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用美人计》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1节 《陛下他用美人计》作者:白芥子 文案: 因为陛下他貌美如花。 晏惟初七岁登基,十七岁从太后手中夺权,正儿八经地做了皇帝。 朝堂里不太平,晏惟初担心远在边关的国舅老爷造反,毕竟他这舅舅自己没太大能耐,但有个能征善战十分了不起的儿子。 晏惟初仰慕这位表哥的本事,把人调回京,打算离间他们两父子。 表哥为人清高孤傲,不为利益财帛折腰,晏惟初无奈想了个主意,他要用美人计。 然表哥眼光太高口味刁钻,陛下送人无果,被迫亲身上阵。 - 谢逍为远离纷争打消皇帝戒心娶了个男妻,小郎君娇憨热情、美貌如花,主动投怀送抱还十分仰慕他。 婚后夫妻恩爱蜜里调油时却发现,枕边人就是庙堂之上的那位小皇帝。 谢逍连夜扛着马跑了。 京中突然传来消息,陛下将要娶皇后。 谢逍:??? 他怒了,他急了,这婚他抢定了。 - 小皇帝:做皇帝的人生寂寞如雪,唯表哥是真绝色。 谢逍:谢氏百年后族,也该轮到我了。 小皇帝: - *谢逍 x 晏惟初 *有些倨傲的攻 x 有点病娇的受 *甜文,攻受都超爱 *攻受无血缘关系 标签:先婚后爱 情投意合 甜文 he 第1章 送上门来了,就别想跑 “谢氏百年后族,与帝王共天下!” “啪”一声响,醒木重重拍在桌案上,满堂茶客为之一静。 说书人一袭青布长衫,指尖捻着山羊须,双目炯然:“大靖皇后只出谢氏一族,是自太祖皇帝肇基之日起就已定下的铁律——” 二楼雅间窗侧,晏惟初手执茶盏悠然掀起眼皮,觑见窗边夜色下惊飞的一只雀鸟。 身后老太监蹙眉偏过头,冲门边候的人眼神示意,晏惟初开口:“别多事。” “要说这谢氏,可不简单呐!”楼下说书人的声音继续,抑扬顿挫,“自太祖皇帝龙兴之初,谢家先祖率三千铁骑勤王,在崤关之战中身中数箭仍护着太祖突围。 “太祖皇帝登基后第一道圣旨,便是授谢氏先祖世袭镇国公位,钦定谢氏为我大靖后族。此后百十年,谢氏一族镇守乌陇关,历代镇国公总领北境几镇兵马,荡平鞑虏、开疆拓土,为大靖立下不世之功,这谢氏祖辈战死沙场的就有九人,祠堂里的灵位排了整三排,真正是将府百年、忠烈满门!” 堂下一片叫好声,说书人袖中滑出一柄折扇,“唰”地展开:“二十年前谢老国公在金沙峪以八千破五万,杀得那些蛮夷十年不敢南顾。 “而今日要说的,正是谢老国公嫡孙、当今天子表兄,十六岁便名震边关的少年将军——谢逍!” 手中热茶水雾袅袅,晏惟初的神色模糊,听到这个名字时唯眼睫轻轻动了动。 “话说这谢逍,三岁能诵兵法,五岁可挽强弓,十岁时已能在马上百步穿杨。五年前漠北兀尔浑部再犯边境,老国公奉旨出征,这谢逍主动请缨随军,老国公起初不允,说沙场凶险、刀剑无眼,岂知这少年郎竟在府门前跪了三日三夜,滴水未进!老国公见他志坚如此,只得应允。” 堂下众人听得入神,有人不禁感叹:“好一个倔强的少年郎!” “且说这谢逍随军出征,初到前线便显出不凡,”说书人压低声音,“那夜军中议事,诸将皆主张固守待援,唯独这少年郎提出奇袭之策。他言道敌军虽众却粮草不济,若能断其粮道,不战自溃! “老国公与众将商议至三更,最终采纳了这少年之计,当夜,谢逍亲率五百轻骑,趁月色绕道敌后,一把火烧了兀尔浑人的囤粮之所!”说书人说到激动处,手中折扇复又合拢,挥舞手臂,“只见那火光冲天而起,兀尔浑大军顿时乱作一团!” “好!”茶楼内爆发出阵阵喝彩声。 晏惟初搁下茶盏,手指轻叩杯沿,盯着窗外的渺渺夜火若有所思。 “这还不算完,”说书人待众人安静,继续道,“此后谢逍乘胜追击,后又率军连克数城,直捣兀尔浑王廷! “这一仗后,兀尔浑人兵败如山倒,四分五裂、仓惶西窜,这其中少年将军谢逍功不可没。说是当日谢逍与那兀尔浑汗王于城下对峙时,兀尔浑汗王见都城下铁骑如林、旌旗蔽日,吓得面如土色,连夜弃城出逃,谢逍率一支精锐骑兵追了二百里,亲手斩下兀尔浑汗王首级,从此便得了个威震漠北的玉面修罗名号。” 堂下便有人问:“何为玉面修罗?” 说书人捋须笑道:“自然是,这少年将军虽身具王霸之气,又有宸宁样貌,据见过的人说,谢逍身长八尺,姿颜雄伟、面若冠玉,战场上银甲白马,宛如天神下凡。” 众人啧啧称奇。 屋门响起细微吱呀声,来禀事的人退下,老太监赵安福走回晏惟初身旁小声说了几句话。 晏惟初敛眉,心绪百转后起身示意:“带路。” * 屋中,谢逍熄了灯,在桌边坐下,拎起桌上茶壶往嘴里猛灌了几口凉水。 身体里那股邪火却压不下去,横冲直窜地亟需一个发泄的出口。 他在边关待得久了,甫一回京尚不能适应这边的腌臜风气,便遭了人算计。 外头响起叩门声,女子娇滴滴的声音传来:“爷,让奴伺候您。” 谢逍猛喝道:“滚。” 须臾,又有人来,径直推开屋门。 “我说了——” 谢逍抬眼,闯进来的却是个少年郎。 门外泻进一片黯淡月光,来人面貌模糊,看不真切。 谢逍勉强撑起发烫的身体,一步步走上前。 晏惟初身后屋门骤然被风吹上,他不及反应已被谢逍用力推到门上,后背撞向门板磕出沉闷声响。 谢逍一只手钳住他下颚,沙哑嗓音质问:“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晏惟初不做声,借着门缝间漏进的一点光亮,盯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打量。 玉面修罗、天神下凡。 可此刻的谢逍眼中滚动的却是暴戾,还掺进了那些非他所愿的浓烈欲念在其中。 这里是浮梦筑,上京城内出了名的风月场所。 谢逍头一次被人邀请来这,便着了道。 晏惟初爱惜人才,不愿谢逍在这里出事,特地过来,还将带的人都留在院子外以免看到谢逍的糗态,不曾想谢逍已然是这副模样。 谢逍先前喝的酒里被人下了药,神智即将溃散。 迷蒙间只看到晃动在视野里的这双眼睛,生得极漂亮的形状,一双瞳仁黑而亮,闪动着微光,眼尾上挑,天然似带了胭脂色。 谢逍好似被蛊惑了,凑得愈近,想要看个真切。 晏惟初嗅到危险气息,手搭上他肩膀意欲推开,却被扣住。 谢逍侧过头,沉声在晏惟初耳边:“我不管你是谁,送上门来了,就别想跑。” 晏惟初咽动喉咙提醒他:“世子,你喝醉了,自重。” “自重?” 谢逍好似听到了一句笑话,咬重声音:“你特地来这里,是为了跟我说自重?” 他不好风月事,但厌恶被人算计,更被晏惟初这样的语气激怒。 晏惟初猝不及防,被谢逍攥进屋中,按到了层层叠叠的帷帐之后,禁锢在墙壁与谢逍身体间。 谢逍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粗暴撕扯他身前腰带。 暴怒中的野兽,毫无理智可言。 晏惟初被按得生疼,几乎站不住。 他的脑子在这一刻却格外清醒,只要挣扎咬住这个混账的手拉下去,再高呼出声,立刻会有锦衣卫冲进来,这个胆敢以下犯上的伧徒会死得很难看。 晏惟初的眼睫颤动着,却在最后时刻,在对上谢逍那双即使失控依然冷厉深邃的眼睛时,一顿,止住了即将冲出口的喊声。 谢逍粗重呼吸压过来,嗅到晏惟初身上淡淡的香气,暴躁扯下他的腰带,扯散了他的衣襟。 被捂住的嘴鼻间漫开窒息感,晏惟初的眼中近似噙了泪。 谢逍看着,无意识地松了手。 晏惟初张嘴喘气,抱怨一般:“疼……” 被谢逍扣住手腕,感知到他身体滚烫的温度,晏惟初知晓他在极力忍耐必不好受,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我可以帮你……用手。” 谢逍的怒火渐熄,那把邪火却有越烧越旺的趋势。 短暂的数息对峙,静谧中唯余呼吸声与心跳的响动交织。 谢逍将自己的腰带也一把扯下,欺了上去,拉过晏惟初的手,用力将他带向自己。 晏惟初避不开,握到手中的形状让他心惊,他近乎笨拙地重复做那一个动作。 谢逍格外灼热的气息落在他颈侧,烫得他微微瑟缩,下意识偏过头。 谢逍不满他的闪躲,咬住了他耳垂,衔在嘴里狎玩。晏惟初受不住地身体发颤,死死咬住唇。 他这个反应终于取悦了谢逍,湿热唇瓣顺着他颈侧而下,蜿蜒至下巴,晏惟初难耐仰头,闷哼出声。 “谁派你来的?” 在这种时候谢逍也没忘了审问怀中人,仿佛被欲望主宰的那个不是他。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2节 晏惟初的身体发软,手里也快握不住。 “我不……告诉你。” 谢逍的亲吻滑下去,这一次咬住了他小巧的喉结。 “别……啊……”晏惟初忍不住呻吟。 谢逍偏要逗弄他,不断舔吮那一处,伸手自他散开的衣襟滑进去,揽腰一捞,将他拉得更近,手掌粗暴地贴着他后背往上揉。 “不许动。”晏惟初本能的挣扎反而更刺激了谢逍,揉着他手上力道也更加重。 晏惟初只觉身上每一处都快变得不是自己的,陌生的感觉在身体里冲撞,他很清楚知道那是什么。 手里沾得满是黏腻浑浊时,晏惟初懵了一瞬。 谢逍重新钳住了他下颚,迫他抬头,试图看清楚他的样貌。 晏惟初回神,猛地将身前人推开,冲了出去。 屋门被撞得砰响,门板来回晃荡,在风中呜咽。 谢逍微怔,回身视线追逐过去,那道背影已消失在夜色里。 作者有话说: 皇帝是受 官职大致参考明制,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编的 第2章 表哥模样生得更好 晏惟初冲出院子,凌乱衣衫随意拢起,勉强系回去的腰带还歪着。 院门外候着的老太监正欲说话,见他这般模样,惊得赶紧低了头。 晏惟初脸上看不出情绪,只吩咐:“走。” 上车后赵安福才小声禀报起先前的事情,今夜邀谢逍来这里听曲的人是宁国公,给谢逍下药的人大抵也是他。 “镇国公世子回京已有些日子,宁国公似乎给他下了好几次邀帖,这宁国公毕竟是长辈,世子大约不好一再推辞,今日才过来了。” 晏惟初手里捏着条帕子,漫不经心地听,垂眼擦着自己污脏的手掌,先前赵安福想帮他擦,他没肯。 赵安福的声音继续:“那药就是些助兴的东西,京里这些贵人们常用的,宁国公似乎想送人给世子,但世子很不喜,意识到被算计后便起身走了。那药起效快,他出门后只能让人给自己另寻了间清净的院子,但没叫人进去伺候。” 结果晏惟初这个皇帝陛下亲自送上门了。 晏惟初是当今的大靖天子,那位镇国公世子谢逍的表弟。 当然,这表亲身份只是名义上的。 “宁国公这个为老不尊的,是越来越放肆了。” 晏惟初骂了声,他难得出门一趟,竟碰上这档子荒唐事。 赵安福抬眼,瞥见晏惟初脖子上那些暧昧痕迹,心惊肉跳地又低了头。 这会儿宫门已经落钥,车驾径直去了西苑瑶台。 晏惟初亲政前一直住在这边,熟门熟路。 进门他先去沐身,靠浴池里在水汽氤氲中阖上眼,脑子里便又浮起先前一幕幕。 许久,他重新觑眼,回身看向浴池边的一面镜子,看清自己颈上那些糜艳痕迹,手指抚上去摩挲了片刻。 啧。 今夜不是他第一次见谢逍,第一次是谢逍回京的那日。 他特地等在谢逍回府必经之路的酒楼内,让锦衣卫安排了一出突发意外,为了试一试他这表哥的本事。 那时他在酒楼二楼凭栏而坐,车队行至酒楼下方,突生变故。 窄巷间蹿出的恶犬狂吠着冲向车队,撞得人仰马翻。 千钧一发之际,谢逍自车内飞身掠出,纵身一跃稳稳落在了其中一匹惊马的背上,他两腿夹紧马腹,一手攥住缰绳,另一手凌空一抄,拽住了另一匹马的辔头。 那两匹受惊的烈马嘶鸣着扬蹄挣扎,就被他这样以惊人臂力勒住,硬生生地止住了冲势。 晏惟初忆起当时画面,依旧记得深刻。 尤其是,当谢逍将要重新上车出发时,忽然毫无预兆地抬眼朝他望过来。 而那时他手里正捏着一枝折于栏边的粉雪玉兰,风吹花落,就这么不偏不倚地落在谢逍肩头,再滑下砸至他心口。 可惜谢逍却是看也不看,任由那花落了地,率众而去。 那日的一本正经是谢逍。 今夜的纵情遂欲也是谢逍。 果真有意思得很。 * 寝殿外跪着个太监,已在此等候晏惟初多时。 晏惟初下朝回来,径直进门。 更衣时有人进来禀报,外面是寿安宫的人,太后想请他过去问话。 晏惟初不予理会,换了件便服,用了些点心,接着处理政事,一直到午后,方才问:“太后的人还在外头?” 得到肯定回答,他懒洋洋地起身:“行吧,那朕就去看看吧。” 赵安福看出他今日心情不错,难得愿意搭理太后,便立刻让人去安排步辇,再次伺候他更衣。 谢太后清早派人来请皇帝,晏惟初午后才过来。 进门后他看着太后身边一众宫人老老实实给自己行了全礼,也没说让人起来,冲谢太后稍一颔首:“母后安好。” 谢太后心里不舒服,却也说不得什么,示意他:“皇儿坐吧。” 晏惟初随意捡了张椅子坐下,没碰宫人上来的茶点,这才偏头示意那些还跪着的人:“别都杵在这里,下去吧。” 听着他自若在这寿安宫里发号施令,谢太后没有表露情绪:“你爱吃的糖蒸酥酪和牛乳糕,我特地让人做的,用一些吧。” “不了,”晏惟初直接拒绝,“刚在我自个那里吃饱了。” 他散漫靠着座椅,看向谢太后:“母后叫我来,有事吗?” 谢太后压着不悦,索性直入了主题,问起他摄政王葬仪之事的操办情况。晏惟初敷衍回答了几句,他那位摄政王叔生前就跟太后不清不楚,如今人没了,他母后倒还惦记着。 “你王叔一心为了社稷熬坏了身子骨,自你父皇驾崩后这些年全靠有你王叔,我们孤儿寡母才能挺过来,如今他人去了,我们也该表示一二,他这葬礼的规格若是能再高些……” “王叔本就是亲王之身,”晏惟初面无表情地打断她,“再高要高到哪里去?以帝王之礼下葬吗?” 谢太后皱眉说:“那自然不是,只是他不同于其他亲王,他毕竟是你的摄政王叔,有功于社稷。” 晏惟初盯着谢太后的眼睛,轻慢道:“母后,王叔是出外狩猎时意外坠马薨逝,非是您说的为国事操劳熬坏了身体。” 谢太后的手指慢慢收紧,她本以为晏惟初不会跟她提起这个禁忌话题,但晏惟初显然不当回事。 意外吗?呵。 分明是她看走了眼。 晏惟初不过是商贾之女所出的庶子,若非她亲子早殇,这大靖的天下哪里轮得到晏惟初。 可偏偏是这个她看不上眼的庶出子,不但坐上了皇位,如今翅膀硬了,也再不受她掌控。 晏惟初七岁登基,一直被谢太后和摄政王软禁在西苑,做了十年的傀儡皇帝。 那二人从不将他放在眼中,试图把他养成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晏惟初也确实如他们所愿,走不出西苑别宫的门,便镇日饮酒作乐,与那些宦官内侍嬉戏玩耍。 他有一支几十人的击鞠队,队员除了内侍便是西苑的那些伙夫、马夫和杂役,谢太后没当回事,最后却被晏惟初带着这些人成功逼宫。 那夜晏惟初说动了西苑几个禁军侍卫头子,趁谢太后也来西苑避暑时,毫无预兆地带人围了她的仪鸾殿。 在谢太后寝殿门口两相对峙时,晏惟初亲手射杀了忠于摄政王的某亲军卫指挥使,将对方打成了犯上谋逆。 谢太后犹记得那时晏惟初的模样,他脸上还凝有先前杀人时溅上的血迹,神情在火光里近似狰狞。 那时他一字一句告知自己,傍晚时分摄政王在南苑狩猎坠马伤重不治,亲军几卫互相勾结造反,锦衣卫指挥同知手刃上峰后奉旨领锦衣卫接管了五城兵马司,现已封锁九门,全城戒严捕杀乱党。 谢太后不知道他是如何联系外界做到的这些,在听闻摄政王死讯的那一刻便已瘫坐在地,自知大势已去。 而晏惟初取回了他的皇帝大印,最后看向谢太后时轻蔑讽笑,说:“母后,你体谅体谅朕吧。” 那是第一次,晏惟初在谢太后面前用这个自称。 谢太后的神思回来,心头愤怒,忍不住道:“你王叔坠马之事发生得蹊跷,要真是意外还好……” “母后若觉得不是意外,那朕便命人好好查查吧,”晏惟初接话,“倒也是,外头那些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敢谋反,他们向来听命于王叔,王叔那头刚出事这边就反了,说不得是狗急跳墙……” “他们的事跟你王叔无关,你王叔不是那样的人!”谢太后面色大变,若晏惟初真要给摄政王也安上谋反的罪名,京中那些勋贵全要被牵扯进来,镇国公府也不能幸免,她不信晏惟初刚刚掌权就有这个胆子。 晏惟初就这么不做声地看着她,片刻后竟莫名其妙又笑了,和那夜最后一模一样的笑容。 “那就不是吧,”他轻哂,“母后可当真了解王叔。” 谢太后眼中有转瞬即逝的尴尬和愤恨,迅速掩去了,先岔开话题:“我听闻镇国公世子和大娘子已经回京有些日子,云娘那孩子我也很久没见了,想召她进宫来看看。 “你父皇当初虽未下明旨,但云娘和你的婚事早有口头约定,你如今既已亲政,立后之事也该尽早操办,也好早日开枝散叶稳固国本。” 晏惟初耷下眼,沉默未表态。 谢氏百年后族,大靖皇后只出谢氏。 从前谢太后不愿意他立后生太子,一直按着这事不提,如今落了下乘,似乎又将主意打到了他的子嗣上。 毕竟他哪怕一时占了上风,依旧要遵祖制娶谢家女。 见他不做声,谢太后语重心长道:“皇儿,云娘是你表姐,她自幼温柔娴静,模样也生得好,又是镇国公府的嫡女,你的皇后只能是她。” 片刻,晏惟初忽然歪过头,语意不明地问:“听闻表姐与表哥是龙凤双生子,她与表哥,谁模样生得更好?” 谢太后一愣,似没想到晏惟初会这般问她。 晏惟初似笑未笑,自问自答:“依我看,定是表哥模样生得更好。” “……?”谢太后忽然噎住了。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3节 作者有话说: 谢太后:无语 第3章 一点都不心疼朕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兹尔朔宁总兵、龙虎将军谢逍,骁悍善战、勇毅睿智,荡平朔方,功在社稷。今特旨钦封定北侯,食邑三千户,赐金书铁券,世袭罔替。授柱国、荣禄大夫,赐侯府一座、蟒袍一袭、玉带一围、黄金百镒。着即留京候任,参赞军国事,钦此。” 传旨太监念罢,见谢逍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笑着提醒他:“侯爷,接旨吧,陛下还等着见您呢。” 谢逍眉心微蹙,片刻后叩拜接旨:“臣谢逍,领旨谢恩。” 殿内,晏惟初不时咳嗽一声,嗓子有些哑:“他接旨了?” “接了,”赵安福轻声答,“人就在外头候着。” 晏惟初靠着软榻闭了闭眼,他昨夜偶感风寒,身子不适,人也变得分外懒怠。 太医为他诊脉完毕,略松了一口气:“陛下龙体无虞,臣开一副药,只需按时服用,稍加歇息调理,两三日即可痊愈。” 晏惟初阖目未予理会,赵安福示意那太医:“你下去开药吧。” 待人退下,赵安福才告知晏惟初,刚太后那边听闻他身体不豫,特地派了人来问候。 晏惟初闻言睁开眼:“朕只是着了凉,一点小毛病而已,是谁舌头这么长跑去太后面前多嘴?” 赵安福低头请罪,这事不好说,谁知道是太医署那头漏了消息,还是这皇帝寝宫里有人不安分,但太后关心皇帝身体,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盯着点太医开的方子,把下面那些人再清理一遍,”晏惟初不耐吩咐,他其实十分不喜这皇宫,还不如住西苑里来得自在,“至于太后那边,告诉她朕无事,以及,从今日起寿安宫人若无要事不得踏出宫门,外人未经准许更严禁随意进出寿安宫,违者斩。” 这就是要把谢太后从前做的事都还回去了。 至于会不会有人拿孝道压他帮太后说话——晏惟初不以为然,那些文官巴不得太后失势,武勋之间本也不是铁板一块,闹得沸沸扬扬的谋逆大案尚未了结,没谁会乐意在这个时候出头惹祸上身。 赵安福应下,又说锦衣卫指挥使崔绍也在外求见。 “让他先进来。” 晏惟初身子不适,懒得起身更衣,隔着屏风召见人。 崔绍来跟他禀告谋逆案的审查进展,这一个多月北镇抚司满城抓人,诏狱之中已然人满为患。 晏惟初扫了眼呈上来的名单,都是摄政王和谢太后的残余势力,大多是武勋,品阶都不高。还没到对那些位高权重的勋贵家族动手的时候,但敲山震虎足够了。 他随手丢下册子,淡漠吩咐:“全部抄家夷三族。” 崔绍领命,接着说起另一件事:“隆祥茶楼里的那说书人是朔宁来的落第秀才,但茶楼背后东家与旁边浮梦筑老板是同一江南典商,臣已让人查封了那两处地方。” 朔宁镇,谢逍驻兵之地。 晏惟初听罢一声嗤笑:“谢氏百年后族,与帝王共天下,真敢说,倒不知是朕这表哥是傻子,还是有人想让朕觉得他是傻子。” 旁的人不敢接这话,晏惟初便也懒得再说。 “你先下去办差吧,”他将崔绍挥退,吩咐,“传定北侯进来。” 谢逍被人领进皇帝寝殿,一直到后殿,只看到屏风后影影绰绰的身影,未能得见圣颜。 他收回视线,自觉跪下行大礼。 第一次面圣,礼数需要做周全。 晏惟初没有免他的礼,隔着屏风看不太真切谢逍的神色,却不由想起那夜自己被他禁锢在怀,强迫做的那些荒唐事。 眼前这个即使跪拜磕头依旧不卑不亢的谢逍,和那夜被人下药失控做出禽兽行径的谢逍,本质一样的倨傲。 他抬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颈上早就淡去的印子,开口的声音哑得厉害:“表哥起来吧。” 这一称呼让谢逍不觉眉峰微动:“陛下身子不适,宜保重龙体,多加歇息。” 晏惟初听得想笑,装模作样。 分明是关心关切的话,谢逍的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真意,更无其他人那般的谄媚作态,很是敷衍。 “表哥,”晏惟初便问,“朕下旨将你留在京中,你可怨朕?” “……” 谢逍进来之前其实设想过这小皇帝对他的态度,定是一边恩赏一边戒备,却没想晏惟初会一口一句“表哥”,并且问自己是否怨他。 “臣不敢,”他微微低头,“陛下言重了。” “我好不容易才从摄政王叔那里拿回权力,”晏惟初甚至换了个自称,没提谢太后只说摄政王,沙哑声音显出他几分虚弱,“王叔之前把持京中兵权,那些武勋对他唯命是从,我即便亲政了,亦有诸多阻碍,内阁六部里那些文官也不听话,我这个皇帝做得实在艰难,我将表哥留下来,只是希望表哥你能帮我。” 谢逍波澜不惊道:“臣对陛下的安排不敢有怨言,臣祖母年事已高,臣能留在京中长伴祖母左右尽孝,十分感激陛下。” 晏惟初问他:“表哥是否以为我给了你侯爵,便会让你将国公世子位让出?自然不是,无论是定北侯,还是日后的镇国公,都是表哥,将来再由表哥的长子、次子分别袭爵,不会落到谢家旁支上……” “陛下,这不合制,”谢逍却不领情,“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晏惟初不肯:“你已接旨,收不回了,我本来还想为表哥你争取国公爵,奈何内阁那些人不断进谏阻拦,我也实在有心无力。” 谢逍只能道:“陛下厚爱,臣铭记于心。” “表哥你想要什么?”晏惟初不依不饶,“高官厚禄、富贵荣华,只要表哥开口,我都给你。” 谢逍没肯松口:“为陛下分忧是为人臣子的本分,臣不敢贪图这些。” 还真是,油盐不进。 晏惟初心下不快,再开口的声音近似哀怨:“表哥真就不肯帮帮我吗?” 谢逍重新跪下了,态度恭敬让人挑不出错:“陛下如此垂询臣愧不敢当,若有驱使,臣唯谨遵圣谕,恪尽职守而已。” 依旧只是敷衍糊弄之言。 寝殿里有一刻静得几近落针可闻,僵持过后,晏惟初或觉没趣,歇了逗弄他的心思,转换语气高高在上道:“朕乏了,你退下吧。” 谢逍当即告退。 目送屏风之外的身影离去,晏惟初撑着下巴,轻声感叹:“朕这表哥,可一点都不心疼朕。” 赵安福侍奉在旁,默不作声,不敢言语。 “嘁,”晏惟初泄了劲,“没意思。” * 晏惟初几日没出寝殿的门,病愈之后也没去上朝,只在内书房里召见了一众阁臣。 众人进来,拱手作揖问安,他也只淡淡“嗯”了声。 晏惟初驻足御案后,手中握笔正在作画。这些人并非他传召,连着两日来求见他,他才终于放人进来。 他自己都还站着,自然也就没给人赐座。 “陛下,”首辅张炅第一个开口,“谋逆大案牵连甚广,尚未核查清楚便结案处置是否过于草率?未经三法司会审……” 晏惟初的目光没有离开手中画作:“该抓的人都抓了,还要怎么查?此案已牵扯十数官员下狱,数千人因此获罪,朕初亲政,杀孽太重不太好吧?诸公常劝谏朕要做那圣主明君,朕都记着呢。” 张炅被他拿话堵住,有些语滞。 晏惟初亲政不过月余,他们还真摸不透这小皇帝的脾气。 那夜西苑宫变,全城戒严,他们收到消息立刻赶去西苑迎晏惟初回宫,也实在是之前那十年被摄政王和谢太后折磨打压得够呛。勋贵势大,有兵有刀,他们这些文官在朝堂上说不上话,如今迎回幼帝,小皇帝若想对抗那些外戚武勋,自然会投向他们,只要拿捏住晏惟初,何愁将来。 但晏惟初,显然不按常理出牌。 “陛下为何不经内阁直接下发圣旨,甚至让一个宦官去传旨?”另一次辅开口,语气相当不客气,近似质问。 晏惟初手上一顿,终于抬眼看去。 次辅林同甫涨红着脸,理直气壮回视他。 “圣旨下发必经内阁和六科审议附署……” “所以呢?”晏惟初不含情绪的声音问,“朕下的是中旨,为何要经过内阁和六科?” 从前太后与摄政王可没少用皇帝的名义下发中旨,这些人大抵是不敢置喙的。 如今倒不知是欺负他不懂,还是想以此给他下马威。 “谢世子于国有功,朕只是想犒赏他,也不行吗?”晏惟初敛着眉,很不高兴。 他当然知道这些人的想法,期望他将谋逆案扩大化对勋贵开刀,只怕外面那些共天下的传言就出自这些人的手笔,而他非但没有如他们愿反而另给谢逍封了侯爵,岂会让这些人心中舒坦。 他看这些人是想把他也当傻子罢了。 张炅责怪道:“陛下想要犒赏镇国公世子,金银珠宝、良田美妾,这些都可以,实在不应该再给镇国公府一个世袭侯爵。” 甚至连知会他们一声都没有。 余的人纷纷指责起晏惟初的不是,连“功高震主”这样的禁忌之言也出了口。 这群老倌儿年纪最轻的也比晏惟初大上两轮不止,摆明了倚老卖老欺负他这个小皇帝。 晏惟初冷眼瞧着众人嘴脸,忽然面露哀伤色:“这不行,那不行,那我就不当这个皇帝了,让母后回来继续主持朝政吧。” 张炅大惊失色:“陛下不可!” 谢太后回来他们哪还来的机会打压那些武夫! 众人火急火燎地劝阻起晏惟初打消这荒唐念头。 晏惟初看够了戏,目露鄙夷:“那就算了吧。” 一众阁老这才意识到被他耍了,但刚情急中他们已然对那道中旨松口,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谋逆大案朕之前就说了由锦衣卫一力查办,不需要其他人再插手。”晏惟初丢出这句,不容反驳,低头继续画他那幅画——谢逍回京那日飞身跃上失控的烈马,从容拉住马缰、揪住马辔的那一幕。 立于下方的一众人不知道他在画什么,今日既已落了下风,再劝阻似乎也毫无意义。 晏惟初又似想到什么,吩咐:“朕打算为生母郑妃追封太后,上谥号,你们让礼部操办着吧,选几个合适的美谥先让朕看看。” 众阁臣讪讪退下了。 片刻晏惟初让赵安福去将其中一人叫回来。 他先前看得真切,这些人里只有这个站在最末尾的刘诸与众不同,从头至尾一声不吭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刘诸,肃州人,景淳六年以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入内阁,排位最末,是这些阁臣里的透明人。 晏惟初看着对方毕恭毕敬地上前见礼,心道这人倒是比他那位倨傲的表哥要识趣得多。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4节 他开门见山道:“朕欲派人去接替朔宁总兵一职,刘公是否有合适人选推荐?” 刘诸直言问:“陛下调定北侯回京,是为夺他手中兵权?” 晏惟初道:“不然呢?” 刘诸沉默了一下说:“臣知道了。” 调回京待任,授虚职散衔这些都不稀奇,但再给一个世袭侯爵,未免太超过了。这小皇帝的心思,果真不好揣测,外面那些人只怕要失望透顶。 “刘公若是想问朕是否当真怕他功高震主。” 晏惟初落下最后一笔,谢逍的骁勇英姿跃然纸上,点睛之笔是落于肩头的一簇玉兰,衬得画中人愈显丰神俊秀、落拓洒脱。 他盯着自己亲手画下的画作,轻轻莞尔:“倒也不是,朕这表哥有本事,朕可是仰慕得很。”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朕可是喜欢得很~ 第4章 少将军你嫁了算了 不夜坊,坐落于城北昆水琼云岛上,上京城最大的销金窟,与浮梦筑齐名。 浮梦筑前些日子被锦衣卫查抄封楼了,于是这边人声更鼎沸。 去岛上唯有一条水路,精致的画舫,连划船人也是眉眼含春的二八姝丽。 晏惟初抬目远望,岛上楼台层叠,千万盏红灯映在水面上,不似人间灯火。 上岸后便有堂倌引路,走过一段九曲栈桥,又穿越重重珠帘,处处香粉弥漫、暖意熏人,娇声笑语不绝于耳畔,抬头便见堂上悬挂的“千金一醉”匾额。 晏惟初驻足看了片刻,堂倌躬着腰满脸谄媚,为他介绍楼中种种。 这小郎君看着面生,像是第一次来,带了四五随从,眼尖的堂倌早已看出他必出身非凡。 晏惟初没做声,身后赵安福递出一锭金子,开口:“要间清净的院子,上些茶水点心便可,不需要人伺候。” “好嘞,您几位请这边!”堂倌兴高采烈道。 穿过大堂,豁然开朗,越往山上走越幽静。 喧嚣远去,唯余丝竹靡靡音。 途经一处花廊时,却有不长眼的人来找不痛快。 喝多了的醉鬼撞开堂倌扑到晏惟初身前,眯着眼睛打量他,神色猥琐,喷出酒气:“这是哪里来的美人?算你运气好,今夜你是爷的了。” 伸过来的手就要抓上晏惟初手腕,下一瞬锦衣卫手中刀出鞘,一左一右架住了这泼皮的脖子。 醉鬼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暴喝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好大的胆子!” 晏惟初面无表情地示意:“掌嘴。” “使不得!”那堂倌惊道,他不知道这几个乔装打扮换了普通佩刀的人便是锦衣卫,却认得对面那醉鬼,“他是镇国公府的少爷,使不得啊!” 晏惟初又看了一眼那犹在叫嚣的醉鬼,凉道:“镇国公府中子嗣如此跋扈淫逸、放浪形骸,只怕他们老祖宗知道了,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亲自掌他的嘴。” 被架住的那个勃然大怒:“放你娘的狗臭屁!你敢侮辱老子先祖——” 赵安福扬起手,用力扇了过去。 那堂倌被晏惟初的气势镇住,低头退开到一旁,身子躬得更低,再不敢言语。 夜更沉时,晏惟初坐于山间一处雅阁内喝茶,望向窗外远远近近的灯火。 上京城没有宵禁,不只这里的不夜坊,这一整座偌大的京都四处火树银花,一派盛世之景。 就不知这样的锦绣之下,究竟又藏了多少魑魅魍魉。 片刻,门外锦衣卫进来禀报,说这不夜坊的东家就在外头,想见一见他这位贵客。 晏惟初心知方才的事必不能善了,他本也是故意为之。 搁下茶盏,他随口示下:“让人进来。” 郑世泽进门便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这一行人,凶神恶煞的带刀侍卫、面白无须的老倌,以及,悠闲坐在那边品茶用点心的少年郎。 他是个人精,知道这些人敢对镇国公府的少爷动手必定不是一般人。 再看眼前景象瞬间醍醐灌顶,哪还有不明白的,慌忙上前跪下,重重磕头:“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晏惟初冷漠道:“朕不安。” “……”这人正想抬起来的脑袋又磕了回去。 晏惟初晾了他一阵,终于说:“平身吧。” 这郑世泽抬头,眼里已经蓄了一包泪,跪着往前挪动几步,抱住晏惟初的腿嚎啕大哭:“陛下,哥哥我终于见到你了啊!” 晏惟初的嘴角慢慢抽动了一下。 * 琼云岛心位置最好的地方,是一座戏楼,也是这不夜坊中最热闹之处。 谢逍在二楼的雅间内独自坐了片刻,有人推门进来。 房门阖上,来人上前单膝跪地行军礼:“末将曹荣见过少将军!” “起来,坐。”谢逍立刻示意他起身说话。 这人是朔宁镇驻军里的一名参将,这次回来京中述职,待不了几日又要外调去别处。谢逍已经卸下了朔宁总兵一职,不好再与他私相授受,只能约在这种地方见面掩人耳目。 曹荣是个粗人,坐下自己倒了杯水猛灌两口,一抹嘴说:“末将这两天在京里都听说了,那小皇帝把少将军你叫回京,给你封爵封赏,但不给官位就这么晾着你,打算用过就扔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 “少说两句吧,”谢逍冷言提醒,“这里是京城,你有几条命敢这样胡言乱语?” 曹荣的脖子一缩,也意识到自己太过口无遮拦了点,却心有不忿:“少将军你才二十岁,总不能现在就留在京里养老吧?” “有何不可?”谢逍的语气平淡,对这事仿佛丝毫不在意。 曹荣问他:“少将军你知道调去朔宁接替总兵位的人是谁吗?” “邴元正。”谢逍平静说出一个名字,他在京中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也已听说。 曹荣“嘶”一声:“小皇帝这是铁了心要夺兵权啊。” 若是派个其他人去朔宁,那些将士们未必服他,但这邴元正不一样,这人本就是当年跟随谢老国公一起征战沙场的军中大将。 从前谢老国公统领乌陇、燕安、朔宁三镇近四十万兵马,威势不可谓不煊赫,手下也各个都是猛将。 两年前老国公病逝,谢逍的父亲谢袁魁继任国公位,节制乌陇、燕安两镇兵马,谢逍则被调去朔宁。那时邴元正在谢袁魁麾下,因为一些事情得罪了这位本事不大心眼却不小的新任国公爷,被谢袁魁随便安了个罪名上报朝廷,当时把持朝政的谢太后是谢袁魁的亲姐,这便帮着给邴元正定罪把人革职流放了。 一直到几天前,小皇帝突然起复邴元正,一纸调令把人派去了朔宁。 将一个出身边军,又跟谢国公有仇的大将派回去接替谢逍的位置,小皇帝的用意可想而知。 谢逍喝了一口茶,微微摇头说:“陛下没有外人以为的那样软弱可欺,他只是年纪小,无害表象易迷惑人而已。” 即便那日小皇帝在自己面前处处示弱,但谢逍直觉这位皇帝陛下不是个好相与的。 隐忍十年,一朝逼宫夺权,迅速拿回锦衣卫和其余亲军几卫的控制权,怎会是软弱可欺之人。 曹荣好奇问:“当真?” 谢逍随口说道:“锦衣卫现在的指挥使崔绍,是淮安侯的儿子,淮安侯府跟摄政王有姻亲关系向来相交甚笃,只是一直有传言崔绍跟他爹不对付,甚至闹到几近断亲的地步,陛下怎么联系上他的不知道,但很显然利用了这一点,让崔绍投向了陛下。 “所以逼宫那夜崔绍当机立断斩杀上峰,按住了听命于太后的那些人掌控整个锦衣卫,又拿着陛下旨意强硬接管了五城兵马司。 “再有就是逼宫这事京营从头至尾按兵不动冷眼旁观,等同默许,也是陛下算准了的。京营总兵官是宁国公,宁国公府是先帝母族,比起陛下,他们应该更不愿意看太后掌权。 “而且,那些文官也早就迫不及待想要陛下亲政,暗中帮忙的不少,所以那夜的逼宫几乎是个必胜局。” 谢逍虽才回京,对这些事情却心知肚明,越是这样他越不想招惹那位颇有心机的小皇帝。 曹荣闻言咂咂嘴:“听说皇帝他都把太后软禁了,现在又给少将军你一个世袭爵位,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安抚吧,”谢逍淡道,“给京中众勋贵释放信号,他不会对他们下手,至少现在不会,所以所谓谋逆案也只处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不过,等到陛下彻底掌控京中兵权后就不一定了,也快了,亲军十二卫将领现在都换成了他从西苑带出来的那些人,尤其锦衣卫完全听命于他,五城兵马司也到手了,下一步就是五军都督府手里的京营和京卫了。” 至于爵位,现在能给,以后也能找由头收回去。 曹荣听得有些心惊肉跳:“皇帝怕不是要对镇国公府下手吧?少将军你打算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不会,”谢逍很冷静地说,“只要我那父亲还是乌陇、燕安两镇总兵,便不会,至于以后,是福是祸,反正也都躲不过。” 提到谢逍那个不成器的父亲,曹荣不由气愤:“国公爷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回京之前听到乌陇那边来的消息,说国公爷知道皇帝又给了少将军你一个侯爵,动了心思想上奏换世子。 “他偷偷把自己小老婆扶正不说,还想让那娘们生的崽子取代少将军你的位置,将来小崽子是国公,少将军你只是侯爵,还要被那小崽子压一头,凭什么?” 谢逍仿佛早已知晓这事,神色泰然:“这也是陛下的阳谋,用这种方式离间我们父子,他确实如愿了。” 曹荣听罢只觉牙酸:“这小皇帝年岁不大,心眼倒真不少。话又说回来,我昨天刚到这里就听人说礼部已经在奏请皇帝立后了,大小姐必要嫁进宫,那少将军你以后不还是皇帝的小舅子?” 谢逍蹙眉,他不愿意阿姊嫁进宫,阿姊自己也不愿意。 曹荣猜出他所想,笑呵呵地打趣:“但这皇后必得是国公府的女郎,除了大小姐,也没其他适龄的了。少将军你倒是也没成亲,总不能你替大小姐嫁吧,那也得小皇帝肯要啊。” 谢逍无奈:“莫要胡言乱语。” 曹荣反而来了劲,一抚掌说:“太祖皇帝当年只说皇后必出镇国公府,也没说男后不行啊!要不少将军你嫁了算了,也免得那小皇帝一直疑神疑鬼想拿你开刀。” “就不知道小皇帝是什么性情的,长得如何,”这厮口当真无遮拦惯了,越说越没边,“少将军你索性就委屈一下……” 谢逍搁下手中茶盏,敬谢不敏,掷地有声:“免了。”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谢逍:不约 以后的谢逍:好好好! 第5章 点一出游龙戏凤 雅阁内,哭了一顿的郑世泽刚站起来,却听晏惟初问:“朕刚进来时看到你那‘千金一醉’的匾额,你这不夜坊这般热闹,怕是能日进万金吧?” 郑世泽“噗通”一下又跪了下去。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5节 “跪什么,”晏惟初的目光移过去,目露嫌弃,“朕与你是自家人,朕已经免了你的礼,何必这样跪来跪去的。” 郑世泽哪敢起来,就怕晏惟初来者不善。 “那什么……那都是夸大其词的,真没那么多,陛下若是想要,这不夜坊赚的银子,我愿意给陛下您五成,不,六成!” 晏惟初眉峰一扬:“你们之前就是用这种方式贿赂了朕那位王叔,才没让他把你这里抄了?” 郑世泽苦不堪言,果然,他这表弟什么都知道。 晏惟初冷笑。 郑家是他的母家,眼前这个才是他亲表哥,但他登基之后被谢太后阻拦,再没见过郑家人而已。 不夜坊开了十几年,先帝在位时郑妃是宠妃,他们自然开得起来。后来摄政王掌权,郑家不但让利一半出去,还按岁给那位摄政王进贡江南美人和奇珍异宝,这才将这里保下了。 郑世泽试图解释:“陛下明鉴,我和父亲这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逼不得已啊,我们这心里当真一直是向着陛下的。那夜陛下成大事,我收到消息,当即借口走水把外面那些画舫都烧了,那夜在这里寻欢作乐的朝中官员都被困在这岛上,没能回去给陛下您添乱找麻烦……” “行了,朕知道了。”晏惟初直接打断他,不愿听这些废话,他自然知道,若非这郑世泽知趣,他今夜也不会过来这里。 “起来吧,”晏惟初示意,“朕已经追封了太后,舅舅现在也有了伯爵位,以后你们也算是勋贵了,别还是这样咋咋乎乎的丢朕的脸。” 郑世泽从地上爬起来,面上不敢说什么,却忍不住腹诽他们这种靠外戚关系恩封的流爵,算个哪门子的勋贵,他爹是伯爵,他连个世子都混不上。 晏惟初这才掀起眼皮,打量了他两眼。 同样是表哥,这差距…… 晏惟初生母出身太低,江南商贾之家,说白了就是那些江南士绅献给先帝的瘦马。 他能登上帝位纯属先帝儿子少他运气好,加上同为庶子承大位的先帝不愿意谢家再出一个皇帝,为他铺了路。 大靖立国至今一百六十余载,看似太平盛世,实则内忧外患——武将勋贵和文官士大夫互相攻讦、明争暗斗,朝堂吏治腐败、乌烟瘴气,北部蛮夷不时寇边打秋风,东南沿海倭患横行、水深火热。 晏惟初是真不愿意做这个费心费力的皇帝,但他更讨厌被人掌控当个傀儡。 可惜能信任的人太少,亲表哥不堪大用,那位谢表哥嘛…… 视他如洪水猛兽。 “舅舅在江南日子过得挺滋润吧?”晏惟初忽然开口,“他的船队出海每年能有多少利润?” 郑世泽大惊失色,没想到晏惟初连这个也知道,又要跪下去,被晏惟初眼风一扫,制止住了:“说实话。” 郑世泽两股战战,大靖有明确的禁海令,走私出海被查获可是要砍头的! “这,我……” 晏惟初身后锦衣卫的刀出鞘一截,“唰”一声,吓得郑世泽立马又跪了下去。 “都说了别跪,”晏惟初偏头盯着他,放轻的声音反令人毛骨悚然,“朕有那么吓人吗?” 郑世泽以头抢地,他印象里的表弟还是当年软绵绵的一只小白兔,怎么十年不见变这么吓人了? 