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青锋》 第1章 《三尺青锋 》作者:顾慎川【完结】 简介: 陆行舟,一个刚中考完没两天的苦命学生,只因下载了一个名叫《三尺青锋》的江湖游戏,睡醒后就进入了游戏世界。 中二少年陆行舟立志:为了暑假,我从今开始守望,死也不休。不偷懒,不拖延,不逃避,我将多吃饭,少睡眠,我将不要头发,卷生卷死,我是游戏的bug,任务的狗,肝的代言人,我将时间与精力献给任务,今日如此,日日皆然。 发誓的时候有多潇洒,做任务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第一个任务:偷鸡蛋 陆行舟的战绩:差点被变异的老母鸡杀了 第二个任务:读书学武 陆行舟很努力:毛笔烫手,跑步心悸,扎马步一屁股坐地上 …… 陆行舟哭丧着脸:我还有回家的希望吗? - 数年后,陆行舟站在登天塔的塔顶,离终极任务只有一步之遥。 他转过身去,亲人、好友、爱人在心里一一浮现 陆行舟想:只是一场梦,他会忘记的。 ……真的吗? - 不得不做的任务,身不由己的命运 群像长篇/成长流/侠道 ps: 1、主角立志时化用了《权力的游戏》的一段话 2、轻玄幻游戏风+武侠内核,大概会有很多奇怪的设定和胡说八道 3、于24年夏至开始存稿,预计25年开文 4、本文纯古代背景,因主角进入游戏后没再回到现实世界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 游戏网游 升级流 东方玄幻 古代幻想 主角视角陆行舟互动宁归柏配角陆金英郑独轩崔寻木仇饮竹 一句话简介:不信鬼神,只信手中剑 立意:是命吗?我不信命 第1章 昨日之日-1 陆行舟蹲在篱笆外,打量着里头那只威风凛凛的老母鸡,旁边是叠得厚厚的稻草,上头有几只形态圆润的鸡蛋,而陆行舟的任务就是“偷鸡蛋”。 陆行舟仍在纳闷,他昨天还躺在二十一世纪的床上玩手机。今天睁开眼睛就来到了这个奇怪的世界,面前还浮现着半透明的个人信息面板和任务面板—— 【姓名:陆行舟 性别:男 年纪:14岁 等级:1级 筋骨:23 悟性:55 运气:48 善恶值:0 声望:0 战力:不值一提 ……】 【主线任务:(偷鸡蛋)从家里的鸡窝偷一只鸡蛋,取得鸡蛋0/1。任务奖励:50点经验值,1枚筋骨丹】 【支线任务:暂无】 陆行舟思来想去,认为这个奇怪的世界就是自己昨天下载的游戏《三尺青锋》,他前天刚中考完,终于到了可以肆意挥霍时间的假期,当然要大玩特玩。 于是他下载了十几款市场上大热的游戏,《三尺青锋》就是其中的一款,他记得游戏主角也叫陆行舟,跟自己同名,他觉得有些别扭,所以暂时没有打开这款游戏,而是打开了《三尺青锋》的游戏论坛看了看,他只看了第一个帖子“打出完美结局的攻略”的第一句话,就被父母喊去吃水果了,也没有接着往下看,所幸还记得那句话是“肝了两个多月终于打出了得道成仙的完美结局”。 他蹲得双腿发麻,干脆直接坐在地上继续想,难道“得道成仙”就是这个游戏的完美结局吗?他不想留在这里,对得道成仙这件事也没什么欲望,他只是想回到二十一世纪那个家,如果游戏通关了就能回家,他是很乐意去肝任务的。 他早上醒来的时候也模模糊糊地有了原主的一些记忆,原主是一个瘦弱胆小的男孩,没读过书也没练过武,生病的频率跟老母鸡下单的频率差不多。原主一家都是普通农民,住在溪镇郊外,有五十亩地可供耕种,父亲叫陆望,母亲在生下原主后没多久就因伤寒去世了,他还有一个哥哥叫陆行远,姐姐叫陆金英。家里请了两个长工,分别叫阿贵和阿强。 陆望这两天去镇里赶集了,陆行舟还没有见过这个爹。时值春天,陆行远和两个长工都去种田了,陆金英在厨房做酱菜,现在没人管陆行舟,也没人知道陆行舟体内已经换了个魂魄。 陆行舟不敢跟陆家人有过多的接触,怕他们发现自己是个冒牌货,虽然他前世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可他知道古代人是很迷信的。他怕原主的家人察觉到不对劲,会请来一些术士神婆,搞几场乱七八糟的法术,或者将他吊起来打,剥皮抽筋,想尽方法把原主的魂魄召回来,然后他可能一不小心就到阴曹地府了。 将一团糟的思绪往外赶,陆行舟让注意力回到任务上,偷鸡蛋原本是很简单的事情,可陆行舟总觉得篱笆内的老母鸡不是普通的鸡。它一双眼圆如铜铃,目光炯炯,闪烁着诡异的精光。陆行舟一眨眼,再一眨眼,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老母鸡的身体好像变大了。 陆行舟这具身体实在是太差了,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冷汗连连,用这具孱弱的身体去偷鸡蛋,老母鸡真的不会反过来把他啄死吗? 陆行舟怕,很怕,他已经在篱笆外蹲老半天了,还没攒够一鼓作气的信心,所以还在观察,还在犹豫,恨不得念出哈利波特的定身咒来对付老母鸡。 又给自己打了一会气,陆行舟终于硬着头皮站了起来,岂料他一站起来,老母鸡就猛地一扭头,盯紧了他。 陆行舟:“……”他还什么都没干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连最简单的任务都畏手畏脚,那么他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陆行舟一咬牙,直接冲进了篱笆中,眼疾手快地抓起一个鸡蛋就跑。 老母鸡的喉中发出“嗤嗤”的声音,扑腾着翅膀追陆行舟,翅膀扇动的呼呼声比陆行舟数学老师上课睡觉的鼾声还要大,吓得陆行舟根本不敢往身后看,只一个劲地往屋里跑。 人在“生死时刻”的潜能是无限的,陆行舟顶着这具随时会晕倒的身体,倒也顺利地跑到了屋里。陆行舟以为老母鸡不会追进来,但他实在低估了老母鸡的爱蛋之心,陆行舟还没缓过气,转过头看一眼,不由得瞳孔倏张,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老母鸡的体型不知何时变大了三倍,双眼凸出如熟透的山竹,翅膀变得赤红,展开时如巨大火焰跳跃,它张大了尖秃秃的嘴,往陆行舟的喉咙扎去,竟像是要生饮其血。 陆行舟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手上力道松开,鸡蛋滚落在地,黏稠的黄色流淌一地。陆行舟眼看小命休矣,什么都顾不上了,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又一弹而起,慌不择路地跳到了桌上,抓起桌上的李子,狠狠砸向老母鸡的头。 老母鸡彻底被激怒,它迅疾地冲向陆行舟,这次陆行舟亲眼看见老母鸡的体型又变大了,它轻而易举地膨胀起来,在陆行舟的视野中开疆拓土。千钧一发间,陆行舟脑中闪过一个没用的念头,他不会创造了《三尺青锋》游戏史上“死得最快”的记录吧? 陆行舟彻底失去了气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只希望老母鸡能让自己死得痛快些。 “小舟。”陆金英的声音宛如天籁,“你站在桌子上做什么?” 陆行舟睁开眼睛,老母鸡已经恢复了正常的体型,正在屋内走来走去,四处散落的李子和碎掉的鸡蛋滚成一片,陆金英站在门边,一脸惊愕。 陆行舟心神不定地从桌上爬下来,仓促之下也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只含糊道:“这只鸡追我,我害怕……” 陆金英哭笑不得:“不过是一只鸡,有什么好怕的?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说出去真要笑掉别人的大牙了,过来。” 陆行舟乖乖走到陆金英的身边,陆金英用帕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汗,问:“好端端的,鸡为什么要追你?” “我在篱笆外捡到一只鸡蛋,它就冲出来追我了。”陆行舟也没想好鸡蛋为什么会在篱笆外,反正谎言的背后总还是谎言,能过一关是一关。 幸好陆金英没再问,只说:“出了这么多汗,衣服也脏了,你去擦擦汗换件衣服,然后好好歇着,别又生病了。” 陆行舟说:“我先把屋里收拾好再去吧。” 陆金英摇头:“没事,我来收就好。” 陆行舟感到很不好意思,他把屋里弄得那么脏,却让陆金英来收拾烂摊子,可如果他再坚持下去,就不太符合原主的性格了,因此他没再说什么,慢吞吞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陆行舟关上门,惊魂未定地坐在凳上,被老母鸡追击的恐惧重新爬上来,像蚂蚁那样啃咬着陆行舟的心,他没法跟任何人解释老母鸡的怪异,也没法跟任何人讲述他的迷惘,他只是异世界的一缕孤魂,没有人是他的依靠。 陆行舟静静地想了一会,觉得不能用同样的方法完成任务,那只会让他再临险境。他在虚空中点开任务面板,盯着“取得鸡蛋0/1”这句话看了许久,心想,如果不是以偷的手段,而是以别的手段取得鸡蛋,他是否也能提交任务? 第2章 谁知道呢?他穿到这个游戏世界里本来就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情,那么以不合理的方式完成任务,也是合理的吧?负负得正。陆行舟肯定地点了点头,一个痛苦的点子冒出头来。 陆行舟坐在铜镜前,原主的模样跟二十一世纪的他有七八分相似,所以他看着这张脸,也不会感到过于怪异。他右手握成拳头,喃喃自语:“打狠点,你就只需要打一下,如果快打到的时候卸了力气,那么你可能需要打一百下,长痛不如短痛,陆行舟,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真的吗?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让拳头停在脸边之后,陆行舟叹了口气,将拳头放下来,在身体认为他已经放弃这件事之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自己一拳。 密密麻麻的疼泛上脸颊,他打得还是不够狠,但脸上多了一团隐隐的青色,应该够用了吧。 陆行舟换了身衣服,在院子里找到了陆金英,他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在陆金英问他脸上怎么弄的时候,他眼中闪过泪光:“我摔倒了。” 拙劣的谎言勾出急切的担忧,陆金英把他推回屋内,让他好好坐着,然后就匆匆走出去。陆行舟等了一会,陆金英便拿着湿毛巾回来了,陆行舟掩住失望,按住脸上的毛巾。 陆金英说:“幸好不是摔得很重,今日先冷敷,如果明天还没消,再给你弄两个鸡蛋热敷。” 陆行舟重燃希望,他感激道:“谢谢姐姐。” 陆金英却有些忧心:“小舟,你身体不好,总是生病,被母鸡追也怕,在房内也能摔倒,我觉得……” 陆行舟顺势问:“姐姐觉得如何?” “溪镇有一家武馆,我觉得应该送你去学武,学武可以强身健体,说不定你的身体会变得强壮。”陆金英顿了顿,“但你肯定不愿意吧。” 原主确实不怎么愿意动弹,多走几步都要哭爹喊姐,更别说去学武了。可如今陆行舟占了这具身体,觉得学武是他的必经之路,《三尺青锋》算是一个武侠游戏,主角肯定是要练武的,以后的任务多半也会跟武功挂钩,陆行舟正愁怎么跟陆家人提起这件事,当下立即顺水推舟:“愿意,我愿意学武。” 陆金英目光数变:“小舟,你确定?”她看着陆行舟,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人。 陆行舟瞬间头皮发麻,遍体生寒,糟糕,他太想抓住机会了,反倒忘了考虑原主的特性,答应得这么爽快,不会露馅了吧? 【??作者有话说】 存稿已过三分之二,存不住了 迟来的新年快乐(*^▽^*) 第2章 昨日之日-2 陆行舟扯着嘴角,努力不让自己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字斟句酌:“我确定,其实练武这个念头,我早几个月前就有了,我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也想过要改变,只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我怕我告诉你们之后,你们不同意,又怕你们同意了,我练不好,会辜负你们的期待……我想了很多,但不敢告诉你们。不过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竟然连母鸡也害怕,被母鸡吓得魂飞魄散,走路还能被自己绊倒,脸磕成这副模样,说出去真让人笑话,我觉得我不能再逃避了,所以姐姐刚刚提出要送我去武馆的时候,我当然是愿意的。”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姐姐就放心了。等今晚爹和大哥回来之后,我们一家人再好好商量一下。”陆金英笑意盈盈,看起来是相信了陆行舟说的话。 陆行舟悄悄松了一口气,说:“嗯,等我身体好起来,也能帮爹和大哥干点农活,减轻他们的压力。” 陆金英佯装生气:“怎么?只帮爹和大哥干农活,不打算帮姐姐分担屋内的事情?” 陆行舟连忙拉住陆金英的袖子,先把牛吹出去再说:“当然不是,等到那时,姐姐唤我做饭,我立刻去烧火,姐姐喊我洗碗,我立刻去打水。总而言之,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你的弟弟,任你差遣!” 陆金英被他逗笑了,两姐弟又说了会话,陆行舟就回到了房间。 陆行舟躺在床上哼着歌,觉得古代生活真是无聊,他才穿进来一天,就闷得受不了。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手机的日子,简直就是度日如年,还是得快点想办法完成主线任务,然后回到现实世界。 此时的陆行舟坚信只要游戏通关了,他就能回到二十一世纪,他不能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这是支撑他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希望,他必须相信。 陆行舟将现实世界的好都回想了一遍,然后打起精神来,起床散步,他在小小的房间里转了十几圈,身体就发热冒汗了,他喘着气休息了一会,等到气顺后继续走路,走累了再休息,休息够了继续走,如此循环了六七次,太阳终于下山了。 陆望从镇上赶集归来,给陆行远带了一本书,给陆金英带了一条丝绣发带,给陆行舟带了一块玉坠,玉的质地不算很好,但雕琢精致,小巧玲珑,而且这是陆望的一片心意,陆行舟很感激地收下了。 陆望还给阿贵和阿强各带了一盒糕点,阿贵的是玫瑰酥,阿强的是芝麻饼。陆行舟有原主的记忆,记得阿贵喜欢吃甜,阿强喜欢吃咸,没想到陆望也将这点放在了心上,应是把两人都当成家人了。 “小舟,你的脸怎么了?”陆行远坐在陆行舟的右侧,将他脸上的淤青看得清清楚楚。 陆望有点老花,他眯起眼睛仔细瞧,才瞧出了不对劲:“谁打你了?” “没有人打我,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磕到了桌子。”陆行舟只好又说了一遍谎。 陆行远说:“今晚给你煮个鸡蛋敷一敷,只有脸受伤了吗?还有没有什么地方摔着了?” 陆行舟摇头:“没有了。”他原本担心陆望和陆行远会怀疑他,但没想到他们是那样关心他,根本分不出心神怀疑,陆行舟眼眸一酸,既愧疚欺骗他们,又想起了父母对自己的好。他很想念自己的父母。 早点换回来吧,陆行舟想,他回到原本的世界,“陆行舟”也回到这个世界,让一切都回到正轨吧。 阿贵笑道:“我看啊,还是让小舟跟着我们一起干活吧,多干点活,就不会有那么多‘不小心’了。” 阿强说:“我说还是别了,小舟这么金贵,万一哪里碰了摔了,我和你谁都赔不起。” 陆行舟干笑两声:“大家都是人,我没那么金贵。” 陆金英趁机提出要将陆行舟送去学武的事情。 陆望用“你莫不是疯了吧”的眼神望着陆金英,还没来得及说话,陆行远就说:“什么?小舟的身体这么差,怎么能学武?” 陆金英说:“就是因为他一直都不愿意动,所以身体才这么差。学武是为了让他好起来。” 陆行远说:“胡闹,小舟多走两步都气虚,上回去趟镇上都能晕倒,还怎么学武?想让他的身体好起来,还是得靠药物慢慢调养,而不是选择这么冒进的法子。依我看,还不如送小舟去学文,学文比学武好。” 陆金英说:“学文怎么比学武好了?学武可以增强体质,遇到什么事情还能有自保之力,对小舟来说,这是最合适的选择,而且小舟也愿意学武。” 哥妹两人虽然各执一端,可并没有争得面红耳赤,伤了和气。他们只是认认真真地给对方讲道理,希望能够说服对方。 陆行远说:“学文当然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年少时也去书院读过两年书,后来自知资质不算好,走仕途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将来当教书先生也够呛,还不如早日离开书院,回地里帮父亲的忙。陆行远肚子有点墨水,认得几个字,念着书院的好,觉得照陆行舟这样的身体,学文肯定比学武有前途。 陆望目瞪口呆,听着两个儿女的话,风吹得他左右摇摆,他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 阿贵和阿强倒是没说话,他们觉得学文和学武都不好,大家一起种地最好。 陆行远和陆金英争不出结果,陆金英说:“大哥,你不赞同我,我也不认同你,我们继续说下去只是浪费时间,不如听听爹和小舟的意思。” 陆望左看看,右看看,摆摆手:“我没什么想法,听小舟的意思吧。” 压力给到了陆行舟。 陆行远将头偏过来,他睫毛浓长,眼珠如墨,认真看人时,眼里蕴藉着深长悠厚的情感。陆行舟望着这样的眼睛,很难说出跟陆行远意见相反的话,所以他转过头去,看向了陆金英。 陆金英双眉茸茸,眼若灿星,唇边隐隐现出酒窝。在原主的记忆中,陆金英从来没有骂过陆行舟,哪怕他总是生病,总是摔破碗,总是好心办坏事,陆金英也把他当成宝贝弟弟,从不舍得打他骂他。陆行舟低下头:“我觉得学文和学武都很好,实在选不出来。不如这样,你们给我几天时间,等我脸上的伤好了,我再告诉你们我想学什么。” 陆家几人自然不会强迫陆行舟立刻作出决定,于是这事就先搁置了下来。 第3章 夜里陆行远给陆行舟煮了个鸡蛋,送到了他的房间。陆行舟抓着热鸡蛋在淤青处打滚,问:“哥,这鸡蛋是从鸡窝里拿的吗?” 陆行远点头:“问这个做什么?” “今天我在篱笆外捡了只鸡蛋,被老母鸡追了一路,差点晕倒了。”陆行舟告大状,故作委屈,“我对它下的鸡蛋都有阴影了。” “一只老母鸡都把你吓成这样。”陆行远沉思着,“难道把你送去学武,真的会更好?” 陆行舟问:“你不是很反对我学武吗?” 陆行远说:“刚听金英说的时候是很惊讶,又觉得不可能,所以才反对你学武。可金英说你愿意学武,你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真的想学武,哥哥也会支持你。而且现在想想,学武也没有那么差,如果能让你的身体好起来,自然再好不过。如果你受不了,不想学了,就把你接回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陆行舟从穿过来的那一刻起,就打定主意要把所有人都看成“npc”,可他发现自己做不到,陆家人和两个长工都那么鲜活,他们待自己这般好,陆行舟不是冷血动物,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他说:“哥哥,你真好。” 陆行远摸摸他的头:“我也就你这么一个弟弟了,不对你好,还对谁好?”他将陆行舟的手拿下来,仔细看他脸上的淤青:“时候不早了,明天再敷吧,早点歇息。” 说完,他就想拿走陆行舟的鸡蛋! 陆行舟攥紧鸡蛋,哀求道:“别拿走,我想吃鸡蛋。” 陆行远哭笑不得:“行,留给你吃,馋猫。” 等陆行远走后,陆行舟点开了任务面板,按了“提交任务”。他屏住呼吸,紧张又焦灼,他当然希望能成功,如果游戏系统认为他在作弊,任务提交失败的话,那么他就只能再想办法了。 几秒的时间是那么漫长,陆行舟的眼前浮现出“提交成功”的字眼。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50点经验值,1枚筋骨丹。” “恭喜你升到2级。” 手上的鸡蛋不见了,桌上多出一个瓷瓶,陆行舟打开瓷瓶,发现里面是一枚丹药,估计就是所谓的“筋骨丹”了。陆行舟吃掉筋骨丹,味道还不错,像脆皮巧克力雪糕。他点开个人信息面板,发现自己的筋骨从23变成了24。 陆行舟起身活动拳脚,没感受到等级提高和筋骨加一给身体带来的变化,他乐观地想,应该是变化太小了,要等量变引起质变。 陆行舟听见“叮咚”一声,“触发新的主线任务,请及时查看”从眼前飘过。 【主线任务:(始于足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活在当下,学在当下。去溪镇武馆拜师0/1,去溪镇书院拜师0/1。任务奖励:100点经验值】 陆行舟有点想哭,他刚逃离考试的世界,还没有好好享受尽情玩耍的快乐,转眼间就要继续学习了。他在心里咆哮,古代语文课,古代体育课,我跟你们拼了! 第3章 昨日之日-3 “只见草萧疏,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陆行舟正在背诗,一个人面蛇身的东西缓缓从他的抽屉中爬了出来,缠上了陆行舟的手臂。陆行舟觉得手臂凉凉的,低头一看险些魂飞天外,他狠命甩手,那蛇却牢牢地攀附在自己的手臂上,仿佛与他情投意合,不肯分离。 同桌看到了,居然面不改色:“这不是语文老师吗?嗨。” 陆行舟再瞧,果然从那张圆得像青苹果的脑袋中看出了语文老师的影子。我的天,语文老师怎么变成了一条蛇? 语文老师发出“嘶嘶”的声音,陆行舟汗毛竖起,浑身发凉。 同桌问:“语文老师在说什么?” 陆行舟机械地说:“他说,如果我这次的作文不考到满分,就把我送给体育老师当结婚礼物。” 作文考试的题目是“如何扮演一个有精神病的陌生人”,陆行舟洋洋洒洒写了三万字,心想绝对让在演艺圈打滚几十年的老戏骨都甘拜下风,最后得了个0分。人面蛇身的语文老师变成了一条绳子,将陆行舟捆得呼吸困难,体育老师将陆行舟捧在手心上,乐呵呵地收下这份大礼。 体育老师吹一口气,陆行舟就得绕他的掌心跑上八千里,语文老师在陆行舟的背后喊:“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陆行舟跑得晕头转向,昏昏然然,恍惚来到了王母娘娘的地盘,伸手可摘星,垂钓可钩月,咳一声嗽都能将五指山下的孙悟空解救出来,吐一口唾沫都能让人间下三天大雨。倏然间,脚下的云消失无踪,陆行舟极速往下掉,眼前是看不懂的甲骨文,体育老师的头在甲骨文上跳来跳去,声嘶力竭:“现在只有引体向上才能救你。” 陆行舟抓着风开始做引体向上,向上,向上!可他向上的速度比不上下坠的速度,体育老师神色凝重,给陆行舟甩了一把剑。陆行舟以为体育老师的意思是要他早死早解脱,正鼓起勇气准备抹脖子的时候,体育老师说:“砍啊,砍你面前的风,砍所有阻碍你的东西,砍万有引力!砍砍砍,拼多多砍一刀了喂。” 于是抹向脖子的剑掉转方向,砍着看不见的一切,最后却卡在了99.99%的尴尬境地。陆行舟绝望了,他在悲凉中激发豪情:“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死有何惧!” 语文老师的话被风撕扯得七零八落:“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你是陆行舟,不是八宝粥。” 体育老师哈哈大笑:“喝了这碗八宝粥,明天再爬八百楼。” 陆行舟想他怎么还没有死,他想大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来宣泄自己所有的情绪。 他喊不出来。于是他醒了。 好可怕的噩梦,陆行舟伸手,摸到了一头的冷汗。一定是因为很快就要上古代语文课和古代体育课了,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可他在现实世界的语文和体育都不差,为何会怕成这样? 陆行舟思来想去,觉得是因为“独在异乡为异客”这件事很恐怖,而不是要上课这件事很恐怖。陆行舟听见自己的心怦怦跳,像是偷吃了一吨的跳跳糖,他的冷静都是装的、是迫不得已的,他的恐慌却是真的,有如实质。 陆行舟想哭,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可他不哭也不代表能解决所有问题,所以陆行舟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哭累了很快又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那股郁结在心里的闷气倒是散了很多,陆行舟觉得人生又充满了希望。 陆行舟吃完早饭,继续通过走路的方式来锻炼身体。他在家里的院子走了小半个时辰,就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陆行舟,陆行舟……” 他认不出这道声音,却知道应该是认识原主的人,他抬头望去,看见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少年穿着青织袍,脚踩绿绸鞋,整个人的颜色就像陆行舟梦里的那条蛇。陆行舟忍住皱眉的冲动,认出了眼前的少年。这人名叫于为杰,比陆行舟大一岁,住在隔壁,跟原主是玩伴。于为杰家有一百亩地,却只有于为杰一个儿子,于为杰的爹娘非常宠他,于为杰喜欢跟陆行舟玩,于为杰的爹娘就认了陆行舟做干儿子,逢年过节都会给他一个大红包。 “小于哥,你怎么来了?”陆行舟按着原主的记忆,跟于为杰打招呼。 于为杰说:“我刚从溪镇回来,好几天没见你了,当然要来看看你。” 陆行舟想,于为杰应该是去武馆学武了,他身体健康,家里条件也不差,他爹娘早就把他送去了学武。 于为杰挑起陆行舟的下巴:“你怎么受伤了?” 陆行舟想拨开他的手,又觉得不符合原主的性格,就没动,只说:“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 “都别站着说话了,等会你又腿软了。”