《她的小戏子GB》 第1章 [古装迷情] 《她的小戏子gb》作者:绛紫儿【完结】 文案: 【温柔偏执病美人x破碎勾人替身伶人】 虞晚是虞国最受宠的小公主,却是个缠绵病榻的药罐子。 支撑她活下去的,唯有对失踪的侯府小少爷的执念。 后台初见,苏子衿正被人逼着画押。 少年媚骨天成,可那双上挑的丹凤眼,干净得让人想亲手弄脏。 她懒得管这闲事,无非是多个攀附权贵的伶人罢了。 她未瞧见那戏子拼着破相也要反抗,那双惯会撩人的眼,此刻只剩玉石俱焚的狠绝。 * 苏子衿有记忆以来就在戏班。 班主说他天生贱骨头,偏生了张能伺候人的脸。 这日开戏前,班主下了最后通牒。 他强撑着唱完,听见二楼雅座传来一声:“那名戏子,本宫要了。” 偏偏是她,带他离了这阎王殿。 虞晚锦衣玉食待他极好,却总爱用最温柔的音调说着最残忍的话。 “知道为何选你么?” “就凭这张像他的脸。” 她从不肯正眼看他。 可他发现,他越是模仿得像,她看他的眼神就越温柔。 他不由自主沉溺其中,一遍遍唱着她喜欢的戏,唱到嗓音都哑了,喉咙都痛了。 哪怕活成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模样,他也甘之如饴。 直到这天,他无意打碎她的匣子,看见那九岁小青蛇的画像与戏票。 荒唐…… 这滋味……比班主的鞭子疼多了。 他拼命模仿的,竟是自己年少时的模样…… 门吱呀打开。 “谁许你碰的?放下!” 他面上带着纯然的无辜,唇边绽开一抹似疯似媚的笑。 “原来我九岁的时候长这样啊……” “真好看。” “难怪……公主殿下会喜欢。” 【阅读指南】 1.gb,女攻男,双c,男女正常性别身体结构,正常世界观。 2.前期虐男,后期宠。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阴差阳错 青梅竹马 失忆 主角:虞晚 苏子衿(裴瑾) 配角:预收《她强取豪夺将军后gb》 一句话简介:他成了自己的替身 立意:好好生活,好好恋爱,珍惜生活。 第1章 “快!朱笔拿来!” 裴侯爷满额冷汗,持族谱的手颤抖不已。 他目光死死钉在族谱上那个刺目的名字上,声音更促几分。 “快点!” 裴家宗祠。 四面摆满牌位,数盏烛火长明,烟雾丝缕缠绕。 “哎——”管事的弓着身,避开牌位一路小跑,双手奉上朱笔,“侯爷,” 他极快地扫一眼敞开的大门,声音压得极低:“听闻那位今日咳得厉害,应是无暇顾及。” 裴侯爷一把夺过笔,沾满红墨的笔尖正对一处。 上面墨迹分明,赫然显示着“裴瑾”二字。 “待事成,任她将这京城翻了天去,也越不过这白纸黑字!” “牌位备好没?!” 管事的点头哈腰,余光只见那朱笔悬空晃动得厉害。 “备下了,只待您落笔,便板上钉钉了。” 裴侯爷暗啐一口,握笔的手在这令人头昏的香烛气中颤得不成样子,隔壁戏班子的小锣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咳咳……” 不远处传来低低的咳嗽声,伴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声音不大,险些被敲锣声盖过,却让裴侯爷的笔生生顿在空中,竟是再无法落下分毫。 “该,该死……”他话语都开始磕巴,僵着脖子下意识朝大门望去。 先涌入的是分支成两队的锦衣卫,暗色衣裳上的蛇纹若隐若现。 脚步落地时毫无声响,唯有佩剑与衣物摩挲出细微的簌簌声。 裴侯爷目眦欲裂,手中的笔几欲拿不稳。 那煞星……到底还是来了。 锦衣卫伫立两侧,自大门走进一名被侍女搀扶着的少女,一袭雪青色衣裳上绣着的却是暗金龙纹。 少女面若凝霜,唯细眉如雾般轻蹙,眼帘低垂。 纤指捻着一方锦帕按在唇角,不住轻咳,已是弱不胜衣,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咳……” 那极轻的咳嗽声却吓得裴侯爷手一抖,朱笔摔落在地上,溅开一地红墨。 他胡乱将族谱塞入怀中,顾不得发软的双脚,赶忙迎上前。 “四公主,您贵体不适,怎得还来——” 裴侯爷话音还未落,便被她打断。 “裴侯爷方才拿着的,可是裴家族谱?” 虞晚压着喉间的痒意,看也不看那雪白锦帕上落的一团红,只将其揉成一团递给侍女。 “这……”裴侯爷支支吾吾,又将衣襟捂得更严实一些。 “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文书罢了。” “何文书须得来这宗祠检阅?”虞晚接过侍女递来的新锦帕,眼帘微抬。 “查。” 原本安静如死物的锦衣卫接到命令当即行动,一把将裴侯爷按倒在地,从他怀中抽出裴家族谱后毕恭毕敬双手递过来。 裴侯爷徒劳地挣扎着,眼看着族谱被抢走,终是忍不住扯着嗓子喊道:“四公主殿下!便是您再得圣上宠爱,也不可如此羞辱臣!” “快将裴家族谱还于臣,这族谱向来是不为外人所看……” “外人?”虞晚轻飘飘扫过族谱上密密麻麻的字,唯在“裴瑾”二字上多停留一刻。 那名字周围还隐有极为微小的红墨点,像是抖落而下的痕迹。 她勾起唇角,笑不入眼。 “我这身子如今是撑一天便多活一天。” “可倒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在我面前造次。” “是,是,您说的是。”被她一瞥,裴侯爷方才刚鼓起的勇气登时消失散尽。 他暗自叫苦,只得忙不迭应和着,眼神还不住往虞晚手中的族谱偷瞄着。 虞晚将族谱拢上,正欲转身时,余光留意到裴侯爷身边的管事。 管事的双手死死背在后面,身体不住摇晃,额头更是冷汗津津。 她的视线只是多停留了一会,锦衣卫便立即上前控住管事。 一块楠木制成的牌位从他手中脱落,重重落在地上又弹起,直摔到虞晚脚边才归于平静。 牌位正面朝上,上面雕刻着:裴瑾之位。 金漆浸透刻槽,与楠木相融交接,光泽流动。 寥寥几个字刺眼至极。 虞晚半倚着侍女,终是再忍不住喉间那张扬的痒意,锦帕覆着唇,咳得撕心裂肺。 “公主!”侍女担忧至极,忍不住瞪一眼被锦衣卫狠狠按在地上的两人。 咳嗽持续了好一阵才平缓,新锦帕也被血迹染红。 虞晚视线始终在那牌位上不曾有半分挪动,那被咳嗽逼出水汽的眼眸,此时冷得刺骨。 “好得很。” 她缓缓松开侍女搀扶的手,蹲身将那牌位拾起。 重新站直身时,眩晕感袭来,身形刚有晃动,便被侍女眼疾手快扶稳。 待眩晕感消褪,虞晚扶稳牌位,轻柔地将牌位上的灰尘一点点拭净。 “裴侯爷万事俱备,极为周全。” “怕是日夜都在盼着我死吧?” 见牌位被虞晚捡起,本就惊慌的裴侯爷更添几分恐惧。 他忍不住挣了一下,换来的是四肢传来的剧痛更甚。 心底已是一片灰烬,绝望之余听见她的声音,他心头更是猛猛一跳。 “四公主您说笑了……微臣岂敢啊!” “不敢?” “微臣只愿四公主福寿延绵,身体康健啊!!” 虞晚将牌位字迹朝内,抱于胸前。 “既是不敢,为何要在族谱上划名,又为何备下他的牌位?” “微臣的嫡子失踪多年,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裴侯爷费力抬头,却又被锦衣卫用力按住脖颈,下巴抵在粗粝的地面上。 他心底暗恨,面上仍做出悲痛的神色:“微臣知道您与瑾儿自幼一同长大,情谊颇深。可微臣为瑾儿之父,是与您一样的痛心疾首啊!” “您也寻了这么多年,动用这般多的人马,仍是一点线索也无,瑾儿怕是早就……”他面色戚戚,“四公主也该早日接受现实才是。” “裴府的爵位终要有人继承,日子也还得继续过下去。” 地上尘土飞扬,裴侯爷说话间只觉好似吃了一嘴灰。 他沉沉呼出一口气,将话补全:“活人怎好被死人——” 话还未说完,一直没说话的虞晚突然出声。 “掌嘴。”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伴随着裴侯爷的痛呼与哀嚎声。 虞晚不为所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牌位边缘。 第2章 直到裴侯爷再也说不出话,双颊高高肿起时,她才懒懒掀眸看过去。 “听好。”她用力捏紧手心的锦帕,有丝丝血液从指缝渗出。 “只要我活一日,我与裴瑾的婚约便在。” 隔壁小锣声密集敲击着,给这片空寂的空间带来些声响。 突兀之中,反而显得嘈杂。 “裴府嫡子,只能是裴瑾。”她借着侍女的力道转身,“裴府的爵位,也只能留给裴瑾。” “所以你最好日夜烧香许愿他还活着,否则……” 似是话说多了,她又轻咳一会,才慢悠悠扔下一句:“否则这爵位,也没有传下去的必要了。” 话罢,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来,走时也静悄悄的。 只余留痛哭流涕的裴侯爷,眼底满是不甘与愤恨。 宗祠外。 侍女稳稳扶着虞晚的手臂,又递过一块新锦帕。 “太医说过,您须好生休歇着,万不可再这般费心劳神才是。” “眼下您还是快快回宫,这外头实在风大。” 虞晚只是随意应了声,摩挲着牌位摔出的豁口,指腹又刺又痒,一阵阵的。 她用力将那冰凉的牌位往怀中贴近几分,眼底看不出情绪。 一行人安静走在空巷中。 隔壁,小锣伴着特定的节奏敲击着,偶有咿咿呀呀的吊嗓声。 走得近了,声响也越发清晰。 “公主?”侍女见虞晚脚步停下,也顺着她视线瞧去。 “想来是京城近日又来了什么不入流的戏班子,不过您这是想看戏了?” 侍女招来轿撵,颇为不赞同地说道:“这种不入流的戏班子最是易出那腌臜事,唱起戏来更是荤素不分,别污了您的眼。” “何况这京城最好的戏班子都在您的庇佑之下,都随时候着呢。您若想看啊,传唤入宫便是。” 虞晚的视线越过轿撵,到底还是停在转角处的小门上。 “那些戏班来来回回就唱那几折子戏,早便看腻了。” 心下微动,虞晚没顾身边侍女的欲言又止与阻拦,径直走过去。 门内景象逐渐开朗,不大的院内堆满了一箱箱行头。 勾了脸的戏子们练着自个儿的台词,文武场的师傅们也敲着各自的锣鼓。 一时间声音纷杂,怎么都融不到一块儿去,吵得人头疼。 劣质油彩与脂粉的香气融在其中,直往鼻腔中钻,太阳穴处都开始隐隐作跳。 “公主……”侍女忍不住皱皱鼻子,“此地实在不宜久待,您身子本就弱,若是冲撞了该如何是好?” 虞晚柳眉轻拧,抬手用锦帕覆住口鼻。 饶是身边侍女如何劝,她都未曾挪动哪怕一步。 院中的戏子们顶着厚重的戏妆,难辨真容。 可她却看得认真,尤其是眉眼更是仔细辨过。 一番寻找无果,虞晚习以为常,手不由得攥得更紧。 果然没有。 她时日无多了,若再寻不着,这天下还有谁能护他? 忽而角落处传来一声恐吓般的低语。 “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供你吃穿,教你唱戏,眼下便是你该报答我的时候。” “你应,还是不应?” 虞晚朝前挪了一步,侧首望去。 一名少年戏子跪在地上,纵是跪着,身段也不曾放下。 他眼尾附近勾着浓郁的油彩,斜斜上挑着一抹艳红。黄蓝交接的鱼鳞甲有些旧了,水袖更是沾着灰尘拖曳在地上。 那双眼含泪未落,更隐隐透出几分倔意。 “别再犟了,这纸文书你早晚都得画押,也算是报答我对你的养育之恩。” 旁边站着的戏班主将纸张用力拍在石桌上:“只要你签了,咱们戏班就能在京城站稳跟脚。” “戏班好了,你的日子便也好过了。” 僵跪许久的少年缓缓抬头,原本紧抿的唇倏然松开,绽开一抹媚极的笑。 他微微歪头,冠上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了晃。 水袖挽上,柔若无骨的手抬起,露出染着蔻丹的指尖,朝着那纸文书的方向虚虚一点。 “好。” 脆生生的字眼从他口中吐出,尾调上扬着,满是勾人的音。 虞晚生生顿住欲阻拦的动作,只看一眼那少年的侧颜后,毫不犹豫转身走向轿撵。 想来不过又是一个想攀附权贵的伶人罢了。 作者有话说: ---------------------- 开文啦~ 额外说明: 1.男女主都不是完美人设,还请多多包涵。 2.本文出现的戏曲台词请勿过分考据。引用、化用和杜撰会在章节的作话标明。 3.架空历史,大锅乱炖。 祝各位宝宝天天开心,阅读愉快~ 第2章 一缕清淡的药味随风送到鼻尖,跪着的苏子衿偏头朝门看去。 只见一抹雪青色消逝。 “这就对了!” 班主按捺不住上扬的音调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城门司的税吏老爷催好几次了,画了押,明晚便去他府上唱堂会抵税。” “快签吧。” “好。” 苏子衿又应一声,掐指迎上文书,却在即将触碰到纸张的瞬间,手腕翻转抚上发间。 “不过班主,您可知……” 他拔下发钗,上头的羽饰随动作颤颤巍巍,银亮尖锐的钗头抵在脸上,尖锐的刺痛瞬间抵达。 “这身皮相若是破了,毁了……” 苏子衿歪着头,眯起眼睛,嘴角勾起贯来惑人的弧度,不紧不慢如唱词般补完一句:“可就一文不值了——” “你!”戏班主大怒,后退一步:“你别不识好歹!” “别人都当得,为何偏就你当不得?” 苏子衿手上又用了几分力,钗头锐利得很,渗出几滴血珠。 “我怎知为何别人当得?” 他敛眸,力道却分毫未减。 “我只知,这宁为玉碎,不瓦全——呀!” 那腔调似忧似怨,连白话都说出一股子戏腔味。 可听在戏班主耳中,却是哪哪都不对味了。 他看着苏子衿那双含泪又满是倔意的眼,那抵在颊边的钗头浅浅陷入皮肉里,渗出的血珠明晃晃,激得心中的火气不断往外冒。 “好,好,好。”他额间青筋跳动,“你用这招闹多少回了?真当这身皮肉是护身符了?” 苏子衿攥紧发钗,警惕更甚。 “你当真以为我拿你没了法子?” 突然,戏班主毫无征兆狠踹他腿弯一侧。 “啊!” 苏子衿腿骨剧痛,当即身形不稳朝前扑。 持钗的手刚撑地,便被班主一手扣住,另一手狠狠劈在他手臂麻筋上。 “撒手!” 发钗哐当落地,被班主一脚踹远。 “小畜生,敬酒不吃吃罚酒!” 戏班主死死捏着苏子衿双腕,目光阴鸷地扫过他脸上血痕,恶狠狠道: “我是舍不得伤你这张脸。” “可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半点痕迹都留不下!” “还愣着干什么?”戏班主朝旁边呆住的武行师傅吼道:“给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拖到后院水井边去!” “还有这身碍眼的行头,都给老子扒了!” 苏子衿被推搡着,脚步踉跄来到水井边,身上只余薄薄的一层里衣。 未有缓冲便是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苏子衿浑身湿透,寒意侵蚀四肢。 他止住寒战,压着嗓子讽笑道:“您方才还说待我如亲子……” “这亲爹教子的手段,倒和那戏文里的后娘不相上下。” 戏班主怒极反笑,登时一个箭步上前,按住他的后脖颈压进盛满水的水桶中。 “老子让你犟!” 冰凉的井水瞬间淹没了苏子衿的口鼻。 他本能地开始挣扎,试图摆脱后颈那只手,却呛入更多的水。 无边的窒息中,全身都开始控制不住地痉挛。 越是窒息,意识就越是清醒。 屈辱、不甘、恨意交织在一块,被窒息无限放大。 他想,就这样死了也好。 可当肺部最后一口气化作气泡从桶底浮上水面时,他绝望中突生出一股别样的情绪。 好想,活下去。 他好想清清白白地……活下去。 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时,头皮传来撕扯的剧痛,一股大力拽着头发向上拉,脱离了水中。 “咳!咳咳……呕!” 苏子衿剧烈地呛咳着,掺杂着干呕的恶心。 戏班主的手还死死钳着苏子衿的后颈。 他俯视着手中狼狈不堪的少年。 被水冲刷后,少年精细勾画的油彩只晕染些许,唯独唇上那点口脂花得厉害,斑驳地染在唇角。 细碎的水珠不断从发梢滴落,顺着白皙的颊边蜿蜒流下。 第3章 这模样,竟是越破碎,越勾人。 果真是尤物。 戏班主的目光死死黏在他的脸上,突然改变了主意。 这股子勾魂摄魄的劲儿。 若只给税吏老爷实在太可惜。 若是能驯服…… 这京城的大官如此之多,一个个轮过去的话…… 思此,戏班主声音放柔:“想通了吗?” 他不住捏着那后颈上的软肉,细滑的手感让他啧了声。 “上哪寻得这般好的事?” “躺着等人伺候,你只需安心体验那销.魂的滋味,这一夜夜啊,就这么过去了。你说是不是?” 苏子衿不住干呕着,斜着眼狠狠瞪过去,生生从牙缝中逼出一个字。 “不!” 意料之中的回复,戏班主不以为意,吩咐武行师傅。 “继续涮,别弄死了。” 话罢,苏子衿再一次体会到那种极致的痛苦。 一次次窒息与呛咳中,起初反抗得有多激烈,后面就有多无力。 直至再无挣扎的气力,任人宰割。 前院噤如寒蝉,后院只余留单调的水声。 日头落下时,连风声都明显几分。 戏班主叼着烟斗,佯装心疼:“哎哟,瞧瞧,这是何苦呢?” 他走到苏子衿边上:“梨园的伶人本就下九流。” 戏班主啧啧摇头:“你说朝廷为啥禁娼不禁优?” “若是没有名气的角儿,那下场……” “惨呐!” 苏子衿浑身湿透,面上的油彩早就被水冲涮干净,露出一张清隽又柔美的脸,双眼却空洞得有些失焦,对外界的刺激都失去了反应。 戏班主见这招对他没用,话音一转:“我知你心气儿高,跟那些个儿庸脂俗粉不一样。” “你心里头是不是一直想着……做个清清白白的自由人?” 话音落下,他看见苏子衿有些涣散的瞳孔细微地收缩了一下。 有戏! 戏班主越发柔和:“这样,只要你应下明晚税吏老爷的堂会,帮戏班渡过了这道坎儿……” 他声音带着蛊惑的低沉:“我便让你清清白白离开这戏班。” 恍惚间,班主的话如一叶轻舟落在死湖般的水面,在苏子衿心中激起涟漪。 班主肯放他走? 明知可能是陷阱,但即便是再细弱不过的微光,他也想抓住。 “好……” 他喉间溢出一声气若游丝的应答。 而后,所有的感知都彻底陷入黑暗中。 戏班主满意地看着昏过去的苏子衿,两撇胡子伴着吐出的烟雾一翘一翘。 “啧。” 他不屑地嗤声,手指夹着烟斗晃着:“想清白离开?” 他转身离开,细不可闻的声音被风吹散。 “有一次便有第二次,熟了便放开了,那点矜持便丢了。” “往后的钱自然是源源不断入我苏贵的荷包里,美得很呐。” * 翌日傍晚,城门司税吏私宅。 院中,税吏握着酒杯一饮而尽,回味一般地咂巴两下嘴。 “可惜还缺点滋味。” 他将酒杯重重落桌,瞪向那搭好的戏台:“那戏子怎得还未到?!” 话音落下,敲小锣的声音密集响起。 伴着鼓点,丑角手持天官赐福与加官进禄的条幅进场,热闹非凡。 税吏称心了,徐缓靠回座椅上,手指随节奏轻点在桌面上。 吉祥戏唱罢,酒意也开始上头。 月琴拉响,悠扬旋律轻快响起,一道身影从上场门亮相。 苏子衿戴凤冠披蟒袍,捻着折扇,眉眼间清亮带着些慵懒。 抬手起势间,媚态尽显。 税吏眼神亮起,持着酒杯摇摇晃晃站起身,直奔戏台前。 “好,好啊!” 他灌下一口酒,满身酒气,还未等初句戏词唱出便生生打断。 “这前戏太长,跳过,跳过!” 税吏醉醺醺地爬上台,凑到苏子衿身边,扬起酒杯:“酒可都是现成的。” 苏子衿不着痕迹后退一步,将折扇抵于胸前,眉间轻蹙。 “老爷,这不合规矩,这唱戏惯来都是假物件……” “规矩?本官这从来没有规矩一说!”税吏将酒杯强硬塞到他手中,还极为不老实地摸了一把。 “照我说的办!” 苏子衿捏着杯。 手背被摸过的地方传来黏腻的恶心,争着往喉咙冲。 他强行压下即将溢出的干呕声,生生挤个笑,重新起势。 再忍忍…… 班主说了,只唱这一折。 唱完他便自由了。 听闻京城有几家戏班子,是正经给皇家唱戏的。 他不敢奢望能给皇家唱戏,但若能寻得一处庇佑之处安身,便是极好的。 这般想着,苏子衿抬手将那酒杯抵在唇边,翻袖间仰头硬是将酒倒入口中。 辛辣的酒液霸道地充斥口腔,呛得眼泪都要冒出来。 他轻咳一声,眯起眼做出醉态,水袖轻扬。 那点了朱红的唇微启,稳着四平调开腔:“自古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 税吏再次打断:“听闻那杨妃醉后极为妖娆妩媚,她勾谁去了?” 他上前一步,径直抓住苏子衿的手揉捏着:“罢了,管她勾了谁。” “你且将我当作他,扮与我看!” 苏子衿想将手抽回,可那力道大得吓人,竟是丝毫都挣不脱。 近在咫尺的酒臭味通过税吏的话语直扑面上。 他竟像是被当做玩意儿似的…… 这般下作! 苏子衿浑身都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只得不断深吸着气,才不让情绪泄露在面上半分。 “快点!” 税吏不满他的沉默,手下用了几分力。 疼痛霎时从手骨传来,苏子衿倒吸一口凉气,余光瞥见台下班主意味深长的笑,原本还抱有希望的那颗心沉甸甸地落下,摔得粉碎。 原来如此。 他就说,班主怎会这般好心。 心底忽而生出强烈的憎恨,填满整个胸膛,硬是生出想拖着一切下地狱的恨意。 毕竟,这位税吏老爷可是要扮那太监。 他唇角微勾起,眼神重新变得朦胧,拖着长长的调。 未被拽住的手甩出一团水袖,轻飘飘地从税吏脸上拂过。 他的唱腔婉转,唱出的音有轻有重,音调直像条抓不住的蛇一般滑:“任凭这园中花开得再盛——” 唱词刚出,砰的一声,苏贵扑在台边,死死攥着木栏,脸色煞白。 “便是开到荼蘼……” 苏子衿将班主的惊恐纳入眼底,唇角勾着嘲意:“终究是,生不了根呐——!” 唱词全了,苏贵浑身发软,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地上。 完了…… 但凡听过戏的都知道,那根本就不是戏里的词。 这小畜生竟敢借唱戏辱骂官员…… 他完了,戏班完了,全完了! 正当苏贵万念俱灰之时,笑声响起。 税吏一把拽过苏子衿的水袖,放在鼻下用力嗅闻:“好!唱得好啊!” 他拽着人往怀里拉:“就是这个味儿!” 苏子衿被税吏抱个满怀。 “老爷……”他用力推拒着税吏,上半身后仰,躲避着那近在眉睫的脸,“您别这样。” 瘫软在地上的苏贵劫后余生,忙连声道:“那小的们便不打扰老爷了。” 台上,苏子衿耳边只剩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本就成粉末的希望再次被扬去,连渣都不剩。 他的抗拒没有丝毫用处,反而引发得税吏越发兴奋。 系带被粗暴地抽去,原本整齐的戏袍不受控地散开,凉意丝丝缕缕钻入。 他早该知道的,饶是拼尽全力,也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 恍惚之间,苏子衿仿佛闻到自己初登台时,看客赠桂花糕的香气。 甜软的,是和眼前酒臭截然不同的味道。 耳边不断传来税吏的狞笑声,与衣帛碎裂的声音叠加在一起。 他还剩……几层衣? 视线模糊着,只剩戏台顶处那团鲜红绸花,刺得人心尖发疼。 无边的绝望中,他第一次生出求佛的心。 倘若世间有神佛…… 能不能……救救他。 谁都行,救救他…… 税吏拽拉着苏子衿最后一层里衣,笑得越发猥琐。 “放心,会很舒服的。” “保管你尝过一次,便欲罢不能。” 作者有话说: ---------------------- 本章涉及《贵妃醉酒》,但戏词有化用及杜撰成分。 第3章 空气顺着衣缝钻入,浑身都忍不住瑟缩。 华丽的戏服被胡乱扔在一边,堆成一团。 第4章 苏子衿眼神空洞,麻木地躺在地上,失去所有挣扎的气力。 他眼中只剩那点猩红的绸花,感知在不断抽离。 那点微薄的求生与求死搅和着,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凝霜。 求什么神佛? 若上天真的听得见他的声音,他倒想问问。 为何给他生命,却卑微如脏乱的泥泞。 明明一心求死,为何又残留着可耻的求生欲。 苏子衿缓缓闭上眼睛,身体诚实地僵硬着。 就在他以为自己就此便彻底坠落肮脏的深渊时,在身上胡乱撕扯衣服的手忽然停住。 耳边有阵阵脚步声,很整齐却很轻。 前一刻还油腻邪笑的税吏老爷,声音只剩恐惧的颤抖。 “你们……是什么人……” 苏子衿睁开眼,入目是税吏老爷惨白的一张脸,嘴唇上下打着抖,一时合不拢。 他顺着税吏的视线,微微侧头看过去。 数不清的火把被侍卫持在手中,整齐的步伐像是在开路一般,涌入其中。 待他们站好队列,队伍末尾出现一副轿撵,由轿夫抬着进来。 轿撵上坐着一个少女,他看不清脸,只在火把照耀下,隐约看清那衣袍的颜色。 那一袭雪青色锦袄上泛着浅金的龙纹…… 龙纹? 还没等苏子衿细想,少女的声音响起。 “城门司税吏?” 那声音很柔,柔得像雪,却很虚弱,仿佛在用气音说话一般。 可在他听来,却如梵音降临。 身上的力道彻底消失,苏子衿踉跄着坐起,拽过一旁的戏服拼命将自己裹住,直到密不透风才停下。 戏袍裹在身上时,安全感也重回。 他抬头望过去。 是她救了他…… 他终于看清楚她的长相,杏眼微垂,柳眉如雾…… 饶是唱戏多年,他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只觉得她极美。 可那美却透着病气,含着漠然,好似一切都沾染不了她半分。 少女锦帕掩唇,并未看他。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你们好事了。” 苏子衿僵住,只觉周身更冷了些。 好事……? 这算什么好事? 原来…… 她是这样想的吗? 微弱的希望如烛火,明灭中嗤得一声。 散了。 苏子衿垂下头,不再去看轿撵上的少女。 想来是权贵之间的事,他只是最不起眼的一角罢了。 却听扑通一声,税吏双腿狠狠跪在戏台的木板上,声音震耳。 “四,四公主!” 四公主? 苏子衿余光瞧见先前不可一世的税吏,此时如过街老鼠般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这位让班主百般讨好的官老爷,此时狼狈得不值一提。 可他心底没有预想的爽快,反而愈发沉了下去。 这京城,权贵多如牛毛,权贵顶上还有皇权。 而他,是被踏入泥里都看不见的尘埃。 咳嗽声在磕头声中响起,断断续续的。 苏子衿忍不住又抬头望去。 她轻蹙着眉,每咳一下好像都耗费了极大的气力。 那本就纤瘦的身体,此刻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撑不住一般。 她…… 身体很不好。 苏子衿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心里莫名抽痛着。 他强行阻断自己的情绪,裹着戏服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他自身难保,这些事都不是他该想的。 更遑论那点凭空而来的,对她的心疼。 ……他不配。 “今日查出,数年来,进出京城的名册记录出现纰漏。”虞晚止住咳,嗓音还带着哑,“税吏,你可知情?” 税吏砰砰磕着头,听到她的话,又使了几分力。 “四公主,下官不知,下官不知啊!” 虞晚视线落在税吏身上,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她慢条斯理用锦帕覆在唇上擦拭后,才吐出一个字。 “搜。” 锦衣卫执行命令,火把将税吏的私宅照亮。 税吏更是浑身软成一滩,被锦衣卫架起,如抽了骨般。 搜查间,虞晚目光不经意落在角落里的苏子衿身上。 他该带的凤冠早落在一旁,数缕乱发落在颊边,脸看不真切。 不过这时间点,应是昨日在小院中见过的那名戏子。 只是此时哪还有她昨日所见的半分媚意。 他低垂着脑袋,拽紧戏服的模样倒像个受了惊的小兔子。 虞晚清着嗓子,漫不经心道:“抬起头来。” 她的声音很轻,有气无力的,好似一阵风便能带走。 许是没听到,跪在底下的少年没有动静。 身边的侍女当即重复:“那名戏子,公主让你抬起头来。” 仿佛被惊到,他动作如定格般,一点点抬起下颌。 面容也一点点显露出来。 虞晚倚在轿撵软枕上,懒懒地顺着光线打量着他。 少年面上覆着精致的戏妆,桃色颊脂大片又均匀地打在眼角,眼尾斜斜上挑着。 那双清透的眸中还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夹杂着些许死寂。 她原本只是随口吩咐。 却在看清少年的相貌后,忽而坐直了身体,目光定在他的眉眼上。 刹那,心跳盖过周围一切嘈杂的声音。 面上的漠然一洗而空,她显得有些急切,身体朝前倾着,示意侍女:“给他净面。” 话音刚落,那跪着的少年朝她看来,眼神空洞又茫然,还夹杂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恐惧。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侍女很快便带着装水的铜盆与帕子上前,沾湿的锦帕即将要触到他的脸时,他朝后缩了缩,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在本就胡乱裹成一团的戏服下分外明显。 侍女皱眉,朝虞晚看过来。 虞晚点点头,侍女才继续手下的动作,用锦帕开始细细擦拭他面上的油彩。 少年僵着身体,眼底的恐惧越发浓重,身体抖得厉害,却乖乖地任由侍女动作。 伴随那点妆被侍女一点点擦净,一张柔美素净的脸显露出来。 他那双含着恐惧的眼,也逐渐被另一种认命的绝望所替代。 火光下,虞晚彻底看清苏子衿那张净面后的脸。 她瞳孔微缩,身体猛然晃了一下。 不待侍女回来,自行撑着扶手慢慢从轿撵下来。 当身体离了那些温热软毯后,寒风刮过便遏制不住地发着寒战。 喉间的痒意也越发浓重,虞晚却不管不顾。 是他吗?她的阿瑾…… 侍女连忙赶过来,将暖炉塞入虞晚手中,扯过落下的斗篷披在她肩上。 “公主,您身子弱……” 虞晚摆手示意侍女不必再说,脚步虚浮却带些急促。 “咳……扶我过去。” 在侍女的搀扶下,虞晚顺着那矮阶走上戏台。 伴随她的靠近,药味也越发浓郁。 苏子衿本能想躲,却看见她缓缓蹲下来,与自己平视着。 他大脑一片空白。 她……这是在做什么? 方才他已经知道,她是四公主。 也是他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天潢贵胄。 在她命令侍女给他卸妆时,内心的恐惧几乎达到了巅峰。 他连税吏老爷都无法抵抗,而那轿撵之上,是只需出现就能将税吏老爷吓得磕头的四公主。 卸妆之后他会面临什么样更残酷的要求? 一个念头逐渐升起: 他好像无法逃离做玩物的命运。 而他的命,从来由不得自己。 他该认命吗? 不,他不想认这肮脏的命…… 可他,无路可走。 直到这位身份尊贵至极的公主,走下了温暖的轿撵,踏上这座肮脏的戏台。 ……蹲在了他的面前? “阿瑾?” 一个陌生的称呼从她口中唤出。 苏子衿只觉呼吸间满是她身上的药香气,所有思绪都随着那声呼唤纠缠成一团乱麻。 她这是……在叫谁? 他原本躲避的眼神猛然撞入她的眸中,怔愣着好像忘记了所有反应。 虞晚顿了顿,声音更软几分,试探性地问道:“阿瑾?你不识得我了?” 她蹲着的时间有些久了,双腿都开始发麻,头也开始眩晕。 但她仍执着地盯着面前这个仿佛陷入呆滞的少年。 好半晌,他才像刚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嗓音低低的。 “公主殿下,我不知您唤的阿瑾是何人。” “我……我不是。” 他话音落下,虞晚再压不住喉间的刺痒。 她别开头,猛地将锦帕捂上嘴唇,猛烈地咳起来,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生生咳出去。 第5章 “公主!”侍女搀着虞晚起身,面上满是担忧。 苏子衿低垂着眼,手在戏服中悄然握紧,却没有做出半分逾越的动作。 远处,锦衣卫搜查完毕,几人手中捧着厚厚的簿子站在戏台前。 “殿下,已搜查完毕,这些都是搜出来的私册。” 另一队押着一个男人走来:“还有这人在附近探头探脑的,属下一并带过来了。” “待您发落。” 虞晚好半晌才止住咳,整个胸腔都火燎燎的,口齿间满是血腥味,难以下咽。 她勉强朝锦衣卫的方向一瞥。 那人被锦衣卫控着,吓得面无人色。 他眼珠子胡乱瞟着,落在跪立的少年身上时,好似找回主心骨。 “子衿,子衿啊……救救班主。” 少年一动不动,头也没有抬,始终保持着这个裹衣跪立的姿势。 苏贵没得到他的回应,猛然转向虞晚,狠狠磕头:“贵人,您若看中这玩意儿便给您了!饶我一命……” 虞晚捻锦帕的手指微顿。 她轻抿唇瓣,几乎是瞬间,她面上的情绪已经褪去。 “将这些名册带回府,税吏直接送去大理寺。” “至于你们……”她视线落在苏贵身上。 苏贵慌忙喊出声:“这位贵人,小的是金玉班的班主,咱们戏班是受邀来大人宅内唱戏的……” “实属无妄之灾,贵人明鉴啊!” “您还想要什么只管吩咐,只求您高抬贵手……” 虞晚余光扫了眼没有动静的苏子衿,手指用力按在暖炉上。 少顷,她转身,声音带上几分疏离。 “那你们便哪里来的,归哪里去吧。” “回府。”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轿撵晃晃悠悠,手炉萦绕着崖柏的香烟,烟雾在指尖聚拢后骤然散开。 片刻后,虞晚的声音响起:“夏蝉,去查。” 侍女夏蝉原本快步跟在轿撵边,听到她的话回道:“是,公主是想查刚刚那名戏子的底细吗?” “嗯。” 虞晚不轻不重应声,眉间轻蹙着,眼底有些漠然和犹疑交接。 许久后,她轻声说道:“让人暗中看着他。” 夏蝉思索片刻,到底还是补上一句:“公主,恕奴婢多嘴,裴小公子那般清贵的人儿,便是眼下还未寻到,但奴婢觉得,有些骨子里头的东西是损不了半分的。” “断断不可能做这自甘……”夏蝉顿住,未将后续的话补全。 她欠身行礼:“但公主有令,奴婢定会查个明明白白的。” “不过公主不要抱太大的期待,想来只是相貌上有几分相似罢了。您身子骨本就弱,还是莫过于忧思了。” 夏蝉脚步声远去。 虞晚的手指无意识地一圈圈摩挲着暖炉上的花纹。 木质的香气在风中一晃而过。 那个戏班主唤他作子衿? 恍惚中,虞晚耳边好似响起自己幼年时稚嫩的声音。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纵?” 春日庭院。 裴瑾卷着手中的书,从虞晚背后探出个头,模仿着她结结巴巴的背书音。 “纵呀,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虞晚回头,有些沮丧地瘪嘴。 “阿瑾,我总是记不住。” “这诗究竟是何意?” 裴瑾将书卷放在书桌上,在她身边坐定。 他一身青色小衫,五官更是粉雕玉琢的,偏做个严肃的表情。 “太师说,此乃情诗,意喻思念和等待心上人的诗。” 雪落庭院时只有沙沙的响声,伴着裴瑾小大人般的声音,宁静而悠远。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完,歪头看她,眸中闪过一丝疑惑:“这诗大意便是如此,阿晚还有何疑问?” 虞晚无意识用指腹碾着书页,那一角反复卷起又被展平。 她双眸透出几分迷茫:“那,那要等多久呢?” “万一她等的人不知道呢?万一刚好错过了呢?” 裴瑾一怔,眉头紧皱,竟是也努力思考了起来。 “太师并未说过这些,不过我觉得……” 他小脸拧成一团,硬是干巴地想出回答。 “或许是早早说好的。” “对,定是这样。只要早早说好,那人便不会不知了。” 虞晚猛地抬起头,眼睛亮起,像春日盛开的花。 她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到裴瑾面前,声音带着软软的糯。 “阿瑾,那我们也说好,好不好?” 裴瑾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弄得有些懵:“说……说好什么?” 虞晚双手捧住他的脸,语气认真:“母妃说过什么媒妁之约?反正意思是定下文书便算数了。” “啊?” 裴瑾比方才更懵懂,只喃喃地应出一个带着疑问的单音节。 视线中只剩虞晚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有些眼花缭乱。 “我随后便去找母妃讨要一份这种文书,以后我们便能常常一起玩了!” 她径直抵着裴瑾的额头,眼底闪着亮光。 “媒?……”裴瑾呼吸间满是属于她的香气,向来井井有条的思绪乱成一团。 “媒妁之约?”他无意识地重复着,只觉这词听起来又熟又陌生。 好半晌他才从眩晕中抓住一丝清明,后退一步。 “可是阿晚,”他声音有些慌乱,耳尖更红,“我好像听嬷嬷说过,应当不是这个意思。” “好像是……结亲的意思?男婚女嫁那种?” 虞晚掌心里托着的绵软忽而消失,一些空落在心底漫开。 她顾不上心底那点搞不懂的情绪,又前进一步,手指点在他光洁的额头上。 “别管那些,就说这文书,能不能让我们一辈子一起玩?” “一辈子?玩?”裴瑾额上传来不轻不重的一点,所有嘈杂的声音都消逝,只能呆滞地点点头。 “按理说,这结亲之后,便是最亲近的人了……” “像爹娘那般——” 话音断了,他面上的红晕更甚,满脸都是不知所措与紧张。 “好!”虞晚突然站起,稚嫩的脸上写满势在必得:“那我便去找父皇和母妃,定能要来。” 她拍了拍裙角,朝着裴瑾笑开:“我听说这结亲,是大人们一起玩的法子。” “待我们长大,我便能凭这文书娶了你!” 她说得雄赳赳气昂昂,转身就想进宫。 “娶、娶我?”裴瑾双眸瞪大了些,慌乱拽住她的衣角。 “不对,不对的……理应男子迎娶女子才是……” “哎呀,这有何难?”虞晚下巴一扬,面上带着些许得意,“我年长你一岁,自然是我护着你,带着你玩。” “所以当然是我娶你,就这么说定啦!” “这……” 裴瑾手足无措,耳尖红得可以滴血。 但在虞晚期待的眼神下,他终是败下阵来,手捏紧成拳,从喉间挤出一句:“好,好吧。” 后面的话语更是细如蚊呐。 “那便听阿晚姐姐的……” …… 记忆中的场景慢慢淡去,手中的暖炉早已失去温度,虞晚却浑然不觉。 那长相酷似裴瑾的戏子在她脑海中轻轻闪过,打碎了原本美好的回忆。 她轻咳一声,视线终于聚焦,落在不断后退的风景上。 实在是相差甚远。 她又怎会不知? 可是,万一呢? 她已经错判过一次,自此与阿瑾擦肩而过许多年。 所以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她也不敢赌。 * 税吏私府。 那一行人撤离后,府内不再明亮,甚至有些空荡。 到处都是被搜查过的凌乱,酒杯食碟摔了一地。 苏贵跌坐在地上半晌才回过神,他舒口气,抬首望向戏台。 苏子衿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僵着,昏暗的光线拉出一条长长的阴影。 那股子后怕劲过去,苏贵心思重新活泛起来。 他大步迈上戏台,双手背在身后,眼珠子滴溜溜地打量着妆被卸干净的苏子衿。 “真没用!” 苏贵咂巴着嘴,视线落在他脸上。 他踱着小步,绕着苏子衿转了几圈,眼神一点点透出奇异的光芒。 “不过我倒是觉得,她对你好像还是有兴趣的。” “想想也是,就凭你这张脸……啧!” 他蹲下身与苏子衿平视:“不过你实在太木头了,显得无趣至极,想来也是贵人没要你的原因。” “看来要让你攀上贵人,还得费点劲打磨打磨。” 苏贵翘着两撇胡子笑着,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 “璞玉需好好打磨。” 苏子衿身体一震,肩膀上的力道不重,却将他所有的自尊都拍碎在黎明前。 第6章 班主粗俗的言论,一句接一句传入耳中。 他不想听,耳朵却被迫听完全程。 班主说,那位公主对他感兴趣? 苏子衿垂下眸,长长的睫毛盖住视线,双手忍不住将那戏袍裹得更紧。 他不觉得那位公主对自己感兴趣,她那双眼里倒映的不是他的影子。 分明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 她唤阿瑾时,声音柔得能渗出蜜来。 与先前那份漠视一切的态度截然不同。 一阵风吹来,带着些许的湿意扑在面上。 脸上戏妆被卸干净后,好似一切不堪都被暴露在光下,没有半点遮挡。 苏子衿突然之间,开始嫉妒那位名为阿瑾的少年。 虽不知他是何人,有怎样的身世。 至少,有人捧着真心待他。 而这份真心…… 他活着的这些年,只在戏里见过。 她来时像那天上月般遥不可及,走时连清冷的月光都未曾留下。 他像误入仙宫的老鼠,分得一些不切实际的油盖后,被打回了原型,只得灰溜溜地缩回阴冷的角落。 “你到底还要在这里傻跪多久,快点起来,跟我回金玉班。” 班主的声音打断了苏子衿的思绪,下一刻身上传来拽拉感。 他的双腿早就跪麻了,半点知觉也无。 在班主的催促下,他僵着的身体硬是重新开始动作,每动一下,全身都会反复泛起细密的啃噬,直叫人抓心挠肝。 “哑巴了?”苏贵不耐烦,嗓音又大了些:“我还没说你之前胆子怎么那般大,竟敢辱骂官员!” “回去以后有你好看的。” 他终是站直了身体,膝盖更是渗入骨般阵痛着,手还死死拽着戏袍,恨不得将脸也一同遮住。 苏贵没有闲心关照苏子衿的情绪,径直拽着人朝金玉班的方向走。 他嘴中还细碎地念叨着:“也不知这位贵人是什么身份。” “竟有那么大的仗势,如此轻松便让税吏老爷倒台了,她怕不是宫里的哪位贵人吧?” 苏子衿被苏贵拽着,脚步踉跄着,呼吸更是乱成一片。 他将嘲讽压在心底,面上只余一片木然。 苏贵嘴巴不停,将心底那点小算盘打得十里八荒都能听见。 “你若能得这贵人的欢心,咱们金玉班便能脱胎换骨,一块跟着飞黄腾达。” “这样,回头我使些银钱,在京城找找看有没有那擅调教的嬷嬷,好好教习你一番。”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永恩巷中,徐嬷嬷头发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缓步跟在苏贵身侧。 她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精准,像是丈量过距离一般。 “徐嬷嬷,前方便是金玉班了。”苏贵点头哈腰,将腰弯得极深。 他躬着腰,余光还忍不住偷瞥一眼那行走都带着贵气的嬷嬷,心颤之余还有些暗喜。 这位徐嬷嬷,那可是宫中的人物,到年龄才被恩放出宫。 寻常极难请动,他可是花了大价钱的。 这皇宫的龙气养人啊,哪怕是位伺候人的嬷嬷,都能有这般气势。 苏贵心思越发活泛,仿佛那遥不可及的皇权,眼下抬手便可触摸到。 徐嬷嬷目不斜视,始终将视线落在前方的路,一步衣摆一晃,极有韵律。 余光中她能看见苏贵的眼神,面上却未有半分情绪显露。 这般捧高踩低的小人物,她不说见得多了,只说这等货色还入不得她眼。 转角处金玉班大门敞开,她入院中,便见一少年被捆在刑架之上,低垂着头,双眼半阖着,看不清神色。 他墨发披散,被风吹动,凌乱地拂在面上,半点遮挡不住他那皮相的好颜色,反倒让人生怜。 “徐嬷嬷您看,这便是我与您说的伶人。用具也一应给您备下了,您随意——”苏贵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徐嬷嬷一个眼神噤声。 徐嬷嬷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他肌肤苍白如雪,好似放弃一切挣扎般,身子软软被束在架上,像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好眼熟。 这是徐嬷嬷的第一反应。 她转头看向苏贵所说备好的工具,粗糙的木箱内,最为显著的便是那用榉木雕刻而出的,形状各异的角先生。 角先生尺寸各异,从小到大摆了一排,部分花纹的位置更是刁钻至极。 其余的各种不入流的小玩意密布,堆满箱内的每一处,满满当当。 “这些。”徐嬷嬷缓缓开口,声音苍老却极有力道:“用不上,撤了。” “这……”苏贵不甘,急急开口:“徐嬷嬷,我请您来自是为教这床笫之事……” “是你见过的贵人多,还是我见的贵人多?”徐嬷嬷只一句话,就让苏贵再次闭嘴,只得不甘地退到旁侧。 “这皇城中的贵人,要的从来不是床上的玩物,这等子玩意儿他们见得多了,早便腻烦了。”徐嬷嬷走近少年,捏着对方的下巴,逼其抬头对视。 少年那双漂亮的乌眸中没有一点鲜活气,仿佛整潭死水都被搬入了眼中,深不见底。 “不。”他分明唇瓣都被冷得发乌,却将那一个字咬得字正腔圆,满眼的死寂中只剩一缕微弱却能燃烬一切的倔。 徐嬷嬷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打量着这张脸,心底头那点熟悉感却越发深刻。 她一时间想不起来,但多年在宫中生存的经验都刻在了骨子中,代替她落了决定。 “苏班主,将人放下来,这般束着如何调.教?” 少年被放下后,身子当即失了支撑,瘫软在地上。 尽管是徒劳,可他的手还是用力撑在地上,试图将自己的身子骨撑直。 “我、不、愿。” 他一字一句,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每个字都用上极大的力气。 徐嬷嬷居高临下看着他:“愿与不愿,从由不得你做主。” “我只问一句,你要生还是死,要尊还是卑?” 少年不语,视线只死死锁在地面上,仿佛一只蚂蚁都值得他多看一眼,那被风卷起的灰尘也好过眼前的腌臜。 苏贵见状气极,拽过一旁的鞭就要冲上前。 徐嬷嬷又抬手拦下。 “你们苏班主说,此番是为你日后好进宫服侍贵人。” “贵人们娇气,心思更是难以捉摸,你若奔着送命而去,旁边便有绳索,现下便能自我了结,也省了我许多气力。” “贵人……”苏子衿垂下眸,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抠着地面,连带指甲缝都塞满泥土,胀得指甲间的异物感久久不散。 饶是如此,也不敌心中半分难受。 服侍贵人,与服侍贫贱之人,于他而言有何分别? 都一样,都是用这身下贱的身躯,去讨好、献媚他人。 好像他苏子衿,生来就是为成那肮脏的玩意儿。 若如此,死也是一种解脱,既不能清清白白地活,那他便清清白白地死。 他抬手去够桌上粗糙的麻绳。 “住手!” 徐嬷嬷还在冷眼旁观时,苏贵却忍不住了,一把按住苏子衿去拿麻绳的手。 他气急败坏:“苏子衿,你疯了?你忘了前晚那位贵人吗?!” “坐着轿撵,一句话就能让税吏老爷倒台的那位!” “她看你的眼神明显对你有兴趣。” “我花大价钱请徐嬷嬷来是为什么?就是为了让你能入她的眼!” 苏贵的话一句接一句,如连珠炮般落下。 “那是泼天的富贵,常人求都求不来的富贵,结果你要去寻死?!” 苏贵的话语中带着恼意和恨铁不成钢的怒斥,苏子衿却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他耳中只剩那一句:坐着轿撵的那位。 班主不知她是谁,可他知道,那是四公主,是真正的皇族。 入她的眼? 就算自己侥幸入了眼,可她看的是他,还是那位名为阿瑾的少年? 苏子衿心中荒谬感更甚,可那份抵触却在他自己都还未曾发觉的情况下,悄然被抹去。 他的鼻尖好似还能闻到她身上那浓郁的药香,那双毫不掩饰充满柔软的双眸,还历历在目。 哪怕那份柔软,不是对着他。 不知为何,他竟莫名生出了一丝渴求。 这份渴求来得好没道理,却生生撼动了那片死寂的心湖。 “看来你想通了。”徐嬷嬷不需等他回答,浑浊的双眼中尽是看透一切的洞悉。 “既如此,便自己趴上去。”徐嬷嬷指着一旁的竹椅。 竹椅做得巧妙,下部分是拱形的,若是躺上去能贴合身体,极为舒适。 可若是趴上去,那腰便会不受控地塌软,使得本就圆润的一处变得更加挺翘。 在徐嬷嬷的视线下,苏子衿唇角终是露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第7章 尽管他行动间迟滞的厉害,到底还是慢吞吞完成了徐嬷嬷的要求。 他趴在椅上,腰没了支撑不断下陷。 他总忍不住将腰用力抬起,用这极其费力的姿势,换得哪怕一丝一毫,不值钱的尊严。 每每这时,徐嬷嬷便会持着软尺,不轻不重地击在他后腰处。 “这腰要塌得漂亮,塌得柔软,才能得贵人喜欢。” 软尺落在柔软处,力度不大,却足以让苏子衿浑身的气力消散,身体似被抽了骨般贴回椅面上。 他喉间溢出阵阵压抑不住的闷哼,似痛又似难以忍受。 “确是个好苗子。”徐嬷嬷将薄薄的宣纸顺着腿缝放置:“夹好。” 苏子衿极力忍住心中的不适与那几乎要冲出头脑的羞愤欲死,双手紧紧攥紧椅边,手背青筋跳动。 短暂的僵持后,他最终还是依言夹紧了那张薄如蝉翼的宣纸。 动作完成后,整个曲线更是如同被勾勒般,笼上一层朦胧又暧昧的光圈,处处都充满着无意的勾引和诱惑。 像一朵娇花开放时,将最软的蕊露出,任人采摘。 他那双清透的眸子,此时更是被逼出一层薄薄的水雾,泪水要落不落,散发出浑然天成的媚意。 “不错。”徐嬷嬷浮出一抹满意的神色。 “可以进入下个阶段了。” * 公主府处处充斥着散不去的药味。 虞晚坐于案前,翻着面前的私册,将近些年出入京城却未登记在册的名字一一扫过。 那密密麻麻的小字堆积在一块,数量之多让人看得眼花。 原是她小瞧了城门司税吏的敛财手段。 她若想从这些不知身份的人中寻找到裴瑾当年失踪的信息,无异于大海捞针。 “公主殿下。”角落中窜出一人,正是虞晚安排去盯着苏子衿的其中一名暗卫。 他单膝跪下,将所见所闻细细说来。 听完对方的汇报,虞晚原本翻页的动作一顿,眸底晦暗不明。 那个戏班主真是贪心不足,竟是打上她的主意。 而那名戏子的顺从,也正如她所想。 他真的是阿瑾吗? 人当真能变化如此之大? 她的阿瑾,不该是这样的。 可是,万一呢? 又是这个该死的万一和拿捏不定的犹疑,让她失了决断,只剩踌躇不前。 虞晚接过下人递过来熬好的药汁一饮而尽,那药汁浓稠得几乎要黯成一团黑,可她灌入口中时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摆驾。”她手撑着桌案慢慢站起,指腹擦去唇瓣残留的药汁。 她的身形单薄得厉害,那厚厚的斗篷披上,将她娇小的身体尽数包裹其中。 斗篷沉甸甸的,那身形看着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压垮。 她走得缓慢,还挥手拒绝了下人的搀扶。 “您是要亲自去一趟金玉班么?”那名暗卫垂首盯着地面,将疑问句说成了陈述句。 “嗯。” 她越过暗卫身侧,一只脚即将迈过门槛时,远处赶来一个急匆匆的身影。 “公主且慢!” 夏蝉赶来,将手中的一本册子奉上。 “这是那苏子衿的身世,还请您过目。” 虞晚的身形顿住,接过册子的手肉眼可见地发颤。 空气中只剩纸张翻页的声响,还有夏蝉努力平息的呼吸声。 虞晚翻看完毕,指尖落在册子的最后一页,久久没有动作。 光线将门外与屋内分割成光与影交接,她不自觉地退后一步,面上那片光线一点点隐去。 当眸底最后一丝亮光黯下时,虞晚唇边溢出一团只余气音的叹息。 与此同时,夏蝉的声音也在耳畔边响起。 “禀告公主,那名为苏子衿的戏子,并不是裴瑾公子。”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夏蝉的话被吹散在风中,虞晚指尖微动,将册子翻回第一页。 上面白纸黑字,清晰地写着苏子衿的过往。 “苏子衿原姓李,乃是江南人士,父母双亡后流浪到佛寺门前,被金玉班班主捡回后,改姓苏。”夏蝉双手垂落身侧,语气没有起伏。 “消息,可准确?”虞晚指节用力,指甲在宣纸上留下一道痕迹。 夏蝉应声:“高达九成的把握。” “而金玉班常年在外,大多在江南一带处巡演,均有详细路引和官府记录。” 她话音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 “并无入京记录。” 虞晚猛然用力,指甲的力度瞬间穿透那层宣纸。 她不动声色转移视线,落在后面一页,上面详细记录了苏子衿的性格与饮食习惯,与裴瑾可谓是天差地远。 末尾还落了排小字,裴侯爷曾下过江南寻子,皆无功而返。 她将册子合上递回给夏蝉,转身走进屋内,语气平淡:“知道了。” 屋外。 下人们抬着轿撵在旁等候,却迟迟不见人影,正面面相觑时,夏蝉轻斥道:“还不撤下,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吗?” 待下人退开后,夏蝉才朝屋内走去。 寝室内,光线被厚厚的布帘挡在外面,药味被捂透,在屋内更是经久不散。 虞晚全身都陷在软椅内,暖意即时抵达,将寒意驱除。 可为什么,她还是冷。 “公主,喝点热汤吧。” 夏蝉递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虞晚摇头,浑身乏力,只得将自己倚得更深:“夏蝉。” 她的声音依旧是软绵无力,却少了几分寻常的冷硬,多了些茫然和脆弱。 “我真的还能寻到阿瑾吗?” “你说,阿瑾是不是真如他们说的那般……” 她抬眸看向夏蝉,本就轻的声音,此时更是只剩气音:“已经……不在了?” 夏蝉面上的担忧一凝,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两人彼此相望,不知过了多久,夏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似是在给虞晚信心,又似是在说服自己:“不会的,裴小公子定然还在等您去寻他。” “若连您也放弃了……”夏蝉没继续说下去,她把眼神移开,落在那碗飘着雾气的汤上。 她怕,怕的不是公主寻不到裴小公子。 她怕的是,公主失去希望之后,便再也不肯睁眼了。 只看夏蝉的反应,虞晚便懂了。 她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再发出声音,只是任由那软乎的毛毯将自己裹得深一点,更深一点。 漫长的无声中,连上好的炭火燃烧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天空带走最后一缕金亮后,门口传来太监尖锐的通传声。 “皇上驾到——” 一抹明黄色从门口掠过。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背着药箱的太医,迈着小步匆忙跟上。 “晚儿。”人还未到声先至。 虞晚这才从走神的状态恢复清明,抬眸看向门口。 她的手撑在扶手上刚要起身行礼便被打断。 “无需多礼,朕今日带太医令来给你问诊,晚儿身体可有好些?”皇帝语速很快,带着浓浓的关切。 太医当即上前,在案上搁置一个软软的小枕,待虞晚把手腕摆上后,覆层丝帕后细细诊脉。 “儿臣很好,父皇无需担忧。”虞晚越过太医看向皇帝。 “你这般,让朕如何不担忧?”皇帝眉头拧紧,“太医令,四公主身体如何了?” 屋内很暖,太医诊脉间额头渗出细细的汗,他甚至顾不上擦汗,径直跪倒在地,深深伏在温热的地面上。 “回皇上……”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虞晚:“四公主此疾本就难愈,何况,何况……” 皇帝不耐:“何况什么?说!别吞吞吐吐的。” “何况四公主郁结于心,药石更是无效。” 太医说完,额头更是用力地叩在地石上:“还请四公主少忧思,放开心境,再辅佐上佳的药材,才能博得长远。” “好生将养着,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皇帝脸色慢慢沉下来:“太医令,这些话朕都听倦了,找你来,不是为了让你再给朕重复一遍的。” 太医浑身一抖,更是不敢抬头,显得白了一半的头发都跟着萎靡起来。 他哆嗦着,狠狠磕头后,嗓音都在打颤:“可皇上……这心病还得心药医啊……” “废物!一群废物!”皇帝大怒。 在皇帝即将要发落太医时,虞晚轻声开口:“父皇无需如此,儿臣的身体,儿臣自己有数。” “你有数?”皇帝面色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阴沉:“若你真心中有数,会将身体拖成这般模样?” “再这般下去,不消两年,你——” 他放软了些声音:“晚儿,你想朕白发人送黑发人?” 虞晚没有说话。 第8章 见此,皇帝抬手,立即有太监捧着一沓画卷上前。 “这些是朕特意从大臣家室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公子们,皆是身家清白,相貌更是百里挑一。” “你看看,哪一位不比那裴瑾强?” “晚儿,有些人,有些事,该让它过去了。” 虞晚看都没看那些精美的画,她只是把城门司税吏府上搜来的私册往旁边挪了些,避免被画卷压住。 “父皇。”她缓缓出声,“儿臣放不下,也过不去。” 皇帝顺着她的动作看到那私册,眼皮慢慢耷下,将眼底的情绪尽数遮盖。 他沉声:“还不够吗?” 下一刻他声音骤然提高:“你因他而病,为寻他病上加病,眼下更是连命都快保不住了。” “你可是皇家的公主,非要为一个小小的侯府之子,把自己这条命都搭进去才够吗?” 面对皇帝的斥责,虞晚无动于衷,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她只是无声地、静默地点了点头。 她的动作很细微,唯有颊边的碎发跟随着晃了晃。 这小幅度的动作,却让皇帝还未宣之于口的话全部噎在嗓子眼,胸膛也跟着剧烈起伏。 “你,你……”皇帝指着她,悬在空中的手指肉眼可见发着颤。 皇帝深吸一口气,随手拿起一个画卷展开:“这是礼部尚书之子,相貌才情乃是一绝。” 他将画卷一张张摊在虞晚面前,一个个介绍过去。 “心病还需心药医?那朕今日带来的便是心药。” “今日,无论如何你都必须从里面挑一个合心意的,朕会下旨让你们择日完婚。” 虞晚身体微微前倾了些,目光从画卷上俊秀的公子们脸上扫过去。 就在皇帝以为有戏时,她又重新靠回了软椅:“没有一个能比得上阿瑾。” “这些人,儿臣一个也不要。” 她顿了顿,迎上皇帝的视线:“可父皇若逼得狠了,儿臣无非是早些去陪伴母妃罢了。” “砰——” 皇帝将画卷狠狠摔在地上,“你看看你现在哪还有幼时半分的温柔乖巧!” 说完,他不再看虞晚,转身拂袖而去。 若干宫人惊恐地追上去,就连跪在地上的太医都顾不上早已发麻的双腿,踉跄而去。 公主府恢复了平静,仿佛重新被阴影笼罩。 “公主……”夏蝉蹲着,将那散乱一地的画卷拾起,“那毕竟是您的父皇……” 夏蝉话音刚开头,后面的劝解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虞晚接过下人递过来的暖炉,捂在手心中。 皇帝离开前的那句话振聋发聩,让她忍不住想发笑。 温柔?乖巧? 温柔是最软弱也最无用的东西。 既保不住自己,也护不住她在乎的人。 虞晚指了指那一摞私册:“找些好手,再将这些私册细细看一遍,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她本想亲力亲为,可奈何精力实在不济。 夏蝉领命退下。 …… 夜深,公主府的药童还在精心煨药,这些药材随便拿出来一株都是价值连城,在公主府却像萝卜白菜一般寻常。 每一碗药汤都须将药材熬透煮烂,力保药效最佳。 药童小心谨慎地用小火炖着,片刻也不敢放松。 夏蝉捂着被子在主寝外的角落守着,一道黑影落在她面前。 “夏蝉姑娘,金玉班那儿又有些动静,苏贵接下来要在京城开为期一周的戏台。” “嗯?”夏蝉裹紧被子,仰头看向蹲在身前的暗卫:“他们这是又想做什么?” “不知,待公主醒来,你来回禀公主吧。” 那身影来得快,消失得也悄无声息。 夏蝉皱起眉,悄悄透过窗户缝隙看了眼。 虞晚闭着双眼,面色苍白,唇色也几乎看不出颜色。 她不确定公主有没有睡着,一时间没有出声。 夏蝉将自己缩在那柔软的被中,这软被也是公主专门给她安排的。 旁人哪有这般待遇,别说有床被子,便是站也要站一宿。 而她不但有厚被,还能睡上一觉。 至于刚才暗卫汇报的消息…… 夏蝉突然心生一个大胆的想法,那戏子毕竟顶着与裴公子极为相似的相貌,若能让公主舒服些,哪怕身份卑贱也无所谓。 只要能让公主开心起来,便是他最大的价值。 “咳……” 室内的咳嗽声落下,夏蝉连忙站起来。 “公主?” 可她刚问完,室内又没了声音。 夏蝉小心翼翼地组织语言试探道:“公主,方才暗卫来报——” “我听见了。” 她松口气,将未说完的话咽下去,将话头转了个方向。 “虽然那戏子并非裴瑾公子,但长得实在像,若能让您舒展些愁眉也是好的。” “您……要去看看吗?” 空气再次归于平静。 许久,许久后,如呢喃般的声音响起,虚弱却不容置疑。 “不去。”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这五天时间,对苏子衿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极为难熬。 徐嬷嬷的教习用了两天的时间。 她离开后,戏台早已搭好,只待角儿登场。 开戏后,苏贵从最初的期望到失望再到死心,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 此时苏子衿刚下戏台,便被咬牙切齿的苏贵狠狠拽去后院。 “该死的小畜生,老子竟是看走眼了,那贵人定是对你没有半分兴趣,这都几天了,竟一次都没来过。” 苏子衿被拽得身形摇晃,跌坐在地,也没换来半分停顿。 他被苏贵拖着走,戏袍刮过地面尖锐的石子,布帛割裂时有清晰的撕裂声。 被拖入的幽暗内屋时,扑面而来的是阴冷湿气的气味。 苏子衿仰起头,那上挑的眼尾本该勾人的,却硬逼出几分冷意。 “看来,你很失望。” “失望?”苏贵捏着苏子衿的下巴,用力抬起:“你知道请徐嬷嬷花了老子多少银钱吗?” 他双眼通红,空余的手比出个手势:“这个数!” “既那天的贵人不要你,老子的钱可不能这么打水漂。” 苏贵松开手,直奔角落走去。 内屋角落有坛半人高的水缸,旁边桌案上摆着数根柳枝、银针、软尺等工具。 这些物件沾上些水,用起来,能让受罚的人疼得厉害,却留不下丝毫痕迹。 尤其是那柳枝沾过水后再鞭挞,不会肿得很高,更不会留疤。 它只会在细嫩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红痕,那鞭痕交错密布在身上时,配着那刚落鞭时忍不住微颤的软肉,勾得人只想再落几鞭。 苏贵捡起一根细长的柳条,在水中过一遍。 他眼睛眯起,上前一步拽住苏子衿肩处的衣物就撕扯下来。 “给老子好好受着。” 空气中的凉意席卷而来,苏子衿还未反应过来,身上便落了一鞭。 那软柳条破空时有嘶利的一声鸣,落在身上时又是清脆的一声响。 声音伴随来的是尖锐又细密的疼,好似那一道肌肤同时被火撩过,又被刀割开。 “不过……如此。”苏子衿没有反抗,任由那散开的戏袍彻底落地,露出大片大片的莹白。 凌乱毫无章法的鞭响声一道接着一道。 苏子衿咬紧牙关,却连一声闷哼都没有溢出来。 只在每每鞭落下时,身体不受控地颤动一下。 他硬是将本能的躲避都压下,生生接着那每道足以让人痛呼哭泣的鞭打。 “不过如此?”苏贵下手越发用力,力道大到直将柳条都抽断,一分为二落在地上。 可当身体受不住,本能到底强过意志。 在那道鞭落下时,他细微地朝旁边躲了躲,却让枝条击上了肩胛骨。 骨头瞬时发出的胀痛几乎让头皮发麻,苏子衿再也压抑不住,疼得闷哼一声,身体颤得也更厉害了。 他视线一片模糊,只余眼前那点透过缝隙洒在地上的光斑。 苏贵又拿一根新枝条,捏着湿漉漉的枝条尖端,划过他背上的一道鞭痕,感受着对方身体的颤意通过柳条传达到手掌心。 他垂首看着苏子衿那双含着倔意的眸,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整个眼眶都泛起红意,上挑的眼尾更是殷红一片,比那上好的胭脂都艳丽。 “老子看你天生就是贱骨头。”苏贵又落一鞭。 柳枝抽上肌肤的瞬间就是一条长长的痕,起先只是带点粉,而后慢慢变深,扩散成一片浓稠的红。 随之而来的便是苏子衿止不住的抽气声。 “要不是你生了张能伺候人的脸,老子至于在这受你的气吗?” 第9章 苏贵直将苏子衿抽得忍不住弓起背,才喘着粗气停下。 少年面上覆着还未来得及卸掉的精致戏妆,额间颊边都是细密的汗珠,却不融于妆,细小又颗颗晶莹。 他那长长的睫毛半阖着,还止不住颤着,在眼下打出一片不断晃动的阴影。 饶是如此,他也未曾低下头,下巴仍微挑起,略带了些挑衅的角度。 让那白皙修长的脖颈更为明显,喉结滚动间有汗珠滑落而下。 那原本光洁的背上,此刻满是交错的鞭痕,一条条缠绕在一块没有规律,显得杂乱无章。 身子在极不明显地颤着,每隔一阵,痕上便会扩散出更明显的红意,衬得肌肤更白更软。 “班主。”苏子衿用尽气力压住声线的颤意,说出的话好像与自己无关一般:“看来你觉得我这张脸颇为值钱。” 他自顾自说着:“可惜……那位贵人不要我,让你失望了。” 话音落下时,那颗他以为早就死透的心,还是不争气地抽痛了一下。 那一下,比身上的鞭子更疼,他忍不住蜷起身体,仅片刻又舒展开来,不肯显露出半分脆弱的模样。 屋外偶有几声吊嗓子的声响,咿咿呀呀的,拖着长长的调。 这往常他熟悉至极的音,在此刻却好像尖针,戳进柔软的心脏,恶劣地反复挑起。 让本就抽痛的心,更多一层无法忍受的锐痛。 苏贵冷笑:“老子后来打听过了,那可是四公主,是皇家的人,受宠至极。” “依我看,你既然攀附不上地位高的,那这京城的权贵可不止一个。” 他满意地看见苏子衿猛然转头,那让他嫌恶至极,总是透着冷和倔的眼眸里,终于出现了一丝不可置信与恐慌。 这么多年了,苏贵想,他真是忍够了。 “既是要把钱从你身上挣回来,自然不是只有一个人。”苏贵的声音压得极低,弥漫着巨大的恶意。 他紧紧盯着苏子衿,语速放得极慢:“自然是让那些看得上你的老爷,都轮一遍。” “这般才不枉费我请徐嬷嬷使的银子。” 此言一出,苏子衿不再遏制身体的颤抖。 他不顾身上火辣的疼痛,将身体转过来跪对着苏贵,双手撑在地上仰起头,终是从唇瓣溢出呜咽的泣音。 “杀了我……” “求你……” 苏贵双手环胸,脚不耐烦地点着地:“杀了你?” “以为这样就能解脱了?做梦。” 他玩味地欣赏着苏子衿难得一见的示弱。 苏子衿的眼眶慢慢蓄满泪,承受不住般,那颗透亮的泪珠顺着通红的眼尾流下,在脸颊上带出一道浅浅的湿痕,未晕花半分戏妆。 “待明日下戏后,我就送你去各位老爷的家中。” “你就在这好好待着,明日你若不行就上配角的戏,总之这最后一天的戏也要好好唱罢。” 说罢,苏贵不再看身后的人,也不再理会那抑制不住的绝望的呜咽声。 门缓缓关上,上锁,杜绝一切逃跑的可能,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 * 公主府。 “咳……”虞晚伏在案上,咳得越发猛烈。 夏蝉急得团团转,桌边还放着完好无损的梨汤与药汤。 “公主,您便喝一口吧。” “喝了也是无用。”她将那两碗汤汁都推得更远:“何况这些味道闻得实在腻味……咳……” 她咳着,雪白的宽袖上溅落几滴鲜红的血珠,刺目至极。 “您不能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啊……”夏蝉径直跪下,膝行到她身边。 眼看实是无法了,她低声哀求着:“您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替裴公子想想,若他知道……定是心疼极了。” “阿瑾?”虞晚低低笑着,抬手擦去嘴角血渍,“让他亲自到我面前来说这心疼二字。” “若不能,这说法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夏蝉还欲再劝,虞晚抬手示意不必多说。 暖烘烘的屋内满是咳嗽的音,一声高过一声,光听着就觉得胸腹都在震。 “殿下。” 暗卫从屋檐边飞身而下。 “咳……”虞晚蹙起眉,手捂在心口又咳了一会。 夏蝉本就心疼虞晚,此刻更是忍不住对着跪地的暗卫斥道:“没看见公主此时身体不舒服吗?” “若还与先前一样,来报的是苏子衿如常登台唱戏的话,便退下吧。” “别扰了公主歇息。” 暗卫抱拳跪下,言简意赅:“苏贵鞭打了苏子衿,并要将苏子衿送给京城的各位官员们,轮番上阵。” 虞晚本还在低低咳嗽着,这句话一出,咳嗽都停顿了半晌。 夏蝉侧首看见虞晚又开始咳,语气更急:“怎么什么污人耳朵之事都要来说一遍,大不了用公主府的身份去压一压那个势利眼便是,谅他也不敢当真如何。” “这等事你自己便可做主,何须特意来告知公主一声。” “是,属下知错。”暗卫将身子弯得更低,“那属下便先退下了。” 虞晚终于止住咳,喉间的痒意刺得厉害,好似随时都会爆发一场剧烈的咳嗽。 她撑着桌子慢慢站起身:“等等。” 暗卫要撤离的动作一顿。 桌上的药汤早就凉透了,虞晚却伸手拿过,不顾夏蝉的阻拦仰头喝下。 喉咙口腔都被苦药浸润后,咳意也消退了一点,她才哑声问道:“什么时候。” 暗卫道:“明日最后一场戏唱罢,苏贵便会将人送去,眼下他已联系不少低位官员了。” 虞晚垂眸,视线在那空碗上绕过,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寒意的弧度。 “好大的胆子,也配顶着阿瑾的脸做这等龌龊事。” “明日本宫亲自去提点提点。” 第8章 翌日午后。 雪青色锦衣狐裘裹着单薄的身影,虞晚手持紫金铜纹手炉,独自进入轿撵。 与寻常轿撵不同,公主府的轿撵有顶,四面装有厚厚的遮风帘,四角的无烟炭将寒意尽数驱除,暖意融融。 “起轿。” 声音很轻,带着病气的虚弱和久咳的沙哑,却让轿外的喧嚣瞬间静了下来。 轿身平稳抬起,行走间,只剩锦衣卫刻意放轻却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夏蝉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带着些不解:“公主,不再备个空轿么?” 虞晚垂下眼眸,手指放在手炉上,任由香烟熏透,却压不住经年不散的药味。 她只是看着手炉上那缕白雾般的烟。 烟雾漫着淡雅的香气,她仿佛又闻到初见那日低劣的胭脂气,呛得喉间发痒。 挥之不去的香气萦绕在狭小的空间中,总引着她想起那张脸。 那张脸,本该是清贵又纯然,娇而不媚的。 却盛满了故作引诱的媚态,还藏着破碎后的死寂。 真碍眼。 阿瑾的脸,不该有这样的神情。 让人格外想毁掉,也好过被亵渎至此。 虞晚懒懒掀眸,视线投向远处。 轿撵从庄重严肃的红墙绕开,便进入热闹的街巷,宽敞之余还能听见叫卖吆喝声。 当公主府轿撵出现后,所有人声音都停滞片刻,紧跟着就是百姓们的退让和零碎且不整齐的吉祥话。 虞晚终于开口,透过厚厚的帘子,让那声音更加听不出情绪。 “不必。” 最后一缕青烟散尽,她的声音比烟雾化开时候更淡。 “脏。” 轿撵绕开转角处,双层戏楼上挂满陈旧的红绸花,大字幅上写着今日出场戏。 锦衣卫无声分开,将戏楼团团围起。 虞晚拦住要去唱名的下人,在夏蝉的搀扶下,悄然上了二楼。 锣鼓声密集敲击响起,吉祥前戏开场。 熟得不能再熟的小锣声,此刻却格外的刺耳。 苏子衿站在后台,背后的伤痕被戏服紧紧勒着,疼得冷汗直冒。 班主没让上药,只说这般更楚楚可怜些,好上戏。 他低头看着身上的碧色戏服,蛇纹与花卉相间。 心底只余一片灰烬,再也燃不起来了。 他有多久没扮过配角了? 这场还是台词极少的文戏。 班主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好让他省些气力。 苏子衿嘴角扯了扯,却连扯出抹自嘲的笑都失去力气。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台上旦角开嗓,唤回他的思绪。 苏子衿挽袖,站得笔直,压低声跟着唱:“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他唱着唱着,声音哑了,也颤了。 最后一个调收音,眼眶更是热气上涌,酸得发胀。 待今日戏罢,他这身子就彻底脏了,再也留不住了。 往后的日子,一眼便能看到头了。 第10章 班主不会轻易让他死,更不会放过他。 他会被送进一个又一个不同的院里,轮替一张又一张陌生的床。 光想想,胃中就一阵又一阵地翻涌着,既恶心,又不甘。 他的眼神被热气熏得模糊,脂粉的气息更是如影随形。 浓烈的香气中,苏子衿不受控地想起那缕清苦的药香,与这脏污格格不入。 她那双被漠然浸透的眼,消融时原来可以那么柔软。 “快到你了,好好唱!” 苏贵带着一股祭香后的气息走来,扰乱了苏子衿回忆里的那股药香,也彻底打散了他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唱完就去伺候老爷们,都给你安排好了。” 班主的话在耳边呱噪地响起,可苏子衿什么也听不进了,他脑海中只剩一句话: 这是他被弄脏前的最后一场戏。 苏子衿指尖掐入掌心,水袖落下,与身着白蛇戏袍的角儿一同上台。 丝竹管弦奏起一曲温婉,满是江南小调的韵味儿。 虞晚茶杯抵在唇边的动作一顿,微微抬眸。 夏蝉立即上前附耳:“公主,这场戏是后加的,应是这戏班临时做了角儿的调配。” 虞晚不着痕迹地饮下一口茶水,将杯轻轻放回桌面。 精致的骨瓷杯与粗糙的台面发出一声脆响。 “嗯。” 她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眸光落在下方出场的两名戏子。 戏妆虽浓,但她还是精准分辨出台下的人谁是谁。 虞晚望向那道衣角带水纹的碧色身影。 “公主,那便是苏子衿了。”夏蝉站在虞晚的背后,只打量了一眼便不再看。 她从木盒中拿出一颗药丸,旁边还附着蜜饯。 “昨日太医刚研制出这药丸,皇上第一时间就差人送来了。” “听闻放了许多蜜糖,比那苦汤药要好入口多了,您试试?” “好。”虞晚安静地看着台下白碧交缠的身影,抬手接过药丸,却没有第一时间入口,而是在手中捻着。 曲音一顿,饰演白蛇的旦角唱起:“青儿。” 那道碧色身影翩然掠到白蛇身边,身子略微倾过去。 他的戏妆描画得精致,一抹艳色勾在眼尾,本该是柔媚的,可那眼睁圆了一些,倒显得无辜起来。 白蛇:“青儿你来看,这便是有名的断桥了。” 苏子衿清澈的双眸中更亮几分,夹杂着不解世事的疑惑。 那眼神纯得不含半分杂质,干净通透得像一汪泉眼。 哪还看得出半点不合时宜的媚意? 虞晚面色不变,只手指微微用力,那圆润的药丸便有些变形了。 “姐姐~”他接上白蛇的唱,嗓音黏糯中又字字清晰,恰到好处地透出清甜与清亮。 这一声姐姐被他念得天真又娇憨,绕着调直痒入人心里去了。 前音刚落,他便自然地接上下一句:“既叫断桥,桥……怎么没断呢?” 虞晚手中的药丸几乎捏成了一块圆圆的饼,她垂眸不再看台上,只抬手将那药饼入口。 确如夏蝉所说,比起先前的药,药丸非但算不上苦,甚至还有些甜。 那股甜意在舌尖漫开,充斥整个口腔后,带着回味的苦。 戏曲还在唱,那一声声各种调的姐姐,落在她耳中,全都变了味。 她恍惚间好似回到某个午夏,耳畔旁是温润又亲近的“阿晚姐姐。” 又好似回到那个闹哄哄的街道上,随身只剩压瘪的桂花糕。 那绝对是她送出的最寒碜的礼了。 所有声音都与此时的曲调融合了起来,将她拽回现实。 她眼神微动,身体前倾了半寸。 就在这时,台下猛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好!” 坐在最前排的某位官员心思显然没有放在看戏上,眼神几乎要黏在苏子衿身上。 那目光直白又露骨,直勾勾地在那被戏服缠紧的腰身上打转。 偶尔还会向下瞟,像条盯上猎物的鬣狗,只差点涎水就能尽数还原。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仿佛点亮了某个开关。 原本只有唱戏声的戏楼,突然炸开阵阵交头接耳的议论。 虞晚抬杯饮茶,将药丸的味压去,也借动作放松了那抿得用力的唇。 她听力向来不错,台下的污言秽语一句接一句飘入耳中。 “这身段真是不错,瞧瞧,咱们今儿晚上可有福了。” “可不是么?