晏惟初手指点了点,锦衣卫的刀回鞘。 郑世泽终于战战兢兢开口交代道:“少则一二十万,多则三四十万两银子也是有的。” 晏惟初皱眉,大靖国库岁入全部折合白银也不过二千多万两,这些商贾走私出海果然是暴利。 “朕知道了,你们继续做吧。”晏惟初冒出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句。 郑世泽愣住,不敢置信地抬头:“啊?” 晏惟初看着他,似笑非笑:“但是利润朕八,你们二。” “……”郑世泽哽住。 晏惟初问:“怎么,不愿意?” 郑世泽到嘴边的话咽回,他要是说不愿意怕是今晚脑袋就要搬家,他这个表弟大概不会顾念什么手足亲情:“……愿意。” 晏惟初吓唬够了人,这才说:“你回去写封信给舅舅,告诉他朕的意思,朕日后会开海,但还没到时候,朕现在穷得很,让他先送点银子给朕这个外甥花花。 “日后即使海禁令解除,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出海,能不能拿到资格得朕说了算,但你们是朕的母家人,朕不会亏待你们。否则到那时还想走私的,被抓到可就不只是砍头那么简单,只怕会九族不保。 “你和舅舅都管好嘴巴,开海之事若是现在走漏了一点风声,朕唯你们是问。你俩给朕夹着尾巴做人,跟江南那些黑心肝的士绅少些往来,把自己屁股擦干净点,要不出了什么事别说朕不给母后面子。” 郑世泽被他这打一棍子又给颗枣,连恐带吓地整懵了,半晌回过神,咽了咽唾沫,问:“陛下,您真要开海啊?” 晏惟初暂时不想多提这事:“嗯。” 郑世泽:“……知道了。” “以及,”晏惟初的声音一顿,继续道,“有朝中官员或其家人子嗣经常在你这里一掷千金的,名单整理成册交给朕。” 郑世泽不明所以:“陛下您要做什么啊?” 晏惟初冷嗤:“他们既然这么有钱,不如都送些来给朕花。” “……”行吧。 晏惟初忽然又想到什么,说:“刚镇国公府的那个,朕不管是谁,要是还敢在这里闹事,你把人直接扔水里去,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 郑世泽赶忙赔笑:“那是、那是,都听陛下的。” 他也转过弯来了,他爹现在可是国舅,怕个屁! 晏惟初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样,愈觉嫌弃。 “以后出去不许自称朕表哥。” 郑世泽:“……啊?” * 谢逍与旧部下闲聊许久,守在外头的一个随从进门来,告知他国公府的三郎也在这不夜坊中。 “三少爷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教训一顿掌了嘴,刚嚷嚷着要拆了这不夜坊,被这里东家扔湖里去了。” 谢逍闻言脸色微沉,吩咐:“不用管。” 曹荣感叹:“这三少爷也够能惹事的,少将军你留在京中面对那一大家子人,日子只怕不好过吧?” 谢逍喝完最后一口茶,微微摇头:“托陛下的福,我现在有自己的侯府,不用跟他们挤在一块。” 曹荣这才放下心:“就是不知道这三少爷得罪的是什么人,连国公府上的少爷都不放在眼里,这不夜坊的东家也够大气,敢直接把他扔水里。” “天子脚下是谁都不稀奇,”谢逍放下茶盏,“至于能在这里开得起店的,想也不会是普通人。” 曹荣先走了。 谢逍又独自坐了片刻,这才起身出门。 一楼堂中戏台上正热闹,他凭栏驻足看了一阵。 郑世泽带着晏惟初跨步进门,方才他送晏惟初出来路过这戏楼,讨好问晏惟初既然来了这有无兴致听戏,晏惟初不置可否,便跟着他进来了。 这边人多嘈杂,晏惟初没有过多逗留的意思,就只站在后方看了看。 赵安福忽然上前一步,小声提醒他:“陛下,那边的人似乎是定北侯。” 晏惟初顺着老太监示意的方向抬眼望去,二楼西侧的扶栏边,停步那里的人确实是谢逍。 他这表哥神色有几分散漫,身边也无人陪着伺候,倒不像是专程来这里享乐的。 晏惟初下颚微扬,示意一旁的郑世泽:“打听一下,刚定北侯在这里见过什么人。” 郑世泽叫来楼中管事,管事很快来回复:“来见定北侯的人似乎是名武将,外地来的生面孔,就他俩,也没点人伺候,那人已经走了。” 晏惟初没有细究,目光落向谢逍侧脸逡巡片刻,忽然问郑世泽:“你这戏楼里,能点戏吗?” 郑世泽赶紧点头:“能!” 晏惟初的视线没有收回,唇角微扬:“朕要点一出《游龙戏凤》,送给那位定北侯。” 郑世泽脸上笑容一滞,还道是自己听错了:“……当真?” 晏惟初道:“有何不可?” 郑世泽眼珠子转动,顺着晏惟初视线方向瞥了眼前方楼上那位玉树临风的定北侯……嘶。 一出戏听完,谢逍已准备走,有小厮过来,客气告知楼下有位郎君点了一出戏送给他,请他留步一听。 谢逍顺着小厮所指方向看去,瞧见晏惟初,目光微顿。 晏惟初抱臂,笑着冲他颔首示意。 谢逍并未认出晏惟初,只一眼便移开视线。 台上好戏开场。 这出戏说的是微服出巡的皇帝路过一酒家,见掌柜之妹甚美,乃加调戏,后实告以皇帝身份,纳其为妃。[注] 谢逍看着,始终面色如常。 戏唱到一半,他已转身下楼,自侧门出了戏楼。 郑世泽“嘿”一声:“这定北侯好大的架子,这么不给面子嘛。” 晏惟初幽幽叹道:“朕这表哥,真是不经逗。” 郑世泽瞬间闭了嘴,原来这位才是您表哥啊? 再说了,调戏表哥是什么道理…… 作者有话说: 郑世泽:谁还不是表哥了w 注:游龙戏凤的戏曲介绍出自百科 第6章 您行您自个上 城东太师府。 晏惟初走进亭中,坐着的老者全神贯注在面前棋盘上,似未听到脚步声。 晏惟初上前伸出手,落下一子,帮先前被围困的黑子杀出一角,豁然开朗。 “陛下!” 太师章文焕抬头看到他,欲起身见礼,被晏惟初制止:“先生坐着吧,不必多礼。”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6节 他自己也在对面位置坐下,执黑子继续与之对弈。 章文焕捋着长须:“陛下这棋艺是越发精进了,臣自愧不如。” 家丁上来茶,晏惟初端起喝了一口,随意说道:“先生教得好。” “陛下特地过来,怎不提前让人说一声,臣也好出去接驾。”章文焕道。 晏惟初不在意地说:“没什么事过来看看先生而已,朕与你也有好几年没见了,先生腿脚不便,不必兴师动众。” 章文焕是先帝留给晏惟初的辅政大臣,从前的内阁首辅,景淳六年因受腿伤从首辅位置上退下来,只留了一个太师的虚衔,不再过问朝堂事。 实则是被迫退休,被摄政王和谢太后搞下去了而已。 之前章文焕还在朝中时,与另几位帝师坚持每日轮流去西苑为晏惟初讲学,那时晏惟初还能借由他们接触外面。 等到章文焕回府中颐养天年,之后这四年小皇帝才真正是等同被圈禁了。 从前晏惟初年岁还小时曾问章文焕何以解困,章文焕告诫他须忍耐,徐徐图之以谋将来,他确实记住了。 “朕刚亲政,才觉朝中诸多事情并非如朕所想,总有力不从心之感。”晏惟初近似叹息一般,“若是先生你未受伤,能回来帮朕就好了,可惜。” 章文焕平静落下棋子:“朝中亦有不少能人谏臣,陛下自可信任倚仗他们。” “谏臣啊,”晏惟初嚼着这两个字,意味不明地笑笑,“这些时日朕倒是收到不少朝臣上奏,要朕从重处置万玄矩这个东厂提督,仿佛朕不照着做就是那昏君一般。 “还有说他牵涉谋逆一案的,朕虽然把他下了诏狱,可他毕竟是母后宫里出来的人,说他造反不等同说母后造反吗?朕怎能做这大逆不道之事呢?” 他说罢咂了一口茶,又继续:“也不知道外头那么多人,为何偏要跟一个宦官过不去。” 章文焕微蹙起眉,静了片刻,说:“陛下初亲政,除奸佞肃朝堂做万民表率,并无不好。” 晏惟初却问:“万玄矩是奸佞吗?他所作所为不过是听命于母后行事,又有什么错呢?朕看着那些人的言论,实在不懂,还请先生为朕解惑,何为忠何为奸?” 章文焕抬目看向他:“陛下是天子、君父,听命于陛下行事之人自然是忠。” 晏惟初恍然:“所以万玄矩听母后的不听朕的确实是个奸臣,如此说来,这满朝文武怕都没几个真正的忠臣了。” 章文焕微微摇头:“陛下这是着相了。” 晏惟初便问:“所以先生也赞成料理了那阉人?” 章文焕只道:“陛下自幼聪慧,想必心中早已有成算。” 晏惟初眨眨眼:“可朕想要先生给朕出个主意。” 沉默片刻,这位老太师说:“陛下若是觉得难办,可以让别人替陛下去办这事。” 晏惟初嘴角的笑意略收,没再说什么,注意力落回了棋盘上。 赵安福默不作声在旁伺候。 一时间只闻落子声。 许久,晏惟初落下最后一子,再次抬眼看向面前这位太师,说:“先生教诲,朕铭记于心。天色已晚,朕也该回宫,就不叨扰先生了。” 章文焕起身恭送他。 直至晏惟初远去,老太师的视线收回,看向棋盘——白子棋差一着,输了。 走出太师府,上车时晏惟初忽而驻足,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前方灰蒙蒙快要下雨的天。 “做皇帝也没什么意思。” 他轻声喃喃,身后赵安福等人低了头,不敢应声。 静默之后,晏惟初迈步进车中,车门合上,辘辘远去。 御驾没有回宫,径直去了西苑瑶台。 比起皇宫,晏惟初还是更喜欢这里。 刚进门崔绍便来求见,向晏惟初请示,一直关押在锦衣卫诏狱里的前东厂提督万玄矩要如何处置。 这位万公公是谢太后最宠幸的宦官,这些年打着太后名号做过不少阴私缺德事,可以说臭名昭著。 “先押着吧,等你们将东厂上下彻底清理了一遍再说。”晏惟初随口吩咐。 崔绍低头应下,陛下让他们锦衣卫先自查,再查东厂,总归是对他们没那么信任,但陛下示下的事,他照着做便是。 崔绍退下后没多久,郑世泽也来了。 这小子进门毕恭毕敬地行了礼,递上晏惟初之前说要的名册:“都在这上面了,凡是在我那里一次享乐花费过百两的,都记了名字,请陛下过目。” 晏惟初接过来扫了眼,京里京外的功勋大臣,怕有半数都榜上有名,就算本人没去过的,也总有家中不成器的子孙往那销金窟里潇洒。 郑世泽面上恭敬实则肉疼得很,这些可都是他的金主,也不知道小皇帝打算做什么。 晏惟初看罢便随手扔到一旁,问郑世泽:“朕想拉拢个人,但朕许诺的高官厚禄他看不上,金银财帛也不动心,你说朕还能怎么打动他?” 啥?还有这种人? 郑世泽撇嘴道:“能入陛下的眼那是他祖坟冒青烟,哪里来的不识抬举的东西。” 晏惟初不悦:“你怎么说话的,他是朕表哥。” 哦,表哥。 郑世泽瞬间懂了:“定北侯的话,确实有些难办,他毕竟是谢太后的侄子、镇国公府的世子,高官厚禄、金银财帛他都有了,看不上陛下给的那些也正常。” 晏惟初目露幽怨色。 郑世泽被小皇帝这目光盯得发怵,脱口而出:“那就用美人计!”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郑世泽快速说道,“定北侯在边关长大,镇日面对的都是一帮丘八大老爷们,估计没见过什么真正的美人,枕边风这招对他保准好使。” 晏惟初嘴角轻抿,没有立刻表态。 郑世泽嘿嘿笑了几声,来劲道:“再说了,现在外头都在传他老爹把个小妾抬为国公夫人,还想为那小妾生的小儿子抢他的国公世子位,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色’这一个字说不定就是定北侯的死穴。” 请换世子这事不必郑世泽说,乌陇那边送来的题本这会儿就在晏惟初手里。 镇国公谢袁魁原配早逝,在边关纳了一门小妾,这本没什么,但谢袁魁是个耳根子软脑袋也不太清楚的混不吝,被这颇有心机又给他生了个小儿子的妾侍哄着,老国公一去世立马上奏要将这小妾抬为正室、加封为国公夫人,谢太后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便给准了。 所以晏惟初这边刚给谢逍封爵,谢袁魁立刻以按制谢逍需将国公世子位让出为由,提出要将世子的位置给他小儿子,毕竟小儿子如今也算是嫡子,承爵理所应当。 这般家风不正,难免落得让人耻笑。 郑世泽越说越觉得是这个理:“这美人也好找,陛下这里若是没有,我可以帮陛下从不夜坊寻些清倌来,我那里江南美人多得是。” 晏惟初嫌弃道:“定北侯不是那样的人。” 就连那夜在浮梦筑,若不是他被人下了药,也不会那般。 “……”郑世泽摊手,“那陛下自己想吧,我也没辙了。” 默然一阵,晏惟初松口:“你挑些人,过两日带来这里吧,让朕先掌掌眼。” 郑世泽兴高采烈地应下:“好嘞,包陛下满意!” * 郑世泽说干就干,第二日便挑了二十个美人,亲自送来瑶台。 赵安福也自掖庭和教坊司内选了几十人,一并送到御前。 环肥燕瘦、殊色奇异,各有千秋。 郑世泽兴致勃勃地评头论足,这个冰肌玉骨,那个才貌双绝,又有那明眸皓齿、顾盼生辉者,怎一个美字了得。 晏惟初靠坐御座上,冷眼扫视全场,却不知是何想法。 赵安福出声,让众女各自上前一步,自报家门。 那些过于拘谨、呆笨者,立刻便被筛了下去。 再之后,琴棋书画又或别的,分别展示一番。 赵安福小心翼翼打量着晏惟初的神色,替他决定是去是留。 郑世泽原本还想着借机和晏惟初拉近一下关系,这会儿直觉晏惟初似乎不太高兴,便也不敢多说话了。 这一轮过去,只剩三十人。 晏惟初终于开口:“问问她们有无念过书,四书五经学过多少,吟诗作对能否答得上来。” 郑世泽:“……” 他怀疑那位定北侯自己都不会吟诗作对。 这一下又筛去了二十余人。 场上只余最后七八人,晏惟初示下:“再问她们有无习过武,熟读过兵法也行。” 连赵安福都忍不住出言提醒:“陛下,这只怕有些强人所难……” 晏惟初坚持:“问吧。” 郑世泽望着那一个一个接连被筛下去的美人,只觉无语凝噎。 不就是赏赐臣下几个美妾吗?您兴师动众亲自挑选就算了,您又要聪明伶俐,又要色艺双绝,又要满腹经纶,甚至还要文武全才…… 您行您自个上得嘞!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上就上 第7章 他好男色啊! 卯时初,奉天门前升御座。 鞭响,鸿胪寺一人上前,提声唱:“入班。” 文武官员执象牙笏,分两班齐头并进步入御道,一拜三叩。 晏惟初高坐御座上,耷着眼有些精神不济。 从前住西苑时懒散惯了,每日日上三竿才起,亲政之后日日早起上朝,让他颇为不适。 “都平身吧。” 晏惟初的目光扫过下方众臣,也只看得清站在最前排的几人,左侧是内阁六部天官,右侧是一品武勋重臣。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7节 谢逍不在其中,那位定北侯回京两个月尚未任实职,不需要上朝。 晏惟初心不在焉地听着下方各人奏事,不时点头摇头,给出处置意见。 所有人都看得出这小皇帝虽才亲政不久,但杀伐决断很有自己的想法,并非那软弱可欺的主。 一个时辰后,鸿胪寺官员再次问众人是否还有事要奏,有御史出班上前,躬身直言:“臣请陛下下旨,即刻从重处置奸宦万玄矩!” 晏惟初撩起眼冷淡看去,站于下方的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正神色凛然地痛陈万玄矩条条罪状。 这些陈词滥调晏惟初早听腻了,弹劾万玄矩的奏章全在他内书房案头留中,他连看一眼都嫌多余。 待到这位御史大人义愤填膺、口沫横飞说罢,晏惟初开口,只有两个字:“不允。” 那御史先是一愕,随即“噗通”跪下,痛心疾首高呼:“陛下!此贼不除,神器蒙尘,社稷危矣!” 晏惟初神色淡漠,首辅张炅也上前劝道:“陛下,万玄矩押入诏狱已有不短时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尽快决断。” 晏惟初冷冷望向他,张炅强硬重复:“请陛下决断!” 众阁臣纷纷上前,同样是一句请他这个皇帝决断。 见晏惟初不予反应,张炅也跪下,然后是其他阁臣、六部官员,直至所有文官,即便有不合群的看着同僚都跪了也不好站着,只能跟着一起跪下去。 武将那头见此情此景,各自交换眼神。 万玄矩这个没卵的阉货他们也看不上,不过这厮是太后的人,多少会给他们这些勋贵面子,折腾的大多是文官,所以皇帝处不处置的,他们倒是意见不大。 但见晏惟初面色已难看至极,他们不敢说什么也只好陪着跪了。 从先前张炅带头跪地起,这样的场面已然形同逼宫。 晏惟初最厌恶的就是被别人逼迫,越是逼他做什么他越不想做,他冷眼看着下方跪了一地的朝臣,一句话没说,起身拂袖而去。 众人跪了半日,再抬头时,御座上哪还有皇帝的影子。 晌午之时,晏惟初人已到了西苑。 早上下朝后他一回寝殿,立刻让赵安福吩咐众人收拾东西,他要搬家。 敢逼宫,你们自己玩儿去吧,朕不奉陪了! “陛下,东西搬回来都收拾妥当了,”赵安福估摸着晏惟初气消得差不多了,才敢凑上前告知他,“宫里那边刚传来消息,张首辅带着众臣还跪在奉天门前,想要您下旨处置万玄矩……” 晏惟初冷漠道:“爱跪就让他们跪着,派个人去传朕口谕,自今日起朕搬回瑶台,早朝取消,奏章送来这边,他们要见朕就滚来这里见,若有要事,朕自会传谕召开午晚朝。” 午后,在诏狱里关了两个月的万玄矩被押至御前。 这位万公公做了十年的东厂提督,深得谢太后宠幸,从前就连锦衣卫也要听命于他行事。这阉货帮着谢太后排除异己恶事做尽,那些文官弹劾他的每一条罪名都是真的,但那些人自己也不干净,不过是狗咬狗罢了。 那夜成事之后这厮便下了狱,晏惟初特地让锦衣卫去清理东厂,不堪用跪得不够快的人都杀了,现在的东厂就是拔了牙的老虎,比狗都不如。 万玄矩撅着屁股匍匐在地,脑袋重重磕下去,跪得恭恭敬敬没有一丝怨言。 他深知自己一个阉人再风光唯一的倚仗也只有皇权,从前代行皇权的人是谢太后,所以他是谢太后最得用的一条狗。 现在小皇帝亲政,对他要杀要剐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他能活到现在表示小皇帝还想用他,那他以后就是小皇帝的狗,绝无二心。 晏惟初晾了他一阵,这才开口问:“知道朕叫你来做什么的吗?” “奴婢死罪,”万玄矩奴颜婢膝,半点不狡辩,“听凭陛下处置。” 晏惟初随手将一本参他十几条大罪的奏本扔过去,让他自己看:“你确实死罪,僭越窃权、祸乱朝纲,卖官鬻爵、蠹蚀国本,贪赃纳贿、戕害忠良,今日百官跪在奉天门前要朕活剐了你,朕看在母后面子上暂且留着你的狗命,以后要怎么做你可知道?” 万玄矩“砰砰”磕头,忙不迭地悔过,表示自己一定改过自新,再不做那些恶事。 “行了,你卖过官职给哪些人,将名单给朕,”晏惟初沉声打断他那些废话,“一个也不许漏。” 万玄矩连连称是:“奴婢定不再做那贪赃枉法之事,再不敢鱼肉官员、祸乱朝纲……” “朕没不让你鱼肉官员。”晏惟初冷不丁地冒出这句。 万玄矩一噎,惊讶抬头。 晏惟初将郑世泽给的那份名册也扔过去:“这上面的人,尽可以去敲诈鱼肉,这些人没有干净的,以你的本事根本不需要罗织罪名就能拿到他们把柄,尽可以对他们狮子大开口。 “他们孝敬你的金银财物九成收入朕的内帑,东厂可自行留下一成。从今日起朕允许你做的事情你才可以去做,朕不许的那些你要是敢动念头,朕便剥了你的皮,听明白了没有?” 万玄矩当即以头抢地:“奴婢领旨!” 奉旨鱼肉官员吗?嘶…… * 傍晚时分,锦衣卫来报,说那位定北侯又去了那不夜坊。 晏惟初支着下巴问赵安福:“你说是朕给表哥挑的美人他不喜欢吗?人送去侯府他便丢去绣房看也不看,倒是隔三差五地往不夜坊跑,真是浪费朕一番心意……” 赵安福压根不知道怎么回答,小皇帝是他看着长大的,但小皇帝的心思他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走吧,”晏惟初起身,“朕也去不夜坊看看。” 赵安福立刻命人去安排车。 郑世泽收到消息,匆匆赶来栈桥码头迎接晏惟初。 为免遇到朝臣,郑世泽领他走小道,笑问他:“陛下特地过来,又是来看那位谢表哥?” 这小子最近胆儿肥了,还敢调侃晏惟初。 晏惟初懒得计较,只问:“他在戏楼?” “可不是,”郑世泽稀奇道,“我还从没见过他那样的,三天两头地来,来了只在戏楼里坐,也不点人伺候,就他一个人,坐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便走,我看他也不是真喜欢听戏,都不知道跑来这里做什么。” 晏惟初倒是心知肚明:“他知道朕让锦衣卫盯着他,自污给朕看罢了。” 郑世泽愈不理解:“那陛下精挑细选送给他的美人,也没见他笑纳啊。” 那日晏惟初虽不情不愿,也勉强挑了四人送去定北侯府,谢逍不能抗旨人是收下了但一个没碰,这定力着实让郑世泽佩服。 “他知道朕算计他,防着朕呢,”晏惟初叹道,“朕这表哥,清高倨傲得很。” 郑世泽笑笑不说话,谁还不是表哥了,同人不同命耳。 郑世泽领晏惟初自侧门步入戏楼,停步在西北角清净处,一抬眼便看到坐于二楼南面官厢的谢逍。 今次谢逍身侧却还有别人。 模样清秀的郎君,是个生面孔,正与谢逍一起喝茶、听戏、谈笑风生。 晏惟初的目光微动,赵安福已经很有眼色地自锦衣卫那里问来消息,低声告知他:“陛下,侯爷身边那个,是国子监的监生,名苏凭,父亲苏崇阳曾是谢老国公麾下参将,这苏凭跟随他父亲在边关长大,几年前他父亲去世后他才回来京中,他与侯爷应是旧识。” 晏惟初尚未说什么,郑世泽先冒出一句:“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晏惟初到嘴边的话忽然不想说了。 “我听人说你最近经常来这里,就只是来听戏?” 苏凭侧头,问身旁明显兴致缺缺的谢逍。 谢逍轻颔首:“嗯。” “之后有什么打算吗?”苏凭担忧道,“皇帝调你回京只为夺你兵权,你打算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谢逍只说:“君要臣死,不敢不死。” 苏凭替他不忿:“你是于国有功之人,皇帝这样卸磨杀驴,未免过于让人心寒。我瞧这小皇帝也不是个好的,他对你这样刁难提防,对那奸宦万玄矩却一直拖着不杀,分明是非不分……” “慎言,”谢逍提醒他,“你还只是个生员,不要妄议朝堂事。” 苏凭咬唇,止住了声音,他确实犯忌讳了。 谢逍显然不愿多提这些。 皇帝的想法他能猜个大概,留着万玄矩,就是留着一把最好用的刀,尽可以对付皇帝想对付的那些人,等到这把刀没用了再斩断,也可给群臣一个交代,而皇帝自己藏在背后片叶不沾身。 越是清楚知道那小皇帝的城府,谢逍越警惕,毕竟皇帝要对付的人里头,镇国公府怕是排在第一位。 楼下,郑世泽忽然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难怪这定北侯对那些美人不动心,碰也不碰。” 晏惟初目光挪过去,眼里藏着不悦,眼神示意他有屁快放。 郑世泽乐道:“他身边那个,长得是真不错,这不很明显嘛,他好男色啊!” 晏惟初的神情一顿,面色显而易见地沉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你造谣! 第8章 朕要请表哥吃饭 辰时,晏惟初刚起身洗漱更衣,正在用早膳。 进来人禀告他,首辅张炅带着众阁臣和六部官员卯时初就过来了,就跪在外头,请陛下临朝。 晏惟初捏着银箸,慢条斯理地吃东西:“他们前几日还没跪够?来了多少人?” 下头人如实答:“一众阁老除了末辅刘公称病未到,其他人都来了,六部官员也有七八成在场。” “啧,”晏惟初耷着眼,“倒是齐心。” 一个时辰后,晏惟初终于现身,外头果然跪了一地的人。 众臣见到皇帝一阵躁动,有人大声喊:“请陛下回宫临朝!” 其余人附和,声音很快变得整齐划一,不断重复这一句。 晏惟初其实不想搭理他们,实在是被烦得不行,不能不出来。 张炅跪着上前,疾呼:“陛下!您才亲政,不可这般疏懒怠政、任性妄为,落得天下臣民耻笑啊!” 次辅林同甫趁势进谏:“陛下不可将万玄矩那奸宦放还!寒了吾等忠臣的心,助长谄媚佞幸之气啊!” 晏惟初的神色瞬间冷下了。 开口就是指责,真是给你们这群酸儒脸了。 这些人逼着他回宫、要他处置万玄矩,本质上是对皇权底线的试探和挑衅,他今日要是退了输了,日后必将一退再退,直至被这些人拿捏彻底沦为傀儡皇帝。 “朕不回宫临朝,并非不过问政事,朕信任尔等本事,尔等替朕多担待着些就是。” 晏惟初快速说道:“至于那万玄矩,说他牵涉谋逆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其他罪状亦有夸大其词、捏造事实之嫌,朕已命锦衣卫核查清楚。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8节 “他虽有过,罪不至死,母后以其年事已高,请朕宽宥于他,朕念他多年伺候母后有功,将功赎罪,赐了他一百杖责,令其闭门思过、改过自新,这事便到此为止吧。” “陛下!” 张炅还想说话,被晏惟初直接打断:“朕意已决,不必再提。” 这位首辅大人开始捶胸顿足、痛哭嚎啕,自责自己劝谏不了皇帝,愧对先帝和大靖列祖列宗。 表演欲之强,令人咋舌。 晏惟初冷眼旁观,深以为他不去那不夜坊戏楼登台演上一出,实乃浪费了天赋。 见晏惟初一直无动于衷,张炅表现出心灰意冷,匍匐下地,恳请辞官回乡颐养天年。 又有数人附和。 晏惟初心中发笑,想用集体辞官这种招数以退为进,真以为朝堂离了你们就转不了了? “准。” 他一句挽留没有:“诸卿劳苦功高,朕再赐卿等一年俸禄,以示嘉奖。” “……” 一众人包括张炅在内都傻了眼。 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的? 晏惟初没搭理他们,随手点了跪于后方一犹犹豫豫、左顾右盼的工部官员,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何职位?” 那人一愣,自报了家门,他是工部营缮司郎中,他的上峰工部右侍郎刚也已提了辞官。 “就你了,”晏惟初道,“补工部右侍郎缺。” 那人顿时大喜过望,哪还记得什么逼宫,当即激动磕头叩谢天恩。 “其余各部皆循此例,上官致仕,僚属循次递补,至于阁官,待后再议,都退下吧。”晏惟初一锤定音。 刚闹着要辞官的那些个脸都绿了,其余人眼见有机会升官谁还肯陪他们闹。 皇帝已经转身离开,众人面面相觑,有第一个带头爬起来走人的,很快便有其他人跟上,这便散了。 * 谢逍早起去了一趟镇国公府,向他祖母老国公夫人请安。 这百十年谢氏嫡系镇守边关,其余子嗣留京早已成定例,老夫人二十几年前跟随小儿子女儿回了京中,之后也再未去过边境苦寒之地。 谢逍与她统共没见过几面,在这镇国公府里更像个外人,皇帝封爵赐下府邸后他便也顺势搬了出去,只偶尔回来向老夫人问安。 一进门便听到堂中的叫嚷声,跪在老夫人身前的纨绔正捶胸撒泼,要家里人帮他出气去找那不夜坊的麻烦。 这人是谢逍二叔的小儿子,名谢适,在谢家这一辈里排行第三。谢逍那位二叔早年病逝,谢适这小子缺乏管教被家里长辈宠坏了,除了吃喝嫖赌败坏家风便不会别的。 老夫人蹙眉呵斥谢适起来,他不肯,就地打滚,骂着外头那些人不给他面子就是不给镇国公府面子,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旁二夫人沈氏嘴里骂着“你这孩子怎么总是这样,真是不像话,赶紧起来”,实则毫无力度,听了谢适说的反而向老夫人拱火:“娘,适儿的话也没错,您看看他这脸都被打成什么样了,那些人实在是欺人太甚。” 老夫人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孙子被揍成这般惨状,亦十分不悦,刚要发作,见到谢逍进来便又端起笑容:“大郎来了。” 谢逍上前行礼,沈氏脸上也堆起笑,示意自己的丫鬟赶紧将谢适拉起来,大约也觉得她这儿子过分丢人。 谢适哪肯,看见谢逍更是跳脚:“大哥你得为我做主啊!不夜坊里那些人不给我们镇国公府面子就是不把你放在眼里,你一定要带人去给他们一个教训!” 这厮那夜被郑世泽叫人扔进湖里,后头又去不夜坊找了两回麻烦都没讨到好,昨夜带人去砸场子更是被不夜坊的打手狠揍了一顿,这才炸了锅。 谢逍淡漠道:“你在别人地盘上闹事吃了亏,被人教训了有何不服气的,自己找不回场子便认了吧。” 谢适一听又开始捶胸嚎啕,沈氏脸上笑容微僵,连老夫人也不满道:“但是适儿被人打成这样,我们国公府几时被人这般欺负过……” “祖母,娘,大哥说的没错,三郎他这是活该!” 外头适时传来声音,迈步进来的人是谢适的亲兄长、沈氏的大儿子谢迤,上来先跟老夫人和沈氏问了安,再与谢逍拱手:“大哥。” 谢逍颔首。 不等沈氏她们皱眉,谢迤说道:“那不夜坊背后的东家姓郑,是陛下的母家表兄,陛下刚刚追封了郑妃为太后,还给他们家封了爵,郑家如今气焰正盛,还是不要去招惹他们为好。” 沈氏闻言不屑道:“什么郑家,不过是一帮子满身铜臭的商贾罢了,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 谢迤无奈:“娘,如今太后姑母已经形同被软禁,大哥的兵权也被陛下拿走了,陛下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直接对我们国公府下手,眼下还是低调一点吧,不要再生事了。” 沈氏心中不快,气愤道:“谢氏百年将门,为大靖立下赫赫战功,皇帝怎敢这样对我们!” “就是!没有我们镇国公府,那儿皇帝还想坐稳他的皇位?做什么梦!” 谢适哼哼唧唧口吐悖逆之言,被谢迤一巴掌甩到脸上:“你给我闭嘴!少胡言乱语!” 老夫人脸色难看地喝道:“行了都少说两句!二郎,将你弟弟带下去,好生提点他。” 打发走了谢适和谢迤,老夫人这才勉强又端上笑容,冲谢逍说起今日特地叫他过来的用意:“你既已回京,公务也都卸下了,不若早日将终身大事办了。你父亲也是个混不吝,半点不帮你操心,索性祖母替你做主了,你婶娘她有个侄女年方十六,样貌性子都不错……” “祖母,我的婚事还是迟些时候再说吧,阿姊也还未嫁。”谢逍拒绝道,态度并不强硬,但也没有跟她们商量的意思。 “这是两码事,”老夫人被他下了面子,不满道,“你阿姊是要嫁进宫的,皇帝那头不下圣旨,我们只能等着,但你不一样,你的事至少能自个做主。” 沈氏附和:“就是,云娘那是没办法,大郎你也都二十了,京中这些勋贵子弟,有几个到你这个年纪还不说亲的?” “陛下迟迟不下旨迎阿姊入宫,是何意思还不明白吗?”谢逍忍耐道,“婶娘的兄长如今是济州都司指挥使,若再与我们亲上加亲,会让陛下作何想法?” 沈氏心有不甘:“可……” 谢逍摇头,显然心意已决。 老夫人或许也意识到这桩婚事太过打眼了些,还是得先保证他们谢家能再出一个皇后,好让皇帝继续倚重他们:“那便算了,这事之后不要再提了。” 谢逍没在国公府久待,借口府上还有事,午膳没用便准备回去。 谢迤送他出门,也说起祖母她们想为他说媒的事:“母亲一厢情愿的想法,大哥你不必放在心上,回头我也会跟她说。” “多谢。”谢逍颔首。 谢迤与谢逍同岁,早两年便已成亲,如今连长子都生了,在后军都督府任六品都事,比他弟弟谢适要出息长进得多。 他接着道:“之前陛下未经五军都督府推举,直接同兵部内阁商量调了邴元正去朔宁接替你的位置,想来也是不信任京中这些武勋,我等日后确实需低调谨慎些为妙,大哥你自己小心一些,我也会多提醒家中人。” 谢迤的官职不高,但因镇国公府少爷的身份,消息还是很灵通的。五军都督府被京中勋贵把持,如今小皇帝初亲政,不信任他们也属平常。 谢逍没有多说:“你自己也是,在外仔细着些。” 谢迤点头称是,送他上车。 * 巳时末,赵安福走进书房,见晏惟初正在看奏章,犹豫了一下又打算退开。 晏惟初叫住他,没有抬眼:“有事直说。” 赵安福低声道:“定北侯早起去了趟镇国公府,待了一个时辰不到便出来了,回去路上碰见那位苏小郎君,邀了对方同去侯府。” 因晏惟初之前交代了,定北侯每日做了什么去了哪里都要报到御前,锦衣卫那头刚送来消息,赵安福便立刻来禀报了。 晏惟初闻言神色微顿,扔下手中奏章。 察觉到小皇帝的不快,老太监默默噤了声。 “去传朕口谕,”晏惟初沉声下旨,“请定北侯现在、立刻、马上来西苑。” 赵安福张了张嘴,没敢接话。 晏惟初恶狠狠地咬重声音:“朕要请表哥吃饭!” 第9章 行走江湖身份是自己给的 “陛下口谕:请定北侯现在、立刻、马上来西苑,朕要请表哥吃饭,钦此。” 传谕太监复述完晏惟初的话,客气笑笑冲谢逍说:“定北侯这就动身吧,不要耽搁了,陛下还等着您呢。” 谢逍站直起身,平静说:“我换身衣服,便随你们去面圣。” 传谕太监很给面子地请他自便,谢逍让人上茶好生招待着,去了后头。 苏凭跟过去,疑惑问他:“陛下为何这时候将你叫去西苑?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不知,”谢逍只道,“你先回去吧,你要借的书我让人找着了给你送去。” 苏凭心里有些不舒服,他们自幼一起在边关长大,情同手足,谢逍跟随老国公出征那年他父亲去世,他被家人接回京中,如今时隔四五年再见,总感与谢逍之间不如从前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先前在街上遇到谢逍的车驾,他以借书为名被谢逍邀来府上,本想把酒言欢重拾旧谊,却不成。 但将谢逍叫走的那个人是皇帝,他也只能按捺下那些不悦心绪。 * 殿内,宫人进进出出,陆续上了几十道菜。 下头人进来禀报说定北侯已经到了,就在外面候着,晏惟初听着,忽然又不想见他了。 但也不想放谢逍回去。 谢逍走进殿中,依旧未能得见圣颜。 御座前照旧置了一道屏风,他上前躬身揖拜问圣安。 “表哥平身坐吧,说了今日朕是请表哥来吃饭的,不必多礼。”晏惟初刻意用了伪音,是从前无聊时跟一个会这个的老太监学的,比他本来的音色要低哑不少。 谢逍没有推辞,谢恩之后走去长桌后方,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晏惟初命人给他斟酒布菜,就这么靠坐御座里,饶有兴致地看他用膳。 所谓食不言,那之后他们便没再交谈,一时间偌大宫殿内只有银箸碗勺偶尔碰撞的声响。 谢逍坐得端正,姿态从容,吃相很好,举手之间优雅斯文,不似寻常武将。 若是换个人被皇帝这样默不作声地盯着吃饭,只怕早已汗流浃背跪下求饶了,这位定北侯却吃得心安理得,不见半点尴尬不适。 晏惟初轻弯唇角,在谢逍吃罢漱口完再次谢恩时问他:“好吃吗?” “多谢陛下赐宴,”谢逍如实道,“确是珍馐美馔。” 同样的话别人说出来也许是谄媚奉承,但在谢逍这里,不过一句实实在在的菜色点评而已。 晏惟初笑起来:“表哥喜欢就好。”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9节 他命人将宴席撤去,再上来茶,这才与坐着的谢逍闲聊起来:“表哥回京也有一段时日了,可还适应?” 谢逍自若道:“托陛下的福,一切都好。” 晏惟初笑着:“是吗?那朕也安心了。” 下一句,皇帝问:“那为什么朕让人给你送去的美人,你碰也不碰,不喜欢吗?是她们入不了表哥你的眼?” 谢逍镇定放下手中茶盏,回答他:“陛下多虑了,臣没有不喜欢。” 晏惟初不信:“是她们长得不够漂亮?还是性子不好?表哥你喜欢什么样的美人?” “……” 谢逍确实被这缠人的小皇帝给问住了。 美人恩难消,尤其是皇帝赐下的美人,他的确没打算碰那些女子。 谢逍忽而抬眼,直直望向前方屏风,却瞧不真切。 哪怕隔着一道屏风,敢这样直视圣颜者,也实属胆大。 他问晏惟初:“陛下何必执着于此?” 这已经不只是胆大,算得上犯上僭越了。 晏惟初没跟他计较,换了个话题:“前些日子朕收到镇国公舅舅的上奏,他也说表哥你是国公世子,朕再给你赐侯爵不合制,舅舅他十分惶恐,请求朕将你的世子位换给你弟弟,表哥你觉得呢?” 谢逍的神色平常,像是料到晏惟初会提起这事,直言道:“臣愿意,便依父亲所言便是。” “可朕不愿意,”晏惟初不高兴地道,“表哥忘了吗?上次朕亲口跟你说过的,爵位是给你,日后让你的子嗣来继承,朕一番心意,舅舅不理解便算了,表哥你也不理解朕吗?” 晏惟初的语气似哀似怨,谢逍心知再说下去这小皇帝真要动怒了,也不想找麻烦,便顺着他的话谢恩:“陛下厚爱,臣谢陛下。” 被哄好了的晏惟初便又嗔笑道:“表哥放心,舅舅他糊涂,朕已经拒绝他了,朕是一心向着你的。” 谢逍不再多言,对这小皇帝的任性和喜怒无常也有了新的认知。 晏惟初看着他这样,话锋一转,又说起之前的事:“表哥想好怎么回答朕了吗?你喜欢什么样的美人?” 谢逍只能答:“臣没想过。” 晏惟初眼神示意,有小太监领命退下,片刻后再回来带回了几个人,俱是唇红齿白、样貌清秀的少年郎。 小郎君们站成一排,低着头都有些拘谨,不时用眼睛偷瞄谢逍。 谢逍无动于衷,连个余光都未分过去。 屏风后,晏惟初始终盯着那道身影,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朕若是将他们都赐给表哥,表哥要吗?” 他一直压着嗓子,低沉嗓音配着这一句话,其中情绪难以明辨。 像是谢逍说不要,他会生气。 说要,他也还是会生气。 真正君心难测。 那几人听闻皇帝的话却个个面露喜色,愈发热切地望向谢逍。 他们都是教坊司里的乐户贱籍,能有机会跟了定北侯,尤其还是被陛下亲自送给定北侯,怎么说都是一个好的出路。 谢逍的视线终于扫过去。 赵安福微微低头,明显感知到皇帝陛下周身的气息冷下了。 也不过须臾,谢逍的目光收回,无甚兴趣道:“不过尔尔。” 晏惟初一愣,复又笑了,笑声变得格外愉悦:“好吧,表哥眼光太高看不上他们,那便算了,都带下去吧,各赏银十两。” 小郎君们没能得定北侯青睐,但龙心大悦天降横财实属意外之喜,这便磕头谢恩兴高采烈退下了。 “表哥不好南风?”晏惟初笑过又问。 可惜隔着一道屏风,他也看不清谢逍脸上神情,只听谢逍语气平淡道:“臣无此癖好。” 晏惟初歪过头……是吗? 所以那夜在浮梦筑,是假的表哥吗? 哈。 谢逍离开后,方才一直给他布菜的太监过来,将他每道菜各吃了几口告知晏惟初。 他这表哥不挑食,唯独那道莼羹鲈脍多尝了两口。 晏惟初闻言吩咐:“也给朕盛一碗来。” 他午膳没用多少,这会儿反而来了胃口。 软滑的鱼肉羹入口,搭配清爽的莼菜,滋味确实不错。 晏惟初的心情好了不少,这便让人去将郑世泽那小子叫来。 “你为何要造谣污蔑朕表哥好男色?” 刚迈步进殿门的郑世泽听到这句直接滑跪下去:“陛下,我不知啊!” 晏惟初没好气道:“滚起来。” 郑世泽自觉倒霉,老老实实爬起来,站到一边。 晏惟初斜睨过去:“你的所谓美人计没半点用处,表哥他不近女色、不好南风,你再给朕想过主意。” “……”郑世泽心说那除非他是太监,不,太监也没他这么清心寡欲的。 “陛下,”郑世泽梗着脖子说,“记得那夜您给定北侯点的那出游龙戏凤吗?皇帝微服出巡,换个身份接近他看上的女子,您索性效仿那戏曲里的皇帝,也别指望什么美人不美人的了,您也换个身份自己上吧。” 晏惟初呵斥道:“朕苦心孤诣,为的是拉拢表哥帮朕,他若是不帮朕只能站在朕的对立面,将来朕也保不住他,没你想的那般龌龊。” 郑世泽压根不信,是是是,您说是啥就是啥,清清白白,绝无其他。 “我是说,您换个身份去接近拉拢他,陛下想哪去了。” “……说吧,换什么身份。” 晏惟初分明早有意动,否则之前也不会刻意在谢逍面前掩藏自己。 郑世泽没有拆穿他,趁机占他便宜:“陛下若是不介意,我可以多个小弟,我爹也可以再多个儿子。” 晏惟初直接拒绝:“不成。” 他若是扮作郑家人,他那表哥只怕会离他有多远躲多远。 郑世泽两手一摊:“那陛下自己拿主意吧,毕竟行走江湖,身份是自己给的。” “……”晏惟初给他一句话干沉默了。 第10章 朕送你们一个儿子 赵安福进门,晏惟初正在看万玄矩送来的名册。 万玄矩之前不但是东厂提督,还把持司礼监,仗着谢太后宠幸卖官鬻爵的事情做得十分顺手。 这份名册上便都是经由他的手提拔上来的各级官员,其中甚至有正三品高官。 晏惟初看得啧啧称奇,他那位母后和王叔从前的势力多在勋贵武将,靠着万玄矩这个阉货用这种方式倒是在朝堂上笼络了一批自己人。 万玄矩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晏惟初翻完册子,看他一眼,说:“这些人母后用得朕也用得,就看他们堪不堪用,让他们老实点,否则就是自寻死路,别怪朕丑话没说在前头。” 万玄矩毕恭毕敬:“奴婢遵旨,定会将陛下交代的事情办的漂漂亮亮。” 待晏惟初把人打发了,一旁候了许久的赵安福这才上前:“陛下,刘公到了。” 晏惟初继续看奏章没有抬眼:“宣。” 刘诸进门见了礼,恭敬站着,等候皇帝示下。 晏惟初也没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张炅既已致仕,这内阁首辅的位置,之后由刘公你来吧。” 