于为杰拉着陆行舟的手,走到房间内坐下。 陆行舟觉得有必要告诉于为杰:“没关系,小于哥,我很快就要去学武了。” “学武?”于为杰笑着摇头,“你别跟我开玩笑了。” “我没有在开玩笑,我是说真的,等我脸上的伤好了,我就去学武。” 于为杰见陆行舟不似在开玩笑,便也收起了笑容,他的神情颇为复杂:“你真的要去学武?可你这样的身子……” 陆行舟说:“没事的,我这两天也有在慢慢练习,现在已经可以一口气走三百步了。” “当真?” “如假包换。” 于为杰叹了一口气:“你想要好起来,确实可以慢慢练习,只是学武不太妥当,武馆老师大多严苛,你坚持不下来的。” 陆行舟说:“我哥说先送我去试试,如果我感到很不舒服,也可以不学。” 于为杰不高兴:“如果你真的想学武,也不必去武馆,我学了一年,知道应该怎么练。你就留在家里,我教你,还能帮你家省一笔学费,如何?” 第4章 陆行舟感到怪异,却说不出怪的理由,拒绝道:“小于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想去武馆练武。” 于为杰又跟陆行舟分析利弊,说去武馆练武多么不好,都被陆行舟一一挡回去了。陆行舟真是想不明白,自己去不去武馆,跟于为杰有什么关系? 好不容易送走了于为杰,陆行舟松了口气,他回想起原主与于为杰相处的场景,也琢磨不出什么。于为杰是陆行舟唯一的玩伴,只有于为杰不嫌弃陆行舟的身体,愿意陪他静静地坐着说话。别的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喜欢到处疯玩,哪里受得了成日跟一个“病人”待在一起。 无论如何,于为杰的出发点应是好的,陆行舟决定不再想于为杰,继续专心练习走路。 枯燥地练了一天走路,陆行舟坐下的时候,腿麻得不像是自己的。 饭桌上,陆望问:“小舟,你想好要学什么了吗?” 陆行舟咬咬牙,说:“我想了一天,觉得学文学武都是很好的事情,哪件我都割舍不下。所以……我能不能既学文,又学武?” 他知道对于一个普通农家来说,学文加学武的费用不算少,陆行舟忐忑地等着,生怕陆家其中一个人会拒绝他的请求。拜托,拜托,不是他贪心,而是任务要求他必须这样做。 陆金英最先反应过来:“好,很好,小舟有志气,我支持你。” 陆行远收起愕然的神情:“看来之前是我们小瞧你了,以为只能二选其一,还为此争论一番。” 陆望说:“你确定吗?一旦做了决定,就要坚持下去。爹不是给不起这个银两,也不是不舍得,只是不希望你一时兴起地去了,很快又觉得累了,不想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如一开始就不去。” “我确定。”陆行舟拿出了发誓的决心,“如果爹给我交了学费,我会努力坚持下去,除非我死了,不然绝对不会半途而废。” “呸呸呸。”陆家三人和两个长工异口同声。 陆望说:“不准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爹送你去就是了。” 陆行舟放下心口大石,一家人乐融融地将桌上的菜一扫而光。 三天后,陆望和陆行远带着陆行舟去溪镇拜师。 他们先去了溪镇武馆,陆望给武馆师父送了五十斤猪肉和五十斤米,还有二两银子,这就是一年的学费了,然后让陆行舟行了拜师礼。 接着又去了溪镇书院,书院收下了五两银子,以及十条腊肉、十条咸鱼和十罐腌菜。陆行舟看得很心疼,他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不单单是为了任务,还为了陆家人的付出,他觉得如果自己不认真学习,真对不起陆家人的一片心意。这些物品和银两,不应该只成为完成任务的垫脚石。 每日在溪镇和溪镇郊外来回并不方便,书院给陆行舟留了个房间,让他上学的时候住在书院,放假的时候再回家。 不过陆行舟还要回家一趟,再将行李带到书院。陆望和陆行远已经分别跟书院和武馆说好了,让陆行舟早上去读书,下午去学武,晚上再复习功课,认真五天,就回家休息两天。 陆行舟觉得这果然是现代人做的游戏,在三尺青锋这个世界里,大家都觉得学五天休息两天是正常的事情。回家后,陆行舟提交了任务。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100点经验值。” “恭喜你升到3级。”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一寸光阴)一寸光阴一寸金,在书院好好学习。上课时长0/100,通过结业考试0/1。任务奖励:100点经验值】 【主线任务:(初窥门径)在武馆练习基础内功、基础轻功、基础拳脚。练习时长0/100,选择武器0/1,学习基础剑法/基础刀法/基础枪法/基础暗器/进阶拳脚0/1。任务奖励:100点经验值、神秘物品0/1】 陆行舟看完任务详情,双眼一黑,只希望今晚不要再梦到语文老师和体育老师,让他做个最后的好梦吧! 【??作者有话说】 本章诗句大多出自小学和初中的语文课本,“三千功名””句出自岳飞的《满江红》,就不一一标注了。 第4章 一寸光阴-1 在现实世界中,陆行舟不讨厌上学,但讨厌早起,而上学的日子必须要早起,因此他只能不喜欢上学。 但在《三尺青锋》中,早起不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因为没有互联网,陆行舟不会陷入纷繁复杂的信息洪流和线上交往的蛛丝尘网中,没什么东西能勾着他熬夜。陆行舟每晚早早就睡了,睡得饱了,早起的时候也不会怨气冲天,见谁恨谁。 书院的房间都是单人间,因为大多数在书院读书的孩子都住在溪镇,每天都能回家,所以房间并不紧张。陆行舟住进了书院中,独自过上了上学练武的日子。 陆行舟的先生名叫谢歇,将近知天命的年纪,头发半灰白,身形微伛偻,嘴唇像是被一条绳子拽着往下拉,长得十分严肃。上课的时候,谢歇总是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戒尺,时刻准备敲打那些不认真听讲的学生。 一堂课有十几个学生,陆行舟虽然是新来的,但在这群学生当中,他的年纪是最大的。他读书读得太迟,谢歇怕他跟不上上课的进度,因此每天下课之后,都会单独给他再讲半个时辰。 《三尺青锋》里的字就是现实世界中的繁体字,陆行舟勉勉强强、连猜带蒙能看懂六七成,他的记性和理解能力都不差,最难的事情是写字,他一拿上毛笔就觉得浑身不对劲,写出来的字粗细不均,大小难控,张牙舞爪,乱七八糟。 其实他在现实世界是用过毛笔的,小学有书法课,但陆行舟没认真学,别人在练字,他用手指蘸墨水,在纸上画王八与狗的结合体,他沉迷于抽象派的乱涂乱画,一手毛笔字毫无长进,书法作业都是同桌帮忙写的。 陆行舟现在后悔了,后悔当初没有好好练毛笔字,他无数次地打开任务面板,看那句“通过结业考试0/1”,都心如死灰地想,字写成这样,有通过考试的可能吗? 谢歇来到陆行舟的身后,又问:“你写的这个字是什么?” 这个问题他问了无数遍了。 陆行舟哭丧着脸:“先生,是‘稱’字。” 谢歇眉头皱了又舒,舒了又皱:“你……算了,你再好好练练吧。” 陆行舟忙不迭点头。 谢歇给陆行舟开小灶,问他:“你知道人为什么要读书吗?” 陆行舟心想,为了读更好的大学,以后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过上美好的生活。他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1 谢歇说:“人不博览者,不闻古今,不见事类,不知然否,犹目盲、耳聋、鼻痈者也。”2 陆行舟一脸懵:“什么意思?” 谢歇解释道:“人如果不博览群书、知晓古今、辨别事物与是非,那么跟瞎子、聋人和鼻塞的人没什么区别。” 陆行舟明白了,说:“先生说得是。” 谢歇问:“想考功名吗?” 陆行舟说:“我不知道。”如果以后的任务让他考,他就会考。如果任务没让他走这条道,那么他大概率是不会走的。他对在《三尺青锋》中封侯拜相没什么兴趣,只想回家继续当个普通学生。 谢歇又问:“你喜欢读书吗?” 陆行舟诚实道:“不讨厌。” 谢歇问:“来书院读书,是你父亲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陆行舟说:“我们都有这个意思。” 他不知道谢歇问这么多做什么,后来他观察了一下课堂上的情况,觉得谢歇是在“因材施教”。对于只是想在书院混日子的学生,谢歇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有考功名志向的学生,他的要求会非常严格,给这些学生布置的功课也会更多,而对于喜欢读书但功利心又没这么重的学生,他就认真教,但并不会逼迫他们快速成长。 谢歇真是个好先生,陆行舟在他的眼里属于最后那一类,陆行舟的课业不算重,大半的时间都用来练字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陆行舟的刻苦练习下,他的字虽然算不得好看,但总归能让人认出来他写的都是些什么了。 当陆行舟交作业,谢歇不再问“这是什么字”这个问题时,陆行舟感到很快乐,他是喜欢进步的人,成就感会托着他的心飘入云端。他野心不大,小小的进步也能让他高兴半天,越写越好的字带给他希望,而希望让他期盼未来。 但在武馆那边,陆行舟就高兴不起来了。 别人在武馆练基础内功、基础轻功、基础拳脚,陆行舟却在武馆练走路!他为什么要花这个钱换个地方走路?为什么! 因为他的底子实在是太差了,武馆师父也想过教陆行舟轻功,但陆行舟跑不动,他跑两步的喘气声都让人怀疑他要死了,武馆师父怕陆行舟跑死了,赶紧劝陆行舟休息休息,短时间内也不敢再带他练轻功,只让他多走走路。 第5章 陆行舟觉得轻功学不好,他总可以先学拳脚吧,岂料他的手脚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扎马步才刚开始呢,他就已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旁边的学生都笑起来,觉得陆行舟是在自找苦吃。 好好好,陆行舟承认自己跑不动,也蹲不住,但他总可以练练基础内功吧,可他没想到他连内功都练不了,因为他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气”。 武馆师父是这样教的:“务培其元气,守其中气,保其正气。护其肾气,养其肝气,调其肺气,理其脾气,升其清气,降其浊气,闭其邪恶不正之气。勿伤于气,勿逆于气,勿忧思悲怒以损其气。使气清而平,平而和,和而畅达,能行于筋,串于膜,以至通身灵动,无处不行,无处不到。气至则膜起,气行则膜张。能起能张,则膜与筋齐坚齐固矣。”3 陆行舟听不懂。 武馆师父终于说人话了:“你好好领悟一下,找找‘气’,找找气沉丹田、流转全身的感觉。” 陆行舟用打坐的姿势坐着,拼命地找“气沉丹田”的感觉,可让他沮丧的是,他既找不到“气”,也找不到“丹田”。 难道他天生就不适合练武吗? 不、不能有这样的怀疑,陆行舟想,他是主角,在《三尺青锋》这个游戏中,他不可能没有练武的天赋。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陆行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只能做好现在能做的事情,那就是走路,他每天下午都在武馆走路,实在累得走不动了才会停下来,休息一下再继续走。陆行舟一开始一天只能走五千步,后来他可以走八千步,再后来他可以走一万步。 慢慢来,陆行舟安慰自己,他一定可以完成任务的,这只是迟早的事情。 武馆里的人都不大看得起陆行舟,他们觉得陆行舟坚持不了多久,很快就会哭爹喊娘地回家。武馆中只有于为杰肯跟陆行舟说话。奇怪的是,于为杰也不怎么跟其他人说话,他基本只跟陆行舟说话。 于为杰问他:“陆行舟,你这是何苦呢?” 陆行舟说:“你这个问题问错了,不苦。” “武馆的人都看不起你,你不要放在心上。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回家去吧。” “没事,我不在乎他们的看法,我不会因为这种原因回家的。” “我以前不知,你竟这么固执。” “无论如何,我的身体确实好起来了。再多练一段时间,我应该就可以练轻功和拳脚了。” 难得有个可以说话的人,陆行舟问于为杰:“你到底是怎么练内功的?” 于为杰说:“凭感觉练。” 陆行舟问:“感觉从哪里来?” 于为杰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间悟到了,突然间明白了。” “你也没法告诉我。是吧?”陆行舟低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于为杰说:“没事,反正你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能不能练内功,也没那么重要。实在悟不了,就回家去吧。” 他的本意也许是安慰自己,可陆行舟窝着火,也不想领悟他的好意:“小于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要我回家去?你是觉得我这种没有天赋的人,根本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还是觉得你认识我,我留在这里的每一天,都会丢你的脸?” 于为杰呼吸一滞:“……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行舟也不想深究他是什么意思,只说:“既然如此,以后就不要再提让我离开武馆这种话了,如果我想离开,也不需要你说,我自己会走。” 于为杰沉默片刻,问:“行舟,你是不是生气了?” 陆行舟说:“是。” 他不是口是心非的人,他跟于为杰一没多少感情,二没利益关系,他宁愿让真话伤害于为杰,也不愿意将撒着谎将气都吞进自己的肚子里。 “对不起。我只是把你当成我的弟弟,不希望你……”于为杰咬了咬唇,没找到合适的词,就没说下去了。 “总而言之,你以后不要再说了。”陆行舟想,他刚刚是否太过分了? 夜里,陆行舟抄了几页《易筋经》,一边练字一边思考。 困意来袭之后,陆行舟躺在床上,一时想想今天谢歇讲的内容,一时想想气沉丹田,一时想想于为杰。 他想,他可能明白于为杰为什么喜欢跟原主当玩伴了。他以前有个同学也是这样的,那同学是家中的独生子,很羡慕有兄弟姐妹的人,恰好陆行舟也是独生子,那同学就总是缠着他玩,把陆行舟当成自己的亲弟弟。 那同学每次看见陆行舟跟别人玩的时候,就会很生气,他把陆行舟当成自己的东西,不允许陆行舟跟别人的关系比跟他的关系更亲密。 陆行舟觉得于为杰也是一样的,于为杰把原主当成了他的私有物,因此陆行舟提出要去武馆的时候,于为杰害怕陆行舟会交到新的朋友,更好的朋友。所以他希望陆行舟不要去,在陆行舟去了之后,他也希望陆行舟早点离开。 陆行舟觉得他们都不对劲,他只有在读小学的时候,才会希望朋友都把自己当成最好的朋友,才会给朋友排序,最好的朋友,第二好的朋友,第三好的朋友……到了初中,他才知道以前的自己是多么幼稚,给友情打分就是友情毁灭的开始,给友情界定唯一性的都是变态。 陆行舟决定给自己加一个任务——跟于为杰讲道理,让他多去交几个朋友,别总围着自己打转了! 【??作者有话说】 1《三字经》 2《论衡》 3《易筋经》 第5章 一寸光阴-2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1 陆行舟昨晚没睡好,今日听谢歇讲课的时候,撑着头昏昏欲睡。 “行舟,你来说说,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谢歇点了陆行舟的名字,陆行舟整个人一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他只记住了“天尊地卑”四个字,后面的记忆都被瞌睡虫给吃了,陆行舟站起身,硬着头皮道:“意思就是,天是很尊贵的,地是很卑微的,所以叫做天尊地卑……” “错了。”谢歇道,“在这句话里,卑不是卑微的意思,是亲近的意思。因为天离我们很远,所以我们觉得天很尊贵,而地离我们很近,所以我们觉得地很亲近。大地踏实亲切,厚实和顺,《易经》中也说,‘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2,地怎么可能是卑贱的?” 陆行舟点头道:“先生说得对。” 谢歇道:“坐下吧,再好好想一想。” 陆行舟松了一口气,幸好谢歇没让他继续往下说,不然他就不知道该怎么扯了。他考试的时候最怕遇上的就是文言文,许是因为没有古人的心境,他记不住,也很难理解。 但来到《三尺青锋》这个世界后,陆行舟记住了许多古人的东西,虽总还是不理解,但起码是记住了。谢歇教的东西很多,《论语》《孟子》《老子》《易经》《后汉书》《了凡四训》等书籍,他都会讲一讲。 陆行舟觉得他还挺能适应环境的,刚开始接触这些书的时候,他要背一天才能背下一页,后来他读得多了,半个时辰就能背下两页。而且他从咀嚼这些句子中,也渐渐体会到了乐趣,他有时会幻想自己就是古代大文豪,站在江边,壮志满怀地吟诵这些名言名句。 靠着这样的幻想,陆行舟的背书速度哐哐加快。 陆行舟并不总觉得古人的话都是对的。 比如在读《了凡四训》的时候,陆行舟不喜欢这段话:“即命当荣显,常作落寞想;即时当顺利,当作拂逆想;即眼前足食,常作贫窭想;即人相爱敬,常作恐惧想;即家世望重,常作卑下想;即学问颇优,常作浅陋想。” 他想,命运既然是显贵的,为什么总要想落寞的时候。眼下既然是顺利的,为什么要觉得自己身在逆境?明明丰衣足食,却要常常担忧缺衣少食。明明与别人相亲相爱相敬,又在恐惧什么呢?……总而言之,陆行舟觉得,快乐就是快乐,满足就是满足,享受就是享受,如果他眼下过得很幸福,那么他不要活在忧虑当中,他要活在当下,乐在当下。 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烦恼占据了陆行舟的内心,使得他没办法去体验这个世界的美好,也没办法把自己当成真正的“陆行舟”,去跟陆家人产生真正的情感链接。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局外魂,就应该尽早出局。 可来都来了,一时半会他也走不了,何不放下心来,在这个世界寻觅另一番快乐?反正痛苦一天也是一天,快乐一天也是一天,他何不让自己过得舒坦些?只要他知道,他终究会回到现实世界去,那就足够了。 一天,陆行舟耐下性子,数自己一次性能走多少步,也就是他的极限。等他再也迈不动脚步的时候,他记住的数字是一万二千三百七十四步。这是巨大的进步,现代那个他都未必能走那么多路,陆行舟很高兴,也许,不需要再过多少时日,他就能开始练基础拳脚和基础轻功了。 第6章 阴魂不散的于为杰又出现了,他坐在陆行舟旁边的凳子上,好像武馆里就只剩这个位置。陆行舟觉得自己明白于为杰在想什么之后,就不再对于为杰感到厌烦,而是觉得他很幼稚。 陆行舟问:“小于哥,你练完武了吗?” 于为杰说:“练完了。”他来武馆练武倒也没什么目的,只是想找点事做而已,所以他练得不甚认真,得过且过,打发时间罢了。 太阳还挂在天边,要落不落的模样,陆行舟说:“还有点时间,要不你去找胡大壮玩吧,我再练练走路。” “我陪你练走路。”于为杰自动忽略了“胡大壮”这个名字。 陆行舟也不知道怎么委婉,只能直接说:“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 于为杰盯了陆行舟一会,陆行舟有点心虚,错开了目光,盯着自己的鞋看。于为杰到底没为难陆行舟,他说:“好,那你再练练,我准备回家了。” 陆行舟不忘初心:“你可以跟胡大壮一起回家,他也住在郊外。” 于为杰眉头紧皱:“你今天为什么总是提胡大壮?” “我是觉得,你可以多交几个朋友,胡大壮不是坏人。而且,我也没有总是提胡大壮,我只是提了两句而已……”陆行舟越说越小声。 他恨自己不争气,说好了要跟于为杰讲道理,他站在道理的那一方,为什么这么怂?一定是原主的记忆在作祟,一定是! 于为杰忍了又忍,把火气忍下来了:“我只交你这个朋友,你别再提胡大壮了,你也别跟别人交朋友。行吗?” 陆行舟想着温水煮青蛙,也没再说什么,但他是不可能答应于为杰的。他可以敷衍于为杰,可他不能在明知自己做不到的情况下点头,这很不好。 “我去练走路了,你快回去吧,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陆行舟顿了顿,“小于哥,不管如何,我们都是朋友。” 于为杰的脸色好看了点:“你也别练太久,不舒服了就停下来。” 等于为杰走后,陆行舟又走了两千步,这才回去书院温习功课。 睡前,陆行舟打开任务面板。 【主线任务:(一寸光阴)一寸光阴一寸金,在书院好好学习。上课时长81/100,通过结业考试0/1。任务奖励:100点经验值】 【主线任务:(初窥门径)在武馆练习基础内功、基础轻功、基础拳脚。练习时长0/100,选择武器0/1,练习基础剑法/基础刀法/基础枪法/基础暗器/进阶拳脚0/1。任务奖励:100点经验值、神秘物品0/1】 太多的“0”了,看得陆行舟很心酸,有种明明以为跑出了省,却发现自己还在村里的荒谬感。 一寸光阴的任务也就算了,最可气的是初窥门径,老天为什么要给他这样的身体,又让他活在一个武侠游戏里面,老天坏!陆行舟好! 陆行舟例行骂了老天两句,就舒服地睡着了。可别说,他现在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也很少再感到无聊了,吃饭吃得香,睡觉也睡得香,生活就这样痛并快乐着。 到了“周末”,陆行舟跟于为杰一起回郊外。 陆行舟继续向于为杰灌输“多交朋友”的思想,于为杰不想听,捂住了陆行舟的嘴。 陆行舟:“唔唔唔。” 于为杰:“你能不能安静一会?你以前明明没那么多话讲的。” 陆行舟:“唔唔唔唔唔。” 于为杰:“你不再说些奇怪的话,我就放开你。答应了就眨两下眼睛。” 形势逼人低头,现在的陆行舟打不过于为杰,只能眨眼。 到了于为杰家,于为杰问:“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陆行舟摇头:“我五天没回家了,还是回家吃吧。” “也行。”于为杰看着陆行舟走回了家。 每次陆行舟从溪镇回家,都是陆家的大日子。 三荤三素一汤,那是陆行舟回家才有的待遇,眼瞧着陆行舟的身体好起来,陆家人都非常高兴。 陆行舟边在肉堆得像山那样高的碗里找米饭,边回答一家人的问题。 陆望:“这几天在书院学了什么?” 陆行舟选了一个比较好理解的跟陆爹说:“这几天学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3 陆望听明白了,咧开嘴:“很好的道理。” 陆行远问:“现在开始练拳脚功夫了吗?” 陆行舟叹道:“还没有,我还得再练练走路。” 陆金英说:“没事,现在已经很好了。” 阿贵说:“真没想到,小舟现在走路居然脸不红气不喘了。” 阿强哈哈道:“练武真神奇,说不定我去练练武,以后也可以不种田了。” 阿贵说:“你就别想了,种田是我们的命。” 陆行舟说:“倒也不能这么说,也许阿强真的适合练武呢,没练过谁知道。” 阿强说:“就是,阿贵你少瞧不起我,说不定我哪一天就飞黄腾达了,让你惊掉眼珠子。” 阿贵才不信,敷衍道:“好好好,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陆金英没参与阿贵阿强的谈话,她看着陆行舟,很欣慰的模样。 在爱的注视下,陆行舟心里有块地方变得很柔软,他真把陆金英当成姐姐了,他觉得自己要再努力一点,才不会辜负家人的期待。 当然,努力并不意味着不休息,既然放假了,陆行舟还是会好好享受假期。 他一整天都没有看书,也没有练字,甚至没有走多少路,他只躺在逐渐变得枯黄的草地上,将双臂枕在头下,看云飘过来,又飘过去,大雁与美丽的云彩擦肩而过,它们的缘分原来那样短。陆行舟突然想到了前几天学的一句诗——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4他后知后觉地想,秋天到了。他在春日里常常迷惘,又在秋日中偶感释然,也许只是一场梦呢。陆行舟伸出手,摸到的是蝴蝶的泪吗?胸中热流激荡,往四肢百骸流转,渐渐结成一张看不见的、柔韧的网,陆行舟想,也许他应该起身,捕捉狡猾的、来之不易的气,可他只是静静地躺着,看落日,看西边的天都烧成了火。 【??作者有话说】 12《易经》 3《孟子》 4晏几道《阮郎归》 第6章 一寸光阴-3 气在周身流转,陆行舟的脸上隐现红晕,他闭着眼睛,呼吸很均匀、很绵长,看起来仿佛睡着了,然而他的意识十分清醒。他引着气,在各大经脉来回巡游,他感觉自己触到了“渐变逍遥体,超然自在身”1的边界,又在遇到阻碍之时,觉察只是雾里看花,隔云窥月,离自在身的意境还远得很。 这几天陆行舟终于可以开始练基础拳脚、基础轻功和基础内功了,武馆师父的高兴不比陆行舟少多少,他觉得终于对得起陆家交的学费了,今晚必须得加个鸡腿。 陆行舟在高低不一、间距不一的木桩上奔跑,他刚开始练,还不需要负重,他要在木桩上来回奔跑,努力不因没看准位置或者卸力而掉下来。在木桩上练轻功的不止陆行舟一人,要念及他人奔跑的方向,因此他要高度集中注意力。 陆行舟练得差不多了,跳到地上,猛喝了一大壶水。 他很喜欢练轻功,练轻功的时候,陆行舟总想象自己有一双翅膀,他要“飞”起来,天和地的界限不再分明,他没有了约束,也就感受到了强烈的自由。 练拳脚的时候就比较痛苦了,在溪镇武馆里,练拳脚的第一步是扎马步,而扎马步需要耐心和毅力。陆行舟倒不是没有毅力,只是觉得扎马步实在是太无聊了,他把十四年的人生经历都想了一遍,腿上像是放了千斤坠,结果一看时间才过了两炷香,简直想死。 陆行舟想不明白,他可以在草地上躺一整天都不觉得无聊,但扎马步的时间过得是真的慢,非要说的话,应该还是扎马步的问题,痛苦让人度日如年。 但练拳脚的进步倒是立竿见影的,陆行舟喜欢摸腿上多出来的肌肉,他喜欢绷紧肌肉时摸一下,全然放松时再摸一下,感受肌肉在两种状态下的差别。不过他都是在房间的时候才会这样玩,多数时候他有种自恋的快乐,偶尔也会感到不好意思,又想,没关系的,他自己摸自己,算不上变态吧。 在复习功课的时候,陆行舟抄到“在暗室屋漏中,常恐得罪天地鬼神”2,想如果真的有天地鬼神在看着人间的一切,那么能不能允他一个心愿,那就是早日归家。