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明珠》 缠明珠 第1节 缠明珠 作者:任欢游 简介: 【披着娇皮的情感淡漠女vs阴湿缺爱卑微黏人的狗皮膏药】 视财如命的沈沅珠,将仅有的半点真心全给了谢序川, 结果他转头跟别人有了孩子。 他说:“沅珠,孩子给你养,家产给他,我给你其他补偿。” 沈沅珠觉得他烧坏了脑子。 利益捆绑的婚约不能解,她选择换人。 谢家又不是只有谢序川一个选择! 她目光一扫,刚锁定目标,就被暗中蛰伏的“恶狼”叼进了狼窝。 同样是谢家嫡长房,谢序川是谢家心头肉,掌中宝,谢歧是路边草,锅底灰。 谢歧不甘心,所以他又争又抢。 白天谢序川跟沈沅珠擦肩而过, 晚上谢歧就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沅珠,你心疼心疼我。” 谢序川跟沈沅珠四目相对,谢歧:“沅珠,你抱抱我……” 沈沅珠被谢歧这表里不一的妖精闹得心烦意乱, 谢歧抱着沈沅珠:“抢来的媳妇,就是香。” 第1章 “沅珠,我想将我二人的婚期提前。” “提前?” 沈沅珠不解:“可我二人的婚期不是定在了八月?如今都已是四月中了,何需这样急?” 沈沅珠不过刚及笄,圆润面颊上还带着几分稚气未脱。 她今日穿着件桃红绣金小褂裙,将一张圆嘟嘟的小脸儿衬得粉妆玉琢。 听了这话,也不过是略有些腼腆的一笑。 谢沈两家定亲许久,她跟谢序川三岁同食,五岁同出,感情再深厚不过。 且许久未见,她亦十分想念。 只是如今她笑容还没落下,便见谢序川面上一闪而过的难堪。 “沅珠,纨素她已有两月身孕,再过几月便要显怀,我想将她腹中孩儿收在我二人名下,作为嫡出。 “若婚期在八月,她必要显怀,纨素尚在闺中不曾出嫁,若被人知晓她婚前有孕,实于名声不利。” 谢序川喉间如堵了一团粗麻,哽得他咽不下,吐不出。 得知江纨素有孕的消息后,他从徽州急忙赶回,一路打了无数腹稿,可来到沅珠面前,终只吐出这最艰难的一句。 “江小姐有孕,与我家小姐的婚期有什么……” 苓儿话还未说完,便被奶娘罗氏拉了出去。 沈家檐廊下,只余下二人。 沉默良久,沈沅珠方低低道:“她腹中孩儿,是你的?” 谢序川咬着牙,许久没有吭声。 既不曾认下,也没有否认。 一口气憋在心口,沈沅珠转过头不看他。 不看这个与自己订婚十余载,自幼在他背上长大的未婚夫婿。 良久,她拈着白玉压襟上的珠穗,声音微颤:“你怕江纨素未婚先孕丢了名声,就不怕我嫁进谢家八月不到就冒出个孩儿,名声不保? “且你让我将这孩儿认下,那江纨素呢?江纨素你又要如何安置,你想纳她为妾?” 谢序川抬起头,眼中赤红:“孩子生下,便说是你动了胎气早产,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污你清白。 “更不会纳纨素为妾,谢家三代都无纳妾先例,祖母也不会允的……” 谢序川声音低了些:“只是我想让纨素待产期间先留在谢家,让她安安稳稳将孩子生下。 “只一年……沅珠,只一年,她养好身体便会离去。 “一年之后,你我二人……还如从前一样。” 怕沈沅珠不同意,谢序川声音低软,带了几分哀求:“沅珠,你二人也算熟识,你知道纨素与你不同。她性情柔弱、与人无争,不仅被江父所不喜,更不入江夫人和她嫡姐的眼。 “她在江家求存不易,若被江老爷知道她未婚有孕,必只有一尸两命一个下场。” 谢序川说得轻巧,却听得沈沅珠心口隐隐作痛。 “她在江家求存不易,生下孩儿给谢家做嫡出,再回江家就好生存了?” 谢序川闻言支吾道:“孩儿记在你我名下,纨素她……届时我在外买个庄子给她养身,她不得江家重视,到时找个借口,只说外出养病,江家会同意的。” 谢序川的声音越来越低,沈沅珠看着他嘴唇阖动,眼前却渐渐模糊。 耳边响起一丝悠远的诵经声,鼻尖也仿佛闻见黄纸烧成灰的味道。 是了,那是爹娘相继离世,她忧思过度病重的时候。 母亲出殡,兄嫂却不让她出席,是年纪尚小的谢序川翻窗找到奄奄一息的她,将她背出房门,背去了母亲的灵堂,见母亲最后一面。 也是谢序川背着她给母亲上香鞠躬。 更是谢序川将她牢牢护在背上,一字一句跟她说,“沅珠就算没了爹爹和娘亲也没关系,日后有我,只要我活一日,一日就是沅珠的依仗。” 她二人自幼定婚不假,但谢序川与江纨素又何尝不是竹马青梅,一起长大的情分? 看着眼前眉眼俊朗,平时万种情思悉堆眼角,一举一动皆熟悉无比的少年,沈沅珠终缓缓闭了眼。 年少情愫,一夕变淡。 沈沅珠道:“若你执意认下这个孩子,可将江纨素接回谢家也可养在府外。无论你想给她什么身份,我都不在意,但收为嫡出一事纯属妄想。” “沅珠,我绝无纳妾亦或是养外室之心。” 谢序川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可我对你从无二心,此事是我愧对你,我日后一定会补偿你,补偿沈家。 “沅珠,收这个孩子为嫡子,是我答应纨素的,我不能食言。” “你答应?” 也不知怎得,沈沅珠竟是嗤一声笑了出来:“谢序川,你可是忘了我谢沈两家的婚约,是如何来的?” 第2章 十年前,谢沈两家在苏州府不过刚崭露头角,谢氏布坊和沈家的染坊虽各有秘术,但却难有突破。 是谢序川的祖母谢三娘找到她父亲,提出两家定亲。 谢家将《谢氏耕织图》的上半部作为聘礼,而沈家则将《沈家染谱》的下半部分作为嫁妆交换。 谢氏有了沈家染谱,织出名震天下的绛紫云锦。 而沈家拿了谢氏耕织图,做出织机和新图样。 如此两家才能在十年间迅速崛起,成为整个苏州府不可撼动的大族。 这些年,谢沈两家的织染生意早就难分彼此,所以无论如何,谢沈两家的婚约都不可能断。 而她跟谢序川的嫡子也就意味着,日后必会继承完整的《谢氏耕织图》和《沈家染谱》,以及谢家全部家业,和沈家部分生意。 他跟江纨素想要的,何止是一个嫡子之名? 他们要的,是谢沈两家全部产业。 沈沅珠捏紧裙摆,语气里难掩愠怒:“谢氏家训同则族盛,分则族衰,凡子孙无故分家者削其名,逐其房。这孩子占了嫡长之位,我的孩儿便永无出头之日。 “莫说我不会同意,沈家不会同意,就是谢家本身,也不可能认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做嫡长子。” 谢序川语气颤抖:“我会求祖母同意的,沅珠,我知道此事是我对不起你,但你信我,我日后一定会补偿你跟我们的孩儿。 “我如今只想求你,求你帮我。 “整个织染商会的人都知道,沈家兄长在你母亲灵堂前曾发誓会厚待你,也许诺你出嫁可要沈家任意一物作为嫁妆,只要你开口求情,沈家兄长一定会答应的。 “只要沈家应下,祖母看在你兄长的面上,终究会同意的。” “沅珠,求你,求你帮我这次……” 沈沅珠看着眼前人,只觉得谢序川陌生的令她心寒。 她兄嫂看似宽厚,实则处处提防,暗中刁难。 她那嫂嫂,更是明中暗里使尽了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这些年若非她一味装傻充乖,母亲留下的那点产业,早被蚕食殆尽了。 这些事谢序川并非不知,只是在他心中,她的任何委屈,都比不上江纨素腹中孩儿重要罢了。 沈沅珠抿着唇,尚显稚嫩的面容透着决然:“你拿什么补偿我和沈家?” 谢序川道:“谢沈两家的婚约,虽出于利益驱动,但我二人到底青梅竹马,有真情实意做底。我更知道你嫁我为妻,不是为了谢家产业。” 听闻这话,沈沅珠忍不住眉心一蹙。 见她不悦,谢序川又斟酌道:“我二人一起长大,你知晓我的性子,我绝非空口白牙胡乱作誓之人。” “我发誓,日后绝不会为了这个孩子,亏待我们的孩儿。 缠明珠 第2节 “而且纨素有孕不过两月有余,是男是女尚且不知,若是女儿,你所担心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沈沅珠一言不发,谢序川却不敢停口。 他怕自己一旦停下,便再无开口的勇气。 “就算此子为男,你也放心,我不会让他占沈家半分便宜,你母亲为你留下的嫁妆以及《沈家染谱》,都不必交予他手中。 “另外,我也会为我们的孩儿,挣出其他产业。” “什么产业?” 沈沅珠道:“谢家除女子嫁妆外,所有子孙均无私产。 “谢氏儿郎,哪怕在外赚一枚铜子,都要归于公中,你作为长房嫡孙,又从哪里来的其他产业?” 不知是不是这些年乖顺太久,让谢序川忘了她娘亲,是如何在她牙牙学语时,便一点点教她行商计算之能的。 “我……” 谢序川不知,为什么今天的沅珠与往日如此不同。 他从没见过沈沅珠,这般咄咄逼人的模样。 印象中,他的沅珠向来温婉和煦,见了他也只是甜甜笑着,又因年纪尚小之故,她面上常带着少女羞赧,与懵懂情愫。 想到此,谢序川双眼一红:“沅珠,你信我,你知道我有能力给你和我们的孩子,安富尊荣的生活。” 谢家人都生得不错,谢序川也不例外。 他英眸明亮,眉如墨画,一颦一笑间,尽显鲜活少年的风发意气。 她看过谢序川许多模样,唯独没见过他这样卑微,哀哀祈求他人的狼狈。 沈沅珠别开眼,视线扫过长亭中放着的红木箱,心里绞疼得厉害。 那是这段时间他去徽州,自己为他缝制的衣衫绣帕,如今看着,竟莫名有些腻味。 头一次,沈沅珠没了与他交谈的耐性。 “江纨素有孕的事,谢伯母可知道?” 谢序川支吾:“我进城便来了沈家,还没跟母亲说。” “谢伯母不知……” 一股失望染上心头。 谢家没人知道江纨素有孕的事,也不会同意他出的这馊主意。 所以谢序川来找自己,说什么补偿之言,只是想哄她出头。 让她劝说沈家,为江纨素腹中的孽子出头,逼谢家妥协。 这算盘打得,也不知是过蠢还是过于精明了。 压下眼中酸涩,沈沅珠道:“如果我坚决不同意将这个孩子收做嫡子,你会为江纨素做到什么程度?” 第3章 “沅珠。” 谢序川眼尾透红,哽咽了许久没有开口。 他没说一句话,眉眼中却满是受到逼迫的哀伤和委屈。 眼中明晃晃的“不要为难我”让沈沅珠知道了他的态度。 一声轻叹,沈沅珠指着长亭内的石桌道:“你一路奔波,先吃些东西。” 谢序川没想到她是这般反应,心底愈发忐忑起来。 可他知道沅珠心软,二人情谊也深厚,这些年沈沅珠从没拒绝过他任何要求,踌躇片刻红着眼点点头。 看着还温热的食盒,酸涩涌上舌尖。 事情出的太突然,他这几日都混混沌沌的,如今见了沅珠,那一股戾气才好似被抹平,宁静许多。 谢序川拈了一块茶糕,塞进口中。 视线掠过地上放着的红木箱,他指尖一抖:“沅珠,那箱子……” 每次他外出收料,沅珠都会为他绣些小东西,虽没有言明,但谢序川知道那是隐于羞涩之下想念,是少女说不出口的情思。 沈沅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重要的东西,一会我让苓儿处理。” 谢序川心口一痛,还想说些什么,就听沈沅珠又开口:“徽州今年的茜草什么价格?” 本还想说说关于江纨素的事,见沈沅珠这样问,谢序川便知她不想听,只好将心中焦急压下。 “同去年价差不多。” 茜草有凉血祛瘀的功效,对跌打损伤、崩漏下血都有奇效。而对他们织染商户来说,茜草也同样是重要染料,无论大红、莲红还是银红水红,都离不开茜草。 且正色需九浸九晒,因此茜草每年都要消耗不少。 今岁价格不变,她铺头里有些布价,便可照比去年同定。 沈沅珠强迫自己只想些生意经,并不知谢序川心中的念头早已百转千回。 “徽州路远,垫了肚子你便回吧。” “沅珠。” 这是沈沅珠第一次对他下逐客令,莫名让谢序川有些慌张。 可话在舌尖百转千回,也只落下一句:“那纨素的事……” 沈沅珠看他一眼:“你此次去徽州,是不是与江纨素同行。” 谢序川犹豫一瞬:“并非只有我二人,是江家……” “我知道了,你回吧。” 江纨素的父亲是提督织造太监江侑的亲侄,虽无正经官位,但手中权利不小,即便是谢沈两家见了他,面上也多有恭敬。 也正因如此,沈沅珠一直知道江家很想与谢家联姻。 只不过江家默认的联姻人选不是江纨素,而是她的嫡姐江乃祯。 看好的人也并非谢序川,而是谢序川的三叔谢敬元。 若江纨素的事传到江家坏了这桩婚事,江父什么态度不好说,但江乃祯定不会轻易饶了江纨素便是。 一桩桩一件件,也不怪谢序川如此焦头烂额。 只可惜他打错了主意。 他跟江纨素闯下的烂摊子,想让她和沈家出面解决,未免天真。 见谢序川磨磨蹭蹭不想离开,沈沅珠道:“走吧,江姑娘有孕在身又有家不能归,你也需要时间安顿。” “我……” 谢序川有一瞬犹豫,可思索片刻还是不放心,几经挣扎之下点点头。 “我……我先去安顿纨素,明日再来找你。” 第4章 江纨素如今正在城郊的谢家别院养胎,谢序川到的时候,她正坐在内堂出神。 “小姐,谢少爷来了。” 江纨素转过头,二人对视一眼,齐齐落泪。 半月未见,江纨素瘦了许多,身上的素白棉裙空荡荡挂在身上,只单单起身一个动作,便让她眼前一黑,阵阵生晕。 看着她头上别着的纯白纸花,谢序川哑着声道:“这几日身体如何?” “还不错。” 她伸手摸向小腹,眼眶又是一红。 二人相顾无言,许久后,江纨素伸手指了身旁的椅子:“今日回来的?” 谢序川嗯一声,端坐在离她最远的位置上。 别院里虽然无人,但内堂四门大开,似是两人在避嫌。 江纨素生得清丽雅致,但最近寝食难安,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憔悴病容。 为谢序川斟茶时,她的手抖得厉害,竟是提不起一盏茶壶。 “我来吧。” 接过茶壶,谢序川为自己斟满:“你有身孕,别喝茶水了。” 江纨素点点头,温柔地抚上自己的小腹。 谢序川看得心痛,转过头强忍泪水。 良久,他道:“我刚从沈家回来。” 江纨素唔一声:“沈沅珠可同意了?” 见谢序川摇头,她红着眼:“罢了吧,是我与郁林命道不好。” 提起崔郁林,江纨素无声落泪,谢序川却是心头一紧。 崔父是谢家织机房的管事,他与崔郁林自小一起长大,二人之间,比他那性情孤僻乖戾的孪生兄弟都更为亲近。 无论谢序川走到哪里,身旁必有崔郁林的身影。 谢、江两家走得近,一来二去的,也不知何时江纨素与崔郁林暗中生了情意。 但哪怕江纨素只是江家庶女,也不可能下嫁给半个谢家家仆的崔郁林。 少年情挚,越是前路无望,越是爱得恣意浓烈。 缠明珠 第3节 直至发现有孕,崔、江二人才慌了神,急慌慌找到谢序川。 崔郁林不敢去江家提亲,一旦事败,被人知晓江纨素婚前失贞,江家定留不下她。 所以谢序川给崔郁林出了个主意。 思及此,谢序川蜷缩着的手一紧,见衣摆上被自己攥出一道道湿汗,他才急忙松开。 “沅珠那边你不用担心,她会同意的。” 看着江纨素赤红肿起的眼,谢序川别过头:“这是我夫妻二人欠你和郁林的,你腹中孩儿,我会抚养他直至长大成人。” 听了这话,江纨素垂眸:“我是女子,更懂女子的心思,沈沅珠不知你的苦衷,只道是你背叛了她,她此刻只会恨你。 “让她同意将这孩儿接回谢家,谈何容易?” 谢序川道:“待一切尘埃落定再无变数时,我会跟沅珠解释,她能理解。” 但如今不行。 这孩子有他一半血脉,想入谢家族谱都艰难万分,若走漏风声,让人知晓江纨素腹中孩儿与谢家没有半点关系,那无论如何,这孩子和江纨素都只有死路一条。 他不忍心,也做不到视而不见。 “嗯。”江纨素轻轻应声,片刻后不经意道:“沈沅珠如今正在气头上,你越说她越是恨你,倒不如直接去寻沈砚淮,亦或是叶韵衣。” 沈砚淮是沈沅珠的庶兄,叶韵衣是她嫂嫂。 当年沈母嫁进沈家多年未孕,所以沈父纳了一个妾室,生下沈砚淮。 十二年后,沈家夫妻才有了沈沅珠。 沈母有孕后,夫妻二人一直想再生个嫡子将沈家产业全数交出,未想没过几年,沈母便患了重病。 无奈之下,沈父提议将沈砚淮记到沈母名下,名正言顺继承沈家产业。 沈母同意了,却是向沈父和那妾室提出一个条件。 她怕自己死后妾室独大,挑唆着沈父苛待沈沅珠,便让那妾室选择要儿子的前途,还是她自己的前途。 第二日,沈砚淮的生母便吊死在自己房中,沈父也应下她日后绝不再续娶的誓言。 只可惜…… 后面的事人尽皆知,逼死那妾室后,沈母没死,沈父却因意外提前离世。 没过两年,沈母重病没拖过去,也跟着离开,临死前,她为沈沅珠安排好了一切后路。 但那又如何? 一夕之间,沈沅珠还是从沈家的掌上明珠,一落千丈成为了无依无靠的“蒙尘之珠”。 江纨素擦掉眼角泪水,楚楚可怜:“只要你答应将《谢氏耕织图》和《沈家染谱》的另一部分,都交给沈砚淮,沈家会同意为你出头的。” 第5章 “不行。” 谢序川摇头:“此事一定有别的办法。” 他同沅珠商议嫡子过继,和越过沅珠直接找到沈砚淮,让沈砚淮逼迫对方同意,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他跟沅珠日后是要做夫妻的,夫妻二人无论何事都需商议着来。 若他私下跟沈砚淮有了交易,与沈砚淮一起去逼迫沅珠,那才真的会伤了二人情分根本。 且《谢氏耕织图》和《沈家染谱》,在沈母步步为营下,多年都没交到沈砚淮手中。 这是沈母于病中,为沅珠谋下日后安身立命的根基。 若他让沈母的一片心血付之东流…… 谢序川攥紧发痒的掌心,不敢细想下去。 “是我僭越,不该提起这些的。” 江纨素抚着肚子,笑容凄然:“我不该将这孩子的责任转嫁到你肩上,郁林死后你护我至今,已是天大的恩情了。 “如今我怎能恩将仇报?其实我这肚子本来也藏不住多久,不如早早回家跟父亲说个清楚。” 擦去颊边泪,江纨素道:“若父亲开恩,我就能光明正大养大我跟郁林的孩儿,若是父亲不允,我跟郁林去黄泉做一对鬼夫妻,倒也美哉。” 细白干枯的手掌轻轻抚过小腹,带着留恋和不舍。 “只是对不住郁林和崔伯,让崔家绝了后。” 滚烫的泪砸落在地上,江纨素轻声呢喃:“我是个没福气的,当年你带郁林见我时,我就不该动心动念……” 几句话,将谢序川说得面色惨白。 他并非不知江纨素,在控诉他介绍二人相识,但谢序川却不敢辩白一句。 他脑中浮起的,是去徽州前,崔郁林来找他,说纨素有孕时的情境。 得知江纨素有孕,崔郁林既担忧,又兴奋。 谢序川却很是震惊,心中满是对崔郁林的不满。 若崔郁林是个有担当的男子,就不该让江纨素没名没分的与他珠胎暗结,以至于如今进退两难。 可看着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在自己面前哭笑说他要做父亲了,谢序川还是没忍心责备。 “序川,我想娶纨素,你不知,我多想将她娶回家。” 崔郁林拉着他的手:“可是我不能,江鸿就是个爱富嫌贫、贪财慕势之人。他不会同意的,我这种身份,他怎会同意?” 谢序川道:“那是纨素的父亲,你不该如此说他。” 轻叹一声,谢序川又开口:“江伯父也不过是怕女儿所托非人罢了。 “只要你能建功立业,我就去求母亲到江家提亲,江家会给母亲三分薄面的。” “建功立业?” 崔郁林双眼猩红:“你背靠谢家,才能将这话说得如此轻飘,可寻常人想要打拼一番事业,简直难如登天。 “且纨素现在也没有时间等我白手起家,我等得,她肚子里的孩子却等不得。” “我倒是有个法子。” 谢序川想了想道:“太仓刘家港半月后有一艘货船去西洋易货,如今我朝,从文武百官至平头百姓皆喜爱舶来品,一件舶来响钟可换万两黄金。 “我与太仓刘家有些交情,若你想去,我托人送你上船。 “本金我来出,就当是给你与纨素的新婚贺礼。” 第6章 “你是说,让我出海?” 崔郁林慌忙摇头:“不成,商船太过危险,便是一本万利,也是靠豁出人命去换来的。 “我如今,万不能出半点差池,若我有个三长两短,纨素与她腹中的孩儿该怎么办?” 崔郁林再三推脱,给谢序川推出三分火气。 “那你要如何?就一日日在我面前借酒消愁?等你孩儿月份大了,将纨素推到江伯父面前一人面对? “出海是有风险,可风险常常伴随着机遇,你若真心想跟纨素成亲,我今晚就找人送你去太仓。 “你若不去,就莫再我面前提起此事。” 谢序川说完要走,崔郁林却是抓着他不放。 他喝得烂醉,口中嘟囔着自己不孝不悌,不敢以身犯险枉为人夫。 见他闹得厉害,谢序川心中堵着一口气,连夜让人备了银票和三百匹云锦送到崔家门前。 第二日一早,崔郁林看着满院的云锦,红了眼眶。 谢序川道:“你放心前去,我打听过了,原本刘家使用的的确是商用福船,但前段时日,刘家重金打造了一艘广船,据闻整艘船都是由铁力木所造,坚固无比。” 指着地上的云锦,谢序川叹息:“这些是我从母亲私库中拿的,你先拿去,待换回万两黄金,你风光迎娶纨素进门。 “你不在的这半年,我会妥当照顾纨素和你们的孩儿,待你回来,必全须全尾交回你手中。” 他拍了拍崔郁林肩膀,兄弟二人红着眼道别。 崔郁林,是他亲手派人把对方送上刘家那艘船的。 可谁也不知,那艘坚不可摧的巨船,挺过了风浪,却没能躲过西夷海盗。 传来船毁人亡的消息时,是谢序川人生至暗之刻。 “序川,我今日还是回江家吧。” 见他出神,江纨素起身。 一身白衣随风摆荡,女子羸弱,起身时竟踉跄着倒退几步。 谢序川连忙站起身:“纨素,你……再等我一日,你放心……” 他抿着唇,眸中带着一丝倔强。 丢下一句我必给你一个交代后,才匆匆离去。 少年离开带起一阵穿堂风,风尾扫了素色裙摆,露出内里的粗麻布。 她与崔郁林未成婚,二人还不是夫妻穿不得丧服,可在江纨素心里,她就是崔家妇。 “小姐……” 紫棠从屋内出来,将手中温热肉羹放到江纨素手中:“小姐,您如今是双身子,就算为了小主子,也得逼自己吃一些。” “放下吧。” 紫棠点点头,看着江纨素单薄背影,哽咽道:“小姐,您说谢少爷真会将小主子带回谢家,收为嫡出吗?” “他会的。” 缠明珠 第4节 江纨素道:“序川心软,跟郁林又胜过手足,且去太仓是他的意思……愧疚也好,为护兄弟情也罢,他终究会做到的。” 紫棠眼中一红:“谢少爷去徽州前,奴婢听闻大夫人已为小姐选好了夫家,好似是湖州丝帛出身。” 可她家小姐如今还怎么嫁人? “小姐,常言道人走茶凉,谢家少爷对崔公子的愧疚能维持一时,却不能维持一世,时移世易,他二人兄弟情分渐淡,谢少爷还能对小主子视如己出吗?” 紫棠语重心长:“只有您在小主子身边,才能将谢家少爷和谢家产业牢牢抓进手中。 “小姐,如今谢少爷才是您和小主子最好的出路,不如借着这个机会,攀上谢家,嫁给谢序川。” 第7章 “住嘴。” 江纨素红着眼:“郁林新丧未过,你便打起让我琵琶别抱的心思?这样如何对得起郁林?” 崔郁林是为娶她才随商船出海的,他不是不知此行有多大的风险。 她如何能心安理得,在心爱之人为她而死的时候,立马转头另嫁? “小姐……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紫棠心疼地扶住江纨素:“奴婢只是心疼小姐,大夫人向来瞧不上姨娘,对您也…… “她为您选的夫婿,怕不是个好的。” 且就算大夫人选的未来夫家不错,以她家小姐如今的样子,也断不可能平安嫁过门。 江纨素并非不懂紫棠的意思。 她哽咽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我的艰辛谁又知晓? “我何尝不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趁机进入谢家?可我看着序川,心中实在难过。” 她不是不懂谢序川让崔郁林出海,是为了自己好,可这也不能改变崔郁林是被谢序川害死的事实。 她知道自己不该恨,可她着实不是大度之人。 江纨素低头看着小腹,扑簌落泪。 紫棠看着,抱着她家小姐哭了起来。 待二人哭得没了力气,江纨素才起身吃了些东西。 肉羹先蒸后炖,鲜香滑润,可江纨素却捏着羹匙许久未动。 紫棠小心翼翼在旁伺候,良久才听她家小姐轻声开口:“我知道谢家是最好的出路,但……” 江纨素垂眸:“谢家离不开沈家的染谱,沈家也离不开谢家的织机和纹样,哪怕为了生意,序川和沈沅珠的婚约也解不开。 “且我也无心搅了这桩姻缘。” “小姐……都这般时候了,您还为他人着想?” “并非为谁着想,而是我希望沈沅珠嫁给谢序川,沈沅珠也必须嫁给谢序川。” 江纨素满面疲惫,可抚着小腹的手却是无比轻柔:“坏人姻缘岂不是作孽?我要为腹中孩儿积德。 “且只有沈沅珠嫁给谢序川,谢家才会得到染谱的另外一半。如今颇有名望的谢家云锦,才能更上一层楼。” 一匹素色云锦价值一百二十两,顶得知县五年俸禄,而有了沈家秘法浸染的彩色云锦,还可再翻上数倍。 据闻沈家染谱剩下一半,皆是世间少见的奇色、正色。 所以沈沅珠和谢序川的婚约,任是谁人都无法破坏,谢沈两家也不会允许。 而谢序川既然答应要将她跟郁林的孩儿收做嫡子,那谢家日后的产业,自然有她孩儿一份。 这是谢序川欠郁林和她的。 她跟郁林的孩儿,拿得起也配得上。 江纨素舀起肉羹,一点点吃下。 腹中流进一股暖流,江纨素略舒服了些。 她看着紫棠,思索片刻:“你放心,我会留在谢家的,也不会跟我的孩儿分开。” 沈沅珠性情柔弱、单纯天真,且毫无心机,被她那嫂嫂调教得鹌鹑一般。 只要对方嫁进谢家,她就有办法从沈沅珠口中,掏出沈家另一半染谱。 这是谢序川欠她的,作为谢序川的妻子,沈沅珠也要承这份罪。 擦去眼角泪珠,江纨素道:“你将别院的东西收拾妥当,明日一早去寻找谢序川,就说我要回江家向父请罪。” “小姐……” 紫棠还要说什么,却被江纨素挥手打断:“若他有行动,便不必理会,若他无动于衷,你帮我给沈沅珠的嫂嫂送封拜帖。” 紫棠说的对,郁林刚走,谢序川正满心愧疚。 但时日久了,这份愧疚淡了,他还能做到何种程度并不好说。 所以她必须趁热打铁,让一切尘埃落定,再无转圜余地。 第8章 谢序川离开后,沈沅珠一直在房中对账。 母亲过世前给她留下不少嫁妆,衣物配饰、家具器物、金银珠宝皆有。 但许多东西都放在沈家库房,这些年她嫂嫂叶韵衣,以借、换的名义拿走不少。 沈沅珠年纪小,身边又只有个奶娘时刻不离,旁的伺候的,都被叶韵衣打发走了。 无人护着沈沅珠,因此损失颇多。 好在这些并非沈母留下的重头戏。 地契、田产以及铺子、绣坊师傅契约等重要物品,都捏在沈沅珠自己手中。 其中撷翠坊,才是沈母留给沈沅珠,价值万金的珍宝。 撷翠坊看似普通布坊,实则可自产自销。 坊内有织房染坊,便是三锭脚踏纺车,便有二十架,还有两架可日产百斤轻纱的水转大纺车。 能织百种花样的花楼机四架,其余染缸、铜锅、印花版无数。 甚至还有数个沈砚淮都不知的染谱秘方。 她跟兄嫂关系不睦,也有这些年叶韵衣一直未能将这些东西,套出来收为己用的原因。 撷翠坊的管事、对外的东家是沈沅珠奶兄,也就是她奶娘罗氏的儿子罗青。 如今沈沅珠大了,这些产业也就交回了她手中。 沈沅珠一页页对着帐,好似谢序川今日不曾来过沈家似的镇定。 她坐得住,苓儿却是难熬。 噗通一声坐在沈沅珠身边,苓儿道:“我的小姐呦,您还有心管账呢? “那江纨素腹中都揣上谢少爷的崽儿了,您怎得也不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放下手中账本,沈沅珠拈了一块白糖糕放进口中,吃得颊边微鼓。 “想想怎样阻止谢少爷,将那孩子接进谢家呀!若他真把江纨素母子接进谢家,小姐您日后还有什么依仗呢?” 老爷夫人过世后,沈家就全部交给了沈砚淮。 沈家虽说不上是什么巨富之流,但也能称一句家大业大,因此沈砚淮常在外头忙碌,甚少归家。 即便回来,也多是摆出个家主的样子,训斥她家小姐。 原本想着小姐熬过及笄,嫁去谢家便再无坎坷了,可谁知…… 见沈沅珠吃得香甜,与她不相关似的,苓儿呜一声急哭了。 “好苓儿,别哭了。” 沈沅珠鼓着脸,将口里的糖糕咽下:“谢沈两家的婚约,哪里是谢序川一人能做主的? “且就算没今日的事,他人也难成倚靠。” 抬起手摇晃指尖,沈沅珠道:“只要我手中捏着一半沈家染谱,谢序川就不可能越过我去恣意妄为,这才是我的依靠。” 看似是她仰仗谢家,可谢家何尝不想要她手中的秘谱呢? 如今谢家距皇商只一步之遥,这一步登天梯,正在她手中捏着。 她与谢家,相互利用罢了。 所以沈沅珠并不惧怕江纨素与她腹中的孩儿。 “小姐聪慧,去哪里都会生活得很好……” 罗氏看着沈沅珠,眼中带着心疼:“只是婚姻大事,并非全然只看利益,往日我看好谢家少爷,是因为他对小姐一片真心。 “可如今他婚前背叛,又算个什么事儿呢? “且见他今日决绝的模样,怕是铁了心要把那孩子收进门。 “若他执意这般做,小姐你又要如何?” 第9章 听了这话,沈沅珠沉默下来。 她房中放着好些小玩意,都是这些年谢序川送给她的。 缠明珠 第5节 说不难过是假,但她早已预想到今日结局。 只是未想她二人会连婚都没成,谢序川就变了心。 沈沅珠抚着抽痛一瞬的心口,咕哝着摇头:“若他执意,便罢了。” “罢了?什么罢了?” 苓儿瞪大了眼,一脸惊恐。 罗氏道:“自然是说婚事罢了。” 擦去沈沅珠唇边的糕点屑,罗氏叹息:“婚前跟其他女子有孕,已说明此子品行不端。 “且不说就是把江纨素收做外室,都是极荒唐的事了。 “更何况谢少爷还想将那孽种,送到小姐名下?这样公然欺辱我们小姐,绝非良人。” 且旁的事也就罢了,谢序川偏偏弄出个什么收嫡来。 她家夫人因为沈砚淮郁郁了多少年? 谢序川如今还未成婚,就拿这种事来扎小姐的心…… 罗氏捏着掌心,心中气愤不已。 沈沅珠闻言也点点头。 她爹娘当年也恩爱有加,可后来爹爹还是纳了妾。 不仅跟妾室生下沈砚淮,还在她娘月子里,跟那妾室有了沈沅琼。 若说沈砚淮是她娘亲的眼中钉,那沈沅琼就是她娘亲的心头刺。 也是沈沅琼出生后,她娘亲开始为她准备嫁妆,暗中留下撷翠坊。 恩爱夫妻走到最后只剩防备、唏嘘,所以她娘亲很小便教她,只有金银不会背叛自己。 抓紧了金银,便总有退路。 见沈沅珠出神,罗氏又道:“眼下谢家看着如日中天,实则暗藏隐患。 “谢序川作为长房嫡孙,身下却有个几乎无人见过的孪生胞弟,这本就不寻常。 “夫人当年给小姐和谢家少爷定婚时,便曾说过,谢歧身上必有异常之处。 “大房有隐情,谢家二房,又活像是话本里走出的败家纨绔,在商会里上蹿下跳抢着出风头,出了名的刁钻难缠。 “三房谢敬元倒是个好的、有出息的,只可惜他出身三房,注定接不了谢家产业。” 谢序川的父亲谢泊玉,作为长房实在平庸了些。 谢泊玉只能守成,却不能将谢家基业发扬光大。 若谢敬元接手谢家怕是还好些,只可惜他如今尚且年轻,谢家又无分家的规矩。 来日谢敬元成婚有了子女,不知还能不能忍受平庸的兄长拿捏谢家大权,压着自己一辈子。 “谢泊玉自己平庸,生个儿子也是个拎不清的。无法撑门拄户的长房……” 罗氏摇头:“十年内,谢家必起风波。” 沈母过世后,便是罗氏一直教导沈沅珠。罗氏虽只是个奶娘,却眼光长远,洞悉世事。 沈沅珠被她教得十分聪敏。 罗氏的一番话,沈沅珠在见到谢序川之前就想到了。 她杵着下巴,兴致不高:“若谢序川执意要收那孩子做嫡子,我二人的婚事只能作罢。 “谢家二房三房虎视眈眈,他却给自己埋下这样大一个隐患,可见此人着实……” 垂着眼,沈沅珠闷闷不乐,将蠢钝二字咽下,改为天真。 她嫁去谢家,是为了借谢家之势,发展撷翠坊。 跟谢序川有情,是为这段姻缘锦上添花。没情分,她也一样可以做谢家嫡孙媳,拿谢氏耕织图。 可谢序川打什么主意不好,偏打她银钱和产业的主意,这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见沈沅珠和罗氏不急不忙的模样,苓儿一拍大腿:“您二位说得倒是轻巧,可谢沈两家的婚约,哪里是那么好作罢的?” 第10章 沈沅珠摸着下巴,咕哝道:“谢沈两家的婚约动不得,但并不代表换不了人选。” “您要换夫婿?” 苓儿慌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罗氏哼一声:“怎么使不得了?他谢序川敢做出这样的事,还不让我们小姐换人?” “您老就别给小姐添乱了。” 苓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小姐,谢家少爷这些年对你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 “定是那江纨素勾引了谢少爷,这才让他走了歧路,日后他总会看到小姐的好,回到小姐身边的。 “您二人这么多年的感情做不得假。 “且小姐您也说了,谢沈两家的婚约动不得,那谢家除了谢序川,哪里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谢家如今适龄未婚的,只有谢少爷的三叔谢敬元,可他今年已经弱冠,比小姐足足大了五岁。 “再则是谢少爷那个神出鬼没的孪生弟弟谢歧。 “可您跟谢家定婚这样久,都没见过谢歧一面,这人说不定是什么疯的傻的,病的残的。 “再余下的,都是些三五岁的小娃娃,您说,哪还有人选可换呢?” 苓儿苦口婆心:“小姐,谢少爷和江纨素做事荒唐,但谢家老太太跟谢夫人明事理呀。 “明日,您明日就去谢家,让谢老太太给您做主。 “老太太喜欢着您呢,您去求她,她一定会解决江纨素的。 “到时候……” 苓儿一咬牙,露出三分狠戾:“大不了一碗落胎药灌下去,您和谢少爷之间就再无阻碍了。” “傻苓儿。” 沈沅珠肌肤细嫩白皙,不过是揉了揉下巴,这会儿便泛起一片绯红。 她不在意地戳了戳苓儿的额头:“我跟奶娘起换人的心思,根本不是因为江纨素。而是借由此事可知,谢序川资质太差。” 若谢序川是个聪明人,就不该在婚期将近时,跟江纨素做出这种事。 便是一时色迷心窍,若他果决,也不该把这事闹到她面前。 既然对方跟她开了口,起码说明谢序川在此时此刻,是打定主意要将那孩子记为嫡子,继承谢家产业的。 一个蠢、且有色心、毫无魄力定力,又异想天开的无知少爷,便是她再喜欢,也绝不是可以携手共进的好知己。 这样的人,便是去撷翠坊做个掌柜,她都不会应允,更何况是做她夫婿,与她执手百年。 想到自己这么多年,都没能看清谢序川的人品,沈沅珠恼火地搓了搓圆润脸颊。 “我的确可以去找谢夫人,可就算找了又如何? “蠢人是不会突然变聪明的,这次做出荒唐事找谢夫人,下一次,下下次呢?” 沈沅珠惆怅道:“这样的烂摊子,是收拾不完的。” 她不想像娘亲一样,后半生全部精力都放在如何保全自己的孩儿,以及提防枕边人上。 她的夫婿,可以寻常普通,但绝不能是她的拖累。 “话是这样说……” 苓儿心疼地看着沈沅珠,泪都落了下来:“可小姐,您有没有想过,甭管您嫁给谢家的谁,都绕不开谢少爷…… “您跟谢少爷青梅竹马,定婚十余载,莫说谢家,就是整个苏州府,谁人不知谢沈两家这段金玉良缘?” “谁不知您跟谢少爷感情浓厚? “没有哪个男子能接受自己的妻子,与他人有过婚约,更何况小姐您还是一家二许……” “您……您日后择夫另嫁,我怕新姑爷听到什么碎语闲言,心中不顺,不会好好待您。 第11章 “傻苓儿。” 见苓儿哭,沈沅珠眼圈也泛了红。 到底是刚及笄的小姑娘,若说对婚约变故没半点担忧肯定是假,但沈沅珠看得更长远。 “若我只为情爱,那定会受到困扰,可我与寻常人不同。” 沈沅珠抿着唇,圆眸清亮,不带半点混沌和留恋。 “谢家老太太喜欢我,谢夫人喜欢我,不是因为谢序川,而是因为我手中的染谱。 “这是我可以与谢家周旋的筹码。 “婚约不能破,可无论谢家谁娶了我,任是他心中如何不舒坦,都得敬着我,供着我。” “只要我手中染谱,一日未全部透露给谢家,谢家就不敢对我如何。” 罗氏摸了摸苓儿的长发,轻哄道:“婚约换人,不是那样简单的事,这几日还要看谢序川能否醒悟。 “若他执意一条路走到黑,那便不是小姐说换人,我有的是办法让谢家先张这个口。 “谢家先张口,便是谢家违背婚约在前,后面小姐再进门,他们也只会哄着、敬着小姐。” 看了看沈沅珠,罗氏道:“其实老奴老早就觉得谢序川不适合小姐了,谢泊玉为人平庸,他的儿子又会出类拔萃到哪里去? “这些年承认他,不过是看他待小姐还有几分真心。 缠明珠 第6节 “可今儿才知晓,这份真心如此廉价。 “瞧着他对小姐好,谁又知道瞧不见的地方,他是如何对江纨素的? “如今孩子都有了,也不知这俩人什么时候滚到一起去的。” 罗氏面色肃沉,语气里满是怨怼。 “您老早就觉得谢少爷不合适了?”苓儿眨眨眼:“那您觉得谁合适?” “问这些做……” “谢敬元。” 沈沅珠打断罗氏:“奶兄在撷翠坊跟谢敬元打过交道,说他是行商奇才。” 没人知道撷翠坊是她的产业,自然也没人能想到,撷翠坊这个新起之秀,是沈家大小姐私有。 撷翠坊跟谢、沈两家都有过合作,所以罗青对谢敬元并不陌生。 想到谢敬元,沈沅珠用指尖点着下巴,敛眸沉思:“谢家产业只交给长房,谢泊玉平庸,谢敬元却有手段,时日久了必压不住他的野心。 “若我二人成亲,我正好可以借此挑唆,让他从谢家产业撤出,将撷翠坊部分交到他手中。 “谢家虽有不分家的祖训,但人心不齐,闹出兄弟阋墙的戏码不会太久,届时我就将……” 沈沅珠还没说完,却是吓得苓儿急慌慌捏住了她的嘴。 “小姐!” 苓儿急红了脸:“您……您……这话若是传出去,会被浸猪笼的,怎还得了!” 罗氏也被沈沅珠吓了一跳。 她的确更看好谢敬元一些,但哪里敢这样明火执仗地说出口? 罗氏哎呦呦敲着心口:“小姐,这话可不兴说,您啊,哪里都好,就是一颗心钻了钱眼儿,旁的什么都不认了。 “这话,可万万不能再说了。” 侄媳妇肖想未婚夫婿的三叔,被人听见,她得立马一头杵死,给九泉之下的夫人谢罪。 沈沅珠嘴唇动了动,见苓儿和罗氏痛心疾首的模样,轻轻呜了两声。 “小姐,我放开可以,但您可不能再胡言乱语了哦。” 沈沅珠点点头,答应下来。 这一出,将罗氏和苓儿吓得够呛,再不敢谈论此事一句。 二人的沉默,让沈沅珠莫名觉得憋闷。 直到晚间就寝前,她才躲在被子里,无声哭了半晌,累极之下方沉沉睡去。 一夜难眠,第二日沈沅珠起得晚了些。 半梦半醒,就见苓儿气得浑身发抖撩开纱幔。 “小姐!” 见她起身,苓儿哇一声:“小姐,谢序川往家里递了拜帖!不是给您,是给叶韵衣的! “他……他混账,他定是见小姐不同意,便想找叶韵衣和沈砚淮,让这二人压着您把孽子接回谢家。 “他实在……实在是欺人太甚!” 第12章 沈沅珠睁着惺忪睡眼,呆呆定了好久。 见她怔怔的,苓儿道:“小姐,您快去谢家阻止谢少爷啊。” 说罢,她便抱了衣衫放到沈沅珠面前。 “你这性子,毛毛糙糙的,待会儿奶娘好骂你没规矩了。” 慢吞吞起身,沈沅珠站在盥洗架前用青盐漱了口,又仔细洁了面。 收拾妥当,才把苓儿拉到铜镜前,将白玉梳放在她手中。 苓儿虽是着急又气愤,但给沈沅珠梳头时却格外轻柔,不曾带落一根发丝。 “小姐……” “早上我想吃白粥和银丝卷,你让小厨房给我送来。” 苓儿急得直甩胳膊,却也听话将早饭端了上来。 “小姐,您就不去阻止谢少爷吗?” 慢条斯理擦过唇边,沈沅珠轻叹:“谢序川找到嫂嫂那,说明无论我是什么想法,他都势必要将那孩子带进谢家。 “我就是去阻止,也于事无补,倒不如吃饱喝足,待会儿应付难缠的人。” 罗氏从屋外走了进来,正好听见这话。 她道:“小姐说的没错,天大的事儿也比不得小姐衣食重要。 “谢序川已经到府上了,小姐一起去瞧瞧吧,瞧瞧他能说出什么来。” 去亲眼看看谢序川的诡计多端、亲耳听他说说背叛之言。 见了、听了后,他家小姐也好快些死心,奔别的锦绣前程去。 罗氏心中有火,面上便带出几分严肃。 沈沅珠乖巧点头,跟罗氏一起走了出去。 三人刚拐出垂花门,就看见叶韵衣跟沈沅琼在前头说笑着往正堂走。 苓儿朝罗氏撇撇嘴,沈沅珠张口喊住了叶韵衣。 “嫂嫂、妹妹安。” “沅珠今儿睡得可好?” 看见沈沅珠,叶韵衣一脸欢喜。 沈沅珠任她上下打量,很是乖巧温顺。 “睡得好,谢嫂嫂关心。” 叶韵衣闻言娇笑道:“我们沅珠真是惹人疼。” 说罢还伸手抚了抚沈沅珠的肩头,十分热切关心的模样。 沈沅琼站在一旁,面上似笑非笑、颇带了几分清高倨傲。 “一早便听门房说谢家小子来拜访我,沅珠可知是什么事?” 她语气带着揶揄:“从徽州回来,序川就连着两天来家里,可见我们沅珠将序川的心拴得紧着呢。” 沈沅琼不屑地转开头,沈沅珠则懵懂地笑笑。 她不回话,叶韵衣也不恼,只是兀自伸出两个指头,在沈沅珠的衣摆处拈了拈。 “这衣裳见你穿过几次,是去岁春季的?看着不新了,如今你婚期将近,不好穿往日的旧衣。” 叶韵衣一脸心疼:“让谢家知晓,还以为家里苛待你呢。今儿下午,我让铺头里的绣娘来家里,给你跟沅琼做几身新的。” 沈沅珠甜笑着应允,叶韵衣又道:“一两套是不成的,新妇去了夫家,头一两年的衣裳都得备好,我瞧着便春夏秋冬一季四件如何? “颜色也尽量多些,要那鲜艳夺目的,毕竟不能让夫家小看了去。 “还有首饰…… “婚期在即,嫂嫂去库房给你挑些贵重、且能压得住场面的。 “谢家富贵,咱们沅珠嫁的又是嫡长房,总不好让人压过一头……” 叶韵衣滔滔不绝,沈沅珠脆生生地一口一个谢谢嫂嫂,嫂嫂疼惜。 倒是苓儿见了这场面,气得将帕子拧成皱巴巴一团。 阴阳怪气地说他家小姐勾搭谢序川便罢了,还说什么去库中挑些贵重的首饰给小姐。 沈家库中的金银首饰,九成九都是她家夫人留给小姐的嫁妆,那沈砚淮和沈沅琼的生母,留下什么了? 如今被叶韵衣一说,好似那些个东西都是她做嫂嫂的大度,赏给小姐似的。 还说什么做衣裳,叶韵衣嫁过来后,每次都借着给小姐做衣裳做鞋袜的名头,从库中偷夫人给小姐攒的好料子。 说是给小姐做衣裳,实则是偷小姐的嫁妆,壮她自己和沈沅琼的脸面! 第13章 苓儿恨恨瞪了眼满眼不屑的沈沅琼,心中正气着呢。 转眼一瞧,又见沈沅琼头上戴着的东珠簪十分眼熟。 她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方想起这簪子。 这簪子分明是老爷在时,送给夫人的生辰礼。 那么大,且温润透亮的东珠,便是整个苏州府都寻不到第二颗,如今却明晃晃戴在沈沅琼的头上! 苓儿气得跺脚,正想上前却被罗氏一把按下。 她急得撇嘴,罗氏却四平八稳地将她推到身后。 沈沅珠并非没见到沈沅琼头上戴着什么,她目光只在那根珠簪上停留片刻,就好似什么都没瞧见一般转过头去,仍亲亲热热走在叶韵衣身边。 “嫂嫂待沅珠真好。” “瞧你说的,嫂嫂不待你好又待谁好呢?你跟沅琼都是嫂嫂的心头肉。” 叶韵衣拉着沈沅珠的手,眼露不舍:“其实你不说,嫂嫂也知道序川今日来做什么,定是来商量你二人的婚事。 “想着你不日就要出嫁,嫂嫂这心呐……” 缠明珠 第7节 抬手压上心口,叶韵衣摸了摸眼角不存在的泪:“不舍的紧。” “我的沅珠温顺乖巧,我拿你当女儿似的养得这样久,养得这样珠圆玉润,也不知你去了夫家,会不会也像现在这般自在。” 沈沅珠亲昵道:“怕是难,毕竟世上再没有人,比嫂嫂待沅珠更亲厚的了。” “你知道嫂嫂对你好,你阿兄对你好就成,你阿兄啊,嘴上不说,心里最惦记你们两个了。” 沈沅珠笑得眉眼弯弯,却不做声。 “哎瞧我这脑袋,有件事儿忘了同你说。” 叶韵衣拉着沈沅珠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我娘家弟弟染错一批货的事情?” 叶韵衣母族专做棉布,在松江也算颇有信誉的老铺。 但与沈家相比却要逊色三分,因此叶家也算看谢沈两家眼色吃饭。 自从叶韵衣嫁进沈家后,就没少拿沈家家底去贴补娘家。 此时听她提起,沈沅珠歪着头道:“想起来了,嫂嫂那时从我这里拿了三千两银子救急,如今可是能还上了?” 叶韵衣面色淡了几分:“是呀,我那弟弟前些日子经过苏州府,将银钱还了过来,我已并入公中了。” 沈沅珠闻言,露出个浅笑。 软磨硬泡从她手中借走的银子,转头却说还进公中,她往日只觉叶韵衣颇有些小家子气,如今瞧着倒是个贪婪的。 见她没说话,叶韵衣继续道:“你也知晓,沈家这几年的生意,比爹爹在的时候差得远了。 “自从你母亲过世,沈家染坊许多稀有色都封了缸,最赚钱的营生断了供,家中生意自然每况愈下。 “倒是谢家……” 叶韵衣唉声叹气:“用着沈家的染谱,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真真是让人心急。 “你说说,咱们自家就是染坊出身,可如今能做的色硬是比不上谢家,这如何能让人舒心呢? “你哥哥为了生意,跟着商会四处跑,也唯有我这做人妻子的心疼罢了。 “外人凭借沈家的手艺挣得盆满钵满,我们自家的东西自己却用不了,传出去都要被唾骂一声吃里扒外。” 叶韵衣抬眸,看着沈沅珠道:“沅珠,你说是不是呢?” 第14章 “若被传出去,定要被说吃里扒外的。” 叶韵衣这话,她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了,无非是想逼她将沈家染谱掏出来,重启稀有色缸。 沈沅珠边说,边重重点头,澄澈星眸里满是天真:“所以嫂嫂…… “你莫再填补你那胞弟了,虽说我也该敬重叶家哥哥,可我瞧他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 “光是阿兄用私房钱为他填窟窿,便有个三两次了吧,若非叶家哥哥,阿兄怎能如此辛苦?” 沈沅珠眨着眼,微微皱着鼻子,声音也温温软软:“嫂嫂,你这样好,我不想你被人说吃里扒外,是偷家的贼。” 见叶韵衣面色难看,沈沅珠语气里满是担忧:“阿兄在外也不知有没有吃好睡好,若没有那几笔账目,阿兄能多休上三两月吧。” 听沈沅珠这样说,沈沅琼也不满起来。 只是她不好说什么,垂着眼做听不见状。 叶韵衣僵着脸笑笑:“嫂嫂知道沅珠心疼你阿兄。” 沈沅珠生得清秀可爱,因着年纪小,面颊带着嫩生生的软肉,看起来圆圆润润,并不见精明之色。 叶韵衣知道她并非聪明人。 若沈沅珠长脑子,那些真金白银也不会过到她手中了。 将心中不快压下,叶韵衣哎呦一声:“你都是要出嫁的姑娘了,同你说家中艰辛做什么?凭白让你跟着担心。” “这些呀,就不该是闺中女儿该管的事情,虽然账上无银,但你出嫁,嫂嫂定不会亏待你就是。” 叶韵衣揽着沈沅珠,亲亲热热:“我做人嫂子的,必让你风风光光大嫁,库房出一份嫁妆不说,嫂嫂我还要给你额外添妆。 “你跟沅琼出嫁,嫂嫂一人给你们添两千两如何?” 苓儿听得直翻白眼。 从小姐手中骗去三千两,给小姐添妆两千两。 这里外一算,那叶韵衣还赚小姐一千两银子。 沈沅琼在一旁温婉笑着。 她和叶韵衣全身上下尽是奢华好物,比官家小姐看着还金贵。 恨得苓儿在心中直骂二人狼狈为奸。 她家小姐倒是沉得住气,这会儿还笑盈盈歪着头说谢谢嫂嫂。 姑嫂三人说笑着往正堂走,苓儿落在后头,气得想跑上前去撕二人嘴巴。 罗氏见状道:“你这性子太浮躁了些。” 苓儿哼一声:“是那两个东西做事太拙劣。” “既然知道拙劣,又何必次次扯皮?小姐的人生大好着,哪能日日为小人小事烦心?” “她们偷了小姐那么多东西,就算了?” 罗氏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觉得咱家小姐,是个大方的?” “……” 苓儿撇撇嘴。 她家小姐哪里都好,就是跟算盘珠子成精似的,账算得清楚。 这些年除了夫人给小姐留下的忠仆,和铺子里头的伙计外,就没见过谁在她家小姐手上占到过便宜。 如今叶韵衣和沈沅琼笑得欢实,日后可未必。 思索片刻,苓儿压低了声音:“小姐是不是早就想好法子,要惩那叶韵衣了?” 罗氏在她额上戳了戳:“鸡毛蒜皮的账不能一笔笔清,来日算个总账即可,你跟小姐多学学。” “到底是什么法子呀……” “我哪里知道?你也莫问了,谢序川到了,先去瞧瞧这负心人,今儿又能说出什么花来。” 第15章 沈家家业虽不小,但终归是商户,宅子不可逾三间五架,是以并不算大。 从沈家正门到正厅,也不过数百米距离。 可谢序川却觉自己走了许久。 从接连收到崔郁林过世、江纨素有孕的消息后,他便一直没能好好休息,昨日更是整夜未眠。 闭上眼,脑中纷纷乱乱。 一会儿是崔郁林浑身湿透,哀哀喊冷,一会儿是江纨素捧着小腹低声啜泣,再转过眼,又是沅珠垂眸问他不应允,会为江纨素做到什么程度的模样。 谢序川按着眉心,神情恍惚。 今日天色未亮,他就接到了紫棠的口信。 江纨素让紫棠告知他,今日就要回江家请罪。 还说若她死了,托他为自己收尸,并将母子二人骨灰撒入海中,好让他们一家重聚。 因他的缘故,致崔郁林惨死,谢序川又如何能忍心,让江纨素和郁林的血脉也落得这个下场? 不顾许久未曾休息的身体,谢序川匆匆去了江纨素养胎的庄子。 刚出谢家门不久,他便在路上碰见了江纨素。 额角隐隐作痛,谢序川狠狠按在额边。 他还有些恍惚,眼前尽是江纨素哭泣的画面。 他看见自己拉着江纨素,不让对方回江家,江纨素却是执意要回去请罪。 “我如今肚子还不显,哪怕回了江家被父亲所不容,被父亲处死,外人也瞧不出什么,我还能以死全个清名。 “可再拖下去,肚子大了,必会被催下胎儿。 “郁林已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我不希望他最后的血脉,也是同样境地。 “序川,你让我回去吧,让我带着我们的孩儿去找郁林。” 江纨素哭得抽噎:“你可知,如今唯有黄泉才是我一家归宿,你便让我们一家团聚可好?” 说完,江纨素甩开谢序川的手。 “纨素,你听我说,我不会让你落得那个下场的。” 谢序川眸色赤红:“我答应过郁林,会护着你跟你腹中孩儿,全须全尾直至他回来。 “此事你信我,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少年声音哽咽,泪蓄在眸中,倔强地不肯眨落。 谢序川垂着头,死死按住江纨素的手腕:“纨素,我们莫在街上拉扯,回庄子,我今日就去沈家。” 江纨素不语,只低低哭泣,还是紫棠将人连拖带拽地送回马车。 马车上,江纨素撩着车帘,无声落泪,眼中满是死寂。 她如今瘦得骇人,凹陷的颊和青黑红肿的眼,无一不令谢序川心惊。 谢序川站在街头,哭着哀求:“你先回庄子,我现在就去沈家,今日,我定给你个交代。” 说完,他转身往沈家走去。 缠明珠 第8节 谢序川脑中只余一片混沌,自己是如何到的沈家都不清楚。 现下他坐在沈家正堂,手边放着沈家丫鬟送上的热茶。 余温烫手,谢序川才仿佛找回三分理智。 门外传来言笑晏晏的交谈声,沈沅珠温顺和柔的声音入耳,仿如溪水沁人脾肺。 谢序川一怔,这方清醒几分。 “序川大驾光临,可是找我们沅珠商议婚事的?先说好,我们沅珠可不是那样好娶的呢。” 叶韵衣甩着帕子进了门,笑着揶揄二人。 第16章 沈沅珠今儿穿了身藤黄比甲,上头用银丝绣着如意纹,很是扎眼。 谢序川抬眸,就见沈沅珠长睫微垂,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急忙上前一步,待走到叶韵衣面前,才反应出自己在做什么。 若他真跟叶韵衣开口,怕是沅珠要恨他一辈子了。 昨日还懂的道理,怎得今天就糊涂了? 谢序川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向后退了三步。 他端站着理了理衣袖,双手作揖:“昨日拜访,没能给沈家嫂嫂请个安,今儿一早便来给您请安了,还望嫂嫂莫怪罪。” “不怪、不怪。” 叶韵衣打量一眼,见谢序川一脸疲惫,想是回程一路舟车劳顿不得休息。 心中对他昨日上门,却没能给自己请安一事释怀不少。 “何须这样见外?就快是一家人了,嫂嫂还能怪你不成?” 二人寒暄几句,沈沅珠始终没有开口。 见谢序川眼神频频看向沈沅珠,叶韵衣道:“我就不在这讨你们的嫌了,你二人啊,怕是还有话没说完。” 叶韵衣打趣完,让二人去院中说悄悄话。 谢序川无声跟在沈沅珠身后,看她慢条斯理往池中丢着糕点屑。 良久,谢序川道:“沅珠,昨日同你说的事,你是如何想的?” 沈沅珠手一顿,随后将糕点全部丢进池中。 她转过身,睁着一双澄澈的眸子,看向谢序川。 谢序川被她看得难堪,悻悻转过头。 “我以为我昨日说的很清楚了。” 沈沅珠道:“你如何安排江纨素我不理,想要将那孩子带回谢家我也不管,但收做嫡子一事,绝无可能。” “沅珠……” 谢序川眼眶微红:“我有苦衷的,你答应我好不好?” “什么苦衷?” “我现在还不能说。” 谢序川望着池中遨游的鱼儿,满口苦涩:“我做了错事,需弥补纨素,若不能弥补她,我一生心都难安。” 沈沅珠歪着头,很是不解:“你做了什么错事,非要用收那孩子做嫡子去弥补? “且就算你对不起江纨素,也不该搭上我们沈家。 “你口口声声说,那个孩子不会沾染沈家产业,可谢家的所有产业,都是建立在拥有沈家染谱之上的,你……” “沅珠!” 沈沅珠话还没说完,就被谢序川急急打断。 谢序川红着眼,抓在廊檐上的手,用力到不见半分血色。 他鼻中一酸,生了好大的委屈:“你口口声声谢家产业,谢家产业,你嫁给我,难道就是为了谢家产业? “从昨天到今天,你没有问过我一句,到底和江纨素发生了什么? “你心里有没有我?” 见沈沅珠垂眸不语,谢序川啪一声拍在廊柱上。 “沈沅珠,是不是得不到谢家产业,你就不跟我成婚了?” 谢序川喊得青筋暴起,眼中却满是心痛。 他希望沈沅珠可以无条件站在他身旁,无论他什么处境。 他知道沈沅珠是无辜的,可谢序川也不知道为什么,外人面前能控制得住的情绪,偏偏在最亲密的人面前,统统爆发出来。 第17章 沈沅珠刚及笄,谢序川也不过比她大了三岁而已。 少年恣意,脾气自然也算不得小。 且谢序川又是谢家上下捧着、宠着长大的,心底的傲气并不比谁低。 他从未受过挫折,却突然遭受挚友过世,挚友遗孀逼迫。 他心中承担不住,竟将满腹委屈,尽数倾倒给沈沅珠。 但沈沅珠看似乖顺温和,内里却是个再坚毅不过的。 若谢序川好声好气低头认错,她念在二人年少情谊的份上,绝不会给对方难堪。 可如今…… 沈沅珠仰起头,眼中锋芒流转。 她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戳在谢序川心口:“好,那你说你跟江纨素发生了什么?” “我……” 她步步逼近。 “你问我与你成婚,是不是为了谢家产业,那我问你,若我二人成婚后,我将沈家染谱余下部分全部烧毁,谢家先前使用的染谱,也全部停染,你谢家同不同意?” 谢序川慌了神:“沅珠,我不是……我……” “谢序川,今日过后,我永远不会过问你跟江纨素之间的事。我二人成婚后,谢家也不会得到沈家的任何染方。 “你让谢夫人来同我说,若谢家同意,我便同意你将那孩子带回谢家,无论你要给他什么身份。” 沈沅珠站在谢序川面前,眼里满是嗔怒:“你,现在就回谢家去,谢老夫人和谢伯母同意,我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婚约照旧!” “沅珠。” 见沈沅珠真的动气,谢序川慌了神:“对不住,我只是太累了,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知你并非在责怪我,你又有何立场责怪我?毕竟背弃盟约的是你,与他人珠胎暗结的也是你。” “我没有。” 谢序川厉声道:“沅珠,你该信我的,我不会背叛你。” 沈沅珠摇头:“我信任与否不重要,你有没有背叛也不重要,我只问你,今时今日,你是不是仍打定主意,要把江纨素腹中孩儿,收做谢家嫡子?” “我……” 谢序川支吾着退后两步。 “罢了,你回吧,我话在此,谢家同意不用沈家染谱,我就同意你收任何人为嫡子,其余的,都随你。” 说完,沈沅珠转身想走,却被谢序川拦住。 “沅珠,你这是要毁了谢沈两家的婚约。” “……” 被谢序川气得眼中发涩,沈沅珠看着他的眉眼,愤恨将对方腰间,打着平安结的翡翠玉扣扯了下来。 她随手将东西抛进池中,大步离开。 谢序川看着池中涟漪,恼怒夹杂着愤恨,于心底缓缓滋生。 他不懂,为什么最该支持自己的人,不惜用二人婚约威胁,也不愿听他多说一句。 平安扣沉入池底,谢序川紧抿着唇,一气之下甩袖离去。 谢序川刚走出沈家,紫棠便急忙凑了上来:“谢少爷,沈姑娘可同意了?” 被江纨素步步紧逼,此时又见紫棠,谢序川隐隐生出几分厌烦。 可想到江纨素弱不禁风的病态模样,他又将那些个复杂情绪慢慢压下。 谢序川喑哑着声:“她同意了,我回谢家与母亲商议此事。” 第18章 打发走紫棠,谢序川失魂落魄回到谢家。 谢家有巨富之财,养着的仆从亦数不胜数。 还没进门,谢家老太太屋里的婆子,便守在门口。 她一见谢序川立刻大声小叫起来:“大少爷回来了,老太太好等。” 谢序川脚步一顿,就听那婆子又道:“大少从徽州回来,连着两日不在家中,老太太寻您寻得紧,想看一眼大少呢。” 缠明珠 第9节 “我去见祖母。” 婆子道:“三爷方才回来,钓了几条鲦鱼,老太太发话,让全家中午去吃。” 鲦鱼肉质细嫩,清蒸味道鲜美,且入口即化。 虽不是什么名贵物儿,但谢家三爷亲手钓的,自然非比寻常。 常言道幺儿长孙,老太太的命根。 谢敬元和谢序川,就是谢三娘的心尖肉、掌中宝。 一日不见,便思念担忧得紧。 谢序川走进裕金堂,发现屋中十分热闹。 他祖母谢三娘坐在首位,身旁是他的父母,谢泊玉和花南枝。 坐在祖母对面的,是他二叔谢承志以及二婶郑淑。 郑淑怀中抱着五岁的谢盈寿,此时正抓着他胞姐谢露瑢的头发不撒手。 谢露瑢已到豆蔻年华,却被二房夫妻养的胆小怕事,被抓疼了也不敢叫喊,只红着眼哼哼唧唧弯着腰。 谢序川见状微微皱眉,捏开谢盈寿的手。 “谢谢大哥。” 谢露瑢嗫嚅着开口,小心退到一旁。 见谢序川进门,谢老太太连忙起身:“快来让祖母瞧瞧。” 谢三娘伸出一双满是皱纹,却保养细嫩的手,轻轻抚上谢序川的脸颊:“好孩子,这两日你去哪里了?瞧瞧,瞧瞧这眼底,黑成这样怕是在徽州受尽了苦吧?” “祖母。” 被谢三娘嘘寒问暖,谢序川有一瞬哽咽。 这世上,唯有祖母和母亲疼惜他。 谢序川轻轻握着谢三娘的手,耳边是谢三娘虽苍老,却精气十足的声音:“去给大少爷熬些补汤来,我川儿一路辛劳,竟瘦成这样……” “我说娘,你也别太偏心了。” 谢家二爷谢承志,抱着手臂皮笑肉不笑的:“序川去徽州,除了买货的银子,足足多带了一千两,便是将徽州的货全卖了,也未必能赚出一趟货钱。” 谢序川的二婶郑淑笑着道:“是呀,足足一千两银子,就是一路游山玩水也是够的,怎得还疲累成这个样子?” 她视线在谢序川面上来回打量,随后掂了掂怀中的谢盈寿:“盈寿啊,长大好好讨老太太的欢心,有老太太护着,往后怎么走都是康庄大道。” “弟妹这话说的……” 花南枝笑得温婉:“谢家有母亲撑着,哪个孩子走的不是康庄大道? “序川是第一次去徽州,总要跟徽州的商户打好关系。 “且我怎么记得二叔第一次走商,坏了一车的云锦?那一车云锦不知值多少个一千两,也不见你这样惦记。” “大嫂这话就不对了,那坏了的云锦,也不是我们家二爷的责任。” “哦,是吗?坏了云锦哪里去了也不知,连根丝都没留下,倒是二爷回来后,在青楼留恋了大半年……” “够了。” 谢泊玉出声打断花南枝:“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序川也是,公中的银子不是给你挥霍享乐的,回头你将此行一路的账目给我,有余下的交还公中,花超出的,你自己补上。” 谢序川垂头:“知道了,父亲。” 花南枝扯着帕子,垂眸遮住眼中恨意。 她这夫君,从未与她一条心过! 郑淑不屑地笑了笑。 本以为说嘴几句此事便过,哪想谢承志嘭一声站了起来。 “大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怀疑我吞了一车云锦?你把话说清楚,若传出去,别人还怎么看我这个谢家二爷?” “你没有吗?” 花南枝也站了起来:“不说远的,前两日你清点库房……” “我说够了!” 谢泊玉猛地将花南枝拉到一旁:“你做人嫂嫂的,无缘无故攀扯小叔干什么?给承志道歉。” 闻言,花南枝不可置信地看着谢泊玉,谢序川也蹙起了眉。 郑淑掐了怀中的谢盈寿一把,作势就要哭嚎起来。 一时间,屋中一团乱。 这时,谢敬元撩起串着南红珠的珍珠帘,轻笑一声:“呦,这么热闹?” 第19章 “敬元来了?” 见了谢敬元,谢三娘笑开了花,连面上皱纹都浅淡三分。 “娘。” 谢敬元穿了一身月白直裰,大步走进裕金堂。 谢三娘一手拉着谢序川,一手拉着谢敬元,眼里的欢喜满了出来。 谢泊玉面上带着浅浅笑容,谢承志夫妻则面露不屑。 谢承志心里不忿,还想再闹上几句,未等开口就被谢三娘瞪了回去。 “快把你那张嘴闭上,若徽州是什么好差事,你会推给序川?” 谢三娘冷哼一声:“你人懒心傲,给你的你不接,就知道盯着旁人碗里的,日日闹得家中不安宁。” “二哥也是为了家里。” 谢敬元拍拍母亲的手:“用饭前不能动气,否则就吃不到孩儿亲手钓来的鱼鲜了。” 谢敬元刚及弱冠,他身长八尺,又生得天质自然。 哪怕寻常素雅直裰,也能将人衬得英姿焕发,一派潇洒。 且他举手投足间又带着几分江湖人的潇洒落拓,站在人群中亦十分耀眼,让人不能忽视。 他一开口,就将谢三娘哄得心花怒放,朗声大笑:“怎么会呢?敬元亲手钓上来的鱼,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上。” 见二房夫妻面色难看,谢敬元道:“我有一友人送了件舶来水银镜,我还未成家,用不上女子的精巧东西,一会儿我让人送二嫂房中去。” 舶来物一向金贵,谢承志和郑淑又惯爱贪小,听见这话,不由面容舒展,脸上带了笑。 谢泊玉扶着谢三娘坐下,站在她身后偷偷朝谢敬元投去赞赏一眼。 谢敬元则是微微挑眉,暗示花南枝面色不好。 谢泊玉为难,谢敬元忍不住朝他眨眼。 这是他兄弟二人自小的暗语,谢泊玉知道,他的意思是自己也给花南枝带了礼物,让他一会儿拿去哄自家妻子。 谢泊玉一笑,感激似的抱拳,朝他的亲亲三弟摇了摇。 二人小动作虽多,但众人都未在意。 有了谢敬元和谢序川在,谢三娘唇边的笑就没有停下过。 谢家主母心情好了,屋中自是一片祥和。 方才的龃龉如尘烟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阖家欢喜。 屋内欢声笑语不断,就连平日胆小怯懦的谢露瑢都抿着唇,跟身旁丫鬟浅笑交谈。 直到谢歧走进屋中。 整个屋内,忽然一瞬寂静。 谢三娘收敛唇边笑意,二房夫妻对视一眼,面色古怪。 花南枝看到谢歧,轻飘转过脸去,谢泊玉则是罕见的有几分尴尬。 “孙儿见过祖母。” 谢歧走到谢三娘身前,朝她问安。 谢三娘道:“那鲦鱼可做好了?若是做好,便开饭。” 说罢,领着身边婆子,去了一旁的红木桌。 花南枝起身跟了过去,谢家二房紧随其后,留下谢歧站在原地。 谢歧和谢序川虽是孪生兄弟,实则二人生得并不相像,且身形也并不似孪生子那样不分你我。 他比谢序川高出许多,也分毫不见谢序川身上的少年单薄。 谢歧眉宇间酷似谢敬元,但与谢敬元的清隽温润不同,他眼皮薄而锐利,极致俊秀的面容,让他凭空生出几分攻击性。 且谢歧蜂腰宽肩,长腿修长遒劲,虽是孪生,却活像他一人日臻成熟,偷偷落下了谢序川似的。 见所有人无视他离开,谢歧敛眸,将所有幽微心思缓缓遮下,看着颇为阴郁落寞。 第20章 “想什么呢?” 谢敬元走到谢歧身边,笑着道:“这几日没见你,还窝在九彩居?” “在房中读书。” 谢家上下,唯有谢山和谢敬元待谢歧不错。 若是寻常人家,晚辈得家主喜爱,定会如谢序川那般被众星捧月。 缠明珠 第10节 但可惜谢山只是谢家的家仆,早年谢三娘收他为赘婿,才空有了家主之名。 不过时移世易,谢山虽为赘婿,却很有经商天分,不久就将谢家生意做大。 发现谢家生意少不得自己帮衬后,谢山心中有了底气,慢慢不满足于只做谢家赘婿。 心思多了,难免不平。 那时候谢山和谢三娘关系如履薄冰,说一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不为过。 夫妻情分一点点消磨,险些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后来许是瞧出弊端,二人关系才在多年生活中,慢慢改善。 只是到底产生裂痕,夫妻俩在谢家后宅,颇有些王不见王的意味。 谢三娘不待见谢歧,谢山就偏要抬举谢歧,只可惜谢山出身低,照比谢三娘终究卑微半分,在谢家做不得谢三娘的主。 谢敬元只知父母关系不融洽,却是不懂家中两个只比自己小三岁的孪生侄子,为何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在谢家,谢歧就像是夏日不知名角落里,暗暗腐臭发烂的瓜果。 平日无人在意他的死活,可若有谁遇见,皆……十分不待见。 “你啊,性子太安静了些。” 见谢歧落单,谢敬元与他并肩:“我前些日子收了些舶来物,一会儿你去织云轩好生挑挑,有喜欢的尽管拿去。” “多谢三叔。” “客气什么。” 在谢歧肩头上拍了拍,谢敬元催促着他赶紧落座。 “三爷的鱼真真不错,方才老奴经过小厨房,闻见那味道……” 鼻尖轻轻阖动,谢三娘的陪嫁李婆子做趣道:“哎呦,香得人险些馋掉舌头。” 她边说,边指挥着身旁的小丫鬟,给众人一一摆放吃鱼专用的白瓷小碟,以及剔鱼刺所用的银叉。 那丫鬟将盘子摆了一圈,走到谢歧面前时,才发现少了一套。 小丫头有些怔愣,见桌上人都当没瞧见似的,便转身退下,想着再去拿一套。 谢歧甚少跟谢家人一同出现,这几年还算好些。 早些年,就连谢家人都几乎忘了他们家大少和二少是孪生子。 众人好似没看到少了套碗碟一般,李婆子继续站在谢敬元身旁卖好:“老太太这几日胃里不舒坦,今儿喝了三爷的鱼汤,怕是能汤到病除呢。” “母亲身体不适?” “老毛病了……” 谢敬元钓的鱼着实不错,小厨房今儿做了个全鱼宴,煎炒烹炸皆有。 谢歧坐在谢序川身边,低头不语,对这种一群人中,独独少了他所用之物的事,早已习以为常。 谢三娘发话,众人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花南枝为谢序川盛了一碗汤,又给他夹了块最为细嫩的清蒸鱼腹。 鱼腹之上点缀翠绿葱丝,鲜红剁椒零星铺撒在上面,椒麻咸香的鱼鲜,混着油润香气丝丝入鼻,勾得人食指大动。 “这么鲜的鱼,你快些尝尝。” 谢序川摇头,并无胃口。 他心中满是烦心事,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想到江纨素和沈沅珠,谢序川捏了捏眉心:“娘,饭后孩儿有事要同你说。” 既然沈沅珠说母亲同意,她便答应将纨素和郁林的孩儿带回谢家,那他就让对方如愿。 第21章 谢序川满心疲惫,花南枝看得心疼不已。 她侧着身子,凑到谢序川耳边道:“自打你从徽州回来,我便瞧你忧心忡忡的,可是出事了?” 沉默一瞬,谢序川点点头。 “先吃些东西。” “孩儿吃不下。” 花南枝面露无奈:“你打小就懒得剔鱼,未想长大了还是这般。” 说着,她低下头仔仔细细将鱼刺从鱼肉中剔除,并未看见谢歧在听见出事二字后,眼中一闪而逝的兴味。 雪白鱼肉被翻成鱼绒,花南枝用银叉又翻看好几遍,才小心翼翼将沾染汤汁,吸饱了咸鲜味儿的碎鱼肉,放在谢序川碗中。 “多吃些,好生补补。” 李婆子逢迎完谢敬元,这方走回谢三娘身后。 谢敬元拿起筷子,转头就见谢歧面前空空如也。 他眉心微蹙,随手将自己没动过的餐具,放在了谢歧面前。 这边刚有动作,就听谢三娘对李婆子道:“干什么吃的?还不去给三爷拿套碟碗?” “来了来了。” 谢三娘刚发火,方才布碗碟的小丫鬟就走了进来。 李婆子瞧见了,劈头盖脸说了几句。 小丫鬟委屈道:“二少爷不吃鱼,就没拿他的碟碗。” 谢泊玉闻言心有不悦。 谢歧不吃鱼,他怎么不知道? 谢家二少爷,什么时候是个丫鬟也能随便编排的存在了? 正要呵斥,就听自家老娘道:“他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吗?不吃就不吃,容得你们在吃饭时候,为这点子小事吵吵闹闹? “凭白失了吃鱼的胃口。” 啪一声,谢三娘放下手中羹匙。 碟碗摆在面前,谢歧垂眸盯着,唇边扯出一丝讥讽笑意。 谢敬元想说什么打个圆场,却见谢歧已经起身,朝众人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谢歧。” “让他走。” 谢三娘道:“瞧他就失了胃口,咱们吃。” 谢序川看着谢歧背影,低声道:“娘……弟弟他……” “吃你的,莫管其他。” 为谢序川夹菜的手一顿,花南枝眉心紧锁,随后才渐渐舒展。 身后咒骂随风游至耳畔,谢歧阴沉着一张脸,往九彩居走去。 他小小一个时,就被谢家分在了九彩居。 九彩居位于谢家最西边,临近池塘末端。 这里冬日阴冷,夏日西晒,十分不舒适,与谢序川的缇绮院可谓是天差地别。 如今已到四月,整个九彩居竟还阴冷得令人骨头打颤。 谢歧走进自己房中,随手捏了枚白玉扣放在指尖把玩。 他此时半仰半倚在楠木圈椅上,豪放不羁的模样完全不见方才的收敛。 棉荷搓着手进屋时,正见了这幅画面。 她心中一热,面颊染上两团红晕。 “二少爷……” “屋中湿冷,你去找李婆子要些炭火。” 勾着珠帘的手就要掀开,棉荷却突然被支了出去。 她面上带出些愠色,却很快压了下去。 “主子您若再不管,可就养大这丫头的心咯。” 棉荷离开,谢歧房中走进一个少年。 少年生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瞧着就十分机灵。 谢歧不屑冷哼,一个丫鬟还不值得他放在眼中。 想到方才花南枝为谢序川剔鱼的一幕,谢歧倏地收了指尖玉扣。 他眸中染上一点阴沉,语气却很是轻佻:“我那好哥哥在徽州惹了麻烦,你去长房探探,出了什么事。” 第22章 “怪不得我瞧谢序川脸色那样难看。” 卫虎拍着心口,嘿嘿一笑:“少爷放心,此事交给我,必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说完,卫虎便翻窗跳了出去。 谢序川还在裕金堂吃全鱼宴,卫虎转头去了谢家仓房。 棉荷拧着腰身走到仓房时,卫虎已蹲在墙角守着了。 他向来讨厌棉荷,因此最喜欢在暗中抓对方小辫子,去谢歧那告状。 缠明珠 第11节 如今卫虎缩在墙根,拎着个扫把来回转圈。 “孙管事。” 倚在仓房前,棉荷甜甜开口。 “棉荷姑娘。” 见了棉荷,孙启堆了满面笑容:“昨日还念叨好久没见你来,今儿便见着了,你说我二人是不是有些缘分?” “嗤,谁跟你有缘分。” 棉荷啐了一声,面上笑容却不减:“二少爷吩咐,让我来拿些炭火……” 听到谢歧的名头,孙启面上露出个不咸不淡的表情。 “四月还要什么炭啊?眼瞅着都要立夏了,二房露瑢小姐和盈寿少爷都断了炭,二少爷一个大男人,比人家姑娘孩子还金贵?” 棉荷睨了孙启一眼,上挑的眼角带出几分妩媚:“炭是公中的,又不是从你兜里掏的,你护那般紧做什么?” 她身段生得好,纤秾有度,走动时腰臀能扭出一道道花儿来,孙启早就眼馋得不行。 如今见对方这似娇似嗔的模样,心中痒得厉害。 眼珠一转,孙启道:“东西虽是公中的,但也归我管不是?别的院子也就算了,九彩居……” 他不屑撇撇嘴:“你就是问到夫人,问到老夫人那,也必然是要不出的。” 谁不知二少爷晦气,不得老夫人和夫人的待见? “嘿,你这人……” “姑娘别恼。” 孙启一把摸上棉荷的手,细细摩挲:“二少爷要不来炭火,可不代表您要不来啊。 “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一会儿就将炭给您装了去。” 将人拉进谢家仓房,孙启倾身过去:“话说回来,棉荷呀,你跟着二少爷,还不如跟了我。 “在谢家,谢歧永无出头之日,还不如我一个管事呢。 “你瞧,你跟着他就算要一筐炭火都得求着人,跟我就不同了,我娘是老太太的贴心人,你跟了我,大小也能混个管事姑姑做。” 丫鬟跟着爷,在谢家那就是没名没分的事,若是其他爷也就罢了,好歹能混些好处。 跟着谢歧…… 不饿死在九彩居,就是极好的下场了。 棉荷低头看着自己日渐粗糙的手,一时没从孙启手中抽出。 待听见外头噗通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摔碎时,她才猛然回神。 “我都在九彩居伺候这么多年了,现在放弃岂不可惜?” 抽回手,棉荷不甚在意地拢了拢头发:“且你说错了,我呀,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轻佻拍拍孙启面颊,棉荷眉眼满是风情:“老太太跟夫人是不可能给二少爷,说什么好亲事的。 “等大少爷跟沈家小姐成了婚,我去老太太面前求个恩典,未必不能做谢家的二少夫人。 “少爷夫人和伺候人的,终归有区别。” 再不济,谢歧也是谢家的正经主子。 更别说谢歧还有张,让她看了就浑身发热的俊俏脸蛋儿呢。 第23章 “好,哈哈,好一个少爷夫人。” 孙启笑弯了腰,但并非嘲笑。 他揽着棉荷,拉进怀中好一通揉搓:“嫁给少爷好,跟丫鬟欢好不如跟少爷夫人欢好,那滋味必然销魂。” “呸。” 棉荷啐他一口:“不要脸,谁要跟你欢好?” 说完,她笑嘻嘻将孙启推开。 占了便宜,孙启兴高采烈装炭去了,棉荷则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他打趣。 二人聊得热络,却将蹲墙根的卫虎气得捶胸顿足。 他家主子,竟被癞疙宝缠上了! 卫虎冷哼一声,决定去完大房回来,再找主子告状。 因谢家家主不和,是以下人们也掐得厉害。 谢山的心腹管不住谢三娘的人,同样谢三娘的人对上忠于谢山的,也有力无处使。 这便导致谢家下人拉帮结派,大多目无法纪,不服管教。 也是如此,卫虎才能整日随处乱晃,打探消息。 他拎着把扫帚明晃晃走进璇玑院,又找了个地方藏了起来。 谢序川和花南枝回来时,卫虎懒懒伸了个懒腰,没什么兴趣的竖起了耳朵。 商户人家,不过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卫虎兴致并不高。 心中正琢磨棉荷呢,就见谢序川突然朝花南枝跪了下来。 卫虎心中一凛,忽然想起谢歧说他的好哥哥在徽州惹了麻烦时,那意味深长的表情。 翻身下树,卫虎一个闪身贴到窗根下去了。 “你这是做什么?” 见谢序川进了屋就直接跪下,花南枝忍不住眼皮一跳。 “母亲,孩儿有件事想求您帮忙。” 或许已在沈沅珠面前丢尽了脸面,又或者是谢序川实在疲于奔忙这事,此刻他竟罕见的有几分平静。 “纨素有了身孕,两月了,我想把她腹中孩儿接回谢家,收在我和沅珠名下。” “什……什么?” 花南枝面露困惑,似是一时没听明白。 窗外的卫虎却是张大了嘴。 “纨素有了身孕……” “纨素?江纨素?” 花南枝声音尖得刺耳:“你不是一向喜欢沅珠吗?怎么又跟江纨素厮混到一起去了?江家是怎么教女儿的?” 谢序川心中苦涩,却是没有反驳。 “我不同意。” 花南枝眉心紧蹙:“老太太当年招婿,特特立了个不能纳妾的规定,所以谢家上下没出现过一个妾室。” “娘,我无心纳妾。” “你无心?” 花南枝站了起来:“你无心,江纨素未必无心,怕是你被她算计了去。” “您误会纨素了。” “我误会?” 花南枝嗤笑:“江鸿是什么人?那是个机关算尽,上下逢迎、毫无底线的老谋。 “他的女儿会是什么好东西?若是个知礼的,会明知你跟沅珠有婚约,还与你纠缠不清?” “你也是昏了头了,她腹中孩儿只有两月,你说要接回谢家。是生下就接回来,还是待她将孩子喂养大再接回来? “我知道你的性子,你不会想出这种出格的馊主意,是那小蹄子教你说的吧? “她想凭一个肚子进我谢家的门? “休想!” 第24章 “母亲,不是这样的。” 谢序川道:“与纨素无关,也并非她纠缠我……” “难道是你纠缠她不成?” “是。” 谢序川将头垂在地上。 他双手紧紧抠住地上的青砖,语带哀求:“母亲,是我亏欠纨素,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是我欠她的,我必须要还。 “母亲,求您帮我,孩儿实在没有办法了。” 他声音里满是疲惫,掩饰不住的哽咽让花南枝心疼起来。 “你跟娘亲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崔郁林的死,就像是压在心口的一颗大石,每每想起,都让谢序川痛不欲生。 他这一生,父亲严苛、母亲慈爱。 自幼定下的未婚妻子温柔貌美,家中富庶。 祖父母也疼宠,往日所遇最大挫折,不过是与孪生弟弟不够亲厚。 太过顺遂,以至于谢序川遇见这等事后,全无招架能力。 缠明珠 第12节 他整夜难眠,心中有惧怕,亦有愧悔。 从徽州回来多日,他不敢去见郁林的父亲,更不敢告知对方崔郁林已经遇难。 谢序川想,等到纨素和她腹中孩儿都安顿好后,自己方有脸面去他面前请罪。 可谢序川没想过,这一切会如此困难。 他知道,不论是祖母还是母亲,都容不下混淆谢家骨血。 许久,谢序川才以头贴地,含糊道:“是我,是我酒后……是我欠她的,母亲求您成全孩儿。” “你!” 花南枝抄起桌上茶壶,猛摔在地上:“你可对得起沅珠?沅珠待你如此情深,你就是这样回报她的?” “孩儿也不想的,孩儿真的不想的。” 无人理解的委屈,让谢序川莫名焦躁,他不管不顾道:“沅珠同意了的,沅珠同意将纨素的孩儿接回谢家。 “只要……” “只要什么?” “只要谢家不再使用沈家染谱。” “你……” 花南枝被谢序川气得仰倒:“那是同意吗?那不过是用不可能之事拒绝罢了。” “母亲!终归沅珠是松了口,只要您同意,此事不会再生枝节。” “我怎么可能同意?就算我同意,你祖母,整个谢家上下也不会同意。” 抚着心口,花南枝道:“序川,你莫不是傻了?你是谢家嫡长孙不错,可你真以为自己抵得过沈家染谱重要? “你去徽州之前已有风声传出,说提督织造江侑得罪了宫里的贵人,今年能否继续在织造局坐镇还不知。 “没了江侑的江家,屁都不是,你用一个江纨素去换沈家染谱? “若传出去,谢家上下只会当你患了失心疯。” 别看现在谢家上下好似其乐融融,若真在他手上失了沈家染谱,二房立马就会跳出来说谢序川无能,接不了谢家产业。 按着谢三娘对谢敬元的疼宠,将来这份家业会落在谁人头上,当真不好说。 看着儿子无力跪趴在地上,花南枝心也软了下来:“序川,听娘亲一句话,纨素那边娘亲帮你解决,无论她想要什么,娘亲都可以弥补。 “若她执意要生,娘亲可以在外将她安顿下来,但绝不可能把她接回谢家。” “娘的意思是,让纨素做个外室?” 谢序川摇头:“娘,我们怎能如此折辱纨素?” “不然呢?将她接回来,惹了沅珠不愿拿沈家染谱怎么办?让谢家产业流落他房?” “产业产业,你们怎么都一口一个谢家产业?” 谢序川站了起来,睁着一双猩红愤怒的眼看向花南枝:“产业就那么重要?沈家染谱就那么重要?” “当然重要,谢家用了多少年,才将谢家云锦的名声打出去?如今距皇商只一步之遥。 “有了沈家染谱,谢家便可染绛紫、茜红等稀少正色,你可知这对谢家意味着什么? “川儿,听娘的话,这件事交给娘亲解决,娘亲必不会让此事影响你跟沅珠的情分。” 一口一个产业,一口一个染谱,全都让谢序川痛恨不已。 他开始怀疑,自己跟沈沅珠之间是否真的有情意。 他的祖母、母亲待他如此好,是不是只因为他跟沈沅珠有婚约,能拿到染谱,对谢家有益? 莫名的,谢序川想到了谢歧。 “若我不跟沅珠成婚,你们是不是也会像对待谢歧那样对我?谢歧,一个连名字都多余的存在,你们怎么可以如此残忍?” 话音刚落,花南枝便一巴掌抽在了谢序川面上。 谢序川捂着脸,神色怔怔。 良久,花南枝道:“总之这件事不可能,你不要再提,也不要再去沅珠面前……” “娘,我一定要让纨素和她腹中孩儿进谢家大门。” “你说什么疯话?” 谢序川的神色十分平静,不知这一巴掌是将他打得清醒,还是更疯狂了。 谢序川道:“娘,你帮我去跟沅珠说,说谢家同意她的一切要求。只要婚约不变,沅珠嫁进门后,我有办法让她拿出另外的染谱。” 第25章 “你要哄骗沅珠?” 花南枝很是失望:“沅珠性子温顺,沈砚淮却不好惹,你当沈家上下,全是沅珠那样的面团儿不成?” “我没有哄骗沅珠。” 他跟纨素是清白的,如今不过被形势所迫,待沅珠进了门,他会将一切都解释清楚。 “母亲,您帮我……” 花南枝看着满脸疲惫的谢序川,气得背过脸去。 直到屋中寂得人心中发寒,她才学着沈沅珠的口吻道:“你让沈砚淮到谢家找你祖母,她同意此事,我没意见。” 这话听得谢序川满心绝望。 “您也要逼孩儿吗?” “是你在逼我。” 屋内母子的声音逐渐尖锐,卫虎捂着嘴,眸中发亮。 他将扫帚随手一扔,弓着腰跑出了璇玑院。 回到九彩居时,谢歧正坐在书案前,先前去裕金堂穿着的直裰已被脱下,如今只着一件白色内衫。 那内衫轻薄如蝉翼,微微透出对方腰腹劲瘦有力的精致曲线。 他手中捏着本书,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点在书脊,面上神色略显几分不耐。 “主子。” 卫虎跑了进来,眼中神采奕奕,兴奋得直拍大腿。 “大事儿,出大事儿了。” 谢歧眉尾轻挑,眼中流露出嫌弃。 “真是大事儿!” 卫虎砸吧砸吧嘴:“谢序川跟江纨素暗中有了苟且,还怀了崽子,如今吵着闹着要将人接回谢家。” 谢歧闻言轻哼:“被人捧久了的蠢货。” “主子,有了这事,你说谢序川跟沈家的婚事还能作数吗?若他毁了跟沈家的婚约,岂不成了谢家的罪人?” 将书丢下,谢歧不屑一笑:“我这哥哥,向来是个头脑简单的。怕不是被哄久了,脑子也如库中旧布,生满了蠹虫。” 谢歧垂眸,指尖缓缓在书脊上游走:“谢沈两家的婚约断不了,但婚约断不了人选则未必。” “您的意思是说换人?” 卫虎眸子一亮:“换谁,换你吗主子?” 修长指尖一顿,谢歧敛眸,遮住一瞬间升起的各种心思。 “主子,您若是娶了沈家小姐,有了沈家染谱的加持,咱们集霞庄的生意,超过谢家指日可待。” 这些年他跟在谢歧身边,亲眼看着谢家人的种种行为,难免痛恨。 同样都是谢家长房嫡孙,凭什么谢序川什么都有,他主子想吃口好的都得跟人斗,跟狗抢? 一个小小的集霞庄,主子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将它开了起来。 “主子,您那个祖母和母亲,怕不会给您选什么好亲事。” 提起婚事,卫虎突然又想起了棉荷:“对了,我方才跟棉荷去了仓房,亲眼见她与孙启腻得厉害。 “且她还说,等谢序川跟沈家小姐成婚后,就去老太太那求情,给您做夫人。” 满眼鄙夷的将孙启和棉荷的话学给谢歧,卫虎轻声叹息:“主子,谢家糟践您这么久,您的婚事要自己上心才成。指望旁人,只会给您带来无尽累赘。” 娶沈沅珠? 听着卫虎的话,谢歧眉心蹙了起来。 第26章 他对沈沅珠…… 不,该说谢歧对沈家并不陌生。 沈沅珠看似温顺恭良,实则只是个唯唯诺诺、随波逐流的沈家傀儡。 这些年,他对沈沅珠的唯一印象,就是肆意讨好谢序川。 这样的女子,若不是手中握着沈家染谱,怕是毫无价值。 谢歧轻轻拈动书案上,染了一团墨的宣纸,缓缓勾起唇角。 沈沅珠如何不重要,有沈家染谱足矣。 更重要的是,她是谢序川的未婚妻。 想到往日谢序川,在他面前炫耀沈沅珠送来的种种物品,炫耀所有人对他的无限偏爱,谢歧就觉牙尖发痒。 他克制住撕咬指尖的冲动,也压下蠢蠢欲动的嫉恨。 缠明珠 第13节 没有的,他自己挣,谢家不给的,他自己来抢。 “主子,您说句话呀?那谢序川还指望着妻妾双全,等着大夫人将江纨素接回谢家后,跟沈家小姐成婚呢。” “呵。” 谢歧冷笑:“他坐惯了谢家的天上月,就真当世间万事都会如他所愿不成?” 谢序川被宠的太过,想要的所有皆唾手可得,时日久了他早已失了敬畏心,忘了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方是人间常态。 “所以主子,您是想抢了这桩婚事?” 就算将沈沅珠和谢序川的婚事搅黄,这婚约也未必能落在他身上。 但谢歧不怕,他不是谢序川,能沉得住气。 指尖点在书案上,谢歧面上带着肉眼可见的愉悦:“我记得江鸿前段时间,跟湖州宋家人走得很近?” “是,宋家做丝帛生意的,但并非宋家本家,听说是隔房的旁支。” 卫虎挠挠头:“宋家百年都未走出湖州,听闻是因为本家老爷子有话。但几个旁支闹得欢,都将手伸到苏州府这边来了。 “江鸿有意拉拢,想将江纨素嫁去宋家旁支。” 谢歧淡笑:“你去找些人为江家小姐美言几句,让宋家非江纨素不娶,动作快些。” 宋家满意江纨素,以江鸿的性子,会加快推进这桩婚事,到时候必能打谢序川个措手不及。 吩咐卫虎几句,谢歧便继续看书去了。 “好法子,当真是好法子。” 卫虎兴高采烈跑了出去,满心都是帮自家主子做坏事的愉悦。 九彩居喜得什么似的,缇绮院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谢序川坐在矮榻上,双手抖得厉害。 他恼沈沅珠不能支持自己,也气母亲的推脱和不作为。 江纨素肚子一日比一日大,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而他却什么都做不到。 谢序川用力搓着面颊,心底的火气愈发浓烈。 若说先前他提出把郁林的孩子收做嫡子,是因为愧疚,是想着要安顿挚友遗孀。 但事到如今,这件事却混杂了些别的意味。 自出生至今,他的人生可谓一帆风顺,事事顺遂。 唯独此事各种阻碍层出不穷,难免让谢序川对沈沅珠和花南枝都产生了怀疑。 方才在父母院中,谢序川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较劲。 沈沅珠和谢家越是不同意他的想法,他就越是想要达成,想要证明沈沅珠和花南枝,对他的情意并非虚假。 倏地将身旁竹纱灯推翻,谢序川心中的烦郁却没有消减半点。 “彩环,帮爷更衣。” “爷,您两日没休息了,又要出去?” 谢序川点头:“去沈家。” 他要去沈家找叶韵衣,叶韵衣会同意他的要求,他也会给出足够打动沈砚淮的利益。 沈砚淮出面让纨素进门,他的母亲就会同意,而谢家同意了,沅珠只能遵守婚约。 成婚后,他会将一切告诉沈沅珠。 那时候,跟沅珠的所有嫌隙,都将不复存在。 谢家,也可以得到沈家染谱。 一切终将回归本位,皆大欢喜。 第27章 “什么?” 叶韵衣看着谢序川,满脸震惊。 对方去而复返本就让她疑惑不已,哪想他竟在自己面前爆出个惊天秘闻。 “你……” 手指着谢序川,叶韵衣面色难看:“谢序川,你简直欺人太甚。 “我们沅珠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了?你要这样欺辱我们沈家的姑娘?” “沈家嫂嫂……” “少喊我嫂嫂,我不是你嫂嫂,找你江家嫂嫂去吧。” 叶韵衣掐着腰:“我们沈家清清白白的姑娘,拿了大半沈家产业嫁给你,你倒好,婚前就有了相好的不说,竟连孽种都怀了? “且如今你还要接进门去,你当我沈家上下,是能任你谢家拿捏的不成?” 叶韵衣一口一个孽种,听得谢序川胸闷气滞。 他直起微微弯曲的背,态度强硬了几分:“此事沅珠已经同意了。” 满腔咒骂突然被哽在喉中,叶韵衣面上有一瞬狰狞。 她没想到沈沅珠竟自轻自贱到如此地步,被人欺到头上来不知反击,竟还伸了脸送给别人踩! 叶韵衣咬着牙,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她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懂什么?还不都是受你哄骗?且沈家还没轮到她做主,没我这个沈家主母开口,她别想嫁进谢家。” 想到沈砚淮日日在外奔波劳碌,只为了巩固沈家封缸后离开的那些老主顾,叶韵衣就满心恼恨。 沈沅珠的母亲逼死她婆母,她不在意。但将沈家大半根基,全部留给沈沅珠,甚至不惜将沈家染坊一半的染缸封缸,就为了让沈沅珠更有底气嫁给谢序川,她忍不了。 每想到这些,叶韵衣就恨沈沅珠一分。 先前便罢了,谢沈两家婚约定的早,她没处说理。 但如今谢序川跟江纨素不清不楚,沈沅珠还想将沈家产业,交给流着江家血脉的孽种,这让她如何能顺下心里这口气? 沈沅珠竟恶毒到,宁愿把沈家染谱送给外人,都不愿拿出给沈砚淮…… 叶韵衣死咬着牙,许久后才将冲去后宅将沈沅珠拖出来打死的心思按下。 “沈家嫂嫂……” 见她面目狰狞,谢序川意外的平静下来。 他转身坐在叶韵衣面前,甚至还慢条斯理为自己斟了杯茶:“您不必动气,不如我二人坐下谈谈。” 润过嗓后,他道:“我记得您母族四成的棉布都是供给谢家的,我去徽州前,还刚刚跟叶家订了一批货。” “你什么意思?” 叶韵衣蹙眉,气焰却降了不少。 她出身松江叶氏,家中专做棉布。 叶家照比谢沈两家差了许多,能嫁给沈砚淮,完全是沈母无心替便宜儿子,费心思娶什么好妻。 若不是她父亲跟沈父做过生意,又三番两次问起沈砚淮的婚事让沈父上了心,这好事也轮不到她头上。 沈砚淮品行端正,沈家二老又走的早,唯有两个乖顺又好拿捏的姑子留在家。 她一进门就做了沈家主母,叶韵衣对这桩婚事再满意不过。 但也因为她嫁得好,帮衬叶家就成了理所当然。 这些年她靠着谢沈两家的婚约,为叶家谋了不少好处。 但她没想到,谢序川竟以此事威胁上她了。 叶韵衣面色难看,但态度到底软了下来。 见她不说话,谢序川道:“我希望沈家嫂嫂能帮我劝说沈兄同意,若沈家同意,我愿意在婚后将《谢氏耕织图》的另外一半,无偿送到你手中。” “此话当真?” 谢序川点:“当真。” 叶韵衣闻言,心中满是欢喜。 有了完整的谢氏耕织图,就可以不再依靠谢家的匠人。 而她,也可以将耕织图传给自己的弟弟,在娘家地位亦能更稳固三分。 微微抓着衣袖,叶韵衣压下心中雀跃,得寸进尺道:“光是一半的谢氏耕织图不够,我还要沈家另一半染谱。 “你要知道,这本就是我沈家的东西,该由我沈家掌管。 “我帮你说服夫君同意江纨素进谢家的门,养江家的孩子,但你……” 叶韵衣淡笑:“要将沈家染谱,完璧归赵。” 第28章 沈家染谱…… 谢序川垂眸,盯着手中茶盏沉默许久。 叶韵衣皱眉,不懂对方在犹豫什么。 连《谢氏耕织图》都可以拿出交换,怎么他们沈家的东西反倒舍不得了? 她道:“我的要求并不算苛刻,谢少爷你……” “不行。” “为什么?” 缠明珠 第14节 放下手中茶盏,谢序川看着叶韵衣,神色肃穆:“谢家的东西我可以做主,但沅珠手里的染谱,我没法替她答应你。 “那是沅珠的东西,她是否愿意把染谱交还沈家,或是给谁,都是她的决定,我不能擅自做主。” “……” 叶韵衣的鄙夷,险些露在面上。 这会儿倒是装上情深了,跟江纨素滚一起的时候想什么了? 只是这话她不好说,咽回腹中时,另一番心思浮上心间。 杏眸一转,叶韵衣道:“谢少爷,不是你嫂嫂我说话难听。是您这事做得实在难看,这些年我们家沅珠待你不薄吧?” 不知她有什么心思,谢序川点头接了句自然。 “你跟沅珠成婚,这谢氏耕织图的另一半,本来也要给‘沈家’,所以您今儿不过是拿了沈家的东西,让沈家为你做事罢了。” “您有话不妨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那我就直说了。” 勾起手指,叶韵衣看了看自己圆润光滑的指尖,语带惋惜:“你这所作所为,说一句畜生也不为过。 “这话虽然难听,但我跟砚淮拉扯沅珠、沅琼长大,便是称半个爹娘,也无人敢置喙一句。 “但可惜……我二人终归只是兄嫂,且沅珠跟砚淮的关系……” 啧啧两声,叶韵衣摇摇头:“苏州府商会里,都是沅珠父母的生前挚友,母亲过世时,他们是压着砚淮在灵堂前,答应要一辈子照顾沅珠,守护沅珠的。 “但你瞧,你现在做这腌臜事,让我们还如何风光地把沅珠嫁给你? “你做的事若传出去,世人知道我与砚淮没有半点反应,必会说我们糟践沅珠。” 见谢序川额角青筋暴起,叶韵衣心中冷哼:“谢少爷,这话我没说错吧?” 叶韵衣哼道:“您婚前便想着宠妾灭妻,我沈家还将姑娘嫁给你,不是因为我沈家的姑娘低贱,而是因为这桩婚事事关重大,轻易断不得。 “但断不掉,不代表可任由你糟蹋。 “自然,事到如今我也不信你日后能对沅珠好到哪里去,所以我做人娘家嫂嫂的,总要给我沈家的姑娘,谋一个保障不是?” “你想要什么保障?” 叶韵衣道:“谢家在万宝街,有个首饰铺子是吧?” 谢序川眉头紧拧,心中一阵厌烦。 这叶韵衣哪里是给沅珠要什么保障,分明是敲诈勒索来了。 万宝街是什么地方? 那是整个苏州府最繁华之地。 万宝街的商铺寸土寸金,莫说他,就是母亲来了,也不敢将谢家万宝街的铺子说送就送。 且叶韵衣当真是为了沅珠? 谢序川心中不屑,面上却道:“我也知自己行事不妥,但嫂嫂放心,我会弥补沅珠,给沅珠的聘礼我谢家可再加十二抬。” 该弥补给沅珠的,他自己会给,无需经他人之手,也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那是婚后之事,婚前闹得这样难看,我还怎么将沅珠……” 不耐烦跟叶韵衣扯些没用的,谢序川道:“跟沅珠定婚时,的确说过会将谢氏耕织图另一半交给沈家,但嫂嫂也知,沈家此时非彼时。 “我只要将耕织图给了沅珠,便算谢家履行诺言,如今我应承婚后将它交给你,也是不想影响两家交情。 “但您想借此事图些旁的,并非我不答应,而是没这个权利。” 看着叶韵衣,谢序川终于失了耐心:“我可以答应嫂嫂,让谢家在松江的铺头给您母族多让三分利,旁的,再没什么可谈的了。” 说完,他站起身朝叶韵衣鞠了一躬:“就不多叨扰嫂嫂了,我给嫂嫂三日时间,晚一日便减一分利,三日后我就当嫂嫂不同意今日约定,我会再找其他办法。” “你……” 叶韵衣还想再说什么,谢序川却是头也不回离开沈家。 啪一声,叶韵衣猛地拍向茶台。 “谁惹您了?” 扭头看了眼谢序川的背影,沈沅琼略微失落地走进屋内。 见了沈沅琼,叶韵衣面色稍霁。 “我听下人说谢序川来了,他不是上午方来拜访过?” “别提了……” 一脸恼火地将事情说给沈沅琼听,叶韵衣道:“哪里能想到沈沅珠这样恨嫁,人家都要把孽种接回家记做嫡子了,她竟还能答应下来。 “那老妖婆若还活着,知道自己含着、护着的闺女是个这样扶不起的阿斗,也不知能不能瞑目。” 沈沅琼眸中闪过一丝不屑。 她如今头上戴着东海珊瑚珠,身上穿着绫罗绸,坐着时将身子挺得笔直,一举一动皆学着京中官家小姐的模样。 叶韵衣瞧她这做派,心中一叹:“你说这事儿,要不要告诉你阿兄?” “阿兄在外忙碌,这点小事,何必让他心烦?” 端端正正捏着帕子,沈沅琼道:“且她自己都同意了,阿兄又哪里能管得住她?” 叶韵衣点头:“话是这样说,但我实在没想到,谢序川会做出这种事。” 沈沅琼眼中暗淡一瞬:“是沈沅珠命贱,没福分…… “嫂嫂不必为这事担忧,既然她骨贱身轻愿意嫁去谢家,您也就不必心疼她了。 “这路,都是自己选的,管是荆棘遍布还是康庄大道,都让她走便罢了。” 说完,沈沅琼扶着叶韵衣到院中赏花去了。 沈沅珠房中,罗氏一脸怒容,将谢序川跟叶韵衣的谈话一一告知对方。 “小姐,这谢家公子当真是糊涂了。” 沈沅珠杵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摇着手中的冰丝团扇, 她一双眼困得半睁不睁,含糊咕哝道:“早就糊涂了,不必理他,我自有办法。” 第29章 “小姐,您还有心思打盹儿?” 将团扇从沈沅珠手中抽走,苓儿道:“小姐,谢少爷是真的疯了心,您若是有法子换人,便换个夫婿吧。” 抹去眼角泪,苓儿替她家小姐委屈。 谁能想到那谢序川竟如此荒唐? 沈沅珠被她折腾得清醒几分:“好苓儿你别急,他去找嫂嫂,本也在我料想之中。” 重新拿起团扇,沈沅珠轻轻扇动起来,脑中却是在想叶韵衣的话。 对方想要沈家染谱很久了,只是这些年软硬兼施也没能让她接招。 如今竟想用卖了她的方式,跟谢序川交换…… 沈沅珠眨眨眼,反手从书案上堆着的书籍中,抽出松江县志。 “小姐,您就别看闲书了罢。” 罗氏拂开苓儿的手,将人打发出去。 沈沅珠慢慢翻着,口中嘀嘀咕咕不知在推演什么,翻到某一页的时候,突然眸中一亮。 她伸出细嫩指尖,在上头轻轻点了点:“就它了。” 罗氏凑上前:“这是什么?” 沈沅珠道:“松江县志记载,松江花稼村几十年前有一处义庄,接连丢了十几具尸首,至今都未找到谁人偷盗,是桩悬案。 “有边户村民说,是当地城隍爷将这些人带走,偿还生前债务去了。” “小姐怎么突然对志怪传说,生了兴趣?” “并非兴趣。” 沈沅珠仰起头,弯着眸子朝罗氏甜甜一笑:“叶韵衣前段时日从我这儿借了笔银子,可她贪心不想还,还要我领她的情。” 将那县志合上,沈沅珠又道:“谢序川找上叶韵衣,让她说服沈砚淮同意江纨素进门。 “以我对叶韵衣的了解,她不会告诉沈砚淮,只会抓住这个机会敲谢家一笔。” 罗氏闻言点头:“小姐的意思的是,让叶韵衣狮子大开口,开到谢家承受不住,自动放弃您跟谢少爷的婚约?” “没错。” 打开撷翠坊的账本,沈沅珠细细看了起来,片刻后道:“您让奶兄帮我跑一趟松江,散播些消息,办几件事。 “其一,让奶兄以撷翠坊的名义,跟叶家定一万匹今年的新棉布,给对方三成定金。 “但要跟叶家签订合约,不可逾期,逾期三倍赔偿,时限嘛……” 沈沅珠在心中算了算日子,江纨素的肚子等不得,谢序川不会给她太多时间准备,顶多半月。 “十五日,让他们十五日交货,价格高些也没关系。 “另外,去到松江,让奶兄告知叶家人,谢家如今正在暗中收购大量棉布,让叶家把全部产力,都投到棉布中去。 “做完这件事,再让奶兄散布叶家祖上是靠偷死人的裹尸布,重染重织发迹的谣言。” 勾起手指,沈沅珠将桌上妆匣拉开。 看着空空荡荡只余衬布的匣子,她又重新推了回去。 叶韵衣惯会使些不入流的手段,不是从她这儿借根簪子,便是哄骗走两颗东珠。 但从不见对方还过,即便金银也是如此。 前些日子从她手里拿走的三千两银子,也并非头一回。 缠明珠 第15节 不过沈沅珠从不在意,因为她知道,成婚前自己会让叶韵衣加倍吐出来。 如今,也到算账的时候了。 指着方才翻出的松江县志,沈沅珠道:“让松江的商户都知道,叶家的棉布柔软光滑,耐磨耐撕,是因为浸了尸油,这方比旁的铺子质量更好。” 这流言传出,叶家就彻底完了。 罗氏闻言,小心翼翼道:“小姐,您是不是还记恨叶老爷?” 沈父活着的时候,跟叶韵衣的父亲有几分交情,不然沈砚淮也不会娶叶家女。 但沈父过世,沈母病重时,叶韵衣的父亲曾带着叶家许多叔伯兄弟打上门来,跟沈母逼要沈家账簿,以及沈父的印章。 那时叶韵衣的父亲,一口一个沈母半只脚踏进棺材,捏着账簿、印章难不成要带到地下去,将沈母气得当夜便呕了一口黑血。 那天过后,沈母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为保全沈沅珠,沈母不得不将沈家明面上的产业和沈家掌家权,交给沈砚淮夫妻。 罗氏以为沈沅珠那时年纪小,不记得这些事,可如今看来,她家小姐早慧,将这些都记得牢牢的。 “说不上记恨,若我是他,也会这么做。” 沈沅珠面色淡了几分:“但他做初一,我做十五。他当日种下什么因,就该想到来日会得什么果。” 罗氏叹息,就听沈沅珠又开了口:“将裹尸布的消息散播出去后,再告诉当地的织染匠,给叶家做工损耗阴德。 “若有从叶家离开的匠人,让奶兄都挖到撷翠坊。” “小姐,一年前您在松江设了铺子,是不是就为今日?” 沈沅珠没答,罗氏又道:“小姐的法子极好,哪怕叶家的匠人知晓这根本是子虚乌有,但人言可畏,为了亲朋,怕也不会留在叶家。” 且他家小姐待织染匠人一向宽厚,大不了多给些银钱。 沈沅珠点头:“今年新棉必存不到多少,这一万匹叶家应当交不出货,若是交不出,我们可白赚三倍定金,交得出也不怕。” 松江产棉,因此松江的棉布,一匹要比苏州府便宜八十五文钱。 撷翠坊本也要进一批棉布,叶家能按时出货也无所谓,但因流言影响,撷翠坊绝不会原价收购便是。 “另外,让万宝街的账房先生跟主顾们说,今年棉布产量大,咱们怕压货,往年六百文一匹的棉布,今年四百便卖,但要先给票根,一月后交货。” 四百文一匹,竟是比松江布还要贱上一些。 但罗氏转念便想明白了她家小姐的意思。 如今撷翠坊贱卖棉布,看似吃亏,但却是要一月后才交货。 这期间,叶家棉布必会受尸油浸泡流言的影响,造成货物大幅度折价。 只要再给叶家些压力,不怕他不降价清货。 而松江怕是无人敢收叶家的东西,外地商会听到风声,去到松江的时候,她家小姐早就把积压在叶家的那些棉布,贱价收了回来。 这一来一回,不费吹灰之力,小姐便可赚个盆满钵满。 而叶家…… 此生还有没有翻身的机会,犹未可知。 罗氏看着沈沅珠,十分欣慰。 二人不必多说,便懂其中弯绕,倒是苓儿,突然在珠帘后探出个脑袋:“小姐,我让罗白去查了谢家三爷的消息,您可要听听?” 第30章 “什么消息?” 苓儿掰着指头,一个一个数过去:“当然是这几日他都去了哪里,有无流连花楼,外面有没有相好,以及是否跟其他人珠胎暗结、不干不净有了首尾…… “不过时间有限,没查到太多,只查到他今天去了哪里。” 沈沅珠闻言,无奈地拍了苓儿脑门:“查这些做什么?何苦浪费罗白的精力?” 提起小儿子,罗氏笑道:“那小子整日闲得很,让他给小姐跑跑腿也是好的。” 沈沅珠对谢敬元的行程并不感兴趣,摆摆手趴美人榻上补眠去了。 罗氏想着只要松江那边事态顺利,这婚约的人选未必不能轻松换掉。 却不知并非光她主仆二人釜底抽薪,背后还有一个趁乱搅局的。 收到谢歧命令的卫虎,转头就派了集霞庄的掌柜去拜访宋家旁支人。 也不知对方是如何吹嘘江纨素的,总之第二日,宋家便跟江鸿提起了江纨素。 收到消息时,江纨素还在谢序川名下的庄子里养胎。 谢序川这两日,一直在为她腹中孩儿记进谢家族谱一事忙碌,江纨素内心焦灼才算平复几分。 她这胎怀得不算安稳,紫棠时时守在她身边。 “小姐,雪青送了口信来,说是大夫人问起您,怎么还不曾归家。” “怎得突然问起我来了?” 江纨素一愣,有些惧怕。 从知晓崔郁林惨死海上后,谢序川就派人将她接到了谢家庄子。 她跟江夫人说是回外家看舅母,因此才在庄子一住多日,未曾回去。 “是不是家中有什么变故?不然她怎会想起我?” 紫棠道:“大夫人眼中只有大小姐,对家里其他庶子女视若无物,突然问起小姐,怕不是好事。” 江纨素恍惚着点头。 江家儿女众多,好事是轮不到她头上的。 “小姐……” 紫棠支吾着:“会不会是小姐的婚事,有了进展?” 听见这话,江纨素慌张地抚上小腹。 紫棠就见她家小姐的面色一点点灰败下去,可不过一会儿,面上又浮现几分坚毅。 “罢了。” 摸着小腹,江纨素道:“若真是婚事,也算来得巧妙。紫棠,去把妆匣拿来,再……” 停顿一瞬,她继续开口:“拿条新裙子,避开红粉等色,选条素净的。” 若江夫人真是为了婚事找她,她也就更有名目去催谢序川了。 二人收拾妥当,坐马车回到江家。 江纨素容貌出众,只是这几日寝食难安又逢重创,消瘦不少。 但她知如何扬长避短,素雅妆容将她衬得如弱柳扶风,眸中欲语还休似含泪含嗔,十分惹人疼惜怜爱。 刚回江家,江鸿便将她喊了过去。 “在你舅舅家玩得可好?” 江纨素柔声道:“舅舅舅母待纨素一向亲厚,表姐妹们也活泼可爱,孩儿这几日住的很开心。” 江鸿点点头:“如此便好,你随我见一人。” 江纨素跟在江鸿身后,看似从容,实则手脚发软。 “你母亲先前帮你看好一桩婚事,是湖州宋家旁支的子侄。 “宋家业大,虽是旁支,但却是正房娘子,对你而言,算顶顶好的婚事了……” 江鸿口若悬河讲着宋家生意如何,攀附之心溢于言表。 江纨素木着一张脸,跟江鸿去见了宋家人。 虽江鸿想用女儿攀上宋家,但也知道吊起来卖的道理,让宋家人匆匆见了眼我见犹怜的江纨素后,便把她打发回房。 回了房间,江纨素一身素裙早已湿透。 “小姐我去烧水给您沐浴。” 江纨素摇头:“你去找谢序川,就说江家跟宋家正相谈婚事……” 想到方才那年轻男子打量她的神情,江纨素指尖微颤。 原本她对谢序川怨怼颇多,可回到江家,她才发现只有谢序川可以依靠。 若谢序川对她和腹中孩儿放手不管,那她就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压下心中烦躁,江纨素道:“你跟他说,大夫人要我在家待嫁,但我胎像不稳需喝安胎药,你让他帮我想办法送安胎药进江家。” “小姐……” 紫棠半跪在江纨素身侧,低声道:“在江家,您的身子藏不住几日,还是赶快让谢少爷接您回谢家为好。 “小姐您莫怪奴婢多嘴,便是您再喜欢郁林少爷,再爱这腹中孩儿,他们也不如小姐您自己重要。 “与其这孩子做谢家嫡子,不如您想办法嫁进谢家。谢少爷人品正直,您二人又是一同长大的,郁林少爷去后,这世上只有他能庇护小姐了。” 紫棠回头看了眼妹妹雪青,心中止不住的害怕。 若小姐有孕的事暴露,最先死的就是她姐妹二人。 在谢序川庄子的时候,江纨素觉得自己还有时间。 可如今江家有意为她说亲,见父亲对宋家那殷勤的模样,怕是恨不能明日就将她送到宋公子怀中。 江纨素抿唇,将崔郁林惨死的痛苦按下后,理智逐渐回笼。 “你去把妆匣中,郁林送我的定情鸳鸯佩拿来。” 这鸳鸯佩是先前崔郁林,托谢序川从运城买来的,那时崔郁林给谢序川的银子不够,谢序川自己添了一多半,买了对儿品相更好的。 见了鸳鸯佩,谢序川定会想起崔郁林陪他的这些年。 把玉佩放到紫棠手中,江纨素道:“谢序川看似温和,但他出身富贵自幼被众星捧月,最是吃软不吃硬。 缠明珠 第16节 “先前我们已逼他太过,若他甩手不理,才是麻烦。 “你将这鸳鸯佩送到他手中,便说我已想开,一切都是命数,让他不必担忧…… “先前那等保胎之言,就莫再提了。” 紫棠闻言放心不少,知道她的话江纨素听了进去。 如谢序川这种未尝苦楚,不知天高地厚的天之骄子,一味逼迫只会让对方心生逆反。 少年人,最易挑唆。 用鸳鸯佩勾起他的愧疚,以退为进,再告知她家小姐已然认命,反会让对方使尽全身力气,帮她家小姐达成所愿。 第31章 “主子,您猜我方才瞧见什么了?” 九彩居位置偏僻,谢家上下都视这里如洪水猛兽,从不踏进半步。 如此反让谢歧自由许多,就连卫虎也时不时偷溜出谢家,在外疯玩。 如今他顶着一头碎草,坐在谢歧浴桶旁的小杌子上。 “江纨素的丫鬟来找谢序川了,还给他递了个东西。虽然我没听见那丫鬟说了什么,但瞧她的面色,像是与大少做诀别似的。” 卫虎看着谢歧:“您说她这是放弃谢序川,要进宋家的门了?” “以退为进罢了。” 谢歧坐在浴桶中,面上盖着块温热软巾。 随意搭在浴桶边沿的手臂遒劲有力,但若仔细看去,可见上面带着许多浅白痕迹。 有的呈不规则圆形,有的像是小小一道月牙,有的看不出是什么造成的,虽不明显,但数量不少。 卫虎看着,对那些伤痕并不陌生。 月牙多是用指尖掐出的,细小的坑洼,是不知什么东西刮去的皮肉,落了疤。 他身上也有许多,但疤痕要比他家主子深上不少。 卫虎笑嘻嘻撸起袖子:“主子,您身上这伤,是几岁时候弄得?看着不如我身上的明显,怕是年岁小,皮肉还细嫩的时候,伤的吧?” 他啧啧两声:“是老太太,还是您那母亲?” 扯下面上软巾,谢歧垂眸看着手臂上的坑洼,无谓道:“记不得了。” “我这身伤,大多是七八岁时候落下的吧,就是六年前,主子您把我买回谢家的时候。” 谢歧嗯一声,随手捞了软巾覆在手臂上。 其实他记得的,不光记得谢三娘在他还没有软凳高的时候,用金簪刺他,还记得谢家下人在他饥饿哭闹的时候,用指甲死命掐他的皮肉。 皮肉之痛他记得不深,倒是对自己有一次去找那所谓的母亲时,记忆尤为深刻。 谢家花圃边,他与谢三娘走个正着。 对方见了他,突然就抬脚将他踢进花丛,花刺扎得他浑身血淋淋的,他却不敢哭叫出声。 若他哭叫,只会被谢三娘掐打得更狠。 谢歧还记得那日,他从花圃中爬出来,扎了满头满脸的花刺,哭着去找花南枝。 幼年时的他不懂,不懂为什么祖母不喜欢自己,自己的母亲也不喜欢他。 他日日看着母亲将谢序川抱在怀中,细声细语温柔呵护,不免心中委屈。 那日受了伤,他也想让母亲抱抱他,轻声安慰他,帮他小心而仔细地将身上花刺摘下。 可终归,再次失望。 谢歧还记得自己去璇玑院的时候,花南枝蹲在地上为谢序川摆瓷偶。 他哭着跑过去,花南枝刚见了他,就忙把谢序川抱进怀中,连退三步。 “身上这么脏,跑哪里顽去了?” 紧紧将谢序川护在怀里,花南枝眉头紧皱:“照顾二少爷的下人都死了不成?他整日疯跑,把脏东西蹭序川身上怎么办?” 谢歧看着他的母亲将哥哥牢牢护在怀里,居高临下,冷漠而厌恶地斜睨着他。 那模样,好似在看路边的一条无主野狗。 “娘亲,你也抱抱歧儿……” “弟弟……” 听见他哭喊,谢序川在花南枝怀中伸出手。 谢序川的手掌很白,带着幼儿特有的圆润细嫩,谢歧见了很喜欢,也缓缓将手伸出。 他的手,黑瘦且满是血污,和着污泥显得漆黑、肮脏…… 在谢序川伸出手的那一刻,花南枝厌恶地抱着对方跑回了房里,任由他站在璇玑院里,哭得声嘶力竭…… 哗啦一声,谢歧从浴桶中走了出来。 “主子穿衣。” 把内衫递给谢歧,卫虎又把浴桶冲刷干净,将浴房收拾的妥妥当当。 他亲娘死得早,父亲再娶后一直在继母手下讨生活。 继母对他非打即骂,六年前他不过七八岁大,冬日里被继母用煤钳抽得口鼻喷血。 也正是那时,他遇见了谢歧。 对卫虎来说,谢歧是主,也是父兄。 从浴房出来,卫虎坐在谢歧面前,抓了桌上的馒头大口大口吃着。 他口里呜呜咽咽:“主子,虽然外头都不知提督织造就要换人坐了,但风声总是有的。 “按说谢序川也该听到些风吹草动,但为何他还执意要为江纨素得罪沈家?” 沐浴后人透着疲乏,谢歧肆意靠在椅上,懒懒道:“公侯富贵之家,多出痴情冤种。 “我那孪兄应是嫌日子太顺,非要给自己寻些磨难坎坷,如此方能得些顺遂中体会不到的乐趣。” 听闻这话,卫虎视线从谢歧手臂上瞟过,咬牙嘟囔道:“我瞧他就是吃饱了撑的。” 谢歧敛眸,轻哼一声。 “主子,我有一事不懂。” 卫虎挠挠头:“既然您想抢沈家的婚事,为何不直接找上江鸿,告诉江鸿江纨素有了身孕? “江鸿那势利泼皮,知道这事定会把江纨素塞进谢家,又何必麻烦一圈,先去找宋家人?” 谢歧眸子半眯,似有些困倦:“江侑就要离开织造局,所以江鸿若得知江纨素有孕,必会不惜一切攀上谢家。 “但谢沈两家的婚约轻易断不了,最后江纨素怕只会落个妾室之名,这不是我的目的。 “不过江鸿也总要找的,但不是现在。” 见他犯困,卫虎扯了软毯,轻手轻脚走出屋子。 卫虎离开,谢歧睁开眼,淡淡望向窗外。 还有些原因,他没同卫虎说。 先找上宋家,是因为他想推江纨素逼谢序川一步,让谢序川急中生错,与沈家闹掰。 也让沈沅珠对谢序川彻底失望,情丝尽断。 春光刺目,谢歧将手臂遮于面上。 黑暗笼下,他突然又看见花南枝抱着谢序川,满眼厌恶鄙夷,接连退后躲着他的模样。 莫名的,谢歧心中生出几丝阴郁。 指尖刺痛,他回神,这才将长指从唇上划过,带出一道濡湿长痕。 指尖泛出点点血迹,他冷眼看着齿痕,直至血液阴干,伤口闭合。 抢婚,并非他对沈沅珠有何不伦情意,而是他知道卫虎所言极是。 若不将沈沅珠抢到手,他那个祖母和娘亲,怕是真会将棉荷许给他,做谢家的二少夫人。 但哪怕他对沈沅珠无情,也无法接受自己的妻子,如这世上所有人一样,独独偏爱谢序川。 想到此,谢歧倏地将身上软毯拂到地上。 无法遏制的厌烦和焦躁,让他忍不住想要见到沈沅珠。 见到沈沅珠对谢序川彻底失望,见到她厌恶、憎恨谢序川的模样。 第32章 还不知谢歧已经盯上了沈沅珠,谢序川此时正一筹莫展。 他没有想到叶韵衣贪婪成性,不光要《谢氏耕织图》和《沈家染谱》,竟还想染指谢家万宝街的铺子。 如今五日过去,叶韵衣咬死不见铺契不上谢家的门。 谢序川坐在缇绮院里,焦灼着不知如何是好。 他手中攥着鸳鸯佩,一遍遍抚摸流苏上的玉珠。 从紫棠把鸳鸯佩送到他手中后,江纨素就再没有出现,也不曾给他递过任何口信。 谢序川虽然担心,但不得不说,他这几日少了些许压力,人也不似先前那样紧绷。 “爷,我让厨房用人参、当归、白术等物给您煲了八珍汤。” 彩环端着炖盅进来,满眼心疼看着谢序川:“您这几日不吃不睡的,身子哪里遭得住? “便是有天大的事,您也不能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 缠明珠 第17节 看着谢序川瘦削紧绷的下颌,彩环心疼不已。 “放那吧。” 没有江纨素在身后时时逼迫,谢序川这两日胃口提起不少。 掀开炖盅,他拿起汤匙刚舀了一口,就听彩环又道:“对了爷,崔管事今日进府,说想见您,如今正在院外等着。” 崔成是崔郁林的父亲,也是谢家织机房的管事。 崔母死得早,崔父一人拉扯崔郁林长大,谢泊玉见崔郁林无人照看,便让他将孩子送入谢家,与谢序川作伴。 他二人一起开蒙,又一起进同一所书院,亲比手足。 谢序川对崔成亦十分熟悉,他也算是在崔成怀中长大的。 可如今听闻崔成要见他,谢序川竟当啷一声惊掉了手中汤匙。 “崔伯怎么……他等多久了?” “也没一会儿,可要奴婢喊崔管事来?” “别……” 谢序川有些慌乱:“我还要去沈家,你问问崔伯有什么事,若无事就让他先回,待我忙完再去寻他。” 彩环愣愣点头,只觉这几日她家大爷实在奇怪。 谢序川没心思管彩环想些什么,刚因为江纨素没在身后步步紧逼,而松下的心弦,在听闻崔成来找他后,又紧紧绷起。 他不知崔成为什么突然来找他。 不敢细想,谢序川起身从缇绮院角门狼狈离开。 知道江纨素的肚子等不了,所以叶韵衣这两日拿乔拿得厉害。 本来谢序川打算跟她耗上几日,今儿见崔成来找自己,便如何都坐不住了。 想到自己能躲着崔成,却是不可能永远不去织机房,谢序川咬牙去了沈家。 只是刚到沈家大门前,就见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出来,跟他撞个满怀。 “哎呦,哪个不长眼的。” 那小厮抬头见是谢序川,又忙道:“小的该死,没见着是谢少爷您。” “慌慌张张做什么去?” “爷,您说这不是巧了?我家奶奶正让小的给您去贴呢?” “给我?” 谢序川微微扬眉,暗道叶韵衣撑到极限,沉不住气了。 若按着平时,他定会转身就走,再拖叶韵衣个几日,让对方彻底慌了神。 但如今…… 谢序川叹气:“知道了,我去找你家大奶奶。” 那小厮躬身将谢序川带进沈家,还未走到正堂,就听叶韵衣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 “不知哪个挨千刀的玩意儿,竟编排出那么恶毒的流言,说什么叶家卖出去的棉布都是裹尸布做出来的,短短几日,一整年定出的货,竟被退回了九成。” 叶韵衣气得眼前发黑,不住咒骂。 沈沅琼也是一脸惊讶,眼中带着几分忧色。 “那叶家……” 刚开口,就见谢序川从外走了进来,沈沅琼面色微红,端庄走到叶韵衣身后。 一见到谢序川,叶韵衣皱眉道:“谢少爷怎么来的这样快?” “本也要上门拜访,门口碰见了送帖的小厮。” 话落,谢序川又道:“刚听说叶家的生意出了问题……” “说到这,我还想问谢大公子,松江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叶韵衣眯起眸子,不善地看着谢序川。 “沈家嫂嫂何出此言?虽我有事相求,但我不是生意谈不拢便掀桌之人。” 沈沅琼张口道:“谢公子人品端方,且与沈家又是姻亲,他不会做污损叶家商誉之事的,对谢家也无好处。” “二妹妹明理。” 被谢序川夸赞,沈沅琼浅浅一笑,一派贞娴雅静。 叶韵衣知道沈沅琼说的在理,这些年谢家也使了许多叶家的棉布,流言传出,对他们伤害亦不小。 “不知叶家发生了什么,可有晚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话在舌尖滚了一圈,叶韵衣摇头道:“没有,不过有其他事同谢少爷商议。” 将沈沅琼打发走,叶韵衣收起先前的气急败坏,一片祥和道:“叶家事小,江姑娘的肚子才是大事。” 谢序川冷笑一声。 他方才没听真切,只隐约听见叶家生意出了问题。 本想着帮上一把,也好再谈江纨素的事。 但叶韵衣不想领谢家的情,怕是念着要让谢家出钱出力,还不想承这个人情。 谢序川垂眸,再次生出八分厌烦。 见他沉默,叶韵衣气定神闲道:“序川你上次走后,我便觉自己实在苛刻了些。 “那些个读书人不是常说,君子有成人之美?我想了想,这话是对的。 “咱谢沈两家,无论有没有其他人,日后终归是要做亲家的。你喜欢江家姑娘,那定然是江家姑娘,有比沅珠好的地方,这才让你动了心,动了情。” 谢序川不愿听他人贬低沅珠,故而默不作声。 见他油盐不进,叶韵衣也没了耐心。 “我不妨直说了吧,松江那边的确出了些事。 “如今我也不跟你说什么万宝街的铺子了,我要一万匹今年的新棉布,十日后送到松江,另外我还要一间松江的染坊,给到我胞弟丹歌手中。 “其次我要一千两黄金,当中五百两,是你对我沈家的补偿,另外五百两,则是要给沅珠添的聘礼。 “事到如今,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这些条件只要你答应,我立刻同意谢家把江纨素的孩子记在沅珠名下。” 第33章 一万匹新布,一间松江染坊,一千两黄金…… 虽新布库存少,但是谢家并非凑不出,不过是略麻烦些。 松江的一间染坊,谢家也给得起。 但是近万两的银子,他如何能拿得出? 谢序川脸色黑如锅底,满心不悦。 “一万匹棉布约两千五百两,一间染坊至少四千两银子。 “嫂嫂您一开口,就想让谢家拿出一万六千两银,这价格,也未比一间万宝街的铺子强上多少。” 一万六千两,整个叶家五年纯利,都不知能不能赚得上这些。 谢序川只觉自己被叶韵衣当面戏耍一番,正要翻脸,突听她道:“序川呐,这并非嫂嫂故意为难,实在是你做事不地道。” 就算叶家的事不是谢序川所为,叶韵衣也只能把这账记在他头上。 她跟沈砚淮虽成婚多年,又育有一子,但叶家始终低了沈家一头。 若叶家一夕之间家资罄尽,她的爹娘弟弟,怕是第二日就能举家来苏州府投靠她。 这些年叶韵衣拼了命的在沈家人面前维持自己的体面,可不想这时候前功尽弃。 “嫂嫂不是落井下石,而是你不该凭白递了把柄给人。你做出的那些事,谢家若无表现,来日传出去,外面还当我沈家的姑娘不值钱,可以随意欺辱,这让我们家沅琼以后如何说婚事?” 叶韵衣看着谢序川,语重心长:“序川啊,谁让你做了错事?你得认罚,认命。” “……” 几句话下来,谢序川险些将一口牙咬碎。 他脸色涨得铁青:“一千两黄金我拿不出,我可以给五百两作为对沈家的补偿。 “余下五百两,我自己跟沅珠说。” 叶韵衣道:“你二人日后是夫妻,不管给多少都是沅珠的,但这银子,必须得过了沈家的明路,如此才能不让外人编排,我这个做嫂嫂的不是?” 其实叶韵衣本也没打算要那么多,不过是需要给沈砚淮一个交代罢了。 这银子给到沅珠手中,同没要谢序川的又有何区别? 且她也不想咄咄逼人,万一把人逼急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对了,沅珠在后花园修枝,你可以跟她商讨商讨。” 说完,叶韵衣便袅娜离去,徒留满心愤恨的谢序川。 “小姐,这几枝芍药要开了吧?” 罗氏抬头道:“快了,你莫再浇了,小心积水烂根……” 花园里,沈沅珠捏着纯银小剪,正仔细修剪花枝,苓儿在一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远远望去,主仆二人一派和乐,好不愉悦。 谢序川看着,只觉心口被人狠狠攮了一拳,愤懑得他心似乱蓬,躁如汤沸。 在他为他二人婚事奔走,绞尽脑汁极尽办法时,对方竟无忧无虑,甚至很是快活。 他油煎火燎似的,沈沅珠却…… 谢序川眼中泛红,一时也不知是气的、恨的,还是委屈的。 “沅珠。” 缠明珠 第18节 三两步走到沈沅珠面前,谢序川拍落她手中银剪。 “你做什么?” 苓儿一把推开谢序川,沈沅珠则在原地愣愣看着自己被拍红的手背。 她年岁小,皮肉还细嫩着,有罗氏和苓儿在身边又从未受苦、受累过。 如今谢序川这一下,竟拍得她痛到红了眼。 吧嗒,银剪落地,也砸出苓儿满心火气。 苓儿上前猛地一推,险些将谢序川掀翻。 “苓儿,你跟罗妈妈去小厨房备茶,我跟谢少爷有话要说。” “小姐……” 罗氏拉着直跺脚的苓儿离开。 沈沅珠从容不迫拽了拽遮阳的帷帽,仰起头看向谢序川。 “什么事?” 她人如其名,生得珠圆玉润,很是讨喜。且性子温柔安静,往日谢序川最是钟情她那一份青瓷雅韵,素弦声慢的意蕴。 可今儿,他却格外无法忍受对方的温吞平静。 “你问我什么事?你可知道沈家用什么来逼我?” 将叶韵衣的条件说给沈沅珠听,说完,谢序川吼着道:“你就没什么可说的?” “我有什么可说的?” 沈沅珠不解,蹲下身从地上捡起小银剪,重新修枝去了。 “你没什么可问的? “叶韵衣说要五百两黄金,添到聘礼中,对这你也没什么可说的?” 谢序川上前,抽出那把看着十分不顺眼的银剪,随手丢进花泥堆里。 “这到底是叶韵衣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谢家给你的聘礼已不算少,在整个苏州府都算得上头一份。 “如今为何偏还要这五百两黄金?” 谢序川心中愤懑,却是不知这股邪火应朝着谁发。 他其实很是无助,亦从未想责怪沈沅珠,可每每看着对方,好似完全不在意她二人婚事会如何时,他便按捺不住。 “你若是缺银子,直接同我说,何必让叶韵衣羞辱于我?” “谢序川……” 沈沅珠低着头,细细看着手背上的淡红。良久,她道:“不是我让叶韵衣羞辱你,是你上赶子到她面前,求她侮辱的。 “你也明知那五百两黄金,绝非是我向你索要,但你偏偏想通过此,让我愧疚,让我担忧。 “你想把因为跟江纨素珠胎暗结,而可能导致婚约破裂的责任,扣在我头上,你想让我害怕,害怕失去你的庇护,而退后一步接受那个孩子成为谢家嫡长。” 沈沅珠看着谢序川,语气中带着化不开的悲凉。 “谢序川,你欺我身后一无所有,你欺我将你视作唯一依靠,不得不依附于你,你欺我父母不在,兄嫂不慈,实在是…… “太过卑劣。” 第34章 “我没有。” 谢序川张口反驳:“沈沅珠,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寡情薄幸,狗肺狼心之人是吗?” 他不敢想,沈沅珠竟是如此看他的。 “我扪心自问,这些年对你十足真心实意,可你呢?你这些年又是怎么对我的?” 少年骄傲让谢序川不肯认输,亦不愿在任何人面前落了下风,哪怕是心爱之人。 “这些年,沈家借了谢家多少势?每每谢沈两家有冲突时,我从来只让谢家让步。 “你呢?你可有在沈砚淮面前,让他因为我而退过一步? “难道是我谢家不喜高利、厚利吗? “不过是我珍惜你,怕你在家中为难,怕你因沈家利损,而受人白眼。 “我为了你,抽了谢家原本的供商,将你嫂嫂母族填进去,为的不过是帮你在沈家做脸,希望你嫂嫂能承你的情,也希望可以牵制你嫂嫂,让她不敢轻待你。 “我日日担忧你在沈家后宅,受妇人手段磋磨,可你有没有问过我一句辛苦疲累? “眼下叶家遇困,你嫂嫂开口勒索,我与你争辩个三言两语,你便给我扣下许多罪名,说我卑劣? “我怕她们苛待你,所以尊你兄嫂为长。这些年到了沈家从来做小伏低。可我在家中,哪怕对上祖母、祖父都不曾有过那样卑微的时刻。 “有几次我见你神色不虞,不停追问,可你从来不曾说过,你从不跟我说你的心事,只让我一个人细细猜想。 “我处处小心翼翼待你,结果只得了一句卑劣。” 谢序川眼中血丝满布:“沈沅珠,你今儿也扪心自问,这些年你待我可有真心? “你跟我成亲,到底是为了谢家产业,还是只因为我这个人?” 沈沅珠愣愣看着眼中水雾满溢的少年,鼻尖忽然泛起一阵酸。 豆大的泪一颗颗砸落在地上,沈沅珠看着一圈圈水痕,心里好似灌进一碗用酒、醋冲开的辣椒水,酸苦涩辣。 他问她,对他可有真心。 她有的呀。 在他跟另外一个女人偷偷私定终身,还有了孩儿之前,她怎么没真心对他? 可这些真心,在他一遍遍为了给江纨素名分,为江纨素的孩子争取利益,不惜伤害她的时候,早就一点点消失殆尽了。 曾经说过就算没了爹娘也没关系,只要他活一日,一日就是她依仗的少年,如今为了别人,手持利刃,一刀刀坚定而有力的扎穿她的身心…… 然后问她,你对我可曾有过真心。 沈沅珠抹去脸上泪水,仰起头道:“谢序川,既然这桩婚约让你如此痛苦,你又何必再坚持? “你为我、为沈家、为这桩婚约受尽苦楚,为何不早日作废?” 眼前的少年在泪雾中变得模糊,朦胧中,她只能看见一双格外赤红的眼。 “沈沅珠!” 谢序川咬牙道:“婚约作废?” 他不懂,沈沅珠为什么会如此轻易说出这种话。 眼前是他喜欢了十几年,等了十几年,只想把她光明正大,早日娶回家的姑娘。 可如今,她轻飘飘的就说出了婚约作废这等话。 这让他经年所努力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谢序川气急道:“你以为我不敢?你以为我会怕?” 想到叶韵衣,恨不能从他身上撕扯掉全部血肉的贪婪模样。 想到江纨素泪眼诀别,说黄泉是她与孩儿归宿的孱弱姿态,想到自己这些日子的狼狈不堪…… 谢序川大喊一声:“作废便作废,还当我怕你不成?” 第35章 沈沅珠也被他吼出了几分脾气。 “那你现在就回谢家,告诉谢家祖母我二人婚约就此作罢。” “说就说,沈沅珠,你别后悔。” 谢序川气沈沅珠如此轻易放弃他们的婚约,更恨对方不为他着想半点。 这几日处处碰壁的委屈不断滋生,心中时时紧绷的弦,也“啪”一声断裂。 邪火湮没理智,谢序川气极甩袖离去 这天下,谁离了谁不可? 若不是为了沈沅珠,他何必受叶韵衣的要挟? 张口就跟他要一万多两银子,如今婚约作罢,银钱倒是省下了。 怒气冲冲回了谢家,谢序川直接去了璇玑院。 花南枝正坐在屋中敲打家中婆子,见谢序川面色不虞,忙将人打发出去。 她生怕对方口不择言,把跟江纨素的丑事吵嚷开来。 果然,家中婆子刚走,谢序川就道:“我要跟沈沅珠退婚。” “退婚? “你疯了不成?” 花南枝怒上心头,呵斥道:“谢沈两家的婚约,是随随便便能退的吗?且你将沅珠置于何地?你可曾为她考虑过? “一个无父无母的姑娘家,兄长跟自己娘亲又有那样的旧怨,再被人退了婚,你让她如何自处?” 谢序川当然知道他二人婚约退不了,可这一刻,愤怒与绝望终是凌驾于理智之上。 “你们都为她着想,可有人为我着想半分? “我今日去沈家找叶韵衣,她竟开口要一万匹今年的新棉布,还要我给她胞弟,在松江购一间染坊,如此不够,还需谢家出一千两黄金,说是对沈家的补偿。” “什么?” 花南枝面色一沉:“她倒是敢开口。” 缠明珠 第19节 “何止如此?她言辞间满是侮辱威胁,沅珠也是……” 声音淡了下来,谢序川有一瞬哽咽:“沅珠也没帮我说一句话,我都不知她心中到底有没有我。” “你做出那样的事,让沅珠帮你说什么?她没将你打出去便算得体了。” 见儿子眼中沁满水汽,花南枝心疼道:“你做错事在前,沈家不满,让谢家给个交代也不算过分,但……” 花南枝本想说,叶韵衣不该跟晚辈张口,再是补偿沈家,也应当由她出面,可话还未说完,谢序川便吵嚷起来。 “还不过分?那还要怎样做才算过分? “是不是为了《沈家染谱》,沈家如何对我您全都装瞧不见?” 满腹委屈无处述说,谢序川道:“这婚约,是沅珠说要退的,既然她愿意,我成全便是。 “不过一桩婚事,我退了又如何?” “什么?什么退婚约?” 谢泊玉从门外进来时,正巧听见谢序川大声吵嚷着要退婚。 他眉头一皱,进门道:“跟你娘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且你说什么退婚,谁跟谁要退婚?” “我……” 谢序川有些惧怕他父亲。 可多日积压的情绪已让他疲于应对,此时他只想将这份压力宣泄出去。 让父亲知道也没什么不好,知道了,家中就要有人帮他应对。 无论是江纨素,还是叶韵衣索要的那些东西,都有人去承担。 心间脑中皆乱如麻,冲动之下,谢序川噗通一声跪在谢泊玉面前:“爹,我要跟沈……家退婚。” 第36章 “主子……” 谢歧正在房中理集霞庄的账目,就听卫虎喊破了音,险些倒了嗓子。 “主子……您快出来瞧啊。” 急三火四地冲进书房,卫虎跑得直喘:“主子,出大事了,老爷请了家法,正拎着棍子满院打谢序川呢。” “这倒少见。” 谢歧神色古怪:“谢泊玉怎么舍得打谢家的金疙瘩了?” “我听璇玑院的下人说,谢序川被打得到处乱跑时,口口声声喊着要跟沈家退婚…… “主子,您那一步棋,诱敌得逞了啊。” “跟沈家退婚……” 谢歧淡笑:“他怕是知道,谢沈两家的婚约退不了,才以此做要挟,想让谢泊玉退步把江纨素接进门罢了。 “谢泊玉不会成全他,但我……” 卫虎就见他家主子笑得轻蔑:“倒是可以帮他这个忙。” 随手翻出一张寻常小笺,谢歧刷刷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 “你找人把这东西送到江鸿手中,让他尽快带着江纨素来谢家。” 这几天,他一直留心江家的消息。 江、宋两家的婚事差不多已经谈妥,此时出了这个差子,江鸿怕是不会好打发了。 晃悠悠站起身,谢歧将手往袖内一插,悠闲往璇玑院走去。 这样好看的大戏,怎能错过? 想到谢三娘以及花南枝夫妻,精心教养出的儿子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膏梁纨绔,谢歧就忍不住想放声大笑。 谢序川用退婚做威胁,是知道谢家不敢也不能由他任性,但他今日心情大好,非得促成这桩美事不可。 “对了……” 谢歧道:“找人通知二房夫妻,有他们在,这水,必会搅得更浑。” “晓得了。” 卫虎如离弦的箭一般,咻一声不见踪影。 待谢歧晃晃悠悠走到裕金堂时,里里外外都站满了人。 他也不觉意外,自小到大,每次谢序川闯下什么祸事,惹了谢泊玉不快,他都是躲到花南枝怀里,亦或是谢三娘身后。 谢序川自幼受宠,是谢家所有人的心尖肉,掌中宝,自是随时都能找到可以庇护他的人。 “老大,你这是做什么?将川儿打得这般狠?” 谢三娘挡在谢序川面前,金丝楠雕花拐杖敲得叮当作响。 “娘你让开,今日不把不孝子打残,我就不是他爹!” “放肆!” 谢三娘抬手往谢泊玉身上打去:“我看谁敢动川儿一下。” “娘……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混事。” “无论川儿做了什么,你都不能打他。” 谢泊玉拿着青竹杖的手气得一抖。 “我说娘,大哥教训孩子,您在这挡着做什么?且能把大哥气成这样,必定是序川做了什么丑事。” 谢承志撇撇嘴,推开下人走了进来。 一直劝慰谢泊玉,却没能将人劝住的花南枝,此时见了二房夫妻,不由恨恨看了谢泊玉一眼。 她方才在璇玑院一直劝说此事不宜闹大,未想这父子二人…… 无力叹息,花南枝也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用了,只能交由老太太处理。 郑淑跟着谢承志进门,见谢序川双眼赤红,如丧考妣的模样,连忙哎呦呦叫唤开。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发生什么了?大哥怎么将序川打成这个样子?” “序川,你自己说,告诉你祖母,你都做了什么。” 谢泊玉一挥手,将下人全部屏退。 转头看见谢歧站在角落,他手一顿,硬是停了下来。 他不能如打发下人那样,打发谢歧。 谢泊玉转头,全当什么都没看见。 屋中此时只剩谢家主子在,谢泊玉也不怕丢人,上前将谢序川拉出来,一脚踢在他膝窝。 “你别磕了序川。” 谢三娘要扶,谢泊玉道:“让他跪着说。” 谢序川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始终不发一言。 “你不说是吧?好,我替你说。” 谢泊玉道:“他翅膀硬了,要跟沈家退婚。” 一言激起千层浪,就连刚刚才赶到的谢敬元,听了这话都愣在一旁。 “退婚?为何要退婚?可是沅珠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 “娘!” 谢泊玉重重将青竹杖杵在地上:“沅珠一个没爹没娘的小丫头,能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是他做了对不起沅珠的事,人家现在闹着要退婚。” “呦呵,序川做什么了?” 谢承志一脸好奇。 “他跟江家姑娘厮混到一起,如今连孽种都有了。” “厉害啊。” 谢承志竖起拇指:“有你二叔的风范。” 谢泊玉闻言气得直咬牙:“你就别添乱了。” 听闻这话,倒是让花南枝气得瞪他一眼。 整个谢家上下,唯有谢承志好拈花惹草,日日流连青楼,说不得序川这毛病就是跟他学的。 谢承志此人一向面皮厚,也不管屋中人如何看他,自顾自道:“什么添乱,我当多大的事。 “不过是搞大了江家小姑娘的肚子,给点银子打发了便是。” 说到这,他眼珠子咕噜一转:“但这银子,可不能从公中出,大房的事,我二房三房可不愿多管。” “你上一边凉快去,别在这捣乱。” 不耐烦地将谢承志推开,谢泊玉对谢三娘道:“序川要将他跟江纨素的孩子抱回谢家,且要记在他跟沅珠的名下,沅珠不同意,要退婚。” 这话一出,屋中人神色各异。 谢歧唇角微扬,眉眼间明媚尽显。 花南枝面无表情,谢敬元蹙眉不语,很不赞同。 谢承志夫妻则一脸看笑话的愉悦。 谢泊玉又道:“再说,你们当江家姑娘是什么阿猫阿狗吗?说打发就能打发了?” 看着谢三娘,谢泊玉无力叹息:“序川做出这种丑事,是我当爹的管教不利,今日闹到母亲面前,孩儿就问问母亲的意见吧。 “既然序川和沅珠,都铁了心要断这门亲事,我们不如就随了两个孩子心意,让序川改娶江家姑娘算了。” 缠明珠 第20节 第37章 听见父亲真同意退婚,谢序川垂在两侧的手突然紧握成拳。 谢歧看着,无声冷笑。 “不成。” 花南枝道:“谢沈两家的婚约不能断,莫说沅珠手中还有一半染谱,就算没有,如今谢沈两家的生意也都搅在一起,断然退亲,对两家有百弊而无一利。” 看着谢序川放松的脊背,谢歧抱着手臂倚在门边,眉眼间尽是胜券在握的悠然。 谢承志也跳了出来:“就是,这婚事可不能断啊。 “江侑能在提督制造的位置坐几年,还不知道呢,没了江侑的江家,屁都不是。 “但沈沅珠手里的染谱可大有用处,只要娶了她,谢家有了正色染谱,随时可跻身皇商之位。 “别说一个江家女,就算是我,也不抵沈家那颗明珠值钱。序川啊,外面的女人玩玩就算了,万不能动真格的。 “孰轻孰重,你得分清啊。” 谢泊玉大喊:“你那是什么话?是他先招惹人江家姑娘,难不成你让他始乱终弃?” “那不然呢?不要沈家染谱了?” 谢承志说着,眼神乱瞟,突然道:“要不然,让序川纳妾?” 这话一出,谢三娘脸色瞬时铁青。 谢家发迹得早,但可惜谢家夫妻和谢三娘的兄姐陆续病亡,只剩下谢三娘一人守着偌大家业。 后来她支撑不力,便招了比自己小九岁的家仆谢山为婿。 但后来谢山野心渐生,赘婿竟也敢起纳妾之心。 好在她行事果决,用了雷霆手段方按下对方的心思。 是以,谢三娘最是厌恶这些风流韵事。 “妾室为乱家的根源,就算是序川,我也不可能让他纳妾。” “祖母。” 见话风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谢序川连忙开口,再不敢提退婚之言。 “孙儿从未动过纳妾的心,只是纨素她……她腹中已有了我的孩儿,我想接回谢家照顾。且此事沅珠已经同意……” 听见沈沅珠同意,谢歧垂眸,心中叹她懦弱愚蠢。 也不知谢序川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让所有人对他都如中蛊一般,理智全失。 “只是叶韵衣说,此事是我对不住沈家在先,让我谢家给出补偿……” “什么补偿。” 谢序川嗫嚅道:“一万匹今年的新棉布,一间松江的染坊,还有一千两黄金。” “什么?” 谢三娘还没开口,郑淑就跳了起来:“好一个穷疯了的泼皮,她倒是敢开口。” 谢承志也叫骂起来:“就打沈沅珠是个能下金蛋的凤凰,那也不值这个价钱啊!总之我不同意,这是要我们谢家的命啊。” 生怕谢序川跟沈沅珠的婚事告吹,花南枝道:“此事是序川不对,给沈家的补偿我们大房自己出,只是江家那头……” 她咬咬牙:“我亲自上门替川儿赎罪,看江家想要什么补偿……” “谢大奶奶要怎么补偿我女纨素啊?不如也说来给我听听?” 江鸿带着江纨素,大喇喇走进裕金堂。 他身后跟了一群婆子,其中两个将谢家通报的门房捆绑起来,拎在手中。 一进门,江鸿便皮笑肉不笑:“诸位莫怪,原谅江某不请自来,跟谢家谈这桩喜事。” 第38章 江鸿和江纨素的突然到访,惊呆了谢家人。 唯独谢歧笑意更甚。 看着冷汗岑岑的谢序川,他又觉舌尖发痒。 忍不住抵向自己的唇瓣,直到舌尖传来轻微刺痛,谢歧才将那股嗜血冲动,克制下去。 他目光灼灼看着江鸿,眼中涌现快慰笑意。 “江老爷。” 生怕食古不化,过于迂直的谢泊玉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 花南枝忙开口道:“今日上门,是知晓两个孩子的事了?” 江鸿哼一声,侧身让出站在他身后的江纨素。 江纨素瑟缩着身子,眼中流转的是无尽恐惧。 她的预想中,谢序川应该迫于对郁林的愧疚,暗中使力,竭尽所能跟谢沈两家周旋,给她腹中孩儿一个名分。 而她只需等待,等谢序川一切准备得当时,报以不舍和勉为其难,然后再跟家中坦白,跟他回到谢家。 哪怕一时无名无分,但徐徐图之、谋算经年后,仍然可为自己和腹中骨肉寻一条出路。 但江纨素没想到,不知哪里来得一张无主字条,打破了她的一切妄想。 被江鸿拉来谢家时,她便慌得失神落魄,牙齿打颤。 视线落在跪地的谢序川身上,江纨素惶惑不堪。 她生怕谢序川将真相说出。 江鸿擅投机,又因叔父是太监,而格外看重脸面。 若谢序川在她父亲面前,吼出她腹中胎儿的生父不是自己…… 猛地,江纨素打了个寒颤。 泪眼朦胧看向谢家人或是轻蔑或是不屑的目光,江纨素咬着唇,盈盈走到谢序川面前,荏弱跪地。 “老太太、谢家伯父伯母,你们千万不要责怪序川,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江家婆子闻言,三两步上前,声音光亮:“五小姐,您怀着双身子,怎能跪地? “您这几日忧得茶饭难以下咽,本就胎像不稳,此时万不能忧劳啊……” 那婆子嗓音清脆有力,说得谢家人面上都是一僵。 江鸿有心将戏做得足些,江纨素却是面色坚定的将人推开。 “是我的错,与序川无关,是我辱了江家门楣,万不能再抹黑序川的名声了。” 她嗓音孱弱中透着坚毅,在场众人,除了谢序川,都只看到了一个娇怯而深情,不惜自毁的傻姑娘。 谢歧的视线自江纨素头顶瞥过,忍不住眼露讥讽。 身旁的谢敬元闻言,哀哀叹息,似在感叹二人至死不渝的浓情。 “孽女,你做出这种丑事,还有脸说错?当初他人引诱你的时候,怎不知喊错? “现在又懂礼义廉耻了?若真的知羞,就该一根白绫吊死,省得丢人现眼。” 江鸿刚开口,身旁婆子就道:“老爷,万万不可,小姐腹中怀着的,可是谢家嫡长房的金孙……” 江家主仆一唱一和,做大戏似的,唱得谢家人脸皮涨红,如被人掌掴到脸上一般。 谢泊玉为人正直,实在受不了这阴阳怪气的问责,正想开口,却被江纨素抢了先。 “爹……” 她声音凄厉,哭得梨花带雨,十足诚恳:“您就莫为难序川了,都是我的错,是孩儿该死,序川是无辜的。 “序川……是这天下最有担当之人,是孩儿不配,是我逾矩,失了名节,是我行差踏错,不知廉耻……” 江纨素跪爬到谢序川面前,将他牢牢护在身后,不停朝谢三娘磕头。 谢敬元瞧着,不多时眉头微皱,忍不住看向一旁的谢歧…… 第39章 谢歧的视线,在堂中跪着的二人身上不住游走,随后眼中浮现一丝了然。 这江家庶女,倒是聪慧。 如今做足的这番姿态,看似是野鸳鸯矢志不渝,实则将谢序川架于火上。 但凡男子,也抵不过心上人以命相护。 而在谢家人面前,她展现了一个女子用情至深的模样。 谢三娘和花南枝再不喜二人婚前厮混,如今怕也不好挑她的毛病。 此女虽婚前失贞,但皆是因对谢序川情根深种、情难自禁罢了。 只是可惜…… 他看向谢敬元,报以淡淡笑容。 只是可惜了,这女人今日举动,主动到过于诡异。 寻常女子遇见这等事儿,怕只有满心羞愤,到江纨素这,反倒比个男子还勇猛无畏。 也不知是不是深知谢序川懦弱,生怕他半途推卸了责任才这样撕缠。 谢歧看得津津有味,只觉眼前乱成粥的样子,比燕云戏班子里的镇班大戏,还要精彩热闹上几十分。 此时谢序川紧紧低着头,任由江纨素开口却是没说一句话。 缠明珠 第21节 亏欠郁林是真,想将他的遗腹子收在名下,来日给他半府家业作为弥补也是真。但吵嚷要跟沅珠退婚,不过是他怒上心头口不择言罢了。 若江鸿真的要求他娶江纨素…… 谢序川微微发抖,不知为何事态会发展到如今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江兄……” 谢序川迟迟不开口,龟缩在女子身后的模样,令谢泊玉十分失望。 “此事是序川有错在前,是我谢家对不住你家闺女,您说,只要您张口,我必定给江家一个交代。” 江鸿道:“我便知泊玉兄是个讲理的。” 一甩宽袖,江鸿端正落座:“我知道谢沈两家的婚约断不了,此事也并非序川一人的过错。但女子跟男儿不同,这事传出去,我江家十几个姑娘,可就都没有活路了。 “这样的孽,我江家背不起,你谢家也背不起。” 花南枝气得将手中巾帕抓断了丝。 这江鸿,好不要脸! 谢三娘和谢泊玉脸色也不好看,可谁让他们谢家有把柄在人手中,只好忍气吞声。 可江鸿不知什么叫收敛,他叹息一声:“纨素腹中怀着的,到底是序川的骨肉,流着你们谢家人的骨血。 “序川跟沈家丫头有了婚约,我们江家也不想损两家鸳盟。” “我江鸿并非不讲道理的人,不如这样如何? “纨素腹中孩儿,由我江家抚养。 “但抚养谢家骨血,我江家出了人,总不能还让我江家出银子可对?” 谢家人面色一个比一个难看,郑淑正准备跳起来啐那江鸿一口,却反手被谢承志按住。 大房的丑事闹得越大越好,闹得阖家不宁,才有他们二房出头的机会。 谢承志气定神闲站在原位,转头就听江鸿道:“到底是谢家嫡长房的金孙孙,自是不能糙养,我瞧不如就将谢家产业的三成,过给这孩子,如此也算不辱没谢家嫡长的身份。” 众人闻言脸色大变,倒是谢序川听见这话,长叹一口气,顿觉轻松。 第40章 原本谢序川所想,就是给江纨素和郁林的遗腹子一个安稳生活。 虽如今需谢家出些银子,但江纨素可在江家养胎,更可亲自抚养郁林的遗腹子。 如此,既不用把那孩子接回谢家,也不会威胁到他与沅珠的婚事,算得上两全其美了。 “不行,谢家并非我大房一房的产业,我做不得这个主。” 谢泊玉拒绝,谢三娘也开了口:“若真是我谢家骨肉,怎能让他流落在外?” 让江鸿捏着谢家子孙,无穷无尽勒索他们吗? 这江鸿,比叶韵衣的野心大得多了。 “那此事就交由谢老夫人定夺如何?您老德高望重,若是您的决定,我叔父也必无话说。” 谢三娘瞥他一眼,并不在乎对方的威胁。 莫说江侑今年未必还能留在提督织造的位置,便是江侑势头正盛的时候,他们谢家也并不畏他如虎。 只是此事,她还有其他考量。 谢三娘道:“老身年迈,这几年已不管家中事宜,且此事事关两家名声,先由我考虑一二,过后必给江家一个满意答复。” “老夫人,这事虽是这么个理,但却不能这么办。” 江鸿哼笑:“也怪我江家女不知安分守己,闹出这等丑事,但我今日既已上门,就不可能让谢家再拖下去。 “谢序川可拖,我家闺女的肚子可拖不了,莫要拖着拖着,你谢家又不认账了,那要如何?” 招来谢家下人,江鸿指着身旁茶碗:“沏壶好茶来。 “老夫人,您看这样如何?我呢,在这等一壶茶,您跟谢家几位爷商量一下,若有了结果,也好告知我。” 见江鸿势必要在今天讨出个说法,谢三娘丢下一句随意,便拄着拐杖离去。 她一走,谢泊玉也跟了上去,谢承志瞧着赶紧拉着郑淑上前,生怕谢三娘真的掏出三成家产给江鸿。 谢歧沉默一瞬,也跟了上去。 见人都离去,谢敬元无奈只好留在原地。谢序川跪在地上,见自家祖母和父亲鱼贯离开,便也生了心思。 只是他刚动,江纨素便挤出一丝哽咽。 一瞬的犹豫,谢序川留了下来。 裕金堂内,谢敬元和江鸿谈得还算投机,院外谢家人倒是吵得不可开交。 “江鸿那厮真敢张嘴,也不怕风大闪了他的舌头。” 谢承志道:“我先说好啊,别说三成家产,就算是江鸿多要一份聘礼,我二房都不答应。” 说完,他指着谢泊玉道:“大哥大嫂,你们到底是怎么教养序川的?玩个把女人便算了,因为女人折进族里大半产业,这可就不对了啊。 “再说了,当时跟沈家定亲的时候,连《谢氏耕织图》都给出一半去。 “是,谢家是换了沈家的染谱,但大头利益不还是落在你们大房头上? “如今还想再拿大半家产给序川赔礼,我可不同意。” “谢家还没轮到你做主,你跳哪门子的脚?” 谢三娘眼皮耷拉,斜睨了谢承志一眼。 闻言,郑淑哎呀一声:“娘,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家里光是给序川娶妻,就险些把谢家折腾出去,来日我们盈寿娶妻给女方多少聘礼? “这份利,是不是也要按着大房的规矩来?若按着大房的规矩,我们认了。 “还有我们露瑢,露瑢的嫁妆呢?嫁妆公中给出多少?” “就是了娘。” 谢承志看谢三娘无动于衷,心中暗恨。 他亲娘,他再了解不过,这表情分明就是动了给谢序川掏银子买太平的心思。 老太太这是怕处理不好江纨素,来日影响谢序川的名声。 名声臭了,还怎么接手谢家产业? 谢承志眼神乱瞟,忽然发现了站在谢泊玉身后,一声不吭的谢歧。 他哼一声道:“娘,就算你不为盈寿和露瑢考虑,还得想想敬元呢。 “你将家底掏空了,来日敬元娶妻,拿什么做聘礼?再说了……” 谢承志啧啧两声:“序川和谢歧可是孪生子,序川的婚事搞这么大的排场,谢歧来日如何? “序川作为谢家嫡长孙,多一些也罢了,但差得太多可就不好看了吧? “传出去还不知外人要怎么编排我谢家,怕得说这兄弟俩啊,不是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呢!” 谢承志说完,在场所有人,面色皆十分古怪。 谢歧抬眸,就见谢三娘和谢泊玉夫妻眼神飘忽。 他敛眸不语,心中却莫名有了些许猜想。 “话虽不好听,但不得不说,老二说的在理。” 谢泊玉道:“便不说什么聘礼嫁妆,哪房花得多少,若真顺了江鸿的话,给他三成产业,我们又怎么跟沈家交代? “将产业分给江家,又让江家在外养一个序川的孩儿,这名声传出去,来日还怎么给敬元和谢歧说亲? “哪个正经姑娘,敢嫁给这样家风的男儿? “且就算不讲儿女事,沈世柏夫妻活着的时候,可没少帮衬苏州府商会的人。如今我们纵着序川做出这种丑事,一个欺负孤女的名声是躲不掉了。” 谢泊玉叹气:“虽有风声传出,说江侑不会再接任提督织造的位置,但万一只是谣言呢? “谢家若还妄想皇商之位,名声不能丢,江、沈两家亦不能得罪。” 虽然不满谢泊玉总想着其他两房,但花南枝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序川这次,是真的糊涂了。 谢泊玉说完,谢三娘也沉默了。 虽然她偏疼谢序川,但因他连累谢敬元,她也是万万不满的。 且她比谢泊玉想得更远。 江鸿和叶韵衣都狮子大开口,眼下看着好似满足其中一方,就可以将事情暂时解决,但实则日后会有无尽麻烦。 江家捏着这孩子,若为女子还好,若生下是男儿,这孩子就是谢家落在江鸿手中的质子。 哪怕迎娶沅珠进门,他谢家也处处对不住沈家,来日沈砚淮借此发难,亦难收场。 那时,破财也未必可以消灾了。 谢序川,当真是给谢家出了个难题啊。 谢三娘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序川迎娶江纨素过门。 “女子婚前失贞,若迎她进门,便是江家教女不利,我谢家日后也可处处压着江家。 “至于序川和沅珠的婚事…… “那丫头不是说要跟序川退婚?那就退了吧,她沈家提出来了,我们认个错便是,好过咱们一辈子受江、沈两家拿捏……” 第41章 “不成。” 花南枝急急道:“谢沈两家已交换了耕织图和染谱,婚约怎能说退就退?” 缠明珠 第22节 比起江纨素,她更喜欢自小看着长大的沈沅珠。 沈沅珠性情温顺,又无父无母,跟沈砚淮夫妻也不亲近,这样的姑娘嫁进谢家,要比江纨素好拿捏许多,且也更能与谢家一条心。 “我说大嫂,你也别太贪了。” 郑淑呸一声:“你们大房怎么什么便宜都想占?序川给家里惹下这样大的祸事,我们未找大房算账已算仁至义尽了。 “我觉得咱娘说得对,一桩婚约三家结仇,这又是何必呢? “反正耕织图和染谱都已经交换了,退婚又是沈家丫头提出来的,跟我谢家有什么关系? “不如趁着这机会,退婚娶江纨素,这聘礼嘛……” 掰着手指数了数,郑淑道:“婚前做出这样的丑事,给她出个十抬都算抬举她了。” 花南枝瞥她一眼,懒得跟鼠目寸光的东西说话。 三言两语,众人都被挑起了火气,谢歧见几人吵不出子午卯酉,不由冷冷开口:“何必退婚,三叔不是还未成亲?” 这话一出,众人突然眼中一亮。 谢歧见状,唇边浮现一抹冷嘲。 在谢家,只有谢序川不要的弃物、秽物才会丢到他手中,但凡有用的,决计不会留给他。 但无所谓,他有办法让这桩婚事落在他头上。 说完这话,谢歧转身回了裕金堂。 他还想看看谢序川知道自己折腾没了跟沈家的婚事,会是什么反应。 思及此,他脚步都比方才快了些。 谢序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此时正小心扶着江纨素起身。她到底有孕,长跪下去于身体有损。 搀扶对方起来时,江纨素抓着谢序川的袖口,期期艾艾:“序川……” 她哭得梨花带雨,看着谢序川时似情意绵绵,可在见到他闪躲眼神时,终是心下不安。 把江纨素送回紫棠身边,谢序川又原地跪了下来。 紫棠抬手,为江纨素擦去面颊泪时,忍不住低声道:“小姐,谢公子他……” 江纨素也看出谢序川的忧惧,她抬了帕子按在面颊,遮挡了唇:“去找郁林的父亲来。” 事已至此,她腹中孩儿的父亲,只能是谢序川了…… 擦干眼泪,江纨素咬着牙,重新跪在谢序川身边。 江鸿冷冷看着这一切,未发一言,只一心跟谢敬元相互吹捧。 桌上的茶凉了三壶,花南枝才姗姗来迟。 “可商议出对策来了?” 江鸿笑着喊了一句谢大奶奶,也不管人家一脸的不愿。 “此事是我谢家有愧在先,母亲已决定让序川跟沈家退婚,今月月底选出个黄道吉日,迎娶江姑娘进门。” “什……” 谢序川闻言猛地站起身:“不行,我不退婚。” 他不过是胡乱嚷了几句,从未真心想过跟沅珠退婚。 他只想逼父亲和母亲帮他安顿纨素,以平心中对崔郁林的愧疚,但从来没想过要娶别人…… 谢序川慌乱至极,花南枝瞥他一眼:“轮不到你愿不愿、行不行了,明日跟我去沈家赔罪,将婚书拿回……” 第42章 “母亲,您听我说……” 谢序川急急拉着花南枝的手,却被一把推开。 谢家商议出的结果,不仅谢序川没想到,就连谢敬元和江鸿同样惊诧不已。 不过大家都不是蠢人,略一思索便知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江鸿拧着眉,虽不在他计划内,但用一个庶女跟谢家嫡长房联姻,也不算亏。 稍一思索,他便应承下来:“谢大奶奶仁义,婚期吃紧,咱就莫浪费时间了,我江家等您上门提亲。” “母亲,我不同意,其实纨素腹中……” 急中生乱,谢序川刚张口,就听紫棠啊一声:“小姐,小姐您没事吧?” 谢序川回头,江纨素已晕倒在地。 “纨素……大夫呢?找大夫来。” 屋中乱成一团,谢序川和江鸿都慌了神,再没心思提其他事。 趁乱间,大夫和崔成一起从门外跑了进来。 见了崔成,谢序川只觉寒毛倒竖,一股凉意簌簌自后脊而上,直至涌泉。 他一时惊慌,猛地后退几步。 因江纨素这胎怀得不好,有流胎之兆,因此花南枝直接作主,将她留在了谢家。 江鸿对家中儿女并不看重,推搡几句也就离开。 安顿好江纨素后,谢序川想去寻谢三娘,怎知刚转身就见紫棠跪在自己面前。 “谢少爷,求您救救我家小姐,老爷如今已知晓小姐有了身孕,若不能在谢家谋个安身之处,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您跟小姐相识已久,求您,求您给小姐一条活路。” “我……” 谢序川抿着唇,又想起等在裕金堂的崔成。 想要去找祖母的心,一下散去大半。 颓然坐在屋中绣椅上,短短几日,往日意气风发的谢家少爷,忽而就散去一身神采。 谢家热闹了一整日,谢歧心情自然不错,用餐时,难得吃了不少。 卫虎帮他收拾了碗盘,笑眯眯坐在小杌子上:“主子,咱们九彩居,是不是要有新奶奶了?” 谢歧正把玩着手中青竹狼毫,听闻这话漫不经心道:“还差一步,你去给张婆子传个信,让她搅黄沈家跟谢敬元的事。” 张婆子本是谢三娘身边得用的,但她不如李婆子得宠,处处被李婆子压制。二人斗得厉害,这些年倒让谢歧寻了空子。 虽张婆子贪婪,但却是谢歧为数不多的可用之人。 卫虎点头,揣了张银票,急匆匆找张婆子去了。 伸手抚平面前纸张,谢歧抬手写下沈沅珠三字。 临近落笔,他却突然收了力道,在纸上留下一道浓重墨迹,将三字掩去。 伸手将面前纸张揉成一团,谢歧抬手丢入火盆,将之燃烧殆尽。 他跟沈沅珠的婚事能不能成,日后能不能得到谢三娘心心念念的《沈家染谱》,就全靠张婆子今日行事了。 咚一声,将青竹狼毫投入白玉笔洗中,谢歧垂眸静待消息。 素雪斋中青烟缭绕,谢三娘拨动手中佛珠,心却静不下半点。 正给谢三娘捶背的张婆子见状,轻轻出声道:“老夫人,老奴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43章 张婆子长叹一口气:“老奴也不怕夫人您责怪,实在是心里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三爷和大少爷都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出了这档子事,不光您心中不舒坦,老奴心里也不好受。 “下晌里,我听大爷的意思说,咱跟沈家的婚约不断,但想将沈家姑娘许给三爷可对?” 拨动佛珠的手一顿,谢三娘缓缓睁开了眼。 她也正琢磨此事呢。 谢家等沈家染谱等了太久。 这些年,谢家想尽办法从各地搜罗染方,但效果都不如沈世柏夫妻在世时,所染出的料子色泽醇厚。 所以沈家染谱十分重要,但谢三娘仍不想让谢敬元娶沈沅珠。 她的敬元,值得更好的。 只是虽不情愿,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谢三娘嗯了一声,不愿多谈。 张婆子啧啧摇头:“老奴觉得不妥。” “哪里不妥?” “这……” 张婆子走到谢三娘面前,一脸忧愁:“您别怪老奴多嘴,沈家姑娘也算在您眼皮底下长大的。 “人品样貌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但只有一点不好。” “哪一点?” “她跟大少爷定过亲啊!” 张婆子瞪大了眼:“您想想,沈沅珠跟大少爷定亲这么久,往日二人看着也甜甜蜜蜜的,谁知道他们清白不清白? “就算她跟大少爷是清白的,来日嫁进谢家,大家同住一个院下,这整日跟大少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您说万一,万一两个人再……” 张婆子五指并拢,双手相对,撇着嘴搓了搓指尖:“那岂不是让三爷做了王八?” 缠明珠 第23节 “放肆!” 啪嗒一声,佛珠线断,桃木珠哗啦啦散了一地。 张婆子连忙蹲下身捡,口中却道:“老夫人息怒,老奴并非随意编排大少爷……” “罢了,起来吧。” 谢三娘难掩疲惫:“你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只要一想到敬元的未来妻子,跟其他人不清不楚,即便那人是谢序川,她也无法忍受。 深怕自己说得不足以打消对方念头,张婆子捏了捏袖中银票,又接着开口:“老夫人,三爷万万不能娶沈姑娘。就算她跟大少爷情根尽断,但整个苏州府谁不知他俩有过婚约? “亲事一换,那必要传出些风言风语的。三爷那样芝兰玉树的妙人儿,来日外出,不知要让人如何诋毁呢。 “怕是要被说他抢了侄媳妇,凭白辱没三爷名声。 “咱们三爷那样的人物,就算不能继承府业,来日考个功名也是手到擒来,娶这么个有瑕明珠,啧啧啧……” 张婆子摇头晃脑,看得谢三娘满心厌烦。 对方说的道理她并非不懂,正是因为她想到了,才如此心烦。 好半晌,谢三娘哼一声:“那你说,要怎么做方能两全其美?” 张婆子眼珠一转:“您说把这婚事给二少爷如何?” 谢三娘眉心紧锁:“岂不是便宜那小畜生了?” “您先莫急,先听老奴说。” 张婆子道:“二少跟大少爷比,那根本就是阴沟泥和天上月,是万万比不过大少爷的。 “等沈沅珠嫁进谢家,一见二少是个银样镴枪头,空有一副好看皮囊,内里则是个绣花枕头,必会更加念大少的好。 “夫妻不同心,来日无论是沈家姑娘,还是二少,也就都更好拿捏些。” 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谢三娘轻轻嗯了一声。 她懂张婆子所说。 沈沅珠手里虽有个《沈家染谱》,但她母族无依无靠,不会给谢歧那小畜生半点助力,让他来日跟序川打擂台。 而沈沅珠一个女人,在后宅不得丈夫宠爱,还不任由婆家搓圆捏扁? “老奴想,这是对谢家最有利的法子了。沈家聘礼已给,大少爷又有错在先,若真退婚,咱府上给出的聘礼必然收不回,还丢了一半染谱。” “你说的在理。” 张婆子又道:“只是眼下难在,不知该如何让沈家同意换亲。” 谢三娘哼一声:“无需他们同意,我自有办法。” 将张婆子打发出去,谢三娘又找了花南枝来。 婆媳二人在房中谈了许久,待到花南枝从素雪斋离开时,天色已微微泛白。 “你是说她二人商讨了一整夜?” 卫虎道:“是啊,也不知商量出什么来了。” “无妨。” 谢歧慵懒躺在矮榻上,心中已有成算。 “我听门房说,花南枝带着谢序川去了沈家?” “是,这会儿已经出发了。” 卫虎面露担忧:“主子,您说这事不会有变故吧?” 谢歧懒懒摇头:“你且放心,十日内我与沈沅珠的婚事,必会定下。” 第44章 “小姐,您可知昨日江鸿带着江纨素,到谢家兴师问罪去了!” 沈沅珠正吃着罗氏给她炖了大半日的金银蹄髈。 这蹄髈是罗氏的拿手好菜,用上好的黄酒和火腿去骨炖了许久,如今盛在小小一个砂锅里,上头点缀着翠绿葱叶,一开盖子满室鲜香。 沈沅珠吃得满嘴油花儿,很是沉醉。 但即便如此,听见苓儿咋咋呼呼的声音,也忍不住吧嗒一下将蹄髈掉回砂锅里。 罗氏连忙上前,接过沈沅珠手中的银筷。 沈沅珠擦了嘴,这才有些困惑道:“江鸿这是知道江纨素有孕了?只可惜他不看重家中闺女,即便知道怕也如叶韵衣一样,张嘴要些利益就作罢了。” 苓儿道:“可惜什么?让奴婢说,这事儿越多人知道越好呢,闹大了直接跟谢序川退婚算了。” “怕是谢家不会轻易同意。” 沈沅珠站起身,万分痛惜地看着砂锅里的蹄髈。 罗氏怕她吃积食,且又有正事要谈,便利落收拾了去。 沈沅珠悻悻坐在小几前,略有些不高兴地拿出撷翠坊的账本。 “指望江鸿,倒不如指望我那嫂嫂。” 杵着下巴,她翻看账本:“奶兄那边可有消息了?” “有的,有的。” 苓儿一脸喜色:“小姐当时不过是说,叶家以裹尸布翻新发迹而已,但这几日越传越离谱了。 “如今整个松江都在说叶家卖出的布,全是裹尸布翻染而来,整个松江,已无人敢买叶家布庄的东西。 “就连往日与他家有来往的商户,都急急撇清关系,生怕沾了叶家,被百姓编排出其他流言。” 沈沅珠嗯了一声:“雪中送炭少有,但落井下石向来很多。 “叶家行事不算宽厚,哪怕与之结仇的不多,但有过恩怨嫌隙的定然不少。 “有道是馋口交加,市中可信有虎,众奸鼓衅,聚蚊可以成雷。 “谣言诽谤,向来是三两人传着传着,就成了真。” 苓儿满眼敬崇地看着沈沅珠:“小姐,您真聪慧。” 罗氏此时端着一壶老君眉,轻巧放在沈沅珠面前。 方吃了蹄髈,正好可解解腻。 见沈沅珠喝得鼓了腮帮,罗氏满眼宠爱。 “罗青也回了信,叶家没有那么多今年的新棉布,且因流言之事,一时间也凑不齐货,势必要赔银子的。又因为流言闹得凶,整个松江棉布都折价大半。” “至于叶家的匠人,如今已陆续走了两成,看似不多,可只要开了先例,后面叶家拦也拦不住的。 “另外咱撷翠坊今年的棉布,因为卖得比以往的松江布都便宜,虽不是现货,但也出了许多,连带着铺头里其他东西也走俏得很。” 沈沅珠点点头:“叶家若折价清货,您就让奶兄多收着,价格压到最低。” 罗氏一脸欣慰点头。 撷翠坊这一月,能赚往日几年的利润。 她家小姐平日看着温柔乖顺,实则不过是时机未到,不愿轻易出手罢了。 若出手,必不会给对方留翻身余地。 “把叶家逼紧些,叶韵衣才会咬着谢序川不松口,如此我也能……” 话还没说完,屋外便有小丫头通报。 不多会儿,罗氏一脸古怪走了进来。 “小姐,花南枝带着谢家大少在正堂等您,说是来赔罪。但小枝说谢家少爷手中捧着一个红木盒,大小跟婚书无异,不像来赔罪,倒像是来退婚的……” 第45章 “退婚?” 沈沅珠轻轻咦了一声。 罗氏道:“难不成江侑还能,继续留在提督织造的位置?” “不好说,去见见谢伯母就知道了。” 让苓儿帮自己换了衣裳,沈沅珠跟罗氏一起去了家中正堂。 花南枝坐在叶韵衣身边,谢序川一脸萎靡,活似几天几夜没吃没睡一般。 他手中的木匣被攥得紧紧的,眼中的红连成一片。 昨日他想了一夜,终是决定放弃沈沅珠。 坚持太难,他无法承受郁林的死,带来的愧疚,也不忍放任江纨素和郁林的遗腹子,自生自灭。 他更无法与家中斡旋,承担来自父母及族中的压力。 或许少年情意便是如此,看似纯粹,实则经不起半点波澜。一旦有些微外力,便如梦幻泡影,不堪一击。 谢序川低着头,想去看看沅珠,但又不敢直视对方。 谢家摆出退婚的阵仗,沈沅珠神色平平,倒是吓坏了叶韵衣。 她脸色发僵,语气也十分冰冷:“两家定婚这么久,整个苏州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你们说退婚就退婚,让我沈家姑娘的脸面往哪搁?” 花南枝面色疲惫:“这事是谢家对不起沈家,沅珠是我跟婆母看着长大的,与我自己亲生女儿无异。 “若不是序川做出这种事,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退婚。 “即便序川是我亲生,他如今也万万配不上沅珠了,我一想到他先前说什么将孩子抱到沅珠名下……” 花南枝哽咽:“我这面皮,就烧得厉害。” 缠明珠 第24节 见沈沅珠过来,花南枝招招手:“好孩子,你过来,我替谢家给你赔个不是。” 沈沅珠摇头:“谢伯母莫这般说,两家结亲是为交通家之好,如今谢大公子有了心上人,沅珠亦愿祝他与心上人百年好合。 “是沅珠与大公子命中无缘,何来谢家的不是?” 原本还有三分做戏的花南枝,见沈沅珠如此温柔贴心,反真难受起来。 谢序川脸色苍白,猛一瞧见,似走了几日一般。 苓儿瞥他一眼,恨恨捏紧了手里的婚书和庚帖。 沈沅珠说完,就静静站在一旁,任由花南枝拉着她的手,一下一下不舍摩挲。 这样好的姑娘,不是她儿子的了。 反观那只会摆出个楚楚可怜,勾栏样式的江纨素…… 花南枝按着心口,怒瞪谢序川,转头又道:“是序川没福分,配不上你。 “我今日上门,是听序川说你想退婚……” 罗氏闻言垂眸不语。 谢氏看着对她家小姐亲亲热热,实则却一直将退婚的责任,推在小姐头上。 沈沅珠刚想开口,却被叶韵衣抢了先:“谢家婶子,您这话可就不对了,什么叫我们沅珠想退婚? “那不是你家大公子,逼着我们家姑娘不退不成吗? “还有四个月成亲,怕累着我们沅珠,嫡出孩子都自己准备好了。 “你们谢家是办了贴心事儿,但我们家姑娘可不能认呀。 “若认下了,外头还寻思我沈家的姑娘懒怠,新婚前还得辛苦自家爷们去外头犁地、耕田、播种,坐享其成呢……” 叶韵衣行事不羁,话也糙得很,三言两语挤兑得花南枝下不来台。 好一会儿,花南枝才悻悻道:“是序川的错,所以今儿我上门赔罪,退婚书来了。” 第46章 “序川……” 朝谢序川伸了手,见他无动于衷,花南枝扯过他怀中的木匣。 “你过来,给沅珠赔罪。” 谢序川一动不动,花南枝无奈叹息,自己站起身朝沈沅珠深鞠一躬。 但她到底是长辈,沈沅珠只能侧身躲了过去。 把魂不守舍的谢序川打发走,花南枝才对叶韵衣道:“在你和沅珠面前,我就不藏着掖着了。 “咱们两家定亲多年,双方是个什么境况也不是不知晓。 “沅珠和序川的婚约虽是退了,但谢沈两家的亲事却是不能断。” 听见这话,一直心中忐忑的叶韵衣微微松了口气。 提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 沈沅珠嫁给谁她都不在意,但叶韵衣怕日后沈砚淮回家,知晓她勒索谢序川导致谢家退婚…… 这样大的责任,她可承担不起。 甩着帕子抚了抚心口,叶韵衣道:“听婶子这话,是想换亲了?” “是。” 花南枝看了眼沈沅珠,又道:“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沅珠是我看着长大的,不忍心越过她做主,所以来找她商议商议。” “无妨,无妨。” 叶韵衣站起身,连忙道:“您跟沅珠先谈着,我去张罗午饭,谢家婶子累了一日,中午就留下吃顿便饭。” 花南枝点头,对叶韵衣的变脸全做看不见。 对方离开,她才拉着沈沅珠坐下。 “方才说序川配不上你,是真心之言,我亦不知他何时歪了性子,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但事已至此,我谢家只想全力弥补你,万不能让你再吃亏了。” “伯母疼惜,是沅珠的福分。” 假惺惺压了压眼角,花南枝道:“你打小儿就聪颖懂事,世柏夫妻活着时,咱两家就交换了染谱和耕织图。所以这婚事,不好退。 “所以昨日我跟家里老太太商量了一整夜,想着序川是没这福分了,但我谢家总还要娶你过门的。” 捏了捏沈沅珠的手,她轻叹一声:“虽不能做序川的妻子,但我谢家只认可你这个媳妇。” 花南枝满眼真诚:“老太太心疼你,说你若同意,聘礼再加八抬。另外敬元的茜香院修了三四年,往日你去谢家也瞧见过,再气派不过了。 “婚后你俩可直接住进茜香院,就在老太太素雪斋边上,风景好,又宽敞。” 罗氏闻言抬了抬眼皮,只觉这事与她跟小姐预想一样。 “他虽然不占长,来日接不了家中生意,但他相貌比序川还要好上不少,人品自然也没得说。 “你也知道,老太太最心疼家里的嫡孙和幺儿,跟了他比跟着序川强。而且谢家亏待你在前,你进门后,我们都会尽全力补偿。” 听到这,苓儿忍不住浅浅笑开。 嫁给谢家三爷,她家小姐的辈分便上了一层,日后在谢家见了那奸夫淫妇,也能压他们一头。 最好让他们日日给小姐行礼,年节时候,跪下敬茶才好! “沅珠,伯母想问问你,你对此可有意见?” 沈沅珠低眉顺眼,柔柔点头:“沅珠没意见,全凭兄嫂和谢伯母做主。” 第47章 “伯母知道你是好孩子。” 花南枝有些愧疚:“只是还有一件事要委屈你。” “伯母您说。” “序川这事做得太难看,江纨素的肚子等不得,江家的婚期也催得急。 “所以昨日我与老太太商量,想着在今月月底选个良辰吉日,把两场婚事一起办了。” 沈沅珠垂眸,并未说话。 婚事办得这么急,并不符合礼数。 但她能理解谢家的心思。 谢沈两家有婚约,整个苏州府无人不知,谢序川贸然改娶江家女,怕会引起不堪流言。 就算江纨素婚前有孕,但为三家颜面,也不可能闹得人尽皆知。 所以谢家是想用谢沈联姻之名,同时娶两家女,一来能堵住悠悠众口,二来怕是…… 想抢在她阿兄沈砚淮回来之前,让一切尘埃落定。 想到方才,花南枝费尽心思将谢序川打发走的模样,怕是谢家还担忧谢序川成婚时候闹起来,一切皆是瞒着他进行。 见沈沅珠沉默,花南枝忙道:“婚期定得仓促,但两家的大礼已经过完,如今虽然换了个人,但终究不算潦草。 “沅珠,伯母一直等你嫁进门来,你若同意,今日我就将婚书、庚帖过给你嫂嫂……” 沈、谢的婚约不能断,不过是婚期提前,沈沅珠想了想也就答应下来。 她并不在意提前亦或是延后,早早成亲也可杜绝节外生枝。 略一思索,沈沅珠点头应下,罗氏上前将谢序川的庚帖和二人婚书递还给花南枝。 花南枝捧着木匣,额头氤出一层薄汗。 “成亲前你好生歇着,我就不多打扰你了,我还要将庚帖交给你嫂嫂。” “沅珠知晓,伯母与嫂嫂先忙。” 见沈沅珠带着罗氏和苓儿离开,花南枝才软了身子深深叹息。 “已谈妥了?” 沅珠离开,叶韵衣重回屋中。 “沅珠是个好孩子,宁愿自己多委屈些,也想着我们序川。” 从怀中抽出一张庚帖和婚书,花南枝递给叶韵衣:“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叶韵衣随手打开看了眼:“序川的孪生胞弟,跟沅珠也算般配,只不知砚淮是什么心思。” 花南枝垂眸:“我方才跟沅珠商议过了,婚期定在本月月底,她是同意的。 “只是她心里难受得紧,序川做出这种事,她做不出哭天抢地的行径,但到底是受了伤。” 沈沅珠都同意了,她又有何话说? 叶韵衣撇撇嘴,眼露不屑。 花南枝拿出一个红绒布袋:“这里头有一千两银子,是我私下贴给你补身用的。 “沅珠心头郁郁,这几日少不得家人陪伴,你若得空,多开导她些。” 见了银子,叶韵衣面色稍霁:“您放心,沅珠是我妹子,我亏待谁也不会亏待她。” 花南枝拍拍她的手:“劳你费心了。” 说完,她又唉声叹气道:“方才我将婚书和庚帖交给沅珠,她一看上面换了名字,就要哭出来似的。 “所以我想着,这东西就放在你手中,这几日,也不要在她面前提起换亲的事了。” 一声长叹,花南枝似呢喃,又似说给叶韵衣听:“我只期盼别再生出什么枝节,我谢沈两家,早日交换染谱和耕织图,一起生意兴隆,春风得意才好呐……” 缠明珠 第25节 第48章 “谁说不是呢。” 为了叶家的事,叶韵衣愁得焦头烂额,根本没心思去管沈沅珠。 她恨不得谢沈两家明日就成亲,立刻就将耕织图和染谱交换了。 沈砚淮和谢泊玉关系不错,谢家若拿到染谱,大概不会藏着掖着。 有了新的染谱和纹样图,叶家的事说不得还有转机。 叶韵衣将谢歧的庚帖和婚书收放妥当,又跟花南枝定了婚期。 花南枝离开后,她才悠悠走回后宅。 沈沅琼早早等在房中,见人回来连忙道:“听说谢家大公子来退婚了?” “是啊,跟谢序川退婚,却不是跟谢家退婚。” 将庚帖和婚书丢在桌上,叶韵衣道:“谢家让沅珠跟谢歧成婚,这事你阿兄在外还不知道,月底也不知能不能赶回。” “换了谢歧?” 沈沅琼惊讶得挑起了眉。 “不然呢?” 叶韵衣道:“谢家除了他,就只有谢敬元还未婚配,总不可能侄儿不要的女人,去嫁给自家三叔吧?那谢家的脸面还往哪里放?” “嫂嫂说得有理。” 叶韵衣淡笑:“只不过这谢歧神秘的很,咱两家走得这样近,我印象中都没见过此人。” “这谢歧啊,残、丑、痴、蠢,必占一样。” “为何这样说?” 沈沅琼轻哼:“嫂嫂你想,这歧字做何解?” 见叶韵衣摇头,沈沅琼心下不齿,但很快又道:“说文解字上写,歧,足多指也,意为多余。 “谢家这样的大族,嫡长房生下双胎大多视为吉兆中的吉兆,又怎么会取这样的名字?” “怪不得,怪不得呢。” 叶韵衣噌一下站了起来:“以沈沅珠的脑子,必是想不到这些的。如今她稀里糊涂答应了谢家的换亲,日后若真嫁个残废,我怎么向你阿兄交代?” 沈沅琼在心中盘算了一下时间,婚期太近,哪怕马上给兄长去信,兄长也无法提前赶回。 她长睫微动,心间浮现些微喜意。 “嫂嫂不必着急,我一会就给阿兄去信,告知他这个消息。 “至于其他,都是沈沅珠自己应下的,既然答应,就该顺她心意让她嫁给谢歧。 “左右她手中捏着家中染谱,嫁去谢家,谢家也不会为难她。” 听见会告知沈砚淮,叶韵衣也没那么紧张了。 至于沈沅珠嫁给什么样的丈夫,她并不上心。 她甚至希望沈沅珠嫁得越差越好,最好在谢家过得苦不堪言。 如此,她才会依靠母族,依靠沈砚淮,才能将沈家染谱全数掏出,讨好娘家。 想了片刻,叶韵衣嘱咐道:“我知道你平日总喜欢跟她较劲,但在大婚前,你绝对不要去她面前说这些。 “若让她知晓谢歧是个什么人,再哭着喊着不嫁了,我二人才真的难办。” “我怎么会跟她说这些?” 摸了摸头上的珠簪,沈沅琼唇边浮现一丝笑意:“娘亲去世前就曾说过,无论沈沅珠还是她母亲季知意,都是个福浅命薄的东西。 “季知意算尽一切又如何?不还是算不到今天? “算不到沈沅珠要嫁给残废、痴傻之人,算不到留给沈沅珠的嫁妆,只余下空空几个箱子。” 沈沅琼扬着唇:“您放心吧,我不会跟她说任何关于谢歧的事,我只会睁大眼睛看她嫁给谢歧时,那惊诧、挣扎、痛苦的表情。” 第49章 婚期已定,谢家忙起大婚事宜。 而谢序川自从退婚后,日日闭门不出。 花南枝去过缇绮院一次,不过刚进院就闻见冲天酒味。 她恨谢序川不知长进,一气之下转头离去,将所有事宜交给管家。 两桩婚事皆不如人意,谢家上下不见喜色,反各个忧心忡忡,唯独九彩居还算祥和。 李婆子来时,只见谢歧站在院中,出落得龙章凤仪,风流倜傥。 也不知想到什么,李婆子脸色发青,面露不耐。 “二少爷。” “李妈妈。” 谢歧回应,李婆子垂着眼,视线瞥过手中端着的楠木托盘。 “二少爷年纪也不小了,家里给您说了桩婚事。这姑娘你也知道,正是沈家的大小姐。 “家里事想必您清楚,这婚事能落在你头上,也算二少爷还有些用处。 “另外老太太开恩,将三爷原本的茜香院,拨给了您跟二少夫人,大婚前二少爷有时间,就搬去茜香院吧。” 谢家人对谢歧向来很是轻慢,如李婆子这种谢三娘身边人,幼时对他更是非打即骂。 如今这施舍般的语气,已算温和。 “婚期定在今月月底,因着仓促,所以家中没给你做新的喜服。 “这一件,是先前给大少试穿的,大少嫌款式不够新鲜,老奴拿来给你试试。” 谢歧站在原地未动,李婆子眉眼愈发冷淡:“二少爷也不必嫌弃,这些年捡了大少爷许多不要的,何差眼下这一个半个的。” 说完,她也不管谢歧有没有反应,放下手里东西转身离去。 “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早晚将她那一双狗眼挖出来踩响听。” 卫虎走到谢歧身边,恨不能上前撕了李婆子。 谢歧却是不在意,走到楠木托盘前,伸手拿起上面的庚帖。 他翻看几下,转头给了卫虎。 “主子,前些日子我就让铺里给您备了喜服,大婚前定能赶出来。” 谢歧嗯一声,并不在意。 “让你备下的东西,准备如何了?” “小的让铺中人,给沈家小姐收了套纯金点翠的头面,花了不少银子。” 卫虎咧着嘴:“主子,你那钱匣又单薄几分。” 谢歧解扣子的手一顿:“无妨。” “主子待新夫人真好,若您二人日后和和美美,那老虔婆倒也算做了件好事。” 换上素色直裰,谢歧随口道:“我不奢望什么和美,只求沈沅珠不是那等蠢到没根的就成。” 但看对方几次举动,实在不像聪明人。 谢歧揉按眉心,并不十分在乎。 若不是他插手,沈沅珠未必会改嫁于他,说来倒是他亏欠对方。 因此谢歧愿意在其他方面以作弥补,譬如,予她金银等物。 “不过二少奶奶也算您的福星,还没嫁过来,咱们就可以搬去茜香院了。 “那里可比缇绮院还宽敞、明亮。” 卫虎兴高采烈:“再有就是那撷翠坊低价售布一事,元公公递了信,说是已照主子嘱托,将对方那批布扣在城外。 “若主子的计划得成,集霞庄的规模可再翻上一倍。” 第50章 “知道了,我去见他。” 换了身不扎眼的衣裳,谢歧从后门走出谢家。 到醉仙居时,元煦已等在厢房中。 谢歧推门而入,就见元煦抱臂垂眸,静静听着房中小曲儿。 “你先下去吧。” 琵琶声断,歌女陆续退去,独留二人。 谢歧举起桌上酒盏,一饮而尽。三杯见底,面上却不见半分酡色。 “久等。” 他行事干脆洒脱,为人不择手段,跟元煦也算臭味相投,因此二人往来已久,算是半个故交。 元煦年岁不大,但在内廷混迹已久,眉宇间颇为阴鸷,他生得消瘦,人亦苍白,乍见给人七分鬼魅之感。 谢歧与他还算亲近,抬手为他斟满酒。 元煦道:“你让我盯着的撷翠坊,果然有异动。今日笔帖使来报,说撷翠坊匠人从松江带回一批货物,如今被我扣在城外了。” 缠明珠 第26节 谢歧点头:“这几年撷翠坊势头不小,虽远不到能跟谢、沈两家抗衡的地步,但也不容小觑。 “城中其余布商,皆是数十年老铺,唯独这撷翠坊,短短几年便在苏州府崭露头角。我也曾研究过此家货物,有自家技法和染谱在,背后之人应该也出身织染世家。 “所以听闻他家出了先付后取的布票,你便知有利可图?” 元煦哼笑:“眼力毒辣。” 谢歧道:“是如此。” “这撷翠坊的东家有点意思。” 元煦道:“我让笔贴使去了松江,打听一番下来,原是松江有人造谣中伤,说叶家布坊卖出的棉布都是裹尸布所织。 “叶家受此流言影响,店内棉布陡然折价,连带着其他货物也无人问津。 “且还有人事先跟叶家预定了一万匹今年的新棉布,交货不成,光是违约银子就赔了不少。” 谢歧闻言冷笑道:“我倒想认识这撷翠坊的东家一番了。手段如此狠辣,竟可与我相媲美。” 元煦轻哼,看着心情不错。 他二人并非傻子,整件事串联一看,便知其中真章。 流言做低布价,提前预卖,一来二去这撷翠坊便将一家松江老铺吃干抹净,自己爆赚一番。 出手快且狠,也是个人物。 谢歧捏着酒盏,正欲饮下时,突然轻轻咦了一声。 “公公方才说的是,松江叶家布坊?” “是松江叶家,与你有渊源?” 喝过酒后,元煦面上苍白褪去一些,略显红润。 “嗯……” 谢歧抿着唇,似是有难言之隐一般。 良久,他道:“是有些渊源,这叶家,是我未过门妻子庶兄的妻族。” “未过门?” 元煦挑眉:“谢家给你定亲了?叶…… “叶家女嫁的不是沈砚淮吗?那沈家大小姐,不就是你那胞兄的未婚妻?” 谢歧道:“谢序川跟江鸿的庶女珠胎暗结,与沈家的婚事就落在了我头上。” 撷翠坊对叶家未留半分情面,若不是撷翠坊东家行事就是如此不留余地,那便是他与叶家有什么深仇大恨。 谢歧微微敛眸,突然想到叶韵衣前些日子勒索谢序川,导致谢家起了换亲的心思。 这当中…… 盯着酒盏中微漾的金黄酒液,谢歧只觉有什么一闪而过,随即又消于虚无。 第51章 “跟江家?” 元煦笑得讥讽。 江侑得罪了诚王,不日就要从提督织造的位置下去,接任的正是元煦。 这几年谢歧掏空私囊,总算搭上对方,亦对元煦帮助不小。 如今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而谢序川这时候放弃沈家,选择跟江纨素成婚,无论在谢歧还是元煦眼中,都于蠢货无异。 二人不愿多谈这些,又讲起了撷翠坊。 元煦递给谢歧一张货单,谢歧接过扫了两眼:“这撷翠坊掌柜,是到松江劫道去了?” 密密麻麻一片货单,看得元煦都有几分眼热:“货多,但没花多少银子,叶家经此一役,没有二十年翻不过身。” 轻拈货单,谢歧道:“这批货,你能扣多久?” “若平时扣也扣了,但如今我与江侑正掐得厉害,紧要关头没必要为这点蝇头小利落下把柄。 “最多只能帮你扣二十日,二十日后,连货带单需原样送还。” 元煦还没坐上提督织造,若此时惹出麻烦令诚王不满,二人先前努力皆要前功尽弃。 谢歧理解:“二十日足矣。” 元煦道:“你打算怎么做?” 将货单随手折成一条放进袖口,谢歧淡笑:“我已让集霞庄的人去收购撷翠坊的票根,如今已过去十几日,他这布怕是交不出了。” 因为是低价出售,又先买后取,所以这票根上写了一经出售概不退货,虽如此,但也写了若商家出不了货,三倍赔偿。 如今谢歧手中捏着七八千匹的票根,但这些还不足够。 撷翠坊一匹棉布卖四百文,三倍赔偿他手中这些也不过能换八千多两,看似不少,但万把银子还不足以打动他。 想了想,谢歧道:“劳烦公公将撷翠坊售卖低价布,全是松江裹尸布一事放出,让城中捏有撷翠坊票根的人,低价抛售。 “我这边会让集霞庄派人暗中收购……” 元煦道:“你想吃他一笔?” 谢歧摇头:“不是吃他一笔,而是我要将这批货全吃下来。” 就算把撷翠坊售出的票根全部吃下,得的那些个赔偿又有多少银子? 这点蝇头小利还不至于让他如此费心。 捏了捏袖中货单,谢歧看向元煦:“松江和苏州府裹尸布流言甚嚣尘上,倒很适合作为公公上任后,烧的第一把火。撷翠坊,对公公也有大用处。” 这种危言耸听、动摇民心的流言,织造署不可能放任不管。 一个商铺不怕缺银少货,商誉被毁,才是绝路。 谢歧这是要卡着时间,逼撷翠坊主动交出利益,换取洗刷清誉。 虽是借了元煦的势,但元煦也并不介意,互惠互利,皆大欢喜罢了。 “好手段,脏得我很是喜欢。” 抬手在谢歧肩头拍了拍,元煦道:“这一批货,我就不抽成了,当做你的新婚贺礼。” 谢歧闻言也没推脱,他抬手抱拳,利落应下:“那就多谢公公了,大婚后我请公公喝喜酒。” 元煦听得哈哈大笑,笑骂一句将人赶了出去。 走出醉仙居,谢歧忍不住心情大好。 卫虎说得不错,这沈沅珠当真算他福星,换了庚帖后,倒真是事事顺利、百事大吉了。 第52章 “小姐,不好了。” 苓儿急匆匆自屋外跑了进来,气喘吁吁趴在书案前。 “慌什么?你的小姐好着呢。” 沈沅珠提起笔,在苓儿鼻尖点了一团黑墨,点完后笑得眉眼弯成了一道新月。 喘匀了气,苓儿抹抹鼻尖哽咽道:“小姐,罗白来信说,咱们从松江运回来的货,全都被扣了。” “被哪里扣了?” 沈沅珠眉心微蹙:“榷关、市舶司,还是苏州府府衙? “榷关和市舶司主管海运,扣不到咱们头上,府衙那头上下不是都打点妥当了?怎么会突然被扣? “且都有谁家的货物被扣了?是所有进城的,还是就咱们撷翠坊的?” 苓儿道:“只有咱们家的货物被扣了,随货回来的小管事也一并被带走,说是带去了府狱。” 沈沅珠面色凝重,指尖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罗氏听到消息,也急得不行:“这样看,是单单针对咱撷翠坊了?” “应该是售卖票根,惹出的问题。” 沈沅珠道:“把铺中账册拿给我。” 细细清点了账册,发现棉布卖得不算多。沈沅珠清点了下铺中有的现银,面上浮现一丝忧色。 “告诉铺里,即刻起不再售卖棉布票根,另外让罗青暗中收一批棉布,以作兑换。” 苓儿道:“小姐,账上卖出去快有两万匹,若不能交货,怕是要赔不少银子。” 沈沅珠叹息:“赔银子还是小事,只怕对方图谋更大。” 罗氏道:“要不我晚间去找罗青,问问情况?” 自罗青、罗白七八岁上,罗氏便很少在人前与两个儿子相见。 一来她在后宅并不方便,二来也是沈沅珠的意思。 她不想让人知晓,自己是撷翠坊的幕后东家。 想了片刻,沈沅珠摇头拒绝:“不知对方来意,若贸然被对方知晓撷翠坊与沈家有关,绝非好事。” “小姐,会不会是叶家报复?” “不会,叶家若有这般实力,也不会被小小流言影响到翻不了身。” 沈沅珠道:“无论府衙还是掌管市司上下,我们都打点妥当,往日也从来没出现过这种问题。 “如今一声不响被扣了货,又不见来人递话,怕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指尖在账本上点了点,沈沅珠仰头看向罗氏:“奶娘,您可有头绪?” 缠明珠 第27节 罗氏道:“能压着府衙,让我们收不到半点风声的,想来是尊大佛。” “是谁呀?谁这般可恶?” 苓儿急的快哭了出来,沈沅珠却道:“织造署。虽然没有理由,但只有织造署突然发难,才能不动声色给府衙施压。” 罗氏接言:“江侑在提督织造的位置坐了许久,他看不上这些小打小闹的东西。 “难道传闻是真,要有新的提督织造了? “可是为什么?撷翠坊这样的小铺,怎么可能入得了提督织造的眼?” 沈沅珠拍拍面颊,一脸愁容:“怕是松江流言闹大了,新官上任,这第一把火想从撷翠坊开始烧起。” 苓儿闻言,呜呜哭了起来:“小姐,那咱们怎么办呀?” “等。” 沈沅珠垂着脑袋,无精打采道:“若新任提督织造真要烧这把火,那我不仅要帮他将这把火烧得大些,还要烧得漂亮。 “此招虽险,但若做好,撷翠坊能入他的眼。 “若不是织造署,而是有人想借势侵财,那过几日也会有人找上门来。” 心疼地按着胸口,沈沅珠泪眼婆娑:“大不了,舍了这批货赔些银子就是。 “但若让我知道对方是谁……” 苓儿听着耳边传来的咔咔咬牙切齿声,不由打了个寒颤。 “我一定跟他死磕到底,来日让他吐出十倍、百倍!” 第53章 撷翠坊被扣下的货物许久都没消息,派出打探的人也如石沉大海。 那一批货价值不菲,沈沅珠日日唉声叹气,心疼得茶饭不思。 叶家被流言影响损失惨重,叶韵衣没心思操持沈沅珠的婚事,因此只草草准备了些嫁妆,等着大喜之日到来。 她没心思,沈沅珠更不在意,唯有罗氏和苓儿整日忙得团团转。 二人一边帮沈沅珠操持大婚琐碎,一边又忧心撷翠坊的事。 货物被扣的第三日,罗青就传消息说,外面到处流传撷翠坊售卖松江裹尸布,闹得许多买布人前来退布。 沈沅珠让他原价退回,可第一日还有许多人,第二日则少了一半,第三日再无人来退布。 沈沅珠知晓有人做局,对方在暗处囤收票根,想等她无法交货时,三倍赔付。 将散珠抓的噼啪作响,沈沅珠恹恹叹气。 “小姐,您别忧心这些了,还有三日就是您跟谢家三爷大婚的日子,要不您先去叶韵衣和沈沅琼那里,将嫁妆要回算了?” 嫁妆要不回,被扣的货物也赎不出,这可怎么是好? 苓儿怕沈沅珠为此烦忧,正左一句右一句劝着。 “我哪里是为这忧心?我是想大婚前,等做局之人上门,可如今瞧着,怕是要婚后了。” 女子经商不易,她在家中还好出门。 若嫁去谢家,怕是只能通过罗氏母子递账,才能知道铺中情况了。 “被裹尸布流言反噬也好,赔付银子也罢,不过因果循环罢了。 “我能做局设计叶家,别人自然也能如此对撷翠坊。只是……” 沈沅珠咬着牙:“只是这人太恶劣了些,他用什么法子不好?非要将我的手段学个十成十,这分明是故意恶心我罢了。” 她等了幕后之人几日,就想瞧瞧对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用这样下作的手段。 吃人货物,竟连半点脑子都不动,实在是…… 沈沅珠掐着腰,刚气沉丹田,忍不住要开口咒骂时,就听罗氏道:“小姐,罗青收到帖了,有人约他今日未时初到醉仙居相谈。” 沈沅珠道:“我去会会他,看看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盯上了撷翠坊。” “奴婢帮小姐备车。” 沈沅珠先是去了撷翠坊,一路遮掩到了醉仙居。 她到时罗青正与对方交谈。 沈沅珠站在门外,静静听着。 “今日来找罗掌柜,是知晓您与在下一样,遇见相同困境了。 “想到在下听闻货物被扣时,是如何的心焦如焚,我便一刻不停找到了罗掌柜。” 沈沅珠听着屋中声音,忍不住低低说了声无耻。 “既然找了罗掌柜来,我也就不跟您绕弯了。 “我集霞庄可以帮您把货提出来,更有办法平息撷翠坊收松江裹尸布的流言。” 云峥道:“货物被扣事小,但商誉有损事大。你瞧瞧,瞧瞧松江叶家布坊,这十几日的功夫名誉尽毁,若撷翠坊不想走叶家的老路,不如就由集霞庄代劳,帮您一把。” “不知云掌柜有何办法?” “什么办法罗掌柜不必理会,总之我说可以把撷翠坊的货物赎出,就一定可以做到。” 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纸,云峥递给罗青。 罗青打开一看,发现是他自己抄写的货单。 这东西的确是跟货物进城时,一起被扣下的。 罗青端详片刻,放到一旁:“云掌柜的人情,不知在下能不能还起。不如云掌柜直说,想让我撷翠坊做些什么。” “也无需你们做什么,我集霞庄上下打点,要花费些银子是真。 “另外半年后是苏州府四年一度的斗染大赛,我集霞庄初出茅庐,想让撷翠坊帮着引荐一番,求个入赛资格……” 沈沅珠站在门外,着实听不下去了。 这集霞庄的东家,实在是无耻至极。 吃她的货物不说,还想让她帮着举荐参加斗染大赛…… 这是吃定了她既无靠山,也少人脉。 听不下去的沈沅珠,反手推开旁边厢房门,走了进去。 许久后,罗青才面色难看叩门而入。 “小姐,对方有点难缠。” 罗青将一张柬贴递给罗氏,又由罗氏转交给沈沅珠。 那柬贴使用的是江南桑皮纸,上面描着缠枝莲纹,若轻轻晃动,还会折射出细碎的银色忍冬纹。 这东西,不是寻常人家能拿出的。 沈沅珠翻开,只见内容平平无奇。简短一句备薄酒于舍下,望拨冗一聚等字样。 但这落款,却让沈沅珠心头一跳。 “你可曾听闻,织染署有个掌案太监叫元煦的?” “回小姐,不曾听闻。” 罗青道:“这应当就是接任江侑位置的人了。” “果然……” 沈沅珠想到新官上任,这把火有可能烧到她身上,也想过有人做局坑她一批货。 却唯独没想到这新官,既要把火烧到她身上,又要坑她的货。 良久,沈沅珠将柬贴抛到桌上:“这是提前到地盘抓走狗来了。” 江侑与苏州府商会交好,元煦初来乍到,未必能服众。 所以搜罗了一批如撷翠坊、集霞庄这等小商小户,以期聚蚊成雷。 只是这又拿又要的,吃相实在难看了些。 沈沅珠叹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批货给他。 “另外元煦先前不在苏州府,对城中商铺应当不会太熟悉,会盯上撷翠坊,必是有人在后撺掇。 “这劳什子集霞庄……” 沈沅珠冷哼:“云峥是吗,我记住了。” 罗青摇头:“云峥应该不是集霞庄东家,我进厢房时,屏风之后还有一位公子,虽未露面,但此人气势极强,不容忽视。” 第54章 “见不得人的东西,藏着些也好。” 虽是气愤,但沈沅珠一时拿集霞庄也没办法。 她面上恹恹的,心底却将这一笔账记在了集霞庄头上。 “小姐,您大婚,我让铺里给您准备了首饰和衣物。 “另外还给未来姑爷准备了衣衫鞋袜,已帮您装车,回去时莫忘了取。” 罗青七八岁时本该有个妹妹,怎料没能留住,母亲才到沈府做了沈沅珠的乳娘。 他也算看着沈沅珠长大,二人感情如亲兄妹一般。 得知她大婚,不光店里备了嫁妆,罗青与发妻也加了份添妆。 “谢谢阿兄,这些东西备得刚好。” 虽沈沅珠不太在意谢敬元如何看她,是否介怀她曾跟谢序川定亲,但表面功夫总要做一做。 缠明珠 第28节 她转头对罗氏和苓儿道:“婚后便说那些东西,是我亲手为姑爷所做。” 罗氏和苓儿点点头,只觉她家小姐实在聪慧。 回沈家的路上,苓儿道:“小姐,大婚不到三日了,您的嫁妆……” 沈沅珠睁开睡眼,惺忪道:“回去帮我研墨,我要给苏州府商会的那些叔伯送贴。” 听见这话,苓儿激动得直拍手。 叶韵衣嫁进沈家这些年,和沈沅琼从她家小姐手里骗走太多东西,如今一次性取回才好。 说完,苓儿摩拳擦掌,恨不能马上就给那对姑嫂一个教训。 主仆三人一路摇晃回了沈家,刚进门,就见家里婆子一脸喜色跑了过来。 “小姐,主家回来了。” 婆子道:“为了赶在小姐大婚前回来,主家快马加鞭、日行千里,终是提前赶回,如今正在院中等您呢。” “兄长回来了?” “是啊,小姐。” 沈沅珠跟苓儿一起去见了沈砚淮。 走到堂内时,沈砚淮正坐在椅上小憩。 他的确是一路赶回,如今面上还带着几分倦容。 沈沅珠刚想退后,就见沈砚淮缓缓睁开眼。 虽是男子,但沈砚淮生了双凤目。他眼尾微挑,不似寻常儒商清雅,反倒有几分妖冶匪气。 此时睁开眼静静看着沈沅珠,如晓月清风般沉静内敛。 沈沅珠站在原地,低低唤了声兄长。 沈砚淮点头,指了身旁圈椅:“坐。” 见她坐下,他道:“换亲的事,是谢家逼你还是你自愿的?” “我自愿的。” 沈砚淮眉心紧蹙:“我记得,你不是很喜欢谢序川吗?换亲事关你日后人生,你需慎重。 “若你不想,我可以去找谢家,让他们给你个满意答复。” 沈沅珠摇头:“我知换亲不合礼数,但谢序川执意要将江纨素的孩子收做嫡子,我何必给他人做嫁衣?” 沈砚淮道:“他说说罢了,有我在,怎会让你受这种委屈?” “你看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叶韵衣面色娇红,柔情万分走了进来:“说的好像你不在,我就能让沅珠受委屈似的。” 坐到沈沅珠身边,叶韵衣拉着她的手:“你阿兄啊,护妹心切,生怕你受到一点委屈,听说你跟谢序川退了婚,就一路赶了回来。” 第55章 “劳兄长记挂。” 沈沅珠乖顺垂眸,沈砚淮沉默,叶韵衣道:“三日后就是大婚了,你不休息,也得让沅珠休息不是?” 娇嗔着推了沈砚淮一把,沈砚淮道:“大婚之前,你还有机会反悔,婚姻大事,不可草率。” “你这说的什么话?跟谢家三书六礼都走过了,虽是换了人,但两家的婚事是板上钉钉的。 “你难不成想把沅珠留在家里一辈子? “莫听你阿兄胡说,沅珠,你在外买了一日新婚用的东西,累了就回房早些歇着吧。” “阿兄嫂嫂,沅珠回房歇息了。” 沈沅珠离开,叶韵衣面上笑容淡了下来:“都要大婚了,你还戳姑娘家心事做什么? “谢序川做事不地道,还非得嫁给他不成?” 沈砚淮道:“谢序川和谢歧都不是良人,且嫁给谢歧,与江家庶女就是妯娌,婚后日日见面打交道,未免窝心。” “那也没有法子,沅珠自己同意谢家换人的。” “罢了,她自己同意,就随她去吧。” 沈砚淮站起身,抖了抖袖上灰尘。 “你也是的,何苦拼命往回赶?” “我沈家姑娘出嫁,兄长怎能不送她出门?谢家事做的难看,我没上门问罪已是疏于照顾,若再不送嫁,谢家还当我不重视沅珠。” 叶韵衣道:“要我说,何必呢,毕竟季知意当年逼死了母亲……” 沈砚淮动作一顿,因劳累面上带了几分苍白:“季知意是季知意,沈沅珠是沈沅珠,她那时不过是个总角小儿,我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便是我与季知意有仇在先,也没得拿一个姑娘家婚事磋磨她的道理。” 虽然叶韵衣不喜沈沅珠,但听沈砚淮如此说,仍忍不住面上娇羞,只觉她这夫君真真是豁达大度,魅力不凡。 帮他脱下外衣,叶韵衣语气温柔:“家中万事有我,你无需担心。” 沈砚淮道:“你从我私库中,拿两千两给沅珠添妆,虽然季知意给她留下不少东西,但谢歧……” 谢歧在谢家是什么情况,都能猜想得到,怕是手中半点银子都没有。 若嫁的是谢序川,他不必操心许多,待沈沅珠出嫁,就算他完成为人兄长的责任了。 可如今换了谢歧,怕是对方手中空空,养自己都难。 狠捏眉心,沈砚淮还想说什么,叶韵衣却道:“你放心吧,你没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给沅珠添妆过了。 “我一会儿就跟沅珠去清点嫁妆,你先睡上几个时辰,晚间不是还要对账?” “还好家中有你……” 沈砚淮累极,呢喃一句,睡了过去。 将被子仔仔细细为他盖好,叶韵衣眸含春水,忍着羞涩摸了摸沈砚淮的唇,又轻轻贴在自己唇上。 蹑手蹑脚退出房门,叶韵衣道:“大小姐呢?” “在房中。” “请大小姐去库房,让她来清点嫁妆。” 说完,叶韵衣轻拂裙摆,婀娜离去。 丫鬟一路小跑去了沈沅珠的院子,听闻叶韵衣让她去清点嫁妆,不由捏起请帖四角,轻轻吹了吹。 “走吧,这嫁妆,也该好生‘清点清点’了。” 第56章 “沅珠快来。” 因着沈砚淮回来,叶韵衣心情大好,即便见了沈沅珠也满面慈爱。 她将巴掌长的黄铜钥匙拎在手中,招着沈沅珠快快过来。 “父亲、母亲疼爱你,刚出生就开始给你准备嫁妆,如今,终于等到你要出嫁了。” 随手将库房门打开,叶韵衣拿过一本花册子,递给沈沅珠。 “这便是你的嫁妆清单了。 “罗妈妈和苓儿,还有小枝是自小照顾你的,自然要做陪嫁,我再将我房里的银簪拨去给你,凑个双儿。” 拉着沈沅珠往库房深处走,边走叶韵衣边道:“这百子多孙的黄花梨拔步床,打了七八年,前段时日刚打完,你带去谢家。 “另外这同套的闷户橱、大衣橱,还有那大红樟木箱、黄花梨的八仙桌以及八把圈椅,我明日找人一并带去。” “哦,对了。” 叶韵衣转过头,语重心长:“大红樟木箱本是两对儿、四个,但我做主分给沅琼一对。 “她母亲过世得早,无人张罗这些,你做姐姐的,让出两个给妹妹可好?” 沈沅珠仰起头,眉目如画:“好的呀嫂嫂。” 闻言,叶韵衣喜笑颜开:“好沅珠。” 罗氏目光自屋内家具上扫过,心中暗道这些个蠢物叶韵衣倒是没敢动。 几人往里走了走,一一点过妆台、刻着喜字的都斗、雕着鸳鸯交颈的银算盘,鎏金剪刀、针黹团盒儿等。 “这些,是你大婚家里给你备下的金丝牡丹双喜被、鸳鸯枕、大红喜巾…… “喏,还有这碗、盘、碟、杯,梳、镜、面脂盒。锅铲、铜盆…… “对了,这个最最最重要了。” 叶韵衣急走两步,指着用大红喜布包着的瓷盆:“聚喜宝盆!这里头啊,放着花生、莲子,寓意你婚后跟谢……” 话到嘴边,她微顿了下:“跟谢家姑爷早生贵子。” 沈沅珠微微扬唇,看向一旁贴了喜字的红木箱子。 原本她以为叶韵衣,会将她的嫁妆一整个搬空呢。 如今瞧着,对方没那个胆子。 大件的东西太扎眼,她拿不走也换不掉。 金银、铺契等物一直收在她自己手中,想来被拿走的,都是一些娘亲为她攒下的首饰。 沈沅珠走上前,掀开半人高的嫁妆箱。 首饰匣上层摆得满满,但随手翻开,下一层却空空荡荡。 叶韵衣见状道:“这些个首饰,有些是你娘给你留下的,有些则是我的嫁妆。” 缠明珠 第29节 她的嫁妆? 沈沅珠淡笑,重新合上。 怕是故意将两人东西都放在一起,为的就是来日不好区分吧。 “沅珠,这三个箱子才是你的嫁妆。” 指着放在角落中,有些旧了的箱子,叶韵衣道:“这些都是你娘的东西,你阿兄怕你睹物思人,忧思太重,这些年都给你好好封存着呢。” 沈沅珠走向前,一一打开。 里面的确是她母亲的旧物,有些东西带了磕痕,亦或缺角,尽是她娘亲使用过的痕迹。 沈沅珠伸出手,一件件摸了过去。 偶尔一件半件,让她瞬间回忆起季知意的温柔笑颜。 “这些啊,都是你母亲当年的陪嫁,如今你要嫁人,自是要给你留作嫁妆。” 死人不值钱的旧东西,白给她,她还要嫌晦气的。 叶韵衣又道:“余下就是你大婚礼服、内衣亵裤等物了,那些个东西家中已为你准备妥当,你不必担忧。” 满库房的嫁妆,看似十分多。 实则她娘亲为她搜罗多年的头面首饰、名家墨宝、数百匹名贵细软,珍贵皮草,父亲亲手打下喜字的赤金喜钱等物,全都不见。 母亲过世前,沈沅珠虽然年幼,但已有记忆。 她还记得,母亲曾找到十二颗异色宝石,为她打了六套耳饰。 当中有对石榴形镶珠金耳坠,以及金嵌翡翠玉兔捣药耳环,她如今还记得什么模样。 而这些,全都不见了。 沈沅珠想了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眼中溢出甜甜笑意:“那真是,谢谢嫂嫂了。” 第57章 “我嫁进沈府的时候,你才豆大的孩子,说是姑嫂,实则我一直拿你和沅琼做亲姊妹对待。” 叶韵衣将手帕按在眼角:“所以你大婚,我必要里里外外、仔仔细细为你打点妥当。 “只是……” 她一声哀叹:“你也知道,沈家虽然富庶,但这几年因为封缸的缘故,生意已经大不如前,家底也不如原先丰厚。 “所以我想着,能不能从你的嫁妆里,给沅琼留一两份东西? “也不必多,零星几件首饰便可。” 亲昵地为沈沅珠,整理了微微打卷儿的发尾,她语重情深:“谢家是高门大户,与之打交道的,也都是苏州府有头有脸的商户们。 “日后沅琼选择夫婿,应也是在这些人家里。 “嫂嫂并非贪图你那点东西,而是想着你们姐妹都嫁人后,日后在妇人圈中总要相见。 “你嫁妆比沅琼多出许多,她必然要吃味,为了这点小事伤姐妹和气也不值得。” 沈沅珠看着叶韵衣,淡笑着点头。 这是想从她口中骗出话来。 这些年沈沅琼从她手里拿走不少东西,叶韵衣这是想把这些东西都过了明路。 嫁人后若她想追究,今日的话便是堵悠悠众口的由头。 “且你姐妹嫁妆差距太大,日后传到夫家,人家只会说你不够娴淑,不知疼爱弟、妹,凭白落个跋扈名声就不美了。” 沈沅珠娇憨点头:“嫂嫂说的是,沅琼妹妹喜欢什么,尽管拿去。” 见她这样上道,叶韵衣眸子一转:“听说父亲在时,给你在城南买了个庄子…… “父亲去的早,母亲过世时你年岁还小,手中有些什么东西你得亲自捏好,莫让身旁人钻了空子,欺你年小性弱。” 罗氏眼皮微抬,这是明里暗里说她刁奴欺主呢。 沈沅珠眨着眼:“爹爹是给我留了处庄子,娘亲还给我留了些田契、铺契,只是这些东西我平日从不打理,究竟有多少还真不知。” 叶韵衣眼睛雪亮:“嫂嫂帮你清点。” “这些东西,你带去谢家可就改名换姓了,姓谢自是不如姓沈,你觉得嫂嫂说的可对?” “嫂嫂说得十分在理。” 苓儿看着沈沅珠,忍不住将脸转到一旁。 她家小姐骗起人,还真是信手拈来。 “那我一会儿就到你房中,好好清点一下这些玩意。” 沈沅珠摇头:“我房中堆了许多大婚用的东西,乱得很,一时找不全地契铺契等物,不若明日,我让奶娘跟嫂嫂一起对一遍那些清单?” “明日会不会来不及?对过嫁妆清单后,就需送至夫家,不如今日……” 沈沅珠笑着打断:“来得及。” “也成的。” 从沈沅珠手中得了太多东西,叶韵衣丝毫不觉有什么问题。 她已经在心中盘算,哪些东西是可以留给她儿子和夫君,哪些东西是可以给沈沅琼,而又有什么,能够送去松江。 夫婿归家,又要有一大笔银子进账,叶韵衣喜得无可不可。 跟沈沅珠告别时,裙摆甩得飞起。 罗氏看着她的模样,幽幽摇头。 沈沅珠笑道:“沈砚淮夫妻当真是……贪婪成性,厚颜无耻。” 第58章 “那些个请帖,可送出去了?” 苓儿道:“送出去了。” 沈沅珠狡黠一笑:“那就等明日商会的叔叔伯伯们上门,对嫁妆清单好了。” 沈世柏和季知意活着时候,常与人为善,为沈砚淮和沈沅珠积下深厚福德。 哪怕夫妻二人过世,商会众人对他们兄妹也多有照顾。 因此沈沅珠大婚前,有许多人应邀前来庆贺。 沈砚淮刚起,就接到了几位商会叔伯的回帖。 “让厨房备些酒菜,有贵客要来。” 丫鬟点头,去了厨房。 叶韵衣还道是沈砚淮邀请,特意回房换了身浅绿色薄罗衫,配着翠纹裙,十足风情。 就连沈沅珠见了,都眉开眼笑地道了声嫂嫂绝色。 “你也回去换身鲜亮的,待会商会的叔伯们婶婶来了,还得去敬杯茶水。” 沈沅珠眉眼一弯:“我这身缃色银丝对衿衫,与月白挑线镶边裙已经够打眼了,再鲜亮可就骇人了。 “嫂嫂不必忧心,今日是我下帖相邀,商会叔伯都是旧相识,不会挑理的。” “你下的帖?” 叶韵衣一愣,沈沅珠歪着头:“是呀,嫂嫂快去备宴,我给嫂嫂也备了礼,宴后交给嫂嫂。” 沈沅珠笑得天真无邪,叶韵衣虽觉得有些怪异,却也没有多想。 暗暗琢磨片刻安心备宴去了。 宾客陆续而至,因做东的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因此大多人携了夫人和家中女儿上门。 男人们在前堂与沈砚淮谈生意经,夫人们带着女儿,跟沈沅珠在后宅讲悄悄话。 一时间,沈家很是热闹。 跟沈沅珠相熟的婶娘,多捧了妆匣、钱袋而来。 姜家主母周荷与季知意是闺中好友,今日不仅带了自家女儿姜早来,还给沈沅珠准备了一份颇为贵重的添妆。 “这对翡翠臂钏,我给你和姜早一人留了一对,沅珠,看看喜不喜欢?” “喜欢的,谢谢姜夫人。” 周围的夫人见状,连忙上前恭维。 周荷的夫婿在织染署做官,不高不低的位置。于官场上不够看,但到底是官身,比商户人家贵上三分,是以此时身边围了许多人。 众夫人七嘴八舌交谈,沈沅珠静静听着,却是无缘无故突然道了句:“看我嫁妆?” 叶韵衣刚领着沈沅琼进门,就见沈沅珠带着诸位夫人小姐,浩浩荡荡往外走。 她笑道:“这是做什么去?” 沈沅珠仰起头,水眸清亮:“诸位夫人说想看看我的嫁妆,我便想着左右今日也要点了送去谢家,不如边点边看,也让婶婶们帮我掌掌眼。” 周荷挽着沈沅珠的手臂,一脸慈爱:“知意还有孕的时候,就开始给小沅珠准备嫁妆了。 “那些年她搜罗了许多好东西,今儿啊,哪里是帮她掌眼,分明是让我们长长眼才对。” 几位还没出阁的小姐一齐点头,叽喳吵着要去见识见识。 沈沅珠站在原地,笑盈盈看着一脸菜色的叶韵衣,和面色微微发白的沈沅琼。 见二人面色难看,沈沅珠又道:“娘亲过世前,给我留了嫁妆单子,上头不仅记有嫁妆种类,物件名称,金银个数,甚至还有图样。” 罗氏走上前,手中捧着一叠大红册子,乍一看去,竟是有个七八本。 缠明珠 第30节 “你娘留给你的嫁妆单子?” 叶韵衣一脸错愕。 沈沅琼却是刷一下,面上血色尽褪。 “是的呀嫂嫂,你也要看一看吗?” 松开周荷的手,沈沅珠从罗氏那接过红册,随手翻开。 只见上头写着石榴形镶珠金耳坠,石榴形造,嵌淡粉米珠三颗、红宝石榴籽十一、寓多子多福。 沈沅珠歪着头,指了指下方栩栩如生的图样,甜笑道:“这耳坠,嫂嫂应当见过吧……” 第59章 “我……” 额角冷汗凝成珠滚落,叶韵衣唇色发白,整个人忍不住打颤。 她看着沈沅珠似笑非笑的模样,恨得牙根发痒。 这小贱人,这么多年一直在装乖充愣! 还有季知意那个短命的恶妇,一直都在提防她,连死了都还要害她! 沈沅珠,也是故意的! 故意在送嫁妆这天,找了苏州府商会的人来,故意挑唆她们去看什么嫁妆,还故意拿出连名带模样的嫁妆册子! 若她不把册子上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整个苏州府商会的人会如何看她? 这些年,沈沅珠在外一口一个亲阿兄,一口一个亲嫂嫂,她还当对方傻得没了人样。 可谁能想到,这小贱蹄子竟然忍了这么多年,就为今日阴她一把大的! 叶韵衣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却被沈沅琼扶了一把。 “嫁妆……呵,对嫁妆……” 她语无伦次,沈沅珠则道:“库房离我的院子远了些,左右今日也要清点,不如嫂嫂让下人把嫁妆搬来我院子可好? “这里宽敞,日头也足,看得也清亮些。” 叶韵衣抬头,就见沈沅珠朝她乖巧笑笑。 这贱人! 这是让她今日内,把沈沅珠的所有嫁妆全数奉还,不然,就让她身败名裂! 若今日事传出去,不光是她,就连沈砚淮也会被拖累。 一个坑骗妹妹嫁妆的人,往后在商会里还怎么抬起头来? 信誉尽失的人,日后谁还会与他来往,与之做生意? 且这些事,沈砚淮根本就不知道,若被他知晓,他一定会休妻的。 “是了,家中库房偏远,哪能劳烦贵客。” 叶韵衣强作镇定:“你们在此等着,我让下人把嫁妆,都抬到沅珠院里来。” “多谢嫂嫂了。” 叶韵衣强笑出声,刚转身又道:“沅琼,你跟我来,给嫂嫂搭把手。” 沈沅琼未动,叶韵衣上前死死按着她的手腕,把人拉了出去。 “奶娘,给几位夫人小姐备茶、备凳,备点心。” “来了小姐,奴婢马上就来。” 罗氏还未回话,苓儿一嗓子应了下来,兴奋得险些劈了音。 沈沅珠招呼各位夫人后,方坐回绣墩儿上。 她抬手执起茶盏,放至唇边悠然轻抿。 茶香四溢,沈沅珠眯着眸子,如得偿所愿的懒猫儿一般,摇着头咕哝:“今儿这茶,齿颊留香啊。” 周荷看她那模样,笑着刮她的鼻子:“你这丫头。” 闻言,沈沅珠微微耸肩,狡黠吐舌。 院内宾主尽欢,院外叶韵衣冷汗惊湿满背。 好一会儿,她才咬着牙:“把你从沈沅珠那拿走的东西,全都拿出来。” 沈沅琼皱眉:“我何曾拿过她什么东西,那些东西,不都是嫂嫂你送我的吗?” 往日叶韵衣不敢一个人私藏,为拉她下水,便也分了许多玩意给她。 沈沅琼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能拿的。 毕竟都是沈沅珠欠她,欠她母亲的。 “如今是什么光景?你想让我和你阿兄名誉扫地?” 沈沅琼面色冷淡:“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是沈家女,那些东西我也有份的。” 凭什么沈沅珠的嫁妆,各个都是金贵少见的好物、奇物? 而她,却只有几个普普通通的首饰头面? 她马上也要说亲事了,没有趁手的嫁妆,来日怎么让夫家高看一眼? “今日事与我没有关系,嫂嫂你拿得都是大头,先把你那些吐出来填窟窿再说。” 说完,沈沅琼转身,冷冷离开。 第60章 叶韵衣气红了眼,却也知时间紧迫,此时不是掰扯对错的时候。 强撑着发软的腿,她一路跑回自己房中。 “快,快去库房把沈沅珠的嫁妆整理出来,送去她院子。 “另外,钱妈妈你去我妆匣里,将所有沈沅珠和季知意的东西都拿出来。” “夫人,出什么事了?” 三言两语告知,叶韵衣发疯般翻着自己的衣橱。 “那些个布,全都做成衣裳了,我拿什么还给她? “去,去沈家铺子中取一批布来,就说急用,记在我账上,让铺里的人莫跟砚淮说。 “不对,不够,我记得还有一支珊瑚珠钗,怎么不在这?” 钱婆子道:“上次舅老爷来,您给他夫人了……” “什么?” 叶韵衣急得哭了出来。 “那就找一支,不,把这些,这些新的全补上去。” 随手抓出三支挑心,两支顶簪,叶韵衣心疼地犹豫一瞬,转头却又一咬牙把整个妆匣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这些年,她从库房和沈沅珠那里拿了太多东西,她根本记不住自己都拿过什么,拿了多少。 这沈沅珠,若不想把东西给她,往日她拿的时候分明可以说。 可她偏不,偏偏要等到今日,要让她颜面尽失,让她在整个苏州府再无立足之地! 想到被沈砚淮知道的后果,叶韵衣发狠一般,把所有东西往前一推:“除却夫君赠我,和我平日常戴常使的,其余所有新的,八九成新的,全放进她的嫁妆里去。” “另外,吴妈妈、何妈妈,跟我去二小姐房里。” 看着几近搬空的房间,叶韵衣面皮一跳。 沈沅琼以为她能躲得过?痴人说梦! 指挥着房里人将这些东西送去库房,一一装进沈沅珠的嫁妆箱子,叶韵衣带着婆子丫鬟气势汹汹去了沈沅琼的院子。 “你们这是做什么?” 沈沅琼和丫鬟挡在门前,不让众人进门。 “给我推,推不开就给我砸。” 半个商会的夫人小姐就在后院,那些大件的东西虽然能撑一段时间,但叶韵衣不知道还有多少东西,是她根本补不上的。 若多了,她还得想其他办法,根本没时间浪费在沈沅琼身上。 沈沅琼身边尽是年岁小的小丫头,挡不住五大三粗的婆子。 三两下,门就被吴妈妈推开,沈沅琼也被掀翻在地。 “给我搜,把所有大小姐的东西,都拿走。”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根本分不清哪些是沈沅琼,哪些是沈沅珠的。 如今迫在眉睫,也无时间分辩,只一股脑将看见的所有东西,都抄走。 沈沅琼上前按着吴妈妈的手:“这都是我自己的东西,你们谁敢动?”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没断那贪根儿呢?” 叶韵衣气红了眼。 见沈沅琼跟她撕扯,叶韵衣抬起手,啪一声抽在她脸上。 “你是疯了不成?你以为我这是为了谁? “今日不将沈沅珠的东西还给她,让商会的夫人们知道你偷已逝主母的遗物,和长姐嫁妆,你的面皮和名声还要不要了? “日后你还想不想在苏州府说亲了? 缠明珠 第31节 “你往日端着架子抻个脖,学劳什子官家小姐,不就是为了说一门好亲,压过沈沅珠去? “怎么今天想不开了?要是你偷长姐嫁妆的事传出去,别说压沈沅珠一头,你这辈子在她面前,在整个苏州府,都别想抬起头了!” 看着一趟趟不停搬出的东西,叶韵衣的手抖得不再那般厉害。 “你还有脸说我?” 沈沅琼从地上爬起,指着叶韵衣鼻子道:“小门小户出身,眼皮子浅到没边的短视东西,沈沅珠的玩意儿,不都是你偷来放在我这里的? “你怕兄长知道,便想将一个屎盆扣在两人头上,好分摊你脑袋上那一滩稀屎…… “眼下你又跟我装什么品性高洁? “若不是季知意那短命的,无心为我阿兄寻一门好妻,你就是给我阿兄提鞋都不配!” 沈沅琼的话,直接戳在了叶韵衣的心尖上。 往日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亲姑嫂,如今梗着脖子嗷嗷对骂。 待吴妈妈、何妈妈几人把沈沅琼的屋子搬空,又匆匆离去后,沈沅琼才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是拿了点沈沅珠和季知意的东西,可更多的,都是这些年她自己一点点攒下的呀。 “小姐……” 沅琼的丫鬟见状都惊成了鹌鹑,一个个除了抱头痛哭,再无办法。 “夫人,二小姐……” “什么二小姐,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她?” 叶韵衣擦去头上汗水,满眼焦急:“午饭前,毋必把东西收拾妥当,送到沈沅珠院子里。” 第61章 一箱箱的东西,流水般抬进沈沅珠的院子。 沈沅珠坐在椅上,一动未动。 罗氏和苓儿拿着带了图样的红册,一样样清点过去。 那些个夫人小姐站在一旁观看,偶尔笑着赞叹精、美、奢。 周荷坐在沈沅珠身旁,见状轻叹一声:“你阿娘的性子啊……这么多年都不曾变过。” 不知想到什么,她面上带了一丝惆怅。 沈沅珠倒是能猜到几分,姜大人对发妻虽也算尊敬,但姜家还有一房极得宠的妾室。 那妾室是姜大人外放时抬进门的,与姜大人在苦寒地待了许久。 周荷在苏州府照顾姜家高堂时,姜大人则与那妾室,过起了蜜里调油日子…… 沈沅珠垂下眼,又想到了她的爹娘。 过了许久,院子摆满了嫁妆。 夫人小姐们看得累了,一个个失了兴趣重回自己座位,叶韵衣才姗姗来迟。 见叶韵衣来,沈沅珠殷勤起身:“嫂嫂来了?” 叶韵衣换了一身衣裳,面上的胭脂水粉也重新擦过,此时见了沈沅珠,咬牙撑出个笑容。 沈沅珠道:“这嫁妆是不是还未送完?我看册上还有好多东西都……” “沅珠,家中来客,嫂嫂方才忘了给你添妆,这会儿刚想起。” 叶韵衣抬手,递给沈沅珠一个木匣。 沈沅珠笑盈盈接过,又甜滋滋地喊了声谢谢嫂嫂。 罗氏与周荷对视一眼,也淡淡笑开。 这是有些东西填不上,讨饶来了。 “你出嫁,好东西不少,嫂嫂想着再如何也越不过你娘亲去,不如直接给你拿些贴身银子更好。” 催着沈沅珠在众夫人面前将木匣打开,沈沅珠低头一看,厚墩墩一沓银票。 叶韵衣满眼慈爱:“嫂嫂跟你阿兄,给你添了一万两。” 这话一出,周围嗡一声。 就算是官家小姐出嫁,也未必有这样多的陪嫁。 有的夫人忍不住,惊呼道:“沈夫人,您对沅珠实在是太亲厚了。” 叶韵衣拿起帕子按在眼角,一滴泪倏地滑落:“我跟砚淮,一向拿沅珠当亲妹妹对待,就是星桥,都比不过沅珠去。” 沈星桥是叶韵衣和沈砚淮的儿子,如今不过六岁,平日都在学院,甚少回家。 那些个夫人见满院子金银珠宝,再看那一万两真金白银,都感叹叶韵衣夫妻之仁义,堪比天下表率。 沈沅珠捧着匣子,笑得眉眼不见。 “是啊,阿兄和嫂嫂待沅珠最好了,沅珠日后一定好好‘报答’兄嫂。” 这些银子,是叶韵衣捧来堵她的嘴,也是在其他夫人面前做场好戏,以证他们夫妻从来没亏待过沈沅珠。 但沈沅珠丝毫不介意。 只要银子到手,何必去管那些虚名? 沈家下人正将嫁妆一个个封箱,贴上大红喜字封条,陆续抬去谢家。 沈沅珠方才看了,虽然少了些娘亲给她留下的东西,但…… 今日被送回来的,有三分之一的首饰、字画、布匹,都不是她的。 里面还有些眼熟的,是沈沅琼这些年给自己搜罗的嫁妆,有几个甚至还戴到她面前,很是耀武扬威的炫耀过。 思及此,沈沅珠甩着团扇,只觉身心舒坦。 就连这几日被集霞庄明夺暗压的憋闷,也散去不少。 第62章 忙碌一日,好不容易送走宾客,沈沅珠主仆凑在房中,嘀咕起叶韵衣和沈沅琼来。 苓儿喜得前仰后合:“小姐,中午用宴时,沈沅琼都没出现。 “她往日最喜人多的场合,恨不能似老母鸡一般,展示自己屁股上那几根毛,今儿这样方便出风头的时候,她却没出现…… “怕是要气疯了吧?” 掰着手指头,苓儿又道:“奴婢可看了,二小姐拿走的东西都保存得不错,看得出是精心照顾过的。 “且她手里,还真有些好东西呢。” 一件件点起来,苓儿咧着嘴笑开了花。 沈沅珠浅浅一笑,根本未把这些东西放在眼中。 这些年她年岁小,母亲病逝前也曾交代过奶娘,库房里的那些东西,若叶韵衣想要,尽管给她。 贵重的,都在沈沅珠自己手中。 她娘亲怕新嫂嫂占不到半点便宜,恼羞成怒生了杀心,这才故意留下一库房的玩意迷惑她们。 但就算如此,沈沅珠也没打算真的便宜他们。 小心翼翼摸着娘亲的旧衣裳,沈沅珠拿起,轻轻贴在自己的面颊。 “抄她们的东西事小,这姑嫂二人经过此事,必恩断义绝。 “我出嫁后,沈家后宅怕是再无安宁了。” 罗氏道:“那也是她们活该,这些年她们姑嫂仗着沈砚淮的势,处处欺负小姐,如今小姐出嫁,她们掐得越狠越好。” 苓儿点头:“是啊,往日她们不仅坑骗小姐的东西,还总是暗中克扣。 “夏日不给冰,冬日不给炭,还有小姐身边的老人,三天两头栽赃陷害,一个个都被打发出去。 “若不是小姐聪慧,跟了夫人一辈子的忠仆,就要饿死了。” 被诬陷偷盗、欺主、秽乱等罪名的下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进别的东家门了。 “无妨。” 罗氏慈爱地看着沈沅珠:“小姐让她们离开沈家,也算好事一件。” 其余不愿走的都在撷翠坊,要么做管事、要么做账房,比在沈家强上许多。 “对了小姐,老奴也有东西给您。” 苓儿伸着脖子:“什么东西呀。” “去,不是你一个小丫头能看的。” 神神秘秘从箱底翻出一个红布包来,罗氏放在沈沅珠手中:“这本该是新嫁娘母亲准备的,夫人去的早,叶韵衣对您又不上心,只能老奴来给小姐准备了。” 沈沅珠一脸疑惑,随手解开。 入眼是花花绿绿的一本册子。 沈沅珠面色一红,原来是避火图。 罗氏见她面染绯色,正准备让她私下里翻着看看,未想沈沅珠直接翻开,一页页看了过去。 “你这……” 罗氏一拍掌:“罢了罢了,小姐您好好看看,来日定要跟姑爷和和美美、蜜里调油。 “让那对姑嫂和那负心汉瞧瞧,必要让他们亲眼看着小姐越过越好,幸福美满!” 沈沅珠的手一顿,面上浮现十足认真:“奶娘,我会的,我会跟谢敬元好好生活,让所有人睁大眼看着,我是如何康强好眠,独占春风的。” 缠明珠 第32节 第63章 一抬抬嫁妆从沈家抬到谢家,花南枝站在檐廊下,看着流水一般的红,心中颇不是滋味。 原本郑淑瞧着也酸溜溜的,可转头一看花南枝的表情,连忙啧啧道:“哎呦,真是瞧不出,这沈世柏和季知意当真是下了血本。 “都说这夫妻俩给沅珠留了不少好东西,如今光嫁妆就如此震撼,还不知私下里,有没有比沈家染谱更宝贵的东西呢?” 花南枝面色一沉,却未言语。 郑淑咯咯笑道:“要我说序川啊,就是没有福分,为个江家丫头舍弃了沅珠。 “昨天我可看见了,江家丫头的嫁妆就十几抬,且看着轻飘飘的,两个婆子抬着走的飞快,怕是里面一半都是空的吧? “大嫂快看这拔步床,没个十几年功夫造不出吧? “啧啧啧……” 花南枝无心与她纠缠,转身欲走。 但郑淑难得在大房面前占一回上风,自是不愿放过。 “你说序川娶了自己心爱的人,怎么还不痛快呢? “这几日,我光见彩环去外头买酒了,整个缇绮院酒气冲天,一进门哎呦,能把人熏一个跟头。 “大嫂,不是我做人弟妹的管得宽,但你也该去管管序川呀,整日喝得酩酊大醉的,像什么样子。” 郑淑自说自话,说到这,忽然又惊呼一声:“我知道了,是怕序川得知换亲的事,再闹腾起来吧。 “哎呦呦,再这么闹下去,咱谢家的里子面子,可真真丢了个干净呦。” 斜瞥一眼郑淑,花南枝一言未发大步离去。 谢沈两家都没有声张换亲的事。 如今对外也只说谢沈的喜事,倒是半点没提兄弟二人同日娶亲,且谢家嫡长孙娶的也不是沈家大小姐。 这事闹得,的确三家都无脸面。 而且也不知为何,谢序川兴致不高,日日买醉,花南枝看着火气难消,不想管他一点。 因此,沈沅珠就要嫁给谢歧的事,他如今还不知。 且也不光这一件事让她忧心,府中虽然都知道沈沅珠嫁的是谢歧,但只有她跟谢三娘知晓,这桩婚事是她谢家骗来的。 如今她什么都不想管,只期望不要在三家大婚之前,再出任何波折。 就算是一笔糊涂账,但只要花轿进门,新人送了洞房,这事也算定了。 哪怕她当时并不同意谢老太太的法子,可如今…… 花南枝看着满院喜色,不由幽幽叹气。 老太太有一句话说得对,女子嫁入夫家,这一生就算定下了,进了门除了讨好夫婿,讨好婆母再无其他办法。 只要沈沅珠嫁进谢家,就不怕她不把沈家染谱拿出来。 舍弃一个谢歧,总比搭上谢敬元要好。 且相比沈沅珠成为她儿子的叔母,还是如今的身份让她更舒心一点。 抬手合十,花南枝随手拜了拜。 送嫁妆的队伍越过花南枝,一路来到茜香院。 谢歧站在廊下,看着堆了满地的嫁妆箱子,微微蹙眉。 卫虎一双眼瞪得溜圆:“主子,您这是娶了一位女财神呐,咱集霞庄的铺子里,都没有这么多首饰。” 聘礼谢家先前已经给过,婚前本应该再补些金银细软。 可谢家待他苛刻,这一份体己银子,自然没了着落。 谢歧本不在意,但如今见沈沅珠带来这巨数嫁妆,心中不免有些计较。 “你从我私库里拿两千两出来,另外再把先前准备送汪大人的那对翡翠镯留下。” “主子是准备送给二少夫人?” 谢歧嗯一声,没再多言。 他虽不喜沈沅珠,但也不是占女人便宜的孬货。 且如今他扣了撷翠坊一批货,手头宽裕不少,自是不介意给她一些银钱傍身。 “晓得了,主子。” 卫虎说完,忍不住喟叹一声:“瞧着这满院子的大红喜字,我都有些等不及,想看您娶妻的样子了。” 谢歧被卫虎说得一愣,心中忽而生出些许别样滋味。 后日,就是他大婚了,倒真是…… 谢歧哼笑:“倒真是令人期待。” 第64章 弹指之间,婚期如约而至。 大婚当日,沈沅珠早早梳洗,等待全福夫人来为她梳头。 叶韵衣带着全福夫人进院,方见了沈沅珠脸色便冷了下去。 这两日,她想起沈沅珠就恨得不行,却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 沈砚淮知晓她给沈沅珠添妆一万两银子时,都很是惊诧了一番。 还私下里说,日后沅琼出嫁,也按着这数额给便好。 天知道,她那有苦说不出的憋闷。 如今见了沈沅珠,再看她脸上令人作呕的虚假笑意,叶韵衣真想上前撕烂她的面皮。 “嫂嫂来啦?” 铜镜内,叶韵衣眼神阴毒,沈沅珠却是朝着镜中人乖顺一笑。 将全福夫人送了进来,叶韵衣懒得与她虚与委蛇,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大婚繁忙,全福夫人梳过发、绞过面后,便到了接亲的吉时。 沈沅珠手中捧着一个大红苹果,怔怔坐在房中。 这一刻,她才莫名有些对未知的恐慌。 与谢序川订婚的十年里,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未来夫婿,会是那个与她共同成长,说会成为她依靠的人。 可如今…… 抓着苹果的手微微一紧,沈沅珠用手轻轻扇去因担忧而生出的薄汗。 院外锣鼓声阵阵,她知晓这是谢家接亲的队伍就要来了。 心里正紧张着,就听一阵急促脚步声。 “小姐……” 罗氏匆匆赶来,沈沅珠掀了头上盖头。 “出什么事了?” 罗氏面色阴沉:“接亲的队伍绕街撒喜糖喜钱,因为要‘光大门面’,所以在沈家和谢家铺子前走了许久。 “沈家铺子的人说,接亲的人根本不是谢敬元,而是谢家二少爷谢歧。” “谢歧?” 沈沅珠一愣,随即眉心一皱。 她微微垂眸,想着花南枝前些日子来家中提换亲时,发生的一切。 她太过想当然了,自己都未想起谢歧半点,且又在花南枝的引导下,把人选当成了谢敬元。 如今想想,那日花南枝只说,成婚后住进谢敬元的茜香院,除此之外,再没有提过谢敬元一个字。 “小姐,怎么办?接亲的队伍就要来了,可谢家这分明就是骗婚,如今我们怎么做?这婚事,还结不结?” “结啊,如何不结?” 沈沅珠叹息:“两家过了婚书,当日花南枝来提换亲时,分别将我和叶韵衣分开,如今想想,是她两头瞒骗罢了。 “怕是全天下,只有我不知新郎不是谢敬元。” 沈沅珠冷笑:“眼下接亲的轿子就要入门,花南枝是笃定我不敢跳出来,说新郎不是谢敬元的。” 这哑巴亏,她不吃也得吃。 不仅不能闹,还要欢天喜地的嫁给谢歧。 罗氏气得头脑发晕,却也知道她家小姐说的对。 跟当哥哥的退了婚改嫁弟弟,弟弟的花轿都上了门,难道还能跳出去说要嫁给叔叔不成? 这谢家! 罗氏愤恨道:“小姐,那您说新姑爷知不知道这事?” 若新姑爷是个品行不端,顶替他人之名婚嫁的,当真也太卑劣了些。 第65章 沈沅珠重新盖好盖头,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接亲的是谢敬元还是谢歧,对她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谢歧在谢家默默无闻这么多年,一看便知不得谢家重视。 缠明珠 第33节 “把我塞给不受宠的谢歧,多半是因为,谢老夫人对我跟谢序川定过亲心有芥蒂。 “既是心有芥蒂,这等污点般的事,就不会跟谢敬元说,谢敬元本人都不知道,其余人更不会知晓。 “毕竟谢老夫人不会舍得,让自己最受宠的儿子,背上一身脏名。 “所以谢歧大概率也不知道,谢家所做的一切。” 沈沅珠有些懊恼:“只是我完全不知谢歧是个什么性子的人,有些麻烦,不过也罢了,今日便知道了。” 罗氏眼眶一红,心里万分惶恐。 她们只知道谢家不待见谢歧,却从未打听过这人,如今知道,竟直接成了新姑爷。 听见罗氏的啜泣,沈沅珠心下一软。 她从未见过奶娘落泪。 沈沅珠握住罗氏的手:“奶娘莫怕,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谢歧也不会是什么恶毒狠辣之人,若是恶劣宵小,这些年苏州府总该有些传闻。 “既不见半点风声,顶多生性愚钝,亦或是体弱多病。 “人蠢些,弱质些,于我倒是好事,比谢敬元更好拿捏。” 沈沅珠拍拍奶娘的手:“您知道我的性子,便是龙潭虎穴,也能闯一闯的。” 捏着沈沅珠软软的手,罗氏道:“老奴不怕,小姐也不必怕,无论谢歧是什么人,老奴都会护着小姐。” 沈沅珠点点头,垂眸看着手中苹果。 她掌心氤出薄薄汗意,有些抓不住这硕大的一个果子,就仿佛日后人生,也已脱离了掌控。 拿出喜帕,沈沅珠擦了擦发滑的苹果,不安的心也一点点稳了下来。 接亲的轿子到了正门,沈家大门紧闭,新郎在外撒着“五子登科”喜钱,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 谢歧身穿蓝绿盘领婚袍,头戴黑色红绒球六合帽。 他此时手捏喜钱,露出半截腕骨,于蓝绿婚袍之下衬得莹白有力。 将喜钱撒出微微用力时,骨节更加分明。 有人将门顶开,他抬手按在门沿上,倾身而入。 罗氏就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踩着并蒂莲喜字纹的皂靴,潇洒入门。 不知身旁有人说了什么,谢歧垂眸轻笑,一瞬间,锐眸中糅杂进点点柔和,中和了未笑时的冷峻,平添几分温润如玉的少年温雅。 他身上斜披红色锦缎,衬出男人劲瘦有力的腰,往前一站,活脱脱一幅矜贵雅致的美男图。 罗氏忍不住嘶地一声。 “怎么了?” 沈沅珠听得呆愣一瞬,心如悬旌。 可还不等她担忧,罗氏便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小姐,新姑爷长得俊秀极了。” 话语中三分惊艳和七分惊叹,皆一点不落进入她耳中。 “咦?” 沈沅珠道:“很俊吗?” “比谢序川俊秀百倍。” 说完,罗氏略停半分,喜滋滋道:“又高又俊,晚间洞房花烛时,小姐有得美了。” 第66章 闻言,沈沅珠也只是淡淡一笑。 “花轿到了。” 沈砚淮背着沈沅珠上了花轿,沈沅珠坐在轿内,忍着颠簸带来的不适。 谢沈两家离得不算远,不多会儿花轿就到了谢家。 沈沅珠在花轿内坐得昏昏欲睡,直到咚一声轿子停落,她才回神。 大红盖头微透暖光,沈沅珠就见轿门边探进半截秤杆,喜婆婆在旁喊道:“节节升高、节节升高。” 她捧着手中苹果,微微低头,正要躬身出去时,又见轿内伸进一只手。 男人手掌干燥,骨节秀美分明,如玉般好看,她怔愣一瞬,将手放在谢歧掌心。 湿软的手掌贴在自己掌心,谢歧的手一颤,很是嫌弃,却强迫着自己没有抽回。 虚握着将人搀扶出来,他扭头看了一眼沈沅珠,只见对方娇弱单薄,也才堪堪过他肩头。 花轿前的地上铺着装了算盘珠的红色喜袋,意为珠珠相连、精打细算。 谢歧指尖用力,提示沈沅珠向前走。 沈沅珠踩在木珠上,脚步微晃。 “给我。” 头上清润嗓音响起,沈沅珠不懂谢歧的意思,未等反应,手中苹果就被人拿走。 “小心脚下。” 说完,谢歧微微用力,半搀扶半提着将人扶到了火盆前。 因谢歧为幼,是以谢序川和江纨素的花轿先进了门,这会儿多等了片刻,火盆内的火苗高出不少。 谢歧见状,一手揽过沈沅珠的腰,直接将人夹了过去。 “……” 盖头下的沈沅珠微微抿唇。 她这夫婿,并不体弱啊…… 今日谢家有两场婚事,按说三拜之礼应当拜天地、拜高堂,且需得在堂屋正厅。 可谢歧的三拜礼,被安排在了茜香院,座位之上,也只有谢歧的祖父谢山在。 晕乎乎拜过三拜,沈沅珠被罗氏搀回房。 看着屋内收拾得干净整洁,罗氏心下满意。 “今日瞧,新姑爷人生得俊,行事也算利落,暂时挑不出什么错处。” 苓儿和小枝也不住点头。 “方才姑爷护着小姐很是威武,不比谢序……” 见两个小丫头又提起谢序川,罗氏立时怒瞪二人一眼:“你们两个若想小姐好,日后就把那人的名字烂在肚中,死都不要再提起,若再让我听见一次,给你们两个全送撷翠坊织房去。” 苓儿和小枝吓得一抖。 沈沅珠道:“奶娘说得没错,日后不要再提了。” 既然已经嫁给了谢歧,再提谢序川也着实不合适。 且如今又同在谢家,被人听去,还道她对谢序川旧情难忘,多有留恋。 那岂不是平白惹出许多祸端? “奇怪。” 罗氏在主屋内来回踱步,却是许久都不见谢歧房中的丫鬟婆子来。 “也不知是姑爷御下不严,还是整个院子都没下人。” 正打算出门去找,刚走到门口,罗氏就见门外身穿喜服的谢歧走了进来。 他面上既不见酒后的酣然,身上也闻不到半点酒味儿。 谢歧站在房中,与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许久,才将目光转到了坐在大红鸳鸯被上的沈沅珠。 第67章 谢歧道:“来喝喜酒的宾客与我相识的不多,无人来闹,你们也下去吧。” 外面宾客有谢序川应酬,他回来时对方已喝得烂醉,谢歧没耐心与其他人纠缠,倒不如回茜香院。 只是刚走进屋子,又觉浑身不适。 他喜静不喜欢身边太多人伺候,房中这么多人他只觉闹得不行。 “床边给姑爷和小姐备了热水净面,姑爷若有需要老奴的,尽管开口。” 说完,罗氏带着苓儿和小枝离开。 屋内静下,谢歧轻捏眉心。 沈沅珠一动不动坐在婚床上,大红刺目,看久了双眼发酸昏沉沉的。谢歧犹豫片刻,走到桌前拿起白玉秤杆。 挑起盖头,谢歧居高临下看着沈沅珠。 就见一个面庞白嫩、下颌圆润,黑漆漆的眼好似盛了一汪清水般娇生生的姑娘,愣愣看着他。 说不上拥有绝世美颜,但谢歧觉得沅珠这名字很衬她。 柔和、温润、虽不够璀璨,但明珠生晕,自带沁润入脾的荧光,让人心生好感。 烛光入目,耀得沈沅珠眼睛发酸,她仰头看着谢歧,不适的眨了眨。 这谢歧,真如奶娘所说,是极俊的一个人。 且他目光明澈,眉宇坚定,虽然沈沅珠不懂相面之术,但也知道谢歧不像蠢货。 这些年蛰伏谢家,好似韬光养晦更多一些。 垂眸间,沈沅珠的心思转了转。 二人都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大红色的龙凤烛突然发出哔剥声,让人堪堪回神。 缠明珠 第34节 谢歧转身,拿起合卺酒。 沈沅珠亦从善如流,与之交杯。 鼻息相对,谢歧鼻尖闻到淡淡甜香,他垂眸去看,正见沈沅珠皙白面颊上浮现点点绯色。 烈酒入喉,醇香扑鼻,沈沅珠喝得太快,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染上两分朦胧醉意。 谢歧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拉开带着三分灼热的暧昧。 室内重归于静,两人面上也带了酒意。 沈沅珠坐在鸳鸯喜被上,眼皮泛沉。 走到她身边,谢歧从床尾抽出一个盒子。 “成婚前就该送到沈家的,但我不想经谢家的手,不如亲自交给你。” 沈沅珠抬头,就见谢歧目光沉沉,将盒子放在她手中。 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叠银票,还有一套头面以及一对翡翠镯子。银票不少,东西也顶好,沈沅珠看着,展颜浅笑。 并非她看重这些东西,而是谢歧这人实在有些意思。 说不想经过谢家之手,是摆明了告知他对谢家心有不满。而作为他的妻子,日后行事,需得衡量他与谢家人的关系。 给她东西则是展现财力,婉转表示他并非外界猜想那样无能。 这人,聪明且算坦荡。 吧嗒一声,沈沅珠合上盖子,下了拔步床。 烈酒灼喉,她也沾上些微醉意,摇晃着从嫁妆箱子翻出一个包裹,沈沅珠抽出递给谢歧。 “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 沈沅珠道:“未嫁时,给夫君做的鞋袜衣衫。” 她垂着眼,极具欺骗性的乖顺让谢歧微微屏住了呼吸。 第68章 谢歧低着头,酒意翻涌令他耳尖升起淡红。 里衣用得是上好的薄纱,细韧柔软不说,指尖触碰时还带着凉意,夏日里贴身穿着必十分消暑。 外衫色泽雅致,袖口衣襟处都绣了暗纹,乍看寻常,实则颇有内秀。 一看便知是用心制的。 谢歧用指尖轻拈料子,又细细看了两眼上面的纹绣,却始终没有其他动作。 沈沅珠道:“你试一下,看可否合身。” 良久,好似经历许多挣扎,谢歧才将身上喜袍褪下换上外衫。 沈沅珠被合卺酒呛得有些昏沉,没看见谢歧脸上的黑沉之色。直到他低下头,看见衣长合身,面上才和缓几分。 他比谢序川高出很多,这长度,一看便知不是给谢序川做的。 莫名生出些欢喜,谢歧伸手在衣摆处摸了摸。 这是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有人亲手做衣裳给他。 独给他。 他往日的衣、靴,都是谢序川穿小、穿旧的,可他身量比谢序川高出许多,那些短了衣袖、短了襟的东西,他实在是……见之生厌。 莫名的,谢歧觉得此刻心境有些微妙。 “我很喜欢,辛苦你。” 染了酒意的耳尖,绯红愈发浓重。 沈沅珠视线在他身上游走,心中满意。 未想谢歧跟谢敬元的身型相差不多。 将衣物脱下,谢歧心境复杂地收入樟木箱。 红烛摇晃,酒意醉人,看着谢歧褪下衣衫,沈沅珠仰头问了声:“要洞房了吗?” 罗氏跟她说过大婚流程,她都知晓。 沈沅珠站起身,随手解开身上嫁衣。 嫁衣褪下,露出内里的红纱内衫,羞赧一闪而过,但只犹豫片刻,她便抬手解开颈前的红绳盘扣。 胜雪般的圆润肩头,与大红鸳鸯亵衣相映,险些晃晕了谢歧的眼。 “你……” 抬手指着沈沅珠,好半晌,谢歧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沈沅珠看着他,不懂有什么可扭捏的。 她只想将大婚流程快些走完,明日还要给谢三娘等人敬茶。 她已嫁进谢家,谢家人一定会问起另一半耕织图和染谱的归属。 谢歧虽是长房,但上头还有个谢序川压着,这耕织图和染谱要怎么给,尚有待商榷。更重要的是,她不会轻易将花南枝骗婚之事忍下。 哪怕她并不在意嫁的人是谁。 明天事务繁重,今日需得早些休息。 沈沅珠向前一步,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谢歧面色肃冷地向后退了几步。 “忙碌一日,你先歇息,我去榻上睡。” 自床上扯了鸳鸯枕和一条软毯,谢歧转身去了屋内小憩所用的窄榻。 窄榻矮小,他身量高大,如今蜷缩在上头看着便十分不自在,沈沅珠微微蹙眉,瞬时酒醒三分。 原来他也嫌她与谢序川订过婚。 沈沅珠眨眨眼,转身钻进了大红鸳鸯喜被里。 嫌就罢了,左右她不在意。 若她的夫婿能给撷翠坊生银子,便是有用,若不能,那有他无他皆可。 抬手揉了揉顶了一日满头金簪,累到发酸的颈子,沈沅珠一转眼便沉沉睡去。 她睡得香甜,却是不知还有一人缩在小榻上,紧裹软毯,不敢轻举妄动半分。 耳边传来咚咚心跳声,如擂般的声音顺着小榻砸入耳中。 谢歧狠狠蹙眉,一脸阴沉地搓了搓滚烫的耳尖…… 也不知今日的酒到底是谁准备的,实在是太烈了! 第69章 沈沅珠睡得不深,早早醒来。 看着陌生的床幔,她有一瞬茫然。直到想起自己已经嫁入谢家,才恍然地眨眨眼。 起身时,谢歧还缩在小榻上,他身高腿长,此时半条腿在外悬着。 也不知是不是太过难受,谢歧连睡着时,眉尖也颦的厉害。 沈沅珠扫了一眼,不甚在意地洗漱梳妆去了。 今日需给谢家长辈敬茶,且还是跟谢序川与江纨素一起…… 想到此,沈沅珠忽然转头,看了眼榻上的谢歧。 虽她二人相互嫌弃,但人前总要拿出几分甜蜜样子,她也不是能让谢序川和江纨素凭白看笑话的性子。 “夫君……” 就算在九彩居,谢歧也不曾受过这种苦。 他一夜难眠,直到天色微亮时才勉强睡去。如今只觉自己刚刚睡着,就听见有人在耳边如蚊蚋般,呐呐嘟囔着什么。 烦躁地睁开眼,就见硕大一颗头贴在眼前。 谢歧本能的往后仰去。 “夫君,你可醒了?” 沈沅珠将手扶在小榻,看着谢歧语气温柔:“今日要给祖父祖母还有爹娘敬茶,夫君若醒了,就来更衣吧。” “……” 谢歧点头,准备起身,可刚一动作就觉浑身如被人捶打一整夜般,酸痛至极。 似是看出他的窘境,沈沅珠抿唇一笑,圆润面颊上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我去为夫君挑选衣裳……” “不必。” 见沈沅珠眉眼微垂,有些无措的模样,他轻咳一声:“穿你昨日送我的衣裳便好。” “夫君与我想到一起去了,当真是夫妻同心。” 谢歧冷着脸,略有些烦躁的狠狠擦过耳尖。 “夫君可要我帮你更衣?” 抓着衣裳的手一顿,谢歧道:“这些琐事交给下人便好,你无需操劳这些。” “谢夫君怜惜。” 沈沅珠一口一个夫君,听得谢歧面皮发紧。 夫妻二人都已起身,罗氏和苓儿进屋帮沈沅珠洗脸梳妆。 缠明珠 第35节 柔软的巾帕浸过热水,罗氏将温热的帕子贴在沈沅珠脸上。 苓儿则一丝不苟的为她梳发,动作细致而轻柔。 谢歧看了两眼,转身躲到院外。 卫虎见他出来,三两步凑上来:“咦,读书人不是都说,洞房花烛夜是人生四大幸事吗?怎的主子眼下一圈青黑?” “……” 见谢歧不答,面色也颇有些冷,卫虎压低声音:“可是新夫人还、还对缇绮院那位余情未了?” 想到昨日沈沅珠仰着头问他,是否要洞房的模样,谢歧侧过头含糊说了声没有。 他模样古怪,看得卫虎有些惊奇:“那主子你怎么是这个模样?” 谢歧耳热,面上却略显烦躁。 好半晌,卫虎就听他幽幽叹息:“二少夫人……对谢序川并无私情,只是她……” 卫虎好奇:“她怎的了?” 谢歧抿唇,冷脸无奈道:“往日元煦就曾说过,女子与男子并无区别。他也曾见过宫中女子爱色,更有甚者慕色而痴。 “二少夫人怕也是患了此病,洞房花烛,她见我容色便难以把持……” 卫虎咦了一声,抬起头好生打量着谢歧。 上上下下将人看个遍后,点头认同:“主子的确比谢序川英俊许多,二少夫人被您迷了心智也属寻常啊。” 谢歧面皮发烫,眉宇间淡染无措与惆怅。 既然天下有其他女子慕色而痴,沈沅珠如此,他也不觉是什么难以启齿之事。 但他与对方并不熟络,沈沅珠一味逼近令他颇为不适。 若让他说,他二人合该循序渐进,一点点相知相许,如此方为夫妻相处之道…… 沈沅珠不知谢歧心思婉转,一见他离开,便对苓儿道:“一会儿拿套新被褥放小榻上。” 苓儿惊讶:“小姐,您昨夜睡在小榻上?” 沈沅珠摇头:“小榻紧窄,又硬得硌人,好端端的我睡小榻做什么?” “那这是……” “谢歧喜欢。” 苓儿闻言撇撇嘴:“姑爷当真与众不同,那般高壮的人挤在这上头,哪能舒坦?不如让府里给姑爷换张新的、大的?” 罗氏一见沈沅珠,就知她二人昨日没有圆房,此时见屋中无人,有些气愤道:“姑爷愿睡小榻便让他睡,你怎知他睡得不舒坦?我瞧他不知多舒坦。” 新婚不圆房也就罢了,左右谢序川那头也圆不成,但大摇大摆弄张榻子进屋,多少落人口实。 沈沅珠不在意这些,一心往头上插簪。 “这支看着有些凌厉,换支看着软性的。” 知晓她家小姐最擅长哄人、骗人,苓儿立马换了支顿显天真的绒花。 沈沅珠本就生了一副温良乖巧的好皮囊,刻意打扮一番,看着犹如不食人间烟火、无邪天真的小福仙似的。 罗氏满意点头:“对了小姐,还有一事老奴要说。 “昨日您跟姑爷大婚,姑爷院中有个叫棉荷的丫头,哭红了眼硬是要闯喜房,几次都让老奴和小枝给按了下来。 “老奴听她口中嘟囔,说什么她才该是谢家的二少夫人…… “虽这丫头纯属异想天开,但听那话,姑爷与她保不齐有点什么。” 沈沅珠拨弄着头上绒花,随口道:“我昨日便发现了,茜香院里就没有丫鬟,这一个怕是跟了谢歧很久。 “谢歧虽是嫡出,但明显不受待见,可用的人不多,也不让人意外。 “这叫棉荷的小丫鬟很可能是打小跟着他的,两人在后宅里抱团取暖,生些情愫太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就说昨日要与谢歧洞房,那厮退得那样快,如今看来不光是嫌她身份,还有这小丫鬟的原因在。 沈沅珠戳了戳身前的压襟:“我们初来乍到,不好轻举妄动,那丫鬟先不管她,若真做了出格的事再说。” 她性子就是如此,若不能保证一击致命,就绝不会打草惊蛇。 看着铜镜里光彩耀目的自己,沈沅珠满意点点头:“去请姑爷,若他穿戴好,就让他随我一起去见谢家长辈。” 话音刚落,谢歧就从院外走了进来。 转进内室时,睁眼便瞧见小榻上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被褥。 将他东西都放到小榻上,这是…… 谢歧见状,抿唇不悦。 第70章 “夫君准备妥当了?” 一声夫君,拉回谢歧思绪,他淡漠点头没其他的神色。 沈沅珠上前,直接挽住谢歧手臂:“那我们走吧。” 看着歪着头,笑意盈盈依附在身边的沈沅珠,谢歧身子有些僵,却没将人推开。 二人携手走出院子,一路去了裕金堂。 今日谢山、谢三娘还有谢泊玉夫妻,以及谢家其他叔伯都在,沈沅珠与谢歧进门时,除了谢序川夫妻,其余人都到齐了。 远远见了沈沅珠二人,众人面色颇为有趣。 谢山和谢三娘坐在主位,谢歧进屋时,沈沅珠没错过谢三娘眼中一闪而逝的厌恶,谢山则眼皮耷拉着,看不出喜怒哀乐。 倒是花南枝面色难看,细细看去,还有几分不甘。 “沅珠来啦?” 二房夫妻见了沈沅珠,一脸喜笑颜开,也不管自己长辈身份,站起来远远迎接。 沈沅珠挽着谢歧的胳膊,羞涩般往他怀中躲了躲。 谢歧低头,想了想安慰似的在她手上轻拍两下。 “小夫妻感情真好,你二人站一起当真是男才女貌,登对十足。” “谢二婶夸奖。” 花南枝虽然心中别扭,却也不好过于明显,只能顺着郑淑的话随便夸奖两句,就不再言语。 见谢歧夫妻来了,郑淑道:“序川他们怎么还没来?母亲您还不快去找人请?耽误了吉时事小,让一家子长辈等他,他也不怕折福。” 提到谢序川,沈沅珠明显感觉到谢歧的手臂有一瞬收紧。 这人,不光嫌她,还是个心眼不大的。 想了想,她将手松开。 手臂上的温度骤降,谢歧瞬时觉着牙尖发痒。 听到谢序川要来了,就赶忙松开他的手? “你若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折福两字实在刺耳,谢三娘听不得这个,却也知道谢序川这两日的确不成体统。 昨日大婚刚拜完堂,他便喝得酩酊大醉,婚宴上,更是嚎啕不止令往来宾客好不尴尬。 如今朝见礼都不出现,当真是被那小骚蹄子带坏了。 “去,去路上迎迎大少爷和大少奶奶。” 下人离去,堂内又归于寂静。 可这场面看似寻常,沈沅珠却品出些别的意味来。 她往日只知谢歧在谢家不受待见,但看今日众人反应,绝非一个不受待见可以囊括的。 谢泊玉和花南枝作为谢歧的父母,前者一脸肃穆,满心只有对长子未到的愤怒,后者则一直垂眸不语,好似对谢歧不熟似的。 而就连谢家二房夫妻,和站在一旁的男子,也对谢歧的出现表现得很是微妙。 提及谢敬元,沈沅珠隐晦地朝他看了一眼。 这男人,模样不错,听罗青说他乃经商的奇才,如今想想当真可惜了。 几不可查地一叹,沈沅珠就见谢歧朝她看过来。 正想问他做什么时,外面忽然传来凌乱脚步声。 谢家下人一脸讨好笑道:“大少爷、大少奶奶已经来了,本就走到了半路,是因为大少奶奶脚程弱,这才慢了些。” 第71章 “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来了。” 这几日,谢序川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 只因唯有醉酒,才能让他忘却痛苦。 未与江纨素成婚前,谢序川想,就当他今生还债成全纨素与郁林,毕竟他与沈沅珠虽有情意,但与崔郁林的兄弟之情更重。 可真与沅珠退婚后,他又后悔了。 尤其是昨日江纨素身穿喜服,与自己对拜之时,这种悔意令他几次想冲出门,去找沅珠。 谢序川想,他大约许久都见不到沅珠了,也无法与她说声抱歉。 可未想大婚第二日,他方清醒一些,就见到沈沅珠笑意盈盈站在自己面前…… 上前一步,谢序川目光直直喊了声:“沅珠。” “沅珠见过大哥。” 缠明珠 第36节 沈沅珠朝谢序川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大哥…… 谢序川甩了甩脑袋,这才发现沈沅珠身上穿着桃红色褙子,头盘妇人髻,鬓边插着一支绒花,此刻安静站在谢歧身边。 被酒侵得略有些钝的脑子,忽然清明起来。 “沅珠,沅珠!” 尖锐嗓音刺入耳中,谢序川大步走来,伸手便要去拉扯她。 沈沅珠侧身走到谢歧身后。 眼看着她跑到谢歧身边,谢序川眼中赤红:“你嫁给了谢歧?什么时候?是昨日?是昨日与我一起大婚的?” 豆大的泪一颗颗砸落在地,谢序川不可置信地看着屋中人。 “所以你们全都知道是不是? “整个府里,只有我一人被蒙在鼓里,所有人都欺瞒我是不是?” 谢序川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此时猩红着眼,狠戾地扫过屋内众人,状如困兽。 他昨日宿在外间,心中却想了沈沅珠一整晚。 他想了许多,甚至卑劣的想过,他和沅珠的婚事整个苏州府无人不知,如今二人退了婚,沅珠短期内、起码一年内不会谈婚论嫁。 如此,他就有了机会。 待江纨素一年后生下孩子,他寻个由头给纨素一笔安身立命的银子,他就可以去找沅珠了。 那时候,应尽的责已经尽了,既对得起郁林,也对得起沅珠。 若沅珠喜欢谢家产业,就给她,给他们的孩儿。 可没人告诉他,沅珠跟他同一日成了婚,嫁的还是他的胞弟! 谢序川睁着眼,心中喉中泛出一股苦涩。 他来不及离开,竟是躬下身哇一声吐了满地的苦水。 吐出后,谢序川哭着走向沈沅珠:“沅珠我们走,你跟我……不,我跟你走……” “序川。” 裕金堂内,下人们齐齐噤声,江纨素面白如凝霜,不见些许血色。 昨日是她大婚,她却听谢家下人嚼了一晚上舌根。 无非都是些她婚前有孕,不知廉耻抢了沈沅珠姻缘等话。 今日一早给院中下人派发喜钱时,又被说行事穷酸,不如沈沅珠大方。 也正是这样,她才知道沈沅珠的嫁妆,整整搬了一整日。 而她,只有几个勉强能看过眼的空箱。 嫡母恨她抢了江乃祯的婚事,竟是装都不想装了,只给了得脸丫鬟出嫁时的嫁妆份利。 想到出嫁那日,江乃祯倚在门边,满眼讥讽的笑,江纨素便觉面皮发烫。 本以为嫁给谢序川后,她就不必再遭受这些白眼,未想谢序川丝毫不在意她的颜面,似乎能娶她已是恩赐…… 看着满屋人的视线在她和谢序川身上游移,江纨素强扯一抹笑:“序川,吉时到了,该给祖父祖母敬茶了。” “沅珠……” 甩开江纨素的手,谢序川大步奔着沈沅珠而去。 “夫君,护我。” 似害怕一般缩在谢歧身后,沈沅珠将头埋在谢歧身后。 谢序川的一声声呼唤,终是让她变了面色。 但只一瞬,沈沅珠便恢复如常。 夫君二字一出,谢序川立刻伸开手,不管不顾地去拉沈沅珠,却是被谢歧抬手挥开。 谢歧身形颀长,又不比谢序川金贵,养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骄矜模样。 他长手一捞,将人推出裕金堂。 第72章 看着谢序川死死瞪着自己,犹如斗兽一般的模样,谢歧忍不住笑出声来。 太久了,他等这一日太久了。 自有记忆以来,终于轮到他抢走谢序川的心爱之物,此等感受,说一句通体舒畅也不为过。 “你为什么会娶沅珠?你难道不知她与我自幼定婚?” 谢歧唇边扬起一抹笑:“定婚又如何?你不还是与江家女有了首尾? “在你同意与沈家退婚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这个结果,如今又装什么情深?” 谢歧的话犹如钢针般刺穿谢序川的心,他疼得浑身一凛,却没能发出声音。 或许是他与沈沅珠相识太久、二人也足够亲近,所以谢序川从来没想过失去沈沅珠。 同意退婚,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可以承受失去沅珠的后果,而崔郁林已死,只留下一个遗孀和遗腹子。 他自以为冷静,将三条人命与沅珠权衡,终觉自己行的是兄弟之义,圣人之仁。 可看见沅珠站在谢歧身边,他还是悔了。 谢序川声音喑哑:“谢歧,我知你这些年一直想要与我争,但沅珠不是可以弥补你内心不平的物件。 “她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不该成为你憎恶谢家,报复我的筹码。 “我要带沅珠离开谢家,你想要的,你想争的,谢家的一切都给你……” “谢序川,你真是无耻。” 未想谢序川能说出这些,谢歧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 谢歧道:“我该说你天真,还是愚钝?你不会当真以为,世间万物皆存于你,可任由你随心所欲,全无障碍? “你想与人婚前有染,就不顾婚约在身。想退婚就退婚,如今悔了,又生出与弟媳私奔的心。 “谢序川……” 三两步走到他身前,谢歧弯腰凑到他耳边:“别做梦了。” 他直起身,抬手在谢序川的肩头上轻轻一扫:“你放心,我会好好待沅珠,不会因她曾与我胞兄订过亲而嫌恶于她。 “我二人会鸾凤和鸣,青山共赴,早日为谢家开枝散叶。 “哦,对了……” 谢歧眼中恶劣渐生,笑得残忍而恣意:“原来沈沅珠是那样粘人而娇怯的性子,她胆子小,容易受惊,总是缠着我夫君、夫君喊个不停……” 见谢序川目眦欲裂,谢歧又道:“她往日与你一起时,也是这般吗? “哦,或许你也不知,毕竟她胆小,便是有婚约,也不敢与你走得太近。她不比大嫂胆大张扬,敢婚前就勾得你朝秦暮楚,痛快地与她退婚。” 看着谢序川朝自己面门挥来的拳头,谢歧轻飘飘推开。 这一刻,他眼中翻涌着愉悦,万分残忍地看着谢序川。 有些事,他以为谢序川不懂的。 但今日所见,他分明什么都知道。 知道谢家待他苛刻,知道谢家视他如无物,更知道他于众星捧月时,还有人缩在阴沟内,独自舔舐遍体鳞伤的伤口。 他与谢序川是同胞兄弟,但在谢家却天差地别。 他们是孪生子,每一年谢序川的生辰谢家都会大操大办,但谢三娘和花南枝却从不让他出席。 有一次,他趁着夜色偷溜进谢泊玉和花南枝的院子,亲眼看着花南枝将谢序川抱在怀中,一口一口喂他吃长寿面。 谢泊玉也坐在桌前,手中拿着一个金铃红皮拨浪鼓,咚咚哄着谢序川。 鼓声清脆,他们一家言笑晏晏、其乐融融,却无一人注意踩在大石上,偷觑他们的人。 欢快的笑、散着余韵的烛光,一脸慈爱的高堂,以及被百般呵护的孩童,一切一切都令他心生神往。 谢歧还记得他艰难从石头上爬下,呆呆走进屋中。 谢泊玉见了他一脸惊讶:“你怎么来了?” 说完却又不甚自在的一笑。 花南枝垂着眼,不声不响,好似未见到他一般。 他一进门,屋中瞬时安静一瞬,清脆的鼓声停止,就连桌上烛光都冷了三分。 看着桌上的长寿面,谢泊玉干干道:“这……没新的了,这一碗序川吃过。” 谢歧眼巴巴望着他,不知在奢求什么。 谢序川在花南枝怀里,咯咯道:“给弟弟吃序川吃过的。” 谢歧闻言,心生希冀,忍着羞涩往花南枝的方向走了两步。 他那时年幼,下人常将谢序川吃剩的东西丢给他,是以他不知有何不对。 他只是想,想在自己生辰这日,也让娘亲抱着他,喂他一口长寿面。 谁知花南枝听见谢序川的话,抬手将掌心覆在面碗之上,垂眸无动于衷。 “一碗面而已……” 谢泊玉低低呢喃,花南枝道:“这是寿面,难不成你还想让他,分一半序川的寿数?” 一声叹息,谢泊玉一如往后许多年一样置身事外,转头离去。 看他呆呆杵在原地,花南枝道:“带二少爷去厨房,找碗面。” 下人带他去了厨房,刚进门,就听那婆子道:“方才剩的面还有没有?” 缠明珠 第37节 “哎,你看这……” 小厨房的厨娘将手按在围裙上,厌烦道:“怎么不早说呢?刚是剩了一块面,我见没人吃就自己擀了下锅,如今都吃大半碗了。” “剩半碗给他拿过来吧,谁让大夫人有话呢。” “什么都要,大少爷要的他也要,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真当人跟人都一样了?” “他年纪还小,不懂同人不同命的道理,以为自己跟大少爷一样金贵,实则在这家里狗屁都不是。” 两个下人当着他的面嬉笑,言语之间极尽讥讽。 直到一人将吃了半碗的面,重重摔在他面前,两个人的交谈才停止。 他那时年纪小,不懂很多道理,只觉得生辰的寿面又苦又涩,带着他说不出的味道。 他以为谢序川被谢家养的天真,对这些不得而知。 但今日得见,分明他也一直冷眼看着一切。 谢歧唇角微垂,一寸寸捏着手指。 终于在谢序川再次冲上来时,一拳打在他脸上。 第73章 俩人撕打起来,很快被谢家下人拉开。 若是平时,谢歧敢动谢序川一根手指,谢家人定不会饶他。 可如今众人齐齐噤声,就连谢承志想跳起来说几句,都被谢三娘一个眼神吓退。 毕竟这生事的由头,实在难听。 谢序川被人拉了下去,谢歧则轻掸衣袖,重新回到裕金堂。 花南枝坐立不安,怕是担忧谢序川的伤势。 谢歧冷眼看着,讥讽淡笑。 脸色最难看的,是江纨素。 无论她嫁给谢序川是出于什么原因,明面上她都是谢家的大少奶奶。 谢序川为了沈沅珠闹得这样难看,甚至连敬茶都没能完成,丢的自然也是她的人。 想了半晌,江纨素走到沈沅珠身边,语气轻柔:“实在对不住弟妹,序川吓到你了。” “嫂嫂言重。” 江纨素眉宇间染上忧愁:“我知道你怨恨我与序川,但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般。 “我跟序川之间,实在有些复杂,三言两语难以说清。 “但无论前尘如何,往事都该烟消云散,既然你我现在都嫁进了谢家,各守本分方是正道。” 江纨素语气柔弱,并非身体不适,而是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万分心虚。 本以为嫁给谢序川,她便万事无忧,可没想到谢序川心志不坚,几次都欲将真相和盘托出。 看到沈沅珠,她便如看见一把悬于头上的铡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咣当一声掉下来。 拉着沈沅珠的手,江纨素语带恳切:“弟妹日后就绕着他些吧,莫再出现在序川身边。 “我知道弟妹与序川没什么,可外人看着,总觉得你二人是不清白的。 “今儿裕金堂里都是自家人,我便不藏着掖着了,有些话,总该说的。 “你与序川之间,未成婚便罢了,这成婚后……还是避嫌为好。” 她一番苦口婆心,听得谢三娘连连点头,花南枝眼中也露出几分赞同。 几句话之间,仿佛方才一场闹剧,皆是沈沅珠挑起一般。 沈沅珠眨着眼,一脸懵懂。 江纨素见她这样,心中窝火:“弟妹,若你真心向着序川好,就该知晓有些名声他一旦背上,这辈子就毁了。 “莫说日后商海行走,就连这苏州府,怕都待不下去。” 话落,她又轻飘飘瞟了一眼谢歧:“序川与歧弟不同,歧弟他……日后不需接手谢家生意,亦不怕流言蜚语。 “今时……毕竟不同往日。” 江纨素知道这几句话,会让沈沅珠陷入尴尬境地。 但她别无他法。 她嫁进谢家的方式并不光彩,也不如沈沅珠那样嫁妆丰厚,得下人高看。更遑论手中还握着《沈家染谱》这等筹码。 沈沅珠不似她,她能做的,唯有拼命讨好谢序川和谢家人,让他们尽快忘了她未婚先孕之事。 在谢家站稳脚步,其余东西,方能开始徐徐图之。 江纨素朝着沈沅珠腼腆一笑,温柔又真诚。 这一番话下来,的确打消不少谢家人对江纨素的看法,就连混不吝的郑淑都微微叹息,断了几分揶揄取笑的心思。 唯有谢歧,听得面如寒霜。 在看见沈沅珠一脸崇敬认同的看着江纨素时,他无奈上前。 谢歧正要开口为沈沅珠解围,就听对方满是担忧道:“嫂嫂,您莫急,有事慢慢说。” 她抬手指着江纨素额角被打湿的碎发,温柔安慰:“听奶娘说女子有身孕后,难免身子沉重,您瞧,不过几句话您就虚成这般。 “您有孕已久,不能事事忧心操劳,需避免胎相不稳。” 沈沅珠低下头,好似有些哀伤:“娘亲就是生我时伤了根本,以至于身子大不如前。你眼下正是有孕的紧要关头,切莫疑心太多。 “我与大哥虽有过婚约,但婚前恪守男女大妨,从不曾私下有些什么。 “谢家祖母也都知晓,我谢沈两家联姻,更多是为商场之事。” 江纨素越想让人忘记她腹中孩子,沈沅珠就越是不停提及。她句句不离有孕生产,又暗贬她疑心病重…… 本就满头薄汗的江纨素,这一会儿整个后脊都湿透了。 她被噎得没了声,只好去看谢三娘和花南枝。 可沈沅珠几句话,一下便让她们想起,造成今日局面的罪魁祸首是谁了。 风月事上,男子永远是不被责怪的那一个,但女子就不同了。 她能几句话挑起谢家人对沈沅珠的厌恶,沈沅珠自然也能让她难堪得无地自容。 只是…… 江纨素看着沈沅珠,对方仍情真意切地看着她,一如既往的天真、愚蠢。 可她说出的话,却是字字句句扎在她溃烂之处。 “嫂嫂,你面青唇白,可是胎儿不好?” 江纨素强扯一抹淡笑:“早上出门急,未吃过东西,待一会儿用些糕点便好了。” “嫂嫂懂得真多,日后沅珠有孕,也求嫂嫂多指点。” “……” 江纨素抿着唇,未再开口。 她二人交谈声并不大,但屋中人皆能听见。 花南枝的面色,不似一日娶了两房媳妇,倒似是家里一夜没了俩人一般。 江纨素字字珠玑,沈沅珠也不遑多让,倒是让花南枝有些惊诧。 沈沅珠的性子,这般刁钻的? 她往日怎么不知? “还要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 谢盈寿踢着腿,使劲去拉扯谢露瑢。 谢露瑢年岁小,又被谢承志和郑淑养得怯懦胆小,此时见周围人都朝她看,忍不住向后瑟缩。 沈沅珠见状转头对谢三娘道:“祖母、母亲,嫂嫂有孕在身,不好多等,不若先行朝见礼,敬茶吧。” 她这一提醒,就连谢敬元这等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可淡然处之的性子,也忍不住尴尬一瞬。 朝见礼、有孕在身、给婆母敬茶…… 屋中静了一瞬,谢歧见众人青白交加的脸色,强压欢愉走到沈沅珠身边。 第74章 “我与夫人一起。” 谢歧站到沈沅珠身边,夫妻二人很有默契地看向江纨素。 江纨素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谢序川不在,这茶,她敬与不敬都很怪异。 “给大少奶奶端茶。” 看不下去这些闹剧,谢三娘挥手让谢家下人端了茶来。 江纨素接过,站在沈沅珠夫妻身旁。 大抵这两个孙媳妇都不合谢三娘心意,她与谢山轻抿一口,便放在一旁。 就连给孙媳妇的见礼,都敷衍似的让李婆子分给她们。 花南枝也是如此,两碗媳妇茶喝得沉默不已,给二人的东西,也不过普普通通一个玉镯。 沈沅珠戴在手上时,垂眸一瞬。 缠明珠 第38节 其实她与谢家大房并不算生疏,往日年节都会给花南枝送去节礼。 她分明记得有一年,花南枝捧了个很是金贵的玉匣,炫耀似的给她看。 那时花南枝曾说,等她日后进门敬茶时,作为新妇礼给她。 看来花南枝,是十分不喜谢歧和江纨素了。 茶敬到二房时,郑淑笑眯眯接过沈沅珠手中的茶盏,径直越过了江纨素,且给她与江纨素的见礼,也颇有差距。 江纨素手中是一支金簪,而她却是一整套首饰。 厚此薄彼做得这样明显,谢家二房着实有些意思。 沈沅珠对着郑淑甜甜喊了声二婶婶,喜得她与谢承志拍手叫好。 给谢敬元敬茶时,他行为举止上不见半点偏颇,谢歧起身时还拍了拍他的肩,沈沅珠便知这人是个滴水不漏的。 “沅珠来见见,这是你大妹妹露瑢。” 郑淑拉着谢露瑢走到沈沅珠面前,直接越过了江纨素。 江纨素咬着唇,柔弱无措地站在一旁。 “露瑢啊,这是你二嫂嫂,快喊人。” 谢露瑢满面尴尬:“大嫂嫂、二嫂嫂。” 江纨素闻言忙笑着道:“知道今日见弟弟妹妹们,嫂嫂早早给你们备了礼。” 她身后的紫棠上前,恭敬递上一个盒子。 郑淑见状道:“快打开看看。” 谢露瑢打开,里面放着一支江南新样式的绒花簪。 绒花做得栩栩如生,花蕊正中俯卧一只胖嘟嘟的蜜蜂,很适合谢露瑢这个年岁的姑娘。 “多谢大嫂嫂。” 谢露瑢在家中不受宠,年纪又小,见了这支绒花簪很是喜欢,倒是郑淑低头看了眼后,直直撇嘴。 “露瑢,看看你喜不喜欢。” 苓儿也上前递了个盒子给谢露瑢,她打开后,惊得连道不能收。 红木盒中,是一块羊脂玉压襟,玉质温润、触手升温。 随着谢露瑢的动作,那压襟仿佛有水光流动,展露着月凝般的光晕。 “二嫂嫂,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沈沅珠道:“再贵重你也配得起,何况只是寻常一块压襟。” 帮谢露瑢夹在衣襟上,沈沅珠笑着端详,满眼赞叹。 郑淑道:“你二嫂嫂让你收着你便收着,日后也好留作嫁妆。这样上好的东西,也就你二嫂嫂拿得出。” 江纨素闻言,隐晦而复杂地看了眼沈沅珠,随后低下头。 这沈沅珠,分明是故意的。 故意在今日拿出这么贵重的东西,让她颜面无光。 想来这沈沅珠,还在心中记恨她抢了谢序川。 如此想着,江纨素也觉委屈。 谢序川于心有愧,想要弥补又不是她的错,这沈沅珠何苦处处为难她? “盈寿,快来见你嫂嫂。” 见谢露瑢都收到这样贵重的东西,谢承志连忙把小儿子也喊了过来。 谢盈寿正是调皮的年纪,听见父亲的话才停下满地跑,走到二人身前。 “三弟弟,这是嫂嫂给你的见礼。” 温柔摸了摸谢盈寿的头,江纨素递给他一个布老虎。 “这是我亲手缝的……” 话还未说完,谢盈寿便咚一声将东西丢了出去:“什么破烂东西,爹爹,我要舶来货。” 江纨素眼睛一红,险些落下泪来。 沈沅珠见状,朝苓儿点头,苓儿将东西直接给到了郑淑手中。 “这是我为三弟弟准备的文房四宝,希望三弟弟日后挥毫定龙章,金榜题名。” “哎呦,谢谢沅珠了。” 郑淑喜滋滋将东西捧在手里,稀罕得不行。 便是谢盈寿再顽劣,也没有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儿文武双全,高中状元的。 江纨素亲手做的布老虎被丢在地上,谢露瑢面露不忍,上前捡起重新塞进谢盈寿怀中。 可还不等拿稳,就又被踢了出去。 谢露瑢满面慌张,无奈之下只能自己捡起,小心抱在怀中。 “脏兮兮的,别弄脏了你的压襟。” 郑淑抬手推了她一把,谢露瑢没什么反应,江纨素摇摇欲坠似的。 她掐着自己的掌心,心中生了一丝怨恨。 “既然都见过了,那就过来说说正事吧。” 花南枝看着众人,淡淡道:“沅珠,当年谢沈两家定下婚约时,曾说过待成婚后会交换《谢氏耕织图》和《沈家染谱》。 “如今谢家另一半耕织图在这里,你拿去。” 指尖在桌上点了点,花南枝示意下人将东西拿给沈沅珠。 李婆子端着走到沈沅珠面前,沈沅珠却是一动未动。 花南枝不懂她什么意思,蹙眉不语。 谢歧也不知沈沅珠想做什么,他并不关心,只是站在一旁,看他这新婚妻子如何应对。 他在谢家不受重视,若沈沅珠将立身根本交了出去,日后的路怕是不好走。 沈沅珠歪着头,很是困惑地看着那本谢氏耕织图,良久才喃喃道:“娘亲,我有一事不明。” “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沅珠道:“当年谢沈两家定亲,我母亲说的是日后成婚,要将染谱送给我的夫君。” 当年定亲之人是谢序川,是谢家的长房嫡长孙,更是日后接手谢家产业的继承人。 所以这染谱,给谢序川还是给谢家,并无区别。 但如今她成亲的对象换了人,当年的约定自然也有了变数。 沈沅珠说完,仰头一脸羞涩地看着谢歧。 谢歧被她看得心尖一抖,忍不住别过脸。 第75章 “若夫君要《沈家染谱》,我别无二话。” 转头看向花南枝,她莞尔一笑,如晨露般温婉清澈。 花南枝本就不喜谢歧,如今听沈沅珠这意思,竟还有让谢歧插手谢家产业的意思,不免心中不悦。 “这是俩家的约定,难不成你要反悔?” “谢沈两家的婚事,是我爹娘的遗愿,沅珠自然不会反悔。 “但我也的确拿不了主意,毕竟夫君如嫂嫂所说,日后不会接手谢家生意。《沈家染谱》是我沈家先祖百年心血,我如今……” 微微皱眉,沈沅珠一脸为难:“实在拿不定主意。” 花南枝冷眼瞥了江纨素一眼,恨得江纨素牙关紧咬。 谢三娘闻言,冷哼一声:“那你且说,如何才能将染谱与谢家交换?” “祖母,沅珠想过了,沅珠想问问母亲,若母亲同意,我就将染谱拿出与谢家交换。” 明面上,她根本不需要《谢氏耕织图》,所以谢家在明她在暗,谢家被动,自然需被她牵着鼻子走。 “你母亲都死这么多年了,还怎么同意?” 谢三娘没说话,郑淑倒是跳了出来。 江纨素捏着拳,轻声劝慰:“沅珠,莫说胡话。” 沈沅珠没理她,对郑淑道:“我想过了,今日回茜香院后,我就日日沐浴焚香,以求娘亲显灵,托梦于我……” “笑话。” 啪一声,谢三娘抬起拐杖,重重捶在地上。 沈沅珠见状心中疑惑。 谢三娘和花南枝,对她的态度实在奇怪。 两家耕织图和染谱还未交换,便是她不得二人喜欢,也不该是这样厌恶的做派。 沈沅珠看向谢歧,心中纳罕。 唯一的解释,就是谢三娘和花南枝憎恶谢歧至极,而她偏偏还有想要谢歧争谢家产业的心思。 这举动,怕是触了二人逆鳞。 沈沅珠缓缓生出七分笑意。 原本她不过是想借谢歧之名,拖延交换染谱之事,如今…… 她偏要让谢歧在谢家的生意里,掺上一手。 缠明珠 第39节 要怪,就怪谢三娘和花南枝骗婚骗到了她头上。 沈沅珠看着谢歧,突然道:“夫君,我怕。” 谢歧还未细想,就已向前一步,将人挡在身后。 看着他们两个一唱一和,花南枝与谢三娘对视一眼。 往日倒是小瞧了沈沅珠,不知她年纪小小,心思这样多。 谢三娘眼中满是怒火,花南枝的心思却复杂许多。 当初她会同意谢序川退婚,就是因为她觉得沈沅珠手中虽有染谱,但其人软性懦弱,不能帮序川许多。 且只要沈沅珠嫁进谢家,这染谱最终都是序川的。 为了一个沈沅珠,不值得被江鸿和叶韵衣两家拿捏,甚至是败坏声誉。 若她早知道沈沅珠如此不吃亏…… 花南枝捏着帕子,强迫自己肃清混乱思绪。 一直坐在高位,却始终没有出声的谢山,突然开口:“谢歧媳妇,你不妨直说,要如何才肯交出染谱。” 谢山比谢三娘年轻许多,看着不过刚知天命的年岁,但他半头白发,眉宇间川纹如深壑,可见是个多思多虑的。 但谢山比谢家的女人干脆不少。 他问的直白,沈沅珠自是也直白回答。 她朝谢山行了一礼,正色道:“祖父,并非沅珠不肯交出染谱,而是当年两家有过约定,耕织图和染谱会由两家血脉继承。 “所以这染谱,要么交予谢歧手中,要么交至我二人孩儿手中。” 谢歧闻言,有些惊讶的看向沈沅珠。 他此生,从未被人如此重视过。 他死死捏着自己的指尖,待感受到深刻刺痛时,心绪方平缓几分。 “这不行啊。” 谢山还没说话,谢承志就跳了出来:“谢家还等着染谱染出正色云锦,好争夺皇商之位呢,要等到你跟谢歧的孩儿继承染谱,那需得什么时候? “且就算你二人有了孩子,按着谢家家规,也轮不到他去继承。” “原来是这样,那我不要谢家的耕织图了。” 沈沅珠大声嘀咕:“其实我本来也不想要什么耕织图,我又不知那耕织图是什么。” “那不行啊,这耕织图你可以不要,但染谱你得交出来。” 谢承志无赖似的:“这是当年两家说好的……” “我亦未违背两家约定……” 谢歧将沈沅珠护在身后,冷声道:“你们不要强人所难。” “嘿,什么叫强人所难?” 谢山看着谢歧,忽然出声:“既然你不想把染谱交给谢家,那就交给谢歧。” “不行,我不同意。” 谢歧拿着染谱,比沈沅珠捏着染谱更让谢三娘不满。 若染谱落入谢歧手中,谢歧定会以染谱相要挟,插手谢家生意。 哪怕最后不会分半点家产给他,谢三娘也不想对方染指半点谢家的东西。 “你不同意,那就罢了,让谢歧媳妇捏着染谱,留给他们的孩子吧。” 谢山说完,准备起身离去。 谢泊玉却道:“父亲留步。” 话落,他又去劝谢三娘:“母亲,谢歧媳妇说的在理。” 会闹到今天的局面,是他谢家不占理在前,若是他未婚夫婿与人婚前有染,被迫退亲改嫁,也不可能无怨无忧地把染谱交出。 染谱不交便罢了,若强迫沈沅珠,以至于她给出不知真假的染谱,谢家才有大麻烦。 花南枝与谢泊玉想的一样,她思索片刻道:“沅珠,这染谱是你沈家的东西,决定权自然在你。 “染谱自然可以交到谢歧手上,可谢歧志不在此,拿着染谱也无用处。 “还不如把染谱交到谢家,谢家若成为皇商,你谢家妇的身份,不也跟着水涨船高?” 沈沅珠未听花南枝的哄骗,反而转头看向谢歧:“夫君志不在此?难道夫君不想做生意?” 谢歧还未开口,花南枝忙冷下脸道:“商贾之道,风谲云诡,哪里是什么平庸之辈都能进去蹚浑水的? “没有一颗九窍玲珑心,哪能于商海中来去自如? “无能者,赔钱是小,若做出些与人结怨的事来,怕是将整个家族都拖累了。” 看着花南枝眼中的嫌恶,沈沅珠大声咦道:“夫君,难不成你以前办砸过谢家的生意,母亲才这样说的?” 第76章 谢歧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耳尖。 未成婚之前,他想过自己婚后大致情形。 他想过沈沅珠嫁给他,会心有不甘,甚至因爱慕谢序川而如谢家其他人一样,无视他、冷落他,甚至是憎恶他,厌烦他。 他独独没想过,沈沅珠是个这样护短的人。 看着娇弱,却在大婚第一日就为他争取插手谢家生意的机会。 只短短一日,她就看出了他在谢家的艰难处境。 为他出头,是否是她于心不忍? 谢歧的眉眼生得很俊,平日眼中总带着几分锐意与审视,今日却染了些许柔软。 他道:“不曾,我从未参与过谢家一切……” 他惯常将一切不公吞入腹中,从不与他人言。 但今儿,却突然想在新婚妻子面前,倾诉一点委屈。 经年累月吞食的冷眼和他人恶意,在他体内集结成一头暴戾、时时张着血盆大口,恨不能啖噬世间一切的冤兽。 但今日,巨兽却乖乖蛰伏心底。 只想在她面前露出柔软的尾,勾着她再多疼惜他一些。 不自觉的,谢歧软了声音:“谢家内外,从不让我沾染半点。” 突如其来的示弱,让沈沅珠有一瞬错愕。 她不解的看了谢歧一眼,随后对花南枝道:“母亲,既然夫君从未接触过谢家生意,又从何处断定他资质平庸的?” 谢歧闻言别过脸,薄薄眼尾染了淡淡一层,不愿被人窥见的羞涩。 吃一口喝一口都要自己努力去争的他,头一次知晓,原来有人为自己出头,是这样的感受。 他知道谢家不会给他任何东西,恨过、怨过,却唯独没想过从谢家人手里要。 哪怕集霞庄开的再艰辛,谢歧也从未打过谢家的主意。 因为他知道,有跟谢序川争锋的心力,足够他在外拼下不小的产业,所以谢家能给的东西,他从未放在眼里过。 但如今不同,沈沅珠想让他争,那他争一争又何妨? “谢家能人辈出,又何差我一个?” 谢歧看着沈沅珠,眼皮微阖:“且家中产业哪里是你一个新嫁娘需要忧心的?染谱是你的嫁妆,家里不会硬要的。 “我谢氏百年大族,便想成为皇商,也不会依靠他族之力,沈家染谱,你好生保存便是。” 沈沅珠闻言,将笑意忍了下去。 这谢歧,的确不是蠢人。 有些东西,要来的,和他人硬塞给你的,可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分量。 沈沅珠道:“原来是这样,那便算了。” 谢三娘冷眼看着,哼道:“你二人一唱一和,算盘拨得倒是响亮。” 谢山道:“怎么他说的不对吗?谢歧是我谢家血脉,为何不能参与谢家生意?如今他娶了沈家丫头,若谢家不愿给他历练的机会,我倒是可以给他一笔银子。 “让谢歧带着沈家丫头的染谱,出去闯荡一番。” 谢山不开口还好,他一开口,彻底惹怒了谢三娘。 “你给他一笔银子?你别忘了,你入赘我谢家的时候,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破草鞋。 “你借着我的势走到今天,还在我面前拿起乔来了?谁给你的胆子?” 谢山脾气也上来了:“你有本事,就捏着谢家的东西过一辈子,别打沈家染谱的心思。既不想给谢歧半分好处,就别琢磨他的东西。” 不过是嫁进谢家,沈家染谱就成了谢歧的东西…… 沈沅珠掸了掸衣袖,心道谢家的贪根,还真是一脉相承。 “你不就是想激我,让谢歧参与家中产业?” 谢三娘转过头,冷冷看着谢歧:“好啊,我就给你个机会。” 这话一出,花南枝和江纨素脸色,刷一下沉了下来。 花南枝死死攥着拳,面沉如水。 她一瞬不瞬盯着谢泊玉,眼中布满怒火。 谢泊玉低着头,避开她眼中锋芒。 这些年,花南枝费尽心思不让谢歧露半点锋芒,甚至不惜将他养废,为的就是不想让谢歧有朝一日翻身,争夺序川的东西。 本以为她已经将谢歧身上的锋芒一点点掰碎,揉成齑粉,却未想娶了一个沈沅珠,多年辛苦皆白费。 缠明珠 第40节 江纨素脸色亦不好看。 谢歧与谢序川是孪生子,若谢歧参与进谢家的生意,手里又有沈沅珠的染谱做靠山,那她拿什么跟沈沅珠打擂台? 谢家的一切,包括《沈家染谱》都该是谢序川和她的才对。 江纨素手抖得厉害,却不敢在此时多嘴。 她恨谢序川无能,连个朝见礼都应对不好,处处惹麻烦,还让谢歧和沈沅珠趁虚而入…… 谢泊玉装死一般,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切的发生都与他无关。 谢承志倒是乐得谢歧掺一手。 一来谢家需要沈沅珠的染谱,二来家中偏私谢序川和谢敬元。 他二房处处吃亏,如今谢歧参和进来,将满池子水搅得更浑,才方便他在当中摸鱼。 谢家上下,唯一一个为谢歧高兴的,大概就是谢敬元。 满屋子人心各异,各怀鬼胎。 “老大家的。” “母亲。” 花南枝垂着眼,将一切情绪遮敛于心底。 “我记得库房中,有一批三年前的红绸?” 花南枝一愣,随即明白谢三娘的意思。 谢家库房里的确压着一批红绸,是早些年谢家从各地搜罗染谱后,试染的一批。 这红绸刚染出时,颜色极正,十分耀目。 谢家还曾卖过一些,但谁知这找来的染谱无法固色,下水既褪色。 因此这些红绸,就全部压在了库里。 “库房里的确还剩一批红绸。” 想了想,花南枝道:“母亲是想将这批红绸给到谢歧手中,让他来售卖?” 谢三娘冷哼:“是啊,这批红绸就给谢歧,若他能将这批红绸全部卖出,我便当他有些经商之能,届时给他个机会又何妨?” 红绸本就特殊,日常所需较少,且这一批又有褪色的瑕疵,更是不好售卖。 但花南枝要的就是让谢歧不能翻身,不能压谢序川半点风光。 想了想,花南枝道:“母亲,这批红绸卖出的银子,便不收入公中了可好?谢歧大婚,便当做家中给他与沅珠的新婚份例。” 如此省下一笔份例不说,卖出的银子不入公中,自然也就不能拿家里的银钱去重染、亦或是经营。 谢歧若接了这批货卖不出去,日后就休想再打家中产业的主意,而沈沅珠的染谱,不交也得交了。 第77章 “库里的那一批红绸?” 谢泊玉听见,蹙眉嘀咕一声,眼露不赞同。 谢敬元也知道那批货是怎么回事,正想开口,就听谢承志吵嚷开:“那批红绸不是见水掉色吗?” 郑淑道:“哎呦,原来是那一堆破烂货啊。那一堆破烂货就是白送他人,都得结仇的呀,莫说还想卖银子了。 “就是让下人搬出去烧了,还要浪费一笔柴火钱呢。这东西,让人家怎么卖嘛。” 谢三娘道:“这就打退堂鼓了?若不接,日后就永远别觊觎家中产业。” 沈沅珠站在原地,皱着眉思索要如何做时,谢歧道:“我接。” “好,今日我就让人把那批布送到茜香院去,你自己找门路,出去也莫说是我谢家的货物。 “若让我知道你在外打着谢家的名号,卖褪色红绸,败坏谢家名声,就莫怪我翻脸无情。” 说罢,谢三娘转身离去。 花南枝心中有气,不知是对谢歧还是沈沅珠,亦或是谢泊玉,见谢三娘离开,她也跟着走了出去。 江纨素一心讨好婆母,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一时间裕金堂内,人走了大半。 谢承志与郑淑惯好说些风凉话,拐着弯问了几句染谱的事,见沈沅珠如那不开口的老蚌似的,无趣之下也带着两个孩子离去。 唯有谢敬元留在原地:“褪色的红绸不如白麻,这批东西棘手,不好处理。” 谢歧道:“我想想办法。” “若有难处,且我能帮得上的,尽管来找我。” 谢歧点头,各自分开。 回茜香院的路上,谢歧与沈沅珠并肩而行,走至半路,他突然道:“今日多谢你。” 沈沅珠回神,面上带了甜甜笑意:“夫君谢我什么?夫妻本为一体,既结连理,自然该与夫君同心,不分彼此。” 谢歧抿唇,压下面上躁意。 与君同心,不分彼此,她倒是…… 不知羞。 也不知道跟谢序川有婚约时,这般甜言蜜语她是否也信手拈来。 这般想着,谢歧心中巨兽烦躁地扑腾几下,惹得他眉心紧蹙,指尖发痒。 谢歧沉默不语,沈沅珠无心理会。 她正在琢磨那批褪色红绸的事。 二人回到茜香院,红绸已被管家差人送了过来。沈沅珠走上前,细细打量一番,且用指尖轻轻拈了拈。 这批红绸看着不多,大几百匹,但想短期内处理,的确不容易。 “在看什么?” 沈沅珠摇头:“还未见过褪色的红绸,有些好奇。” 不能固色,多是浸染时少了步骤,这批货若给她,拿到撷翠坊按着染谱记载重新染上一遍即可。 但沈沅珠不欲多管闲事,更不想暴露撷翠坊。 更重要的是,她想看看谢歧于经商之道上,有没有天分。 这关乎着日后,她要用什么态度面对谢歧。 谢歧道:“打盆水来。” 苓儿闻言,看了沈沅珠一眼,见她家小姐点头,苓儿才转身打水去了。 谢歧剪下一块布,丢进水中,先前还不见褪色,但泡久了再轻轻搓洗,水里便会晕出一道道红。 谢歧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沈沅珠道:“既是褪色,不如试试重新染?” “并非那般简单,正红本就不易固色,若没秘方,先不说褪色问题,就是目前这颜色,也是染不出来的。 “红有许多种,但这般艳丽不含灰的正红,的确少见。 “若无把握,不仅不能成功固色,还会将这批布染花。” 这谢歧,对织染一道并非一窍不通啊。 沈沅珠杵着下巴,语带试探:“秘方……我有啊。” 谢歧未想其他,随口道:“就算有秘方,我们也无人手和器具,且哪怕秘方在手,也并非一日两日可染色成功。 “我们没有老道的匠人,和充足的时间。” 说完,谢歧冷笑:“且就算有把握,我也不会选择重染。” “为何?” 谢歧道:“说这批布售卖出去后,银子不必交入公中,便是阻断了借用家中银钱重新处置这批红绸。 “所以这批东西,我不会投入一文钱。” 将手中湿布丢入盆中,谢歧一点点擦干手指上的水渍:“我偏要用这废物以小博大……” 让整个谢家上下都知道,家中还有个二少爷的存在。 更要让谢三娘和花南枝后悔今日所为,让她们亲眼看着自己将谢序川踩在脚下,认清谢序川就是废物一个。 谢歧瞥了眼沈沅珠,缓缓垂眸。 自然也要让她知晓,他并非一无是处。 思及此,胜负欲已起,谢歧想了想,准备去集霞庄趟与云峥商议一番。 谢歧离开,罗氏在屋中张罗了饭菜,主仆三人边吃边交谈起来。 给沈沅珠布菜后,罗氏道:“老奴选了些人手,小姐若觉可行,这几日都招来茜香院。” “奶娘您定便好,我都听你的。” 知晓她家小姐懒怠,不爱管这些琐事,罗氏点头应下。 苓儿则道:“小姐,今日敬茶,奴婢瞧着这谢家上下,对姑爷的态度十分奇怪。 “说不喜是有的,可又好似不完全是,实在让人闹不懂。” 罗氏也道:“的确微妙。” 沈沅珠杵着下巴,也想不明白。 人生五指,各有长短,父母偏爱其中一个也属寻常,可如谢序川和谢歧差别这样大的,的确少见。 苓儿咬了一口肉包子,摇头嘟囔:“奴婢倒是知道,这世上有孪生子生得不像的,可姑爷跟谢……跟大少爷,差得也太多了些。 “虽眉宇间略有相似,但是姑爷看着跟三爷更像是孪生子,跟大少爷……” 苓儿掰着手指头:“身量不像、长得也不像,若不说,谁也瞧不出他们是孪生啊。” 沈沅珠吃饱喝足,伸着懒腰道:“管那些做什么?跟三爷是孪生子也好,跟谢序川是孪生子也罢,左右都与我们无关。” 缠明珠 第41节 说完,她看着罗氏:“我记得罗白认识个小公子,家中专养瘦马可对? “您让罗白帮我寻两个身段好,其中一个模样不用太出众,最好是吹拉弹唱都擅长,温柔解语花似的姑娘。” 第78章 “小姐寻她们做什么?” 沈沅珠道:“集霞庄吃了我一批货,这笔账总要算的。” 虽然集霞庄的人,打着新任提督织造的名号作威作福,但这位置究竟会不会换人,还未可知。 若这一切都是集霞庄狐假虎威,她自然不能凭白吃下这个亏。 若对方真与新任提督织造是一丘之貉,她也要提前布局,谋求时机。 但无论如何,她都需要准备,而眼下是最好的机会。 “这两位姑娘,身段好容貌娇的送到集霞庄掌柜那,另一相貌平平但是性情温柔的,送到集霞庄浸染匠身边。 “让那小公子家,给她们做个清白身份。” 扬州的确有许多人家专门养瘦马,这些姑娘都是自小教导,举止教养比之官家小姐也不差。 且他们大多也会给姑娘们安排清白出身,都是寻常做的,并不是难事。 罗氏听一耳朵,就知道她家小姐想做什么。 “小姐是为了半年后的斗染大会?您不想举荐集霞庄参加?” 这斗染大会,是织染商家四年一度的盛事,更是进入苏州府商会的重中之重。 上一届魁首,正是沈沅珠的撷翠坊。 但因她年纪还小,所以就算进了苏州府商会后,罗青也一直低调行事,从不张扬。 而除了撷翠坊,苏州府商会也很久未进新人了。 这集霞庄的掌柜,或者说是新任提督织造,是想借着斗染大会,进入苏州府商会。 若集霞庄与她没有先前的恩怨,沈沅珠可以为对方举荐。 只因商会众人党同伐异,撷翠坊也需要一个助力。 但如今…… 沈沅珠道:“自然,集霞庄掌柜口蜜腹剑,行事阴险狡诈,就算暂时结为同盟,日后也必有翻脸那日。 “与其帮着养大这种惯爱使鬼魅伎俩的小人,倒不如现在就将它按下。 “起码四年内,集霞庄别想参加斗染大会。便是进去了,我也要想办法让他不能拔得头筹,进入商会。” 罗氏点头:“小姐说的在理,我让罗白去办。” 谈完正事,苓儿见沈沅珠面露疲色,心疼道:“小姐昨日大婚,又突然换了卧房,想来睡得不够安稳,奴婢方才给小姐烧了热水,不如小姐沐浴一番,也好去去一身疲乏。” 沈沅珠闻言撒娇道:“好苓儿,还是你疼我。” 欢欢喜喜准备去浴房,就听小枝来报,说是棉荷求见。 “小姐,这人怕是没安好心,奴婢打发了去。” “无妨,她总要来见我,不能次次都打发了事。” 沈沅珠让小枝带棉荷进来,自己则端坐在绣榻上。 很快,小枝领了个腰细腿长,生得颇为妩媚艳丽的姑娘进来。 “棉荷见过二少奶奶,今儿来给您请安,贺二少爷和二少奶奶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好姑娘,苓儿,赏。” 沈沅珠说话时,明亮眼眸水盈盈的,且她面圆眼圆年岁又小,便是板着脸也很是亲和。 更遑论她开口即笑,棉荷打量一番,放下心来。 这二少奶奶,是个支不起来的。 从苓儿手里接过银锞子,棉荷捏了捏心下不满。 成婚那日,这位二少奶奶带了那老多嫁妆来,却只给她不到指甲块大的锞子,实在是吝啬得紧。 “谢二少奶奶。” 言辞间,棉荷脸上带出些许不快。 沈沅珠全做不知,任由棉荷一双眼在屋中滴溜溜的打探。 “呀,这点心怎么就放在桌上?二少爷不喜欢在屋内放点心,快端出去。” 罗氏和苓儿都没动,沈沅珠低头瞧着自己的指甲,也是无动于衷。 棉荷撇着嘴,不耐烦道:“二少奶奶,别怪奴婢没提醒你,二少爷的规矩重,这屋里屋外的东西该怎么放,什么东西放在哪里,都是有讲究的。 “且二少爷也不愿旁人碰他的东西…… “就比如这点心盘子,就不能往屋里带,二少爷不喜欢。” 边说,棉荷边在屋中来回踱步,视线从屋里的大大小小物件上扫过,眼里满是艳羡。 若不是沈沅珠,这些东西就都是她的了。 都怪大少爷那蠢货,若不是大少爷跟江纨素脱了衣裳拱到一处去,这二少奶奶的位置,该是她的才对。 恨恨瞪了眼珠光宝气的正屋,棉荷抬脚便往卧房走去。 卧房里,还不知有多少好东西呢。 只是她刚一转身,就被小枝拦了下来。 “棉荷姑娘留步,卧房里头都是二少奶奶和二少爷的东西,您进去不好。 “若丢了一件半件的,日后说不清楚。” “你什么意思?你说我手脚不干净?” 小枝摇头:“我沈家富庶,我家小姐的陪嫁也尽是名贵货,若磕了碰了,打死咱,咱们都赔不起。 “怕日后说不清,棉荷姑娘就不用进卧房伺候了,日后在院中做做扫洒既可。” “二少奶奶,您就不管管这刁仆?” 沈沅珠闻言笑道:“小枝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棉荷被她这没骨气的模样气得一噎。 罗氏道:“二少爷虽是茜香院的主子,但既然二少奶奶进了门,这院子里,就得守二少奶奶的规矩。 “二少奶奶的意思,就是二少爷的意思,你若不应,让二少爷来跟咱们奶奶说。” 说完,罗氏一抬手,就要请棉荷出去。 一对四,自然是说不过也打不过。 棉荷心里酸涩,更是知晓就算找了谢歧,谢歧也不会理会她,说不得还得挨上几句骂。 想了想,终是一跺脚,嘟嘟囔囔跑了出去。 看着她的做派,罗氏眯起了眼:“这是仗着二少爷的宠,养歪了规矩,分不清谁是主,谁是仆了。” 苓儿也气得不行:“瞧她那颐指气使、眼睛乱瞟的模样,好像她才是主子似的。 “小姐,若她真去找二少爷告状,二少爷心疼了怎么办?” 第79章 沈沅珠拆着头上发簪,随口答:“那就疼着。” 他要心疼,她有什么法子嘛。 苓儿焦急道:“若姑爷心疼棉荷,听了她的谗言,与小姐您生了嫌隙怎么办?” 沈沅珠捏着绒花的手一顿,想了片刻:“那就要看谢歧,如何处理那批褪色红绸了。 “若他的确有经商之才,我自然要给他三分薄面。 “既然那样,避避棉荷又何妨? “左右我心思不在茜香院,有你们在,一个丫鬟也翻不了天去。” 苓儿道:“那要是姑爷没什么办法呢?” 沈沅珠朝苓儿眨眨眼,没有说话。 跟了她家小姐这么久,苓儿也觉自己问得多余。 若姑爷对小姐没什么用处,那多半就与叶韵衣和沈沅琼差不多。 若对方安分,自是相安无事,若不安分,她家小姐也有法子处理就是。 苓儿想了想,放下心来。 倒是罗氏不赞同地摇摇头。 她上前帮沈沅珠拆发,边拆边道:“棉荷虽与姑爷有几分旧情在,但小姐才是他的夫人。 “老奴瞧着姑爷人品还成,若日后他也不变,老奴想,小姐也可与他培养些夫妻情分。” 她家小姐,总不能一辈子尽钻钱眼儿里去罢? “夫妻情分……” 沈沅珠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出神。 说起夫妻情分,她爹娘也算是情谊深厚的世俗夫妻了。 可那又如何呢? 娘亲因生她难产,伤了根本,身体直转而下。 缠明珠 第42节 她还未满周岁,沈沅琼就已出生。 出生后娘亲身体不好,那人却日日抱着沈沅琼去娘亲身边。 沈沅珠还记得,她四五岁堪堪有记忆时,那女人抱着沈沅琼,到她娘亲那里耀武扬威,一字一句讲昨日晚间与父亲的风流事。 要不就是今儿抱着沈沅琼,到她娘亲面前说,父亲送了她们母女什么。 亦或是明儿到母亲面前,说沈砚淮如何聪敏机智、读书知礼,去伤母亲的心。 父亲偏爱独子,对他生母自然处处呵护,让那女人早就忘了自己在街头乞讨时,是谁怜惜她,将她带回家里给口饭吃、庇她生存的。 夫妻之情也好,施恩之情也罢。 还有劳什子青梅竹马、幼年定婚…… 沦落至最后,都逃不过一句人情如纸…… 沈沅珠摇头晃脑,嘟囔道:“张张薄啊……” 什么情什么恨都无用的,最有用的还是捏在手里头的银子。 若不是她娘亲手握沈家产业,又怎会一句话,就逼得那样张扬的人,连夜了结了自己? 若不是她手握《沈家染谱》和娘亲留下的庞大嫁妆、以及撷翠坊,她又怎能如此逍遥? 想起往事,沈沅珠心头一慌,连忙高声喊着苓儿:“快把我的算盘拿来,你家小姐要算账!” 罗氏见她那顽皮样子,宠溺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她家小姐年岁还小,不懂男女之情也正常。 日后与姑爷日日相对,总能生出情分来的。 思及此,罗氏也不再多劝,将沐浴所用的物什儿准备好,拿进浴房。 “我的算盘呢?” “小姐沐浴要什么算盘?” 沈沅珠摇头:“一日不拨算盘,我这心里慌得很。” 苓儿无奈,只好取了算盘给她。 谢歧不知沈沅珠的心思,他如今方到集霞庄。 云峥正窝在账房里嗑葵花子,嘎嘣嘎嘣的,连谢歧撩了珠帘进来都没听见。 直到谢歧在桌上扣了两下,他才咦一声回头。 “大婚第二日,你不在家里跟媳妇亲热,跑铺子里做啥子?” 丢下瓜子,云峥站了起来。 谢歧道:“有些事要处理。” “新婚第二日就躲着新媳妇儿?咋,你那婆娘生得丑陋?” 谢歧斜睨他一眼,道:“十分秀美。” “那你跑铺子来做什么?来点货?” 说着,云峥喜笑颜开地将一册账本抽了出来:“咱劫撷翠坊那批货,真是劫对了,你可知那批货卖了多少银子?” 云峥伸出一只手,在谢歧眼前晃了晃:“顶咱几年的营收了。” 谢歧挑眉,接过账簿翻看:“这撷翠坊的东家,是个识货的。” 他的集霞庄与撷翠坊相比,还是单薄了些,集霞庄开张不久,在苏州府也只是一个寻常小铺。 若非搭上元煦,如今怕也只能卖些成衣、布匹。 “是啊,撷翠坊也是刚开没几年的铺子,但幕后东家定是行家。” 谢家对谢歧没有半点助力,云峥知晓他能将集霞庄支应起来,已是十足不易了。 说完,云峥又道:“有了这批货,有了劫下的这批银子,咱的日子也算好起来了。” 谢歧嗯一声:“撷翠坊那边的棉布,兑换的如何了?” “他铺头有一批,但也从城中收了一批,怕是赔了不少银子。且这段时日,因撷翠坊收松江裹尸布的流言甚嚣尘上,铺中也有些影响。 “若非撷翠坊的染色布颜色纯正,质量甚优,这次怕要受不小的打击。” 谢歧道:“流言的事,我会解决。” “应当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嘛。” 谢歧冷哼:“是撷翠坊还有用,若非斗染大会需要它举荐,此事我何必再管? “且若我此番收手,怎能让撷翠坊相信,我背后有新任提督织造做靠山?” 云峥啧一声,骂了句老奸巨猾。 “且不让它知道集霞庄有元煦坐镇,撷翠坊怎么可能心甘情愿送我入斗染大会,所以这问题应当解决。” 云峥抓起桌子上的葵花子,在手中把玩:“你也不怕玩出了火,先吃人家的货,又让人为你举荐。 “小心撷翠坊背后之人反手坑你一道,让你暗地吃亏,错失先机,进不去斗染大会。” 谢歧淡笑:“那也无妨,集霞庄进不去,撷翠坊不还是上届魁首?” 云峥惊讶:“你想吞并撷翠坊?” 谢歧伸出食指,在桌上的账册点了点:“不然你以为吃下这么点货,我就满足了?” “可这撷翠坊,背后有人吧?看他家的染色技艺,绝非新铺新手……” “有什么人也无妨。” 谢歧侧头,抬手在自己额角点了点:“我背后没有不成?” 论经商之道,他不敢说自己举世无双,但暗中伤人、趁人之危…… 他可精通得很呐。 第80章 云峥竖起拇指,连摆了三下:“您卑鄙、您无耻、您下流。” “谢你夸奖。” 将账册随手摞在其余账目上,谢歧道:“其实我今日过来,还真有些事情。” “什么事?” 将褪色红绸的事讲了一遍,谢歧道:“来铺中看看有没有头绪。” 云峥道:“不如这样,由我出面,代表集霞庄买下这批货,不过是出些银子,也不交到谢家公中,左右都在您自己兜里。” 谢歧摇头:“集霞庄无缘无故买许多褪色红绸,难免被有心人记在心里,我不想让谢家知道我与集霞庄的关系。” “知晓,您一直想着将谢氏织纺收入囊中,我都记着的。” 谢歧一直想吞下谢家全盘,他享受着那日以集霞庄之主的身份出现,看谢家满门震惊模样。 这是谢歧的心结,云峥知晓。 “不仅如此。” 谢歧眼中浮上一层阴翳:“我要用这批红绸,在苏州府打出名堂,我要让谢三娘日日悔恨,为何轻易给了我出头的机会。” 云峥啊一声:“要用一批褪色布闯出名堂,实在困难了些。” “不然……” 云峥道:“不然您去问问元公公?他在织染署许久,说不得有法子。 “他今儿在醉春楼听曲儿,您直接寻他去得了。” “也成。” 谢歧让云峥给他准备了两坛好酒,拎着到醉春楼去了。 醉春楼中,元煦正仰坐在美人榻上,四周燕瘦环肥、美人环绕,伴着清歌妙舞,惬意十足。 谢歧推门而入时,元煦身边的美人正为他斟酒。 金黄酒液自高而下,顺着元煦脖颈一点点渗入衣领,那歌姬娇笑不停,伸手为他擦去。 屋中舞姬舞姿妖娆,好不热闹。 谢歧不懂歌舞,只觉一群莺莺燕燕调笑不断,吵得他头晕脑胀。 但他并非扫兴之人,也不曾打扰元煦,径自进屋寻了个位置坐下。 醉春楼里的歌姬舞姬,已算是整个苏州府最为动人的了,谢歧见元煦满眼欣赏,便也跟着看了几眼。 只几眼,让他发现些问题。 那些舞姬身上穿着的舞服,大多是正红正绿,但因上好的红布价格不菲,因此细细看去终有瑕疵。 谢歧上下打量,发觉舞姬的舞衣并不算新,大抵是她们身份低微,不可能日日换了新衣,因此许多地方也如他手中那批红绸一般,有些许褪色。 但这些舞姬会选择在领口、袖口、腰肢、脚踝等,易褪色处佩戴首饰,如此既能让人忽视瑕点,亦能增加女子风情。 一曲终了,元煦回神,十数个姑娘笑得千娇百媚。 其中一个生了双明媚杏眸,眉宇间尽是春意的姑娘,喜笑盈盈走了过来。 “公子方才看得出神,可是瞧好哪一位姑娘了?” 她盯着谢歧,将对方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越看越是心喜。 在醉春楼这么多年,她还从未见过如此英武俊秀的男人。 心思一动,眉眼间撩拨尽生。 谢歧见她走到自己身前,抬眸看了眼面前人的舞衣若有所思。 元煦道:“你若喜欢,就让她们陪陪你。” “不必。” 缠明珠 第43节 谢歧挥手示意眼前人离开,那姑娘却不依不饶坐在他身边,正想往他身上依靠时,谢歧突然起身,让人扑了个空。 那姑娘一脸哀怨,元煦却是笑出了声。 “说吧,找我什么事?你不是昨日才大婚?” 谢歧指着自己带来的酒:“请你喝口喜酒。” “喜酒?这要尝尝。” 元煦挥手,将屋中人都打发了去。 二人换了崭新的酒具,小酌起来。 酒至酣中,谢歧说起褪色红绸一事。 “怪道你方才盯着那些舞娘,看得眼都直了。可是想到了什么法子?” “有些头绪,还未想好。” 元煦点头,就听谢歧又道:“对了,松江裹尸布流言漫天飞,若织染署再不出面平息,城中各铺人人自危,怕会影响半年后的斗染大赛。” “无妨,今日我让掌案厅出一澄清文书,流言自会不攻而破。” “谢公公。” “何必言谢,你将今日醉春楼的账平了,你我便算扯平了。” 谢歧啧一声:“您自己平,我囊中羞涩,看不得市井繁华……” “你方才分明看了许多眼。” “公公记错了,我连那些个舞姬是圆是扁都没看清。” “……” 谢歧一向如此,吝啬得元煦先是惊讶,随后气急,竟是笑了出来。 “你囊中羞涩?我分明记得你吃撷翠坊那批货,我可半点抽成都没要。” 谢歧道:“公公份额,我拿去给娘子买头钗了。” 这理直气壮的模样,便是元煦早知他什么性情,也不由无语冷笑。 但说来奇怪,元煦还就觉得谢歧这性子,有些意思。 若真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做小伏低的,他倒要厌烦了。 元煦摆摆手,大有随他去的意思。 “不过瞧你这模样,新夫人甚得你心?” 想到沈沅珠,谢歧捏了捏指尖,思索良久:“说不上,但也不厌烦就是……” “能得你青睐,想来不错。” 元煦继续道:“就是什么?” 谢歧眉心微蹙,抬眼看了元煦许久,才轻叹一声:“我与她大婚当日才见过一面,说陌生,我二人已是夫妻。 “可若说熟稔,也实在牵强。” 谢歧垂眸:“她身份特殊,我本以为她嫁与我,会有些不适,尤其在见到谢序川之后。 “可似乎……她不曾这样。 “大婚那日,她……” 眼前出现沈沅珠仰着头问他,要不要洞房的场景。 满屋的大红与莹润洁白相映成辉,谢歧捏着指尖,直至在上头掐出细细血痕,才平静停手。 “颇为主动。” “你是为此不解,还是怕与她亲近后,却发现对方心中仍有谢序川?” 谢歧被他问得面色一冷。 若说介意,定是后者。但他也的确对沈沅珠的举动不解。 元煦见他这模样,不由笑道:“这便是不知市井繁华的弊端了,若你往日多看看‘楼中美景’,哪至于连姑娘家的心思都看不明白?” 第81章 “……” 谢歧只觉哪里有些怪异,可转念一想,元煦虽是内侍出身,但的确见过许多宫中女子。 确实比他更懂女人心思。 见他面色,元煦哼笑:“咱家虽不懂风月,但在宫中见多了这等事情。 “她以退婚之身嫁给你,主动邀宠甚至勾引,都不奇怪。” 勾引…… 谢歧不耐地拂了拂耳廓。 元煦道:“后宫女子存亡绝续,皆依靠盛宠,你这妻子身份尴尬,自然只能百般讨好你。 “若新婚时她面上显露半点不愿,势必会被你疑心是否对谢序川还有旧情。 “是以不管她做出什么姿态,做低伏小也好,卑微奉承也罢,都不奇怪。” 想到宫中情形,元煦语气淡漠:“宫中女子为求主子青眼,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位份低微的,不仅需上下打点,有的还会委身有官职的太监。 “还有些得主子欢心,这辈子出宫无望的女官,亦会玩弄那些女子,必要时候为她们在主子面前说一两句好话。” 说到此,元煦哼了一声:“我早年进宫,就曾见过一个新入宫的秀女,冬日里穿着薄纱躲在旖翠阁外。 “那段时日,主子喜欢到那处赏雪景……” 元煦垂眸,执起酒盏为自己斟满:“但你说巧不巧,偏生那日主子没去,那秀女也不死心,生生给自己冻死在旖翠阁的假山里。” 轻叹一声,元煦语气里带了几分怅然:“一夜过去,她的尸首跟雪水冻在一起…… “这等粗活儿,宫里老人都不愿做,便将我派了去,我铲了许久,铲得尸体血肉模糊,方将那里打扫干净。” 见谢歧面色微凝,元煦以为他怕了这些个深宫逸闻,便不再开口。 谢歧对他人生死并不在意。 他懂那女子的决心,无非是人微言轻,在后宫里像狗一样活着,不如豁出去豪赌一番。 赢了,扶摇直上,输了,再不必苟活于世,如猪如狗。 他只是没想到沈沅珠也会这般…… 如今想想,元煦说得也有些道理。 沈沅珠虽是沈家大小姐,但说一句无依无靠也不算过分。 想来沈沅珠在沈家,与他在谢家的处境,有八分相似。 他年幼时与那些个宫中妃子也没什么不同,一样上下讨好,一样对下人卑躬屈膝。 没有集霞庄时,他冬日没有厚袄,夏天没有降温的冰。 甚至需要自己去谢家院子里,拾些干枯树枝,烧火御寒。 想到此,谢歧又觉自己昨日有些过分。 沈沅珠父母双亡,夫婿又从人人捧着谢序川,换成了他…… 捏了捏眉心,谢歧有些烦躁。 他昨日拒绝了她,怕是沈沅珠这会儿正在家中惊惶无措。 这般一想,谢歧便有些坐不住。 元煦见他那模样,轻笑道:“怎么,心疼沈家大小姐了?” 谢歧一脸端正:“她性情坚毅,且能为我出头,何需他人心疼? “天色不早,我需早些归家。” 他站起身朝着元煦摆手,示意自己先走。 看着他的背影,元煦不屑地嗤了一声。 什么天色不早,这会儿都还不到戊时…… 元煦道声罢、罢,又唤了歌舞姬来。 谢歧出了醉春楼,欲往家中赶,走了几步却又想起昨夜他仓皇退后,搬了衾褥歇在小榻时的急切模样。 女子大多心思重,也不知沈沅珠是否多想。 回到茜香院时,谢歧手中提着两个食盒,他不知沈沅珠喜欢什么,但早上用饭时见罗氏多备了两样糕点,想来是喜好口腹之欲。 所以便买了些城中出名的老铺点心。 “夫君回来了?” 见谢歧回来,沈沅珠满面笑意。 “嗯。” 谢歧面上冷淡,言辞却有些支吾:“给你带了些糕点。” 沈沅珠道:“多谢夫君。” 发现她眉宇间不见郁色,谢歧放心不少。 沈沅珠打开糕点匣子,一样样看去,随即抬头一脸崇拜:“夫君好厉害,竟有这般多的样数,怕是不好挑选吧。” “些许糕点而已,有什么不好挑选的。” 她这模样,好似他在外猎了大虫一般,实在是…… 谢歧紧抿着唇,压下不受控般扬起的唇角。 缠明珠 第44节 “夫君可想到,如何售卖那批褪色红绸的法子了?” “还未……” 谢歧有些想法,目前只是初具雏形,他未想好,便没说出口。 沈沅珠点点头:“夫君在外奔波一日,我帮夫君更衣。” “我……” 正想说她不必做这些琐事,罗氏便上前帮谢歧将外袍褪了下来。 话卡在喉咙中,谢歧又咽了回去。 “炉上烧了热水,姑爷在外奔波一日,可要洗漱洗漱?” 谢歧点头,转身去了浴房。 浴房中水汽萦绕,满室潮湿带着一股淡香,那股香气若有似无,但仔细去闻,闻不见半点。 可一旦觉得它不存在时,那隐淡的香气又不知从哪钻出一丝,萦在鼻尖。 盥洗架上挂着两条绣了鸳鸯的大红软巾,一条崭新,一条上面带着水渍,半干未干,似与满室潮湿纠缠。 走进浴房的谢歧,突地面热一瞬。 这浴房,除了他,只有一人会用。 燥热升腾,谢歧忍不住紧咬食指,直至鲜血淋漓,才压下那股陌生的恼意。 他趴在木门边许久,才“咚”一声,狠拍在上头。 耳尖滚烫,灼热久久不散,谢歧恼怒地揉了揉,褪去衣衫跨进浴桶。 他仰躺在浴桶中闭目不语,更不敢胡思乱想。 直至热水烫得手指上的伤口发出刺痛,他才使劲在伤口上按了按。 印记消下去许多,谢歧看着却有些出神。 沈沅珠果真如元煦所说,与后宫女子一般,无所不用其极的…… 勾引他。 这三字浮现心头,谢歧面上流露一丝外人难以得见的羞赧。 随后,他又有些无奈的一叹。 怕是他一日不与沈沅珠圆房,那人便一日心不安。 少不得要使些手段,处处勾引。 谢歧抿着唇,撩起一捧水扑在面上。 他牙关微微咬紧,面颊浮现一丝绯色,终下定决心一般叹息。 既然她那样不安,那他便…… 从了她就是。 第82章 浴房传来咚咚声响,沈沅珠转头看了眼,略觉得有些奇怪后便不再理会。 倒是罗氏面色不太好看。 她手中还拿着谢歧的外袍,抖动间隐约可闻到一股劣质的脂粉味。 “姑爷这是去花楼了。” 沈沅珠疑惑抬眼,就见罗氏将谢歧的外衣递到她面前。 沈沅珠皱着鼻子轻轻嗅了嗅:“有些酒气和脂粉香。” 苓儿哼道:“想不到二少爷竟是个多情的,院中有个棉荷,外头还有相好的呢? “什么人勾得他大婚第二日就去私会?说什么去想法子,哪知……” 她话还没说完,沈沅珠便眨着眼道:“咦,他想将那批褪色红绸,卖给青楼里的姑娘?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寻常人家用红绸的时候少,大多是操办喜事时需要。 但喜用红绸和这红绸又不相同。 普通人家婚嫁、寿宴用不起绸,大多用些红棉,而富贵人家用的红绸,通常需配合暗绣。 所以这批货,对那些以卖艺为生的姑娘来说,正正好。 红绸做舞服,做小衣都十分不错,只是不知谢歧要如何解决褪色的问题。 “他能想到青楼去,也不算愚笨。” 沈沅珠随手将谢歧的外衣递给苓儿:“让人洗了吧。” 罗氏叹一声,摆摆手让苓儿退了下去。 桌上还放着谢歧带回的点心,沈沅珠想了想,让罗氏拿了个瓷碟来。 她打开食盒随手捡起两块,咬过其中一块后放在盘边。 “其余的奶娘拿去给苓儿和小枝她们分了吧。” “小姐不吃?” “晚间吃过饭了,这会儿吃不下。” 虽吃不下,但沈沅珠深知夫妻之道与商道没什么不同,都需妥善经营。 若一同经商的合股人递来利益,她却一分不接,不仅惹人疑窦、深思多虑,还会伤人一片真心。 更重要的是,此次不接,下次人家就未必肯让利了。 所以她不仅会接,还要欢天喜地的接,让来人日后多多让利,如此有来有往,生意才能长久。 想了想,沈沅珠道:“他既有‘来’我亦要有‘往’,奶娘,一会儿您将小榻铺得软一些,再寻个软枕。” 罗氏应下,转头将小榻铺得整整齐齐。 谢歧沐浴许久方从浴房出来。 他面上带着沐浴后的松乏,却不见自在。 沈沅珠也已换了轻软睡袍,此时正坐在床边绘嫁妆图册。 她的嫁妆,早已不止娘亲留下的那些。 加上叶韵衣和沈沅琼那边搜罗来的,如今还有好些东西需要入册。 见她忙,谢歧只好如根竹棍般杵在一旁。 他紧抿着唇,无措时,脸上反带了些冷色。 “夫君沐浴好了?” 沈沅珠本想装没瞧见,可见谢歧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道:“夫君带回的点心很好吃,我给夫君留了一块最香的。” 走到桌前,沈沅珠端起瓷碟:“我每一个都尝过了,这个最好吃。” 食指上发疼的伤口一直痒到了心底,谢歧侧过脸,避开沈沅珠的注视。 “你若喜欢,日后我还给你买……” 沈沅珠心满意足点点头。 待脸上热意消散,谢歧转头看盘中点心。 一块圆形酥饼上,被人咬了块月牙似的痕迹,他细细盯着,又捏了捏指上伤口,强迫自己去看另一边。 旁边是一块缀着点桃花叶片的圆糕,模样很好看,只是不知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谢歧从小到大吃过许多他人吃剩下的食物,还是头一次,有人将最好的留给了他。 谢歧将手垂在瓷碟上,久久未动。 沈沅珠举得酸了手,她仰头看看谢歧,又看了看那糕点。 “夫君不喜欢?” 谢歧摇头,将那块不知名的圆糕塞进口中。 他很少吃糕点,少时无人给他做,谢家也不会为他准备这些奢贵东西。 待年岁上来,他不再执着那些少时不可得之物。 入口的糕点绵润香甜,带着浓厚的米香。一口咬下,当中流淌出掺了糖的花生碎。 谢歧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只汇成一句:“的确是我吃过最美味的糕点。” 沈沅珠点头道:“夫君喜欢便好,日后有好的,还留给夫君。” 谢歧垂眸,心中有了些惆怅。 与她圆房也并非不可,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夫君吃了糕点,别忘用青盐漱口。” 刚酝酿出的情绪被打断,谢歧轻嗯一声。 “洗漱后夫君也早些歇息吧,我让奶娘为你在小榻上添了软垫,今日睡着,就不会如昨日那般酸痛了。” 说完,沈沅珠回了拔步床,且将床幔落下。 谢歧站在原地,盯着铺得厚厚的小榻抿唇不语。 衾被柔软,被铺得十分舒适,谢歧伸出手在上面轻轻抚过。 就算有了集霞庄后,他也不曾睡过这样厚实柔软的床铺,但沈沅珠却说怕他睡得酸痛…… 茜香院已经比九彩居好上太多太多了,这小榻虽窄短,但终归比九彩居那张冬冷夏热的围床好上许多。 谢歧抬头,看向沈沅珠的拔步床,忍不住拈着手指。 缠明珠 第45节 对方没有步步紧逼,让他今日就圆房,让谢歧心下轻松,可莫名的,又有种微妙的委屈与烦躁。 明明从浴房出来时,他已下定了决心…… 谢歧长腿一伸,将脚放在了小榻外,好不容易才将混乱的思绪压下。 方才他在浴房沐浴时,将大红软巾从水盆中捞起。 浸了水的红,与软巾的本色并不相同。 谢歧盯着头上一圈圈纱幔,思索至深夜,终于让他想出对策。 他有办法将那批染色红绸售卖出去,并在苏州府为自己造势,一举成名了。 第83章 第二日一早,谢歧召来卫虎,让他拿一批红绸制成成衣,送到醉春楼去,且又交代了几句。 沈沅珠已醒,如今苓儿正为她梳妆描眉。 她平日不喜上妆,但谢歧说今日十五,谢家上下要去裕金堂一起用饭,她便换了身醒目、显气色的衣妆。 谢歧在旁看着,并不言语,眼中也没露出不耐之色。 待一切收拾妥当,沈沅珠才挽着谢歧手臂走出茜香院。 谢家家底丰厚,所住的院子自是不小。从茜香院到裕金堂有两条路,一条为家中主路直到裕金堂。 一条则可从花房穿过,虽绕远了些,但如今正是花开好时节,谢歧便想带沈沅珠去瞧瞧,以弥补他大婚第一日外出的失礼。 哪想二人刚走进花房,迎面便看见了远处的谢序川夫妻。 谢序川看着双手交握的二人,瞬时眼眶一红,三两步便要上前。 “序川。” 江纨素今日描了淡妆,面色红润许多,看着也不如往日那般病弱。 她喊住谢序川,压低声柔柔道:“序川,你今日不可再冲动行事了,你若冲动,只会让沅珠妹妹觉得你性情不定。 “有事情好好解释给她听,莫再吓到她。” 谢序川脚步一顿,说了声知道便加快脚步跑向沈沅珠。 见他这毫不犹豫的模样,江纨素捏着帕子,心中慌乱。 紫棠见状,在后轻轻扶着她的腰肢:“小姐,你说他会不会……” 江纨素咬着唇,知道紫棠想说些什么。 良久,她轻轻摇头:“不会,我不会让他有机会说出来。” 没嫁进谢家就罢了,既然已经嫁了进来,她自然不能放任谢序川将一切告知沈沅珠。 “小姐,我怕……” 江纨素眸光一厉:“你怕什么?当初不是你口口声声说,谢序川才是最好的归宿?” 她本就无心嫁给谢序川,她想的是将孩子送到谢序川名下,而她,则以挚友身份待在谢序川身边即可。 那样谢序川会因为愧疚,而一直优待她与她的孩子。 可谁能想到,阴差阳错她竟然代替沈沅珠嫁进了谢家。 既嫁进来也罢了,谁又能想到,谢序川竟是个这样拎不清、没胆量的? 婚前婚后不过几日时间,她便屡次发现谢序川大有将一切捅破的势头。 江纨素摸着肚子,将因慌乱而不住颤抖的手死死按下。 紫棠低着头,不敢辩驳一句。 她的确太过想当然耳,当时只觉嫁进谢家便万事无忧。 可如今想想,即便成了婚,谢序川也随时可说出真相。 毕竟此事说出去,谢序川不仅不会受到影响,还可得一句为挚友两肋插刀、义薄云天的美名。 可她家小姐和她们这群陪嫁的丫鬟,会是什么下场呢? 抬手擦去额上细汗,紫棠不敢多说一句,搀扶着江纨素继续往前走。 而前方谢序川,早已走到沈沅珠和谢歧面前。 看着沈沅珠和谢歧依偎的身影,谢序川红着眼:“沅珠,我有话跟你说。” 沈沅珠垂眸,正琢磨是该拒绝,还是早日与谢序川谈开为好。 她低头沉默,谢歧面上一僵,随后道:“你若也有话想说,我在一旁等你。” 谢序川日日阴魂不散,在他眼皮下总好过其他。 谢歧往花园方向走了数十步,直到看着谢序川向前,沈沅珠沉着脸后退一步时,他才抿着唇缓缓停下。 正聚精会神看着二人时,江纨素走到谢歧身边。 江纨素站在他身旁,突然道:“他二人……看着很般配不是吗?” 谢歧眸色微沉,将手背过身后。 “二少爷不觉得吗?” 远处的谢序川一脸哀伤看着沈沅珠,沈沅珠侧过脸,二人并未对视,却任谁都能瞧出缠绕在二人之间,化不开的牵扯。 谢歧甚至觉得,自己能听见谢序川的哽咽。 他抿着唇,背于身后的手不可控地用力,一道道血痕出现在手腕上,谢歧却完全觉不出疼。 江纨素见他面色不显,又继续道:“我虽嫁进谢家不久,但辈分上也是二少爷的嫂嫂。 “唤你一句歧弟,并不过分。 “歧弟听我一言,平日还是将弟妹看得紧些为好。” 江纨素低头摸着肚子,轻声叹息:“歧弟在家中不受重视,能娶沅珠这样的妻子,已是极限。若你二人婚变,怕是再找不到这样出身的姑娘。 “沈家富庶,不仅给她丰厚嫁妆,还手握《沈家染谱》,若她真与序川旧情复燃,你不仅失去一个妻子,更是失了重要助力。” 她不想让谢序川多见沈沅珠。 可她无法阻拦谢序川,只有指望谢歧,指望男子对所有之物不容觊觎的自大。 江纨素甚至想过,最好今日见到沈沅珠和谢序川幽会,能引发谢歧的暴怒。 让沈沅珠就此再也不敢见谢序川,听谢序川诉那些个没用的衷肠。 如此,谢序川也就没了机会将真相说出。 不得不说,江纨素的目的达到了。 谢歧的唇抿得死紧,背后的手亦愈发用力。 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手腕上的伤口,在一寸寸撕裂延长,疼痛一点点自手臂顺流而上,蔓延至心脏。 谢序川不知开口说了什么,沈沅珠抬头,皱眉不解地看着他。 谢歧看不清沈沅珠面上表情,更不敢猜测,她会用什么样的眼光去看谢序川。 仰慕,亦或憎恨。 莫名焦躁爬满全身,谢歧只觉心底蛰伏已久的暴戾正欲苏醒。 “你或许不知,我却知晓,谢序川与沈沅珠二人,往日有多亲昵。 “青梅竹马,自幼长大的情谊,不会在三两日间就消失……” 谢歧转身,看向江纨素:“月初时,诚王弹劾江侑贻误贡期、贪赃枉法,折子递上去,按说这几日就该有结果了。 “江家背靠江侑在苏州府勉强求得一席之地,即便如此,你在江家亦不得看重。 “我很难想象,没了江侑的江家,还能给你几分依靠。” 江纨素面色一白,愣在原地。 她虽是女子又不得宠,也并不接触家中生意,但是江纨素是知晓诚王与江侑之间的恩怨的。 诚王生活奢靡,挥霍无度,这些年从织造署领取的份例远超藩王规格。 她叔祖父的确与父亲抱怨过几句,父亲也曾为了补诚王所需,掏出不少私银。 一来二去,江侑便跟诚王生了些龃龉,日积月累,竟是结下梁子,时不时便要闹上几日。 原本闹得不算凶,但谢歧既能说出这话,怕是外面都已传开…… 江家落难与否,与她并无区别,唯一影响就是她在谢家的地位,只会越来越低。 她嫁谢序川本就不够光彩,能进门也是因为自家叔祖父…… 江纨素心头一紧,就听谢歧又道:“江鸿寡恩少义,对你不闻不问。你能嫁给谢序川这样的男子,已是极限。若你二人婚变,怕是再找不到这样出身的男人了。 “嫂嫂,你信我一言,定要将兄长牢牢握在手里。 “缇绮院与茜香院距离不远,你要管好谢序川,毕竟……” 谢歧眸中渐冷,自上而下打量江纨素后,淡漠道:“毕竟他惯来朝三暮四、见异思迁。 “嫂嫂,你可要小心……” 第84章 沈沅珠还算不错的心情,被眼前的谢序川搅得一团乱。 她不知对方到底什么心思。 若是她,既选择了背叛婚约与江纨素厮守,便绝不会再纠缠其他人。 谢序川这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模样,实在让人费解。 沈沅珠看着痛苦落泪的人,只能垂着眼不做任何反应。 缠明珠 第46节 直至许久,谢序川才道:“那日我与你说退婚,只是气话罢了。我从未想过与你退婚,更没有想到你会嫁给谢歧。 “我本来想好的,我想着只要你再等我一年,我安顿了纨素和她腹中的孩子,就去沈家提亲。 “可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谢序川道:“沅珠,我知道你不喜欢谢歧,也不会喜欢他的。我昨日是认真的,我带你离开谢家好不好? “沈家有沈砚淮,谢家也有三叔,反倒是我们,无人在意。” 沈沅珠抬头,看着眼下青黑,眼中满是血丝的谢序川,凝神注视了许久。 他的委屈不似作假,痛苦亦是真心,可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何与江纨素珠胎暗结? 沈沅珠微微启唇,只是刚张口,就发现自己声音喑哑,低得不成样子。 许久,她道:“这许多年,我对你最为深刻的印象就是母亲出殡那日,你背着我去为母亲上最后一炷香。 “谢序川,你不该是这个样子。” 他在她心中,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沈沅珠从来觉得,他是一个有担当之人。 往日的谢序川,不该说出抛下家业离开等话。 “江纨素已有身孕,你既已选择她,就该为此负责。而我既然决定履行谢沈两家的联姻,嫁给谢歧,就会安心做他妻子。 “谢序川,来日再见,你我全做陌生人罢。” 沈沅珠微微垂眸:“便是在谢家,也全做不曾相识过,哪怕你做不到,也要装出那个样子。” “我装不出。” 谢序川的泪甩落在沈沅珠的手背,他哭得凶,倒是让沈沅珠想起小时候的他。 虽然比自己大了两岁半,但谢序川却比她更娇贵。他自幼受宠,不是个会掩藏心思的,喜怒哀乐也常挂在脸上。 往日沈沅珠很喜欢他的“赤诚”,但如今,她却觉得如此不好。 很不体面。 “沅珠,我……” 谢序川上前一步,想要去拉沈沅珠的手,却被沈沅珠躲过。 “沅珠,我是认真的,我从未对江纨素动过真心。 “我会娶她,亦有苦衷。” 这话沈沅珠听过许多遍,她往日只当是对方为不忠找的借口。 可今天,她却突然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苦衷,让他甘愿放弃两家婚约。 沈沅珠抬眸,定定看着他:“什么苦衷?” “我……” 谢序川回头,远远瞥了江纨素一眼。 只这一眼,险些将江纨素的魂儿,吓至九霄云外。 江纨素猛地回头,紫棠也软了一双腿。 谢序川道:“我不能说,但沅珠你信我,我从不曾背叛你。 “沅珠,我们离开谢家好不好?我不要谢家的东西,什么《耕织图》《沈家染谱》,我们全都不要好不好? “谢家有了染谱,沈家也有了耕织图,他们就不会在意谢沈这桩婚姻谁娶谁嫁了。” 谢序川哽咽道:“他们要的只是利益罢了,而我,我只想要你。” 他想让沅珠像以前一样,看着他甜甜的笑,也想像以前一样,两个人一盘糕点,支着鱼竿在池塘边一待半日。 他是那么喜欢沅珠,喜欢这个与他一起长大,懂他、爱他的人。 可她现在嫁给了谢歧。 “谢歧不会待你好的,他只是嫉妒,嫉妒我拥有的一切。沅珠,你跟我走吧……我们去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像以前你与我说过的一样,过简单而富足的生活。” “那江纨素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沈沅珠很不解,不解为什么谢序川可以将事情搅得一团乱后,仍没有半分长进。 仍可以不顾他人死活,将一切丢下,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我……我将耕织图和染谱留下,母亲会善待她和腹中孩儿的。 “而我们,也可以在外……” 听了这话,沈沅珠竟是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沅珠歪着头,笑着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放弃所有与你私奔,然后将沈家染谱,我的一切全都留给江纨素和她的孩儿?” “沅珠,我不是那个意思。” 方才因见到痛苦至极的谢序川,而产生的一点点困惑,全都消失不见。 如今她只是纳罕,纳罕江纨素究竟有何种魔力,能让谢序川发了癫似的为她打算。 眼尾不开心地垂下,但不过一瞬,她便不再为此耗费心神。 看着远处的两人不停注视自己,江纨素吓得猛向后踉跄两步。 许是受惊过度,她腹中突然隐隐作痛。 这一丝痛处,仿佛提醒了江纨素。 “紫棠,紫棠……” “小姐,你怎么了?” 江纨素凄厉喊道:“去,快去找大少爷,就说我腹痛难忍。” 她一动,谢歧也再忍不下去,三步并作两步向前去。 听见这边动静,谢序川惊了一瞬,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沈沅珠已经朝谢歧走去。 女人凄厉叫声一声高过一声,谢序川无法,只能去找江纨素。 虽然谢三娘和花南枝都不喜江纨素,但对她腹中孩儿终归看重,听见下人来报,连忙找人请了大夫。 家中一团乱,自是免了众人一起用饭的尴尬。 谢歧乐得如此,护着沈沅珠往茜香院走。 一路上二人皆十分沉默,直至胸中翻涌的躁意再压不住,谢歧才语若平常般轻声道:“他……与你都说了什么?” 第85章 听见这话,沈沅珠仰头看着谢歧。 见他神色如常,未有愤懑恼怒,便直言道:“他让我将《沈家染谱》交出,留给江纨素和他们的孩儿,然后与他私奔。” “……” 饶是谢歧厌恶谢序川,此时竟也说不出一言半语。 他往日就觉得,谢序川被谢三娘和花南枝宠得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却不想这人如今彻底疯了。 谢歧手掌虚握,放在唇边不自在的咳了一下。 沈沅珠道:“你可介意我在谢家见到他?” 有些事,她主动拿到明面来说,谢歧反倒不好猜忌,左右她坦荡着。 至于谢歧私下里如何想,沈沅珠并不在乎。 有些情分,面上光鲜便已足够。 谢歧看着沈沅珠,薄唇张合数次,片刻后才咬着牙关:“怎会?自是不介意。” “如此便好。” 沈沅珠仰着头,朝着谢歧甜甜一笑。 她面上带着几分稚气未脱的圆润,笑容荡开时一双眼弯弯亮亮,看得谢歧心中烦躁平复许多。 他忍不住伸出手,想为她撩去额边的碎发,只是发现指尖带着点点暗红血渍后,又将手收回背后。 罗氏和苓儿见两人这么快便回来,都有些惊讶。 沈沅珠三言两语说了所有后,罗氏等人也沉默着,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未免尴尬,众人都默契的不再提及谢序川。 午饭后,谢歧见沈沅珠还在绘她的嫁妆册子,不免开口道:“明日归宁,你有什么需要我额外准备的?” 沈沅珠想了片刻,摇头:“家里备的礼足够了。” 提及明日回门的事后,沈沅珠面上明显露出三分欢愉和欣喜。 谢歧不免心中奇怪。 他未想沈沅珠与沈家人相处还算不错,竟如此急着回沈家。 下午时分,缇绮院那边热闹得厉害,谢歧左右无事,便去集霞庄处理红绸之事。 沈沅珠也的确如谢歧所说,很是期待明日的回门。 “小姐,您说的可是这件银朱色宽襕裙?” 罗氏提了件宫锦宽襕裙,手上搭了与之相配的半臂绫衫。 “就是它。” 这衣裳,不是她的,而是叶韵衣从沈沅琼屋里搜来赔她嫁妆的。 沈沅珠走到妆匣前,伸手在几个价值不菲的首饰上点了点。 “这套金海棠珠花头面、八宝翡翠手珠、还有这支赤金红翡滴珠耳坠,都挑出来。” 苓儿见状,将它们一一拿了出来,小心放在红绒盒上。 沈沅珠想了想,又翻出一个赤金缠多彩宝璎珞圈,放在一旁。 缠明珠 第47节 “我记得嫁妆里,有一把缂丝牡丹团扇?” “是了小姐,那把团扇奴婢收起来了。” 将东西找到,沈沅珠又选了些小物件一一摆放在旁边。 罗氏瞧着,无奈摇摇头。 “小姐,这些东西都是……” 沈沅珠道:“这些东西都是沈沅琼的,是她这些年费尽心思,为自己攒下的嫁妆。” 因沈家封缸缘故,沈砚淮虽接手了沈家生意,却并不顺利。 而沈沅琼又了解叶韵衣的性子,她出嫁,叶韵衣是不可能为她准备什么好东西的。 因此这些年沈沅琼一直在为嫁妆筹谋,甚至不惜从她这里骗走许多东西,再拆开重新融铸。 而她面前这些,都是沈沅琼的嫁妆里,最为贵重的。 “沈沅琼一直不满小姐嫁妆多,这些年暗地里没少跟小姐较劲。” 苓儿道:“如今小姐拿了她的东西,怕是明日回门她瞧见了,必会疯上一疯。” 沈沅珠仔细摸过那些物件,无声一笑。 罗氏看着心中酸涩,也不怪她家小姐今日特意将那把牡丹团扇翻找出来。 这东西若她没记错,本是老爷在的时候送给小姐的。 后来沈沅琼见了,哭着闹着要那把团扇。 那团扇,最终还是被老爷拿去送给了沈沅琼。 后来沈沅琼每每抢了小姐的东西,必会拿着这团扇到小姐面前炫耀…… 沈沅珠将那把团扇拿在手中,随手扇了扇。 “怪道沈沅琼喜欢它,的确趁手。” 缂丝金贵易磨损,但沈沅琼护得很精细,沈沅珠端详着,突然道:“我记得有一次,她从我这拿走三匹素雪绢后,就摇着这把团扇来讽我娘亲死的早。” 罗氏闻言,眉心紧蹙。 那时夫人刚过世不久,小姐想用素雪绢做丧仪所用之物。 沈沅琼却仗着叶韵衣夫妻的势,将素雪绢抢走。 她还记得沈沅琼一个不大的小姑娘,踩着小杌子咒骂夫人去世,皆是杀人的报应。 是夫人作孽,逼死她母亲得到的反噬。 她家小姐不是爱哭的性子,那日却哭得撕心裂肺。 听见哭声,叶韵衣来找沈沅琼,抱着她站在小姐身前笑得前仰后合。 每每想起那场景,罗氏心里就疼得厉害,也更感叹夫人睿智,早日解决了那贱人。 若那贱人活着,她家小姐能不能长到今日都不好说。 “小姐,这些物件不够的,老奴记得沈沅琼还有一颗十分喜欢的帽珠。 “是有一年她生辰刘家夫人送的。 “我给小姐找来去,明日就缝在帷帽上。” 沈沅珠闻言,欢欢喜喜嗯了声。 回门当日,沈沅珠早早起身,拉着谢歧去了沈家。 沈砚淮也让叶韵衣备了酒菜,只等沈沅珠夫妻回来。 后宅事沈砚淮管得不多,他与沈沅珠也没什么可说的,自然一切交给叶韵衣,好在这些年叶韵衣将家中打理得十分妥当,他很放心。 见叶韵衣面上难掩疲惫,沈砚淮道:“松江的事你不必忧心,织染署文书已下,已说明裹尸布皆是谣传。 “我已让沈家在松江的铺头掌柜联系岳丈,让他将货和货款先拿给岳丈应急。 “虽然叶家的生意大打折扣,但日久经年总能再养回来。” “多谢夫君。” 抬起手,叶韵衣牢牢握住沈砚淮的手。 她身心俱疲虽有家中铺子被流言所害的原因,但跟沈沅珠也脱不开关系。 好在叶家出了事让她有了借口,跟沈砚淮说东西让人送到松江应急去了。 沈砚淮不好说什么,又重新给了她一笔银子买女子饰物等。 想到此,叶韵衣伸出手指,在沈砚淮掌心细细摩挲,连见沈沅珠的恼怒和憎恨,都被这股汹涌爱意压了下去。 沈沅琼站在一旁,满眼愤恨地摸着头上孤零零的一支珠钗。 视线不屑地扫过叶韵衣后,沈沅琼又转头直直盯着大门。 她要看看,看看沈沅珠今日回门会带个什么样的夫君回来。 最好如她所想,那谢歧是个残的傻的。 而沈沅珠这一辈子,就只能日日守着一个残废,看着自己所爱之人与江纨素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第86章 “大小姐和姑爷到了。” 下人来报,沈砚淮带着叶韵衣和沈沅琼去了外院。 沈沅琼目光直直盯着门外,眼露期盼。 不多会儿,门外走进两人。 沈沅琼虽然出身商户,但她平日多苛于要求自己,也跟着官家女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奉行女子需温良恭俭,做足了官家做派。 是以她见人不多,最为熟悉的同龄男子,也只是常来家中做客的谢序川。 谢序川品貌非凡,沈沅琼总觉这世上,再难有比谢序川生得更俊的男子了。 未想这谢歧,竟比谢序川还要英俊潇洒。 沈沅琼将视线转到沈沅珠身上。 “沅琼妹妹。” 大老远的,沈沅珠便挥着手中团扇,呼唤沈沅琼。她动作张扬,露出满头珠钗和身上首饰。 沈沅琼这才看清她一身穿戴。 “兄长、嫂嫂。” 沈沅珠笑盈盈给沈砚淮夫妻行礼,谢歧见状也跟着躬身。 沈砚淮本就是少言寡语的性子,与谢歧互相恭维几句,便再无话说。 “昨日一早你阿兄就让我备了好酒,就等着今日你们回门,如今爹娘不在,家里也没那么多礼数。 “谢歧头一回上门,不如去瞧瞧沅珠未出嫁时的院子?” 见气氛尴尬,叶韵衣笑着开口。 沈沅珠未出阁时住的院子? 谢歧抿唇,微微点头。 叶韵衣在前带路,姐妹俩落在最后。 “沈沅珠……” “怎么了?” 沈沅珠转过头,眨着圆眸不解地看向沈沅琼。 “世人都被你这张脸骗了,旁人不知你那些下作手段,不代表我不懂。” 沈沅琼气得语带哽咽:“沈沅珠,你……当真下贱。” “是吗?” 沈沅珠闻言,笑着将团扇举在自己面前,遮挡唇边笑意。 沈沅琼还想再说什么,就见她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在扇面上。 缂丝牡丹薄如蝉翼,哪怕不曾用力,那团扇也瞬时被戳出一个硕大窟窿出来。 沈沅珠一言不发,只是笑盈盈看着沈沅琼,然后慢慢、一点一点将扇面搅成一团破烂。 “你……” 哪怕她一句话没说,沈沅琼也懂了对方的意思。 她辛苦争夺、用心呵护多年的东西,在沈沅珠手中就是一堆毫无价值的废物。 沈沅琼摸着头上孤零零的珍珠簪,险些哭出来。 丢掉无用的扇骨,沈沅珠捏着鼻子,朝沈沅琼做了个十分滑稽的鬼脸。 沈沅琼瞧见,气得心口窝险些疼穿。 叶韵衣将谢歧带回沈沅珠的院子后,便张罗回门宴去了,沈沅琼盯着二人,迟迟不肯离去。 若是平常,叶韵衣如何都要带她这从小看到大的小姑子一起走,可前两日二人刚因沈沅珠嫁妆大吵一架,如今还未破冰,自不愿多管闲事。 叶韵衣离去,沈沅琼大步走到谢歧面前。 “姐夫,您对家中不熟,我带您转转。” 说罢,她也不管沈沅珠什么表情,走到谢歧身边轻声道:“姐夫与姐姐往日不熟吧? “姐夫莫看阿姐生得柔弱,可她性子却是个半点不吃亏的。若是姐姐与姐夫生了龃龉,您可千万让着她些,不然小心阿姐她……” 沈沅琼笑着道:“将你吃干抹净,骨头都不吐出来。” 她说话时面上带笑,半真半假揶揄似的,让人挑不出错来。 缠明珠 第48节 沈沅珠看着她,似笑非笑,也未露出担忧害怕之色。 她不需依附谢歧,自然无所谓对方如何想她。 撷翠坊和《沈家染谱》给她的底气,沈沅琼永远都不会懂。 见沈沅珠没有半点着急的样子,沈沅琼还想再说什么,她抬头去看谢歧,就见谢歧面容古怪地抿唇不语。 什么将他吃干抹净…… 谢歧低着头,精致眼尾带了些薄晕,心里不住感慨沈家教女实在不严。 他抬手拉起沈沅珠,生怕这孟浪姨妹带坏了她。 “姐夫觉得我说的不对?” 沈沅琼道:“我这些年得了她不少教训,心中对她惧怕的很呢。 “不过阿姐身上的确有种招人喜爱的魅力,以前跟大公子定亲时,谢家大公子就很喜欢她……” 沈沅珠在旁斜睨了她一眼,只觉沈沅琼实在没什么新意。 除了和谢序川的婚事,她就不能再寻点别的来说道说道? 这般没意思的话,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姐夫,姐姐在谢家见到大公子时,二人还好吗? “大公子以往来家中找姐姐,都会待很久,也会给我带礼物、吃食。如今她二人退了婚,那些东西我是不是也该还给他? “不若我一会儿收拾出来,您帮我带回谢家还给大公子,如此也不能让外人说我沈家女眼皮浅,喜好占他人便宜。” 沈沅琼看着沈沅珠,又道:“对了,以前大公子也喜欢给阿姐送许多小玩意儿,这十年来送了几大箱子吧。 “阿姐可宝贝那些东西了,碰都不让我碰一下。” 见谢歧看着自己,沈沅琼微微垂眸:“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姐夫你别怪我,我只是太过感慨,感慨阿姐与大公子那样的金玉良缘,也会走到改嫁这一步,实在是…… “让人替她二人惋惜。” 停了一瞬,沈沅琼又道:“或许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但我实在忍不住。 “日后你到街上去,总有人会与姐夫你说嘴这些。你听了千万别误会阿姐,她与大公子毕竟相爱多年,偶有游离也是人之常情。 “但阿姐不是朝秦暮楚的性子,你千万别介意。” 话说成这般,谢歧才知自己方才想岔了。 他脸色冷了下来:“怪道你阿姐招人喜欢,而你常被她教训。 “要我说她教训的还不够,未将你这长舌的毛病去了根。” 谢歧居高临下看着脸色一边青一边白的沈沅琼,对沈沅珠道:“你这妹妹,教训的还不够。” “你……” 未定亲的小姑娘被人说长舌,尤其沈沅琼又一直自诩是良家闺秀,听了这话,一张脸涨得比眼睛都红。 她指着谢歧许久,竟是哇一声跺脚哭着跑远了。 沈沅珠也未曾想到,谢歧会帮她训斥沈沅琼,正想与他道谢,却被谢歧牵起手拉进屋中…… 第87章 虽然将沈沅琼训斥一番,但谢歧心中仍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邪火。 昨日江纨素的话就让他心生暴戾,今日沈沅琼的添油加醋,使得谢歧再也压不住心中巨兽。 他身上泛起一层层不知是痛还是痒的烧灼感,让他忍不住用力摩挲沈沅珠的手腕。 她的手腕如人一般,柔软且带着点温热。 谢歧的指尖在上面用力拈过,淡淡绯色浮现指下,让人无端心生浮躁。 “我帮你把谢序川往日送的东西,全都丢掉好不好?” 谢歧站在门边,此刻正垂头看着沈沅珠。 沈沅珠比同龄姑娘要圆润几分,人如其名,她的手也生得精致可爱。 谢歧从手腕捏到指节,疼得沈沅珠向后缩了缩。 “别动……” 将沈沅珠的手拉到自己唇边,谢歧俯下身将脸颊贴了上去。 “我们一起,我帮你把东西都丢掉好不好? “谢序川送你的一切,无论什么。” 只要想到沈沅珠心中还有谢序川,她也如谢家人那般喜爱谢序川,谢歧就觉浑身血液烧灼一般令他痛苦。 但他知道,他管不住其他人的心。 人生五指,各有长短,他恨谢家人的偏私,恨他们永远视谢序川为天边明月。所以他尤其不能忍受这世上第一个护他、为他说话,为他留下最香甜糕饼的人,心里也偏爱着谢序川。 谢歧心中烦躁,却无法遏制。 他只能低下头,将沈沅珠的手背狠狠按在自己的唇边,以克制心底翻腾起的嗜血与暴戾。 沈沅珠仰头看着他,炎热初夏,她颈后却是生了一层薄汗。 谢歧今日,好生奇怪,令她无来由有些惧怕。 罗氏见谢歧牵着沈沅珠走到屋中,刚进门便拉着她家小姐的手吻个不停。 她老脸一红,连忙退了出去,且还将房门为二人关上。 房门一关,屋中暗了下来,谢歧的身影将她笼在内,无端让沈沅珠瑟缩一下。 谢歧语气轻柔,温热气息打在沈沅珠手背上,一声声低吟的“好不好”,好似捶在她心尖,令她不适。 “你瞧。” 沈沅珠伸出另一只手,指向屋中。 谢歧侧过脸去看,温热的唇从她手背上擦过,带着一阵濡湿。 “你……” 沈沅珠想要抽回,谢歧却是不让。 屋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见半点生活痕迹,就好似她出嫁后,再也未想过会回来一般。 就连屋内绣榻上的软垫,都被拆了绣线,只露出素色的内胚摆放在上面。 “出嫁前,所有的东西都让奶娘拿去烧掉了。” 想了想,沈沅珠又道:“值钱的,都换成银子带走了。” “烧掉了……” 烧灼感褪去大半,谢歧似得到救赎般轻轻蹭了蹭她的掌心。 沈沅珠用力,却再次被谢歧按住。 他张开口,将沈沅珠的食指送入口中,咬了下去。 滚烫的舌尖划过手指,沈沅珠只觉自己被潮湿、阴冷的毒蛇绞住,恐得她腰腿发软,忍不住踉跄着打晃。 “她说……你们相爱已久……” 谢歧咬住她的手指,口中不知在咕哝什么,沈沅珠听不清。 她所有注意力,都凝聚在指尖。 温热的、湿濡的舌在指上游走,让她心慌不已。 口中传出淡淡血腥,浅薄的伤口慢慢胀起,直至血腥味儿冲鼻,谢歧才惊醒似的向后退了一步。 食指上,一圈红痕亮眼刺目。 谢歧慌忙松开手,沈沅珠却是没动。 她举着被咬出一圈齿痕的食指,竖在谢歧面前,仿佛非要一个解释。 “我……” 谢歧耳珠血红一片,仿佛能滴出血一般。 “你这是做什么?” 沈沅珠举着食指,愣愣地看着谢歧,又转过视线愣生生看着自己皙白、不,青肿泛红的指头。 “我不是……” 谢歧不知该如何解释。 转眼就见沈沅珠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站在太阳下细细端详自己的伤口。 齿痕明显。 沈沅珠不明所以,却非要探究个明白的举动,令谢歧如火烤油煎。 “我帮你洗去。” 他抿着唇,冷着一张脸将人拉到桌前。 桌上摆着糕点茶水,谢歧拉着沈沅珠,用茶水一遍遍将她的手指冲洗干净,又问沈沅珠找了伤药,为她轻轻涂抹上去。 “你这是……做什么?” 沈沅珠眨巴着眼,饶是她自诩聪明,也没能弄懂谢歧这举动,究竟是什么意思。 “……” 谢歧沉默良久,方琢磨出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说辞。 他道:“谢序川送你许多物件,我不知该送什么,便……” “……” 沈沅珠抿着唇,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 缠明珠 第49节 若是往常,无论他人所送之物是什么,她都会笑着接过,并附上些许赞赏。 一来娘亲教她礼尚往来,二来她不愿辜负他人真心。 但谢歧这…… 见不得沈沅珠一直举着手,谢歧忍不住握住她手腕,生生按了下去。 沈沅珠嘴唇动了几动,最终又紧紧抿在一起。 她实在是,夸不出半句,更不想要这诡奇且令人毫无头绪的…… 东西。 满屋不见半点生活琐碎,谢歧看着舒心许多,心底翻腾的巨兽,也随着那圈齿痕缓缓沉睡一般,蛰伏下去。 “小姐、姑爷,饭好了,家主唤你二人过去用饭。” “这就来。” 仿佛听见赦令一般,谢歧连忙起身,走在前头。 罗氏见沈沅珠满眼震惊困惑的模样,不由道:“发生什么了?小姐你怎么瞧着受了惊似的?” 沈沅珠举起手,将那一圈红色齿痕亮给罗氏看。 “哎呦,这是怎么弄得?” “……” 往日与奶娘无所不谈的沈沅珠,忽然就觉得难以启齿。 她想了想,终究叹息一声,将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走了半晌,直到看见沈家用饭的黄花梨八仙大圆桌,沈沅珠才突然道:“我知道为何谢家一直不让谢歧现与人前了。” “为何?” 沈沅珠抿着唇,无措地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谢歧他,这里有问题。 第88章 叶韵衣指挥着家中婆子摆碗摆筷,举止间带着说不出的焦躁。 沈砚淮见状,淡笑:“还在忧心松江的事?” “不是。” “只是想着一会儿,该如何同沅珠提交出染谱的事。” 提起这话,叶韵衣难免带出几分情绪。 “就为了让你我和谢家对沅珠好些,这些年沈家不得不将稀有色染缸封存。 “本来就是沈家的秘方,有你和星桥的一份……” 不愿让沈砚淮觉得自己过于计较,叶韵衣叹息:“如今沅珠也成亲了,沈家那些染缸可以解封了吧? “还有耕织图,这次归宁,沅珠总该将东西交出来。” 沈砚淮道:“这有什么可急的?没有那些色布,沈家的生意不也做得好好的? “且沅珠一个外嫁女儿家,捏着这东西对她也没用处,总会给出来的。” 沈砚淮眉眼温和:“这些年你对沅珠如何,我都看在眼里,她往日虽有些骄纵脾气,但也是个乖巧知恩的。 “你这做嫂嫂的悉心照顾她这么多年,出嫁时又给了丰厚添妆,哪怕你不提,沅珠也会主动提起。” 叶韵衣闻言,面色僵了一瞬。 见她郁色不减,沈砚淮安慰:“无需担心,既然是外嫁女儿的归宁宴,就别提其他。 “让谢歧听了,还当沈家姑娘只有交换耕织图这点价值,那便不美了。 “沅珠和沅琼不同,我二人兄妹情分没得多少,但也正因如此,不好让她夫家把人看低了去。 “否则来日夫家知道她兄弟无靠,易在后宅受欺辱。” 他比沈沅珠大了一旬,一个十几岁就出嫁的小姑娘,能将自己的日子过好,就算他全了为长的仁与义,更不会多加为难她。 “不必急于一时,来日总有机会。” 叶韵衣僵笑着点头,却是半点都没听进去。 沈砚淮对沈沅珠越是宽容温和,她就越是憎恶沈沅珠的不懂感恩。 沈砚淮对她已足够仁慈,沈沅珠却心机深沉,这些年牢牢捏着染谱不肯吐露半分,让她夫君汲汲营营在外奔忙数年,一日不得闲。 且沈家虽不急着要染谱,但她还想着用染谱和耕织图,让叶家翻身…… 手心手背的肉都焦灼着,她如何不急? “那便不说,都听你的。” 朝着沈砚淮温婉一笑,叶韵衣收敛情绪继续安排琐事去了。 谢歧步履匆匆,不敢细想方才各种细节,是以很快走到了厅外。 只是他没独自进去,而是站在外头等待沈沅珠。 沈沅珠此时正跟罗氏嘀嘀咕咕些有的没的,见谢歧不错眼地盯着她,还当是对方嫌弃自己走得慢,拖了他的步调。 想了想,沈沅珠木着脸远远伸出食指。 “……” 谢歧面色一红,赶忙别过头不再看她。 “小姐说姑爷怎的了?” 罗氏抬头看了眼谢歧,虽站得笔挺,但她总觉得对方莫名扭捏。 想着方才谢歧咬她手指时的情形,沈沅珠支吾半晌终是摇摇头。 “怎么不进去?” “等你。” 见谢歧站在门外,沈沅珠与他相携而入。 叶韵衣看见二人,忙殷勤上前安排座位,直至所有人都落座,沈沅琼才姗姗来迟。 “今儿的菜单是我严格把守,都是沅珠你爱吃的,只是要委屈谢歧了,不知他喜欢吃什么。” 叶韵衣满面带笑,十足慈爱嫂嫂的模样。 谢歧道了句谢,又转头帮沈沅珠拿来筷子放在她手边。 沈沅珠未动,谢歧低声道:“你手上有伤……” “……” 手指上的伤口隐隐发胀,沈沅珠低头看着一圈明显齿痕,心中暗骂谢歧许是属狗的,竟有这等癖好。 齿伤隐隐作痛,稍微弯曲便传来一阵阵疼。 不得已,她只能松开筷子,直直伸着指头…… 谢歧瞧见,忽然伸出手。 沈沅珠侧头看他,眼中满是不解。 谢歧则冷着一张脸,张开手掌将她的手包裹进自己掌心。 不知从何而来的隐秘欲望,让他不愿有人看见,他在沈沅珠身上留下的印痕。 “你……” 她扯了扯手,谢歧却面色如常一般将她的手扣在桌下。 看着二人眉来眼去,再想到谢歧冷面骂自己长舌的模样,沈沅琼恨得啪一声丢了筷子,愤而离席。 “这孩子……” 瞪了眼沈沅琼的背影,叶韵衣忙对沈砚淮道:“没出阁的小姑娘害羞了。” 沈砚淮点点头,就此揭过不提。 一场归宁宴也算宾主尽欢,只是沈沅珠越发觉得谢歧这人不同寻常,举止怪异。 宴中时,沈砚淮提起谢歧手中褪色红绸,二人便在厅中品茗闲聊。 叶韵衣则寻了由头,端了昨日刚买回来的果脯,沏了姜枣茶去寻沈沅珠。 “嫂嫂这是要与我长谈?” 抬手捏了颗蜜桃脯放入口中,沈沅珠又为自己斟了茶。 她举止轻松从容,好似先前从未跟叶韵衣撕破面皮,因嫁妆之事生了嫌隙一般。 叶韵衣倒不如她面皮厚,脸上讪讪的。 蜜桃脯酸甜可口,沈沅珠吃得眯起了眼。 见叶韵衣要开口,她打断道:“嫂嫂有话不妨直说,那些虚情假意的无用之言,便省了吧,既不下饭也不能佐茶,何必浪费气力。” “你要这样说,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这些年你在家里吃,在家里住,原先你未出阁砚淮养着也就养着了,不指望你对家中有什么帮衬。 “可你如今已经嫁人,总该为你阿兄和侄儿想想了吧?” 叶韵衣道:“你已经嫁去谢家,这耕织图和染谱,总该物归原主了吧?” 沈沅珠咦一声:“原来我这些年是阿兄养着的?我还以为是阿兄占了我娘亲经营的铺子……” “你不必说那些有的没的,你娘又不姓沈,你娘亲再厉害生不出儿子,不能继承沈家产业,也是徒劳。” 叶韵衣道:“总之你阿兄与我说了,日后你若想依靠娘家,这耕织图和染谱,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看着穿金戴银的沈沅珠,她继续道:“别以为你仗着丰厚嫁妆,就能在谢家一世无忧,无需兄弟子侄帮衬。 缠明珠 第50节 “你不妨想想,谢歧在谢家是个什么地位?如今新婚他瞧你新鲜对你有三分好,但你自己的身份你也清楚,来日外面有了流言,他怎么可能待见一个沾了污名,有了瑕疵的女人? “有些事外人不得而知,但我是你嫂嫂,你的闺中事若由我和你阿兄口中说出,世人总会信的。 “你捏着染谱和耕织图与娘家交恶,远不如将这没用的东西交出来,如此你阿兄、你的侄儿,日后才能为你撑腰……” 第89章 沈沅珠也没想到,叶韵衣夫妻威逼利诱不成,如今还想到外面泼她脏水去了。 若娘亲没把撷翠坊留给她,怕是这会儿她真的手足无措,将对她“无用”的染谱,拱手奉上。 莫名的,沈沅珠心里有些难过。 虽叫《沈家染谱》,可这染谱是她做了一辈子浸染匠的外祖父撰写,由她父亲整理修正而来。 沈家如今的铺子,也是她爹娘一手经营,铺中账目从来都是娘亲管理。 可叶韵衣却说“物归原主”,说沈砚淮养着她吃用…… 突然的,沈沅珠很想让苓儿将算盘拿来,让她好生拨一拨。 好似唯有紧紧抓住算盘,她心里才有着落。 见沈沅珠面色微变,叶韵衣道:“没有娘家依靠,又不得丈夫宠爱。你最终只能沦落至你母亲那般,哪怕将家业掐在手里,也不得善终,终为他人做了衣裳。 “谢歧不是你父亲,有能力庇护妻儿,你若不识相,娘家丈夫两两无靠,余生怕要凄惨了。” 沈沅珠垂眸盯着眼前的果脯,又随手拈起一块梅子干。 这梅子干不好吃,又酸又涩,涩得她舌上发苦。 忙喝了两口茶后,沈沅珠擦擦嘴,莞尔一笑:“嫂嫂说的是,沈家染谱嘛,我总会拿出来的。就是不知到时我给了染谱,你们敢不敢用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敢给假的不成?” 叶韵衣冷哼:“你用假染谱威胁我?那我还想知道,你舍不舍得你爹娘一手创立的沈家染坊。 “这沈家染坊可是你爹娘的全部心血,若他们泉下有知,知道一辈子心血毁在你手上……” 叶韵衣啧一声:“就看你舍不舍得了。” 她上下打量着沈沅珠,语气愤然:“说起来你娘也真是惨,让你投生到她膝下,若你是个男身,你娘也不至于惨死病中。” “嫂嫂口才不错,只是可惜了。” 沈沅珠道:“谢家昨日还真提及要将耕织图交予我手,只是被我推拒了。” “什么,你拒了?” “是呀,我说我家兄嫂说了,不让我轻易将染谱交出。” 沈沅珠露齿一笑,笑得有些恶劣:“两姓联姻,可以结亲,自然也可结仇。嫂嫂放心,我定不负嫂嫂所望。 “但凡我在谢家过得不舒坦,必会使尽法子拖垮两家关系,让谢沈结仇。 “对了,嫂嫂如此急态,是因为松江出事的原因吧?想来叶家比谢沈更需要染谱和耕织图。” 沈沅珠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叶韵衣:“既然叶家急需这两样救命的东西,还请嫂嫂放宽心,我……” 语气停顿,沈沅珠笑得刺目:“就不给。” 说完,她转身离去,不管叶韵衣在后直跳脚。 只是刚走回罗氏身边,沈沅珠便撑不住面上笑容。 “小姐,她找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 遮去为娘亲不值的苦涩,沈沅珠仰起头看着沈家院子,憋闷得不行。 她爹娘挣下的院子,如今却已跟她没了关系。 “告诉奶兄,从今日起全力剿杀叶家布坊,叶家缺的我高价收,叶家卖的我低价售,务必痛打落水狗。 “囤货、压价、占市面,我要让松江再无叶家。” 沈沅珠微微歪着头,眼神淡漠:“叶韵衣胞弟身边,是不是有我们的人?” 罗氏点头:“有两个交好的。” “做个局套死他,叶家三代内别想翻身。” “我让罗青去办。” 说完这一切,沈沅珠也未觉舒缓几分。 沈砚淮…… 沈沅珠垂下眼,今年斗染大会她必要大放光彩。 沈家染坊? 沈沅珠呵一声,随即揉了揉脸颊又端出几分笑模样。 归宁的新婚夫妻,落日前要归家,因此沈沅珠和谢歧吃过午饭也未多留,早早往谢家回。 她心情说不上好,在马车便有些低落,一张小脸木木的,谢歧几次抿唇想要开口都噎了回去。 他强抠手掌,强压下想掰沈沅珠脸,让她注视自己的冲动。 “到了。” 马车停下,谢歧冷着脸下了马车,又回身帮她撩起车帘。 “多谢夫君。” 到了谢家,沈沅珠收敛心神,笑望着谢歧走到他身边。 谢三娘、花南枝也好、叶韵衣、沈沅琼也罢,不过是想看她与谢歧凄惨,两相怨怼的模样。 可她偏不。 她偏不要让人看笑话。 想了想,沈沅珠拉起谢歧,掌心交握相贴。 一路从门房走回茜香院,路途遇见好些下人神色都一副不可置信,亦或十足惊讶的模样。 以往每每踏入谢家,都让谢歧有种置身深渊的虚无和恐慌。 谢家就像是深水中的黑潭,他无力漂浮于其中,上下不能。 置身于内,他始终被阴森冰冷牵引,谢家人厌恶、鄙夷,甚至是尖锐的讥讽和嘲笑,都会化做寒潭里粘稠、无法挣脱的束缚,将他一切情绪吞噬。 让他呼吸不能,求救无法。 但沈沅珠的主动,与从不嫌弃的接触,就像死水中的一株浮萍。 虽脆弱渺小,却是一抹漆黑中的唯一颜色。 谢歧看着主动牵起自己的手,感受她掌心淡淡温度。 他忍不住抿唇,压下那抑制不住扬起的嘴角。 只是…… 元煦说她所做一切,并非为了他,而是因为她顾忌曾与谢序川订过婚的身份。 “你怎么了?” 沈沅珠皱眉看向谢歧,这人不知做什么偷偷用力,捏得她的手好疼…… 她木着一张脸,将受伤的食指举到他面前。 “……” 谢歧耳尖微热,别过脸轻声低喃:“我不是有意的……” “……” 略微担忧的一声轻叹,沈沅珠只觉人生艰难。 未婚前六亲无靠,成婚后所嫁之人又是个脑生疾的…… 一声轻飘叹息传进谢歧耳中,谢歧心尖一颤。 她这是也嫌他了? 还是说…… 沈沅琼那句她与谢序川相爱多年,难免游离又浮现在耳畔。 谢歧垂着眼,轻咬牙关。 她是不是……想起谢序川了? 第90章 “要小的说,二少奶奶不大可能还惦记着谢序川。” 卫虎蹲在檐廊边,看着自家主子默默摇头。 “您想啊,那人既然选择跟江家姑娘在一起,就该想到二少奶奶的处境,若非二少奶奶嫁给了您,这会子还不知要怎么艰难,受尽白眼呢。 “二少奶奶到底是商户小姐,便是看着性软,也不是能任由人搓圆捏扁的。 “谢序川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想来不会轻易原谅。” 说着,卫虎又道:“心高气傲的商户小姐,怎能容人背叛? “世人不都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谢序川做了这样出格的事,二少奶奶怎么可能还惦记他?” 谢歧闻言觉得有些道理,便闭目仰头,感受微微灼热的日光。 他不喜对方也偏私谢序川,只要不是谢序川,她钟情谁都与他无关。 心中焦躁慢慢缓下,谢歧抬起手轻抚手腕上的浅浅疤痕。 缠明珠 第51节 也不知想到什么,他忽而眉头一皱。 “你不觉有些奇怪?” 卫虎啊一声:“奇怪什么?” “谢序川是什么时候与江纨素凑到一起的?” “是啊。” 卫虎挠了挠脑袋,也是不解:“您这些年闲来无事,光盯着谢序川了,他一举一动皆在您眼皮下。 “到底什么时候,与江家姑娘凑到一起去的呢?二人还突然就有了孩子。” 谢歧瞥他一眼,面带不悦。 什么叫他这些年光盯着谢序川了? 没看见自家主子嫌弃眼神,卫虎皱眉:“这些年,明眼人都瞧得出大少爷很喜欢沈家姑娘,往日沈家姑娘送个什么……” 不知为何,卫虎只觉面皮发紧,看向谢歧时才发现他面色不虞。 识相地闭嘴,不再多言。 谢歧闭目,不光觉得谢序川反应奇怪,就连江纨素的态度也很不同寻常。 若说谢序川与江纨素情愫暗生,又为何在知晓沈沅珠与他成婚后,不惜放弃谢家一切也要与她私奔? 沈沅珠认为谢序川是想骗她手中染谱,留给与江纨素的孩儿,他却不这般想。 就算没有染谱,谢序川一脉也是谢家嫡长,根本不必执着《沈家染谱》。 还有那日江纨素前来警告他一事…… 再如何想,做嫂嫂的来警告小叔,这事都说不过理去。 她管着自己夫婿便好,跑来威胁他又是个什么章程? 微微睁开眼,阳光刺目,谢歧垂眸道:“给江纨素保胎的,还是回春堂的燕大夫吗?” “是,您昨日与二少奶奶回门,小的还瞧见他来家里了。” “你让张妈妈去查江纨素的脉案,看看她到底有身孕多久了。” 卫虎点头,一溜烟跑了出去。 不过一炷香时间,卫虎便攥着一张薄纸跑了回来。 谢歧接过,看了眼后眉尾一挑。 若他没记错,这时间谢序川人正准备去往徽州收茜草…… 修长指尖用力,那张纸便揉成一团,很快被碾得发烂成屑。 纸屑簌簌飘散,散于风中。 “去查查谢序川去徽州之前,江纨素在做什么。” “知道了,我今儿就去查。” 卫虎离去,谢歧回了茜香院。 沈沅珠在屋中算账,见谢歧进门便将手中账册放在妆台内。 账册外包着层与嫁妆画册同样的桑皮纸,与嫁妆册子堆叠到一起,并不显眼。 谢歧从不翻动她的东西,尤其嫁妆账目之类,倒是让沈沅珠混了三分灯下黑。 “你今日可有什么事?” 沈沅珠摇头:“你有安排?” 谢歧道:“与你出去转转。” 沈沅珠也是利落的性子,换了身衣裳与谢歧出门。 只是马车一路驶到醉春楼,让沈沅珠频频扭头看向谢歧。 “怎么了?” 沈沅珠抬手指着醉春楼上的硕大牌匾,还没等言语,就被谢歧将手握住。 “亮它做什么?伤口不是已经好了吗?日后不会了。” 说完,便牵着沈沅珠往醉春楼里去。 沈沅珠抿着唇,心道她已体会到谢歧众多与众不同之处,却还是难觉适应。 醉春楼中弥漫着一股脂香,不算浓烈却也扑鼻难闻。 沈沅珠看着面前十多岁出头的伶俐小姑娘,沉默跟着她走上二楼雅阁。 “褪色红绸你有了销路?” 刚落座,沈沅珠便开口,谢歧闻言眼中浮现浅淡笑意。 沈沅珠聪慧,与聪明人打交道无需多言。 “你且看着。” 让人上了糕点茶水,谢歧走到窗边,支起木窗。 今儿天色极好,是个适合游河的好日子。 河面之上花船林立,锣鼓声阵阵,不仅有花魁、乐姬,更有世家小姐、文人雅客。 也不知谁人想出个好主意,在今日攒了个“斗花局”。 有彩头,有趣味,也是个能散播艳名、才名的好时机。 沈沅珠走到窗边,一眼便看见了众多船只围绕的一只竹筏。 那竹筏比寻常规格大上许多,上头支着长杆,挂了些酸文矫句,引得众多文人雅客绞尽脑汁想要斗过他人去。 也不知哪个书院的书生,三五人凑做一处,在河面上鬼吼鬼叫,吵得沈沅珠眯了眯眸子。 谢歧指着远处缓缓驶来的一条花船道:“你瞧那条花船。” 沈沅珠抬眸,就见一条簪满鲜花的竹筏,上面站着两位身段妖娆,姿容明媚的女子。 她们身上穿着绸裙,裙摆处与大红披帛浸染在水中。 伴随鼓声,正翩翩起舞。 舞动间,披帛与裙摆搅起水波,淡淡胭脂色游荡开,为河面带来一丝赧色。 众人还未有何反应,就有一个头戴飘巾,身穿靛蓝行衣的男子,高声朗道:“裁云浸作赧河色,半染鲛绡半染波……” “好诗,好句。” 醉春楼虽就在河边处,但那些个酸诗沈沅珠听得不甚清楚,只偶尔传来些什么“沾秋水”“靥痕疴”“桃花色”的。 也不知谁喊了声浸水胭脂布,洗一次淡三分,如美人卸妆,她倒是听得很是清楚。 不多会儿,便是满湖面的胭脂布、半染波了。 沈沅珠转头看向谢歧,忍不住赞叹道:“你这一招,使得很是漂亮。想来再过两日,满苏州府的文人墨客,都要吵着嚷着买‘褪红胭脂布’了。” 听她夸自己,谢歧压下唇边雀跃,强装三分冷色:“你当真这么觉得?” 第91章 “当然。” 沈沅珠道:“商道精髓在揣测人心,而非辩明物之优劣。 “寻常人只能看见褪色红绸的弊端,而你却可以找到法子,将褪色红绸摇身一变,变成‘褪红胭脂布’。 “文人雅客向来喜好附庸风雅,俗物有了雅名,也就不是俗物了。” 看着簪花竹筏上妖娆明艳、舞技动人的女子,沈沅珠笑得明媚:“这胭脂布不出三日,定会成为苏州府人人争抢的新鲜物。 “你手里的那些,能卖不少银子呢。” 苏州府不缺富庶纨绔,但能令人感到新鲜的奇货却是难寻。 这胭脂布不会流通太久,但将谢歧手中的红绸清空,却不成问题。 谢歧闻言,眼尾染上一层潋滟绯色。 他轻咳一声道:“这批银子不用交给公中,若得了,我便都交给你。” 闻言,沈沅珠将一双圆眼笑弯成一汪新月。 “当真?我最喜欢银子了。” 谢歧点头:“自是当真。” 他二人在醉春楼中坐了大半日,果然听见许多人打听胭脂布何处有售。 谢歧没理会谢三娘所说,直接将自己名号报了出去。有人听见谢家二公子就在醉春楼,便有那豪爽的前来敬酒。 苏州府里,谢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却很少人听闻二公子之名。 知道谢歧与谢序川乃孪生兄弟时,前来敬酒的,一个二个都很是惊诧。 沈沅珠听了大半日,怎得与谢序川生得不像,不似孪生子、有谢家三爷风采等话后,也忍不住觉得奇怪起来。 只是这事与银子无关,她不愿在这上浪费心力,很快就抛过不想。 两人回到谢家时,那胭脂布的价格已然翻了三倍。 即便如此,也仍有许多人找谢歧下定。 “只今天一天,那批红绸就售出一半,明日就都能出手了。” 将装定金的匣子递给沈沅珠,谢歧道:“这些给你,以作家用。” 沈沅珠接过,眼中喜得直冒金星。 谢歧瞧她那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用力塞给沈沅珠。 当天晚上,谢歧就听沈沅珠在拔步床里,噼里啪啦拨弄了大半宿算盘。 缠明珠 第52节 第二日一早,他仍想去醉春楼,却被卫虎拦下。 见卫虎一脸古怪,谢歧道:“出去说。” 刚离开谢家,卫虎便道:“按着您的吩咐我细细探查过了,江纨素有孕那几日,说是去了母族舅舅家。而谢序川……” 卫虎挠挠头:“他那段时日正忙碌着去徽州的事呢,因是第一次跑商,谢家上下忙得鸡犬不宁。 “他整日不是在铺子里,就是在外采买跑商所需的物件,没听说哪日不在家,又或是去城外见了江姑娘。” 江纨素不在江家,或许是与男子私会去了。 可谢序川当时白日忙于商会事,晚间回来还要安抚谢三娘和花南枝…… 谢歧眉头微皱,似是在思索什么。 他总觉得谢序川对江纨素,以及江纨素的态度都很不合常理…… 思及此,谢歧眉尾一挑。 他心中有个念头,可刚浮现出,又觉得过于惊世骇俗。 一路沉默,到醉春楼时,谢歧忽然道:“这段时间,你可曾见过崔郁林?” “咦?” 卫虎惊讶一声:“对呀,往日他二人亲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可谢序川大婚,崔郁林都没有出现,他到哪里去了?” 谢序川与崔郁林自小便形影不离,崔郁林比他还会做狗腿子,对谢序川殷勤的不行。 他往日还曾为自家主子不值,谢序川本有一个亲密无间的孪生兄弟,却偏偏更喜欢家仆之子。 “主子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 谢歧垂眸:“有些事,谢序川只可能为他而做。” 说罢,谢歧跨门而入,随口丢下一句:“你去崔成那里问下,崔郁林如今在哪,他何时离开,何时……” 话顿,谢歧摇摇头。 若他所想为真,崔郁林怕是回不来了。 崔成就在谢家织机房,此事倒是好办,谢歧从醉春楼回来后,卫虎便前来禀告。 “小的问过崔管事了,他说谢序川带着崔郁林去了徽州,如今徽州有事,便被谢序川留在那里。 “只奇怪的是,崔管事几次去找谢序川,想要给崔郁林带些口信,但都未见到人。” 谢歧无意识地摸了摸指尖上陈旧疤痕,良久之后道:“我知道了,此事别与第三人提起。” “小的明白。” 卫虎懵懵懂懂的,他只觉这当中有些不对,却不知具体是什么,见自家主子胸有成竹似的,便不再多言,忙其他事去了。 倒是谢歧面色沉得厉害,坐在房中良久不语。 见他兴致不高,沈沅珠道:“怎得,胭脂布销量不好?” “没,胭脂布所剩不多,今日价格比昨日翻了五倍,已全部售出。” 说罢,谢歧抬头看向她,见沈沅珠点点头继续摆弄嫁妆册子,不由抠着衣上刺绣,心生烦意。 若她知道…… 沈沅珠就听身后传来啪嗒一声,再回头时人已不见了…… “主子!” 推开九彩居的房门,屋内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 卫虎提着一盏油灯,看见孤零零坐在房中央的谢歧时,忍不住叹息。 “二少奶奶说您晚饭前就出门了,我去门房问过,门房说您今日回来再没出去,小的找了大半晌,未想您在这儿。” 九彩居多日没住人,如今散出淡淡霉味,味道不重,却好似被腌入味一般,如何也甩脱不掉。 往日谢歧最是厌恶这股味道,可不知为何,今日他却觉得有些安心。 他好似就该在这种地方,阴暗、潮湿、不见半点星光,亦无星光照耀他。 卫虎将油灯放在桌面,昏黄烛火在此刻却格外刺目。 谢歧抬手,伸出两指直接拈向灯芯。 刺啦一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皮肉烧焦味道,卫虎站在一旁没有出声。 这些年他家主子心情不好,便会这般,他瞧着伤心,却也无法。 想了片刻,卫虎道:“主子,您手上有伤,若二少奶奶瞧见,她会心疼的。” 食指和中指之间,已经烫起层层燎泡。 谢歧低头,借着微弱月光狠狠拈在上面,清红血水顺着指尖而下,两指指尖脱下一层混着血的皮肉。 刺骨疼痛传来,谢歧面上才露出点点释怀。 “不会的。” 她不会心疼他的,若她知道谢序川为什么娶江纨素,就会后悔嫁给他。 也会如他的祖母、母亲、父亲,以及所有谢家人一样…… 抛弃他,选择谢序川。 第92章 “你新婚不回家与妻子缠绵,跑我这里做什么?” 看着闷声喝酒的谢歧,元煦张口嘲弄。 这人,一大早就冷着脸跑到他这里喝闷酒,实在是扰他听曲儿的雅兴。 谢歧闻言,放下手中酒盏:“这不是听说你后日就要上任,为你庆贺来了。” “空着手为我庆贺?” “还真不是。” 谢歧道:“撷翠坊掌柜送了个扬州瘦马给我,模样出挑,我借花献佛送予公公。 “祝公公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 元煦啧一声:“亏你想得出来。” 这人,当真是一毛不拔,什么借花献佛,送女人给他一个太监…… 也就谢歧能做出这种事。 “既然模样出挑,怎不自己留下?如此家中一个,外面一个,坐享齐人之福,岂不美哉?” 捏着酒盏的手指伤口还未愈合,偶尔飞溅出的酒液泼洒在上头,刺辣得谢歧微微发痒。 谢歧垂眸看着刚生出嫩嫩一层薄肉的淡粉伤口,忽然用力按在酒杯边缘。 疼痛令他生出些微欢愉,也莫名勾起些许对沈沅珠的怨怼。 新婚夜她还算主动,可这几日也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谢序川的好,竟再没主动与他亲近。 连他在九彩居大半夜未归,今早也没过问一句。 思及此,谢歧垂下眼尾,心中委屈。 昨日怕她担忧,他深更半夜摸着黑回了茜香院。可一见到铺得整整齐齐的小榻,还有晒软的被褥,他就觉心口堵了一团棉,梗得他怨气冲天。 想着想着,他又烦躁起来,一句没听元煦都说了什么。 好一会儿,指上伤口重新磨出血迹,谢歧才回神问起江家。 “江家可有什么动静?” 元煦瞪他一眼,没好气道:“江侑被弹劾丢了官职,已被捉拿下狱。 “我与他没什么瓜葛,自然无意落井下石,你找人去江家,敲笔银子出来,你我二八分,让他们把江侑捞出去养老。” “有银子?这事好办。” 寻常谢歧不愿揽这琐碎事,且元煦八,他二,落到手里的银子并没有多少。 何况他先前吃了撷翠坊一大批货,如今手头富裕着,若是平日也就推了。 可方才他突然想到沈沅珠眸中晶亮,说着她最喜欢银子的表情,不由张口将这差事接了下来。 江家也算富庶,敲个三五万两,他也能得些银钱,给沈沅珠买首饰头面。 想了想,谢歧起身寻人,交代云峥此事。 大半日过去,云峥哭丧着脸来了元煦府邸。 “这是什么?” 看着云峥掌心那指甲盖大小的碎银,元煦一脸困惑。 云峥哭诉道:“回公公,那江鸿真不是个人啊。他根本不管江侑的死活,也完全无心捞这个叔父出来,只给了咱们的人一块碎银。 “说是这八两给江侑买块草席,卷吧卷吧丢乱葬岗去,剩下的做跑腿打赏。” 元煦闻言,狭长的眸子微眯起来,脸色很不好看。 他与江侑出身大差不差,只是江侑还好些,家中尚有亲眷、子侄。 这些年江侑贪墨的银子,大多用来贴补江鸿一家。为的不过是想让江家子弟出人头地,以断那一脉相承的穷根。 也为杜绝江家人,走上他们这为混一条活路,自断子孙根谋生的绝地。 可江鸿倒好,竟如此狠心,连出笔银子给江侑养老都不愿。 元煦脸上黑沉沉的,大有感同身受的悲愤。 “这江家,果然无一只好鸟。” 谢歧道:“我去做局坑江家一把,公公为我兜后,事成我二人五五,公公以为如何?” 缠明珠 第53节 这话一出,元煦竟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人……有意思。” 元煦啪嗒一声拍在桌上:“尽管去做,咱家为你兜底。” 谢歧抚着指上伤口,想着沈沅珠看见银子时的雀跃,轻轻一哼。 “往日江鸿借着江侑的势,做了不少钱权勾结、互为奥援等龌龊勾当。 “我今日便让人去查江家可有瞒报漏缴、虚填税契亦或规避市税、商税等事,待我寻人敲他一笔银子,公公再出面缴了江家铺面如何?” 谢歧垂眸,想了片刻又道:“再将江鸿今日所作所为散播出去,让苏州府瞧瞧江家人都是些什么负恩背义的货色。” “好,好一个一鱼两吃。” 元煦一通赞叹,转头便让人去查江家在织染署那边的账目。 谢歧见状,心情大好。 这事儿也是江鸿识相,给了他一个将江家踩下的机会。 江纨素看着柔弱,却也不是个傻的,大厦倾塌她只会拼尽全力抓紧谢序川,断绝一切对方与他人旧情重燃的可能。 若她聪明,在这期间能哄得谢序川与她生了情愫,再不惦记沈沅珠更好。 当然,必要时他也可以帮江纨素一把。 如此想着,谢歧已开始谋划吞下江家哪些产业、铺子。 唔…… 江家好似在万宝街有间大铺,原先集霞庄买不起这样的地段,这会儿倒是能让他来捡漏了。 如此想着,谢歧面色瞬时由阴转晴。 细细叮嘱云峥几句,谢歧无心再陪元煦,拱手告辞。 刚回到谢家,就发觉今日谢家上下情势微妙,与往常不同。 院内院外皆静悄悄的,大有风雨欲来前夕的逼仄与压抑。 倒是谢歧,很喜欢这股子带了些阴湿气的死寂。 心情大好往茜香院走,刚看见院门,就见沈沅珠正往外去。 “做什么去?” 谢歧加快脚步,凑到她面前。 沈沅珠抿着唇,犹豫片刻低声开口:“听家里下人说,二叔不知做了什么惹老太太生气,如今正在裕金堂里大发雷霆。” 她嫁来谢家多日,整日憋在房中实在无聊。 今儿听闻谢承志惹谢三娘生气,便想着去看看热闹,也好打发些时日。 只是这话她不好在谢歧面前说。 哪想谢歧比她更厌恶谢家人,闻言直接道:“这等热闹不可不看,我二人快些走吧。” 说罢,他将手伸到了沈沅珠面前。 好一会儿未见沈沅珠像往常一样牵起他的手,谢歧眸中一暗,唇角也垂了下来。 “手指怎么伤的?” 不知谢歧的幽微心思,沈沅珠凑近了脑袋,看着他指尖内侧一道鲜红疤痕皱紧了眉。 无意识的,她学着奶娘的动作轻轻吹了吹…… 第93章 新长好的细嫩皮肉敏感至极,随着温热柔和的呵气拂过,谢歧忍不住直起了腰。 后脊上像是有一层小蚁爬过,细细痒痒的别扭顺着脊背攀延而上,直至脖颈。 谢歧只觉脖颈上的绒毛根根立起,腰也突地发软。 他举止怪异地歪了下身子,烧红的耳尖好似要蒸腾出滚烫热气,让他不得不囫囵搓开。 沈沅珠就见他沉着一张脸,唇也抿得紧紧的,似是不甘被侵犯似的。 “……” 她站直身体,意兴阑珊。 “我让奶娘给你涂些药,受伤了莫见水。” 谢歧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见沈沅珠向后仰了仰,似要与他拉开距离,便想也不想握住了她的手。 “先去裕金堂,伤口待回来再处理。” 他扯着人,大步往裕金堂走去。 一路上,沈沅珠的脚步几次被他挤得歪出了弧线,谢歧却浑然不觉似的,仍半边身子紧贴着她。 “你……” 她抬头,正想让谢歧离她远些,哪知谢歧回眸,眼中含水似的目光灼灼看着她。 看得沈沅珠好似瞧出了一丝蛊惑,蛊惑着她将想说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 谢歧的心咚咚跳得厉害,抓着沈沅珠的掌心因紧张而氤出潮湿细汗。 他心中紧张,一面担忧她嫌弃,一面却死活都不松开。 二人好不容易走到裕金堂,沈沅珠被他贴得冒出满头的细汗。 好在裕金堂此时乱成了一锅粥,谢歧也被吸引了注意,沈沅珠这才顺势将人甩开。 她抽了袖中帕子在背后仔细擦了手掌,又卷起干净的一角,在额头上按了按。 “你怎么敢?那可不是三五千两银子,你怎敢偷账上的钱,私下送到江鸿那去?” 谢承志跪在厅堂中央,不多会儿谢家人都到齐,沈沅珠也听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是谢承志想要巴结江侑,暗中给了江家不少好处,如今江侑下狱,那些个银子自然全都打了水漂。 谢三娘一脸铁青,谢泊玉急得满面通红,花南枝则垂眸站在一旁,眼中偶尔流露出愤恨。 在场之中,脸色最妙的是谢序川和江纨素。 每提及一次江鸿、江家,江纨素便瑟缩着往谢序川身后躲,而谢序川则呆愣地看着携手进门的两人。 想到自己的猜疑,谢歧不着痕迹地挡在沈沅珠身前。 沈沅珠戳了戳他后脊,面无表情小声道:“你挡着我看热闹了。” 谢歧转身低头,半弯了腰,将耳朵凑到她面前。 二人举止亲昵,看得谢序川眼尾赤红。 “我哪里知道江侑好好的,会成为阶下囚?再说那江鸿也不是个东西,我给,他就生接啊! “仗着两家姻亲的身份,他是伸了手猛猛地刮我……” 谢泊玉道:“苏州府早已传遍,那提督织造的位置有可能要换人,你怎得还在这时候凑上去?” 谢承志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就是因为那位置要换人来坐,所以我想趁着江侑说话还有些分量,且两家又是姻亲的份上,在这最后关头,让他在织造署给我谋个一官半职。 说着,他看向江纨素,利落在地上跪爬几下转了方向:“就是你那挨千刀的爹,他坑什么人不好,竟坑上自家人了。 “若不是他拍着胸脯,斩钉截铁说必能办成此事,我会从账上偷偷支取那么多银钱?” 谢承志说完,郑淑也撒泼打滚哀嚎起来:“我家二爷是想着进了织染署,咱谢家以后就有了靠山。哪里能想到那江鸿如此不做人,真就敢轻而易举把银子接了? “谁又能想到,江侑那老太监垮得这样快?这江家女娶的也太晦气了些,一个好处没捞到不说,还专挑自家人骗!” 郑淑双手捶地,似哭似嚎,声音却婉转悠扬,曲调多变,听得人只觉滑稽,而难生同情之心。 江纨素被骂得如寒风中的嫩柳,抓着谢序川的腰带抖如筛糠。 她在谢家已然泥菩萨过河,每日如履薄冰,哪想她爹在外头,竟还给她惹出这样的祸事。 想到往日在江家受到的苛待,江纨素忍不住咬牙,低声啜泣。 那嘤嘤声如夏日里恼人的蚊蝇,声量不大却让人难以忽视。 强压下心烦,谢序川转头低声安慰两句。 瞧了这场面,郑淑更是气愤:“川哥儿就知道护着媳妇,也不想想你那丈人将我一家当傻子耍。 “我不管,让这扫把星回江家去,什么时候把他爹骗走的银子还回来,什么时候再让她进我谢家的门。” 谢承志也不住点头:“我说川哥儿媳妇,你爹做人不地道,你往后在谢家的日子可不好过。 “若将银子还回来,老太太方能既往不咎。” 本是谢承志偷拿了老太太的私印,去账上支钱,他却反手将这错处扣到了江纨素头上。 因谢三娘和花南枝本就不喜江纨素,听闻这话,自然也开始因江鸿而迁怒她。 谢三娘摩挲着手中的雕花拐杖,语气森冷:“老二说的没错,江鸿明知江侑大祸在前,却极尽花言巧语哄骗我谢家,若是外人便罢,如今我两家还是姻亲,他这样做,实在不把我谢家放在眼里。 “你身为谢家妇,此事应当给谢家一个交代。” 江纨素闻言,惊慌失措道:“祖母,父亲所作所为我并不知情啊,且闺中时父亲就更加看重嫡姐,我在江家人微言轻……” 她眼眶湿润,摸着小腹仓皇无措:“就算我回江家,父亲也不会听我一言的。” 江家子女众多,除了大夫人与她所生的儿女,其余人在江家与丫头小厮无异。 江鸿怎么可能把骗进口袋的银子,再吐出来? 想了片刻,江纨素也缓缓跪了下来。 江家不会为她撑腰,且她叔祖父因朝中倾轧而落败,没了靠山,日后她在谢家只会更加艰难。 想到此,江纨素咬着唇,突然道:“是我父亲对不起谢家,我亦的确无能。但……” 她语气一顿,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但咱谢家不是有能人在?二少爷那批褪色红绸在苏州府引起好大反响,城中文人墨客争相购买。 “那一批红绸,应卖了不少银子,拿来填补帐上亏空,正好可解燃眉之急。” 缠明珠 第54节 第94章 江纨素不想也不敢得罪谢三娘,更不愿让她因为江鸿而厌恶自己。 但谢家有两个人,她是能得罪得起的。 那便是本就毫无地位,且不招人喜的谢歧,以及沈沅珠。 她与沈沅珠,今生都不可能做同声共气的妯娌,既如此,不如让沈沅珠来承担谢家的怒火。 上次褪色红绸之事让她看出,沈沅珠根本不是表现出来那般乖顺的性子。谢歧更是个一心想要取代谢序川且有野心之人。 他第一次做生意赚了银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随便拿出来。 沈沅珠也不会同意。 而一旦他们夫妻拒绝,谢三娘的厌恶,也就找到了出口。 有了更讨厌的眼中钉,对比之下,她也就不那般可恨了。 如此想着,江纨素低了头,楚楚可怜般垂眸望着青色大砖。 她话音落下,屋中寂静一瞬。 沈沅珠却是听得险些气炸了肺。 卖红绸的银子,谢歧都已经给她了! 过到她手中的银子就是她的,区区一个江纨素,还想肖想她的银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撩起袖子,沈沅珠正欲上前争辩,却见谢序川突然站了出来。 “祖母,江鸿待纨素是个什么光景,您也知晓,这银子她是要不出来的。” 青梅竹马十几载,他怎会不知沈沅珠的性子? 或许是沈家伯父伯母都是商人的缘故,沈沅珠骨子里也十分爱财。 他往日最喜用财迷调侃她,幼时也常唤她一声小守财奴。 他知道沈沅珠并非真的嗜钱如命,她只是无父无母,沈砚淮夫妻又待她不够亲近,因此才经常将银子挂在嘴边。 实则都是因她心中惶恐不安罢了。 若他今日真的纵着江纨素要谢歧的银子,她怕是会…… 真与他生分。 想到谢歧与她已然成为一体,谢序川的心突然刺痛了一下。 他抚上心口,强压住口中酸苦。 就算没有沈沅珠,他也不会要谢歧售卖褪色红绸的银子。 若真如此,谢歧倒要高兴他百无一用了。 也不知是不愿在沈沅珠面前丢了风度,还是他不想承认谢歧比自己强上许多。 谢序川道:“我去江家,纨素……” 少年嗓音喑哑,带着黯然:“她……她已嫁我为妻,此事合该我来处理。” 谢泊玉哼一声:“你要怎么处理?” “孩儿去找江……岳丈,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一定会要回这笔银子。” 谢三娘闻言,愤恨地瞪了江纨素一眼:“江鸿那死要钱的不吝东西,你一个晚辈去了只有被他戏耍折磨的份儿,他如何会吐出银子? “且如今江侑废了,江家没了靠山,更会抓着这些银子不松手。” 谢承志给出去的并不少,她方才看过账目,不说二人吃喝打点,光是整笔支出去的,就有两万三千两白银。 这些银子够买江鸿一条命了。 思及此,谢三娘更是厌恶江纨素。 若非她,哪里会生出这么多事端?那沈家的染谱也早就到了手。如今倒好,不仅沈家染谱没拿到,还让谢歧跳了出来…… 谢三娘的手猛地一紧,好一会才才放松下来。 江纨素跪在谢序川身后,双手紧紧抓着裙摆,气得喉中哽咽。 若非谢序川跳出来,她此时已将一切推到沈沅珠身上去了。 结果现在不仅没能让谢三娘消气,还凭白给谢歧夫妻得罪了。 她抬眸看着谢序川,咬着牙默不作声。 去江家出头,看似是为了她,可实则对方全是为了沈沅珠。 夫妻不能一心,她未来的日子怕要不好过了。 “不管岳丈如何折磨孙儿,孙儿都定会将银子要回来。” 谢序川一脸坚决,谢承志见有人肯为自己担责,忙不迭道:“江鸿是序川岳丈,总会给他三分薄面……” 他话还没说完,谢三娘嘭一声将茶盏砸了过去。 “要不是你贪婪,怎么会出现这等鸡飞蛋打的情况?说是为了谢家,你安的什么心我会不知?” 谢三娘说完,不住喘着粗气。 许久之后,她掏出一枚黄铜钥匙递给谢泊玉:“去开我的私库,把这笔银子补上,至于江家那边……” 察觉到一股锐利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江纨素不由瑟缩一下。 “就死了那条心吧,江鸿是什么人?连一手托举他的亲叔父都能说放弃就放弃,进了这种人肚里的银子,如何能要出来。” 听闻谢三娘给自己填了窟窿,谢承志突然道:“娘,娘,您不能光心疼序川啊,账上的那些银子根本不够,我还在外面欠了三千两…… “是我为了打点江鸿,跟放印子钱的周泼皮那借来的。” “什么?” 谢泊玉气得两眼发红:“你连印子钱都敢借,不要命了?” “娘,你不能光想着大房嫡孙啊,也要救救儿子,若还不上钱,儿子这条命可就不保了。” 谢三娘气得眼前一黑,想说什么,却发觉舌尖发麻。 谢泊玉道:“娘,这……这事咱们不能不管,若还不上,承志他真要断手断脚了,实在不行,我帮他还点。” 谢承志闻言,立马哭嚎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谢三娘才将那口气缓过来,没晕死过去。 她万分疲惫的挥挥手:“从我库中出……” 花南枝死死抓着绣帕,既恨谢序川胡乱出头,又恨江纨素这个搅家精。而最让她气愤的是谢泊玉一如往常,总是帮着二房擦屁股。 这些年她辛苦为谢序川攒下的银子,早被他掏得一干二净。 如今竟还大言不惭地说要为谢承志还印子钱…… “除了账上亏的数目,再拿三千两给他。” 谢三娘话音还没落地,谢承志又道:“娘,三千两不够啊,如今利滚利,滚得至少五千两银子才能还清。” “……” 谢承志说完,谢三娘那口气终是没憋住,眼前一黑半晕过去。 恍惚间,谢三娘的视线扫过谢歧,只见他似笑非笑,看笑话般斜睨着自己。 他身份下贱,模样却骄矜十足,实在神似故人。 只这一眼,谢三娘再坚持不住,气得咕咚一声一头栽下了椅子。 第95章 “娘……” “祖母……” 谢三娘一晕过去,谢泊玉、花南枝以及谢敬元等人都围了上去。 沈沅珠见状,愣愣站在原地,心中纠结着是做做样子上前瞧瞧,还是装作无事发生。 挣扎时候,谢歧拉着她走出裕金堂。 谢序川去找了大夫,一时间谢家乱糟糟的,唯有谢承志上前将谢泊玉手中的黄铜钥匙抽了出来。 “走啊,还杵在这做什么?” 一把扯过郑淑,谢承志便往外走。 二人离了裕金堂,郑淑骂道:“你什么时候借印子钱去了?那等九出十三归的危险玩意,你也敢沾染?” 谢承志嗤一声:“当我傻了不成?我会碰那要命的东西?” “那你……” 谢承志一把捂住郑淑的嘴:“我不这么说,怎么从老太太那多扣出五千两银子?” “妙啊,太妙了。” 郑淑两眼放光:“那可是五千两,够花好一阵儿的了。” 她手舞足蹈,径自安排起来:“买些血燕,我好些日子没吃过了,再去置办两套好点的头面,我这都多久没换新首饰了? “前些日子花南枝还为此嘲讽我呢。” “美得你,与你有何干系?这是我凭自己本事要来的。” 谢承志道:“这些银子,倒是可去醉春楼包两个姑娘……” 郑淑闻言,火冒三丈,二人立时掐了起来。 缠明珠 第55节 这夫妻吵得厉害,沈沅珠和谢歧还没走远,就听身后两个人撕扯打骂喊得难听。 沈沅珠脚步一顿,叹一声微微摇头。 她怎么突然觉得谢家摇摇欲坠,似来一阵风就要垮倒似的? 谢三娘一连昏了两日,这两日谢家上下愁云惨雾似的,唯茜香院不受影响。 沈沅珠让人为叶韵衣的胞弟设个局,好让叶家百年不得翻身,结果她的人还未动手,这两日就听闻叶丹歌卷了叶家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借来的全部银子,与家中一个新寡的丫头私奔去了。 这会儿,叶家竟是将祖上传下的老铺都典卖了出去。 听闻这消息时,沈沅珠连带着看谢歧都顺眼不少。 沈沅珠心情大好,而谢歧也因“褪红胭脂布”声名大噪,这几日不断收到各家请帖,好不风光。 最让谢家其他人眼红的是,谢歧收到了新任提督织造的请帖。 沈沅珠杵着下巴,歪着头看向红木盘中放着的桑皮纸请柬,微微惊叹。 同样的桑皮纸请柬,她手中也有一封。 原来那集霞庄东家,还真与新上任的提督织造沆瀣一气,坑她的银子。 怪道集霞庄行事如此张狂,原是真有靠山。 “这有什么好瞧的?” 谢歧抬手,按住桌上请柬。 他也不知为什么,只要在沈沅珠身边,而对方不曾注意到自己,他便觉浑身难受,别扭的很。 “没见过……” 谢歧道:“你好奇?你若好奇我带你一起赴宴。” 他心中可没有女子不可抛头露面的想法,他恨不能让沈沅珠时时待在自己身边,让整个苏州府的人都知晓,这是他的妻子。 想到此,谢歧挠了挠指尖的伤口,耳尖微热。 “不好奇,也不想去。” 撷翠坊也收到了元煦的邀请,届时罗青会在。 她奶兄是个忠厚的,见了她生出近亲之心,难保不会被满屋子行商的老狐狸看出端倪。 “为何不想去?” 谢歧抿着唇,眼尾也微微垂下,面色看着有些冷。 沈沅珠睨他一眼:“我可听门房说,谢家只有你一人收到了这请柬,若被祖母和母亲知晓,能不能让你外出赴约还不好说。” 原是这样…… 谢歧脸上柔和三分,还当她是不愿与自己一起出现在外人面前。 “我若想去,谁也拦不住我,我若不想去,也没人能逼迫我。” 没理会他的狂妄,沈沅珠道:“可是奇怪,这新上任的提督织造,怎么会越过谢家,独独给你送来这张帖? “他这宴席,请的不该都是些苏州府商会里的元老,亦或是大铺老板、掌柜等人吗?” “……” 他如何说自己与元煦是旧识,且那人惯喜欢搞这些促狭无用的刁钻把戏。 更别说他手中还有个集霞庄,也算是个半大铺子的东家…… 想了片刻,谢歧道:“应是他新官上任,需寻些好拿捏的帮手,而我这几日又刚巧有了声名,所以才找上了我。 “不过也好,我如今既无靠山也无人脉,借他的势,日后也好发展。” “确有道理。” 沈沅珠点点头,正准备翻开那请柬看看,就听小枝来报,说是江鸿上门找江纨素来了。 “他还敢上门?” “大夫人和大少奶奶带了人去门口呢,想来这会儿正热闹着。” 小枝知道沈沅珠看花南枝和江纨素不顺眼,这会儿便急忙忙喊她家小姐看热闹去。 自从知道谢歧比自己还不待见谢家人,沈沅珠心里便舒坦多了,这会花南枝婆媳或许会出丑,便二话不说牵上谢歧的手往大门处走。 沈沅珠的手比谢歧的手掌小了大半圈,少女软软的掌心,捏得谢歧心底仿似炸开了一团麻,整个人都麻酥酥的。 他抿着唇,反手将沈沅珠的手包进掌中,轻咳一声:“我们一起。” 二人步伐坚定且快速,不一会儿便走到了谢家大门处。 “母亲,您让人打发他走吧,孩儿不想见他。” 江纨素白着一张脸,正拉扯着花南枝的袖子。 花南枝面色难看。 江纨素却是无心想这些,她不知道江鸿为什么来找自己,也更怕他来了谢家,谢家跟他要谢承志被骗走的银子。 她爹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若真把人放进来,必闹得十分难看。 届时她爹拍拍屁股走人,却只会让她在谢家难以做人。 惊慌下,江纨素道:“叔祖父待江家那样亲厚,他却不顾叔祖父生死,如此恩将仇报之人不堪为父,我……我今日便跟他断绝关系,日后只认谢家父母……” 沈沅珠和谢歧刚到,便听见江纨素这番话,二人一齐眯了眼睛,心中暗道江家人的凉薄,果真一脉相承。 他夫妻只是感慨,花南枝却觉面上无光,似是脸都丢尽了一般。 她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尤其在看见笑盈盈的沈沅珠时,更觉颜面扫地。 毕竟江纨素这么个不认生父、不知礼数、没人味儿的劣种,是她劝着谢序川放弃沈沅珠,八抬大轿娶回来的…… 第96章 不愿在沈沅珠面前再丢颜面,花南枝甩开江纨素的手,人却立在原地。 “去问问,江鸿上门有什么事。” 不多会儿,门房来报,说是江鸿来问谢家是否收到了元煦的请柬。 花南枝闻言,脸色见绿,竟是转身就走。 江纨素见状忙跟在她身后:“母亲您慢些。” “啧。” 谢歧凉凉道:“走了大老远,竟是没看见热闹。” “热闹会有的。” “为何这般说?” 沈沅珠道:“江家来问元公公的请柬,多半是江鸿做事太绝,败了名声。为商者最重商誉,他如此对待江侑,多被人所不齿。 “所以江家没收到请柬,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但是谢家……” 沈沅珠挠挠头,想不明白为何连撷翠坊都收到了请柬,谢家却没有。 要知道新任提督织造的这次宴请,基本预示了未来几年整个苏州府的商情走向。 他邀请谢歧不算奇怪,可跳过谢家…… “或许是谢家,不知在何时何处得罪了元公公,可越是未知,就越让人恐惧。” 她抬头看向谢歧,眼中带着几分狡黠:“所以谢家一定会让你交出请柬,或是找你一同进场。 “所以我说这热闹嘛,总会有的,我们回茜香院等着就行。” 我们…… 听见这两个字,谢歧心情大好,再无往日想起花南枝、谢序川,或者是谢泊玉谢三娘等人由心而生的烦躁。 这会儿,他甚至想花南枝快些来寻他麻烦,如此他才能让沈沅珠马上看上热闹。 他全然忘了,以往一旦出现谢家人想要从他这抢走东西,他都会出现的那种愤恨、不甘,甚至不惜自毁的痛苦。 “去备些瓜果点心。” 刚回了茜香院,谢歧便开口让棉荷去准备吃食。 见棉荷离开,谢歧领着沈沅珠进屋,二人继续守着桌上请柬。 苓儿见状,走上前道:“爷让备点心,可是饿了?若饿了我让小厨房给您下碗面吃。” 谢歧道:“面就不必了,你去小厨房看看有什么零嘴儿能吃,拿来给你家小姐一起备着,待会儿用得上。” “……” 苓儿沉默一瞬,看了看沈沅珠默默转身备零嘴儿去了。 他二人猜得不假,谢家人的确在琢磨谢歧手中那张请柬。 谢三娘大病一场,又枯槁几分,面上疲色明显,不见先前的神气模样。 她此时半倚在软垫上,身边站着的是大房夫妻,以及谢序川和江纨素。 花南枝给谢三娘喂过药后,轻声道:“母亲,您说这元煦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今日派人出去打听了,商会里所有人都受到了邀请,唯独我谢家和江家不在受邀之列。 “他这么做,岂不是摆明告知大家日后谢、江两家,在苏州府再无立足之地? “商会那帮子见风使舵的,见这情况必与咱们疏远,咱家还想着再进一步,如今这情形……” 她刚说几句,谢泊玉就道:“母亲还在病中,你与她说这些干什么?” 花南枝垂下眼,心中烦得不行。 她如今已到了谢泊玉出声,她便觉闹心至极的地步了。 还好谢三娘没糊涂,声音虚弱道:“这时候不说,难不成等到那小贱种大放异彩,我谢家被排挤在外时再想办法吗?” 缠明珠 第56节 谢泊玉闻言,没了声响。 谢三娘又道:“元煦作为一个新上任、根基尚且不稳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得罪谢家,必是我们不知哪里惹到他了。” 谢泊玉道:“可我们压根没见过这位公公,怎会就得罪上了?” “只有两种可能。” 看着谢泊玉一脸不解,谢三娘心下惋叹一声。 她这儿子品性没得说,就是太过平庸,甚至都不如她大儿媳头脑清醒。 他心眼太实,老二又是个心眼似筛子多的混账,唯有谢敬元,聪慧过人行事端方。 若不是她有其他顾虑,这家业真想交到三子手中。 谢三娘哎一声:“只有江家与我们未得请柬,谢歧却收到邀请,此事要么与江家有关,要么与谢歧有关。” 闻言,江纨素嗓音微抖:“怎……怎会与江家有关?” 与江家有关才没收到请柬,这不是摆明说谢家是被江家连累? 而江家能连累谢家的理由,只有她一个! 谢三娘看都不看她一眼,继续道:“江鸿做事毫无底线,被元煦憎恶情有可原。而我谢家刚在元煦上任前娶江家女过门,十有八九因为这事,惹他不快。” 江纨素忙道:“怎会?祖母多虑了,若是不喜谢家又怎会私请谢歧赴宴? “要我看,八成是因为谢歧的关系,让元煦对谢家生了厌恶之心。” 谢泊玉道:“不可能,谢歧怎么可能认识元煦?会邀请他多半是为那‘褪红胭脂布’。” 提及胭脂布,众人脸色都黑沉一瞬。 “总之不管是因为什么,我谢家都不能在这时候缺席元煦的邀约。 “若当日不出现,无疑是给整个苏州府商会一个信号,日后谢家要改由谢歧做主了。” 谢三娘继续道:“序川,你去谢歧那将请柬要来,与他一起参加。” 谢序川垂眸,无声抵抗。 他不愿去,也不想做求谢歧这种低下的事。 花南枝放在被子上的手一动,立马被谢三娘按了下来。 以往谢歧寂寂无名,他的东西拿就拿了。 可如今不同,如今谢歧得了元煦青眼,若他们做人长辈的强抢请柬,传出去只会让谢家落入更难堪境地。 本来就是要无声无息进入元煦宴席,让众人知晓谢家一切如常,闹开反而不美。 但他们为人尊长不好做的事,同辈做起来却是无碍。 “序川,你……” 谢序川一动不动杵倔横丧似的,看得江纨素心中焦急。 她如今在谢家不得丈夫喜爱,不得公婆、祖父母喜爱,若再不做出点什么让众人改观,怕是早晚要被送回江家。 江纨素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小心翼翼道:“不如让我去跟谢歧说?” 第97章 “你?” 谢三娘耷拉着的眼皮一掀,面无表情。 谢序川眉头紧锁正要拒绝,就听花南枝道:“你去也好,当得你这身份。” “母亲放心,我必将此事办好。” 江纨素露出一个淡笑,带着柔媚和讨好,花南枝看她这乖顺样子,心中烦郁减淡几分。 “我这就去茜香院。” 说完江纨素盈盈福身,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一句淡淡的“还算有些用处……”,听得江纨素抓紧了裙摆。 小枝站在茜香院外,见来人是江纨素时还怔愣一瞬。 就连谢歧和沈沅珠听见是她,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她竟也愿意,倒真是什么都肯为谢序川做了。” 谢歧抬眸看了眼沈沅珠,却未言语。 她不知江、谢两人在一起的真相,自然不懂一个刚嫁入家门的新妇,为何参与这种事。 他却能想明白几分。 若江纨素腹中胎儿真是崔郁林的,那谢序川自然是越来越不待见她,而为在谢家生存,江纨素只能无底线地去讨好谢三娘以及花南枝。 今儿这主意,八成是花南枝出的。 谢歧想了想,开口道:“你若不愿见她,我出面回绝便好。” “也成。” 沈沅珠的确不耐烦江纨素哭哭啼啼、惺惺作态的模样,她总觉晦气。 见自己今日没热闹可瞧,沈沅珠打个呵欠转头午休去了。 谢歧跟在她身后打转儿,直到见人躺下才慢吞吞出了院子。 院中,江纨素被小枝拦着正一脸怒容,见谢歧出现才捏着帕子恢复娴雅模样。 “二少爷……” “你家小姐睡了,你待会儿进屋莫吵了她。” 小枝点点头,恭敬退下。 一时院中只剩下谢歧和江纨素主仆。 江纨素见谢歧抱着手臂脸冷得吓人,不由轻声道:“想来歧弟也知道我为何来找你。” “我怎么会知道?” 谢歧神色淡漠:“青天白日的,嫂嫂少些胡言乱语,你有抢他人之夫的毛病,就少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免得落入他人耳中惹人猜疑。 “我身家清白,不比嫂嫂你。” 他素来好记仇,江纨素三番两次招惹他,念在她已有身孕的份上不曾做什么。 她倒好,言语捶打不够,竟还想挑唆谢三娘跟他要胭脂布的银子…… 谢歧眼角上下打量江纨素,不去看她一脸羞愤欲死的作态。 好一会儿,江纨素才僵着脸道:“今儿来找歧弟,是母亲的意思。歧弟虽得了元公公的请柬,但日后在苏州府做生意,总不可能越过谢家去,母亲的意思是,想让你赴约时带上序川。 “老话说打虎不离亲兄弟,做生意也是如此。日后的谢家,总还要指望你二人。” 谢歧哼笑一声,却是不答。 他静静看着江纨素,将人盯得后脊发寒时,谢歧才道:“嫂嫂有孕多久了?” “什……” 江纨素退后一步,眉心紧拧,面上柔弱顿减。 “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罢了。” 谢歧不知想到什么,面上浮现一丝恶劣:“对了,向嫂嫂打听一人。” “什么人。” “往日总跟在大哥身边的崔郁林,嫂嫂可认识?他二人向来形影不离,怎么最近却许久未见过了? “嫂嫂跟大哥相识这般久,应当与崔郁林也不算陌生吧。” “你什么意思?” 