刘诸却没有谢恩,而是说:“陛下,臣入阁晚、资历浅,若为首辅,怕不能服众。” 晏惟初终于掀起眼皮看向他:“谁跟你说内阁的位置是按资排辈的?就算是,那也到今日为止,以后都是能者居之。” 刘诸依旧不愿:“臣才疏学浅,难当大任……” “那日朝会群臣逼宫,朕看得清楚一众阁臣里只有刘公你是不情愿的,之后他们来朕这瑶台外跪着,你也称病未参与,朕以为你是向着朕的,”晏惟初沉下声音,“原是朕看走眼了。” 刘诸跪下,没有为自己辩解,沉默过后竟也提出了致仕:“臣年事已高,近日理事常觉精力倦怠、神昏目聩,实在无力再为陛下驱驰,还请陛下开恩,准臣告老归乡。” 晏惟初冷冷盯着他,刘诸匍匐叩首。 这刘诸祖上原是开国功勋之后,后因事被抄家全族流放,三代不仕,到他这里才凭着惊人毅力考中进士,入朝为官,却难以重现祖上荣光。 朝中清流因他的出身天然排斥他,那些武勋更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满腔抱负最终沦为空谈。 但偏偏是他这个出身当初却被摄政王看中,提拔入内阁,想用他分化文官内部派系,却没能如愿。只因这位刘公选择了明哲保身、凡事听之任之两不得罪,一直在末辅的位置上待着,逐渐沦为透明人,混吃等死,竟也平安混到了今日。 “朕倒没觉得刘公已经老眼昏花了,”晏惟初已然没了耐性,“前些日子朕让你向朕举荐朔宁总兵人选,你提的人便正合朕心意,朕看你分明心中有数得很。” 刘诸心下叫苦,那日他推荐邴元正,分明是顺着晏惟初的意思,皇帝之前就问过这个人,有要起复的想法,他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臣只是……” “刘诸!”晏惟初一拍书案,提起了声音,“你当朕是什么人?由得你这般敷衍戏耍?” 刘诸跪着,头埋得更低:“陛下息怒,臣不敢。” “你让朕怎么息怒?”晏惟初骂道,“你真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因为出身在朝堂上被人排挤,又不愿低头趋炎附势把自己弄得里外不是人。你以为你清高,你独立于那些党争之外,你是个孤臣,可你连朕这个皇帝的话也不想听,你连为人臣子的本分都没做到,你算哪门子的孤臣? “你现在辞官是回乡养老吗?你分明是为了给你儿子铺路!你占着内阁辅臣的位置,你儿子为了避嫌便不能入仕,他是国子监正儿八经的监生,才高八斗,不像你被人提起来先想到的是你罪臣之后的出身,你儿子能做清流你不能,所以你打算退下去把机会让给你儿子,朕说错了吗? “但你以为清流是什么好东西?一帮自私自利、空谈误国的腐儒罢了!朕要的是真正能做事实的人,而不是占着位置只想着给家族谋利益的伪君子!你要你儿子做那种人,你以为就能重现你祖上辉煌?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刘诸开始磕头:“陛下,臣绝无此心……” “你还在骗朕!” 晏惟初气得站起身,抄起御案上的镇纸砸过去,砸在这老倌儿肩膀上“砰”一声落地碎成两半:“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跟朕拿乔,要朕求着你们都不肯来帮朕!你看看这满朝文武,各自为政、各怀鬼胎,有几个人是真正值得朕信任的?你们全都将朕当那黄口小儿,欺负朕、辜负朕,等着看朕的笑话! “你以为朕愿意做这个皇帝?朕也想撂担子不干了,可朕能吗?朕被推上了这个位置,硬着头皮也得干下去!你们这些人一天到晚劝谏朕要做那圣主明君,可什么是圣主明君?端坐庙堂、垂拱而治就是圣主明君?呸!你们想要的无非是一个能任由你们揉圆搓扁的傀儡皇帝而已!谁都想骑在朕头上耀武扬威,你们想得美!”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10节 刘诸一句也辩解不了,小皇帝比他以为的更有手段和想法,就连退居西苑也只是以退为进,他的那些不堪心思在小皇帝眼里根本一览无余。 晏惟初气红了眼,一边骂人一边砸东西,像一个任性发脾气的小孩。 不只是对这老倌儿,他像是要将在谢逍又或其他人那里碰壁的不快一并发泄出来。 除了刘诸,殿内伺候的宫人也都跪了一地,俯身垂首大气不敢多出。 最后晏惟初骂够了,一屁股坐回去,漠然垂眼盯着仍跪于下首的人,下最后通牒。 “你只要留下,你儿子也无需避嫌,这科就可以下场,若他有真本事,将来殿试时朕钦点他做状元也做得。 “你想实现抱负,想重现祖上荣光,朕都给你机会,只要你真心实意替朕分忧解难。朕最后问一遍,首辅的位置,你坐是不坐?” 良久,刘诸重重磕头:“臣刘诸,领旨谢恩。” 皇帝愿意用他,那他也赌一次便是。 何况到这个地步还要说不,那就真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了。 待刘诸退下,赵安福才敢命人快速将一地狼藉收拾了。 晏惟初闭眼靠在座椅里,片刻后幽幽一叹。 刘诸这样的人容易收用,因为他有软肋有所图,但是谢逍…… 骂人撒泼这招对那位表哥显然无效,确实只能用那些旁门左道了。 * 未时,晏惟初换了身团龙织金的靛色曳撒,准备出门。 去的地方,是城西的安定伯府。 他不请自来,门房上的家丁看到御驾亲临,跪地磕头时惊得汗都冒了出来,高呼万岁。 人在后院的安定伯边慎收到消息匆匆赶来,晏惟初已经进了伯府正堂,正背着手在欣赏堂上挂的一幅古画。 “臣边慎叩见吾皇万岁!” 晏惟初转过身,眯眼打量起跪地行大礼的这位安定伯。 世袭伯爵功勋之后,和谢逍一样少年时便名震边疆的大将军,十年前因伤致仕回来京中休养,之后便闭门不出,不再过问外事。 这边慎如今三十有三,既未婚配也无子嗣,伯府人丁凋零、没落衰颓,早不复往日风光,在京中鲜有人记得。 有传言边慎府上养着个十分受他宠爱的伶人,二人关起门来如同夫妻一般过日子,事情真假无人知晓,偶尔提起来也不过是旁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晏惟初一抬下巴:“安定伯起来说话吧。” 对方起身,恭敬问:“臣惶恐,不知陛下突然驾临府上,所为何事?臣未能跪迎圣驾,还请陛下恕罪。” “朕私下前来,不愿兴师动众闹得人尽皆知。” 晏惟初随口说了句,见这边慎面貌英武,身强体壮,并不像那沉疴缠身之人,直言问:“安定伯的旧伤早已痊愈,为何这么多年托辞耍滑,不肯出来为朝廷效力?” “陛下言重了,”这位安定伯低头道,“并非臣偷懒耍滑,实在是当年在战场上那一箭伤到了肺腑,见不得风……” “哼,”晏惟初冷哂,“你刚不是问朕来这里做什么的吗?” 他的声音一顿,盯着边慎的眼睛,压下声音:“来见朕的庆王叔。” 边慎的神色一凛,头垂得更低:“……陛下说笑了,庆王一脉早已去爵除藩,臣的府上怎会藏有庆逆。” “朕也很想知道,”晏惟初不客气地拆穿他,“可惜你刚才进来时应该看到了,锦衣卫的人就在外头,是他们告诉朕,你这府上窝藏了庆逆子嗣,或者朕将你们全府上下一起打入诏狱,你亲自去跟锦衣卫那些人对峙?” 边慎终于跪地磕头,匍匐至最低,不再狡辩:“臣死罪,无可辩驳,但请陛下开恩,兰舒并无谋逆之心,他自幼在肃州长大,并不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世……” “行了,想他活命少说两句吧,”晏惟初懒得听这些废话,“把人叫来,朕要见他。” 片刻后,锦衣卫将人带过来,来人进门也立刻跪下朝晏惟初磕头:“陛下,该死的人是我,您放过伯爷吧,他是被我骗了,他一直不知道我的身份,是我有意隐瞒他,都是我的错,要杀要剐我都不敢有任何怨言,只求您饶伯爷一命!” “兰舒别说了,”边慎哽咽打断他,“别说了……” 晏惟初冷眼瞧去,跪在他面前一直磕头求他的人便是纪兰舒,过了而立的年纪,但样貌俊秀脸上不见风霜,想来被他身边这位安定伯呵护得很好。 这纪兰舒本名晏浔,原是世袭庆王府的嫡长孙,身份上来说其实是晏惟初的堂叔,若无当年的六王之乱,他继承王位,晏惟初确实可以称呼他一声庆王叔。 三十年前以庆王为首的六王起兵造反,事败后庆王府被满门赐尽,老庆王在死前将自己时年两岁的嫡长孙替换送了出去,为王府留下了一丝血脉。 后纪兰舒流落民间沦为伶人,因缘结识了安定伯边慎,边慎为他放弃前途子嗣,至今未娶。这些年他俩人在安定伯府上几乎足不出户,从不与京中其他勋贵往来,安度了整十年,至今日才事发。 晏惟初能知道纪兰舒的事实属偶然,安定伯府这样人丁凋落、无人问津的没落伯府最适合他借身份,所以他便让锦衣卫先来摸了个底,顺便查了查这位“安定伯夫人”。 这一查才发现这纪兰舒的身份非同一般,有早年跟他同一戏班的师兄回忆曾窥见过他随身藏的一枚玉佩,经那人描述分明是象征大靖宗室王族身份的玉佩,之后锦衣卫顺藤摸瓜便查到了那些旧年事情。 晏惟初见他们这伉俪情深的模样,也懒得做恶人,反王血脉又如何,反正也不能再翻出朵花来,还恰好给了他一个将这二人收为己用、拿捏他们的把柄。 “别都一口一句死不死的了,朕不爱听这些,”晏惟初不耐道,“朕几时说了要杀你们?朕是那么坏的人吗?” 边慎是个聪明人,猜到小皇帝似有意放过他们,便大着胆子道:“陛下若能开恩,臣必结草衔环、死而后已!” “好说,”晏惟初很满意他这态度,这便给他们画起大饼,“只要你们能听朕的话,帮朕干活,朕不但赦免你们死罪,既往不咎,还能给朕的王叔恢复宗室身份,让你们光明正大地缔结婚约。” 跪在地上的两人闻言都有些懵,像是不敢置信。 “朕是天子,”晏惟初掷地有声,“口含天宪、一言九鼎,还能诓你们不成,非但如此,朕还要送你们一个儿子,送安定伯府一个世子。” 边慎犹豫问:“敢问陛下说的世子……是何人?” 晏惟初笑着抬手,指了指自己:“朕。” 第11章 鱼儿上钩了 辰时末,晏惟初的车驾驶入瞻云苑,刚停下,郑世泽笑着迎上来,亲自扶他下车。 “陛下……” 这小子才开口,瞧见晏惟初不悦神色,立马会意换了个称呼:“世子爷。” 晏惟初颔首:“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别让人知晓我跟你认识。” “……”好吧。 郑世泽见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不再自讨没趣,留下个机灵的管事伺候晏惟初,先走开了。 那管事谄媚笑着伸手:“世子爷,您请这边。” 晏惟初提步跟上。 穿过一段抄手游廊,只见亭台楼阁依势而起,朱楼掩映飞廊环抱间,有跌瀑泻入石潭,水声泠泠,一步一景。 领路的管事为晏惟初介绍,这一片名为枕流栖,是供贵客们下榻歇息的地方,秣马院在东侧,他若有兴致,可亲自去挑选合心意的马匹。 步入山间的望轩里,凭栏便可俯瞰前方的鞠场。 先到的人就已下了场,气氛热烈,不时有喧嚣声浪传来。 这瞻云苑是当年太祖皇帝御赐之地,原是京中勋贵子弟们演练弓马、切磋武艺的私家校场,经过这百十年演变,如今早已成了专供这些纨绔公子哥们击鞠玩乐、嬉戏消遣之所。 各家轮流攒局,三五不时的比上一场,很是热闹。 今次是郑世泽第一次攒局,晏惟初给生母追封后也给郑家赐了一个伯爵位,虽不是世袭,但郑世泽那小子也算一脚踏进了这个圈子的门。 邀帖发遍了京中各家高门子弟,不管那些人私底下如何看不上郑世泽,一个个却都被家中长辈赶着来了。 毕竟皇帝亲政后郑家势必炙手可热,皇帝对他们这些人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也好从郑家这边探之一二。 但要办这个击鞠赛其实是晏惟初的意思,他给自己借的这个安定伯世子的身份,也该出来现一现了。 一来看看这些勋贵子弟中还有多少有真本事的人,二来……寻个由头结识谢逍。 驰道上,郑世泽正与下人交代事情,一偏头看见定北侯府的马车过来,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就怕谢逍不来,他没法跟晏惟初交代。 这便攒起笑脸上去迎接。 车上下来的人却不只谢逍一个,还有他那位“青梅竹马”,郑世泽迅速冲身边人使眼色,让之去禀报晏惟初,这才迎上前:“侯爷,久仰!” 双方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郑世泽还要应酬别的客人,留下侍从迎他们进去。 走远之后苏凭开口道:“我见今日来的人不少,各个府上的车都在,这郑家人面子还挺大。” 谢逍淡道:“辇毂之下,历来如此,风水轮流转罢了。” 晏惟初还在轩中喝茶,听罢下头人说的,皱眉问:“侯爷把人带来的?你们少爷还给那位发了邀帖?” “冤枉啊!”郑世泽就知道这些下人说不清楚,亲自赶来解释,果然一进门就听见晏惟初质疑自己,赶紧喊冤,“我给他发邀帖干嘛,那苏小郎君家里现在官职最高的叔父就一个地方上的都指挥佥事,我都没想起他,他分明是跟着定北侯来的……” “你可以闭嘴了。”晏惟初冷声截断他的话。 郑世泽自觉闭上嘴。 晏惟初问:“人现在在哪?” 郑世泽老实回答:“直接去了秣马院挑马。” 他们便也过来了秣马院,果然在这边看到了谢逍和苏凭。 这会儿人都去了鞠场,秣马院这里不见旁的身影,谢逍在认真选马,那苏凭站在一旁,二人都没注意到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晏惟初一行人。 “明昭,你特地过来,是为了今日的头筹,老忠义侯的那柄青霜剑?”苏凭的声音传来。 晏惟初听到这个称呼,神色微动。 谢逍的心思全在那些骏马上,颔首:“外祖的宝剑,我想拿回来。” 苏凭奇怪道:“青霜剑不是在老忠义侯去世前就被赐给他部下了吗?怎会出现在郑家人手里,还被拿出来当彩头?” “不清楚。” 这事谢逍的确不清楚,他外祖忠义侯也是征战沙场的老将,在他年幼时便已去世,随身的配剑为何会去了郑家人手里确实稀奇,但既然有机会,他拿回来就是。 这也是他今日会应邀来这瞻云苑的原因。 苏凭笑起来:“场上那帮子人都只会一点花架子招式吧,马上功夫跟你这个真上过战场的将军比差了不只一星半点,你想要拿头筹只怕不费吹灰之力。” “那也不一定,”谢逍道,“凡事不可轻敌,人外有人。” 苏凭笑着点头:“明昭说的是,受教了。” 谢逍很快挑中了马,先去更衣。 看着他们背影走远,郑世泽啧道:“定北侯跟这位苏小郎君还真是走哪里都一起,这打情骂俏的……”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11节 他学着苏凭的语气掐着嗓子拖长声音:“受教了~” 再一侧头,见自己这皇帝表弟满脸的不高兴,这厮又讪笑着抬手,拍了两下自己这张话多的嘴巴。 晏惟初没理他,示意身后扮作护卫的锦衣卫千户:“去问一下,定北侯为何会带人来。” 他今日的扈从明面上只有这两名锦衣卫千户,但这瞻云苑里其实四处都藏了锦衣卫的人,很快便有人来回话,说那日郑世泽的人送邀帖去定北侯府上,恰好那位苏公子去侯府还书撞上了。 至于是否定北侯主动提出带人来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晏惟初闻言瞪了一眼身侧的郑世泽,没半点用处,送个邀帖都不会挑时间。 郑世泽:“……” 无妄之灾啊。 “你滚吧,”晏惟初挥手撵人,“我去鞠场那边,不用你跟着。” 郑世泽依旧让之前那管事带晏惟初过去,麻溜滚了。 他还不想伺候呢! 管事一路更加小心翼翼地赔着笑,与晏惟初说起今日都来了哪些人,谁跟谁关系好,谁又跟谁不对付。 听闻镇国公府那个嚣张跋扈的谢三郎也在,晏惟初眉峰一挑。 身后忽然冒出声音:“站住!” “叫你呢!给少爷我站住没听到吗?!” 谢适领着一帮人过来,晃眼间瞧见晏惟初,立刻上前来将他拦住。 “果然是你,好啊,真是让少爷我好找,竟然在这里给我碰上了!”谢适上上下下不怀好意地打量晏惟初,那夜在不夜坊他虽然烂醉,但对晏惟初印象深刻,毕竟美色难忘,敢掌他嘴的美色更难忘。 “谢老三,他谁啊?怎么之前没见过?” “就是,长得还挺不错的嘛,喂,你哪家的?谁带你来的?” “谢老三你真是不地道,有这么个美人都藏起来不介绍我们认识。” 一群纨绔子嘻嘻哈哈地对着晏惟初评头论足,有人轻佻吹起口哨。 他们这些人大多男女不忌,只要对方家世不如他们,就敢肆意占便宜。 谢适冷笑:“他是少爷我的人,没你们的事,都滚。” 晏惟初驻足,冷眼看着这群已有取死之道的小畜生,暗自思索起教训他们一顿不被谢逍知道的可能性有多高。 他不作声,身后那两名锦衣卫哪怕手已经按到了刀上,也没有立刻动。 那管事是知道晏惟初身份的,吓得面无血色,惊慌解释:“各位少爷,这位是安定伯世子,你们别这般……” 一众纨绔面面相觑,安定伯?哪冒出来的? 他们年纪都不大,又都是各自家中不成器的子孙,安定伯当年的威名自然也没听说过。 那谢适更不听这些有的没的,什么安定伯,哪怕是掌管京营的宁国公对上他们镇国公府都要低一头,他根本没在怕的。 敢掌他的嘴让他出丑,就得付出代价! “给我抓住他!” 谢适的随从纷纷撸起袖子上前,锦衣卫正要抽刀,却见他们的皇帝陛下一只手背到身后轻轻晃了晃,示意他们不许动。 晏惟初的视线越过这群纨绔,看到了前方正走过来的谢逍,心念电转间改了主意。 被谢适的人扣住手臂,晏惟初流露出怯弱色,红了双目:“你们要做什么……” 见他这般模样,谢适愈显得意:“安定伯世子?你不是挺能耐的吗?在不夜坊敢不给本少爷面子,现在知道怕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晏惟初惊慌失措,惧怕挣扎着,“我没去过不夜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你,你放过我吧,求你了……” “你当本少爷是瞎子?”谢适愤愤骂咧,“你今日不跪下来求本少爷,这事没完!” 晏惟初泫然欲泣:“不要……” 两名锦衣卫千户默默后退了一步,眼观鼻鼻观心,任由谢适的人将他们拦住。 郑府管事张着嘴,目瞪口呆,但无人在意他。 扮作晏惟初小厮的小太监是个机灵的,扑上去扮演忠心为主,焦急呼唤:“求你们放过我们世子吧!” 谢逍带着苏凭和自己的随从走近,目睹这一幕闹剧,出声呵斥:“你们在做什么?都住手!” 晏惟初低着的眼里闪过笑。 鱼儿上钩了。 第12章 表哥说的是,受教了 谢适仍在骂骂咧咧,他那些刚还耀武扬威的随从见到谢逍却吓得像见了猫的耗子,瞬间跪了一片。 “谁他娘的……”谢适回头,愕然瞪着出现在眼前的谢逍,后半句生生卡进喉咙里改了口,“大、大哥,你怎来了?” 旁的纨绔一听这是定北侯,各自找借口迅速做鸟兽散,一个个跑得比猴子还快。 晏惟初瑟缩后退,谢逍扫了他一眼,沉声问谢适:“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适反应过来,恶人先告状:“就是这小子,之前在不夜坊找我麻烦,我教训他而已!” 谢逍看向晏惟初,只觉他有几分面熟,晏惟初低着头小声争辩:“我没有……” “你还不承认!你他娘的之前不是很嚣张吗?!”谢适气急败坏。 谢逍呵斥:“闭嘴!” 这谢老三到底怵谢逍,嘟嘟囔囔地小声骂着娘,不敢再跳脚。 郑府管事反应过来,很有眼色地上前为谢逍介绍:“侯爷,这位是安定伯世子,小的正陪世子去鞠场那边,三少爷忽然带人过来,这才起了冲突,怕是这当中有什么误会……” 他说的委婉,但方才的情形摆明了是谢适仗势欺人,谢逍深知自己这堂弟的秉性,又岂会不明白。 “道歉,”他也懒得多问,直接命令谢适,“现在立刻跟世子赔礼道歉。” 谢适不服:“凭什么!明明是他不给我面子,他还敢让人掌我的嘴!” “你做过什么混账事你自己心里清楚,”谢逍寒声道,全无耐性,“你不肯道歉我现在就让人将你绑了送回去,家法伺候,不信你可以试试。” “我不……” 对上谢逍眸中冷色,谢适抖了一下,这小王八蛋到底怂了,怕谢逍这个杀神动真格,他祖母和母亲都未必保得住他。 这小子也算能屈能伸,磨蹭了片刻梗着脖子含糊冲晏惟初说了声“抱歉”。 他那群打手更是不断磕头求饶。 谢逍示下:“我会派人去跟祖母将今日之事说清楚,你们这些人回去府上后各自去领二十板子,以后不许帮着你们少爷在外为非作歹,再有下次别怪我不客气。” 这群人平日里跟着谢适作威作福惯了,现下一个个如丧考妣,半句不敢辩驳:“……小的们知道了,再不敢了。” 处理了这些人,谢逍的目光又转回晏惟初,道:“舍弟鲁莽,多有得罪,世子若想追究,但凭处置。” 谢适不敢反驳谢逍,听到这话便狠狠瞪了晏惟初一眼。 晏惟初装作害怕慌乱移开眼:“不、不用了,算了……” 谢逍皱眉,对谢适这个堂弟他实在不想管,正巧撞上了却不能不管:“多谢世子海涵。” 谢适愤愤不平,但也不敢再说什么,灰溜溜地带人滚了。 晏惟初似松了一口气,抬起微红双眼:“谢表哥出手相助。” 谢逍的神色微微一顿,自他回来京中,喊他表哥的人小皇帝是第一个,这是第二个。 晏惟初自报家门:“我名边淳,父亲是安定伯边慎。” 谢逍了然,边慎这位曾经名动一时的大将军他自然知晓,幼时也曾在肃州见过,边慎母亲是他外祖堂妹,算起来他应该称呼边慎表舅,那么面前这位安定伯世子喊他表哥也不算错。 他颔首:“我也有许多年没见过表舅了,改日会送拜帖去府上登门拜访。” 晏惟初直直看着他,点了点头:“好。” 一直没做声的苏凭上前一步,提醒谢逍:“明昭,我们去击鞠场那边吧。” 晏惟初像是怕谢适那群人还会出现,紧张问:“我也正要去那头,我跟你们一道,可以吗?” 管事立刻顺着他的话说:“小的这就带您几位过去!” 谢逍没什么意见:“走吧。” 晏惟初跟上他,主动说起自己的来历:“我原是安定伯府旁支子嗣,前些日子才过继到父亲名下,刚到京中,对这边许多事情都知之甚少,并非有意想得罪人。” 谢逍已然想起来之前与这位安定伯世子的一面之缘,是他第一回去不夜坊戏楼的那次,这小郎君特地点了一出戏送给他,与方才惊慌失措的表现截然不同。 当时他虽只是随意一瞥,却记得晏惟初抱臂含笑颔首的模样,全然不似畏缩胆怯之人。 “既这样,还敢独自一人来这里凑热闹?”谢逍冷不丁地问。 晏惟初望向他,谢逍这近似戏谑的一句话并不符合他的个性,或者说不符合外人以为的定北侯的个性。 连一旁的苏凭也暗暗惊讶,没想到谢逍会这么说。 “我就是想来见识见识,”晏惟初眨了眨眼,“那表哥今日来这里,是为了老忠义侯的那柄青霜剑吗?” 谢逍稍微意外,回头看了他一眼。 郑家拿出来的剑只说了剑名,并未提到是从前老忠义侯的旧物,没想到这安定伯世子竟也知道。 晏惟初解释道:“听我父亲说的,他以前镇守肃州时,就在老忠义侯麾下,青霜剑后来被老忠义侯赐人了,就是不知道为何会去了郑氏手里。” 郑世泽要是在这里听到这句一准要翻白眼,那剑明明是老忠义侯当年赐给了安定伯,然后被陛下你特地拿来勾男人了…… 谢逍便问:“安定伯也不知道我外祖当年将剑赐给了谁?” “父亲不知道,”晏惟初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他倒是也想要这剑,可惜有表哥你在,我没这本事帮他赢回去,除非……表哥你能让让我。” “不能,”谢逍觉得这小郎君有些蹬鼻子上脸,方才那可怜兮兮的模样果然是装的,“下了场各凭本事,而且就算我让了你,别人也不会让你。” 晏惟初遗憾道:“那好吧,我只能尽力一试了。” 被冷落的苏凭插不进他俩人话题中,心里有些不舒坦。 他直觉不太喜欢这位安定伯世子,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话倒是挺多。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12节 他们很快到了鞠场边,这里刚已经比过一场,正热闹着。 四周观阅台上三两勋贵子弟聚在一块,谢逍的出现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他们这些人大多年岁和谢逍差不多,不说一事无成也确实没什么大本事,谢逍却已经是亲手斩杀兀尔浑汗王的世袭侯爷,是各家长辈教训他们时总要提一嘴的别人家的孩子。 至于晏惟初,反正谁也不认识。 晏惟初自己也不担心被人认出来,他亲政时日不长,从前就甚少在人前露脸,除了那些四品以上朝官,没几个人见过当今天子真容。 郑世泽这会儿过来,笑吟吟地请谢逍去主位坐。 谢逍拒绝了:“不必,我随便坐便可。” “都随侯爷的意。”郑世泽笑着,让人在旁边观阅台上给他们安排位置,特地让晏惟初和谢逍坐在了一块。 刚坐下,苏凭家里忽然来了人,急匆匆地要将他叫回去。 苏凭问发生了什么,家丁白着脸压低声音告诉他:“刚突然来了一伙锦衣卫,说要查案就冲了进来,也没说查什么案子,老夫人和夫人派小的来叫少爷您赶紧回去。” 一听是锦衣卫,苏凭也有些慌了:“为何锦衣卫会突然来家中?” 那下人哪里说得清,苏凭下意识将求助目光转向谢逍。 谢逍安抚他:“既然还有人能来给你报信,说明事情不是很严重,你先赶紧回去看看什么情况吧,我叫两个人送你回去。” 苏凭其实想要谢逍亲自陪着他回去,话到嘴边最终没有说出口,点了点头,起身匆匆离开。 一旁的晏惟初给自己倒了杯茶,送至嘴边慢慢咂了一口。 “表哥,是出什么事了吗?” 待苏凭走远,晏惟初放下茶盏偏头关心问。 谢逍不想多说:“没什么。” 晏惟初给他也斟了一杯茶:“这茶好香,你尝尝。” 谢逍的视线自他修长手指往上掠去,对上他清清浅浅的一双眸子,忽地道:“我三弟说的他在不夜坊被人教训那次,世子确实在那里吧。” 他说得笃定,晏惟初垂了眼,没有狡辩:“表哥,我是真的有些怕你们镇国公府的三少爷,他那夜喝醉了拉着我不放,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谁,又见他喝得烂醉才让人对他动了手。” “你怕他做什么?”谢逍问,一时竟也拿不准他是否在扯谎,“你是安定伯世子,他只是个三少爷而已,有何可怕的?下次胆子放大点。” 晏惟初点点头:“表哥说的是,受教了。” 郑世泽刚从别人那里转过来,听到这话掏了掏耳朵,这句怪耳熟的嘞。 谢逍没有久坐,直接下了场,大抵想速战速决。 晏惟初脸上笑容退去,吩咐身后的锦衣卫:“那小子人走了,让去他家里的人撤了,以及,谢适和那几个小畜生,寻个机会分别教训他们一顿,做隐蔽些。” 交代完事情,他的目光跟随走下场的谢逍,重新端起茶盏,继续怡然品茶。 谢逍翻身上马,冲入场中,四周惊呼声顿起。 只见他一身靛青箭衣,英姿飒爽,身形矫健如豹,以迅雷之势冲向前,扬杖挥手一抄,顷刻间便已一击击中,球入龙门。 一气呵成,如入无人之地,一人便可抵一队。 这样爆裂的打法,以鲜血浸染出来的气势,远不是那些普通勋贵子弟的花架子能比。 整场为之一静,之后便是惊天动地的喝彩声响彻。 晏惟初轻轻莞尔,他这表哥这般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日后倒不知道会便宜了哪家的小娘子。 西侧纱幔飘逸间的女眷席内传来隐约的低呼声,晏惟初支着下巴侧头瞥了一眼…… 哼。 第13章 鲜衣怒马,生动灿烂 谢逍连着打了三场,皆碾压式胜利,直接带队入了最后的决胜局。 之后便只等其他人决出终场的对手,他没兴致一直在观阅台待着,回去了枕流栖暂歇。 先前他派去送苏凭回家的随从已经回来,告知他那些锦衣卫冲进苏家逛了一圈便走了,没有动苏家人,不知究竟是何目的。 苏家人却是吓坏了,他们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毕竟锦衣卫办案,哪怕是亲王贵胄来了都不需要解释交代。 谢逍却似想到什么,眉心蹙着,神色略沉。 晏惟初身边扮作小厮的太监顺喜过来,恭敬与谢逍行了个礼,笑着说:“侯爷,我们世子想请您一块用膳,当是谢您先前出手为他解围。” 谢逍只想安静歇一会儿:“世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先前的事只是举手之劳,原也是我家中小弟惹事在先,你回去跟世子说让他不必一再言谢。” 顺喜没肯走:“侯爷,我们世子很是仰慕您,伯爷在家中时便总拿您的事迹教导世子,世子耳濡目染一直惦记着您。今日世子特地来这里,本也是想当面一睹您的风采,还请侯爷赏个脸。” 这顺喜是赵安福的徒弟,十分机灵伶俐,赵安福身为皇帝大伴有些打眼,晏惟初便将他这徒儿带了出来,他办起晏惟初交代的差事果然不马虎,屁话张嘴就来。 连安定伯也抬了出来,谢逍不好不给长辈面子,只得应允:“你带路吧。” 晏惟初早先就已回到望轩里,设宴只等谢逍过来。 听到推门声,他站起身,欣喜看着走进来的谢逍:“表哥,你来啦。” 对上他秋波含笑的眼睛,谢逍的目光微微一滞,心里忽地生出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感,片刻才轻点了点头。 晏惟初笑着伸手示意:“坐吧。” 谢逍走过来,在他对面位置坐下朝外看去,望轩这里视野宽阔,前方鞠场尽收眼底,是个好地方。 桌上摆满膳食点心,晏惟初拎起酒壶为谢逍斟酒,说道:“我过来得早,他们给我安排的这个地方位置好一些,我运气真不错。” 谢逍视线收回,问他:“先前不是说要尽力一试,为何不下场?打算放弃了?” 晏惟初乐呵呵地道:“表哥还记着呢?我就是胡言乱语的,我看了你在场上的英姿,有自知之明。” 谢逍却说:“不试试就放弃,安定伯之前是这么教你的?” 好凶啊。 晏惟初腹诽着。 其实谢逍的语调很平常,只是他家中弟妹多,习惯了以兄长身份教导别人,晏惟初既然称呼他一声表哥,他自然也说得一二。 晏惟初想的却是,他这表哥要是见到自己本尊,也能这么说话那就有意思了。 “好嘛,我知道了,”晏惟初乖乖听话,“等下午最后的夺筹赛,我再下场好了。” 谢逍扬了扬眉,竟没想到晏惟初要参与夺筹赛。 那些纨绔们玩得花哨,将赛制设置得也复杂,最后获胜的队伍中得筹最多者还须接受其他人一对一的夺筹赛,全部赢了才能拿下今日的头筹,那柄青霜剑。 当然,欲意夺筹者须在一刻钟内拉开三筹以上距离才算夺筹成功,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晏惟初笑着解释:“我不想跟别人比,就算输也只想输给表哥你。” 他们面对面坐得近,谢逍这才注意到这小郎君的眼睫似乎格外浓密纤长,不经意眨动时在光里有如蝶翼轻扇。 他忽而忆起初回京时在浮梦筑的那一场风月事,其实不值一提,却总在不经意间想起,尤其那时在黑暗中隐约窥见的那双眼睛,与面前这一双仿佛如出一辙。 他鬼使神差地便问出口:“世子去过浮梦筑?” 晏惟初心头一动,他还以为他这表哥早把那夜的事忘了。 “浮梦筑?没有啊,”晏惟初神情里流露出些许困惑,“为何问这个?我倒是想去见识,可惜那里已经被锦衣卫查封了。” “没什么,”谢逍的视线转开,捏起酒杯将温热酒水倒进嘴里,放下时岔开了话题,“以前玩过击鞠吗?” 晏惟初似是而非地说:“以前在老家,每日游手好闲,除了击鞠也没别的好玩的了。” 他说得倒也不假,之前他被软禁在西苑,摄政王与谢太后总以为他玩击鞠是小儿心性,其实他是在借机练兵,靠着一支只有三四十人的杂牌兵,他最终成功逼宫拿回了皇帝大印。 如今以锦衣卫为首的亲军卫上下都换成了他带出来的那些自己人,但这还远远不够。 “表哥,”晏惟初的嗓音清亮,与他之前召见谢逍时刻意压低的音色很不一样,“你的表字是明昭吗?” 谢逍颔首:“嗯。” “明昭朗澈,玉立风清,”晏惟初喃喃,“挺好。”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谢逍:“表哥,外头人说起你总是极尽溢美之词,说你是玉面修罗、天神下凡,我原本不信,如今亲眼见到了,才知道外头那些传言当真半分不虚。” 谢逍听得有些微妙。 先前那小厮说的仰慕,他原以为只是客气话,但这安定伯世子看着他时眼中的热切钦慕却又不似作伪。 谢逍问他:“玉面修罗也算是溢美之词?” “自然是,表哥功勋彪炳,我亦佩服非常,”晏惟初认真说道,“若是那些蛮夷当真敬畏你如修罗鬼刹,为何不算?何况玉面二字,也是夸赞表哥你模样生得好,长得好还能征善战,这是顶级溢美之词啊。” 谢逍并非没有听过别人夸赞自己,相反他自幼便是天之骄子,那些无论真心称颂还是假意恭维的话他听过太多,但都不如这小郎君这样用词直白。 也并非轻浮孟浪或是油嘴滑舌,晏惟初的目光过于直率热忱,谢逍哪怕并不以为然,一时间竟也生出了一种不知如何回应的荒诞感。 但也只是一瞬,他很难得地扬起唇角,转着手中酒杯,语气轻快了不少:“你这般会说话,先前面对我三弟时,怎会单方面受他欺负?” 晏惟初想着自己这表哥笑起来更好看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呢。 他继续给谢逍倒酒:“别说他了好不好?” 那便不说吧,谢逍本也是随口一提。 晏惟初放下酒壶时又问他:“表哥,你这样好,陛下却将你强留在京中夺了你的兵权,你心中会有怨恨吗?” 谢逍微微挑眉:“你胆子挺大,还敢妄议陛下?” “反正这里又没外人,”晏惟初快速眨动了一下眼睛,“出去了我就不说了,我就是替表哥你可惜,外面那些人我刚看了都远不及你,你却要被他们牵连,陛下因为忌惮武勋势大而防着你,对你真是不公平。” 谢逍的神色坦然:“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习惯便好。” “我才不信那一套,”晏惟初轻哼,“我父亲也说过,陛下要立威,迟早要对这些高门勋贵动刀子,就不知道会从哪一家开始,镇国公坐镇边关,宁国公执掌京营,总不好动他们吧,其他那些你说选哪家比较合适呢?” 谢逍听着颇觉怪异:“安定伯世子,这是你能议论的事情?不怕祸从口出累及家族?” 晏惟初似乎有些没心没肺的:“随便聊聊嘛,我在家里时,父亲也偶尔会跟我聊起这些。” 谢逍问他:“万一陛下就选中了你们安定伯府怎么办?” “那不可能吧,”晏惟初压根不信,“我父亲早就无官一身轻,家里也没什么人了,伯府都没落多久了,拿我们开刀能震慑得了谁?柿子挑软的捏也不是这样挑的。” 谢逍了然:“所以你是学你父亲,低调藏锋,在外面宁可忍耐被人欺负?”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13节 “都说了不要提了,”晏惟初无奈讨饶,“表哥你行行好吧,不要抓着这事不放了,下次我会放大胆子的。” 谢逍拆穿了他:“你胆子也不小,真胆子小的人哪敢随意议论朝堂事。” 晏惟初认真受教:“以后再不敢说啦。” 他又想给谢逍倒酒,被谢逍拒绝:“你想故意灌醉我,之后到场上好让着你?” 晏惟初嗔道:“表哥,我哪有那么坏啊?” 谢逍觉得这小郎君有些娇憨,倒是不让人厌烦。 进食闲聊间,他的目光不时落向晏惟初的眼睛——顾盼有神很漂亮的一双眼睛,难怪会惹出那些风流祸事。 确实很像那夜的少年郎,后来他其实又去过一次浮梦筑,没再见到人。 可惜那时神志不清,只模糊念着那双眼,那人的样貌、声音尽忆不起来了。 对上他打量目光,晏惟初再次眨动眼睫。 “表哥,刚忘了说,我还未及冠,没有表字,可我有个小字,是我娘,我是说我生母给取的,叫阿狸。” * 未时,谢逍重新提杖上马,依旧是一面倒的结果,他那支队伍最终获胜,他的个人得筹数更遥遥领先。 之后的夺筹赛即便有人上去讨教,也都抱着输给定北侯不丢人的心态,若是侥幸能从他手里拿下哪怕一筹,那都是大出风头的事。 如此这般,最后晏惟初才下场。 谢逍持缰望向前方,少年一身火红曳撒立于马上,球杖斜搭在鞍侧,足尖轻点马镫,从容自信,与先前那随意任人欺凌的模样截然不同。 百步之外,晏惟初半阖眼帘也在打量谢逍,英挺的面庞、高大的身形、不怒自威的气势……他唇角弯起清浅弧度,捻转缰绳驱马悄然后踏半步,微微俯身。 鼓声起,两匹马同时疾冲向前。 衣袍被风灌得猎猎作响,晏惟初挥手凌空一抄,球杖直击向鞠球。 谢逍确似在让他,慢了一步出手,手中球杖斜挑出去,即将相撞时他腕间忽地轻转,球杖贴着晏惟初的那柄而上,轻轻一晃将球勾起。 球在空中划出弧线,两匹马已错身而过。 晏惟初迅速勒缰回旋,拉马扬蹄而起,借着俯冲之势再度出杖,红袍在风中似火一般。 观阅台上喝彩声四起,谢逍眼中亦有惊讶,他好像小瞧了这位小郎君。 两骑身影在鞠场上奔驰纠缠,晏惟初策马突围,待谢逍纵马封堵他又骤然勒缰。 马儿前蹄尚未落地,晏惟初整个人已斜挂至鞍侧,一截衣摆垂地,球杖自马腹下穿出猛地一拨,球贴着谢逍腿侧翻滚擦过,直击入前方龙门。 先拿下一筹的人竟是晏惟初,且是这样漂亮的打法,四周一时声浪喧天。 “表哥,”晏惟初坐直身挽缰,衣袂飘飘若乘风,“击鞠不是破阵,你轻敌了。” 少年鲜衣怒马,生动灿烂。 谢逍的视线在他脸上停住片刻。 再也莞尔:“再来吧。” 第14章 可朕心疼表哥 西苑瑶台。 晏惟初靠在座椅里,歪着头听身为户部尚书的次辅林同甫絮絮叨叨。 “今次旱情共涉及济州东昌、济左、青徐,豫州彰卫、开封等五府二十八县,半月前户部已先行调拨三十万赈灾银往各府县,仍有缺口约八十万两,然国库目前存银不足六十万……” “不足六十万?为何连六十万两银子都没了?”晏惟初皱眉打断他,“不是才收完夏税?钱呢?都去哪了?” 林同甫解释道:“今夏江南各地洪涝频发,多处河道堤口决堤,许多地方颗粒无收,太后之前曾下旨免去灾地两季赋税,故夏税收入不足往年六成,且还未收齐,边军又刚刚发了饷,拿走了其中大半,加之碧怡园的修建耗资巨费……” “行了,朕知道了。”晏惟初很快听不下去,发边饷是他亲自批的,但江南洪患发生在他亲政之前,他还真不是特别清楚。 他正思索着应对之法,有人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朝中奸佞不除,各地多生灾患、民不聊生,此乃上天垂戒,不可不察,还请陛下三思,不可逆天而行!” 晏惟初冷然抬眼,这满脸大义凛然者也是内阁之人,好端端地说着赈灾的事,又开始扯什么上天垂戒这种没影的东西。 这人却仿佛丝毫没觉出晏惟初的不快,慷慨激昂继续道:“《尚书》有云,‘惟上帝弗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今朝中奸佞窃柄,致朝纲悖乱、民生凋敝……” “你的意思是朕是个昏君,纵容奸臣祸乱朝纲,所以上天降罚黎民遭殃?”晏惟初沉下了声音。 这人辩解:“臣无此意,只是……” “你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晏惟初的眼底覆了寒霜,他最厌恶的就是这些酸儒跟他引经据典、咬文嚼字,然后指桑骂槐,“你说的不就是天灾是朕失德所致?是朕不做好事害了天下苍生?朕是不是还应该顺你的意思下罪己诏?照你这么说大靖历代皇帝谁在位时没碰上过天灾?所以我大靖先祖个个都是昏君?当年先帝初登基时适逢京师大地动,死伤数万也是先帝悖行无德枉为人君?” “臣不敢!”这老倌儿估计没想到晏惟初会抬出列祖列宗,吓得跪了下去,“臣绝无诋毁先帝列圣之心……” 先帝在位时可是十分重视他们这些文官的,那会儿他们的日子不知道有多好过,他怎会说先帝悖行无德呢? 晏惟初讽笑:“你是不敢诋毁先帝列圣,你只是想诋毁朕罢了。” 跪在地上的人开始冒冷汗,“砰砰”磕头:“陛下恕罪,臣不敢,臣绝无此意啊!” 旁的人低着头各个默不作声,这人打嘴炮他们看热闹,打输了他们自然也袖手旁观,没谁会蠢到这个时候去惹祸上身。 晏惟初不再搭理这人,示意刘诸:“刘公你来说说吧,如今国库缺银,赈灾之事该如何解决?” 刘诸想了想,回道:“臣以为先由国库拨银四十万两,命周边各府县全部开仓放粮以缓解燃眉之急,各地秋粮征收也已陆续开始,将辽东运送进京的粟米先调拨过去,再暂时截留漕运米粮以备赈灾之用。” 林同甫不着痕迹地瞪了刘诸一眼,晏惟初的余光捕捉到他的小动作,心中发笑没有理会。 这林同甫在次辅的位置上待了许多年,一直被张炅压着一头,之前他和张炅一同逼宫虽表现得一条心实则人精得很,那日张炅率众辞官他却没有,就等着取而代之坐上首辅的位置呢。 可惜晏惟初没让他如愿,反将一直默默无闻的刘诸提了上来,这让林同甫附如何服气? 奈何身为皇帝的晏惟初也想看热闹,你们打吧打吧,打起来最好! 晏惟初点头:“那就依刘公说的办吧,以及,碧怡园以后不用修了,这笔支出可以省下来。” 工部尚书慌忙出列道:“陛下,碧怡园自前岁动工起,所费帑银已逾数百万,若此时停下前功尽弃……” 晏惟初不愿听这些废话:“也没说就扔那里不管了,那附近已经有一座玉泉别宫,不需要再额外修个园子,朕没那么贪图享乐。