他在无数个暗夜独处时,都不担心得罪天地鬼神,只担心天地鬼神听不见他心里的话,或是不愿满足他的诉求。 陆行舟忍不住问谢歇:“先生,你有过迷茫的时候吗?”这个问题问得很笼统,但陆行舟也别无办法,他总不可能非常具体地说“假如你去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那么谢歇可能会怀疑他脑子有问题。 第7章 谢歇问:“哪种迷茫?” 陆行舟说:“不知道何去何从的迷茫。”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3谢歇说,“当我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我就会默念这句话,守住心的清明宁静,随万物生长,从生活中考察往复的道理。” 陆行舟问:“这样,就会有答案了吗?” “不一定。” “不一定?”陆行舟睁大了眼睛,如果谢歇也不确定,那么为什么要跟他说“兴许无用”的话。 谢歇笑道:“不一定会有答案,但如果你按照这种方法走下去,可能也不再需要答案了。” 陆行舟似懂非懂。 谢歇道:“我再跟你说一句话。” 陆行舟恭敬地竖起耳朵。 “妄想自缠,如蚕作茧。4迷茫多来自于妄想,妄想自己不能得到的东西,妄想自己不配得到的东西,就会有诸多烦恼,可这种烦恼只是作茧自缚,命运的流转,不断的轮回,皆因心的迷失和欲的沉沦。”谢歇看陆行舟两眼空空,便不再长篇大论,只道:“总而言之,不妄想,人生之□□苦恼,都已烟消云散。” 陆行舟不是很明白,就问:“先生,你做到了吗?” 谢歇摇头:“我要是做到了,就不会在这里了。” 陆行舟问:“做教书先生很丢人吗?” 谢歇哭笑不得:“以后你就明白了。” 也不需要多久的以后,陆行舟很快就在每日的苦思中,逐渐理解谢歇说的话。 “不妄想”说来简单,实则不然。陆行舟不愿意将自己“回家的心愿”称作妄想,那是他的灯塔,是他的锚点。他不能觉得这是虚妄的,不然眼前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楼,他不敢想。他宁愿时时苦恼,天天妄想,当个俗人。不会哭的人是不会笑的,陆行舟决定走自己的路。 先生教不教,是先生的事情,他听不听,也是他的事情。陆行舟想,他才十五岁,十五岁就能想那么多的事情,悟那么多的道理,他也许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不过陆行舟的这具身体还没有过十五岁的生日,现实世界的陆行舟是秋天出生的,《三尺青锋》中的陆行舟是春天出生的。陆行舟没有给自己的魂魄过十五岁生日,那天他读书、练武、跟于为杰拌嘴、温习功课,跟平日过得没什么不同。 看任务详情成了陆行舟每天睡醒的第一件事和每晚睡前的最后一件事,明明那两段字他都会背了,可他总是心痒痒地,不看就浑身不舒服。 【主线任务:(一寸光阴)一寸光阴一寸金,在书院好好学习。上课时长136/100,通过结业考试0/1。任务奖励:100点经验值】 【主线任务:(初窥门径)在武馆练习基础内功、基础轻功、基础拳脚。练习时长81/100,选择武器0/1,练习基础剑法/基础刀法/基础枪法/基础暗器/进阶拳脚0/1。任务奖励:100点经验值、神秘物品0/1】 陆行舟问过谢歇,书院什么时候考试。 谢歇说的是过年前,那就意味着“一寸光阴”的任务急不来。 陆行舟决定先选择武器,把“初窥门径”的任务做完。他没在选武器这件事上纠结多久,他读了这么久的书,自然知道“三尺青锋”指的是剑,这个游戏世界的名字都叫剑了,他还有别的选择吗?他一定要选剑。 放假的一天,陆行舟扯上姐姐,去溪镇买武器。 陆金英问:“你想买什么样的剑?” 陆行舟说:“没有要求,一把普通的剑就可以了。” 任务都没有要求,他还有什么要求? 陆金英却觉得不行:“既然你想练剑,自然要给你买一把好剑。” “可是剑不重要,我想先把剑练好了,再用好剑。”陆行舟觉得陆家为了他已经花了很多钱,买剑自然能省就省。更何况,剑就相当于“文具”,现在还没开始学呢,他觉得自己还不需要多好的文具。 陆金英说:“也行。那就看你喜欢什么剑,好好挑挑。” 陆行舟最喜欢陆金英这点,陆金英不会总抱着“为你好”这样的念头让陆行舟听她的,她的观念是:虽然我觉得这样好,但既然你喜欢那样,就随你那样。陆行舟想,如果他真的回到了现实世界,他最不舍得的就是陆金英。当然,陆家其他人也很好,只是总有关系更亲密、感情更深厚的存在。 陆金英和陆行舟走入武器铺内,伙计扫了一眼,冷冷淡淡的,看起来不怎么想搭理他们。 但陆家这两姐弟也不是一般人,根本不放在心上,陆行舟想,无非就是他们穿得太普通了,不像是大主顾,所以懒得浪费力气罢了。 陆行舟看了半天,发现自己看得最顺眼的剑,居然是一把普通的木剑。 陆金英欲言又止:“……我们家虽然不是富贵之家,但也不差这些银钱。” 陆行舟说:“可我是真的喜欢这把,不是因为它便宜。” “你确定?” “嗯嗯。” “你为什么喜欢这把剑?” “因为别的剑看起来都会伤人,这把剑很安全。” 陆金英笑出声来,这理由倒是很合适,她说:“那就这把了?” 陆行舟点头。 等到要结账的时候,陆行舟比陆金英更快掏出了铜板,陆金英倒没说什么,只是在离开武器铺之后,才问:“小舟,你哪来的银钱?” 陆行舟老老实实道:“帮别人写课业赚来的。” 他在现代的时候就常常做这样的事情,没想到来到游戏世界,也可以靠这个赚钱。 陆金英问:“帮谁?” “一个富家子弟。” “原来如此。” “姐姐,你怎么不说我?” “说你什么?” “说我做错了。” 陆行舟的亲生父母得知他帮同学写作业来赚钱之后,批评了他一顿,觉得如果陆行舟因为赚点小钱,而误了别人的前程,那是影响运道的事情,是很划不来的。陆行舟只能保证,再也不做这样的事情。 但在另外一个世界,陆行舟觉得自己可以不遵守原世界的诺言。他以为陆金英也不会赞同这样的事情,没想到陆金英说:“我不认为你做错了。那人不想写课业,你想赚银两,于是达成了交易,错在哪里?” 陆行舟说:“也许那人本可以有大成就,但因为我做了这件事,让他不知进取,影响了他的前程,这是造孽。” 陆金英说:“他若无心向学,不找你也会找别人。非要说这是造孽,那么也是他在造孽,与你有何干系?” 陆行舟在想陆金英说的话,没开口。 陆金英接着道:“这事要论好坏,不在他人身上,而在你的心上。如果你为此良心有愧,便停止做这样的事情。如果你觉得问心无愧,就不必为此烦忧。你说是吗?小舟。” 陆行舟说:“是。” 纷纷扰扰十年间,世事何尝不强颜。5活在世上,能做到问心无愧已足矣,其它的且行且看吧。陆行舟握紧手中木剑,脚步轻盈地穿过闹市。 【??作者有话说】 1《明胎息》 2《了凡四训》 3《道德经》 4《楞伽经》 5《赠僧》 这几章小舟在读书,引用的东西比较多,之后的章节不会这么频繁引用了。 第7章 以少欺多-1 陆行舟没想过结业考试那么难,他在看见答卷的时候,觉得自己要完蛋了。 题目一:以“年夜”为主题,写一首七言绝句诗。 陆行舟哪里会写诗,让他背诗他倒是无所畏惧,让他作诗就是让他在海里捞月,毫无办法。但陆行舟没有空着这道题,他绞尽脑汁地写了二十八个字,希望谢歇能手下留情,多少给他点可怜分。 题目二:画出《易经》的六十四卦。 陆行舟只画出了头八个卦:乾为天,天风姤,天山遁,天地否,风地观,山地剥,火地晋,火天大有。因为他就只记了这八个,他对《易经》不大感冒,因此觉得《易经》很难学,其中卦象更是精繁复杂,难以记忆。他能记住这八个都是苦苦背诵的结果,再多他是真的会弄混。 题目三:请用五个事例验证“填不满贪海,攻不破疑城”1这句话。 这道题还算简单,陆行舟很快想出了五个名人事例,刷刷刷就写完了。要是这道题的分数上不封顶,他还可以再写五个。 题目四:请用十句名言或诗句反驳“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2这句话。 陆行舟苦思冥想,只能想出五句。他不死心,又自创了两句话假装是名句,他想法很荒唐,觉得要是自己以后成了个卓有声望的人,那现在的他就是还没有成名但终究会成名的名人,哼,他写的话都得给分。 题目五:以“非知之难,行之惟难;非行之难,终之斯难”3为中心,写一篇议论文章。 …… 第8章 陆行舟将肚子里的墨水都倒尽,小聪明也用之七八,才勉强将试卷写满了,这是他活了十五年以来考过最难的试,没有之一! 考完后,谢歇看陆行舟哭丧着脸,奇道:“怎么了?” 怎么了?谢歇居然不明白怎么了?陆行舟一脸委屈:“先生,你出的试卷也太难了吧。” “难吗?”谢歇疑惑更甚,“你最近进步很大,以你现在的水平,不应觉得难啊。” 陆行舟也懵了:“真的吗?” 谢歇道:“背几句诗词,默几句论语,对几幅对联,写一些卦爻,做一篇文章。很难吗?” 陆行舟瞪大眼睛:“……不难。” 见了鬼了,他考的卷子跟谢歇出的卷子不一样啊,他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陆行舟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了,总之,他已经尽力了,结果如何,就听天由命吧。大不了再考一次,没有什么事是不容许失败的。 要到年节了,武馆那边自然也要停学了。陆行舟赶在闭馆之前学会了基础剑法,回家后提交了“初窥门径”的任务。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100点经验值,青锋剑一把。” 这回陆行舟并没有升级,看来越往上,升一级需要的经验值就会越多。 青锋剑就在桌上,剑脊不如一般剑宽厚,却因此显得剑身修长,多了几分轻盈之感。清凌凌的月光从窗边洒进来,陆行舟拔剑出鞘,那剑光竟比月光更亮几分,他用手指靠近剑身,惊觉剑体并不寒冷,反而有隐隐暖意,如有火焰在剑上跃动。陆行舟对剑的了解不深,即便如此,他也能确定,青锋剑一定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刚得到青锋剑的时候,陆行舟很惊喜,一个剑客要想行走江湖,当然需要一把威风凛凛的剑,陆行舟想象自己是个剑中大侠,他想得飘飘然的,享受这种幻想得来的虚荣。但想归想,人总需要落回实处。陆行舟回到地面后,想,他真的需要这么厉害的剑吗? 一把好剑,定然是要出鞘的,如果不出鞘,这把剑的风华就会被剑鞘掩藏。可剑在什么时候才需要出鞘呢?生命受到威胁之时,路见不平相助他人之时,需要伤人杀人之时…… 不,杀人太严重了,不至于此,不能如此。去掉“杀人”,剑出鞘,总归还是要伤人的。 陆行舟不想伤人,他觉得自己不需要青锋剑。 可他总不能把青锋塞回任务详情里,就把剑藏在了床底,不看为净。 书院的考试成绩是在年后才出,所以陆行舟安安心心地等着过年。 于为杰还是时不时来找他,陆行舟多次劝说他再找个朋友,都说不动,渐渐地也就放弃了。他想,也许光靠劝说是没法让于为杰“回头是岸”的,这道理要等于为杰自己领悟,等他再长大些,经历的事情再多一些,就不会将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了。 而且,有这么一个玩伴的感觉也不错,于为杰不是坏人,就是被家里宠得骄傲了些,不过这种骄傲在陆行舟面前也没有表现得太明显,所以陆行舟就随他去了。 陆行舟第一次在异世过年,在《三尺青锋》中过年要做的事情,其实跟现实世界差别不大。都是做做大扫除、买买年货、贴贴春联、准备过年的食物等等。 他今年不是病秧子了,可以帮着陆家人干活了,虽然陆家的人总是让陆行舟去一旁歇着,但陆行舟不依。他好不容易可以报恩了,当然要大展身手。 他在现实世界也是会做家务的,他有经验,自然没有笨手笨脚的粗莽,做起事情来还像模像样,看得陆家人连连称奇。 过完年,陆家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陆行远要娶妻了。陆行远比陆行舟大五岁,按理说早两年就该娶妻了,但陆行远一直忙于农活,对娶妻之事不甚上心。陆望以为儿子有心仪的女子,又因为羞涩没有说出口,所以也没有去找媒人,而是等着儿子开口。 就这么拖着拖着,就让陆行远拖到了二十岁,陆望眼看大儿子二十岁了,不能再等了,连忙问了陆行远的意思,知道陆行远没有心上人之后,还是去请了媒人牵线。 陆行远对妻子没什么要求,陆望觉得哪家女子好,那他就可以娶哪家女子。陆行舟从现实世界来的,看不惯这种“父母之命”的观念,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拉着陆行远去聊了一番。 陆行舟与陆行远坐在农田边,陆行舟纠结应该怎么开口,支支吾吾地看了陆行远半天。 陆行远看他眼珠滴溜溜乱转,就知道他有想法:“小舟,你有什么事直接说吧,别吞吞吐吐的。” 陆行舟问:“哥,你真的没有喜欢的女子吗?” 陆行远摇头。 陆行舟问:“你要完全听爹的意见吗?” “有何不可?” “是你要娶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家都是这样的。” “可是,你要娶嫂子,以后你跟嫂子是要过一辈子的,当然要娶个喜欢的姑娘。” “可我没有喜欢的姑娘。” “那就去了解嘛。”陆行舟说,“你平日都不跟别的姑娘讲话,根本不了解她们,自然不会喜欢她们。说不定等你多多了解一些人,就会有喜欢的人了。” “成亲是两个家庭的事情,我喜欢她与否,她喜欢我与否,并没有那么重要。而且,只要那姑娘品性不差,我跟她成亲之后,假以时日,必然是会喜欢上她的。既如此,让爹和媒人为我敲定品性良好的姑娘,已经足够了。” 陆行远这番话,乍一听很有道理,陆行舟被他绕进去了,一时之间没发现哪里不对。陆行远就拍着陆行舟的肩,岔开了这个话题:“小舟,你是不是有了心仪的姑娘?” 陆行舟连忙摇头,老天啊,他才十五岁,哪有什么喜欢的人。更何况,哪怕有了喜欢的人,他也不会为了喜欢的人留在《三尺青锋》中,他终究是要回到现实世界的,不可能在这里成亲生子。 陆行远说:“我以为你跟我谈这事,是为了告诉我,你有了心仪的姑娘。” 陆行舟说:“不不不,哥,你想多了。我真的是为了你,跟我自己没半点关系。” 陆行远有他自己不可撼动的想法,陆行舟说多了也是白费口舌,他劝说无果,也就作罢。 陆行舟回到了书院住,他的考试成绩出来了,堪堪及格。 谢歇问:“你考试的时候是状态不好吗?怎么考得这么差?” 陆行舟心想,那是因为他考的卷子跟谢歇出的完全不一样,不过这话也不能说。他只说:“第一次考试,有点紧张。” 谢歇没怀疑,道:“下回别紧张,一场考试而已,没什么的。” 陆行舟:“嗯嗯。” 他当晚提交了“一寸光阴”的任务。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100点经验值。” “恭喜你升到4级。” 陆行舟等了又等,也没等到“触发新的主线任务”这几个字的出现。这是什么意思?没有新的主线任务,那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当晚他就失眠了,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课、练武。 去到武馆的时候,于为杰跟他说:“听说今天要来三个新学生。” 陆行舟不在乎:“哦。” 于为杰又说:“听说林家三兄妹是刚搬来溪镇的。” “哦。” “你今天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 “说谎。” “真没什么,今天身体不太舒服罢了。” “瞧,那就是林家三兄妹!”于为杰指着门口的方向。 林昊腾、林昱、林宣三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他们皆肤色白皙,神情倨傲,身着飘逸的丝衣,看起来很有钱。 “指什么指。”林昱怒视于为杰,大步流星朝他走了过来,一拳打中他的腹部,于为杰毫无防备,噔噔噔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腹中绞痛难言。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伸张正义)林家三兄妹欺人太甚,给他们一点教训。教训林家三兄妹0/1,让林家三兄妹不再欺负溪镇武馆的人0/1。任务奖励:200点经验值】 终于来了,陆行舟心口大石落地,他笑了。 于为杰猛地抬头,还没来得及朝打人者发作,就看见了陆行舟那晃眼的笑容。陆行舟长得好看,笑起来如云拨月见,于为杰平日很喜欢看他笑。可此时此刻,他被打了!陆行舟是怎么笑得出来的?他为什么要笑?于为杰又惊又怒,恨不得将林昱揍成猪头。 【??作者有话说】 1《小窗幽记·集韵篇》 2杜甫 3《十渐不克终疏》 第8章 以少欺多-2 “你凭什么打我?”于为杰撑起身来,强忍腹痛,“像狗一样,见人就吠。” “你说什么?”林昱怒不可遏,指着于为杰的鼻子骂,“狗东西,你说谁是狗?” 第9章 于为杰平时不跟武馆的人多做交流,跟他们都没什么交情,在这种时候,武馆学生大多碍于林家的富贵,也不敢出言相劝,反而个个抱臂旁观,只当看戏。 只有陆行舟挡在了于为杰身前:“你这人也太蛮横无理,只因我朋友指了你一下,你就直接动手打人。按理来说,这是你的错,你不认错也就罢了,居然还咄咄逼人。岂有此理?” 林昱根本不把陆行舟放在眼里:“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滚。” 于为杰冷声道:“行舟,你让开,让我跟他光明正大地打一场,看我不打得他屁滚尿流,跪地求饶。” 陆行舟寸步不让,他知道于为杰几斤几两,于为杰学艺不精,未必打得过林昱。他回头低声道:“小于哥,你别冲动。你若赢了,师父定认为是你在挑衅,你若输了,只会助长他的嚣张气焰,跟他比武,无论如何都没有好处。” 于为杰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实在吞不下这口气,他在家就是个“小皇帝”,出门在外不说横行霸道,但也没遇过什么挫折,哪里受过这样的欺辱? 林昱嗤笑道:“你们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呢?不敢打就不要说话,老老实实做只缩头乌龟,我还懒得找你麻烦。” 林昊腾和林宣都没说话,但他们都站在了林昱的身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正当几人剑拔弩张之时,武馆师父姗姗来迟,来到林家人面前满脸赔笑:“诶呀,几位少爷小姐这么快就来了,还以为你们要再过半个时辰才来……” 林昊腾上前一步,打断了武馆师父的话:“无妨。不过你的徒弟出言不逊,居然敢骂我弟弟,还扬言要将我弟弟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呵呵,简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可笑可笑。” 于为杰见武馆师父对林家人这么客气,就知道自己多半是得不到师父的庇佑了,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既不想忍气吞声,也不想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之间,倒找不到台阶下。 不过于为杰想多了,此事根本轮不到他做主。 林昱装出大人有大量的模样,缓了神色:“没关系,他想打赢我,也得有这样的本事才行,我就接下他的战书。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就在今日分出胜负吧。” 武馆师父不明所以,看见陆行舟站在最前面,还以为给林昱下战书的是陆行舟,他心想,陆行舟平日里也不是这么莽撞的性子啊,怎么第一天就把林家人给得罪了,真是奇了怪了。不过想归想,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他斥道:“陆行舟,你无缘无故给林少爷下什么战书,自己有多少本事不清楚吗?快给人家林少爷道歉,收回战书。” 陆行舟愣住了,他没想到武馆师父居然什么都不问,就断定了是他这边的错。他猜测林家应该有点来头,但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大的来头。陆行舟可不怕他们,他孤零零一缕魂魄,林家人能奈他如何? 林昱说:“你找错人了,给我下战书的不是这个人,而是躲在他身后那只缩头乌龟。” 于为杰忍不住了,跳出来道:“你说谁是缩头乌龟?” 陆行舟趁机将前因后果都告知武馆师父,无论武馆师父是否要偏帮林家,他都得先把真相说出来。 武馆师父说:“于为杰,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林少爷来武馆学武,又没得罪过你,你指林少爷做什么?林少爷定是以为你在寻事,所以才会给你点教训。” 陆行舟气笑了。如果武馆师父说的逻辑是对的,那么每个人打人都是有理由的,都是不必承担后果的。 林昱摆摆手:“别说那么多废话了,你们都散开,我跟这什么乌龟杰打一架,让他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武馆师父说:“既如此,于为杰你就跟林少爷比试一场吧……点到为止,分出胜负即可。” 于为杰是彻底没有退路了,他必须跟林昱打一场。 陆行舟不便再说什么,只能跟其他人一起后退,留出场地给二人比试。 林昊腾问:“要叫人去家里给你拿剑吗?” 陆行舟皱眉。刀剑无眼,一场比试而已,何须用剑? 所幸林昱自视甚高:“不需要,跟这种人比试,拿剑是侮辱我了。” 于为杰胸膛剧烈起伏,看起来已经是气炸了,不过碍于武馆师父的偏帮,他不想再骂回去。别到时他骂林昱一句,武馆师父骂他十句,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陆行舟嗤笑道:“林少爷废话那么多,是怕等会一招就被打败,时间短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吗?” 武馆师父瞪了陆行舟一眼,陆行舟当做没看见。 林昱转身说:“嘴上功夫倒是不错,可惜说的话都不中听,等着吧,等我打赢这臭小子,我看你还敢不敢这么跟我讲话。” 说罢,林昱一声招呼不打,脚下疾点,影子一掠,瞬间拳头就到了于为杰的眼前。 陆行舟的心提了起来,只从这一身轻功来看,也能看出林昱并非武学草包。他觉得于为杰要输了。 于为杰瞳孔倏张,他原以为林昱只是仗势欺人,并无什么真本领,才会提出要跟他堂堂正正地打一场。没想到林昱的轻功如此了得,想必拳脚功夫也同样不差,于为杰不敢硬挡下这拳,连忙闪身避开。但他的速度不如林昱快,堪堪避开了前一拳,后一拳就追到了他的胸膛,打得于为杰左支右绌,好不狼狈。 林昱打中了于为杰好几拳,打得于为杰胸中气血翻涌,而他一拳都没有落在林昱的身上,谁胜谁负已经了然。可林昱不肯罢休,不讲武德,继续追着于为杰打,他嘴角翘起,边打边说:“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没想到就是个酒囊饭桶,就你这样的水准,哪怕我把你的手剁下来,你也得忍着、受着,明白吗?” 陆行舟看不下去了,说:“师父,他已经赢了,你让他住手吧。” 武馆师父又等了一会,才说:“哎呀哎呀,胜负已分,林少爷还请住手吧。” 林昱这才停下来,彼时于为杰的脸上青紫交错,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道挨了多少下,他望向陆行舟,又难堪又委屈。 陆行舟走到于为杰身边:“没事吧?” 于为杰摇头,又点头。 陆行舟小声道:“你放心。” 放心什么?于为杰不明白,此刻他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他只想躲回家里。 “本少爷宽宏大量,这次就放过你。以后再敢指我,小心你的手指头会出现在家中饭桌上。”林昱放完狠话,也不再为难于为杰,他把于为杰视作蝼蚁,捏不捏死他都没关系。 于为杰敢怒不敢言,陆行舟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将这林昱揍趴在地。他紧抿着唇,不让自己再说话,他得再好好想想,到底怎么才能教训林家三人,让他们再也翻不出风浪。 林家三兄妹来武馆第一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武馆中人更加不敢惹他们几个,看到他们都躲着走。可武馆就这么大点地方,怎么样都是会碰上的。 而且林昊腾和林昱惯爱找事,谁没忍住多看他们一眼,都会被他们以“比武”的名义打得惨不忍睹。后来武馆弟子都学聪明了,个个装瞎,只盯着面前一亩三分地,眼风都不往旁边扫一下,原以为这样就不会被惦记上。没想到林昊腾和林昱变本加厉,每天随机找几个人“比武”,比试的时候也从不讲究“点到为止”,而是要打到他们开心为止,后来林宣也喜欢上了“比武”,三兄妹竟把武馆当成自己家的后花园,目无德义,横行霸道。 武馆弟子苦不堪言,纷纷找武馆师父诉苦,武馆师父不知得了林家多少好处,说:“以前的你们都太松散了,所以在武道上始终难有成就。现在林家三兄妹来了,天天找你们比武,是在督促你们进步,这是双赢的事情。你们不懂得其中道理,还总觉得人家是在欺负你们,真是辜负他们的一片好心。” 督促进步?一片好心?武馆弟子觉得荒唐,又别无办法,只能更加努力地练武,希望下次不会被打得这么惨。 于为杰请了半个月的假回家养伤,他叮嘱陆行舟:“不必为我报仇,你离林家人远一点。” 陆行舟问:“这口气你能忍?” 于为杰说:“忍不了也得忍,林家是真的有钱,听说他们是从灵州搬过来的,财力不容小觑。” 陆行舟又问:“所以,只要是有钱人欺负我们穷人,我们都得忍,是吗?”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你惹了他们,他们势必要十倍奉还。你说你再打回去?当然可以。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要折腾多久?你打我我打你,一直打下去,他们有钱有势,你耗不过他们的。更何况,你的武功虽然比我高,但还远远算不上顶尖高手,你一个想要对付他们三个是不可能的。”于为杰虽然被家人宠着长大,但他不是蠢货,他知道什么人惹不起。 陆行舟知道于为杰说得有道理,也是为他好,可他不能听于为杰的话。他的观念和他的任务都不容许他“忍”,如果人人都因为看清了自己的弱小,而忍下了恶者的欺辱和霸凌,弱肉强食就会成为每个人信奉的原则,世上不会再有正义与公道。 