陡然间,江纨素惊得劈了音。 站在她身后的紫棠更是惨白着一张脸,就连唇瓣也白得渗人,仿佛一瞬被抽干血液似的。 “你……” 江纨素干张着一张嘴,已吓得六神无主。 看这主仆二人的反应,谢歧便知自己猜测的没错,谢序川的确是为崔郁林才娶了已有身孕的江纨素。 想到此,他心中无来由的烦闷。 若是沈沅珠知晓,怕是要叹谢序川有情有义了。 谢歧将手放置唇边,泄愤似的轻咬食指。心底的焦躁如何都压不住,直到看见江纨素失魂落魄似的,才好过一些。 自从有孕后,江纨素便一直处在多思多虑、担惊受怕中,早已如惊弓之鸟似的惶惶不可终日。 倒是紫棠比她冷静了些,压着嗓子问:“二少爷是什么意思,奴婢听不懂。我家小姐怎会认识崔公子……” 她想辩解,谢歧却全然无视她。 “看嫂嫂面色,这胎儿坐得还不够稳,既身体欠佳就少管些闲事,省下闲心将自家夫婿看得紧些。 “最好是哄着我那兄长少开灵窍,长久糊涂下去才好。” 江纨素红着眼:“歧弟对沅珠,还真是情深义重。” “不如嫂嫂深情。” 谢歧说完便走,江纨素却在转身那一刻泪流不止。 “小姐……小姐您莫哭了。” 在小叔子的院中哭成这样,怕是名声还不够难听吗? 紫棠捂着心口,心惊胆颤地看向四周。 缠明珠 第57节 江纨素并非不懂这些道理,但她就是忍不住害怕,更忍不住委屈。 嫁进谢家根本不似她想的那样顺遂,且因身怀秘密,时刻怕被拆穿,她日日战战兢兢既怕谢序川突然反悔,又怕花南枝等人发现端倪。 在江家时,她也只是怨大夫人冷待庶出,嫡姐常言语讥讽。 可如今她才知道,那时候虽有这般那般的不妥帖,却也悠闲自在。 如今呢?如今叔祖父下狱,父亲一心只想借她从谢家牟利,全然不顾她在谢家怎么做人。 若她跟谢序川是真夫妻还好,可…… 江纨素咬着牙,此时无尽思念崔郁林。 “紫棠,我……我好想他,我好想他。” “小姐!” 紫棠把江纨素拉到院外,寻了个角落将她家小姐搂进怀中。 她语气哽咽,眼中带着决绝:“小姐,那人再好也已去了,您不能提他一句。 “奴婢知道您心里苦,可既然嫁到了谢家,前尘往事只能让它过去。 “小姐,您哭吧,您咬着奴婢的手哭,待哭过这一次后,再不想那人了好不好?” 第98章 江纨素不住落泪,悲痛的哭嚎被人挤压在口中,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咽。 紫棠也跟着一起落泪,好一会儿,主仆二人才平复下心情,走出角落。 将江纨素脸上的泪一一擦去,紫棠道:“小姐,您一会儿回了缇绮院要笑着才好。” “可是……郁林的事……” “小姐莫怕,那谢歧若真想将此事捅出来,就不会在您面前说了,说到你面前去,不过是为了给你一个警告,让你日后离他与沈沅珠远些。 “咱日后不招惹他就罢了,就算小姐真招惹了,奴婢也有办法。” 牵着江纨素的手,紫棠帮她整理了衣裳:“回吧,请柬的事若夫人提起,你只管落泪,什么都不说就好。” 看着消瘦惶恐的江纨素,紫棠深深叹出一口气。 她家小姐这个样子,如何能在谢家立住脚? 看来日后,她要支应起来才是。 走回缇绮院,江纨素的情绪已平复许多,只是脸上还带着些哭过的痕迹。 谢序川瞧见,立马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谢歧为难你了?” “没……” “你不必怕,若他为难你,我替你撑腰。” 谢序川也不知自己是真的想去找谢歧,还只是想去茜香院见什么人。 他日日劝说自己,事已至此该放下了,可每每看见沅珠他又不甘心。 那是他的爱人,是他喜欢了十年的人,是原本该身披霞帔与他共拜天地之人…… 可为何到如今,一切都不对了呢? 谢序川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江纨素拦住。 “谢歧没有为难我,是我孕期身子不佳而已。” 擦去泪水,江纨素抿出个苦涩笑容:“只是没能让他将请柬让出,我做事不利,怕又要惹母亲伤心了。” 谢序川低着头,见江纨素轻扯自己衣角,小心将人拨开。 他退后几步,拉开距离。 “母亲那边有我,你不必担忧。且你也无需为讨好母亲而费心,左右日后……” 左右日后他会送江纨素去庄子上生活。 哪怕没说出口,江纨素也懂了他话中之意。 “你这几日都没休息好,你先休息,我去回母亲请柬的事。” 说完,谢序川逃似的离开。 紫棠看着从不进内屋,也始终恪守君子之礼的谢序川,微微皱起了眉。 有些事,她要想想办法了。 谢歧拒绝让出请柬一事,让谢三娘和花南枝很是恼火,只是谢歧不愿,她们也不能明抢。 是以沈沅珠午休刚醒时,就接到了谢三娘要谢家所有人晚间去裕金堂用饭的消息。 “这鸿门宴,算是躲不过了。” 见她小声嘟囔,谢歧只觉可爱至极。 只是好心情刚升起,想到晚上还要见谢序川,那勾起的唇角又落了下去。 罗氏进屋的时候,就见自家小姐睡眼惺忪,正呆愣着坐在床上,而谢歧则端了铜盆放在床尾,此时正拿了块软巾给沈沅珠一点一点擦着手指。 食指上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但还有一圈浅浅的痕迹,谢歧如擦什么稀世珍宝一般避开伤口,一点点擦拭干净。 罗氏见状,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有点痒。” 沈沅珠想抽回手,谢歧却神色虔诚地伸出两指,在她手上轻轻挠了挠。 “还痒吗?” 他抬起头,俊秀面庞上满是认真:“这伤口开始是疼的,后面便要痒上两日,但无妨,这说明就要好了。” 沈沅珠抬眸,就见谢歧两只耳朵,红得跟要滴血似的。 她歪着头,看看谢歧,又看看他的耳尖。 想了想,直接抬手摸了上去。 谢歧本生了双凤目,带着些英气与男儿独有的冷毅锐利,可此时那双眸子,却像夜晚的猫儿一样,唰一声瞪得滚圆。 她还想再伸手捏捏,谢歧却是迅速歪了头,躲过她的手。 “我……水……水凉了,换水去。” 看着跑得飞快的人,沈沅珠也清醒了几分。 “不喜人碰耳朵吗……” 随口嘟囔一句,沈沅珠便去挑选晚间赴宴所需衣衫去了。 她哪里知晓谢歧一路跑到院中,端着铜盆的手抖了许久,才堪堪抓住。 待脸上热气消退,他又有些懊恼。 “主子,您端着铜盆在这儿做什么呢?” 卫虎远远就见他家主子奇奇怪怪的,不仅一张脸烧得通红,手也抖得厉害。 “这水可是要倒了?我来就成。” 倒了水后,卫虎就见谢歧紧紧抿唇,脸上冷得混似集霞庄黄铺了一般。 可若细看,他家主子又眼含春水,面颊带绯,心情不错似的。 “真是稀奇。” 谢歧抬起手臂遮挡面容,好一会儿才低声吩咐几句。 “咦,准备这些做什么?” 谢歧木着脸:“让你备你便备着,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主子是要与二少奶奶圆房了吗?这些东西听说都是……” 圆房什么的…… 听得谢歧别扭地转了脸。 许久,他才咬着牙道:“若是她想,我也不能驳了她的面儿不是?姑娘家面皮薄,总不好让她来准备这些。” “小的知道了,这就去备。” 看着卫虎一溜烟跑了出去,谢歧这才囫囵地抹了把脸。 他一脸肃色,眼中却流露出好些欢喜。 他容色出众,沈沅珠喜欢他也是人之常情。 且他自诩比谢序川强上百倍,沈沅珠又聪慧,定能瞧见他的好。 自我安慰一番,谢歧放下心来。 沈沅珠换好衣衫后,就见谢歧也穿戴妥当。 二人成婚已有几日,也有了些默契,见沈沅珠看向自己,谢歧抬起手示意要牵着她。 沈沅珠有几分不愿。 天气越来越热了,谢歧牵着她时总恨不能贴在她身上,待走到裕金堂又要起一层薄汗…… “怎么了?” 谢歧看着沈沅珠,语气发酸。 该不是想着今晚要见谢序川,就不想牵他了吧。 也对,她二人青梅竹马,谢序川又并非真的背叛了她。谢序川虽然蠢,但女子大多痴情,等知道他与江纨素成婚是有苦衷在,她多半会后悔,说不准还会怜惜对方,会后悔嫁给他。 说不得,还会生了与谢序川私奔的心…… 谢歧越想越烦躁,紧抿着唇盯着沈沅珠。 沈沅珠被他看得别扭,正想开口,就听谢歧咬着牙,带着说不出的委屈:“这就……不牵了?” 缠明珠 第58节 第99章 谢歧眼尾微垂,脸上寡淡,看不出情绪。但沈沅珠莫名觉得他有点像儿时门房养的一条大黄狗。 那大黄狗见她护着骨头的时候,流露出的也是这种莫名气愤、莫名凶狠又委屈巴巴的神情。 “……” 沈沅珠眨眨眼:“忘了拿东西。” “忘了什么?” 谢歧挺直脊背,眼神清正:“我去拿。” 瞧。 沈沅珠眉角眼梢都染了些笑意。 就是这样,与大黄狗一模一样的表情,那种得了骨头却小心遮掩的洋洋得意,总能让她一眼看穿。 “忘了什么?” 谢歧又问一遍,沈沅珠慢吞吞道:“拿把团扇……” “好了。” 从妆台上抽出一把团扇,沈沅珠要接,谢歧捏在手中没动半分。 他一手拿着团扇,一手牵着沈沅珠,往外走时又特意选了阴凉处。 怕沈沅珠热,他就时不时挥着团扇为她解暑。 “我自己扇。” 谢歧抿着唇:“我来就好……” 他拧着眉,故作嫌弃:“不动你还嫌热呢,若一手还要摇扇,岂不是更容易出汗? “才刚入夏你就不耐热成这样,待入伏了可怎么是好?” 谢歧挥着扇子,面色僵硬:“地窖虽储了些冬日的冰,可茜香院怕是领不出来。 “只能去别家买一些,但冬日能储得起冰的人家,也不会差那点银子。 “实在不行,我去找……人要些。” 元煦那里一定有冰,他因阉割之故向来体弱怕寒,冬日里时刻不离大氅,想必夏日也不需要冰来消暑。 提督织造府应当有冰窖,等今年冬天他把去河里拉冰的活计接过来,待明年就有理由随意拿取了。 有了冰窖,只拉冰花不了多少银子,他现在手头宽裕也出得起。 且查江家商税的事,过几日就该有着落了,万宝街的铺子一旦到手,集霞庄再铺些好货…… 一道道账目在脑中闪过,谢歧心下满意,想着等明面去外头买个带冰窖的铺子,沈沅珠就不会如此难受了。 这样以后的夏日就都…… “不用了。” “什么?” 思绪被打断,谢歧低头。 沈沅珠道:“不用拉冰,你离我远些就不热了。” 谢歧年岁轻,也不知道是不是男子阳气重的关系,他身上火炭似的,拉着她的手不放就算了,走路时还总时不时贴过来。 两人中间一丝缝都不留,热得她后身生了一层细汗。 “你……” 话还没说完,沈沅珠就觉得自己的手,被谢歧捏得越来越紧。 谢歧眸色漆黑,盯着沈沅珠气得直喘粗气。 “你……” “与我有什么关系?” 谢歧鼻息滚烫,咬牙切齿:“是你自己太娇弱,又不耐热,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明明就是你的关系。” 本就是他贴得紧,如今还反怪她娇弱? 沈沅珠仰起头,伸出食指戳在谢歧胸口,用力将他向后推:“就是你的关系,你贴的太紧我才热的。 “我自己身子我不清楚吗?往年怎么不见我热成这样?往年三伏天不用冰,我也没出过这样多的汗。” 见她一直想推开自己,谢歧也动了气:“你往日不耐热,是因为沈家地段比谢家更阴凉些。” 沈沅珠想挣开他的手:“哪里来的歪理,又不是隔了十万八千里,沈家和谢家气候都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了?” “就是一样的,你贴着我才这么热的。” “我何时贴着你了?” “你……” “我……” 苓儿就见她家主子跟自家姑爷在前头吵起来了,吵得还凶着呢。 她跟在后头急得团团转,几次快步上前想打个圆场,可脚一动又不知要说些什么。 这么点屁大的事儿,她都不知该怎么劝。 她家小姐说热,姑爷说给拉冰,小姐说不让姑爷牵着,她也不能上前赶姑爷走不是? 苓儿在后头陀螺似的,不多会儿就满头大汗。 沈沅珠跟谢歧倒好,嘀嘀咕咕吵了一路俩人的手也没分开。 等到了裕金堂时,苓儿险些累虚脱。 沈沅珠夫妻倒是默契,方踏进裕金堂,二人便齐齐端出一脸笑意,一个慢摇团扇,一个斯斯文文喊着夫君辛苦。 唯有苓儿在后头直翻白眼。 “二少爷来了?家里主子都到了,就等您呢。” 李婆子罕见地带了点笑出来迎接,谢歧却理都不理,只一门心思埋头给沈沅珠扇风。 沈沅珠也无心给李婆子做脸,夫妻二人沉默越过,半点眼色都没给她。 李婆子气得脸色涨红,大骂两人是没教养的东西。 谢歧心眼儿不大,更是记着仇呢。沈沅珠也不遑多让,自打知道了谢家欺她孤身一人,骗婚不说还想骗她的染谱,便再也没给过谢三娘和花南枝好脸色。 主子她都不看在眼里,更遑论一个婆子。 小夫妻笑盈盈进了裕金堂,谢歧刚抬眼,就见谢序川直勾勾看着沈沅珠,立时便不高兴起来。 “做什么?” 沈沅珠看着拖拉座椅的谢歧,小声询问。 谢歧也不回话,只默默将又沉又重的雕花实木椅,一个劲儿地往沈沅珠身边拖。 沈沅珠低声道:“这样会热……” 谢歧道:“不坐得近些,如何给你扇风?” “你坐得远些,就不必给我扇风了……” “不给你扇风,你又要喊热。” 沈沅珠拗不过他,只能带着气坐了下来。 谢序川看着二人低声交谈,又见她鼓着脸恨恨看着谢歧的模样,不由心尖一痛。 此时的沈沅珠看着动气似的,他却知晓,根本不是这样。 他见过沅珠真正动气的模样。 沅珠真动气的时候,只会冷眼看着你,嘴里不停地吐出一句又一句能将人捅个对穿的话来。 她言辞会尖锐到让你说不出一句辩解之言,会用充满厌恶的眼神看着你,让人身上不停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冷意…… 谢序川的目光直白且不加掩饰,谢歧挑衅似的与沈沅珠越贴越近。 谢敬元瞥了两眼,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他垂眸看着面前的瓷碟,几乎要将之盯穿。 好一会儿,他忍不住抬手挠了挠鼻尖,心中哀叹。 这顿饭,怕是难以吃得安生了。 第100章 谢序川的眼神无法忽视,不仅谢敬元注意到,谢歧更是如芒在背。 他讨厌谢序川觊觎他的一切,无论任何人事物。 尤其谢序川以往,总能轻而易举地从他手中抢走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 那种心慌和厌恶,以及无力再一次爬上心头,谢歧忍不住把沈沅珠的手握进掌心。 沈沅珠也感受到了那股灼热视线,她侧头看着谢歧,心下了然。 若把谢歧看做是条大黄狗,她就是曾经放在谢序川碗里的肉骨头。 如今虽摆在谢歧眼前,但他却总怕被人再叼回去…… 虽不愿这般比喻,但以她这几日对谢歧的了解,此人脑中有疾,怕就是这般想的。 缠明珠 第59节 沈沅珠有些烦。 谢歧无来由的疑神疑鬼,以及时不时觉得她会与谢序川再续前缘的戒备,就像氤了墨的账本,虽然不耽误正事,但每每看着,多少会感到些许厌烦。 发现挣不开谢歧的手,沈沅珠转头朝他甜甜一笑。 “还热?” 沈沅珠点头,谢歧松开紧握的手,又轻摇起团扇来。 虽然谢歧偶尔让她心烦,但好在还算听话,并非不能忍受。 沈沅珠想了想,招手让丫鬟为谢歧打一碗解暑汤来。 “天热,夫君喝碗解暑汤,消消热气。” 洁白瓷碗飘着桂花与绿豆,绿豆熬煮久,出了细细的豆沙。谢歧低头看着,还没喝就觉一阵冰凉沁入心脾,什么烦闷、燥热都已消了大半。 他垂眸,转过身偷偷揉了揉耳朵。 见他终于消停,安静地小口小口喝着解暑汤,沈沅珠微微叹气。 虽有些烦,但胜在好哄,倒不会令她真的失了耐性而生厌。 沈沅珠抬起头,视线正对上神色复杂的谢序川。 见她与谢序川对视,江纨素慌乱地将手覆在谢序川手臂上。谢序川刚想拨开,江纨素便道:“祖母和母亲来了。” 屏风后,花南枝搀扶着谢三娘走了出来。 “上菜吧,都自己家人,就不讲那些个虚礼了。” 谢三娘手一挥,看了眼谢歧后,才缓缓落座。 谢歧也不理她,只忙着帮沈沅珠布菜。 在茜香院时,他倒也没如此殷勤过,但见谢序川一会儿往他这瞟一眼,一会儿看看沈沅珠,谢歧便觉心里憋着一股火,烧得他腹胃翻涌。 “夫君。” “怎得了?” 沈沅珠指着面前的香煎河鲫,笑盈盈道:“有刺。” 见谢歧乖乖将小碟拿到自己面前,认真地剔起鱼刺来,沈沅珠满意点点头。 她好似,找到按下谢歧发病的办法了。 为表心意,沈沅珠舀了勺莲蓬豆腐放在他面前小碟中。 白瓷羹匙的尾端还带着尚未散去的体温,谢歧捏着,莫名心情大好。 “沅珠……”谢歧道:“好吃。” 他从来不知道,莲蓬豆腐竟然这样鲜甜。 “好吃你就多吃些。” 见谢歧安静下来,不再按捺不住地忙前忙后,沈沅珠开始安安心心用餐。 她未出嫁时,虽院子里有厨艺不错的厨娘,但也不曾吃过这样多的菜色。 叶韵衣自诩节俭,常克扣沈家上下吃食。唯有沈砚淮在家时,才会大动干戈让大厨房做些好的,倒是苦了她这等爱吃的。 四个小辈间的暗涌谢家人并非没看见,只是无人出面说破。 待到众人吃得七七八八,谢三娘才道:“谢歧,元公公的私宴,你与你父亲和序川一起去。” 谢歧拿起摆在一旁的软巾,将手指细细擦干净后,才慢条斯理道:“好啊。” 似是没想到他这样干脆地答应下来,谢三娘蹙眉,花南枝也看向他。 “都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祖母以为,是我不想带着父亲和兄长?” 谢歧淡笑:“祖母多虑了,我十分期盼与父兄同行。” 责备之言被迫吞进腹中,谢三娘脸色难看:“如此便好。” 闻言,谢歧面上浮现一丝微妙的嘲讽与玩味。 谢敬元见状,暗暗摇头。 “母亲,孩儿觉得不妥。” 谢泊玉道:“有何不妥?” 谢敬元道:“我知道大哥心中焦急,可急中最是容易出错。” 站起身,谢敬元在谢歧肩上安慰似地拍了拍。他走到谢三娘身边,笑着道:“母亲,既然元公公未给谢家下帖,自有他的道理在。 “孩儿知道母亲怕此次不去赴约,会导致商会众人见风使舵,排挤谢家。 “但与其让众人挤兑,也好过得罪元公公。” 元煦摆明了不想见谢家人,无论是什么原因,都没必要冒火前行,将人得罪死了。 谢敬元有些犹豫,却仍走到谢三娘身边低声劝慰:“孩儿知道母亲不喜谢歧,可在外人眼中,他永远代表谢家。 “既然谢家有人出席,也无所谓是谁了。” 这些年,母亲因不待见谢歧,而做出的出格事并不算少,但这次不一样。 新任提督织造一定会亲手扶几个与他亲近之人上位,以平衡商会几个大家势利。 因此,哪怕扶持的是谢歧,也比把这机会拱手让人强上许多。 这道理,若母亲没生病之前,必然能想通。 可现在…… 看着面色蜡黄的谢三娘,谢敬元心下酸楚。 以他大哥的能力,难以支应门庭。而他二哥,不把谢家败光已是祖宗显灵。 原本母亲看好谢序川,偏生他失了沈家染谱与沈家助力,还娶了没了江侑做靠山的江家女…… 多是母亲怕自己时日无多,才急着安排一切,想让谢家大房早早在元煦面前露脸,日后好光耀门楣。 只是可惜…… 入元煦眼的,是她最不喜欢的谢歧。 谢敬元也不懂,为何母亲这样憎恶谢歧。 想了想,谢敬元道:“母亲,无论如何,谢歧也是谢家血脉……” 他不说这话,谢三娘的脸色还算得上好。这话一出,谢三娘面上血色尽褪,就连花南枝也皱紧了眉,神色古怪地看向谢敬元。 唯有谢承志朝郑淑挤眉弄眼,事不关己看热闹似的。 屋内瞬时冷了下来,谢敬元摸了摸鼻子,一时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 唯一不受影响的就是谢歧,待欣赏过众人脸色,他才懒洋洋道:“三叔说的是,既然父兄不方便,不如母亲与我一道如何?” 这话一出,谢家人俱是一愣。 第101章 从裕金堂出来,谢歧便肉眼可见的心情不错。 此时日头正盛,他抬手举着团扇为沈沅珠遮阳,将人虚环在怀中很是惬意。 想着方才花南枝答应与自己赴宴的为难样子,谢歧道:“你可知,我为何让母亲与我一起赴宴?” 沈沅珠道:“因为你不喜母亲?” 自打看出谢歧比自己还厌恶谢家,她说起话来便不再藏着掖着。 按说这些话她不该讲的,无论谢歧对花南枝是什么态度,终归疏不间亲,但沈沅珠却是不顾忌这些。 “你不喜母亲偏爱谢序川,所以格外想让她看你风光无两的模样可对?” 谢歧闻言,眼中晶亮。 他实在喜欢沅珠聪明,且对他毫无保留,以及提及谢序川那种云淡风轻的模样。 忍不住动了动身子,谢歧将人更亲昵地圈在怀中。 他此时心情不错,见沈沅珠也笑盈盈的,不免心头生出些细微的痒意。 他垂着头,轻轻将指背从沈沅珠的面颊上拂过。 沈沅珠年岁小,两颊圆润又肤白细嫩,如今走在日头下,又因热气生了些红晕。 指背划过,留下淡淡温热,让谢歧莫名生出好些欢喜。 察觉到身边人动作,却是不知他心思,沈沅珠只当是对方举着团扇有些累了,一点未往心里去。 看着怀中人,谢歧突地发现,只要在沈沅珠身边,他便心情大好,十分欢愉。 “沅珠……” “夫君你说。” 谢歧摇头:“无事。” 他就是心中欢喜,倒没什么非要说的。 二人一路往茜香院走,沈沅珠没理会他的沉默,只在心中默默盘算起先前云峥送来的那张请柬。 元煦的私宴,奶兄会以撷翠坊东家的身份参加,所以她有些事要嘱咐。 将沈沅珠送回去茜香院,谢歧便寻个借口去了集霞庄。 罗氏正在房中为沈沅珠做防蚊虫的香囊,见她热得两颊粉红,便让小枝为她扇风。 热气稍褪,沈沅珠道:“私宴那日,元公公应当会挑几家扶持,以作为日后的左膀右臂。 “云峥与他本是旧识,便是我们不喜,也需多多奉承。” 罗氏点头:“阿青懂得这些道理,小姐放心。” 沈沅珠唔一声:“那日谢歧也会在,他初入商场若有什么不当之处,还需奶兄暗中相助。” 缠明珠 第60节 罗氏闻言咧嘴一笑:“小姐知道心疼姑爷,老奴可算放心了。 “我瞧了,姑爷虽然对谢序川有些心结,但对小姐是真心的好。许是谢家上下都不待见他,让姑爷看着有些冷淡,但他对小姐真是没得说。” 沈沅珠也不懂什么是有得说,什么是没得说,她只是怕谢歧跟在家中似的,不分场合地做出些奇怪举动。 上次褪红布一事让她发现,谢歧不算愚钝,日后对撷翠坊来说算是一个助力。 尤其他与谢家关系不睦,如今又搭上了提督织造这艘大船…… 日后,为她所用的几率实在不小。 只是谢歧此人如何,是否值得信任,终归还是后话。 但沈沅珠清晰地知道,就算谢歧值得她相信,她也不会如娘亲和外祖父一样,将沈家紧要的东西给他。 “对了,让您帮我找的老纸,可找到了?” “寻到了,我去拿给小姐。” 说罢,罗氏去柜中拿来一叠老纸。 “对了,这一盘东西是卫虎送来的,那孩子生的不错,虎头虎脑挺招人喜欢。 “就是不够稳妥,端来这盘东西也不说是什么,支支吾吾的,做事不甚利落。” 将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放在沈沅珠面前,罗氏正要去揭,沈沅珠道:“放谢歧的小榻上吧。” 她与谢歧关系微妙,说远又是夫妻,说亲却也隔着些距离。 既是卫虎送来的东西,她不好越过谢歧去翻。 罗氏一想也明白当中道理,端端正正放在了小榻上。 “小姐,您要这老纸做什么?” 见沈沅珠用手将一沓泛黄的纸张一一抚平,苓儿好奇问道。 “自然是写染谱呀。” 沈沅珠眸中浮现一丝狡黠:“谢家如今为元煦的宴请而摸不着头脑,自是无暇分心索要《沈家染谱》,但此事一过,他们必会来找我。” 其实她本可以再拖些时日的,但元煦私宴将谢家剔除在外的举动,多半会让谢三娘产生些许危机感。 越是感到焦灼,谢三娘越会不遗余力地来逼她。 也不知想到什么,沈沅珠捂着唇噗一声笑了出来。 苓儿见状,忙对罗氏道:“小姐定是又生了什么坏水儿,才笑的这样邪恶。” “去去,别在这儿扰了小姐。” 笑着将苓儿拉走,罗氏为沈沅珠留下一室安静。 沈沅珠提笔蘸墨,一口气写下四五本《沈家染谱》,但若有心去看,便可知这些染谱的方子,每个都不相同。 待写完后,谢歧也从外头回来。 忙碌一日,沈沅珠早早沐浴过,此时正穿着件轻薄里衣坐在床边,不知翻看什么。 见他回来,便开口道:“下午你不在时,卫虎送了东西过来,我让奶娘放在了小榻上。” 卫虎送了东西? 谢歧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接走到小榻前,随手掀开上头覆盖着的红布。 红木托盘上放着两样东西,一个拳头大小胎质细腻、颈窄腹大的瓷瓶,若细细去嗅,还可闻见淡淡药香。 瓷瓶旁边放着一个四角包着鎏金铜扣的织锦匣,那匣子中间镂空,内里装着一叠彩图。 谢歧一眼扫过,立时面色绯红,耳尖发热。 露出的那张彩图上头绘着寻常楼阁,但楼阁前却画了两道相互依偎的身影。 画上男子衣衫尽褪,露出精壮肌肉,女子则衣衫半解,仰躺在男子怀中,伸出一条腿勾在男子臂弯…… 也不知画师是哪位,笔法极其精巧,将男女那点子暧昧气息勾勒得惟妙惟肖,暗潮涌动。 只一眼,便让谢歧心中升起一丝莫名涟漪…… 沈沅珠不知卫虎送的是什么东西,她只见谢歧背对着自己,唰一声掀开红布,又唰一声地盖上。 待过了片刻,却又动作小心地偷偷揭开…… 第102章 谢歧窸窸窣窣不知在翻看什么,沈沅珠只能听见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但她惯来缺少探究之心,略微想想也就作罢,抬手扯了帷幔,不再管他。 倒是谢歧满面涨红,囫囵地一张张翻看卫虎找来的避火图。 他耳尖发热,一边惊叹一边鬼鬼祟祟地用身体挡着,生怕沈沅珠此时出声,问他在看什么。 等研究过三两息后,谢歧忍不住偷偷回头。 见沈沅珠已将床幔拉下,不免有些失落。 抱着避火图坐在小榻上,谢歧抠着小榻边沿,目光时不时瞟过沈沅珠的拔步床,思绪繁杂。 他二人成婚这么多日,也该圆房了罢? 就是这事谢歧不知该如何开口,若是直说未免唐突,若将东西直接给沈沅珠看,又怕会吓坏她…… 且这玩意…… 一幅幅画面浮现眼前,谢歧双耳滚烫,心头暗道一句画师伤风败俗。 思绪飘远,他又想到了谢序川。 以他对谢序川的了解,那人绝非有担当者,与江纨素成婚的真相势必瞒不了多久。 先前他以为江纨素心机深沉,能拿捏得住谢序川,如今看来,那也不是个聪明的。 谢歧忍不住为此担忧,生怕来日沈沅珠知道了真相会弃他而去。 捏着手中的避火图,谢歧心下黯然。 往日无人站在他身边,无人关心他的冷热、他是否安好,所以虽偶感孤独,却也并非不能忍受。 但如今谢歧发现,原来有人护着他,关爱他,在乎他的喜怒,有人为他裁衣,为他选最好吃的糕点,是这般令人满足。 一旦经历过这些,他就再无法忍受孑然一身,无人相伴的日子。 尤其是,他无法接受有朝一日,沈沅珠会为谢序川而抛弃他。 谢序川…… 他已经拥有太多、太多,不该再觊觎沈沅珠才是。 或许,只要他与沈沅珠圆了房,这一切就不会再发生。 谢歧仰躺在小榻上,却是毫无睡意。 直到天色渐亮他方想到个法子,浅浅睡去。 谢三娘和花南枝并不待见他夫妻,自然不用他二人侍奉左右,更是从不让他们去请安。 若是其他新妇多会为此忧心,怕自己不得公婆喜爱。但沈沅珠却觉得再好不过了,她日日睡到日上三竿,直到神清气爽才慢腾腾起床。 罗氏和苓儿也随着她去,她与谢歧不醒,便从不打扰。 所以今儿难得的,沈沅珠醒来时谢歧还在睡。 她缓了缓神,这才轻手轻脚下地洗漱。 只是走过妆台时,沈沅珠就见上头放了个拳头大小的白瓷瓶。那瓷瓶质地不错,上头还画着交颈鸳鸯图案,工笔精湛,看得出不是俗物。 沈沅珠疑惑拿起,细细看了看。 昨日睡觉前还没见这东西,想来是昨夜谢歧放在这儿的。 这东西,送给她的? 谢歧睡得迷迷糊糊,就见沈沅珠手中捧了个白瓷罐子,正仔细查看。 他微微闭眼,下一刻却突然脑中清明,倏地从小榻上爬了起来。 “你醒了。” 沈沅珠看着谢歧,言语带笑。 谢歧嗯一声,目光盯着沈沅珠的手一动不动。 “你送我的?” 谢歧眼尾染上淡淡绯色,轻轻点头。 那交颈鸳鸯……她应当知道这是什么的吧? 听说女儿家成婚前会有人告知洞房事宜,所以沈沅珠大概是知晓的。 谢歧红着脸紧抓薄毯,等待沈沅珠回应。 沈沅珠没说话,谢歧就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待见到沈沅珠将那瓷瓶打开,放到鼻尖清嗅时,他才觉耳畔轰一声,心也跟着一颤。 谢歧含糊不清地支吾两声,惹得沈沅珠转头看他。 “这是什么?带着股药香。” 沈沅珠道:“擦面油吗?” 谢歧垂眸抿唇,低声道:“不是……” “那是什么?” “……” 见谢歧不答,沈沅珠又问了一遍。 谢歧含糊道:“你就当它是……治伤的……” 也不知怎得,她从谢歧脸上看出些羞恼来。 缠明珠 第61节 想了想,沈沅珠说了句多谢,便将那瓷瓶随手放在妆柜里。 她没想到谢歧还算有心,竟一直记挂着前些日子将她咬伤的事。 只是都过去这样久了,伤口早就好了,也用不上这东西。 把东西收拾好,沈沅珠唤苓儿帮她洗漱去了。 想了大半晚的法子没能奏效,谢歧放弃似的咚一声跌回小榻…… “姑爷,明儿去参加元公公私宴,您想选哪套衣衫?” 罗氏进门,就见谢歧长手长脚瘫在小榻上,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 她目前对这姑爷还算满意,唯有一点不好,谢歧不似其他年轻后生那般朝气蓬勃,但如今也算改善不少。 小姐刚嫁进来时,她还总觉得谢歧身上鬼气森森,如今倒是没有了。 想到这多半是谢家的缘故,罗氏又爱屋及乌的生出些怜爱。 她走到谢歧面前,笑着道:“明日也算您头一次在苏州府商会众人面前露脸,得选套好衣裳。 “虽都知根知底,但这世道总也是先看罗衣,再看人。” 最好的衣裳? 谢歧起身,下地从衣橱中拿出套万分眼熟的。 罗氏一瞧,忍不住讪讪:“这衣裳,是小姐……在闺中给您做的那身吧。” 谢歧点头:“明日赴宴,就穿它。” 罗氏应声,心中盘算让撷翠坊的绣娘再做两套男衣,届时就说是她家小姐亲手所做。 “我让小枝拿去熏香……” 谢歧唔一声,见罗氏想走,又赶忙道:“沅珠衣衫的熏香,就很雅致……” 罗氏闻言捂唇淡笑:“那老奴就用跟小姐一样的熏香。” 她话里带着些揶揄,谢歧也不理会,他只是真心觉得沈沅珠身上的暖香,难得的令人安心。 明日赴宴…… 思及此,谢歧无奈起身。 赴宴当日,算是谢歧与花南枝这些年来,仅有的一次独处。 花南枝坐在马车中,微微垂眸,既不言语也不看他。 他二人瞧着不像母子,与陌生人也毫无差别。 多年来的忽视谢歧早已习惯,更不会如年幼那般,奢求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花南枝沉默,谢歧也没有与她闲谈的意思。 他此时端坐在马车上,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摩挲袖口。 马车内紧窄,淡淡熏香萦绕鼻尖,便是与花南枝同处一室,他也未觉烦躁。 “大奶奶、二少爷,到元公公府邸了。” 马车停下,花南枝睁开眼,昂着头下了马车。 谢歧看着她的背影,轻嗤一声。 第103章 元煦私宴邀请的人数不少,除了苏州府商会众人,还有织染署部分官员。 携女眷参加的也不在少数,但如谢歧这等带着自己母亲应约的,终归是少数。 但偏生谢歧入了元煦的眼,刚一到府,就有小太监前来邀请,说是元公公在正厅等着他呢。 “多谢公公。” 谢歧抬手道谢,越过花南枝跟小太监去寻元煦,丝毫没有为花南枝引荐的意思。 好在席上还有相熟的夫人,花南枝不至于落单。 只是谢歧往日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因此提及他时,花南枝不免尴尬。 “那是你家二子?我记得他与序川是孪生,但看着实在不像,倒有几分似你家三爷。” 点翠阁的王夫人见了谢歧,不住赞叹。 “听说前几日与沈家大姑娘成婚了?只是这婚事怎么突然换了?听说你家序川没娶沈沅珠,倒是娶了江家庶女。 “这门亲事做的,可不算好。” 王夫人兄长在织染署任职,身价自然比其他商户夫人高出一截,因此言语直白,并不怕得罪花南枝。 谢家虽然富贵,但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官身。 因此花南枝闻言也只是淡淡一笑,没有接言。 周荷年轻时与沈沅珠母亲乃是故交,此时见她婆母被人为难,少不得上前帮衬。 “谢歧与沅珠成婚那日,我没瞧仔细呢,今日见了果真生得风流倜傥。 “且前两日的‘胭脂布’我家老爷也曾听闻,如今还时时念叨几句那日的褪红诗。” 她上前亲昵地挽住花南枝的手臂,轻声笑道:“谢夫人,你可要好好与我们说说,是如何养出两个这样出类拔萃的孩儿的?” 边说,她拉着花南枝边往正厅走去。 待离得近了,花南枝才看见谢歧站在元煦身边,二人正低声交谈什么。 手中的帕子被她搅成一团,许久,花南枝才露出个笑来:“哪里有姜夫人说的这样好…… “序川是不错,可他性子太沉稳了些。 “倒是不如谢歧机灵,您是不知,谢歧这孩子打小儿心思就多,有的是旁人想不到的主意。 “就如那胭脂布的事,我这做人娘亲的也没想到,他能将褪色布经营出这样的声响来。 “他呀,哪里都好,就是太有主见,又是个不肯吃亏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撇着嘴道:“家中小辈有些主意是不错,可若主意太正,也不是什么好事。” 花南枝的话,乍听好似是在夸谢歧,可话里话外总透着些微妙。 尤其再联想到近日谢家换亲一事,让人听着总觉哪里不对。 只是今日前来赴宴的都是人精,无心管他人家务事,哪怕好奇,也不会如王夫人那样问到正主脸上。 所以周围无人搭话,唯有周荷微微蹙眉,看着花南枝的眼神冷淡许多。 夫人间的往来虽不能左右商场中的大事,但经花南枝这几句,谢歧日后的名声不会好听就是了。 周荷正为沈沅珠惋惜,就听前头元煦突然大笑,用力拍了拍身边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是哪个?” 王夫人刚开口,就听元煦朗声道:“我瞧着人差不多齐了,劳烦诸位久等,咱这就落座?” 年过天命的苏州府商会会长许湛杨道:“元大人哪儿的话啊?我们说句劳烦才是。 “劳烦您费心安排,给咱兄弟几个机会,与您共饮一杯。” 许湛杨方才就见元煦对身边几个年轻人甚是看重,这会儿便想顺势卖个好给他。 他看着谢歧,笑道:“这年轻人器宇不凡,不知是谁家的,可曾娶亲?” 元煦闻言,转头指着谢歧:“许老这是瞧好你了,也不知是不是家中有未出阁的闺女。” 说罢,他又看向许湛杨:“可惜您老晚了一步,他成婚了。” “哎呦哪家的少年啊?可惜、可惜了。” 元煦又道:“谢家二公子谢歧,前些日子折腾‘胭脂布’那个。”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今日私宴,元煦什么心思大家心中都有数。 一来他初来乍到,新官上任自是要与日后打交道的人多多认识,其次便是想拉拢几个日后能为他办事跑腿的。 今儿来之前,商会众人还曾暗中琢磨,猜测不知谁家能入了新任织造的眼,却未想是谢家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许湛杨闻言,忙从善如流:“原来是你,你那胭脂布当真不错,我家夫人和丫头听了,吵着寻我要呢。 “你这孩子,有急才,有胆魄,日后必有大造化。” 元煦知道谢歧不奇怪,可奇就奇在他不仅知道谢歧,还知道胭脂布是他折腾出来的,更知道对方前些日子刚成婚。 几句话一出,在场众人如何瞧不出元煦这是在抬举谢歧? 一时间,夸赞之声不绝于耳,唯有花南枝脸色出奇难看。 倒是周荷见状放下心来,露出淡淡笑容。 “不过许老也不用太过伤心,这还有几位青年才俊未曾婚娶。” 元煦指着谢歧身旁的云峥,笑道:“集霞庄东家云峥,未及弱冠不曾娶妻,您瞧瞧可能入您的眼啊?” 许湛杨道:“年少有为,年少有为,是个经商的好苗子。” 集霞庄是哪家他们根本不曾听说过,可这铺名从元煦口中说出,意义便大不相同了。 谢歧站在一旁,看着云峥左右逢源,不由退到一旁。 他今日身份是谢家二公子,谢歧可不想为谢家贴金,自是将主场让给云峥。 倒是罗青和罗白站在角落,上上下下打量着谢歧。 罗白面上还带着些稚气,见谢歧行事沉稳,姿容俊秀,不免偷偷竖起大手指。 “阿兄,我瞧新姑爷比他大哥可强上不少。” 罗青点头:“的确比谢序川强上许多。” 见谢歧退至一旁,似是有些不适应这等场面,罗青想了想了道:“我去与姑爷说几句话。” 缠明珠 第62节 毕竟与小姐成婚后,谢歧也是他们的主子了。 三两步间,罗青刚走到谢歧身边,就见沈砚淮也跟了过来。 “在下撷翠坊罗青……” “妹夫……” 二人一起开口,谢歧转身忍不住挑眉。 呵,今儿可真是,全是熟人呐。 ---- 第104章 “兄长,罗掌柜。” 谢歧朝二人抱拳,举手投足利落洒脱,如行云流水,令人见之好感顿生。 罗青看着,暗自为沈沅珠高兴。 “你有友人在,我便不打扰了,你二人先聊。” 沈砚淮笑容和蔼,见谢歧点头又道:“明日你若无事,不如与沅珠一起回沈家吃个便饭。 “沅珠刚出嫁,你嫂嫂甚是不适,时常念叨沅珠,很是惦记。” 想着上次归宁,沈沅珠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的模样,谢歧心中一软,忙答应下来。 罗白在一旁直眨眼,却被罗青按下。 小姐手中有撷翠坊的事儿,绝对不能从他们兄弟口中透露出去。 送走沈砚淮,谢歧转头与罗青寒暄。 罗青面色温和,示好道:“谢二公子年轻有为,售卖胭脂布的手段,实在令罗某佩服。 “适逢元大人邀请,得与二少相识,罗某万分荣幸。” 罗青拱手,满面笑意:“因此冒昧上前结交,还望二少海涵。” “谢罗掌柜抬举,偶然间误打误撞罢了。我于经商之上不过略知些皮毛,日后需前辈提点的地方还多着,届时您不嫌我打扰方好。” 谢歧回得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罗青见了心中更喜。 元煦向外人介绍过云峥后,就见谢歧和罗青相谈甚欢。 他有心托举谢歧,自然也不吝帮他的朋友抬三分面子,见状直接开口:“这位是?” 谢歧道:“回大人,这位是撷翠坊的罗掌柜。” 想到谢歧还想借撷翠坊,让集霞庄参加斗染大会,元煦勾起唇角,朗笑道:“原来是撷翠坊的罗掌柜,你家的料子我看过,染色的手艺也就沈家能与之媲美。 “前几日,我得了贵铺一匹浓蓝绫,色泽温润不刺目,过水三遍仍旧如新的一般鲜亮,不愧是上一届斗染大会的魁首。” 听闻元煦这样夸赞撷翠坊,罗青心中大喜。 有了新任提督织造的背书,撷翠坊必会再上一层楼。 “大人谬赞,实在是折煞小人了。不过是紧守祖宗传下的规矩,学些吃饭的手艺,不敢在大人面前拿大。” 元煦道:“不必自谦,撷翠坊的布,染得的确好。” “能入大人的眼,是咱撷翠坊的造化,往后小的必会把手艺守好,为大人鞍前马后效劳。” 这话说的上道,元煦高兴又夸了罗青几句,这才往内厅走去。 不过一炷香时间,集霞庄、撷翠坊以及谢家二少爷的名号,便传遍了整个苏州府商会。 宴席还未散,便有人吩咐下去,日后合作先选这三方。 许湛杨看着,与夫人道:“看来这三位,就是这阉人选好的爪牙了。” 许夫人面露愁色:“江侑倒了,也不知这位大佛是个什么品性,今儿风向吹开,这三家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走一步看一步罢。” 数十年前,他们许家也是这般上来的,只是不知这位元公公是个什么脾性。 今儿瞧着,并未有清算江侑一系的意思。 许夫人道:“江鸿这几日是不是一直在找你?我可听说了,这位有意清算江家,你可万不能看着以前的情分,将咱们自己垫进去。 “江侑对许家是有恩义,但这情不能还在江鸿身上……” 许湛杨道:“我知道,早把江鸿打发了。” 前两日织染署那边传出江家漏缴商税,要查封其家产。 他们许家早早得了风声,本想着从中浑水摸鱼,得些利益,却未想江家产业早被人暗中扣下。 看着与众人相谈甚欢的元煦,许夫人道:“这位看着年轻,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比江侑更不好打发。 “咱家算是江侑嫡系,此时最该夹紧尾巴,莫要上前触他霉头。 “蛰伏个三五年,也就过去了。” “嗯。” 许湛杨点头:“明日开始,让家中小辈多与谢歧走动,至于那集霞庄和撷翠坊…… “有需要采买的,都先紧着这两家。” 这是要先给两家送笔银子以示交好,表明许家足够上道。 许夫人懂得各中道理,点头应下。 如他们这般想的人不在少数,一夜之间,撷翠坊和集霞庄摇身一变,成了苏州府的新起之秀。 谢歧对此并不意外,倒是罗青没想到云峥竟说话算话,还真的在元煦面前提及了撷翠坊。 谢家二爷一时风头无两,唯有花南枝心中堵得厉害。 先前她本想在众人面前埋下些许种子,让商会中人知晓谢歧人品有瑕。 如若日后谢歧真的有心与序川争夺产业,今日言辞就可大做文章。 可如今谢歧得了元煦的青眼,日后怕是…… 再按不住了。 花南枝心口像是堵了一团麻,梗得她百般难受,吞咽不下。 直到宴席散去,众人离开,花南枝耳边还不停听见谢家二少爷、年少有为等话。 心头实在难受,花南枝竟是没等谢歧,便一人先回了谢家。 她难受,谢歧倒是舒坦不少,回程时不想将酒气带回,因此一人在路上闲晃,走了许久才走回谢家。 待走到家门前时,酒意已消散了七八成。 “主子。” 谢歧还没进门,卫虎就笑嘻嘻迎了上来。 “我都在这儿等您好久了。” “等我做什么?” 卫虎道:“您上次不是问了我好些,关于崔郁林的事吗?” “崔郁林?” 提及这人,谢歧最后一点酒意也已消散。他拧着眉,眉目冷峻:“怎么突然提起他来了?” “小的见您上次问过,便想着是不是你想知道他的消息,这几日便多多留意崔成。” 谢歧道:“嗯,如何?” 谢歧的猜想不曾告知卫虎,因此卫虎并不了解许多内情。 卫虎挠挠头:“据小的观察,这崔郁林多半是被谢序川派出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前段时日,崔成四处打听崔郁林的下落,还拦了谢序川许多次。但谢序川皆避而不见,让崔成很是焦急。 “可大概三日前,有个徽州口音的人来找崔成,不知是不是带了什么口信,崔成这几日就没再找过谢序川,也停了打探崔郁林下落的动作。” 卫虎眸子晶亮:“所以小的想,这崔郁林多半被谢序川塞去做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说完,卫虎就见谢歧眉心紧拧,震惊道:“你说什么?” 第105章 “我说崔郁林他……” 卫虎刚开口,谢歧便抬手制止,他站在一旁,蹙眉思考着什么。 先前他试探过,江纨素腹中孩儿一定不是谢序川的,这点毋庸置疑。 而能让谢序川放弃沈沅珠另娶,也一定是谢序川做了什么愧对崔郁林之事。 以至于他不惜放弃婚约,保江纨素与腹中孩子一世无忧。 但是如今,崔成很可能是收到了崔郁林的消息…… 谢歧道:“你最近盯着崔成,看他有什么异动,再想办法找到徽州口音那人。” 如果谢序川知道崔郁林没死,一定不会娶江纨素。 但事情妙就妙在,江纨素是否知道? 若她也不知,则说明有什么事情出了意外,若是江纨素知道…… 谢歧捏着眉心,并不替谢序川担忧,却为其他事所愁。 假设江纨素不知崔郁林还活着,那崔郁林回来后,谢序川一定会找机会与江纨素和离。 而以江家如今的情况,只要谢序川提出,谢三娘和花南枝无论如何都会同意,并极力促成此事。 缠明珠 第63节 届时误会解除,谢序川又没了夫人,那…… 谢歧忍不住咬着手指,心突然慌得厉害。 “卫虎……” “小的在呢。” 谢歧眉宇渐冷:“你去云峥那支一笔银子,寻人去一趟徽州,务必打听清楚崔郁林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如果找到他的行踪,一定要阻拦他,不让他回苏州府。” “小的知道了。” 卫虎一溜烟跑了出去,谢歧却觉散去的酒气悉数回笼,让他头脑昏沉,醉生生的。 摇摇脑袋,谢歧大步往茜香院走去。 沈沅珠此时正趴在妆台上,拨弄罗青送来的一盘新珠子。 罗氏边帮她梳头,边道:“方才听罗白那口信,姑爷很得元公公看重。 “且云峥虽然做事可恶,但也算守约,为元公公引荐了咱们。” 将品相更好的珠子挑出,沈沅珠道:“不是云峥守约,而是元煦需要我们。” 集霞庄吃了她一批大货,害得她丢了好些银子的仇,可不会因为轻飘飘的一个引荐而过去。 “小姐说的在理。” 罗氏想了想,又道:“我听罗白那意思,元煦好似有清算江家的打算。但这事真假不好说,是罗青从其他人话中意思品出来的。 “不过老奴想,这事儿未必是空穴来风。毕竟商会里的人,除了谢家和江家,其余人都收到了邀请。 “谢家,虽可能因为江纨素的缘故没能受邀,但毕竟姑爷去了……” 沈沅珠闻言,哗啦一声将手中珠子倒了回去。 “清算江家?” 她坐直了身子:“这事九成是真的。” 江侑是因罪下狱,清算江家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既是清算也是震慑,更是斩草除根。 只是这清算的方式…… 沈沅珠眨眨眼:“元煦刚上任,必然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举动,所以他多半会寻一些说得过去的由头,例如查江家市税等借口。 “所以江家产业,大多都要被官府查封。” 莹白指尖在桌上轻轻点着,沈沅珠道:“商会里的人,也不会在这时候触元煦霉头,免得被他记一笔。 “我们倒是可以在里头做做文章,看看能不能从这被搅浑的水里,沾点油花儿出来。” 罗氏道:“这时候伸手,被元公公知道了多半会惹他不高兴。 “为寻常利益得罪他,是否过于冒险了?” 沈沅珠摇头:“我自然不会明着得罪他。” 她微微垂眸,看着匣子里莹润的海珠,咕哝道:“查封前任织造的家产,是元煦上任后要做的第一个政绩。 “所以江家财产他不会动太大的手脚,但也不会一人全吃了去。 “不给底下人留些甜头,日后哪里会有人死心塌地的跟着他?” 织染署的官员要留,跟着他的爪牙也要给些骨头。 就如集霞庄。 集霞庄与元煦交好,所以有些事云峥做了,只要不过分,元煦是不会过问的。 沈沅珠哼哼一笑:“做坏事,自然要打着他人的旗号,我看集霞庄就挺好。” 杵着下巴,沈沅珠一点点在脑中盘算江家有什么值得她动手的产业。 太大的不行,吃不下。 太小的也不成,没意思。 想来想去,也就江家在万宝街的那个铺子还不错。连铺带货她肯定是吃不消的,但一个铺契…… 沈沅珠道:“我瞧江家在万宝街的铺面不错,与撷翠坊距离不远,位置好,占地大,值不少银子。 “就是江家事出的晦气,要折些价格,但终归这东西好出手。” “小姐的意思是,想假借集霞庄的名头,吃下这个铺子?” “是的,若元煦是个心宽的,就不会在意集霞庄这点小动作。若他心窄,正好利用这次机会分裂他与云峥。 “日后二人翻脸,我也算是借元煦的手,报前日之仇了。” “这……” 罗氏有些担忧:“咱们借了集霞庄的名吃江家的铺子,若让云峥知道,在元煦面前给撷翠坊参上一本怎么是好?” 沈沅珠道:“云峥不会知道是撷翠坊出手的。 “寻常人哪里会做今日被举荐,明儿个便扎上掮客一刀的事? “不过为保安全,的确不能用寻常手段。 “江家铺子的事,您别跟罗青哥说,这事不能由他去办,我二人知晓便好。 “不仅如此,奶娘,您告诉奶兄,让他明日拎些礼去集霞庄,好好感谢一下云峥。” 沈沅珠用指尖轻轻弹着海珠,笑道:“吃了我的货,帮我背些事情,也算银货两讫,公平合理。” “老奴还是觉得有些冒险,哪怕集霞庄在元公公那代咱受罪,但云峥那里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沈沅珠嗯一声:“我当然知道,所以在外,这黑手要栽在集霞庄身上,在云峥那……” 沈沅珠仰起头,一脸天真无邪:“我有办法栽到谢家身上。” 第106章 “栽到谢家?” 罗氏闻言愣了一下。 沈沅珠点头:“无论怎么说,云峥背后都有元煦撑腰,哪怕云峥吃了这亏不告知元公公,以他行事也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终归要扯一人出来。” 就算把吃下江家在万宝街铺子的事,推到云峥头上,他也不会对元煦说。 告知元煦,只会让对方觉得云峥太过无能,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所以这亏,云峥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咬牙认下。 但他不会忍气吞声,一定会追查下去。 沈沅珠道:“您明日带梁妈妈去找江夫人,梁妈妈下个月要去徽州新铺,少说也得九月后才能回来,带她去不易出乱子。 “您呢,就说梁妈妈是谢家人,听闻江家出事,特意前来相助。” 罗氏道:“要如何做?” 沈沅珠垂眸想了想:“就说谢家感念江家把江纨素教养的很好,适逢江家危难,谢家特意来雪中送炭。 “您让梁妈妈想办法,哄着江夫人把万宝街的铺契,写到自己嫁妆名下。” 罗氏闻言哎哟一声:“这是个好法子。” 哪怕元煦借漏缴商税、市税等名查抄江家家产,他也不会动女子嫁妆。 律法规定,妻氏陪嫁乃女子私产,非夫家共有,所以哪怕是元煦,也不敢背一个侵吞妇人私产的名声。 但这事,只能提前着手,必须要抢先在元煦对江家有所动作之前。 “虽然女子嫁妆不会被官府查抄,但总有旁的明目让她们吐出来,所以比起一间带不走又惹眼的铺子,现银于她更有用处。” 罗氏道:“小姐的意思是,咱们出钱将这铺子买回来?” “当然不是。” 沈沅珠伸出食指,摇的飞快。 “那您的意思……” 沈沅珠道:“出市价三成的银子,典这铺子十年。” “典?” “是,就是典。” 沈沅珠淡笑:“刻个江纨素的私章,与江夫人签一份十年典契,告诉她十年内只要江家来人赎回,这铺子仍属于江家。” “小姐,老奴不明白。” 罗氏蹙眉道:“我们大费周章,为江家保存铺子做什么?且江夫人一向看不起江纨素,真的会同意将铺契放在她手中吗?” “会的。” 沈沅珠眼中带出一丝讥讽:“越是落魄,越是渴望东山再起,尤其如江鸿这等自负之人,是不会相信自己会彻底落败的。 “所以无论是江鸿,还是江夫人,比起卖铺,他们更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赎回,让江家重返巅峰。 “而正因为江夫人瞧不起江纨素,所以她才敢将这铺子典到往日在她手下,看她颜色吃饭的庶女手里。 “毕竟落到旁人那儿,可真就再难要回来了。 “但江纨素,她必有信心可以拿捏一辈子。 “所以哪怕你想用谢家的名义,江夫人也不会同意,她只会答应放在江纨素手中。 “到时候你让梁妈妈言语上激一激她,我们会如愿的。” 江夫人对江纨素,就如叶韵衣和沈沅琼先前瞧不起她一般。 因为看不起,反而对她毫无戒心。 江夫人不会信江纨素敢摆自己一道,毕竟江纨素生母还在江家呢。 缠明珠 第64节 随手拨弄着额边碎发,沈沅珠道:“江家经此事是否还能重回苏州府不好说。但就算能,那典契上写的也不是我的名字。 “届时想要回铺子,让他们寻江纨素或谢家要去。” 罗氏惊讶:“您是想伪造文书……” 沈沅珠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谈不上伪造文书,她又不是不出银子,真金白银给到江夫人手中,至于铺契最终落入谁手,也不是她能管的了。 而先前几次交锋,江纨素对她恶意不可谓不大,甚至对方还想让她吐出,谢歧卖胭脂布的银子。 既然江纨素先出手,就莫怪她还招了。 “这铺子是个烫手山芋,所以我也不会留在手中太久。” “您想把它转手卖出去?” 沈沅珠点头:“是呀,人选我都已经选好了。” “卖给谁?” “集霞庄。” 沈沅珠狡黠一笑:“集霞庄得了元公公青眼,必会趁热打铁,扩大规模。而万宝街的铺子,是集霞庄急需的敲门砖。” 万宝街老铺林立,位置整个苏州府最佳。 能在万宝街开铺的,都不是寻常生意人。 早年万宝街不过是几条巷子交汇的杂市,但三十年前先皇南下出游,亲笔题了万宝二字。 那以后,方改名为万宝街。 有了圣上御赐,这万宝街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最南边锦绣阁挂着的牌匾,是朝中翰林亲题,中街的回春堂,乃林太医亲孙所开。 就连街尾最不起眼的聚珍号,都需事先一天递贴方能进入,且从不接散客。 早些年,想要进万宝街开铺,需到苏州府商会申贴,将祖上三代产业表明,若是走街串巷出身的破落爆发户,会被商会请出。 便是过了这一关,还需要至少两家老铺为之担保。 保这新铺开起来不掺假,不欺客,不会坏万宝街的名声和规矩。 不过上头两项,在江鸿进入商会时,以一己之力废除。 也是如此,她娘亲才能砸笔大价钱,在万宝街给她留下一个铺子。 就连谢家的首饰铺,位置都要差上不少。 而集霞庄,如今还没有进入万宝街的资格。 也正是如此,沈沅珠才打了江家这铺子的主意。 一来她的确想趁乱捞些油水,二来嘛…… 自然也是要借此机会,狠坑云峥一笔,以报前仇! “如果一切妥当,劳烦奶娘找个身份干净的人,将铺契卖给云峥。 “价格嘛,他先前吃了我多少银子,让他成倍吐出来就行。” 罗氏想了想,这事虽然有些麻烦,但也不算难办,只是做了后首尾要扫干净。 且这铺子最后落在云峥手里,是最好不过的。 元公公那边不会怀疑,她家小姐也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万一来日江家人回来想要赎回铺头,也自有云峥为之烦恼。 且铺子出手,她家小姐伪造文书一事,也不用怕东窗事发了。 思索片刻,罗氏道:“小姐放心,老奴必给您办好。” 好歹她也是夫人一手挑选出的托孤人,自是有些手段在,这点小事,难不倒她。 罗氏转身离去,沈沅珠心满意足地将满匣子海珠收了起来。 刚将妆匣收拾好,就见谢歧大包小裹,手中串着串儿似的拎了好些东西进门。 第107章 “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沈沅珠起身,伸手去接谢歧手里的东西。 谢歧侧过身:“沉,我来便好。” 他将串成一串串的油纸包放在桌上,又一个一个拆解开。 不多会儿,满屋子糕点香。 “我路过糕点铺子,想着你爱吃,便都买了些。” 沈沅珠看着油纸上带着张家、李记、黄氏等不同铺名的糕点,微微挑眉。 这三家,如何也走不出顺路吧? 将巾帕拿出,沈沅珠递到谢歧面前:“是夫君特意跑去买的吧?你辛苦了。” 她的帕子带着熟悉的暖香,不是刺鼻的脂粉味,也并非花草香。 谢歧也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但很好闻,他很喜欢。 但他此时只垂眸盯着那块帕子,始终没伸手去接。 他身高腿长,站在沈沅珠面前甚显壮硕,似乎是怕对方不懂自己的意思,谢歧忍着羞赧,微微弯下腰将头凑了过去。 “……” 沈沅珠有一瞬困惑,但也很快反应过来。 她抬起手,将帕子按在谢歧的额头。 谢歧抿着唇,面皮绷得紧紧的,看着像不高兴一般。 沈沅珠上下打量一眼,思索间动作便停了一瞬。 淡淡香气在她凑过来时,更清晰了些,但不知为何,谢歧总觉得她身上的香味,与他自己的有着差别。 他心里正疑惑着,就见沈沅珠停了动作。 无法,谢歧只能不满的哼一声。 沈沅珠抬眸,就见他眼尾微垂,半遮的眼帘下明媚潋滟,带着些诡异的、邀宠似的渴求。 “跑了这么多家铺子,很热?” 谢歧嗯一声,也不说话,只是头越凑越近,马上要低到沈沅珠怀中去了。 她身上,真的好香。 谢歧也不懂,沈沅珠身上怎么能这样香,能让人如此心安。 他越凑越近,沈沅珠也不躲,只是将他额头上的薄汗一点点擦干净。 “可要去洗漱?” 谢歧摇头,声音里带着点听不出的试探:“沅珠。” “嗯。” “你嫁给我……” “嗯。” 谢歧半敛着眼皮,想问她是否后悔过。 想问如果将来,她知道谢序川跟江纨素成亲是有苦衷的,会不会弃他而去。 会不会回到谢序川身边,也给谢序川擦汗,关心他热不热,渴不渴。 只是他不敢问,更不敢说出口。 不敢,也不想让沈沅珠知道半点,关于谢序川的事。 跟江纨素的那一桩糊涂账,沈沅珠最好一辈子不知才好。 酝酿许久,谢歧才一字一句道:“沅珠,你嫁给我,日后我给你赚好多银子好不好? “给你数不清的银子。 “过几日,过几日我就有一笔银子进账,我给你买头面、买新衣。 “你喜欢糕点,我就给你开一个糕点铺子……” 谢歧庆幸,庆幸沈沅珠喜欢银子。 也庆幸谢序川挣的每一个铜子儿,都要交到谢家公中。 但他不会。 他只会交给沈沅珠。 “银子?” 沈沅珠眨眨眼,为谢歧擦汗的手更殷勤了些。 她的指尖在谢歧的耳廓轻轻蹭过,谢歧腰上一软,抽身想躲。 可此时他有了不少长进,竟硬生生挺在原地,甚至还将脸凑过去,无意识地轻轻摩挲。 “你耳朵很红,可见热得狠了。” 谢歧紧闭着眼,鼻尖轻轻嗯了一声。 沈沅珠伸手帮他扇了扇风,这才推着人往浴房走。 “你洗漱洗漱去去热气,我让小枝给你盛碗解暑汤。” 谢歧不甘不愿地走进浴房,很快便洗漱完毕。 缠明珠 第65节 夜色已浓,待他擦干头发出来时,沈沅珠已经睡下。 桌上放着碗解暑汤,还带着点凉意,应当是用井水冰过。 谢歧慢慢喝着,只觉今儿这解暑汤,既带了甜,也带了涩。 不知是不是沈沅珠年岁还小,总是睡不够似的,她嗜睡又睡得沉,就连谢歧掀开纱幔走进拔步床,她都不知。 “沅珠……” 谢歧伸出手,轻轻挠着沈沅珠的指腹。 “你不要……” 不要抛弃我。 谢歧轻轻呢喃,他贴近沈沅珠,凑在她颈间轻轻嗅着。 只有闻到那股令他安心的暖香,他才不至于如游走悬崖之上,整日提心吊胆,生怕一脚踩落,再度跌进暗无天日的深渊…… “你在……做什么?” 沈沅珠睡得半梦半醒,刚睁开眼,就见谢歧凑在她面前。 谢歧身子向后仰了仰,语气轻柔:“方才忘了告诉你,兄长让我们明日回沈家用饭。 “他说你出嫁后,你嫂嫂很是想念,在家中时常念叨,让我们明日回去相聚。” “……” 良久,沈沅珠抿着唇,轻轻点头:“我知道了,明日回去。” 叶韵衣会念叨她? 怕是日日高声咒骂还差不多。 但无妨,她喜欢看叶韵衣和沈沅琼发狂的模样。 尤其如今谢歧风头正盛,就算沈砚淮不找她,她也会想法子回沈家一趟。 思及此,沈沅珠决定明日衣衫首饰,仍穿那对姑嫂攒下的东西。 她们不痛快,她才能痛快! 应下回沈家后,沈沅珠翻身过后,又睡了过去。 谢歧仍坐在床下没有离去,他抓着沈沅珠的发尾,在手中把玩许久、许久。 “小姐,您昨日吩咐我的,老奴已着手去办了,我让小枝给梁婆子送了口信,她今日就去找江夫人。” 罗氏为沈沅珠盘发,边盘边道:“小姐,您这发尾怎么少了一块?” “嗯?” 将头发拨到身前,果然见尾端有一撮手指长的缺口。 “没事,不必理会。” 她哪还有心思管这些小事?她今日可要到沈家,好好耀武扬威一番。 选了好些件沈沅琼的好东西,沈沅珠一一佩戴在显眼的位置。 果然,一到沈家,沈沅琼见她时的眸子,仿佛能渗出血来。 沈沅珠却是不管这些,静静听着沈砚淮与谢歧交谈元煦私宴的事。 为谢歧斟过酒,沈砚淮道:“今儿你来,顺便向你打听两个人。” 谢歧道:“兄长请说。” 沈砚淮淡笑:“集霞庄和撷翠坊,你可熟?” --- 谢歧:开启阴魂模式。 第108章 “自然。” 听闻沈砚淮提及集霞庄,谢歧面上不显,只平静夸赞道:“集霞庄东家年岁不大,但据闻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就在苏州府里站住了脚,可见其铁血手腕,颇为厉害。” 沈沅珠闻言,扭头看了眼谢歧。 谢歧面颊微热,却仍故作镇定,生怕不能让沈沅珠知晓自己的厉害之处。 且他也有心与沈砚淮交好。 想着沈沅珠对兄嫂的态度,又联想她出嫁的嫁妆,便知这对兄嫂对比谢家人,不知好上多少。 他又道:“集霞庄刚成立的时候,还能看出家底不丰。所用的货物也大多只是市面上的寻常东西。 “但他家掌柜眼光独到,偏生能从冷门东西里,挑出稀罕、受百姓欢迎的。” 谢歧垂头,薄唇轻抿:“前些日子,铺里更是来了些精挑细选、品质过硬的,听说是从松江那边,细细搜罗来的。” 自夸之言让谢歧有些面热,但他不想错过在沈沅珠面前,为自己说好话的机会。 来日他势必要脱离谢家,不想让沈沅珠觉得他无能,无力支应门庭,而为日后的日子担惊受怕。 只是夸得过了,难免有些羞涩。 谢歧摸着酒盏,没看见沈沅珠脸上一闪而逝的气愤。 那集霞庄前些日子,可不是进账许多好货? 那是她! 是她一点点让奶兄挑选,并费尽力气设了好大一个局,才从叶家掏出来的。 她气得两颊圆圆,却说不出什么。 “如今集霞庄又入了新任提督织造的眼,想来日后平步青云,日进斗金不成问题。” 日进斗金四个字被谢歧咬得很重,沈沅珠却听得咬牙切齿,连带着看谢歧都觉得面目可憎了起来。 她受不得气,甜甜开口:“夫君对集霞庄了解甚多。” 谢歧轻咳一声:“昨日与云峥聊得甚欢,大有一见如故之感,所以知晓些集霞庄的事情。” “是吗。” 沈沅珠道:“这铺子我不了解,可撷翠坊我知道一点。 “那是去年斗染大会的魁首,我买过这家的东西,无论料子还是成衣,都十分不错。 “甚至可以跟爹爹和娘亲在时,沈家染坊出品的东西相媲美了。” 沈砚淮闻言,点头附和:“的确如此。” 没有半点嫉妒之心。 沈沅珠莞尔:“我还听说,撷翠坊的织房无条件教授织女们技法,无论年龄身份,只要三月内能上手,都可留在他家织房。 “可见这撷翠坊的东家为人大度,身上有股难得的清明,这眼界和胸襟,也是商户里头,头一份的好。” 撷翠坊东家,罗青? 听沈沅珠这样夸赞罗青,谢歧心里不舒坦。 他道:“罗青年岁不小了,应当已经娶妻生子,人长得也普通,并不俊秀。” 沈沅珠闻言,瞥了一眼谢歧。 她奶兄怎么就生的普通了? 谢歧摸着鼻子,将侧脸往沈沅珠方向贴了贴。 “罗青的确成婚了,但他还有个弟弟罗白。” 沈砚淮没听出二人言语里的火药味,温和道:“昨日见元公公对二人的态度,这集霞庄和撷翠坊不出三年,必有大成就。 “所以我想趁着现在,与两家交好。” 视线瞥过一旁的沈沅琼,沈砚淮微笑道:“昨日许湛杨问妹夫时,倒让我生了些旁的心思。 “沅琼性情温和,人也端庄漂亮,且她也到了年岁,该相看婚事了。 “罗青已有妻儿,但我瞧罗白也很不错。看着便知是个伶俐聪慧,日后能有成就的。” “……” “嗯?” 沈沅珠和谢歧闻言,齐齐抬起了头。 就连沈沅琼也涨红了脸,不知是气还是羞。 她虽期待婚事,却是完全不想让沈沅珠帮她牵线! 捏着筷子的手一抖,她正想将筷子摔在桌面上,可转念想到,谢歧口中那集霞庄东家如此厉害,不免又扭捏着坐了回去。 她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集霞庄现在看着虽不是什么大铺,但得了新任织造的看重,就不会永远寂寂无名。 而相比这样白手起家,真正有本事的人,她倒觉得比家中二世祖强上不少。 往年沈沅琼见谢序川,总觉得对方家世出众,人也俊秀,且对沈沅珠处处温柔小意,让她牙酸好多年。 但江纨素的事一出…… 沈沅琼都在屋中怄了好几日。 如今这集霞庄的东家,倒是不错的人选。 想了片刻,沈沅琼端正身子,一派贞娴雅静模样。 沈砚淮这几句话,噎得沈沅珠和谢歧久久无言。 良久,沈沅珠道:“集霞庄的东家的确不错。” 云峥扣下她的货物,害得她把一年的收成都折了进去,每每想起,她都心疼的不行。 缠明珠 第66节 从接手撷翠坊以来,沈沅珠还是头一次吃这么大的亏,自是日夜想着扳回一城。 如今嘛…… 看了看沈沅琼,沈沅珠面上浮现一抹笑。 “常言道,自古英雄出少年,集霞庄东家这样年轻便有如此成就,真真不可放过。 “他这年纪,能把集霞庄打理得蒸蒸日上,甚至眼光独到,比之浸淫商海多年的老手还要毒辣…… “这等不可多得的人才,方能配得上沅琼妹妹。” 云峥和沈沅琼,一个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一个不择手段,贪婪妄为,谁又能说不是绝配呢? 这二人若是成婚,不知会多么有趣。 至于罗白…… 罗白可值得比沈沅琼更好的。 沈沅琼母女不知欺辱过奶娘多少次,想嫁给罗白,奶娘第一个不同意。 沈沅珠捂着唇,浅笑嫣然:“这一段好姻缘,夫君,你势必要帮着拉红线。” “……” 谢歧抿着唇,许久未出声。 沈砚淮又问一遍时,他才支吾道:“虽然云峥不曾娶亲,但好似已有未婚……” “有未婚妻又算得了什么?” 一晚上没开口的叶韵衣,此时开口道:“此一时彼一时,那云峥出头了,先前的婚事便算不得门当户对了。 “我沈家女下嫁给他,是他的荣幸,他还能拒绝不成?” 叶家被人以流言中伤,坏了大半生意,好不容易等到元煦上任,解决了流言困扰,可叶家也已伤筋动骨,再难恢复。 本就是艰难的时候,偏又缝了连夜雨,她那不成气候的胞弟,卷了家中钱财与一个小娼妇私奔去了! 叶家,什么都没了! 她往日已经贴补娘家许多,如今却是再不能拖累她的夫婿和儿子,所以沈沅琼的这桩婚事…… 必须要成! 第109章 “我明日便寻人上门去问。” 叶韵衣此时,大有不管不顾的意思。 沈沅珠知晓叶家境况,微微扬唇,笑而不语。 倒是沈沅琼直接拒绝:“两家相看,哪有女方上门的?就算那集霞庄东家再厉害,也没有女方主动的道理。” 叶韵衣,分明是作贱她。 斜睨了沈沅珠一眼,沈沅琼又羞又气。 求沈沅珠为她的婚事奔忙? 她才不屑呢。 沈砚淮也道:“已有婚约便罢了,君子不夺人所好,若那云峥真嫌贫爱富,也不是什么良人。 “我虽有与他交好的意思,但也没必要用沅琼的婚事去换。” 谢歧闻言,舒出一口气。 “那罗白……” 提及罗白,沈沅珠道:“撷翠坊势头正盛,但做主的是他兄长罗青,罗白在撷翠坊未必能说得上话。” 她可不想让沈砚淮,盯上罗家兄弟。 谢歧夫妻你一言、我一语,把两桩婚事推得一干二净,也将叶韵衣推出了火气。 再联想到自己手里的银子,全都拿去赔沈沅珠的嫁妆了,她此时不由怒从心头起。 只是碍于沈砚淮,叶韵衣不好表现得太过。 “沅珠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不如你说说,什么人能入得你的眼? “你眼光这样好,还不给沅琼找个好亲事?” 见叶韵衣控制不住脾气,沈沅珠温软一笑:“嫂嫂虽然在人情世故上,不够圆融练达,嫁进沈家多年,都没能与苏州府各家夫人们玩到一处去。 “因此无法给沅琼妹妹说到婆家,也没什么奇怪。 “但叶家在松江也是大户,应当认识好些青年才俊的吧? “叶家哥哥虽不够机灵,但松江人杰地灵,总不会一个才俊都寻不着。 “所以沅琼妹妹的婚事,我哪里敢越过嫂嫂?” 听到此处,谢歧才品出些味道来。 原来沈沅珠,是不喜她嫂嫂的。 谢歧微微蹙眉,心中有了成算。 几人针锋相对,一顿饭,吃得宾主尽不欢。 但沈沅珠没吃亏,因此也未有什么不高兴的。 倒是谢歧一路小心翼翼,生怕她因自己而不快,便时不时温声哄上几句。 只是他也不知有什么可说,便一路为自己日后铺垫,聊些集霞庄东家乃能人之流等话。 谢歧打算等集霞庄规模再大些,就告知对方自己的身份。 但也不知怎得,沈沅珠一路愈发沉默。 直到看见站在谢家角门前的卫虎,谢歧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二少爷,二少奶奶。” 卫虎咧嘴一笑,憨憨挠头。 沈沅珠见状,知道卫虎这是有事要找谢歧,说了句天热,让他记得回茜香院喝解暑汤,又打赏了些瓜果钱,方悠悠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谢歧道:“先前归宁,我还当她思家心切,今日看着又不像这么一回事了。” 卫虎道:“爷,您先别管这些,小的找到给崔成报信的人了。” “一日就找到了?” 卫虎点头:“是啊,就住在街尾的客栈呢。今儿上午,崔成还找了织机房的小学徒,给那人送谢礼呢。” 谢歧眉心紧锁,卫虎又道:“我眼看着那小学徒离开客栈,就拎了两瓶药酒去找他,说是先前小学徒忘了拿的,进屋后,我在客栈与那人聊了半日。” “问出什么来了?” 卫虎道:“原是崔郁林拿了三百匹云锦,要去西洋国换舶来货,哪知他刚上船不久,就说心头惶惶的,半路跑了下来。 “因着手里有些云锦,他便连人带货跑到北边去了,想去边关互市倒卖货物,赚笔银子。 “哪里想他也是个点子背的,还没到北边就被马匪给抢了,人也被打个半死。 “好在半路遇见一支商队,这才捡回条命来。 “崔郁林被马匪洗劫一空,身上没半个大子儿,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个人愿意来苏州府,给他报信。” 卫虎啧啧两声:“也不知该说他胆子大,还是胆子小,他不敢跟一群人去西洋国,倒是敢单枪匹马去边关互市。 “不过也亏得他下了船,我听说太仓刘家内斗厉害,竟把手伸到船上去了。 “听闻新船下海没几日,就沉了,如今刘家一头官司,怕是整个家族都要折进去了。 “太仓怕是正热闹呢,但日后去西洋国的……” 卫虎滔滔不绝,嘀嘀咕咕絮叨着,谢歧却是眉心紧锁,将这乌龙摸得七八分清楚。 这当中,怕是没什么阴谋诡计。 唯有阴差阳错,天公不作美。 若崔郁林真打了什么主意,就不会大摇大摆地寻人回来给崔成报信。 不找谢序川,多半是实在没脸。 三百匹云锦,绝非谢家公中所出,怕都是谢序川私下偷偷给他的。 想到沈沅珠与他一唱一和,才要出来点褪色红布,谢歧就忍不住讥嘲出声。 但…… 谢序川的运道,到头了。 想到崔郁林此时,正不知在哪个角落,等着与自己的妻儿相聚。 而谢序川和江纨素,一个为情同手足的兄弟愧悔惋惜,一个为所爱之人隐忍痛苦,谢歧就想放声大笑。 人间事啊,就是如此。 你算尽了前因,却永远猜不到后果。 老天爷突然落下的一颗乱棋,偏偏能让你满盘落索。 谢歧弯着腰哈哈大笑,笑得开怀舒畅。 这样奇妙的缘分,谁又能说他与沈沅珠,不是天作之合呢? 笑得畅快后,谢歧道:“你去跟捎信人说,我们已派人去北边接崔郁林了,给他笔银子,让他马上离开苏州府。 “另外,你去找崔成,告诉他门口来了个人,给他捎了口信,就说对方接到消息,北边地动,天灾大降,他要先赶回去了。 “崔成只有崔郁林一棵独苗,听闻这事必会心急。” 前几日崔成没提此事,多半是想先把织机房的事情安排妥当,再向谢泊玉告假去找人。 但他不会给对方这个机会了。 缠明珠 第67节 “你拱着崔成立刻动身去北边,他若要找谢泊玉,你就说你会帮他告诉谢泊玉此事。” 只要将崔成支走,崔郁林没死的事,就还能再拖上两三个月,这段时间,足够他做许多事了。 第110章 “小的知道,这就去办。” 得了主子的令,卫虎跑的飞快。 晚间时候,谢歧就得到崔成急匆匆离开,慌忙北上的消息。 “他走前,可曾给别人交代什么?” 卫虎摇头:“不曾,我去的时候,崔管事正准备去铺子里找大爷告假呢,我一说北边地动,他就着急了。 “他倒是吩咐了我几句,不过都是关于机房的事,另外让我帮他告诉大爷,他离开的原因。” 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卫虎递给谢歧:“这是崔管事给大爷留的信笺,小的看过了,只交代了自己离开的原因。” 谢歧看了两眼,随手撕掉:“你去院中转转,顺路传几句闲话。” “小的最会做这种事了,爷想让小的说什么?” 谢歧道:“就说下午时候,有个从太仓来的人找崔管事,不知跟崔管事说了什么,他听后嚎啕大哭,来不及交代任何,就收拾行囊出发了。” “太仓?不说是北边来的吗?” 谢歧摇头:“就说太仓。” 想了想,他又道:“顺路提几嘴大少奶奶未婚先孕,嫁进门却不受宠之事。” “小的知道了,小的必给爷传的轰轰烈烈,妥妥当当。” 卫虎说完,谢歧摆摆手让他离开。 第二日,府里下人就开始陆续提到崔郁林。 “对啊,我可是有时候没见过崔小子了,是不是自打他跟大少爷去徽州后,这人就再没回来过?” 三三两两的扫洒婆子凑在缇绮院里,讨论着崔郁林。 “往日崔小子最爱跟在大少爷身边,可这么久都没见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一婆子啧啧两声:“我可听说了,昨儿有个人来找崔成,说了几句话后,崔成就哭天抢地的,人都险些没抽厥过去。” “这么严重?” “是呢,不知遭遇了什么。” 谢序川刚醒,就听见几个婆子在院中嘀嘀咕咕的,他走近听了两耳朵,就听见崔成得知崔郁林死讯的消息。 他顿时脸色发白,忙开口:“你们说的可是真的?昨日真有从太仓来的人找崔伯父?当真是太仓?” “大少爷。” 几个婆子吓了一跳,见谢序川没有责怪的意思,便点头道:“是啊,都瞧见了呢,就是太仓的。” “对的,对的,大厨房的三丫头说听见哭声了,凄厉得很呦。 “大少爷,你说会不会是崔小子,出什么事了?” 其中一个年岁大些的,直接问道:“大少爷,您跟崔小子关系最好,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怎么这么久都不见他?他先前还让我给晒些桂花,我桂花晒好了,他人到哪里去了?” 每问一句,谢序川的脸就白上一分。 他猛地退后几步:“崔伯父他……他人呢?” “说是找人去了,昨儿就走了吧?连夜离开,东西都没收拾呢。” “走了……” 跌跌撞撞回了房,谢序川当啷一声将房门关上,自己一个人呆坐在屋中。 这段时日,好不容易将崔郁林惨死海上的痛苦平息下去,今儿一早,又悉数回笼。 “郁林……” 谢序川红着眼,擦去眼中水雾。 崔成是谢家织机房的管事,他的手很巧,可以照着图纸制作,或修各种织机。 崔伯虽在谢家做工,却与其他长工不同。 他小时候,是跟崔郁林一起在谢家长大的。 崔母过世的早,崔伯父就郁林一个儿子,父亲看一个鳏夫照顾孩子不容易,就把郁林放在自己房里。 小的时候,郁林就比谢歧跟他更亲近。 他仗着祖母溺爱,母亲疼宠,做过不少淘气事。 小时候祖父有个价值不菲的舶来镜,他幼时好奇偷偷拿来摆弄,却是不小心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郁林知道他害怕祖父,便将这事揽在自己身上,险些被崔伯父打死。 还有一年夏天,他看家中池塘开了荷花,便跳下去想要摘了送给沅珠。 怎奈池水比他想的深得多,一跳下去他就慌了,险些没淹死在池中。 被人救上来后,母亲头一次打了他耳光。 父亲举着长棍要用家法,也是郁林跪在地上,说是他鼓动自己下池子里采荷花的。 母亲当时听了这话,狠狠一耳光,将郁林抽得大半个月听不见声响。 还有一年,他生了痘。 那病传染,母亲将他关在房中不让他外出。他嫌无聊,郁林便翻窗进来陪他,给他带各种闲书打发时间。 他曾问郁林怕不怕染病,郁林说不怕,怕就不来找他了。 那时候,他与崔郁林再好不过,是主仆,亦是手足。 甚至就连沅珠母亲过世,他娘亲不让自己出门,怕沾染沈家的白煞,让他染病,也是郁林站在墙根下,让自己踩着他翻墙出去。 那时他们年岁小,身量也短,他踩着郁林的肩膀还是翻不出去,郁林就让自己踩着他的头,翻墙去找沅珠。 沅珠母亲过世,他太想去见沅珠,所以也照做了。 郁林为他做过很多事,从未有过怨言。 甚至有一次,他二人偷偷跑进戏班后台,偷看戏子上妆被抓住,也是郁林掩护着他,让他快些跑。 他心下害怕,便一个人逃走了。 后来郁林被班主抓到,死都不肯说他是谁家的孩子,更抵死没有将他供出…… 那一次,郁林被班主抽了十几鞭子…… 他知道,郁林从来都不是胆小懦弱的人,郁林不想出海,并非贪生怕死,而是担忧江纨素与她腹中的孩儿。 若出了什么差池,自己心爱之人和骨肉,必然没有活路。 是他,是他一直催着郁林上船,让郁林用命去拼一份前程。 也是他,亲手在郁林身上,贴了一道催命符…… 想到崔伯临老,还要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谢序川就觉胸口堵着一团愧疚,咽不下去。 要不是他,郁林根本不会惨死。 江侑倒台,江家没落,若不是他执意让郁林出海,郁林此时怕是早已抱得美人归,跟纨素成婚,幸福美满了吧。 想到此处,谢序川再也忍不住,咬住手臂无声痛哭。 第111章 谢序川沉浸在悲悔之中,一整日都没出院门。 江纨素的胎儿怀得实在不算好,也只能窝在房中养胎,只偶尔去谢三娘与花南枝面前奉茶伺候。 倒是紫棠,今儿一出院子就察觉出不对。 今日的缇绮院格外没规矩,几个婆子或蹲或坐在阴凉处,叽哩哇啦不知说什么,讲得眉飞色舞。 偶然听见崔郁林三字,惊得紫棠赶忙躲进角落里。 待听闻崔成去太仓收尸,并非事情暴露时,她才放下心来。 正想离去呢,就听有个婆子提起了江纨素。 “要我说大少爷,真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也不知怎么的,就相中江家的闺女了。” “是呦,不说她未成婚就勾着别人的未婚夫婿有了首尾,便说她那小家子气的模样,就让人不舒坦。 “我瞧她嫁进来,就日日哭、日日落泪,哭得整个缇绮院都晦气了几分。” 一个婆子啧一声:“事也不能怪她一人,爷们儿的裤腰多松呢?瞧着个母鸡咯咯两声,都能解一解的,更别说一个投怀送抱的大姑娘了。” “我觉得不怪她,实在是江家不省心。 “她那个死人爹,根本不把大少奶奶当个人看,但凡想自家闺女好些,就不会骗亲家的银子。” “是咯,常言道宁有个要饭的娘,不要个当官的爹。但凡她娘在家里能说得上话,她也不至于落到这个田地。” 先前骂江纨素晦气的婆子摇头道:“正是因为有个那样的爹,才更要争气才是。家中指望不上,还敢勾引汉子,如今还惹出个孽胎来,凭白让自己落了下乘。” “是这个道理,不怪大少爷和老太太,现在都瞧不上她……” 谢序川虽在家中十分受宠,但他对江纨素并不热络。 时日久了,家中下人也看出些门道,自然跟着踩低捧高。 往日家里备受欺凌的是谢歧,但如今众人都知沈沅珠手头宽裕,出手又很是大方,态度自然也就好了不少。 但江纨素手中拮据,成婚时嫁妆一多半都是虚的,谢序川月月只等着公中发例银,自是没钱给她。 缠明珠 第68节 一来二去的,下人见江纨素也就没了好脸色,只是今儿最是明显。 也不知谁先说起她勾引谢序川婚前有孕,致使这缇绮院换了女主子的事。 说着说着,给大伙儿说出了火气。 “要不是她,咱们现在伺候的,可就是沈家大姑娘了。瞧瞧那位身边人的吃穿用度,比之二房小姐都不差。” “就不说罗氏了,苓儿和小枝那俩丫头,哎呦呦戴着金簪、金镯子呢。” “要不是屋里那位衣裳解的快,轮得到她做大少奶奶……” 躲在角落里的紫棠实在听不下去,她走出来怒喝一声:“几个嘴骚舌贱的家伙,大少奶奶也是你们能嚼舌头的?”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还骂起我们来了。” 这些婆子虽在谢家做活,却不是卖身给谢家的。 不过在这里帮工罢了,哪里会听紫棠指点。 先前说爷们儿裤腰松的婆子站起身,狠劲儿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别说你家小姐,就是大少爷我们也说得,谁让他行事不端,给人留话柄了呢?” 本朝庶民之家,禁止畜养家奴。 因此她们只是谢家雇来的帮工,若真计较起来,她们这群良民还比商户高贵上三分呢。 如今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跳出来大呼小叫,真当她们是好惹的? 那婆子本就看不上江纨素,更别提她身边伺候的了。 婆子骂得不够解气,扯了袖子朝紫棠头上拍去一巴掌。 喀啦一声,将紫棠头上的小钗打飞。 “你……你们欺人太甚。” 江纨素虽然不受宠,但紫棠跟着她在江家,也没受过这样大的委屈。 她着实忍不住,哭着跑回屋里去了。 吃了这样的亏,紫棠也不敢跟江纨素说,生怕她怒极之下身子有什么差池,只能默默隐忍下来。 原本紫棠以为自己忍气吞声,此事便算揭过,哪里想得到,示弱只会让那些刁婆更变本加厉。 晚间用饭时,江纨素看着素得没有半点油星儿的菜,蹙紧了眉头。 “怎么只有道素炒时蔬和清蒸白鱼?” 她伸出手,拿起羹匙在自己面前的汤盅里搅了搅。 汤盅里面是鲈鱼羹,但做法粗糙,带着股腥味儿。 翻动间,腥气扑鼻,江纨素忍不住哇一声吐了出来。 “小姐你没事吧?” 紫棠连忙上前,为江纨素递了水。 漱口过后,江纨素抬手将白鱼和鱼羹推开,恼火道:“小厨房的人怎么回事?不知道我近日吃不来鱼腥吗?” 紫棠低头,没有言语。 往日缇绮院的下人就惯会见风使舵,谢序川用饭时,菜品必十分精致,样数亦多。 可今日谢序川将自己关在书房,任是谁敲门都不肯开,那帮子刁仆便无心做菜,糊弄起她们来了。 “我去给小姐做些素面……” “哪里需要你了?谢家短了小厨房的月银不成?让她们日日躲懒? “你去把小厨房的厨娘喊来……” 紫棠道:“小姐,要不算了吧。” 她不想让自家小姐知道崔成去太仓,为崔郁林收尸的事。 她怕对方身子承受不住。 “小姐……” “紫棠,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 江纨素眼中泛红:“整个谢家,无一人拿我做真主子看,如今是不是连你也瞧不起我?” “奴婢没有这意思。” 江纨素颓然坐下:“我知道她们怎么看我的,可紫棠,我不能由着她们这样下去。 “谢序川万事不理,我若再一味软弱,岂不是要被那些个下人爬到头上去? “我已不求什么,只求将腹中孩儿平安生下,在谢家安稳度日,难道这都不行吗? “我现在连一顿安生饭,都不配吃到口中去吗?” 江纨素心中憋闷。 她在谢家过得水深火热,被公婆不喜就罢了,左右她也只是想找个安身之所,为她和郁林的孩儿谋些产业。 可如今倒好,她在江家时候,还没被下人这样磋磨过呢。 “去,去找小厨房的管事来,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吃食上克扣我。” 紫棠看了眼江纨素的小腹,垂眸深思。 片刻后,她才道:“奴婢这就去……” ------ 第112章 “大少奶奶,您找我。” 缇绮院的厨娘腰上挂着粗布围巾,大喇喇从门外走了进来。 因中午刚做了清蒸白鱼,身上还挂着三两个没来得及处理干净的鳞片。 她人一进来,就带来一股淡淡腥气,惹得江纨素胃中一酸,哇一声呕出些清水来。 那厨娘看着,忙退后两步,下意识伸手在粗布围巾上擦了擦。 江纨素擦了嘴,又见她向后躲的动作,不由升起一股火:“你难道不知我在孕中,闻不得荤腥吗?为什么还做了蒸鱼和鱼羹? “且那素炒又是什么?如此寡淡让人怎么吃?” 厨娘闻言,踮脚看了看桌上被推远的鱼羹,微微皱眉:“您也没跟我说吃不了荤腥啊?再说那蒸鱼和鱼羹都是鲜货,最滋补不过,也适合有孕的人吃。 “那鱼羹,刮鳞剔刺的,您当做起来很容易是吗? “且大少奶奶一头说吃不了荤腥,一头又说素炒寡淡,荤也不成,素也不成,您让我们小厨房的怎么伺候?” 厨娘一顿抢白,让本就有些心火的江纨素更气了。 “你这是跟主家说话的态度?小厨房里除了薯蓣和黄芽菜,就没其他的了?” 她一动气,小腹传来点点刺痛,可她正在气头上,一时无法顾及。 这几日,她处处被人嫌弃、压制,甚至被谢歧威胁。 她对其他人无法,但什么时候开始,谢家的一个厨娘也能教训她了? 抬手抄起装着鱼羹的汤盅,江纨素猛地砸在地上。 当啷一声,惊得屋内寂静一瞬。 江纨素道:“我且问你,大少爷不爱吃鱼,我亦嫌它腥气重,为何缇绮院的小厨房还日日有鱼? “这鱼,究竟是大爷爱吃,我爱吃,还是你们这些个欺主的刁奴爱吃?” “大少奶奶,您说这话可当真是没良心。” 厨娘闻言,梗着脖子道:“女子有孕,吃些河鲜有何不对?不然您想吃什么?关东的人参、南海的紫鲍、淮阳的贡鹅,还是秦岭的银耳?” 厨娘撇嘴:“您想吃那些,也得看看自己的身份不是?那都是天王老子才配享用的东西,您……” 眼皮一翻,厨娘满眼不屑。 那鱼她还不愿意做呢,麻烦不说还需一直看着火候。要不是大夫说大少奶奶身子弱,需要温补,她才懒得费这个心力。 如今倒好,让个水性杨花的东西给污蔑上了…… 厨娘一甩袖子,斜愣着瞅了江纨素一眼,万分轻蔑地走了出去。 那一眼,就像是数九寒天里呼啦栽下的一盆冰水,寒得江纨素忍不住牙齿咯咯打颤。 好似被人当众剥光了衣裳一样,屈辱且无措。 “你……” 向前一步,她还想咒骂那厨娘几句,却忽然发觉身下涌出一股热流。 她猛地停住了脚,神情呆滞一瞬,怔怔看着自己身下。 “紫棠……” 轻轻唤了声紫棠,江纨素有些惊慌:“我……血……见红了。” 说完,她话语里染上哭腔:“喊大夫,快,快喊大夫。” 紫棠回了一声,匆匆往外跑去。 雪青站在一旁也吓了一跳,连忙去找谢序川。 江纨素这一胎本就怀的不安稳,先是收到崔郁林的死讯,让她备受打击,又因谋算自己的出路而劳心伤神。 如今虽嫁进谢家,却是日日不得安宁,这一胎,自然危险得紧。 江纨素定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她用手轻轻扶着小腹,哭得泪人儿似的。 为了郁林的骨血,已经走到这一步,她真的不能失去这个孩子。 身下的血液缓缓蔓延开,谢序川出来,见到这场景也是一惊。 他忙上前将人抱在怀中,小心翼翼放在床上。 缠明珠 第69节 “序川,序川……” 江纨素拉着谢序川的衣袖,攥出一道道汗印:“序川,我怕……” “别怕,纨素,你别怕,孩子会没事的。” 沉浸在旧事一整日的谢序川,如今见江纨素这般狼狈,心中悄然散去的愧疚,突然发酵成团,一点点鼓胀,胀得他满心都是对崔郁林的亏欠。 看着瘦骨嶙峋的江纨素,谢序川忍不住抓住她的手:“纨素,你千万要挺过来,不然日后我下了黄泉,该如何给郁林交代?” 他的泪一滴滴落在江纨素掌心,江纨素看着,也跟着落泪道:“序川,你陪陪我,我好怕…… “我好怕我与郁林,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丝牵连,也消失不见。” “不会的。” 谢序川道:“我会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直到孩子出生。如果是男孩,就让他跟着崔伯学织机,来日继承家中织房。 “若是女儿,我就给她留三五间铺子,让她日后风光大嫁。” 谢序川抹着泪:“这都是我欠郁林的,我一定会弥补给他。” 江纨素摸着小腹,咬着牙强忍痛苦:“是,是你欠他的,所以序川,一定要帮我保住孩子……保住孩子……” 谢序川点头,一遍遍安慰江纨素。 回春堂距离谢家不算近,紫棠出去大半日才将回春堂的燕大夫请来。 “燕大夫,您快瞧瞧。” 满面白须的老者,探向江纨素的手腕:“大少奶奶的脉象沉细而滑,重按则虚,是气机逆乱导致的胎元受损。 “如不能及时保胎,怕有滑胎的危险。” 听闻这话,谢序川一把拉住大夫的手:“燕大夫,您帮帮我,一定要保住她腹中孩儿。” “谢大少爷放心,老夫会尽力的。” 为江纨素施针后,燕大夫道:“我为大少奶奶开了止血的方子,另外又开了阿胶汤,这阿胶汤乃强腰固胎所用,每日需服一剂,连用七日。” “燕大夫,你说这孩儿……” 燕大夫沉默一瞬:“我再给大少奶奶开些外敷药物,这药物你们装入布袋中每日蒸热,放在大少奶奶腹部。 “另外这段时日,绝对不能让大少奶奶再动气、或是受到惊扰。用药期间,若再见红,您再派人来遣老夫。” 谢序川红着眼点头,紫棠闻言抿唇不语,动作利落地熬药去了。 第113章 “郁林……” 朦胧间,江纨素仿佛看见崔郁林守在自己身边。 她伸出手,被人牢牢抓住。 “肚子还疼吗?” 谢序川凑上前,神色疲惫。 他眼中带着猩红血丝,浑身充满了困顿与倦意。 “你守了我一夜?” “是一天一夜。” 谢序川道:“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江纨素闭上眼,缓缓摇头。 她轻轻抽动自己的手,谢序川也仿佛刚反应过来似的,慌忙松开。 “我问过紫棠了,原是小厨房的厨娘对你不敬……” 谢序川语气嘶哑:“对不住纨素,没能保护好你和郁林的孩子,是我的问题。我已经将那厨娘打发回家,也警告过院中喜好嚼舌根的婆子。 “日后她们再也不敢如此对你了,我让母亲重新选了厨娘来,这几日给你安排了药膳,待你养好胎,想吃什么跟厨娘说……” “我不是为了吃食。” 眼角滑落一滴泪,江纨素道:“我不是为了一口吃食。” 她只是痛苦,在谢家过得越是痛苦,她就越会想起郁林对她的好。 在江家不受重视,江夫人待她冷漠,她娘亲身份不正,说她是庶出,可她娘亲却连个妾都算不上。 生母让她讨好夫人,讨好嫡姐,讨好所有人,却没有一个人为她着想过。 唯有崔郁林,这个世上唯有崔郁林会在听见她喜欢桂花后,帮她搜罗一切带着桂花香气的东西。 江纨素摸着小腹,心绪难平。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将她们都打发出去,不会有人再这般对你了。” 谢序川颓然坐在床边,言语里是浓到化不开的颓废。 他手中抓着一枚打着平安结的翡翠玉扣,此时已被把玩地油润清亮。 江纨素抬眸看了眼,缓缓转过头。 她认识那枚平安扣,是沈沅珠送给他的,他曾拿出来给郁林和她炫耀过。 鬼使神差的,江纨素道:“沅珠和谢歧,感情很不错。” 谢序川一愣,没有答话。 却是反手将被池水泡过,无论如何都洗不出原色的玉扣收回袖中。 任谁都看得出他的落寞,江纨素咬着牙,脑中浮现起谢歧的话。 谢序川的确是唯一能拯救她于水火的浮木,唯有抓紧谢序川,她才能为自己谋求到安稳的生活。 思及此,江纨素道:“序川……” “你说。” 她眼中一酸,强撑着自己挤出个笑容,语带恳求:“你可不可以,为我腹中孩儿取一个名字?” 有了名字,谢序川就与她的孩子有了羁绊,她日后会让谢序川与腹中孩儿多多接触,早生父子之情。 “若是可以,也请你多……多想想我。” 谢序川一愣,抬眸看向江纨素。 江纨素并非绝色之姿,如今因身体之故,更显柔弱。 可当她睁着双绝望,又满是哀求的眼看着自己时,谢序川也忍不住心生怜惜。 他开始怪自己,怪自己这几日只自顾神伤,却完全忘了纨素比他更是艰难。 只要他想,还能看见所爱之人,可郁林却永远都回不来了。 她一人怀着郁林的孩子,战战兢兢嫁给自己,却又受尽白眼…… 谢序川心头一软,重重点头。 二人良久未言,见江纨素强忍痛苦时,谢序川道:“我往日……” 他话音一顿,淡笑开口:“我方才想了两个名字,若你腹中是个女孩儿,我们就为她取名‘明月’如何? “明月取其光明通透之意,希望她可以一生明朗,不为阴霾所侵。 “若是男孩,便为他取名景明可好?都有前途明媚,一路康庄的美喻。” “明月、景明……” 江纨素喃喃道:“当真是好名字。” 看着谢序川眼中的淡淡笑意,江纨素垂下眼眸:“序川,孩子出生,你莫再颓废下去了可好?” “嗯。” 崔伯去了太仓,待处理完郁林的丧事,往返也不会太久,他不能再如此蹉跎下去。 崔伯回来后,他还要给崔家一个交代。 “我明日便去找祖母,将先前放下的铺中各事,重新打理起来。” 江纨素欣慰一笑,轻轻摸着小腹,无声叹气。 谢序川有这等觉悟,她以后的日子,应当不会再似先前那样艰难了…… 大少奶奶因为小厨房的下人不敬动了胎气,惹得大少爷怒发冲冠一事,不过一天就传遍谢家上下。 如今下人们不说江纨素不知检点,倒是说起大少爷果真对大少奶奶一片情真,怪不得当初舍弃了沈家大小姐等话。 卫虎给谢歧传话时,听见这些言语,谢歧轻轻哼了声。 “主子,您先前让小的去传流言,为的是不是就这啊?” “自然不是。” 谢歧道:“你当我如何闲是吗?传这样无用的东西。” 不过说谢序川深爱江纨素,为了江纨素舍弃沈沅珠等言…… 想了想,谢歧道:“找几个人,将这话说给二少奶奶听。” “还说不是……” 卫虎嘀咕一句,看着谢歧直摇头。 谢歧道:“的确不是,这不过是附带的彩头而已。” 让卫虎传崔成去了太仓,一是为吓一吓谢序川,让他慌了手脚,二也是为了提起他对崔郁林的愧疚。 这几日,谢序川还有心思想沅珠,可见他已经将崔郁林忘得七八分了。 再度提及,是要让谢序川记得自己做过的蠢事。 而让下人说嘴江纨素,则是要挑起大家对她的不满,让家中下人轻视她、怠慢她。 谢序川正在愧头上,见好友遗孀在自己眼皮下被欺辱,定会出手。 缠明珠 第70节 一个心生怜惜,一个心有算计,他不信江纨素会放弃这个机会,不使尽全身力气攀上谢序川。 机会他给了,至于江纨素能不能把握…… 谢歧啧了一声,若是她蠢,如此还不能将谢序川握于股掌之中,他日后再努力便是。 左右在崔郁林回来之前,他必会帮二人成为鸾凤和鸣、鹣鲽情深的恩爱夫妻。 他们二人和美了,他与沈沅珠自然也可双宿双栖…… 想到这儿,谢歧抿唇压下喜色,扯了张冷脸站起身。 “我去集霞庄一趟,去瞧瞧江家被抄的如何了。” 也去看看他万宝街的铺子和私库。 若是此次收获丰厚,他就给沅珠打一个纯金的大匣子,然后给她买上整整一匣子的女子首饰…… 第114章 解决一桩心头大事,谢歧心情大好,走路都带着风。 肩头落了花,他随手拂去,眉眼春色疏懒,浅显浪荡。 途径珍宝阁,他转身而入,定了块价值不菲的硕大匾额。 他本想定块纯铜鎏金的,怎奈实在囊中羞涩,看着那铜铸金镶、经年不褪色的大匾,谢歧着实喜欢。 只是…… 他眉眼一挑,略过硬木与竹编。 选了许久,方选了块昂贵,但还算可承受的黄花梨大匾。 他未留字,只交了定金,谢歧打算来日去元煦那,请新任的提督织造亲自题字。 如此,才能长久借了元煦的势。 一切安排妥当,他去了集霞庄。 只刚进门呢,就见云峥一路小跑,跑了出来。 “东家,正想去找您呢。” “找我做什么?” 谢歧将珍宝阁的黄花梨大匾订单递给云峥,自己则坐下悠悠抿了一口凉茶。 瞧他那懒怠模样,云峥唉一声:“您别喝了,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了?” 云峥道:“您这大匾,您这门头门面,怕是用不上了。” 闻言,谢歧挑眉:“江家万宝街的那间铺子,出了差错?” “是啊。” 云峥面上浮现点点愁容:“昨日元公公上午公布了江家漏缴市税,家产予以查封的消息后,晌午就带人去将江家人围了起来。 “很多账面上的东西带不走,因此封得算快。唯有一些容易变卖的大件,被人动了手脚。 “这其中,就有万宝街的那个铺子。” “铺子被提前转卖了?” 谢歧道:“这铺子算是赃产,便是提前几日转卖,也可将银钱退回,把铺子收回。” 元煦不会要明显、且在明面上的产业,所以他早就跟元煦打好了招呼,要走这间铺子。 如今虽被转卖,但他也不会放手便是。 “如果只是这样简单,还好了。” 云峥叹气:“也不知是巧合还是遇见方家1了,那铺子并非简单转卖,而是被划在了江夫人的嫁妆名下。” “嫁妆?” 谢歧沉默片刻,突然冷笑一声。 这幕后之人,倒是刁钻。 虽然律法没有明确规定不可侵占女子嫁妆,但谁会愿意背一个“侵吞妆奁”这种罪名? 若元煦做出这种事,怕是脊梁骨都能让人戳断。 谢歧凝眉想了许久,冷声道:“去查这铺子什么时候转到江夫人名下的,若就是前几日,随便给她扣一个转移家产避罪的罪名。 “若时间久远,就找个做文书的小吏,改了文书时间,若都不行,就想法子让江夫人亲自把铺子交出来。 “无关威逼利诱。” 江家的产业,从上到下就没有干净的。 全部都是江侑成为提督织造后,江鸿一点点从其他商户那侵占而来。 既然江家不地道,他也无需存什么善心。 江侑是太监,只有江鸿这一个同姓子侄,是以江家也没有宗族,不然从族中施压,这事更是好办。 谢歧摩挲着手指,有些烦躁。 他倒不是烦躁到手的铺子飞了,而是前些日子他答应了沅珠,要给她一笔银子呢。 若是做不到,岂不是要被沅珠瞧不起?认为他只是个信口开河的无用之徒? 伸出手在衣摆上使劲搓了搓,谢歧烦躁又起。 “去找江夫人……” 云峥摇头:“晚了啊,爷,晚了。” 叹息一声,云峥俊脸一垮:“都说对方是个方家了,出手果决的很。我知道这铺子被转为江夫人嫁妆的时候,铺子都已经被卖出去了。 “一点都没在江家人手中过手,就连卖铺子的银子,都找不着去处了呢。” 谢歧眸色冷淡:“抄家的小吏就没注意……” “他们也不知啊,咱不是早早跟元公公打过招呼?那小吏发现铺子转出去的时候,还以为是咱的授意呢。” “……” 谢歧闻言,忍不住咬牙切齿。 好好好,竟遇见个手狠的行家。 “可查到买家是谁了?” 他阴沉着一张脸,眉眼间染上冷厉,沉思片刻道:“会不会是撷翠坊?” 这段时日,与集霞庄有过交集并且吃亏的,就只有撷翠坊了。 “不是。” “你怎如此笃定?” 云峥道:“公公私宴过后,我与那罗青便算相熟,第二日他来感谢我为他引荐元公公。 “我虽行商不如爷,但看人的本领却是不差。那罗青还算忠义,做不出一边与我交好,一边坑咱的事。 “且就打我看走眼,前两日我都与罗青在一起饮茶闲谈呢,得知万宝街铺子被转卖时,他比我还惊讶。 “我原先是干什么的呀?在我面前做戏,我会看不出来?” 云峥生的好看,出身却贱。 他本是戏子,专唱旦角儿的,有次在一个大户人家唱戏,那家家主瞧他生得俊,身段又婀娜,便多看了几眼。 一场戏的功夫,他惹了主母的不快,唱完后他被生生打折了腿,丢出大门。 后逢元煦来苏州府,随手救了他,又把他丢给了谢歧。 如此,他才在集霞庄做了掌柜,一做就是二年。 就罗青那样的,绝非做戏的高手。 想了想,云峥道:“将家产转为嫁妆这等事,我觉得寻常男子难以想到,这等手法,似是女子使的更多些。 “结果,倒也真验证我这想法了,的确是个身家清白的老太。” 谢歧挑眉:“查到幕后之人了?” 云峥轻咳一声:“咳,哪里是咱查到的,是人家亲自找上门来了。” “什么意思?” 云峥转身去了账房,不多会儿从里头拿了张空白的白契出来。 “要说这幕后之人是个布局的熟手呢。人找上门来了,专问咱们要不要收这铺子。” “……” 谢歧闻言,竟是气得嗤笑出声。 好大一个局,专为他设的大局。 这人看出他得了元煦的赏识,必会急着在苏州府抢占一席之地,所以专门选了江家在万宝街的这个铺子,猜到他会从此入手。 好好好。 谢歧一连道了三声好,随即抬手扯了那张白契,扫了眼价格。 果然…… 谢歧怒从心头起。 他就说,专门为他而设的局,怎会不咬上他一大口! ---- 缠明珠 第71节 第115章 “您说这铺子,我们怎么办?” 谢歧捏着手中白契,将它捏得皱成一团。 云峥道:“这价格,可比市价要高出许多,我算了下咱们账上的账目,若要买下这铺子,怕是要倾囊相付了。” 前些日子才刚赚了点银子,这下被人一套,要把内囊掏干净了。 云峥低着头,心下愧疚。 若是他一路不停地盯着江家,说不定就不会被人钻空子了。 实在是他们太大意,认为在元公公刚上任的时候,无人敢在他眼皮下动手脚。 “高出市价……” 谢歧啧一声:“万宝街的铺子是有价无市,除了这一间,我们去哪里寻个市价在售的?” “那咱这铺子,就这么买下吗?” 云峥苦着脸:“若是出银子买铺,咱们可就连铺货的银子都没有了。” 谢歧凝神,沉思许久:“银子可以再赚,错过这个铺子,下一个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帮元煦做事,没点能拿得出手的家底,是融不进苏州府商会的,若连商会大门都进不去,日后元煦只会放弃他,改扶他人。 强压下火气,谢歧将手中白契一点点抚平,言语冷静:“这个铺子买下吧。” 他又并非输不起的人,商海厮杀,输赢皆认。 “只是这亏我不能白认,你去江家那边仔细查一下,看看到底是谁给江夫人出了这主意,铺子又卖到了谁手中。” “我知道了。” 心痛地在集霞庄拨了一下午算盘,谢歧忍不住气笑出声。 这幕后之人,是算着他账上银子定的价格吧? 这价格,既让他肉痛,却又并非不可承受。 不过好在先前吃了撷翠坊一批货,白捡了不少银子,若没这笔钱,他是无论如何都凑不齐买铺款项的。 随手将羊毫丢下,谢歧按着眉心,想了许久,去了提督织造府。 元煦一介太监,上无宗族,下无子侄,对诸如铜臭美色等物亦难生贪婪之心。 来苏州府不过是因为头上主子,这几年需避避锋芒,这方将他调来。是以这几年只要办好上峰交代的事,便算大吉。 忙过公事,元煦便窝在织造府中弹琴听曲儿,也算惬意。 谢歧来找他的时候,元煦刚到家不久,见来人忍不住哼一声。 “你来找我,就未有过什么好事。” 谢歧道:“哪里的话,今日来找您,还真就是好事。” 随手指了身旁的木椅,元煦挑眉,满脸都是听你胡扯的戏谑。 “您老也知道,我刚掏空了兜子,买下江家万宝街的铺……” “等下。” 元煦坐起身,似笑非笑:“那万宝街的铺子,怎的是你买下的?” 将事情始末说给元煦听,元煦哈哈大笑。 “这幕后之人,也是个人才,你若查到是谁,可为我引荐一番。” “若查到,谢某定为公公收揽至麾下……” 元煦摆手:“得了,今儿来找我什么事,你直说。” “那我就直说了。” 谢歧轻咳一声:“为买万宝街的铺子,我也算耗尽家资,届时铺子到手,却无银钱铺货……” “你想找我借银子?” “自然不是。” 谢歧笑道:“您这织造府里,尚有许多江侑留下的好物吧?若您暂无用处,不如我帮您代卖一阵。 “换成银子,也好给您养几个好戏班,日日听曲儿。” “……” 元煦被他这不要脸的模样逗笑了。 借他的势便罢了,如今还想借他的物。 不过江侑留下的东西,他的确无用,在库房也是空摆着,不如换成银子孝敬自家主子。 元煦道:“随你,只是你这好处占尽,也得给我回报才是。 “半年后的斗染大会,我需要你成为魁首,只有再进一步,才能为我家主子所用。” 谢歧知道元煦的意思。 他想让自己成为皇商,日后为他家主子带去源源不断的财富。 “公公放心,届时必不负公公所托。” 元煦挥手,让人带谢歧去了织造府库房。 江侑是个来者不拒的,任是谁人送的他都收下,有时赏给身边人,亦或是送到江家。 即便如此,谢歧推开厚重木门时,也有些咋舌。 里面金银珠宝堆叠,名家墨宝随意立在一旁,皮草布匹堆如云霞,杭绸、蜀锦数不胜数。 谢歧自然不可能全部搬空,选三五件做镇店之物,让外人知晓集霞庄有底蕴、有靠山也就足够。 没些好东西,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万宝街的铺子? 视线扫过库房,在看见里面放着的三匹妆花锦时,微微一笑。 这东西,他眼熟啊。 这妆花锦是谢家的家传工艺。 谢家的挖花盘织手艺最为出名,能在一匹布上织十数种颜色,且配以复杂图纹。 因这等工艺耗时耗力,因此在谢家也甚是少见。 不过谢家为巴结江侑,的确送了不少这玩意。 指尖在绣着牡丹图的妆花锦上游走,谢歧淡淡一笑:“这三匹,我先带走了,劳烦小公公跟元大人说一声。” 谢家引以为傲的工艺,摇身一变成了集霞庄的售卖之物。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他那好祖母,好母亲,还有好父亲的反应了。 走过百宝阁前,谢歧步子又是一顿。 百宝阁上放着个红绒木盒,盒子半开,露出里面鸽卵大的南珠。 这南珠是西洋国的舶来货,他们这里很少见,因此价值不菲。 中等商户家有此一件,也可作传世所用了。 谢歧看着莹白且泛着霞光的珠体,不由伸手打开。 这是一串南珠金步摇,上头嵌了三颗品相极好的鸽卵大南珠,下面坠着一串细小金片,晃动时哗啦作响,十分得趣。 谢歧拿在手中,万分喜欢。 “这支步摇,我也带走了。” 他手中还有点银子,左右元煦不急着要钱,先把这支步摇送给沅珠再说。 至于他那集霞庄东家的身份…… 想到自己因大意栽了个跟头,若无元煦一时半会儿都翻不了身的事,谢歧垂眸一瞬。 与沅珠坦白集霞庄的事,就等他参加了斗染大会,拿到魁首之后再说吧…… 第116章 谢歧选了一只红绒内衬的紫檀木匣,将南珠金步摇装了进去。 前些日子答应沅珠会送她好些银子,如今银子暂时搁置,首饰却不能少。 虽然丢了个万宝街的铺子,还让自己折进去一大笔银子,但莫名的,谢歧的心情不算糟糕。 银子何时赚都有,但成色这样好的步摇却不多见。 也不知沅珠看见这步摇时,是否喜欢。 一路忐忑回了茜香院,就见沈沅珠在院中拿着个小剪子在修剪花枝。 谢歧走上前,侧身将她笼在阴影下帮她遮挡了烈日。 “为何顶着太阳修枝?你不是最怕热?” 将手中小剪递给小枝,沈沅珠道:“若再不出来,屋里可就要进人了。” 小枝闻言接口道:“今儿也不知怎么的,三三两两的婆子来茜香院嚼舌头。” 谢歧神色一厉:“怎么都嚼到茜香院来了?说些什么,若再有这样不守规矩的,直接打出去。” “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沈沅珠拍了拍谢歧,示意他回屋。 二人并肩而行,谢歧不自觉贴在她身边。 沈沅珠如今对此见怪不怪,甚至已有些习惯,只是轻声道:“刚出来,也不算热。” 谢歧凝眉:“谁上你身边嚼什么了?” 缠明珠 第72节 “大多是些谢序川与江纨素感情深厚等话,也不知是江纨素还是谢序川,指了人来我面前说道。” “……” 谢歧抿唇,没敢多言。 二人进了屋,谢歧才将手中的木匣往沈沅珠身前一推。 “这是什么?” “前些日子答应要送你的。” 打开紫檀盒子,谢歧将里面的南珠金步摇拿了出来,他笑容腼腆,带着几分拘谨。 “我帮你戴上?” 沈沅珠自幼见过不少好东西,即使是她,手中也少有比这支步摇更金贵的。 这么贵重的东西,谢歧从哪里弄来的? 这般想,沈沅珠也就直接开口问,谢歧语气轻柔:“我赚来的银子,买给你的。” 若万宝街的铺子没出意外,他本来也是要买来送给她的。 只是谢歧不想让沈沅珠过于担忧,便无心提及其他。 “我帮你拆发。” 轻轻将她盘着的头发拆开,如缎般黑亮秀发倾洒而下。 谢歧动作轻柔地用五指拢了拢,好一会儿他才发觉,戴一支步摇是不需要拆发的。 有些慌乱地抚在沈沅珠微微卷曲的发尾,谢歧手足无措:“我是不是做错了。” “无妨。” 沈沅珠抬起手,利落将长发重新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 丝丝发尾拂过他的掌心,轻轻的、痒痒的,谢歧忍不住扬起唇角。 他一会儿微微探下身子,贴在沈沅珠颈侧,一会儿又去牵她的手,手忙脚乱许久,才帮她将那支步摇戴在头上。 “很衬你。” 看着沈沅珠,谢歧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贴上她的脸。 沈沅珠抬眸,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捣乱。 两个人只是同在屋子里,谢歧也觉由衷欢喜。 “小姐……” 罗氏从门外走了进来,见小夫妻蜜里调油似的不由停了脚步。 “奶娘许是有事找我,我去去就回。” 谢歧点头,还未从先前的欢喜中走出。 见沈沅珠跟罗氏一起出了房间,谢歧拿起方才随手拆下的银簪,走去沈沅珠妆台前。 正想把东西放在首饰匣子里,就见妆台上放着件绣了一半的小衣。 烟粉色的花绫质地,上头绣着并蒂莲纹,轻轻软软的并不厚重,夏日贴身穿着,应当很是凉快。 腰间坠着两条软带,松松垂在妆台上,谢歧瞧着面颊生热。 是她的贴身里衣,还未绣完的…… 想着日后沈沅珠要贴身穿着,谢歧面颊一热,抬手拿起,准备将就要垂落到地上的小衣叠好,重新放在针线笸箩中。 只是刚用指尖挑起,便有人走了进来。 谢歧一慌,转身藏进了拔步床中。 刚闪身进来,他便面色一僵。 这副模样,怎得好似他做贼心虚似的? 软绫带着点点冰凉,勾在指尖上时刻提醒着谢歧手中捏着什么。 他面颊滚烫,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场景,实在奇怪了些…… “咦,小姐和罗妈妈都不在呢。” 苓儿端着个红木托盘,上头放着一摞衣裳。 小枝道:“许是忙什么去了。” 听闻是苓儿和小枝,谢歧心下一松。 可让丫鬟瞧见他这狼狈模样,更是难堪,犹豫一瞬,谢歧冷着带了一丝绯色的脸,木然躲在拔步床内。 苓儿道:“这些衣裳,就放小姐的大衣橱中好了。” 见小枝走向衣橱,苓儿又开口:“莫放在上面,收在最底下就成。 “放在上头小姐开关橱柜,别被姑爷瞧见了。” 闻言,谢歧眉头一皱。 小枝蹲下身,边把衣物叠放整齐,边道:“罗妈妈突然让织房,给姑爷做这么多衣裳、鞋袜干什么? “夏装也就罢了,这里头还有秋衫,鞋袜更是做了七八双,如此多的数量,姑爷是要远行吗?” 苓儿摇头:“哪里是远行,前两日罗妈妈看姑爷喜欢小姐婚前给三爷准备的那套衣裳,就想着让绣娘给姑爷也做几套。 “许是想让姑爷高兴高兴,罗妈妈心疼他……” 谢歧站在拔步床内,听见苓儿提起三爷,脸色瞬时沉了下来。 虽未弄懂这当中有何蹊跷,却也知有什么事情,是他被蒙在鼓里的。 沈沅珠,为什么要给谢敬元做衣服? 抬手撩开纱幔,谢歧语气阴冷:“为三爷准备的衣裳?是什么意思。” 苓儿和小枝也未想谢歧在房中,这时见他如见鬼一般,二人啊地喊了起来,咣当一声,掉落满地衣衫…… 第117章 谢歧垂眸看着散落满地的衣裳,瞧不出喜怒。 苓儿见他这阴恻恻的模样,吓得连忙跑出屋子,找自家小姐去了。 此时,罗氏正拉着沈沅珠在院中无人处低声交谈。 “集霞庄那边回了信,说铺子他们买下了,只是筹银子需要几日,让我们再等两天。” 沈沅珠闻言,笑得眉眼弯弯。 她用典十年铺子的租金,转手将铺子翻倍卖了出去。赚的还是集霞庄和江家的银子,这般一想,身上都要舒坦不少。 沈沅珠伸手摸了摸头上的金步摇,难掩欢喜。 只是笑过后,她又道:“说凑银子,怕是还有些旁的心思。云峥那人不像是肯吃亏的,定会查幕后之人是谁。 “这事儿光是江家那边给出的回复,他们未必会信。” 沈沅珠抿着唇,笑道:“你让梁妈妈离开苏州府前,多去谢家铺子转转,若是遇见谢家的婆子丫鬟,跟她们多打招呼,做出个十分熟稔的模样。” “我这就告诉罗白。” 罗氏离去,沈沅珠往屋中走。 这集霞庄的银子,她赚定了,不仅前头的损失补回,更是大赚了一笔。 沈沅珠心情大好,只是脚刚踏进房中,就被冲出来的苓儿吓了一跳。 “怎么啦,莽莽撞撞的?” 苓儿拉着沈沅珠的袖子,惊慌道:“小姐,奴婢做了错事。” “又打碎什么了?” “是……是奴婢说错了话。” 苓儿哭哭啼啼道:“奴婢跟小枝不知姑爷在房里,我跟小枝往衣橱里放衣裳…… “就是罗妈妈给姑爷新做的那些……” 苓儿吓得直哆嗦:“小枝问奴婢为何做这么多身,是不是姑爷要远行,奴婢就说……就说罗妈妈看姑爷喜欢先前给三爷做的那套,然后就被姑爷听见了…… “他问奴婢这话是什么意思,奴婢不敢说,就跑出来找小姐来了。” 苓儿抹着泪,心里愧疚的不行。 她抬起手猛地抽在自己嘴巴上:“奴婢日后再也不胡言乱语了,小姐,奴婢对不起你。” 苓儿呜呜咽咽,房中却静得出奇,沈沅珠拍了拍苓儿的手,柔声道:“无妨,我去跟谢歧说。” 打发苓儿和小枝出去,沈沅珠就见谢歧直愣愣站在屋中,垂眸看着地上散乱的衣裳。 她也没去打搅,只做着自己的事情。 来来回回地,沈沅珠从谢歧身边走过,也没有开口多问一句。 谢歧眼尾赤红,再撑不住,神色淡漠的道:“大婚当日,你送我的衣裳,是给三叔做的?” “不是。” 沈沅珠坐在床榻上:“是给你做的。” “你骗人。” 见她如无事一般,谢歧红着眼从衣橱中翻出那身他格外珍惜、这辈子头一次有人为他做的衣袍,恨恨丢在地上。 他这辈子,再也不要穿谢家人不要的衣裳,接受谢家的施舍。 “你为什么会给三叔做衣服?你……你跟他……” 想到自己这几日的行为,想到他心心念念都是沈沅珠,谢歧闭上眼,嗤笑出声。 “戏耍我,很有趣是吧?” 缠明珠 第73节 这几日他的动心,他的欢喜,都像是一记记响亮而凶猛的耳光,不住扇在他脸上。 他掏空了口袋还不忘为沈沅珠买喜欢的步摇,可沈沅珠却跟谢敬元…… 谢歧走到她面前,语气嘶哑:“所以你跟谢序川订过婚,竟还与谢敬元有过什么吗? “那你又为何将我拉入其中,是因为我看起来足够愚蠢,是可以被谢家上下所有人愚弄、嘲辱的对象吗?” 他以为这世上终究会有人知晓他的好,待他好,为他做衣衫、为他留糕点。 可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沈沅珠跟谢家一起羞辱他的假象。 “你一定很沾沾自喜,看我被你耍的团团转,你……” 再维持不住面上的冷漠,谢歧低下头,忍下泪意。 他只是想这世上有一个人来爱他,为何偏偏如此困难? 他都已经对沈沅珠很好了,她喜欢的、她想要的,他都会努力送到她面前,为何沈沅珠却还是没能像爱着谢序川那样,也爱他,也对他好一点? 谢歧觉得浑身发痒,皮肉上仿佛有火蚁爬过,烧灼得他痛苦不堪。 恨不能拿出一把刀,将所有皮肉揭开,将一切痛苦根源剔除。 他烦躁地挠着手腕、手肘,身体却又无意识地向沈沅珠贴去。 沈沅珠静静看着他,按下对方受伤的手腕。 “那身衣服是做给我夫君的,也就是做给你的。” 沈沅珠随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谢歧看着她的动作,咬着牙将头转过一边,不去看她。 他绝对不会再受她的蛊惑和欺骗。 沈沅珠也不理他,任由他一人在那发疯。 过了片刻,她柔声道:“苓儿会那样说,是因为谢家在退我与谢序川婚约的时候,用了谢敬元的幌子来骗我。 “花南枝与我说,换亲的人选是谢敬元,但她给我嫂嫂的婚书,却是你的。 “我当时没想过谢家会做出骗婚的事,所以成亲当日,我才知道未来夫婿是你。” “那你与谢敬元……” “没见过。” 沈沅珠站起身,看着谢歧血红的眼,平静道:“我不会针黹女红,阿娘没有教过,你所见的所有衣裳,都是绣房的绣娘做的。” “那你为何说是你亲手所做?” 沈沅珠瞥他一眼,没有言语。 说亲手所做,大家都欢喜不好吗?也不用非得每件事都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吧。 说那衣裳是亲手所做,与他说褪色红绸是胭脂布有何区别? 都是让人高兴的言语,谁说不是说了? 说完,沈沅珠也不理他,将落在床边绣了一半的小衣捡起,重新放回妆台上的针线笸里。 谢歧看她不在乎的模样,气得在一旁直喘粗气。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如此轻描淡写? 谢歧走上前,刚想再质问两句,沈沅珠突然回头:“谢家骗婚的事,你知道多少?可有参与?” 第118章 只一句,谢歧心里什么仇、什么怨都倏地消失。 他挺直了腰,睁圆了眼睛:“我当然不知道。” 说完,他又有些心虚。 他的确不知谢家会做出骗婚这么下作的事,但谢家最初,的确是想让谢敬元娶沈沅珠。 是他从中作梗,生生搅黄了他们的姻缘。 但骗婚,他的确不知道。 他以为沈沅珠知道自己要嫁的人是他的。 被沈沅珠一质问,先前乱七八糟的情绪呼一下消散,只是仍旧不安。 谢歧想了想,抿着唇坐在沈沅珠身边。 他还是头一次,与沈沅珠一起坐在喜床上。 良久,谢歧道:“你成婚那日看见迎亲的人是我,心中是何想法。” 沈沅珠道:“很俊秀,比谢序川俊秀许多。” “……” 拂在膝上的手一紧,谢歧耳尖又开始微微发热。 她就是……好颜色。 “那些衣服……你若不喜欢,我让奶娘处理了。” 指着散落一地的衣衫鞋袜,沈沅珠道:“日后我也不会给你做衣做袜,我不会,亦不想学。” 谢歧闻言,咬牙怒瞪着她。 她这话的意思,不就是今儿的衣裳不要,日后都别想再让她,为他准备任何穿戴之物吗? 谢歧心里煎熬许久,他想说不做便不做,他一个集霞庄的大东家,会缺几件衣裳不成? 可话在舌尖转了又转,谢歧垂眸道:“都做好了,何必浪费。” 见他如此,沈沅珠暗暗叹气。 “你……你今日所说的话,有没有骗我的?” “没有。” “你撒谎。” 沈沅珠瞪了过去:“我何时撒谎了?” “你答得这样快,还说没有骗我?若你无心哄骗我,就该细细思量,思量后告诉我,往后再不会骗我,然后我二人好好做夫妻。 “你会待我好,不会再想谢序川,更不会去想什么谢敬元。” 沈沅珠道:“我想他们做什么?” “你就说……你说你日后不会再骗我。” 谢歧缠人得不行,沈沅珠虽不受兄嫂待见,但到底也是被娘亲和奶娘娇养大的,此时也来了脾气。 她掐着腰,怒视谢歧:“好好,我日后不会再骗你,若再骗你,我们就和离,让我没有夫婿可骗。” “你……” 谢歧伸手指着她,气得双眼通红。 “这话你想很久了吧?你就是想跟我和离,你根本不想嫁给我。 “谢家骗婚,你就给谢敬元做了衣裳,与我成亲你就把衣裳给了我,我看你根本就是嫁给谁都可以,你心里压根不在乎与谁成亲。” 谢家骗婚,她无声无息的,既不吵也不闹,可见她根本无所谓夫婿是谁。 谢歧气得猛地站起身,捧起地上衣衫鞋袜,气极一瞬,又狠狠掼在地上。 沈沅珠走到妆匣面前,将谢歧所送的南珠金步摇收了起来。 若他一会儿发起疯来,当啷一下摔得粉碎,可就不好了。 这南珠很是名贵,那些个衣裳,摔便摔了吧,左右也摔不坏。 收拾好自己的头面首饰,沈沅珠抽出嫁妆册子,把罗青前些日子送来的东西又一一添补上。 见她毫无反应,谢歧心里憋着股委屈,又看着散落满地的新衣,真想上去狠狠踩上两脚。 只是他知晓,若真这样做了,别说给他做衣裳,下次他连绣娘的衣裳都穿不上…… 心里又憋又屈,谢歧看着沈沅珠安安静静的背影,牙咬得咯吱作响。 看着看着,他突然抿唇,眼尾轻垂:“小榻紧窄,从今儿起我要睡床。” 怕沈沅珠不同意,谢歧又道:“我手长脚长,蜷缩小榻休息不好,你不能不同意……” 他二人才是夫妻。 谢歧算是瞧出来了,沈沅珠根本没有心,若不能将她牢牢圈在自己身边,她是不在乎自己夫婿是谁的。 说不定,嫁给卫虎她都不在意! 想到这儿,谢歧转身便往喜床边走,脱了外袍直接躺了下去。 大红色衾被随着他的动作,带起淡香,谢歧心口怦怦直跳,两颊泛红。 从今儿起,他不要再睡小榻,他要与自己的发妻同床共枕、朝夕相处、耳鬓厮磨…… 他就不信,他生得如此俊美,沈沅珠会不动心。 谢歧面上发热,忍不住用面颊轻轻蹭了蹭大红色的被子。 “你不同意……我也不会回小榻了。” 沈沅珠闻言,笔都未停,仍在账册上记录着什么。 只是先前她未想将谢歧送的南珠金步摇,记在自己的首饰册子里,听他说了这话,想了想后,拿出另外一本崭新的手札,将步摇的模样和材质一一加了上去。 她没声音,谢歧也不动作,只是过了片刻道:“我说话……你听见了没。” 沈沅珠道:“听到了,随你。” 夫妻共枕有什么奇怪,不懂谢歧整日在想些什么。 沈沅珠叹息一声,懒得理他。 若不是马上就有一大笔银子进账,她心情大好,今儿才不愿费这样多的功夫跟谢歧周旋。 缠明珠 第74节 他要与她同睡一张床,沈沅珠却没有丝毫抵触,可见她还是喜爱他的。 只不过姑娘家面皮薄,怕是不好无缘无故说起这些…… 唇边笑意就快压不住,谢歧抹了把脸,强压喜色。 他语气淡漠:“织房绣坊里,许多女子做女红最终都生了眼疾,家中也不缺绣娘,你不做便不做了。” 左右不给他做,也不给别人做…… 但沈沅珠却会告知他,是自己亲手所做,可见心中还是有几分他存在的。 若不在意,又何须哄他? 想了想,谢歧起身,将地上的新衣一件件捡起来,放在小榻上重新叠好。 然后顿了顿,他上前掀了小榻上的被褥…… 第119章 将衣物都收到自己的衣橱中,谢歧正想关上衣橱,转眼看见里头挂着的几身睡袍。 夏日内袍大多使用清透细软的薄纱,因经纬稀疏所以轻薄透气,只是他平日不说热极,便很少穿这等睡袍。 纱衣吸了汗容易贴在身上,是以他并不十分喜欢。 这一身,挂在衣橱中,倒是没穿过几次。 谢歧放衣裳的手一顿,生生转了方向将这件拿了出来。 他肩宽腰窄、挺拔如竹,自当多多展现给沈沅珠看。 想到谢序川矮了他一截,谢歧抬手将内袍拿出,放在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喜床上。 越看,他心中越是欢喜。 正准备让卫虎烧些热水,以作晚间洗漱所用,就见苓儿怯生生站在屋外,想进又不敢进的模样。 沈沅珠转头看看谢歧,见他站在大橱前窸窸窣窣翻着什么,便朝苓儿摇头,示意她进来。 “小姐,卫虎找姑爷。” “我知道了。” 见谢歧半个人都探在大衣橱中,苓儿红着眼:“小姐,奴婢不是有意的,姑爷他没为难你吧?” “没有……” 转头与谢歧说了卫虎找他,沈沅珠便接着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那边卫虎等在院中,心中焦急。 见了谢歧,他忙道:“云掌柜那边说,查到卖铺人的消息了。” “谁家?” 卫虎有些为难地挠挠头:“说是谢家。” “谢家?” 谢歧眉尾一挑,有些不懂眼前局势了。 “是的,说是谢家的一个婆子出面,跟云掌柜交易的,我听云掌柜形容,一时拿不准是哪一房的人。 “听起来,家中几个得脸的都能凑上一些特征。” 想了想,卫虎又道:“爷,您说会不会是老太太那边……” 谢歧摇头:“老太太前段时日险些被谢承志气死,还没病愈,不会在这些事上耗费心思。 “且谢家巴结元煦都来不及,不会在他眼皮下使小动作。” 先前元煦设宴未邀请谢家,已让他们猜忌是否得罪了对方,如今不会使这些小把戏,万一惹怒元煦,更是得不偿失。 且除了老太太,他爹谢泊玉更是个胆小怕事的,他巴结元煦都来不及,不会有这样的心思。 至于二房,谢承志没这个脑子。 余下便是谢敬元和谢序川…… 谢敬元没有这样做的道理,至于谢序川,比谢承志还不如。 “那这事就奇了。” 卫虎挠挠下巴:“若不是谢家人做的,就是有人栽赃谢家了?可一般人谁会这样做呢? “谢家在苏州府行商多年,有几个对手不奇怪,可哪一家会做这种事呢?” 谢歧轻拈指尖:“这事不是冲着谢家,是冲着我来的。” 栽赃给谢家,怕是给他的警告。 许是知道他的身份,再将他引到谢家面前,告知他对方已经知晓集霞庄东家是他的事。 这人,或许只是见元煦抬举他,而给他的警告。 思索片刻,谢歧道:“不用理会,既事情做得如此委婉,可见还是顾忌元煦。 “而只要元煦在苏州府一日,我们便可放开手脚。” 卫虎点头:“云掌柜那边铺契已经到手,他说让爷选一吉日开铺。” 谢歧道:“开铺那日,记得广邀商会众人,把先前库中存的高价滞销货,再标高三成摆出去。” “啊,再高三层?” 那还能卖出去吗? 见卫虎迟疑,谢歧道:“这三成银子不贵在货物上,贵在是从谁的铺子里卖出去的。” 元煦亲题的匾额一挂,当日来庆贺的人,无论如何都要带些东西走了。 商会里一个二个富得流油,不会在意那一点点虚高的价格。 他如今手头空虚,管他谁人都要刮上一笔。 二人在院中交谈,沈沅珠那边账目也算得差不多了。她打算今年再扩大一下染坊,多雇些染匠。 今岁的斗染大会,元煦明中暗里都会扶集霞庄,她需提前做好准备。 夫妻二人各自忙碌,未想谢家人也没倦怠,各生心思。 谢三娘前段时日在被谢承志气得大病不起多日,这两天刚恢复一些,便找了花南枝。 “沈沅珠手中的染谱,不能再拖了。” 谢三娘道:“年岁渐大,我这身体还不知能再拖几年,若沈沅珠嫁的是序川便罢了。 “如今嫁给谢歧,二人还隐隐有夫妻同心的趋势,若再不将染谱拿到手,怕日后都要把谢歧的野心,助养大了。” 花南枝闻言,垂眸道:“沈沅珠看着乖巧懂事,实则刁钻难驯,当初我们……都看走眼了。” “呵。”谢三娘冷哼一声:“嫁进门来,就容不得她了。” “她拖得起,我们却是拖不起,没有沈家的染谱,今年斗染大会怎么夺魁? “若不能夺魁,谢家的皇商之梦……” 谢三娘心头无奈。 若此次还不能夺魁,她怕是等不到下一个斗染大赛了。 没有她的谢家,还能走多远? 谢三娘的手一紧,面色微冷:“去找燕大夫,让他跟泊玉父子说,我年迈体衰,脏腑精气虚耗、气血枯涸,时不久矣。 “晚间,让众人都到裕金堂去,我倒要看看气死祖母的罪名,沈沅珠敢不敢当,又当不当得起!” 第120章 裕金堂内,一片寂静。 傍晚时分,谢三娘的素雪斋传了消息,让谢家各房晚间到裕金堂来,说是有重要事宣布。 花南枝一直伺候在谢三娘身边,得了谢三娘的令,早早告知谢泊玉父子她的身体状况。 所以谢泊玉和谢序川,更早得知谢三娘身体不佳,怕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谢序川心中难受,强忍着泪心酸许久,谢泊玉则坐在屋中沉默不语,难得翻出水烟,连咳带呛地抽了一晚上。 谢承志夫妻来的时候,还不知是什么事,只是他夫妻二人做贼心虚,怕先前骗银子的事东窗事发,因此也算老实,一言不发坐在角落,看着极其乖顺。 谢敬元到时,谢序川正半扶着江纨素,将她小心翼翼搀到软榻。 沈沅珠与谢歧来得最晚,谢歧手中托着半大的木匣,进屋后放在手边的桌几上。 他也不知里面是什么,只是见沈沅珠出门时捧在手上,怕她热、累,这才抢了过来。 最后进门的,是穿着一身素布麻衣的谢山。 谢山手中缠着一串檀香木手串,走进屋时径自拨弄,时而发出咔咔声。 见人都到齐,花南枝面色肃沉,一字一句道:“今儿找大伙儿来,是因为老太太的身体……” 她顿了一下,视线隐晦地扫过谢歧夫妻:“不大好,所以想叫大家来看看。” “什么?咱娘身子不好?咋个不好了?是要……” 郑淑站起身,朝花南枝直瞪眼。 谢承志也道:“好啊,咱娘身体康健的很,怎么你大房照顾几日,人就不成了? “老太太手里可有不少好东西,你们大房,别是起了什么不该起的心思吧。” 说着,谢承志就要去找谢三娘。 “放肆,你说什么胡话呢?” 谢泊玉一拍桌子:“往日你混不吝的我不爱管,如今可不是能任你撒泼的时候。 缠明珠 第75节 “你给我老实坐下,看咱娘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要交代。 “往日你要吵要闹,我不拦着你,现在不行,现在你就给老老实实闭嘴在一旁候着,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不认你这个兄弟。” 难得发怒一次,谢泊玉语气肃然,听得花南枝和谢序川都有些惊讶。 就连谢敬元都抬头看了他这大哥一眼,随后将想要跳起来的谢承志一把按住。 谢三娘最疼谢序川,知道这消息后,谢序川便一直伤心萎靡,红着眼、酸着鼻呆坐在一旁,不知想什么。 直到见了沈沅珠夫妻后,江纨素凑到谢序川身边,拿了帕子一点点擦他面上没有的泪,他才有些反应。 谢歧和沈沅珠对视一眼,实在装不出什么样子,便双双低头盯着手边的木匣,好似看宝贝一般。 谢露瑢一如既往地羞怯,只在谢盈寿遍地跑的时候,才会上前拉扯一番。 花南枝将众人反应收入眼底,重重一叹。 “老太太下午交代,让晚间都去素雪斋,至于有什么要交代的,我也不知了。 “若不想去的,现在也可回了。” 说完,花南枝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转身往素雪斋走。 谢承志看了眼郑淑,郑淑朝他挤眉弄眼,生怕去晚了占不着便宜。 谢敬元沉默上前,其余人紧随而后。 沈沅珠也跟了上去,谢歧站在原地没动,沈沅珠回过身,踩在他脚上。 谢歧回神,知道花南枝那话不过说说而已,若今儿真不去,怕是苏州府人的唾沫星子能给他淹死。 众人浩浩荡荡去了素雪斋,唯独谢山半路离开,不知去了何处。 仿佛从来都不曾出现过一般。 素雪斋内弥漫着浓郁药香,盛夏里门窗紧闭,本不小的屋子却显逼仄,让人难以喘息。 郑淑刚进屋,就捏着鼻子,谢承志拉她一把,对方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谢三娘躺在床上,面颊凹陷脸色青黄,看着的确十分不好。 “母亲。” 谢泊玉上前,半跪在地上握住谢三娘的手。 他语气哽咽,挺大的中年汉子此时眼中猩红,说不出一句话来。 前些日子,他看自家老娘身体还不错,怎么这么突然就…… 侧过头擦去眼泪,谢泊玉轻轻呼唤谢三娘。 谢三娘缓慢睁开眼,拉着谢泊玉的手喊了声:“老大……” 她睁着眼,似乎在寻找什么,只是病中眼神混浊,好似看不清人一样。 视线在屋中扫过,看见沈沅珠时,谢三娘刚想说什么,就见谢承志几步助跑,噗通一声滑跪在床边,瞬时将谢泊玉挤歪到一旁。 “娘,娘啊,你可不能丢下我们撒手而去啊。” 谢承志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拉着谢三娘的手久久不松:“娘啊,你若去了,咱们家可怎么办啊? “咱家可不能没有你……” 边说,谢承志的眼珠子边滴溜溜地转。 老太太的体己可不算少,也都收在她自己手中。 枕头旁那个紫檀匣子他可不陌生,以往没成婚前,没少让老太太给他贴补零花。 那些个银子,可都是从这个紫檀匣子里拿出来的。 “娘……” 思及此,谢承志猛地扑在谢三娘身上,伸手在老太太脖子上摸了一圈。 老太太有串家传的翡翠珠子,价值连城,这些年他要了几次都没能要到手,可不能让大房偷摸藏了去。 谢承志的动作并不明显,除了躺在床上装病的谢三娘,其余人并未察觉。 谢泊玉见自家弟弟悲痛欲绝的模样,心里好受了三分。 老二,只是性子混账了点,但骨子里还是好的。 见丈夫哭得卖力气,郑淑也不甘示弱,呜嗷呜嗷嚎了起来,沈沅珠在最后面缩着身体,提了帕子按在口鼻处。 谢歧站在她身边,神色木然。 看着瘦弱成一团的老者,谢歧目光复杂。 他以为自己是恨这个莫名厌恶他、虐待他的祖母的,可如今见人都要去了,便又不觉如何恨了。 儿时他恨谢三娘和花南枝,是因为恨她们从不将自己放在心上,从不疼他、爱他…… 如今…… 谢歧微微挑眉,看了眼身旁的沈沅珠。 伴着谢承志的哭声,屋内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啜泣,其中谢序川抽噎得最是厉害,听的谢三娘心头酸软。 好不容易跟花南枝齐力将谢承志掀翻下去,谢三娘这才深深喘口气,转头看向沈沅珠。 她抬起手,直直指着沈沅珠,口中喃喃,不知说些什么。 看着对方这模样,沈沅珠掩饰在巾帕下的唇,忍不住轻轻扬起。 今儿的重头戏,才刚开幕呢。 第121章 “知意……” 谢三娘虚虚朝沈沅珠伸手,口中喊着的,却是沈沅珠母亲的名字。 沈沅珠闻言,面上笑容消散几分。 “知意,知意,是不是你?” 谢三娘老泪纵横,手抖个不停:“知意啊,是我对不住你和世柏,是我对不住你们啊。” 当年谢沈两家的婚约,正是谢三娘找到沈沅珠父亲,两家商定许久后结成亲家的。 沈世柏夫妻还在世时,与谢三娘算是忘年交。季知意跟谢三娘虽年龄上差距不小,但也能称一句闺中密友。 弥留之际,谢三娘想起故人,也不算突兀。 众人见谢三娘看着沈沅珠,不免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沈沅珠见状,正想上前,却被谢歧拉住。 方才谢歧心里还有些复杂,如今见谢三娘口口声声喊着沈沅珠母亲名讳,便是再傻,也看出对方打的什么主意了。 无非是装着糊涂,勾着沈沅珠替母应诺,交换染谱罢了。 谢歧正要开口,沈沅珠在他掌心点了点,惹得谢歧瞬间老实下来。 沈沅珠走向前,坐在谢三娘身边,任由她用力抓着。 谢三娘眼神空洞,语气愧悔:“知意,你当年托我好好照顾沅珠,我食言了啊…… “我答应你会让序川好好待她,可最终,却是我谢家的孩子,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待到了下面,我要向你赔罪……” 这话一出,江纨素面色惨淡,谢序川眼中水雾更浓。 他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故作平静。 “你可还记得,闺中时,你绣花的手艺还是我亲手所教,只是可惜那蝶戏芙蓉图,你临终也未能绣完…… “而你教我的九浸法,我如今也只会染一个鹅黄……” 谢三娘拉着沈沅珠,老泪纵横:“是我对不住你……” “祖母,您别这么说。” 沈沅珠呜咽道:“若娘亲知道我嫁给了谢歧,只会感谢你,万没有责怪您的份儿。 “谢歧生得俊秀,人品出众,便是行商亦是一把好手,更重要的是他为人赤诚,重情守诺,是再好不过的夫婿了。 “沅珠能嫁予他为妻,此生不悔……” “……” 沈沅珠的话一出,满屋子人有一半脸上都变了颜色。 谢序川面色惨白,江纨素脸上讪讪的,谢敬元摸了摸鼻子,替他人尴尬得恨不能转身离开屋子。 花南枝垂着眼,瞧不出喜怒,谢三娘却是一口气堵在嗓子里,梗得她万分难受。 唯有谢歧,垂着眼尾,掩不住的羞与喜。 花南枝沉默一瞬,连忙道:“沅珠,你也别太伤心,大夫说了,老太太这病全靠心气儿吊着,她只是尚有心愿未了,若心愿达成,未必不能将养好。” 她等着沈沅珠问询老太太心愿,却听沈沅珠道:“祖母可是急着抱重孙? “您万万放心,兄嫂恩爱,再有半年您定能抱上重孙,有了重孙人便有了新念想,这身子自然也就好了。” “……” 这一出,倒是让谢敬元看出三分真来。 他微微蹙眉,并不赞同母亲所为。 只是他也不好说什么,后退两步,立在角落,无心参与。 谢泊玉沉浸在母亲病入膏肓的悲痛中,谢序川则满心满耳想的都是沈沅珠说庆幸嫁给谢歧等话。 倒是江纨素,品出些别的来。 想了想,她道:“祖母为谢家织坊操劳半生,想来心中放不下的,还是谢家的生意吧。” 花南枝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哀伤:“母亲这一生,唯想见谢家成为皇商这一个心愿,如今谢家织绣技艺名动九洲,唯独染……” 缠明珠 第76节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忧心这等身外事?” 花南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泊玉打断:“母亲弥留之际,还让她为家中生意操劳,若传出去外人会如何看待我们兄弟三人? “皇商什么时候都可以做,可母亲……” 谢泊玉心尖一痛:“母亲能陪伴我们的时日,不多了。” 谢歧抬眸,看了眼谢泊玉,随即将头转向一旁。 有些时候,倒也不怪谢三娘处处算计…… “咳……” 突然地,谢三娘猛咳几声,听得人心头巨震。 这满面憋红,眼神悔恨的模样倒不似装的,看着比先前痛苦多了。 若不是只把沈沅珠叫到身边,实在令人心生疑窦,花南枝真想将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全都打出去。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没有作用,花南枝看了眼谢三娘,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她走到谢三娘身边,从床下拿出一个红绒布包,递给沈沅珠。 “沅珠,这是母亲早些日子吩咐我交给你的。 “这是谢家耕织图的后半部分,你祖母她常念叨,若你父母见了这个,定会高兴沈家基业更上一层楼。 “至于咱们谢家,这几年虽不能说不好,可你也知老太太的心愿,不过就是想用沈家染谱,配合谢家云锦,让谢家离皇商的距离更进一步。 “你这般孝顺,不会令祖母失望的吧?” 花南枝见沈沅珠没有言语,又道:“你若不想给出染谱也无妨,若你手中有你父亲、母亲的残方,或偶尔流落在外的一两个方子也成。 “你就当……就当看在老太太弥留之际,仍心愿难了的份上,成全她,给她一点念想。” 两家说好婚后交换信物,如今谢家长辈都沦落到要废旧残方了,如此卑微,若她再不识相,不免过于冷血无情、不念旧交了。 若沈沅珠是个性情软弱的,这会儿早被挤兑得抬不起头,慌张应下,将染谱奉上。 只可惜,她不是。 沈沅珠只顾着哭哭啼啼,仿佛突然聋了一般。 谢三娘见状,强压下心中怒火。 她松开沈沅珠的手,口中呢喃:“你娘亲活着的时候,常念叨想看见用了沈家染方染出的谢家云锦,你娘活着时候看不到,未想我活着的时候,也看不到了……” 谢三娘说得可怜兮兮,谢序川于心不忍,他转头看着沈沅珠许久,薄唇张张合合却未能说出话来。 江纨素看着,突然垂眸道:“沅珠妹妹,既然你对嫁给谢歧如此满意,不如就将沈家染谱拿出来吧。 “这是祖母与你母亲多年前的约定,违背先人约定着实不美,总不好……让你母亲在九泉之下,还不得安宁。” 第122章 “嫂嫂。” 江纨素话落,沈沅珠立刻一脸严肃地盯着她。 “你句句逼问我要沈家染谱,甚至不惜提及我早已过世的母亲,究竟是何居心? “你莫不是看祖母病重,觉着是个利用祖母为自己牟利的好机会,这才以长谋私? “可你一人不孝便罢了,竟还想将这逼问新妇,索要传家秘技的脏水,泼到祖母和母亲头上,你实在是……” 沈沅珠伸出一指,泪眼汪汪:“我嫁给谢歧虽算阴差阳错,但终归也是一桩良缘,我何时说要违背先人约定,毁约毁诺了? “可你倒好,为了一己私利,几次言语挑唆,如今,你竟然还挑唆上我与祖母、母亲的关系来了。 “谢沈两家定下的盟约,被你生生说成了利益交换。” 沈沅珠一抹脸,擦去两滴泪:“你今儿这话说的,可是在暗示祖母病重是装的,想索要我的染谱才是真? “你一人利益熏心,假公济私,却还想拉上祖母和母亲,你……” 沈沅珠指着自己的面皮,一字一句道:“你羞不羞啊?” 话虽然是冲着江纨素说的,但压根不是说给她听的。 谢三娘和花南枝脸色难看,谢敬元在后头叹息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被沈沅珠点破,谢泊玉和谢序川才挣脱悲伤,看出今儿的一出大戏是为了什么。 江纨素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咬着唇一言不发,心中却恨得不行。 她是有三分私心,可她身份尴尬夹在中间,有些话若是不说,只会让谢三娘和花南枝不满…… 江纨素气得小腹一紧,慌忙伸手去拉谢序川。 谢序川伸出手,可见沈沅珠就在自己面前,他又迟疑着缩了回去。 他不想跟江纨素太过亲近,尤其是在沈沅珠面前。 哪怕亲耳听着沈沅珠一字一句说着谢歧的好,谢序川也知晓,沅珠是不会真正喜欢谢歧的。 他与沅珠相伴这样久,太了解她的性子。 哪怕知道不该,可谢序川心底仍旧抱有三分渺茫希望,希望有朝一日,他还可以站在沅珠身边…… 所以那已经伸出的手,又被他决绝收回。 江纨素脸上白了又白,正想寻个不舒坦的借口离去时,沈沅珠又道:“既然今儿嫂嫂开口提及了染谱,我便也借此给大家个交代。” 沈沅珠转过身,朝谢歧伸了手。 谢歧意会,将木匣捧了过去。 虽然他掂量了几下不觉多沉,但是对沈沅珠来说并不算轻,哪里是女子一只手能提动的? 想了想,谢歧捧着木匣走到她身边。 沈沅珠收回手,勾起食指在木匣上轻轻一挑,露出一摞写着沈家染谱的手札。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也免得让有心之人一路惦记,惦记得寝食难安。” 沈沅珠拍了拍染谱,声音温软,态度却十分坚决:“谢沈两家的婚约已经完成,耕织图与染谱亦早该交换。 “可这桩婚事究竟有什么问题,也不必我再多言。” 谢序川和江纨素眉头一皱,以为沈沅珠是冲他二人而来,谢三娘和花南枝却是心中明白,有些事她们做的实在不够光彩。 只是先前觉得沈沅珠性情软弱,极好拿捏,未想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心机如此深沉。 沈沅珠也不管她们面色,继续道:“交换染谱既然是我父母在时两家的约定,我自然不会违背。 “但谢家家规言明,需遵守长幼之伦,族中田宅、商铺、金银器皿等物,唯长房长子得承全份,二房、三房等诸子,仅得例田三顷,若族产丰饶,方可酌情增米粮、布帛等物。 “若我今日所嫁,为谢家长房长子,这染谱我如何不能拿出? “可谢序川背弃我二人婚约,另娶他人,如今却还想要我沈家染谱以壮谢家家业……” 沈沅珠话语一顿,笑得温婉:“莫说我在九泉之下的爹娘不会同意,就是谢家祖宗知道他们的孙儿如此行事,怕也要死不瞑目。” 谢歧看着沈沅珠,只觉她一张小脸儿明媚动人,说起话来眸子晶亮,眉目间带着似美玉一般的荧光,俏生生的。 一颦一笑,撩得他心弦微动。 “所以只要谢家家规一日不改,就别想让我将沈家染谱交出。” 沈沅珠道:“用我沈家秘技养婚前苟合背约背德之人,这样的想法,日后嫂嫂就莫再提了。 “我与谢歧,也无心争谢家的三顷良田,米粮布帛等物。” 说着,沈沅珠眼珠一转,又道:“但既两家有约,此事也不算没有回旋余地,只要什么时候谢歧继承谢家商铺、织坊,这沈家染谱,我就何时交出。” 江纨素闻言,双手捏得死死的。 这沈沅珠倒是好伎俩。 沈沅珠根本就没打算把染谱交给谢家,如今这借口一出,谢家只会怨恨她,将一切的矛头指向她。 沈沅珠却是轻松脱身,把谢家人的恨,都倾注在她身上…… 江纨素捏着帕子,抬眸看了沈沅珠一眼。 她往日,是为郁林不值,是为腹中孩儿而争,但今日…… 江纨素垂下头,心中怨恨蒸腾。 “不可能。” 谢三娘躺在床上,粗喘的胸膛如风箱一般,发出粗哑的嗬嗬音。 她双目紧闭,万分平静地又说了句:“不可能。” “南枝,把耕织图拿回来,沈家的染谱,我谢家再不过问一句!” 想让谢歧染指谢家产业? 没门! 没有沈家另外一半染谱又如何?谢家还不是将云锦的名声打了出去? 区区一个丫头片子想拿捏她? 做梦! 谢三娘倏地睁开眼,厉喝一声:“都滚出去。” 沈沅珠闻言,转身大步离去,谢歧紧跟在后。 谢序川被沈沅珠几句话,说得血色全无。 他一时不知该为沈沅珠厌恶他至此而难过,还是为沈沅珠帮着谢歧争抢,本该属于他的谢家产业而痛心。 花南枝则是悔不当初。 若当初没有被猪油蒙心,没有心疼江家索要的那点银子,而退了婚约,哪里会有这么多事端? 唯独谢泊玉,单纯地担忧谢三娘身体,上前低声询问。 谢承志可没心思管那么多弯弯绕绕,见众人都听话离去,谢承志朝郑淑眨眨眼,挤到谢泊玉身前。 缠明珠 第77节 “这几日嫂嫂照顾母亲已十分劳累,不如这几天,就让我夫妻二人照顾母亲如何?” 第123章 难得见谢承志有心,谢泊玉想了想答应下来。 老二是个嘴皮子溜的,这些年母亲看似对他严苛,但实则贴补二房最多。 谢承志也惯会哄人开心,说不得能让母亲心情开怀些。 想了想,谢泊玉道:“母亲心情不好,你多哄哄。” 他不好直接说母亲大概是装病,想要哄骗沈沅珠手里的染谱。但想着谢承志平日脑子活络的很,未必不清楚,便含含糊糊提点几句离开。 众人散去,谢承志跪在床边,看着谢三娘紧闭的眼,喉结滚动。 “娘……” 见谢三娘喘息粗重,真似那进气少出气多的将死之人,他抓着谢三娘的手一下激动起来。 “娘啊,您跟孩儿直说,您这回是不是……是不是真熬不过去了啊?” 他虽然平日插科打诨,但对自家老谋深算的老娘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今儿逼问染谱的举动实在不算精明,可既然这样粗陋的局都做了,便说明他娘是真急了。 为什么着急? 答案不言而喻。 谢承志趴在谢三娘身边,语带悲戚:“娘啊,儿子是个不成器的,您若真有撒手人寰那天,儿子可怎么活啊? “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可盈寿最敬爱您老,露瑢也还没出嫁,您真就忍心不管不顾,撒手而去?” 谢三娘还在为沈沅珠和谢歧而怒火攻心,此时听谢承志话里话外恨她不死似的,更是气急。 “娘啊,一听到您病重,孩儿的枕头可都哭湿了。 “要说孝顺,咱家这些人里,再没有能顶得过孩儿的了。” 郑淑闻言,捂着唇在一旁偷笑。 谢承志也不管她,继续道:“娘啊,若您真去了,家中产业都给了大哥,孩儿那一点点良田是真不够吃穿嚼用的…… “您老没了,我还得在兄嫂手底下过活,那日子得多艰难? “大嫂是个精明的,家中钱财抓得死紧,想从她手指缝里扣出一点,可不容易。” 谢三娘睁开眼,眸中是化不开的愠怒。 谢承志却也不管,只接着道:“儿子可不是有什么旁的心思,儿子就是担心敬元…… “您说,敬元还没成婚呢,若没了您主持公道,以大哥那老实的性子,能给敬元说个什么样的亲事?” 提及谢敬元,谢三娘心中的火气立时浇灭三分。 “娘,孩儿是真舍不得您,还记得小时候孩儿馋嘴,您半夜偷偷把孩儿抱在怀里,去厨房找烤饼子吃。 “孩儿脾胃弱,您便让厨房常备着养脾胃的面食,这才让孩儿长成如今健硕模样。 “所以,孩儿对娘亲……” “有话你就直说,少讲些有的没的。” 谢三娘没什么精神,不愿与他纠缠掰扯,谢承志闻言忙摆手:“孩儿就是心疼母亲……” “你不气死我就好,若没话讲,你也赶紧回你自己院子去。” “别啊,母亲,难得有在您面前尽孝的机会……” 见谢三娘闭上眼,压根不想再搭理自己,谢承志忙哽咽道:“娘啊,您是不知,孩儿这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水深火热。 “前几日,您不是帮孩儿还了一笔印子钱?还了那银子后,孩儿兜里可真是一个大子儿都没了。 “就连先前给露瑢攒的嫁妆,都被孩儿拿去变卖了。” 说到这,谢三娘突地睁开眼,谢承志又道:“盈寿的束脩,孩儿也都掏不出来了! “您要是去了,真就给二房留下点田产,日后露瑢就只能嫁一个庄稼汉,盈寿也只能下地种田了呀。 “您是知道的,盈寿脑子聪慧,日后不说能当状元,但做个举人是轻而易举……” 见谢三娘两眼瞪圆,谢承志继续道:“娘,您要是真没了,可就没人疼惜我们二房了。因着那家规,我们二房可只有去大街上讨饭一条路了。 “所以您看,将来分家,您是不是……” 谢承志手指轻拈:“是不是给儿子留点吃饭的家伙啊?” 他目光扫过谢三娘房中物件,挑拣道:“孩儿记得您有一串翡翠珠子,戴了几十年,不如就留给孩儿做个念想吧? “您那樟木箱子,是不是还有对儿赤金镶七彩宝的抹额? “郑淑进门时,我记得您曾说这东西,就给她来着。 “儿子也不是贪心,就是想着老娘走后,没给我们留下一二念想,到时候还不得想死儿子啊?” 说到这,郑淑也凑了过来:“老太太素雪斋前厅还摆着一座西洋大钟,我记得三叔手里那块小的就值不少银子,那钟,娘也留给我们算了。 “还有还有,其实谢家那不分家的家规为何而来,大伙儿都知道,没必要为个小孽障让其他房都跟着吃挂落不是? “老太太不想给咱们,还不想给三叔吗? “那届时大房名正言顺得了产业,老三得了老太太的体己,就我们二房什么都没得到,这可不中。” 郑淑捅了捅谢承志:“咱不能吃这哑巴亏。” 谢承志说的那些,谢三娘并非没有印象。 她这二子幼年体虚体弱,所以在吃食上要格外精细。 冷了、硬了、酸的辣的,这孩子吃了都要腹痛到满地打滚。所以她便让厨房日日给他烤一些混了药材的面饼子。 她每日则少量多餐的一点点喂给他吃。 半夜这孩子吵着饿,她便去小厨房拿了饼子,慢慢烤得焦香喂给他。 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谢承志变成了如今这满脸算计,贪婪无度的样子。 “娘,要不这样,您偷偷给我两个铺子,这样我日后也不用看大哥脸色……” 想到谢序川和江纨素,又想到等了十数年却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沈家染谱,再想到谢山与谢歧…… 谢三娘死死盯着谢承志,忽然觉得这病装得,实在不够明智。 比起谢家难再进一步的皇商之位,她一手养大的孩子眼中的精明与算计,才更让人心中憋痛。 思及此,谢三娘只觉胸口闷疼,控制不住使劲咳了起来。 “咳……” 刚咳了两声,她竟是噗一下喷出一大口血来。 第124章 “娘,娘您怎么了?” 见谢三娘口喷鲜血,谢承志大惊失色。 他连忙上前查看,小心翼翼帮她擦去口鼻上的血渍。 郑淑见状道:“真不行了,老太太这是真不行了啊。” 谢承志心下一紧,忙拉着谢三娘的手:“娘,您那樟木箱子的钥匙……” 堵在胸口的血吐出,谢三娘顿感轻松不少,她半撑起身子目光凌然:“去喊燕大夫来。” “娘,那……” 谢三娘冷哼:“怎么,今儿得不到我的体己银子,你想直接耗死我不成?” “儿子没有那意思,儿子这就去喊人。” 说完,谢承志匆匆忙忙拉着郑淑跑了出去。 见屋中无人,谢三娘盯着床边略显古旧的木匣神色木然。 良久,她叹息一声,咚一声跌回床榻。 也不知怎的,那一口淤血虽是吐了出去,身体也活泛不少,但她却觉身上也跟着泄了一股劲儿,整个人酥软乏力,没了气力。 不多会儿,花南枝带着燕大夫匆匆赶来。 把脉过后,燕大夫一脸凝重。 “母亲她……” 花南枝和谢泊玉焦急站在一旁,谢承志和郑淑则鹌鹑似的缩在身后,大气不敢喘一下。 “你们跟咱娘说什么了?给娘气成这样?” 谢承志眉眼一厉:“你这是什么话,怎么就是我气的了?几个月前咱娘那身子骨还棒棒的,如今会这般,难道不是因为你那好儿子? “要没有谢序川,没有他婚前跟江家丫头滚到一处去,这会儿咱们谢家都拿着沈家染谱成为皇商了。 “哦我知道了,谢泊玉,你们大房是不是等不及了,想早早将娘气死,然后霸占家中产业?” 谢承志可不认为谢三娘病重是因为自己,分明就怨谢序川。 谢泊玉是个性情迂直的,听到这话心头发虚,不敢反驳。 谢序川的确是…… 他咬着牙,恨不能翻出家法将谢序川就地抽死。 “都别吵了。” 谢三娘闭眼道:“与任何人都无关,我的身子我清楚。” “你看,我就说跟我没关系吧。” 缠明珠 第78节 有了谢三娘的话,谢承志立时跳脚,吵吵闹闹非要个说法。 花南枝实在受不住,喊了家中婆子将人打发出去。 “老燕,我还有多少时日?” 谢三娘垂着眼,语气淡然。 她一生饱经风霜,什么风浪没有见过?此时倒也十分平静,并不畏惧。 花南枝站在一旁,听了这话转头看向燕大夫。 燕大夫微微摇头,随后道:“您老莫想太多,好生将养定能看到重孙出世。” 听了这话,花南枝垂下的手一抖。 那岂不是……只有几个月时间了? “我知道了,辛苦你跑这一趟。” 让花南枝送走燕大夫后,谢三娘坐起来不知在沉思什么。 待大儿媳回来,她道:“你去我衣橱最下方,将那个包着红绸布的匣子拿出来。” 花南枝点头照做,人却是懵的。 她这婆母,强势了一辈子,早期对家中两个儿媳都看不上眼。刚嫁进谢家时,她也没少受婆母磋磨。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摩擦虽有,但什么大仇大恨是万万说不上的。 且她又真心疼谢序川,因此这几年婆媳之间,早不见先前的剑拔弩张,竟还隐隐有了几分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意思。 如今抱着老太太的东西,花南枝心头也不大舒坦。 谢三娘早年为谢家生意四处奔走,商会中与男子厮杀,好不容易才将家业守住。 这些年劳心劳力,她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最近接二连三地事情颇多,这方彻底被掏空了身子,一下颓败了去。 谢三娘接过木匣,打开外面包着的红绸。 “有几件事,我需交代你去做。” “母亲您说。” 谢三娘沉默一瞬,将心中最放心不下的事交代给花南枝。 “敬元年岁已到,也该成亲了,你帮我在苏州府中相看几家小姐,不拘出身,但要性情温婉、知情识趣的。 “千万莫因守孝,让敬元错过好姻缘。” 有郑淑在前,谢敬元的妻子人选她便选的格外慎重,这些年倒是给敬元蹉跎了。 “这些是我的私印,还有谢家织坊的铺契,以及谢家家主印信等物。 “若我去后,家中产业皆按家规分配,大房占全份,泊玉那边,你……” 提起谢泊玉,谢三娘眼皮耷拉,想了许久终究道:“将这些看好了,都是我留给序川的。 “二房这些年贪了公中不少东西,既我先前装聋作哑,如今也没有再翻旧账的道理。 “前事不究,但其余的,让他们也别想了。 “老二的性子是个会闹的,到时候你跟泊玉压着他点。” 谢三娘转头看了眼屋中,尤其是手边谢承志惦记许久的红木匣子,以及大衣橱边上的两个硕大樟木箱。 她抬头看了看花南枝,语气淡漠:“我那些不值钱的东西,就留给敬元做个念想。” 花南枝点头,虽心中别扭却也没多说什么。 谢家家规说是长房得承全部家业,但老太太分明给谢敬元留了一份,但是她家序川毕竟接了大头,此时再计较下去,难免丢分。 “承志那边怕是不会善待露瑢,若露瑢定亲,她的嫁妆我给她留一份,你从公中再给她出一份。 “盈寿那头,不必理会,老二会安排妥当的。” 花南枝点点头,犹豫许久道:“谢歧那边……” 谢三娘冷哼一声:“那小畜生自有老不死的为他谋算,只是……” 谢三娘眼中闪过一丝冷厉,花南枝看得一惊。 怕是老太太临走前,这多年前的烂账,都该有个交代了。 “一会儿你把笔墨拿来,空口无凭的,届时怕有人从中作乱……” 想了想,谢三娘又道:“泊玉天姿平庸,但守家不难,只是要苦了你从旁协助,帮他保全谢家,保全祖宗基业。 “谢家血脉不散,则一日不可分家,一旦家散了,谢家的一切也就没了。 “家业,要留给序川…… “还有,沈家借我谢家耕织图发展至今,如今想私藏染谱,纯是异想天开。 “只是我时日无多,暂无心力管这些,切记,未拿到染谱之前,谢歧和沈沅珠,一日不能离开谢家……” 第125章 谢三娘本想以病重为借口,以孝道逼迫沈沅珠将《沈家染谱》交出。 却未想得不偿失,被谢承志气得伤了心脉,命不久矣。 燕大夫去而复返的事谢家人并非不知,只是没想过是这般结果。 一个二个还道老太太做戏做的十足,不忘收尾。 谢歧和沈沅珠回了茜香院,他手中捧着织染人争相想瞧上一眼的沈家染谱。 就连沈沅珠见他一直未曾松手,都不免动了几分心思。 唯有谢歧,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自今晚起,他就不必再蜷缩在小榻上了。 拔步床虽然足够宽大,但是…… 谢歧面上一热,脑中忍不住浮现些前几日看过的图样。 他耳尖微热,连回到茜香院时,都没彻底回神。 沈沅珠就见他魂飞天外,捧着装有染谱的木盒面色沉重。 她也不出言打破,只是一路沉默。 好一会儿,谢歧才跟随其后,问道:“这东西,我给你放在何处?” 沈沅珠想了想,笑道:“放我妆台上就好。” 谢歧随手放下,再未想其他的。 染谱虽然珍贵,但对他来说,也不至于使什么低劣手段霸占。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正人君子,但既是男儿,有再多的手段、再脏的招数,那也是冲着外人使的,万不会让枕边人瞧不起就是。 把东西放下,谢歧便没再看一眼。 倒是沈沅珠瞧着那木盒良久,浅浅一笑,却仍没有挪动它。 谢歧一进屋,就直奔衣橱而去。 “前些日子我说你娇贵实在不该,今岁的确热的厉害。” “嗯?” 沈沅珠刚坐下,就听谢歧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他掩饰面上淡红:“天气炎热,我先去沐浴。” 说罢,咚一声关上大衣橱的柜门,去了浴房。 沈沅珠只觉莫名其妙,可在听见罗氏来找她,并说已经收到集霞庄买铺的银子后,逐渐笑开。 “总算让我扳回一城,只是可惜……” 罗氏道:“可惜什么?” 沈沅珠杵着下巴:“只是可惜不能让集霞庄的东家知晓,这一局是我胜了。 “胜利无人同贺,难免感到寂寥。” 看着沈沅珠那咧到耳根的嘴,罗氏轻轻捏了捏她面颊:“未有所成,切勿炫耀,甫有所得,切宜韬晦。 “外头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你呢,可万不要给自己招来祸端。” “我知道啦。” 虽是这样说,沈沅珠却是笑得合不拢嘴。 狠狠坑了集霞庄一把,且还让对方有苦说不出,沈沅珠不知多么舒坦。 先前被吃掉货物的损失加倍找回,让她心头憋了多日的恶气散去,如今连带着对云峥也不那样反感了。 见她高兴,罗氏问道:“小姐,既然这口气出了,那斗染大会……” 元煦刚上任,摆明了是想扶云峥为苏州府商会的头一人。 许湛杨如今都处处夹着尾巴做人,因此罗氏并不想她家小姐,为私人恩怨与集霞庄对上。 “斗染大会,我今年还要拿魁首的。” 沈沅珠道:“我知奶娘的担忧,可无论我与云峥是否有前怨,今年这斗染大会,我与他都要争上一争的。 “元煦新上任,必会推一个自己的心腹做商会会长,这个人能是集霞庄,又为什么不能是我们? “选个爪牙而已,哪怕元煦与云峥有些私交,但若他做事不力,也只会被后来者居上。 “且一旦失了这个机会,下一次提督织造换人,可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还有一点,此次斗染大会不光她与集霞庄有心崭露头角,就是沈家、谢家,也万万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所以,那染谱…… 沈沅珠看了眼放在桌子上的染谱,浅浅一笑。 饵放出来了,她想看看最终谁会上钩。 缠明珠 第79节 她已经忍不住想看着这三家人,输得凄惨的表情了。 “对了,送到集霞庄的两位姑娘……” 见自家小姐心意已决,罗氏也不再继续劝说,只是道:“送到东家身边那位,被转手送到织造大人府上了,集霞庄染匠那边的,倒是顺利。” “这便成了。” 二人交谈许久,沈沅珠又交代罗青、罗白许多事情,许久过后,浴房才传出些许动静。 罗氏识相离去,沈沅珠继续低头为自己串珠链。 片刻后,谢歧别别扭扭走了出来。 他刚沐浴完,身上还带着些水汽,清透月白纱袍氤了些许潮湿,半贴在肌肤上,将谢歧宽肩蜂腰勾勒得十分鲜明。 见沈沅珠趴伏在桌前,他伸出手指,轻挑了一下腰间系带。 一道月白弧线划过,惹得沈沅珠抬头。 谢歧的睡袍松松披在身上,半敞开的领口露出些许精壮线条,与一段莹白锁骨。 沈沅珠抬头,眨着眼睛看他。 谢歧侧过脸,颈间浮现淡淡青色脉络。 浅淡绯色自耳尖蔓延,他低头看着沈沅珠,微垂的眼尾,带着被水汽蒸腾久了才会出现的旖靡红色。 “今儿实在是……热得人难受。” 说完,他转头去看铺着大红色鸳鸯被的喜床,既是羞又是欢喜的将浅浅笑容压了回去。 沈沅珠抬起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外头。 今儿,是阴天。 不热。 谢歧只做看不懂,他视线在屋中游走,见小榻又被人铺得整齐时,面色微变。 许是苓儿和小枝不知…… 他走上前,一把掀开上头的被褥。 “折腾一整日,我实在是疲累,要先歇息了。” 说罢,谢歧走到喜床前,只犹豫片刻,就将身上的睡袍脱下,随手挂到一旁。 男子精壮身躯极具力量感,劲瘦腰间带着浅浅腰窝,想了想,他又抬脚踢掉鞋子,翻身爬进香香软软的被窝。 他知道今儿算不得热,但是此时的谢歧…… 薄汗氤出,他不想掀开被子,便将手脚伸在外头。 昏黄烛火下,刚沐浴过后的手腕、微微弯曲的骨节、以及俊秀侧脸,都透着粉白。 他半撑着头看着沈沅珠,既不言语,也无动作。 沈沅珠眨着眼,上上下下瞧着他,终于忍不住缓缓出声。 “……” “嗯?” 第126章 “劳累一日,你不早些歇息?” 谢歧支起身子,大红喜被滑落,衬得他面若桃花,语气蛊惑:“老太太那边又叫了大夫,说不定明日要找人侍疾,你今儿不早些睡,明日万一喊了你去,届时歇都没处歇着。” 谢三娘的心思,不会那么快歇下去就是,染谱一日不到手,怕是他夫妻就一日不能消停。 所以谢歧这话,说的也没错。 沈沅珠想了想,点头去了浴房。 待洗漱出来后,沈沅珠就见谢歧坐在喜床上,低头帮她将没串完的珠串,都串了起来。 见了她,谢歧道:“帮你串好了,快来歇息。” 看着一脸喜色的谢歧,沈沅珠缓缓点头。 刚爬上床,谢歧便乖乖将身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虽然她二人是夫妻,但也从未这样亲密过,沈沅珠动作停滞一瞬,谢歧殷勤将被褥掀开。 往日他睡小榻呢,这喜床上,只有一床被子。 看着只穿了件亵裤、身上光溜溜的谢歧,满眼期盼地看着自己,沈沅珠面上也忍不住泛起淡红。 只是她们都已经成婚了,同床共枕也是应当,倒是不必太过扭捏。 想了想,沈沅珠拆下头上发钗,躺在谢歧身边。 谢歧抓着被角的手微微发抖,面上却是半分不显,小心翼翼为沈沅珠盖上薄被。 “你……” 他浑身僵得厉害,只要微微一动,就能碰到身边的沈沅珠。 她刚梳洗完,身上带着熟悉的浅香,谢歧忍不住侧过身,鼻尖微微一动。 沈沅珠没睡。 身边人越贴越近,灼热体温让她感觉到一阵闷热,她有些不悦,正想转身将人推开,就见谢歧支着脑袋,满面笑意看着自己。 他眼神晶亮,里面盛满欢喜。 略一思索,沈沅珠收回要推开谢歧的手。 既是夫妻,有三分情意,总好过做一对怨侣。 见她没有抗拒自己的意思,谢歧忍着怦怦乱跳的心,一点点朝她身边凑了过去。 碎发散落在额角,谢歧强忍着发僵的手,替她一点点拨开。淡淡喘息拂过他手腕,谢歧只觉滚烫热意一路烧至心尖。 沈沅珠耳边,传来谢歧擂鼓似的心跳,她听着那不规律的急切,竟一点点安心下来。 谢歧虽然平日表现的奇怪了些,但却并不让她觉得危险。 想了想,沈沅珠翻身,凑得离他更近一点。 少女馨香扑鼻,她的些微主动,让谢歧不自觉地绷紧了腰,生怕惊扰了她一般。 好一会儿,他才轻手轻脚地抓起一绺她的头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想到此,谢歧唇边扬起一道昳丽笑容。 他拆开自己的发,与她的轻轻打成一道结。 谢歧的手骨节分明,只是如今凑得近了,沈沅珠才看见由指节到手腕,满是密密麻麻的痕迹。 她好奇地往他胸前贴了贴,谢歧面上一热,突地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 腰肌处氤出汗意,他咬着腮帮,耳尖滚烫。 整个人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温泉水里,虽有些灼热,但亦足够……荡漾。 看着胸前毛茸茸的脑袋贴向自己,谢歧浑身血液翻涌,奔向不该去的地方。 他忍着羞,将唇贴了下去…… 随着谢歧的动作,他的手抽离,沈沅珠的视线顺着那些伤痕而去,在谢歧鼓足勇气将唇贴下的时候,转过头去看他骨感有力的手腕。 轻柔的一个吻,没能落在该落的地方,只堪堪擦过她的发。 她避开了…… 她避开了! 谢歧面色一僵,身上血液一瞬间冷却。 汹涌澎湃的欢喜褪去,只留下失望与难堪。 永远祈求被爱,却被无数次推开的人,终究未能得到她的偏爱,再次被推开。 谢歧只觉心底突地生长出一道道尖刺,将他一身柔软捅了个对穿。 “你的……” 沈沅珠抬手,想要去捞谢歧的手腕,却见他猛地转身,背对着自己。 “呜……” 头发被拉扯得一痛,谢歧却只留个背影给她。 “……” 她就说,她就说谢歧脑中有疾! 沈沅珠也来了火,恶狠狠瞪着男人光裸的背,将身上薄毯卷成一卷,全部搂在怀中。 阴晴不定的东西,冻死他算了。 沈沅珠呲着牙,咬得咯吱作响。 她就说做什么狗屁夫妻,不抵二两银子来得让人开心! 身旁没了声响,谢歧翻过身去,死死抓着身下的绸褥。 他太过用力,用力到指尖泛白,麻得人失了痛觉。 身上那种又刺又痒的感觉,慢慢爬了上来,谢歧忍不住狠狠咬上自己的手臂。 痛楚传来,他却并未像往日般得到舒缓与解脱。 脑中一遍遍揣度着沈沅珠躲避的动作,直到他想起对方动作前,缓缓开口问了什么。 谢歧一愣,眼神逐渐清明。 她方才,是不是…… 缠明珠 第80节 跟他说话来着? 谢歧捂着伤口,紧咬着唇许久,才鼓起勇气:“你刚刚……是不是有话问我?” 身后寂静得让他心慌,谢歧心尖儿一颤,生怕沈沅珠自此再也不理会自己。 “沅珠……” 黏黏糊糊带着示弱的一声,谢歧转过头,就见沈沅珠睡得又香又沉。 “……” 他想了想,趴到沈沅珠身边,视线顺着她微微颦起的眉尖,一路落在莹白纤细的脖颈上…… 沈沅珠是被热醒的。 她做了一夜的噩梦,梦中有一道密密麻麻的网,将她全身都裹了起来。 她想要逃脱,想要挣扎,可那张大网却好似有生命一般,越缠越紧。 不仅如此,她还感受到那张大网好似是什么精怪,凑在她耳边,嘀嘀咕咕、絮絮叨叨。 那声音不间断地说着,沅珠……爱我…… 沈沅珠连惊带热,吓出一身汗。 可睁开眼,就见自己被谢歧箍在怀中,勒得紧紧的。 他的胸膛滚烫,烫得人难以喘息。 昨夜的火还没消,沈沅珠伸出手,覆在谢歧面上将人用力推开。 谢歧睡得并不安稳,怀中人一动,他便醒了过来。 人醒了,却是只敢垂眸,沉默不语。 沈沅珠瞧他那模样,便忍不住生出一股无名火来。 她抬起脚,去踢谢歧,却被他一把抓住。 面上冷色皲裂,渐渐的,谢歧红了一张脸…… 第127章 “松手。” 沈沅珠抬腿挣扎,好在这次谢歧并未坚持,轻轻放开她的脚踝。 细细痒痒的触感从脚腕滑过,沈沅珠瞪他一眼,转身下了地。 只是刚走过妆台,她又忍不住惊讶地退后几步。 光可鉴人的铜镜里,一个龇牙咧嘴的小姑娘顶着一头被人揉乱的长发,呆呆与自己对视。 视线向下,她只见敞开的轻软睡袍下,她的下颌至肩头,满是密密麻麻的红痕。 “……” 回头去看谢歧,谢歧冷哼一声,转身背对着她。 在她瞧不见的地方,谢歧紧紧闭着眼,决心无论问他什么,他都不要说话。 好在沈沅珠也没说什么让他无地自容,更加尴尬的话。 “小姐……” “嗯?” 口中咬着一半银丝卷,沈沅珠不知看向何处,连嘴里的东西都忘了吃。 罗氏见状,不由担忧道:“可是铺子出了什么事?” 沈沅珠摇头。 罗氏眉心紧蹙,又看了眼直挺挺坐在小榻前,眼神飘忽的谢歧。 她压低了声:“那您是跟姑爷……” 说着,沈沅珠一口将银丝卷咬下半个,嚼得面上带了些许狰狞。 “姑爷惹您生气了?” “……” 被人搂着当骨头啃了一宿,说疼不疼,说痒不痒,说生气算不上,可沈沅珠就是…… 就是…… 看着谢歧背影,沈沅珠扭过头哼一声。 见这模样,罗氏心下了然。 小夫妻的情趣,她懂,她都懂。 安生吃了早饭,沈沅珠净手漱口后,突然道:“奶娘,您可记得我小时候,咱们对街有户人家,家中生下个孙儿,长到三岁还不会认人,不会说话?” “记得的,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沈沅珠抿着唇:“我记得他家当时寻了个游医,给那孩子吃了几服药,不久那孩子就认识家中爹娘,还会喊人了?” “老奴记得,都说那孩子生下来丢了一魂一魄,说白了,那户人家就是生了个傻娃娃。” 罗氏不解道:“小姐怎么突然问起这茬了。” 沈沅珠含糊不清嗯了一声:“想找那游医……” 给谢歧瞧瞧脑子。 从褪红布一事可见,谢歧是有些经商天分在的。 只是光懂经商也不妥,这脑子也不能太…… 沈沅珠愁得一张脸,皱成一团。 良久,她才叹息一声:“罢了,罢了。” 想到昨日看见的,他手腕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痕,沈沅珠无奈道:“您今儿帮我备些金疮药、止血粉。” “小姐您受伤了?” 沈沅珠摇头,不愿多说。 罗氏见状,开口应下。 她们主仆低声商议,谢歧听不清也不敢偷听,只是仔细把昨日串好的珠子,一点点整理妥当,放在沈沅珠的妆匣里。 昨儿晚上…… 他脸色一红,慌乱地不再多想。 他心虚着,不敢面对沈沅珠,早早便寻了个借口躲了出去。 刚走出院子,就见卫虎道:“爷,今儿个一早,织染署那头下了个公文。” “什么事?” “说是两月后老娴妃寿诞,需要一批织锦,织染署那头让各家在十日内准备布样送去。 “若是布样过了织造大人,和郡王府管家的眼,届时老娴妃寿诞就用谁家的货。” 老娴妃乃康平郡王的母亲,若没记错已有七八十的高寿了。所以这织锦布样不仅纹样要足够吉祥,色泽也需喜庆。 康平郡王身份贵重,所以织锦所用的丝线也不能是寻常货。 至少也得使杭绸作经,辑里湖丝为纬,织就而成。 先不提这纹样和色泽,光是素锦,就并非寻常商户能接下的。 想了想,谢歧道:“说过,要是过了布样要多少匹货了吗?” “织染署那头说了,少说五百数起。” “这么多?” 卫虎点头:“说康平郡王府要用来裹树铺桌,织染署那头,许是也要吃些回扣……” 谢歧眉头紧皱。 这单生意,银子赚不到多少,但若能成功接下,那在苏州府商户里,也算是头一份了。 若在老娴妃寿诞上得一二句夸奖,且与郡王府管事搭上线…… 谢歧于脑中盘算集霞庄账面上的银子,眉尾一挑。 莫说五百匹高质织锦,现在就是五百轴辑里湖丝,他都买不起…… “怎的了爷?” 谢歧道:“本来银子是够的,但如今……” 他九成身家都被人做局坑了去,如今虽在万宝街有个铺子,让集霞庄面上贴了金,可他这内囊早被掏得干干净净。 这老娴妃的寿诞,来得也真不是时候。 见他为难,卫虎道:“要不这单子,咱不接算了?” “不接?” 谢歧啧一声:“容得你不接吗?” 前几日元煦刚在苏州府商会众人面前抬举他一通,摆明了视他为自己人。 若此次集霞庄不参与,外人只会认为这单生意有大问题。 届时一个二个找着借口不交样布,让元煦这刚上任的提督织造,在老娴妃的寿诞时拿不出织锦来…… 元煦还不扒了他的皮? 且就算众人那边想法子遮掩过去,他又该怎么跟元煦交代? 一次二次成事不足,他往后在苏州府里头,怕是得跪着走了。 “啊……” 缠明珠 第81节 卫虎满面愁容:“那可如何是好?” “怕什么。” 谢歧冷笑:“我自有办法就是。” 他买不起辑里湖丝,旁人还买不起吗? 他织不出高质织锦,苏州府有的是人能织得出。 至于染色,就更不愁了。 对于能拿下这单生意的铺子,他心中已有人选。 谢歧拍了拍卫虎的肩,去了集霞庄。 只要这批货最后是以集霞庄的名义交出,究竟出自谁家之手,很重要吗? 他大步离去,不多时,罗青那头也给沈沅珠传来了消息。 沈沅珠坐在院中阴凉处,闻言拿着团扇的手微微一顿。 她仰头看着罗氏,咦了一声:“郡王府老太妃寿诞?这倒是桩值得接的生意。若能将咱撷翠坊的货,送到郡王府里去,也算在苏州府打响名声了。 “若日后想成为皇商,此一单,便不能错过啊。” 只是她手里虽然有最好的染色工艺,但织锦技术在苏州府里,可实在排不上名号。 半晌后,沈沅珠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第128章 “奶娘……” 沈沅珠百无聊赖地摇着扇,语气慵懒:“您说这整个苏州府里头,谁家的织锦最好?” 罗氏道:“自然是谢家了,谁人不知谢家织锦远近闻名,谢家织机织出来的织物薄如蝉翼,纹样细节清晰可辨? “且谢家有自己的独特技法,如谢家云锦,妆花锦,说是名满天下也不为过。 “只是谢家织锦技艺出众,于染色一途却是不成,若非当年凭借着咱们沈家的染谱,让谢家有了绛紫云锦,谢家这会儿还不知在何处织着素布呢。” 沈沅珠点头:“那您说咱们撷翠坊的织锦,可有机会赢过谢家?” “小姐说笑了。” 罗氏道:“若讲颜色,咱撷翠坊出的自是一顶一的好,但这织锦的技术……” 她微微摇头:“两家始终差上那么一步,若非如此,当年夫人也不会选择跟谢家定下婚约了。” 沈沅珠点头:“所以呀,最有可能拿到郡王府这单的,是谢家。” 摇扇的手停了停,沈沅珠面露不愿。 虽然嫁给谢歧不在她意料内,但如今看着也并非不能忍受。 只是她惯来记仇,当时骗婚的火气,她可还没撒出去呢。 “奶娘……” “小姐您说。” 沈沅珠道:“你说是不是只要我拿到谢氏耕织图的另一半,就有机会赢过谢家?” 她手中的染谱,无论如何都不会交出去的,所以只要有了完整的耕织图,她就有可能超过谢家,脱颖而出。 “这耕织图,怕是没那么好拿。” “是吗?” 沈沅珠漫不经心,摇扇的手微微停顿:“我不这样觉得呢。” 见罗氏没答,她又道:“要送到郡王府的货,必不能是孬的。老太妃寿诞又在两月后,正是炎热时候。 “所以这织锦,只能使光泽细腻的辑里湖丝、亦或桑蚕丝。 “数量要的多,所以各家不太会使金银丝线、孔雀羽线这等金贵物……” 手腕一翻,沈沅珠站起身:“所以奶娘,您让奶兄找人提前去蜀地方向的驿站等着,只要入选的不是我撷翠坊,一切上等生丝皆寻办法拖延住,不让原料进城。” “小姐,那怕是拖不上许久。” “拖个十天半月即可,五百匹织锦,两月期限,只要原料在路上耽搁几日,就算是谢家也难以按时交货。” 届时就算她拿不到完整的耕织图,也自有后手。 “咱库中的辑里湖丝和蚕丝,好似也不多,我今儿就让罗青去收一些。” 沈沅珠点头,又道:“也莫收得太多。” 桑蚕丝喜干燥凉爽,最怕潮湿。所以哪怕是他们这等织染世家,也甚少囤太多这种金贵原料。 且若到雨季,丝线哪怕只吸了一丝丝潮气,也格外容易生黏,发绿色霉斑。 所以寻常并不会存储太多在库中。 那辑里湖丝虽更耐放一些,但它不可久见阳光,一旦暴晒丝质便会逐渐发硬,失去光泽。 这辑里湖丝还易生蠹虫,但又不能跟樟木共放一箱,因它极易染色变色,所以沈沅珠推测,就算是谢家,也不会存有这么多原料。 所以假设样布环节撷翠坊不能胜出,她就需保证谢家交不出货,从而由她顶上。 至于旁的人家…… 她倒是没放在眼中。 似集霞庄那等投机取巧的铺子,便是元煦让他们在样布中胜出,对方也无力交出货物。 所以元煦怕是不会插手其中,毕竟最后总要交差。 想了想,沈沅珠觉得前有准备,后有防守,这事儿应当不会差了,便心满意足回房休息去了。 昨儿她被谢歧缠了一整夜,做了一宿的噩梦,根本没有睡好,如今白日无事,正好补眠。 沈沅珠补觉去了,谢歧则到了集霞庄。 云峥一见到他,便笑问:“您今儿来,是为了早上织染署那道公文吧。” 谢歧点头,云峥却道:“我瞧了,这盘生意咱们吃不下呢。 “与官家打交道,做的好是应该,做不好说不得要掉脑袋。且官家连定金都不给,这五百匹的织锦,咱们集霞庄还真拿不下。” 他们虽养了几个织染匠,可也只能做做寻常货。 想把东西送进郡王府去?那可是难上加难。 云峥拨着算盘,嘟囔道:“虽然前几日新铺开张,苏州府好些个做买卖的都来捧场,让咱小赚一笔,可这些银子都不够买几架花楼机的。” “若寻人来织,许是要织到大后年去。” 谢歧歪歪倚在门边,抱臂哂笑:“谁说没银子,就接不下郡王府的生意了? “若处处都要银子,我这集霞庄能开得起来吗?” 他如今有的这一切,不说全是坑蒙拐骗,也多为歪门邪道黑吃黑吃来的。 要不是后来他坑到刚来苏州府不久,正韬晦蛰伏的元煦头上,二人也不会相识不是? 谢歧摸了摸鼻子,想着自己当时的狼狈模样,似笑非笑。 当年他被谢家处处苛待,刚认人的年纪就被丢到了九彩居。 好在那头偏僻,谢家人也不理会他,这才给了他日后,天天爬墙外出的机会。 他赚的第一笔银子,还是在巷口骗城中纨绔赌骰子得来的。 只可惜,那盘子生意没做多久,就被元煦抓了个正着,后来虽被护卫掰断只胳膊,但二人也算不打不相识。 这些年他帮着元煦做事,元煦给他些油水,一点点也积攒下了不少家业。 所以谢歧眼中,从来就没有无本金,不能做买卖一说。 他直起身,在铺中走了一圈,待走到正中间,看着绛紫牡丹妆花锦的时候,哼一声笑了出来。 云峥走了过来,不明所以。 “这不是您从元公公库中,拿出来镇店的吗?” 谢歧道:“你知道吗,这织法,是谢家看门的手艺,这颜色,是谢家目前为止能染出的最好颜色。 “这妆花锦经丝使的是辑里湖丝里的特等细,彩色纬线用的是桑蚕丝混金银丝合股线。 “这牡丹上每一瓣花与叶,使的每一根线,颜色都不同。” 谢歧眼中带着笑意:“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第129章 这样的妆花锦,需要大花楼织机来织,而这种牡丹图,光是花瓣上的曲线,就需要设五十几个节点,若一个点位不准,这牡丹图也就走形变样,全部废了。 且织牡丹纹样的时候,因色泽不同,所以一色线要接另外一色,这续线的手法,也得要极有经验的织娘才能完成。 织娘手要稳,心要细,性子也不能急,不然一处断线,有了缝隙,便前功尽弃。 这样的织锦,不能过厚,过厚不轻盈,也不能过于薄了,薄了透色,牡丹便失了艳丽。 端详片刻,云峥道:“这意味着,这工艺、这技法,已是苏州府里最顶尖的技艺了。” 谢歧点头:“是啊,这已是苏州府里,最顶级的手艺了。” 他勾起指尖,在妆花锦上摸了摸,笑意阴寒。 “所以我打算,把这匹布大张旗鼓地送到织染署,做样布。” 云峥闻言,瞪大了眼。 “您是说,把这……送去做样布?” 云峥道:“这作为样布送去,怕是必会夺魁,万一真过了郡王府管家和公公的眼,您到时候拿什么东西交货?” 缠明珠 第82节 “交货?” 谢歧道:“我为何要交货?” “谢家织出来的东西,不找他们交货又找谁呢?” 谢歧一甩衣摆,潇洒落座:“这东西作为样布交上去,无非两个结果。 “其一,谢家拼尽全力,织出更好的来,将集霞庄压下,一举夺魁。 “如此我对元煦也有了交代,毕竟这样品质的织锦都胜不了,其余人也无话说。 “其二,咱们集霞庄真的用这布,拿下了郡王府的生意,你便去谢家寻求合作。 “让他们交货,给他们一半名,而咱们集霞庄,白赚一道盛名。” 样布一交,全苏州府都知道是集霞庄得了魁首,便是谢家占一半名,在百姓心中,也是他得了皇家赏识。 所以无论怎么说,集霞庄都没有损失。 云峥皱眉:“您拿了谢家的妆花锦做样布,自己得了名声,却要谢家出货,这……” 云峥蹙眉:“这谢家能同意吗?” “不同意也得同意。” 谢歧道:“这东西内行一看就知是谢家出品的,若样布夺魁却不出货,一个戏耍官家的名声,怕是跑不了了。 “届时威逼利诱一番,谢家终归会妥协。” “可……” 被谢歧绕的一头雾水,云峥眉心紧蹙:“可这样布,也不是谢家交上去的啊,这样大的一个亏,谢家会认下吗?” 谢歧闻言,冷哼一声:“谁告诉你,这样布不是谢家交上去的了?” 云峥一愣,看着谢歧突然反应过来。 是啊,哪怕这事儿最后闹到皇帝面前,这样布,也是“谢家”交上去的。 大不了,也不过是就是暴露个集霞庄东家是他谢家二少,谢歧罢了。 所以这事儿,无论什么结果,谢歧都吃不了亏。 且事情多半也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云峥看着谢歧,一脸崇敬。 他竖起拇指,好半晌才道:“您可真是这个!” 只是谢家有这样的儿孙,也算是…… 祖坟冒青烟了。 不过想到刚认识谢歧,谢歧时不时将自己伤得浑身鲜血淋漓,一脸阴沉鬼气的模样,云峥就忍不住叹了一声。 造孽,真是造孽呦。 谢歧见他在那嘀嘀咕咕,忍不住啧一声:“嘟囔什么呢?还不抬着那匹妆花锦出去游街一趟?” 云峥愣愣点头,敲锣打鼓走出去了。 不过一下午时间,集霞庄抬了牡丹妆花锦游街的事,就传遍了苏州府大街小巷。 沈沅珠收到消息时,连着眨了三遍眼睛。 “这技艺,怎么听着像谢家的呢?” 罗氏道:“老奴觉着不是听着像,应当就是。” “小姐,您说这集霞庄,是不是跟谢家有些关系?” 沈沅珠摇头:“看着不像,若真有什么关系,就不会这样大张旗鼓的游街,生怕谢家不知道自家的东西,被人拿去充做样布了。” “那小姐,咱们的计划,还……” “一切如常。” 她才不管谢家和集霞庄是什么关系呢,两头斗得两败俱伤,她从中得利才好。 罗氏应下,转身离去时,又突然走了回来。 “对了,小姐您要的金疮药和止血散,给您放在妆台前头了。” 沈沅珠点点头,嘟囔了句知晓。 也不知谢歧是故意躲着沈沅珠,还是如何,待回到茜香院时天色已经大暗。 他心中不安,只能在面上强撑几分冷淡。 可惜刚一进屋,刚看见沈沅珠,他脑中便浮现出昨夜…… 大红的鸳鸯被,圆润可爱的睡颜,皙白的肩头,还有被他紧紧抱进怀中的柔软。 谢歧耳尖一热,忍不住轻轻搓了搓。 他手中提着饴糖和糕点,放在桌子上,见沈沅珠似看不见他一般,又忍不住抿唇委屈。 站在她身后好一会儿,谢歧也不见沈沅珠出声,他忍不住瓮声瓮气说了句我回来了。 说完,又去看小榻。 同昨日一样,虽铺着褥子、放着枕头,但…… 只要没确切说不让他与她同睡一张床,那沈沅珠便是喜欢与他同榻而眠。 谢歧心头一喜,压下唇角利落洗漱去了。 沈沅珠哪有心思琢磨他人? 她此时满心想的,都是谢家织锦和集霞庄那大张旗鼓的动作。 洗漱完的谢歧出来时,就见沈沅珠还坐在书案前,不知在写写画画什么。 他轻手轻脚爬上喜床,心中也知自己昨日有些过分。 可谢歧也不知为何,只要凑在沈沅珠身边,便忍不住欢喜。 且既然这床都爬了上来,便再没有下去的道理了吧。 “谢歧……” 将脑中思绪梳理清楚后,沈沅珠抬头看了眼正闭眼浅睡的谢歧。 谢歧此时心跳得厉害,只是仍紧闭双目,生怕她开口喊人。 人都已经睡下了,他就不信沈沅珠能将自己掀翻下去。 谢歧一手抓着衾被,心中莫名紧张。 往日他被谢三娘抽打,被花南枝嫌弃,甚至是被元煦身边护卫掰断手臂时,都不曾有过这种忐忑,可…… 鼻尖传来熟悉的味道,细碎的碎发落在面颊,谢歧面上微红,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沈沅珠弯下腰身,正缓缓贴近他。 他觉着唇上有些干,心尖儿也跟着一颤。 好不容易使尽全身力气,谢歧才克制住想要抿唇的冲动。 她这是…… 要做什么呀。 一颗心怦怦直跳,跳得厉害,她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 手腕上传来一阵温热,原是沈沅珠抓起了他的手。 一阵清凉触感缓缓蔓延开,带着股药香充斥屋中。 昨日咬伤的伤口,因天气炎热而有些溃烂,但冰凉过后,刺痛慢慢消失。 她这是…… 谢歧整个人怔在床上,他眼中微热,许久……未能回神。 第130章 谢歧手臂上的伤,齿痕明显,一看就知道是被人狠狠咬的。 看着位置以及方向,沈沅珠斜睨了眼他。 天气愈发炎热,这伤口若一直不处理,怕不出两日就要生出脓水了。 沈沅珠皱皱鼻子,又怒瞪了眼谢歧。 待手臂涂抹金疮药,她又拉起谢歧的手,放到自己眼前。 十指间的伤痕很多,层层叠叠的,伤的时候大约也不算重,但痕迹明显,说明是反反复复的,不曾好过。 看了眼满面潮红,眼皮颤抖,手脚僵硬却硬是闭目装睡的人,沈沅珠眉心拧得更紧。 按说谢三娘在苏州府也算铁娘子一个,她刚毅果决,独自打理谢家生意,也将谢家打理的不错。 且听奶娘说,早些年谢山未曾隐退时,于商场上也是雷厉风行、长袖善舞,让谢家货如轮转,几年时间便扩大不少规模。 也正因如此,谢三娘才会将谢山招婿,招进家中。 按说有这样的祖父、祖母,谢家子弟不该…… 如此后继无人,一代不如一代呀。 转头又看了眼谢歧,沈沅珠在心中暗叹。 听奶娘说,若是家中子孙不孝,一个个都朽木难雕似的,多半是祖坟落的风水不太好,但这样的事,她是不会提醒谢家的。 谢歧人虽奇怪了些,但他并不依仗谢家,日后她夫妻自然而然的,也就能更亲近些。 后头的事情不好说,但现在她要对谢家出手,谢歧应当不会闹起来便是。 沈沅珠想了想,在装睡的谢歧胸前安慰似的拍了拍。 她这捡来的夫婿,哪怕有千万种不好,但终归有一个优点,是她万分喜欢的。 他这人,好哄得很。 缠明珠 第83节 便是日后她坑害谢家之事暴露,沈沅珠猜谢歧也不会似谢序川那样,哭着喊着质问,让她想想都要头痛了。 思及此,沈沅珠将谢歧的手涂了药后,轻轻放在他身侧,只做全然不知他装睡的事。 吹熄烛火,沈沅珠躺到谢歧身边,准备入睡。 她没什么反应,身边的人却是狠狠攥紧了拳。 谢歧眼睫微颤,却不想打破这份美好。 放下纱幔的拔步床,将药香困在床榻间,他闻不出是什么味道,只觉得有点点青草香。 他这一生,受过很多伤。 被谢三娘踢打、被下人推搡,追赶永远将谢序川抱在怀中的娘亲,再狠狠摔在地上。 但过去十数年中,从无一人关心过他身上那些淤青、破损的皮肉,流血的伤口。 他是谢家里不值得、也无人照料过、关心过的那一个。 长久忽视,让他只有在感受痛苦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存在着。 那些伤与痛,疼得久了,就成了陪伴与消遣寂寥的药引,让他虽苦,却不至于感受到虚无。 发觉到身边人呼吸平稳,谢歧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抬起手臂,伤口被黏糊糊的一层药物涂满,五指间,也因金疮药而显得有些黏腻。 谢歧好奇地将手并拢又松开,如此反复。 原来,涂了药的感觉,是这样的。 谢歧记得有一次谢序川跳进荷花池,捞上来后被谢泊玉打得半死。 在池塘里,谢序川被不知什么东西刮破了脸颊,花南枝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痛哭着为他擦去伤口上的血渍,又小心翼翼吹了吹。 思及此,谢歧眉眼间浮现出笑意。 他也感受过一次,的确吹一吹,伤口就不痛了。 他手臂上伤其实很轻,他曾经被元煦身边的人掰断了手,谢家上下却无一人知晓。 但…… 今天,沈沅珠为他上了药。 她一定觉得他很疼,只有像谢三娘和花南枝那样爱着谢序川的人,才会觉得细小的伤口,也很疼。 谢歧听见自己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一声、一声。 伴随着心跳翻涌而上的,是心中压抑了十数年,一夕宣泄出去的委屈。 他眼中酸涩,却也只是翻过身,将头埋进染了沈沅珠身上香气的衾被里。 许久,在黑暗里,沈沅珠突然开口:“谢歧。” 谢歧一惊,立刻探起了身子。 沈沅珠转过身,眸子晶亮:“你的心跳声,很重……” 她很困倦了,可贴在枕头上的耳朵里,却一直咚咚咚、咚咚咚。 她抬起手,想去拉谢歧的衣襟,却见这人又…… 光溜溜的。 无处下手,沈沅珠在空中虚抬了一会儿,她拉起一绺谢歧的头发:“你吵着我睡觉了。” 她的声音听在谢歧耳中软绵绵的,就好像是贴在他耳边,一直说到心尖儿去似的。 “对……对不住。” 他边说,边磨蹭着身体,紧贴在沈沅珠身边。 见沈沅珠背对着他,谢歧将人生生掰了过来。 “你干嘛……” 沈沅珠皱着眉,圆润面颊被他捧着、挤得皱成了一团。 谢歧盯着她的眼睛,里面清亮、干净、有些气愤,却并未有厌恶,与嫌弃。 “沅珠。” “干嘛。” 谢歧看着她的眼睛,心里和某个更为隐秘的地方,开始酸胀、酥麻。 就像是被她用指尖,轻轻地挠了一下、又一下。 “沅珠……” “干嘛?” 沈沅珠挣开他手,在脸上揉了揉。 谢歧道:“你以后,也一直这样疼我好不好。” 沈沅珠还没说话,他就低下头,将脸凑近她的脖颈间,吸取那股令他无比欢欣愉悦的馨香。 只要她不离开自己,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谢歧将鼻尖贴在她颈间,不耐地挣动。 直到将人紧紧抱在怀中,不停舔舐啃咬她的耳垂,心底的空荡和不安才舒缓了三分。 “谢歧……” 沈沅珠咬牙切齿,声音却细弱得如猫崽儿一般。 这人…… 她想将人推开,谢歧却不容她逃似的使了浑身气力。 直到陌生的触感让沈沅珠羞怕得气出眼泪,谢歧才垂着眉眼,乖巧认错似的轻轻把她圈在怀中。 反正…… 他不想把人松开。 说也说不听,骂也骂不走,沈沅珠气累了,嘟囔着明日就让奶娘去找风水先生,治治谢家的祖坟。 谢歧听着,心下也跟着决定,明儿就去月老庙,找庙祝将掺了他二人头发的同心结,供奉在三生石下。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他都要缠着沈沅珠,死生不离…… 第131章 沈沅珠是被谢歧喊醒的。 连着两日都没能睡个安稳觉,谢歧也知她嗜睡,起来时轻手轻脚出了屋,不愿打扰。 怎奈谢家今儿也不知发什么疯,一早就派人来说,让所有人都到裕金堂去。 苓儿来报时,本想顺势伺候沈沅珠起床洗漱,却是被谢歧打发了出去。 他半蹲在床边,端详了许久她的睡颜,又摸摸搜搜地在沈沅珠睡得红红的面颊上抚过数次,这才轻声将人喊了起来。 “沅珠……” 他拿了浸过温水的软巾,先是从她的掌心一点点擦到指尖,在沈沅珠一脸惺忪时,又半蹲在床边为她擦着面颊。 “老太太那让众人都去裕金堂,我猜测是因为昨日集霞庄东家,大张旗鼓说要拿谢家织锦做样布的事。” 沈沅珠眨了眨还有些沉的眼皮,随口道:“你怎知那是谢家的织锦?” 谢歧怔了一瞬,沈沅珠又道:“是我睡得糊涂了。” 谢歧是谢家人,便是未曾接触过谢家织坊,但自家生产的东西总能认出。 刚睡醒的沈沅珠,眼中还带着惺忪,整个人呆愣愣地,随人摆弄。 谢歧见她这模样欢喜的不行,忙前忙后为她穿衣穿鞋。 死皮赖脸不在小榻上睡的好处就是,沈沅珠如今已经习惯了他的亲近。哪怕他缠得烦了,对方也不会嫌弃他…… 想到此,谢歧更是殷勤。 “往日生意场上的事,谢家是不会通知我的,今日特意喊人让我……” 谢歧一顿,扬唇浅笑:“让我们夫妻一起,八成是为了你手中的染谱。” 提及染谱,沈沅珠眸中清明一瞬。 随即又瞥了眼光明正大放在妆台上,装了染谱的木匣。 谢歧哪知她的心思,只细细叮嘱,恨不能将一颗心都掏给她:“集霞庄东家这事儿……” 他本想说做的精彩,可转念一想,沈沅珠这样清莹秀澈、心如素简的纯善之人,怕是不喜这等卑劣取巧的手段。 所以话到唇边,他生生拐了个弯。 “集霞庄东家这事做的实在卑劣,他拿了谢家的布去做样布,谢家为了赢过集霞庄,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做出更好的织锦,第二,便是在染色上,胜过集霞庄手中那匹绛紫牡丹,所以今儿,又该与你索要染谱了。” “不会的。” 谢三娘刚说过,不会再过问一句染谱之事,所以今儿她们在明面上,也不会提及。 但私下里用什么手段,可就不好说了。 谢歧也不反驳。 她心思纯简,怎会知人性险恶? 低头帮沈沅珠将身前盘扣一颗颗扣好,谢歧一脸谦和体贴地拉起了沈沅珠的手。 去到裕金堂的时候,他二人来得最晚。 谢序川看着仍旧携手而进的二人,险些将手中平安扣捏碎。 “人到齐了。” 缠明珠 第84节 花南枝走到谢三娘身边,小声耳语,谢三娘半卧在绣榻上,缓缓睁开眼。 “找你们来,是家中有两件大事要宣布。” 谢承志道:“什么事啊娘?可是……您有什么东西要分下来的?” 视线瞥过摩拳擦掌的二儿子,谢三娘耷拉着眼皮,语气虚弱:“先说重要的,敬元也算到了年岁,该说一门亲事了。” 有她这个当娘的亲自把关,总会比花南枝一个做嫂子的更上心一些。 所以她死前,务必要将三儿媳的人选选定。 谢承志一听,就知道他娘偏心三房呢。 他与谢泊玉当初成亲,婚事也不过是寻了三两家相熟的便定了下来,哪里还需要将全家聚到一处,这般隆重? 便是谢敬元,也被这阵仗闹得有些尴尬。 他摸摸鼻子,笑道:“这等小事,何须劳烦……” “娶妻娶贤,惠及三代,娶妻这事不可放宽半点心思。” 谢三娘道:“我本是想寻一个冰人为老三找户清白人家的姑娘,可咱身边被媒人坑害的事,也不少见。” 当初郑淑,便是谢家寻苏州府里头的知名冰人帮着寻找、相看的。 结果呢? 谢三娘眼皮一翻:“外人到底不如自家人可靠,你们常在苏州府里行走,总该听过哪家有品行好的姑娘。” 看了眼江纨素,谢三娘道:“咱谢家娶媳,必须要身家清白,往上头数三代,都必须得是家风清正,本本分分的人家。 “不拘泥官、商、农户,但家里头正枝旁枝,不能有一个沾染赌博耍钱、江湖卖艺、撩闲养汉的东西。” 谢三娘暗地里准备了一笔银子,是用来为谢敬元捐个官身来的。 所以这门姻亲,不能有半分污点。 谢泊玉闻言道:“母亲这话在理,身家清白最为重要。” 谢三娘点头:“还有就是,这女子本身得性情温婉,知礼守节。 “但温婉也不能像面团儿似的没主意,没根骨,日日只知依附敬元,缠得男人没了在外拼搏的心思。 “女子该有的柔媚得有,内里能支应起来的筋骨也得够足。” 日后若敬元真做了官,以他的聪明才智,必可青云直上。 届时家中往来达官显贵,没个能周旋的主母可不成。 想了想,谢三娘又道:“不识字,没读过书的不能要。不会算账管家,日后屋里一团乱,还要敬元分出精力去管,这样的女子,娶来也无用。 “但读书太多,想法太多的也不成,女子书读的多了,总想跟男子争个高下,这还不闹得家里家外都不安生?” 沈沅珠闻言,低着头直翻白眼。 又说不拘士农工商,但除了出身官家的姑娘,有几个会读书识字、管家算账的? 怕是把整个苏州府都掀个个儿,也寻不着这样好,又肯嫁来谢家的姑娘了。 “哎呦喂,娘啊,您这是娶媳妇,还是选贵妃娘娘呢?” 郑淑听着,撇着嘴啧一声:“这高了不行矮了不成,胖了不要瘦了不好生养的,真当皇帝娶媳妇呢? “三叔是生得俊了些,不怕找不着好人家,可您这条件也太苛刻了些。 “咱们这门第,够得上吗?” 谢三娘闻言,淡淡道:“现在够不上,等跟郡王府攀上关系,不就够得上了?” 话落,她轻轻瞥了眼沈沅珠。 所以,郡王府的这笔生意,无论如何她都要拿到手中…… 第132章 “娘……” 谢泊玉道:“元煦上任那日,很是抬举集霞庄掌柜,他昨日又大张旗鼓的拿了咱们家的货,说要做样布比试。 “儿子觉得,这是元公公对咱不满的表现。” 谢泊玉一脸愁容:“若非如此,怎么会纵着集霞庄这样行事?” 谢承志闻言哼了一声:“我说大哥,您这胆子也太小了些。要我说您这纯属多想。 “咱们跟元大人那是一点点交集都没有的,怎么就能把人得罪死了? “哪怕他真看不上咱们求娶江家女,也不至于记恨成这样,不过是跟江侑打擂台,又不是序川夺了他女人……” 谢承志话讲的粗糙得很,江纨素气得眼前一黑,又硬生生挺了过来。 “要我说,真得罪了元大人,就不是这样拐弯抹角的警告了,他还怕咱一个商户不成?还用得着做那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 “老二说的没错。” 谢三娘看向谢泊玉:“以元煦的身份,若咱真得罪了他,一句不让谢家参比的话足矣,无需这般劳师动众。 “倒是你,那几匹妆花锦咱们库里都少,集霞庄是怎么得去的?” 谢泊玉道:“儿子查过了,早两年给江侑送过几匹,正是牡丹图。” 谢三娘手一挥:“不用管那有的没的,只要元煦一日,没有明确表明要将谢家剔除在苏州府商会外,我们就不用理会。” “话是这样说……” 谢泊玉拧眉:“可绛紫妆花缎,已经是我们最能拿出手的技艺了,再往上……” 他这泄气话,说得花南枝和谢三娘直皱眉,只是她二人不好开口,谢敬元作为家中幺儿,又不能乱了长幼,不敬兄长,所以一张嘴张张合合,终是没能开口。 郑淑却不管那些,嘿呀一声:“我说大哥,你怎得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那东西是咱家顶门的手艺,但那样布都是几年前的了,无论色泽图样都不新鲜,咱再织一匹送上去,怎的也比旧物强吧?” 她一撸袖子,拐了拐身旁的谢承志,看似耳语,实则用家中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你说说,你说说,要把家业交给大房,那我是万万不放心的。 “我一个女人都敢于在前一试,这未来家主倒是一步三缩头,把家产交到大哥手里,不出五年,咱还不得缩回老家去呀。” 花南枝斜睨了一眼郑淑,又看了眼谢泊玉的背影,神色淡漠。 谢敬元眉心紧蹙,谢序川则目光痴痴地看着相拥而立的沈沅珠夫妻。 而听了郑淑话的谢承志,呜嗷一声吵嚷起来:“无知妇人,容得你编排我大哥? “咱谢家的规矩就是长房继承家产,便是长房做事不妥,那也没有你说道的份儿。” 说罢,他抬起手,狠挥轻落在郑淑手臂上。 郑淑呜哇叫喊:“怎么了,怎么就不能说了?那长房做事何止是不妥当?要不是序川管不住裤腰,跟江家女婚前厮混一处去了,咱们会被新任提督织造嫌弃? “要不是江鸿骗了咱家的银子,咱家至于伤了元气? “要不是大嫂没将序川教养好,咱能让沅珠记恨,硬是不给本该属于咱们谢家的染谱?” “那要不是……” “我让你说!” 谢承志撸起袖子,满厅堂转着,作势要打郑淑。 谢盈寿见状吓得直哭,郑淑把他抱进怀中,哭天喊地:“这是要逼死咱们娘俩呀,这还让不让咱二房有活路了?” 