这样吧,将碧怡园划分成数块拿出来拆卖了,朝中功勋大臣、各部朝官,无论是谁,有钱皆可参与竞买,朕允许你们自行修建园林,当是帮朕救急,朕会记着你们的功劳。” 有一句晏惟初没说,反正你们个个都比朕有钱。 众人面面相觑……啊?那是皇家园林啊? 你就这么卖给我们了? 群臣退下后,晏惟初单独留下刘诸。 书房内终于安静下来,他直言问刘诸道:“朕欲意上调商税税率以充国库,你以为如何?” 刘诸倒不惊讶,他早知这小皇帝不是循规蹈旧之人:“陛下欲意上调多少?” 晏惟初道:“朝廷现在的商税是三十税一,那些商人赚得盆满钵满,只交这么点税太过便宜了他们,至少五税二吧,具体的还要再盘算一下,靠做点小买卖糊口的小商小贩不在此列。” 刘诸提醒他:“此事只怕阻力颇大,那些豪商巨贾背后皆有靠山……” “朕知道,”晏惟初不屑,“怕不只是靠山,是背后就是朕这些肱股之臣本人吧,朕要剐他们的肉,满朝文武兴许会合起伙来反对朕。” 刘诸也不劝:“陛下若有决心,总能做成。” “哦?”晏惟初颇觉稀奇,这老匹夫如今倒是转性了,“你说得是,朕手里养了条好狗,等到时机成熟便会放他出来咬人,暂时还不急,你先帮朕厘定一个具体章程再说。” 刘诸没有推辞地接了旨。 晏惟初很满意他现在这个识趣的态度,又问道:“还有一事,刚说到边军军饷,朕这些时日翻看户部送来的旧年账目,发现自朕登基后这些年国库每年拨出的军饷大抵与先帝在位时持平,对外战事却比过去二三十年加起来还多,这是为何?” 刘诸本就主理兵部,这算是问对人了,他沉默了一下,如实回答晏惟初:“先帝在位时崇文抑武,尤其忌惮镇国公等一众边镇守将,内阁六部着力打压武勋,拖欠军饷是常有之事。即便拨了钱,军饷从国库到户部到兵部再到边镇,最后真正落到将士手中的十不足二,这种情形下即便蛮夷宼边,能将他们驱逐出去已属不易,何谈对外征战。 “直到先帝驾崩,摄政王掌权,太后垂帘听政,情况才有所好转,至少国库发出去的钱能有一半真正到将士们手里,老镇国公与定北侯他们才能举兵北伐,一举歼灭兀尔浑部。” 晏惟初其实已经猜到了,继续问道:“军饷不足,那些边军不会反?” “也不是人人都敢反,”刘诸说道,“只要上层将领能吃到油水不起反意,压着下面的人便不会反,而且军户们屯田虽然辛苦,也勉强能自给自足。” 晏惟初却问:“那些底层军户,真的能吃饱肚子?” 刘诸再次沉默下来,他不想欺君,索性不说。 晏惟初让他也退下了,片刻后下口谕:“去传定北侯来,朕有事要问他。” * 谢逍被人领进皇帝寝殿,在内外间隔断的珠帘前停下行了礼。 静了片刻,晏惟初的声音自内传来:“今日朕召众臣议事,说到济、豫二州多地大旱,先前夏天时南方发洪涝,如今北地又闹旱灾,有人说是朕这个皇帝的错,表哥你觉得呢?真是朕的错吗?朕真是个昏君所以惹得天怒人怨吗?” 谢逍听出小皇帝言语间的愤懑和哀怨,安慰他说:“陛下何必听信那些无稽之谈,天道幽远、阴阳有时,天地自然之变本非人力所能阻。” “是吗?”晏惟初似不确定,“可他们说的似乎也有道理,所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即便什么都没做,是不是也是错的?” 谢逍不认同地说:“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也不只是陛下的天下,若陛下有错,群臣百官皆有错,将错处只归咎于陛下一人,无异推诿己身过错。” 晏惟初有些意外:“表哥说的这些是真心话吗?” 谢逍肯定道:“自然是。” 晏惟初终于笑了:“表哥,你若是当着那群酸儒们的面说这些,他们一定会跳起来指着你鼻子骂你妖言惑众。” 谢逍泰然道:“陛下说笑了,臣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晏惟初满意了,接着问起别的:“你在边镇时,朝廷所拨军饷被各级官员层层盘剥,这一情形是否一直存在?” 谢逍可能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斟酌道:“陛下若要问,臣只能说水至清则无鱼,只要做得不太过分的,历来如此。” 晏惟初恍然:“表哥是否想说,无论边军还是地方上的卫所,这百十年都是如此,积弊过重,已成惯例,朕若是有心追查,怕会朝堂尽空彻底无人可用?” 谢逍道:“陛下刚刚亲政,许多事情不必操之过急。” 晏惟初听着颇高兴:“表哥你这是在替朕着想吗?” 谢逍平静回话:“陛下若觉得是,那便是。” 晏惟初便又抱怨他:“你一定要跟朕这么疏离吗?你就顺着朕的话说是又如何?” 谢逍低了头,改口:“是。” “……”晏惟初无奈,说回正事,“刘公跟朕说那些底层军户靠屯田勉强能自给自足,事实是否如此?” 谢逍眼中神色沉了些,答:“仅仅是勉强。”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14节 晏惟初问:“有多勉强?” 谢逍的声音一滞,接着说:“勉强不至饿死。” 晏惟初轻声一叹:“所以这些年你们谢氏镇守三边重镇,在军饷不足只能靠军户屯田的情形下还能打胜仗,确实很了不得。 “表哥,辛苦你了。” 这一句晏惟初发自肺腑。 谢逍依旧是那样不亢不卑的姿态:“臣奉圣命,理当如此。” 目送珠帘外那道身影退出去,晏惟初不再用伪音,叹息一般与身旁赵安福说:“大伴,表哥不心疼朕,可朕心疼表哥怎么办?” 赵安福提议道:“陛下您何不用世子的身份多与侯爷亲近亲近?” 晏惟初觉得有理:“让顺喜去一趟侯府送拜贴,朕要去侯府登门拜访,免得表哥在朕眼皮子底下受了什么委屈朕不知道。” 赵安福应下:“……是。” 谢逍回府,立刻叫来自己的一个亲信,吩咐道:“你即刻去一趟济州,先前的事要加快办了。” 他快速将事情交代完,最后眉头一拧却又说:“算了,还是过两日再出发,避开那些锦衣卫的眼线,你自己小心一点,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 亲信领命而去。 谢逍有些疲惫,皇帝的话听在他耳朵里更如一种试探,加之之前锦衣卫毫无预兆地闯进苏家查案,他没法不多想。 不清楚从前之事皇帝知道多少,兹事体大恐成灭顶之灾,他必须慎重。 管事进来,送上门房那边刚收到的拜帖,说是安定伯府的下人递来的。 谢逍听到安定伯府这几个字顿了顿,想起那日在鞠场上与自己打得有来有回的那位世子,虽然最后赢的人仍是他,但那小郎君的种种确实给他留下了颇深印象。 他回神,自拜匣内取出了那张朱笺。 傍晚时分,顺喜回来,小心翼翼地递上谢逍半个时辰前让人送去安定伯府的回帖——一张辞帖。 谢逍在辞帖上说他身体抱恙,不便见客,最后是一句客套的“望乞海涵,另期再晤”。 晏惟初垮了脸。 今早谢逍过来时,身上哪见有半点不适。 怕就是找个借口不愿接待他罢了。 ……他白心疼这位不解风情的表哥了。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震声:表哥你不解风情! 第15章 定北侯心有所属吗? 不夜坊。 晏惟初走进戏楼,又见谢逍坐在每日固定的官厢位置,仍是独自一人。 他停步下方看了片刻,迈步上楼。 “表哥。” 少年郎轻快声音在耳畔响起,原本神思不属的谢逍心绪回来,侧头望去。 晏惟初走上前,笑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谢逍点头:“坐吧。” 晏惟初自若在旁坐下了,热茶茶点重新送上,他端起茶盏润了润唇,顺口问起谢逍:“表哥时常来这里听戏?” 谢逍的视线不经意地晃过他沾了水渍的唇,瞥开眼说:“无事便会过来。” 他知道自己府邸周围一直有锦衣卫的眼线,足不出户也难逃皇帝猜忌,索性每日来这里消磨时间,也许时日长了皇帝便没兴致再盯着他。 晏惟初又问:“戏好听吗?” 谢逍漫不经心地道:“还不错。” 比如台上正上演的这出,皇帝与大臣之间勾心斗角,错杀贤良,令人扼腕。 晏惟初瞧了两眼,老掉牙的故事了。 “表哥觉得这戏里的皇帝做错了吗?” 谢逍淡道:“皇帝也有皇帝的难处,忠君者未必忠天下,反之亦然,站在皇帝的角度,对于这二者,皇帝用是不用皆情有可原。” 晏惟初眨了眨眼:“听不懂。” 谢逍的目光落过来:“真听不懂?” 晏惟初笑起来:“那表哥是前者还是后者?” 谢逍不答:“你觉着呢?” “我哪知道啊,”晏惟初撇撇嘴,“没意思,我想请表哥喝酒,那日在瞻云苑没喝尽兴,我们换个地方好不好?” 戏楼里人多眼杂,他只想拉谢逍走。 谢逍只觉得这小郎君或许是年岁小,在家中被人宠惯了,说话的语气总像在跟人撒娇,没半点自觉。 拒绝的话到嘴边,他鬼使神差地改了口:“走吧。” 出了戏楼的门,他们一起沿着西侧的小径往前走,这一段路鲜有人来,月色下那些靡靡之音远去,格外幽静。 随从远远缀在后头,只有他二人并肩而行。 四处都悬着灯,晏惟初踩着灯下自己的影子,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 他忽而抬眼,看向身边的谢逍:“表哥,你身子好了吗?” 谢逍微微颔首:“好了。” “那便好,”晏惟初正经道,“那日我本想去你府上探病,但你都回了辞帖了,我再冒昧前去打扰好像太过唐突,便没敢去。” “没什么大碍,不必挂心。”谢逍不在意地说。 晏惟初却侧身靠近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他面庞打量。 这样的行径更是唐突甚至称得上冒犯了,谢逍倒没有计较,只问:“看什么?” 晏惟初比他略矮半个头,微微仰视望向他黑深无底的眼睛:“表哥的气色看起来挺好,我也就放心了。” 谢逍淡定道:“多谢世子关心。” “表哥可以叫我阿狸。”晏惟初提醒他,眼里有笑。 谢逍开口:“阿狸,你有些顽劣过头了。” “好嘛,我知道错了。”晏惟初退开身,自觉认错。 谢逍转开眼,不再理会他,迈步朝前走去。 小径尽头是一处临水的轩亭,设了酒席,晏惟初上前,示意谢逍坐。 酒是好酒,昨日才自南边送来的贡酒雪涧春,先前送过来时郑世泽厚着脸皮向晏惟初讨,晏惟初也只给了他一壶。 晏惟初将斟满的酒杯递给谢逍:“尝尝这酒如何?” 谢逍接过,送自嘴边,酒香扑鼻。 他浅尝了一口,中肯评价:“色泽清透,其味凛冽,醇香绵长,与边关的辛辣烈酒很不一样。” 晏惟初解释道:“这是产自云陵的雪涧春,用雪化之后初春时的山中清泉酿制,是挺特别的。” 谢逍有些意外:“江南酒?” “对,”晏惟初将他酒杯添满,“在云陵很多人家都会酿这种酒,我家乡就在云陵。” 最好的那些自然是送进宫中的贡酒,这不夜坊里也有雪涧春卖,比起晏惟初带来的这几壶,味道还是差了些。 谢逍的目光逡巡在他脸上:“你看着不像江南人士。” 晏惟初并不心虚,他说的也不尽是假的,郑氏祖籍便在云陵:“哪里不像?” “说话没什么口音,而且,”谢逍声音一顿,又继续,“气质不像。” 晏惟初笑了:“表哥是想说我看着不像那些文弱书生?那是因为我不喜欢念书,念不进书嘛。我祖上是跟随太祖创业的开国功勋,虽然我只是边家旁支子嗣,但如今得幸过继父亲名下,我也想像父亲像表哥你一样,做将军啊。” 谢逍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好笑道:“将军不会任由别人欺凌不反抗,甚至哭鼻子。” “表哥——” 晏惟初拖长了声音,抱怨:“都说了那事别提了,饶了我吧。” 谢逍这下确定了,这小郎君说话确实就是这样,无意识地撒娇卖痴。 而他又并非那懵懂不知事的痴儿,反而很是伶俐狡黠,阿狸这小字取得挺好。 谢逍很给面子地不再提他的糗事,而是说:“你击鞠玩得不错,马上功夫也了得,但做将军不是只靠这些就行的。” “我知道,”晏惟初笑着揶揄,“像表哥这样三岁能诵兵法,五岁可挽强弓,十岁时就能在马上百步穿杨,我自认没这个本事。” 谢逍无奈澄清:“我年少启蒙时是看过不少兵书,也自幼便习骑射,但没有外面传得那样神乎其神。” “那也差不多,”晏惟初坚信,灼热目光望向谢逍,“表哥不是十六岁就领兵攻破兀尔浑王廷,亲手斩下了兀尔浑汗王首级吗?我自那时起便十分钦慕表哥,一直都想当面与你讨教,如今才有机会。 “表哥,你跟我讲讲吧,战场上的那些事。” 谢逍从未在人前吹嘘过自己的功绩,也并不觉得过去的勇猛有何必要反复提起,但被晏惟初用这样的目光盯着,他也难得心生触动。 “真想听?” 晏惟初点头:“想。” 谢逍便随口说起来,说的却不是晏惟初以为的那些用兵之法、奇袭之策。 “当时兀尔浑人大举来犯,我随祖父奉皇命出征,起先并不顺利,军中大将里出现了通敌的叛徒,大军在鹰盘涧一带遭遇敌军埋伏围困,血战过后主力伤亡惨重,不得不回撤,兀尔浑骑兵紧追不舍,一旦我们被咬住,或将全军覆没。” 晏惟初捏紧手中酒杯:“之后呢?” 谢逍往嘴里倒了一口酒,沉声继续道:“当时敌军铁骑离我们已不足三十里,大军带着伤员回撤速度太慢,若无人断后必被追上。祖父在地图上发现了一处名为落马坡的狭隘之地,那是回乌陇关的必经路,也是最理想的阻击点,于是他决定派出一支八百人的队伍前去那处断后,拖住追兵步伐,好给主力腾出足够的回撤时间。 “但断后,意味着十死无生,有去无回。”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15节 晏惟初看到谢逍眼里隐约闪动的光芒,意识到了什么,没再出声打断他。 谢逍接着说下去:“我那时年少气盛,认为那是八百条活生生的人命,不该就那样去送死,因此与祖父发生争执。但祖父跟我说,若身为将军,连这样的选择也下不定决心,让我日后便不要上战场了,回府去念书吧。 “最后带着那八百人去落马坡的,是我的一个堂叔,他主动请缨,死在了那里。 “大军得以顺利返回乌陇关,那些兀尔浑人最终被挡在了关门之外。否则,一旦主力被歼,蛮夷破关,死伤将会是数万乃至数十万之众,甚至危急京师,后果不堪设想。” 晏惟初垂了眼,盯着杯中在烛火里晃动的酒水,静默须臾,开口道:“你祖父的选择是对的。” 关于那一战,他只知道大靖赢了,怎么赢的、其中细节如何,因他当年被软禁在西苑,所以知之甚少。 “是,他是对的,”谢逍肯定道,“那一战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挂帅领军,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世子,你还想做将军吗?” 晏惟初晃了晃脑袋,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想啊,你这么说我更想了,做将军最重要的不是智慧谋略和勇猛,是要有决断的魄力,我确实应该多学学。要不表哥,你收我为徒,做我的师父吧?” 晏惟初的话冲淡了方才有些沉重的气氛,谢逍见识到这小郎君顺杆就上的本事,直接拒绝:“不了,我教不了你,你真有心学,你父亲安定伯自会教你。” 晏惟初心说才怪,他那个“爹”早就在温柔乡里流连忘返、沉醉不醒了,现在还能不能拿刀拿枪都是个问题。 晏惟初哼哼了几声,便也算了,他早看出来他这表哥不好接近,戒心很重。 想要真正将人收为己用,怕是任重道远。 晏惟初举杯:“表哥,上次忘了恭喜你,顺利拿回青霜剑,我敬你这杯。” 谢逍的目光触及他的笑眼,停了一瞬,莫名竟又忆起浮梦筑那夜的种种,片刻,也举起酒杯。 几杯下肚,晏惟初的脸上逐渐泛起红晕,这酒虽不是烈酒,后劲却不小。他以手支颐,歪过头打量谢逍,蓦地问:“我听别人说,陛下前些日子赐了好些个美人给表哥,表哥喜欢吗?” 喝了酒的谢逍神色里多出些许散漫,姿态也变得随意,轻晃手中酒杯,始终盯着晏惟初的眼睛:“你很羡慕?” 晏惟初乐道:“皇帝赏赐的美人,谁不羡慕,外头人都说表哥你艳福不浅呢。” “无福消受。” 谢逍摇头:“今日受了陛下赏赐的美人,明日说不得就要把命卖给陛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父亲这些年退隐朝堂,在府上闭门不出,不就是深谙其中道理?” 晏惟初不以为然:“我父亲跟你不一样,他自个养着个美人别无所求,表哥你又不是,除非你也心有所属,才不肯接受陛下的好意。” 谢逍却道:“你怎知我没有?” 晏惟初一愣。 谢逍搁下手中酒杯,懒得说,最后留下句“不早了,多谢世子今夜邀约,我先回去了”。 他站起身,就要走。 晏惟初回神又叫了他一句。 谢逍回头。 晏惟初看着他,轻声道:“表哥,下回见。” 谢逍的目光滞了滞,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待他身影远去,晏惟初坐直起身,脸上醉意连同嘴角的笑意一并消失。 郑世泽过来,见晏惟初满脸不高兴,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是才跟人约会完吗? 晏惟初问他:“你觉得定北侯心有所属吗?会是什么人?” 郑世泽张了张嘴。 这叫他怎么答? 晏惟初问完自己先改口:“算了,你别回答了。” 郑世泽松了口气:“世子爷,来都来了,我这准备了一样好东西送您,要不要?” 晏惟初怀疑瞅他:“什么好东西?” 郑世泽嘿嘿一笑:“美人。” 他拍了拍手,人被带上来。 男人,弱冠之龄,斯文英俊,模样与谢逍有六七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 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晏惟初上下扫了两眼,十分嫌弃。 郑世泽丝毫未觉,贱兮兮地凑上去问:“世子爷,这美人可还入得了您的眼,送您暖床要不要?” 晏惟初黑了脸:“你有病吧?滚。” 郑世泽:“……” 啊!这也要生气? 第16章 侯爷救救我们世子吧! 锦衣卫指挥使崔绍一早到了瑶台,正等在殿门外。 晏惟初用过早膳将他传进去,直接交代事情:“济、豫二州赈灾一事,你让地方上的锦衣卫给朕盯着些,免得赈灾钱粮到了那边又进了那些贪官污吏的口袋里,有不老实的直接砍了。” 崔绍拱手称是。 “再有就是,”晏惟初的声音有些冷,“你亲自带人,连同东厂一起,给朕仔细查一查这十年皇庄、皇店的账目和内帑的各项支出,看看钱都去哪里了。” 崔绍心中一凛,意识到皇帝这是准备借机开始对京中勋贵动手了,当即提起声音:“臣领旨!” 晏惟初也烦得很,他接手这个烂摊子,不但国库空虚,连内帑也是一穷二白。 按理每年那些皇庄皇店的收入都不低,但之前把持内帑的是摄政王,钱也不知道被他那位王叔挪哪里去了,回到他手里时统共就那么几十万两银子。 还是前段时间他借着亲手炮制出的谋逆案抄了一批官员的家,才勉强抄回百来万两。 满朝文武但凡品级高些的,都比他这个皇帝有钱,还真不是一句玩笑话。 就连他想给表哥赏赐点好东西,都抠抠搜搜挑不到能拿得出手的……烦! 等晏惟初交代完正事,崔绍才与他禀报起另一件事情。 “这些日子总有鬼祟之徒在安定伯府附近出没,臣派人查了查,是镇国公府那谢适安排的人,都是些地痞流氓,他似乎还想找您麻烦。” 不说晏惟初都快把这不知死活的畜生给忘了,那日自瞻云苑回去后,以谢适为首的那群纨绔便接连倒了大霉,有人在秦楼楚馆喝多了走错路落水,有人去赌坊赌钱出千被打了个半死,有人出游路遇山贼打劫没了一边耳朵……至于谢适本人,招摇过市时拉马的车无端发疯,他被甩出车被疯马拖了一路,差点一命呜呼。 “他还活着呢?”晏惟初神情厌恶,“朕还以为他少说也要躺上个把月,这才多久,就又活蹦乱跳了?” 谢适这厮屁本事没有,命倒是硬得很,要不怎么说祸害遗千年呢。 崔绍低了头,自知是他们差事没办好,不敢狡辩。 晏惟初问:“那小子找一堆地痞流氓盯着安定伯府,是想做什么?” 崔绍有些难以启齿:“……似乎是想等着陛下您出门时,趁机绑了您。” 其实不过一群泼皮伧徒而已,他们动手三两下就能解决,但晏惟初交代过不能在安定伯府周围生事,没有皇帝下令,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 晏惟初眼珠子转了一圈,忽又笑了:“好啊,好得很。” 他正愁不能跟谢逍套近乎,这不就是送上门来的机会嘛! * 未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自安定伯府侧门低调进入府上,安定伯边慎带人正等在这边迎驾。 晏惟初下车,在边慎上前见礼时随手拍了拍他肩膀:“不必这么客气,哪有父亲给儿子行礼的道理,你忙你的,安排几个机灵的下人伺候就行。” 边慎:“……”他真是受不起这句称呼。 晏惟初才不管他怎么想,径直迈步走进去。 边慎特地让人给他收拾安排了一处幽静院子,他好过去喝口茶暂歇片刻。 自他说了要借身份,边慎便依他意思将他以旁支子嗣身份过继过来,之后上奏请封世子,晏惟初也迅速准了。安定伯府向来低调惯了,如今哪怕多出来一个世子京中也没几个人注意,谁又能想到这所谓世子其实是皇帝陛下本人呢。 两刻钟后,晏惟初大大方方地带人出伯府正门,上车出发。 和上次一样,他只带了顺喜和两名扮作护卫的锦衣卫千户,往城东去。 车走得不紧不慢,身后的杂碎跟了一路,晏惟初睁只眼闭只眼,交代顺喜:“之后要怎么做,朕说的话记住了吗?” 顺喜用力一拍胸脯:“陛下放心,奴婢都记在心上了,定能将差事办妥!” 车到城东后绕行又走了一刻钟,至偏僻街巷,赶车的锦衣卫忽然拉缰停下,目光警惕扫射四方。 四处暗巷里有人影晃过,脚步声窸窣。 车中,正阖目养神的晏惟初觑开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四面冲出来的人瞬间围住了马车。 果真都是些地痞无赖,有七八人,个个凶神恶煞手里皆有刀,为首的一个喘着粗气喝道:“车中人想活命的就下来!” 两名锦衣卫也抽了刀,与他们对峙,车外不多时便响起了打斗声。 晏惟初掀起帘子朝外望了眼,已经有人跳上车辕,手里的刀正砸向车门。 这些人都只有蛮力,一个个似挥菜刀一样乱砍,别说七八人,再多来几个也不是外面那两锦衣卫的对手,但偏偏晏惟初要他们放水。 故不消片刻,两名锦衣卫便装作寡不敌众,狼狈跌下去滚落地上。 车门被砸开,顺喜伸开手臂护在晏惟初身前,瑟瑟发抖:“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这些人倒也不敢真当街杀人,抓住顺喜不顾他哀嚎将他扔了出去。 为首的那个打量了两眼吓得面无血色惊慌失措的晏惟初,点头:“没错,就是他,走!” 一群恶徒驾着马车绝尘而去。 顺喜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跑。 定北侯府上,谢逍这会儿正在书房里看书。 管事进门,小声告知他:“侯爷,门房上的说,刚安定伯世子的贴身小厮来叩门,说有急事想见您,小的自作主张放了人进来,您要见吗?” 谢逍闻言神色微动,吩咐:“带他进来。” 顺喜一进门便跪了下去,哭着开口:“侯爷,求您去救救我们世子吧!”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16节 谢逍沉了声音:“出什么事了?” 顺喜焦急说道:“刚我们世子出门,打算去逛城东的花鸟集市,还没到地方便被一伙手里拿了刀的恶徒围住,他们、他们把世子劫走了……” 谢逍面色瞬间冷下:“劫走世子的是什么人?你没去报官,没告知安定伯吗?为何会来这里?” “小的不敢去报官,”顺喜抹了一把眼泪,哽咽说下去,“那些人似乎之前就盯上世子了,世子怀疑他们是镇国公府的三少爷安排的人,世子说过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只有侯爷您能出手帮忙,小的不知道报官有没有用,也不敢回去府上告诉伯爷。” 他说着跪着上前两步,给谢逍磕头:“侯爷,小的求您了,救救我们世子吧……” 谢逍已经起身拎上自己的剑,打断他:“走吧。” 晏惟初被人劫去了一间荒废无人的破庙里,在某处犄角旮旯的胡同深处。 这会儿人都退了出去在外头院子里守着,他被捆了手脚蒙住眼睛扔在角落草堆上,扑鼻而来的霉灰味呛得他有些难受。 晏惟初闭了闭眼,哀叹自己这个皇帝为了拉拢表哥真是牺牲太大了。 屋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谢适的声音传进来:“收了钱都滚吧,今日的事情谁要是敢传出去,少爷我要你们好看。” 话毕他迈步进来,用力带上门。 晏惟初听着脚步声走近,靠着墙没动。 “安定伯世子,”谢适停步在他身前,咬牙切齿,“你可终于落到我手里了,我看这次谁还能来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从瞻云苑回来后,我们哥几个接连出事,都是你搞的鬼吧?你小子真能耐,本少爷倒是小瞧了你。” “谢适。” 晏惟初出声,他虽被蒙着眼形容狼狈,却是那种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语气,听得谢适恍惚一怔。 “你敢动我,”晏惟初哂然,“怕是活腻了吧。” 回过神的谢适暴怒,就要伸脚踹过去,但见晏惟初此刻发丝凌乱、衣衫不整、皙白面庞上沾了灰,就连这样这张脸也格外招人,他又生生忍住了。 “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谢适蹲下,狞笑靠近,“一会儿本少爷把你扒光了上了你,看你这张嘴叫起来会不会动听一点!” 这谢适不知道的是,这里一整条胡同每一处院子里都有锦衣卫在盯梢,他能一路顺利进来,说明谢逍也快到了。 他更不知道的是,晏惟初已经在心里给他安排了百八十种死法。 他的手伸向晏惟初的腰带,而晏惟初已经听到了门外传来的隐约声响。 屋门再次被推开,晏惟初忽然开始剧烈挣扎,发着抖哽咽哭喊:“放过我,别碰我,求你,放了我……” 谢适兴奋过了头,压根没听到身后的动静,他用力扯开了晏惟初的腰带,下一瞬,被大步上前的谢逍一脚猛踹开。 “啊——!”谢适哀嚎。 这一脚谢逍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谢适被踹飞出去,狼狈撞到墙上落地,当场吐了血。 作者有话说: 谢老三:淦! 第17章 表哥是在吊着朕吗? 谢适如同死狗一般被谢逍带的人拖了出去。 蒙着眼睛的晏惟初似受了很大惊吓,还在不断挣扎后缩、哽咽流泪:“不要碰我……” 谢逍在他身前蹲下,伸手按住了他肩膀:“世子,是我,谢逍。” 晏惟初被这一句话定住,挣动的幅度渐弱,声音里带了哭腔:“表哥?” “是我。”谢逍快速解开了他眼睛上蒙的绸布,再抽剑割断他手腕脚踝上捆住的绳子。 晏惟初怔怔看着近在眼前的谢逍,通红双眼里还在不断滑落泪。 谢逍见他这样有些不忍心,伸手帮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没事了,别怕,我带你离开这。” 晏惟初忽然扑上去,抱住谢逍,放声呜咽。 撞进怀中的温度让谢逍恍神了一瞬,抬起的手一顿,按上晏惟初后背轻拍了拍给以安抚。 顺喜躬着身子正要进来,看见这一幕迈进门槛的脚又默默收回去,退去了门外守着。 陛下做什么都是对的,他们这些当奴婢的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项上人头才能待得安稳。 哭了一场的晏惟初自谢逍怀里退开,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哑道:“……你为何会来?” “我先送你回去再说。” 谢逍说着便要扶起他,刚一动晏惟初却又倒吸一口气跌坐回去,疼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谢逍揽住他:“脚扭到了?” 晏惟初难受地点了点头,这倒不是装的,先前他被那伙人推下车时不慎崴了脚,确实够呛。 “我帮你看看。”谢逍说着扶晏惟初又坐下去,轻握住他不能动的右腿,帮他脱下靴袜,露出的一截红肿脚踝在他白皙肤色衬托下格外显眼。 谢逍试着帮他按住伤处检查骨头,刚一动晏惟初便轻“嘶”出声,抱怨:“好疼。” 谢逍只能作罢:“走吧,我先送你回府。” 他转过身,示意晏惟初趴自己背上,打算将人背出去。 晏惟初盯着他宽阔肩背,耷下眼,慢吞吞地靠了过去。 被谢逍轻松背起,晏惟初搂住他的脖子,偏头在他耳边说:“表哥,谢谢你。” 谢逍轻“嗯”。 出门路过被按在地上仍在骂骂咧咧的谢适,谢逍没有停步,吩咐人:“将他押回国公府,跟老夫人说,明日我会上门代父亲行家法。” 一听要被家法伺候,谢适差点跳起来又被谢逍的人死死按回去:“是他先算计我!我不服!” 谢逍没再理他,径直背着晏惟初出去。 上车后谢逍再次在晏惟初身前蹲下,握住他受伤的那只脚踝,慢慢转了一下,晏惟初疼得叫起来:“你干嘛?” 谢逍抬眼,沉声问:“疼吗?” 晏惟初闷道:“你试试能不疼吗?”为了跟谢逍拉近关系,他这次真是下血本了。 “明知道有人盯着你,为何还要出门?”谢逍的语气不善,存了教训人的意思。 这小郎君娇气得很,明明没伤到骨头却一直喊疼,看着可怜兮兮其实是个麻烦精,几次三番惹事被他撞见他还不能不管。 晏惟初又红了眼,委屈道:“那我也不能一直不出门吧,是表哥你说的,让我不用怕你们谢家人,可我哪知道他这般胆大,敢当街劫持我。” 谢逍看着他,晏惟初鬓边发丝散着,泪痕未干的脸上沾着灰,模样很是狼狈。再想起先前自己推门进去看到谢适强迫他的那一幕,谢逍有些无言,莫名生出种十分古怪微妙之感。 晏惟初却似无知无觉:“表哥,你别一直盯着我了……” “你跟谁说话都是这样?”谢逍忽然问。 晏惟初不明所以:“怎样?” 谢逍想想算了,摇头。 晏惟初:“……?”最讨厌话说一半的人了。 “嘶……” 他疼得又垮了脸。 谢逍惩罚式地在他脚踝上再一捏,这才松了手。 安定伯府那头,边慎收到消息迎出来时,谢逍已经背着晏惟初进了门。 看着趴在谢逍背上软若无骨的小皇帝,边慎轻咳一声上前,摆出老父亲的威严:“这是出了什么事?淳儿你怎弄成这样了?这位是……?” “父亲,”晏惟初乖乖喊了他一声,“他是定北侯,我在外头碰上麻烦,是定北侯帮了我还特地送我回来。” 边慎忍着心下无语看向谢逍:“定北侯?” 刚其实已经有人来告知他外头发生的事情,他能怎么办,陪着小皇帝演呗。 谢逍点了点头,没多解释,只说:“伯爷,世子脚踝扭伤了,需要叫个大夫来看看。” 边慎一看晏惟初右脚踝上果真红肿了一大片,也不敢耽搁,立刻让人去喊府医。 谢逍问:“世子住的屋子在哪?我直接背他过去吧,免得一会儿挪来挪去再二次受伤。” 边慎本想说不用麻烦了,但见晏惟初一副赖在谢逍背上不肯下来的模样,想想改了口:“也好,有劳了。” 谢逍算起来是自家亲戚小辈,边慎没跟他过多客气,直接让管家给他们带路。 谢逍一路将晏惟初背去他院子里,进屋后将人背到榻边才放下。 府医匆匆赶来为晏惟初看诊,幸好没伤到骨头,只开了些药油,让他这段时日都不要动,将养几日就能好。 顺喜给晏惟初搽药,谢逍去了外头和边慎说话。 边慎到底不放心自家多出来的这位小祖宗,特地又过来了一趟,谢逍顺势跟他说起先前发生的事情,没替谢适隐瞒。 边慎听得心里咯噔直跳,刚锦衣卫来没把话说太清楚,他哪里知道小皇帝是在外面差点被人劫色啊! “岂有此理!” 边慎从前也是战场里杀出来的猛将,横眉冷对自有威严气势:“你们家里那小子也实在太无法无天了点,明知道淳儿是我安定伯府的世子还敢对他动手,这还不是第一回了,你们这是半点不将我安定伯府放在眼里吗?他是真不怕我去陛下面前告你们镇国公府一状?” 谢逍自知理亏,拱手请罪:“我明日便会让人将他押来这里,任由伯爷处置。” 边慎还想骂几句,里间传来晏惟初的声音:“父亲,你别怪表哥了,又不是表哥的错,刚还多亏表哥去的及时,我才没吃什么亏。” 边慎:“……”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是小祖宗的心肝宝贝,说不得。 他懒得管了,反正也管不着:“你们自己解决吧,这事我不想看到再有下一次。” 边慎离开,谢逍走进里间,晏惟初脚上搽了药油,看着肿得比先前还厉害些,顺喜正在伺候他洗脸梳发。 “人你就不要押来这里了,”晏惟初说,“我不想见到他,表哥我信你,你自行处置吧。” 谢逍看了看他脚踝伤处,抬头:“就这么算了?” 晏惟初的眼眶依旧有些红,直直看向谢逍:“那不然能怎么办?” 顺喜端水出去,很有眼色地将屋中安定伯府的下人一起带走。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17节 谢逍上前一步半蹲下,卷起晏惟初裤腿,见他腿肚上赫然还有一道擦痕,也是先前被人推下车时蹭到的:“这里也擦伤了,没让大夫看?” 晏惟初自己都没察觉:“算了,也就一点擦痕而已。” 谢逍注视他的眼睛,话锋一转:“我帮你出气,要吗?” 晏惟初的目光动了动:“你说的代行家法啊?你只是他兄长,又不是他爹,要是你祖母她们护着他,你也不能真拿他怎样吧?” “往死里打,打不死就行了。”谢逍漠然说道,对谢适的死活毫不在意。 “表哥,”晏惟初低下声音,“之前你没来,我其实真的很害怕……” “在外头胆子比猫还小,”谢逍奚落他,“难怪叫阿狸。” “表哥——”晏惟初拖出声音,语带嗔怨。 又是这种语气,谢逍大约也习惯了,他站起身:“好好待着吧,这几日就别出门了,今日的事我会给你和你父亲一个交代。” 晏惟初拉住了他的手:“你明日还来吗?我一个人哪都不能去闷得慌,你每日来陪陪我好不好?” 果然是习惯性得寸进尺。 谢逍目光落过去,没做声。 晏惟初仰着头,眼巴巴地等着他回答。 “你没其他玩伴吗?”谢逍问。 晏惟初嘟囔:“我才来京中不久,除了表哥又不认识别的人,我也不想跟别人玩,好不好啊?” “再说吧,”谢逍敷衍道,“你歇着吧,我先回去了,有空再来看你。” 谢逍离开后,顺喜回来屋中,见晏惟初坐在榻上撑着脑袋在发呆,上前低声禀道:“陛下,锦衣卫那边刚来回报,那些恶徒都抓了,已经按您的吩咐押去矿场做苦役了……” 晏惟初没什么反应,或者说压根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 顺喜犹豫问:“陛下,您要回西苑吗?” 晏惟初偏过头,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他:“你说,表哥不肯答应来看朕,是在吊着朕吗?” 顺喜张了张嘴,这叫他怎么回答?他个阉人也不懂这些啊。 “……要不陛下,”小太监试着提议,“您再热情主动一点?” 晏惟初一看这小太监的表情就知道他想歪了,有些心烦,挥了挥手:“算了,你退下吧。” 他只是想拉拢谢逍收为己用而已。 一个个的都想哪去了,真是的。 作者有话说: 郑世泽&边慎&其他人:你最好是。 第18章 表哥,你长得真好看 谢逍清早先去了一趟镇国公府。 谢适躲在后院里,老夫人和沈氏在前头拦住刚进门的谢逍,不肯让他过去。 老太太的语气强硬:“适儿闯的祸我已知晓,昨日也教训过他了,他先前摔下马身上伤还没全好,这次就算了吧。他也知道错了,我会命他在家中反省,再不放他出去胡作非为。” 谢逍示意身后随从:“去把三少爷拖出来。” “不要!”沈氏惊叫,立刻让自己的人上前去拦,但谢逍的这些随从都是他从前手下亲兵,旁人根本拦不住,眨眼工夫便已闯进了后宅。 “你要做什么!”老夫人怫然作色,怒不可遏,“这里是国公府!你带着你的人想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国公府的世子,父亲不在家中,便由我代父亲教导弟妹、整顿家风。”谢逍的态度决绝,丝毫不给他祖母面子。 “你!”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谢逍半日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你敢!”沈氏厉声叱骂,“适儿是你弟弟,你为了一个外人要对你弟弟动手!你还是个人吗?!” “他若不是我谢家人,我这会儿已经押着他去安定伯府了,”谢逍神色淡漠,“安定伯放话要告御状,婶娘若是有意见,不如同我一起去御前对质。” “你少拿皇帝吓唬我!”沈氏气急败坏,“皇帝没那么闲过问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少在这里拿着鸡毛当令箭,你就是看我适儿不顺眼想折磨他!一个安定伯而已,他算个什么东西!他自己儿子教不好出来乱勾搭人,我适儿才是受害的那个!” 谢逍任由她像泼妇一般叫唤,不再搭理他。 谢适很快被人拖出来,大喊大叫骂爹骂娘,被按跪到谢逍身前。 谢逍自身后管事手里接过藤条,谢适看着那两指粗满布倒刺的藤条终于慌了神,目露惊恐色,拼命挣扎想逃:“你不能动我!不能!娘,祖母救我!” 沈氏扑上来想护住自己儿子,谢逍带来的老嬷嬷不客气地将她扯开,架着她任凭她如何叫骂不松手。 老夫人颤颤巍巍地上前,挡在了谢适身前,哭喊:“你一定要对适儿动手,先从我这个老婆子身上踏过去吧……” 谢逍无动于衷:“祖母,我也是为了国公府,今日若不教训他,日后他必酿出大祸。” 他说罢眼神示意,上来了两名婢女,强硬将老夫人“搀扶”开。 谢逍手中藤条抽下去,谢适痛呼哀嚎,大声喊冤:“我没错!是他先算计我!从瞻云苑回来后我们几个人接连出事,一定是他搞的鬼!你凭什么打我,凭什么!” 谢逍充耳不闻,一下一下往下抽,这小畜生背上很快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两个女人在旁痛哭,老夫人捶胸顿足喊着“家门不幸”,但无计可施。 谢迤闻讯从衙门里赶回来,沈氏仿佛见到了救星高呼:“快救救你弟弟!他要被打死了!” 谢迤来的路上就已听说了事情,上前目睹了谢适的惨状,却没有为他求情:“大哥,我来吧。” 谢逍看他一眼,将藤条扔给了他。 沈氏一愣,不可置信,尖声疾呼:“你做什么!你也要对适儿动手吗?!” 谢迤耐着性子跟他亲娘解释:“安定伯府只是低调,并非软弱可欺,这小畜生对安定伯世子做出那种事,若安定伯铁了心追究,陛下自然会帮他们讨个说法。陛下那里也许正愁没借口处置我们镇国公府,母亲,您是打算亲手将把柄递上去吗?” 沈氏疯了一般破口大骂,谢迤握着藤条对着谢适抽下去,下手完全不比谢逍轻。 最后老夫人哭晕过去,谢适这厮彻底变成个血人,进气多出气少,这一出闹剧才告结束。 谢逍没在国公府久待,老夫人醒来后拒不见他,他也不再讨没趣,交代谢迤料理好府中事,干脆带人离开。 谢迤出府送他,宽慰他道:“祖母是一时气到了才会这般,回头我再劝劝她跟她好好说说,没事的。” 谢逍颔首,并不在意。 谢迤送他上车,目送侯府车队远去,片刻,垂下眼,脸上所有情绪退去,漠然转身进门。 * 安定伯府上,晏惟初正在他院中书房内看奏章。 外头宫人进进出出地搬东西,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 边慎和纪兰舒进来,看到这一幕心情颇复杂。 这小皇帝像玩上了瘾,昨夜便宿在府上没走,今日更有搬家过来要在这里落地生根的意思。 白捡一个皇帝儿子他们是占了便宜,但是伺候小祖宗……哪有那么容易! 二人进门,上前见礼问安,晏惟初头也不抬地打断:“在家里不需要做这些。” 边慎试着提醒他:“陛下,您搬来这里,万一走漏了消息……” “不会,”晏惟初淡定说,“要是走漏了消息,锦衣卫那些人可以换一批了,朕这几日对外称病,不见人,没谁会知道朕在这里。” 反正他住的地方是西苑,不是皇宫,只要有锦衣卫和东厂在外头盯着,他消失几日出不了什么岔子,至少得先把脚上的伤养好。 “你们来得正好,”晏惟初抬眼问边慎,“父亲你当年镇守肃州时,边军的军饷、粮草这些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你跟朕说说。” 边慎听着他这个称呼有些头疼,无奈开了口,他说的也和之前刘诸及谢逍说的差不多,但更详细一些:“军户屯田自给自足在开国之初确实可行,但这一百多年过去,大量良田土地被权贵豪绅侵占,加之朝廷军饷拖欠甚至不发,底层军户吃不饱肚子沦为流民逃亡的不在少数。” 晏惟初便问:“你说的权贵豪绅具体是指哪些人?” 边慎心知他和纪兰舒的命如今都捏在小皇帝手里,索性直言不讳:“很多,宗亲藩王,勋贵军官,文臣士大夫,权宦,乃至地方上的豪强乡绅,全部都有份。” 