倒没想到如今京城还有这般好的货色,啧啧。” “今晚谁都别跟我抢,我可是加了钱的,我就好这口雏儿的味。” …… 那一句句话入耳,虞晚放下茶杯时,指节绷得极紧,面色却是云淡风轻。 “公主,奴婢去——”夏蝉面露不满,正欲退下警告,却在看见虞晚几不可查的摇头后生生止住动作。 虞晚用丝帕覆在润过的唇上,视线不经意地落在台下叫嚣得最凶的几个小官身上,又淡淡移开。 戏还在唱,可声音再也压不住台下愈演愈烈的起哄声。 一句接一句越发不堪。 台上,白蛇仍在唱戏,未受到半点影响。 一旁的那碧色身影看着如常,只是那踩乱鼓点的脚步,到底还是泄露了几分。 苏子衿搭着戏,一颦一笑看起来还是那么灵动。 可那双清透的眼睛,好像死了。 只剩副空有外表的皮囊还在戏台上,一唱一动。 苏贵在戏台边,一边对着那些官员们点头哈腰,一边朝苏子衿使着眼刀子打着隐晦的手势。 示意他更媚一点,要更迎合台下的看客。 苏子衿身形越发僵硬,面上的表情都险些挂不住。 他硬从嗓音中逼出戏词:“是啊,雨下大了,咱们……” 可唱到一半,声音颤得差点哽住,扬起的调子险些破音。 “咱们三个人……”他再也唱不下去,双脚一软跌坐在了台上。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通通远去,时间像被按了暂停键一般。 苏贵跺脚,快步上台试图拽人起身:“苏子衿!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戏比天大!” “知道。”苏子衿的声音没有波澜,只剩一点余音抖出些嘲意:“可这句戏比天大,也得看是谁教的不是?” 苏子衿仰起头,笑得比哭还难看。 “师傅。”他首次用了这个称呼,“您教的,不是戏比天大。” 他的声音只剩一片荒芜,唇角分明在笑,却寻不到半点生气。 “您教的,是跪着唱戏,比天还大。” 苏贵压低嗓音:“够了,别在这装疯卖傻,还不赶紧起来。” “若要让台下老爷们不高兴了,老子有你好看的。” 苏子衿毫无动作,没有半点反抗,也没有半点顺从,如玩偶一般任苏贵拽拉着。 二楼雅座。 虞晚将一切都收入眼中,那贯来如冰般的眼眸里,多了些旁人看不懂的火苗。 她饮下最后一口茶,没有放回桌上,而是径直悬在了空中。 然后,她手指松开。 “啪——” 那骨瓷杯落在地上,摔得透碎,连碎裂的声音都悦耳至极。 碎瓷声响,围在戏楼外的锦衣卫当即从入口冲了进来,将所有看客围在其中。 他们齐刷刷拔刀,银光几乎将戏楼内都照亮一瞬。 方才还调笑说着污言秽语的官员们,猥琐的表情齐齐僵在脸上,肉眼可见地转变成不可置信的惊恐。 他们死死盯着锦衣卫的衣服,半晌没回过神,好似死活想不明白为何公主府的锦衣卫会出现在这等地方。 台上还在拽人的苏贵,被这转变吓得跪在了地上,头都不敢再抬起。 虞晚慢慢站起身,走到栏杆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 她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却让本就慌乱的众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呼吸都放得极慢。 一道清冽如冰的声音响起。 声音不大,甚至还带着些病气,可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极为清楚。 “那名戏子,本宫要了。” 作者有话说: ---------------------- 本章出现的戏词引用来自《牡丹亭·游园·皂罗袍》、《白蛇传》。 第9章 全场登时嘈杂起来。 哭闹声,跪着磕头的砰砰声,还有止不住的求饶声。 连成一片,嗡嗡作响。 苏子衿满心的绝望还未褪去,突生的变故让他僵在原地。 周遭的嘈杂声浪仿佛远去,四肢与头皮一阵发麻, 他耳边只反复循环那句:“那名戏子,本宫要了。” 是她。 在他即将落得满身污泥,再也洗不净时,她又一次出现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她? 这些天,她明明一次都没有来过。 他抱着那点卑微的渴求,换来的是一次次的落空。 第11章 明明对他弃之如敝履,现在……为何又要插手救他? 而她……要了他? 那气音下,是不容置疑的权势。 就像要一件合心意的物件,或是一只猫狗。 绝处逢生的救赎感还未来得及翻涌,就被一股更强的屈辱感淹没。 伴随着莫名丝丝缕缕的委屈,彻底堵死所有可供呼吸的气口。 四周的求饶声越发大。 “四公主恕罪……下官不知这戏子是您看中的人,都是那戏班主诓骗下官……” “是啊,下官当真不知!” …… 密密的求饶声,吵得人脑仁都开始疼。 “聒噪。”苏子衿听见二楼传来虞晚的声音,声音还是那般轻,连丁点喜怒都听不出。 可就是这声音落下时,那些如集市般吵闹的众人,就像突然被点了哑穴,再无声响。 “诸位大人如此清闲,政事定是处理得极好。” “想来也经得起查,本宫会让都察院好好关照关照诸位。” 苏子衿下意识朝台下望去,那些先前还污言秽语、高高在上的官员们,此刻面如死灰。 脸煞白得像他看过的死人,只是区别在于死人不会发抖罢了。 锦衣卫将那些不可一世的官员们提起,像拖条死狗一般拖出去。 那些人甚至连一声哀嚎都不敢发出来。 班主说过,这次请的官老爷们,职位都远在税吏老爷之上…… 结果于她而言,仍如随手处理垃圾一般轻易。 这场景,和上一次税吏老爷何其相似。 又何其不同。 这次,是为了他来的吗? 苏子衿双眸逐渐被更深的空洞和暗色盖住,直愣愣地看着锦衣卫清场。 他的视线落在身边。 那个将自己当作货物随手赠人、肆意鞭打的班主苏贵,此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甚至隐有些难闻的腥臊味从身上传出。 班主连和那位公主对视的资格都没有。 苏子衿第一次对四公主这个名号,有了具象化的认知。 面前这些狼狈如斯的人,每一位都曾是他无法反抗的天。 可现在…… 他终于明白,在绝对的权势和力量面前,反抗已经彻底失去了意义。 死都成了一种奢望。 搭建戏台的木板传来沉沉的落步声。 锦衣卫声音冷硬,走上戏台:“公主殿下有令,金玉班即日起解散,伶人遣返原籍。班主苏贵,圈禁京中,听候发落。” 戏楼转眼便空了,那些肮脏的老爷们都被拖走,就连班主都被一并拖走。 戏台空空旷旷,本该安静得令人心慌。 可一股极其陌生的暖意,游走在四肢百骸。 苏子衿猛地吸口气,空气中再无烟酒臭味,没有令人作呕的下流视线,只有那若有若无的一缕清苦香。 劫后余生带来的虚脱感几乎要抽走他的脊梁,若非还跪着,他险些要瘫软在地。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思绪都被冲散。 所有震撼、恐惧、反抗与不甘被冲刷,七零八落后只剩两个字。 无力。 苏子衿跪在地上,微仰起头,望向二楼栏杆处。 刚抬头,便不偏不倚对上了虞晚的视线。 她的双眸很美,却如深冬结冰的湖面,冻得人心发慌。 再无半分他曾看到的柔软,反而像在打量什么脏东西。 一股酸涩从胸口冲到鼻腔。 他本该难过的,可在这压倒式的权势面前,所有情绪都苍白得可笑。 她厌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痛意之下,竟还涌起一丝悲哀的庆幸。 至少,不是那些令人作呕的人。 他终究逃不过这任人玩弄的命运。 但至少……是她。 苏子衿避开她的视线,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攥着水袖,将那柔软的缎子捏得皱巴。 有风带着药味送到鼻尖。 起先淡不可闻,随后一点点浓郁起来。 散发着透不开的苦味,盖过了他身上劣质的脂粉气。 脚步声很轻,轻得像雪花落地,却一下又一下落在他的心上。 直到视线内出现那双精致的凤履,凤凰合该用鲜艳的颜色,偏偏落在那极浅的雪青色上。 苏子衿将头又向下一寸,极力压下骨子里叫嚣的耻辱心,努力回忆着徐嬷嬷教过的姿势,将脆弱的脖颈尽数露在外,呼吸都放轻些许。 他恨透了自己这副模样。 可人,合该……认命? 这个念头刚升起,便听见她的声音。 “抬起头来。” 虞晚看着少年一点点将头抬起,视线始终低垂,睫毛扑朔着,隐约还有些湿意。 他面上还覆着戏妆,身上的衣服被苏贵扯得松垮。 那刻意摆出的姿势,导致戏袍散开得愈发多,俯视时几乎是一览无遗。 修长的脖颈而下便是莹白又有些消瘦的肩头,连更下方殷红的朱点都若隐若现。 虞晚手指微缩,眉间轻蹙。 他这副模样,更碍眼了。 “收起你这般作态。” 她的话音落下,便看见面前的少年身体一抖,那本就殷红的胭脂打在眼尾,竟是越发红了。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紧接着是身体开始下倾,最终软软地伏在地上。 他像只被拔光了所有刺的刺猬,被彻底碾碎了最后的防御。 很乖,却透着一股掀不起浪花的死寂。 也让人异常烦躁。 虞晚当即转身,倚着夏蝉撑扶的手,将苏子衿扔在了原地,径直上了抬入戏楼的轿撵。 轿辇炭火烧的旺,暖意传达四肢,却驱不散那股子闹心。 “公主……”夏蝉回头看一眼还跪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苏子衿,小声唤一声。 虞晚掩去眼底的不耐,顺着她的目光抬眼望去。 苏子衿那本就松垮的衣服不知何时下滑开,露出一片肌肤。 背上鞭痕交错,红粉交接,尤其是肩胛骨处更是高高肿起。 尽管未曾见血,仍极为惨烈。 虞晚指甲轻轻刮了一下暖手的香炉,只看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她靠在软垫上,轻飘飘落下一句:“真没用。” 苏子衿伏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衣服遮挡的肌肤更是被寒意侵染得不住发颤。 那句轻飘飘的话传入耳中,心又开始往下坠。 背部的针扎一般的疼痛仿佛都在嘲笑他。 是啊,真没用。 反抗不了班主,反抗不了税吏,反抗不了任何人。 如今连承受这份救赎都做得如此难看。 徐嬷嬷教的东西没用,放下的姿态只换来更深的厌恶。 那他还剩什么? 正当苏子衿重新陷入无望中时,夏蝉走过来。 他被夏蝉搀扶到轿撵前,脚步却仿佛生了钉,再也挪动不了一步。 苏子衿张了张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轿撵内闭目养神的虞晚,她精致的五官配上苍白的肤色,看起来如此尊贵,也如此易碎。 可就是这般娇弱的人,拥有滔天的权势,周身气势更是散不去的疏离。 这份疏离与冷清,与先前软声唤着他阿瑾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还愣着做什么?上去。”夏蝉见苏子衿不动,忍不住催促。 “我……”苏子衿手缩回袖内,握紧成拳,“身上脏,恐污了公主的轿撵。” “我可以跟着走。” 面前的轿撵干净又温暖,上面公主府的标志格外明显。 可他满身尘埃,连骨子都透着挥不去风尘。 他会弄脏它的。 夏蝉见状压低声音,耐着心解释一句:“公主没说便是默认了,否则早便起轿了。” “你快些,别让公主久等。” 苏子衿没有动,裹着戏袍,双眼紧盯着地面,那点被他硬压下去的倔意又浮出水面。 “秋末风寒,你若这般拖下去,公主身体会吃不消的。”夏蝉见他不配合,皱眉埋怨了一句。 她刚说完,便见那先前还执拗着不肯动的少年,突然动了。 他动作很慢也很轻,小心翼翼上了轿撵后,在角落处找了个距虞晚最远的位置蹲下,尽力将身体缩成一团,试图只占据最小的空间。 “起轿。”夏蝉放下轿前的门帘。 轿撵被轿夫抬起,荡荡悠悠。 偶然有寒风从布帘的缝隙中挤入,凉意还未到就先被熏暖。 苏子衿跪坐在角落,暖意从四肢攀升而起,直冲头部。 温热无孔不入,背上的刺痛被暖意一烘,痛楚减少,反而越发痒起来。 可他不敢动。 空气中到处都是清苦的药味,充满狭小的空间,以绝对的强势压制了身上的脂粉气。 轿撵内安静极了,连本该有的脚步声都几不可闻。 第12章 苏子衿几乎能听到虞晚浅浅的呼吸声。 绝对舒适安全的环境,没有换来应有的放松。 紧绷又疲惫的情绪像拉满的弦,在这一刻突然断了。 昏昏沉沉的,有些恍惚。 仿佛灵魂飘在了上空,审视着缩在角落里的自己。 感官都像被隔开了一层,模模糊糊,摸不真切。 身体在叫嚣着想睡觉,意志却无比清醒。 “咳……” 极致的安静中,有一声轻咳,在模糊的世界中瞬间攥住心神。 苏子衿先是本能地警觉看过去,身体紧绷一瞬又放松。 “公主,您先吃这些药丸应急,马上便到府上了。”轿外夏蝉熟练地将玉瓶递进来,虞晚伸手接过。 玉瓶倾斜滚出几颗圆润的棕黑丸子,落入掌心,轿内药味更重。 苏子衿恍惚地看着虞晚习以为常地将药抿入口中,她的唇色淡到几乎没有血色。 心口像是被那声咳刺痛,猛地一绞,痛得他险些缩起身子。 她不该是这样的…… 这个诡异的想法凭空出现在脑海中,伴随着难以呼吸的刺痛。 他的手臂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未经思考便已抬起,指尖微颤着,仿佛想去触碰那颤抖的背脊,替她顺下那口呛人的气。 手伸出的瞬间,虞晚斜睨过来。 四目相对后,恍惚的大脑传来一声嗡鸣,理智立即占据了高地。 苏子衿僵住,伸出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这样悬在空中。 “四公主……” 他这是在做什么…… 苏子衿猛地将手收回,俯下身子,额头重重地磕下去。他的动作并不流畅,浑身紧紧绷着。 “四公主恕罪。” 虞晚吃药的手一顿,视线落在磕头的苏子衿身上。 “停。”虞晚轻声,制止了苏子衿磕头的动作后便再无言语。 她垂眸,视线落在还捻着药丸的手指上,继续之前未完成的动作,将药放入口中。 可虞晚心底却不如面上这般平静。 她刚刚好像从苏子衿身上,看到了熟悉的眼神。 那双眸子清透得没有杂质,只剩关切和担忧。 有那么一瞬间,儿时的一幕晃过脑海中。 两人的轮廓朦朦胧胧间,好似重合在了一块。 是……错觉吗?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轿外有风刮过,呼啸作响。 虞晚咀嚼着口中的药丸。 药丸的甜味早已散尽,只剩舌根处糊着挥之不去的苦。 她垂着眼,余光中,角落中重新坐直的苏子衿,看起来像是缩成了一团,可那背脊始终挺得很直。 ……太像了。 她试图把脑海中那关切的眼神驱散,却怎么也驱赶不去。 虞晚又轻咳一声。 这次,她透过余光又留意到,苏子衿身形虽未动,可那缩在水袖中的手指却死死地蜷起。 为什么? 困惑,谜团交织成乱麻。 她不由得开始走神, 视角空隙本就模糊,随着走神,那团身影竟越来越贴近那记忆中的模样。 ……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雪日,寝内难得被捂得严严实实,连光线都被隔绝。 室内阴暗的只剩几盏油灯。 “阿晚姐姐!”裴瑾掀开厚重的门帘,贯来沉稳的脚步在此刻乱了,显出几分急促。 裴瑾快步走到榻前,蹲下身,凝视着床上满脸烧得通红的虞晚。 “怎会如此?”他代替下人的位置,将那虞晚额上已然热透的巾帕浸入凉水中,反复涮过几遍才拧干,仔细覆了回去。 “阿晚姐姐一向身体康健,怎得此次病得如此重?”裴瑾将虞晚的手握在掌心,伏在榻边。 他长长的睫毛随着眨眼一抖一抖,巴掌大的脸皱成一团,眼底满是担忧。 “唔……”虞晚烧得浑身乏力,身体每一处都疼得像被石磨碾过,几欲散架:“还不是怨你,跑得如此慢,害我还得时常给你挡一挡。” 面对虞晚的调侃,裴瑾脸上反而认真几分:“是我的错,都怨我。” 一旁站着的夏蝉,身体站得更直,板着小脸道:“公主就是太宠咱们这些下人了。” “哪有做奴婢的团雪球扔主子的,冬雪简直不像话。” 裴瑾轻轻把虞晚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稚嫩的声音放得更轻些,隐隐含着无奈:“冬雪活泼,阿晚也是不愿拘着她的性子,才由着她去的。” 他瞧虞晚不舒服,空余的手伸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背。 缓慢又轻柔的拍打仿佛真的有缓解病痛的作用,虞晚不再难受地胡乱扭动。 她就着这个姿势,软绵无力的手捏了捏裴瑾的脸。 “阿瑾,生病原是这个滋味,实是难受极了。” “所以,阿晚姐姐以后要少生些病。”裴瑾没有避开虞晚的手指,反而把脸凑得更近,任由她捏着。 “我会心疼的。” “心疼?”虞晚喉咙间好似被棉花堵住,本就说话不利索,此时更是含含糊糊:“阿瑾无需心疼,我身体好着呢。” “我的外祖父可是大将军,母妃说武将之后,就没有身体虚的……” 脸上的力道弱了,几乎是软绵地要垂下,若非裴瑾还抓着虞晚的手,怕是要直直落下去。 裴瑾小心将她的手放回被褥中,拿下温热锦帕又重复着动作。 …… 后来…… 虞晚慢慢回神,轿撵不知何时停下了,静候着她的吩咐。 她视线慢慢聚焦,落在厚厚的布帘上。 后来她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有节奏又舒缓的手掌始终在拍着她的背,持续了许久许久,不知疲倦。 隐约间,她好似听到裴瑾的呢喃声。 他说:阿晚姐姐,以后换我来保护你,再也不让你生病了。 虞晚猛然攥紧手中的锦帕,捂着嘴轻咳一声后,掀开门帘率先下轿。 她望着公主府的大门,热意险些突破喉间抵达眼眶。 骗子。 阿瑾,是个骗子。 她半晌才将那份难言的情绪压下。 或许是回忆过度耗费了心神,亦或是秋末的风吹得人心底空落落的。 在她即将踏过门槛时,眼前的风景骤然天旋地转,眩晕感突袭,身体彻底失去方向感。 “公主!”夏蝉惊呼一声,想冲上去搀扶。 可有人比她更快。 那道一直保持距离的身影,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 他的双手纤细却骨节清晰,指甲上还染着丹蔻。手指看着又软又修长,却处处都带着练功后磨出来的薄薄的茧。 但他也没碰到她。 虞晚撑住了门框,眩晕伴随着嗡鸣声慢慢消褪。 世界不再旋转,从颠倒中重新扭转恢复,也清晰地照映出那欲搀扶的手。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她缓缓站稳身体,眼角的余光定在那双再次僵在空中的手上。 她的声音冷了几度。 “谁允许你碰我的?” 那双手几乎是瞬间失去所有力道,无力地垂落下去。 苏子衿重新垂下头,身体微微颤抖着,唇瓣抿得极紧,口脂都花成一片。 锐痛从背部蔓延到了整个胸腔,连带那颗心都在被反复捶打,卡着喉咙说不出半个请罪的话来。 他到底在做什么?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夏蝉。”虞晚的语气更淡了。 “奴婢在。” “带他去左偏殿洗干净,再找个太医来治伤。” “是,奴婢这便去安排。”夏蝉应下,走到苏子衿身边低声:“跟我来吧。” 苏子衿好似才刚找回身体的主导权,僵硬地跟在夏蝉身边。 公主府除去主殿外,还有右殿和左偏殿。 右殿的规模,几乎与主殿相同;左偏殿规模稍小,却同样奢华。 公主府的下人办事效率极高,左偏殿浴室内的浴池已然备下,水面上还撒着一层花瓣。 夏蝉引着苏子衿走进浴室。 水汽环绕间,整个空间都迷蒙起来,呼吸间满是湿润的香气。 苏子衿视线落在角落等待伺候的下人身上,身体微僵,脚步顿在原地。 “都退下吧。”夏蝉敏锐地察觉到苏子衿的抗拒,吩咐完后她也离开浴室,将门关上。 大门关上时发出碰的一声响,仿佛一道禁制的解除。 苏子衿身体慢慢放松,双眼空洞地望着面前的浴池。 浴池构造由大片玉石组成,每一处的雕花都栩栩如生。 周围的陈设更是连细节都透着奢华。 苏子衿颤着手,手落在腰间的系带上,迟迟没能扯下。 这里的每一处,哪怕是用来沐浴的皂,细节都无懈可击。 第13章 它整体油润泛着洁净的脂白色,混着花瓣落在同样洁白的瓷盘上。 随便一件物品,都抵过他此生所见。 没有人催促,仿佛他想洗多久便洗多久。 这突如其来的好待遇,比班主粗暴的对待更让他茫然和不适。 他除了唱戏,就只剩这副身子。 而这些,以公主的身份,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她,究竟想要什么? 衣服终究是层叠落在地上,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波澜。 苏子衿一步一步走进浴池,温暖的水从脚开始包裹,随着深入,逐渐浸透整个身体,渗过伤痕带着酥痒。 戏妆的油彩被洗净之后,水面归于平静,倒映出他那昳丽的面容。 水面清晰显露出他的脸。 凤眼微挑,鼻梁挺翘,薄唇泛着粉,有些雌雄莫辨的美。 苏子衿就这样望着水面,湿发黏在颊边滴滴答答落着水,不断激起水面的涟漪。 他突然生出一种极端的厌恶,恨不得伸手将这张惹来无数祸端的脸皮撕扯下来。 为什么偏偏是她? 又为什么……偏偏是那种眼神? 柔软?厌恶? 她看的,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他唇边突然扯出了一个弧度,像是苦笑又像是自嘲。 他哑着嗓音,低声喃喃道:“原来如此。” “果然,还是因为这张脸吗?” 苏子衿抬手,水流从掌心滑落。 他轻抚着自己的脸,肩处的湿发一缕缕滑落,落在水面上,然后散开。 他的眼眶慢慢红了,泪水毫无阻拦地从眼眶滚落,大颗大颗砸向水面。 声音也带上哽咽的颤抖。 “是因为这张脸,长得像那位阿瑾吧……” 那他呢? 他这个满身风尘、从泥泞里爬出来的戏子…… 算什么? 苏子衿猛然将脸沉入水中,任由热水淹没口鼻,任由那泪水溢出的瞬间就融进水中。 原来,这才是他的新戏台。 而他,向来……很会唱戏。 * 主殿中,虞晚坐在软椅上,室内炭火很旺,暖得有些热。 可对她而言,寒意是如蛆附骨的,怎样都散不去。 她捏着勺,慢慢搅动碗中暗褐色药汤,神色晦暗不明。 药汤浓稠,被搅拌时流动都是缓慢的,一圈徐缓被第二圈替过。 无声的寂静中,虞晚忽然开口:“夏蝉。” 夏蝉屈膝应声。 又是一片如死般的寂静,只剩瓷勺偶尔碰到碗的脆响。 “再去查。” 虞晚说完,手指松开勺柄,“仔细再重查一遍。” 夏蝉下蹲的身体微滞,脸上划过一丝不解:“公主是说再查一遍苏子衿的身世吗?” “可先前调查出来的结果,已十分细致了,再查应该也是一样的。” 虞晚端起碗抵在唇边,吹了吹后喝下一口。 药极苦,入口的瞬间舌尖都想逃窜,流过喉咙时,喉间更是痉挛着想将这苦汁呕出去。 可她面不改色,小口地饮着,仿佛喝的不是苦药而是什么好滋味的鲜汤。 药碗放回桌案时,只余底部几滴残余的液体。 虞晚擦拭着唇角:“我知道。” 夏蝉没从虞晚面色上看出什么来,疑惑仍然未解。 她只得应下:“是,奴婢这便去安排,定会仔细再查一遍的。” 虞晚敛眸,将脏了的锦帕递给一旁的下人,手中被替换成新帕。 她手指摩挲着柔软的锦帕,过了一会又说道:“待会去寻太医时,再找个会看疑难杂症的太医来。” 夏蝉再次愣住,就听得虞晚不紧不慢地补充道: “仔细查查苏子衿过往可曾受过什么伤。” “会不会因此而导致,遗忘些什么。” 第11章 公主府除了满是药味,时间也过得极慢。 一天又一天,感觉好像过了许久,实则才三日。 “公主。”夏蝉端着药碗走进来,放在案上,“太医这几日反复检查,今日得出结论了。” 虞晚放下手中的暖炉,抬眸看向欲言又止的夏蝉。 原本还抱有些许期待的心突然沉沉落下。 “说。” 夏蝉欠身回道:“太医说,苏子衿身体无恙,未曾有过外部重伤的情况。” “太医说十分谨慎地细细查过,均无任何不妥。” 虞晚原本坐直的身体慢慢软下,靠回椅上,双眼慢慢阖上。 她胸口微不可察地起伏一下,极轻微地吐了口气。 “知道了。” “公主,奴婢斗胆想问问……”夏蝉面上带着疑惑,嘴上说着斗胆,其实并无更多害怕之色:“您为何突然要求重查他的身世,还特意请太医来查一遍?” 虞晚听到她的问题后呼吸停滞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 为何? 她闭着眼,脑海中忍不住回想到那日,苏子衿的眼神和动作。 果然,只是她的错觉吧。 虞晚对重查身世的结果也不抱期待了。 可她心底失望之余,竟还有些隐隐的松口气。 那口气吐出时,虞晚心情越发复杂。 原来,她也会怕。 她既希望苏子衿就是阿瑾,又怕苏子衿真的是他。 她无法想像那个干净又纯然的裴瑾,是如何一步步变成如今这个模样的。 只是想想,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腔内撕扯得血肉模糊。 “只是不想有万一,严谨些总是好的。”虞晚回答了夏蝉的问题。 得到答案,夏蝉的肩膀不由得放松了些:“公主说的是。” 虞晚看向桌上那碗浓浓的药,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这汤药好似不会断一般,每日光喝这些苦药便能喝饱,让人心生厌烦。 她重新将暖炉抱在怀中:“这几日,那戏子都在做什么?” 夏蝉一看便知公主又不想喝药了,她想劝,又知自己劝了也没用。 只得顺着问话回答道:“这三日,除了太医问诊上药以外,苏公子每日都呆在房间中。” “什么都没做?”虞晚微微蹙眉。 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毕竟这戏子先前费尽心思,不就是想攀附她。 可如今好不容易攀上她了,他竟什么都不做? “是的,”夏蝉回道:“唯有第一日清晨时,苏公子应该是想吊嗓,但不知为何又停下了。” “此后便十分安分,再无异动。” 虞晚手掌抚过暖炉上的花纹,忽而想起那天戏楼,苏子衿硬顶回苏贵的那几句话。 那表情看着不像是心甘情愿,倒有些像被逼迫的。 会不会是她误会了什么? 这般想着,虞晚开口道:“把先前盯着他的暗卫叫来,我有话想问。” 夏蝉微怔:“公主,奴婢前两日安排人下江南去仔细调查苏公子的过往时,那名暗卫领下了任务。” “眼下人已经不在京城了。” 她迟疑地看着虞晚:“公主想问什么?需要奴婢将他召回来吗?” 虞晚沉默片刻。 她本想让那暗卫把看见的一一说来,毕竟暗卫的汇报都很精简,可能会存在些疏漏。 但很快她轻轻摇头:“不必,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事罢了。” 夏蝉点头,见问题都解决,便轻声催促:“公主,这药若再不喝,便要凉了。” 虞晚目光在药碗一绕而过,没有动作。 夏蝉还想再催时,便听见她的话。 “去把苏子衿带过来。” * 左偏殿。 苏子衿坐在窗边,望着外面无水的空池。 三日来,他的生活可谓是翻天覆地。 没有班主的责打,没有即将失去清白的绝望,更没有日日的提心吊胆。 吃穿精致,用度讲究,甚至身体都是太医来负责问诊上药。 突如其来的恩宠,像一场华而不实的梦境,美却易碎。 每一口精巧的吃食,每一寸丝滑的布料都在不断提醒自己:这些,不属于苏子衿。 这些,是那位名为阿瑾的少年的。 他知道她为何留他,为何救他。 那真相像一把重锤,彻底敲碎了他心中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既然这是唯一的生路。 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演好。 “苏公子。”夏蝉敲响了门,“公主唤你过去。” “好。” 苏子衿沉默地起身,走到镜前,看着里面那张脸。 他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拂过自己的眉眼。 然后,他开始整理衣服的褶皱,一丝不苟。 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将门打开。 “待会见到公主,你——”夏蝉絮叨的话,在对上苏子衿后突然卡壳。 她怔愣着,嘴却已经不自觉把后半句话补全:“你记得叮嘱公主喝药……” 第14章 苏子衿颔首,欠身做了个伶人礼:“我记下了。” “烦请您带路。” 夏蝉这才回过神来,上前引路,只是偶尔转角时,余光总是落在苏子衿身上。 一路走到主殿前,夏蝉站在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奴婢守在这里,苏公子自行进去便好。” 说完,她便垂下头,避免脸上复杂的神色暴露过多。 苏子衿轻吸一口气,抬脚迈过门槛。 扑面而来的还是那股熟悉的药味,他走向殿中。 “公主,您找我?”他的声音放得轻缓。 虞晚手持着笔,正在宣纸上写着什么。 听到声音后她没有抬头,只是随意应了一声:“嗯,你来我身边。” 桌案的角落还有一碗浓药,早已不散热气。 “是。” 苏子衿垂下眸,遵从她的命令上前,行走间盖去早已习惯的台步,落地无声。 他走到虞晚身侧,直到两人距离只剩半臂远时停下。 靠得越近,呼吸间好似只剩下她的气味,是夹杂在浓重药味里极难分辨的一抹幽香,似有若无,几欲要被药味盖过。 莫名的,还有些熟悉。 苏子衿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用尽全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虞晚刚好落下最后一个字,她将宣纸拿起来,才朝苏子衿看去。 只见苏子衿安静垂眸立在一步开外,三日未见,满身风尘气仿佛都被洗净。 面上未施半点脂粉,那上挑的眼尾也温顺地收敛着,配上一身素净的青衣,竟透出一种难得的清隽来。 这副模样…… “这是,”虞晚拿着宣纸的指尖微微一紧,语气有些许的停顿,但转眼便接上了:“这些是京城的戏班,前面几个戏班是专门给宫内唱戏的,你可以看看想去哪个戏班。” “我来安排。” 她把那张写着戏班名字的宣纸递过去。 苏子衿没有立刻去接。 他抬起眼,那双眸子第一次没有闪躲,敛去媚意,坦然地迎上她的视线。 “公主。” 他有些刻意地把声音里属于戏腔的婉转与勾人都隐下,显出几分干净的底色。 唯有在虞晚看不见的地方,那藏在袖中的手指还在微微勾着。 虞晚眼神恍惚一瞬,而后微微眯起眸子,眸底深处划过一抹隐藏得极深的不悦。 苏子衿伸出手,没有去接她递过来的纸,而是端起那只药碗。 他稳稳地托着碗底,汤药轻晃却未曾洒出半点。 “这药凉了,伤身。”他垂着眸,声音放得更轻了:“我去为您换一碗热的来。” 虞晚抬手,猛地拽住了苏子衿的手腕,力度不轻。 药碗连着汤药一起落在了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也浸透了飘然落地的宣纸。 她没顾洒了一地的药汤,冷着脸逼近苏子衿,手上的力道虽不如健康时足,却也足以弄疼人。 “苏子衿,你在演谁?” “谁允许的?” 虞晚甩开苏子衿的手腕,抬手捏住他的下巴,用力之下,那一片的白嫩肌肤都红了。 久久没有等到回答,她耐心被消耗殆尽,正要说话时。 却见苏子衿的眼睫细细地抖动着,双眸慢慢盛出一层雾气。 水汽越来越浓,打湿了不断颤抖的睫毛。 他的唇微张开,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那泛红的眼眶好像成了容纳眼泪的容器,明明盛满了泪水,却一颗都没有落下。 虞晚的心像是被刺一下,手指不自觉松开些。 喉间的痒意和紊乱的呼吸,均被她强行压下。 刚松开的手,又强硬地重新掐住他的下巴,这次力道更大了些。 “哭什么?” 她愈发不耐,眼神更是像浸透了寒冰:“谁教你的,用这副姿态来跟我说话?” 苏子衿的眼泪终是顺着眼尾滑落,滚烫地砸在她的手指上。 泪落了,水汽却没有半分减少,依旧像层雾般蒙在上面。 他动了动唇,声音哽咽得几乎破碎:“公主……您既要了我……” “伺候您,不就是我唯一的用处吗?” 虞晚的眼神骤然变锐,她声音压得更低,也更冷:“别用那种下贱的字眼玷污这张脸。” 他声音越来越轻,唇角似是想勾个笑,却连动一下都费力。 “好。”他的泪水也滚落得越发凶起来,一颗颗烫得人心发慌。 “那您来告诉我,我该是什么姿态?您想看我是什么姿态?” “您说……我都学。” 苏子衿最后的声音几乎要散成烟:“只求您,别赶我走。” 第12章 “学?”虞晚凝视着他,眼中的冷意非但未消,反而更盛。 虞晚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可下一刻,手指乃至手腕又被更多的泪水烫到。 她沉默了片刻,语气稍缓了些,但仍旧冷淡:“那你先学学,怎么把眼泪收回去。” 苏子衿想偏开头,但下巴被虞晚死死捏住。 他用力咬住下唇,努力眨眼将那点水汽憋回去,可那湿漉漉的睫毛越是扑扇,水光越是聚集得多。 眼尾越红,眼泪越是断线地落。 他的泪水滚烫,砸在她的手背上,顺着皮肤滴落在地上。 虞晚手不由得轻了些。 面对这张酷似裴瑾、还哭得眼睛通红的脸。 那份被冒犯的愤怒,竟悄然散去许多。 苏子衿刚进来时,虞晚有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将阿瑾寻回来了,活生生地寻回来了。 当被拽回现实时,立即就发觉面前这人在模仿。 恼怒是半分不假的。 可这人,是水做的吗? 虞晚拇指轻抚过苏子衿脸颊的泪,冰凉的,比砸在手背上的泪要凉得多。 那湿意将所有恍惚都打散了,她突然无比清醒地将两人彻底区分开。 阿瑾从不爱哭,连她都只见过一回。 阿瑾哭时,眼眶刚红些,眼泪刚冒出些,就会立马被擦去。 哪像面前这人,眼泪就像不要钱似的,一颗接一颗地落。 若是拿盆接…… 虞晚走了神,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正在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处肌肤。 苏子衿刚才尽数豁出去的决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打碎。 他身体彻底僵住,脸上是她微凉的指腹,很柔软,正在一点一点擦着他的泪。 那手指擦得毫无章法,偶尔还会蹭到他的唇。 被触碰的肌肤骤然升温,连带着呼吸都微微滞了几拍。 热意从脸颊迅速蔓延,身上也开始发热,尤其是耳朵,更是烫得厉害。 之前被锤碎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好似又重新生了根。 她…… 眼眶的泪还在不受控地落下。 可心底那份几乎要将他撕碎的难受,忽然变得不那么难以忍耐了。 苏子衿透过朦胧的视线,望向虞晚。 轮廓模糊着,看不真切,她是在走神吗? 怎么连走神,都这么冷冰冰的。 她在想谁?那位阿瑾吗? 还是说……她也分了一点点心神给他? 药汤在地上漫延成大片的浅洼,浸润宣纸,透过空气,苦味散的更厉害了。 莫名还有些,不属于苦药的甜味,腥腥的,涩涩的。 鞋面上有些压感,好像是碎瓷片,一动就会落在地上。 若是落在地上,就会发出很清脆的声响,足以将人唤回神。 他就这样僵站着,一动不动。 时间好长,又好短。 虞晚终于回过神,发觉眼前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止住了泪。 她收回手,目光从他泪湿的脸上一掠而过。 “收起你的眼泪。” 虞晚声音恢复冷清,身体后退半步,拉开些距离,拾起桌上的帕子擦拭着指尖的湿痕。 “我这公主府,不缺只会哭的废物。” 那沾染了他温度的手指突然抽离,连带着胸口也忽然空落起来。 对比起那份空荡,她那句废物的杀伤力都被削弱。 苏子衿也后退一步,鞋面上的碎瓷片终于落在地上,落地时声音不如他想的那么大,只有些许几不可察的呲声。 “是,公主。”他垂下头,抬手去擦面上残留的泪痕,不经意间触到刚刚她摸过的地方,指尖也开始发烫。 心像是突然活了,扑通扑通的。 还有那份需要极力克制才能压下去的身体本能——他在渴望。 虞晚坐回椅上,刚刚的动作对她来说消耗极大。 她平复着呼吸,余光却看见旁边的人傻站在那。 她不禁有些头疼。 目前调查而出的种种线索都指向了一点:苏子衿不是裴瑾。 长得再像又如何,只要不是阿瑾,就没有任何意义。 第15章 至于他说的学? 她的阿瑾,无人能代替,更无人有资格去代替。 替身? 对她,对阿瑾,都是一种玷污。 将人带回来,是一时冲动,也是顺手而为。 虞晚没有任何将人留下来的想法。 她斜睨一眼地上被药汁打湿,字迹都晕成一团的宣纸,然后从桌上抽出一张新的宣纸,执起毛笔重新落笔。 这次没有像先前那般写许多戏班,宣纸上留了大片空白,只有寥寥一个戏班的名。 “这是专给公主府唱戏的戏班,府内承担戏班的日常开支以及报酬。” 虞晚说完,抬眼望了眼苏子衿,又补了一句:“很安全。” 苏子衿怔怔抬头,手垂在身侧。 他目光落在案上虞晚新写的纸上,上面字迹虽有些力度不足,一笔一划却行云流水,恰到好处。 三个字不大,却异常清晰:怀瑜班。 她……还是要送他走。 苏子衿脸上的泪痕半干,热气暖过后,面上的肌肤拉扯着紧紧绷着。 心底仅存的暖意又被抽空,身体的力气开始消褪。 他身体细微地晃了一下,很快又稳住。 刚刚止住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再次涌出,无声地滑落。 他的声音很轻,本来清润的嗓音带些低低的哑,却异常清晰:“公主殿下,您不要我了吗?” “我连留在这里的最后一点价值……都没有了吗?” 虞晚刚要收笔的手一顿,她不用抬头,光听声音就已经知道,这人肯定又哭了。 他怎么像个要被抛弃的……小动物? 虞晚心底有点说不清的情绪,一时间理不顺。 她眉头轻蹙,没有立刻回应。 “您把我从那里带出来,”苏子衿声音发颤,偶有些细微的抽气声,努力稳着声线:“现在,您又要把我送回去吗?” “就算,就算是送去另一个戏班……” “就算,真的如您所说,很安全……” “可,又有什么分别呢?” 他向前挪了半步,试图靠近虞晚一些,却在即将可以触碰到她时生生停下了脚步。 “我知道我很没用,” “可是殿下……” 虞晚终于将笔落回了笔架上,迎上苏子衿的脸。 他垂着头,泪水又淌了满脸,却意外的没有糊成一团,反而颗颗分明地顺着颊边线条落下。 她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连哭都哭得极漂亮,非但没有破坏这张脸,反而带着一丝破碎后,无意识展露出来的勾人劲儿。 虞晚即将二次分神之际,苏子衿哽咽着继续说着:“除了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他的肩膀细微地颤抖着,原先压着的那股子戏腔彻底抖落出来,每个字念得清晰却又带着明显的泣音。 “您如果厌弃我,可以把我关起来,也可以当我不存在。” “但别把我送走,求您……” 虞晚眉头拧得更紧,常年如被大石压着一般的胸口,此时更是滞阻,直叫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理智和感性仿佛脱离了这副病弱的身躯,交缠着打起架。 像,又不像。 那不断掉落的泪和那如念白般的腔调,都在清晰地将面前的少年与记忆中的裴瑾分割得更开。 可是莫名的,内心深处居然有个声音开始叫嚣着答应他,疯喊着哄他。 理智上,在不断分析,用一条条证据将所有可能性都尽数拍死在犹豫前。 虞晚吐出一口气,好像要将所有郁气都尽数从胸口排出。 她斜睨着身子几乎要软倒的苏子衿,声音听不出半点波动:“留下你?” “可你有什么用?” 苏子衿眼中的雾气更浓,他极慢地跪在了她的脚边,挺直了背,还在拼命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我,我会唱戏,您喜欢听什么戏,我都给您唱。” “只给您一人唱……” 良久,他没有等到虞晚的回应,本就低垂的头又落了下了些。 视线糊得什么都看不清,眼睛哭得都开始发酸了。 只能看见那一抹雪青色的衣角,近在咫尺。 苏子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拽上那裙摆,手指都不敢用力。 又有泪落下。 果然……还是不行吗? 绝望重新席卷而来,比先前的每一次都要汹涌。 太医的药很好,身上的伤被养得极好,一点都不痛。 明明没人再逼他了,明明她也说了那个戏班很安全。 去那怀瑜班,应该是他最好的结果了。 他曾经奢求而不得的,不正是去皇家的戏班,寻个庇护之处吗? 可是为什么,他反而更痛了。 手指尖传来那丝滑面料的触感,又软又厚实。 好像他只要这样待着,哪怕只能触到与她有关的一点边角,心就会安定下来。 为什么? 明明才见过两次而已…… 他不想去深究了。 他只知道,他宁愿被她的冷漠刺到遍体鳞伤,也不要去一个安全却与她无关的地方。 再痛也没关系,因为痛,才活着。 苏子衿眼眶仍然红着,泪水不再下落,而是噙在眼中:“我知道您若想听戏,这京城的戏班会争先恐后为您献上表演。” 他眼神透出些清亮与决绝,雾气却更浓。 “可是我与他们不一样。” “嗯?” 头顶终于传来她的声音,仿佛只是在回一个无关紧要的应答。 苏子衿俯身,竟轻轻笑了一下,泪还挂在睫毛上:“殿下,您捡我回来,我便是您的了。” “要听曲,要取乐,要如何……” “都随您。” “您便……收下吧。” 第13章 室内落针可闻,只余苏子衿放得极浅的呼吸声。 虞晚指尖抽搐般微缩,忽而猛地握紧,指甲掐入掌心只余锐痛。 针扎的刺感从手心传来,压不过胸口的滞阻。 她一时间分不清是常年的病痛带来的胸闷,还是跪在旁边的人带来的烦躁。 苏子衿的声音很轻,仿佛像是怕惊动什么一般。 可那话语中的豁出一切、将自己当个物品般献出的自暴自弃与决绝却分外明显。 碍眼。 心底越厌烦,咳意也越发难忍。 虞晚攥紧绢帕,抬手捂在嘴上,喉间的痒意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宣泄。 被替代的,是整个胸腔的剧烈震动,直到失了气力趴伏在案。 “公主——”苏子衿短促地惊呼出声,不顾跪地的姿势,膝盖朝前狠挪一大步,而后重重磕在地上。 本来抓着她裙角的手快速抬起,在即将触及她不断呛咳的背时停在了空中。 他悬在空中的手僵硬地停留,手指慢慢收回,攥成拳后落下。 “我去给您取新的药汤。” 虞晚捂着胸口趴伏在案上,在狭小的臂弯间咳得满是湿润的锈腥气。 咳得猛了,背也跟着僵疼,就像经久未打理的工具,徒劳地弓着。 她呛咳出泪花,所有气力都用作在咳嗽这一个动作上。 耳边脚步声匆匆离去,回来时极快,明显放沉。 “公主,药来了。” 虞晚勉强抬起头,见苏子衿眼眶通红,细长的手指小心翼翼端着药碗,小指不自然地勾着,好似在极力维持放松的姿势而不翘起。 药汤热气氲氲,白雾中散着苦味。 苏子衿撑着软了的身子,端着药凑到仍在闷咳不止的虞晚身边,颤着嗓音道:“您快喝药……” 不经意间,他目光落在那桌面上。 桌案上溅落一片星点的血沫,周遭是热气激起的细密的蒸气,那点子红落在艳丽的梨花木上,本该不显眼,却刺目至极。 呼吸像被掐住了源头,进不得,出不得。 苏子衿张了张嘴,想吸口气,却像空气都被抽干,半点新鲜的气体都寻不着。 他的手细密地抖起来,带起药汤在碗中不断晃动。 虞晚想压住那咳嗽,却咳得更猛烈,声音也越发哑了。 她借着空隙生生逼出两个字:“拿来。” 药碗被轻放在桌上,虞晚撑起身子想去够,可被抽干气力的身体绵软,伴随着压着的咳,四肢都不听使唤。 苏子衿狠抽口气,强压住几乎能将他撕碎的痛意,上前一步。 “公主,我服侍您喝药。” 他重新端起碗,拿得极稳。 手指捻起瓷勺舀药汤,低头吹过几口后,在虞晚稳住咳时递上前去。 苏子衿甚至做好了被拒绝,或是药汤被打翻的准备。 若是她不愿他服侍,那让门口的夏蝉姑娘来也行,只要她好好喝药…… 瓷勺被轻压,指腹力道一轻。 他怔怔看过去,虞晚低下头,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张着抵上瓷勺,将药汤一点点喝下去。 第16章 她,她喝了…… 苏子衿来不及管骤然炸开的狂喜,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手将空了的勺收回,又舀起药汁。 他小口地吹着,吹温后手臂重新探过去。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除了瓷勺偶尔碰上碗的脆响和吞咽声,再无那光听着就觉得骇人的咳音。 苏子衿动作放得极其小心,又轻又柔,目光落在虞晚的脸上。 她苍白的脸颊还带着咳猛而染上的红晕,雾棕色的眸上蒙了层淡淡的水汽,清透下反更显得眉目间尽是倦怠的淡漠。 他动作未停,仍在一勺勺喂着,但眼神总是在虞晚唇边那点血迹上停留。 她…… 好似完全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最后一勺药汤入口,苦味更加浓厚起来。 口腔中只剩弥漫不开、习以为常的苦涩。 虞晚靠回软椅上,锦帕将唇边残余的汁液都擦去。 太医院开出的药,大多都是这些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压咳的效果倒是不错。 她敛下眸,待胸腔的火燎燎慢慢退下后,才重新思考起刚刚被咳嗽打断的事情。 身体很疲惫,连带着思绪都有些迟缓。 虞晚捏着手中的锦帕,微微侧头想去看看苏子衿。 却发现人影不见了,桌上只剩一个空碗。 ……她顺着桌子向下看,却见那少年又跪在了她的裙边。 看不见脸,只剩个耷拉着的,毛茸茸的头。 再往下看,她散在椅脚边的裙摆一角,被他用手指捏着,力气都不敢用。 胸口又闷得厉害。 方才他的哭音、哀求,还有那稍不留意就会透露出来风尘气,好似怎么也洗不净。 虞晚忽然觉得很吵,这所有一切交织在一起,吵得她头疼。 也很累,累到没有力气再去推开一个将她当做救命稻草、拼命抓住她不放的人。 尤其是这个人还顶着这样一张脸。 罢了。 就当是养了一盆吵闹还缺水的盆栽吧。 至少,这盆栽浇浇水,还会笨拙地凑过来,用那破破烂烂的叶子试图为她挡挡风。 虞晚抬手,揉了揉蹙得有些发疼的眉心。 她轻声说:“手。” 苏子衿的身体一僵,哪怕衣服整齐,她也能察觉到他身躯的每一处肌肉都绷紧了。 虞晚视线落在那攥着自己裙角的手指上,声音只剩浓浓的疲倦,夹杂着一丝藏得很深的无奈:“松开。” 话音刚落,她便看见苏子衿抬起头,眼尾通红,本就因湿润而有些发亮的睫毛一颤一颤,一双乌黑的眸子又开始起雾。 她几乎是认命一般闭上眼,手覆盖在了眼皮上,把光线阻隔在外面。 良久,她的声音轻不可闻,伴随着一声轻叹:“……别跪着了,碍眼。” 虞晚靠在椅背上,闭上的双眼不愿去看,可耳朵里也没听到起身的动静。 然后又是水滴在地面上的声音,很轻,轻到不仔细听都发觉不了。 他怎么,这么爱哭? “左偏殿。”虞晚将覆在眼上的手落在椅扶手,补充了一句:“你以后就住在那儿。” “想唱戏也好,想做什么都好。” “……随你。” 那压抑的抽泣声忽然顿住。 虞晚睁开眼,斜斜地看过去。 苏子衿仰起了头,双眸噙着泪未落。 紧跟着他抿起唇,一颗泪从右眼眼眶蓄积成团,完完整整地从眼尾滚落,几乎没有沾到脸颊,从空中划出一道亮线。 “随我……吗?”他紧抿的唇忽而松开,绽开了一抹笑。 唇角弧度上扬的瞬间,那几欲破碎的瞳一点一点亮起,凤眸也弯了弯。 像极了春日开满娇嫩的花,压弯了枝头。 虞晚恍神一瞬,目光移开,不去看他面上的笑,轻应一声:“嗯,随你。” “我想唱戏。”苏子衿抬手抹去了眼角湿痕。 “好。” “唱您喜欢的戏。” “好。” “我还想,能服侍在您身边……” “……” “此事再议。” 虞晚看向桌面上写了字的宣纸,随手拂开,抽出左上角被整理好的城门进出名册,打断了还欲说什么的苏子衿:“适可而止,我的耐心有限。” “是。”苏子衿站起身,极快地看了眼虞晚,见她没有反对,便站在桌边的一侧。 他垂眸,在砚台上滴入几滴水后,拾起墨条在水珠上自顾自磨起了墨。 墨汁一圈圈变得浓稠,心神也飘得很远。 他不光没被赶走,如愿以偿地留下来,还能得到这些优待。 这是独独给他的……对吧? 苏子衿睫毛微微颤着,余光中看见虞晚执笔的手,手指头是尖尖的,漂亮却发白的甲盖随着勾画会偶尔透出一抹血色。 他的视线下移,看见那同样尖尖的狼毫毛在册上,一笔一钩就是流畅的圈。 他看着,呼吸忽而有些开始发烫,手下动作都变得有些艰涩。 徐嬷嬷教习时与他说过,京中的贵人们有时喜好那活墨屏风。 他脑海中不自觉地开始浮现画面。 她执笔落字,将他一点点描满。 每一处,全都是她的字迹,她的痕迹…… 狼毫毛一定是又软又滑的,墨汁应该很凉。 若是朱砂墨划过,颗粒感应该很明显,会不会很痒? 徐嬷嬷当时说时,他只觉得屈辱,可如果将人换作她…… 苏子衿呼吸发着烫,逐渐漫到耳尖,浑身好像都被扔进了微烫的热水中,烫得双腿都开始发软。 头脑也开始缺氧,一阵阵地发晕。 她好像很讨厌他模仿那位阿瑾。 是因为模仿的不像吗? 若是再像一些,更像一些呢? 到时,她是不是会多看他几眼。 初见时她那柔软得能溺毙人的眼神,他是不是也能分得一些? 想法伴随着不断发烫的呼吸,一呼一吸之中好似就落下种子。 苏子衿压着呼吸,努力将眼神聚焦在面前的砚台上。 虞晚专注地扫过名单,右手顺手抬笔蘸墨。 砚台摆放的位置是固定的,无需去看便能寻着。 苏子衿正垂眸磨墨,毛笔探来时还未反应过来,避让不及时,软毛在手上划过一道,留下浓重的一笔。 他的呼吸仿佛停滞了,酥痒的感觉霎时从手背传来,所到之处泛起抑制不住的激荡。 真的好痒,也真的好凉。 可,他还想要。 第14章 笔杆传来阻力,虞晚朝砚台的方向望去。 入目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白净的手背上一道浓墨醒目,像在雪白的画卷上误画了一笔。 她收回视线,笔尖顺着视线向下蘸取墨后,撇去多余的墨汁。 正待收笔继续查册时,却发现那墨条已经许久未动了。 虞晚向上看去,苏子衿微垂着眼眸,面上神情看不清楚,可耳尖却泛开一片可疑的红晕。 不是薄薄的一层粉,而是红得艳目,好似落了滴血珠漫开。 “你在想什么?”虞晚眉间轻蹙,出声询问。 “回、回公主。”面前的人好似受惊般,手中的墨条都松落,掉入砚台,混着墨汁发出哐啷的声响。 他的声音小得像刚出生的猫幼崽,带着一股子欲盖弥彰的味儿:“没想什么……” 虞晚眼底生疑,盯着苏子衿看了许久。 可她越是看他,他的耳尖便越是涨红,隔着距离都能想象出该是多烧人的温度。 她心中疑窦丛生,却理不出任何头绪。 苏子衿的生平她反复看过多回,往日里除了唱戏便是唱戏,干净得像张白纸,与她周遭的明争暗斗实在是扯不上半分关系。 何况,也无人敢往公主府安插眼线。 虞晚收回视线,重新查起册。 想不出便罢了,横竖不可能对她造成威胁。 磨墨的声重新响起,一圈圈声中,时间悄然过去。 门口有细微的脚步和轻声耳语,不稍片刻,守在门外的夏蝉扬声:“公主殿下。” “进来。” 夏蝉踏入房中,欠身行礼后先是看了眼苏子衿。 苏子衿停下磨墨的动作,将墨条放在一旁:“公主殿下,那我先退下了。” “无妨。”虞晚止住苏子衿的动作,“直接说吧。” 夏蝉回道:“侯府上贵妾产子,裴侯爷大喜,准备宴请宾客大办一场。” 虞晚笔尖微动,在册上勾上最后一个圈,将笔平放在笔架上,靠回椅上。 “当真是小门小户的做派。”她轻轻捏着指尖,随口点评一句。 “仰仗妻族才得的爵位,倒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苏子衿双手垂落身侧,乖觉地站在桌边目不斜视。 只是那绷紧的肩线,还是泄露了他的局促不安。 第17章 他又将头低了些,仿佛正极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听去了半分不该听的话。 “公主说的是。”夏蝉未觉半分不妥,反而颇为赞同:“据线人来报,裴侯爷还专门请了道士来测算时日,看来是打算将此事宣扬得人尽皆知了。” “道士?”虞晚整个人都陷入了柔软的毛皮中,声音带上几分慵懒:“仔细盯着些,有异动随时来报。” “是,奴婢已经吩咐下去了。”夏蝉应道,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公主,眼下即将入冬,您今年的生辰宴还是照旧办理吗?” 她又补了一句:“今年是您的双十生辰,即便您想像往年一样从简,皇上也未必会应允的。” 一旁始终静立不动的苏子衿忽而抬起头,飞快地偷瞄了一眼虞晚,又迅速低下头去,那原本自然垂放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侧的衣角。 虞晚轻叹口气,把头深深靠近椅背,将脸颊埋入温暖的皮毛中。 夏蝉缓声劝着:“往年您都是随便叫个戏班子在府中唱台热闹戏便打发了,今年无论如何都得好生办一办才是。” 虞晚不语,好半晌她才回道:“麻烦,人一多,吵得人头疼。” “还如往常一般吧,至于父皇那儿,我会去说的。” 夏蝉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压下了即将出口的话,行礼道:“是。” 她留意到地上撒了一地的汤药,“奴婢唤人来打扫。”然后她状似无意地扫了眼苏子衿,轻声对虞晚道:“公主,寻人之事不急在一时,您还是先将身体养好才是。” “夏蝉。”虞晚声音不大,“此话以后莫要再提。” 下人轻手轻脚从门口走进来,蹲在地上清理着碎瓷片和药汤。 他们手脚很快,擦拭干净后又弯着身子倒退离开,无声无息。 待人走后,夏蝉上前几步,声音中隐有颤意:“公主,奴婢知您不爱听。” “可如今,偌大个公主府空空落落,您身边更是只有奴婢一人伺候。” “若您再有个错失……” 她骤然跪下,额头抵着地:“奴婢真不知该如何去面见贵妃娘娘了。” “母妃……”虞晚眼神凝滞片刻,声音更轻:“夏蝉,便是母妃地下有知,依着母妃的性子,想来也不会怪罪于你。” “何况,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殿下!”夏蝉声音凄然。 “无需多说。”虞晚将手中的私册拿起来,递过去:“这本我已阅过,把我圈起的人都查清楚。” 夏蝉站起身,眼下有擦过的红痕。 她双手接过私册,低头看着上面圈出的人名,压着声线的哭腔回道:“是,奴婢知晓了。” 虞晚轻咳几声,望着夏蝉离去的背影,散去眼底那点情绪。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 苏子衿指下的那团布料被反复揉捏,此时更是皱得不成样子了。 他全程都垂着头,直到此时,才稍站直了身体。 那点动静传来,虞晚朝他望去:“嗯?” 苏子衿张了张唇,好似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间。 最终他清了清嗓子,没有刻意去除任何腔调,说得不疾不徐:“公主,既您生辰将至,不知您平日里喜欢听哪折戏。” “我单独给您唱上一曲。” “若能换您片刻轻快,便值当了。” 虞晚默了默,没错漏他眼底那点藏去的心疼。 她倒是不知,自己竟落到能让一个自身难保的戏子心疼的地步了。 “戏么?”她敛眸,手指在顺滑的毛皮上随意地勾勒着,“其实我不爱听戏,也不懂戏。尤其是那热热闹闹的戏,吵得慌。” “只是有时,须得有些声音,显得鲜活些。” 苏子衿原本明亮的眼神瞬间暗下,手更是不知该放哪里好。 “原来,您不爱听戏……” 虞晚听他声音又开始抖了,揉了揉眉心:“虽不爱听戏,却也有些偏好。” “不知您偏好哪些呢?”他忙问着,尾调不自觉都上扬了些。 “游园吧。”虞晚随口应着。 其实也算不得是偏好,不过是闹中取静罢了。 刚说完,她便看见苏子衿的眼中冒出些星点的光,衬得眸子越发潋滟。 “您喜欢这出戏。” 苏子衿双手掐着指立于胸前,动作做得漂亮,仿佛手中真有把折扇。 他稍稍偏头,开口唱了一句,目光流转,眼波温柔如水又带上些许愁意。 虞晚没有打断他,只是原本在毛皮上随意滑动的手指倏然停顿。 她缓缓合上眼,也遮住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看起来像是有些睡着了。 脑海中始终强撑的那点清明,终在这水磨腔调中渐渐涣散。 “阿瑾!” “阿瑾~” “阿瑾——你理理我嘛!” 裴府水池边,裴瑾板着小脸闷坐在石上。 “好阿瑾,你别生气了,我就是开玩笑的。”虞晚歪着头,从下方去瞧裴瑾低垂的脸。 裴瑾立刻把头扭到另一边,只留给她一个圆润的侧脸。 “真的是开玩笑的。”她锲而不舍绕到一边,裴瑾像是早有预料般,整个身子都背过去,只露给她一个小小的后背。 “哎呀,我要怎么样你才不生气呀?”虞晚忍不住笑出声,可越笑,那背影就越是紧绷。 最后他抵不住一般,发出了一声极其明显的哼声。 虞晚唇角扩大的厉害,凑上去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头探到一侧:“阿瑾,我那话真的是夸你。” 她的分出三根手指在他肩上比划:“我发誓,绝无半点折辱你的意思。” 裴瑾耳根一点点红透,手忙脚乱将她的手掰开,霍然起身要走。 虞晚忙扯住他的衣袖,将脸上止不住的笑意硬压下去些,口中讨饶般说着:“好了好了,我错了。” “我不该说阿瑾漂亮的,更不该说阿瑾适合去扮那男旦——” “你还说!”裴瑾慌乱地打断她,声音中带上些哭腔,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 哭音一响起,虞晚脸上的笑彻底散了,慌乱凑到他的面前想去看他。 她刚看到他眼眶一抹水光,他就用袖子生硬地擦去,白皙的脸团上都是红红的擦痕。 “阿瑾,对不起。”虞晚软下声音,真心实意道歉。 裴瑾猛地蹲下,把整张脸埋进自己的臂弯中,变成个密不透风的小团子。 只留虞晚在旁边徒劳又着急地围着他转圈。 许久后,正当虞晚准备不管不顾将人拽起来时,臂弯中传来闷闷的声音。 “我是男子,岂有用漂亮来形容的道理……” 虞晚正欲辩解,又听得他说:“更遑论说那男旦了,男子扮女子唱曲,这,这……” 他生着闷气般一句接着一句:“以后不许再说!” “好好好,”虞晚伸手戳着他的肩膀,他就像被火燎过似的,缩肩想躲。 “以后不说了,好不好?你别跟我生气了。” 她又戳了戳,这回没有很大的反应了。 她不作声了,蹲在他面前,绞尽脑汁想着赔罪和哄人的话。 许是虞晚太久没有动静,裴瑾那毛茸茸的脑袋小心从臂弯抬起,眼睛红红的。 他的声音带着含糊的糯,音量小小的。 “阿晚姐姐,你便那么喜欢漂亮的男旦么?” “若你喜欢……我,我,我便去学两句戏词。” “只能两句!再多也没有了!” …… 那曲游园不知何时唱完了,虞晚依旧闭着眼:“确是比那热闹戏清净些。” 她缓缓睁眼,苏子衿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满眼水光。 虞晚轻呼一口气,声音在不知觉中软了几分,多出些松缓:“你这唱功,” “挺好。” 第15章 “唱功……挺好。” 那极轻的声音中带着软化的意味,苏子衿缓慢地眨了眨眼,心像被放入了暖炉中,热气烤烤便发出一阵阵暖烘烘的香气。 桂花味的。 他自幼学戏,练圆场、身段、开嗓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戏里的故事真美,无论是悲欢离合还是振奋人心,都绕不开一个情与人。 苏子衿练啊练啊,有时就指望能赢得台下看客的一声叫好。 他好似是如愿以偿了,却又并未达夙愿。 看客们的叫好声,大多是下流的、贪婪的,好似看的不是戏中的故事,而是唱戏的人。 多久了?苏子衿终于听到有人夸他,是单独夸他的唱功,而不是那份皮相。 不是热烈的鼓掌或大声叫好声,而是轻得像一炉烟飘散在空中。 可就这如烟般的淡声,却将整颗心脏都填满了。 终于有人看他了。 无数个日夜,浓烈的不甘和莫名的自视清高,在这一刻找到了可以皈依的土壤,恨不得即刻起便扎根发芽,孕育出最漂亮的花骨朵,展开层层花瓣和花蕊,散发出最清甜的花香。 第18章 只为那一眼,能多停留一瞬。 看看他。 多看他。 只看他。 “谢公主赏识。”苏子衿挽起袖,双手叠起,置于身前正中央,屈膝半蹲,做了个规矩又优美的万福礼。 敬的是他身为旦角的礼,敬的是他对赏识者的礼。 敬的,是她。 “若能博您心境稍松快些,便是子衿的福气。” 虞晚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再抬眼时,头一回认真地看了眼苏子衿。 苏子衿低垂的眉眼中透露的不再是那份让她觉得碍眼的顺从。 不知怎的,她竟从他脸上,看出些不同意味出来。 分明污泥缠身,偏偏腐泥缝隙中,似有藕香传出。 虞晚觉得自己一定是太疲倦太累了,所以脑子也有些魔怔了。 “平身吧。”她揉着眉心,似想将脑海中的奇怪想法揉出去。 苏子衿依言起身。 室内重归寂静,虞晚似是倦极了。 她窝进宽大又柔软的椅内,整个身体几乎要陷进去,连发丝都像被吞进椅内一般,吸附在软毛上。 直到天色暗下时,两名侍女低头走近,脚步很轻。 一人端着清水与干净帕子,另一人则捧着托盘,上面放着一碗蜂蜜甜水与一碟子蜜饯,正中一碗黑黝黝又浓稠的药汤散着热气。 苏子衿垂下头,双腿站久后有些发麻,但他仿若不觉。 他朝后退一步,将位置让给两名前来服侍的侍女。 侍女一边服侍着虞晚,一边恭敬地轻声请示:“公主,今日右殿都已清扫干净……” 她手上动作轻柔,斟酌着话语: “裴瑾公子的牌位也日日擦拭,只是牌位上摔出的豁口,是否需要找人来修一修?” “裴瑾”两个字落下。 苏子衿的指尖猛然一颤,倏地抬起眼。 ……裴瑾。 ……阿瑾。 哪个裴,哪个瑾? 虞晚停顿了很久,将口中的药汁咽下后才道:“拿过来。” 服侍完的侍女带着盆与帕子端出去,脚步极轻地退下了。 不消片刻,她双手端着一个楠木制成的牌位,呼吸都放得极轻。 牌位摆上桌案上时,裴瑾之位四字被金漆浸得异常显眼,侧边摔出的豁口就像个丑陋的瑕疵,深深地凹进去。 苏子衿下意识想避开,可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那个牌位,直到上面的字迹闯进眼中,刺得人眼睛发酸。 原来,是这个瑾。 裴瑾。 瑾,美玉。 ……怀瑜班。 原来,如此。 他想起先前,公主口中的那位裴侯爷,那句仰仗妻族才得的爵位,那厌弃的语气。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苏子衿仿佛看到了冰山一角,可尖角下是更深不可测的庞然大物。 “阿瑾”这个名称在他心里,不再是一个模糊的昵称,而是有姓氏、家族、故事的真实的人。 苏子衿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牌位,直到虞晚的指尖抚上去。 豁口处满是毛刺,尖锐又划手,可她的手就像感知不到刺一般来回磨蹭着。 像极了在安抚爱人的动作,温柔又眷恋。 一股强烈的锐痛扎进胸腔,苏子衿抑制不住地吸了口气,用尽所有力气才将抽气声压下去。 牌位? 是已经不在了吗? 不,不对。 她还在寻人…… 迷雾像团能腐蚀人心的气体,紧紧扼住喉咙。 苏子衿无力地垂下头,不再看桌前的画面,竭尽全力避开她那盛满柔软的双眼。 侍女乖觉地站在一边,等待虞晚的吩咐。 “俢吧。”良久,虞晚终是开口,声音更是软得像云:“到底刻了阿瑾的名讳,总不好缺了一角。” “是。”侍女上前接过牌位时,虞晚的眼神还在上方两个字上停留,无声地追随。 直到侍女身影消失。 “你也下去吧。”虞晚随口朝苏子衿吩咐,“天色不早了,早些歇息。” 苏子衿双手藏入袖中,指甲掐进掌心:“公主,眼下您身边无人伺候,待夏蝉姑娘回来后我再退下。” “不必。” 苏子衿喉结滚动,欲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未曾说出口。 她越是如此,越显得那个人的独一无二。 也越是衬得他如蜉蝣般渺小又无力。 这个认知反复敲打着他。 她那能溺毙人的柔软眼神,不是给他的。 永远不会是给他的。 苏子衿欠身行礼后,终是转身迈出了殿中。 身后是温暖如夏的热浪,迎面是冰冷如刃的寒风,泾渭分明。 他站在转角处,没有走回自己的偏殿。 反倒像个迷路的旅人,仰头望着幽蓝的夜黑前刻。 她喜欢游园。 她喜欢温暖。 她喜欢裴瑾。 她的世界看起来好小,小到只有那个人。除此以外,再挤不出一厘一毫的空隙。 忽然间,方才在殿内那个荒唐又让人心尖发烫的念头又重新冒出:若是再像一些,更像一些呢? 苏子衿死死攥住袖口,在又一阵湿冷的秋风扑来时,他缓缓地、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寒风侵入五脏六腑,冻得刺骨,可头脑也随之越发清醒。 他朝自己的偏殿走去,脚步无声,衣摆只有极轻微的晃动。 不像? 那就变得像。 像到足以……让她恍惚,以假乱真。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秋末清晨,夏蝉从衣奁中取出一套雪青色夹棉袄,走到床榻边。 “公主,这天是越发冷了,好似比往年变天要来得早些。”她絮叨着,上前熟练将虞晚的身体扶起。 入手轻飘飘的,只剩一把骨头、一身挂皮,硌得夏蝉臂弯的关节都开始生疼。 夏蝉掩去心头那酸涩,动作熟练又小心地将衣服披在虞晚身上。 “公主先喝药。”她端来盛满浓稠的药汁的碗,一勺勺喂入虞晚口中。 “咳……”虞晚咽下药汁后,轻轻咳了声,面露疲倦。 夏蝉抽出手绢按在她唇边,柔缓地抹去残余药汁,担忧愈发浓郁。 公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尤其是眼下都快入冬了,愈发虚弱。 一碗碗汤药如水般喂下,也瞧不见公主有丝毫好转。 这太医的药竟是半点用处也无。 当真是拿着俸禄吃干饭的一群庸医! 她心底暗恨。 “夏蝉,税吏私册错漏的出入名单,调查可有眉目?” 夏蝉回过神,喉间又是一窒,她压下情绪,平缓地回道:“回公主,暗卫那边已经彻查清楚了……” “并无不妥。” “是么。” 虞晚的声音响起,平淡如水,仿佛一切都已料到。 但更多的是习以为常。 夏蝉手脚利落地服侍着虞晚穿衣,内心却是复杂交加。 公主越是平静,她便越是心慌。 这平静如一汪死水,激不起波澜,也没有半分活气。 她搀扶着虞晚从寝室走到书房。 公主每日几乎都是这样的两点一线,夏蝉早已习惯。 可人呐,最怕的就是有对比。 夏蝉见过自家公主最鲜活的时候,也见过她最痛苦的时候,到现在,像失了所有生机即将枯萎的植物,直叫人心中发颤。 早膳端上来,哪怕是清粥都用上许多珍贵的药材,炖得雪白出胶,白米也被熬得软糯。 伴随着热气翻涌,书房内漫开咸香的米粥味。 可还没等夏蝉服侍虞晚用餐,就听得她那句:“撤了吧。” “公主,您多少吃一口吧,若一口都不吃,身体要吃不消了。”夏蝉急急出口,声音带上些哽咽,却半晌没有得到回应。 虞晚只是将目光移开,落在窗外连叶子黄得发蔫的梧桐树上,眼神空得什么都装不下。 夏蝉欲言又止,最终长叹一口气,正欲将早膳撤下时,门口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从远到近,还夹杂着一股酸酸甜甜的糕点气。 她朝门口望去。 苏子衿双手捧着瓷碟,上面放着几块晶莹剔透的糕点,整体红润软弹还会随着他的行走颤颤巍巍地晃着。 “公主,我做了些山楂糕,不知您可否赏脸尝尝?” 他将食碟摆在了清淡的白粥旁边,衬得山楂糕色泽更鲜亮,散出的那股子酸劲儿萦绕在鼻尖,直勾得人口舌生津。 他一身天青色衣袍,微微颔首时,修长的脖颈完整地露出来,弯出一道脆弱的弧线。 那五官精致得过分,纤长浓密的睫毛颤着,低低垂着遮盖了大部分的瞳仁。 瞧着很乖。 夏蝉默默后退一步,将位置让给了苏子衿。 第19章 她余光打量着他,自是敏锐地注意到那些刻意为之的痕迹,不过若是能让公主吃些吃食…… 倒也无妨。 “山楂糕?” 虞晚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那精致的糕点上。 红色的小方块切得很整齐,上面还洒了一层桂花点缀着。 “是。”苏子衿声音放轻,却没有遮挡那股戏腔调,“山楂糕开胃,我瞧着公主近来食欲不振,便想着或许能让您舒坦些。” 他眼眸抬起些,那清亮的眸子里时常流转着光,隐隐含着些期待与紧张。 虞晚的目光在红润的糕点和苏子衿的眉眼上停留一瞬,想也没想就要拒绝。 可那股独特又清冽的酸甜,似顺着白粥升腾而起的热气,直往鼻腔中钻。 清晨那碗苦到舌根的药味好似都被这香气压下。 她太久没有对食物产生过兴趣了,这具身体像摒弃了食欲的空壳,被药汤灌满了。 府上厨子也曾用山楂或各种开胃的食材制各种吃食,她只觉得厌烦。 可现在…… 虞晚舌尖在口中动了动,还是那股苦药味,目光却从山楂糕移到苏子衿面上。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拈起一块,糕点微凉又柔软的触感,几乎要把手指都吸进去。 苏子衿肩线都紧绷着,呼吸瞬间屏住了,视线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虞晚手指微顿,偏头避开他那灼热的视线,将山楂糕送入口中。 山楂糕切成好入口的大小,刚入口,那股酸意率先漫开,伴着恰到好处的甜味,激得味蕾都在颤栗。 她慢慢咬着,口感细腻又顺滑,甚至不需要她费力咀嚼。 一块小小的糕点,竟做得……如此体贴。 她没说话,只是又拈起第二块山楂糕。 夏蝉的眼睛立刻亮了,快速扫了眼苏子衿,却发现他重新低下头,绷直的肩线松弛了许多,纤细的手指勾着宽袖,似在压抑着什么。 虞晚慢条斯理地吃着,吃得很慢。 直到吃了小半碟,她才停下接过夏蝉递上的湿帕,擦拭着手指。 抬眸间,视线看似随意地扫过苏子衿的脸,他淡色的唇紧抿着,睫毛不断地颤着,像扑朔的蝶。 “太甜了。”她忽然开口。 苏子衿身体僵住,眼尾硬生生弥开些红意,声音都断断续续:“是我考虑不周……” “下次,”虞晚打断他,垂眸,剩余几块山楂糕带着红意闯入视线,“糖,少放些。” 苏子衿猛然抬头,眼中骤然亮起几分。 ……下次? 她允了他,还有下次? “是。”苏子衿拼命压着上扬的声线,但尾音还是止不住高高翘出余韵。 虞晚正准备让夏蝉撤下剩余的早膳,忽而余光落在苏子衿身上。 天青色的衣袍显得人更清瘦了。 这张像阿瑾的脸,本应适合这些清冷的色调。 她却觉得,这色调不适合他。 合该……浓烈些。 “用过早膳了吗?”虞晚指腹触上碗璧,白粥温温热热刚刚好。 “没、没有。”苏子衿没反应过来,说话都磕巴了。 “过来。”虞晚目光掠过身旁那张空置的椅凳,将手边的白粥推向椅前方。 她捏着勺子放入碗中,却迟迟没听到动静。 虞晚诧异地抬眸看去,却见面前少年耳朵尖都红透了,粉意顺着脖颈一路蔓延开,像沿枝丫开满的桃花。 他又在想什么?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人这么笨吗? 思索未得结论,虞晚只能改变一贯的说话风格,补充了一句。 “不是说没用膳吗?过来吃,你太瘦了。” 第17章 虞晚的话音落下,苏子衿迈开一步,险些同手同脚。 好在下一秒硬生生调换了过来。 她在邀请他…… 还是坐在她身边那把椅。 那么近,那么近。 椅子拉开时有细微的声响,苏子衿紧绷着身体坐下。 刚入座,原本还遥远的气味突然近在咫尺,混着药香与幽香,强势地盖过了所有气味。 好像将他整个人都包裹、浸透,让每一寸肌肤、衣物都沾染上她的气息。 耳尖烫到仿佛能听到不断擂动的心跳,咚咚作响。 好近,好像只需偏过身子,便能倚入她的怀中,或是圈她入怀…… 都、都好。 不、不对,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苏子衿指节绷紧,呆滞地拿起勺喝粥。 粥入口软烂,黏黏糊糊的,他却尝不出半点滋味,满脑子都是她那句“太瘦了”,和刚才自己那旖旎的念头。 苏子衿下意识扫了眼自己的身体,他很瘦吗? 好像她更瘦些,像折柳,须得紧紧抓住,才不会被风吹走。 心头像扎入根细针,细密地泛着酸。 她自己都这样了,还关心别人。 苏子衿一口接一口地将粥喂入口中,味同嚼蜡。 她关心的是他。 ……对吧? 念头刚落下,苏子衿握勺的手僵住。 不对。 有个尖锐的声音在脑海中疯狂叫嚣反驳。 若不像“裴瑾”,他连坐在此处的资格都没有。 这关心,这亲近,这垂怜,他既贪恋又上瘾。 可内心却在深深地憎恶这卑劣的窃喜。 那就……继续模仿好了。 模仿他,就能靠近她。 学得越像,所得越多。 粥已见底,苏子衿用帕轻拭唇角,垂下眸子,将念头死死摁在心底。 那就,学到底。 他的沉思被夏蝉的声音打破:“公主,今日可有什么安排?” 虞晚摇头,唇角溢出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调查陷入僵局了,不是吗?” “是,不过……”夏蝉低声:“老将军那儿传书过来了,但信已被城关查阅过,是普通的问候信。” “外祖父?”虞晚沉吟着,手指叩在桌面上,“外祖父自母妃走后便自请边疆驻守,这些年更是从未传信回京过。” 清脆的叩击声不大,每一下都很有节奏。 “信呢?” 夏蝉取来信件,上面印泥已被人挑开。 虞晚接过,拆开信封,内里信纸只有寥寥四个字——“安好,勿念。” 字迹苍劲有力,潦草又有序。 她轻嗅着信纸,上面的气味斑驳,想来各种查验的手段均已用过了。 “嗯,存放起来吧。” 虞晚将信纸递回去,朝皇宫的方向看了眼,眼底划过一抹腻烦。 这些年调查屡屡受挫,尾巴都处理得干净利落,天衣无缝。 可她心里清楚,越是高明的手段,背后牵扯的就越大。 就算没有证据,可答案几乎摆在明面上。 无非就是宫里的那几位。 母妃的死,裴府主母之死,裴瑾失踪,看似迷雾重重,实则是环环相扣的猜忌与利益。 这些事,她早在十岁那年就看明白了。 虞晚靠在椅内,偏头朝一旁端坐的苏子衿看去。 冉冉升起的青炉烟萦绕在他的墨发上,衬得那段颈子白皙得晃眼,五官组合起来是无可挑剔的。 活脱脱是裴瑾眉眼长开后的模样,像到足以以假乱真。 但她的暗卫是暗处蛰伏的,信息相对准确。 也找了可信的太医来看过,排除了遗忘的可能。 所以眼前的人,是裴瑾的概率微乎其微。 这近乎复刻的皮囊,到底还是命运残忍的玩笑。 思此,虞晚眼底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平静:“平日你若是有何想采买的,吩咐下人去购置便是。” 又担心面前的人听不懂,她细细说了原因:“你这张脸,若是上戏妆时还好,但未着妆时,不宜出现在人前。” 先前许是太累了,险些将人送进皇家戏班。 眼下看来只剩两条道:或远远将人送离京城,或置于身旁。 两相比较,还是留在眼前最为稳妥。 虞晚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苏子衿耳中。 苏子衿肩膀微微僵住,房间里静了一瞬。 他垂着眼,极其缓慢地点了下头,低低应了声。 “是。” 声音低不可闻,似气音又似呢喃。 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塌陷,一片狼藉后,只余空洞洞的冷。 原来,他这张脸……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她让他藏起来,怕被人看见,也怕惹来麻烦。 或者是,怕他玷污了裴瑾的名誉? 也是。 他这种下贱的玩意儿,哪能得贵人正眼一看呢? 苏子衿敛眸,几近自嘲地垂下头,任由披在肩上的发丝滑落,挡住侧脸。 哪怕是这偷来的方寸之地,他也得用卑劣的手段去拼,才能待得更久。 第20章 他……从来身不由己,无论在戏班,还是在公主府。 