夫妻两一唱一和,闹得谢泊玉大呵一声:“住嘴,母亲面前容得你们胡闹?” 他看向郑淑,又看了看一脸讪讪的谢承志:“你们什么心思,我不是不明白,只是我身负整个谢家的责任,若行事不小心谨慎,怕是不定哪日就带着谢家满门跳了深渊。 “我说不与集霞庄争,你们怎么不想想,几年前送到江侑手中的妆花锦,怎么会落到集霞庄手里? “这集霞庄,往日你们可曾听说过?它就好似一夜之间从苏州府冒出来似的,若说身后没有高人指点,又怎么会在元煦刚上任的时候,就搭上他这条船? “不过是一次郡王府的单子,何需冒险?” “不行。” 谢三娘语气铿锵有力:“我谢家的布,在老娴妃寿诞那日必须送进郡王府。” 让谢家成为皇商,是她毕生心愿。 老娴妃寿诞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会到场,只要有一人、有一人关注到了她谢家织锦,说不得就离皇商更近了一步。 谢三娘垂着眼,一字一句道:“未发生的事就不必理会,当务之急,是我们要胜过集霞庄。 “老二媳妇说的对,几年前老布,如何与我谢家新布相媲美?莫说色泽,就是纹样,也不适宜。 “告诉织房,今日起就寻苏州府有名的听花居士,为我们画一副贺寿图,要墨线勾稿,颜色不使绛紫,换成寿桃色。” 她与老娴妃年龄相差无几,最是知道越是上了年龄,越是喜欢新鲜的、夺目的、娇艳的。 “母亲……” 谢三娘的话,其他人可能听不出内里关窍,花南枝却是品出些不同意味来。 这寿桃色里暗藏民间禁止使用的明黄,所以明黄色的丝线必然要被桃红取代,而茜草所染的桃红极易褪色,这就需要使用红花饼反复浸染。 但配比如何,几浸几染,呈现出的效果都不同。 听闻沈家染谱染红最是拿手,他们还会在染缸中掺杂金粉固色,染出的红既正又鲜,并带有细腻光泽。 而谢家,是染不出这等颜色的。 谢家如今拥有的提花织机,最多能织出十二种颜色。 一般为凸显喜庆,画师大多会使用三蓝加金,来表现色彩层次,或者描摹献寿桃的喜童。 他们谢家次于云锦之名的,就是“绣像锦”,但是在色彩丰富程度上,却远远不比京中工匠。 苏州府能与宫中匠人相提并论的,只有十二年前沈家染坊染出的色泽。 母亲这是,又想逼问沈沅珠要沈家染谱了。 花南枝本想帮谢三娘垫上两句,以让她们这做长辈的,不至于颜面尽失,却未想谢三娘想出个更毒辣的法子…… 缠明珠 第85节 第133章 谢三娘道:“我知家中有人不满,觉得我拘了你们,不让你们过多参与谢家生意。 “这一次,我就给所有人一个机会。” 视线扫过众人,谢三娘道:“若是谁能让家中在此次样布中夺魁,并拿下郡王府的单子,我就送他两成谢家织坊的股。 “另外,再拿出白银五千两,以作嘉奖。” “什么?” 谢承志闻言跳了出来:“我的娘诶,您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 谢三娘一挥手:“拿笔墨来,白纸黑字写下,再印了我的私章,到天底下任何一个地方,都没人敢说一个假字。” 说罢,谢三娘刷刷在纸上写下一份股契,又拿出十张银票放到其上。 “我说过,这郡王府的单子,咱谢家必须拿下。” 江纨素闻言,心中焦急,怯生生道:“祖母,任是谁人能让样布胜出,这赏都可拿吗?” 谢三娘道:“自然,只要是我谢家人,哪怕是嫁进门的新妇,都可。” 说完,她又看了眼谢歧:“上次谢歧让褪色红绸的名声响彻整个苏州府,且自身声名大噪,此次若是你能再想出办法让谢家夺魁,这谢家织坊的股和银子,自然也可以拿。” 谢三娘说完,疲惫道:“今儿就这两件事要说,既然说完了,大家便散了吧。” 谢承志夫妻欢天喜地,谢泊玉一脸愁容,江纨素面带喜色,而谢序川不知在想什么,神色木然。 唯有花南枝淡淡一笑,扶着谢三娘离开。 谢敬元走出裕金堂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谢歧。 而谢歧则满面不屑,眼中透着几分冰冷。 沈沅珠听了谢三娘的话,心中暗自夸赞。 真不愧是当年独自厮杀的女商户,这杀人不见血的功夫,比她使得纯熟多了。 沈沅珠心头赞个不停,感慨不知自己何时才能有这等手腕。 众人散去,谢歧揽着沈沅珠往茜香院回的时候,难掩一身戾气。 “你抖什么呢?” 沈沅珠抬头,看向为自己举扇遮阳的谢歧,疑惑开口。 谢歧眸中一片冷色:“你……方才谢三娘所说的意思,你可听明白了?” 沈沅珠眨眨眼,一脸天真:“以利为引,如此大家才会更加努力地去为谢家做活,是个极好的法子。” “你……” 谢歧看着她,轻轻摸上沈沅珠的发:“你将人想的太过美好,她说的那番话,根本就是冲着你而来。” 沈沅珠应付似的啊了一声:“怎么这样说?” 谢歧道:“谢家织锦的技术十数年不曾有过精进,也再难有精进。“ “谢三娘虽说让谢家从绣图纹样上取胜,可织坊的两成股,以及五千两白银,和后续可参手谢家生意的诱惑,不足以让谢家人,仅仅停留在改织绣图上。 “所以想要超过集霞庄的牡丹织锦,想要超越所有谢家人,唯有动用染谱,在染色一途另辟蹊径。 简单将谢三娘口中,寿桃色内中关窍说给沈沅珠听后,谢歧继续道:“织坊干股是引,白银千两是引,最终钓的,却是你这条大鱼。 “只要有心染指谢家生意的,今天起,都会想尽办法,从你手中夺走染谱。” 谢歧说完,因气愤而止不住地烦躁。 他下意识伸手啃咬食指,却被沈沅珠轻轻拂开。 “还有呢,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她的语气温柔缱绻,似柔柔春风拂过,不带半点愤怒与波澜。 烦躁被抚平,谢歧哼一声:“最恶毒的是,她挑唆我夫妻二人的关系。” “咦?” 沈沅珠仰着头,乖生生的:“为什么这么说呀?” 见她仰视自己,谢歧耳尖染了些热度,先前愤怒的情绪,像是在名为羞赧的温水里浸泡过,突然变得软绵绵的。 “她知道我渴望获取认同,渴望被谢家人看到,也希望能进到谢家,接手谢家生意。 “所以她想出了一个这样恶毒的办法,想让我夫妻二人因染谱而生嫌隙,让我这个最容易获得沈家染谱,也容易上钩的人,为利益而伤害你,哄骗你。” 谢歧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像谢序川那样骗你,骗夺你的染谱……” 还特特提及了谢序川,这人的心思…… 沈沅珠险些气笑,只是又压了下去。 她皱着一张脸,心慌担忧似地拉扯谢歧的衣袖:“那夫君,你会骗我吗?会为了谢家的生意,骗我的染谱吗?” 谢歧闻言,立时挑眉:“男儿大丈夫,若需要靠骗妻子嫁妆,在家里站稳脚跟,倒不如一刀铡了孽根,跟元煦进宫做个太监算了。 “那般不要尊严颜面,在宫里岂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混出个更宽广的天地?” “……” 沈沅珠抿唇,一时间不知该接什么。 谢歧也好似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荤话,一张俏脸冷得发僵。 他支支吾吾想要找补几句,沈沅珠却不想听,只一句夫君磊落赤诚,便将谢歧安抚下来。 谢歧眉眼含光,挽着沈沅珠一路回了茜香院。 沈沅珠回了屋,谢歧却是找到了卫虎。 将事情简单说了下,谢歧道:“这几日,若我不在沅珠身边,你就于暗中多护着她些,万不要让什么人都凑到她面前。 “茜香院也看好些,外头来信一类,也多报于我听……” 说完,谢歧想了想:“尤其是缇绮院那头,若谢序川或是江纨素找来,务必盯得紧。” 这边谢歧严防死守,沈沅珠回了屋却是大口吃起东西来。 待吃饱喝足,她才捏着小小茶盏,慢悠悠道:“这几日,将茜香院的大门都打开,任是谁人都请进来。” 说完,她又看了眼一直放在妆台上,装着“染谱”的木匣。 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沈沅珠对罗氏、小枝以及苓儿道:“这几日,屋里应当很是热闹,我猜也会有人找上你们。 “若是给了你们什么好东西,许了什么好处,就尽管收着拿着,答应下来,让你们办什么也尽管去办……” 说完,沈沅珠停顿片刻,一脸认真:“不过给到你们手里的东西,要分我两成哦。” 第134章 罗氏慈爱一笑,小枝欢喜点头,苓儿则是高喊一声好嘞小姐。 这路数,她们熟悉的很呢。 先前在沈家,叶韵衣便时常给她们些小恩小惠,先前几次,苓儿和小枝都告诉了沈沅珠,沈沅珠让她们尽管安心拿着,二人便也听话。 只是后来叶韵衣发觉她们三个光拿银子不做事,骂过几次后便不再塞东西给她们了。 这会儿小姐提及,想必是又有银钱可赚。 三人喜滋滋的,谢家却是乱成了一锅粥。 谢泊玉夫妻与谢序川、江纨素四人回到璇玑院,花南枝便将织坊的库房管事喊了过来。 “你去问问老太太,是否今儿就派人去蜀地收购桑蚕丝?以及太湖那边收辑里湖丝? “这杭绸虽也不多,但终归好收一些,其余的若是不提早准备,免得被人高价买断原料,届时让我们交不上……” 花南枝刚开口,就被谢泊玉打断。 “如今开始收原料是否太早了些?五百匹织锦的原丝造价不菲,若是我谢家不能中选,这么贵重的丝线保存也不是易事。” 花南枝道:“若现在不开始收购原料,等到得中后还来得及吗?” 谢泊玉的性子说好听些是谨小慎微,说得难听就是畏首畏尾、苟且偷安。 想到前几日他大放厥词,要为谢承志还印子钱,花南枝就更是愤怒。 “这些年,为了给二房收拾烂摊子,我们搭进去多少银子?公中那边又搭进去多少? “每次谢承志夫妻清点库房,都会清点出一二成的‘损耗’,这些个银钱都哪里去了,你心中难道不知? “把给谢承志填窟窿的银子抽出一半购买原料都足够了,你这时候又心疼什么?” 自从接了谢三娘的私印,花南枝讲话底气也更足了些。 “且谢家就算未中标又能如何?那原料非要放在库房中,生等着被虫蛀了去? “谢歧用褪色红绸都能赚个盆满钵满,我们捏着几百匹织锦,会让它烂在库里?” 花南枝的手微微发抖:“我们大房……” 目光从一直低迷不讲话的谢序川身上扫过,又看了眼半点用处都没有的江纨素,花南枝猛闭双眼,又缓缓睁开。 “二房今天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我们大房最近出了多少乱子? “若此次还不能为家中做些什么,日后老太太去了,你这个做家主的怎么压得住老二和老三?” “你说这些做什么?” 谢泊玉也来了火气:“为承志还银子那是人命攸关,且库房年年都有损耗,承志那头报得多了些又如何? “我们大房,已经占尽了家中产业,敬元又得老太太喜爱,自然会为他安排。 “可承志有什么?这些年老太太年纪大,脾气也古怪,愈发不喜欢二房,若我这个做人大哥的,再不让他沾点油水,岂不是要让承志将家里人都恨上? “那样,可就家不成家,早晚要散了。” 缠明珠 第86节 谢泊玉道:“生意是做不完的,这天底下的银子,也总不能被谢家一家挣尽了,明知郡王府这笔生意处处凶险,又何必非要去趟这浑水?” “趟浑水?那你又说说,哪一桩生意不凶险了? “序川去徽州不凶险?早年母亲一个人背着素布,去渝南东山凶不凶险?” 花南枝声音越来越大:“若没有那一次次的凶险,哪里来的谢家如今这些产业?哪里能让你日日赏花逗鸟,恣意安闲?” 他谢泊玉,怎么就那么“气度阔大”,慷慨轻财呢? “谢家织坊里分出去的,是我们大房的产业,是序川的东西,日后也是纨素腹中孩儿的财产。 “这是你谢家的规矩,他谢承志凭什么就不能守着?” 花南枝恨死谢承志和郑淑了。 这些年,那对夫妻将家里搅的不得安宁,若非他们,她与谢泊玉恐怕也不会走到两两相厌这一步。 耳边是父母争吵,谢序川脑中却全都是沈沅珠挽着谢歧手臂,浅笑嫣然的模样。 往日,她也是这般看着自己。 每每他做成了什么生意,便会炫耀似的与沈沅珠说,沅珠会笑盈盈地睁着一双圆眼,满脸崇敬。 他喜欢沅珠那样看他,就好像他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 可如今,沅珠却不愿意再看他一眼。 耳边的争吵、抱怨声,听得他心中烦闷,谢序川甚至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当初非要娶江纨素过门…… 若非他执意如此,如今的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倒是江纨素,听闻那两成干股属于她腹中孩儿时,心思微动。 生在江家,嫁给谢序川,她太清楚手中握紧银子、以及财权的重要性了。 江家被抄,往日眼高于顶的嫡姐江乃桢,还不是被江鸿厌弃,被江夫人连夜送去了舅家? 一夜之间,在苏州府可以横着走的江家,散了、也败了。 而往日她这个不起眼,且不被父亲母亲看重的庶女,却成了下场最好的那一个。 江纨素抚着小腹,思绪良多。 想了片刻,她轻声道:“父亲、母亲,莫再吵了,再吵下去未免伤了和气。” 听见她开口,谢泊玉夫妻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小辈面前失了态,这方收敛一二。 想了想,江纨素道:“父亲母亲忧虑之事都在理,只是祖母的意思,是必要在郡王府样布比拼里得中的,以咱们谢家的织匠技术,夺魁的可能性极高。 “若到时不中也就罢了,真中了却没有原料,无法交货,那这……” 她面生忧虑:“岂不是一下子把织造大人和郡王府都得罪了? “祖母身体不好,届时怕是承受不住这种打击,真出了什么问题,咱们做晚辈的都担待不起。” 他夫妻方才吵的都是生意上的事,却未想谢三娘这强弩之末,若再不顺着她的意,怕是真会惹出什么不可挽回的结果。 终于,谢泊玉道:“今日就安排人去蜀地,另外我找人出发去太湖。” 花南枝不言语,江纨素便走到谢序川身边。 她打量着对方神色,将他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 伸手牵住谢序川,江纨素拉着他走向一旁:“序川,我知道你心里还惦记着沅珠,可若你一直如现在这样颓废逃避,沅珠只会离你越来越远。 “谢歧如今声名响亮,你却越愈发暗淡,到时候莫说是沅珠,就连谢家,都要没了你的位置了。 “你难道,想成为以前的谢歧吗?” 江纨素将手贴在谢序川胸前,蛊惑一般:“谢歧会有今日,是因为他懂得争,懂得抢,而你……” 她哀哀一声叹息:“再这样,别说夺不回沅珠,就连谢家,你都要待不住了。” 第135章 谢序川被她说得生生冒出个寒颤。 是啊,沅珠自幼无人依靠,会本能地敬仰强大、且能庇护她之人。 如今他日日颓废,在沅珠眼中,岂不跟以往最瞧不上的无能纨绔一样了? 而谢歧,用一批褪色红绸在苏州府打出了名声,在沅珠眼中,他就是那个能给予她安稳、令她安心之人了吧? 谢序川牙关紧咬,突然发觉自己已经让太多人失望了。 若没与纨素成婚之前,他有后悔之心,尚且能拨乱反正,如今木已成舟、大局已定,他心中后悔只会为自己徒增烦恼。 趁着沅珠与谢歧尚没有生出太多情愫,他是不是…… 还有机会? 看着谢序川的眼神一点点坚定,江纨素这才放下心来。 郁林已死,她这一生不期盼旁的,只要能把郁林的孩儿抚养长大,让他过一辈子富贵悠闲的生活就够了。 这是谢序川欠她的,也是欠郁林的。 思及此,江纨素本想问一下崔成的近况,可她如今这身份,也不好让谢序川觉得她还在记挂崔郁林…… 人,各有不易,但若逢场做戏做得好了,大抵也可轻松许多。 江纨素勾起一抹笑容,温温柔柔地鼓励了几句。 她已想明白,自己与谢序川并非真夫妻,想要恩爱有加是不可能的,但谢歧说的没错…… 只要她牢牢抓紧谢序川,坐稳谢家大少奶奶的位置,安享富贵尊荣,其他的又哪里重要了。 想着她头戴帷帽去看江家被抄,江家人狼狈离城那日的场景,江纨素便心有戚戚。 “序川,既然祖母发话,要让谢家从样布比试中拔得头筹,这人,只能是你。 “你要让沅珠知道,谢歧……永远都比不上你。” “你说的对……” 谢序川唇抿得紧紧的,与谢歧比个高低的心思,从未如此强烈过。 奔忙了半日,江纨素已经累极,她回到房中,喊来了雪青。 “平日都是紫棠在我身边照料多一些,谢家人对你并不算熟悉,所以我有件事情交代给你做。” 雪青点头:“小姐您说。” “这几日,你抽空多往茜香院那头走走,沈沅珠身边有个丫鬟叫苓儿的,性子跳脱又沉不住气,你闲来无事,与她多玩在一处。” “小姐需要我找苓儿做什么?” “其余的你先不必理,只要与她交好,总归有能用到的那日。” 雪青应下,江纨素疲惫,转头睡了过去。 她与谢序川离开,谢泊玉夫妻的争吵却没有停止。 听着谢泊玉讲述,要如何在绣图之上做文章,花南枝道:“你明知母亲的意思是需要新的染谱。 “我谢家如今,只有三两色可作为招牌,这些颜色,根本不足以再进一步,成为皇商。 “母亲本意,也是想通过这次郡王府的事,让沅珠将染谱拿出。” 谢泊玉道:“母亲不是说给了两成干股,与五千两白银?她一个女子捏着染谱也无用,许是为帮谢歧,也就拿出来了……” “谢歧?你怎能如此轻飘地说出这种话?他已经占了序川该有的东西,这染坊的干股,绝对不能给他。” 谢泊玉拧着眉:“谢歧占序川什么东西了?这些年来,家中对他什么样子谁还不晓得? “有什么恩怨,也都是老一辈的事情,谢歧终归是无辜的。” “他无辜什么?有那样一个娘……” 花南枝抿唇,将口中话全都咽了下去。 谢泊玉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序川做了对不起沈家的事,我是没有脸面找人家索要染谱。 “我去机房了,其余事随你。” 一如往常一样,谢泊玉也真应了他的名,淡泊名利。 可花南枝却难受得紧,这人事事不理,看似高洁,可哪一次不是逼得她冲锋上阵,在前厮杀? 若非谢泊玉处处不作为,她又何苦烦心这些琐事? 眼中一酸,花南枝冷笑出声:“好好,既然他不慕名利,我又何必费尽心思?” 花南枝挥挥手,让库房管事去采购生丝,其余的,她也不管了。 大房这边,因夫妻不同心而消极不作为,二房那头,倒是喜得眉角眼梢压都压不住。 “老太太这话,是真的吗?” 谢承志闻言哼一声:“当然是真的,沈沅珠不想交出染谱,先前老太太又亲口发话,说不再过问染谱一事。 “哪儿想,你就说哪想就这么巧了,出了郡王府老太妃过寿宴这档子事。” 将房中水烟拿起来,谢承志哒哒抽了两口:“要我说啊,也是这新上任的提督织造有点门路,不然你看,往年这种事,何曾落在咱民间织染坊身上了? “想来是那元公公要做出一番政绩,这才寻的门路。” 郑淑挥手扇了扇鼻前的烟雾:“那你说,元煦这一遭,能沾不少油水吧?” 谢承志冷嗤一声:“眼皮子浅的东西。” 他磕了磕烟枪:“我就这么给你说吧,这元煦野心大着呢。 “那集霞庄东家的背后是元煦,但他却拿了谢家的织锦,大张旗鼓在苏州府吆喝,你说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谢承志哼一声:“蠢货,自然是告诉众人,想要在郡王府这场比拼里夺魁,必须拿出真功夫来。 “最低限度,也不能比谢家那几匹牡丹图差!” 一口烟吐出,谢承志又道:“这事儿,就是元煦与集霞庄东家做的一个局。 缠明珠 第87节 “谢家的织锦,那是一般人能织得出来的吗?集霞庄真把那东西,当成样布交了,哪怕夺魁他能织出五百匹交差吗? “不能,根本不能。 “能超过那几匹牡丹图的样货,那是给寻常百姓用的东西吗?” 舒坦地吐出一口烟,谢承志咧嘴一笑:“所以我猜,这元公公,明面是为郡王府老太妃过寿诞选织坊,实际啊……” 郑淑就见他邪肆一笑:“根本就是暗中在挑皇商备选。” “这一次夺魁,才是能成为元煦自己人的唯一途径。” 看着郑淑一脸惊讶,谢承志哼道:“所以两成织坊干股、五千两白银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次,我要将谢家踢出局,自己夺魁。 “将来这谢家染坊,只能是我谢承志的谢!” 郑淑闻言激动得浑身直打摆子,谢承志见她如此,啧一声道:“所以我们要赶在所有人面前,先拿到沈沅珠手里的《沈家染谱》!” 第136章 “可我看沈家那小丫头,不像是能听人摆弄的。” 郑淑道:“你瞧老大媳妇和老太太,那都是人精里头的人精,还不是被沈家丫头摆了一道又一道? “我也是女人,最清楚沈家丫头心思,这染谱就是她保命的护身符,哪里会轻易拿出来?” 掸了掸落在榻上的烟灰,郑淑撇着嘴:“不说别的,就说沈砚淮那厮也不算蠢货,可这么多年,愣是没能把《沈家染谱》从那丫头手里抠出来。 “可见这是个厉害的。” 谢承志摆摆手:“牙尖嘴利些罢了,沈砚淮抠不出染谱,那是他名不正、言不顺。 “他娘跟季知意那点子事儿,苏州府里头谁人不知?一旦沈砚淮下手重了,谢家也不会放过他的。” 郑淑道:“这么说,你是有想法了?” 谢承志点头:“办法是有,奏效不奏效就不知道了,且看着吧,兴许能成呢。” 夫妻俩在屋中琢磨沈沅珠,谢盈寿短手短脚跑了进来。 谢露瑢听了一耳朵,怯生生道:“娘,我觉得二嫂嫂人不错,咱这么算计她,是不是不妥当?” “不妥当个屁。” 郑淑伸出手,戳在谢露瑢脑门上:“要不是你爹娘处处算计,你跟盈寿能天天吃香喝辣的? “咱二房要是不算计着些,来日你都得光着屁股出嫁。” “娘!” 郑淑讲话糙得很,给谢露瑢闹了个大红脸。 “怎么我说的不对?你那祖母心都偏到咯吱窝去了,她眼里除了大孙子、小儿子,哪有咱们二房一个?你啊……” 郑淑又用力戳了戳谢露瑢:“出了这院子,给我把嘴闭紧咯,别让你二嫂嫂听见什么风言风语,知道没?” “知道了。” 谢露瑢被郑淑推搡得头晕目眩,吓得一溜烟抱着谢盈寿跑了出去。 谢家一家上下,变着花儿的琢磨沈沅珠,沈沅珠却是在屋中悠闲的听罗氏汇报其他房动向。 “听说大房吵了一整日,那对夫妻素来不合,如今看来,在样布比拼上也有分歧。 “不过上午大奶奶招了库房管事去,老奴猜想,应当是为了采买生丝一事。” “果然。” 沈沅珠杵着下巴,眼睛一眨一眨:“既然知道是今日出发,那让奶兄找人盯着,看看是谁接了这趟差事。 “倒也不必回程时候堵着了,让咱们的人跟着一起跑一趟就成。 “一路上让采买的队伍拉拉肚子、扭扭脚的,这时间也就耽搁了。左右拖着他们,不让原料按时进城就可。” 罗氏点点头,又道:“三房那边没什么动静,三爷一早就出去了,现在也没回。倒是二房,下午时候有个叫孙启的管事,把棉荷喊了去。” 沈沅珠道:“先不理她。” 二人正说着,苓儿撩起珠帘走了进来。 苓儿嘟着唇道:“小姐,您说对了。今儿还真有人找上奴婢来了。” “谁?” “雪青。” 听闻是江纨素身边丫鬟,沈沅珠来了兴致:“她找你做什么?” “也没做什么,偶遇似的,随意闲聊了几句,给奴婢抓了把饴糖,夸奖几句便走了。” 沈沅珠轻叹:“看来这谢家,也没什么出奇的手段。” 她用指尖轻轻点着面颊,故作遗憾道:“既然她们没动作,我可要出手了。” 也该去找谢序川要《谢氏耕织图》了。 沈沅珠眸子一转,刚琢磨出个念头,就见小枝手里拎了张帖子走了进来。 “咦?谁家的?” 她闺中时候朋友便少,又不如沈沅琼喜好结交他人,是以收到的请柬极其稀少。 沈沅珠拆开,发现是周荷邀她晚间去姜府赏花。 罗氏低头看了一眼,有些疑惑:“姜夫人怎的突然约起小姐来了?难道也是为样布一事?” “不应该呀。” 周荷是她母亲生前挚友,她出嫁时候对方还曾来送过亲。 周荷出身书香门第,其祖父与父亲都是秀才,后来嫁给了为官的姜大人,成了官家夫人。 按说应当生活无忧。 只可惜姜大人早些年外放,一去十多年,再回来时带着外放时娶的妾室。 二人如真夫妻一般,在苦寒地患难与共,琴瑟和鸣。 待姜大人调回苏州府织染署后,母亲的这位旧友处境便别扭了起来。 周家没有做生意的,姜大人虽然在织染署,但管的是文书、文契一类。 所以沈沅珠一时也想不到,对方找自己做什么。 “罢了,赴约后就知晓了。” 罗氏道:“那要不要告知姑爷,让姑爷随行?” 沈沅珠想了想,微微摇头:“晚间小枝陪我就成,奶娘您在家里歇歇,这几日劳累,莫再奔走了。” 她抬头看了眼罗氏,罗氏便知沈沅珠的意思。 虽谢歧如今看着不错,但到底人心难测,她家小姐想瞧瞧她人不在时,谢歧对放在妆台上的“染谱”,究竟感不感兴趣。 罗氏给了她一个放宽心的眼神,沈沅珠捏着帖子,面上笑眯眯的,眼中笑意却是渐渐淡去。 自己养大的孩子是个什么性子,罗氏还是清楚的。 她家小姐看似性儿软,实则冷心冷情,想让她信任并非易事。 但沈沅珠对周荷,总有几分敬崇在。 许是人走茶凉,夫人剩下的旧友还有往来的实在不多,而无利益纠葛也唯有周荷一个。 这些年,小姐拿周荷做亲姨母看待,周荷对她家小姐也的确说得上好。 早年小姐年岁小,叶韵衣暗中拿捏小姐被周荷知晓,她领着一群仆妇上门,生生把小姐抱回了姜家。 后来沈砚淮要归家,叶韵衣才不得不做小伏低,去姜家给小姐赔罪,将人接了回来。 只是后来…… 后来姜大人带了那位回府后,周荷这姜夫人的位置…… 罗氏瞧着沈沅珠对着邀帖出神的模样,轻声一叹。 这邀约来的时机,也太巧了些。 谢家刚有动作,就有人邀小姐出门…… 罗氏双手合十,期望这世上真心疼她家小姐、无关利益取舍的人,再多些吧。 第137章 沈沅珠出发去姜府的时候,谢歧正揣着一支绒花小簪走进集霞庄。 这绒花并非大铺良匠精制,只是简单三朵绒花并在一起,鹅黄带粉,做成了小花苞的形状。 绒毛蓬松,圆咕隆咚的,簪身质地为银,做工算不得很精致。 但不知为何谢歧瞧见的第一眼,就觉得很适合沈沅珠。 从缠花老妪那买来的时候,听见老妪夸赞他爱妻护子,让谢歧心头万分熨帖。 一支绒花小簪不过几两,谢歧却是选了个极其精致的鎏银玉匣,将它装了进去,小心放在胸口。 从集霞庄后门而入时,他听前头有人语带哽咽,戚戚然哀求着什么。 谢歧站在内堂,微微侧身挑起一根手指,将布帘勾出一道缝隙。 随着布帘撩开,一道穿堂风吹过,带来屋中声音。 老者说话时尾音发颤,云峥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将老者衬得卑微无比。 谢歧看着老者跪地哀求,眸中漆黑如墨,不见波澜。 待见云峥被缠得不耐烦,说找东家询问时,他的唇角方似笑非笑地轻轻勾了下,不见柔和,反倒在眼底映了些略显残忍的淡漠。 缠明珠 第88节 随手放下布帘,他招来跑堂的伙计。 “东家。” 谢歧抱着手臂倚在门边,微微歪头朝布帘外一点:“什么情况?” 跑堂的伙计道:“是城东一个小布坊的东家,听闻有批货交不上,小的也只听了个大概,具体的,不知怎么回事呢。” “让云峥过来见我。” 跑堂的伙计走了出去,跟云峥耳语几句,老者听闻集霞庄的东家在,便千恩万谢地弯腰作揖。 云峥道:“您老也别抱太大期望,我们东家……” 那可是正经儿的,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说罢,云峥叹气,走回内堂。 谢歧此时已经落座,手边是用冰凉井水镇过的白茶。他将袖口挽到小臂之上,露出带着细小伤痕的洁白腕骨。 “外面那老头儿,怎么回事?” 云峥瞧他左手搭在椅背上,一手抓着茶碗咕咚咕咚牛饮的样子,便觉白瞎了他的好茶。 谢歧头也没抬,两腿分开陷在椅子里,好不狂放的模样。 “啧。” 瞧不惯,实在是瞧不惯。 云峥上前将他的手拨开,叹气道:“您可曾听过城东的‘宋舍布’?” “什么东西?” “是个老布坊了,东家姓宋,生意做的不大,但在百姓里口碑很是不错。 “家里有什么婚丧嫁娶,需要紧急用布的时候,若实在没钱买,就可去‘宋舍布’那里先赊用着。 “老头儿也不催帐,有钱了就还,没钱他也不问。门口放着个木箱子,还钱也不必跟老头说,往里头一丢就成。 “所以大伙也喊他‘散布翁’。” 见谢歧面上无动容之色,云峥皱眉道:“这‘宋舍布’年纪挺大,生意做了几十年,却不算富裕。 “前些日子省外来了队走商的,在他家布坊定了两千匹粗葛麻布,定金交了,该取货时候,老头家走水,这两千匹粗葛麻烧了个干净。” 谢歧蹙眉:“这是意外,还是让人做局了?” “那咱们就不知了。” “老头儿这是匀货来了?” 云峥摇头:“那外省商队货钱还没给呢,哪有钱找人匀货?这是借布来了。” “借布?” 谢歧蹙眉:“两千匹?” “说是会给定金。” 谢歧指尖轻轻叩着木椅扶手,不以为意道:“别家没有借的?” 云峥摸了摸鼻子:“说是问了三四家,都委婉推拒了,说可以先给他拿点银子救急,也有说给他拿三十匹布应急的。 “可到底杯水车薪,哪儿够给人交货的。” 谢歧道:“咱们库里,有多少粗葛麻?” 云峥眼中带着几分欣喜:“两千肯定是够的,先前咱们盘子小,做的尽是粗劣货。好东西不见几个,粗布麻衣多得是。 “如今集霞庄都开到万宝街去了,再卖这粗葛麻,也实在不合适。” 闻言,谢歧抬眼看着云峥,眸色深邃:“你想帮他?” “我就是觉得老头儿做了一辈子善事,不该落得这么个下场。” 谢歧嗤笑一声:“那你去告诉他,想借葛麻可以,两千匹也可,但归还时,需还双倍。” “双倍?” 云峥蹙眉:“四千匹粗葛麻,也值不少银子了,您这是要‘宋舍布’的命啊。” 他满眼不赞同:“虽说趁火打劫的事咱也没少做,但劫的都是不缺钱的主,您这手段忒黑了点,绝人后路,日后怕会结仇……” 谢歧挥手打断:“你就去这样跟他说,看老头是个什么反应。” 云峥抿着唇,走了出去。 听闻集霞庄虽然肯借布,但却要归还双倍,老头儿本就佝偻的身体,弯得更厉害了。 他眼中赤红,险些滴出血泪来。 许是想到这些年自己也未少做善事,怎的就…… 可交货时间在即,若是这批货交不上,自己多年口碑岂不是要一夕倾塌? 许久,老头儿才咬着牙,噗通一声跪地,朝着布帘方向磕了个头。 “谢……东家解我危难……” 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云峥于心不忍,让跑堂伙计带人去库中清点葛麻了。 回了后堂,云峥捏着账本子摔摔打打,看得谢歧哼笑出声。 “笑,还笑得出来?两千匹粗葛麻对你如今来说算个什么?集霞庄又不卖这些下等粗货了,也不知你囤那些个做什么。” 谢歧道:“我只说让他还双倍,又不曾说真的会收他双倍。” 云峥咦了一声:“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歧垂眸,半晌后道:“你就当我收买人心好了。” “若真想收买人心,直接借他两千匹,日后再还不就好了?为何还绕了这样大一个圈子?” 谢歧闻言,冷哼一声:“我是做散财童子发家的吗?当我也是‘谢舍布’呢? “我不赚他一个大子儿,已经仁至义尽了。若痛痛快快答应,他只会觉得是这些年做善事积下的福德,会承我集霞庄半点情分? “他只会认为我借布之举,是理所应当。” 云峥道:“既您不想平白行善,少挣他些银子不就成了?” “那老头都穷酸成什么样了?我差他那几个大子儿?” 谢歧哂笑:“且你也说,老头儿名声不错,为了三文五文的凭白坏了我的名声不值当。既失了风度,又臭了口碑,又是何必。 “只有拐了这一道弯,他才会觉着这是雪中送炭,对我感恩戴德。” 不过是倒手库中一批货,就能收买人心,且老头儿品性可以,事后必会为他扬名。 指尖在桌缘边点了点,谢歧道:“让老头儿五百、五百匹的还。收够两千匹就说本也没想过占他便宜,会如此说不过是怕他心有负担,不好意思轻易接受他人好意…… “若实在想感谢,让这‘宋舍布’去醉玉楼,给我捎上两瓶好酒……” 一番话听下来,云峥只怕到时候‘宋舍布’会感激得当场以身相许…… 良久,他无言,高喊两声东家大才,这才作罢。 谢歧见状,眼露不屑。 真慈需带三分恶,先自保,再谈惠及他人。 如个劳什子‘宋舍布’一般,亲手将自己置于绝地,散财散的险些家破人亡。 这种蠢玩意儿,就别做善人,玩什么至善至情了。 谢歧一脸轻蔑,拍了拍怀中绒花小簪,大步往家中去…… 第138章 姜大人虽是官身,但所在位置不是什么油水肥厚的。 沈沅珠提着拜礼到姜家时,就见两扇枣木门有些微褪色,不似她小时候来过时那样鲜艳。 如今瞧着,竟有些斑驳。 随着姜家仆妇来开门,沈沅珠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艾草香,若细闻,还夹杂着一些说不出的味道。 门厅上头挂着耕读传家的匾额,角落里的青砖缝生了青苔,看着像是下人许久不曾打理过。 沈沅珠回望身后的枣木门,相比记忆里,褪色许多。 再往里走,耳房门上挂着一道旧布门帘,那布粗糙,看图案纹理也并非本地喜好的模样。 沈沅珠捏着拜礼的手紧了紧,看出些门道。 怕是这带着破旧、带着异地气息的东西,都是姜家另一位如夫人的手笔。 怕是想让姜大人处处想着两人在苦寒地相依为命,鹣鲽情深罢了。 可这些,姜夫人日日看着,也不知该是什么感受。 沈沅珠垂眸,胃里翻涌。 “沅珠,来了?快过来坐。” 姜家仆妇将她送到一座小院,小院的屋檐下挂了一串铜铃铛,窗下有一口大缸,里头养着碗莲。 地面里恣意生长着菖蒲,颇有些野趣。 周荷穿了件缀了银扣子的月白半臂,内搭长袖短袄裙,头顶随意盘了个发髻,一脸温柔慈爱的站在廊下,满面笑意朝她挥手。 沈沅珠压下心酸,仰着头咧出个大大的笑容来。 “周姨姨。” 她撒娇似的紧走几步,把手里的拜礼递给周荷。 “给您和妹妹选了些吃的、用的,您可别嫌弃。” 周荷摸上沈沅珠的面颊,眼露欢喜:“还带什么礼呢?你人来我心里就高兴得很了。” 说完,她抬手招了招露出半边身子,躲在屋内的小姑娘。 缠明珠 第89节 小姑娘身上穿了件石竹色的襦裙,衣襟领口嵌着浅碧色织锦,腰间系了条素色长绦,尾端挂着铜铃,一举一动叮当作响。 沈沅珠看了看小姑娘身上浆洗得有些发糯的襦裙,心下了然。 这对母女,生活大抵不太如意。 “姜早,过来给你沅珠姐姐行礼。” 小姑娘面上带着淡淡的胭脂色,耳上坠着纯银桂花耳坠,一脸羞涩。 她朝着沈沅珠安安静静行了个礼。 “都是自家人,先坐吧。” 下人在小院里支了桌,上面摆满姑娘家爱吃的东西。沈沅珠看着,里头还有一道桂花糖藕。 这东西,是她小时候住在姜家时,最喜欢吃的,而周荷如今还记得。 沈沅珠看着,心头一软。 罢了、罢了、就算周荷真打了什么主意,便也随她了,能做到的,为了这一盘桂花糖藕,自己也要试试的。 三人吃吃喝喝,姜早性情腼腆,话少安静,倒是周荷和沈沅珠还算热络。 待用过饭后,周荷沏了一壶狮峰龙井,三人坐在小院中,吹着夏日晚风,低声交谈。 好一会儿,周荷道:“其实今儿找你来,是有件事想你帮忙。” 捏着茶盏的手一紧,沈沅珠撒娇道:“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就成,说什么帮忙呢?” 周荷弯着身子,目光温柔,脸上带着些许揶揄。 她指了指在一旁摆弄碗莲的姜早,眨眨眼。 “小姑娘,年纪到了,想给她说门亲事。 “这不是刚听说谢家老太太要谢家老三选媳妇?我这就找到你来了。” “诶?” 沈沅珠闻言,暗暗舒了一口气。 原来只是这事。 她眼中微热,为自己的小人之心好生愧疚了一会儿。 娘亲的挚友,小时候打上门给她抱回姜家的周姨,不曾变过。 真好。 沈沅珠抬起头,凑到周荷耳边:“您怎么瞧上谢敬元了?” 周荷也学着她的模样,小声耳语:“我瞧他模样生得挺俊的,且我往日就打听了这人,人品还成。 “暂时也没瞧出什么大瑕疵,便是日后不能与我家姜早一生恩爱,想来也不会给她大难堪。 “且谢家也算富贵,虽是商户,但……” 握住沈沅珠的手,周荷一叹:“总比清贫一生要好。” 她这话,透出些心酸来。 沈沅珠不好多问,只是道:“三叔甚少在家,我与他见得不多,但对方的确是个懂礼孝敬的。 “只他是老太太心尖儿肉,姜妹妹嫁过去……” 想到谢三娘要的儿媳标准,沈沅珠觉得,哪怕姜早真嫁了过去,怕也要难受一段时日。 但有个好处是,她虽不看好谢家日后,但三房应当不会养不起妻儿。 周荷稀罕地捏了捏沈沅珠的掌心:“不瞒你说,我也是没了办法。姜早说亲,是有些尴尬的。 “他爹虽是官身,但官职不大,对姜早又不上心。官户人家里寻不到好的,门户太低了也不成。 “不上不下,高不成低不就的,实在让我头痛。 “这两年我琢磨了好些人,谢敬元除了年岁大了点外,其余都可。再蹉跎下去,等姜早年纪上来,就更难寻可心的了。” 说完,她小心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谢家老太太……听说身子不大好了,你那婆母也不是个尖酸刻薄的,不会将手伸到三房去。 “所以哪怕老太太对儿媳苛刻些,也不过就……一两年的事。 “且我想着,你也在谢家,日后你姐妹二人也能互相帮衬着些。 “就是辈分不同,真嫁过去,她要成为你三婶儿了。” 说完,周荷轻轻笑了起来。 谢家老太太没几天活头的话,都说给自己听了,沈沅珠也没有再拒绝的道理。 何况对方是周荷,莫说她想让姜早嫁给谢敬元,就是想让姜早嫁给谢歧,她也会为对方筹谋筹谋的。 想了想,沈沅珠道:“谢老太太那边的意思,也是想寻个官家出身的姑娘……” “这事儿,我回去探探谢家的口风,必想办法让您如愿。” 第139章 谢歧回到谢家,已是夜幕低垂时,但茜香院却漆黑一片,未曾挂起一个灯笼。 他心下疑惑,走进屋中。 见他回来,坐在门外乘凉的罗氏这才起身。 “姑爷回来了?奴婢给您点灯。” 苓儿挂起灯笼,屋内亮了起来。 谢歧探身向屋中看了眼,声音微低:“沅珠歇下了?” 罗氏道:“小姐外出赴宴去了……” “赴宴?赴谁的宴?何时走的?几时归?” 谢歧眉心微拧:“我去找她。” 罗氏忙将人拦下:“织染署姜大人的发妻,是小姐母亲的挚友,今儿白日邀小姐到府一叙,见您不在小姐就没告知您。” 说着,罗氏慢慢走到沈沅珠的妆台前,东擦擦、西扫扫。 谢歧道:“母亲挚友?平时可有往来?邀她过府是为了什么事? “织染署的姜大人? “我怎么不记得织染署有一位姜大人?邀沅珠是与郡王府的样布比试有关? “她自己一人赴约的?家中没派人跟着?” “……” 谢歧叽里咕噜问了一串,罗氏将沈沅珠妆台上的钗环簪佩,整整擦了两三遍。 她把装着染谱的木匣从前挪到后,又从后挪到前,谢歧却始终不曾关注。 见对方的确没有关注染谱的心思,罗氏将东西随手盖好,真心实意道:“姜夫人是看着小姐长大的,去姜家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若姑爷想去接,这会儿出发,正好能接到小姐。” 她把姜家地址给了谢歧,谢歧接过后转身便走。 苓儿见状,笑着道:“姑爷对染谱没存什么歪心,想来谢家的织坊和五千两白银,他都没放在眼里呢。” 罗氏点头:“这般不错。” “倒是棉荷……” 苓儿道:“奴婢见她这一晚上忙进忙出的,都被卫虎给拦了下来。” 罗氏道:“卫虎那头,应当是有姑爷的命令,暂且不必管他。但若棉荷绕过卫虎,你就放她进来。” “我知晓了。” 主仆二人又将放在妆台上的“染谱”整理妥当,重新放回它该有的位置,继续坐门口乘凉去了。 沈沅珠那边离了姜家,刚出门就见谢歧站在姜家门外,手中无趣地把玩着一个无事牌。 见她出来,谢歧走上前。 “夫君?” 沈沅珠走下石阶,看见谢歧便扬唇一笑,十分灿烂。 “夫君怎么来了?可是见我不在家,心里放心不下?” 谢歧点头,面颊微微发热:“我回茜香院见你不在,便问了罗妈妈,她说你来姜府做客,我想着天色大黑,担忧你怕,便来接你。” 将沈沅珠小心圈在身边,谢歧道:“姜家人找你,为了什么事?为了样布?可有为难你?” 周荷想让姜早嫁入谢家的事,沈沅珠并不好插手。 她与谢三娘和花南枝已闹到明面上来,若是通过她,就算让姜早成功嫁给谢敬元,日后怕也要连累对方被谢三娘不喜。 倒是谢歧…… 沈沅珠眼睫微颤,忽地促狭一笑。 她挽上谢歧的手臂,故作为难:“倒不是为了那些,是姜家妹妹……” 拉了拉谢歧的衣袖,沈沅珠示意他弯腰。 待他躬身后,她捂着唇凑到他耳边,小声喃喃:“姜夫人看中了三叔,想让我为姜家妹妹,拉根红线。” 他夫妻二人一直使用同一种熏香,身上味道早已交融在一处,分辨不出彼此。 可此刻沈沅珠揽着他的肩,还是让谢歧闻到一股,独属于沈沅珠的少女脂香。 许是怕坏了姑娘家清誉,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拂过谢歧的耳廓,让他忍不住僵直了脊背。 但沈沅珠的手还环在他脖颈处呢,遭不住这样软绵绵的撩拨,谢歧揽住她的腰,把人带进怀中。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温热的唇瓣擦过谢歧滚烫的耳廓。 沈沅珠睁着眼,望着那软软红红的耳珠,眼中浮现出一丝恶劣笑意。 她微微张开口,轻咬在谢歧的耳珠上,以报复他夜里似狗一般的啃食舔咬。 缠明珠 第90节 只是她没想到谢歧的反应这般大,突地,他腿一软,险些一个踉跄将二人摔到暗巷里去。 “唔……” 沈沅珠惊呼一声,谢歧忙把人搂得更紧,堪堪站稳了脚步。 他一张脸似染了血一般,红透到耳根。 不想让沈沅珠见自己狼狈的模样,谢歧死死抱着她,恨不能将人嵌进自己骨血中。 沈沅珠要抬头,谢歧按着她的脑袋,嘴里含含糊糊的。 也听不清他要说个什么,沈沅珠就觉谢歧愈发用力,还把头埋在她颈间拱呀拱呀的…… 被蹭得痒,沈沅珠用力踩谢歧的脚。 直到她险些喘不上气,谢歧才松开桎梏,将她放开。 脚还踩在他的脚背上,沈沅珠暗暗用力,正想斥责他险些给自己勒死。 可还没等开口,眼前就被一片黑暗笼罩。 带着热意的掌心覆在她双眼,沈沅珠张口:“干嘛……” 话还未说完,就发觉唇上被轻轻的、轻轻的触碰了一下。 那人很快后退,不多会儿又凑了过来,不轻不重地咬在她唇上。 “……” 沈沅珠惊得忽然抿唇,谢歧挪开覆在她眼睛上的手掌,指尖缓缓摸过她泛红的、湿润的唇…… 他垂着眸,眼尾的红与耳尖连成一片,口中又是含含糊糊的。 只是这一次,沈沅珠听清他说了什么。 谢歧支吾道:“我清清白白的……你这样……” 沈沅珠伸出一根手指,戳在谢歧心口:“你什么意思?我不清白怎的?” 他慌忙摇头,抓住沈沅珠的手:“我们都清清白白的,你这样我……往后,我二人……就再也不能分开了。” 沈沅珠闻言,声音软软道:“夫君……” 谢歧从鼻中轻轻嗯了一声,听着比她还软绵些。 沈沅珠眨眨眼,美得像夜里蛊惑书生的精怪:“你想不想要《沈家染谱》?若有了染谱,你就可以得到谢家织坊的两成干股,和五千两白银了。” 谢歧闻言,含水的眸中散去一半春光,他语带委屈:“好好的,你提这晦气事做什么?” 想拿那一点子肉星儿,换他妻母的遗物,这样的春秋大梦,谢家也只能在梦中想想了。 沈沅珠唔了声,又问:“那你,你不想要《沈家染谱》吗?有了染谱,或许我们就可以超越谢家了。” 谢歧不解道:“我要染谱做什么?我又没有染坊,手中亦没有浸染匠,且……” 他伸了手,轻轻描摹着沈沅珠的眉眼,言语温柔:“想要超越谢家,单靠一匹一匹织出来、染出来的布,是不可能的。” 第140章 沈沅珠哦一声:“那需要什么?” 谢歧抿唇浅笑,却是提起了其他。 “你方才说,姜夫人想要把女儿嫁给三叔?” “是的呀。” “这事交给我来办,免得你受家里为难。” 谢敬元也该成亲了。 只要一想到,沈沅珠想过与对方成婚,甚至还为谢敬元准备了衣裳,谢歧心里便涩得很。 他这三叔也不正经,若是正经,这年岁,孩儿都该有几个了。 谢歧拉着沈沅珠的手,轻声道:“你与姜家姑娘交好,我也欢喜,日后你在家中,终归有个能陪你说话,陪你玩耍的。” 目的达成,沈沅珠安心下来,二人一起归家。 第二日,谢歧便急忙忙安排谢敬元的婚事去了。 云峥见他一大早就来了铺中,故作厌烦道:“您这几日倒是清闲,日日来,也不见忙什么旁的大事。 “做东家的这么悠闲,这铺子怕是没什么前途了。” 谢歧道:“大事自有人做,我只管摘桃儿就好,何须劳累。” 说罢,他招招手:“交代个事给你,织染署有位姜姓大人,管文书的,家里有个女儿到了年岁。 “你往外放些风去,就说这姑娘知书达理、擅长持家,只可惜被家中所累,到了年纪说不上亲事。” 云峥疑惑:“这事寻三姑六婆去做,不是更好些?” 谢歧道:“从你这传,更快。” 集霞庄已不可同日而语,如今能逛万宝街铺子的,大抵有些家世。 让这里的伙计随意聊上几句,比三姑六婆好用许多。 “这也并非我专长,我该如何说?” 谢歧啧一声:“编几个动听的故事,什么卧冰求鲤、彩衣娱亲的,做做名声不就好了?” 出门前,他还真打听了下姜家的事,琢磨之后,倒也明白那位姜夫人为何选到谢敬元头上。 姜家虽是官身,但这姑娘难以高嫁,能选的,无非清贫些的读书人。 商户地位低微,谢家也算是矮子里头拔高个了。 现在又正赶上谢三娘想为谢敬元说亲,姜家动了心思,也算得上郎有情、妾有意了。 云峥做事向来细致,谢歧交代完,就去了元煦那里。 沈沅珠在他离开后,便在家中问起昨日不在时,发生的一切。 “您昨日不在,姑爷回来便絮絮叨叨地问,问您哪去了,去的谁家,为什么邀约,哎呦,问得老奴都来不及答话。” 将昨日谢歧送的绒花小簪,戴在沈沅珠头上,罗氏越看越欢喜:“老奴瞧姑爷对小姐是真上了心,这般挺好。 “昨儿那装‘染谱’的匣子,老奴摆弄了一晚上,姑爷愣是没瞅一眼。” 想起昨晚谢歧在街头拥着她的场景,沈沅珠面上微热。 “他是个有野心的,心中应当有自己的计划,染谱不在他计划内,所以他没打过这东西的主意。” “姑爷有什么计划?” 沈沅珠道:“这我就不知了。” 她也不想知道。 只要谢歧不与谢家站在一处,不坏她的事,便已算尽了“夫君”之责。其余的,她没有太多要求。 拨弄着头上的绒花,沈沅珠道:“今儿小枝该回家省亲了。” 伸手从荷包里抓了把碎银,她又道:“放她出去玩一玩,过个三两日再回。” 小枝站在沈沅珠身后,笑眯眯接了银子:“奴婢马上就走。” 假模假样地收拾了包袱后,小枝一蹦三跳地跑了出去。 苓儿上前,摩拳擦掌:“小姐,雪青今儿又约奴婢吃酒偷闲了,奴婢也去?” 沈沅珠挥挥手:“去,都去。” 一声好嘞,苓儿从桌上端了盘点心,又扯了片院外的大叶遮阳,寻雪青去玩了。 不过半日,茜香院就只剩下沈沅珠和罗氏。 沈沅珠捧着下巴,看着卫虎顶着烈日在院内忙碌,不免觉得辛苦。 “奶娘,要不您跟卫虎也去休息休息?大夏日的,您二人也沏些凉茶、找点儿瓜果,寻一阴凉地方坐坐,消磨消磨时间。” 罗氏点头应好:“我还挺中意卫虎这孩子,忠心耿耿,尽职尽责。今儿啊,也让这孩子歇一歇。”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忙碌去了。 天气炎热,尤其正午时候。 整个茜香院静悄悄的,沈沅珠正在小榻上午睡,突然就听屋内传来叮咚一阵声响。 她揉了揉眼,缓声道:“棉荷?” 棉荷见了沈沅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二少奶奶,求您救救奴婢吧。” 沈沅珠闻言,一脸担忧:“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 她赤着脚翻身下榻,满面怜惜地将棉荷从地上拉起。 沈沅珠生了对儿晶亮澄澈的眼,配上看着就软性儿的模样,实在不似其他主子有威严。 棉荷的视线从她赤裸的脚、和半跪在地的动作上扫过,心生轻蔑。 怪不得她整日看苓儿上窜下跳,没个规矩的模样。 原是这沈家小姐根本就压不住下头的人。她观察了许久,茜香院上下从奶娘到丫鬟,都是惯会偷懒耍滑的。 今儿苓儿被雪青拉走,那奶娘也跟卫虎躲懒去了…… 也是了,上次她来拜见,就看沈沅珠被手下刁奴管得团团转。 棉荷拉着沈沅珠,抹去眼角的泪。 “实不相瞒,奴婢实在是没有活路了,想求二少奶奶给个恩典。 “二少爷日日让卫虎磋磨奴婢,奴婢今儿好不容易寻到机会,这才能凑到您面前来。 “就是想求您,放奴婢一条生路……” 沈沅珠疑惑:“你往日不是夫君身边伺候的吗?卫虎怎么会磋磨你呢?” “就因为奴婢是二少爷身旁伺候的,所以才……” 缠明珠 第91节 棉荷咬着唇,匍匐跪在沈沅珠面前语气哽咽:“您与二少爷成婚也有些时日了,应当知晓二少爷他……身上有些怪癖吧?” 沈沅珠沉思片刻:“你是指什么?” “二少爷他……他嗜虐。” 棉荷的话说得遮遮掩掩、不清不楚的,沈沅珠闻言啊呀一声。 听见这反应,棉荷便知,谢歧的枕边人不可能什么都没发觉。 想了想,她继续道:“奴婢是知晓一些事情的,也是为了这,那卫虎日日拦着,不让奴婢近您的身。 “您莫瞧着二少爷他现在没什么异样,可……” 棉荷咬着唇,难以启齿般看着沈沅珠,默默落泪。 第141章 沈沅珠焦急道:“他怎么了?你快说呀。” 见鱼儿上钩,棉荷心中得意:“别的奴婢就不与您说了,您日后会知晓的。 “说得多了,倒像奴婢挑拨离间,害您夫妻不合似的。” 假模假样抹着泪,棉荷道:“您这几日应当也察觉出来,那卫虎一直阻拦着,不让奴婢靠近您,实则是因为二少爷他…… “他……他怀疑二少奶奶您,与大少爷余情未了,怕您二人藕断丝连,便让卫虎处处盯着您。 “奴婢知晓这事儿后,就去劝二少爷。 “奴婢说了,您既然嫁过来,哪怕往日跟大少爷有过婚约,也不敢在府里偷情的。 “可二少爷是个心眼儿窄的,不仅不听奴婢的劝,还让卫虎处处折磨奴婢,就怕奴婢给您通风报信…… “他想将奴婢折磨死呀。” 棉荷哭得凄惨:“奴婢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这才想找您求个恩典和庇护……” 一通听下来,沈沅珠如遭雷劈。 她红着眼,泫然欲泣:“我竟是不知,他居然这样想我……既然不信我,又何必答应娶我? “他……实在是……” 沈沅珠呜一声趴在地上:“原来他一直嫌我与谢序川有过婚约,还派卫虎处处监看着我。 “枉费我待他一片真心,他简直……欺人太甚!” 说罢,沈沅珠站起身,走到小榻前将被褥都掀翻,又跑到衣橱里,将谢歧的衣裳都丢了出来。 “他……不值得我一针一线做的衣裳。” 棉荷就见沈沅珠在屋中又哭又闹,头上的绒花簪也拆下丢掉,妆台上的东西,也都推翻在地上。 哗啦一声,木匣子摔落,上头没落锁,里面的染谱散了一地。 棉荷看着,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本想离间沈沅珠与谢歧的夫妻之情,然后打着避难的名义,在茜香院里偷偷找找染谱藏在何处。 谁承想,竟就明晃晃地摆在了明面上…… 想着昨日沈沅珠带了染谱去裕金堂,回来后又紧忙去了姜家赴宴,棉荷想,应当是还未来得及收拾。 她心中一动,忙开口劝起沈沅珠来。 什么男子成婚后会有所改变,亦或是什么二少爷本性不坏,不过因家中不公,导致的性情乖戾等言。 可沈沅珠似劝不好一般,噗通一声趴在小榻上,哀哀戚戚的哭诉。 棉荷转头看看四周,见四下无人,也顾不得其他,卷起地上的染谱就跑了出去。 沈沅珠听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偷偷抬起头,小心瞄了一眼。 见人确实走了,她才咚一声趴了回去。 这一番大戏,唱得她累极了。 沈沅珠也是个心大的,歪着头翻了身,抱着枕头又睡了过去。 棉荷手里捧着《沈家染谱》,险些把心跳出嗓子眼。 前些时候,孙启拿着五十两银票找到她,让她想法子将沈沅珠的染谱偷出来,说若是事成,事后再给她二百两。 如今东西到手,她倒是可以去领赏了。 只是…… 棉荷冷哼一声:“二百两银子就想打发我?哪儿有这么容易了?” 想了片刻,棉荷狠狠心,在自己头上狠劲挠了几下,又对着自己的脸颊猛地扇了过去。 直到红肿起一片,她才鬼鬼祟祟回了房间,只留下一本染谱,其余的藏于床下。 刚转身,她又一狠心,猛地将染谱从中间撕开,一分为二。 怀揣着半本染谱,棉荷遮遮掩掩去找了孙启。 “哎呦,姑奶奶,您这……您怎么……” 孙启见了,心疼得不行。 棉荷哭诉道:“我偷染谱的时候,被二少奶奶抓了个正着,如今我在谢家是待不下去了。 “你若对我还有三分情谊,就带我去见二爷,只要二爷保我这条命,我就将东西给他。” 说着,棉荷把撕开的半份染谱,塞进孙启手中:“你速度要快,说不得一会儿,二少奶奶就要追到这里来了。 “事情闹开,莫说你我,就连二爷也落不得好。 “若沈沅珠执拗起来,报了官……” 棉荷一脸害怕:“我就将你和二爷,全都供出来……” “别呀,别呀,你瞧你这事做的。” 孙启一脸嫌弃:“让你偷偷摸摸的把东西抄写,或是拿出来半日,然后再找机会放回去,如此方能神不知、鬼不觉。 “你瞧,现在倒好,闹得不可收拾了……” 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硬是让棉荷这蠢货闹得人尽皆知。 孙启一脸为难,咬牙半晌:“我去问问二爷。” 他刚离开,棉荷就冷嗤一声。 什么神不知鬼不觉,那茜香院里头又不全是傻子。 她能偷溜进去一次都不错了,怎么可能将东西偷走,给到谢承志手中,任由他抄录完再放回去? 若谢承志得了东西就翻脸不认,她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是受对方指使的? 且有机会挣笔大银子,谁还做伺候人的活儿啊? 早出去做富贵娘娘去了。 棉荷对着铜盆里的水捋了捋头发,悠悠哼着曲儿等着。 果然,不多会儿孙启回来,说二爷同意见她。 棉荷理了理衣裳,昂着头站起身。 从今儿起,她可就不是伺候人的主儿了。 施施然到了谢承志书房,棉荷也不废话,开口便要了两千两银子。 “二爷也知晓,奴婢实在是没了法子。只有这些银子,奴婢才能远走高飞,不被抓回来连累别人。” 谢承志冷笑:“两千两,你也配?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威胁起爷来了? “我这手头只有五百两,你若要,就拿去,不要就…… “奴婢绝非威胁二爷。” 棉荷哀求道:“便是给了奴婢两千两,爷有了染谱在样布中夺魁,还能得老太太的赏,和织坊的两成干股。 “这些银子对二爷来说,当真算不得什么,但对奴婢而言,这是奴婢的买命钱。” 边说,棉荷边哭:“若二爷不愿,奴婢还可去找大爷、三爷,实在不成,奴婢回去,让二少奶奶给奴婢扭送衙门算了。” 郑淑在旁,闻言道:“两千就两千,若真夺魁咱还能剩三千白银呢。 “倒是这臭丫头不能久留,现在、立刻,马上让人给她送走,送得越远越好。” 好一会儿,谢承志才咬着牙,点点头。 “你将剩下染谱的位置告诉孙启,待孙启将东西拿来,我就把银子给你……” 第142章 棉荷低着头,思索片刻。 料想他不敢做杀人越货的事,便告知孙启自己藏染谱的地方。 待孙启将东西拿来,谢承志抖着双手将染谱打开。 只见上头写着天水碧,取云山阴蓝草,每靛百斤入石灰八斗,槐米三升,白露当日子时,注太湖冷水,以桃木搅打百转,三浸三晒,悬竹阴干,不见日阳…… 他激动地喊了声:“天水碧!” 说罢,又急急忙忙继续向后翻。 玄天绛,五年上茜草根,去叶石臼捣烂、与米酒窖藏…… 谢承志快速翻着,就连最后的浸染禁忌,都一个字不曾落下。 上头写着什么染匠下缸前,不可食用韭、蒜,否则口秽触怒染神。如恰逢初一十五必须祭拜染缸,奉元宝蜡烛、烧猪草果等物。 缠明珠 第92节 “是了,是《沈家染谱》没错。” 郑淑闻言,也跟着激动起来。 谢承志转头看向郑淑:“去,把银子给她。” 郑淑冷哼一声:“两千两买这小贱人命都够了,这里只有二百两,你要是不要?” 棉荷闻言也不恼,从怀中又掏出一半染谱。 是她最初撕开的那半本。 “二爷,二奶奶,做人需知见好就收,您若不给,我可就大声喊了。” “罢了。” 谢承志歪头:“给她,马上送她出城。” 想要沈沅珠手中染谱的人多了去,只要没抓他的现行,任他攀咬谁都可以。 他甚至还能说,是那沈砚淮派了棉荷来,将东西偷走的呢。 把人打发走,谢承志摸着数本《沈家染谱》,爱不释手。 郑淑道:“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东西,这么简单就到手了?” 她颤巍巍伸手摸了摸:“哎你说,这是真的吗?不会是假的吧?” 谢承志哼一声:“假的?谁写的假的?那沈沅珠在棉荷眼皮下写的,还是棉荷方才写的?” 宝贝似的将东西揽在怀里,谢承志道:“我出去找个染坊,试试这里头的方子。” 郑淑激动点头,哪里能想到,沈沅珠在知道谢家骗婚时,就想出了这么一段阴招。 棉荷被秘密送走,消失的悄无声息。 罗氏与卫虎消了一下午暑气,吃了满肚子瓜果,这才回茜香院。 正往屋里走呢,苓儿也拐着个竹筐跟了过来。 罗氏往她那框里看了一眼:“今儿舍得给你好东西了?” 苓儿一撇嘴:“抠抠搜搜的,给我带了两包腊肉,做了套衣裳。就这,还想套我的话呢?” 二人边嘀咕,边往屋里走,一见满地狼藉,忽而相视一笑。 “瞧着是成了。” 苓儿手脚勤快地将屋里东西都收拾起来。 她家小姐财迷的很呢,掀了满地的衣裳、被褥。 但除了装染谱的匣子摔得粉碎,妆台上连瓶胭脂,都没舍得砸一下。 屋内看似凌乱,实则好拾掇的紧,不过一炷香时间,便又恢复得干干净净。 谢歧回来时,沈沅珠还趴在床上睡得香,罗氏与他说了句小枝回家探亲,便再未提起旁的。 “你醒了?” 谢歧坐在床边,看着沈沅珠睡得绯红的一张脸,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见她眼皮红肿,谢歧有些慌神。 “你这是……哭过了?为什么哭?可是做噩梦了?” 沈沅珠揉揉眼睛,握着谢歧的手咕哝道:“梦见地上掉了好大一块银子,我去捡,它突然生了对脚丫,我弯下腰它就跑,我不动,它就停下…… “我就这样一路追,它就一路跑,我追不到,气得哭了起来。” 谢歧一听,心疼得不行:“下次莫追了,让它跑就是了。” 前些日子集霞庄开张,苏州府商会来了好些人捧场。 他小赚了些,虽是不多,但打个纯银加彩宝的璎珞项圈,却是不难。 想了想,谢歧道:“明儿我去找师傅,给你打个项圈。” 许是觉得银的过于寒酸了,他抿着唇,有些羞赧:“再等等,过几日给你打个纯金的。” 郡王府那头,定是用不上五百匹织锦,这数必然虚报了。 待劫了谢家的货给元煦交差,对方总要漏点辛苦费给他,届时,他就有银子了…… 沈沅珠还未清醒,语气倦倦的:“夫君送我块糕饼,我也欢喜……” 她这模样,甜软了谢歧的心,他忍不住勾下纱幔,低头去吻她的唇。 从昨日尝到了甜头,他便一刻都不想离开她身边。 只是他血气方刚,气息交融难免情动,可沈沅珠未主动,他便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 万一…… 万一见他急色,惹沅珠不喜,可怎么是好? 谢歧涨红了一张脸,百般不愿去了浴房。 沈沅珠也彻底清醒过来,见屋内收拾整洁,便去寻了罗氏。 罗氏道:“东西被棉荷拿走了,人也被送了出去,可要现在就闹开?” 沈沅珠摇头:“等明日,让棉荷走得远些,也让染谱在谢承志手里多留一日。” 随手将头发挽起,沈沅珠由着奶娘为她以玉牌敷眼。 谢家骗婚,便是破了当年两家的约定。所以自是不配得到娘亲留下的染谱。 但她可是如约嫁来了谢家,是以这《谢氏耕织图》,她拿的心安理得。 以谢三娘的性子,自己一日没能交出染谱,便一日不得安宁。 且日后还要在谢家生活许久,这染谱拖得了一时,却拖不了一世。 所以,《沈家染谱》她得给。 不给,又怎么换来谢家的耕织图? 沈沅珠扬唇,笑得天真无邪。 真染谱她是不可能交出去的,但假的,也不能从她手中给出去。 假方子,一进染缸就什么都暴露了,她哪里会做这样的蠢事? 所以染谱,必须过一人的手。 过了他人之手,这东西孰真孰假,谁藏私、谁作弊,可就掰扯不清了。 思及此,沈沅珠轻轻按了按消肿的眼眶,笑得天真烂漫。 “奶娘,明儿闹出染谱丢失的时候,别忘了派人去沈家通知一声。 “沈砚淮夫妻惦记了这么久的《沈家染谱》,如今被谢家偷了,不知要如何捶胸顿足、气急败坏呢。” 她拿开眼上的玉佩,笑盈盈地:“我想看看,这一场狗咬狗的大戏。” 第143章 谢歧沐浴出来后,就见沈沅珠和罗氏坐在绣墩儿上,围着一堆瓶瓶罐罐不知在捣弄什么。 他有些好奇,走近去看。 “这是在做什么?” 沈沅珠伸出十根白白手指,轻轻晃了晃:“做蔻丹。” 罗氏正捧着一个竹编笸箩,里头装满精挑细选的凤仙花花瓣,她低头拨弄什么,谢歧却道:“我来吧。” 将笸箩接过来:“如何做?” 罗氏道:“姑爷先将这凤仙花捣烂……” 谢歧捧着石臼,任由罗氏从一个瓷瓶中倒了些粉末进去。 “这是什么?对人可有损害?” 沈沅珠杵着下巴,看着谢歧认真的动作道:“是白矾,固色所用。” 她伸出手指,又在一些瓶瓶罐罐上点了点:“要加一些茜草汁,颜色更鲜亮些。” 见小夫妻兴致正浓,罗氏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将屋中留给二人。 谢歧做事认真,将凤仙花捣得如泥似的,才倒到细纱上挤出汁液。 他道:“还要如何做?” 沈沅珠伸出双手,亮出修整得圆润粉嫩的指甲:“洗干净指甲,等干燥后就将这汁液一点点涂到指甲上。” 见他听得认真,沈沅珠一脸严肃地吓唬谢歧:“要涂抹均匀,若染花了,会很难看的。 “染到外头去也不成,要好些日子才能洗净,姑娘家染了难看的蔻丹,会被嘲笑的。” 她又点了点旁边的蓖麻叶:“染好了要剪成指甲大小,覆盖在染膏上,再用软布条轻轻包裹……” 谢歧听得认真,等沈沅珠说完,他便伸手将对方的指甲,仔细用软巾一点一点擦干净,动作细致而温柔。 许是太过专注,他眉头微蹙。 等捏着染刷时,手又在半空停了片刻,似乎在斟酌如何下笔一般。 沈沅珠见他这模样,笑道:“夫君尽管动手,不管染成什么样子,只要是夫君染的,都是最美的。” 谢歧被她哄得压不住唇边笑容,语气低软:“那我开始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扶起沈沅珠的食指,摸到骨节时又控制不住般稀罕地捏了捏。 不知是不是谢歧手上伤口太多的关系,指腹上仿佛带着一层薄茧,捏着不见光的细嫩地方,让沈沅珠觉着有些痒。 她垂眸看着把指甲边缘抹得整齐无瑕的人,抬起另一只手开始作乱。 一会儿扯扯谢歧的头发,一会儿又去抚他的脸颊。 谢歧并未觉得受到干扰,相反十分受用。 缠明珠 第93节 等将沈沅珠十个手指全部包裹完成,他头上紧张得氤了汗。 看着动作不便、傻傻举着双手的沈沅珠,谢歧皱眉:“这要包裹多久?一直这样举着吗?那岂不是胳膊都累酸了?” 沈沅珠道:“四五个时辰吧。” “这也太久了些。” 沈沅珠淡笑不语,反而心情大好地端详着十指。 明儿可是个好日子,她不仅要染了蔻丹,还要选一身亮眼刺目的衣裙,发髻…… 就让奶娘给她盘个楚楚可怜,备显孱弱的。 沈沅珠对着铜镜做了个鬼脸,随后又笑得明媚灿烂。 她晚间一夜好眠,倒是谢歧睡得不够安稳,半夜起来将她手上的染膏拆下,又仔细清理一遍。 听闻罗妈妈说还需擦些猪油润甲,也一并细致做了。 做完后,他忍不住轻轻揉捏沈沅珠的手,怎么看都很欢喜。 “小姐、小姐……” 谢歧昨日歇得晚,沈沅珠又嗜睡,是以苓儿惊呼的时候二人还没起。 苓儿站在拔步床外轻喊了两声,又转头道:“是不是太早了些?要不让小姐再歇息会儿?” 罗氏摇头:“不早了,再晚谢家人都出门了,哪还能凑得这样齐整?无妨,喊。” 边说,罗氏边上前喊了两声,又转头对苓儿道:“去吧。” 苓儿在喉咙处捏了捏,轻咳两声,又试着吊了两下嗓。 “啊,啊……” 她先是试探着叫喊两声,看罗氏鼓励地点点头,突地嗷呜一声。 这一声,吓得谢歧猛地坐了起来。 苓儿一路哭着喊着往外跑,边跑边叫:“不好啦,家中出贼人了,我家小姐的染谱被偷了。” 见谢歧起身,罗氏也一脸凝重:“姑爷,不好了,小姐的染谱不见了。” 谢歧缓缓抬眼,神色如冰:“《沈家染谱》” 罗氏还是第一次在谢歧眼中,见到令人胆寒的戾气。 他沉默片刻,轻轻拍了拍缩在被子里的沈沅珠:“你先退下吧,我与她说。” 罗氏一惊,呆愣片刻后,才点头退下。 刚刚的姑爷…… “沅珠……” 沈沅珠睁开眼,就见谢歧面色平静,眸中却似淬着点点寒冰一般。 “昨日有谁来过屋中吗?罗妈妈说染谱被偷了。” “什么?” 沈沅珠焦急翻身下地,走到妆台前仔细翻看,好一会儿她带着哭腔道:“真的不见了。” “无妨,我帮你找回来。” 从床边拎了绣鞋走到沈沅珠身边,谢歧半蹲下身,捏着她的脚踝帮她穿上。 “昨日谁进屋子了?” “棉荷。” “来做什么?” 沈沅珠吸吸鼻子:“说求我庇佑,说你嗜虐,还派了卫虎日日磋磨她,她没了活路,来求我恩典。” 谢歧闻言,眉心蹙得厉害。 他半蹲着身体没有起身,沈沅珠看不见他的神色。 谢歧的手指,无意识般摩挲着她的脚踝,指尖上反复愈合的伤口形成的薄茧,磨得人忍不住一阵阵颤栗。 他似是在思考什么,手上动作却是没停。 良久,谢歧道:“我昨日回来时,你怎么没与我说?” 沈沅珠哭着道:“我只当她是挑唆我夫妻情感,争风吃醋罢了。夫君待我如此好,我亦满心满眼都是夫君,怎么会轻易听信她的离间? “这事儿我未往心里去,自然也不会与夫君说……” 几句话,沈沅珠就见光裸着背,半蹲在自己脚边的谢歧身上锐意褪去,淡淡绯红由耳尖蔓延至脖颈。 他语气比方才温软许多,仰着头看向沈沅珠:“你千万别听她胡说,她与你争哪门子的风,吃哪门子的醋…… “往日在九彩居,我话都未曾与她说过几句,都是卫虎吩咐她做事。” 想了想,谢歧垂眸,声音喑哑,内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哀求:“染谱丢失与我无关,你万不要中他人计策,怀疑我。” 片刻,他又道:“打染谱主意的无非那几人,穿衣,我带你要回来。” 他低着头,没看见沈沅珠正端详自己染得十分完美的蔻丹。 闻言,她眸子晶亮:“穿衣,要染谱去!” 第144章 一大早,苓儿就将整个谢家的人都喊了起来。 小丫头嗓子又脆又尖,呜哇喊得比园子里打鸣的戴冠郎都嘹亮。 谢承志一夜没睡,既兴奋染谱到手,又担忧茜香院那头事发。待一夜平安过去,才发觉被棉荷骗了。 什么被抓了个现行,不过是催着他花钱消灾罢了。 过了劲儿,如今东窗事发谢承志也不担忧,催促着郑淑穿戴好,二人喜不滋儿的去了裕金堂。 半个时辰过去,谢家一家子都到齐了。 谢歧面色最为难看,谢三娘脸上也黑沉得很。 染谱会出问题,是她推波助澜,自然早有预见。 只是她没想到谢承志把事做得这样难看。 她都不曾怀疑别人,这脑子坏做事又莽撞的,除了老二,再也没别人了。 老大没有偷染谱的魄力,而他的敬元,不会把事情做得如此愚蠢。 唯一惊讶的,是谢序川与江纨素。 江纨素那边还寻了雪青徐徐图之,等着策反苓儿呢,可才刚过去三两日,东西就已经被偷了…… 她微微蹙眉,目光在屋中游移。 谢歧道:“昨日棉荷偷摸进茜香院,将沅珠的染谱偷走了。我问过家中仆从,昨天中午过后,就再无人见过棉荷。” “哎哟,这……这这,这棉荷一个丫头,偷染谱干什么呢?” 谢承志一脸焦急:“沈家丫头,不是我做二叔的说你,你说说,你早把染谱拿出来,哪里会有这些事情? “现在好了,被个下人偷走了,这算什么?” 他伸出食指,抖动着指点沈沅珠。 谢歧闻言冷哼一声:“棉荷一个下人的确要染谱无用,但其他人未必。” 谢序川皱眉:“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说,染谱被家里其他人偷了? “虽然《沈家染谱》对谢家很重要,但我……但两家婚约已成,何须做到这样的地步?” 说着,谢序川走向沈沅珠。 沈沅珠眼眶泛红,一脸伤心地站在谢歧身边。 谢序川走到她身前,衣袖下的手微微抓紧。 “家里人不会偷你染谱的,许是棉荷觉得这东西贵重,才生了贪心。 “你别担忧,我马上派人去找她,必将东西原璧归赵。” 沅珠嫁给谢歧却一直没将染谱拿出,虽然引起了祖母和母亲的不满,但谢序川不信她们会去偷沅珠的东西。 谢泊玉也不觉得,家里谁能做出这等无品的事来,开口道:“这不是小事,若一日未查清楚,你便要一直怀疑家中人。 “你跟谢歧刚成婚,若心中存了这样的猜忌,往后一家人还如何相处?便是为了日后家中和满,也要追查到底。” 沈沅珠抬头,倒是没想到谢泊玉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就连谢歧,都颇为意外。 在他心里,谢泊玉一直是平庸无能的存在。 此人好逃避,无论是见谢三娘虐打他,亦或是花南枝无视、冷待他,谢泊玉都只会略显尴尬地站在一旁,亦或转身离去。 倒是今天,还说了句人话。 谢三娘两成干股和五千两白银的话一讲出来,谢敬元就知道他母亲是什么意思。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二哥真的会…… 偷侄媳妇的嫁妆。 谢敬元只觉面上无光,却也不知能说些什么。 长辈开口,沈沅珠没有不回的道理,闻言只能红着眼道:“父亲说的是,孩儿也不想日后怀疑家里人,所以孩儿觉着,不成就报官吧。” 罗氏闻言,在一旁轻轻拉了拉沈沅珠的袖子,低声道:“小姐呀,新媳妇报官,你日后的名声可不好。” 沈沅珠揉着眼:“奶娘,可那是母亲的遗物……” 说着,她就要往罗氏怀中扑,却是被谢歧侧身拦住,将人揽在怀中。 罗氏手都伸了出来,此时又讪讪收了回来。 缠明珠 第94节 沈沅珠也是一愣,怕自己哭不出来被发现,便埋头在谢歧怀中。 谢歧心里又酸又软,只觉实在对不起沅珠。 谢三娘打的什么主意,他心中明镜儿似的,可他没过问染谱一句,也不曾提醒沈沅珠将东西收好。 他不过问,是怕沈沅珠觉得他心头有什么旁的想法,刻意打听,如今因他畏手畏脚,却弄丢了她母亲的遗物。 垂眸看着怀里的沈沅珠,谢歧手臂一紧:“我倒是觉得报官不错,既丢了东西,就应当让官府来查。 “父亲觉得如何?” 他抬头看向谢泊玉,一声父亲喊得对方怔愣片刻。 一闪而过的尴尬隐去,谢泊玉点点头。 “报官?” 郑淑冷哼一声:“大哥难道没听过一句话,叫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不过是丢了点东西,这官一报,日后咱可就没个安宁了。 “有道是‘是非不入官门、屈死不告状’,咱这些个平头百姓,闲来无事还敢去招惹那些官爷? “怕是届时东西没找回来,咱个原告却要被扒下一层皮。” 谢泊玉面露为难。 老二媳妇说的,并非假话。 商户人家最看重名声,说下人卷了家中钱财跑了,顶多被人传几句管家不严,但也没什么紧要的。 可要是闹到官府去,还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子,若再被对家编排些难听的逸闻流言,那可真是…… 损失大了。 且他们商户也常与官家打交道,也的确是…… 万八千两的银子砸进去,也未必能瞧见什么水花儿。 看出谢泊玉面上的为难,谢承志也来了精神:“报官,报什么官啊?那棉荷不就是从你谢歧房中出来的? “谢歧啊,这些年你什么心思大家也不是不知道,你不就是觉着家里……” 便是如谢承志这等混不吝的,在提及谢家人对谢歧态度的时候,都欲言又止的将话咽了回去。 他咬着牙,硬是转了个弯儿:“谁不知道你记恨家里,一直想参与进家中生意? “上次拿了褪色红绸售卖后,却没能插手家里生计,怕是才想出来这个毒计,跟你媳妇合谋,想要讹诈家中吧?” 沈沅珠闻言想要抬头说话,却是被谢歧按回怀中。 他看着谢承志,语带讥讽:“二叔虽四肢不够发达,但头脑也略为简单了些……” 第145章 “你不会以为偷了染谱死不承认,便万事大吉了吧?” 谢歧道:“偷沅珠的染谱,无非想参加郡王府的样布比拼。届时只要看谁家样布使了沈家染技,谁便是偷染谱的贼。” “你个小兔崽子……” 谢歧这话,分明是让拿了染谱的人,也不能在此次样布比拼中使用。 这么一来,谢承志虽能把染谱藏到日后再用,但有一人绝对不会同意。 果然,谢三娘开了口。 谢家虽有几个蠢货,但着实不多,有些事哪怕未曾摆在明面说上,私下里,心中也都各有衡量。 谢三娘看了眼谢歧,垂着眼道:“《沈家染谱》的确重要,怕是财帛动人心,所以有人把手伸到了沅珠那去。 “但报官,也确实不可行。” 她轻咳一声:“官府查案必要大动干戈,到时候家里的下人、伙计,各房小姐丫头都需被官差盘问。 “万一他们借机勒索,家里是管还是不管? “小姐丫头的名声,也都毁了。” 谢泊玉和谢序川没了言语。 谢承志和郑淑脖子昂得老高,江纨素抿着唇,这会儿也听出谢三娘话中深意了。 这东西,是谢家人拿的没错,不是二房便是三房,所以谢三娘这是在保自家人。 只要染谱到了谢家人手里,无论谢承志还是谢敬元,最终都会被老太太要出来,交给谢序川。 江纨素垂眸,知道此时只要帮着老太太将事圆过去,安抚下沈沅珠便好。 想了片刻,江纨素道:“祖母,《沈家染谱》是沅珠妹妹母亲的遗物,她定不会胡说。 “且棉荷也已经畏罪潜逃,一日一夜过去,怕是不好追查。 “若她脚程快些,这会儿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所以只能慢慢寻找……” 江纨素轻摸小腹,看向花南枝:“所以媳妇想着,祖母和母亲都宽仁,您看这事儿可否这般处理……” 花南枝道:“你且说说,有什么好办法?” “媳妇这样想的,左右沅珠妹妹嫁来谢家,两家相约要交换耕织图和染谱。 “如今出了这档子事,的确不美。可事情既然发生了,再去怨怼争吵也只是做无用功。 “不如这样,棉荷那边就由谢家出面寻找,若寻到染谱,也省下了两家交换的动作。而沅珠妹妹这边,祖母和母亲看看,能否将耕织图直接交予到弟妹手中。 “如此,也算全了两家先前的约定。” 沈沅珠在谢歧怀里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本就想借着染谱被偷的事,顺势将《谢氏耕织图》要到手中。 但她先前想的是从谢序川那边下手,但如今江纨素替她开了口,倒是省了自己不少力气。 谢三娘和花南枝对视一眼,心中都知道染谱在谁手中,此时将沈沅珠按下不闹才是紧要。 其余的,她们自家人关起门来算账,总能清算妥当。 “祖母、母亲,沅珠妹妹,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谢三娘没有开口,花南枝道:“这也是个办法,谢家经商多年,在地方上多少有些人脉。 “找一个罪奴不算困难,虽是麻烦些,需花费点儿银子,但终归比报官强。” 花南枝道:“沅珠,不知你意下如何?” 沈沅珠抹着泪:“那是我母亲的遗物,我只想留在身边做个念想。我要谢家的耕织图做什么呢? “我既不织布,也不开染坊。” 谢歧闻言,正欲开口,就被沈沅珠在腰上拧了一圈。 他闷哼一声,薄唇紧抿。 倒是罗氏喊了声小姐糊涂。 “小姐,两家交换染谱和耕织图,是夫人一早与谢家的约定,老太太仁慈,您就接着吧。 “刚进门的新嫁娘,要是因为丢了东西报官,闹得婆家上下不宁,您往后在谢家还怎么生活呀。” 罗氏的声音不大,轻飘飘的,但大约是个什么意思,众人都听懂了。 江纨素暗道,沈沅珠这奶娘说的也不算错,嫁出的女子若得婆家不喜,往后日子就得艰难了。 莫说如今还要给沈沅珠交换耕织图,就算不给,闹到最后也唯有让新媳妇吃哑巴亏一个结果。 听了罗氏的话,沈沅珠一张小脸儿哭得皱巴巴的,看着很是可怜无助。 罗氏又道:“姑爷,您劝劝小姐。” “……” 谢歧低着头,想了许久才在沈沅珠背上拍了拍。 沅珠没让他开口呢,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万一坏事了怎么办。 为保安全,谢歧低着头,凑到沈沅珠耳边:“你想让我怎么做?” “既然是夫君说的,那便算了。” 罗氏连忙道:“小姐受委屈了。” 谢家的耕织图,在她成婚前就已经准备好。沈沅珠心中清楚,假的不至于,但是否完整便不得而知了。 但她也不在意,先将东西拿到手再说。 只好万般委屈似的点了头。 不多会儿,耕织图被送到沈沅珠手中,她随意捧着,好不甘心似的。 罗氏连连哄劝,终于将人哄得不再落泪,她才拥着沈沅珠和谢歧离开裕金堂。 剩下谢家一家时,屋内有一瞬寂静。 谢敬元摸摸鼻子,先开口道:“这几日我认识一位番邦匠人,此人说他家乡有一种西洋红,色泽鲜艳胜比茜草染出的颜色十数倍。 “儿子看过他手中布样,的确十分耀目。 “且不光西洋染色法与我们不同,他们的技艺也十分……” 斟酌了用词,谢敬元道:“罕见。” 他看了眼屋中人,心下叹息。 虽他与谢泊玉、谢承志同为一辈,但双方年龄差得大了些。长兄如父,许多时候,有些话他没法规劝、甚至说出口。 谢家技艺在苏州府尚算不错,可放眼天下,着实不算新颖。 谢敬元道:“儿子想寻那番邦匠人,看是否能学一学西洋织染法,若……” “你说什么?” 谢泊玉闻言,立时皱眉:“你什么时候跟番鬼凑到一起去了?还要学习番鬼的染法? 缠明珠 第95节 “你把祖宗规矩都丢了不成?番鬼的东西,也配跟我们祖上所传秘技相提并论?” 谢泊玉甚少发火,这还是第一次对谢敬元发如此大的脾气。 谢敬元眉头紧锁,想要争论最终却没有开口。 谢家,终归要交到他大哥手中,有些东西他好奇玩玩可以,但……再深的,便没法说了。 就连谢三娘也狠狠蹙眉:“老三,你往日喜欢收一些舶来玩意,为娘不说什么,但祖宗本分决计不能丢。” 谢敬元沉默一瞬,无奈点头。 “哎呀,老三不听话,竟跟番鬼厮混,实在该打。” 谢承志一撸袖子,作势要去抽打谢敬元。 可动作却把人往外推了推,自己也要顺势离开。 但他脚刚动一下,便听谢三娘语气冷硬:“其余人都走吧,老二,你留下来,我有事找你。” 第146章 “哎娘,您要跟儿子说什么” 见其他人都离开,谢承志一脸讨好凑到谢三娘身边。 他伸了手在老太太肩头轻轻捶打揉捏,十分殷勤。 谢三娘半闭着眼,只缓缓道:“拿出来。” “什么?娘让儿子拿什么?娘说出一个字来,儿子绝不藏私。” 谢承志停了手,在身上不住比划:“娘想要儿子的啥?是儿的血,还是儿的肉,老娘您只管说。” “《沈家染谱》拿出来。” “娘!” 谢承志大喊一声:“您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说我偷了沈沅珠的染谱? “是,儿子这些年是不成器了些,但您觉得儿子,还真能做出这么卑劣的事不成? “偷侄媳妇家的染谱!这要是传出去,儿子的脸可就全丢光了。” 谢三娘眼皮一掀,语气凉凉:“你有什么脸面可言?” “娘,您就是这样看待儿子的?儿子这些年是顽劣了些,但我对您的一片孝心不说能感动天地,但也绝对是苏州府里的头一份。 “如今您老这么想儿子,真真是伤了儿子的心。” 谢三娘坐起身,斜眼看着谢承志,许久,谢承志慢慢安静下来,不再言语。 谢三娘道:“我找人问过放印子钱的周泼皮了,你不曾在他那拿过银子。” “……” 谢承志脸上一白。 “我知道这些年你觉得二房受了亏待,所以处处找补,往自己兜里揣银子。 “去年冬日,你说为织坊的匠人添炭,那炭银你贪了多少,心中应该有数。每每盘库,经你手的‘损耗’都要多个一两成。 “染坏的杭绸、虫蛀的蜀锦……这些年,还需要我一笔笔跟你算吗?” 谢承志面皮一抽,刚想出言讥讽,谢三娘就道:“老二,我如今给你留的三分脸面,不是看在你是我生出来的,而是看在露瑢和盈寿的份上。 “再跟我扯一句没用的废话,我就让你连夜空着手,滚出谢家。” “好,好,我的娘啊,您可真是好啊。” 谢承志一咧嘴,不知是哭还是笑:“这些年,大哥是您的亲儿,老三是您的心肝,我呢?我是个什么东西,哪里配染指家里的一针一线? “若不是到了绝路,我用得着去偷沈沅珠的染谱? “您话说的好听,好像多高洁似的,那他娘的家规,是谢家的规矩吗?那纯纯是设给我这个蠢蛋王八的。 “看似是防着谢歧,实则是他娘的防我呢吧?” 谢承志大笑:“我从家里抠点银子怎么了?老大蠢的跟山猪成了精似的,这些年做生意,做一笔亏一笔,亏了一笔还要贴出去一笔,谢家交给他,不如让我多偷点算了。 “再说,你瞅他生的那个玩意,也不愧是大哥的血脉,将来把生意交到大房手里,不亏得家破人散,都算我谢家祖坟上冒了青烟。 “老三,你那小儿子,这些年您偷偷贴补他多少,当谁不知道是呢? “那满屋子的舶来玩意,哪一个、哪一件不抵我辛辛苦苦、偷偷摸摸抠出的炭火钱百倍千倍? “您老这心思,也不怪父亲对你……” “你放肆。” 谢三娘抄起一个纯铜香插,直接砸在了谢承志头上。 “长辈的事,有你置喙的份儿?你若在谢家待得这样不满,就给我滚出去自生自灭,不然就立刻把染谱给我拿过来。” 谢承志冷笑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好一会儿,谢露瑢才抱着几本染谱,哆哆嗦嗦走了进来。 她进屋的时候,就见谢三娘面色惨白,地上落着点点香灰。 将东西小心放在谢三娘身边,谢露瑢道:“祖母,您可是身有不适?要不要孙女帮您喊燕大夫来?” 谢三娘摇头,心脏憋痛的感觉在看到染谱的那一刻,慢慢舒缓下来。 谢家,终于离皇商更近一步了。 见谢三娘摇头,谢露瑢看着地上的香灰,蹲下身一点点清扫干净。 谢三娘再抬头时,就见自家孙女半蹲在地上,轻轻擦拭着地砖。 “露瑢。” “祖母?” 谢露瑢抬头,露出小姑娘一张安静秀美的面庞。 谢三娘招招手,小姑娘凑了过来。 “小丫头,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谢露瑢抿唇一笑,举止温柔地将谢三娘扶了起来。 见谢三娘没有撵她走的举动,谢露瑢柔声道:“祖母,您别跟爹爹一般见识,他…… “他心里头有您的,就是有些事想的左了。” 她平日瞧着怯懦,实则心里足够清明。 谢三娘有些惊讶,可也并不十分惊讶。 老太太从袖口掏出一把坠了红绳的黄铜钥匙,看着有点旧,却十分光滑。好似被人在手中摩挲许久,已经化玉般温润。 “这是我给你留的嫁妆,在家中库房最里头,是个黄杨木的箱子,上头挂着把大铜锁头的那个。” “祖母,孙儿不能收。” 谢三娘往她手里一推:“拿着吧,指望你那白眼狼似的爹娘,怕是要净身出嫁,这东西你偷偷藏好。 “别让你爹娘知道,他知道了,两日就给你败光了。” 谢露瑢眼眶一酸,鼻尖瞬时红了起来。 谢三娘看着摆摆手:“出去玩吧,钥匙藏好,别让任何人知道。” 谢露瑢点点头,把带着祖母体温的钥匙,挂在自己脖子上,又小心谨慎地放在衣衫最里面,贴身带着。 “去吧,去将李妈妈喊来。” 样布截止的时间只剩下几天了,他们还要测试染方,只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谢露瑢离开,谢三娘安排人将被撕扯损坏的染谱重新誊抄,在完成的第一时间,立刻送到了谢家织坊。 得到耕织图的沈沅珠也不闲着,跟谢歧与罗氏回到茜香院后,就自己一个人抱着耕织图栽倒在床上。 谢歧上前,正想温声哄几句,却被罗氏拦下。 “姑爷,小姐她心情不好,您让她一个人静静。” “我可陪着她……” 罗氏哎呦一声:“小姐看着性儿软,实则有些骄纵脾气,这会儿心情不好,看您不顺眼,一个不小心厌烦了,有碍夫妻情感。” “您说的有道理。” 谢歧点头,还没动作就被罗氏给推出了房间。 二人刚离开,沈沅珠就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翻开了《谢氏耕织图》。 第147章 翻开《谢氏耕织图》,沈沅珠就见第一页上头写着经纬为纲、机杼作鼎。 谢氏祖训:不售霉纱、不传外姓男丁等话。 沈沅珠看着,抬手将这首页撕了下去。 什么谢氏耕织图,到她手中就是她的耕织图了。 耕织图里面分为几个部分,沈家手里的是天工器谱,也就是花楼机、缫车等物的制作与维护。 撷翠坊里面,有一半的织机都是先前她爹娘使用这本耕织图找工匠制作出来、并维护至今的。 沈沅珠越过保养方法,往后翻了翻。 直到翻到她不曾看过的,这才细细研究起来。 谢家的织锦出名,是因为谢家有独特的、对生丝的秘炼之法。 例如辑里湖丝,需要在浸泡时放置沉磁石一枚。 缠明珠 第96节 如此浸泡上七日,才能将丝线的涩感去掉。而在文火煮丝的时候,还需要在其中添加三片柘叶,来增强韧性。 再如棉布轧籽,铁轴的距离要调整至三颗麦粒的宽度,若是过于紧了,会伤纤丝。 诸如这等秘法,才是沈沅珠真正想要的。 难怪她撷翠坊织出来的织锦,就是不如谢家的光韧,细细看去,总带着点暗淡与晦涩。 沈沅珠垂眸,又看了看后头的纹样设计。 这纹样其实她并不多么需求,谢家的纹样师傅年岁大了,许多年没有新的纹样出现。 偶尔谢家会寻画师重新绘制,但出的新样也不多。 或许是她年岁更轻的原因,沈沅珠更喜欢新式纹样。 她甚至会派人去大漠、甚至还曾买过波斯样布学习,以求融合革新。 看着谢家的什么宝塔、重莲、春桃、夏荷等花纹,沈沅珠摇摇头,快速翻了过去。 直到看见后面几页写着家传绝样时,她才停下手。 “啧,老旧。” 越过纹样记录,后面便是些生丝、原料存护,如何拆机迁机等内容,沈沅珠垂眸想了想,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谢家,也不实诚。 送到她手里的这本耕织图,必不是完整的,只是无论纹样还是织机养护,对她来说都不重要。 她想要的,是地脉经纶那一篇。 也就是一些生丝的秘炼之法。 有了这个东西,她就可以让撷翠坊织出的锦、棉、绸、罗、纱、绫等物,品质更上一层楼。 沈沅珠细细看着,很快便将内容记在脑中。 待谢歧第三次进来看她,是否还在伤心时,沈沅珠才揉了揉眼睛,去寻谢歧。 “你莫太过伤心,这染谱终归还在谢家,我帮你再偷回来。” 谢歧拿了软帕,轻轻擦了擦沈沅珠揉红的眼。 “不必了,她们本就针对你,若再做了这些,更要寻你麻烦了。” 轻轻将头枕在谢歧肩头,沈沅珠轻声道:“那染谱,我本来是想交到你手中的,如今它被谢家拿走了,便罢了吧。 “全当我遵守两家约定……” 她将耕织图拿了出来,递给谢歧:“谢家人,都知道这东西吧。” 谢歧低头看着,没有言语。 谢序川从小是在谢家机房长大的,谢敬元与他们年岁相差不大,两人自幼便在一起学习如何制作、养护织机。 甚至是各种织染秘法。 但唯独他,不曾进过一次谢家织机房。 谢三娘不允许。 如今这代表谢家子弟身份,以及谢家传承的东西,真送到他面前来的时候,谢歧反而没那么想要了。 他接过来随手翻了翻,淡笑着放在一旁。 谢歧用手臂环着沈沅珠的腰,将鼻尖凑到她身边细细嗅着。 直到许久后,谢歧才轻哼一声:“过去十几年,我每时每刻都想向谢家证明,我是一个天资聪颖、通商惠工的栋梁之材。 “我希望谢三娘和花南枝可以后悔,甚至是谢泊玉,我日日期盼她们仰望于我,后悔当年对我的所作所为。 “可沅珠……” 谢歧说话的语气轻轻的,让沈沅珠听着觉得有些空灵:“我以为我只要得到谢家的认可,得到他们愧疚的道歉,得到他们的看重,我的内心……” 他轻轻歪着头,蹭着沈沅珠的耳朵,低低呢喃:“就会平静,会得到安宁。”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朵上,沈沅珠没有躲开,而是抱着谢歧的脑袋轻轻安抚。 她的指尖无意识在谢歧面颊上游走,偶尔擦过他的耳珠,便停下把玩摩挲。 若发觉谢歧在轻轻颤抖,她便不动,安抚似的捏着。可待他真的平静下来,她又继续恶劣的作弄。 谢歧也不嫌烦,他享受于沈沅珠对他的每一次触摸、拥抱、微笑,甚至是…… 只要在他身边,在他能看得见的地方,他都很安心。 将人往怀中带了带,谢歧狗崽似的哼唧了两声。 沈沅珠听着,停下的手指一顿,继续轻轻抚摸、安抚起来。 听见他满意的轻哼,沈沅珠警告般捏了捏他的后颈。 谢歧安静下来,继续道:“但如今,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安宁,心中也归于平静。” 他很久都没有生出那种暴戾的情绪,也没有再伤害过自己了。 即便听见谢三娘的辱骂,花南枝和谢泊玉的无视,甚至是谢序川眼中的轻蔑,他都不再心生愤懑、怨恨。 长久被不公对待,所生根发芽的委屈,也好似一点点枯萎,直至不再让他感受到半点痛苦。 或许是因为有人为他的伤口涂了药,才让那些经年不愈的苦楚,慢慢变淡。 沈沅珠的身上真的很香,每次谢歧趴在她颈间,脑中都会浮现出上瘾一样的感觉。 “或许我所需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谢家的产业,谢家的耕织图,甚至是谢家人的认可。” 他鼻尖动了动,哼哼唧唧道:“沅珠。” 原来,他想要的…… 是有人来爱我。 谢歧久久没有说话,沈沅珠拽了拽他的头发:“怎么啦。” 谢歧有些羞涩,红了脸也红了耳朵,两人正亲昵缠绵着,罗氏在外叩了叩窗沿…… 她半捂着眼睛,露出一道缝隙。 笑盈盈道:“小姐,等等再抱,你那嫂嫂,打到谢家来了。” 第148章 沈沅珠闻言,眸子一亮,倏地推开谢歧。 谢歧被她掀得一歪身子,不满地抓她袖口。 沈沅珠:“我嫂嫂来了,快些动作。” 经过盥洗台前,她步子一顿,伸出手指点了些水渍在脸上。 急匆匆走出茜香院,就见叶韵衣身后跟着沈沅琼,还带了两个婆子气势汹汹站在那里。 叶韵衣是真的气急了,听见苓儿传回的消息时,一路马不停蹄地往外走。 倒是沈沅琼神色淡淡,只是跟着来凑个热闹。 可惜她预想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沈沅珠出来时虽然眼睛泛红,但是面色红润白皙,身后高大男子始终将她护在身边,足见珍惜。 沈沅琼没想到,谢歧竟连被自家兄长退婚的女子,也不嫌弃。 她神色轻蔑,转过脸去。 叶韵衣到底年长,戏做的十足。 见了沈沅珠第一句话便是:“沅珠,你在谢家受苦了。” 刚赶过来的花南枝闻言,眉心蹙得厉害。 “沈夫人,你今儿怎么来了?可用过膳?” 花南枝道:“若还没吃过,中午便留下吃顿便饭,我们也好叙叙旧。” 她说着,面上溢出个笑来,十分亲昵似的。 叶韵衣也张口一笑:“好呀,这谢家的饭菜,咱还没吃过呢,今儿可得尝尝。就是不知道大奶奶安排什么好的来招待咱们。” 说着,叶韵衣朝沈沅珠招手:“沅珠,过来让嫂嫂看看。” 沈沅珠走了过去,叶韵衣强撑着笑说了句:“瘦了,但也还成。” 说罢,沈沅珠低低喊了声嫂嫂,好似多委屈一般。 叶韵衣面皮一抽,又强压下去,做出个亲亲热热的样子。 “几日不见,嫂嫂想你想得紧。” 说完,她又看向花南枝:“咱两家做了亲家,我唤您一声花婶子,您不介意吧?” “怎会。” 花南枝带着叶韵衣一行人往裕金堂走,对她今日来意已经了然。 但她没想到,叶韵衣竟会发难的如此突然。 几人走着走着,她突然道:“呦呵,瞧瞧,瞧。” 叶韵衣指着谢家院子里的一排芍药,朗声笑道:“这花儿开得好,开得艳啊,光鲜,真是光鲜。” 伸手拉了拉沈沅珠,叶韵衣垂着眉眼:“就是我一想到这花儿凋谢时候,落在泥淖里,最后沤得生蛆发烂,我这心里就难过。 “你说咱们人啊,将本该开在山间田野的鲜花儿,硬是偷摸摘到自个儿的院子里。 “这美则美矣,但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咱们赏心悦目、心中舒坦了,但也不知会不会遭报应啊。” 两句话功夫,给花南枝说了个大红脸。 只是花南枝也并非软柿子,闻言轻声哼笑:“这芍药养在家里,是需要日日精心呵护的。 “你瞧那盆粉嘟嘟,开得最艳的,虽然是移接于野根,但正因为在这院子里有人照看,才能年年盛放。 “若不将它接种回来,那在野地是半点用处都没有的,肥原地的土,都做不到。” 缠明珠 第97节 沈沅琼在旁听着,只觉二人机锋打得厉害,但听得云中雾里。 倒是罗氏频频挑眉。 叶韵衣上来就以芍药做比,说谢家偷了沈家的染谱,要遭报应。 花南枝则回击她家小姐未出嫁时,在闺中如野草无人照看,后头则是在讥讽小姐对家中毫无用处,捏着染谱也不给沈砚淮,不能肥沈家的生意。 这话里话外的,是点叶韵衣让她不必为小姐这般出头。 沈沅珠倒是听出来这俩人的意思了,但她觉着实在不够精彩。 她睁着眼,直接吐出一句:“嫂嫂,什么时候您还吃得下?看得下? “昨个儿,有个谢家的丫鬟将咱家染谱偷了去……” 她说完,捂着嘴退回到谢歧身边。 花南枝觉着叶韵衣如此愤怒,是有为她出头的心思,可沈沅珠却知道,叶家如今说一句穷困潦倒也不为过。 叶韵衣太需要染谱,帮助叶家翻身了。 果然,一听这话,叶韵衣炸了起来:“谢大奶奶,话我就直说了,那染谱是我家婆母,亲手传下的。 “沅珠心里宝贝得紧,在家时候那是攥在手里,任何人都不给看一眼的。 “这孩子孝顺,想把东西留在身边做个念想,你们就这么给偷了,说不过去吧?” “瞧你这话说的,什么叫我们给偷了去?” 花南枝还没开口,郑淑走了过来。 撒泼打滚儿的活计,她最是拿手,闻言张口就道:“我呸。” 郑淑一拉袖子:“你那耳朵塞鸡毛了?没听见沅珠说是被个丫头偷了去? “我们谢家这会子,还出钱出力在外寻人找物呢,你来充个什么大? “张口闭口偷啊抢的,跑到别人家里指桑骂槐……” 她嗓门大,叶韵衣被逼退三四步,郑淑却还没骂完。 “沅珠嫁进谢家,那就是我谢家的媳妇儿,她的东西丢了,你做人娘家的能帮着找就去找,找不着就将嘴巴闭上。 “你有这扯闲的功夫,你打发人去拿贼捉凶啊!” 郑淑呲一声:“你还打上门来了,莫说那染谱丢了跟我们谢家没关系,就是有,那染谱就是我们谢家人拿的,又如何了? “我们两家婚前可是有过约定,当年定婚时候,沈家拿了一半谢家织锦的技术,我们要了几个沈家的方子。 “那当年都说好的玩意,等两家孩子大了,成婚了,余下的技术也互相做个交换。 “现在沅珠嫁过来,我们《谢氏耕织图》余下的部分也给到她手中了,你跑来装什么大? “老娘门前撒泼打滚儿,当我吃你那一套?” 说完,郑淑嗬一声狠吸一口气:“啊呸。” 叶韵衣被气了个仰倒,好在被身后自家婆子扶了一把,没有原地翻过去。 待郑淑骂完、又骂得爽快了,花南枝才道:“你这话说得重了,沈夫人不是那意思。咱们都是亲家,一家人哪说两家话?都少说几句。” 说完,她转过头看向沈沅珠:“沅珠,你年纪小,不经事,你告诉你嫂嫂,事情是不是你二婶婶说的这样?” 她对着叶韵衣道:“染谱我们已经派人去追了,耕织图也给到沅珠手里。两家的约定完成的虽不够圆满,但到底也是完成了。” 花南枝掸了掸衣袖:“看沈夫人这样子,是没什么胃口了,不过你们姑嫂久未见,不如去沅珠的院子坐坐,也好叙叙旧,说几句贴心私房话。” 这是将要不到染谱的叶韵衣,又推回她这儿来,想让她姑嫂因为耕织图而产生嫌隙。 沈沅珠闻言,笑着点头。 如此最好,这结局,正是她想要的呢。 第149章 叶韵衣被气得不行,但郑淑的话在理,她还能掰扯出什么子午卯酉来? 婚事已成,染谱、耕织图已换,她能在谢家抄家,把染谱找出来不成? 心里憋着一口气,叶韵衣抿唇让罗氏带路。 花南枝和郑淑离开,沈沅珠带着叶韵衣一行人往茜香院走,途经半路,她扭头看向谢歧。 “夫君不是说今儿要外出,有事要做?” 谢歧闻言尾音微扬:“我有事做?” “是呀。” 谢歧道:“的确如此,府外与人有约,你陪嫂嫂在院中转转。” 说完,他想走,却又突然转头道:“天气炎热,莫中暑。” 二人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似的,看得沈沅琼眉心紧蹙。 待走到茜香院,她心里才真的又酸又涩起来。 茜香院的位置很好,沈沅琼不懂,为何谢歧如此不受谢家重视,成婚后却可以和沈沅珠住这样精致气派的院子。 这院子的位置一看便十分好,地上铺着青石板,平整而大气。 远远看去,似乎都没有接缝,只有仔细观察,才能拿发现镶嵌的地方,使了螺钿。 小院里挖了块不大的池塘,里头三三两两种着莲花,虽然没有经过细致的打理,但看着也别有一番野趣。 廊下挂着透影不透人的纱帐,既能隔蚊虫,又不显得憋闷。 纱帐角坠着香囊,不知里面是添了花香还是药香。 沈沅珠与谢歧婚后,并未如她想象一般貌合神离、形同陌路。 因为屋中的木椅随意歪着天青色杭绸软垫,边上的瓷瓶里,也插着几朵不知名野花。 斜斜扭扭的,一看就是随手放了进去,再没刻意雕琢过。 随性且毫无规矩,是沈沅珠惯来的做派,但谢歧容忍了。 沈沅琼垂眸,坐在软椅上。 叶韵衣目光扫过屋内,也是恨得牙齿发痒。 “《沈家染谱》真的被偷了?” 沈沅珠道:“嫂嫂是觉着,我串通了谢家上下一起来骗你?” 叶韵衣冷哼一声:“你那么大的能耐,说不得还真就是串通了谢家上下一起,为的不过是不想将染谱交给砚淮。 “你在沈家装傻充楞这么多年,临出门才坑了我个大的,你这样的城府,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天气太热了,嫂嫂莫有这么大火气。” 执起桌上茶壶,沈沅珠为叶韵衣和沈沅琼斟了茶,二人却都未动一分。 沈沅珠垂眸,有些哀伤似的。 “嫂嫂,您这般想我,实在是将我想得太坏了些。我怎会跟谢家一起串通起来,去骗你呢? “在沈家这么多年,您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从我这里将《沈家染谱》哄骗走,我如今都出阁了,哪里还需要费心思跟谢家联合,给你一人做戏?” 沈沅珠有些委屈:“这般大的阵仗,就为您?” “……” 这话难听到生生在叶韵衣脑中转了个弯,她才跳起来。 “你个吃里扒外的下贱东西,宁愿把家传的染谱给外姓人家,都不愿给自家兄长拓一份,你还是不是人? “这些年你死死攥着染谱,就差没把那东西攥出水来,如今倒好,被谢家给偷了? “黑心烂肺的玩意,你那早死的娘要是知道你把沈家基业都丢了,怕是要从地底下爬出来抽死你。” 费了十几年心思,都没能将染谱要到手,如今听闻沈沅珠嫁到谢家不足月余,就被人将东西给偷了去。 叶韵衣这段时日积压的火气,再憋不住半点,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叶家什么都没了,她唯一胞弟跟个小娼妇淫奔去了,留下年迈还备受打击的爹娘。 如今叶家两老给她来信,说想到苏州府来投靠沈家…… 她要如何跟沈砚淮说? 这些年她偷偷拿了多少东西贴补娘家,如今说来投靠怕是假的,想吸着她的血,咂巴她的骨髓让叶家东山再起,给叶丹歌留下产业还差不多。 所以叶韵衣日日想着,先拿出些东西搪塞她爹娘,将人稳在松江再说。 可如今…… 叶韵衣面上狰狞,沈沅琼便静静看着,姑嫂二人自从因嫁妆撕破脸后,就再不见往日沆瀣一气的亲密。 她看戏似的盯着眼前,人却如抽离一般…… “沈家的祖宗若是知晓,沈家血脉出了你这么个玩意,怕不是……” 叶韵衣骂个不停,沈沅珠闻言万分震惊地看着她。 “嫂嫂,您……您怎能……” 她骂到一半的时候,沈沅珠就举起了手中的《谢氏耕织图》。 “母亲与兄长生母之间有几分仇怨,我做为娘亲的女儿,自是不能也不该替母亲原谅。 “这些年,我拿着染谱始终没有交出。可长辈之间的爱恨情仇,与我们这一辈又有何关系? “所以拿到耕织图的时候,我就想着要将它交给兄长手里……” 沈沅珠看着叶韵衣,眼中委屈渐生:“我自认做到这个份上,已是足矣,可嫂嫂的话,实在太让人寒心……” 豆大的泪滚落,沈沅珠气得直接将手里的《谢氏耕织图》丢了出去。 “……” 正骂在兴头上的叶韵衣,指着沈沅珠鼻子的手还未能收回,此时僵在了原地。 缠明珠 第98节 耕织图被孤零零地丢在角落里,叶韵衣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许久,沈沅琼站起身,走到角落将东西捡了起来。 “这耕织图,你真要给我们?” “不然呢?” 沈沅珠红着眼,委委屈屈:“我一个出嫁的姑娘家,日后生下谢家血脉,自会继承谢家技艺,扣下这东西不撒手,留在我这里,又有什么用呢?” 第150章 沈沅琼闻言,略一沉思,低头翻看起来。 这本耕织图是真的,并非作假。 她转头看向叶韵衣,微微点头。 叶韵衣面上的狰狞还未全部散去,如今正半脸惊诧、半脸不可置信的僵愣在那。 这黑心肝的玩意儿,真转性儿了? 她抿唇,讪讪道:“那我拿走了?” “不行。” 叶韵衣刚要跳脚,就听沈沅珠又道:“原稿我要留给夫君,你自己誊抄一份带走。” 不到一炷香时间,叶韵衣被沈沅珠折磨得不上不下,心里别提有多窝火。 可她无法,硬是让沈沅琼拿了笔墨,将整本抄录下来。 好在前头的织机图样沈家已经有了,其他的抄写倒是不费劲。 小半日过去,沈家姑嫂誊抄完毕,罗氏将人送了出去。 沈沅珠趴在小榻上,摇晃着嫩生生的双脚,正一页页翻看着谢歧偷藏在小榻下,被她偷偷找出来的避火图。 苓儿忍了半晌,终上前道:“小姐,那耕织图就给叶韵衣抄了去?” “嗯呢。” 沈沅珠毫不在意,翻过一页。 “抄的是真的?里头就没有杜撰的假货?” “是呀,都是真的。” 苓儿不解,轻声道:“为什么呀。” 沈沅珠闻言,啪一声将避火图盖下,露出个温婉笑容:“傻苓儿,只有交出去的耕织图是真的,被偷的《沈家染谱》,才是真的。” “小姐,奴婢还是不懂。” 沈沅珠爬了起来,将谢歧偶尔鬼鬼祟祟拿出来观摩的东西包裹好,重新藏在原来的位置。 她道:“叶韵衣一日要不到染谱,一日就难解心中魔障。 “我不耐与她纠缠,所以日后她想要染谱,只有去找谢家人。” 在叶韵衣眼中,沈砚淮继承《沈家染谱》是名正言顺。 而有了《谢氏耕织图》后,她不会甘心于只让沈家织锦再进一步,而是会滋生更大的野心。 这份野心,是耕织图给的,也是她亲手为叶韵衣种下的。 “哦,那奴婢就懂了。” 苓儿低声道:“谢家手里都没有真染谱,哪里能给得出?所以哪怕被叶韵衣纠缠烦了,也只能给出假的来。 “可叶韵衣不会相信谢家手里没有真货,她只会觉得谢家要一人独大,不想两家技术共享。” 沈沅珠闻言,拍了拍手:“苓儿,你如今聪慧了好多。” 苓儿一撇嘴:“小姐,奴婢本就很聪慧的好吧。” 沈沅珠道:“是了,是了,你最聪慧。” 苓儿嘿嘿一笑:“可小姐,奴婢也只能想到这里了。” 沈沅珠哼笑:“也差不多就是这样,叶韵衣手中有了耕织图,也有谢家持有的染谱,如今两家大约可打个平手。 “苏州府的盘子就这么大,这两家不打得头破血流,撷翠坊如何脱颖而出?” 她手中有染谱,有耕织图,哪怕耕织图不完整,也足够她胜出谢、沈两家了。 如今这水已经搅浑,余下的,她只要坐等鹬蚌相争就成了。 “对了,东西送到撷翠坊了吗?让撷翠坊里的师傅们辛苦几日,若拿下郡王府的样布比试,我给所有人包个大大的红封。” 苓儿一听,喜笑颜开道:“小姐放心,一早就送去了。” 说完,苓儿捂着唇笑:“那奴婢可就不打扰小姐了,要不您再把那东西翻出来,接着看……” 沈沅珠嗤笑一声,光着脚下地给自己穿海珠耳坠去了。 沈沅珠在家陪娘家客人,谢歧则去了集霞庄。 他到集霞庄也没什么正事,无非寻个房间慢慢品茗。只他也不是什么有雅兴的人,不过一会儿便开始想念沅珠,想回家陪她左右了。 云峥忙完,又要来陪东家,便不咸不淡的刺上他几句。 他二人斗嘴惯了,也不觉如何,一来一回几次后,才开始提及正事。 云峥道:“谢家前几日派人去了太湖和蜀地,应是收生丝为郡王府后面的大货做准备去了。” 谢歧闻言,嗯了一声,兴致却是不高。 他两指之间夹着一只白玉杯,喝空的杯子被他翻转在指尖,不停把玩。 云峥与谢歧相识已久,见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就知道这人有心事。 “说吧,又琢磨什么呢?” 云峥道:“两眼不见贼光,应当没有在算计他人,可眉眼耷拉得老长,丧家犬似的,这是心有难事拿不定主意的表现。 “说,谢家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谢歧啧一声,眉眼间带出笑意。 云峥看着心中暗叹,这娶了媳妇的男人就是不同,如今谢歧打哪儿一来,身上举手投足全都带着一股子肉眼可见的愉悦。 这可是往日从来没有的。 抬手摸了摸下巴,云峥琢磨着他是不是也该找个媳妇了? 谢歧不知他心中所想,指尖一圈一圈地摸索着杯底,良久后道:“谢家是出了点事。” “什么事?” “谢承志让棉荷偷了我夫人的染谱……” “那不是好事吗?” 谢歧眉眼一厉:“什么好事,那染谱是我夫人母亲的遗物,她紧张得很,本是要留在身边做个念想的,如今……” 云峥打断他:“虽然谢承志做事恶心,但谢家偷了染谱,在郡王府样布比试中便能夺魁,这对你来说也不算坏事。 “样布比试你交了谢家妆花锦后,这满城的织染坊都卯足了劲,不想差过咱们太多。 “听闻元公公那边很是满意,你这般做,也算对公公有了交代。” 想了想,云峥又道:“其实谢家夺魁也没什么不好,你如今有公公做靠山,日后公公必然会想办法让你接手谢家。 “咱们这一个小小的集霞庄,他怎会看在眼里?” 云峥虽是元煦所救,把他放在谢歧这儿,多少也有些审察监看的意思。 但他与谢歧也算臭味相投,此时不免开口提点。 “你应当知晓,公公肯与你结交,为的是什么吧?” 第151章 在指尖翻转的白玉杯停下,谢歧眉尾微挑,没有说话。 他自然知道元煦和他背后的主子,不会满足于一个集霞庄,但谢歧…… 对谢家的一切只感到恶心。 他根本不想沾谢家半点东西。 他需要的是哪怕不依靠谢家,自己也可有一日站到与谢家并肩的位置,如此,他才会感受到快慰。 但如今上了元煦这条船,他自然不会将真实想法说给对方听。 现在,还没到与元煦决裂的时候。 停止的白玉杯从指尖滑到掌心,谢歧身子往后一仰,极致恣意。 他就这般无羁疏狂,瞧得云峥直嘟囔。 好一会儿,谢歧轻哼一声:“不行,谢家不能赢。” 偷了沅珠的染谱,还想在样布比试中胜出,实在令他膈应得很。 哪怕,他急需这笔单赚下的那点银子。 谢歧羞臊地摸了摸下巴,无奈叹息。 谢家不能赢,他就没了借口找元煦要一些虚报的织锦,没了织锦,他也就没了给沅珠买纯金璎珞项圈的银子…… 谢歧面上露出一丝挣扎,想了片刻终是摇头。 “为何谢家不能赢?你总得有个理由。” “因为……” 他语气柔软下来:“因为我夫人的染谱被偷后,我说帮她再偷回来。 缠明珠 第99节 “可我夫人说罢了。” 云峥咦一声:“为何罢了?” 谢歧抿唇,眉眼温柔:“谢家给了她耕织图以作交换,我知道那东西对她来说根本无用,可她还是应了下来。” “为何应下?既是无用的东西,何必吃了这眼前亏? 云峥疑惑:“《沈家染谱》放于织染之家,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虽然谢沈两家有婚约在前,当初亦有约定,但谢家做事难看,怎得不趁机敲诈一笔?” 他眼中闪烁光芒:“谢家织坊在苏州府是一顶一的大铺,亦算是龙头之家,这种丑事传出,会对谢家商誉造成不小的伤害。 “就算嫂夫人天真纯善,想不到这层,你也总该帮她筹谋一番。” 云峥摇头:“起码敲诈个千百两银子……” 谢歧抬起头,看着云峥面露讥讽:“你懂什么?她是为了我,才吞下这苦水的。” 云峥就听谢歧的言语,温柔的能化出水来:“她说我被谢家亏待,不被谢家承认,也从未见过《谢氏耕织图》,所以哪怕用她的染谱来换,她也愿意。” 他坐起身,眉眼间带着化不开的柔情:“她说那染谱本来也是留给我的,如今被偷了,但能换回耕织图,或许我心中会好过许多。” 唇边的笑都要抑制不住,云峥瞧着白眼翻到了天上去。 可心中却是艳羡,也真心为他高兴。 他还记得自己初见谢歧时,对方那……半死不活的死人样。 如今看着,的确鲜活许多。 “所以?” 谢歧道:“所以我不能让谢家,用我夫人的染谱赢下郡王府的样布比拼,并以此为登天梯,如愿成为皇商。” 当初花南枝用谢敬元的身份骗婚沅珠,欺她无依无靠,摆明是觉得将人骗到谢家,日后就可以任意拿捏。 他在谢三娘和花南枝眼中,谢歧自认怕是连蛆虫都不如。 可她们…… 云峥就听咔嚓一声,又薄又韧的白玉杯被捏碎,汩汩鲜血从谢歧掌心处流出,一直流到手腕内。 他嫌恶地瞪了一眼对方,却又认命地起身给他拿来干净的巾帕。 谢歧轻轻擦着,眼底无欲无波。 他不能让谢家一边欺辱、轻视沅珠,一边用她的染谱平步青云。 随手将碎片丢下,谢歧道:“老朱已经进入谢家织染园了是吧?” 云峥点头:“当初你好不容易安插进去,几年过去,已经可以进内园了。 “怎么,你想让他这时候动点手脚?” 谢歧道:“谢承志偷了沅珠的染谱,谢三娘一定会让他交出来,拿到染谱的第一时间,谢家就会开始实验染方。 “你去联系老朱,如果今明两日发现谢家开始频繁开缸,就让他寻机会将石灰水倒入靛色染缸里。” 云峥闻言蹙眉:“往谢家塞人并不容易,先不说能接触织坊和染坊的都是些老匠人,便说老朱,也是费尽心思才获得了崔成的信任。 “如今就让他在染缸里做手脚,会不会被发现,进而暴露?” 谢歧道:“不会,崔成人不在,而试验染方这种事,谢三娘只会交给信任的人做。” 以谢泊玉的榆木脑袋,若将染方给他,他一定会劝说把东西还给沅珠。 而且谢三娘到底为长辈,还想在谢泊玉面前维持一下自己的威严。 偷孙媳妇嫁妆这种罪名,她怕是不想让人知晓。 所以试验染方的事,不会交给谢泊玉、也不会交给谢敬元。 而最后唯一剩下的人选,就只有谢序川。 谢序川这人…… 眼力和魄力以及经验都不够,就是让老朱在谢序川眼皮下,把石灰水倒入染缸,谢序川也只会疑惑为什么这么做,而不会生出其他怀疑。 他被谢家的女人护得太好,以至于不知人心险恶。 “就算不会暴露老朱,又为什么要往靛蓝染缸里倒石灰水?” “因为石灰水会解靛蓝色,掺了石灰水的染缸,就再也染不出靛蓝……” 云峥啧一声:“我是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歧满脸看蠢货的样子:“因为只要有一个染方出了问题,谢三娘就会怀疑染谱的真实性。 “若是别家的单,她或许敢一试,赌一把其他染方,可郡王府顶了个官字头,她不敢冒险。 “所以她会开始验查染方,如此,时间就不够用了。交不上样布,谢家自然也就错失了这个机会。” 而他……也就错失了一笔给沅珠买金项圈的银子。 谢歧面皮一抽,却也并不在意。 想挣银子,他有的是办法。 说完,谢歧站起身,抬起手掌看着里头被碎片扎破的伤口,微微一笑。 受伤了,他要回家找沅珠给他涂药去…… 谢歧心情愉悦,而谢家那边也与他猜测没什么不同。 把染谱从谢承志手中要回来,谢三娘就将谢序川给喊了去。 “祖母,您找我?” 经过江纨素的开解,谢序川身上的颓败褪去不少,眼中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他此时站在堂内,又有了几分往日意气少年的风发之姿。 谢三娘看着,面露满意。 她指着一旁摞着的,被撕扯破损的染谱,淡声道:“你去看看,那是什么。” 第152章 谢序川走过去,抬眼就看见被撕扯坏了的《沈家染谱》。 他眼中闪过一丝震惊:“祖母,这……沅珠的染谱是您……” “不是。” 谢三娘道:“你二叔怂恿棉荷偷来的。” “那我们……” 谢序川垂着眼:“应当还给沅珠。” 谢三娘道:“你当沈沅珠不知道染谱是被你二叔拿了去?如今耕织图已换,两家当年约定也算完成,事情虽不圆满,但最终结局是好的,不如将错就错,如此下去。 “你若想把染谱还给沅珠,我也不过问,左右我已让人誊抄一份,送到谢家织染园子去了。” 谢三娘有些疲惫:“事情交给你,你要是想到沅珠面前,亲自解释一番自家有个偷鸡摸狗,偷到侄媳妇屋里去的二叔,你就尽管去找她。 “只是莫说祖母没提醒你,这染谱沅珠为何一直不愿拿出来,你心中应当有数。” 谢序川闻言,头垂得更低。 他怎么不知道? 沅珠一直不把染谱拿出来,不过是因为他背叛了二人的誓言。 可他是有苦衷的。 谢序川低头,看着手里的染谱越捏越紧。 “我知道了,孙儿会好好利用染谱,光大祖业。” 也唯有如此,他才有机会…… 手越收越紧,直至最后无力松开。 认命般随后翻开染谱,谢序川低头看了两眼。 取云山阴蓝草,每靛百斤入石灰八斗,槐米三升…… 谢序川看着,随手翻过,可不过片刻又重新翻了回去。 天水碧…… 他眉心紧锁,脑中突然浮现出小时候一段记忆。 他与沈沅珠幼年订婚,两家当时交换技术后正是生意大有起色,发展正劲的时候。 两家走得也十分亲近,一月当中,他有十天都住在沈家。 谢序川脑中记忆有些模糊,他只能隐约想起季知意抱着沈沅珠,而他在一旁打瞌睡。 季知意轻拍着沈沅珠,口中念叨的就是天水碧的染方。 “季婶婶,这名字真好听。” 季知意闻言,温柔解释道:“天水碧不光名字好听,染出来的颜色也十分夺目,想要染天水碧,需取戴云山的阴兰草,于白露后三日刈之。” “婶婶,那是什么意思?” 季知意温柔一笑:“就是说将阴蓝草在白露后第三日割下,然后每靛百斤放入石灰三斗,槐米一升……” 谢序川记得季知意曾说,任何一个步骤,都需要严格按照染方来做,不然要么容易出色不均,要么就是颜色鲜亮程度不够。 可手里这染谱…… 谢序川的眉头越皱越紧,一时有些弄不懂眼前情况。 “怎么了?” “没事。” 谢序川道:“孙儿一会儿就去织染园测试染方。” 谢三娘点头,挥挥手让他离开。 缠明珠 第100节 回到缇绮院,谢序川的手仍旧没有松开。他紧紧捧着染谱,心头有无数猜想。 江纨素见他这个模样,不由温声开口:“序川,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坦?” “没……” 谢序川想了想,抬头对江纨素道:“沅珠的染谱,是被二叔偷了去。” “我知道。” “你知道?” 江纨素嗯了一声:“祖母的态度摆明不想沅珠追究此事,可见多半是家中人偷走的。 “只是我不知是哪一房,如今看来,二叔也着实太……” 她柔柔捂着唇,没将难听的话说出口。 谢序川眼神微暗。 其实这些事他并非看不懂,他只是不愿将二叔想得如此卑劣。 谢序川垂下头,将手中染谱往身前一推:“这是祖母方才给我的,她让我去织染园试验染方。” “祖母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你,是她看重你,这是天大的好事。” 看着泛黄破旧的染谱,江纨素只觉心脏跳得极快。 她走上前,轻轻摸了摸。 这就是让整个苏州府上下趋之若鹜的《沈家染谱》? 谢序川没注意到她的动作,仍兀自思考着什么。 半晌,他摇头道:“不对。” 江纨素一愣,收回了手:“什么不对?” “这染谱不对。” 将自己的记忆跟江纨素说了后,谢序川道:“我分明记得当时季伯母说的是石灰三斗,如今怎么会变成八斗了?” 江纨素:“是不是你年纪小,记错了?” 她抬手拿起染谱,翻到天水碧那一页,轻声道:“你瞧,它这上头写是槐米三升,你是不是将它与石灰记错了?” 听她这样一说,谢序川也犹豫起来。 他那时候年纪还小,或许是…… “不对。” 谢序川道:“沅珠母亲从很小的时候就教沅珠背诵《沈家染谱》,每日更是念着这东西哄她入睡。 “天水碧的方子我虽记不起全部,但是石灰三斗应当不会错。” 他与沅珠定亲多年,季伯母拿他做亲子对待,所以在教导沅珠染方的时候,从不曾避讳他。 那时候他虽然年纪小,也听不进这些东西,但来来回回次数多了,总有些印象。 江纨素见他说得笃定,不由道:“若你说的是真,那就说明这染方有问题。 “若这染方是假,那……” 谢序川红着眼:“定是二叔偷了染谱不想拿出,所以故意写了假的送到祖母那。 “不行,我要去找二叔。” 谢序川刚站起身,就被江纨素按了下来:“就算你去找二叔,他也不会承认的,反而会将事情闹得越来越大。 “如今首要之事,是先去验证染方真假。若你与二叔闹得偷染谱的事人尽皆知,届时织染园那头又真的染出了天水碧,这……” 江纨素摇摇头:“那时候还不要让二叔反咬上一口?” 说完,她看着谢序川,忧心忡忡道:“假设染谱真的有问题,也未必就与二叔有关。 “毕竟这染谱……也不只经二叔一人之手。” 第153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纨素讲话含沙射影,令谢序川有些不快。 “你先别急。” 她也不恼,语气仍温温柔柔:“我并没有挑唆你与沅珠之间关系的意思。 “可序川,你如今还在用以往的眼光看沅珠,只会让你对事情做出误判。 “沅珠……” 江纨素低着头,夏日里穿着一身若草色素纱衣,腰搭鹅黄主腰,但因有孕她的衣裙宽松,虽样式简单却也不乏精奢。 这段时日,或许是将有些事情想明白了,人也不如先前那样病殃殃的。 且自从缇绮院换了厨娘,每日变着花儿的给她做滋补养身的吃食,如今面色也不比从前,恢复了几分未出嫁前的红润与灵动。 她性情温婉,说话语气不疾不徐:“沅珠已经不是以前的沅珠了,她身边有谢歧,就算沅珠以往天真纯善,如今也未必没有旁的心思。” 江纨素一点都不认为,沈沅珠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心性纯净,言行直白。 几次交锋,她可是在沈沅珠手里吃了不少苦头。 江纨素摸着染谱,细细看着上面的纸张和字迹。 的确是老纸老墨。 “谢歧一直不得家中喜爱,也没能接触谢家核心,自然就没有看过谢家的耕织图吧?这染谱如果有假,又并非二叔那里,说不得就……” “够了。” 谢序川道:“不会的,沅珠虽然性情柔软,但她并非是非不分之人,更不会听从谢歧的话去做这种事情。 “如果你所说是真,就需要沅珠提前准备假染谱,然后算好二叔会去偷,最后又会将耕织图换到手中,交给谢歧。 “我与沅珠是青梅竹马,她的确聪慧,却不会有这样的心机手段。” 在他眼里,沅珠的确有些小聪明,可她的心思是澄澈纯净的。 更何况…… 谢序川捏着拳,根本不信沅珠会为谢歧做到这个地步。 他微微张口想要辩解,最终却是沉默着转身离去。 江纨素看着谢序川的模样,心中窝火。 沈沅珠根本就不是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天真烂漫,拥赤子之心,怎得谢序川就跟生了魔障似的,看不透呢? 她抿着唇,将火气压下,看着桌上散乱丢着的《沈家染谱》微微蹙眉。 想了片刻,江纨素让雪青给她拿了笔墨纸砚来。 无论真假,她先誊抄一份再说,若是假也不过耽误半日功夫,若为真…… 江纨素摸着染谱,敛眸不语。 跟江纨素不欢而散,谢序川去了谢家的织染园。 “大少爷。” 崔成不在,崔成手下便有个姓吴的匠人管事。 今儿一早家里送了新的染方来,此时大家正在开缸,准备实验新的染方。 看着忙碌的匠人,谢序川沉默片刻道:“再加一个染缸。” “大少爷,是还有新的方子吗?” 谢序川点点头:“再加一个天水碧的染缸,但这个方子…… “给我用石灰三斗,槐米一升,与先前方子的天水碧染缸放在一起,作个比较。” “好嘞。” 那吴姓管事抬手一指,找来沉默寡言,一直默默做工的一个浸染匠。 那浸染匠生得其貌不扬,手上正拎着一根木棍,在另外一个缸中搅转棉布,听了吴管事的话,他放下手中活计,搓了搓手走到二人面前。 “大少爷,吴管事。” 来人开口瓮声瓮气,听着就不十分聪明,只好在他身形健硕,一看就是能做苦力活的。 “你去再抬个染缸来,就放在天水碧旁边。” 男人沉默点头,转头搬缸去了。 吴管事仰头望天,看着天上的大太阳一脸殷勤:“大少爷,天气炎热,你去廊下等着吧? “廊下可遮阴,又有穿堂风,比这大太阳底下晒着要舒坦多了。 “我让人给您备了瓜果来,也好消消暑。” 谢序川蹙眉,摆手说了声不必。 不多会儿,男人搬来新的染缸,且将里面洗刷得干干净净。 他做活利落,让吴管事很是满意。 将戴云山的阴蓝草放到染缸,又陆续加入石灰以及槐米等物,吴管事在旁忙前忙后,实则都是围着谢序川一人转悠。 倒是那沉默寡言的男人,此时挑着巨大一个木桶,从远处挑来满满一桶水。 谢序川见状道:“旁边就有井,怎么不用井水?” 吴管事连忙表现自己:“大少爷,咱们染布一般不用井水,这井水阴,染出的颜色大多色滞,瞧着不好看。” 谢序川点头,见匠人把所有材料准备齐全,放入染缸,又注入织染园贮存的太湖冷水后,开始搅转起来。 烈日下,匠人浑身是汗,可汗液却不可滴入染缸,因此不得赤身裸体,还要穿一层吸汗的棉布短衫。 不多会儿,谢序川就闻见一股汗臭。 缠明珠 第101节 他拧着眉,稍稍退后几步,对吴管事道:“你让人去家中领两车冰来,今日给匠人们做些消暑的冰酪发下去。 “另外再每人发十五文钱,给大家买点消暑的粗茶。” “好嘞,谢大少爷恩典。” 吴管事走了出去,谢序川站在距离染缸三步远的地方,看着匠人动作。 浸染匠挥舞着木棍,大约几百转后,动作停下低头观察染缸。 谢序川好奇:“这是做什么?” 那匠人道:“看看染液。” 这是个沉默寡言的。 谢序川也不恼火,他对这些经验老到的匠人很是敬重。 虽他自幼学习织染技法,可却从未真正下手做过这等粗活。 因此,如今见了染缸竟然有些好奇。 他道:“染液要放多久,才能开始染布?” 匠人答:“至少七日,七日后在染液里放一枚铜钱,如果铜钱沉而不没,且染液颜色澄净,翠兰如碧空,这便是成了。” “为何要放一枚铜钱?” “不知,师傅这样教的,也是代代这么传下来的。” 谢序川点点头。 他看着并排而放的两个全新“天水碧”染缸,心下沉闷。 此时,他竟然希望时光久远,有些事是自己记错,而非染谱是假。 若染谱是真,虽然事情发展不如人愿,但谢家有了染谱,沅珠也拿到了耕织图。 这就如祖母所讲,虽然有些波折,但终归圆满。 可若染方是假… 谢序川的目光,在两个天水碧染缸上来回扫视,一时不知自己希望哪个能染出真正的“天水碧”。 他正胡思乱想中,身后吴管事一路小跑走了过来。 见两个人杵在染缸前发呆,他生怕有人入了未来东家的眼,连忙道:“老朱,这里没你的事了,快去前院等着吃冰消暑去吧。” 第154章 谢歧心中算着时间,想叶韵衣大约回家后,便半握着手掌可怜兮兮回了茜香院。 彼时沈沅珠还在穿她的耳坠,见谢歧掌心有了伤口,无奈翻出了金疮药。 “这又是怎么弄得?” 她握着谢歧手指观察伤口,见像是被利器划伤,却并不严重时,一点点把金疮药抹了上去。 谢歧见她动作小心,举止轻柔,一颗心好像泡在温水里,泡得软绵绵、烫呼呼的。 “怎么不说话?怎么弄伤的?” 谢歧回神,故作委屈:“与人饮茶,那茶盏质量烧得太次,一不小心就碎在掌中了。” “什么茶盏这样容易碎?” 沈沅珠瞪他一眼,还想继续问,却被谢歧打断:“说来,我有些事要问你。” “问什么?” 谢歧道:“裕金堂的时候,我想帮你要回染谱,你拧我做什么?” “原是这个。” 把他的手包扎好,沈沅珠坐在一旁,俏皮地眨眨眼:“谢家想要染谱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也知晓染谱在我手中留不下多久日子。 “可我乖乖送上,与被谢家人偷走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结果。” 沈沅珠鼓着圆乎乎的脸,满眼天真:“他们对你不好,若染谱是被偷走的,谢家人在面对你我的时候,就永远矮上一头。 “她们见我们,心里总得虚上三分。我想日后,祖母和母亲在你面前,不会再有高高在上之心,毕竟……” 捏了捏谢歧手掌,沈沅珠道:“拿人手短。” 这话,将谢歧说得一愣,随即眼眶发热。 这世上,怕也就只有沈沅珠会处处护着自己,想着自己了吧。 谢歧忍不住弯着身子,将头埋在沈沅珠颈间。 安抚似的轻轻顺着他的背,谢歧被哄得十分乖顺。 “那你手里没了染谱,要怎么办?” 谢歧替她委屈:“那是你母亲给你留下的遗物……” “母亲给我留了许多东西,对我来说都是念想,倒不必单单拘泥于几本染谱。 “至于我,我要染谱又有什么用呢?我一个后宅女子,只要我的夫君好,我便好。 “夫君在,我就在,夫君安稳,我亦安稳。” 谢歧闻言,将发热的眼在她肩头使劲蹭了蹭,许久后轻声道:“你如此想是不对的,旁人哪有自己靠得住?你总要留几分心思为自己筹谋。” 一下下摸着沈沅珠的发,谢歧心里甜得像裹了一层温蜜水,温温甜甜的滋味,将他整个人都泡得发腻了。 强压下唇角,谢歧苦口婆心道:“沅珠,世事无常、人心易变,我今生虽不会负你,但世事总逃不出个‘万一’。” 沈父的突然离世,不就是最大的“万一”? 打乱了沅珠母亲的一切安排。 谢歧可保证他今生真心不变,但…… 谢歧咕哝道:“今日不知明日事,只要我活着总会想办法护你,可万一……万一明日天灾人祸,意外发生,我自身难保,要你独经风霜,你又该如何?” 说到此,谢歧垂眸,心下不宁。 他当初投靠元煦,是因走投无路,身后又无牵挂,可今非昔比,他有了软肋,生了逆鳞,自然想安然下船。 谢歧想了想,微微摇头:“沅珠,我……我日后会想办法为你在外藏些产业,以做你安身之用。 “万一,万一哪一日我沾了什么灾祸,你也好有个自保的后路。 “谢家,怕是容不下你。” “夫君……” 沈沅珠揽着谢歧的腰,好似万分感动。 那些动人情话,不过是她随手拈来,自然觉得谢歧也不过是一时兴起。 她不怀疑对方,此时此刻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心的肺腑之言,可真情易变,真心亦同样有时限。 真心就像库房中藏着的上等织锦,刚织染出的时候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可日久经年,难免变旧褪色,或许等哪日不小心打开,还会发现早已生了整整一匣子的蠹虫。 她这般想着,自然也没听出谢歧话中深意,只是将人紧紧抱住,哄着、安慰着。 两人如今愈发缠绵黏腻,又腻歪了好一会儿,沈沅珠才道:“你今儿跟谁饮茶去了?弄得一手的伤。” “……” 谢歧张开口,集霞庄三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又被他狠狠咽了下去。 他很是懊恼地咬着自己的舌头。 心中既想跟沅珠说他并非一无是处,还在外头置办了不少产业,远非谢家人想象的那般废物。 可他几次三番答应给沅珠买首饰,买头面,买项圈…… 结果到手的生意却次次都鸡飞蛋打,这让他如何说出口? 自己坐拥好大个商铺,却连给夫人买璎珞项圈的银子都拿不出…… 这实在是,太损他颜面。 想了好半晌,他才恹恹地将吹嘘之言咽下,胡乱道:“前日你不是让我帮姜家妹妹的婚事想办法吗?” “嗯?想的如何了?” 谢歧道:“今儿就是跟那人饮茶去了,让一位在苏州府里……嘴巴颇碎的人,出去讲了几日姜妹妹好话,如今应当没什么问题。” 今天离开集霞庄前,他随意问了几句,云峥说事情办妥,让这几日等着信。 小夫妻正聊着,罗氏说大房那边派人过来,说想找沈沅珠问两句话。 “可说要问什么事了?” 罗氏道:“说了,大奶奶派来的婆子说,听闻您跟姜家夫人很是熟悉,想问您一些关于姜家的情况。” 沈沅珠咦一声:“来得巧了,夫君办事当真稳妥,就连你那碎嘴的朋友,也很是可靠。” 她起身整理衣衫,又重新梳了被谢歧揉乱的头发,跟着罗氏去了大房。 这两日,云峥在集霞庄散布了几次关于姜早的消息。 这会儿,满城的冰人、媒婆儿都知道姜家有位蕙质兰心、孝顺娴雅的未嫁姑娘了。 沈沅珠于心中琢磨着,怕是现在花南枝和谢三娘已经上了心。 她心中正觉不辜负周荷的期盼,哪里想谢歧当初两句卧冰求鲤、彩衣娱亲,让云峥硬是给姜早传出几分“邪性”出来。 第155章 到了花南枝房内,沈沅珠见她身边的陪嫁婆子,微微点头。 说来她们也不算陌生,过去十年,每到年节都会由她代替花南枝,给自己送年礼、节礼。 缠明珠 第102节 只是如今再见,竟是物是人非。 那婆子对沈沅珠很有好感,如今也满面尴尬,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她。 沈沅珠不愿为难他人,先出声唤了人。 “隋妈妈。” “哎。” 隋婆子面上带了点喜色,说了声给两位主子去沏茶,便走了出去。 屋内坐着花南枝与沈沅珠,上次这般单独见面,还是花南枝以谢敬元的名义骗婚的时候。 大概是二人都想起这茬来了,一时间屋内尴尬,许久没有言语。 片刻后,花南枝道:“你与谢歧,生活得如何?” 沈沅珠微微垂眸,面上露出三分羞赧。 可虽是侧过脸好似羞着闪躲一般,却是扯到了肩上轻软的纱衣,露出上面淡淡吻痕。 花南枝看着,也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生起几分愠怒。 “我倒是没想到,你与谢歧感情进展得这样快。” 沈沅珠捂着脸,遮掩羞涩似的:“谢歧他……姿容俊秀、人品出众,且对孩儿又是一心一意,孩儿会喜欢他实在是理所应当,甚至可称得上一句天随人愿。” 天随人愿…… 虽然是谢序川先做了错事,但见沈沅珠如此快就将她的序川抛在脑后,花南枝心中仍是不满。 思及此,她话语间多了几分生硬:“你们夫妻感情深厚,我做长辈的便也安心了。” “母亲尽管放心,谢歧待孩儿十分好,不仅日常嘘寒问暖,在外见了什么都要给孩儿带回来。 “什么糕饼饴糖、就连小小的绒花簪,他见了都要买来送我……” 说着,沈沅珠摸了摸头上谢歧送的绒花小簪。 她垂眸,遮掩眼中笑意:“也多亏了母亲当初用三叔的名义骗婚,才有孩儿的今天。” “其实孩儿当时还怨过你,觉着谢家怎能做出如此欺辱孤女,厚颜无耻之事,现在看来,原来是母亲深谋远虑,为沅珠打算。” 沈沅珠说完,轻声叹息:“是我错怪了您,您当年与我母亲如何说也可称一声手帕交,也是她在您不懂理家,不懂盘账的时候细心教导。 “所以当时孩儿,真的十分痛心。 “但如今我才明白您的良苦用心。若没有母亲的这一手笔,我又如何能得到这样的好姻缘? “也许是上天垂怜,亦或是母亲保佑,不忍心我入火坑受苦,这才成就了良缘。” 花南枝被她几句话噎得不上不下,发火不是,不发火又憋得心里闷痛。 什么叫入火坑? 她这意思是若没有谢歧,她嫁给序川就是入了火坑? 花南枝面皮一抽,许久才咬着牙说出一句:“你们过得好,就行了。” “自是过得好的……” 沈沅珠脸上挂着笑,也不知怎得,突然想起江纨素来,她眸子一转,学着江纨素的做派,在自己小腹上轻轻一抚。 “说不得,母亲过两日又要添新孙了呢。” 她自己说完,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这笑容看在花南枝眼里,可就刺目多了。 花南枝双颊一紧,许久才道:“今天找你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下织染署姜大人家的姑娘,姜早。 “我知道周荷是你母亲旧识,你与她也多有来往,想来对姜早也算了解。” 沈沅珠点头:“不知母亲想知道姜早妹妹什么呢?” 花南枝轻咳一声:“你也知道你三叔……” 提及谢敬元,花南枝才突然反应过来有些不妥。 当初她可就是打着谢敬元的幌子,去骗婚的,如今又找沈沅珠打听姜早,要给谢敬元说亲…… 她一时沉默,沈沅珠却是不在乎,她还想着早些帮周荷将两家婚事敲定呢。 因此,她先开了口:“母亲是想为三叔说亲吧?上次听祖母的意思,便是想为三叔说位官家小姐…… “如此看,姜早的身份也算合适。” 既然谢家有给姜早和谢敬元说亲的意思,她就不好再喊妹妹了。 “是这般,会想起姜早也是因为这几日外头有些传言,我想着传言不比自家人了解,所以将你唤来问问。” “母亲尽管问,孩儿定知无不言。” 花南枝道:“姜家的事我知道一点,不过关于这位姜姑娘,外头传的实在是…… “说她孝顺,说什么在母身边侍疾,又是剜自己心头血,又是割心尖儿肉的。又说她擅读书理家,说什么十年前,就给姜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十年前,这孩子还站不稳呢吧?” “……” 沈沅珠微微抿唇,竟是不知外头都传成这般了。 “姜早的确孝顺,姜夫人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她衣不解带在旁边伺候着。 “至于打理家里,她也的确很早就开始帮姜夫人打下手了。 “姜家的情况母亲也知道一点,所以姜早年岁虽轻,但却成熟懂事,若说给三叔,也算良配。” 花南枝点点头,心下满意。 谢三娘对三儿媳的要求不可谓不高,可这样高门第的小姐,怎么会嫁到商户人家来? 便是真的有,她也不愿意 年龄小出身高的妯娌,要怎么相处? 年龄上差得多了,她需哄着宠着,可大家辈分相同,出身又比她高去很多,这平日里见了相处起来不知多累。 且更重要的,老太太本就偏疼谢敬元,再娶个高门媳妇…… 花南枝扯着唇,露出个不屑笑容。 但姜早的身份倒是不错,老太太那头能交代得过去,嫁进门来,虽是官家女出身,但父亲不疼,母亲在家中不受宠,婆家也就更好拿捏一些。 “我知晓了,你先回去吧。” 看着花南枝的脸色,沈沅珠便知这事成了一半,只要姜家点头,她就算还了周荷这些年的恩情。 沈沅珠往外走着,一边走一边想,等姜早成婚她添妆时,要给对方多添几套首饰,如此也不至于被婆家看轻。 谢家就要添人口,是姜早还好些,日后无趣还可以一起陪她串珠、扑蝶玩儿。 等到姜早有孕,她就给…… 想到有孕,沈沅珠低下头,神色怪异地摸了摸肚子。 话说,她与谢歧成婚这么久,也该圆房了吧? 第156章 圆房有了孩儿,日后她就可以跟娘亲一样,自小教导,将娘亲的撷翠坊传下去。 谢歧人生得俊秀,身体也算健硕,只除了偶尔举止异常,令她有些担忧外,其余尚可。 沈沅珠掰着手指头,口中念叨:“生得俊,人也不蠢,有点野心却不拿大,如此挺好。” 脑中有疾和举止异常,被沈沅珠抛在脑后。 谢歧那些个奇怪的毛病,多是因为谢家,但她的孩儿可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她的孩儿只要继承她与谢歧的美貌,她的聪慧灵巧,她的可爱机智便成了。 届时她也像娘亲一样,将自身所学全数教授,日后有个如她自己一般香香软软的女娃娃…… 如此想着,沈沅珠便忍不住开心。 好心情让她连刺目的艳阳,都不觉厌恶了。 如此想着,沈沅珠加快了脚步。 回到茜香院的时候,谢歧正在沐浴。 先前与沈沅珠缠绵令他生了一身的汗,此时正泡在冷水池子里解暑。 听见屋内声响,知是沈沅珠回来,他急忙跨出浴桶,随手擦了身上水珠…… 正准备往外走时,谢歧想了想将身上的素色薄纱内衫脱下,团成一团赤裸着上身走了出去。 进屋时,他见沈沅珠坐在妆台前不知在鼓捣什么,正一点点往脸上抹着。 他似不经意间走到她身后,在铜镜前停了脚步。 谢歧漫不经心地抬起手臂,去擦拭从发梢顺淌而下的水珠。随着他的动作,手臂紧绷,流畅有力的线条一路延至肩颈。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谢歧又微微侧身,露出骤然收窄的腰线,和紧实的腰腹。 他宽肩蜂腰,腹肌轮廓分明。 沈沅珠抬头,看见铜镜里的人,心下满意。 谢歧的身体很漂亮,他精壮但并非武夫那般,带着令人害怕的虬结肌肉,反而是一种内敛而精致的利落。 如今他面上神色淡淡,不见戾气也不见傻气,只有一丝带着矜贵的慵懒。 很好看,很漂亮,她很喜欢。 二人视线在铜镜中相会,一股说不出的暧昧在屋中蔓延。 沈沅珠低头,看着自己抹了一脸的白白珍珠膏,呆愣愣眨了眨眼。 这好像有些…… 不合时宜? 缠明珠 第103节 还不等她动作,谢歧便走到她身后,探下身两手支撑着妆台边沿,将她圈在怀中。 “这是什么?” 沈沅珠一张脸抹得跟花猫似的,白一块黄一块的,谢歧弯腰,凑近仰着头的沈沅珠。 一股淡香飘过,他低下头将鼻尖凑在沈沅珠面前。 谢歧喉结微动,沈沅珠有些好奇,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 “别……” 他侧过头,红了半张脸加一只耳朵。 人就是这般奇怪,两个人凑在一处,一个羞得不行,另一个好似就没那么羞了。 沈沅珠淘气般轻轻捏了捏,待听见谢歧狗儿似的哼哼唧唧时,忍不住笑了开。 “你帮我。” 恶劣地将人逗弄一番,沈沅珠把手里的珍珠膏推给谢歧。 “这是做什么用的?” 沈沅珠道:“《本草纲目》说,珍珠涂面,令人润泽好颜色,光泽洁白。 “外头天热,所以涂了这珍珠膏养颜护肤。” 谢歧嗯一声,然后将修长手指探进瓷瓶,舀出一点抹在沈沅珠脸上。 他动作虔诚,眼神认真,沈沅珠放心闭了眼。 将一层珍珠膏涂抹在脸上,谢歧捏着想了许久终是点点头:“这东西价值几何?” “倒不贵重,你问这做什么?” 她有几匣子的海珠、南珠,做珍珠膏的都是些品相不好的,或者实在谈不上品相的米珠,所以这东西也不算值钱。 哪想,谢歧认真道:“那一会儿你也帮我涂些。” 沈沅珠咦了声,倒没问什么只痛快答应。 谢歧好奇地看着,又凑到鼻尖闻了闻。 他愈发觉得,沅珠最近越来越美貌,便是偶尔惊鸿一瞥,也能美到他心尖儿上一般。 分明两人刚成婚时,他还只觉沅珠只是生得秀美,却不似如今这般有倾城之颜。 想了想,谢歧又看了眼手中的珍珠膏,暗道一定是这东西大有用处。 他抬眸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正值当年、颜色正好。 可沅珠爱色,若过了几年他俊美不再,万一被嫌弃了怎么办? 古人言,色衰而爱驰,想必此话不假。 想了想,谢歧仔细打量:“这是哪一家铺子买来的?” 沈沅珠闭着眼,懒懒的:“把不成品相的珍珠给奶娘,奶娘为我做的。” “原来是这样。” 谢歧点点头,心中一动。 待脸上的珍珠膏干了些,沈沅珠便推着谢歧去了小榻,也帮他涂上。 “你莫动,要等干了才好。” 见罗氏站在窗外直朝自己眨眼,沈沅珠拍了拍谢歧,哄娃娃一般让他老实在小榻上等着。 谢歧闭眼,十分乖顺:“我知晓了。” 她刚要起身,就被谢歧抓住了手腕:“你去哪里?” “去净面。” 谢歧哦一声,这才安静下来。 沈沅珠擦干脸上的珍珠膏,去找罗氏。 罗氏从怀中拿出一卷见方的织锦递给她:“小姐您瞧。” “这是咱们新织出来的织锦?” “没错,你看看跟谢家的可有区别?” 沈沅珠仔细翻看,只见这块织锦,绣的是市面上最常见的莲花纹。 染色使的是沈家染谱上的晕染技法,朱红如丹砂鲜浓,石青似月华冷清,过度之处浑然天成。 浓淡相宜,光泽温润,实在是美极。 织这块锦的生丝,是使了谢家耕织图里面的秘法炼制过的,色泽果然更上一层楼。 沈沅珠反复观看,心下满意。 不过沈家染色技艺本就比谢家强上许多。 她将手中织锦翻了个面,去观察背后。罗氏见状,又从怀中掏出一块谢家的织锦来。 这染色,一看就比撷翠坊出品的差上一截,若对不识货的空子来说,兴许看不出来,可一旦落入行家的眼,那可谓天差地别。 但谢家织锦使用的是“通经断纬”法,这样的织法线细如蛛丝也不断裂,绣面圆滑如被刀裁,不见半点凹凸不平之相。 莲花花心用的金线盘钉,一指宽的距离,便织入了超过八十根经线。 沈沅珠看着,啧啧称赞:“好老练的技法。” 她随手翻翻,又叹息道:“好俗气的纹样。” 为了跟谢家的织锦做比对,所以罗青让撷翠坊的匠人选了跟谢家一样的花纹,平日里,他们是不织这等纹样的。 沈沅珠将两块织锦同时拿在手中仔细比对。 撷翠坊一指宽大约可织进七十余根经线,也同样光滑平整,无跳丝亦或是露底的瑕疵。 两家在针脚细密程度,以及拉线松弛之上,几乎没有差别。 撷翠坊唯一不如谢家织锦的一点,就是谢家织锦精于传统纹样,这莲花纹在织的时候层次繁复再繁复,却完全不显凌乱。 但撷翠坊甚少织传统纹样,整块织锦展开后,会发现纹样张力不足。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撷翠坊的师傅对老纹样实在不够擅长。 沈沅珠看了许久,唇边带笑:“论色泽,我胜谢家数倍,论织法……” 她眸子一转,眼中满是胜利后的喜悦:“今日的撷翠坊织锦,与谢家织锦可说是伯仲之间、难分优劣。” 第157章 沈沅珠道:“郡王府的样布比拼,我赢定了。” 她捏着两块织锦,沉思道:“上次谢三娘说了,郡王府老太妃寿辰就织贺寿图。 “这贺寿图想也新颖不到哪里去,所以只要我们在纹样上做到让老太妃眼前一亮,必可夺魁。” 沈沅珠垂眸:“老太妃年纪在那,太过新式的东西她未必喜欢,所以这纹样要选端庄中带着喜庆,吉祥里透着巧思的。” 谢歧售卖褪红布之事,也让她有所感悟。 当时她与谢歧说的那句商道精髓在揣测人心,而非辩明物之优劣,也给自己点透许多。 “这样,这主要的纹样我们还是以‘福寿绵长’为主,使用传统的‘八吉祥纹’。” 罗氏虽不是织染世家出身,但对这八吉祥纹也不陌生。 无非就是宝伞、法螺、壶、莲、宝瓶和宝鱼等老八样。 “配色上用银线勾边,金线虽然华丽,但官家的生意……” 沈沅珠摇摇头。 官家的生意,只能赚个名声,至于能不能挣银子到手,可就不好说了。 同样是官家生意,有人可赚个盆满钵满,有人不将家底赔上,已是好的。 只是元煦新官上任,这会子不会将吃相搞得太过难看,所以她才敢去抢郡王府的生意。 可即便如此,这成本也不能太高了去。 “往常的贺寿图大多都是万寿图一类,我们也别过于特立独行,今年主图也绣万寿图,但我们在锦面中央,用波斯的‘连珠纹’环绕‘寿’字。再加进一点石榴纹。 “若郡王府那边问起来,就说象征多子多福,家族兴旺之意。 “这样下来,这织锦会跟以往的贺寿图看起来有所区别,却又区别不大。 “一点点亮眼之处足以,不可锋芒太露。” 商家货物她尽可以放手去做,可与朝堂有所关联,她就不太想露那个风头了。 这等扬名的生意,无过即可,有没有功的,她并不想争。 仔细吩咐过罗氏后,罗氏暗暗点头,确认没有遗漏这才离去。 若无意外,郡王府老太妃寿诞的生意,她撷翠坊算是接下了。 如此想着,沈沅珠心情大好,扭头往屋中走。 刚想着旁的事,都将谢歧给忘在脑后了,这会儿想起来,就见那珍珠膏已经皲裂在谢歧脸上。 可这人倒是乖顺,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小榻上。 见沈沅珠回来,他才透着点委屈问她去哪里了。 沈沅珠也不回他,只自己去端了黄铜盆来,又找了个软帕放在水中。 谢歧道:“可是好了,能洗了?” “嗯。” 沈沅珠点头。 谢歧:“我自己来。” 缠明珠 第104节 他要起身,却是被沈沅珠重新推了回去。她将帕子一点点沾湿,然后轻轻覆在谢歧脸上。 “你……” 谢歧语气一软:“你要给我净面?” 沈沅珠心情大好:“是呀,娘子给夫君净面,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不喜欢吗?” “喜欢……” 黏黏糊糊的一句,听得沈沅珠扣皲裂珍珠膏的动作,都轻柔了七八分。 她平日虽然随性,但做起事来也不是喜欢潦草了事的人,因此细致温柔地帮谢歧处理好了脸上的白霜。 只是擦着擦着,她突然睁圆了眼:“你在抖什么?” 她的指腹轻轻摩挲过谢歧的面颊,能感受到肌肤之下的人,正在微微颤抖。 谢歧不说话,只是眼尾染上了点点薄红。 他莫名想起幼年时看到的许多场景,如谢三娘抱着谢敬元,帮他擦手擦嘴。 如花南枝为摔伤了手的谢序川伤心包扎,又或者是谢露瑢牵着谢盈寿,笑着哄他回三房吃饭的模样。 甚至就连谢承志被谢三娘祠堂罚跪,谢泊玉还会在夜里,偷偷给他送去一条棉被。 可在谢家,唯独他…… 总是形单影只,孤身一人。 一片淡绯染上谢歧眼尾,沈沅珠看着用指腹轻轻覆在他的双眼上。 “谢歧……” “嗯。” “你在想什么?” 谢歧道:“想以前……” 想他孤零零瑟缩在角落里,如只敢隐于阴暗下的野狗,孤寂的看着谢家满门其乐融融。 想他年幼无知,求不到祖母、父母的爱护,只好哀求家中下人,祈求她们可以如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拥他入怀。 可这些,谢歧不想与沈沅珠说。 “谢歧……” “嗯。” 沈沅珠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有,你身上的……” 是她身上的暖香,但今日又不太一样,带了些珍珠膏的味道。 沈沅珠笑吟吟道:“那你闻着这股味道,想象着……将我带去所有你曾经经历过的不开心时刻。 “这样以后,你再想起那些场景,就不会难过了。 “因为,都有我在。” 谢歧闻言,有些怔愣,可随后沈沅珠便感觉到他想要挣扎起身。 “谢歧……” 她轻轻揉按着他的双眼:“你只有一次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许久,谢歧安静下来。 其实有了沈沅珠这句话,他就再也不觉得那些时刻有什么好难过的了。 此时此刻,他只是更…… 更离不开她了。 第158章 谢歧抬手抓住沈沅珠的手腕,将她的手掌拉到自己唇边,轻轻吻了上去。 温热细腻的触感,让沈沅珠忍不住笑道:“谢歧……” “嗯……” 刚脱离黑暗的眼,一时有些模糊,谢歧见沈沅珠垂下头,忍不住轻哼一声。 她说:“你胆子好小。” “什么?” 谢歧正想辩驳两句,沈沅珠便捧着他的脑袋吻在他唇上。 珍珠膏的独特香气缠绵,她没有跟往日一样一触即离,而是带着些顽皮与好奇,一点点探索。 沈沅珠的手按在谢歧的肩上,能感受到手掌下的人正在轻颤。 呼吸绞缠,她头上的绒花簪一抖一抖,谢歧的心也跟着它以相同的频率律动。 他轻轻挣扎,想要反客为主,却被沈沅珠按下。 “谢歧。” 她面上晕出点点柔红,看着身下明眸潋滟的人,狡黠一笑。 “沅珠……我……” 谢歧就被她柔柔弱弱的力道按在原地,几次按捺下想要翻身的冲动。 只因他实在是喜欢…… 喜欢沅珠的主动,也喜欢她中意他的身体。 将手指轻轻探出,沈沅珠在他肩头作乱似的写写画画,谢歧脑中被搅得一团乱,如浆糊一般。 只偶尔的,他压着嗓子哼上一两声,以作反抗。 沈沅珠听了,以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耳朵。 被触摸过的地方,像是烧起了一团火,穿过堂的微风卷起日日与他耳鬓厮磨、再熟悉不过的淡香,让谢歧大有种任她予取予求的纵容。 沈沅珠笑嘻嘻凑到他耳边,语气里带着调皮:“你偷偷藏在小榻下面的东西,我看过了。” 谢歧被她搅得心神不稳,一时也想不起自己藏了什么。 他如今眸子涣散,眼尾泛红,想了想,沈沅珠又道:“鎏金铜扣、织锦匣……” 她还没说完,谢歧猛地翻身将人捂住了嘴。 他把人禁锢在怀中,一张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支支吾吾道:“你……你,你怎么找到的?” 沈沅珠踢了他的腿,将自己从谢歧的“魔爪”中解救出来。 “还不是你,鬼鬼祟祟的,我也想瞧瞧是什么东西这样好看。” “你……女娃娃别看。” “女娃娃怎么就不能看了?” 沈沅珠仰望着谢歧,手指勾着他的头发:“谢歧,我们圆房吧。” “……” 谢歧听了,眼睁得溜圆,随后又侧过脸:“这话该我来说才是。” 他道:“沅珠……我们……我们圆房吧。” 灿烂笑意止不住地倾泻而出,谢歧将头埋在沈沅珠的颈间,哼笑着掩饰心中悸动。 悬于天上的明月,独为他而落。 谢歧欢喜的手足无措,小鸡啄米一样吻着怀中人。 直到沈沅珠说了声好,他才愣愣抬头。 “现在?白日?” 他脸上一红,动作却不停。 夏日炎热,他一早将自己脱得光溜溜,这时候便忍不住去扯沅珠身上的衣服。 沈沅珠也由着他,情到浓时他喉结滚动,抓着衣上的结扣不免更用力了些。 虽无红烛,却艳阳倾覆,混了树荫的光晕将二人包裹其中,带出一片片旖旎。 “沅珠……” 谢歧喑哑着声音,正想说几句温柔情话,就听外头当啷一声。 “什么声……” 沈沅珠是个好奇的性子,听见了便伸着头去看。 “能有什么声……” 谢歧拱在她怀里,哼哼唧唧地不让人起身。 正准备继续,就听外面当啷当啷响个不停。 “诶,是铜锣。” 她想推开谢歧,谢歧按着人黏黏糊糊的缠着不让她走。 廊外落了纱帘,透着影影绰绰的人影。 罗氏在外喊道:“小姐,听声音是老太太房里那头传出的,要不老奴先去瞧瞧?” “奶娘,我与你一起。” “别嘛……” 谢歧的手虚虚按着,他不敢强压着人,只好抓着沈沅珠的手放在他腰腹间轻声娇缠。 “看热闹……重要。” 缠明珠 第105节 沈沅珠踢着谢歧,终是让谢歧委屈地咬在她下唇上,许久方离开。 他神情黯然地趴在榻上,委屈巴巴红着眼,屈着腿:“你先去,我……” 沈沅珠才不管他,利落下榻梳头更衣去了。 那锣鼓声敲的又急又响,罗氏心里猫抓似的,她等不及沈沅珠,说了声自己先去探探风声,便大步奔着谢三娘的素雪斋去了。 谢三娘房中,郑淑也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个铜锣,正叮当敲呢。 她边敲边道:“哎呦喂,谁家的婆婆指着媳妇鼻子骂人没心肝,黑肚肠? “这一口黑锅,扣得我们二房那是直发慌,直发慌……” 罗氏还没进门呢,就听见这一声嚎,喜得瑟缩了身子,跟在匆匆赶来的谢泊玉夫妻身边。 素雪斋闹腾的厉害,如今里头站着谢序川,旁边跪着一个谢承志,地上还有个正打滚儿的郑淑。 谢露瑢脸红得要滴出血了,正上前拉扯郑淑,却被她一把推开。 谢家人偷染谱的事,谢三娘本恨不能死了直接带到地下去,如今被郑淑这么一搅合,竟是全家上下全都来了。 郑淑手中的铜锣还敲着呢,当当当的。 敲完又指向谢序川:“你们大房的嫡子嫡孙,开了染缸摆妥当,那叫一个勤奋干练有担当。 “一日过去,靛蓝染缸成酱缸,就是我二房换了赃。 “老天爷,我的娘,这可谓是六月飞雪,天上飘霜……” 罗氏听着急得直跺脚,恨她家小姐脚程慢,瞧不上这出好戏。 听见声响,谢敬元也匆匆赶了过来,此时听着耳边邦邦邦、当当当的,听得眼前直发晕。 先前母亲要给他娶妻,前头后面定下许多约束,他还道自家母亲是爱子心切。 如今看,那条祖上三代,不能有一个沾染赌博耍钱、江湖卖艺、撩闲养汉的规矩,简直是…… 太重要了! 看着满屋子人,谢序川脸色半边黑半边红,谢承志正低着头,看郑淑满地打滚儿嘿嘿直乐。 只是一阵笑过去,他眼中又难免透着几分麻木。 他不在意地低头看着自己刚修剪好的指甲,见摸着平滑光整,又伸直了手看两眼。 唯独谢露瑢,站在屋中央呜呜哭了起来。 她面皮薄,满眼慌乱无措。 谢泊玉见谢三娘捂着心口,直向后仰,厉呵一声:“别闹了,都给我消停些!” 说完,他转头指向谢序川:“你说,怎么回事?” 第159章 说完,谢泊玉指着谢敬元,示意他把郑淑手里的破锣赶紧扔远些。 父亲发话,谢序川不敢不答,可若是说了,二叔偷沅珠染谱的事就要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谢序川抿唇,为难地看向谢三娘。 谢三娘摆摆手,已是随他去了。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必要? 谢序川视线扫过众人,见沈沅珠不在,他松下一口气。 可转头又见罗氏在角落,面皮不免跟着一紧。 到底是有些……说不出口。 谢泊玉拧着眉,又问了一遍。 谢序川支支吾吾不肯开口,郑淑却是一个打滚儿从地上爬了起来。 “大哥,要说这事儿也没什么可问的,不就是前些日子沅珠的染谱丢了,然后序川拿了染谱去织染园子试验染方,结果不出大半日,那染缸里的染液,全都浊得跟酱缸子似的?” “什么?” 谢泊玉大吃一惊:“沅珠的染谱,是你偷的?” 谢序川慌忙摆手。 他这二婶惯来会颠倒是非,这话说的好似是他,将沅珠的染谱偷了去一样。 看了眼闭目养神的谢三娘,谢序川咬咬牙,冷声道:“是二叔拿了沅珠的染谱,然后…… “然后祖母交给我,让我去织染园试验染方,结果……” 谢泊玉道:“你们都知道是承志偷了沅珠的染谱?” 他的惊讶还没消去,花南枝便直接开口:“结果怎么了?” “结果一半染缸里面的染液,今日都浊了。” “怎么会这样?可是有人动了什么手脚?” 谢序川摇头,:“时间太短,来不及,且孩儿一直在织染园看着,没人有机会动手。” 更让谢序川奇怪的是,那两缸“天水碧”全都花缸了,而且是只有短短几个时辰的时间。 按说那个染方,就算有问题,也不该浊得那么快。 谢家这些年对染方并非一窍不通,无论怎么说,那方子也不该花缸。 他跟吴管事还有织染园的老浸染匠琢磨许久,都没能琢磨出问题来,所以只能回家禀告祖母。 谢三娘知晓后,便让人喊来了谢承志,问他是否给出了假染谱。 然后事情就…… 到如今这样了。 只是眼下无人关心谢承志,花南枝也道:“这么快染液就出了问题,不应该啊。” “是啊,孩儿也找不到原因。” 说着,他转头去看谢承志。 见状,郑淑不愿意了,吵嚷道:“你看我们做什么?难道是我们将染方换了不成? “我瞧着,应当是你手艺太差的关系!” 郑淑掐着腰,指着谢序川:“你当了一辈子老太太的心尖儿肉,织染园子里的活计,你干过什么啊? “都不是二婶话说得难听,你就是去园子里踩个麻,你能踩得明白吗?” 谢序川脸上一红,也开始怀疑自己。 吴管事和老朱看过染方,的确不像有问题的样子,就算最后染不出“天水碧”,也不应该浊缸浊得这么快。 那架势,莫说七日后碧澄如洗,怕是等上七日,都要臭缸了。 “没有的事你少编排。” 花南枝道:“就算序川经验少,但园子里还有吴管事和一众老织染匠。 “序川哪里做的不对,自然有他们指点,又怎会出那么大的纰漏?” 郑淑闻言,嗷一声:“那你这就是认准我们交出来的,是假染谱了?” 他夫妻二人交的是真染谱还是假染谱,心里再清楚不过了。此时被冤枉,自是不愿意。 谢承志夫妻是个什么性子?那是无理都要搅三分主,更别说如今被凭白冤枉。 郑淑拉衣服扯袖子,大有硬干一场的意味。 “都别吵了。” 谢承志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冷静道:“染谱,从我拿到的那一刻就是假的。 “我交出去的,是真染谱。” “二叔。” 谢序川咬着牙关:“您这意思是,沅珠手里的染谱是假的了?” “是。” “二叔!” 谢序川眼中满是失望。 他二叔是个爱玩的性子,小时候父亲严厉,管教他也管教得十分严格,不准上树不准下水的,让他失了许多乐趣。 是二叔,日日带着他放纸鸢、点炮仗、枭水投壶,带着他日日玩耍。 二叔没成婚之前,是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 可如今,他的二叔怎么变成这样了? 谢序川痛心疾首:“您怎么可以拿了沅珠的东西,又冤枉她? “她好端端的,准备一堆假染谱放在房中做什么?等着您上门去偷,接着栽赃陷害吗?” “序川,那你又是什么意思?” 谢承志直直看向谢序川:“觉得是二叔想要私藏《沈家染谱》,不肯拿出给家中用是吗?” “……” 他这话一出,众人齐齐沉默。 罗氏甚至在一旁点了点头。 说完,谢承志也觉着有些不对。 他先前指使棉荷偷沈沅珠的染谱,的确是打算藏私来的。 可如今见家中无人信他,谢承志心里也憋着一股火。 “那染谱,就是沈沅珠放出来钓我这条大鱼的饵,是我蠢,是我贪心,闻着个味儿就上了钩。 缠明珠 第106节 “可我话在这扔着,这染谱,从他娘的沈沅珠手里拿出来的时候,就是假的!” 谢承志喊得声嘶力竭,可谢家实在没有几个人信他,除了江纨素。 江纨素低着头,轻轻抚摸着肚子,笑而不语。 看来她房中抄写的那本染谱,可以丢渣斗里了。 那东西,定是假的。 “不可能。” 谢序川还在声嘶力竭地维护沈沅珠,可转头一见,就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悄无声息站在角落。 也不知是何时进屋的。 他抬眼去看,希望在沅珠的眼中看出些情绪,可他没看见别的,却是看见了她唇上的伤口。 那伤口一看就是被人刚咬出来的,微微红,上头还带着浅浅的牙印。 谢序川看着,眼突然就红了起来。 第160章 谢序川盯着沈沅珠唇上的伤看了许久,被震惊的无以复加。 他以为自己与沅珠十年情感,对方也会如他一样横亘在心头难以跨越,始终惦念,无法走出。 可如今…… 见她眼中明媚未灭,甚至更添风情,谢序川就知道对方不是被谢歧所逼迫。 他张大了口,粗粗喘息,仿佛窒息一般。 谢序川脑中浮现的,是江纨素轻轻柔柔的一句:“沅珠已经不是以前的沅珠了……就算她以往天真纯善,但如今她身边有谢歧,未必没有旁的心思。” 旁的心思,是什么? 帮着谢歧争夺谢家的一切吗? 谢序川捂着心口,只觉自己像是中了戏文里的噬心蛊,五脏六腑被一点点啃噬个干净。 他抬起手,指着沈沅珠目眦欲裂。 沈沅珠倒是瞧见了,也知晓是因为什么,她下意识摸了摸唇上的伤口,心中暗道谢歧上辈子定是属狗! 想到谢歧再看谢序川的神情,她又觉得好笑。 男人啊,别管自己有多少个红颜知己、几段露水姻缘,可但凡与他生点相关的女子,就总希望能为自己守贞一生…… 沈沅珠眼中溢出点笑来,再配着谢序川的震惊模样,更觉滑稽。 江纨素也瞧见这场景了,走到谢序川身边握住他的手,仿佛夫妻俩恩爱有加。 瞧见这场景,沈沅珠眼中笑意更浓。 谢序川全部心思都在沈沅珠身上,此时哪里会注意到江纨素? 刚刚为沈沅珠辩解的一切理由都被他忘记了,他指着沈沅珠道:“沅珠,是你……为了谢歧,故意将染谱换成假的吗?” 屋里吵得好好的,突然将矛头指向了自己。 沈沅珠睁着眼,伸手指着自己,满目疑问。 郑淑跳起来道:“好呀,原来是你个诡计多端、鬼迷心窍的东西,故意拿了假染谱引我们上当,然后让我们给你背一口大黑锅,将我们夫妻冤枉得好惨……” “二婶儿。” 沈沅珠皱着眉,惊讶道:“青天白日的,您老莫不是被什么东西给餍住了?先前又唱又跳,如今还说起疯言疯语来了。 “说我拿假染谱引你们上当,这话说的,好似我好端端坐在房里,就勾着你们出黑心,冒坏水儿了?” 罗氏闻言站了出来,将自家小姐护在身后。 “你个老虔婆,胡呲什么呢?看我家小姐年岁小,当她好欺负不是? “还我们勾你上当,那官府银库里摆了上万两银子,官府还勾你做该死鬼了?” “若她的染谱不是假的,我们怎么会……” “我呸!” 罗氏上前掐腰一站,中气十足:“你们偷我家小姐的染谱,还想栽赃东西是假货?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撒泼打滚儿的,就能将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了? “按照你说的,我家小姐闲着没事,好好的在房里摆一堆假染谱,逗蛐蛐玩儿呢?我告诉你个黑心烂肺……” “奶娘……” 沈沅珠拉了拉罗氏的袖子,一脸委屈:“勾着长辈盗窃的罪名我可担不起,但这上下一家都是姓谢的,哪能辩出个子午卯酉来? “奶娘,我要嫂嫂……” 说着,她捂着唇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跟谢家废话做什么?有那把子力气干点什么不好? 今儿这场景,是她早早为叶韵衣准备的,自己何苦费力? 罗氏还没发挥完,但她向来听沈沅珠的话,闻言一拍大腿:“谢家欺人太甚,是看我沈家无人? “我沈家还有人在呢,今儿,就让我沈家主母来与你们掰扯掰扯!” “罗……” 花南枝刚张口想要阻止,罗氏就一个箭步飞了出去。 这点子破事越闹越大,如今竟还闹到沈家去了。 花南枝咬着牙,这一瞬,突然感觉到自己婆母这些年的不容易。 操持一家大小,事无巨细,外头还要管着个硕大的营生。 家中公爹活成了半个出家人,平时难得一见,生下的几个孩子,天资愚钝的天资愚钝,满心算计恨不能家破人亡的猪狗东西,还有一个…… 花南枝长舒一口气,去看谢三娘。 谢三娘此时歪在榻上,瞧得出脸色极为难看,花南枝想了想走上前为老太太口中塞了一枚参片。 这会子,谢三娘的面色才好起来一些。 谢泊玉嘴里念叨着家门不幸、家门不幸,谢承志恶狠狠盯着沈沅珠,郑淑还在撒泼打滚,谢敬元和谢露瑢叔侄二人鹌鹑一般,说不上话,也插不上嘴。 一边是亲哥哥,一边是侄媳妇,他谢敬元能跳出来说什么? 就是想和个稀泥,都寻不见个缝儿给他插根棍子…… 谢序川还在悲春伤秋,江纨素忙着在众人面前展示二人的夫妻情分,谢歧就是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前头的大戏他没看见,此时见了沈沅珠不受控地凑到她身边。 他抬手从袖中掏出个瓷瓶来,倒出些药粉在指尖:“你这有伤。” 他捏着沈沅珠的下巴,让她扬起头,然后小心把止血化瘀的药粉涂了上去。 “你别乱动,这是药,莫舔到嘴里去。” 也不知何时,谢歧得了个新毛病,那便是瞧见了沈沅珠,眼里就再没其他人事物了。 也是如此,他进来后的所有动作,都被谢序川解读为对自己的挑衅。 见此,他抬手指着谢歧:“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怂恿沅珠换了染谱?” “他发什么癫?” 谢歧一头雾水。 沈沅珠小声嘀咕道:“你方才没来不知道,原来我的染谱是被二叔偷了去。然后祖母将染谱给了大哥,大哥送到织染园试验染方,结果……” “结果什么?” “结果一下午时间染缸就都混了,如今他们说我的染谱的是假的,故意栽赃陷害给二叔,让他来偷……” 谢歧闻言,什么都没说,只是冷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轻蔑与讥讽。 可这一声笑,却比无数言语都令谢家人面上更无光。 一时间,谢三娘的素雪斋寂静一片,除了郑淑的咒骂其余人都没了言语,直到罗氏跑了回来,低声道:“叶韵衣到了……沈砚淮也来了。” 第161章 沈沅珠闻言一挑眉,没想到沈砚淮居然回来了。 沈砚淮夫妻被谢家婆子引进素雪斋,夫妻二人刚一进门,就齐齐皱眉。 这阵仗,当真前所未见。 花南枝见了沈砚淮夫妻,刚想开口找补些颜面,就听郑淑尖声道:“你个刁钻泼妇来的倒是正好,我倒想问问你们沈家,是怎么教养闺女的? “沈沅珠年纪小小手段毒辣,竟然敢用假染谱诈我们,她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这一句,说的就连谢三娘都皱起了眉。 有道是说人不揭短,且人家兄嫂还在,便是沈砚淮与沈沅珠关系微妙,这话也太难听了些。 沈砚淮到底还是沈家家主呢,为了沈家颜面,也不会轻轻放下。 果然,沈砚淮眸色一冷。 他进了门也未与谢三娘和谢泊玉打招呼,直接坐在了屋中主位。 “上茶。” 沈砚淮没去看郑淑,反而指使着身旁的谢家丫头给自己上茶。 沈砚淮继承沈家,与谢泊玉以及谢序川这等,上有父母依靠的生意人完全不同。 沈世柏与季知意过世太早,沈父一死,季知意就将沈家染缸全部封存。 缠明珠 第107节 以至于沈砚淮接手的沈家,是已无核心技术支撑的半个空壳。 这些年他常年在外奔走,未能让沈家一夕败落,也是因其人行事不卑不亢,手段圆融,更正经吃过不少苦头。 所以他身上自是带了些锋锐气质。 那丫头被说得一愣,没询问主家意思就急匆匆沏茶去了。 这会儿,沈砚淮才对谢三娘道:“回来的急,也没拎些拜礼来见您。 “您是长辈,这些事本该由您做主,晚辈也得敬着您些。可今儿是咱两家话事,就莫提什么长幼尊卑了。 “我今日来,是代表沈家家主的身份,来给妹妹讨个公道。” 谢三娘捂着心口,不说话,不接言。 沈砚淮也不理她的装模作样。 好在谢泊玉接了一嘴,说了句应当的。 沈砚淮满意点头:“既然谢家还有明理的人,我也就放心了。” 他看着叶韵衣,微微点头。 叶韵衣今儿在沈砚淮身边,衬得温婉娴雅,全然不见以往的泼辣与市侩。 她缓缓伸出手,轻抬手指,指着郑淑:“侮辱我沈家先人,掌嘴。” 身后一个婆子闻言,走到郑淑身边抡圆了胳膊啪一声。 一巴掌过后,那婆子很快又退了回来。 丫鬟端来茶水,沈砚淮自顾品茗,却是将谢家一众惊得愣在原地。 这一巴掌,并非打得多狠,而是将谢家的颜面打碎了一地。 谢承志嗷一声跳了起来,要来撕扯沈砚淮,沈砚淮却是动都没动,对方就被谢泊玉和谢敬元按了下来。 谢家的事,怎么打、怎么闹,都是关起门来自己的事,真要跟沈砚淮闹开,两家闹掰的原因往外一说,谢家就没脸在苏州府再待下去了。 打完了人,叶韵衣施施然站了起来,语气温婉:“大奶奶,二奶奶,若是我没记错,昨个儿您还说我来谢家充大,跑到谢家指桑骂槐…… “说我有扯闲的功夫,不知去捉贼拿凶,哪想今日这贼人就自己跳出来了。” 谢承志道:“你甭讲那些没用的,现在就是沈沅珠,拿了假染谱做局陷害……” “什么叫陷害?” 放下手中茶盏,沈砚淮淡淡开口:“莫说沅珠自幼乖巧温顺,不会做这种事,且就算那染谱是假的,你就能随便伸手去偷了?” “是呀,你有什么证据沅珠的染谱是假的?” 谢承志能有什么证据? 他现在就是裤裆上头坐了一屁股的黄泥,谁看都是屎! 沈砚淮道:“我未想过,我沈家的姑娘嫁到谢家来,竟一直被这样对待。 “谢序川欺辱沅珠在前,让沅珠不得不为一个婚前私通的玩意让路。 “她乖顺惯了,婚事半路换人也忍了下来。我做兄长的,规劝过,但为了谢沈两家的生意妥协了。 “可我没想到,谢家竟还能做出偷盗染谱反栽赃之事。” 他话语一顿,猛地将茶盏掼在地上。 啪啦一声,碎瓷满地。 “若谢家就是这样对待我沈家姑娘,落我沈家颜面的,不如今日两家就此割席,让沅珠回我沈家去。 “谢家技术,我沈砚淮愿全数奉还,且此生不再使用。但使着我沈家染方的,也请谢家就此封缸。” “嗯?” 沈砚淮这话说得极重,如他们这等人家若真割席决裂,只有两败俱伤一个下场。 只是在场众人虽都微微变色,却不如谢歧反应剧烈。 骂谢家骂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把他夫人领走了? 这一切,与他有什么关系? 想了想,谢歧凑到沈沅珠耳边,郑重其事道:“若真如此,我可与你姓沈。” 谢家上下见他不自在,他对谢家更是厌恶至极。 改名换姓什么的,他不在乎。 沈沅珠凑到他耳边:“你可以姓黄。” 谢歧疑惑:“这是跟了谁的姓?” 沈沅珠微微沉默:“以前家里门房养的一条大黄狗……” “嗯?” 谢歧眉尾一挑,暗地里去抠沈沅珠的掌心。 “砚淮哥。” 谢家无人开口,谢敬元出来打了圆场。 沈砚淮辈分低,谢家其他人若是对他矮了三分腰杆,日后谢家在沈家面前可就再直不起腰了。 唯有谢敬元出声最为合适。 他辈分高,年纪却小,便是说两句软话,也折不了谢家的面子。 只可惜谢家有能看清形势的,也有真糊涂的。 谢敬元话还没说完,被人一巴掌打懵的郑淑,这时候清醒回神,哎呀一声就地躺了下来。 “割席!决裂!我谢家与沈家从此一刀两断!今儿就休了沈沅珠那个毒妇!” “休妻?” 叶韵衣闻言冷哼一声:“行啊,先把《沈家染谱》给我们还回来。” 她话音刚落,沈砚淮眉心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一个两个,又是要把自家媳妇领回家,又是喊着休妻的,让谢歧实在不能忍受。 他冷着脸走了出来,看着郑淑和谢承志嗤笑一声。 这么拙劣的栽赃陷害…… 跟他玩? 既然都已经乱成这样,那他就再掀一波更大的风浪出来看看,看看这一锅粥,还能乱成个什么样子! 第162章 叶韵衣与谢承志对峙时,谢歧道:“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我心里敬畏二叔,又想着家丑不可外扬,所以便将事情按了下来。 “可是我没想到,二叔和二婶不仅偷了染谱,如今还想独占沅珠娘亲的遗物。 “这便罢了,现下私吞不成,竟又妄想污蔑沅珠……” 谢歧垂眸,遮了眼中一片嘲讽:“棉荷到底是打小伺候我的,所以她被二叔指使偷盗,让我十分憎恶。 “事发当日,我就派卫虎去寻找棉荷,结果……” 站在角落里看热闹的卫虎,闻言咦一声伸出了头。 结果什么? 这里头还有他的事呢? 他竖着耳朵,就听谢歧道:“结果他追上棉荷时,棉荷已被杀人灭口,独留下一口气在,还给卫虎托付了一封血书。 “如今这血书,就在卫虎身上!” “你血口喷人。” 谢承志闻言,吓得跳起来大骂谢歧。 他哪有杀人灭口的胆子? 再说为个本就该给谢家的东西,值得吗? “侄儿可没有血口喷人,卫虎……” “爷,小的在。” “血书呢?” “血书……” 卫虎道:“事关紧要,小的藏起来了。” 说罢,卫虎一扭头,转身就跑。 谢家下人一听,这都闹出人命了,纷纷色变,马上有人想要去报官。 沈砚淮见谢歧闹了这么一出,自己端坐在一旁不再言语。 “娘,谢歧他恶意中伤、嫁祸于人啊。” 谢承志噗通一声跪在谢三娘脚下,指着谢歧道:“棉荷就是他屋里人,儿子算是看明白了,那真染谱是被棉荷换走的。 “是谢歧他跟棉荷演了一场戏,他野心不小,想要谢家家破人亡啊!” 谢歧道:“二叔,你不妨与祖母说说,究竟是你勾着棉荷偷染谱,还是棉荷勾着你偷染谱。 “这些年,你不满谢家唯有大房可继承家产的家规,使尽了心机手段,这些谢家人都看在眼中。 “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有伤人性命的念头,若罪名坐实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谢承志叫骂道:“你少在这造谣中伤、陷害忠良。” 忠良? 谢歧不屑一笑。 缠明珠 第108节 “够了。” 恢复力气的谢三娘,疲惫地将口中参片吐出,神色嫌恶地看着谢歧:“你手里真有棉荷的血书?” 谢歧勾唇:“祖母说,孙儿该不该有呢?” 这话一出,大家都听出来谢歧这分明是为自己夫人抱不平,作弄谢承志。 但若谢承志没完没了,他“也可以”有棉荷的血书。 这种事情,若真闹开,一日不知道棉荷下落,谢承志“杀人灭口”的罪名就一日洗不清。 谢歧这是在威胁她! 叶韵衣看着谢家人,将一顶屎盆子互相来回地扣,心里别提多焦急。 她可不在乎谁偷东西,谁杀人,她只想要她的染谱! 叶韵衣蠢蠢欲动,刚要开口,就被沈砚淮按住手掌。 郑淑也听出谢歧的污蔑了,她方才不敢说话,是真怕谢承志背着自己送走棉荷的时候,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如今知道是被人陷害,自然不肯。 抽冷子的,她扑向了沈沅珠要去打她。 谢歧见状,一脚踢在郑淑膝盖上,谢承志也反应过来,跑过去撕扯谢歧。 谢露瑢吓呆了,跟着谢敬元上前拉架…… 几个瞬息的功夫,谢家人打成一团。 江纨素大着肚子,见生了乱小心翼翼想要往谢序川身边躲。 可转头看了一圈,才发现谢序川早就跑到了沈沅珠身边,小心翼翼护着…… 紫棠看着江纨素,垂眸遮挡眼中思绪。 谢家人打架的、拉架的、护人的都缠成了一团,谢泊玉气得双手发抖,谢三娘更是死死抓着衣摆脸色泛青。 花南枝见状,将人揽在怀中,大喊:“快去喊大夫。” 这一声,才制住房内的一团乱。 谢敬元和谢露瑢跑到谢三娘身边,谢歧将沈沅珠紧紧护在怀中,看都不看谢序川一眼。 江纨素则有些莫名失落,捧着小腹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泊玉见状,气急道:“我就说郡王府这单生意满是灾祸做不得,若没有这回事,家里哪能出这么多乱子!” 本来就怒火攻心的谢三娘,听了他这句话,十指一僵,直愣愣从小榻后面摔了过去。 沈砚淮看着进进出出、端水递药喊大夫的谢家人,缓缓站起身。 “敬元兄弟。” “砚淮哥。” 谢敬元脸色难看,却也只能强撑着与之斡旋。 沈砚淮道:“谢家事忙,我就不打扰了,只是染谱之事……” 谢泊玉道:“此事与沅珠无关,是我谢家愧对她,砚淮你尽管放心,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至于承志那边……我会压着他跟沅珠道歉的。” “如此便好。” 沈砚淮转头看了眼脸上皱纹半开的谢三娘,微微凝眉,半晌后道:“您先忙家中事,我这边就不用您送了。” 谢歧见沈砚淮要离开,与沅珠一起去送对方。 虽然知道沈砚淮为她出头,一半是为了沈家颜面,但沈沅珠还是说了声多谢兄长。 “若我不在,你有事尽管去寻你嫂嫂,莫受了欺辱也暗自忍下。” 沈沅珠道:“沅珠知晓了。” 未能将染谱要到手,叶韵衣脸色难看,即便在沈砚淮面前也有些维持不住。 只是随着谢歧的威胁,与谢三娘的突发重疾,这一场闹剧算是被暂时按下。 沈沅珠和谢歧送走沈砚淮夫妻,就回了茜香院。 谢家人不待见他们,谢三娘看见他俩只会病得更重,因此也无人挑理。 只是走回茜香院时,谢歧突然道:“方才我见祖母面色……实在说不上好。” 沈沅珠道:“祖母吉人自有天相,会无碍的。” 她此时心中有些感慨。 如谢三娘这样厉害的人,竟然也会被儿孙拖累成这样,实在是……令人唏嘘。 而此时的素雪斋,一片寂静。 为谢三娘把脉的燕大夫号了许久,双唇张张合合最终摇了摇头,只余下一声叹息。 第163章 “娘……” 谢泊玉面上见泪,跪在谢三娘床边哽咽不止。 上次燕大夫就曾说过,谢三娘心脉受损,命不久矣,今日又逢家中大乱,让她急火攻心,彻底没了希望。 原本若是用药,兴许还能拖上个一年半载,可如今…… 燕大夫一声唏嘘,拍了拍谢泊玉的肩头。 这意思是,该给老太太准备后事了。 谢承志也知道自己闯了祸,此时不敢多嘴,郑淑还想说什么,被他强硬按下。 “老大……” 谢泊玉道:“儿子在。” 谢三娘推开他的手,看向花南枝。 花南枝跪到前头来,谢三娘道:“上次该安排的都安排了,我也放心了,日后家里……” “娘!” 谢泊玉哭着道:“您身子骨还好着,千万别多想。娘,就算你不想着我们,也要想想敬元啊。 “敬元还未娶亲,您……还要看着敬元的孩儿出生呢。” 谢敬元也道:“母亲,孩儿舍不得您。” 他是谢三娘最喜爱的儿子,是谢家的老来子,最受谢三娘疼宠,此时也最是心疼不舍。 谢敬元抓着她的手,不住落泪。 “是了……敬元还未娶妻。” 谢三娘强撑着精神,对花南枝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说织染署有位大人家的闺女,性情温良、蕙质兰心?” 花南枝点头:“是的母亲,是姜家姑娘,这姑娘生性恬静,人又孝顺,是个温柔体贴的。 “您……一定要亲眼看着三叔娶妻才成,新媳妇还需您来掌掌眼、把把关。” 花南枝抹着泪,心中酸涩不已。 她早年刚进门,实在与婆母相处不来,只因谢三娘太过强势,家中大小都要管上一管。 可后来她跟谢泊玉渐渐淡了情感,谢三娘也从未指责她一句。 谢三娘总是说日子过不到一处去,绝非一人问题,若她不愿意屈于后宅,可将谢家生意交予给她一部分。 年轻时候,她觉得女子在外抛头露面有失体统,便拒绝了。 可多年过去,花南枝才了解自家婆母这份心意。 花南枝是真心难过,抓着谢三娘的手哀泣不止。 谢三娘被她的话打动几分,心中想的却是其他。 若此时病故,她的敬元就要守孝,如此,真真就耽误了敬元的大好年华。 许是这股子心劲儿支撑着,她强撑着身体半坐了起来。 “若你打听过那姜家姑娘不错,就下聘吧。情况特殊,问问姜家愿不愿意将婚事定在一月之内。 “若是愿意,我再私下给那姑娘添一份聘礼。” 谁都知道,这份聘礼不会薄了。 花南枝心头一梗,随后才点点头:“我派人去姜家问问。” 收到消息时,姜家人也颇有些惊讶。 周荷没想到谢家竟然直接派了官媒上门,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只是在听到需在一月之内完婚时,心中有些不愿。 这样仓促,多少令女方有些颜面无光…… “我能问问,谢家为何如此着急吗?” 周荷没将话说死,只是回复媒人那边说要考虑几日。转头便在外面约见了沈沅珠,打听情况。 沈沅珠压低声音:“前两日二叔做了些不干净的事儿,将老太太气着了,大夫说……不大好。” 这不大好三字,一下便让周荷心中有了数。 若此时不将婚事答应下来,慢慢走三书六礼,怕是至少要等谢敬元守孝过后,二人才能成婚。 三年……变数太多。 周荷抿着唇,淡淡道:“既如此,这婚事说什么也要答应下来了。” “您这般看好谢敬元?” 缠明珠 第109节 沈沅珠疑惑,却见周荷摇摇头,有些心灰意冷:“姜早的祖父母年纪大了后,愈发亲近他们的儿子。 “我这十几年的身前照顾,也抵不了亲生血脉承欢膝下。 “所以我想趁着二老没彻底糊涂,对我还有最后一点子愧疚之情的时候,将姜早的婚事定下。” 沈沅珠点点头,心中发酸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成了,你也不用为我难过,世间一半女子,大都走过这一遭。 “掏了再多的心思给公婆,也是不如那不成器、扶不起的阿斗儿子的。” 周荷将杯中酒饮尽,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就这样吧,嫁去谢家,无论怎样,姜早也不用再过清贫日子了。” 沈沅珠点头,无比赞同。 周荷回了家,姜家虽是官身,但她的夫家并非什么世代书香之族。 先前供一个儿子读书考官,已经熬干了家底儿,如今凭借着织染署那一点微薄俸禄,养家更是捉襟见肘。 原本姜大人外放未归时,周荷还曾拿了娘家银钱贴补夫家,如今…… 她嫌恶地越过那二人的院子,推门去了姜早的房间。 将事情原委与姜早说了后,周荷道:“虽是仓促,但这门亲事,已是娘亲能为你选择到最好的了。” 姜早捏着衣角,面上有些不安。 周荷询问:“怎么了,你不喜欢谢敬元?” 姜早摇头,片刻后又低声咕哝:“娘亲,孩儿只是觉得亲事太仓促了,凭得让人笑话。 “女子家,三书六礼都要过个一二年,这一月就要成婚……” 她抿着唇,眼睛怯生生的:“孩儿怕被那一房的看笑话,而且她那身份都能说一门官户人家,我却只能下嫁到商户……” 绞着衣摆的手微微用力,姜早心下有些不情愿。 姜家还有位庶女,说是庶女实则他们这种门第还分什么嫡庶? 不过个名头罢了,那房过得比她好上不知多少。 那位如夫人和女儿都是苦寒地出来的,不比苏州府的姑娘们软性儿,那对母女行事…… 周荷摇摇头,不愿再想:“日子是自己过的,你莫看她说了门官家夫婿,可那人是你父亲同僚,家里日子比咱们好不上哪里。 “小枣儿,到了为娘这个年岁你就会发现,你爹爹这种芝麻大小的官身,放在苏州府里屁都不是。 “嫁去谢家,才能让你锦衣玉食。哪怕她现在瞧不起、笑话你嫁给了一个商户,可日后她见你穿金戴银的时候,只会心酸难过,心生嫉妒。” 见姜早仍有些不情不愿的,周荷叹息一声:“若是你不愿意,娘亲帮你再找别人就是,娘亲明日回绝那媒人。” 看着自己身上,洗得发糯的襦裙和罩衫,姜早绞着手指,实在拿不定主意…… 第164章 “娘……” 良久,姜早才嗫嚅着:“娘亲,孩儿什么都不懂,要不……要不还是您帮孩儿做主吧。” 周荷摸了摸她的脸,“那你就听娘亲的,娘亲不会害你。” 姜早点头,周荷叹息一声,急急忙忙给媒人送信,表示愿意,她甚至没有问过自家夫婿。 谢敬元和姜早的婚事就这样定下,谢三娘得知的时候,整个人精气神竟也好了不少。 谢泊玉和谢敬元日日守在她身边照顾,尽显孝子本色。 谢序川和江纨素也时常来看谢三娘,只是江纨素身子重,待不多久便会离去。 而谢序川自从谢家打得一团乱后,就魂不守舍了许久,江纨素时常派雪青跟着他,生怕对方与沈沅珠私下有了联系。 谢三娘重病这几日,沈沅珠和谢歧都不约而同地忙碌起来。 只因到了老太妃寿诞交样布的截止时间,谢歧虽不用看顾工人织布,却是被元煦捉去做些有的没的零散活计。 沈沅珠则日日听罗氏报告样布织染情况,终是在截止的前一刻,将样布交了上去。 谢家因谢三娘重病,样布只随意交了一幅贺寿图,无功无过,但想夺魁是不可能了。 这一匹织锦,甚至不如集霞庄交上去的好。 “小姐,明日织染署那头就要公布样布结果了,您可要去看看?” 沈沅珠道:“自是要去,此次也算是苏州府织染商户里头的大事了,前去看看,也能知晓别家技艺都到了什么程度。” “那可要问问姑爷?” 沈沅珠点头:“问是要问的。” 问不问与她去不去,倒也不冲突。 晚间谢歧回来,沈沅珠与他说起了明日盛事,谢歧道:“你想去?” 沈沅珠点头:“想去瞧瞧。” “那我明日带你进内堂去,此次参与的商家都会在,且还有各家宣讲环节,我带你进去凑凑热闹。” “可以吗?” “有何不可?” 谢歧转头吩咐苓儿:“你去备些瓜果零嘴儿,明日拎着。” 他说完,又看沈沅珠:“那些个古板老头儿讲起来怕是无趣得很,你也好有东西磨磨牙,消磨时光。” 本来谢歧对明日流程有些抵触,也不愿听那些个商户自吹自擂,可有沅珠陪着就不同了。 第二日一早,谢歧便将沈沅珠喊了起来。 “这般早?” 沈沅珠还没彻底清醒,就被他半抱着到了衣柜前。 谢歧拉开大衣橱,指着里头的衣裙兴致勃勃道:“今儿外出,你想穿哪一身?” “你这么早将我喊起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沈沅珠半闭着眼,随手点了一套萱草色无袖对襟比甲,里头配着月白长袖纱衫,下身衣裙则选了同样浅淡的宽襕裙。 唯独腰间挑了条石榴红织锦,配鸾鸟纹的腰带。 这些衣衫看似寻常,实则衣襟、袖口、裙门处都用彩丝绣着牡丹等吉祥纹。 既端庄显贵、又不过分张扬。 “这身不错。” 见她清醒,谢歧将人抱到妆台前,让罗氏与苓儿为她盘发梳妆,他则在自己的衣橱前挑挑拣拣。 不多会儿,沈沅珠就见他掏出一套与自己一样的月白直裰,一条石榴红织锦鸾鸟纹男样腰带…… 为了衬沈沅珠的比甲颜色,谢歧又将头埋在衣橱内,好不容易翻出个萱草色的云鹤绣花荷包。 这一身,无论颜色亦或式样都显得过于女气了些,可好在谢歧生了张俊脸,看起来不觉突兀,反倒去了些阴郁,多了几分温润通透。 “……” 沈沅珠瞧着,眨眨眼:“哪来的?” “什么哪来的?” 她伸出手指,在谢歧手里的衣服上隔空画了个圈儿…… 谢歧道:“绣娘做的呀。” 配着她衣橱里的衣裳,一套套做的。 谢歧低头看着自己,再看看沈沅珠对罗氏道:“罗妈妈,这两套衣裳一起拿去熏香……” “好嘞姑爷。” 罗氏喜滋滋将衣服接了,抱着熏香去了。 她家这姑爷,若按着以往的老话来讲,那就是好养活。小姐吃用什么,给他吃用什么也就够了。 苓儿见状,为沈沅珠梳头的手一顿,看着谢歧笑道:“爷,我们小姐这簪花,也选跟您衣领同色的?” “选!” 谢歧看向沈沅珠,沈沅珠眉眼含笑,抬手抽出成婚时谢歧送的翡翠镯子,戴在手腕上。 见她动作,谢歧抿着唇,险些压不住笑。 等两人拾掇好了站到一起,罗氏忍不住直夸赞。 “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小夫妻闻言,齐齐一笑,挽着手臂走了出去。 交样布的地点选在了织染署,虽郡王府有些身份,但也可从样布选拔的规模上,看出元煦的野心。 织染署堂内,东西两侧一面摆着十二张酸枝木长案,上面铺着纯白绫布。 各家的样布整齐铺在上头,侧边放着刻了商号名的木牌,下头还有微小标注,如纹样、织法详述等信息。 木牌旁边,放着一个竹筒,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谢歧和沈沅珠到的时候,堂内已有不少人在。 有的是商户东家,有的是掌柜,还有东家带着绣娘或是织染匠来的,总之十分热闹。 自从褪红布后,明面上谢歧在元煦那挂了眼,往日这些能叫得上名的商号东家,对他的态度自然也暧昧起来。 有擅钻营的,老早见了他就开始招呼。 谢歧携着沈沅珠,朝来人点头,张口便道:“孙掌柜……” 随后又添了一句:“这位是我夫人。” 孙掌柜闻言,急忙夸赞:“令夫人温柔贤婉,与二公子实在是良配、良配啊。” 缠明珠 第110节 沈沅珠低头浅笑,目光却是在场中游移。 倒都是些熟面孔了,不仅罗青、罗白在,就连沈砚淮和谢泊玉也在。 只是谢泊玉本就对郡王府这单生意兴致缺缺,是以与众人闲谈几句,便没什么动作。 直到她的目光扫过内堂,发现元煦竟然将所有商号的样布齐齐摆放出来,任由大家近距离观看、赏评时,她才微微蹙眉。 在场都是老织染世家出身的,亦有许多她爹娘的友人…… 也不知会不会有人看出撷翠坊出品的东西,跟沈家有关…… 第165章 与那孙掌柜闲聊过后,谢歧与沈沅珠走到谢泊玉身边,谢泊玉僵僵点头,瞧着并无交谈的意思,二人便唤了声父亲后离去。 沈砚淮也在,见了自是要问候一声。 今日,沈砚淮身边带了一个女子,那姑娘身段婀娜,但容貌寻常。看着有些寡淡,可瞧多了又觉得颇有一股子沉着内敛的温文味道。 她站在沈砚淮身后,见了沈沅珠喊了声大小姐。 沈沅珠道:“云姐姐,许久不见。” 穆随云点点头,淡笑时露出眉眼间浅浅细纹。 她是沈家的顶级绣娘,绣工十分了得,七八岁上就随着她母亲学习技艺,如今在苏州府里也颇有名号。 多少人家重金相邀,甚至有高门下聘,亦未得她青睐。 这些年一直独身在沈家偏居一隅,钻研绣技。 今日,沈砚淮带她来,也是来瞧瞧其他商户的看家本领。 元煦还没到,内堂长案前挂着红绸彩球,意为贵客止步,大家也都十分体面的只站在红绸之外,远远观摩。 罗青见到自家小姐,也凑过来与谢歧寒暄,期间与沈沅珠好似全然陌生。 不多会儿,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院中众宾客的谈笑声渐渐消散,变得颇为寂静。 元煦身穿青色常服,头戴圆顶黑纱翊善冠,身后跟着两个差役。 他大步而行,步履稳健,配上一脸肃容颇为威严。 众商户见状微微屏住呼吸,挺直了身板。 一到场,元煦便抬手一挥,直接道:“今日邀诸位前来,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让大家了解一下,咱苏州府各家到底有多少真功夫。 “今儿的样布比拼,也并非是为了拼个高低,是以夺魁者莫骄莫躁,落选的亦无需失落,各家侧重不同,此次落选并不意味着货物不成。 “旁的话多说无益,来人……” 元煦一招手,走出四个手持竹筐的小吏。 竹筐中装着一捆捆竹签,边缘用红线缠着,数量不多。 元煦道:“虽太妃寿诞所用织锦为要,但此也不失为咱们苏州府各商号一个论技、切磋的机会。 “所以今日,各家商号都可领竹签一支,可投给觉着是场内最优的织锦。” 沈沅珠听着,心头一跳。 她拉了拉谢歧的袖子,低声道:“这是……想……” 谢歧点头:“想挑家出类拔萃的,日后再往上抬举抬举。” 难怪…… 沈沅珠微微惊讶。 难怪谢三娘如此看重郡王府的样布比拼,怕是她已有猜测,元煦想通过此次比拼,为挑选贡品摸底日后的商号。 谢歧当时也是心有猜想,所以大张旗鼓带着谢家织锦满城转圈。 他能在元煦面前如此放肆,也是因十次里,多有八九次可猜中他的心思。 手持竹筐的小吏走到谢歧夫妻面前,谢歧选了一支交到沈沅珠手里。 沈沅珠仰头看着他:“你不去选吗?” 谢歧道:“选你喜欢的。” 今日所到之人都领到了竹签,元煦抱着手臂以眼神示意,身后差役上前将红绸摘下。 众人鱼贯而入,在各家织锦前反复观看。 沈沅珠也一家家看过去,果然,苏州府织染行当里,唯有谢、沈两家,以及她的撷翠坊拔得头筹。 其余的,虽擅织、擅染,甚至是纹样独特可令人眼前一亮,但或多或少皆有瑕疵。 要么是生丝亮泽度不够,要么是染色不均,虽用了技法遮掩,但行家一过眼,总能看出来。 众人由左至右一个个长案看过去,在走到谢家、集霞庄和沈家织锦前,都发出惊叹。 撷翠坊的长案在右边倒数第四,许多人经过这三家后,已觉后面无人可胜出了,但元煦就坐在前头,也不好草草将手中竹签投出,便捏着继续往后转。 直到有一人走到撷翠坊长案前,轻呼一声。 “哎呦,好东西。” 这一声,将众人吸引过去。 这些个商号东家亦或掌柜都是爱物之人,只围着细细观摩却不曾上手。 有一位年岁稍大的,弯了腰险些贴到案台上。 “啧,咱苏州府什么时候又出能人了?这均匀透亮的色泽、这炼丝的工艺、毫无跳线漏针的精湛织法,当得魁首啊。” 谢泊玉和沈砚淮闻言,也凑了上去。 见他二人上前,有人将位置让了出来,沈沅珠心头一跳,呼吸微微一促。 谢歧正牵着她的手,此时只感觉身边人有些僵硬,便道:“觉得无趣?” “不是。” 她扬起笑脸,抬手指了指人群围绕的地方:“我也想去看看。” 谢歧点头,拉着沈沅珠的手走了过去。 罗青双手交握站在撷翠坊长案旁,见沈沅珠走过来朝着她开心一笑。 过了今日,他们撷翠坊在苏州府,可就彻底打出名堂,能盖过谢、沈两家了。 沈沅珠心中也有些激动,正想回应罗青,就见谢歧站在她身前,将人给挡住了。 “……” 推开谢歧,沈沅珠自己凑了过去。 其实她也还没见过这幅完整的“福寿绵延”织锦。 样布给的时间不多,先前“套”谢家的耕织图又浪费了不少功夫。 时间紧迫,所以哪怕是她,也只看了一眼与谢家的对比织锦,还不曾亲眼目睹过结合《谢氏耕织图》以及《沈家染谱》双方技艺的织锦。 但时间仓促,本还可以更好一些。 沈沅珠隔着人群静静看着,忽然眼中发热。 或许她有些明白,为何谢三娘以及她娘亲,当初会定下谢沈两家的这门婚事了。 两家家传绝技的融合,竟然有这般令人惊艳的效果。 也难怪元煦将这场“样布”比拼,搞出这样大的阵仗来。 这样的技艺,便是拿到宫中匠人面前,也有可与之一较高下的底气。 难怪谢三娘和她娘亲,十几年也愿意等…… 她双眼微红,为掩饰情绪不由将头转向一旁。 这一眼,她便看到了谢泊玉与沈砚淮眼中的惊讶。 尤其是沈砚淮,他站在撷翠坊的长案前,眉心紧蹙,仿佛已经看出了什么来。 许久,他站起身,转过头看向沈沅珠…… 第166章 沈沅珠与他对视,目光平静,看不出情绪。 穆随云研究许久,抬头后也是一脸惊讶地看向沈砚淮。 谢歧不知当中奥妙,只是见沈沅珠盯着撷翠坊的织锦看了许久,问了一句:“喜欢?” “嗯,喜欢,很漂亮的织锦。” 谢歧道:“可要投签?” “要。” 从沈沅珠手中接过竹签,谢歧上前帮她放了进去。 一人动作,其余人也跟着开始一个接一个投放进去,很快,撷翠坊的签筒里便堆满了大半竹签。 元煦见状,开口道:“看来撷翠坊实至名归,既然如此,这魁首之名便给撷翠坊了? “众人可有异议?” 众人摇头,皆无异议。 元煦让小吏清点了竹筒中的竹签,又将集霞庄排为亚元、沈家织锦排至了第三名。 过了今日,这排名在苏州府就算定下了。 谢家一夜之间,由龙头掉出了前三位。 元煦做事干脆,宣布了魁首之后便一拍手,两个托着盖了红布的小吏走了出来。 缠明珠 第111节 “既然夺魁,如何能没有彩头?织染署赏黄金五十两,另与郡王府的契约今日也可一并签了。” 还有赏赐? 沈沅珠看着五十两黄金,心中欢喜。 要知道过了今日,那银子可就真的会如流水一般,涌进撷翠坊了。 她望向罗青,看着众人将他包围在内连声恭贺的场景,扬唇一笑。 遥想四年前的斗染大会,撷翠坊拿得魁首,却被谢三娘一句不入流、讨巧之技贬得一无是处。 当时苏州府众织染商号,以谢三娘马首是瞻,四年来竟隐隐有孤立撷翠坊之举。 当年她太过年幼,在罗氏劝导下决定先韬光养晦,慢慢蛰伏。 如今娘亲的撷翠坊终于可以站在至高处,俯瞰谢、沈两家了。 沈沅珠垂眸,拨弄着腰间的香囊,心情大好。 样布之事尘埃落定,元煦既然将契书都拿了出来,便说明此人做事并不看重蝇头小利,不会让商铺让利太过。 既然连这等后顾之忧都没了,沈沅珠也算彻底放下心来。 跟谢歧回谢家离开时,她看见谢泊玉与沈砚淮的神色都颇为凝重。 自家的技术不会看不出来,但真相大白这日早晚都会到来…… 她,无惧风雨。 回到谢家,沈沅珠本以为谢泊玉会找自己,可半日过去,竟毫无动静。 她正疑惑呢,谢歧就收到卫虎消息,说是云峥找他。 今日得魁的虽然是撷翠坊,但集霞庄好歹也落个“亚元”之名,盖过了谢、沈两家,身价自然跟着水涨船高。 云峥那头定也收到不少邀约。 他心中有数,刚才本应该直接去集霞庄,可他不放心沅珠独自回家。 “元公公那边有些事要寻我……” “你尽管去忙。” 她撷翠坊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恨不能谢歧现在就消失。 “就这么不想我陪你?” 沈沅珠道:“男儿大丈夫,自是要以功成名就为重,我希望我的夫君,来日可以声名远扬,成为栋梁之材,如此才不会再让人轻易看轻。” 她垂着眼,低声道:“我不想见任何人,再低看你、无视你……” 几句话,将谢歧说得血热澎湃,恨不能今日就昭告天下,他乃集霞庄的背后东家。 可此时集霞庄还只是空壳一个,时机尚不成熟。 想了想,他将沈沅珠揽在怀中,轻声道:“一切都会如你所愿。” 说完,他跟着卫虎离开,去了集霞庄。 谢歧刚走,沈沅珠就忍不住在屋中喜得手舞足蹈。 这一日,终于来了! 罗氏和苓儿还有小枝,见了她的样子都忍不住眼眶泛红。 苓儿和小枝年岁小,不知夫人当年艰苦,唯有罗氏,方知今日有多不容易。 她侧过身擦去面颊泪,开口道:“小姐,罗青将织染署的契书送了过来。” 沈沅珠接过一看,与她预想差不多。 这一单生意只可说,不赔。 “没什么问题,让撷翠坊的师傅们开工吧。 “另外今儿得的五十两黄金,都给师傅们包红封发下去,另外再从我库中拿出二百两,给师傅们买些酒肉糖茶,一并发下。” 沈沅珠盯着织染署的契书,翻过来覆过去地看,小心翼翼地摸着。 这份契书所代表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奶娘……” 沈沅珠压下心中激动,缓缓开口:“谢家那边派人去蜀地和太湖购买生丝的队伍,应当要回来了。 “再过一段时日,就要到了雨季。这批原料谢家不会留在手中,如今除了我们,旁人也吃不下。 “您让罗白去找谢家,压低价格把这批原料收回来。” 谢家一下跌落云端,就算这批生丝他们留着制成织锦,在本地有撷翠坊压着,也卖不出去。 而想要销往外面,这织锦的成本又太高,怕是不好出手。 罗氏点头应下。 撷翠坊名声打了出去,他们的织锦不愁卖,所以这原料自然不会烂手里。 “对了小姐,罗青那收了不少拜帖,其中有两封……” 罗氏拿出两份拜帖,沈沅珠心中已经有数,心平气和打开。 第一封,邀请人是谢泊玉。 沈沅珠看了两眼,随手还给罗氏。 “丢了吧,谢家的帖不用管了。” 谢泊玉给罗青下了帖子,就说明他对撷翠坊背后东家有所猜测,但并不十分肯定。 若是肯定,早找到她这里来了。 也或许是试探,但现在还不是跟谢家摊白的时候。 至于另外一封…… 沈沅珠打开,果然是沈砚淮。 罗氏见状道:“罗青说了,沈砚淮找到他,直言让他把这拜帖送到背后东家手里……” 沈沅珠嗯了一声:“他猜到是我了。” 她还以为沈砚淮不记得沈家未封缸前,沈家染方染出的色泽是什么样子。 未想他竟一眼看出,撷翠坊使用的是《沈家染谱》上的技法。 罗氏有些担心:“那小姐,您去见吗?” “见。” 将拜帖合上,沈沅珠道:“为何不见?有些事也该做个了断了。” 第167章 沈沅珠心有成算,谢歧也到了集霞庄。 刚到,就见案台之上摆了一沓拜帖。 他随手拿起翻看,又不在意地丢在一旁。 云峥掀了纱帘进来,见他这混不吝的模样,心中有气。 “你拿了谢家的妆花锦去参加样布比拼,如今还得了个‘亚元’,这下倒好,好些来找咱们合作、亦或是订货的帖子。 “你瞧瞧,如今都堆到哪里去了。” 谢歧不在意道:“这房中这么大,没地儿放怎得?” 云峥上下打量他一眼,见这人穿得跟树上花雀儿似的,忍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 随后又强压下笑意。 “我说的哪里是这帖子?我说的是你拿了谢家的东西,当成集霞庄的样布,如今得了名,好些人上门来求合作。 “我们哪里有织出谢家妆花锦的能力?但若是将这些找上门合作的人都推了去,岂不是要坏了名声?” 谢歧啧一声:“这点子事还不简单?” “简单?那你倒说说该如何办?” 谢歧指尖在那些个拜帖上点一点,笑道:“你去打听打听撷翠坊一匹织锦定价多少,你比它贵上三两五两的不就行了?” 这亚元的货物卖得比魁首都贵,自然会赶跑大批客人。 “只你说价格的时候诚恳一些,只说我们如今技不如人,做不到压低成本,推荐他们去撷翠坊买货、订货。 “如此不仅能一客不得罪,还能彰显我大铺风度与雅量,这一举多得的事儿,何乐不为?” “……” 云峥嘀咕一句歪门邪道。 想了片刻,他又道:“若是即便比撷翠坊贵上一些,人家也愿意要呢?” 谢歧道:“那你就将交货时间拉长,价格比魁首贵,交货时间又比魁首长,若如此他还要集霞庄的货,你就让他等着。” “等,又等到何时去?” 云峥心中担忧:“你这法子,一日两日还成,可拖得时间久了,还不是要坏咱商铺名声? “总不能一直无限期拖下去,既是这样,我们开这集霞庄的意义又在何处?” “不会太久。” 谢歧圈起食指,弹走落在自己袖口的蚊蝇。 他这置身事外的模样,让云峥都替他着急:“不会太久又是多久?我们总不能一直卖以往的寻常货。 “总要有自己压手的东西,才能支撑起一个铺子。” 谢歧不在意道:“我那好祖母快要不成了。 “看着没多久的事了,没了谢三娘的谢家就犹如头发丝纺纱,它不合股啊。” 缠明珠 第112节 将手一摆,谢歧眼中带着几分恶劣。 “谢泊玉支撑不起偌大一个谢家,谢承志到时候必然会闹起来,所以谢家分崩离析指日可待。 “而我们,只需静候佳音,等它……” 他捏起香炉里的点点香灰,在指尖一抹,“土崩瓦解,大厦倾颓。” “你的意思是说,等谢家分裂,我们将谢家织染园的匠人挖来?如此我们就有了人,又有了货? “可谢家的那些老匠人,会跟咱们走吗?” 谢歧点头:“会。” 谢三娘死后,谢泊玉定是镇不住谢承志夫妻。 谢家分家是板上钉钉之事。 而谢家的织染园,一定是二人争夺的首要之物。 上头两个都是东家,怕是到时候两边会没完没了的折腾。 那些个匠人跟了谁都不对,心灰意冷之下,只能离开。 当然,就算不会,他也会挑唆着让他们离开。 老朱这一枚棋,本也是打算用在此处的。 离开谢家,谁能将这群老师傅收入麾下,便各凭本事了。 他内有老朱,外有盛名,背后又有元煦做靠山,但凡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咯。 谢歧眉尾一挑,心情大好。 二人正交谈间,铺中伙计来找云峥,说是城东的“宋舍布”来了。 “他来还布?” 谢歧随口问了一句,云峥支吾一声便走了出去。 二人交谈了好一会儿,云峥一脸喜色回来。 他看着谢歧,伸出食指无奈点着:“你呀,你呀,你这人运道好,缺了什么来什么。” 谢歧眉尖微扬:“怎么?” “宋老先生来了,他这一辈子,虽不如某些奸商赚得多,但人脉却是积攒不少。 “他方才说,漠北那边有几个商队,需要一批棉布与葛麻,数量太大他一人盘不下,这方来问问我们可要接了这笔生意。 “给咱们送银子来,老爷子还觉着是些粗货单,心里愧疚得很……” 谢歧闻言,直接道:“他欠下的布,还完了?” “没呢,还了五百匹。” 云峥道:“之前他来还布的时候,我就将你说的话告诉他了。老爷子临走时千恩万谢的,说回家要给你点一盏长明灯,日日供奉。” 怕谢歧心有不快,他又解释道:“他老人家年岁大了,我不忍心他日日惦记着欠债,便早早说了……” 谢歧点点头,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葛麻棉布这种粗货,他们库里多得是。 先前吃撷翠坊的那一大批松江棉布还搁在库中大半,此时换钱正好。 这种小事无需谢歧过问,他摆摆手全权交给云峥处理。 交代完这些,谢歧想了想准备去找元煦谈谈。 沈沅珠夫妻各有正事,都忙了起来,谢泊玉那头从织染署回家后,却是一脸凝重。 花南枝还在照顾谢三娘,用了燕大夫的药,谢三娘这几日看着不错,好似比先前好了许多。 实则那些虎狼之药更是凶险,说不得什么时候人就去了。 如今,全凭她一口心气儿吊着呢。 什么时候这口心气儿散了,人怕是也就…… 她自己心中清楚,所以便是知晓今日出样布结果,也没有过问。 谢三娘沉得住气,花南枝却是还惦记着,谢泊玉一回来,便私下开口询问了结果。 “什么?怎么会连前三都未进去? “且那撷翠坊的东西,当真就那般好?” 谢泊玉冷淡地嗯了声,没再言语。 花南枝接连追问,他都沉默着,气得花南枝怒道:“谢家从云端跌入泥淖,你就这样无动于衷? “谢泊玉,你到底有没有心?” 她真的恨,恨到无力,恨到想一口咬碎他的咽喉,任由血流满地。 哪想,谢泊玉半点都未将她的焦躁看在眼中,只是不耐烦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关注什么云端泥淖?” 他微微收紧拳头,牙齿咬得紧绷。 却是一句谢承志可能是撷翠坊背后东家的事,都没吐露。 他生怕…… 生怕谢三娘知晓,那一口好不容易吊起来的心气儿,突地就气散了…… 第168章 花南枝还在耳边诉说样布比拼失败的后果,谢泊玉却是一句都听不进去。 他只是想,谢承志究竟是怎么敢的? 拿着谢家的技术,又偷了沈沅珠的《沈家染谱》,还在外偷偷弄了个撷翠坊。 这撷翠坊,在上一次斗染大赛中就拿了魁首,所以四年前,谢承志是不是就已经开始算计谢家了? 他找到了更好的染方,却没有交到家中,反而利用这些年在家里掏的银子,在外又置办了一处营生。 且这次又偷龙转凤,换了《沈家染谱》,将家里搅得一团乱,甚至母亲都险些被气…… 谢泊玉紧紧捏着拳头,咚一声砸在桌上。 花南枝面色一黑,气得生生将手中巾帕撕得粉碎。 她正想骂上几句,谢泊玉倏地起身,走了出去。 刚走出璇玑院,他就在正院里看见了谢承志。 “你给我站住。” 谢泊玉面色通红,眼里满是怒火。 谢承志瞥他一眼:“干什么?” 谢泊玉道:“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数。” “呵。” 谢承志冷笑,还当他是为了染谱之事来训斥自己。 “你们大房好算计,什么脏的臭的都往我头上扣。也怪我这次不谨慎,被鬼迷了眼,着了道。” 见谢泊玉端着大房长兄做派,谢承志牙咬得直响:“你竟然也帮着那臭丫头……” “我不帮着沅珠,难道帮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不成?” 谢泊玉微微攥紧拳头,低声道:“咱家的手艺你当我看不出来吗?谢承志,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聪明,能把别人都玩弄在股掌之中? “这些年你在家里,在老太太那,在公中巧立多少名目,就为了掏家里那点子家底…… “你真当旁人都傻,都不知道?” 想到母亲为家里操劳了一辈子,唯一念想就是想让谢家更进一步,有可成为皇商的机会。 可谢承志四年前就找到了更好的染方,且还在母亲眼皮子底下拿了斗染大赛的魁首。 但就这般,他都不愿将方子给到家中…… 想到临死都还在为谢家担忧,因染谱被气到重病的母亲,谢泊玉头一次生出了,想狠狠抽这弟弟几个耳光的心思。 “母亲还在,还躺在素雪斋里进气多出气少,你竟然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在她命弦儿上踩上一脚,你简直畜生不如。” “谢泊玉。” 谢承志闻言也来了火气:“你话说的好听啊,你们大房什么都有,什么都占尽了,凭什么我们二房就一个大子儿都捞不着? “就凭你比我早生两年,你就可坐享谢家的一切,而我,我只是拿一点我应得的东西,就不行了? “你别忘了,这谢家,有我一份在。” 谢承志手指地下,面皮直抽。 “你大嘴一张,说得清高桀骜,你什么都有了,我们二房呢?” “谢承志!你摸着良心说,家里这些年到底是短了你的吃,还是短了你的喝……” 谢承志闻言哈哈大笑:“谢泊玉啊谢泊玉,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无能,一辈子混个吃喝就满足了? “不对……不对。” 谢承志摇头:“你也不过就是假清高罢了,因为你知道,哪怕你什么都不做,这谢家的一切,这里头的一砖一瓦,也全都是你的。 “谢泊玉,风凉话,谁不会说?” 谢泊玉道:“你屈什么呢?这天下,哪一家不是长房传宗,继承手艺?这苏州府里头,哪一家不是就靠着那点手艺,一代代传下去? “怎么非要将家里拆得都成了碎片,兄弟分心,才是好吗?” 谢泊玉痛心疾首:“旁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怎么偏就你不行?” “我不管旁人,我只知道,我谢承志就是吃不了这个亏,偏就不认这个理。 “这谢家,没我的一份就是不行!” 缠明珠 第113节 谢泊玉闻言,厉呵一声:“娘还病着呢!” “那又如何?” 二人吵上了头,谢承志说完这话就后悔了,只是还未等他找补,谢泊玉便抬起手啪一声抽在他脸上。 也是活了半辈子的人,如今被打了脸,谢承志眼中冒出一股邪火来。 谢泊玉咬着牙道:“我告诉你,你在外面给我老实点,不该伸的手就别伸,不该拿的东西也少拿。 “那铺子,你给我找时间关了。” “哼。” 谢承志死死盯着谢泊玉,最终冷笑一声,什么没说转头就走。 不该伸手、不该拿的…… 是啊,这谢家的一切都是他谢泊玉,是他谢泊玉的种谢序川的,他动了手,可不是罪无可赦? 拳头捏得死紧,谢承志恨得险些咬碎一口白牙。 可凭什么? 他不甘心! 僵着身子走了许久,谢承志才往素雪斋的位置瞅了一眼。 许久,他缓缓垂下眼皮,走出大门到窑子里消气去了。 谢泊玉打完人,一只手抖个不停,许久后,他才狠狠闭上眼睛。 话已点透,颜面却是半点没留,他二人这兄弟情分,今儿也算是因这一巴掌…… 散尽了。 沈沅珠哪里知道,谢泊玉竟然将撷翠坊的背后东家,想到了谢承志身上去,并且兄弟二人为此反目成仇。 但即便知晓,她也不会在意就是。 她此时正在马车上,往撷翠坊去。 撷翠坊的铺面也在万宝街,今儿更是热闹非凡。 她头戴帷帽,一人进了内堂也无人关注。 罗青是明面上的掌柜,此时还在织染署,但撷翠坊的样布得了郡王府青眼,且还在众多商铺的样布里夺魁一事,已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好多富庶人家,此时都想一探究竟,亦或是看看能否买个老太妃同款。 “小姐,人多可挤着你了没?” 罗白殷勤端来瓜果茶水,一脸喜色地摆在沈沅珠面前。 沈沅珠瞧他一眼,抬手就从袖子里抽出一个红封。 “谢小姐。” 二人脸上都是欢喜,罗氏许久没见亲儿子,看着罗白一脸慈爱。 沈沅珠看了看外面日头,转头对罗白道:“当时的样布,都织了正副两匹吧?” 罗白点头:“怕出意外,所以是同时织了两块以备不时之需,小姐可是需要另外一卷?” “不需要,这几日先挂到正堂最中央的位置,给进铺的客官老爷们瞧瞧,也好将名声打得更响亮些。” 罗白道了声好嘞,就差人准备去了。 回来时,罗白道:“小姐,楼上的厢房已经收拾好了,我方才瞧见了沈家马车,想来沈砚淮就要到了。” 沈沅珠:“知道了,我去厢房等他。” 第169章 撷翠坊的名字,沈砚淮本也不算陌生。 上一次斗染大会他人在漠北,没能及时赶回。待回来听闻新夺魁的铺子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时,还很是惊讶。 自那以后,他便对撷翠坊多有留意,奈何他在苏州府的时日实在不多,见这铺子没掀出什么风浪,便也再没放在心上。 只是没想到,第一次来撷翠坊,会是这种境况。 沈砚淮下了马车,站在撷翠坊门前细细端详。 撷翠坊在万宝街的位置不算最好,但十分讨巧。大门是乌木制成,上头雕着商户常用的吉祥纹。 沈砚淮看了两眼,大步走了进去。 罗白已在堂前等着,见了人来笑道:“沈老板,我们东家在楼上厢房等着了。” 沈砚淮点头,目光却扫过热热闹闹的撷翠坊。 只这一眼,他便笃定心中猜想了。 撷翠坊内的布料堆放,不似其他布坊,将一卷卷布料堆积在一处,亦或是高高挂起,从木架上垂下一段供人挑选。 这里做了顶天立地的黄花梨木架,旁边带着西洋铰链,伙计拉动铰链时,可以看到整个木架上的所有布匹。 木架前头还挂着一串串“布札”一样的东西。 可让进店的客人摸到、感受到不同的布料质地。 正堂中央矗着一个木框展架,如今上面挂着,他今日看见过的那幅“福寿绵延”织锦。 四面墙边摆着博古架,陈列的东西大多小巧精致,亦或奇特扎眼。 许多小心思一看就知这背后东家,应是个女子,还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家。 因为太多东西,都不合老一派的规矩了。 沈砚淮看着,也不知是个什么感受,又亦或是无思无想,心无波澜。 “我们东家正在里头等着,我去给二位沏茶。” 罗白躬身伸手,虚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完便转身离开。 沈砚淮站在厢房门前,半晌未动作。 好一会儿,他才推开门。 屋中沈沅珠坐在桌前,正在拨弄算盘算账。 她神色认真,算盘拨得又快又准,沈砚淮看了几眼,走上前坐在沈沅珠对面。 沈沅珠停下动作,将算盘推到一旁。 她道:“阿兄。” 自诩能言善辩、人情练达的沈砚淮,此时也只是点点头,不知能说些什么。 在织染署看见那幅“福寿绵延”织锦时,他便有所猜想,彼时甚至有无数言语想要询问。 可此时坐在沈沅珠面前,面对这个在他眼中还是个孩子的妹妹时,竟一句话都再说不出。 他二人虽是兄妹,可中间又横亘着杀母之仇…… 虽跟沈沅珠无关,但他也很难如对沈沅琼那般对她。 至于问撷翠坊…… 当年母亲和季知意之间的恩怨,他并非不知。 季知意过世时他已到了能接手沈家的年岁,上一辈的事情他不好评判,也很难评判,所以沈砚淮,从未向沈沅珠逼要过她手里的染谱。 他以为季知意离世只给沈沅珠留下《沈家染谱》和一库房的嫁妆,却未想还有个撷翠坊。 思及此,沈砚淮眉宇松动。 既然季知意能做出离世前,将沈家所有稀有色染缸封缸的举动,如今她能让沈沅珠另辟蹊径,继承沈家的技术和产业,好似也并不令他十分意外。 沈砚淮在沈沅珠面前坐了许久,发现那些个问题在心底兜兜转转,竟也就没了再问的欲望。 沈沅珠抬头看着沈砚淮,偶尔间,还能从他面上看到几分记忆里父亲的模样,可也…… 仅此而已了。 既然沈砚淮都没什么可说的,她与他就更没有交谈的欲望了。 左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撷翠坊,任何人都动不得一分。 二人就这般僵持着,许久都没开口说一句话。 好一会儿,沈砚淮才道:“那幅‘福寿绵延’图,织的不错。” 沈沅珠没想到他憋了许久,竟说出这么一句。 歪着头想了想道:“是挺不错。” 沈砚淮闻言,淡淡一笑。 他站起身在厢房中走了一圈,神色平静,眼中带着欣赏。 许久后才又开口:“这撷翠坊,也很不错。” 许是怕沈沅珠误会,沈砚淮又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外奔走,一来是为了扩展沈家生意,二来也是在寻访各地染方。 “不同地域使用的染方都不相同,所染出来的效果,也大相径庭。 “但不得不说,经我所挑选记录和改良,以及从古籍中翻阅出的方子,也都很不错。” 沈沅珠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可又很快明了。 既然沈砚淮能说出这话,怕是这些年有些事情,都是叶韵衣一人狐假虎威。 沈砚淮道:“我在外搜罗的这些染方,如今也已编纂成册,亦算是集百地所长,各有其优、皆有韵致。” 沈沅珠看着他的眼,没有说话。 这意思是,他既不会跟自己抢《沈家染谱》,也不会打撷翠坊的主意。 沈砚淮在告诉自己,她娘亲留下的东西就是她的,无人会动。 缠明珠 第114节 沈砚淮继续道:“如今这染谱也已初具规模,待有几个染方再经试验,就可正式开缸了。 “所以沈家染谱,我不会抢,你且安心。” “是我娘的染谱。” 沈沅珠道:“不是沈家染谱,是我娘亲的染谱。” 沈砚淮闻言,淡淡一笑,未与她争辩。 当年《沈家染谱》的确是沈沅珠外祖记录,由沈父编写。 但那些染方,也是他们的父亲一遍遍重复试验,不断调整多年,才最终一一确定下来的。 所以的确是季知意的染谱,也是沈家染谱。 只是…… 沈砚淮无意与她争辩。 他沉默着站起身,看着小孩子…… 也的确还是个孩子的沈沅珠,缓缓点头。 “那就不叨扰沈东家了,我先走了。” 沈砚淮说完,转身要走。 只是一只手都落在了门上,忽然又道:“这些年我不在家,你嫂嫂是不是待你不好?” 至少应当不如他所想的那样好。 那日在谢家,他说要带沈沅珠和离回家,叶韵衣一口应下,随后便张口索要染谱,这让他对姑嫂二人的相处,有了些不同以往的想法。 沈沅珠直言:“很不好。” 难怪。 沈砚淮点头。 这也就不稀奇沈沅珠见他,为何如此冷淡了。 可沈砚淮也没说什么,只是动作一顿,随后推开门走了出去。 沈沅珠站在厢房窗前,看着沈砚淮走向马车,随后驶出万宝街。 她就静静看着,直到罗氏和罗白进门。 “小姐,沈砚淮可说什么了?可是要你的染谱和撷翠坊? “若他使什么手段……” “没有。” 沈沅珠摇头:“什么都没有。” 她看着罗氏,语气淡淡,“他唤我沈东家。” 罗白不解:“那是何意?” 沈沅珠道:“不是沅珠,不是妹妹,也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 “沈东家,是一铺之主,是我二人日后再见,可与之一争高下的对手。” 沈砚淮的意思是,他二人本也没有的那点子兄妹之情,就此作罢。 第170章 沈砚淮离开,沈沅珠也盘了这几日账目,见账数没问题,便也准备回谢家。 只是刚出撷翠坊,就见谢歧走了过来。 她手中拎着帷帽,见谢歧面上神色微冷,不由眨眨眼。 “夫君……” 沈沅珠先发制人:“你怎么在这儿?” 谢歧闻言忍不住轻咳一声,随后有些尴尬道:“我有些事,你呢,怎么去了撷翠坊?” “在家中无事,便想着来撷翠坊瞧瞧,看看这家还有什么好料子。” 这话谢歧倒也没怀疑。 集霞庄今儿也有不少去看热闹的,不过没有撷翠坊这般多就是。 “可有喜欢的?” 沈沅珠摇头:“随意瞧瞧,倒是你……” 她指着谢歧手里拎着的一串药包,疑惑道:“你身体不适?” 问道这个,谢歧面皮突然发热。 他这几天的确身体不适,今日去见了元煦,元煦说他眼下淡青,唇色偏红,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坦。 谢歧想了下,倒没觉得如何严重,但的确有时心燥口干,夜里难眠。 可先前他还当是炎热导致,便一直没放在心上。 被元煦这么一说,他走的时候,就拐到回春堂找燕大夫号脉去了。 燕大夫手指往他手腕上一搭,随即便睁眼瞧他,看得谢歧心头一跳 “二公子这段时间是否常常觉得心烦易怒,心绪难平?” 谢歧想了想,点点头。 其实他往日比如今更易心生戾气、时常暴怒。 不过与沅珠成婚后,已经好了许多,就是不知为何最近又有些坐立难安的焦躁。 燕大夫道:“你这脉象跳得急促,紧绷里带着三分虚浮,是典型的弦数脉。” 谢歧疑惑:“这是何意?” “弦脉主肝郁、数脉主热证,你这是郁火内积之相。” “欲火……内积?” 谢歧一张脸唰一下红了个通透。 眼见他有恼羞成怒的意思,燕大夫又道:“你这夜里,是否常辗转难眠、腰膝酸软……” “没有的事!” 谢歧抿着一张唇,耳尖殷红如沁出血珠。 燕大夫也不管他,继续:“你这郁火焚心又不得纾解,若不疏泄恐有……” “您老就别说笑了,完全没有这等症状!” 强撑着一股劲儿,谢歧嘴硬反驳:“你再胡言乱语,我可就掀你药案了。” 闻言,燕大夫眼中透出点揶揄,他看着谢歧好像在说你掀,任你能掀到哪去。 谢歧搓搓脸,将脸上红透了的地方搓得更加艳红。 燕大夫看着好玩,不免逗弄:“你说你没这症状,那我的方子是开还是不开啊?” 良久,谢歧紧绷着脸:“开你的。” “那我就给你开个清心泻火的方子,黄连三钱,主要功效是清热燥湿,莲子心……” “您老开方就开方,不必念出来。” 燕大夫闭了嘴,待药童把药包好后,燕大夫送到谢歧手里。 他抚着长须,又揶揄道:“是药三分毒,光以汤药泻之不是长久之计,谢二少爷还需想法子……” 谢歧喀啦一声推门离去,身后传来燕大夫缓缓一句,总比堵着夜夜难眠强…… 他也不耐听,拎着药刚转进万宝街,就看见了沈沅珠。 如今听见沈沅珠问他是否身体不适,谢歧急忙摇头:“天热,开些药解解暑。” 既看到了自家妻子,谢歧自是也跟着上了马车。 只是今儿这辆马车逼仄窄小,二人一上车就紧贴在一起,让谢歧更是心浮气躁。 他低头缓缓抠着捆了油纸的粗麻绳,一路分心这才回到谢家。 二人在外忙碌一整日,回了茜香院时天色都暗了几分。 好在小枝在家已备了凉茶、热水,让他们可以一回屋就洗漱解乏。 小枝将新换的澡豆放进浴房,待又送了干净的软巾后,让沈沅珠先去洗漱。 “知晓了,你们也歇着去吧。” 沈沅珠坐在妆台前拆发,谢歧见状忙上前帮忙。 他动作小心,举止也细致,这几日常做这事,已是个熟手。 只是今儿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让沈沅珠都瞧了出来。 透过铜镜,她就见谢歧的目光时不时飘向桌上的药包,不知琢磨什么。 “你在想什么?” 谢歧一愣。 他看着铜镜中的沈沅珠,突然将手由她发顶滑落至颈边,轻轻在她耳垂上揉捏了一下。 谢歧低着头,眼中染了带着羞的欲色。 他语气轻缓,低声嗫嚅:“一会儿我们,一起沐浴可好?” 前日本就要圆房的,只是突然被打断,让谢歧心里跟生了根细羽似的,又羞又想。 只是他见沅珠这两日疲累,不想勉强。 但今儿,谢歧能明显感到沅珠心情不错。 缠明珠 第115节 他将沅珠的发拆下,半蹲在她面前,将脸贴在沈沅珠的掌心轻轻磨蹭。 其实沅珠不答应也没什么,他…… “好。” 谢歧猛地抬头,就见沈沅珠也顶着一张红脸,睁着眼点点头。 见人答应,他倒是怔住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还是谢歧忍不住抬手环在沈沅珠腰间,哼哼哈哈地乐了出来。 茜香院原本是为谢敬元准备的,自然一切都修得十分精致。浴房也不例外,虽有浴桶,但也有一方小白玉池。 谢歧褪去衣衫,抱着沈沅珠走进浴房。 水温不高,他二人却觉得水汽蒸腾得,险些潮化了紧紧相贴的两个人。 谢歧喑哑着声:“我帮你摘了镯子。” 沈沅珠手上戴的翡翠镯,是他二人新婚夜时,他亲手送的。 那时候他只是想,既使了计将人娶了回来,自然不能亏待。 却未想他二人如今,正耳鬓厮磨…… 指腹从沈沅珠的手臂一路滑到手腕,浴房中愈发黏腻,围绕在二人之间的气息,怕是都要高过池中水温。 碧绿的翡翠镯子被谢歧放在一旁,他抬手解了她背上长带。 沈沅珠低着头,紧紧贴在谢歧怀中,谢歧环着她的腰把人带入水中。 池水因有人踏入而泛起点点涟漪,温柔水波打在身上,让沈沅珠忍不住抖了一下。 谢歧见状,温柔着声音,羞涩而虔诚的道:“别怕。” 第171章 虽是这般说着,谢歧却比沈沅珠抖得还要厉害。 他抱着人在池中来回走了几步,好不容易平缓下羞与喜,才顺着池壁缓缓坐入水中。 月华透过窗户洒进浴房,谢歧低头看着怀中人,在她肩头缓缓落下一吻。 沈沅珠睁开眼,就瞧见谢歧往日不说话时,那清冷的眉峰也好似染了羞一样,柔软下来。 水中湿发交缠在一起,谢歧忍着一脸红,仔细帮沈沅珠将头发编在一起。 这样细致且暧昧的折磨,让两个人都有些兵荒马乱。 沈沅珠想了想,双手环在谢歧肩头,不再傻傻对视。 她的主动,永远都给谢歧足够的惊喜和心动。 突地,心像是停滞一般,不再跳动。他僵了许久,才缓缓将人按在自己怀中。 沈沅珠手指微蜷,任由谢歧抱她回了房。 喜床上的纱幔换了更透气的薄纱,谢歧揽住沈沅珠的腰,将人缓缓放在被褥中。 唇瓣相贴,气息交缠,谢歧眉眼间满是温柔缱绻,与极致眷恋。 缠绵一夜,谢歧便一夜未眠。 他不想将人放开,也不敢闭眼。 生怕这只是他孤独时的一场幻境,睁了眼,一切就会烟消云散。 谢歧手脚并用缠着沈沅珠,像块粘人的狗皮膏药一般。 直至日上三竿,他才确定这不只是一场春梦,而是他实实在在将心爱的人揽在了怀中。 罗氏交代了苓儿和小枝不让二人前来打扰,两个人倒是睡了场好觉。 沈沅珠是被谢歧缠醒的,他像条蛇似的紧紧把人卷在怀里,恨得她醒来便去扯谢歧的头发。 “你醒了?饿不饿?” 谢歧低头,这才缓缓将人松开。 见沈沅珠怒瞪着自己他也不慌,只红着脸一声声说尽了缠绵悱恻情话。 沈沅珠对与谢歧圆房与否并无抵触,只是先前错过,她便随缘。 左右二人已是夫妻,圆房也是早晚的事。 只是她没想到,二人亲密过后,谢歧会如此缠人。 她坐在案台前,本想拢一下这半月撷翠坊的账目,可谢歧就贴在她身边,不是摸她的头发,便是扯她腰间的荷包。 他对什么都好奇,便是沈沅珠拿了脂粉谢歧也要问个不停。 直到谢敬元的婚事匆忙定下,他被谢敬元找去帮忙,沈沅珠才终于寻找到空隙喘息一番。 撷翠坊一切顺利,沈沅珠得闲,便备了份丰厚的添妆去了姜家。 “这不行,我们不能收。” 周荷看着满满一匣子首饰头面,眉头拧得十分紧。 姜早瞧见了,也是慌忙摇头:“沅珠姐,这些东西我不能要,太贵重了。” “傻丫头。” 周荷闻言笑道:“可不能再喊沅珠姐了,日后你嫁给谢敬元,就是沅珠的三婶婶了。” 姜早脸上一红,羞涩地躲了出去。 见周荷如何都不收自己的添妆,沈沅珠便抱着首饰匣子去了姜家小院,准备亲手交到姜早手里。 只是她找到人时,发现姜早正愣愣坐在树下,面上只有忧愁,不见喜色。 “小枣儿这是怎么了?要成婚了,是羞还是怕?” 沈沅珠坐在姜早身边,轻声询问。 姜早捏着衣衫,小心地看向屋中,见周荷正与身边婆子商议她的婚事,这才软着声道:“我也不知道。” 沈沅珠也未深问,只是陪着她静静坐在原地。 好一会儿,姜早才嗫嚅着:“沅珠姐,谢敬元他……是个怎样的人?” 沈沅珠想了想,只挑了些女儿家爱听的说:“三叔啊,他备受祖母喜爱,为人谦和有礼,生得仪表堂堂,你若与他成婚,日后应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是吗?” 姜早兴致不高,低着头道:“可他到底是个商户。” 商户身份低贱,成婚后,她便莫名矮了那房一头。 姜早心里难过,只觉得自己实在不中用,处处比不过那边那个。 她绞着衣摆,眼里透着难过。 沈沅珠想了想,轻声道:“商户虽低贱,可至少能保衣食无忧。人活于世,莫处处看着旁人,与旁人相较。 “一旦处处想着与旁人相比,那就只剩下不如意了。” 生了执,便永远不会满足,当自身才略与野心和欲望不匹配时,那就只余下痛苦和不甘了。 但沈沅珠也懂姜早的心思。 周荷才是姜大人明媒正娶的妻子,又为姜家操持多年,可最终却换来姜大人与她人琴瑟和鸣,待庶女关怀备至、爱如珍宝。 姜早日日看着,心有不甘,自然想在婚事上压过那边一头,以洗刷这些年的委屈和不平。 可若抱着千般不愿的心思与谢敬元成婚,日后只会越过越苦闷。 沈沅珠将手中妆匣打开,拿出一支纯金镶红宝的牡丹步摇。 这支步摇对现在的姜早来说太过华丽贵重,可若是成婚佩戴,便是刚好。 金胎用赤金反复锻打,每一瓣牡丹花片都薄如蝉翼,层层叠叠,犹如真牡丹绽放。 沈沅珠晃了晃手中步摇,掐丝花蕊微微颤动,底下金鳞串成的流苏发出灵动声响。 她轻轻插在姜早头上,柔声道:“小枣儿,你眼前只需要看着自己拥有的,如此才会快乐一些。 “三叔年岁比你大上许多,手中又富庶,你在谢家,会过的很好的。” 婚事已定,既不能改变,自是要想办法让自己在逆境中寻到最优解,继而舒坦的过活。 没道理他人的为难还没到,自己就先为难上自己。 只是这话,也不知姜早能否听进去,沈沅珠说了两句,便也作罢。 有些事,只能自己想通。 把添妆送给姜早后,她便回了谢家。 谢敬元和姜早的婚事也准备妥当,不日便来到了二人大婚之日。 谢家张灯结彩,哪怕谢敬元的婚事办得仓促,却也半点看不出有何不妥的地方。 想来是谢三娘早早就在等待这一日,已经准备了许多年。 隆重且热闹无比的喜堂,让谢歧忍不住去拽沈沅珠的袖子。 “我二人成婚时办得那样草率,你心里有没有气过?” 他心里难受着呢,忍不住去贴沈沅珠。 沈沅珠被他半边身子贴得又热又烦,气得在他腰上拧了一把。 二人正打闹间,谢三娘被花南枝搀扶着走了进来。 沈沅珠抬头一看,被谢三娘的脸色,骇得往后退了一步…… 第172章 缠明珠 第116节 谢三娘身穿一袭紫红杭绸大衫,上头用彩线绣着栩栩如生的富贵牡丹图。 或许是身体已近油尽灯枯,扛不住风,花南枝又为她在外搭了件坠着珍珠的绣花云肩。 一身衣裳做工精致,大幅绣花针脚细密、色彩鲜艳,完全不见连夜赶制的粗糙。 许是很久之前,谢三娘就准备了谢敬元大婚自己所需的衣裳。 但也正是如此,如今这衣裳宽泛得过分,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一阵风袭来将下身裙幅鼓动出个气囊来,花南枝顺手帮她按下。 让沈沅珠吓了一跳的,是谢三娘的状态。 她双颊凹陷,整个人仿佛没了半两肉,只余一层皮挂在骨头上,透着诡异。 更骇人的是,谢三娘脸色青黑,可双颊又泛着不正常的红,如此身体本该虚弱至极,可她双眼晶亮,瞳仁里泛着亢奋而刺目的精光。 大约是这几日谢家人都守在素雪斋,早已见怪不怪,而沈沅珠一直没到谢三娘面前,是以今日冷不丁一见,竟是吓了一跳。 谢歧将人揽住,抚着她的背轻轻顺了顺。 堂外宾客热闹,谢歧凑到她耳边道:“老太太这一身,配上她那面色,实在是……” 沈沅珠点点头。 不多会儿,谢敬元将姜早接了回来,新娘子头盖喜帕,与谢敬元拜了天地与高堂。 奇怪的是,即使今日,谢山也没有出现。 谢家院子里挂满了贴着红色喜字的灯笼,廊檐下也都使了红绸包裹,入目皆是喜色。 谢敬元的织云轩里面,所贴喜字上头,全都烫着金箔。 大把印了双喜的饴糖、喜饼、喜茶等物堆在门口,装在系着红绸的竹筐中,任由宾客取拿。 谢敬元为人圆融,官商、江湖上的朋友都不少。 此时院子里热闹非凡,完全看不出半点婚事的仓促。 沈沅珠看着比她成婚时宽敞许多,也奢豪许多的簪花大花轿缓缓抬进门,慢慢扬起一个笑容。 这桩婚事,也算她牵了半条线,如今见姜早未受委屈,她心里舒坦许多。 郑淑手里捏着把从门口抓来的饴糖,似笑非笑看着沈沅珠,眼里满是轻蔑与审视。 恨不能钻到沈沅珠心里,去看看她酸涩、又嫉妒到发狂的模样。 只可惜,沈沅珠丝毫不在乎。 “我去陪三婶婶。” 谢歧点头,沈沅珠进了织云轩房中。 谢敬元深得谢三娘喜爱,院子里光是照顾他的丫头婆子就有三五个。见了沈沅珠来,一个两个也都十分和气的给她见礼。 她们也都知晓沈沅珠跟三奶奶熟识,找了借口给二人单独说话的机会。 沈沅珠是第一次来织云轩。 她先前就有耳闻,说谢敬元与番邦商人往来密切,如今瞧这院子便知对方对舶来物十分喜爱。 院子里头有一架铁制的西洋大秋千,旁边藤蔓围绕,配上红绒躺椅颇有异域风情。 沈沅珠扫了两眼,走进屋中。 屋中的西洋玩意就更多了,博古架上放着个黄铜自鸣钟,这东西价值不菲,并非寻常人家可以拥有。 沈沅珠微微垂眸,心中暗道怪不得二房日日心中不平。 自鸣钟旁的博古架下放着一个大箱子,未出嫁时她曾经在戏园子里看过这东西,她奶兄说是叫什么“西洋画片”,整个苏州府也很少见。 墙上不似谢家其他地方,挂着山水亦或是“四君子”图,而是挂了几幅西洋画。 沈沅珠站在前头看着,心下惊讶。 这西洋画画的是一艘大船,配着犹如下一秒就要扑来的惊涛骇浪,实在让人看得眼前发晕。 她微微闭眼,忍过眩晕。 她还是头一次看见西洋画,原来竟是这般逼真新奇。 屋中博古架上还摆着许多东西,但沈沅珠也不知那些都是什么,好奇地扫过一眼,再没细看。 她轻声唤了姜早,怕她年岁小陪她简单聊了几句,见对方并无抵触,便放心回了茜香院。 谢敬元交涉广泛,上至官府、下至三教九流都有他的朋友,因此新婚夜回来时天色已经大暗。 姜早坐在喜床上,心怦怦直跳。 她听见屋中婢女的说话声,也听见了一道声音温朗的男声。 谢敬元走到她身边停了脚步,姜早闻到一股淡淡酒气。 掀开盖头,是二人今生初见。 姜早年岁小,见谢敬元的确如沈沅珠所说生的十分俊秀,这才放下心来。 “抱歉,让你久等了。” 他笑着开口,语气中带着安抚。 姜早比他小了许多,谢敬元又是个圆融的性子,怎会看不出她的担忧与害怕? “我晚间被灌了酒,如今有些头晕,你可能帮我递杯热茶?” “好……” 姜早微微点头,忙帮他倒茶去了。 将茶水递到谢敬元手里,见他一饮而尽,姜早心里的紧张舒缓了些。 谢敬元指了指喜床旁边放着的一个螺钿木匣,柔声道:“送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姜早一愣,随即面色红了起来。 她轻手轻脚打开,嗫嚅着道:“这是什么?” “是西洋的万花镜。” 这万花镜使的黄铜铸就,边缘处嵌着纯银的西洋花纹,锥筒一样的造型很是奇特。 谢敬元指了指窄小的那边,对姜早道:“看看。” “看……” 姜早疑惑地将手中的西洋万花筒放在眼前,捧着细细去看。 起初,她看到里面有炫亮的光斑和彩色碎屑,随着筒身缓缓转动,里面的图画逐渐变换。 万般色彩在眼前绽放,它们时而像漫天花海,时而又像一群互相追逐的鸟儿,嬉戏玩耍…… 每一次转动都是不同的光景,那奇妙的景致吸引了姜早,让她连连惊叹。 谢敬元看着,站在旁边淡笑,笑容中带着些许宠溺。 待姜早想起身旁还有人时,谢敬元已看了她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我……对不住……” “无妨。” 谢敬元摇头:“你若喜欢,房中还有西洋镜,我带你去看。” 他伸出手,姜早呆呆看着,迟疑后将自己的手放在谢敬元掌心。 那西洋镜也是谢敬元的收藏之一,看着像是个笨拙的大箱子,下面有个铁架支撑。 箱子正面开了两对圆孔,孔洞里头镶嵌的是凹凸镜。 谢敬元牵着姜早走到“西洋镜”前,指着前面的圆孔道:“看这里。” 他身上带着些许酒气,且也已经十分疲累。 这场婚事,并不在他期待之中。可母亲病重,唯一挂念就是看他娶妻生子,所以谢敬元愿意竭尽所能满足母亲愿望。 而姜早年岁还小,她或许都不知成婚意味着什么。谢敬元心中有愧,自是愿哄她一二,让她不必太过害怕。 他略显疲惫地,随手抽出几张西洋风景画片放入西洋镜中,然后忍着累拉动木箱外的绳索。 随着咔咔声,一幅幅西洋图画展现在姜早面前。 谢敬元脑中想着自己的母亲,也不知母亲还能坚持多久,他希望母亲可以再坚持一段时日,起码听到姜早有孕的消息…… 机械似地拉动绳索,谢敬元没有低头,却是突然听见姜早惊恐万分的啊一声。 尖叫刺耳,他惊愕回神,看着跌倒在地的姜早微微蹙眉。 第173章 “怎么了?” 谢敬元蹲下身,想伸手去扶姜早,却是被她躲开。 他疑惑蹙眉,转头去看西洋镜里的画片。 画片中,金发碧眼的外国女子穿着一身蓝色布裙,裙摆蓬起,腰肢被勒得很是纤细。 她手中拿着一把精致的洋伞,身上穿着一件蓬袖短衣。 那短衣领口微低,露出女子半个胸脯,和整条手臂。 谢敬元看着,眉心微微一颦。 姜早不安道:“实在是……伤风败俗。” 谢敬元的眸色淡了淡,伸出的手也收了回来。 他收藏的那些西洋画片,大多都是些西洋风景和建筑,偶尔有几幅人物图,也多是以服装、物品为主。 谢敬元没想到,姜早从未见过这些,甚至会被吓到。 姜早趴在地上,惊得眼中微微发红。她此时忽然对自己下嫁无礼商户的决定,万分后悔。 “你……” 缠明珠 第117节 见姜早躲着自己,谢敬元道:“今日时辰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我去耳房。” 说完,他站起身微微叹息。 虽是官家出身,但小门小户的女子实在是…… 谢敬元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休息去了。 织云轩的丫鬟婆子不敢乱说话,谢家自然也无人知晓,新婚夜这对小夫妻发生了什么。 第二日朝见礼的时候,沈沅珠就见姜早眼下带着淡淡青黑,面上也没什么欢喜之色。 她抬头去看谢敬元,对方倒是一脸笑意,仿佛对新婚妻子十分满意。 谢三娘一见到姜早,就连忙道:“好姑娘,过来让母亲看看。” 她声音粗哑,说话时胸膛里好似风箱一般透着嗬嗬声,配上凹陷的面颊,和精亮到不寻常的眼神,让姜早心生惧意。 忍不住的,她向后躲了一下,却是贴在了谢敬元的掌心上。 谢敬元语气温柔:“去让母亲看看。” 姜早无法,只好忍着害怕走向谢三娘。 “好俊俏的丫头。” 谢三娘拉着姜早的手,细细摩挲,看着她的眉眼掩饰不住地欢喜。 官家女子,果真知书达理。 “这个送给你。” 从手上褪下一个赤金鸳鸯掐丝镯子,谢三娘郑重戴在姜早手腕上。 “这几日你多陪陪我,我时日不多了,想多看你两眼。” 粗糙枯槁的手抓在姜早的手腕上,谢三娘虽是病重,但却并不虚弱。她手上力气不小,抓得姜早红了眼。 她转头看向谢敬元,谢敬元笑着点头:“母亲喜欢你,这两日我陪你留在素雪斋,多陪陪母亲。” 姜早愣愣点头,答应下来。 谢三娘身体不好,谢泊玉与谢承志两人相对无言。 谢序川则被谢泊玉丢去织染园,实验谢家以前从别处搜罗来的染方。 看着似大喜的日子,谢家却颇为冷清。 谢敬元虽说是真心孝顺谢三娘,但到底是男子,许多事情做起来并不方便。 如今谢三娘重病未愈,照顾她的活计,便从花南枝落到了姜早身上。 姜早年岁小,哪里做过这等活儿?伺候了谢三娘两三日,归宁时候便忍不住与自家娘亲哭诉。 “母亲,孩儿日日做噩梦,梦里都是婆母一脸骇人的青色,和洗不完的巾帕,倒不完的药渣……” 虽然谢家有仆从,可她作为新妇,需要亲手做的事情也并不少。 周荷心疼地摸着姜早的发:“再忍忍,这苦日子没多少时候了。” 这话她是低着头贴在姜早耳边说的,自是不敢让正在外间的谢敬元听见。 周荷帮她擦去面上泪水:“这些先不说,你倒不如说说,女婿他待你如何?” “他……” 只吐出一个字,姜早便微微摇头。 谢敬元待她如何? 应当是好的吧。 与她说话时从来轻声细语,谢家也无人为难她,吃穿用度比以往好上百倍,这或许……就是好的吧? 姜早怯生生点头,周荷见状放下心来。 二人自大婚后,谢三娘的精神便一日不如一日,谢家人心中已有了准备,便是谢泊玉也忍着悲伤,亲自找人打了寿材。 哪怕如谢承志,这几天也安安静静,没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沈沅珠和谢歧一如往日,自从二人圆房后,谢歧便日日缠着她,恨不能时刻贴在沈沅珠身上,亦或是将自己挂在她腰间。 今儿沈沅珠正坐在院中乘凉,谢歧便趴在一旁一瞬不瞬盯着。 被盯得烦了,沈沅珠就推开他的脑袋,而再过片刻,谢歧又慢悠悠贴上来。 如此无聊幼稚的游戏,二人能这样重复一整日。 他们在院中困得昏昏欲睡,突然听见外面吵嚷起来。 罗氏拎着团扇,猛的惊醒。 “怎么了?怎么了?” 苓儿跑了进来:“好像是……大少爷。” 谢序川? 罗氏转头看了眼沈沅珠,又道:“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不知道,只听外院的丫头说,大少爷一身狼狈跑了回来。” 沈沅珠闻言,立刻睁开眼:“去瞧瞧?” 谢歧揽着人,心中不愿却也不敢多言。 生怕惹了她不高兴,晚上要被踹去睡小榻。 睡了小榻,还如何能跟沅珠日日“翻小册子”? 万般不情愿的,谢歧也站了起来,跟沈沅珠一起看热闹去了。 谢序川一路跌跌撞撞跑到璇玑院,不知是慌乱还是如何,一脚踩空摔进了院子…… 第174章 这举动,将花南枝吓了一跳。 “母亲,父亲……父亲呢?” 谢序川脸上满是黑灰,就连身上衣服也被烧得狼狈不堪。 谢泊玉不在,最近不知忙什么神神秘秘的,花南枝无心管他,自然不知道他在何处。 此时见谢序川找他,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花南枝将人扶起,一脸惊骇:“你这是……你不应该在织染园吗?” “母亲……” 谢序川尾音发颤:“织染园走水了,烧了大半……” 他趴在地上,面上黑灰被落下的汗水冲出一道道痕迹,让此时的谢序川显得格外滑稽。 他一路进门闹出的动静不小,谢承志虽然不在,但郑淑一直关注着大房动向,心里还想着为染谱的事扳回一城。 这会儿听见丫头声响,急忙忙跑出来等着抓大房的错处。 刚匆匆跑到璇玑院门口,就听谢序川说什么烧了大半。 郑淑啊一声:“什么,什么烧了?哪里烧了?” 谢序川踉跄起身,神色绝望。 花南枝转头让人去找谢泊玉,郑淑一双眼滴溜溜地转,不多会儿也派人寻谢承志去了。 见人都离开,谢序川道:“今日我到了织染园,机房和库房突然走水……” “怎么会呢?” 花南枝一脸焦急:“织染园里不是有规矩不让携带火种吗?这会又不是数九寒天需要炭火,怎么会突然走水?” “孩儿不知。” 谢序川也是一脸惊惶:“早上我与吴管事都在染园里,可机房和库房突然就烧了起来……” “可及时扑灭了?可有人伤亡?” “火势起的太猛,一转眼间火旺滔天,库房只剩下少量货物,花楼机也只抢出两架,其余的,全都成灰了,师傅们倒是安全。” 花南枝猛一个趔趄,口中喃喃:“怎么会这样……快,带我去织染园……” 沈沅珠和谢歧赶到的时候,谢家大部分人都去了织染园,沈沅珠还想去看热闹,谢歧却是摇头。 “在这等着吧,回来还有得吵闹。” 沈沅珠想了想,觉得谢歧说的有理。 她其实不知,便是二人去了,谢歧也进不去谢家的织染园。 这些年来,谢家如防贼一般防着他,在谢序川和谢敬元入机房、染坊学习时,他只能龟缩在九彩居。 若非谢山找来师傅给他开蒙,这会儿他怕是大字都不识一个。 谢歧低头,把玩着沈沅珠的腰带,过了会儿又觉得似乎不够,上瘾一般将头埋在沈沅珠颈间,去汲取那一股让他安心的味道。 沈沅珠费尽力气将人推开,从他手里抽出自己腰间绦带。 二人一直等到天色漆黑,谢家人都还未回来。 谢三娘一整日没看见花南枝,派了姜早出来询问。 只是她在家里问了一圈下人,也无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无奈之下,姜早只好奔着茜香院来了。 姜早刚到,就见谢歧揽着沈沅珠的腰,一个推搡一个躲,看得她小脸儿一红。 “三婶婶。” 怒瞪谢歧一眼,沈沅珠这才将人从自己身上撕扯下去。 “沅珠姐,你与夫婿感情真好。” 姜早叹息,沈沅珠抿唇一笑,没有接话。 缠明珠 第118节 “婆母让我来问大嫂嫂去了哪里,可我找了大半日也没找到人,这会儿不知该怎么向婆母交代。” 沈沅珠看看天色道:“这个时辰,应当一会儿人就回来了,不如你先在我这里等着,等人回来,你直接去找母亲。” 姜早闻言,松口气似的坐了下来。 大约一炷香时间,沈沅珠就听谢家院内爆发出一阵争吵。 那争吵、叫骂声越来越近,三人听着,一起走了出去。 罗氏手中拎着团扇,见状朝苓儿和小枝直眨眼。 等走出茜香院,沈沅珠才隐隐听见外面在吵什么。 谢泊玉大声质问:“我看就是老二心有不平,才故意纵火。” 郑淑呸一声:“我家爷们多久没去织染园了?如今走水也能往我们身上赖?我看你们是拿我二房做替罪羊,做出好来了。 “真是什么东西都敢往我们头上扣……” 她掐着腰,声音尖锐:“要我说,还是你们家序川干的呢。” 谢序川心头火起:“我为什么要烧机房和库房?那是谢家根基,我怎会去动?” 谢承志哼一声:“谁知道你是有心还是无心?说不得人蠢脑袋笨,失手惹下祸事……” 谢敬元按着眉心,两头劝了一整日,此时声音已经嘶哑:“都别吵了,小心母亲听见。 “机房与库房的距离那么远,同时烧起,分明是有人故意纵火,不会是序川……” “不是他,那就是在说我们二房了?三叔,你说话要负责任的。” 谢敬元又道:“我何曾说过与二房有关?” 谢承志哼一声:“若觉得是有人故意纵火,那就报官吧,交给官府处理。” “不行。” 谢敬元摇头:“报官这事儿就闹大了,我不想母亲知道。” “什么?” 郑淑伸开手臂,拦在众人面前:“不让母亲知道?那可不行。织染园子里烧毁的,可是谢家一半的产业,这么大的事,不让母亲知道怎么行?” 沈沅珠闻言,惊讶地看着谢歧。 谢歧也皱着眉,待见她看着自己,不由微微挑眉,凑到她耳边。 “你不会以为……是我做的吧?” 沈沅珠摇摇头。 应该……不是吧? 谢歧摸着下巴,也是十分困惑。 难不成,是老朱做的? 前头谢家人吵成一团,姜早听着漫天污言秽语,心下发寒。 这便是……商户人家? 她面色难看,却也强撑着一个笑容走到众人面前,怯怯开口:“嫂嫂,母亲一日没见您,让我出来找你……” 说完,她看向谢敬元,谢敬元道:“母亲一人在房中?” “还有李妈妈。” 谢敬元按着眉心:“母亲那边无人照看不行,你先过去吧,我随后就到。” 两句话时间,谢泊玉和谢承志又吵了起来。 谢家上下吵得乱成一团,唯有一处安静得令人觉得诡异。 小佛堂内,一个满脸肃容的婆子道:“事成了。” 谢山微微抬眸,看着眼前袅袅轻烟,停下了拨动佛珠的手…… 第175章 “别吵了。” 谢序川大呵一声。 “这事……” 他喉间一动,万分艰难地看向谢泊玉:“父亲,我相信今日事并非二叔所为,也绝非因我失误之故。 “今日火势不同寻常,两处着火的地方距离亦远,分明是有心之人故意纵火。 “可那样大的火,却无一人伤亡,可见对方未存害人之心。” 大家吵了一日,安抚了匠人一日,这会还能说出话来已十分不容易。 谢序川喉间一动,强忍干涩:“对方下手便是库房与织房,这说明他要的就是断我谢家商机,下手的人,八成与谢家有旧怨。 “我们此时不该再吵了,应当听三叔的话,找出真正对谢家恨之入骨的人才是。” 谢敬元疲惫点头。 说到这,谢序川面露为难:“恨谢家恨成这样的人……我实在想象不到,此事我们是不是应该问问祖母?” “不行。” 谢泊玉摇头:“母亲的身体根本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库房与织机被毁,这是让谢家一夜之间退后十数年!这对已经接连经受打击的谢三娘来说,不啻于雷霆一击。 她的身子,根本撑不住。 谢承志没有说话,谢敬元也站在原地,心下为难。 许久,花南枝道:“还是问问母亲吧,有这样一个可以悄无声息进入织染园纵火的敌手在暗,不将他抓出来,我们永远不能安心。” 且谢三娘的身体,无非是用药吊着,只剩下几日的活头了。 倒不如……问些有用的。 她这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在场众人都听懂了她话中意思。 谢序川沉默着,似是认同母亲的说法。 谢家产业与大房息息相关,但谢敬元却不想因此事,而让母亲连故去前都不安生。 可他上头还有兄长,一时也不好反驳长嫂的话。 罕见的,谢承志竟然也没跳出来。 倒是郑淑点头道:“是了是了,快去问问母亲吧,在你们大房的接管下,织染园子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还想隐瞒母亲?” 就该让老太太知道,这谢家产业交到大房手里,早晚都得散! “不行。” 谢泊玉神色凛然,态度坚决:“不行,这件事不能闹到母亲面前去,谁敢让母亲走之前也不得安宁,莫怪我翻脸无情。” 谢敬元道:“能如此针对谢家,与谢家有怨的,苏州府里也不多,我所能想到的,便是最近新冒出的两家。 “那撷翠坊与集霞庄好似一夜之间突然冒出,先前未曾听闻有什么动作。 “郡王府样布比拼,虽然谢家未曾拿出巅峰之作,但是落至第四也实在不该。 “撷翠坊的技艺是如何一夜之间飞跃的,那集霞庄又为何拿着我谢家织锦当做样布? “或许是这两家背后有什么人,想要针对谢家、取缔谢家在苏州府的位置。” 谢敬元眉心微蹙:“集霞庄背靠元煦,是否元煦想要扶持谁,以替换谢家? “毕竟私宴他不曾宴请我们,就可见其对谢家心怀恶意,哪怕这恶意来得莫名。” 谢泊玉闻言,也跟着沉思起来。 谢敬元又道:“还有这撷翠坊也着实可疑,能在苏州府同时压下谢、沈两家的技术,究竟是何时冒出来的? “大哥,你那日去了织染署,可能看出什么?” 他这一问,将谢泊玉问得面色一黑,随即又怒瞪谢承志一眼。 只是天色太黑,谢承志不曾看见。 倒是沈沅珠和谢歧听了这话,双双沉默。 谢歧摸着鼻子,暗道他这三叔的确天资聪颖,只是这些年被上头两个兄长压着,甚少关注家中生意。 哪怕偶尔去铺中帮忙,也大都处理得很是妥善。 只是可惜…… “我觉得……应当不是撷翠坊。” 沈沅珠站在一旁,幽幽开口。 郑淑冷哼一声:“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 “这里没我说话的份儿,但二婶婶……” 沈沅珠语气甜腻:“撷翠坊在郡王府的样布比拼中,织、染技法都远超谢家,人家有必要如此大动干戈,对付一个灰头土脸的手下败将吗? “让我说,这岂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找事?” 谢泊玉扫了一眼谢承志,也跟着开口:“不是撷翠坊。” 烧毁心心念念想要霸占的家产,这跟要老二的命有什么区别? 沈沅珠道:“父亲英明。” 说完,她微微眨眼,又开口:“但是三叔说得也十分有道理,这集霞庄行事的确太过奇怪。 “拿了谢家的织锦充做样布,本就匪夷所思,这会不会是……” 花南枝开口:“会不会是什么?” “会不会是元公公,想要用集霞庄取代谢家的一种警告?” 缠明珠 第119节 “嗯?” 谢歧闻言,轻哼一声。 沈沅珠也不理会他,继续挑唆两家关系:“用谢家的织锦充做样布,本就是在侵占谢家在苏州府的地位,由此可见,集霞庄狼子野心,早见端倪。” “此话有理。” 谢泊玉正点头,伺候谢三娘一辈子的李婆子走了过来。 “几位爷,老太太让你们都去素雪斋,她说家中出了事不必瞒她,想瞒也瞒不了。” 谢泊玉大怒:“谁到母亲面前嚼舌根了?” 李婆子挥挥手:“没有谁,老太太一天见不着人,心中已有数了,让你们快些过去。” 闻言,谢泊玉看着花南枝,甩袖离去。 他不懂花南枝整日掺和男人家的事情做什么,她该做的就是抚养子嗣、伺候好婆母…… 如今倒好,什么都瞒不住她母亲。 花南枝心口窝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哽得她难受。 良久,谢序川道:“走吧,此事祖母心中会有定夺的。” 众人往素雪斋走去,谢序川落在最后,目光紧紧盯着沈沅珠的背影,双手掐得死死的。 直到进了谢三娘的房间,他才缓缓松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谢三娘半倚在床榻上,脚边蹲坐着一脸无助的姜早,见了众人,她退后两步将位置让开。 “说吧,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 谢三娘瞥了一眼谢泊玉,看向花南枝道:“你说。” 花南枝捏着巾帕,直言道:“今日不知何人在织染园中纵火,烧毁了库房与多架织机……” 谢三娘猛地起身:“什么?” 她声音凄厉,两个字咬得似泣血一般。 良久,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疯魔似的呢喃:“谢山啊……谢山……” 第176章 “去,去找人把谢山带过来。” 谢泊玉大骇:“母亲,您的意思是说织染园里的火,是父亲……” 谢三娘手一挥,打断他的话。 只是如今她瘦骨嶙峋,脸色青中带红,如恶鬼一般十分恐怖,这一下平白显出几分阴森。 “别人不知什么原因,你难道不知?” 谢泊玉一听,面上浮现些许尴尬。 他转头道:“你们都回吧,这事我跟母亲来处理。” 谢承志倒是知晓些家中旧事,闻言眉头紧锁,似是想离开又不愿动半分。 谢敬元倒是直接开口:“送三奶奶回织云轩。” 姜早被婆子带走,谢敬元却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有些事情他也疑惑很久了。 比如为什么自他有记忆起,父亲便一直偏居于谢家佛堂,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 且父亲明明比母亲年轻上近一旬,他却从未见过父亲打理家中生意,家里家外都是母亲一人操持。 明明在苏州府的这些年,他偶尔还能听到关于父亲先前经商的传闻。 若父亲出山,与母亲齐心协力,谢家应当远不止于此。 可近二十年了,父亲一直在小佛堂,极少见家中众人,与母亲的关系更是势如水火。 就连下人,都分为两派,一方敬畏父亲,一方亲近母亲。 且更奇怪的是…… 谢敬元垂眸,强忍着不去看谢歧。 更奇怪的是,谢家人对谢歧的态度,实在是太过诡异。 就连一向口无遮拦的谢承志,在每每提及谢歧时,都闭口不言。 多年不解的真相马上就要在自己面前揭开,谢敬元自是不会离去。 他未动,谢承志也未动,郑淑更是揣着手站在一旁,摆明要看热闹的样子。 见无人动弹,谢泊玉皱眉看向谢序川及谢歧:“你二人先回……” 谢序川捏紧拳头,侧过脸去。 谢歧则是冷笑一声:“我就不回了,我觉得下头的事儿,应当与我有些关系。” 谢三娘闻言咧着嘴,眼中满是癫狂:“他要留就留,也好知道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这话一出,谢歧握着沈沅珠的手猛地一紧。 沈沅珠微微叹息,心道谢歧这么多年执着的身世之谜,怕是今儿就要揭开了。 她回过头,轻声道:“我回茜香院等你。” 虽是夫妻,但她也并不想知晓太多,更不愿意见对方难堪的一面。 人情似纸,夫妻情分也是如此。 与谢歧偶尔花前月下、耳鬓厮磨就足够了,其余的她不想知道太多。 知道的越多,二人之间的牵绊也就越多,她无意如此。 略一思索,沈沅珠道:“无论什么事我都站在夫君这一边,万事有我,切莫执着。” 说完,沈沅珠要走,却是被谢歧拉住。 “无妨,我希望你在。” 谢歧拉着她的手,细细摩挲。 这些年,他对自己的身世早有猜测。 最不堪,无非就是谢泊玉在外有染,将他带回却不敢多多干涉。 谢三娘痛恨男子纳妾,所以憎恶他,而谢泊玉则是胆小懦弱,这些年对他不管不问。 幼年时想不明白的,这些年也都想清楚了。 谢歧垂眸,唯一担忧的就是沅珠介意。 他将人揽到自己身边,在她耳边低语:“沅珠,或许我只是谢泊玉在外与人苟合生下的,你可会介意?” 犹豫一瞬,沈沅珠摇摇头。 谢歧是什么身份,她都不在意,也没什么可在意的。 见她面上神色轻松,谢歧缓缓舒出一口气。 那他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二人紧紧相拥,谢序川站在角落,出神地盯着沈沅珠。 他掌心氤出些汗意,心下紧张。 谢歧若身世有异,他跟沅珠的婚事,是否就可以作废了? 又或许谢歧的身份上不得台面,是奸生子?亦或是非家养的野种,这身份甚至都不如一个庶出…… 谢序川捂着心口,生平第一次滋生出如此阴毒的念头。 他有些慌乱,可又忍不住雀跃、欢喜。 按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谢序川咬紧牙关,不让自己露出半点心思。 “去啊,都杵在这做什么?去将谢山给我带来。” 谢三娘厉喝一声,屋中人还未动,门外便传来一道声音。 “不必请,我自己来了。” 谢山手中捏着一串佛珠,已被拨弄到圆润光滑。 他年岁比谢三娘小了许多,再配以谢三娘如今重病模样,两人犹如天上地下,差别极大。 看着她狰狞模样,谢山一脸淡漠。 谢泊玉见状,忙问道:“父亲,今日织染园大火,你可知道是什么人做的?” “这般明显的事,还需要问吗?” 谢三娘道:“织染园的火,就是这么个忘恩负义、卖主求荣的东西放的。 “你想我谢家一朝覆亡,你想我死前不能瞑目,你知道我最重谢家基业,却偏偏选在我要死的时候,故意做出这一手。 “你想我死前,都不能安生地闭上眼。” 谢三娘面目狰狞:“谢山,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畜生!” 谢山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 谢泊玉道:“父亲,孩儿不信您会做出这种事,为什么,您说啊……” “还说什么?他今日出现在此,已是最好的证明。” 说完,谢三娘挣扎着爬起来,缓缓走到谢山面前。 花南枝想要上前搀扶,却被她一把推开。 “谢山,你该死啊。” 缠明珠 第120节 谢家上下,从来没见过谢三娘这样癫狂、歇斯底里的样子,谢泊玉担忧不已,忙上前劝慰。 谁知谢山此时停了手,目光平静地看着谢三娘和谢泊玉。 “谢家织染园的火种,是我埋进去的,我等今日,已经等了很多年了。” 谢山道:“小姐,你我二人的账,也该清算清算了。” 第177章 一声小姐,让谢三娘有些怔愣。 她双目赤红,看着谢山露出讥讽一笑。 “父亲,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您难道不知这一把火,烧掉了谢家大半家业吗?” 谢泊玉痛心疾首,此时都不知自己应该先安抚谢三娘,还是该先劝慰父亲。 “他自然知道。” 谢三娘嗬嗬粗喘,声音凄厉:“你在谢家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今日,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该心软。” “你不是心软,是不甘罢了。” 谢山走到椅前,一撩下摆坐了下来。 他抬手摸着身下的黄花梨木椅,不知想到什么,眉眼平静。 谢泊玉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谢山抬眸:“为什么,你不知吗?” “可是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为何不能放下呢?” 谢泊玉不懂,视线自二人身上来回扫过,心痛难忍。 谢三娘闻言,眼中酸楚一闪而过。 是啊,她也不懂,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为何不能放下呢? “放下?” 谢山垂眸:“谈何容易?” 这话说完,谢三娘忍不住讥讽一声:“别好似你多么无辜一般,你想让我死不瞑目,不是因为我谢三娘如何作恶多端。 “而是你……你谢山是个懦弱、无耻,敢做不敢为的缩头乌龟。” 听闻这话,谢山一直拨弄的佛珠,咔哒线断,珠子撒了遍地。 他目光阴鸷地看着谢三娘,似要将人看穿。 “给我抬软椅来,我今儿就跟他好生掰扯掰扯,这些年,到底是你欠我的,还是我欠你的!” 屋中人面面相觑,还是李婆子指使丫鬟,搬来软椅。 谢三娘坐下,看着谢山,眼神却是有一瞬飘忽。 说来她跟谢山,也算是一桩孽缘。 早些年谢家还没有如今的地位,在苏州府里,也不过只是个堪堪能叫得上名号的布坊。 但好在谢家上下勤恳,她父母双亲以及兄姐都很是能干,让谢家布坊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可怎知人算不如天算,广源县突如其来的一场疫病,要了许多人的命。 她的父母和哥嫂、甚至姐姐全部都死在了那场瘟病之中。 整个谢家所有担子,都落在了她的头上。 那一年,街头遍地黄纸,家家门前挂着白幡。 她晚上哭着织麻布、剪丧服、白日去铺中售卖。几次恨不能追随家人齐去,可看着案上那一叠叠的丧服单子,她又从麻绳上爬了下来,继续织布裁衣。 如此日复一日,悬在房梁上的那根麻绳始终没有解开,就那样挂了许久。 下头的矮椅被她踩出厚厚一层鞋印,可到底…… 她熬了过去。 而那时,她也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懵懂姑娘家。 后来官府寻来宫中御医,她们才彻底熬过那场劫难。 那一段,她熬过去了,可她一个女户想在遍地商贾的苏州府做出名堂,不啻于徒手摘月那样艰难。 她无父无母,身后也无靠山,自己一人独自撑门拄户的艰辛,即便是现在想起,都让她深觉无力。 那几年,街头随便什么泼皮无赖,都敢提着二斤糕饼上门提亲,言辞之中好似是天降机缘,她最好马上匍匐在地,磕头谢恩。 想起这些,谢三娘的手一抖。 整整十年间,谢家大门的门槛,生生被上门的媒人踩低了半寸。 这样的骚扰倒也不算什么,只是让她心烦不已。 后来她聘了当地有名的镖师做了半年护院,才将那些个烦人的、想要吸食她血肉的蚊蝇一一打跑。 让她更烦心的是,苏州府里其他布坊染坊,对她的排挤。 那些个可笑的男人,生怕偌大的一个市场被她个柔弱女子占去,所以接二连三地给她使绊子。 她外出购买原料、跟客商打交道,都比其余人难上不止一成。 去松江买棉时,她与那供棉的掌柜谈了半个月,好不容易到交货日期,那掌柜两手空空,只给她留下一句:“谢姑娘,这做生意是男人的事,岂是你一个女人能做明白的? “不是在下瞧不起你,你听我一句劝,不如早早将铺子盘出去,安心嫁人。 “这生意啊,还是让你家男人来,这才能谈得下去。 “不然我跟你做生意的名声传出去,他们都要笑话我欺负一个女子。” 半月时间,再加往返,全数浪费。 她也不气馁,临近的地方购不到货物,那她就派人去远方。 天下地界这么大,她不信自己买不到原料。 终于,她找到了供方,也扩大了谢家的生意。 有一年,她接到了蜀地的一笔大单。是她以谢家精湛的织布技艺,从众多商户里脱颖而出赢下的。 她很欢喜,很开心。 晚间,她大醉一场。仰起头,才看见那根悬在梁上,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灰烬的麻绳。 她哭啊、笑啊,抱着酒坛坐在地上不停打着滚儿。 终于,她借着醉和喜,爬上高处,将那根麻绳拆了下来。 那时候的她想,日后,全是坦途。 可三月后,蜀地的客商说她未能及时交货,这一单不仅一个铜板没赚到,还赔了大几千两。 她不服,库房里的货是她亲眼看着人一匹匹搬上船的,怎么会没能及时交货? 她去漕运找负责运货的人,结果发现竟是苏州府商会,勾结了漕帮之人,将她的货物半路拦下,致使她未能及时将货物交到客商手里…… 银子,她认赔。 后面的货,直到现在,她都不再使用漕运。 再后来,她接了笔渝南东山的单子,是她一人带着商队,请了护镖,背着素布领队而去。 当中苦楚,唯有天知,地知,和她自己知道。 那些年,她不是谢三娘,更不是谢家布坊的女东家。 她是所有人眼中的一块肥肉,是一只任由谁人都可以跑来咬上一口的肥羊。 他们欺负她上没有父兄撑腰,下没有宗族庇护。 可她谢三娘,还是一步步趟着刺,踩着刀,将谢家生生支应起来。 那些苦楚,她如今想想,还觉得心头抽着疼。 直到有一日,北方大旱,她遇见了一路乞讨而来的谢山。 哦,那时候的谢山,还不叫谢山,只被人胡乱称做黍子。 他一路从北边啃着草根而来,饿晕在谢家布坊门前。 谢三娘见了,让铺中伙计给他熬一碗米粥,喂了下去。 她没有许多善心,只是那天刚好是母亲忌日…… 她想着,日行一善,为母亲积积阴德。 后来谢山醒来,见了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说:“谢小姐救命之恩,不知小姐铺中还缺不缺人?我什么都可以做,粗活、重活,什么苦的、累的、脏的都可以。 “我有的是力气,也不求小姐给什么工钱,只要给一口吃的,让我养活家中妻子既可……” 第178章 谢三娘看了眼谢山,见他身形高大、手脚细长,手上虽布满伤口但身上筋肉紧实,的确是个有力气的。 她转头对铺中伙计道:“先留下他,给他一口饭吃。” 谢山跪在地上,咚咚磕头,声音响得一旁的伙计都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就这般,谢山留在了谢家布坊。 他的确是一把子卖力气的好手,除了吃的多些,但力气也真的大。 谢三娘在外谈生意,再度回到苏州府已是半个月后。 再见谢山,他已脱胎换骨。 缠明珠 第121节 谢山人生得不错,先前虽饿得面黄肌瘦,但半个月五谷杂粮就也将他养回不少。 二人再见,谢三娘竟有些惊讶于他的容貌。 但也仅此而已。 谢山见了她,卑躬屈膝向她道谢,谢三娘也不缺那些吃食,便没放在心上。 直至三个月后,谢三娘发现谢山竟然识字。 “你读过书?” “没。” 谢山拿了根木棍在地上写写算算,见谢三娘过来,他用脚擦了擦。 想了想,谢山道:“我娘子以前读过,她教我的。” 提起自家娘子,谢山眉眼之间带着几分温柔:“没闹旱灾前,她爹是我们村里的先生,我大字不识一个,都是我家娘子手把手教的。” 想在东家面前展现一番,谢山又道:“我不仅识字,我娘子还教会我算账,东家要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 先前他只想混口饭吃保全性命,如今在苏州府找到活计做,他便想定居下来。 苏州府富庶,在此定居,他就再也不用体会饿肚子的痛苦了。 谢三娘想了想,说了声知道,便让谢山给掌柜打下手去了。 做了半年铺中伙计,谢三娘发现谢山天资出众。不仅精于核算,且时日不多,就已经熟练掌握“四柱清册”之法。 由谢山核对的账册,一文钱都不会出错。 且他不仅做事认真,也善于与人斡旋。 谢三娘曾见过几次言行刁钻的商客,但经谢山接待,都能将人哄得服帖。便是生意不成,也决计不会得罪任何一个人。 若是她见到那种人,早将人骂出三条街外了。 且不止于此,谢山心细,但在铺中爬得太快,自然引起几个伙计不满。他出身虽贫穷,但也懂得“驭下”之道。 抬举、敲打、平衡铺中关系,他可让能者尽其才,也能让弱者补其短。 也就一年时间,谢三娘便带着他外出谈生意,且有意抬举。 谢山也懂得感恩,每每二人外出,他都细心备至,张口闭口都是不忘她的恩情。 那时候她对谢山的印象是忠心、可靠、务实,且有经商之才。 所以她,动了些不该动的心思。 彼时她已年近三十,在外行商常被调侃一句“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她本就有招婿的心,只是一直未曾琢磨到合适的人选罢了。 如今见了谢山,不免心中动摇。 至于谢山口中的妻子…… 她曾问过,二人虽相识多年,但也不过是同村之谊,且两人是在逃荒路上私定终身。 用谢山自己的话说,便是人都要饿死了,哪还有心思想什么三书六礼,婚书下聘? 二人瞧着对眼了,便也就凑做一起,成了夫妻…… 既无婚书,也无名分,又算得上什么妻子? 所以一次在外行商时,谢三娘借着那些大漠商客的手,将自己与谢山灌醉,算是酒后乱了性,有了首尾。 那日谢山醒时,发觉大错已成,忙跪地求饶。 他自觉玷污了谢三娘,恨不能以死谢罪。 毕竟在谢山眼中,她是他的小姐,是东家,更是救命恩人。 谢三娘围着衾被,看着将自己抽得唇角溢出鲜血的男人,垂眸道:“醉酒而已……” “是我玷污了小姐,您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谢山跪趴在地上,那时他还未及弱冠。人年轻,遇见事情也十足慌乱。 谢三娘看着,哼笑道:“我要如何你都能接受?” “能。” 谢三娘道:“起来吧,我不要你的命,但我需要一个能够继承谢家家业的孩子。” 谢山愣在当场,谢三娘也不管他,赤着身体下地穿衣,淡然走出房间。 从那以后,二人相处变了模样,也变了味道。 他仍旧喊她小姐,喊东家,可到底…… 不一样了。 谢三娘思及此,神情恍惚,胸膛里剧烈的嗬嗬喘息声,都降了几分。 谢山刚开始还有些抗拒,可男人是经不住诱惑的。哪怕她不及对方妻子青春年少,不及二人一路患难,不及对方温顺如棉、温柔小意。 但她身份不同。 不是一个布坊东家的身份如何了不起,而是男人对“上位”女子,总带着些想要征服的敬畏。 她太懂了,那些年,这样的眼神她不知看过多少。 尤其是自家铺中、织染园子,甚至是家中仆从,亦或是那些个客商、同行的眼里。 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 她深夜对账,他夜晚作陪。 她在外受人刁难,他冲上前以命相护…… 二人之间情愫渐生,谢三娘甚至早就忘了谢山家中还有妻室。没多久,她就有了身孕,怀了谢泊玉。 直到那女子,突然有一天找上门…… 挺寻常的一个日子,无风无雨。 她发现自家铺子门前站了个女子,那女子模样清秀,穿着素色棉裙,未施粉黛。 实在是很像谢山口中“教书先生家的姑娘”。 只一眼,她就确定了来人身份。 那女子也不进门,只是站在铺子外静静看着她。 那人眼里带着骄矜与轻蔑,从上至下扫过她。也就是那一眼,让她足足记了很多年。 那高高在上、赤裸的嘲弄,将她那些个见不得人的心思,照得雪亮…… 谢三娘的目光一动,渐渐回神,看向谢山的眼神充满了讥讽。 随即,她又将视线缓缓转向谢歧,在见到那熟悉的眉眼的后,心头又涌上一股恐惧。 是了,这些年她不愿见谢歧,并非是因为厌恶,而是因为恐惧。 恐惧于每每见到他,自己就会想起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蠢事, 那就是…… 她不择手段招了谢山,做谢家赘婿。 第179章 谢三娘坐在软椅上,许久都未曾开口,似乎是在回忆什么。 谢歧在见到她瞟向自己时,遮不住眼中锋利。 谢三娘见状,忽然拍着软椅:“像啊,真是像。” 她将头转向谢山,咧着唇,露出因虎狼猛药而发黑萎缩的牙齿,诡异一笑。 “所以,你见了那孩子,也是怕的吧?” 她站起身,走到谢山身边,伸出枯槁的手,指着谢山的心口:“你应当怕的啊,毕竟你曾下令让人勒死那孩子的母亲。” 沈沅珠闻言,微微一愣。 还不等屋中人胡思乱想,谢三娘对着谢歧道:“你不是很奇怪,为什么谢家上下都不待见你? “那是因为你爹不是谢泊玉,而是他。” 谢三娘指着谢山,除了大房夫妻和谢承志,屋内所有人都万分惊骇。 “快来啊,来唤一声爹,看他敢不敢应下。” 谢三娘状若疯癫:“这个白眼狼,自诩一世情深,实则在与那女子定了终身后,又与我苟且在一起。 “成为谢家赘婿后,他又想啊,念啊,念了那个女人一辈子,可结果呢!” 噗通一声跌回软椅,谢三娘哈哈大笑:“结果他心心念念的人找回来,给他生了个孽种后,又将他骗得体无完肤,尊严扫地。” 与谢山僵持了一辈子,谢三娘才不得不承认,那女子手段比她高明许多。 那日在铺门前对视一眼后,那女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无音信。 一夜之间,仿佛人间蒸发。 若那女子与谢山最后沦为相看两厌,疏离麻木,那谢山或许不会在心中惦念这么多年。 可那女子偏偏突然消失不见,谢山与她夫妻一场,却只得了个戛然而止的结局,这让他如何不难受,如何不念? 她的突然消失,让谢山处处想起对方的好。 那女人教他识字、算账,为他缝衣做饭,那女子的一切,都成了他心里不可触碰的珍赆瑰宝。 但谢山不说,她亦不问。 一个赘婿,可将谢家生意发扬光大,已经足矣。 她独自打拼的那些年,什么东西没见过?岂会担忧他那点点心思? 与一群客商去窑子里谈生意的事情,也不是没经历过,更何况那时候看在谢山能力出众,将谢家版图越扩越大的份上,她根本不在意什么儿女情长…… 思及此,谢三娘的手一抖。 缠明珠 第122节 她以为,自己不在意的。 那时他二人白日各自忙碌,根本没心思琢磨其他,直到有铺中伙计支支吾吾来报,说看见谢山在外与一个女子十分亲密。 她闻言未曾放在心上,直到自己发现谢山有了旁的心思。 谢山不仅偷偷抄录了谢家的耕织图,还在账面上做了手脚,甚至拿走鱼符、路引,以及一大笔银子。 任是万事能忍,她也忍不了一个赘婿在孕期时候背叛自己。 谢山想离去那日,谢三娘将人困在屋内。 “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山道:“银粟回来了,这一生是我对不起她,我要跟她一起离开。” “离开?笑话。” 谢三娘挺着肚子,冷哼道:“你对不起她,难道就对得起我? “这些年我供你吃,供你喝,让你从一个一路乞讨的乞儿,变成苏州府有名的谢大爷,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我感恩你当日一饭之恩,也从未忘记你的恩情,但你别忘了,这些年谢家产业,有一半是我亲手打下来的。” “你打下来的?” 谢三娘笑得张扬:“没有我谢家托举,你拿什么打下产业? “不踩着我谢家的招牌,你出去看看,外面那些人会认你一个乞丐? “没有我谢三娘,你早就不知道饿死在哪里了,你现在跟我说,谢家产业是你打下来的?” 谢三娘指着自己:“你别忘了,就连你的名字,都是我谢三娘给的。” 谢山的名字,是他俩刚生情愫时,二人浓情蜜意间,她为他取的。 谢山,谢三娘。 她那时想的是,二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且她那时候也把谢山当做了谢家、也当做了自己的靠山。 可现在呢? 谢三娘道:“我不管是谁、亦或是什么东西回来,你去处理了。 “只要你处理干净,你就是还是谢家大爷,我谢三娘的夫婿,其余的我全当不知。” “不可能。” 谢山道:“银粟才是我的妻子。” 谢三娘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二人算什么夫妻?淫奔苟合的东西罢了。” “我与你,才是淫奔苟合。” 谢山一字一句道:“我与银粟虽无婚书,但我二人以天为媒、地为妁,正正经经的拜过天地。 “我与你,才是苟合。” 说完,谢山面色也冷了下来:“无论如何,这次我都不会弃银粟而去,除非银粟作我的平妻。” “平妻……” 谢三娘笑弯了腰:“你一个入了赘,连自己名字都没有的东西,还想纳妾、娶平妻? “谢山,别不自量力,滚回你的织染园去。” 两人脸色一点点阴沉下去,不欢而散。 那时候谢三娘根本不知,那女子回来后,说当年是她相逼迫,才让对方远走他乡多年。 谢山闻言,只余下心疼,对她却憎恨许久。 他二人,也因此生了裂痕。 可即便后来她知道了,也不曾解释过,她不屑,亦不在乎。 谢山有了外心,不再归家,他甚至就与那女子在外过了起来。当时她手段用尽,都没能将二人拆散。 直到那女人怀了谢歧,找上门来。 那女人看着她,目光一如当年。 骄矜、不屑,以及直白的嘲弄。 对方藏了很多年,直到成为谢山心中不可磨灭、不可诋毁的美好记忆时,她重新回了苏州府。 而彼时的她,早已与谢山沦为世间万万夫妻一样,至亲至疏、冷漠麻木。 她两人,同时怀着身孕,站在铺中格外醒目。 那女人还是一言不发,在铺中转了半晌,临走时抚着肚子,朝她淡淡一笑,温柔明媚。 对方年岁轻,多年之后仍旧不曾改变,不像她…… 怀相艰难,为了生敬元,耗尽气血…… 谢三娘看向谢歧,神色凝重而复杂。 他,像他母亲。 令她恐惧,令她生厌,谢歧的存在,令她…… 一生难安。 第180章 “谢歧……” 谢三娘盯着谢歧,笑得残忍:“你是不是很恨我?是不是很憎恶谢家? “那今儿我就告诉你,你恨错人了。” 说得多了,谢三娘疲累的喘息,许久,她又道:“你该感恩,感恩有我、有谢家才让你活到如今 “不然,你早就死了,死在你那对在外苟合的爹娘,凭借着虚情假意造出来的屋子里。” 谢三娘挥手,李婆子拿来茶碗,她润喉后继续道:“你那个娘,是个心思歹毒狠辣的。 “她藏了那么多年,只为了报复谢山。她消失多年回来,假模假样的温柔小意,将谢山这个蠢货骗得团团转。 “你这个白眼狼生父,一头栽进温柔乡,拿了大半我谢家给他的银子,想与你娘私奔。 “可谁知……” 谢三娘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谁知你那歹毒狠辣的生母,为的就是如此。他二人约好时日准备离开,结果你那生母将刚出生不久的你,丢在外头的宅子,卷了谢山的银钱跑了,一如多年前那样消失。 “谢山不死心,花费无数心思才找到你生母下落。 “你猜怎得? “原是你那生母嫁了个痨鬼,她回来找到谢山,既是为骗些银子给那痨鬼看病养身,也是为了报复我二人。 “而谢山这个阴险怯懦的小人,他怎么能允许对方在他放弃一切的时候背叛自己? “所以在发觉这一切都是场骗局后,他找了街上泼皮,让人去勒死你母亲。” 听到此,谢山怒喝一声:“够了。” “够?” 谢三娘摇头:“不够,怎么会够呢?” 谢三娘继续道:“这些年,你日日缩在佛堂,是因为知道自己手染鲜血,罪孽深重。 “你不敢出屋子,甚至在派出地痞后,大半年都不敢走出家门。 “你怕东窗事发,怕突然有一日,衙门里的衙役冲进门,将你抓去断头台……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我在你灰溜溜回到谢家后,只能忍气吞声。 “可实际……” 谢三娘拍着腿:“可实际,我想着你那时候犹如惊弓之鸟的样子,做梦都会笑出声。” 说到这,谢三娘轻轻咂吧嘴,好似在品味什么一般。 片刻后,她道:“但你不知道的是,你派出去的人,还没出城就被我拦下来了。 “那心狠手毒的女人,如今还跟她的痨鬼丈夫活的好好的,说不定,还会给谢歧生几个弟弟妹妹。 “日后若谢歧找到他们,一家子也算是团圆美满了。” 谢三娘一阵狞笑,谢歧却是怔愣在原地。 “什么?” 谢山猛地站起身,一脸不可置信。 谢三娘看着他这模样,别提多快活。 当年她一直暗中盯着谢山,她怎么可能让一个赘婿与人私奔?令她再度沦为整个苏州府的笑柄? 别做梦了。 她就是将谢山困死在谢家,也不可能让他做出背叛自己之事。 所以他的一举一动,她心中清楚得很。 谢三娘笑,笑得快慰。 这个秘密守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刻。看见谢山脸上那皲裂震惊的神情,她实在是觉得太舒坦了。 谢三娘坐在软椅里,只觉一身轻松,仿佛用了人世间最好的补药。 她已经许久,都没这么身心畅快过了。 沉疴带来的伤痛,也仿佛瞬间消失,让人倍感轻松。 谢三娘看着谢山的脸色,悠悠然道:“这些年你恨我入骨,恨我当年使计诱惑。你将自己背信弃义、杀人放火的罪责全都怪在我身上,所以你才恨我。 “你甚至将那个女人对你的背叛,让你自诩为深情一世的谎言,变得丑陋不堪,也怪罪到我身上。 缠明珠 第123节 “所以你想让我死了也不能瞑目……” 谢山双拳紧握,眼中全是被心思戳破的愤恨。 他凭什么不能恨她? 谢家的那些生意,是他一点点谈下来的。 是他将谢家发扬光大,谢家也是因为有了他,才在短短数十年间,成为苏州府屈指可数的龙头之家。 可在谢三娘眼中,他永远是那个穷困潦倒,不被尊重的乞儿。 所以他现在烧毁谢家那一半由他经营来的产业,有何过错? 谢三娘道:“我知道你恨我,也恨那个女子,所以我将你们谁都不要的那个孩子,带了回来。 “因为那个女人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会让你牢记一辈子背叛她、又被她反过来抛弃的耻辱。 “只要谢歧存在一天,你就要痛苦一日。只要谢歧在你面前一日,你就会时时刻刻记得自己犯下的杀人罪过。” 杀人诛心,是那女子教会她的。 她学的很好。 说完,谢三娘看向谢歧:“你那娘亲卷了银钱逃跑后,将刚出生的你丢在她跟谢山在外建立的“爱巢”。 “她想用一个谢山一辈子都甩脱不掉的耻辱血脉,日日夜夜提醒他这一生所做过的恶心事。 “而谢山,则想让你悄无声息死在那里。” 谢三娘面上浮现淡淡笑意。 她怎么能让谢山就这样如愿?她要帮着那个女子,让谢山一辈子记得自己的所作所为。 所以在那房中奶娘离去后,她让人将谢歧抱了回来,养在九彩居。 哪怕,她见到谢歧也…… 憎恶、痛恨、恶心至极。 “所以谢歧,是我,是我让你有存活的机会,让你有站在谢家、活在谢家的机会,所以你不该恨我。 “你该感谢我,感谢我不仅把你带了回来,还给了你一个体面而光鲜的身份。” 谢歧闻言,脸上血色尽数消退。 他面色苍白,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过于曲折的身世。 这些年,他恨谢家生而不养,他嫉妒谢序川同为孪生兄弟,花南枝却待他如云泥之别。 他恨了那么多年,委屈了那么多年,为此而困惑了那么多年。 可今日谢三娘告诉他,他最应该感谢的,是那个一直磋磨他、羞辱他、虐打他的人。 而他生父,视他为辱,想让他默默死在原地。 他的生母,十月怀胎生下他,只是为了报复背叛自己的人,让他成为那人洗刷不掉的耻辱。 他的生母想到了吧,想过谢山在发觉她的背叛后,十有八九会动了杀心。 但是她不在乎,因为即便如此,她也是开怀的、期盼的。 负心之人亲手弑儿,对她来说,也是让她万分宽慰的一个结局吧? 想着想着,谢歧突然笑了出来。 第181章 这么多年,他的那些幽怨、不甘,又算什么呢? 谢序川听着,忽然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给他一个身份? “他本来……就不是谢家人不是吗?” 谢序川的手捏得很紧,此时贴在身边正微微颤抖着。 他的祖父是赘婿,谢歧生母又与谢家毫无关系,这谢歧,根本就算不得谢家人。 若非祖母给了他一个身份,他与沅珠根本不会分开。 谢序川心下激动,这段时间强压下的情绪和想法,不住的往外翻涌。 他抓着衣襟,一遍又一遍的问为什么。 谢三娘道:“因为只有这样,谢山才一辈子都甩不开他。” 她看谢歧心中生厌,可谢山日日看着这个“耻辱”,只会更加难受。 更何况这些年,她也很享受观看谢山偶尔对谢歧假模假样、虚伪至极的关心。 每每看见对方义正言辞的为谢歧出头,她就想仰天大笑。 “因为他谢山是个虚伪至极的小人,夜深人静,他想起自己杀了那女子时,会愧疚。而此时,他会突然想起龟缩在九彩居的谢歧。 “他会想要给谢歧一点好处,可一旦他看见谢歧过得舒坦,他又会想起那个女人的背叛,和他被戏耍一番的无能。 “而此时,他会冷眼旁观,对谢歧所遭遇的一切放任自流。” 谢三娘大笑道:“这不是很好玩吗?” 她见了谢歧的确难受,可一想到谢山比她更痛苦,谢三娘心底的恨就会被抚平。 但将谢歧记在自己名下,变成自己的儿子实在太过恶心。 所以她等了两年,将谢歧丢在九彩居两年后,待到花南枝生了谢序川,才随意对外宣称花南枝怀的是双胎。 谢泊玉对父母之间的事,知道个七八分清楚,所以他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待谢歧。 这些年,谢歧就处在这般万分尴尬的位置。 谢序川听了,也觉心头憋闷。 谢歧这样的身份,他也实在厌恶。 转过头,谢序川看向谢歧,只见对方眼尾赤红,满眼不可置信。 沈沅珠也微微张着口,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只是他二人的手紧紧相握,看得谢序川忽然反胃。 他走出来道:“既然谢歧不是谢家人,就该将他清出谢家。谢家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如今留下,又算什么呢?我是应当唤他四叔,还是胞弟?” 上一辈的恩怨,竟然牵扯出这么多令人作呕的真相…… 谢序川不懂,为什么祖母当年不把谢歧直接送给别人家,非要养在眼皮下,令所有人都不安生。 让祖父痛苦,就那么重要? 谢序川咬着牙,不能接受。 听见他的话,沈沅珠只觉自己的手被谢歧紧紧握住。 他手上用力,攥得她微微发疼。 沈沅珠垂眸,叹息一声没有推开。 这一切,她一个外人都觉难以接受,更何况谢歧。 谢敬元也是一脸惊愕地站在原地,事情走向与他曾经的猜测,完全没有半点关系。 唯有郑淑一脸兴奋,似是抓到了什么把柄,欢喜之色溢于面上。 谢三娘似乎还没说尽兴,被烧掉大半家业的事,也没能让她失了兴致,反而越说越觉酣畅淋漓。 她面上涌来一股血色,眼中赤红,看在众人眼中,犹如自十八层地狱爬出的恶鬼。 脸上因重病而泛起的青黑,都被那股不正常的潮红压下。 谢三娘瞪大了眼,指着谢山和谢歧。 “烂泥扶不上墙的根子,和让人见之生厌的恶心东西。” 谢歧的呼吸乱了起来,沈沅珠听了这话,也微微蹙眉,心头别扭起来。 就在众人都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时候,谢承志突然道:“既然谢歧与谢家无关,日后自然也不方便再居住在谢家,我瞧着,不如就趁这个机会,分家算了。” 郑淑也道:“是啊,直接分家最好,也省得家里搞得乱糟糟一片。” 她撇着嘴:“现在不分这算什么?以后我见了谢歧,该以什么身份面对他? “他虽是父亲血脉,可到底跟谢家关系不大,没得道理任由他在谢家吃、谢家住的吧? “还有还有,他跟沈沅珠的婚事……” 提起婚事,谢序川和谢歧还有沈沅珠,都抬起头,齐齐看向她。 郑淑道:“我就说沈沅珠作何陷害二房,是不是谢歧早就知道什么,故意指使的? “你想谢家分崩离析,你简直……” “闭嘴。” 谢泊玉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他看着明显不对劲的谢三娘,和难掩狠戾的谢山,心头微颤。 想了想,他凑到谢三娘身边道:“母亲,老二说的……” “分家?” 谢三娘摇头:“不分。” 谢家织机房和库房烧了大半,又在郡王府比试中丢了手艺,沦为第四。 若再分家,拆得七零八碎,谢家将彻底不复存在。 要是孩子们团结一心振兴家业,或许还有生机,分家了,就彻底四分五裂回天乏力了。 谢三娘拉着谢泊玉,将牙龈都咬出血来:“答应我,有你在一日,谢家就绝对不能分。 “就算是谢歧,也让他给我留在这里。但谢家的一切,他别想沾染一分!” 缠明珠 第124节 转头看向谢山,谢三娘狞笑道:“谢歧必须留在谢家,活在谢山面前,让他日日看着与那女人相似的眉眼…… “我要让他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想到谢山每每睁开眼,就要看着她与那女子的孩子,一个个在眼前…… 谢三娘就觉得快慰! 她就是要用这钝而细致的软刀,一寸寸割断谢山那张虚伪的面皮。 左右,她就要死了,再也看不见人世间一切令她厌恶的人事物…… 这等爱与恨都无处落点的痛苦,就留给谢山一人去细细品尝吧。 思及此,谢三娘又是一阵放声大笑。 谢山见状,猛地上前,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第182章 “父亲!” 谢泊玉见状,惊得连忙上前阻拦。 可谢山的手死死钳住谢三娘的脖子,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 谢三娘咧着嘴,虽是气窒,可眼中没有透露出半点恐惧,只有无尽嘲讽。 看着她的眼神,谢山忽然卸了力气,踉跄着向后退了数步。 谢敬元也反应过来,上前将二人拉开,喊着人去找燕大夫。 谢歧见状,冷眼旁观许久,沈沅珠抬头道:“我饿了。” 她轻轻摇晃谢歧的手,语气寻常:“我饿了,回茜香院用饭吧。” 她的手掌还在谢歧的掌心里握着,谢歧闻言,仿佛这才一点点回神。 他低头看着沈沅珠,随即微微抬眸,忍下万般情绪。 “我也饿了,我们回茜香院。” 说完,二人手牵手走出了谢三娘的素雪斋。 一路上,很是安静,沈沅珠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道:“你捏疼我的手了,晚间帮我涂药。” “捏了哪里?” 谢歧闻言,连忙将她的手抬到自己面前细细查看。 见她手掌边缘泛着红,谢歧低着头突然眼前一热。 一滴水珠滴落在沈沅珠掌心,沈沅珠随手擦去,装作没看到。 其实她也不知,此时自己能说些什么,又可以说些什么。 便是安慰,她也词穷,搜肠刮肚也想不到该从何开口。 两人手牵着手,走在谢家的院子里。 罗氏、小枝以及苓儿三人皆面面相觑,鹌鹑似的离得很远很远。 她们一向不怎么守谢家的规矩。 今儿自然也如以前一样,找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尽热闹。 可…… 苓儿嘴巴刚张,才堪堪发出个音节,就被罗氏捂住。 “……” 苓儿眨眨眼,示意自己懂了。 最近几日,她会闭嘴,大气儿也要小小喘的。 一行人回了茜香院,谢歧立马拉着沈沅珠坐在桌前,小心翼翼帮她涂着活血化瘀的伤药。 只是他的手在不停抖动,一瓶药油,滴落得到处都是。 沈沅珠用手轻轻揩去滴落在裙摆上的,嘟囔道:“洗不干净……。” 寻常的一句话,谢歧却是反应很大,他垂眸伸着手,不停地擦拭那一滴氤出的圆形痕迹。 罗氏在窗外遥遥看着,心里酸涩得不行。 那三个老不死的蠢货,自己作孽便罢了,何必牵扯一个孩子? 罗氏心头堵得慌,一人坐在院子里乘凉。 茜香院静得跟什么似的,唯有屋中传出谢歧沙沙抠着裙摆的声音。 “罢了,明日换件新的。” 谢歧道:“沅珠……” 他声音压得很沉,带着清晰分明的痛苦。 “谢歧。” 沈沅珠拉住他的手腕,将人带到了拔步床中。 她脱了外衫,随手拉下帷幔,爬到床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小时候不开心,奶娘就会抱着哄我。 “虽然不能解决问题,但终归会好受很多。” 踢掉脚上的鞋子,沈沅珠一骨碌拱进被窝。 谢歧见状,虽眼中还带着染了不甘与愠怒的绯色,但此时也忍不住缓缓扬起唇角。 他毫不犹豫也跟着脱了衣衫,躺在沈沅珠身边。 二人先是并排躺下,不过片刻谢歧便将沈沅珠环进怀中,又将头埋在她的颈间。 沈沅珠抱着他,无趣似的用手指绞着他的头发。 她看不见谢歧的神色,只知道他从在素雪斋的时候,就一直在微微发抖。 许久,谢歧才抬起头,万般痛苦似的咬在自己的手臂上。 沈沅珠看着,也没阻拦,只是在等他唇边溢出血迹时,抬手为他擦干。 谢歧仰头看着拔步床顶上的多子多孙木雕,淡淡道:“自我记事起,我就痛恨花南枝,恨她不慈,恨她眼中无我。” “嗯。” 沈沅珠轻轻点头。 谢歧道:“原来,恨了那么多年的理由,并不存在。” 他说:“原来,自我出生,便不受期待。” 沈沅珠轻轻嗯了一声。 谢歧又道:“你说那个女人……这些年有没有想过,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都随她。” 沈沅珠轻声道:“想与不想,都随她。” 谢歧闻言,也软软地嗯了一声:“都随她。” 他抱着沈沅珠,越抱越紧,便是十指也要紧扣在一起。 沈沅珠被他缠得满头薄汗,却是在今儿个忍了下去。 “沅珠……” “嗯?” 沈沅珠被他缠得蔫蔫的,忽然听见谢歧语带哽咽:“沅珠,这世上只有你爱我。 “沅珠……你可不可以……一直爱我?” 沈沅珠闻言,怔愣许久,这方轻轻的又嗯了一声。 他支起身体,红着眼、目光灼灼看向沈沅珠。 见沅珠也回看他,忍不住将细密的吻,落在他所能触及的每一寸。 肩头、后背、腰臀,印满淡淡齿痕。 谢歧缠着她的腿,将人牢牢禁锢在自己的怀中。 一整夜,他的眼都盯在沈沅珠的面上,不敢也不想错过她的每一分微弱表情。 他怕,怕沅珠也对他流露出厌恶和不喜。 谢歧本就黏人,如今更是变本加厉。 他缠着她无尽索取,不知餍足。 昏睡前,沈沅珠发现自己的手腕,被谢歧用腰带缠在了他手上…… 浑浑噩噩中她忍不住想,谢歧太傻了。 何必要求爱呢? 谢山与他娘、谢山与谢三娘,她的爹娘,都是曾爱得轰轰烈烈过的。 可越是这般,过到最后就越是不堪,恨也越是浓重。 爱恨相依,若无爱,哪里来得万般情愁? 她的腰被谢歧箍得很紧,可沈沅珠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 大抵她与谢歧,最后也是要成为怨侣一双的。 若谢歧真如他所言,爱她、离不开她。在她身上倾注了这样多的情感和希望,那势必是要,要求她同等回馈的。 倾注得越多,便越是希望能得到超出预期的回应。 可她…… 缠明珠 第125节 沈沅珠累得闭上了眼,昏沉沉睡了过去。 可她觉得,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情淡如水就不错。 虽是温吞,却可历久弥新。 不至于似一把把干柴丢进灶膛,早早烧干了锅…… 第183章 谢歧与沈沅珠在茜香院待了整整三日。 这三日里,谢歧一直跟在沈沅珠身边,不曾离开半步。 大多时候,谢歧就只是静静坐在她身边。 若是沈沅珠在外乘凉,他便在一旁递茶端水。若她在院中修剪花枝,谢歧就帮着挑选瓷瓶,亦或是帮她插花。 即便沐浴,他也会跟随,有时坐在浴桶旁帮她编发,有时则与她一起在小池里嬉戏。 总之,他想要时刻见到沈沅珠。 沈沅珠倒也纵着,只因她知晓谢歧如今实在无处可去。 若是她,她也不想出茜香院,更不知该如何面对谢家人。 两个人在茜香院躲清净时,谢三娘去了。 她本就是强弩之末,早年经商一直郁气难纾,年纪轻轻就落下病根。 且又在高龄时候有了谢敬元,再与谢山暗中置气多年,适逢最近的一连串打击…… 便是燕大夫医术再高超,这命也续不上了。 得到谢三娘死讯那日,沈沅珠却是觉得,对方大约是心愿已了,那一直执着着的一口气,也就散了。 虽没能看到谢家成为皇商,但谢敬元娶妻,临死前又在谢山心里种下一根刺,于谢三娘来说,这或许已足够让她安息了。 谢家人只通知了她与谢歧谢三娘过世的消息,却是没有送来丧服。 大概是谢家人也不知该给他们准备什么规制。 沈沅珠看着坐在院中的谢歧,出声问道:“她过世了,你可要去上炷香?” 谢歧沉默许久,就在沈沅珠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时,谢歧才点头:“我与你一起。” 因着没有丧服,二人便选了寻常素服,行客之礼。 按着规矩,谢三娘正在家中停灵,如今的棺材摆放在裕金堂中。 谢家满院前些日子挂着的一片红,如今都被满目的白代替。 他二人走进灵堂,谢家众人的哭声都停滞一瞬。 花南枝没有抬头,仍跪在地上往黄铜盆子里丢着黄纸。 谢承志与谢敬元都不在,一个打破头都要去织染园收拾走水后的烂摊子,一个则外出给苏州府商会众人报丧。 谢泊玉知晓谢承志的心思,此时却也无心多理。 而谢山,自然不在,也无人去问他在何处,在做什么。 谢序川作为长房嫡孙,必是要在灵堂守灵的,此时见二人进门,神色一变,却在这等时候,无法说些什么。 “你来了。” 说完这句,谢泊玉也沉默了。 这些年,他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谢歧。名义上,对方是他的儿子,可实际却是他的弟弟。 当年母亲将谢歧丢在九彩居时,他与花南枝刚成婚不久。 谢家偏院有个没名没分、不主不仆的孩子,令花南枝猜想许久。 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花南枝都以为谢歧是他与家中丫鬟乱出来的庶生子。 所以在她有孕后,母亲直接对外宣称怀的是双胎时,二人就曾大吵一架。 谢歧的身份太过难堪。 难堪到谢泊玉都无法启齿。 若谢歧是父亲与随便什么人的奸生子,他怕是都没那么难以企口。 偏生谢歧生母的来历,让他无法说,也说不明白。 所以这事,便一直压在谢泊玉的心底。 花南枝也误会了谢三娘与他很多年。 直到谢序川六七岁上,他听从父亲的命令给谢歧寻找开蒙先生,让花南枝大发雷霆,二人争吵间,他才将谢歧的身世说清楚…… 讲得清楚了,他们夫妻也就真不知该如何对待谢歧了。 所以夫妻二人都选择了,最为简单的无视。 谢歧的存在,不仅是谢三娘与谢山心头的一根刺,就连谢泊玉见了他,也万分不自在。 毕竟自己出生时,谢歧的生母,还是谢山的妻子。 他,谢家大爷才是无名无份的奸生子。 可他又知道,谢歧是无辜的…… 捏着香的手一顿,谢泊玉想了想,还是将香递到了谢歧眼前。 谢歧低头看着,许久未动。 那香就顿在空中,谢泊玉没有收回手,谢歧也没有去接。 一个想让对方鞠躬上香,聊表心意。 一个却是无敬无畏,更别提什么孝心了。 会来灵堂,也只不过是谢歧看出沈沅珠想来罢了。 果然,谢歧没动,沈沅珠从谢泊玉手中接过香,走上前鞠躬敬拜。 虽然她嫁给谢歧,是谢三娘与花南枝骗婚在前,可在她与谢序川婚约未断的那些年,谢三娘待她终归不错。 如今人死为大,前尘往事,自是该一了百了、恩怨归零。 所以沈沅珠恭恭敬敬地为谢三娘敬了三炷香。 谢泊玉还站在谢歧身边,他的唇张张合合,却始终不知该说什么。 “我与沅珠,会搬离谢家。” 这话一出,谢泊玉心中突然松了一口气。 虽然母亲临死前曾说,让谢歧不得离开谢家,但……上一辈的事情,就让它了结在那一日吧。 如今谢歧能自己主动提出离开,倒让谢泊玉心中压力小了不少。 他心下放松,却是不知谢序川听了这话,心头翻起惊涛骇浪。 沈沅珠和谢歧拜过谢三娘后,一起走出灵堂。 对于谢歧说要搬离谢家的事,沈沅珠倒觉得不错。 谢家如今乱得不成样子,没了谢三娘坐镇,二房早晚要闹起来。她与二房已经交恶,没了谢三娘压着,怕是会麻烦不断。届时只会生出一堆堆烦心事,倒不如早日搬出,也算是躲个清净。 若真的搬了出去,她出入撷翠坊倒也方便。只是也不知道谢歧有没有银钱买宅子…… 正胡思乱想间,谢序川突然从后面跟了出来。 “谢歧。” 谢歧停住脚步,转头看向谢序川。 沈沅珠也有些疑惑,不知谢序川不在灵堂守灵,这时候追过来做什么。 “谢歧。” 谢歧停了脚,谢序川道:“我有话与你说” 谢歧蹙眉,神色微冷:“没人捂你的嘴,你想说什么尽管开口。” 谢序川道:“我单独跟你说。” 沈沅珠看着谢歧,见他微微点头,便自己回了茜香院,没有理会谢序川,更不曾多看他一眼。 身后的手掐出一道道红痕,谢序川却是强压下一切情绪。 见沈沅珠走得远了,他才道:“谢歧,你离开吧,离开谢家,也放过沅珠。你那样的身份,终究……会拖累她。” 第184章 谢歧冷哼,转身就走。 谢序川却是快步上前,将人拦住。 “你与谢家根本毫无关系,便是让你留在这里,你也无法安心。所以你离开谢家,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 谢序川焦急道:“可你不能带走沅珠,你与沅珠的婚事本就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沅珠已嫁我为妻,你若还知人伦,就少唤她闺名。你应当唤她一声……” 谢歧眼中浮现一丝讥讽:“四婶婶。” 谢序川脸色一僵,随即道:“谢歧,你算我哪门子的四叔?你这样的身份,日后只会让沅珠受尽他人白眼。 “她自小从未受过这种委屈,你……” “沅珠会不会因为我的身份而受尽白眼我不清楚,但她因你与人苟且在前,被迫退婚,倒是受到不少流言蜚语的影响。” 谢歧的视线在谢序川脸上慢慢滑过,忍不住嘲讽:“谢序川,沅珠是我的妻子,你有什么立场决定她的去留?” 谢序川道:“那你呢?你什么都没有,离开谢家你拿什么养沅珠?难不成要靠沅珠的嫁妆过活? 缠明珠 第126节 “谢歧,你与沅珠本就不是一路人,既然现在你正了身份,难道不该让一切都回到正途吗? “你若愿意,我可以派人帮你寻找你的生母。” 谢歧闻言,唇边勾起一道讥笑:“劳侄儿费心,我生父就在谢家东院呢。” 他说完,看着谢序川又道:“不过我很好奇,你又以什么身份,有什么底气要让你四婶留在谢家? “怎么,你与侄媳二人一同供养,就能比我将我夫人养得更好了?” 谢歧抱着手臂,心中暴戾渐生,面上却不见半点。 “你的夫人?” 谢序川眼中微红:“你二人连婚书都是假的,你婚书之上的姓名生辰,都是假的,你们算什么夫妻?” 他走上前,将手中东西丢给谢歧。 那是他被沈家退回的婚书。 谢序川道:“我与沅珠二人乃《三命汇通》里所说的‘鸳鸯合’,是命定之缘。 “你一个生母不详,出身卑贱的人,怎堪与她相配?” 这段时间,他日日看着沈沅珠与谢歧同进同出,心痛无法言表。 如今,他终于找到一线希望,能将沅珠从谢歧手中夺回。 谢歧翻开那张红色婚书,看着内中夹着的红纸批注,垂眸不语。 同样的批注,他曾经看过无数遍,甚至倒背如流。 无数个日夜,他都会念着那几句恰似秋江映月,婚姻绵长,珠联璧合儿孙满堂…… 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如今,二人天作之合的生辰,却不是他与沅珠的。 谢歧看着,随手将那份婚书与批注撕得粉碎。 “谢序川,你没脑子吗?” 他张开修长手指,将手中红色纸屑一点点从指缝中丢下。 看着散了一地的红,谢序川眼中发热。他觉得那份婚书就像是他跟沅珠的姻缘一般,已凋零飘散。 谢序川怎么甘心? 他仰起头,一字一句道:“谢歧,你不仅偷了我的生辰,还偷走了我跟沅珠的姻缘。” “谢序川,没有我沅珠也不会选择你。” 说完,谢歧转身就走。 “没有你,沅珠就不可能嫁给别人。” 谢序川扯住谢歧衣襟,一股淡香飘过,那味道他也曾熟悉无比。 突地,谢序川眼中一红,落下泪来。 他最近越来越怕,几次劝说自己事已至此,不如就此放下。可每每见到沅珠与谢歧在一起,他都心如刀绞。 他还是不甘心,不甘心与沅珠青梅竹马的情谊,就这样一点点被取代。 谢歧推开谢序川,整了整自己的衣襟。 “谢歧,你把她还给我吧。” 谢歧:“蠢货。” “她不喜欢你,你强把她留在身边只会让她痛苦。” 谢序川弯着腰,泪水一点点砸落在碎了满地的婚书上。 谢歧看着他那样子,竟也是思绪万千。 这么多年,他嫉妒谢序川,也羡慕谢序川,看着他受尽宠爱时,也曾恨过,年幼时甚至时时想要取而代之。 可如今他却庆幸。 他才不管谢序川跟沅珠是什么天作之合,他只知道沅珠如今是他的妻子。 谢歧走上前,用脚踩在地上的红色纸屑,然后一点点将它们碾进土里。 “她爱我。” 谢歧半蹲下身,看着一脸狼狈的谢序川:“她说她爱我,会爱我很久,而我二人才会真正的婚姻绵长、家宅和睦。 “更会如批注之上所写那般,琴瑟和鸣,儿孙满堂。” “哈……” 谢序川道:“你做梦呢?我与沅珠相识相伴十年之久,我会不了解她的性子? “谢歧,除了银子,沅珠根本就不会在短短几个月里,喜欢上什么,更别提爱你。” 他跟沈沅珠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他又何尝敢说沈沅珠爱他? 沅珠的性子,就是他往日没有看明白,在退婚的时候,他也都想明白了。 她只是看着乖觉、看似柔顺罢了。 “谢歧,你敢不敢与我去一趟缇绮院。” 谢序川起身,拉着谢歧往缇绮院走。 谢歧推开他的手,站在原地片刻,便跟了上去。 他信沅珠,更信沅珠爱他。 若不爱他,又怎会日日与他抵死缠绵? 谢序川所说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骗他,骗他放弃沅珠罢了。 轻掸被谢序川抓出褶皱的衣袖,谢歧冷声道:“侄儿真诚相邀,我如何要拒绝?只是要叨扰还在孕中的侄媳妇了。” “……” 谢序川抿唇,却也没说出反驳之言。 只要谢歧离开沅珠,他就立刻去找沅珠将一切都解释清楚。 待真相大白,沅珠会原谅他的。 谢序川捏着袖子,头也不回地往缇绮院去。 在谢家生活了这么久,谢歧还是第一次来谢序川的缇绮院。 缇绮院大小与茜香院差不多,物品用度也仅次于素雪斋罢了。 谢歧看着,却再没有了往日的不平。 二人进院的时候,江纨素正在院中晒太阳,此时见了谢歧颇有些惊讶。 她如今将养的不错,肚子大了不少,人也没了病弱之态。 因她有孕,家中丧事自然没让她参与。 如今见谢歧进院,她怔愣在原地。 谢序川看了彩环一眼,彩环心领神会,将江纨素送进房中。 “到了,你进去看看吧。” 带着谢歧走到一间耳房门前,谢序川打开黄铜锁头,将门推开。 第185章 谢歧站在门前,一时没有动作。 谢序川看出他的迟疑,率先走了进去。 这间耳房不大,紧邻谢序川的书房,站在门外就可以看清内中情形。 屋子正中间摆着两个硕大的红木箱,旁边两趟矗立着两排木架。木架上头码放着许许多多零散的物件,看似凌乱,实则是因为有人常常摆弄的关系。 谢歧看着,大约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从何而来的了。 谢序川走到木架旁,随手拿出一只已经发黄的竹蜻蜓。 他拿起竹蜻蜓,用手指轻轻摩挲,眼中流露出温情。 “你不知道,沅珠小时候的性子,跟现在完全不同。 “季家伯母还活着的时候,她不似现在这般安静。她比寻常家的姑娘,更顽皮一些。” 谢歧神色冷淡,却是在静静听着。 “这竹蜻蜓,是她在沈家门前,看别个孩子玩耍,哭着追着从旁人手里要来的。 “她那时候还不大点儿一个,可哭起来嗓子倒是亮堂的不行。 “我怎么劝都不劝不住,只好用半包饴糖,从那孩子手里换了来。 “这东西也不值钱,半包饴糖足够买许多个了。” 谢序川说着,鼻中微酸:“我把这东西给她换了来,她却是放在我手里。 “她说不想看旁人有的,我没有。” 说完,谢序川淡淡一笑,将东西递给了谢歧。 谢歧没接,他便随手放回原处。 “她母亲过世后,她的性子一点点安静下来。她不方便外出,我便一次次去沈家陪她。 “沈家有块巴掌大的荷花池,池子底下有一层厚厚的淤泥,那几年沈家伯父伯母相继过世,她的话愈发少了。 “我二人便常常坐在荷花池边,若见池中生了莲子,我就去摘给她。 “有一年中秋,我提了一对儿陶娃娃送给她,她一见就笑了,然后从怀中拿了这个给我。” 谢序川拿出一个木匣,小心打开。 缠明珠 第127节 里面是一团已经皲裂破碎的泥巴,看着似个葫芦,却早已干裂成数块。 “太久了,它已经碎了。” 他的语气中,混杂着点点哽咽。 “沅珠说,这泥娃娃就是用那个池子里头的淤泥晒干捏的。 “她说我偷摘了太多荷花仙的莲子,如今为我捏个‘荷花仙子’,让我好好供奉,省得惹人家不快。” 他说完,将木匣小心盖上,轻手轻脚放了回去。 “这纸鸢,是我二人一起做的,只可惜从未放出去过。 “是她看有一日沈沅琼在外放纸鸢,头一次问我要的。我说我明儿个买个比沈沅琼那个更大、更漂亮的。 “她却说不要,她让我与她一起做一个。” 谢序川指着墙上挂着的纸鸢,满目怀念:“我们至今也不知为何,这纸鸢放不起来。我说拿回来为她想想办法……” 后来,却被他忘记了。 谢序川看着孤零零挂在墙上的纸鸢,吸了吸鼻子。 那木架子上什么都有,乱七八糟的,谢序川却如数家珍。 他记得每一件东西沅珠送他时候的表情,和自己当时的愉悦心情。 “谢歧,这些都是我与沅珠的点点滴滴,所以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忘了? “忘了我二人那些过往,忘了她因为思念母亲,我背着她在院中一圈圈地走,直到她睡在我的背上?” 谢序川赤红着眼,话语间甚至带了一点哀求:“谢歧,我知道你娶沅珠只是为了报复我。 “可以,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但你能不能把沅珠还给我?” 谢歧看着满屋子零零碎碎,看着那些个九连环、算盘、手札,甚至一颗奇怪的,不知道又有什么故事的石头,皮肤又开始一层层泛起痒来。 那种黏腻、窒息的无形东西,又贴了上来,好似将他的口鼻全部堵住,让他如置身深海,无法呼吸。 他僵硬地转动身体,眼前是一叠泛黄的纸笺,上面隐隐透出两种稚嫩的笔迹。 谢歧费尽全身力气,才忍住不去翻动、不去窥探上面都写了什么东西。 许久,他才摆脱那种窒息,狠狠喘出一口气。 他看着谢序川,冷笑道:“碎了的泥偶,飞不起的纸鸢,凋零混于泥的婚书…… “这些废物,或许注定了你与她的缘分,只配烟消云散。” 见他无动于衷,谢序川又走了两步,将房中的红木箱子一个个打开。 里面是满满的香囊、药囊,甚至还有外衫。 他蹲在红木箱子前,拿出一个绣了并蒂莲的药囊,举在谢歧眼前。 “这是去年我生辰,沅珠送我的。只因她先前见我不耐蚊虫叮咬,便翻了古方为我配了防蚊虫的药囊 “这药囊,是她亲手所绣,这并蒂莲寓意什么,你不会不知吧?” 说完,谢序川将药囊放了回去,重新翻出一个扇坠。 “这是沅珠亲手为我打的吉祥如意结络子,只因我说……书院里旁人都有,她去翻了书为我学的。 “这衣衫,也是她亲手为我所做。” 谢序川发疯一般将红木箱中的东西一一翻出来,想要证明自己才是沅珠真心爱慕之人。 “谢歧,我们有这么多过去,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看着满地衣衫,谢序川忽然想到,他去徽州前沅珠还曾为他做了一箱子好东西,只是可惜了…… 谢序川小心翼翼收拾起来,谢歧看着却是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看着满屋子东西,心下轻松。 “谢序川,玩这等骗人的把戏你不累吗?你说这些东西都是沅珠给你做的?” 谢歧冷笑:“可是沅珠她,根本就不会针黹女红,她说她阿娘从未教过她这些。” 谢序川闻言一愣,随即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良久,他笑看着谢歧道:“她是这样跟你说的?” 第186章 谢序川的笑声很是刺耳,听得谢歧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谢序川跌坐在地上,捏着手里的荷包细细摩挲,如捧至宝一般。 他抹去眼角湿润,语气轻快:“谢歧,我说过了,沅珠不可能喜欢你。” 说完,他犹如放下心中大石,咧着嘴笑了起来。 “谢歧啊谢歧,她那样说你便信了?你怎么不想想沅珠的出身? “她出身织染世家,莫说裁衣绣花,便是织布她也会的。” 谢歧一脸冷淡:“她说她娘亲不曾教过。” 谢序川闻言,又是一阵狂笑。 “沈家伯母过世虽早,但能教沅珠的,从未落下一样。只是沅珠自己不喜做女红。小时候,我还曾帮她用腰机织过布。” 将一地狼藉收拾好,谢序川心下开怀,言语也愈发残忍。 “她只是不喜欢、也不愿给你做罢了。 “嫁给你,是她实属无奈。她身后无靠,所以哪怕与你故作亲昵,也根本不可能真的将你放在心上。 “谢歧,你看……” 谢序川指着满屋子他与沈沅珠的“过往”,一字一句道:“沅珠怎么可能会喜欢你呢?” 谢歧垂眸,背在身后的手却是一点点抓紧。 “谢歧,你放过沅珠吧,你的出身,和一无所有的窘困,都只会给沅珠带去不幸。 “而我不同,只有我,才可以承担她的未来。” 谢序川将木箱缓缓盖上,又在上面落了锁。 他站起身对谢歧道:“谢歧,你信命吗? “我往日是不信的,可如今我信了。 “你占了我的生辰八字,所以才从我身边偷走了沅珠,可如今你身份明了,该还给我的,也都该还了。” 难怪母亲幼时就一直在他耳边说,说谢歧会分走他的运气,甚至是寿数。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想到在谢歧身上闻到的熟悉熏香,谢序川嫉妒得发狂,眼中慢慢流露出阴鸷。 他忍不住一字一句道:“谢歧,你的生母憎恨你,生父也恨不得你出生就死在院子里,或许你之命运就该如此。 “无人喜,无人爱,生克六亲。 “谢家也是因为有了你,闹得我父母失和,家宅不宁。 “若你对沅珠有半点真心,就应该放过她……” 听见这话,谢歧一声嗤笑,转头离去。 他不想再听谢序川废话下去。 沈沅珠既然跟他拜了堂、成了亲,就一辈子都是他的妻子。 生是他的人,死也要跟他谢歧死在一起。 谢歧咬着牙,两腮已被他咬出血珠。 谢序川没想放过他,追出来道:“谢歧,你配不上她,哪怕你二人如今是夫妻,也说不得沅珠在心里嫌弃你的一切。 “她只是……可怜你。” 听到这话,谢歧步子一顿,半晌才大步离去。 可怜吗? 既然可怜他,那就一辈子可怜下去吧,只要沈沅珠在他身边…… 谢歧满身戾气走出缇绮院。 谢序川说完,整个人瘫坐在地,眼中似喜似悲。 谢家上下都在忙谢三娘的丧事,无人知晓谢歧与谢序川的冲突。 沈沅珠回茜香院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人回来。 天色渐暗,谢歧一直没有消息,沈沅珠让苓儿去门房询问,得知他今儿倒是没出去。 “小姐,是不是谢序川对姑爷做了什么?” 沈沅珠摇头。 “应当没什么危险,你去寻卫虎,卫虎或许知晓他在何处。” 苓儿去找卫虎时,刚说几句卫虎便道:“好姐姐,我去找爷,您让……夫人莫急。” 一听是谢序川找了他家主子,卫虎便暗道一声不好。 怕是他家主子又要执拗起来,兴许要犯病的。 简单安慰了苓儿几句,卫虎便匆匆跑去了九彩居。 也不知道为什么,卫虎从来了谢家以后,就一直都觉得九彩居阴恻恻的。 往日他家主子也说不喜,可每每遇见烦心事,还是会往这里头跑。许是这里是对方自幼成长的地方,能让他更安心。 可这次,卫虎屋里屋外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人。 天色越黑,他心里头就越是着急。 缠明珠 第128节 “那死人东西,也不知跟爷说了什么,让爷这么……” 喀啦一声,风吹进窗内,带掉了桌上空着的烛台。卫虎骂骂咧咧将其捡起,刚抬头时,突然发现浴房里站了一人。 他啊一声。 走上前,才发现是谢歧的衣物随手挂架子上。 卫虎往旁边看去,就见他家爷正穿着内衫泡在浴桶中。 谢歧闭着眼,一动未动,就连卫虎进门也不曾睁开。 “爷……” 他小心翼翼探头去看,就见桶中水混着血,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卫虎心下一沉,伸出手探向谢歧鼻息。 “做什么。” 谢歧睁开眼,眼神空洞带着些茫然。 “爷,夫人找您大半日了,您一直没声没响的,夫人担心。” 谢歧闻言站起身,浑身湿漉漉便往外走。 待走出几步,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九彩居内。 他有一瞬惊讶,似乎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爷,您腿上……” 湿透了的内衫贴在身上,顺着谢歧的身体流了满地混了血色的水渍。 谢歧低头看了两眼,却发觉自己脑中一片混沌。 他的耳中出现阵阵翁鸣,谢歧没有去管,反而对卫虎道:“有烈酒吗?” “有,不过爷,您要烈酒做什么?” 卫虎说着,倒是去帮谢歧搬来两壶烧酒。这东西小厨房就有,也不难寻。 待他拿了东西回来,就见谢歧站在九彩居门前,湿漉漉穿着一身白,夜间看着,似水中刚爬出来的恶鬼似的。 “爷……” 谢歧道:“你先回茜香院,告诉夫人我一会就回。” 说罢,他拎着酒坛,又拿了一支火折子走了出去。 缇绮院已经落了灯笼,谢序川与其他谢家人都在灵堂为谢三娘守灵,谢歧走到白日来过的耳房门前,看着上头的小巧黄铜锁沉默许久。 良久,他抬起一脚,将那扇木门轻易踢开。 将烧酒泼洒在木架以及那两口红木箱上,谢歧站在门口,丢入火折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187章 谢歧一直没回,沈沅珠洗漱后便也没睡。 直到听见卫虎回来说谢歧没什么事,她才洗漱更衣,准备上床就寝。 刚坐在床边编发时,谢歧走了进来。 一见他的模样,沈沅珠皱起了眉。 “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谢歧沉默着走到沈沅珠面前,半蹲下来。 她坐在床边,刚想起身,谢歧却是环住她的腰,将脸贴在她的腿上。 虽是夏日,但谢歧身上又湿又冷,摸着似冰一般。 “怎么穿着内衫,身上还湿成这样?谢序川推你下水了?” 她微微蹙眉,摸着他冰冷的身体,从床上掀开一张软毯,盖在谢歧身上。 谢歧将脸埋在她怀中,许久,他喃喃道:“沅珠……” “嗯?” “你可不可以亲手为我做一身……为我绣一个香囊?” 沈沅珠微微一愣。 谢歧道:“可不可以?” 突然回来让她绣个香囊,想必是谢序川与他说了什么。 正犹豫着该如何回答时,谢歧又道:“沅珠,你有没有骗过我?” 他信她,从来不曾怀疑她。 从沈沅珠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谢歧都深信不疑。 所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出身织染之家的沈沅珠,为什么不会女红。 她说娘亲不曾教过的时候,他也只是心疼。心疼她年幼时,没能得到母亲疼爱。 她说她爱他,会永远陪着自己,谢歧信了,且深信不疑。 可如今这一切,都有可能是假的。 谢歧的脸很凉,紧紧贴在沈沅珠腿上,冰得她也好似没了知觉。可紧跟着,沈沅珠又觉得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在上面。 她想了想,将手抚在谢歧的头上。 “你不开口……” 谢歧轻笑,手却抓着她的衣摆,越抓越紧。 “你说爱我,也是假的吗?” “谢歧……” 沈沅珠看着他身上的血迹,轻声道:“你受伤了。” “你心疼吗?” 他抬起头,看着沈沅珠,眼中带着希冀:“沅珠,我受伤了你会心疼吗?” 他将衣摆拂开,露出身上、腿上锋利而细密的伤口。 “沅珠,我好疼……” 谢歧用脸轻轻蹭着沈沅珠的小腹,语气轻柔:“沅珠,你会为我上药吗?你能不能……心疼我?也爱我? “就像以前爱谢序川那样,也爱我。” 他仰起头,用冰凉的唇去吻沈沅珠,却被她推开。 沈沅珠歪着头,躲了过去。 谢歧见状,眼尾红成一片,濡湿的头发贴在他的面颊,将往日不说话时备显清冷的五官,衬托出点点脆弱。 只是他退开一瞬,又贴了上去。 这一次,终于如他所愿,感受到了沈沅珠的体温。 她的唇很烫,烫得谢歧微微发抖。 压抑的喘息混杂着浅浅呜咽,他身上的水汽,让沈沅珠怀中也变得潮润起来。 冰冷的身体因为剧烈的起伏而变得温热,沈沅珠在谢歧的手勾上她衣襟时,将人按住。 谢歧眼中的光一点点幻灭,他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重新趴在她腿上。 “不可以吗?” 他的手捏着沈沅珠的脚踝,一寸寸向上抚去,沈沅珠心中憋了股火,不知是对谢序川,还是谢歧。 谢歧冰冷的手指一路攀上,他没有用力,但湿冷细滑的触感,像是被一条阴冷的蛇缠上,让她颇为不适。 “谢歧。” 沈沅珠道:“谢沈两家的婚约定下的很早,我与谢序川少时,的确有几分情谊……” 他的手停下,却是没有抬头,仍旧趴在她腿上。 “但那都已经过去了,无论谢序川跟你说了什么,都是他一厢情愿之词。 “少年时的情愫,在他从徽州回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荡然无存。” 听了这话,谢歧的手游走起来,只是这次他轻轻的,不敢使力一般抓着她的脚踝摩挲。 “至于你说,让我心疼你……” 谢歧仰起头:“可以吗?” 沈沅珠看着他,一张小脸儿皱得紧巴巴的。 她往日就觉得谢歧的脑子不太好用,但犯病的次数并不是太多。 那日谢三娘和谢山大闹一场,爆出谢歧身世时,她还以为谢歧多半要疯上两日。 却未想安静了许久,被谢序川给引出了病症。 沈沅珠低头,看着他身上泡得发白的伤口,不解地道:“如果我说心疼,你是不是会一直用这样的方式伤害自己?” 谢歧一愣,还未回话,就听她又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不会心疼你。” “不会心疼你自己弄出来的这些伤口,因为这是你自己选择的。” 谢歧闻言脸色惨白,唇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无比。 沈沅珠歪着头,眼中带着点点不解。 她年岁小,这样的动作做起来显得很是天真无邪。可说出口的话,却是让谢歧忍不住微微发颤。 她说:“谢歧,夫妻之间为什么要有爱呢? “爱又是什么? 缠明珠 第129节 “要怎么样才能证明,两个人是相爱的?” 沈沅珠的眉心微微拧起,脸上全是莫名的困惑:“我们就像先前那样一直生活下去不好吗? “先前做夫妻,不是也做得好好的吗?” 她不懂,谢歧一直在执着什么。 “如何好?” 谢歧红着眼,眼中满是绝望:“若你不爱我,又怎会永生永世与我在一起?” 沈沅珠道:“便是相爱,也不能永生永世一起……” “相爱都不能,那无爱又要如何?” 谢歧抓着沈沅珠的脚踝,执着追问:“沅珠,你会永远跟我在一起吗?” 沈沅珠歪着头,随后点了点:“会的吧。” 她这话说的,就如先前说会爱他一样。 可那些话,都是假的。 谢歧的手微微用力,缓缓闭上了眼。 再抬眸,他站起身褪去身上潮湿内衫,将沈沅珠圈在身下。 他用冰凉的鼻尖去触碰沈沅珠的耳朵,气息环绕时,忍不住道:“没关系,沅珠。” 他一下下咬着她的耳珠,喘息呢喃:“不爱也没关系,反正你答应我了,会跟我永远在一起。 “我不会……放开你……” 说完,他抓着沈沅珠的手,缓缓贴在自己的心口。 他要跟沈沅珠,永生永世都缠在一起,永不分开…… 第188章 再一次,沈沅珠被谢歧缠得生生热醒。 她睁开眼,只觉身上、脸上都是一层层薄汗。 谢歧半边身子压在她身上,腰被他紧紧箍着,一条腿勾着她,整个人热得好似被丢进蒸笼一般。 她眼皮发沉,却也不得不强撑着推开谢歧。 只是伸手一推,才发现身上的人胸膛滚烫。 沈沅珠睁开眼,发现谢歧竟是发热了。 “谢歧……” 喊了几声,他却似昏死一般毫无动静,没办法,沈沅珠只能自己用力去推身上的人。 但她越是推,谢歧缠的越紧,气的她没了办法,只能在谢歧肩头上狠狠咬了一口。 “沅珠……” 谢歧睁开眼,眼中满是血红,他甚至没有完全清醒,只是无意识地搂紧沈沅珠。 “谢歧,你发热了。” 他耳中一直翁鸣,谢歧尝试听清她的话,可始终没能如愿。 他无法,用力将人揽在怀里。 一个用力,一个挣扎,最终谢歧因高热而脱力,被沈沅珠用脚踹进床深处。 看着眼红脸红,已经高热到呓语的人,沈沅珠无奈去找了罗氏。 “我去给姑爷熬药,应是昨日姑爷落水,受了风寒。” 沈沅珠点头:“奶娘,上次的金疮药和止血粉您收到哪里去了?” 罗氏将东西翻找出来,递给沈沅珠。 沈沅珠捧着瓷瓶,走回拔步床边。 谢歧此时正蜷缩着身体,低声呓语,软毯被他卷在腰间,露出赤裸精壮的小腹和腿。 那些细密不知被什么东西割伤的伤口,已经开始泛红。 一夜过去,未曾结痂,反而隐隐有愈发严重的样子。 沈沅珠看着,轻声叹出一口气。 “谢歧。” 她爬上床,打开瓷瓶,无奈叹息。 谢歧不知在呢喃什么,断断续续的音节让人听不真切。沈沅珠垂眸看着,很是不解。 可最终,她还是皱着眉,将人拉开。 感受到想要的人重新回到自己身边,谢歧放松下来,缓缓打开身体。 露出他怀中,卷着的沈沅珠内衫。 随手丢到地上,沈沅珠认命般帮他在伤口上,仔细涂抹了止血粉还有金疮药。 “沅珠……” 谢歧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沈沅珠正低着头,仔细为他上药。他放心下来,耳边的翁鸣也好似慢慢消退。 他伸出手,勾起一把她散落在床边的黑发,卷在掌心牢牢握住。 心下安稳,谢歧才重新睡了过去。 入睡之前,沈沅珠听清了他口中呢喃。 谢歧在说,让她别不要自己。 “小姐……” 罗氏熬了药,端在拔步床外,轻声呼唤。 “奶娘,你端进来吧。” 掀开床幔,罗氏就见谢歧已经睡去,腰间以下盖着软毯,身上的伤痕涂了药。 她抬头,沈沅珠披散着发,环着自己的双膝坐在床边。 而谢歧睡沉了,手里却攥着她家小姐的一缕长发。 罗氏心下一叹。 她家这姑爷被人丢惯了,如今身边只有自家小姐,自是生怕再被小姐抛弃。 实在是可怜见的呦…… 罗氏一边心疼谢歧,一边觉得这样也不错,日后小夫妻过活,还不得全听她家小姐的? 这样想着,罗氏把药放在了床头小柜上。 “小姐,要不要我来喂姑爷?” 沈沅珠摇头:“我来吧。” 谢歧抓着她的头发不松,三个人挤在这里,平白让奶娘受累。 见沈沅珠接过碗,罗氏恭敬退了出去。 好不容易将睡得浑浑噩噩的人哄了起来,又让他将药喝下,沈沅珠这才万分疲惫地开始抽自己的头发。 那药里面有安神的东西,谢歧喝了后呼吸渐渐沉稳,沈沅珠将自己的头发从他手里拽出来。 折腾了整夜加半个白天,她脱离谢歧的“魔爪”后,急匆匆去了浴房梳洗。 刚出来,就见罗氏站在门外道:“小姐,谢序川来了,气冲冲的,被卫虎拦在院子里呢。” “他来做什么?” “说是姑爷昨儿半夜里去了缇绮院放火,烧了他的东西。” “什么?” 沈沅珠一脸惊讶,一双眼瞪得圆溜溜的。 罗氏也摇摇头:“老奴看,那谢序川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姑爷昨儿病成这样,还要去烧他的东西,那能是什么好东西?” “……” 沈沅珠眨眨眼:“您老这心,可真偏。” 再如何说,深更半夜跑到旁人院子里纵火也实在是…… 回头瞪了眼拔步床,沈沅珠叹息一声。 “他刚喝了药,还睡着呢,我去吧。” 让罗氏给她挽了个简单发髻,又随手拿了先前谢歧送的绒花簪插在鬓边,沈沅珠落落大方走了出去。 她没什么不敢见谢序川的,昨日与谢歧所说,对谢序川早没了情意也是真心话。 此时她自然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避讳的。 倒是谢序川见到沈沅珠出来,还在跟卫虎推搡的动作,忽然就停了下来。 他双眼猩红,身上还穿着孝服、披着麻。眼下带着浅浅青黑,应当是一夜未睡。 见了她,谢序川刚要开口,就见谢歧大步而来。 谢歧还赤裸着上身,只身下穿了件轻薄的绸裤。甚至连鞋都没有穿好,只半踩在脚上,急匆匆跟了过来。 虽是睡着了,可他却反反复复心慌不安,仿佛睡梦中也知道沅珠不在他身边一般。 所以谢歧半梦半醒睡得不实,起身找沅珠时,听见苓儿说谢序川找了过来,此时她家小姐正在院中呢,谢歧便急忙踩了鞋子跟了过来。 他冷着一张脸,眼中隐含锋芒,即使在病中也因过于阴鸷的模样而减少了病弱之态。 缠明珠 第130节 谢歧盯着谢序川,却是在沈沅珠回头时,瞬间收敛了全身戾气。 沈沅珠看着他,微微蹙眉:“不是还病着吗?怎么出来了?” 谢歧声音嘶哑,软囔囔的:“你不在我睡不着,就惊醒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弱不禁风似的:“我来跟他说。” 边说话,谢歧边将身子贴在沈沅珠后背上。 这动作模样,让谢序川气红了眼。 他指着谢歧,咬牙道:“沅珠,他昨日去我院中,将你往日送我的所有东西,全部都烧毁了……” 第189章 沈沅珠看向谢歧,谢歧垂着眼,一脸无辜似的。 她转过头,想了想对谢序川道:“本也该烧的。” “沅珠!” 谢序川忍不住道:“那些东西都是我二人的过往,你难道就不心疼? “你还记得吗?那年中秋你送我的泥偶,还有我二人一起亲手做的纸鸢,以及那些你亲自为我做的衣衫和香囊…… “它们全部都被谢歧一把火烧毁了。” 谢序川鼻中酸涩,看着眼前相互依偎的人,和谢歧肩头上刺目的齿痕,让他一颗心如被醋泡着般酸涩、痛苦。 “那些东西,你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的说,本也该烧的? “那是我二人过往的见证,都是谢歧……” 抬手指着谢歧,谢序川气得发抖。 “谢序川。” 沈沅珠抬头看着眼前人,看了良久,也不顾谢歧在身边窸窸窣窣的捣乱。 她看着眼前这个眉眼熟悉的人,却不知为何,好似已经多年未见似的,让她感觉十分陌生。 “自从我另嫁你另娶后,我与你之间就没有什么过往了。 “那些东西,你本也不该留着。存着那些玩意,一来不尊敬你发妻,二来也损我清誉……” 谢歧闻言,冷眼看着谢序川,幽幽道:“的确如此。” “沅珠,你听我说……” 谢序川一脸焦急,不想再让沈沅珠误会下去了。 他上前两步,焦急道:“你听我解释,我与江纨素其实根本……” 话还没能说完,谢歧就挡在谢序川身前。 他眼神挑衅,气得谢序川抬手猛地推了他一把。 若是寻常,倒也不能把谢歧怎样,可今儿也不知谢歧是在病中还是如何,这一推,直接将谢歧推倒在地。 他还赤裸着身,这一摔身上立刻在地上擦出许多血痕。 “谢歧。” 沈沅珠见状急忙去搀扶,谢序川道:“谢歧,你个小人。” 说完,他撸着袖子便要打人。 “谢序川,你发什么疯?” 将人护在身后,沈沅珠眉心紧拧:“谢序川,别再做这些蠢事了。” “你说我……在做蠢事?” 谢序川闻言没能忍住,瞬间落泪。 昨日被谢歧缠得心烦,只是看在那日谢三娘和谢山之间的争吵,实在足够戳人心弦,所以她不忍再苛待谢歧。 这便容忍着,若非谢序川故意挑唆,谢歧昨日也不会发了一整夜的疯,让她吃尽苦头。 不好去找谢序川算账,沈沅珠便只能在心中忍着。 这人倒好,今儿一早还找上门来了。 心底一股火烧得厉害,沈沅珠推了一把谢歧,见他还弱不禁风似的,直接伸了手在他腰间狠狠拧了一把。 谢歧吃痛,乖觉爬了起来。 她推他进屋,谢歧却如何都不动一下,只垂眸站在一旁,似是想听她细数谢序川到底有多蠢。 沈沅珠也没心思管他,只对谢序川道:“谢序川,若我是你,我定无颜面对。你也不应当有脸,做出这副好似是我背叛了你一般的委屈模样。 “无论你与江纨素之间有什么,婚是你吵着要退的,在我嫁给谢歧后,你又不甘个什么呢?” 沈沅珠微微歪着头,谢歧知道这是她心有困惑时的表现。 昨日,她问他夫妻之间为何要有爱时,也是这般。 想起昨日她的话,谢歧呼吸一滞,抬手狠狠按在方才被擦破、露出血肉的伤口上。 “我不懂,当初退婚,不就是因为我二人之间已经没了‘情谊’吗? “现下你这样纠缠,又是为什么?” “我……” 谢序川道:“不是这样的,沅珠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 沈沅珠道:“你想说什么?莫说你现在已经与江纨素成婚,便是你二人清清白白,我也已为人妇。 “你几次纠缠,闹得难看,可是因为我嫁人后,未如你所愿过得凄惨,让你心头不顺了?” 谢歧闻言,心尖上悬着的那根丝,啪一声断开。 仿佛被生拉硬拽一般的疼,瞬时消散,让他好不舒坦。 “我不是……” 谢序川一张脸惨白,他支吾着想解释什么,沈沅珠却没给他机会。 “谢歧性情温和,所以对你的百般骚扰都视而不见……” 谢歧虽是痛苦,虽是对她曾与谢序川有过婚约之事心存芥蒂,但谢歧也从未因此而出言羞辱,亦或是为难她。 他若不安,也只会伤害自己,这也是沈沅珠愿意尝试着,与他做寻常夫妻的关系。 谢歧……起码是现在的谢歧,从未选择主动伤害过她。 “谢序川,你一次两次的纠缠,从未考虑过我已为人妇的处境。” 若谢歧是个生性暴戾多疑的,若她真的只是看上去柔弱无依、无父无母的“沈家大小姐”。 那谢序川往日的“深情”,那些念念不忘的“过往”,都会变成推她至死地的助力。 “谢序川,承认吧。” 沈沅珠语气轻轻柔柔的,说起话来还带着点儿少女独有的清脆。 可她看着眼前人,却是没留半点情面:“你与江纨素过得不好吧?因你二人过得不够好,所以谢歧对我的体贴,我与他之间的亲近,都让你格外痛苦。 “你并非对我如何深情,若真的情深,便不会轻易放弃我二人十年婚约。 “所以,谢序川,你只是……” 沈沅珠轻轻一笑:“单纯的,见不得我好而已。” 谢歧低着头,脸上的高热还没褪去,仿佛真的是沈沅珠口中那个性情温和,温润如玉的人。 谢序川被说得面上毫无血色,一双眼空洞无神。 沈沅珠却是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柔声询问:“你一次次挑衅我的夫婿,是想让他厌弃我,憎恶我,最好是将我弃如敝履,又或者是你想我背负一身淫荡骂名,惨遭休弃。 “然后,你就可借着拯救之名,与我再续前缘可对? “到那时,江纨素与你还是夫妻,而我二人,也可成就你口中的‘幼年情意’。 “谢序川,你为何……” 沈沅珠看着他,突然也忍不住多了几分情绪。 倏地,她语气有一瞬哽咽,却很快被压了下去。 “你为何,总是对我做这样又蠢又毒的事?” 她二人,哪怕做不成夫妻,也明明还应当有些一同成长的“兄妹”情分在,才对的啊…… 第190章 谢序川被劈头盖脸骂得震在当场,没能察觉到沈沅珠那一瞬失态的情绪。 谢歧却听得真切,并为此牵连心神,郁结难解。 他的手很痒,实在忍不住只能低头去牵沈沅珠的手。直到将人真的握在掌心,他才一点点踏实下来。 谢序川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沈沅珠面前沉默落泪。 那些话将他刺得体无完肤,更让他悲痛不已的是,沅珠竟会觉得他是不希望她好。 他明明是最希望她能安然、无忧度过一生的人才对。 可…… 谢序川弯下腰,想要缓解胸腔里锥心的疼。 他没有话语为自己辩解,因为谢序川突然发现,沅珠的话一点都没错。 几次三番挑衅谢歧,蠢到拿那些东西去刺激谢歧,若谢歧真如沅珠所言,是个性情暴戾的,这会儿她尸身怕是都要凉了。 缠明珠 第131节 谢序川连忙退后几步,想说一句自己从来没有那样希望过。 可他说不出口。 越是辩解,越是将他显得格外低劣。 谢序川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可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知道了沅珠,是我对不住你,自始自终都是我对不住你。 “是我未曾想过你的处境,几次……” 谢序川咬着牙:“日后不会了。” 他说完,头也不回跑了出去。 沈沅珠看着他的背影,脑中浮现出他幼时偷偷爬上沈家墙头,给她丢进来的种种东西。 那时候的谢序川,不是这样的。 小时候的谢序川会护着她,会在沈沅琼在她面前炫耀各种东西时,马上送给她,从不让她失落。 有一年除夕夜,沈砚淮在外赶不回,叶韵衣领着沈沅琼去街外看戏法,看官府放的烟花,却将她独自留在家里。 她让奶娘带自己出去,奶娘说她年纪太小,万不能让叶韵衣抓了把柄,寻到由头把自己打发出去。 如此,她在家里就彻底无人依靠了。 她懂得的,自从娘亲和父亲过世,她便学着懂事,学着看他人脸色。 也学着保护身边的人。 多年下来,她身边也只剩了假装木讷的奶娘,一个行事冲动的苓儿,和沉默寡言的小枝。 所以沈沅珠想,等她大了,成婚了,一切也就都好了。 成婚后,谢序川会护着她,会在除夕夜带她去街上看烟花、看戏法,看喜庆班的大戏。 所以她乖乖地由奶娘抱着,听街外霹雳吧啦的烟花爆竹声。 这时候,谢序川来了。 他让谢家下人抬着一筐爆竹,送到沈家。 她见了谢序川,眼神晶亮:“你怎么来了?” 谢序川道:“我跟我娘说去街上看热闹,晚些时候就回去。” “那你怎么没去街上?” 他道:“我想着你出不去,怕你一人待着无趣,便让人送了炮仗来。 “待我们放完,我再回去。” 那年除夕,他二人在院子里放了整整一筐的炮仗,炸得遍地红屑,尘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 第二日奶娘说,池子里的锦鲤好似都吓死了几条。 可她只觉得开心。 开心在娘亲故去后,沈沅琼有的,她从来也都有。 可那样的情谊在今日,终于也如那年除夕的漫天尘烟,一点点散于风中,再不见半点痕迹。 谢序川一路跑出茜香院,谢歧站在沈沅珠身边,见她目光迷离地看着对方背影,那一根扯着他心尖的悬丝,又牢牢揪了起来。 “沅珠。” “嗯?” 谢歧眉眼低垂,说话含含糊糊地:“我头晕。” “你发热了,应当好好休息。” 谢歧唔一声,哀求似的:“你能不能陪着我?你不在,我睡不着。” 他这两日耳边一直嗡嗡响个不停,好似有人在不停说话似的,让他心烦的很。 唯有沈沅珠在身边时,他才会觉得轻松一点。 “好。” 沈沅珠点点头,陪着谢歧回了屋中。 床上的被褥已被苓儿换了新的,地上的旧衣也被收拾了去。 谢歧坐在床边,语气蛊惑:“沅珠,你能不能摸摸我?” 他赤裸着身,因受了风寒此时眼尾面颊、甚至胸膛都泛着红。 看向她时,可怜又无辜。 沈沅珠抬手摸了他的额头,又被谢歧抓住手腕,贴在面颊上轻轻蹭着。 他不想让沈沅珠再看谢序川一眼,可谢歧知道,她已经不耐烦了。 自己只能强压下想要纠缠她的不安,装着乖觉把她绑在身边。 谢歧躺在床上,握住她的衣襟,重新喝了药这才沉沉睡去。 被谢家乱事耽误了几日,撷翠坊的事情都没能处理,好在罗白做事妥帖,也没有什么纰漏。 趁着谢歧睡着,沈沅珠拿起披了嫁妆册皮子的账目,翻开看了几眼。 先前谢家为郡王府寿诞所采买的生丝,到底以低价被撷翠坊收购过来。 那价格低出她预期许多,想来是因为谢山突然火烧织染园,而这批生丝还未来得及入库,这才让她捡了便宜。 谢家,当真是完了。 感叹过后,沈沅珠看过账目,见这十几日营收比得上先前一年,不免心中满意。 这或许就是谢三娘熬到油尽灯枯,也想要争取到郡王府这笔生意的原因吧。 如此想着,她又忍不住一阵唏嘘。 她跟谢家也算颇有渊源,哪怕被骗婚的时候,也不曾想到谢家会败落的这么快。 怕是谢三娘出了三七,二房就要忍不住了。 将账本合上,沈沅珠看了眼身旁的谢歧,暗自盘算起来。 她如今跟沈砚淮也算撕破脸皮,而谢歧,也没法在谢家待下去。 所以倒不如她二人另立一户,如此撷翠坊的生意,也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斗染大会还有不久就要开始,若是能再次夺魁,她或许该考虑考虑,再壮壮撷翠坊的名声,若是可以…… 或许这皇商,她也能做? 如此想着,沈沅珠心情大好,尤其是看见账目上的盈利后,情绪更是舒缓了许多。 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思绪,也随着一笔笔掉进自己怀中的银子,而慢慢平复下来。 心情大好,她彻底将一切尘缘放下,谢序川却是在回了缇绮院后,一病不起。 第191章 江纨素看着气冲冲去找谢歧算账,回来后,却趴在檐廊下直吐酸水的谢序川,一脸惊忧地向后退了几步。 她回头指着身旁的紫棠,让她过去帮忙照顾。 谢序川吐得腹胃空空,这才觉得舒坦了些。 他颓然坐在廊下,忍不住抱头痛哭。 江纨素慌了神,忙道:“发生什么事了?可是……可是谢歧用我腹中孩儿身世做何文章了?” 她一脸慌张失措。 自从被谢歧上门威胁过以后,江纨素就一直觉得对方没安好心,早晚会利用这件事达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如今见谢序川这状况,难免担忧。 “他可是威胁要什么东西了?” 江纨素抿着唇:“他是不是在谢家待不下去,离开又无立身之本,这才用我们的事勒索你? “若是他所求不多,你就给他吧,总好过他去外面胡言乱语,说些什么。” 谢序川摇头,吐出口中茶水。 谢三娘与谢山争吵那日,她虽然不在,但这段时日她与谢序川也算是无话不谈。 自己的温柔小意,让内心苦闷而不得纾解的谢序川很是受用。 所以谢序川也会跟她讲谢家发生的种种,偶尔她二人还会坐在院中,如多年好友一般说说三房,骂骂二房。 江纨素也不喜刚嫁进来的姜早。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姜早看着她的肚子面上惊讶遮都不遮一下,眼中震惊与嫌弃溢于言表。 自那以后,她与这个新进门的三婶,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这些事,她也没少与谢序川说。 只是谢序川大多时候都沉默着,偶有如谢歧身份那种大事,他才会实在忍不住嘀咕上几句。 看着收拾整洁的谢序川,江纨素走上前:“序川,你说话呀,到底发生什么了?” 谢序川不住落泪,喃喃道:“我与沅珠,再无可能了。” 原是这点子事儿…… 江纨素放下心来,眉眼低顺。 连着守灵,又逢急火攻心,谢序川突然病倒,花南枝便让他在自己院子里休息,不让他再去灵堂。 他也不敢说自己为何而病,花南枝直说是被谢三娘魂魄冲撞,让他全心养病,别顾忌其他。 这照顾病患的责任,便落到了江纨素身上。 她倒也算上心,两日里照顾的无微不至,就连谢序川都生了些难堪,强撑着身体让自己痊愈。 缠明珠 第132节 “我方才听雪青说,谢歧和沅珠准备离开谢家?” 谢序川一愣,随后点头。 是他去找谢歧说了一番过分的话,不管如何,谢歧应该都不会留在谢家了。 其实那日沅珠的话,并非怒极之下的气话。 若细想,他未必没有激怒谢歧,让谢歧对沅珠做出什么过激之事,而他好在其中寻找机会的心思。 谢序川为自己这番隐秘的卑劣心思,久久不能释怀。 “雪青如何知道的?” 江纨素道:“她偶尔跟苓儿那丫头一起吃茶,闲聊时说起来的吧。” 谢序川点头,下地走到书房。 江纨素也不知他要做什么,又生怕谢序川为了沈沅珠而阻挠谢歧离开谢家。 谢歧一日住在茜香院,她便要担惊受怕一日,自是不愿意如此。 如此想着,她跟了上去。 谢序川也不曾避忌她,走到书房拿出一个木匣。 江纨素看着,不住皱眉。 那匣子里,是一些银票、地契房契以及些碎银子。 见谢序川从中翻出几张银票,江纨素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垂眸,低头看着木匣子许久,才缓缓开口:“谢歧身无长物,这些年在谢家又没得到善待。 “手中仅有一笔先前卖褪色红布的银子,这样的身家,如何能让沅……” 想到沈沅珠的话,谢序川一顿:“如何能在外安身立命?” 他手中有一些银钱,虽是不多,但也足够应急。 便当做是他亏欠沅珠的。 谢序川说完,又继续整理起银票。 那些银票最大的五百两,最小面值只有五十两,谢序川将全部家底都掏了出来,也不过一千两银子出头。 他的吃穿用度家中都有准备,因此这些年也攒下一些。 只是当时送崔郁林出海,给了大半,如今倒显拮据了…… 想了想,谢序川又翻出一张地契。 是郊外一个庄子,地方不大,位置也远。这个庄子是他先前与郁林和一些书院友人小聚的地方。 如今,他早无玩耍心思,倒不如一并给了谢歧。 若他们无处可去,还可暂时去那里住一段时日。 江纨素见状,秀眉微蹙,却是转瞬即逝。 她轻声开口:“既然谢歧坚持要离开谢家,便说明他是个心气儿高的。若没这份心气儿,他赖在谢家便好了。 “左右如今祖母过世,只剩下祖父一人,他不主动说离开,应也无人能强迫他。 “所以,他有这份心气在,想来是不能接受你这些东西的,要我看……” 江纨素柔声规劝:“便算了罢。” 她看着谢序川的神色,继续开口:“别你真心为他,而他却视你这行为是羞辱,如此岂不是存了好心,却办了坏事? “且你这身份……” 幽幽叹息后,江纨素摇头:“怎样我都觉得不太合适。” 谢序川被她说得有些动摇,随后又虚弱摇头。 “我是一片好心,随他怎么去想。” 说完,谢序川拿着东西去了茜香院。 江纨素见状,忍不住冷哼一声。 紫棠道:“小姐,奴婢看谢少爷这次,是真的准备放弃沈沅珠了。 “您此时不该计较这些,不如在他身上多下功夫,待他心中真的有了你,您这地位也就稳了。” 江纨素道:“我与谢序川已经成婚,哪里还需要什么地位,下什么功夫?” 她看着谢序川背影,叹气道:“倒是谢家现在腹背受敌,没能拿下郡王府生意便算了,名声在外还损了大半。又适逢谢山火烧库房,二房蠢蠢欲动…… “这谢家日后是个什么光景还不知道,我应当早早为自己打算。 “谢序川的心思,哪里比得上自己手里的银钱重要?” 江纨素看着紫棠,随手一点:“你跟上去瞧瞧,若谢歧推辞,你就想法子把银子带回来……” 第192章 紫棠垂眸,点点头跟了上去。 刚出门,就见雪青在院中乘凉,她凑上前。 雪青道:“这是让你做什么去了?” “大少爷要给茜香院那位送些银子,小姐说若谢歧推辞,就让我将银子带回来。” 雪青闻言眉头一蹙:“这哪里是我们丫鬟能做的?便是那位推辞,也没有道理我们上前拿银子的道理,小姐这真是……” 紫棠垂眸:“她那肚子是个隐患,谢序川如今无心计较,一门心思都扑在沈沅珠身上。可待到那二人离开,谢序川日日对着她,总要想起自己的夫人肚中怀的,是旁人骨肉。 “一旦他对崔郁林的愧疚淡去,小姐做的这些事,就都会成为他厌弃的借口。 “那时候,也不知咱们要何去何从。” 雪青也跟着摇头:“是啊,小姐这肚子终归是个麻烦。而且孩子生下来,越长越大,总会有人看出他与谢家人生的不同。 “大夫人平日看着和煦,但我觉得她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 紫棠低着头,沉默不语。 雪青道:“罢了罢了,让你去你就去吧,远远在后头跟着,也别上前触谢序川的霉头。 “他不会说小姐什么,日后却未必不会拿我二人开刀。” 男子多薄幸,谢序川如今年岁轻,日后什么样子却不好说。 等跟她家小姐相看两厌的时候,那个没有他血脉的孩子,就会变成谢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她们这两个知情者,日日在谢序川眼前晃悠,难保到时候不会引他羞恼。 只是她家小姐听不进劝,还有心思琢磨那点子银两…… 雪青和紫棠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摇头。 谢家再落没,也不会差到嫡子嫡孙那千八百两的银子,也不怪往日夫人说她家小姐头脑不灵光。 “罢了,我跟去瞧瞧。” 紫棠无奈去了茜香院,而沈沅珠在听见苓儿说谢序川又找过来时,不免有些生气。 谢歧按着眉心,强忍耳边的嗡嗡声。 这两日,那嗡嗡声似乎愈发清晰,偶尔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听见清晰的叹息声。 就好似一直有人趴在耳边,想要跟他说些什么。 “谢歧……” 沈沅珠开口呼唤,谢歧抬起略显疲惫的眉眼,强撑出一丝笑意:“怎么?” “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谢歧摇头:“许是风寒还没痊愈。” 沈沅珠道:“苓儿说谢序川要见你,我让奶娘打发他,他却不肯离开,说只见你一面便走。 “你可要见他?” “见,为何不见?” 上次沅珠几句话说得他心头舒坦,此时对方还要再来,他也想看看谢序川要做些什么。 “你若不舒服,我就……” “我没事。” 谢歧看着沈沅珠,低头道:“沅珠,你能不能让我……” 他一点点凑近,将人环在怀中后,又低头轻轻咬着她耳尖。 “沅珠……” 谢歧压低了声音,轻轻哼唧。 配上精致眉眼,莫名动人。 “沅珠,你能不能亲亲我?” 谢歧睁着眼,眼中似花火散落,带着点点晶莹光斑。沈沅珠揽上他的颈子,仰起头。 两唇相贴,谢歧耳边烦人的噪音渐渐消散,心底戾气蛰伏,他攻占的动作却是愈发强烈。 好一会儿,两人不得不分开喘息,他在沈沅珠脸颊蹭了蹭,大猫儿似的装着乖巧。 他这几天还在病中,虽是缠人,却不让人厌烦。 且人恹恹的,看着十足可怜,沈沅珠不免心软,倒是任他予取予求。 见沅珠今时今日还愿意让他亲近,谢歧安心,耳边那扰人的声音逐渐淡去。 “我去找谢序川。” 沈沅珠点头,见他眉眼柔软又道:“若他让你不舒坦,也别理他。” 缠明珠 第133节 “知晓了。” 谢歧转身走出屋子,刚出门面上柔软和病中羸弱就淡了下去。 他肃着一张脸,眼角眉梢尽染暴戾之气。 烦躁铺天盖地而来,谢歧抬手发现手指莫名发抖,微蹙了下眉心。 他轻轻甩了甩,将这份不适抛之脑后。 谢序川站在茜香院外,这次他没有进院。 见他还算守规矩,谢歧唇角微勾,大步上前。 他走到院门前,临门一脚故意似的退了回来,站在院中隔着院门抱臂倚在墙边。 谢歧眉尾一挑,没有言语,但质问挑衅之意十分明显。 谢序川今儿不是来与他争执的,哪怕心头万般难受,也只能忍下。 良久,他开口道:“我听雪青说,你有意搬离谢家?” 谢歧嗤笑:“不然?” 只是与谢序川刚说了一句话,就让谢歧躁意渐生。 谢序川将手中一叠银票递给他:“我手中银子不多,这些是仅有的了。虽杯水车薪,但足够一段时日应急所用,你先拿去。” 看着那零零碎碎的一沓银票,谢歧忍不住想要张口嘲讽。 顶大天去,那些也不过千百两数。 他身家虽比不上谢家家大业大,但也不至于缺这点子碎银。 讥讽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却是被谢歧生生咽了下去。 他是觉得谢序川的银子膈应,但怎耐沅珠喜欢银子…… 谢歧垂眸,忍下心头醋意。 忍不住将自己跟白花花的银子衡量一下,发觉多半要一败涂地时,控制不住的微微生妒。 “知道了。” 随手一抬,那一叠银票便被他抽了过去,谢序川一愣,似是没反应过来。 他那模样,好似不舍一般,谢歧倒也不管,转身便走。 谢序川准备了满满一肚子的说辞,都没能派上用场,说不出的梗塞让他难受得不上不下,一时没了反应。 可好一会儿,他又忍不住鼻酸。 连他的银子都能要的这样干脆,谢歧手里怕是没有半点积蓄。 想到沅珠就要与谢歧一起过苦日子,谢序川一颗心就拧得发疼。 可是他,已经没力气去管了。 遮掩一身落寞,谢序川转身离去。 谢歧却是捏着银票,一脸委屈找沅珠去了。 刚进屋,他就见沈沅珠面前放着一捆彩色绳结,正认真打着络子。 见了谢歧,她道:“给你打了个络子,来瞧瞧喜不喜欢。” 第193章 沈沅珠人聪明手也十分灵巧,又因看过许多图样,选出的色彩配到一起也很是漂亮。 “是个同心结,下面你想坠什么?” 她翻出一个木匣,里面有触手生温的羊脂玉扣,也有翡翠无事牌。 谢歧看都没看其他,从中捏出一颗圆润海珠。 “坠这个。” 他侧过头看着沈沅珠,神色明媚。 方才被谢序川勾起的烦躁,也被这个“同心结”全部抚平。 沈沅珠接过那颗珠子,又掐了一段银丝将珠子半嵌在里头,坠在同心结下面。 络子打的很好看,只是与海珠不衬,但谢歧喜欢自然就是最般配的。 将海珠坠在络子下,沈沅珠又亲手帮他挂在腰间。 谢歧低着头,欢喜地仔细摸了又摸。 他看着沈沅珠,心中万般庆幸,庆幸沅珠年岁还小,人也心软,只要他一直待在沅珠身边,二人总会有真心相爱的那一日。 就如这络子一般…… 谢歧用指尖轻轻触碰那颗饱满而圆润的珠子,心中却是浮现出万分复杂的思绪。 既满足,又觉得十足空洞。 他想要沅珠的偏爱和所有注视,这络子,是能够止瘾的甜头,也是勾出他万般贪心的引。 对她,他索求无度,同样亦欲壑难填。 谢歧小心翼翼摩挲那个同心结,最终还是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谢序川找你做什么?” 见他喜欢,沈沅珠便也安心,随口问了起来。 听见这晦气东西,谢歧的好心情停了一瞬。 他沉默片刻,才将谢序川给的银票放在桌上:“来送了些银票,怕我内囊空空,亏待了你。” 闻言,沈沅珠微微叹息。 想来是那日对谢序川说的话,起到了作用。 她抬手翻了翻,发现不过千两出头便没了什么兴致。 沈沅珠有些疑惑:“怎么不直接推了他?” 谢歧道:“想着你喜爱银钱,所以便来问问,且他这银子,本也不是给我的……” 酸里酸气的一句话,说得沈沅珠忍不住笑着睨了他一眼。 她杵着下巴,微微眨眼:“也不过就千两出头,还是还给他算了。为这千八百两的银子平白落个受他接济的名声,倒也不好。” 这话说得生分,听着便知沈沅珠对谢序川是真的没什么情意在了。 谢歧心中高兴,爽快道:“一会儿让奶娘送回缇绮院去。” 沈沅珠嗯了一声:“既然决定从谢家搬出,那我二人也该在外选个宅子了。 “你手中银子可够?若不够,我那里倒还有些。” 谢歧摇头:“我再不济,也还没沦落到用女子嫁妆买宅子的地步,这些事你无需担心。” 沈沅珠道:“我虽是爱财如命,却也不是个吝啬小气的。拿银子给夫君买宅子,多少我都愿意的。” 她说话时看着谢歧,一脸认真柔顺。 谢歧听得先是心头一喜,可随后又忍不住失落。 他低着头,微微按了按翁鸣刺痛的耳朵。 有些话,她说得信手拈来,他却是分辨不出到底是真情,还只是哄哄他的。 不过这份失落在看见自己身上挂着的络子时,又淡了下去。 沅珠愿意哄他,岂不正是说明她待自己有情? 若对他没有心思,多半会像那日对付谢序川一般,说尽伤人心的话。 哪里还会愿意费这心力? 这么想着,谢歧唇角压不住,缓缓又扬了起来。 他垂着眼,看着沈沅珠指了指桌上摆着的小点:“沅珠,你能不能喂我?” 沈沅珠低头,随手捏了块糕点递到谢歧嘴边。 瞧…… 谢歧看着,眼中浮现点点愉悦。 这世上,也唯有他能得沅珠亲手喂一口点心了。 如此想着,谢歧低下头,轻轻咬了一口。 含住点心时,他舌尖似不经意一般,扫过她的指尖。 他做了这般逾矩的事,胆大是他,面红耳赤的也是他。 哪怕他对着沈沅珠做尽缠绵事,床榻之上比这更亲密的也并非没有,可即便如此,谢歧也还是会心跳加速…… 滚烫触感扫过指尖,沈沅珠看着谢歧,伸着手递到他面前。 本是想控诉这人的无聊心思,哪儿想谢歧见她这般,反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指尖上的糕饼碎屑用舌尖一一卷去。 沈沅珠皱着眉,谢歧乖顺道:“你若愿意,让你也舔回来。” “……” 这等不要脸的歪缠,沈沅珠从最初的不自在到如今,早已习以为常,她看着谢歧赤红耳尖,忍不住抬手上去捏了捏。 谢歧也乖觉,下意识低头又往她身边凑了凑。 两个腻了一会儿,谢歧才说起在外买宅子的事。 “我今日便出去看看,你可有喜欢的位置?” 若是她自己出银子,沈沅珠多半会选择万宝街附近。 那里不仅热闹,她日后去撷翠坊也方便,只是那地界的宅子实在不便宜,她无意给谢歧压力。 缠明珠 第134节 想了想,沈沅珠摇摇头:“到时候不过你我、奶娘和苓儿小枝五人,买个一进的便足够了。” “那我出去瞧瞧。” 沈沅珠点头,没再过问。 午间用了饭后,谢歧便外出看宅子去了,沈沅珠则将谢序川给的银票用匣子装了起来。 “奶娘,劳您将这东西给谢序川还回去……” 罗氏接过来看了看,赞同道:“这么点银子好做什么的?若是拿了,日后他还要觉得自己对小姐有恩呢。 “老奴这就将东西还给他,早早断得一干二净才好。” 说完,罗氏便转身走了出去。 到缇绮院的时候,雪青与紫棠正在院中,江纨素在午休,她二人难得出来讲几句闲话。 见了罗氏,便连忙上前。 “罗妈妈。” 罗氏将木匣子在光天化日、二人见证下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后,朗声道:“先前大少爷送到我家姑爷那里的,我家主子受不起,原封不动将东西送回来。 “劳您二人给传个话。” 三人正说着,江纨素站在窗边抚着肚子微微皱眉:“知道了,将东西拿给我吧。” 罗氏闻言,把匣子递给紫棠,自己便走了,满眼都是瞧不上江纨素的做派。 紫棠接过,把银票递给她。 江纨素打开,随手将里面的银票都拿了出来。 “放我妆匣底下去……” 闻言,紫棠微一怔愣,随即忍不住皱眉。 第194章 谢歧离开茜香院直接去了集霞庄。 云峥见他来,嘴上嫌弃道:“呦,您还知道自己是东家呢?这都多少时日了,也不见你出现。 “你可知自从咱们这集霞庄得了郡王府样布的‘亚元’后,一个二个的都忙成什么样子了?” 谢歧道:“忙成什么样子了?” 他转身走进内堂,随手抓了账册翻看起来。 “这几日营收不错。” 云峥道:“是呢,若不是还推了一大批要织锦的客商,这会早就发达了。” 不过集霞庄虽然接不成顶级织锦的生意,但名声出去了,小来小去的物件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且往日售卖的“粗货”也跟着紧俏许多,因此这几日进账的银子倒是不少。 谢歧看着,想了想道:“你从账上给我支点银子出来。” “要多少?” “够在万宝街附近买个宅子的就行。” 云峥咦了一声:“你这是要从谢家搬出来了?公公那边可知道?” 谢歧垂眸:“还没跟他说。” 说得好听些,是他攀附元煦,若说得难听,他也不过是元煦身边一条得用的狗罢了。 元煦会给他机会,是因为对方想利用他接下谢家,可如今他的身份对元煦来说,算是彻底无用了。 谢歧手指微蜷,见云峥面露担心,不由道:“这几日你帮我在附近寻寻有没有合适的宅子,离万宝街近些,不必太大,但尽量精致,若有合适的,你派人找卫虎通知我。” 指尖轻点,谢歧又道:“另外我记得撷翠坊的织染园,是在城郊的一处空地,附近都是荒山可对?” 云峥点头:“是这样,也不懂为何撷翠坊选了那么个偏僻地方。” 谢歧道:“地界偏僻,倒也安静,如今撷翠坊能将谢沈两家压下,说明那地方风水不错。 “你去那周围看看,若还有地,买下来。” “买在撷翠坊织染园子旁边?” 谢歧嗯一声:“买在撷翠坊织染园旁边。” 说这话时,他指尖在桌子上轻轻点了几下,云峥看着便知这人没安什么好心思。 不过谢歧行事看似没有章法,实则其中都有深意,只是他如今还不知对方要做什么便是。 云峥拢了下手里的帐,点头答应下来。 交代完这些,谢歧去了织染署找元煦。 谢家的事,他要给元煦一个交代。 今日阴天,气候沉闷,谢歧到的时候元煦正半卧在榻上闭眼小憩。听人报说谢歧来了,这才赖洋洋起身。 “公公。” 元煦嗯一声,随手点了下面前的椅子。 “坐。” 见谢歧坐下,他才眯缝着眸子,嗓音慵懒:“老太太没了,你节哀。” 谢歧嗤笑一声:“她没了我有什么可节哀的。” “哦?我还当你这段时日没能出现,是在家中为她守孝呢。” 元煦屈膝半卧着,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膝头上,手中不住摩挲着扳指。 从进门后,他就不曾正眼看谢歧,谢歧便知元煦这是心有不满。 他冷哼一声:“公公是不知这几日谢家发生的事,若是知晓,便……” “便如何?” 谢歧道:“便该搬了凳子去谢家看大戏了。” “哦?这样精彩?” “是啊,十分精彩。” 谢歧低头道:“谢山放了一把火,烧了谢家织机和大半库房。” “哦?” 元煦来了兴致。 谢家织染园走水的事众人皆知,只是不知这把火是谢山放的。如今突然听见谢歧这么说,倒是将他好奇心勾了起来。 元煦起身,这才看了谢歧一眼。 谢歧道:“我让云峥帮我在万宝街附近看宅子了,不日便要搬离谢家。” “为何?” “因我并非花南枝所生,也不是谢序川的胞弟。” 见元煦眉尾高挑,谢歧道:“我是谢山之子。” “难怪。” 元煦啧啧两声:“难怪这些年谢家如此对你。” 提及自己的身世,谢歧又觉耳边嗡嗡作响,他忍不住皱眉,又克制不住地烦躁按住。 元煦见状,漫不经心道:“你这是身体不适?” “许是夏日炎热,火气旺盛,无碍。” 元煦摇头:“刚好今儿织染署来了位老大夫,我让他给你瞧瞧。” 他抬手,招来小太监,不多会儿小太监就外出找人去了。 谢歧想了想,将自己的身世简单说给元煦听,又将谢三娘和谢山的恩怨一并告知,元煦听得津津有味,并时不时啧啧两声。 终了,他道:“一个贪、一个狠,一个蠢,这三人……” 他抬眼看着谢歧,眸中带着揶揄:“你倒是挺好,也算继承了你爹娘的狠辣和能忍。” 聪慧又放得下身段,的确是他最为欣赏的两点。 人不怕有野心,但怕蠢,但大多聪明人都自诩不凡。 身子骨硬的弯不下腰身,是难有大作为的。 这天下,除了坐那把椅子的,任是谁人都得有低下腰杆子的时候,他最是不喜欢一味迂直的东西。 二人又闲谈几句,小太监领着大夫走了进来。 那老大夫生得其貌不扬,佝偻着身,背上挺大个罗锅,见了元煦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汪大夫,给这位瞧瞧,许是夏日炎热,给他开几副去火的药。” 那姓汪的大夫上前,为谢歧把脉。 元煦又半眯着眸子,看似在小憩休息一般,汪大夫似是学艺不精,把来把去也没把出什么东西。 谢歧听着他的指点左手换了右手,良久,那汪大夫才道:“这位后生不光肝火旺盛,还有点旁的问题。” 元煦睁眼,淡淡一笑:“什么问题?” 汪大夫道:“问题不大,肝郁化火,且心肾不交,小公子这段时日应少思少虑,多养心安神才是好啊。” 谢歧点头,只觉跟燕大夫说的大差不差,便放下心来。 把自己这几日消失,且日后要搬离谢家的事告知元煦后,谢歧寻了个借口告辞。 他刚走出去,元煦便对那位汪大夫道:“甚少见您号脉这般凝重,可是他身体出现什么问题了?” 缠明珠 第135节 第195章 汪亥转身坐下,脸上带着些阴郁:“有些麻烦。” “啧。” 元煦闻言道:“您老都说有些麻烦,那必是真麻烦。” 这汪亥医术高超,若单论医术,便是进入太医院做个院使也是足够的。 只可惜为官需身体康健、姿容端正,他便是停于此步,无法再向前。 “您老可能说说,他那具体是个什么毛病,可还有得治?” 汪亥道:“他那脉象急而细,深按又发觉沉中带滑,似有阴火窜动。 “心属火,肾属水,若是正常应当是水火相济,如此才能神志清明。 “他现下这脉象,是心火亢于上,肾水亏下,这水火不交以至于气机郁滞。 “火郁生痰,痰火扰清窍,我方才见他不住揉按耳朵,多半是已出现幻视幻听之兆。 “这些,都是五脏真元溃乱,肝魂不藏、肺魄不敛的关系。” 元煦惊讶:“这般严重?” 汪亥点头:“现下还好,此病最忌情志受激,若是不能少思虑少烦忧,一直劳心劳神将此问题放任不管,日后怕是要见癫狂之相……” “你老是在说,这谢歧已然神志不清,日后甚至有疯癫的可能?” 汪亥道:“最坏便是如此。” 元煦啧一声:“可有办法医治?” “只能重镇安神,调和心肾引阴阳之气归经一途。” 元煦挑眉:“是否很麻烦?” “有点。” 元煦轻叹:“既麻烦便算了,这人能用到什么时候,便是什么时候罢,不值当您老受累。” 说完,元煦又叹息:“想来是这段曲折身世让他惊了神魂,不过……” 看着身边的小太监,元煦微微抬了下颌:“你去查查谢歧所说的那位生母,先将人找到,日后有用与否,再另议。” 小太监点头,退了出去。 “可惜……” 元煦摇头,直叹可惜。 “好好的一枚棋,就这般废了。既没了谢家身份,人也不当用……” 汪亥道:“既然无用,舍弃便是。” “舍不得啊。” 元煦淡笑:“挺趁手的一个玩意,若丢了还需再找。 “罢了、罢了,先随他自生自灭一阵,若是个福报深厚的,或许能挺过这一劫呢? “弃材,也需物尽其值。” 说完,元煦又咂咂嘴:“残羹再烹,亦成佳味,便是废渣骨头,也能咂巴出几分骨髓,先留着看看吧。 “实在无用,再弃不迟。” 汪亥垂眸,奉承道:“公公宽厚。” 谢歧不知元煦已经做好放弃他的打算,他这几日的心思都放在寻找宅子上。 云峥找了好几日,才找到一个举家搬迁扬州,就在万宝街后头的宅子。 那宅子谢歧看过,虽是小了些,但也五脏俱全,且先前的房主保持得不错,只有些地方需要重新修。 买下宅子,请好师傅,待那宅子收拾妥当又过了好几日。 这些事情沈沅珠既不催也不问,只一日午睡醒来,谢歧趴在她面前,满眼笑意。 “下午可有空?” 沈沅珠惺忪着眼,还有些迷怔,好一会儿才翻了个身看着谢歧:“你有安排?” “嗯,与你出去逛逛。” “也好。” 沈沅珠起身,收拾妥当后跟谢歧一起出了谢家。 这几日谢家来来往往许多人,都是来为谢三娘吊唁的。 正院日日诵经声不绝于耳,听得谢歧心烦气躁,沈沅珠也休息不好。 只是她二人如今都有意避开谢家人,今日外出正好求个清闲。 谢歧拉着沈沅珠往万宝街方向走,沈沅珠撩开车帘,看着街头上的热闹场景心中郁气也跟着散去不少。 不多会儿,马车便停在万宝街后两条民宅的位置。 一看那崭新的朱漆大门,沈沅珠便明白了谢歧的意思。 竟与她想的一样,在万宝街附近买了宅子。 谢歧从袖中掏出一把黄铜钥匙,接着握住沈沅珠的手腕,将钥匙和一张房契轻轻放在她掌心。 “日后,你便是这宅子的女主人了,谢夫人。” 天气炎热,那黄铜钥匙也温温的,沈沅珠低头捏了捏,忽然想起归宁那日,她站在沈家院子,看着愈发陌生、却是自幼居住的家,心生苦涩。 她爹娘一手挣下的宅子,时隔多年,已换了主子,与她毫无关系。 谢家,与她亦无关系。 而这座小院…… 沈沅珠低头看着房契上她与谢歧的名字,忍不住浅浅一笑。 谢歧见状,语气温软:“我二人的名字,也十分般配。” “嗯。” 她轻轻嗯了一声,将房契和钥匙都收在怀里。 “走吧……” 沈沅珠仰起头,眼中带着欢喜看向谢歧:“谢老爷……” 这一声谢老爷,险些将谢歧喊丢了魂儿,他强压下唇角,上前帮沈沅珠推开朱漆大门。 院中角落放着两盆建兰,清风拂过带起一阵阵淡香。小院外头生了一棵槐树,大半树叶落在小院中,遮起一个阴凉角落。 槐树下放着新打好的茶桌藤椅,旁边还有个小小泥炉。 青石板一直铺到了屋子里,带着些岁月痕迹,偶有破损处,也都经过细心填补,虽有些突兀,但显有几分童趣。 小院不大,单单一进,正对面是主房,两边是东西厢房,看着小了点,却处处显得精致。 沈沅珠看着树荫下绿油油的青苔,忍不住捂着唇笑了起来。 谢歧道:“进屋看看。” 院虽不大,但正屋却很是宽敞,前后门打开,穿堂风过带起门边挂着的一串铜铃铛。 “这屋子的浴房原本没有浴池,我让师傅重新打了个双人浴桶,如此,我二人入住后还可一同共浴。” 谢歧说完,又拉起沈沅珠的手,走到耳房前。 “你瞧。” 沈沅珠闻言,抬手推开门。 这耳房阳光通透,内中摆放一个雕花花梨木博古架和大书案,上头端砚、笔墨皆有,角落处还摆放着几个竹筐。 椅子上是看着就软嘟嘟的软垫,手旁还有一个大大的蒲扇,古朴而安宁。 谢歧道:“这间书房给你,我见你往日总伏在妆台上串珠、写嫁妆册子,日后你可在这处书写。” “那你呢?” 谢歧指了指对面一处凹陷角落,那里摆着一道粗麻屏风。沈沅珠走过去,里面放着一张小巧书案。 谢歧道:“如此也够用了。” 谢家败落后,他日后应当会常在集霞庄,所以家中有无他的书房,倒也没差。 但沅珠喜欢串珠算账,虽一天也不知她在那扒拉算盘都算些什么,但谢歧还是希望她能更轻松一些。 他也很喜欢她日日翻看自己嫁妆册子的模样。 二人又去看了卧房,卧房大都是空的,沅珠的嫁妆还要搬到这里,所以他们的拔步床自是要带过来。 至于其他,虽不如谢家大,但比之茜香院总是不差的。 沈沅珠看着精心修过的小院,忍不住拉起谢歧的手。 谢歧轻轻晃了晃,笑着道:“沅珠,我有一事要同你说。” 第196章 “什么事?” 谢歧道:“离开谢家后,我要寻个营生。” 今日他去见了元煦,明显发觉元煦对他脱离谢家心有不满。 所以集霞庄这边,他必须要加快动作发展起来,不然只会沦为弃子。 而如今,他还不能失了元煦的帮助。 谢歧揽着沈沅珠,心有不舍:“男儿大丈夫,要成家立业,不然我永远都是谢序川眼中,连一千两银子都需要他接济的人。” 缠明珠 第136节 “你要做什么营生?” 沈沅珠眸子一转,开口道:“我沈家还有些人脉,可以帮忙。” 她想了想,又试探道:“虽然染谱被二叔偷走了,可我到底还记得一些染方,若是可以,我二人兴许也能支个染园起来。” 谢歧摇头:“元公公对我有提携之恩,既然能寻个靠山,自是先从他那方入手试试。 “若我在外闯荡不成,咱们再寻个地方开个染园。” 他心有算计,却没法跟沅珠说。 沅珠是个单纯善良的,定瞧不上他那些个龌龊手段。 可行商之事便是如此,大鱼吃小鱼,若自身不强硬,最终只有被人吞并的份。 所以他必须尽快成长起来,将集霞庄发展为一棵参天大树,直至无人能撼动,他才能护沅珠一生。 听了谢歧的说辞,沈沅珠点点头。 他能与元煦搭上关系自是再好不过,且她也想看看谢歧所谓的营生,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二人说笑着回了谢家,只等过两日将东西搬来新宅子就好。 今儿出门只有他们两个与车夫,所以刚回茜香院时,罗氏和苓儿小枝就都跑了出来。 “怎得了这是?” 苓儿手舞足蹈道:“小姐、姑爷,您二人今日出去可不知道,谢家人又吵起来了。” 沈沅珠皱眉:“家中丧事还未办完,怎么又吵起来了?” 小枝道:“听三爷的意思,是想给谢……给老爷子送白石庙去,但大爷不让,大爷拦着呢。 “大爷的意思说,老爷子到底是自己生父,不管跟老太太有什么恩怨,都不能不认父亲。 “又说什么孝者,又能养的,反正扯了一堆书袋,硬是不让。” 苓儿将话接了过来:“三爷的意思是,既然老爷子一心向佛,不如直接去到庙中。 “在这家里,并非他见不得老爷子,而是怕老爷子见不得他们。 “如此,他这行径也是孝顺的一种。” 说完,苓儿啧啧两声:“奴婢瞧着,就是三爷看老爷子不顺心,只是这话直说便要命了,所以才找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小枝也凑过来:“这倒是小事,三爷也不过就提了一嘴,大爷反应激烈了些,二人来回几句,但也没怎么。 “至于送不送庙里,也是未知,但能吵得这么厉害,是因为二爷又提出分家了。 “老太太临终前不是说大爷活着一日,这谢家就不能散吗?所以二爷在老太太丧期还没出时提出这话,彻底惹怒了大爷。” 苓儿挥着胳膊,学着谢泊玉的姿势:“大爷就这样,抡起手吧唧一声抽在了二爷的嘴巴上,二爷被打红了脸,撸起袖子就跟大爷缠打起来。” 沈沅珠闻言惊得双眼溜圆:“在哪里?在灵堂?” 罗氏、小枝还有苓儿齐齐点头:“在灵堂。” 沈沅珠扭头看了眼谢歧,谢歧此时正拧着眉,见她看过来道:“闹得这样凶,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我二人可去看看。” “没结束呢,只是三夫人给我们下人都撵回来了。” 谢歧道:“我们去看看。” 他也想知道谢家会闹到什么样子,若是闹得不够凶,他不介意再帮着添把火。 沈沅珠本就是个喜热闹的性子,这等事自然不愿意错过。 若非为了照顾谢歧的情绪,她一早就跑过去了。 如今听见谢歧这样说,自是不愿落于人后,跟了上去。 下人都被姜早打发走了,她虽年纪小,也看不上谢家人行事,但家丑不可外扬这点子道理还是懂的。 此时她一个人无措地站在院中角落,又是气,又是羞的。 气的是谢家人实在混账不堪,老人灵堂之上就能大打出手。 羞的是她如今也是谢家人了…… 裕金堂内,谢敬元一脸冷色,谢承志和郑淑夫妻一个撸袖一个掐腰,对着谢泊玉夫妻破口大骂。 花南枝偶尔阴阳怪气回上几句,其余时间则都在冷眼看着谢泊玉。 她夫妻二人为二房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争执,每次谢泊玉都站在二房那边,如今也好,让他自己吃吃这亲手种下的苦果。 谢序川则忙前忙后,按下谢泊玉,谢承志跳了起来,按下谢承志,谢泊玉又想要动手。 沈沅珠与谢歧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热闹”场景。 见了沈沅珠,姜早气的哭着一跺脚。 她娘亲和沈沅珠还说嫁来谢家会如何如何,瞧瞧现在,这哪里是个有规矩的人家? 姜早年纪小,面皮薄,便是家里情况复杂,也没有乱成这样的时候。 沈沅珠见了,叹息一声:“小枣儿,你回织云轩去歇着吧。” 这话一出,姜早刷一下就红了眼。 良久,她乖乖点头,擦了泪往织云轩走。 这桩婚事,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 她刚嫁过来,就去伺候病重将死的婆母,虽然辛苦,也算是撑下来了。 婆母过世,她与长嫂为婆母更换寿衣,吓得她几日吃不好,闭上眼就做噩梦。 谢家虽然富庶,吃穿用度都是好的,她的夫婿也算得上俊朗无俦,可她二人成婚没几日,谢敬元就以为母亲守孝为由,搬到书房去住了。 她夜夜惊醒,却也不敢去寻他,生怕被扣上个婆母丧期勾引夫婿的罪名。 姜早想去找沈沅珠,可又隐隐约约听了谢歧的身世,她一边震惊谢家根子烂成这样,一边又担忧自己在这等时候,扰了沈沅珠夫妻。 而母亲,也不在…… 越想姜早越觉得委屈,走着走着哇一声哭了出来。 沈沅珠虽能看出她的苦楚,但这等事她也不知要如何劝慰。 正看着姜早抹泪的背影,就听裕金堂里头当啷一声,有什么碎裂的声音…… 第197章 谢泊玉按住谢承志,想要将人押在灵堂前给谢三娘跪下。 谢承志则挣扎的厉害,将灵堂上的供碗哗啦推翻。 这一声响,彻底激怒了谢泊玉,就连谢敬元也不得不走出来拉住谢承志。 他兄弟二人倒是齐心合力了,谢承志却是气红了眼。 “你个不孝子,给我跪下给娘赔罪。” 谢泊玉按着谢承志的颈子往下压,谢承志大骂道:“我有什么错?母亲一生偏心,你大房什么都有了。 “耕织图给你,家业给你,家里的织染园子、师傅手艺都留给你,我夫妻有什么? “两亩薄田就想将我们打发,每月给些让我们二房饿不死的银子,却是要我一代代为大房劳心劳力,又是凭什么? “你们一个二个吃香喝辣,独让我们二房喝西北风?这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谢承志被谢泊玉一脚踢在膝窝处,郑淑想要上前帮忙,却被谢泊玉踢开。 “你说的这是人话?” 谢泊玉道:“那日你分明看见母亲临去前反复交代不能分家。如今家里还有什么? “织染园子只剩下几个染缸,库房机房都被烧毁大半,此时再分,谢家今生不可能再翻身了。你就这么见不得谢家好?非要让大伙儿家破人散你才高兴?” “对!” 谢承志猩红着眼,大喊一声:“我就是见不得谢家好!” 他挣扎起来,将谢泊玉掀了个踉跄。 灵堂之上,谢承志憋了多年的委屈终于爆发。 他走到谢三娘的棺材前,猛地一掌拍在上面。 “娘!您老走了,将家里一摊烂事丢下,说不让分家,却丝毫没给我二房留半点立锥之地。 “老大继承家业,您偏心小儿子,这些年什么好的香的都往敬元屋里送,你……” 谢承志抹了鼻涕抹了泪:“你可想过你还有个二儿子? “这些年,孩儿不够孝顺吗?对您还不够好吗?这些年,孩儿活得还不够窝囊吗?” 他将棺材拍得咚咚作响:“您老倒是说一句不偏心的话,给儿子听听啊!” 这些年,他偷家里的银子,顺家里的货,哪一样不是被逼的? 但凡她眼里有自己,他也不至于憋屈成这个样子。 想让二房给大房卖命一辈子,却半点口粮都不留下,她怎么想的呢! 谢承志的泪滴落在黑色棺木上,顺着光滑边沿砸落地下。 “我二房,给谢家生了一个孙儿一个孙女,可每月只有点点份例,我想给盈寿请一私塾先生,您老说盈寿年岁小,我想给自己打点前程,您老说我满腔歪心,爬得越高死的越快。 “是,谢家是没短了我二房吃穿用度,可我二房,也只有个吃穿了!” 谢承志趴伏在棺材上,将这些年的委屈一股脑倾倒出来。 “同样都是谢家的儿子,大房生下就注定拥有一切,三弟是您老来得子,您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苏州府最好的书院,最好的私塾先生,您给他请了一轮又一轮。 “您说三弟日后可往仕途发展,大把银子砸进去,只为给他铺一条康庄大道,您何时吝啬过一分? “唯独我!唯独我这个不上不下的二子,您瞧不上,也看不见!” 是他非要分家吗? 缠明珠 第137节 是老太太做事太寒他的心! 郑淑闻言,也跟着落下泪来。 不是他们二房一味只知胡搅蛮缠,而是若不这般,若他夫妻都是性软的面团儿,早被气死在谢家了。 谢敬元静静听着谢承志的哭诉,半垂着眼皮,一动不动。 这些年他从不参与进大房二房的各种事中,就是因为他立不住脚。 他没法说老太太偏心,也不能指责二哥行事荒唐。 谢泊玉也是头一次见谢承志这个样子,他于心不忍,语气软了几分。 “老二,你这话有失偏颇,不分家的规矩并非针对你二房,而是一旦代代分散,这祖宗家业可就化整为零,三代之内是必然要垮的啊。” 谢泊玉指着谢敬元,苦口婆心:“你吃味三弟,可三弟才多大? “当年母亲怀相不好,又经历……父亲的事,以至于老三生下来跟个耗崽子差不多。 “母亲费尽心思才将他养活,养得如今这样康健模样,她多心疼心疼,也是人之常情。 “老三小时候,不也是在你怀里头长大的吗?” 他们两房,哪个没带过谢敬元? 谢敬元也只比谢序川大了两岁,在他俩眼里都还是个孩子,更何况母亲? “你说母亲不给你机会,不让你接手家中产业,可你扪心自问,母亲真没有给过你机会吗?” 这个家,唯一没给过任何机会的,就只有谢歧了。 谢泊玉痛心疾首:“难道母亲没有让你管过家中账目?没让你盘过铺中库房?可你又做了什么呢? “偷母亲的私印骗账上银子,以损耗为由搬空库房。你上骗母亲,下骗我与你嫂嫂,你扪心自问,谢家真对不起你吗?” “你别说那没用的。” 谢承志道:“母亲交给我的活计,都是些下人干的,若她真有心提拔,起码也该给我两间铺子让我打理。” “你……” 谢泊玉闻言,气得眼前一黑。 “你口气倒是大,哪个人生下来就是要做东家的?简单的事你都做不好,光秃地生了颗不落地的野心,张口就要两间铺子,口口声声说不分家是捆了你的手脚…… “可你哪里有能力接管家业,接管一个铺子?” 谢泊玉痛心疾首:“你这样心比天高,脚不落地的东西,便是把家业给你,也要被你败光散尽。” 谢承志呸一声:“放你的狗屁。” 他边哭,边对谢泊玉道:“有本事你就将家业交到我手里,让我试试能不能将谢家发扬光大。 “我谢承志必然比你做的好,做的强。” 谢泊玉被他激得失了理智,怒吼一声:“好好好,我倒要看看这谢家交到你手里,能是个什么光景。” 说完,谢泊玉自己都愣了一下。 谢承志闻言却是双眼一亮:“谢泊玉,你说话算话,这谢家就先交由我手里试试!” 第198章 “都闹什么呢?母亲丧期还没过,闹成这样是想让她在天之灵也不得安息吗?” 花南枝走了出来,对着谢泊玉道:“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你说的话,也太戳二叔心窝了。 “二叔也有不对,你的委屈这么多年我们都看见了,但咱们到底是骨肉一家,何至于此?” 她语气轻,也是打定了主意要混淆谢泊玉的话。 若谢承志真就顺坡下驴,非要掌谢家的权,这事才是真麻烦了。 “母亲故去,我这个做人长嫂的担得一句敬,既如此,我代母亲和泊玉给二叔赔个不是。 “这些年,您的确有委屈……” “花南枝,你个阴险毒辣的。” 郑淑也不傻,方才谢泊玉分明是说错话了,但不管对方真心还是假意,这话既然已经说出口,就没有再咽回去的道理。 她撸着袖子道:“大伙儿方才可都听见了,大哥说了,要将谢家产业交给我们二房。 “做爷们的,那可是一口唾沫一个钉,自己说出的话,可要认。” 谢泊玉脸上一白,谢承志则是噗通一声跪在谢三娘的棺材前,动作快速地砰砰磕头。 “娘,您是显灵了吧?在听到孩儿这些年的委屈后,借由大哥的嘴,将谢家产业给了孩儿。 “娘,大哥一向是个君子,这君子一言,再无反悔的道理。” 花南枝闻言脸皮一抽:“二叔,母亲生前你骗母亲的体己,母亲死后你还要利用她的尸身,你就真不怕这世上有报应吗?” “报应?什么报应?” 郑淑道:“话是大哥亲口说的,谢家大房有没有能力接管家业,大家有目共睹。 “就你们,能做得了什么?大哥这些年生意生意谈不明白,在外交往一肚子直肠,交下的没有得罪的多。 “他是个能正经儿做生意的料子吗?大哥守业都做不到,你们家谢序川就更甭提了。 “跟沈家好好的婚约不要,非要搞个水性杨花的,连带着谢家丢了沈家的染谱。 “若非谢家痛失染谱,母亲怎会一病不起?家中生意怎会一落千丈?” 花南枝冷嗤一声:“沈家染谱,不就在谢家吗?你们偷了染谱还有颜面在母亲尸身前大放厥词,我看这些年什么委屈是假,二房真身,分明就是那掉进米缸的硕鼠,野心和血盆大口,都对着自家呢。” “大嫂,你也不用在这东拉西扯的。” 谢承志红着眼,站了起来。 他手指天,脚踏地,一脸阴森:“这苍天在上,厚土为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大哥既然已经说家业交给我二房,那便该履行诺言……” “二叔。” 谢序川实在听不下去,只能站出来道:“父亲何曾说过要将家业交给二房?父亲只是说谢家产业,便是由二房打理,也未必能做得如何好。 “况且祖宗基业,哪里是可儿戏的?谢家如今正值危难之机,贸然更换打理之权,势必要动摇根基。 “二叔,谢家好,大家才能得它庇荫。 “况且您从未接手过这样大的生意,若此时有闪失,谢家怎还能当得起半点波折?” 谢承志冷笑一声:“怎么,我没接手过这样大的生意,你跟你爹就接手过了? “你跟你爹都是脑子不清的,说得好似谢家给你们打理,就能滋养根基,恢复如常了似的。” 谢泊玉见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引起这样大的隐患,连忙道:“母亲新丧,家中库房被烧,此时谢家百事缠身,若现下更换掌权人,外界会如何看待我们? “动荡的这样明显,谁又敢在此时与我们做生意?若出乱子,那损的就不是什么根基不根基了。 “你的不满和委屈我心中有数,谢家在万宝街有个首饰铺子,若你想打理,那个铺子就先交由你。” 谢泊玉这话一出,花南枝忍不住咬牙叹气。 谢序川却觉得如此也可以。 毕竟父亲失言,不拿出些真金白银,他二叔是不会放过这事的。 但他们没想到,谢承志根本没将这一个小小铺子看在眼里,他要的就是谢家根基! 谢承志对着谢三娘的棺材道:“娘,您看,这就是您精心教养出的好儿子。您才刚走,他就说话不算话,用哄骗小孩子的东西哄骗我。 “这都是您做下的孽啊,若您生前看重儿子,谁又敢这样欺负我? “欺我二房无依,欺我二房软弱,现在还要拿一个破首饰铺子打发我……” 谢承志道:“被如此轻待,儿子还不如跟您一起去了,到下头您给儿子说出几分道理,为什么这些年如此对待儿子……” 说完,他便弯下腰,拱着脑袋当当往棺材上撞。 那棺材被撞得歪出一大半,吓得谢泊玉险些魂飞魄散。 这要是将母亲尸身掀翻,他一死都不足以谢罪。 谢歧和沈沅珠站在裕金堂外,也是没想到发展竟会如此离奇。 沈沅珠一脸惊讶,在棺材栽歪歪被推出来的时候,惊得无意识抬起了手,似是要虚空扶住一般。 谢歧则是听着谢承志的话,眉心紧锁。 点点算计浮现心头,他此时倒是有些希望这谢家,能够交由到谢承志手里了。 灵堂乱得一团糟,谢敬元和谢泊玉拼死抵住棺材,谢序川和花南枝去拉谢承志。郑淑哭闹不止,场面混乱得不行。 谢泊玉如被架在火上烤,一颗心反反复复,被炙烫得生不如死。 身后顶着母亲的棺材,耳边仿佛听见谢家大厦将倾,哗啦啦碎裂的声音。 许久,谢泊玉赤红着眼,厉喝一声:“够了。” “既然你坚持,这谢家家业就暂时交由二房打理,但家中铺契、地契等物还放在公中。这是我谢家上下的底线,你若不满,就权当没有此事。” “可以。” 谢承志站起身,大喊一声。 谢泊玉鼻尖酸涩,扶着棺材心痛不已。 他想不通为何好好的骨肉兄弟,会变成今日这般。 良久,他道:“你打理可以,但若出了纰漏,我唯你是问。另外,若你再在母亲灵堂之上大闹,莫怪我对你不客气。” 谢承志脸上的悲戚散去,眉眼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大哥放心,我必不负所托,定将谢家发扬光大,让母亲含笑九泉……” 缠明珠 第138节 第199章 听见这话,花南枝身子一软,栽在椅子中。 她看着灵堂上谢三娘的牌位,忍不住落下泪来。 想到谢三娘临终前交代的种种,花南枝便又恨又无力。 谢敬元也是震惊于事情的发展,嘴巴张张合合,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 他的身份和地位,都让他没有立场指责任何人。他敛着眼皮,再抬头看着母亲的棺木,心中生了些往日一直不敢想的心思。 谢敬元站在裕金堂内,遥遥望向织云轩的方向,抿唇不语。 如今唯一的麻烦,就是这刚过门的妻子。 他终归要将其安顿好,才能…… 谢敬元叹息,终是下定决心,为自己的日后做准备。 谢承志如愿以偿,也没了方才撕心裂肺的模样。其他人如丧考妣,他则是心生欢喜却被自己强行压住。 “既然兄长发话,那这事便这么定下了,今儿天色已晚,都回房歇息吧,明日弟弟再来跟大哥、大嫂交接账目信物。” 说完,谢承志拉着郑淑走出院子。 郑淑道:“你应当现在就拉着谢泊玉,将母亲私印和库房钥匙交给你。 “做什么还要等明天?” 谢承志道:“老大又不是我,说句话一日三变。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总得给他喘口气的机会。” “哼,就怕这一日过去,花南枝给他吹枕头风,吹得他反悔。” “不会的。” 谢承志将手插在袖中,对郑淑道:“一会儿你回去,给我扯点布做几身新衣裳。” “做新衣裳干什么?” “我都是谢家掌权人了,自是要穿得气派些,你没听人家说过先敬罗衣后敬人呢?” 郑淑嘟囔着:“这还没往家里拿银子呢,就先往外掏上了。” “你个无知妇孺,我都是谢家掌权人了,那日后还不是说要多少,就拿多少?” 谢承志抬着胳膊从鼻上擦过,哑着嗓子道:“谢泊玉虽说是把产业交给我打理,但是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寻个由头赖我一笔。 “谢家现在就是个烂摊子,谁接手也做不到力挽狂澜,倒不如趁着这机会多捞一笔,日后丰盈咱们自己的铺子。” 他这些年,还真就从家里掏出个铺子出来,不过这铺子的事被谢泊玉知道了。 但也无妨,谢泊玉生性懦弱,做不出什么,也只能警告两句罢了。 边说,谢承志边在心中谋划,该如何对谢家下手。 谢家最核心的东西,不是织机也不是织染园子,而是织染园里头的那些师傅。 只要将那些个匠人掌握在手,还怕他不能东山再起? “你给我多拿些银子,明日我去织染园探望探望那些匠人。” 郑淑虽不情愿,但也懂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别别扭扭点头答应下来。 谢承志离开裕金堂,谢泊玉顺着谢三娘的棺材,缓缓滑落在地。 既然什么都说不了,谢敬元自然也不愿在这里碍眼,跟着离去,将裕金堂让给谢泊玉一家三口。 花南枝看着一脸颓然的谢泊玉,恨铁不成钢一般咬着牙,不肯说一句话。 谢序川则十分忧心,对谢泊玉道:“爹,二叔接手家里产业,若日后他不想交还我们又要如何?” 谢泊玉目光无神,许久才幽幽开口:“若是你二叔真有支应门庭的能力,这谢家给他做主又如何? “若他不能,自然没有硬把着权利不还的道理。” 听了这话,花南枝忍不住讥讽:“你将老鼠放进米缸,还指望他帮你挣回满缸新米,谢泊玉,你能不能动动脑子?” “那不然呢?” 谢泊玉猛拍地面:“难道就任由他这样闹下去?将好好的一个家闹得四分五裂,分崩离析就好了? “眼下虽将产业给了他,可这个家,我到底还是保住它不散了。母亲不分家的遗愿,我亦算是做到了。” 说完,谢泊玉好似自我欺骗一般,低声喃喃:“都是谢家血脉,他不会看着谢家家破人亡的。老二再出格,也有底线……” 花南枝闻言满眼讥讽,谢序川则垂眸不语,心中忐忑…… 一时不知后路如何。 看完热闹,沈沅珠跟谢歧缓缓往茜香院回。 谢家算是完了,她于心底琢磨着自己可否趁着乱,也来浑水摸摸鱼。 谢家没什么她需要的,唯独多年固定客源让她眼馋许久。 那些人都是跟谢三娘有着多年交情,亦或是当年谢三娘自己谈下的。 那些个人情生意,不会因为谢三娘故去,就放弃与谢家合作,反倒是会在此时扶持故交后辈。 若没有谢承志争权这档子事,只要谢泊玉上门拜访,这些叔伯长辈多半会以礼相待,并鼎力支持以帮谢家恢复元气。 可如今掌权的人换了谢承志…… 沈沅珠眨眨眼。 若是她放出风声,就说谢三娘是被谢承志这个不孝子气死,且在灵堂大闹,妄图毁坏谢三娘尸身,以逼迫大房让权…… 不知谢三娘的那些故交旧友,会是什么反应? 明儿她就让罗白去办这事,顺便找机会跟那些人上门谈谈。 唔…… 沈沅珠皱眉,努力回想谢序川以往跟她提过的谢三娘那些旧友。 几个名声大的她记得清楚,但她一个都不想放过。 谢歧牵着沈沅珠的手往茜香院走,沈沅珠一路沉默,于心中拨着算盘。 而谢歧则在琢磨,该如何吞并谢家。 他既要谢家的匠人,也要谢家的技术。 二人一路无声,回到茜香院看着院中灯火才齐齐展颜一笑,似刚清醒一般挽着手臂携手而进。 罗氏三人还在院中乘凉,见沈沅珠回来,一脸好奇地问起裕金堂发生的事。 当听见沈沅珠讲到谢承志用头撞棺,险些将谢三娘棺木撞翻时,罗氏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是为人母的,听见这等事难免感怀。 与几人聊了几句后,沈沅珠又说起新宅子已经收拾好的事。 “奶娘,这是新宅子的钥匙和地址,这几日若有些小来小去的东西,便可安排人往里面搬了。” 苓儿年岁小,听见要住新宅子开心得不行。 罗氏道:“这谢家乌烟瘴气的,赶紧离开也好,免得日后受牵连。” 沈沅珠点头,她也是这般想的。 谢歧在旁听着,心头倒是渐渐琢磨出个法子来,就是这法子…… 他轻拈指尖,眼中锋芒毕露。 难看了些。 第200章 谢歧回了屋,沈沅珠便将罗氏拉到一旁。 “奶娘,今儿谢泊玉和谢承志两人吵了起来,谢泊玉错口说出了将谢家家业交给谢承志打理的话。” “什么?” 罗氏惊讶道:“这谢泊玉也太经不住激了,这等话怎能轻易说出口?” 沈沅珠点头赞同:“不过说不说的,这事也都定下了,我想着谢家乱成这样,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小姐想做什么?” 沈沅珠道:“您明儿个让罗白找人去街头巷尾传传话,就说谢三娘是被谢承志这个不孝子气死的。 “也把今天他大闹灵堂的事宣扬一番。” “这招数好。” 罗氏闻言撇撇嘴:“让这样的人掌权……也不知谁人家敢再跟谢家做生意。 “怕是沾了谢家的味儿,都嫌晦气。” “也别传的太快太凶了,找人细细的说,慢慢的传。” 沈沅珠道:“谢承志应当还有后手,给他预留出时间,看看他还能将水搅得多浑。” “小姐放心,我必给您做好这事。” 说完,罗氏便给罗白送信去了。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等大亮,谢承志就早早起身,穿着郑淑送来的一套全新素色直裰。 郑淑一边为他穿衣,一边道:“啧啧,你是不知,这做了掌权的腰杆子就是硬气。 “你这身衣裳,是我昨日派人去织染园子里头,让绣娘连夜绣的。 “今儿天还没亮,那头就送了过来。往日老太太在的时候,咱们哪里有这样的底气? “这还没正式宣告你掌了谢家的权呢,若是谢家上下都知道了,日后咱二房还不是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谢承志闻言,嘴角忍不住勾起。 只是这般,他仍旧呵斥一句道:“眼皮子浅的东西,几身衣裳你就眼红了?” 缠明珠 第139节 郑淑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而是道:“你如今外出,起码要被人尊称一声谢家二老爷,既做了谢家的主,我与露瑢盈寿,也不能太寒酸不是? “这丢的可不是我们的人,丢的是你的脸面。” 郑淑道:“也不是我只看得见几身衣裳,而是总得与你相匹配对吧?总不能我堂堂一个谢家家主的夫人,走哪邋里邋遢,一股子穷酸气儿。” 谢承志闻言,觉得这话实在有道理,竟无处反驳。 想了会儿,他端着架子道:“那就让那头给你也做几身好的。” “嗯呐。” 郑淑一脸喜色,却是未说她一早就交代下去了,让织染园子那头从里到外先做个八身。 谢承志穿好衣裳,站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人模人样的自己,掸了胳膊又抻了抻腿,这才将腰杆子挺得邦邦直走出院子。 谢家管事在裕金堂见了他,端着个红木盘上前。 “二爷,大爷昨日吩咐了,让把这些东西交给您。” 谢承志低头看着,呦呵一声。 “他动作倒是快啊,这么早就准备好了。” 抬手拿起沉甸甸的一串黄铜钥匙串,谢承志只觉兴奋得气血翻涌。 谢三娘的私印小小一枚,谢家商号的铜印也不过巴掌大,却是坠得他的心都跟着颤抖起来。 多少年了,他等了多少年,做梦都想着自己可号令谢家上下,而今日,终于如偿所愿。 谢承志将东西接过,一手挎着钥匙串,一手拿着谢三娘的私印,迈着四方步在原地走了两圈。 管家看着,微微垂眸,没有多发一言。 “对了,给爷备轿。” “二爷是想去……” “去织染园子。” 管家抬头看了眼天色:“这么早?” 谢承志道:“当然。” 左右他睡不着,自是要去织染园子里头,让众人知道知道现下谁是谢家“老大”。 如此想着,谢承志又道:“你去给我准备些点心。” “爷想要什么,要多少?” 谢承志不耐烦:“随便整个五六个七八样,一样备上二斤就得了,这么些废话。”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回头:“备好给我放马车上,动作快些。” 跟了谢三娘一辈子的老管家,看着他的背影无奈摇头。 转头吩咐自家孙女的时候,他道:“阿青啊,过几日爷爷带你回乡下吧。” 那小丫头愣怔怔点了点头。 她刚及笄就来了谢家帮工,此时到谢家也不过半年光景,但听爷爷这样说,必是有他的深意,小姑娘也没多问,动作利索地跑去厨房了。 谢承志在马车里边等边骂,骂到天色完全亮起来,点心才备好。 “去织染园子。” 谢家织染园距离谢家也不算远,谢承志到的时候,匠人们正刚开工。 谢家织染园在苏州府很是出名,每个师傅都曾被人用重金挖过,也不是没有被挖走的,但留下来的,多半在谢家待了大半辈子了。 谢三娘信任他们,待遇自然也是苏州府一顶一的好。 所以谢承志来到织染园,看满院子匠人腰间都系了条白麻的时候,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崭新直裰。 只随后,他便将这抛之脑后。 “哎呦二爷,什么风给你吹来了?” 吴管事见了谢承志,点头哈腰走了过来,待看见他腰间挂着的一大串钥匙后,哎呦呦喊了好几声。 谢承志见状,在腰上拍了拍:“去,给园子里所有匠人都喊过来,甭管是织布的绣娘,还是染布的浸染匠,只要是人,都给爷喊来,爷有事要宣布。” “那必然是大事了。” 吴管事收起嬉皮笑脸,忙对着身边一个匠人道:“去,二爷有话要说。” 说完,吴管事让人搬来椅子,招呼着谢承志坐下。 谢承志坐在檐廊下,看着园子里众人忙忙碌碌的身影,不由抿唇。 “二爷,人都到齐了,染坊这头六十四人,还有两位师傅今儿没在,休沐。 “织房那边一共九十二位,崔管事不在,其余还有十四位老师傅正在园子里做新的花楼机,前段时日,那不是烧毁……” 谢承志啧一声:“先放放,有什么比我更紧要的?” 吴管事闻言面皮一抽,想了想,让人将几位老师傅也请了过来。 第201章 “二爷,人都到齐了。” 谢承志坐在椅子上,见眼前乌央乌央站了一群人,端了片刻后站起身轻咳一声。 “今儿喊大家来,是有个事儿要宣布。 “从今日起呢,这谢家由我谢承志掌管了,让大伙儿过来,是让你们认认主子,莫是日后不知该听谁的令。”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站在角落里的几个绣娘面色难看,听了这话直翻白眼。 