晏惟初听懂了:“所以朕放眼望去,这朝堂内外,就没一个好东西?这些人里也包括父亲你?” 边慎大抵是对“父亲”这两个字麻木了,平静说:“臣不敢这么做,臣这些年不敢做一丝一毫的错事,就怕落了把柄在他人手中,危及身边人性命。” 这倒像是实话,他不敢做仅仅是为了纪兰舒,要是边慎真拍着胸脯大义凛然说自己就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晏惟初倒真要觉得他这“父亲”过于油滑不堪用。 晏惟初话锋一转,又问:“镇国公府呢?谢氏这么多年一直统领北境三镇兵马,他们又如何?” 边慎想了想回答:“据臣所知,老国公在世时,他军中纪律关于这一块最是严苛,虽也架不住总有人阳奉阴违,但他手下军户的日子确实比其他地方的要好过一些。” 晏惟初点了点头,见一旁的纪兰舒欲言又止,示意他:“王叔有话直说。” 纪兰舒尴尬道:“陛下,您还是别这么称呼我了……” “好的,爹,”晏惟初改口,“你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纪兰舒无语凝噎,掠过这个话题,说道:“我从前在边关时,也目睹过当地许多军户的惨状,也不只是人祸,经过这百十年的天灾和战乱,立国初期时分到军户手中的那些田和地即便不被侵占,很大一部分也早就没法再耕种了。 “之前南边的商人为了换盐引运粮至边镇,多少也能补充一部分军需,但这一制度先帝在位时也已废除,可谓雪上加霜。 “如此这般,军户的日子想好过都难,现行的军屯制其实存在不少缺陷,但要改制也不容易,没钱便是个大问题。” 晏惟初觉得他这小爹似乎颇有眼界,心中满意。 他幽幽一叹:“你说对了,朕现在就是没钱也没人,窘迫得很。” 纪兰舒安慰他:“钱可以再想办法,至于人,陛下不是努力在拉拢定北侯吗?若定北侯能真正为陛下所用,无论京里还是边镇,以他的身份都能压住一大批不安分的人,日后陛下做起许多事情来也会顺利些。” 晏惟初倾身往前靠向书案,一手撑住脑袋,神色苦恼:“哪有那么容易,朕那表哥,不听话得很。” 他这副模样倒很有些少年气,纪兰舒忍笑说:“陛下,您再多费些心思吧,投其所好,我看着也没太难。” 他伸手捅了捅身侧的边慎,边慎轻咳一声,接腔道:“陛下,事在人为,只要有恒心,定北侯迟早能被您打动。” 况且,投其所好不行,还可以投怀送抱不是? 他们正说着谢逍,谢逍便到了。 晏惟初赶紧让顺喜将自己送回房中,边慎先去了前头接见谢逍。 一刻钟后,谢逍过来,晏惟初靠坐在木质轮椅里,在门外屋檐下闭目养神晒太阳。 他受了伤的那条腿赤着搭在脚榻上,在阳光下白得晃眼,脚踝处看着好了不少,不似昨日那般红肿得厉害。 察觉到罩过来的身影,晏惟初觑开眼,睨着谢逍:“表哥昨日不是说有空再来吗?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18节 “来给你父亲一个交代,”谢逍的目光停在他疏懒眉目间,“人我已经教训过了,我昨日说了会帮你出气。” 晏惟初面无表情:“哦,原来表哥不是特地来看我的。” 他微微仰着头,眼神幽怨。 光影拂过他面颊,谢逍看着,忽然伸手,在他眼尾处轻擦了一下。 晏惟初不明所以:“干嘛啊?” 谢逍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上次自瞻云苑回来后,找你麻烦的那些人接二连三出了事,你知道吗?” 晏惟初问:“他们出什么事了?” 他眼睛大睁着,眼里只有单纯的好奇和惊讶。 谢逍凝着他,片刻,转开眼:“算了。” 晏惟初笑了笑:“我带表哥在伯府里到处转转吧,这后边还有一座园子,要不要去看?” 谢逍无所谓:“嗯。” 晏惟初说是带,其实是让谢逍推着他去,也没叫下人跟着,走哪算哪。 路过园子里的一片竹林,晏惟初兴致勃勃地胡诌着这里的竹子长了多少年,身后谢逍忽然弯腰凑近他,压下声音:“别出声,你父亲他们在前面。” 晏惟初望过去,他那父亲和小爹就在前头溪水边,边慎搂着纪兰舒的腰,耳鬓厮磨好不亲热。 这一处竹林幽静,连风声都寥寥。 他们无论往前往后总有轮椅碾动石子的声响,惊动那二人难免尴尬,便只好停住不走。 谢逍正欲站起身,蓦地嗅到晏惟初颈侧淡淡的幽香,身形一滞。 在浮梦筑的那夜,他在意识模糊间闻到的仿佛便是这个味道,也许是皂角的香气,也许是衣裳上的熏香。 边慎他们已经离开,谢逍却恍惚未动。 晏惟初侧过头,目光滑过他黑深浓沉的眼,停在他静止不动的眼睫上,玩心大起,凑上去轻轻一吹。 谢逍回神,眼睫眨动:“做什么?” 晏惟初想到什么便直说了:“表哥,你长得真好看。” 谢逍看着他,静了一息,偏头贴得他愈近。 晏惟初一怔,几乎以为谢逍要凑过来亲自己。 谢逍的声音落在他耳边:“阿狸,我不好男色。” 晏惟初的反应慢了些:“哦。” ……他怎么不信呢?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不信不信不信 第19章 你更喜欢哪个表弟? “表哥!” 人未至声先到。 谢逍推开车窗,晏惟初自府中出来,蹦蹦跳跳到他车边。 少年笑声清越、灿若骄阳。 谢逍的目光微凝:“脚好了吗?就这么蹦跶?” “好了。” 晏惟初绕去前头上车,他这脚养了十余日,全都好了。 这段时日谢逍隔三差五地便会来伯府看他,他数日前就已搬回西苑,依旧每日清早过来,待谢逍离开后再回去。 如此这般,好不快活。 昨日晏惟初说起自己脚伤好了,有些日子没出府闷得慌,谢逍勉为其难答应带他出门逛逛,今日一早便来了府上接他。 晏惟初坐进车中,凑近端坐不动的谢逍,盈盈笑问:“表哥,我们去哪啊?” 他贴得太近了,全无自觉,谢逍稍一偏头便对上他眼波流转。 自那日自己说出那句不好男色,这小郎君便总在不经意间做出这样的暧昧撩拨之举。 看似无心,实则有意。 谢逍不动声色:“去集市随便逛逛。” 他不再多说,下令出发。 车行了半路,忽然停下。 外头随从来禀报,前头淮安侯府似乎出了什么事,在府门外就闹开了,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把路堵了。 晏惟初闻言起了兴致,吩咐人:“去打听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下头人很快来回话,告诉他们是淮安侯崔炳文跟他二儿子崔绍又闹了起来。 崔炳文将崔绍赶出府,东西都扔了出来,喊着要断亲、要去皇帝面前告儿子忤逆不孝,不惜让全京城的人看笑话。 晏惟初纳闷道:“淮安侯二儿子不是陛下的锦衣卫指挥使吗?他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淮安侯竟然要跟他断亲?” 顺喜也去看了趟热闹回来,把事情来龙去脉打听清楚,笑嘻嘻地说:“是倒是,可这淮安侯就是不喜他这个儿子,他们闹着要断亲也不是第一回了。 “说是这淮安侯一贯宠妾灭妻,崔指挥使因他母亲当年被淮安侯逼死,从此便恨上了他这个爹。还有说当年的事崔指挥使他祖母也有份,他兄长淮安侯世子坐视不理,崔指挥使因此跟这一家子人都结了仇。 “最近这淮安侯又纳了一门美妾,这小妾仗着得宠言语间对崔指挥使早逝的母亲颇为不敬,被崔指挥使听到了,便不客气地将人打了一顿,这才又闹了起来。” 谢逍掀开帘子朝前望去,隐约可见傲立于人群之中的崔绍,与那位淮安侯对峙时态度强硬寸步不让。 他垂眼沉思了片刻,放下帘子,吩咐:“绕路吧。” 车穿过旁边街巷,绕行离开。 晏惟初歪过头问他:“表哥在想什么?” 谢逍淡道:“你上回不是问我,陛下如果要选一家高门勋贵开刀,会选哪家,答案出来了,淮安侯府。” 晏惟初眼睛眨着:“是吗?为何这么说?” 谢逍看他一眼,道:“淮安侯府和摄政王府有姻亲关系,锦衣卫和东厂最近似乎在查摄政王府的旧账,只要随便安点什么罪名就能将淮安侯府也拖下水。 “崔绍是陛下的人,断了亲正好可以对这一家子人动手报仇,大概是陛下默许的,或许这就是当日西苑逼宫崔绍会投向陛下的原因。” 晏惟初好奇问:“陛下这么做,不担心其他家怕物伤其类生出异动吗?” “施家军就快进京了,”谢逍平静解释,“这支兵马常年在西南一带攘外和剿匪,战力彪悍,当年六王之乱,施老将军领施家军一力挡住了反王南下窜逃的步伐,是铁杆保皇党。 “陛下这次以入京班操为名将施家军调回京,到时候是京营操练他们,还是他们威慑京营?陛下必会借机拿回京营的控制权,只要掌控了京营,动一个淮安侯府而已,有何不可?” 晏惟初想了想说:“太复杂了,没意思。” 谢逍轻“嗯”:“是没什么意思。” 晏惟初看着他:“那表哥,中午我请你喝酒好不好?” 谢逍:“你又想喝酒?” 晏惟初抱怨:“在府里父亲不让我喝,只能到外头过过瘾了,你陪我一起嘛。” 谢逍无奈:“好好说话,别总是撒娇。” 晏惟初不承认:“我哪有啊?” 下车后他们在西大街的集市闲逛了半日,晌午时分,晏惟初请谢逍去街角的松临楼吃酒。 在酒楼二楼雅间视野最好的位置凭栏而坐,晏惟初拎着酒壶给谢逍和自己各自斟酒,忽然说:“我第一回见到表哥,就是在这里。” 谢逍正漫不经意地看外头街景,闻言目光转过来:“这里?” “那日应该是表哥初回京,”晏惟初坦然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喝酒,恰巧看到了,表哥你的车队经过楼下,拉车的马受惊,你以一人之力数息间便控制住两匹失控发疯的烈马,那般利落潇洒,叫人过目难忘。” 谢逍看着他,目色微动,似乎这才忆起来,那日自己在匆忙中抬头瞥见的一幕——凭栏而坐的少年郎,身侧是盛开的玉兰花枝,天光衬于颊边,澹艳灼灼。 “那也是你?”他问,嗓音里的情绪难以明辨。 晏惟初笑着颔首:“是啊。” 谢逍一顿,蓦地又问:“我们之前一共见过几次?” 晏惟初似乎有些奇怪,神情无辜:“表哥为何要这么问?” 第一次是在这里,第二次是不夜坊的戏楼,还是……浮梦筑? 谢逍话到嘴边,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动静,吸引了晏惟初的注意力。 “哇,好多人。” 大批东厂番子忽然出现在这西大街上,挨间铺子进去“问候”,如入无人地,街上有正在巡逻的五城兵马司的人,见了他们也得避让赔笑脸。 这些人来得快走得也快,不消片刻便已连吃带拿趾高气昂而去。 周遭这才有抱怨声隐约传来。 “这些人是越来越嚣张了,隔三差五就来打一次秋风,把我等当什么了?” “那也没办法,万玄矩官复原职了,陛下袒护他,连前首辅张公都因这事致仕了没落到好,他们能不嚣张吗?” “算了算了,就当是破财消灾了……” 晏惟初捏着酒杯在手里慢慢转了一圈,忽然问谢逍:“表哥,你见过陛下的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真的是外头传说的那样识人不明被奸宦蛊惑?” 谢逍有点没好气:“吃你的东西,少议论不该你议论的事。” “这里又没外人,”晏惟初不以为意,“我好奇不行?” 谢逍道:“不行。” 晏惟初不依不饶:“表哥——” 谢逍皱了下眉,终于说:“我之前说过的,忠君者未必忠天下,这种人皇帝可以用,而且很好用,陛下此举谈不上识人不明。”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19节 他提起皇帝时语气总是很平淡,不似其他人那样或敬畏或不屑。 “表哥,”晏惟初笑嘻嘻地又问他,“你很了解陛下吗?他的想法总能轻易猜到?我听说因为济州灾情国库空虚,陛下要把建了一半的碧怡园拆卖,你会买吗?一毛不拔的话会被陛下记恨吧?” 谢逍吃着下酒菜,随意说道:“既是为了赈灾,量力而行便是,至于别的,君心难测,没有谁敢言之凿凿自己能算准帝王心思,不过——” 晏惟初问:“不过什么?” 谢逍抬了眼,出人意料地说:“不过有一点陛下跟你很像。” 晏惟初纳罕问:“哪点?” 谢逍的目光逡巡在他顾盼神飞的一双眼睛上,轻声道:“他和你一样喊我表哥。” 晏惟初一愣,顿时乐了:“真的啊?那我和陛下,表哥你更喜欢哪个表弟呢?” 谢逍微微扬眉:“和陛下也要比?” “不能比吗?”晏惟初坚持要他说,“都是表弟,我与陛下在表哥心里孰轻孰重?表哥,你可要想清楚了,好生回答啊。” 谢逍眯起眼,心知这小郎君又开始蹬鼻子上脸,短暂静默后一哂,似笑非笑答:“你猜。” “……” 晏惟初心说他才不要猜,根本是自取其辱。 他是安定伯世子还能三五不时跟表哥一起喝个小酒。 他是皇帝……表哥眼里心里都没有他。 差距太大啦。 作者有话说: 小世子:表哥爱我还是爱皇帝? 第20章 人他终于抓到了 瑶台。 晏惟初正在看案上的碧怡园营造图纸,工部官员在下头跟他汇报园子的拆卖情况。 整座碧怡园一共拆成了六块地,加上旁边未开发的新地,共有十四处地块出售可供购置者修建私家园林。 皇帝打着筹集赈灾银款的名义出售皇家御园,满朝文武积极响应慷慨解囊,少则万儿八千,多则一二十、三十四万两银子砸下去的也有。 前者不指望拿到地也不指望订金能拿回来,只当给皇帝捧个场,后者倒都是真心想买园子,无论本意如何,总能在皇帝这里记个好。 这么拼拼凑凑的,竟也凑出了三百多万两白银。 听到说定北侯出资三十万两时,晏惟初的神色一动,然后笑了。 他这个表哥,他要钱的时候给的这般痛快,是就怕他惦记找麻烦呢。 晏惟初提起朱砂笔,在图纸上最靠近玉泉别宫的那块画了个圈。 将这边留给表哥,与别宫东门只隔了一道水渠,修一座栈桥过去两头便能连通,完美。 工部的人退下后,锦衣卫指挥使崔绍来求见,与晏惟初禀报他们这段时日与东厂一起清查皇庄、皇店的情况。 不出所料的账目混乱不清,谢太后这些年根本很少过问这方面的事,钱粮都进了摄政王和跟他走得近的那些勋贵的口袋里,皇帝内帑才会一贫如洗。 而其中贪的最多的,除了摄政王本人,便是淮安侯府。 “直隶一带四十八家皇店,有三成都在淮安侯崔炳文继妻弟薛聪手中,他们肆意篡改账本条目,把持货殖往来,每逢旬末便召集账房重造册簿,勾销真实数目、添写虚妄开销,以此中饱私囊……”这崔绍卖起他亲爹来十分起劲。 之前淮安侯府断亲一事闹到御前,晏惟初亲自准了,但毕竟有违孝道人伦,崔绍因此被杖责三十,从此倒真正跟淮安侯府脱了干系。 晏惟初冷笑:“继续查着,先不用动他们,等朕的旨意。” 下午时,晏惟初久违地进宫一趟,去了寿安宫探望他那位母后。 谢太后被软禁数月,人憔悴了不少,见到晏惟初出现,很是郁愤。她生生忍住,问:“皇儿突然前来,又有何事?” 晏惟初面无表情地欣赏谢氏的窘态,丝毫不觉得过瘾。 当年他父皇初驾崩,这个女人强行给他生母灌毒药将他生母殉葬,那时他躲在门缝后看了全程,这仇是记下了无一日不想报,但在给个痛快和慢慢折磨之间,他显然更倾向于后者。 晏惟初坐下,冷淡开口:“成王上奏请就藩,母后以为如何?” 谢太后死死拽着手中帕子,勉强镇定说:“你王叔的葬礼也办完了,他们一直留在京中也不是个事,按制也是该走了,索性就准了吧。” 晏惟初一声嗤笑,很是不屑。 他那位摄政王叔封号成王,是先帝的异母弟,从前很得先帝倚仗信赖,一直留京未就藩,在先帝驾崩后遵遗诏辅佐他这名幼帝为摄政王,同谢太后一起把持朝政整十年。 摄政王薨后嫡子袭爵,那小儿时年不过两岁,提请就藩自然不是他的意思。是其他人知道皇帝开始查他们了,想借机跑路罢了。 谢太后心里七上八下的:“……还是你有其他想法?” 晏惟初却问:“母后,成王才那么点大,去就藩了可就永远回不来京里,你也见不到他了,舍得吗?” 谢太后的脸上闪过惊慌,虽然她很快掩饰了,但没有漏过晏惟初的眼睛。 果然,她这是心虚了。 两年前这位谢太后曾经大病了一场,封宫数月,她病愈之后摄政王府上便多出了一名世子。 老蚌生珠,还是珠胎暗结生下来的孽子,晏惟初细想了想有些反胃。 要不是他动作更快一步,只怕再过个两年那小儿长大点,他就要被人做了兄终弟及了。 思及此,晏惟初的神色更冷下,不愿再听谢太后的废话,亮出了獠牙:“本来是要放他们去就藩,不过因为朕的内帑账目不清,朕这段时日一直让锦衣卫和东厂在查账,其中发现了不少问题。 “母后,人死债消这事在朕这里可不认,即便是朕的王叔,吞了朕多少东西也得如数给朕吐出来,要不朕就只有找他家那小儿算账了,母后觉着呢?就是不知道那丁点大的孩子小身板顶不顶得住……” “你要做什么?”谢太后终于撑不住,面色惨白,“你也说了成王只是个孩子,为何要为难一个那么年幼的孩子?!” 晏惟初站起身,随意掸了掸衣袖,冷漠道:“朕幼时,也没见母后放过了朕。” 他就要走,忍耐多时的谢太后崩溃:“你究竟要做什么?!摄政王是不是你害死的?是不是?!” 晏惟初偏过头,轻蔑瞥她一眼,说:“王叔不死,朕就要死了,那自然还是王叔去死吧。” 晏惟初走出去,殿门重新在他身后合上。 赵安福上前一步,晏惟初在日暮时分有些刺目的晚霞里眯了眯眼,吩咐:“从今日起,这里的守卫可以放松些,但是进进出出的人和东西,都给朕盯住了。” 赵安福应下,见晏惟初心情不是很好,提议:“陛下,九秋灯市今晚开市,您想去看吗?” 晏惟初想了想,说:“去定北侯府。” 御驾出宫回西苑,晏惟初换了身衣裳和车驾,出门便去了定北侯府。 谢逍去过安定伯府许多次,他来定北侯府却是第一回,而且是不请自来。 下车前晏惟初想到这个,索性不下去了,只让顺喜去叩门。 片刻后谢逍出来,马车门敞着,晏惟初靠坐在车内不动。 谢逍上前:“来了为何不下车进去?” 晏惟初看向他:“表哥从未邀请过我来府上,我怎知表哥欢不欢迎我?” 谢逍道:“我说不欢迎,你以后就再不来了?” “……”晏惟初有点无语,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谢逍也没有上车,就这么好整以暇望着他,摆明了故意的。 晏惟初磨蹭了片刻,往门边挪,伸手去拉谢逍的袖子:“表哥,今晚九秋灯市开市,你陪我去看吧,求你了。” 谢逍问:“怎么求?” 晏惟初愣住,甩开了这个混账的袖子,不求了,他走了。 没等晏惟初又挪回去,谢逍伸手抓住了他,另一手在车辕上随意一撑便上了车。 被谢逍攥着跌坐到他身边,晏惟初甚至不及反应,谢逍按住他问:“你的耐性就这么点?” 晏惟初皱眉:“疼……” 谢逍手上动作一顿,这含嗔带怨的一个字似乎又勾起了他某些回忆,他死死盯着晏惟初。 晏惟初抬眼,对上谢逍这好似要将自己吞吃入腹一般的眼神,一怔:“干嘛?” 谢逍扣住他手腕的力道收紧,良久,才在晏惟初无辜又埋怨的目光里缓缓放松。 晏惟初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谢逍耷下眼,那夜的声音在耳边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确实不是他的错觉。 人他终于抓到了。 晏惟初有些不耐:“表哥——” 谢逍道:“想去灯市就去吧,不过不只我们两个人。” 晏惟初目露疑惑,还有谁? 片刻后,府中又有人出来,是位戴了帷帽的女郎,身后跟了四五个丫鬟。 晏惟初看着谢逍下车去迎接,懵了一瞬后回神,跟了下去:“表姐?” 谢云娘冲他福了福身子:“世子。” 晏惟初窥见风吹起的垂纱后女子端庄明艳的脸,心情略复杂。 这谢表姐是人尽皆知的他没过门的皇后,之前谢太后有心让小野种取他而代之,不想让他立后生子才一直将婚事压着,以致他这表姐二十了还待字闺中,现在嘛…… 礼部倒是几次请旨立后,他自己不愿意,不愿谢家女再入主中宫,便一直将事情拖着。 也只打了个招呼,谢云娘上了侯府的车,谢逍则跟晏惟初一起。 坐回车中后,谢逍看晏惟初一眼,问:“在想什么?” 晏惟初实话实说:“表哥模样生得更好。” 谢逍的眼神有些微妙,晏惟初无知无觉。 他从前好奇的问题,今日终于有了答案。 表姐确实很漂亮,但他还是觉得,表哥模样生得更好,不允许反驳。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20节 察觉到谢逍的目光,晏惟初神思回来,冲谢逍一笑。 谢逍没理他,吩咐外头人出发。 九秋灯市位于西大街集市,自今日起直至立冬,为期半个月。 这灯市的热闹不输上元节灯会,尤其开市这日,各地的彩灯花灯都会送来这里展示售卖。 晏惟初兴致勃勃,东张西望,这种热闹他还真没瞧过。 谢云娘约了别府的小娘子一起,谢逍将自己的随从都留给她,与晏惟初走去另边逛。 一路自街头往街尾,晏惟初边走边看,对那些花样繁多的灯很是喜欢,但只看不买。 后头便说累了挑了间街边的茶楼进去歇脚。 在茶楼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后,谢逍问他:“刚看了一路,为何不买?” “不想买,”晏惟初笑吟吟地以手撑着下巴,看着谢逍说,“灯好看,看过就够了,除非表哥买了送我。” 谢逍的目光自他笑着的眼睛上转开,出乎他意料地说了句:“等着。” 谢逍出门下了楼,片刻后出现在对面街边卖灯的摊子旁,晏惟初的视线悠悠跟随过去。 偏有人来打扰。 郑世泽那小子也约了朋友来逛灯市,恰巧在这茶楼里喝茶,上赶着过来问安。 晏惟初盯着楼下谢逍的背影,一眼未看他,挥手驱赶:“你赶紧走,别让表哥看到了我跟你认识。” 郑世泽心说我又不是见不得人,至于吗? 却见晏惟初面色忽然沉下去,盯着外头像看到了什么让他十分不喜的东西。 郑世泽探头一望:“嚯,这么巧。” 楼下,谢逍挑中了一只狸奴样式的花灯,十分讨喜。 他正要付钱,身后响起声音:“明昭?” 谢逍回头,是苏凭,谢迤也在一旁。 谢逍冲他们点头。 “大哥?”谢迤走上前,有些意外,“我还以为看错了,你怎也来了这里?” 谢逍没解释,递了几枚铜板给那卖灯的摊贩。 苏凭看到谢逍手里的灯,欲言又止。 他前几日就约了谢逍一起来逛这灯市,谢逍说没兴致推拒了,可谢逍今夜不但来了,还买了这样一盏灯……是买给谁的? 郑世泽看清与苏凭同来的谢迤,惊奇道:“那不是谢家二郎?这苏小郎君怎还和谢二郎有一腿呢?” 晏惟初横他一眼:“你还认识谢二?” 郑世泽撇嘴说:“他也是我那里的常客。” 晏惟初道:“你那名册上没写他的名字。” 郑世泽“嘿”地一笑:“他又不像谢老三舍得一掷千金,这谢老二每次去我那,就只点个小倌儿伺候,说起来他好像从来没点过姑娘……” 晏惟初的视线自谢迤转向苏凭,最后落回谢逍身上,皱了皱眉,有些不快。 郑世泽的眼珠子也跟着来回转了几圈:“这谢老二看着对苏小郎君殷勤得很,苏小郎君满眼又只有定北侯,这几个人,关系乱得嘞。” 晏惟初阴了脸。 “至于定北侯——” 郑世泽不知死活地继续说:“世子爷,让我留下来呗,我可以帮您试试他。” 晏惟初见楼下那二人已跟着谢逍进了茶楼里,改了主意:“你最好真的可以。” 第21章 撩了就跑的小混蛋 谢逍三人上来时,郑世泽就坐在晏惟初身边,手里晃着把扇子,笑容满面地正与晏惟初聊着各地彩灯的不同。 谢逍目光掠过去,郑世泽笑着起身拱手与他几人寒暄。 “定北侯,又见面了。” 谢逍淡淡颔首,将手中花灯递给晏惟初。 “诶,”晏惟初目露惊喜,“表哥你还真给我买了啊?这个不错,很是有趣。” 谢逍身后,苏凭面色微变,用力咬住唇。 谢迤上前一步,也客气与晏惟初他们打了个招呼。 他是六品武官,没有上朝的资格无缘面圣,自然也不知晓晏惟初的真实身份。 众人入座,郑世泽主动解释,上回他在瞻云苑见识了安定伯世子的风采,很是钦羡,恰巧在这里碰上了,才厚着脸皮来凑个热闹。 晏惟初难得谦虚说:“我算不得什么,表哥更厉害。” 郑世泽快人快语道:“定北侯是厉害,但他本就是战场上杀出来的猛将,我等只有仰慕的份,世子你不同,瞧着不显山露水的,一出手却是惊艳四座。” 晏惟初有些受不了他这拍马屁的劲,啜了口茶:“谬赞。” “我这是真心话。” 见晏惟初放下茶盏,郑世泽主动帮他添满,又再叫人上来两壶好茶,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 他的殷勤看在旁人眼里,不免带了些别样色彩。 郑世泽需要讨好一个落魄伯府的世子吗?自然是不需要的,除非……他别有用心。 谢逍几不可察地敛眉。 谢迤顺口问郑世泽:“郑公子平日里也喜欢玩击鞠?” “可不是,”郑世泽“唰”地合上手中扇子,乐呵呵地说道,“可惜技艺不精,我这人别的毛病没有,就是游手好闲惯了,不比世子这样,少年英才。” 他说着目光转向晏惟初,眼含热切:“世子,改日我办饮宴,能否请世子赏脸一去?我愿与世子倾心相交。” 晏惟初心道这厮也可以去自家戏楼搭台子演上一出了,够肉麻的,他面不改色道:“那到时便叨扰了。” 谢逍出言提醒他:“安定伯不许你饮酒纵乐,你忘了?” 晏惟初不当回事:“表哥,你不说,我不说,父亲怎会知晓我去参加了郑公子的饮宴?” 谢迤笑道:“难得见大哥多管别人的闲事。” 晏惟初也笑,睨着谢逍:“你看二少都说你管着我呢,表哥。” 他有意地咬重最后两个字,像是在报复谢逍先前在侯府门口故意戏耍自己。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郑世泽不嫌事大,继续煽风点火:“那世子,到时我便扫榻相迎,与你不醉不归。” 一直默不作声的苏凭这时也说:“明昭,世子是少年人心性,爱热闹爱玩,你随他去吧。” 晏惟初忽然偏头,看向这苏小郎君:“苏公子,你真了解我。” 苏凭被他这似笑而非的眼神盯得一怔,晏惟初的视线已转回谢逍,不再搭理他,刚那一幕仿佛他的错觉。 谢逍却只看着晏惟初,目光在他此刻分外明亮狡黠的眼睛上多停了片刻,移开眼,淡了声音:“随你吧。” 哎呦,生气了。 郑世泽笑笑,只做不知,示意晏惟初看外头:“世子快看,点灯了。” 晏惟初望向窗外,戌时二刻,悬灯结彩,开市大吉。 满城灯火,繁星璀璨。 郑世泽继续跟他们介绍各地彩灯的不同之处,从样式到材质到制作手艺,说得头头是道。 晏惟初兴致勃勃地听,不时与他讨论,谢迤也参与进他们的话题里。 谢逍安静喝茶兴致缺缺,苏凭目光几次掠过他,最后低了头,沉默不语。 郑世泽潇洒摇了摇扇子,说:“今年灯市的灯王听说是清江府送来的五谷丰登琉璃鳌山灯,这灯之后是要进献给陛下的。不过这清江府的手艺人做灯确实是一绝,我先前去看过了,他们还有一款麒麟跑马灯,一共只有几只,非常漂亮,世子若是想要我买下送给世子。” 晏惟初的脸上生出了意动,谢逍忽然搁下茶盏,开口:“很晚了,回去吧。” “诸位告辞,先走一步。” 他说罢便起身欲走。 晏惟初跟着站起来,拎起谢逍给他买的那只狸奴花灯,拒绝了郑世泽的献殷勤,得意道:“灯我已经有了。” 苏凭看着谢逍的背影走出去,不甘心地叫了一声:“明昭!” 谢逍没有回头,苏凭的声音也淹没在跟上去的晏惟初那句“表哥你等等我”里。 马车停在茶楼外,上车前谢逍忽然停步回身,看向跟着自己出来的晏惟初:“不是爱热闹爱玩吗?跟着我做什么?” 晏惟初举高手里的灯,在谢逍面前晃了一下,光影拂过他板着的脸煞是有趣:“表哥,你好酸啊。” 谢逍冷冷瞅着他。 晏惟初的目光直勾勾的,说:“可我只想跟表哥玩。” 静了一息,谢逍转身先上了车,晏惟初若无其事地跟上去。 “刚那位是陛下亲表兄,”坐进车中后谢逍开口道,“做的是不正经的生意,人也没个正形,你跟他保持点距离,安定伯府向来低调,小心惹出祸事。” “好吧好吧,受教了。”晏惟初乖乖点头。 谢逍也懒得再说,这小郎君之前受的教训大概还没长记性,不栽个大跟头不会有长进。 车往前走了一段,接到谢云娘后便回了侯府。 下车时谢逍忽然问:“要不要留下来?” 晏惟初有些意外:“留宿啊?表哥要跟我秉烛夜谈吗?” 谢逍道:“免得你说我这不欢迎你。” 晏惟初笑了:“扫榻相迎吗?”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21节 谢逍骄矜颔首:“嗯。” 晏惟初勉为其难:“那好吧。” 他派了个人回去安定伯府告知一声,跟着谢逍下车迈步进府中。 谢逍直接带他回了正院,安排了西侧的一间厢房给他。 “早些歇息吧,缺了什么就让外头的下人给你拿。”谢逍交代完便准备走。 晏惟初站在门边叫住他:“表哥,秉烛夜谈呢?” 谢逍回头:“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晏惟初:“……”那你留我下来干嘛? 谢逍看着他,蓦地上前一步凑近过去,晏惟初背抵向了身后门板,有些莫名其妙。 这里光线也昏暗,谢逍凝着面前这双眼睛——漆黑明亮、眼波流转,这一幕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再一次确认了,那夜他看到的就是这双眼睛。 晏惟初却看不太懂此刻的谢逍,口无遮拦:“表哥要不要跟我抵足而眠?” 谢逍冷酷回他两个字:“不要。” ……不要就不要呗,有什么了不起。 谢逍走了,晏惟初也回了屋。 顺喜伺候他梳洗更衣,晏惟初泡着脚,沉思片刻,问这小太监:“你说表哥留朕下来,到底是为何?” 顺喜蹲在他身前,一边伺候他一边说:“大概定北侯自个也不知道吧,这也不是什么需要深思熟虑的大事,也许就是一时兴起冲口而出就将陛下您留下了,是定北侯他情不自禁呢。” 晏惟初想想还确实有这个可能,斜他一眼:“你这小太监懂的还挺多。” 顺喜赔笑道:“是陛下您魅力大,定北侯也挡不住。” 嘁,油嘴滑舌……不过这话他爱听。 晏惟初心情颇好,这才有空关心起别的:“刚回来时朕见谢娘子似乎有些神不守舍的,她在街上遇到了什么事?” 那灯市里到处都有锦衣卫在,知晓晏惟初兴许会问,顺喜刚进门前就先打听过了,这便告诉晏惟初:“谢娘子看中的一盏灯被别人抢先拿了,后头有个书生另送了一盏她心仪的灯给她,她原本不要,最后还是拿回来了,她与那书生,像是旧识。” 晏惟初眉峰一挑:“什么书生?” 顺喜小心翼翼地答:“是国子监的监生,首辅刘公的小儿子刘崇璟。” “原来是朕的肱股之臣家里前途无量的儿子,”晏惟初没什么情绪地说着,“勾搭朕的准皇后。” 顺喜吓得呼吸都放轻了不少,就听晏惟初忽地一声轻笑:“挺好,朕向来不愿意做棒打鸳鸯的恶人,那就成全他们吧。” * 清早,谢逍刚起身,下人便来报苏小郎君登门,来还书与他。 谢氏虽是将门,但一百几十年的家族底蕴在那里,家中藏书着实不少,苏凭时不时地便来借书还书。 谢逍在正堂接见他,让人去把他要的书拿来,有两本侯府没有,又说过两日派人回去国公府取。 苏凭便说:“没有便算了,不用麻烦了。”他本也是找个借口来这里而已。 谢逍与他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昨夜才在灯市上见过,委实没什么好聊的。 苏凭看出谢逍的敷衍,只得起身告辞,却又不甘心,犹豫了一下说:“明昭,我想过两日邀你同去西郊的云都山赏枫,不知你是否有空?” “明日起要回国公府陪老太太斋戒半月,去不了。”谢逍直言拒绝。 苏凭道:“那等之后……” “你好好念书吧,”谢逍打断他,“你才刚中举,明年又要下场参加春闱,也就剩半年时间备考了,这段时日不多念书,不怕考不中?” 苏凭有些难堪,还欲说点什么,后方传来声音:“表哥,你一大早的见什么人啊?我肚子饿了,等你一起用早膳等半天了。” 晏惟初睡眼惺忪地自后堂出来,一身松松垮垮的直身便服随意拢着,头发披散未束,看到苏凭很自然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你们聊吧,我回去后面了,”晏惟初说罢又睨了谢逍一眼,“表哥你快点,我等你呢。” 他仿佛没看见苏凭脸上乍变的神色,泰然自若地回去了后院。 谢逍也回来时,晏惟初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手里拿了个白面馒头,正一点一点撇下喂桌边觅食的一群雀鸟。 谢逍走上前:“好玩吗?” 晏惟初低着头以脚尖继续逗那群雀鸟:“挺好玩的,你看这些鸟儿多有灵性,我走哪跟哪。” 谢逍说的却不是这个:“真不知道我见什么人?衣裳也不好好穿,披头散发跑去前头,你看看你像什么样?” 晏惟初抬了头:“表哥,你好凶啊,是不是我这副模样被苏小郎君看到他误会了,你不高兴?” 谢逍垂眼静默看他片刻,伸手钳住他下颌,用力一捏。 在晏惟初抱怨喊疼前又松开,谢逍走去他对面坐下,捏起筷子。 “表哥,”晏惟初故意问他,“那苏小郎君听说跟你是青梅竹马,一起在边关长大的,他对你有意思吧?我瞧着肯定有,他看你的眼神就不清白。” 谢逍抬眼,神色莫测:“你很好奇?” 晏惟初点头:“问问不行吗?” “不行,”谢逍斩钉截铁道,“跟你无关的事少好奇。” 晏惟初偏不:“表哥,你之前说的心有所属,不会就是苏小郎君吧?” 谢逍却问:“我何时说过?” “你别不承认啊,”晏惟初磨着他,“你明明说过的。” 那时谢逍说的是“你怎知我没有”,其实没有。 但见晏惟初这般缠人,他索性便说:“有是有。” 晏惟初追问:“是谁?” 谢逍看着他,似是而非地道:“一个莫名其妙出现,撩了就跑的小混蛋。” 晏惟初:“……”你骂谁呢? 第22章 亲身上阵用美人计 七日后。 一封谢太后秘密派人送出宫的亲笔手写信呈到御前。 信是写给五军营副参的,信上之言皆是数落晏惟初这个皇帝的不是,指皇帝被小人蒙蔽、忤逆不孝,命对方带兵前来清君侧。 晏惟初随意浏览完毕,将信纸按下,问送信来的金吾卫指挥使:“这信你们怎么拿到的?” 对方回话道:“今早巳时,太后以身体不虞传召太医,随行的一名药童出宫后并未直接返回太医署,到北安门附近时他借口内急,独自钻入了旁边一处茅厕。之后一名在宫外等候看似寻常脚夫的男人出现,进去与他碰头,臣等将他们扣下,在那药童身上搜出了这封缝在贴身里衣内的密信。” 晏惟初倒不觉稀奇,他前几日才命人放松了对寿安宫的守卫监管,他那位母后果然坐不住,救子心切,狗急跳墙了。 “这信你原样拿回去,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按母后的意思让人送去五军营便是,朕倒要看看他们打算如何应对。” 下方之人领命,拿回信纸告退下去。 晏惟初的心情颇好,尤其之后听到赵安福禀报,说谢逍从国公府出来回去侯府了,他更是高兴。 “走,去定北侯府。” 未时刚过,晏惟初的车驾出现在定北侯府外,门房上的人见是他这位安定伯世子,连通传都没有,直接将他请进去。 这也是谢逍之前特地交代过的,安定伯世子来了不必通传。 晏惟初很满意,兴冲冲地进门,依旧人未至声先到:“表哥——” 谢逍这会儿正在书房里看书,听到这个声音无奈侧过头。 晏惟初已到了他书房门口,探头看过来:“表哥,我能进来吗?” 谢逍心中好笑,冲他招手:“过来。” 晏惟初走来书案边,笑问道:“表哥,你今日怎就从国公府回来了?不是说要陪老夫人斋戒半个月吗?这才几天啊?” 谢逍的目光钉在他脸上:“我刚回来你就过来了,你怎知我的行踪?你派人跟踪我?” “哪有啊,”晏惟初叫屈,“表哥冤枉我,安定伯府就在你谢家公府与侯府中间位置,你的车驾路过时恰巧门房上的人看到了告诉我的。” 谢逍不是很信,但见这小郎君满脸理直气壮的,也懒得跟他计较了,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国公府不好玩吗?你怎就回来了?”晏惟初一派天真地问。 谢逍道:“你觉着我回去国公府是去玩的?” 不等晏惟初再问,他随便解释了一句:“老太太不想见到我,我也不留那边讨嫌了,索性提早回来。” 晏惟初不明白:“为何?你不是老夫人的嫡长孙吗?她竟然不想见到你?” “你说为什么?”谢逍睨过去,语气凉飕飕的,他不信这小郎君心中没数。 晏惟初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后知后觉:“哦,因为你家法伺候了三少,惹了老夫人不高兴,所以她才恼了你?” 谢逍面不改色:“托了世子你的福。” 晏惟初怜惜道:“表哥,错的又不是你,你家老夫人这样是不是有些是非不分啊?表哥你可真可怜,奶奶不疼爹爹不爱的……” 谢逍没好气:“你闭嘴吧。” 晏惟初赔笑。 闭嘴就闭嘴呗,他又没有说错,谢家现在除了表哥就没一个好人。 他表哥也真的很可怜,一家子人没一个向着表哥的,还好有他心疼表哥,够了。 “走吧,”谢逍起身,“带你去后面转转。” 晏惟初兴致勃勃,上回来谢逍没带他去后头逛过,这侯府后方也有一座园子,比安定伯府里的地方更大更宽敞。 虽是侯府,晏惟初亲自赐下的这座府邸其实是公府规制,只要表哥心里有他——愿意帮他,他可以把日月星辰全都摘下来送给表哥。 逛着园子,晏惟初忽然想到什么,问身边谢逍:“你提早回来了,之后会跟别人去云都山赏枫吗?” “哪个别人?”谢逍一下就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 晏惟初哼哼道:“表哥你明知故问啊?你说哪个别人?”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22节 “不去。”谢逍利落丢出话,毫无兴致。 晏惟初便问:“那我邀你去呢?我也想邀表哥去云都山赏枫,去吗?” “不去,”谢逍依旧是这两个字,“这个时节枫叶快落光了,有何好看的?” “……”好吧。 他也没这个面子,算咯。 晏惟初留在了侯府中,在这里消磨了半个下午。 傍晚时分,他们在溪水边正钓鱼,来了个管事,急匆匆地到谢逍身侧耳语了几句,谢逍面色微变,与晏惟初说:“你自己玩着,我有点事,去趟前头。” 晏惟初什么都没问:“表哥你去吧,不用管我。” 待到谢逍带人离开,身后锦衣卫也上前来低声与他说了两句话。 晏惟初慢悠悠地晃了晃手中鱼竿,有些无奈:“怎还把朕表哥拉下水了呢,这些人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可叫朕不好办啊……” 谢逍匆匆回去书房,来的是五军营的人,正在这里等他。 五军营副参谢启隆是谢逍的一个族叔,特地派了手下心腹过来,将太后密信内容告知谢逍,询问他的意见。 谢逍垂下眼,神色有些冷,沉默了良久。 报信之人心中忐忑,所谓清君侧,无非就是又一轮宫变,不成功便成仁。 谢启隆便是拿不定主意,索性派他来问这位定北侯兼镇国公世子的意思。 谢逍终于开口:“你回去和隆叔说,他只是五军营的副参,宁国公张仁才是京营总兵官,太后要调的是京营的兵,隆叔若想保全自身,务必将信交给他上峰营官周坦之,就说他惶恐,不敢私自带兵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周坦之是宁国公的人,必会将事情告知宁国公,这事便不再是我谢氏的麻烦,而是宁国公和整个京营的麻烦,宁国公若是脑子没昏自然会带隆叔一起去向陛下请罪。” 报信人似乎有些犹豫,谢逍看出来了:“还是你们当真想去‘清君侧’?你觉得有丁点成功的可能吗?” 对方道:“太后如今被软禁,京中高门人人自危,镇国公府更是陛下的头号眼中钉……” “那又如何?”谢逍打断他,“你们既也知道镇国公府是陛下的眼中钉,怎不想想这信是如何从陛下眼皮子底下递出宫,再到你们手里的?你当真以为陛下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报信人一愣。 谢逍没有起伏的声音继续说:“施家军八万人日前已抵达京中,就驻扎在京营旁虎视眈眈,陛下现在就差个借口好光明正大地对京营动手,你们一旦生出异动,施家军立刻便能以平叛的名义接管五军营乃至整个京营三大营。至于太后,不过是陛下故意放出来的诱饵罢了。” 这人听得生出了一背的冷汗,这会儿终于想明白了,拱手道:“多谢侯爷提点,卑职这就回去将事情利害与副参禀明。” “嗯,”谢逍想了想,又交代道,“过两日是陛下的万寿圣节,宁国公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拿这种糟心事去烦陛下,怎么也得等到万寿圣节过了以后,你让隆叔打起精神来,这两日多盯着点下头的人,莫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事端。” 对方正色道:“卑职明白!” * 谢逍回来后园时,晏惟初仍在钓鱼。 他手中鱼竿一甩,两指长的鱼儿顺着水波甩出溪面,落到旁边枯草地上,正极力蹦跳挣扎着。 谢逍抱臂走上前:“不错,真钓到了。” 晏惟初得意洋洋地笑了笑,拎起吊线,又将这鱼扔回了溪水里。 谢逍问他:“钓到了为何又不要?” “我只享受钓鱼的过程,”晏惟初说着转眼看向身边自己的“猎物”,问,“表哥,你刚去哪儿了啊?” 谢逍敷衍说:“来了客人,跟他随便聊了几句,走吧,带你去吃酒。” 那日晏惟初只在这侯府里用了早膳,今日谢逍才真正设宴招待他。 