刚才那点因靠近她而产生的慌乱与窃喜消散。 一股强烈的委屈冲上心头,热气灌入眼眶,堵住了鼻腔。 是,他下贱,他身份卑贱如泥。 他该认清现实,早日死心的。 他只需呆在角落里做好这见不得光的替身便好。 可他,怎得就是如此……贪心。 耳边是她与夏蝉继续说话的声音,与他无关,也不可能与他有关。 “下周便是公主的生辰了。” “嗯,我已经给父皇说过了,还是与往常一样办一场就可以。” “那便还是怀瑜班,这次的戏目您看看……” 虞晚漫不经心地划过戏单上的名目,依旧是那些喜庆热闹的戏,毫无新意。 她把戏单合上递回去:“行。” 她的声音带着倦怠:“怀瑜班的戏真是看厌了,你让他们在庭院搭戏台唱便是,届时所有府内的下人都可以去凑凑热闹,沾点喜庆。” “公主您呢?今年您……” “吵得慌,不去。” “是,公主。” 夏蝉脚步声渐远。 耳边关于生辰宴的讨论消失了,苏子衿这才意识到,眼下自己与公主……是独处。 他仍生硬地坐在那张靠她极近的椅上,大脑一片空白。 生辰宴,唱戏……想来也没有他什么事,毕竟他不能见人。 可他是不是不该继续坐在这里? 苏子衿手搭在扶手,正准备起身站在一边,肩头微微一沉。 虞晚的手按了上来,瞬间将他所有动作钉在原地。 “你不是喜欢唱戏么?”虞晚侧首望他,“我生辰那日你也备一段吧,曲目你自定便是。” 苏子衿再也忍不住,错愕地转头,正撞入她那双平静如水的雾棕色眼眸中。 对视上的那一刻,眼眶里翻涌的热气再也压制不下去,酸得厉害。 他用力咬紧下唇,借着尖锐的刺痛,才堪堪让泪不至于当场落下。 他也备一段戏曲?可他唱什么? 裴瑾是侯府公子,想来定是清风朗月,绝不会自降身份去唱戏。 既裴瑾不会唱,他模仿谁去?这条路从根源上就断了…… 那他还能演什么?难道要演一场欢天喜地的小丑,来衬托这喜庆的场合么? 无助中,一股自暴自弃猛然升起。 他下意识偏头,想藏住失态。 这个细微的挣扎却让虞晚看得真切。 她的手还搭在苏子衿的肩上。 却见他眼眶越发红,墨瞳都被水汽覆上一层,牙齿将柔软的唇瓣咬得殷红一片,偏还倔强地想别开头。 “嗯?”虞晚微微愣住,眼底多了几分探究,“有难处?” 苏子衿没应答,极力想避开她的视线。 “若你不想唱,便不唱了。” 虞晚没想明白自己哪里又刺激到他了,语气更淡几分。 她的手在苏子衿肩上拍了拍,正要收回时,一只手急切地覆上来。 与她常年冰凉的手不同,那只手,很暖。 “唱……”苏子衿终是呜咽出声,他轻柔地覆在虞晚的手背上,一点力气都不敢用,生怕弄疼了她。 “我唱……您想听哪首曲?” 虞晚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只手上,纤细白皙,还微微发着颤。 她眼睫极轻地垂敛复又抬起,没有第一时间将手抽回,任由那点暖意贴着皮肤。 静了一瞬,才淡声应道:“随你。” “好……”苏子衿强忍着要下落的泪,手掌小心翼翼地又抓紧她,带着卑微的讨好:“可公主不是说我这张脸,不能见人吗?” 虞晚垂眸:“你单独唱给我听便是。” “戏台子那边便不去了,实在闹得慌。” 单独……唱给她听。 苏子衿手指蜷缩一下,覆在她手背上的指尖放松了一丝力道,掌心贴近,想让她的手更暖一些。 当心底那份无助褪去后,他这才意识到刚才仓皇之中自己做了什么举动。 他……触碰了她的手。 可她好像,也没斥责。 “是……”他声音发着颤,手心极其轻微地蹭了蹭她的手背。 她的手好冷,可那凉意仿佛生出一簇火苗。 催生出一股想要汲取、纳入,直至将她指尖的形状、轮廓,都捂出自己温度的荒唐念头。 念头升起的瞬间,从脚底升腾出一股羞耻和自厌的情绪。 苏子衿闭上眼,胸膛起伏一瞬后,将思维硬生生转回了唱哪折戏上。 很快一折戏闯入脑海中。 是初见,也是救赎,曾是屈辱,现在却是能短暂地做一回自己的戏。 哪怕醒来之后是万丈深渊,他也认了。 他睁开眼,尽管贪恋着、不舍着,但还是慢慢挪开覆在她手背上的手。 “……就《醉杨妃》吧。”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书房静默一刻。 苏子衿说完便垂下头,不敢看虞晚的表情,只剩心跳在胸口疯狂震动。 她会呵斥他轻浮吗?还是……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手心都开始渗出汗,黏腻得很。 然而,预想中的反应都没有发生。 虞晚只是平淡地应了一声:“好。” 好像她听到的只是一出寻常的吉祥戏。 苏子衿咬紧下唇,将心底乱糟糟的想法压下去。 正当他犹豫着还要不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听见虞晚的声音:“退下吧。” 虞晚手指轻点在扶手上,目光落在苏子衿离去的背影,他的脚步虚浮,似在掩饰着什么。 她心底更是疑惑。 这人是怎么回事? 一会是快哭的模样,一会又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 如此莫名其妙,她竟看不懂了。 莫非与他刚刚说的那出戏有关? 这其中是什么缘故? 实是蹊跷至极。 她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疑问,在心中存了一夜。 * 翌日午后,怀瑜班来人到公主府交接事务。 “公主安好。”戏班主跟随下人来到书房,行礼后,向虞晚请安问好。 虞晚端起桌前茶盏,掀盖撇去浮沫,饮了一口茶,颔首示意。 戏班主毕恭毕敬,双手将账簿呈上:“这是怀瑜班近日的开支,请公主过目。” “嗯。”虞晚应声,接过来随意瞥了两眼:“早前便说过,无需事事朝我禀告,直接交予府内账房即可。” “公主是我们的恩人,收留了诸多无家可归的孩童,大家对您感激至极,这才多有打扰。”戏班主侧过身,示意身后一个戏子捧上木盒:“这些都是大家平日里制的小玩意儿,还望公主莫要嫌弃。” 虞晚朝盒内望去,里面大多都是木雕,每个都穿着精致的小戏服,样貌虽略显粗糙,边角却打磨得十分精细,没有一点毛刺,反而泛着油亮的光泽。 “有心了。”她从盒内拿出一个木偶,大小刚好一手可握,触手温润光滑,小戏服的缎面也不刺手。 模样讨巧又可爱。 虞晚翻过木偶,注意到戏服衣角还特意绣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小字——“痊安”。 她仔细看去,发觉每个玩偶的戏服上都绣有类似的字样。 “确实用心了。”她将手中的玩偶放在笔架旁边,“回去告诉他们,我很喜欢。” “你去账房交账簿时,支五十两带回去。” 戏班主大惊,连连摆手:“这如何使得!公主的大恩已难报答,这些玩偶不过是孩子们的心意,实在当不起如此厚赏!五十两足够戏班半年开支……这实在是太多了……” 虞晚打断他:“拿回去给他们添置些新衣,买点吃食,其他不必多说。” “是,小人代他们谢过公主厚赏。”戏班主深知不能再推辞,跪下行了个大礼。 “公主放心,您生辰宴的戏,我们定使十二分的精神!” 见虞晚没有其他吩咐,他躬身告退:“那小人这就将账簿送去账房。” “且慢,”虞晚目光仍落在木偶上,在戏班主正起身欲走时,状若不经意地问道:“你可知,《醉杨妃》是出什么戏?为何我从未听过。” 戏班主身形停住,脸色微变,语气变得谨慎起来:“公主,您是从何处听说这出戏的?” “你只管说来我听。” “这,这……”他额角沁出些细汗,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但说无妨。”虞晚面色未变,手指拈着茶盖,温吞地拨动茶汤。 “这……”戏班主咬咬牙压低声音,艰难说道:“那并非是什么正经戏文,乃是些……淫词艳曲,只在些不三不四的地方流传,实在污秽不堪,上不得台面……” 他再也说不下去。 第21章 虞晚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底了然。“知晓了,你下去吧。” “是,是,小人告退。”戏班主如获大赦,走时双腿都打着摆子。 书房恢复寂静,虞晚拿起木偶在手心里把玩着。 “淫词艳曲?”她低声自言自语着,朝偏殿的方向瞥了一眼。 她想,果真如此,苏子衿这些时日的乖巧都是装出来的。 到底是本性难移,这才多久,便要露馅了。 那便让她看看,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门口处,夏蝉端着药汤走进来:“公主,该服药了。” “好。” 夏蝉边服侍虞晚喝药,边汇报着各项事务:“您生辰宴的一应事宜,奴婢都已安排妥当。” …… “苏公子差人回了一趟金玉班,取来了一个戏箱,需两个小厮才抬动,想来是装满了行头。” …… 虞晚静默地饮尽药汁,直到夏蝉最后一句话落定,她方拭了拭嘴角,不疾不徐道: “随我去偏殿走一趟,不必惊动他人。” 第19章 虞晚起身便走,夏蝉一惊,从桃木架上扯下狐裘匆匆追上。 “公主,天冷。”她两步并作一步,将衣服披在虞晚肩头。 虞晚拢紧外衣,抬脚迈出门槛,冷风迎面而来。 夏蝉走在一侧,紧紧搀扶着。 两人穿过蜿蜒的回廊,风带动满府的梧桐发出沙沙声响,金黄的树叶被吹落一地。 有树叶顺着风,打着卷贴上虞晚的衣帽毛边,牢牢吸附住。 她抬手拂过那掌状树叶,捏在了手心里。 脚步在风声下,几近无声。 愈近偏殿那扇虚掩的门,声音便愈发清晰,像是衣袖翻飞的动静。 虞晚止住脚步,借着半掩的门挡住身形,透过门缝朝院内望去。 院内梧桐树下,青石桌旁。 苏子衿一身炽红练功服,颈处盘扣严整,紧贴的绸料勾出清瘦的轮廓。 绛色系带狠狠勒住细腰,仿佛一折即断,又韧得惊人。 他墨发未绾,尽数披散在腰际,衬得那张脸越发显目。 下一刻,苏子衿在原地下了腰,长发尽泄在空中,随风轻晃。 他殷红唇瓣微张,似要咬住什么一般。 那腰肢软到了极致,从动作到身姿都透出股无形勾人的媚意。 虞晚轻蹙起眉,面色冷了几分。 她原还在想是怎样的一出戏,能得怀瑜班班主那般评价。 如今看来,确是不堪入目。 看苏子衿动作熟练,想来也不是头回做。 这般戏码,怎好让众人当着面看? 或者说,他早就在外面不知这样演过多少回了。 虞晚眉头越发紧,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风裹着落叶在脚边打了个旋,带起衣角,刮过地面,引得那股子怒意越发活泛起来。 虞晚还未从那抹刺眼的红与媚中回神,院中的人气场已经全然不同。 苏子衿忽地收了柔态,脊背挺直,端端正正立在原地,哪还有先前半分媚俗的模样。 虞晚手指微动,带动手中的枯叶,边缘的锯齿在掌心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怎得还不来,莫不是……又被哪个妹妹缠住了脚?”苏子衿做出个甩水袖的动作,声音掐细,似娇似诱,隐隐含着数不清道不明的一丝怨。 这句唱罢,他手指抵上脖间,喉结上下滚动一圈,把这句又重唱了遍。 调还是那个调,却不再是之前的味儿,更多几分挥不去的悲意和孤寂,失落也更浓几成。 不自觉中,虞晚的手无意识地捏紧,那本就缺乏水分的枯叶,脆生生裂成无数碎屑。 她敛眸不愿再看,心中的烦躁未散,反倒有火上浇油、愈演愈烈的趋势。 虞晚后撤一步,带着也在走神的夏蝉也跟着踉跄一步。 好在夏蝉反应极快,迅速扶稳,无声张唇做着口型:公主,是要回去吗? 虞晚点头,眉头仍皱着,手借力搭着夏蝉的臂弯转身。 转身之际,院内又有声音传来。 这次不是唱戏的戏腔,也不是练动作的声响,而是低低的自语。 “海棠红太艳。” 低语声落下,迟迟未接第二句,像停顿着在思考什么。 “鸦青色太沉。” “唯有这茜色,才配得上贵妃微醺时……心里头烧着的那点子不甘心。” 虞晚脚步顿住,骤然回头朝院中看去。 透过门缝,她看见苏子衿在石桌上摆了排发钗。 发饰甚至不成套,粗糙程度可见一斑。 他却挑得认真,眉目间都透出些柔和。 虞晚突然意识到,他思考的细节,都是在揣摩角色的心理。 这戏艳俗,虽她未曾听过,也不知讲的究竟是个什么故事。 但凭戏班主的定言,她也能猜到几分。 想来唱的过程中,定是充斥着大量情.色的唱词与动作。 无非是满足台下看客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罢了。 这样的戏,这样的角色,有什么好揣摩的? 可他非但认真琢磨了,还在那本就不成套的发饰中挑来挑去。 虞晚手按在门上,终是推了一把。 沉重的梧桐木门带动时,发出沉沉的一声闷响,惊得院中的苏子衿猛地回过神,握在手中的发钗险些滑落。 他专注的眼神骤然收住,循着声音转头望过来。 “公、公主?” 虞晚走进院中,来到石桌前,垂眸在那些粗糙的丝花上一一扫过。 “您怎么来了?这天寒,若有何事,您传唤一声便是……”苏子衿慌忙将手里的发钗放回桌上,耳尖悄悄泛起红意,显得有些局促。 虞晚没漏过他被染料染红的手指尖,语气复杂难辨:“你要在我的生辰……” 她语气稍作停顿,吸了口气才道:“唱这等怨妇的酸词?”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热意。 虞晚看着他耳尖的粉意慢慢消褪,面色也白了些,那双手又藏进了袖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嗯?”久久没等到回复,她紧盯着他,不肯放过他面上的所有表情。 “不是的……”苏子衿垂下的双眸慢慢睁开,直视着她。 那双乌黑的瞳清透,虞晚甚至能从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问道:“那是什么?” 苏子衿声音轻柔,却含着反驳的意味:“戏文是死的,可人是活的。” 他不再躲避她的视线,一字一句道:“贵妃也是人。” “她等的不是圣驾,等的是一颗心。” “她醉的,也不是酒。” 四目相对中,虞晚有些恍然,他的话语清晰传入耳中:“她醉的,是这泼天的富贵也填不满的……孤单。” 话音落下,眩晕袭来,她的身形猛地晃了晃。 夏蝉快速扶住虞晚,声音猛然带上一丝尖锐与警告:“苏公子!慎言!” 苏子衿原本清亮的眼眸暗了暗,眼底还带着几分未散的认真。 但他没再多说一个字,既没辩解,也没畏缩。 虞晚摇摇头,抓着夏蝉手臂的掌心下意识收紧,很快又松了力道,没往别处碰,转而死死攥住她的衣袖。 夏蝉紧抿住唇,不再多言。 “饶是你如此说,也改变不了这出戏的本质。” 虞晚语气重了几分,她上前逼近一步,字字诛心:“这戏,从头到尾就是裹着戏文皮的淫词艳曲,难道不是吗?” “而你,要在本宫的生辰当日,唱这首曲?” 苏子衿没退,他缓缓跪下,膝盖处的衣料瞬间被灰盖上一层。 他垂下眼睫,轻声说道:“是,您说的对。” “世人眼中,或许确如您所说的这般。” “可是世人看到的,就是对的吗?” 他膝行半步,仰头看着虞晚:“便是冥府判官,就敢保证自己手下无一例冤案吗?” “若是千百年后,世道变了……” “这出戏会在真正的戏台上,而台下坐着的看客,看到的不是淫邪,而是一个可怜人……” 他眼尾有些泛红:“公主,到那时,您说这戏……又算什么呢?” 虞晚手指收紧,指尖都泛着不健康的白。 她目光锁定苏子衿,好似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这是苏子衿入公主府以来,第一次敢反驳她。 可他的话语,却让她有些恍惚。 是了,世人眼中看到的就是对的吗? 她身在这勾心斗角的局中,难道还看的不够清楚吗? 这京城一派平和,这皇宫富丽堂皇。 可底下,却埋着她最亲近之人的骨血。 还有更多更多,深不见底的陌生尸肉。 虞晚抿了抿唇,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也轻轻攥了一下。 第22章 她的目光避开了苏子衿,又落回到石桌上那些粗糙的发饰上。 心底的疑问不减反增。 那他呢? 他说这话时,代入的,又是什么立场? “起来吧。”虞晚突然不想问,也不想知道了。 苏子衿依言起身,她能看到他的身体在单薄的衣物下,隐隐发着颤。 一阵风又吹来,虞晚抬手拢了拢肩头的狐裘,指尖触到温热的皮毛,对比显得身体愈发的寒冷。 “罢了。” 她转身,眼前的景物都开始泛出各色的星点,身体疲软之下,几乎将所有重量都压在了夏蝉身上。 “公主……”夏蝉稳稳扶着,声音是抹不去的担忧。 “无妨。” 在夏蝉的搀扶下,虞晚迈出偏殿大门,声音轻得几乎散在空中。 “你,且好好练吧。” 不待身后人回应,她缓步离开。 …… 公主府书房,咳嗽声低低地传出。 药童端着来不及放温的药汤,脚步急促地送来。 夏蝉接过药盏,细细地吹着。 “公主,这药还烫口,您慢些。” 她眼底含着心疼和一丝显而易见的埋怨:“那苏公子也是,也不瞧瞧自个儿什么身份,怎敢这般与您说话。” 虞晚不语,偶尔从喉间溢出些压不住的咳。 方才苏子衿那句“泼天的富贵也填不满的孤单”,仍在她耳边挥之不去。 夏蝉试过药温,这才将药匙递进:“公主,温度适宜了。” 直至汤药见底,虞晚喉间的痒意被压制下去,这才稍觉舒缓些。 她拢着手炉倚回了软椅中,阖目歇着。 静默良久,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格外清晰: “夏蝉,去库房,将那套茜色珍珠头面取来。” “这……是,公主。” 夏蝉脚步渐渐远去。 虞晚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喃喃自语: “他那茜色……终是不纯。” 作者有话说: ---------------------- 本章涉及的《醉杨妃》基于其早期形态进行扩展与杜撰,与广为流传的《贵妃醉酒》有所不同。 题外话: 放假啦放假啦!! 嘿嘿,祝宝宝们国庆假期过得愉快~!(搓手手) 第20章 左偏殿,庭院中,苏子衿还跪在原地。 直到虞晚背影消失,直到门外脚步声开始细碎,直到府上经久不散的药味更浓。 他也未曾动过。 后悔吗? 悔。 这个字像烙铁,滚烫地在心底灼烧着。 苏子衿终于动了动僵硬到不听使唤的身体,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膝盖钻心的疼痛和麻木混在一块,又麻又痒还烧得慌,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他沉默地掸去膝上灰土,面向石桌,忽然由内而生巨大的讥讽,浓烈到他想笑。 笑自己这永远不合时宜的一身骨,竟硬生生刺走了他唯一贪恋的暖意。 “且……好好练吗?”苏子衿低声重复着,声音暗沉到发哑。 他踉跄着上前一步,抓住石桌上那十分接近茜色的发钗,上面的丝花边缘甚至都脱线,可钗体却被他用绢帕一遍遍擦得发亮。 发钗尖锐的一端深深扎入掌心,刺痛清晰透过血肉,却盖不住心底头的那些苍凉。 怕吗? 他怕。 说不怕是假的。 苏子衿死死攥着发钗,用力到浑身都开始发颤。 他开始环顾四周,这殿中每一处精细的陈设,显得手中的发钗越发廉价。 刚刚与虞晚的每一句对话还清晰地在脑海中回响。 苏子衿觉得,自己大概是保不住这最后的栖身之处了。 他应当是……真的气着公主了。 其实,他并不怕没了这些所谓的锦衣玉食。 他真正害怕的,是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万物俱静,静得只余一片废墟,像被战争推毁后的尸骸满地。 为何要逞这一时之快? 为何学不会低头服软? 为何总保留这可笑又可耻、且不该存在他这低贱之躯的清高。 有什么用? 这个世界,容不下一个写不好故事,唱不好曲的戏子。 他一时的傲慢,最终赢得的,是一无所有的惨淡收场。 直到越靠越近的脚步声突兀地响起,苏子衿猛然回神,循声望去。 夏蝉手捧锦匣穿过回廊走来。 她在距他几步时站定,眼神隐带着警告和打量。 “苏公子。”夏蝉声音平直,听不出波澜,“公主吩咐,将此物赐予你。” 她将锦匣置于石桌未放物件的空处,掀起匣盖。 夏蝉不再多言,也不给苏子衿反应的时间,转身便退出偏殿。 苏子衿怔愣在原地,原本攥紧发钗的手不知何时松了,只余留落地的脆响。 他朝锦匣瞧去,匣内墨色丝绒为衬,正中静卧着一套镶珍珠的凤冠,珍珠约有四十余颗,颗颗莹白泛着柔亮的光泽,圆润饱满,更难得的是大小几乎一致。 光是珍珠就已如此亮眼了,更别提用翠鸟羽毛制出的翅翼,精致得栩栩如生。 与寻常的黄蓝配色不同,这个凤冠采用的是红蓝配色,茜色配上点翠和珍珠,实在是……璀璨。 苏子衿猛地咬住下唇,几乎要将唇咬破,更是将那疯狂上涌的热气硬生生逼回去。 锦匣上盖别着其他的发饰,粗略看过去大大小小竟有十几种之多。 这竟是一整套完整的头面…… 他颤抖着手伸过去,却在即将碰到时硬生生停在空中,再也前进不了半分。 她…… 苏子衿骤然收回手,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擦去。 她没有赶他走,还送来了如此珍贵的赏赐。 这是他第一次得到完整的、成套的头面。 苏子衿双腿都开始发软,更汹涌的情感在胸腔搅拌着、翻滚着。 他用手死死捂住嘴,才能勉强压下泣不成声的哭音。 所以,她没怪他。 热气上涌在眼眶里,有滚烫的东西从眼尾划过脸颊,砸在手背上。 苏子衿将整张脸都埋入双手,掩去骤然破碎之后显得异常狼狈的脸。 他缓缓蹲下,肩膀乃至整个身体都抖得厉害。 她和别人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她…… 她懂。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炸响时,他再也忍不住,嘶哑着嗓子恸哭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瞬间,可能是永恒。 不重要。 直到天色染上黑雾,夜空浓稠的黑调里总是透着霾蓝色。 像乌鸦的羽毛,看似黑,其实乌鸦才拥有最多的色泽。 那句振聋发聩的“她懂”,在脑海中不断重复、重复到淡化。 苏子衿突然站起身,拢紧身上的衣服,顾不上发昏的头脑和麻木的四肢,仓皇又决绝地朝主殿奔去。 她懂。 那,他也想懂。 * 夏蝉服侍完虞晚睡下,然后在门外裹着小被子,秋风总是吹得人心里发寒。 可是她想,只要公主在,这风也不冷,甚至暖滋滋的。 公主身边原有初夏秋冬四名自幼一块长大的贴身侍女,如今只剩她了。 其实公主很讨厌她总是谨守在门外这种俗礼,屡次劝说无效只得无奈一层又一层地给她加被子,好让她在寒夜中更好过些。 与寻常主子不一样,公主夜晚即便睡不着也不愿动用下人。 夏蝉仰起头看着天空那轮弯弯的月,将脸埋入被中。 她太清楚自己能活下来,不是因为别的。 只是因为,她是四名侍女中,最谨小慎微的那个。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夏蝉眼神从夜空中警惕地移过去。 她看见一身衣服都被风吹得散乱的苏子衿,那一头墨发更是飘洒在空中,扬起道道凌乱的弧线。 是苏公子。 “你……”夏蝉很小声开口唤了一声,在声音刚发出气音时就硬生生截断了。 她往更角落的暗处缩了缩,直到月光彻底照不到她后,重新陷入沉寂。 她是夏蝉。 她不在乎裴瑾公子,也不在乎苏公子,她在乎的唯有…… 这世间最好的公主。 门被推开时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连木门扭动关节时都没有发出吱呀的响动。 闷得像风吹开一样。 虞晚原本脸还埋在柔软的被褥中,一阵寒风吹来,吹动了发丝。 她迟疑地朝那骤然亮起月光的门望去。 “公主……” 急促的脚步声后,是突如其来的闷音。 像是膝盖跪地接触地面的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饶是虞晚也有些反应不过来。 第23章 “公主殿下……”苏子衿裹着满身寒气,踉跄着脚步冲进寝殿内,斜斜垂着脑袋跪在了床前。 他抬起头,那双墨瞳即便在月光之下都显得格外明亮。 “子衿是戏子。”他的头垂得更低一些,避开她的视线,“在这世道,我便是当之无愧的下九流。” “登台卖笑也好,逢场作戏也好,这些……” 他顿顿,才继续道:“是本能。” “可殿下看懂了……”苏子衿的话语突然顿住,不再继续说下去,硬生生转了一个截然相反的话语上:“珍珠很亮,点翠也极美,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般好的物件。” 虞晚眼神中难得露出一丝愕然,她看了眼毫无阻拦的大门,默默将自己又往温暖的被窝里裹紧。 她没有出声斥责夏蝉未拦,只是沉默着,盯着面前的眼里充满着她看不懂的光芒的苏子衿。 “……您看懂了我这皮囊下那点连我自己都厌弃的东西。”苏子衿自顾自继续说着,眸中是夜色都遮挡不住的火光,带着沉甸甸又不顾一切的邀请。 “那殿下要不要看看……剥了这身戏服之后,剩下的是什么?” 那一句大胆又带着勾意的话说下,虞晚脑海轰了一声,手指更紧地拽紧了被褥。 她直直地看着苏子衿。 柔软的月色之下,勾勒出的是一张清隽又献尽一切的张狂的脸。 那张狂很显然,不属于裴瑾。 “您要不要……亲手摸摸看,这身子骨,剩的到底是冷的,还是热的……” 苏子衿说完,微微扬起下巴,那白得晃眼的脖颈线条一览无遗,喉结无声地滚动着,每一下都带着刻意摆出的勾人。 虞晚裹着被子,缓缓坐起身,凝视着苏子衿。 他很像阿瑾,若是阿瑾…… 她会高兴,会主动,更会豁出所有去满足他。 只要是阿瑾想要的,她都给。 可他,是苏子衿。 他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都无懈可击。 那又如何? 虞晚视线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夏蝉该守着的位置,然后漫不经心地落在了苏子衿身上。 她将被子更紧地裹在身上,看着他豁出一切邀请她品尝的姿势。 虞晚清了清嗓,正欲开口。 却见苏子衿膝盖在地面上挪动一步,月光清冷又细碎的光线斜斜打下,衬得眼尾昏暗中越发熏红。 “您,”他唇瓣微动,吐出一个字,手搭在松垮的领口处轻轻一带,“看看我……” 柔软的布料仿佛毫无支撑点,指尖一拂,便悉数落下,层层叠叠。 大片堪比月色的莹白晃得人眼花,一抹朱色如樱桃般嫩软,悄然跃出。 “求您……” 苏子衿仰起头,食指从唇瓣向下滑至脖颈。 “让我也懂您几分。” 虞晚欲斥的话堵在喉间。 月色清淡,却能清晰地看清他指尖下的喉结。 圆骨弧线颤动着,带着他的指尖也跟着起伏。 好似无需用力,只需再碰一碰,便会不断在指腹下滚动,像盘在手中的玉石珠串,一拨一捻间,便能激出断续的相碰之音。 虞晚不由自主开始想,那究竟是什么调子时,苏子衿的声调却愈发勾人,带着欲盖弥彰的颤音。 “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 第21章 话音落下,一阵清风扑来,席卷着皂香冲入床榻,近在鼻尖。 虞晚有些恍惚,那味道她识得,是独供给公主府的一种花皂。 本该是熟的不能再熟悉的气味,却多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味。 “公主……” 温热的呼吸扑在面上,入目是一张骤然放大的精致面容。 少年上半身的衣服早已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光滑的肩头在月色下只剩一条泛着细碎光泽的线条。 他唇瓣微张,舌尖微挑便润了那一片本就柔软的唇瓣,更添几分光泽。 像新生嫩芽,任人采择。 “碰碰我,公主,您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苏子衿仰起头,将脆弱的脖颈都尽数露在外,舌尖被咬在齿间,只露一个尖角,抵在唇中。 “若是觉得麻烦,”他抬手间,水光的唇瓣含住自己的指尖,轻咬之下留不下齿痕,只让指腹更增些红晕。 他含糊不清:“我可以自己来……” “你!”虞晚手指更紧,指节更是像卡住了,死死抠在软被上,恨不得能穿透床板。 “弄疼我,弄伤我……都可以。”苏子衿不退反进,吮吸着手指,水声滋滋作响。 那条软如蛇一般的舌尖,灵活地在指尖上缠绕,让那手指更湿润。 “您只需说希望我对自己做什么……”他眉目含情,乌黑的眸子水光潋滟,眼尾红得像被酒熏透。 “只要是公主,我愿意……” 软音入耳,调子更是千绕百转,带着戏腔的韵味儿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含杂着豁出一切的献祭。 虞晚想退,却又死死钉在原地。 斥责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本该徐缓的心跳突然漏一拍快一拍地跳着。 有陌生的热意和摧毁一切的冲动从胸口处散开,传达四肢百骸。 该死。 虞晚十指猛然收紧,眼神冷了几分。 意识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明,可身体却开始不听使唤。 若不是用尽全身气力去遏制,怕是下一秒就将人掀翻在床,狠狠蹂躏。 在她破坏欲升到最高峰时,对方愈发得寸进尺。 苏子衿将那被舔得水润的指尖从唇中取出,顺着唇角下滑至喉结,划过肌肤,绕入背脊,在腰窝处打着转。 “您喜欢看我这样吗?” 他侧身,改变的姿势让她能够一览无遗。 他将所有一切都暴露在她的眼前,声音还在勾着:“您喜欢看我这样,自己……” “玩……” “自己吗?” 那手指,所到之处皆留下如蜗牛爬行后的粘液,在月光下明显至极,甚至无需特意寻找角度,便能看到隐隐反光的水痕,昭示着行走轨迹。 有不明的情绪如蛛丝缠绕,死死黏在心口处。 虞晚见那手越发往深处滑,若再不加以遏制…… 怕是要让人得逞了。 可不知为何,身体好似在与意志作对,非但没有想阻拦的意思,反如烈火袭了干燥的枯草,即将燎原。 不对,他不是裴瑾。 这个念头划破了迷雾的森林,在欲林中生生劈开一道震破天际的惊雷,彻响天际。 脑海骤然清醒几分。 虞晚压住那些不应属于她的情绪,抬手拽住他那愈发大胆向下探的手。 她手指收拢,死死扣住那纤细的手腕,让它彻底动弹不得。 虞晚对上眸底露出难耐的苏子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她的声音有些哑,却好似含着千年不化的寒冰。 “我知道。” 她看见苏子衿舌尖不安地舔舐着唇瓣,让那本就红艳的唇瓣越发娇嫩。 耳尖处更是红得如渗血一般。 “知道?”虞晚手中发力,试图将那手腕拽到正常的轨迹上,却纹丝不动。 他的力道仿佛在与她抗衡,她本就有些气力不足,竟是无法如设想那般行动。 “你若知道,就停下。”她的声音很冷,尾音却泄了些不经意的颤意,“现在,离开我的床。” 苏子衿唇瓣绽开了一抹笑,笑得勾人却无害,隐藏着疯狂的火光。 他就着她钳住自己手腕的力道,柔弱无骨般又贴近几分。 被扣住的手腕动弹不得,他便用另一只手将发丝理到耳后,将脸颊的线条尽显无遗。 “离开……么?”他身上的气息带着皂角的香气,被自身温热后更散开几分。 他状若无意地挣了挣那被控住的手,力气不大,却让两人的肌肤相互触碰中,挨得更紧。 “可殿下,您的手,攥得这样紧。”他仰视着她,声音哑中混着若有似无的引诱,“分明是,” “不准走的意思……” 虞晚怒极反笑,手反倒越发捏紧,奔着将人骨头捏碎一般的力度而去。 “你倒是很会曲解本宫的意思。” 却不料,换来的是一阵极致的吟哦。 “啊……”苏子衿喉间迸出一声隐忍的哼声,身子更酥了几分,几乎要软倒进她的怀中。 那一声好似将所有的克制都撕裂,紧接着是破碎不堪的细碎音调。 …… 虞晚默了片刻,大脑一时间有些宕机。 她是想惩罚对方的,没错吧? 怎么反倒好像奖励了他一般? 苏子衿喘息中捕捉到她那细微的迟缓,舌尖又舔过下唇,留下更诱人的水光,带着难以言喻暧昧的热气。 第24章 他唇边吐露出的气息越发浓重: “殿下您看……” “您也想的。” “我这身子,从头到尾都是您的,您便,别再忍了……” 伴随着他断断续续的话语,温热如无骨的身体偎进怀中,带着细细的颤抖。 裹紧的被不知何时散开了,凉风钻入却没带来预料中的寒冷。 反而烫得让人心慌。 心跳声轰然炸开,在耳边炽烈震响。 虞晚身体微僵,透过那单薄的身子,有另一个更剧烈的心跳声,透过他的胸膛,清晰到盖过她自己的心跳。 两道心跳融合嗡鸣混在一起,竟让大脑生出阵阵眩晕,还有种无法言表的情绪。 有那么一瞬间,虞晚几乎要分不清了。 她下意识垂眸,透过月光去看他的轮廓,那长长的睫毛垂下,细密地颤抖着。 他的五官,甚至于气息,都与记忆中的裴瑾何其相似,像到让她几乎要伸手抚上他的脸颊。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刹那,耳畔边仿佛响起了稚嫩又熟悉的呼唤声。 “阿晚姐姐~” 那接近童真的声音在脑海中震响,震退了所有迷乱,只剩下一种强烈的憎恶的清醒。 胸腔乱跳的心脏还在震动,却在此时产生出更多的自我厌恶,几乎要扼住所有的呼吸。 她的手瞬间顿在空中,转而沉沉下落。 她怎么能…… 怎么能险些因一个赝品而控制不住? 虞晚没有推开苏子衿,她就着这个姿势又细看一遍他的眉眼。 那双眸好似含着一汪春水,却干净得不染尘埃。 她就这样看着。 直到两道身影再也无法重合在一块,彻底分崩离析。 “苏子衿。”虞晚突然连名带姓地唤了一声,“你知道本宫为何选你吗?” 她看着苏子衿面上的媚意与勾人仍在,露出一丝茫然。 “因为……” “就凭这张长得像他的脸。” 虞晚的话像一根针,噗得一声刺穿了所有柔软,也刺破了所有的献祭。 苏子衿浑身都凉透,像是被水从头到脚淋透。 刚刚所有令人颤栗的滚烫如退潮般褪去,只剩寒到骨子里的空洞。 是他自作多情了。 然后愚蠢地豁出一切,想将自己献出去。 可其实她看的,还是那层皮。 所有的希望经不住太阳的照射,只需月光稍微亮起微光,就像恶鬼的哀嚎,被尽数净化。 他还软在她的怀中,那药气中的一缕香令人沉醉,恨不得就此溺毙其中。 可,终是他触碰不到的温暖。 “我知道了。”他嗓音低哑,压制住所有想嘲讽自己的冲动,撑着身体从她怀中退出去。 刚刚只会吹乱他心神的晚风,此时冷得刺骨,钻入肌肤所有毛孔。 苏子衿几乎是狼狈地从床上退下,跪倒在地。 膝盖摩擦地面时,只有火辣辣的疼痛,如同他的心一般,疼到麻木。 一地层叠的衣服刺目,嘲笑着他的不知所谓。 “公主……恕罪。”他嗓子哑得彻底,根本不像是一个每日吊嗓的戏子,反倒像个濒死的老人,被命运磨透嗓子后,发不出人声。 虞晚眼神聚焦一瞬,唇瓣张了张,却什么话语也没有说出来。 她眸光暗了暗,手指蜷缩,死死抠住了被褥。 最终,她别开了头,朝门外轻唤了声:“夏蝉。” “奴婢在。” “送苏子衿回偏殿。” “不必如此麻烦……”苏子衿猛地屈身,拾起地上那些被他亲手褪下,此时染满灰尘的衣衫。 他笨拙而急切地把衣服一件件覆回身体,试图将碎了一地的东西重新拼凑,也试图重新建起早已不复存在的心理防线。 脚步声消失的急促,房门被轻轻合上,内殿重归寂静。 只余那缕若有似无的皂角香。 直到确认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虞晚紧绷的肩颈才骤然松懈,缓缓靠回枕上。 掌心有细碎的疼,指关节更是因为长时间紧缩而传来无法忍受的胀痛。 她闭上眼,想将那张脸驱出脑海,可那双空洞洞的眼眸,在黑暗中显得无比清晰。 虞晚重新睁开眼,望向透光的窗棂。 不知过了多久,有气音在空中响起,几乎无法让人听见。 “若他看见我如今这副模样……” “怕是也认不出了吧。”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时间流逝,转眼便是公主生辰。 鸡还未打鸣,公主府门前已是车马络绎。 虽未设宴待客,但是各方贺礼却已源源送至。府中下人收礼、唱名、入库,忙得脚不点地。 “陛下赏赐赤金凤祥头面一套,东海明珠数斛,深海珊瑚一座——” “国公府来贺,羊脂白玉雕桃一座,孤本古籍数本——” “老将军派人八百里加急,赠北疆雪原所得白狼王皮裘一领,雪狐皮毛数条——” …… 下人唱礼声不断,将各种贺礼名单依次念出,声音嘹亮可传数条街,冲散公主府数月的寂寥,显出几分热闹来。 天色还暗着,苏子衿在下人接礼声中惊醒,拢着单衣走向窗棂。 这几日,像在数着混杂在一块的豆子,漫长又琐碎。 头两日时,无论是风吹草动,还是细微的脚步声,都能让他胸口那点灼热在沉寂中复燃。 可经过的,要么是送餐的小厮,或是洒扫的婆子。 有时打更的声音落下,天色便会黑得不像话。 直到第三日,他终于习惯了。 苏子衿听着下人用喜庆的调子唱出那些稀世珍宝的名头,嘴角勉力地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 他站在窗前,隔着那堵灰蒙蒙的墙,什么也看不到,耳朵却听得真切。 今日这满府的热闹,八方来贺,皆因她一人。 那些价值连城的物件儿,被珍而重之甚至快马加鞭送来,被恭恭敬敬唱名送入府库。 而他…… 苏子衿缓缓垂下眼。 他连被唱名的资格都没有。 外面唱礼声连绵不绝,伴随着公鸡打鸣之间,满是热烈。 他听不下去了,终于合上窗,将喧闹彻底隔绝,偏殿重归寂静。 静到连呼吸声都格外清晰,也格外……多余。 他站在窗边,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这双手,曾在那夜抚过自己的肌肤,做出最放浪的姿态。 现在想来…… 他什么也不是。 日头渐亮起,空气中的药味随之浓重起来。 苏子衿不知自己在窗边枯坐多久,视线始终落在桌上那套茜色头面上,旁边还摆着今日要穿的戏服。 外面的唱名声还在持续,却突然多了一份熟悉的敲锣小调。 是怀瑜班到了。 苏子衿抬眼望向窗外,那熟悉的锣鼓声敲打时,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他攥紧衣角,许久才松开,缓缓站起身,一丝不苟将常服穿好,推开了偏殿的门。 他想……去看看。 穿过回廊,走到正院边一个角落。 苏子衿将身体缩在转角阴影处,远远将视线落定在正中忙碌的班员们。 然后,他看到了她。 一袭雪青色的斗篷披在身上,绸缎般的长发随意散在肩头,未施粉黛的面容在晨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却仍精致得让人忍不住注目。 在她的身影闯入视线的瞬间,他的心紧紧被攉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公主~”怀瑜班的一个年龄较小的班员像猴儿般蹿到虞晚的面前,拉长着声调问道:“上回送您的人偶您可喜欢?” 虞晚抱着手中的手炉,目光落在对方身上,眼神软了几分,微微点头。 “那便好!您喜欢就好!”小班员像得了至高的夸赞,面上的猴妆只上了一半,合该滑稽的,可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在原地,摆出一个猴儿经典的扮相:“管他什么天王老子、阎王令箭——” “俺老孙凭这金箍棒,便能捅破那阴曹地府!” “定要从那生死簿上,把您的名字一笔勾销。” 他双眸聚集在一处,扮出那火眼金晴的灵动后,原地跳起挠着发:“只愿换您个长生不老,永世安康!” 虞晚怔愣一瞬,而后虚抬起手,宽袖掩在唇边,那双杏眼忍不住弯了弯。 “您笑起来可真好看。”小班员立定身形,刚刚那气势汹汹的模样消散,更多几分孩童的天真。 “要多笑笑才好。” “有心了。”虞晚的眼眸弯得愈发明显,她弯腰将手覆在小班员的头上揉了揉,声音很轻,“小小年纪,嘴倒甜。” “那便借你吉言,也希望你平安长大,事事顺遂。” 第25章 小班员被她摸了头,颇为不好意思:“您便瞧好了!待我长大成男子汉,定是那霸王模样,必护公主一世周全。” 虞晚收回手,听他那童言童语中的雄心壮志,唇角微弯:“回吧。” 苏子衿躲在角落,视线追随着虞晚的身影,看她转身离开,斗篷在风中微微扬起一点弧度,又缓缓落下。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他才一点点收回目光。 那不是他曾在她脸上见过的任何一种表情。 不是疏离,不是冰冷,不是那夜将他推开时的嘲弄。 是……有温度的,是柔软的。 原来,她也会这样笑。 原来,她会这样温柔地对待他人。 苏子衿抬起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心跳还在,乱得厉害。 那…… 他咬了咬下唇,脑海不受控地闪过许多画面。 她说带他回来,只凭这张脸。 可她,也送了他那套珍贵的头面。 她让他离开,也不来瞧他。 可那夜,她攥他手腕的手,明明那么紧,那么烫。 她对他说的话,冷得刺骨,可她从未真正赶他走,甚至依旧让人按时给他送餐,添置入冬的厚衣裳。 或许…… 或许她只是在生气? 因为那夜他冒犯了她,所以才会说那些话? 苏子衿呼吸急促起来,所有念头如春笋般冒头,便再也压不下去了。 怀揣着许多数不清的纷乱想法,苏子衿悄然回到了偏殿。 寝内,他视线落在今日要穿的戏服和头面上。 几日都未见到她了,但今晚他可以光明正大去寻她,给她唱戏。 《醉杨妃》他本是烂熟于心的,可方才他瞧见她的笑,忽然对自己的戏全然没了把握。 毕竟他几乎没尝过酒的滋味,除了税吏老爷那晚浅喝了一口,只记得辛辣至极。 既未醉过,那他还能演出那份醉意娇意的神韵吗? 苏子衿心中猛然一惊,突然有些慌了。 他目光转向屋角。 因公主生辰,昨夜就有下人将喜庆的酒坛送来。 犹豫只有片刻,他走过去抱起酒坛,迟疑地倒了一小杯。 “只是……尝尝。” 手腕翻转间,仰头将酒液倒入口中,辛辣直冲喉头。 他蹙紧眉头,强忍着咽下。 几乎是瞬间,有股热意从喉咙到胸腹之间化开,四肢都像被拉过筋,泛着些松弛。 原来,这便是酒。 苏子衿浑身都暖和起来,他慢慢将头面、戏服穿戴好,对镜描起妆来。 一切就绪后,他又饮下一口酒。 辛辣味好似被冲淡了不少,不再那么难以下咽。 他抬手做势,明显能感觉到每个动作都软了下来。 欣喜之中,他忘了一开始只为尝尝的初衷,一杯又一杯。 酒意渐渐上涌,他望着镜中的自己,眼角眉梢都染上一层戏妆盖不住的绯色,眼神愈发迷离。 醉意将时间拉长,将所有嘈杂都远离。 像把一切都用软膜隔开,摸不着真切,只有愈发清晰的心跳声。 苏子衿踉跄着站起来,循着记忆朝主殿走去。 今夜,他定能唱好。 意识模糊中透出几分清醒,脑海里反复回放的,唯有她白日对那小班员的那抹浅笑。 他也想,看她对自己那样笑一次。 月色很亮,将苏子衿的身影拉长,将那一颗颗随着走动微颤的珍珠照亮。 主殿内。 夏蝉把礼册放在桌上:“公主,这是今日的礼单,您可要过目?” 虞晚只轻瞥一眼便道:“无需,收好便是。” 过了会,她思索一刻:“外祖父送来的皮毛,单独找绣娘制衣。还有那白狼皮裘备下,待过些时日便穿。” “是。”夏蝉笑道:“老将军哪怕远在边疆,也是惦记您的。” “只是那裴侯府……”她皱眉,轻哼一声。 “嗯?” 夏蝉把礼册打开,指甲划在软纸上:“当真是可笑,您猜侯府送来的是什么?” “是一把瑶筝,这琴确实是好物件,但奴婢没记错的话……” “这是裴府已逝主母的嫁妆。” 虞晚看过去,礼册上那一行字分外显眼。 她轻笑,眼眸中却不含温度,一丝波澜也无。 “竟是如此捉襟见肘。” 夏蝉应道:“确实如此,想来先夫人的嫁妆都快被裴侯爷霍霍完了,当真是……” 她眼神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愤恨:“谁不知裴侯夫人出身国公府,嫁妆里珍宝无数。如今瞧来怕是不剩多少了。” 虞晚顿了顿,垂眸说道:“好生收起来吧,裴侯夫人与母妃交好,又是阿瑾的生母,她的嫁妆,能存一些是一些。” “是,还有——” 夏蝉的话被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断。 虞晚放下手中的暖炉,目光落在走来的苏子衿身上。 他似乎喝了酒,眼神盛满了雾气,却又清透至极。 苏子衿在殿门口站定,茜色头面上晃悠的珍珠流转着莹亮的光。 他并未行礼,一双眸被酒意浸得水光潋滟的,直直地望着虞晚。 虞晚收回视线,尚未开口,一旁的夏蝉已上前一步:“苏公子,岂可在殿下面前失仪?” 苏子衿回神,屈身行礼,动作并不紧绷,反而带着些松快,将动作做出特别的韵味儿。 “给公主殿下请安。” 他的嗓音因酒意而沙哑,透出一股子绵软的调,仿佛带着钩子。 虞晚拦住要斥责的夏蝉,并未动怒,只是挑挑眉:“你喝酒了?” “嗯!”苏子衿用力点头,带着头面上那点翠翅翼也跟着一同晃晃悠悠。 他上前几步,在她面前站定,微微歪头,认真地绽出一个笑:“喝了,他们都说贵妃醉酒时最美。” “我……我想演给您看。” 作者有话说: ---------------------- 第23章 苏子衿不待虞晚回应,团起水袖,挥手间,卷成一团的水袖在空中扬起,慢慢落下。 “这酒……”他垂下头,再抬眼时媚眼勾丝,勾人中又好似藏着些委屈,显得双眸雾蒙蒙的。 “怎越喝越醒着呢……” 夏蝉皱眉,飞快瞥一眼虞晚。 见自家公主没反对,她欠身行礼退出殿中,将大门缓缓关上。 门关上的瞬间,她背靠在一旁圆柱上,抚着胸脯喘了一大口气。 怎能如此、如此放浪形骸! 公主也不让她拦着,这,这…… 夏蝉跺脚,死死守在门口。 有新的唱句透过门缝传出:“醉倒也罢——” 虞晚靠在软椅上,抬眸打量着苏子衿。 他水袖翻飞间,唱词一句接一句,配着醉态下腰,腰肢柔软得好似绸缎。 这就是他要争的戏么。 虞晚端起茶杯,撇去浮沫轻饮一口。 好似没什么不同,只是些低俗的动作和酸掉牙的唱词罢了。 她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冷淡。 真是浪费时间,她竟真的在生辰当日,看了这等子不知所云的戏。 苏子衿醉态越显,腰肢下沉,每句唱词都用尽毕生所学的技巧。 他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虞晚的神情。 她没有笑,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他心中一紧,酒意助长了勇气和冲动,也放大了不安。 不够…… 远远不够。 唱到“空守寒殿盼君归”时,苏子衿的脚步突然动了。 他不再停留在原地,而是一步步朝虞晚靠近。 行走间,水袖在身侧轻轻晃动,他的眼神迷离却又直直地锁在她身上。 虞晚抬眼时,对上的是他那双眼。 好似和前几天那夜带着张狂的勾引不同,更多的是渴望和悲伤。 用最放荡的姿势和唱腔,却含着一双饱含孤寂的眼。 苏子衿走到面前,水袖一扬,跪了下来。 不是决绝地跪落,而是软软的,带着醉意,近乎哀求一般地跪下。 “君王可还记得……妾身……” 他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眼眸含满水汽,湿漉漉地望着她。 “公主……您还记得我吗……” 一语落下,虞晚的呼吸瞬间停滞,她猛然坐起身,盯着面前的人。 “记得什么?”她忽然伸手,挑住他的下巴拉近,两人距离近得几乎要贴上。 “嗯?” 苏子衿愣在那,酒意让他的舌头打着结,含含糊糊说不清楚。 “记得……” 他迟疑地歪歪头,然后露出一个天真到无邪的笑容:“记得贵妃很孤单……” “姐姐好像也很孤单……”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醉意的沙哑,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等的人,从来没有来过。” 第26章 “日日等,夜夜等,等到今日宫殿树叶落了几片叶都能数清楚了。” “可饶是如此,她还是在等。” 苏子衿的眼眶红了,唇瓣微微张开,满是酒气:“只为等到那个人出现。” 虞晚眼眶突然热了,死了许久的心好似重新开始跳了。 她错手之间,茶杯落了一地。 但她不管不顾地从椅上起来,蹲在了他的面前:“告诉我,你只是忘记了……” “只要你说,我便信。” 她捧起苏子衿的脸,靠得极近,语气声音都软得不像话:“阿瑾,是不是你?” 苏子衿怔怔地看着她,眼中满是迷茫。 随后摇了摇头,声音还含糊着,却字字清晰:“不是……我不是阿瑾。” “我是、我是苏子衿。” 他眼眸越发湿润,水汽浸透眼眶,一颗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 “您别……别把我认错了,我配不上……” “配不上您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虞晚的手僵住,却仍拉近了他,指腹温柔地抹去了他的眼泪。 “不对……”她声音也颤了,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脸:“你方才叫我什么?” “你再唤我一声。” 苏子衿缓慢地眨眼,露出一个笑:“我叫您公主啊……” “您好温柔。”他几乎是满足地溢出一声叹息,将脸往她的手指上又蹭了蹭。 “我……等到了吗?” 虞晚手指收紧,心像被狠狠撞裂,疼得她难以呼吸。 他说他不是。 他唤他公主。 不对,喝醉的人是他,不是她。 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唤自己姐姐。 “公主您……您别生气。” 酒意的后劲上头,苏子衿说出的话语越来越支离破碎,却仍本能地想哄她开心。 “是我唱得不好听吗?”苏子衿抬起手,笨拙地想去拉虞晚的袖子。 可他醉得厉害,身子一晃,差点摔倒。 虞晚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他。 他的身体很轻,但头面很重,晃出一道道残余的光线,带着他的头也开始有些晃悠。 虞晚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心里反复告诉自己,面前这个人只是喝多了,醉到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只是碰巧说了那个词。 他不是。 他不是…… 他不是! 可她的手还是忍不住,轻轻地抚上了他的眉眼,他的泪。 “公主,您别丢掉我……” 她扶着他站起来,动作轻柔到不可思议。 “……够了。” 虞晚将苏子衿安置在自己的软椅上坐下,声音带着疲惫:“不会丢掉你的。” “你唱得,很好。” 喝醉的人身上总是会散出一股子浓厚的酒味,仿佛身体不堪重负,索性将所有气息都排遣出来,交给空气来处理。 可苏子衿身上的酒意不是她印象中难闻的酒臭味,而是带着淡淡的酒香,像稻谷发芽后的那点涩涩的,冷冷的香。 是混着那皂角和稻谷散出的酿造的气味,像松针的味道。 不难闻,至少,她不讨厌。 苏子衿费力地睁大着双眼,被酒意熏得浓厚,却显得亮晶晶的:“公主……” “您说,我唱得好。” 他朝她伸出双手,近乎呢喃一般地说着:“公主,抱抱我……” “我好喜欢你……” 虞晚看着他伸出的双手,以及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渴望。 那双眼睛干净得不像个在风尘里打滚拼命求存活的戏子,反倒更像记忆中的那个…… 裴瑾。 她该拒绝的。 所有的证据都在告诉她,面前这个人不可能是裴瑾。 但…… 虞晚猛地攥紧手,身体支撑不住一般地按在了桌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在外面夏蝉询问之前她先回了一句:“没事,别进来。” 若她查到的消息是假的,那她该如何自处? 虞晚首次怀疑到这件事上。 若是背后之人权势滔天,若是……父皇呢? 若当真如此,她的消息,就不可能是真的。 不,不对…… 若连她的消息都是假的,苏子衿在公主府中呆了这么久,不可能无人察觉。 她脑中混乱成一片,所有的线索都聚集不到一块去。 耳边只有苏子衿那混杂着醉意的声音,仿佛在催促着什么:“抱抱我,好不好……” 抱他? 虞晚僵着头,一点一点看向躺在软椅的苏子衿。 最终,她上前,缓缓弯下腰,将他轻轻地拥进怀里。 “你喝醉了。”她声音低柔。 她……拒绝不了。 “呜……”怀中的人骤然爆出一阵呜咽声,破碎的,带着浓厚的哭腔。 苏子衿双手缠在虞晚的腰上,却不敢用力,也不肯放开。 他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用一种近乎崩溃的、泣不成声的语调,一声声哭喊着。 “公主……公主……” “我将心刨给你看好不好……” 他胡乱地将双手缠紧她,唇瓣呼出一阵阵的酒气:“喜欢……呜……喜欢……” “殿下,我喜欢你……我的命……我的命都给你……” “嗯……” “别不要我……” 虞晚身体一点点绷紧,她能感受到腰上收紧的力道,还有耳边一声接着一声的哭喊。 那声音很像呢喃,又带着委屈,好似所有难过都含在了其中。 她终是软下声音:“苏子衿,清醒一点。” “你喝多了。” “我喝多了……”苏子衿混混沌沌地说,抬手扯乱了自己的戏服,露出一片胸膛,仰头用濡湿的眼眸看着她:“是,可能是。” “可是我的话是真的……” “您不要我。”泪水不断从他眼角滚落,“子衿把这颗心都送给您了,您不要……” “从您把我从深渊捞回来的那天起……”苏子衿仰起头,语调中满是求而不得的痛楚与痴狂,“我便是您的,这身体的每一寸都是您的。” “亲亲我……” “求您了……” “我保证……睡醒了,我什么都不会记得。”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越发渴求地呻吟着、乞求着。 虞晚感觉心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酸胀中混着数不清的疼痛,针扎一般。 她望着眼前的少年肌肤泛红一片,像天边映红的晚霞。 “苏子衿。” “嗯……我在,公主……” 她终是看着他,俯身弯下腰,在他的唇瓣上轻轻触碰了一下。 “可以了。” 她说:“到此为止。” 话音刚落,她能感觉到腰上的力道突然软了下来。 那道束缚彻底松懈了。 虞晚站直身体,看着苏子衿沉沉睡去的睡颜,面色复杂,不知在想什么。 她捂着胸口,别开头咳了一声。 门外有佩刀摩挲衣服的声音。 是锦衣卫。 虞晚拢紧衣衫,蹙眉朝门口走去。 紧跟着,夏蝉颤着声音说道:“公主——” 虞晚打开门:“说。” 夏蝉面色惨白,死死压住话音中的颤抖,竭尽平稳说道:“裴侯爷,裴侯爷要趁今夜将枯湖开挖,重新注水填湖。” 作者有话说: ---------------------- 本章涉及的《醉杨妃》戏词属杜撰。 第24章 挖湖? 虞晚冷笑一声:“他敢?” “摆驾……”她顿了顿,“找个贴心点的侍女来服侍苏子衿,他喝多了。” 夏蝉屈膝:“是。” 她匆匆退下。 虞晚拢紧身上的斗篷,跨出门槛的瞬间就开始低低地咳嗽。 锦衣卫站在一旁,语气没有起伏:“公主,属下已经安排人看着了,您先喝过药再去也来得及。” “嗯。”她接过一旁侍女递过的药,药入口的瞬间,整个胃部都开始痉挛起来,争先恐后地挤压着,恨不得将所有苦药都挤入喉间,尽数呕吐出去。 虞晚却面无表情,只是用力将锦帕按在唇角,轻咳一声:“他为何突然决定今夜挖湖?” 锦衣卫将佩刀扶正,一板一眼地说道:“裴侯爷请了道士,道士算出因为填湖导致活水源消失,府中了无生机,今日是最佳引入湖水之时。” “知道了。” 正说着话,轿撵已经备好,虞晚迈步上前坐入其中:“起轿。” 夏蝉安排好事宜匆匆返回,跟在了轿边,神色有些焦急。 “公主,眼下已入冬,夜晚时最是寒凉……”她说着,手边还捧着老将军送来的白狼皮裘,“此时出行实在是……” 她话音刚落,一阵凉风吹来,几乎是同时,轿撵的厚风帘被风吹得鼓鼓作响。 第27章 轿内咳嗽音压制不住,一声大过一声。 “公主,不如奴婢替您前去,您便在府中候着……”夏蝉终是忍不住,急急开口,“若您的身体有什么差池,实是……” “不必多说。”虞晚断续地咳着,“我身边,只剩你一人了。” 夏蝉声音像被卡在喉咙中,竟是再也说不出只言片语。 是啊,公主身边,只有她了。 轿撵与锦衣卫的脚步声在深夜的巷口中显得分外清晰。 打更后,街道上是一片寂静。 只有零星的几道红灯笼挂在房屋边沿,照不亮路边,只能幽幽地散发着星点的光芒。 锦衣卫们人手一把火把,却被风吹得油点子四处乱炸。 他们无声地对视一眼,纷纷朝两侧散开,离公主的轿撵更远一些。 “快!”不远处,裴府火光大亮,大门敞开着,有无数下人提着装满土的桶进出。 虞晚用手帕掩着唇,拼尽全力压住喉间的痒意,抬手掀开厚厚的轿帘。 掀开轿帘的瞬间,初冬的冷风混着湿气冲入轿撵,她彻底压不住那痒到四肢的咳意,用力地咳了起来。 “公主!”夏蝉匆忙上前,试图去扶虞晚却被拒绝。 “不必。”虞晚边咳着,用空余的手撑住,走下轿撵。 她的身体瘦弱又娇小,咳起来更是没完没了,夏蝉只得将老将军打下的白狼皮裘罩上她的肩头,又塞了新的暖手炉,满眼都是抑制不住的心疼。 “公主,奴婢……奴婢烂命一条……怎能敌您的身体重要。” 话还未说出口,虞晚突然狠厉地呵斥:“住口!” 夏蝉眼底的泪几乎都要迸发而出,硬生生在她呵斥之下憋了回去。 “是,奴婢不说了。” 虞晚抬眸,沉沉地看向夜色。 黑夜像一只会吃人的巨兽,隐隐散发着不详的气息,连风吹的角度都和多年前一模一样。 锦衣卫已先行开路,一拥而入裴侯府,而后虞晚踏入裴府。 侯府人仰马翻,房门、窗户上到处贴着画着不明符号的黄纸符。 竟是连下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涂满了笔划出的符。 “我竟是不知……”虞晚撑着夏蝉死死搀扶的手,才能勉强稳住身形,她将口中的腥甜尽数压下,目光直刺向裴府死湖边站着的裴侯爷,“裴侯爷竟信这些?” 裴侯爷蓦然转头,面上露出不可置信:“四公主,今日乃是您的寿辰,您怎得大驾寒舍……” “裴侯爷深夜挖湖,想来是有什么必须为之的理由了。”虞晚空余的手将锦帕按在唇边。 说话间,厚重的锦帕染上那些许血液,红得刺目。 裴侯爷耷拉着的眼闪过一丝阴鸷,他转身走到虞晚身前,摆出一副恭敬至极的模样:“您这话说的,微臣府中近日贵妾生子,却整夜不能寐,这才请道士一看。” “这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 他将身上的尘土拍去,又鞠一躬道:“原是府中这湖,湖本应是整府中活气的地方,却又硬生生地填了,这才造成整个府内不利于生养,还有损财脉。” “哦?” 裴侯爷挤出满脸笑:“正因如此,四公主,微臣这才不得已重新挖湖引入活水,实是为生计着想,迫不得已啊!” 虞晚理了理嗓音,将沾满血的锦帕敛下,换一个干净的锦帕,才懒懒地掀眸看过去。 原本裴府的湖被土所掩埋,眼下,下人们已经开挖了近大半,呈现出一个凹槽。 她笑不入眼:“为了生计?裴侯爷这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可本宫记得……”她声音更冷几分,“这湖,是十一年前埋的,当时侯爷说的理由好像是此湖不吉,有煞气。” “对吧?” 裴侯爷面色一凝,讪笑道:“可四公主,当初是您先要求的填湖,微臣那是……那是为了迎合您才如此说的。” 虞晚目光落在那片被挖了一半的死湖上,声音没有半分商议:“本宫不管侯爷是为了什么。” 她转过视线,紧盯裴侯爷有些浑浊的双眼,一字一顿道:“这湖,不许动。” 话音落下,她抬手拦住准备替她出声的夏蝉,亲自下了命令:“锦衣卫听令。” 众人齐声应道:“属下在!” “封了这湖,谁敢动一铲土……” “杀、无、赦。” 裴侯爷脸色刹那间变了,他气得声音都开始发抖:“四公主,您管得实在是有些太宽了些。” “这是下官的府邸,自然是应该由下官说了算。” “本宫连你裴家的宗祠都敢管。”虞晚见锦衣卫将整个湖周围都接管下,将大部分重量都靠在了夏蝉身上,语气却没有退让半分:“何况这小小的湖。” “本宫说不允,便是不允。” 四周死寂得吓人,本就深沉的夜,此时更是静若寒蝉。 裴府的下人们手中的铲子都掉落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响声,在一片寂静中分外明显。 锦衣卫拔刀上前时,他们面面相觑,本能地后退一大步,更有甚者直接跌坐在地上。 那燃着烛火的祭台,被锦衣卫挥刀一劈,当即从中裂开。 衣冠楚楚的道士们死死握着手中的桃木剑,抖如筛糠,纷纷后退,连祭台都不敢护。 “四公主!!!”裴侯爷见状目眦欲裂,声音尖利到有些不似老男人,“您这般行事,就不怕……不怕陛下怪罪吗?!” 虞晚感受到手臂上力道加重,似是在担忧,她只是将手掌心覆在了夏蝉的手背上拍了拍。 她眼眸无波无澜,看都没看裴侯爷:“怪罪?” “侯爷若是觉得本宫行事不端,大可以去父皇面前告。” 一阵风吹来,虞晚猛地收紧手掌,用力地将锦帕按在唇边,将最后一句话逼出来:“只是侯爷确定敢让父皇知道,你在本宫生辰这夜,在做什么吗?” 空气更安静了。 虞晚甚至无需看裴侯爷的脸色,便能想到那该是多丑陋的一张嘴脸。 她的目光落在那片被挖到一半的湖上。 火光照亮的黑色泥土上,到处都是铲过的痕迹,一道深一道浅,丑得惊人。 她手指蜷缩着,指节都绷得发紧,喉间强压下去的咳意与阵阵眩晕交织在一起,令她头脑发昏。 十一年了。 这湖,埋了整整十一年。 而她,也找了十一年。 夜空中无声地开始下雨,似是彻底转季的第一场雨。 可雨落下时,虞晚只觉那阵头昏目眩更汹涌了些。 她眼前一黑,终是有些撑不住了,身体猛然晃了晃。 “公主!”夏蝉惊呼,死死扶住她。 虞晚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开口道:“锦衣卫留下守着。” “夏蝉,回府。” 作者有话说: ---------------------- 第25章 轿撵在裴侯府门口守候,短短几步路,虞晚走得异常辛苦。 她的头好重,脚更是软得几乎撑不住这本就过分轻的身体。 空气好凉,每次呼吸都奔着让整个胸脯冻成一个整体而去。 “公主,再坚持一下……”夏蝉的声音含着浓重的哭音,“下雪了……公主。” 虞晚恍恍惚惚,有雪粒子混着细小的雨珠扑到脸上,目光所及之处朦胧一片,可那细小到难以察觉的雪粒子却清晰可见。 清晰到可以看见还未形成雪花形状的雏形。 “下雪了。”她喃喃重复着。 厚重的布帘被掀开时,冲出一阵暖风。 热风一吹,强撑着的那根弦突然断了。 “公主!!!” 耳边是夏蝉尖利的嘶喊声。 虞晚眼前一片黑暗,意识混沌到不由自主,思绪也乱七八糟。 夏蝉总是最谨慎的那个。 她上一次听到夏蝉这样尖叫,是什么时候…… 声音模糊成一块,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记忆。 头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受控,自发地迸出来,一句一句连成清晰的画面。 她几乎快忘记自己是谁,现在身在何处。 “阿瑾,上回你说桂花糕好吃,我特意找御膳房的人学了,做到天都黑了,才做出这块能瞧的,你——” 声音戛然而止。 “阿瑾——” 几欲破音的嘶喊后,是重物跳河的扑通声,激起水花四溅。 “姐姐别过来……湖里冷……” 咕噜噜,咕噜噜。 水四面八方涌入口鼻,眼睛被蒙得刺痛,水顺着耳朵灌入,好像要灌到脑子里了。 水好冷。 “阿瑾,快抓住我的手!” “就差一点点了,快!” 好冷。 “抓紧我!我带你回岸上。” “阿瑾,醒醒,别睡,这么大动静,肯定马上就有下人赶过来的。” 第28章 “你再坚持一下,我带着你游不快……” 冷。 “姐姐……冷……” “我知道,我、我也冷。” “阿瑾,别睡……” 牙齿都开始打颤,好冷。 手脚怎么不听使唤了,好沉。 迷迷糊糊中,夏蝉的声音将她短暂地拉回了现实。 “起轿回府,动作快点,让府医在公主府门口候着。” “快——拿上令牌,去把太医都请过来,公主、公主晕过去了——” 意识又陷入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那分不清是何时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回响着。 “不行,公主还在发热,咱们做奴婢的,这时候更不能纵着公主乱来了。” “夏蝉!裴公子失踪了,公主急得直哭,寻常我们哪见公主哭过?何况公主待我们极好,你不想办法分忧就罢了,还如此阻拦,当真是冷心冷情!” “冬雪。第一,公主现在病还未愈,太医说了不能见风。第二,天色已暗,宫门已下钥,此时擅自离宫是大罪。” “你、你这个胆小鬼!我找初春去!她肯定有办法。” …… 虞晚身体在滚烫中浑浑噩噩,意识却独立出来,被迫听着这些被她锁进黑匣子里的记忆。 黑匣子像得了癔症的病人,一句接着一句、不受控地蹦出零碎的句子。 “皇后娘娘有旨:四公主的贴身侍女初春、冬雪侍主不周,纵主行险,惑主乱纪——” “为正宫规,着即杖毙,以儆效尤。” 额头砸在金銮殿外冰冷的地砖上。 好疼。 “儿臣虞晚,求见父皇!” 第二次磕下时,有温热的东西顺着流下来,钻入眼里,鲜红一片。 身体本就烧得晕乎乎,撞一撞反而舒服些…… “父皇若不见,儿臣便跪到您见为止!” 第三下、第四下。 直到数不清。 “都是儿臣的主意,是儿臣擅作主张出宫去寻阿瑾,与初春和冬雪无关。” “求父皇!放过她们……” 金銮殿外,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在回响。 没有半点回应。 远处,棍杖落在肉上的闷响,和锦帕堵在口中含糊不清的呜咽吃痛声。 罚得又快又急。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向紧闭的大门。 “等,等等……” 可没人听她的。 虞晚用尽全身力气朝前爬着,不顾太监的劝阻,一下一下拍在了大门上。 “父皇,都是儿臣的错,您让皇后娘娘放过她们……” 眼前的门未开,却能闻其声。 “为了两个下人这般,成何体统。” “朕看皇后说得没错,让这等不知轻重的奴才近身,只会害了你。” “也让阖宫上下都看看,这就是下场。” “退下。” 轻飘飘的几句话。 高高在上,不容置疑。 只剩空气中难以察觉的微弱呼吸声。 然后,消散。 一片寂静中,有温热的、苦涩的东西喂入嘴中。 混杂着夏蝉的几乎哽咽的声音:“公主您别再唤了,您烧迷糊了,也烧忘了……” “初春和冬雪在多年前,就……” “已经……没了。” 没了。 虞晚想,没了也好。棍子那么重,没了,就再也感觉不到疼了。 她想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如有千斤重。 她,好想母妃。 意识沉入水底,震醒一片沉睡的巨物。 “大将军回朝!” “恭贺大将军凯旋归朝!” 满朝恭贺一片,穿透了寝殿。 “外祖父……回来了。”虞晚挣扎着从床上下来,捂着包扎得极厚的额头,撞开阻拦的夏蝉,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去。 她不明白。 为什么一夜之间全都变了? 为什么她把裴瑾从湖里救上来,人却丢了? 为什么慈爱的父皇突然冷漠,向来和善的皇后突然下旨杖毙初春冬雪? 为什么连母妃都不让她见? 为什么…… “晚儿?!你怎么伤这么重!” 她终于扑进了外祖父的怀中,盔甲好硬也好硌人,冷得身体有些打寒战。 可那是她能抓住的最后的温暖。 有手覆在头上,很粗糙,带着挥之不去的铁锈腥气,却暖得人眼眶都酸了。 虞晚猛然爆发出一阵哭喊,混乱着,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外祖父……初春和冬雪没了……” “阿瑾不见了……父皇不见我……母妃、母妃也不见我……” 她仰起头,看着此时头发还没彻底白透的外祖父,呜咽得更凶。 “初春和冬雪……不知被扔哪里去了……” “还有……还有……阿瑾……母妃……” “救救阿瑾……” 虞晚想,她那时大概是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所有事情堆在一起。 分不清轻重,也根本没有轻重。 都沉得能压垮一切。 外祖父的声音沉稳如定海神针。 “好,晚儿别急,外祖父这便派兵前去处理。” 后来,皇城丧钟敲响了。 谁走了?她不知道。 直到夏蝉浑身都打着哆嗦,拼命稳着声音在床边向虞晚汇报。 “公主……” “贵妃娘娘难产,薨了,皇子也没保住。” “大将军交出兵权,自请边疆,眼下已经离京……只、只留了一支能供您差遣的锦衣卫。” 母妃……外祖父…… 浑身血液都像失了首领的兵马,四处奔窜,烫得有些发冷。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院中的,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当时哭了没有。 好像没哭,好像又哭了。 好冷啊,她想着。 冷到骨子里了。 身体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耳边乱糟糟的声音持续不断。 “快,宫中的太医来了!快给公主看看。” 有手指隔着柔软的丝帕把脉,耳边又是一阵听不懂的念叨。 鼻尖的药味越发浓重,身体也越来越滚烫。 热……又好冷。 疼……又舒服。 睡意袭来时,比黑暗更浓,散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沉沦。 所有难受都在这一刻消散,周身宛如被咸腥的温水包裹着,好似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这样蜷着身子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虞晚不想再挣扎了,只想彻底沉溺在这股诱惑人心的睡意中。 因为。 都是她的错。 耳边有细碎的话语声飘得好远,听不真切,她也不想听。 “药石无效,公主心脉涣散……”太医声音显得很急,“这……这是她自己不愿醒了啊!” “那怎么办……”夏蝉也失了寻常的沉稳,轻声却又断续,“我想想,让我想想……” “苏公子醒酒了没?去,快去寻来!” 声音渐渐远去,终于安静下来了。 实在吵得人心烦。 她想睡了。 往生?假的才好。 她,再也不想来了。 “阿、阿晚姐姐。” 黑暗的幕帘只剩一条缝时,那声音硬生生钻入缝隙,炸开一片星光。 “阿晚姐姐,我……我是阿瑾。” “睁开眼,看看我……求你。” 那声音颤着,却将每个字都说得清晰,好别扭的清晰,像念白一样。 可那寥寥几句,却像在干枯的林中投下火星,瞬间蔓延成一场无烟的火蛇,滚烫得惊人。 那声音像钩子,硬生生割断了所有缠绕的藤蔓。 是她的……阿瑾。 突有新鲜的气息猛地从口中吸进,身体本能地痉挛一下。 “阿瑾……”她终是迷怔地睁开了眼。 苏子衿的声音颤抖着,身上还残留着些许的酒气,很淡。 他艰难地,一字一句地从牙缝中逼出话语:“是,是我。” “阿瑾,真的是你吗?”虞晚突然伸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 “我终于,找到你了……” “阿瑾,别走……” 温热的气息交织着滚烫,苏子衿整个人僵住了。 她不是…… 为什么力气会这么大…… 下一刻,她的面容在眼前不断放大,苍白的脸被高温熏得微红。 她…… 还没来得及反应,她的唇贴上他的。 滚烫,炙热,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和疯狂。 像是要将他活生生拆吃入腹。 苏子衿想说“我不是阿瑾”,可夏蝉的话还犹在耳边回响。 他不能说…… 他该推开她吗? 不,他不想…… 可,可她的手越抓越紧,她的吻越来越深…… 第29章 他浑身都变得灼热,烫得几乎喘不过来气,只能被动地承受着。 任由口中最后领地被她掠夺、占有。 虞晚的手烫得惊人,或者说,其实他的身体也烫得可怕。 好羞耻…… 她的手为什么还在往下移…… 他被她吻得浑身止不住颤栗,手脚都软得彻底,却还晕乎乎地、笨拙地试图回应她。 喘息的间隙,虞晚的声音传来,很轻,却震得他鼻头发酸。 “阿瑾……别再丢下我。” 作者有话说: ---------------------- 真的真的真的十分感谢宝宝们的支持(送出无数飞吻,隔着屏幕疯狂蹭蹭你们) 第26章 世界天旋地转, 虞晚那娇小又滚烫的身体缠着苏子衿,将他向下拽去。 她的手指还在胡乱又没有章法地到处探,所到之处直让他心尖发痒。 热意从脚趾开始发酵升腾, 传达到四肢、每一寸皮肤。 这颠倒的姿势将他混沌的意识拽回一瞬。 苏子衿下意识想撑起身子, 生怕压坏她。 可手肘刚压上床榻, 两人之间刚生出一些缝隙时, 唇上传来尖锐的刺痛。 “嘶……” 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那环在他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蛮横地将他拽回去。 苏子衿重跌回那片滚烫的柔软里。 衣衫早就散开了, 什么也遮不住,肌肤毫无阻碍贴上去。 几欲要被她的温度灼伤。 苏子衿口中溢出更多混乱的声音,细碎到让他羞耻到脚趾都开始蜷缩起来。 他低低地喘着, 双手失了气力, 只得软软搭在虞晚的肩头上。 “别走……”她含糊着、呓语着。 说话间,她的气息夹杂着难以想象的温度吹拂在唇瓣间。 语罢,她未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再次追逐过来,舌尖带着高温和柔软, 再次霸道地侵占一切。 “嗯、嗯别……”苏子衿猝不及防,无处逃窜的舌头被她裹着, 翻来覆去地搅弄。 无数道让人心悸的酥麻从尾椎处升腾而起, 像过电一般瞬间窜遍全身。 虞晚一手控着他的腰,一手压着他的后脖颈, 迫得他只能更紧地贴在她身上。 苏子衿被动地低着头,承受着这个疯狂到让他彻底失了神志的吻。 视线模糊成一片,他想呼吸却没有空隙, 大脑嗡鸣着,一阵阵发着晕。 一声被逼出的叹息从两人交融的唇瓣溢出,轻微到像在叹息,又似是满足的喟叹,最终消散在唇齿间。 苏子衿放弃了抵抗,或者说,他从未想过要抵抗。 他任由自己沉溺其中。 哪怕,她认错了人…… 呼吸愈发紊乱,他快窒息了…… 温热的触感一路向下,烫得他头脑在一片混沌中猛然清醒。 那令人难以呼吸的吻突然中断,新鲜带着微凉的空气从口鼻钻入,胸口起伏间,肺部贪婪地呼吸起来。 可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面。 “等,等等……啊!” 虞晚烧得神志不清,只是一遍遍重复着:“阿瑾,唤我一声。” 雷电撕开夜空时,只剩满脑的电闪雷鸣。 “唤、唤什么……”苏子衿胡乱地摇头,泪水一点点被逼出眼眶,视线朦胧得只剩她模糊的面容。 “阿瑾,唤我一声。” 她的声音还在耳边重复,好似只知那一句话般,执拗地重复着。 苏子衿意识都开始涣散,眼尾熏得通红,蒙上水汽的双眼彻底失去了焦点。 他语无伦次,甚至开始求饶:“别、别……那里……不行……” 他越是求饶,她的手指就越发刁钻,灵活地、带着偏高的温度…… 烫得他忍不住想逃、想将自己缩起来。 好满,不,不满。 好奇怪…… 好奇怪的感觉…… 无望的失神中,苏子衿艰难地透过朦胧的视线看向虞晚。 她好似想把他,彻底变成属于她的形状……他模模糊糊地想着。 “阿瑾……唤我一声。” 又是这句话,苏子衿声音都被逼出哭腔,浑身都止不住地战栗、哆嗦。 “您到底想……听什么……”有汗从额头滑入,和泪水混在了一起,当某个点被碾过后,苏子衿再也忍不住,猛地抬起头,唇瓣微张着说不出话,“哈……啊……” 他修长又白皙的颈子仰起时,带出些汗水在空中滑落,一颗、两颗砸落在柔软的织物中。 