第10章 陆行舟说:“你好好养伤,我过几天再来看你。”不等于为杰再说什么,他就离开了。 陆行舟回到溪镇,往药铺的方向走去,他要买一种药,一种让人吃了之后会浑身无力的药。他想找机会给林家三人下药,然后从背后蒙住他们的头,狠狠地揍他们一顿,逼他们立誓不再欺负他人。 可走到药铺的时候,陆行舟却停下了脚步。 做这件事不难,可以林家三人的品性,他们真的会就此改过吗?陆行舟眉头紧皱,说不定他们会猜到打他们的人就是武馆的人,但他们找不到凶手,就会直接找所有人的麻烦,他们会怎么做?会因暴怒打断别人的骨头吗?甚至会走到杀人的地步吗?陆行舟没法否认这种可能。 不行,不行,不能置他人于险地。陆行舟转身,他决定另想办法。 第9章 以少欺多-3 陆行舟正愁怎么教训林家三人时,武馆师父就提出了“比武大赛”,说半个月之后让所有武馆弟子都上台比试,届时会分出第一、二、三名,第一名将获得神秘大奖,第二名会获得十两银子,第三名则免除明年的学费。 此话一出,武馆弟子没人感到兴奋,大家都知道,第一名会是林昊腾,第二名会是林昱,第三名会是林宣。其余人参加这场比赛,就是为了给林家三人当垫脚石。 但陆行舟挺高兴的,他想,如果他能在比武大赛上依次打赢三人,再出言骂骂他们,应该就算教训了他们。至于他们以后还会不会欺负别人,陆行舟没法保证,只能先努力完成半个任务。 不过……他真的能打赢林家三人吗?只说武功最高的林昊腾,陆行舟虽然没与他交过手,但其余武馆弟子没有一人能在林昊腾手下扛过十招,足见林昊腾的厉害。 还有半个月的时间,陆行舟决定废寝忘食地练武,他将自己的目的告知谢歇,向书院请了半个月的假。铁杵磨针,纵然不能保证一定成功,但起码可以增加成功的概率。 陆行舟虽然练功晚,但他的筋骨不差,前些日子做了几个难度不高的支线任务,任务还送了他几颗筋骨丹,陆行舟吃下之后,觉得周身经脉更加灵通,身体如融天地,逍遥自若。 他早上练轻功,下午练拳脚和剑法,清晨和傍晚练内功,晚上想练什么练什么,睡前琢磨林家三人的弱点,一天的时间分得明明白白,连上茅房都是跑着去的,生怕浪费一点时间。 在这样的魔鬼训练下,陆行舟感觉到了“一日千里”的进步,这毫不夸张,他每天醒来,都觉得自己比前一天更耳聪目明。这样的日子痛并快乐着,一眨眼就过了半个月。 彼时于为杰继续请假,还没有回到武馆,陆行舟想,于为杰怕是再也不想见到林家三人了,所以以请假代退学,打算就这样一日日拖过去。 于为杰不在也好,陆行舟不必担忧他,可以专心大展身手了。 陆行舟打败了两个武馆弟子,就对上了林昱,林昱的缺点很明显,他应该没怎么好好练过下盘功夫,下盘都是虚的,只靠着不差的轻功和凛冽的拳风先声夺人,多数时候都是趁别人没反应过来,就把别人打倒了。 陆行舟不会给林昱这个机会,比赛一开始,陆行舟就专攻林昱的下盘,他的速度同样不慢,竟逼得林昱只能守不能攻。林昱想摆脱这种局面,又觉得陆行舟的双腿无处不在,躲得他很是烦躁,人一烦躁就容易出错,他明知自己下盘不稳,居然敢绞住陆行舟的双腿,想跟陆行舟硬拼。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结果自然是陆行舟胜了。 林宣不可思议,她原以为陆行舟连自己都打不过,怎么可能打得过她二哥,可事实就是陆行舟赢了。她愤愤道:“陆行舟,你居然能赢我二哥,想必是使了些龌龊手段,看我等会怎么收拾你。” 陆行舟觉得好气又好笑,懒得跟林宣较真:“嗯嗯嗯,对对对,我输了是我的问题,赢了也是我的问题,你们说什么都对。” 林宣气得跺脚,直接跑去武馆师父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下一场陆行舟就对上了林宣。 陆行舟知道这是林宣的安排,林宣想给他一个教训,可此事正合他意。 林宣的缺点更加明显,她的轻功比林昱还要厉害,可内功却很差劲,她要是没能在二十招之内打赢对手,之后便会气力不济,必输无疑。 陆行舟不急着打败林宣,分花错影数十招后,他本可以一招就打败林宣,可他偏不,他故意露出身上破绽,引得林宣在乏力之时仍咬牙出招,他又轻巧地躲过了,如此几次之后,林宣彻底力竭。她知道再打下去也是丢脸,就住了手,陆行舟又赢了。 林昊腾揽着弟弟妹妹:“没事,看大哥把他的骨头打断。” 他音量不小,陆行舟就站在不远处,听得清清楚楚,不过他并不害怕,他想好了,实在打不过林昊腾的话,他就躲在武馆师父的身后。武馆师父总不能坐视不理,林昊腾也总不可能把武馆师父的头给砍了,再来砍他。 其他弟子见林陆二人的仇结大了,此刻哪敢撞枪口,还没打的人纷纷弃权,最后就只剩下林昊腾和陆行舟二人了。 林昊腾没再放狠话,陆行舟也收了吊儿郎当的神情,这才是今天真正的比赛。 比赛一开始,陆行舟就去抓林昊腾的不可明说之处。 林昊腾:“……” 陆行舟看了那么多次林昊腾暴打武馆弟子的场景,已然摸清了林昊腾的弱点——他打架追求好看。林昊腾每次打完别人,衣服不乱,发型不变,对仪容仪表的追求就像是陆行舟前世的教导主任。 爱美就是林昊腾的死穴! 陆行舟才不管什么下不下三滥,能赢就行。林昊腾脸色剧变,怎么也没想过陆行舟会使出这样的卑鄙手段,他恨得牙痒痒的,以非常不雅观的姿态躲过了这一抓。随即五指收拢成爪,插向陆行舟的心口。陆行舟旋身避开,接着一掌又打向林昊腾的屁股,他打得轻且巧,力道不足,速度却快到了极致,成功拍到了林昊腾的屁股。陆行舟不愿回忆那是什么样的手感,如果有选择,他也不想打林昊腾的屁股,恶心恶心!林昊腾哪里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当下不管不顾,只攻不守,看起来像要与陆行舟同归于尽。 陆行舟比林昊腾冷静多了,他一一化解林昊腾的招式,看起来十分从容,这让林昊腾怒气更盛,陆行舟这小子十分狡猾,从未在武馆显现过自己的真正实力,谁也没料到,他的武功原来这样好。 林昊腾久攻不下,气力却不竭,陆行舟知道自己这是占了“打屁股”的便宜,如果没把林昊腾惹毛,自己应该快要败了,但现在他还能勉强跟林昊腾打成平手。不过再这样下去,到最后比拼的就是耐力了,陆行舟觉得自己打不过林昊腾,决定再来一招阴的—— 他抓住时机,手指微屈,往林昊腾的腰带勾去。 林昊腾勃然大惊,连忙收手护住自己的腰带,岂料陆行舟只是虚晃一招,见林昊腾中计后,他立刻变换方向,改指为掌,在林昊腾的心口上烙下了失败的标志。 林昊腾捂住胸口,急退数步,堪堪刹住脚步。 陆行舟立于原地,拱手笑道:“承让,承让。” 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结果,武馆师父自然不能说是林昊腾胜了,他顶着林家三人的熊熊怒火,艰难地宣布了结果。陆行舟夺得第一,林昊腾位于第二,林宣成了第三名。 林昊腾冷静下来,道:“这排名不能算,陆行舟使了许多小人招数,并非君子所为,他心中没有武道,卑鄙无耻,赢了就是输了。” 陆行舟哈哈一笑:“照林少爷这么说,仗着武力随意欺辱他人,就不算小人?就不算卑鄙无耻?你心中可有武道?可有羞恶?可有是非之心?说别人容易,怎么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我可以不当第一名,前提是你们林家二人也不能当第二、第三名。” 林昱气到伶牙俐齿都使不出来了,只说出最经典的三个字:“你放屁。” 林宣说:“没错,你放屁。” 林昊腾说:“你不服?” 陆行舟说:“我得了第一,有什么不服的,我看不服的人是你吧。” “也对,我不服。”林昊腾脸都不要了,“我提议加试一场,比剑法,如果你输了,名次就要调换。” “如果我赢了呢?”陆行舟问。 “名次不变。”林昊腾说。 “你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陆行舟讽刺一笑,“加试一场,不管输赢,对你没有任何坏处。” 林昱拍掌道:“比剑法,你就用不了那些龌龊手段,你不敢了,是吧?” 陆行舟心念一动:“我不是不敢,但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林家三人异口同声。 陆行舟一字一句道:“如果我赢了,你们三人再也不许欺负武馆的人。” 林昊腾只想找回脸面,自然得让陆行舟答应加试,他也不觉得陆行舟还能再赢一次,所以一口应下:“可以。” 第11章 陆行舟道:“我信不过你们。口说无凭,立字为据。如果我赢了,你们又违背诺言,就再也不得踏进武馆一步。” 林昊腾忍住骂人的冲动,带着弟弟妹妹跟陆行舟立下了字据。 陆行舟收好字据,林昊腾道:“今天我们都累了,剑法比试定在两日之后。”陆行舟没有异议,今日连战了这么多场,他也得休息休息。更何况,他还得回家拿秘密武器。 两日后,武馆弟子纷纷围着陆行舟。 “为了我们,你一定要赢啊。” “你要是赢了,以后使唤我端茶倒水,我绝无二话。” “你喜欢吃东边客栈的红烧肉,还是西边酒楼的荷叶鸡……哎呀,别选了,你要是赢了,我请你吃两顿饭又如何。” …… 听得陆行舟压力山大,看来武馆这群人真的是被欺压得太久了。 于为杰听说这样的大事,假也不请了,跑来了武馆观战。 他没看到陆行舟和林昊腾的上场比试,还以为陆行舟是走了狗屎运才赢的。当下拉着陆行舟的手,满目担忧:“打不过就大喊认输,千万不要逞强,别被他一剑捅死了。你听我的,我不想为你收尸……” 说到后面,于为杰的眼里已经盛满了泪光。 陆行舟哭笑不得:“你放心,别的不敢保证,活着还是没问题的。” 【主线任务:(伸张正义)林昊腾、林昱、林宣这三兄妹欺人太甚,给他们一点教训。教训林家三兄妹1/1,让林家三兄妹不再欺负溪镇武馆的人0/1。任务奖励:200点经验值】 “伸张正义”的任务已经完成一半了,陆行舟抬起头来,将目光压在林昊腾的身上。比试要开始了,他将包在青锋剑上的布解开,渐露锋芒。 第10章 疑上钩迟-1 林昊腾拿的也是一把好剑,剑身略宽,白刃森森,他握住剑柄,眼中有残忍的笑意。 陆行舟面色不改,青锋剑在手,他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这只是一场游戏,他需要战胜面前的这个人,来让游戏进行下去。 两人站在比试台上,林昱喊:“哥,速战速决,把他的手砍下来!” 林宣小声说:“也不用砍手吧,给他点教训就可以了。” 林昱哼道:“妇人之仁。” 林宣说:“不是……不能做得这么过分,不然爹娘会说我们的。” 陆行舟听见他们的谈话,心想,林宣还不算无可救药,林昱是真的坏。想要砍下他的手?林昊腾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林昱和林宣不说话了,陆行舟这边也没人敢光明正大地为他加油,武馆安静下来,比试开始了。 林昊腾足尖一点,呼吸间来到了陆行舟的身前,长剑直指心脏,陆行舟像一片落叶那样荡了出去,转瞬出现在了林昊腾的身后,青锋剑鬼魅般贴上了林昊腾的腰侧。林昊腾心中警钟大鸣,他本以为陆行舟只是拳脚功夫厉害,剑术不值一提,没想到他拿剑也有两把刷子,真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林昊腾滚身避开了这一剑,随即一剑撑地,人凌空踢出一脚,左腿刚被挡落,右脚就踢在了陆行舟的颈侧。 陆行舟咬牙忍下了这一脚,青锋剑速度不减,在林昊腾的腿上划出了一道伤口,一痕血溅在地上。林昊腾瞳孔倏张,心下骇极,他躲避及时,陆行舟的剑明明只是划过了他的裤子,他为什么会受伤?难道陆行舟拿着的那把剑竟然如此厉害,只凭剑意也能伤人? 林昊腾惊骇之时,动作有一瞬间的阻滞,陆行舟抓住他发愣的时机,剑光密密笼罩林昊腾全身。林昊腾失了先机,打得十分被动,陆行舟仍有余力,边打边骂他:“你之前欺辱他人之时,可有想过今天的局面?仗着武功高强欺负他人,终将也会因为武功不够高而被人欺负。你该庆幸今日我只想打赢你,而不是想剁了你的手脚,或者留下你的狗命,我劝你今后好自为之,别再作孽了,不然你还会遇上第二个‘陆行舟’,而第二个‘陆行舟’未必有我这么善良。” 陆行舟实事求是地贬了林昊腾一番,又顺道夸了夸自己的好,骂得林昊腾面色赤红,失了战意,最后败在了陆行舟的手下。 陆行舟又一次赢了,武馆师父宣布了跟上一次毫无变化的排名,林家三人没再提出异议,他们低垂着头,全没有进武馆第一天的倨傲了。 他们离开了武馆,陆行舟在他们身后抛下一句:“别忘了你们承诺过的事情。” 武馆众人眉开眼笑,拥着陆行舟又哭又笑,还有个人抓着陆行舟的手亲了一口,陆行舟被那么多人围着,也不知道是谁亲的。不过无所谓,大家都是男人。 于为杰挤不进圈子的中心,他站在外围,心中滋味复杂难明。 当晚,陆行舟提交了任务。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200点经验值。”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疑上钩迟)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1。鱼儿总是将信将疑,不肯上当,你要用耐心征服疑心,钓十种不同的鱼0/10。任务奖励:800点经验值】 陆行舟没有钓过鱼,看见这个任务还有点兴奋,打算休息的时候回溪镇郊外向老渔翁请教钓鱼的方法,钓几条大鱼给家人尝尝。 而且这个任务居然有800经验值,真多啊,陆行舟看着这个数,看得两眼发光。 两天后,武馆师父将“神秘大奖”给了陆行舟。 陆行舟眉头一拧:“……神秘大奖就是棉花糖?” 第二名都有十两银子,他得了第一名,奖品居然只有一团棉花糖?十两银子都能买一屋子的棉花糖了! 陆行舟直言:“这是林家人的主意吧。” 林家三人输得一败涂地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武馆,听说他们再也不来了,直接请师父上门,在家里练武。 武馆师父叹了声:“我直接告诉你吧,这次比武所有的奖品都是林家提供的,如果是林昊腾夺得第一,那么他会得到一把黄金剑,但是你得了第一,林家不可能将黄金剑给你……他们给我送来了这团棉花糖。” 陆行舟说:“我知道了。” 于为杰找到陆行舟的时候,陆行舟正背靠榕树,慢悠悠地咬着只剩一小半的棉花糖。他坐在陆行舟的身边,陆行舟说:“这棉花糖还挺甜的。” “你不生气?”于为杰听到棉花糖之事时,都不敢想象陆行舟有多生气,可他没在陆行舟脸上找到不高兴的证据。 陆行舟说:“一开始是有点生气,后来就觉得没什么好生气的。在参加这场比试之前,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赢,如今我的心愿已经实现了,有没有奖品,奖品是什么,又有什么区别呢?不知足就会难过,难过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不如快乐地接受已经拥有的东西。” 陆行舟知道自己能赢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他的剑法比林昊腾的好,而是因为他的剑比林昊腾的好。换句话说,是青锋剑赢了,不是他陆行舟赢了,他本就不应该得到什么奖品。棉花糖是意外之喜,绝不是侮辱之物,这样一想,陆行舟哪里还会生气。 于为杰收回窥视的目光:“我之前没想过……你的武功这么好。” 陆行舟说:“我也没想过,我会有这一天。” 于为杰说:“你现在有了很多朋友,也看不上我了吧。” “你这是什么话?” “实话。” “你别胡思乱想。武馆的人知道我们玩得好,他们感谢我,自然也会对你好,只是你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好意,这是你……”陆行舟本想说“这是你的问题”,可又觉得这样未免残忍,就把话咽回去了。 “我有个问题,在心里憋了很久了。” “什么问题?” “那天,我被林昱打倒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不是……”陆行舟总不能把自己的来历告诉于为杰,自然也没法解释任务的存在,他一时之间编不出什么好的理由,只能含糊道:“我觉得林昱那个样子很搞笑,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像猴子吗?那个时候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实在很对不住。小于哥,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好不好?” 于为杰只能点头,虽然他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但他不想失去陆行舟,不想失去他唯一的朋友。 陆行舟又向武馆请了半个月的假,去书院补上落下的功课。其实他现在也可以不去书院学习了,毕竟任务没让他读书,可陆行舟已经养成了习惯,也喜欢听谢歇讲课,就没有终止学业。 到了休息的日子,陆行舟找到老渔翁,在老渔翁的手上买下钓竿、鱼线、鱼钩、饵料等东西,并且请教了基础的钓鱼方法,就信心满满地去河边钓鱼了。 半个时辰后。 陆行舟眼神迷离:“鱼都去哪里了?鱼儿,鱼儿,快快上钩吧。” 一个时辰后。 陆行舟打死了第五十八只咬他的蚊子,用河水洗了手,继续钓鱼。他就纳了闷了,每次他一感觉到有东西咬住了鱼钩,就立刻将钓竿甩到岸上,可次次都一无所获,难道这条河里的鱼都成精了,知道陆行舟的饵料是陷阱? 第12章 一个半时辰后。 饵料都快用没了,陆行舟还是一条鱼都没有钓上来。他开始怀疑不是这条河的问题,而是任务的问题,足足八百经验值,怎么可能真的只是让他简简单单地钓鱼。任务一定是另有安排,陆行舟这样想着,焦躁的心稍稍安定了些,决定继续坐着,坐成一块望鱼石。 两个时辰后。 饵料彻底用完,陆行舟悲伤地放声歌唱: “大鱼的翅膀已经太辽阔 我松开时间的绳索 怕你飞远去怕你离我而去 更怕你永远停留在这里 每一滴泪水都向你流淌去 倒流进天空的海底 ……”2 他一曲唱毕,也有点想哭了,一下午坐在这,喂了几十只蚊子,浪费了无数鱼饵和蚯蚓,最后一条鱼都没有钓上来,他哭一哭也情有可原吧! 正当陆行舟抹眼泪之时,树上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陆行舟顿时警惕:“谁?” 他抬头望去,几人腰身粗的香樟树上,一个少年坐在最高处,撑着头看陆行舟。阳光在少年的脸上流连,陆行舟眯了眯眼,看不清他的模样,便问:“你笑什么?” 少年说:“笑你笨。” “你很厉害吗?”陆行舟不服气,对方看着比他年纪还小,难不成他能钓上鱼吗? 少年说:“嗯。” 还真是脸皮厚啊,陆行舟说:“我不信。” “你去找十条蚯蚓来,我钓给你看。” “行。” 陆行舟很快就从老渔翁的手上买来了十条蚯蚓。 他回到河边时,少年已经从香樟树上下来了,坐在了陆行舟刚刚坐的位置上,他穿了一件云绣白衣,背影略显单薄。陆行舟走到他身后,说:“我回来了。” 少年转过头,陆行舟眼前蓦然一亮,这人还未长开,就已经这般好看,若是生在现实生活中,是要被星探追着跑的。 少年抓起蚯蚓,手上动作快如闪电,还没等陆行舟反应过来,少年就已经钓上了一条鱼。 陆行舟:“……” 少年唰唰唰地将十条蚯蚓都用完,陆行舟的桶中有了十条鱼。 高手!高手!绝对的高手。这少年应该就是完成任务的契机吧。陆行舟难捺激动,灼灼地盯着少年,像要用目光在他的脸上烫一个洞。 【??作者有话说】 1黄庭坚《诉衷情》 2歌曲《大鱼》 第11章 疑上钩迟-2 “教教我呗。”陆行舟眨眨眼睛,看起来很乖巧,很期待。 “可以。”少年负手而立,“你要拜我为师。” 陆行舟“啊”了一声,问:“你多大了?”他比眼前的少年还要高一些,怎么可能叫得出那句“师父”? 少年说:“我十二了。” 陆行舟说:“你比我小三岁,怎么可以当我的师父?” 少年理直气壮:“怎么不可以?” 陆行舟神色严肃:“没有这样的道理。” 少年踱了几步,道:“七岁那年,我去翻石村游历,遇见一个猎人,那时猎人打狼不成,反被追击,我帮他杀了那头狼,他跟我说他伤了腰,拉弓无力,从此以后打猎十有九不中,可他别无他长,只能以此为生。我让他拜我为师,说我能让他活下去,他答应了,我便教了他使暗器的方法。这是我的第一个徒弟。 “八岁那年,我在津州亲见一场仇杀,我救了一个原本会被杀死的老人,老人跪地求我,让我当他的师父,他想学我的武功,为他的家人报仇。我同意了,教了他轻功和拳脚功夫,两年之后我又见到他,他说他大仇得报,最后想做的事情就是感谢我,然后死在了我面前。 “还是八岁那年,我去了菩萨泉,有人在泉中待了数日,我问他做什么,他说他在练闭气。我又问为什么,他说他做了很多天的梦,梦见自己是菩萨泉的鱼,他要回归本真,可他找不到方法,在水中待一小会,就难受得不行。我让他拜我为师,我教他如何在水中悠然自得,他欣然点头,而他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只一口一句师父。我教了他闭气之法,也对得起他这句‘师父’。不是吗? 九岁那年……” 陆行舟一开始听得很认真,以为少年要给他传授钓鱼的绝技,结果少年讲的都是比他年纪大的人拜他为师的例子。陆行舟听第一个还觉得很有趣,听到后面就觉得这少年看起来挺高冷,怎么一张嘴啰里啰嗦的没完没了,他到底还要讲多久啊。 好不容易等少年停下来歇了口气,陆行舟怕他等会还要往下说,毕竟少年刚刚只讲到了十岁的事情,还有非常漫长的两年,他连忙道:“好了好了,我听明白你的意思了。” 少年说:“好,你拜我为师,我教你钓鱼。” 陆行舟摇头:“那不行。” 少年眉头微皱:“你不是说你明白了吗?” 陆行舟撇了撇嘴:“我是明白你的意思,可这不代表我赞同这些事,我也不要拜你为师。” 少年问:“为什么?” 陆行舟说:“你年纪比我小。”他觉得很别扭,对着这张脸喊“师父”?简直就是跟喊“爷爷”或者“老公”一样离谱! 少年说:“迂腐。” 陆行舟说:“就当我迂腐好了,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拜你为师的。除了这件事,你还想要什么吗?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一定都给你办好。” 少年冷着脸:“我什么都不缺。” 陆行舟有些烦闷:“你不想教我就直说,何必戏弄我?” “我没有戏弄你。” “你有。” “我没有。” “你就是有。” “没有没有。” “有有有。” “你不可理喻!”少年也生气了,不想理陆行舟。 “你好为人师!”陆行舟心想,我就不信只有你一个人能把鱼钓上来,他总能找到教他钓鱼的人。 陆行舟提起木桶就想离开,走了没几步就停下来,不对,这些鱼都是少年钓上来的,按理说,这些鱼都是少年的。于是陆行舟又折了回去,走到少年面前,板着脸问:“这些鱼你要吗?” 少年说:“我不喜欢吃鱼。” 陆行舟忍不住腹诽,要就要,不要就是不要,还“不喜欢吃鱼”,谁在乎你喜不喜欢吃鱼?哼。 陆行舟说:“你不要,我就拿回家了?” 少年说:“随便。” 真是个没礼貌的人,陆行舟提着木桶往家的方向走,脑子里全是刚刚少年与自己的对话。 阿贵先瞧见了陆行舟:“哇,好多鱼啊,都是你钓上来的吗?” 阿强闻声而来:“今晚有口福了。” 陆行舟诚实道:“不是我钓上来的,不过今晚确实有口福了。” 陆金英问:“不是你,那是谁钓的?” 陆行舟这才想起来,自己不记得问少年的名字了,他只能说:“一个奇怪的人,他很会钓鱼,又不喜欢吃鱼,所以都给我拿回来了。” 陆金英说:“听你这么说,这人是真的很奇怪。” 陆行舟狠狠点头:“对,怪人一个。” 阿贵疑惑:“这样说,小舟是一条鱼都没钓到?” 陆行舟不得不承认:“……是。” 众人沉默片刻。 陆金英说:“哈哈,小舟第一次钓鱼,应是不太熟练,多钓几次就好了。” 阿贵、阿强:“对对对。” 陆行舟苦笑,但愿如此吧。 晚上,陆行舟盯着任务详情沉思。 【主线任务:(疑上钩迟)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鱼儿总是将信将疑,不肯上当,你要用耐心征服疑心,钓十种不同的鱼0/10。任务奖励:800点经验值】 “用耐心征服疑心”这句话应该是重点,陆行舟想,他是不是应该多去河边几天,多被蚊子咬几百个包,等这个世界看到他的耐心,他就能钓上鱼了? 可是,这只能解释耐心,没法解释“疑心”啊。还是说,这句话其实也不重要,只是策划为了凑字数乱写的?陆行舟做过这么多任务,确实不是每个任务的描述都是重要的。 陆行舟越分析,越觉得脑中一团乱麻,干脆不管了,决定第二天再去尝试一下。 第二天,陆行舟直接雇了老渔翁,让老渔翁亲自教他钓鱼。 结果就是,老渔翁一条鱼也没钓上来。 陆行舟:“……” 老渔翁惊愕万分:“怎会如此?” 陆行舟故作茫然,左看右看:“我不知道啊。” 老渔翁问:“这条河里的鱼是不是被人钓光了?” 陆行舟说:“应该不是,刚刚钓竿不是动了吗?”说明有鱼,只是鱼咬了饵料之后就立刻逃脱了。 老渔翁如何不知道这一点?他是惊极乱讲话,根本顾不上逻辑了。 老渔翁说:“好,我再试试。” 第13章 陆行舟陪在老渔翁身边,在心里给老渔翁加油打气。 忙活了一天,木桶里空空如也。 老渔翁说:“我下去河里看看,这条河一定有问题。” 陆行舟拉住老渔翁:“别,别冲动。” “放开我。”老渔翁想到了合理的可能,“有鬼!河里面有水鬼!水鬼把鱼都勾住了!” 陆行舟:“……” 老渔翁的白胡子一翘一翘:“跑,快跑。” 陆行舟真怕老渔翁心脏病发,赶紧蹲在老渔翁的身前:“你别激动,别激动,你上来,我背你。” 老渔翁要躲“鬼”,就不跟陆行舟客气了,一跳跳到陆行舟的背上,紧紧扒着陆行舟的肩膀,陆行舟一溜烟地跑走了。老渔翁还在催促:“快一点……” 陆行舟哭笑不得,将一身轻功施展到了极致。他将老渔翁送回家,老渔翁心有余悸:“好邪门,这几个月你也别去那条河边了,免得被水鬼抓走。” 陆行舟说:“嗯嗯。” 他好不容易安抚好老渔翁,又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家。 他悲伤地想,自己不会没法完成这个任务了吧? 不行,还是要找到那个少年,任务的关键点应该就在他身上。 他心不在焉地在已经空掉的碗里扒饭,坐在他旁边的陆金英察觉到了不对劲,问:“小舟,你在吃什么?” 正在咀嚼空气的陆行舟:“……” 陆望问:“是不是书院那边有什么烦恼?” 陆行舟摆手:“没有没有。我就是在想……你们最近有没有见过一个陌生少年?” 住在溪镇郊外的人彼此之间都认识,如果有人见过外人,那么一定有印象,何况还是那么漂亮的一个人。 几人都说没见过。陆金英问:“怎么了?你要找人?” 陆行舟说:“嗯,这两天吃的鱼都是他钓上来的,我想找他请教一下钓鱼方法。” 