一桌子的好酒好菜,样数不多但胜在精致,晏惟初见状问:“表哥,你这侯府开府之后,这样单独宴请人,我是第一个吗?” 谢逍颔首:“嗯。” 晏惟初微微扬眉:“真的?苏小郎君呢?你没邀请过他?” “刚开府时摆过宴席,他也来了,单独宴请没有。” 谢逍说着看晏惟初一眼:“你很在意他?为何几次三番在我面前提起他?” “我只在意表哥。” 晏惟初拎起酒壶,反客为主,给自己和谢逍斟酒。 “不必在意他。”谢逍扔出这句。 晏惟初有些意外,然后笑了:“真的?” 谢逍波澜不惊地说:“他没你好玩。” 晏惟初:“……”什么话! 谢逍看着这小郎君脸上那些鲜活生动的神情,确实好玩得很。 与他表达过倾慕之情的男郎女郎不知凡几,他向来敬而远之。即便如苏凭那样的儿时密友,在察觉到对方心思后他也刻意冷待保持了距离。 这小郎君却似乎是个例外。 他不好男色不好风月是真的,但时时回想起浮梦筑的那一夜心猿意马也是真的。 晏惟初此刻在想的却是,他这表哥到底是真一本正经,还是装模作样? 他那日说的撩了就跑的,难道是指自己? 如果是的话…… 于是这一顿酒宴各怀鬼胎,直到月上枝头才散。 谢逍将晏惟初送出府,看着他上车。 晏惟初有些醉了,挥了挥手:“表哥你进去吧。” 谢逍伸手去扶他,被晏惟初撇开:“不用啦,我回去了。” 谢逍一捏他手臂,松开:“回去喝点醒酒汤,早些歇息。” 晏惟初迷迷糊糊地点头,心道你今晚怎不留我下来呢?真是的…… 车驶离侯府,晏惟初闭眼又睁开,眼神里再无醉意。 他靠着车壁,暗暗想着,如果是的话,他或许、可能、真的可以亲身上阵用那什么……美人计? 虽然有些难堪,但为了拉拢表哥,付出一点点代价而已,又有什么关系呢?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干了! 第23章 表哥我帮你吧? 十月初二日,万寿圣节。 昨夜晏惟初留宿宫中寝殿,早起梳洗更衣。 他站在立镜前,打量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身后伺候的宫人一件一件为他套上冕服。 “大伴,你说朕这模样表哥会喜欢吗?” 晏惟初盯着镜中自己的眼睛,轻声问人。 赵安福低了头:“陛下模样生得极好,侯爷也与陛下亲近,自然是喜欢陛下的。” 晏惟初不是很信:“他喜欢的是安定伯世子,才不是朕。” 赵安福:“……”那也是您。 晏惟初幽幽叹气。 这两日他一直在想着这个事,既然决定了要豁出去亲身上阵引诱表哥,如何下手却是苦恼。 他自诩聪明,这方面却半点经验没有,也不好与旁人请教,实在烦心得很。 “陛下,时辰快到了。”赵安福低声提醒。 晏惟初敛回心绪,只能算了。 老太监将象征至高无上身份的十二旒冕冠呈上御前:“奴婢为陛下戴冠。” 今日万寿圣节大朝贺,皇帝于奉天殿内升御座,接受百官叩拜祝寿。 卯时正,群臣入班。 晏惟初端坐上位,目光扫过下方文武千官。 谢逍也在其中,身着朝服,在赞礼官唱贺声中低头与众臣一起向他行五拜三叩礼。 佛晓之前谢逍就已在宫门外等候,随众入班,面圣朝贺。 奉天殿内庄严肃穆,光影幽深。 御座之上,皇帝的面貌和神情在冕旒遮挡后模糊不清。 无人敢仰视天颜。 谢逍在反复下跪、叩头、起身的动作间偶然一瞥,也只窥见那道玄衣纁裳的依稀身影。 天威莫测,再无其他。 首辅刘诸代百官致词、进表祝寿,后山呼万岁。 直至鞭鸣、乐止,方告结束。 朝贺之后,晏惟初回寝殿更衣。 大宴仪将于巳时六刻开始,晏惟初在寝殿内来回踱了几步,还是觉得自己不能露面。 先前朝贺还好,这御宴之上百官可是要向他祝酒的,他一露面就全玩完了,不成。 “去传朕谕,就说朕偶感微恙,不欲劳乏,着刘诸代朕赐宴众卿。” 交代完事情,晏惟初松了一口气,又吩咐:“让人盯着点大宴上的动静,有任何风吹草动随时来与朕禀报,还有,多看顾着点定北侯。” 下头人领命。 大宴也摆在奉天殿内,皇帝不出现,宴会的流程依例。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23节 进酒九盏,百官起身、遥向御座祝酒、赞礼官唱赞、饮酒、再拜、坐下,如此反复,每盏酒之间又有舞乐助兴。 但皇帝不在众人到底松快了不少,这些繁琐的仪式过后,膳食送上,便各自放松下来,推杯换盏。 谢逍身旁坐的皆是勋贵,有人好奇聊起陛下怎又突然身子抱恙,先前倒没听说过。 几人小声议论了几句,都知这小皇帝心思刁钻,也不敢在这大殿里多聊,便又岔开话题。 “陛下连赐宴都让这内阁的老倌儿代行,当真是倚重这帮文官,我等以后日子只怕不好过了。” 不知谁低声感叹了一句。 谢逍的目光掠过刘诸,又扫向其他内阁阁老。 他倒不这般想,前首辅张炅连同另一阁臣致仕后皇帝只提拔了一个刘诸,内阁空的两个位置至今未补人,对这些人显然没那么信任。 不过这些皆与他无关。 酒过三巡,兴致正酣。 谢逍拎起酒杯送至嘴边,酒水甫一入口,他便尝出不对。 这酒是刚送来的,与前一轮送上的是一样的酒,但入口的滋味略涩,不细尝很难尝出其中不同。 谢逍心生戒备,自初回京时在那浮梦筑里着了一回道,他在这方面便格外警惕。 这酒水的涩味与那时尝到的一模一样,他竟没想到有人敢在御赐大宴上对他下药。 谢逍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四周,一众宫人穿梭在宴席间送膳送酒,皆是平常样貌。 他方才并未注意到送酒给自己的是何人,这一眼望去也无头绪。 谢逍皱眉搁下手中酒杯,嘴里那口不好当众吐了,只能咽下。 那之后案上无论酒水、膳食,他再也不碰,镇定端坐,只等大宴结束。 皇帝寝殿内,晏惟初也在用午膳。 听罢下人禀报,他神色变得很是难看:“什么叫定北侯的酒水里被人下了药?朕的万寿大宴上发生这等事情,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来禀事的宫人跪地请罪。 因晏惟初先前特地交代过盯着宴席,尤其是定北侯,故他们察觉到谢逍的反常举动后便多留了个心眼。 待到那杯谢逍只喝了一口的酒原封不动撤下,他们一番查验发现杯中被下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药,意识到事态严重,立刻报到了御前。 晏惟初没好气:“药只下在了那酒杯里,若定北侯没有察觉将那杯酒喝了,过后岂非连证据都没有?那一杯加了料的酒下肚,今日这样的场合他若是御前失仪,朕是不是必得从重惩处他,究竟是谁这么恨定北侯?好歹毒的心肠!” 晏惟初恨不能将这背后的龌龊小人抽筋剥皮,他表哥是光风霁月的君子,那些牛鬼蛇神却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数一再算计他,甚至算计到御前,想要拉表哥下泥淖,当真欺人太甚。 皇帝动了怒,大殿里一众人尽皆跪下,大气不敢多出。 “大伴,”晏惟初沉下声音,吩咐赵安福,“这事别惊动外头那些人,等大宴结束后将今日所有进出过奉天殿的宫人全部押下,你亲自带人去查,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赵安福低头领旨。 晏惟初没了用膳的兴致,扔下筷子示意顺喜:“帮朕更衣,随朕出宫。” 未时,大宴散席。 谢逍出宫上车,走了一段,车马停下。 外头随从与他禀报:“侯爷,前头是安定伯府的车驾,世子来了。” 闭目养神中的谢逍睁了眼,神色一动,吩咐:“让他上来。” 晏惟初迈步进车中,身后车门随之阖上,他在谢逍身前盘腿坐下,仰头打量他——除了神情些微懒怠,好像没有哪里不适。 谢逍靠着车壁没动,自上而下的目光缓缓逡巡过晏惟初的眉眼:“看着我做什么?” “表哥,你喝醉了吗?”晏惟初轻声问,“你脸有些红。” 谢逍反问他:“在宫中谁敢喝醉?” 醉倒是没醉,就是不太舒坦,一口加了料的酒还不至于让他如何,顶多有些燥热而已,但被人在皇帝万寿大宴上算计,总归没那么痛快。 晏惟初依旧坐在地上,身体微微倾向前,轻握住他右手掌:“你手好热。” 他的指腹慢慢摩挲着谢逍的手心。 谢逍也没抽出手,由着他,随口问:“你怎会在这里?” “来接我父亲,”晏惟初诌道,“我担心他喝醉了,没想到先等到了表哥你出来。” 谢逍扯起嘴角,眼含戏谑:“所以你上了我的车?便不管安定伯了?” 晏惟初无所谓地说:“你都说了没人敢在宫中喝醉,我父亲一贯谨慎更不会,是我多虑了。” 谢逍凝着他惯常明亮藏笑的眼睛,忽然道:“是没喝醉,但我在宫里也确实碰到了点麻烦。” 晏惟初顺着这话问:“什么麻烦?” “宫里有人手脚不干净,”谢逍漫不经心地说,“给我的酒里下了药。” 晏惟初一怔,目露惊骇:“陛下的万寿大宴上竟会出这等事情?是什么药?那酒你喝了吗?要不要找太医看看?” “喝了,太医也看不好,至于那药……” 谢逍俯下身,声音贴至晏惟初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落近颈侧的热意让晏惟初微微偏过头。 “……怎会有这么坏的人啊,竟敢在大宴上给表哥你下这种东西。” “嗯,”谢逍靠坐了回去,听着晏惟初替自己鸣不平,目光徘徊在他脸上,神色愈显散漫,“我运气不好,又中了招。” 他这一个“又”字仿佛意有所指。 晏惟初装作不知,纠结望着他:“那现在怎么办?” 谢逍慢声道:“我也不知。” “……表哥你是不是很难受?”晏惟初怯生生地提议,“要不,我帮你吧?” 第24章 你这是在亵渎陛下 谢逍的目光里似乎漫出了点别样色彩,静了一瞬,问:“怎么帮?” 晏惟初的手指尖在他掌心里轻轻挠了挠:“就……那样呗。” 谢逍坐着没动:“听不懂。” “……” 这是我的词。 什么意思啊你?再装。 晏惟初垂了眼,无意识地舔了舔唇,颇有种壮士断腕豁出去的气势。 他伸出手,勾住了谢逍的腰带,轻拨着上方的带扣。 谢逍捉住他的手:“要做什么?” 晏惟初被谢逍这样逗得有些气恼,索性心一横将他腰带扯下往旁边一扔,撑起身体贴了过去。 “表哥表哥表哥——” 谢逍遭不住他这个黏人的劲,低声呵斥:“好好说话。” 晏惟初跪坐在谢逍身前,微仰头,眼神很黑很亮:“别害羞,我帮帮你怎么了……” 这小郎君就是欠教训了,谢逍原本身体里的火气还没那么大,这下全被激了出来。 他用力一扯,将人拉近身前,扣住腰:“别乱动,老实点。” 晏惟初跌进谢逍怀中,被揉到后背腰窝处,那夜的身体记忆回来,有些发颤。 谢逍的气息在他耳边,短促一笑:“这就受不了了?你就这样还敢随便乱撩拨人?” “我哪有,”晏惟初委屈争辩,“表哥欺负我。” “我几时欺负了你?” 谢逍的声音凶恶,实在受不了晏惟初这娇滴滴的语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养成的这个性子,就这样还妄想做将军,就没见过这么痴缠磨人的将军。 晏惟初也有些生气了,你几时欺负过朕你自己不知道吗?都发现了浮梦筑那夜的事还装…… 他错了,他这表哥才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明明就是衣冠禽兽、道貌岸然。 小皇帝一生气,便侧过头一口咬在了近在咫尺的谢逍的脖子上。 他咬便咬了,还咬着不放,用舌尖去磨、去舔。 谢逍的身形顿住,那些隐秘的刺激快感瞬间直冲天灵盖,按在晏惟初腰背上的手陡然收紧,将他更用力地禁锢在怀,任由他报复——挑逗自己。 那一口酒原本确实无甚影响,却在此刻药效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谢逍甚至有些燥热难耐,粗暴拉着晏惟初另一只手摸了下去。 不想白日宣淫,不想在大街上的马车里做这种事,却抵不过将理智完全冲垮的本能欲望。 而这种欲望的来源,是他怀里依旧毫无自觉举止放肆、主动送上门来的晏惟初。 手上沉甸甸的份量让晏惟初不由咽了咽喉咙,心生紧张。 不是第一回了,他其实还是不太适应,完全是硬着头皮在取悦谢逍。 谢逍粗重呼吸贴着自己,即便有意克制,晏惟初仍是觉出了他那些压不下去的错乱躁动。 他面前的谢逍不再是战场上纵横捭阖的将军,仅仅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而已。 这一认知也让晏惟初有些兴奋,手上的动作从迟钝笨拙到勉强适应,再到有模有样。 他向来是个好学生,自学也能成才。 谢逍拿回了主动权,反过来去咬他,湿热的吻沿着他下颌线往下滑,滑过他修长脖颈,吮住他喉结轻轻一咬。 “嗯……” 晏惟初从鼻腔里哼出的声音,又闷又黏,与谢逍梦里回味过无数次的一模一样。 谢逍咬着他,加重了力道,像有意惩罚他当日偷完腥就跑。 “别咬了……”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24节 晏惟初轻声哀求,谢逍充耳不闻,在他颈上吮出一个一个糜艳印记,将他衣袍也扯开,亲吻继续往下滑。 晏惟初很快受不住,嗓音发颤:“表哥——” 谢逍低呵:“不许撒娇。” 你欺人太甚了。 晏惟初想松开手,被谢逍的手掌覆上手背,反而带他加快了速度。 “你怎么这么久,我手好酸……”晏惟初抱怨着,声音里带了喘。 谢逍直觉浑身骨头都酥了,最后时用力咬住了他锁骨。 车停下,车外人提醒他们到了。 谢逍粗声下令:“走侧门将车拉进去到正院停,你们都走,院子里不许留人。” 晏惟初咬住唇,一声闷哼卡在了嗓子眼,生生忍耐住没有溢出口。 车重新走了一段又停下,周遭再没了别的响动,晏惟初伸手想要推开谢逍,却被按住。 谢逍强硬迫他抬头看着自己:“上一回是不是你?” 晏惟初不自在地干笑:“什么上一回,我不知道表哥你在说什么……” “在浮梦筑的那次,不说实话要受惩罚。”谢逍的声音冷酷,不再打哑谜,眼神也危险。 晏惟初哼哼了几声,终于承认:“那是个意外。” 谢逍笃定道:“所以确实是你。” “表哥你怎么还恩将仇报呢?”晏惟初不忿,“我那时是进去帮你的,要是没有我你不定就真被别人算计成了。” 谢逍无视他这些花言巧语,逼问:“你怎知道我在那里?” 晏惟初无奈,慢吞吞地解释:“我当时在旁边的隆祥茶楼喝茶听人说书,恰巧我的随从看到你进了浮梦筑,你知道的我有多仰慕你,就让人去盯着看有没有机会结交你呗。后面发现你中了招,我不想让那些下人看到你的糗态,就一个人进去了……” 谢逍定定看着他,眼中情绪难辨,也不知信是不信。 “你仰慕我的方式,就是那样?” 晏惟初渐渐红了脸,声若蚊呐:“哪样啊?” 谢逍盯着他这副情态半晌,蓦地伸手一攥,将他带向自己,回身按着他压向座椅,再次欺了过去。 晏惟初觉察到危险:“你都已经——” “不够,”谢逍凉声提醒,“我当时怎么说的?送上门来了,就别想跑。” 晏惟初的腰带被一把扯下丢到一旁,真正怂了,哀声求饶:“不要了……” 谢逍被他挑起的火并未因刚才的发泄而压下去,反而在晏惟初承认是那夜的人之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小郎君端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却一而再地故意引诱自己。谢逍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光明磊落的端方君子,既如此,满足他便是。 衣襟被彻底扯散时,晏惟初终于慌了神……他堂堂大靖天子,难道要在这逼仄马车上被人给办了吗? 岂有此理! 谢逍的气息压过来,凶恶道:“不许动。” 晏惟初挣扎,中衣“哗啦”一下被撕扯开,谢逍的手肉贴肉地抚摸上他。 晏惟初红了眼睛:“你就是在欺负我,我都说了不要……你还穿着朝服就敢对我做这种事,你这是在亵渎陛下……” 谢逍一顿:“亵渎陛下?” “本来就是,”晏惟初胡言乱语,“你这是大不敬……” 谢逍低头,又一次恶狠狠地咬住了他喉结,晏惟初受不住地抽气,再发不出别的声音了。 身上那点布料全被扯下去,两条白花花的腿感受到凉意,晏惟初禁不住瑟缩,推着谢逍肩膀的手完全使不上力。 谢逍是武将,力气大得很,晏惟初的膝盖被他按着,身体被彻底压制住,避无可避,只能任由他肆意妄为。 谢逍其实没想动真格的,只想教训教训这小郎君让他长点记性,但欲念未消也是真的。 最后凭着本能将他两条腿并拢,强势覆上。 晏惟初很快开始哽咽,哼哼唧唧地喊疼,但谢逍不管不顾,随意拨下他发带,手指插进发丝间,将他揉向自己,亲吻落在他颈上、肩膀锁骨上,咬出一个个深重印子。 身下的车板被撞得晃动得厉害,晏惟初只觉自己人快散了,被握住时他几乎要发疯,声音提起一个调:“别……” 谢逍偏要弄他,到最后他也就忘乎所以,缴械投降了。 * 浴池中水汽氤氲,晏惟初半身浸在水里,下巴枕着两手趴在池边,歪过头看向已经迈步出去的谢逍。 谢逍背对他,抽下屏风上搭的一身干净中衣套上。 浴房里光线黯淡,将谢逍的背影勾勒出一个有些模糊的轮廓,晏惟初的手指动了动,虚空比划他脖颈往下至肩背的一段线条。 谢逍忽然回头,望过来。 晏惟初立刻落下手,若无其事地转开眼。 谢逍的目光一滞,走来他面前蹲下,看着他不动:“你还不起来?这里这么热,不怕一会儿晕这里了?” “疼,”晏惟初含糊出声,“我腿上全红了,都磨破了……” 谢逍眯起眼,晏惟初的声音越说越低,直至咽回喉咙里。 谢逍伸手,捏住他下巴:“知道疼,以后就老实点,少自找罪受。” ……你怎么好意思说的? 做出禽兽行径的究竟是谁? 晏惟初只觉冤枉委屈得很:“早知道不来了……” 谢逍的手指在少年郎并不明显的下颌角上摩挲了一下,松开手,心情颇好:“晚了。” 都羊入虎口了说这些…… 晏惟初也不再自讨没趣,戳了戳了他硬邦邦的手臂:“表哥,其实今日也是我生辰。” 谢逍有些意外:“真的?” “真的啊,”晏惟初哀怨道,“但父亲说陛下万寿,让我低调点,不能冲撞了陛下犯了忌讳,连长寿面都不给我吃,我真可怜。” 谢逍压根不信安定伯是这样冷漠的人,大抵又是这小郎君在胡说八道,但也顺着他说:“我让人去给你做。” 晏惟初顿时眉开眼笑:“表哥你真好。” 他的面庞在雾蒙蒙的水汽里显得格外柔和,眼角眉梢还留有慵懒的餍足色,熏得眼尾一片红。 谢逍看着莫名口干舌燥,暗忖那口酒的威力真不小。 不过他是马上将军,从来克制惯了,不露端倪地移开眼,镇定起身:“我先出去了,你动作快点,别一直待水里真晕这里了。” 晏惟初目送他背影离开,趴着没动。 疼是真的疼,舒服也是真的舒服。 美人计什么的……一点难度没有嘛。 但要将表哥收为己用,现在这种关系还不行,得想个法子彻底把表哥套牢了才好。 他景淳皇帝晏惟初,没有他做不到的事,也没有他要不到的人。 他最亲爱的表哥谢逍,迟早会成为他的心腹之臣入幕之宾,与他共谱一段君臣佳话。 晏惟初畅想着那一日的到来,喜不自禁、志得意满。 作者有话说: 入幕之宾原意指参与机密的幕僚 小皇帝的想法真的很纯洁呢~ 第25章 他也是要脸的 晏惟初也出来时,身上拢了件便服,披散的发尾湿漉漉的,眼角眉梢还有未散的水汽。 谢逍看他一眼,自下人手里接过布巾,示意:“坐下。” 晏惟初老老实实地在椅子上坐下了,谢逍手中布巾包住他发尾,很有耐性地帮他擦拭。 晏惟初微仰头,看向谢逍垂下的专注眉眼,问:“表哥,你还干过伺候人的活呢?” 谢逍淡定道:“没有。” 晏惟初笑了:“那我真荣幸,能被表哥这样伺候。” 谢逍被他的笑脸晃了眼,没表露出来,平静问他:“你打算怎么投桃报李?” “表哥你好计较啊,”晏惟初还是笑,“我刚没帮你吗?” 他意有所指,面不改色。 谢逍的脸皮又岂会比他薄:“我没用手帮你?扯平了。” 好吧好吧,晏惟初认命了,但话又说来回,谢逍常年握刀握枪,掌心里留有厚茧,手上力气也比他大得多,他确实享受到了,好像也没怎么吃亏? 晏惟初脸不红心不跳地想着这些。 也罢,朕宽宏大量,赦免表哥以下犯上冒渎朕躬的大不敬之罪便是。 下头人将长寿面送来,热气腾腾的一大碗。 这会儿快傍晚,折腾了半日晏惟初肚子早就饿了,感慨说:“这东西我七岁之后就没吃过了。” 谢逍问:“为何?” “亲娘没了,没人操心这些。” 晏惟初随口说道,面上倒没多少难过之色。 这些年每到今日他都要出来接受百官参拜贺寿,然后赐宴,扮演好提线木偶的角色,至于生辰于他自身的意义而言,便是没有意义。 谢太后倒不至于苛待他一碗面,但不是真心想他长命百岁身体康健的,这面吃着也没意思。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25节 谢逍心头生出微妙触动:“吃吧。” 晏惟初笑着:“表哥,谢谢你。” 谢逍的目光停在他粲然面庞上,微微颔首:“嗯。” 一碗长寿面吃完,顺喜进来低声禀报:“世子,刚家里来了人,说有急事请您回去一趟。” 晏惟初扬了扬眉,这个家里显然不是安定伯府,是瑶台那边递来的消息。 他转头冲谢逍道:“表哥,我得回去了啊。” 谢逍起身:“走吧,我送你出门。” 上车前,晏惟初忽而转身,问谢逍:“云都山去不去?” 谢逍无奈道:“你这么执着去云都山?” 晏惟初哼哼:“想去。” 原本是没这个想法的,但苏凭邀约谢逍不成,他就偏想将谢逍邀去。 别人没有的面子他必须得有。 可惜谢逍不上钩:“我考虑一下,有空再说。” 晏惟初才不信他没空:“表哥你每日忙什么啊?官职都卸下了也没空吗?” “念书。” 谢逍道:“有空多念念书,修身养性。” 晏惟初更不信了。 光天化日在马车上你就想办了我,你这修身养性看起来也没多少成效。 “上车吧,”谢逍提醒,“早些回去。” 晏惟初嗔怪睨了他一眼,迈步进车中。 谢逍停步车边没动。 晏惟初推开车窗,最后冲他说:“表哥,下回见。” 他笑颜鲜活,谢逍看着,轻点头:“好,下回见。” * 瑶台。 崔绍和万玄矩先就在此等候皇帝。 晏惟初进门,衣裳也懒得换,直接坐下:“说吧。” 锦衣卫和东厂这些日子一直在查摄政王府的旧账,今日又有新收获,他们在摄政王位于远郊的一处庄子上,查获了一批违禁物品。 庄子上的管事家丁都已下了诏狱,供认不讳,东西确是摄政王早先下令藏在那边的。 其中包括二十副重甲胄,上百只连弩,一批囤积的刀、枪和弓箭、火铳,私刻的玉玺、印绶和几套龙袍甚至冕旒。 这都不是想兄终弟及,是摄政王本人明目张胆地想取而代之了。 晏惟初拿起呈上来的其中一枚玉玺看了看,中肯评价:“这手艺比御用监好。” 崔绍道:“陛下,摄政王犯上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前锦衣卫指挥使的造反之举想来与他脱不了干系,臣之前没有查清楚便草草结案,是臣之过,还请陛下准臣将功赎罪,将事情彻查。” 晏惟初顺着他的话问:“你有头绪吗?” 崔绍咬牙切齿道:“那处庄子是几年前淮安侯送给摄政王的,摄政王有不臣之心,淮安侯想来也不干净,摄政王虽死,王府中人与淮安侯府还需逐一调查,臣愿带人先将这两座府邸围住,将府中人全部押下诏狱再说。” 他这就是想公报私仇了,甚至不惜让淮安侯府被满门抄斩诛九族,实乃狠人。 晏惟初没有揭穿他,只说:“再过几日吧,先不要打草惊蛇惊动他们。除了淮安侯府,还有其他高门府邸,只要从前跟摄政王府有牵连、走得近的,全给给朕细查一遍。” 崔绍肃然起敬,拱手领旨。 晏惟初又交代了几句,让他先下去办差。 剩下万玄矩一个,晏惟初斜他一眼,问:“从前锦衣卫都是看你们东厂的脸色行事,如今要你给锦衣卫打下手,你可有不服气?” 这老太监毕恭毕敬的,谄媚道:“只要是陛下示下的差事,让奴婢做什么都愿意,哪能不服气呢。” 晏惟初虽不喜这阉人,对他的态度倒是挑不出错,又说:“母后沉疴难起,太医轮番诊治皆束手无策,你说朕该怎么办?” 万玄矩心知小皇帝耿耿于怀当年郑妃被太后强灌毒药殉葬之事,也庆幸那事自己没参与,还暗中让人去给小皇帝报了个信,让他们母子见了最后一面,这才在小皇帝这里记了个好,自己这条狗命至今还能留着。 他很有眼色地道:“奴婢原是太后宫里出来的人,也惦记着太后的身子,愿去给太后侍疾,还望陛下恩准。” 至于侍着侍着把人给侍没了,那又是另一回事。 小皇帝不想脏了手,他们做奴婢的不就得义不容辞吗? 晏惟初懒散歪靠在御座里,耷着眼没有立刻表态。 万玄矩与崔绍是两个极端,崔绍狠绝凶残,万玄矩这厮则是阴险卑鄙、无耻之尤,一个是刀,一个是狗,都好用得很。 半晌,他说:“朕还是希望母后的身子骨能撑住,至少撑过这个年吧。” 要不他还得为那老妖婆守孝,也是烦人得很。 万玄矩立刻便懂了,说:“太后知道陛下如此孝心,定能如陛下所愿多撑些日子,只是她毕竟久病缠身,怕是要遭些罪,奴婢自会尽心侍奉。” 晏惟初瞥他一眼:“那便依你说的办吧。” 得到小皇帝首肯,万玄矩也宽了心,让太后吊着口气遭罪还不容易,东厂最不缺的就是那些阴私害人的东西,保准让那位太后娘娘欲仙欲死。 晏惟初心知肚明,忽然想到什么,稍一犹豫问他:“你那里有没有房事给男子用在后面的药膏?” 万玄矩噎了一下,以为小皇帝这是起了心思想宠幸娈童,赔笑道:“自然是有的。” 他虽是个阉人,但玩得花,什么没见识过:“陛下是想要一般的,还是特别些的?” 小皇帝面无表情一本正经:“有何区别?” 万玄矩细说道:“一般的就是让人好受些,房事时涂抹上去免得伤到了,特别些的有那助兴的作用……” 晏惟初皱眉:“一般的就行。” 他若是问郑世泽讨,那厮肯定也有这些东西,但免不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堂堂皇帝陛下,也是要脸的。 * 谢逍第二日又去了安定伯府,晏惟初却不在府上。 边慎在堂中接见他,像招呼自家人一般示意他坐,说道:“淳儿一早出去玩了,我让人去寻他,你坐着吃些茶点,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谢逍便问:“他去了哪?我自去寻他,不必麻烦。” 边慎总不能说小皇帝还在瑶台没过来呢,笑道:“那孩子性子野,我也不知他跑哪去了,只能让人去他常去的几处地方寻,你坐着吧,怎的不愿跟我这个表舅叙叙旧?” 长辈这么说了,谢逍也只好坐下,伯府下人上来茶点,他便与边慎闲聊起来。 边慎当年随谢逍外祖忠义侯镇守肃州,谢逍幼时曾去那边待过两年,与这位安定伯颇为熟稔。 他二人都是战场上拼出来年少成名的将军,很有些惺惺相惜,虽辈分上有差,倒有几分忘年交的意思。 安定伯府一直以来在京中便不算打眼,祖上荣光早已退去,这么多年也就只出了一个边慎,谢逍其实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要避世不出,但也不会不知趣地去追根究底。 他二人闲谈从前,谢逍有些心神不属,目光不时往院子外头瞄,边慎看在眼里,颇觉有趣。 小皇帝看起来也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挺好。 就是玩得太大了,日后只怕不好收场。 中途婢女添茶,不慎将茶水洒在谢逍身上,边慎让人带他去后头更衣。 他再回来时,纪兰舒也在堂中,正与边慎商议事情。 “我将这几份草帖都看了,选了两个合适的,明日便让人送去问吉,挑中之后也好尽快去与女方家里交换细帖将婚事定下来,你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边慎很满意,笑道:“辛苦你了。” 谢逍的脚步微顿,意识到他们是在帮人议亲。 将要娶亲的人自然不是边慎,否则他何必过继世子,那么便只有可能是世子边淳。 同为高门子弟,又都是世子身份,谢逍很清楚这是必有之事。 他与那小郎君之间的种种,确实是他放纵了,委实荒唐,不值一提。 谢逍很快压下了心绪,迈步进去,与边慎他们告辞。 “不是说等淳儿回来?”边慎不解问他。 谢逍道:“府上还有些事,我得先回去了,下次再与世子约吧。” 他坚持要走,边慎便也不再留,让管家送他出去。 纪兰舒看着走出院门的背影,犹豫说:“……定北侯他是不是听到了我们刚才的话,误会了?” 边慎看向他手中媒人送来的草帖,恍然大悟:“难怪。” 他们哪敢替小皇帝议亲啊! 他虽没儿子,但有个亲侄子,他那二弟两年前染病去世,侄子去了济州袭父职,现在是济州水师里的一个千户,也有十六了,他这个做长辈的自然得帮着操心婚事。 这误会闹的…… “要跟陛下说吗?”纪兰舒问。 边慎想了想道:“算了,我们就装作不知道吧,让他们自行解决。” 纪兰舒觉得不好,边慎笑笑说:“放心,没有一帆风顺的事,不经历些波折哪能让定北侯对陛下死心塌地,我这也是为了咱儿子好。” 纪兰舒无奈,你还真占上小皇帝便宜了。 晏惟初毕竟是皇帝,每日都有诸多政务要亲自过问,并不是时时都能出来。 安定伯府递来消息时,他正在召见官员,这又过了两刻钟,等到他打发了人正准备动身,那边又递来话,说定北侯等不及已经回去了。 晏惟初默然。 你就这么点耐性? 他索性坐回去,继续干正事。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26节 谢逍都走了,他怎么可能再去送上门。 他确实要脸的好吧。 第26章 吃完一抹嘴就不认账了 赵安福的动作迅速,仅仅两日便已经将万寿大宴上发生的事情查明,报给晏惟初。 设计陷害谢逍的,就是镇国公府自己人。 “指使送膳宫女给侯爷下药之人,是尚食局的一名女官,她原是镇国公府的家生子,早年借由太后之手提拔入内廷,老娘是国公府上伺候老夫人的嬷嬷,曾做过三少爷谢适的乳母。 “据她交代,是谢适不忿被侯爷家法伺候,私下派人给她递了药,想让侯爷在御宴上当众出丑受惩处。奴婢将递药给她的人也抓了,确是那谢适的亲信。” 晏惟初不怎么意外:“就这?她还交代了什么?” 赵安福低声说:“奴婢无能,让她寻着机会咬舌自尽了,后在她住的庑房内搜到了一个荷包,有跟她交情不错的女官说那荷包似乎是谢家少爷送她的,还说她曾在内廷里喝醉过,喃喃说着什么少爷还是娶了高门贵女,但国公府那几个少爷里已经成亲了的,却不是三少爷谢适,而是二少爷谢迤。” 晏惟初皱了下眉,这赵安福如今已经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做事还是没有万玄矩心狠,也不够利落果决。 “所以事情的确是谢适干的,但背后有没有谢迤的手笔,死无对证了?” 赵安福自知办事不力,低头请罪。 “罢了,”晏惟初懒得再说,吩咐,“去国公府传谕,将谢适做的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告知那位老夫人,谢适利用内廷女官在朕的寿宴上设计陷害朕钦封的定北侯,罪不容诛,念在他们国公府于国有功,改判流刑。 “上路之后给朕好好招呼他,死是必得死的,但别让他死太痛快。至于那谢迤,让锦衣卫盯着他点,再有异动随时报给朕,以及,去宣定北侯来瑶台。” 半个时辰后,谢逍尚未到,宁国公张仁带着五军营副参谢启隆先来求见。 二人进门便跪地请罪,将谢太后的那封手写信呈到御前。 晏惟初手里捻着信纸,面沉如水,半晌没做声。 张仁在心中骂娘,谢太后那个老妖婆找谢家人“清君侧”,把他这个京营总兵给搭了进来,这叫哪门子事! 片刻,晏惟初按下信纸,看向张仁,问的却是:“听说定北侯初回京时,宁国公你给他下过好几次邀帖,还给他下药送人,有没有这等事情?” 张仁心里咯噔一下,小皇帝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我、臣只是……” 他支支吾吾想要狡辩,晏惟初没给他机会:“你想要做什么?拉拢定北侯?京营总兵的位置不够满足你?” 张仁惊得匍匐下身:“臣绝无此心!陛下明鉴!” 晏惟初轻蔑一哂。 这张仁是先帝的亲舅舅,他的舅公,所有人都以为他亲政后京中勋贵必将以宁国公府为尊,他原本是不介意捧一捧张家的,但他这舅公心思太大,仗着他年纪小也想骑在他头上欺负他,那便作罢。 尤其是,算计他表哥,是可忍孰不可忍。 晏惟初不再理会张仁,转而问一旁的谢启隆:“太后写这封信给你,你作何想法?” 谢启隆直接请罪:“臣无任何想法,臣虽与太后是同族,但绝不敢有悖逆不臣之心,臣惶恐,愿卸下身上一切职务,以此明志。” 这也是谢逍提点他的,皇帝欲夺京营兵权,那便顺着皇帝卖个好,主动在御前辞官将张仁架起来,他才好全身而退。 晏惟初的语气一转:“哦?你要辞官?” 谢启隆义正言辞道:“臣先前肩膀受了伤一直有隐痛,本也不适合再在那个位置上待着。” 张仁的眼皮子开始狂跳,我带你一起来请罪,你张口就上演辞官表忠心,戏都让你唱了,你让我怎么说? 他当然不乐意交出兵权,但也深知今日既然来了这里,必要给皇帝一个交代。 皇帝借地方卫所按制需轮流入京班操为名将施家军调来京中,现在那八万骄兵悍将就驻扎在京营旁磨刀霍霍,他能怎么办? 京营二十万人有三成是吃空饷的,剩下的也大多是些老弱软脚虾,拿头去跟别人拼。 要不他今日也不会带着谢启隆来这里,明知道是小皇帝给他挖的坑,还得硬着头皮往下跳。 晏惟初笑了:“朕就知道谢卿不是糊涂人,母后近日心神舛谬、性识悖乱,朕已经命太医尽心为她诊治了,可惜久病难愈,朕一个不察竟惹出这些荒唐事,幸好没闹出什么大乱子。” “……陛下说的是。” 谢启隆额上冷汗都冒了出来,也终于确信小皇帝对这些事情全都知情,那信就是小皇帝有意放出来的诱饵,他若是没听劝当真按太后说的做了,此刻只怕已然身首异处。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仁愈下不来台。 说谢太后找的是谢启隆,跟他没关系吗?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事实,但他是京营总兵,谢太后要借的是京营的兵,他没事也是有事。 张仁不情不愿,犹豫再三终于也吞吞吐吐道:“臣年岁已高,也愿意卸下职务请辞,还望陛下明鉴,臣绝无二心。” “准,”晏惟初立刻便说,像生怕他反悔,“即日起宁国公张仁卸下京营总兵官及中军都督府都督职,封左柱国、升授特进光禄大夫。” 张仁苦不堪言,他只想卸下京营总兵一职,没说连五军都督府的官职也不要啊…… 晏惟初冷笑,想跟他玩心眼,门都没有。 他倒是希望这两个人争气点,真就反了,他也好借机将京营上下将领都换一遍,可惜了。 张仁梗着脖子没吱声,晏惟初接着给谢启隆升授散阶,谢启隆立刻叩谢皇恩。 “臣谢启隆领旨谢恩!” 职位现在没了没关系,他今日帮着皇帝把宁国公拉下马了,皇帝念着他的好,迟早还会起复他。 谢启隆的识相更衬得张仁的沉默像不识抬举,他最终也拜下去,接了旨。 晏惟初心情大好,骄矜颔首:“这信朕收了,事关母后声誉,便当做没发生过吧,尔等不要去外头乱传,到此为止。” 二人拱手称是。 谢逍进来时,正碰上这俩人告退出去。 张仁满脸颓唐失魂落魄压根没注意到他,谢启隆不动声色地跟他交换了个眼神退了下去。 谢逍心知小皇帝这是达成所愿了,摄政王和谢太后耗费十年都没完全拿回的京营兵权,小皇帝兵不血刃拿到了手里。 谢逍照旧被人引领至内殿的珠帘前停步,皇帝的声音自内传来:“表哥知道朕叫你来做什么的吗?” 谢逍淡然道:“臣愚笨,还请陛下明示。” 晏惟初心中发笑,他这表哥若是愚笨,这个世上就没有聪明人了。 那句“朕把京营给你要不要”到嘴边没有说出口,再等等,还不是时候。 他也懒得说废话,开门见山道:“下头人告诉朕,那日你撤下去没喝完的酒里查出不干净的东西,表哥,你当时既已觉出不对,为何不将事情禀报与朕?”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怨念,仿佛在责备谢逍对他的不信任。 谢逍确实不想惊动皇帝,但事已至此,便也坦然道:“那酒臣只喝了一口,陛下万寿,臣不想因这点事情扫了陛下的兴致。” “你是为朕着想吗?”晏惟初才不信呢,“你知道给你下药的是谁吗?” 他让赵安福将先前说的那些当面又与谢逍说了一遍,谢逍眉峰微蹙,最后也只是道:“多谢陛下告知。” 晏惟初道:“朕已经命人去国公府传谕,你那三弟僭越恣肆藐视朕躬,罪不可赦,朕将他流放了,你不用担心他以后再找你麻烦了。” 谢逍低头谢恩。 晏惟初又问:“朕听闻他本就不是个好的,在外惹是生非惯了,做出这种事倒不稀奇,那你二弟呢?你觉得事情是否与他有关?” 谢逍平静答:“没有确凿证据,臣不愿妄下定论。” 至于是与否,谢迤一直以来对他的嫉妒之心他并非一无所知。 他二人同岁,自幼被人拿来做比,谢逍是无所谓,处处矮一头的谢迤难免心有芥蒂。 当年想要跟随老国公上战场的人不只谢逍一个,还有谢迤,但老国公只带了谢逍同去,将谢迤送回了京中。 如今谢迤只是个五军都督府的六品都事,既不能凭自己本事封爵,国公世子的位置更轮不上他,怎能心平气和。 只是明面上,他们向来相安无事,谢迤愿意装,谢逍也无意戳破罢了。 “表哥倒是宽容。” 晏惟初的语气也不知是讥诮还是别的,换了个话题:“听闻表哥与安定伯府的世子走得近?你们时常一起玩耍吗?”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小皇帝的眼睛,谢逍坦言直说:“我与世子论起来算得上表亲,确实偶有往来。” “表亲?”皇帝的声音不似寻常少年人那般清亮,兴许是为了维持帝王威严,他的声线略沉,但此刻饶有兴致,“这表亲关系,不比朕与表哥你近吧?表哥倒似乎更愿意亲近他?” 谢逍无奈道:“……陛下说笑了,比这个没有意义。” 严格说起来,小皇帝是太后养子,他是太后侄子,他们是正儿八经的表兄弟,的确比和世子那种拐弯抹角的关系近。 晏惟初有些好奇谢逍会在外人,尤其他这个皇帝面前如何评说安定伯世子边淳,便追问他:“世子是个什么个性的?表哥当真这般喜欢他?” 谢逍想了想说:“他少年心性,爱玩爱热闹。” 至于后面那个问题,他想起昨日在安定伯府中听到的种种,大抵也觉得无甚意思,更不想在皇帝面前提,便说:“臣与世子不过泛泛之交,也算不得多亲近,无甚好说的。” 晏惟初愣住了。 “???” 我腿上磨破的皮还没好呢,痛了两天了,你说我们只是泛泛之交?你怎么吃完一抹嘴转头就不认账了? 你就是这么定义泛泛之交的? 赵安福默默低了头。 小皇帝很生气,小皇帝黑了脸。 他们又要受无妄之灾倒霉了。 定北侯你真是不说人话啊…… 第27章 你为何要娶别人? 晏惟初连着数日未出西苑瑶台的门。 近日事多,京营三大营刚刚到手,尚有诸多后续事情亟需处置。 皇帝难做,做实权皇帝更是不易,他才没那么多空闲心思想某些不知所谓的人。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27节 这日刚入夜,来了一名郑府管事,奉郑世泽的命令来禀报晏惟初,说谢逍连续几晚去不夜坊,点同一名乐师弹曲给他听。 “侯爷不只在戏楼里看戏,这几晚都点了同一人弹琴,一坐一个时辰,还会跟那乐师聊上几句,给的赏银也丰厚,虽没做别的,但看着对人很是感兴趣。” 说到后头这管事的声音渐低下去,明显感知到了皇帝周身冷下的气息。 半晌,晏惟初沉声问:“哪里来的乐师?” 管事硬着头皮道:“刚从江南送来的人,第一日在不夜坊挂牌便被侯爷看中了……是个男郎,年十九。” 晏惟初阴了脸。 * 船靠栈桥码头停下,郑世泽已在此等候多时。 晏惟初迈步上去,这厮凑过来,笑嘻嘻地道:“世子爷,我就说这美人计可行吧,先前只是没挑到能让侯爷看上眼的,这不侯爷已经在过问帮人赎身的事了。等我把人好生调教一番给侯爷送去,一准能得宠,日后他留在侯爷身边便能安心帮世子爷您办事……” 晏惟初冷着脸,只问:“人在哪?” 郑世泽被他一瞪,老实了:“我带您过去。” 好吧,这是来捉奸的。 定北侯他还是自求多福吧。 往前走了一段,便有一临水而建的雅轩,与别处的热闹不同,这头很是幽静,尚未走近已有琴声入耳。 声响清越,如珠落玉盘。 晏惟初顿住脚步,忽然问:“这人有何特别的?” 郑世泽张了张嘴……他那双眼睛有几分像陛下您算不算特别? 这话他可不敢说。 晏惟初转眼斜过去。 郑世泽赔笑:“世子爷您自个去看了就知道。” 轩中,谢逍捏着酒杯散漫靠在座椅里,目光不时掠过乐师抚琴时微垂下的一双眼眸。 上挑的弧度和眼皮褶皱的形状确有几分相似,眼尾也一样隐隐泛着红,但这乐师是擦了胭脂,并非天然如此。 眼神也不同,没那般灵动、狡黠、顾盼生辉。 谢逍忽觉索然无味。 前几日他照旧来这里听戏消磨时候,准备走时在戏楼外撞见这乐师被几个喝醉了的勋贵子弟拉着不放,怯生生眼中含泪的模样让他不禁想起在瞻云苑那次见到的晏惟初,便难得管了一回闲事,将人护下了。 之后他连着几晚来听人弹曲,偶尔闲聊几句,其实无甚意思。 杯中这雪涧春味道也寡淡了不少,远不及晏惟初那夜请他在这里喝的那壶酒滋味清冽。 谢逍搁下酒杯,颇有些心不在焉。 屋门骤然自外推开,晏惟初的身影便这样毫无预兆地闯进来。 谢逍一怔,竟是一时忘了反应。 