谢承志道:“我呢,也知道最近家里出了些事,织染园子走水,老太太……咱谢家的主心骨过世。 “但诸位师傅莫担忧,日后都会好的。” 谢承志拍着胸脯,慷慨激昂:“我也知道大家担心什么,怕上头突然换了主子,摸不清我的脾性。 “但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谢承志是个再讲理不过、赏罚分明的人。 “大伙儿跟着我干,那是只有吃香喝辣的份。” 吴管事听见这话,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谢三娘的热孝还没过,他搁这大放厥词,吃香喝辣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吴管事好钻营,自是不可能打东家的颜面,可这么多匠人却不全都是软性的。 一道粗犷男声响了起来:“二爷,我们只想知道库房和机房被烧,这月的工钱会不会按时发放。” “当然。” 谢承志道:“我谢家何曾亏欠过各位的工钱?我接任谢家后,不仅不会断了大家月银,还要给大伙儿多加一笔。” 听见这话,院中匠人们脸色好看许多。 “从本月开始,在我谢家织染园做工的所有人,都长五文月银,并每逢初一十五,给各位加一道大荤。” “……” 先前的男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那男人生得壮硕,一脸肃容:“二爷莫不是昏头了?老太太热孝还没过,加什么大荤?” 谢承志闻言一哽,随后道:“我谢家虽是东家,却不强迫大伙为老太太守孝。 “且诸位做的是体力活,不吃点荤腥,哪有力气给咱干活?” 吴管事在一旁解围:“东家宽仁,但为老东家守孝是咱们自愿的。咱这一群人里,都受过老东家的恩。” “既如此,那我谢某就承大家的情了。” “今儿我来,不仅是宣布此大事,也是为了犒劳大家。 谢承志拍拍手,身后两个小丫头拎着四个食盒走了进来。 “给大家带了些点心充饥……” 四个食盒放在檐廊下,在一百多人面前显得很是滑稽,谢承志却不觉有什么。 “成了,那我就不打扰诸位做活了,你们自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溜达溜达,大家不必理会我。” 又吹嘘了自己两句后,谢承志大摇大摆地到织染园子视察去了。 留下一群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几个眼下带着淡淡青黑的绣娘凑到一处,一张口便将谢承志从骨头到肉、从头顶生疮骂到脚底流脓。 “我就说,昨日二房来个小丫头颐指气使的,到了绣房手指头险些戳到我脸上来。 “张口就是要我们连夜给二爷做身衣裳,说今儿天亮就得要。 “我寻思谢老二一早要下葬呢,要的这样急……” 昨日在绣房苦干一晚上的绣娘,此时顶着黑黢黢的眼圈止不住的骂。 她们的眼睛本就珍贵,哪里有让人连夜做活的? 且也不是什么急穿急用的东西…… 四五个绣娘累了一宿,早上刚把东西送走,不出半个时辰,二房又送来一套单子。 尽是八身十身的要。 这根本也不合谢家的规矩,谢三娘在的时候,也没让谢家织染园子里的绣娘给她做过衣裳。 她们是在谢家做工,又不是卖身给谢家了…… 几个人看着那单子来了火气,却又因疲累了一夜,而无力与那丫鬟争辩。 想着休息一下,等今日找吴管事说道说道,结果刚趴下闭上眼,睡了还没有半个时辰,谢老二这倒霉催的就让人大敲铜锣,给她们几个敲了起来…… 其中一人骂得难听,有个温声细语的绣娘直拉扯她。 “别骂了,再被那玩意听见。” 缠明珠 第140节 “咋个不能骂了?听见又能如何?” 她们的手艺,上哪都能吃口饭,往日不走是谢三娘待她们有恩。 这苏州府也只有一个女东家,所以绣娘们在谢家的地位不似其他人家那样低下。 在谢家绣房,她们绣娘有自己单独的院子和休息的屋子。 且待遇在整个苏州府也只比撷翠坊的差了一些些而已。 只是可惜,这些年没听过撷翠坊有招绣娘的消息…… 几个绣娘在骂,身旁走过的织机师傅闻言,也啐了两口。 “老东家去了,这谢家的产业怎么落到这么个玩意手里?这些年每次来织染园子,就没见他做过什么好事。 “谢老大也是糊涂了。” 一直沉默寡言的老朱闻言,瓮声瓮气道:“我知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啊?” “对啊老朱,你不是有个远房亲戚在谢家做工吗?” 老朱嗯了声:“就是我那远房……亲戚与我说的。” 昨儿他在家就收到了卫虎的消息,他家爷又给他交代了任务。做完这一次,他就可以回集霞庄做活了。 想了想,老朱一脸鄙夷:“你们猜,这谢老二是如何拿到谢家掌家权的?” “如何啊?” “是啊,这谢老大再糊涂,也不能把家业交到这么个人手里呀。” 老朱朝地上啐了一口:“他昨日在灵堂上撒泼打滚的要权,不停推老东家的棺木。 “他用老东家的尸身威胁谢老大,这才有了今早这一遭。” “什么?” 先前骂人的绣娘道:“这谢老二真是个畜生。” “老朱。” 角落里,一个面青须白的老者突然出声。他眼神锐利,目光死死盯着老朱:“你说的可是真的?” 老朱点头:“宋爷,我说的都是真的,您老不信,尽可派人去打听打听。” 老朱一番话,就是说给这宋老头听的。 这宋老头是制花楼机的一把好手,从制作到修所有的织机有任何问题,他一看就能解决的明明白白。 便是崔成在,也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宋爷。 他是谢家织染园里头,最有威望的人,只要说动了宋爷跟他去集霞庄,他家主子就可以釜底抽薪,拿下谢家最核心的利益…… 第202章 那宋爷手中抓着个木把件,被他磋磨得油光发亮。 听了老朱这话,他耷拉着眼皮不知在想些什么。 能让所有人一声不吭在腰间为谢三娘系上白麻守孝的,便是谢三娘故去那日,宋爷腰上系了一条。 不过半日,织染园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自发开始为谢三娘守孝。 听闻宋爷在谢家待了一辈子,对谢三娘最是忠心不过。 听见这话,必会有所动作。 果然,老朱说完,那宋爷点点头转身离去,应是打听消息去了。 老朱也不管,只道:“不瞒各位,我老朱虽然进谢家园子没几年,但与诸位也是正经同甘共苦过的。 “我这心里头堵得慌,有些话不说实在难受。” 先前那心直口快的绣娘满穗道:“朱大哥,你向来沉默寡言,咱们都知道你性子稳当,必是憋不住才要开口的。 “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老朱道:“老东家待我们不薄,如今谢家有难,我们本该守望相助,一起跟谢家度过这个难关。 “谢家大老爷管事,我必无二话,但如今……” 一抹讥讽浮上老朱眼中:“这谢家,我老朱是待不下去了。给这样一个不忠不孝的玩意卖力气,让他挣得盆满钵满,我心里实在别扭。” “您这意思是想走?” 老朱点头:“事到如今,我也就不瞒各位了,在下先前就有了别的出路,只是碍于老东家对咱们实在没得挑剔,这才一直留在了谢家。 “可如今……” 他边说,视线边转向檐廊下孤零零放着的四个食盒。 那食盒摆在百来号人面前,让人完全看不出有半点尊重匠人的意思。 他们看到的,不过是谢承志满满的傲慢。 作为原苏州府第一大织染园,能在这里头做活都是手上有硬功夫的。 谢家的月银给的并不低,他们哪里缺这一口点心,五文钱和一餐荤了? 谢承志今儿,是为了耀武扬威来的吧? 将谢承志骂得狗血淋头的满穗听见这话,微微叹息。 “朱大哥,你也莫觉得亏心什么,人往高处走的道理咱懂,但我如今还想再看看。” 满穗道:“老娘的确是看那谢老二不顺眼,可有一说一,咱这一身本领有大半可都是从谢家学来的。 “老东家活着时候对咱们不薄,也从未亏待过咱们,所以我不能在这时候走。 “朱大哥,你来织染园子不久,所以你与我们不同。 “至少我在这时候,不能做背信弃义的事儿。” 满穗说完,有些人面上的松动渐渐消失。 老朱道:“妹子,你是个重情重义的,这番话犹如当头棒喝,也将我这嘴脸打翻了。 “是我财迷心窍,看着人家的高薪厚禄就给良心忘了。 “你说的对,此时不是离开谢家的时候,哪怕人家给的月银,是谢家的一倍呢。 “我也是猪油蒙心了,听说那头缺人,去的早了可领个管事位置,月银还要更多……” “一倍还多?” 有人伸出头问老朱:“谁家啊,这么慷慨?不会是骗人的吧?” 老朱道:“新冒头城郊那家,我其实也是抱着去他们那学学新手艺的心思,毕竟如今他们家势头正盛,日后出路必也是好的。 “所以这才活泛了心思,妹子,你这当头一棒,给咱敲醒了。” 说完,老朱道:“罢了罢了,先做活吧,谢二爷还没走呢,莫让他抓了把柄。” 老朱做事说话都十分利落,几句话丢个钩,人转身就走,既不多说,也不多劝。 但是他知道,今儿必有人会偷偷来找自己。 果然,老朱走后,好些个人面上讪讪,找个借口散去。 倒是满穗坦坦荡荡,该骂就骂,但也绝不会在这时候背弃东家。 谢承志在织染园子里头耍了一圈儿的威风,寻了好些毛病后才打道回府。 老朱也再没其他动作,一个人默默做活。 待到午休时,果然有人鬼鬼祟祟寻到他这里来了。 “朱兄弟。” 来人是谢家的浸染匠,在谢家做活许久了。 谢家每人负责的工序都不同,固定的人只做固定工序,如此才能保证秘方不外传。 而老朱此次的任务就是,将谢家几个重要匠人,全部带去集霞庄,这其中少了谁都不行。 做好这一票,他日后在自家爷面前也能衣食无忧了。 思及此,老朱敛了敛心神,起身将人迎到身边。 那人搓着手,面上有些尴尬:“朱兄弟,你说撷翠坊用双倍月银招匠人的事,可是真的?” 老朱点头:“是啊,那织染园子就在城郊,听人说,要白纸黑字签长契的,定不会作假。” 那浸染匠闻言,叹息一声:“你也知道我家中情况,我那小儿子身体不好,每到春秋就咳个不停,至今未找到病因。 “这一年上下,赚的许多银子都砸在他的药壶上了,所以……” 老朱道:“我懂您的困境,若我是您也会择一月银高的地方,旁的什么忠诚大义咱不说,先把家人养活养得康健才是男儿本道。” “是是是,是这个道理。” 那人叹息一声,老朱见他动了心思,循循善诱:“听招人的管事说,先去的人兴许还能混个头头做。 “若真是如此,这月银可就又多了一笔。” “真的?” 老朱点头:“老哥,我记得您手底下还有两个徒弟可对?” “是啊。” “一起带着吧。” 老朱一脸老实,说起话来十分真诚:“咱们一群新到一处地方,孤军奋战怕是要被人家排挤,多游说一些人,也不怕有人欺负。 “且手下有兵,才能做个将军。” “是啊朱兄弟,是这个道理。” 几句话下来,那人已经动了心,莫说谢家眼见着没落,便是没有老东家去世、库房烧毁、郡王府样布比拼失败,以及谢承志这等不孝子掌权的事,光是那双倍月银也足够打动人心了。 缠明珠 第141节 那浸染匠眼中愈发坚定,心头想着不光要带自己的徒弟去,便是跟他关系好的,尽量也游说游说。 这老朱说的对,只有身边有人,他们新去的拧成一股绳,才能在新地方站稳脚…… 第203章 那浸染匠刚走不多会儿,又一个身穿大褂,头包布巾的绣娘走了过来。 “朱哥。” “哎,赵娘子,寻我有事?” 赵娘子道:“我是来问你撷翠坊招人的事。” 老朱点头:“晓得晓得,赵娘子想问什么?” “这么多年,都没听撷翠坊招过绣娘,怎么突然之间要招这么多人了?” 老朱道:“我也不知呢,许是先前郡王府样布比拼胜出,这会子名气打出去人手不够用了。” “也是。” 赵娘子一脸向往:“朱哥,我给你说,这撷翠坊的背后东家绝非那个姓罗的。” “啊?” 老朱闻言一脸惊讶,赵娘子道:“我逛过撷翠坊很多次,他们家在郡王府样布胜出后,我还曾去过。 “那块交出的样布,就挂在撷翠坊正堂,任人去看。 “我给你说句实话,那纹样可漂亮极了。我在谢家从未见过那样新奇扎眼的绣花纹样。 “好像带了点番邦的东西,但它却让你瞧不出寻常番邦绣物的粗苯。 “而且观其风格,多半能看出撷翠坊拍板的东家,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家,且年岁应当不大。” 老朱嗯一声,点点头却没在意。 他可不信一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家,能支起那么大一个铺子。 “撷翠坊的绣娘的确厉害。” “不是绣娘的事。” 赵娘子一挥手,大有一种与他说不通的意思。 过了好一会儿,赵娘子才道:“若是撷翠坊,我是真想去学学技艺的。” 她在谢家已算是做到头了,若一直留在这里,手上功夫不可能再精进半点。 谢三娘年岁高,又逢谢家事多,两个肩头一边扛着一大家子,一边扛着谢家生意,自是难以面面俱到。 便说谢家的图样子,那都多少年没有琢磨过新的了? 哪怕有如先前老太妃寿诞那样的机会,也只是找个画师新画一幅…… 赵娘子叹息:“满穗先前说咱这一身手艺都是谢家学的,此时背叛东家不好,可我想着,也不能为这点事就在谢家钉死一辈子,你说可对?” 老朱道:“这是自然。” 赵娘子幽幽看着他:“所以你也觉得咱们该走?” “我是想走的,只是先前满穗那样说,将我架在火上。 “赵娘子,咱二人说句实话,谢家……” 老朱摇摇头:“不可能有翻身那日了,早走一日,晚走一日,并无区别呐。” “听你这般说,我这摇摆不定的心,也算放下了。” 赵娘子道:“来吧,你将撷翠坊招工的地点给我,我这两日得空过去看看。” 老朱道:“就在原先城郊那织染院子,只是听说最近又新买了两块地,这才急着招工。 “郡王府样布比拼让撷翠坊出尽了风头,如今扩大规模也在预料之中。” “成,我知道了。” 老朱又将先前跟浸染匠说的话,对着赵娘子又说了一遍,让她务必拉着身边姐妹同去,换了新地方也好做个“将军”,避免被原先的绣娘欺负。 赵娘子点点头,心中自有计较。 就这般,老朱上下游说,将谢家织染园子里头许多人都说得活泛了心思。 云峥这几日不在集霞庄,而是一直在谢歧城郊新买的荒地那里。 这处距离撷翠坊的织染园不远,也不过一炷香的距离。 原先有个废弃的院子,被他买了下来。先前谢歧修自家新宅子的时候,他也没偷懒,抢着时间也修出个光秃秃的“织染园”。 这几日云峥就坐在院子里,路上又派了两个说话温温柔柔的姑娘。 只要见了来人,就问上几句是否找织染园的。 谢家那些个匠人、绣娘迷迷瞪瞪被带来了集霞庄。 她们之中,虽是有些人会觉得失望,但大多觉得集霞庄也没比撷翠坊差到哪里去。 毕竟也是城中势头正盛的铺子,更何况集霞庄门口,还站了两个云峥从元煦那里借来的“官吏”。 明晃晃将集霞庄有官家背景的心思,写在脸上。 不过七八日过去,来这里的人几乎全都跟集霞庄签了长契。 白纸黑字的月银,的确比谢家高了一倍。 在城郊忙活一整日,云峥回到万宝街铺子的时候,整个人累得说不出话来。 看见谢歧在铺中,也只是无力地瞪了他一眼。 好一会儿,云峥休息过来,这才有气无力道:“这几日咱们账上的银子可没少折出去,来的工人虽不多,但谢家月银在苏州府已算头一份的,您这翻了一倍,日后我怕……” “匠人们的月银能有多少?” 谢歧翻看账目,头都未抬。 “且又不是所有的匠人,都有这么高月银。” 谢歧继续道:“在这上头的银子省不得。” 莫说这些人是自带“秘方”而来,便是没有秘方,谢歧也格外敬重匠人和绣娘。 若说谢三娘身上有什么值得他敬佩学习的,便是对方对织染园中所有人的态度。 几年前他跟老朱在街头认识的时候,就动过挖走谢家织染匠的心思,但是在谢三娘活着的时候,从未成功过。 虽然有那时候他手头不丰,出不起太多银子的关系,但谢歧还是觉得这份忠心令他动容。 “成。” 云峥也知道谢歧的性子,只要对他忠心不背叛,其余不论什么事,在谢歧那里都有回旋余地。 他对手下也从不苛待,所以哪怕当初自己是被元公公所救,最后也忍不住偏向了谢歧。 思及此,云峥道:“对了,这是目前所有跟集霞庄签了长契的人员名单,有几个是老朱画下必须要挖掘到的,两个在库房负责记录进出货的人也都过来了。” 负责记录出库入库、盘点库房的老书生爷俩虽看着不起眼,但想要破解谢家染方的份额,没有他们还真不成。 将长契递给谢歧,云峥道:“能来的,差不多都来了,其余有些实在重要,谢家离不开的师傅,大多也都是身上有长契,或是对谢家还未死心的。 “这些人,怕是轻易不能离开谢家。” 谢歧道:“无妨,我有办法让谢承志将谢家的一切,举双手奉上。” 第204章 听了这话,云峥惊讶道:“您有什么办法?” 谢歧抬眸看了他一眼,轻笑道:“你私下里去找谢承志……” 简单交代几句,云峥听得一脸狰狞。 好一会儿,他才抬起手,嗫嚅道:“您……” “我卑鄙,我无耻,我下流。” “……” 云峥双手抱拳,朝着谢歧拜了又拜。 谢承志正焦头烂额时,云峥的拜帖送到了他的手上。 收到拜帖时,谢家织染园子里头走了三四十人。 要知道自他出生以来,也从未有过这么多匠人离开谢家。 偶有几个因过世、亦或是病重之类离开谢家的织染园,都是经过谢三娘同意,甚至厚礼相送离开的。 从未有过如最近这等,陆续提出不在谢家做工,亦或是人上工上的好好的,突然第二日就不来了,宁可舍弃工钱也绝不回头的事儿。 吴管事派人找了几次,那些个离开的匠人都不肯回来。 谢承志看着人员册子上划掉的一片片名字,恨得咬牙切齿。 “走就走,离了他们我谢家织染坊经营不下去了怎的? “一个二个的,在我眼前拿起乔来了,也不看看这苏州府是谁的地界! “我就不信,城里还有比我谢家更宽厚,待匠人更好,更舍得给月银的了。” 吴管事闻言,刚想说园子里的绣娘和织染匠,都是被撷翠坊高价挖走的。 可还未等他开口,谢承志又道:“我早嫌这群人的月银高,还想着寻个由头将所有人月银降下来。 “如今好了,一群白吃饭不做活儿的东西,走了倒让人清闲。” 谢承志大手往桌上一拍:“咱们谢家哪些个人能走,哪些个人不能走,你心里头都清楚吧。 “几个老家伙笼络好了,他们都有长契在身,若敢动旁的心思,老子一纸诉状告到知府那里,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缠明珠 第142节 “……” 吴管事满肚子话,还没等说一句,便被谢承志都噎了回去。 想了片刻,他也只是笑道:“二爷说笑了,整个苏州府谁人不知咱谢家的匠人最是肯出力气的? “哪有吃白饭?老东家在的时候……” 谢承志啧啧两声:“你少跟我提什么老东家,如今能跟以往比吗?” 他伸出一指头,随意点点外面坐在一起的绣娘:“你看看,你看看,哪有半个认真做活儿的?” “二爷,绣娘们无工可做,是因为前段时日园子里走水,烧光了织机不是?” “所以啊,如今留那么些人有什么用?一时半会儿又做不了工,一个二个光在园子里吃白饭……” 说到这,谢承志扭过身,歪着头去看吴管事。 “那花楼机还有多久才能做完?” “宋爷说少说得三两月。” “什么!” 谢承志闻言急得跳脚:“三两月?你是说外头那一群无所事事的,还要再白领三两月的工钱?” 说完,他急忙忙伸手点了点人数,又拿过算盘噼里啪啦一阵拨弄。 “你……你看看!” 谢承志指着算盘珠子:“一个月要浪费我这么多银子,这要卖多少货物才能赚回来? “不成不成,你现在就去跟她们说,让没有织机,无工可上的绣娘都回家去。” “回家?” 吴管事一脸惊讶:“二爷,您的意思是说这些绣娘要全都解聘了?” “当然不是。” 谢承志恨铁不成钢道:“解聘了我谢家日后谁来织布?你吗?” “那……” “让她们这几个月先回家歇着,工钱不发,待什么时候织机做好了,再让她们回来上工。” 一向谄媚的吴管事,听了这话都直摇头:“二爷,园子里不仅绣娘无工可做,还有好些个织染匠也停了工,库房烧毁,没了原料,自是要停工的。” “那就连他们一起打发出去。” 吴管事道:“大伙儿都是寻常百姓,几个月无工可做,家里怎么生活?还有那一家老小都指着一人养活的,若是将他们赶回去,那一家老小的命可就……” 谢承志瞪他一眼:“我就没听过有人在苏州府饿死的。 “怎么,你觉得我这事做的不妥?” 谢承志拍了拍手边还未拆开的拜帖,怒声道:“我谢家也正值危难之际,哪里有这么多银子养活一大批闲人? “大几十人不做工,却要白白拿几个月的工钱,你出去问问,哪一个商号的东家肯这么做? “咱谢家是商户,但也不是傻子……” “这……” 吴管事一脸为难。 好一会儿,他道:“要不二爷,这月银就少给些,起码让匠人们一家老小有口饭……” “吴忠良,你是不是皮子紧了?” “工人不做工,我凭什么给他们开工钱?上哪也说不出这个道理来。 “我不管,除了几个重要的老师傅,其余无工可上的,今儿你就全打发出去。 “晌午饭都别让他们吃一口!” 吴管事抿着唇,一脸为难。 良久,他低低说了声知道,便往外走。 只是一只脚刚踏出门槛,就听谢承志在后面道:“吴忠良我可告诉你,现在谢家是我掌权,你别想着越过我去找其他人,更不要妄想挑唆我与家中兄弟的关系。” 吴忠良闻言脚步一顿,背影僵了一瞬。 他的确有想去找谢泊玉的心思,可谢承志的话却是提醒他了。 到底人家是两兄弟,这整个织染园子,姓谢。 “我知道了。” 说完,吴忠良走出账房,让人去把所有暂时停工的人都找来。 谢承志在屋内听着外头叽哩哇啦的咒骂和叫喊声,慢条斯理将手边的拜帖拿了过来。 他打开一看,见是集霞庄掌柜相邀,又说有重要商事约他三日后详谈,不免忍不住骄傲的哼了一声…… 第205章 “云东家。” 谢承志见了云峥,下巴微抬,神情倨傲。 云峥见状忙躬身谄笑:“谢二爷,等您许久,可是今日事忙?” “是啊,最近忙着振兴家业,很是操劳,不知云老板相邀,所为何事?” “是有一桩生意想跟二爷谈。” 云峥道:“最近城里有些流言,二爷可曾听说过?” 最近城里传说谢三娘是被谢承志气死的,且他之所以能掌权,也是因为做了龌龊事。 谢承志何曾没听过这等传言? 只是他也只能暗地里憋着火,没法跳出来说没这等事罢了。 如今听见云峥在自己面前提起,谢承志脸色忽然暗了下去。 “姓云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峥淡笑:“二爷莫急,在下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事谢家大房做的实在阴了些,替二爷您不值当。” “大房?” 经云峥一挑唆,谢承志也觉得是大房不甘他掌权,为此故意放出的流言,让他臭了名声后灰头土脸把权利还回去…… 这样想着,谢承志面皮一抽。 云峥瞄他一眼,继续道:“在下替二爷心寒,所以想问二爷愿不愿意跟在下做桩生意。” “什么生意?” “二爷有没有想过,做真正的谢家掌权人?” 谢承志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峥一笑,将手中一沓契书递了过去。 “这就是我要跟二爷谈的生意。” 云峥道:“我希望跟二爷一起,再创立一个谢家染坊。 “我就跟二爷实话实说了,我集霞庄先前之所以会用谢家的织锦,参加郡王府的样布比拼,并非我与谢家有什么嫌隙,而是因为我手中并无可立身的根本,也就是顶尖的织染之法。 “如今找上二爷,也是因为希望您可以带着谢家的秘方和匠人到我集霞庄来。 “自然,我会以二爷的名字,再重新开一个织染园,这其中我与你三七分股。 “你七,我三。” 云峥拿起桌上茶水,为谢承志斟茶:“织染园子的位置我已经选好了,就在撷翠坊附近,地契在这里……” 云峥从袖中翻出一张地契,在谢承志面前捏着一角晃了一眼。 “这地方我来出,所有的本金和成本也由我来负责,二爷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带着谢家的匠人和技术,来我这里。” 云峥看这谢承志的脸,一字一句道:“二爷如今说白了,也只是空有一个谢家掌权人的身份罢了,你我心里都心知肚明,这权力早晚是要回到谢家大房,你大哥谢泊玉手中的。 “二爷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既是汉子,就不可能没有野心,与其为谢家大房白白出力,不如跟我合作,我起码可以给二爷七成的股,让您做新铺子真正的东家……” 说到此,云峥停了一瞬,又补充道:“哦,对了,在大房放出的流言下,二爷您就是想为大房出力,怕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谢承志闻言,心脏砰砰直跳。 他捏着茶盏,激动得双手微微发抖。 怕云峥看出,他微微按下。 良久,谢承志道:“云东家,您不地道。” 云峥疑惑:“二爷何出此言?” 谢承志抿着唇,佯装叹息,:“大房为人的确阴险,但再阴险那也是我嫡嫡亲的兄长,我二人再如何,也是一母同胞,他不仁,我却不能不义。 “且你让我将谢家的技术和匠人都带到你集霞庄去,这不是唆使我背叛谢家,做那偷家的贼吗? “我谢承志虽然混不吝,但也不是做那下作事的人。” 云峥闻言,淡定一笑:“二爷,若您真无意,此时早该拂袖而去,而不是还坐在这里与我侃侃而谈。 “我呢,是真看好二爷为人,也是诚心想要与二爷合作,不过这机会,就看二爷能不能把握得住了。 “虽然二爷手中技术是我所需,但我也绝不做勉强他人之事。” 云峥站起身,抬手指向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二爷无意与我合作,那云某也不勉强,在下告辞。” 说罢,云峥就要离开,谢承志突然道:“等等。” 他上前将云峥拦下,再不见倨傲,反而是云峥先前的谄媚不见,神情严肃起来。 谢承志舔着笑劝说道:“云老板,这就是您的不是了,做生意哪里有一棒子买卖的? “总要你来我往的谈上几次不是?不能说你要合作,我就得立马应下,你说三七我便得答应。” 缠明珠 第143节 “谢二爷,我云某今日是带着诚意而来,你若有要求尽管提,你我二人也不必这样来来回回的试探。” 云峥道:“何苦浪费彼此时间?” “是,是,云老板说的在理。” 谢承志搓了搓手,又清了清嗓子。 其实云峥给他的条件已算是十分不错,三七的分股,那可是他在谢家都得不到的。 只是欲壑难填,人心哪有尽头? 谢承志嘿嘿一笑:“既然云老板如此爽快,那我也就不客气了,这事可以,但我要八分股。” 云峥沉吟片刻,又重新坐了回去。 “二爷,你要知道我是个生意人,这本金我来投,但谢家的秘方和人都在你手里,只给我二成股,那我可没多少赚头了。” 云峥道:“不瞒二爷说,银子我是不缺的,不过是为公公做事需要手艺支撑,这整个苏州府,也唯有谢家的手艺还算拿得出手……” 谢承志道:“云老板,您这样说我也不与你拿乔了,你看这样如何,我二人还是二八分,但是我们约定一个期限。 “十年后我将谢家全部技术都教给你一份,如此您技术有了,我银子有了,我二人也算得偿所愿。” 看着谢承志的满心算计,云峥勾起唇角浅浅一笑。 “二爷大方,既然您都肯将自家秘方拱手相让,我自然也不能再得寸进尺。” 云峥一笑:“那咱们就按二爷的意思来。” 谢承志闻言,眼中染上淡淡贪婪。 以他才智,发展壮大谢家还用得上十年? 且他的人、他的技术,在他手里捏十年能让云峥抢去,那算他谢承志没本事。 谢承志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下,云峥见状心中暗自摇头。 “那来吧二爷,这契约我都准备好了。” 说罢,云峥从袖中掏出两枚铜印,他低头看着,想着若谢承志签下,谢歧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第206章 云峥将手中契书拿出,递给谢承志,随手又将两枚铜印放在一旁。 谢承志接过事先写好的契书,细细看了起来。 契书一共两份,一份为他与云峥合开铺子,一份为谢家匠人长约转移契书。 谢承志正看着时,云峥道:“二爷,你我合开的这个铺子要取什么名字?” 合约一式两份,云峥让人拿了笔墨纸砚来,沾饱了墨抬头询问谢承志。 谢承志闻言,认真琢磨起来。 云峥道:“二爷若还想叫谢家布坊,也是可以的,我不在意。” “那不成。” 谢承志道:“还叫谢家布坊,那岂不是外人还以为这铺子是谢家做主的? “日后待我们将铺子壮大,岂不是为他人做衣裳?” 谢承志也拿起眼前羊毫,抬手在铺子定名的空白处,写上承志织染坊几个大字。 云峥看着,强压下白眼,也跟着将这几个大字写上,写完后又赞叹了一声好名字。 谢承志继续看着契约,看到契书上按股分配之处也是空白时,不免有一瞬惊讶。 他笑道:“看来云老板的三七分股,并非您的底线呐。” “我一向看好二爷的野心,若二爷如此容易被我说服,倒显得二爷没有魄力了。” 谢承志惯来喜欢被人恭维,听见这话不禁美得飘飘然。 他低头,继续看下去,见契书上面写着自己占股八成,且自铺子开张营业之日起,每季度结算一次账目核算盈亏,所得利润、亏损均按股分配等言。 那十年之约,也被写了上去。 谢承志仔细想了许久,并未发现什么问题。 其余条款,也都是市面常见合开铺子的制式,他思来想去,反复看了几遍都没发现什么问题。 “若二爷没有其他要说的,云某可就签字了。” “云老板请。” 谢承志提笔一挥,直接写下自己的大名,随后又拿起私印放在嘴前哈了哈气,重重印在契书上。 云峥见状,也同样做了此动作,且将双方一式两份的契书都签名盖了印章。 做完这些,云峥随口道:“如此便算圆满了。” 他站起身,似是要走,谢承志却道:“云老板慢着,咱还有一份契书没签呢。” 云峥一拍脑袋:“你看看,我这一高兴都将谢家匠人长契的事给忘了。” 重新坐下,云峥把另外两份契书推到谢承志面前。 “不过二爷,这转移的契书签了,您是不是要找人将谢家匠人的长契交给我? “这契书,是在您手中吧?” 谢承志摇头:“不在,但是无妨。” 他勾唇一笑,面上浮现出几分阴险:“谢家商号的印在我手中,这份契书,只要我谢家商号的印一盖,那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再反悔不了。 “哪怕谢泊玉不想承认,也不管用。他如今又不能代表谢家。” 云峥点头:“是这个道理。” 说完,他拿起匠人转约的契书看了起来。 谢承志也正在细细看着,上面立契约人、原铺名称,新雇主,转约缘由以及长约情况俱在。 甚至还留下大片空白给谢承志写下那些个长约匠人的名字。 便是长约转约后的义务也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谢承志看着点了点头,刚要下手签字,却听云峥突然道:“二爷,我想了想,这契书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谢承志闻言一愣。 他都没看出哪里不对,怎的云峥带来的契书,他倒后悔上了? 谢承志按着桌上契书,生怕云峥反悔。 云峥道:“二爷,这承志织染坊您占八成股,与您自己的铺头也没什么区别了。如此一来,您这便是将谢家匠人的长约,转到了自己手中。 “我并非不信任二爷,而是不信任谢家其他人。” 云峥一声叹息:“你们到底是一家人,你将谢家的产业偷偷转到自己名下,来日谢家老大闹起来,就成了你们自家的家事。 “自家事,那是如何都好解决的,且这行为传出去也不好听。” 看着谢承志的脸色,云峥继续道:“毕竟谢老爷还在,若谢泊玉请了老爷子出山,他发话让你将东西还回去,那是府衙也管不了的。 “我可不想白忙活一阵,您转头扛不住自家兄长的压力,将长约又还了回去。” 谢承志闻言一愣,觉得对方这话也没什么问题。 他想了想,一拍大腿:“这事好办,云老板您说的在理。 “这事儿,只要牵出一个三方来不就成了?一旦有三方介入,那这契书便是被谢家发现,他们也奈何不了咱们。” 看着桌上集霞庄的铜印,谢承志道:“我们这样如何,先将匠人们的长约转到集霞庄那边。 “然后你我再私下签订一份契书,将这些匠人再转到承志织染坊名下,如此明面上有集霞庄介入,便是谢泊玉告到官府,咱也不怕的。” 云峥闻言点点头:“这是个好主意,便按照二爷的意思来吧。” 云峥将两份长约转移契书拿了过来,提笔在立约人下头写上了集霞庄和谢氏布坊的名字,又盖了商号铜印上去。 做完这一切,他将契书递给谢承志。 谢承志看着,随手默写下与谢家有长约的匠人名字,又盖上谢家商号的印。 待四份契书全部签完,二人一式两份各自留下。 随后云峥又拿来纸笔,写下最后两份契书,也就是暗地里将集霞庄过手的谢家匠人长约,转到承志织染坊。 谢承志看着也没什么问题,抬手签下自己的名字,又盖了私印。 云峥见状却微微皱眉:“二爷,这不对吧?怎么是您的名字,和您的私印?” “这般若日后闹起来,岂不是谢家所有匠人,都还在您自己手里,而不在承志织染坊吗?” 见云峥眉头紧蹙,谢承志按下心里的算计,忙打着圆场:“云老板,瞧您这话说的,咱这不是还没有承志织染坊的印吗? “待过两日咱一起去官府户房登了市籍,领了商号印记,才能盖商号的印。” 云峥皱着眉,似是好大个不愿意。 想了半晌,他道:“既如此,那咱们就等商号印办下来,再签这份契书也不迟。” 第207章 谢承志闻言,心中有些别扭。 但他自知这事是自己不在理,若是他,也不会允许云峥将契书签在私人名下。 略想了片刻,谢承志道:“那便按云老板说的办。” 契书全部签完,二人又在酒楼厢房中好吃好喝了一顿,大肆庆祝一番。 待到二人宴散,谢承志一脸喜色走出酒楼,而云峥却是小心翼翼将那份匠人转移契书拿出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缠明珠 第144节 他看着看着,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回到集霞庄,谢歧正在跟宋舍布聊天。 这老头儿也是个懂知恩图报的,自从谢歧借了他两千匹葛麻后,他便将谢歧当做在世菩萨看待,更是为他介绍了许多客商。 虽他介绍的商客甚少买名贵物,都是买些棉、麻之类的低价物品,但架不住量多,银子自是不少赚。 无聊时宋老头常来集霞庄与云峥饮茶聊天,后来见了谢歧,也算一见如故,帮他隐瞒着身份不说还时不时能聊上几句。 今儿见云峥回来,宋舍布知趣离开。 送他离去后,云峥问道:“宋老头儿怎么过来了?” 谢歧道:“今日是我找他来的。” “咦?” 云峥疑惑:“找他做什么?” “他与漠北商客关系密切,我准备让他为我引荐几人,争取将漠北那边的商路开起来。” 谢歧摸着腰上的珍珠络子,无意识把玩,漫不经心道:“谢家库房被烧,便是我身份没有被爆出,能够继承谢家产业,元公公也未必看得上了。 “但我如今还不能失去这座靠山,所以我打算借宋老头与漠北商客的关系,开辟一条商路以物换物。” “换什么?” 谢歧垂眸,没有回答。 边关有茶马互市,布匹也是紧俏货物。 只是想要参与此等交易需去市舶司办理勘合,还要去户部与兵部申请相关文书。 虽是困难,但那群漠北商客手中有门路,他届时可以与之合作。 这东西若能办下,他在元煦那便也不算毫无价值。 虽“茶马互市”只能交换耕马,不得私换战马,但…… 谢歧垂眸,将络子的流苏一点点缠在指尖。 他不答,便是无心说的意思,云峥也不再继续追问,而是将契书拿了出来:“事情已经办妥了,这是谢家匠人的长约转移文书。 “有了这东西,你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挖走谢家全部老师傅了。” 谢歧点头,突然道:“昨日那批从谢家来的人,安排的如何了?” 云峥道:“放心,我都安排妥当了。” 云峥抬头看着谢歧,忍不住赞叹一声:“你这真是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 这两日云峥都在郊外的织染园子安排谢家匠人,因着人员不全,织染园子还运作不起来。 他便找到每个匠人、绣娘面前,询问他们以往在谢家每日都做些什么。 要事无巨细,仔仔细细的说清楚。 那些匠人也不明白新东家这是何意,但都生怕得罪他,倒是没有隐瞒的。 云峥那时正在院子里跟众人闲聊,以展示他礼贤下士的亲和,哪想门就被拍的咚咚作响。 思及此,云峥对谢歧道:“你是不知,我当时去一开门,倒给自己吓了一跳。 “门外站着二三十人,男男女女、老少爷们都有,我还当是谁上门寻仇来的。 “那叫满穗的绣娘红着一双眼,张口就问我咱们这儿是不是招人,若是招,她身后的人就都来咱集霞庄。” 云峥捏着眉心,龇牙咧嘴:“我自然说招,给这群人都迎了进来后,硬生生听那丫头骂了谢承志往下三代一整天。” 想到那些个污言秽语,云峥忍不住身子一抖,害怕起来。 “听你这样说,那丫头倒是个能用的。” 云峥点头:“这倒是,是个能张罗的,将跟着她来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管得服服帖帖的。” 谢歧道:“那绣房就交给她管,谢家原先的管事可以来,但不能留在原来的位置。” 只有如此,新爬上来的人,才会对新东家有感激之心,为他卖命。 而谢家织染园原来有些地位的人,也会更加努力做活儿,以期望恢复以往的权利,更无心思再想着旧东家如何。 云峥道:“可是这样,怕会让原来那些管事心有不满。” 谢歧嗤笑一声:“就是让他们心有不满,时间久了,老管事的人,和新管事的人之间必有摩擦。 “只有匠人们之间有了摩擦,才会不停争取东家的看重,而不是全部都抱成一团,对抗东家。” 云峥闻言啊了一声,“我明白了。” 二人简单说了几句,云峥将今日跟谢承志签契书的一切,都说了一遍。 “您老真是算无遗策,谢承志的反应都在你预料之中。” 谢歧哼笑一声:“谢家的每一个人,我都很了解。” 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今日场景,他可摇身一变成为谢家的掌权者,让谢三娘和花南枝等人悔不当初。 可待一切真相大白后,他只觉索然无味。 他恨谢家的所有理由,从最初就不存在。 他为之努力的所有、他存在的意义,都是一场笑话。 思及此,谢歧只觉心头浮现一阵空虚,让他又开始耳中翁鸣,头也一阵眩晕。 他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心,坐立难安。 待发觉手又止不住有些颤抖后,谢歧道:“我先回去了,谢承志明日定会来找你补签文书,你挑唆着他跟你一起去谢家,找谢泊玉将那些匠人的长约契书拿回来。 “后日开始,就让那些匠人去集霞庄的织染园……” 云峥见谢歧脸色突然发白,连忙点头:“你若不舒服就先回去,织染园那头有我,我做事你安心。” 谢歧点头,强忍着身上的不适。 莫名的,他浑身不舒坦,他要回家找沅珠。 谢歧用力抓着沈沅珠亲手为他打的络子,忍着不适往谢家赶。 他也不知怎得,最近经常不舒坦,但只要回到沅珠身边便会好很多。 就好似沅珠是专治他疑难杂症的药一般。 思及此,谢歧唇角露出淡淡笑容,轻轻出声呢喃。 “嗯,沈沅珠,是他的救命药。” 第208章 马车与地面碰撞发出的咔咔声,听得谢歧心烦气躁。 他紧拧着眉心,一路强忍了许久,才看到谢家侧门。 他忍不住大步往茜香院走,直到推开房门,看见沈沅珠静静坐在屋中看书,他飘着的一颗心才算安稳落地。 日光融融,早上刚下过一场细雨,院子里还有点点潮湿气,混着不好闻的泥土腥,却令谢歧莫名安心。 他快走几步,走到沈沅珠面前。 沈沅珠抬眸,见他衣摆处被攥得有些皱,不由抬起手轻轻掸了掸。 谢歧握住她的手腕,坐在她身边长舒一口气。 手脚僵硬的感觉褪去,谢歧雾沉的眸子清亮了一些。 他声音软得发颤,轻柔中带了些撒娇一般:“沅珠,我好想你。” 沈沅珠闻言,笑弯了眉眼:“不是早上刚刚出去?这也没几个时辰。” 谢歧摇头,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 他知道自己出去不久,可他就是很想沈沅珠,想得他心都疼了。 谢歧侧过脸,将温热的唇贴在沈沅珠跳动的脉搏上,静静感受着她的生命力。 听了许久,心底的烦躁和戾气才一点点浅淡许多。 他张开口,用舌尖轻抵在她的脉搏上,来回扫动,莫名眷恋。 见他这模样,沈沅珠微微皱眉:“哪里不舒服,还是事情不顺利?” 谢歧把人抱了起来,一起走到软榻上。 他歪歪斜斜压住沈沅珠,哼唧道:“顺利。” 过了片刻,又软软补了一句:“只是很想你。” 他的心跳很快,跳得谢歧有些心烦,他仰起头看着沈沅珠,见对方神色温柔,眼中带着浅浅淡淡的羞涩笑意时,才忍不住轻笑起来。 他往沈沅珠怀中蹭了蹭。 “沅珠。” “嗯?” 谢歧眼神灼热:“你亲亲我好不好?” 他的目光太直白,眼中欲求深沉且浓烈,看得沈沅珠忍不住轻轻挣扎。 谢歧将人按在身下,凑到她眼前,声音委屈又可怜:“沅珠,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喜欢的。” 谢歧闷闷道:“骗人,你都不肯亲我。” “你又来了。” 沈沅珠无奈伸出指尖,戳了戳谢歧的肩膀,可这一句似嗔似无奈的话,却让谢歧的心猛地漏了一拍。 他面上浮现一丝惶恐,心口也跳得愈发激动起来。 谢歧难受地皱眉,沈沅珠看着,抬手轻轻抚住他的脸庞。 缠明珠 第145节 “你怎么了?我让小枝请燕大夫来。” 说完,她挣扎着起身,却被谢歧按下。 他将人牢牢锁在自己怀里,强忍疼到让他发颤的心悸。 待那阵痛苦过去,他才摇头拒绝:“他没用,在你身边我才会舒服一些。” 说完,谢歧握住她的手,将她掌心紧紧贴在自己的心口处:“沅珠,它跳得好快。” 夏日衣衫轻薄,沈沅珠只觉掌心下强而有力的跳动又急又快,好似要炸开一般。 她不解地抬眸,静静看着谢歧:“为什么?” 谢歧道:“我不知道。” 说完,他又委屈呢喃:“许是因为你不肯亲近我。” 沈沅珠眉心轻蹙,似是在思考什么,片刻后她抽出手,揽住谢歧的颈子在他唇上一下又一下的细细轻吻。 谢歧眉心舒展,眼中带着惊喜。 他开始回应、追逐。 与她唇舌交缠。 谢歧现在相信沈沅珠是喜欢他的,或许她自己都没发现。 可谢歧又觉得这还不够,她的喜欢太温吞,不仅不能止渴,还让他愈发渴求…… 谢歧起身,拉着沈沅珠的手扯开自己的腰带,露出精壮身躯。 他希望沈沅珠能再多喜欢他一些,却又不知该如何做。 她的眉眼始终温和,带着一点点不解,谢歧难受的躬下腰,将额头抵在沈沅珠肩膀。 片刻后,他的喘息愈发粗沉,沈沅珠轻轻抚着谢歧的背,看出他的不对劲。 “谢歧……” 看他如此痛苦,沈沅珠也觉得微微难受起来。 “沅珠,我好难受。” 沈沅珠道:“我要如何帮你?” 谢歧抬头,眼眶泛红。 他静静看着沈沅珠,随手拆下她头上的发簪。 谢歧红着眼,低低道:“沅珠,我想你……” 他想要沅珠爱他,可是她不懂。 无力和偏执让谢歧的心越跳越快,他把玩着手中尖锐的发簪,细细感受上面的温度。 随后,谢歧捏着发簪,放在沈沅珠手中。 他握紧沈沅珠的手,抓着她紧握尖锐的锋芒对准自己。 谢歧的语气带着祈求,好似溺水之人般无助。 “沅珠……” 他凑在沈沅珠耳边轻轻呢喃:“沅珠,你可以伤害我……” 伤害他,打他,骂他都可以。 他只是想沈沅珠对他再激烈些,而不要这样似水般温吞。 “你对我,与所有人都一样…… “我不想这样。” 谢歧拉着沈沅珠的手,坚定而用力地往自己身上凑。 “沅珠,我想你心疼我,我想你爱我,我想你的眼里也如我一样,只能看见一人。” 越与她在一起,他就越是不能离开,也愈发渴求她的目光。 希望她的一切情爱,都只给他自己。 谢歧眼中带着绝望,也带着一点点压抑不住的疯狂。 “沅珠,以后你不喜欢银子了好不好?只喜欢我一个。 “我不喜欢你日日拨弄那些海珠……” 谢歧弯腰,凑在她耳边,语带哀求:“我希望你摸我,我喜欢你的体温,喜欢你的手在我身上游走,喜欢我们用同一种熏香…… “沅珠,我好难受。” 谢歧轻轻吻着沈沅珠,拉着她的手却没有放松半点。 尖锐的簪子抵在自己腰腹处,沈沅珠挣脱几下没能挣脱开。 她能感受到谢歧的痛苦,可是她却不懂,也无法理解。 良久,沈沅珠道:“谢歧,松手。” “沅珠……” “谢歧。” 沈沅珠看着他,神色平静:“谢歧……” 看着他微红的眼,沈沅珠忽然心软,她眉眼间染上淡淡哀愁,语气带着些困惑。 她道:“谢歧,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才让你如此痛苦?” 第209章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谢歧松开手,惊慌失措地丢开手中的簪子。 他俯下身,紧紧抱着沈沅珠:“不是这样的沅珠,我很快乐,与你一起后,我从未如此欢愉过。 “我刚才……我只是太累了。” 谢歧紧紧箍着她的腰,慌乱摇头。 他额上沁出薄薄汗水,面色发白:“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做。 “我想让你眼中只能看到我,我想你的手只摸着我,我想你也像我爱你一样爱我。 “我想你心疼我,想你无时无刻不念着我……” 谢歧急切地去吻沈沅珠:“你别怕,沅珠,我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别怕我。” 他只是忍不住…… 患得患失。 他怕与沈沅珠的一场姻缘,和与她那一根好不容易抢夺过来的红线,有朝一日也如他对谢家的恨一般,突然就没了着落。 沈沅珠总是淡淡的,虽然会对他笑,对他温声软语,他二人更是日日缠绵,可谢歧还是觉得不够,不够。 但是他又不知该如何做,才能弥补他心中那欲壑难填的空洞。 谢歧道:“沅珠,你不要乱想,你怎么会让我痛苦呢?” 他的眼神软了下来,装得乖顺。 又高又壮的人蜷缩在她怀里,似大猫儿一样慵懒调皮地蹭着她的面颊。 “我以后再也不对你说这些奇怪的话了,沅珠……” 谢歧伸出手,轻轻抚在沈沅珠的面颊,状似平静:“沅珠,我有些累了,我们一起睡一会儿好不好? “你抱着我,我们一起睡一会儿。” “好。” 沈沅珠扬起嘴角,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笑眯眯看着谢歧。 她学着谢歧抚摸自己的头发一般,轻轻摸着他手臂。 也不知为何,许是沅珠的安抚让他产生些许困顿,不过一会儿,谢歧便沉沉睡去。 倒是沈沅珠盯着他的睡颜,神色一点点凝重起来。 谢三娘病故前与谢山的那一场争吵,她本以为会让谢歧做出什么奇怪举动,亦或是性情大变。 可是没有,他很平静,平静得…… 不同寻常。 她那时还曾暗暗放心,想着谢歧或许不如她想象一般有什么心疾。 可最近谢歧愈发不对劲,虽然她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可就是…… 目光瞥向丢在一旁的簪子,沈沅珠眉心轻颦,暗道棘手。 谢歧睡了半晌,醒来时情绪平缓许多。 发觉沈沅珠不在自己怀中,便急忙下榻穿鞋,刚走出房间就见燕大夫坐在屋中喝茶。 见了他,燕大夫招手:“你醒了,来让老夫给你把把脉。” 谢歧木着脸走上前,坐在燕大夫身边。 看出他的不情愿,沈沅珠道:“让燕大夫给你瞧瞧,别……” 她本想说别让她担心,可话到嘴边转了一圈,沈沅珠微微停顿。 “我会担心。” 听见这话,谢歧抿着唇,唇边浮现一丝在外人面前强行克制的笑容。 沈沅珠见状,轻轻拉住他的手。 燕大夫看着二人举动,欣慰一笑。 缠明珠 第146节 只是这笑容在将手搭在谢歧手脉上之后,便慢慢褪去。 他一脸肃色,沉默着摸了许久。 “另一只手。” 沈沅珠松开手,谢歧不让,惹得她在桌下轻踢了谢歧一脚,他才慢吞吞放开。 许久后,燕大夫看着沈沅珠,一字一句道:“他这是肝气郁结,心脾两虚之症。” 沈沅珠道:“可有什么麻烦?” 谢歧将手抽回,看着燕大夫眼含警告。 只是燕大夫也不理他,他活了这样大的岁数,这个屋头里是谁做主还是能瞧得出来的。 燕大夫:“有点麻烦。” 谢歧低声辩驳:“我没病,只是肝火旺盛。” “谢歧……” 沈沅珠道:“你去院子里。” “我不……” 见她面上无笑,谢歧沉默片刻,默默走了出去。 罗氏正在院中给沈沅珠晒药枕,见了谢歧不由道:“姑爷怎么出来了?可是需要什么?” “……” 谢歧摇头:“沅珠让我来院中……” 过了会儿,他又幽幽补充了一句:“如今支开我,连个理由也不给了。” 见他一脸幽怨,罗氏笑着揶揄:“姑爷也不能什么都听小姐的,待一会儿小姐让您回屋的时候,您就不回去,让小姐也着急着急。” “……” 谢歧看她一眼,自己走到树荫下的石凳坐上去兀自生气。 屋中,燕大夫道:“他脉象紊乱,看似是肺腑虚耗,实则问题伤在情志。 “大抵是长期心绪不宁导致的忧思过度,以至于情绪反复无常,伤了心神。” 燕大夫叹息一声:“他这问题,有些麻烦。这是心病,药石无医。” 沈沅珠闻言,与她猜想的八九不离十,倒也没有太过惊讶。 “您老可有办法?” 燕大夫道:“我倒是可以给他开些安神的药物,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多留意他情志,莫让他再受刺激,多多放宽心。 “否则再好的药,也难解这郁结之根,如此日复一日下去,怕是要被心魔所困,疯疯癫癫。” 沈沅珠听着燕大夫的话,微微垂眸。 良久,她道:“他几次情绪起落,都与我有关,如此,我该怎么做?” 闻言,燕大夫微微叹息:“这事儿说来是好,也是不好。” “好是什么,不好又是什么?” “说好,是因为他心中执念皆系于你一身,方才把脉,他的脉象会随着你的举动而有所变化。 “可见他情志皆在于你,所以只要你对他温柔疏导,想必比任何药石都有效。” 说完,燕大夫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又开口道:“可说不好,也是因为如此。 “他执念太深,情绪全牵动你一身,你一言二语稍有疏忽,他或许就钻了牛角尖,这份执念就会化作催命刀,令他诚惶诚恐,不得安宁。 “过于依赖于你,贪嗔喜怒皆在你身,自然会让他郁结反复,病情难愈。” 看着沈沅珠小小年纪,一脸懵懂,燕大夫宽慰道:“他这毛病,虽然汤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但好在你二人年岁轻,底子健壮,总能熬过去的。” 沈沅珠愣愣点头,良久后,困惑问道:“燕大夫,您老说他情志皆系于我身,那若我二人分开一段时日,对他可会好些?” 第210章 燕大夫沉默一瞬:“这个,老夫也没法给出答案,终归要你夫妻二人寻一个适合的方法。 “但老夫觉得,他如今本就心绪不宁,心气儿就如紧绷的弦一般,夫人此时不宜贸然抽身。 “怕是会激得他反耗心神,届时便麻烦了。” 燕大夫叹息一声:“不过您的顾虑老夫也并非不懂,他的确不该将这份心劲儿全系于你身,长此以往对你二人都是耗损。 “这劲儿是必要松的,但至于怎么松,就需你夫妻二人日常磨合,一点点寻找解决之法了。” 沈沅珠点头:“多谢燕大夫,我知晓了。” 燕大夫道:“那夫人可要我给他开些定心安神的药物?” “您老开吧。” 燕大夫开好药物,告知晚些让铺中药童送来,沈沅珠送他出门,就见谢歧窝在院中石凳上,半眯着眸子,好似困顿模样。 沈沅珠走到他身边,缓缓蹲了下来,仰着头看着谢歧。 她其实还是不懂,为什么谢歧会对她有如此…… 浓厚的情感? 想不通,但大抵这是一件好事。 沈沅珠抱着膝沉思,想了片刻觉得这般,好似也不错? 将手放在谢歧膝上,谢歧缓缓睁眼,就见沈沅珠蹲在自己面前,歪着头笑盈盈看着他。 “燕大夫走了?” “嗯。” “我身体出问题了?” 沈沅珠点头:“燕大夫说你肺腑虚耗,伤在情志,是因你全副心神系于我身之故。 “他说你贪嗔喜怒皆会受我言语影响,让我言行多注意些。” 谢歧闻言两颊微热,沉默良久才支吾出一句老头儿医术不错。 他起身将人揽在怀中,小心翼翼道:“沅珠……” 谢歧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些撒娇意味:“你永远不会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这世上我只有你了。 “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哪怕……” 他二人额头相抵,谢歧语带委屈:“哪怕你永远也不会爱我。” 沈沅珠闻言,心尖一软。 她如今已经知道在谢歧发疯的时候,该如何安抚,但现在看着,谢歧好似也找到了“拿捏”她的办法。 沈沅珠抬手环住谢歧的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她还是不会说要爱他…… 谢歧有一瞬失落,可很快又倍感安慰。 如今沅珠已经不愿骗他了,这已经是个极好的进展了。只要他一直缠下去,总有一日沅珠会爱他的。 谢歧将人勒进自己怀中,使尽了力气。 他凑在沈沅珠耳边,轻轻跟她咬着耳朵。 谢歧道:“沅珠,我这样缠着你,你会不会嫌我烦?” 沈沅珠想了想道:“若是烦,我会告诉你的。” 谢歧冷哼一声,唇角却是一点点勾起。 傍晚时候,燕大夫的药童送来了药物,小枝帮着细细熬好又端到屋中。 滚烫的药液裹着热与苦,蒸腾得整个屋子都涩了起来。 谢歧盯着眼前的青瓷碗,眉心拧出三圈。 “是燕大夫给你开的安神汤,这会儿还热着,待放凉了再喝,不伤喉咙。” 沈沅珠坐在谢歧身边,往他面前推了推。 “我不想喝,我身体还算不错,只是如燕大夫所说,一直念着你罢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便哪哪都舒坦。” 嫌弃地推开那碗药,谢歧捏着沈沅珠的手,示弱似的。 “不行。” 将药碗端起,沈沅珠递到谢歧面前,谢歧见状自知躲不过,不由拿起面前羹匙递给沈沅珠。 “喂我。” 沈沅珠道:“这药你若一口气喝了,倒觉不出苦,可要是一勺勺喂着……” “无妨。” 谢歧眉眼柔软:“想你喂我。” 他喜欢看沅珠为他做一切小事,只为他。 抬手拂了拂沈沅珠的面颊,谢歧朝着面前的药汤微微扬头。 沈沅珠无奈,只好拿了羹匙,一点点吹凉喂给谢歧。 汤药苦涩,谢歧却如品什么珍馐一般,一勺勺含进口中。 他面无表情,沈沅珠喂着喂着自己都疑惑起来。 她先是低头闻了闻手中药碗,的确闻到一股带着草腥气的苦味道。 正疑惑呢,谢歧拿开碗,伸手揽了她的腰低头吻了下去。 草药独有的苦涩在唇舌间蔓延开,浓郁的药味儿充斥鼻尖。 缠明珠 第147节 沈沅珠推了推谢歧,谢歧恋恋不舍的退开。 “苦……” 她拿起桌上茶盏,急忙漱口,谢歧却是一点点将剩下的药都喝了下去。 待沈沅珠回来,谢歧腻在她身上:“沅珠,日后的药都要你喂我,这样喝,才是甜的。” 沈沅珠揪着他的耳朵,笑着摇头:“我不要,太苦了。” “我们一起喝就不苦了。” 谢歧眼睛亮晶晶的,看得沈沅珠有些心软:“不要。” 见他眉眼低垂,沈沅珠突然笑了开。 她眯着眼,笑盈盈道:“我可以喂你吃药,也可以与你一起……” 她仰起头,亲了亲谢歧:“明儿我让苓儿买了果脯来。” 谢歧不情不愿地点头,心底却是高兴的。 燕大夫说他喜怒哀乐皆系于她身,可沅珠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厌烦他,反而愿意让他亲近。 可见沅珠本身是喜欢他缠着她的。 或许,他日后,还可以再过分些。 思及此,谢歧抿着唇,强压下心底的欢愉。 二人又嬉闹了一会儿,谢歧到浴房洗漱去了,沈沅珠起身去院中吩咐苓儿,明日买些果脯回来。 交代过后,罗氏凑到她身边道:“小姐,罗青那边已经联系上那些布商了,罗青说与那些人谈下单子倒也不难,如今已有三两家成事的。” 说完,罗氏轻叹一声:“他们对谢承志继任谢家家主很是不满,但罗青说也有人未曾听闻谢家事,但对咱撷翠坊的合作也乐见其成。” 沈沅珠道:“在商言商,与谢三娘私交再好,涉及利益也是另外一回事了。 “更何况如今咱们盛名在外,罗青哥明面上又与元公公走的极近,有这等结果也不稀奇。” 见罗氏点头,沈沅珠继续道:“您告诉奶兄,与谢家合作的布商尽量都抢到咱们手中,哪怕今年将价格压低一两成也可。” “一两成?” 罗氏道:“压得这样低,咱还有利润可言吗?” 第211章 沈沅珠道:“谢家大厦将倾,这一块香饼并非我自己看在眼中,后头定有许多人也想要撕咬上一口。 “所以今年咱们要占尽先机,至于利润,往后合作久了,自然可以从别处找回一些。” “我知道了。” 二人还在交谈,谢歧换了衣衫走了出来。 “在聊什么?” 他一过来就依在沈沅珠身上,好似一张软绵绵的狗皮膏药一般。 罗氏见状捂着唇笑着离开,沈沅珠则道:“跟奶娘说搬新宅子的事儿。” 谢歧腻在她身边,手指把玩着她的头发:“新宅子怎的了?” 沈沅珠道:“东西都搬的差不多了,只差些大件的,明后日若得空,寻人搬了就好。” 谢歧闻言,想了片刻道:“先等两日吧。” “为何?” “怕你奔波,太过疲累。” 谢歧拉着沈沅珠的手,抬眸看着谢家大房的方向。 谢家…… 要倒了。 这当中虽有他的手笔,但早已不见过往恩怨,不过是弱肉强食,不是他,也会有别人。 想到明日或许会发生的事,谢歧微微蹙眉,最终捏了捏沈沅珠的手,将一切抛诸脑后。 “我们回房歇着吧,明儿个说不定还有事要忙。” 沈沅珠被他拉进房中,或许是燕大夫的药安神效果还算不错,谢歧这一夜睡得还算香沉。 第二日,沈沅珠早膳都用完了谢歧才睡醒。 他正洗漱间,苓儿拎着一兜子果脯跑了进来。 “小姐、姑爷,奴婢方才看二爷领着一群人在裕金堂,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不像有什么好事。” 谢歧洗漱的手一顿,转而继续。 沈沅珠道:“这么早领一群人来谢家做什么?” “奴婢不知。” 苓儿将果脯放下,圆溜溜的眼睛里全是好奇:“小姐,可要奴婢去打听打听?” 沈沅珠看看谢歧,谢歧道:“一起吧。” 他二人换了衣裳,收拾妥当后,一起去了裕金堂。 只是他二人来得晚,此时裕金堂内站满了人。 沈沅珠一眼就看到了身穿月白直裰,打扮得人模狗样的云峥。 云峥此时正站在裕金堂门口,见了她与谢歧缓步而来时,还朝二人点头一笑。 沈沅珠抿着唇,嘟囔出一句:“晦气。” “什么?” 谢歧没听清,他低头去看沈沅珠,见沈沅珠摇头,才把人小心护在怀中往裕金堂内走去。 云峥还是第一次见自己东家的夫人,自然有些好奇。 他忍不住上下打量一番,实在好奇这沈家小姐到底哪里来的魅力,竟能洗干净谢歧的一身森森鬼气。 只是看着看着,云峥就觉哪里不对。 怎得这沈家小姐见了他,好似咬牙切齿的? 他二人遥遥对视,谢歧心生不满,将沈沅珠拉到身后,警告似的瞪了一眼云峥。 这云峥,生了一张好皮囊,谢歧不愿沈沅珠多看他一下。 见他举止,云峥翻了个白眼,转头对谢泊玉道:“谢老板,这匠人们的长契可以给我了吧?” “这……这不可能。” 谢泊玉捏着手中的契书,仔细翻看。 片刻后,他颤抖着手,指向谢承志:“你……你怎么敢?你怎么能?” 谢泊玉一双眼红得如能滴血一般,他的手抖得厉害,弯下腰不住捶着心口。 花南枝不知状况,见谢泊玉反应如此剧烈,不由上前将他手中文书拿了过来。 看过后,也是一脸震惊地望向谢承志。 “你将家中匠人全部转卖了?” “什么?” 谢序川闻言,惊诧抬头。 就连谢敬元听了这话,都一头雾水,仿佛没听懂一般。 花南枝转头看了眼双腿酸软,已诧然跪地的谢泊玉,又看了看满脸得意的谢承志,和面带微笑的云峥。 她不知怎得,竟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云峥身后还跟着几个身穿官服的市籍官吏,几人面色肃然,不发一言。 谢序川走到花南枝面前,还未开口,花南枝就随手将那张薄薄契书递给他。 “看看吧,看看你的好二叔为了不让你继承谢家产业,都做了什么。” 说完,见谢序川满眼震惊,她红着眼,强撑着不让自己落泪。 谢家,这下是真的完了。 “哈……哈哈……” 花南枝也不知怎的,突然猛地一拍手掌,狂笑起来。 “我啊,我想过谢家交到你谢承志手里,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可我想着,你顶多也就是贪公中的一些银子,总不能转头就把谢家卖了吧。” 说罢,花南枝又是一阵狂笑:“结果……还真就是……” 她看着谢序川,泪水不断滑落,衬得她面上笑容空洞而诡异:“他还真就把谢家,给卖了啊。” 谢泊玉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似乎此时除了放声大哭一场,再想不到还能做些什么了。 谢敬元面色黑沉,从谢序川手中抽走契书,自己看了又看。 良久,他才不可置信一般看向谢承志。 “二哥,为什么?” 谢承志双手插在袖中,神情倨傲:“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将谢家匠人全部转卖?你难道不知这些匠人才是谢家最紧要的根基?” 他们虽姓谢,虽是自幼学习织染技术,更牢记《谢氏耕织图》,可真让他们下了织染园子,却是什么都不会做的。 谢家的匠人,才是支撑整个谢家核心技术的一切。 如今没了这些人,他们谢家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缠明珠 第148节 谢敬元不懂,不懂谢承志为什么会做到这个地步。 谢承志啧一声:“老三,你这话就不对了。” 他走到谢敬元面前,哥俩好似的揽住他的肩:“老三呐,二哥问你一句话,你说二哥姓什么? “我姓谢的呀,虽然这谢家的匠人被你二哥我……转了出去,但他们还是为谢家做事。 “在大房手里的织染园就算是谢家的,怎么在我手里,就不能算是谢家的了呢? “所以你们不用怕,该是谢家的,还是谢家的,为何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啊?” 谢承志拍了拍谢敬元,张扬道:“笑笑,笑完了过后,就去劝劝大哥,将那些个匠人的身契拿出来,告诉他们好好跟着云峥走,日后啊…… “就跟着我谢承志混饭吃了。” 谢敬元闻言,看着手中的契书,眉头拧得死紧:“在你手里?集霞庄是你的铺子?” 沈沅珠闻言,瞬时瞪大了眼看向谢承志。 第212章 “不是,这集霞庄自然不是我的铺子。” 谢承志摆摆手:“若有这样大的铺子,我又何故将手伸到自家来呢?” 他说这话时,面上带着揶揄和打趣,好似在谈论什么有趣的事一般。 谢敬元看着,终是忍不住挥起拳头,狠狠砸在谢承志脸上。 他这一拳用尽了力气,立刻便将谢承志砸得口鼻喷血,人也踉跄着飞出去好远。 谢敬元往日甚少管家中事,一来他辈分低、年龄小。二来母亲也的确偏心于他,他没立场去指责大哥的懦弱,和二哥的不平。 但谢承志出卖自家产业,他实在忍受不了。 谢承志也没想到谢敬元会这样对他,也许是被砸蒙了头,跌坐在地上许久都没能反应过来。 云峥上前,伸手道:“谢三爷,您跟二爷之间如何,是你们兄弟的事,但我今日是来办正事的。 “我知道这等事情发生在谁身上都难受,但既然已经发生,不如顺其自然。” 他微微侧身,让出身后的官吏。 “三爷,我无意参与谢家家事,不如尽快将匠人,与他们的长契交接一下,您看如何?” 云峥话落,谢承志从地上爬起,抬手抹去口鼻上的鲜血。 “老三,我没想到啊,你竟然也见不得我好?” 谢承志眸色猩红,愤怒道:“既然谢家不是交在你手,那落在大房与我手里究竟有何区别? “在他谢泊玉手里姓谢,在我谢承志手中,怎么它就改名换姓了不成?” 谢敬元低着头,手中还捏着谢承志与云峥签订的那张转约契书。 良久,他眼中微红,抬手举着契书道:“二哥,我再问你一遍,集霞庄是你的铺子吗?” “不是……” 谢敬元道:“那你怎的说谢家匠人,还在你手中?怎得说产业还是谢家的?” 谢承志嗤笑一声:“我自然是有我的法子。” “呵。” 谢敬元低头看着那张契书,突然万分悔恨。 他紧紧捏着,将那文书捏出一道道痕迹,许久后,才泄了气力,一翻手掌,将东西递还到云峥面前。 沈沅珠与谢歧站在裕金堂门口,见状紧拧着眉心,开口道:“这转约契书有问题。” 谢歧挑眉:“什么问题?” 沈沅珠道:“无论谢承志跟那晦……跟云峥私下有什么协议,这谢家的匠人,都的的确确转到了集霞庄名下。而这集霞庄……” 强压下心中不满,沈沅珠抿着唇不愿再说一句。 她跟集霞庄的掌柜打过交道,这人就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 当时集霞庄连个缘由都没有,就吃了她从叶家套出的货物,且反过头来,就让撷翠坊为他举荐斗染大会的参赛资格。 行事这般无度,既不讲规矩也无道德,她可不信集霞庄会老老实实与谢承志合作。 沈沅珠垂眸,暗自摇头。 郡王府拿了谢家的织锦参赛,可见云峥手中并无能支撑一家铺子安身立命的技术。 这段时日,罗青也曾告诉她,集霞庄那头推了许多前去购买织锦的单子,可见对方手中缺的就是匠人与织染技法。 所以谢承志这…… 九成九是被人做局,已成待宰羔羊。 “集霞庄怎的了?” 谢歧扭头看向沈沅珠,眸色闪亮。 郡王府样布比试后,集霞庄多少有了些名气,沅珠听过并不稀奇。 谢歧也很期望能从沅珠口中,听见对集霞庄的褒奖。 他睁着眼看着沈沅珠,沈沅珠则道:“集霞庄?” “是啊?集霞庄如何?” 沈沅珠淡淡一笑:“不如何。” “……” 谢歧还想追问,就听谢敬元道:“云老板,你与我二哥私下谈了什么合作。” 云峥看着谢敬元,眼露赞赏。 这谢家,竟还有不糊涂的。 云峥无意识看了眼谢歧,见他微微点头,随后道:“我与谢家二爷合开了一个铺子。” 谢敬元闻言,冷笑一声:“云老板好计谋。” “谢三爷夸奖,也仰仗二爷给了机会。” 说完,云峥捏了捏手中的契书,又道:“不知三爷能否做主,将谢家匠人与他们的长契转交一下?” 谢敬元沉默一瞬,随后走到谢泊玉身边,将人扶起。 “大哥……” 谢泊玉拉着谢敬元的手,落泪道:“敬元啊,这不能交,交了,咱谢家的脊梁可就没有啦。” 沈沅珠看着云峥,又看了看谢泊玉,最终叹息一声。 “怎么了?” 沈沅珠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唏嘘。” 谢歧还当她是心软,怕日后沅珠知道他是集霞庄的东家后,觉得他太过狠心,不由解释道:“商场如战场,本也不能指望他人心慈手软。 “谢家倒下,便是没有集霞庄,也有其他铺子来蚕食,谢家是败在了自己人手里。” “我知道。” 沈沅珠点头,无比认同谢歧的说法。 她只是唏嘘自己与谢家也算有些缘法,却未想亲眼见它高楼起,如今又…… 亲眼见它,日后只剩断壁残垣。 这一局,不知谢家要如何翻盘,又能否再翻盘。 谢敬元看着佝偻着腰、仿佛一瞬之间老了十几岁的谢泊玉,心下痛惜。 他突然不知道,这些年自己不争不抢,到底是对还是错。 谢敬元拍了拍谢泊玉的手,转头对云峥道:“云老板,给我们两天时间,两日后,你去领人。” 说完,他又转头对谢泊玉道:“大哥,没得办法了,长契给他们吧。” 白纸黑字盖了商号印信的契书,若不承认,损失只会更大。 此时能做的,只有尽量减少谢家的损失。 人可以走,但是所有的技术,巨细无遗都要留下。 若贸然放人走了,谢家才是再难翻身。 谢泊玉已经完全没了主意,花南枝痛恨谢泊玉从来不听信自己,如今作茧自缚,她自是再无话说。 见大房一家都泄了心气儿,谢敬元道:“序川,你去将家中匠人契书拿来,交给云掌柜。” “三叔……” “去吧,拖这一时半刻又有什么意义?” 谢序川看着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又看了看始终站在角落的沈沅珠,终是忍不住鼻尖酸涩,转头离去。 第213章 见谢序川去拿匠人契书,谢承志心下一松。 但谢敬元始终站在大房那边,他又忍不住心生嫉恨。 “敬元,你今日站在大房那头,可别怪二哥日后……” “二哥。” 谢敬元道:“你就那么确信谢家的产业,会落入你手?” “不然呢?如今,不已经就在我手里了吗?” 缠明珠 第149节 谢敬元点点头,没再多说。 不多会儿,谢序川手里捧着个木匣走了过来,经过沈沅珠身边时,他脚步一顿。 手中的木匣又沉又硬,谢序川忍不住想,或许当初他,没能与沅珠成婚倒也不错。 那样沅珠就不用跟他一样,经受这种被自家二叔背叛的痛苦了。 如此想着,谢序川咬着牙,走到谢敬元身边。 “云老板,您看下数目可对?” “劳烦三爷。” 云峥接过木匣,一张一张核对过去,这才放下心来。 “那这契约我就先拿走了,两日后,两日后我去谢家的织染园接人,希望三爷也能如今日一般干脆痛快。” 谢敬元没说话,谢承志跟在云峥身后,嬉笑着离去。 谢泊玉瘫软在地,花南枝哭肿了眼,谢序川倒是比以往成长许多,安抚了爹娘后走到谢敬元身边。 “三叔,我们该怎么办?” 谢敬元道:“嫂嫂。” 花南枝抬起头,目光空洞看着他。 “劳烦嫂嫂与序川马上去织染园,务必问清楚所有匠人平日作息与流程,定要细致谨慎。 “另外,与谢家有长契的匠人们,都是咱谢家老人,您与对方谈谈,就说愿意帮他们出与集霞庄违约的银子。 “能留下几人,是几人。” 谢敬元目光扫视一圈,在看见谢歧时本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叹息一声没有张口。 谢家风光时没待谢歧好过,没道理此时让谢歧跟着出力。 想了想,谢敬元又道:“我若没记错,有些人长契年限就快到期,这些人,也请嫂嫂与他们多交涉,争取让他们不与集霞庄续约。 “无论集霞庄给出什么条件,我谢家都可翻倍。” 花南枝眼中一亮,擦去面颊泪水:“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嫂嫂。” 见花南枝不曾一蹶不振,谢敬元道:“谢家签了长契的只有一部分,还有好些人身上无长约,这些人,劳烦您辛苦挽留,此时定要先将人心安抚住。” “我懂的。” 说完,花南枝大步离去,谢序川见状犹豫一瞬也跟着走了出去。 谢歧看着,心中暗道若是谢敬元接手谢家,此时怕是没他什么事了。 只是可惜。 谢敬元站出来的太晚了。 他还不知,还留在谢家且身上没有长约的匠人和绣娘,如今只不足十数。 其余的,都让谢承志赶走了。 而谢家的流程,他如今怕是也复制不出来了。 不过谢敬元有一句话说的对,那些个身有长约的,日后长约到期还能否与集霞庄续约,是个问题。 为避免此事,他要让云峥再想法子。 至于谢家的耕织图,和如今已有的染方,他都要重新编撰记录,以防后事。 想了想,谢歧心头有些不安。 总觉得这般好似偷偷用了沈家的染谱一样。 想了片刻,谢歧道:“沅珠。” 沈沅珠抬头,他支支吾吾:“集霞庄带走了谢家的匠人,而他们知道沈家的染方……” “嗯。” 谢歧挑眉,沈沅珠不解:“怎的了?” 谢歧道:“你难道不生气?” “为何生气?” “他们拿到了沈家染方,你不生气?” “有何气生?” 沈沅珠道:“两家交换,染方既给了谢家,谢家再给何人,本也与我沈家再无干系。 “且商海诡诈,输了要认,何来我气与不气的道理?” 输了就认,如谢泊玉这等哭天抹泪的行径,才是无用。 且那日她与沈砚淮交谈过后,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她不能抱着如今的“沈家染谱”用一辈子,若无新鲜东西,只会像谢家一般行下坡路。 若想再进一步,光是眼下的织染之法,根本不够用。 沈沅珠看着安慰谢泊玉后,也匆匆离开的谢敬元,兀自沉思。 谢歧倒是没想过沈沅珠如此通透,可他转念一想,怕是沅珠没参与织染一途,如此才这般轻拿轻放。 想了片刻,谢歧道:“沅珠,你上次与我说,想我二人开个织染坊,可是你有这心思?” “嗯?” 沈沅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谢歧道:“我如今觉得这想法不错,夫妻铺面……” 夫妻铺三字一浮现在眼前,谢歧就莫名有些飘飘然。 日后他外出谈生意,沅珠就在账房里头算账,待他回来,她甜甜唤一声夫君辛苦…… 想到这儿,谢歧忍不住扬起个好大的笑容来。 “沅珠,过段时日就是斗染大会,待过了斗染大会,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还需那时候说?” “是好事,定是你喜欢的事。” 沈沅珠点头:“好。” 她二人挽着手一起回了茜香院,沈沅珠还在琢磨谢家今日发生的一切。 谢歧则开始琢磨起撷翠坊来。 光有谢家的匠人和技术还不够。 谢家,也不过是撷翠坊的手下败将罢了。若想在斗染大会中胜出,他怕是要出些奇招。 只是…… 谢歧软塌塌贴在沈沅珠身上,膏药一般将人缠得越来越紧。 脑子里想的,却是要争出一个彩头来。 到时候集霞庄名声有了,银子有了,技术也有了,那时候再将集霞庄是他的铺子一事儿告诉沅珠,沅珠定会为他骄傲。 “沅珠。” 谢歧用唇轻轻贴着沈沅珠的背,轻声嘟囔道:“沅珠,我要给你最好的。” 沈沅珠敷衍的嗯了一声。 脑中想的,却满是斗染大会的事。 今年斗染大会,谢家连匠人都没有,算是出局了。 集霞庄原本有个不太入流的浸染匠,她先前本送了个扬州瘦马到那人身边,想着届时动些手脚。 如今集霞庄有了谢家的匠人,怕是要顶替谢家上位了。 且不光是集霞庄,还有沈砚淮。 那日沈砚淮口中的新染谱,让她有些忌惮。 沈砚淮并非谢承志这等纨绔之流,他虽不知沈家染谱,但对织染之事也算精通。 能说出那样的话,他手中的染方,八成能胜过以往的沈家方子,亦或是能与之相媲美。 所以,此次斗染大会想要再夺冠,既要防集霞庄出些阴损手段,也要拿出真东西来,跟沈砚淮一决高下…… 第214章 谢家乱事频出,对沈沅珠和谢歧影响却是不大。 他二人一门心思放在斗染大会之上,没再过多关注。 谢歧一早起身去了集霞庄,而沈沅珠则将真正的《沈家染谱》拿了出来。 这沈家染谱看着平平无奇,与寻常手札并无区别。 可沈沅珠却时常拿出来翻看,哪怕她早已对上头的内容倒背如流。 罗氏见自家小姐伸手细细摩挲着染谱,不由轻声问道:“小姐可是心情不好?” “没。” 沈沅珠仰起头,露出染谱上同一页不同的字迹。 这染谱最初是由沈沅珠的外祖父所编纂,所以里头有一些泛黄且残破的纸张。 后来她父亲在祖父的染方之上有所调整,所以上头也有父亲的笺注。 再往后头翻,是她娘亲的字迹。 那一本手札,乍看之下破破烂烂似的,只因经过数次拆线增页,甚至就连谢家的前半部耕织图也在其中。 缠明珠 第150节 而如今,沈沅珠也在其上,添上了自己的字迹。 有新的带有番邦风情的纹样记录,也有一些经过改良的织染之法,更有从谢家得来的另外一半耕织图。 沈沅珠捧着厚厚一叠手札,小心而仔细地抚平每一处陈旧褶皱。 罗氏看着,重新找来一块见方红布,将木匣中有些褪色无光的绸子拿了出来,替换上新的。 沈沅珠见状道:“奶娘,斗染大会我许是要想一个新的染方了。” “小姐没把握?” “嗯,沈砚淮那边定有好东西,一直没拿出怕是只因时机未到。” 沈沅珠一手摸着染谱,一手杵着下巴,叹息一声:“集霞庄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小铺子,一跃成为苏州府织染商号里的‘亚元’,无非就是因为其在郡王府样布比拼时,出了场风头。 “那云峥手中什么都没有,就敢抽了他人的东西,空扛起一座招牌,可见世人根本不论真假虚实,只是爱看个热闹罢了。 “所以我想,沈砚淮大抵也是从集霞庄身上看出些苗头,想要借斗染大会让自己一鸣惊人。” 她的指尖在染谱上轻轻点了点。 “沈家染方本就出名,他只要拿出些许亮眼的东西,就会让世人觉得不愧为‘沈家’。 “以往沈家沉寂下的声名,也可一朝翻身,大放异彩了。” 罗氏见她说得惆怅,想了片刻小心翼翼问:“小姐,您是不想沈砚淮恢复沈家声名吗?” 见沈沅珠拧着眉,罗氏道:“小姐,您别怪老奴多嘴,既然以往那些事不是沈砚淮做的,您也没必要与他争个不罢不休的结果。” 罗氏道:“有个兄长在,日后有什么大事小情的,他也能帮衬你一把。” 沈沅珠笑道:“罗青和罗白,不就是我的兄长?” “那自然是,但……” 沈沅珠按住罗氏的手,软声道:“奶娘,我知道您的担忧,但我与沈砚淮……虽有兄妹缘分,却无兄妹情谊。 “且商场上的事,也说不上争与抢,亦或是不罢不休,不过各凭手段、各显神通罢了。” 罗氏知道她家小姐有自己的主意,便不再劝,反而是说起了其他。 “对了,小姐今儿起的晚,不知前头又闹了起来。” “发生什么了?” 罗氏道:“昨个大房不是去了织染园吗?您猜怎的?” “怎的了?” “那谢老二,不光将谢家有长约的匠人转到了集霞庄,且先前就把家里其他的匠人赶出去一多半。” 沈沅珠惊讶道:“他故意的?” 罗氏摇头:“我也不知,或许是故意的,左右他跟那集霞庄的东家早有了首尾,说不定早就暗度陈仓,做起了亏心事。” “……” 沈沅珠听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过小姐,这集霞庄掌柜可不是好人,谢老二与他合作,怕是要栽个跟头。” “是啊。” 沈沅珠道:“您瞧着吧,以我对那晦气东西的了解,那些匠人一旦去到集霞庄,谢承志便笑不出来了。” 沈沅珠还在与罗氏交谈,小枝进屋,说是谢序川身边的彩环求见。 “彩环?” 罗氏道:“她来这里做什么?” 小枝摇头:“就说要见小姐。” “见我?可说为什么事儿了?” 小枝道:“没说,小姐可要见?” “让她进来吧。” 彩环在谢序川身边照顾很久,沈沅珠对她也算熟悉。 往日还曾与她和谢序川一起同游苏州府。 只是如今再见,早已物是人非。 进到茜香院,彩环见了沈沅珠不免心下惋惜。 “彩环见过……” 进了屋,她本想行礼,可话到嘴边一时又不知该如何称呼。 称呼二少奶奶定是不对的。 “你怎么来了?上次见面已是几年前,彩环姐姐却是一点未变。” 沈沅珠打断她的话,将人迎到身边。 她这般温柔体贴,倒是让彩环心头更是难受。 “是啊,许久未见了。” 见她面露难堪,沈沅珠便知定无好事,再未接言。 良久,彩环道:“说来惭愧,其实是这般…… “您也知晓最近家中出了事,二爷那头行事混不吝,竟将织染园子里的匠人和绣娘,转卖的转卖,打发的打发。 “昨儿大少爷忙了一整晚,直到天色见亮才回,但……” 不知想起什么,彩环面上无光似的,微微转头。 “大少爷知道家里遭了难,便想拿点银子出来,看能不能和三爷一起帮几个重要的管事,以及宋爷的身契先赎回来。 “只是集霞庄那头给出个天价,这一时半会儿的……” 彩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它,就是讲不到正事上去。 沈沅珠听着没了耐心,不由开口道:“彩环姐,有什么事您尽管直说,我二人也算相熟,且这屋子里也没有他人。 “您不必觉得不好开口,便是有什么艰难的,我也不会传出去便是。” 若让她这样支吾下去,还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 良久,彩环道:“这事不是大少爷的意思,是大少奶奶……大少爷拗不过她,这才……” 沈沅珠没了耐心:“您直说吧,什么事?” 彩环低了头,语气渐弱:“是这样的,前段时日大少爷借了谢……谢歧一笔银子,这会儿谢家遇难,大少奶奶的意思是……能不能……能不能待谢……谢公子周转开了,将这银子……将这银子……先还回来。” 第215章 这话一出,彩环自己闹了个大红脸,罗氏却是嗷一声喊了出来。 “那小娘养的是这样说的?” 罗氏一撸袖子,气得面颊涨红。 “那点子碎银,我家小姐能看得上?我当天就把那饭粒儿大的碎银还到她手中了,如今她怎么好意思腆着脸又找我们小姐要?” 彩环闻言也惊在原地。 罗氏的手抖个不停,气得眼前发黑。 “我这辈子没贪过小姐一分一毫,那银子我的的确确亲手送到那小娘养的手里了。 “那日院中,还有她的两个丫鬟可以作证……” 说到此,罗氏又道:“好好好,她这样血口喷人,是觉得那日都是她的人,这一盆脏水扣在我头上,会让我老婆子百口莫辩是吗?” 见罗氏气成这样,沈沅珠连忙起身,轻声安抚。 罗氏却是整个人直打颤,口中嚷着要去撕了江纨素。 “奶娘,您先别气,先让彩环姐说说发生了什么。” 沈沅珠对彩环道:“银子我的确当日就让奶娘还给你们家大少爷了。 “只是他那日不在,奶娘便将银子交到了你们大少奶奶手中。 “至于今儿为什么突然又来要,怕是谢家真遇难关,谢序川手头不丰。 “另外,你再回去问问你们家大少奶奶,是否孕期多忘,不知将银子放到哪里去了?” 彩环闻言,脸上也是青一阵红一阵的。 不多会儿,她咬着唇,忍不住刷一下落了泪。 她扯着袖子擦去泪水,忍不住道:“沈小姐,我是信你的。方才我就觉得奇怪,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吵成那样子,为何她身边的雪青和紫棠动都不动一下。 “我还当她们也同我一样,觉得这事儿做的丢人,才不肯前来。 “可我实在不忍心大少爷一夜未睡,处理了家中乱事后,还要再受大少奶奶磋磨。” 彩环语带哽咽:“不瞒您说,大少奶奶和大少爷实在不似夫妻,那大少奶奶倒像是嫁来寻仇一般。 “从家里出事,她便日日闹着,虽不是撒泼打滚,但一口一个软刀子,割得大少爷难受的紧。” 彩环嘟嘟囔囔说了许久,沈沅珠也算听明白了。 原是谢家出事,产业落到谢承志手里,江纨素很是不满,一直催着谢序川与谢承志争抢家产。 可谢序川生性像谢泊玉,并不愿跟自家二叔争夺,也不知为何,这让江纨素万分不痛快。 昨日听闻谢家匠人被谢承志转给集霞庄后,她便彻底疯魔了似的,今儿跟谢序川吵了一整个早上,非拿谢序川前几日给谢歧的银子说事。 说着说着,将谢序川说烦了,二人话顶话说出再要回去之言…… 沈沅珠听着,微微按了按眉心。 罗氏道:“小姐,不然老奴跟彩环去一趟缇绮院,将事情说清楚。” “单您老去,是说不清的。” 缠明珠 第151节 沈沅珠叹息一声,对彩环道:“我与你一起,先去缇绮院看看吧。” 她与江纨素打过几次交道,对方说不上胡搅蛮缠,但也不是什么知书达理的人。 谢序川脑子又不清明,他们两个吵,吵到后年也是吵不明白的。 “小姐,这事是老奴做的不妥当,当日就该将银子亲手送到谢序川手里才对。” 沈沅珠道:“与您无关,她二人夫妻一体,大少奶奶开口,您也没有不给的道理。 “若真不给,倒像是我们挑拨离间了。” 说完,沈沅珠又加了句:“主要是大少奶奶贵人多忘事,许是这点小碎银,她没放在眼里。转手就不知放到哪里去了,今儿咱么去她那,也好帮她想一想。” 听了这话,彩环面皮滚烫。 沈沅珠也不管其他,卷进这等破事里,她心烦的很。 过两日她就要跟谢歧搬去外头的宅子了,与谢家日后怕是再难有什么交集。 今天若不把银子的去向讲清楚,日后江纨素和谢序川莫再传着传着,传成了她为了不还那千百两银子,举家搬逃了…… 这话虽听着实在滑稽,但不知为何,沈沅珠觉得碰上谢序川和江纨素,一切都并非绝对…… 一行人往缇绮院的方向走,沈沅珠走在最前头,待几人进了院子,谢序川和江纨素还在“争吵”。 说争吵也不恰当,应当说是江纨素一人在低低控诉。 沈沅珠还未进门,就隐隐约约听见对方哭哭啼啼的。 说着什么他们说好的,谢家产业的一半,交由她腹中孩儿打理,如今谢序川却食言等话。 谢序川沉默不语,江纨素咿咿呀呀的,大抵都离不开大房丢了产业这些说辞。 莫说谢家正值危难之际,谢序川已然焦头烂额,就是彩环听了这些,都忍不住心头火起。 再想到方才,听沈沅珠说那银子早已还回来了,这会儿更是气到不行。 还未等沈沅珠说话,彩环就先上前一步,将门推开。 屋内江纨素被吓了一跳,正要张口斥责,转脸见了沈沅珠又突然止住了声音。 “你……你怎么来了?” 江纨素侧过身,连忙擦去面上狼狈。 她如今肚子已经不小,只是人不见丰腴,面上也是哀愁更多。 谢序川也是一脸怔愣。 沈沅珠道:“你二人让彩环去我那头索要银子,可我当日已经让奶娘亲手交到江纨素手中,许是大少奶奶贵人事忙,忘了这事。” 谢序川却好似没听见她说什么一般,贪婪地看着沈沅珠。 他好想沅珠。 尤其是这几日。 谢序川红着眼,目光直直看着自己昔日所爱。 良久,他死死咬着舌尖,不让自己失态。 沅珠说了,他的言行,会影响她清誉。 鼻尖酸涩的厉害,滚烫热意灼得他睁不开眼,无奈,他只好转过头去。 一转身,谢序川便忍不住落泪。 彩环见江纨素不发一言,气不过道:“大少奶奶,谢……罗妈妈说那日亲手将银子交到你手里,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她眼含质问,且又是在沈沅珠面前。 江纨素忍不住去看谢序川,见对方还在悲春伤秋,一时气不过道:“有这回事吗?” 第216章 沈沅珠也不回答,只是慢步走进房中,上下打量了江纨素一眼。 罗氏见状,走到屋内官帽椅前虚掸了掸。 沈沅珠坐下,静静看着江纨素。 不过片刻,江纨素面色便一点点涨红,抿着唇执着不说话。 罗氏道:“大少奶奶许是孕中多忘,想不起前两日的事。那日谢大少爷拿了千八百的银子送到我们姑爷手里,姑爷转交给我们家小姐。 “小姐看了那银子,直说谢过大少爷,可她也不缺这点子买花儿戴的银钱,就让老奴给送回来了。 “那日院中还是这两位……” 罗氏用下巴指了指紫棠和雪青。 “还是这两位姑娘带我进院的,想来两位姑娘应当还记得。” 话落,罗氏似笑非笑看了二人一眼,又道:“不过忘记也没什么,谢家院子这么大呢,应当有不少人见到我那日,捧着个木匣子来缇绮院。 “咱们把谢家上下挨个都问过一遍,总有能给我作证的。” 沈沅珠坐在椅子上,淡声道:“是这个道理,奶娘,劳烦你跟紫棠、雪青两位姑娘一起到谢家各院打听打听。 “我虽是信你,但缇绮院主仆三人一起忘事的借口也说不过去,还是问妥帖了好些。 “我不信您老会贪墨这点碎银,可大少奶奶……” 沈沅珠话语一顿,抬头看向满面通红的江纨素。 “大少奶奶应当也不会见了千百两银子,就心生贪念,径自留下。” 江纨素闻言,面色一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沅珠道:“是说大少奶奶不会贪那点银钱的意思。” 江纨素与紫棠二人的神色与反应,便是谢序川也看出门道来了,那银子分明就如沅珠所说,当日便还了回来。 想到自己与江纨素闹成这样,还把沈沅珠牵扯进来,谢序川就觉面上无光。 是他自己拿了一点点银子给到谢歧,如今人家早早退还,他还找上门去索要…… 一时间,谢序川只觉眼前发黑,不知沅珠心里会如何想他。 “沅珠,对不住。” 谢序川道:“这几日家中事忙,纨素当日就将罗妈妈还银子的事告诉我了,是我……” 他强压着嗓音里的哽咽,撑着笑道:“是我把这事忙忘了,害得你今日特意跑一趟。” 沈沅珠道:“那如今你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沈沅珠又转头去看江纨素。 江纨素咬着唇,许久之后才开口:“本是我夫妻二人的事,倒是彩环自作主张,找你去了。” “大少奶奶这是想起奶娘,当日亲手将银子交到你手了?” 未想沈沅珠如此不依不饶,江纨素便是不甘也只能点点头。 “既是误会一场,讲开了、说明了便好。” 话落,沈沅珠起身走了出去,彩环跟在身后,前去相送。 远远,沈沅珠听到江纨素哭诉,我二人是夫妻,你的银子我为何不能收…… 罗氏闻言啧啧两声,跟着离开。 谢序川看着那道熟悉身影,此时才发觉他与沅珠已然生分成这般,怕是他二人这辈子都再难有交集了。 莫名的,他脑中浮现出自己从徽州回来那日,沅珠站在沈家檐廊下等着自己的画面。 那时她穿了身桃红小褂裙,远远的也十惹人侧目。 怕他一路奔波,沅珠为他准备了点心吃食。 那日之后,他便与沅珠渐行渐远,可直至今日,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错到什么程度。 身后江纨素还在低低哭诉,沈沅珠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前。 谢序川却突然开口:“纨素……” 江纨素抬头,谢序川回身道:“我二人本也不是夫妻,为何成婚你心中清楚。 “当初我让郁林出海,本意是想让他在外拼搏一番,也好有娶你入门的底气……” 提起这话,江纨素浑身一冷。 “你什么意思?” 谢序川道:“我发心正,却做了错事,害得郁林惨死海上,此事是我鲁莽,害人性命的责任我该承担。 “当初说要将谢家一半产业给郁林之子也是真心,更未想过食言。” 他微微仰头,忍住心头万般苦楚:“我已为此付出许多,但是谢家遭难是意外,痛失产业更无人能料想到。 “我已做尽我能做的,你再奢求其他,我也做不到了。” 江纨素面色惨白,紫棠和雪青脸上也十分难看。 雪青偷偷看了眼紫棠,眼中满是焦急。 江家已经彻底没落,甚至都搬离了苏州府。 便是江家还在,她家小姐也无母族可依靠。 如今若谢序川再放手不管,她们三个柔弱女子,又能何去何从? 更何况,她家小姐还在孕中。 紫棠眼中满是失望。 她曾经提点过江纨素许多次,必要将谢序川笼络好。 便是谢家没落,也不过是没了匠人,但先前累积的财富并未减少。 缠明珠 第152节 只要自家小姐坐稳谢家大少奶奶的位置,她们主仆一生衣食无忧不在话下。 可她也不懂,为何她家小姐一直将谢序川看作杀夫凶手。 便是江纨素手头拮据,也不会把那千百两银子看在眼中,会这样做无非就是…… 想让谢序川难受、一点点折磨着谢序川罢了。 如今好了,她家小姐也算所愿得偿…… 紫棠紧绷着下颌,心烦意乱。 江纨素也没想到谢序川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良久,她落泪冷嗤:“我便知你不过是假情假意,嘴上说着要弥补郁林,不过是宽慰自己的招数罢了。 “你口口声声与郁林关系如何亲近,可实则还不是拿他做下人看待? “若非是你多管闲事,郁林怎么会惨死?我又怎么会痛失夫婿,不得不委身于你? “当初是你拍着胸口保证,会照顾我与郁林的孩儿一生一世,这才半年不到,你便装不下去了?” 江纨素边哭边笑:“亏得郁林将你看做亲兄弟,为你做了那么多事,谢序川,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第217章 她字字句句砸在谢序川心上,让谢序川痛如刀绞。 他是真心的。 自始至终,他都未曾想过摆脱这份重责,甚至不惜放弃了跟沅珠的婚约。 直到如今,他也深觉自己愧对郁林,所以在江纨素种种刁难下,也从不放在心上。 他知道江纨素以往不是这样的。 他跟对方相识许久,以前的江纨素也不过是有些懦弱,惯常被他人摆布,却并非如今这种歇斯底里的模样。 是郁林死的太过突然,让她备受打击,性情大变。 这些他理解的,也并不在意。 但不知为何,今日他突然觉得好疲累。 谢序川走到沅珠先前坐过的官帽椅前,缓缓坐下,他的手轻轻拂在扶手上,心酸难解。 许久,谢序川道:“你若这般想,我也没有办法,纨素,我已经尽力了。 “如今谢家凋零,产业也落在了二叔手中,我已无法信守承诺。 “但我可为你安排好一切,我可以给你一笔银钱,再将手中一个庄子给到你名下。无论如何,你跟郁林的孩儿都可吃穿无忧。 “纨素,我累了,这份重责,我承担不起了。” 说完这句,谢序川突然似再忍不住一般,倏然落泪。 他哭得无声,却十分凶猛。 谢序川在椅子上,蜷起身子落泪不止。 他无用啊…… 本也担不起的这重责,可当初鬼迷心窍一般,心虚懦弱,不敢将自己害死郁林的事告知沅珠和爹娘。 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声不响当做无事发生,他用仁义之名掩盖自己的懦弱。 可未想事情会一路发展成这样…… 谢序川捂着嘴,悔自己年少轻狂,铸下大错。 江纨素没想到自己搬出崔郁林,勾着谢序川心中愧疚的招数已然失效,顿时也是一慌。 “谢序川,你说的好听,我在谢家你都能如丢包袱一般将我送到劳什子庄子上。 “若我真的离开,怕你这等无情无义之人,便再不会出现了吧?” 江纨素抚着小腹,指着谢序川不停控诉。 那些话语犹如淬毒的尖刺,一根根扎进他耳中。 谢序川忍不住崩溃:“我让郁林出海,难道不是因为他在我面前,哭诉江鸿是个爱富嫌贫、贪财慕势之人? “他怕以他清贫身家,不能成功娶你过门。 “是我,我也为他出了三百匹织锦,几千两银子,我仁至义……” “那又如何!” 江纨素闻言,声音也尖利起来。 可见谢序川双眼赤红,满面泪水,终也忍不住哽咽:“那又如何?若是没有你的鼓动和逼迫,郁林他就不会死啊…… “哪怕他不能娶我,他也还活着,我只要他活着。 “且只要他活着,就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娶我。便是我二人再艰难,叔祖父下狱后,我们也能在一起。 “谢序川,若非你多管闲事,我二人怎么会生死相隔?” 她的郁林,又怎么会死? 她的郁林风度翩翩,满心满眼都是她。郁林也还未到弱冠,她们本可以携手很多年。 “若非是你,我一家如今不知多美满,可你将这一切全都毁了。” 江纨素走向桌前,掀翻上头的烛台茶盏。 “你说要弥补的一切,我不稀罕,我只想要郁林回来。郁林说会带我离开江家,说要与我白头偕老,可我二人鸳盟初定,他就尸骨无存……” 江纨素哭着道:“谢序川,我要你还我的郁林……” 二人越吵声音越大,紫棠听得战战兢兢,生怕彩环回来听见一切。 她家小姐是真的疯魔了,此时与谢序川闹僵,有什么好处? 生怕二人再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紫棠上前道:“大少爷,此事是您误会小姐了。 “那日的银子罗妈妈交给小姐后,她就压在妆台下,让奴婢告知您的。 “是奴婢将此事忘记,今日您与小姐又闹得凶,奴婢不敢说才……” 紫棠走到江纨素身边,拉扯着她:“小姐,奴婢知道您说的都是气话。谢家如今正值艰难之际,您昨晚还说心疼大少爷为此奔波,让奴婢为大少爷多备温补药膳。 “为何到了今日,非要口不对心,说些伤人的话呢?” 雪青见状,打了水浸了帕子端到谢序川面前:“大少爷,小姐在孕中本就情绪不稳,您万万别与她计较。 “她并非那个意思,只是……” 雪青转头看了眼紫棠,又看了眼逐渐恢复清明的江纨素,轻声道:“只是谢家危机在前,小姐她……她先被江家丢下,又适逢……遭遇不测,她心中无底,担忧罢了。 “大少爷,您万不能在此时丢下小姐,她是真的无人依靠了啊……” 谢序川听着,红着眼露出苦笑。 她无人依靠,他又能依靠谁呢? 江纨素没了郁林,可是他也同样遭了报应,失去了沅珠。 崔郁林是死在了海上,可他的沅珠日日在他人怀抱,比之江纨素,他又快活到哪里去吗? 谢序川捞起巾帕,囫囵擦干了脸。 他一整夜没睡,织染园里面的匠人和绣娘都被二叔赶走,此时根本不是掰扯儿女情长,以及这些鸡毛蒜皮的时候。 经此一事,谢序川也算有所成长,知道自己不该再沉溺于过去。 此时振兴家业才是重中之重。 他擦过面颊,露出布满血丝的一双眼,语气平淡:“我方才说的事你考虑一下,明日可给我答复。 “既然你看到我会如此痛苦,倒不如不见。” 说完,谢序川丢下巾帕,走了出去。 他还要去三叔那里想想办法。 江纨素主仆三人未曾想到谢序川如此决绝,一时间都有些哑然。 以往只要江纨素提起崔郁林,谢序川就再无其他说辞,只会沉默着任她予取予求。 可今日却…… 看着谢序川离去背影,江纨素死死抿着唇不发一言。 紫棠见状道:“小姐,今日事可见大少爷对崔公子的愧疚,已愈发淡薄了。您那句话说的没错,一旦搬离谢家,他怕是再不会管你的一切。” 雪青也道:“是啊小姐,烂船纵有三分钉,谢家再如何祖上基业还在,假以时日终会东山再起。 “可若是您没了谢家少爷,怕是日后要艰难了。” 说着,雪青声音低了下去:“我与紫棠……也到了适婚之龄,总不能……一直陪在小姐身边。” 她二人一直留在江纨素身边,也不过是为一份好前程罢了,若江纨素真失了谢家这靠山,她姐妹自然要离开的。 这话说完,江纨素惊讶抬头,似是完全未曾想到过。 “小姐,您不能离开谢家,离了谢家,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江纨素沉默半晌,终是不再一味哭泣,“那我要如何做?” 紫棠垂眸,思索许久后道:“奴婢有个法子,可以让您在谢家待一辈子,就看小姐舍不舍得了……” 第218章 江纨素不可置信地退后几步:“你这是什么意思?” 紫棠敛眸,面上看不出神色。她只是静静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雪青闻言也吓了一跳,不解地看向她。 缠明珠 第153节 江纨素抚着肚子,并未顺势不理,反而一味逼问。 “说啊,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紫棠道:“小姐……您真的不知奴婢是什么意思吗?” “我……我不知。” “既然小姐不知,便算了。” “你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雪青也看出些什么,一时不赞同地朝紫棠摇头。 紫棠没有理会,只是轻叹一声:“小姐,失了谢家这靠山,咱们主仆自身难保,您真的觉得靠您自己能养活腹中孩儿? “让小少爷生下来就承受父不详的苦果,让他年纪小小过那等颠沛流离、忍饥挨饿的生活,您真的忍心? “您是否想过,若没了谢家,您一人在庄子上要靠什么生活? “谢序川不可能供养您一辈子,他如今已经悔了,忙不迭想要将您与小少爷这包袱丢到外头去。 “若真离了他身边,他再接触不到跟崔公子有关的人事物,怕是那点子愧疚,用不上三两月,就彻底消失不见。 “那庄子,说的好听给到小姐名下,日后若谢序川再娶妻呢?他总不可能一辈子守着小姐您。 “所以小姐,您真的想过离了谢家,您会如何生活吗?” 她二人虽在江家陪伴江纨素许久,但说破天,也不过是江家的长工罢了。 难不成江纨素去到庄子上头,还让她们姐妹出去做活,养活她母子二人吗? 她吃得苦,却不想让自己的妹妹吃这样的苦。 “小姐,这话不该紫棠来说的,可咱们到底主仆一场,我不想您沦落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 雪青听了自家姐姐的话,被她话中意思吓了一跳。 她慌忙拉扯紫棠,示意对方闭嘴。 紫棠道:“小姐,莫怪奴婢说话难听,没了谢家,您怎能保证能把小少爷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养大?” 孤身弱女子无夫无母族住在乡下,谁能保证她母子能平安一生? 江纨素闻言,抚着肚子指着紫棠,忍不住颤抖得厉害。 “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让我……让我……” 江纨素摇头:“不行,这是郁林的孩儿,是我二人唯一的血脉,也是郁林在这世上留给我最后的念想……” 听她这话,紫棠忍不住咬紧牙关。 她转身想走,却看着江纨素抓着自己的袖子,死死不松。 雪青看了许久,心中叹息一声。 她家小姐这是……也犹豫了吧。 她心有愧疚,却也知道腹中孩子是个自己无法承受的负担,可她又不想去做这坏人……恨不能让紫棠替她做了决定。 雪青心下警觉,想要制止,却听紫棠又道:“小姐,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孩子还在腹中,你便为他受尽了苦楚和委屈。 “嫁进谢家后,你一直担惊受怕,我与雪青都看在眼里,可你是否想过,就算谢序川今日不曾赶你出门,孩子生下,您日后也有数不清的麻烦? “小姐,孩子越长越大,若谢家人不认识崔少爷便罢了,可崔少爷是在谢家长大的啊! “待小少爷、小小姐长大成人,您要如何跟众人解释?若孩子有疑惑,您要如何跟孩子解释?他一辈子无法正名,还要受一辈子风言风语,那谢歧,不就是最好的一个例子? “您真的觉得,谢序川会对这孩子视如己出?您真的不担忧他一辈子受人指点吗? “您真的不怕他一生尽毁?” 江纨素哭着摇头:“不,不行,这是郁林的孩儿,我……我不能在失去郁林后,又失去我们的孩子。” “小姐,崔公子死了,再也回不来了。若他活着,也不会愿意见到您为他受这种折磨的。 “且留着这孩子,您便会一直生活在秘密下一刻就要被戳穿的痛苦中,留下他,您就要一辈子活在这牢笼里。” 紫棠看着江纨素,实在是有些气恨她家小姐这黏黏腻腻,又不果决的性子。 当初她与崔郁林私定终身,自己跟雪青左右劝诫都未能阻止。 如今她知道怕了,可当初胆子却大得很,被那姓崔的三言两语哄着,就…… 想着谢序川的决绝,紫棠道:“看谢序川今日模样,分明是心意已决,他已经彻底厌倦与小姐的这场假婚事了。 “如今是最后的机会,一旦小姐错失先机,让谢序川对您彻底厌弃,您可就真一辈子翻身无望了。” 会这样劝说,是因为她与雪青在谢家的确生活的很好。 说一句养尊处优也不为过,紫棠不想离开谢家,且她与雪青年岁都到了,也想借着谢家作个靠山,日后好说一门好点的亲事。 有差事在身,回到家里,家中老子娘和哥哥弟弟,对她二人也十分看重。 可若没了谢家的差事,她们再想找个这样清闲的活计便难了。 虽当中有她私心在,但紫棠也是打心底里为江纨素考虑。 在一起这么多年,江纨素虽头脑不清,但从未亏待她姐妹二人。 江纨素对她们,倒是比家中老子娘和兄弟好的多得多。 见江纨素犹犹豫豫,紫棠叹息:“小姐,奴婢说这些,都是为了您着想,我知道您对崔公子情根深种,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奴婢才不想您用这个孩子,去赌一个万劫不复的未来。 “小姐,人要先活着,堂堂正正、舒舒坦坦的活着,先活着,才能去想那些个情啊、爱啊的东西。” 江纨素闻言,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她其实也累了,自从谢歧知道了她腹中孩儿不是谢序川的后,她便日日做噩梦。 甚至有一次梦到自己在屋里,突然被谢家人拉去沉塘。 她也是怕谢序川会有一日厌倦自己,才拼命想要抓些银子在手里,为日后做准备。 她一次次用言语逼迫谢序川,也不过是想听到对方能够反复承诺,会供养自己和她的孩子一生…… 可今日,谢序川却说他悔了。 谢序川,也想摆脱她…… 思及此,江纨素惶恐道:“那我……那我该……该如何?” 第219章 “小姐,您最该做的是要牢牢将谢序川捏在手中,靠着谢家一点点积攒力量。 “哪怕您不喜谢序川,在他身边痛苦不堪,也要让他钟情于你,就像钟情沈家小姐那样。 “奴婢看得出,谢家公子是个生性踏实的,只要他卸下防备,他会守护您一生的。” 紫棠拉着江纨素的手,一字一句道:“今日,今日就是个好机会。” 江纨素愣怔怔看着紫棠,明白她的意思。 今日她与谢序川大吵一架,若真有三长两短,倒是可把责任推在对方头上。 且若她真的…… 谢序川也无法在此时将她推出谢家。 “小姐,谢家如今正乱,是您与谢公子定情的好时机,一旦熬过这段时日,您日后必可安枕无忧。 “对外,也可说是您忧心家族,这才未能将养好身体,而那谢歧,也无法再拿这孩儿说事。” 毕竟……死无对证。 说完,紫棠道:“小姐,奴婢不是逼迫您做什么,奴婢只是给了您另外一个选择。 “而这一切,都需您自己拿定主意。” 江纨素愣在原地,紫棠转身去到自己睡觉的屋子,拿出一个瓷瓶。 她将那瓷瓶轻轻放在桌上,随后拉着雪青转身离去。 江纨素没有想到,紫棠竟是早早就打了这主意,且还将药物都准备好了…… 她看着桌上的白瓷瓶,摸着肚子咬牙落泪。 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选择。 郁林是她的爱人,她很期盼自己可以生下两个人的孩儿,也想为崔家留下血脉。 可紫棠说的也没错,没了谢家,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根本无法存活。 谢序川会一辈子供养她吗? 不可能的。 但她,也唯有依靠谢序川这一条路了啊…… 江纨素抱着肚子,缩在床边无声落泪。 紫棠拉着雪青走出房间后,站在门前狠狠吐出一口气来。 雪青不赞同道:“阿姐,您不该越过她,出这等主意的。便不说这事作孽,你且看谢大公子,他有今日,还不是全因他闲来无事,插手了他人因果? “若他当初不管不顾,哪里会让自己身陷泥泞?既有前车在前,你又何必……” 紫棠捶了捶自己的心口,惆怅道:“你当我想的?可我二人这年岁,离了谢家还能做什么? “这些年,咱们在江家虽然是做下人的,但到底比在家里强的多,来了谢家后,更是比个小姐也不差的。 “若这时候离了谢家,我们还能做什么呢?你我二人既不会半点手艺,也不想随了爹娘的意,嫁一个村中闲汉……” 说到这,紫棠转头看向雪青,摸着她的头道:“阿六,谢家如今少了人手,阿姐想办法送你进谢家的织染园做学徒可好? “虽是辛苦些,可日后你有手艺傍身,终归饿不死的。” “好。” 雪青不曾犹豫,忙不迭点头。 有了手艺,她二人就不必整日诚惶诚恐,畏惧前路不知在何处了。 缠明珠 第154节 姐妹俩蹲坐在地上,直到天色渐黑,屋中也静悄悄的,没半点声响。 紫棠道:“是我小看她了,未想她对崔郁林当真情深……” 她话音还未落,就听屋中传出一阵凄厉喊叫,紫棠和雪青齐齐打了个寒颤。 真听见这痛苦哀嚎,紫棠心头竟也是一酸。 她猛地往屋内跑去,转头不忘告知雪青:“快去寻谢序川,你……你知道该怎么说。” 雪青怔怔点头,心里却是慌得七上八下。 她狠劲扇了自己一巴掌,这才往谢敬元的织云轩跑。 织云轩中,谢敬元和谢序川正在收拾屋子,院内摆放的满是各种西洋玩意。 花南枝站在一旁眼中泛红,谢泊玉也是一脸愧疚。 “三弟,这些都是你喜欢的东西,你……” 谢敬元道:“大哥,这时候就别说这些了。家中富庶,玩玩这些东西没什么,如今家里有难,正好拿了它们应急。 “且我们是兄弟,说多,可就见外了。” 他拍拍谢泊玉的肩膀,继续清点。 这些年,他在外折腾这些舶来物,倒是赚了不少银子。 这些东西苏州府少见,他这满院子,至少能卖个十来万两。 有了这些银子,谢家翻身不在话下。 只是想要恢复以往鼎盛,却是不可能了。 谢敬元一点点清点东西,一边随口道:“大哥,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 “先前我便跟你说过,我认识一个番邦匠人,他本是来苏州府学习技艺,如今他准备回西洋,我想与他一起。” “不行。” 谢泊玉道:“敬元,大哥不是拘着你,而是你可知去西洋有多危险? “且我谢家,还没沦落到要让自家子侄,背井离乡谋求生路的地步。” 谢泊玉眼中泛红:“敬元,母亲去了,父亲久居佛堂,承志他……不提也罢,若是你也走了,这个家就散了啊。 “娘将这个家交到我手里,可这才几月时间,娘的丧期还没出,这个家就散了……” 谢泊玉拉着谢敬元,哀求道:“敬元,你的东西大哥不要了,这些东西你喜欢你就留着,家里的事大哥再想其他办法。 “这些,你变卖了也好,自己留着也罢。你就跟弟妹好好在家,生意的事,交给大哥。” 看着短短十几日,两鬓就生出许多白发的谢泊玉,谢敬元心中不忍,亦酸涩万分。 他扶着谢泊玉的手,轻声道:“大哥,这想法并非我近日才有的,你知道弟弟一直喜欢这些西洋玩意。 “母亲还在时,我就一直想去西洋看看,可那时我自知父母在不远游,如今适逢家中有难,弟弟想,这何尝不是个机会? “去外面看看,看看番邦的织染技术。” 谢敬元道:“我知道大哥一直不喜欢这些,可大哥,如今不同了,番邦织染技法自成一派,并非我要摒弃老祖宗的东西,而是我们也该看看外面的光景。 “您看这西洋钟……看这些精巧的舶来物,听闻西洋还有能在街上跑的铁牛…… “大哥,我想去见见那些个风景,您就让我去吧。” 谢泊玉摇头:“不成,我不放心,且你走了弟妹怎么办?你们成婚才多久,你这不是坑害人姑娘家?” “若她愿意,我就带她一起离去,若她不愿,我就给她放妻书和一笔银子,一切都随她……” 谢泊玉兄弟二人正在院中交谈,就见雪青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她脸色惨白,气喘吁吁道:“不……不好了,大少奶奶她……她落胎了……” 第220章 “怎么会?” 花南枝跑过来,拉着雪青的手焦急道:“怎么回事?” 雪青支吾着:“就是……就是大少爷白日里跟少奶奶吵了两句后,我们家小姐就说身子不舒坦,晚间就见了红……” “什么?” 谢泊玉闻言厉呵一声:“你跟一个有身子的人吵什么?” 谢序川张着口,却不知自己能说什么。 “别吵了,都跟我去看看。” 花南枝拉着谢序川往缇绮院走,房中,江纨素抱着不停流血的肚子痛苦哀嚎。 “紫棠,你给我喝了什么…… “紫棠,我肚子好疼。” 她一脸惨败,剧烈疼痛让江纨素不停咒骂。 紫棠见状也慌了神,焦急道:“小姐,雪青去找谢家人了,您万不要胡言乱语。 “是非成败,就在这一遭了。” 江纨素死死咬着唇,直至唇边流下一道道血痕。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紫棠吓得直哭,待门外传来凌乱脚步声,她才狠掐了一下自己腿上的肉,慌忙跑出房间。 “夫人,大少爷,您……你们先进去陪陪小姐,我去请燕大夫。” 说完,她迈着步子就跑了出去。 花南枝进屋,看着在床上挣扎翻滚的江纨素,心疼的直落泪。 “那紫棠也是个不中用的,怎么才想着去找燕大夫。” 说完,她指着谢序川:“你……罢了罢了,你先来陪陪你媳妇吧。” 紫棠都已出去,再派人也追不上她。 花南枝将地方让出给谢序川,谢序川此时也一脸惊慌。 他魂不守舍地被自家母亲推到床前,木讷地看着眼前一切。 他们根本不知,今日的一切,紫棠在脑中想过多少遍。 刚出了谢家大门,她便直奔回春堂找燕大夫。 燕大夫刚从别个病患人家回来,药箱还未放下,就见紫棠冲过来噗通一声跪在自己身边。 “燕大夫,您救救我家夫人吧。” 燕大夫道:“若老夫没记错,你是谢家大少奶奶身边的丫头可对?是大少奶奶胎像出了问题?” “我家夫人……落胎了。” “什么?” 燕大夫一脸惊讶:“怎么回事,她虽先前怀相不好,可经过一段时间的养胎,这孩儿已经坐的很稳了,怎么会…… “快带我去瞧瞧,这个月份突然落胎,怕是日后可难再……” 燕大夫嘀咕一句,紫棠听进耳中忍不住身子一抖。 她拉着燕大夫上了马车,燕大夫还未坐稳,紫棠就又跪了下来。 “燕大夫,求您救救我家夫人,为我家夫人留一条生路。” “小丫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紫棠道:“我家夫人落胎,是否会对身子有所影响?” “这还不知,老夫要看过脉象后才知道。” “燕大夫,您是这苏州府里医术顶顶好的大夫,苏州府里有头脸的人家您也都认识,自然也知道我家小姐的情况。 “江家树倒猢狲散,我家小姐亦是弃子一枚,江家无人会管她的,我家大公子前头又有个……” 好似提起什么隐秘一般,紫棠做出个有口难言的模样。 “所以小姐与夫婿的关系,也算不得多么亲密,若是被大少爷知晓小姐身子出了问题,日后有碍子嗣,怕是我家小姐只剩绝路一条了……” “这……” 燕大夫道:“医者仁心,你放心,老夫会竭尽所能帮她调养身体的。” “燕大夫,奴婢还有一事相求。” “你且说。” 紫棠道:“小姐这几日肠燥便难,一直腹痛不适,所以她今儿就吃了些巴豆……” “糊涂,哎哟,真是糊涂啊。” 燕大夫拍着大腿:“她吃了多少?” “奴婢不知。” 紫棠低垂着眼:“小姐吃完不久后就……小姐不知是否跟这东西有关,所以不敢找大夫。她怕……她怕谢家人怪罪。” 说完,紫棠哽咽啜泣一阵,又似自言自语道:“小姐没了母族,谢家这段时日事情又多,街头有传言,说我家小姐克母族、克婆家,小姐受尽白眼,若是这事儿被知道了,小姐真不知还怎么活……” 燕大夫叹息:“这都是世人的无知愚昧之言,一家兴衰,怎能赖上柔弱女子?” 燕大夫知道,这是小丫头在请求自己给她家小姐一条活路。 他闻言叹息道:“你起来吧,我心中自有定夺。” 医者行医,治病救人乃他天命所在,可救人并非单单治病一途。 见燕大夫反应,紫棠放下心来,乖顺等在一旁。 二人下了马车,急匆匆赶去缇绮院,此时屋中血腥冲天,燕大夫施针扎了许久,才将江纨素的命保下。 缠明珠 第155节 待出屋子,已是月上中天之时。 “燕大夫,我家儿媳她……” 燕大夫疲惫道:“性命无忧,只是腹中胎儿保不住了。” 花南枝闻言,腿上一软:“怎么这么突然。” 燕大夫道:“先前便胎像不稳,如今……” 谢序川听着,突觉头重脚轻,竟是咣当一声直直向后栽了过去。 见他反应,众人又是一团乱。 紫棠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在花南枝等人手忙脚乱照顾谢序川时,她朝燕大夫躬身行了个大礼。 燕大夫疲惫招招手,将她招到面前。 “巴豆含毒,不知你家小姐到底吃了多少,但我见她脉象沉迟而弱,是脾胃衰败的症状。且她这一胎一直坐的不好,怀相太差,如今突然……” 燕大夫摇摇头:“日后怕是再难有孕,且兴许会留下腹痛的病症。 “待你家小姐醒来,你要告知她日后注意保养脾胃等事,具体该如何做,我已经写下。” 把袖中纸张递给紫棠,燕大夫道:“好生喝药,遵循医嘱。” “多谢燕大夫,奴婢会转告小姐的。” 强压下心中恐惧,紫棠将那纸张小心塞进袖中。 待燕大夫叹息一声离去后,她才急急忙忙打开袖中纸。 只她大字不识得几个,更是不敢告知江纨素有如此后果,想了半晌,紫棠惊惶将那薄薄纸张塞进口中,生吞了下去。 今儿的一切,她都会烂在腹中,不让这世上第二个人知晓…… 做完,紫棠抹抹眼泪,跑进房中照顾江纨素去了。 第221章 “小姐,不好了。” 茜香院中,沈沅珠与谢歧正饮茶,苓儿急匆匆自外头跑了进来。 “小姐,缇绮院那个……落胎了。” 沈沅珠手中捏着的茶盏,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什……” 见茶水洒了她一身,谢歧连忙用软巾擦去。 口中也不闲着:“怎么这么不小心?” 说罢,他又看向苓儿:“你也是,慌慌张张的,吓到你家小姐了。 “且就是江纨素落胎,又与咱们有什么关系?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谢歧早就猜测这孩子生不下来。 若江纨素执意怀着崔郁林的孩子,且还能顺利生下,那八成这事儿是江纨素和崔郁林二人一同做的局。 但据他所知,谢序川和江纨素的确不知崔郁林还活着。 既如此,这孩子的身份可就麻烦了。 江纨素想在谢家站住脚,并赖上谢序川,是必然会走到这一步的。 如今听见孩子没了,他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只是这事儿谢歧虽知,沈沅珠却是不清楚。 苓儿见他这样说,不免道:“不是呀姑爷,这跟咱们有关。” 苓儿一扯袖子,倒豆子一般:“我看那姓江的就是一肚子坏水儿,她莫不是憋着要坑害小姐的心思,这才…… “要不然怎么这么巧?这胎儿早不落,晚不落,偏偏在小姐白日去了缇绮院的时候,就落胎了。 “小姐,她这心思,也忒歹毒了。” 沈沅珠闻言,眉心轻拧:“别胡说,我与她虽相互看不顺眼,但还不曾憎恶对方到值得用亲生骨肉陷害的地步。 “她这一胎,前前后后折腾许久,怕是本来也……” “你今儿去谢序川的院子了?去那做什么?” 谢歧侧过脸,眉眼垂着,眼中既含惊讶,又有委屈。 沈沅珠瞄他一眼,将银子的事儿说了一遍,谢歧这才点点头。 “既然小姐说不会,奴婢便放心了。” 苓儿拍着心口,喘着粗气,好不惊慌的模样。 沈沅珠看着,无奈道:“你少听些话本子,那脑袋里一天天的,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说完,她看向谢歧:“不过谢家这段时日事情也太多了些,未免惹祸上身,我二人明日便搬去新宅子吧。” “好。” 谢歧点头,温声应下。 他本也更想跟沅珠去新宅子。 缇绮院的灯点了一整晚,茜香院也是如此。 虽他夫妻的小院子早早就收拾妥当了,但到底在茜香院住了许久,好些个零碎之物还未处理,沈沅珠带着罗氏和小枝苓儿在屋内收整。 谢歧则带着卫虎,收拾外院的东西。 诸如大的家具也搬的七七八八,如今不过一张拔步床,以及屋内大桌还在。 天色一亮,卫虎找来的人便将东西搬去了新院子,沈沅珠看着茜香院的一切,微微叹息了声。 “虽时机不太好,但我二人是不是也该跟谢家人说一声?” 沈沅珠看向谢歧,一副全凭他做主的意思。 谢家于她来说,实在没什么需要交代的,但对谢歧……或许不同。 谢歧站在她身边,看着空荡荡的茜香院,突然扬唇露出个笑容。 他道:“沅珠,你可知道我曾经有多么想逃离谢家?但真到了这日,我竟然发现那种急切早已被磨淡了。 “便是前两日,我还想着你我二人离去,应也是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时候。 “谢家人醒来,会发现我二人已经离开,就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可现在……” 谢歧低头,将沈沅珠揽在怀中:“可现在我觉得,我对谢家有再多的怨怼,在与你成婚后,那些不甘也都消失了。 “若没有谢家,我今生都不可能与你有交集,更遑论有朝一日还能结为夫妻。” 沈沅珠静静听着,谢歧又道:“所以,罢了,都罢了。” 他拉着沅珠的手,往院外走:“去跟谢泊玉和谢敬元说一声吧,便算全了礼数。” 沈沅珠点头,跟他往谢泊玉和花南枝的院子去。 谢泊玉昨日一晚没睡,他两鬓看着愈发苍白,一双眼耷拉着,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许多。 “今日便要搬走?” 谢泊玉忍着疲惫,轻声道:“搬的这样急匆匆,可有什么缺的?若有短的你尽管开口,能帮得上的……” “没什么缺的,一切都好。” 见谢歧神色平静,谢泊玉面上讪讪。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一张嘴张张合合好半晌,才道:“这些年,是谢家对不起你,也是我没魄力,没能…… 他嘟嘟囔囔的,让人听得半清不清,“也不知是不是对你不好,才让我谢家遭了报应。” 谢泊玉眼眶泛红,斟酌了好一会儿,才抬手在谢歧肩上拍了拍。 “你也走了,你三……敬元他说要去西洋,这家可真是散了。” 说罢,谢泊玉咳嗽两声,后对谢歧道:“你在这等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谢歧就见他转过身,慢腾腾走回屋里。 谢泊玉身形微弯,步履缓慢。 谢歧看了片刻,蹙眉转头,回避了这画面。 不一会儿,谢泊玉回来,手中捏着一本手札。 “这个你拿着。” 谢歧打开,发现是谢泊玉誊抄的《谢氏耕织图》。 “您留着吧,我不需要。” 这东西,他如今已经不需要了。 谢泊玉道:“拿着吧,男儿大丈夫,没点立身根本怎么养活妻儿。你也姓谢,虽然……但终归还姓谢,如今外头的人都有了,也不差你一个。” 边说,他边将耕织图往谢歧手中塞。 “您留着吧,我不需要,我已经有了。” 谢泊玉一拍脑袋:“你瞧我,我都忘了,沅珠那里已经有了。” 谢泊玉和沈沅珠,都以为谢歧所谓的“有了”,是指先前谢家给到沅珠手中的那一本,因此都未觉得奇怪。 “那你手头可有银子做嚼用?” “有。” 本来觉得谢歧在谢家地位尴尬,恨不能他早些离去。 可真到了这日,谢泊玉又觉心中难受不已。 他看着谢歧,絮絮叨叨问了些有的没的,谢歧也难得还算有些耐心。 缠明珠 第156节 二人正交谈,就听外头一阵鬼哭狼嚎。 谢承志四脚并用,屁滚尿流爬进院子,凄厉哀嚎:“他娘的咧,大哥啊,弟弟我让云峥那狗东西,给骗了啊……” 第222章 谢承志一骨碌摔进璇玑院,沈沅珠和谢歧一齐退后,将位置让了出来。 “大哥,弟弟让人骗了啊……” 谢承志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那狗日的云峥,说要与我合开一个铺子,让我将谢家的匠人身契都转过去,如此,谢家产业兜兜转转,还是在谢家人手里。 “我年少无知,生性单纯,就这样被他骗了。” 谢承志跪在地上,紧爬两步走到谢泊玉脚下:“本来说好的,先将匠人们的身契都转到集霞庄名下,我二人再私下写个契书,将人再转回来…… “可这两日我去找他到市籍办理红契,他却左推右推,就是不肯。 “推三阻四多了,我才发现不对劲儿,今儿问他时,那狗日的云峥竟然抱着膀子给我说,他压根也没打算把匠人转到我手里。 “这集霞庄,他盯着的就是我谢家匠人啊,他想挖我谢家根基,断我谢家传承啊,大哥!” 谢承志哭天喊地,拉扯着谢泊玉的腿呜嗷哭诉。 沈沅珠在一旁看着,半点都不觉意外。 谢歧也无动于衷,夫妻二人沉默不语,只静静站在一旁。 谢承志则继续道:“大哥,我们去官府告他,将那云峥告得倾家荡产,把我谢家匠人都要回来……” 谢泊玉看着戚戚哀嚎的谢承志,良久,只是叹息一声。 见眼前三人都不开口,谢承志道:“大哥,我谢家根基被那姓云的挖断了,你难道就不着急吗? “你快想想办法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咱自家的传承,就这样断了!” “你跟云峥私下达成协议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有今日?” 谢泊玉声音嘶哑:“你利欲熏心,拿到家中商号印信的第一件事,就是联合外人暗度陈仓。谢承志,你背叛家门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那是一个局? “云峥上门那日,你说跟他合开了一个铺子,你就不想想外面人哪里来的好心,给你拿银子开铺? “你太过贪心,一心想着把家业捏在手里,可你却连这点陷阱都看不透……” 这几日,他在心中反复琢磨,再结合云峥上门要人那天谢敬元的反应,怕是那时候敬元就已经发现不对劲了。 只是契书已签,一切尘埃落定,他们根本做不了什么。 除了抓紧时间让匠人们留下织染技法,其余的,便是想尽办法把没有身契的匠人安抚好。 可他们一去织染园子,才知道区区十来日,谢承志就将谢家上下搅得天翻地覆。 他竟是把大部分绣娘和浸染匠,都赶跑了。 谢泊玉想着,心头一沉。 谢承志哪里听得了这种话? 闻言忙道:“大哥,你这是在怪我? “眼下谢家有难,你不抓紧从那姓云的狗东西手里把咱们的人抢回来,你在这里怪我? “你到底是不是我大哥?” 谢承志从地上爬起,撸着袖子:“要不是这些年,娘和你都死死把持着家业不松手,我会起了跟外人打交道的心思? “要不是你们防我跟防贼一样,我会这么急切的把谢家的东西往外转? “娘临死前,让你好好照顾家中,还将家里产业都交到你手,你就是这么管家的?” 谢承志一个大男人,嚎得整个谢家院子都抖了一抖。 “你现在知道怪我了,还说什么我联合外人,你若早有这眼力看出外人不可靠,你怎么不提点我一句? “若那日云峥上门,你提点我一声,说不得我还有办法呢? “出了事情,你责怪我。可你怎么不想想,要不是你手松,没管好家业,把印信给了我,我能挨了外人的骗吗?” 谢承志指着谢泊玉的鼻子,不住控诉:“你等这一天很久了吧?知道外头一堆人没安好心,眼睁睁看我栽了跟头,你就可以拿出做大的款,像现在一样教训我。” 谢承志掐着腰:“娘遗言可是说了,这谢家家业永远都是谢家大房的,我替你管了一段时日,虽是被骗,但你现在难道不应该出来主事,给谢家出头吗? “那云峥……你难道就这样看着他挖我谢家的心肺,抽我谢家的筋骨?” 谢承志道:“谢泊玉,你都当一辈子缩头乌龟了,这时候该站出来为谢家做主了!” “二哥。” 谢泊玉气得浑身抖的如筛糠一般,面如金纸。 谢敬元一进院子,就厉声呵住了谢承志。 “你跟云峥契书已签,便是打到官府去,也打不赢这官司,你赖大哥做什么? “别忘了,出现今日局面,是因为你机关算尽。只区别是你自以为是螳螂,而那云峥却是黄雀。” 谢敬元上前扶住谢泊玉,面色阴沉:“在外吃亏知道回家里喊,二哥如此能耐,怎不去集霞庄找那姓云的撒泼?” “老三,你什么意思?” 谢承志道:“你们仔细想想,这事儿真能赖我一人吗?要不是父亲火烧库房和机房,又气死了母亲,谢家会有今天? “要不是大哥愚笨,做不好生意,还把家里管的一团乱,我怎么会把心思放到外面,找了外人合作盘活儿? “你们就不想想,这根儿上,是谁的问题?” 沈沅珠听着,一双眼瞪得圆溜溜的。 她竟是不知,原来还可以这般做人。 这谢承志,心思坏,但嘴皮子倒是溜得很。这样的情况下,竟还能让他搅出三分歪理来。 谢敬元搀扶着谢泊玉,皱眉道:“你少在这里胡搅蛮缠。” 他看着谢承志,一字一句道:“二哥,你是个什么性子,谢家无人不知、无人不识。 “但凡云峥那头能有半点胜算,你自己就纠缠上去了。 “如今回到家里哭天喊地,撒泼打滚,也是因为你知道这事根本无力回天,那些个匠人的契约也不可能拿回。 “所以,你非将这败光家业的帽子扣在大哥头上,又是何意?” 头一次,谢敬元也生了脾气:“哪怕你再不想承认,你也是谢家的罪人,少将这责任推到他人头上。” “你少放屁。” 谢承志道:“怎么就没有办法了?” 他抬手指着站在一旁的谢歧,厉声道:“办法不是在这儿吗?” 第223章 他指着谢歧,抑扬顿挫:“谢歧不是很得元公公看重吗? “让谢歧去元公公面前告上一状,让公公给那厮打进大牢去。” 谢敬元蹙眉:“你别在这胡说八道,那云峥才真是入了公公的眼,谢歧又有什么办法? “且与他们打交道,都不知谢家剩下的产业够不够上下打点的。” 谢敬元不再去管谢承志,反倒是对谢泊玉道:“人虽走了,但咱底子还在,假以时日必可翻身,大哥无需担忧。” “底子,咱们还有什么底子?” 谢承志道:“如今要名声没了名声,要人无人,库房烧了个干净,就连花楼机也…… “不行,大哥你出面告那姓云的……” 谢泊玉没了力气,他拍了拍谢敬元的手,哽咽道:“罢了,追不回的,莫说衙门有理都没法全身而退,更别说你白纸黑字把根基卖了。 “这等情况,就是去京城告御状,也告不回来。” 谢泊玉看着谢歧道:“你……去吧,好好过日子,无需理会承志的话。” 谢歧拉着沈沅珠,朝谢泊玉点点头,又跟谢敬元说了声二人要搬离谢家的事,这才转头往外走。 沈沅珠转身,就听谢承志在身后破口大骂。 “谢泊玉,你个窝囊东西,大房管不好家业,害得谢家家破人亡,我跟你再待不到一起去,我要分家……” 院子里,几人吵吵闹闹,不多会儿,谢序川一脸惨白赶了过来。 他步履匆匆,面色木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没了魂儿一般。 便是与沈沅珠擦肩而过,也未曾看见她。 谢歧牵着沈沅珠的手,走出璇玑院的时候,二人对视一眼。 “我们去新宅子吧。” 沈沅珠点头,跟着谢歧离开谢家。 新宅子位置好,虽不如谢家那么大,但却十分安静祥和。 他二人到时,罗氏和苓儿、小枝正在清扫浮灰,卫虎在院中劈柴,四人嘻嘻哈哈,照比在谢家不知轻松多少。 沈沅珠见了这场景,心头沉重也好似被拂去,舒坦万分。 “小姐,姑爷,奴婢煮了绿豆汤,可要盛一碗?” 沈沅珠点头,拉着谢歧进了门。 院中晒着桂花,风起时带起一阵桂花香。沈沅珠看着,忍不住露出个笑容。 “小姐,奴婢方才在角落里发现个石头池,我跟罗妈妈将石头池收拾了出来,还放了几条鱼儿进去。” 小枝拎着扫帚,指着院中角落。 沈沅珠走过去,看着鱼儿静静游动。 缠明珠 第157节 谢歧也蹲下身,陪她一起。 在谢家感受到的那股沉默与窒意,以及仿佛一直缠绕在心头的腐朽之气,在进入到小院后,才一点点消失不见。 小院内阳光满溢,晒得石头池里的水暖洋洋的,沈沅珠忍不住伸手捞了下水中浮影,惹得鱼儿浮上来啄她的手指。 谢歧怕那鱼儿咬了她,便伸手握住她手腕,将人拉了回来。 鱼儿以为到嘴的鱼食丢了,在后头紧追不舍。 直到沈沅珠抽回手,它还傻乎乎跳出水面。 苓儿见状在后头哼哼直笑,卫虎也瓮声瓮气的叫好。好似离了谢家,几人的性子都变得活泼不少。 倒是沈沅珠看着阳光下折出一道道斑斓光晕的鱼尾,忍不住咦了一声。 “怎么了?” 谢歧将她的手拉进怀中,仔仔细细上下翻看。 “咬着你了?” “没。” 沈沅珠勾勾手指,在他的掌心点了点。 细痒的触感仿佛挠在了他心尖儿,谢歧忍不住抿唇浅笑。 沈沅珠看他面色染绯,不由觉着神奇。 这人…… 她转过头,声音愉悦:“方才惊鸿一瞥,发觉那鱼儿鱼尾带着斑斓眩光,好看得紧。 “我从未见过那等颜色。” 沈沅珠一瞬不瞬盯着小池水面,仿佛在等鱼儿能够再次跃出。 见她痴痴模样,谢歧只觉可爱万分。 他盯着沈沅珠的侧颜,如何都看不够似的。 直到她蹲得腿软,忍不住动了动,谢歧才发觉二人已经窝在这里许久。 “在等什么?” 沈沅珠道:“那鱼儿怎么不跳了?” 谢歧闻言,轻笑一声,抬手便想去水中捞鱼。 “你干嘛?” 沈沅珠拦下他的手,谢歧:“捞上来给你看看。” “不要。” 她拍落谢歧的手,轻笑道:“为一己之私捞鱼儿出水,实在没得必要,我二人在这儿等等就好。” 沈沅珠蹲在池前,脑中想的却是方才惊鸿一瞥。 那样绚丽的颜色实在太过漂亮,是她生平仅见。 若是能把那样的颜色染在布料上,今年的斗染大会,她或许就有了胜算…… 谢歧不知她的心思,只一心陪在她身边。 二人守了许久,也没能再见到方才美景,直到沈沅珠双腿没了知觉,她才拉起谢歧。 在小院的第一晚,沈沅珠夫妻和罗氏、卫虎几人一起坐在院中吃了顿好的。 众人酒足饭饱,一个两个都软软躺在竹椅上看着头顶圆月。 罗氏心情也好的不得了,咿咿呀呀唱起了往日哄沅珠睡觉的小曲儿。 就这般,沈沅珠在小院度过了第一晚。 第二日一早,谢歧吃了饭又嘱咐苓儿,不要打扰沈沅珠让她睡个饱后,这才去了集霞庄。 新宅子距离集霞庄不远,不过一炷香时间,他便走到。 云峥见了他,忍不住喊了声:“谢东家。” 谢歧闻言点头,坐在书案前。 云峥道:“从今儿个开始,您可就是正儿八经的谢东家了。 “咱们的织染园已运行开,绣娘们织出了第一块织锦,我瞧了,再好不过的品质。” 说完,他又拿出一叠手札,万分感慨道:“你想要的东西,都在里面了。” 谢歧将手轻轻抚在上头,没有翻开。 本以为这是他毕生渴求,可实现后,他竟无半点激动之色。 “你不打开看看?” 闻言,谢歧这才一一翻看。 半晌后,他道:“有了这东西,集霞庄便算是成了。” “是啊。” 云峥也跟着感叹一声,片刻后又道:“虽如今织染园可以运行起来,但还有个麻烦没有解决……” 第224章 谢歧道:“你是说宋爷和吴管事?” 云峥点头:“是啊,这位宋爷是个厉害的,对谢三娘也足够忠心。虽因谢承志的关系,长契被转到咱们手里,但是两日了他一句话都没说过。 “整日只坐在账房里,不声不响的,瞧着气性大的很,若非不是看不见谢承志,怕是老爷子能一耳瓜抽得他下去见谢三娘。” 谢歧闻言,微微挑眉。 “还有那个吴管事,看着油滑擅钻营,整日上蹿下跳的,我还以为这人是个靠不住的。 “未想谢三娘眼力奇佳,我与这人打了几次交道,来来回回跟我绕着弯子,像条抓不住的泥鳅,任我如何说,都没从他嘴里套出一个字来。 “瞧着不是个干实事的,但我觉得谢三娘能让他看管整个谢家织染园,此人必有过人之处。 “所以我便一直按着,想等您来收拾。” 谢歧闻言道:“我知道了,让他们过来吧。” “到集霞庄?” “嗯。” 云峥道:“我这就去唤人载他们来。” 说完,云峥离去,谢歧则弯腰抽出一个锦匣随手摆在桌上,另外又备好了笔墨放在一旁。 云峥带着吴管事和宋爷来到集霞庄时,谢歧正端坐在屋中,提笔不知写些什么。 见二人进门他方停下手。 “来了?坐。” 随手指向面前的椅子,谢歧却并未起身。 宋爷耷拉着一张脸,吴管事则嬉皮笑脸道:“哎哟,这是……” 他搓着手,回头看向云峥。 云峥道:“这是我们东家。” “哎呦,咱集霞庄东家竟是个翩翩少年,这可真是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 吴管事殷勤上前,拎起茶壶为谢歧斟茶。 “东家生的一表人才,天庭饱满、地阔方圆,一看便是做东家的模子。不知东家姓甚名谁,告知个姓名让小的瞻仰瞻仰?” 吴管事满嘴油滑,的确如云峥所说滑不溜丢的。 谢歧却是抬眼,冷冷一笑。 他没理会吴管事,反而是看着一脸凝重的宋爷。 “宋爷,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我?” 宋爷眉心拧成一个川字,他觑着眸子仔细盯着谢歧的脸,良久才惊讶道:“你……你是……” “见您这反应,应当是知道我的身世了,您老倒是得谢三娘的看重。” 宋爷面色难看,盯着谢歧良久,才冷哼一声:“我十岁出头就在谢家做工,做了一辈子,自是得东家高看一眼。 “你既然知道,就不必在我身上费什么心思。” 他看了云峥一眼,冷冷道:“我知道你这段时日,不断收集工人做工流程,还妄想用库房进出反推出谢家秘方。 “但我告诉你,你这一切都是无用功。谢家最为重要的东西,都在我这里,没有那些个织机的制作、维修技法,你这织染园子支撑不了多久。” 听了这话,谢歧也没生气,只是道:“若我没记错,您的独子早些年,掉进谢家织染园子里的储水井中,溺亡了吧?” “你提这个,是何意?” 不理会老头儿脸色,谢歧继续道:“您老的孙儿,应当也成婚了。” 他看着宋爷的脸,淡淡道:“我记得谢三娘曾经说过,让你的孙儿来谢家做工,但被你拒绝了。 “如今,你的孙儿还在乡下务农可对?”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用我的孙儿威胁我?” “您老多虑了。” 谢歧道:“您在织染园子待了一辈子,知晓里头危险重重,尤其是在见到独子意外身亡后,更不想让孙儿再做这行当……” 见宋爷听了他的话,眉头越蹙越紧,谢歧勾唇浅笑。 谢三娘也好,他和撷翠坊掌柜,甚至是沈砚淮也罢。 他们的织染园给出的工钱,在苏州府都算得上很高了。 缠明珠 第158节 并非他们财大气粗,而是因为织染园中的匠人、绣娘们,少有善终的。 染缸含毒、搅打匠年老大多身体畸形,阴天下雨时分更是痛苦难当。 而绣娘们的活计看似轻松,实则年岁上来后,十有八九眼盲眼瞎。 这行当,都是用寿数换的,谢三娘吃过这个苦,所以对匠人多有尊重。 谢歧年幼时,曾经见过一个浸染匠胳膊扭曲,不能抬起也无法放下,那人本离开谢家织染园子许久,但因为重病难治,他的妻子求到了谢家。 那日,他爬在树上午睡,亲眼见了那男人痛苦滚地的模样。 所以哪怕宋爷一身本领,也不愿家中孙儿继承,他深知是因为什么。 谢歧勾起手指,抬手挑开锦匣上面的玉扣,从中抽了一叠银票出来,丢在桌上。 “宋爷,您这一身本事,是在织染园子里熬了三四十年学来的,但您孙儿却还只能靠天吃饭……” 谢歧歪着头,啧一声:“他的年岁,也快有后了吧?” 宋爷抿着唇,一言不发。 若只是区区银两,还无法打动他,让他背叛谢家,可…… 谢歧又道:“您老这年纪,怕也没多少年头可活了,也不知您是否甘心让自己一身本领随你而去。 “您老去了,您这孙儿、重孙儿,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老头儿唇抿得紧紧的,脸色也难看至极。 “你看这样如何?在您老死前,帮儿孙一个忙。” 谢歧拿起那一叠银票,丢在宋爷面前:“您老手艺好,我猜您也不甘心让自己的子孙后代,永远看天吃饭,亦或是做个听人差遣的匠人。 “不如这般,你把你知道的方子写出来,或是将你知道的一切交给我,我来出资,给您开个织房。 “如此,您就再不是匠人,而是东家。做了东家,你手中技艺也可一代代传下去,说不得十几二十年后,您的重孙也可成为如谢、沈,亦或是撷翠坊、集霞庄这样的一方巨擘。” 谢歧伸出手,点了点面前:“你老觉着如何?” 世代传家…… 谢歧三言两语,便说得宋爷气息急促,似是气愤,又似是激动。 如若他光拿了银子诱惑自己,他是定然不会被蛊惑上当的。 可…… 他的重孙是个十分聪慧机敏的孩子,有了谢歧的帮忙,织坊真的开起来,趁着他还健在,也可手把手教孙儿几年。 错过了,可就再没这个机会了…… 第225章 宋爷的犹豫谢歧看在眼里,他淡笑着将手扣在银票上:“宋爷,成与不成,您一句话的事。” 见对方无动于衷,谢歧随手将银票拿起…… “我……我干。” 宋爷咬着牙:“我干。” 谢歧道:“好,那我就找人帮你在三百里外的松江府,开个织坊。” 宋爷犹豫一瞬,点头应下。 吴管事见状,笑眯眯正要开口,谢歧道:“你闭嘴。” 吴管事面露惊讶,正想要询问,就见谢歧眉尾挑起,他讪讪退后想了想不曾开口。 谢歧从锦匣中抽出一千两,又拿出了吴管事的长契递到他面前。 “我……” “嗯?” 谢歧轻哼一声,吴管事忙将嘴闭上。 谢歧道:“这一千两是给你的奖赏,你若想在我集霞庄继续做个管事,就拿钱给出你知道的所有。 “若不想,这长契你赎走,按契书上照价赔偿即可。” “东家……” 谢歧抬眸看了他一眼:“你不必说话,选。” 吴管事憋得一张脸通红通红,嘴巴开开合合几次,最终却是憋了下去。 他盯着桌子上的银票,和那张根本就赎不起的长契,来来回回看了许久。 最终,他哀怨地看着谢歧,上前一步选了银票。 莫说他根本赎不起长契,就算能赎,他也不会浪费那个银子。 集霞庄工钱给的多,东家又拎得清,日后怕是要比在谢家好上许多。 吴管事期期艾艾将银票叠好,塞进袖中,又小心翼翼道:“东家,我能说话了吗?” 谢歧指着云峥,语气淡漠:“你跟宋爷去找云掌柜,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云掌柜即可。” 宋爷闻言,微微叹息:“我那里……有本织机图谱,是我毕生心血,我回去拿来,您让云掌柜寻人誊抄一份,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谢歧点头:“可以,送到我这里来,我自己誊抄。” 宋爷一愣,随后应下。 吴管事那边倒也有些真货,跟云峥叽叽喳喳讲了大半日,将云峥讲的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谢歧倒也不管,只一心将所有东西重新整理一遍。 待这些处理完,他就可以织出名动天下的绛紫织锦了。 一直忙碌到天色渐黑,他才从庞杂的记录中,整理出一部分便于他自己吸收的。 看着那些匠人口述的一道道工序,谢歧也好似学会了织染之法一般。 只是他无心多琢磨,铺中伙计来点烛灯时,谢歧便起身准备离开。 “东家……” 集霞庄里的小二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手中拿了份锦贴。 “什么东西?” 伙计道:“元公公府上送来的。” “给我吧。” 谢歧接过,打开一看竟是斗染大会的参比邀请,以及大会规则。 云峥好不容易将吴管事送走,这才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 见了谢歧手中的东西,不由道:“公公竟然直接给了咱们参赛资格,这倒是省去好多麻烦。” 谢歧道:“本是难有的,这个位置,应当是谢家缺席我们替补上了。” “管他如何,左右有了资格,只要此次斗染大会夺冠,我们便可再进一步了。” 云峥看着谢歧,语气温和:“公公这是知道你吞了谢家技术,对你又看重起来。想来公公还能多庇护我们几年。” 谢歧随意应了声,将锦贴递给云峥。 “虽然集霞庄有了谢家的织染技术,但人手还不够,你再去招些匠人和绣娘。 “另外,撷翠坊在郡王府样布比拼中胜出,我见过他们的织锦,无论纹样还是染方都比谢家好上不少,我们想要夺冠怕是不易。” 云峥抬手,放在脖子前比划了一下:“可要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 谢歧哼笑:“邪门歪道能走一时,却不能走一世。往日我手里既无人手,也无技艺,如今人手和织染之法都有了,自是不能再剑走偏锋。” 云峥道:“您这意思是,往后都改邪归正了?” 谢歧啧一声:“你可知什么叫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往日我手中无‘本’,在商海之中犹如无根之萍,只能随波逐流。 “想要窥得真经,只能依靠些搅动浑水、颠倒黑白的手段求一线生机。 “但那等手段毕竟行不长远,犹如饮鸩止渴,虽能得一时利益,却容易埋下祸端。” 他先前独身一人,自是敢舍得一身剐,黑白做尽。 可如今却是不同,他已有爱妻、日后还会有子,家中温馨美满,怎么还会使那些个会引人仇恨的鬼魅伎俩? 谢歧看着外头亮起的点点烛火,又看了看云峥,温声道:“如今我们手里有了‘本根’,可以堂堂正正走出财路,累百年信誉,这不好吗?” 云峥听着,也忍不住一笑:“好,如此甚好,那我们日后便安安稳稳求财,堂堂正正做人。” 谢歧嗯一声,又道:“倒也不必矫枉过正,不是百般伎俩都不碰,而是用在明处。” 云峥挑眉:“比如?” 谢歧道:“比如我们如今染方不可能胜出,所以要想办法拿到一个必胜的染方,打败撷翠坊。” 云峥疑惑:“什么办法?” “你可去撷翠坊看看,有无想要离开的浸染师傅,若有,可寻找一二重金挖来。” “我知道了。” 谢歧点头,脚步匆忙。 外面天色已黑,他归心如箭。 好在如今他跟沅珠的新宅子住的离万宝街十分近,没用上多久,他便提着一包饴糖、一包白糖糕回到了家里。 家中饭菜已好,正盛在桌上,还冒着汩汩热气。 沈沅珠搬着小凳子坐在石头池子前,目光灼灼看着鱼儿。 谢歧见状,心中一软。 他走上前,半蹲在沈沅珠身边,打开温软香甜的白糖糕递到她嘴前。 缠明珠 第159节 沈沅珠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吃了起来。 谢歧的声音温柔的仿佛能滴出水,他轻轻摩挲着沈沅珠面颊,语气软绵绵的。 “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沈沅珠嘟囔道:“在想染布的时候……能不能把什么水啊、火啊,鱼儿、鸟儿之类的东西,染到布上呢?” 谢歧闻言,咦了一声。 第226章 “你这想法,很有些意思。” 谢歧也盯着眼前的石头池,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的苓儿见两人如木头桩子似的缩在那头,不由笑道:“小姐说什么,姑爷都好呀、有意思的…… “那水啊、火啊、鱼啊鸟啊的,哪里能印在布上呢? “也就是姑爷一天天哄着小姐,莫说是什么花鸟鱼虫,便是小姐说把星河落在布上,您也觉得万分不错呢。” 苓儿端着刚出锅的烙饼,笑嘻嘻道:“您二位别研究那东西了,快过来用饭吧。” 沈沅珠闻言一笑,恋恋不舍起身。 谢歧则面色认真:“我真心觉得你这想法很有意思,可要我帮你翻翻古籍,看看有没有法子实现?” 沈沅珠摇头:“哪里要那么麻烦,我也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 她心中已有了些想法,只是需要时间去实验一下。 上一届斗染大会她夺冠,是因为当时在苏州府,她的染方足够睥睨众家。 谢家当时以沈家染方做底,而沈砚淮手中也无压箱底的好东西。 所以上一届撷翠坊夺冠,虽在众人眼中算是爆冷,但对沈沅珠来说,实在再简单不过。 但如今四年已过,苏州府织染商号大势已变,虽她对自家染方有信心,但沈砚淮这些年在外奔走,绝不可能一无所获。 而将谢家收入囊中的集霞庄,应当也不会老老实实参赛,怕是还要生些波折…… 沈沅珠盯着眼前的白糖糕,一口口咬着,实则心思早已飘远。 谢歧却是在心中琢磨起沈沅珠的话来。 那水啊火啊的,为何不能在布料上显示出来? 若他能做出沅珠随口所说的布来,沅珠应当会很高兴吧? 思及此,谢歧心中一喜。 若他能用沅珠的法子,染出可以在斗染大会上夺冠的布料,届时他就能将自己是集霞庄东家的身份,告知沅珠了。 那个时候,集霞庄盛名有了,银子也不缺,他才有颜面说出自己的身份。 越想,谢歧越是心急,恨不得立刻把这方子琢磨出来。 二人用完饭,谢歧与沈沅珠在院中消食,不由道:“沅珠,我从明儿个开始,许是要忙起来了。” “咦?” 沈沅珠眼中一亮,目光灼灼看着谢歧。 她正苦恼这几日,要找借口去撷翠坊的织染园,未想谢歧就说出这种话来。 谢歧道:“斗染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城中所有织染商号都忙了起来……” 沈沅珠忙点头:“公公那边也需要你的帮衬是吧?” “嗯……” 沉吟片刻,谢歧应了下来:“算是。” 若是寻常,沈沅珠定会问一句算是是个什么意思,可今儿她却不敢多嘴。 生怕自己问了,谢歧就该说出舍不得她的话,不去忙了。 “夫君尽管去忙,忙到多晚我都在家中等你。” 她仰头看着谢歧,环住他的腰笑盈盈哄着。 谢歧哪里能抗拒得了沈沅珠的撒娇? 一时只觉自己雄心万丈,今年必要成为皇商,恨不得马上就纳天下财富入手,日后供养他的妻子。 沈沅珠也好话说尽,终于说服谢歧中午不必回家陪她,把公事做好,二人方能有璀璨未来。 谢歧心头记着沈沅珠的话,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就去了集霞庄。 他对织染之法研究的不多,如今只空有个泛泛念头,只能在集霞庄里翻起了云峥准备的各种书籍。 翻了大半日,他才在《群芳谱》中,琢磨出一条有些意思的记录。 谢歧以手按着书页,在上头点了点。, 就见《群芳谱》中写到‘“红蓝花汁,晒则色深,藏则色浅……” “您在这忙什么呢?叮叮当当的。” 云峥推门而入,就见谢歧用指尖抠着《群芳谱》,不知在想什么。 他身后的宋舍布见了,不由稀奇道:“呦,琢磨好东西呢。” 云峥疑惑:“什么好东西?” 宋舍布越过云峥,径自坐在谢歧面前。 自从他家中走水,连银子带布损失不少后,宋舍布便有意歇下。 他年岁已大,无心管太多,将自己手里的大漠商客引荐给谢歧后,更是懒散的不行。 如今布坊虽还开着,门口的钱箱也在原地,但他却已不大管事了。 只偶尔找些老朋友打打牙祭,亦或是喝茶下棋,过那悠闲翁的日子。 今儿他闲来无事,便找云峥聊天来了。 谢歧见了他,出声道:“您老来的正好,正有事想问问您。” 宋舍布眼中一亮,忙推着云峥去沏茶,一副要长谈的架势。 谢歧道:“您老在这行当做了一辈子,可知道这晒则色深,藏则色浅,是什么意思? “难道布料染出后,还可变色不成?” “这……” 宋舍布道:“布料变色……我倒是闻所未闻,不过红蓝花汁晒则色深,藏则色浅倒是很常见。 “往年我收过不少农家染出的料子,便是用这红蓝花自行染色。自家染出的布料大多都是这样,受色不均,也不知是在晾晒还是什么步骤上出了问题。” “原来是这样。” 谢歧蹙眉:“难道就没有一种东西,能让染出的布料如火焰一般随风跳动,而呈现出不同色泽?” “哪里有这样的东西……” 宋舍布啧啧两声:“不同色泽,那就是染色不匀所致。想要……” “我知道了,多谢老先生。” 谢歧听完,起身准备去织染园,宋舍布和云峥见状也急匆匆跟了上去。 “小子,你跑什么?” 谢歧道:“想到些东西。” 云峥惊讶:“变色布?” “对。” 宋舍布摇头:“哪有这种东西,小孩子家家胡说八道。” “如何没有?既然布料可以受色不匀,便说明这色泽本身就是可以变化的。 “只要我让这受色不均的地方,按照我的想法改变,不就成了变色布?” “咦,有些道理。” 见谢歧要去实验染方,宋舍布道:“既是染方我便不去看热闹了,待你染出后,带来给我瞧瞧便好。” “老先生随我一起吧,说不得您老还能给我些建议……” “既然小友这般说了,我便随你去瞧瞧……” 谢歧带着云峥跟宋舍布,一起去了集霞庄的织染园。 而沈沅珠和罗氏兄弟,此时正在撷翠坊的染园里,琢磨斗染大会所需的新染方…… 第227章 “小姐,这是您需要的赭石、石青以及胭脂虫和骨螺等物,我已经帮您准备齐全了。” 罗白指着面前长桌上摆放的各种矿物,以及染色原料等,笑嘻嘻看着沈沅珠。 罗青则是照着他的后脑勺,拍了下去。 “小姐面前嬉皮笑脸,成什么样子。” 将手里红花、苏木以及栀子槐花、皂角五倍子等东西也放了上去,罗青按照吩咐,又让人拿了笔墨纸砚来。 沈沅珠自己捧着一个木匣,小心放在桌上。 罗白摸着自己后脑,仍笑眯眯道:“小姐,您这是想到了新染方?可我瞧这些东西,都是寻常所用,哪里……” 他话还没说完,罗青就又伸了手,沈沅珠连忙制止。 “奶兄,别打了。本来就不聪明,再打更傻了。” 缠明珠 第160节 说完,沈沅珠就跟着罗氏一起笑了起来。 罗青也满眼笑意,一脸宠溺的看着罗白。 罗氏则道:“小姐自有她的道理,我瞧着是跟那鱼儿有关吧?” “什么鱼儿?” “小姐这几日,天天盯着院子里头的鱼,想来是想到了新样式,只是不知能否染出来。” 沈沅珠也点头道:“的确,我那日见鱼儿在阳光下奋力一跃,那鱼尾缀着粼粼波光,七彩似的十分炫目,便想着能否把那颜色于布料中显现出来……” 沈沅珠摸着带来的匣子,万般心疼道:“我琢磨了好几日,那天惊鸿一瞥的美景,是源于鱼尾鳞片上的波光。 “所以我想,能否将那一抹美景,复制到我们的底布上。 “然后再在其上,以夹缬之法,染出鱼鳞形状……” 沈沅珠道:“这染方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鳞纹染。” “鳞纹染?好美的名字。” 沈沅珠道:“我也很喜欢,只是如今难在如何将鱼鳞之上的七彩霞光制作出来。” 她打开带来的木匣,里面是满满的海珠粉。 沈沅珠:“奶娘给我磨的珍珠粉,但珍珠带有幽光,磨成粉后却不见光泽,所以今儿找奶兄来,也是想来找找,什么东西能磨出珠光一样的光泽。 “若是能加进染料中,或许我们就可以复制出那日美景。” “咦?” 罗白道:“小姐,这东西我知道。” “你知道?” 罗白点头,指了指罗青:“大哥前段时日给嫂嫂从京城带了盒名贵妆粉,就是女子描脸用的。 “那里头,就有闪闪发光的东西,我跟大哥还研究了许久,才发现是加了研磨过后的蚌壳。” “蚌壳?” 沈沅珠眸子一亮:“是了,就是蚌壳!” 蚌壳在阳光之下,的确带着七彩流光,若是能将蚌壳加入染料,或许就可以制作出闪烁微光的炫彩鳞纹。 “我们去收些蚌壳,磨粉后加入染缸,试试此方可能成功?” 罗青兄弟二人动作极快,听完便出去收蚌壳粉了。 而沈沅珠则在撷翠坊的织染园中挑选生丝,以及让绣娘织出大量素绢,以备后续实验染方。 谢歧和沈沅珠各自忙碌起来,斗染大会的日子也渐渐逼近。 直至元煦将斗染大会的举办地点都准备妥当,沈沅珠才在无数次实验中,确定下最终方子。 “小姐,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染出了一批‘青金底’素布,您可要看看?” 沈沅珠点头,去了布坊。 这青金底布采用的是生绢,生丝煮沸脱胶沥干后,加入青金草汁煮染,让底色均匀的呈现出如夜空般的暗青色。 沈沅珠试了许多底色,唯有这颜色最能显现出流光质感。 有了底布,她又跟园中老师傅一起熬出了加了螺涎的“星砂浆”。 星砂浆用的是打碎的蚌壳粉以明矾水浸泡,又与螺涎熬出的鳞胶相调和,最后在搅染匠的搅染下,变成白乎乎的糊糊。 这东西,是沈沅珠跟撷翠坊的老师傅,一起琢磨出的法子。 只是她试过许多次,都难以掌握剂量。 星砂浆多了,素绢会变得脆硬,失了柔软。但若蘸取少了,又不能呈现出流光之霞。 所以她与师傅商议下,最终决定自己手画“鳞纹”。 “小姐,老奴帮您。” 罗氏把柔软羊毫和青金底布铺在桌上,沈沅珠则拿了羊毫小排笔,一点点蘸取星砂浆,小心翼翼在绢布上绘制鳞纹。 因星砂浆内含有鳞胶,所以沈沅珠下笔必须快而准,不然这鳞胶会逐渐凝固,使得鳞纹僵硬,不具柔美波动之感。 不仅如此,她每画一笔,还要在未干时轻轻吹散浮于绢布表面的星砂浆。 不然‘星砂’堆积,会使绢布不够平整,且凝结成块后,星砂也会失去光芒。 就这般,沈沅珠几日的时间,全部都用在了绘制鱼鳞纹上。 每每回到家中,她都累到提不起胳膊,且双眼无神,倦怠不堪。 谢歧这几日也忙碌万分,甚至昨日罕见的宿在了集霞庄的织染园子里。 只是在见到他一夜未归,沈沅珠脸上的疲惫后,谢歧便再也不敢了。 他心疼的将沈沅珠揽在怀里,小心嘟囔:“我昨儿个没回来,你可是等了我一整夜?” 沈沅珠半睁着眼,似睡非睡的。 听见谢歧的话,也累到无法思考他说了什么,只是软软嗯了声以做敷衍。 “我不是都告诉奶娘,让你不必等了?怎么还等着我?” 看着沈沅珠眼下淡淡青黑,谢歧道:“你放心,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况了,该忙的我已经忙完,待斗染大会结束,我便轻闲下来了。” 沈沅珠轻哼两声,翻身趴了过去。 谢歧却是盯着她的脸,想了想低下头凑到她颈间嗅了嗅。 这味道他熟悉的很,这几日他整天浸泡在织染园子里,都好似被腌入味儿了一般。 所以他对这股气味,再熟悉不过。 只是这味道,怎么沅珠身上也有了? 谢歧奇怪的低头又嗅了嗅,愈发疑惑起来…… 第228章 “沅珠……” 谢歧轻轻推了推沈沅珠,低头看着秀发垂落的人,帮她将发丝梳拢整齐。 沈沅珠面上带着一点点绯红,他忍不住又低头凑在她颈前嗅了嗅。 一瞬间,谢歧莫名觉得在她身上闻到了一种混着染料的清苦草气。 只是…… 怎么可能? 失笑地在自己身上闻了闻,谢歧忍不住舒展眉眼。 他日日缠着沅珠,这味道定是他身上沾染后,传到沅珠那的。 “沅珠……” 又轻唤了沈沅珠几句,见她还是没有醒的意思,谢歧自己退了外衫,穿着月白中衣去打了热水。 他屈膝跪在床边,细致而温柔地帮她擦了脸颊和身上,怕自己动作太大惊醒对方,谢歧大气儿都不敢喘。 好半晌,他才仔仔细细帮沈沅珠擦干净身体,又换了衣裳。 还以为她中途会醒,哪知沈沅珠一觉睡到了第二日天亮。 她醒来时,谢歧已去了集霞庄,罗氏给她端了清盐水漱口,见沈沅珠清醒些后道:“姜夫人给您来了口信,说今儿若您得空,想让小姐陪她去趟谢家。” “去谢家?” 沈沅珠眨眨惺忪睡眼:“去谢家做什么?” “不知。” 罗氏道:“小姐可要去?” “去吧,若是无事,周姨不会来寻我。” 说完,沈沅珠起身梳妆,去了姜家。 去到时候,周荷早已穿戴妥当,似是已经等了她许久,沈沅珠见了有些惊讶:“可是小枣儿那出了什么问题?” 周荷道:“我们出去说。” 她将人拉出院子便立马上了马车,直奔谢家。 马车上,周荷道:“我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所以才想着让你来帮我想想办法。” “您先莫急,慢慢说。” 周荷擦去眼角泪水,恨铁不成钢道:“你可知那谢敬元要去西洋?” 沈沅珠摇头,周荷落泪:“他铁了心要去西洋,谢泊玉先前不同意,可这几日谢家分了家,他再按不住下面两个弟弟,话也就软了下来。” “谢家分家?” 沈沅珠这会儿是真惊讶了。 谢敬元选择去西洋,她并未觉得意外。许是先前她去过织云轩,看到过谢敬元屋中的“西洋景”,便猜这人早晚有一日要跑出去看看的。 可谢家分家,却不在她料想内。 片刻后,沈沅珠道:“谢家……还有东西可分吗?” 谢家织染园只剩个空园子了,人走的七七八八,谢泊玉和谢序川都没有令谢家东山再起的能力。 唯有一个谢敬元,却是选择了要出海。 既然这般,这谢家应当也没什么可分的了吧? 未想周荷却道:“有,怎的没有?” 她轻叹一声:“那不是还有个老宅子吗?听小枣儿来信说,谢承志硬是将二房的院子用砖瓦全都砌了起来,又重新开了一道大门。 “如今这苏州府谢家,已经一分为二,分为大谢、小谢了。” 缠明珠 第161节 “……” 沈沅珠听着,竟不知说什么好。 “那谢承志也真不是个东西,日日到处咒骂集霞庄,说是集霞庄将他给骗了。不仅设局陷害谢家,将谢家的匠人全部骗走,还坑害了他。” 沈沅珠刚想点头,说集霞庄不是个东西,就听周荷又道:“实则是这谢承志为人不老实,他大闹灵堂将管家权要到了手里,自己却转头就将谢家给卖了。 “那集霞庄的东家,不知他是这种人,还同意与他联合开铺子,出了一大笔银子……” 周荷道:“与这种自家亲兄弟都不认的人合作,日后怕是要吃亏的。” 沈沅珠沉默一瞬,心道集霞庄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当真不小。 她随口问了句:“出了多少银子?” 周荷一愣,微微摇头:“这倒是不知,只是外头都这样传的。” 她挥挥手:“我倒也不关心这些,与你说这没用的,都是因我心中一团乱。” “您担心小枣儿要跟谢敬元去西洋?” 周荷点头:“是,也不是。” 她哽咽道:“初听闻谢敬元要去西洋,我是担心姜早安危的。那等蛮夷未开化之地,也不知是不是到处都是些茹毛饮血的人。 “所以我很是担忧,心中百般不愿意。 “可等我听闻姜早说,不与谢敬元一道离去时,我这心里又难受起来了。” 她拉着沈沅珠的手,眼中带着浓郁到化不开的惆怅。 “我家中是个什么情况你再清楚不过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姜早爹爹外放,我没能跟他一起去。 “我每日都在想,若是当年我跟他一起去了,是不是一切都跟现在不同。 “当年我的母亲与我说,在家侍奉公婆,将公婆的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日后哪怕跟夫婿情缘淡了,也自有人为我撑腰做主。 “可事实是即便亲子十数年不在身边,即便我日日晨昏定省,衣不解带伴随左右,也终归比不上人家的亲儿子。 “那女人和孩子不在眼前时,两老日日咒骂,说如何都不会分了姜早的宠爱。可她们回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周荷目光空洞:“口口声声说姜家只有姜早一个嫡亲孙女儿,任何人都越不过她的人,后来亲口跟我说,两个姑娘都流着姜家血脉,让我一视同仁,莫生嫉恨之心。 “所以沅珠,这些年我总是后悔,后悔当初没有跟夫婿一起离家。 “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姜早会走上跟我一样的道路。” 周荷用帕子按在眼角,又哽咽道:“我一方面不希望姜早步我后尘,一方面我又担忧她真的跟谢敬元去了西洋…… “她爹爹当年虽是去到苦寒之地,但终归还在我朝疆土之上,但是西洋……” 抓着沈沅珠手微微用力,周荷道:“所以我是真没了办法,小枣儿跟谢敬元走,我心里难受。不跟他走,我又心绪难平,沅珠,你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第229章 沈沅珠听着,也为难起来。 去西洋,听着就充满无数危险,可与夫君分离,又是周荷的心病…… 一时间,沈沅珠也给不出答案。 良久,她才轻声道:“若是小枣儿去了,您母女二人再见,便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西洋路途遥远,若姜早真的走了,今生能否再回到故土可就不好说了。 沈沅珠道:“周姨,您先莫担忧,我们今儿一起去问问小枣儿的意思。” “她还是个孩子,能有什么见识。” 周荷抹了脸,语带气愤:“我如今真是后悔了与谢家的这桩婚事,让姜早嫁给谁,如今也不至于遇见这等困境。” “对不住。” 沈沅珠语带歉意:“若非当我……” 周荷闻言,连忙打断沈沅珠的话:“与你无关,是我这话说的不妥当。 “当初是我贪心,看中了谢家的家底儿。没得那时候催着你帮忙保媒拉纤,如今却翻脸的道理。 “只是我自己心头不甘,怎么我过了这样受尽苦楚的日子,我的小枣儿还要再走一遍我的老路呢……” 说着,周荷呜呜哭了起来,沈沅珠忙细声安慰。 二人一路到了谢家,沈沅珠扶着周荷下了马车,刚进谢家大门她便觉出变化来。 往日尚算热闹的谢家,如今静悄悄的,她与周荷一直走到了内院,也没见人来。 而原本应当是谢承志夫妻居住的院子,如今被一堵墙围住了去路。 光秃秃的墙面破坏了谢家院子的意境,显得难看又突兀至极。 周荷和沈沅珠看着,齐齐叹息。 谢敬元的织云轩却是没怎么变化,二人走进时,姜早正坐在院子里的西洋铁架大秋千上静静读书。 周荷看着她的模样,倏地落泪。 “小枣儿。” 沈沅珠轻轻出声,姜早懵懂抬头,眼中还带着几分朦胧稚气。 “娘亲,沅珠姐姐。” 她随手将书放下,欢快走了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快进屋坐。” 姜早把人拉进屋中,又让丫鬟送了热茶和糕点来。 周荷见她没心没肺还能笑出来的模样,心酸地拍着她的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能吃的下去?你到底是什么想的?” 姜早讪讪松了手,面上笑容消失。 周荷见她这样又红了眼,沈沅珠道:“小枣儿,周姨说你不想跟谢敬元去西洋,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姜早抬头偷觑了母亲的脸色一眼,又看向沈沅珠。 沈沅珠轻声安慰,半晌姜早才道:“母亲,我不想跟他一起去西洋。” 她起身捧来个木匣放在二人面前,轻轻打开。 “这里头是他给我的放妻书,和一笔银子,他说若我不跟他去西洋,便放我归家。 “母亲,我们有了银子,就可以自己出去住了,我想跟娘亲在一起,不想跟他背井离乡。 “他喜欢西洋的东西,喜欢那些个奇技淫巧,可我却是不喜。我不喜欢他们口中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东西,也不喜欢那些个穿着暴露的女子。 “不喜欢将来要入乡随俗,也不喜欢……” 姜早道:“也不喜欢谢敬元。” 周荷闻言,心头一酸:“可你们已经成婚了,成了婚日后总会喜欢的。 “且谢敬元有何不好?人生得俊俏,又聪慧知礼。你喜欢与否,他都是你的夫婿了,如今之际,好好过日子才是……” “母亲,孩儿不需要夫婿。” 姜早一张小脸儿嫩生生的,眉眼甚至都还未完全长开。 见周荷面露不满,姜早道:“娘亲,孩儿想过许久了。孩儿不喜欢谢家,不喜欢谢敬元,也不喜欢这桩婚事。 “娘亲,孩儿日后不想过您在姜家过的那种日子。不想再见到您为我与爹爹、祖父母妥协,也不想自己妥协。 “我与谢敬元成婚时,也曾想过就这样罢,就这样与我的夫婿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可是娘亲,这好难啊。” 姜早红着眼,一脸愁容:“娘亲,您自己这些年,过的可舒坦? “孩儿年岁小,不懂什么大道理,也未曾见过几个人。 “可是娘亲,孩儿觉得您若是没有夫婿,定会比现在过的快活。 “若是谢……若是我婆母没有夫婿,也会比现在过的快活。若是我大嫂嫂……” 谢家事,虽然大部分都瞒着姜早,可她并非什么都不知道。谢三娘和谢山的恩怨,谢歧的身世,时日久了她多少知道一些。 花南枝和谢泊玉…… 她曾经看过无数次花南枝眉眼冷厉,嫌弃而鄙夷地看着谢泊玉。 前两日,她还刚刚听说,那个自己看不上的侄媳,因谢序川在她孕中与其争吵,被生生气到落了胎。 据家中下人说,那日缇绮院血气冲天,浓重的血腥味儿几日不散。 也有老嬷嬷说是侄媳恶露不净,流血不止。 她早上还匆匆看过谢序川一眼,那人面如金纸,一张脸惨白的不像样子。 所以…… 姜早抬头,抖着声音道:“娘亲,孩儿好怕。怕我与谢敬元最后也如您跟爹爹,如大嫂跟兄长,如谢家侄儿跟侄媳那样,落得个两相憎恶的下场。 “娘亲,您不知,谢敬元将放妻书给我的时候,我有多么开心。 “我终于能离开这里,回到您身边了。” 姜早忍不住,趴在周荷怀里。 她的一番话,听得沈沅珠和周荷震惊不已。 可沈沅珠听了许久,仍忍不住点头。 周荷一边心疼的搂着姜早,一边不住道:“可成过婚的女子,在外要如何生存呢?没了夫婿,日后你就要受人指点,你……” 周荷叹息:“且归宁的时候,你不是还跟娘亲说挺喜欢谢敬元的?怎的如今又不喜了?” 姜早道:“娘亲,那些人指点久了,就不会指点了,可困在这里,却是要困一辈子的。 “至于谢敬元……” 姜早停顿片刻,随后语带困惑:“娘亲,他人是极俊的,也的确未有什么不好。 缠明珠 第162节 “成婚那日,他掀开我的盖头,我心中也曾突地一跳。 “大婚当日,他言笑晏晏,身着婚服倜傥温柔,他牵着孩儿的手那一刻,孩儿是想过要与这人携手一生的。 “可后来……” 姜早轻轻摇头:“可后来,孩儿也不知怎的,就变成这样了……” 姜早还在静静说着,门外的丫鬟沉默许久,才对着谢敬元轻轻喊了声:“三爷,可还去给姜夫人请安?” 第230章 谢敬元沉默片刻,最终摇头。 他从未想过,这个自己匆忙娶进门的小妻子,是这般迫不及待的想要逃离他。 扶在门上的手一顿,莫名的,谢敬元忍不住无声浅笑。 他退后两步,转身离开。 丫鬟见状跟上,离得远些后谢敬元道:“你一会儿去把常春街的铺契找出来,送到姜早那里。” 有了这个铺子,起码可保姜早和她母亲衣食无忧,其余的,他也再做不到什么了。 谢敬元回头,望向自己住了快二十年的织云轩,忍不住心酸。 去西洋其实本也在他计划之内,只是他未曾想到,自己会提前这么多年出发。 谢家,即便没有谢山火烧库房,没有谢承志转卖匠人,也势必要一点点没落的。 他早就打定主意,为谢家再谋出路。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日会来的这么快。 叹息一声,谢敬元走出院子。 既然无需考虑姜早,那他这几日也可以启程了…… 谢敬元离开,丫鬟拿了铺契轻轻叩门。 姜早抹掉面上泪水,端庄起身。 “夫人,这是三爷早晨交代奴婢给您的,奴婢先前忙得忘了……” 姜早道:“无妨,如今也不晚。” 说罢,她将东西接了过来,边打开边道:“是什么……” 待看清是常春街的铺契时,她微有些怔愣。 丫鬟开口:“这铺子是三爷前几年生辰,老太太私下里送的生辰礼,旁人都不知晓。 “如今赁出去了,每年都有一笔不菲的租金,三爷说这铺子留给您,日后也能支撑个嚼用。” 姜早低头,捏着手中铺契五味杂陈。 只是她年岁还轻,不懂这复杂思绪,亦说不清道不明各中种种。 许久,她才糯糯道:“替我谢谢他。” 丫鬟点头,离去时将房门重新关了起来。 周荷和沈沅珠站在姜早身后。 周荷见状哀声一叹,心中百般不舍。 她只觉谢敬元已十分不错,可在对方给姜早留下如此多的傍身之物后,她也的确不舍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女儿,远渡重洋…… 姜早低头看了那铺契很久,半晌后她对周荷道:“母亲,您若无事便跟沅珠姐姐先回吧。 “谢敬元要去西洋,孩儿虽不能与他一起,但终归也需时日为他筹备所用之物。” 周荷眼中泛红:“你想好了?” “孩儿想好了,娘亲无需担心。” 姜早看着手中铺契,笑道:“他有心,我也承了这意。” 见周荷还是担忧,姜早出声安慰:“娘亲不用担心我,我手中有银钱,有铺子。虽他给了我放妻书,但娘也不必担忧孩儿受人指点。 “我二人和离之事也无需昭告天下,且……” 她眸子清澈:“我本也没有再嫁之心,拿了他的东西,等他几年又何妨?若数年后他身旁无妻,又再归故里,说不得我二人……” 她话语一顿,语气坦然:“日后的事儿,谁能说得清楚呢。” 沈沅珠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欣慰一笑。 “是的呢周姨,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呢?如今这般也不错,让小枣儿过一过自己选择的人生,而后一切,就顺其自然罢。” 周荷迟疑片刻,欣慰点头。 沈沅珠和周荷离开,姜早反复看着手中铺契,最终将它默默收起。 谢敬元回到织云轩时,已是深夜。 可姜早屋子的烛火还亮着,他站在门外,本想与这个自己根本不熟的妻子说上两句,可站在原地许久,终究不知能说什么。 他今日已跟自己的朋友说好,三日后便要离开。 此一去,不知今生还有无机会再相见…… 踌躇良久,他终是一动未动,只留下一声叹息,转头离去。 姜早不知谢敬元回来,还在她房门前驻留片刻。 她如今正聚精会神地将晒干的杭白菊塞进绣囊中,手旁放着的,是母亲离开后,她出去买的东西…… 姜早将自己关在房中日夜不歇,直到丫鬟说三爷如今在大爷的院子,晚点便要启程时,她才惊觉谢敬元已要离去。 “你让他等等我,再等我一刻钟。” 丫鬟闻言沉思片刻,点头应下,转头去找了谢敬元。 谢敬元此时正在璇玑院中。 谢泊玉老了许多,抓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许久。 他道:“你此去什么时候能回?可能往家中送信? “为何要走的这样急?马上就是斗染大会了,怎得不等参加了斗染大会再去。” 谢泊玉说着,又喃喃道:“你看我,今年咱们谢家已经无资格出战了。 “我昨日去了织染园,那染缸停用多日,已经沤烂沤臭。 “你嫂嫂让我将织染园封起来,待序川忙过这一阵,养好身体……” 提及谢序川,谢泊玉声音嘶哑:“纨素身子不好,家中事连累她,日后也不知要怎么办。” 谢敬元拍了拍他肩头,谢泊玉眼眶微红:“你说你,怎么就走的这样急呢? “爹娘的院子空了,老二他……如今织云轩也要空起来,这偌大一个家,原本热热闹闹的,现在可好,冷清的不成样子。” “大哥……” 谢敬元心头也不好受,但他却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言,只能用力拍着谢泊玉的肩。 “你此去西洋,可千万要记得谦、忍、信三字。 “蛮夷之地人心险恶,你孤身在外切莫逞强,切莫出言不逊,惹人仇恨。 “往日在苏州府,你外出行商都给你留几分薄面,但在外头可不一样。” 谢敬元闻言,红着眼点头。 谢泊玉佝偻着身,拿出一枚巴掌大的护身符。 他轻轻摩挲后,亲手戴在了谢敬元的脖子上。 “你此去……万事小心,旁的都不重要,莫想太多,若在外头待不下去,记得早些归家。 “记得家里还有兄嫂和你侄儿在。” 谢敬元哽咽点头:“弟弟知道。” 谢泊玉闻言,又伸手从怀中掏出个布兜,里面装着满满的寸长金条。 “穷家富路,这些金条你拿去,以备不时之需。” “不用,大哥,我已带了许多云锦……” “你拿着。” 谢泊玉死命将东西塞进谢敬元怀中,随后他沉默良久道:“去给你二哥也道个别。” 谢敬元犹豫片刻,点头嗯了一声。 他离开璇玑院的时候,谢泊玉一直目送着他,谢敬元不敢回头,生怕自己一回头就生了眷恋,不愿离去。 直到出了院子,他才看见自己的丫鬟。 丫鬟道:“三爷,夫人说让您等她一刻钟……” 谢敬元闻言,微微摇头:“罢了,不必等了,出发吧。” 第231章 看着谢家里的一草一木,谢敬元眼中情绪变换。 可在去到谢承志夫妻的院子时,才发现前路已经被光秃围墙隔开。 谢敬元看着,良久叹气。 “忘记这茬了。” 他比两个哥哥年纪小上许多,硬要说来,他其实跟谢承志的关系最好。 谢承志是个好玩好吃的,小时候常带着他与谢序川爬树枭水、又或者是带他二人看戏听曲儿。 缠明珠 第163节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这份兄弟情谊终究是变了。 谢敬元抬起手,贴在冰冷围墙上轻轻一叹。 “告诉车夫,准备出发吧。” 车夫在谢家门前等着,车上塞满了要带去西洋的云锦。 路途遥远,他没有为自己带太多东西。 谢敬元看着马车,心中也泛起点点对前路的不安与迷惘。 “罢了,走吧。” 他抬手一跃,跳上马车。 车夫扬起手中马鞭,刚要落下时,姜早远远喊道:“慢。” 谢敬元抬头,就见一个瘦弱姑娘,身上驮着个硕大包裹,气喘吁吁往外头跑。 他先是一愣,随后慌忙下了马车。 姜早拖着包袱跑到谢敬元面前,慌乱将它甩在马车上,然后打开。 谢敬元看着里面的零零碎碎,颇为惊讶。 姜早却是随手抓起一个香囊,快速道:“这个,这个香囊里面塞的是杭白菊,可避秽化浊。 “我听闻去西洋要坐许久大船,那大船上既潮湿又闷热,若你感觉不舒坦,就闻一闻这香囊。若你在船上难以入眠,它也有助眠功效。” 谢敬元只见香囊在自己眼前飞快的闪过,姜早又从包裹里翻出几个瓷瓶。 “这一瓶是洋地黄、这一瓶是藿香正气丸,你知道功效的…… “这两个油纸包,一包是老君眉,一包是普洱,我见你在家中常喝的。” 姜早从一堆东西中,翻出油纸包,又快速放了下去。 谢敬元看着她蓬乱的头发,和眼下的黑青,想起了自己那日晚归,她房间亮着的烛火。 “这个……” 姜早从包袱底下,拎出几件里衣,贴在谢敬元身前。 “这几件里衣是我连夜缝的,衣襟处缝了夹层,镶了暗扣。 “我在里头给你塞了些金银锞子,万一……万一有一日……你可取用。” 谢敬元垂眸,看着几件素色中衣,目光深沉。 “还有,还有这件兔毛袄子。” 姜早道:“我也不知那头是冷是热,可时间匆忙,再寻不到更好的皮子了。 “这时节,兔毛袄子也是可以的。你别看它不起眼,是因为我故意在外头缝了两层粗布夹棉。 “你一人在外,若是光鲜,反倒容易遭贼人惦记。” 姜早抬手翻开那其貌不扬的粗布袄,里头是触手暖融融的柔软兔毛…… 谢敬元看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时间紧迫,再没准备旁的了。” 姜早抬头,倒豆子般说完这些,又恢复了沉默。 良久,她道:“你……安全为重,一路顺风。” 谢敬元点点头,神色郑重地看了她一眼。 他微微张口,可沉吟许久,也只说出了一声对不住。 莫名的,姜早知道他是何意。 她摇摇头,轻声说了句保重。 谢敬元抬起手,一时不知该落在何处,踌躇许久,他才轻轻帮姜早虚拢了下被风吹得凌乱的发。 见她未躲,他道:“你也保重。” 说完,谢敬元指了指马车,示意自己要离开。 姜早退后一步,看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离去,很快就消失在眼前。 可姜早还是愣愣的,似乎不敢相信谢敬元就这般离去。 直到身后传出趿拉脚步声,她才回头。 “敬元……” 谢承志脚上踩着一双屋内穿的布鞋,手中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脚步踉跄。 “敬元,二哥来晚了,吃口饺子再走啊…… “敬元……” 谢承志趿拉着布鞋,一手挥个不停,嘴里直喊谢敬元的名字。 直到再看不见半点影子,他才落寞停下了脚。 “这孩子……倒是吃一口二哥包的饺子再走啊……” 转头见姜早站在自己身后,谢承志道:“他怎么走的这么突然?我刚收到消息呢。” 姜早摇头:“我也是三日前才知道的。” 谢承志叹息一声:“西洋那地方可不怎么好,好多人去了都……” 发觉自己说错话,谢承志拍了嘴巴一下:“瞧我这张破嘴。” 见姜早愣愣的,他又道:“你怎么不跟着他去呢?他一个人只身在外,身旁没个女人伺候,哪里能成? “你身为敬元媳妇,那是要跟自己天走的,哪有男人在外拼搏,女人在家享福的道理?” 姜早本就看不上谢家人行事,对谢承志更是厌恶的很,她手中都有放妻书了,如今自是不愿意跟谢承志浪费时间,转头便要走。 “哎你等等,你走什么。” 谢承志道:“我问你,三弟他东西都带齐全了吗?” “带齐全了。” “都带什么了?” 姜早垂着眼:“什么都带了。” 谢承志啧一声:“什么都带了,那是带什么了?哎,你跑什么,你……” 他话还未说完,姜早便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谢歧是第二日,才知道谢敬元去了西洋的事,沈沅珠与他说起时,谢歧还微微感叹了一句。 在谢家生活这么久,唯有谢敬元待他,还算可以。 只是谢歧未伤怀许久,只因斗染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昨日他在集霞庄,已经收到了此次大会的评比规则,但因他往日没参加过,自是不知与往期有什么不同。 沈沅珠则是在二人用过饭,谢歧去沐浴时,收到了罗氏给她的锦贴。 “怎么突然在大会前两日,出了这么个东西?” 沈沅珠有些困惑的打开,看了两眼突然咦了一声。 第232章 “可有什么不对?” 罗氏低头询问,沈沅珠道:“此届斗染大会的评鉴者,比上一届多了许多。” 沈沅珠杵着下巴,单手拿着锦贴目光一行行扫过去。 “若是我没记错,上一次斗染大会评鉴人虽有织染署官员,但却只有一位姓梁的五品员外郎。” 罗氏道:“还有当时的提督织造江侑。” 沈沅珠点头:“除了他二人,其余也不过是织染行当里的几位老师傅。 “但是今年,这评鉴之人却是多了很多,看来此次斗染大会,另有玄机。” “小姐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沈沅珠放下绣贴,伸出手指在上头一处轻轻点了点。 罗氏咦一声:“尚衣监?内廷的人?这次这是……想选贡品,还是皇商?” “不知,但无论是什么,若是夺魁都可平步青云了……” 罗氏闻言面上浮现喜色,沈沅珠也十分高兴。 因此哪怕在谢歧带着一身水汽,出来痴缠她的时候,她心中的愉悦都未曾受到影响。 且罕见的,沈沅珠起身为谢歧擦头梳发。 谢歧颇有些受宠若惊,乖乖坐在铜镜前用腿勾着沈沅珠的腿,老实让自家妻子帮他整理一头长发。 二人在小院住着,谢歧心境愈发开阔,这几日都不曾再听见翁鸣。 他此时惬意地眯着眼,任由沈沅珠的手指轻轻在他额前脑后扫过。 沈沅珠低头看着谢歧,见他眉眼温和一副乖顺模样,忽然轻声道:“谢歧。” “嗯?” 谢歧睁开眼,眸中全是缱绻依恋。 沈沅珠道:“你如今在元公公手下,做的可还顺心?” “……”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想了片刻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沈沅珠又开口:“若是不顺心,斗染大会过后,我给你寻份活计做可好?” 缠明珠 第164节 今年的斗染大会,哪怕她不能夺冠,但也必在三甲之内。 且无论如何,只要她的鳞纹染能入得内廷绣作总管的眼,撷翠坊都算是一飞冲天。 届时她可就再瞒不住自己的身份了。 沈沅珠也无心再隐瞒下去。 她现在看似身后无靠,可也正因如此,反倒一身轻松。 既脱离了沈家,与谢家也再无关系,她是什么铺头的掌柜,都没人能置喙。 而若真可以搭上内廷,只罗青罗白二人,就不够用了。 谢歧…… 可为她助力。 “什么活计?” 谢歧闻言笑得明媚。 他微微眨眼,精致眉眼中透露出点点魅惑。 谢歧低头贴在沈沅珠怀中,揶揄道:“屋外赚银,屋内……” 他扬起脸,唇红齿白,眸中情欲渐浓:“服侍主母,相妻教子……” 说罢,他将人捞到自己怀中,用唇抿开她衣上盘扣。 沈沅珠推搡他几下也未能推开,便由他去了。 二人在家休息不久,便到了斗染大会开幕当天。 谢歧早早穿戴整齐,拉着沈沅珠出门看热闹去了。 今年斗染大会的地点,仍在织染署西侧。 此时外围以朱漆围栏,配大红绸布围挡起来,内里则搭建了两层高的木制观台。 台顶之上覆盖青色幔帐,地铺红色织毯,最上一层摆放的是红木宽椅外加茶台,而下一层则是寻常木椅。 谢歧拉着沈沅珠进场时,门口皂吏伸手阻拦,沈沅珠微微一怔,未想今年看管竟如此严格。 好在谢歧手中有邀贴,二人才得以顺利入场。 方进到赛场,沈沅珠便闻到一股十分熟悉的味道,是染液独有的草物涩气,与清苦味儿。 “今年参加斗染大会的商号,可真是不少。” 望着内场一排排整齐长桌,沈沅珠快速扫过上头商号名牌道:“竟还有其他府的商号。” 谢歧点头:“此次大会盛大,公公放言所有商号都可参加,不限地域。” “难怪……” 她轻声呢喃,难怪今年评鉴人多出许多,甚至评鉴规则也与往日不同。 “那些是……” 谢歧顺着沈沅珠的手指,只见各家长桌上摆放的竹筐、瓷器,以及各种油纸布包。 他道:“是原料,此次斗染大会公公让各家将原料写上,但不涉及染方。” 沈沅珠点头,转头去找撷翠坊的长案。 见上面摆放了蚌壳、皂角等物后,便不再关注。 众人陆续进场,沈沅珠今儿和谢歧坐在外圈,仅能看个热闹。 直到见到云峥、罗青,甚至是沈砚淮陆续进场时,那种熟悉感才回来。 她和谢歧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直到听见铜锣震天声,才发觉大会已经正式开始。 元煦身着绯色直裰,信步上前,他腰间挂着提督织造的银牌,身后跟着二人。 一人是沈沅珠有过一面之缘的织染署员外郎梁大人,一人是织染署郎中。 见了他二人,谢歧介绍了他们的官职。 “这两人是负责审察参赛商号礼制规范的,虽不大可能,但也需避免今日会出现逾制之色。” 与元煦并肩而行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老者。 沈沅珠猜测,此人应当就是内廷绣作总管,负责此次选贡品入宫。 再后面,是个一脸佛相的圆脸大人,谢歧见他又道:“这是按察司佥事,防止舞弊之用。” 沈沅珠惊讶:“这届斗染大会,竟如此受重视?” 谢歧道:“听公公的意思是,这次想选一批好东西作为新岁贡品孝敬太后,涉及天家,自然需要万般小心。” “原来如此。” 几人走上最高层一一落座,随后才跟进来几位沈沅珠眼熟的。 看到一位拄着拐的白须老者时,她道:“今年竟把这位老祖宗也请来了。” “这位是……” 谢歧进入织染行当的时间还短,并不认识这些民间泰斗,倒是沈沅珠对他们如数家珍。 “陈老爷子,他做了一辈子浸染匠,随手摸摸布料,打眼一看就能知道布料是否用了套染,亦或是染液里是否含有不当原料。 “有些染液毒性高,这等东西是万不能上贡的。” 想了想,沈沅珠一脸认真:“若这等东西呈上去,今儿在场的人,怕都要掉脑袋的。” 第233章 见谢歧听得有兴趣,沈沅珠也有意为他介绍,便一一指了过去。 “那个肚腩大的,是松江府布商商会首领,若想采大量松江棉布,找他即可。 “他身旁那人我往日没见过,但我猜测很有可能是湖州府商会的人,后面那几个是……” 谢歧惊讶:“你竟都认识?” 沈沅珠沉默一瞬:“往日跟着沈砚淮见过。” 谢歧点头,倒也没觉得有何不对。 随后他道:“公公有心,请了别府商会的人来,说不得斗染大会结束后,胜出商号就可大赚一笔……” 听见这话,沈沅珠眼前一亮,小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 见她如此可爱,谢歧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手,调笑道:“又不是你的铺子,你这般高兴做什么?” 沈沅珠瞪他一眼:“你不懂。” 谢歧轻哼一声,愈发觉着她这模样惹人心痒。 他伸手点了点沈沅珠的掌心,嘀咕道:“开心吧,说不得你可梦想成真呢。” 沈沅珠没听清他说些什么。 只因跟在一群人最后,走进来两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此二人令她颇有些困惑。 “这两位是……我完全没见过。” 谢歧抬眼,看了后笑道:“苏州府里的穷酸书生,你不认得也正常。” “穷酸书生?此次斗染大会的评鉴人,为何会有书生?” 她那日看评鉴人名单时就曾疑惑了,上头有两人不知是做什么的。 此时见了,不由开口询问。 谢歧眉眼含笑:“是我找来的。” “你找的?” “嗯。” 谢歧道:“你可还记得,我先前售卖褪色红绸的事?” “记得。” 那时谢歧能将谢家的褪色红绸全部售出,是因为他找了些文人墨客,生生将那红绸说的天上有、地下无。 还起了个万分文雅的名字。 什么洗一次、淡三分,恰如美人卸妆的胭脂布。 不仅如此,配着的还有一首酸诗,到现在还在市井街头流传…… 据说那些个‘胭脂布’,被富家小姐争相购买,如今一匹的价格,已是当初的十数倍。 沈沅珠看了谢歧一眼,无奈笑出了声。 谢歧道:“你莫小看为夫,找了这两人,他们可以编排出许多咱们想不出的,什么天地生气、意境云云。 “经他们一张嘴,裹尸布也能变成金缕衣。” “……” 谢歧行事,向来走一步看三步,必有后招。 若此次他不能夺魁,甚至流出三甲之外,他也必要让此二人为集霞庄造势。 将他此次拿出的染方,传成街头巷尾声名最响的存在。 名和利,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谢歧说完,气定神闲看着台上二人。 夫妻俩咬耳朵时,元煦已召了各商号入场。 沈沅珠就见各商号代表,从长案之下拿出支架,将自家布料挂在其上,并将所用原料放在手边。 初一轮,筛的就是最为基础的染液原料。 有些原料,配成染液后含刺鼻之味、这等粗劣之物,便会在此轮被筛出。 缠明珠 第165节 沈沅珠就见两位织染署的大人手戴丝绸手套,缓步走了下来。 哪怕她对撷翠坊所用原料再清楚不过,此时见了这等架势,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那位梁大人不知说了什么,身旁皂吏气沉丹田重复喊道:“苏州府锦云坊,使禁用之物,淘汰。” “松江府袁家布坊使禁用之物,淘汰…… “苏州府……” 不过一会儿,沈沅珠便见陆续有人被淘汰出局,她忍不住捏了捏掌心,缓解紧张。 待见到梁大人走到撷翠坊长案前时,更是忍不住挺直了脊背。 只是好在梁大人驻足片刻,便无声离去,她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等几人走到云峥面前时,沈沅珠又忍不住往前探了探身子。 最好,此一轮就将那晦气东西淘汰才好。 谢歧看着梁大人身影,却是并没有过多在意。 他目光在场内扫视,见到撷翠坊案上挂着的布时,微微挑眉。 那块布为青金底色,上头带着看不清的暗纹,挂在那里不见任何特殊之处,既不鲜亮也不夺目。 谢歧眉心微拧,不知这撷翠坊是个什么情况。 沈沅珠倒是看见集霞庄的料子了,可惜此时站的太远,她看不清内中乾坤,只好作罢。 再见到云峥通过初选后,更是兴致缺缺。 倒是在看见沈砚淮时,她心头一跳。 “沈砚淮……” “怎么了?” 谢歧出声询问,顺着她的视线去找沈砚淮。 “啧,他这块布,有点意思。” 沈砚淮面前的布料底色为苍青,但上头布满了如碎裂瓷片一样的细密裂纹。 裂纹泛白,犹如夜间湖上冰层碎裂,看着就泛出一股清凉冷意。 且那裂纹纹路自然简约,一见便知是一体染成,可大批量产。 沈沅珠看着,微微抿唇。 她对自己的鳞纹染有信心,但鳞纹染的弊端也十分明显。 这东西,是不可能量产的。 若能入贡还好,若是不能,以鳞纹染的成本以及复杂工艺,只能做个铺中招牌,束之高阁了。 思及此,沈沅珠咬着唇有些懊恼。 她仿佛已经看见许多白胖的银子,哗啦啦从自己兜里飞了出去。 忍不住哀怨地看了眼台上的两个书生,沈沅珠将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她此时,呼吸都是疼的。 察觉到她的不舒服,谢歧将人揽在怀中:“怎么了?” “无事……” 沈沅珠虚弱开口,二人在台下腻腻歪歪,坐在最高位的元煦,将他二人动作尽收眼底。 元煦看着,啧啧摇头。 百无聊赖的,他随手拿起手边一本手札翻开。 这上头记录的,是参赛的各个商号名单,元煦翻着翻着,突然停下了手。 他眉头紧锁盯着上面的字迹,仿佛怕自己眼花一般,又往前翻了两页,看过后,又翻了回来。 几次确认,他才发现自己并未看错。 这上头写着的,撷翠坊东家姓名并非罗青,而是…… 元煦将手札往下拿了拿,露出眼前视线。 他看了眼台下卿卿我我的小夫妻,又重新将手札拿来看了一眼。 如此反复几次,他才忍不住哼笑出声。 啧,这事情,有些意思。 第234章 元煦将手札放下,目光在谢歧和沈沅珠身上来回。 他二人未曾发觉,还凑在一处嘀嘀咕咕谁人家又被淘汰。 沈沅珠指着痛哭离场的一人道:“这样的小东家存活艰难,方才听梁大人说,他是松江府那头过来的,想是来回路费,也够他喝上一壶了。” 那位松江府的同行虽是做织染行当的,但身上穿的只是寻常棉布。 一无绣纹,二无暗花,可见生意窘迫。 参加斗染大会,也只是拿了自家的寻常棉布,可见已预想到了不会夺冠。 沈沅珠叹息一声:“他淘汰的太早,没法打出什么名声,想必也谈不到什么额外的合作。” 谢歧见她眼露不忍,不由道:“我去问问公公,看能否给这些被淘汰的商户,贴补点路费银子?” 沈沅珠道:“这点小事不必惊动公公,你看这样如何?” 她指着罗青所在的位置,想了想又隔空点了点沈砚淮。 “据闻撷翠坊的掌柜素存仁厚之心,又惯常济助同业。还有我……兄长,如遇同行困厄,也从未见吝色。 “不如你去问问他们,可愿出些银钱,助力那些生存艰难的小商号? “许多商号虽小,但手中未必没有好东西,只是专精处少,又或是适逢运道不济,经营不善。 “既今天有缘在此相会,不如让他们出些银子,留同行在苏州府多待两日,大家也好谈谈各家所长。 “若有好物,便算双赢。” 沈沅珠有意让谢歧与罗青多接触,也想于细微末节处点拨谢歧。 谢歧闻言立时道:“你这法子不错,既可在同业内打响名声,又可为铺中进些物美价廉的好货。 “行业聚首,拿出的尽是看家本领,说不得能淘到什么沧海遗珠……” 谢歧说完,就起身找人去了。 沈沅珠坐在原处,等他归来。 此时初筛刚刚落幕,众人正在休息,准备进入二筛阶段。 沈沅珠就见谢歧走到场内,先是与集霞庄的云峥说了几句,又带着云峥去了罗青那。 沈沅珠见状微微蹙眉,竟是不知什么时候谢歧跟云峥的关系这样亲近了。 怕是二人都为元煦做事,日久天长的,有了几分情谊。 只是她不喜云峥行事,心中不免担忧对方带歪了谢歧。 但看着谢歧于人群中侃侃而谈,沈沅珠轻轻叹息一声。 如此也好,让谢歧知晓些人心险恶,待看透云峥那日才会有所收获,日后不再以貌取人。 不然她几次提及集霞庄,谢歧言语中都带着赞赏,令她听了心头不快。 指尖在膝上点了点,在看见沈砚淮望向自己的时候,淡笑点头。 不知谢歧说了什么,还有几家在苏州府的商号掌柜也凑了过去。 不多会儿,云峥就去找了梁大人。 沈沅珠就见梁大人走到元煦身边,指了指谢歧,低头给元煦不知汇报什么。 “这倒不错。” 元煦眯着眸子看着谢歧,随后抬手召人上前。 “公公寻我有事?” 元煦上下打量了谢歧一眼,似笑非笑的模样。 谢歧眉尾一挑,言语直白:“公公这眼神,看着让人心头发怵,您有话直说为好。” 元煦闻言,嗤一声笑了。 他面上未见不满,也向来欣赏谢歧的直接。 只是今儿这事,实在是太有意思了些,让元煦生出点逗弄之心。 他以手撑面,看向沈沅珠道:“那位就是沈家姑娘,你夫人?” 谢歧点头,眉眼温和:“是我夫人。” 元煦笑道:“做什么的?” 谢歧眼露不解,元煦眼中兴味更浓。 他撑着下颌,仰头看向弯腰站在自己身边的谢歧,突然道:“你告诉过她,集霞庄是你所有的事吗?” “还没。” 谢歧面上凌厉散去,眉角眼梢都透着柔和。 他这模样,看得元煦直撇嘴。 随后他细细探查谢歧面色,发觉完全不似上次所见,仿佛笼于一层黑气中。 看来搬离谢家,让谢歧的身体好了不少。 想必他这位“深藏不露”的夫人,功不可没。 缠明珠 第166节 难免的,元煦来了些兴致:“为何不说?怕她觊觎你手中钱财?” 谢歧眼皮一翻:“当然不是,我夫人虽然爱财,但我有无钱财,她都一样喜我、疼我。 “不与她说,是因为我准备在此次夺冠后,再告知她。届时也让她瞧瞧,她的夫婿并非一无是处之人。” 喜他、疼他…… 元煦只觉一股酸水儿从胃里翻涌而出,直冲喉头。 他一时也没了话,只是皮笑肉不笑的盯着谢歧,良久才冷哼一声:“罢了、罢了,你先夺冠去吧,此次我可不会心慈手软,让你得逞。” 谢歧道:“公公无需担忧,我集霞庄此次必是靠实力取胜。总不能一直倚靠公公,让您面上无光。” 谢歧的脾性向来对元煦胃口,因此元煦见他这模样,也只是笑着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省得自己看着烦。 可人刚转身,元煦又道:“你那牵头出力的主意不错,我一会儿让人去办。” 谢歧道:“并非我的主意,是我家夫人宅心仁厚,人美心也善。 “她见那些个贫寒商号远路而来,却一无所获,不想让他们空走一趟,这才让我出头牵线。 “我家夫人,是世间……” “快滚。” 元煦气的笑出了声,忍不住抬脚去踢谢歧。 谢歧无所畏惧地拍了拍衣摆,不满道:“这是我夫人亲手……给我买来的衣裳。” 他一口一个夫人,元煦道:“你张狂吧,也张狂不到几日了。等过几天,我给你个大惊喜。” “什么大惊喜?” 元煦斜睨了他一眼:“你等着就好。” “成,那我等着公公的惊喜。” “你受得住才好。” 谢歧看着莫名其妙的元煦,心中辗转出许多猜测,可见对方面上神色揶揄更多,便没放在心上。 此时二筛铜锣响起,梁大人走上前高声道:“诸位掌柜,本官有事要宣布……” 第235章 梁大人道:“为汇聚四方技艺,诸商号拔冗莅临,实令本官敬佩。 “感念诸位费时费力共促行业兴荣,所以今日,撷翠坊以及沈家染坊、集霞庄、缕金坊等商号愿牵头出力,为路途遥远、行脚不便的商号,提供在苏州府的临时居住之所。 “自各位离家至返程归家,一切开销皆可报于我织染署处,后由织染署统计交于这几家商号。 “凡符合条件的商号同仁,可凭参会邀贴登记。 “另外,本官还要告知诸位一个好消息,四家愿意为外来商号开辟展货场,时间在斗染大会结束后两日,所有商号皆可参加,无拘是否为斗染大会参赛商号…… “希望诸位可以珍惜此等拓展货源、互通有无、驻足交流的机会……” 梁大人说完,又派人安抚了初筛被淘汰者。 听见还有这等机会,先前被淘汰的小商号东家皆喜极而泣,口中不住念叨着感恩等言。 沈沅珠则是有些惊讶。 自己不过随口提及一句,谢歧竟就可将事情处理的这样圆满。 她微微眨眼,很是惊喜。 沈沅珠不曾挑剔过谢歧阴晴不定的性子,也从未觉得他是个天资愚钝的人。 之前谢歧处理褪色红绸的时候,她就觉得此人有些急智,假以时日可成大器。 但是她却未曾想到,谢歧处理这等琐事,也可如此游刃有余。 她本以为以对方性情,应当不喜与人结交才是…… 而如今,沈沅珠暗暗点头。 谢歧回来时,她眼含赞赏,忍不住道:“夫君好生厉害……” 谢歧闻言微微抿唇,面露羞赧。 他拉着沈沅珠的手,作势要去捂她的嘴:“青天白日的,你不要乱说。” “……” 沈沅珠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奋力抬起脚去踩谢歧的脚趾。 