汗水浸湿的脖颈,亮得晃眼。 “不要,不要了……我,我受不住了……呜……”苏子衿声音浸满了哭腔,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虞晚不知疲倦地重复着那一遍遍的:“阿瑾,唤我一声。” 每句话都带上了柔软又亲昵的称呼。 阿瑾、阿瑾、阿瑾,又是阿瑾,全是阿瑾。 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一个裴瑾。 苏子衿终是忍不住弓起身子,哭喊着。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哭喊也好、哀求也好,都不能让她放过他。 反而越发狠了。 他该高兴的。 可…… 为什么就不能是他! 所有洪水都被堵在了堤坝中,徒劳地冲击着坚不可摧的岩石与泥土。 “我……” 发丝被汗水黏在额头上,他浑身都在颤,肌肉死死绷着,也迎不来那份期盼已久的解脱。 她逼迫一般,偏偏让他吊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 “我说……”苏子衿呜咽一声,整个人都软倒在她的怀中。 泪水不断从眼眶滴落,他艰难地眨着眼,浑身上下都在疯狂叫嚣着难以忍受。 他齿关上下碰撞着,不断倒抽着凉气。 腰肢彻底塌陷了下去,软得仿佛没了支点。 “阿晚姐姐……” 这句称呼终是被她逼出了口,噙在眼眶中的泪也彻底决了堤。 “啊……不……” 白光闪入满眼。 “不要……” 苏子衿悲鸣一声,泪水从眼眶滚落。 他绝望地闭上眼,彻底放弃一切抵抗,将滚烫的脸深深地埋入她的颈窝。 一切都结束了。 苏子衿吸着鼻子,努力将泪水收回去,口鼻前萦绕不散的是虞晚身上的香味,她身上那抹混在药味里的幽香因着高温更明显了些,熟悉又好闻。 可他分不出心神去思考,满脑子都是挥之不去的“阿瑾”。 她唤阿瑾的声音很好听,真的好软,还带着极罕见的甜意。 这股子甜意却几乎快成为他无法避免的噩梦。 他该高兴的,前些日子他分明有意在勾引她。 不,不一样…… 那不一样。 之前他是苏子衿,而现在…… 他是“裴瑾”。 苏子衿猛地闭上眼,将又要溢出的泪狠狠框在眼底。 他忍着身上的疲软,手指肉眼可见地发着颤,想去收拢一下散开的衣服,至少让他……稍微清理一下自己。 可腰间的手臂环得好紧,好似生怕他丢了一般。 “阿瑾……” 虞晚的话语似呢喃般,时断时续:“终于找到你了……” “我好累,让我睡一会,就一会,然后我们……成婚。” 苏子衿整个人僵住,那双贯来勾人的丹凤眼微微睁大,眼尾彻底红透,水汽薄薄地浮了一层在眼睛里面。 他听着她一遍遍说着那些……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 都是说给裴瑾的。 还是在他把所有一切都献给她的时候。 苏子衿的手慢慢探到自己腰上,想将她的手松开些。 他小心翼翼地试图掰开她的手指,却丝毫不敢用力。 她呼吸好弱,灼热地呼在脖子上,好像下一秒就会停止。 他手上动作更轻软了些,带了些安抚般拍了拍。 “我……”他哽咽着,用尽力气才发出如游丝般的声音:“我不走……” 他想,他应该恨的。 可偏偏看她这副呼吸都困难的模样,心又像一块破烂的抹布被扔进洪流中,生绞着疼。 他还是无法遏制地……心疼。 “公主,放开我吧。”苏子衿声音带着止不住的疲惫,是力竭之后的脱力。 也是精疲力尽,从身体,到心里。 他的话音刚落,脖间传来一阵刺痛。 苏子衿闷哼一声,柔软的触感和吮吸的力度传来时,他不再做徒劳的挣扎,反而主动撩起一侧散落的头发,微微偏了偏头,让她更方便些。 第30章 她想标记他,占有他…… 那就,做吧。 尽管她想的……是裴瑾。 不是苏子衿。 “你是我的。”虞晚松口,难得清晰地说完一句话后,陷入了昏迷之中。 苏子衿咬紧下唇,在唇瓣上留下清晰的牙印。 牙齿越用力,刺痛也越清晰,仿佛在提醒着自己如今的境地。 他是……替身。 他死死咬着唇,唇角却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 腰上的力度彻底消散了,他也终于得以脱身。 身上黏腻得厉害……万幸的是,弄脏的只是他自己的衣衫。 苏子衿从床上下来,脚软到发颤,触地时,更是险些稳不住身形。 他踉跄一步,扶住床栏,一把将衣服拢在一起。 衣服上残留着浓重的气味,他自己的。 还晕湿了一片,格外显眼。 苏子衿回头,看了眼床上昏睡过去的虞晚,眼底满是自嘲。 身体却不由自主地伸手,朝她的额头上探去。 掌心还汗津津的,湿成一片,他猛然停住自己手上的动作,慌乱地收回。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一身狼藉,裹紧衣服摇摇晃晃朝紧闭的大门走去,用力将门一把推开。 夏蝉独自守在门口,只是垂下眸不看他。 苏子衿抬袖,狠狠擦去眼角的湿意,唇角勾起了一个冷冷的嘲意:“夏蝉姑娘。” “我按你说的做了——” 夏蝉打断他,只是欠身行礼:“多谢,苏公子回去歇着便是,奴婢还要照顾公主。” 苏子衿唇角的笑意越发冷,眼眸中划过一抹压不住的痛楚,声音里含着散不开的讽刺:“也是,一个戏子,演完戏自然该退场。”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又停下,声音平静得可怕:“还劳烦夏蝉姑娘吩咐下人替我准备些热水。” “这身狼藉总不好让旁人看见。” “是。”夏蝉招来两名侍女,吩咐后抬眸看他,语气没有波澜:“苏公子还有何吩咐?” “没有。”苏子衿朝前走一步,双腿软得不似自己的,却仍死死撑着。 他背脊挺得笔直,即便身处如此狼狈的境地,也不肯有丝毫放松。 苏子衿背对着夏蝉,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她醒来后,还会记得今夜的事吗?” 他没等夏蝉回答,苦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迈步走入庭院的夜色中。 “算了,别告诉我。” 夏蝉看着那道踉跄的背影渐行渐远,步伐虚浮。 她垂下眼,一遍遍抚平衣角上的褶皱。 她没做错。 转身,走进房间,夏蝉望着沉睡中的虞晚。 手上利落地浸湿帕,拧干水覆上她的额头上。 虞晚脸上还带着些许红晕,但呼吸平稳了。 太医早已用过药,眼下只需小心守候,待体温降下来,这道坎便也过去了。 她一点点将虞晚身上有些凌乱的衣服和被子都整理好,每个动作都做到细致,连脸颊边的碎发都理顺拨到耳后。 夏蝉起身,点上一炉药材熏香后,便坐在了床边。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声响。 她静静凝视着虞晚的面庞,如一尊不会动的石雕,只在换帕子时才会有动作。 殿内的烛火微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着安神香的味道,日日闻,早便闻腻了。 夏蝉看着虞晚紧蹙的眉头,即便是在睡梦中也未曾舒展开,看着她因高烧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庞。 整个胸口只剩满满的心疼。 夏蝉四岁时就被选中为公主的贴身侍女,自幼与公主一同长大。 四名侍女中,初春聪慧,秋霜细心,冬雪活泼。唯有她毫无长处,性格也贯来沉闷古板,死守规矩,是最不讨喜的那个。 幼时,她总是站在角落中,默默看公主与她们玩闹,从未想过加入。 冬雪总说,她就是那种喜欢在人兴头上泼冷水的性子。 怪不得会不得公主重用和喜欢。 夏蝉常常想,若是留下的是别人,无论是谁都好,都能哄得公主开怀一些,公主便不会像现在这般郁结于心。 可偏偏最后活下来的,是她。 “阿瑾……”虞晚睡得并不安稳,偶尔会呢喃着那个名字。 夏蝉俯身,取下她额头上已温热的帕子,在凉水中反复涮洗后又盖上。 “公主,夜深了,裴公子只是去休息了,奴婢守着您呢。” 她轻柔说着,眼神划过一抹复杂。 在她的安抚和照料下,虞晚渐渐归于平静。 夏蝉朝偏殿的方向瞥了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敛下眸子。 用苏公子的牺牲来换公主的命,在她看来是一件绝对值当的买卖。 至于苏公子怎么想,与她无关。 她不在乎。 只要公主好好的,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四下万籁俱寂。 残雪留不住,还未落地便化成水,从屋檐滴落,声声滴答。 * 偏殿浴池,平静的水面突然激起一片水花。 “呵……”苏子衿跪坐在浴池中,垂着头,唇角扯出一个模糊的弧度,湿漉漉的墨发贴在颊边,不断有水珠滴落。 温水将大部分污浊都冲去,他垂下手,一把拽过沐巾,猛地朝身上擦去。 可就在即将触碰上的瞬间,手指紧紧攥住沐巾,然后无力地慢慢松开。 沐巾落入水中,只余一声闷响。 苏子衿抬手捂住脸,有止不住的呜咽声从指缝中泄出。 他竟舍不得洗去身上这属于她的气息。 等她醒了,她还会记得今晚的事情吗? 他不敢奢望,也不敢想。 至少……她活下来了。 不是吗? 苏子衿手落下,到底麻木地拾起沐巾,借着花皂擦拭着身体,带起阵阵颤栗。 ……好酸。 浑身都酸软到不是自己的一样。 他是戏子,本是最懂何时该从戏里抽身的,却还拼命想留住这满身属于她的气息。 可惜……不属于他。 这见不得光的,终究留不住。 在公主府,就连醒酒药都是最好的,他借着酒表达心意的勇气,一剂汤药就被散得干干净净。 手指触到脖颈时,苏子衿突然停下,那里被吮吸过的刺痛已经消散了,只能抚摸到些不明显的疙瘩。 他垂下眸子,借着水面模模糊糊地看了一眼。 新鲜的吻痕,鲜红得像血。 印在苍白的肌肤上显得分外刺目,像一个明晃晃的标记,标记着他已经是她的人了。 苏子衿手指沿着那个痕迹缓缓摩挲,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敏感到肌肤都震起一片鸡皮疙瘩。 明明都这样了,还是舍不得移开。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皮肤之下的血脉随着心跳搏动着。是活着的证明,也是被她占有过的证明。 若是这痕迹能永远不消褪就好了,他想着。 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身上,提醒着自己…… 他曾经离她那么近。 哪怕她要的是另外一个人,可这具身体、这颗心,都真真切切地属于她,这便够了。 这是他偷来的,仅存的甜意。 他又想起她那滚烫的唇印上时,牙齿轻咬时带来的刺痛。 和她一遍遍重复的“阿瑾,唤我一声”。 苏子衿唇角溢出些自嘲。 起初,他以为他能做好这个替身,模仿好那个裴瑾。 可他却在这真实的处境中,生出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然后,被狠狠打碎。 裴瑾的重量沉到他难以想象,仅仅只是一个称呼就能将她从放弃希望的深渊拉回。 算了,都算了…… 苏子衿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整个沉入水中。 温热的水漫过头顶,脑海中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只剩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直到胸腔被窒息感压至难以忍受的程度,脑海中突而凭空响起一个声音,稚嫩的、焦急的、熟悉的。 “抓紧我!” 谁?是谁? 苏子衿猛地从池底钻出水面,水珠顺着发梢噼里啪啦地滴落在水面,眼睛被水迷蒙到几乎睁不开。 刚刚那个声音…… 他用力眨眼,有水流顺着睫毛滑入眼中,酸得眼眶发胀。 “抓紧我?”苏子衿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秀气的眉紧紧蹙起。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句话。 是谁对他说的? 这声音他分明从未听过,金玉班从来没有收过女童。 第31章 可那焦急的语气,却直直扎入他心口最深的地方。 可为什么那么熟悉? 那么让人……心悸。 紧随而来的,还有一种冰凉刺骨的错觉。 猝不及防间,他整个身子像煮熟的虾一样,狠狠蜷缩起来。 为什么这么冷? 心底也突然空落落的,好像被什么铁器生生挖出了一整块,呲呲冒血。 “啊……”他低低地喘息着。 “苏公子,是水凉了吗?可要添些热水?”门外有侍女听到动静,出声询问。 “不必。”苏子衿哑着嗓子回道,缓过神将混乱的想法甩出脑海。 他撑着池沿起身,溅起一片水声。 原本在水中松散开的长发,出水后便黏在光洁的背上,顺着发梢在肌肤上流出蜿蜒的水痕。 他赤足踩在地面上,走向浴室一角镜前。 被打磨得光滑的长镜完整又清晰地照出全貌。 苏子衿看着镜中的自己,愣在原地。 黑发湿漉漉地披散着,脸色苍白得像病过,可那唇…… 他怔怔摸上自己殷红的嘴唇,微有些肿。 脖上那印记在摇曳的烛火下照亮,存在感强到难以忽略。 身体还是他的身体…… 可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苏子衿摸到脖子上的痕迹,对镜扯出一个难看的笑:“真可笑。” “明明她要的不是你。” 他咬了咬下唇,唇上好似还残留她的温度,腰肢的酸软和某处隐隐的胀意更是提醒着,不久前发生的荒唐。 “可,为什么……”苏子衿望着镜子,看自己眼尾越来越红,像打过了胭脂一般。 “你还是……这么高兴。” 高兴到连这个痕迹都舍不得遮掩。 苏子衿深吸一口气,拧干湿发的水分,将衣服一件件穿上。 从里衣,到中衣,再到外袍。 走出浴室时,迎面扑来湿润的空气,将刚暖过的身体一点点冷却下去。 院中,天空零零散散地飘散着雪粒子,在黑夜中肉眼可见得开始变大。 苏子衿走向自己的寝殿,走得很慢。 慢到那雪花从不成型到渐渐成型,心也跟着一点点冻起来。 “装吧……”他呢喃着自言自语,有白色的水雾伴随着说话从口中散出,“反正你也只会这个了。” 室外,小雪洋洋洒洒下了一夜。 * 次日午后,天空仍阴沉沉,风声呼啸卷过院内的梧桐树,叶片声簌簌。 虞晚意识回笼时,伴随而来的是浑身的乏力,身体如散架一般疼痛。 “公主您醒了!”夏蝉几欲喜极而泣,俯身探上她的额头,“还有些热,但好多了……” “公主,您吓死奴婢了。” 虞晚轻轻应一声:“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她闭着眼睛,蹙眉忍着身上的百般不适。一场高热后,嗓音都有些暗哑。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却牵扯到手臂肌肉,传来一阵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酸胀,像是……用力过度? 昨夜零碎的记忆拼不成完整的画面,只隐约记得那一声声情动的呜咽。 虞晚猛地睁开眼,看向夏蝉:“昨晚发生什么了?” 夏蝉一顿,抿紧了嘴唇,回避着虞晚的眼神。 过了一会,她才开口回道:“公主您昨夜高烧不退,太医用尽了法子都不见好转。” “然后?” 夏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取下虞晚额上温热的毛巾,在凉水细细过一遍后重新覆上去。 接着双手合在身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她的膝盖与地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跪得很实:“您当时意识不清,眼看着就……” 她顿了顿:“奴婢便唤了苏公子过来。” 她的声音很平稳,动作更是一丝不苟,她俯下身,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请公主责罚。” 虞晚撑着床榻想起身,身体却软绵绵的,给不出半点气力,只得半倚着高枕。 脑海中又多出一些模糊的画面,携带着真实到不似梦境的触感。 被温热包裹着的指尖,破碎的哭音,还有…… 这些支离破碎的画面让她眼神骤然聚焦,看向夏蝉更冷几分:“夏蝉,你以前从不会擅作主张。” “奴婢知错。”夏蝉没有半分慌张,又叩了一个首:“可若是公主不在了,奴婢独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话语的言下之意却很明显。 虞晚攥紧被褥,别开头朝偏殿望去,半晌才开口:“去把苏子衿……” 她艰难地闭了闭眼,才将后面的话补全:“将人带过来。” “是。”夏蝉似是知晓虞晚不会罚她,又用力地磕在地面上,刹那间额间飘出一片红印,和撞击在地面上的闷响声清晰可闻。 她声音很稳:“奴婢这便去。” 虞晚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敛下眸子应了声。 夏蝉脚步声渐远时,虞晚才缓缓睁眼,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 她记不得了,可身体仿佛还有印象。 她声音淡得像雾,隐隐含着复杂的意味:“昨夜……我都做了什么?” 脚步声从远到近,打断了虞晚的思绪。 她朝声响方向望去。 苏子衿跟在夏蝉身后,墨发未束披散开随走路轻晃。 “给公主殿下请安。”他上前,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戏曲礼。 他的头微微侧着,一缕墨发顺着肩溜下,在空中轻晃,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般漂亮。 可虞晚还是看出些不对,他行礼下蹲时,有些滞阻,像是突然扯着什么一般卡着了。 “平身。”虞晚视线上移,目光落在他的脖子时,瞳孔微缩。 经过一夜,苏子衿脖颈上的吻痕已经不是鲜红的色泽了,变得有些暗红,却也更加显眼和……暧昧。 她……做的? 虞晚猛地别开目光,手指更用力地收紧。 该死。 她控制不住地咬紧牙关,随之而来的,不是什么旖旎的心思,而是更深更重的……背叛感。 虞晚压低声音,一字一顿:“苏子衿。” “昨夜,我都对你了什么?” 她的声音很冷。 苏子衿睫毛轻轻颤着,牙齿下意识又咬住下唇,将那本就殷红的唇,咬得水光一片。 他避开了她的眼神,喉结慢慢滚动着,一下又一下,像在无声地吞咽某种难以启齿的……东西或话语。 他全身唯有耳尖不受控地烧得通红,偏那背脊挺得笔直,敛下的眼尾偏还透出本能的勾人意味。 这副模样,像极了受尽欺负的狐狸,明明尾巴都夹起来了,偏还要靠近。 他沉默着。 他没回答。 在一片沉默中,虞晚心底最后那点侥幸彻底烟消云散,不,比烟还难抓住。 她碰了他。 她碰了,阿瑾以外的人。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出去。”虞晚低下头,从喉间挤出两个字。 苏子衿身上带着一股清雅的花皂香,那股香像一个阀门,让她破碎不堪的记忆重新组织,拼凑起来。 她想起自己是如何将眼前人当成了裴瑾,也记起他是如何呜咽着、被迫地喊出那声“阿晚姐姐”。 而“阿晚姐姐”这个称呼是谁教的,不言而喻。 一股冷意从心底升起,她狠狠咬住舌尖,尖锐到难以呼吸的疼痛传来,才勉强压住喉间的腥甜。 “公主殿下?”苏子衿站在原地,双手藏进宽袖之中,指甲深陷进掌心,骤然握紧,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与此同时,夏蝉也敏锐地发现了不对,跟着唤了声:“公主?” “没听见吗?”虞晚蓦地抬头,瞪向了夏蝉,眸子朦上一层水汽:“都给本宫出去!” “是。”夏蝉身体终是一缩,倒退着离开寝殿。 压抑的气息让房间中挥之不去的药香气,显得更沉重几分。 苏子衿还僵在原地没有动,在虞晚下一句驱赶之前出声。 “公主……”他声音哑得不成调,一双上挑的凤眼低垂着,却将每个字都念得字正腔圆,“您问昨夜发生了什么,” “……是想要听我亲口说,我是如何被您逼着唤那声‘阿晚姐姐’的吗?” “闭嘴!”虞晚手指收紧,被褥在她手下被攥得皱巴巴的,“你不配这么叫我!” “是,我不配。”苏子衿忽然笑了,笑得几欲破碎,又像在濒死之前绽开最后一抹勾人的艳丽,展露出一丝媚劲,“昨夜那场戏里,您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阿瑾。” 第32章 “可是。”他抬手拽开衣领,露出白皙的脖颈,上面那点红痕格外显眼,“在您身下承欢的人,是我。” “这痕迹……是您留下的。”苏子衿指尖抚在颈间暗红的吻痕,动作极慢极慢,好似刻意一般让她看得清楚。 “您碰的是我,公主。” 虞晚怒极反笑,始终攥紧的手慢慢松开、舒展开来。 “是吗?”她压住心底的那些分不清是怒火还是别的什么的情绪,侧过身子,让自己躺的舒服些,声音带上了些漫不经心:“是,我碰了你又如何?你不过是一个……聊以慰藉的赝品罢了。” 话音刚落,苏子衿身形晃了晃,面色白了几分。 他的手无力地从颈间滑落,垂落在身侧。 “赝品……”他低低地笑着,声音带着颤音和隐藏的丝丝缕缕的哭腔,他自言自语一般,声音轻到无法被捕捉:“可赝品……是会疼的。” 他抬起头,敛去面上残留的笑意,缓慢跪下:“子衿不过一个戏子,身份低微,自是不敢肖想更多。” “就算是下九流,哪怕所有人都瞧不起我,哪怕我曾无法抵抗任何人……” “可我也知道要脸二字。” “要脸?”虞晚将被子往上拽了拽,冷笑着说道:“要脸,然后来爬床?” “若真的要脸,夏蝉让你去学阿瑾时,你就该拒绝。” 苏子衿目光奇异地沉静了下来,他仰头望向她:“昨夜您高热不退,命悬一线。” “所以,我来了……” “不是因为怕死,不是因为怕这权势。” “只是因为……” “我心甘情愿。” 他膝行两步,眼底燃起一丝疯劲儿:“您既说我是赝品。” “那便让我把这赝品做到底,如何?” 虞晚一顿,眼底的嘲讽还未消散,便听他的声音又响起:“我不需要您把我当成他,只需要您……用我。” “若能留在公主身边,能被您触碰,赝品又如何……我不在乎了。” 这一番话落下,她只觉得胸腔犹如被更冰冷的雪水浸透。 他还想她触碰他? 虞晚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含着警告:“停,别再说了。” 苏子衿仰着头,脖颈拉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暗红的吻痕如落在洁白羽翼上一般,清晰可见。 他勾起唇,眼角上挑时分外撩人:“公主,您不想听了。” “可是至少,昨夜让您活下来的,是我这个赝品,不是吗?” 他那双乌黑的眸子里,隐隐夹杂着难以察觉的痛楚,被更多的执拗盖住。 虞晚抬起眼,目光一点点描摹着眼前人的眉眼,和他那几乎要献出一切的疯狂。 他绝无可能是裴瑾。 因为阿瑾绝不会如此,自甘下贱。 这个想法冒出头,将她所有的乱糟糟的心绪都抚平。 良久,虞晚用发软的双手,尽管手臂的肌肉还酸涩着,却硬生生将身体撑了起来。 她忍住那一晃就发胀的头痛,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苏子衿。 “呵。”她轻笑一声,“你倒是比本宫想的还要下贱。” 苏子衿身形微晃,那张脸上所有的神情都褪去了。 方才的疯劲儿被那句“下贱”扎破后,反而变得沉默了起来。 “不过既然本宫碰了你,从今日起,便留在本宫身边。”虞晚声音带着嘲讽和看轻,“也算全了你这心愿。” 他没有说话,只是跪着,将头低了下去。 如墨的长发散在两颊边,遮住大半张脸,看不清神色。 虞晚盯着他低垂的头顶,慢悠悠道:“我若没记错,早前有位恩放出宫的嬷嬷精心调教过你。”虞晚缓缓坐起身,双腿悬在床栏边,“想来那些取悦人的手段,你都学过。” 她故意将话说得难听,余光瞥见他的肩膀微微颤了颤。 她顿了顿,补出最后一句话:“以后,别让本宫在你眼中,看到不该有的东西。” “这是你自个儿求来的,记住了吗?” 苏子衿终于有了反应。 他身体伏得更低了些,方才还清亮的嗓子,此时几乎哑透,声音里压着哽咽:“子衿……记住了。” “既然记住了。” 虞晚手指微微缩了缩,她极其细微地呼出一口气,才缓缓道:“过来。” 她的手指了指床边的放得很远的脚踏,又指了指自己的脚边。 苏子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眼神怔愣中夹杂着难以置信。 他沉默了很久,嘴角扯了扯,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 然后,动作缓慢却坚定地一步步爬到了她的脚边。 “是……公主。” 虞晚见他真的就这么爬了过来,膝盖磨过地面,最终匍匐在她脚边,温顺得像一只被驯服的兽。 莫名的,有一股熟悉的怒意在心里升起,和那日在庭院看他练粉戏一般的烦躁。 虞晚眯起眼睛,伸出脚踩在了他的肩上。 “往后,这就是你的位置。” 苏子衿任由她踩着他,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任由那如缎般顺滑的墨发一缕又一缕从背后滑落到肩前,滑动时带过她的赤足,痒意也是一阵阵的。 他竟真就这么顺从了? 虞晚压住心底的那点火气,稳着声音,淡淡开口:“怎么不说话?” “刚刚不是很能说吗?一句接一句的。” “况且,你不是说心甘情愿吗?” 他又是沉默。 虞晚抿抿唇,准备将脚收回时,他突然轻轻用脸颊蹭了蹭她的脚踝。 动作卑微到极致。 却也……亲昵到极致。 那温热的触感瞬间散开,虞晚身体猛然颤了一下。 苏子衿缓缓抬起头,眼里的那股疯劲儿和鲜活气都消散了大半,只剩一片看不见底的死寂。 他朝她脚的方向又歪歪头,脸颊贴在上面,轻笑一声道:“公主。” “您的脚……好凉。” 虞晚猛然将脚抽回,裹进被中,可那处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脚踝上。 她明明在羞辱他,不是吗? 可他…… 虞晚垂下眸,心底有极其细微的波动,又被她狠狠压制下去。 一个赝品罢了。 片刻沉默后,她发出命令:“出去。” 她看着苏子衿刚站起身就晃了晃,很快又稳住,朝她行了个礼,踉跄着退了出去。 殿内终于重归寂静。 虞晚靠在高枕上,久久没有动弹。 头还泛着晕,口中更是浸透了苦药的味道。 饶是身体已经如此难受了,胸口的心跳还乱得一塌糊涂。 直叫人心烦意乱。 有风声响起。 夏蝉在寝殿外敲了敲门框,并未进来。 她说道:“公主,先前下江南的暗卫队已返回,有急事禀告。” 第27章 虞晚舒一口气, 将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都随着这口气消散。 “更衣。” 最后一件斗篷披上后,暗卫身形无声地从门外蹿进,单膝跪地:“殿下, 这是属下们在扬州时发现的物件, 请您过目。” 虞晚顺着看过去, 他的掌心朝上, 赫然出现一枚白玉佩。 玉佩雕刻得很粗糙, 圆盘上面只歪歪扭扭地刻了个小方块,看着像是一本书的模样,其余部分什么花纹都没有。 白玉本身的质地极好, 温润又有油光,只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呈现出一种不符合白玉的锈红色。 在看到玉佩的那一刻, 虞晚胸口剧烈起伏了一瞬。 她跨前一步, 手微颤着将玉佩接过来,眼神牢牢定在上面:“扬州?还有什么线索,细细说来。” 暗卫双手放在身侧,低垂着头,目不斜视道:“距扬州城约一里地处遍地是农田, 但我们路过时发现,唯有一处地寸草不生, 便前去查探, 在浅土层中发现了这枚玉佩。” “这玉虽雕刻简陋,但质地不凡, 属下们拿不准主意,所以一并带回交予您查看。” 虞晚面上看不出情绪,却捏紧了手中的玉佩。 这是她要来婚书之后, 亲自雕刻送给裴瑾的。 她哪雕过玉佩,便雕了个最简单的方块,还洋洋自得道“横竖阿瑾身上自带书卷味”。 玉佩虽简陋,但裴瑾却拒了府中准备的各种精雕细琢的玉佩,腰带上成天只戴这一枚,从不离身。 “寸草不生?”虞晚缓缓展开手心,凝视着玉佩上的锈红,“这玉,本不是这个色。” 她默了一刻,声音中带了几分笃定,也多了几分颤抖:“那一片,是不是失过火?” 第33章 暗卫将背躬得更弯了些:“殿下料事如神。” “属下也是如此推测,经勘测,该地确曾遭火。” “可有发现什么不对?”虞晚垂下眸,几乎要用尽全力才遏制住奔腾的情绪。 “往下翻挖时,发现了这个。”暗卫毕恭毕敬将一小块陈旧的衣料拿出来,面料四周被火烧得有些卷起来。“其余并无不妥。” 那一角面料老化到连原本的颜色都快看不出了,暗沉到发灰,还散着一股泥土和焦腥气,但仍然能看出原本的布料色泽是深色。 是麻料,农户平时常穿的一种面料。 “继续追查。”虞晚手指摩挲着玉佩,一字一顿:“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新的线索。” 她的声音平淡,心里却悄然松了一口气。 火灾,玉佩落了但未发现尸骨。 而这麻布的布料能在土里存到至今,说明至少这一片区域没被翻查过。 综合上述,能得出一个算得上好消息的答案:当时起火了,裴瑾慌忙中玉佩掉落了,但由于火势太大来不及拾回,可至少人逃了。 而这个麻料显然不是裴瑾的衣服,所以他身边还有人,只是不知此人是敌是友。 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毕竟这是这些年来,得到的离裴瑾最近的消息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很快就能寻到他了? 虞晚想着,抬脚朝书房走去,在夏蝉要上前扶时,她轻飘飘地推开:“不必。” 暗卫默默跟上,继续汇报。 “其余的暗卫已经开始追查,因事情重大,故属下先行回来向您禀告。” “还有什么消息,你一并说了。” 一行人穿过回廊,透过梧桐树光秃秃的枝干,阴沉沉的天空一览无遗,偶尔会飘下一些零星的雪花。 “是。”暗卫亦步亦趋,“关于苏公子,此次查到的资料与上次并无区别。” “但深入调查时,属下发现在当地官府登记的已故户籍上,并没有李氏夫妇二人。” “哦?”跨过书房门槛,虞晚走到桌案后,倚入铺满皮毛的软椅中,垂眸望着手中的玉佩,“上回的消息说是李氏夫妇是江南人士,这个确定吗?” “确定,官府确有二人的户籍登记。” “继续查便是。”虞晚漫不经心地回道,将玉佩翻面,看着上面后刻上去的瑾字,“地方官员本就缺乏管束,难免在政事上不用心,有所疏漏更是常有的事。” “还有吗?” “除此之外,便没有更多的发现了,裴侯爷早年屡次下江南这事上次已给您汇报过了,均有记录,几次都是为了裴府主母名下的几家铺子而去。” “好。”虞晚朝他看了一眼,这是上次负责盯苏子衿的那名暗卫。 她当时本想向这暗卫询问更细一些的,但眼下看来,也没必要再问了。 还是那些不入流的手段,不过一是贯爱攀附权贵罢了。 苏子衿与那些人,并没什么不同。 “下去吧。” 暗卫退下后,夏蝉端着檀木雕花盘,上面放着一碗药、一碗粥和几碟清淡的小菜:“奴婢服侍您。” “放下吧。”虞晚身体后仰些,避开了夏蝉拿着药勺的手,转着椅子面朝桌案,拿起新的瓷勺,自顾自喝着粥。 白粥入口,在舌尖漫开淡淡的苦味,里面加了不少被熬得软烂看不出原形的药材。 并不好喝,但虞晚常年服药,对这种苦味基本是习以为常,好似连味觉都要退化了。 “公主……”夏蝉愣在了原地,随后小心将那碗药放在虞晚手边,面上划过一丝黯然。 虞晚只是一勺接着一勺喝粥,连眼皮都没有抬,更没有看夏蝉一眼。 头还有些胀痛,身上也乏力得厉害,像是浑身骨骼都被拆开又重组了一遍。 但这些都比不上心底那挥散不去的背叛感。 不光是因为碰了裴瑾以外的人,还有身边最亲近的人亲口将过往那些事泄露出去的冷意。 “公主,奴婢错了。”夏蝉眼瞧着虞晚身上的疏离气息越发浓重,终是慌了。 她扑通一声跪下:“奴婢不该擅作主张,可、可若让奴婢看着您……” “奴婢实在做不到……” “错了?”虞晚慢条斯理将药喝完,都不用看就知道夏蝉心里的想法,毕竟相处这么多年了,夏蝉什么性子,她最是了解不过了。 她轻轻将碗放下:“不必多说,我看你最近闲来无事,府中上下事务虽不多,却也缺些人手。” “公主……”夏蝉不可置信抬起头,眼底隐约有泪,“您身边怎能缺人服侍……” 虞晚抬眼,看向门口。 远处有一个身影正朝书房走来。 “这不就来了?”她看着苏子衿端着餐碟走进来,透亮的山楂糕伴随着他的步伐晃晃悠悠,“既是你一手造成的,往后便由他在我身边服侍便是。” 正说着,苏子衿走进来。 “殿下,上次您说要少放些糖,我便做了些改动。”他将餐碟放在虞晚面前,身上衣服已经换过,一袭朱色长袍松垮披在身上,“您尝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他面色平静,仿佛刚才在寝殿中的种种都未曾发生。 “下去吧。”虞晚不看夏蝉,只捻起一块山楂糕,软弹的触感从指腹上传来。 夏蝉脸色一点点白了,行礼退下:“是……” 虞晚抬手,将山楂糕送入口中,酸甜味几乎是瞬间抵达味蕾,在口腔炸开。 入口适中,既不会过分甜,也不会酸到倒牙。 依旧是做得刚好入口的大小,很是贴心。 “还行。”虞晚淡淡瞥向一旁候着的苏子衿,目光落在他的衣服上。 一抹朱色艳丽,如她先前所想,浓烈些的色彩确实更适合他。 “那位嬷嬷就只教过你这些取悦手段?”她不紧不慢地吃着,补上一句,“不过如此。” 说完,虞晚不等回答,便不再看他。 殿内只余炭火在铜炉中燃烧时的噼啪响。 她指腹轻描玉佩上歪歪扭扭的瑾字,心底奇异地安定了下来,腾出一只手拿起一枚山楂糕放入口中。 下一刻,公主府大门外遥遥响起通传声。 “皇后娘娘到——” 紧跟着是一阵由远到近的脚步声。 原本还慢吞吞吃着山楂糕的虞晚蹙眉,环顾一眼四周迅速做出了决定。 她抬手指向屏风:“去后面跪着,不许回头。” 屏风是纱制的,朦胧且半透,只能起到一个装饰的作用。 苏子衿垂下的睫毛轻轻颤着,依言转身,顺从地走到虞晚指着的屏风后,缓缓跪下,只留一个纤瘦的背影。 虞晚目光刚从屏风上收回,书房外便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她整了整衣袖,面色平静。 门推开时,冷风灌入室内,又被温暖覆住。 皇后一身明黄绣金凤宫装,乌发盘成复杂的高髻,金色凤冠熠熠生辉。 右手戴着又尖又细的赤金镶祖母绿护甲,指尖虚搭在宫女的臂弯上,缓缓走进来。 她走得慢而稳,裙角只有轻微的摆动,鬓边步摇也随着步伐一步一摇。 “晚儿。”皇后声音温和,开口道:“昨儿听值班的太医说你高热不退,你父皇急得奏折都看不进了,非要亲自来,可晨起还要早朝,本宫劝了好一番才劝下。” 她语速很慢,面上带着散不去的笑意:“你也知道,周边邻国还在边境虎视眈眈,江南那儿又报了寒潮,朝上多少事儿都在等着皇上拿主意,实在是脱不开身。” 虞晚静静听着,将口中的山楂糕咽下,未曾抬眼。 皇后仍笑着,慢悠悠道:“所以本宫替皇上来一趟。瞧瞧你,可怜见的,这小脸白的。” 她说着,目光好似不经意一般瞥了眼屏风后苏子衿的背影:“这屏风后头,是你新添的人?瞧着实在生分。” 虞晚原本半靠着软椅,闻言坐直了些,她没去瞧那屏风,只是拿起暖炉抱在手掌心,语气平淡无波:“不过是儿臣近来无聊,寻来消遣的唱戏伶人罢了。” 屏风后的苏子衿身子一僵,那背脊仿佛刻意般又挺直了些。 虞晚抬眼看向皇后,眼眸微弯,那抹浅浅的笑意浮于表面,未入眼底。 她声音放得很轻,却又字字清晰:“让您见笑了,儿臣自幼被贵妃娘娘惯坏了,宫中规矩总是记不全,总得劳烦您来指点。” “毕竟不是谁都能像皇后娘娘一般,事事周到,连父皇的心思都能揣得明明白白。” 皇后笑得愈发和善,眼角的细纹混着上妆的细铅粉,更明显几分。 第34章 “你这孩子,跟本宫还说这些客套话,本宫与昭贵妃当年在闺中便极为要好,一同进宫后,更是情同姐妹。” “可惜她福薄,早早便走了,只留下你这么一个孩子。” 太监搬来一把高椅,皇后轻抚衣摆,徐徐坐下:“你说,本宫不照拂你,照拂谁呢?” 说话间,她身后的太医提着药箱上前一步,躬着身子朝虞晚走去。 皇后继续说道:“这太医是本宫用惯了的,医术尚可,今儿特意带过来给你号号脉,也好让皇上宽心。” 虞晚靠回软椅,抬手露出细白的手腕,任由太医覆帕搭指。 她目光落在皇后的发髻上,尽管头发梳得细致,到底还有几根银发从发隙间透出微光。 虞晚轻笑一声,语气忽而带上些软调:“皇后娘娘待儿臣的好,儿臣铭记于心,片刻都不敢忘。” “依儿臣看,还是皇后娘娘福厚,才让父皇如此放心将六宫交给您打理,想来是极其信任您了。” 她停顿一刻,唇角的弧度更深:“不像当年贵妃娘娘还在时,便是晚睡一会儿,父皇都要狠狠训斥一番。” 皇后面上笑容未变,只是语气稍多几分紧绷:“你倒会说贴心话,本宫是六宫之主,替皇上分忧自然是分内之事。” 她轻瞥一眼太医,交换了一个眼神。 得到太医的确认后,皇后就着宫女的搀扶站起身:“本宫与皇上也是担心你的身子,眼下瞧来,你既无碍,本宫便不扰你歇息了。” 话音落下,一侧的宫女便捧着描满金漆的木盒上前,皇后细长的护甲挑起珠链,随意打量一眼后松开。 珠链落回木盒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前阵子皇上特意挑了最好的一斛东海明珠给了本宫,本宫瞧着品相甚好,便勾了串珠链。” 皇后转身的动作都做得端庄,稳步走到门口,回眸时,视线在屏风上快速掠过后,又落回虞晚身上:“你留着把玩也好,你肤色白,这珠链,很是衬你的肤色。” 虞晚面上端的还是淡然的模样,只有眼神极快地暗了一瞬。 “那便多谢皇后娘娘了,正好昨儿父皇送来的生辰礼还缺个配饰。” 她抱着暖手炉起身 “皇后娘娘走好,儿臣便不送了。” 皇后脚步微顿,很快又恢复自然,稳步朝外走着。 一行人来得壮观,走时也阵势浩大。 待皇后走后,虞晚的面色彻底淡了下来。 “来人。”她轻瞥一眼盒中的珠链,眼神更冷几分,“将皇后送来的东西,好生验一验。” 府中侍女走来将木盒收走。 待府医验过之后,那串珠链被放回桌案。 整个过程无声又快速。 见东西没问题,虞晚便重新倚回软椅中,左手揣着暖炉,右手摩挲着那枚玉佩,上面方方正正的形状硌得指腹有些刺刺的。 这两日的事情发生的有些多,她蹙着眉头思索着。 全然忘记屏风之后,还跪着一人。 屏风后,苏子衿还跪着,身后脚步声又杂又乱,来来回回,听不真切。 膝盖开始细细密密地发麻,刺痛顺着骨缝蔓延到肌肉上。 他不由得开始想,她是忘了他的存在吗? 其实也没什么。 比起方才被她踩在脚下的疼,这点算什么呢。 何况这种疼他不是没受过,戏班里练功时,跪一两个时辰都是常事。更遑论还有班主刻意刁难,身上更是无时无刻不在疼。 可到底……身体的疼能忍,心理的空落却越来越重。 他把所有体面都撕碎了,匍匐在地趴在她脚边。 现在更是像物件一样跪在角落里。 明明她说他“下贱”,明明她说“不过是消遣的伶人罢了”,可他就是不想离开。 哪怕是以这样的方式留在她身边。 苏子衿垂着眼,凝视着干净的石砖地,时间一点点过去。 直到膝盖又传来一阵刺痛,伴随着钻心的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跪了很久。 她让他跪在屏风后,他就跪着。 她没说让他起来,他就不起来。 苏子衿扯了扯嘴角。 毕竟这不就是他自己求来的吗? 她现在根本没注意到他。 用完了,就将他丢在一边,再也想不起来了。 他甚至没有那个裴瑾一根头发丝重要。 可他不想被忘记,哪怕被她再羞辱一次…… 他也想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苏子衿咬住下唇,用力到隐约尝到一股血腥味。 徐嬷嬷说过,伺候主子最忌讳的就是干等着,要主动,要讨喜,要……献媚。 他已经把所有尊严都踩在脚底了,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何况……他的身体,他的一切,都是她的。 苏子衿深吸一口气,忍着膝盖的麻木,挪动着,一点一点缓慢地转身。 视线从最开始什么都看不见,到一点点开阔。 透过纱制的屏风,朦胧中,苏子衿能看到虞晚倚在软椅中的侧影,她一动不动,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他视线最终落在那串被验过之后,孤零零扔在桌案边缘的珠链上。 有细微的摩擦传来,像小猫用爪子扒拉绒毯的声音。 虞晚回过神,这才想起来屏风后还跪着一个人。 她漫不经心侧首,朝声源望去。 苏子衿不知何时离开了屏风处,朱红色的长袍本就宽松,此时因动作导致领口凌乱地大敞着,修长的脖颈仰起,那处暗红吻痕分外明显。 他半垂眼眸,睫毛轻颤着在眼下打出一小片阴影。 最为显眼的,是他齿间衔着的那串珠链。 东海明珠个头约拇指大小,一颗尚可,但这是一整串。 莹白的珠串被他含在唇舌间,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在空中甩出些细碎的光斑。 唇张得久了,便有些银丝从唇角溢出些,润得那唇色嫣红欲滴。 “这便跪不住了?”虞晚目光落在他不断滚动的喉结上,眼神像在看一只摇尾乞怜的宠物:“用这种方式来提醒我?真是长进了。” 苏子衿仰起脸,湿漉漉的乌眸更雾几分。 他从喉间溢出声含糊不清的哼声,舌尖故意一般探出,灵活地绕住珠链,又往里含深了几分,以至于两侧脸颊微微鼓起些弧度。 虞晚手指轻轻在玉佩上抚过,呼吸有细微的停顿后又恢复正常。 “皇后赏的东西也敢往嘴里塞?”虞晚眯起眸,她本该觉得被冒犯的。 可看着那珠链被他含在口中…… 方才这串珠子被皇后挑起又扔下,那张永远满含笑意的脸,暗藏着施舍与挑衅。 而此刻,这珠子却被他用唇舌捂热,用涎液浸透,将那凤赐玷污、践踏了个彻底。 竟让她莫名生出了一股愉悦感。 “爬过来。”她屈指敲了敲椅扶手,唇角却细微地勾起一抹弧度:“把链子叼稳了,若是掉了……” 她话语未尽。 苏子衿模糊地“嗯”了一声,双手撑在地上,一点点朝她爬去。 他爬行时,珠链晃动得明显,圆润的珍珠扯着链条相互碰撞出悦耳的叮当响,与更多的银丝缠绕在一起。 当他终于匍匐在脚边时,含着那珠链朝她仰起头,朱红的长袍彻底从肩头滑落。 珍珠莹白光滑的表面已经沾满黏腻的水光。 虞晚俯身,按住他的后颈,指腹轻轻捏了捏,换来他呜咽一声,唇舌愈发用力地含紧了珠链。 她凝视着苏子衿的眼眸,心底突生出几分好奇。 手收回时,她压低的声音在他耳边漫开:“叼这么稳,是想要赏?” “说说看,你想要什么赏?” 第28章 虞晚问完便等着苏子衿回答。 苏子衿白皙的脸颊微鼓起, 那串珠链几乎被他吞进大半,唇瓣因无法合拢而轻轻颤抖,晶莹的涎液不受控地自唇角滑落, 拉出透明的一条长线。 他手撑着地,将头仰得更高, 以便她能看得更清楚些。 那双湿漉漉的乌眸缓慢地眨了眨,长长的睫毛扑朔着, 漾着水光,里面好似混着些难以察觉的难堪, 以及若有似无的期待。 虞晚后知后觉, 他还含着珠链,而她先前说了不许它掉出来。 她本不喜他这副顺从和刻意勾引的模样,可当看见他眼底那些光亮后。 竟意外的……不讨厌。 好像,还挺乖。 “这么听话?”她唇角勾起些许的玩味, 终于探手去勾住那珠链。 第35章 泛着水光的珠子一颗一颗,被她用一种极慢的速度向外勾扯,在烛光的照耀下,闪着淫靡的色彩。 “唔……” 最后一颗珠子终于脱离温热的口腔后, 苏子衿发出一声如释重负又有些失落的呜咽声。 他下意识地张着唇, 略有些急促地喘着气。 “说吧。”虞晚将珠链随意扔至一边, 捻起锦帕, 一点点擦拭自己沾了湿意的手指。 苏子衿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吞咽一下。 “您说……赏吗?”他舌尖舔过嫣红一片的唇瓣,慢慢绽开一抹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笑。 虞晚将指尖擦拭干净后,随意地应了一声。 她移开视线,心里猜想着他会提出什么赏赐。 是钱财?是名分、名望或权利?亦或者是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好以此来争更多的宠。 这些人, 好像来来回回就是这几样。 下一刻,苏子衿的声音响起:“我想……要一本《食典》。” “嗯。”虞晚下意识应了一声,随即才反应过来。 她眼尾一挑,眼底增添几分隐隐的诧异与打量。 “《食典》?” “公主府的厨子,是短了你的吃食,还是做得不合你的口味了?” 苏子衿抬手将长袍拉上,遮住半露出来的肩头。 “我想的是……”他抬头与虞晚直视,笑意还萦绕在唇角,多出几分鲜活,“能给您做些吃食。” 他说话间,眼底好似有星星在亮,向来勾人的凤眼乖顺地收敛着。 “给我做?”虞晚纤长的手指微微一顿,在袖中蜷缩起来,“府上这么多厨子,还需要等你来献殷勤?” “更何况,你……”她本来想说他不会做何必现学,视线却落在了面前还剩两颗山楂糕的碟上。 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苏子衿微微垂首,轻声回道:“在戏班时,我时常负责这些。” 虞晚挑眉:“为何?一个戏班连个厨子都请不起,要让台柱子负责整个戏班的吃食?” “或许,在台上我能算得上是台柱子。”苏子衿声音带着苦涩的意味,刚刚勾起的那点笑意也消散不少,“但其实……” 他似是不愿继续说,只是俯下身子,用自嘲的语气道:“大约是……就数我比较闲吧。” 虞晚静静看了他片刻,心底的诧异化成了然。 她收回视线,缓缓合眼,手指轻轻点在扶手上。 “行,待会下人会将书送去你房中。” “谢公主殿下。” 苏子衿重新直起身,仍跪坐在她的面前,膝盖直抵地砖。 虽有地龙,整个屋内乃至地面都是暖烘烘的,但也因此,砖石的质地为了耐热而选得极为坚硬。 虞晚靠回软椅,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身子压进皮毛之中。 她目光落在他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 这一次,她看得更仔细了些。 视线顺着他未合拢的衣袍缝隙向下,隐约窥见他腰间似乎紧紧缠着一圈白布。 她也曾听怀瑜班那些毛小子们说过,这唱旦角的男子,身段极难保持,不光基础功一日不能落,常常还要借助外物强行束缚。 “起来吧。”虞晚收回视线,“你既是喜欢唱戏,这嗓音与身段,自是缺一不可。” “若是跪坏了膝盖,怕是连文戏都唱不好了。” 苏子衿身形一僵,低垂的头缓缓抬起时,眼眶都红了一圈。 “……是。”他压着声音里的颤抖,“谢公主殿下体恤。” 他双手撑地,试图起身。 还未站稳,身形便不受控地一晃,显然是跪久的膝盖支撑不住突然的站立。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纤瘦的身体便软软朝虞晚的方向跌去。 虞晚并不意外,看他刚刚起身的姿势毫无缓冲,就已料到这样的场面了。 故以,她并没有多少迟疑,接住了苏子衿。 她虽因病久了气力有些不足,但好在对方很轻,还不算吃力。 “真没用。”虞晚揽着他的腰,语气不咸不淡。 苏子衿整个身体靠在她的怀中,仅仅隔着一层衣料,清晰地感受到他在微微发抖。 他这是疼的?还是吓的?她有些不解。 苏子衿预想的疼痛没传来,腰上传来温热的力度,透过他刻意穿得单薄的衣料毫无保留地传达,有无数压不住的颤栗从肌肤迸发。 他不由自主回想起一些令人脸红耳热的画面。 昨晚,她也是这样束着他,轻而易举便让他彻底失控,甚至……只用了手指。 光是短暂的回想,便让他呼吸彻底混乱,心跳都快跳出胸膛。 热意自小腹而上。 不行,再这样下去…… 苏子衿用力咬紧了下唇。 他不能再靠在她怀中了。 虞晚感觉到怀中的人有细微的挣扎,似是想要自己站稳,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下一刻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殿下恕罪……”他气息不稳,身体好似颤得更厉害了些,“我弄皱您衣裳了。” 虞晚干脆就着这个姿势,垂眸打量他的脸。 他的眼尾红得像抹了层淡淡的戏妆,尤其是那耳朵尖,通红通红的。 “现在知道请罪了?”她语气放得平淡,“方才故意跌过来的时候,想什么去了?” 怀中的人身体一颤,声音都急了几分:“不是……我没有……” 话刚说出口,似是怕她不信,眼尾又红了一圈,声音都漫着委屈:“真的没有……我只是,只是脚软了。” “您信我……” “那你这是在怪我让你跪久了?”虞晚面色未变,只是手掌揽着他的腰时,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苏子衿张张唇,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墨瞳都染了一层水雾。 偏她的掌心覆的位置好生敏感,他浑身都好似被滚烫的开水烫熟了,身体止不住颤着,本能地想躲开。 他仿佛觉得不说话就是默认了罪行,便急着想解释,可越急越说不出话来,耳尖的红意几乎要漫到脖颈处。 只余湿到下一刻就能落泪的双眸,还有那颤到不成模样的呼吸。 虞晚静默片刻。 她觉得,比起他刻意摆出的顺从,这副急着澄清、甚至于有些笨拙的样子,瞧着顺眼多了。 至少,像个人了。 “现在能站起来了么?”她转了话题。 苏子衿身体颤着,好半天才说出话来:“……我、我试试。” 他手不知该放在何处借力,最终闭上眼,这回连面颊都带上了一层淡淡的粉意。 “殿下,得罪了……”他小声说着,眼睛都不敢睁开,双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借力用劲。 他的双手搭上来时,虞晚莫名地觉得这个姿势,有些熟悉。 在对方小心翼翼借力时,她脑海不受控地回忆起了一些零碎的画面。 好似昨夜,他就是这样,双手软软撑在她的肩膀上,好像仰起了头?然后…… 然后? 哦,她不记得了。 虞晚忽而有些懊恼,语气也带上几分不耐烦:“磨磨蹭蹭的,还不快站起来。” “这么没用,再站不稳,我便让木匠给你做副拐杖。” “啊…”苏子衿短促喘一声,强行站了起来,双腿都肉眼可见的发抖,身体大幅度地晃了晃,勉强靠自己的力量站住了。 “您别生气……”他站稳的瞬间便将手收回,靠近桌案的手小幅度地撑着桌面,急急辩解,声音都弥漫着委屈:“真的只是膝盖疼得使不上劲……” 苏子衿这副着急又委屈的模样,无形之中,虞晚心底的烦躁好像消散了几分。 “嗯。”她语气平淡了些。 桌案上,还摆着那被沁得水光十色的珍珠链,不成型蜷成了一团,哪还看得出半分至宝的样。 虞晚重新靠回软椅,目光淡淡地扫过珠链,然后,停在了在笔架之下安放的白玉佩。 上面歪歪扭扭的方形分外显眼。 虞晚那点不知什么时候生出的愉悦陡然散去,她像是被什么烫着一般,猛地将苏子衿从身前推开。 骤然被力道推开,苏子衿惊呼卡在喉咙里,踉跄一步,双手都撑在桌案上,才不至于再一次跌倒在地。 他脸上露出几分茫然,耳根的红晕还来不及散去。 他顺着虞晚的视线看去,看见桌案上那枚玉佩,眼神黯然一瞬。 第36章 苏子衿垂下眼睫,似是想掩去面上的黯然,但目光却不受控地移到那玉佩上,眼底中带着些复杂难懂的情绪。 “能站稳了就出去。”虞晚稍坐直了些,将玉佩握在掌心,借着暖炉一点点熏热它的温度。 “是。” 苏子衿应声,退了几步,临走时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虞晚捧着手中的玉佩,动作很轻柔。 他视线再次落在她的掌心中。 那玉佩上,歪歪扭扭刻了个看不出该是什么形状的方块。 他看着那白玉上通体斑驳的暗红色,喉间有些发紧。 那颜色好突兀,不该出现在它身上。 白玉应是洁白的、无暇的…… “出去。”虞晚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苏子衿猛然回过神,拖着发软的双腿朝殿外一步步走出去,膝盖上好似有无数针扎在上面。 每走一步,都反复经受着这份又疼又痒又麻的折磨。 身体上的疼却压不住心底的发慌。 那玉佩,有好熟悉的感觉…… 为什么? 走出主殿书房时,苏子衿扶着圆柱稳住身形,看着阴沉的天气怔怔出神。 许久后,当寒意透过单薄的长袍渗入四肢时,他轻轻地摇摇头。 他想什么呢。 大概是跪得太久,连脑子都不清醒了。 至于现在最紧要的…… 苏子衿拢紧衣服,压住身上的寒战,朝自己的偏殿走去。 他自言自语道:“得先让她好好吃一顿饭。” 第29章 公主府经年不散的药味被吹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烈的饭菜香。 这几日,尽管公主府的厨子们多次劝阻, 但有公主的默许在前,到底没人能拦住苏子衿。 寻常府上厨子们做得最多的都是清粥小菜, 清汤寡水之下,每顿药膳都淡到发苦。 而苏子衿做的却是各种口味较重的菜式, 例如松子鱼、樱桃肉这等菜肴,都以酸甜口激发食欲为主。 厨子们有苦难言, 他们得了太医的指导, 深知公主的身体不能这般任性妄为,却也无可奈何。 原本公主身边还有夏蝉姑娘还能劝导一番,可当夏蝉姑娘被支开后,眼下竟是无人能劝阻。 就在府上人心惶惶之时, 公主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公主您尝尝这个,看看合不合口味?”苏子衿端上一盘樱桃煎,“餐后用些果脯也好。” 虞晚咬下一口,被腌制后的果脯虽不如新鲜水果那般汁水四溅, 却风味浓郁, 入口酸甜, 也别有一番滋味。那酸意先入为主, 混着果肉激得舌根都有些发紧。 她静静咀嚼着,后到的那点甘甜恰到好处地盖住了初起的酸味。 那日后,她本以为这人会就此收敛,或是用上别的手段。 可他没有,只是安静地离开,日复一日地给她做些吃食。那双总是含着钩子的凤眼, 这几日也变得干净起来,只剩下专注。 虞晚说不清自己是何种心态,或许是他那句想给她做吃食的话太过真诚,又或许是她自己也想看看,这份殷勤之下,究竟还藏着什么。 反正,不过是一个玩意儿,她倒想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儿来。 故以,两人如今看上去更像是普通的主仆,仿佛曾经突破的身体界限从未存在过一般,生疏又刻意。 虞晚放下食筷,用湿帕擦过唇,朝苏子衿发问:“为何要做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 “太医给的食谱在前,虽难吃些却不易出错。你亲手制食,若出了什么差池,你便不怕被问罪?” 苏子衿站在一旁,闻言敛眸静了片刻,而后微勾唇角:“殿下,您知子衿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吗?” “每日吊着嗓子,台下一步步是脚底的血泡,台上一步便是一摇。开嗓,上台,赔笑,日复一日。” “早就活成了一个玩意儿。”他顿了顿,“是玩意儿,就得熬着。” 虞晚支起些身子,这些日子吃食符合了口味,她便多用了些,气力竟是足了不少。 她打量着苏子衿:“既是煎熬,又何必苦熬?” “因为我相信戏文里的故事是真的。”他声音透出一股坚定,与先前那副勾人的媚态判若两人。 虞晚一愣,视线落在了那碟樱桃煎上,一颗颗梅红色的果子被腌瘪后显现出半透明的质地,深浅挤在一团。 她没有说话。 “杜丽娘为情生、为情死。白素贞忤逆天道只为情之一字。穆桂英挂帅,为的是家国大义。” 苏子衿说话时站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摆在身侧,眼神却一点点亮起来,像是暂时忘却了身份与处境,回到了只属于他的戏台之上。 “还有虞姬,杨玉环,花木兰……”他细数着自己饰演过的角儿。 “戏文里的这些女子,她们让我相信,这世间无论多肮脏,总归是存着一点真情的。” “所以这日子再难熬,数着春夏秋冬便也过去了。” “所以呢?这便是你冒死做这些吃食的原因?”虞晚倚回软椅,语气不咸不淡。 “是,也不是。”苏子衿欠身,膝盖微蹲,做了一个漂亮又完整的旦角礼。 他修长的手指搭在一起,线条流畅露点白莹的光线,指盖上曾经染的蔻丹已经净去,只露出些粉嫩又健康的肉色。 “子衿命贱,需靠那些虚妄的东西来证明自己还活着,实在不值一提。” “但公主殿下千金之躯。”他背脊挺得越发直,微垂下头去,“您总要尝点甜头,才好有力气……继续熬下去。” 虞晚指尾微缩,面色看似无动于衷,内心却震起一片波澜。 而苏子衿还在继续说。 “这是我在戏班这些年里学来的道理,也是我想对您说的话。” “人总要睁开眼,看看眼前的路,尝尝眼前的甜。” “若是……若是一直望着身后的苦处,这日子,就真的熬不出头了。” 虞晚终是忍不住了,她蓦地坐直身体,眼里那点子温度消散:“放肆!” “本宫做事何时轮到你来教?” 苏子衿不疾不徐,似料到一般,没有半分犹豫便跪在她脚边:“子衿,认罚。” 他虽跪下,头却仰了起来,好让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眼底那些化不开的温柔,和许多复杂的情感混在一块,搅乱了一池春水。 是甘之如饴,是甘愿冒着被厌弃、惩罚的风险,也想努力用自己那一扯即断的藤蔓,将她从无底的沼泽中拉出来一点,再多一点。 虞晚对上他的眼神,斥责的话尽数卡在喉咙里。 她吸了一口气,终究归于沉默。 门外有脚步声,被打发去负责府中杂事的夏蝉走进来,她低垂着头,眼眶还肿着,似是哭了好几日一般。 “公主,暗卫……来报。” 虽未曾近身伺候,但暗线相关的事务,始终还是由夏蝉负责。 “宣吧。”虞晚转过来,正对桌案,不再去看跪在脚边的苏子衿。 苏子衿未有半分异样,只是乖顺地垂下眼帘,盖去眼底的所有情绪。 暗卫不知从何处闪身而出,身穿贴身的玄色衣袍跪在殿中,声音平直,却隐隐带了些紧绷:“殿下,扬州城传回消息。” 说到这他断了话语,眼神只定在地面。 虞晚应了一声,拿过那枚玉佩握在手心里,似在给自己一些力量。 “既有消息便报来听,为何停下?” 暗卫头更低,他停顿了一会才缓缓开口:“回殿下,扬州城中心有一处荒废已久的房屋内发现暗道。” 他说到这里,又犹豫了一会。 “说。”虞晚蹙眉,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玉佩,玉佩弧角压入掌心有些钝痛传来。 见贯来汇报简洁的暗卫如此,她隐隐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暗道之下是墓陵。”暗卫终是说出口:“内置一口棺在正中,棺身钉有四十九枚铁钉,贴有数枚……道符。” 艰难说完这句话后,暗卫语速陡然变快:“属下们拆棺后,棺内只余一具白骨,从其身着衣物及陪葬物品来看……确是裴瑾公子无疑。” 暗卫的话音落下,虞晚脑海仿佛有轰的一声炸响,阵阵发晕。 一股腥甜抑制不住地从胸口涌上喉头。 “公主!”夏蝉惊呼一声,想上前两步却又硬生生忍住了。 而还跪着的苏子衿几乎是本能地立刻起身,不顾自身骤然起身造成的晕眩冲上前,扶稳了纵然坐着也开始摇摇欲坠的虞晚。 他敛眸未语,睫毛不住轻晃着,隐约能看出双手还在细微地颤抖着。 第37章 虞晚的手死死握着那枚玉佩,几乎要将整块玉佩都镶进掌心里。 一阵阵的刺痛从掌骨炸开,热意奔腾着冲入眼眶。 阿瑾的尸骨? 她不信。 心口一阵一阵抽搐着,连带眼前的世界都开始变得恍惚。 她就着苏子衿搀扶的力道,将眼底灼热的泪意生生憋回去。 片刻,虞晚忽然轻轻地笑了,唇角绽开一抹绮丽的弧度。 “不会的。”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知是为安抚自己,还是其他什么的笃定,“阿瑾不会丢下我的。” “他舍不得的。” 她缓缓站起来,将握着玉佩的手一同按在桌案上,玉佩与桌面相击,碰撞出铃音。 “夏蝉,安排下去,我要亲自去扬州。” “公主——”夏蝉小步上前,止住眼底的担忧:“您的身体……” “无碍。”虞晚忽而甩开苏子衿的搀扶,一步一步,脚步虚浮却坚定地走到门框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气,迎着骤然降低的温度,脸上那抹笑容反而越发真实起来。 “我的身体如何,我心里有数。” 苏子衿被推开,踉跄了一步,他双手还在空中僵直着,而后慢慢落下,缩进宽袖中悄然握紧了拳。 “京中眼线遍布,您贸然出行,动静还如此之大。”夏蝉呼出一口气,尽可能让声音稳定一点:“他们定然有所察觉。” “更何况,既是墓陵,便说明这不是草草下葬,定是安排已久。” “这背后之人,怕也在京中紧盯着您的一举一动……” “那又如何?”虞晚靠在门框上,将冷空气吸入肺中,痒意袭上肺腑时,头脑却更清醒几分。 她唇角的弧度忽而绽开:“那便让他们看。” 望着虞晚面上那透着妖异的笑容,夏蝉心一点点落了下去。 她屈膝欠身,压住声音的颤抖应下:“是,公主,奴婢这便去安排。” “还请公主允许奴婢回身伺候。” 虞晚只是用袖掩着唇轻轻咳一声,留了个背影给夏蝉。 但夏蝉懂了,她面上松缓一些,领着暗卫一同退下。 室内重归寂静。 虞晚靠在门框边,身上的衣物被冷气浸透后,原本偶尔的低咳转变成阵阵连续不断的咳,隐有渐大的趋势。 可她毫不在意,连从门边走进温暖的兆头都没有。 苏子衿在桌案边看着虞晚的背影,听着那抑制不住的咳。 握拳的力度大到指甲掐入掌心,几乎要突破那一层薄薄的皮肤,直刺入最深处。 那咳音不断落在他的耳中,不断冲击着心中最后的一点理智。 他知道裴瑾便是她最深的逆鳞。 刚刚他仅是隐晦稍提一句,便遭她厌弃斥责。 可是…… 一股莫名的冲动盖过了他对自身处境的权衡。 掌心被掐出的刺痛,也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他不能眼睁睁看她继续这样下去。 苏子衿终于无法再沉默下去,忽而出声,声音并不算大,却异常清亮,带着孤掷一注的勇气。 话语里是他独有的念白的韵味,却显得格外刺耳。 “公主殿下,您要去扬州,是为了确定真相,还是为了给他收敛尸骨?” “亦或是……去给他陪葬?” 苏子衿身上先前的勾引、顺从、乃至自甘下贱的姿态,在这一刻悄然消散。 似是褪去一层隐忍的外壳,露出最原本的,有些尖锐的模样。 虞晚缓缓转头,含雾的眼眸如冰刺一般扫过苏子衿那张脸:“不装了?” “装?”苏子衿声音放得更轻,敛去眼底的自嘲:“若您觉得我先前的所作所为皆是装的,那便是装的吧。” 他唇角牵起一个比哭还让人心头发涩的笑。 “我只知道。”他语速渐渐放缓,“我不能看您这般糟蹋自己的身体。” “若您一定要去。” 苏子衿拿起斗篷上前,轻披在她的肩上。 “请您……带上我。” 第30章 又一阵风吹来, 虞晚猛烈咳嗽几下,而后生生忍住那痒意,任咳意卡在胸腔肆意冲撞, 撕开无数细小的血肉,带起一片火燎燎的满足。 她近乎自虐一般体验着这种畅快的痛感。 “带你一起?”她声音断断续续的, 唇角勾起,生生扯出一个越发绚烂的笑:“凭什么?” 虞晚五官生得精致, 细细的柳眉如雾一般流畅,杏眼微垂, 樱唇微润。组合一块本该显得甜美, 却因眉间总蹙着,肤色总是病态的苍白,硬生生逼出一丝不近人情的冷意。 “不凭什么。”苏子衿抬手将她肩上斗篷的系带打上结,是好看的蝴蝶状。 “我是您的人, 无论是生、是死,都只凭您一句话。” “呵。”虞晚冷冷笑了一声,凝视着面前的人,“你方才说, 总得朝前看, 只为熬下去。可你又说, 是生是死只凭我一句话。” 她后退一步, 拉开了距离:“苏子衿,你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不矛盾,殿下。”苏子衿侧身走到风口处,挡住室外更汹涌的寒意。 “殿下可听说过,有句词叫……”他低着头,看向虞晚白到几近透明的肤色,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这世间,上到皇族贵胄,下到平民百姓和万物万生,最终都殊途同归。” 他顶着她的失神露出一个笑,凤眼勾起些撩人的弧度。 “殿下,既来了,何必匆匆一瞥呢?” “所以,带上我吧。”苏子衿忽而用极低的水磨调唱了句,曲律婉转又轻柔:“人间雪重——” 那不是虞晚听过的任何一台戏里的词,如江南小调的软语,像是雪落地,像微风又轻又娇地拂过耳廓。 她静静听着他唱,待那一句调结束后才道:“你好像比我想像中的要坚强。” 苏子衿伸手,动作很慢,直到确定了虞晚不会拒绝后,才将兜帽给她戴上。 毛茸茸的帽檐被风吹起,衬得她的脸越发小巧。 他轻声回答:“坚强吗?寻死过的人,才会幻想活着的美好。” “若不是您将我救下,我已经被碾死无数回了。” 又一阵风吹来,尽数被苏子衿挡下。 他用自己单薄的身体,给虞晚造出一个相对温暖的范围。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我懂,因为我也这样想过。” 苏子衿敛眸将眼底的痛意一点点盖住,将最后一句话如呢喃般说出:“可若裴公子知道您这样,肯定会难过的。” 虞晚眼底的雾气又盛出的瞬间,被她狠狠逼下。 她转身朝屋内走了几步,不再站在风口。 “好,带上你。” * 江南春时总是细雨绵绵,便是冬时雪日也仅有数日。 可那风、那湿气,总是透过脖缝或是四肢衣缝刁钻地挤入,顺着肌肤溜进血液,覆在骨头上。 土黄的道路上扬起风沙,马蹄落地清脆。 前有数名单人骑乘马匹开路,后跟着一辆通体用厚布帘罩住的马车,一根粗大的单辕向前探出,通过横木将四匹连皮毛都油光发亮的马两两分开。 马车内四角放着密封的暖箱,随着车身的颠簸,时而能听见里面乱炸的噼啪声。 “公主,即将到扬子江了。” 夏蝉端起在府中制好,在路上温过的汤药递上:“您先喝药压一压,待会便要换成船只了。” 车轮滚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加之赶路匆忙,纵然裹了棉布减震,马车依旧晃得厉害。 虞晚接过药碗,棕黑的水面跟着马车行驶的颠荡而不住泛起一层层涟漪。 她稳住药碗,唇抵在碗边小口喝着,药入口时,唯有眉间轻轻蹙起。 喝药间隙中,她问道:“还有多久到扬州?” 这是她第一次离京,纵然在温暖的马车中,仍能感受到跨域后的环境变化。 空气更湿了。 途中休整时,有些炭受潮得厉害,一燃就是浓浓的白烟。 “待过了江,便到扬州了。”夏蝉不断分装着便携的药丸塞入药瓶中,将随身的包裹装满了大小不一的瓷白药瓶。 一碗药尽,虞晚刚放下药碗,正蹙眉强压着喉间的苦涩,唇边便悄然抵来一颗带着凉意的樱桃煎。 她张口接过,酸甜漫开,驱散了口中的浓苦味。 虞晚斜睨一眼身边刚收回右手,左手还捏着帕子准备递上的苏子衿:“这几日我反复与你说了,不需你这般献殷勤。” “这些药我喝了多年,早便习惯了。” “殿下,”苏子衿俯身,用手帕按了按她的唇瓣上残留的药汁,才不紧不慢说道:“您习惯了……” 第38章 “可我见不得您苦。” 虞晚一顿,随后抬手,将手帕接过,视线移向角落中的炭火盆,没有反应,也没有接话,只是手指无意识地反复蹂躏那雪白的软帕。 空间里只剩夏蝉装药丸时瓶瓶罐罐的声音,和车轮滚在地面上的震响。 不知过了多久,奔驰的马车速度放缓,外面有侍从的声音响起:“公主殿下,已抵达江边,船只也早已候着了。” 虞晚骤然回神,原本含在舌心的樱桃煎被她用牙齿狠狠嚼碎,咽入喉间。 “嗯。”她起身,披上斗篷后弯腰掀开厚布帘。 江边风大,被水打湿后的泥土气息直扑口鼻。 但很意外的没有激起咳意,湿润的气息固然冰凉,却也温和许多。 虞晚下了马车,她看向面前广阔的水域,脚下是湿软的黄土地。 渡了这江,便能到扬州。 届时,她看到的,会是什么? 会是裴瑾的尸骨吗? 其实她心底清楚,大概是真的了,只是若非亲眼所见,她不想信。 她想过,若是真的该当如何。 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走吧。”虞晚裹紧了斗篷,搭在夏蝉的手臂上,踏着连接码头与船的跳板上了船。 苏子衿无声地跟在她们的身后,几乎没有什么存感。 身后是马蹄踏在木板上沉沉的响声,眼前是不断翻滚腾浪拍在船身上的水声。 几日的赶路,虞晚四肢的关节承受不住一般传出胀痛与酸软,每一处都在泛滥着疲累。 可她仿佛不知累,也不知冷。 她并未第一时间进入船舱,而是站在甲板处遥遥望着一江之隔的扬州城。 “公主,天冷,您快进去吧。”夏蝉将汤婆子递到虞晚的手中。 “无需。” 船起帆的瞬间,整个船体都剧烈地晃动一下,紧跟着便是连绵不绝的小幅度晃动。 虞晚腾出一只手抓着船杆,任更多的风卷着湿气朝身上扑。 心仿佛被限制在温暖之中,需更多的寒意才能让人从无妄的梦境中走出来。 夏蝉见状不再劝,只是对着苏子衿说道:“苏公子,您陪着公主,我去备一下公主的衣物。” 江南虽不如京中寒冷,可这冷意实是无孔不入,斗篷终是敞开的,难以御寒。 苏子衿代替了夏蝉的位置,双手扶上虞晚的手臂。 他垂下眼帘,未去看那不断翻腾的水面。 他自幼便跟着金玉班在江南的城中游走,扬州他更是多次来过。 实是不稀奇了。 “殿下,您在想什么?”苏子衿嗓音低柔,似是怕惊到虞晚一般。 虞晚沉默一刻,目光落在远处小小的一片房屋上,然后摇头:“我不知道。” “若是……真的呢?”尽管挡不住多少风,苏子衿仍是朝她靠近一步。 他纤长的睫毛在风中不住轻颤,薄唇抿着,看着很是乖顺的模样。 虞晚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声音比之前更低了,带出些涩意。 她视线快速朝身侧的苏子衿扫了一眼,道:“但无论是真是假,你最好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妄想。” 生辰那日,苏子衿醉酒后的表达心意,她还记得。 尽管酒醒后,不管这人是真的忘了,还是压在心里不再提。 到底是身份低微的戏子,为了攀附权势,不知还会使出多少手段。 虞晚手收紧,握在船杆上,稳住跟随船只前进时身体的晃动。 只是,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她又隐隐觉得,他似乎不是她想的那样。 她手指越发用力,用力到指尖都有些发疼。 苏子衿自己也说了,他就是个戏子。 戏子惯会察言观色,口中的话更是不知哪句才是真的。 无非…… 她无非就是因着他那张极像裴瑾的脸,才会有所动摇。 定是这样。 虞晚撇开苏子衿搀扶的手,独自拢紧了斗篷。 苏子衿无声地放下自己的手臂,手指收紧着缩入袖中。 他退一步后垂下了头,不再上前。 “公主。”夏蝉取来白狼皮裘,为虞晚严实地罩在原本的斗篷之外,“您换这个吧,总归是比普通的斗篷要暖和些的。” “嗯。” 随后,她将虞晚褪下的雪青色斗篷递给苏子衿:“劳烦苏公子拿着,若进入室内也好随时更换。” 苏子衿默然接过,斗篷上还散发着她身上的苦药味,但有抹幽香的味道穿透药味直入鼻尖,将他狠狠包裹在其中,他几乎要眩晕在其中。 他更用力地抱紧了斗篷,裹着那点即将要消散的余温,无声地站立在两人身后。 他终于在她身上看到别的颜色了。 苏子衿偷偷抬眼看一眼虞晚的背影。 映入他眼中的,不再是怀中那件雪落般的浅紫斗篷,而是化作了一袭不染尘埃的雪白,清冷绝伦,很美。 雪狼的毛发又软又蓬松,在她纤瘦的身体上丝毫不显得臃肿,反倒将那股与生俱来的气势托得更明显。 仿佛她天生就该如此,她就应该站在高处俯瞰众人,高高在上,张扬肆意。 而不是如今这般缠绵病榻,了无生机。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升起时,苏子衿猛地咬紧舌尖,刺痛将神智唤回。 他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在苏子衿走神时,船身微微一震,在码头上停稳。 码头上无数劳工来往穿梭,搬运着物件。 更远处搭建了一个个小棚,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锦衣卫领着若干侍卫前来朝虞晚禀告:“公主殿下,扬州城已到。” 虞晚松开栏杆,将眼前的繁华热闹尽收眼底,却未曾被这盛景影响半分。 “带路。” ----------------------- 作者有话说:本章涉及的“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引用来自明代汤显祖《牡丹亭》题记。 第31章 扬州城内。 一处偏僻的废弃房屋, 四周荒草丛生。 屋内一片狼藉,仿佛被狂风暴雨席卷过,瓶瓶罐罐倒了一地, 遍地是灰尘。 藏在暗处的暗卫见虞晚一行人到来,飞身而至:“公主殿下。” 他在前方引路汇报:“属下已初步探查, 此处原住民应是被强盗所害。” 暗卫边在前方引路,边说着:“这条暗道应是被屋主挖出来用以逃生的, 可惜未能用上,反而误打误撞连通了一处墓陵。” 虞晚用帕巾掩着口鼻, 避免吸入灰尘。 她顺着暗卫视线看去, 在床边有不少暗沉的血迹。 “官府可曾查探或记录过?”她平静询问。 暗卫打开床上薄薄的一层木板:“属下去查过官府记录在案的文册,未曾记录在册。” “竟在政事上如此疲懒。”虞晚语气冷漠几分,她的目光落在掀开床板的床上。 床板之下,是一条简陋的地道, 通道狭窄,每次仅能通过一人。 “公主,下面有一名暗卫接应,因地深空气稀薄, 最好不要超过三人同时进入。” “公主, 这……”夏蝉看着那满是泥土的地道, 满是不赞同:“您千金之躯, 如何能进这肮脏的……” 夏蝉话语还没说完,便见虞晚毫不犹豫地解开白狼皮裘丢给她,仅穿一身单薄的衣服便朝地道而去,她的劝阻被生生噎在喉间。 地道像用简陋的镐头挖掘而成,狭窄不说,角度也十分刁钻, 仅能匍匐前行。 几乎是整个身体进入地道的瞬间,一种强烈的窒息感便从四面八方挤入。 虞晚忍不住轻咳一声,微弱的气流便激得松软的泥土散发出更刺鼻的霉腐气味。 紧随其后的,是苏子衿。 他将斗篷小心护在怀中,尽量避免被土沾染弄脏。 “殿下,您慢些……” 虞晚一声不吭,所到之处都是一片湿软的泥土,粘在掌心里,泛起黏腻的恶心。 但她并未有丝毫停顿。什么千金之躯,什么尊贵的身份,这种虚无的身外之物,她从未在意过。 哪怕浑身因赶路疼得要裂开,哪怕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几乎难以呼吸。 她心中仍燃着些微弱的希望。 她只想亲眼确认,那墓陵中躺着的人,不是裴瑾。 她这一生所剩无几,真心待她的人屈指可数,处处围绕着一堆别有目的的宠爱与算计利用,每个人心中都藏着见不得人的腐烂和恶臭。 她爱的,爱她的,通通化成了灰烬。 就连她自己,也早已面目全非。 第39章 但至少,还剩一个裴瑾。 可若连他都不在了…… 窄道内无光,爬行的声音如蛇在暗处卷过草丛,窸窸窣窣的,还伴着压抑的咳声。 直到转过一个弯,隐约能摸到一个薄薄的璧被砸开的洞,满地是尖锐的砖石碎片。 虞晚没有犹豫,穿过璧洞。 狭小的空间骤然变大,不再逼仄到难以忍受,却幽深阴暗,仅能靠远处一盏微弱的烛火照明。 “公主殿下?”驻守在此地的暗卫一惊,护着蜡烛上前,“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虞晚一身衣裳沾满泥,脏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她只是拍去一手脏污,在身上随意擦了擦,纵然是这个看似粗鲁的动作,也自带一股天然的养尊处优的优雅。 “棺材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此时,苏子衿也从通道中出来,身上满是脏污,唯有紧紧护在怀中的斗篷相对干净,只沾染上些许不明显的泥泞。 他喘了口气,快步上前,将斗篷披在虞晚肩上。 斗篷带着花皂香的温暖,驱散了周遭腐烂的气味。 虞晚拢紧斗篷,未曾看苏子衿一眼,跟上了暗卫的脚步。 “公主殿下,便在这里。”暗卫将手中的蜡烛调整角度,直到能完整照亮棺木后便不再动。 墓陵中,比起常见的墓陵摆满了殉葬品,这里更加空旷,正中只孤零零摆放了一口棺材。 不似墓陵,更像是一座……死坟。 那一座棺木出现在视线中时,虞晚用力地掐住自己的虎口,才能勉强稳住突然开始发软的双脚。 她一步一步走近,首先闯入视线的,是散落一地的乌黑铁钉,每根都粗得一手都无法握住,杂乱地混在一地的明黄色的道符之上。虞晚的脚步微顿,一股寒意和怒火从脚底蓦然升起。 那股怒意带着能焚尽一切的灼热,炙烤着胸腔的每一寸。 虞晚呼吸急促几分,硬生生地压住那前所未有的,想撕烂全世界的冲动。 里面躺着的…… 一定…… 不是她的阿瑾。 她的阿瑾是温润如玉的小呆子,说话从来都是温吞又轻声细语,她稍逗弄一下就会红了脸庞,即便自己还在生着闷气,也会第一时间来哄她。 她那么好的阿瑾,绝不该沦落至……如此境地。 四十九根乌铁制成的钉,和这满地的镇压的道符,哪怕是那十恶不赦之人……都不至于如此。 虞晚脚步没停,拖着如有千万斤重的双脚,又上前一步。 烛光之下,棺内,一抹雪青色跃然出现,布料处处带着被火撩过的焦黄。 衣物之下,包裹着一具小小的白骨。 那抹颜色出现的瞬间,所有的血液都开始胡乱蹿。 像极了皇城丧钟敲响时的感受,大脑嗡声作响。 虞晚僵在原地,四肢却不受控地迈了一步,走到棺边,距离更近了,她看得更清楚了。 那具小小的白骨裹在衣袍中,心口处倒插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在失去血肉的胸腔里歪斜着。 她眼前一片空白,只剩下那点雪青色。 “阿瑾,你为何总穿这雪青色,怪冷清的。” “因为阿晚最喜欢雪了。”那时,他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分享小秘密的语气:“我许了愿,天天穿着它,老天爷看见了,就会以为冬天一直还没走。” “这样……你就总能找到我打雪仗了。” 裴瑾稚嫩带笑的声音犹在耳畔。 虞晚身形凝滞,她紧紧盯着那具白骨,呼吸放得极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殿下……”直到苏子衿出声打破了这一刻的平静。 虞晚歪着头朝苏子衿看去。 “嗯。”她声线极稳,从喉间溢出一声极轻,轻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笑。 “京中,”她像断弦的琴,一个音律一个音律地往外蹦,“信这些的,当数……” “裴、承、砚。” 有一滴泪从她的眼眶落下,无声地划过空中。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崩溃尖叫,仿佛被战火焚烧过后,只余一片死寂。 这一派的平静反而比直接爆发来得更恐怖,苏子衿心间猛然一颤,他几乎是下意识后退一步,然后又上前一步。 “殿下……”他不知该说什么来劝慰她,此时语气显得无比苍白又无力。 他只能再靠近她一点,证明自己还在。 苏子衿的目光落回棺内那具小小的白骨上,那衣物的雪青色,与虞晚平日只穿的颜色,如出一辙。 原来她只穿雪青色,也是因为裴瑾。 就在要收回视线的瞬间,大脑嗡的一声,如同被钟声震得一片空白。 眩晕迅速传来,他忍不住踉跄一步,心口细细密密地疼痛起来。 但这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即逝,快得苏子衿几乎以为那是错觉。 “苏子衿。”虞晚忽然出声,虚浮着脚步一步步走过来,将他一把抱进了怀中。 突如其来的温暖和怀抱让苏子衿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她……这是什么意思……在这墓陵?在裴瑾身边? “你看,”虞晚的嘴唇贴近他的耳廓,用一种温柔到残忍的声线,呢喃道:“这不会是他,对不对?” 不等苏子衿回答,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脸颊,他的眉眼。 那柔软的指腹拂过眉骨时,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 “所以……”她的眼神涣散了一瞬,重新聚焦时,只剩一种疯狂的执拗:“你必须是。” 那股幽香无孔不入,仿佛化作华丽的囚笼,将苏子衿紧紧包裹在内。 她的声音温柔又带着一股子疯意,却激发起了他心中一股病态的渴望。 他几乎是顺从地任由虞晚抱着,甚至下意识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他应该感到悲哀,或是屈辱的,因为从这一刻起,他被彻底当做了裴瑾的替身。 就在棺中那人的尸身旁边。 但,至少在此刻,她抓住的人……是他。 可是心口毫无征兆地被一股尖锐刺透,仿佛有无数寒风滚滚而入。 冷意顺着胸腔抵达了四肢百骸,他几乎要用尽所有的气力去控制,才能勉强压抑住身体的颤抖。 为什么……会痛? 为什么……会这么冷? 这明明是他一直渴望的,她在用温柔的语气与他说话,她在看他…… 不是吗? 他侧头看着她那双盈满疯狂和执拗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苏子衿。 他几乎放弃般,用一种近乎破碎的顺从姿态,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的肩上。 然后,苏子衿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低哑的、认命的、顺服的。 “是,殿下。” “我……必须是。” 第32章 从墓陵出来已有几天。 一行人暂居在扬州城内临时置办的府邸上。 院中。 苏子衿看着身上特意被置换的雪青色的衣袍, 上面还有些不明显的暗色龙纹,显然是属于虞晚的布料被裁剪重制了一身衣物。 龙纹这种图腾,是皇家专属, 即便是裴瑾的身份也不能穿,可此时却被他穿在了身上。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 他是她的人。 苏子衿拂过身上那与虞晚如出一辙的缎面和款式,夹的棉很厚很暖, 纵然是赶工也不曾乱了半分针脚。 他被用最好的待遇供着,可府中却是平静得如同一汪死水。 虞晚变了。 苏子衿咬咬唇, 走进府内书房, 看着虞晚低头写着什么。 他默默走到她身边,刚拿起墨条准备磨墨,便听得她说道:“放下,这种事情不需要你来做。” 他努力收敛着自己说话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戏腔, 尽可能地平稳说道:“那殿下,我可以……为您做些什么?” 虞晚眼眸没有一丝波动,但视线停留在苏子衿的脸上时,还是停留了许久。 她甚至连声音都柔了些, 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你就在这里呆着, 坐着就是。” 苏子衿依言在她指定的位置坐下。 这个椅距离她很近, 近到她伏案时一抬头便能看见他。 这几日苏子衿大多都是这样枯坐着。 他感觉自己已经有些不像个人了, 更像一个人形的摆件,是一个可供她观赏、思念的物件。 这和以前截然不同,在虞晚未亲眼看见那具小小的尸骨之前,他至少能感觉到她偶尔看的是自己,哪怕那眼光中不带多少温度。 而现在,仿佛苏子衿这个人已经被彻底抹杀, 剩下的只是一具长得像裴瑾的空壳。 第40章 她不再允许他清晨吊嗓,也不再允许他练习走圆场。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束缚在了一具名为“裴瑾”的躯壳之下。 “若是觉得无聊,你可以看看书。”虞晚在纸上落下一个圈,朝苏子衿递过来一本书。 “是。”苏子衿低低应了声,翻开一页,与平日里他会看的戏文那些生动的故事不同,这本书的内容艰涩难懂。 他宛若在看天书,却只能硬逼着自己去看。 看着看着,书上的每个字都仿佛小蝌蚪般有了生命,自己游走了起来,逐渐在空中形成光怪陆离的小怪物。 这时,有道视线穿透了迷雾,惊醒了苏子衿,他下意识调整坐姿,腰杆挺直,肩颈放松,原本定在书上有些游离的视线变得专注。 尽管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虞晚声线很软,是他曾梦寐以求的温声细语和关心。 苏子衿喉结无声地滚动一下,刚想说话,便听得她已宣来了下人:“做些如意糕送过来。” 如意糕? 疑惑在苏子衿心头还未消散,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糕点做得精致,通体是半透明的白色面点,被捏出细细的褶皱,看起来像个含苞待放的小团子,在正中心点了一点翠绿的嫩叶做点缀。 “尝尝看。”虞晚将笔放在笔架上,撑着下巴凝视着苏子衿。 苏子衿伸手拿起食筷,收敛着总想翘起的小指,将那精致得不像样的糕点送上嘴边,轻咬一口。 齿间传来一股纯粹的米面香气,还是实心的。 不算难吃,好似还有些熟悉…… 但不合他的口味。 他勉强咽下,朝虞晚浅笑着:“很好吃,殿下。” “你素来喜欢这些。”说完这句话后,虞晚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面前写满细细密密小字的纸张上。 苏子衿将食筷放下,默然垂眸将目光重新定在那本书上。 他素来喜欢这些……吗? 她说的,是那位裴瑾会喜欢这些寡淡无味的食物吧。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惧漫开,混着巨大的不甘和渴求。 被压抑已久的一股情感突然像烧不尽的野草,在荒芜的心头肆意生长。 至少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他。 他也拥有了她的注视,她的关心。 他很满足了,真的。 可有一头叫不出名字的野兽,在头脑中不甘地尖嚎着。 这是……嫉妒。 苏子衿手腕微动,机械地翻了一页,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 他好嫉妒,嫉妒那个死去的少年能如此霸道地霸占她全部的心神;嫉妒裴瑾像个摆脱不掉的影子,任他如何用尽全力去挣脱,也摆脱不了一厘一毫。 为什么就不能是他。 既然他长得很像裴瑾,为什么就不能是他? 苏子衿又翻一页,舌尖被自己咬出一股血腥味,弥漫在整个口腔。 这股涩味好似打开心中某种不能宣之于口的、扭曲的通道。 他忽然觉得……裴瑾死了,真好。 他……好卑劣。 就这样下去吧,至少她的目光是落在他身上的,她的温柔是给他的。 那名少年,已经死了。 也正因如此,他……是无法被替代的。 这个念头暂时抚平了心中所有的动荡,形成一片虚假的安宁。 不远处,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 “公主。”夏蝉从院外快步走进来,递上手中鲜红的急报,“消息已经递回京城。” 苏子衿微抬起头,不知为何,他好似从夏蝉眼里看到若有似无的……同情? “如何?”虞晚接过急报,纤细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拆开漆封。 “据线人来报,裴侯爷书房整夜未灭灯,砸坏了数盏……”夏蝉停顿片刻补充道:“油灯。” 虞晚轻嗤一声,一目十行将信上内容阅读完毕后,将信件放在烛火上,纸张被火舌吞没,一缕缕黑烟如蛇般缠绕在她的手指上。 “宫里一如往常,没有异常。”夏蝉垂头继续汇报:“次日皇上上朝时稍晚,前夜召宠的是新进宫的秀女,相貌听闻有几分当年贵妃娘娘的风采。” “嗯。”信件被烧完,虞晚松手,燃着火焰的信纸残骸先飘起一瞬,随后晃晃悠悠地落地。 “只是您已找到裴公子这个消息传出后,他们定然会有所行动,尤其是裴侯爷。”夏蝉继续说着,“您打算何时回京?” 夏蝉话音落下,苏子衿怔愣地僵坐着。 找到裴公子? 裴瑾不是…… 苏子衿指节忽而用力,那一页书页立即出现一道深深的折痕。 他忽然全明白了,明白刚刚夏蝉那一眼深含的同情,也明白自己可笑又可悲的处境。 若说之前虞晚不让他见人,还存了些保护的心思。 现在则是光明正大地……将他推了去了明处,成为暗处那些人眼里,明晃晃的靶子。 只是因为,他是个……赝品。 心头酸涩的厉害,苏子衿死死捏着手中那一层薄薄的纸张,拼命克制才不至于将那纸页刺破。 “不急,便说江南养人,适宜养病。”虞晚执起笔,在信件上落下寥寥几个字,“国公府那边盯紧些。” 交代完,书房内陷入片刻的安静。 虞晚指尖按在额角,目光落在不断跳跃的烛火上,眼神有些许失神。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轻了许多,似是怕惊扰了什么。 “至于那具尸骨……” 夏蝉微欠身回道:“已经另择良地下葬了,环境宜人,也找了守墓人守在一边,不会被外人轻易打扰到的。” 苏子衿的头更低,眼眸都不受控地溢出一层水雾。 是了,裴瑾是需要好生下葬的,要专门找人守着,不被人打扰的。 而他…… 是无关紧要的,可以被推出去利用的,棋子。 虞晚站起身,别开头轻咳一声后:“把这封信送去边疆给外祖父。” “是,奴婢定然找信得过的人负责送信。”夏蝉行礼退下。 苏子衿压着眼底的泪意,手还死死攥着书页,可鼻腔好似被什么堵住了,喘不上来气。 他喉间无法自控地溢出一声带着鼻音的哽咽,这细微的动静吸引了虞晚的注意力。 虞晚瞥他一眼,走过来。 “嗯?”她手指挑起苏子衿的下巴,逼迫其与之对视:“阿瑾从不爱哭。” 那一句话落下,仿佛有双手生生伸进胸膛,血淋淋地将心脏撕成两半。 苏子衿急促地喘一口气,眼底更酸。 “是……”他哽咽着,靠舌尖的痛意,把泪硬框在眼眶里,不敢让泪水从眼里划出。 “从今天起,往后你便来我房内睡。”虞晚抬手,拇指指腹抹过苏子衿的唇。 那带点凉意的触感从唇瓣拂过,不轻不重,却撩起了一场火。 在她的手指要撤离时,苏子衿忍不住往前蹭了蹭,唇瓣重新吻上她的指尖,似是在做着什么不舍的挽留。 她说……以后去她的房内睡。 心泡在极度的酸楚中,忽然像找到了一个可能是甜意的锚点,骤然升腾起一股违背自己意志的热意。 终于,可以更进一步了吗? 不是之前高烧时不清醒的状态。 此刻,她是完全清醒的,主动的…… “好。”苏子衿仰起头,唇还抵在她的指腹下,微小地翕张着,“只要殿下需要。” “我睡相……很乖。” “很好。”虞晚语气平淡,将手垂下。 “殿下,”苏子衿在椅子上挪了半分,双手主动追随着她要转身而去的身影,攥住了她的衣角。 他抬起湿润的眼,声音中含着压抑的泣音:“今夜……需要我学着更像他一点吗?” 第33章 虞晚没有回答, 只是静静审视着苏子衿。 她的目光似在审视堂下囚犯,一寸寸将苏子衿的眉眼轮廓细细打量过去。 一片死寂中,苏子衿似是被看得有些慌乱了, 他无措地避开了虞晚的打量,喉结上下滚动着。 许久后, 他伸出手,指尖还在发着颤, 带着一丝决绝和豁出一切的勇气,攥住了虞晚的衣带。 他想跪, 动作却硬生生止在半途, 只是仰起头,用那双湿漉漉的墨瞳望着她。 “殿下……若您不需要我继续学……” 他唇角慢慢绽开一个弧度:“我就在这里。” “活的,会呼吸,有心跳, 也会……心痛。” 苏子衿显得越发紧张,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做得磕磕绊绊。 第41章 他想去抓虞晚的手,又不敢,最终只是小心地勾住了她的小指:“您……要不要试一试?” 虞晚垂下眸, 看着面前的人。 又来了, 又是这种割裂感。 分明这几天他演得极好, 好到她时而会产生错觉。 可现在这副故作引诱的模样, 又瞬间将人打回了原状。 让她不得不去面对那个自己逃避已久的事实——裴瑾没了。 “试什么?”她俯身,狠狠捏着他的下巴,将那片肌肤弄得通红一片,“就这么饥渴?” 苏子衿呼吸都停滞一刻,却又将下巴往她手中送去,在她的掌心微微蹭过:“是……” 他声音发着颤, 仿佛故意作践自己一般,又像是忍耐已久般,“想要……” “只要是您,对我做什么都行。” 虞晚不耐,将手撇开,眼神如室外的温度般冷了好几度。 “我没空与你纠缠这些。”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她要给阿瑾报仇。 那些人,她要一个一个地彻底清算过去。 在未能解决这些事之前,她不能倒下。 虞晚转身回到桌前,彻底将苏子衿晾在了一边。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兴趣去看苏子衿现在的表情,目光落在面前堆叠成一团的文书上。 “传药。”她头一回主动说出这件事。 不多时,夏蝉便拿着热腾腾的药碗进来,摆在桌案上:“公主,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安歇吧。” “不急。”虞晚铺开舆图,端起药碗利落喝下。 夏蝉瞥了眼一旁捧着书,半晌都没有翻页的苏子衿,那嘴唇几乎都要被他自己咬烂了,泌出新鲜的血珠。 她又看一眼专注的虞晚,压低声音提醒:“公主,苏公子……” 虞晚闻言抬头,一眼便看到苏子衿唇瓣上猩红一片。 她默了片刻,眼底溢出些烦躁,蓦然起身:“夏蝉,今夜守好书房。” 说罢,她走到苏子衿面前,将人一把拽起来。 那本停留在某一页许久的书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做这副样子给谁看?” 苏子衿被虞晚拉得一个踉跄,那力道分明不算大,却让他身形不稳,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随动作轻晃后,狼狈地黏在皮肤上。 “我没有……”他压着嗓音里的腔调,跌跌撞撞被虞晚拽着走入隔壁的主寝。 被甩在床上时,骨头都快要散架了,却怎么也遮挡不住心底的疼。 “我只是想劝您休息……”他压低声音解释着。 “劝我休息?”虞晚动作有些粗暴,直接按上苏子衿那被自己咬得乱七八糟的唇上,换来他倒嘶一口凉气,“用这种自虐的方式?” “听好,你这张脸,没我允许,不许弄伤。” 苏子衿疼得身体都有些打哆嗦,却又迎上去,唇角缓缓勾起些,不知是在说服虞晚,还是在说服自己。 他不再刻意压自己的腔调:“您心疼了……是吗?” 虞晚望着他:“心疼?” “是,我心疼了。” 在对方眼神骤然亮起光的瞬间,她逼近他,仿佛咬着每个字一般清晰地念出来:“我心疼这张脸,被你弄坏了。” “原来……如此。”苏子衿眼神那点光骤然熄灭,他身子软软地后仰,仿佛无力支撑一般倒在了床上。 “那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如缎般的墨发披散开,铺在柔软的床铺上,那张漂亮的脸宛若失去了生机。 “若是您不想碰我,那……便这样吧。” 虞晚心底那股无名火,被他这副任人采撷又毫无生气的模样,弄得越发滚烫。 这几日,从亲眼目睹裴瑾的尸骨,到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去布置暗线,所有事情叠加在一块,心防几乎是摇摇欲坠。 若非靠着要给裴瑾报仇这口气撑着,她早就撑不住了。 此刻又见这张与裴瑾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摆出这种毫无生气的表情…… “如你所愿。” 虞晚俯身,狠狠地覆上了他的唇,几乎是惩罚一般又用牙齿咬了一下那片柔软。 身下的人颤得更厉害了,喉咙里不断溢出压抑的呜咽和闷哼声,却偏偏顺从又迎合一般地张开了嘴,似在邀请她更进一步。 一股血腥味在两人唇齿间弥漫开。 这味道,虞晚很熟悉,每每咳得厉害了,满口都充斥着这股生锈一般的味道。 可又有些不同,这不是她自己的血…… 那股血腥味好似带着某种目的,冲破了这些日子一直以来的压抑,所有暴虐、憎恨、绝望在脑海中炸开。 那一具裹着雪青衣裳的尸骨在眼前挥之不去。 虞晚呼吸急促了几分,直接扣住他的后脑勺,舌尖探入,纠缠住他毫无反抗的舌,肆意夺取他肺部的氧气。 同时,她的手拽住了他的衣带,用力一扯。 衣袍散开,里面因凌乱而大敞的雪白里衣,露出一片莹白的肌肤。 她掌心蛮横地覆上去,掌心传来身下之人的剧烈的颤抖。 虞晚微顿,稍稍分离。 她撑起了身体,眯着眼打量着他。 苏子衿整个眼眸都覆上一层浓重的水雾,好似只需再逼一逼就能落下泪来。 唇舌刚分开,他忍受不住,直大口喘息着,唇上血液被晕染到了嘴角,花了一片。 饶是如此,苏子衿仍是未有半分反抗的意思,反而放松了肩颈让身体更舒展开一些,只是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攥紧了床单。 室内,两人的喘息声分外明显,唇瓣上都带着血液的猩红。 “疼吗?”虞晚冷声问着。 苏子衿仰起头,墨瞳里的水光破碎成一片晶亮,却努力绽开一个笑:“不疼。” “撒谎。”虞晚冷嗤,双手落下撑着床榻,下意识给他腾出一些空间来。 “嗯……疼。”苏子衿眼眶盛满的泪终是溢了出来,顺着眼尾滚落,无声地滴进床褥,晕开极小的一团水渍。 “可是,殿下……您比较疼。” 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忽而松开紧攥着床单的手,手臂颤抖着抬起,虚虚环住了她的脖颈。 “我能感受到,您心里很疼。” “如果对我做些什么,能让您舒服些,您便对我做吧。” 他动作很轻,胸口朝上微抬,摆出完全不设防的动作。 衣物本就是极好的材质,柔软得不可思议,自是受不住他这个动作,散得更开,撞入满眼莹白。 “何况,我这身子早就是您的了,我心甘情愿……”他缓缓仰起头,将修长的脖颈也一并露出,烛光下,摇晃出一段优美又脆弱的线条。 “要我吧,殿下。” 虞晚呼吸乱了一刻,她低头看着面前的人,眼神一点点暗下。 心底像被什么东西挠了过去,悄然间落了一颗脆弱的种子,明明羸弱得不堪一击,却悄然填补了一丝丝极小的空洞。 哪怕对比那大片空洞仍是不值一提,却升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她站直了身体,不再压着他。 “太晚了。”虞晚伸手,动作无形中轻了许多,将一缕黏在他唇边的墨发拨开,“好好休息。” 她吹熄了床边的油灯,只留门外一盏守夜灯。 室内骤然暗了下来,模糊了两人的面容。 苏子衿还未从这突生的变化中反应过来,眼前就只剩一片昏黄。 他心跳得好快,原本绝望到几乎熄灭的心一阵扑通乱跳,硬是跳出丝丝缕缕的甜意来。 她…… 苏子衿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身体还因刚才的激烈而微微颤抖,唇上的伤口也还在隐隐刺痛。 可……好像也不是很疼了。 他缓缓坐起身,褪下外袍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一旁,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在床的内侧蜷缩着钻入被窝。 “您也上来休息。”苏子衿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勾人的凤眸,就着微弱的光线朝虞晚看去。 他听见她应声,走向床的另一侧,和衣躺下,背对着他。 床很大,大到中间隔着的距离宛若一条巨大的鸿沟。 被子被顶起后,有寒风从中钻入,被窝怎么也暖不起来。 苏子衿望着虞晚疏离的背影,小心翼翼地朝她挪近了一些,伸手将被子拽下,分着自己那一边的被子填补她背后的空隙。 第42章 没关系,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他将被子给她盖严实后,面对着她的背影,缓缓地闭上眼。 就在苏子衿以为今夜就会在这片无声的黑暗中度过时,虞晚的声音响起,带着她本音中独有的软调,不是刻意压低放冷,而是独有的柔软。 她说:“以后,你不必对我用尊称。” 苏子衿的心猛地一跳,又听见她的下一句话:“阿瑾平时唤我阿晚,或是阿晚姐姐。” “你……挑一个吧。” 她的话音落下,他双眸抑制不住地睁大了些,眼底又酸得厉害。 他将自己的脸缩进了被窝一些,耳尖都开始发烫。 良久,他的声音从被窝中闷闷地传了出来。 “……姐姐。” 第34章 苏子衿那声称呼唤出口, 久久没有等到回应。 空气中只剩呼吸声,一声轻一声沉,伴随着身体的微微起伏。 她……睡着了。 苏子衿连呼吸都下意识放浅几分。 眼睛彻底适应了黑暗之后, 门外昏黄的灯透入微光,仿佛朦胧了一圈光影在她的发丝上。 苏子衿痴痴地望着虞晚的后脑勺, 思绪前所未有的混乱不堪。 整颗心都被填满,全是她的影子。 她离得好近, 他可不可以再靠近一点。 不,不行。 她睡得好浅, 身子微微蜷缩着, 显得很不安心。 这般想着,他四肢仿佛被绳索无形中捆住,不敢有半分动弹。 整个人僵直在被窝中,像个呆滞的木偶。 他睡不着, 也不想睡,像个见不得光的小偷,贪婪地呼吸着属于虞晚的气息,目光描摹着她的背影。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直到虞晚似是梦呓般发出些呢喃。 “嗯……” 声音响起的瞬间, 苏子衿浑身更僵硬了些, 甚至忍不住开始屏息, 生怕弄醒她。 床板吱呀响了一声,紧接着有翻身带起的衣物窸窣声。 还未等苏子衿反应过来,便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四面八方涌入的全是那幽甜的香气,和近在咫尺的温暖。 她……抱住了他。 那幽微却无处不在的气味充斥在口鼻之间,大脑嗡鸣中,浑身都开始发软。 他几乎要溺毙在其中, 感受着环抱的力道,和那贴着他,微微起伏的胸口。 好近。 近到模糊了现实与梦境。 苏子衿有些喘不过来气,仿佛有滚烫的血液从四肢逆流而上,所到之处都是一片酥麻的眩晕。 在这眩晕之中,是整个胸膛被填满的……安心。 苏子衿不敢有大的动作,只能小幅度地、细微地更靠近一些,让她抱得更舒服一些。 脸颊一侧依赖地蹭了蹭她的臂弯。 一直被强行压抑的睡意在这令人着迷的舒适中席卷而来。 他的意识突然开始有些模糊,眼皮变得沉重,力气也从身体开始抽离。 彻底陷入一片虚无之前,他只剩一个念头:若这是梦,他宁愿就此陷入梦中,不醒也罢。 * 清晨,呼啸的风吹在树上,带动一片喧嚣的细响。 虞晚睡醒时,先听到的便是外面起风了。 即便有暖炭,也能从空气中感受到几分降温的征兆。 这一夜,她睡得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没有七零八落的梦境,也没有在半梦半醒间反复聆听感官中的每一丝动静。 只剩一片安宁的黑暗,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她动了动身体,却察觉到怀中好像多了个沉甸甸的事物。 虞晚缓缓睁开眼,先入目的是苏子衿的睡颜。 苏子衿面向她,长长的睫毛平稳地随着呼吸起伏,平日里那双勾人的凤眼安然闭合,几缕发丝散落在枕上。一动不动,睡得很香。 他在睡梦中显得异常安宁,与平时的模样完全不同。 周身多了几分温润,混着皂香萦绕在鼻尖。 虞晚没有动,这个姿势……只能是她睡迷糊后自己做出来的。 但很意外的,她并不排斥。 一声迷蒙的哼声从苏子衿喉间溢出,那双乖顺敛着的眼慢慢睁开,带着刚睡醒的茫然和雾气,一双瞳孔似黑琉璃蒙上一层纱。 “唔……” 他睁开眼,似是迟钝一般缓慢地眨了眨眼。 然后,肉眼可见的,从耳尖开始漫出一层粉意,向外扩散,直至白皙的脖颈。 “早,早安。”苏子衿磕巴一瞬,耳尖更红了,别开脸不敢看她,小声地挤出一句:“姐姐……” 他唤出口的瞬间,虞晚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昨夜睡前说的话。 “嗯。”她松开手,从床上坐起来。散乱的头发溜到肩前,她未曾顾及,暗自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手臂。 就在这时,苏子衿也坐了起来,抬手径直扶上她的手臂,有轻有重地按捏。 他的指尖力道不大,却精准地按在酸麻的筋络上。 虞晚下意识想抽回手,却在那极为老练的揉捏中顿住动作。 很快,酸麻的手臂渐渐缓过来。 她侧头望去。 苏子衿低垂着眼,乌墨般的长发自肩头滑落,几缕发丝悬在空中,隐隐露出泛红的耳廓。 他神情专注,动作没有半分杂念,精准又熟练。 虞晚的目光从他的耳廓移开,落到他专注的侧脸上,又慢慢滑到他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这双手昨夜还颤抖的、小心翼翼的,只为勾住她的小指。 酸麻感渐渐褪去时,有种陌生又温热的暖流,一缕缕浇入心田那颗娇弱的种子上。 “够了。”她收回了视线。 虞晚将手臂抽回,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她没再看他,径直起身走向衣柜,自行换好一身衣服后,坐在梳妆台前。 依旧是那身雪青色,依旧是慵懒地将一头光滑的发丝随意铺在背后。 睡得好了,她面色也多了一缕血色。 她拿起檀木梳,有一搭没一搭地梳头。 有声音从背后响起:“在戏班,班主说脸面便是台面。” 苏子衿走到她的身侧,俯身拿起一支螺子黛在手中,“可子衿觉得,这人呐,面上带些颜色了,心里头自然也就舒坦了。” 他耳朵那点红在清晨的熹微中分外明显,声音却稳了不少。 “所以,让我……为你描一次妆,好吗?” “不为悦人,只为悦己。” 虞晚透过镜子看着他的侧脸,被打磨的光滑的铜镜也清晰照出他脖上透出的粉意,鲜明得像初染的胭脂。 那笨拙又恳切的举动,让她不知怎的,没有开口拒绝。 或许是昨夜那个难得的好眠,让她的心跟着一并柔软了些。 虞晚没回答好或者不好,只是将手中的檀木梳放下。 梳落台面时,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她靠在椅子上,闭上眼,默许了。 衣料摩擦的声音近在咫尺,紧跟着就是螺子黛微凉而细腻的触感落在眉骨上。 刻意放轻的呼吸无法避免地落在面上,带着痒意,与那皂香混在一起。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也很专注。 螺子黛的尖梢在眉毛上一点点移动时传来轻压的触感,伴随他手指触碰时更高的温度。 “姐姐的眉型真好看。”他说。 那声音里带着藏得极深的眷恋。 闭眼时,感官被无限放大,她能感受到螺子黛在眉上描画时放轻的力道。 她听见他放下手中的物件,随即又拾起了另一样。 虞晚没动,也没睁眼去看镜子,只是忽然想起多年前,裴瑾不知从哪听说的贴花黄的妆扮,寻来许多金箔裁剪出形状来。 可金箔细软,裴瑾手还笨,形状是半点没有的,还弄得满手金光闪闪。 他又不肯服输,严肃着一张脸,将“剪”出的形贴上她的眉心。 “阿晚最是好看!”裴瑾如释重负地拍去手上的金粉,面上多了几分得意。 她记得她特意去镜前照了照,眉心那点金色,圆不似圆,形又无形,哪有半点花黄的模样。 可她到底没忍心戳穿他。 阿瑾像个小气包,一戳就鼓起来,实在不好哄。 虞晚正想着过往,忽而感觉眉心一凉。 那触感很奇特,像羽毛的尖端拂过,又像雪花在额间融化。痒意从眉心处蔓延开,转瞬即逝。 他离得很近,近到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香,混着一点点只属于他个人的、被体温烘暖的气息。 这味道,好似和一夜无梦的好眠缠绕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你我。 第43章 她忽然觉得,他仿佛是一个空荡的器皿。 她倾注何种香气,他便萦绕何种气息;她赋予何种形状,他便呈现何种姿态…… 她几次想出声或是睁眼看看,最终都化成了无声的沉默。 罢了,随他去吧。 时间一点点过去,只剩苏子衿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开始落雪的声响。 “好了。”苏子衿低声说着。 虞晚缓缓睁开眼,望向镜中。 镜中照出的依旧是她熟悉的眉眼,那两道柳眉经他修饰后,颜色更均匀了,显得雾茸茸的。 眉心处多了一抹小小的红色凤尾花,花钿画得细致,线条极为流畅。 那花钿如雪中落梅,瞬间驱散了几分病气,多了些鲜活。 “手艺不错。”她淡淡开口,敛去眼中复杂的情绪。 一直候在旁的苏子衿紧绷的肩线松了许多,眼中多出几分亮光。 “您……”他舌头似打了个卷,硬生生把话绕了回来:“你喜欢便好。” 虞晚没有接话,拿起桌上一盒口脂,指尖正欲蘸取却又顿住。 她看着镜中眉心那点鲜活的红,又透过镜子看着那个因她一句夸赞而眼眸发亮,却又拼命克制着的苏子衿。 他像一只闯入她院中的小兽,浑身满是泥泞和鲜血淋漓,赶也赶不走。纵然拿起扫帚真摔过去,也只是呜咽一声躲在角落里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 然后,在第二天,再次固执地、傻乎乎地,想为她衔来一朵枝头上新生的花骨朵。 她胸口极轻地起伏一瞬,似是叹息般落下。 也罢。 “私下里无人时,”她手指蘸取少许口脂,按在自己的唇上,“你若是想练戏,便练吧。” “但人前须收敛。” 第35章 寝室内一片寂静, 静得能听见雪堆满枝头又落地的扑簌声。 只穿着一身雪白里衣的苏子衿僵在原地,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信。 他怔怔望着虞晚的侧脸, 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地出声, 称呼都来不及换:“您……说什么?” 嗓音里带着干涩和余音的颤意。 虞晚从容地用指腹将唇上的口脂晕开,贯来苍白的唇在此刻染上一抹艳丽的气色。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 有些不习惯突然鲜活的自己。 听见苏子衿不可置信的话,她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怎么, 还需要我说第二遍?” 不是幻觉…… 苏子衿下意识想咬唇, 牙齿还未触碰到又想起她不允许自己做这个动作。 可胸口涌起一股巨大的喜悦,冲垮了他所有的克制。 有热意涌上心头,朝眼眶一拥而上。 苏子衿踉跄着后退半步,呼吸急促几分, 眼圈蓦地有湿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滚落而出。 他低下头,用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谢谢……谢谢您……” 他以为,从那墓陵出来之后,便再也不能唱戏了。 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也要就此一同丢在墓陵之中, 给那裴瑾一同陪葬。 却未曾想…… 虞晚站起身, 瞥他一眼:“愣着做什么?” 苏子衿抿抿唇, 眼圈红透泛着水光, 却强忍着未曾掉落。 他并未急着开始,而是垂下眼,用颤着的指尖细细抚平里衣上最后一丝褶皱。 随后,他左脚向前踏出半步。 纵使没有水袖,手却也虚空一扬后挽起,仿佛真的有一道无形的水袖在空中挥出又被收回。 这不寻常的举动, 让本欲转身的虞晚顿住脚步,回首投来疑惑的一瞥。 在她的注视下,苏子衿双手的食指与小指微抬,交叠于左腰侧,屈膝深深一福,行了一个完整而郑重的躬身礼。 “谢……公主殿下。” 语罢,那蓄了已久的泪从眼尾滑落,在空中划出一道透亮的银线,圆滚地砸在地面上,晕湿了一小滴砖面。 虞晚手指微缩,默了许久说道:“戏还未唱,何须行此大礼。” “不是为戏,是为您。”苏子衿的话音落下,室内唯余他压抑的抽噎声。 虞晚目光落在地面上不起眼的水渍,最终静默地转过身,走向窗边,看着窗外的雪粒子洋洋洒洒变成雪花。 “今日天寒。”她背对着他,声音平淡:“仔细嗓子。” 末了,她似是在故意补充着什么一般,添了一句:“既顶着这张脸,便不能配一副破锣嗓子。” 空气中似有若无的抽泣声消散了。 虞晚视线还落在窗外飞洒的雪花上。 她没有回头看,只觉得他大约又是哭红了一双眼,或是自怨自艾的自卑模样。 一次两次尚可,次数多了……她有些不耐烦。 “是。”身后传来他的声音,伴随着细微的脚步声,“这身子从外到内,都是属于您的。” 苏子衿开口,声音还残留着哭过的低哑,但那颤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稳。 “自是不能有半分损害。” 这出乎意料的反应让虞晚微挑起眉,侧首望去。 他那双前一刻盈满泪水的双眼仿佛被尽数洗净,只剩澄净的亮,甚至……比方才更加灼人。 “你知道便好。”虞晚应声,窗边的寒风与室内的暖意交融之后,反倒平衡了温度,混着那恰到好处的湿气与清新。 “是,既是要好好保管,这面容自也需些颜色。” “子衿斗胆,”苏子衿凑近,温热的呼吸已经拂过她的面庞,“……分姐姐些口脂。” 他的面容近在咫尺,眼尾还晕着熏红,偏那双眸如琉璃般透亮。 虞晚身形未动,只是轻哼一声:“哦?” 这一声,仿佛让苏子衿得到某种默许,他的唇轻柔地印了上来。 微凉的唇瓣贴在她带着艳丽口脂的唇上,停留、轻抿、沾染。 那双眼已经闭上,睫毛却轻颤不已,似紧张,又似别的难以名状的情绪。 呼吸间全是他身上的气味,是公主府常用的花皂香。 她没有闭眼,也没有回应,既不反对,也没有反客为主。 只在偶尔眨眼时,心里模模糊糊地冒出一个想法。 他用的那种花皂,该换了。 唇瓣相贴的时间并不长。 虞晚只觉他的唇从一开始的微凉,到后面格外的烫人。 呼吸散开,苏子衿睁开眼,眼神干净,动作却带着不自知的勾人的媚意。 他后撤一步,虞晚清楚地看见他面上到耳后根的红意。 那抹属于她的颜色,渡到他淡色的唇上,莫名显得……妖异。 “这样,”他微微偏头,声音放得轻缓,说话间受窗外气温影响散出些许的白雾,“可还算……不负这张脸?” 虞晚的手扶上窗边,无意识地蜷缩一下,她抿抿唇,将唇上的颜色重新晕染均匀。 她看着他被染红的唇,默了片刻终是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些软化的意味。 “胆子不小。” 说完她不等回复,率先朝门口走去:“换好衣服来书房。” 落在身后的苏子衿的手抚上自己滚烫的唇,勾起一抹弧度,声音很轻,似在自言自语:“是姐姐允我的。” 而后他走去床边,拾起昨夜叠好的衣服一件件慢条斯理地穿上身,细细捋平每一道褶皱。 眼眸流转间,他垂眸轻笑一声。 “原来,她并不讨厌这样……” * 日子一天天过去,雪在扬州城内覆了薄薄一层。 府中的生活一如既往,只是府门前的车马来往更加频繁了些。 “公主,老将军的加急信件。”夏蝉走入书房,分别放了两封信件,她压低声音:“还有,近日扬州城来往人数明显增多。” “按理说,冬日正寒,本不该如此。” 夏蝉停顿片刻说道:“大约是他们开始有所行动了。” “终是忍不住了么。” 虞晚靠在椅背上,接过信件扫一眼。 信件上面仍是寥寥四字——安好勿念。 只是这次纸张明显更干净,没有先前那种被查探过后繁杂的气味。 虞晚烧去信纸,目光转向夏蝉:“东西取来了吗?” “是。”夏蝉抬手,有几名侍女将一把看着保养极好的瑶筝置于案上,“不过公主,这是裴侯爷先前赠您的生辰礼,您特意让人从京城带来,可是有什么安排?” “这琴,阿瑾幼年时极喜欢。”虞晚没直接回答,只是起身拂上琴弦,一根根拨响,“夏蝉,你还记得吗?” 夏蝉思索片刻。 “奴婢想想……这琴,裴夫人也甚是喜爱,当时裴公子好似是偷偷取来的,抚响后……” 第44章 她忽而抬眸,眼神里疑惑更浓:“若奴婢没记错的话,那好像是裴夫人第一次当众责罚了裴公子。” “可是,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吗?” 虞晚不咸不淡地补充:“后来是裴承砚阻拦下来,此事才平息的。” 自亲眼见裴瑾尸骨之后,她便不再唤裴侯爷,而是直呼其名。 夏蝉更疑惑了,她视线在虞晚平静的面庞上扫过,又落在一旁乖顺坐着看书不曾抬头的苏子衿身上,自己则苦思冥想了一会。 下一刻,她眼神亮起一些:“奴婢明白了。” “您是想彻底坐实苏公子的身份?” “裴侯爷一直希望庶子继承侯府爵位却屡次被您拦下,若是让众人确认了苏公子为裴公子,以他的性子定会恼羞成怒。” 见虞晚没说话,夏蝉只好继续推断:“您是想让他恼怒中露出一些什么马脚?好以此寻找更多的证据?” 毕竟虽没有证据,可是让裴瑾身死的最大嫌疑人,便是裴侯爷了。 虞晚又拨弄一根弦,弦音清脆,纵是多年未响,但在细致保养下,音色仍是极好。 她的手掌按在震响的弦上,将声音压下去,偏头看向听得云里雾里的苏子衿。 “证据?”她抬眸,对视上苏子衿,“我不需要证据,我要他自己亲自来确认。” “公主的意思是……”夏蝉瞪大了眼睛,愣是没敢把后面的话说完,结结巴巴地将话头转移:“可是,裴侯爷远在京城,他会亲自来扬州城吗?” “他会。” 虞晚道:“谋害嫡子,本是死罪。” 夏蝉只是稍微想想便懂了,震惊到瞳孔微缩,“奴婢明白了,他既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必然是为了隐藏更重要的事情……” “而您让苏公子抚琴……”她继续说道:“因为无论是真是假,他都会来,且不敢假手于他人。” 虞晚没回复,而是靠近苏子衿,挑起他的下巴,“三日后,扬州刺史不是要大办一场赏雪宴么,苏子衿,到时你随我一同前去。” 苏子衿缓慢地眨着眼,顺从地依着她的手指点了点头。 “届时,弹什么不重要,你只需要拨响后说一句……” 她顿了顿,在他耳边轻声道:“娘亲的琴,音色依旧。” 在苏子衿愣神时,虞晚收回手,转身看向门外,门外多日大雪已转为零星的小雪。 夏蝉终是忍不住了,她面色煞白一片,声音都稳不住了:“可是,可是公主……” “这般直接,会不会太冒险了?还是好生谋划为上……” 虞晚勾唇,侧首看向夏蝉:“母妃说过,我们武将之后,没有怂的。” “那些细致的谋划,一环扣一环的算计,或许更体面。”她眸中多了几分看不懂的意味,似有团压抑许久的火在里面灼灼而烧。 “可体面杀不了人。” “我要的,是刀刀见血。” 第36章 栖雪台。 扬州城最佳赏景地, 春可赏花,夏可游船,秋可对诗, 冬可赏雪。 有临水的亭台楼阁和成片的湖景,穿插着碎石小道, 走过便是一片开阔的庭院。 “听说了吗?那位四公主来扬州了。” “四公主?” “你不知道?便是体弱多病的那位,常年窝在京城, 来扬州也是足不出户,听闻今日会前来, 咱们总算能一睹这位的真容了。” 庭院中, 三三两两的人群聚集在一块议论纷纷。 扬州城民风开放,常有男男女女共同对弈诗句,或是辩驳不同观点,乃是常事。 湖边, 一身翠裳的官家小姐语气颇为感慨与身边几名女子说道:“四公主实是痴情,寻那不见下落的未婚夫婿多年,当真是重情重义。” 正说着,一书生摇着折扇路过, 面上浮出不赞同之色:“痴情?嘿, 诸位姑娘心地真好, 管这叫痴情。依我看, 这哪是痴情,是魔怔了!怕不是……” 他摇头晃脑,指了指太阳穴处:“这里有问题。” “你!”翠裳女子不忿,刚欲开口辩驳又见与其同行的书生们一脸赞同。 书生将折扇一收,敲着手心继续道:“你说她图什么?啊?为一个生死不知的人,找这么多年?说句大不敬的, 她寻的那人怕是坟头草都几丈高了吧?” 同行的书生们哄笑着,有人附和着:“兄台话糙理不糙。” 见有人附和他,他说得更来劲了,他一抖手中折扇张开,自诩风流地摇了摇:“再说她那身子骨,一天天药都喝不停。不好好在皇城里将养着,非要折腾,这不是给宫里贵人们添堵吗?” 他朝京城的方向遥遥抱拳:“当今圣上治理天下,还成天为她提心吊胆,咱且不论孝道了,若是干扰了圣上心绪,简直就是弃天下于不顾,祸国殃民了!” “诸位,我说得在不在理?” 周围一片赞同之声。 翠裳女子气结:“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那书生却逼近了一步,刻意压低了声音,面上带着讽笑:“姑娘,你细想。她要真像贵妃娘娘那样貌若天仙,还愁嫁?” “京城里王孙公子那么多,求圣意的都数不胜数,怎得就无人上门?偏要守着个死鬼?该不会是……有些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疾吧?” 站在他身后始终附和的书生忍不住插嘴,挤眉弄眼地说着:“许是气力大,毕竟武将门第出来的,各个身强力壮,胸口可碎石呢。” “诶!可如今病成这副模样,怕是走路都带喘,唯一的长处也没了。可不就只剩那点痴情的故事可讲了么?” 翠裳女子眉头紧皱,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跺脚气极:“各位兄台实在枉为读书人,怪不得年年上考,年年落榜。” 此言一出,书生们仿若被戳了肺管子,一个个脸色憋得涨红。 摇折扇的那名书生,连声音都变得异常高亢:“我等落榜,不过是时运不济罢了!总好过某些人,除了会投胎一无是处!” “一个病秧子,倒被你们这些女子捧成了痴情种?”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 此时,瑶台处传来官员们的敬酒恭维之声。 那个摇着折扇的书生话音登时一收,余光扫过去,面色上的不忿收了几分。 他眯起眼朝被气得俏脸通红的翠裳女子说道:“今日这栖雪台当真是热闹,瞧瞧,那不是裴侯爷么?” “你既心疼这四公主殿下,咱今儿个便与你好生说道说道。” 不待她回话,他便续上话:“你瞧那裴侯爷,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位公主殿下偏要满天下地寻,这不就是一遍遍地掀人家的伤疤,往裴侯爷心窝子里捅刀子吗?” 他故意提高音量:“所以说嘛,这哪里是痴情!简直完全不顾及生者的感受嘛!” 远处,裴承砚刚饮下一杯酒,满脸红光。 他将那边闹哄哄的议论声听在耳中,面上多了几分满意之色。 又一杯酒敬来:“裴侯爷此行辛苦了,您夫人名下的那些铺子红火着呢,实在无需您这特意跑一趟。” 裴承砚笑得眼角皱纹炸成花:“夫人生前常说,这些营生所获,总得分些去助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她心善,见不得人间疾苦。如今……” 他似是说不下去,摇摇头:“我操持这些,也不过是全他们生前一点念想,聊以藉慰罢了。” “侯爷大善!下官敬您一杯。” 栖雪台酒意正浓,议论、作诗,一时间将气氛推向高潮。 似是主人公皆已到场,连一旁准备在雪中起舞的舞女们也已在等候。 扬州刺史刚敬完裴承砚,此时有些拿捏不定。 正犹疑时,那摇着扇的书生,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清楚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怕不是病重……来不了了吧?” “亦或是当真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话未说完,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异常整齐地踏在碎石小道上。 众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那拿扇书生硬是憋回自己的话语,悻悻瞧去。 两队锦衣卫无声地涌入,瞬间将整个庭院包围其中。 他们的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剑尚未出鞘,却散发出一股令人胆寒的气势。 方才还热闹的庭院霎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后面走出的一行人身上。 两道身影出现,身后跟着几名侍女,缓缓步入庭院中。 为首两人穿着同样色调的雪青色棉夹袄,几乎要与周边的雪景融为一体,可在光线下,衣摆处用暗金色绣出的龙纹若隐若现。 第45章 虞晚衣袍外还披着一袭同色调斗篷,斗篷周边毛茸茸的狐毛领口缠在脖间,衬出一张巴掌大的脸。 她额间点着精致的花钿,与口脂同色,给本就动人心魄的五官更增几分艳色。 在她身旁还跟着高一头穿同色衣裳的人,脸被兜帽挡去大半,看不清楚相貌,只能看见一张颜色微淡的薄唇。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与生俱来的极致的优雅和气势。 先前谈论的最凶的书生们,辨认出来人后,安静一阵,面上颜色一点点褪去,皆是面如土色。 那名拿折扇的书生手都僵在了半空中,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他们从未想过,传闻中的四公主,与他们讨论的竟是半点不相干。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了虞晚的身上,面上浮现出刹那的失神与恍惚,似是被面容惊到,亦或是被那出场的阵仗惊到。 唯有裴承砚的眼神,死死地定在她身边那个对比起来并没有多少存在感的身影上,似是要穿透那兜帽看清对方的相貌。 “公主。”一名侍卫快步上前,俯身附耳在虞晚耳边禀报了些什么。 众人忍不住屏息着,而方才议论最凶的书生们此时脚都有些发软。 虞晚顺着侍卫暗示的方向,平淡地扫过那群书生,却没有半分停留,视线便慢慢移到裴承砚身上,仿佛多看一眼那些无名之人都浪费时间。 可就是这一眼,却让那些书生感到比周边风雪更强烈的寒意。 啪的一声,有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响起。 先前那名拿折扇的书生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连带折扇一并落地,脸色白得与死人无异。 他何曾见过真正的贵人,眼前这裴侯爷便是他此生见过的最高地位之人了,他每年见的最多的顶多也就是监考官,而这些官员,竟无一人能比得上这四公主的气势。 她的眼神…… 仿佛在看一个无足轻重的……死人。 这个念头升起时,他几乎想要抬起手,狠狠扇向刚刚胡言乱语的自己。 虞晚却没有将半分注意力放在别处,待走到庭院正中心时,目光不经意扫过裴承砚刚饮尽的酒杯上,而后移到身侧。 她侧身,动作亲昵地将身边之人的兜帽摘下。 “挡着可就看不见更好的风景了。”她声音很软。 兜帽摘下的瞬间,苏子衿原本被帽兜住的满头墨发倾泻而出,披散满肩。 凤眼微微上挑,肤白如玉,五官漂亮到雌雄莫辨的地步。 他只是站在那,便宛若自成一幅画,一身雪青衣裳衬得五官愈发俊美。 裴承砚本就死盯着苏子衿,此时似是见鬼一般,面色与周围的雪景一般苍白。 虞晚好似才发现他一般:“嗯?原来裴侯爷也在啊。” 裴承砚视线骤然收回,强压着心底的惊骇,胸膛起伏一瞬后,面上的笑反而真切几分。 他从高座上走下,距约两人宽时停下。 “公主殿下。”他嘴角噙着一抹笑,似是发现什么新奇事物般上下打量着苏子衿,随后露出几分无奈看向虞晚:“您这是……换口味了?” 裴承砚双手做揖一拜,面上的笑陡然散去,多了几分痛意。 “臣知晓您思念瑾儿,可您就算再思念,也不能找这么一个不清不白的东西,来玷污瑾儿名声啊。” “这人相貌或有几分相似,可这身段、眉眼,一看就是那等腌臜地方出来的玩意儿。” 他声音高了几分,好让所有人都听见他的话语:“瑾儿何至于此,要被您这般折辱啊!” 虞晚未被影响,反而抬手轻轻抚上苏子衿的眉眼,动作轻柔。 “他这么说呢。” “嗯。”苏子衿蹭了蹭她的手指,嘴角亦牵出一丝浅笑,“阿晚姐姐,好吵。” “裴承砚,”虞晚勾唇,忽而转头看过去,“你还是多费心一下你自己的命吧。” 她唇边的弧度忽然散得干净,仿佛一阵风般,去时感受不到丁点温度。 “来人。” 将整个庭院围住的锦衣卫们纷纷拔出腰间的佩刀,一时间刀脱鞘声齐刷刷响起。 “给本宫,拿下。” ----------------------- 作者有话说:晚点还有一更。 第37章 锦衣卫脚步密集, 将人团团围住。 裴承砚回想过往,他屡次在虞晚手下吃瘪,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尽颜面, 忍不住大步后退。 “公主这是作甚?” “你素来娇纵跋扈,屡次将臣的颜面踏地上踩, 不顾礼仪,以往臣不与你计较, 忍忍便也罢了。” 他指着苏子衿,面色悲戚:“可眼下, 你竟找这么个下九流, 扮作我儿来恶心我!” 苏子衿望着面前这方才便觉得有些熟悉的面庞,不知怎的,心头突生出满腔恨意。 那恨意来得突然,仿佛整个人被扔进油锅里反复煎烤, 身体每一处都痛得想逃窜。 他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攥紧了拳。 这细小的动作被虞晚察觉,她侧身将他的兜帽戴上,遮住大半张脸:“本想让你看看风景, 不过天寒, 景又脏, 没什么好看的。” 苏子衿微怔, 视线被遮挡暗下几分,除了她,再看不见其他人。 胸口那没由来的情绪被更多新的甜意填满。 哪怕眼下她是为了做戏,也足以令他贪恋。 此时,锦衣卫上前抓住裴承砚的两只手臂往后掰。 裴承砚没有反抗,只是面上的痛意更浓。 “虞晚!”他竟连名带姓斥出声, “满朝文武谁人不知你思念成魔,陛下多次为你寻药问医,就是盼你好起来!” “念在你是因瑾儿如此,老臣才对你一让再让。” 裴承砚说着,禁不住老泪纵横,混着酒意竟是看出几分老父亲的悲怆来。 “可你唯独不能糟践我儿!瑾儿知礼守礼,性子温厚,自幼由夫人精心教导,规矩从未错过半分。” “岂是你随便找个人便能替的?” 全场哗然。 方才跪在地上宛若小丑的折扇书生抬起头,眼见裴侯爷这番声泪俱下的模样引得全场动容,起了心思。 他暗自分析一番后,壮起胆子站起来,朝虞晚的方向草草一揖:“公、公主殿下!小生……小生斗胆一言!” “您既贵为公主,更应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当以仁孝为上。您这般……这般对待一位爱子心切的老臣,岂非寒了天下为人父母者之心?” 他说着,见周围的人虽不敢出声,但他们面上隐有赞同之色,那有些磕巴的嘴皮子突然就流畅起来。 “世间女子皆应通读《女诫》,纵然您金枝玉叶,可也应读过,女子三从四德……” 他话还没说完,靠近的锦衣卫便用剑鞘直接将人打翻在地上,甚至无需虞晚做任何指示。 书生的痛呼正要出口时,被那出鞘的剑泛出的银光吓得硬生生噎了回去。 “聒噪。”虞晚抱着手中的暖炉,指尖轻划过上面的纹路。 她终于缓缓抬眸,目光先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书生。 “《女诫》?”她念完倒是轻轻笑了:“教女子卑弱,可是为了让天下男子安心?” 夏蝉在她的身后抬高了音量:“妄议公主,按律当以杖刑,拖下去!” 书生不可置信,连求饶声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拖下去,很快就有闷响声传来。 全场更安静了,就连恸哭的裴承砚都停顿了一会。 虞晚挪开视线,终于将所有注意力落在面前的裴承砚身上。 “你方才,叫本宫什么?” 原本满脸悲痛的裴承砚一噎,回道:“公主殿下恕罪,臣方才是一时心切,实是为守我儿名节。” “您还未回臣,您为何要寻一个赝品来……” 他正欲说,却见虞晚面上绽开一抹笑,带着病气和些许看不懂的疯狂。 “直唤本宫名讳……” 虞晚低头,用气音一般的声音说着:“杀。” “什、什么?”裴承砚满脸不可思议和惊恐,他完全没想过虞晚并不按套路出牌。 “臣罪不至死吧?!四公主!你何来的权利?” 回应他的,是泛着寒光的剑,在雪地中闪过一道银光。 剑出鞘时,饶是周围众人再如何沉默,都忍不住发出惊呼声。 扬州刺史手中的酒杯都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的声响被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倒吸气中。 那群议论过虞晚的书生们此时,面上没有半点人色,惨白一片,身体更是摇摇欲坠。 第46章 对比起旁边正在受杖刑的那名书生,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面前这位四公主,不是对他们手下留情了。 而是……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过。 连侯爷都敢说杀便杀,何况他们一介白身,身后空无一人。 他们议论的不是四公主,而是在用自己的命在刀尖上起舞。 在一片惊恐与混乱中,唯有苏子衿静得像融于空气中一般,他没有后退,反而微微侧头,那双藏在兜帽之下的凤眼亮得惊人,里面含着近乎痴迷的狂热。 众人视线的中心,纷纷聚焦在裴承砚身上。 他所有声音都卡在喉咙里,翻天覆地的恐惧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他嘶哑着嗓子想喊,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对死的恐惧压倒一切,他再顾不上什么体面,什么身份都抛却脑后。身体像条蛆虫一般疯狂扭动起来,用尽平生的力气试图挣脱身后钳住他的手。 他浑身都开始肉眼可见地发抖,脸上扭曲得宛若恶鬼,喉中只剩无尽的、听不出字句的咕哝声。 虞晚抬起手,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面上带着能燃烬一切的笑:“裴承砚。” 她压低嗓音,用只有周围几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下去……陪我的阿瑾。” 听到虞晚的话后,还在疯狂挣扎的裴承砚动作生生顿住,他似是意识到自己必死了,喉咙不断发出嗬嗬的声音,脸上煞白的颜色逐渐朝猪肝色转移。 他那双浑浊的眼球疯狂转动着,瞳孔缩小成两个小小的黑点。 “斩。” 锋利的剑高高举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凛冽的弧度,雪花裹着气流缠绕上剑刃,给那一层亮到能反光的刀具上蒙上一层寒霜。 “啊!!!” 裴承砚拼死发出一声如兽般的嘶吼声。 虞晚手指狠狠掐进掌心,眼神一刻也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 她要亲眼看着裴承砚下地狱,她只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反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 她要用那一片的鲜血,来祭奠阿瑾的亡灵。 就在刀即将落下时,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到近,马上之人高举一个明黄的卷轴,轴边流苏鲜红,飘散在空中。 “圣旨到——” “快住手!” 虞晚眼神骤然变冷:“动手。” 锦衣卫毫不犹豫挥刀而下,可那马背上之人已到眼前,动作之利落,将那致命的一剑击歪。 裴承砚在地上身体猛然扭曲地痉挛一下,他一寸一寸抬起头,颤抖得连脸上的横肉都在晃动,涎水挂了满嘴。 钦差这才稳住身形,双手高举着那明黄卷轴,朗声道:“皇上有旨,四公主殿下无需行礼。” “还请您接旨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已经被这阵仗弄得有些麻木了,乌泱泱跪了一片。 “吾皇万岁——” 虞晚身边的人也一并跪下。 苏子衿正要跪,却被虞晚挽住了手臂,阻拦了这个动作。 他身形一顿,顺从地依着她的力道站直了身体,随即反手用自己的手掌覆住了她挽在臂上的手,似在无声地分享着温度。 “公主?”钦差欲言又止,却识趣地不再追问。 栖雪台跪了一片,唯有三人站立。 明黄卷轴打开,钦差开始念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凡朝廷册封勋爵,无朕亲笔勾决,任何人不得擅杀。” 圣旨念完,钦差将其卷起,双手捧着送到虞晚面前。 “四公主殿下,可还有异议?” 虞晚没出声,也没伸手去接圣旨。 场面一度僵持时,钦差身后突然爆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裴承砚大笑不止,直将眼泪都笑出来了。 死里逃生后,他面上所有的伪装的神情都已不在,满脸都是阴鸷和凶狠,挂在一副横肉之上分外骇人。 裴承砚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身衣袍的混乱,狠狠吸了一口气。 他盯着虞晚,声线异常诡异,压低着声音,用悄悄话一般的声线说着:“四公主,想杀我?” “我来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他脸上的悲痛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混着劫后余生与积压已久的怨毒,“你知道那场火烧得有多旺盛吗?到处都是枯草,泼上柴油,那火烧得十里八方都能看见。” 裴承砚故意顿了顿,见虞晚脸色白了几分,才慢悠悠地继续说着,尽管声音里还带着颤抖,却掩盖不住那股子发自内心的愉悦。 “那火烧得真旺啊,皮肉烧焦起先可香了,像烤鸡的味道,公主殿下肯定吃过吧?” “滋滋冒油的烧鸡。” “可不用多久啊,便是彻底焦糊的臭味,真是难闻极了。” 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却字句极尽详细,狠命往人心窝子里戳,似是只有这样才能宣泄他心中被压制多年的恶气。 “你知道他最后是什么模样吗?皮肉都只剩一块焦炭了,黑得看不出面容来。” 他声音提高,让在场每个人都听见他的话语:“诸位可知晓,我为何知晓四公主身边这人是赝品?” “因为我亲眼看见我儿从火场里被抬出来的!那是本侯曾引以为傲的嫡子,浑身焦黑就躺在那里!” “本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件尚完好的衣裳给他穿上,好生下葬……” 裴承砚看着虞晚明明手臂都在发颤,面色还是一副平淡的样子。 天知道他有多想将这张总是高高在上,平淡无波的脸给撕烂! “别自欺欺人了,四公主殿下。”他收尾时,用着最悲悯的语气,清晰地念出来。 “瑾儿已故去。” “他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虞晚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宛若在看一只上下蹦跶的小丑。 唯有那指尖用力地按在暖炉上,指尖由白转为失血的乌紫色。 此时,一只手伸了过来,动作轻柔地将那个几乎被捏碎的暖炉从她手中拿了出来。 是苏子衿。 他似是想再次伸手去给她暖手,却被轻轻拂开。 虞晚视线掠过裴承砚,落在袖手旁观的钦差身上,接过圣旨,声音却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却好似风雨欲来。 “父皇真是……仁慈。” 第38章 虞晚的话音散在空中, 栖雪台一片无声。 众人心中却奇异地升起一个念头: 胜负已定。 他们不由得放轻呼吸,无人敢擅自从人群中做第一个起身的人。 裴侯爷赢了,皇帝不远万里派来了圣旨, 京城离扬州如此遥远的距离,要赶上必然是提前送派的圣旨。 他背后靠的是当今江山的主, 最高权力者。 而四公主,纵使是之前再如何说一不二, 雷霆手段,但迟一步便是迟一步。 她输了。 不过输也正常。 这位公主自己都活不了多久, 如今知道这样的消息, 怕是那口气就要散了。 每个人心底各有各的想法。 有对虞晚的不屑,也有同情,五味杂陈。 而官员们眼神则是变了又变,眼珠里滴溜溜的都是算计, 重新在心里评估着裴侯爷的份量,盘算着日后应如何好好巴结一番。 寂静中,苏子衿微垂下头,目光落在手心中刚从虞晚手中拿来的暖炉。 暖炉还散发着余温, 热度趁手, 铜纹雕刻精美。 裴瑾死了这个事实, 被裴侯爷亲自公之于众。 他耳边仿佛还反复萦绕着那令人作呕的话语。 只是……被她推开的手空落落的冷。 这一场有些操之过急的仗, 最终还是败在了皇权之下。 瑶筝未用上,那句台词也未用上。 苏子衿几乎想劝虞晚收手,回府好好将养身子,来日方长。 可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去劝慰,只能做一个无用的摆设站在她的身边, 在这个贴的极近的距离下,无能为力地感受着她手臂上隐忍的颤抖。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将到此为止的时候,身边的人发出一声笑。 那笑更像是从胸口挤出一股气流而出的哼声,轻到难以察觉。 苏子衿下意识侧头,借着略高一头的身高,只需转换一点视角便能将她的表情收入眼中。 只见虞晚从夏蝉手中拿起方锦帕,掩在唇上咳了几声,擦去那刺目的血的动作优雅得赏心悦目,仿佛擦的不是血,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水渍。 第47章 “姐姐?”苏子衿忍不住压低声音唤了声,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那方手帕飘落在地上,虞晚朝前走了一步。 她抬起手,在手掌上拍了拍,卷轴边流苏跟着在空中一晃。 清脆的击掌声将所有人游离的思绪唤回。 “裴侯爷说那么多话,口渴了吧?”她捏着手中的卷轴一端抖了抖,圣旨展开,上面的朱砂红字清晰显眼。 “四公主,你还想如何?”见虞晚逼近,裴侯爷目光更阴狠几分。 “没什么。”虞晚手掌朝下,手指一根根松开。 明黄色的圣旨失去掌控,随之落地,在地上震响。 她一步步朝前走去,踩过圣旨,在上面留下一个鲜明染灰的鞋印。 “本宫只是想着,你说了这许多话,喉咙一定干得快冒烟了吧?” 裴承砚的眼神落在地上被踩过的圣旨上,面皮狠狠一抽。 耳边是虞晚那温柔到毫无力道的声音,他本能地后退一步:“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 钦差还在旁处站着,想拦,脚步又硬生生地停顿在原地。 横竖一个病弱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平日又被娇养着,不合心意了,有怨也很正常。 撒撒气就好了,反正皇上交给他的任务是保证人活着就行。 “别急。”虞晚抬手在裴承砚的肩头上轻拂几下,将那一处衣料的褶皱弄平,“裴瑾向来规矩守礼,裴侯爷身为其父,怎能如此不修边幅呢。” 她唇边绽开一抹无害又柔和的笑,那双杏眼微弯,额间被精心描画过的花钿在过分苍白的肌肤上分外明显。 “你!”裴承砚一阵头皮发麻,他想后退,双脚却仿佛钉在了原地。一阵口干舌燥突然生出,好似不止喉咙,连全身都跟着开始叫嚣着干涸。 “别怕。”虞晚笑得更温柔了,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呢喃般说着:“本宫只是给裴侯爷整理一番仪容罢了。” 裴承砚闻言强行镇定几分。 “那便多谢公主殿下体恤了。”他又摆出那副好心劝慰的表情,扬高声音语重心长说道:“斯人已逝,臣与公主一般,亦是心痛不已——” 几乎与他最后一个字尾音同时,虞晚动了。 她侧身抽出在距身边最近的锦衣卫的佩剑,披肩的墨发与斗篷的衣角同时在空中划出条饱满的弧线,领边的一圈狐毛也被突如其来的风涌压下。 佩剑寒光带着势不可挡的速度,在空中挥出一道铮鸣声。 裴承砚的话语被生生打断,一股热流猛然从脖子上爆发,世界陡然开始天旋地转。 可他好像,是站着的?他明明没有动? 待一切平稳,他的视线里只剩一双凤履,金线绣出的凤凰栩栩如生,好似下一刻就能展翅翱翔。 可惜了,沾满了血。 只是……那是谁的血? “公主!”钦差爆发出尖锐的嘶吼声,冲上前想拦,却被锦衣卫拦住,“四公主!住手!您是想抗旨吗?” 一切发生的太快,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剑刃的铮鸣仿佛还在耳中嗡鸣。 苏子衿的手猛然抬起,似是想抓住什么,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 他看见虞晚那张总是洁白如冷玉般的脸,此时溅满了血,血珠汇集成一条细细的痕,沿着肌肤不断下滴。 那血,红得艳目,连额间那殷红的花钿都黯然失色。 她那双总带着疏离的杏眼,没有挥刀的狠厉,没有惶恐,只有一抹浅浅的笑意。 仿佛刚刚做的事情不是挥刀,而是踢了一颗挡路的石子后的愉悦。 那一身雪青的衣袍,溅满了血,星星点点的,给那寡淡无味添上了重重的一抹色彩。 他听见她用着温柔到极致的声音说着:“整理好仪容,好上路呀。” “若是口渴,黄泉路上的孟婆汤,侯爷可得多喝几瓢。” 苏子衿所有感官都被面前这副充满血色的画卷震住了。 她笑了?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染了满身血污后,露出那样干净又愉悦的笑?像个小姑娘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糖人。 可她笑得真好看,像落天的神,纵然满身的血,却美得惊心动魄。 分明是如此虚弱的人,可方才挥出的那一剑,好利落。 苏子衿望着虞晚,连呼吸都忘了。 她真的好疼裴瑾,连仇人那肮脏不堪的血,都肯替他沾。 一股令人心悸的情绪骤然在心间爆裂而出,宛若毒蛇吐着信子,露着那一双剧毒的尖牙,狠狠咬在了心脏上。 嫉妒。 毒液快速蔓延到整颗心脏,那本就时刻在跳动的心,忍不住开始抽搐,胀痛。 裴瑾,又是裴瑾。 她为了裴瑾,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为什么看不到尽头,人都死了,怎么还是无处不在? 嫉妒像一根无线的尖针,顺着浑身血脉游走,戳遍每一根柔软的管子。 戳烂,戳透才好,好让那浑身都止不住的痒意能消停一些。 他突生一股恨意,比先前来路不明的恨意更有源头。 他恨不得钻入她的心尖,将裴瑾的名字从上面抠下来,再用针线将自己的名字缝上去。 这滔天的恨意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在胸腔里胡乱冲撞着。 钦差尖锐的声音在这寂静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将他拽回了现实。 “四公主!”钦差的声音都开始变形了,他猛然举起怀中的御赐令牌:“来人听令,快上!务必保住裴侯爷的性命!” “公主您快住手!抗旨可是……可是……”他说到一半噎住了,只得催促手下人动作更快些。 周围一片混乱,虞晚却视若无睹。 她举起手中的剑,对准倒在地上的裴承砚,狠狠戳了下去,唇角的笑更疯:“你是不是想说抗旨可是诛九族的事?” 她一剑又一剑朝下捅着,毫无分寸,声音却越发甜腻,仿佛在撒娇一般:“不如这样,你回去替我去问问父皇呀,要不要诛了我的九族?” 胡乱刺剑的过程中,似是有什么液体溅入了眼里,世界突然鲜红一片。 身体也开始乏力。 她果然是病久了……竟是连这点气力都没有了。 快些,再快些。 “四公主,您疯了吗?”钦差终是突破重围,上前一把攥住虞晚的手腕,将她的动作拦了下来,“您这么做便不怕皇上怪罪?” 沾满鲜血的剑落地发出哐当的一声。 虞晚甩开钦差的手,身形摇晃一瞬。 苏子衿终是忍不住了,冲上来扶住了她:“姐姐……” 她没有强撑着,而是放软了身体倚靠在了他的怀中,抬头朝钦差笑:“疯了如何?怪罪又如何?” 钦差无话可说,转头看向地上像泡在鲜血里,明显开始进气多,出气少的裴侯爷,只得将气撒在他手下身上。 他怒气冲冲吼道:“还愣着做什么,叫医官来治!好药都给本官用上!” “本官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他这条命必须给我吊住!” 虞晚头有些晕,却不肯在面上显露出来半分。 她借着苏子衿的搀扶勉强站直,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惊骇到扭曲的面孔,最后侧首落在苏子衿的脸上。 “可惜……没能让他死透。” 她声音软软的没有一点力道,补上了后半句:“不过没关系,一个废人,偏留着命,苟延残喘着……” “也算替阿瑾讨一笔债,可还是比不上阿瑾当年所受的万一。” 苏子衿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上面沾满了别人的鲜血,睫毛上甚至还挂着细小的血珠。 她的话语一句句落下。 他猛然一颤,最终只是颤着手抚上她眼尾附近的血渍,避免更多的血迷了她的眼睛,然后缓缓地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 任由那粘稠的,温热的液体沾染上自己的肌肤。 “姐姐……” 他声音带着压不住的颤音:“下次,让我来。” “他们,脏……” 第39章 “啊——” 栖雪台骤然爆发出滞后的尖叫声, 穿透力极强。 有女眷尖叫后,忍不住捂住了双眼,剧烈地喘息着。 先前不知死活讨论的书生们摇摇晃晃, 再也支撑不住趴伏在地,更有甚者已经开始疯狂磕头, 碎碎念念地求饶。 官员们的官袍沾满雪泥,哆哆嗦嗦, 手脚并用着往后挪动,将雪地弄得一团糟。 第48章 往常体面的、自视清高的人们, 在此刻狼狈异常。 满地鲜血从裴侯爷身下无声地蔓延着, 染红了一地白雪。 唯有那翠袍女子,鹤立鸡群一般,虽跪着,却挺直了上半身。 她仿若失声了, 没有尖叫,也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就这样看着满地的满地的鲜血。 如此惨烈的场景,她内心竟生不出半分厌恶。 满心满眼的词句都组不成一句话, 只觉……悲伤。 她怔怔地看着医官们在这冰天雪地之下, 围着裴侯爷忙忙碌碌, 费尽心思用最好的药材, 争分夺秒地救治着。 有医官蹲下身,用棉纱布用力按压伤口,但血水仍不断从指缝间渗出。 而站在旁边的钦差又气又恼,想去拾起圣旨,却发觉圣旨被裴侯爷的血浸透了,连上面朱批都逐渐模糊。 他摇头叹气, 到底没下得了手去捡那污浊的圣旨。 不远处,属于公主的锦衣卫整理好方才因打斗而凌乱的衣服后,有序地重组队列。 最终,翠袍女子的目光失神地落在了那倒在那少年怀中的虞晚身上。 