琴声乍断,晏惟初扫了眼那受了惊吓不知所措的乐师,柔柔弱弱的小白花一朵,倒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眼光真差。 他抱臂上前,似笑非笑:“表哥好兴致,来这里听曲怎不叫上我一块,果然有美人美酒做伴便将我这表弟抛去脑后了,枉费我还日日惦念着表哥,白瞎了心思。” 听出晏惟初声音里的怨气,谢逍的神思回来,镇定示意:“坐吧。” 晏惟初冷冷瞅着他,没动。 谢逍也不再做声地望过去,晏惟初丢出句“我才不要”转身跑了。 谢逍追出去时,晏惟初已经跑到了栈桥码头边,回头却又笑了,戏谑问跟上来的谢逍:“你不是还想给人赎身吗?就这么把人丢下了?你跟着我出来做什么?去陪你的美人吧!” 他变脸比翻书还快,谢逍有时候确实摸不准这小郎君的脾气:“你今夜怎来了这里?” “表哥能来我不能来?”晏惟初酸溜溜的语气,“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表哥的雅兴,那你回去继续听人弹曲呗,不用管我。” 谢逍低眼,似乎有片刻沉默,再又看向他:“想喝酒吗?” 晏惟初不答。 谢逍再次问:“想还是不想?” 晏惟初哼道:“只喝酒,我不要听人弹曲。” “那就不听。”谢逍应他,租了一艘画舫,命人将酒席摆在舫中。 画舫在湖上随波逐流,晏惟初终于肯听话坐下,谢逍拎起酒壶为他倒酒。 “这雪涧春的味道没从前的好。” 晏惟初心说那是当然的,上次的雪涧春是他带来的贡酒,这不夜坊卖的又不是。 “表哥为何要请我喝酒?”晏惟初的语气依旧生硬。 “免得你来了又跑,好似我欺负了你,”谢逍将他杯中酒盛满,“不高兴?” 你本来就欺负了我,晏惟初赌气道:“表哥说没空,要在府中念书,其实在这里夜夜笙歌,骗我。” 谢逍却道:“不然我还能做什么?” 他微微摇头:“陛下的锦衣卫时时刻刻盯着侯府,我放纵逍遥,沉迷风月之地,想来也能让陛下放心。” 晏惟初颇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双脚的荒谬感:“……也不必这样吧?你兵权都交出来了,人也回了京中,身上就挂了几个虚职散衔,陛下还能对你不放心吗?” 谢逍道:“京中近日不太平,陛下如今掌控了京营,又在大力查摄政王的旧账,还是小心点得好。” 晏惟初听着心头不快:“那你是自污给陛下看吗?给人赎身呢?也是被逼无奈?” 谢逍深深看向他,眼里的情绪稍纵即逝,转瞬便已消融于阒暗中。 晏惟初仿佛意识到什么,尚未开口。 谢逍先道:“自立国之初,镇国公府世代镇守乌陇关,一百六十余年下来,乌陇的二十万精锐兵马早已形同谢家私军,不遵圣谕只听将军令。” 这是第一次,他在人前说出这样近似悖逆的言论,语气里却无嚣张狂妄色,有的只有疲惫和无奈:“自太祖皇帝以后,历代皇帝无一不忌惮防备谢家,但毕竟这些皇帝身上都还流着谢家女的血,即便有猜忌也总有转圜余地。 “可先帝与今上不同,他们是庶子承大位,天然不信任谢家,先帝在位时崇文抑武,除了被先帝一手捧起来用以制衡谢家的宁国公府,他对其余高门勋贵无一好感,更着力打压谢家,至于今上……” 晏惟初不知谢逍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提起这些,但也下意识问他:“今上如何?” 谢逍的声音顿了顿,继续道:“今上比先帝更有想法和手段,他大概对谁都不信任,为了达成目的也可以不择手段。谢家军的存在是陛下绝不能容忍的,他隐忍不发,不过是还没到时候对镇国公府下手罢了。 “陛下将我从朔宁调回京,他可以拿回朔宁的兵权,也可以拿回燕安的兵权,同样的法子用在乌陇却行不通,那边的人只认谢家人只认镇国公,我是国公世子,依太祖皇帝定下的旧制迟早要回去乌陇接替我父亲的位置,陛下怎能对我放心?” 晏惟初试图帮自己说话:“那之前国公上奏请换世子,陛下也没准啊,陛下要真这么不放心你,顺势换个奶娃娃做世子,岂不正合他意,表哥你把陛下想得太坏了。” “陛下不是不想,是不能换,”谢逍不以为然道,“我父亲在军中威望不及我,祖父去世前曾与太后商议过想由我直接接替乌陇总兵的位置,当时摄政王大概有所顾虑没答应,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但我祖父手下那些人皆默认了我之后会接替父亲的位置,陛下若是顺着我父亲的意思将我换了,乌陇现在就会生出乱子。陛下初亲政,京中局势尚未明朗,若是边镇又乱了,恐会天下大乱,所以他不能换。 “陛下本意只为让我们父子间生出裂痕,那日我在大宴上出的事,陛下也知道了,他特地将谢适流放虽说是为我出气,老夫人和婶娘却是彻底恨上了我,父亲一贯孝顺听老夫人的,种种事情叠加,我与父亲之间也确实有了嫌隙。” 晏惟初有些尴尬,他好像在表哥面前被扒光了一样,在想什么表哥都一清二楚。 “……你说这些,究竟跟你给个乐师赎身有何关系?” 谢逍捏起酒杯,倒酒进嘴里,静了静,接着说:“陛下拖着不立后,想来是对谢家厌烦至极,我若是识趣点,日后主动将乌陇兵权交还给陛下,或许还能保全国公府全身而退。” 晏惟初不明白:“怎么还?你想还乌陇那些将领也不会乐意吧?” 谢逍眼中无波,平静说道:“若是镇国公世子无后绝嗣,自我之后陛下便可将镇国公爵位收回,乌陇兵权自会转移,再无后顾之忧。” 晏惟初愣住,神情间流露出格外复杂之色:“……需要做到这一步吗?”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谢逍道,“也许陛下念在镇国公府从前的功劳上,能给我们留一些体面。” 晏惟初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很不好受。 他没想到他竟将表哥逼到了这个份上,表哥不是不肯帮他,是知道他不信任,所以如履薄冰、敬而远之。 晏惟初再开口的声音有些滞涩:“所以呢?你当真打算不娶妻生子吗?” 谢逍无所谓地道:“有何不可?” 晏惟初只觉心里堵得慌:“你觉得你说你不娶妻不生子,陛下就会信?” “很难,”谢逍认同他说的,“陛下没那么好糊弄,我只能做得更离经叛道一些,像你父亲那样娶男妻,不纳妾不过继,我还会上奏请封世子夫人。” 晏惟初真正噎住了。 大靖民风开放,民间不乏男子与男子之间缔结婚约者,律法也不禁止。 但高门勋贵子弟这般行径,难免令人侧目,或成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即便是纪兰舒之于安定伯府也并无实质上的名分,当然了,那不是边慎不想,是纪兰舒身世特殊他们不愿引人注目唯恐招致祸患。 而如今谢逍却说,他要娶男妻,还打算为他的男妻上奏请封正式的身份。 晏惟初听懂了,强压下那些翻江倒海的情绪深吸气后问:“你看中了谁?那个乐师?他的身份配得上你吗?你要让他一步登天成国公世子夫人?” 谢逍不否认:“我行径越是荒唐,越能让陛下安心,他的身份正好。” “你这是在欺君!”晏惟初的声音提起,不自觉地盛了愠怒,“你要让陛下相信你为了一个风月之地的乐师放弃娶妻生子,必是你对人情根深种,可你是吗?你当陛下是傻子由着你这么随意愚弄诓骗?” 谢逍静静看着他,小郎君的眼尾又气红了,眼睫快速眨动着,像受了莫大委屈。 “不试试怎知道。”谢逍的声音也有些哑,转开眼,继续倒酒进嘴里。 “表哥,”有一刻晏惟初甚至冲动想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想告诉谢逍自己并不想逼他至此,却说不出口,“你最想要的是什么?你可有想过将来?” 谢逍在短暂静默之后坦然说:“自第一日随祖父上战场那时起,我所愿所想皆如谢家祖辈,若有朝一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此生足矣。” 他给出了一个完全出乎晏惟初意料的答案,让晏惟初愈觉难受,他的高官厚禄、富贵荣华表哥看不上,表哥所求从来只有金戈铁马。谢家其他人也许心怀鬼胎,但他的表哥从未对不起他对不起大靖,反而是他这个大靖皇帝欠了表哥无以为报。 沉默的那个人变成了晏惟初,他一口将杯中酒喝了,始终用力捏着那只酒杯,垂首再未做声。 画舫靠了岸,谢逍大约也觉得无甚好说的,只道:“很晚了,回去吧。” 他起身走出船舱,迈步先上了岸。 晏惟初落后一步跟上来,在他背后轻声喊:“表哥。” 谢逍回头。 晏惟初抬起微红双眼,星辰灯火碎散在他恍若含泪的眼眸中,将坠未坠。 “你为何要娶别人?你占了我的便宜,不用负责的吗?”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28节 第28章 恋爱脑要不得 半个月后。 早起晏惟初正批阅奏章,赵安福进来,递上一份邀帖,说是清早定北侯亲自送去安定伯府的。 “侯爷人还在伯府正堂里等您,您若是不想见他,奴婢派人去知会一声,安定伯便会将他打发走。” 晏惟初没吭声,顺手翻开那张邀帖,上头只有一句话。 “人没赎,我错了,云都山去否?” 赵安福抬头,眼见小皇帝阴沉了半个月的脸雨过天晴,松了一口气。 定北侯可终于办人事了。 那夜晏惟初问出那句话后见谢逍哑然无言,便又跑了,之后也没再去找人。 当时的气愤难过不全是演的,晏惟初面子上过不去,想着谢逍若当真执意要娶那乐师,他就得利用皇帝特权棒打鸳鸯了,还算表哥识趣,迷途知返。 合上邀帖,晏惟初的嘴角上扬,示意:“伺候朕更衣。” 伯府正堂里,谢逍照旧心不在焉,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边慎闲聊。 这位安定伯说起他侄子的婚事定下了,下个月就能娶媳妇过门,满面红光兴高采烈。 谢逍终于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什么,犹豫问:“……伯爷不操心世子的婚事吗?” 边慎笑道:“淳儿还小,不急,他那性子也定不下来,等回头我求陛下给他安排个差事再盘算这些。” 他没说的是,他那侄子其实年纪比小皇帝还小。 谢逍默默啜了口茶。 晏惟初到安定伯府上走侧门进,出现在正堂时,谢逍已在此等候他多时。 “淳儿你也太磨蹭了,在后头做什么呢?”边慎配合着演。 晏惟初嘟囔解释:“我哪里知道表哥会一大清早过来,我都还没起身……” 谢逍心知他是故意的,没跟他计较:“也没等太久。” 晏惟初凑过去,笑问:“表哥是来找我的吗?” 谢逍看着他含笑的眼,微微颔首:“嗯。” 那夜的僵局就此融冰。 晏惟初笑逐颜开,冲边慎说:“父亲,我和表哥出去玩。” 边慎挥手:“去吧去吧,别玩疯了,早些回来。” 谢逍起身,跟边慎告辞。 出门上了车,他才问晏惟初:“要去哪里?” 晏惟初道:“我堂弟马上要娶媳妇,他人在济州,我见不到他,但礼总得送,去购置贺礼。” 谢逍闻言一顿,意味不明地又问:“你堂弟都要成亲了,你呢?安定伯说你还没定性,不惭愧吗?” 晏惟初笑睨过去:“表哥很关心我何时娶亲?” 谢逍默然不语。 ……那夜也不知道是谁红着眼睛质问自己为何要娶别人。 谢逍不做声,晏惟初也不再说。 谢逍只说人没赎,也不是真就放弃了娶男妻的打算,这笔账还得慢慢算。 他们径直去了西大街,车在这边最大的珠铺前停下。 刚下车,便有官兵过来开道,吆喝众人往后退,别堵路耽误了东厂办差。 又是东厂这群蝗虫过境。 谢逍不欲找麻烦,拉着晏惟初往马车旁退开一步,想直接进铺子里,晏惟初却停步,饶有兴致道:“先看看。” 前头远远便见有官兵过来,一长串的队伍,为首的高头大马上是耀武扬威的万玄矩。 “今日这又是哪家被抄了?竟然是万玄矩亲自押人?” 人群里不知谁冒出一句,周围人议论纷纷。 摄政王谋逆,被认定有份参与者还有三位郡王,锦衣卫前几日就已将人自封地押解进京。牵连其中的高门勋贵更是无数,第一个被开刀的果然是淮安侯府,崔绍亲自带人去抄了家,把他老子押下了诏狱。 这才半个月,不但诏狱人满为患,被征用的刑部大牢和大理寺狱也快塞不下了,京中高门可谓人人自危。 “我听说了,是武阳侯,一大早锦衣卫和东厂的就直接带兵围了武阳侯府,锦衣卫的人冲进去抄家,这些东厂番子把那老侯爷像拖死狗一样拖出来,好不嚣张!” “这是第几家侯府了?陛下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摄政王死了还被扣上谋反的帽子,就这短短半个月,不但成王府满门下了诏狱,还拉下了三座郡王府和一公六侯四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停……” “可不是,锦衣卫指挥使都亲自带人把自己家抄了,这算什么,难怪陛下之前准许他跟淮安侯断亲,原是在这里等着。” “你们都少说几句吧,当街议论陛下,不要命了!” 乱七八糟的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晏惟初偏头冲谢逍努嘴:“表哥,万玄矩领的这些东厂番子好凶啊,真是欠教训。” 谢逍皱了皱眉,开路的兵丁正大声驱赶着围观人群,不时抽刀恐吓,当真无法无天。 十几辆囚车一路过来,押着哭天喊地的武阳侯和他的家人。 万玄矩亲自带队押人,路过这边时正听到晏惟初的这句,回头凶狠一眼瞪过去,哪里来的狗东西敢背后议论咱家…… 嗯?! 这狗太监惊愕瞪大眼睛,倏地一下转回了脑袋,咱家眼花了不成?怎的好像看见了陛下? 晏惟初被他这一瞪又后退了一步,往谢逍身后躲:“表哥,我害怕。” 谢逍无奈,也不知道这小郎君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害怕却敢当街口无遮拦,被人瞪了又发怵。 万玄矩余光瞥见这一幕,心惊肉跳,好悬才没从马上栽下去。 陛下身边那个,似乎、好像是定北侯?只是陛下这一副小媳妇做派是怎么回事? 糟了,他好像撞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陛下之前要的东西……是他想的那样吗? 这阉人能活到今日自是个人精,只在心里琢磨了一下便迅速放弃了下马去跪拜的打算,高声呵斥耀武扬威的其他人:“别磨磨蹭蹭的了,赶紧走!” 陛下都说了你们欠教训,回头再跟你们算账! 押人的退伍匆匆而去,围观的人群也各自散了。 谢逍回头示意晏惟初:“没热闹看了,进去买东西吧。” 晏惟初讪笑:“嗯。” 他们迈步进门,便有掌柜迎上来。 这间珠铺足有三层楼,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金石玉器,背后东家是江南巨富。 侯府的车驾就停在外头,掌柜知晓他二人身份,十分殷勤,请他们直接上三楼。 三楼只招待他们这样的贵客,热茶点心送上,拿出来的都是楼下不公开对外出售的好东西,其中还有海外来的奇珍异宝。 晏惟初拿起颗比龙眼还大一圈的走盘珠,对光细瞧,这珠子圆润无瑕、光泽夺目,略带一些粉晕,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宝贝。 掌柜笑着称赞他眼光好,说这珠子是南洋来的好东西,有十几颗,这是最大的一颗,今早才送到的,就被他们碰上了。 晏惟初看一眼那掌柜,说:“哦,原来是海上来的走私货。” 掌柜脸上笑容一僵,镇定道:“哪能呢,这是那些南洋的客商特地运过来卖的,所以货少,更显得稀罕。” 晏惟初懒得拆穿:“行吧,这些珠子我都要了,正好给我那弟媳做条项链,再打一套金饰头面,男子的玉冠玉簪也选一套,贺人新婚的。” 他既然借了安定伯世子的身份,他这个皇帝也不是小气的人,御制之物不好赐,买些贵的珠宝首饰倒是方便。 反正他最近到处抄家,有钱。 掌柜顿时眉开眼笑:“好嘞,您二位先坐着喝口茶,小的再去给您挑几样好东西来。” 掌柜退下去后,谢逍提醒晏惟初:“这些东西不便宜。” 晏惟初喝着茶,让他安心:“我爹有钱。” 他说的是他亲爹,先帝爷,先帝留下的内帑钱可不少,都被摄政王祸祸了而已,如今他凭本事自己拿回来了。 谢逍不再劝,他高兴就好。 “不过还是得低调点,”晏惟初兀自说道,“财不露富,要不被东厂盯上了也把我家抄了那多倒霉。” 谢逍好笑说:“你慌什么,之前不是说柿子挑软的捏也不是这样挑的,这事怎么也牵扯不到安定伯府头上。” “那你们镇国公府呢?”晏惟初问他,“那夜表哥你说陛下对你不放心,万一陛下要借机对你们下手怎么办?” “不至于,”谢逍神色淡然,“我也说了陛下不会乐见边镇在这个时候生乱,他就不可能现在对镇国公府下手。陛下一拿回京营就对京中高门动手,确实雷厉风行,但也不会乱来,执掌边镇兵权的几家他便都没有动,不过……” 晏惟初接话:“不过什么?” “不知道陛下的后手和底牌是什么,”谢逍道,“五军都督府如今空出了大半位置,京营之后又由谁来接手,所有人都在观望,陛下若是没有后招那就是虚张声势、想一出是一出,但应该不至于。” 晏惟初笑道:“施老将军不是暂时接管了京营吗?” “他不行,”谢逍直接否定,“他迟早还是要回去南方,而且他年纪大了,在京中威望不够,京里这些人不会服他。” 晏惟初揶揄道:“表哥不是很了解陛下?你猜猜他会怎么安排呢?” 谢逍掀起眼,见他一副看戏般的神态,也不说了:“猜不着。” 掌柜回来,拿来了几份图册,让晏惟初挑选饰品样式,又带了另外几样好东西,指望能入晏惟初的眼。 他已经看出来,这是个大主顾,钱多而且舍得花。 晏惟初看中了一对双珏玉佩,暖白玉质地,日月合璧、双生相依,一并付钱留下了。 谢逍问:“这个也是要送礼的?” 晏惟初眨眨眼:“不告诉你。” 谢逍拿起那两枚玉佩细瞧了瞧,又搁回去:“随你吧。” “……”你就不能多问几句是送给谁的?真扫兴啊你。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29节 晌午时分,谢逍将晏惟初送回府,停车时问他:“后日去不去云都山?” 同一句话,问的人与被问的人如今调了过来。 晏惟初笑笑说:“有空就……” 谢逍沉目看着他,晏惟初改口:“好吧,那去吧。” 谢逍道:“后日早辰时,我来接你,记得吩咐下人收拾好出行的东西。” 去就去呗,晏惟初乖乖点头,他可太好哄了。 * 谢逍离开后,晏惟初便也回去了瑶台。 崔绍来问押下狱的那些人要如何处置,晏惟初正在把玩那两枚玉佩,漫不经意地道:“核查清楚后朕会召开朝会,几个参与造反的宗室王爷除国、满门抄斩,其余人跟之前一样夷三族,到时让万玄矩将成王那小儿的脑袋给太后送去。” 崔绍不敢置喙,拱手领命。 他离开后刘诸来求见,想要劝晏惟初。 “陛下您才亲政,上回已经处置了上千人,如今又这样大开杀戒,这次甚至牵连了近万人,民间议论纷纷,只怕于您名声有碍……” 晏惟初的心思全在玉佩上,手指慢慢摩挲着上头的纹路,轻蔑回道:“什么名声?说朕是暴君?朕就做那暴君又如何?要不外头那些人都当朕是黄口小儿好欺负。 “何况,那些人是朕冤枉他们吗?朕被摄政王软禁了十年,他们明目张胆地帮着摄政王想要取朕而代之,人证物证俱全,朕为何要放过他们?是他们不忠在先,有何脸面怪朕不仁?” 刘诸心中担忧:“可……” 晏惟初不想听:“算了刘公,随他们去议论吧,朕不在意这些。” 做皇帝的有几个能做到丝毫不在意自己名声的?但偏偏晏惟初笃定他就是无所谓。 刘诸只能作罢,提醒他:“但这京营总兵的人选,还得尽快定下来以安人心,免得再生出别的乱子。” 晏惟初便问:“刘公有合适人选推荐吗?” 刘诸犯了难,要能压得住京中剩下的那些勋贵,还要让边镇和地方上的人歇了心思不因皇帝现在的这些动作生出异心,最关键的还要足够忠心,这样的人可着实不好找。 “朕倒确实有个人选,”晏惟初搁下手中玉佩,笑着轻吐出三个字,“定北侯。” 刘诸懵了,定、定北侯? 定北侯的身份是足够的,确实压得住人,还能让镇国公老实听话,镇国公不动其他边镇的人自然也不敢动,但是—— 他真的合适吗?您放心他吗?您把他调回京不是为了夺他兵权吗?你怎还要把京营给他呢?您怕是中邪了吧! 老子镇守边关重镇,儿子把持京营三大营…… 谢氏这是真要与帝王共天下了,陛下您在开什么玩笑! 到时候他俩合谋振臂一呼,这大靖天下不立马得改姓谢?还有您晏家皇帝什么事? 刘诸满脑门的汗,深觉自己被骗上了一艘贼船:“陛下三思,使不得啊!” 晏惟初不听他的:“朕觉得挺好,表哥各方面都能胜任,是最合适的人选,只要朕让他忠于朕,在镇国公与朕之间坚决选择站在朕这边,便无妨。” “……”您哪里来的这个自信? 刘诸忽然想起小皇帝那日说的那句“朕这表哥有本事,朕可是仰慕得很”,看晏惟初的眼神都变了。 这恐怕不是中邪,这是中蛊了。 “陛下,有句话臣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恋爱脑什么的真的要不得啊! 晏惟初正色:“既然不当讲,就别讲了。” 朕就要。 第29章 考虑一下娶我 刚至辰时,侯府车驾出现,晏惟初戴了大帽裹着厚重狐裘爬上车,人还有些困顿。 他懒洋洋地打招呼:“表哥来得好早。” “这个点还叫早?”谢逍递了个暖手炉过去,昨夜下了雪,天真正冷了,他特地备的东西,“你每日这个时候还不起?” “差不多吧。”晏惟初点头,他向来散漫惯了。 谢逍问:“今日呢?怎又肯爬起来?” 晏惟初笑了:“为了跟表哥一块出去玩啊。” 他的鼻尖冻得有些红,眼尾也红,皙白无瑕的一张脸,被裘衣领口的一圈柔软白狐毛和同质地的暖耳衬得似粉玉一般,秾艳昳丽。 谢逍只看了一眼便错开视线,示下出发。 云都山在京城西郊,出城之后还要走二十里路。 他们清早出发,因雪天路滑,一路慢行,晌午时分才堪堪至山脚下。 云都群山占地广阔,由众多连绵起伏的山峰首位相连而成。东侧是皇家玉泉别宫,那修了一半的碧怡园也在这附近。 晏惟初看了片刻窗外景致,忽然问:“表哥,我听人说陛下将碧怡园里最好的一块地给了你?我看陛下还是很向着你的嘛。” 谢逍却不吃这一套:“你在这里拍陛下马屁,他也听不到。” “……”这天没法聊了。 谢逍道:“那头的园子还没修缮好,我们今日先去西边山上,镇国公府在这里有处别业,可以小住两日。” 晏惟初也不能说不,来都来了。 “都听表哥的。” 谢逍前两日就已派人前来安排,这里的别业打扫一新,只等他们过来。 谢家别业占了这边一座小的山头,与世隔绝,很是清幽逍遥。 晏惟初站在山间小筑中远眺,云涛雪雾、万壑混白,天地浩瀚莽莽。 不似过去许多年,他即便抬头,也只能看到西苑那一小片终年灰蒙蒙的天。 身后谢逍过来,问:“在想什么?” 晏惟初回头冲他道:“表哥,前头那座山上是不是有座寺庙,我们下午去那边看看呗?” 谢逍略微意外:“你要拜佛?” 晏惟初笑嘻嘻地说:“我多心善啊,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捏死,菩萨佛祖肯定喜欢我。” 至于一口气砍上万人什么的……那是别人负他在先,他又有什么错呢? 他都没用诸如剥皮、凌迟、五马分尸之类的酷刑,怎么不算心善呢? 谢逍凝着他的眼睛,这小郎君总是这般,看似天真娇憨,却又无端让人觉得他这样的表象下藏着的,是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复杂莫测。 可是怎么会? 来京中之前,他大抵也只是江南小镇上娇养长大的普通少年郎罢了。 晏惟初毫无预兆地凑近谢逍面前,目露困惑:“表哥,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谢逍面不改色:“不能看?” 晏惟初嬉笑:“那我长得好看吗?” 谢逍的视线自他灵动狡黠的眼扫下去,掠过泛红的鼻尖,落至他形状似花瓣一般红润的唇上,顿了顿,再又移回去,对上他眼中笑意:“嗯,好看。” 谢逍说的坦然,晏惟初眼睫忽扇着:“真的?” 谢逍问他:“好不好看,你自己照镜子不知道?” 晏惟初更乐了:“我自然知道,但是我喜欢听表哥你说,那就谢表哥夸赞了。” 谢逍转开眼,不动声色地看向了前方。 他们在这边用过午膳,下午雪停之后便去了另一座山头的寺庙里,抄近路过去倒也不远。 “这里的寺庙听说香火旺盛,但这两日下了雪,估计来的人少,表哥,我们俩成包场的了。” 晏惟初兴致勃勃,这一路走来果然除了他们便不见别的香客。 “佛门清净地,严肃些。”谢逍低声提醒他。 “有什么关系,”晏惟初漫不在乎,“我都说了菩萨佛祖喜欢我……” 晏惟初说话间不经意地侧头,瞥见前方大殿里走出来的身影,竟然是那位苏小郎君。 苏凭也看到了他们,先是一愣,迈步走过来:“明昭,世子,你们怎一起来了这里?” 他的目光在谢逍和晏惟初之间来回转了一圈,神情复杂,几乎压不住声音里的情绪。 不等谢逍开口,晏惟初先说:“表哥约我来的,赶不及赏枫,来赏雪也一样,这大冷天的我都不乐意来,表哥非要拉上我一起,真是的。” 他一脸无辜,仿佛不知道苏凭先约了谢逍来这边赏枫,也仿佛之前几次提出邀约的人不是他。 谢逍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等同默认了他的话。 苏凭面色黯然:“我还以为明昭你之前拒绝我是没空过来……” 谢逍不欲解释,只问:“你在这边的书院念书?” 苏凭勉强按捺住心绪,说:“云山书院也在这里,这边清净,中举之后我便从国子监出来,来了这里闭关念书,今日偶然起意来这边给菩萨上炷香,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你们。” 晏惟初闻言神色微动,他听说过这座书院的名字,太师章文焕从前也是这里的学生,致仕之后成了这座书院的山长,偶尔会亲自过来讲学。这云山书院并非什么人都进得去,苏凭竟然能被他们看上? 谢逍无意多聊,便要同晏惟初进去,苏凭不甘叫住他:“明昭……我能不能单独跟你说几句话?” 晏惟初难得给面子:“表哥你们聊吧,我先进去拜拜。” 他才不管谢逍答不答应,撇下他们独自进去了大殿内。 外头的声音远去,这一方宝殿里香火缭绕、肃穆安宁,仅有他一人。 正前方的高大佛像在光影暗处,悲悯俯视众生。 晏惟初驻足,仰头平静目视良久,既未跪也未拜。 当世佛不拜过去佛,他是天子,是这大靖天下唯一的真神,没有谁能让他纡尊跪拜,佛也一样。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30节 他的底线只在他自己这里,他心甘情愿做的事情,什么都可以,反之,不可以。 晏惟初没在大殿里久待,自后门出去,又从廊下绕回前头。 苏凭还在与谢逍说话,晏惟初却瞥见不远处另一在等苏凭的人,是谢家老二谢迤。 谢迤的注意力全在那俩人身上,晏惟初多看了他一眼,谢迤神色冷沉,眼里有明晃晃的对谢逍的嫉妒恨意,侧对他的谢逍却无知无觉。 苏凭的声音响起,饱含涩意:“明昭,当年我回京之前送了你一柄我亲手画的折扇,你那时是否就已经知晓了我的心意,所以故意疏远我?” 归京那日他将自己的满腔爱意画于折扇上送出,这些年他日夜反侧终于将谢逍盼来,谢逍冷淡疏离的态度却已表明一切,他只是不甘心。 谢逍淡道:“抱歉,我无此意。”他说的并不决绝,却也不给苏凭留半分念想。 苏凭分外难堪,又哭又笑,几乎站不住:“……那安定伯世子呢?你们才认识多久?你邀他在你府上留宿,特地送花灯与他,又同他一起来这里赏雪,你们这又算什么?” 谢逍皱眉,无意与外人聊这些。 被点名的晏惟初心道算我人见人爱呗,还能是什么。 他正欲上前,谢迤抢了先,走过去叫了谢逍一声:“大哥。” 谢逍这才注意到谢迤也在,谢迤解释:“我来书院看苏凭,同他一起来这寺庙里转转,一会儿就回去了。” 谢逍点了点头,也无甚好说的。 苏凭神情恍惚,谢迤扶住了他一侧手臂:“我们走吧。” “我……” 苏凭还想说什么,谢迤打断他,温声道:“回去吧,我送你回书院。” 苏凭看着他的眼睛,很勉强才缓过神,慢慢点了点头。 谢迤回头冲谢逍说了句“大哥我们先走了”,扶着苏凭迈步下石阶离开。 等人走远,晏惟初上前,笑着调侃:“表哥,这苏小郎君对你一往情深的,你要娶男妻怎不考虑他?” “他书念的好,考功名走仕途前途无量,不必掺和进这些荒唐事情里来。” 谢逍说罢睨过来:“何况我若真生出这个念头,又有人要红着眼睛质问我为何要娶别人,不如作罢。” “……”听不懂。 晏惟初故意装傻:“表哥你那二弟是对苏小郎君有意思吗?大冷天的还特地来这里看他?据我所知二少爷他是有妻有子的吧?” “也许吧。”对谢迤的事,谢逍无兴致多提。 他问晏惟初:“你刚已经去里头拜过菩萨了?求了什么?” “不想说。”晏惟初有意卖关子。 倒不是求,先前他望着那佛像,在心里与之做了个交易,若佛能让他心想事成如愿以偿,他便投桃报李让这寺庙日后香火更鼎盛,单看这里的佛识不识趣。 不说也罢,谢逍问:“回去吗?” 晏惟初道:“你不进去拜拜吗?” 谢逍没什么想法:“我不信这些。” 他们便又一块往回走。 晏惟初笑问:“表哥,所以苏小郎君当年送你那折扇,上头到底画了什么?” 谢逍瞥他一眼:“你很好奇?” 晏惟初诚实道:“是挺好奇的。” 谢逍无甚意思地说:“也没什么,双松并立、竹石相倚,不过这些。” “这样啊……” 晏惟初捏着自己狐裘下挂于腰间的玉佩绶绳晃了晃,他这好像也是双生相依的寓意来着。 “那表哥你既然对他没意思,为何不拒绝得更彻底一些?还时不时地借书给他,去瞻云苑也带着他?” “都是他主动提出的。” 谢逍沉默了一下说:“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鹰盘涧一战,他父亲当时为了替我祖父挡箭战死,我虽拒绝他,但这份恩情总要记着,能还便还。他原本可以袭父职,因自幼体弱做不成武将,才选择了回京考功名,我便更不能耽误他。” “表哥可真为他着想,”晏惟初酸道,“那如果没这些因果呢?你会考虑他?” 谢逍没有犹豫:“不会。” 晏惟初追问:“为何?” 谢逍摇头:“我欲娶男妻只为打消陛下顾虑保全自身和家族,明知他对我有情而我无意,将他拖下水无异害人害己,何必。” “那我呢?”晏惟初蓦地问。 谢逍的脚步顿住。 晏惟初也停步,粲然笑颜绽放于白茫雪雾间:“表哥,我不介意帮帮你,考虑一下娶我嘛,好不好啊?” 第30章 等着你八抬大轿来娶我 回到谢氏别业时,雪势愈大。 屋子里地龙烧得旺,进屋晏惟初解下身上沾了雪的狐裘,顺势取下大帽松开了发带,长发披散下来,人也轻快了不少。 谢逍也刚脱了氅衣,一转头看见他腰间那两枚玉佩,目光一顿。 “这个不是说要送礼?怎自己用上了?” 晏惟初顺着谢逍视线低头看去,笑吟吟地说:“不想送了,我自个留着。” 他又抬头,两耳还戴着狐毛暖耳,煞是灵动有趣,被风吹红了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谢逍,眼睫上好似还挂了雪:“表哥,我刚说的,你还没回答我呢。” 谢逍听出他声音里的嗔怨,伸手帮他将暖耳取下:“别说笑了。” 晏惟初不服:“我怎就是说笑了?我很认真说的。” 谢逍没理他,先前他们午膳便没吃几口,这会儿命人上来热酒和菜,也好暖暖身子。 将屋中下人挥退,谢逍拎着酒壶给晏惟初倒酒。 晏惟初盯着他的动作:“表哥——” 又来了。 谢逍无奈:“阿狸,你到底想说什么?” 晏惟初眼巴巴地看着他:“表哥要不要娶我?” 谢逍问:“我怎娶你?你是安定伯世子,你父亲过继你本就是为了延续安定伯府的香火,怎可由着你胡闹。” “不是胡闹,”晏惟初认真说,“我是为了帮表哥,难不成你还真打算娶个乐师被人当笑柄吗?” 笑柄不笑柄的,谢逍根本不在意。 他只是这段时日每每夜不能寐,脑子里总不断想起那夜晏惟初红着眼睛质问他的那句话,便只能作罢。 “……等你成亲以后再说吧。” 晏惟初有些不高兴:“等我成亲了,你就随便去娶个男妻糊弄陛下是吗?你看上了那乐师哪里?你喜欢他吗?” 谢逍捏起酒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说:“大多数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前连见都未必见过,谈何喜不喜欢,婚后再慢慢相处便是。” “我不同意,”晏惟初耍横道,“你要是敢娶他,我就去陛下面前告你欺君,总之就是不行。” 谢逍看他的眼神略微妙:“娶你就不是欺君?” “那自然不是,”晏惟初理直气壮,“我说的。” 谢逍大抵觉得他又在蹬鼻子上脸:“这是我的事,你又为何要执意掺和进来?” “我仰慕表哥,”晏惟初全无心虚,他说的本也是实话,“从我第一次听说表哥你手刃兀尔浑汗王的故事起,我就一心仰慕你,想结识你……” 谢逍皱了下眉,提醒他:“仰慕也不是喜欢。” “都差不多。” 晏惟初丝毫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眼神很亮:“那表哥你喜欢我吗?” 谢逍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竟也说不出口。 喜欢吗? 他对这小郎君有好感是肯定的,要不也不会这般纵容他和自我放纵,但这种好感究竟有多少,他却说不上来。 谢逍自认不好男色,或者说,他向来对风月情爱事不屑一顾,如今却破了戒。 他知晓这样很危险,想克制忍耐却也不容易。 “……总之不可以。” “我不,”晏惟初不满抱怨,“表哥,我难道在你心里还比不上那乐师吗?” 根本就是两回事。 谢逍道:“你想都别想,你父亲不会同意。” 晏惟初不信:“我回去就跟他说,凭什么只许他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他若是不同意,我就不做这个世子了,让他再过继一个儿子吧,或者我把世子的位置让给我堂弟。” 谢逍摇头,在他看来晏惟初这是想一出是一出,少年心性,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不成、不行。” 晏惟初生了气,“啪”地放下筷子:“不吃了。” 他霍然起身,谢逍叫住他:“别闹了,坐下来吧。” “不坐,气饱了,”晏惟初凉道,“我回屋去睡觉。” 谢逍不再做声地看着他,眼中神色复杂。 晏惟初移开眼,气道:“你自己爱吃慢慢吃吧。” 早知道不来了。 谢逍没再拦着,放了晏惟初离开。 安排给晏惟初的屋子就在隔壁,谢逍一直坐着没动,听着脚步声远去,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响动。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31节 他将酒水倒进嘴里,尝到些微涩意。 外头风雪更急。 谢逍独自又坐了许久,也没再动筷子。 天色渐晚,冬日天黑得早,其实也才至申时末而已。 谢逍最终认命起身,去叩隔壁的房门,却没人应。 守在廊边的下人告诉他:“世子先前就出去了,没让我们跟着。” 谢逍问:“他去了哪?” 下人想了想,说:“似乎是后山那头。” 谢逍赶过去时,晏惟初停步在一处峭壁前正探头向下张望,不知在看什么。 顺喜他们远远缀在后头,犹豫着想上前又不敢。 见到谢逍出现,顺喜如蒙大赦,赶紧道:“侯爷,您去劝劝世子吧,这大雪天的,山路湿滑不好走,他一定要在这悬崖峭壁边玩耍,还不让我等凑近跟着……” 谢逍上前,晏惟初知晓是他没有回头,说:“表哥你看,那下面山坳的岩壁上竟然开了朵花,真漂亮。” 谢逍顺他所指方向看去,就在下头几丈远的地方,有一株石缝里开出的红梅,这个品种他在北地时见过,这边少有,叫雪中春。 “跟我回去。”谢逍开口。 晏惟初这才转头看向他,轻声道:“我不想回去。” 谢逍拧眉。 晏惟初似笑非笑:“除非表哥将那朵花摘了送我,我就跟你回去。” 谢逍目光再次落过去。 这一段山壁并不难攀爬,若是平日里这点距离以他的身手轻松就能下去将花摘回,只是今日雪大,又已近日暮天色昏暗,怕有些麻烦。 “你等着。” 谢逍没多犹豫,脱下了身上大氅扔过来。 晏惟初一愣:“我说笑——” 谢逍却已快步踩着峭壁岩石攀爬下去。 晏惟初看着他的动作,不由有些紧张,山壁上即便没有积雪也结了冰,若是一个不慎滑下去,他几乎不敢想。 “你回来!我不要了!” 谢逍抬头看他一眼,就已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那处山坳间,折下了那株怒绽的雪中春。 晏惟初悬着的心却不能放下,死死盯着谢逍的一举一动。 上来比下去更不容易。 眼见他突然脚下一个趔趄,一下没抓稳身体随簌簌而落的积雪骤滑下去,晏惟初也不由脚软一侧膝盖砸进雪地里,跪在峭壁边厉声疾呼:“表哥!” 好在谢逍眼明手快沉着不慌,也只滑下去一段,很快抓住一块凸起的岩石止住了落势。 晏惟初心跳到嗓子眼,勉强才稳住心神,转头冲后方的人慌乱喊:“过来帮忙!” 那两名扮作护卫的锦衣卫快步冲上前,谢逍却没等他们伸手拉,到底还是身手敏捷,三两下自己爬了上来。 晏惟初脱力跌坐下去,身体软下,绷紧的手指却半日不能松缓。 他抱着谢逍的氅衣,低头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焦急跟过来的顺喜见状冲那两名锦衣卫使了个眼色,三人很识趣地又退下去,退去了比先前更远的位置。 谢逍看晏惟初这样,在他身前半蹲下,递出那朵自己收进袖子里的花,哄他:“花摘回来了,要不要?” 晏惟初猛地抬眼,一双眼睛红得厉害,也不知是被风吹得还是别的:“谁让你爬下去摘花的?” 你还真是不讲道理。 谢逍愈显无奈:“阿狸,你究竟要怎样?” “我要做镇国公世子夫人,做定北侯夫人,”晏惟初脱口而出,半分不觉羞臊,“我要表哥娶我,不许说不成、不行、不可以。” 谢逍沉默着,没表态。 “表哥,你究竟在犹豫什么?”晏惟初闷道,“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要还是不肯答应,我没脸见人了,我从这里跳下去算了。” 谢逍看着他,问:“……真有这般仰慕我?为了帮我宁愿不娶妻不要子嗣?” 晏惟初压根没想过这些,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呗:“我就要表哥。” “若是日后镇国公府真出了事呢?你跟我搅合在一块,也不跑掉了,不怕被连累吗?”谢逍提醒他。 晏惟初笃定道:“天塌下来我替表哥扛,不会有事,表哥信我说的。” 谢逍心生触动,他也不是铁石心肠,面对这样一个热情又直率的晏惟初,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你父亲那关怎么过?” 晏惟初斩钉截铁:“回去我就跟他说,大不了让他打一顿。” 才怪,边慎巴不得举双手赞成,敲锣打鼓把小祖宗送去定北侯府。 谢逍当真语塞了:“……你自己也说,陛下那里没那么好糊弄。” 晏惟初怜爱道:“表哥,你和表姐怎都惨兮兮的,表姐不想嫁陛下是身不由己,你被陛下逼得娶男妻也是身不由己,陛下他可太坏了。” 谢逍被他逗笑:“你又在背后议论陛下的不是,胆子肥了?” 晏惟初全不在意:“反正他也听不到。” 谢逍挑眉:“你怎知阿姊不想嫁陛下?” “我看到了,”晏惟初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那日在灯市上表姐碰见了意中人魂不守舍的。” 谢逍严肃制止他:“这事以后别说了。” 不说就不说,表姐不想嫁,他还不想娶呢。 谢逍先站起来,伸手向他:“回去了。” 晏惟初抬手搭上去,被拉起来后还耍赖:“表哥你背我回去吧,我腿麻了。” 谢逍接过他手中氅衣,重新罩上身,背对他蹲下:“上来。” 晏惟初趴过去,在被谢逍背起时贴到他耳边问:“所以表哥,你肯娶我了吗?” 谢逍道:“你要是能让安定伯点头,我就娶。” 这有何难的,晏惟初心满意足:“那就一言为定,表哥你不能再反悔了。” 谢逍应他:“不反悔。” 晏惟初笑了。 菩萨果然听话,这么快就让他如愿以偿了。 他拨下腰间一枚玉佩,伸手绕向前挂到了谢逍的腰带上:“送你。” 谢逍低头看了看,没有拒绝他:“多谢。” 美人计有用,古人诚不欺朕。 晏惟初鬓边被风吹散的发丝拂过谢逍面颊,谢逍微微侧头,晏惟初的笑声便落至他耳畔。 “表哥,那我就等着你八抬大轿来娶我的那日。” 第31章 朕有喜事同众卿家分享 入夜,晏惟初趴在榻上,漫不经心地拨弄窗边插于瓷瓶里的花——傍晚时谢逍特地爬下山坳帮他折回来的那枝。 雪中春色,果然娇艳动人。 乌黑长发披散在他肩背,露出半张瓷白似玉但不含情绪的脸。 晏惟初半阖着目,眼前不断闪回先前谢逍踩空差点滑下山崖的画面。 