陆行远说:“找不到也没关系,我们家也不缺买鱼的银钱。” 陆金英说:“是啊,你可以不当一个钓鱼高手。” 陆行舟有苦难言,只好略过了这个话题。 翌日,陆行舟让于为杰帮自己去书院和武馆分别请一天假,他想再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在河边找到少年。 香樟树下,陆行舟仰长了脖子,也没看见少年的身影。 “你在找我吗?” 陆行舟骤然转身:“对,我在找你!” 少年嘴角微翘:“你终于想通了?” “你再钓一条鱼给我看看。”陆行舟将钓竿塞到少年手里,他得确认少年是真的能钓上鱼。 少年也不推脱,他施施然走到河边,很快就钓上了一条鲫鱼。 “你信了?”少年侧过头,等着多收一个徒弟。 “信了。但是……” “但是?” “我还是不能拜你为师。” 第12章 疑上钩迟-3 陆行舟问:“你为什么执着于让别人拜你为师?” “执着?不,这不是执着。”少年有理有据,“他人拜我为师,我将我会的东西教给他人,这不是合乎道理吗?” 陆行舟说:“弟子事师,敬同于父,习其道也,学其言语。1师父师父,为师为父,师父和弟子不是那么简单的关系,你虽然传授了他人本事,但大可以让他人用别的方式报答你,何必非得让别人拜你为师?何况我听你前天举的例子,你教了他人后就拍拍屁股走人,很多人你之后都不会再碰到了,几天的缘分如此短暂,你也根本没将他们放在心上,这算是什么师父?” 少年想了想,说:“相逢一见太匆匆,校内繁花几度红。厚谊常存魂梦里,深恩永志我心中。2谁说要长长久久地陪伴,才能当他人的师父?几天的缘分也是缘分,我当过他们的师父,这件事就值得他们记一辈子了。” 这人真是自恋,不过他确实也有自恋的资本。陆行舟问:“好吧,你这么说也有道理,不过他们愿意拜你为师,说明你们一拍即合,彼此都高兴。可是我不愿意,所以哪怕我勉强应了,也是强扭的瓜,强扭的瓜不甜,你明白吧?” 少年点头:“你要是不愿意,就不要让我教你,我不喜欢强迫人。” 小小年纪说话怎么这么老成,这么欠揍呢,陆行舟望着少年,突然问:“你这两天是不是都在等我?” 少年立即否认:“我没有。” “是吗?那为什么我一找你,你就出现了?” “我只是刚好路过!” “这说明我们有缘分。”陆行舟肯定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3你可以当我的师父,我也可以当你的师父,两相抵消,我们就不用喊彼此师父了。” “你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少年很不客气地问。 陆行舟打了个响指:“你瞧瞧,你讲话多没礼貌,我可以教你语言的艺术。” 少年冷冰冰道:“不需要。” 陆行舟问:“你是不是没朋友?” 少年:“……” “你这脾性,恐怕很少有人能受得了吧。”陆行舟觉得少年就是没有朋友,“这样吧,我不当你的弟子,我当你的朋友,你也当我的朋友。朋友之间应该互帮互助,你帮我这一回,好不好?” 少年不吭声,似乎在思考。 陆行舟觉得有戏,继续央求:“好不好——” 少年抬眸:“互帮互助?” 陆行舟猛一点头:“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你亲我一口。” “好……啊?”陆行舟瞪大眼睛,“啊?” 少年挑了挑眉,似乎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陆行舟说:“你有病吧。” 少年说:“我前不久确实生过病,但已经好了,现在没病了。” 陆行舟:“……”这少年的脑回路怎么这么奇怪。 “为什么要我亲你?”陆行舟决定问清楚原因,他冷静下来,觉得亲少年一口,比拜少年为师要划算些,不过是个小孩。他以前还经常亲两岁的表侄子呢,不只是他,每个人都喜欢亲白白嫩嫩的表侄子。 少年说:“我看爹娘喜欢这么亲,难道这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吗?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陆行舟问:“……他们经常在你面前亲对方?” 少年说:“嗯。” 陆行舟想,少年的爹娘倒是不怎么顾及少年的存在,他还没见过他父母在他面前亲呢。 陆行舟确认道:“我亲你一口,你就教我钓鱼,是吧?” 少年淡淡道:“我不会骗你。你若信不过我……” “信得过信得过。”陆行舟才不能放走少年,这可是他完成任务的希望啊,“就是……亲脸可以吧?” 少年莫名其妙地看着陆行舟:“本来就是亲脸,你以为是什么?” 陆行舟忽感羞愧,原来不对劲的人是他自己?他摇了摇头,把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用视死如归的气势说:“来吧。” “你来。” “哦……哦,是哦。” 陆行舟走近两步,站在少年的左侧,低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了他一口,虽然速度很快,但他也咂摸出了感觉——这人的脸嫩得像白豆腐,不输他两岁的表侄子。 少年垂眸寻思,眼睫如蝶翼轻颤,顷刻后他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脸:“也不好玩嘛,感觉跟我用手指戳脸差不多。” 陆行舟:“……”敢情少年是用他来做对照实验? “嗯嗯,一点也不好玩,现在可以教我钓鱼了吗?”陆行舟始终牢记目标。 “可以。” “等等,认识几天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也不知道我叫什么吧,我叫陆行舟,陆地的陆,‘柳花飞入正行舟’4的行舟。” “我叫宁归柏。宁死不屈的宁,归去来兮的归,柏树的柏。” 很奇妙的是,因为一个名字,眼前的人变得具体起来,宁归柏,陆行舟咀嚼着这个名字,心想还挺好听的。 宁归柏让陆行舟坐下:“我要教你的,是一套内功心法,名叫‘利锁引’。” “什么?”陆行舟不明所以,“我要学的不是内功心法,而是钓鱼之法。” “你学会了利锁引,钓鱼就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是吗?”陆行舟半信半疑。 宁归柏倒是很有耐心:“利锁引,取名于‘名缰利锁’,名如缰,利如锁,将内力集于‘利’上,自然就能引来追逐其利的事物。对鱼来说,鱼饵就是利,你在钓鱼的时候使用利锁引,不会有钓不上的鱼。” 他这一解释,陆行舟就信了个十成十,简单点来说,就是这套内功心法可以将鱼都吸住,鱼逃不脱,自然就落到手上了。 宁归柏给陆行舟传授了利锁引的心法口诀,陆行舟很快就领悟了,他盘腿打坐,沉浸在练内功的趣味中,宁归柏坐在不远处,也盘腿坐着练功。 第14章 直到河水被落日染得橙红,陆行舟才睁眼起身,“利锁引”比他练的基础内功要高明许多,其中奥妙之处自成天地,他越练越精神,丝毫不觉疲惫。 宁归柏也起身了,他问:“如何?” 陆行舟说:“很好。” 宁归柏微微一笑,面露得意。 陆行舟问:“你不是溪镇人吧?” “不是。” “那是?” “我家在登城。” “哦……不知道。”陆行舟现在解锁的地图就只有溪镇和溪镇郊外,他第一次听说登龙城。 宁归柏不说话。 陆行舟又问:“你跟你家人来溪镇玩?” “不是,我自己来的。” “来做什么?” “不做什么。” 陆行舟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不是离家出走的?” 宁归柏:“嗯。” “你跟爹娘吵架了?” “没有。” “无缘无故,你离家出走做什么?” “我乐意。” 陆行舟:“……”应该是叛逆期到了,可宁归柏才十二岁啊,古代人这叛逆期来得也太早了吧。 宁归柏说:“你还要问什么?” 陆行舟以为他不耐烦了,就说:“不问了不问了,太阳下山了,你赶紧回……客栈吧。” 宁归柏问:“你家在哪里?” “就在溪镇郊外。” “我知道。你家在哪里?” “这个方向。”陆行舟指了指,“走一千多步吧。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想来我家做客吗?” “不想。”宁归柏说得硬邦邦,“利锁引没那么快能练好,要持之以恒。” 陆行舟说:“我知道,但我明后几天都要去溪镇上课,我会抽空练习的。等放假了我再来这里练,到时候你还在吗?还是说你要回家了?” “我不回家。” “哪有人不回家的?离家出走的根本不就是为了回家吗?有什么不高兴的,直接跟爹和娘说,不要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然矛盾只会越来越深。你听我的,我比你大三岁,吃的盐比你多,我跟我的家人就相处得特别好……” 陆行舟用教小孩的语气说话,宁归柏捂住耳朵,不愿意听,可陆行舟的话还是见缝从他的耳朵里钻了进去,宁归柏只好捂住陆行舟的嘴,不让他说话了。 陆行舟:“唔唔唔,唔唔唔唔……” 宁归柏松开陆行舟,然后一缕风一样,消失在了斜阳残影中。 陆行舟想,宁归柏应该是他来到《三尺青锋》之后见到的武功最高的人,不过这钓鱼任务也太坑了吧,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让他学内功就不能直接说吗?如果他错过了宁归柏,不会这辈子都卡在这个任务上吧?他想到这里,一阵后怕,幸好宁归柏没有走。 不过,有没有一种可能,宁归柏就是会待在这里,因为他是《三尺青锋》中的人物,是游戏主角眼中的npc,所以哪怕陆行舟一再拒绝宁归柏,宁归柏也不会在没教会他“利锁引”之前甩手而去? 会是这样吗?这个世界里面的所有人,其实都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纠缠,做出——以为是自己想要做,殊不知是被游戏机制牵扯着,所以才不得不做的——种种事情。 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说的都是他们这些人,世界就是一把巨大的利锁,他们都是鱼。 【??作者有话说】 1《太公家教》 2《七绝·师恩难忘》 3《论语》 4《行舟》 第13章 半作痴呆-1 “触发新的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半作痴呆)是非入耳君须忍,半作痴呆半作聋1。是是非非不过浮云,听听就算了,接济刘大娘,在刘大娘身边听五次是非,且不信不驳不记0/5。任务奖励:神秘物品0/1】 又是神秘物品?上次做任务的神秘物品还是“青锋剑”,想必这个任务的神秘物品也不差。 陆行舟还挺喜欢这种确定是好东西、但不确定是什么好东西的未知感,而且这个任务看起来难度也不大,应该很快就完成了。 这两天“利锁引”已练到了瓶颈期,再往上进度缓慢,在神秘物品的诱惑下,放假归家的陆行舟决定先放放主线任务,把时间花在支线任务上。 陆行舟认识刘大娘,刘大娘住在陆家的东边,与陆家只隔了几户人家。刘大娘的丈夫两年前去世了,几个儿子都住在溪镇,没人把她也接到溪镇去,她孤零零住在溪镇郊外,逢年过节会收到几个儿子筹的一笔钱,不多,所以刘大娘的吃穿用度都挺紧张。 怎么接济刘大娘?陆行舟准备了些最常见的食物,几袋米,几斤豆子,几斤面粉,一箩新鲜的蔬菜……正准备出门的时候,迎面碰上了陆望。 陆望见他拿着大包小包,问:“小舟,你在做什么?” 陆行舟说:“我看刘大娘孤苦伶仃的,最近也瘦了许多,就想给她送些东西过去。爹,你放心,这些东西花的都是我赚来的银钱,我没有拿家里的东西去做好事。”做好事归做好事,自己出力和从家里不问自取却是两回事,他知道陆家人赚钱也不容易,不会将陆家的银两白白送给外人。 陆望鼻子一皱:“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放心什么放心,你不花我的钱我就放心了吗?我辛辛苦苦地种地赚钱,就是为了能让你们安安心心地花钱。现在你说的话,倒像是要跟爹割清关系、分得明明白白了。” “不是不是,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陆行舟竖起三根手指,便要对天发誓。 陆望忙将他的手拽下来:“你还想发毒誓,你是不是傻了?” 陆行舟说:“爹,那要怎样,你才肯信我?” 陆望爱子心切,摆摆手说:“我已经信你了。不过,你要再带点东西走。” “什么?”陆行舟目瞪口呆地,看着陆望从厨房里拿出一罐木桶大的酱菜,塞进自己的怀中。 陆望说:“行了,把这罐酱菜也拿去给刘大娘吧,你想做好事,爹支持你。” “不是。”陆行舟哭笑不得,“爹你是不是忘了刘大娘一个人住,这么大一罐酱菜,刘大娘得吃到什么时候啊……” 陆望一拍脑袋:“对哦,你等着。”说着又收回了陆行舟怀里的酱菜,噔噔噔跑到厨房去,拿了一筐鸡蛋出来。 陆行舟知道自己不能拒绝,就收下了:“爹,你真好,刘大娘会感激你的。” “感不感激我们都没事,做好事,最重要的就是这一份心意,而不是希望得到加倍的回报。”陆望很豁达,也是,只有这样才能教出陆行远和陆金英这样的儿女。陆行舟想,他在现实世界的家人很好,在这个游戏里的家人也很好,他可真是幸运啊。 幸好陆行舟学过武,臂力不错,不然未必拿得动这么多东西。 “大娘,我给你送东西来了。”陆行舟人未到,声先至。 刘大娘坐在屋中,听到声音连忙出了院子:“哎呀,是小舟啊,怎么突然来给我送东西了?” 陆行舟笑着说:“最近收成不错,家中吃的很多,就给大娘也送一些。东西不多,小小心意,希望大娘别客气,一定要收下。” “这还说不多。”刘大娘点兵点将般点了几样东西,“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拿回去吧,这么多东西,我怎么好意思全部收下。” 陆行舟摇头:“送都送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而且这些东西也挺重的,我可不想再搬一趟了,大娘,你就都收下吧。邻里之间互帮互助,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哪有什么好不好意思,以后万一我有什么事情需要麻烦你,也不会客气的……” 陆行舟一句接一句,道理都让他说尽了,刘大娘本就是假意推脱,闻言顺理成章地下了台阶,乐呵呵地都收下了:“谢谢你,也谢谢你爹和你哥,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了,中午就留在这里吃饭吧,我给你做顿好吃的。” “好啊,我给大娘打下手。”陆行舟惦记着任务,能留下自然不会离开。 刘大娘不想让客人帮忙干活,但拗不过陆行舟,只好随他去了。两人很快就做好了三菜一汤,饭桌上,刘大娘问:“小舟,你最近有没有发现柳家大姑娘很不对劲啊?” 陆行舟哪里知道柳家大姑娘有什么不对劲,他在溪镇书院待的时间比在家还多,在家的时候又总是想着任务,根本没空在意外面的人。 他摇头,刘大娘兴兴头头地说:“她这段时间总是捂着胸口,要吐不吐的样子,经常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开始跑起来,估计是去找地方吐了。按我的经验看啊,她就是怀孕了,可她还没成亲,也没有定下哪一家的男人,肚子里的孩子根本不知道是谁的。她也真是糊涂啊,不知道是被男人骗了,还是私定终身了。不过那男的还没娶她就搞大了她的肚子,想来也不是什么好男人,我看她这辈子是完了,如果孩子的爹不认,她的孩子一出生就会没有爹。别的男人也不会肯娶她这样的残花败柳,唉,唉……” 第15章 陆行舟将注意力放在饭上,吃得十分投入,刘大娘的话从左边耳朵进来,逃跑似的从右边的耳朵溜走了。 刘大娘不需要陆行舟的附和,也可以自顾自地往下说:“柳家大姑娘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考没考虑过自己的家人,她未婚先孕,丢的不只是自己的脸,还有整个柳家的脸,何况她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她的名声臭了,两个妹妹也很难找到好的人家。她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赶紧偷偷把孩子打掉,这样事情不会传出去,就不会有多少人知道,起码不会影响到两个妹妹。” 陆行舟望天,觉得今日的天蓝得真好看,白云像是奶油……他好久没有吃过奶油了,好怀念啊。 “不过打胎也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没了性命,而且她如果真的爱那个男人,说不定也舍不得打胎。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希望别的姑娘洁身自好,不要像柳家大姑娘这么糊涂。她爹娘估计也没教好她,才会让她做出这样的事情。真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让她猪油蒙了心,竟让男人得了手,糊涂,糊涂……” 刘大娘颠来倒去都是那些话,啰嗦极了,如果不是为了任务,陆行舟会直接起身告辞,可他眼下只能忍——是非入耳君须忍,原来说的是这个意思。 刘大娘讲完了柳家大姑娘的事情,仍未过瘾,又说起了黄家和周家的事情。 “小舟,你有没有发现,周家门口最近多了很多垃圾。” “没有。”陆行舟实话实说,他确实不怎么留意左邻右舍的事情。 “我怀疑是隔壁黄家扔的,黄家和周家素来不合,最近又因为争地盘的事情争吵,肯定就是黄家扔的。黄家也是坏,居然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那垃圾臭气熏天,周家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忍下来的,一次两次就算了,可我知道的就有十几次了……” 陆行舟望天望累了,转了转脖子接着望地。 “我要是周家的人,也要天天往黄家的门口扔垃圾,他不仁我不义,黄家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根本不需要怕。黄家扔一袋垃圾,周家就可以扔两袋回去,这么弄,我就不信黄家还敢往周家的门口扔垃圾。不过黄家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垃圾,不会把别家的垃圾也偷过来了吧,就为了一点小小的事情,要花那么多的心力去报复周家,黄家的人也是蠢,不知道什么叫得不偿失……” 这任务感觉也不简单,陆行舟无言盯着树的影子,可能练“利锁引”还简单一些。毕竟练功是自己的事情,“半作痴呆”还得考虑别人的嘴。 刘大娘絮絮叨叨了半天,才察觉出陆行舟的沉默,她问:“小舟,你怎么不说话啊。” 陆行舟觉得自己得走了,他起身说:“大娘啊,我下午还得帮爹干活,就不在这里打搅了。我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一下就得走了。” “不用你收,放着放着,我来收就行,反正我也没事做。你赶紧回去帮你爹干活吧。哎呀,真是个孝顺的孩子,要是我家那几个也有你这么孝顺就好了。”刘大娘说着说着,悲从中来,眼眶已经湿润了。 陆行舟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刘大娘,他听陆望说过,刘大娘的几个儿子都不怎么想管这个娘,平日里连给银子都要斤斤计较,哪个儿子出多少钱,另一个儿子出多少钱都得争论半天,多一个铜板都不愿意给,而刘大娘家里没有地,也没有什么赚钱的本领,所以日子过得很拮据。 他只能说:“大娘,我会多多来看你的。” 刘大娘含泪目送陆行舟离开。 陆行舟转过身,总归是松了一口气,他打开任务详情,发现这个任务的进度已经是2/5了,看来他刚刚的做法是对的,还要听三次是非,到时候照葫芦画瓢,忍着不说话就行了。 他蹦蹦跳跳地走到街上,没蹦几步就愣住了,迈到一半的腿收了回来。 隔着几步远,宁归柏就站在卖鸡翁的旁边,着一身白,袖上绣鹤,在一堆鸡屎、起伏的鸡鸣和嘈杂的叫卖声中站得笔直,冷冷看着他。 【??作者有话说】 1唐寅《警世》 第14章 半作痴呆-2 宁归柏跟眼前的场景真的很格格不入,陆行舟想。 他又想,他什么时候得罪了宁归柏,宁归柏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好像有点……生气? 陆行舟挪到宁归柏面前,堆着笑打招呼:“你好啊,小柏。” 宁归柏说:“你今天怎么没来?” 陆行舟想起来了,几天前,他跟宁归柏说了“等放假了我再来这里练”这句话,不过他那时候也没想到自己会触发新的支线任务,而且那句话也不是说一放假就去,这不是才过了大半个白天吗?还有一天多的时间呢。他又没失约。不过看这架势,宁归柏应该是觉得自己失约了,所以气势汹汹地来找人呢。 陆行舟决定实话实说:“练内功非一两日之功,我决定慢慢来,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欲速则不达。” “所以你是打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是这个意思没错,但也不完全是这个意思,人要学会适当的休息,劳逸结合。”陆行舟本以为这样说,宁归柏就会明白,就不会生气。 没想到宁归柏神色更冷:“立志而无恒,终身事无成。1这才过了多久,你就想着偷懒,你要是没有这个恒心,几天前我就不应该教你。” 陆行舟想,好凶的小屁孩,他虽然脾气好,倒也不是全无脾气。原本在刘大娘家里听是非就听得烦躁,出来还被宁归柏教训,当下就抿紧唇,不想理宁归柏了。 陆行舟不说话,宁归柏偏要继续说:“你是不是不想练了?” “我练不练关你什么事?”陆行舟听到这个问题就难受,想与不想,难道是他能决定的事情吗?只要他还想回家,他就必须要按照任务给的方向走,他想不想重要吗?根本没有人会知道,他不能不想,不得不做。 宁归柏转身就走。 走就走,谁还没有两条腿了?陆行舟生了会闷气,也板着脸走了,走的时候没留意脚下,还踩到了鸡屎。他将踩到鸡屎的错也怪在了宁归柏身上,可恶的小屁孩,气死他了。 回到家中,陆金英看见陆行舟通红的脸,关切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 “没人欺负我。”陆行舟口不对心,“我不小心踩到了鸡屎,一想到还要洗鞋子,我就好生气。” 陆金英现在不怎么帮陆行舟干活了,以前陆行舟身体不好的时候,她什么都顺着陆行舟。现在陆行舟身体好了,她可不能再纵着他,把他宠成个小废物。所以听闻此事,陆金英也没有要帮他洗鞋的打算,只说:“不过是洗双鞋子的事情,值得你气成这样?你这鞋也很久没洗了,刚好借此机会洗一洗,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陆行舟气的根本不是洗鞋,他苦笑一声:“我知道。” 陆金英猜到什么:“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陆行舟说:“不是……我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姐姐,你有过想放弃的时候吗?” “放弃什么?”没头没尾的,陆金英也不知怎么回答。 “什么都可以,比如一些人,一些事情,你明知道不应该放弃,偏偏有很多次要放弃的念头。你知道自己不可能放弃,但总是犹疑,偶尔不想坚持了,就想歇一歇,可不管怎么歇,你知道你总会继续坚持的。”陆行舟觉得自己说的话很乱,不过他的心确实这样乱。 陆金英说:“我不是特别理解你的意思,不过照你这么说,我不能放弃的人或者事情肯定特别重要,既然这么重要,那我就会一直坚持。不过人总有疲倦的时候,累了就休息,休息够了继续坚持,这是很容易想明白的事情。” “可如果……我会在休息的时候苛责自己呢?我觉得我不应该休息,我多休息一天,想要抵达的地方就会变得远一点。我本可以牢牢地抓住希望,可在休息的时候,我放松了手,希望就飘远了。”陆行舟握紧拳头,又松开。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啊,小舟。”陆金英有些担忧。 陆行舟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可如果一直不休息,你也不会快乐的吧。”陆金英摸了摸陆行舟的头,“想要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这么想,不犹豫不后退,抵达的时候当然会很高兴。可如果一路上只装着这件事,忽略了周遭的美景,也强忍着身心的疲倦,不肯停歇半步,这样太折磨了,不是吗?” “姐姐……”陆行舟扑进陆金英怀里,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陆金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她确实有安慰他的力量,陆金英轻轻拍着陆行舟的背,希望陆行舟永远也长不大。 陆行舟做梦,梦见了讨厌鬼宁归柏。宁归柏在梦里给陆行舟套上了紧箍咒,咒语就是“立志而无恒,终身事无成”,他念啊念,念得陆行舟的头很痛。陆行舟在梦里也哭了,宁归柏就不念了,问他你为什么要哭。陆行舟哭着生气,你说我为什么要哭,难道你不知道吗?宁归柏一脸无辜说我不知道。陆行舟说你真是个大笨蛋。宁归柏说我不是大笨蛋,所有人都说我很聪明。陆行舟说,所以你就是大笨蛋。 第16章 宁归柏觉得陆行舟无理取闹,又念起了咒语,陆行舟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掉,实在是太痛了。宁归柏不敢念了,陆行舟趁机将紧箍咒戴在宁归柏的头上,可他不知道咒语是什么,不管他念什么,宁归柏都毫无反应,凭什么他不痛啊?陆行舟觉得很不公平,拼命地冥思苦想。宁归柏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突然转身就走,陆行舟还没报仇呢,才不肯放宁归柏走,赶紧追上去。 宁归柏走得太快,陆行舟追不上。陆行舟很急,急得晕头转向,就把自己给急醒了。 陆行舟不知道宁归柏还在不在溪镇郊外,他觉得昨天的宁归柏和自己都不太冷静,他想跟宁归柏再说些话。再怎么说,宁归柏教了他“利锁引”,他不想他们就这样不欢而散。 但陆行舟不知道宁归柏住在哪里,只能去河边碰碰运气。 宁归柏果然在河边,他的身边有一座小山似的石子堆,他抓着石头往河里扔,搅得河面不得平静。