虞晚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支撑,所有的力道尽数压在了苏子衿身上。 苏子衿的手臂环过她的后背,稳稳撑住她的身体。他仍维持着先前那个姿势,额头依然抵在她冰冷的额。 扑入鼻尖的尽是浓厚的血腥气,混着她微弱的鼻息,漫天的恐慌朝他涌来,冻结了四肢。 “公主!”夏蝉惊呼一声,“快!先回府上。” 苏子衿猛地惊醒过来,狠命将所有情绪压下,没有丝毫犹豫,将虞晚横抱进怀中。 她轻的出奇,沾满血污的衣裙贴在他胸前。 他眼眶又开始有些发热,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一些。 “走……”他声音嘶哑得厉害,步伐却走得很急,带起的风吹落了兜帽,一头长长的墨发被风吹乱,与虞晚的发丝交缠在一块。 * 寝殿内厚帘遮挡住窗户,四处点着烛火,暖意融融。 夏蝉端着热腾腾的药汤,看着床上已经在侍女们伺候下更衣梳洗干净,闭目躺着的虞晚。 她拿着勺舀起药汤往虞晚嘴中喂去,药汁却从唇角溢出,划过下颌滴在枕上。 “府医说,公主是因体力不支,所以暂时昏睡过去了。” “可这药……刚熬好时效果最好。” 夏蝉看着手中的药,最终还是选择尝试唤醒虞晚:“公主,公主您醒醒。” 此时,已经洗净换一身衣的苏子衿走进来,头发绞得半干披在肩上。 “我来吧。”苏子衿上前接过药碗,看一眼周围服侍的侍女们,“你们先出去。” 所有人离开之后,苏子衿持着药碗跪坐在床榻边。 方才她持剑浑身是血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是那样的艳丽,可眼下又像个几乎快碎了的瓷器般躺在那儿,毫无动静。 先前府医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说虽然这次问题不大,可她心力交瘁郁结于心,再这般下去,便是神仙也难救。 他好怕…… 尽管知道她现在只是睡着了,可他还是怕她会像这样,一直躺着再也不睁眼了。 然后,去寻她那个……心心念念的裴瑾。 不要。 他不要! 苏子衿的目光扫过虞晚紧闭的双眼和微干的嘴唇,喉间干涸难言。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为了一个死人,连命都不要了? 明明自己就在这里。 他好想……彻底占有她全部的心神。 他才是那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人,可为什么她眼里永远看不见自己。 苏子衿压住心中复杂难言的情绪,捧起药碗,含入一口药汁,一股几乎要淹没所有味觉的涩味侵占整个口腔。 好苦。 苦到恨不得将舌头一并咬了。 她一直喝的都是这样苦的药吗? 喝了这么久…… 他强忍着那难以形容的苦意,俯身覆上她的唇,小心翼翼地撬开她的牙关,将药汁一点点渡过去。 感受到身下的人在吞咽,苏子衿便不再犹豫,一口又一口地将药喂过去。 喂的多了,起先他还能感觉到苦意,到后面,舌尖到舌根都开始麻木,仿佛整个口腔都被那药汁灼伤了。 这重复的动作与麻木的味觉,却悄然滋生出一股莫名的、奇怪的欲念。 他离她这样近,近得能数清她的睫毛。 他这算不算,分享了她的苦? 他现在用这种口对口的方式给她喂药,算不算亵渎了她…… 这份阴暗的心思刚升起,就彻底失控了,开始源源不断地流出。 有种强烈的渴望骤然爆发,他突然不想再去试图温暖她了。 甚至开始妄想用自己这卑贱的体温,一点点侵染那座高不可攀的孤峰,将她心上刻满的他人影子尽数覆盖,塞满只属于他的痕迹。 直至彼此都泥足深陷,再分不清你我。 既消解不了嫉妒,便让她无时无刻都只能看见他。 “嗯……”正想着,苏子衿便感到身下的人传来一声闷哼。 虞晚的眼皮轻轻颤动,眼睛慢慢睁开,登时四目相对。 她神情恍惚,口中还有一点点渡过来的药汁,唇上还覆着柔软。 被动地一口口将那些药汁咽下去。 唇瓣分开时,她声音轻的好像怕震碎了美好的梦:“……阿瑾?” 刚喊出口,虞晚就意识到了不对。 阿瑾已经……没了。 眼前这个只是一个长得像他的人。 此时,苏子衿那双乌黑的眸子里灼着一股看不懂的情绪,直勾勾地盯着她,不闪不避,瞳孔深处映着她的倒影。 这不是他平日里看她的眼神。 她费力地抬手臂,用袖口擦了擦自己的嘴唇,声音气若游丝:“放肆。” 苏子衿非但没有请罪后退,反而就着跪在床榻边的姿势,膝盖又挪了挪。 那刚沐浴过的头发还带着湿气,几缕发丝贴在脸颊边,显得异常妖冶和……勾人。 他开口,嗓音是哑的:“子衿知错……” 那湿热的呼吸散出些许,扑在她的耳边,痒痒的。 他伸出手,握着她的手,一点点向自己的胸口牵引,低声说着:“可我就在这里,姐姐却看不见……” 虞晚眉头拧得更紧,她想把手抽回来,却因虚弱而敌不过他的力气。 这种被病弱的身体拖累而陷入的被动境地,让她越发烦躁。 偏心底竟然还生出些莫名的触动。 “所以,趁我此时气力不足,你便敢如此僭越?”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说话都有些费力,被抓住的手还在被迫感受着他心口的跳动,一下又一下,震得手心酥麻一片。 在这无边的震荡之下,竟像是找到一个支撑的点,宛若人冻僵之前的暖意。 自知晓阿瑾已不在世间,心底便好像空了一块,纵然被所谓的复仇撑着,也空荡荡的。 可面前的人,太鲜活了。 “子衿不敢。”苏子衿的手指收紧,攥住她的手又往心口贴了贴,不肯放开:“只是想……求姐姐垂怜。” “垂怜?”她重复着,突然生出些试探的心。 虞晚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伸向他的脸。 苏子衿眼里骤然亮了几分,顺从地将自己的脸凑了过来。 她的指尖却在他脸颊旁堪堪停住,转而向后,一把攥住他脑后带着湿气的头发,猛地向后一拽。 “我便是病重,也不是你以下犯上的理由。” “啊……”短促的抽气声从苏子衿喉间溢出,头被迫向后仰去,露出一段嫩白的脖颈。 他惊呼的那一声里含着压抑不住的颤音。 “姐姐……”他身体颤抖着,膝盖却又朝前蹭了一寸,声音里带着细微的哽咽:“你弄疼我了……” 虞晚蹙眉,刚准备松手。 苏子衿唇边却绽开了一抹笑意,声音更是黏腻又断断续续的,带着压不住的情潮气:“只要是姐姐给我的……都好。” 虞晚的动作登时顿住。 她看着他。 他就这么仰着头,维持着被她揪住头发的姿势,脖上的喉结一下一下滚动着,弄得呼吸中的喘息声更沉更乱。 那身子不住发着颤,面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眸子里也浮起一片迷蒙的水光。 第49章 他眼神略微失焦,又努力重新聚焦着。 这神情,不像痛苦,倒像是……刺激。 虞晚的目光在他脸上一寸一寸地扫过去,从他被迫仰起而更加清晰的下颌线,到颈上微微鼓起的喉结,再到颈侧因喘息而清晰可见的血管。 还有那衣领下弯出精巧弧度的锁骨,那陷下的骨窝里若是盛些酒…… 她脑中没由来地闪过一个念头。 真是……好似单手便能尽情把玩的一副骨。 虞晚攥着他头发的手没有松开,也没有更用力,而是指甲轻轻地在头皮上刮过,换来他更多的颤栗。 她能清晰地察觉到,自己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哪怕是只指尖拂过,都能让这具滚烫的身躯颤栗不止。 他像极了……春天的猫。 “嗯?” 方才那些不悦悄然散去,心尖好似被什么轻轻挠了挠。 虞晚似是发现什么新奇的东西一般,手不再拽着他的头发,而是一点点下滑,抚上那完全仰起的脖上。 她感受着指腹下来自他愈发混乱的喘息和吞咽,还有愈发滚烫的肌肤。 “……舒服?” 第40章 “嗯……”苏子衿唇瓣张开一些, 微微喘息着,似是渴望更多一般将上半身又朝前俯下,好让虞晚动作更方便。 虞晚眼神微暗, 食指指尖划过他的颈侧,停在那微鼓起的喉结上。 苏子衿长得本就漂亮, 字面意义上的漂亮。 若不仔细辨别,几乎难以看出是男是女。 寻常男子喉结突显, 到他这儿却只是浮起一点弧度,只有在不断吞咽时才会明显几分。 按在上面, 像有个小小圆圆的玉珠在指尖下面来回滚动。 虞晚停留的时间久了, 他的双眸便越发迷离,喉间溢出一阵似是不满足的呜咽声,指尖所触及之处,带起细麻又轻微的震动。 “就这般的……”她眼眸微眯, 手指在他的喉结上悠闲地转了个圈:“欲求不满?” 她的话只换来他阵阵低哼声,每一声的尾调都拉得长长的。 手指顺着他的脖颈线条向上,划过下颌线,勾过下巴, 径直伸入他微张的唇瓣中。 他的舌头温热又湿软, 似是受了惊般, 本能地开始逃窜。 可下一刻便反应过来, 舌尖主动地缠上了她的指尖,带着讨好的舔舐,乖顺得令人心痒。 “你倒是会挑时候。”虞晚躺在床榻上,每个动作都需费很大的劲,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苏子衿又将上半身压低几寸,几乎完全趴伏在她的手边, 一双润湿的乌眸紧盯着她,舌尖还灵活地绕着她的手指缠绕、吮吸着。 有津液顺着他的舌尖带出,尽数沾在那发红的唇上,水光越发晶亮,衬得那唇愈发红润。 “姐姐……” 他从唇齿间含糊不清地挤出字句:“其实……不需要这么麻烦。” “嗯?”虞晚看着他舔舐,指尖偶尔会夹住并搅弄那条嫩舌,生生打断他原有的节奏。 每每这时,他便会似不满,却又好似满足一般,发出细微的轻吟声。 苏子衿将她的手指含得更深了一些,唇瓣刻意微张着,偶有一缕银丝顺着唇角溢出些。 他的声音更迷蒙了,半吞半吐着将话说完:“姐姐的手这般金贵,无需如此劳神……” “坊间……”他说着仰起头,口齿不清,有涎液润在唇上,显得异常撩人,“有些趣物……” “我去寻来,日后……”喉间不自觉吞咽了一声,他才温吞地说完下一句话。 “姐姐只需看着,子衿自己……便能让姐姐玩得尽兴……” 虞晚侧首看着他这副样子,浑身忽然有些燥热。 “是么?你且说来听听,都有些什么趣物?”她嗓音不知觉中竟也哑了些,刚醒过来脱力的酸软似都被那股子热气冲淡不少。 “待我寻来……姐姐便知了。”苏子衿说完,舌尖探出又软软地触了触她中指的指关节。 那触感湿滑、滚热又柔软,虞晚不由顺了他的心意,又加了两根手指,随意在他口中搅弄了一下。 指节偶尔触到他的牙关,他便会更顺从地将唇张开些,任她将自己弄得乱七八糟。 仿佛他天生就是为了取悦她而存在的。 虞晚有些气力不支,便缓缓将手指从那被她搅得一塌糊涂的口中抽出来。 苏子衿喘息了一下,舌尖又依依不舍地吐露出一小截,嘴中似是被撑得久了,唇瓣一时间合不拢,泛着极为绯丽的红意。 是饱满的、染着热气的,像被蹂躏过一般的颜色。 纵然室内温度很暖,可他的口中仍微微呼出些白雾,似是烫极了。 混着口中还未来得及吞咽的津液,弄得唇瓣及缝隙都水光淋漓的,唇瓣启合间牵着一道细细的银丝,要断不断的。 虞晚看着他迷离的双眸,眼尾又红,带着潮湿的水汽。 她缓缓将眼睛闭上,过了片刻,轻若游丝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去吧,我会派几个侍从护着你。”她说,“把你说的那些趣物,寻来给我看看。” * 翌日,经过一夜好眠的虞晚气力足了不少,她缓缓撑起身体,看着身侧被褥处的凹陷。 夏蝉听见室内动静,快步走进来,服侍着虞晚起身洗漱。 见虞晚视线无意一扫,她心中已明了:“苏公子一早便出去了,说是要去购置些物件,却也没说是什么,不过奴婢已安排侍卫随从。” 虞晚应了声,穿着得当后就着夏蝉的搀扶走到桌案旁。 夏蝉忍不住多念了几句:“可是公主,您下次千万别这般亲自冒险了……” 她想到先前的血淋淋的场面,还心有余悸,拍着胸脯道:“万一您有个好歹,该如何是好。” “我知道您是想亲手给裴公子报仇,可这……” 虞晚打断了她的话:“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夏蝉面色一收,身板站直了些,低声说着:“裴侯爷性命堪忧,从京城来的那位钦差可急坏了,将整个扬州城有些本事的大夫全找来了,扬言道只要救下来便赏黄金百两。” “他也就值当这些钱了。”虞晚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指尖,不知在想什么。 夏蝉顿了顿,继续汇报:“昨日回京城面圣的人一路快马加鞭,生生跑死了几匹马才将消息送回皇宫,皇上大怒,当即下了圣旨。” 她面色浮出一丝担忧:“小夏子悄悄将得到的消息送出来,今儿一早奴婢收到飞鸽传书,说是想将您召回京城,但放宽了期限,允您等气候回暖些再回去。” “皇上到底……还是舍不得真罚您。”夏蝉说着劝慰的话,却忍不住摇摇头,“只是……” 虞晚没说话,她明白夏蝉的意思。 母妃生前说是宠冠六宫也不为过,父皇若是一点情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但那点子廉价的情意,抵不过帝王的猜忌和忌惮。 母妃逝去后,京城悬了三年素幡,满城看不见丁点颜色,人人都道帝王痴心一片,叹息红颜薄命,可红颜身死的原因,谁敢说帝王毫不知情呢? 亦或者说,他是否参与其中,也未可知。 她闭了眼睛,盖住眼底那一片鲜明的嘲讽。 裴承砚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恶狗罢了。 夏蝉话音一转:“不过裴侯爷想来……便是有命在,日后只怕也是苟延残喘。” 她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惋惜:“公主,您昨日当真是威风极了,若是您身体还好着……” 她话语中的惋惜虞晚听在耳中,对那未说之言也有所了然。 若是她未病……会是何种光景呢? 虞晚想象不出来。 她这一生,在九岁那年就只剩一片荒芜,尽是残骸废墟。 过早地懂了不该在这个年龄懂的东西,代价便是再也无法肆意畅活。 无论是身体,还是那颗心。 虞晚撇开心中纷乱的思绪,开口问道:“边疆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没有。”夏蝉摇头,“老将军那边消息实在难传,先前派出的人手都伤了不少,京城那边盯得太紧了。” “不过……” 她停顿片刻:“国公府有动静了。” “说来听听。” “宁国公闭门不出,一心侍弄花草多年,但近几天忽而前往皇宫,向圣上献上一盆新育的绿牡丹。” “那嫩绿的色泽极为罕见,说是祥瑞之兆,引得龙心大悦。” 虞晚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一顿:“绿牡丹……” 她手撑在脸颊边,垂眸思索着。 若她没记错的话……她幼时无意中撞见裴夫人销毁了一盆花,好像就是绿牡丹。 第50章 国公府早就有绿牡丹了。 所以……这是何意? 正想着,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虞晚顺声瞧去。 苏子衿抱着一个约两尺宽的木箱在怀,他低垂着头,长发遮住了脸颊,看不清表情。 “姐姐,买回来了……” 夏蝉见状欠身退下,临走前还好奇地看了眼苏子衿手中的木箱,又默默收敛了面上的神情。 “这便是你说的趣物?拿过来瞧瞧。”平复心绪后,虞晚望着不肯抬头的苏子衿,目光又落在他紧紧抱在怀中的木箱上,眼底也多了几分好奇。 “是。”苏子衿低声应着,上前几步将箱子放下。 走得近了,虞晚才发觉他面上早已绯红一片,似是喝醉酒一般,从面颊红到耳根,眼神更是不敢与她直视。 这让她更加好奇箱内究竟是什么物件了。 箱盖打开,里面放了零零散散的许多物件,虽说是坊间的小玩意儿,但每个都做得颇为精巧。 虞晚一件件扫过,除了玉势以外,其余的……她竟一个都不识得。 她默默将所有疑惑都压在了心底,继续打量着。 箱内从左至右,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用白玉材质打造的玉势,旁边是一件木质的角先生,雕着个带帽长须老翁。 再往右便是一根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绳,只是绳体光滑,与麻绳截然不同。 物件实在繁多,有看着像铃铛的圆球,珠串,丝巾…… 她完全想不出来这些物件的作用。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箱内最后一件物品上,约一手长,通体翠绿,却细如花枝,顶端雕着朵小小的莲花。 这些东西……都是用来做什么的? 饶是虞晚,也有些被冲击到了。 她抬眼,看向苏子衿的眼神复杂难辨。 “这些,都是你的喜好?” 第41章 久久没等到回答, 虞晚索性起身,捏起苏子衿的下巴。 食指只稍用力,对方就依从她的力道把头抬起来, 原本挡住脸的长发朝两边散去,将整张脸露了出来。 他一双凤眸乖顺地收敛着, 长长的羽睫颤得厉害,眼尾像哭过般湿湿红红的。 “嗯?”虞晚出声。 “不、不是……”他的声音小的像刚出生的小猫叫, 哼哼唧唧的。 “什么?”虞晚没听清,拇指摩挲了一下他的下巴。 就这个细微的动作, 却让手下的皮肤快速红了起来。 他像是承受不住般, 忍不住朝她贴近几分,低垂的眼眸也缓缓抬起,濡湿的眸子水光潋滟,像刚被雨水肆虐过。 苏子衿强迫自己迎上虞晚的眼睛, 豁出去般将声音提高些:“不是的。” 他艰难地在她注视下,低低说着:“这些……不是我的喜好。” 虞晚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在木箱内的物件上快速扫过。 松开手指时,她从箱中拿起那细如枝的物件。 入手是玉石冰冰凉凉的手感, 虽不知是什么物件, 只是看起来倒是有些像簪子, 却比簪子细的多。 苏子衿见她拿起的物件, 面颊上的粉意更浓,刚找回的声音仿佛又丢了,胸膛起伏几瞬。 他嘴唇翕动着,似是想说什么,而欲言又止。 虞晚将那细长的东西在手上转了几圈:“既不是你的喜好,你买回来作甚?” 苏子衿牙齿在下唇上轻咬, 留下一道浅浅的牙印。 他深深吸一口气,似是终于鼓起了勇气,眼神带着孤注一掷和极深的眷恋。 他声音很轻,却平稳了许多:“我的喜好,是看你眉头舒展,能多几分松快。” “是……能偶尔放下疲惫和仇恨,能笑一笑。” 虞晚微怔,指尖划过顶端的莲花,那莲花雕工倒是细致,与通体光滑毫不相同,好似这般雕刻,就是为了用来观赏的一般。 “它们只是我能想到的最笨拙的法子。”苏子衿眼神坦诚地迎上她,带着剖析自己心意的意味,一字一句:“能让姐姐省些力气,又能让姐姐感到一丝新奇和有趣的法子。” 虞晚瞥见他眼神中的光亮,看起来顺从又乖巧。 她本该讨厌这副被驯服的模样,或是像以前一样觉得碍眼。 可也不知道为何,她竟再生不出厌烦,反而莫名的有些……被需要的妥帖? “除了你刚刚说的那些。”虞晚问道:“我想知道,你自己真正的喜好是什么?” 听见她的话,苏子衿眼神更软几分,像一团刚凝结而成的云朵。 他忍不住又靠近她,近到虞晚只需抬手便能将人揽入怀中。 “只要是姐姐的喜好,”苏子衿声音更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隐隐竟多了几分蛊惑的意味,“便会成为子衿的喜好……” “这些物件存在的意义……”他胆大了几分,靠近时,身影将她笼罩一半,“是为了找出你的喜好。” “所以姐姐,你想试试吗?” 他目光落在被虞晚拿着的那根不明物件上,耳朵尖又开始升温泛红:“就……从这个开始?” 虞晚仰起头看他,看他脸上透出的红意,在原本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分明。 分明看着已经羞得不行,那眉眼却硬是逼出一股勾人的意味。 苏子衿个头在男子里并不算拔尖的身高,并肩时只高虞晚半头,加上身形纤细和刻意用缎带缠绕保持的腰,揽入怀中时,倒显出几分柔弱。 她转身坐在铺了皮毛的椅上,手肘搭在扶手上:“过来。” 苏子衿耳尖更红,他抬手将头发捋到肩后,慢慢吞吞走到她身前。 他缓缓弯腰,发软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坐在她的腿上,手臂绕过她的脖颈后,双手抓在椅背上,似是想减轻自身的重量,避免压着她。 绵软的身躯入怀,扑面而来的是花皂气,还带着若有似无的一缕干净的气息,像阳光晒透了的树干,透着些许似墨非墨的味道。 虞晚空余的手揽住他的腰,稳住他的身体,右手还拿着那不明物件。 她心尖忽而重重跳了一下,与以往咳到心尖阵痛的体验不同,是酥酥麻麻的,像极了阿瑾初次唤她姐姐时候的感受。 “我还不知道这物件是用来做什么的。”她极轻地从胸口叹出一口气,侧头看他。 “是……”苏子衿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就连这个字都说得艰涩,刚说开头便没了下文。 分明刻意勾引的人是他,可此刻羞到说话都磕磕巴巴的人也是他。 寻常极少对什么物件感兴趣的虞晚,此时对手中的那物件更好奇了。 她重新看回手中的那东西,视线落在那朵莲花上,心底猜测着。 究竟是怎么用的,为什么专门雕一朵莲花在顶端,这么小一朵还雕得这么细致,定然有它的用途。 她想着。 苏子衿见她又开始观察,最终几乎是自暴自弃般将脸埋入她的颈窝。 滚烫的温度伴随着呼吸一起打在脖侧,烫得人心尖一颤。 他喃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含糊成了一团,却又因靠得极近,那内容反而清晰可闻。 “是用在……”他间断地说着,“前面的……” 虞晚观察的神情一顿,手上那根不长不短的玉枝突然变得有些烫手。 前面?是她想的那种前面吗? 这是苏子衿第几次震惊到她了? 她有点忘了。 “你……”她声音都有些干涩了,最终只挤出两个字:“试过?” 苏子衿身体一僵,将脸更深地埋入她的颈窝里,声音很闷:“没有。” “知道……但从没用过。” 他整张脸都烫得不行,呼吸挤在她脖间的狭小空间里,满是她的气味,还有她的温度。 呼吸变得艰难,大脑也开始有些缺氧。 他能说吗?他能说……自己初次体验是她的手指吗? 不行! 好羞耻…… 羞耻得快化了。 “姐姐……如果你想试,便来吧。”苏子衿的声音越发地小。 没有得到虞晚的回应,他双手又抓紧了椅背,悄悄将头抬起来,看了眼她的侧脸。 他看见虞晚轻蹙着眉头,眼神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玉枝,拇指还在那莲花上摩挲着,表情看起来十分严肃。 或者说,若没看错的话,他好似从她眼中看到一股……如临大敌的意味? “……我说错话了吗?”苏子衿有些慌了,语序都开始乱了套:“还是说您讨厌这个……那换其他的……我都可以……” “别生气,姐姐……你别生气……” 话音还未散,膝盖处便有凉意袭来。 “没生气。”虞晚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朝他耳边吹了一口气。 第51章 气息温热又带着痒意。 苏子衿刚松口气,忽然浑身都僵住了,他迟钝地,一寸一寸地转头,猛地将整张脸重新埋入她的怀中。 “呜……”他喉间抑制不住不断溢出破碎又压抑的呜咽声,双手不再紧抓着椅背,转而死死地抓住她的衣服。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别……呜……”苏子衿浑身都忍不住开始颤抖,更深地将脸紧紧压在她的肩膀上,“姐姐……等等……” “这样?”虞晚慢悠悠地亲着他的耳廓。 不,不要…… 苏子衿再也忍不住,手无意识地攥紧虞晚的衣服,将那衣物光滑的缎面都揉成一团。 “啊——”随着冰凉寸寸消散,惊呼不受控制地从他口中逼出,短促又尖锐,还隐约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愉悦。 一片失神中,苏子衿模模糊糊地想着。 这一次,她是主动的,清醒的…… 是对他,不是那个裴瑾。 但很快他就没办法继续想了,大脑所有的思维都被打碎,零星地组不成完整的画面。 “停……停一下……姐姐……” 苏子衿整个身子都开始发软,口中不断发出一连串细碎又带着哭腔的调子。 他的眼泪疯狂地涌出眼眶,一滴一滴不断将虞晚肩头的衣料给打湿。 怎样都逃离不掉,快将人逼疯。 “呜……”苏子衿只能无助又压抑地伏在她肩上呜咽着,“啊……好奇怪……好酸……” 透过朦胧的视线,他只能将将看见她背后的一处盆栽,连轮廓都只能看到个大概。 “好了。”虞晚轻舒一口气,将人抱好,怀中的人烫得厉害,还不断地哆嗦着,似是难受至极。 她视线落在那朵小巧的莲花上,花瓣是大面积的白色,只在末端用一点殷红点缀。 这么小的花型,雕工还能做到这么好,实是巧夺天工。 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匠人要在莲花上下功夫了。 虞晚想:原来,只能看见莲花啊。 她转了转玉石雕刻而成的莲花。 …… * 天色渐暗,那断断续续的哭喊声终于停下。 苏子衿仍窝在虞晚的怀中,眼睛都哭得有些红肿了,整个眼眶都熏红一片。 他整个人都被汗水湿透,几缕发丝黏湿地贴在脸颊边,显得狼狈又可怜兮兮的。 虞晚掌心停留在他汗湿的背上,感受着他逐渐平息的颤抖。 “缓过来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生出有些荒谬的轻松感来。 面前这个人明明什么都没体验过,偏还做出一副熟练又媚人的勾引模样来,甚至大胆地买来了诸多新鲜物件。 虞晚视线移到桌案上,箱内的东西还整齐摆放着,唯有旁边的莲花玉水润,反而让那白玉显得更润泽。 结果只用了一件,他便把求饶的词全都喊了一遍。 而箱内还剩下的一堆她不知用途的玩意儿…… 想到这,她竟莫名的有点想笑。 “嗯……”苏子衿嗓子都喊得发哑,咕哝着应声。 他哼声中带着明显的埋怨,可尾调却忍不住上扬着。 虞晚唇角微微勾起些不明显的弧度,紧绷多年的心弦,竟难得地出现一丝松懈。 她低头看着他那张脸,汗津津的,清隽的。 微红的脸挂着晶莹细小的汗珠,显得比平时更勾人了。 也不知他此时的嗓子,唱起戏来会是什么样的。 “你会唱西厢记么?”虞晚随口问了一句。 苏子衿在她怀中微微一怔,抬起湿漉漉的眼眸,被打湿的睫毛显得更亮了一些。 他似是没想明白她为何在此时突然说到西厢记,但依旧靠在她肩上轻声哼唱起来:“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那声音中带着事后的沙哑和慵懒,却没有影响他底子极好的唱功,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虞晚抚着他后背的手顿了顿。 这唱词…… 怎么和她记忆里的,不太一样? ----------------------- 作者有话说:本章涉及的戏词引用来自《西厢记·长亭送别》 第42章 “姐姐怎么了?”苏子衿似是察觉到她的异样, 停下唱句,抬起头看她。 虞晚拍了拍苏子衿的背,示意他靠着:“没什么, 可能是我记错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虞晚心底还是有些犹疑。她揽紧怀中人的腰, 看着桌案香炉冉冉升起的烟雾,试图从回忆中翻出当年的场景。 记忆中……阿瑾说完那两句话后, 唱的是什么词来着? 烟雾飘飘渺渺,将她拉回了那年雪夜。 天色泛着幽幽的蓝色, 雪色满地。 “阿晚姐姐, 上回说给你学两句戏词……”裴瑾抱着一个跟他人差不多高的长条形的锦盒,摇摇晃晃从庭院走进来,“正好你来府上做客,便一同给你唱了罢。” “先说好!不许笑话我……” 他费劲地将怀中的东西放下, 看着虞晚将双腿架在桌上仰头一颗一颗地吃葡萄,忍不住念叨:“你这样实在有失礼数,待会要是母亲看到了,非得连着你一起教训不可。” “无妨, 裴夫人对我好着呢。”虞晚吃完口中的葡萄, 舔了舔唇边汁液, “阿瑾, 你学了哪段戏曲?” 她笑吟吟地将头往后仰了仰,满是惬意:“是不是旦角儿?” “……是。”裴瑾耳根红了些,别开视线不与她对视,只是将那木盒打开,里面静悄悄地躺着一把瑶筝。 虞晚瞪大了眼眸,声音提高:“你怎得把夫人最喜欢的这把琴给拿过来了?” “嘘!”裴瑾大急, 再顾不上什么礼数,两步冲上来,直接捂住她的嘴,“别说,待会用完我便悄悄还回去。” 虞晚从他手掌缝隙里说话,却被他捂得更紧:“你这是偷……唔唔……” “那你到底还听不听我唱戏了,再这么大声……我,我现在便将琴放回母亲房中去了。”裴瑾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语气又急又恼。 “嗯……”虞晚乖乖地点头。 裴瑾这才放下手,小声哼了哼,在琴前正襟危坐,摆出起手架势。 虞晚歪歪头,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那他这一弹琴,琴声响起,可不就露馅了么? 但看阿瑾一脸正经的模样,想了想就抛到脑后去了。 罢了,他向来比她严谨,肯定早就想到了。 “我要开始了哦。”裴瑾清清嗓,紧紧盯着虞晚,确定她在看。 “嗯!你开始吧!”她小手一挥,双眼亮晶晶地看他。 裴瑾见她在看,才慢悠悠地抚琴,琴的音色很好,悠扬的调子响起,紧跟着就是他稚嫩却又正经的嗓音。 “有一美人兮——” 唱得很熟练,一听就是反复练过的。 虽然技巧上很生疏,远远不敌那些专门唱戏的伶人,虞晚仍听得津津有味。 “凤飞翱翔兮……”裴瑾边抚琴边唱,视线还时不时偷偷瞄着虞晚,眼眸里含着些小紧张。“四海求凰。” 一曲唱罢,虞晚凑到他面前,用力拍了两下手,感慨道:“阿瑾当真是有模有样的!这是哪出戏呀?” “西……西厢记。”见她没发现什么,裴瑾才舒了一口气,“你喜欢就好。” “喜欢——”虞晚话还未说完,便见裴夫人走进来,板着脸,异常严肃。 “瑾儿,你何时学会这偷鸡摸狗之事了?” …… 后来,裴瑾被裴夫人一顿好生教训,阿瑾那委屈巴巴还不住埋怨偷瞄她的模样,她至今还记得。 虞晚渐渐回神,才发现怀中的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姐姐?”苏子衿轻声说着:“是不是子衿没唱好?” “不是。”虞晚摇头,刚刚走神中隐隐约约想起了零星的词句,便问他:“西厢记里,可有凤飞翱翔兮这句词?毕竟每出戏都很长。” 苏子衿眼眸中原本的担忧渐渐消褪,他回忆了一下,很快便点了点头:“有的,张生为表心意,深夜在花园里弹奏《凤求凰》示爱。” 虞晚轻笑:“既有,那你会唱么?” “姐姐……”苏子衿愣住,眼底露出些不知所措:“子衿唱的是旦角……” “凤求凰这段,是小生的唱段……” “小生么。”虞晚恍然,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难怪那时总觉得阿瑾的眼神看着不对劲,她还只当他是害羞了。 虞晚想到这有些恍然,面上露出些无奈又纵容的笑:“原来如此,我还当那是旦角的词。” 阿瑾这个小骗子,明明说好学旦角的戏词的,结果还是学的小生的词。 第52章 不过算了……他呀,明明是最守礼的人了,却屡次为了她而打破礼法。 她心底的酸意开始不断蔓延,阿瑾那样鲜活的人,只剩一具小小的白骨。 “姐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苏子衿低声询问着。 虞晚轻轻呼出一口气,偏过脸在苏子衿面颊上触碰了一下。 “无妨,只是想起些旧事。” 她抚上他的脸,指尖轻轻描摹着他的眉骨。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苏子衿脸上的担忧散去了些,浑身都开始僵住。 他凝望着虞晚,她那双眼看得认真,可该死的熟悉,又是那种透过他看故人的眼神。 苏子衿感受着眼睛上的轻抚,很温柔,但不属于他。 先前的满足在这一刻被尽数推翻,只剩下满心的刺痛。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又在想裴瑾,透过自己这张脸。 可是……什么时候都好,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苏子衿眼眶发热,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用了些许力度。 偏偏是她刚碰过他的时候。 不甘和嫉妒疯狂滋长,有热意冲破了眼眶,一滴泪落进了嘴中。 又苦又咸涩的味道在口中漫开,原来眼泪可以这么苦。 虞晚见他落泪:“嗯?” “没,没什么……”苏子衿下意识就想遮掩自己的想法。 可下一刻,心底涌起一些更难言的痛楚。 难道就只能这样了吗? 只能这样藏着掖着,不敢将心中的想法宣之于口。 她好不容易肯碰他了,万一他说了,惹她生气了怎么办? 心底升起一股委屈,他眼泪掉得更凶了。 虞晚蹙眉,似是发觉怎么擦都擦不完这汹涌下落的眼泪,便停下了动作:“说。” 苏子衿抽噎着,泪水如断线的珠链般掉落,越落越凶。 室内一时间寂静了下来,除了偶尔的抽泣声,再无其他声响。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虞晚眼神越发冷淡,即将把人推开时,苏子衿终是抬起头。 他抬手擦着面上的泪,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姐姐……我知道我只是他人的影子。” “可是……在你看我的时候,”他哽咽着,“哪怕只有一瞬间,可不可以……只看我?” 虞晚的眼神暗下些,声音恢复一贯的冷淡:“我只是问你会不会唱那段戏而已,就让你哭成这样?” “不许再哭了。” 苏子衿哭音一顿,抬手捂住了眼睛,似是想用手掌心将泪水生生逼回去。 “子衿是旦角,自幼学的唱念做打,都是旦角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的手慢慢放下,眼眶里含着泪,但却不再往外落。 “我不是裴公子,他可以对您唱凤求凰,因为那是示爱,是专一,是……定情。” 他说着,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破碎的笑容。 “可是我不一样。” “我唱的是悲戚,是离别……” “裴公子可以主动,可是子衿……只能被动。” 虞晚收回手,不再触碰他,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声音沉了下去:“我早前是不是说过。” “你最好别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他双手搂着她的脖子,不肯放开,声音中带着些哭求:“我就真的这么……不值得姐姐多看一眼吗?” 虞晚别开视线,她本想将人推开,可那揽着她脖子的双手,仿佛是溺水之人拽住了最后的一根稻草。 她恍惚之间,心在不知不觉中软下了些。 想着刚刚他一句句的哭诉,声音还是冷硬着,但稍放轻:“既如此,你便去学一下吧。” 他不是说阿瑾可以主动唱凤求凰,他只能被动么。 那她让他唱便是了。 苏子衿闭上眼,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压住,再睁眼时,眼底只剩下一片荒芜。 他缓缓松开了双臂,从她怀中撤离。 双腿软得像面条一般,他踉跄一步险些摔倒,却用尽气力抓紧了桌案。 “好……”苏子衿嘴角牵出一抹自嘲的弧度,“我学……” 原来,一切都是妄想。 他妄图在她心中占有一丝丝微不足道的地位,只求她偶尔看的是自己,便已心满意足了。 原来连这点卑微的念头都是奢望。 他好像永远都摆脱不了那个人的影子。 甚至要将旦角这身本事全都抛下,去学小生的唱段。 只为了更像裴瑾些吗? 苏子衿后退一步,重重地跪在了地上,膝盖触地发出明显的闷响。 “姐姐……” “嗯?”虞晚微眯起眸子,眼神重新染上些不耐,“你又怎么了?” “子衿愚钝,怕是学不会裴公子那般傲骨。”他仰起头,抬手从木箱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银铃,约有核桃大小。 他慢慢将银铃放在掌心里握紧,银铃接触温度,发出些细碎嗡鸣声。 “姐姐看看……” “若子衿这般做,可能否让您……只看我一人?” ----------------------- 作者有话说:本章涉及的关于裴瑾的唱词引用来自《西厢记·听琴》;《凤求凰》最早出自汉代司马相如。 第43章 嗡鸣声伴随着不断的跳动, 发出类似铃铛的悦耳清鸣。 虞晚抿紧唇,垂眸看着满眼水雾的苏子衿。 先前生出的那点松快又莫名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力感。 他不知又想什么去了, 可她实在不愿总这般耗费心神。 伴随着耳边苏子衿倒抽气和止不住的颤音,虞晚终是不忍移开视线。 这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心软, 让她略有分神。 “你看。”苏子衿压着短促又断续的轻吟,几乎跪不住了, 上半身无力地前仰,额头抵在虞晚的膝上, “这就是我的一切了……” “子衿什么……都不剩。” 他双手用力攥住虞晚的裙角, 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不成调的声音从喉间连绵地溢出。 是一种清越又暗哑的少年音,软绵得厉害。 “我唯有这一副贱骨可以全然奉上,姐姐你……要不要?” 铃音响着, 类似被闷在被褥里的声音,闷闷的只能勉强听个声响。 虞晚目光落在他的头顶,感受着膝盖上的重量。 她微垂眼帘,手轻轻抬起, 在即将要落在他头顶时又顿在空中。 许久, 她声音响起, 淡得像清晨即将散去的雾气, 却又含杂着些极轻的柔和:“我在看。” 苏子衿似是不可置信一般,卡顿地、僵硬地将头抬起。 虞晚看着苏子衿那彻底晕红的眼眶,以及下唇那清晰的牙印,整张唇都殷红一片带着水光,肉眼可见地发着颤。 那双凤眼被泪水浸透,将本就乌黑的眸子泡得朦胧胧, 下意识透出的媚意混着藏在眼底的屈辱,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仿佛莹白细腻的骨瓷下一刻就要碎裂。 “我在看你。”虞晚见他这副表情,又重复了一遍。 苏子衿“呜”了一声,膝盖朝前挪动两步,却带动了更深的牵扯。 他倒抽一口气,却仍执拗地望着虞晚,似是在确定她真的在看自己。 “真的?”他将下巴抵在了她的腿上,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臂去触碰她的手,“现在,你看的……只是我,对吗?” 虞晚没有立刻回答他,视线落在他抬起的手臂上,纤长的手指白皙,手背几乎能看见青蓝色的纹路。 她垂眸,手无意间朝前挪了点,动作非常细微,细微到难以察觉,却离他的方向更近了些。 “嗯。”她应声了。 苏子衿视线模糊得难以看清她的表情,也分辨不出距离。 他手臂抬着,指尖却出乎意料地早触碰到一片冰凉,是她的手。 “终于……”他唇角溢出丝弧度,像被重组之后的瓷器,“是我了……” 虞晚任由他触到了自己的手,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下一刻,在她以为他会得寸进尺握上来时,却意外地感受到了别的触感。 苏子衿轻柔地用小指勾住了她的小指,眼眸里分明被情潮气给泡润了,却意外地透出些近乎天真的澄净。 虞晚微怔,视线落在被他勾住的手上,一时间没有说话。 她目光慢慢从交叠的手,重新落在他的双眼上。 好干净的眼神,干净得不像从风尘里滚爬出来的戏子。 干净得仿佛现在他身上正在发生的事并不存在。 干净得,让人想亲手……弄脏,让他不断地、持续地发出更好听的声音,就像敲击编钟那样。 第53章 “这是何意?”虞晚就着这个姿势,勾着他的手抬高些。 苏子衿咬紧唇,想压抑住喉间的声音,被勾着指头而抬高的手臂却被迫牵扯出更大的动作。 到底没忍住,一串轻哼吟哦从口中溢出。 虞晚也不着急,耐心地等待他的回复。 只是心里突然冒出了个想法,他的嗓音唱戏好听,现在这般……更好听了。 “是……”他眼神开始慢慢失焦,却又努力在模糊中看清她的脸,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拉……钩。” 苏子衿说话间,口中有白雾呼出,似是喉咙也烫极了。 但他渐渐将话说得清楚:“我以前听人说……拉钩便是许下诺言了。” “你跟我许个诺,好不好?” 虞晚微微眯起眼睛,无声地放低手臂,却没有放开他勾着的手指。 “说来听听看。” 伴随着不断的吸气声,声音断断续续的,仿佛离彻底断裂的绳索只差一根丝线。 “就许诺……从我们勾起手指的这一刻起,到下一次铃音响起前……” “姐姐的眼里,只有我一个人……” “好不好?” 虞晚极轻地吸了口气。 那与自己相勾的手指颤得越发厉害,好似即将要收紧或绷直。 他没有趁此许下更进一步的要求,只要了……现在的这份真实。 愿望很小,卑微到落入泥土中就会顷刻间被覆没,再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她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伴随着铃音,竟不知不觉中混入一些酸楚。 这股酸楚漫开时,她突然想将人拥入怀中。 她没办法给他更多了,所有热切的、不顾后果的情感与勇气,尽数陪着阿瑾埋入地下。 自己每日都像走在水边,每一步都沾满了湿泥的脏污,每一步都被涌上来的浪彻底浸湿鞋袜。 可是,他要的实在太少了。 “好。”虞晚终是开了口。 苏子衿浑身一僵,似是不敢相信她答应了。 “真的?”他下意识再次确认,那双有些涣散的双眸骤然亮起一丝微光。 他没等虞晚回答,而是自答着:“真的……” 短暂的聚焦后,剩下的就是更汹涌的雾气袭来。 苏子衿的眼角不断滚落出泪水,却不是因为哭泣。 “啊……” 他勾着她小指的手指,忽然不受控地蜷缩起来,紧紧地勾住。 紧接着,所有的力气都仿佛在无形中被抽走了。 那双手软绵绵地落了下去,他声音中带着浓烈的哭腔,面上一片潮红。 苏子衿猛地仰起头,整个脖颈都被汗水浸透,混着先前还未来得及擦拭的汗水,聚集、滑落。 喉结不断地上下滚动着。 他突然后悔了…… 即将被情潮彻底吞没之前,苏子衿突然不想她看了。 他现在这模样肯定……狼狈极了。 别看了…… 可她的视线好灼热,烫得他浑身都发软,生出异样的满足。 那份满足以压倒性的姿态,将先前那点后悔彻底击溃。 他还是……想她看。 “啊——” 他什么都不要了。 只要她在看他。 看的是他…… 就好。 在一声长长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后,紧随而来的,是虚弱到几乎听不清字句的呢喃。 “……谢谢。” * 一切结束后,虞晚垂眸看着他:“取出来,然后去洗洗吧。” 苏子衿缓缓从地上撑起身子,双腿软得厉害,异物感也异常强烈,却朝虞晚露出一个顺从又满足的笑。 “好……” 他声音哑得厉害,干渴刺激得他不断咽着口水。 “我很快就回来……姐姐等我。”他步履虚浮地朝着浴室方向走去,尽管背对着虞晚,却仍能感到她的视线。 这视线如火般烤在背上,让他每一步都走得既艰难又贪恋。 苏子衿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双腿的颤抖,触地时,地面仿佛一个柔软的沼泽将他的脚吸进去。 身体上所有的不适与疲软,都证明着刚刚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门吱呀一声打开,又被轻轻合上。 热气和蒸汽熏透了整个浴房。 一颗圆溜溜如铃铛般的物件落在地面上,落地后弹起。 苏子衿踏入温热的浴池中,突如其来的温暖四面八方将他包裹起来。 他泡在水中,空气中湿润的水汽让整个身体都慢慢松懈下来。 恰到好处地缓解了所有的不适。 苏子衿伸手去拿池边惯用的那块花皂,指尖触到的却是陌生而温润的质感。他侧首望去,那块带着浅粉色泽与花瓣的皂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色泽凝白如脂玉的方皂。 方皂通体素净,无一丝纹饰,散着一股很清淡的木质香,并不浓烈,若有若无之中带着丝丝缕缕的幽香。 什么时候换的? 他取过方皂,没想太多,默默清洗着自己的身体,洗得很认真也很细致。 一片水声中,苏子衿想起方才她让他唱那曲凤求凰…… 不知觉中,先前心头那股子壮烈消散了,排斥也没有那么重了。 若她想听的话…… 苏子衿回忆着旋律和调子,不知怎的,一段本不该熟悉的旋律毫无预兆地从他口中哼出来。他拿着方皂的手猛然顿在空中,那调子还在唇齿间流转,仿佛烂熟于胸一般在脑海中同步进行着。 他下意识地跟着感觉继续哼唱,声音在空荡的浴房内漾出回音。 “凤飞翱翔兮……” 几句唱词唱完后,苏子衿如被冻结住了一般,喉咙干涩得厉害。 方才那唱腔,分明是小生的唱法,他从未学过。 可刚才的每个字的咬音轻重,分明是……练了无数回才会有的熟练。 那感觉,就像另一个人借着他的嗓子唱出来一般。 方皂从他手中滑落,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为什么? 苏子衿茫然地静坐在浴池中,那几句本不该会唱的调子还在脑海中回响着。 ……为什么? 他……是谁? 第44章 水温一点点变凉, 苏子衿猛然回过神。 疑问愈发浓重,像层层迷雾,拨不开, 也看不见天日。 心头满是茫然,却也理不出头绪来。 他记得先前也莫名听到过一个女童的声音。 苏子衿擦干身上的水珠, 穿上干净的衣物,有一搭没一搭地绞着发。 正思索着, 余光瞥见寝房方向透出的烛光,他深吸口气, 强行将满心满眼的困惑都压了下去。 现在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 她还在等他。 想到这,苏子衿快速打理好自己,顾不上还有些湿气的发丝,拢紧衣物缓步走出浴室。 可脑中仍莫名回响着那陌生又熟悉的调子。 他低头走着, 脚下的路满是石子,透过软鞋底硌得脚底麻意遍布。 一如心里那挥之不去的疑惑,想不明白又无法忘却,像颗碎石子卡在心尖处。 冬日的风刺骨, 席卷着寒意黏在未全干的头发上, 寒意从发丝钻入头皮, 直冲脑中, 胀痛一片。 隐隐的头疼中,他无意识地将浴室中哼唱的调子又轻喃出口。 低哼中,有一股很淡的香味被风送到鼻尖。 带着热过的焦甜味,既不强烈却难以忽视。 是桂花香。 夏蝉从远处走来,手中端着一碟方方正正,撒着金色桂花花瓣的糕点。 闻声她朝声源望去, 眼底划过一丝诧异。 “苏公子。”她快走了几步唤住他,“您方才哼的调子……” 苏子衿垂下的头缓缓抬起,似是被人从梦中唤醒一般,茫然中还透露着无措,像极了一个迷路找不到家的孩子。 他答道:“只是随口哼的……可有何不妥?” 夏蝉稳稳端着手中的碟盘,目光落在苏子衿身上,仿佛穿透了时光。 “裴公子以前,总是爱唱这曲。兴许是因为这是唯一学会的几句词。” 她眨眼,眼底多出几分探究,“亦或是这曲子是为了公主专门学的。” 苏子衿咬紧下唇,风袭来时,将发丝上的湿气也一并扑到脸上。 他声音有些发涩:“是么,我听姐姐说了……” “他……唱得很好吗?” 夏蝉视线在他发白的脸上停留片刻:“裴公子自幼便被管得极严,这等词若是叫裴夫人听见,定是要教训一番的。” “论说唱得多好,倒不尽然。” 她摇摇头:“但比起苏公子的唱腔来说,确是远远不及的。” 第54章 苏子衿眼神更黯然几分,勉强地扯出一抹笑:“子衿怎能与裴公子那般矜贵之人相比较,他唱那叫风雅,叫为了逗公主一笑。” “而我……” 苏子衿说不下去,声音几次哽咽。 是啊,他不过是在泥泞中沾满风尘,更是险些就失了清白,如今依附着公主府才能堪堪苟活下来的伶人罢了。 如何能与她心心念念之人相较上下。 他甚至不用去刻意想象,脑海中就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画像。 那是个长得与他极为相似的人,可一举一动却是自幼便习惯了的高雅,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除了这张脸有几分相似之外,其余的……想来必是毫无相似之处。 夏蝉沉默不语。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走廊。 苏子衿走得慢,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上,刀刀割向胸腔那颗还在跳动的心上。 夏蝉未催,也跟着放缓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许久后,苏子衿的声音低低响起:“夏蝉姑娘,她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蝉闻言微怔,垂眸望着手中那碟方方胖胖的桂花糕,没有隐瞒。 “公主以前啊……最是爱笑。”她说着,眼眸中透出一丝回忆:“记得宫里头有棵高高的火树,开出来的花红艳艳的,公主很是喜欢,非要亲自去爬树摘花。” “可把我们急坏了,谁也劝不动公主。” 苏子衿脚步一顿:“后来呢?” “后来公主抱着满怀的花下树,她第一件事,竟然是给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一人一捧。” “奴婢至今还记得,那花儿挤成一团真真是好看,公主抱着花时,一身红都快融成一块儿了。” 苏子衿低头看着身上的雪青色的衣裳:“一身红?她……过去很喜欢那些鲜艳的颜色吗?” 夏蝉语气稍稍停顿,轻叹一口:“是,公主以往最讨厌穿素色衣裳了,说看着冷清极了,她就喜欢这些热闹的颜色。” “奴婢也觉得公主适合这些热烈的颜色。裴公子倒是适合那些素色,看着像画中走出来的人儿似的。” “公主与裴公子站在一块时,说是金童玉女也不过分,瞧着可是相配了……” “的确……很配。”苏子衿声音更轻了,几乎等同于耳语,“他们感情……真的很好。” “真好……” 两人走得慢,但到底也就这些路程,很快便到了主寝外,夏蝉微微屈膝欠身道:“那奴婢便先进去了。” 苏子衿勉强扯着笑容回道:“多谢告知。” 他目送着夏蝉先行进了寝内,独自站在廊下。 夜风吹得浑身发冷,冷到心头去了。 饶是如此,心里却更冷些,那股自卑与渴望激烈地在身体内部互相碰撞,仿佛将他的身体当做一个新的战场,下一刻便能生生撕裂血肉。 见不了血,却疼得人想缩起来。 他早就知道,她的世界只剩下了裴瑾一人,连穿的颜色,用的吃食,每一处细节都充满了那个人的影子,无处不在。 她把自己活成了裴瑾的模样,活成个活生生的墓碑,却无人前来祭奠。 苏子衿知道,可她偶尔透露的那些温柔,那丝鲜活,他也想沾上些。 不,他不配。 天空飘起细雨,顺着风刮过树叶哗哗响,又吹动了苏子衿的头发,连脖颈处都被激出一层鸡皮疙瘩。 四肢都彻底冷透了,可心头火却燃得愈发旺盛。 他不再去想先前的种种疑惑。 他不甘,不甘此生只能躲在那个影子身后。 冬夜的风将苏子衿头发上未干透的湿气尽数带走,凌乱地披在肩上。 主寝的烛光透过窗纸,昏黄的颜色看着就暖和。 苏子衿动了动僵硬麻木的四肢,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到底还是缓步朝内走去。 寝内,虞晚倚在床榻上翻着书卷,床边小茶桌上摆放着桂花糕,与夏蝉刚端过来时候没什么区别,唯有摆放在最顶端的桂花糕不见了。 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她并未抬起头,随口说道:“夏蝉刚送来一碟子糕点,你也尝尝。” “是。”苏子衿走近,安静地坐在矮凳上。 那有些凌乱的乌发散着些许发丝贴在脸上,显得脸色更是苍白一片。 衣服单薄得厉害,以至于他伸手去捻桂花糕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虞晚余光瞥见,翻动书页的手一顿,“你方才怎得在外头那般久?” “只是在想些事……”苏子衿含糊地说着,将桂花糕送入嘴中。 甜香几乎是瞬间抵达舌尖,在唇齿中弥漫散开。 放置的糕点被室内的暖气一烘,连空气中满是桂花的淡香。 “嗯?”虞晚缓缓翻过一页,视线却悄悄落在苏子衿身上。 他低垂着眼,未经任何装饰的发丝披散开,垂在肩上,也挡住了神情。 但她隐隐察觉到他在发抖。 “怎么了?”她将书平摊在膝上,手轻轻拍了拍身侧的暖被。 苏子衿咽下口中的桂花糕,用锦帕擦净手指后慢慢地爬上床,小心翼翼侧躺在她的身边,却没有半分要钻入被窝的动作。 虞晚蹙眉,正要拉起被子给他盖上,便听见苏子衿小声开口:“子衿身上寒意重,别冲撞了姐姐。” “过来。”她淡声道:“你若是病了,还得劳动府医。” 苏子衿闻言仰起脸,小指偷偷勾住她的袖角,晃了晃:“那……姐姐能替我拢拢衣襟吗?” “夜里风凉……” 虞晚垂眸,指尖在书页一角捻了捻,捻出一道清晰的折痕。 她斜睨一眼,目光落在他微敞的领口。 室内突然安静了下来,静到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过了会,她终是伸出了手,动作算不得轻柔,却仔细地替他拢紧被风吹透的衣襟,动作间,指尖偶尔会触碰到他颈间微凉的皮肤。 苏子衿痴痴地望着她,感受着衣服被收紧,眼底开始发热,声音中不自觉带着些委屈的鼻音:“那……我便当做是姐姐心疼我了,行吗?” 虞晚动作未停,就着这个姿势稍稍用力,将他整个人往怀中带,同时将被子一并给他盖好。 苏子衿猝不及防落入她温暖的怀抱,被子很暖,满是她的味道。 两人的气息混在一起,他好像都分不清是她的气味,还是自己的气味了。 “姐姐……”他有些难以置信,想挣脱却又怕伤着她,可不挣脱又怕自己身上的寒意冻着她。 虞晚掌心在他的后背上轻拍两下,声线却依旧平静:“安静,再啰嗦便睡地上。” 苏子衿立刻噤声,动作很轻地将脸贴在她温软的胸口上,所有的不安、自卑似在这一刻都悄然远离,只余安心。 她主动抱他了,她在……安抚他。 心底那根弦落下,发胀的头被汹涌的睡意淹没。 那被暖意扩散的桂花香在鼻尖散开。 苏子衿迷迷糊糊之中,好似回到了他初次登台的那日…… 戏班里原本饰演的人因病无法上台,慌乱之中,他顶上了那个位置。 是青蛇。 第45章 梦境清晰如身临其境。 “坏了!你还能不能行了?”戏班主焦急地唤着面前因发热而神志不清的人。 伶人面上烧得通红, 强撑着想从床铺上挣扎起身:“能……能行……” 可他的嗓音哑得透彻,原本明亮的声音此时如同公鸭嗓一般,嘶哑难听。 “这可如何是好, 戏票早就卖完了。”戏班主急得团团转,不断扫过班员们。 可今日戏排得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要唱,竟是一时间无人能顶替。 最终, 戏班主的视线落在了苏子衿身上。 苏子衿个子抽条得早些,但对比成人来说还是矮太多了。 可此时没了主意的戏班主哪还顾得上那么多。 “就你了, 你上青蛇!” 角落中的苏子衿茫然地抬头, 手抬起指向自己:“我?您,您开玩笑的吧?” “我才学不久……” 可戏班主根本没听他的话,开始吩咐:“顾不上这么多了,快点, 给他上妆。” 吉祥戏早已唱罢,文武场的师傅们将小锣敲得愈发急促,似是在催后台,又似是在尽力延长时间。 戏票早就定好顺序, 第一场戏便是白娘子的单折戏。 间奏小锣时间过长, 台下的看客们登时有些坐不住了, 唏嘘声在这露天的戏台处格外明显。 第55章 戏班主接过三炷香, 恭恭敬敬朝座上像鞠躬:“祖师爷在上,保佑咱们浮萍班此次出演啊,要顺顺当当的。” 在他的身边,是没弄清楚情况的苏子衿,身上被几人换上了宽松的青蛇戏服,面上的妆容快速勾勒成型。 被推上戏台时, 他踉跄一步,懵懂地看着身上这并不合身的衣服。 背后用了许多针卡着,因穿得匆忙,不少细细的针透过繁琐的戏服,隐隐扎在背上,又刺又痒。 可更让苏子衿芒刺在背的,是台下突然安静下来、坐得满满的看客们。 场面简陋,大多数看客就着摇摇欲坠的长板凳坐在台下,有的手中抓着一把花生正津津有味地剥壳扔嘴中嚼着,有的喝一口茶水嗑一颗瓜子,吐了一地花生壳和瓜子皮。 还有人拿着水烟袋正吧唧吧唧抽着,满身烟雾缭绕。 而此时,这些人的眼神纷纷聚焦在了先行出场的苏子衿身上。 “这么矮?像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喂!你们戏班到底行不行啊!这又不是猴戏,小孩都放上台来唱戏了?” 台下喝倒彩一片。 苏子衿紧张地咽着口水,极力回想着先前学过的内容,紧绷又生疏地起势。 可台下老爷们的视线犹如有实质一般,直看得他双腿发虚,心怦怦直跳,跳到嗓子眼里,强硬地堵住了所有声音。 弄得那短短的几句戏词,他都唱得磕磕巴巴。 “嚯——这不止是小屁孩,还是个初学的?” “退票!退票!老子花钱来看戏的,不是来看你们戏班过家家的!” 台下看客喝倒彩的声音此起彼伏,更有甚者随手将地上的果皮扔上了台,场面开始混乱。 每一句话都带着穿透力一般直刺耳膜,苏子衿手抖得几乎捏不出一个手势。 怎么办? 他好怕…… 好在很快饰白娘子的伶人上台,熟练地开腔,短短几句就稳住了场子。 一场戏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 小青的台词并不多,饶是如此苏子衿也难以接戏,若非对方临场反应快,还不知要弄出多少糗事。 恐慌之中,角落里有人吸引了苏子衿的注意力。 那人个子看上去比他还要矮些,一身素白的衣裳,头上还戴着白色的帷帽,面庞被长长的白纱挡住,看不真切。 可像有魔力一样,仅仅是被那人注视着,他的心就突然安定了下来。 待白娘子唱词结束,他首次顺畅又流利地接上了下一句戏词,动作也流畅了,不再磕磕绊绊。 可台下的看客不满已久。 “快下去吧!啧,真难看,快将下台子搬上来,别磨叽了。” 台下闹哄哄的,苏子衿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下台,脚底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引得老旧的木板台阶嘎吱作响。 好像有几根针插进了背上的皮肤里,尖锐的刺痛激得脚步更是虚浮。 推搡中,苏子衿下意识朝角落看去,那白色身影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还未来得及失落,戏班主上来就是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废物!老子真是瞎了眼才将你买过来。” 耳鸣声骤然炸开,半张脸一开始是麻木的,接着以极快的速度,如火燎原般席卷漫开。 牙齿好像都有些松动了,好酸。 脸好烫啊,像被凑到火盆跟前生烤着。 苏子衿甚至忘记去摸脸,双手垂放在身侧,像尊木头一样呆站着。 自从被卖入戏班,他便意识到,这日子再也瞧不见头了。 不过……他之前总是吃不饱穿不暖,来戏班至少有口饭吃。 年龄更小的事他记不清了,也不想记。 ……许是太麻木太苦了,有时他甚至觉得爹娘的脸,看起来都是熟悉又陌生的。 耳边是戏班主骂骂咧咧的声音,口水横飞,还时不时朝地上吐痰。 苏子衿下意识朝旁边挪了挪,浑身都泛着难受。 说不出来是哪里难受,总之就是觉得……实在是有辱斯文。 外面退票声喊得起劲,戏班主面皮抽搐,闹心不已:“赔钱货,回头就把你卖了。” 戏班主的脚步声终于远去,想来是去处理那些看客了吧。 苏子衿低垂着头,憋了许久的委屈和不安终是慢慢发酵,眼眶开始发酸,视线也开始模糊。 他不敢抬着头哭,只能尽量低着头,让眼泪直直地落在地上。 他们还没说这妆能不能洗去,这面上的戏妆若是花了,指不定还要遭多少罪。 模模糊糊的视线中,蓦然出现了一双鞋,是素白的,上面一丁点的纹样都没有。 苏子衿用力地眨眼,将眼底的泪水眨干净,这才敢慢慢抬起头。 面前的人正是刚刚角落的那位,离得近了,苏子衿能看出这一身衣服纵然素白,料子却是极为垂顺,那白纱将大部分轮廓都遮盖住了。 也不知为何,到处都是素白的一片,也就这戏台上多点颜色了。 他曾无意间听戏班主唠嗑时说了一句什么全城禁喧嚣,挂白幡。 他弄不懂。 他咬住下唇,愣愣地看着,猜测对方的来意。 帷帽下传来稚嫩又柔软的声音,是女童的声线:“别哭了,你唱得很好。” “人呀,不管学什么都是一回生二回熟。” 苏子衿怔住,他想了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料到这人是来安慰他的。 他嗫嚅着唇,半晌说不出话。 “这个给你……”女童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份用油纸包着、画着精致图样的糕点。 她原本要递出的手顿住,发觉那糕点被挤压成干瘪的模样,连本该光滑的油纸都皱巴巴的,上面缠的红线更是歪歪扭扭。 “唔,压坏了……这样吧,明儿我再来给你送一份完整的。”她说着,要将手中的糕点收回。 苏子衿忽而生出一股勇气,在她收回前将糕点抢过,紧紧攥在手里:“别,这样就很好了。” “明天。明天一定给你送一份更好的。”女童空了的手在空中慢慢握紧,许诺着:“我今日出来得匆忙,什么都未带。” 她抬手将帷帽扶稳:“我还有事,便先不与你说了。” 有风吹来,吹在她转身扬起的裙角,卷起她帷帽的白纱,像漫天的柳絮,倏忽便散了。 苏子衿望着那小小的背影渐渐远去,低头将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谢谢”默默压了回去。 他扯着棉线将油纸摊开,里面躺着一块碎了大半的桂花糕,混着些白胖胖的芝麻在里头,闻着很香。 纵然是被压坏了,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何等精致的糕点,不是他平时能吃上的。 苏子衿不敢留,生怕被人抢了去,三两口就塞入嘴中,还本能地掩住了唇。 那糕又绵又软,一入口即化,香甜又不腻人,满齿间只余浓郁的桂花香。 好甜……好软…… 桂花糕他曾吃过,戏班主先前像赏赐似的,随手扔给了他一块。 那味道又粗糙又干巴,咬一小口便全糊在后槽牙上,咽也咽不下去,噎得人直喘不上气来。 哪像她给的这块…… 苏子衿想,天上的云朵若是能吃上一口,想必就是这个口感了。 “官府来人啦!” 不远处忽而响起一阵惊叫声,看客们一哄而散。 台上的唱戏声生生被打断,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阵兵荒马乱。 “便是京城郊边也有禁令,谁允许你们在此开戏的?” “小的知错,小的知错,这便收拾……哎,官爷别砸,别砸啊……这可是大家伙儿吃饭的家伙事……” 乒乓声中,只余一片杂乱和满地被撕碎的绸布和戏服,连装行头的木箱都被砸了去。 夜幕降临时,浮萍班连夜离开了。 …… 这一场梦中时而清晰,时而跳脱,时而凌乱,在黑暗中浮浮沉沉。 浮萍班散了,他像件破烂行李,被班主随手塞给了一个牙人。 辗转间,又被扔进另一个戏班。 戏班名字他记不清了,只零星闪过班主们骂骂咧咧的声音和弃之如敝履的画面。 江南的雨季好漫长,又潮又湿,衣服总是带着沤馊味黏在皮肤上,没有干爽的时候。 他一路漂泊,换了一个又一个戏班,戏台搭了又拆,看客稀稀拉拉,像江南的阵雨。 后来,戏班散了,他本就无身契,被扔在了路边,连份工都找不着。 一天、两天…… 第三天时,饿得头发昏。 好饿啊…… 地上的鹅卵石看起来像圆圆的黑面馒头,树根边的泥土看着像是撒满了芝麻的菜粥。 第56章 能看见的所有一切都变得令人垂涎,诱得人舌根都开始分泌口水。 苏子衿终是饿得受不了了,开始学着乞讨。 馊饭也好香,酸酸稠稠的很好下咽。 就是偶尔会肚子疼,疼得他受不了。可还是吃不饱的时候,肚子更疼些。 他白日里乞讨,夜里便缩在桥洞下,居无定所,直到身上的衣服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头发也打满土结。 苏子衿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也不知到底身在何处。 直到某天,他再也讨不着吃食了,用尽全身力气爬上一座石阶,模糊的视野里隐隐出现一座佛寺的轮廓。 他想,真好看,好像在发光。 身上的所有力气都消散了,连动动手指头都觉得费劲。 他这是要死了吗? 也好……让他死了吧。 这样活着的每一天都好辛苦,他已经用尽全力了啊。 他已经……没有办法了啊。 恍惚中,有人蹲下身,粗鲁地泼了水,就着水渍胡乱抹了抹他的脸,顺势捏起他的下巴细细端详。 “模样还真是周正,瘦成这样还能如此勾人,捡回去试试。” “以后,你便跟我姓,我叫苏贵,金玉班的班主。” 后来,苏子衿想,阎王殿都比不过这金玉班。 阎王殿至少下了判令后,扔去油锅炸也好,勾掉舌头也好,至少给个痛快。 可那金玉班像个不见底的深渊,稍行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好脏,好脏,好脏啊! 台下看客的眼神好脏啊! 苏班主的眼神也好脏啊! 这里所有一切都好脏啊! 脏死了,为什么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还有没有干净的地方? 不要这样看他…… 不要,不要这样…… …… “苏子衿?” 有清冷的声音从遥远传来,竟夹杂着柔软,还有一丝……焦急? “醒醒,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第46章 清晨时分, 虞晚醒了,她本就睡得浅,而怀中的人显然睡得不安, 口中呢喃着什么。 她凑近,隐隐约约听着苏子衿喃喃哭喊着什么“不要”“别碰我”“别看我”之类的话语。 他额间渗出细汗, 整张脸憋得发红。 虞晚停顿一下,晃了晃他的身体, 却没有成功将人唤醒。 “苏子衿,醒醒。”她细长的眉毛拧起, 压低声音唤着, 语气中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急。 过了一会,虞晚才终于将人唤醒。 苏子衿慢慢睁开双眼,透亮的眸子里满是水汽,他眨了眨眼茫然看了看周围的环境, 而后视线落在了虞晚的脸上,突然扑进了虞晚的怀中,像受伤的小兽一样呜咽着,声音越来越大。 “姐……姐姐……” 他从一开始的小声抽泣, 到最后止不住地倒吸气, 竟是恸哭出声。 一张白玉似的脸哭得满是湿漉漉的泪水, 浸湿了她胸前的一片布料。 虞晚被他扑得身形朝后晃了晃, 硬是凭力气稳住了。 她垂眸望着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双手慢慢抬起,将人抱住。 “哭出来就好。”她右手一下下轻抚过苏子衿的背,轻柔又坚定。 “呜……姐姐……” 虞晚没有问苏子衿为何要哭,只是放软些语调:“我在。” 怀中的人哭了许久,终是慢慢平复过来, 他从她的怀中仰起,带着鼻音说着:“姐姐,别叫我苏子衿了好不好?” “嗯?” “我……我不想姓苏。”苏子衿抽噎着,胡乱地擦着眼泪,却被她攥住了手腕。 在他没反应过来时,她抬手将他面上的泪拂去。 苏子衿怔怔地任她动作,双手紧紧攥着她胸前的衣襟。 她好温柔……与平时那副模样完全不同,似是因初醒,还未来得及覆上那层冰冷的外壳。 他不敢妄想,不敢想这份温柔是独独给他的。 就在苏子衿呆呆地看着虞晚时,耳边忽而响起她的声音。 “子衿。” 那声透着亲昵意味的昵称被她唤出的时候,苏子衿心跳几乎都要停摆,然后,在下一刻更加疯狂地扑腾了起来,仿佛要将薄薄的胸腔给撞碎。 她…… 她甚至没有问他为什么。 甚至可能并不知道那个姓氏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就这么轻易地将他最想丢掉的东西,替他拿掉了。 她真的…… 只需偶尔透出的一点光就足以温暖他。 比那虚无缥缈的佛像更接地气,是温热的,近在咫尺的。 是可以……互相取暖的。 哪怕他卑贱如此,也想用这不堪的身躯,用尽全力去换取她的一丝微光与停留。 “再……再叫一声好不好?”苏子衿的声音颤抖着,那颗因她而疯狂跳动的心又慢慢沉淀下来,变得更加滚烫和柔软。 “子衿。”虞晚顿了顿,指腹在他眼下擦过,极轻地叹口气。 “好了,不早了,该起了。” 话音刚落。 “公主,您看这个。”夏蝉走进来,双手捧着花盆,一抹清雅的淡绿色跃于其上。 花瓣层层叠叠包裹着中心嫩黄的花蕊,很好看,却不是该在冬日盛放的花。 夏蝉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凝重,将陶瓷花盆放置床边桌上:“送花的人传了句话。” “冬日花开,一切如常。若得闲,可来共赏冬色。” 虞晚拂过牡丹的花瓣,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 国公府培育出来的牡丹?怎会从京城来到了扬州城,自己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一切如常? 罢了,去看看便知。 她垂眸思索片刻,抓起桌面上的暗卫牌扔给夏蝉。 苏子衿跪坐在一旁,眼睛还带着哭过后的红肿,尽管满目茫然,仍乖顺地说着:“姐姐,那我在府中等你回来。” “更衣,你与我一同前去。”虞晚说完,看他不解的神情,放低声音又补上一句:“跟着我更安全。” 苏子衿缓慢眨着眼,她这是不放心他? 他唇角蓦地弯起,绽开一抹艳丽的弧度,重重地用力点头:“好。” *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蓬马车停在扬州城西一间僻静茶舍前。 与此同时,在各个隐蔽的角落中,蛰伏着数量不一的暗卫。 茶舍内装潢朴素,大堂清净得没有客人。 虞晚推开门时,里面坐着位鬓角斑白的老者,正背对着她。 他正望着墙上一副陈旧的扬州舆图。 她站在门口并未进去,只是静静打量着对方。 老者不曾回头,声音带着些沙场磨砺而出的粗粝与低沉:“丫头,在扬州城闹出这么大动静,就差把裴承砚身上捅满窟窿了。”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这性子,倒真有我当年的风范。” 虞晚原本警惕的眼神骤然滞住,身形微晃。 站在身边的苏子衿立刻扶住虞晚。 扶住她的瞬间,苏子衿的眼中再无其他,只剩对她身体的担忧。 一直背对着的老者终于转过身来,花白斑驳的发丝随意扎起,面上沟壑纵横,眼神却格外亮。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苏子衿身上,面上的笑未散去,只是微微一凝,而后便不动声色地移到虞晚身上。 “怎么,认不出我了?” 虞晚双眸泛起一丝水光,短暂停顿后失声唤出:“外祖父——” “您怎么……” 她望着眼前的陆擎,一身粗布麻衣,头发草草用木头簪子束起,这随意到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不修边幅,哪还有外祖父当年驰骋疆场意气风发的模样。 多年未见,连传信都传得艰难的外祖父,突然就出现在她眼前,在这扬州城,如何让她不震惊? 虞晚快步上前,声线隐隐颤抖。 她屈膝便要行礼,被陆擎一把扶住,那双手布满老茧,却结实有力。 “无需这些虚礼。”陆擎示意虞晚坐下,目光快速掠过跟进来的苏子衿。 虽未过问,那一眼却让苏子衿下意识绷紧了身体,陆老将军那双眼饱经风沙和见惯了生杀的血性,只是平淡的一眼,便让人背脊发凉。 苏子衿默默走到虞晚身侧,低垂着头,极力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只是他总忍不住偷偷用余光瞄着她。 她这副模样……他也没见过。 第57章 虞晚那些在旁人面前的冷淡和波澜不惊,此刻尽数如冰雪消融,哪怕极力压制情绪,仍是藏不住那隐隐的脆弱和依赖。 她眼神聚焦在陆擎身上:“外祖父何时来的扬州?为何会是这般打扮?” 陆擎摆手,花白的眉毛拧起:“随便出来走走,都说江南风景宜人,便来了。” “至于这身行头。”他随手掸了掸身上的粗布衣服,“我这糟老头子,闲不住。” “闲来无事便做个戏班的班主。” 陆擎随意抬头看了眼窗户:“楼下那戏园子,便是锦绣班了。” 虞晚原本聚精会神听着陆擎说话,此时忍不住发出一个单音词:“啊?” 她的外祖父,可是曾经的镇国大将军,在战场上无往不利。 现在……现在做了默默无名的戏班班主? 还能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虞晚对上陆擎有些浑浊的双眼,里面的意味深长让她瞬间回过味来。 以父皇的猜忌心,外祖父能从边疆乔装来扬州便是一件极艰难的事。 楼下戏园子的声响热闹,人声鼎沸,是极好的掩饰。这规模虽比不上京城的戏班,却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的事。 虞晚垂眸,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缩,快速整理着头绪。 国公府的绿牡丹送到她府上,她来见到的却是外祖父。外祖父能悄无声息潜入扬州城多年,其中定然少不了外力帮扶。 这是不是意味着国公爷与外祖父,早已联手,只是一直蛰伏静候时日? 那先前边疆送来的两封外祖父的家书……怕也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想到这,虞晚摇摇头,竟是掩唇轻笑了:“外祖父,您连我都瞒得这样紧,当真是……” 她眉眼弯弯,哪有半点埋怨之色。 “你肩上的担子够重了。”陆擎抚上虞晚的头发,毫不客气地将她原本顺滑的发丝给揉乱,“我们这些老家伙能做的有限,无非就是老国公那点无用的算计,和我这老头子底下这些残兵旧部。” 他收回手,语气淡然:“最多也就是替你扫扫边角,添些助力罢了。” 虞晚顶着一头乱发,几缕发丝调皮地翘起,却笑得更真切了些:“若国公爷的智谋算无用,您这身经百战的阅历算无能,那天底下还有谁敢称有用之人?”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 正说着,一个做伙计打扮的精干年轻人快步走进来,脚步沉稳,虎口上满是老茧,一看就是带了功夫在身上的。 他行至陆擎身边,躬身低语了几句。 陆擎眉头微皱:“临时摔了脚?这可真是不巧。” 伙计神色恭谨,压低声音道:“是,原本不该因这点小事来打扰您的,只是这伤了腿的偏是咱们班里的台柱子,这戏班里头没人能顶替。” “戏票都卖出去了,客人们都等着呢。本来临时换戏折子也无妨,可近日扬州城来往的人杂了起来,怕引人注意。” “小的想,还是得来问您一声。” 陆擎摇头:“倒是有些难办了。” 他看虞晚一眼:“瞧你捅出来的篓子,差点给裴家那小子送去见了阎王,瞧瞧,这几日京城来的人多了不少。” “倒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说完这句话,陆擎又笑:“不过,这刀子捅得好啊!” 虞晚一时被说得无言,敛眸不语。 这时,一直安静站在虞晚身侧,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苏子衿,轻轻抬眼。 