自傲着不愿跪神佛的他在那一刻本能跪了下去,所幸表哥平安无事,否则…… 谢逍推门进来,便看见这一幕。 晏惟初微微侧过头,依旧趴于榻上窗边,对上谢逍落过来的视线,一动未动,静静看着他走近。 谢逍在榻边坐下,温声道:“很晚了,去睡吧。” “表哥来做什么的?”晏惟初懒声问他。 “来看看你,”谢逍伸手,帮晏惟初将垂下的一缕发丝拨去耳后,在答应了那近似荒唐的提议之后,他自己的心境也好似在不知不觉间起了变化,对这小郎君愈亲昵,“这花有多好看,要一直盯着?” 晏惟初笑了一下,慢吞吞地挪身凑过去,偏头贴近他耳边说:“表哥,你其实是自己睡不着,才来我这里的吧?” 谢逍稍一偏头,便看进近在咫尺满盛明亮笑意的这双眼眸里:“不能来?” “不行啊,”晏惟初小声说,“我们还没成亲呢,表哥,你忍耐一下吧。” 谢逍沉了眼,他其实根本没往那方面想,晏惟初偏要撩拨他。 一只手插进晏惟初脑后发间,谢逍侧头贴过去,温热唇瓣吮上了他露在外头的一截修长脖颈。 “嗯……”晏惟初的声音转了一个调,变得模糊黏稠。 良久,谢逍在他脖子显眼处吮出一个鲜红印记,再又舔了舔,这才退开放过了他。 晏惟初又红了眼睛:“表哥你又欺负我。” 谢逍有时候的确分不清他是不是演的,视线反复描摹过他变得湿漉漉的眼睛:“这也要哭?” “谁哭啦?”晏惟初抱怨,“你咬得我疼得很。” 谢逍伸手,在自己吮出的印子上轻轻一按,晏惟初便又瑟缩。 “听话一点,”谢逍轻声道,“表哥疼你。” 晏惟初身体软了一半,投降了:“……下次轻点。” *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32节 他们在山中别业待了数日,每日温汤赏雪好不快活,直至这场雪彻底停了才回。 谢逍将晏惟初送回安定伯府,同他一块下了车。 晏惟初不解问:“你也要进去?” 谢逍道:“上门提亲。” 晏惟初很意外:“今日?不是让我自己去跟父亲说吗?” “你真想被你父亲打死?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谢逍说罢,迈步先走进去。 晏惟初回神笑笑跟了上去,打死不至于,他那“父亲”估计要受颇大惊吓倒是真的。 正堂里,边慎正喝茶,听到谢逍说明来意,一口茶呛住咳得惊天动地。 纪兰舒慌忙起身过去帮他拍背。 边慎缓过来,抬头看向谢逍,目光很快掠过他觑了眼晏惟初的眼色,就见小皇帝泰然自若,显然一早就打着这个主意了。 儿大不中留……呸呸呸! 这才出门几日,不会就把自己赔给定北侯被吃干抹净了吧? 边慎的心情略复杂,似乎自从陛下跑来他这安定伯府认他这个爹起,事情的发展就开始朝着某个荒诞不羁的方向失控狂奔。边慎时常觉得自己在梦里没睡醒,但睁开眼好大儿拉着个男人就站在面前嚷着要嫁,他能怎么办……当然是成全啊! 边慎摆出严父脸,问晏惟初:“你想好了?不是闹着玩的?” “自然不是,”晏惟初凛然道,“我一心仰慕……喜欢表哥,我们也想像父亲和爹爹你们一样,父亲你就行行好,答应我们吧。” 这不一样,边慎话到嘴边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投怀送抱到要把自己嫁出去的地步,小皇帝委实牺牲过大了,他替晏惟初忧心,您真想好了日后这出闹剧要如何收场吗? 被晏惟初称呼了一句爹爹,纪兰舒便也开口,迟疑道:“淳儿,你真想清楚了?这事真成了可就断不能再反悔了,侯爷还说要上奏陛下,那便是再没转圜退路了。” 他也是在提醒晏惟初,玩脱了日后只怕要一地鸡毛没法收拾,除非您身为皇帝不在乎颜面扫地。 “当然,我就只要表哥,别的我都不在乎。”晏惟初其实没想太多,不用这种方式彻底把人套牢,他没法安心重用谢逍。 若说私心,私心当然有……表哥娶别人他不能接受,男郎不行,女郎也不行,之前送去的美人幸好表哥没碰,若是碰了怕都已成他刀下亡魂。 至于原因,他懒得想。 反正他是皇帝,他想要的人就必须得到,谁也不能跟他抢。 边慎这才问谢逍:“你也是认真的?” 谢逍不想说谎欺骗安定伯说他们有多情深义重,只道:“若表舅能首肯,我与阿狸成亲后自会一心一意对他,将来他若是觉得腻了没意思了,想要和离,我也绝不阻拦。” 晏惟初转身戳了戳他胳膊:“表哥你怎么说话的,我们还没成亲呢?你竟然在想和离的事,我是那样始乱终弃的人吗?” 谢逍按住他的手:“在你父亲面前别胡闹。” 晏惟初撇嘴,不说就不说吧,这么严肃干嘛。 边慎他们见晏惟初在谢逍面前竟如此听话,都觉得稀奇,谁见过小皇帝这副面孔啊! 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边慎轻咳一声,叹道:“我竟没想到你们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这般惊世骇俗,也不知外人听了会作何想法。 “也罢,我也不是那般教条古板之人,我虽过继了淳儿,也不图他就一定要将安定伯府传继下去,这些都是命,强求不得,他过得好最重要。你们既已决定了,我也不拦着,但日后你二人定要恩爱不疑举案齐眉,免得叫外人看了笑话。” 安定伯的通情达理出乎谢逍意料,他竟就这般轻易点了头。如此倒也好,谢逍拱手,庄重承诺:“小子知晓,请表舅安心。” 晏惟初眉开眼笑:“父亲,爹,你们放心吧,我也会好好待表哥的,一定。” 边慎:“……” 不知道这位定北侯日后知晓真相会是什么反应,他提前帮自己这表外甥默哀一下吧。 希望小皇帝别真玩过头了。 * 谢逍的奏本两日后便呈到了御前,晏惟初反复看了数遍。 谢逍以极尽溢美之词夸赞自己这个安定伯世子钟灵毓秀、英姿玉质,他见之倾心之死靡它。又说俩人芝兰同契、志同道合,愿结金玉良缘,恳请陛下恩旨赐婚。 奏本所言自然当不得真,晏惟初却看得心神舒畅,当日便将谢逍传召至瑶台。 照旧是让他停步在内外殿之隔的那道珠帘前,内殿里晏惟初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出:“表哥的奏本朕看了,朕似乎记得上一回朕问你时,你还说与安定伯世子只是泛泛之交,算不得多亲近?如今怎又突然上奏说要与他共结连理?” 他还记着这事,想要找回场子,有意调侃谢逍。 谢逍实话道:“之前是臣误会了,以为世子家中要给他定亲,心中郁愤,故而在陛下跟前打了诳语,还望陛下恕罪。” 晏惟初一愣,很是意外,还有这事? 谢逍说得不似假的,难道真是因为安定伯给他侄子定亲生出了误解,那日他们同去给人买新婚贺礼,谢逍才会问他打算何时娶亲? 更因为这事之前表哥才不理他,甚至起意想要娶别人? 晏惟初回过味,顿时乐了。 表哥小心思还不少呢,可真能藏啊。 他问:“所以表哥你是真心喜欢安定伯世子?” 谢逍低头道:“是。” 无论是不是真的,在御前他都只能说是。 “那表哥你可得想清楚了,”晏惟初提醒他,“这事不是闹着玩的,你当真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娶男妻?何况朕记得这伯府世子前些日子才过继过去,安定伯能同意你们的事?” 谢逍有备而来,镇定回答:“臣想的很清楚,臣愿意,安定伯业已答应,大靖律法并无明文限制男子与男子结亲,民间也早有此类风俗,也算佳话,还请陛下恩允。” 晏惟初“啧”了声:“你说的好似朕想棒打鸳鸯一样,朕不过是好奇,那安定伯世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当真有你说的那般好?” 谢逍想了想,认真道:“世子性子活泼,爱闹爱笑,有少年人的天真热情,又聪慧洒脱、鲜活生动,他很不一样,臣从未见过他那般特别的人。” 晏惟初还真没想到谢逍对他的评价是这般,有些新鲜:“你说的是真的吗?” 谢逍道:“臣所言,皆出自肺腑。”并不只为了说服皇帝同意他们的事,晏惟初确实很特别,也许是浮梦筑那夜留下的印象过深,也许是他在边关多年从未见过那样鲜活灿烂的生命,那小郎君的的确确是与众不同的。 晏惟初又问他:“朕若是同意了你们的事,你们日后的爵位怎办?庶子可没资格袭爵,朕说过的,镇国公和定北侯的爵位都是留给表哥你的孩儿的,你不要了吗?” 谢逍的神色无波:“陛下厚爱,臣受之有愧,臣只要世子一人,亦不纳妾,不会有庶子。爵位承继确可荫蔽福泽子孙,但有则有,没有也罢,若只为将爵位承袭下去而强求香火延续,无异颠倒因果,臣不愿如此。” 晏惟初心道表哥说的这样情真意切,好似他是真非自己不娶才放弃爵位承嗣一般,明明也是颠倒了因果,骗子…… “表哥这番言论过于离经叛道了,”他再次提醒谢逍,“传出去只怕要被那些言官大肆抨击,先就要弹劾你无后不孝,说起来国公舅舅知道这事吗?” “臣已写信与父亲说明,”谢逍坚持道,“还请陛下下恩旨。” 晏惟初笑了:“表哥你好狡猾的心思,把难题给朕,朕若是下了圣旨,便没人敢骂你了是吗?” 谢逍拱手:“臣不敢。” 你都胆大包天了还不敢。 晏惟初却又不得不下旨,且不说这本就是他自个撒泼耍赖求来的,即便他不是他,作为帝王他也乐见臣子这样知情识趣。 镇国公的爵位他其实不介意给谢家人留着,只要他们老实听话不起不臣心思。 但谢家军的存在又难免让他耿耿于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谢逍的避祸法子确实解决了他的难题,日后若能兵不血刃收回乌陇兵权,那便再好不过。 私心上,他不愿表哥娶妻生子,却也心疼表哥被自己逼迫至这个境地。 总归是心情复杂。 可他也将自己赔给了表哥,所以,扯平了。 “行吧,朕就帮你这一回,下旨给你和安定伯世子赐婚,”晏惟初终于松口道,“表哥可得记着朕这个好。” 谢逍亦识趣道:“陛下隆恩,臣不胜感激,定当铭记于心。” 翌日,皇帝破天荒地召开朝会。 晏惟初没兴致说废话,直接让人宣读圣旨,对牵连进摄政王谋逆案中的一干人等,尽皆夷三族,即日执行。 奉天门前寒风凛冽,死寂一片。 众人早知晓小皇帝果决心狠,但没想到他会狠到这个地步,当年哪怕六王起兵事败,获罪被斩杀人数都不及今日。 上万人,多是王公勋贵,说砍便全砍了,甚至要将宗王押赴市曹刑戮,不留丝毫情面。 即便是那些盼着皇帝对高门开刀的文臣,此刻也不免心有戚戚不寒而栗,皇帝处置了心思不纯的武勋、收拢了兵权,下一个目标就不会是他们吗? 晏惟初高坐御座上,面无表情地半耷下眼亦不做声,跟满朝文武比耐性。 刘诸出班上前一步,拱手高呼:“陛下英明果敢!臣等心服口服!” 众人在心里骂着你个不要脸的老不羞,真马屁成精了!却也只能附和他,一起恭维上位。 这个时候就不要唱反调了,毕竟小皇帝随时可能在那谋逆名单上再添几个名字…… 看着面前这一个个低下的脑袋,晏惟初的神情舒坦了不少,他手里还捏着谢逍上的那份奏本,开口道:“这糟心事说罢,朕还有件喜事要同众卿家分享。” 嗯? 听出皇帝言语间的轻快愉悦,众人暗自琢磨着会是什么喜事?北边又打了胜仗?没收到风声啊? 就听晏惟初道:“前两日定北侯上奏,说愿与安定伯世子结金玉良缘,请朕赐婚,朕寻思着这确实是件大喜事,实在叫朕高兴得很。” 所有人:“……” 他们是幻听了吗?定北侯要跟谁结金玉良缘? 下方有人不顾朝仪窃窃私语,晏惟初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又说了一遍:“众卿没有听错,是定北侯要与安定伯世子结亲。” 啊?啊! 一众朝臣比先前宣读圣旨时更懵,有御史反应过来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男子与男子结亲有违天和,亦不合制!万万不可!” 晏惟初瞥过去,记住了这人的相貌。 很好,想拦着不让朕和表哥成亲,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天和是什么?”他淡了声音,“天意不可揣测,不要将你自个的想法强加给老天,至于说不合制,你倒是教教朕哪条祖制说了男子与男子不可结亲?” 那御史憋得一张脸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其他人默默移开眼,你说你没事招惹他干啥?真嫌项上脑袋生得太安稳了吧! “朕倒觉得这事挺好,”晏惟初没再理那人,接着道,“定北侯言辞恳切,说他心悦安定伯世子,朕分别召他们来御前问过,他二人确是真心相待,既如此朕也不愿做恶人拆散他们,成全他们便是。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33节 “朕意已决,此事只是告知尔等一声,尔等记着备好贺礼,届时去侯府上喝杯喜酒。” 刘诸暗自思考……这好像有点不对? 陛下真有这般大度?把定北侯送给别的男人? 旁的人默然失语。 定北侯和安定伯世子成亲也罢,但陛下您这一副当家做主的语气究竟是闹哪样啊?!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你们猜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嘻嘻~ 第32章 你是陛下的人? 皇帝亲自指婚,婚期也迅速定下,就在半月后。 定北侯将要娶男妻,对象还是安定伯府的世子,消息一日间传遍上京城,成为上至王公贵胄,下至贩夫走卒间最是新鲜热闹的话题。 离经叛道、惊世骇俗,路过的狗都要吃瓜一口。 皇帝小儿不地道。 这是大部分有见识之人回过味之后心里的想法。 定北侯战功赫赫,镇国公府满门忠烈,皇帝把人召回京夺了兵权倒也罢,还逼得人上奏娶男妻,这等卑鄙下作手段,实在为人不齿。 但想归想,除了背地里腹诽念叨几句替谢逍不值,真没谁敢壮着胆子去皇帝面前劝谏。 没看这段时日西市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一天砍一批,死了不知道多少人了,就当日朝会上跳出来说了一句的御史,回头就被贬谪去了地方上。 对这位小小年纪已有暴君潜质的今上,谁不怕啊! 晏惟初不是不知道外头人在议论什么,毕竟锦衣卫缇骑和东厂番子满大街巡逻,这点流言蜚语怎可能逃过他的耳朵。 但他不在乎,他高兴着呢,镇日忙着亲自筹备婚事,不亦乐乎。 谢逍这段时日也很忙,陛下既已下旨赐婚,这场亲事他便要当做真的来办,而且当日朝会上陛下说了让诸臣工都来他府上喝喜酒,他就必得铺开排场大办。 虽有些麻烦,他倒不觉得厌烦,隐隐的还有些期待。 这场原本为了打消皇帝顾虑不得已定下的婚事,早在不知不觉间代入了他那些欢欣雀跃的真实情绪。 安定伯府上,边慎最近一样很忙,要“嫁儿子”,嫁的人是定北侯,还是皇帝亲自下旨,他能不费心做准备吗? 原本安定伯府低调无名,都快被京中高门忘了,这一下忽然变成了人人窥视的对象,实在烦不胜烦。 旁人若是知道他这“儿子”就是皇帝本人,定会羡慕他祖坟冒青烟好福气啊,边慎听了只怕要苦笑来上一句,这福气给你们要不要啊? 偶尔边慎苦中作乐也会跟纪兰舒嘀咕,小皇帝这不知道怎么想的,就算要拿亲事套牢定北侯,倒也不用自己嫁吧,明明可以娶来着…… 纪兰舒听罢笑了很久,说:“陛下聪明着呢,娶定北侯那位未必心甘情愿,嫁过去才好让他死心塌地啊。” 边慎感叹,还是现在的年轻人玩得花,他真是落伍了。 转眼半个月,侯府娶亲的日子很快在众人翘首以盼中到来。 晏惟初头一晚宿在安定伯府,伯府绣娘前两日就已将他的礼服赶制完毕送来,这些事情他特地交给了伯府操办,免得露馅。 “嫁妆”是自他内帑里出的,单子他亲自过目后定下,很是丰盛。要感谢他那位摄政王叔,这一顿砍人抄家,他抄回了四千多万两银子,现在就是有钱任性。 入夜,顺喜进门,将御用监刚送来的一样东西盛上。 托盘里搁置了一张极其华丽的凤面,赤金为底,錾刻大气繁复的羽状纹理,羽脉以异色金丝掐出渐变色泽,边缘嵌以数枚大小不一的红宝石,锐利张扬、光彩夺目,形似金凤腾飞展翅。 晏惟初伸手拿起,覆于脸上,面具恰贴合他面部轮廓,连眼孔处也覆了极细的金丝网,上半张脸被完美遮盖,只露出下半部红润的唇和线条流畅的下颌。 依照民间风俗,女子嫁人凤冠霞帔,男子执栉则戴凤面。 他是天子是真龙,今日却甘心退龙为凤。 当然,除了帝王家,外臣与民间所用凤冠凤面装饰实为类凤的孔雀或鸾鸟,晏惟初手上这张却是真凤面,是他指婚时顺便给自己赐下的。 这金灿灿的凤面果然讨喜得很。 凤也无妨,凤本为雄性,晏惟初并不觉得难以接受。 他甚为满意,口谕给工匠加了赏赐。 顺喜嘴甜,谄媚恭维道:“陛下戴这凤面,当真雍容华贵、风姿绝世,侯爷看了定要神魂颠倒。” 晏惟初看他一眼,笑了:“你也去领赏。” * 翌日一早,晏惟初起身梳洗更衣。 他是男子,不需要上妆,随便抹了些口脂提升气色,便也作罢。 梳头时,纪兰舒过来陪他说话,边慎还在前头忙,等着迎亲的队伍来。 “陛下这样,看着真是光彩照人。”纪兰舒笑着调侃,他本是宗室王族后裔,在晏惟初面前并不拘谨。 晏惟初也挺喜欢他这个小爹,说:“等朕跟表哥成了亲,就给爹爹恢复宗室身份,不过庆王一脉已然除国是不成了,朕会另给你选个身份。” 纪兰舒没想到小皇帝当日随口的一句话,竟是来真的,一时百感交集:“其实能入良籍就已足够了,我祖父当年确实罪孽深重,我如今尚能苟且偷生也不奢求别的,不想惹麻烦,更不愿让陛下为难。” “不为难,也不麻烦,”晏惟初无所谓地说,“你听朕的就是,朕这皇帝做得艰难,手里没几个可用之人,父亲和爹爹也不愿帮朕吗?” 他这语气瞬间便让纪兰舒无话可说了,只好拱手谢恩:“陛下厚爱,我和伯爷一样,必当结草衔环、死而后已。” 晏惟初心中满意,前有六王起兵,今有摄政王谋逆,宗藩制度也是个需要解决的棘手问题,他正好缺一个可用之人,纪兰舒的身份刚刚好。 “好说,但也别总是死不死的了,今日朕大喜的日子,不兴说这个。” 纪兰舒便又笑起来:“陛下说的是。” 晌午,晏惟初随便吃了点东西,还小憩了半个时辰。 期间有锦衣卫来报,说是谢逍早上回去镇国公府拜家庙,因国公爷不在,本该由老夫人为他斟酒送福,却被落了脸。国公府上冷冷清清,没有半点喜庆气息,老夫人更是从头至尾没露过面,拒不见谢逍。 晏惟初听罢面露不悦,这老东西真是给她脸了,大喜的日子偏要找晦气,于是下口谕:“让人去国公府一趟,给朕申斥一顿那位老国公夫人,问问她是不是对朕下的这指婚圣旨有哪里不满意。” 申时正,迎亲队伍抵达侯府。 谢逍在伯府正堂里接到晏惟初,小郎君一身绯红织金锦袍,戴幞头冠,身姿挺拔,腰间玉带温润生光,缀着他送自己的一对的那枚双珏玉佩。 最特别的是他脸上覆的那张御赐金凤面,华美之色与他张扬气质相得益彰,金丝孔网背后,那双明亮黑眸隐约含笑,正一瞬不瞬地望向自己。 谢逍即便没有神魂颠倒,也当真一时无法挪开眼。 礼官出言提醒吉时快到了,他二人才一起拜别长辈。 边慎他们哪敢承小皇帝的礼,晏惟初刚做出样子,边慎立刻出言制止,只以长辈身份送了几句吉祥话,之后亲自将晏惟初送出府。 晏惟初上了接亲的马车,一时浩浩荡荡,鼓乐齐鸣,沿街两侧尽是围观看热闹之人。 谢逍在马上回身望向后方花车,在这一刻也不免心生澎湃。 接亲队伍在街上绕行一圈,于酉时二刻抵定北侯府。 府上红绸彩灯高悬,随风摆舞,好似赤霞涌动。 高朋满座,正是喧阗鼎沸时。 只因皇帝在朝会上的一句话,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尽都带着贺礼来了,哪怕是那些向来不屑与勋贵为伍的文官清流皆也在场。 那头西市还在杀人,这边高门府邸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是个人都知道要选哪头。 这喜酒喝的不单是人情世故,更是皇帝的面子。 吉时一到,便要拜堂。 这些朝中官员不认识安定伯世子,晏惟初又戴了凤面,他们远远观礼,除了感叹几句这小郎君看着也一表人才、玉树临风的,和定北侯实乃一双璧人,愣是无一人认出这就是他们的皇帝陛下。 关键谁也没这丰富想象力啊! 镇国公仍在边关,这拜高堂的环节便省了,夫妻对拜后就算礼成。 晏惟初没兴致在大庭广众下久待,先去了后院洞房。 他离开之后,不多时又有人来。 传旨官迈步进府门,一声“圣旨到,定北侯接旨”唱响,众人皆惊,之后纷纷放下酒杯起身跪拜听旨。 谢逍跪在最前头,只以为陛下这是又要赐下恩赏。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兹授定北侯谢逍京营总兵官职,会同中军都督府都督共理京营戎政、节制三大营军马,整饬兵备、操练士卒,一应防守机宜悉听尔与都督从宜处置。尔其仰体朕心,克尽厥职,和衷共济,毋负朕委任至意。钦此!” 满座哗然。 谢逍自己也愣住了。 传旨官笑着提醒他:“侯爷,接旨吧。” 众目睽睽下,谢逍回神,只能叩首接下圣旨。 周围一片窸窣低语声,那句“陛下怕不是疯了”在无数人嘴上呼之欲出,也有人在打听这新任的中军都督府都督又是谁?之前这一职务与京营总兵皆由同一人兼任,前一任便是那宁公国张仁,现在这是安排了两个人互相制衡? 张仁今日没来,他儿子宁国公世子张宰在场,脸色很是难看。 陛下夺了他们宁国公府的兵权,他们认了,但交给定北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这是生怕镇国公府权势不盛,不够滋生野心,特地给他们添薪加柴? 很快便有消息传来,刚也有人去了安定伯府宣旨,这新任中军都督府都督是安定伯边慎——谢逍他岳父。 所有人都被干沉默了。 陛下到底是聪明还是傻,他们已然看不懂。 入夜,喧嚣散去,谢逍回去后院洞房。 晏惟初刚填饱了肚子,靠在榻上看书安静等自己的夫君到来。 他松散了发髻,凤面却还戴着,神情慵懒散漫。 谢逍进门,礼官笑着提醒他揭下晏惟初的凤面,行合卺礼。 谢逍停步在坐于榻边的晏惟初身前,垂眼神色复杂地看向他。 晏惟初微仰头,察觉到谢逍的情绪不对:“表哥……”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34节 谢逍抬手,触碰到他的凤面,没有摘下,手指滑下去,钳住了他下颌。 静了一息,谢逍的声音沉下,问:“你是陛下的人?” 作者有话说: 定北侯:被老婆骗上了贼船(。 第33章 你究竟有几个好表哥? 谢逍手上力气略重,晏惟初被他捏得有些疼,轻“嘶”:“表哥……” 谢逍不为所动:“回答我。” 晏惟初装傻:“回答什么?” 谢逍沉目凝着他,又一次问:“你是不是陛下的人?” 晏惟初叹息,表哥这样聪明,他那圣旨一下果然就全露馅了,他特地让传旨官在拜堂之后过来,担心的就是这个,早知道再多等两日好了…… “表哥,你捏得我好疼。”晏惟初的眼睫轻扇,目光里盛了水。 明明算计自己的是他,到这时依旧可以做到这样面不改色、满眼无辜。 谢逍松了手,只觉失望透顶。 他再开口的声音有些哑:“你歇着吧,我去书房。” 谢逍说罢转身离开。 将要推开屋门时,身后晏惟初又叫了他一声:“表哥!” 谢逍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迈步出去。 晏惟初破天荒地心生犹豫和心虚,踟蹰之后到底没有起身追上去,静了片刻,他抬手摘下自己脸上的凤面,用力扔到了一旁。 顺喜他们低了头,无一人敢出声,礼官满头大汗,不明白这好端端的洞房夜怎就闹成了这样。 直到晏惟初开口:“都出去。” 一众人退下,洞房里就只剩下他自己,依旧坐在榻边没动。 半晌,他轻闭了闭眼,低头重新看向那被他扔出去的凤面,伸手拿过来,手指在上方慢慢摩挲了一下,轻哼:“不洞房就不洞房,有什么了不起……朕还不想伺候呢。” * 清早,顺喜伺候晏惟初梳头,晏惟初看了眼镜子里自己发白的脸和眼下隐约的乌青,心里不痛快。 都怨表哥,哪有洞房夜找麻烦的,传出去他新婚第一夜就成了弃妇,呸,弃夫,他堂堂皇帝陛下的脸要往哪里搁? 另一小太监进来传话:“世子,早膳已经好了,侯爷在等您。” 晏惟初问:“他说了什么没有?” 小太监脑袋低下:“……没。” 晏惟初不耐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一刻钟后,晏惟初出现在外间的膳厅,谢逍坐在桌边等他。 看到他出现谢逍也没说什么,直接拎起银箸。 晏惟初心中也有怨气,不说就不说吧,走到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让人给自己布菜,也不搭理谢逍。 这一顿早膳吃得不尴不尬,新婚第一日,冷战中的俩人谁也没肯低头,一句话未与对方说。 依照礼制,谢逍今日要带晏惟初去国公府请安。 出门之前,他们在正堂里见到特地等在这里的谢云娘,谢云娘以长姐身份给晏惟初送了一份新婚礼,是一柄玉质的小弓,晏惟初脸上终于有了笑,嘴甜道:“谢谢阿姊。” 谢云娘也笑:“你喜欢就好。” 先前谢逍告知她打算与安定伯世子成婚,谢云娘猜到谢逍心中所想,劝他不必将自己逼到这个份上,但谢逍的一句“阿狸他很是惹人喜爱”便让谢云娘打消了顾虑。 别人或许不了解谢逍,她这个一母同胞的姐姐最是清楚,她这弟弟这是动心不自知。 可今日的气氛却似乎与她想象中不大一样? 谢云娘目露些许疑惑,谢逍不想她多心,便说赶时间要走,带了晏惟初离开。 “我都还没跟阿姊说上几句话……” 上车后晏惟初嘟囔出声,却见谢逍在他对面坐下,耷下眼闭目养神,又不搭理了他。 晏惟初心里有些不舒服,没话找话:“阿姊为何不住国公府,她一个姑娘家独自陪你住在侯府不怕惹人闲话吗?” 谢逍耷着的眼没有睁开,沉默须臾,淡声道:“国公府规矩大,阿姊不喜欢,她和我一样在边关长大,不喜那些约束。” 晏惟初道:“你们国公府规矩有多大,能吃人吗?” 半日,谢逍终于觑了他一眼:“嗯,专吃小骗子。” 晏惟初:“……” 这天聊不下去了。 辰时末,他们抵达镇国公府,谢逍的几个叔叔堂叔和一众堂弟在府门口等候迎接。 昨日侯府婚宴,一开始去的人只有一个谢迤,国公府上连盏灯笼都未挂,后头皇帝派人来申斥了一顿老国公夫人,家里几个叔叔才赶紧赶忙地去了侯府那头。 今日这国公府上红灯高悬,终于有了点喜庆的样子,说到底还是欠得慌,不被骂一顿就不舒服。 谢逍这几个叔叔都是庶出,得看老夫人的脸色过活,也怨不得如此。 有本事的叔叔堂叔都在边关,没本事的才留在京中混吃等死,所以这些人,晏惟初是一个都看不上。 但这些人也都是人精,知晓了皇帝对这桩婚事的看重,今日一个个笑容满面,对着晏惟初分外热情客气,一见面便好一顿恭维夸赞,生怕又被皇帝不知道哪里的眼睛盯上,回头再跑来骂他们不知礼数辜负圣恩。 小皇帝才是真的会吃人! 谢逍道:“先进去吧。” 那几个叔叔这才让开,迎他们进门。 谢迤走在谢逍身边,小声告诉他老夫人昨日被皇帝不留情面训斥后,当夜就病倒了,一会儿怕是不能出来见他们。 谢逍淡淡问了句:“严重吗?大夫怎么说?” 谢迤道:“祖母是心病,陛下昨日才派人来,我们也不敢去请太医,府医就只开了些安神的药,说还是得她老人家自己想开。” 老太太能想开才怪。 她最宝贝的孙子因谢逍获罪被皇帝流放,前两日传来消息死在了路上,家里只敢私下派人去收尸连丧事都得偷着办,这边谢逍成亲娶了个男妻,皇帝还派人来申斥她态度不端正,将她老脸按在地上踩。 她好几十岁的人了,被个娃娃皇帝这样骂,日后在京中哪还有脸见人,谁家的夫人太太见了她不得绕着走?要不是自戕更会惹怒皇帝牵连家族,只怕她昨夜就要上吊了。 一旁晏惟初听了,唯一的想法只有病了好,病了他就不用给磕头敬茶了,那老夫人受得起他这个吗? 所以他昨日故意派人来,本就存着把人骂病的心思,这可太好了。 进到正堂里,老夫人果然不在,但也不敢跟昨日一样当他们不存在,派了身边最得脸的嬷嬷将给晏惟初的见面礼送来。 晏惟初是男子,老夫人给他的便不是珠宝首饰,是一本珍藏的前朝名家字帖,和一套珍品文房四宝,半点不敢怠慢晏惟初这个“新媳”。 “老夫人身子不适,起不来,说让你们随意些,吃好玩好,不用记挂她。”这老嬷嬷在晏惟初面前也分外谦卑有礼,主动解释老夫人不出现的原因。 晏惟初收下东西,难得给面子:“麻烦与祖母回话,祖母有心了,愿她老人家身体能早日康健。” 老嬷嬷恭敬应下,这才退了下去。 晏惟初也拿出带来的礼,分给谢逍的那些弟弟妹妹们,小孩们欢天喜地,年幼的小姑娘一派天真问晏惟初:“我们是叫你嫂嫂吗?” 晏惟初笑眯眯道:“叫淳哥哥。” 一旁的谢逍没做声,默认了他这个称呼,小孩们便接二连三“淳哥哥”、“淳哥”的叫了起来。 晏惟初心情很好,还是小娃娃们可爱。 这谢府上下,老的偏心,年长的市侩,年轻的诸如谢迤这种,心思太多或许还包藏祸心,只有小孩们天真无邪、惹人怜爱。 将孩子们打发走,正堂里除了他们便只剩下几个叔叔和谢迤,也就喝着茶闲聊起来。 却也无甚好聊的,这些个叔叔都是酒囊饭袋,挂几个武衔虚职混日子,平日只有吃喝玩乐最本事,谢逍与他们就聊不到一块,遑论晏惟初。 不尴不尬地寒暄了几句,众人索性上桌,边吃边聊话题指不定还多一些。 几杯酒下肚,脑子一热,果然话匣子就打开了。 最年长的三叔亲热拍着谢逍肩膀,说:“皇帝果然还是看重我们谢家的,这不就把京营总兵的位置双手送上来了,看看外头那些个,哪比得上我们谢家一根手指头。” 晏惟初在心里翻白眼,他看重的明明只有表哥一个,有你们这些人什么事,真会往自个脸上贴金。 谢逍不咸不淡地道:“隆恩浩荡,不可这般骄傲自满。” 谢三叔大手一挥,全不以为然:“这里也没外人,何必说这些场面话,你比你爹还本事些,要不是年纪小当初乌陇总兵的位置就是你的,我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皇帝又岂会不知道。你小子是真能耐,以退为进,娶了男妻给皇帝做做样子,这就把京营兵权讨到手了,这招高啊。” “就是,”另一叔叔也说,“没看昨日张家那几个人的脸色,嚯,真是精彩,他们家还做着梦太后倒台了皇帝会重用他们,想得可真美。” 桌上众人纷纷附和。 谢逍无奈:“你们少说几句吧,小心隔墙有耳。” “这是在家里,慌什么,”谢三叔大咧咧地道,仿佛这就忘了昨日老夫人才被皇帝派人申斥一顿的事,倒了口酒进嘴里,又指着一直没说话的谢迤冲谢逍道,“我们几个是不指望了,但二郎这小子也有些能耐,就是比不上你这个做大哥的,你发达了也别忘了你这二弟。皇帝砍了一大批人的脑袋,五军都督府里现在空缺多,他那六品都事都做了两年了,你回头跟皇帝说说,也给他往上提一提。” 谢迤道:“三叔你别胡言乱语了,这事哪里是大哥能说的。” “怎么不能说,不就是你大哥一句话的事,我看皇帝一准卖他这个面子。”谢三叔嘟嘟囔囔地说,“你等着升官就是。” 谢逍慢悠悠地喝酒,没有表态。 谢迤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他,很快岔开话题说起别的。 晏惟初听着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些冒犯自己这个皇帝的话,倒也懒得计较,不过他也看出来了,谢逍的这些叔叔一个个都憋着坏。 大抵是平日里在国公府日子不好过,老夫人这个嫡母不慈,这些人心里记恨,所以张嘴一会儿挑拨谢逍和他父亲,一会儿挑拨谢逍和谢迤。 谢迤这厮很明显意动了,谢逍却不接话,谁知道他心里会作何想法。 酒过三巡,有堂叔煞风景地提起一命呜呼了的谢适,装模作样地唏嘘:“那小子也是自找的,坏主意敢打到陛下的万寿大宴上,最后把自己命都搭了进去,好在陛下明辨是非没牵连我等。” 谢三叔轻蔑说:“那小子哪有那个脑子,那会儿又刚被家法伺候完,躺床上都不得动弹,都是他身边那个搅事精王平那老小子出的馊主意。说起来,那老小子以前是伺候二郎你的吧?他在你身边的时候倒不敢这般无法无天。” 他说的是之前谢适院子里的一个管事,这人晏惟初知道,赵安福查这事时曾跟他提过谢适交代了就是这人策划的事情,但这人在听闻那宫中女官出事后就畏罪投井了。 陛下他用美人计 第35节 晏惟初看向谢迤,谢迤虽然尽量掩饰了,脸上依旧有不自然之色闪过,讪道:“我也没想到他跟了三弟后会变了心性,竟敢撺掇三弟做出那等荒唐事。今日大喜的日子,就别提三弟的事了吧,被祖母听到又要伤心。” 这一刻晏惟初几乎确定了,当日大宴上的事情,这个谢老二也有份,谢老三那傻子完全是被这谢老二利用了。 谢逍的面色如常,老神在在地继续喝酒,仿佛毫无所觉。 晌午之后,他二人打道回府。 谢逍不再似先前在国公府时那般体贴周到,上车后又不理人了,晏惟初憋着口气,问他:“表哥,当日在陛下大宴上给你下药的事,看起来不只你三弟有份,你那二弟也许才是主谋,你打算坐视不理吗?” 谢逍却问他:“你怎知道这事?陛下告诉你的?” 晏惟初:“……” 谢逍既已认定他是他自己的人,他索性也认了:“你就说你要不要算这笔账吧?” “没有证据,”谢逍淡漠道,“还能怎样?” 晏惟初不忿:“那你三叔说的,让你去帮他向陛下讨官职呢?你真要去?” 谢逍反问:“我答应了吗?” 行吧,他表哥虽不是睚眦必报,总算还知道记仇,他也就放心了。 这笔账他来算好了。 回府以后谢逍又钻进了书房,晚膳也没出来用。 入夜,晏惟初再次独守空房。 顺喜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奴婢伺候爷您梳洗歇下吧?” 晏惟初没理人,手里捏着个瓷罐轻轻摩挲,这东西是万玄矩给他弄来的……房事用的药膏。 他都准备牺牲到这个份上了,某人却不领情,他这个皇帝不要面子的吗? “什么时辰了?”晏惟初终于开口问。 顺喜低头回:“快戌时末了。” 晏惟初又问:“书房灯熄了吗?” 顺喜道:“还没。” 沉默一阵,晏惟初起身出门,也去了东厢的书房。 这后院的书房是不接待外客的,谢逍平日也时常在这里小憩,他若是打算一直住这里,晏惟初还真一点办法没有。 “你们都下去。”推门进去前,他将下人一齐挥退。 书案后,谢逍靠坐在的椅子里就着灯看书,听见开门声和进来的脚步声也未抬头。 晏惟初反手将屋门带上,走上前:“表哥……你为何不理我了?” 谢逍终于抬眼,晏惟初面露哀戚,灯色映着他略红的眼睛,像受了莫大委屈。 谢逍有些无言。 他总是这样,端着一张清白无辜的脸,将自己骗得团团转。 晏惟初走近:“表哥……” 僵了片刻,谢逍忽然伸手,扣住晏惟初手腕用力一扯,将人按坐在了书案上。他顺势起身,倾身靠过去,两手圈在晏惟初身体两侧微弯下腰凑近平视他的眼睛。 极具压迫性的姿势,谢逍目光深黯,声音也冷:“你在埋怨我?” 晏惟初没有挣扎:“表哥,你在生气什么?” “我不该生气?”谢逍质问他,“你是不是陛下的人?是不是陛下将你派来我身边的?陛下任命我为京营总兵,又让你父亲出任中军都督府都督,让我们互相制衡是吗?他这般信任你父亲?信我跟他不会互相勾结?” 晏惟初的目光闪烁:“你为何会这么想?” “你觉得为什么?”谢逍嗤笑,“我刚封侯,陛下便赐了四个美人给我,人现在还在我府上的绣房里,他看我不碰她们后来召见我时还想给我塞男郎,也被我拒绝了,所以他换个法子,安排人来接近我?他确实厉害,我还是着了道,被你骗了。” “……”晏惟初无话可说,表哥太聪明了,几乎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全部,除了他就是皇帝本人。 但这也不怪表哥不会往那方面想,毕竟他以皇帝之身下嫁男子才真正是惊世骇俗,正常人都想不到。 晏惟初便问:“我骗了你吗?” “你没有?”谢逍恶狠狠地问,“当初在瞻云苑发生的事情,是不是你故意为之?为了结交我安排的一出戏?郑家那位是陛下亲表兄,你跟他是不是也早就认识?你所谓的仰慕里究竟有几分真心?” 说到最后谢逍的声音甚至有些咬牙切齿,晏惟初忽然明白了:“表哥,你是觉得我说仰慕你是骗你的吗?没有,这句绝对是真心的,要不我何必做到这个份上?陛下是想拉拢你,不惜用美人计,我有私心,才会主动请缨。” 谢逍注视他这双隐隐泛着水光的眼睛,试图看清楚里头的情谊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晏惟初接着说:“现在这样不好吗?你一直担心陛下想收拾你,收拾镇国公府,陛下也不是非要那样,只要你肯帮他,他连京营都愿意给你,为何你不肯信陛下呢?” 谢逍沉声问:“你与陛下,究竟是何关系?” 那句“我就是他”凝在了晏惟初舌尖。 他说不出口,知道他是皇帝的人,谢逍就已这般生气了,若是知道他就是皇帝本人,表哥可能真的再不理他了。 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他只能将自己先前想好的说辞拿出来:“……将我过继给父亲是陛下的意思,我亲生母亲与郑太后是亲姊妹,郑世泽是我亲表哥,陛下,也是我亲表哥。” “……”谢逍黑了脸。 郑世泽是亲表哥,陛下也是亲表哥,那他呢?他算什么? 你究竟有几个好表哥? 作者有话说: 郑世泽:家人们谁懂啊! 第34章 洞房,现在补回来 察觉到谢逍似乎更生气了,晏惟初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哪句话:“表哥——” “不许撒娇,”谢逍呵斥他,“我跟你的账还没算完。” 晏惟初无奈:“……那你算吧。” 谢逍问:“浮梦筑那夜,是你算计好的?” 晏惟初喊冤:“怎可能,我哪里知道会有人给你下药,那次真是恰巧碰上了我才去帮你的。” “瞻云苑呢?”谢逍继续问,“你既是陛下的表弟,那日攒局的人还是你另一个表哥,你又怎会轻易被人欺负?是在做戏给我看?” 晏惟初:“……” 他该承认吗? 瞻云苑那次还勉强,要是谢逍知道谢老三劫持他那回也是他故意为之,会不会现在就把他撵出去? 还是不要赌了吧…… “我一般不叫他们表哥,只有你才是我表哥。”晏惟初故意打岔,尽捡好听的说。 谢逍却不吃这一套:“说实话。” “……”晏惟初嘟囔道,“你家老三欺负我,还能是我拿刀逼着他做的?表哥你好不讲道理。” 自然不是逼的,但很大可能是顺水推舟——谢逍猜到这一层,脸色愈发难看。 这小郎君嘴里就没一句真话,桩桩件件的事情都在算计他。 他抬手,掐住这小混蛋的脸:“你的目的是什么?将我跟你捆绑在一块,好给陛下卖命?” 晏惟初轻“嘶”:“你为人臣子,效忠陛下有什么不对?我是帮你打消顾虑。” “所以我应该感谢你?”谢逍快气笑了,“你把我卖了我还得谢你给我卖了个好价钱?再跟你一起叩谢天恩?” 晏惟初疼得脸都皱了起来:“表哥,你说话怎这般难听,我都说了我仰慕你是真心的,嫁给你也是心甘情愿的,你为何就是不信呢?” 谢逍松了手,看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蓦地问:“你如何证明?” ……啊?这还要证明? 晏惟初想了想,自袖子里摸出那个瓷罐:“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摊开掌心,将瓷罐递到谢逍眼前:“你看这个。” 谢逍向下瞟了眼,面无表情问:“这什么?” 晏惟初撇嘴:“你让我证明,这个就是,这个药膏是房事时用在后面的,我都准备把自己给你了,还不能表明我是真心的吗?” 谢逍的目光落回他脸上,眼中复杂里多出了某种更微妙难喻的情绪,晏惟初的手又往前送了送:“真的。” 顿了片刻,谢逍终于拿起那瓷罐,随手拨开盖子,里头是白似雪质地十分松软的脂膏,淡淡清香袭人。 他问:“这药膏哪来的?” 晏惟初自然不能说是那臭名昭著的东厂提督万公公给他寻的,垫背的人张嘴就拉出来:“郑表哥给的,他那里多的是这种好东西。” 谢逍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更黑了。 倒不知是因为那句“郑表哥”,还是这事情本身。 “刚不是还说一般不叫他们表哥?”半日,谢逍蹦出这么一句。 晏惟初语塞:“……这也要计较啊?” 谢逍沉声问:“我之前说的,让你离他远点,你没当回事?” 晏惟初愈觉无言以对:“你都知道了我跟他的关系……” “什么关系?”谢逍的神色漠然,“以后不许问他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别被他带坏了。” 好吧好吧,不要就不要,你也太霸道了。 “表哥,”晏惟初面露埋怨色,“昨夜我们拜堂,你把我一个人丢洞房就跑了,我好没面子,传出去要被人笑话死。” “你把我当傻子骗,我很有面子?”谢逍直接怼回来。 晏惟初:“……”算了不聊了。 他从书案上下来,转身就要走,被谢逍用力攥回。 晏惟初猝不及防,被弯下腰的谢逍以蛮力扛上肩,天旋地转间倒挂在了谢逍背上,他惊呼出声:“你做什么放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