陆行舟莫名心虚,总觉得宁归柏是把石子当成自己了,扔“自己”泄愤呢。 陆行舟故意加重脚步声,来到宁归柏的侧后方坐着,咳了两声。 宁归柏装作没听见,依旧在掷石子,只是这回丢的力度更大了,发出了好大一声响。 陆行舟:“……” 宁归柏扔着扔着,发现石头都扔完了,他再抓的时候,抓到的只是空气。陆行舟突然伸出手掌,他刚刚藏了一块石头,现在献宝似的献给宁归柏。宁归柏撇撇嘴,不要。 陆行舟觉得自己比宁归柏大几岁,应该要大度一些:“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宁归柏不语,默认。 陆行舟说:“昨天你说的话,我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你说得对,如果有志向但没有恒心,这辈子都会一事无成。可是,我不认为休息就是没恒心的表现,人不是机器……你可能不知道机器是什么,我的意思是,人是血肉之躯,都是会累的。累的时候停下来休息,不代表人没有恒心和毅力,休息是为了更好地出发,我从来没想过要放弃。所以,我会继续好好练‘利锁引’的。还有,我昨天跟你说的,我练不练都跟你没有关系的那句话,只是气话,并非我的真心话,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希望你可以原谅我。好吗?” “可你说得对,不是吗?”宁归柏终于开口了,“你练不练,不关我的事。” “怎么会不关你的事?”陆行舟换位思考,“如果我是你,我将我的武功传给别人了,我肯定希望那人可以好好练习,不要浪费了我的心意。哎呀,我之前说的真的是气话,你别生气了。” 宁归柏夺过陆行舟手中的石子,砸了出去,在石子落地的瞬间又凌空收了回来:“你觉得说话就是这样的吗?说出去了,可以随意收回。” 陆行舟根本没看清宁归柏是怎么动作的,这手法也太漂亮了吧,他说:“当然不可以随意收回,得有你这么好的功夫才能收回。你看你又聪明又善良,武功这么好,长得还这么好看,简直就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 宁归柏的目光印在陆行舟的脸上,似乎在检验他说话的诚意。陆行舟严阵以待,绝不让自己露出半点笑意,于是宁归柏宽宏大量:“行吧。” 陆行舟笑了,小孩真好哄。 宁归柏说:“练吧。” “啊?” “现在就练功,我看着你练。有滞涩之处,你可以告诉我。” “好啊好啊。”陆行舟求之不得,现成的老师在这里,定会事半功倍,他立刻盘腿开始练功。 宁归柏把玩着手上的石头,慢慢把它收进衣袖之中。 【??作者有话说】 1曾国藩 第15章 半作痴呆-3 又一个假期,陆行舟拎着大包小包,来到了刘大娘的家中。 刘大娘喜形于色,连忙迎了陆行舟进门,说:“你上次给我带的东西,我还有很多没吃完,这次怎么又拿了这么多,我要吃到什么时候啊。” 陆行舟微微一笑:“大娘你不必担心,可以先把青菜吃完,其它东西好好放着,慢慢吃也不会坏的。” 刘大娘边说着“这怎么好意思呢”,边把东西一一放好。 “小舟吃饭了吗?” 陆行舟就是踩着吃午饭的点来的,他得留下来吃饭,才有机会听是非,闻言捂着肚子:“还没吃,有些饿了。” “饿了啊?快坐,留下来吃饭吧?” 陆行舟假意推脱了两句,最后“拗不过”刘大娘,就留下吃饭了。 饭桌上。 刘大娘问:“你们家买肉都是去哪里买的?” 陆行舟说:“不知道,我家买肉都不是我去买的。” “你回去告诉你爹他们,买肉不能去张家肉铺买。张家夜里总是传来惨叫的声音,我怀疑啊,他们家卖的猪肉可能掺了人肉……也可能全都是人肉,肯定是杀人了,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凄厉的惨叫声。我第一眼看见张桠,就觉得他长得很凶残,他那两双眼珠子凸了出来,像是要吃人一样,给我吓得掉头就走,还听见他在背后笑我。张桠一看就不是个好人,我觉得他肯定杀过人,而且现在每天夜里还在杀人,不过这段时间也没听说谁失踪了,不知道他杀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可能是从溪镇掳来的,哎呀,小舟你不是在溪镇读书吗,你听没听说溪镇最近有人失踪了。”刘大娘眉飞色舞,“小舟,你怎么不说话。” 陆行舟想,因为我不能附和你,也不能反驳你,所以还是当个哑巴比较好。他捂住胸口,“咳咳咳”好几声,眉头和鼻子皱成一团,看起来十分难受。 刘大娘连忙给陆行舟拍背:“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咳嗽了,天啊,快喝点水润润喉咙。” 陆行舟“艰难”地咽了几口水,哑着声音慢吞吞说:“嗓子有点痛,咳咳,咳咳……说起话来更痛了……” 刘大娘一脸紧张:“好好好,你不要说话了,闭上嘴安安静静的,多喝点水。” 于是,陆行舟捧着一杯水,心安理得地开始当哑巴。 刘大娘要送陆行舟回家,陆行舟赖着不走,用气声说要多陪陪刘大娘,刘大娘十分感动,也不赶他走了,拿了点瓜子蜜饯来招待他。 陆行舟啃着瓜子,继续听刘大娘讲话。 刘大娘从张家肉铺讲到了林家的迁居:“你知道林家吧,你在溪镇读书,应该是知道的。林家财大气粗,搬来的时候动静可大了,就连我们这些住在溪镇郊外的人都知道了。听说林家原本在北地经商,但不知因为什么跟官府有了冲突,官府视林家为眼中钉,根本容不下他们。林家再有钱,也没法跟官府斗,民不与官斗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林家只能灰溜溜地搬走了。 “林家千里迢迢地搬过来溪镇,在溪镇还是继续经商,把很多铺子都吞并了,现在越做越大,钱生钱,利滚利,照这个趋势下去,很快就会成为溪镇第一大户了,不过这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人啊,总是要落叶归根的,他们现在连根都不要了,赚再多的银两,也填补不了没有根的空虚。而且北方和南方的区别也很大,他们这种习惯了住在北方的人,要重新适应南方的生活,想必也很不容易……” 陆行舟这回倒是认真听了,毕竟他实实在在地跟林家人有过交集,也不知道林昊腾、林昱和林宣三人有没有变化,还是不是那个仗势欺人的鬼样。如果是的话……陆行舟想,下次见面再狠狠教训他们。 不过他怕自己想着想着,任务就判定他不过关,所以也没敢多想,他强迫自己边听着林家的事情,边想点跟林家没有关系的事情。他马上就想到了宁归柏。 也不知道宁归柏离开了没有,以他那样的性子,离开前也不会跟自己说一声吧。陆行舟在心里轻叹一声,转眼又想未必,宁归柏看起来还挺关心他的练功进度,应该不会一声不吭地走了,走之前估计还要来问问他练得怎么样。 “小舟,你有见过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少年吗?”刘大娘又起了个新话题。 陆行舟觉得她这话问得挺古怪,都“神龙见首不见尾”了,他怎么会见过。他做了个口型:“谁啊?” 刘大娘说:“就是那个长得很好看的、总是‘嗖’地一下出现、又‘嗖’地一下消失的少年,他太显眼啦,一看就不是我们这里的人,见过他的人都能记住他。” 陆行舟想,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刘大娘说的这个人就是宁归柏,她怎么突然提起宁归柏了?他决定含糊其辞:“好像有点印象。” 刘大娘说:“听说这个少年的爹娘都死了,家中就他一个人,所以他也没地方去了,就到处跑来跑去,可能得了失心疯呢。不过这人也是可怜啊,年纪还这么小,爹娘就不在了,以后他要怎么办呢?逢年过节的时候,该有多孤独啊……” “大娘,你别胡说。”陆行舟听不下去了,宁归柏的爹娘还活生生的,刘大娘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他不迷信,但死不死的这种话,确实不应该乱讲。 第17章 刘大娘也没察觉到不对劲——陆行舟的嗓子怎么突然就不哑了,她信誓旦旦:“我怎么胡说了?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不然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怎么会跑到我们这种小地方,还神出鬼没的,一看就是遭遇了巨大的变故,他这个年纪,除了跟爹娘有关的事情,还能有什么事情。跟爹娘有关的、能让人特别伤心的事情,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什么事情,所以那少年才到处乱跑,因为留在家乡会触景生情,真是可惜了……” 不是,这段话的因果关系是怎么得来的,陆行舟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眉头紧蹙:“你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刚刚说的话全是猜测,一连串猜下来,得出的结论只能说是荒唐。少年的爹娘还健在,你这样说跟诅咒有什么区别?” 刘大娘原本只是说说闲话,若陆行舟听后不过一笑置之,她就会暂时结束这个话题,可陆行舟居然反驳她,刘大娘誓死捍卫自己的观点,怎么可能听陆行舟的话。她嘴皮翻飞:“荒唐什么?嘴长在我的身上,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如果他不想被人这么说,那他就不要做些让人误会的事情,那人的爹娘还健在的话,他就不应该到处乱跑,惹得爹娘白白伤心。父母在,不远游,我没读过什么书都知道这句话,我最讨厌不孝顺的人,与其说是我在诅咒他的爹娘,不如说是他在诅咒他的爹娘。”她越说声音就越大,像是要用音量把屋顶都掀飞。 陆行舟也来了气,将任务忘得干干净净:“嘴是长在你的身上,可这不代表你什么话都可以说,如果有个人站在你的面前,说你的儿子全都不在了,你会怎么想?你明知道那人说的不是事实,想要反驳,可那人却说嘴长在他的身上,他爱怎么讲就怎么讲,你又会怎么想?挑拔是非当然容易,推己及人却不简单。大娘,希望你积点口德吧。” 说罢,陆行舟便夺门而出,将刘大娘还未脱口的言语都挡在了身后,不用想,也知道不是些什么好话,他还是先避避吧。 【支线任务:(半作痴呆)是非入耳君须忍,半作痴呆半作聋。是是非非不过浮云,听听就算了,接济刘大娘,在刘大娘身边听五次是非,且不信不驳不记4/5。任务奖励:神秘物品0/1】 陆行舟撑着头看任务详情,反驳刘大娘的时候有多硬气,看任务详情的时候就有多懊恼,明明只要他不说话,继续当哑巴,这个任务就能顺顺利利完成了。就差临门一脚,还是功亏一篑。 可如果再来一次,陆行舟依旧会反驳刘大娘,他把宁归柏当朋友,绝不允许有人诅咒宁归柏的爹娘。在任务之外,他还是个人,他不能为了完成任务,将做人的基本道义都丢掉,面目全非地回到现实世界,父母也不会高兴的。 料想刘大娘一时半会也不会消气,陆行舟暂且放下支线任务,专心练“利锁引”。他有一种感觉,只要这门内功再上层楼,他就能顺利钓上鱼。 翌日,陆行舟去了河边,太阳当空,河水泛着灿灿的光,像一匹金色的绸缎。 陆行舟想起自己许久没游泳了,便脱了鞋袜和外衣,跳进了河里。他在河中畅游片刻,余光扫见了什么,便止住游泳的动作,在水中站好。 宁归柏坐在树上,两条细长的腿轻轻晃,他知道陆行舟看见自己了,就说:“我要走了。” 第16章 贪得无厌-1 “你要走了?”陆行舟微歪头,“你爹娘来找你了?” 宁归柏面无表情:“他们不会来找我的,但我要回去了。” “这样啊……”陆行舟拖长声音,“今天就要走了吗?” 宁归柏:“嗯。” 陆行舟沉默着。 “你记得好好练功。” “哦……好,你路上注意安全。” “嗯,我以后再来找你。” “找我?” “找你,看你的‘利锁引’练得如何。” 宁归柏认真的模样冲淡了离别的伤感,陆行舟笑着说:“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练功的,说不定再见之时,我已经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了。” 他只是开玩笑,没想到宁归柏思索片刻,点头道:“你若不松懈,假以时日,跻身一流并不难。” 陆行舟眉头一挑:“当真?” 宁归柏说:“我看人的眼光不会错。” 陆行舟有些飘飘然,宁归柏从树上一跃而下,站在陆行舟的面前,垂眸看着他:“我真的走了。” “好。”陆行舟仰着脖子,“要我送你吗?” 宁归柏说:“不用。我走了。” 陆行舟想,他已经说了好几句了,怎么还不走?陆行舟倒不是希望宁归柏能快点走,只是觉得这个场景有点好笑,说着要走的人,脚下却长了根似的。 “嗯,你走吧。回去好好生活,最好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这好像有点难,那就祝你能拥有最大程度的快乐。”不要老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陆行舟只在心里说了后半句。 宁归柏在下一秒便消失无踪了。 陆行舟仍在水中,但没了游泳的心思,他回到岸上,蹲坐在地,手指轻轻抚在河水表面,感受着水的流动,它们无声地浸润他,无色地濡染他,却不会为他而停留,陆行舟心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陆行舟在刘大娘的门外徘徊,酝酿着演戏的情绪。 他来回走了几十圈,边走边嘀咕:“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忍一时风平浪静,忍,百姓苦,不忍,百姓苦,忍无可忍,仍需再忍……陆行舟,加油!” 陆行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视死如归地敲了刘家的门。 刘大娘一看见陆行舟,就想拉下脸,但她转眼又看到了陆行舟手上拿着的东西,这脸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眼睛、鼻子、嘴唇各有各的想法,在脸上打架打得真精彩。陆行舟无心欣赏眼前的川剧,一鼓作气道:“大娘,前几日是我心情不好,惹怒了你,今日专门来赔礼道歉,我准备了一些从溪镇买回来的点心,有马蹄糕桂花糕绿豆糕茯苓糕豌豆黄红豆饼芝麻酥百合酥枣泥酥……”陆行舟像报菜名一样不带歇的,他绝口不说是自己说错了话,只肯承认惹怒了刘大娘的事实,但刘大娘被他的架势唬得一愣一愣,根本没察觉到他道歉的话有什么缺漏。 陆行舟目光真挚、言语诚恳:“大娘,我可以把这些都拿进去吗?你放心,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我不会打搅你的,我把东西放下就走,立刻就走,绝不多停留一秒。你让我往东走,我绝不往西走,你让我走三步,我绝不走五步。总而言之,大娘,你就收下这些东西吧,如果你不收下的话,我会非常难受,难受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读不进书,练不成武……” 刘大娘目瞪口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害死陆行舟了,她侧过身让出位置:“进来吧,进来吧。”她不得不退,再不让陆行舟进来,到时候被说闲话的就是她了。 陆行舟立刻挤进门内,非常熟练地将东西都放在桌上,然后说:“大娘,我这就走了。” 不等刘大娘说话,他就噔噔噔地冲出了门,然后好巧不巧地在门边捂着头:“天啊,头好痛,好晕,好难受,一定是最近没睡好的原因……” 黄婆婆和宋婆婆买菜路过,都停下脚步,站在刘家门口指指点点。 刘大娘连忙将陆行舟拉进屋内。 陆行舟眼中含泪:“大娘,你不用管我的,我忍一忍就没事了,我这就走,不给你添麻烦。” “走什么走?”刘大娘将陆行舟按回凳上,“你好好坐着,我去给你熬点凉茶喝,喝了就没事了。” 陆行舟走不了了,只能坐在桌边,“虚弱”地撑着头,看刘大娘左右忙活。 刘大娘看着陆行舟喝完了两大杯凉茶,问:“好些了吗?” 陆行舟说:“好多了,多谢大娘。” 他又变成了那个乖巧的小舟,刘大娘也湿润了眼眶:“你那天为什么要这么说话,你知道大娘有多伤心吗?” “为什么”是没法回答的,陆行舟只能连连道歉,装乖卖巧,终于哄得刘大娘不再耿耿于怀。 刘大娘严肃地说:“下回不能这么说话了,不然我以后不会再让你进这个门。” 陆行舟点头:“一定不会了。” 等做完“半作痴呆”的任务,他才不会跟刘大娘有过多的牵扯,想要接济她的时候,就让哥哥和姐姐出面好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之前在陆行舟身上吃过亏,但刘大娘不会就此改掉说闲话的习惯。这几天她也没怎么出门,见不到人,说不了话,八卦都堆在喉咙中,早已心痒难耐。 “你没来的这几天,出了一件大事。” “什么事?”陆行舟松了一口气,他真怕刘大娘一朝被蛇咬,再也不跟他讲是非了。 刘大娘说:“廖家老太太死了。” “廖家老太太不是都九十岁了吗?”陆行舟想,活到这个岁数才离世,已经是喜丧了,何须大惊小怪。 第18章 刘大娘说:“怪就怪在这里,我听说啊,廖老太太不是老死的,是被孙子闷死的……去收尸的人说啊,廖老太太的尸体不正常,面色发绀,瞳孔散大,跟闷死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不过也不奇怪,廖家的曾孙都快到了娶妻的年纪,这老太太还要死不死的,天天吊着一家人,如果她现在不死,等到曾孙娶妻的时候再死,又要给她守孝三年。偏偏那曾孙是想要考科举的,如果不在考科举之前娶妻生个孩子,那么这一去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唉,反正啊,廖老太太活着没人高兴,死了倒是一了百了,都这个岁数了,不死也是折磨家人,还不如让她痛痛快快地去了。这样想来,廖家的人其实也没做错,只不过人心难测,廖老太太估计也没想过,自己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最后居然落得这么个下场。可见啊,就算是面对至亲至爱的人,也要多留一个心眼,不然连自己以后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陆行舟默然不语。 刘大娘说得嗓子干,去厨房烧水去了。陆行舟趁机点开任务面板,发现进度已经是5/5了,他收了心,等刘大娘回来之后,说:“大娘,我等会约了朋友去练拳脚功夫,现在就得走了。” “这么快啊?”刘大娘愕然,“不过你刚刚不是还头痛头晕吗,还练什么拳脚功夫。” 陆行舟说:“没错……我现在还有些不舒服,但那是早就约好的事情,所以就算练不了,我也得去跟他说一声,不能让他白白等着。” 刘大娘再无挽留的理由,只好将陆行舟送出了门。 陆行舟转身就去了河边钓鱼。 他用上“利锁引”,钓鱼果真成了手到擒来的事情,鲤鱼、草鱼、鲫鱼、草鱼、青鱼、鲈鱼、鳜鱼、鲢鱼、大黄鱼、石斑鱼,陆行舟顺利钓到了十种不同的鱼,回家后一口气提交了两个任务。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800点经验值。” “恭喜你升到6级。”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锦鲤一条。” 一条锦鲤出现在了木桶中,它兼具蓝、紫、红三种色彩,纹路清晰,色泽鲜艳,个头还不小,但看起来除了价格不便宜之外,陆行舟也瞅不出它还有什么优点。 可能是能让运气变好?但运气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陆行舟没有第三只眼,永远也没法确定锦鲤是否影响了什么。算了,先养着吧,总归是有用的。 不过,新的主线任务怎么还没出现?也许是需要一个契机,就像当初教训林家三人那样。陆行舟来了《三尺青锋》这么久,现在已经没那么急躁了,真正身处游戏之中,他氪不了金加不了速,只能一天一天地过,一个任务一个任务地做,急也急不来,不如放宽心。 陆行舟暂时没有新的目标,过了几天自由的生活。 “姐姐,你有看见我的锦鲤吗?”陆行舟这晚从溪镇归家,想着先去看看锦鲤,结果发现盆中空空如也,连水都没了。 陆金英离他最近,瞧见他神色慌乱,也急了起来:“锦鲤不见了?” 陆行舟说:“是啊,还没养几天,怎么就不见了……” 一家人都被姐弟俩喊了出来,陆行舟问:“你们见过我的锦鲤吗?” 陆望回忆道:“今早不是还在盆里吗?”他喜爱这条锦鲤的颜色,时不时会去看锦鲤一眼。 陆行远说:“我没见过。”他马上就要成亲了,根本没心思注意这条锦鲤。 阿贵、阿强也都摇头。 陆行舟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物归原主)锦鲤不见了,寻回锦鲤0/1,惩戒偷鱼贼0/1。任务奖励:1000经验值】 第17章 贪得无厌-2 几人将家中都翻了过来,也没瞧见鱼的影子。 陆行舟说:“算了,先别找了,去吃饭吧,我明天自己再找找。” 陆行远说:“没关系,不见了就不见了,等大哥明日去趟集市,再给你买一条回来。” 陆金英说:“怎么能算了?锦鲤不见了才不是小事情,说明家里进贼了,一定要把偷鱼的小贼抓到,不然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被偷。” “对。”陆望一拍脑袋,“你们赶紧回房看看,看有没有丢了东西。” 陆望、陆行远和陆金英三人都各自回了房间。 阿贵说:“我就不看了,我房中本来就没有什么值钱的。” 阿强说:“我也是。”他们站在陆行舟的旁边,没有回房。 陆行舟说:“没事,都不用守在这里,我们去吃饭吧。” “我房内没有丢东西。”陆望回到饭桌上。 陆行远和陆金英也说没有,陆行舟说:“看来这小贼只偷了锦鲤。” 阿强说:“可能也没有贼,说不定锦鲤是自己跑的。” 阿贵说:“锦鲤又没有长脚,家里也没有河,它是怎么跑的。” 陆行舟都看见任务了,自然知道鱼是被偷走了,他说:“就是被小贼偷走的,一定要把这个贼找出来。” 陆金英问:“你想怎么找?有思绪了吗?” 陆行舟眼下也没头绪,他问:“今天有人来过家里吗?” 阿强说:“我不知道,我下午出去买药了。” 陆行舟问:“你生病了?” 阿强点头:“头有点晕。” 陆行远说:“这我知道,阿强下午确实出去了,不过我一直在家,没见到有生人进来。” “我也没见到。”陆望摇摇头。 陆行远见陆行舟愁眉苦脸的,还是说:“没事,小舟,一条锦鲤而已,你喜欢锦鲤,我再给你买一条好了。” 陆金英不赞同:“那锦鲤养了这几天,也是有感情的,哪怕再买一条一模一样的,也不是小舟带回来的那条。” 陆行舟说:“对,我要把原本那条锦鲤找回来,别的我都不要。” 阿强说:“可是找不到的话,也没别的办法。万一那锦鲤已经被人吃掉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陆行舟胡说八道:“被别人吃了还更好,那锦鲤有毒,到时候我去查查谁中毒了,就知道谁吃了我的锦鲤。” 陆望着急地问:“吃了锦鲤会死吗?” 陆行舟说:“应该不会吧,爹,你怎么这么着急?” 陆行舟短暂地怀疑了陆望几秒,陆望说:“我是觉得锦鲤的毒性这么大,得赶紧把它找回来,万一被没脑子的人吃了,说你是凶手怎么办?” 陆行远一听,也觉得问题大了:“明天我就到处去问问,看看有谁见到了锦鲤。” 陆金英说:“我也去。” 陆行舟觉得可行,人多力量大,说不定很快就找到“凶手”了。 阿贵说:“我和阿强就留在这里干活吧。” 阿强说:“不,我也要出去帮忙找,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干活吧。” “大家都出去了,也不差你一个人。”阿贵不爽了,“你怕不是借故偷懒吧。” 阿强哼了一声:“那是因为我关心小舟,你不关心小舟,什么偷懒不偷懒的,我根本没想过。” 阿贵说:“你……” 陆行舟忙说:“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阿强你和阿贵留在家里吧,我们几人出去就够了。” 阿强不再有异议,但桌上的气氛明显不愉快,陆行舟看在眼里,也不好说些什么。 翌日,陆望和陆行远去鱼摊问人,陆金英去集市上找,陆行舟跑去了溪镇。 陆行舟到了溪镇,直奔溪镇最大的鱼摊而去,问:“老板,你这两天有没有看见一条锦鲤?” 鱼贩说:“我这有好几条锦鲤,你说的是哪一条?” “在哪呢?” “你要买吗?” “……我不买,我看看。” “如果你没有买锦鲤的打算,就不要看。” “为什么?” “我懒得拿出来,你们这些人只看不买的,浪费我的时间。”鱼贩见多了这种事情,多少人爱锦鲤的美丽,却在听到价格时咂舌离去,他觉得陆行舟也是那样的人。 陆行舟拿出一块碎银:“老板,我愿意出钱,你就给我看一眼吧。” “这是看锦鲤的银两,可不是买锦鲤的银两。”鱼贩眼中闪烁精明的光。 “没错没错,买锦鲤是另外的价钱。” 鱼贩收了银两,不紧不慢地从鱼摊的最后面拿出一个大盆,放在陆行舟的面前:“看吧看吧,多看几眼都行。” 陆行舟没看见那条锦鲤,他问:“这就是你这里全部的锦鲤吗?” 鱼贩点头:“是啊。” 陆行舟不死心:“这两天有没有人买走了别的锦鲤?” “没有。” “老板,你好好想想。” “哎呀,我说没有就是没有,锦鲤这么赚钱的东西,我要是卖了能记不住吗?” “好吧。你知道附近还有什么摊位会卖锦鲤吗?” “那家也会卖,其它的鱼摊都只卖普通的鱼。”鱼贩指了斜对面的鱼摊。 第19章 “好的,谢谢。” 陆行舟来到斜对面,又问了一遍:“老板,你这两天有没有看见一条锦鲤?” “这两天?没有啊,我已经半个月没有见过锦鲤了。” “你确定吗?” “当然,最近锦鲤都不好卖,我就没有要锦鲤,到时候卖不出去可是要亏本的,我不冒这个风险。” 陆行舟问:“除了你这家,还有那一家,你还知道溪镇有什么地方会卖锦鲤吗?” “应该没有了吧,锦鲤这么贵,很多人家里都不会养。反正我是不记得,还有什么地方会卖锦鲤。怎么了,小公子,你是想要买锦鲤吗?” “不是,是我家的锦鲤不见了,我怀疑有人偷了锦鲤,然后卖给了鱼摊……算了,看来你这边也没有线索,打扰了。” 陆行舟走了几步,鱼贩突然喊住了他:“小公子,小公子……” “怎么,你是想起了什么吗?”陆行舟燃起希望。 鱼贩问:“你不见了的那条锦鲤长什么样?” 陆行舟说:“它的颜色特别艳丽,头上有蓝色,身体红紫相间,它很肥,肚子比普通的锦鲤要大。” “我好像见过。” “在哪里?” “就在那家鱼摊啊。”鱼贩指向了陆行舟一开始问的那摊,“我看他们家昨天傍晚卖了一条锦鲤,那锦鲤长得跟你说的差不多。” “多谢。”