谢歧见状,抬腿往前伸了伸,让她踩的更舒坦些。 沈沅珠看着,心头的气消了不少。 他这人就是这样,每每惹她生气,却又很快能让她于悄无声息中,将火气散去。 无奈瞪他一眼,沈沅珠继续看场上第二轮筛选去了。 谢歧则是抿着唇,一副暗喜中带着几不可察的羞臊模样。 可不过一会儿,他见沈沅珠看得认真,便时不时用指尖蹭蹭她的手背,亦或是揉捏她掌心。 谢歧全然没了观看的心思,全部精力都在克制想要与沅珠亲近,却屡屡败下阵来上。 沈沅珠安抚似的将手塞进他掌心,自己则聚精会神目视梁大人身影。 这斗染大会第二轮,筛的是布料的匀净度以及明艳程度和色牢度等。 在诸家商号长案的最前方,摆放着一个高大木架,而织染署的官员,一会儿会一一将各家布料升挂上去。 如此众人就能以透光法,去观看布料是否染得均匀透亮,可存在暗斑,亦或是有无光下颜色不均的情况。 各色布匹被一一打开,沈沅珠看着种种色彩,感叹自己往日见识短浅,总以为沈家染方便是天下最好的。 可今日得见,虽然那些布料染的不如她撷翠坊出品的稳定,但论美感,并不比谁差到哪里去。 尤其是沈砚淮上场时,那苍青色一出,让众人忍不住惊叹。 在桌案上,这块布便让人难以忽视。 高挂起来透光之后,布料上那些如碎瓷一般的白纹,竟好似消失一样,只留下淡淡痕迹。 但正是这若隐若现的痕迹,让这块布呈现出一种流动起来的灵韵,仿佛活了一样。 沈沅珠直起身,忍不住惊叹,就连梁大人都啊了一声。 台上的书生见状,忽然诗兴大发似的朗声道:“月破寒潭落清辉……好一块底色沉凝、纹灵清透的‘冰撕’布。” 沈沅珠看着那书生,微微咬牙。 “好东西,当真是好东西。” 梁大人感叹道:“底色纯净、纹路清透,光源下这料子看着就有股清凉感,当真不错。” 他低头在自己的手札上快速写着什么,沈沅珠看着,掌心微微透出些濡意。 梁大人记录完,身旁另外一位织染署的官员,站在木架下仔细查看,看了比其他铺子的时间都久。 看完后,他道:“洁净无瑕,不含暗斑。” 梁大人则拿了块白色棉织巾布,浸水后在布上反复用力擦拭。 擦拭过后,他翻看手中巾布,又在众人面前抖落开,让他们查看。 一如方才,洁白无染色。 梁大人赞叹:“色韵无双!” 沈砚淮闻言,淡淡一笑,上前收起自家布料,将地方留给后面的商号。 沈家染坊之后,众人便兴致缺缺,再不见方才的惊艳之态。 谢歧看了两眼就不再关注,低头盯着沈沅珠的手指。 她这几日,手指怎么粗糙了许多? 谢歧一根根细细把玩摩挲,随后抬起头道:“沅珠,你这几日做粗活了? “可是你不忍小枝和苓儿做活?我知道你对二人情同姐妹,但…… “若是家中人手不够,我再去聘两人到家里做活如何?” 沈沅珠直视谢歧,静静道:“我手粗了?” “没的事,怕你累而已。” 谢歧又低下头,只摸着不说话。 沈沅珠心下满意,继续观看别的商号布料去了。 待见到云峥上前时,她好奇的睁圆了眼。 云峥手里的布叠放时,只是十分寻常的朱红色。 看着颇有些普通,可沈沅珠却莫名觉得这东西并非如此简单。 梁大人从云峥手中接过布料,又亲自挂在木架之上。 他也随着方才的流程,一一检验。 检验过后,也只给出了染色均匀,无暗斑,可晋级的评价。 沈沅珠看着,轻声道:“怎么会?” 谢歧抬头,见此时云峥已经上场,不免多看了两眼。 听见她的声音,随口问了句:“什么?” 沈沅珠道:“集霞庄的布,怎么会如此普通?” 谢歧淡笑:“不普通,内有乾坤。” “有什么乾坤?” 话音刚落,沈沅珠就见梁大人伸手去摘集霞庄的料子,云峥见状笑道:“大人请慢。” 缠明珠 第167节 “怎得?” 云峥走到木架之下,声音温润:“大人,我家这料子与普通布料不同,它……不是这般测的。” 说罢,云峥做了个请的手势,邀请梁大人上前。 “大人请看。” 云峥将布料贴在梁大人掌心上,不多会儿梁大人低头,复又惊讶抬眸。 第236章 梁大人亲眼看着手中布料,在自己的掌心上缓缓变色,朱红褪去转为橘黄。 “这是?” 梁大人抬手,将那布料送到自己眼前,仔仔细细端详。 他手掌轻握,不多会儿布料上浮现出抓痕,而那抓痕却是变了颜色。 梁大人身边的织染署员外郎见状凑上前去,重新拿起了过水棉布,在朱红布上擦了又擦,可反复几次,棉布之上还是没有半点褪色。 他看着惊讶,也忍不住抓起布料,贴在自己胳膊上。 不一会儿,就见那布料渐渐变了颜色,很是神奇。 “巧夺天工,这是如何做到的?” 梁大人目光灼灼看着云峥,云峥道:“这料子的染出实属意外,先前我家……” 说到这,云峥一顿:“先前我本想染一块看上去如淬火一般的料子,所以想尽了办法,也翻阅许多古方。 “但在一位老先生的帮助下,我发现了西洋火髓石与一种名为赤草的植物。 “这赤草汁液可随温变色,放在火炉旁和拿到寻常地方,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色彩。” 云峥说完,又将布料举起,放在众同行面前为他们演示了一遍。 场内惊叹声此起彼伏,沈沅珠看着一阵叹息。 台上书生见状,站起来道:“这等奇料,珍如至宝。” 他走下台,把布贴在自己手上,看着颜色一点点褪去,连连惊叹:“色泽灵动而不生硬,随人体温而变,简直犹如火随体生,好物,好物。 “染出这等东西的匠人,才可称为匠才啊。” 他用手指点在布料上,不多会儿,只见指腹下氤出一圈淡淡橘黄。 书生赞叹:“指腹生霞,肤暖而生辉,可称得上一句天下奇珍。” 说罢,书生又转头对梁大人道:“大人,可否让人打盆沸水?” 梁大人点头,书生从怀中掏出一只羊毫笔,沾了沸水后在布料上狂舞一番。 随后,他便让织染署皂吏帮他将布料举起。 只见书生在上头题下,天下谁堪与齐名,此物端合冠群英几个大字。 这句一出,就连沈沅珠面上也变了颜色。 这分明是在说集霞庄的这块料子,必是今日魁首了? 沈沅珠还没来得及生气,书生就对着云峥道:“云掌柜,您这染方可起名字了?” 云峥微微一笑:“还未曾取名。” 书生道:“那由在下代劳如何?” “您请。” 书生朗声一笑:“在下看,‘冠群英’这个名字就很不错。” 云峥连忙摆手:“使不得,这可使不得,这名字实在是托大了。” 书生按住他的手,直言道:“云掌柜,这奇方当得这个名号,您就不要过度推辞了。 “这天下,哪里还有比冠群英更令人惊艳的方子呢?您让一块死物有了变化,有了灵性,您就不必再谦虚了。” 书生说完,对着众多商号东家和同业匠人道:“大伙儿说,集霞庄的这方子,当不当得冠群英这个名字?” 一时间,众人面色皆有些难看。 冠群英…… 冠的可不就是他们? 可这时候,谁又能跳出来说集霞庄不配? 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要真的拿出比集霞庄更亮眼的东西来才行。 既拿不出,自然也不好让人说输不起,有三三两两的人点头称赞后,云峥便抄起手对着众人鞠躬。 “谢各位抬爱,给了我集霞庄如此荣耀,在下实在受之有愧。 “但盛情难却,我也只好接下这名了……” “您是实至名归……” 二人在台前你来我往的演上了,沈沅珠看着,心中默默鄙夷。 虚伪!着实虚伪! 云峥才不管众人什么心思,他已经在开始盘算将今日众人反应,以及“冠群英”的盛名,拎出去大传特传。 必要将这料子,变为集霞庄的镇店之物才行。 沈沅珠看着还在后几位的罗青,心头紧张。 等了好一会儿,中间有一位因掉色而淘汰,还有两位因使了珍稀原料,却仅染出寻常茶青,在梁大人与织染署几位官员商议下,被淘汰出局。 此时前有沈砚淮的冰撕纹,后有集霞庄的“冠群英”,众人已对旁的商号没了期待。就连名头正盛的撷翠坊,也有人嘀咕此次怕要沦落至探花之位了。 好在罗青并未受到影响,待轮到撷翠坊时,他步履镇定,十分沉着地将自家布料挂了上去。 沈沅珠的鳞纹染使的是青金底,同样是平铺于长案之上时,不见半点奇特。 但一旦挂在木架上,光影之下,层层“鳞纹”仿佛鱼儿入水一般,在光晕之下好似突然“游动”起来。 那是蚌壳磨碎后,加了鳞胶熬出的“星砂”浆。 日光下、微风中,那层层交叠、闪着烛珠光的鳞纹,仿佛群星坠海,璀璨夺目。 细碎微光,似在眼前朦上了一层珠霞,寻常青金底色被日光注入活力,瞬时便灵动起来。 沈沅珠看着,心中焦急。 这鳞纹染在远处很难看出其中奥妙,唯有近处观摩,方能发现内中乾坤。 梁大人仔细在布料上反复摩挲,沈沅珠知晓他在做什么。 因鳞纹采用的是矿物磨碎制成,又一点点画在布料上,若处理不当,这料子就会硬挺扎手,失了舒适。 且矿物因是绘制上的,所以梁大人也怕有脱色情况。 但沈沅珠却是不怕他检验,鳞纹染染出阴干后,她曾用光滑的玛瑙石细细打磨许久,让那块布料变得柔软而轻薄。 且鳞纹也变得平整光滑。 更重要的是,经过手持玛瑙石打磨之后,布料之上会带着一层光泽,很不常见。 那层光泽,是鳞胶所至。 在她之前,沈沅珠还不曾见过有人用鳞胶入染方。 果然,梁大人摩挲后又用白棉巾帕擦拭许久,都未发现任何不妥之处。 他仰头看着撷翠坊的这块鳞纹染,看了许久,最终喊了身旁皂吏让元煦和李公公起身,前来查看。 见元煦和那位内廷侍人下台后,沈沅珠不自觉紧张起来…… 第237章 “鳞纹染?有点意思。” 元煦也伸手摸着布上鳞纹,笑道:“这布料竟然能泛出珠光,实在有趣。 “且鳞纹生动,光泽下仿佛真的在水中,也不见印制纹样那样死板。 “这等以珠光作鳞,以鳞胶锁光的工艺,竟是我第一次见。” 那位内廷尚衣监的侍人瞧了,眼中一亮。 先前两块布,一个有灵韵,一个称得上奇珍,但都不如这块闪着细碎光泽,且轻薄如蝉翼的料子得他心意。 这块料子不如先前的“冰撕纹”扎眼,也不比那劳什子“冠群英”奇特。 但这块料子,有一个优点是其余任何都比不上的。 那就是这块料子足够“美”,足够“诱惑”。 后宫之中,若得这料子做一身薄裙,无论是献给圣上还是宫中宠妃,哪怕是献给公主,他都可得一个大赏了。 他几下动作,元煦便懂了他的心思,微微浅笑。 “不错,是好东西。” 几人随口一句,便回到台上,再未言语。 后面还出了一两个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但都无法超越先前震撼。 沈沅珠见自家东西拿出后,众人反应并不如沈砚淮和云峥手里的料子那样惊叹,不免有些失落。 第二轮筛选完成,沈沅珠提着心,看众人进入第三轮。 这一轮,筛的是纹样与质料。 染方看似自成一体,但却不能少了好的布料来承载,再美的颜色,染到粗麻之上,也会少了精细感。 所以料子和染方,必要浑然天成,互相成就才可。 缠明珠 第168节 而纹样则是需以新颖、吉祥为寓意,需轮廓清晰,有明确美感,且规整中不能死板,过于灵动显得密而杂乱,亦不可取。 只是能够进入这一轮的,都是经验老到的商号,自是不会犯这等错误。 所以这第三轮,筛的很快。 三轮过后,场上只剩下了十几个商号,梁大人看着沈家染坊、集霞庄,以及撷翠坊三家料子,心头犯了难。 往年,这三家任意一家都可轻松夺冠了,偏生今年三家撞在了一起,这…… 他一人不好拿主意,只能去寻元煦。 “啧,这三块料子,我看着也为难,不如让李总管定夺?” 李公公道:“旁的我不管,那块鳞纹染的料子我要了。既然是我尚衣监看中的东西,势必不可能再出现在市井。 “至于其他的,你们做主。” 此次他本也没想过会有什么收获,若非往日与元煦有些交情,他也不会出现在此。 未想这市井之中,还真能出些好东西。 李公公目光扫过沈沅珠的鳞纹染,爱不释手。 众人商议过后,选出了此次斗染大会的前三甲。 一阵铜锣声响起,沈沅珠微微坐直了身体。 她看着梁大人手持一本青皮手札,缓步走上高台。 “诸位,此次斗染大会评选至今,经我朝织染署、尚衣监、行业泰斗以及城中文士共同商议,现决定推选以下三家商号,成为此次斗染大会的前三甲。 “根据色质以及工艺、纹样合韵等标准,现公布沈家染坊的‘冰撕纹’为三甲之首。 “因其质地出众,纹样独特,且可穿可用可绣可裁,染制时操作简单价格适中,实为集众家所长,遂评为头筹。” “‘冰撕纹’之后,我等商议集霞庄‘冠群英’可为亚元……” 在听见自己只能成为三甲最后一名时,沈沅珠忍不住气恼。 虽有些气愤,但她倒也还服气。 实在是让她选,在这三家之内她也评不出什么所以然。 三家各有长处,所攻处皆不同。 还不等沈沅珠平复心中怨念,她就听梁大人宣布了第三名。 是与他们一起牵头,给贫寒商号补贴银子的缕金坊。 听完,沈沅珠倏地站了起来。 元煦见状,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 就在沈沅珠准备出言质问,为何鳞纹染没能入三甲时,梁大人又道:“另经内廷尚衣监李总管特选,批撷翠坊鳞纹染为今岁特贡,撷翠坊需……” 后面的话,沈沅珠都没听清。 她看着台上的梁大人,惊讶不已。 她竟将自家布料,送到宫中去了? 内廷特贡…… 有了这名号,区区一个斗染大会魁首,她不要也罢! 沈沅珠面上咧出个甜甜笑容,耳边已经听见了银子哗啦啦掉进自己怀中的声音。 她站起来傻笑,看得谢歧有些担心。 “沅珠……” 沈沅珠回头,捏了把谢歧的手臂:“痛吗?” “……” 谢歧呆呆看着她,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摇头。 沈沅珠眉眼明媚,笑意盎然:“夫君,你今儿看着实在是眉清目秀,俊得很。” 谢歧抿着唇,脸色一红:“你……” 她今儿怎么总是……总是撩拨他? 想了想,谢歧期期艾艾凑到沈沅珠耳边:“你……你是不是,你……是不是想了?” “……” 沈沅珠瞪他一眼,又轻轻推搡了一把。 “我要回家了,还有事忙。” “我也……” 谢歧正说要跟她一起回家,就有织染署的人寻了过来,说是元公公找他有事。 沈沅珠推了推他:“去吧,正事要紧。” 正好,她也有的忙了! 谢歧万般不舍离开,沈沅珠直接去了撷翠坊。 她今天就要把鳞纹染的每一个步骤都整理出来,以供内廷。 如此想着,沈沅珠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倒是谢歧,半红着脸去见了元煦。 他推门而入的时候,面上绯红还没消,只是除却沈沅珠,谢歧在旁人面前大多面色冷峻,不见嬉笑之态。 见了人,元煦笑道:“你那冠群英,实在不错,我有意带你去上京,跟上京其他织染商号一同竞选今年皇商之位,你看如何?” 谢歧闻言,抬眸道:“何时?” 元煦勾唇,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今日就启程。” “今日?” 谢歧有些惊讶,元煦却道:“是啊,本不该如此仓促的,但你手中的冠群英和沈砚淮的冰撕纹,以及撷翠坊的鳞纹染,都实在出众,所以我准备带你们几个东家……” 元煦话语一停,眼中含笑,东家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即日入京。” 第238章 “即日?” 谢歧摇头:“不行,我还未跟我家娘子交代。” 元煦哼笑:“男儿大丈夫,你上京做正事还要交代什么?” “男儿大丈夫怎得就不需要交代了?” 谢歧皱眉:“我总不能一声不响就消失不归家了,那我娘子岂不是要担忧死?” “担忧不死。” 元煦斜睨他一眼,调笑道:“你处处交代,你娘子可给你交代了?” “我娘子要给我什么交代?” 谢歧说完,眉心微蹙:“此次去上京,需要多久?” “短则一月,长则两月。” “这么久?” 谢歧眉尾一挑,直接道:“我不去,让云峥去。太久了,我离不开我家娘子……” 元煦被他这毫不掩饰的模样气笑了。 他盯着谢歧的表情,似笑非笑:“你离不开你家娘子,怎又知你家娘子想不想离开你?” 谢歧闻言,面上神色瞬时阴沉下去,元煦见他这翻脸模样,不由更觉有趣。 “行了,收起你那一脸窝囊的怨夫相,我给你一刻钟时间,去跟你夫人交代一声,然后随我上京。” “一刻钟?” 谢歧道:“不够用。” “那你要多久?” 谢歧沉吟半晌:“三两……三五……”,他啧了一声:“让云峥去不行吗?” 元煦强忍着站起身踢他的冲动,没耐心道:“让云峥跟官家签契书?你若不想竞选皇商就算了,我带撷翠坊和沈家染坊的东家去。” “嗯……” 元煦提起脚踢在他膝头上:“你还真考虑上了?” 他瞪着谢歧,意有所指道:“去吧,很快就会见到你夫人,不会太久。” 谢歧不明白他的意思,一心不舍,百般不愿。 但成为皇商机会难得,他不想放弃。 想了想,谢歧道:“不然公公给我两日时间,这两日也好让我回家收拾行囊,准备……” 元煦道:“你与我一道,需要备什么行囊?” 他肯带着谢歧,已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典,唯有这不中用的东西,一心念着温柔乡…… 看着众人已经离去,而沈沅珠也早已消失在内场,元煦道:“先跟我去见李公公,然后给你一个时辰回家跟你夫人‘交代’,回来后,跟我上京。” 谢歧百般不愿地点点头,跟着元煦见李公公去了。 沈沅珠还不知要发生什么,此时正在撷翠坊跟罗白以及奶娘、苓儿几人庆祝。 苓儿一脸喜色:“小姐,虽然咱们这次没能成为大会魁首,可鳞纹染被内廷公公看中,这是否意味着,咱们已是皇商了?” 沈沅珠摇头:“并非如此,此次只是李公公看中了鳞纹染,这单一料子的采买,与皇商还差得远呢。” 罗白点头:“皇商需由朝廷任命,为皇家直接服务,需有文书备案。” 缠明珠 第169节 “没错。” 沈沅珠笑道:“皇商要么由内臣或勋贵掌管,要么被编入官府匠籍名册,咱们没有朝廷文书,顶大天也不过是寻常买卖,只不过买方是皇家罢了。 “但咱这次的料子入了尚衣监公公的眼,咱撷翠坊在苏州府,可就成了御用之物的供应商号,这名头,比斗染大会魁首有用的多。” 罗白不停点头:“是呀,咱上次倒得了魁首,可若说获利多少是没有的,与今儿不能相提并论。 “有御用商号的口碑,对咱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沈沅珠道:“是了,有了这名头,咱们也好再开扩一下,将撷翠坊做大至符合皇商规模……” 几人越说越是兴奋,一路畅想着往后的美好日子。 正说到兴头上,罗青回来。 见了他,罗氏忙道:“公公可是真看中咱们的鳞纹染了?” 罗青点头,转头看向沈沅珠:“小姐,公公与我说,此次有心带撷翠坊和沈家染坊以及集霞庄三家东家去京城。 “一个月后,京城就到了皇商内廷核验的时间,元公公的意思是,带着咱们三家去凑个热闹,若能选上,对苏州府来说也是好事一件,若是不能,让咱们去学学上京的技术也是好的。” 沈沅珠闻言双眼发光:“这太好了。” 罗青皱眉:“只是有一件麻烦事。” “什么?” 罗青道:“公公说要三家的东家出面,尤其是咱们撷翠坊,还要跟李公公签契书,我这头是不成的,需小姐您出面了。” “这……” 沈沅珠沉吟片刻:“既如此,便去吧。” 她如今已不是能任人拿捏的小丫头了,无论谢家还是沈家,都无法抢夺她的撷翠坊。 “我回家与谢歧说一声。” 罗青点头:“姑爷在我后头,这会儿估计也快到家了,我送小姐回去。” 沈沅珠应下,带着罗氏和苓儿回了自家院子。 刚推开门,谢歧就一脸焦急:“你去哪里了?” 沈沅珠还未说话,他就贴了上来,罗氏拉着苓儿回房,任由二人在院中搂搂抱抱,不成体统。 “我有话跟你说。” 沈沅珠刚开口,谢歧就道:“我也有事跟你说。” “你先说。” 沈沅珠任由他拉着,听谢歧道:“我要跟元公公去上京,今日就得出发。” “咦?” 谢歧将唇贴在她颈间脉搏上,恋恋不舍:“沅珠,我舍不得你,公公说短则一月,长需两月。两个月我都见不到你,不知我能否扛得住。” “诶?” 沈沅珠道:“你也要去上京?今日就走?” “是啊……” 谢歧在她颈间拱呀拱的,拱了好半晌抬头:“除了我还有谁要去上京?” “……” 沈沅珠道:“我阿兄。” “是了。” 谢歧点头:“撷翠坊、集霞庄的东家,还有你阿兄,都要去上京。沅珠……我好舍不得你。” 她在谢歧后背轻轻拍了拍,一脸笑意:“无妨,不会太久,你就可以见到我了。” 谢歧嘀咕着:“一个月,已经很久了。” 沈沅珠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谢歧,等过两日,我给你个惊喜可好?” 第239章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给我惊喜?” 谢歧拉着沈沅珠往屋中走,准备临行前好好跟自家娘子温存一番。 听见这话,他忍不住嘀咕一声。 “谁还要给你惊喜了?” “元公公。” 沈沅珠闻言,眸子一转:“那说不得我跟公公给你的惊喜,是一……是差不多的。” 谢歧直摇头:“我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你二人的惊喜是一样的。” 谢歧把人扑在拔步床上,腻歪着贴在沈沅珠身上。 沈沅珠推搡着他:“你起来,我去给你收拾行囊,出门这样久,需准备很多东西……” “不用,公公说我与他一道,哪里需要备什么。” 谢歧抬头,眸子晶亮,说出口的话却是小心翼翼:“不然,你与我一起吧?” “说什么傻话?” 她笑弯了眼:“若你自己,我二人一起还好些,你与元公公同行,我一起不方便。 “且……真的不会太久,你就能见到我了。” “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 “你总是骗我、哄我。” 谢歧眼中光芒淡了下来:“沅珠……” “嗯?” “一月后我归家,你还会在家中等我的对吧?” 她应当不会和母亲一样,悄无声息给他丢在这个院子,任由他自生自灭的吧? 与谢歧相处久了,即便他不说,沈沅珠也懂他心中所想。 只因谢歧在她面前,也实在没什么旁的心思。 她道:“自然,我会一直在家等你。” “嗯。” 他委委屈屈哼了一声,随后万般不舍地:“我要走了,去公公那。” “去吧。” 见他耷拉着眉眼,沈沅珠温柔安抚:“不会很久,我们就能相聚了。” “嗯……” 谢歧带着卫虎离开家不久,罗青就送了织染署的帖子来,让他们几个东家于三日后出发。 沈沅珠看着,对罗氏道:“奶娘,这几日辛苦你了,打点咱们一行的行李。” “知晓了。” 沈沅珠又道:“把谢歧的东西也一并带上。” 罗氏点头,欢天喜地收拾行囊去了…… 而沈砚淮那边得到通知后,也去了自家铺中。 穆随云正在绣房琢磨绞缬法。 此次的冰撕纹,就是她改良了沈砚淮手中搜罗来的染方,将绞缬法运用到了极致,才让冰撕纹呈现出如此柔润而自然的模样。 她虽是绣娘,但对染色也极有想法。 沈砚淮又是个知人善察的,并不会因她是女子就低看一眼。 在得知冰撕纹夺冠,又要随元煦一同上京后,他便第一时间来找了穆随云。 “随云。” 沈砚淮站在院中,对着屋内的穆随云道:“咱们夺冠了。” “真的?” 穆随云穿着一身粗布棉裙,身上染了星星点点的污渍。 她神色温和地随手掸了掸,再没放在心上。 “我就知道,这次咱们必能夺冠。” 沈砚淮眉眼见笑:“不仅如此,元公公还准备推举撷翠坊和集霞庄,以及咱们去上京,看能否参选上今年的皇商。” “真的?” “真的。” 见她一边擦着手,一边走出来,沈砚淮道:“只是我猜测,今年这皇商定是不可能选上了,但公公怕是有让我们去见见世面的意思。 “毕竟如今手里有东西,算得块敲门砖,去见识一下自家跟其他的商号相比,差些什么也好。” “是这样的。” 穆随云有些疑惑:“选了三家,可是撷翠坊和集霞庄的料子,能跟咱们相媲美?” “嗯,都不差。” 缠明珠 第170节 将‘鳞纹染’和‘冠群英’的讲给穆随云听,沈砚淮怅然道:“沅珠已是个十分厉害的东家了,今儿拿出的鳞纹,让我也惊艳了许久。” “大小姐心性沉稳,人又聪慧,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沈砚淮点头,又笑着揶揄:“所以你也要努力,你我在,咱沈家染坊未必会输给沅珠。” 穆随云面上一红,随后点点头。 叶韵衣拎着食盒走进沈家染园时,就见沈砚淮和穆随云二人,含情脉脉相视一笑。 他二人挨得极近,沈砚淮正轻声细语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原本面上还带着温柔笑意的叶韵衣,一张脸顺势沉了下来。 手中提着的食盒被她捏得咔咔作响。 只是好一会儿,她就抿着唇,端着笑容走了过去。 “夫君。” 沈砚淮回头,见了叶韵衣微微点头。 “夫君怎么跟穆妈妈,在这儿站着吹风?穆妈妈做活儿辛苦,你就是跟她说话,也不能让人一直这么站着。” 左一句右一句穆妈妈,听得穆随云脸上一红。 她的确有些年岁了,跟沈砚淮也不相上下。 这些年她苦心钻营绣技,在发现织染匠所染出的料子,总不合自己心意后,她又开始琢磨起染方来了。 她一心向学,婚姻大事自然便耽搁下来,因此这些年一直独身。 只是…… 她还未说话,叶韵衣又道:“看来穆妈妈的手艺又精进一步,就连夫君也要拉着请教一二。 “不过这也正常,穆妈妈在咱沈家做活儿这么多年,又一直未婚未嫁的,心思可不是……” 她勾起一根手指,指着眼前二人直画圈:“可不是……全在这上了?” 沈砚淮闻言,眉心微蹙:“我在与随云谈论此次斗染大会的事,且元公公有意让我们去上京竞选皇商……” “竞选皇商?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叶韵衣闻言,眸子一亮。 只是在反应过来沈砚淮口中的随云二字后,面皮又猛地抽动一下。 她笑了笑,柔声道:“夫君心系公事,实在是再上进不过了。只是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这般。 “穆妈妈虽身份在这儿,但她到底独身一人,你总这么找穆妈妈,实在不妥当。 “若是传出什么风言风语,还让人道穆妈妈都这年岁了,还动想找伴儿的心思呢。” 说完,叶韵衣一脸无辜看向穆随云:“还是说,穆妈妈真有了这心?您这么久都是孤身一人,身旁也没个知冷知热的……” 叶韵衣话还没说完,穆随云道:“东家,绣房里头还有活未做完,我去做活了。另外……” 她抬眸看了眼叶韵衣,微微低头道:“此次上京,我就不去了,冰纹刚夺了魁首,染坊里头需有人坐镇指点。” 沈砚淮抿唇,良久才点头道:“好。” 穆随云离去,脚步在出染园时一顿,随后才如无事发生一般离开。 见她走了,叶韵衣双眼一弯:“夫君,你要去上京?正好,我与你一起……” 发觉沈砚淮微微皱眉,叶韵衣赶忙道:“沅琼妹妹到了年岁,可亲事还没着落呢。 “如今有了这机会,咱们正好一起去瞧瞧有没有青年才俊,也好给沅琼妹妹说门亲事啊……” 第240章 沈砚淮沉默半晌,薄唇张张合合本想说几句方才之事,可见叶韵衣提着沉重食盒站在自己面前,最终点点头。 “你跟沅琼准备去吧,不要耽误时辰,三日后出发。” 叶韵衣本想说三日哪里足够,可又怕沈砚淮不带自己,反带了穆随云去,便连忙答应下来。 因此,他们一行,除了谢歧跟元煦先行一步外,其余人都是一同出发。 云峥与罗青和沈砚淮表面上关系还不错,因此接了通知后,就与三家相约同行。 如此在路上也有个照应。 三日过去,云峥一人带了个铺中伙计等在城门前。 他孤家寡人一个,上路也没什么零零碎碎的东西,因此两人一马车足矣。 罗青一行人多,若非三辆马车实在累赘,罗氏恨不能把半个家都搬到上京。 沈砚淮自也是两辆马车,他夫妻二人同坐,沈沅琼与照顾她的丫头一辆。因她此次还存了旁的心思,所以衣衫鞋袜就带了半车。 若不是值钱的头面首饰都赔给了沈沅珠,她怕还要更隆重些。 出发当日,沈砚淮与罗青二人差不多同时到集合处。 云峥见了人,一脸殷切笑意。 “沈东家。” 想着沈砚淮到底是东家的妻兄,有着三分亲戚关系,云峥在看见沈家马车和罗青时,先招呼了沈砚淮。 “我还担心今儿出发时间太早,耽误了休息,未想看您这气色着实不错。 “想必是行囊早早收拾妥当……” 沈砚淮笑道:“夫人贤惠,都是她一手打点。” 说罢,他喊了叶韵衣和沈沅琼下马车。 沈沅琼今儿穿了身桃花色交领纱裙,外头罩了件清透细软的纱衣,脚下踩了双浅青色绣鞋。 一身清爽干净,却也不失少女灵动。 只是衣裳还算雅致,但头上仅仅系着条浅色娟带,连根银簪子都没戴。 好在众人只是赶路,这一身也挑不出毛病来。 沈沅琼见到云峥,很是文静地朝他点点头,然后露出个浅淡笑容。 面上神色也是含蓄中带了些骄矜。 云峥顺势对着沈砚淮夸赞几句,这才转头看向罗青。 “罗东家。” 因方才未先招呼罗青,云峥在他停好马车后,从自己车上拿出个热水囊。 “晨风凉爽,罗东家可要用些热茶?” 罗青憨笑一声。 云峥见状有些惊讶,总觉得今日的罗青,与他平日接触的有些不同。 他上下打量一眼,只见对方也穿着便于赶路的靛蓝色棉质常服,脚上踩着一双寻常黑布靴。 虽是路途遥远,需穿些便于活动的,可对方这穿着也太…… 不像个大铺东家了,倒像个堂内跑腿打杂的。 云峥心中一动,果然,就听罗青道:“云东家,说来惭愧,其实咱撷翠坊的东家并非罗某,而是我家小姐。” “……” 虽是猜到了,但听闻撷翠坊背后掌柜是个姑娘家,云峥还是有些惊讶。 想到自己当初对撷翠坊都做了什么,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两个大男人对付人家姑娘,实在是不够君子…… 正于心中胡乱琢磨,云峥就见罗青走到马车旁,伸手撩开车帘。 里面走下来位半老徐娘,云峥见了,眸子微眯。 不知为何,他怎么觉得这位妇人有些眼熟呢? 罗氏下了车,转过头去搀沈沅珠。 沈沅珠落地一刻,云峥手中抓着的水囊,啪一声掉落在地…… 热水溅到他脚背上,他却毫无知觉,只是瞪大了眼,惊愕万分地看着沈沅珠。 他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罗青背后的“小姐”,会是沈沅珠! 沈沅珠! 沈砚淮的妹妹,沈家大小姐,谢歧的夫人! 云峥呆愣愣看着沈沅珠,将沈沅珠盯得直发毛。 微微低头看了眼自己,沈沅珠又转头去看罗青。 罗青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挡住云峥视线。 比云峥更惊讶的,是叶韵衣和沈沅琼。 叶韵衣一声惊呼,正要叫喊就被沈砚淮按住。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满目讶然:“你都知道?” “嗯,晚些同你说。” 沈沅琼看着气色红润,身上穿戴无一不精的沈沅珠,气得手脚发软。 她本以为自己这次上京,能够找到个大铺东家做夫婿,说不得还能嫁入官宦人家。 如此,日后沈沅珠见了她,就只有抬头仰视的份。 可如今…… 怎么会! 沈沅琼的目光在云峥和沈沅珠面上来回扫视,竟然都未发现自己的手掌,被指甲攥出了血印。 缠明珠 第171节 只是如今还有外人在,她不好发作,只得手脚发软地回了马车。 云峥面上闪过一丝狰狞,随后又浮现出一个大大的古怪笑容。 “沈……沈东家。” 他惊恐地抹了一把脸,颤巍巍道:“我与您夫婿,还算熟识,他此次也去了上京,不知他可知晓……” 云峥看着沈沅珠,不死心道:“不知他可知晓您的身份?” 沈沅珠本就不待见他,此时见他更是没什么好面色。 她先是微微点头,随后淡声道:“云东家,咱们人齐了,不如现在就动身?” “好……好……” 擦去额上冷汗,云峥连忙道:“即刻动身,马上就动身。” 随后他走到马车前,对着车上自家伙计压低了声音道:“遭了,这撷翠坊的背后东家竟是夫人,你快回铺中,让人连夜给主子送信,告知主子此事。” 这件事,谢歧八成不知道,若是知道他定然会告诉他。 毕竟他们集霞庄跟撷翠坊,可是“缘分不浅”呐…… 想着先前对撷翠坊做下的事,云峥忍不住为谢歧捏了一把汗。 这谢歧是集霞庄东家的事,他是说,还是不说呢? 若是说了,万一说不好,惹了沈沅珠,以谢歧的性子他怕是要糟。 且这一路,他怕是要承担沈沅珠的怒火。 可若是不说…… 不说,等到了上京,这夫妻二人一起怪罪他,那他还是要糟! 云峥一双眼滴溜溜地转,决定偷偷给沈沅珠些暗示。 且无论如何,也要将沈沅珠哄得晕头转向。 以谢歧那惧内的性子,只要沈沅珠护着他,他就糟不了…… 思及此,云峥默默朝上京的位置拜了拜,希望谢歧能得老天眷顾,早日收到他的口信。 而他…… 这一路,势必要当个合格的狗腿! 第241章 “谢夫人,一路疾驰,您可感觉到疲累了?” 众人赶了几日的路,今儿刚到驿站,云峥就满脸笑意走了过来。 他手中端着刚从驿站那买来的香梨,洗得干干净净,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沈沅珠有些奇怪的看着他,顿生戒备之心。 “云东家……” “谢夫人,您快莫这般唤小的,小的不是给您说过了?小人的集霞庄也如撷翠坊一样,后头还有个东家呢。 “小人只是个做闲工的,每日就在铺子里跑跑堂,打打下手。大事儿上,小人是一点都参与不上的。” 云峥边说,边冲沈沅珠眨眨眼,又咧着嘴和煦一笑。 他见罗氏一脸如临大敌的看着自己,心头苦涩。 “这位便是罗妈妈吧?您老也累了,不如吃些梨子解解渴?每一颗,都是小人亲手洗过的,绝对干净。” 沈沅琼刚从房间出来,就见院中云峥一脸殷勤地对着沈沅珠。 又是送水,又是送吃食的。 这一路上,云峥连正眼都没瞧过她。 倒是对着沈沅珠一个有夫之妇,百般讨好。 沈沅琼看着,气恨的撕扯手中帕子。 叶韵衣出来,就见自家小姑子一脸幽怨,紧紧盯着院中。 “也不知这集霞庄的东家,是否患了失心疯,竟一路围着沈沅珠转。” 叶韵衣口气也酸的不行,一路上几次想要找沈沅珠麻烦,都被沈砚淮按下。 昨日她实在受不了,想去说嘴几句,却被沈砚淮一句,“你往日在闺中待她不好,如今怎还有面目凑上前”,给吓了一跳。 沈沅珠这小贱人,也不知跟她夫君都说了什么。 叶韵衣心中害怕,生怕自己被沈砚淮知道了真面目,这几日只好乖顺的不行,面团儿似的柔软,一直围在沈砚淮身边。 此时见了这场面,她再不忿,也只能挑唆着沈沅琼打上前去。 “你也是的,人家能看得上一个嫁过人的,都瞧不上你个未出阁的,我真为你不平。” 沈沅琼闻言,眼皮微微一抬:“那云峥单喜欢人妻,却视嫂嫂如无物,可见嫂嫂实在平庸。 “若我是嫂嫂,就多拾掇拾掇自己,免得让我阿兄失了新鲜,生什么旁的心思。” 说完,沈沅琼看了云峥和沈沅珠一眼,转身进屋去了。 叶韵衣见状,强忍着咒骂她的冲动,也转头离去。 沈沅珠还不知自己跟云峥的举动,被人看在眼里,她只是一味的推辞。 云峥见她对自己满心防备,不由使出杀手锏:“谢夫人莫怕,在下绝无坏心。 “当初咱集霞庄和撷翠坊的确有过些过节,但那都是误会,我为我们东家作证,他绝无对付您的想法。” 见沈沅珠露出个并不真挚的笑容,云峥不由道:“我今儿,就是来弥补谢夫人的。” 弥补? 听见这话,沈沅珠才抬眸看向云峥。 “谢夫人,咱们进……进院聊。” “云掌柜请。” 沈沅珠抬手,指着院中石桌请云峥先行。 她倒是想看看,云峥想要如何弥补。 见云峥乖顺地端着梨走了过去,沈沅珠总觉得奇怪的很。 云峥对她的态度,也太怪异了些。 不怪她多想,这姓云的做事惯常不按常理出牌,她不得不防。 尤其在撷翠坊,刚以鳞纹染入了内廷公公的眼这种紧要关头,所有的一切,她都必须万分小心。 沈沅珠满脑子都是云峥往日“战绩”,生怕他看好了鳞纹染的方子,想要如坑害谢家那般坑害她。 因此,在看见云峥拿出厚厚一叠银票推到自己面前时,好半晌都未反应过来。 她眉心微蹙,语带不解:“云掌柜这是什么意思?” 云峥苦笑:“弥补谢夫人的损失啊!小人算过了,当初撷翠坊失的那批货,大概值这个数。 “夫人不必多虑,当时小人不就说过,要将货物原封不动取出奉还? “只是后头忙的忘了事,这才拖到如今。现下见了夫人,小人一下就想起来了。” 云峥殷切看着沈沅珠,将那叠银票又往前推了推。 见她始终不动,云峥一脸苦笑:“夫人尽管收着,全都是官票,到任何一处都能换成白花花的银子。” 沈沅珠看着云峥,微微歪头:“这银票给我,无需我与你签什么契书?” 云峥摇头:“无需!不需夫人做任何事,本就是我集霞庄欠夫人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怎么能让夫人与我签什么契书呢?” 见她还在犹豫,云峥语重心长道:“夫人,您就收着吧,毕竟咱们……” 他抹了一把脸,一张脸咧的跟苦瓜似的:“毕竟咱们,还有沈家公子,那都是一家人啊。” 听了这话,沈沅珠倏地皱眉。 她垂眸许久,这才道:“你说你不是集霞庄的东家,那你们的背后东家又是谁?” 云峥闻言,险些落下两行热泪。 他泪眼朦胧看着沈沅珠,抿着唇道:“谢夫人,到了上京,您就知道了……” 沈沅珠低着头,收了面前银票转身就走。 看着她的背影,云峥双手相合,朝着老天拜了拜。 “收了就好,收了就好。” 收了,就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望着上京方向,嘀嘀咕咕:“谢歧啊谢歧,我可就只能帮你到这了……” 沈沅珠拿了银票回到屋中,转手递给了罗青。 “小姐,这是……” 她顿了一瞬,面色淡淡:“云峥给我的,说是对先前扣下咱们松江货物的补偿。” “咦?” 罗青一脸惊讶:“他怎么这时候想起这事儿来了?可是他觊觎小姐手中的鳞纹染?” “……” 沈沅珠摇头:“不是。” “那是……” “到了上京就知道了。” 说完,沈沅珠便回房休息,再未怎么出面。 缠明珠 第172节 后面几日,她也大多一人待在房中,亦或是马车内。 罗氏问过几次,沈沅珠都没有说的心思。 唯有云峥胆战心惊的挨了二十几日,方到上京。 看着上京的巍峨城门,他激动的险些跪下。 也不知谢歧,有没有收到他的口信啊…… 第242章 一路奔波,终于到了上京。 云峥活动了双腿后,转头走向沈沅珠的马车。 “夫人,我们到了。” 沈沅珠由着罗氏搀扶下车,这一路也不知是过于辛苦,还是其他,她瘦削许多。 原本她生得珠圆玉润,此时竟显得有些单薄。 罗氏瞧着心疼不已,沈沅珠精神却是不错。 她抬头看了眼朱红城门,又向城内扫了两眼。 上京城的街道宽阔得很,虽不抵苏州府那般清雅,却有种粗犷而大气的韵味。 她有些好奇的打量着,轻笑道:“这般宽的街,便是四五辆马车并行,也是走得下的。” 云峥连忙点头:“是呀,不愧是上京。” 他也是头一次到上京,忍不住跟沈沅珠望着两侧鳞次栉比的铺子,微微出神。 这里的酒肆、绸缎庄、甚至是酒楼、杂货铺,门前都挂着大大的招牌亦或是布幌子。 门面也都刷着整齐的同色朱漆,十分规整。 沈沅珠正好奇的看着,罗青从守城将领那走了回来。 不多会儿一个身穿青色长袍、头戴四方巾的男人走了出来。 “可是苏州府来的三位东家?” 云峥上前道:“正是。” “下官名唤周瑞,元公公先前来信,说是这几日,几位会到……” 周瑞话还未说完,云峥就急忙问:“公公可到了,如今宿在何处?可与我们一起?与公公同行的人可到了?” 周瑞道:“按说公公应当比几位先到的,可确实晚了好几日……” “还没到?” 云峥有些惊讶,说完讪讪看了沈沅珠一眼。 “是啊,不过应当就是这一二日的事了。” 云峥擦去额头汗水,又对着沈沅珠讪讪一笑。 周瑞道:“几位路途奔波,想是疲累了,不如先随下官去同会馆先行休息,待公公到了,再议其他。” 云峥看着沈砚淮和沈沅珠,哀怨点点头。 同会馆是一处青砖大院,门前挂着朱红牌匾,两侧还挂了大红的灯笼。 外表十分寻常,可进到内中却是别有洞天。 馆内小楼林立,更有一处大院,似驿站一般是一排排的房间。 沈沅珠三人声名不显,仅被周瑞带去了大院。 他们三人住在二楼,门前挂着手臂长的木牌。 她扫过几眼,看到些如松江府丰瑢布庄、济南府恒昌染坊等字。 走过拐角处,便是紧挨着的苏州府三家。 云峥殷勤帮沈沅珠将行李拿进屋中,又为她斟茶倒了水。 周瑞见状道:“沈东家楼下住着的,便是咱此次参选的第二位女东家,她来自广州府,是同和昌的东家,您若无趣可寻她聊聊。” “多谢周大人。” “那几位便先歇息会儿,若听见铜锣声便说明到了饭点儿,可下楼用餐。 “往后几日,诸位可先行修整,待公公到了,下官再来通知几位。” 沈沅珠说了声知晓,便忙着收拾行李去了。 云峥也不好在她房中久待,只能离开。 他刚将东西放下,便有人在外喊他的名字。 云峥疑惑,下楼往那同会馆门口一瞧,啧一声直拍脑门。 “掌柜。” 来人是集霞庄铺中伙计,见了云峥便道:“云掌柜,小的一路狂奔,七日前就到上京了,可一直没追到东家。 “想是东家跟公公未走官路,亦或是中途不知拐到哪里去了。” “行了,追不上便罢了。” 云峥拍拍他的肩,让人收拾了行李,跟他一起住到同会馆等待谢歧。 元煦一行虽是先行出发,但的确耽搁了行程。 最开始是李公公半路突然拐去了松江府,而后半段慢了几日,则是谢歧的状态实在不太好。 让元煦丢也没法丢,只能为他中途拖了两日抓药看病。 如今耽搁好几天,终于到了上京,谢歧却已是不成人型。 元煦看着瘦得两颊凹陷,眼神阴郁,十根手指没一块好皮的谢歧,便觉气不打一处来。 这窝囊东西,实在太没出息了。 这一路的前几日,谢歧还只是愈见烦躁,整日没头苍蝇似的询问,到底还有多久能到上京。 待到李公公转头去了松江府,他就愈发不消停。 要不是怕他闹到李公公面前,惹出些大祸患来,元煦真想不管这东西。 可后面十几日,这人的状态就不太对了。 先是身上莫名出现伤口,再是会长时间失神,不寝不食。 元煦本想将他带到上京,亲眼见他发现沈沅珠是撷翠坊掌柜一事,看个热闹。 如今见他这模样倒是不敢多言语了,生怕这人嘎巴一下,就死自己眼前,给他添麻烦不说,还沾染一身晦气。 中途谢歧要返航,也被元煦按住了。 撑到上京这窝囊东西还有救,回了苏州府,才是要糟。 看着双眼赤红,烦躁且频繁捂着耳朵的谢歧,元煦恨的第无数次踢在他膝上。 “明日到上京,你就能看见沈沅珠了。” 听见沈沅珠的名字,谢歧眼皮微微动了动。 他心下烦躁,只能去啃自己的手指。 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压抑住那股想要发疯的躁动。 但他知道,元煦是骗自己的。 又是一夜未眠,直到见了上京城的大门,元煦才缓缓叹出一口气。 城门处,李公公与众人分别后,回了尚衣监。 而元煦则认命的,带着其他人和谢歧去了同会馆。 他们进城时,云峥便已收到消息,早早等在同会馆门口。 如今见了元煦马车,他激动得险些晕厥。 “公公……” 元煦刚下车,云峥就凑了过去,还没开口就听元煦道:“沈沅珠到了吗?” 云峥不住点头。 “正好,赶紧把那没用的玩意儿带走。” 云峥疑惑道:“他知道了?” “不知道。” 元煦瞪他一眼:“你去看看就懂了。” 二人交谈时,谢歧下了马车,云峥一看心头突地抖了一下。 他还从未见过谢歧如此糟糕的模样。 往日谢歧虽然也有犯轴的时候,但也不曾这般阴郁狼狈过。 他此时眉眼阴沉,眼下青黑,眸中满是暴躁与戾气。 与他对视时,好像这人下一秒就要从怀中掏出一把长刀,噗呲一下将人捅穿似的。 卫虎在身后扶着,云峥凑上前,正想说沈沅珠就在院中,元煦却是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站在谢歧身后,抬起一脚,猛地将谢歧踹进院中…… 第243章 此时院中有不少人,都三三两两凑在一处。 缠明珠 第173节 经过昨日休息用餐,沈沅珠与众人也算认识,此时大家都在院中,或是聊着经营之道,或是交流染中技法。 沈沅珠和那位广州府同和昌之主,作为此次皇商竞选的唯二女东家,受到了几种完全不同的待遇。 一类同行将二人看做异类,万般鄙夷女子行商,言谈之中不乏贬低、嘲弄之意。 而部分同行,则是见了二人后,生出不少其他心思。 尤其在听闻同和昌乃广州府最大织染坊,以及撷翠坊就是此次被内廷李公公看中的鳞纹染商家后,愈发殷勤。 其中一位名为梁晟,来自上京本地一家染坊的少东家,见了沈沅珠就格外心喜。 他此时正在院子里,围着沈沅珠滔滔不绝讲述上京美景,以及上京的好物。 沈沅珠听着,偶尔点头示意。 虽只有两个女东家,但居住在这院子中的女眷却是不少。 如沈沅琼那般,抱着到此处来寻个门当户对亲事的人,也并不少。 因此,这院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聚,很是热闹。 谢歧被元煦踢进院中时,吸引了不少人注意。 沈沅珠自是也瞧见了。 她抿着唇,目光灼灼看着谢歧。 “呦呵,这人谁啊?打哪儿出来这么号人物?大白日半死不活的。” 梁晟看着谢歧,啧啧直笑。 沈沅珠抬头瞪他一眼。 被踢进院子的谢歧,只觉眼前人影晃动,天旋地转。 他太久未见太阳,此时突然暴在阳光下,除了刺目难熬,再无其他感受。 还不等他作何反应,就听身边的卫虎仿佛被谁掐了脖子般尖叫一声:“夫人!” 谢歧愣愣看向卫虎,卫虎掰着他的脑袋转向沈沅珠的方向。 “夫人!主子,是夫人!” 卫虎声音轻颤,谢歧眼中缓慢聚焦,这才看见了站在梁晟身边的沈沅珠。 谢歧皱眉,发觉自己又出现幻觉了。 沈沅珠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这人瘦了,好似也病了。 他双颊微陷,与她成婚后好不容易养出的红润不见,且脸色苍白的吓人不说,身上还脏兮兮的。 袖口领口处,都带着并不明显的斑斑血迹…… 怒瞪他一眼,沈沅珠转头去了大院房间。 谢歧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没反应。 云峥凑上前,倒豆子一般:“东家、主子……谢歧!你听我说,现在不是你犯轴的时候。 “你……” 见谢歧一脸木讷,云峥在他手臂上头,狠狠拧了一圈。 “做什么?” 谢歧吃痛,眼中逐渐清明。 见他蹙眉,云峥凑到谢歧耳边小声道:“完了,咱们完了,你可知你夫人、沈家大小姐沈沅珠是谁? “她是撷翠坊的背后东家,是你先前扣了人家货物、还想吞并人家、假借人家之名挖谢家匠人,作尽一切恶毒事的撷翠坊东家! “你要是不想被夫人踹了,你就去给夫人磕一个……” “什……” 谢歧脑中乱糟糟的,他的眉心微微拧起,随后眸中一点点亮了起来。 云峥的意思是,方才那个,真的是沅珠? 想明白这,谢歧推开卫虎,三五步就跟了上去。 梁晟没看懂这一群人是个什么操作,还想跟上去呢,却被云峥一把拦住。 “少东家,咱二人聊两句……” 卫虎虽也搞不清状况,但也知道跟着云峥做不会错。 二人一拉一搡的,将梁晟给推了出去。 沈沅珠到了房间,还没进屋就被谢歧从背后抱住。 他将头埋在沈沅珠颈间,喘着粗气。 “沅珠……我好想你。 “李公公半路去了松江府,且在那处停留许久,他耽误了我回家见你的日子,我好难受…… “元煦也骗我,他说快则一月,慢则两月就能见到你……可是好久,我好久都没见过你了。” 谢歧声音虽是含糊不清,但沈沅珠也被他吓了一跳。 沈沅珠推不开,踢不走,只好拖着谢歧进了屋中。 “沅珠,你不在我身边,我总是做噩梦,我梦见自己回到家中,家里却人去屋空。 “我梦见石头池干涸,里面的鱼儿全都死了。梦见院中老树枯萎,凋零的不成样子。 “我梦见那个小院,变成一个黑漆漆的空洞,将一切都吞噬湮没,我梦见我一直找你,到处都是你…… “沅珠,晚间我看见好多个你,你在喊我的名字,你在我耳边不停说着什么,可是我听不清。 “我好想你,但我知道那些都不是你,都是假的。 “沅珠,我知道你现在是真的。” 他低头狠狠嗅着沈沅珠身上的味道,将唇舌抵在她跳动的脉搏上。 谢歧语气里带了哽咽:“沅珠,我梦见你不要我了,无论我怎么喊,你都不理我。 “沅珠……” 沈沅珠低头看着抱住自己的双手,咬着牙忍了许久,最终只化作浅浅叹息。 满手的伤口,溃烂结痂,可谢歧却仿佛感受不到一样,仍旧死死抱着她。 良久,沈沅珠道:“谢歧。” “嗯。” “你松手。” “我不想松。” 沈沅珠道:“你身上很臭……” “……” 谢歧身子一僵,仿佛掉落在地的瓷娃娃一样,皲裂成无数片。 良久,他才哼哼唧唧的:“我想你,你却只觉得我臭。” 虽是这般说着,他还是将人放开。 同会馆的房间并不算小,虽他们这群还是未入选的皇商,但到底也没有穷酸的。 便不是单独的小楼,在这大院中,每间房也配备了浴桶。 沈沅珠将人推到内屋,让谢歧先去洗漱。 “沅珠,你就在这里陪着我好不好?” 谢歧一脸疲惫,沈沅珠看他两眼,搬了屋中小凳坐在浴桶旁。 谢歧看着,在她面前将衣衫一件件褪下,直到赤身裸体的进入浴桶。 桶中水还是温热的,谢歧忍不住喟叹一声。 良久,他目光灼灼看向沈沅珠,眉眼中带着化不开的笑意:“沅珠,水还热着。” 沈沅珠看着他,轻轻嗯了一声。 他眼中染上浓浓情意:“是为我准备的?” 沈沅珠抬头,伸出皙白手指,指着他道:“你先闭嘴,谢歧,我问你,你是集霞庄背后的东家吗?” 第244章 谢歧闻言,本能张口,可沈沅珠对他一言一行已了如指掌,他眼神一动便知这人要说什么。 “你若是敢骗我……” 她话音刚落,谢歧心头猛地一窒。 他灼灼盯着沈沅珠,一言不发。 云峥说沅珠是撷翠坊的东家,而他知道自己对撷翠坊做了什么。 抓着浴桶的手微微收紧,谢歧发觉耳畔出现嗡嗡轰鸣。窒息感和突如其来的失重,让他忍不住微微仰头,想要挣脱那种不适。 他仰起头,却发现屋顶扭曲变形,仿佛被燃烧的蜡烛般一点点融化…… 可谢歧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沅珠担忧,更不能让她害怕。 下意识的,谢歧将手上伤口抵在浴桶边缘,死命磨蹭。 想要用痛苦来缓解空荡的、逐渐麻木的身体。 看着他的动作,沈沅珠气得咬牙切齿。 她在心中默念许久夫君有疾于首,有疾于首后,才慢慢压住心头火气。 只是目光一扫,扫到他伤痕累累的手指时,那股怒意再压抑不住。 缠明珠 第174节 她走上前,将手覆在谢歧的手上,对着浴桶边沿狠狠压了下去。 边缘粗糙,用力摩擦在伤口上,谢歧不解的看着沈沅珠。 沈沅珠道:“疼吗?” 谢歧摇头。 沈沅珠加重了力道。 她想让他疼。 发现这一点后,谢歧突然就慌了神。 “沅珠……” 他想要起身,想要去拥抱沈沅珠,却被对方重新按了回去。 “沅珠……” 沈沅珠道:“谢歧,我说过,你再伤害自己,我就不会心疼你了。” 她继续用力,死死按压下去:“疼吗,谢歧?” “疼……” 沈沅珠看着谢歧的眼,一字一句道:“我一点都不心疼……” 听见这话,原本对疼痛已经麻木的人,突然开始觉得浑身都疼了起来。 他弯下腰大口喘着粗气,无助看向自己的身体。 没有伤痕,也不曾流血,可他就是觉得好像有人在他胸膛剐出一个血洞,浑身血液顺着洞口汩汩向外流。 疼痛流淌到四肢,他的手…… 十根手指仿佛被重物碾压一般,痛的他喘不上气。 可明明压住他的,只是一只白嫩嫩的手掌…… 那手掌嫩生生的,带着健康的粉红色。 他对这双手很熟悉,他亲吻过每一寸,也拉着它摸过自己的每一寸身体。 可如今,她在伤害他。 沅珠说,她一点都不心疼他。 “沅珠……” 谢歧面色苍白,忍不住开始挣动,“沅珠,疼……” 他在水中蜷起身体,额头也泛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沈沅珠松开手,一字一句道:“那你就记住,记住这种疼。” 记住了,下次就不敢了。 “我……” 谢歧垂着头,随后才露出汗涔涔的一张脸。 “我记住了……” 他收回手,想要往水中放,沈沅珠看着又道:“全是伤口……” 谢歧希冀抬头,期望她会说出心疼的话,未想沈沅珠却道:“很难看。” 谢歧闻言,愣愣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的手,原本骨节分明,手指修长。 往日二人亲密时,沅珠会拉着他的手,将她的掌心贴上来,比着二人手掌大小。 可如今…… 这双手上青红交错,破皮流血,且因青肿而显得难看万分。 谢歧看着,突然难受起来,他呼一下从水中站了起来,跨出桶外。 “沅珠,有没有伤药。” 谢歧眼中满是焦急,举着自己的双手反复观摩。 “沅珠,要留疤了……” “……” 沈沅珠瞪他一眼,去到桌前将提早准备好的金疮药拿了过来。 听闻谢歧今日会到时,她也不知怎得,就让奶娘帮忙将这东西备好了。 原本还觉着是自己多想,如今看来…… 沈沅珠捏着,转头对谢歧道:“回浴桶去,还没洗干净。” 谢歧嗯一声,又乖乖坐了回去。 “手。” 她坐在浴桶外,让谢歧将手伸出来。 沈沅珠先是打了干净的水,为他洗干净双手,又小心将药粉一点点撒在谢歧的手上。 谢歧看着,轻声道:“沅珠,你是不是……还是心疼我?” 沈沅珠不回话,谢歧坐不住,却不敢挣扎。 将谢歧的手指用干净巾布包扎起来,沈沅珠瞥他一眼:“你是集霞庄背后掌柜吗?” 谢歧立马闭嘴,抿唇不语。 沈沅珠看着包扎好的手指,抬着他的双手放在浴桶两侧。 谢歧面上又浮现出一个笑容,沈沅珠凉凉道:“留疤就难看了。” “不会的沅珠,你信我,不会留疤的。” 谢歧道:“我……”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因为想要挣脱窒息、摆脱无力的空洞与麻木留下的伤痕,如今都变得格外刺眼。 谢歧忽然就紧张起来,有些恼怒往日为何不知爱惜身体。 沅珠爱色,若他色衰,岂不是要遭嫌弃? 这般想着,谢歧忽然就想起自己进院门时,沅珠跟一个年轻男子站得极近,那男子一脸殷勤,十分碍眼。 谢歧忙道:“沅珠,我进院时你跟一个身形矮小,面平如饼的男子站在一处,那人是谁?” “……” 沈沅珠回想了一下梁晟的容貌,发觉谢歧这人实在是…… 梁晟虽没谢歧生得高大,但也称不上矮小。 虽不是十分俊秀,但也说不上面平如饼。 这人,恢复了精神,嘴也毒了起来。 沈沅珠不愿理他,只是又问了遍:“谢歧,你是集霞庄的幕后东家吗?” 谢歧看着沈沅珠,心中忐忑不安。 良久,他道:“沅珠,你想我是吗?你不想我是,我就不是。” 他可以马上将集霞庄的所有东西,都转给云峥。 “你想我是,我也可以是。” 谢歧目光澄净,这番说辞万分真心。 这东西…… 竟又将问题推了回来。 沈沅珠生气的在他手臂上拧了下,谢歧忙道:“轻点,留疤就不美了。” “……” 这会儿知道怕了! 沈沅珠气得厉害,转身要走却被谢歧喊住。 他想沅珠想的厉害,一时一刻也不想跟她分开。 谢歧语气里染了点点哀求,沈沅珠步子一顿,道:“我让卫虎来给你洗发,你坐在那里不要动。 “待你洗漱干净,再来找我,我在廊上等你……” 第245章 谢歧轻轻嗯了声,也觉得自己疏忽大意。 若早知沅珠在上京,他就应当洗漱后换一身好衣裳再来。 起码瞧着不似如今这样狼狈、失了风度。 一想到沅珠见到他如此难看的模样,谢歧便有些急切起来。 沈沅珠就听他窸窸窣窣的,不知在做什么。 推开门,云峥和卫虎鹌鹑似的站在廊上,见她出来,两个人先是推推搡搡,随后又一脸讪笑。 沈沅珠哼道:“对完口供了?” 卫虎向后退了一步,云峥只好苦笑上前:“那个……夫人,东家他,都交代了?” 沈沅珠抱着手臂,笑眯眯道:“谢歧说那些主意都是你出的。” “嗯……嗯?” 卫虎见状不妙,缩着身子往后退了两步。 缠明珠 第175节 沈沅珠:“站住。” 卫虎伸手指了指自己,一脸无辜。 “夫人,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小的就是在咱家里打打杂。您也知晓小的只有一身蛮力,顶大天去,也只能做个砍柴烧水的活计。 “旁的,什么这个庄那个坊的事儿,小的是半点不知啊。” 卫虎垮着脸,他年岁还小,又生的虎头虎脑的,此时一张脸皱成一团,跟个满是褶子没捏好的包子似的。 夫人对他好,对他主子也好,卫虎可不想惹夫人生气。 他主子虽救了自己的命,但是男子粗糙,心思也不如女子那样细腻。 往日他跟谢歧在九彩居时候,只能说是凑合着活。 可有了夫人就不同了,有了夫人,他才感受到原来有了家人是这样的。 想了想,卫虎咬牙:“夫人,您要是跟主子和离,我跟着您。” 如此也好帮夫人看家护院,不然旁人觊觎了夫人去。 主子会理解他的。 这般想着,卫虎还呆呆点了点头。 “……” 不知为何,沈沅珠更气了。 云峥给她银子,说是弥补撷翠坊的损失时,她就已经猜出谢歧是集霞庄的背后东家了。 往日许多事没往这上头想,灯下黑似的,可有了猜测后,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最初她自然是生气的,可一路颠簸,那股气在路上的十几日里,慢慢也就颠散了。 今儿看到谢歧,她气的是对方竟将自己折磨成那样子,且还…… 集霞庄掌柜又如何? 敢做不敢认的东西! 沈沅珠咬着牙,又看向云峥,云峥想了想,也道:“夫人,我……” 谢歧这家伙,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自己头上,那他是认还是不认呢? 云峥一脸纠结,想了好一会儿才一脸谄笑,弱弱道:“夫人,若……若你跟我们东家真……真那啥,小人也跟着您。” “卫虎!” 屋内传来谢歧一声,卫虎吓得一溜烟跑了进去。 云峥想了想,一脸正色:“夫人,元公公到了,还照顾了东家一路,咱家如何都得有个人出面谢谢公公。 “小的先去给公公报个平安,一会儿便回。” 沈沅珠瞪他一眼:“去吧,罗妈妈那儿备了礼,你去拿给公公。” “好嘞,小的知道该怎么做。” 说完,云峥噔噔噔跑了下去。 沈沅珠站在二楼廊上看他的背影,忍不住气的哼笑出声。 一个两个的…… 她抱着手臂,站在廊上等谢歧。 不多会儿,卫虎便走了出来,见沈沅珠还在廊上,他憨头憨脑走向前:“夫人,您是女子,可知道有什么东西是祛疤美肤的圣品吗?” “……” 沈沅珠闻言,也不知是第几回被气得无奈发笑。 好半晌她才道:“罢了罢了,你去找苓儿和奶娘玩儿吧。” “那……那药膏……” “我给他寻。” 卫虎咧着嘴,憨憨一笑,点着头跑了出去。 又等了好一会儿,谢歧才推门出来。 他身上穿了件月白直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腰间玉佩、头上玉簪样样不落,与方才实在判若两人。 虽面上还显出几分憔悴,但看上去的确恢复了八分翩翩公子模样。 一见沈沅珠,谢歧抿唇一笑,眉眼温和、容颜昳丽。 “沅珠……” 见到她,谢歧便忍不住想贴在她身上。 只是刚走近,便被沈沅珠伸出一根手指,抵在肩头。 “回屋说。” “回屋好。” 他点头,乖巧进了屋。 坐在屋中,谢歧看着沈沅珠时,眼里的欢喜仿佛化为实质,缓缓流淌出来。 他忍不住往自家夫人身上贴,又几次想要去拉她的手。 可低头见自己缠得萝卜一样的十指时,又悻悻收了回来。 但这般也不耽误他喜欢沅珠。 谢歧将脸伸向前,轻轻去吻她的唇。 直到他气息急促,沈沅珠才把人推开。 “谢歧,你……” 谢歧低着头,直言道:“沅珠,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集霞庄的确是我的产业。我知道我做了许多错事,日后不会了。 “先前我在谢家,所求不过是将谢家踩在脚下,让谢家人悔痛不曾好好待我。 “可我知道真相后,才发现困扰我多年的恨,从最初就不存在。 “沅珠,现在的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想我二人一起将日子过好。每日浇花种草,等日后你我有了孩儿,再教孩儿读书识字。 “所以沅珠,集霞庄不重要,你不想我是集霞庄的东家,我就不是。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集霞庄全部都给你,如果你不想要,我就把它交给云峥,或是元公公。 “所以沅珠,你别因为我之前做过的错事生气,我亏欠的,我可以弥补,哪怕十倍,百倍。 “只要……你别不理我。” 说完,谢歧低下头,缓缓贴在沈沅珠肩头。 他嗅着让自己安心的气息,轻声咕哝道:“沅珠,是我错了。” “……” 看他这模样,沈沅珠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好一会儿,她才道:“集霞庄你自己留着吧。” 谢歧仰头,轻吻她的面颊:“你不想要吗?” “不要。” 她推开狗皮膏药一样贴在自己身上的人,轻哼一声:“你想让我奔波辛苦去养你?你想的美。” 更何况,她才不要赘婿。 想了想,沈沅珠道:“你好好经营你的集霞庄,我经营我的撷翠坊。但眼下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沈沅珠看了他一眼:“你我是夫妻的事,先不要对外提起……” 第246章 “为什么?” 谢歧不解,眉尾一挑便道:“你嫌我丢人?还是方才你觉得我进门不体面?” 说着,谢歧又想到了,先前看见的如饼男子。 他酸气横生,又涩得要命。 “我二人本就是夫妻,有什么不可说的?为何要隐瞒?且元公公那头分明就知道了,不然他也不会说到了上京就能看见你。 “公公知道,你光瞒着外头那些商户又是何意?你……” 谢歧酸的冒泡,一双眼黑沉沉的:“你不想让谁知道我们是夫妻?” 越说,他心里越紧。 实在坐不住了,谢歧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干嘛去?” “去宣布你是我夫人。” “坐下。” 谢歧闻言步子一顿,哀怨回头,委屈巴巴看向她。 “你可知我们跟外头那些人是什么关系?” 谢歧点头。 沈沅珠道:“你我是夫妻,那集霞庄和撷翠坊算是一家铺子,还是两家铺子?” “这……” 沈沅珠半垂着眼:“世人大多低看闺阁女子,且从不认为女子可做官行商,一旦你我是夫妻的事传出,撷翠坊…… 缠明珠 第176节 “就会被默认成是你的产业。” 她站起身,看向谢歧:“自母亲将撷翠坊交到我手,我便在此投入大量心力。 “但即便如此,一旦你我是夫妻的事被人知晓,世人也只会认为这产业,是我夫婿的。 “即使如谢三娘那样的铁娘子,一人撑起偌大的谢家,也不能免俗。苏州府商会中,被称赞的永远都是谢山。 “商场之上,女子哪配有姓名?” 她眼露讥诮,嘲弄之意明显。 谢歧忽然心疼了。 他正色道:“那是世人肤浅,只知念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却不知一阴一阳之谓道。 “独阳不生、孤阴不长,阴阳失衡,乃是病。 “沅珠,我从不曾觉得女子不可经商,亦不曾想过女子经商不如男子。” 他看向沈沅珠,突然想到这些年沅珠隐名埋姓经营撷翠坊,有多么艰难。 莫名的,谢歧眼中带了些自豪:“沅珠,你可知道当时我对付撷翠坊的时候,有多么惊讶你的手段? “胆大而果决,短短十几日,你就将一个老铺就地绝杀。当时见了你这手段,我自叹不如。” 沈沅珠咬着牙,一双眼瞪得圆圆的。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谢歧肩头使劲戳了戳:“所以你就有样学样的,将那些手段用在了撷翠坊身上?” 这也是当初让她最为火大的事。 商场之上,风诡云谲,手段奇出也是寻常。 她赢过也不怕输,唯独与集霞庄的交手,让她难受了好些时日。 此时提起,沈沅珠忍不住又使劲戳了戳。 谢歧捏住她的手腕,在戳红的指头上轻轻吹了吹。 随后他才低声道:“你的手段厉害,我只是学学……” 见她鼓着脸,谢歧欢喜地凑上去贴了一贴:“沅珠,你真厉害……” “……” 他是真心敬佩,也从未觉得女子行商如何如何。 想了会儿,他道:“沅珠,我厌恶谢三娘,但也是敬佩的。如今,我也敬佩你。 “诚如你所见,女子行事如逆海行舟,有诸多不易。可也正是如此,一旦冒头便足以证明从男人堆里杀出的女子,是比万千男儿都强的。 “那些人不肯承认女子的成功,并非瞧不起,而是因为惧怕罢了。 “商场上杀不穿,便想着用些龌龊的流言蜚语,将冒头的姑娘打压回去…… “但这些,除了证明那些人愚蠢天真且无能外,旁的什么都证明不了。” 谢歧拉着沈沅珠的手,腻腻歪歪:“我就不同,我觉得我夫人十分厉害。” 厉害到他每时每刻都怕沅珠丢下他,因而患得患失。 “沅珠,我有时候想,若我像谢序川那般蠢钝,有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笃定就好了。” 不知她是撷翠坊掌柜的时候,谢歧就已经很怕了。 如今,知道他的沅珠竟还有如此手段、能力,他更是害怕。 如今听她不想承认二人关系,谢歧一颗心就跟被什么东西给绞着似的,酸得冒泡。 这股子酸气儿掩饰不住,一张口就汩汩往外冒。 “所以,你若不想说我们是夫妻便罢了。没得道理为了给我个名分,就让你承受那些愚人的口水……” “我不是怕他们说嘴。” 谢歧眼中一亮:“那是什么?” 沈沅珠看着谢歧,也不知怎的,突然甜甜笑了开。 谢歧今日的话,她是信的。 他这人,虽有疾于首,但的确如他所说,从没想过女子生来要如何,该如何。 想来,这也是她一次次沉沦,为他妥协的原因。 看着满眼迷恋的谢歧,沈沅珠的心忽然就踏实下来。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与他成为夫妻后,她从未怕过对方在知晓自己是撷翠坊掌柜,会出现什么负面念头。 诸如贪婪、诸如贬损,诸如认为女子不该抛头露面行商等言。 哪怕一个不赞许的眼神,她也坚定觉得,那不是谢歧会流露出的表情。 也不知何时,她竟如此信任谢歧了。 沈沅珠看着他,软了声音:“撷翠坊和集霞庄,一个拥有鳞纹染,一个拥有冠群英,这是我二人能拿到的两份荣誉。 “作为两家,我二人进可攻、退可守,只要公公那头不大肆宣扬,我们便可寻多条出路。 “鳞纹染已经被尚衣监看中,便不可能大批量出现在市井。万一官家不讲道理,将我铺头的好东西都禁卖了,你集霞庄就是我的退路。 “若鳞纹染没能受到宫中贵人喜欢,冠群英也不会受到影响,还可继续竞选此次皇商。” 沈沅珠道:“我想过了,元公公不曾主动提起,我二人便莫要自己去说。 “且沈砚淮又是我阿兄,整个苏州府出来的都捆成一家,很容易变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 她摸着下巴,眨眼道:“所以,我们得避免旁人拿这些事做筏子。 “万一有人提出我们三家算一家,谁输了就要全部出局,那多亏……” 谢歧就见沈沅珠一张嘴张张合合,唇红齿白带着点点晶莹,很好亲似的。 他目光灼灼盯着,终是忍不住亲了上去。 “沅珠,只要你答应不丢下我,你说什么我都应,都乖乖的应。” 第247章 沈沅珠道:“既如此,那这段时日我们二人就装不认识吧。” 谢歧抬眸:“不认识?可就算你我不说,沈砚淮那头也要说的吧?” 沈沅珠看他一眼,将人推出了屋子。 以她对沈砚淮的了解,对方应当不会多言多语。 而叶韵衣和沈沅琼不懂业内事,她二人只会想着不让她出尽风头。 多半不太会说,就算是说了,她也不怕。 左右对她来说,已做好了第一年竞选皇商会落榜的心思。 今年,是累积经验之年。 想来谢歧也是如此想的,不然不会全然不见忧心之色。 会这般说,单纯是因为…… 看了眼出了房门后百般不愿的谢歧,沈沅珠心下轻哼。 谁让他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令她担忧生气? “沅珠……” 沈沅珠眼里浮现笑意:“什么时候你手上的伤养好了,再来寻我,也省得我见了碍眼。” “我……” 嘭一声,沈沅珠将门关上,留下一句活该他受罚。 谢歧敲了几声门,见沅珠不理,只好悻悻离去。 中午时分,院中铜锣响起,云峥敲门来喊谢歧。 “东家,下楼用饭了。” 谢歧道:“若公公不说,就莫主动对人提起我是集霞庄东家的事。” 云峥点头,没多问为什么。 楼下用餐的地方分为两处,各东家及其家眷在一处,伺候的下人在另外一处。 谢歧一进到用餐的厢房,就开始搜寻沈沅珠的身影。 沈沅珠一人坐在窗边,桌上放着一张硬贴,硬贴之上拴着一枚小小印章。 贴上有数道菜色,如有喜欢的,可以用印章盖在其后。 她看了两眼,选了一菜一汤交给楼中伙计。 谢歧正想上前,可刚迈出一步,就见那饼脸男子走了过去,一屁股坐在沈沅珠身旁。 梁晟坐下,一脸笑意:“沈娘子就吃这一点?可是没什么合胃口的?若这里没你喜欢的,我让人去京中老铺给你点些有口碑的。 “也好带你尝尝京中佳肴……” 他话还没说完,谢歧也坐了下来。 “这位是……” 梁晟抬头看着谢歧,只见眼前人生的高大俊美,眉宇英挺。 此时正目露凶光,看着自己。 沈沅珠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谢歧则道:“在下姓谢,来自苏州府。” “哦,那您跟沈娘子岂不是旧识?” 谢歧幽幽看向沈沅珠,面上尽是哀怨之色。 缠明珠 第177节 沈沅珠道:“多谢梁公子,上京佳肴就不必了,吃不惯。” 说罢,她站起身,拿着手中小帖坐到了同和昌那位女东家身边。 谢歧看着梁晟,幽幽道:“梁公子,上京喜欢管姑娘家娘子娘子的喊吗?” “什么?” 梁晟一愣,谢歧又道:“上京有什么老铺?我惯爱吃上京佳肴,吃得惯。沈东家不领情,我却是领的。 “我住二楼东南角,待梁公子买了佳肴,烦请送到我房中。” “嗯?” 梁晟一脸惊讶。 好半晌,他冷笑一声:“这位公子,您莫非是……也打上了沈娘子的主意?” 什么叫也打了沅珠的主意? 谢歧眸子微眯,眼神不善。 梁晟不在意道:“这也无妨,左右我在京城你在苏州府,我二人谁也不耽误谁。 “至于谁能入了沈娘子的眼,那便各凭本事了。” “沈东家。” “什么?” 谢歧道:“是沈东家而非沈娘子。” “哼。” 梁晟哼笑,却没将谢歧的话放在眼中。 他转头看了看沈沅珠,神情促狭。 “你也在苏州府,说说这沈娘子的夫婿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问这做什么?” 梁晟看着谢歧,眼中流露出几分嘲弄之色。 “你什么身份?苏州府来的三位东家我都见过了,你是哪位?” 谢歧唇角勾起一丝泛着冷意的弧度:“我是元公公身旁伺候的。” “内侍的狗腿,难怪。” 梁晟微微坐直了身体,眉宇间都是自傲:“我家是京中本地商铺,姑母是宫中嫔妃,去岁我已经来过此地了,今年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今岁皇商名单,必我有梁家。” “那又如何?” 梁晟摇摇头:“不如何,只是告诉你,第一年参选的都不大可能会入选。但是沈娘子的撷翠坊不同。” 谢歧皱眉:“有何不同?” “她手里头的鳞纹染,入了尚衣监李公公的眼,你可知这说明什么?” 谢歧闻言有些惊讶。 未想沅珠一行才比他早到上京一日,但梁晟已经知道鳞纹染被李公公看中的事。 以沅珠的性子,是万万不可能炫耀此事的,那便说明这姓梁的,的确有些门路。 谢歧哦一声:“说明什么?”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铺,竟能染出让李公公都见之心喜的料子,说明……” 梁晟舔了舔唇:“说明这小娘子手里,有点东西。” 他没见到谢歧黑沉下来的脸,继续道:“能让一个女子出来抛头露面的,她那夫婿定不是什么硬气货。 “你瞧见没……” 梁晟凑到谢歧身边,伸手圈了圈热热闹闹的房间。 “瞧见没,那些老东西身边带着的莺莺燕燕?对外说是姐姐妹妹,闺女表亲的,实际是个什么身份还不好说。” “什么意思?” 见谢歧一脸不解,梁晟撇撇嘴,心中暗骂一句馋嘴的棒槌。 他啧一声:“老黄历了。” 梁晟道:“这等做法,那都是旧历。大家都是做织染的,互相之间换换方子很寻常。 “若门当户对就说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的,往你家送个‘闺女’送个‘妹妹’,换些个小技法,也很常见。 “还有一种就是如我跟沈娘子这样的,她在苏州府,我在上京。 “大家各有夫、妻,但若看对了眼,闲来无事谈谈风月,行一段露水姻缘,相互之间换点东西……” 梁晟暧昧地看了眼谢歧:“我京中有路子,可以帮她在上京占一席之地。而她……” 看着年轻柔美的沈沅珠,梁晟心头一热。 这么年轻的女东家,不比那些个不知哪里来的妓子姐姐、瘦马妹妹的,更有价值? 第248章 谢歧放于桌下的手猛的收紧,看着滔滔不绝的梁晟,他突然起身。 挥出的拳就要砸在对方脸上时,沈沅珠道:“谢歧。” 沈沅珠看着他,缓缓开口:“这位是同和昌的阮老板,她对我们苏州府的人文风貌很感兴趣。” 谢歧闻言,眉眼低垂,挥出的拳在梁晟面前改了位置,顺势落在了他肩上,警告似的拍了拍。 见谢歧离开,梁晟才后知后觉感到害怕。 方才,他还以为那棒槌要打他呢…… 同和昌的阮老板年龄要比她二人大上一些,对方梳了个高螺髻,面上未施粉黛,素雅端庄。 说话时眼尾会微微上挑,欲笑非笑的模样有十足风情。 见谢歧过来,她轻轻点头。 三人坐在一处用了饭,兴致都不高似的,那位姓阮的东家率先离去。 沈沅珠才轻声道:“方才怎么回事?怎么在这地方就要动起手来了?” 谢歧看了她一眼,神色幽怨,并未回答。 直到二人一前一后离开,谢歧才低低开口:“你可知那人都说了什么?” “说什么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 谢歧道:“他说你夫婿定不是个硬货,还说要与你谈谈风月,行段露水姻缘……” 沈沅珠就见谢歧眼中冒着股火,熊熊燃烧似的,压都压不下。 “龌龊。” 她抿着唇,低声咒骂了句。 见谢歧一脸委屈,沈沅珠摇摇头:“那也不能动手,你……” 沉默一瞬,她道:“你别管了,此事我来处理。” 还不让他管…… 谢歧闻言不仅更气,还泛出酸了,怔了好一会儿,哼一声转身离开。 走了好半晌发现沈沅珠不仅没追上来哄他,还站在院中望着什么,谢歧咬着牙,一气之下又走了回来。 “凑这么近做什么?” 沈沅珠推了推他,谢歧也不应,一个人不知气什么。 “走了。” 说完,她一人先行离开。 如今竞选还未正式开始,众人都无所事事。 合了眼缘的大多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也有如梁晟口中两家相看对眼的,正谈着家中儿孙婚事。 沈沅珠喊了谢歧回房后,便一人在屋中歇了下来,待到天色暗下,她才让苓儿去寻谢歧。 “什么?” 听苓儿说了来意,谢歧沉着一张脸,拳头捏的咔咔作响。 “那姓梁的三更半夜寻沅珠去赏花?” 谢歧正要起身,苓儿忙道:“姑爷,小姐说了,让您在屋中等着……” 苓儿哪里能劝得住谢歧? 话还没说完,谢歧就走了出去。 沈沅珠此时已在院中,正站在院内小池塘旁,谢歧刚走出院楼,就见那梁晟一步三晃好不张扬的走了过去。 “……” 星辉之下,他甚至能看见梁晟一脸猥琐的笑容。 那梁晟走到沈沅珠身边,正要去拍她的肩,身后却是突然窜出个背影,提起一脚就将梁晟踹进了小池塘。 谢歧一愣,刚要上前就发现站在原地的“沅珠”转过身来。 分明是披着素色帔子的罗氏。 罗氏将帔子解开,重新披在了沈沅珠身上。 谢歧过来时,梁晟还在小池塘里扑腾,沈沅珠站在岸边看了一会儿,才发现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是他。 “你怎么来了?” 缠明珠 第178节 她仰头看向身边男子,谢歧就见她眉眼圆圆,眸子里仿佛落了熠熠星光,令人不自觉沉醉其中。 他忍不住抬手抚上她的面颊,心头狂跳不已。 “你……何不让我来?踢那种脏东西,凭白脏了你的脚。” 沈沅珠摇头:“我要自己来。” 说完,她目光流转,满是情意:“为夫君出气,自是要我亲自来。” 谢歧耳上一红。 他们俩成婚这么久了,所有亲密事都做过无数遍,可谢歧还是会为她一言一语心神摇曳。 轻轻摸了摸沈沅珠面颊,谢歧转身走进小池塘。 池塘水不算深,最深的地方也不过半人高。但架不住梁晟是被人突然一脚踹进池子里的,未防备且受惊下,他在里头不停扑腾了许久。 谢歧下了水,抬手将险些爬起来的梁晟又按了回去。 但他嘴上却是说:“梁公子,深更半夜的,你摸进池子里去做什么?” “唔……唔……” 梁晟刚爬起,谢歧又将人按了下去:“梁公子,你快起来啊。” 沈沅珠见状,挥手让罗氏先回,自己则惊讶一声:“快来人啊,梁公子他……他跳池子了。” 这时辰还有好些没睡的,沈沅珠一声喊,喊来不少人。 见陆续有人凑了过来,谢歧这才将梁晟从池子里拖了上来。 也不知对方是吓的还是累的,竟已晕了过去。 谢歧半蹲下身,在他脸上啪啪抽了几下:“梁公子,梁少东家?” 梁晟本家管事赶来时,就见自家少东家的嘴巴被人抽的啪啪作响。 他见状急忙走上前,发现梁晟面色惨白,还未清醒。 “二少爷,二少爷……” 老管家过来,谢歧温声道:“梁公子掉进了池塘,我将他救了出来……” “多谢公子。” 老管家道了谢,谢歧又道:“他人还未醒,再不醒可麻烦了。” 说罢,谢歧半蹲下身,将梁晟翻过来,以自己的膝头抵在对方胃部,随后,他又照着梁晟的后背狠狠捶了几拳。 不多会儿,梁晟哇一声,将满肚子水都吐了出来。 先前见谢歧将自家少东家打得跟什么似的,梁家管家还百般不高兴。 可如今见对方救活了梁晟,那点子不满全都化作了真心实意的感激。 老管家见状跪在地上,却是被谢歧拦住。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都是我该做的。您老不必感激,尽快带梁公子医治去,莫留下什么病根。” 谢歧说完,梁管家已是泪眼汪汪,几番致谢后,才找人帮忙将送梁晟到医馆。 离去时,他还听谢歧在后嘀咕,“梁公子真是个好人,白日还说要送我京城佳肴……可惜,可惜了我这身衣裳……” 梁管家步子一顿,这才带着梁晟离开。 众人正要散去时,远处突然有人凄厉哀嚎。 黑夜中,这一声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第249章 一晚上吵吵闹闹的,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周瑞姗姗来迟,他面色难看,透着些惨白。众人询问发生了什么,他却是三缄其口,只将人都打发回房再不言语。 谢歧和沈沅珠闹了一通,也有些累了,二人各自回房,一觉安稳。 第二日一早,元公公宣布此次竞选首轮开始时,他们才知道昨日发生了什么。 此次来参选的商号手中都有真材实料,不光实力出众,也都有些传家手艺。 在竞选未开始前,众人手中的样布都在自己手里。按说到首轮竞选开始,才会开始要求各商号呈献样品。 而昨日,就在呈样的前一天,上京宝绫号的样布,被人泼了墨还剪成了碎布…… 更麻烦的是,昨儿不仅样布被毁,宝绫号还死了位负责看管样布的伙计。 元煦一早来宣布此事时,各家商号都有些害怕。 “同会馆出了这样的事,还让我们怎么住啊?这也太晦气了。” “就是,且不说晦气不晦气的,谁这般心狠手辣?连人命都搭进去,实在是丧心病狂。” 京中本地商家不多,这宝绫号在上京还颇有名气,此次前来参选的样布是“七色染”,据闻是最有可能成功的一家。 如今发生这种事,也不知还能不能顺利参选了。 沈沅珠正琢磨这事呢,就听元煦道:“诸位放心,我已让五城兵马司的人来接管此案,大家不必担忧。 “将首轮时间提前到今日,也是为避免节外生枝,再度发生这等悲剧……” 元煦说完,周瑞又宣布宝绫号退出此次竞选等言。 沈沅珠听着,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她以为自己在苏州府行商,手段已算狠绝,却未想上京为竞选皇商,连这等事都做的出来。 若真是到了最后关头,几家竞争激烈也就罢了,他们一行连小院都进不去的,能选上的几率本也不大。 且上京本地的商家不算多,其余都是外府来的,对这宝绫号也不熟悉,还稀里糊涂的时候,就已经闹出人命来,那后面岂不是更为危险? 她正胡思乱想间,元煦已让周瑞上前,收取各家样布呈上。 本来这一环节,该在众人面前展示一番,可昨日出了那样的事,除了几家万事不怕的大商号,其余人都未张扬,很是低调的将东西交给了元煦。 沈沅珠的鳞纹染和谢歧手里的冠群英,都是乍看之下并不打眼的,倒是沈砚淮拿出冰撕布的时候,惹得众人多看了几眼。 但沈砚淮也是个行事低调的,更无意与他人争抢风头,交上之后便不再言语。 样布收齐,元煦道:“样布今日会呈现给尚衣监,以及负责管理今岁皇商参选的靖王殿下……” 谢歧闻言,微微蹙眉。 见他神色不对,沈沅珠不由无声询问,谢歧却是微微摇头,没说一句。 待到样布呈上,众人散去,沈沅珠才与谢歧坐在房中,谈论今日事。 谢歧一脸凝重:“奇怪,元公公本是诚王的人,我与公公一起入京时,还曾听见他提及此次竞选是诚王负责,怎得今日突然变成靖王了?” 沈沅珠摇头,表示不知。 他们与京中织染坊不同,京中织染坊家里不是在宫中有妃嫔,便是主家上头有贵戚的。不似他们,都是寻常百姓出身,对朝中事一无所知。 就如昨日,梁晟能在刚到同会馆时,就提及沈沅珠手中有鳞纹染,可他二人却连其他商号有哪些出众的手艺都不知。 沈沅珠杵着下巴,眼睛眨了眨:“不知道,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谢歧道:“我去问问公公。” 他刚出沅珠的屋子,就见昨日要给他下跪的梁家管事带着两个小厮走了过来。 “谢公子,老奴是来谢谢您昨日救了我家公子的。” 梁管家将手中食盒递给谢歧,一脸笑意:“昨日听闻您提及我家少爷说要给您送上京佳肴,今儿老奴就过来了。” 谢歧接过食盒,垂眸道:“梁公子他,可醒了?” 管家点头:“醒了,就是还发着热,浑身疼的厉害。但大夫说并无大碍。我家老爷下令让少爷戒酒,担忧日后再因酒后失足,经历昨日的事。 “昨天要不是有谢公子,我们家少爷可就……” 梁管家擦了擦头上的汗,让身后小厮上前。 “这些是我梁家感谢公子的,小小心意,还望公子收下。” 谢歧抬眼,看向二人手中提着的木箱。里头全是男子成衣,最上方,还放着一只红绸布包着的木盒。 谢歧没接,只是道:“今早没见您与梁公子出现,梁家可将样布补上了?” 梁管家闻言一顿,面上突然有些讪讪:“啊……哎,这就不瞒公子了,我家少爷昨日发生了这种事,家中哪还有心思参选啊。 “既没赶上,也不好为难织染署的几位大人,我家家主说了,今岁就罢了,待来年再选。” 谢歧闻言,抬头看了梁管家一眼。 梁管家淡笑,让人将东西送入谢歧房中后,转身离去。他刚走,沈沅珠便推开门,歪着头在廊上看了看。 谢歧指着自己屋中,示意她进屋。 “不太对。” 谢歧点头:“的确不太对劲。” 沈沅珠道:“今早公公宣布宝绫号退出时,我就觉得奇怪。样布按说不会只有一块,这样重要的东西,更不会全都放在一起,进而被毁。 “且宝绫号就在上京,去铺中取一块补上,应当也不是难事。” 谢歧接道:“更奇怪的是梁家,梁晟昨日说自家姑母在宫中为妃,今年必可成为皇商,既如此,梁家怎么会因为家中一个纨绔子落水,就如此利落的退出? “这不合常理。” 沈沅珠抬眸,微微抿唇:“负责皇商竞选的人,突然从诚王换成了靖王,上京两家织染坊突然退出……” 思索片刻,沈沅珠的心一紧:“昨日我就十分奇怪,竞选还未开始,为何突然去毁宝绫号的样布?现在就开始杀人毁布,会不会太早了些?” 谢歧闻言,眉尾一挑:“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宝绫号想要退出此次竞选,却又不想得罪负责竞选的靖王,所以才自导自演了一场杀人毁布的戏码?” 第250章 缠明珠 第179节 沈沅珠垂眸,心中所想与谢歧不谋而合。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愈发不定。 他们只是寻常百姓,并不知太多事,上京本地的铺子接二连三退出,让他们嗅到一丝不寻常。 谢歧道:“我去问问公公。” 说罢,他站起身,双手触及门边时,沈沅珠突然道:“谢歧。” 谢歧回头,见她站在原地沉默许久。 半晌之后,沈沅珠才开口:“鳞纹染使了鳞胶打磨,因此阳光之下会透着一种奇异光泽。 “但是鳞胶怕高热,若遇高温如沸水煮洗,则会让鳞胶脱落,变得暗淡无光。” 谢歧一愣,却是立马懂了她的意思。 “我知道该怎么做。” 抓着门的手一紧,谢歧神色微正走出房门。 元煦还在同会馆整理样布并未离开,谢歧去寻他的时候,元煦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身后是织染署,以及内廷的人。 衣着不同的两拨人齐聚屋内,忙碌却是安静。 看着来来回回进出的人,谢歧走近,寻小太监去找元公公。 “呦,今儿倒有个人样子。” 元煦回头,见谢歧穿戴整齐,面上颓然不见,一副气血充足的模样不由出声揶揄。 “让公公见笑了。” 谢歧看着元煦,又看了眼身边人,笑着道:“我家夫人感念公公一路照顾,让我来谢谢公公。” 他晃了晃手中食盒,正是梁管家送去的那个。 “你夫人……” 元煦瞥他一眼,冷哼一声。 听见他这话,屋里人都抬头向谢歧看去。 他们都知昨儿公公带了个惧内的晚辈入京。 一路上被他折磨够呛,昨日刚到,元煦就在同会馆里头骂个不停。 期间窝囊、惧内等言不停,听得内廷的人耳朵都长了茧子。 如今见谢歧找了过来,他们一个二个都颇为好奇的暗中打量。 打量这个离了女人一月,就要死要活的男子到底是谁。 谢歧全做看不见,只是道:“我夫人一番心意,还请公公笑纳。” “放那吧。” 元煦随手一指,谢歧却是没听,反而拎着食盒走进屋里。 元煦见状微微挑眉,随后也跟着走了进去。 屋内没人,谢歧将食盒放在桌上,又将里面吃食拿出,一一摆在桌子上。 做完这些后,他走到角落处。 这间房虽有个里屋,却没什么遮挡,只有一道透光的纱帘遮挡。 唯有谢歧所在的角落无人能看到。 元煦也没管他,自己在桌前坐下。 谢歧见状,撩开衣摆跪了下来。 元煦的手一顿,却没言语,只是抬手捏起一块盘中糕点放入口中。 “味道不错,是地道的上京味道。” 元煦吃了一口,夸赞道。 “我家夫人感念公公一路照看,特意让我来谢谢您。说来,这些年若没公公,小人还不知在何处与野狗抢食。 “小人能有今日,真多亏了公公。” 元煦闻言,嗤笑一声。 谢歧抬起头,看着元煦,眼带哀求:“小人命贱,本以为会困苦蹉跎一辈子,未想如今托公公的福,也过上有妻有子的日子了。” 元煦吃点心的手一顿,似笑非笑看着谢歧。 良久,他道:“你小子,有些眼力,娶了个好夫人。” 他与元煦相识已久,元煦并非心慈手软的人,但也绝不是什么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的。 许多时候,也不过是世道艰辛,一些脏的累的不做不行罢了。 所以在听见元煦那句有些眼力时,谢歧便知道,这是对方对自己的暗示。 此次竞选,是真的出了问题。 谢歧双手举过头顶,给元煦磕了一个。 他与沈沅珠虽是爱财,却不想掺和进朝中事。 寻常百姓不过想赚些碎银,富足度日,实在撑不起旁的野心。 今儿他一看见元煦,就愈发觉得不对劲了。 若是寻常,元煦见他跪下必要奚落一番,亦或是上前给他两脚,可现下这举动…… 分明是言语不便。 谢歧心下一沉,又给元煦磕了一个。 随后,他才起身,凑到元煦身边帮他布菜。 低头时,谢歧低声道:“鳞纹染和冠群英沸煮既废。” 元煦抬头,怒瞪他一眼。 谢歧看着他,满眼祈求。 “……” 元煦抬起腿,一脚踢在谢歧膝头,“快滚,见你就烦。” 谢歧道:“小人还未领夫人来……” “滚。” 谢歧手上一紧,拎着个空食盒讪讪离去。 他刚走,元煦身边便凑过来个面白须长的男人。 那男人见状,笑着调侃:“这就是公公亲自带上京的那个?” 元煦没好气道:“在苏州府时,本觉得用着还顺手,谁知……竟是个一点用都没有的东西。 “本想带在身边调教一二,日后也好给我做些杂事……” 边说,元煦脸上边露出个讥讽笑意。 那男子道:“听说他一路因为想自家婆娘,要生要死的?” 元煦叹气,随后又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男人见状也摇摇头:“没出息。” “是啊。” 元煦道:“没什么出息。” 二人相视一笑,不再谈论谢歧。 谢歧离去,却是一刻不停回到屋中。 沈沅珠还坐在桌前,见他回来连忙起身。 “公公怎么说?” 谢歧道:“此次皇商竞选应当被靖王的人接手了,公公说话不便,言辞含糊。 “但沅珠,这不对劲。” 说完,谢歧便上前收拾沈沅珠的行李。 “上京不知出了什么事,但能让京中大铺退避三舍的,定不是你我可全身而退的。 “你现在就跟罗氏卫虎他们回苏州府,我和云峥……” 他话还没说完,沈沅珠便上前按住谢歧的手:“让奶娘带着云峥和卫虎他们走,我二人留下。” “不行,你……” 沈沅珠道:“不必多说,我并非遇事退缩的性子。 “且你刚找过公公,我便立马离去,岂不是将公公出卖了?更遑论如今明面之上,我是东家,你是公公随侍,要走也是你走我留下。” 谢歧摇头,还想再劝,沈沅珠却是道:“第一家退出,有理有据,第二家退出,背后之人会动怒却不会大张旗鼓做什么动作,可第三家再退,怕是要被拉出来杀鸡儆猴的。 沈沅珠抿唇一笑,眼中满是温柔与无惧。 “我夫妻二人在一处,你怕什么?” 第251章 谢歧一愣,随后道:“沅珠,你是不是……是不是已经爱我了?” 沈沅珠歪着头,看着谢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这人,怎么不论何种处境、无论什么时候,最后七拐八拐的,都总能拐到这上头来? 缠明珠 第180节 她本来还有些担忧的,被谢歧一搅,竟也没那么怕了。 沈沅珠忍不住,将头抵在谢歧胸膛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你倒是说啊?” 谢歧一脸焦躁:“你愿与我同生死,已是爱我入骨的表现,你是爱而不知,还是不愿承认?” “怎么没有旁的选项?” 沈沅珠眨眨眼,谢歧一脸肃色:“再没旁的解释了。” “说不定有呢?” “不可能。” 低头捧住沈沅珠的脸,谢歧捏了捏她脸颊上的软肉:“快说……” “等回苏州府吧,待我二人回了苏州府,我再告诉你。” 看着她眼里的点点笑意,谢歧低下头虔诚一吻:“好,等回了苏州府,你亲口告诉我。” “嗯,我去安排奶娘她们离开,切莫声张。” 谢歧道:“我去院内转转,看能否打听到什么别的消息。” 二人点头,各自忙碌。 沈沅珠转头去找了罗青,罗青与罗氏都不愿离去,沈沅珠却是态度强硬。 “这一切只是我与谢歧的猜测,说不得都是我二人臆想,但万一是真,我希望你们平安。 “且安排你们先回,自有我的道理。奶兄,回到苏州府,你要随时留心上京情况,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解散撷翠坊的全部匠人。 “账上的银子,也一并转移,若无事,我与谢歧会与你们前后回苏州府。” 苓儿闻言,直接道:“小姐,您身边的人都回去了,也没个伺候的,旁人见了太扎眼些。 “奶娘有儿有孙,就与罗青哥先回吧,我留在上京照顾小姐。” “苓儿,你也……” “哎呀……” 苓儿拍拍胸脯:“小姐,奴婢陪您在上京,那大不了就是跟小姐一起死嘛。再不然,就像那话本子里头说的,被五马分尸、千刀万……” 还没说完,罗氏就在苓儿的嘴上轻轻一拍。 罗氏红着眼,小声骂道:“怎么说话呢?晦气。” 苓儿低着头,喃喃道:“我就是随便一说……” 沈沅珠见状,笑了出来:“哪里有那么严重了?咱又不是造反,不过是没经历过这等事,一切都往坏处想罢了。 “且官家人会针对上京大铺,却不见得会针对咱们这等小作坊,说不定是我杞人忧天。” 好说歹说,沈沅珠才将罗青他们打发走。 但苓儿却是无论如何,都要留下。 云峥那头,沈沅珠也让他带着卫虎分开离去。 同会馆并不在乎这些下人的去留,因此走的倒是顺利。 谢歧在外打听一圈,倒也探听到一些消息。 “公公上京前几日,诚王被弹劾贪污赈灾官银,被圣上禁足。而靖王生母查出有孕,圣上大喜,就将诚王手里的一些活计,都交给了靖王。” “那宝绫号和梁家退出,是因为他们是诚王的人?” 谢歧摇头:“不知道。” “总之,咱们小心为要。” 二人正说着话,楼下铜锣响起,又到众人用饭时间。 谢歧拍拍沈沅珠的手,以作安慰,二人前后分开下楼用饭,并想借此时机,多打听一些事情。 刚进用饭的厢房,沈沅珠就见沈砚淮带着叶韵衣和沈沅琼,与旁人共坐一桌。 桌上生面孔,看着似是松江府丰瑢布庄的人。 叶韵衣出身松江府,认得丰瑢布庄也不足为奇。只是眼下丰瑢布庄东家身边,还坐了位年轻男子。 那男子容貌寻常,但举手投足、言谈举止之间一直带着笑意,看着是个踏实可靠的。 沈沅珠看了两眼,又去看了看沈沅琼。 沈沅琼神色冷淡,且一直低着头不曾与对面男子对视,不满之色挂在面上。 这应当就是沈砚淮,为沈沅琼选的未来夫婿了…… 松江府和苏州府距离不远,沈砚淮定与这丰瑢布庄打过交道,怕是对对方的人品家世都有过了解,才做如此打算。 想着,沈沅珠看了看沈砚淮,微微蹙眉。 上京的事,要不要知会沈砚淮一声? 她杵在原地低头思索,那同和昌的阮东家走了过来。 “今儿也无处坐?随我一起吧。” 阮馥兰一脸温柔地指了指身边桌子。 “昨儿那姓梁的眼睛乱转,看着就知满腹算计,不是良人。” 她讲话带着些广州府那边独有的软音,有些个字咬得轻,听起来轻轻柔柔的,十分悦耳。 “虽他是京中本地商户,乍听之下又有些门路,可你也别轻信,姑娘家容易在这上吃亏。” 沈沅珠有些惊讶,未想她二人萍水相逢,阮馥兰竟愿意出言提点,甚至不怕得罪京城的梁家。 许是二人都是女子,阮馥兰最知女子行商不易,这才忍不住。 沈沅珠心头一暖,点点头道:“我知晓的,姐姐莫忧心。” 阮馥兰叹息一声,看着沈沅珠时眼里带着些心疼:“你年岁这样小,竟就出来行商,可是父母都不在了?” 见沈沅珠一愣,阮馥兰道:“我便知晓。” 她抬头一笑,眼尾带着些细纹,虽不年轻却仍是个美人。只是此时眼中带着点点唏嘘和悲苦,让沈沅珠鼻尖一酸。 “阮姐姐你也……” 阮馥兰拍拍她的手:“你成婚了没?” “成了。” “夫婿对你可好?” 想起谢歧,沈沅珠眉眼一弯:“好的,就是……” 她皱了皱鼻子,促狭一笑。 阮馥兰捂着嘴:“刚成婚不久吧?都是这样的,分不开,恨不得日日绑在一起。” 沈沅珠面上一红,随口问道:“阮姐姐成婚了吗?” “没成婚,不过有个心上人,是个读书的。等我十几年了,这次回家,许是要成婚的。” 提及心上人,阮馥兰眼中带着些笑意:“不瞒你说,铺子做的大,总怕他是生了旁的心思才…… “可十几年了,知道他不是那种人……” 沈沅珠第一日来的时候,就曾听人提起阮馥兰。 知晓她很是厉害,同和昌是广州府第一大织染坊。 二人吃着饭,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虽相识不久,却十分投机。 难得的,与她交谈,让沈沅珠心头担忧散了几分。 只是二人正说到兴头上,突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沈沅珠回头看,就见十几个官兵走了进来。 屋内人惊了一瞬,谢歧眼疾手快,将沈沅珠拉到自己身后护了起来。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其中一个官兵道:“哪个是广州府的阮馥兰?” 阮馥兰不解,愣愣说了句是我。 “你杀人毁布,跟我们走吧。” 还不等阮馥兰说什么,几个官兵上前捂住她的口,直接将人架了出去…… 第252章 “谢歧……” 沈沅珠抓着谢歧的衣袖,惊讶的说不出话。 昨日事发,今日就捉人了? 且未升堂,未审讯,直接就公布了罪名将人带走,实在是太过草率。 谢歧反手握住沈沅珠的手,微微摇头。 事发突然,直到阮馥兰被拖出同会馆,众人才好似一一反应过来一般。 他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后都噤声不语。 那阮馥兰虽在广州府很是出名,可对上京并不熟悉。 他们这一群大多都是第一次来京参选,说是她杀人毁布着实牵强。 沈沅珠拉着谢歧的袖子,就听屋中不知是谁突然喃喃道:“怕是过两日就要宣布抄光家产了吧。” 沈沅珠闻言,身子一僵。 莫名的,她想起对方那句,年岁这般小就出来行商,可是父母都不在了? 缠明珠 第181节 阮姐姐她无父无母,未婚无夫婿,想来身后也无宗族,所以…… 沈沅珠的手一抖,愣愣看向谢歧。 谢歧脸色也十分难看,他伸手揽着沅珠,面色肃然。 “这饭,不吃了……” 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子将筷子丢到桌上,转身离去。他一动作,厢房里头的人也都陆续离开。 回到房中,沈沅珠道:“我有些知道,为何京中那些个大铺的东家,先后退出了。” 谢歧道:“上京中人,应是知晓靖王亦或是他手下人的作风,许是前头已有人吃过这种亏了……”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有百般愤怒,最终也只化作无力。 “阮姐姐她……” 沈沅珠捂着心口,眼中发酸。 “待公公那边能说上话,我去打听一二。” 她愣愣点头,随后站起身。 谢歧紧张道:“你去做什么?” “我去找沈砚淮,这些事我需知会他一声。” 说罢,沈沅珠转头去了旁边房间。 她与沈砚淮之间的关系,不可单用兄妹亦或仇敌定义。 但纵有万千恩怨,她也没想过让沈砚淮家破人亡。 沈沅珠抬手敲了敲门,沈沅琼走了出来。 “你来做什么?” “我找沈砚淮。” 沈沅琼站在门内,拦着不让人进。 “谁呀……” 叶韵衣哎呦一声:“这不是撷翠坊的沈东家吗?沈东家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沈东家好藏,不声不响的弄出这样大一个铺子,当初真是小瞧你了。” 沈沅珠抬眸,直言道:“那是因为你眼拙,且蠢。” “你……” 叶韵衣伸出手,正要说什么时,沈砚淮拐进了廊内。 叶韵衣不敢造次,又换了副面孔。 “沅珠,你在这正好,我有事要找你。” 沈砚淮走近,见叶韵衣和沈沅琼站在门边,神色一冷:“你二人先回房,我与沅珠有话说。” “去你房中。” 沈砚淮说罢,直接推开另一扇门。 见谢歧也在,他道:“你二人都在也好,省得我去找你了。听我说,此次竞选不对。” 沈沅珠有些惊讶,未想沈砚淮与自己想一起去了。 沈砚淮道:“先前我便不明白,宝绫号遭遇杀人毁布这等事,不去找织染署和内廷要个说法,反而是最先想着退出竞选,这实在不合常理。 “但我昨日又想,许是上京染铺倾轧严重,对付宝绫号的人,在上京有宝绫号不敢得罪的靠山,所以才逼得对方让步。 “但今日,被抓走的人是阮馥兰……” 沈砚淮摇头:“爆出宝绫号样布被毁时,与梁家少爷落水是同一时刻。那时候,阮馥兰就在院中。” 他说着,手指微微拈了拈:“许是毁宝绫号样布的幕后之人没有想到,那时会发生纨绔落水这种乱子,还将院中大半的人都引了出去。 “所以今日官差来拿人的时候,是趁着众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捂了阮馥兰的嘴将人带走的。” 沈沅珠听了,面色泛白,“因为在今日这等场合拿人,若阮姐姐出声,我们一群定会帮她作证。 “而如今人已被带走,剩下我们外地商客,又有哪个敢出来牵头,站出来为阮姐姐平反?” 沈砚淮看了沈沅珠一眼,脸色难看的嗯了一声。 谢歧道:“官差一来,就将人嘴堵住,可见是知晓院子里都发生过什么事……” 这话落地,三人齐齐沉默。 沈砚淮看着沈沅珠,叹息一声:“我打算将冰撕布的染方公之于众。” 沈沅珠惊讶:“为何?为了自保?” 沈砚淮道:“是,冰撕布样式新,成本低,适合批量染制,是个便于牟利的好东西。 “我们一群凑做一处,背后之人所图不过一个利字,但只要冰撕布的染方无法被独垄,沈家染坊对幕后之人也就没了价值。 “至于你二人,样布已交,也要早做打算,以备脱身。” 沈砚淮说完,就准备离去,只是刚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又回头看向沈沅珠。 “我知道你与阮东家有交情,但行事切莫冲动。 “我打听过了,靖王身边有个刚入府的妾室,家里就是做织染的。而且京中有传,靖王府的人,对这等夺财夺产的事,做的十分顺手。 “我等小人小铺……” 沈砚淮叹息一声:“安分些好。” 说完,他推开门,刚要往外走,就听楼下一阵嘈杂。 沈沅珠如今已对这种吵闹有了些怯意。 犹豫一阵,才跟着谢歧一起站在廊上去看。 “官爷,官爷我们不敢了。” 周瑞揣着袖子,再没了初到当日接待他们时的和煦。 他盯着松江府丰瑢布庄的掌柜道:“徐东家,莫怪下官心狠,实在是你做事未将官家威严放在眼中。” “这同会馆和皇商竞选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说罢,周瑞抬头看了眼楼上楼下的人群,语气森冷:“既然你们都在,我便直说了,皇商竞选非同儿戏。戏耍官家,是要吃板子的。” 周瑞一歪头:“去,打五十大板,若还活着就让他退出。” 先前与沈沅琼,同桌用餐的青年男子站了出来:“官爷,我爹爹年纪大了,也是因要为我筹办婚事才急着回松江府的。 “他遭不住这五十大板,我替他挨。” 见少年走出来,沈砚淮的手猛地一紧。 沈沅珠侧头看他一眼,低声道:“是你?” 是沈砚淮告知丰瑢布庄参选有问题的? 沈砚淮闭上眼,轻轻点头。 沈沅珠听着木杖打在皮肉上的噼啪声,以及青年男子和老者的哭嚎,缓缓吐出一句:“杀鸡……儆猴……” 第253章 丰瑢布庄的少东家挨过五十大板后,成了个血人,死活不知。 但板子打过后,周瑞也不曾阻拦,倒是将人放了出去。 晚间用饭时,楼下廊上还沾着血肉,不知是故意还是如何,总之无人收拾。 厢房内再没了热闹,寂静得落针可闻。 众人惶恐不安地过了两日,终于等到周瑞宣布初筛样布结果的时候。 沈沅珠和谢歧站在一处,元煦与一位面白须长的男子同坐首位。 “以下商号,样布品质优、经内廷与织染署共同查核,可进下一轮甄选。 “铺号如下……江南温家布坊、同江府浣花坊、济南府恒昌染坊……” 周瑞念了一串,沈沅珠和谢歧静静听着,直到听见周瑞口中喊出了苏州府。 “苏州府沈家布坊……上京京锦铺……合兴织局……” 被周瑞点到名字的人,都忍不住头一缩。而没被点到名字的,则重重舒了一口气。 谢歧忍不住抬头去看元煦,就见元煦勾着唇淡淡瞥他一眼。 “未能成功入选的,今儿就可以离开了,其余商号东家,请随我来。” 周瑞说完,沈沅珠和谢歧一起看向沈砚淮。 沈砚淮朝二人摆摆手,示意他无事,让二人快些离去。 “沅珠……” 沈沅珠垂眸,看着沈砚淮的身影随周瑞离开后,轻声道:“我们先走。” 留在这里,也无用处。 “我去跟公公道别。” 既已被淘汰,便说明上头瞧不上他们,且众人都知他是元煦身边的人,若无声无息走了反倒刻意。 谢歧离开,沈沅珠一人回房收拾东西。 刚打开包裹,叶韵衣就拉着沈沅琼走了进来。 沈沅珠皱眉:“你们怎么来了?” 叶韵衣道:“沅珠,我问你,沈家染谱一直都在你手中,根本没被谢家偷走对不对?” “你问这做什么?” 缠明珠 第182节 叶韵衣扬着头:“我现在不计较了,但我要你帮我做件事。” “……” 沈沅珠懒得理她,和苓儿继续收拾手中行囊。 叶韵衣上前拉扯她一把:“同你说话呢,你没听见?你帮我将沅琼带回苏州府。” 听了她这话,沈沅珠才抬头。 叶韵衣道:“你阿兄都告诉我了,这什么狗屁皇商,竟是要人命的买卖。 “个狗娘养的什么王,欺我无权无势的平头商户,我呸……我咒他这辈子头顶生疮、脚下流脓,生儿子没……” “嫂嫂。” 沈沅琼拉了叶韵衣一下,打断她的咒骂。 叶韵衣强压下心头怒火,将沈沅琼往沈沅珠身前一推:“你把沅琼带走,带回去,星桥还在书院,沈家不能无人。” 沈沅珠看了眼沉默寡言的沈沅琼,又看了眼眼中微红的叶韵衣。 她微微蹙眉:“你不回去?” 叶韵衣眉头一挑:“砚淮还在上京,我去何处?” 沈沅珠低头,边收拾边道:“沈砚淮会没事的,同会馆家眷和下人可自由出入,你二人去上京寻个落脚地等沈砚淮即可。” 让她与沈沅琼一路?她才不愿意。 说罢,沈沅珠将包裹紧紧系起,拎着往楼下去。 叶韵衣和沈沅琼急的直跺脚,沈沅珠却是没再管她们,自己往大门外走去。 未想人还没走到门口,罗氏便急忙赶了过来。 沈沅珠见她身后还跟着卫虎,长长叹息一声。 一见沈沅珠,罗氏眼圈便红了,上前猛地将人揽在怀中。 “小姐,您出来就好了,担心死我了。” 沈沅珠也搂着罗氏,鼻尖酸涩。 她往日不知做皇商是个什么样子呢,只道他们行商之人最厉害的,也不过就是给天家做事,成为皇商。 她往日想,若成了皇商,那银子是要哗啦啦往自家钱匣子里掉的。 可那前提是,需得先有命在。 “云峥和罗青回去了,以防万一,我与卫虎不放心,留在上京等小姐。小姐,您不知,前两日有个姑娘被官爷拖出来,险些将老奴吓死……” 罗氏低声说着,抹去面上泪水。 卫虎将东西帮忙搬到马车上,伸着头来回朝院子内张望。 沈沅珠道:“谢歧跟公公告别去了,一会儿便来。” 卫虎点头,坐在马车上乖乖等着。 元煦和谢歧此时正站在池子边,四下无人。 谢歧道:“谢谢公公,公公何时回苏州府,我请公公饮酒。” 元煦嗤笑:“你是该请我喝一顿。” 他本是想养一条得用的狗,未想这等关头还要给狗收拾首尾。 谢歧嘿嘿一笑,元煦道:“希望吧,希望今生还能回到苏州府。” 他说完,转过身,掸了掸身上落下的鱼食渣滓,“变天了……” “王爷他……” 谢歧低声一句,元煦道:“常事,若能翻身我二人苏州府见,若不能……” 元煦面上淡漠,似对生死并不太过看重。 “走吧……” “公公,我还有一事想问,那位阮娘子……” 元煦看他一眼,啧了一声:“我记得你不是这般婆妈的人,为你夫人问的?” 谢歧淡笑:“夫人心善。” “让她不必惦记了,这种事她管不了,也管不过来。至于人,能活,但家产……” 元煦冷哼,谢歧抿唇,未再多言,只是临走时他对着元煦行了个大礼。 见他背影,元煦道:“谢歧,鳞纹染和冠群英再不能面世,你可知?” 谢歧一顿:“知晓,谢公公提点。” “那滚吧。” 谢歧起身,看着元煦突然开口:“公公可要再踢一脚?” 这话一出,元煦突然笑骂一声:“滚。” 若有机会,他希望这一脚回到苏州府再踢…… 谢歧上马车后,便将元煦的话学给沈沅珠听。 良久,沈沅珠道:“谢歧。” “嗯?” “往后再不来上京了。” 她今生,再也不想着做什么皇商了,在苏州府赚的银子够花便成了。 谢歧闻言,温柔点头:“再不来了。” 沈沅珠在心中为阮馥兰祈了平安后,告知卫虎回程。 这一日,从京城离去的马车很多,沈沅珠静静看着许久没有言语。 “啊!” 车内气氛沉重,苓儿却是突然叫了一声。 “小姐,小姐……” “怎的了?咋咋呼呼的。” 罗氏不满呵了声,苓儿惨白着一张脸,哆哆嗦嗦道:“前头那辆马车……那马车上的人…… “小姐,奴婢见鬼了,奴婢好像看见了崔……崔……崔郁林。” 第254章 沈沅珠道:“崔郁林怎得了?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 苓儿抖着手,回到车内:“小姐你不知,在谢家时下人们都传呢,说谢……” 苓儿嘴上一停,小心去觑谢歧。 沈沅珠看她的模样,轻笑一声:“无妨,谢序川怎的了?” 苓儿道:“都传往日形影不离的两个人,突然之间不见了一个,就连谢序川大婚崔郁林也不曾出现,下人们都说其实崔郁林是死在外头了。” 她扒着手指,一字一句道:“奴婢觉着他们说的没错,您瞧,崔家三代都在谢家做工,外头也没什么亲戚朋友,不可能探亲探这么久。 “且谢序川手中也没生意,也不大可能是出去做事了,所以……所以……” “所以如何?” “所以下人们都说,崔郁林其实是死在外头了,不然不会自己少东家的大婚人也不出现……” 沈沅珠皱眉:“别瞎说,若你方才看见的是他,那人不还活的好好的?” “哎,奴婢也是听信了旁人的话,再不胡说了。” 罗氏道:“你这嘴,没得去咒人家独子,被崔管事听见还不撕了你。” 苓儿悻悻将嘴捂住,露出个再也不敢的眼神。 沈沅珠没心思去管崔郁林如何,与谢歧成婚不过一年,经历的事却像是过了一辈子那般久,偶尔想起谢序川、崔郁林等人,她甚至会觉得有些陌生。 都不如阮馥兰让她挂心。 沈沅珠轻轻一叹,谢歧却是猛地抬起头。 “怎么了?” 谢歧拈着袖口,心下担忧。 崔郁林和谢序川以及江纨素之间的烂账,他还不曾跟沅珠提起过。 谢歧有些烦闷,他屈指弹了弹衣上小褶以作发泄。 他如今很确定沅珠不会再对谢序川生半点情愫,可当初他知道谢序川与江纨素成婚真相,却是选择隐瞒,是因他当时并不信沅珠会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谢歧抬眸,偷看沈沅珠的侧脸。见她没什么表情,不由放下心来。 崔郁林的事,他会装作自己一直不知…… 他才不要让沅珠知道,自己曾经不信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谢歧抬手将沈沅珠的手握在掌心,方觉心中安稳。 去上京的时候,众人心怀抱负,只觉日后可平步青云,商路坦荡,因此满怀期望与渴求。 那时觉得上京遥远,怎么走都走不到,费了好些力气,才看到上京巍峨城门。 可回程一家人都在一处,走走停停,却不觉时间久远。 沈沅珠只觉日子一晃,便回到了苏州府。 离开这里也不过三两月,可沈沅珠却格外想念自家的小院子。 推开门,院中老树叶黄凋落,她与谢歧却半点萧肃都感受不到,只觉温馨。 缠明珠 第183节 将东西放下,沈沅珠趴在屋中小榻上,嘟囔道:“还是家中好,日后我只在家中,再不想做什么皇商了。” 她仰头看向谢歧,眼尾微垂:“如今我才想明白,有些位置,有些事是给特定之人的。 “并不是所有行商的,都可成为皇商。” 谢歧摸着她的发,语气温柔:“皇商,是先有‘皇’后有商,大多是那些个皇族贵戚想行商了,方给下的位置。 “旁的人,如我们这般,走的越高越是危险。” 谢歧想到了同会馆离别那日,看见的元煦。 沈沅珠捏了捏谢歧掌心:“日后不做皇商了,做富商!” 她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斗志十足,“走,去铺中,我们回来的事还没跟奶兄和云峥说,莫让他们担忧。” 谢歧点头,“如今我二人倒是可以一起去铺中了。” 夫妻相视一笑,同坐马车离去。 谢歧去了集霞庄,而沈沅珠去了撷翠坊。 罗青一见到她来,顿时长舒一口气,且眼眶一红。 “小姐回来就好。” 沈沅珠与罗青说了沈砚淮暂时还未回来的事,二人正聊着上京后发生的一切,突然铺中伙计走了进来。 “东家、掌柜,谢家少爷又来了。” “谢序川?” 沈沅珠闻言有些疑惑:“他来做什么?” 罗青道:“小姐在这儿,这事正好您来拿主意。” 他叹息一声:“自从姑爷从谢承志那里骗……聘来了匠人,谢家便算是垮了。 “谢家织染园关闭,手中既无人也无织机,库存也被谢山一把火烧没了。可以说谢家如今就是个空壳子。 “谢敬元去了西洋,谢承志整日整日躺在集霞庄铺头……” 沈沅珠闻言,惊讶道:“他这是……” 罗青轻咳:“先前云峥不是跟他签了个契书,说要一起开铺吗?后来发生许多事儿,云峥随着小姐和姑爷一起去了上京。 “这谢承志找不到人,就日日在集霞庄撒泼,被赶出去还要再来,如此往复,直到云峥回来他才消停。” 沈沅珠道:“云峥那头如何处理的?” “我不知呢。” 沈沅珠点点头:“罢了,让谢歧处理。” 她二人虽是夫妻,但她并没有插手集霞庄事务的意思。 罗青继续道:“谢敬元去了西洋,谢承志整日闹腾,逼着谢泊玉将家中账上的银子全拿出来,如此一来二去的,谢泊玉就病倒了。 “如今谢家,是谢序川在撑着。” 罗青沉默一瞬,继续道:“他……也挺不容易的,人变了许多,小姐若是见了就知道了。” “哦……”,罗青说到这,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样,接着道:“他还不知集霞庄和撷翠坊都是谁的产业,谢家被集霞庄坑害,沈砚淮又不在苏州府,所以他就找到咱们这儿来了。 “他是想来买织机的。” “买织机?” 沈沅珠蹙眉:“谢家耕织图,不就是制织机出身的?” 罗青摇头:“老师傅都走了,宋爷被姑爷送到别府去,谢序川他手中没人,空有耕织图却没那手艺……” 罗青看向沈沅珠,再度一叹:“小姐啊,谢家三代,是真的败了……” 沈沅珠垂眸,片刻后道:“我去见见他吧……” 第255章 “小姐您是打算告知他,您的身份?” 沈沅珠点头:“如今,已没什么藏着的必要了。” 她转头对铺中伙计道:“我随你去。” 二人相继下楼,沈沅珠就见谢序川站在堂内,身形笔直,面容肃沉。 在往日的谢序川身上,每每先让人看进眼中的,是那一股少年风发之意。 家人疼宠、出身富贵让他眉眼之间满是天真与骄傲。 而如今的谢序川,眸中平静无波,有种历经千帆后的沉寂。 他背脊比以往挺得更直,眉眼骄傲与天真却是碎成齑粉,不见半分。 再见故人,沈沅珠却只觉陌生。 “谢序川……” 她开口打断谢序川的思绪,谢序川回头,发觉是沈沅珠时微微一愣。 许久后,他才微微浮起一个笑容:“谢夫人。” 从他口中听见这称呼,饶是沈沅珠,也有片刻分神。 “嗯,谢公子。” 见他不在沉湎过去,终是释怀,沈沅珠不免为他开心。 上京一遭,她也有所获。 往日过不去的沟沟坎坎,被在上京时那种许是下一瞬就要被莫名抄家、丢命的惊吓中,一一被抚平。 与谢序川那点子孩童过往,情仇恩怨,也都变得无足轻重。 “我听罗青说,你想要买织机?” “……” 谢序川有些惊讶,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这撷翠坊,是你的铺子?” “嗯,是娘亲留给我的。” 谢序川张开口,嘴里却好似被人堵住了一团看不见的无形之物。 堵得他的肺,如生出万千细密刺针一样疼。 脑中闪过许多事,如谢家的耕织图,如沈沅珠当年的句句质问,如郡王府那匹跟谢家如出一辙的织锦、以及他所做一切天真愚蠢事。 许久许久,久到沈沅珠觉得下一瞬谢序川就要痛声质问、哀痛落泪时,他才红着眼道:“很厉害,跟我祖母一样厉害。” 涌上心头的各种酸涩被他压下,谢序川道:“是啊,谢家的情况你也知晓,我想重振家业,所以想买两架织机。 “顶尖绣娘不好寻,但寻常绣娘总是有的,有了织机和人手,假以时日,总能东山再起。” 沈沅珠道:“的确如此。” “所以……” 谢序川抬头,眼神温和平静:“沈东家,你可有出售的打算?价钱好商量。您也知,谢家所需规模的花楼机并不好寻,只要你愿意割爱,我可出比市价高出三成的银子。” “可以。” 沈沅珠应下的很是爽快:“我售你一台花楼机,并送一位制作花楼机的匠人师傅到你那里半年。 “这期间,他的工钱由你出,至于你可以从他那学到多少,我不管。” 闻言,谢序川眼中一喜。 可随之而来的,是如搅海翻江般的酸与晦。 被强压下的根根情丝,如被用杨柳枝掸了甘露水似的,顺势丝丝缕缕地疯涌生长。 他垂下眼眸,遮掩在袖中的双手,死死蜷成拳…… “多谢……沈东家。” 谢序川声音喑哑,用尽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不必谢。” 不是为他。 “此事你找罗青就可以了……” 赶路许久,她有些疲惫,跟罗青报过平安后,只想回家中休息。 只是谢序川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看着沈沅珠,轻声问道:“听闻你的鳞纹染,在斗染大会上被内廷公公看中,与集霞庄掌柜和砚淮哥一起去了上京。 “如何,可选上皇商了?” “没,不如别的商号料子好,初筛就被淘汰了。” “如此……好可惜,日后总有机会。” 沈沅珠脑中突然浮现出阮馥兰,在她面前被架走的场景。 她微微一窒,摇摇头:“不会再去选皇商了。” “为何?” 沈沅珠停滞一瞬,才开口:“危险。” 似是没想过会是这个答案,谢序川一愣,随后倒有些似懂非懂似的。 “祖母一生所向,原是这般,当真……出人意料。” 说完这句,二人之间没了言语。 沈沅珠疲累地向外看了一眼,突然发觉前方有道熟悉身影。 “江纨素在等你,你去吧,如今天凉。” 缠明珠 第184节 “嗯……” 谢序川转身,看向原处的江纨素,突然道:“我二人……如今挺好的。” “……” 沈沅珠觑他一眼,只觉这人实在莫名其妙。 无人开口询问,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是想证明,他当日弃婚弃得大对特对不成? 懒得搭理他,沈沅珠转过头,沉默无言。 谢序川却是怔怔看着江纨素的身影,又喃喃两句:“我与她,挺好的。我们……挺好的。” 也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谁人听。 嘟囔几句,谢序川挺直脊背,走向了江纨素。 他出去时,谢歧正往撷翠坊来,准备接沅珠回家。 见谢序川从铺中出来,他脚上步子顿了两顿。 片刻后,卫虎就见谢歧三步并作两步,直接迈进了铺子。 沈沅珠正往外走,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急匆匆的,做什么呢?” 谢歧道:“我刚才看见谢序川了。” 沈沅珠勾起笑,一双眸子笑盈盈的,“怎的,你没看够?”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沈沅珠笑眯眯看着他:“怎么,怕我同他跑了?” “……” 谢歧冷哼:“我是怕他还不死心。” “胡说什么呢,他和江纨素好着呢。出门谈生意二人都形影不离,说不得比我二人还‘恩爱有加’。” 恩爱有加四个字,被沈沅珠咬的极重。 自从谢歧问她是否已对他爱不自知,而她说若能成功回苏州府,就告诉他后,这人就整日歪缠个没完。 每天都要问上百遍…… 沈沅珠眼里带着揶揄,谢歧却是讪讪一笑。 只有他知道,谢序川与江纨素,是不可能“恩爱有加”的。 想到苓儿那日说看见崔郁林的话,谢歧疑惑起来,也不知是真,还是看错。 半晌,他拉着沈沅珠的手,撒娇似的:“你还没说,他到这里来究竟是做什么的。” “他想买织机。” “你卖给他了?” “嗯,不仅卖了,还送了个师傅去谢家,半年。” 听了这话,谢歧突然就酸了起来:“给了织机还要送个师傅,谢序川真是好命。” 话里的酸气儿让沈沅珠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她啧啧两声,抬手戳着谢歧肩头:“你当我是为谁?” 第256章 谢歧反手握住沈沅珠的手腕,唇边荡出一丝笑容。 他自然知道沅珠是为了他。 虽然谢歧从不认为谢家的落败与他有关,但他知道沈沅珠怕他日后难做。 外人看来,他到底姓谢,日后一旦知晓他是集霞庄幕后东家,谢承志必会闹起来,传出去对他声名亦有影响。 只是谢歧不在意,也无惧骂名。 但…… 谢歧拉着沈沅珠的手,轻轻贴在自己面颊。 他微微蹭了蹭,柔声道:“沅珠,谢谢你。” 他二人站在撷翠坊前,旁若无人的亲昵,谢序川坐在马车上,透过车帘缝隙偷窥了许久许久。 直到马车拐出万宝街,他才收回视线。 江纨素坐在马车上,低着头盯着车上铺着的厚毯,良久,她才听见谢序川道:“今日风大,你可觉着凉?” 江纨素闻言微微摇头,好一会儿才气息虚弱道:“撷翠坊可同意卖我们花楼机了?” “嗯,同意了。” 江纨素:“真好。” 自她落胎后,身体就一直不见好,不仅很是虚弱,连说话也没了气力。好在谢家砸下重金,为她买了许多滋补续命的贵重药物,这才让她慢慢见强。 说完那句真好,她又将头垂了下去。 如今久坐,她也会觉得疲惫。 见江纨素瑟缩模样,谢序川不由道:“若是疲累,就在家中休息吧,不必陪我出来。” “不累。” 她不想在房中,也不想在那张染满了血的床上躺着。每每睁开眼,看见熟悉的帐子顶,江纨素就觉气短、像是不知什么东西压在胸口,憋的她喘不上气。 且……她也不想看见紫棠。 雪青去了织染园做活儿,是紫棠求到谢序川头上,谢序川应允的。 她知道后没说什么。 人已经去了,她不知该用什么理由将雪青喊回来。 可见了紫棠,她会莫名害怕。 脑中总是忍不住,闪过那日对方轻巧利落将瓷瓶拿出的模样。 看见紫棠,江纨素总会控制不住琢磨,让她落胎的心思,对方究竟想了多久。 想到腹中胎儿,江纨素又觉小腹一痛,就像是胎儿还在腹中,翻身踢动她一样。 她微微一愣,心突地空了一下。 这样的情形有过许多次了,先前几次,她会痛哭流涕喊着孩儿还在,还在她腹中。燕大夫会在深夜中被谢序川请回谢家,然后为她开一副安神药物。 几经折腾,她才确认,她和郁林的孩儿是真的没了。 谢序川低头,见江纨素放在双膝上的手惨白一片,他抬手握住。 对方手掌如寒冰似的,谢序川侧过头看向马车外,继续握着。 冰到有些麻木的手落进温暖掌心,江纨素忍不住发颤。 不一会儿,她就反手握了上去。 落胎后,她气虚多梦,也总是没来由的心慌害怕,唯有在谢序川身边,还能安心一些。 江家人离去,雪青不在,紫棠又…… 江纨素打了个寒颤,抓着谢序川的手又紧了紧。 发觉身边人在颤抖,谢序川拿起车内备着的软毯,披在江纨素身上。 “撷翠坊……” 谢序川盯着车帘缝隙,好半晌才道:“撷翠坊竟是……沈沅珠的产业。” 江纨素一愣:“沈沅珠?” “嗯。” “我以为你方才看见了,我与沅珠站在铺子门前。” “没……” 江纨素的手微微抖了下:“我看不清。” 落胎后,她的身体落下许多毛病,眼睛也远不如先前好用。时常视物模糊,吃了药也无济于事。 谢序川听了不知能说些什么,侧过头看向车内其他地方。 外出一趟,江纨素已累得眼前阵阵发黑。 强撑眼皮好一会儿,她才道:“你说沈沅珠,是撷翠坊的东家?” “嗯。” 此时,谢序川才露出一个浅浅笑容:“她幼时便喜算账,整日抱着算盘,往日我只当她是拨来玩的,谁想……” “女子也可以开铺行商的吗?” “……” “如何不可?祖母不就是女商人?” 江纨素道:“可谢家有今日,不都是靠你祖父才来的?父亲说过,你祖父手段圆融,是把子行商好手。” 谢序川笑容淡去,语气轻柔:“他二人都是极有能耐的人物。” 江纨素闭上眼,将头靠在车壁上。 “女子能有什么能耐?女子总要寻个男子依靠的,不然如何在这世道生存? “在外抛头露面,辛苦奔波,有个铺子又如何?那都是实在寻不到有能力的夫婿,日子过不下去才不得不走上那条路的。 “但凡能寻得一良人为依靠,也不会沦落到那种境地。” 缠明珠 第185节 谢序川听着,从鼻尖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马车哒哒走了许久,停在谢家门前。 谢序川将人从马车上扶下,然后牵着她走进缇绮院。 谢家如今安静许多,进院时谢序川甚至感到一阵阴冷。 他拢了拢衣襟,遮挡那股阴寒。 紫棠见二人回来,一脸笑意端着汤婆子放进江纨素手中。 “小姐,你先抱着些。” 江纨素愣愣抱住,身体却是往谢序川那头凑了凑。 谢序川先是退后一步,似反应过来后,又定在原地。 紫棠道:“小姐,小厨房今儿给您送来了红枣炖阿胶、那阿胶熬的都化透了,红枣也都去核炖成了泥,还热乎着,您先吃上一碗。” 屋内烧着炭火盆,温度上来,紫棠帮江纨素脱了身上外衣。 她将衣裳随手挂起,还给江纨素打了热水帮她净手。 “喝完炖阿胶,再把那山参乌鸡汤喝了,奴婢给您温在炖盅里,这会儿温度正好,方便入口。 “乌鸡补阴,您小产完脾胃弱,这个好消化。” 紫棠说着,边给江纨素盛来莲子百合炖猪肚,放到她眼前。 江纨素看着,一样只少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我吃不下了,你吃吧。” 她胃口不好,这段时日都是吃上一些就停筷了。 紫棠点点头,将那些个东西一扫而空。 谢序川从谢泊玉夫妻的院子回来,江纨素已经洗漱妥当,她坐在妆台前,呆呆望着镜中的自己。 见他回来,这才转头道:“今晚,还与我同睡可好?” 第257章 谢序川闻言,思索片刻后微微点头。 紫棠殷勤地将他的枕头,搬到江纨素床上,两只枕头并排放在一起,江纨素看着安心不少。 谢序川洗漱过后,手中拎着一只荷包挂在床头。 “这是我让燕大夫为你配的香囊,有安神祛味的作用。” 江纨素说了许多次,说屋中总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床上被褥已经换过七八茬了,她说闻着有血腥味的,也已全部烧毁。 甚至就连床,也换过一次。 燕大夫说她这是心病,不可逆着来,否则只会愈发严重。 所以谢序川如今都会依着她,无论江纨素让他做什么。 毕竟,若不是他与对方争吵,江纨素也不会…… 脑中烦乱,谢序川反复几次,才将香囊系妥当。 江纨素抱着双膝坐在床上,神色怔愣。 见他挂好香囊,才往床内躲了躲,将位置让了出来。 谢序川和衣躺下,江纨素也缩进被子里。 屋内点了几个火盆,温度很高,江纨素却还是瑟瑟发抖。 谢序川伸出一只手,江纨素也将手伸出,二人相互交握,却没有言语。 虽同处一张床上,但他们却并不亲密。 江纨素缩在最里面,而谢序川则贴在床边,两个人中间似隔着一条鸿沟一般。 也不知是燕大夫的香囊起了作用,还是江纨素实在太累,不过一会儿,谢序川就听见身旁响起沉睡的呼吸声。 他望着头上纱幔,缓缓将自己的手抽出。 谢序川没什么睡意,只盯着头上纱帐怔怔出神。 脑中则全是今日沅珠唤他谢公子时,冷漠疏离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变了许多,沅珠也是。 年幼的沅珠见到他,总会先勾出一个甜美笑容,遇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会留给他。 她会跟他说沈家的一些事情,虽讲的不多,但是终归会将自己的烦恼与他倾诉。 后来沅珠大了些,他二人再见时会言辞隐晦地提及日后,那时他看着沅珠,总会在内心想象着,他们成婚后的各种场景…… 他眼中的沅珠,总是娇柔怯弱的,是因父母早亡,而小心翼翼生活的柔弱姑娘。 是会在他们成婚后,一心依附自己,温情相伴的妻子。 可如今…… 谢序川又想到白日里,沅珠利落而干脆的售卖花楼机时,那从容不迫、细致周全的神色。 他盯着头顶,水痕从眼角滑落,打湿耳畔,隐入身下被褥。 “嗬……” 江纨素睡到一半,突然不安地粗喘起来,她缩在被子中瑟瑟发抖,仿佛噩梦降临。 谢序川听着,随后不耐翻身,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一夜浅眠,谢序川第二日是被江纨素唤醒的。 “序川……该起了。” 江纨素已收拾妥当,语气温软,推搡谢序川时的动作也十分轻柔。 谢序川醒来,有一瞬恍惚。 “小厨房做好了早饭,起来吃。” 他点头,洗漱时江纨素就等在一旁,帮他递着巾帕和漱口用的青盐。 二人动作娴熟,乍看之下,仿佛真的是恩爱夫妻一般。 “这是肉丸炖冬瓜汤,很鲜甜,你尝尝。” 盛了汤,江纨素放在谢序川面前,又帮他夹了块红糖糕。 谢序川看着,轻抿一口炖汤,便放在一旁没有再动。 而江纨素夹来的红糖糕,也只是静静放在盘中,没有去吃。 “我今日要去撷翠坊一趟……” 其实只是送个银子,不用他亲自去的,可谢序川有些忍不住,忍不住想去见见沅珠。 哪怕,只是听对方唤一句谢公子。 这般一想,嘴里的吃食都好像染了些酸涩味,让人难以下咽。 “我与你一起。” 江纨素吃着药膳,虽做的精致,但总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奇怪味道,吃得她难受不已。 她眉头微皱,很是难受的样子。 谢序川将手边带着甜味的红糖糕,推到她面前,江纨素捏起,轻轻咬了一小口。 花南枝来到时候,见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她心下熨帖,忍不住出声道:“纨素面色红润许多,身子将养的不错。” “母亲。” 夫妻二人起身,花南枝摆摆手。 “我来给纨素送山参,昨日从你燕伯伯那里收来的。” 说罢,花南枝将手中红绒木匣放在桌上,“你虚不受补,也不可用太多,不舒服时切下一点点,含在口中就好。” 她抬手摸了摸江纨素放在桌上的手掌,触手冰凉。 花南枝心下不满,只觉自家娶来的这儿媳实在是…… 既上不得台面,也无用处。 若非当初不是因为她有了身孕,哪里会让她进门? 如今却…… 这身子伤了,日后也不知能否为序川诞下子嗣。 可说到底,江纨素会落胎也跟谢序川脱不开关系,她这为人母的,自然要为儿子着想。 谢家,可经不起再少个人了。 花南枝转过头,看着莫名觉得空空荡荡的缇绮院,不由道:“序川,不如你跟纨素搬去茜香院住如何?” 她转过头:“左右纨素不喜欢现在的房间,不如搬去茜香院。茜香院地方大,位置也好,冬日里没那般寒冷…… “不如,直接换个院子,你二人也轻省些。” 这段时日,江纨素在缇绮院折腾个没完,她有心发作,却都被谢序川拦了下来。 一句,是孩儿对不起她,听得花南枝心头冒火。 可她又不能不管,她若不管,苦的就是她的儿子。 “你二人意下如何?” 茜香院…… 谢序川心头一动,手也跟着抖了起来。 缠明珠 第186节 他不经意伸到背后,随后问江纨素:“你呢,你觉得如何?” 江纨素只想快些逃离这里,闻言忍不住点头:“都听母亲的。” 见她情绪平复许多,花南枝叹息一声,心道就这般吧。 “那我今日就让家中扫洒婆子,将茜香院收拾出来。” 谢序川闻言,突然道:“孩儿来安排就好。” 花南枝看他一眼,微微点头。 想到就要搬去沅珠曾经住过的院子,谢序川忍不住露出个浅淡笑容。 哪怕那是沅珠与谢歧成婚的住所,他也不在意。 只要能离沅珠更进一步,他都甘愿。 他这一生,也就如此了,旁的他不敢也不再奢求了…… 第258章 “既然如此,你二人用饭吧,我先回去了。” 花南枝说完起身要走,谢序川却道:“母亲慢着,我有事与您说。” “什么事。” 低头看了眼动作僵缓,魂不附体似的江纨素,谢序川道:“生意上的事,我与母亲出去说。” “什么事还需出来说……” 花南枝与谢序川站在院中,“你与纨素已是夫妻,行事就不该如此遮遮掩掩。” 她叹息一声:“万事应当有商有量,夫妻情分,都是这样消灭没的。” 谢序川垂眸,随后道:“撷翠坊答应卖我们花楼机了,不仅如此,还承诺可送一位师傅来谢家。半年时间内,任由我谢家学习技艺。” “什么?” 花南枝面上一喜:“当真?” 可稍一思索,她又犹豫道:“会不会有什么陷阱?别如你二叔那般再被人坑害了,谢家可遭不起了。” “不会,她可信的。” 谢序川道:“莫说我谢家再没什么能坑害的了,就是有……她也不会。” 他看着花南枝,眼中莫名带着几分执拗与……残忍。 “母亲可知撷翠坊的东家是谁?” “不是那罗青?” “不是。” 谢序川道:“是沈沅珠。” “什么?” 花南枝猛地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序川。 “你是说……你是说撷翠坊是沈沅珠的?她才是撷翠坊的幕后东家?” “是。” “怎么可能呢?你会不会是……会不会是听错了?” “沅珠亲口跟我说的,花楼机也是她答应卖给我的,那师傅……” 谢序川心头一软。 怕是沅珠看在幼年情谊上,帮他的最后一次。 “不可能……怎么可能……” 花南枝踉跄着退后几步,满心惊诧。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沈沅珠年纪小小,怎么可能有那么大个铺子?那撷翠坊,不仅四年前拿下了斗染大会的魁首,还将织锦送入了郡王府…… “前一段时日,她的那块什么鳞纹染,是不是还被内廷公公看中了?” “是。” 谢序川看着面色惨白的花南枝,既心疼,又有种说不出的隐秘快感。 他抓着衣袖,轻声道:“自拿下郡王府样布比试后,撷翠坊的声名便打了出去,如今提及苏州府织锦,再无人会说起谢家,反倒都说撷翠坊。 “且鳞纹染的消息传出后,撷翠坊就接到许多别府大客商的商单,就连往日跟我们谢家合作的,也都去找了沅珠……” 花南枝脚下一软。 她死死抠住自己的手腕,脸上铁青一片。 当初谢序川与江纨素闹出婚前有孕的笑话时,她极力支持谢序川退婚。 只因当时江侑还在位,江鸿又素来是个霸道不讲理的。 彼时江鸿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谢家产业,她不愿为了个无父无母,上头又仅有个没什么情分庶兄沈沅珠,再付出半点。 所以她不顾谢序川的死活,执意同意了退婚。 甚至怕沈沅珠纠缠,她和老太太还拿出了看着更加光鲜的谢敬元来骗婚。 可如今,如今谢序川来告诉她,苏州府最大最出名的铺子,将谢家都压过几头的铺子,是沈沅珠的? 花南枝张着口,一味摇头。 她不信,不信沈沅珠有这样的能耐。 可…… 花南枝闭上眼,回想沈沅珠嫁到谢家后所发生的一切,突然往后一仰。 谢序川眼疾手快,将人扶了起来。 “糊涂,是我糊涂了。” 明明有征兆的。 沈沅珠刚嫁过来不久,她就发现对方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好拿捏。沈沅珠不仅主意正,还是个能隐忍、心狠的。 她就说,当时发现被骗婚,那沈沅珠不仅没闹起来,第二日还跟谢歧如胶似漆的来敬茶。 当时她以为是对方性软,如今看来,分明是个城府深沉的…… 花南枝按着心口,眼眶泛红:“怪不得,怪不得往日不声不响的谢歧,在娶了沈沅珠后,突然就变得聪明了。 “不仅将库中的褪色红绸,全都以‘胭脂布’的名义卖了出去,还跟元公公有了往来。 “我当时不懂,也想不明白谢歧那等阴森之人,是怎么得了元公公青眼的,如今看来,这分明是沈沅珠在背后给他出主意……” 花南枝看着一脸郁色,身上再不见少年傲气的谢序川,突然落泪:“序川啊,是娘错了。 “娘亲当时不该阻止你的,若是你跟沅珠在一起,我谢家哪里会沦落至今日?” 花南枝突然想到,郡王府撷翠坊获胜,是因为出了二房偷染谱一事。 当时众人都以为是谢承志偷了东西耍赖后,再口口声声污蔑沈沅珠做局…… 如今看来,二房分明是被冤枉的。 沈沅珠就是在拿到了谢家得耕织图后,才在郡王府比拼中获得头筹的! 谢家给出了耕织图,却没有拿到沈家的染谱! 沈沅珠,好一个沈沅珠! 花南枝咬着牙,出声痛骂。 可骂了两句,她便黑下脸来。 别人不知沈沅珠为何这么做,她却是再清楚不过。沈沅珠分明是故意的,她恨谢家骗婚,恨她这个一路看着对方长大的伯母,在婚姻大事上却欺瞒哄骗,骗她一个孤女…… 明明,明明去岁时候,沈沅珠见了她还会柔柔靠在她身边,关心她的衣食住行。 她是看着沅珠长大的啊,当初究竟是被什么蒙了心,会答应老太太去骗一个孤女的? 花南枝抓着谢序川的袖子,眼眶赤红:“若是……若是我当初没有阻止你,若是当初沅珠跟你成婚,谢家就不会有今日的落魄…… “若沅珠嫁给你,会如约拿出染谱,我谢家只会再上一层楼,更不会在郡王府比拼中,落出三甲……” 郡王府样布比试之后,谢家一落千丈。 而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当时觉得,沈沅珠不值得谢家拿出太多钱去挽留。 谢家有今日,只是因为她势利的觉得一个孤女,不值得她和她的儿子付出太多。 只是因为她觉得,不过一个儿媳,沈沅珠和江纨素除了陪嫁外,并没有什么不同……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 思及此,花南枝一脸颓然,瞬时瘫软跌坐在地。 第259章 “母亲!” 谢序川连忙将花南枝扶住,又喊了彩环与他一起将花南枝扶回自己的院子。 谢泊玉正在院中晒染方所用的药材胭脂虫,见二人搀着花南枝进来时,心下一惊。 “怎么了这是?” “母亲她……” 花南枝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让谢序川将她扶到榻上就好。 “孩儿去请燕大夫。” 缠明珠 第187节 “不必了,我没事。” 看着谢序川的眼,花南枝叹息一声:“这段时日,燕大夫几乎每日都要来一次谢家,实在是……让外人瞧见不好,我没什么事。” 让谢序川和彩环回去,花南枝倚在小榻上闭目休憩。 她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是这般走向。 “你站在这做什么?” 发觉眼前一黑,花南枝睁开眼,见谢泊玉站在自己面前。 她心下烦躁,语气自是不大好。 谢泊玉也不在意,只是道:“你面色不好,若感觉不适,我陪你一起去趟回春堂。” 花南枝斜睨他一眼,继续闭目。 既然都知她不适,还让她出门做什么? 心下有气,她懒得理会谢泊玉,可不一会儿,谢泊玉又走了过来,在她面前放了一杯热茶。 花南枝垂眸盯了许久,不由道:“你可知道……” 谢泊玉回头。 “你可知道,撷翠坊是沈沅珠的铺子?” “哦?” 谢泊玉有些惊讶:“撷翠坊如今算得上苏州府第一大铺了,竟是沅珠的产业吗? “沅珠那孩子,是个有福气的,世柏夫妻泉下知晓也可安心了。” 花南枝蹙眉:“你就没什么别的想说的?” “说什么?” 谢泊玉坐在桌前,一点点打理胭脂虫。他低着头,仿佛与他无关一般,继续拾掇。 “那是沈沅珠,沈沅珠成了撷翠坊的东家!” “我知道,我说了是世柏的女儿,你究竟怎么了?病了不成?” 谢泊玉抬头,不理解她的激动。 花南枝抓着衣摆,咬牙切齿:“沈沅珠跟序川自幼定亲……” “那不是退了吗?” “……” 就是这样! 她跟谢泊玉成婚的这么些年来,每每都是这样! 也不知是忍够了,还是被沈沅珠是撷翠坊东家这事刺激着了,花南枝今日的情绪十分激动。 “一个跟序川定婚多年的姑娘,突然成为了压过谢家,变成苏州府第一大织染坊的东家,这事儿你就没什么可说的?” 谢泊玉看着花南枝,神色肃穆:“你想让我说什么?沅珠那孩子身上流着世柏夫妻的血,她若行商总归不会差的。 “至于你说跟序川定婚,既婚约已退,如今还想来做什么? “退婚,不是人家沅珠的过错,是谢序川做了错事。如今沅珠成为大铺东家,那只能说是我谢家没这个福分,他谢序川没这个命道。 “总不能现下知晓沅珠是撷翠坊东家,咱谢家就又想攀上去了。 “往日她跟谢歧在谢家时,对人不管不顾的,现下又有什么好悔的?” “……” 花南枝被他噎得险些一口气仰过去,好一会儿她才冷哼一声:“你说的轻巧,那江纨素……” “江纨素怎的了?” 谢泊玉蹙眉:“莫说现在知道沈沅珠是撷翠坊的东家,便是一早就知道,这婚也得退的。 “是序川做了错事,他该负责。这是他亏欠江纨素的。 “我谢家虽是商人,但我自序川开蒙起,就教他何为仁义礼智信。男儿大丈夫,需负起该负的责任。 “既他已经娶了江纨素,就应当跟她好生过日子。你日后也少在序川面前提起沅珠,省得勾着他想些有的没的。” 花南枝冷笑:“你说的轻巧,你可想过,若沅珠是撷翠坊掌柜,就说明当日谢承志偷染谱的事,全是污蔑。 “若无此事,我谢家也不会赔她耕织图,更不会让她成为郡王府魁首。” 谢泊玉闻言,微微叹息一声。 良久,他道:“是我谢家亏欠她,到底是序川做了错事在前。一个孤女被退婚,她……” 谢泊玉看着手中的胭脂虫,低声道:“她对谢家做什么都不过分,因果循环罢了,这都是我谢家做下的孽债……” “你……” 花南枝指着谢泊玉,实在不知能说什么好。 她心中也是这般想的,也并未如何怪罪沅珠,说到底,他们不仁在前,沈沅珠不义在后,本也谈不上对错。 可谢泊玉这态度,就是让她难受,抓心挠肝的难受,气闷。 花南枝咬着牙,心口憋痛。 谢泊玉看不懂她脸色,又道:“且当初沅珠一说是二房偷了染谱,全家上下没有一人怀疑,就连母亲和敬元也都信了去。 “说到底,还是老二平日为人不诚,若他平日行事讲究个君子之道,如何会被人一栽赃就栽成了?” 谢泊玉冷哼:“怎不见他人将脏事栽在我头上?” “……” 花南枝闻言,冷笑一声:“你还挺自豪。” “没什么自豪的。” 谢泊玉一字一句道:“我知道我天资愚钝,既不如老二头脑灵活,也不如三弟聪慧机敏。但……我已尽我所能,维护这个家了。 “只奈何世事无常,我也只能做到如今这样了。” 谢泊玉的声音里,满是落寞哀痛,花南枝听着沉默不语。 “谢家这摊生意,我怕是支应不起来了……” 他抬头,看着花南枝问道:“所以我在想,你可曾想过与序川一起,将谢家撑起来?这话虽听着似是我在逃避支应门庭的责任,可也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的。 “母亲能将谢家织坊发扬光大,沈沅珠可以将撷翠坊做成苏州府第一大织染坊,可见女子行商也有出路。 “早些年母亲就曾问过你,我知你当时拒绝,这些年甚是后悔。 “如今若你还想,也不算太晚……” 花南枝没想到谢泊玉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好半晌,她才道:“好,我与序川一起。” 希望她可以如婆母一样,力挽狂澜。 此时的谢家,再是落魄也比当年强上许多。 花南枝看着谢泊玉,静静道:“我与序川一起……重振谢家,这也是我们唯一能为儿孙做的了。” 第260章 如今已入深冬,天上飘下点点雪花,崔郁林掀开车帘,望着外面皑皑白雪神色不明。 自从父亲去北边接他,便一直神色恍惚,且这大半年来一直打着为他医治的幌子,四处漂泊。 崔郁林不知为什么,问了几次,父亲也只是支吾着不肯回答。 如今倒好,他父子都已回到苏州府附近了,却是几经苏州府而不入。 今儿,他父亲竟又是绕道,想奔着松江去了。 崔郁林抬手敲了敲车厢,马车行驶一阵,终于停下。 崔成穿着厚袄,抬手撩开厚重的皮毛帘子。 马车内烧着炭盆,崔郁林躺在正中间,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毯子。 “郁林……” 崔成见儿子脸色不错,不由咧嘴一笑。 大半年而已,崔成已是两鬓斑白苍老的不成样子。崔郁林看着,心下酸苦,质问的话也堵在喉咙里,再问不出什么了。 他垂眸看着这条自己走过许多次的官路,终是叹息一声。 “父亲,在我走后,家中到底发生什么了?让您如此忌讳苏州府,一直不敢回去?” 崔成搓着手看着崔郁林,面上神色难看起来。 崔郁林支起身,厚毯从他身上滑落,他索性掀开,抬手抓起车上木环将自己拉起。 这木环,是他父亲亲手所做。 看着儿子软软垂落的双脚,崔成心疼得泪都要涌出来了。 这么久了,他还是没能习惯。 谁也不知他一路奔波去到北边找到崔郁林时,看到他瘫在农户家的草垛里,浑身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那时的钻心之痛。 他风华正茂、前途无量的儿子,在去边关互市的路上,被马匪打成了重伤,还砍断了脚筋…… 在看见自己的那一刻,崔郁林痛哭流涕,喊了声父亲就晕死过去。 是他花了重金,才将儿子从阎王爷手中抢了回来。 儿子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他要回苏州府,江纨素有孕,腹中怀着他孩儿。 崔成一听,犹如晴天霹雳。 他大惑不解,连忙询问是怎么一回事,这才知道崔郁林与江纨素无名无分有了首尾,还闹大了肚子。 缠明珠 第188节 怕江鸿不让他娶江纨素,谢序川便给了郁林一笔银子,外加三百匹织锦去西洋换舶来货。 可崔郁林上船不久就悔了,他怕时日太久,江纨素等不起。 更怕自己有去无回,因此提货下船转头去了边关互市。 哪里想,他年轻莽撞,更是什么都不懂,未找知名的镖客带路,结果路上被马匪洗劫一空,不仅抢走了货物还在他逃跑时,砍断了他双脚脚筋。 如今能留下一条命在,都已是他崔家祖上显灵,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可面对伤重的儿子,崔成根本说不出江纨素已另嫁谢序川的话。 江纨素就是吊着崔郁林活着回苏州府的那根救命药,他不敢说,怕儿子突然就散了那口心气儿。 因此,崔郁林养伤的这大半年来,崔成带着他以寻医的借口,不断拖着时间不回苏州府,如今…… 崔成知道自己隐瞒不下去了。 他看着崔郁林的眼,却是实在不忍心。 哪知崔郁林坐起后,垂着眼道:“是不是纨素出事了?可是江家发现她有孕,将她……” 他的手微微颤抖,心下突然涌出一股绝望。 若是纨素和他的孩儿都没了,他不知要如何以这副身躯,苟活下去。 “不是,江纨素还活着。” 崔成看着崔郁林,神色难看,“江家败了,江侑早就下了大狱,江鸿失了江侑的庇护又被抄家,早带着一家人逃亡去了。” “纨素也被带走了?” “没……” 想了想,崔成道:“她还在苏州府。” “还在苏州府?” 崔郁林大惊:“江家把她丢下了?那纨素如今……不行,爹我们要快些回去,纨素一个女子,还怀着身孕,她一人在苏州府该如何生存? “为何不早些带我回去?还在路上耽误这么久的时日?” “她没事,她好好的,至少……” 看着崔郁林的腿,崔成双眼一红:“至少比你好上许多。” “什么意思?”崔郁林道:“序川将她安顿起来了?” “嗯……” 沉默半晌,崔成叹息:“序川他……退了跟沈家的婚约,娶了江纨素。” “什么?” 崔郁林惊得不行,他手上突然没了力气,软软跌进皮毛垫子里。 “序川他……” 十指泛白,崔郁林死死抓着身下皮毛,眼中酸涩:“是我对不起他,害得他姻缘尽断。 “我是知道他有多喜欢沈家小姐的,可我没想到……我没想到……” 崔成叹息:“你从太仓下船时,为何什么都不说?沈家小姐嫁给了谢歧,序川他……” “沈沅珠嫁给了谢歧?那个阴涔涔的谢歧?” “是啊。” 崔成道:“序川他……着实不大好。” 如今崔成才看明白为何谢序川大婚当日,行为那般古怪了。他跟江家的这段婚事来的令人一头雾水,而如今,他才知道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崔郁林是他儿子,可崔成也知道这事是他儿子的错。 是崔郁林连累了谢序川。 “你……若你当初给家中来信,哪里会……” 崔成看着崔郁林的模样,怨责之言也说不出口了。 “我……我没脸说,您让我如何说?序川给了我大笔银子,又从家中私库拿了三百匹织锦给我。 “若我不能风光归故里,如何对得起序川?且后头发生的事,也非我所愿。 “我也不曾想过,一念之差而已,竟会导致后头这么多事情发生……” 怪道父亲几过苏州府都不回去,这让他如何去见序川? 他还怎么去面对序川? 沈沅珠竟然被迫嫁给了谢歧,序川他…… 崔郁林捶着车板,突然就怯了。 他不知纨素现下如何,更不知序川怎么样,但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可他不仅没能风光归来,还成了这副鬼样子…… 崔成看着,也是心疼不已。 想了好一会儿,崔成道:“我想着,想去松江府谢家铺头问问,这时候他们应当刚去过本家交账。 “先……打听一下家中境况如何了,我再带你回去如何?” 第261章 “广济府聘来的绣娘和染匠可都安排好了?” “住处已经收拾出来了,另外契书也都签好了,只是其中有两位家中有事说要晚些到,大少爷那头也都将时间预留出来了。 “新的染缸也已调配好,只如今是冬季,有些原料配不齐,要等春夏。” 管事将一张薄纸递给花南枝。 “成,先紧着能配齐的配。” 花南枝翻开手中账目,一笔笔核算,比对的是当初被烧毁的库房库存。 越是算下去,花南枝越是心寒。 好一会儿,她道:“老爷子这段时日,还在自己院子里烧香拜佛呢?” 管家迟疑一声:“是……” “既然那么喜欢拜佛,就送寺里去吧。” “这……” 管家面上有些为难:“大爷那头恐怕不能同意。” 花南枝拨弄算盘,半点未受影响:“那就把大爷和老爷子一起送走。” “啊……那若是二爷问起……” 花南枝抬头看他一眼:“那就送二爷院子里去,让他供养,让他尽孝。如今家也分了,当初要死要活薅去大半银子,养他父亲绰绰有余。” 留着谢山,等他再一次火烧库房吗? 她可不是谢泊玉,优柔寡断。 管家点头:“知道了。” “大少爷呢?去哪里了?” 管家道:“大少爷说想在织染园那边请两位先生,给染匠和绣娘们的孩子开蒙。” 花南枝手一顿,淡笑道:“是了,一旦来咱们谢家织染园做工,子女便可免费入谢家学堂的消息传出,定会吸引许多匠人来。 “人这一辈子辛辛苦苦的,为的也不过是子孙后代有出息。 “序川这想法不错,可找到先生了?” “已请到两位,大少爷今日找人去织染园外盖屋了。 “大少爷想选块好地方,既不能离织染园太远,但也不能太近了。” “嗯,织染园子毒物多,序川想的在理。” 一转眼,花南枝接手谢家生意已过半月了。 关闭的织染园重开,绣娘和匠人是她让谢家人从外地寻来的。 苏州府好绣娘都被挖去了集霞庄和撷翠坊,可不见得其他地方没有厉害的师傅。 虽艰难,但这盘子买卖已经重新运作起来,假以时日终会恢复元气。 花南枝从谢家铺子回家时,江纨素正站在茜香院门前等谢序川。 见了人,她忙柔声唤了句母亲。 不知是不是接手了生意,心思不只放在儿孙琐事上,花南枝见了江纨素,也没往日那般抵触了。 在她心中,谢序川过得开心,她这个为人母的便知足了。 “怎么站在这里?这天气多冷?” “在等序川。” 江纨素把手中的汤婆子放进花南枝手中,“母亲忙了一日,先暖暖。” “你自从搬去茜香院后,好了许多,晚间可还有惊醒过?” “再没有了。” 她好了许多,主要是茜香院比缇绮院大了不少,花南枝又安排了两个丫头过来。 紫棠被她支开,来茜香院后,她见紫棠的次数愈发少,自然好了许多。 且这段时日,她落胎后养身期间,谢序川待她温柔细致,甚至她想起崔郁林的时候都很少了。 她想,或许日后,就这般生活下去也算不错。 与郁林的孩儿没了,她也就没了野心。 女子又不能抛头露面,若她日后跟谢序川有了子嗣,谢家的一切自是她二人孩儿的。 缠明珠 第189节 这般想着,一些旁的心思也就淡了。 她如今与谢序川都在努力做一对世俗夫妻,如其他任何一对夫妻一样,夜深人静时,她也习惯了。 并没什么不好。 谢序川待她,足矣。 思及此,江纨素道:“母亲,昨日我见序川爱吃您院子小厨娘做的芋头酥,今儿我想着去找她学学,来日也好做给序川吃。” “会不会太累?” 江纨素摇头,面上带出个浅浅笑容:“寻点事情做也好。我本想给序川做身衣裳,闺阁时候孩儿女红做的还不错,只是如今眼睛不大好,序川不让我再碰针线了。 “所以我想着,不若学些吃食,也好打发时日。” “这感情好,我一会儿让厨娘来茜香院,待你学会了再让她回去。” 见江纨素有心从自怨自艾中走出,花南枝道:“序川在织染园那头,给匠人的孩子们请了两位先生,你若无事,日后可去学堂里陪陪孩子。若你愿意,也可教女娃娃们开蒙。 “这东西不难,千字文百家姓你总会的。” 江纨素一惊:“母亲,我不成的,织染园匠人多,终归不合适。” 花南枝叹息一声,也不勉强。 她当年,不也是这般? 只是这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想到沈沅珠,这心里便微微别扭起来。 “那便算了,做你想做的。” 江纨素扯着袖子,见花南枝一脸慈爱,有些犹豫道:“母亲,孩儿可不可以让紫棠也去织染园子做活儿?” “怎么,她照顾你照顾的不好?” “不是。” 江纨素慌忙摇头:“紫棠待我好,母亲也看在眼里的。只是雪青在织染园,她日日记挂妹妹,我也不好把她拘在身边。 “如今我身边有彩环,也有母亲的人,我想着不如就放她姐妹二人一起,互相是个伴。” 花南枝想了想,点头道:“如此也好,她姐妹你熟悉的,了解织染园的活计日后对你也有好处。 “毕竟谢家的一切,往后都是你与序川的。 “我让管事的去安排,你明日让她过去就成。” “谢谢母亲。” 江纨素如释重负,抬头露出个甜美笑容。 “母亲……” 谢序川回来,就见她二人站在茜香院门口。 “怎么都站在这里吹风?一起进屋吧。” 花南枝道:“我就不去了,你爹爹这几日在家研究染方,昨日说已有想法,我想着去问问。” 这段时日,花南枝和谢泊玉之间的气氛,也好了许多。 二人不再针锋相对,也能好声好气的说上一会儿了。 谢泊玉无心生意,一头闷在古籍里琢磨方子,倒还真让他找出些东西。 生意有了起色后,谢泊玉的病都好了许多,虽经历挫折,但终归一切向好,花南枝拢了下身上大氅,拍拍谢序川的手臂。 她露出个慈爱笑容,心头欢喜,“纨素等你许久了,回去吧……” 第262章 谢序川点头,跟江纨素一起目送花南枝离开后,二人携手回了茜香院。 院中挂了灯,一片温馨。 江纨素道:“我今日跟母亲说,想与她院中厨娘学芋头酥。 “昨儿我见你喜欢,待我学来做给你吃。” 谢序川一愣,随即笑着点头。 他其实不爱吃这个,有点油不说也过于甜腻,但…… 有人爱吃。 “多谢你。” “夫妻之间说什么谢,大家都是这般的。” 谢序川不知该接什么,江纨素也没了话。 他二人已经在很努力的生活了,再有一段时日,他相信自己可以放下。 放下旧事,放下故人。 “今儿做了鸭子肉绒粥和炖鸽子蛋,我还让厨娘给你加了道火腿炒笋,咸鲜的,我记得你喜欢。 “哦,还有道补气血的鲜汤,我没打开看,一会儿我二人一人一碗。” 谢序川点头:“好。” 用饭时,江纨素跟谢序川说了紫棠的事,谢序川没什么意见,都由她处理。 江纨素心下满意,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茜香院比缇绮院要大上不少,许多东西用的也精,江纨素很喜欢这里的浴房,不仅干净也十分明亮。 沐浴后,她披着一件夹了棉的中衣出来。 湿长的发上还带着点点水渍,谢序川看了许久,这方站起身拿了软巾为她轻轻擦拭起来。 他想,若是与沅珠成婚,他必然会这般做的。 江纨素坐在绣墩上,任由谢序川举止轻柔的为她擦着头发。 她目光低垂,盯着眼前一点不知在想什么。 “还有些湿气,我去端个炭火盆来,干透了才不会生病。” “嗯……” 江纨素轻轻嗯了一声,仍旧垂着头。 炭火盆带来一阵热气,谢序川用手撩起江纨素的长发,在火盆之上用热气蒸腾着。 他目光清明,仿佛只是在做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序川……” 江纨素将自己的发从谢序川手上拨开,转头看着他。 她目光温柔,烛火下显得娇俏诱人。 谢序川低着头,手上还抓了她一绺长发。 江纨素咬着唇,虽还有淡淡不甘,却又觉得,她与谢序川早晚要有今日。 这般想着,便站起身轻声一叹。 叹息过后,她柔柔趴在谢序川的肩头,环住他的腰。 男人身上带着说不上是陌生,还是熟悉的气息,但江纨素知道自己并不抗拒。 她闭上眼,等待着对方的动作。 可许久之后,谢序川还是直愣愣站在原地,甚至连手都没有动一下,更不曾回抱对方。 江纨素紧了紧手臂,眼前闪过崔郁林的身影。 往日她这般,崔郁林会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会低头将唇贴在她的发顶。 他二人会嬉闹,无话不谈。 那时候她与崔郁林没名没分的,每每亲热都是既害怕又激烈。 从崔郁林身上,她能体会到对方对她的爱意。 谢序川没有。 但她并不在意。 她也不喜欢谢序川,但谢序川可以给她安稳,让她安心。 江纨素闭着眼,仰头在谢序川下颌印上一吻。 “序川,迟早都要有这一天的。” 谢序川闻言,迟疑着抬起双手,轻轻环在江纨素身上。 二人拥抱了一会儿,江纨素拉着他往床上走。 床幔放下,江纨素率先拥住人,手一点点攀上谢序川中衣上的绳结。 谢序川低着头,视线却是落在锦被绣着的并蒂莲上。 衣衫褪下,江纨素手抖得厉害,正要脱自己身上的中衣时,被谢序川按住了手。 “你身子还未好利索,日后再说。” 江纨素的动作一顿,轻轻点头。 她缓缓舒出一口气,心下放松。 二人躺下,各自翻身,背对对方。 谢序川撩起纱幔一角,看着房中的一切,忍不住想沅珠住在这里时的情形。 不知她会坐在妆台上拨弄算盘,还是坐在桌前。 每一晚,他都是这般入睡,再念着沅珠醒来。 第二日一早,两个人一起用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缠明珠 第190节 江纨素会给谢序川夹他喜欢的菜,谢序川偶尔吃上一口,也会去询问江纨素的身体和喜好。 看着倒似是情分越来越好了。 “我今日可能会晚点回来,你若无事,可以在院中转转。” 江纨素点头:“好。” 他们夫妻关系好了起来,父亲的病也痊愈,母亲看着愈发康健。 谢家的一切都在变好,谢序川希望能一直这样。 家人康健,他便释怀了。 披着江纨素为他穿上的毛皮软袄,谢序川走出谢家。 只是还没等上马车,就见身旁出现一人。 他转头去看,惊了一瞬。 “崔伯?” 崔成站在谢序川身边,面色泛青。 想来是站在这里等他许久,冻得不行。 谢序川沉默片刻,将身上厚袄脱了下来披在崔成身上。 “您老回来了?您走了好久,家中发生许多事。” 崔成看着谢序川,眼眶泛红,“大少爷……” 谢序川抿唇,随后道:“崔伯,有件事我想与你说很久了,往日我……” 往日是他怯懦,不知、也不敢将自己害死郁林的事告诉崔成。 但如今他已学会承担该承担的,不会再逃避了。 “大少爷……” 崔成拉住谢序川的手,抖个不停,“我也有事想跟你说,你……你能不能先随我来?” “好。” 谢序川转身对车夫交代两句,转头跟崔成离开。 路上,崔成喃喃道:“短短大半年,怎么会发生这么多事呢?老太太去了,家里头的产业竟然也一夕落败。 “匠人和绣娘被二爷转卖了去,织染园子关闭,就连松江府的铺子也关铺了。 “怎么会这样的呢?太突然了,实在是太突然了……” “无妨的,崔伯。” 谢序川拍了拍他的肩头,温声道:“家中无人,正好需要您来坐镇,您此时回来正好……崔伯,我想过了,您日后就在谢家养老,衣食住行全部由我来负责……” 谢序川讲了半晌,崔成却是不知被冻傻了,还是如何,只不停的喃喃自语。 直到二人走到一间酒楼客房,崔成才道:“大少爷,我这次出去,是去接郁林的,您……您去看看吧。” 说罢,崔成上前,推开房门。 第263章 房间内背对着门坐着一个人,谢序川不解,跟着崔成进了房间。 许是声响引起那人注意,谢序川就见那人缓缓转身,露出一张他万分熟悉的脸。 “郁林……” 谢序川喃喃出声,片刻后声音尖锐:“郁林?” 他满目震惊:“你没死?你在海上活了下来?” 崔郁林红着眼,满眼愧疚:“我上船后,胆怯后悔从船上下来了。” “你下船了?” 谢序川怔怔看着崔郁林,语气里满是不解:“你下来了?什么叫做你下来了?你从船上下来了?你没有死在海上?” “序川,我……我对不……” 谢序川看着崔郁林,张着口不知能说什么。 他脑中一片空白,回荡在耳边的,只有崔郁林那句从船上下来了。 所以崔郁林根本没有死在海上,他……他还活的好好的。 蓦地,谢序川突然笑了出来。 崔郁林就见谢序川越笑声音越大,直至对方笑得弯下了腰,可一会儿,他就见地上落下一片水痕。 “你没上船……也没有死在海上……” 谢序川喃喃出声,随后他抬起头,眸色猩红:“郁林啊,你为什么没有死呢? “你应该死在海上的啊……你若是没死,我做的这一切,又算是什么呢?” 他怎么能就这样回来? 怎么能就这样,突然活生生的回来了? 谢序川站起身,双手死死抓住崔郁林的肩膀,他哭笑着摇头:“你怎么就……没死在海上呢?” “崔郁林,你应该死了才对!” 说罢,谢序川挥起拳头,猛地砸向崔郁林。 崔郁林也是大病刚愈,这一拳竟被谢序川直接砸了出去。他摔落在地,崔成惊得连忙上前将儿子扶起。 “序川,郁林他不是有心骗你的。” 崔成抹着泪,用力拉着崔郁林。 谢序川这才看见对方的双腿软软垂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 他张着口,站在原地粗粗喘息,怒火发泄不出去,让他憋红了眼。 “对不起序川,我……我不是存心骗你的。我下船后不知道会发生后面的事情,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太仓刘家的船出了问题。 “我拿着你给我的货和银子去了边关,未想遇见了马匪。 “序川,是我对不住你。” 崔郁林跪趴在地上去拉谢序川的腿,谢序川咬牙看了许久,终是将人搀扶起来。 兄弟再聚,二人心头萦绕的不是劫后重逢的欢喜,而是化不开的悲意。 崔成将落地的椅子扶起,谢序川把崔郁林放在椅上。 崔成道:“我去让小二烧壶热水,你二人……也可先聊一聊。” 说罢,崔成离开,屋中只剩下谢、崔二人。 沉默了许久,谢序川才道:“你的腿,怎么回事?” 崔郁林苦笑,拉起裤脚。 蜿蜒丑陋的伤疤露出,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但却因受伤太严重而导致皮肉扭曲,双脚挛缩变形。 谢序川看着,双颊紧绷。 “序川,对不起。” 崔郁林哽咽,看着很快就沉静下来的人,咬牙不语。 那种历经大悲之后的沉寂,他懂,也经历过。 这大半年来,他二人都不好过。 崔郁林想问问江纨素,可此时却不敢开口。 良久,他问起了沈沅珠:“我先前不敢回来,跟父亲去了松江府,本想去那头的铺子问问家中事,未想听到许多。 “你跟沈家……” 谢序川抬头看他一眼,心头万般酸楚。 他张着嘴,却觉口中泛着苦,许久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此时,除了一句命运弄人,他再不知能说什么。 屋内渐渐冷了下去,谢序川也没有开口,直到崔郁林弯腰捡起地上的软毯,谢序川才道:“纨素落胎了……” 崔郁林的手一紧:“为什么……” 谢序川道:“当时谢家出了许多乱子,我二人……有过争吵,她本来怀相就不好,激动之下就落胎了,是我对不住你。” “不怪你。” 他与谢序川自幼一起长大,最是了解他的性情。他既然为了自己娶江纨素过门,还放弃了沈沅珠,就绝对不会亏待纨素。 是他,定是他的死讯传来,让纨素哀痛之下伤了根本。 得知谢家发生的一切后,这一路他早有了准备。 崔郁林垂眸盯着自己的双腿,良久后道:“她现在如何?” 谢序川突然想到,昨夜江纨素低头俯在他怀中,说日后总有这一日的时候。 莫名的,谢序川额上沁出一层冷汗。 “她落胎后将养许久,如今身子还算不错。” 崔郁林抓着膝上软毯,没了后话。 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我听说沈家大小姐嫁给了谢歧。” 想起沅珠,谢序川的眼瞬间泛红。 许久许久,他才道:“都过去了。” 崔郁林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事已至此,并非错归错位便可将事物掰回正途。 缠明珠 第191节 不是他回来,一切便万事大吉,都可重新开始的。 但谢序川也没有夺占友妻的意思,他看着崔郁林,淡声道:“纨素那边你怎么想的?” “我……” 他苦笑一声:“我能如何想?序川,我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成了废人一个。 “我还能如何想?” 他垂着头,不敢再说其他。 江纨素已经跟谢序川成婚,二人拜过天地,拜过高堂。 江纨素能成功嫁进谢家,就说明序川不曾对外说过纨素腹中孩儿是谁的。 那他现在要如何出现在谢泊玉和花南枝面前,说江纨素其实是他的妻子? 他在谢家长大,他父亲是谢三娘一手提拔,灾年之下,保下父亲性命,序川待他也如亲兄弟…… 他不能活着回来,就给序川找麻烦。 更何况…… 崔郁林看着自己的双腿,苦涩一笑。 他如今这般模样,还如何跟纨素在一起?倒不如让纨素继续留在序川身边,起码这一生可保她衣食无忧,富贵半生。 这……是他的私心,也是他唯一能给纨素留下的最好去路了。 第264章 谢序川沉默坐在一旁,双眼木然。 若是半年前,他跟江纨素刚成婚的时候,得知崔郁林还未死的消息,他一定会冲到沅珠面前将一切和盘托出。 那个时候,沅珠还没有将一颗心都落在谢歧身上。 那时他也不懂男儿之责,只想着跟沅珠在一起就好。 可如今,一切都晚了。 就算沅珠知道了真相,也只会觉得他行事可笑,他的纠缠丑态除了徒增笑料,再无其他意义。 而眼下父亲重病刚愈,怎能经得住这样的打击? 母亲那边…… 因他执意娶江纨素而放弃与沈家的婚约,导致谢家生意一落千丈,若崔郁林不曾回来,他可以认命。 可以劝说自己为仁为义,可如今…… 让他如何与母亲交代? 谢序川搓着面颊,忍不住哼笑一声人生无常。 “序川……” 谢序川站起身,准备离去。崔郁林怔愣一瞬,喊住了他。 谢序川道:“我就当你没回来过,今日也没见过你,既然我与江纨素都以为你死在了海上,那你就……” 他话语一顿,随后狠心道:“就应当死在海上。” “序川……” “郁林,你走吧,若你还念半点往日情谊,你就离开苏州府,去哪里都好……” 崔郁林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话中哽咽,也忍不住落泪。 “求你,走吧。” 说完,谢序川推门离去,再未曾回头。 崔成守在门口,见他出来整个人愣愣的,一时不知该追上前,还是去照看崔郁林。 出了客栈,谢序川仰头看着天上飘落的雪花,忍不住大步走向撷翠坊。 他实在是,想去见沅珠一面。 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去见沅珠一面。 谢序川一路狂奔,终于跑到了撷翠坊。 沈沅珠正在盘账,虽然鳞纹染不能面世,但撷翠坊的声名到底打了出去,再加谢歧手中还握着漠北商路,二人便一同决定将生意扩到漠北去。 她阻止了谢歧倒卖马匹的心思,经过上京一行,她只想安安稳稳赚些银子,再不想其他。 二人如今衣食无忧,她便满足了。 沈沅珠正盘着帐呢,谢序川突然跑来将她吓了一跳。 她抬眸,正想斥他两句,可见他双目赤红又将斥责的话咽了回去。 “东家,我方才没能拦住谢大少爷。” “我知道,不关你事。” 沈沅珠话语一顿,随后道:“你去将姑爷请来,就说谢家大少找他有事。” 谢序川闻言一愣,却没说什么,径自在屋中坐下。 他只是贪婪地看着沈沅珠,咬着牙不让自己开口。 沈沅珠也不理他,仍低头算着手头账目。 谢歧来的时候,就见屋中一个低头算账,一个咬牙落泪,不发一言。 “呦,贵客。” 他将手中油纸伞递给铺中伙计,自己坐在了谢序川身边。 沈沅珠道:“我去盘货,你二人聊聊。” 谢序川盯着她的背影,准备起身,谢歧却道:“你这模样,怎么,崔郁林回来了?” “什……” 谢序川猛地回头:“你知道?你都知道什么?” 谢歧执起桌上茶壶,给他倒了杯热茶:“坐下说。” 谢序川怔愣一瞬,随即坐下。 谢歧道:“我知道江纨素腹中孩儿不是你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与沅珠刚成婚的时候。” “那沅珠……” “她不知。” 谢歧斜睨了他一眼:“我怎么可能告诉她?你当我是你?蠢事做尽。” “……” 放在袖中的手一紧,谢序川咬着牙却没能反驳。 是啊,他可不就是蠢事做尽? “所以崔郁林真回来了?” “你……你知道他没死?” 谢序川这才反应过来,谢歧这话问的,分明是知道崔郁林没有上船的事。 他是何时知道的? 也是他跟沅珠刚成婚的时候? 谢序川直直看向谢歧,双手青筋暴起,满心恨意。 谢歧见状,嗤一声笑了出来。 将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谢歧道:“所以他真的回来了?回来做什么,控诉你夺友人妻?跟你要金、要银、要人?” “郁林没有你想的这般卑劣。” 谢序川垂眸,冷笑一声:“只有你这种人,才会将旁人想的如此恶劣。” “哦?这倒稀奇。” 谢歧摸着茶盏边沿,思索道:“莫不是他所图更……” “他会离开苏州府,就当从未回来过。” “呵。” “你笑什么?” 谢歧道:“谢序川,你可曾后悔过?后悔当初不曾将真相告诉沅珠?” 谢序川的手一紧。 “谢序川,别做蠢事了。” 他与谢序川的确不是同一种人,若他是对方,只会觉得崔郁林此时回来另有所图,甚至图谋更大。 眼下谢家无人做主,既无匠人也少管事,崔郁林与江纨素又有这等关系在,若谢序川再犯了蠢,引狼入室,谢家怕才是真的要险。 谢序川想的则与谢歧不同,他想的是江纨素。 说到底,江纨素与崔郁林才是真夫妻,而他,又有什么资格阻拦他人夫妻团聚? 谢序川紧绷下颌,看向谢歧:“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不是一直都很恨我?” “恨,往日恨,但是现在不恨了。” 谢歧抬头,嗤笑道:“现在看你可怜。” 自从他猪油蒙心了似的要跟沅珠退婚后,他就再恨不起谢序川了,他该感谢他的。 缠明珠 第192节 至于会出言提点,是因为他欠谢泊玉一个人情。 “谢序川,言尽于此,下次做事前,多动动脑子。” 说罢,他将茶盏倒满,送客之意明显。 谢序川看着茶盏出神,转头回了谢家。 江纨素此时正跟着花南枝院子里的厨娘学芋头酥,见谢序川回来惊讶上前。 “怎得这时辰就回来了?不是说今日要晚些?” 江纨素伸手,准备帮他脱下身上厚袄:“可是出什么事了?你眼中怎么这么红?哭过了?” 谢序川按住她的手,垂眸将屋中人屏退下去。 “纨素,郁林回来了。” “什……” 江纨素笑着笑着,突然皱眉:“你在说什么?” “郁林回来了,我刚见过他。” “是崔伯伯找到郁林的尸首了?” 谢序川摇头,咬着牙道:“郁林还活着,他如今就在城中的洪福客栈。他当时没有上船,而是去了北边。 “纨素,郁林还活着,他没有死。” 第265章 “你做什么?” 江纨素闻言,转身便要往外走,谢序川抬手将人拉住。 江纨素道:“你放手,我要去找郁林。” “不行。” “为什么?” 谢序川拉着江纨素的手腕,气急道:“你去了,以什么身份面对郁林? “爹娘重病刚愈,谢家的生意刚有好转,你若是去见郁林被旁人看见,谢家又要被置于风口浪尖之上。 “已然摇摇欲坠的谢氏口碑,再经不起这等流言逸闻……” “所以呢?” 江纨素哭着甩开谢序川的手,尖声道:“所以你就要把我困在谢家一辈子?谢家的声誉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的郁林回来了,我要去找我的郁林……” 看着江纨素激动痛苦的眼,谢序川忽然觉得谢歧说的没错,他的确不该隐瞒郁林活着回来的消息。 如今看江纨素的反应,现下知晓,总比日后知道要强上许多。 谢序川抓着人的手愈发握紧,心却与之相反。 见江纨素执意要去找崔郁林,他竟然莫名觉得松了一口气。 只是许多事不是这般简单,他还有话要问江纨素。 手腕间被箍得越来越疼,江纨素挣扎许久都没能挣扎开。 她以为谢序川要一直把她留在谢家,忙低声哀求。 “序川,你让我去找郁林吧,我想见他,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他。 “就算你把我留在谢家又如何?我知道你的心里一直只有沈沅珠,而我今生,也只会爱郁林一个。 “你……” 江纨素好似想到了什么,突然道:“序川,我二人虽然成婚了,但我们都知道这婚事是假的。 “我以为郁林死在海上,我是担忧我们的孩儿才选择嫁进谢家……” 提起孩子,江纨素突然愣在原地。她面色惨白,随即又一点点好了起来。 郁林还活着,只要郁林还活着,她二人总会有其他孩儿的。 想到孩子,江纨素又道:“序川,在我还没落胎前,你不是要送我离开的吗?为何现在郁林回来你又反悔了? “是不是孩子……那个孩子……” 江纨素睁大了眼:“孩子不关你的事,我知道你以为是你赶我离开谢家,才导致我落胎的。 “但不是的,是紫棠,一切都是紫棠做的。她见你要将我赶出谢家,所以就给我吃了寒药,让我落胎。 “她说,只要你以为是你害了郁林的孩儿,就会心生愧疚,会让我留下。 “她还说,留在谢家你可保我主仆衣食无忧……” 江纨素眼露哀求:“所以序川,你不必再勉强自己,让我走吧。” 谢序川盯着江纨素,满脸惊讶。 他的目光从不可置信到震惊,后又缓缓变得空洞。 耳边忽然响起谢歧那句,我又不是你,蠢事作尽…… 为了崔郁林,他放弃了沅珠,甚至准备放弃谢家的家产,只为给泉下之人一个交代。 他娶江纨素过门,一为照顾友人遗腹子,二为让兄弟妻一生无忧。 孩子没有后,他日日痛苦自责。 他恨自己不能控制脾气,导致怀相本来就不好的江纨素,痛苦落胎又伤了根本。 为了帮江纨素养好身体,他不敢多提那个孩子一句,又去央求母亲拿出一大笔银子给她养身……在谢家最艰难的时刻。 他甚至,还为郁林和那个孩子,一起点了长明灯。 谢序川看着江纨素,只觉眼前人越来越陌生,仿佛从来都不曾认识过一般。 他看着看着,突然又笑出了声。 今儿也不知怎得,惹他再三发笑。 谢序川看着江纨素,心头翻涌的万般情绪竟然奇异的一点点平复。 他只是略带了些困惑的问:“紫棠,是强行灌了你落胎药的吗?” 江纨素身子一抖,目光躲闪。 谢序川了然,不愿再问。 他垂眸,拉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 谢序川道:“你今日去见郁林,是以什么身份?他的妻,还是谢家大少奶奶。” “自然是他的妻,我一直都是郁林的妻。序川,你放我走吧。” 谢序川看着江纨素,低头道:“我可以放你走,但谢家声誉不能损。” 他不会将之前的事告知母亲。 那等可笑的因果,由他来背就好,不必再拉着爹娘下这苦海。 谢序川眸中神色逐渐坚定,语气也愈发冷硬起来:“纨素,若你今日跟郁林走了,你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谢家大少奶奶暴毙而亡,一月后我会广发讣告,世上再无江纨素。 “要么谢家大少奶奶与家仆私奔而逃,你与崔郁林今生都回不了苏州府。 “就算是崔伯,也无法再回到谢家,你更会失去现有的一切。 “即使这般,你也要去找崔郁林吗?” 江纨素道:“我不在乎,只要能在郁林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 暴毙也好,私逃也罢,她不在乎。 若是在乎这些,她当初就不会跟郁林在一起,更不会没名没分就将自己给了出去。 “序川,放我走吧,我要去找郁林。” 谢序川看了眼江纨素,点头应下。 他也不知为何,一直闭口不提崔郁林受伤一事,只是看着对方在屋中收拾细软、收拾衣衫。 江纨素是铁了心要去追随崔郁林,谢序川看着,也乐得成全。 既然已经为这对夫妻做了许多,如今倒也不在乎再送一程。 “收拾好了?” 江纨素的手一顿。 她身娇体弱,能拿的不多,只挑选了些成婚时,花南枝给的贵重首饰一并装入匣中。 谢序川看着她的动作,心中一切愤愤不平,竟愈发平淡,不生波澜了。 “走吧,我送你去找崔郁林。” 茜香院的屋子里放了许多炭盆,可穿着厚袄的谢序川,却一点都没感觉到灼热。 他只觉自己前胸后背都凉得厉害,好似贴了寒冰似的。 从与崔郁林相见到如今,也不过一个时辰左右,谢序川笃定对方不会离开。 马车停下,江纨素迫不及待跳出来,直奔客栈。 谢序川看着她的背影,缓缓下了马车。 第266章 “郁林……郁林……” 江纨素跑进客栈,四处寻找崔郁林。 缠明珠 第193节 直到她看到下楼为崔郁林熬药的崔成,这才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猛地扑上前。 “崔伯父,郁林在哪里,他在哪里,求你告诉我……” 她好想他,好想将这段时日自己受过的所有委屈,都告知郁林。 “江……” 崔成刚开口,就看见了江纨素身后的谢序川。 “序川……” 谢序川点点头,崔成讪讪一笑,向后退了一步。 江纨素等不及,自己一人跑上客栈二楼,一一推门。 直到看见坐在屋内的崔郁林。 崔郁林见了人,也是一愣,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朝思夜想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 “纨素。” 再次见到心爱之人,崔郁林忍不住浑身一颤。 江纨素跑进屋中,直接扑进了他怀中。 二人相拥,喜极而泣。 江纨素喃喃诉说着,自从知道崔郁林惨死海上后的种种痛苦与万般苦难,崔郁林则说着他的相思与情意。 谢序川站在门外看着,却生不出半点情绪。 他只是觉得今岁的冬日有些寒冷,今日也有些疲惫。 “崔伯。” 谢序川道:“江纨素决定跟随郁林一起离开苏州府,谢家日后,再无谢大少奶奶。 “既她选择与郁林一处,你们也……提早离去吧。” “序川啊……” 崔成红着眼,哀声道:“我们一家一辈子都在苏州府,在谢家,我父子二人一直在谢家讨生活,若离了此处,又能去哪里呢? “我已年迈,郁林又……离了此处,我们靠什么生活? “序川,你行行好,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崔成是看着谢序川长大的,谢序川也算是被崔成照顾着长大的。 他跟崔郁林的前半段人生,就是在谢家机房里长大的。 他二人情同手足,不比这世上任何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差上半分。 只要是他有的,就绝对会有崔郁林一份,而崔成,自然也是被他以父亲一样看待。 而如今,崔成说,求他放他们一条生路。 到头来,他竟然才是那个手持闸刀,逼得人没有活路的刽子手。 谢序川神色怔怔,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般。 崔郁林和江纨素还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互诉衷肠。 谢序川道:“崔伯,你的意思是让郁林和纨素还留在苏州府,留在谢家? “您要拆散他二人?还是说,您想让纨素共侍二夫,白日做谢家大少奶奶,晚间做崔夫人?” “我……” 崔成一怔,未曾想到谢序川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谢序川转过头,不去看他。 他直直看着眼前二人,唇边带出一丝淡笑:“郁林受伤,日后想要娶妻怕是不易,既然他二人情意相通,您又何必狠心拆散?” 崔成闻言一愣,完全未想到这处。 他看着坐在椅上的崔郁林,艰难地吞咽着唾沫。 许久,他声音嘶哑:“我……我明日就带他们离开。” “既如此,一月后我会对外宣布谢家大少奶奶病亡。” 说完,谢序川转身离去。 崔成看着他的背影,很久都回不过神。 许久之后,崔郁林才发觉谢序川已经离开,他不知为何,心中憋闷的厉害。 经此之后,他与序川怕是…… 崔郁林红着眼,轻轻抚摸着江纨素的发。 “纨素,辛苦你了。” 他没有去问他二人的孩儿,他怕惹江纨素难过,只是轻声问对方这段时日过得如何。 江纨素趴在他怀中,哭诉道:“我过的不好,你不知我日日思念你,以泪洗面。嫁进谢家也非我所愿,谢老夫人活着的时候,万般不喜我。 “婆母待我也不好,因我未婚有孕,家中人都瞧不起我。 “我与沈沅珠一同嫁进谢家,只是因为她的嫁妆比我多,我就受尽屈辱。 “二婶言语里都是讥讽,婆母眼里永远都只有审视和轻蔑。谢敬元新娶进门的,见我更是一句话不说。 “大婚第二日给公婆敬茶,二婶给我的见礼十分寒酸,给沈沅珠的却很是名贵。 “谢盈寿将我亲手做的见礼,丢在地上大骂是破烂货。 “沈沅珠……沈沅珠更是处处与我过不去,联合谢歧一起羞辱、恐吓我。 “唯有……” 唯有谢家败落,谢序川以为是他害得她落胎后,她在谢家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可那时候,她没了孩儿,不知有多么痛苦。 江纨素脸上的热泪不停滚落,一字一句诉说着在没有崔郁林的日子,她的所有困难。 崔郁林心疼不已,将人紧紧拥进怀中。 他没有想过,纨素竟受过这么多苦楚。 “日后不会了,纨素,日后我在你身边,你再也不会受苦了。” 江纨素欢欣点头,“我信你,郁林。” 客栈里头使用的炭是最下等的,在屋中放久了,灰尘遍地,且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味。 重逢最初的激动褪去,江纨素才开始感受到种种不适。 房间的地上带着沾了雪的脚印,如今化成一股股黑汤,将她身上的锦袄染湿。因炭盆灰气大,所以房中只在角落里放了一个。 崔成和崔郁林早已习惯,可江纨素却感觉到一阵阵阴冷。 她低下头,看着被染黑的袄裙,伸手拽了起来。 江纨素站起身,对崔郁林道:“郁林,你去帮我再加一盆炭火。” 屋中只有崔郁林父子俩,她总不好指使崔成去做。 崔郁林闻言一愣。 “序川他……” “他怎么了?” “他没有告诉你我受伤了?” “你受伤了?哪里受伤了?让我瞧瞧。” 江纨素满眼心疼,尤其在看见崔郁林脚上伤口时,哭得梨花带雨。 “郁林,我会治好你的,我们去找最好的大夫。” 崔郁林摇头,“治不好的……” “治不好也没关系,我陪你一辈子,做你的双腿。” 崔成看着他二人,心中的一切担忧,终于放下。 谢序川说的对,郁林此生,再也不能失去江纨素了。只有江纨素在,郁林才有了活着的奔头。 想了片刻,崔成道:“郁林,纨素,我们明日……离开苏州府。” 第267章 “小姐,小姐……” 苓儿手里举着个白色锦贴,气喘吁吁从院子里跑了过来。 沈沅珠正在屋中,谢歧帮她染着蔻丹。 外头雪化了遍地,冬日已过,天也暖了许多。 苓儿在院子里大呼小叫,谢歧嫌弃的啧了一声,沈沅珠却是习惯地抬起头打趣道:“你捡银子了?大呼小叫的。” “不是……” 苓儿跌跌撞撞跑进屋,拿着帖子的手抖啊抖的,抖个不停。 “小姐,你猜……你猜……” 谢歧长手一伸,直接从苓儿手中将帖子抽了出来。 他翻看两眼微微挑眉。 “怎么了?” “你看看。” 将帖子递给沈沅珠,谢歧眸中带着些探究。 缠明珠 第194节 “江纨素病故了?” 沈沅珠很是惊讶:“这也太突然了些,可是先前落胎伤了身子?这……我的确许久未见她了。” 她将手中帖子翻来覆去的看,似是不敢置信一般。 “她只长我一岁,这年纪就……实在是……” 她心底有些震惊,又有些恍惚。 “我二人其实也算熟络。” 沈沅珠捏着帖子,眉心微蹙:“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江纨素和她嫡姐江乃祯。 “江家好钻营,母亲活着的时候,江夫人常带江家姐妹到处串门子。 “江乃祯性子要强,谁人都不能越过她去,无论衣食。所以江纨素从小就被江乃祯压得喘不过气。 “母亲过世后,有一年十五,谢家邀了不少人去家中参宴,那时候我爹娘过世,母亲将沈家染缸封了一半。 “沈砚淮年纪还小,支撑不起家业,谢家一家独大很是风光。江家那时候就有跟谢家联姻的心思。 “不过那时候江家看好的是谢敬元。” 沈沅珠捏着帖子,莫名想起些小时候的事。 “那次江夫人带了四位江家的姑娘赴宴,我那时不懂,只觉江家姐妹多很是热闹,如今想想,江夫人应该是在为江家寻找联姻的人选。 “那次江纨素也在,宴后一堆姑娘凑做一处,然后谢家和商会里的几位夫人,也都把自家儿郎拉出来走个过场。 “不知哪家的公子给了江纨素一只草编蚂蚱,被江乃祯瞧见,夺去塞进了江纨素嘴里……” 沈沅珠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然后?” 谢歧看着沈沅珠,手上却是未停,拉过她的手为她涂抹花泥。 崔郁林一月前才回来,江纨素就病故,他不信人是真的死了的。 多半是江纨素跟崔郁林私逃出去,要么就是被谢序川给…… 想到这,谢歧忍不住咧嘴冷笑。 谢序川若有这等魄力,也不会做前头那些个蠢事了。 “然后……” 沈沅珠垂眸,继续道:“那时候我们年岁还小,那草蚂蚱尖锐,小姑娘皮肉嫩,扎得江纨素出了满口的血。 “我看不过,就倒了茶给她漱口,还领着她去谢家小厨房吃了点心。” 沈沅珠微微叹息:“在小厨房,我们碰见了谢序川,他二人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那时候江纨素在江家不受重视,捧着几盘寻常点心吃得狼吞虎咽,她嘴里还有伤,吃的时候呜呜咽咽的说着从没人对她那样好。 吃饱后,江纨素又拉着她的手,说要与她做一辈子朋友。 沈沅珠想到年幼的自己,还曾郑重地点头答应了下来。 可后来她在沈家出门的机会不多,尤其叶韵衣嫁来沈家后,她就过上了跟江纨素差不多的日子…… 沈沅珠语气里带着惋惜:“我们可要去上炷香?” “去吧。” 谢歧道:“我陪你一起。” 他也想看看谢序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二人让苓儿去准备素净的衣裳,明日一起去谢家祭拜江纨素。 第二日一早,谢歧便与沈沅珠去了谢家。谢家门前挂着白灯笼,但却无主家迎客。 只有一位老管事站在门前。 “谢……公子、沈东家。” 见了他二人,那管家不知该如何称呼谢歧,犹豫一阵方喊出一声谢公子。 沈沅珠道:“梁伯,唤他谢东家既可。” 那人点点头,还道谢歧是做了撷翠坊的主,并未过问什么。 夫妻二人走进灵堂,他们才发现谢泊玉和花南枝夫妻都不在,只有谢序川一人。 只是看着谢序川面色,沈沅珠觉得很是疑惑。 上次见面还是他突然跑到撷翠坊去。 对方一脸疲惫,眼底赤红,分明是刚嚎啕大哭过。 那时候的谢序川眉眼带着愁绪,人也消瘦许多。 而今…… 沈沅珠微微抿唇。 谢序川的面色实在是……太好了。 气血红润,眉眼沉静,往昔眉宇之间的愁绪全都不见,反而多了些坦荡豁达。 有人上香时举手投足也进退有度,根本看不出是死了发妻,倒像是节后宴客,不仅没有悲伤痛苦,反而透着一股子浑身轻松似的。 就连见到他们夫妻,谢序川也只是眉眼温和的朝他二人点点头。 “来了?” “……” 沈沅珠觑他一眼,只觉这话问的更是奇怪了。 这一句轻松豁达的来了…… 怎么听,都不像是死了发妻。 “嗯,来了。” 谢歧点点头,这一句接的让沈沅珠忍不住看他一眼。 谢序川从彩环手里拿出香递给谢歧,谢歧又递给沈沅珠。 谢歧拉着沈沅珠给江纨素上了香,又拉着她入席用膳去了。 今日来吊唁的人不多,许多行商的都嫌谢家晦气,接二连三的出事,大多有意疏远,因而来的,都是些故交。 沈砚淮进门的时候,沈沅珠还十分惊讶。 她许久没听到沈砚淮的消息,如今突然见到,竟是莫名松下一口气。 谢歧见了人也是一怔,倒是沈砚淮见了他二人点头后淡笑示好。 上过香,沈砚淮坐在了谢歧身边。 沈沅珠这才发现他面颊消瘦,双眼中布满血丝,放在桌上的手微微抖着,仿佛病后体弱,亦或是重伤刚愈。 这模样,倒是比谢序川更像是死了发妻…… 刚坐下,沈砚淮就道:“昨日才回来,就接到了谢家的帖……谢大少奶奶可惜了。” 谢歧看着他,皱眉问道:“我们离开上京后,发生什么了?” 第268章 沈砚淮摆摆手,示意稍后再说。 三人一起离开谢家后,去了撷翠坊。 沈沅珠打发了铺中伙计,邀沈砚淮去了她的账房。 谢歧转手拿了软垫放在沈砚淮的身后,沈砚淮低声道了句谢。 说完这句后,他沉默了许久。 好一会儿,才淡笑着道:“事情有点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想寻个头绪,都寻不出来。” 谢歧和沈沅珠都没接言,二人知道自他们走后,上京必然又发生了许多事。 沈砚淮琢磨了一会儿道:“就从你们走后说起吧。你们走后,便是二轮筛选,沈家冰撕布入选后,我便觉得有些不安,因此我想将染方透露出去。 “虽是舍了个方子,但可保全身家也是好的。 “可丰瑢少东家挨了板子的事就在眼前,我不愿再触幕后人的霉头,便不敢大肆宣扬,想着寻个借口让这染方变废。 “方子没了价值,自然就不会再被人看重。 “只是一时半会儿的,我也不知能找什么借口。 “我想着让你嫂嫂和沅琼先走,可她二人不愿,就留在了上京陪我。 “后来你嫂嫂去问了沅琼,愿不愿意在此次竞选里头,选一户人家结亲。 “如此,我们也能打着想为沅琼说亲的借口,将方子散播出去。 “然后,沅琼同意了。” 沈沅珠点点头,这的确像是沈沅琼会同意的事。 沈沅琼一直想要压她一头,原先觉得谢歧无能还明中暗里的嘲讽过她。后来在上京,知晓谢歧是集霞庄掌柜后,就一直跃跃欲试想找个大铺东家、亦或是少东家。 而能进入二轮的,再无小铺,便不说是地方一甲,至少也不会比她的撷翠坊差。 沈沅珠还听着,却发觉沈砚淮不知想起什么,无奈地按着眉心。 “后来,我便在二轮筛选期间,找了几个带了自家子侄的,与他们攀谈。 “第一个,我找到的是同江府浣花坊家的三公子。 “这人样貌不错,同江府距离我们也不算远,我想着若这婚事真的能成,倒也是美事一桩。 “结果……” 沈砚淮垂了眼:“结果我刚把冰撕布的方子告知对方,那位赵公子中午就从同会馆二楼摔了下来。 缠明珠 第195节 “手脚俱断。” “什么?” 沈沅珠惊讶道:“这是警告?” 沈砚淮点头:“是,傍晚我就被寻了个借口,挨了三十板子。” 冬日里伤口不愿好,他在上京养了许久才将将把身体养好。 谢歧闻言道:“您现在如何了?” “已大好了。” “沈家染坊二轮通过了?” “嗯。” 沈砚淮的脸色很难看,缓了一会儿后,他继续道:“通过后,我便继续在上京留了下来,而此时,同会馆剩下的商铺已经不多了。 “沅琼她……” 沈砚淮停顿一瞬,又道:“你嫂嫂她,看中了济南府的恒昌染坊,那恒昌染坊的确十分厉害,二轮过后进入三轮前,元公公向众人展示了各家的镇铺手艺。 “一般这等手艺,一家有一个已是不错,若能拿出三两个那便是极有能力的,但恒昌染坊,一口气拿了十一块布出来……” “十一块?” 沈砚淮点头:“是,十一块。 “每一个染方都不尽相同,风格各异,且都是不同流派。” 沈沅珠蹙眉:“这不可能。” 一家能有一个好方子,已是不易。大多都是在这方子之下,琢磨出其他东西来。 但基本都还是相同流派。 就比如沈家的染方,虽能够染出许多颜色,但是染布的手艺和方法大致都是从一个方子里头改良出来的。 例如色泽、质地、工艺这些都是大差不差。 若偶有不同流派,例如沈砚淮得到的冰撕布方子,就已属罕见。 那还是他奔走多年,翻阅古籍、踏遍千山才琢磨出一个最好的,能用于参加斗染大会的。 而这恒昌染坊,竟能一口气拿出十一块…… 没有人会把家底一次性都抖落出来,所以这恒昌染坊手中,必然还有更好的东西。 但这就…… 实在不合常理。 若恒昌染坊真这么厉害,他们不会不知。谢家只有谢家织锦,还声名远播呢。 可济南府恒昌染坊的名字,她从未听过。 沈砚淮冷笑:“是啊,这不可能。” 当下他便觉得这恒昌染坊不对劲,可沈沅琼却不觉得。 她认为恒昌必然可成为皇商,因此跟恒昌的少东家打得火热。 他日日殚精竭虑想要离开上京。 他的妹妹却…… 沈砚淮手一紧,薄唇抿得死紧。 “剩下的众多商铺,都是在这行业里头浸淫多年的,怎会看不出当中门道? “有那老行家看了,恒昌拿出来的东西,具各地风貌,绝不会出现在同一家染坊。” 沈沅珠秀眉紧锁:“那恒昌它,偷方子?” “若是偷倒也好了。” 谢歧道:“什么意思?” 沈砚淮冷哼一声:“恒昌是明抢。” 他的手抖得厉害,沈砚淮将手背到身后。 “恒昌染坊原本只是济南府一个不大的染坊,但他家有个姑娘被抬进了靖王府。 “自此以后,恒昌染坊有了靠山,便有了许多家铺子的镇铺手艺……” 沈沅珠面色一白,轻声道:“就如阮姐姐那样?” 沈砚淮点头:“就如阮馥兰一般。” 谢歧看着他,皱眉:“那冰撕布……” 沈砚淮道:“方子也被恒昌拿走了,不仅如此,我日后也不可再染制冰撕布……” “这恒昌好霸道,只是家中有个王爷小妾,就如此恶胆包天,若有个王妃岂不是天下人都不能开染坊了?” 沈沅珠一双眼因生气而睁得溜圆,谢歧捏了捏她的掌心,轻声安慰。 沈砚淮也是一声叹息:“能活着回来就已是不错,且我还只是失了一个染方,身家到底还在…… “保下一条命来已是极好的了,旁的不想了……” 倒是沅琼,做了那些事、经历那些事,日后也不知道要如何。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希望在上京的一切,都能够随着他们回来,而烟消云散,再不做纠缠…… 第269章 “是啊……” 沈沅珠点点头:“往日总想着做皇商,想要站在最上头往下看,可如今才知前人说的高处不胜寒半点不假。 “去了一趟上京才发现,卖卖料子,算算帐、种种花就是极好的生活了。” 沈砚淮点头,也是赞同。 安稳度日,便是最好的生活了,其余的想太多反倒容易走歪了路。 沈砚淮叹息一声,又继续道:“那恒昌的人不光拿走了冰撕布的染方,还以各种手段强要了旁人几家的方子。 “他要我的方子,却不允许我的方子再给旁人,手段也很是毒辣了。 “最后剩下跟恒昌打擂台的,都是背后有靠山的,据说一个是当朝一品大员家的管事,一个是宫中贵人的舅子。 “如我等这类小铺,没了冰撕布的方子,也就没了用处,所以很快被淘汰出局……” 说起被淘汰,沈砚淮垂下眸,心下梗塞。 “对了,我离开上京的时候,听闻诚王被贬为庶人,日后也不知会不会翻身。 “元公公看着倒是不错,未见受什么影响。” 谢歧闻言心下一紧,有些担忧元煦。 可他的身份便是担忧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等待对方的消息。 沈砚淮说完,语气有些迟疑,良久他才道:“我先前很少在苏州府,身边也不认识什么青年才俊。 “你二人可认识年岁相当,人品不错的少年?我想为沅琼说门亲事,不挑出身,不看家世,便是……” 沈砚淮微微拧眉:“便是有些残疾也可,总之人品为上。” 他这话一出,沈沅珠忍不住抬头。 以沈沅琼那等心高气傲的性子,根本不可能瞧得上这样条件的男子。 轻微残疾…… 沈沅琼怕是在上京遇见了什么事情。 沈砚淮不知她跟沈沅琼的关系恶劣到何种程度,更不知沈沅琼日日盯着她,想要压过她去。 若日后沈沅琼知道她给对方说了门男子不成的亲事,怕是毒死她的心都有。 沈沅珠闻言摇头:“不太知晓。” 自家娘子不接这烫手山芋,谢歧自是没心思管沈沅琼嫁给什么玩意,也跟着摇头说不认识。 沈砚淮叹息一声,知道自己这是在为难他人了。 “罢了,我再问问。” 三人坐着聊了许久,天色不早,沈砚淮起身告辞。 他与沈沅珠在上京之前,还存着些相互别别苗头的心思,去了一趟上京,再不想什么有的没的了。 沈沅珠对他的态度也平和许多,想来在上京也深受惊吓。 走出撷翠坊的时候,沈砚淮回头去看沈沅珠,就见谢歧腻在她身边,前后左右的团团转。 他看了一眼,面上露出个释然笑容。 上京一行虽不说历经生死,但也足够波澜丛生,连惊带吓的倒是让人平和许多。 沈砚淮掸了下衣衫,往沈家织染园去。 他许久未归,总要去一趟织染园交代一声。 沈家的织染匠人只知自家东家去了上京参选皇商,旁的却是不知。如今见人回来,都十分高兴。 “东家回来了?” 院中管事道:“咱沈家染坊,可选上皇商了?” 沈砚淮摇头:“上京卧虎藏龙,尽是厉害的,咱们去了实在不够看,进得二轮便被淘汰了。” “那也不错,听闻那撷翠坊和集霞庄未过一轮就被赶回来了呢。” “那也不是人家的方子不好,是咱们取巧罢了,能入京中贵人眼的,便没有差的。” “也是。” 缠明珠 第196节 沈砚淮道:“我不在时,园子、铺子可有什么事?” “没有没有。” 管事道:“穆姑娘在,生不出别的乱子,她的性子您是知晓的,再沉稳不过了。 “园子里大事小情她都处理得妥妥当当,铺子里头的老掌柜也是听她话的。” 沈砚淮闻言点头,面上笑意真挚了几分,他道:“我去找她。” 说罢,沈砚淮便往园子里走。 多年来与穆随云的默契,让他根本不需要询问旁人对方在何处。 果然,刚进绣房,穆随云就在里头绣布。 她微微低着头,目光认真平和。沈砚淮站在门外看着,心中因家中事而生的涟漪慢慢平息,心间烦扰也逐渐散去。 他二人一个看的认真,一个绣的认真,倒是身旁的绣娘忍不住了,轻轻咳了一声。 穆随云抬头,就见沈砚淮站在门外静静看着自己。 蓦地,她面上一红。 发觉双颊微热,穆随云转过头去,轻缓片刻方抬头道:“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可是不放心园子里?” “有你在,倒没什么不放心的,过来给大伙儿报个平安。” 穆随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了。沈砚淮也是如此,沉默一阵,寒暄几句便去了别处。 坐她旁边的绣娘看着,心头微酸。 待众人休息时,她凑到穆随云身边,低声问道:“你跟东家说了吗?想自己开铺子的事。” 穆随云眼神温柔:“还没。” “你……” 那绣娘与穆随云是邻家姐妹,二人四五岁上就认识,而后一起来了沈家从学徒做起。 这些年她们感情深厚,说是亲姐妹也不为过。 绣娘见她面色淡然,忍不住把人拉到一边,“我问你,你要出去开铺的事,是不是跟上次叶韵衣来骂你有关? “这些年虽然你不说,但我能看出来你对东家是有情意的,而东家对你也并非毫无意思,你怎得……” “说什么呢!” 穆随云眼神一厉:“莫胡说八道,我与东家再清白不过了。” “我知道啊,就是因为你们太清白了,我才心疼你。那姓叶的算个什么东西?这些年你在园子里累死累活,她……” “别胡说。” 穆随云道:“你再胡说,日后就别称是我姐妹。 “你可知你这番说辞,不仅将东家夫人贬低了去,也将我和东家看进了泥里。 “我们在织染园子里艰辛,东家夫人在宅子里也不见得轻省。且我了解东家,他不会做出格之事的。 “他不是性子卑劣,发达富贵就想着抛弃糟糠妻的人。” 若是,她就不会钟情沈砚淮这么久了。 “我知道你和东家都是好人,可越是这样,我就越希望你能跟东家在一起啊……” 第270章 “我从没想过跟东家在一起,也不会有这等事。” 穆随云神色认真:“这等话,你这辈子都不要再说,不能再提了。万万不能让东家家庭不和。 “且你也太小瞧我了,你将我想成会甘心做妾,与有妇之夫纠缠的那等女子?” 穆随云道:“你这样想我……实在是……” 她有些动气,那绣娘连忙安抚:“我只是心疼你。” “心疼什么?我就要自己开铺了,这些年也攒下不少银子,日后只会富富裕裕,有什么好心疼的?” “好好,我不说了,问你别的。你跟东家合作这么久,东家会放你走吗?” “会的。” 提起沈砚淮,穆随云还是忍不住柔软了眉眼:“这园子里跟他的每一个人,想要出去开铺他都会放我们走的。 “不仅如此,他还一定会尽可能给与最大的帮助。” 她实在是太了解沈砚淮的性子了,他就是这样的人。 身旁绣娘看着她的神色,为她心疼。 可这事儿别人也说不上什么,更帮不上忙,只能在心头偷偷遗憾着。 穆随云也不管她,继续回了绣房绣布。 她半点都不觉得自己如今有什么不好。 她这一生见过、认识过、相处过、共事过一个万里难以挑一的良人。 她曾倾心相付,虽未曾得果,但已是万分幸运的事了。 比许多人都幸运,这于她来说,足够了。 穆随云看着手中布,指尖捏着针线丝毫未受到沈砚淮方才来过的影响,继续低下头认认真真落好每一针。 她人如其名,随云自在,不做他想。 倒是身旁的绣娘心不静,梭子上的线断来断去,不一会儿自己就心烦出了绣房。 沈砚淮不知就要失去得力重将,他回了沈家就见叶韵衣在沈沅琼的屋子外走来走去,一脸焦躁。 “怎么了?” 他走上前,眉心微蹙。 叶韵衣道:“倒是没什么,只是我有些不安,她一日没吃东西了……” “不吃便是不饿,随她。” “砚淮……” 叶韵衣面露为难:“我还是怕……” “怕什么,她胆子那么大,你有什么可怕的?” 话虽是这般说,沈砚淮却是一直没有离去,跟叶韵衣守在了沈沅琼门外。 许久,沈沅琼推开房门,一脸泪痕道:“你二人管我做什么?不如让我死在上京算了。 “我如今还有什么颜面苟活?” “哎……” 叶韵衣张嘴就要骂人,可见沈砚淮在身边,她一张嘴张张合合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不骂,她心里憋着难受,更恨沈沅琼说这些让沈砚淮伤心担忧的话。 骂…… 她还没在沈砚淮面前骂过人呢,沈砚淮见到的她,向来都是知书达理,温柔小意的。 叶韵衣咬着牙,急得直跺脚。 沈砚淮听了沈沅琼这话,心寒不已。 他看着对方,冷冷道:“既然如此,你也一刀捅死我算了,这样去了黄泉之下,我也好给爹娘一个交代,是我没将你教养好,让你做出那种事情,还寻死觅活的威胁我。” “我……” 沈沅琼弱弱出声,刚发出个音就被哽咽打断。 还不等她哭完说出什么,叶韵衣却是来了火气。 她哪里能听沈砚淮说什么死啊、活啊的话? 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如今倒好,让沈沅琼一句话全给勾了出来。 叶韵衣转头看向沈砚淮,气喘道:“相公,你……你先回屋去,我好生教训教训这不孝东西。” “嗯……” 沈砚淮有些惊讶,他沉吟片刻点头离开。 有些事,他一个男人的确没法张口说。 见沈砚淮离开,叶韵衣撸着袖子指着沈沅琼的鼻子骂道:“你这会儿知道没有颜面苟活了,当初你往那恒昌染坊管事被窝里钻的时候,怎么不知要颜面了? “你在这跟我寻死觅活的,不如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块什么料子。” 叶韵衣伸着手,简直要气疯。 恒昌染坊拿出十几块参赛的料子后,不仅晃花了众多商铺的眼,也给沈沅琼的一双招子晃瞎了。 那时沈砚淮有心通过以给她说亲的借口,将自家方子散播出去。 哪儿想他们夫妻日日担惊受怕,行事小心谨慎。沈沅琼却是把心思打到了“恒昌少东家”的身上。 也不知什么时候,这俩人就滚到一处去了。 “你个眼皮子浅的东西,以为自己身子多金贵,给出去人家就得把你八抬大轿娶回家,哄你、供你一辈子。 “那里知道,真心人家是没有的,拿你当玩意儿消遣罢了。 “你把自己看得金贵,你阿兄给你选的好人家你这个看不上,那个瞧不起。 “结果呢?结果你害得你阿兄声名尽毁。 “别人都嘲笑他痴心妄想,穷酸的连个瘦马都买不起,请出了亲妹妹上阵。 缠明珠 第197节 “他们还嘲你阿兄赔了妹妹,折了方子,鸡飞蛋打。” 想起这出,叶韵衣就来火。 她一个妇人都觉得难堪,沈砚淮日日对着那些个商号东家,听着他们的嘲弄心里能舒坦了? “你没那个金刚钻,你揽什么瓷器活儿?抓不住男人的心,你身子献的倒快。” “没能把人迷的神魂颠倒,你好歹问清楚了谁是谁啊?” 那恒昌的少东家根本就没去同会馆,与沈沅琼苟合的,压根就只是个小管事。 这事儿,她们也是被淘汰离开上京时,才知道的。 那时沈砚淮刚挨了板子不久,整个人高热不退。得知被淘汰能离开,她夫妻二人喜极而泣。 这丫头倒好,哭着喊着不走,说要留在上京,说恒昌的少东家要娶她,她日后必能盖过沈沅珠去。 沈砚淮气得呕出一大口血来。 沈沅琼刚与恒昌管事有了首尾就高调的不成样子,半点没有遮掩的意思。叶韵衣知晓,她这是怕“恒昌少东家”赖账,所以才恨不能天下皆知。 她以为自己必然能嫁入“恒昌”,结果没想到,她们想离开那日,恒昌的少东家才刚来同会馆准备参选第三轮。 沈沅琼在外一口一个少东家不能不管她,她二人有了肌肤之亲,不可弃她而去。 结果,叶韵衣扶着带了一身伤的沈砚淮去找沈沅琼。 却见真正的恒昌少东家捏着沈沅琼的下巴,语气阴冷地问身旁管事,这女人是不是对方假借了自己名字玩的妓子…… 第271章 被人揭了短处,沈沅琼先是脸色惨白,随后又哇一声哭得撕心裂肺。 “我有什么错处?我想给自己寻个好出路怎么就错了? “凭什么沈沅珠就能穿金戴银,爹娘疼宠,同为沈家的姑娘,我凭什么一无所有? “我知道我不知廉耻,可廉耻有什么用?我是想着攀附那恒昌的少东家,可我也是为了阿兄。 “我没想过会连累阿兄……” “呸。” 叶韵衣道:“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真没想过会连累你阿兄?” “没!” 沈沅琼凄厉一声:“是你和阿兄说要将方子散出去的,左右都要在同会馆里头给我寻一门亲事,为什么我不能自己选? “我想选个最好的有什么错?阿兄一心一意外出做生意就叫上进,凭什么我想嫁个好人家就叫恬不知耻了? “同样都是想过好日子罢了,凭什么就我不行?” 沈沅琼年纪还小,想不明白许多,她也不认为自己有错。 “我被那畜生骗了,我认,是我蠢我认,可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她将一张脸喊得通红,鼻涕眼泪流得到处都是。此时哭过了,抬起袖子擦去脸上泪水,沈沅琼气得浑身发抖。 “你骂我骂的痛快,怎么你又是什么清高的东西不成?你为了过好日子,不也做了许多龌龊事? “沈沅珠的那些个东西,还不是叫你给……唔……” 她话还没说完,叶韵衣就上前捂住了她的嘴。 平日她二人如何对骂,她都不在乎,但沈砚淮在家的日子就不行! 她不想让沈砚淮听见这些。 “好好好,你不是寻死觅活的吗?我成全你。” 叶韵衣一把将沈沅琼拉进屋中,当啷一声将门关上。她跑去柜子里从里翻到外,抽出一条腰带随手抛在房梁上。 “来来,你不是要死吗?不是无颜苟活吗?我成全你。” 三两下将腰带打了个死结,叶韵衣还用力扽了扽。 见果然结实,她硬拉着沈沅琼上了绣墩,“来啊,怎么又不敢死了?对着你阿兄大呼小叫,要死要活,不过是知道你阿兄心疼你,在意你。 “但你这招儿在我这不好用,你今儿说想死,我都不留到明日送你下黄泉!” 沈沅琼看着叶韵衣想起她一句句揭自己短的话语,双眼一狠咬牙道:“死就死,待我死了我看你如何跟我阿兄交代!” “你少动嘴,多动动手。” 叶韵衣才不管她,踩着一旁的绣墩儿将绳子套在了沈沅琼脖子上。 还不等沈沅琼反应过来,她就一脚将绣墩儿踹得老远。 她还没在沈砚淮身上用过寻死觅活这一招儿呢,沈沅琼算个老几! 沈沅琼挂在房梁上手脚乱舞,似个被油煎的大蜘蛛一般,叶韵衣冷冷看着,见人翻着白眼,似要挣扎不动时,她才抄起小剪,将腰带剪碎。 沈沅琼也没想到自己的嫂子说要吊死她,就真的开始动手,这会儿吓得哭都不敢张嘴。 叶韵衣踢了踢她膝盖道:“我告诉你,同会馆的事你就是做错了。人想奔个锦绣前程不是错,可你被人耍的团团转就是错。 “前程这东西,你奔上了说什么都行,奔不上就将嘴闭得牢牢的。 “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做了什么蠢事不成?” 她跟沈砚淮的亲事,当年也是她自己奔来的,是她在家上蹿下跳才闹得她爹去沈家找沈世柏商量。 所以叶韵衣不觉得沈沅琼找上恒昌的少东家有什么错,但把事情做得这样难看,这样蠢,就是她的错! “行事前你先动动脑子,你活了半辈子,跟沈沅珠比了半辈子,但你连人家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 听了这话,沈沅琼厉着眼去瞪叶韵衣。 “我说的有什么错吗?沈沅珠那小贱人她多能忍?她能为了嫁妆装彪卖傻十年,整整十年…… “所以这事上头她坑我,我认下。 “她去谢家,自己的夫婿从谢家嫡孙变成个身份不详的,可你见她要死要活的了? “人家如今跟夫婿将铺子经营的有声有色,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叶韵衣看着沈沅琼落魄凄惨模样,心也软了些。到底是她看着长大的姑娘,她也不想对方自此以后一蹶不振,更不想沈砚淮养着这么个半死不活的东西一辈子。 “你知道你最大的错在哪吗?你错在一直拿自己跟沈沅珠比,比着比着给自己逼成了失心疯。 “你往日没那么蠢,也不会做这种傻事,我知道你是知晓沈沅珠是撷翠坊东家,谢歧手中又有个集霞庄后乱了阵脚。 “但沅琼,你比不过了,既然比不过人就要认,没得一路将自己逼上绝路,再无法回头。” 知道沈沅珠是撷翠坊掌柜后,她不怄的吗?她当然怄,怄的要死。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 明知道对方捏着沈家染谱不吐,她也没得办法。 不仅如此,她日后见了沈沅珠还得笑脸相迎,免得那小贱人记仇在生意场上坑害砚淮。 “做人,要识时务,一条路行不通,就再走一条,但这次要学聪明些。” 说完,她将沈沅琼拉了起来,见对方眼神恢复了些生气,叶韵衣道:“去给你阿兄道歉,这世上只有你阿兄还拿你当个人看,你少让他操心。” 叶韵衣推开房门,换上一脸温和模样拉着沈沅琼走了出去。 沈砚淮坐在屋中,心头烦闷,沈沅琼被叶韵衣推了个跟头,险些摔进屋里。 “怎么不看路?” 沈砚淮看了眼趔趄在自己身边的沈沅琼,伸手扶了一把。 “阿兄……对不住,是我连累你了。” 沈沅琼哭着落泪,嗓音却因方才上吊被勒的有些嘶哑。 沈砚淮有些惊讶地看了眼叶韵衣,见对方温柔笑笑,不免眉心舒展。 这家中,她打理的很好。 “别哭了,上京的事你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阿兄会帮你选个好人家,一切都会过去的……” 第272章 沈砚淮为沈沅琼操碎了心,谢歧那头也差不多,他为谢承志烦透了心。 昨日去谢家参加江纨素的吊唁,又见了沈砚淮,谢歧只觉万物落定,正一门心思想跟沅珠过过亲热日子,就被谢承志给缠了上来。 原是那谢承志手里捏着跟云峥合作开铺的契书,云峥不愿理会,只拿出了二百两银子打发他。 左右那契书上也只是写他出资多,占比少,却是没有写具体要拿出多少银两。 本以为纠缠几日,这谢承志也就消停了,却没想这人日日坚持去集霞庄。 云峥嫌他烦,就让铺中伙计给打出去几次。那些个伙计都是干力气活儿的,下手重,打也是真打,谢承志遭受不住,便尾随云峥,找到他家里去了。 云峥起先也卯足了劲儿跟他对打,但可惜谢承志这人皮糙肉厚,跟块嚼不烂的骨头似的。 打得云峥自己先遭受不住,恨不得跟对方跪地求饶。 所以谢歧这头刚闲下来,云峥就将人堵在了集霞庄。 “东家,谢承志的事你要是再不管,我就……我就……” 云峥气得脸色泛白,在屋子里团团转。 他先是抄起桌子上的羊毫往自己脖子上比划两下,随后发觉捅不死自己,又拿起一旁的砚台。 云峥在手中掂量一二,心中暗道不行。 这一下砸下去,真会死人的。 见谢歧老神在在丝毫没有反应,云峥从他手里夺走算盘,照着自己的头上邦邦就是两下。 “东家!你就说谢承志的事儿,你到底管不管!” 缠明珠 第198节 谢歧抬眸,眼神嫌弃:“我账都乱了。” “帐!你还有心思管账!” 云峥闻言气得脸色涨红,忍不住又拿起算盘,比量着自己的脑门叮当又是两下。 “好好好,我为你出生入死多年,你却置我于死地而不顾,谢歧,你没良心!” 说罢,云峥伸手就要解自己的腰带,这举动,倒是将谢歧吓了一跳。 谢歧见状慌忙起身,猛地向后退了好几步。沉重木椅被他的动作带起,发出一声沉闷声响。 “你别乱来……被我夫人知晓可没法交代。” 他上上下下打量云峥,生怕这人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举动。 “你……” 谢歧就见云峥如筛糠一般,簌簌发抖。 “我现在就吊死在你面前!” 闻言,谢歧叹气:“原来是吊死……” 他心下放松,重新坐了下来,“一个谢承志而已,你怎会对付不了?他何时这般难缠了?” “他一直都很难缠!” 谢歧啧一声:“那你让他直接来找我,我瞧瞧他如何难缠。” 便是这一句话,让谢歧悔得肠子都青了。 因为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见识了谢承志到底有多“难缠”。 “呦,谢二爷来了?” 集霞庄铺中伙计见谢承志来,竟开口笑问了一句:“好久不见二爷了,这几日哪里忙去了?” 谢承志拍拍衣袖:“没眼力见的东西,不知给爷上杯茶水?” “二爷,喝茶行,但不能进屋,老规矩,进屋你要挨打的。” “哎成成成,今儿你们东家在不在?” “云掌柜在呢。” 伙计正说着,云峥和谢歧刚巧从集霞庄二楼一起走了下来。 谢承志见了云峥,连忙整理整理衣裳,就地躺了下来。 谢歧见状,眼露不解。 云峥见他这无赖样子,已经开始头痛了。 “老天爷,我冤枉呐……” 许是平日里见郑淑做这等把戏做的多了,谢承志使起来也是格外的顺手。 他那么一躺,吊着嗓子就开始了。 云峥闻言气急,三两步上前,谢承志一骨碌爬起来,就想去拖云峥的腿。 好在他这一招云峥早有防备,往旁边一个闪身躲了开。 谢承志没碰到人也是不恼,还有功夫往云峥身后瞅了两眼,见了谢歧还很是平静地问了个好。 “你跟公公从上京回来了?” 谢歧点头:“嗯。” “你来找云掌柜有事?让我先谈,我这快。” 虽谈不出什么,但能恶心的云峥几天吃不下饭。 谢承志想了想,翻了个身侧躺着看向云峥。云峥连忙道:“谢二爷,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同你说,你找我实在是找错人了。 “我根本不是集霞庄的东家,这集霞庄的东家是他。” 云峥退后一步,将身后的谢歧露了出来。 “谢二爷,您有事同我们东家说,找我,我也是没辙的,因为我说了不算。” 说罢,云峥转头就跑,活像有什么在后头追他似的。 谢歧皱眉,啧了一声。 谢承志见他那模样,也跟着嗤一声,随后他起身拍了拍灰尘,“瞧他那没用的样子,什么谎话都说得出口。” “他没说谎。” 谢歧道:“集霞庄的东家是我,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想要的一切都已经到手,谢家不足为惧,更何况一个谢承志…… “什么?” 谢承志一声惊呼:“你说什么?” 谢歧不语,大步往外走去。 谢承志连忙上前将人拦住:“你再说一遍,你是什么?” “我是集霞庄的东家,怎得了?” 谢承志声音一沉:“所以做局陷害我的人,是你?” “即便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谢家的生意留不住了,谁抢不是抢?” 谢歧冷哼:“你若有能耐,也欢迎你给我做个大局。” 他推开谢承志,转身便要上马车。 “慢。” 谢歧眼露不屑,转头看着身后人。 他本以为谢承志要咒骂他两句,大骂几声他是白眼狼等一些废话,却不想自己看见了一张满面春风、尽是笑意的脸。 谢承志紧走几步,凑到谢歧面前,抬手一伸将人揽在自己身边。 “四弟不愧是生意人,二哥真是与有荣焉。 “四弟啊,你这般厉害,不如抬抬贵手让二哥也跟你喝喝汤? “这谢家的技术和匠人都在你手里了,你说,你看看还想要点什么,二哥给你要去。 “谢家老宅如何?你若想要二哥就回去闹,二哥出马必给你办的妥妥当当。” “……” 谢歧抿着唇,将谢承志的手推开。 谢承志浑然不觉他人的厌恶,一双眼贼溜溜地转:“四弟啊,你如今这身份不明不白的,说到底你也是正经的谢家嫡出。 “不然二哥带你去找咱爹,给你更名换姓,认祖归宗如何啊?” “……” 两句话而已,谢歧不得不承认,他被谢承志成功的恶心到了。 第273章 谢歧看着谢承志,没了耐心:“你日日纠缠,就是为了当初你跟云峥签的契书?” “你看看你这话说的,哥哥来看看弟弟,叫什么纠缠呢?” 见马车就在眼前,谢承志竟是比谢歧动作还快,一个翻身跑了上去。 “快上车啊四弟,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我也许久没看见沅珠那孩子了,跟你一起家去瞧瞧她。” 谢承志边说边拍了拍马车上的软垫:“这料子不错,你们铺里的?回头给二哥拿点,二哥去讨好讨好春艳姑娘。 “你是不知,自从谢家……” 他抬手在脖子前一划,啧啧道:“她就再没见过我了,这小贱蹄子,等爷有了银子还不全砸她头上,砸得她哭爹喊娘。” 谢歧看着谢承志坐在自己马车上,烦得抬手将人从车上拉了下去。 “沅珠可不想看见你,你早些找你的莺莺燕燕去。” 将人拉下马车,谢歧让车夫快些赶车回家。 今儿沅珠有些受寒,没去铺子里,他还要去城边的糕点铺子给沅珠买白糖糕,去得晚了要耽误他归家的时辰。 马车一路疾驰,谢歧回家的时候怀中的白糖糕还热着。 只是刚推门进院,就见谢承志坐在院中,沅珠正在一旁捧着热茶眉眼疲惫。 “你来做什么?” 谢歧上前拉起沈沅珠,抬手摸了摸她的脸。 “你本就受了风寒,还来院子里吹什么风?” 谢承志道:“哎,我这不是许久没见弟妹,前来关心关心嘛。我这做人兄长的进了门,弟妹也不能给我打出去不是? “不过我看沅珠这脸色的确不好,可要二哥给你找燕大夫来?” 谢歧也不理他,只是揽着沈沅珠为她挡风,想要送人进屋。 走了几步,沈沅珠突然停下了脚,回头看向谢承志。 她道:“二爷往日虽有些混不吝,但也不是如今这等无赖性子。今儿听你说不仅去了集霞庄还一直追到家里,可是遇见了什么难处?” “哪里有什么难处……” 谢承志哼笑:“这不是谢歧先前从我手里骗走了……哦不,是转走了一批匠人,让我落得个两袖清风、囊中羞涩的下场。 “我这平日无所事事的,既丢了营生也没了寻花问柳的银子,这闲着也是闲着就过来看看弟弟、弟妹。 “哎,你二人不用管我,尽管自己忙去,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你们不用忧心。” 说完,谢承志就大摇大摆往屋里走,仿佛进自己家似的。 缠明珠 第199节 谢歧见状就要上前,却被沈沅珠按了下来。 “又说无事可做,又说囊中羞涩,这是威胁我二人不给点好处,他就要赖在这儿不走了。 “耍无赖我们可比不过他,不妨由他去。看他一人这独角戏能唱多久。” 沈沅珠虽然年纪小,但也见过不少无赖,这等人你越是气愤跳脚,他便越是上窜下跳闹腾的厉害。 若无视他,他跳得没了意思,便作罢了。 谢歧抿唇,显然有些忍不住。 尤其在见到谢承志一只脚马上要踏进屋子的时候…… 他上前一步,准备将人打出去呢,却被沈沅珠往旁边一拉。 谢歧就听哗啦一声,屋内泼出一盆水来。 那盆水兜头浇在谢承志脸上,将对方浇得浑身湿透。 “哎呦,二爷!您怎么这么不长眼呐!竟往我老婆子这洗脚水上靠。” “洗脚……” 谢承志闻言,连忙抬头去看罗氏。 待发觉罗氏年岁如此大,还生得粗壮苍老,他便觉胃里叽里咕噜止不住的往上反。 “唔……” 他弯腰想呕,却被卫虎架着两胳膊将人提着丢了出去。 谢承志刚站稳脚,就听身后哐当一声,大门紧闭。 “不得好死的东西。” 他呸呸吐了几口,实在忍不住想呕的冲动,转头回了谢家。 自从谢家老宅被他一分为二,分家而过后,他这日子就实在不太好。 原本没分家时,公中会管他们一房的所有衣食住行。 甭管他在外多晚回来,甭管他是不是惹了老太太生气,但回了家永远有口热乎饭吃。 且虽不能说山珍海味想吃什么吃什么,但那也是荤素俱全,色香味俱在。 如今倒好,他将自家院子隔开后,这家中的一切就都交由郑淑负责。 他那发妻,也不知道从哪里捡来那么些粗糠烂菜,日日做给他吃。 那一团子东西,喂猪喂狗都要嫌弃,更何况他? 所以分家没人管后,他就彻底放开了,家中菜难吃,家中妻丑陋,他就住进了春楼。还在里头包了个妓子,日日寻欢作乐。 那等神仙日子,不知多么快活。 可先前还好,他有银子,那些个妓子见了他一口一个二爷,声甜腰软,整日为了争他留宿都能打破脑袋。 只可惜这等快活日子没过上三个月,他就将从谢泊玉那里要来的家底儿,挥霍一空。 不得已,他只能接着回家吃糟糠妻做的糠咽菜。 想到郑淑的嘴脸,谢承志撇撇嘴,满脸嫌弃。 “二爷回来了。” 谢承志抬头,一见是个又老又聋的老头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家里稍微年轻有些姿色的丫头,都被郑淑遣出去了,如今留下的不是干瘪老头就是凶悍老妪。 谢承志沉着一张脸,大步走进屋。 刚进去,他就闻见一股荤腥味儿。 “郑淑,郑淑……” 谢承志大力推开门,就见郑淑带着谢露瑢和谢盈寿正在屋里吃饭。他三两步上前,看了眼桌上菜色。 一桌子干巴菜干,比他的脸还要绿上三分。 “我闻到醉香楼的烧鸭味儿了……” 郑淑嗤一声:“我还闻到狐狸精身上的骚味儿了呢。” 她抬起头,斜睨了谢承志一眼:“呦,这是跟哪个野鸳鸯共浴去了?还没开春儿呢,就先发起情卖起骚来了。 “整得一身湿,你也不嫌寒颤。” 提起这,谢承志脑中又浮现起罗氏的脸,再看看满桌子猪食似的东西,再忍不住哇一声吐了出来。 郑淑嗷一声,拉着谢露瑢和谢盈寿就往外跑,气得谢承志一脚踢翻了桌子。 菜干糊撒了满地,谢承志眯着眼,突然低下头去…… 第274章 “扒拉什么呢?什么好东西吐出来还舍不得?” 郑淑满脸嫌弃地倚在门边,龇牙咧嘴地看着谢承志。 “用不用我去给你拿个羹匙?” 谢承志也不理她,只是低头扒拉着,在看见菜干糊碗底的薯根子时,才发觉自己看错了。 谢承志道:“他娘的,还以为是烧鸭呢。” 他站起身,用脚踢了踢地上黏黏唧唧的东西。 “去给我烧点热水,我要沐浴。” 郑淑看着谢承志,垂着眼道:“你就只想着烧鸭?” “我闻到烧鸭味儿了啊……” 谢承志眯着眼,神色不善的看着她:“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吃好的了?” “好的?我还能吃上什么好的?谢承志,你也不扒开你那眯缝大的麻蝇眼瞅瞅,这整个家里从内到外,还能不能翻出一个大子儿? “家里的银子,不是都被你给外头那些个骚狐狸花干净了? “那可是足足两万多两银子啊,你一分钱没给盈寿和露瑢留下,全都花在了青楼里那些贱蹄子身上。 “现在你问我是不是偷吃了?谢承志,你还要不要你那张老脸了!当初就应该让老太太打瘸你的腿,成个残废也比你现在这让人倒足胃口的死人秧子样强!” “你他娘的再废话,我打死你。” “你打,你打,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谢承志挥起手,还没落下郑淑就奔了过来,猛猛撕扯他的头发衣裳。 不多会儿,谢承志就被掏得发丝凌乱,狼狈不堪。 “悍妇,我谢家怎么娶了你这么个悍妇!” 被泼了一身冷水,早些时候又在集霞庄的铺子外躺了好一会儿。这会子谢承志有些头脑不清,冷得瑟瑟发抖。 他牙齿打颤,瑟瑟缩缩道:“去给我烧些热水,我要沐浴。” “没柴。” “你……” 谢承志丢下一句好好,气得摔门而去。 “母亲……” 谢露瑢站在屋外,声音小如蚊蚋,“我看父亲脸色不太好,他是不是病了?” “他就是病死了,也跟你没有关系,过来吃饭。” 郑淑甩着胳膊把谢露瑢拉回房间,又将谢盈寿推进房门,咣当一声落了锁。 “吃。” 她转身从柜子里拿出醉香楼的烧鸭,又掏出粳米饭和一盅扣肉,带着两个孩子去其他房间继续用饭了。 “他个狗鼻子还挺灵,竟还能闻出醉香楼的烧鸭味儿。” 郑淑将烧鸭腿撕扯下来递给谢盈寿,随即又抬头看了眼谢露瑢:“你看什么,你日后是要嫁去外姓人家的,吃不得这。 “倒是这鸭头,你能吃。” 谢盈寿大口咬着烧鸭腿,吃得满嘴流油。 谢露瑢低头看着桌上菜色,喃喃道:“母亲,我们这样是不是有些……” “死丫头片子,有的吃你就吃,不吃你就出去饿着。” 谢盈寿闻言,赶忙伸手在谢露瑢手臂上一拧。 先前郑淑偷摸带着他们吃好的,被谢盈寿说漏了嘴,从那日开始,郑淑带着他们整整吃了半个月的菜干糊。 吃得谢盈寿两眼冒绿光。 他虽年纪小,但也懂得不听话没肉吃的道理,竟是再一个字都没给谢承志说。 谢露瑢见母亲和弟弟都这般,也不敢说别的,只能默默吃起饭来。 家中的银子的确都被父亲败光了,如今母亲手中的银子,是老太太临终前给她留下的嫁妆。 大房和二房分家时,谢露瑢不知该拿手里的东西怎么办,只能将这事告诉了郑淑。 老太太给她留的东西放在公中,因此谢露瑢不敢一人去取。 郑淑知道后,把这事压了下来,一直没提。 直到谢承志短短几月时间,就将家里败得一空,令她们母女三人饭都吃不上,郑淑才拉着她去找了花南枝。 老太太留下的遗物,花南枝没有阻拦的道理,自是让他们都带走。 只是打开木匣子的时候,她二人才明白那些个东西说是给谢露瑢留的嫁妆,实际还是给谢承志的。 铺子两间,不大,但足够一生嚼用。 缠明珠 第200节 而郑淑一看这两间铺子,就想起这是她刚成婚时,谢承志跟老太太要,老太太没给的。 “哼,再不孝顺的东西,那也是老太太的儿子。再瞧不上,也怕她儿子日后过苦日子。” 郑淑上下翻翻,发现里头还有两套首饰。 “瞧见没,老太太嘴上说喜欢你,可实际给你留的东西都是些不值钱的。 “你知道老太太为什么把东西给你,而不是留给我和盈寿吗?” 谢露瑢摇摇头。 她其实不信郑淑所说。 祖母过世前的模样她还记得,祖母十分慈爱的说这是留给她的,倒不像是母亲说的这般…… 郑淑挨个在指尖,掂量了寥寥几样姑娘家用物,啧啧道:“轻飘飘的,你拿去收着吧,别让你爹知道了。若是他知道,你日后怕要光着头出嫁。” 除了两间铺子和首饰,再就是五千两银子。 郑淑低头看着,随手抽出一千两银票递给谢露瑢:“你的嫁妆我日后就不管了,想管也管不起。 “这一千两你拿着,日后你的嚼用,就从这里出。至于这两间铺子……”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铺契许久许久,久到谢露瑢觉得她娘亲下一瞬就要将东西揣进怀中时,郑淑将手伸了过来。 “你跟盈寿一人一间,自己揣好了,被人拿了抢了也不要来找我。” 谢露瑢点头,将铺契揣进袖中。 “老太太把东西给你,是摸清了你的性子。你是个孝顺的,不会看着你爹落魄,这东西放在你手里,不会一下子被你爹败光。 “若你爹吃喝不愁,你不会把银子拿出来,但若你爹落魄得真连糊口都费劲时,你是不会看着你爹要饭的。 “老太太心思深,到死还想着你那个败家爹呢。” 莫名的,谢露瑢想起了她娘跟她说的这些话。 她的确是个胆小怯懦,但又孝顺的。 谢露瑢不得不承认,她祖母看人十分准。 想着谢承志方才冻得发青的脸色,和一脸病容的样子,谢露瑢放心不下,吃过饭便找谢承志去了…… 第275章 虽然冬天已过,但天气还不算暖和。 谢承志被浇了一身的冷水,又冷不丁知晓谢歧是集霞庄的背后东家,气急之下竟是回房就发起高热来了。 没人给他烧热水,也无人给他熬药请大夫,不过一会儿他就浑身滚烫发起晕来。 谢露瑢敲门时,许久都无人来应,无奈之下她只好推门进去。 谢承志缩在被窝里,正瑟瑟发抖。 “爹爹,爹爹你怎么样?” 她上前推了推谢承志,“爹,你可是饿了?我去给你熬些粥来?” 好一会儿,谢承志才迷迷糊糊转身。 “露瑢啊……” 刚开口,他便呜咽着哭了起来,“爹没用,爹实在没用。你爹爹我往日走哪儿去,不被称一句谢二爷?如今呢?如今我被一个以前从来不看进眼里的下贱东西给戏耍了…… “他怎么敢的?那狗东西怎么敢的?” 谢承志鼻涕一把泪一把:“如今我想吃个醉香楼的烧鸭,都要看你娘脸色了,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我对不起你祖母,我活成这种样子,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谢承志一张脸因高热而变得通红滚烫,他哭骂了一会儿,从被窝里爬起来。 “露瑢啊,爹对不起你,你都长这么大了爹还没能给你挣下一笔嫁妆,爹枉为人呐…… “你弟弟盈寿,那么小一点,就要日日跟着你娘吃干菜糊,你说咱们二房怎么就落得这个下场了?” “爹……” 没想到父亲心中还有自己,谢露瑢心里酸得不行。 她抽噎着,小声劝说:“爹爹,你日后再别去找那些女人了,您就在家跟母亲好生过日子不成吗? “我跟盈寿日后长大会孝敬您和母亲的,爹爹……” 谢露瑢抬手擦了擦眼泪,“算孩儿求您了,您好好跟大伯说说,还回织染园子做事不行吗? “咱就像以前一样,像以前祖母在的时候那样过日子。” “露瑢啊,你不懂,男人怎么能一直在旁人手下做活呢?我谢老二当然是要自己做东家了。 “我得出人头地,不然一辈子让你祖母瞧不起。 “老太太临死时都瞧不上你爹我……我得争一口气混出个模样给你祖母看啊。” “爹,祖母没有瞧不起你,祖母心里还是有爹爹的。” 谢露瑢道:“祖母临死前给爹爹留了东西,是借了孩儿的手留给爹爹的。 “娘亲说了,那是因为祖母心中不放心您,是想清楚、算明白才这般做的。” 谢承志烧得脸红眼红,又因为大哭一场双眼肿得跟鱼泡似的。他听见这话时睁着双眼,直挺挺看着谢露瑢。 “什么?你祖母给我留东西了?留了什么?” 谢露瑢咬着唇,心中犹豫。 可是在看见谢承志哭得双目赤红,眼泪鼻涕齐飞的模样,心又一点点软了下来。 这到底是她爹爹,她如何能做到坐视不理呢? “祖母给爹爹……” 谢露瑢咬着牙:“给爹爹留下了一间铺子和一千两银子。” “什么?什么铺子?” 谢露瑢道:“是真的,铺契就在孩儿手上,孩儿去拿给爹爹。” 说罢,她转身跑回了房间。 从柜子最深处翻出铺契和郑淑给她的一千两银子,谢露瑢伸手摸了摸心下失落。 “你在做什么?” 郑淑站在门边,死盯着谢露瑢。 谢露瑢捏着铺契和银票,嗫嚅道:“母亲,爹爹方才痛哭流涕,女儿看他应当是悔过了。 “他哭着说对不起我们,说对不起祖母。娘,爹爹定然是看透那些个虚伪妓子,我们再给爹爹一个机会吧。 “他会改过的。” 谢露瑢眼中湿润,“等爹爹病好了,我就去求大伯娘,让爹爹重回谢家园子做活。 “就算大伯娘不同意,爹爹有了铺子也可以东山再起。娘,您不是也说过吗?说爹爹人是聪慧的,他只是心思不在我们身上。 “如今我瞧爹爹是悔过了,我们就相信他一次如何?” 郑淑听着,眼神却渐渐飘远。 这些话她听着实在是太耳熟了,初成婚时,她就是将这几句话嚼碎了、咬烂了反复说给谢三娘听。 郑淑看着眼睛通红的谢露瑢,咬着牙许久没说话。 好一会儿,郑淑才道:“你知道这间铺子和这一千两银子是你的嫁妆吗?你若没了它,日后出嫁,家中是不可能给你再多添一个铜子儿的。” “孩儿知道。” 谢露瑢揉揉眼睛,“孩儿没有嫁妆也没关系,但爹爹悔过没了本金却是难再翻身。 “母亲,我们再信爹爹一次吧……” “母亲,承志他知道错了,我们再信他一次吧……” “母亲,我们最后信他一次,我会劝承志改的……” 莫名的,郑淑眼中的谢露瑢慢慢变成了自己的模样,她看着对方缓缓哼笑出声。 就如当年的谢三娘。 谢三娘对谢承志是真的失望了,但即便如此,谢三娘还是在死后给谢承志留了退路。 可她不同,她死心就是真的死心了。 思及此,郑淑侧过身子,“随你,那是你的嫁妆,给你了就任由你处置。 “只是你不要怪我没告诉你,这些东西没了,就再也没有了。” 谢露瑢犹豫一瞬,随后点点头。 她揣着铺契和银票去了小厨房,煮了碗热粥后,又去了谢承志的房间。 谢承志不知是晕了还是睡了过去,谢露瑢将人推醒,把粥递了过去。 “爹爹,你先吃点东西。” 谢承志迷迷糊糊喝了一口,谢露瑢道:“爹爹,祖母给您留下的铺契,孩儿拿过来了。” “嗯?” 谢承志愣愣接过来,看着铺契上面的名字,忽然嗷一声痛哭出声。 “娘啊,您心里还是有孩儿的。” 他捏着铺契反复查看,哭诉道:“是孩儿不孝,没能在您老活着的时候孝顺您。 “孩儿该死,您让孩儿如何有颜面下去见您啊。” 谢承志抬手抽着自己的嘴巴,“我不是人,把家业败光了不说,还让谢歧那狗东西给骗了。 “到头来,竟还得是老娘心里有孩儿…… 缠明珠 第201节 “可孩儿不孝,这辈子没能在您面前尽孝,只能等孩儿下辈子去找您,那时候我必给您当牛做马,毫无怨言……” 谢承志哭得撕心裂肺,本来就高热得浑身疼痛,如今更是哭得跟要抽过去一般。 谢露瑢看得心疼,忍不住落泪温声劝导。 谢承志哭累了,也哭得头脑昏沉,喊到后头都忘了自己在这号的什么丧。 折腾许久,他才发觉自己肚子空空。 他看向谢露瑢,病弱道:“给我弄点东西吃。” “爹,孩儿给您熬了菜干粥。” 谢承志饿得不行,接过粥唏哩呼噜喝了一大碗。 喝完后,他头脑清醒不少,看着谢露瑢道:“你还在这干什么?没事我要休息了。” 谢露瑢点点头,温声道:“爹您好生休息,待病好了我去找大伯娘……” 谢承志眉头一皱:“找她做什么?” “孩儿去问问,让大伯娘给您一个机会,重回织染园子。” “回织染园子做什么?” 谢露瑢道:“若爹爹不想回去,你自己去铺子里做掌柜也好,总能东山再起。” 谢承志擦擦眼,随手晃了晃手中铺契:“这铺子?靠这东西东山再起?” 谢露瑢见他一脸不屑,心中不由升起些不好的预感…… 第276章 “爹爹,您不是答应我了吗?” “答应什么了?” 谢承志先前哭得要断气一般,这会儿眼前还一阵阵发白呢。 但大哭发了一身汗,又喝了些热粥,他的头脑倒是清明了不少。 这会儿低头看看手里的契书,啧一声道:“我知道这铺子,指甲盖大小,做不得什么,照比谢家的产业差远了。” “可爹爹不是答应我了?” “答应什么?” “爹爹答应孩儿会靠这铺子东山再起,哪怕不成,也会安稳度日……” “啧,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这屁大的铺子不够我在春艳姑娘那宿半个月,靠它如何东山再起? “你歇着去吧,长辈的事你少管些。” 谢露瑢看着谢承志,面色发白。 “爹,你说过你会……” “哎呀。” 谢承志一翻身,用被子把头包住。 谢露瑢呆呆看着他,不懂她爹变脸的功夫为何这样强。 泪无声滑落,谢露瑢想不明白…… “躲开。” 郑淑一把将谢露瑢推开,上前一步掀开谢承志的被子。 谢承志还在发热,冷不丁被人掀了被子冻得牙齿打颤。 “你个悍妇,你要做什么?” 郑淑二话不说,上前按住他肩膀就去掰谢承志的手指。铺契被他攥得紧紧的,郑淑掐着他的手腕一根根将手指掰开。 那份契书被攥成小小一团,郑淑死命把东西抠了出来。 “要死了你个悍妇!” “去把水盆拿来。” 郑淑转头去看谢露瑢,谢露瑢怔怔站在原地,直到她母亲又喊了一句,她才端了水盆来。 又一盆冷水浇下去,谢承志嗷一声。 “走。” 郑淑一手扯着被子,一手拉着谢露瑢就往外走。 刚走出房门,她便把谢露瑢甩开。 谢露瑢就见她母亲将那份契书丢在地上,一句话都没说大步离去。 谢露瑢看着,鼻尖一热。 好一会儿,她上前将铺契捡起,一点点展开又小心翼翼放在怀中。 她想,她再也不会相信她爹爹了。 谢露瑢擦着泪,回了房间。 谢承志被浇了一身凉水,又被人扯走被子,第二日郑淑来看时,对方整个人烧得进气儿多出气儿少了。 她站在床边看了许久,才转头去给谢承志喊了大夫来。 这一病,竟是病了大半个月。 大病初愈那日,谢承志摇摇晃晃从房间走出,见郑淑带着两个孩子在堂内用饭,他便随手拉了个凳子,一脸阴沉地坐了下来。 “你们倒是会躲清闲,见我重病也无一人来照顾我,且还有心吃得下……” “放你的狗屁,我们不照顾你,你早死了,还有命在这说些有的没的?” 郑淑一拍筷子,一个眼神瞪了过去。 往日没分家,公中管万事,在谢家吃穿不愁,上面又有谢三娘压着谢承志,所以郑淑以前觉得他虽是混了些,但心里到底还是有她跟孩子的。 可分家后她才发觉,谢承志是真的不管她们娘仨的死活。 他情愿把所有银子都花在娼妓身上,也不愿意给她跟孩子们花一分! 心死了,自然也就没了往日的好脸色。 谢承志被她喊得吓了一跳,气得怒瞪郑淑一眼,却是没敢说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皱眉道:“老太太是不是给我留东西了?” 郑淑闻言手一顿,谢露瑢急忙将头低下,生怕他看出什么。 “给你留了条贱命……” “不对啊,我分明记得……” 郑淑一拍桌子,“我看你是烧糊涂了,青天白日的就把梦给做上了,你倒是说说老太太给你留了什么?” “给我留了间铺子,就是我二人刚成婚时,我跟老太太要的其中一间。” 郑淑嗤笑:“还铺子?我看你是烧坏了脑子。刚成婚老太太最喜欢你的时候都不给你,你把母亲活活气死后,她还能给你留铺子? “谢承志,你的春秋大梦做的未免太多了些。” 谢承志皱眉,被郑淑说的自己也不确定了。 他这大半月烧的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老太太给铺子的事是真的,还是自己做梦了。 谢承志想了想,转头看向谢露瑢:“露瑢啊,我记得是你跟我说老太太给我留东西的。” 谢露瑢垂着头,片刻后道:“爹爹,你是不是还没好啊?孩儿不曾说过这等话。” “是吗?” 谢承志眉心紧锁,竟也拿不定主意了。 直到郑淑一声冷笑,他才恨恨道:“跟你们说你们懂个屁,我去找大哥。 “谢歧是集霞庄掌柜的事大哥大嫂还不知道,若是知道,定会找谢歧闹去。 “这要是闹了起来,我说不得能分一杯羹呢。” 说完,谢承志拿起筷子,可捏着筷子举了许久,才发现桌子上没一个能让他下得去手的菜…… “不吃了,我去大房找花南枝那婆娘,她若知道集霞庄是谢歧的,定不会放过谢歧。” 第277章 吃过饭,谢承志就去了谢家大房。 他敲门许久,门房才姗姗来迟。 “二爷今儿怎么过来了?” “我不能来?” “哪里的话。” 门房推开门,解释道:“只是今儿大奶奶和大少爷都不在,只有老爷在房中,二爷可是想去找老爷?” “我大哥在?也行,我去找他。” 谢承志去了璇玑院,谢泊玉正在院中晒书。他如今瞧着面色好了许多,照比先前分家时候人也圆润不少,一见就知这段时日过得很是快活。 谢泊玉转头看见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接着又继续晒起书来。 谢承志见他这模样,心里有气,竟是半点铺垫都没有,直接道:“大哥,你知不知道谢歧是集霞庄的东家! “就是他做局骗了我,害得谢家一无所有!” “什么?” 缠明珠 第202节 谢泊玉闻言很是惊讶:“你说集霞庄是谢歧的?” “是啊!这白眼狼,我谢家养了他这么久,他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 “集霞庄是谢歧的啊……” 谢泊玉叹出一口气,忽然淡淡一笑:“是谢歧的也好,落在他手中,总比落在旁人手里好。 “还有沅珠……知道是他夫妻二人的,我也能对得起世柏夫妻了。 “不然发生这一切,真不知日后我若是下了黄泉,该怎么给他们交代。” “大哥,你胡言乱语什么呢?我说是谢歧做局陷害我,你竟在这叫好?” 谢泊玉道:“你心思不正,才引来了谢歧,没有他你也会把谢家败光。与其让谢家的手艺落在旁人手里,我倒觉得不如落在谢歧手中更好。 “这是我谢家作下的孽,一饮一啄,皆是因果。” “什么东西,你老糊涂了,跟你说不清。” 在家碰壁,在谢老大这儿也说不通。谢承志一气之下又堵谢歧去了。 “什么,你们东家去漠北了?” 云峥点头:“是啊,举家都去漠北了,不光我们东家,还有我们东家的夫人。” 看着谢承志一脸吃瘪样,云峥抱着手臂指着城门处:“今儿刚走呢,你要是现在去追,没准儿还能追得上。” 谢承志一拍大腿,奔着城门的方向撒腿就跑。 他也不知自己在追什么,只是盲目地想要抓住谢歧这根救命稻草。 沈沅珠坐在马车里,时不时掀开车帘向后张望。 谢歧见状不解:“看什么呢?” “我怎么听着有人在唤你名字似的。” 谢歧笑道:“怕是你听错了,这时候哪里会有人来唤我。” 沈沅珠沉思片刻,微微点头。 他们本没想过要去漠北,先前宋舍布给谢歧介绍的漠北商队,购入的也一直都是些江南这头瞧不上的“粗货”。 谢歧在拿到这条商线后,便一直做着葛麻、棉布等物。 直到他是集霞庄掌柜的事暴露后,沈沅珠才让他为自己引见了几个漠北商队的首领。 织锦金贵,漠北虽然富裕,但这等精细物在那头打不开销路。原本沈沅珠想着借这些商队的势,让他们帮着介绍一些当地“贵族”,可经上京一役后,她彻底打消了念头。 直到前一日,她与谢歧闲来无事聊起鳞纹染和冠群英,以及沈砚淮的那块冰撕布,二人才突然想到个不错的主意。 棉布和葛麻,若是也可以染上漠北特有的颜色和图案,甚至是花纹,这价格自然就上去了。 而他们手中既有方子,又有匠人,如今连销路都有了,只要二人能琢磨出一个具有漠北特色,还可兼具葛麻和棉布的舒适以及耐磨性的料子,他们就可以垄断整个漠北市场。 两个人都是性子利落的,铺中又有云峥和罗青等人坐镇,他们夫妻便动了起身去漠北的心思。 当然,先前不过是沈沅珠随口一提,谢歧却是听进了心里。 前日才聊到这事,昨日谢歧便在家里把衣裳行囊都收拾好了。 “可要喝水?” 谢歧将水囊递给沅珠,沈沅珠接过,不知想到什么抿唇一笑。 谢歧道:“我瞧你方才唇上有些干,便知你是渴了,如何,我伺候的不比罗妈妈差吧?” 沈沅珠还没说话,坐在马车外的苓儿就道:“不差不差,姑爷最擅长的就是伺候小姐了。” 这话,是谢歧自己说的,如今苓儿用来揶揄他。 此次出行,罗氏本来要跟着一起的,沈沅珠念及她年岁大了,漠北又远,实在不忍心她跟着一路颠簸。 且他们是跟商队一起出行,一路多有不便,几人商议之下,便只有苓儿和卫虎跟着一起。 临行前,罗氏哭着揽着沈沅珠,说自己从未离开过她,怕沈沅珠照顾不好自己。 谢歧在一旁一脸骄傲道:“我可以照顾沅珠,我最擅此道。” 一句话,惹得罗氏笑出了泪。 沈沅珠打开水囊,笑着抿了一口。 漠北路远,谢歧和沈沅珠本以为此去最多八九月也就回来了,可没想到二人在漠北乐不思蜀,竟前后拖拉了两年,才从漠北回来。 这两年,二人走了漠北许多地方,结交了不少挚友。 就连苓儿,都嫁在了漠北,留在了漠北。 这期间沈沅珠琢磨出一个新的染方,专供漠北,谢歧也成为了整个漠北最大的葛、棉供应商。 若不是云峥和罗青三天两头来信,说不得他二人还要再逗留一段时日。 马车进入苏州府时,卫虎忍不住感叹一句:“终于回来了。” 谢歧听着他的声音,忍不住微微皱眉,就连沈沅珠听着也是捂唇一笑。 这孩子,突然有一日睡醒嗓子就变成了又粗又糙的模样。 说起话来阿巴阿巴的,听着都磨人耳朵。 且在漠北的这段时日,卫虎也不知怎得,发了疯似的长个子。原本虎头虎脑的一个孩子,如今瞧着虎背熊腰,甚是吓人。 谢歧拍着卫虎肩头,笑骂道:“一会儿回了家,少说些话,莫吓到小枝和罗妈妈。” 卫虎摸摸头,憨憨一笑。 三人坐在马车上,忍不住细细去看苏州府。 虽在此生活许久,可阔别两年后再度回来,还是有些新奇和陌生。 马车行驶到万宝街,谢歧让卫虎将马车停在了街头。 他牵着沈沅珠往集霞庄方向走。 刚走到铺子门前,就见四个伙计跟抬佛爷似的,从铺中抬出一个人来。 第278章 伙计嘴里嘟囔着:“二爷,您都这般了还想着咱们东家呢? “您有这功夫不如回家去养养身子,你这都……这都啥样了啊。” 听见伙计的话,谢歧朝那人看了一眼。 乍看之下,谢歧还当自己是认错人了。可细细瞧去,才发现被伙计们抬着的的确是谢承志。 两年未见,谢承志变了不少模样。他如今人变得精瘦精瘦的,只是半边身子好似不大能用似的,走起路来拖拉着一条腿,嘴上说话也不利索。 谢歧瞧着,心下惊讶。 这谢承志都这副模样了,还日日来寻他呢? 正这般想着,云峥从铺中走了出来,“我说二爷,您这十天半月的来一回,有意思吗?我们东家他……” 话还没说完,云峥啊一声:“东家!” 听见云峥的话,谢承志也往谢歧的方向看去,刚见到谢歧,他便口齿含糊道:“可算等到你了……” 谢承志一说话,唇边一滴口水流了下来。 沈沅珠站在一旁,也不知怎得只觉腹胃里头说不出的难受。 前两日她便不是太舒坦,只是她以为是自己近乡情怯,可今儿…… 还没等沈沅珠想明白,她便觉胃里一抽,竟忍不住捂着唇干吐了一下。 无论何时,谢歧都会注意沈沅珠的动向,一见她不舒服连忙将人拉进怀中。 “沅珠,你没事吧?” 沈沅珠摇摇头,谢歧蹙眉:“你脸色有些白,我领你去找燕大夫。” 说完,谢歧回头怒瞪谢承志一眼:“瞧你把我夫人恶心的!” 谢承志啊啊两声,可还不等他说话,谢歧就拉着沈沅珠急匆匆去了回春堂。 沈沅珠道:“我没事,许是马车颠簸,颠得我有些不适。” 谢歧摇头:“你莫骗我,这几日你便不舒服,虽我不知你哪里难受,可我已经见你蹙眉好些次了。 “先前我问你你又不说,眼下回了苏州府,怎么也要让燕大夫瞧一瞧。” 沈沅珠嗯一声,谢歧忙把人揽进怀中。 燕大夫年岁大了,如今已经不出诊,只在铺子里坐镇。见了谢歧和沈沅珠来,他张着嘴一笑。 “听闻你夫妻人二人到漠北去了,这是刚回来?” 谢歧道:“是呢,今儿个刚到。” 话音落,他连忙拉着沈沅珠的手放在燕大夫面前,“您老帮我夫人瞧瞧,她这几日身子不舒服,却又说不上哪里难受。 “您老瞧瞧,她可是赶路累着了?” 燕大夫伸出两指,轻轻搭在沈沅珠的手腕上。 沉吟片刻,燕大夫笑道:“你夫人不是赶路累着了,她是有了身孕。” “有了身孕?” 谢歧一愣,沈沅珠也是一愣。 “是啊,不到两月。” 燕大夫说话时,眼底满是揶揄。 这小夫妻感情倒是好,两月前,这二人还在赶路呢吧…… “不到两月……” 谢歧喃喃一声,又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沅珠。 缠明珠 第203节 沈沅珠抿着唇,伸出手在他腿上狠狠一拧。 谢歧哎呦一声,想到什么突然就闭了嘴。 这段时日,他二人赶路赶得急,卫虎也一直不离身边,他喜欢贴着沅珠,可沅珠面皮薄,在卫虎面前从不与他太过亲热。 那几日,卫虎哑了嗓子,沅珠便每日给卫虎煮些润喉的茶水…… 他瞧着醋的厉害,就给卫虎赶去下一个驿站等着,他则日日拉着沅珠…… 谢歧面上一红,忍不住心虚。 瞧他这模样,燕大夫笑道:“你小子,如今也有后了。” 他跟谢家人熟识,谢家上下这些年有个头疼脑热的毛病,都是寻他治疗的,谢歧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如今这小子,竟都有子了。 燕大夫摸着胡子,笑着叮嘱:“你夫人怀相不错,只是这几日舟车劳顿,身子有些虚弱。 “起居上不可太过劳累,需以静为主,万不能再操劳。 “另外饮食也要清淡些,生冷之物不能入口,河鲜海味更是别碰。另外也要避风寒,万不能受寒受冻,好生养胎。” 谢歧道:“我知道了。” 听了燕大夫讲了许多,沈沅珠都听得累了。 走出回春堂时候,沈沅珠推开谢歧的手:“哪里需要这样小心了?你围在我身前身后,将我的眼都晃花了。” 谢歧闻言嗯了一声,“你不耐看我了?” 沈沅珠觑他一眼,“你今儿又看戏本子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谢歧染上了看戏本子、话本子的毛病,看完了还要一句句学来在她面前说。 常将沈沅珠说得哭笑不得。 谢歧则美其名曰怕她倦了,久了看他无趣。 “没。” 谢歧摇头:“这句不是话本子上的词儿。” 话说着,谢歧动作却没停,他双手虚环起来,护在沈沅珠身后。走出回春堂时,惹得众人频频回首。 “你离我远一些。” 沈沅珠抬手推了推谢歧,谢歧纹丝不动。 “沅珠,我害怕。” 见谢歧僵手僵脚的模样,沈沅珠忍不住叹气。 本来听见燕大夫说她有孕后,沈沅珠还有些惊讶,有些担忧来着。如今看谢歧这模样,她竟是开始头痛了。 沈沅珠甚至都能预想到,这怀胎十月谢歧会有多么烦人呢。 果然,晚间她捧着账本,刚打开看了一眼,谢歧就急匆匆走了过来。 “沅珠……” 沈沅珠睨他一眼,忍不住道:“看账本也不行?” 从知晓她有孕后,谢歧跟狗皮膏药似的贴在她身边,就连罗氏得知消息喜极而泣,想要拥拥她时,都被谢歧给格开了。 原本沈沅珠以为罗氏会不满谢歧举动,哪里知晓如今全家上下竟是都向着谢歧。 “没说不行,只是怕你手凉。” 谢歧伸出手,轻轻摸着沈沅珠的手腕。 发觉的确有些凉后,他立刻变了脸色,“沅珠,你是不是受寒了?” “……” 沈沅珠拍开他的手:“我不冷。” 谢歧拉过她的手,轻轻握住她手腕,用掌心的热度帮她暖着。 “不行,燕大夫说了,孕中气血虚弱,不能受寒。” 他垂着眸,轻轻摩挲着,沈沅珠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叹息一声:“谢歧,我二人是夫妻,你有事瞒不过我。” 她将账本放下,神色柔软:“自从知晓我有孕后,你的情绪很不对,你到底是……怎么了?” 第279章 谢歧垂眸,轻轻摩挲着沈沅珠的腕骨。 片刻后,他将人拉到小榻上,缓缓抱住了她。 谢歧小心翼翼伸出手,放在她的小腹上。 沈沅珠见状道:“如今月份还早,摸不出什么。” “那要多久才能摸到他?” 沈沅珠摇头:“我也不知。” 谢歧将手轻轻虚扶在她身上,软声道:“沅珠,我有些怕。” “怕什么?” 谢歧沉默一瞬,这才开口:“我不知怎么做人爹爹。” 他支起手臂,凑到沈沅珠身边:“沅珠,若我做不好爹爹怎么办?我不知做人父亲该做什么,我……” 无论是曾经做了他十几年名义上父亲的谢泊玉也好,还是谢山也罢,都没有教过谢歧任何为人父、为人子该做的事。 他一路独孤成长,有了沅珠后也只知道一味缠着她,可是若做人父亲,又该做什么? 谢歧看着沈沅珠,面上带出一丝羞赧与紧张。 “沅珠,若是她出生后不喜欢我怎么办?若是他出生后,觉得我不如旁人的爹爹好怎么办?” 谢歧喉间滚动,只是想着心里就酸涩起来。 他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父亲,也没见过一个好父亲应该做什么。 谢歧抿着唇:“我有些怕。” 沈沅珠闻言一愣,不知谢歧担忧的这般长远。 想了一会儿,沈沅珠道:“我也是头一次做母亲,我也不知如何能做好。 “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学着做人父母。” 谢歧眉眼柔软,“好,我们一起学着做人爹娘。” 沈沅珠点头,翻身搂住谢歧的脖颈,轻声道:“你去把账本和算盘拿给我。” 谢歧闻言,迟疑一瞬。 他不想让沅珠太过劳累,可燕大夫也说了,要让她心情开阔,戒忧怒,宁心神。 犹豫许久,谢歧才点点头。 沈沅珠笑着推开他,谢歧慢腾腾万般不愿的将账本和算盘递给沈沅珠。 沈沅珠刚坐起来,谢歧就往她身后放了个软垫。 不一会儿,又端来了点心和罗氏熬煮的温补汤。 沈沅珠将小几推开,自己对着账目。 不过翻了十来页,谢歧就伸出手按住她手腕。 “怎么了?” 谢歧道:“账簿太糙了。” 沈沅珠仰头,面上全是不解。 “你看……” 谢歧翻开她的手,又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指头都磨红了。” “……” 沈沅珠道:“账簿有什么糙的?” “我给你翻。” 谢歧抱着账本,盘膝坐在沈沅珠身边,他将账簿抱在自己怀中,沈沅珠看一页,他就翻一页。 待到又看了十几页,谢歧道:“沅珠……” “嗯?” “我让人去给你雕个玉算盘吧?玉质性温,拨弄起来是暖的。” “……” 沈沅珠抿唇,好一会儿才道:“玉珠子太沉,拨久了手腕会疼。” “那换成……” 沈沅珠抬起腿,用力踹了谢歧一脚,“你去书房待着,若没你捣乱,这会儿我账目都算完了。” 谢歧抿唇,嘴巴张张合合好半晌才情绪低迷的哦了一声。 随后沈沅珠就见他以年迈老龟似的动作,一点点挪到床下,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待谢歧离开,沈沅珠才将手头上的账目粗略看了一遍。 罗青做事认真,人也赤诚,她便是两年没在苏州府,铺子也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唯独这期间跟漠北来往的生意大了一些,进进出出的账目繁杂,让她费了些心力。 沈沅珠粗略算完,已感觉到有些疲惫,刚准备下地就见谢歧推门进来。 他手中拎着用热水浸过的巾帕,沉默着拉着她的手,为她一根一根擦干净指头。 缠明珠 第204节 沈沅珠道:“你来得巧,我刚算完。” 谢歧轻轻嗯了一声。 看他这模样,沈沅珠道:“你莫不是……一直在外头等着呢吧?” 谢歧动作一顿,抬起头万般哀怨地看了她一眼。 他哪里放心得下? 他又不知女子有孕是个什么模样,所以只要离开沅珠身边,他就会控制不住的恐慌。 脑中会不断浮现出一个婴孩在她肚子里慢慢膨胀,长大,然后他会不舒服,会臆想沅珠也不舒服。 这种没来由的想象,让谢歧无时无刻都处在一种惶恐之中,而沅珠不在他身边,他就会愈发恐惧。 许久没出现过的窒息和压力再度回卷,他……却不能跟沅珠吐露半点。 他不想,也不能让沅珠为他担心。 可他二人做夫妻虽然不久,但谢歧的心思向来好猜。虽只是个眼神,沈沅珠就能将谢歧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 她伸出手,主动捧住谢歧的脸。 谢歧一怔,半弯着腰定在原地。 沈沅珠看着他的眉眼,甜甜一笑:“我夫君真好。” 谢歧面上微热,“这般就好了?我往日待你就不好了?” “好,夫君往日待我也好,我半点都离不开夫君。” 谢歧侧过头,语气迟疑:“真的?” “自然,再真心不过了,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沈沅珠捧着他的脸,将他掰过来对着自己。 她以眼神慢慢描摹他的眉眼,眸中全是温柔笑意。 谢歧抿着唇,想要侧头却被沈沅珠一直掰着。 他软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沈沅珠就见指尖处露出的半边耳朵一点点变红,掌心下的温度也慢慢升高。 她蜷起手指,轻轻揉了揉。 谢歧轻哼:“别这样。” “什么?” 沈沅珠凑近,在他唇上轻轻一啄,手指也不老实地捏了捏他的耳朵。 她歪着头,眼里满是笑意:“我夫君不喜人碰他的耳朵。” “不是……” 沈沅珠道:“那就是喜欢了?” “嗯。” 谢歧按住沈沅珠的手,脸上带了些挣扎,“你别这样。” “我哪样了?” 将她的手拉开,谢歧翻开她的掌心印下一吻,只是很快就松了开。 他爬上小榻,把沅珠揽进怀中,低声道:“会教坏孩子。” “……” 沈沅珠看着耳尖通红,微微喘息的谢歧,想了想点头道:“那以后都不亲了。” “嗯?” 谢歧抬眸,连忙摇头,“我说笑的,给你亲,耳朵也给你揉……” 他拉着沈沅珠的手,贴在自己面颊。 沈沅珠捏了捏,谢歧叹息:“沅珠……” “嗯?” “我好爱你。” 第280章 沈沅珠闻言,笑弯了眸子。 二人在榻上嬉闹一阵,谢歧便催着她早些休息。 沈沅珠的确发觉自己比以往更容易疲累一些,与谢歧说了两句后,便在他的轻哄下睡了过去。 自从知道她有了身孕,谢歧便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看着比沈沅珠紧张数倍。 几次起夜,沈沅珠都发现谢歧没睡,亦或是睡得十分浅,她稍有动作这人都会醒来问她怎么样了。 今儿白日睡过了,晚间便有些难以入睡,但她想让谢歧早些休息,就一直闭目养神。 直到发现有人在她面前晃着什么,沈沅珠才睁开眼。 刚睁开眼,就瞧见谢歧伸出一根手指,探在她鼻尖上。 “……” 见她睁眼,谢歧微微舒出一口气。 “……” 沈沅珠道:“你这是……做什么?” 谢歧躺回床上,将沈沅珠紧紧搂进怀中。 “谢歧……你太紧张了。” 她伸出手,紧紧环住谢歧,笑着轻拍他的背,“你是不是怕我……唔……” 谢歧低头,将她的话全都堵在口中。 长吻过后,谢歧揽着人扣在怀中。 “沅珠,我……我看了许多医书,书上说女子怀孕生产都十分……我怕,我整日怕得睡不着。” 谢歧鼻尖一酸,沈沅珠发现怀中人在不断发抖。 “……” 他太担忧了,以至于沈沅珠完全没了对有孕和生子的惧怕以及恐慌。 沈沅珠道:“我不会有事的,我答应过你要一直陪着你,你知道我从来不食言……” “但你会骗人。” 谢歧咕哝道:“刚成婚时,你就常常骗我。” “……” 沈沅珠伸出手,在他腰上拧了一把。 谢歧吃痛,却也不敢再翻旧账。 “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谢歧口齿含糊道:“你讲话一言九鼎,从不曾食言,说会陪我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沈沅珠哼笑:“既然知晓,你还怕什么?” 谢歧没回她,只是将人搂得更紧。 身后的油灯微微颤动了下,沈沅珠抬头去看,这才发现,这几日的油灯灯芯,都被谢歧修整过。 灯芯被剪得很短,如此点燃后,烛火不会太旺,会一直保持萤火状态。 这样的油灯光线柔和,不会过于刺眼。 沈沅珠被谢歧揽在怀里,熟悉的体温让她渐渐生了困意。 她眼皮泛着沉,忍不住一点点落下。 闭上眼的时候,她又突然想起白日里谢歧将他的鞋子都换成了软底的布靴。 这样走起路来,不会发出半点声响。 她这几日嗜睡,常常突然犯困,然后倒头就睡。 可一次,她都没有被任何声响吵醒过…… 想到这,沈沅珠闭着眼,喃喃道:“谢歧。” “嗯?” 谢歧在身后搂着她,发热的手掌轻轻贴在她的腰间,动作轻柔的慢慢揉着。 偶尔手指划过微微拢起的小腹,谢歧就会小心避开,生怕惊扰她半点。 沈沅珠被哄得昏昏沉沉,半睡半醒似的。 就在谢歧以为她睡过去的时候,沈沅珠突然软声道:“我也爱你,像你爱我一样。” 沈沅珠说完,就感觉身后人一僵,整个人紧绷起来。 他的反应很激烈,可见她要睡了却又生生克制起来。 莫名的,沈沅珠勾起唇角,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二日一早,她醒来时,就见谢歧睁着亮锃锃的眼,直直看向她。 沈沅珠还带着些刚睡醒时的慵懒,她轻哼一声:“看我做什么?” “你是不是忘了?” 缠明珠 第205节 “忘了什么?” 谢歧抿唇:“你昨晚睡前……你说你爱我,像我爱你一样。” “嗯。” “嗯什么?你那时可清醒?可是认真的?莫不是梦话?” 沈沅珠道:“清醒,认真的,不是梦话。” 谢歧压着唇角,眉眼间全都是欢喜。 “你再说一遍。” “说什么?” “说你爱我。” 谢歧低下头,轻轻凑到沈沅珠眼前,“再说一遍,说了耳朵给你摸。” 沈沅珠眨眨眼,“不说就不给摸了?” “……” 谢歧垂眸,“也给摸,你想摸哪里都行。” “……” 沈沅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良久,她道:“谢歧,我会陪你很久很久,不会丢下你。并非因为你是我相公,也不因为任何原因。 “只是单纯的,我很喜欢,很爱你。喜欢你照顾我,喜欢你陪在我身边。喜欢我们在漠北的那些日子,我很开心。 沈沅珠伸出手,轻轻摸着谢歧的耳朵,“喜欢你在我面前说那些戏本子上的滑稽词儿,就连你生病时惶惑担忧的样子,我也很喜欢。 “喜欢摸你的耳朵,喜欢与你耳鬓厮磨,喜欢与你共赴巫山,喜欢与你过细水长流的日子。 “除了你伤害自己我不喜欢,其余的都很喜欢。 “因为太喜欢了,所以离不开也不舍得离开你。” 沈沅珠揉捏谢歧滚烫发热的耳珠,眉眼带笑:“所以你不必怕,待日后我们的孩儿生下来,我们的孩儿也会跟我一样,这般喜欢你。” 谢歧闻言,眼中泛红。 良久,他喃喃道:“这回不是骗我的吧?” “……” 沈沅珠提起腿,在被子下轻踹了他一脚。 谢歧抿着唇,使尽了全身力气才不让自己咧着嘴笑出来。 好一会儿,他才哼一声道:“我勉强信你……” “……” 孕中时候,沈沅珠开始有了害喜反应。她闻不得奇怪冲鼻的味道。 有一日小枝炖了黄豆蹄髈给她,刚掀开炖盅盖子,她便跑出去吐了好多酸水。 谢歧那点刚被缠绵情话安抚下的恐惧和担忧,就又被勾了起来。 他白日吃不下,晚间睡不着,沈沅珠看着都开始心疼起来。 “小姐……” 罗氏坐在沈沅珠身边,看着在院子里守着小火炉不停扇风的谢歧道:“老奴觉得这不成,姑爷再这般下去,怕是都坚持不到您生产。 “瞧瞧姑爷这几日,那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脸色比您一个害喜的人还差。” 沈沅珠看着在院子里给她炖冰糖枇杷解恶心的人,幽幽叹息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所以我想让奶娘给我准备些东西。” 罗氏疑惑:“准备什么,做什么用?” 第281章 沈沅珠道:“备些蒙汗药吧,若我生产的时候谢歧闹起来,就让奶兄将他放倒……” “哎呦。” 罗氏一拍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小姐这主意好,瞧姑爷这模样,若真到了您生产那日,怕是会急晕过去。 “届时手忙脚乱,不如将他放倒算了。” 沈沅珠点头,“我今天让奶兄买些去。” “小姐,你认真的?” “当然。” 沈沅珠眨眨眼,“奶娘以为我说笑的?” 罗氏笑着摇头,“小姐啊,以姑爷的性子和看重您的程度来说,若是没能见到你生产,怕是会记一辈子。 “他心里有小姐,看重小姐,自然想在您最危险的时候陪着你,若是您不给他这机会,怕是姑爷日后要遗憾的。” “他啊……” 沈沅珠无奈叹息,面上却带着浅浅笑意。 “您这般说也对,若真不让他守着,醒来怕是会闹起来。” 罗氏打着扇子轻轻摇动,“是了,姑爷心思重,小姐莫为这事惹他忧心。” 沈沅珠点头:“您说的也没错,既然如此,蒙汗药便罢了,准备一根大棒吧,若他到时候害怕得厉害,您就让我奶兄敲晕他。” 罗氏闻言,哈哈一笑。 谢歧回头,就见沈沅珠坐在榻上,眉眼温柔地看着自己。谢歧心头一软,忙道:“你莫着急,这冰糖炖枇杷马上就好。” 沈沅珠弯起眉眼,甜笑着点头。 待枇杷炖好,谢歧连忙端了过来,他动作小心地凑到沈沅珠面前,舀起一勺。 “你先闻闻,瞧这味道能不能受得住?若是受不住,你跟我说。” 罗氏看他二人看得直牙酸,忍不住自己站起身躲了起来。 谢歧吹了吹羹匙,送到她嘴边。 “尝尝。” 沈沅珠轻抿一口,笑着道:“真甜。” 她说话时候直直看着谢歧的眼,谢歧瞧着将碗拿远了凑到她唇上印下轻吻。 二人笑成一团。 在谢歧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沈沅珠的害喜情况减轻,随后而来的是时时饥饿以及手脚肿胀。 她的脸肉眼可见的圆润起来,谢歧喜欢得不行,时不时便要伸出手指轻轻戳戳。 谢歧推了集霞庄的一切事务,专心在家照顾起沅珠。 沈沅珠往日是个好吃的,什么都喜欢尝上几口。 可有孕后,谢歧便不再给她买外头的糖糕和点心,而是自己学着做起饭菜点心来。 只因有一日,沈沅珠吃着往日最喜欢的白糖糕,突然说了句甜的她牙痛,谢歧便开始琢磨着自己动手。 他人聪明,更是用心,不过半月就可以给沈沅珠做各种各样的吃食。 谢歧有耐心,也乐于钻营此道,不久就将沈沅珠喂养得只吃他做的东西才顺胃口了。 沈沅珠喜欢吃韭菜的鲜甜,可她自小吃了韭菜就会嗳气,便不吃了。 偶尔有一日罗氏提起这事,本是想给沈沅珠打打牙祭,犹豫后又放弃了。 没想这事儿被谢歧听进了心里。 他琢磨了两日,终于想了个法子。 一早上刚起,谢歧就拉着沈沅珠去了小厨房。 沈沅珠用手杵着脸,趴在谢歧专为她找人打的小木桌上。 她肚子大了,以往的桌凳使起来都不舒服,谢歧便寻人给她做了加高加宽的。 打好后,谢歧将桌椅放在了厨房门口外,如此他在里面忙碌的时候,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沈沅珠。 “今儿要做什么吃?” 沈沅珠面前摆了两个小碟,里头放着的是谢歧托人从迁西买来的明栗。 这栗子他用糖水煮过渍在罐子里,每日会给沈沅珠挖出三五颗做零嘴儿。 多了他也是不让吃的,怕她又喊牙疼。 沈沅珠嘴里含着栗子,糖渍过后栗子变得绵软香甜,含在嘴里会慢慢化开,栗子香裹着糖,熏得整个人都甜了起来。 谢歧抬头,就见沈沅珠吃得正香。 如今她不太出院,又比先前圆润不少,唇红齿白的很是招人喜欢。 谢歧看了,总忍不住上前偷香。 他低头轻咬了下沅珠的上唇,又舔去她唇上的糖渍。 沈沅珠轻轻推开他,捏起一颗栗子送入谢歧口中。 “今儿做什么?” 谢歧万分稀罕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道:“给你做些扁食,放了韭菜的。我知道你喜欢味道却吃不得,所以我将韭菜都碾成了泥,只留下汁液放进馅儿中。 “这样既有了味道,你吃了应当也不会难受。” 沈沅珠眨眨眼,心下一暖。 谢歧总是在这些细微末节的小事上让她动心,每一日、每一夜。 缠明珠 第206节 “一会儿你尝尝,若是没有不舒服,日后我就都这样给你做。” 沈沅珠嗯一声,拉了谢歧的手腕,学着他的动作贴在自己脸颊。 谢歧忍不住伸了手指,轻轻捏了捏。 缠闹一阵,谢歧转头继续做吃食去了。 热腾腾的扁食和几个小菜端在沈沅珠面前后,沈沅珠咬开。咸鲜汁水在舌尖翻滚,她吃得忍不住眯起了眸子。 谢歧拿了小扇,帮她扇风,“好吃吗?” 沈沅珠点头,捏起一个送到谢歧嘴边。 谢歧张开口,舌尖卷了她的手指后,才慢慢尝了起来。 “好吃。” 沈沅珠伸着指头,谢歧万分熟练地为她擦干净。 “这里头放了什么?能鲜得猫儿丢了舌头。” 闻言,谢歧抬手捏了捏她的腮帮,“舌头没丢,软软的还在原处……” 沈沅珠瞪他一眼,拍落他的手。 谢歧被瞪得心头欢喜,眼神不错地看着沈沅珠,好一会儿他才道:“放了干瑶柱和猪肉,你喜欢我后日还给你做。” “喜欢……” 下午时候,沈沅珠果然没有嗳气,她将这事儿讲给罗氏听时,罗氏莫名眼中一热。 “知道姑爷心中有小姐,却是没想过姑爷可以为小姐做到这样。 “我照顾小姐大半辈子了,知道小姐爱吃韭菜却吃不得,便也就没放在心上。哪里想得到竟然还有这样的法子。 “老奴是被姑爷比了下去,虽心中欢喜小姐日后有人照看,却又莫名觉得老奴不如自己所想那般待小姐好。” 沈沅珠拍拍罗氏的手,笑着道:“奶娘待我已足够好了,谢歧他……与任何人都不同。” 说这话的时候,沈沅珠眉宇之间全是柔情和化不开的爱意…… 第282章 孕晚期时,沈沅珠状态不错,谢歧却是消瘦了一大圈。 他白日操心吃食,晚间沈沅珠因为腿脚肿胀而休息不好,谢歧便半宿半宿不睡,为她按腰托腹。 有一日,谢歧发现沈沅珠一双脚肿得穿不上鞋时,心疼得他鼻尖发酸。 见他这模样,沈沅珠心头不忍,想着让谢歧去书房睡几日,好生休息。 “我不去。” 他盘坐在床上,拖着沈沅珠的腿为她穿袜。 她肚子大了,弯不下腰,所以谢歧日日为她穿衣穿袜。 将发硬的布袜用手搓软,谢歧这才为沈沅珠套上。 “晚间我瞧不见你,该要胡思乱想了,倒不如陪在你身边,搂着你一起入睡。 “虽然我睡的时间不久,可在你身边我能休息好,倒是不碍事。” 沈沅珠抬手轻揉他眉心,“可是你这几日憔悴许多,我看着心疼。 “不然你去书房睡一日,再回来与我睡一日,如此你也能休息好。” “不。” 谢歧摇头,“沅珠,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休息好,才能觉得安心,我……” 上京过后,他看似好了,实则却更是离不开沅珠。 一旦沅珠离了他的视线,谢歧便忍不住恐慌。 平日还好些,沅珠有孕后,他的紧张和焦灼似乎更加严重了。 可在沅珠身边,他就不会陷入那种窒息和绝望当中。 但是这些话,他不敢跟沅珠说,怕沅珠嫌弃也怕沅珠担忧。 “谢歧……” 谢歧摆手,打断沈沅珠。 他伸手拉了下沅珠的里衣,盖住她的肚子怕她着凉,之后才轻声道:“沅珠,我许是病得更厉害了,也许今生都不会好了。” 他将手轻轻抚在她腹上,眉眼惆怅,“所以你不要嫌弃我,也不要嫌我烦,更不能想着推开我。” 沈沅珠道:“我只是怕你太累。” “沅珠,你不懂。” 谢歧抬眸,弯起唇角,“在你身边我根本不觉得累,我只感觉到幸福。每天看着你,我都觉得人活着好生有趣,让我无比留恋。 “你不知,我以往不懂,不懂自己为什么活在世上,也不懂活着要做什么。 “可我如今懂了,我要与你一起生活,日日恩爱,我要看着我们的孩儿出生,看着一个融合了你我骨血的孩子成长。 “沅珠,随着孩子就要出世,我愈发觉得我会成为一个好父亲。 “因为我只要想到有个小娃娃,生得像你也像我,我就止不住的喜欢。” 他将头轻轻贴在沈沅珠的肚子上,眸中柔情满溢。 腹中孩儿好似有感应似的,不知伸出了小手还是小脚,戳着谢歧面颊。 沈沅珠就听谢歧从喉咙中发出一阵软软的惊叹,随即又紧贴了几分。 他眸子发亮,忍不住日复一日的跟孩儿讲些吃了睡了没的傻话。 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沈沅珠拗不过谢歧,只好让他日日陪在身边。 直到二人有一日在院中散步,沈沅珠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谢歧回头,轻扶着她。 沈沅珠道:“谢歧……” “嗯?” 她仰头看着他,面上氤了些薄汗。 “你别紧张。” 谢歧不解,“紧张什么?” “我要发动了。” “发……” 谢歧只觉头脑一阵发晕,他眨眨眼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我去喊奶娘。” 说着去喊人,他却是不敢动弹一分。只是扶着沅珠在原地大声喊了罗氏。 罗氏刚出屋子,就见僵成木头似的两个人团团抱在一起,地上还氤出了一片水迹。 “哎呦,这是要生了。” 罗氏道:“您扶小姐去屋里,我去隔壁找稳婆。” 一个月前,他们就寻好了稳婆,且为稳婆租了房子住在隔壁。 罗氏不是两个愣头青,虽有些紧张却不见慌乱。 而谢歧,如今气都不敢喘,惊得停了呼吸。 沈沅珠倒是比他强了一些。 “别怕,我身子好着呢,一定会平安顺利的。” 谢歧僵着点头,同手同脚将沈沅珠送进房里。稳婆来的时候,将房门关了起来。 谢歧手指抠着门框,站得大腿发酸。 可他就好似被人框在了原地,完全没有办法动弹。 他仿佛是摒弃了除了听觉外的五感,耳朵里全都是屋内稳婆的指令,和沅珠粗重的呼吸。 谢歧目光直愣愣的,他想上前推开门,可肉体和灵魂仿佛解离一般,不受控制。 慢慢的,稳婆的声音急切起来,淡淡血腥散于空气中。 谢歧的心狂跳不止,呼吸都让他开始疼痛起来。 吸进的仿佛不再是气,而是千百根细针,扎得他细密的疼。 后脊的汗浸透了衣衫,紧紧贴在皮肉上,随着风吹过,带来一阵冰凉。 屋内喊说要热水,小枝端着铜盆匆匆出来,又匆匆进去,谢歧几度想伸腿进房,却始终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慌乱、惧怕、痛苦、恐惧,种种负面情绪包裹着他,让谢歧湮没在苦海中。 沈沅珠的声音带着他从未体会过的痛苦,一声声叫喊,听得他眼眶如灼烧一般疼。 他是最了解沈沅珠的。 沅珠看着娇弱,可她内里再坚韧不过。寻常伤痛,她从来自己吞噬自己消解,而如今她…… 谢歧眼前泛白,渐渐失了视线。 他开始感到窒息,口鼻仿佛被人死死勒住,无法呼吸。 直到屋内传出一阵婴儿啼哭,他才如同被人托举上岸一般,呼一声吐出一口气。 “生了,生了。” 罗氏的声音传出,谢歧微微张嘴。 缠明珠 第207节 他听见自己在问沅珠怎么样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罗氏推了他一把,他才仿佛回神似的,渐渐找回自己的四肢。 他僵硬地越过罗氏,走到房中。 稳婆道:“哎呀,产房晦气,老爷进来做什么……” 谢歧推开她,只觉这房中最晦气的就是拦着他,不让他去找沅珠的稳婆。 沈沅珠听见这话也忍不住眼皮一抽,还不等她说什么,就见谢歧噗通一声跪在床前。 “……” 她惊了一瞬,“你这是做什么?” 谢歧低着头,好一会儿才用仿佛被砂石磋磨过许久的声音道:“腿软了……” 沈沅珠有些虚弱,本来眼皮泛沉,听见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沅珠……” 谢歧眼里满是疼惜与焦灼,他的嘴张张合合许久,才哭着冒出一句。 “沅珠,以后咱们再也不生了……” 第283章 沈沅珠淡笑,抬手擦去谢歧面颊上的眼泪。 罗氏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笑着站在二人身后。 好一会儿她才道:“姑爷,小姐生产累了,我们让她先休息。” 说完,她抱着婴儿凑到谢歧面前,慈爱道:“喜得千金,姑爷您不看看小小姐吗?” 谢歧僵硬转头,就见襁褓里的孩子闭着眼,肉嘟嘟的小脸上带着红晕,粉白粉白的。 稳婆道:“这姑娘日后必然是个容貌出众的,老婆子我接生过这么多孩子,就没见过哪个孩子比她更好看的。” “她很漂亮,像沅珠。” 谢歧垂眸看了半晌,抿唇笑了起来。 “姑爷要不要抱抱小小姐?” “我可以吗?” “当然。” 罗氏托着孩子,轻轻送到谢歧怀中。 婴儿小小一个,软得不行,谢歧刚抱进怀里就觉浑身僵硬。他感觉自己像是抱了一团棉花,轻飘飘的使不上力。 “您不必这般拘谨,太紧绷了小小姐会不舒服。” 谢歧闻言,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罗氏看着忍不住偷笑。 沈沅珠生产太过疲累,照顾孩子的活儿便落在了谢歧身上。原本罗氏想要帮着照看,却被谢歧拒绝了。 他想自己看着怀里的小人儿一点点长大。 小家伙也是懂事的,很少哭闹,唯有饿了尿了才会嚎上几声。每每喊得声音嘹亮,谢歧听了总忍不住自豪。 不愧是他与沅珠的女儿,这般有生气。 他白日照顾沈沅珠,晚间亲自带着女儿,偶尔沈沅珠想要照看,谢歧也会让她多多休息。 “你生产太累,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如今自然不能让你月子中再受累。” 谢歧指尖摸着襁褓的棉絮,面上露出一丝疑惑。 这襁褓是他先前让绣娘绣的,里头加了新弹出来的软绒。摸着十分蓬松,且还轻便。 新弹出的棉花透气还保暖,贴着身也更舒服。 只是谢歧不知这个厚度的软绒是薄了还是厚了。 他抬起头,对沈沅珠道:“沅珠,你说这襁褓厚度如何?” 沈沅珠也伸出指头摸了摸,随后摇头。 两个初为父母的人对养娃娃一问三不知,做什么都需摸索着过。 沈沅珠伸出手,探进襁褓中,摸着孩子身上的体温。 好一会儿她才道:“应当……成的吧?” 随着动作,襁褓微微翻开,沈沅珠这才发现里头一个针脚都没有。 她道:“你让绣娘将针脚都留在了外头?” 谢歧点头:“不留在外头会硌着她。” 他说着,伸出手戳了戳娃娃白嫩嫩的肚皮。 沈沅珠眉眼一弯,笑着道:“谢歧,你给娃娃取名字了吗?” “没呢,不知选什么好。” 他从半年前就开始翻看说文解字,翻来覆去的记,上下左右的看。 可是不管哪个他都觉得不好。 “要不你给她取一个?” 沈沅珠摇头:“你来取吧。” 谢歧想了许久,看着怀中呼呼大睡的娃娃,忍不住道:“你觉得宝臻如何?” 他找了许多字,看了许多名字。从诗经到三字经,从中庸到论语,可选来选去他还是喜欢宝臻这个名字。 谢歧抱着孩子,轻轻贴在自己面颊。 “她是我们的至宝。” 沈沅珠闻言一愣,随即点头笑道:“好,就叫宝臻。” 像她娘亲当年一样,给她取名沅珠,如今她的女儿,也成为了自己如珠如宝的心尖尖。 谢歧和沈沅珠一人一边捏着小宝臻的手,软软肉肉的,谢歧忍不住发出惊叹,沈沅珠也跟着呵呵傻笑。 小宝臻能吃能睡,是个健康又懂事的娃娃。 谢歧将她放进摇篮中,又去给沈沅珠倒了糖水。 她如今还没出月子,只能躺在床上,四周围得密不透风。 谢歧怕她憋闷,便将床幔一角换成了更加透气的轻纱。 他撩开轻纱,将糖水递给沈沅珠。 糖水盅外头垫着一层软软棉布,是谢歧听罗氏说了,产后的人不能受凉。他怕瓷盅太冰,凉到沈沅珠。 她的手,日后还要拨算盘呢。 喝过糖水,沈沅珠恢复一些力气,正想让谢歧休息一会儿,就听小宝臻哭了起来。 沈沅珠还没动弹,谢歧就伸手探了探孩子的后颈。 “有点紧了。” 将襁褓微微扯了扯,谢歧伸手拍着小宝臻,轻轻哄着。 不多会儿,小宝臻就咕叽着嘴巴,又睡了过去。 沈沅珠看着,有些惊讶。 她还当孩子是尿了,谢歧却是看了两眼就发觉是襁褓裹得有些紧…… 沈沅珠抬起手,揉捏谢歧的耳珠。 “做什么?” 沈沅珠道:“我夫君真好,我夫君是天下第一好的夫君。” 谢歧闻言抿着嘴,唇角恨不能撅到天上去。 喝了糖水,沈沅珠有些犯困,谢歧为她掖好被子,抱着小宝臻走了出去。 罗氏好不容易看见自家小小姐,忍不住上前两步连忙接过去。 谢歧道:“劳烦罗妈妈照看宝臻一会儿,我去给她晒晒襁褓和尿布。” 罗氏道:“我与小枝都晒过了,也洗得十分干净。” 谢歧点头却执意自己去查看一遍。 晒过的襁褓和尿布带着热意,温温的贴在小宝臻身上不会惊着她。宝臻也更喜欢这种温度,寻常换襁褓和尿布,也从来不会哭闹。 谢歧乐得做这些,并乐此不疲。 沈沅珠出了月子,谢歧也不曾放下她的吃食。 偶尔沈沅珠没有胃口,谢歧就会给她做各种点心。待到小宝臻可以吃些糊糊时,他便会给沅珠和宝臻熬煮米油。 他会提前许久,去米铺找掌柜帮忙留下最好的粟米,然后回家用石臼捣碎,再浸泡半日后熬煮。 熬煮后还要用细筛小心过一遍,只留下厚厚的米油。 他亲手过的东西,才敢拿给宝臻吃。 如此,才不怕呛着小宝臻。 早起喂过了宝臻,待到沈沅珠醒的时候,也会有一碗热粥。同样熬出厚厚一层米油,只与宝臻的区别是她的不曾过筛。 沈沅珠接过谢歧端来的米粥后,会用羹匙搅一搅碗底。 “咦?” 谢歧看着她的动作,忍不住轻笑。 缠明珠 第208节 他看着沈沅珠,眉宇间全是宠溺与温柔。 “你尝尝。” 第284章 沈沅珠舀了一汤匙,慢慢送入口中。 米油带着淡淡的甜味,不光是米香…… 她轻品片刻,笑弯了眉眼,“是黄糖。” 谢歧点头:“嗯,是黄糖。” 他将黄糖敲碎成粉末洒在碗底,碾的细细的不多会儿就化了。他也没放太多,不会甜腻,只会带着淡甜香。 “我怕你吃着腻,只放了一些,这甜度可够?” 沈沅珠道:“刚刚好,多一分则腻,少一分便清淡了。” 她仰起头,伸手去握谢歧的手。 谢歧的掌心带着灼人的温度,就像是他炽热的情意一般,一直暖着她,让她愈发明白为何谢歧总是缠着她,恨不能贴在她身上。 如今沈沅珠发觉自己也愈发喜欢跟谢歧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这人她就心安。 就如这一碗米粥。 寻常烟火,寻常三餐,可她吃着总觉刚刚好。 就如同谢歧这个人,哪里都刚刚好。 “谢歧。” “嗯?” 沈沅珠道:“我发觉我们真是天作之合。” 谢歧眉眼见笑,“你如今才发现?” 二人相视一笑,手握得更紧…… 豆大的孩子见风就长,小宝臻很快就从豆芽大的娃娃,长到了会喊爹娘的年龄。 只是宝臻与其他孩子不同,旁的孩子大多都是娘亲带大的,而宝臻是谢歧一手带大的。 有了宝臻后,他就愈发不爱管集霞庄的事务。 往日他暗中开铺子,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吞并谢家。可以站在谢三娘和谢泊玉夫妻面前,狠狠地羞辱他们,以报那些年的屈辱。 可知晓自己的身世,发现他所憎恶的和仇恨根本立不住脚,从最初便恨错了人后,谢歧就再也没了经营铺子的心思。 与其挣银子,不如陪着沅珠和宝臻。 沈沅珠与他相反,虽然上京一行让她放弃了做皇商,但喜爱银子是深入骨髓,无法更改的。 她喜欢拨算盘,喜欢看账,更喜欢赚银子和做生意。 谢歧也不会拘着她,二人反倒常有商有量,生意也越做越大。 云峥莫名其妙成为了苏州府最富有的掌柜,谢歧为了让云峥多付出些,少找自己,硬是分了他三成的股。 先前云峥还哭爹喊娘累了一阵,待发觉自己也赚了不少后,心头那点子小抱怨全都消失不见。 大不了,还可以去找东家夫人嘛! 东家夫人行事,可比他的老东家利落得多。 罗青也忙得不行,漠北的生意管不过来,罗白自告奋勇去了漠北跟苓儿一起看铺。 如今宝臻时常能收到漠北送来的各种小玩意。 宝臻三两岁上,算盘就已经拨得极好了,谢歧见她喜欢,便找人给她打了一副金丝楠木的。 算盘不大,是按着小宝臻肉嘟嘟的小手打的。 原本谢歧见她时常去拨弄沈沅珠手里的算盘,便想着给她做个小玩意儿,当玩具拨弄着听响儿。 哪里想得到,他不过随便教教,宝臻便能噼里啪啦的算账。 谢歧跟沈沅珠说的时候,沈沅珠也很是惊讶。 话还说不利索的小丫头,竟已经能咿咿呀呀的盘账了。 “谢歧。” 沈沅珠杵着下巴,跟谢歧脸对脸看着小宝臻拨算盘。 上头数目简单,都是谢歧教的。 沈沅珠道:“我拿本账给宝臻算吧?” 谢歧闻言道:“她还没开蒙呢。” 可见小宝臻顶着一张肉嘟嘟,圆丢丢的小脸儿,一丝不苟地拨算盘,想了想谢歧道:“我明日教她识字。” “好。” 说完,谢歧和沈沅珠又接着杵着下巴,看什么稀奇物儿一样看着宝臻。 宝臻生得粉白粉白,眉眼生的似谢歧,不说话不笑的时候带着些冷漠似的。可她眼神和口鼻则像沈沅珠,精致得不成。 每个见到小宝臻的人,都忍不住感叹,这娃娃实在太像年画上的喜娃娃了。 谢歧每日手把手教宝臻算账,沈沅珠则会给她讲一些苏州府商会里头的事。 二人也不管宝臻能不能听懂,每每晚间,一家三口都要坐在床上,讲些有的没的。 谢歧会说宝臻今儿吃了多少,玩了什么。沈沅珠会说罗青和云峥二人经营理念不同,又或是她遇见了什么刁钻的商客。 宝臻则会说爹爹今儿教了她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一家人各说各的,却又总能说得到一起去。 说得累了,谢歧会哄宝臻入睡,沈沅珠见他辛苦,会说好些他喜欢的情话,哄得谢歧忍不住咧嘴。 待沈沅珠将人哄得晕陶陶的,谢歧则会与她亲密缠绵,共赴巫山。 日子与往昔没什么不同,可又大有不同。 反正谢歧知晓自己每天醒来,都更爱沈沅珠,更喜欢宝臻一些。 在她二人身边,他便觉得满足。 沈沅珠也喜欢这种日子,偶尔跟谢歧一起去铺子。谢歧十天半月带着宝臻去一次集霞庄,父女俩盘完账后,会去撷翠坊接她。 沈沅珠会带着两父女去点心铺子选点心、选果脯。 只可惜谢歧压着宝臻,从不让她多吃。 宝臻也不哭闹,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谢歧,若爹爹还不给,她就在一双眼中挤出点点水雾。 谢歧瞧着,心都要疼死了,这时候就会再给她捏出一小块。 一家人的日子没什么特别的,寻常吃喝,没什么波澜。 但偏偏这样的日子,让谢歧和沈沅珠都十分欢喜。 谢歧一手抱着宝臻,一手拉着沈沅珠,往他们的小院走。 走着走着,沈沅珠突然道:“谢歧。” “嗯。” “谢歧。” “嗯?” 她突然灿然一笑:“我们就这样一直生活到一百岁好不好?” 谢歧眉眼带笑,“怕你嫌我烦。” “不嫌。” 沈沅珠捏捏他的手,又去捏了捏宝臻的脸蛋。 “谢歧,那个人是你,唯独是你,只能是你。” 谢歧侧头,看着怀中生得似他也似沅珠的小宝臻,又转头去看沈沅珠,终于安心叹出一口气。 他啊,这如沟渠里的一滩泥,终于缠到了那颗璀璨明珠…… ----- 第285章 “崔家媳妇,要说姑娘家生得漂亮就是命好。你瞧你家郁林就从来不让你做这些粗活。” 江纨素坐在自家门边透气,刚落座不久就见对门的宋嫂子端着个木盆出来,坐地浆洗一家子成山的脏衣服。 “可不是呢,那崔家孩子是个知道疼人的,就是可惜年纪轻轻的就瘫了。 “若是能走能跳的,那必定是个人物。” “嗨呀,那崔家郞真是可惜了,面皮生得好,就是不中用。” 崔家旁边的院子里,突然喊出一声。 随后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探出头来:“崔家媳妇,你说你相公他早早瘫了,那方面还成吗? “咱俩这屋子挨着的吧?可我也没听你们俩晚上有什么动静啊。” “哎呦老王婆子,你羞不羞啊,半夜还听人家小夫妻的墙角。” 王婆子嗤一声,“你不爱听?这不闲着也是闲着,唠唠呗。” 江纨素闻言,面上羞愤难当,站起身咣当一声将门关上。 她倚在门边,不停喘着气。 缠明珠 第209节 抬眼,是崔郁林和崔成租下的院子。这院子谈不上几进几出,只单单是四面墙,一间房。 说是四面墙都抬举它了,只有前后两面,而左右墙是与邻居共用,并非一家独有。 开了门,对门的人家距离她们也就一步远,稍微抬抬眼就能看到对门家的屋子里去。 上一次她晚间出来透气,一抬眼就瞧见了对门汉子,在屋中直勾勾望着她的模样。 江纨素吓得躲回屋,几日没敢出门。 如今她倚着身后木门,听着耳边邻居对她的嘲笑,心里突然抓心挠肝似的难受。 眼前的院子不过七八步长,放下一家人吃饭用的桌椅和一个水缸,就再也放不下其他。 江纨素从没有想过,人居然还能住进这样的地方。 她低头看着身上唯一一件,当年从谢家穿出来的衣裳,忍不住手脚发痒。 她细细摩挲着上好的锦缎,蓦地喉中发苦。 从谢家带出来的所有东西,都拿去为崔郁林看病了,崔成手中的养老银子,她从谢家带出来的金银细软,全部都拿去为崔郁林看他的双脚。 可……银子全都花了,他却毫无起色。 如今崔成靠着谢家管事的名头,在城中找到个染坊的活计。可这等小地方哪里有什么大商铺?也不过一个小染坊罢了。 每月到手的月银还不到一两! 一两银子,都不如她往日给紫棠和雪青的打赏多。 可如今,这一两银子需要支撑全家嚼用,吃穿。偶尔崔成有个头疼脑热的,还要抓药补身…… 如此捉襟见肘的日子,她已经过了三年! 整整三年! 她往日不觉得如何,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却格外难以忍受。 江纨素倚着木门,突然眼中一热。 刚才那妇人如此羞辱她,崔郁林却不在,因为他在屋中算账。 他腿脚不便,就接了几家小铺的记账活计,收入就更少了。 扣去笔墨纸钱,最好的时候也不过能赚上三五十文。 这点银子,都不够她往日吃一口点心的! 看着已经磨起一圈细毛的衣襟,江纨素心疼的不行。 哪怕她这一身,已经是整个巷子里穿得最光鲜的女人了。 她抹去面上泪水,大步走进房中。 房里崔郁林正在出神,见江纨素进来连忙低头记账。 江纨素看着日渐消瘦的人,心头一酸,又将满心不甘压了回去。 “郁林……” “纨素。” 崔郁林放下手中笔墨,面上带笑:“怎么了?” “外头桂花开了,我闻到了桂花香。” “是啊,到时节了。” 崔郁林道:“你最喜欢桂花的,我往日还曾搜集许多桂花给你。” “是啊……” 江纨素眼中带着怀念:“你往日会给我送桂花香囊,看见桂花蜜也会买来送我,还有苏州府的赵记,我最喜欢吃他家的桂花糕。 “每次你来见我的时候,都会将桂花糕藏在衣服里。 “你会笑着让我猜今儿带了什么,我每次都猜不对。” 江纨素目光涣散,不知看到了何处。 停顿片刻,她幽幽道:“其实我知道你给我带了桂花糕,因为你的身上会沾染桂花香…… “是赵记桂花糕独有的甜香。” 崔郁林低着头,没有做声。 他那时在谢序川身边,莫说区区一个桂花糕,就是桂花铺子,他若开口谢序川也会买下一间让他经营。 而那些个桂花蜜、桂花香囊,都是他吩咐谢家婆子去做的。 他只要开口,第二日就会有人将东西送到他面前。 崔郁林从来没想过,离开谢家,他竟是连一块桂花糕都买不起…… 江纨素还在滔滔不绝回忆着过去,崔郁林却是听得心烦意乱。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毕竟他如今是废人一个,且还花了江纨素许多银子。 从谢家带出来的那些个东西,都在日久经年的消磨中,慢慢花光了。 崔郁林咬着牙,没有说话。 讲了许久,江纨素突然一顿。 “郁林,房梁又发霉了。” 前些日子阴雨连绵,房上铺着混了黄泥的稻草。如今稻草发霉,带着满屋子都有股奇怪的味道。 江纨素呆呆抬头,看着黑黢黢一片的房顶,突然就想到了在缇绮院的时候,她小产落胎,总是能闻到一股子令人齿寒的血腥味。 她睡不着,就折磨谢序川。 谢序川会起身将所有的被褥全部换掉,后面甚至是床幔、还有谢序川睡了十几年的那张床。 她的衣裳也是如此。 她说闻着难受,第二日谢家就会给她送来许多衣裙。 那些衣裙都很漂亮,更是价值不菲。 就算在江家时候,那等精致奢华的云锦短袄、珍珠绣鞋,她也穿不上。 那些好东西,都是她嫡姐的。 但江纨素也不知为何,那时候她丝毫不将那些个身外物放在眼里。再好的衣衫她若不喜欢,亦或是说有味道,谢序川也会让丫鬟拿去烧掉。 第二日,再给她换上更好的。 她那时的里衣都是真丝制成,穿在身上冬暖夏凉,十分润肤。 可如今…… 她只剩一身内里打满补丁的绣裙,而里衣,早已换成粗棉的了。 莫名的,江纨素喃喃道:“若是序川在,定会烧了这间房……” 第286章 崔郁林闻言,猛地握紧手中账本。 许久,他才道:“父亲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去煮些菜粥吧。” 仿佛怕江纨素不满,崔郁林又找补一句,“父亲在外操劳,我二人为晚辈,不好什么都交由父亲去做。” 这几年,他的腿萎缩得厉害,愈发用不上力气。他也彻底对医治死了心。 父亲苍老许多,白日上工晚间还要回家做饭洗衣,他实在是…… 于心不忍。 崔郁林跟江纨素商量许久,她才接下做饭的活计。 但洗衣她是不接的。 她说会粗了手。 但崔成是公爹,总不能给江纨素洗涮,商量许久,变成崔成洗他跟崔郁林的,江纨素则洗自己的东西。 江纨素闻言也没动作,许久许久,她才点点头。 崔成归家需到月上中天时,她若不做,她跟崔郁林就要一直挨饿。毕竟崔郁林都没法将灶火升起来。 江纨素脚步虚浮着走向屋外。 屋子太小,她跟崔郁林住一间,崔成自己住一间,还有个小角落被隔成了专给崔郁林如厕用的地方。 他不良于行,院子里的茅房用不了,只能如此…… 而这样,灶膛就只能改在屋外,上头仅有个遮风挡雨的草棚。 江纨素弯腰捡起柴火,麻木地塞进灶膛。 火不好生,她又没什么心思,烧了三两遍才烧着。 崔郁林在屋中看着,面皮紧绷。 直到灶火燃起,他才吐出一口气。 柴火都是他父亲亦或清早、亦或深夜去捡来再劈完的,并不十分易得…… 听见外头有倒米下锅的声音,崔郁林才缓缓放松一些。 他久坐一天,腰酸背痛,不得已将轮椅推到床边,艰难爬上床铺。 本想着稍微休息一会儿,却不小心睡着了。 待到他醒来,崔成已经到家。 “爹……” 崔成的身子佝偻不少,往日在谢家他是机房管事,谢家上下哪怕是谢泊玉见了他都十分客气。 更别说谢家下人和织染园子里的匠人、绣娘了。 缠明珠 第210节 他是不用做什么粗重活儿的,平日只是在织机出问题的时候,跟宋爷一起想办法处理便罢。 再就是平日管管园子里的刺头儿,让他们都乖顺些。 可如今…… 崔成什么都要做,说是也做管事,却是什么都要管的。 东家孩子哭闹要管,铺中厨房没米少油要管,就是钻进来个老鼠,他都要化身花猫,去抓一抓那些腌臜玩意…… 所以如今的崔成,早已苍老的不成样子。 崔郁林醒来时,就见崔成坐在屋子门口,累得直接睡了过去。崔郁林喊了四五声,崔成都没醒。 还是江纨素从屋外走了进来,将崔成唤醒。 “爹,郁林醒了。” 崔成猛地一哆嗦,缓了许久才将惊醒的心悸缓了过去。 江纨素道:“我方才跟钱夫人要了些腌菜,好下饭。” 她不会做菜,若不出去要点吃食,一家人就只能干喝粥了。 将腌菜放在桌上,崔成看着小小一碟,里头还装模作样铺了片翠绿的叶子。 那一筷头的量都不够谁人吃一口的。 可跟那钱婆子张了嘴,这人情便是欠下了,日后定要还的。要么给钱婆子做活,要么还人家物什。 他们一家如今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所以就只能给人做活。 可无论做什么,还这一口腌菜的人情,都是赔本买卖。 崔成一见满桌只见水,不见米的稀粥,外加那一口腌菜,就忍不住叹息一声。 这一声,却是叹得江纨素火气直冲天灵。 崔成就是这般,整日在家唉声叹气,叹得她浑身难受不已。 江纨素想要摔筷,却是生生忍住了。 “这粥……” 崔郁林用羹匙上下舀了舀,只见零星一些散米飘在水中。他沉吟片刻,皱眉道:“这粥也太稀了,根本填不饱肚子。” 崔郁林还好,整日在家坐着,哪怕吃的少一些也成。 可崔成不行,崔成日日忙碌吃不饱身体根本熬不住。 江纨素道:“这也是没得法子的事,家里的米没有多少了,我又不敢多盛。若是用多了,父亲还没到发月银的日子,后头一家人吃什么? “这点米汤,已经不错了。” 说完,江纨素喝了一口米汤。 她脑中浮现的是香甜松软的桂花糕,还有她在谢家常吃的炖燕盏、八鲜煨猪肚、加了桂花蜜的银丝卷儿等。 口中发酸,一碗粥水喝进肚子里不仅不能充饥,反让人更饿了。 崔郁林看着崔成,咬牙道:“爹爹,我明日去肉铺赊块肉,大不了帮他做两个月的账。” 江纨素道:“一个小小肉铺,又有什么账可算……” 崔成喝干净碗中粥水,摆摆手:“罢了,我去睡了,明日要去码头提货。” 崔郁林急切道:“如今怎么提货的事,也需要您去做?” 崔成背影一僵,又是一声叹息。 人在屋檐下,东家就是吩咐他去铺头扮狗,他也是要听的,更何况只是去码头提货。 崔郁林喘着粗气,江纨素却跟丢了魂儿似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崔郁林道:“你明日去肉铺赊点肉,晚间给父亲做些荤腥吃。 “父亲如今不比从前,不能吃这样清汤寡水的东西。” 江纨素道:“父亲不能吃,我就能吃了?郁林,你知道的,我从未吃过这样的苦。 “这粥水……我何曾喝过这等东西。 “可你为什么只知道记挂父亲,却不知心疼心疼我呢?你怎得不说我跟你在一起后多么辛苦? “我在谢家时候,鲍参翅肚也不稀多吃一口,可如今呢? “如今我跟你一起,竟连口荤腥都不配吃了吗?” 莫名的,积攒一天的恼火爆发出来,江纨素将筷子一摔,狠狠丢在桌上。 已经进房的崔成又是一声叹息,叹得江纨素头皮发麻,浑身发抖。 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掀翻那张修修补补过很多次的木桌。 “崔郁林,我真是看错你了,早知如此,我当初还不如留在谢家,跟序川在一起……” 第287章 这话说出口,二人都怔愣一瞬。 江纨素咬着牙,面上升腾起一丝难堪。她也不知怎么的,竟然将这种话脱口而出。 “郁林,我……” 她想说自己不是这意思,也没有这样想过,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崔郁林也惊住了,从未想过江纨素竟有这样的念头。 父亲就在隔壁房,这三年来为了养活他夫妻二人,累出一身难缠的病症。 时常腰酸背痛就算了,下雨阴天父亲腰间膝头疼到无法站直,却还是会撑着木棍出去上工。 父亲知道江纨素先前是大家小姐,还时常会为她带回些打牙祭的东西。 可这些,江纨素从未放在眼里,如今她为了几口肉,竟是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崔郁林双手一紧,抓着身上的薄毯,咬牙撑了许久。 可那股火气在扫过地上狼藉,以及满屋疮痍,甚至是院中散落的柴火时,终于忍不住。 他冷嗤一声,眼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恨。 他急欲说出一些狠话,想要将江纨素伤得体无完肤,好似这般才能找回对失控生活的掌握似的。 看着神色怔忡不安的人,崔郁林残忍道:“你留在谢家?你以为序川是喜欢你才让你嫁进谢家的? “你是因为我,因为我死了你才能嫁给序川。 “序川那样的人,只有沈家小姐才配得上。你又算是什么呢? “你在谢家的那段日子,并非序川心甘情愿。只是他仁义罢了,你真以为是自己如何好,才让序川高看一眼的?” 看着一脸惨白的江纨素,崔郁林心头升出些扭曲的快感。 “你口口声声为我如何,可若是没有我,你早就不知被江鸿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富家夫人?” 崔郁林抓着薄毯,激动得整个人摇摇欲晃。 “纨素啊,你没有那等命道,你生来就该与我这样的人为伍。你念着序川,都是玷污了他对我的那份恩情。” 他面上赤红,眸中带着灼人的光,“你二人成婚一年,序川都没跟你亲近过吧? “沈家小姐在他心里是明月一般的存在,而你…… “若是无我,他看都不会看你一眼,你还在做什么白日美梦?” 江纨素一脸震惊,没想过崔郁林竟会如此羞辱她。 “你这一生,所过的最安稳的日子,都是因我而来。无论是在江家,还是在谢家。 “既如此,你又高傲什么?不甘什么? “江家弃了你,序川是为我二人之间的兄弟情谊,不得不背负你这等包袱,你不甘、不愿什么呢?” 崔郁林道:“且你若心里头真有序川,倒还罢了,你不过是念着谢家的荣华富贵而已。 “说到底,你也不过是爱慕虚荣,你口中的真心全都是假的。” “没有,我没有。” 江纨素看着崔郁林,簌簌落泪。 她不是这样的啊。 她是真心喜欢崔郁林。 少年时期二人相识,崔郁林与谢序川形影不离,每次江夫人带她在外走动,她都能看见一个俊秀少年朝她微笑。 苏州府的那些个少爷小姐,表面上对江家恭恭敬敬的,可背地里还是瞧不起江家人。 尤其如她这样,明晃晃被江夫人拉出来当买卖做的人。 那些个少爷小姐里,唯有崔郁林会哄着她,照顾她。更不会凑到她嫡姐身边献殷勤。 年少时期便倾心的爱人,是她一生所求,她又怎么会如崔郁林所说,爱慕虚荣呢? 她…… 江纨素想为自己辩解,可脑中却莫名浮现出谢序川的身影。 谢序川会在她害怕时,躺在床边陪着她。 谢序川也十分君子,只有她要求时,才会伸出手拉着她,给她安慰。 无论她说什么,她喜欢什么,谢序川都会听进耳中,放在心里…… 莫名的,谢序川的脸在江纨素的头脑中愈发清晰。 她惊慌失措地摇头,蹲下身收拾碎裂的碗筷。 “你胡说,我对你是真心的,若不是真心,我又怎么会拿出所有银子为你治病? 缠明珠 第211节 “是你变了,是你自从伤了腿后,性情大变而已。” 江纨素收拾着地上东西,不住落泪,“你以前与我在一起时,哪里是这样的?” “以前……” 看着江纨素低头蹲在地上默默落泪,十分狼狈的模样,崔郁林心里涌出一阵酸涩。 痛快的发泄过后,带来的并非通体舒爽,而是阵阵空虚。 他也不想这样,可不知哪里来的阴郁,一直笼罩着他,让他甩不开,也挣不脱。 崔郁林喉结滚动,半晌后他弯下腰,艰难帮江纨素将地上东西捡起。 “我……对不住。” 江纨素擦去脸上泪水,没有应承。 一场争吵无声无息,开始得激烈,却结束的异常沉默。 崔家地方小,崔郁林的房间也只有半张床一张桌,晚间二人同床共枕,却无话可说。 江纨素没有像往昔一样帮助他上床盖被,崔郁林也不曾开口。 诡异的沉默弥漫在房中,日子照旧却又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秋日过去,天气渐冷。 江纨素小心翼翼将自己那身锦裙翻过来,在里头打着补丁。 她要找颜色差不多的线头,和乍看之下瞧不出差距的布色。 可粗布和织锦颜色再如何相似,区别也不是一星半点大。 更何况她已经找不到那样鲜亮颜色的布头了。 她抓着织锦裙,执拗地一遍遍拆了缝,缝了拆,可最终翻过来的正面,还是会露出一块异常扎眼的补丁。 江纨素气急,抬手想要将这件已经洗得泛白,到处刮毛的锦裙全部扯碎。 只是刚抬起手,她又停了下来。 这条裙子,是她区分于整个巷子里那些粗鄙妇人的唯一证明,若是没了,她就真的与那些妇人一样了。 甚至她都不如那些妇人。 毕竟那些妇人的夫婿,还是健全的。 她坐在原地,看着粗糙青红的手指,没来由的心烦。 片刻后,江纨素丢下锦裙,起身去找了崔郁林。 “郁林……” 她走到崔郁林身边,嗫嚅道:“你有没有银子?” 崔郁林抬眸,“你要银子做什么?” 江纨素道:“我的裙子破了,我需要一块织锦来补裙子。不用很大,大概……” 她伸出手,先是比划了一块巴掌大的布头,可在手落定的时候,又向外扩了扩。 她比划出一尺见方那么大,可想着身上的锦裙已经有好多破损的地方,这些许是不够的。 想了想,江纨素道:“半匹吧。” 崔郁林抿着唇,良久不语。 怕他不同意,江纨素道:“我许久没买过料子做衣裳了,如今家里只有这一件能穿的。” “纨素。” 崔郁林面上流露出为难,“最差的织锦半匹也要二三十两,你身上那件衣裙是谢家云锦,半匹要近百两银子。 “莫说家中如今没有这么多银子,就是有……也没法给你买织锦。” 她执意扯着那件裙子,就好似执着地不肯放弃过去。 崔郁林和江纨素心中都明白,她不认的是如今的生活。 可再不认,也没有银子去买块布头,给她做补丁了。 崔郁林道:“天气日渐凉了,家中的银子需要留着备冬日吃食和柴火,另外爹爹和你我身上的袄子都薄了,今年还要再蓄点新棉。” 他有些迟疑,“纨素,不然我今年给你裁块新棉布,做件新袄子?” 江纨素的手微微握紧,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锦裙,良久摇头。 “不,我不要什么新袄子,我只想要块织锦,我们不要半匹了,就这么大,不……巴掌大就够了。” 江纨素执拗地将手上锦裙递到崔郁林面前,“郁林你看,我只要巴掌大就可以将裙子补好了,不需要很多钱。 “你给我一两银子,我去绸缎庄求求掌柜的,让他们只卖我一块就好……” 见崔郁林不为所动,江纨素哀求道:“我没有要求太多,只是巴掌大的一块布头……” 崔郁林声音放软:“纨素,这裙子已经很旧了,再补也没有意义,不如你将它卖掉,换件棉裙…… “新的棉裙一样是这巷子里的独一份。 “且便是这次补了,下次呢?这锦裙没法补一辈子。 “我们如今已经如此,你何不放下那些心思,好生过日子呢?” 江纨素抓着裙摆,面色苍白:“我有啊,我日日都在过你想要的日子,但这不是我想要的。 “郁林,你忘了吗,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你说过日后会让我锦衣玉食,你说会给我买金簪,给我买尽天下桂花香,你说过的,你答应我的……” 手里的锦裙摸着早不再顺滑,且因断丝的地方太多,还变得粗糙扎手。 可即便如此,她也十分爱惜。 她已经不想要什么锦衣玉食了,她就只是想补一补这条锦裙而已…… 江纨素垂眸,泪水滴落。 “我只是想补一补这件衣裙,什么锦衣玉食,什么桂花香我都不要了,我只是想将它补好…… “郁林,我的要求并不过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就算在江家时候,她也不曾受过这样的苦楚。 哪怕是紫棠,也不曾这样落魄。 “我……” 崔郁林心头为难,可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一会儿他道:“我想想办法。” “郁林……” 江纨素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她低下头趴伏在崔郁林的双腿上。 其实日子也不是这般难熬,她终归还有郁林在。 “郁林,谢谢你。” 江纨素仰起头,睁着水润的眼去看崔郁林。 崔郁林看着她,却是缓缓躲避了她眼神。 晚间崔成归来时,崔郁林去找了崔成。 冬日快到了,织染园需要提前储备原料,崔成今日搬了一天的货物,累得整个人直不起腰。 崔郁林到他房中的时候,就见崔成正用劣质烧酒兑了些三七,揉搓腰部。 “父亲……” 崔郁林推着木轮椅上前,拿起桌上烧酒。 “我来吧。” 天色已晚,崔成又没点蜡,崔郁林走近了,才看见崔成身上划出好大一个血口子。 “这是怎么弄的?” 崔成道:“今儿铺里来了个棒槌,抬货的时候从中间抽了件出来,那上头摞着的东西就砸了下来。 “无妨,不碍事。” 说着,崔成往身上拍了些药酒。 强烈刺激令他浑身一抖,伤口被蛰得向外翻了起来。 崔郁林看得心下抽痛。 “你来找我有事?” 崔郁林摇头,接过药酒为崔成搓了起来。 片刻后他道:“父亲,我这几日拢账赚了些银子,您明日拿去找孙大夫开点金疮药。 “您日日操劳,不处理很容易拖出问题。” 他将几粒碎银放在桌上,想了想又将怀中零散铜钱一并拿了出来。 “家中吃食少,您买些馒头工上吃。” 崔成见状,拍拍他的肩。 崔郁林再待不下去,离开了崔成房间。 江纨素那件洗得发糯的锦裙,如今板板正正晾在院中。 崔郁林看了许久,缓步上前。 第二日一早,江纨素便起身去照顾崔郁林。 她昨日很是开心,听闻今儿就能买到新料子补锦裙,昨天晚上她就去到孙婆子家,挑了半宿的绣线。 直到半夜才回来。 江纨素手中握着指头大一股线,言笑晏晏看着崔郁林。 “纨素……” 缠明珠 第212节 崔郁林推开她要扶他起身的手,木然道:“对不住纨素,你的锦裙我早上让父亲拿去卖掉,给你换厚袄了……” “什么……” 江纨素一愣,随后歇斯底里道:“为什么?我只有这一件锦裙了!为什么?我不想要什么厚袄,我只想要锦裙!” 崔郁林道:“在这个巷子里,不适合穿它了,它不属于这个巷子,你为了条破到没法修补的衣裳,让家里连冬天都过不去值得吗!” “值得。” 江纨素目光灼灼:“值得!” 崔郁林垂下眼,一言不发。 他没有办法为了件破衣裳,跟父亲开口要银子,他做不到。 若是江纨素还执迷不悟,他也没了办法。 见他垂头不语,江纨素忽然落泪。 “你是故意的,郁林,夫妻一场我了解你,你是故意的。” 她哭着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崔郁林,满心悲哀。 木门发出一声巨响,崔郁林抬头,只看见对方一个背影。 看着消失在眼前的人,崔郁林也不知为何,突然感觉到一阵轻松…… 第288章 “你怎么坐在这里?” 崔成下工回来,就看见崔郁林坐在院中,身上只盖了一条薄毯。 喊了崔郁林许久,他才回神。 好一会儿,崔郁林才如梦初醒一般。 他抬起头,发现自己已经在院子里坐了一天,如今回神突然感到浑身酸痛不已。 崔成道:“早上纨素那件锦裙只卖了八十个铜子儿,这钱你拿着给纨素扯块布,做身新衣。 “你昨日给我的银子,我想了想还是不能要,如今家中缺银少物,万一日后纨素有孕,总要备出些银子……” “不会了。” 崔成不解:“什么不会了?” 崔郁林道:“纨素她走了。” “去哪了?” “我不知,许是……” 崔郁林自嘲一笑,“许是找序川去了。” 崔成闻言大惊:“她一个女人身无分文,怎么回苏州府?虽是这里离苏州府不远,可一个女人终归不妥,我去找她。” “爹。” 崔郁林喊住崔成,“爹,罢了,让她走吧。” 崔成沉默一瞬,摇头道:“郁林,若是纨素走了,你今生许是就要孤独终老了。 “没了纨素,你这辈子还能娶上妻吗?” 崔成面上露出丝丝不忍,“爹知道她有万般不好,可郁林啊,没了纨素,咱们家如今这样,你日后可就再也……” “没关系。” 崔郁林抬头,看着崔成语气轻松,“爹,纨素今儿推门离开,你可知我想的是什么? “我想的不是担忧她不回来,爹,我担忧的是……” 崔郁林眼中露出一丝难堪,“爹,我怕她……我怕她再回来。” 深夜中,男子哽咽声传出,“爹我太累了,您也太累了。我是真心喜欢纨素,可我也是真心希望她离开后再也别回来。 “爹,我不需要妻子,也不想要什么后了。我如今这个模样,咱父子二人能先将这个冬日熬过去,就成了。” 远的他没想那么多,也不敢想那么多。 他是喜欢江纨素的,也是感激她的,可他如今真的太累了。 见到对方推门离去,他心头涌出的是隐秘的庆幸。 庆幸她走了,更希望她自此以后再无踪迹。 崔成闻言,沉默许久许久,崔郁林坐在原地目光呆滞。 好半晌,他才叹息一声道:“我先去给你做口饭吃。” “妹子……” 王婆子看着倚在墙根一脸不可置信的江纨素,心中不忍。 白日里她推门而去,可她一个女人又能去哪里?不过是在巷子中转转,期望崔郁林会出来寻找自己。 可她在巷子头、巷子尾转了一整日,都没有等到人来。 无法,她只好去了隔壁王婆子家休息。 王婆子与崔家共用一堵墙,她坐在院子中,听着崔成和崔郁林的话,清晰无比。 甚至清晰到就如在她耳边说的一样。 江纨素顺着墙根缓缓滑落,不多会儿就瘫软在地。 她没想过,原来崔郁林心中是这样想的。希望她一去不回,甚至觉得她是拖累。 王婆子看着江纨素,只觉她可怜又可恨。嘴巴张张合合的,也没能劝说出什么。 等到她进屋拿了温水出来后,这人就已经消失了。 无人知晓江纨素去了何处,巷子里的人只知道崔家瘫子的那个漂亮金贵的媳妇,在一个晚间跟人跑了。 巷子中传出许多难听的话,但崔郁林和崔成父子都不做解释。 冬日过去,崔郁林父子搬离了巷子,旁人都说崔家父子是经受不住流言蜚语。 但是只有王婆子知晓,他们父子或许是怕那个女人再度找回这里…… ----------- “你让我进去吧,我啊,我是你们谢家的大少奶奶。” 冬日过,春日来,苏州府上下都透着盎然。 谢家由花南枝和谢序川接手后,织染园子也恢复了运转。 可到底元气大伤,待到他们步入正轨后,整个苏州府的生意,早就被撷翠坊和集霞庄占据。 再退后一步,就是沈砚淮的沈家染坊。 谢家,已不入流了。 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谢家人衣食总是无忧的。 谢序川从织染园子回到谢家的时候,就见谢家大门前有个疯疯癫癫的人在纠缠。 他目光扫过一眼,让车夫赶车到后门去了。 “我是你们家大少奶奶,你开开门放我进去。” 江纨素蓬头垢面,拉扯着门房不放手。 她历尽千难万阻才走回苏州府,她如今已经无家可归,除了来找谢序川再无别法。 可眼前这门房竟然不认识她,还将她拦在门外。 “不然你去找谢序川出来,就说江纨素回来找他了。” “哪里来的疯婆子,竟敢冒充我们大少奶奶。” 门房抬起一脚,将她踢出好远。 “什么疯婆娘都敢来谢家捣乱了?且还敢冒充我们大少奶奶。 “谁人不知大少奶奶过世多年了?你个疯婆娘不要命了?” 江纨素摇头,声音嘶哑:“我就是你们大少奶奶,我是江纨素啊……” 门房嗤笑一声:“什么东西,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吧。半老的婆子了,还敢说是我们大少奶奶…… “就你这模样的,给我当婆娘都不要,快滚。” 江纨素闻言一愣,随即低头看了看自己。 她如今身上披着件破败,且露了黑色棉絮的破袄,头发蓬乱,上头沾染着杂草。 起初是因为她需要赶路,又怕遇见心怀不轨的人,这才将自己弄得不成样子。 可时间久了,她根本无法打理。且风吹日晒,她又不知道路,几次都走错了方向。 如此整整一个冬日过去,她几乎是一路乞讨才回到苏州府的。 可如今,谢家的大门她都进不去。 江纨素愣愣退后,转头离开。 只是她根本没有放弃,瑟缩在谢家后门。 等了大半日,她才看见谢家大门打开。 谢序川从中走了出来。 “序川……序川。” 江纨素起身,猛地冲上前。谢序川身后跟出一个婆子和一个小厮。 二人在江纨素动作的时候,连忙过来阻止。 谢序川也吓了一跳,小心谨慎地向后退了两步。 缠明珠 第213节 他怀中抱着一团东西,江纨素不住伸手,却被婆子和小厮拦得死死的。 谢序川怀中的小东西动了动,软软的薄被滑落,露出里头虎头虎脑的小娃娃。 小娃娃与谢序川生得很像,此时正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四处寻摸。 谢序川怕他被风呛着,小心给他又包了回去。 江纨素哭闹的声音停止,一时愣在原地。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谢序川有妻有子才是正常,她怎么会傻到这般? 谢序川也没理会她,抱着小娃娃从江纨素身边走过。 “序川……” 江纨素落泪,“我是纨素啊序川,你不认得我了吗?” 谢序川的背一僵,只是一瞬过后,他脚步未停越过人直接离去。 “哪来的疯婆子,见了人就扑?” 年迈的婆子推开江纨素,转头对身边的小厮道:“给她扔出去,一会儿莫让夫人瞧见了。” 夫人…… 是谢序川的夫人吗? 江纨素失魂落魄地被小厮一路推出谢家周围。 她站在苏州府街头,突然感觉到一阵恐慌。 天下这般大,竟是没有半点她容身的地方。 江纨素浑浑噩噩走着,突然跟迎面而来的一个妇人撞到了一处…… “对不住……” 那妇人丢下一句道歉,急匆匆离开。 江纨素抬起头,看着对方背影喃喃道:“雪青?” “雪青……” 她慌忙跟上前,奔着雪青的方向而去。 走了许久,直到跟着雪青走出了城,她才见对方闪身进了一处破庙似的地方。 “阿姐,你就跟我回去吧。” 雪青将饭食放在地上,不多会儿,破庙后钻出一个女人。 那女人半张脸全部溃烂,伤口狰狞十分恐怖。 江纨素在外看着,突然猛地一怔。 竟然是紫棠! 紫棠狼吞虎咽吃着面前吃食,雪青看着直落泪。 “阿姐,你跟我回家吧,大不了我们姐妹一起生活。” 紫棠动作缓了一瞬,继而摇头,“你也不容易,妹夫一家虽然心善,但你上面终归还有公婆。 “一日两日他们不会说什么,时间久了,必要看我不顺眼。 “他们都是良善人,不会为难我,却不见得不为难你。” 雪青落泪:“他们不会的,阿姐你如今这样,我……我不放心。” 紫棠低着头,良久还是拒绝。 “人性最经不起时间磋磨,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再良善的人被逼久了也不定会做出什么。” 这话一出,姐妹二人都沉默了。 江纨素跟崔郁林离开后,不久谢序川就将她姐妹二人从谢家送了出去。 紫棠猜想是江纨素跟谢序川说了什么,自是不敢多说,很是麻利的离开谢家。 她性子虚浮,跟着江纨素过惯了副小姐一样的日子,自然不甘心回村子受爹娘兄嫂的白眼。 所以紫棠又寻了个富贵人家做丫头。 只是她年纪不小,不能做一辈子伺候人的,就动了些歪心思爬了那家老爷的床。 那家夫人是个性子软的,就如雪青口中的良善人一样。 倒是她,得了老爷的宠,看着夫人竟是百般不顺眼,处处坑害人家。 她甚至想将雪青也接进府里,可却被雪青拒绝。 后来…… 后来发生许多事,那夫人是个性子怯懦的,可却有个混不吝的地痞弟弟。 在她有一次拿针扎家中小姐手的时候,被那地痞兜头浇了半锅热油…… 如今紫棠被赶了出去,竟是流落破庙。 姐妹二人沉默不语,江纨素却是怔怔走了进来。 “紫棠、雪青。” 紫棠二人被她吓了一跳,回头看了许久都没认出这人是谁。 江纨素上前两步,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吃食吃了起来。 雪青一愣,惊呼道:“小姐?您……您不是跟崔少爷走了吗?” 江纨素动作一顿。 她缓缓抬头,看着脸上狰狞恐怖的紫棠,喃喃道:“紫棠,你害死了我的孩子,你亏欠我的,该还了……” 谢序川番外 “大少爷,您抱二少爷许久了,让老奴来吧。” 谢序川回过神,低头看了眼浓眉大眼的小家伙。 小家伙也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不一会儿嗤一声笑了出来,吐出一串口水泡泡…… “啧,羞不羞?” 他抬手戳了戳小家伙的脸蛋儿,随手拿了干净帕子将他的口水擦干净。 母亲接手谢家生意后,父亲便在家研究起古籍和方子来。 家里人虽然少了,但相对来说事情也少了很多。花南枝和谢泊玉终于从针锋相对的相处中走了出来,开始能慢慢心平气和说上几句话。 后来家里生意恢复运转,他爹娘的感情也好了许多。 偶尔他去璇玑院,还能看见爹娘凑在一处赏花品茶。 再后来,他就有了个弟弟。 谢序川十分疼宠他,平日母亲事忙,父亲又一心埋在方子改良里,这带小娃娃的事情便落在了他手里。 小家伙也懂事,算得上好带。 “我抱着就行。” 谢序川拒绝了家中婆子,自己抱着小东西轻轻哄了哄。 他方才有些走神,是因为看到了江纨素。 当年江纨素跟崔郁林离开时,他就告知了爹娘对方与崔郁林私奔了。花南枝气得大骂,反复追问为何。 他只说江纨素落胎后心情不好,一直走不出,适逢往昔崔郁林对她有情,回来后二人一拍即合就此私奔。 谢泊玉本想找江纨素回来,他却说算了,既然江家无人,就当她也死了就好。 一场丧事,世上再无谢大奶奶。 母亲见他不算失落,更无伤心痛苦之态,久了也慢慢接受,想着帮他相看其他人家的姑娘。 但谢序川一一拒绝,只说自己还未从江纨素的背叛中走出。 用着这借口,倒是让他清闲不少。 而如今家中又添新丁,他竟莫名轻松,算是整个谢家最开心的人了。 今儿是十五,他去庙中探望谢山,也是谢泊玉有话,让他带着小家伙去给谢山瞧瞧,也算是全了一场父子之情。 “哎呦,这怎得突然下起雨来了?” 马车外突然噼里啪啦一阵响,那婆子撩开帘子,只见外头阳光大盛,却是下起了晴天漏。 车夫被浇湿,哎呦哎呦喊着。 “大少爷,前头有座破观,咱们先去避避雨?” 谢序川看了眼怀中被惊哭的小娃娃,心疼应下:“去吧,待雨停了再赶路……” 第289章 车夫将马车驶进破观,此处残垣断壁已荒废许久。 但到底有片瓦遮头,可抵挡一阵风雨。 谢序川抱着怀中小家伙走进观中,这才发现里面虽然破旧但并不算脏乱。 “大少爷,您坐这里。” 婆子手脚利落地上前,收拾出了一块干净地方,侧身将位置让了出来。 谢序川抱着怀中小娃娃坐下,稍作休息。 婆子站在门前,望着外头蓝天道:“这雨看着大,但应当下不长,天还晴着呢。” 谢序川没理会,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家伙。 “哎呦……” 缠明珠 第214节 婆子一声惊呼,谢序川抬头去看。 “什么东西呦,吓死老婆子我了。” 谢序川闻言有些好奇,站起身向外走去。 原是外头断壁上被人用朱漆写了几个大字,如今大雨倾盆,这朱红色染料化开,流淌满墙。 谢序川扫过一眼,想要回身,可刚动却又再一次回头去看。 那上头也不知是谁人所题,斑驳字迹力透石背,说不上铁画银钩如何飘逸俊美,但字迹洒脱之意扑面,令他一时有些怔忪。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强求者苦,随缘者安……” 他喃喃一声,念了出来。 婆子道:“哎哟这是谁人写的,吓死个人。” 她嫌晦气似的挥挥手,仿佛想要驱散那一片刺目的红。 谢序川却是盯着晕染开来的几个字,眸中触动。 强求者苦…… 他突然想到了今日看见的江纨素。 自从江纨素执意离开,甚至说出她腹中孩儿是紫棠协助落下后,他便隐隐知道会有今日。 他是亲眼看着郁林和江纨素从暗生情愫到私定终身的人。 在他眼中,二人情感赤诚,甚至不惜冲破世俗桎梏相思相守。曾几何时,他是羡慕这份奋不顾身的情感的。 午夜梦回,他总是会怨怼沅珠对他的情不够深重,说放便放,令他一人饱受相思之苦。 可今儿再见江纨素,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对对方下场,早有预料。 强求者……苦,随缘者…… 安。 谢序川盯着眼前斑驳字迹,怔愣许久。 直到怀中娃娃呜呜哭了起来,他才低头查看。 原是雨水打湿了小家伙的脸。 他抬起头,想要去看是否棚上有漏,可抬头才发现棚顶完好无缺。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这才发觉不知不觉中,他竟已泪流满面。 强求者……苦。 多年来一人咽下的苦果,如今在腹中发酵,苦涩炸开蔓延胸膛。 多年前一桩乌龙,本该让一切随缘而生,可他却非要强求,怂恿崔郁林上船出海,郁林不愿,他便越俎代庖强将人押送…… 强求江纨素嫁与自己,自以为是肩负重任,到头来他失去沅珠,崔郁林却死而复生…… 他强求沅珠接受不该她接受的遗腹子,甚至为了所谓的兄弟情谊放弃沅珠,结果令他痛苦终身的“牺牲”,到头来竟然是一场荒诞的笑料…… 原来他所经历的一切,皆是因为强求二字。 谢序川看着那刺目的大字,抱着孩子忽然弯下腰。 仿佛只有如此,他才能呼吸。 “大少爷,大少爷你怎么了?” 婆子见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尤其再见谢序川一脸泪痕时候,更是心头猛地一缩。 她踌躇着不敢上前,随后前后甩着手道:“什么晦气东西,也敢沾我家少爷的身。” 看着四周阴恻恻的破观,婆子心头惊骇不已。 谢序川却如没看到一般,口中喃喃:“诸行无常,诸法无我……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强求者……不得。” 谢序川直起身,仰头看着晴天大雨哈哈大笑。 “大少爷……大少爷?” 婆子被他吓得声音尖锐,如鸡嗓一般,“大少爷啊……您可别吓老奴啊……什么妖魔鬼怪,速速退下……” 那婆子双手合十,口里不停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 怀里的小娃娃也不舒服,呜呜哭了起来。 谢序川却是不觉,仍笑着道:“强留者,必失。” 许久之后,大雨停下,谢序川却仍呆呆站在原地,盯着断壁沉默不语。 谢家的婆子离他老远,身上不停打着颤。 “大少爷……雨停了,可要赶路?” 车夫从车上下来,看着神色怪异的谢序川,和一脸惨白的婆子心下不解。 许久,谢序川才缓缓点头,走向马车。 谢山被花南枝送到庙里后,先前半年还时不时往家中去信,字里行间虽没什么实质内容,却大约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以及想要重回谢家的意愿。 花南枝没有理会,后头谢山传信少了,在后面一年,谢家人才突然惊觉他已经许久没有音信了。 谢泊玉不放心,上山探望,这才发现谢山早已落发出家,成了真正的方外之人。 这几年谢序川都忙着打理谢家生意,自然没什么时间来探望谢山。 如今借了怀中小家伙的机会,倒是抽出一时片刻,前来探望。 再见谢山时,谢序川甚至没敢认。 谢山变化不小,往日眉心深如沟壑,眉宇之间戾气横生,看着便知此人心头苦闷,郁郁难平。 而如今的谢山眉间沟壑尽开,眸中平和,只是人消瘦得有些厉害。 二人相见,疏离中带了几分沉默。 良久,谢山指着身后的厢房,“进去歇歇。” 谢序川抱着四处张望的小娃娃,走进了厢房。 “这……” 看着只有四面墙,一只破蒲团和半张木板的房间,谢序川有些愣怔。 他低下头,又见谢山赤脚行走,连双草鞋都没有。 “寺中环境这般艰苦?待我下山让人送些东西来。” 谢序川不忍,谢山却是摆手,“以苦克欲,修心修身。” “坐。” 谢山随手拿起地上蒲团递给谢序川,而他自己则坐在冰冷的地上。 谢序川看着,张口许久,却什么都说不出。 他不言语,谢山也没有开口,只微闭着眼仿佛打坐休息一样。 好一会儿,谢序川才将怀中的小娃娃抱起来给谢山看了一眼。 “我弟弟。” 谢山睁开眼,看了眼虎头虎脑的小娃娃道:“是个有福气的。” 说完,便又沉默下来。 若是平日,谢序川或许会觉得尴尬,可今儿他心不静,便也就这般坐着。 好一会儿,他开口道:“祖父,我前来时途径一处破观,看见墙上题有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几个大字……” 谢山闻言,抬眼看向谢序川,“一切行无常,一切法无我,涅槃寂灭。” 说完,谢山起身走出厢房。 不多会儿,他捧着几卷佛经递给谢序川。 “若有所困,自己寻找答案。” 谢序川一愣,随后接过。 谢山看了他二人一眼后,便说要去山上耕地,留下谢序川和豆大的小娃娃在厢房里。 不过他让谢序川别急着走,待中午吃过斋饭后再回去。 谢序川点头,脱下身上锦袍,铺在床板上给小家伙爬着玩。 他自己则靠在床边翻起佛经。 这佛经应当是香客誊抄送入庙中,上头字迹并不相同。 谢序川随手翻看。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1 他抬起头,突然呢喃出声:“生有八苦,生、老、病、死、行、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如何无我无相,无欲无求……”1 谢序川怔愣住,忙翻开后页。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1 满眼空花…… 他的指尖僵住,眼中浮现丝丝困惑。 这些年他一直遗憾于因一场荒诞怯懦而失去沅珠,他曾强求过,却未得圆满。 可如今,什么又是圆满? 与沅珠成婚可是圆满? 可崔郁林“起死回生”后,江纨素重回爱人身边,也未得圆满。可见成婚与否,相守与否,未必就是圆满。 缠明珠 第215节 所谓圆满,或许也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谢序川垂眸,心头苦涩,突然散了三分。 他的指尖垂落在地,地砖冰冷,心却一片澄净。 谢序川回神,继续翻下去。 伽叶问佛祖,有业必有相,相乱人心,如何?佛祖答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1 谢序川目光盯在上头良久,淡淡浅笑。 心不动,万物不动,心不变,万物不变。 人心、命运皆无定数,放下执念才可脱离痛苦。 万法随缘,不执则通。 一旦不再强求所谓圆满,所谓恩爱,那缘起缘灭又有何区别? 谢序川脑中浮现出他从徽州回来去见沅珠的那日。 这些年,他一直不敢细细去想那天的一切,如今却是终于能在回忆中,描摹那日的沅珠了。 沅珠一直喜欢鲜亮颜色,那日也不例外。她穿着件桃红色的褂裙,笑容羞赧地站在沈家檐廊下。 得知他去徽州,沅珠为他绣了一箱子东西。 亲手所做。 思及此,谢序川眉眼带笑。 沅珠送过他许多东西,可最后都被谢歧一把火烧光了。 谢歧…… 想起那日面目狰狞的人,谢序川突然不觉可恨,反而有些好笑。 这般想着,他也就真的笑了出来。 他摇摇头,转身看着睡得呼噜噜的小娃娃。 谢序川摸了摸他的肚皮,莞尔一笑。 晌午时候,谢山回来带谢序川去庙中吃斋饭。 寺中饮食简单,只是寻常青菜豆腐,便是调味也只放了少许盐巴。 可谢序川却觉得今日的饭菜格外开胃,让他颇有胃口地吃了三大碗。 谢山看着道:“看来你所困惑之事,找到了答案。” 谢序川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放下碗筷,他道:“祖父,那些佛经可能送我?” “自然。” 谢山道:“你尽管拿去。” 二人一起用过饭后,谢山要去做农活。他拿了锄头准备送谢序川下山,谢序川却想再多逛逛。 难得今日兴致颇高,他想多留一段时间。 谢山点头,未再多言。 谢序川抱着小娃娃,在寺中闲逛了起来。 这几年他心境不阔,看什么都万分逼仄,今日倒是莫名有了心情。 “大少爷……” 谢家的婆子见谢序川抱着孩子走出来,连忙上前。 只是在还有三五步的位置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谢序川见了人,温声道:“你来得正好。” 他抱了一日孩子,如今也该放下了。 “小东西不老实,你来抱一会儿。” 婆子闻言一愣,随后将插进袖口的手伸了出来,接过谢家二少爷。 谢序川身上放松,仿佛卸下个硕大的担子一般。 他走在前,身后婆子鬼鬼祟祟从袖中掏出一把香灰,从后头丢在谢序川身上。 风起,带起一阵尘烟,谢序川回头:“什么东西?” 婆子摇头,“没……没什么。” “风大,我们回吧,莫让他受风。” 指指婆子怀中的小娃娃,谢序川率先上了车。 看着恢复正常的人,那婆子心下放宽不少。 马车上,婆子一路抱着二少爷,而谢序川却在翻看从谢山那里拿的佛经。 他看得不算仔细,只是随手翻翻,可即便如此也有收获。 谢序川看着佛经上说,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时,还曾出神片刻。2 “大少爷,到家了。” 谢序川点头,下车时婆子却突然道:“大少爷,您的衣裳。” 她这才发现,谢序川竟将外袍落在了庙中。 “老奴失职……” 她一路上光想着谢序川被鬼魅妖魔缠上,该如何给他去晦的事,竟是没有注意到对方将身上外衣褪了去,还忘记穿回来了。 谢序川也低头看看,发觉自己将锦袍落在了谢山房中。 他沉吟片刻,笑道:“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变,万物不变。 “锦袍与粗布僧衣,有何区别? “既落在寺中,便说明合该如此。” 婆子闻言,喉间滚动,面上渐渐氤出一丝冷汗。 谢序川却是不察,大步朝家中走去,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婆子怀中的小娃娃。 行至茜香院的时候,他脚步停顿,站在院外许久。 这一处院子曾承载许多。 往昔爱人、他的执念,甚至是和江纨素的一段婚姻。 以往他对此地讳莫如深,如今再瞧,也不过就是一座院子。 谢序川看了许久,眉眼舒展。 “所以清风、明月,皆可入怀。” ---- 1出自《妙色王求法偈》 2出自《佛说鹿母经》 第290章 “沅琼啊,你跟蔚阳歇着去吧,这点子东西嫂嫂来做就成。” 沈沅琼闻言点头,将手中瓷盘放下。 如今正值中秋,沈砚淮提早邀请她夫妻和沈沅珠夫妻来沈家参宴,沈沅琼见叶韵衣忙活着,本想搭把手,怎奈对方不领情。 “那有劳嫂嫂了。” 她空了手,转身走到徐蔚阳身边。 当年她在京中做了些错事,被叶韵衣劈头盖脸一顿痛骂,甚至险些被对方用衣带吊死。 后来她沉寂许久,不仅不敢见人,甚至连沈家的大门都不敢出。 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过了两年,突然徐家人找上了门。 徐家,就是松江府丰瑢布庄的东家。 当年丰瑢布庄跟沈家一起去了上京参选皇商,沈砚淮当时还有意撮合她跟徐蔚阳。 只是可惜,在沈砚淮暗中提点后,徐蔚阳的父亲,也就是丰瑢布庄的老东家决定离开京城,放弃参选。 但他们哪里想到,这举动得罪了当时靖王殿下的走狗周瑞,被杀鸡儆猴打了五十大板。 徐蔚阳心疼父亲年纪大,挺身而出,替他父亲挨了板子。 后来徐家人虽然离开,但她却不知徐蔚阳的生死。 过了两年后,沈砚淮才找到她,问她愿不愿意嫁给徐蔚阳。 原是当年的五十板子下去,将徐蔚阳打出了内伤。下身出了些问题,虽能走能动,但做旁的不太行,伤了传宗接代的能力。 徐家痛惜徐蔚阳,这几年一直想给他寻一门亲事,后来辗转打听到一些事情,便来问沈砚淮的意思。 沈砚淮也未曾隐瞒,将沈沅琼的情况告知了对方。 徐家大抵是知晓一些事,也经过考虑的,直言说不在意。 沈砚淮却是不敢替沈沅琼答应,遂来问她的意思。 沈沅琼想了许久,答应下来。 她年纪小时,心比天高,只觉这天下甚少有男儿能配得上她。可经历被骗一遭,那股子心气儿突然就灭了。 沈沅琼还记得叶韵衣那日骂她的话。 叶韵衣说,前程这东西,奔上了说什么都行,奔不上就将嘴闭得牢牢的…… 缠明珠 第216节 她还说自己一直跟沈沅珠比,比着比着将自己逼成了失心疯。 这话,她先前听的时候只觉刺耳得要命,甚至将她的心都刺得千疮百孔。 可后来反复咀嚼多了,她也就麻木了。 叶韵衣站在她面前,一字一句说,比不过了就要认,没得将自己逼上绝路无法回头…… 沈沅琼想,这话是有几分道理的。 更重要的是她知晓自己在家中的那两年,叶韵衣的脸色有多难看。 她也实在待不下去了。 未嫁的姑子看嫂子脸色,与去婆家看婆家脸色,并没什么区别。 沈沅琼想到徐蔚阳那日替徐父挺身而出的样子,想着他应当是个宽厚人。 嫁入徐家后,倒也果真如此。 沈沅琼看着徐蔚阳的背影,缓步走上前。 “喂鱼?” “嗯。” 徐蔚阳转头,将最好的观鱼位置让给她,“在厨房找了个馒头,我瞧鱼儿还挺爱吃。” 他抬手把馒头递给沈沅琼,沈沅琼接过。 将馒头掰碎丢入池中,沈沅琼拍拍手抬头看了看天,“天气有点阴,许是有雨,你身子怎么样,可觉得难受了?” 徐蔚阳道:“还成。” 他受伤后身子一直不大好,待到下雨阴天会疼得直不起腰。 “我昨日给你缝了几个盐袋子,若是疼你告诉我,我让李妈妈炒些盐给你敷敷,能舒缓点。” “好。” 沈沅琼点头:“嗯。” 好一会儿,院外发出一阵声响。 沈沅琼夫妻转头去看,原是沈沅珠和谢歧抱着宝臻到了沈家。 沈沅珠跟沈砚淮这些年的关系不远不近,说是在维持兄妹之情,不若说是在维持同盟情意。 撷翠坊和集霞庄的生意越铺越大,苏州府本地看着不甚起眼,但是漠北那头却是卖得如火如荼。 沈沅珠夫妻自己吃不下这样大的盘子,便来寻沈砚淮供些基础货。 沈家染坊出品的东西质量没得挑,沈砚淮为人也靠得住。他并非投机取巧的性子,是以两家合作倒是顺风顺水。 再而后,就连沈家也供不上撷翠坊和集霞庄的货物了,沈砚淮就拉了徐家入伙。 也是因此,沈沅琼在徐家的日子过得不错,徐蔚阳又是徐家长子,虽伤了身子,她又有些过往旧事。但靠着兄长,徐家倒也没人敢欺辱她。 她的日子过得竟还算舒坦。但……终归不比沈沅珠。 沈沅琼看了沈沅珠一眼,默默垂眸。 徐蔚阳面上倒是热情许多,沈沅珠夫妻一进门,他就迎了上去。 沈沅琼见状步子一顿,懒得上前周旋,仍留在原地赏鱼。 身后是叶韵衣热情谄媚的惊呼欢迎声,沈沅琼听了一耳朵,心里腻歪的不行。 叶韵衣的一双势利眼,这几年越发厉害了。 她虽然不喜沈沅珠,但更厌恶叶韵衣。 只是…… 只是如今年纪上来,她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了。且叶韵衣待她和沈沅珠再苛刻,但对她阿兄和沈星桥终归是好的。 如此,倒也足够了。 左右她都已经出嫁,哪里有心思再管娘家。 沈沅琼将双手抚在池边柱上,静静出神。 “……” 裙边不知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她低头去看,只见是个半大的娃娃扯了扯她的裙摆。 这是沈沅珠和谢歧的女儿,好似是叫…… 宝臻。 宝臻仰着脸,如今也不过四五岁的模样。 她一张小脸儿圆嘟嘟,生得跟白面馒头似的,又软又白还嫩生生的。 她的眉眼很像谢歧,但口鼻却是与沈沅珠一模一样,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二人的孩子。 “你是我琼姨姨吗?” 半大的宝臻说话时调子软得像新染出的绸子,听得人心头软软的。 便是沈沅琼听了,也绷不住脸上的冷意。 她低头看着宝臻,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宝臻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小辫子,一脸天真:“你做什么呢?” “……” “看鱼。” 她若不回,宝臻就一直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将沈沅琼盯得浑身难受。 “鱼鱼?我也要看。” 小宝臻踮起脚,扒着池边围栏。只是她人还不大一个,就算是踮起脚也看不到池子里。 沈沅琼见她颤巍巍的,心头一惊。 “这鱼又腥又臭,没什么可看的。” 沈沅琼伸出手,在要触碰到宝臻的时候,又缩了回去。 她站直了身,向后退了几步,“你过来,别一会儿一头栽下去,那样你娘会生撕了我。” “什么是生撕?” 沈沅琼抿唇,没有回答,只是道:“过来,姨姨领你寻好玩的。” 宝臻吧嗒吧嗒走了过来。 她头上绑着的小辫子甩呀甩的,像只摇尾巴的小哈巴狗。 如此想着,沈沅琼忍不住勾唇淡笑。 “姨姨,我们去寻什么好玩的?” 沈沅琼引着宝臻走到院子中央相对安全的地方,随手捡了枚叶子递给她。 “你瞧。” 宝臻将叶子举到自己眼前,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直盯着。 沈沅琼敷衍道:“瞧出什么了?” “看……” 白胖的一根指头点在叶子上,宝臻道:“珠子。” 沈沅琼凉凉嗯了声,“什么珠子。” 宝臻一本正经:“算盘珠子。” “……” 沈沅琼忍了会儿,终是没能忍住,“你跟你娘一样,都掉钱眼儿里了?” 她低下头去看,“哪里有什么算盘珠子?” “在这。” 宝臻伸出小肉手,神色认真:“算盘珠子。” “只是一个斑点。” 宝臻摇头:“是算盘珠子。” “……” 沈沅琼白眼一翻:“你怎么跟你娘一样轴。” 宝臻:“什么是轴?” 说完,她又抬头道:“什么是钻钱眼儿?” “……” 沈沅琼抿抿嘴,没了言语。 宝臻见她没说话,上前拉起沈沅琼的手:“送你。” 说完,她将那片叶子塞进了沈沅琼的手里。 小娃娃的手软绵绵的,又细又嫩,握着沈沅琼手的时候,让沈沅琼忍不住身子一僵。 徐家虽然也有半大的孩子,但都不太靠她身前。 她也懒得跟徐家妯娌打交道,仅有的一点虚情假意,都给了徐蔚阳。 而沈星桥出生时她才八九岁,所以她都忘了小娃娃的手是这样暖,这样软的。 有些好奇地看着宝臻,好一会儿沈沅琼才道:“你跟你娘的性子一样奸,这叶子分明是我捡来给你,如今你又说送我。 “你倒是个做买卖的好料子。” 宝臻点头:“我做买卖行的,我爹爹常说我日后要做大商人的。” “这你倒是听懂了?” 缠明珠 第217节 沈沅琼嗤笑一声,愈发觉得这小东西像沈沅珠,性子奸得不行。 孬的一句听不懂,好话一个字都不落下。 宝臻道:“听得懂,我娘说我最聪慧了。” 说着,她伸手探向腰间,沈沅琼这才看见小家伙身上竟挂着个小小的算盘。 “我给姨姨拨段算盘。” 说完,宝臻弯下腰,半蹲半撅地拨弄起算盘珠子来了。 小家伙声音软软的,咬字还不是十分清楚呢。 沈沅琼就听她在那二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六退一还四、一去九进一的嘟囔。 她看了一会儿,发现宝臻竟算的都对。 沈沅琼将人扶起来,拿出帕子帮她擦了擦手,“你算盘拨的不错,可谁教你趴地上拨了?脏兮兮的,哪里像个姑娘家?” 她看了眼地上的算盘,拿起来擦干净后重新系回宝臻腰间。 收回手的时候,她忍不住偷偷捏了捏宝臻那带着四个小肉坑的胖手。 软弹弹的,十分好捏。 “姨姨喜欢可以摸我的脸,但要轻轻的。” 宝臻仰起头,眼巴巴看着沈沅琼。 沈沅琼冷哼一声,“谁喜欢了?” “你。” “我没有。” “娘亲说了,不管是谁都会喜欢宝臻,没有人不喜欢……” “你娘胡说的。” “我娘从来不胡说。” “你娘最会骗人了。” “我娘才不会骗人。” “你认识你娘,认识的太晚了不知道她最会骗人。” “什么是认识太晚了?” “……” 谢歧与徐蔚阳打过招呼后,去找沈沅珠,在屋子里寻了一圈才看见她坐在窗前饮茶。 他走上前道:“宝臻呢?” 沈沅珠轻抬下巴,“折磨沈沅琼呢。” “……” 谢歧抬头看了眼,见沈沅琼脸色不太好,但也没有动怒亦或是要伤害宝臻的意思,便没再管。 宝臻聪慧,但聪慧的孩子多半都不服管。 小些的时候还好,这一年来宝臻愈发有自己的想法,每日睁开眼就是什么是什么,什么为什么是什么…… 问得谢歧这等对她有万般耐性的,都遭受不住。 沈沅珠更是躲着她走,生怕被宝臻缠上。 她平日应付一个狗皮膏药已经很累了,哪里经得住一块大的一块小的? 不过眼下见沈沅琼对宝臻还挺有耐心,倒让她颇为惊讶。 说是中秋团聚,但他们几人也实在吃不出阖家欢乐的气氛来,一顿团圆宴很快便结束。 沈沅琼随着徐蔚阳回苏州府的宅子。 马车上,徐蔚阳看着她道:“我今儿看你……挺喜欢宝臻,若是你想,可从二房骁弟那里过继……” “不需要。” 沈沅琼摇头:“不喜欢。” 说这话的时候,她脑中忽然浮现出宝臻说没有人不喜欢她的样子。 想了片刻,沈沅琼道:“不如养条哈巴狗,摇头晃脑的,应当很可爱。” 徐蔚阳一愣,随后点头。 二人回了宅子后,沉默洗漱。 这宅子是徐蔚阳跟沈砚淮合作后,徐家给他二人在苏州府买的。位置不算太好,也并不大,但好在只有她二人,安静轻省。 沈沅琼挺喜欢在这处的,她如今喜欢安静。 深夜,夫妻躺在床上,沈沅琼想了想,转身抱了徐蔚阳。 “你是……” 沈沅琼点头。 徐蔚阳伤了根本,十次里头有七八次都不太成,往日沈沅琼也不在意。 只是今儿看见宝臻,让她心里有些念想。 她知道大夫说徐蔚阳今生难以有后,但是沈沅琼想,难以并非绝对,她或许可以试试。 左右她日后的人生也就如此,没什么旁的能期待了。 至于子嗣,有无皆可。 但若能有个像小宝臻那样软软的丫头陪着她,她也不介意。 万一……万一呢? 第291章 谢家织染园旁边有座小学堂。 原本是给谢家织染园的匠人们子女开蒙所用,但因此处不收束脩,且女娃也可以来读书识字,甚至学习针法刺绣。 因此开设两年后,就吸引了许多周围百姓前来求学。 花南枝没想过谢序川当年的随口一提,成为了造福乡里的一桩善事。 既结下这份善缘,她也乐得延续,便大手一挥又拨了笔银子,在织染园后头的荒山开了块地,扩大了小学堂。 可后来没想到,来求学的孩子越来越多,甚至有来求针法求做织染园学徒的。 花南枝和谢泊玉商议过后,干脆又找了老绣娘和织机匠人,来教导愿意学绣、染的孩子。 而后又是六年过去,谢家的生意做的不如从前,但学堂倒是声名远播。 左右谢家不缺银子,便把学堂越开越大。 而先前只是想让谢家织染园的匠人们子女有个去处,如此匠人们便不会轻易跳槽。因而前头寻的夫子,也不过都是寻常人。 姜早,就在此列。 当年谢敬元离开苏州府远下西洋,虽然给姜早留下不菲银钱,和一封放妻书。 但姜早年纪轻,不想将自己和离的事传得天下皆知,因此明面上她也还是谢家的三夫人。 谢敬元离开后,她搬去了谢敬元给她留下的庄子,不久后,就以为周荷养身的名义将她接到庄子跟自己一起生活。 姜家人来找过几次,周荷和姜早都不愿回去。 姜家来找,并非他们如何在意周荷,而是因为没了周荷无人打理家中。 姜早却不愿母亲再回去受罪,一来二去竟跟父亲闹出不少矛盾。 还是沈沅珠听闻此事,找上了姜早父亲。 周荷也不知沈沅珠如何与姜家谈的,总之自那之后姜家再没来打扰过她们。 可她母女二人孤身在庄子,且无立身之本,沈沅珠不放心,想着带姜早做门生意,却被姜早拒绝了。 并非她瞧不上行商,而是姜早知晓自己的性子不合适。 后来谢序川听闻这事,请了花南枝出面,让姜早去谢家小学堂做个女夫子。 左右姜早识字,教孩子们学个天地玄黄,赵钱孙李的不成问题。 且她与谢家也有万般关系,花南枝愿意照顾一二。 左不过每月出个一两二两的银子,对谢家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儿。 如此,姜早就在谢家小学堂留了下来。 刚开始她还怯生生的,会的也不多,可如今八年过去,她为孩子们开蒙早已游刃有余。 姜早也喜爱这份活计,白日里陪孩子们读书,晚间她也苦读不辍,丰富自身。 如今,姜早已成为苏州府有名的女夫子。许多富贵人家前来诚聘,想让她去自个儿家里为家中女儿做闺塾师,可都被她一一拒绝。 今儿,也有一户人家找到她这里来。 姜早看着站在院中等她的管事,歉意一笑。 随后,她低下身看着身边小姑娘提笔练字。 “姜夫子……” 小姑娘眼里带着些怯意。 方才她不小心将草纸弄脏,还将墨水滴了自己一手。 姜早见她模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她轻拉袖口,露出一段莹白手腕。 “杏年,你握笔的手太用力了,这般僵硬自然写不好。” 缠明珠 第218节 她轻轻点了点小丫头的手,“手指要松一些,拇指和食指相扣,不可攥得太紧……” 夫子就在自己身边,小杏年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更紧张了。 手中毛笔被她越捏越紧,不仅如此,小丫头鼻尖上都氤出了汗。 姜早见状温柔一笑,从怀中取出帕子在杏年的鼻尖上擦了擦。 “别怕,夫子又不是老虎,写不好也没关系。练字本也要慢慢来,当年夫子学字的时候,都学了整整一年。” “真的吗?” 杏年抬头:“真的吗?” 姜早笑道:“真的,所以我们小杏年已经很厉害了。” 被夸奖的小丫头抿着唇,身上的紧张慢慢散去。 夫子这么厉害的人都要学一年,那她也不是很笨,一定可以的。 杏年擦擦头上的汗,学着姜早的动作慢慢放松下来。 她临的是字帖,头几个字写的歪歪扭扭,但后头就已渐入佳境。 姜早看着,微微点头,又去了其他学生那里。 几经忙碌,外头的管家才等到姜早。 孩子们下学后,姜早收拾了一圈屋子,又关了门窗才缓步走出来。 院中等着的管家见状,连忙迎上来。 “姜夫子考虑的如何了?我们家老爷说了,若姜夫子愿意来府上教导小姐,愿意给您每月五十两的束脩。” 姜早闻言笑着拒绝:“您也知晓我留在谢家并非是为了银子,而是我不舍其他学生。 “至于白老爷的厚爱,在下只能说声抱歉,实在担不得此等重任。” 那管家见她几次拒绝,不由生气。 他面上冷了几分,“姜夫子,我就与您直说了吧,咱家老爷想请您到府上,一来是为了让您教导小姐开蒙,这二来吗……” 他上下打量姜早一眼,冷笑道:“也是姜夫子您生了一副好皮囊,入了咱家老爷的眼。 “您莫怪我说话直,以你的家世出身,能进咱家府邸那可是上辈子烧高香了。 “您呢,也别给脸不要,吊得久了咱家老爷没了耐性,吃亏的可是您。” 姜早闻言面上一沉。 可她不是会争吵的性子,除了冷着脸也做不出什么别的举动来。 好一会儿,她也才憋出一句来。 “白老爷莫不是忘了,我已嫁为人妇,是正经的谢家三夫人。 “劳烦您回去转告白老爷,若再上门骚扰,我可报官去了。” 姜早捏着拳,脸上涨得通红。 她面皮薄,眼窝子也浅,被这样羞辱一番,既气也急。且这时候扯了谢家夫人的身份出来搪塞,她心头也有些别扭。 谢敬元一晃八年没有音信,她早都将这人模样忘得差不多了。 唯有这等时候,她才会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夫君”,能让她拿出来搪塞一下那等没皮没脸的人。 “呃……” 提起谢家三夫人这名号,眼前的管事也突然反应过来。 这位姜夫子并非黄花闺女…… 他家主子这不是想强抢民妻吗? 那管事抿着唇,想了片刻随后又道:“您也别拿谢家三爷说事,谢家三爷出海都多久了,骨头怕是都烂在海上了,枉费您还惦记着。” “你胡说八道什么?” 姜早皱眉,再没了跟他周旋的耐心。 虽然谢敬元在她心里,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名字,可当初对方对她已足够好了。 她那时年纪小,不懂谢敬元给她留下的那些个东西意味着什么。 可等她与周荷搬出姜家独自生存时,她才意味到那些银子、庄子、铺子,是能够让她一生安枕无忧的“定心丸”。 有了谢敬元留下的东西,她才能免于流落街头。 所以随着年龄渐长,她愈发感激对方。 哪怕她跟谢家人心中都觉得谢敬元是真的在西洋…… 她也不希望旁人这般诅咒他。 姜早狠狠瞪他一眼,侧身离开。 那管事见状,又道:“就算谢敬元没死,他这么久不回来,必是在外娶了红毛鬼子。 “他哪里会想到你?你还傻傻为他守活寡。要我说你不如从了我家老爷,我家老爷还能给您个身份,让您有片瓦遮头。” 姜早闻言气得脸颊通红,她停了脚步,气愤回头。 管事就见她红着眼红着脸,怒气冲冲看着自己。 还当对方能骂出些什么难听的东西时,就见姜早呸一声,随后转头走了。 “嗤。” 那管事道:“装什么,回去告诉老爷,让老爷晾她几天……” 说罢,他带着家中仆从准备离去。 可刚拐出学堂小院,面前就站出一人。 去路被拦,那管事微微蹙眉,尤其在见到来人一身穿着后,眉心拧得更是厉害了。 拦路那人身穿一身灰色西洋装。 上衣是怪里怪气的对襟模样,且肩线挺括但又紧贴身体,将男人高大身形勾勒得十分清晰。 腰腹间用的银色金属圆扣,阳光下泛着金属独有的冰冷质感。 他侧身站在白家管事面前,微低着头,指尖夹着一支不知什么东西,此时正冒着烟。 谢敬元碾碎指尖烟蒂,抬眼冷睨了白家管事一眼。 “你谁啊,穿的不人不鬼的,别在这挡爷的路。” 谢敬元将烟蒂丢到地上,用脚碾碎。 他脚上穿了双黑色皮靴,鞋面擦得锃亮。 这皮靴与布靴不同,走路时会在地上发出咔咔声响,他也是穿了许久才习惯那种声音。 谢敬元抬起脚,地上烟蒂已被碾的粉碎。 那白家管事还要再骂时,就见谢敬元抬起腿,当胸一脚踢了过来。 “啊……” 那管事被一脚踹出几丈远,疼得喘不上气。 谢敬元是知道皮靴的厉害的。 被皮靴踢上一脚和布靴威力完全不同,毕竟他…… 亲身体验过。 “许管事……许……” 白家下人围了过去,谢敬元则转身离开。 他昨日刚回到苏州府,本该早些回家见见兄嫂,可昨日一整日他都没敢出现。 一走八年,他虽然惦念家中,可心底却也有多重顾虑。 前人说近乡情怯,半点不假。 他本打算今日回谢家的,可在谢家门口转了半晌,也没进去。倒是听人提起谢家织染园子,他便想着过来看看。 左右此次回来,他还有要事在身。 可谢敬元也没想到,自己从织染园子转到了小学堂这里,会遇见姜早…… 他没想到姜早变了这么多。 一开始谢敬元本没认出她来。 当年他离开时,姜早还是个半大姑娘,一张脸都没长开似的。 他印象里的姜早,永远是怯生生的,甚至会因为看见一张西洋片,就吓得花容失色,大呼小叫的姑娘。 可也是这个姑娘,在他离开时为他备了衣裳、吃食,那些被她藏在里衣中的金条银条,在他一人流落他乡时,曾几次救他于水火。 谢敬元没想到,姜早如今变化这样大。 八年时光,一个小丫头长成了温柔内敛的模样。 她站在那里,身上只穿着一件素裙,长发挽着简简单单的螺髻,头上未戴半点金银,只用一根木簪固定。 昔日一脸拘谨、满眼怯懦的姑娘,如今褪去了局促,娇怯变成了内敛,只单单站在那里便给人一种温柔不张扬的沉静暖意。 谢敬元在听见她说自己是谢家三夫人时,惊得险些被烟烫了手。 如今的姜早,便是遇见恶人也不会惊慌失色,慌乱闪躲。反而像是浸润过温水的玉质,平和而澄澈。 唯独不变的,是那份姑娘家的温婉好欺。 被羞辱,气红了脸也只会呸一声…… 谢敬元想到方才姜早的模样,忍不住淡笑。 可笑过之后,他眼中涟漪散去,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姜早与他,虽有些渊源,但也仅此而已了。 谢敬元看向谢家织染园的方向,踌躇许久才转头向谢家的方向走去。 缠明珠 第219节 “谁啊?” 谢家门房推开门,打眼瞥了下谢敬元。 “谁啊,哪里来的戏子,穿得鬼模鬼样的?” “……” 谢敬元微微低头,穿惯了这一身,回到苏州府才反应过来有多么不合时宜。 可此时他也没有长衫可换。 “开门。” “你谁啊就让开门?” 谢敬元闻言气笑道:“我是你谢家三爷谢敬元,去告诉大哥,我回来了。” “三爷?你是三爷?” 门房抬起头,仔仔细细看着宽帽檐下的谢敬元,看了许久他才嗷一声往回跑…… “老爷、夫人,三爷回来啦……三爷……三爷回来了……” 门房的声音力透长院,谢敬元听着却莫名觉得心安。 他微微叹息,抬腿走向院中。 家中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很多谢敬元以为自己想不起来的,在踏入谢家院子后,也都一一想了起来。 一块石,一棵树,一平砖、一方瓦,都可扰他心绪。 谢敬元走到裕金堂前,仰头静静看着上面匾额,怔愣出神。 从苏州府到万里之外,又从万里之外回到苏州。 谢敬元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真的…… 回来了。 第292章 “敬元……” 谢泊玉自远处匆匆而来,看着眼前的谢敬元眼睛蓦地一酸。 他上前两步,揽住谢敬元的肩无声拍了拍。 而嘴里万般思念的话,都被哽咽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大哥。” 谢敬元也红了眼,反手抱住谢泊玉。 谢泊玉道:“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这些年我不敢提不敢问,如今你回来就好。” 他说完身子向后仰了仰,只为能更清楚地看看这个一走八年的弟弟。 谢敬元样子变了不少,如今身形虽然壮硕了些,手掌按下,衣服里也都是紧实有力的肌肉,可谢泊玉就是能看出谢敬元这些年过得不好。 他晒黑了许多,如今露出的手腕和面庞都变成了麦色。 没离开苏州府的时候,他这弟弟长得最是俊秀。且还带着江南男子独有的温润,可如今他面上却多了好些细密纹路,下颌紧绷,哪里还能看出半点往昔如玉般的君子模样? 眉眼间也尽是凌厉,眼神被时间和风霜打磨出些许锐意和沉郁。 谢泊玉捏着谢敬元的肩,从肩头一直按到手掌,直到在他掌心摸出又长又深刻的一道疤时,谢泊玉再忍不住落泪。 “在外头,吃尽了苦吧?” 谢敬元看着手掌上的疤痕,许久没有言语。 旧事如水般潮涌,让他只能扯出个虚假笑容搪塞。 看出他不想说,谢泊玉也不忍心多问,拉着人往院里走。 “我让小厨房给你弄些吃食,许久没回来想家里菜了吧? “再烧些热水,大哥给你擦擦背,就像小时候一样。” 谢敬元笑道:“不用了大哥,我都多大的人了。” “不行。” 谢泊玉执意拒绝。 “我要看看……看看你身上……” 说着,他哽咽一声,“看看你身上还有没有伤。” 谢敬元闻言沉默,没再说话。 家中厨娘给他做了满桌子饭菜,谢敬元吃得直不起腰。这些年他的确十分想念家中菜色,如今喝着井里的水,都觉甘甜不已。 用过饭后,谢泊玉拉着谢敬元去了他的织云轩。 热水烧好,谢泊玉帮他擦背。 谢敬元的身上,果真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伤疤。 “说不让你去西洋你非要去,你在家的时候家里人可没让你受过半点伤,你瞧瞧现在……” 看着狰狞伤口,谢泊玉心酸不已。 “这都怎么弄得?” 谢敬元沉默片刻,温声道:“被西洋织机伤的。” “胡说。” 哪里有这样危险的机器?这哪是给人用的? 谢敬元闻言淡笑而过,没再多说。 其实他并没有骗谢泊玉,他这一身伤有天灾也有人祸。 “敬元啊……” 谢泊玉道:“这次回来不走了吧?能留在苏州府好生过日子,让大哥看着你娶妻生子了不?” 谢敬元沉默一瞬,没有回答。 谢泊玉忍了片刻,没有忍住。 “你还要走?那西洋有什么好的?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你这一头短卷发,像个什么样子? “还有你穿回来的一身衣裳,哪里有往日江南男子的温和气度? “你离开八年,怎么就被蛮夷同化了呢?你让我死了,怎么跟谢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大哥……” 谢敬元道:“我出去也是为谢家寻条出路。” “谢家不用你去寻找出路,如今谢家好的很。” “大哥……” 谢泊玉眼中一红,落泪道:“敬元啊,你听大哥的,谢家现在很好了,什么都不缺。你就老老实实回来给大哥帮忙就成了。 “你就在大哥身边,让大哥看着你娶妻生子,大哥就算是死了,也能跟祖宗交代啊。” 谢敬元道:“大哥,你别……” 见他油盐不进,谢泊玉突然生气,一摔手中巾帕走了出去。 谢敬元看着眼前水波荡漾,微微叹息一声。 可好一会儿,谢泊玉又走了回来。 他沉默地捞起水中巾帕,继续为谢敬元擦背。 兄弟二人沉默许久,谢敬元才道:“大哥,这次并非我一人回来,我还带了两位西洋的朋友。 “他们也同样是做织染出身的,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让谢家也学习一下西洋的织、绣技术。” “学那些个蛮夷玩意做什么?” 谢敬元摇头:“大哥,我出去后才知晓,原来西洋人织布用的是齿轮织机。 “你可知道,那齿轮织机只需要有一个工人转动把手,就可以织出又白又细密的布。 “就算是总角小儿,也可以日织数匹。” 谢敬元叹息:“而我们一日,却只能织寸许。” “敬元!” 谢泊玉道:“这样织出的东西,能是什么好东西?能有什么灵韵? “那等匠气死物,你就是有万匹,又能如何?” “大哥,效率提升的就是收入啊!你想,如果我们也能用上齿轮织机,我谢家的收入不是会再翻数倍? “且也不需要什么秘方,至少百年内,这等西洋织机只有我谢家能拥有。 “而这,就可以让谢家立于不败之地,安稳数代了。” 谢敬元起身,穿上衣服。 “大哥,我需要你的支持。” “什么支持?” 谢敬元道:“大哥,我打算在苏州府举办一场织绣大会,让苏州府的织染铺子和西洋人比上一比。 “赌注就是西洋的齿轮织机,和各家秘法。” “什么?” 谢泊玉大惊,谢敬元连忙道:“我与他们商量好了,无论输赢,带来苏州府的这两架西洋齿轮织机,都会给我谢家。 “而西洋的齿轮织机,是不会输的。” 缠明珠 第220节 “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你要帮着那些蛮夷,坑害我苏州府同业?” “大哥,这等事谈何坑害?” 谢敬元道:“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我不同意,你若是要做番邦人的走狗,我就当从未有过你这个弟弟,你给我滚出谢家。” 谢泊玉猩红着眼,指着门外道:“现在就滚,我就当你从未回来过。” “大哥!” 谢泊玉:“滚,你给我滚出去!” 谢敬元叹息一声,无奈下只好穿衣离去。 “谢,你这是让家里人赶出来了?” 霍夫曼是谢敬元在苏州府就认识的番邦匠人,二人相识多年,当初也是他二人一起离开苏州府的。 谢敬元是跟霍夫曼回到他家乡时才知道,对方家中有一座大工厂。 而霍夫曼这些年在苏州府,着实学了不少技艺。 但谢敬元虽有他帮衬,可人在异国也有数不尽的难处…… “你那大哥我是知道的,很是古板。” 谢敬元闻言没有回答,他身旁的另外一人,就用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道:“你们人愚昧,蠢钝,不懂变通,一群蠢猪……” 霍夫曼闻言眉头微皱,却不敢说什么,谢敬元面皮一紧捏紧了拳头。 开口的人叫马丁,是霍夫曼家工厂的合伙人,他的家族在当地很有些势力,且据说还有些贵族血统。 谢敬元眼皮微垂,没有说话。 霍夫曼忙将这话揭过不提:“我这几日已经派人到处去下战书了,不会太久我们就可以将苏州府这些商铺的方子赢过来。” 马丁冷笑道:“若是他们不敢接呢?” “不会。” 谢敬元冷冷开口:“我们不是你们那样的孬种,打上门来,就没有不接的道理。” 马丁不懂什么是孬种,只能听懂后头半句,因此满意点头。 “我已让你们官府的人,帮我办理此事,十日后我要看见他们屁滚尿流的输……” 谢敬元抿唇,没有说话。 最先收到挑战书的,是霍夫曼的老东家。起先这铺子的老东家并没将这东西当回事,可待到被一群番邦鬼子上门嘲讽时,他才警觉这帮家伙是认真的。 谢歧收到消息的时候,正跟沈沅珠在家中教导宝臻。 他闻言也不管宝臻了,夫妻二人一起去了苏州府商会。 如今苏州府织染行的会长,已是沈沅珠。 “您说咱们这怎么办呢?输了秘方事小,但输给番邦鬼子事大啊。” 接了挑战书的老东家一脸愁色。 沈沅珠道:“既然他们远渡重洋前来挑战,必是有些胜算。既如此,让他们一家家的找去骚扰同业,不如此事由商会接下。 “左右,这不是一家的事。” “沈会长,您能这样说就再好不过了,有您和谢掌柜在,我也就放心了。” 老人起身,临走时狠劲儿抽了自己两下嘴巴。 “也都怪我,当年收留那么个番邦祸害,早知道我就该饿死他再扒皮喂猪,也没得今日的烦扰了。” 沈沅珠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切磋技艺而已,您老不必如此担忧。” “有您这话,我就放心了。” 老人离去,沈沅珠的脸色这才沉了下来。 话虽是这般说,但若真输给那群番邦人,她还有何颜面做织染这行? 谢歧进门,就见沈沅珠一脸肃容。 谢歧道:“打听过了,你猜牵线的人是谁?” “我认识?” 谢歧这样说,那说明她是认识这人的。沈沅珠想了一会儿,惊讶道:“是谢敬元?” 她所认识的人当中,能跟番邦匠人扯上关系的,除了谢敬元再无其他人。 “是他。” “他回来了?” 谢歧道:“回来几日了,不知怎的穿得不人不鬼,还跟一群番邦蛮夷混在一起。” 沈沅珠眉心微蹙,“他想做什么?” “这群人到处给苏州府织染铺子递挑战书,以他们劳什子齿轮织机为饵,让府中同业拿了自家秘方和图样做赌注,跟他们比试……” 沈沅珠道:“你可见过那番邦织机?是什么样子的?” 谢歧面色微沉:“见过,他们将机器搬到了万宝街街头,正当街演示。” “如何?” 谢歧眸色微深,“他们的织机一人躺着都可织布,且速度是我们的数倍。谢承志……” 提及谢承志,沈沅珠一愣:“他不是半边身子瘫了多年,已卧床许久了吗?怎得这里头还有他的事?” 谢歧看她一眼:“在万宝街当街织布的,是谢承志。” “什么?” 沈沅珠惊讶,“他们的织机,连个瘫子都可以使?” “是。” 谢歧道:“我看过了,那东西极其精密,听万宝街看热闹的人说,昨日晚上有几个番邦人拉了许多铁箱子来。 “就在街头一点点把那个铁疙瘩组了起来,线放在线轴里后,只要有人摇动把手,那铁疙瘩就可自己运转。 “织出的布细密挺括,雪白万分。那些番邦人还说,用不上半个时辰,就可以织出一匹布来。” “沅珠……” 谢歧抬头道:“这次我们不能输。” 无论是谢歧还是沈沅珠,都参加过几次斗染、皇商选拔等大比了。 他们从未对输赢看得太重。 但此次不同,此次若是输了,那整个苏州府的同业,都将再抬不起头来。 沈沅珠绝对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 她站起身道:“我去外头看看,你去找谢敬元谈谈,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罢,二人分开各自忙去。 初次见到谢歧口中的“铁疙瘩”,沈沅珠也有一瞬惊讶。 她完全能理解谢歧的忧虑。 尤其在看见这“铁疙瘩”织布的速度后,她也心下一沉。 不光是怕输,而是若她有这东西,绣娘们便不知要轻省多少。绣娘们的眼睛,也可以少坏几双了。 看了半晌,她推开人群走了过去。 “你……什么人?” 马丁指着凑上前的沈沅珠,开口问道。 谢承志摇着手中摇杆,口齿不清开口:“红毛鬼……那是我们……商户会长……” 说完,他转头看向沈沅珠:“沅珠啊……这洋玩意儿你得赢回来啊,让这帮……狗娘……养……” 谢承志说着,嘴里口水流了下来,他抬手擦擦,转头看见了谢敬元。 他冷哼一声,复又哆哆嗦嗦指着谢敬元:“打……打死你……” 郑淑沉默着上前,掏出手中巾帕为谢承志擦嘴,擦干净后将人架起,无声拖往谢家。 谢承志在谢家砌的那道墙,终究还是被砸了。 他都这般了,谢泊玉也不愿与他计较,倒也心甘情愿养着他。 谢承志被拖出好远,还不忘回头对沈沅珠道:“这……好玩意,咱……得要。” “沈会长。” 谢敬元看着沈沅珠,上前两步点头示意。 第293章 “三爷。” 沈沅珠打量着谢敬元,片刻后道:“三爷唱这一出,为的是什么?” 谢敬元没想到沈沅珠如此利落,开门见山问他要如何。 想了片刻,谢敬元道:“说什么都不为未免有些虚伪了,但若沈会长信,我也不过是在外见到了好东西,想带回家中罢了。” 沈沅珠点头:“心思是好的,但行事怪了些。” 说到此,二人再未深谈。 沈沅珠就站在谢敬元身边,看着那个“铁疙瘩”以令人惊讶的速度织出寸寸白布。 人群中有好奇的,主动上手去试,即便不懂织染也可以摇上几圈,织出布来。 许多人都觉得惊奇,亦连连感叹。 缠明珠 第221节 “李婆子,你家姑娘是绣娘吧?有了这东西,日后你家姑娘怕就没活干了。” “这大玩意儿,织布可真快啊。” 沈沅珠听着周围人的惊叹,微微抿唇。 谢敬元道:“沈会长觉得如何?” 沈沅珠没有回答他,而是将目光在谢敬元身上扫视一圈。 “三爷这些年在西洋过得如何?” 谢敬元一愣,随后道:“如今算是极好的。” 沈沅珠点头,“那您这一身衣裳,就是西洋服里头的上等货了?” “算是。” 谢敬元不解:“沈会长问这个做什么?” 沈沅珠淡笑出声:“方才我看过那‘铁疙瘩’织出的布了,跟三爷身上的质地差不多。 “既然知晓您这一身已是上等货……” 她言辞含糊,谢敬元却是听出她话中的不屑之意。 “怎么,沈会长看不上?” 沈沅珠道:“三爷许是在外头待得久了,吃了不少苦吧?” 谢敬元皱眉,沈沅珠则抬手在他衣襟处轻轻拈了拈。 这动作看上去有些暧昧,沈沅珠却未想其他。 她只是想看看这所谓的“西洋料子”是个什么东西。 可她没觉得有什么,谢歧远远瞧见却是急得跳脚。他三两步走了过来,站在沈沅珠身边。 沈沅珠抬头看了他一眼,谢歧则一脸哀怨。 沈沅珠微微错身,脚跟踩在谢歧脚趾上,示意他收敛些。 二人的小动作虽然不明显,却也被谢敬元看在眼中。 谢敬元道:“你夫妻二人,还是这般恩爱。” 谢歧也不理他,只是贴身站在沈沅珠身边。 见状,谢敬元起了些逗弄的心思,“沈会长询问我过得如何,可是心有担忧?” 谢歧闻言,一双眼立刻瞪了过去。 “三爷想多了,我只是想说或许三爷在西洋那头过得不太好,才能在见到如此粗糙的东西后,惊为天人。” 她在揶揄他没见过好东西。谢敬元一噎,随后笑了起来。 谢歧则道:“夫人说的没错,山珍海味吃得多了,难免会觉得树根野菜新鲜。 “苏州府好料子多到谢家三爷看花了眼,去到外头竟然觉得织出来比粗麻还糙的东西,是好玩意儿了。” 他夫妻二人一唱一和,谢敬元嗤笑一声,没与他们计较。 沈沅珠道:“我见三爷挨个给苏州府里的同业发帖,如此太过麻烦。不若由我商会接下这挑战,您看如何? “若三爷的铁疙瘩赢了,我将我沈家染谱和花册奉上。若是我苏州府商会赢了,这两个东西,就给我留在商会里,以供整个苏州府同业研究、学习,如何?” 谢敬元道:“沈会长莫不是觉得这西洋织染行当,唯有快速一个优点?” 他摇摇头:“西洋织染并非没有刺绣,他们的刺绣图案融入了西洋画明暗法,绣出的东西栩栩如生。 “若说绣人像,立在一旁,肉眼便如此人亲临一般。 “且染色亦十分浓重艳丽,是我等目前还无法染制出的色泽。” 谢敬元道:“此一行,非我一人可做主,话事的还是那些个西洋人。 “所以我在此奉劝一句,沈会长没必要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 提起西洋画,沈沅珠突然想到当年去找姜早时,在织云轩看见的那幅西洋图。 直至如今,她还记得那惊涛骇浪犹如要扑出画面的逼真感。 但……除了逼真,再无优点。 就如这西洋织机一样,除了织布快,再无可取之处。 “多谢三爷提点,但我已为这两座铁疙瘩找好了地方,就在商会后院,届时若三爷怀念,可去商会里观摩。” 她话音刚落,谢歧便道:“既然三爷做不得西洋人的主,那就让那些番邦红毛鬼站出来。 “起码也商讨一下这比试的过程和评判方向,以及谁人够格做评审。” 谢歧说完,又冷嗤一声:“总不能就比个谁织得快吧?若如此,我寻个年岁大的匠人编一行草垫子,那不比这笨玩意儿快得多?” 谢敬元抿唇一笑,不理会他二人的张狂,“好啊,明日巳时,我去商会找二位协商。” 这一协商,就协商了一个多月。 虽说都是织染、绣染之道,但两者相比实在困难。 且为评审人选双方就吵了二十几日。 马丁和霍夫曼不同意沈沅珠找来的当地人,谢歧则将他们找的西洋人从头损到了脚。 双方吵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寻了十位苏州府商会里德高望重之辈,以及十个西洋人。西洋人中有传教士,亦有远渡重洋的船员等。 而等到真正大比时,已过去三个多月。 大比流程,最终定下织、染、绣三方面。 苏州府商会所选用的织机,是根据谢氏耕织图所来,而并非撷翠坊目前所用。 这织机,是谢泊玉亲自去求了远在别府,目前已自立门户的宋爷坐镇,连夜改制所有。 此次苏州府商会所出的大花楼机,使用的是挑花结本工艺。图案是沈沅珠找到穆随云,二人共同商讨,又寻了苏州府本地擅工笔的名家所绘。 花本则是由宋爷以及集霞庄老工匠,用丝线等比编织而成,大比前一日才悬挂于织机之上的。 这大花楼机,可织造三丈循环纹样。 而此次沈沅珠和穆随云选的,乃是双花本、双大纤工艺。 图案是四合如意狮子戏绣球图。 这大花楼机,需两名绣娘协作,一人织纬一人提花,操作此花楼机的,是穆随云以及集霞庄如今的绣娘管事,满穗。 西洋方采用的是齿轮提花机,同时能纺三根纱线,速度极快且一人便可操作。 他们的图案…… 沈沅珠看了许久,都看不出那灰突突的一团是个什么。 众人坐在高台外,马丁见穆随云和满穗二人聚精会神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出言耻笑。 “你们这种提花机一日才能织寸长的布,匠人在此中,不过是浪费时间重复做活的牲口罢了。且还需要两个傀儡似的人共同协作。 “而我们的织机,只需要一个人动手,效率还是你们的数倍。” 沈沅珠看着悠闲摇着手杆的番邦匠人,眼中露出一丝不耐。 霍夫曼道:“你们的花楼机我操作过,需要十分精细,稍有不慎就会将整块布料毁了,前功尽弃。 “这等织法,对匠人的要求极高。” 沈沅珠道:“霍公子可能不懂,所有珍贵好物,都是来之不易的,唾手可得的东西……” 说到这,沈沅珠淡淡一笑,未再继续。 霍夫曼:“我并非姓……罢了。” 番邦匠人织出的布料已有巴掌长,而穆随云和满穗那边还只有一条细边。 众人在远处观看,沈沅珠甚至见那番邦匠人还抽空与场外人聊了一会儿。 看着那匠人织出的东西,沈沅珠微微摇头。 霍夫曼道:“沈会长觉得我们织出的布比不上你们的?” 沈沅珠道:“并非比不上……” 马丁闻言,倨傲一笑。 沈沅珠继续:“是完全没有可比性,与那块抹布相比,实是玷辱了我苏州府绣娘。” “你……” 马丁气得跳脚,“你这女人,口气倒是不小,西洋技术才是未来,你们抱着所谓的‘匠心’不懂改变,终究会被淘汰……” 沈沅珠看着马丁,淡淡道:“马公子,带着那两座铁疙瘩,从万里之外远渡重洋而来,很辛苦吧?” 一声马公子,将马丁唤得一怔。 谢敬元忍不住面皮一抖,谢歧则笑着转过头去。 他实在喜欢沅珠这种……坏得可爱的小心思。 在苏州府,这群番邦人根本就不配有姓名。 霍夫曼接话道:“自然,我的家乡远在大洋彼岸,距你们十分遥远。” 沈沅珠冷哼一声:“所以这么远且费尽千辛万苦也要来我们这里,赢取你们所谓的‘落后’技术…… “马公子,答案显而易见不是吗? “真觉得自己的东西好,又何必费这等心力?” 沈沅珠眸色淡了下来:“据闻你曾在苏州府学艺多年,回到家乡这么久还对苏州府的技术念念不忘,可见我朝织染之道,胜你们万倍。 “这之间……” 沈沅珠抬起手,虚空点了点灰突突的那块料子,“你我之间,可谓云泥之别。我等拿出的双花本双大纤工艺,就与你们这块抹布似的东西相比,实在是……” 谢歧接道:“碾蚁用了象蹄。” 一番话,将马丁和霍夫曼两人说的面色铁青。 就连谢敬元也听得一怔。 缠明珠 第222节 是啊,若真觉得西洋的东西好,他们又何必费尽千辛万苦,来到苏州府呢? 谢敬元自小对舶来物充满了好奇,或许西洋真有比他们厉害的东西,但织染这行当,绝非他们能媲美的。 可他…… 谢敬元沉默一瞬,突然笑了。 他本就出身织染世家,怎么会不知什么是好东西呢?不过是他在那头待得太久,太痛苦。 起先他生出的心思,不也是想回来吗? 可去时容易,回来却万般艰难。 所以他无法,他想尽了办法。他不停游说霍夫曼,甚至将自己都游说的相信了那些鬼话…… 谢敬元看着场上众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大哥口中不伦不类的衣裳,笑了出来。 沈沅珠看了两眼场上,缓缓摇头。 不多会儿,她竟是转头离去。 霍夫曼道:“沈会长,您这是何意?” 沈沅珠道:“您觉得这两者之间,真有比的必要?” 未见到西洋绣布时,她还心中忐忑,且在见到霍夫曼和马丁来势汹汹的模样,她还当他们如何厉害。 结果……就这东西? “我回了,商会和铺中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我让商会其他人在此坐镇。” 说完,沈沅珠转身就走。 她一离开,马丁和霍夫曼都气白了脸。 这实在是……太不将他们放在眼中了。 沈沅珠离开,谢歧也跟着走了,谢敬元却是看得津津有味。 苏州府这头的花楼机未停,而霍夫曼带来的匠人早已停工。他们织出了一块具有浮雕感的十字纹图案。 织染商会的评审围着一圈细细观摩,但……看了两眼便起身离开。 马丁见状冷着脸道:“你们笨拙的花楼机连边角都不曾织出来,竟还敢摆出这种姿态。” 谢敬元道:“我们的花楼机,里面每一根线都蕴藏数辈匠人的心血和经验,它能织出山水、花鸟的神韵,能织出鱼虫的灵动,这是西洋织机永远也做不到的。 “西洋织机织出的东西,不过是快速但死板,只有丝线堆砌而成的料子罢了。” 谢敬元的目光带着些温柔,看着场上他见过无数遍的花楼机。 马丁道:“你们东方人,总喜欢玄之又玄的东西。什么神韵灵动,我只知实用和效率。 “我们的效率是你们的无数倍,而你们的什么神、什么灵,不过是累赘罢了。” 谢敬元闻言,笑着摇头:“无知蛮夷,与你说不清。” “你……” 马丁在苏州府待了一段时日,自然知道这并非好话。 且他嚣张惯了,如何能容忍一个低贱的杂工对他侮辱? 他抬起拳头就想动手,却被谢敬元反手握住。 马丁未想过他敢反抗,惊讶间,被谢敬元一拳砸在脸上。 场内出现变故,众人都围了上来,谢敬元却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 在外吃了那么多苦楚,他曾被马丁一皮靴踹得吐血三日,但那时他人在异国他乡无法反抗,只能隐忍…… 而今,回到家中,他还能让一个番邦鬼欺负了去? 如此想着,谢敬元又是两拳砸在马丁脸上,“你们那破铜烂铁,织得快又如何?织出的东西硬如铁皮,色艳刺目,无美感、无灵魂,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传世之作。 “打着学艺之名行偷师之事,还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无耻嘴脸,谁……” 谢敬元抬起手,又是一拳,“谁给你们的脸!” 谢敬元和马丁扭打在一起,但片刻就被霍夫曼等人拉开。 马丁还要继续,去被拦下。 谢敬元打完,奔着谢家所在的位置而去。 而站在谢家最前头的,就是姜早。 姜早见了他,淡淡一笑。 第294章 看见姜早,谢敬元突然觉得方才的举动很不妥。 他理了理身上衣物,朝姜早道:“你今日……没在学堂教学?” 姜早一愣,未想谢敬元还知道她在谢家学堂。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傻气。谢泊玉虽然对谢敬元与西洋人为伍的行径很不满,但他到底还是谢家人。 姜早道:“学堂里大多都是织染园匠人们的孩子,所以今儿干脆休沐,就都出来瞧热闹了。” “原是这样。” 不知为何,在姜早面前谢敬元总有些不自在。 或许是那几年中,他曾经无数次感念于初到异国,姜早在他衣衫内缝里藏下的那些金银。 谢敬元有些烦躁,他下意识伸手去摸身上,却在看见姜早一脸恬淡时,又放下了手。 “你这几年……变了许多。” 姜早怔愣,转头看向他。 若说外貌,其实谢敬元变得更多,她甚至都无法将眼前人,跟八年前与自己拜堂的谢敬元联系到一起。 但姜早却说:“你倒是没怎么变。” “嗯?” 谢敬元有些许怔愣:“你这说辞倒是新奇,毕竟我回来后,许多人都说我变了。” 姜早静静摇头:“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说你勾结了西洋人,做了西洋人的走狗。 “可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人,也不会做那种事。” 谢敬元手上一僵,将手背过去轻轻蹭了蹭后腰。 莫名的,他掌心有些发痒。 “你……” 姜早面上神色淡淡,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温婉和沉静。她就站在原地,却莫名让谢敬元心头的烦躁消减了几分。 “当年你离开时,不仅给我留下了庄、铺,还有银子。 “其实你将银钱带走傍身,可以让你在异国他乡过得更舒坦些,但是你没有。” 姜早道:“这些年我一直想跟你道声谢,但未想到直至今日才有机会。” 她落落大方,提起二人从前也丝毫不扭捏避讳,就那般坦然接受,坦然感谢。 这态度,让谢敬元有些高看的同时,又莫名不自在。 就好像她根本不在意他们之间的过去,还有关系…… 这个想法一出,突然让谢敬元有些惊讶。 他二人,虽拜过天地,可若说夫妻也实在说不上。毕竟二人相处时间不久,甚至都不曾说上几句话。 唯有拜堂和他离开那日,他们才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 他又怎么会介意姜早在不在意他们的过去? 谢敬元垂眸,微微抿唇。 “敬元。” 二人交谈间,谢泊玉带着苏州府商会的人走了过来。 这几日他跟花南枝在家闭门不出,都是因为谢家出了个“西洋走狗”。惹得谢泊玉无颜见人不说,更是日日在祖宗灵位前忏悔。 今日会来,本是打算再劝劝谢敬元,未想这会儿刚开场,谢敬元就将那个马什么的番邦鬼子给打了。 谢泊玉弯下好几个月的腰,这一瞬间突然就挺直了。 他看着谢敬元道:“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当街打人,敬元,咱们谢家就是这样教你的?” 见他们有正事要谈,姜早朝谢敬元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谢敬元看着她的背影,心头微动。好一会儿他才道:“兄长教训的是。” 谢泊玉道:“刚才你二人冲突,是因何而起啊?” 谢敬元闻言,垂眸道:“我邀请西洋人来苏州府,本意是见他们的织机技术有可借鉴之处。 “我想着让苏州府同业学习一番,如此也能增进我们的产量。 “但未想他们态度倨傲,时常出言不逊。先前我想着他们自远方而来,我等应尽地主之谊,但如今…… “他们不配。” “好,好一句他们不配。” 谢泊玉大赞一声,看着谢敬元的眼神尽是骄傲。 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弟弟,他就知道谢敬元不会做有辱祖宗颜面的事。 苏州府商会的人闻言,也都一一赞叹,更有先前咒骂过他的,当场愧疚致歉。 马丁被打后,很快被霍夫曼寻人带走。 但是双方的比试却没有停下。 缠明珠 第223节 西洋方的布很早就织好,而穆随云和满穗则在十日后才初初织出巴掌宽。 但穆随云她们织出的布,不仅色泽鲜艳纹样灵动,每一根线更是细致到不见断点,查不出半点针眼。 而马丁他们带来的人,织出的布却是不同。 断线接头虽不明显,但在一众织染方家面前,却是半点藏不住。 这一轮,本该苏州府赢下,可马丁却咬死穆随云未织完整幅图,不能获胜。 双方又经一通激烈争吵,最后只能判打成平手。 第二轮比拼的是染布。 参赛的乃是撷翠坊,在见过马丁他们的无赖模样后,沈沅珠就再懒得与他们打交道,竟没有再出席。 谢敬元也兴致缺缺,甚少出现。 但谢泊玉和谢承志倒是好信儿得很,日日前去观看。 “我们祖祖辈辈传下的染方,染出来的布色泽优美且有雅韵,更能在阳光下暴晒十日不变色。 “而那群番邦人的染方,虽然固色程度比我们更好,但是那颜色也太艳俗了些。 “红的刺目,实在是难看至极。” 谢泊玉说完,花南枝点头:“我们的染方,不仅色彩柔和自然,且染出的布料也是柔滑如缎。 “而那群番邦人不知道用了什么东西,染色过后,会让料子发硬发脆。” 谢承志点头:“染方损……损了料子,就是……染坏了。” “没错。” 谢泊玉道:“那群番邦鬼子还想不认输,却被朝廷压了下来。” 谢承志咦一声:“朝廷……朝廷出面了?” “是,官家出面,那群番邦人想耍无赖也不成了。” 谢敬元道:“一平手,一胜,后面刺绣,他们更难赢了。” 苏州府有最厉害的绣娘,马丁他们带来的人拍马都不及…… 事实也的确如谢敬元所说,西洋刺绣虽胜在有运用光影之法,但比色泽、过度、针脚细密甚至是美感都不如苏州府的绣娘。 马丁一行大败涂地,却是不肯认输,甚至还想毁约将齿轮织机在夜里偷偷运走。 但朝廷出面,自是不可能让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齿轮织机自是按约扣下,但为表泱泱大国风范,朝廷还是让苏州府商会给了他们几个方子,让马丁和霍夫曼带回国。 “沅珠姐真的给了?” 谢敬元道:“给了。” 他也不知怎得,在马丁和霍夫曼狼狈回国后,他一人逛到了谢家织染园的小学堂这里来。更是“不经意”失神,等到了姜早出来。 既然“偶遇”,也没必要故意视而不见,姜早便与谢敬元在学堂外交谈片刻。 谢敬元道:“是给了,但又好似没给。” “给了假方子?” 谢敬元摇头:“这倒不是,方子是沈沅珠精挑细选在官府那备了案的,既经官府那边,就不会故意给出假方子。 “不仅如此,给的还都是上好的,因为沈会长将这几个方子跟齿轮织机一起,放在了苏州府商会的后院,任是谁人都可以观看研究。” “咦?” 姜早有些疑惑。 她困惑时一双眼会显得略圆,谢敬元看了片刻,别过头去。 “我说一方子你就知晓了。” 谢敬元道:“染色取云山山阴坡五年生茜草根,用糯米酒浸泡七日,染色后将布料置于松烟窑洞内熏蒸三日,再用陈年雪水冲洗,竹编棚内阴干,最后以檀木箱贮存……” 姜早听着,微微惊讶:“咦。” 谢敬元看着她的表情,又道:“还有染后需铺在三年以上老宣纸密封熏蒸,以及用鼠须笔蘸铁锈水勾画,甚至还有普洱膏染色……” 便是姜早从未去过西洋,也觉得外头未必有这些东西。 可她还是问道:“西洋人也喝普洱,有普洱膏吗?” 谢敬元摇头:“没有。” “他们可会酿糯米酒?” “我在那边的时候,未曾见过。” “那松烟窑洞、檀木箱、竹编棚……” 谢敬元眼中露出几分笑意:“都不曾见过。” 姜早闻言,唇边绽放出一个克制的笑容,“沅珠姐是很厉害的,她一直就很聪明。这方子反正咱们是给了,齿轮织机也留下来了,但他们染不出,就不是我们的问题了吧?” 谢敬元看着她的脸,神色中有自己都不曾发现的宠溺:“嗯,不是。” “如此就好。” 姜早一笑,微微低下了头,露出一段纤细柔弱的脖颈。 谢敬元看着,转过头去。 昨日兄嫂来问他的终身大事,他不知要怎么回答。 谢泊玉提到姜早,他才知晓姜早没有将他当年给过放妻书的事,告诉任何人。 所以无论是名义还是律法上,姜早都还是他的妻子。 八年前,他娶妻娶得心不甘情不愿,可八年后…… 谢敬元看着眼前人,眼中露出浅浅笑意。 可随后他又微微叹息。 这追妻路,也不知他要走多久…… 第295章 “少东家,这是东家吩咐,您今月要理的账。” 罗白抱着一摞账本,笑嘻嘻放在了宝臻面前。 宝臻前两月刚满十岁,十岁生辰才过三日,谢歧就将人领到集霞庄,将铺子里大大小小的管事,都给她介绍了一遍。 随后,就眯着眼一路笑到了织染园。 宝臻还当他如寻常一样,让自己去园子里转转,讲些织染技法等事。 毕竟自她记事起,她爹爹就经常带着她逛自家生意。她打五六岁上,织染之事就学的门清。 那时,她还当父亲也跟平日似的,带她随意逛逛。 毕竟父亲十分喜爱她跟母亲,整日不离。 可哪里知晓,那日父亲带着她一路笑着逛了圈织染园子后,就将大伙儿都喊了过来。 “诸位都见过了,这是我女宝臻。” 谢歧面上一派温和慈爱。 满穗看着宝臻,笑着道:“少东家就是东家的眼珠子,打小儿就常带来,咱们上下都认识了。 “您今儿来这一出,可是底下有没长眼睛的,冲撞少东家了?” 谢歧道:“没的事,今儿带宝臻来,是要宣布这集霞庄日后的东家,就是我女宝臻了。 “我从今日起,便退居幕后,日后有何事诸位直接找宝臻商议既可。若有宝臻不能处理的,她自会回家问我。” 意思是,万事都别找他。 “什……” 宝臻惊讶抬头。 她一张小脸上还带着七分稚嫩,虽眉眼灵动,能看得出是个聪慧无双的孩子,但…… 毕竟她还只有十岁。 宝臻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谢歧,惊讶道:“爹,您还没同我商议呢?” 谢歧将大手覆在她头上,啧一声,“这有什么好商议的?我跟你娘的铺子早晚都是你的……” 宝臻大惊:“早晚,也没有这般早的吧?” “不早了,你娘像你这般大的时候,都已经自己经营铺子了。” “什……” 宝臻眯着眼看向谢歧,“爹,您是不是憋着坏呢?” 她爹是这世上最好的爹爹没错啦,但她自幼也被坑过许多次。 例如前两年,她刚能够整合铺中账目,且没有遗漏时,她爹就高兴得两眼泪汪汪。 她当时还很是感动,觉得自家爹爹为她而自豪。 哪里想得到,第二日一觉睡醒,小枝就给她说,她爹带着她娘去广济府游玩去了。 她睡得惺忪,懵懵懂懂的,就又听小枝说罗舅舅和她云伯伯已经在家中等着她,准备带她去铺中…… 然后他爹就拐了她娘,一走三个月。 若不是商会事多,实在走不开,她觉得他爹能一去不回…… “什么憋着坏,你个小没良心的。” 谢歧弹了弹她头上的宝环髻,又万分稀罕地捏了捏宝臻嫩生生的小脸儿。 宝臻十岁上,一张小脸愈发白嫩。 缠明珠 第224节 且与沅珠生得一样,很有福气的模样。谢歧自小便喜欢揉搓她的脸,哪怕宝臻厉着眼装出冷漠相,也不能阻止她爹。 “爹,我一个半大娃娃,您觉得这合适吗?” “合适。” 谢歧笑道:“怎的不合适了?你要知道,你不光继承了我跟你娘的美貌,你还继承了我二人的聪颖和智慧。 “区区一个集霞庄,你会撑不下来?你不会说话时,我跟你娘可就教你拨算盘了。 “就说理账这块,这整个苏州府,你宝臻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 谢歧弯下腰,看着宝臻,“还是说,你对自己没得信心?” 宝臻皱着一张小脸儿,“这倒不是。” “这不就成了?” 谢歧一脸自豪,“我就知道我们宝臻打理区区一个小铺,根本不在话下。” “爹。” 宝臻连忙抬头:“我说对自己算账有信心,可没说打理集霞庄有信心呐。” “哎呀,这打理铺子,不就是算个账的事嘛。” “爹,你又在胡说了。” 宝臻一脸严肃,“打理铺子哪里只是算账的事了?若是这般,您也不必推我出来做东家呀。 “毕竟自从您带着我娘去广济府后,这铺子中的账,就都是我理的啊。” 谢歧点头:“是呀,既然铺子里的账都是你理的,那你彻底将铺子扛下来,又有何差别呢?” 宝臻皱着精致但被气红的鼻子,满眼我听你胡说的质疑,看着谢歧。 谢歧见自家宝贝闺女真有些动气了,不由软了声音,开始哭诉起来。 “宝臻啊……这些年爹爹一把屎、一把尿的将你养大……” “咦!” 宝臻睁大了眼去拍谢歧。 谢歧眼中满是笑意,语气却压得可怜兮兮,“就说你四岁那年高烧不退,爹可是守了你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啊。 “还有,你六岁那年,日日拨算盘,拨得指甲都脱了肉,爹爹心疼得几日睡不着,捏了银针一点点挑着药给你往指甲里涂…… “你说喜欢纸鸢,但想要个算盘模样的,爹可是做了半个月啊……” 宝臻抿着唇,一脸无奈,“可那纸鸢到最后也没飞起来……” “废话,你见谁家纸鸢上下一般粗的?那能飞起来才怪。” 宝臻惊讶:“你明知道飞不起来,还做那么久?” “那我闺女喜欢,飞不起来我做人爹爹的也要做出来试试,万一呢?” 谢歧眉眼中带着温柔:“万一飞起来,我闺女瞧见了,那得多欢喜?” “爹……” 宝臻败下阵来,眸子里水润润地看着谢歧:“爹爹待我最好了。” “既然你爹待你这样好,你是不是该孝敬爹爹,回报爹爹?” “嗯。” 宝臻点点头:“我长大后,一定孝敬您和娘亲。” 谢歧伸出一根指头,在宝臻面前晃了晃,“不用等长大了,你现在就可以。你爹要跟你娘享福去了,这铺子,就都交给你了。” 就这样,宝臻就从集霞庄的少东家,变成了东家。 她今儿刚从集霞庄出来,就被罗白喊到了撷翠坊。 罗白将一摞账本往宝臻面前推了推,“东家说了,日后有事就找少东家商议。” 宝臻闻言,沉着一张脸,“我娘不会也准备不管铺子,将铺子推给我,让我做东家吧?” 罗白摇头:“东家说她不是你爹爹,惯喜做那坑亲生骨肉的事儿。” 宝臻吸了吸鼻子,“还是我娘疼我。” 罗白道:“东家还说,少东家年纪太小,身上背着个集霞庄已经很不该了,万一累坏了如何?她会心疼的。” 宝臻点头,认命般掏出算盘,摆好了理账的架势。 她是真的喜欢算账,拿着本账目很快便可沉浸其中,且还能得到许多乐趣。 小时候,她爹见她算得忘我,都会拉着她出去看花鸟鱼虫,放纸鸢踏青等事。 但…… 宝臻揉了揉面颊,但她爹骗亲生骨肉,不是…… 罢了,她爹还是好爹爹。 但是! 不如她娘疼她,也不如她娘知道心疼她! “少东家……” 罗白将账目都放下,然后道:“漠北商客下月就到了,咱们还按旧历招待吗?还是说您今年出席接待,要定些新规矩?” “嗯?” 宝臻停下手,眼巴巴看着罗白,“怎么漠北的商客还需我接待?” “哦。” 罗白点头,“东家说了,您今年已经接手了集霞庄,她若是今年再一块将撷翠坊也交给您,实在是有些不近人情。 “所以东家准备明年再对外宣布,由您全面接管撷翠坊。今年您就先将铺中事宜接过来,也好熟悉熟悉……” “什么?” 宝臻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罗白。 “这……这是对的吗?” 罗白道:“哎呀,东家和姑爷,那就没做过错误的决定,那就肯定是对的嘛。” 宝臻皱皱鼻子,语气带了些哽咽,“我爹我娘呢?” “不知呀,许是在哪恩爱呢吧,你也知道你爹爹离不开你娘,这些年他等得苦呢。” “这些年……说得好像这些年他二人是苦命鸳鸯一样……” 宝臻突然想起昨日她回屋睡觉前,隐隐约约听见哗啦啦的铁链声。 她当时还疑惑呢,就听他爹说什么要将他娘关起来…… 她娘说什么来着? 宝臻皱眉,昨日太困,她半梦半醒…… 哦,她娘说,说不好咱俩谁关谁…… 想到这儿,宝臻突然打了个寒颤。 罢了,罢了,算账就算账,理铺就理铺。 她宁愿在铺子里,也不要见她爹娘在她面前腻歪…… 宝臻抬手揉了揉眼睛,又擦了擦鼻子,轻声道:“我真命苦啊……” ------- 全文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