他看了看面露难色的陆老将军,又望一眼身旁的虞晚,那双还未完全消肿却依旧清澈的眸子里有些许犹豫,继而只剩下一片柔软的坚定。 他声音不算很大,却清晰可闻。 “若……若信得过,我可以来试试。” 第47章 室内飘起一阵茶香, 虞晚端起杯子,望着苏子衿离去的背影,持杯浅饮一口。 “我来扬州城许久, 外祖父今日才想起派人来寻我?” 陆擎靠在竹藤椅上,双手张开放在扶手上, 好生自在:“寻人费了些气力,毕竟要见外孙女, 岂能不备见面礼?那神医神出鬼没,实在不好找。” “好在今日总算将人寻来了, 他晚些时候便会过来。” 虞晚的手骤然收紧, 敛眸望着杯中水面,语气淡了些:“我的身子就这样了,外祖父无需如此费心。” “你当我不知你在想什么?以往便也罢了,现在必须把这身体治好。”陆擎瞪眼, 吹得嘴边的胡子一翘,“从来只听说武将门第个个身强体壮,还没有出个病秧子的先例。” 陆擎拍桌,桌子都跟着震了一下, 桌脚边扬起灰尘, 他道:“京城有人不想你病愈, 你倒也能忍, 将那些治标不治本的药喝了个肚圆。” 虞晚不语,又饮一口茶。 陆擎斜斜打量她一眼:“我听闻你时不时就懒得喝药?” “也是,喝惯了京城那帮太医开的平安方,是个人都得腻味。” “外祖父消息倒是灵通。”虞晚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声音多了几分倦怠:“但那药治咳还是不错的,横竖也没毒。” 陆擎哼声:“是没毒, 但也治不了病。可眼下我给你寻了医术不错的人,你又为何不愿?” 他见虞晚不答,双手抱胸重新靠回椅内,视线落在虞晚的面上,无需多问心里便有了计较。 “晚儿,你外祖父虽如今上了年龄,倒也不是老眼昏花了。” 陆擎举起茶水一饮而尽,声音放低了一些:“当年昭昭被皇后所害,最终一尸两命,其中定然少不了皇帝的推波助澜。我交兵权无非就是想保你平安,没想到他们还是不放过你。” “哼,至于裴家那小子……” 虞晚应声,面色平淡。 陆擎见她没有半分惊讶,不由得挑眉:“你都知晓了?” 外面声音敲敲打打,热闹至极。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片刻虞晚的声音响起:“没有实质证据,却不难猜。” 她继续说着,语气无波无澜:“裴承砚有一外室,想来感情颇好。” “毕竟裴夫人丧期还未过,他便急不可耐地让外室进门,抬为贵妾接连生子。” 虞晚眼神微暗,轻轻咳了几声,不紧不慢道:“起先我以为,他是为了让庶子继承爵位才如此容不下嫡子,故意弄丢了阿瑾。可此次来扬州,他竟敢在我面前亲口承认杀了阿瑾。” 陆擎望向她这敛着情绪的模样,眼底多了些复杂的慰藉:“当年那个遇事只会掉眼泪的小丫头,如今到底长大了。” 他话锋一转,脸色沉下去:“哼,不过那裴承砚胆小如鼠,若无人在背后撑腰,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动国公府的血脉?” “他的倚仗无非就是父皇。”虞晚压着声音中的恨意:“可阿瑾……碍着父皇什么了?” “我想了想,只能是一件事了。” 虞晚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水,良久才低声道:“只能是阿瑾无意间窥见了一个秘密,一个父皇不惜一切也要掩盖的秘密。思来想去,那便是母妃的死因了,毕竟若传出有碍父皇的好名声。” “父皇还真是世人眼中的痴情帝王啊。”她话里带刺,随即眸光一黯,“可我始终想不通,阿瑾究竟是怎么撞破这个秘密的。” “毕竟那时他才八岁。” 陆擎沉声说:“想不通便不想了,现在首要是先把你这病治治。” 他目光如炬,视线锁在虞晚身上:“你不愿治无非就是怕病好了打草惊蛇罢了,对不对?” 虞晚手指微微蜷缩,垂下眸子。 “怕什么?你觉得你背后空无一人?可我们这几个老家伙还没死呢!” “你以为我这些年在江南真是在看风景?更何况那些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将士,岂是那一块死铁就能操控的?” 他声音陡然提高:“你装病示弱久了,便陷进那些无用的算计里了?” “你可知计谋何时才能派上用场?只有当对方捏住你的软肋、攥着你的把柄时,才不得不步步为营慢慢周旋。” “权谋不过是锦上添花,实力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 “而你的身体,是一切的根基。” 虞晚终是抬起眼帘:“您说的是,我愚钝了。” “你是忍耐太久了。”说到这,陆擎视线仿佛无意间瞟了眼窗外,又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下去:“裴瑾都死了,你还怕什么?” “给个痛快话,治不治?” 虞晚缓缓握紧了手,轻声回道:“治。” 第58章 “皇宫那把椅子,你要不要?” 她指尖微颤,刚握成拳的手又慢慢松开:“要。” “这不就结了?”陆擎终是吐出一口长长的气,“这才是我的好外孙女。” 此时窗外的动静悄然变了,小锣声响,曲声悠扬。 一声清亮的嗓音响起:“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陆擎闻声侧头,静静听了会,感慨道:“这孩子,唱功是不错。” 虞晚舒了口气,站起身走向窗边:“嗯,是挺好的。” 她手扶在窗台,朝下望去。 台下,苏子衿水袖一扬,待水袖徐徐落下时,他游刃有余地接下一句唱词。 那腕子一翻便捻出优雅的手势,迈着戏台步,腰身随着唱词微微地扭,一举一动浑然天成,将那杜丽娘的神韵扮出了个十成十。 “确实不错。”虞晚视线落在他身上,又重复了一遍。 “既是觉得不错,便好好看眼前吧。”陆擎还坐在椅上,眼神别有深意,“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有时人得珍惜眼前人。” “至于其他的,你先好好把身体养好之后,再做打算。” 虞晚没回,只是默然观看着戏台上的苏子衿。 她好像从未看他在戏台上唱完一台戏,这是第一次。 室外的热闹和室内的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锦绣班是正经的戏班子,来此的看客也是真正来看戏的。 戏间,有人往台上送上丝绸布帛,米面粮油,各种物件被密集地堆在了台前,将几个感谢的伶人身形都挡了不少。 虞晚垂眸看着,在苏子衿的脸上停顿了许久。 她看见他面上浮出了些真切的笑意,那因眼尾上挑而显得勾人的眼亮了几分,眼波流转间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真实。 那笑意发自眼底,带着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未被侵染的意气。 打赏环节刚过,他们从善如流地站起,在乐声中又接上唱词。 苏子衿明明是初次与这些伶人同台唱戏,却凭借着牢固的基础功,与他们配合得极好,没有半分不流畅之处,发挥得极好。 虞晚抿唇,指尖轻扣在窗台上。 他好似天生就该属于戏台。 这个念头升起时,伴随而来是莫名的不悦。 她目光从苏子衿身上移开,落在台下那些看客身上。 看客们眼神专注,面上满是欣赏和如痴如醉的神情。 他们视线绝大部分的焦点都落在了台上主角——苏子衿身上。 心底的不悦发酵得越发厉害,虞晚想回去坐着,却移不开步子。 有个念头隐隐在心尖发芽,快速生长开出花朵。 她甚至生出一股有些病态的冲动。 想将人锁在身边,让他只能在她面前绽放、哭泣。 他这副嗓子唱戏时确实是好听的,可是在她身下时,发出的声音更好听。 这个念头升起就压不回去了,满心的占有欲如皮球被吹起,愈发涨大。 她不想他被这么多人看着,哪怕此时的看客们眼神中并没有那些淫邪之色。 虞晚回过神来,指尖与窗台上石面交触时都开始发疼了。 她竟已连这些都难以忍受了么。 苏子衿:“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伴随最后一句词落下,台下掌声擂动。 掌声未歇,坐在最前排的几名看客,衣着富贵,腰间挂着的翡翠绿意盎然,看着像是当地的富商。 他们步子并不大,从容地走上戏台,每人手中都捏着厚实的红封,径直走向谢幕后保持屈膝礼的苏子衿。 苏子衿垂首的弧度恰到好处,从虞晚的视角能清楚看见他领后白玉一般的后颈。双手交叠在腰侧,素白的水袖自然垂落着,像极了挂树上的薄薄一层雪落下,又像那随处可见的白蝶收拢了翅膀。 当红封被别进发髻间时,他垂下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声线比唱戏时低柔了几分。 “多谢老爷赏赐。” 这个姿态让他看起来既恭顺,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明明该是低微的动作,偏让他做得风雅,宛如从画中走出来的美人一般,硬是生出几分清傲的气质来。 虞晚望着台下那抹身影,指尖蓦地掐入掌心,传来些刺痛。 这满堂喝彩中,苏子衿抬头,与她对视上。 那眼神中含着水光,却带着些破碎的倔强,还有些被认可的纯粹的满足。 她微微一怔,忽而有些恍惚。 多年前的一幕,忽而浮上心头。 那时,也有人用这样的目光望向她。不同的是,那人的眼神里没有倔强也没有满足,只有一片恐惧和不知所措的灰败。 而她,给出了自己有史以来送出的最寒碜的礼:一份被压瘪的桂花糕。 ----------------------- 作者有话说:本章涉及的戏词,引用来自《牡丹亭·游园》 第48章 裴瑾丢失一年多了。 春日来了, 天气回暖,枯树到处抽芽,本该生机盎然, 可京城挂满素色,一眼望去, 白得人眼睛疼。 皇宫内,公主们居住的小宫殿并成一排。 虞晚捧着药碗, 望着漆黑黑的药,捏住鼻子一鼓作气灌入口中。 药汤见底时, 眼泪被苦味逼得盈满眼眶, 两条秀气的柳眉也紧紧皱起。 “公主,快吃个蜜饯。”秋霜眼疾手快将蜜饯塞入了虞晚的口中,“奴婢去领份例时,特意选的这种浇透了蜜汁, 裹成厚厚一层的蜜果子,肯定解苦。” “唔。”虞晚嚼着,这种甜到粘牙的蜜饯往日她最讨厌了,可此时还是得靠它来中和药汤里的苦味。 “也不知这药方子里是不是故意添的黄连, 苦得人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对了秋霜, 我先前让你去做的桂花糕备好了么?你的手艺向来最好。” 秋霜浅笑着屈膝:“都备好了, 特意选的硬些的油纸多包了几层, 保准不会再压坏了。” “哪能让我们家公主再丢这份面子呢?” 她调侃着,利落地躲开虞晚笑闹着拍来的一掌。 夏蝉静静站在一旁,一板一眼道:“公主,您今日身子才刚有好转,不该如此任性,再好生休养几日吧。” “公主好不容易心情松快些。”秋霜凑到夏蝉面前, 双手捏上她的两颊,“你也别这么紧绷了,笑笑。” 秋霜将她的脸捏得红彤彤的。 夏蝉也不躲,只是眼底多出一丝暖意,不再说话。 “还得是秋霜治你。”虞晚趴在桌上,眼睫挡住视线时,仿佛还能看见当初殿中几人都在一块打闹的场景。 以前显得有点拥挤的殿厅,如今空旷得人心头发寒。 秋霜最是细心,总能及时发觉她的情绪,想着花样换着法子来逗自己。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心底虽然仍堵得慌,却也能偶尔松快一些。 她望着殿外的小院子,秋霜以前找宫人种下几棵桂花树,每逢秋日桂花开,这一排宫殿就数她这儿最香了。 秋霜会采摘下来晒成干花留以备用,平日里便制成各式各样的点心,比御膳房做的点心好吃多了。 虞晚将脸埋在臂弯中,不去看门外开始转浓的夜色。 她悄悄让外祖父留下的锦衣卫去查过出城名册记录了,阿瑾应该还没离开京城才是。 可京城就这么大,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那个裴侯爷,嫡子都丢了不着急,也不嫌丢人,整日整日离京,不知做什么去了。 虞晚越想越恨,这一年她想了许久,隐隐觉得事有蹊跷,却不敢真的往那一块想。 她觉得不管再怎么说……应该都不至于此。 母妃名为陆昭昭,当初父皇给母妃赐下封号“昭”,赐句“昭昭如愿,灼灼其华”。在后宫仅位居皇后之下,若是论宠爱更是压过了皇后,一时风光无限。 父皇可喜欢可喜欢母妃和她了…… 其他的皇子公主都得规规矩矩给父皇行礼,唯有她…… 父皇私下甚至让她骑过大马呢。 臂弯中的湿气越来越重,雾气扑了满脸,好似这样就能掩盖发酸的眼眶。 虞晚肩膀忍不住开始微微抖动。 前些日子她刚过十岁生辰,父皇私下给她送了一匹漂亮的枣红色汗血宝马,说等她病愈便能在皇宫里随便骑,还陪着她一起忆母妃旧事。 真的只是意外吗? 可母妃身体极好,她的父亲又是皇帝,皇帝想保的人……谁敢动呢? 虞晚觉得自己的脑瓜几乎要想炸了,复杂的情绪和乱糟糟的思绪堆在一起,使呼吸越发急促,在狭小的臂弯中呼出更多白雾,几乎要窒息了。 第59章 “公主。”秋霜盈盈走来,扶起趴在桌上、脸都憋红了却强忍眼泪的虞晚,话到嘴边又不经意间转了弯:“奴婢遇个难事,请您来给奴婢评评理,方才做桂花糕时,夏蝉非得说御膳房新制的糕更香滑,也更讲究。” “这奴婢可不依了,您可得替奴婢说说好话,非得让夏蝉认了这个理儿才行。” 虞晚吸了吸鼻子,看向旁边板着脸的夏蝉,又看看笑意盈盈的秋霜,还真细细想了一番,认真地回道:“御膳房的东西,确是挑不出错来的,只是这口味上……还是别深究了。” “可不是么!”秋霜拍拍手,调笑道:“夏蝉,听见了么?公主发话了!” 夏蝉揪了揪垂落肩边的头发,小脸硬邦邦的,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奴婢认输。” “公主您瞅瞅,夏蝉分明比我们还小些时日,成日板着张脸装作小大人一般。” 瞅着夏蝉不服气又拿秋霜没办法的模样,虞晚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气氛陡然轻松起来。 夏蝉低头闷闷地哼了一声,用眼角余光瞥笑得开心的虞晚,面色到底缓了下来,无奈摇头:“秋霜就知道拿奴婢取乐子,不过能换得公主笑一下,也值当了。” “只是这天色不早了,公主你得早些睡了。” “又来了。”秋霜捂嘴笑,瞅着虞晚说道:“不过奴婢同意。” “公主明日不是一早便要出宫么,早些歇息为好。” “好吧。”虞晚勉强应道。 * 翌日清晨,薄雾还未散去,虞晚便已经起身。 “公主,天色还早呢。”秋霜揉着惺忪的睡眼,快速泼了冷水在脸上,清醒后手脚麻利地为虞晚更衣。 “睡不着。”虞晚目光落在桌边包裹严实的桂花糕,“走吧,趁着城门刚开,人少些。” 马车缓缓行驶中,天色才刚刚蒙蒙亮,街道上早起商贩蒸着面点,一闻便是素馅包子,上头招牌还挂着素白的布幡。 待过了城门,虞晚掀开布帘的一角。 京城的郊外格外寂寥,远处简陋的戏台子若隐若现。 昨日她才来过这里,好不容易才看见些颜色,比那死气沉沉的白色看着鲜活多了。 虽然简陋,却也热闹。 她还记得那个唱小青的人,紧张得手都在发抖,声音颤得不成样子,唱词都结结巴巴的,却还是努力唱完了整场戏。 今日她特意带来了包好的桂花糕,瞧他日子过得应当是紧凑,还特意换了些通用的银票准备一同给他。 虞晚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对仅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这般照拂,但她既然许诺了,就定然要做到。 “就在前面停下。” 马车停稳,虞晚戴好帷帽,提着裙摆下了车,还亲自提着那一大包的桂花糕。 可眼前的景象让她愣在了原地。 戏台空了。 不,不只是空了,满地都是被撕碎绸布碎片和因砸烂而露着毛刺的木板,简直是一片狼藉。 “这是……”秋霜紧随其后,也惊住了。 虞晚快步走到戏台前,撩起帷帽的薄纱张望着。 这空荡荡的戏台哪还有半个人影,萧瑟得像被荒废已久的场地。 若非她昨日亲眼所见过这里的热闹,只怕都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 “昨夜……发生了什么吗?”虞晚低声自言自语,一股莫名的恐慌从心尖升腾而上。 “公主!”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躬身道:“属下来迟了。” 虞晚转身,声音发着颤:“怎么回事?人呢?” “回公主,昨夜官府来人说是违了禁令,将戏班给砸了。”锦衣卫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因您昨日刚巧去看戏,属下便多留了心。觉得此事颇为蹊跷,便深查了查。” “裴公子……应当就在那戏班之中。” 桂花糕落地,沉甸甸地发出一声响,因绳捆得结实,在地上滚了滚,油纸上立刻沾满了尘土。 “你……你说什么?”虞晚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眸,蓦然上前一步,“什么意思?阿瑾为什么会在戏班里?” “属下从昨夜巡城的衙役口中得知,戏班被查抄时,班主曾抱怨说班里有个新买来的少年,来路不明,并无身契,给他招了霉运。” 锦衣卫头垂得更低些,“属下随即向周边的商贩和看戏的客人口中问访得知,经他们口中描述,那人年纪与裴公子相仿,卸妆后的样貌也征集出了画像。” 锦衣卫将手中的纸卷打开,上面纸上画的人相貌与裴瑾几乎无二。 “所以……唱小青的那位,极有可能是裴公子。” “那为何不去追?!”虞晚急了,声音陡然提高,嗓子被风一吹便开始咳。 “回公主,他们走的是水路,实在难以追其踪迹。” 虞晚踉跄一步,猛地攥住了胸口的衣襟。 锦衣卫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在心口炸开,满是尖锐而密布的刺痛。 她将所有能用的人手都放在京城内探查,谁知人竟在郊区? 而……昨天那个眼神恐慌,紧张得发抖的人,就是她找了一年多的阿瑾? 她就在他面前,他也在她面前…… 可一个因唱戏上了满脸的油彩,一个因守孝而戴着遮脸的帷帽。 然后,失之交臂? 荒谬。 虞晚低低地笑出声。 她笑得眼前阵阵发黑,曾经自己与母妃的对话犹在耳畔回响。 “母妃,为什么给我取名叫晚啊?晚是最晚的意思,一点也不好听。你看阿瑾的名字,瑾就是美玉,多好听。” “这字是我特意选的,明明就很好听啊,晚有很多好的意思呢,比如大器晚成,还有夕阳,那也是晚啊,多美。” “可是夕阳过后就是黑夜了。” “傻孩子,黑夜过后又是新的一天呢。” 可是母妃,虞晚想,她好像不知道什么是大器晚成,也不知道天亮是什么样了。 她只知道,她永远都晚了一步,一步之差便是咫尺天涯。 她又来晚了。 “公主!!!” 惊叫声交叠在耳边响起,她视野中的光线被黑暗彻底吞没。 第49章 自此之后, 虞晚的身体彻底垮了,原本即将见好的病不断恶化,太医们都说是因为心气儿散了。 皇帝急得团团转, 太医院人人皆是战战兢兢。 最终,皇帝挥了挥手, 让内务府将上好的药材一批一批如流水般送给虞晚。 可要说其中最为焦急的,还是秋霜与夏蝉。 秋霜每日换着法子哄虞晚, 也不见成效。 夏蝉也不再成天将规矩挂在口中,默不作声地跟在秋霜身后打下手, 只有偶尔瞥虞晚的眼神里含着满满的心疼。 虞晚肉眼可见瘦了下来。 原本圆润像个小包子的脸, 连下颌线都变得清晰可见,显得整个人愈发清减。 她每日都会坚持从床榻上起来,坐在窗前,一坐便是一天, 谁劝都没用。 “圣旨到——” “四公主虞晚,念其体弱需静养,特许提前出宫建府。” 太监赔着笑将手中的建府选址图递上前,看着面前清瘦到与之前判若两人的小公主, 也不禁咋舌。 虞晚木然地将那份图纸拿到手中, 眼神空得装不下那些复杂的线条。 “就这里吧。”她点在其中并不算起眼的府图上。一众建筑中, 唯有她选中的, 主殿与右殿一般大。 大多数府上主殿的规模都要远远大于两座偏殿,偏她选的这座因面积偏小,主殿与右殿才差不多大小。 “这……”太监面上的笑容凝滞,“公主殿下,您怎么选了这儿?奴才不是说您选的不好,实在是……实在是这府邸配不上您的身份。” “我说了, 便选这里。”虞晚平直地重复了一遍,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是,是。”太监对上她的目光心底一寒,慌忙收了图,“奴才这便回禀皇上。” 天爷啊,这小祖宗怎么仿佛换了个人。 “与修缮的匠人说一声,新府上的湖填了。” 说完虞晚便摆手将人打发了。 既然寻找阿瑾的线索已断,短期内再无寻回的可能,她便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回了皇宫之中。 可这细细一看,她开始察觉平日里注意不到的细节,每个人的表情动作都带着刻意的虚伪。 她终于看透这些令人作呕的面孔。 第60章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她曾经敬爱的父皇。 虞晚站起身,从妆奁里拿出一张薄薄的纸,那是母妃曾极为在乎的信件。 她曾经从不解到向往,再到如今的厌恶。 纸上短短的一行字,笔锋间还带着意气风发:待我君临天下,这万里江山,你我一同共赏。 可笑。 虞晚扬起那有些泛黄的纸张,毫不犹豫地烧去。 火焰卷着纸张,卷起一缕黑烟。 * 黑烟随着烛火炸响猛地窜起,火星子呲进油中,也绽开一小朵。 天色有些暗了,房内的油灯烧得芯又黑又长,颤颤巍巍地在滚烫的油里打着转悠。 角落中,苏子衿从戏台回到茶舍雅间已经有些时候了。 见虞晚一直站在窗边,而陆老将军则是老神常在地喝着茶,室内呈现出一种诡异又平衡的寂静。 他便站在一边不敢吭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静了,静到他终是忍不住开口唤道:“姐姐?” 他的声音很轻,没能得到虞晚的回应。 苏子衿望着虞晚的背影,她就这样站着,身影被窗外的黑暗笼罩,又被屋内的光晕勾勒出一道轮廓。 他知道她又陷进去了,陷进那个没有自己,属于裴瑾的过去里。 那些回忆像个枯井,明明一眼便能望到井底那些发黄的藤蔓,却被她奉若珍宝反复回味。 心像是随她一同狠狠摔下井底,四分五裂。 嫉妒与不安混着心疼,死死扒在五脏六腑中,勒得他喘不过来气。 他不能再让她这么站下去了。 苏子衿挪动一下站得有些僵直的双腿,一步一步朝虞晚身后走去。 隔着一步之遥,能闻到她身上那股从药味中透出来的幽香,与自己身上如出一辙。 “姐姐。”他轻声唤着,伸手扶上她的肩膀,“站了这么久,仔细外头风凉,吹久了会头疼的。” 掌心下隔着衣料传来硌手的骨骼触感,还有她微颤的身躯。 苏子衿敛眸,手臂落下,捂住她的微凉的指尖。 她的手好凉,犹如揣入一块柔软却冰冷的寒玉,他忍不住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捂暖,再暖一些。 “来。”苏子衿牵着她回到桌边,在陆老将军身边坐下。 他忽略了陆老将军那探寻的目光,自顾自地拿起桌上的紫砂壶,斟了杯温热的茶水,递到她面前。 “姐姐喝口热的吧,暖暖身子。” 苏子衿声音里带着些许埋怨:“若是着凉了,子衿会心疼的。” 虞晚默不作声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指尖在杯身的温度下渐渐回暖。 忽而,她察觉到衣摆有拽拉感,侧目看去,衣角不知何处被苏子衿捏住。 “姐姐,”他声音很低,听着有些委屈:“你别不理我。” 虞晚没出声,余光瞥了眼旁边佯装看窗外风景的外祖父,手臂落在桌下,轻柔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直到那手慢慢松开她的衣角,虞晚才饮下一口热茶。 门传来敲响的声音。 坐在一旁的陆擎朝门口看去:“终于来了,让人好等。” 虞晚也朝声源望去。 想来便是外祖父口中说的那位医术颇佳的奇人了,竟如此难请? 随着门被推开,一名披着柳青色斗篷,梳着元宝髻的少女走进来。 刚进门,少女抬手便扯开系带,将斗篷随意往空椅一搭:“老头子,催这么紧做什么?” 虞晚视线落在少女身上,原本她以为医术颇佳之人应是满头华发的老者。 却不曾想如此年轻,看着比自己还要小些。 陆擎对那少女抬了抬下巴:“小丫头,过来给晚儿仔细瞧瞧。” 少女轻哼一声,目光在房间内几人身上逐一扫过,最后定在了虞晚身上。 “无非就是血虚寒凉亏了底子,加之常年药不对症积下来的毛病。” 她说着,甚至没有上前搭脉,只抱着双臂,目光在虞晚脸上细细扫过,连虞晚近日是否多梦,哪里难受的小细节都一一言中。 “好治得很,这也需要来找我?” “你说的可是真的?”陆擎身体朝前倾了倾,“若你能治,条件随你开。” “这可是你说的。”少女挑眉,“我听说你有个得意干将,耍得一手好长枪,长得也很不错。” “我看上了。” “行。”陆擎拍案,豪爽笑了,“我给你引荐,但剩下的老夫可就不管了。” 虞晚静静看着两人几句间就将事情敲定,没有吭声,目光落在自己的手心上。 手掌心上悄然伸来一只手,轻轻巧巧放在上面。 她不由得收紧手指,将指尖从他的指缝中穿插过去,直到握紧。 那手白皙修长,比她的手指要长些,骨节分明却柔软度极高,握着并不硌手,反而软绵绵的很好捏。 “姐姐……”苏子衿声音低哑了些,朝她身边又挪了挪,声音放低到几乎是气音的程度。 那边陆擎与少女还在讨价还价,零星的碎语声成了背景板一般的存在,显得有些缥缈。 虞晚侧头看向苏子衿,他的睫毛乖顺低垂轻颤着,面颊上的油彩早就卸去了,原本的肌肤冷白如玉,将耳尖那一点桃粉色衬托得异常明显。 仿佛是察觉她在看,苏子衿咬唇缓缓抬头,迎上她的目光。 他喉结如玉珠般上下滚动着,带着诱人的起伏。 虞晚眼神更深了些,慢吞吞挪开视线,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些。 此时,两人争执的声音大了些。 陆擎盯着桌上新鲜出炉的药方,眼睛瞪老圆:“小丫头,你确定这药方没问题?!怎得有这么多麝香和藏红花?” “老夫没记错的话,这东西好似影响女子生育……” 少女轻哼一声:“我懒得跟你这老头解释,爱用不用,方子我已经开完了。” 她说完,扯过斗篷披在肩上,转身就走。 “你给老夫站住!” 少女没回头,只是抬起手在空中摆了摆:“反正我的事做完了,老头,你答应的事记得做到。” 不消几步,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转角处。 只剩陆擎瞪着桌上那页薄薄的药方,仿佛要将那纸张瞪出一个洞来。 “这不行。”他自言自语道:“不行不行,若影响了生育可如何是好,你将来若是登上那个位子……” 虞晚好整以暇地继续捏着手心里那几节指骨,任由陆擎在那碎碎念。 倒是苏子衿快速瞥了眼桌上的药方,清清嗓子,小声说道:“那个……” 他不知道如何称呼陆擎,只得将话往后顺:“您应当是不必担心这个问题的。” 陆擎横眉瞪过去:“怎么,你没能力?” 苏子衿双眸微睁,似是没料到陆擎说得这样直接,热意从耳尖漫到脖上,逐渐有往面上发展的趋向。 “当、当然不是啊。”他结结巴巴的,羞耻地想用脚趾在地上抠个洞出来。 “你若没能力也无所谓,男人多的是。” 陆老将军语出惊人,直将苏子衿一张脸说得红了又白。 他急了,整个人都往虞晚身边靠,几乎要倚在她的身上,这才鼓起勇气继续回道:“您找多少人来都没用……” 苏子衿整个耳朵都红透了,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说,最终似是豁出去一般,从喉间挤出一丝极小的声音:“他们……他们还不如我。” 陆擎本就心情不佳,此时听苏子衿前言不搭后语,愈发不耐烦。 他的手往桌上一拍:“不如你什么?说清楚!” “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现在就给老夫滚出去!” 第50章 “不如……不如……” 苏子衿说不出口, 面上终是红透了,像颗沾满水珠的苹果。 陆擎一掌狠狠拍在桌上:“一个大男人,说话怎么一点也不硬气?!” 那巴掌拍得震天响, 苏子衿浑身猛地一颤。 “外祖父。” 虞晚松开苏子衿的手,揽住他的腰往怀中带了带, 出声阻止了陆擎的逼问。 “嗯?”陆擎面色不善。 “生育之事您确实无需担忧。”虞晚抚着苏子衿的背以作安抚,声音平淡, “因为我没打算生。” “哈?”陆擎哈出口气,将胡子吹得一飞, 面上狐疑之色更重:“该不会真的是他不行吧?” “晚儿啊, 外祖父作为过来人,还是得劝劝你。” “这人呐,可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虞晚感受到苏子衿将整张脸都埋入了她的颈窝里,那滚烫的温度毫无遮挡地传来。 第61章 她嘴角的弧度微微勾起些, 觉得有些好笑。 “不是,”虞晚慢悠悠说着,“他应当是行的。” 话音刚落,怀中的人浑身都僵了, 又将脸贴得更近, 滚热的呼吸扑在皮肤上, 痒得很。 “那, ”陆擎顿住,又想到其它的可能,“该不会是你不行吧?” “若是你不行的话……”陆擎面色一转,与刚才的对苏子衿的语气完全不同,显得轻松又理所当然:“那便不生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之后事情一举能成, 待你坐上那把椅子,将来这万里江山都是你的孩子。” “血脉这点小事,不重要,你开心最重要。” 虞晚莞尔,浅笑道:“外祖父误会了,是我自己不想生,仅此而已。” 陆擎先是一愣,随后干脆利落地应下了,仿佛刚才那个吹胡子瞪眼的人不是他:“行,那就不生。” 他低头看了眼药方:“既然如此,这药方就无碍。” 说着,他略带嫌弃地看了眼整个人都快缩进虞晚怀中的苏子衿:“真是扭扭捏捏,不像样子。” 苏子衿:…… 他僵着脖子,迟疑地转过头对视上陆擎,嗓音低柔:“子衿唱惯了旦角,这习惯一时改不了。” “我,我会努力改的。” 陆擎:“哼,这还差不多——” 虞晚出声打断:“不必。” 她站起身,将桌上的药方拿在手中,随后转头朝苏子衿伸手:“你不需要改变什么,这样就很好。” 苏子衿怔住,抬眸望着她伸过来的手,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里亮得惊人,好似坠入了流星。 “……嗯。” 他将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入虞晚的掌心,任由她牵着站起身,乖顺地站到她身侧。 指尖在她的手心里轻轻挠了挠,他这才不舍地松开。 虞晚将斗篷披在身上,说道:“能看到外祖父如此精神矍铄,晚儿便放心了。不过此时为时已晚,我们便先回去了。” 陆擎大手一挥:“去吧。” “你现在首要事便是先养好身体,其他容后再议。” * 车帘落下,隔绝了一切。 马车缓慢行驶在扬州城大道上,偶尔能听到外面热闹的叫卖声和拉车的马儿响鼻声。 虞晚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那药方被苏子衿小心叠成小方块牢牢握在手中。 他垂着眼,视线落在手心中的药方中,指尖无意识地在上面摩挲着。 心跳得好快。 她那句“你不需要改变什么”仿佛在心田洒了肥沃的养料,悸动催生着嫩苗发芽,顶着心脏酸酸胀胀,满是无法说出口的甜意。 “姐姐。”苏子衿轻声开口。 “嗯?”虞晚并未睁眼。 “方才……”他斟酌着词句,半是试探地说着:“姐姐说的,可是真的?” 刚说完,脸上又有些热意,他忙不迭又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可以做自己,对吗?” “不需要再学任何人了,是么?” “嗯。”虞晚不轻不淡应声。 这一声轻飘飘的声音落下,苏子衿眼眸微微睁大,呼吸几乎都快要停滞了。 她答应了? 真的? 强烈的喜悦和酸楚交织着,几乎将苏子衿的头脑冲昏,他晕晕乎乎的,手中捏实的药方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以至于他更用力地捏紧,生怕弄丢了那重要的药方。 所以,他可以做自己了。 不再是因为像裴瑾,而是作为苏子衿存在着。 苏子衿身形一晃,被这个想法弄得几乎支撑不住。 还未等他将身体稳住,便受到了一股力,落入温暖的怀抱中。 虞晚道:“怎么坐个马车都坐不稳?” 苏子衿身体颤着,拽住她胸前的衣襟,将头垂下埋入她的怀中。 “没有。”他声音闷闷的,“我只是……太高兴了。” 虞晚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 不知不觉中,她怀中的重量愈发清晰。 苏子衿像个找到主人的小动物一般,靠在她怀中睡去了。 马车停顿,车外传来侍从恭敬的声音:“公主殿下,到府上了。” 虞晚应声,低头看了一眼,终是将怀中的人唤醒。 …… 寝殿中。 沐浴过后,苏子衿便去药童身边,守着新药方制出来的药,一步也不肯挪。 虞晚靠在软榻上,在烛光下随手将书翻了一页,只是视线却没有留在书上的字迹上,偶尔用余光扫一眼半掩着的门。 方才都说了不用他去守着药炉,竟敢不听她的话了。 虞晚有些懊恼,看着身侧留的位置,半是无奈又半是放任一般叹口气。 他怎么就这么倔呢? 明明大多时候都乖得不可思议,偏在这等小事上犯了犟。 这些日子她都习惯了身边躺着个活人了。 被窝光靠自己总是暖不起来的,可自打苏子衿与她同寝之后,暖和多了。 他身子很暖,加上应是自幼练功的缘故,身体也软得不可思议。 何况,他睡相确实很乖,一动不动的。 抱在怀中的时候……很舒服。 虞晚缩了缩冰凉凉的双脚,第一次觉得煎药的时间居然这么久。 她有些不耐烦了。 室内,只剩下一片安静的翻书声。 翻得很快,也不知翻书之人看没看进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月亮高悬夜空中,光晕柔和又明亮。 虞晚都有些困了,才终于等到那迟来的脚步声。 她默默把书放下,仿佛这才从书中世界走出来一般,望向苏子衿:“药好了?” 苏子衿双手端着药,快步走到床边坐下:“嗯,姐姐趁热喝。” “我特意放凉了一些,此时正是适宜的温度,不烫口。” 虞晚接碗时触到他微凉的指尖,动作停顿一下,佯装不经意地瞄他一眼:“冷了?” “不冷。”他坐在床榻,低声解释着:“很暖,我今日真的……很开心。” “因为我说你不需要改?” “嗯。”苏子衿诚实地点头,想靠近又怕影响她喝药,强忍着声音里的哽咽说道:“从来没有人……这样毫无条件地站在我这边。” 虞晚默然,端着碗喝了口药。 这药的味道与过往的苦药截然不同,入口时先是呛鼻的辛辣,紧随其后的便是一股说不上来的腥味。 不算苦,却更难以下咽。 她面上表情不变,只是眉间悄悄蹙起些。 “这药是有些难入口。”苏子衿从袖中拿出一份包得严实的蜜果子,指尖捻起一块递过去,“等药时,我自己简单做了些蜜饯。” 虞晚没拒绝,就着他的手含住蜜饯。 唇瓣微擦过他的指尖,他便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 她习惯地朝他耳朵瞥去,嗯,果然又红了。 ……好可爱。 虞晚将口中的蜜果子咽下,那酸甜的口感确实还不错。 除了秋霜的手艺以外,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对口味的吃食了,他不管做什么都挺好吃的。 她趁着口中酸甜还尚有余味,继续喝药。 药汤缓缓顺着喉咙滑入胃中,浑身都开始变得暖烘烘的,甚至有些热。 刚喝完,那蜜果子又递到嘴边。 虞晚咬住蜜饯的同时,舌尖撩过他的指尖。 “啊……”一声压抑的惊呼从苏子衿喉间逸出,身体止不住颤了起来。 她顺势抬手将人一拽,那软软的身子重新入怀时,终是填满了心底等待了许久的烦躁。 “知道药苦,是因为你尝过吗?” 苏子衿身体从一开始的剧烈颤抖,到奇异般平静下来。 他闭上双眼,主动更深地依偎入她怀中,贪婪又索求地嗅闻着她身上的气息。 “是。”苏子衿蹭了蹭她,鼓起勇气双手抬起轻轻环住她,“我尝过了。” “可是姐姐,”他声音绵软起来,带着些气音,“我只是想离你再近一些。” 虞晚闻言,手捏住他的后脖颈,感受到怀中人身体轻颤后贴得更紧,她的唇角微微勾起:“只是靠近?” “我教你,什么叫真正的近。” 她另一只手挑起他的下巴,突然逼近,吻了上去。 苏子衿原本闭上的眼睛蓦然睁开,水光一片中带着些欢喜。 虞晚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手扣住了他的腰拉近,吻得更深。 他被吻得喘不过气,浑身发软,只能靠着抓着她的衣襟的双手来维持姿势。 一吻终了,苏子衿双眼都蒙上一层雾气,睫毛湿漉漉的扑朔着。 第62章 他身体支撑不住,无力地软倒在她怀中,口中不住轻喘着。 “夜还很长。”她手覆在他腰间,轻轻揉捏,“我准你慢慢告诉我,你还想要怎样的靠近。” 第51章 “是这样的靠近吗?” 指尖触到一片狭窄的柔软。 苏子衿顺从地张开嘴, 脸上带着被吻后的潮红,眼神愈发迷离起来。 “是……” 是,是这样。 他双手紧紧攥着她的衣服, 口中的喘息声又乱又急。 好满,满到整颗心都发胀。 是的, 他的一切都该是属于她的。 他的呼吸、力气、神智……都该由她来掌控,由她夺去。 不要停歇, 就这样,占有他。 “啊……”苏子衿声音颤抖着, 断断续续地念着:“姐姐, 姐姐……” 迷乱之中只知不断地喃喃这属于他的称呼。 他当时确实是故意的。 既然裴瑾叫她阿晚,叫她阿晚姐姐。 那他偏偏不叫这两个,他只叫她……姐姐。 “再、再多点。”苏子衿猛地仰起头,双眼盛满了雾气, 忍耐不住一般倒抽气:“姐姐……” 虞晚勾唇笑了笑,让他仰躺着,擦去他额间泌出的细汗:“有没有发现,我特意给你换的香皂, 味道可喜欢?” “喜……喜欢。”他咬紧唇, 努力将声音压回去, 却没能得偿所愿, 一连串细碎的轻吟从口中发出。 “原来,是姐姐特意给子衿……换的……”他努力稳着声线,却还是颤得不成样子:“是跟你一样的香味……” “好喜欢……” “好舒服……” 虞晚抓着他的手,牙齿咬了咬他的指尖。 他烫得厉害,每个呼吸都伴随着喘息,连手指都变得烧人。 指腹上带着一层薄薄的茧, 不知他练了什么,茧子薄厚适中,却丝毫没影响那份骨头里的柔软。 她俯身吻住他,舌尖挑弄着他的舌。 苏子衿轻哼一声,显得很是舒服,头一回不是被动,而是主动地回应她。 她的手指也跟着湿湿热热的。 他双手揽住她,有些热切又迫不及待地张开唇,舌尖偶尔会笨拙地撩过她的,似是在邀请她更深入一般。 虞晚扣住他的后脑勺,吻得更深,缠住他温热又柔软的舌头。 “嗯……唔……”他忍不住哼声,眼眸中盛满雾气,稍一眯起就会将泪逼出,打湿眼尾和一片睫毛。 她吻的空隙中,手指随意按了按。 苏子衿整个人都猛地一颤,呜呜声中更急切地追逐着她的吻。 虞晚主动结束了这个有些漫长的吻,湿湿嗒嗒的水声缠绕着。 两人唇瓣分开时,只听得他急促地喘着。 “姐姐……”苏子衿声音中带起浓烈的哭腔,喊得越发大声了。 他仰着头,墨发被抖落铺满了被褥,喉结不断打着滚儿,在白细的脖颈上显得愈发好看。 “嗯?” 虞晚望着他汗湿的脖颈,和那微张着有些红肿的唇。 “喜欢你……”苏子衿手猛然攥紧了被褥,脊背弓起,颈上的汗滑落。 “嗯,我知道。”虞晚回道,望着他彻底失焦的双眼。 他喜欢她,她知道。 * 清晨。 苏子衿醒来,身体的每一处都泛着酸软,尤其是腰腹处,仿佛被打散了一般。 可是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满足和踏实。 昨夜是他第一次从她眼中看到了那般明显的纵容,明显到心都快要化掉了。 他睁开眼,第一次敢这般肆无忌惮地观察她的睡颜。 与以往的偷看不同,这次是光明正大的。 光线很柔和,他能清楚地看见,她那双雾茸茸的柳眉舒展着,紧闭的眼睛上睫毛长长的。 她真的很好看…… 苏子衿视线往下滑,落在她的唇瓣上,心忽而像是被攥紧了一般,漏了几拍。 她的唇色是淡淡的,薄薄的。 就是这样的唇,是温柔又霸道的,屡次将他吻得无法呼吸。 明明鼻子还通着气…… 可她一亲上来,他便总忘。 而他……很喜欢。 他喜欢她占有他的一切,怎么对他都好。 弄疼他、欺负他、逼哭他,或是愿意给他一次畅快,他都很喜欢。 喜欢到……想要把所有能给她的,都给她。 苏子衿忍住愈发滚烫的心意,坐起身伸出手,在空中停顿了许久,直到手臂都开始发酸,才终于鼓起勇气,拂开她散落在脸颊上的一缕发丝。 指腹触到她肌肤的瞬间,他又猛地缩回手,紧张地盯着她。 见她没醒,他没忍住,重新用指背滑过她的轮廓。 窸窸窣窣的声音中伴随着很轻的一点痒意,虞晚缓缓睁开眼。 双眸中还带着刚醒的迷茫,接着她便看到苏子衿跪坐在床榻边,里衣凌乱地敞开,湿漉漉的乌黑眸子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见她醒来,苏子衿不像往常那般慌乱地错开视线,而是眨眨眼,朝她露出一抹笑容,然后悄悄将手收回。 他笑出几分纯然,像懵懂而刚知世事的少年,丝毫没有被现场抓包心虚的模样。 “大清早的,就这么看我?”虞晚将被子往上拽了拽,盖过肩头面朝他侧躺,“不怕把魂儿看丢了?”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声音中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 “不怕,若是姐姐的话,魂儿丢了便丢了。” 苏子衿朝她挪近了些:“累吗?我给你按按。” 虞晚侧躺,把右手手臂放在被上,下巴示意:“嗯,这里。” 苏子衿咬咬唇,忍着面上的热意伸出双手,动作轻缓给她按捏着手臂,缓解着肌肉的酸胀。 虞晚斜睨着他:“你看起来精神头倒是很足。” 苏子衿耳尖微红些,手上动作却没有停顿,每个动作都很是细致。 过了会,他才低声说道:“才、才没有,我……腰酸得厉害。” “可是,只要是姐姐给的,什么我都喜欢。” “哦?”虞晚让自己在床上躺得更舒服一些,听他这么说便问道:“哪里都喜欢吗?” 苏子衿猛地咬了咬下唇,好半天才应声:“是……” 他声音几乎细如蚊呐,“姐姐真的让我很舒服……” 虞晚见他这样,心底生出些愉悦来。 也许是昨晚的药真的有神效,今日她的身体竟生出一丝松快和轻盈。 仿佛压在胸口的那尊巨石被击碎了些,四肢也没那么冰冷僵硬了。 手臂上按摩的力道也恰到好处,浑身都懒洋洋的,像泡在温泉里。 “是么?”她生出些逗弄的心,故意拖长些语调:“那你说说看,哪里让你最喜欢?” 苏子衿动作僵住,连带手上的力道都乱了分寸。 他咬紧唇,整个耳尖都像染了胭脂,唇上被咬得水光一片,半晌才回道:“……吻我的时候。” “只是这样?”虞晚抓住他的手,轻捏着他的指骨关节处。 “还有……”苏子衿声音更低了,长发垂落在肩前,有些不自在地补充:“还有姐姐的手指……” “在……的时候。” 那词说得含糊,几乎是一带而过。 虞晚见他这副快要冒烟的样子,接着追问:“嗯?” 苏子衿鼓起勇气,那双乌黑的眸子朦胧,睫毛扑簌着,终是抵不住她的追问,提高了些音调:“里、里面……” 话刚说完他自己先受不了了,猛地俯下身,趴着将脸埋进了被子里,有些恼怒地说道:“姐姐!你别问了!” 虞晚抿起唇,却压不住一直上扬的嘴角。 他这副样子,让人总忍不住想再逗逗他。 她还挺喜欢他这样,明明都快羞愤欲死了,还是愿意为取悦她做任何事。 “看着我。”虞晚看着面前趴伏着的苏子衿,“我都看不见你了。” 苏子衿肩膀一抖,动作很慢,慢得像画卷徐徐展开,一寸寸地把头抬起来。 他脸上染着薄薄的红晕,像铺了一层淡胭脂,眸子被水汽润得濡湿。 “那……姐姐想看的话,便看吧。”他总想躲开她的视线,又强迫自己与她对视。 被她看得久了,就忍不住吞咽,喉结便在脖间滚动着。 虞晚盯着他看,视线从脸挪到脖上。 她从床上坐起身,靠近了他。 “姐、姐姐……”苏子衿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有些不知所措,身体却本能地靠近。 第63章 “抬头。”虞晚刚说完,苏子衿没有任何犹豫,温顺地仰起头,露出白润又修长的脖颈。 ……好乖。 她想着,逼近一分,径直含住了他脖子上不断滚动的喉结。 “唔!”苏子衿惊呼一声,双手下意识搭在她的肩上。迟疑片刻后,他将头更高地仰起,方便她动作。 虞晚慢慢吮吸着,感受着被双唇覆住的喉结更加不安地、频繁地抖动着。 她分开时,看见苏子衿那白皙到近乎无暇的脖上,显现出一道鲜红的印记。 “姐姐这是想在我身上留下属于你的印记吗?”苏子衿慢慢低头,抬手抚上喉结处,忽然抿唇含羞朝她笑了笑。 “心里,”他说,“……好欢喜。” 虞晚顿了顿,忽而抬起手,落在他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嗯。”她看着他,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欢喜就好。” 那温暖覆在头顶时,苏子衿下意识蹭了蹭,在下一刻看见她面上的笑时,呼吸都乱了几分。 她……她笑了。 她对他笑了。 心口仿佛渗出了蜜,甜得他晕晕乎乎的。 苏子衿舍不得眨眼,就这样盯着虞晚,声音放得很轻:“姐姐……” “你笑起来……真好看。” 第52章 扬州城接连下了好多天的雪, 白霜挂满枝头。 苏子衿端起药碗朝书房走去,整院都像铺了层雪白的糖霜,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他想, 像糖粒的雪,一定很甜吧。 苏子衿稳稳端着碗走在回廊下, 碗里药汁微微掀起细小的波澜。 廊外风拂过枝头,积雪簌簌落在地上。 这多像戏台开场时落满的飞纸花, 只是少了点颜色。 这些天虞晚的身体渐渐好转,面色红润不少, 不再苍白到毫无血色。 苏子衿想到这, 脚有些发软。 她力气足了,结果就是……几乎要将他折腾散架。 他亲自买来的玩意儿,最终还是如他所愿,尽数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转过回廊的拐角, 远远便能看见书房的轮廓若隐若现。 冷风吹在他的脸上,心口越发燥热起来。 ……他怎么突然变热了? 苏子衿脚步放缓了些。 ……还酸酸胀胀的。 身上充斥着她的气味,像被到处盖满了她的私章。 苏子衿指尖在碗边缘用了几分力,面上发热。 他就不该将坊间的小玩意儿买得那么齐全。原本是想找出她的喜好, 方便更好地取悦她。 可他未曾料到, 她不光对自己喜欢什么一无所知, 反而对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心。 好奇到一件件在他身上用了个遍。 离书房越近, 苏子衿脚步便走得越慢,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各种画面。 那根粗粗的红蜡烛,火苗烧起来时候就会融化成鲜艳的色泽。 好烫,会忍不住瑟缩一下。 还有一天,那些能并用的物件,竟全用上了。 他哭得嗓子都哑了。 种种细节, 他都数不清了。 只清晰记得每次都是以他求饶告终,其实大多数时候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是她说,特别好看。 好看吗? 苏子衿咬住下唇,磨磨蹭蹭,鞋底在地面上蹭出细微的声响。 他觉得她就是想看自己哭。 苏子衿发现自己每回哭得凶了,她就更……更…… 刚开始虞晚还很生疏,偶尔会弄疼他。 可后面,进步堪称神速。 他总是支撑不了多久便会哭着求饶,可越是求饶,她便越是不肯放过,直到一点力气也生不出了,只能由着她翻来覆去地折腾。 苏子衿在心里抱怨着,眼底的小期待却怎么也藏不住。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怀中还藏着他悄悄准备送给她的礼,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其实书房到底只需要几步路,再怎么磨蹭也走到了。 他垂下头,迈入门槛走进房内,将药碗放在桌上,不敢看她。 “姐姐,药来了。” “嗯,放那儿吧。”虞晚没有立刻抬头,还在看着面前的舆图,上面画着大大小小的圈,插着小旗子,看着有些像行军路线。 她声音很软,慵懒中带着一丝放松。 苏子衿将药碗放在桌上,忍不住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想去勾她的小指,又顿在了空中。 她在忙,他不能打扰她。 苏子衿正胡思乱想时,虞晚侧过头看他一眼,伸手牵住了他,指尖还亲昵地捏了捏:“你怎么总是爱做这个小动作,真把民间的传言当真了?” 她的触碰好柔软。 他唇角忍不住上弯,迎合着回握住她的手:“我也不知,就是……想跟姐姐拉钩。” “幼稚。”她轻笑一声,语气中却没有半点责怪,空余的手端起桌上的药碗一饮而尽。 他瞥见她开始喝药了,松了口气,拇指抚上她的手背。 “是不是很苦?姐姐这些天辛苦了。” 虞晚将空碗随手搁在桌上,偏过头看着他微红的耳廓,牵着他的手稍稍用力,指腹在他手心轻轻挠了一下。 这个动作又痒又麻,像…… 苏子衿双腿发软,莫名想起那木箱里她曾用过的羽毛。 “药不苦。”虞晚忽然开口,带着促狭的意味,低低地笑:“倒是你,脸怎么这么红?” “送个药的功夫,又在想什么不该想的?” 苏子衿这下不止脚软了,仿佛从内里开始都被烫熟了。 他有些受不住了,勉强稳住身体,求饶般唤着她:“姐姐……” 这些天虞晚很忙,总是许多人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地走。 她都这么忙了,怎么还有空来折腾他? 这是不是说明,她其实也喜欢他吧,所以才会…… 他甚至在想,等会儿她喝完药,忙完了,自己是不是又逃不掉了? 他其实……也很期待。 苏子衿越想心里越滚烫,忍不住往她身边靠靠。 直到她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气味越发近了,心底也越发踏实。 又有不知从哪窜出来的黑衣人出现,在桌边躬身禀报。 苏子衿身形一顿,默默地把刚刚挪过去的一小步收回。 “公主,京城那边急报。”暗卫压低声音,语速很快:“皇上为补偿裴侯爷,已准许他将爵位传给那位庶子。” 虞晚眼神忽然一凛,刚刚还放松的肩膀瞬间绷紧,松开了苏子衿的手。 温热的触感骤然消失,他的手在空中悬了片刻,没了支点后直直落回身侧,连带着他的心也在不断下落。 她松手了…… 虞晚坐直身体,快速将舆图重新看一遍,方才身上那点松快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压抑的暴戾和隐隐的躁动。 她拿起散落的一枚旗帜,问道:“其他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吗?” 暗卫:“是,均已按您的吩咐落定,不会有失。” “好。”虞晚站起身,将手中最后一枚小旗帜插在舆图上皇城的位置:“明日……不,即刻回京。” “是。” 苏子衿看着暗卫又悄无声息地隐去身影,方才他们的对话让他脑中嗡嗡作响。 裴侯爷?爵位? 他掐紧指尖,刺痛传来。 又是裴瑾。 这般匆忙,甚至连一日都等不及了,还是因为裴瑾吗? “愣着做什么?”虞晚几步越过他,淡淡吩咐:“简装出行。” 屋里暖意融融,可他觉得门缝里吹来的风突然变得很明显。 苏子衿迈前一步,侧过身拦住虞晚,就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自己会这么做。 “姐姐。”他开口,声音极稳,含着藏得极深的颤意,“这般匆忙回京……是为了裴公子的事吗?” 这些日,她送给他的新衣,还有好些戏本子,如此匆忙定然带不回去,就只能一起留在扬州么? 还有用在他身上的那些物件,是不是也要丢掉了。 那他呢?会被丢掉吗? 苏子衿努力压着想哭的冲动,哀求道:“就不能……再等等吗?” 至少让他把她送的东西都一起带上,这点时间不够。 虞晚蹙眉,眼底的温度散去不少:“收拾东西,即刻启程。” “别让我再说第三遍。” 她那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像寒天雪地的冰锥,一下一下直往心里捣。 热意上涌,苏子衿咬住下唇,硬是将那股泪意憋了回去。 这段时日的亲近与欢愉难道都是假的吗? 第64章 他不信。 他已经尝了这份深到骨里的甜味,便再也咽不下其他滋味了。 苏子衿没有让,反而逼近一步。 “因为与裴公子的一点风吹草动,你就要抛下一切赶回去?” “那我呢?我算什么……” 虞晚静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淡如白水:“是我这些日子对你太纵容了吗?所以你才敢三番四次质疑我的决定。” 面对她这样毫无温度的眼神,苏子衿只觉他一颗心好似被撕碎后扔在地上践踏。 他终是不再挡着,向后慢慢退开一步。 指甲不自觉掐进了掌心,却感觉不到疼了。 他不甘心。 苏子衿松开紧咬着的唇,忽而朝虞晚笑了。 “我明白了。”他声音低柔,像是对她说的,也像是在对自己说的。 虞晚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未做停留,径直朝门口走去。 在她即将迈出门槛时,苏子衿幽幽地开了口:“原来……活人终究是争不过一个死人的。” 声音落下的瞬间,虞晚脚步停了。 苏子衿忍不住屏住呼吸,盯着她停滞的背影。 或许……她是在回心转意了? 他在她心中,终究是有份量的,对吗? 下一刻,虞晚转身,忽地逼近他,动作快到令人反应不及。 一股剧烈的窒息忽然传来,像是脖子被掐住了。 苏子衿望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孔,视线不断模糊,泪水再也不受控地落下。 他费力地张开嘴,却吸不进半口空气。 疼…… “放肆!” 她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好像很近,近在咫尺。 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被腾空,身体本能地开始挣扎。 苏子衿抓住了她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却生生将本能压下,只是虚虚搭在上面。 他舍不得…… 空气一点点消失,混着脖间愈演愈烈的胀痛,直到最后气力全无,手也慢慢落下。 所以即便他们已经亲密如此,仍是敌不过裴瑾一丝一毫。 裴瑾这个名字和这个人就像不可跨越的大山。 在她的心底,永远是不可触碰的底线,容不得他人一点玷污。 是他……不自量力了。 好难受…… 她的面容近在眉睫,可他有点看不清了。 就在他以为她不会放手时,脖子上力道消失。 虞晚收回手的动作快得有些仓促,指尖微颤着,不动声色地缩回了袖中。 新鲜空气争先恐后从口鼻钻入,带来难以言喻的痒意。 “咳……咳咳!”苏子衿软倒在地,咳得撕心裂肺。 虞晚转身:“别再让我从你嘴中听到死人二字。” 第53章 虞晚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外。 门没有关, 风不断地从门外涌进来,冷得彻骨。 苏子衿跪在地上,捂着脖子, 咳着咳着就呜咽出声。 他的脖子上原本都是她留下的吻痕,柔软的, 令人着迷的。 可现在还多了一道……掐痕。 他看不见,但想来过不了多久, 脖上便会是一片乌青。 她好狠。 心底蓦地生出一股想将人撕碎的恨意。 不是对她,而是对那个……裴瑾。 苏子衿摇摇晃晃站起身, 下意识拢紧衣领, 遮挡住脖颈的痕迹。 刚才的窒息仿佛还挥之不去,如影随形一般卡在喉咙上。 “裴瑾……”他低低念着这个名字,抬手擦去满脸的泪水。 所有的亲密,所有的纵容, 所有的印记,在裴瑾这个名字面前,都不堪一击。 而他,甚至舍不得对她有一丝一毫的怨。 她怎样对他, 都可以…… “苏公子, 马车已备好, 请随我来。”夏蝉走过来, 屈膝行礼后,便转身在前面带路。 苏子衿默不作声跟在夏蝉身后,脚步虚浮。 至少……她没把他连同那些旧物一起丢在扬州,不是吗? 这个想法刚冒出头,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悲。 夏蝉并没有将他带到公主的马车前,而是引至后面一辆单独的马车。 “公主吩咐您坐这辆马车。” 苏子衿低垂着头, 任由发丝落在脸颊,挡住些光线。 “知道了。”他低声应道,掀开帘上了马车。 马车内很暖和,处处铺上软垫,对于一人而言,已是极为舒适的。 苏子衿坐在软垫上,旁边甚至放了一个套在皮毛里的手炉。 他将手炉抱在怀中,可还是好冷,好空。 她连跟他坐一辆马车都已不愿了吗? 脖子上的胀痛消失之后,开始变得火辣辣的,好像皮肤上被泼了一瓢热油。 “苏公子。”夏蝉并没有离开,她撩起帘子,从怀中拿了瓶略显破旧的瓷瓶,里面散发着药材的清香,“这是奴婢平日里会用的药膏,对伤处很好。” 苏子衿抬头望去,心底刚生出的期待又灭了。 若是她的吩咐……便不可能用这般简陋的瓶子。 “多谢夏蝉姑娘。”他忍住泪意,颤着手将瓶子接过来。 帘子遮盖住所有的冷风,车厢内的温度节节攀升,很快便暖和起来。 外面脚步声杂乱,短短的搬物件的声音过后,便是马匹打着响鼻的动静。 车轱辘开始转动,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 直到这一刻,苏子衿终于再也忍不住。 泪水一颗又一颗从眼底滑落,他不敢哭出声,任由眼泪在脸上肆意地流。 车身颠簸着,马蹄声清脆地叠在一块。 直到哭到有些呼吸不畅了,再也没有眼泪可流了,他才拿起夏蝉给的药瓶,打开瓶盖抹在脖子上。 一股清冽又带着草木香气的药香散开,与他想象中的刺鼻气味截然不同。 他怔愣片刻,随即自嘲地摇摇头。 许是公主府的下人用的药都比寻常人家的好。 药膏触及肌肤时,温和的清凉渗入,立刻缓解了疼痛与不适。 苏子衿将药膏放在一边,蜷缩在宽大的软垫上,随着车厢的颠簸轻晃着。 他哭累了,混乱的思绪渐渐变得一片模糊。 * 前面那辆更为华丽的马车内。 夏蝉坐在旁边,将一个精致的白玉空瓷瓶收起来,朝着旁边闭目养神的虞晚道:“公主,您吩咐的药膏已经给苏公子送去了。” “还有苏公子房间的东西也一并带上了。” 说完夏蝉有些疑惑:“奴婢粗略看过,那些戏本子和衣服随处可见,大可以回京城后,为苏公子置办更好的,为何要特意带上这些旧物?” 虞晚没睁眼,也没回应。 空气陷入一片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夏蝉以为虞晚不会回答时,车厢内才响起一道平淡的声音。 “那些是他的东西。” 夏蝉闻言一怔,识趣地不再出声询问。 夜色渐黑,车队仍快马加鞭行驶在荒郊野外,没有走官道。 车队只有两辆马车,剩下的全是一人一马,将速度提到最高。 野外路面不平,满是石头,颠簸得厉害。 车厢跟着摇摇晃晃,像极了被吹荡的海水。 湖面扑腾着水花,打破了这一片的平静。 冷……好冷。 苏子衿不知道自己在哪,眼睛仿佛被笼上一层黑纱,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隐隐约约只能看见一道小小的身影在湖面挣扎着。 他想看清对方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 不多时,又是一团小小的水花落了湖。 苏子衿茫然地探手,想拨开面前的纱雾,却被牢牢困在了原地。 清亮的声音响起:“快抓住我!” ……这个声音? 马车车轮落入下坡道,整个车厢猛地一震。 苏子衿从梦中惊醒,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喘息着。 脸上冰凉一片,分不清是什么。 他将脸埋入臂弯中,瞬间晕湿了一片布料。 为什么又是这个声音。 苏子衿有些恍惚,太阳穴突突跳动,疼痛牵扯着整个额头,连带眼睛也疼了起来。 好疼。 上回也是这么疼。 可没有这么久。 耳鸣声呼啸着,尖锐地拍打着整个耳廓,又吵,又疼。 迷怔与疼痛交替之中,耳边有稚嫩的声音重新响起。 像是读书声,又像是交谈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永远,永远都不会晚的,你信我吗?” “信!只要是你说的,我便信。” 第65章 “……骗子。” 没有,他没有骗人。 苏子衿从软垫上滚落,落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死死按住胸口,张口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到底是什么? 那些声音,到底是什么…… 他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有东西从怀中掉出来,落在木板上。 是珐琅制成的圆盒,盖子被甩开,里面的雕花口脂艳丽刺目。 苏子衿手肘撑着身子,视线只剩下那一点明红色。 那位富商老爷给他打赏的红封,他全部用来买了这盒口脂。 她涂口脂时,真的……很好看。 他本来想送药时给她的。 马车慢慢停稳,外面有人在发号施令:“吁——速速换马!” 苏子衿猛地直起身,一把将地上的口脂盒捡起,关盖时手哆嗦个不停,几次没有对上。 “啪哒”一声,圆盖终于归位,他颤着手将口脂盒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随后一把掀起帘子,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双脚落地软得没有支撑,他踉跄一步险些摔倒。 稳住身形的瞬间,苏子衿不管不顾地朝前面的那辆马车磕磕绊绊地走去。 “苏公子?”旁边侍卫面露疑惑,抬手止住车队即将前行的动作。 “姐姐……”苏子衿抓住马车车窗,借着帘子缝隙将手中的口脂盒探进去,“这是……子衿想送你的。” “姐姐可愿收下?” 他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哭腔和鼻音,身上衣袍凌乱,发簪都不知丢哪去了,长发散在肩上。 马车里沉默片刻,虞晚的声音响起:“道歉。” “给阿瑾道歉,我便收了。” 苏子衿一顿,缓缓收拢了手指,将口脂盒死死掐在掌心里。 “对……”他艰难地张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后面两个字像棉花一样,死死堵在喉咙里,再发不出任何音节。 对不起? 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只恨,恨那个人如此霸道地占有了她全部的心神,一厘一毫缝隙都没留下。 为何还要向他道歉? “若说不出口,便退下吧。” 车帘处,有温热的手将他一寸一寸地推了回来,连着那盒口脂一同。 苏子衿很熟悉,是她的手。 这双曾带给他欢愉的手,如今却坚定地推开了他。 是为了……捍卫裴瑾的名誉。 可他说错了吗?裴瑾确实已经死了,不是吗? “公主吩咐,还请苏公子速速回马车,不要耽搁了行程。”夏蝉掀开车帘,看着呆站在外面的苏子衿。 “是……” 苏子衿手无力地落下,那盒口脂从掌心脱落,掉在了草地上。 他没有回头,不再多看地上的口脂一眼。 她既不要,那便扔了吧。 横竖没人要的东西,都是这个下场。 他也一样。 苏子衿回到马车,还未坐稳,便听得马鞭声响起,伴随着车轮滚动。 车队再一次出发了。 他不再哭了,额头还带着隐隐作痛的余韵,在此时显得都不重要了。 头脑好像都停转了,浑浑噩噩的只剩一片愈发吵闹的耳鸣声。 好困,好冷。 苏子衿闭上眼,面上泛起一丝滚热的红晕,意识也在慢慢远去。 马车仍在飞驰,车身剧烈颠簸着。 昏迷之中,苏子衿蜷缩的身体随着晃动,不断磕碰在车壁上。额发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滚烫的脸颊上。 车队一路未停,直至天空泛起鱼肚白,终于顺利抵达京城郊区。 驾车的车夫勒停马车,撩开帘子看了眼,车内的景象让他脸色微变,立刻转头朝前方车队打了个手势。 不久后,最前方的马车里缓缓走出一道雪青色身影。 帘子重新掀开,一道声音响起。 “子衿?” 第54章 那一声“子衿”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又近在咫尺,隔着耳膜听不真切。 一抹熟悉的香气钻入鼻尖,身体本能地就往上贴, 渴求着靠近。 浑身都好冷,苏子衿不断地朝唯一的热源钻去。 “公主, 这可如何是好?” “从暗道走,先回府将人安置下来。” “是, 奴婢来扶吧。” 一股力道从手臂传来,苏子衿分不清, 只是近乎恐慌般朝身边的人靠近, 像个被吓坏的小兽寻求着主人庇佑。 “别……”他含含糊糊,眼皮重得根本睁不开,只能不断哭求着:“别丢下我……” “求你……” 他下意识地喊着:“姐姐,别走……” 手臂的力道突然消失了, 耳边又是那些时近时远的话语声。 “罢了,我来吧。” “公主,这如何使得?您身体还未好全!” 一阵奇怪的惊呼声中,苏子衿感觉好像有个纤细的身体将他背了起来。 整个人都被那幽幽的香气裹住了, 他几乎要沉溺其中。 “走。” 苏子衿什么都听不见了, 整个世界都仅剩下这最后的温暖, 是他唯一可触碰到的。 他的脸贴到一片温热的柔软, 反复地蹭着,声音模糊不清,不断地泣着:“姐姐……” 起初没有反应,后面不知是他将人喊烦了,还是怎的,忽然得到了回应。 “……我在。” 得到回应后, 他混沌的头脑再也撑不住,手脚紧紧缠住她,终于安心地昏睡过去。 * 京城冬日的夕阳像团火烧云,斜斜照下来,将整个公主府铺成昏黄色。 苏子衿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令人窒息的色调。 头好疼,真的好疼。 他闭上眼,指尖抵在太阳穴上,身体微微晃了晃。 口中好像还有残留的苦药味,被子也被盖得很好。 只是周围安静的有点过分。 他重新睁开眼,缓缓坐起身,环顾四周这熟悉的摆设。 是公主府的左殿。 苏子衿转头朝窗外看去,脖子当即传来一阵不适的胀痛,但很轻微。 他垂下眸,手指抚上去。 刚醒来的迷茫在此刻被吹散,他想起她冷漠地掐着自己的脖子,也想起那滚落在草地上的口脂。 但是…… 恍惚间,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 不是房间里的熏香味,也不是药草的味道,而是……她的味道。 是梦吗? 他昏迷时做的一场美好的梦?梦见自己被她背着,走过一条漫长又狭窄的小道。 苏子衿自嘲地摇摇头。 她分明连看他一眼都不愿了,怎么可能会…… 可是那份温暖却怎么挥之不去,真实到让他恍然。 苏子衿动作迟缓地坐起来,每动一下,浑身肌肉都泛着酸软。 他强撑着站起身摇摇晃晃朝门口走去。 可等他看清楚外面的风景时,愣在了原地。 难怪他方才感觉安静。 公主府……竟空无一人? 连个负责洒扫的婆子也没瞧见,偌大的府内空空旷旷,没有一丝活人气。 若非干干净净,不然真与荒废的府邸无异。 为什么? 苏子衿扶住门框,忍住眼底猛然传来的眩晕,心底的悲凉一点点漫开。 所以,他还是被抛弃了吗? 把他扔在公主府,与留在扬州,有什么分别吗? 也是…… 她的未来,不会只是公主。 而他,不过是一个能随手丢弃的戏子罢了。 她玩腻了,就不要他了…… 苏子衿拽过床边外袍披在肩上,一步步朝外走去。 双腿沉得像绑上练圆场步的沙袋,可每一步都好茫然,像戏台上每一步都踩错了鼓点。 他路过被填上的枯池,嗅到满腔的土腥味。 走进空荡的回廊,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条纵横交错在眼前张牙舞爪。 拐过一个转角,视线陡然开朗,壮观的庭院中坐落两殿和若干小房间。 书房与主寝很近,而右殿也离主寝很近。 唯有他居住的左殿,像个凭空而生的异类,孤零零地缩在府内最角落。 他最终在庭院停步,正中是主殿,左边是书房。 然后是……他从未被允许进入过的右殿。 苏子衿侧头望去,与主殿一般规模的右殿,连最高处的牌匾都被擦得光亮,打理得仿佛有主一般。 可他很清楚,这里面是什么。 心底的酸意几乎要涨出来了。 她把他扔在了这儿,那她心心念念的裴瑾呢? 他……想看看。 第66章 苏子衿迟疑了一会,再迈步时,步伐异常坚定。 大殿正中心挂着一个牌位,先前他看见的凹槽被修复得几近完美。上面刻着裴瑾之位四个大字,下面摆着乳白的长明灯。 苏子衿看着牌位,字迹金漆流转刺目至极,他心脏蓦然抽痛一下。 他几乎是逼着自己将视线从那牌位上挪开,落到墙边一排高大的衣柜上。 里面摆放着许多衣物,尺寸从孩童到及冠,一应俱全。面料更是奢华到流光溢彩,哪怕是同一种雪青色,春日的薄如蝉翼,冬日的裹着银狐毛,还有许多他只在戏文里听过的各种样式。 每一件都能让戏班里最红的角儿当做压箱底的宝贝。 这里,有满满一面墙。 而衣物通常定做才最合身,可她还是准备这么多的成衣,生怕委屈了裴瑾…… 苏子衿想起自己那几件被留在扬州的衣服……对比起这满墙的衣服…… 他忽地想笑。 自己到底有多不自量力才会妄图跟裴瑾比。 苏子衿拖着步子走在殿中,脚步声在安静的殿中显得格外明显。 右殿除了衣柜,最多的便是琉璃柜。 他目光扫过那些孩童才会玩的九连环和小木马,又落在一册册被翻阅到起了毛边的书卷上。连一把扇骨有了裂痕的旧扇子,都被郑重地摆在丝绸软垫上。 每样东西都被精心打理着,没有一丝尘埃。 每一处都显露出主人的用心。 苏子衿停住脚步,他不想继续看下去了。 心里的酸意转变为尖锐的刺痛,乃至于生出强烈的恶意与憎意。 他甚至开始希望裴瑾和他一样,是被她忘了,所以一起丢在了这里。 苏子衿不再往前走了,静静站在唯一的桌子旁,努力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心绪,和下一秒就要软倒的身体。 “姐姐……”他低声喃喃。 她真的……不要他了吗? 眩晕与酸意冲击眼睛,眼前一片旋转。 他身形不稳,手肘碰落了桌上正中摆放的瓷匣,发出“哐当”一声。 清脆的响声将苏子衿的神智瞬间唤回,一种巨大的恐慌从心底升起。 他……他不是故意的。 可下一刻,刚提起的心又沉沉落下。 他还能害怕什么呢? 苏子衿忍着头晕缓缓蹲下,准备将瓷匣内的物件捡起来。 手刚伸出,生生僵在了空中。 在看清地上物件的瞬间,苏子衿瞳孔剧烈收缩,浑身都开始抑制不住地发抖。 那是什么? 他指尖颤得几乎拾不起东西,在抓空几回后,终于将那泛黄的卷轴和旁边一张简陋至极的戏票拿在手中。 戏票上标志着戏班名字,时间,以及当天出演的戏曲曲目。 上面褪色的浮萍班三个大字却显得异常刺眼。 苏子衿耳中嗡声作响,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直直地跌坐在地上。 可手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颤抖着一点点将画卷展开在眼前。 画卷有两张,第一张画的笔触有些稚嫩,却画得很有神。 戏台上只画了一个小青,而戏台下,唯有戴着帷帽一身白的身影。 第二张画卷上,是一张带着戏妆的近照,似是专门找人画的,而那上面的人……是他。 苏子衿胸口猛地刺痛起来,身形摇晃一下。 那是他第一次登台唱的青蛇,而那个戴帷帽的人,是……她? 可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把他的画像与戏票存放在右殿,右殿不是专门存放裴瑾的…… 他环顾周围,眼神茫然。 刚刚看过的物件,再看一遍时又是不同的意味。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心底深处升起,带着极强的寒意,将四肢冻得麻木。 苏子衿想起自己脑海突兀出现过的声音…… 所以? 他? 不,不可能。 天色渐暗,右殿只剩几盏长明灯在黑暗中发出幽深的光。 远处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虚掩着的门被推开。 “谁允许你碰的?放下!”虞晚的声音远远传来,含着冷意和一丝怒意。 苏子衿跪坐在地上,动了动早已麻到无知觉的四肢,缓慢地仰起头看她越来越近的身影。 他眼底含着几乎破碎的绝望,朝虞晚慢慢露出一个笑。 笑容无辜又纯然,又带着隐隐疯意与媚意,像个被玩坏的人偶。 “原来我九岁的时候……长这样啊……” 虞晚脚步一顿,微蹙起眉,在距离他一臂之遥停住。 苏子衿松手,任由戏票和画卷飘然落在地上。 他用戏腔般的念白,将每个字清晰地吐出来,尾调带着拖长的音。 “真好看呢。” “难怪……公主殿下会喜欢。” 他双手软软撑在地上,腰塌软下去,摆出了一个献媚的姿态。 面上的笑意愈发勾人,眼底却有些木然。 “那么,您来告诉我吧……” “我是谁?” 第55章 虞晚垂下眸, 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她背对着门,声音愈发冷静:“一切按原计划进行,所有人退下。” 站在门外的夏蝉眼神中首次出现显而易见的震惊。 “是……公主……”她的声音都有些不成调了, 快速组织着人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门被缓缓关上。 室内的光线登时更暗些, 幽幽的光线散布。 “公主殿下?”苏子衿仰起头,朝她笑得愈发无辜, “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虞晚走上前,蹲在他面前。 她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声音中带着极难察觉的涩意:“子衿, 你刚刚说什么?” 长明灯的气味很淡,可再淡也是祭奠已故之人的。 苏子衿慢慢趴伏在她的脚边,声音压得很低:“我说……” 他轻轻笑着,声音中刻意带着练就的柔媚, 像浸了蜜般粘稠:“我九岁时,长得真好看。” “公主是想听我说这句话吗?” 虞晚看见他眸底深处那碎裂的水光,如冷玉般的肌肤下,被揉开的乌青散成一片更大的斑驳, 布满脖颈。 她的呼吸细微地停顿了, 身体晃了一下。 周遭长明灯的气味似是骤然浓稠, 填满整个空气, 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她不自觉后退缩了半步,鞋底与地面摩擦出轻微的声响。 那细微的退却之后,她强行又向前跨了一步,缓缓屈身抓住了苏子衿的双臂,一点点将人拉起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她的指尖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死死捏着他的衣袖。 “是么。”她声音很轻,轻到像即将散开,“你想听见我回答你什么?” “回答我,我是谁,公主殿下。”苏子衿直视着她,称呼刻意用得疏离,眼底的水光中蕴含着的疯意凝成了实质。 “您知道吗?我初次出台时,台下的看客都在笑,让我滚下去。” “那时有个小女孩,告诉我一回生二回熟。” 他靠近她一点,面上的笑丝毫不减,却几欲破碎:“她给了我一块桂花糕。” “桂花糕压瘪了,看不出形状。” “可是,那是我吃到过最好吃的东西了。” 苏子衿将下巴轻搁在她的耳边,用着说悄悄话的声调:“那是我第一次收到善意,是独独给我的。” “是……么。”