陆行舟谢过鱼贩,回到了刚刚的鱼摊前。 “老板,你为何要骗我?” “骗你,骗你什么?”鱼贩刚刮了一条鱼的鱼鳞,满手腥味。 “你昨天傍晚不是卖了一条锦鲤吗?对面的老板都看见了。” “昨天?哦,你说昨天傍晚啊。”鱼贩擦了擦手,“我想起来了,昨天下午我回家去了,让我儿子帮我看了下摊位,如果真卖了锦鲤,那也是他卖的,不是我卖的……不对啊,他卖了锦鲤?我这里的锦鲤可没少,而且那兔崽子也没把钱给我……” 陆行舟问:“你儿子现在在哪里?我要跟他谈谈。” “今天不做生意了,这兔崽子……”鱼贩怒从心头起,“你跟我回家,问问那兔崽子怎么回事。” 鱼贩推开家门,便看见自己的儿子抱着一个姑娘,正与她贴得紧紧的。 鱼贩捂住眼睛:“孙正希!你做什么?” “爹爹爹爹……你怎么回来了。”孙正希猛然起身,给姑娘使了一个眼色,姑娘匆忙从门口跑掉了,所经之处香风拂过。 陆行舟走上前去:“你昨天是不是卖了一条锦鲤?” “你你你你又是谁?”孙正希昨天卖了锦鲤,得了一大笔钱,今天壮胆叫了个歌姬回家玩,没想到他爹会中途杀回来,还带了个陌生小子。 陆行舟说:“我是你卖的那条锦鲤的主人。” 鱼贩咆哮道:“臭小子,你是不是偷偷卖了一条锦鲤,现在人家主人找上门来了,你说清楚你从哪弄来的?还有,刚刚那个姑娘是谁?你给我老实交代!” 孙正希被他爹扯着耳朵,老老实实交代了一切——昨天他看摊的时候,有个人想卖他一条锦鲤,那人要的银两不算多,锦鲤又实在漂亮,他觉得可以再卖个好价钱,就咬咬牙买了下来。没想到他买了那条锦鲤才半个时辰,就有一个贵公子以五倍的银两买下了锦鲤,他高兴极了,想把银两都握在自己手中,就没告诉他爹这回事。 陆行舟问:“买锦鲤的人是谁,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我跟他闲聊了两句,只知道他好像姓崔,是鹤州人,很贵气,但他不怎么想跟我讲话,我就没再多问了。” “卖锦鲤的人呢?你可还有印象?”陆行舟接着问。 孙正希说:“那人长得太普通了,没印象,不过他说话挺搞笑的,他说的每句话最后一个字都会卷舌头。哎,我可没有偷你的锦鲤,那是我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别找我算账。” 阿强,偷锦鲤的人居然是阿强,陆行舟握紧拳头,转过身去,抹了下眼睛。身后传来挨打和求饶的声音,一条锦鲤引发的家务事,陆行舟管不了也不想管,他躲进一条巷子里难受了会,然后决定先去惩戒阿强,再去鹤州城把锦鲤找回来。 陆行舟回到家,陆家人都问他有没有线索。他点头,没看见阿贵和阿强。 第18章 贪得无厌-3 “什么?你说是阿强把锦鲤拿去溪镇卖了?”陆望大惊失色。 陆行舟确认道:“他们说出了阿强的特征,肯定是见过阿强了,阿强现在在哪里?” 陆行远说:“不知道,我今天都没有见过阿强。” 陆金英说:“我们先去把阿强找到。” 几人分头去农田和屋里找,皆没有找到阿强,陆望说:“连阿贵也不见了。” 陆金英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事不会是阿贵和阿强一起做的吧?现在他们怕事情露馅,所以都跑了。” 陆行舟心下更沉,他不希望阿贵也参与了这件事,阿贵在家里待的时间比阿强更久,如果连他都为了一点钱而抛掉情义……陆家几人该有多伤心啊。 他扯了扯嘴角:“我相信阿贵,此事应该跟阿贵无关,还是先把阿强找到吧。” 陆行远说:“阿强应该是跑了,我现在就出去问问,看看左邻右舍有没有人见过阿强。” “小舟。”有人在门口喊了一声,中气十足。 陆行舟听出那是刘大娘的声音。 刘大娘满脸着急:“你们家阿贵倒在了河边,昏迷不醒,快找个人去看看他吧。” 陆行舟问:“大娘,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大娘说:“我今日去鱼摊买鱼,回来的时候想着去河边看看,就多绕了点路,结果还没去到河边,就发现有个人躺在那里,像是死了那样。我可害怕啊,鼓起勇气过去看了眼,发现那是你们家阿贵,他的鼻孔还有气息,应该还没死。我叫了他几声,他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好赶快过来跟你们说。” 既是刘大娘亲眼所见,陆行舟不再怀疑,他说:“我现在就去河边看看,爹,你留在家里,哥你去喊个大夫来河边,姐姐你出门帮忙打听下,问问有没有人看见阿强去哪了。” 他安排好事情,就施展轻功往河边去。 刘大娘在后面追:“等等我,等等我……” 陆行舟来到河边,瞧见路人给阿贵泼了一捧水,阿贵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贵一见到陆行舟,就嚷嚷道:“小舟,是阿强……阿强把锦鲤偷走了,我发现他在收拾东西,就偷偷跟着他跑了出来,我看他背着大包小包,还越跑越远,还有什么不明白……我在这里拦住了他,问他是不是偷了你的锦鲤,他承认了,趁我惊讶之时把我打晕……” 陆行舟说:“好,我知道了,你还记得阿强往哪里跑了吗?” 阿贵指了一个方向:“我倒下的时候,看见他往那边跑了。” “他是什么时候跑的?” “我追出来的时候,应该是巳时一刻。” 陆行舟当机立断:“阿贵,你躺在这不要动,我哥很快就会带大夫过来看你,我现在去追阿强,你看见我哥的时候,帮我告诉他一声。” 阿贵说:“好,你快去吧,阿强已经跑很远了。” 陆行舟全力施展轻功,练武的好处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如果他不会轻功,现在还得跑去溪镇雇匹马,再马不停蹄地冲出来,到时阿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希望阿贵给出的信息不是错的,不然他会离阿强越来越远,陆行舟在心里祈祷着。 陆行舟跑了半个时辰,遥遥看见树林中有一辆马车,他脚步疾掠,落在了马车前。车夫见有人从天而降,神色剧变,猛地拉住缰绳,马的前蹄扬起又落地,发出了被打断脚步的长长嘶鸣声。 “你是谁?你不要命了?”车夫喝道。 “抱歉,惊吓到你了。”陆行舟拱手说,“请问车里是什么人?” 车中人没有撩开帘子,也没有出声说话,车夫惊疑不定:“一个男人,你们有仇?” 陆行舟高声说:“阿强,我知道是你,出来吧。” 车夫撇清关系:“我不认识他的,他今天雇了辆马车,说要往北去,我就是送他一程赚点银子而已,我真不认识他。” 说罢,车夫直接撩开了帘子,现出里头面色如纸的阿强。 阿强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彻底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 陆行舟看见马车里的东西,瞳孔骤缩:“你还把青锋剑拿走了。” 阿强抱着所有东西跳出马车,也顾不上脸面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舟,我错了,小舟,你原谅我这一回,再也没有下次了……” 多么荒谬,陆行舟将青锋剑拿回来,没有拔剑,就这样指着阿强:“你还偷了些什么?” 阿强两股战战,从包袱中取出了陆望的新衣,陆行远的玉佩和陆金英的珍珠耳坠:“就这些了,真的没有其它了,不信你自己看。” 第20章 他把包袱翻得乱七八糟:“剩下的都是我的东西,一点不值钱的。” 车夫眼珠子转了几圈,最后决定先走为妙,他扬起马鞭,车轮骨碌碌地碾过绿草,将阿强的希望彻底压扁。 “我们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陆行舟掩不住失望,“锦鲤被偷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怀疑过你。” 他知道阿强爱贪小便宜,他知道阿强是斤斤计较的性子,可他也知道阿强是真的喜欢他们,阿强在陆家总是开玩笑,笑的次数也不比任何人少,陆行舟相信阿强的笑都是真心的。 陆家的人都是不太会计较的性子,阿强干点小偷小摸的事情,他们睁只眼闭着眼也就过去了。但阿强居然把主意打到了锦鲤的身上,而且出逃的时候还把几人最值钱的东西都顺走了,陆行舟是真的不能谅解。 “因为一直为你们家干活是没有出路的。”阿强终于说出了心底话,“像阿贵那样一辈子都老老实实的有用吗?等我们都干不动活了,你敢拍着心口说愿意养我们吗?每个月就赚那么点银钱,没有属于自己的田地,就没有未来……我也不想偷东西,不想拼了命地省钱,可如果不这样做,我老了之后怎么办……” 陆行舟平静道:“我为什么不敢?我为什么不敢拍着心口说养着你们?家里只要还有田地在,就会有你们的一口饭吃,不只是我这么想,我相信我爹、我哥和我姐都是这么想的。我当然敢这样保证,可你已经没有得到承诺的资格了。” 阿强摇头:“不,你根本不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你知道的话,如果你知道的话,就不会这么对我了……” “行,你说。我听着。”陆行舟打断了阿强的喋喋不休,收起剑,“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腰坏了!前几天种地的时候,我把腰给扭伤了,我去看大夫,大夫说我以后要少干重活,多多静养。可我是个种田的啊,我怎么能静养,那不就是要我等死吗?我不能这样,所以……” “所以你就偷走了锦鲤。”陆行舟帮阿强说出了他说不出口的话。 “我还有什么办法,我只有这一身力气,我现在连力气都保不住了,我还能做什么。” “你可以告诉我们,难道在你的心里,我们都是铁石心肠,你出事了我们只会袖手旁观吗?” “人心难测,你们又不是特别有钱的人家,真的会愿意养我这样一个废人吗?告诉你们又能如何?” “人心难测,好一句人心难测。”陆行舟想,这句话更应该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吧,他觉得跟阿强已经没什么好说的,十几年的情分,还是比不过对人心的猜忌。 他漠然点开任务面板。 【主线任务:(物归原主)锦鲤不见了,寻回锦鲤0/1,惩戒偷鱼贼0/1。任务奖励:1000经验值】 惩戒偷鱼贼的任务进度没有变。陆行舟茫然地想,他还要怎么对阿强? 阿强慢慢站起身来:“东西都还给你,小舟,我也没脸再回去了,你让我走吧。” 陆行舟说:“我会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们,从今以后,我们就当你死了。” 他觉得这句话已经很残忍了,结果任务进度还是没有变化。 阿强的脸更白了,他攥紧袖子:“我可以走了吗?” 陆行舟将阿强的荷包捡起来,从里面拿了半数的银两:“我不报官抓你,这些钱就当是你的报应,让你记住,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 他将荷包丢在地上,再看任务面板,0并没有变成1。 阿强心痛得要死:“小舟,我没想到你这么无情。” “你偷锦鲤的时候,也没想过我会怎么想吧。”陆行舟喉咙滚动,他踹了阿强一脚,只用了三成力度,阿强不可置信地摔倒在地,腿上传来的疼痛让他恐惧。 陆行舟强迫自己心硬如铁,惩戒偷鱼贼的任务终于完成了,他仰起头:“记住这点痛,你走吧。”他说不出更多的话了。 阿强也顾不上计较什么,死亡的恐惧在极短的时间笼在他的头上,他还活着,这就够了。他抓起散落一地的东西,瘸着腿往树林深处走去。 陆行舟不敢回头看,他怕看见阿强怨恨的目光。他浑浑噩噩地走回了家,一进门就看见了陆望,他再也忍不住,在陆望的怀中放声大哭。 此时阿贵已经被接回家中,结合阿贵的话,再看见陆行舟手上的东西,陆望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心疼极了:“好了好了,是爹眼光不好,没看对人……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啊,都怪爹,没事了,咱不哭,不哭啊……” 第19章 高门大户-1 痛哭过后,陆行舟自觉丢脸,他一个外来魂,跟阿强认识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过两年,减去在溪镇读书练武的日子,他跟阿强的情谊还真没有特别深。但现在看起来,他比陆家任何人都要伤心,是因为他最容不下背叛吗?陆行舟不知道。 陆家几人望着抹眼泪的陆行舟。 陆行舟很不好意思地低声说:“我打听到,阿强将锦鲤卖去了溪镇,而锦鲤又被卖给了一个姓崔的鹤州人,我想去鹤州找回锦鲤。” 陆行远诧异道:“鹤州山长水远,一来一回起码要十几日,而且你也不知道买走锦鲤那人的具体姓名和住址,恐怕很难寻回锦鲤,不如别去了。”他实在不明白,一条锦鲤而已,值得陆行舟这样漫无目的地追寻吗? 陆金英没说话,她向来赞成陆行舟的一切想法,但这次她觉得不值得,若是锦鲤还在溪镇,多费一番功夫寻找也无妨,可鹤州确实很远——对于他们这些没有出过溪镇的人来说。 陆望摇头不语。 陆行舟知道,如果他坚持要去鹤州找锦鲤,是一件很不讲理的事情,可他没有办法,这是主线任务,他必须要做。他扯了个谎:“我总是梦见那条锦鲤,它在梦中已经修炼成仙,说要报答我的养护之恩。这样频繁的梦恐怕是真有征兆,所以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想把锦鲤找回来。” 古代人确实迷信,听到陆行舟这么说,陆望说:“去吧,去书院和武馆请二十日的假,爹给你多准备些盘缠,在路上不要省钱,平安第一,若是实在找不到,也不要固执地留在鹤州,快些回家。” 陆金英下定决心:“小舟,我同你一块去。” 陆行远赞成:“你们一起去,我和爹也放心些。” 陆行舟感激地说:“好,我跟姐姐一起去鹤州,不管能不能找到锦鲤,我们都会尽快回来的。” 出门远游对他们来说都不是小事情,陆行舟和陆金英将包袱解了又扎,扎了又解,反复十数次之后,才确认没有遗漏必备的物品。 两人雇了一辆马车,就往鹤州去了。 路上,陆行舟将窗帘拨开,他和陆金英看着窗外的景色,脸上流露出相似的兴奋。 被冬天熬得病恹恹的树重新抽出绿枝,在微风的吹拂中跳起舞来,碧草茸茸地铺展了一地,啾啾鸣叫的鸟儿低空盘旋,追逐打闹,入目皆是好生机。 陆行舟撑着两颊:“以后有空了,得带爹和哥也出来走走。” 陆金英笑着说:“爹放不下家里的地,哥也快有嫂子了,哪能这么潇洒,说出来就出来。” “爹放不下家里的地,那我们可以冬天再出来,哥哥若放心不下嫂子,就把嫂子一起带出来,这是多简单的事呀。” “真是个小孩。”陆金英笑意变浅,“要是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就算不简单,也不会是特别难的事,姐姐,你不要‘为赋新词强说愁’。” “好,我现在不说愁,你以后也不要‘却道天凉好个秋’。1” 陆行舟愣住:“姐姐,你偷偷读书去了?” “什么叫偷偷。”陆金英哼了一声,“我虽然不识字,可当初大哥读书的时候,我也没少听他背书。” 陆行舟突然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去书院读书吧,我帮别人写课业给你交学费,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啊?” “溪镇书院全是男子,我若是去了,一定会被特殊对待。不管这‘特殊’是好是坏,我都不想这样。” “是哦。”陆行舟刚刚一时起念,倒是忽略了这点,“不去书院就不去吧,如果姐姐想识字,我可以教你。” “我不知道,爹想让我嫁人了。” “啊?可是你才十八……”陆行舟止住声音,在现代,十八岁才刚刚高考完,可在古代,十八岁谈婚论嫁都算晚的了。 “等哥把嫂子娶进门,爹就要给我挑人家了。” “你想嫁人吗?” “我没有想嫁的人。” “那就不嫁,爹那边先拖着。” “到时候再说吧。”陆金英拍了拍陆行舟的头,“现在当务之急,是去把你的锦鲤找回来。” 七日后,两姐弟抵达鹤州城外。他们站在气势恢宏的城墙下,砖瓦古朴,每一块石砖好像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他们抬头看城门上铁画银钩的“鹤州”二字,一撇一捺,尽显风流。 第21章 二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走入主城的路上一直睁大眼睛,瞧什么都觉得很特别,很厉害。鹤州集市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找到,远处居然还有表演杂技的班子!姐弟俩驻足看了一会,看到精彩之处,他们喝彩欢呼的声音掩盖了周遭的声音,班子散场的时候,两人还意犹未尽,不动声色地盯旁边的人给了多少银两,他们就给了多少。 “鹤州城真好!”陆行舟心情激荡。 “是的,下次一定要把爹和大哥也带出来。”陆金英面色通红,难掩激动。 所幸陆行舟还没被鹤州的繁华迷昏,仍记得自己的任务:“我们现在先去客栈,然后到处打听下崔氏人家。” 两人挑了家看起来还不错,但又不算这条街上最好的客栈入住,房间的价格不便宜,陆金英有些心疼银两,陆行舟看出来了,他也心疼:“我们就住这一两晚,等找到锦鲤马上就走。” 陆金英说:“好。” 他们把包袱放下,然后下楼去厅堂吃饭。 点菜的时候,陆行舟问小二:“伙计,请问你知道城中有几户姓崔的人家吗?” 小二语速极快:“姓崔的人家可多了,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不过说到最出名的啊,就只有一家——鹤州崔氏,鹤州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两位客官是外地来的吧。” 陆行舟想,那人长得很贵气,应该是从富贵中浸淫出来的气质,有钱多半有名,说不定还真是小二口中的鹤州崔氏。 陆金英说:“没错,我们是外地来的。” 小二问:“你们问崔氏做什么?寻仇还是报恩?” 陆行舟问:“找崔氏的人,就只有这两件事吗?” “十有八九。”小二漫不经心地说,“崔氏是江湖世家,江湖上不是恩就是怨,还能有什么事?” 因为陆家二人没给打赏的银两,所以小二也没再说什么,等他们点完菜就走了。 陆行舟和陆金英一致决定,吃过晚饭后先去崔家问问情况。 崔家门口。 好大的门,好高的牌匾——陆家二人仰酸了头,才看得清那游云惊龙的崔家二字。 门房打量着这两个穿着寒碜的人,问:“你们做什么?” 陆行舟长话短说:“你好,我有一条锦鲤,可能是被崔家人买走了,我想进门询问,如果确认在崔家人手中,我想将锦鲤买回来。” 什么?这人怕不是疯了吧,都是些什么胡言乱语。莫说这件事情还没有根据,哪怕有根据,这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怎么能放这两人进去?而且这两人根本不会做人,连银子都不晓得往前递一递,门房于情于理都不想给他们通报:“走走走,这里不是你们想来就来的地方。” 陆金英说:“我们不是想来就来,我们是有事相求。” 门房冷笑一声:“在这里,有事相求的人多得去了,我要是不加辨别把人全都放进去,这门房也不用当了,趁早卷铺盖走人好了。” 陆金英一时语滞,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陆行舟拉住了陆金英的袖子,摇了摇头。 两人原路返回。陆行舟说:“看这个样子,门房不会放我们进去,我打算等深夜再去崔家探探。” 陆金英问:“怎么去?” “翻墙。” “我没翻过墙……” “姐姐,你不用去,你留在客栈好好睡觉,我去就行了。” “可我答应了爹要好好照顾你,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夜访崔家,而且我也不放心。”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再怎么说,我也练过两年的武,身手不差,偷偷进崔家看一眼,还是没有问题的。姐姐,你听我的,就留在客栈吧,如果实在不放心的话,你先别睡,在客栈等我回来。我会尽快回来的。” “……行吧。”陆金英毕竟不会武功,她想去,却不想成为陆行舟的拖累。思索再三后,她答应了陆行舟的请求。 陆行舟回客栈换了一身黑衣,脸就不蒙了,他想,反正没有人认识他这个无名小卒。而且此时他还挺自信,觉得自己不会被崔家的人发现,所以也不必蒙脸。 月奋力地往上攀爬,蜷缩着身子,将自己钩在夜色中,陆行舟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轻手轻脚地从窗边跳下去。他住在二楼,往下跳轻而易举。 陆行舟觉得自己在夜里成了一阵风,黑衣服是真的不显眼,他跑到崔家,双腿一蹬几步跳上墙头,贴着墙身轻盈地落在了地面。 崔家很大,亭台楼榭长廊假山什么都有,也不知道他们会将锦鲤放在什么地方,陆行舟没有明确的方向,决定从南到北在崔家绕一圈,眼珠子往四面八方扫测。 “什么人?”一道声音自房内传来,陆行舟只感到“铮”的一声,好像有谁拨动了琴弦。 一个男人轻飘飘落在了陆行舟的对面,他面似玉,发似墨,身如松,一双眼冷如琉璃,紧紧盯着陆行舟:“不知阁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作者有话说】 1辛弃疾 第20章 高门大户-2 陆行舟的第一反应就是跑!深夜潜入别人家中的他,在对方眼里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哪怕陆行舟心中坦坦荡荡,也没法向对方剖开胸膛,证明自己并无恶意。 于是陆行舟拔腿就跑,他往来时的路飞奔而去,本以为甩脱身后的人易如反掌,没想到他还没跑两步,就被男人再次拦住了。 崔寻木像是一堵会移动的墙,不管陆行舟怎么跑,他都稳稳地立在陆行舟的面前。陆行舟这时才惊愕失色,觉察到眼前人的轻功比他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他今日怕是不能全身而退了。 那还是试试讲道理吧!陆行舟正欲开口时,崔寻木出手了,他拳如劲风,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陆行舟的肩膀,陆行舟矮了身子,险之又险地避过这一拳,但这股风擦过他的耳际,竟让他感到周遭蓦然全无声音,他脸色苍白,恍惚地想,原来他只是井底之蛙,以为自己在溪镇武馆刻苦练了两年武,无论对上谁都能有一战之力,然而在一流高手面前,不说有没有还手的可能,他不被一拳打死就不错了。 “我……”陆行舟还是想讲道理,他刚说了一个字,崔寻木的拳头又来了,他给过陆行舟开口的机会,可陆行舟转身就跑,无非是做贼心虚。好,那就什么都别说了。 崔寻木的拳头像是一张网,铺天盖地笼在了陆行舟的全身,陆行舟为了不挨打,什么姿势都使出来了,情急之下甚至还使出了“利锁引”,想要将崔寻木的拳头吸在半空。 崔寻木“咦”了一声,手下动作一顿:“你是宁家的人?” 还没等陆行舟反应过来,崔寻木又说:“宁家不可能有你这样的后辈。”说罢,拳头依旧像雨点那样砸了下来,不过他只使了三分力,对陆行舟这身末流功夫,他不需要使多少气力。 可对陆行舟来说,要躲避崔寻木的拳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他很快就力竭了,动作慢下来,立刻就挨了好几拳。 “住手!” 陆行舟听见陆金英的声音,心下一紧,猛地抬起头来。 崔寻木本来只想教训一下陆行舟,然后把他丢出去,闻言也就停了下来。他侧头望去,一个穿宽大黑衣的姑娘站在被风刮得颠来倒去的四角灯笼下,浮动不定的光将她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见崔寻木停了手,陆金英迅速跑到了陆行舟的身边,把他扶起来,问:“小舟,你没事吧?” 陆行舟的肩、胸、腹都挨了拳头,痛,但不算特别痛,还能忍,于是他就忍住了,他知道崔寻木已经手下留情,也不好得了便宜还卖乖,更不想让陆金英担心,就摇了摇头:“我没事。” 陆金英仰头瞪着崔寻木,崔寻木这才看清了陆金英的脸,和她燃烧着愤怒的美丽眼眸,很莫名其妙的,他感到内疚,可他为什么要内疚呢?陆行舟深夜闯入崔府,他出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陆行舟将喉中涌动着的血腥气咽下去,抱拳对崔寻木说:“不好意思,我是来寻家中锦鲤的,原本不想出此下策,但贵府的人不允许我们进门来问个清楚……万般无奈,迫不得已,我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锦鲤?”崔寻木疑惑道,“什么锦鲤?” 陆行舟将家中长工偷锦鲤、锦鲤又被转卖给一个姓崔的人的事情一一道出,他说:“那鱼贩说那人长得很是贵气,我又听闻鹤州最有名的姓崔的人家是你们这家。所以就想上门问问,到底是不是崔家人买了锦鲤,我与那条锦鲤很有感情,真的很想找到它。” 陆金英面带嘲讽地微微一笑:“如果不是贵府的门房气焰嚣张,目中无人,我弟弟也不必出此下策,还白白挨了你一顿打。小舟啊,崔府原是这样不讲道理的高门大户,什么都不问就跟你动起手来,看来就算锦鲤在崔家人的手上,按他们这样的性子,我们也别想寻回来了。” 崔寻木笑了,没有说话,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眼睛不像刚刚那么冷,反而透出些温润的光芒。 第22章 “姐姐……不是他的错。”陆行舟面色尴尬,“他问过我来做什么,我怕解释不清楚,就没有说话,我想直接跑,但我跑不过他,所以之后才打起来了。” 这话浇灭了陆金英的愤怒,她也感到尴尬,不过她不是扭捏的人,很快就对崔寻木说:“崔公子,真是不好意思,刚刚误会你了,我对你说声抱歉,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若我非要放在心上呢?”崔寻木似笑非笑。 陆金英想了想,说:“如果你非要生我的气,觉得我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斤斤计较耿耿于怀,那就放在心上吧。崔公子要记恨我,我是没什么损失的,只是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1,公子认为值得吗?” 陆行舟觉得架势不对,怕崔寻木和陆金英真的吵起来,连忙上前一步拦在两人中间,岂料崔寻木突然拱手说:“我姓崔,名寻木,不知二位尊姓大名?” 陆行舟说:“尊姓称不上。