这两个字从唇间溢出时,轻得她自己都听不见。 她缓缓闭上眼,唇角竟是微微勾起了些。 胸口滞阻到了极致,血肉像被一点点从其中抽离。 每一缕,每一滴的流逝,都无比清晰地被感知。 她有些冷。 也有些……想笑。 “您可知道……”苏子衿双手环住她的腰,将自己不断贴近,“我嫉妒得快要疯了。” “我嫉妒那个叫裴瑾的人,他什么都不用做,就占据了您所有的思念。” “可是我拼尽了所有,只为得到您的垂怜,为您偶尔分散出来的目光。” 苏子衿低低笑出声,笑声在耳边显得缥缈又贴近。 一缕缕的气流吹在耳垂、肌肤上,像情人间最亲昵的亲近,却冷得人哆嗦。 “所以,我恨裴瑾。” 虞晚慢慢松开手,没有去抱他,而是落在了身侧。 她依旧闭着眼,喉咙愈发干涸,有气流从胸腹处被挤上喉管,从口中被呼出,只剩微微起伏的胸脯。 “所以殿下,您告诉我。”苏子衿蹭了蹭她的侧脸,用一种媚到极致的声调问道:“我恨的,是谁?” 第67章 “我恨的,是那儿祭奠的神圣的牌位,还是地上这画像上卑微到尘埃里的戏子?” 虞晚沉默着,那份沉默像撞上蛛丝的蛾,被越收越紧。 苏子衿没等到答案,缓缓松开环着她腰的手,目光落在那一排衣柜上。 他一步步走过去,指尖划过那排做工精良的衣袍上,每件都是裴瑾最喜欢的雪青色。 “我初看到这些衣服的时候,就在想啊……”他轻声说着,“殿下每年都在等着他长大啊,真好。” “这些衣服,也真好看。” 苏子衿随手拿起一件衣袍,将衣袍比在身上。 不大不小,意外的合身。 “您亲手送给我的衣服,被留在了扬州,是为了让我穿上这些华丽的外袍吗?” 他痴痴地抬眼望她:“殿下您看看,这身衣服我穿是不是也很好看?” 虞晚没回答,缓缓睁开眼。当瞳孔适应了黑暗,周遭的一切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能看见苏子衿身上比着的那抹雪青色,也能看见他身后那排衣柜上的纹路。 昏黄的光线本该柔和,此刻却像一张扩散的针网,密布而来,要将她每一寸肌肤都穿透。她必须耗尽所有气力去对抗,才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 虞晚视线从比着衣袍的苏子衿身上稍作停顿后,轻轻掠过,正对上那排衣柜。 她每年都会找最好的绣娘,用最好的面料,制一身衣服。 有时候她会想,都说男子个头长得快,不知道如今身高几何,是壮是瘦。 她只能一遍遍在心中描摹,想象着阿瑾的身形。 初次得知与阿瑾擦肩而过时,她花了好多年的时间去接受这个事实,也花了好多年去寻找。 后来在扬州时,那具小小的尸骨摆在黑棺中,摆在了她的面前。 她也接受了。 她那时想,阿瑾若在,肯定舍不得看她一蹶不振。 阿瑾从不舍得她难过。 所以,她看见了苏子衿。 现在,苏子衿告诉她,他就是当年接她桂花糕的小青蛇。 而那个小青蛇,是裴瑾。 “姐姐,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害怕了吗?”苏子衿声音更低,“是害怕我这在风尘中打滚沾了一身泥的戏子,玷污了属于裴瑾高不可攀的右殿吗?” 虞晚静静站着。 任由胸腔的滞闷感逐渐发散到四肢,直至堵住喉咙,缠住舌头,撕裂血肉。 她张了张唇,口中只溢出了一丝轻到难以察觉的气息,连字节都发不出来。 “你看看我,”苏子衿将那衣袍随意披在身上,“看看我这副早就任你处置的身子。” 他失神地望着她:“当时你亲手掐着我的脖子,只因我提了他的名字,提了那个词。” “我到底算什么?” 他声音越来越哑,笑声愈发断续,眼底只剩一片荒芜:“你不回答,我来替你回答。” “你爱的是裴瑾,爱的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影子,是不容被玷污的天上明月。” “而苏子衿,只是一个恰好长得像裴瑾,被你捡回来聊以慰藉的玩物。” “可是,虞晚,我们好像……是同一个人呢。” 苏子衿第一次,完整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不是昵称也不是尊称。 他眷恋地蹭了蹭她的脸颊,沙哑的声音里只剩下死寂的决绝。 “你想要谁,那我……就是谁。” 说完,他双手垂落,任由那件本就披得随意的衣袍从身上滑落,轻飘飘坠落在地上。 虞晚还是没有回应,时间与空气仿佛都搅乱在一起,唯有那衣袍落地的闷响和雪落的色调在模糊的视野里不断放大。 “你不要不说话……好不好?”长久的沉默下,苏子衿再也忍不住了,抓住虞晚的肩膀,面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了。 “你说话!说话啊……” “你不是想听那曲凤求凰吗?我唱给你听。”他抹一把面上的泪,勉强笑着压低嗓音,有些别扭地哼唱着:“凤兮凤兮……” 苏子衿的唱句被堵在喉咙里。 柔软的唇狠狠地撞了上来,凶狠的力度如雪崩般倾泻而下,用力磕碰在一起,带着令人牙酸的颤栗。 他眼底的泪终是落下,闭上眼承受着她那毫不讲道理的吻。 粗鲁的、疯狂的。 她的手带着颤抖狠戾地按在他的后脖颈上,仿佛在确认什么,又像在发泄着什么。 好烫,好凉。 让理智一点点崩塌。 苏子衿攀附在她身上,浑身无力地任她索取。 心却没有一丝暖意。 她这是选了裴瑾?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这样也好…… 苏子衿和裴瑾,只能存在一个。 就这样,让她亲手杀了那个卑贱的戏子,留下一个干净的裴瑾吧。 反正……他什么也不是。 那令人眩晕的索取终于停下,两人都在微微喘气。 苏子衿睁眼时,眼底只剩一片被席卷后什么也不剩的澄净。 他收起了属于苏子衿的一切,安静地站在那,像在等人安排下一步的提线木偶。 虞晚将他抱入怀中,双臂死死收拢在他的腰间。 她的力气那样大,抱得那样紧,生怕他再次消失一样。 他那常年用白色软布缠绕的腰肢被勒得生疼,几乎将胸口最后一丝气体都挤压出去。 她抱着的……是她失而复得的一切。 苏子衿缓缓将额头抵在她的肩头,没有任何反抗。 她的身躯在不断颤抖,像是被堵住了唯一出水口的洪流。 而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 荒谬……极了。 却又……顺理成章极了。 不知这样抱了多久,久到窗外的风声也听不见了,久到四肢都开始僵直发麻,像块冰一样失去了知觉。虞晚的声音终于敲碎了冰层,从缝隙中挤入,像是刚学会说话一样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她说:“我要的,是你。” 第56章 窗外的风忽而变大了, 喧嚣将耳朵捂起来。 苏子衿身体软得几乎站不住,他怔怔侧头,想透过模糊的视线去看看她的表情。 却撞入她散着香味的发丝中, 根根分明。 她刚刚说…… 是他幻听了吗? “姐姐……你刚刚说了什么?”苏子衿无力地摇摇头,声音细弱而茫然。 “我说。”虞晚轻咳一声, 吐字愈发清晰,手臂将他抱得更紧:“我要的是你。” 脖子上的疼原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现在却像心移到了脖颈,震的耳朵嗡嗡作响。 他不信。 他不能信。 苏子衿微微挣了挣, 他想推开她, 想逃离这个让他既贪恋又无所适从的怀抱。 虞晚却更紧地收拢双臂,将他整个人都禁锢在怀中,不肯放松分毫。 拉扯中,一个圆圆的小东西从她怀中滑落, 落地时发出轻响,咕噜噜地滚了两圈后平定。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苏子衿的挣扎戛然而止,他僵着脖子, 一点点侧过脸。 昏暗的光线下, 照出一个色泽鲜艳的珐琅口脂盒。 那是……被她拒绝收下后又被他丢在草地上的东西。 她捡回来了?还一直贴身放在身上。 苏子衿猛地咬紧唇, 试图用刺痛唤回自己的神智, 可视野仿佛被放大,所有一切都被模糊掉,只能看见那小小的盒子。 胸口本来疼得都快碎掉了,却在这一刻忽然被拼凑完整。 恍惚之中,真实和虚幻开始交织。 他好像看到那条长长的小道,昏暗无光中只有她背着他, 是恒定的温暖。 所以……不是梦,她用自己虚弱的身体,那般尊贵的身躯,背起了自己这个下贱的戏子。 他身体开始不住哆嗦,失声唤道:“姐姐……” 原来……不是骗他的吗? 他以为,那被丢弃的真心,是不值得一提的,可能会落在某个角落被风吹雨打,再无人问津。 可是她捡起来了。 眼睛又开始模糊,呜咽也忍不住从喉间溢出。 他突然感受到她身体也在微微地颤抖,终是抬手,用尽所有力气回抱住了她。 虞晚嗓音还哑着,清了清嗓子才轻声开口:“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苏子衿猝不及防,猛地迎上她的眼睛。 她没有问他记得多少回忆,只是问他过得好吗。 他答不上来,可是胸口一颗心牵扯着颈上脉搏突突直跳。 他看见她双眸中仍是一派平静,可在那平静之下藏得更深的东西,他……突然看懂了。 第68章 哪怕她掩饰的很好,可是他就是看懂了。 她在难过。 而且看起来……比他还要难过。 那双总是疏离又平淡无波的眼里,满是被平静藏住的痛楚。 就像佛前扫雪,刚扫过一茬,总有更多的新雪落下,天空落下,枯枝抖下。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 那柜中被珍藏的不值钱的各种小玩具,那一年增添一茬的各种尺码的新衣,还有那正中祭奠的牌位。 每一个物件,都藏满了求而不得的思念,被时间掩盖,又被春夏秋冬擦拭干净浮出水面。 他可以忘记,因为忘记了,所以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憎恨。 憎恨着那个旧了的身影,憎恨着她的目光永远停留在了过去。 更憎恨的,是自己恨的居然是自己,显得这份恨都无比荒诞可笑。 那……她呢? “不好……”苏子衿再也支撑不住,上前一步,将额头靠在她的肩上,眼泪控制不住,甚至显得有些狼狈地胡乱从眼尾滑落。 他哭得乱七八糟,声音抖成了一团,委屈得像个孩子。 “不好,一点也不好……”他双手揪着她胸前的领口,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将这些年的所有委屈尽数宣泄出来:“金玉班好恶心,班主……班主总想将我送去官员们的床榻上……好恶心……” “那些人的眼神好恶心,总黏在我身上,好像我天生就该是个玩意儿……” “我不是……我不是!” 苏子衿的双手越收越紧,直将虞晚胸前那面料蹂躏得皱皱巴巴,再看不出原本的光滑。 他断断续续地将这些年所受到的委屈,掰开了揉碎了说出来。 不再管那些所谓的形象,而是尽情恸哭着,像是终于放下所有的不安,混着患得患失的窃喜。 他泪眼朦胧地望向她。 她眼中一贯的平静仍在,可他好似又看见了别的东西,像是被冰层封在湖底的痛楚,隔着冰面,模糊而真切。 苏子衿骤然低头,重新将脸埋入她的怀中,不敢再看。 虞晚抬手在他的背上,温柔地拍着:“是我迟了。” 苏子衿嗓子都哭哑了,却执拗地摇着头:“没有、没有姐姐,你没有迟。” “若不是你将我带回来,我早就不存在了,只剩彻底被践踏玩弄,脏透了的风尘戏子。” “所以姐姐别说……别说自己迟了。” “不晚,一点也不晚。” “好。”待哭声渐平息,虞晚才将苏子衿的脸抬起来,一点点擦去他面上的泪水,“你说不晚,便不晚。” 虞晚收回手,手指微微蜷缩着,勾住他腰间的衣料。 他似是哭得一丝气力也没有了,整个人软软地靠在她的身上。 她甚至无需多余的动作,只需稍稍偏头就能看见他脖子上那一片乌青。 手指隔着一层布料狠狠戳入掌心,指甲尖锐又长,扎入时还是钝钝的痛。 是她做的。 怀中的人胸膛剧烈起伏着,混着哭过的不断抽气声。 虞晚闭了闭眼,每呼吸一口都翻涌着更多的情绪。 当时她…… 其实就已经后悔了。 以至于回京的时间那么赶,却还是额外安排了一辆马车。 那口脂盒落在地上时沾染上许多灰,她觉得那点脏污实在碍眼,便让夏蝉取了回来。 可擦拭干净后,却鬼使神差打开试了试。 不是落日的晖,而是晨曦玫瑰的红。 她欲盖弥彰地擦掉唇上所有的颜色,却把口脂盒放入了怀中。 原来,她也会有不敢面对的时候。 原来,她不知在何时,就已经开始在意面前这个人了。 她以为,她这么多年对阿瑾的执着成了一场笑话。 可原来,她在乎的,从头到尾还是一个人。 她将人往怀中又带了带,声音卡在喉咙许久后,才低声说道:“子衿,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认出你。 对不起,没有早点找到你。 对不起,用最残忍的方式,又狠狠推了你一把。 苏子衿在她怀中用力地摇了摇头,带动碎发跟着一起贴在她衣领上:“没有对不起……” “是、是我不好。都是因为我忘了……” 虞晚后退一小步,将他的脸抬起来。 他的眼睛因哭过还红肿着,眼尾附近红了一片,眸里水光流动着,嘴里还不断地说着,越说越哽咽:“可我为什么还是想不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 “若我一直想不起来……” 苏子衿面上愈发地慌乱:“是我不好……” “那就不用想起来了。”虞晚打断了他的话,探过去在他唇上轻轻一碰。 苏子衿僵在那,眼神中慌乱中带着茫然。 “不是你的错。”她凝视着他,将他颊边的乱发拨到一边,“忘了就忘了,我记得。” “你若想听,我可以一件件告诉你。” “你若不想听,那我便永远不提。” 虞晚顿了顿,语气带着安抚的意味:“你还发着热,这殿中常年未住人,实在太过寒凉。” “现在随我去休息,可好?” 苏子衿愣愣地点了点头,任由她牵引着朝主殿走去。 迈出门槛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满殿的物件和衣裳,此时在他眼中仿佛又变了一层模样。 他小心翼翼地拽了拽虞晚的手,声音还有些含糊和不确定:“姐姐……” “嗯?” “所以那些……是不是都是给我的?” “嗯。”虞晚脚步放缓一些,牵着他的手很稳,“不止于此。” 苏子衿收回视线,低头看着两人相握的手,轻轻吸了吸鼻子,悄悄地用了几分力回握住。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软绵绵的,头脑也沉甸甸的。 可是心却终于找到皈依的土壤一般,安静地落地。 他不愿再想了,不再去想她在乎的到底是谁。 她说了,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反正都是他,对吗? 这个想法在心底生出时,苏子衿忍不住偷偷看一眼虞晚的侧脸。 他想起这些日子,他看见她每一次走神,每一次因裴瑾而生出的截然不同的反应。 而他就是裴瑾的话…… 是不是说明…… 心忽而变暖,他又用力抓住她的手。 “累了?”虞晚牵着他走进主殿,将他安置在床上躺下。 “头有点沉。”苏子衿顺从地躺在床上,眼睛因哭久了有些干涩,却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主殿内的地龙很旺,好似从未关过,窗外还是静悄悄的,那些跟着虞晚走进来的人不知去了哪儿,不见踪迹。 整个公主府安静得可怕,苏子衿望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最终扯着她的双手,侧过身将脸埋进去。 “我还以为你把我丢掉了……丢在这个公主府里了。” “不是。”虞晚就着这个姿势在他脸上捏了捏,“京中还有些布置需做完,不好打草惊蛇。” “很快就结束了。” 苏子衿应了声,将脸贴在她的手掌心中,喃喃:“好,我等你。” 温暖中,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周围萦绕着的都是她身上的香气。 她说快结束了,那他便乖乖地等着。 他再也不怕被抛弃了,也不再是那个随手便能丢掉的戏子了。 他是她的阿瑾,也是她的子衿。 对吗? 第57章 夜已深。 窗外的风声不知何时停了, 只余细碎的雪粒子敲在窗格上,发出细密的碎响,随即便没了声息。 下雪了。 室内, 虞晚望着昏睡过去的苏子衿,仔细给他掖好被子, 静坐在床边。 苏子衿呼吸间睫毛轻颤着,一只手仍不放心地探出被子, 死死攥着她的衣角。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随后俯身在他额间轻轻一吻, 手指摩挲过他的脸颊。 原来兜兜转转, 她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就在身边。 虞晚抚上那攥着自己衣角的手。 触到热源,那只手松开衣角,转而无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指, 握在掌心中。 她试着轻轻抽了抽,纹丝不动。 暗影处传来脚步声,在静谧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夏蝉的声音随之响起:“公主,国公爷已到。” “嗯。”虞晚应声, 手被抓得很紧。 她低头看了眼睡得香甜的苏子衿, 到底还是舍不得弄醒他, 索性就把手放在那任他抓着。 第69章 沉稳的脚步声仿佛自地底传来, 紧接着,一道身影从床侧边的暗处显现出来。 还未见得其貌,先闻得其声:“京城九门均已部署,其中不少为你外祖父的旧部,可信。” “至于朝中,你无需担心。” 虞晚抬眸望去, 国公爷一头白发梳得整齐,面上丝毫没有沉淀多年的颓丧,满是沉稳的笃定。 他踱步而出,手中一颗一颗拨动着水头极好的翡翠珠串:“老夫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多年。” “如此说来,”虞晚语气微顿,只颔首示意,“倒是显得我优柔寡断了。” “此话差矣,这并非优柔,而是谋定。” 国公爷的目光落在床榻上两人交握的手,眼神微暗后继续说道:“朝中那些所谓中立的清流,不少是你的暗线吧?看似不起眼,实则在关键处能四两拨千斤。” “深宫重重,你尚能安插人手,连陛下身边的亲信都有你的布局。”他向前几步,声音压低了些:“你隐忍多年,只欠一把东风。” “你这些年的经营,老夫都看在眼里,若非如此,朝里朝外也不会倒戈得如此之快。” “实在不必自谦。” 虞晚摇摇头:“不过是仗着当初年纪小,无人防备罢了。” “是么?”国公爷走到床边,视线落在了苏子衿沉睡的面庞上,话未间断,“可老夫听闻,你在民间善名在外,这其中,怀瑜班想必功不可没。” “你要的似乎不止如此,是为名正言顺?” 虞晚垂眸,指腹在苏子衿手背上摩挲着:“国公爷实是高看我了,我起初只为自保和查明真相,其他实是无心之举。” “只是自保便能做到如此,当真是后生可畏。”国公爷捋一把胡子,眼神锐利了几分:“既你不想明说,那便不说了。” “而明晚恰好是皇后的生辰宴,此时便是最佳时机。” 未等虞晚回复,他话头一转,声音稍稍绷紧:“所以,这便是瑾儿?” 珠串相互碰撞间悦耳声响,国公爷方才谈论时的沉稳不再,上前一步,浑浊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慈爱。 虞晚看在眼里,她低声确认:“是,眼下倒是与先前放出的消息一致了。” 国公爷闻言,扯着胡须的手停下,那双浑浊却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重新拨弄起手中的珠串,声音更低几分,带着一丝了然的叹息:“所以你先前是故意放出的消息,想引老夫入局,助你一臂之力?” “嗯。”虞晚也望向苏子衿的睡颜,坦然承认,“国公爷不也顺水推舟,到底是离了那多年不肯出的府?” 国公爷凝视她片刻,终是低笑摇头叹道:“好样的。” 他目光转向苏子衿,声音中带着关切:“他这是怎么了?” 虞晚答道:“他刚睡下,情绪大起大落,此刻怕是叫不醒。” 国公爷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语气彻底软下来:“好好好。让他睡,让他好好睡。” 沉默片刻后,国公爷的声音重新响起。 “既已心照不宣,老夫有个要求。” “您说。” “老夫知晓你一直守着那裴家的爵位,但老夫想要的是瑾儿认祖归宗。” 虞晚轻轻点头,没有半点停顿:“他永远是裴瑾,是您的孙儿,这一点不会变。而且,为何要择二取其一?” “认祖归宗也好,裴府的爵位也好,都是他的。” 国公爷拨动珠串的手一顿,随后失笑道:“你说的是。” “既如此,好生休息,我们只需静候明日。” 他将手中的珠串放在床边,又深深看一眼苏子衿,才转身朝暗道走去。 背影看起来有些仓促。 虞晚垂眸,拿起手边的珠串,一圈圈套在苏子衿的手腕上。 碧绿的珠子在他皓白的手腕上相得益彰,水头十足。 “唔……”许是珠串太凉,苏子衿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眼便看见手腕上的翡翠珠串,“姐姐……” 他的手松了松,不再攥着虞晚的手指,扬起手腕看了眼:“这是?” 虞晚的手叠上去,与他十指交握,珠串在空中晃出些弧度:“国公爷送给你的见面礼。” “……国公爷?”苏子衿茫然地望着她,眼睛微微睁大些,“这是什么意思……我?” 虞晚没回答,只是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再睡一会?” 苏子衿摇头,抓着她的手晃了晃,急切又混乱:“不睡了。姐姐你告诉我……” 虞晚反手握住他的手,在手背上抚了抚,柔声打断他:“子衿,听我说。你只需要知道,曾经属于你的一切,我会一样一样替你拿回来。” “我不在乎……”他侧躺着,身体朝她挪近一些,将十指交握的手勾出拉钩的姿势:“我只要你在就好。” “拉钩好不好?” 她顺势将他拉入怀中,低头看着交缠的小指,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片刻后,她挥去脑海中的疑问,笑道:“好,拉钩。” 苏子衿凑过来贴着她的脸蹭了蹭,声音还带着迷蒙中的柔软:“好像在做梦一样。” “如果是梦,我不想醒了。” “不是梦。”虞晚任由他蹭着,揽着他的腰贴近。 两人靠得很近,与她身上如出一辙的冷香从他肌肤上透出,萦绕在鼻尖,她不由得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我也怕这只是一场梦。” 这句话刚说出口,虞晚便换了话题:“明日我要去做一件事,你乖乖在府中等我。” “危险吗?”苏子衿下意识问,然后又晃了晃脑袋,抓她的手更紧一些,“好,我等你。” “可是姐姐……我不是需要保护的雀鸟,若……若你需要,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去。” “像你之前那般对我便好,不必因为我是谁,便将我牢牢护在身后。” 苏子衿说着,停顿片刻,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声音也小了些:“包括,之前姐姐对我做的那些事……” “嗯?” “就,就那样,很好的……” 虞晚听着耳边声音的含糊,面上本是有些严肃的,此时终是忍不住了。 她松开他,偏着头,用宽大的袖子虚虚掩着唇,低低笑出声。 “姐姐?”苏子衿愣住了,很快又反应过来,耳尖一点点冒红,“你……你不许笑了。” 面上有些发热,他知道,自己肯定又脸红了。 可当看到她向来淡漠的眼睛笑弯的模样,心底又莫名涨甜。 苏子衿忍不住探过身子拽着她掩唇的袖,声音很闷:“好吧,你笑吧……” 说完他又低低补了一句:“别憋坏了身子。” 虞晚终于止住了笑,眉眼间的冰雪融化许多,眼角眉梢都染上些柔和。 她正要重新将苏子衿拽入怀中时,苏子衿却坐直了身体,眼神多了几分认真:“姐姐,明日很重要,对吗?” “是。”虞晚收了笑,也认真地点点头。 “那你就更应该带上我。”苏子衿牵过她的手,在手心中小心翼翼地握住,“都说戏曲的终折,可没有主角儿不在场的道理。” 虞晚蹙眉:“不行,人多眼杂,我不放心。” 苏子衿缓缓笑了,上挑的眼尾多出几分勾意:“姐姐,我不记得了,你来告诉我……” “我是什么时候走失的?” “十一年前。”虞晚脱口而出。 话音落下,她目光越过苏子衿,抬眸看了眼暮色黑沉。 “姐姐为了我铺了十一年的路,眼下一切已准备就绪。”他一字一句,话语中带着戏腔般的婉转,“怎好不让子衿亲眼看看?” “虽我还未想起,可是……我想看看。” 苏子衿舔了舔唇,靠近她几分,把额头抵在她的肩上:“过去我在台上时,演着别人的悲欢离合,别人的戏。” “可是明日,姐姐就让我看看这场戏吧。” “看看这场……属于我的戏。” 虞晚敛眸,手环住他,轻抚在他的背上,一下又一下。 她沉吟着,一时间没说话。 “让我去吧。”苏子衿咬着字句,用一种水磨腔般的调子唱着: “我想亲眼看着我的姐姐,如何为我……讨回这份公道。” 第58章 翌日傍晚。 铜镜前, 苏子衿细细给虞晚梳妆,一笔一划在她额间描画着花型,寥寥几笔就已初见雏形。 昨夜她到底还是答应了。 他凝视面前的人的眉眼, 呼吸放轻,下笔更稳, 将那花瓣描得栩栩如生。 昨夜她那担忧又被他说服的模样,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宠溺。 第70章 与之前有不同, 又有些相同。 她看他的眼神,和之前捉弄他时一样, 带着宠溺和在意。 可又多了些什么? 大概是多了些曾经独属于裴瑾的温柔。 温柔到他心酸。 他总是无法将自己与裴瑾融合在一起。 明明是同一个人, 明明她说过“我要的是你”…… 可他还是忍不住嫉妒。 嫉妒那个在她记忆中完美无缺的裴瑾。 嫉妒自己? 苏子衿自嘲地笑了笑。 很怪异对吧? 可他就是……做不到完全释怀。 苏子衿换笔,在她额间花心上点缀最后一抹鹅黄色。 他咬唇看着闭眼靠在椅上任他妆点的虞晚。 她的唇色很淡,但看着就很软,说话时声音通常是冷清又疏离的, 可对着他说话时,会刻意放柔,让人忍不住想沉浸进去。 是,的确都是属于他的…… 可是他还是觉得不真实。 苏子衿呼吸更轻一些, 手中笔放下, 拿起口脂盒捏在掌心。 他还是想去确认。 想确认……她此时看着的, 到底是谁。 “姐姐。”他缓缓靠近, 她的面容一点点在视野中放大,近到可以看见她脸上那些细细的绒毛。 “嗯?” 见虞晚没有睁眼,苏子衿胆子更大些,他低头一点点贴上了她的唇。 她的唇瓣微凉却柔软,贴上的瞬间,心跳仍是不争气又开始加速。 明明……明明更过分的事都被她做了个遍。 他这身子都被她翻来覆去地折腾数回。 现在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吻, 他还是这般……没出息。 苏子衿闭上眼,心跳躁动得愈发厉害。他的舌尖小心翼翼探出一些,却意外地没受到任何阻拦。 腰间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道,环住后将他拉近。 苏子衿猛地睁开了眼,撞上了她那双含着笑意和纵容的眸子里。 喉间似有气流被逼出,似叹似满足地喘了一口,四肢又生出熟悉的软意。 他有些不甘地搭着她的肩膀,第一次主动地探入后缠上她的舌,却显得有些软绵无力。 耳边有愉悦的哼笑声响起,他的主动化成被动,她反缠上他的舌,吸吮着引导着,让这个吻更深些。 苏子衿双眸微睁,熟悉的被控制的感觉又席卷而来。 他闷哼一声,最终放弃了挣扎,任她毫不费力地重新占据了主导权。 他……到底争不来,也不想争。 何况…… 头脑一阵阵发晕,身体更是软得不像自己的。 心被填满的瞬间,他想,真的……好喜欢她这样对自己。 新鲜空气重新灌入肺腑中时,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还有时间,等做完再去也来得及。” “子衿,你说呢?” 做什么? 苏子衿抵着她喘息着,大脑宕机的空隙,下意识回应她:“唔,好……” 下一刻,他意识到什么,倏地仰起头:“不、不对……” 他没机会了。 已经晚了。 他只想彻底沉浸在她带来的一切欢愉之中。 视线中只剩他亲手描画出来的精致花钿,轮廓在虚影中不住晃动。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他好喜欢。 好喜欢她。 * 天黑透了,皇宫内。 宫墙内的灯火被火把逐渐点亮,大殿斛筹交错,烛火通明。 正坐在大殿上的是一身明黄的帝王。 右下首处,皇后正襟危坐,凤冠上的珠翠摇曳出璀璨的光芒。 众臣举杯贺寿,一时间恭维之声不绝于耳。 “祝皇后娘娘,福寿绵长,母仪天下,千秋万代!” 皇帝和颜悦色,只是眼神不时在前排的重臣们身上扫过。 他端起酒杯,示意一番后浅酌一口便放下:“诸位来得巧了,前些日子朕还在想,这满朝文武皆是朕的得力干将。” “朕何愁这江山不稳。” 有大臣起身附和:“陛下圣明,臣等自当——”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还带着皮甲碰撞之间的闷响。 席间,有不知情的家眷们表情微变。 皇帝则是眯起眼,扬声道:“禁卫军何在?” 当即,有许多人从各个角落中悄然无息地窜出来,团团将龙椅围住。 霎时,场面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此时,门外那整齐的脚步声也终于抵达殿门。 他们密集地聚集在殿外,一眼望不到头,密密麻麻全是人影。 “父皇,看来我来得有点晚了,这席面都开了,儿臣还未来得及跟皇后娘娘道一声喜。” 虞晚从队伍中缓步走出。 她一身火红劲装,腰束玄色宽带,总是披着的长发被利落挽起高束,额间被细细描出花钿,唇上一抹艳红更是骄阳张扬。 与往日病恹恹的模样截然不同,此刻她眉眼间尽是锐利,多了血气,更多些鲜活。 她的身侧,跟着的是身着雪青色衣衫的苏子衿。 苏子衿就这样光明正大地站在了她的身边。 他未做任何遮挡,那张雌雄莫辨的面容漂亮到极致,坦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不少年迈一些的家眷们看清他的容貌后,面色骤然一变,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却无人敢发出更大的声音来。 这轮廓与眉眼……分明与当年那位…… “晚儿,你这是做什么?”皇后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表情仍是和善又端庄,仿佛看不懂当前的场面一般说道:“你何时回的京城,怎得还未曾说一声。” “这才忘了给你下请柬了,不过眼下你不请自来,还带上这么多人……” “可御膳房那儿并未备下这般多的吃食。” 她面上的笑愈发亲和,身体朝前倾了些,发髻上的诸多发钗流苏跟着一并晃动:“还是不要闹了,坐下来吃口热乎的,也好沾沾喜气。” “皇后娘娘,恐怕要让您失望了。”虞晚走进大殿,随意瞄了眼围在皇帝与皇后身边的禁卫军。 很显然,皇上周围的把守要明显多于皇后。 “您今儿这寿宴,怕是过不成了。” 虞晚话音落下,跟在她身后的人齐齐拔刀。 银色的光唰得一声照亮了本就金碧辉煌的宫殿,反射出来的光直叫人胆寒。 “你这是何意?”皇后脸色微变,面上常挂着的亲和笑容也淡了几分。 她第一反应是环顾四周,看到身边那些装备齐全的禁卫军,这才勉强挂着笑。 “何意?”虞晚随意扫了一眼,浅浅笑着:“皇后娘娘不如先说说看,当年秋霜是怎么死的?” 皇后强撑着笑容,余光快速在身边还在喝酒看不出神色的皇上身上扫过,见对方没反应,只好继续说道:“你身边的小丫头怎么死的,怎么质问到本宫这儿来了?” “听说不是掉进水井里……那模样,实是好生吓人呢。” “呵。”虞晚轻笑,一双杏眸却如含了冷霜般盯着皇后。 皇帝将手中的空酒杯重重落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他的眼神一点点扫过台下各位臣子。 除了不知情的家眷们以外,绝大多数的重臣与地位低一些的中层官员,面上都处变不惊。 甚至有些还带上了一些决绝。 皇帝的脸色彻底阴冷了下来,他慢慢掀起有些耷拉的眼皮,径直打断了虞晚与皇后之间的对峙。 “晚儿,这些年,朕待你不薄,你说说,朕待你可有半分错处?” 虞晚慢吞吞地说道:“父皇做的自然是无人敢质疑。” “既然如此,今日为何——” 虞晚直接打断皇帝的话,每个字音都拖得很长,也异常清晰:“父皇,儿臣的话还没说完。” 她遥遥看向皇后:“秋霜是怎么死的,皇后娘娘你敢说吗?” 皇后面色有些发白,身体也开始摇摇欲坠,带着发髻间的珠串不断晃动,只剩多年以来身处皇后位置的本能在撑着。 “胡闹!”皇帝手掌拍在桌上,常年半睁的眼睛此时睁大了些,看起来颇是严肃和威严,“秋霜?是你身边的那个贴身婢女吧。” “当初你身边有春夏秋冬四名贴身婢女,皆是你母妃给你寻来的,你母妃没个体统,找来的人更是没轻没重的,死了便也是死了,你至于今日闹成这般模样?” “朕还当你这些年来,性子稳重不少,眼下一看,还是一如往常。” 第71章 “是,您说的是。”虞晚抬手,身边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将刀或剑横在胸膛前,做出进攻的姿态。 “秋霜当初无意间发现皇后娘娘的宫中扔出各种药渣,”虞晚停顿,笑不入眼,声音愈发轻柔,渗着寒意:“那些药渣与母妃当年服用的安胎药,配伍相克。” “一尸两命,好狠的心啊,皇后娘娘。” “而秋霜发现此事不久便失足落井而亡。” “父皇,您说巧不巧?儿臣现在想想,您的宠爱不光是嘴上说说的,还要命呐。” 此话一出,那些瑟缩在椅上的家眷们,神色隐晦地朝皇后瞥去,却又很快地把视线收了回来。 宫廷中哪有干净事,还看,不要命了么? 想到这,那些面上本就惊慌失措的家眷们更是将头颅更深地低了下去。 “放肆!”皇帝面色如常,眼皮耷拉下来遮住大半瞳孔,声音低沉:“你这是在质疑朕?” “儿臣不敢。” 虞晚语气幽幽,唇角勾起一抹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母妃之死,父皇您……也有份吧?” 她目光落在面色惨白一片彻底坐不住的皇后身上,然后一点点挪到了皇帝脸上。 皇帝眼底多了几分阴鸷,好似要当场将殿中之人斩首一般,含着浓浓的杀气。 “您这个眼神……”虞晚未被吓着,反而笑得更真心实意了些:“倒当儿臣更加确信了。” “既然父皇如此痴情,儿臣定然要好生给您昭告天下一番。” 她说着,围绕在身边的人开始朝座上攻去。 并没有想象中的兵矛相见,或是血溅金銮殿。 原本围在皇帝与皇后身边的禁卫军,像是有默契一般,缓缓散开,将两人最薄弱的正面暴露给进攻的士兵。 “你、你们!”皇帝原本笃定的表情,在禁卫军默契后退后,面上那些血色开始一点点消退,气势也荡然无存,“你竟做到如此……” 刀剑的银光泛着亮光,闪在座上两人的脸上。皇帝握着空酒杯的手都开始肉眼可见地发抖,几欲要拿不住。 皇后更是面无人色,艳丽的脂粉都遮挡不住那煞白的面容。 周围的家眷们有开始发出尖叫声的,但声音刚出就只剩呜呜的声音,像是被人捂住了嘴。 “父皇,这龙椅您坐得够久了,也该歇歇了。” 虞晚不疾不徐:“您至今未立储君,想来还是想多坐几年这万人之上的位置。” “可惜啊,天意难违,是时候该退位让贤了。” “儿臣不才,斗胆请命。”虞晚摆摆手。 诸多人上前将皇帝控住,而皇后瘫软在坐席之下,再无先前的端庄。 “朕、朕当年——”皇帝额上爆出粗壮的青筋,咬牙切齿道:“当年朕果真没防错,将军府陆家确有这逆天之心!” “朕没做错!”他斜着眼睛去睨一眼皇后,“皇后,你当年就该斩草除根。” “虞晚,朕宠你这么多年,竟喂出了个白眼狼。” “是……”皇后声音抖得厉害,却还强撑着说道:“皇上说得对,大的没了,小的……也该死。” 虞晚上前一步,眼底赤红之色增了几分。 苏子衿跟在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这才稳住虞晚暴戾的心神。 虞晚轻吸一口气,冷冷说道:“父皇说错了,这不是陆家的逆天之心,这是您亲手逼出来的。” “不过既然您将这一口锅扣在陆家头上。” “儿臣定将这事坐实了。” 皇上被拽下龙椅,与皇后一同被控制住,徒劳地在地上挣扎着。 国公爷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站起身,干脆利落躬身行礼:“老臣,拜见新君!” 大殿内有片刻安静,先是几位重臣毫不犹豫跟着参拜,继而满殿文武一片片地躬身附和。 “拜见新君!” 改朝换代这种事,放在过往是天大的事,此刻竟是没有一丝阻扰,顺利到不可思议。 他们面上带着尘埃落定的平稳,衬得席间那些茫然无措的家眷们更加呆滞,连呼吸都忘了。 声浪一波波,震得狼狈被压在地上的皇帝面如土色,满是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虞晚。 “你看。”虞晚对皇帝的眼神视若无睹,侧身抓住苏子衿的手,十指交缠,她声音放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这场戏,子衿看得可满意?” 苏子衿垂眸看着两人握着的手,在袖中回握住她。 他抬眸,眼中闪过许多复杂的情绪,从震撼到不可思议,最终都化成了满满的心疼。 “嗯。”他应道,声音有些哑,“很满意。” 顿了顿,他又轻声补充:“姐姐……辛苦了。” 虞晚牵着苏子衿缓缓走向那张空出来的龙椅,每一步都踩得很稳,也很慢。 她在那金光闪烁的龙椅前停顿片刻,随后转身坐下。 她手搭在扶手上,手指随意摩挲了一下其上的龙头细纹。 低头望去,台下众人的表情一览无遗,惊恐的,敬畏的,顺从的。 这高高在上的滋味…… 她轻笑。 难怪都喜欢权力。 她也喜欢。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报——” 一名侍卫快步入殿,跪地抱拳:“裴侯爷已被陆老将军押解回京,现于殿外候命!” 虞晚手指一顿,侧头看向苏子衿。 苏子衿微微垂眸,手指缩在袖中微微颤抖。 虞晚抬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怕吗?” “不怕。”苏子衿摇摇头,柔声呢喃道:“我知道,姐姐在。” 虞晚闻言,手指在他掌心中不轻不重地挠了挠,眼眸中的寒意褪去些,多出几分柔和。 她转头面向殿外。 “带上来。” 第59章 殿门处, 裴承砚被五花大绑,侍卫连拖带拽,将他扔到殿厅中心。 他重重摔在地上, 发出一声闷响。 裴承砚还穿着白色的里衣,此刻已沾满了灰尘和血迹。身上到处都用纱布裹着, 尤其是脖颈处,纱布上隐隐渗出了新鲜的血色。 他脸上苍白得无人色, 嘴唇起了皮,散着乌青色, 花白的头发凌乱至极, 狼狈不堪。 “你、你们……”裴承砚的声音像被锯子割破后拽拉一般,嘶哑难听,像从牙齿中直漏着风。 “你们!——”他用尽全力喊出这两个字,眼神在大殿中一扫, 迅速定位在正坐龙椅的虞晚与一旁站着的苏子衿身上。 他再也说不出话了,浑身痛得直哆嗦,好像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 面色本就惨白一片,此时更是如同见了鬼一般, 不见一丝血色。 “人已带到。”侍卫抱拳行礼后退下, 陆擎则是迈着大字步走到国公爷身边, 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紧跟着同站在了角落中。 苏子衿手悄然握紧了些,眼神定定地凝视着裴承砚。 这人他上回见过。 那时他只觉得莫名的恨意在胸腔内冲撞,却不知为何。 可现在…… 他盯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他想不起来为什么恨。 但身体记得。 苏子衿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试图平息那一处的焦躁。 “嗬……”裴承砚用手肘撑着地,高高仰起头, 目光费力地定在苏子衿身上。 旁边同样狼狈趴在地上的皇帝与皇后,让他彻底看明白局势。 何况他前些日子就险些死在虞晚剑下,眼下皇帝倒台,自知再无生还的可能。 “虞晚,你以为……”他嗓音难听得像钟鼓罩破,只剩勉强能分辨字音的调,“这样我就能认可你身边的赝品吗?” 他挣着,又被侍卫按了下去,下巴重重磕在地上。 裴承砚吐出一口血水,用力地吐出字句,嘶吼着:“赝品,就是赝品,臣——不认!” 虞晚眼神骤然变冷,正欲说话却被苏子衿拽住了衣袖。 苏子衿缓缓摇头,指尖捏着她的袖角,重新看向趴在地上的裴承砚。 裴承砚见状狞笑:“虞晚,你不是亲眼所见吗,臣的嫡子那具尸骨就在扬州地下躺着呢。” “当年那个女人临死前还护着那孽种,让他跑……呵,跑得掉吗?” 话音落下,苏子衿只觉有股恨意越发汹涌地从胸口弥漫至四肢,连带着额头也开始隐隐作痛。 嗡声作响中,有奇怪的话语突兀在脑海中响起。 “跑——瑾儿,快跑!” 谁? 苏子衿猛然攥紧手下的袖角,好似抓到的就是唯一温暖的光源。 第72章 冰冷的对话钻入脑海。 “你以为你能占我正妻之位一辈子吗?你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东西,省的连累我,就此结束吧,说出去也没那么难听,不然国公府的面子应该往哪里搁?” “你、休想!皇后她——唔!” “放心,你死了,对所有人都好。乖乖把这酒喝下去,还能留个全尸。” “我说了,不可能!” 一句接一句的话语,像是撬开了不肯张开的贝壳,一颗一颗的珍珠争先恐后地从缝隙中滚出来。 苏子衿不由得后退一步,浑身开始发寒,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浸湿了里衣,紧紧贴在背上。 “不喝是吧,不喝我便帮你一把,好生上路。” 夜晚黑得很,冬日雪大风又凉,衬得满眼的血液格外明显。 那是母亲吗? 不……不是的。 记忆深处,有个身影长得与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女人一模一样,可那个人平日连一根头发丝都要让下人细细打理贴合发缝,她爱穿的衣裳本就又软又爱压出褶,要反复用滚烫的热水隔着铜壶熨平才行。 可是现在,怎么一块一块的。 像泥人被彻底打散,这一点,那一滩的。 那只曾经温柔抚摸他头发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地上,指尖还沾着血。 好可怕。 好可怕…… 恍惚中,手上传来力度,稳定又执着地一点点将他从那无边的血色中拽拉出来。 苏子衿身形不稳,踉跄一步,却被牢牢扶稳。 “子衿?” 他怔怔对上虞晚的视线,她的眸中平淡如初,底子却是柔软至极。 “我……”刚说一个字,本就有些嘶哑的嗓音像是彻底被碾过,低哑的不像话。 虞晚没说话,那双眼眸却像看透了一切。 她往旁边坐了坐,空出了一大片位置,手握住他的手腕,一点点将他拽过来,在龙椅上坐稳。 大殿中的裴承砚还在嘶喊着什么,在此时都仿佛成为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她说:“别怕,他现在伤害不了你了。” 苏子衿忍住熟悉的泪意,抓着她的手,将额头抵在了她的肩上,有些贪婪地嗅闻着她身上令人安心的香味。 他缓缓闭上眼睛,头脑的胀痛仿佛减轻一些,却仍在一跳一跳的。 “捂住他的嘴。” 说完,虞晚旁若无人地抚上苏子衿的头顶,一下下轻轻顺着他的发丝。 侍卫当即用一块不知从哪来的脏抹布塞入裴承砚的口中,大殿瞬间陷入沉寂之中。 她声音放软,在他耳边说着:“没事的,不要逞强。” 那一声“没事的”仿佛带着奇异的能力,将混乱中的苏子衿安抚下来。 苏子衿呜咽一声,将脸彻底埋入了虞晚的颈窝中。 耳朵仿佛住下了整个蜂窝,嗡声连绵不断。 一幅幅画面像走马灯在黑暗的眼前接连闪过。 “把这孩子处理干净,不能留活口,柴油呢?泼上!” “可他还这么小……” “你想抗命?” 眼前的画面带着炽热的温度,到处火光一片。 女人在哭,男人在吼。 “我只是觉得……这样烧死太残忍了。” “那你想怎么办?尸体必须有,否则怎么向上头交差!从京城来扬州已经费了好些时日了,蒙药都用完了,再不解决,你我都得跟着一起陪葬!” 好热。 仿佛身临其境。 “必须要这样吗?我真的下不去手……” “我来!你站一边看着——等等!干,你站住!你在找死吗?!” 一条缝隙打开,透过缝隙,阴天灰云却显得格外明媚。 “快跑!” “别回头!” 他跑了。 跌跌撞撞地跑,怀里的玉佩掉了出来,滚落在地。 可他顾不上了。 跑,快跑。 他许诺了阿晚好多事,还未能做到。 他不能死…… 然后……然后他便不记得了。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在哪里昏倒。 等再次醒来时,好饿又好冷。 然后,有人抓住了他。 “这小子长得真不错,能卖个好价钱。” 好吵,好吵。 耳朵好像被蜜蜂住满了,会不会蜇他? 苏子衿眼神都有些涣散了,头疼到几欲要裂开。 头顶温柔的抚摸还在一下接着一下,耐心地持续着。 苏子衿身体不断发着颤,耳中只剩疯狂的耳鸣,唯有那带着节奏的抚摸真实存在,周围一切仿佛都在消散、后退。 “抓住我!”又是这个声音。 第几次了…… 画面再次倒转,苏子衿像被拖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黑暗中有个声音阴恻恻地响起,一双鞋突然出现在床边,紧接着一张满是血的脸蓦然弯下,与床底的孩子对视上:“你都看见了是不是?” “原本还想着留你一命,现在看来不用了。” 苏子衿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稚嫩的,含着无尽的恐惧:“父、父亲……瑾儿什么也没看见……” “没看见吗?好孩子,那你出来吧。” 小小的他哆嗦着从床底爬出去的时候,有银光划破夜空。 未等他有所反应,面前高大的父亲突然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有什么……鲜红到看不清面容的人扑了过来。 “瑾儿……快跑……” 跑—— 他慌不择路,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记得跑,直到一脚踩空。 冷……好冷。 湖水四面八方灌入。 灌入耳中,口鼻,淹过头顶。 他想着。 对不起,他太没用了,还是没能跑掉。 “抓住我!阿瑾!” “姐姐……”苏子衿呢喃出声。 “我在……”冰湖中,孩童的手紧紧抓住了他。 “我在。”大殿上,虞晚的手从未松开。 所有的画面在此刻突然重叠。 苏子衿蓦地睁开眼,泪从脸上滚落,他颤抖着手抚上虞晚的脸。 “原来……” “原来,你一直在。” 虞晚只是又替他顺了顺头发。 苏子衿止住她的动作,缓缓站起身,晃了晃还有些混沌的脑袋。 直到身形稳住,他回头朝她笑了笑,笑容里只剩澄净的温润。 “姐姐,上回我们说好了。” 他说着,目光重新落在殿中被五花大绑的男人身上。 “这一次……让我来。” 他一步步走向狠狠瞪向自己的裴承砚。 苏子衿的背挺得笔直,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得极实。 走到裴承砚面前,他停下脚步,俯视着这个趴在地上、曾经高大的身影。 他蹲下身,与裴承砚平视。 那双丹凤眼中不再有恐惧,只剩平静。 “父亲,“他轻声开口,“我来送您上路。“ 第60章 守在旁边的侍卫从腰间拔出一把佩剑递上。 苏子衿平静地伸出手, 握在剑柄上。 “唔!唔唔——!”裴承砚被堵住嘴,身体不甘地疯狂扭动,双眼赤红如恶鬼。 寒光一闪, 长剑贯穿胸膛,不带犹豫, 更没有一丝偏移,利落地刺入心脏。 裴承砚的瞳孔先是缩小, 而后慢慢涣散放大。所有的挣扎和嘶吼都凝固在脸上,身体渐渐瘫软。 苏子衿松开手, 任那把长剑留在他的胸膛之上。 “这一剑, 为母亲,也为我。” 整个过程干脆又干净。 “结束了。”他自言自语着。 苏子衿稳住微微晃动的身体,随即朝龙椅上端坐着、同样看自己的虞晚望去。 仿佛就这样看着,也能闻到她身上那令人安心的味道。 殿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细的雪, 在夜空中沙沙作响。 记忆像洒满天空的雪花,一片一片填补他缺失的空白。 那个雪日。 “冬雪!哎呀慢点!”秋霜笑着连连求饶,冬雪蹲下在掌心团出一个雪球,瞄准在旁边盯着虞晚走神的裴瑾, “裴公子~接着!” 雪团划出一道弧线, 精准地朝着裴瑾而去。 还未真实落在他身上, 只见一道火红色的身影挡了上去。 “公主!”夏蝉惊呼, 快步上前。 虞晚毫不在意地抖落一身雪,回头一把捏住裴瑾肉乎乎的脸蛋,搓圆搓扁:“走什么神呢?” “别、别这样,阿晚姐姐……”裴瑾嘟嘟囔囔,话都说不清楚。 话虽如此,他却弯下了腰, 又把脸往虞晚的方向送了送,白皙的小脸都被捏出一层粉意,看着甚是喜人。 第73章 “太慢啦!”虞晚稍侧身就看见冬雪已经做好一排新的雪球,正跃跃欲试继续砸,夏蝉挡在前面也被砸了满头雪粒。 “快跑!”她二话不说,牵起裴瑾的手,径直朝远处跑。 皇宫肃穆,偏这花园一角欢声笑语。 夜里,虞晚不出意外地发烧了。 裴瑾握着她的手,守在床侧,轻拍着难受得左右翻腾的虞晚,心疼之色溢于言表。 “都怪我……跑太慢了。” 裴瑾刚说完,却没得到她的回应。 原来虞晚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 他静静望着虞晚终于沉沉睡去的睡颜,垂眸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 “母亲说,世上男子理应要保护女子的。”他低声喃喃,“可为什么总是你在保护我呢?” 裴瑾咬住下唇,指尖来回地捏着她的手指,不知过去了多久,终是下定了决心。 “阿晚,你先前说……待你我长大,你说……你说你来娶我。” 他自言自语,郑重其事地用小拇指勾起她的小指:“我应下了。” “我等你来娶我。” 交缠的两根小指在空中晃呀晃。 “约好了,谁毁约谁就是小狗。” …… 约定或许会被忘记,可有些东西被刻印进了躯体中,流淌于血液里。 即使忘记了,身体也会记得。 …… 牙行到处都是杂乱的酸臭味,密集挨在一块的小屋中没有光线,塞满了满是脏污的人。 与之截然不同的,是站在屋外清洗过后,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的裴瑾。 “嘿,洗干净后,这小模样,漂亮得像个小女娃呢。”人牙子摸着下巴,笑出一口大黄牙,满意的不行,“若是卖去那象姑馆,准能得个好价。” 裴瑾懵懂地站在那,像个木头一样。 那双隐隐有上挑趋向的丹凤眼茫然地环顾四周,最后目光乖巧地落在了面前人牙子的脸上。 “听好,你爹娘给你卖过来的,你就是我们牙行的人了,若有买家看中,你便要好生服侍,听懂没?” 裴瑾似懂非懂,顺从地点头,一双手在身前不断地拧巴着。 他总觉得,他忘记了很多很重要的事情。 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面前这人说他是给爹娘卖过来的? 裴瑾垂着脑袋想了想。 既然如此,那他觉得是很重要的记忆,现在想来也不重要了。 “不对劲。”人牙子狐疑地皱起眉,围着裴瑾绕了几圈,“这小家伙从来牙行起就没说过一句话,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若是哑巴……可就不值钱了!” 人牙子用力击打了一下掌心,唉声叹气道:“莫说那象姑馆了,谁也不能要一个哑奴啊,白瞎长成这般金雕玉琢的模样了。” 他咬牙到底不甘心,又凑近裴瑾试探道:“喂,这样,你告诉我叫什么名字?” 裴瑾缓慢地眨巴着眼,只是朝他笑。 “叫什么名字,嗯?”人牙子用着诱哄一般的语气:“名字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半晌没得到回应,人牙子看着笑得一脸纯然的裴瑾,重新站直身体,揉着方才笑僵的脸。 “就知道不可能有好货……这下看来,不光是个哑巴,还是个傻子。” “要砸手里了?” 裴瑾只是笑,却不说话。 他捏了捏自己的指尖,笑容渐渐褪去,目光垂落在地。 名字……他想不起来了。 有道声音在耳边飘然出现。 “万一她等的人不知道呢?万一刚好错过呢?” “那……只要早早说好便不会错过了。” “好!那我们便说好了!” 裴瑾纠缠的手指猛地停下,他一点点抬头,看向因为太失望准备将他随便处置的人牙子。 “子衿。”他轻声开口,“我的名字叫子衿。” 人牙子琢磨了一会,才恍然大悟道:“好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 他一拍脑门:“是不是那个什么……什么来着?哦对了!诗经?” “你爹娘可真会取名,这名字真不错。” 人牙子声音小了许多,自言自语道:“不过我还是觉得小桃红好听些,通俗易懂。” 正想着,院门传来尖细的嗓音,不断嚷嚷着。 “哎哟喂,你们这牙行忒脏,我们浮萍班接下来可是要去京城出戏的。”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单手背着走路,另一只手掩着鼻。 “看这样也不可能有什么适合唱戏的,啧!走走走。”男人满脸嫌弃,转身欲走。 人牙子陪着笑,小心翼翼将裴瑾的身影藏在身后,点头哈腰说道:“是是,咱们这儿近期是没进来什么新鲜货色,这要能唱戏的啊,不光是身段要好,长得好看,嗓子也不能落下。” “可谓是百里挑一,哪里是我们这小小牙行能出来的呢?” 男人哼声:“那倒是,就是学徒也不是随便能收入班里来的。” “好叻老爷。”人牙子赔笑将人送出院,人还未走远他的脸就耷拉了下来,转身时更是一脸不屑。 “啧,银钱没几个,屁事儿还不少,还好没让他瞧见……对了刚刚那小孩说他叫什么来着?” 人牙子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下:“哦对,子衿。还好没让刚刚那人瞧见子衿,这送去象姑馆能卖的银子可不止这么一点。” “小财神么不是……”他话还没说完,却发现刚刚还乖巧站在身后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人呢?” 人牙子惊慌地四处寻。 直到不远处传来声音。 “哪来的小毛孩?”男人刚摆出嫌弃的脸,在看清楚裴瑾样貌后停下,上下打量几眼,“怎么?” “我想学戏。”裴瑾表情认真,声音稚嫩:“您能教我学戏。” “你这小身子骨……”男人眯眼细看。 人牙子狠狠拍了一下自己脑袋,几步冲出院子,人还未到身前先喊道:“诶不是,老爷老爷,这个孩子吧不是学戏的料。” 岂料他话音刚说出口,刚刚还一脸犹豫的男人突然就变了脸色。 男人面色带着惊疑:“你们这牙行歪门道道倒是挺多,想来真是好货才不肯让出来,这样,你报个价!” “别想着糊弄老子!不信你出门打听打听,我可是清楚的很你们这种牙行的成交价的。” 男人与人牙子两人一来一回,为几个铜板争执着。 裴瑾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轻咬住下嘴唇,敛眸不去看。 他叫子衿。 然后……他想学戏。 方才那人说到唱戏时,心中莫名被触动了一下。 好似不久前,他说过什么。 ‘你便那么喜欢漂亮的男旦么?若你真喜欢,我……便去学几句戏。’ 好像是这句话吧?他记得不太清楚了。 但…… 裴瑾抬眼看着两人达成交易后,便默默跟上了那尖嘴猴腮之人的身后。 但从今往后,便是如此了。 …… 苏子衿从杂乱而漫长的记忆中抽离,眼底还漫着恍惚。 他还未回过神,便撞上虞晚温和的笑意里。 殿内极为安静,宫人悄然收拾干净,驱散了血腥气。 无关的家眷不知何时已经被带离,趴在地上的皇帝与皇后也不见踪影。 殿中只剩下位高权重的大臣,噤声站在下方。 烛火昏黄,布满大殿,照在虞晚的侧脸上。 苏子衿朝她一步步走去。 “阿晚……”苏子衿喉间有些干涸,念出这个对他而言陌生又熟悉的称呼。 “都想起来了?”虞晚柔声问着,指尖轻轻拂过他微红的眼角。 “嗯。”苏子衿握住她的手腕,侧过脸贴在她柔软的掌心中,忍不住蹭了蹭,像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浑身气息陡然放松下来。 “姐姐,我回来了。” 他全部想起来了,也终于……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虞晚轻抚过他的脸,眼神更柔了。 “嗯,欢迎回来。” 她胸膛微微起伏,仿佛要将积郁胸中多年的那口气,尽数吐出。 随后,她望着他的眼睛,声音不大。 “只是,我还缺一位并肩同行的帝君。” 在苏子衿微怔时,她缓缓将余下的话语补全:“我们还有一场迟了太久的婚事。” “也一并办了吧。” 第61章 雪落满地, 皇宫也是霜白一片。 枝头积雪被风吹洒,散开时白茫茫一片如雾气,露出枝干上早早挂上的红绸。 第74章 虞晚处理完事务后, 接过夏蝉送上来的药汁一饮而尽。 这药腥甜,饶是已经喝了许久, 还是无法习惯。 但药效确实极好。 往年冬至之后,喉咙总是痒得令人难耐。 今日竟是一声未咳, 肺腑也通畅许多。 “陛下,织造司差人来报, 婚服绣好了, 已送去……”夏蝉语气稍顿,似在斟酌用什么称呼:“已经送去裴公子那儿了。” 虞晚将药碗放下,用锦帕擦拭干净后朝殿外走去。 “我去看看。” - 乾清宫中。 苏子衿正坐在桌边,桌上摆着织造司送来的婚服, 叠得整整齐齐,却一动未动。 他的指尖胡乱地在桌面上轻点着,有些心神不宁。 虞晚迈过门槛,瞧见苏子衿这副模样, 不由问道:“怎么了?是这婚服不合心意吗?” “若是觉得不喜, 便送回去, 再制一身便是。” 她说着, 就要唤宫人进来。 苏子衿身体微滞,双手连忙覆上婚服:“姐姐且慢,这婚服并没有不合心意。” “那你是怎么了?”虞晚靠近他坐下,揽住他的腰贴近,“这几日你为何总是走神?” “因为……”他顺从地倚入她的怀中,话却卡在喉咙中半晌说不出来。 他要说什么?怎么说? 苏子衿有些懊恼地咬住唇, 偏过身体将额头抵上她的肩膀。 这段时间她温柔得不像话,每每亲密时…… 起初,他确实有种被她细细呵护,捧在手心里的感觉,心里很是熨帖。 可每次都是这样时,他却有些不是滋味了。 他又不是易碎的瓷器! 至于这么,这么……轻吗? 苏子衿又用力咬咬唇,泄气一般将整张脸埋进她的颈窝里,双手环住她,就是不肯说话。 “到底怎么了?” 虞晚见他不说话,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带着哄的意味:“不想说就不说,反正我有的是耐心。” 背上的抚摸也很温柔,一下又一下,好像真把他当成一个需要耐心哄着的人。 苏子衿将脸埋得更深一些,呼吸很快就热成了一片,连带着身子开始发软发颤。 这让他怎么说?说他有些欲求……不满? 说他不需要她这样哄着! 可是…… 苏子衿想起过往很多回忆,儿时的自己,好似一逗就生闷气,次次都是她来哄的。 那也不对! 苏子衿有些懊恼,是气闷小时候的自己不知好歹,更气闷此时的虞晚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般待他。 那能一样吗? 他……他经历过她掠夺一般的占有,她在他身上打满印记,每每都让他呼吸有些困难。 虽然不想承认,但身体……格外的满足。 可这让他怎么说?如此,如此……令人羞耻的话,他说不出口。 “子衿。” 良久沉默之后,虞晚停下手中的动作,将死死埋在肩上的人一寸寸掰出来,手指轻轻挑着他的下巴道:“你是不是最近对我有些不满意?” “没有。”苏子衿想躲避她的视线,却被她的食指轻易捏住下巴,动弹不得。 虞晚望着他。 他那双水光潋滟的乌眸可怜兮兮地盯着她,眼尾泛着红,下唇又被咬得殷红一片,一副欲言又止却又无法开口的模样。 虞晚默了片刻,拇指上移,覆上那被咬出齿痕的下唇,指尖稍用力却没能像以往一样让他松口。 那牙齿好似跟她作对般,又狠力在唇瓣上一咬。 一颗新鲜的血珠陡然冒出,沾上她的指尖,离得近了还能闻到那丝丝缕缕的铁锈腥气。 虞晚蹙眉,心头微微一紧。 他这是怎么了? 她有些心疼,想去擦,却又生生停下了动作。 他不对劲。 “你是想快一些成婚吗?”虞晚试探地问着,“还是说……” 她斟酌着字句,另一只手索性揽住他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还是说,嫌这皇宫无聊了?” 她想着所有可能的原因,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细细想了一遍。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她又放柔声音。 这段时间……她做什么了? 他自打恢复记忆之后,好像更难哄了。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虞晚琢磨着,这些日子是不是她要他要得太频繁了? 她承认自己确实有些贪心了,这么多年的阴差阳错,好不容易才得圆满,确实要他的次数有点多了。 可是她真的已经很轻了,就怕他吃不消。 虞晚看着指尖那点血迹,到底还是舍不得压过了一切,她轻声问道:“是不是我累着你了?” 话音刚落,就见苏子衿眼眶都红了,漂亮的眸子里开始盛满水汽,竟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模样。 他不再用力咬着唇,原本垂落身侧的双手搭在她的肩上。 “别说了。”他声音低了许多,带着黏腻的情潮气,不堪忍受般磨蹭了一下。 “嗯?”虞晚环住他,将人抱紧,压住心底被他这个动作勾起来的欲念,“不勉强你了,我不要了好不好?” “……别说了。”苏子衿双手在她肩上收紧,睫毛都被眼眶里的水汽浸湿,显得根根分明。 他声音中都染上了哭腔,低哑中透出些更重的颤音。 虞晚低低叹口气,颇有几分无奈:“那你想怎么样?告诉我。” “我想……”苏子衿身体一僵,原本飘忽的视线突然不再躲避,直直地与她对视着。 他清楚地看见她以往只有平静的眼眸中,带着未曾散去的茫然和心疼。 心里那些羞耻和不可言说忽然在这一刻都显得不重要了。 她在意他,在乎他的感受。 他也在意她。 这段时间的美好,真的足以盖过过往所有阴霾…… 幸福到以前的他做梦都不敢想。 那他…… “我想,你别这么轻……” 苏子衿终于说出了口,有了开头,后面的话也不再那么难以启齿。 他咬咬牙,一鼓作气说道:“像之前那样,弄……弄疼我!” 话是成功说出了口,可四肢更软了,热意脱了缰绳,开始肆意蔓延。 耳朵,脸都开始变得烧人。 连指尖都开始酥酥麻麻的,心尖更是痒得让人头脑眩晕。 虞晚恍然:“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苏子衿视线下落,不再敢与她对视。 若非她还扶着自己,他连坐都要坐不住了,身子软得想……躺下。 或是……趴下也行。 他都说这么直白了,她应该懂了吧。 苏子衿心跳得很快,暗暗生出许多期待来。 可他等的狂风暴雨没来。 他感受到虞晚的双手开始颤抖,身体也不受控地轻颤着。 苏子衿将她肩上的衣料捏得更紧,心中也不由得一紧。 他是不是说错话让她伤心了? 若她伤心的话,其实他不要那些也可以的。 他知道她是舍不得,而且自己这个想法确实有些……惊人吧? 要么就……就这样也不是不行,只要她在身边就好,他就很满足了。 苏子衿想着,清清嗓子正欲开口。 却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突然响起。 “我还当是什么呢?”虞晚笑得很愉悦,眉眼弯弯,像极了狡黠的狐狸。 苏子衿原本的话语尽数噎住,双手懊恼又气闷地揪着她的衣服拽了拽。 他想说别笑了,真的怪难为情的。 可不知为何,他见她笑个不停,竟无形中有了小时候那张扬的模样。 他反而放松了许多,不知不觉中,唇角微弯,也跟着笑了。 “子衿。”许久,虞晚终于止住笑,手上突然用了几分力,“以后不会了。” “很巧。”她歪头咬住了他的脖子,换来他闷哼一声后又忍不住偏头,让她更方便一些。 “真的很巧。”她含糊不清,分开时,他白皙的脖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印记。 “我也喜欢。” 苏子衿头脑嗡嗡的,脖子上那轻微的刺痛让他更贴近几分。 他忍不住发出愉悦的哼声,双手缠住她的脖子,急切又胡乱地凑近,不断呢喃着:“你也喜欢……” 第75章 世界好像一起晃了晃,待恢复平稳后,身下被褥是柔软的。 他竟被抱上了床。 她身体好了很多,力气好似……愈发大了。 安心的同时,还悄悄产出更多期待。 力气更大了,是不是意味着…… 苏子衿仰起头,将脆弱的脖子袒露,胡乱地扯着自己的衣襟。 窸窸窣窣伴随着他急切的闷哼声。 他伸手缠住她,舌尖舔着唇,将唇瓣弄得更温热,更湿润。 他在,邀请她更进一步。 她吻住了他,柔软的唇舌交缠着,不再像这几天这样温柔怜惜,而是带着他曾经熟悉的掠夺意味。 头脑开始晕晕乎乎,苏子衿被吻得喘不过气来,反而更热切地回应。 是……就是这样。 唇舌分开时,他大口喘息,双眸迷蒙地说着:“姐姐……” “嗯?” 他的声音发着颤:“就这样……再,再狠一点。” 虞晚控住苏子衿的双手,压过头顶。 “那我可不会客气了?” 他衣衫不整,面色潮红一片,呼吸不稳又急促,微微拱起身子迎向她。 “不、不用客气……姐姐……” 第62章 “好……”苏子衿双手被轻轻按住, 他本能地想靠近她,却总差一点。 他微张着唇,呼吸渐渐急促。 他想挣脱, 想抱住她。 “婚期提前吧,就三日后, 如何?”虞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子衿胡乱地应着,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手微微颤着,面上潮红一片。 “那就这样定下了。”虞晚说着, “论起来, 我还是比较喜欢玉的材质。” 玉? 苏子衿手被控住不得动弹,只能不断点头:“都、都好,姐姐快些……” 木箱落盖时发出一声轻响。 混乱中,苏子衿嘶了一口气。 好凉…… 凉得人忍不住瑟缩一下。 但很快就暖了。 “合适吗?”虞晚俯身吻住他, 舌尖舔过他被咬破的唇瓣,而后径直通过他张开的唇探入,纠缠在一块。 “唔……”苏子衿发不出声音,注意力被分散, 被迫地回应着她。 他闭着眼, 被她吻得迷迷糊糊, 只是不断发出愈发好听的哼声, 又愉悦,又期待。 虞晚松开了扣住他的手,转而控在他的后脑勺,不断加深这个吻。 下一刻,他浑身一颤,倏地睁开眼, 双眼睁得大大的,唇瓣张得更大似是想发出呼声,却尽数被堵了回去。 那双得到自由的手立即缠上她抱紧。 吻毕,虞晚后撤一些,看着身下的人双眼迷蒙成一片,不断有泪从殷红一片的眼尾处滑落,一颗一颗的很是好看。 那白皙的脖颈被汗水润亮,粘着几缕乌黑的发丝。 “慢些……”苏子衿喘得厉害,脊背拉出极为优美的弧度,伴随着压制不住的吟哦。 虞晚望着他脖子到处都是她留下的吻痕,还有新鲜的咬痕,在白嫩的肌肤上分外明显,绯靡至极。 “你刚刚还催我,现在又让我慢些。”她有些好笑。 “你看我信不信你?” “啊!”苏子衿呼吸加重,弓着身子惊呼一声,又软软地瘫回床上。 虞晚望着他愈发迷离的双眸,嘴巴还微张着,下唇被他自己咬破的伤口又渗出一丝鲜红的血液,被不断溢出的涎液和呼出的热气晕开,沾染在唇上。 真的很勾人。 每每被欺负成这样的时候,愈发撩人。 她想着,眼神多了几分专注,细细描摹着他此时的眉眼与轮廓。 “别、别看了……”苏子衿喘着,声音又哑又颤,墨发散乱成一片铺在枕上,额上颈上满是被汗水黏上的碎发。 本就精致的脸泛着红,却远不如眼尾处的红意浓厚。 “求你。”他嗓音彻底哑了,哭腔愈发重了起来,“让我……” “不行。”虞晚勾起唇,俯身咬住了他的耳垂,牙尖微微用了几分力。 那软嫩的耳垂含在口中时,带着惊人的温度。 “不要……”苏子衿发出一声近乎悲鸣的调子,却又忍不住贴近她。 她退后一些,在他耳畔轻语:“子衿。”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阿瑾。” “啊?啊……”苏子衿仰着头,视线模糊成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却努力回应着她。 “我爱你。”她呢喃。 苏子衿整个人都烫得不像话,猛地发出一声哭音,断断续续地接上。 “阿晚,姐姐……” “我、我也爱你。” “好喜欢,好喜欢你……” * 三日后,天空飘着雪花,京城却四处都是红艳艳的。 京城百姓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婚礼。 天色未亮时,国公府大门敞开着,十里红妆,鼓乐喧嚣。 百姓们踮着脚尖探着头去望,那长长的迎亲队伍看不到尽头,却没有去迎接新娘的兆头。 而是,反了过来。 众人翘首以盼,终于看见国公府门口重新有了动静。 苏子衿一袭无比华贵的红色婚服,红绸系在肩上随着风飘动。 红色鲜明,衬得他那雌雄莫辨的精致五官,此时更是艳目到令人不敢直视。 “这是……”有人惊呼。 “你还不知道吧,咱们这位新帝,就是曾经的四公主,寻这自幼有婚事的人寻了十余年。” “却不曾想,他竟是这般好颜色。” “当真是,好生俊秀的长相。” 围观的百姓们小声感慨着。 在众人围观之下,苏子衿紧紧咬着唇,面上看去倒还算得上平静,只是那耳根红得堪比晚霞,几欲要落下几片绯色的云来。 他有些紧张地捏了捏手边的绸花,深吸一口气,迈开步朝皇宫的方向走去。 阿晚本来说不必如此,不过是她儿时的一时戏言。 他还是坚持要如此。 不是因为别的,更不是想向天下宣告什么。 是为了她当初义无反顾跳下冰湖救他,是为了她拖着病体仍寻了自己十一年,是为了她付出的这一切。 是为了她的感情,也为了他自己的感情。 他想告诉她,她做的这一切,他全都看见了。 无论是身为裴瑾,还是身为子衿,他都看见了。 她只以为,那是儿时的一句戏言。 可是她不知道,他儿时也曾慎重又认真地应了下来。 拉过钩,许下诺,便要认认真真地完成。 苏子衿率着长长的婚队,走过最热闹的大街,锣鼓声响喧嚣,却盖不住胸腔下跳得越凶的心跳。 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的目光,好奇的、打量的,各种意味。 苏子衿默默将背挺得更直些,脸上没有半分扭捏,只剩那双不听话的耳朵红红的。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远处的皇宫方向,步子很稳。 以往每一次对裴瑾的嫉恨,到他彻底想起来时,那些亲眼所见,逐渐变成满心的……甜蜜。 他想告诉她…… 他这个人,从身到心,过去到未来,都是她的。 皇宫门开,苏子衿整理一下衣袍,将手中的绸花捧着,朝远处同样一身婚服的身影走去。 “姐姐。” 他走到虞晚面前,声音小到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我来嫁给你了。” 祭天的仪式开始,百官肃立,宣词洪亮。 苏子衿站在虞晚身侧,心跳声震得耳朵都有些发麻。 他偷偷看她一眼。 她神色严肃,目光笔直地望向前方。 应了他曾生出的遗憾。 是,他觉得她就该如此,天生就该站在这个位置。 可虞晚察觉到他的视线,转头看他。 她看他时,眼底的温柔明显到让他几乎要落泪。 那份温柔不是凭空生出的,也不是骨子里天然就带着的,而是……独属他一人的。 不知过了多久,仪式结束了。 人群散去,喧嚣也跟着散开。 只剩她们两人。 雪还在飘,落在婚服上,在肩上留下一个个完整的雪花形状。 虞晚转身朝乾坤宫走去,原本的轿撵都被她取消了,两人就这样并肩走在皇宫里。 “姐姐,你知道我当初为何用子衿做名吗?”苏子衿缓了缓,声音平稳不少,只是耳尖还是红得像要滴血。 “是因为即便忘了一切,可我好像依稀感觉,有个人会一直等我。” 他偏头看她,眼底的笑意清晰:“所以即便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还是想让那个人能找到我。” 第76章 虞晚将手中的绸花捏紧了些:“嗯,我知道。” 她停顿,声音低了些。 “我找到了。” 鞋踏过初生的薄雪,满是沙沙的响声。 “那,以后你想叫我什么?” “是子衿,还是阿瑾?”苏子衿走了几步后,慢慢停了下来,“我都可以的。” 虞晚跟着一起停下脚步,回头望他:“重要吗?” “于我而言,无论你叫什么名字,你都是我的。” 苏子衿默了默,转移话题:“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虞晚侧眸,目光落在天空飘落的雪点上,难以聚焦。 她想,她知道他要问什么。 “那日湖水很冷,面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可你为什么……” 苏子衿停顿一会,“这是你落下病根的主要原因,对吗?” 虞晚走到他面前,捏了捏他的脸颊,说得轻飘飘的:“嗯,是很冷,但无论再来多少次,我都会跳下去。” 风吹过,改变空中雪花原本的轨迹,落在睫毛上,扑在脸上。 苏子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眼眶慢慢红了,有些酸胀。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了:“湖水真的很冷。” 他抬眼,眼底映着雪光与她:“可是……你的手很暖。” 他凝视着她的眼眸,那里面的温柔和纵容,比这满身的红色还昭然若揭。 苏子衿慢慢笑了,像繁华尽开。眼角微弯,眸中清澈明亮,像装下了整个春天。 “姐姐好不容易找到我,我也好不容易才回到姐姐身边。” 他声音里带着笑意,也含着不明显的颤意:“名字……确实不重要了。” 他抬手将衣襟整理整齐,将婚服的宽袖捏在左手,右手起了个手势,似要去拈一枝花。 “姐姐,我唱个曲给你听可好?” 虞晚看他笑得明媚,也浅浅笑道:“好。”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他唱得清亮又婉转,每个字都念得清晰,浸着戏腔特有的摇曳与拖长的尾音。 他边唱,边抬起手,手指灵活又柔软,每个切换中都带着戏中的矜贵与优雅,像要在雪中生生开出缠绕的花枝。 婚服的宽袖上用绣的凤凰被风吹着飘晃,好似要挣脱布面迎上天空。 几句唱罢,苏子衿抬起手臂,衣袖滑落些,隐隐露出一截手腕。 “那么姐姐。” “你怀念的美玉,你庇佑的戏子,都在你面前。” 他的小指伸出,在她面前晃了晃,带着彻底的交付的安心与信任:“现在可以不可以,勾住我的小指……” “带我……回家。” 虞晚没有半分犹豫,勾住他的小指,拇指抵在他的拇指上摇晃一下。 随即她用力将人拽入怀中,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两人贴得很近,一呼一吸中凝结而出白色的雾气,交融在一块。 她声音很轻很柔: “好,回家。” ----------------------- 作者有话说:本章涉及的戏词,引用来自《锁麟囊》 * 正文完结啦,后面常规番外是婚后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