我叫陆行舟,陆地的路,这位是我的姐姐,陆金英。” 陆金英问:“崔公子,锦鲤的事情怎么说?” 崔寻木说:“我有一个疑惑,请二位解答。为了一条锦鲤,你们从溪镇来到鹤州,甚至不惜夜访我家……不过是一条锦鲤而已,至于吗?” 陆金英说:“这条锦鲤在我家很多年了,就像是我们的家人。在崔公子眼中,锦鲤随处可买,丢了也没关系,可在我们心中,家人是不可舍弃的存在。” 陆行舟睁大眼睛,他没想过陆金英居然这么会说谎,明明只是一条来家没几天的锦鲤,被她说得好像亲如骨肉那般。再一看陆金英的脸,那可真是眉眼哀伤,神情震痛,陆行舟想,陆金英要是现实世界的人,一定可以去争一争影后的位置。 崔寻木思索片刻:“我确实没见过你们说的那条锦鲤,也不知道家中是否有人买了那条锦鲤,此时夜深,也不便来回折腾。这样吧,明日我会一一问过家人,如果有了线索,我会派人去告诉你们。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陆金英将客栈的名字道出,又说:“如果没有线索呢?” 崔寻木说:“如果问遍了家人,还是没有线索,我也会派人去客栈告知二位,让你们不必白跑一趟。” 陆行舟觉得这是好方法,他觉得崔寻木看起来不像是会敷衍他们的人,应该会认真办好此事。他想到这里,就想拉着陆金英告辞了。 但陆金英却问:“我们如何信你?如果你有了线索,但家中子弟不肯交出锦鲤,你偏心家人,不派人来找我们,又多了警惕和布置,不管是白日还是夜里,我们再也进不了崔家……那我们怎么办?” 崔寻木听到这番言论,并没有生气,他从腰间解下玉佩,递给陆金英:“两日之后,如果我没派人去寻你们,你们可以凭此玉佩登门拜访。门房见到这块玉佩,必不敢再拦你们。” 玉佩晶莹剔透,如有绿水流淌其上,溶溶碧色,光亮润泽,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好玉,上面刻着颜体“崔”字,筋肉丰满,与玉佩相得益彰。 陆金英犹豫几番,为了陆行舟的锦鲤,还是接过了玉佩。她说:“崔公子莫怪我多疑,只是吃一斤长一堑,十几年的情谊都可以说舍就舍,更别说我们只有一面之缘了。” 崔寻木体谅地说:“我能理解陆姑娘,无妨,我信得过你,也自知不是背诺之人,这玉佩你拿去吧。”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递给陆行舟:“刚刚打伤了你,深感抱歉,这里头是治疗外伤的药物,压碎了敷在伤口上,一日两次,有奇效。” 旁的不说,崔寻木的言行举止真是无可指摘,陆金英和陆行舟再次谢过崔寻木,崔寻木唤人送他们出门。 鹤州没有宵禁制度,虽已深夜,但还有一些人在路上行走。陆行舟问:“姐姐,你怎么还是来了?” 陆金英说:“我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你。” “这衣服……” “这衣服我是去买的,但掌柜的说没有女子穿的黑色衣裳,我只好买了件男式的,要了店里最小的一件,还是大了。我今晚第一次尝试翻墙,没想到翻墙还挺简单的,说不定我也很适合学武呢。” “姐姐……” “怎么了?”陆金英见陆行舟要哭不哭的样子,不禁笑了,“感动哭了?” 陆行舟咬住唇,点一下头又摇一下头,他害怕,他害怕等他走了之后,陆金英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弟弟,她会愤怒吗?会觉得爱都是欺骗吗?会后悔为“赝品”所做的一切吗? 陆金英又问:“怕找不回锦鲤?” 陆行舟点头,他什么都怕,也许是因为哪哪都痛,也许是因为深夜的景致,人和物都隐在夜色当中,秘密无处不在,他现在觉得自己很脆弱,好像什么都可以击垮他。 陆金英说:“别怕,总有办法的。” 陆行舟问:“真的吗?” 陆金英其实也不确信,但她是姐姐,娘死了,她必须撑起小舟头上的半边天,她重重“嗯”了一声,牵着个头已经超过她的小舟的手往前走。 【??作者有话说】 1《黄帝内经》 第21章 高门大户-3 崔寻木雷厉风行,说到做到,第二日午后便派人去客栈找陆家姐弟了。 那人浓眉大眼,脚步轻盈,身手敏捷,想来也是有功夫在身的。陆行舟跟崔寻木交手过后,很是自卑,在路上问那人:“小兄弟,你也是练武之人?” “当然,我是大公子的侍从,怎么可能不会武功?” 陆行舟又问:“你家公子今年多大了?” “刚过了二十生辰。” 也没比他大几岁啊,陆行舟今年十六岁,闻言更加自卑了。 陆金英仿佛看穿了陆行舟的心思,说:“看不出来,他年纪不大,武功却这么好。”她虽然没看见崔陆二人的交手详情,但她知道陆行舟受了伤,而崔寻木毫发无损,武功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那侍从笑着说:“大公子自幼练武,除去生病受伤的时候,练武未有一日停歇,不管是风吹日晒,还是霜重雪落,他都坚持不懈。而且大公子天资聪颖,根骨奇绝,虽然年仅二十,但已经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十分骄傲,崔寻木武功高强,他难以望其项背,因此对崔寻木是既崇且敬。 陆行舟突然就平衡了,崔寻木练功练了十几年,若是不能把他这个练了两年的压着打,那才是真的有问题。所以他打不过崔寻木,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他无需为此感到自卑,只要他勤学苦练,加上任务奖励,假以时日,他再对上崔寻木,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陆金英问:“崔公子也会受伤吗?” 侍从说:“练武之人,哪有不受伤的,我也受过很多次伤,擦伤、扭伤、磕伤、割伤、内伤……” 陆行舟看着陆金英越来越白的脸色,连忙喊停:“小兄弟,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侍从困惑不解:“你也是练武之人,你不知道吗?” 陆金英问:“小舟,这是真的吗?” 陆行舟本想含糊其辞,但陆金英的眼神太认真了,他不忍搪塞,只好点头,又说:“但是没有这位小兄弟说得这么严重,也不是每天都会受伤的,而且一般都是小伤,不涂药都能自己好起来的那种小伤。”他确实受过很多次伤,但连一言半语也没跟家人提过,他不是那种需要从家人眼中看见化不开的担忧,才能作为家人爱自己、关心自己的铁证的人。练武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受伤疼痛他能忍下去,他不需要家人忧愁,或者劝说他选择别的路——练武这么苦,小舟就不要练了吧,在家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虽然平凡,但也平安,不是吗? 说话间,几人来到了崔家,陆金英将想说的话都吞了回去,这回他们能大大方方地踏进崔家了。 侍从将陆家姐弟引到大堂,就退下了。 崔家大堂明亮,阳光铺满了大半个厅,像是融化的黄金流泄一地。大堂中央放着一臂宽的木盆,盆内正是陆行舟的锦鲤! 陆行舟大喜过望,对崔寻木说:“这就是我要找的锦鲤。” 崔寻木坐在主位上,还未来得及说话,旁边一人冷冷道:“不管它曾经是谁的锦鲤,但这是我真金白银买下来的,现在就是我的锦鲤。” 陆行舟这才瞧见那人,少年跟崔寻木长得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睛不太一样,少年的眼睛偏狭长,不笑时更显冷漠。崔寻木说:“这是我弟弟,名叫崔无音,就是他在溪镇买下了这条锦鲤。” 崔无音接着崔寻木的话:“锦鲤非我争抢所获,已经易主,谈不上还不还的,你们回去吧。” 崔寻木低声道:“无音!” 崔无音面不改色:“哥,我说得有错吗?” 崔寻木缓了缓神色:“我刚刚不是跟你说过么,锦鲤是被他们家中贼人盗走的。” “那又如何?”崔无音眉头轻皱,“那是他们识人不善,与我有何干系?” 第23章 陆行舟觉得崔无音说得有道理,他确实不应该背这个锅,便说:“这条锦鲤你花了多少银两买的,我可以双倍……甚至三倍还给你。” 崔无音说:“我不缺银两。” 陆行舟说:“你想要什么?” 崔无音说:“我就想要这条锦鲤。” 陆行舟感到很头疼:“……为什么?” 崔无音认真地说:“无他,我与这条锦鲤有缘。” 陆金英终于开口:“有缘?何以见得?” 崔无音说:“我无须跟你们解释。” 陆金英在小范围内踱了几步,突然说:“锦鲤养在我家十年,早已是我爹的心尖肉,我哥的掌心血,我弟的忘年友,却因我们错信贼人,一时不慎,锦鲤被人偷走远卖。锦鲤不见后,我们全无方向,一夜之间,爹爹呕血,大哥生出白发,我们全家人两宿未眠,好不容易寻到了希望,我和弟弟放下手中一切事情,不畏山高路远,不惧初出远门,马不停蹄昼夜难安地来到了鹤州,终于打听到了你们崔家的线索。 听说崔家是鹤州最有名的高门大户,还是最守义气的江湖世家,崔家人都是神仙下凡,有坚韧心性和宽厚心胸,从不会做没有道理的事情。可只因我和弟弟衣着朴素,第一次登门就被眼高于顶的崔家门房拦在门外,这次好不容易能够堂堂正正地进门,本以为可以将锦鲤带回家,却又被崔小公子一句‘无须解释’挡住明路,今日我可算是见识到了,原来这就是崔家所谓的道理。 锦鲤于我全家人,都是亲人一般的存在,骨肉至亲也不过如此。崔小公子确实有自己的道理,是我们识人不善有眼无珠,因为这点错误,我们活该失去我们的亲人。不过,夺人之亲,杀人无形,希望崔小公子不要得了锦鲤,失了良心或运道,我虽然不识得什么大道理,但也知道这绝对不值得。小舟,跟崔家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走吧……回去告诉爹爹和大哥,我们见到锦鲤了,锦鲤还活着,他们也就能稍稍放下心了。” 说罢,陆金英的眼泪砸了下来,刚好落入了锦鲤盆中,泛开一圈圈悲伤的涟漪。 陆行舟:“……” 崔寻木:“……” 崔无音:“……” 陆金英不管不顾,牵起陆行舟的手,转身就要离去。 “等等。”崔寻木和崔无音同时开口。 陆金英停下脚步,却未转身,她用一只手抹掉眼泪,没让声音变成哭腔:“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陆行舟再次确信,陆金英要是出现在现实世界,一定能当影后! 崔无音说:“锦鲤你们拿走吧,我不要了。” 崔寻木已经站起身,拦在陆金英面前:“陆姑娘,陆小兄弟,此事是我们做得不够妥当,锦鲤立即归还给你们,若还有其他要求,也请但说无妨。” 陆行舟说:“我们没有别的要求了,但银两还是要给的,此事也并非是崔小公子的错,他花了多少钱,我会如数奉上。” “不必了。”崔无音也站起身来,“我说了,我不缺银两,之前我不知道锦鲤对你们家这么重要,多有得罪,抱歉了。我什么都不要,你们直接把锦鲤带走吧,只是这次之后提高警惕,别再误信贼人了。” 陆金英达成目的,说:“多谢崔小公子。” 崔无音说:“不客气。” 陆行舟说:“多谢二位公子,既然事情说清楚,也已经了结,我们就不再叨扰了,姐姐,我们带上锦鲤就走。” 崔寻木唤人将锦鲤装好,又亲自送陆家姐弟出门。 崔寻木问:“二位是要马上回溪镇吗?” 陆行舟想了想,说:“不确定,也可能在鹤州多待两天。”他准备了买回锦鲤的银两,没有用上,因此身上还有些钱,好不容易出一趟远门,陆行舟想带姐姐再四处玩玩。 陆金英看了陆行舟一眼,崔寻木侧目望着陆金英,陆金英玲珑心,清明目,如何猜不到崔寻木在想什么,她坦然承认:“好了,崔公子,是我说了谎。” “姐姐,你怎么……”陆行舟没想到陆金英会直接说出来。 陆金英笑道:“傻小舟,你已经露馅了。” 陆行舟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了?” 崔寻木说:“我问你是不是要马上回溪镇,可你的回答不着急,不肯定,说明这条锦鲤没那么重要。” 陆金英说:“他既然已经看出来了,我再瞒着或以更多的谎言掩盖,都不是好办法,不如直接承认。” 两人的目光碰上,都没有移开,陆行舟站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他觉得自己平时也不笨啊,怎么在这两人面前,他的智商好像陡然少了一截。 崔寻木又问:“初次出远门,是真的吗?” 陆金英点头:“这倒是真的。” 崔寻木便笑了:“难得出来一趟,多待几天再走吧。” 陆行舟赞同:“我们在鹤州城逛逛,看看给爹他们买点什么。” 陆金英说:“也好。” 行至崔家大门,崔寻木驻足:“我这几日也无事做,明日不妨让我一尽地主之谊,带你们逛逛鹤州。” 陆行舟无所谓,他看向陆金英,陆金英莞尔一笑:“好啊。” 第22章 后生可畏-1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1000点经验值。” “恭喜你升到7级。”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后生可畏)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1回溪镇武馆挑战武馆师父0/1,成功后出师0/1。任务奖励:神秘物品0/1】 在溪镇武馆学了两年,其实陆行舟不太清楚武馆师父的实力,因为在武馆,师父只是负责领进门,能领悟多少,学到多少,练成什么样,都靠弟子自己。而陆行舟没跟武馆师父对打过,自然摸不清他的水平。 想来应该不差,不然不可能开武馆,开了也很快就会被人砸场子。陆行舟想,他这些日子不能松懈,得尽快打赢武馆师父,完成这个有神秘奖励的任务。 因此,陆行舟跟陆金英商量:“姐姐,明日你和崔公子出去逛吧,我就不去了,我打算留在客栈练功。” 陆金英说:“怎么这么突然?练功在哪里都可以练,可我们就在鹤州待这么几日。” “我已经好多天没好好练功了,一直想着锦鲤的事情,如今终于尘埃落定,我想马上恢复练功。练功也如逆水行舟,进步难退步易,如果长时间不练,那么我要多花很多时间才能补回来。” “好吧。”陆金英听他说得这么严重,也不好再反对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给你买。” “多谢姐姐,你看着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给我带一个就行,只要是姐姐买的我都喜欢。没有的话也没关系,姐姐有这份心意我就很高兴了。” “嘴上抹油似的,行。” 翌日,崔寻木亲自来他们住的客栈找人,陆金英随崔寻木出门,陆行舟留在客栈练功。 他住的房间不大,不好舞刀弄枪,也不好施展轻功,所以他打算专注练内功。开始前,他突然想到了那日崔寻木说的话——你是宁家的人?宁家不可能有你这样的后辈。 宁家,说的是宁归柏的家?他一使出“利锁引”,崔寻木就能说出宁家,是因为这套内功太出名,还是因为崔寻木的目光太毒辣?说起来,他和宁归柏也有一年时间没见过了,不知道宁归柏怎么样了。登龙城又是在什么地方,他现在都没搞明白。陆行舟想了一会,没什么头绪,干脆不想了。 “小舟,我回来了。” 听到陆金英的声音时,陆行舟刚刚结束内功的练习,他今日是真的心无旁骛地练了一天,连午饭也没吃,练完之后只觉神清气爽,心情愉悦。虽然进步不甚明显,但他肯定是进步了。 陆行舟问:“是崔公子送你回来的吗?” 他见陆金英脸色红润,眉飞色舞,看来玩得应该挺高兴。 “嗯,他送我到客栈门口了。” “你们去了什么地方?” “一开始先去了寺庙拜佛,中午去城中央的酒楼吃了饭,下午在城中四处逛了逛,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陆金英拿出一个拨浪鼓,笑嘻嘻递给陆行舟。 陆行舟接过笑道:“姐姐,我又不是小孩,为何要给我买拨浪鼓?” “这可不是普通的拨浪鼓,你试着摇一下。” 陆行舟便摇了摇,惊诧地发现拨浪鼓发出的并不是“波啷啷”的声音,而是一声又一声的“小舟”,悠远而模糊,但依稀能听出来,这是陆金英的声音。 陆行舟说:“怎会如此?” “这是一个能记住声音的拨浪鼓。”陆金英将拨浪鼓拿回来,按住了拨浪鼓的中心,“按着这里的时候,你说什么话,它都能记住。然后松开手,你再摇它的时候,它就会发出上一次记住的声音。你试一试。” 陆行舟按着拨浪鼓的中心,感受到了拨浪鼓的微微下陷,他慢慢地说:“姐姐?”再松开手,摇晃拨浪鼓。 第24章 “姐姐。” “姐姐。” “姐姐。” …… 陆金英笑着问:“好玩吗?” 陆行舟狠狠点头:“好玩。”虽然在现实世界中,陆行舟早就用过更加高级且清晰的“录音机”,但在《三尺青锋》中,这个拨浪鼓确实是稀奇的好东西。 “谢谢姐姐,我很喜欢这个拨浪鼓。” “喜欢就好,我一知道这个小玩意的功能,就觉得送给你最合适。” “为什么啊?” “因为你就是那种会一直念同一句话的人。” “是吗?” “是啊,在家的时候,我经常都能听见你重复说‘陆行舟,加油’、‘陆行舟,坚强’这样的话,以后你就可以用这个拨浪鼓来说了。” “你怎么全都听见了?”陆行舟愕然且尴尬,因为困难的任务,他的确经常说这样的话给自己鼓气,可他都是以为四周没人的时候才说的,谁想到都被陆金英听进去了。 陆金英摆摆手:“我可不是故意听的,有时候经过你的房门听见了,还有的时候你是在院子里说的,我从你背后经过,也听见了。不过看你这么认真地给自己打气,就没有打扰你。” 陆行舟脸都要滴血了,连忙岔开话题:“姐姐,你今天出去玩得高兴吗?” “高兴啊。” “崔公子人好吗?” “他啊,是一个进退有度的好人。” “怎么说?” “跟他相处很舒服,他就像是一阵春风,不寒不猛,不会让人感觉骤冷骤热。所以啊,昨日他识破了我的谎言,我也并不担心他会将锦鲤要回去,那时候我说谎,是说给他弟弟听的,他看不看穿不重要,我知道他不会拆穿。” “你没有想过万分之一的可能吗?就是他会偏向他弟弟,不愿意把锦鲤还给我们。”陆行舟觉得崔寻木不像是这种人,但他没法保证崔寻木不是这种人,对于看人而言,两者之间的区别或是微妙的涟漪,或是惊涛巨浪。 陆金英摇头:“我相信我的直觉,从未怀疑过这一点。比如我知道小舟是个很好的人,是世上最好的弟弟,我也从不怀疑这一点。” “姐姐,你太抬举我了。” “我没有抬举你。小舟,以前的你虽然身体不好,但我知道你的心是善良的,现在你长大了,武功也不错,你手上的剑就是你的势,你从谁都可以欺负的弱小之人走到了今天,其实大可以选择仗势欺人,欺软怕硬,你可以选择变成一个不善良而更任性的人,但你没有这么做。你瞧,我没有看错人吧。” “你是喜欢以前身体不好的我,还是喜欢现在这个我?” “都喜欢。” “更喜欢呢?” “一定要选择更喜欢的吗?” 陆行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执着于追问:“如果能选出来,我还是希望能够知道答案。” 陆金英思索片刻:“我没法选择。如果没有十四岁以前的你,也不会有现在的你,小舟,你的生命是一条河流,而‘舟’意味着你所处的阶段,我不能说我是更喜欢在下游的你,还是更喜欢在上游的你,因为在我的心里,‘河’比‘舟’更重要。我的生命也是一条河流,我们姐弟俩在不同的年纪流过彼此,感受虽然不同,可喜爱却是相似的,我无法比较河水汇集时的深度,唯一能确认的事情是,河水滔滔,不断不消。” 陆金英和陆行舟又在鹤州待了两日,期间崔寻木与陆金英去梨园看了一天的戏,那日陆行舟依旧留在客栈练武,而后崔寻木又请陆家姐弟进崔家吃了一顿饭,饭桌上只有他们三人,谈天说地,其乐融融。 也许是这几日过得太高兴了,离开鹤州城的时候,陆金英坐在马车上,怅然若失。 陆行舟问:“姐姐,你不舍得鹤州城吗?” 陆金英看着窗外的景致,说:“也不是舍不得,只是觉得这几天好似一场幻梦,梦醒了,一切都无影无踪了。” 陆行舟心想,他来到《三尺青锋》中,何尝不是一场幻梦呢?不过这场梦太长了,长到他已经有点忘记亲生父母的面容了。 两姐弟一起惆怅,但他们的惆怅都没有维持太久,阳光、树影、草浪、飞鸟、蝉鸣……这些景物都让人没法持续消沉,往前看,是家的方向,是他们熟悉的故乡。 他们回到溪镇不久后,陆行远娶妻,家中少了阿强,又多了嫂子,吃饭的人数没有变化,却又觉得什么都不一样了。陆行舟偶尔会想起阿强,让他记忆最深刻的事情,是原主跟阿强所经历的。 那时陆行舟十岁,被邻居喜欢恶作剧的小孩欺骗,误以为溪镇里面有百年难得一遇的“仙人降世”,他想去看看,仙人到底长什么样。他不敢告诉家人,怕家人阻拦他,所以他自己走了,他以为凭着一股气,他可以走到溪镇,可他在路上扭伤了脚摔倒在地,又被青色的麦浪掩住了身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最先找到他的人是阿强,阿强跑得多急啊,他只穿着一件汗衫,汗衫已经湿透,大团深暗的影,大口喘着的气,大掌托起了陆行舟。 陆行舟在阿强的背上睡得很安稳,在梦里他看见了仙人降世,阿强就是那个仙人,他汗洒三界,衣庇四海,掌佑八荒,气吞山河,名为“臭仙”。 梦里梦外,陆行舟悄然微笑,臭臭的,很安心。 【??作者有话说】 1《论语》 第23章 后生可畏-2 “什么?你要挑战武馆师父?你是不是疯了?” 得知陆行舟的计划,于为杰先有种莫名其妙的错愕,后有种惴惴不安的僵硬,他想阻止这件事。可他也知道,陆行舟不再是他能掌控的人了。 陆行舟说:“我当然没疯。我在溪镇武馆已经学了两年,武馆能教我的东西就这么多,我再待下去也很难有进步,不如挑战武馆师父,看看能不能出师。” 于为杰说:“你觉得武馆师父教不了你了,大可以退学,何必非得挑战他?” 陆行舟随口道:“我想知道自己现在有几斤几两,挑战师父是最好的方式。” “可你有想过师父吗?” “什么?” “如果你输了,那自然没关系,可如果你赢了,师父定会面上无光,你会毁了别的弟子对他的尊敬。” “此言差矣,如果我打赢了师父,说明师父教得好,所以我才能青出于蓝,怎么可能会让他面上无光?” “你不懂何谓‘尊师重道’。” “小于哥,你说得太严重了,我尊敬师父,不意味着我不能挑战师父。如果当弟子的始终不能超越师父,一代人比一代人差,那么教学的存在有何意义?” 于为杰辩不过陆行舟,他咬了咬牙,问:“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你赢了,你离开武馆,之后呢?你想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之后的事情,我还没想好。”后续的任务还没出来,陆行舟哪知道自己之后要做什么。 “你什么都没想好,只想冲动挑战师父。” 陆行舟不想跟于为杰吵架,而且他们吵的这件事还毫无意义,他说:“我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这已经足够了,只要我做的事情不伤天,不害理,我问心无愧,也无需争得你的同意。如果你觉得我的做法离经叛道,又觉得我这个人面目可僧,那就不要再与我往来了。” 于为杰不可思议:“你要跟我分道扬镳?” “如果你执意要阻拦我,我也没办法。” 于为杰默然片刻:“我不再说什么了,你去吧。” 武馆师父一口水喷了出来:“你要挑战我?” 陆行舟反应迅速地跳开,没被水溅到:“是啊。”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我不信。” “不信没关系,师父,你知道就行了。要不就定在两日之后?” “没有理由,我不同意。” “师父,你是怕了吗?” “……笑话!我会怕你这个臭小子?” 陆行舟点头:“如果你不敢应下,说明你怕我,那我要告诉全武馆的弟子,你不敢接受我的挑战。” 武馆师父指着陆行舟的鼻子:“你你你你不要脸。” 陆行舟撇了撇嘴:“师父,你当初收林家的钱的时候,也没怎么考虑过脸面啊。” “我知道了,你小子一直记着之前的事情,现在翅膀硬了,就想着报仇是吧。” “不是不是,我真的只是单纯想要挑战你啊。”林家的事都过去多久了,而且欺软怕硬是人之常情,陆行舟虽然因此不喜欢武馆师父,但也谈不上要“报仇”的程度。 “单纯?就你这心思,我可不信你单纯。” “好吧,那就当我想出名好了。我就是为了名气来挑战你。”陆行舟乱扯道,只要能让武馆师父答应这件事,他是什么形象都无所谓。 “终于说出心里话了。”武馆师父骑虎难下,觉得要是拒绝了陆行舟,这人肯定会大肆宣扬“连师父都不敢接受我的挑战”,算了,还不如跟他正大光明地打一场,赢了他此事就完了!他终于答应,在两日后接受陆行舟的挑战。 第25章 两日后。 武馆师父拎着刀,陆行舟提着剑,两人相对而立,神色均凝重,一场比试一触即发。 武馆师父想,当初陆行舟挑战林家三姐弟的时候,他就知道陆行舟非池中之物,此人的智慧、心性和忍耐力都不差,且专门追着他人的弱点打,简直就是防不胜防。陆行舟当然可以赢他,但不是现在,他才十六岁,自己要是输在了一个十六岁的人的手下,那该有多丢脸啊。此战只能胜,不能败。 陆行舟想,这次他不一定要赢,但要尽力找出武馆师父的弱点所在。师父太过狡猾,他身上像是没有缺点——当然,陆行舟也没发现武馆师父身上有什么明显的优点。这人的长处和短处都不太明显,反而让人觉得棘手,陆行舟得使出浑身解数试探他的弱点,再等待下一场真正的比试。 比试开始。武馆师父想要速战速决,一刀直照陆行舟的面门劈砍而下,气势汹汹,不留情面。陆行舟边躲边想,他只是想赢,武馆师父这是想让他死啊?!本就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的陆行舟更加警惕,他拿上了青锋剑,可青锋剑并没有主动出击的机会。刀和剑的构造大不相同,在武馆师父疯狂的劈砍之下,陆行舟寻不到机会刺击,只能被动防守,很是狼狈。 所幸青锋剑虽然剑身不宽,但是却很耐砍,不会轻易折断,陆行舟不必分神去担心武器的问题。武馆师父久战不下,心中惊疑不定,自己这把刀虽然不算神兵利器,但也是一把很不错的刀,刀跟剑硬碰硬的话,剑的损伤一般要比刀要大,可陆行舟手上拿着的是什么玩意?别说砍断了,他甚至看不出剑上有什么豁口或者卷刃的地方,打了这么久,那把剑居然还光滑如初! 武馆师父的下盘功夫很扎实,臂力也不差,舞刀时虎虎生威,他人也不急躁,不会被陆行舟的障眼法所引诱……简直就是毫无缺点。陆行舟打得有点心焦,难道他只能靠硬实力打败武馆师父吗?可是光拼硬实力的话,他现在还不是师父的对手。 两人都在寻找对方的破绽,但姜还是老的辣,最后武馆师父凭一手陆行舟从未见过的绚丽刀法,结束了这场比试。 武馆师父不是真的想让陆行舟死,所以在刀刃见血的时候,他就停了下来。陆行舟捂住肩上的伤口,武馆师父高昂着头:“想要打赢我,你还得再练几年。” 陆行舟没说话。他下定决心,不能、绝不能是几年,少则几个星期,多则几个月,他必须完成这个任务。 武馆师父将陆行舟带到药房,将金疮药抛给陆行舟,看着他上药,问:“你的剑是从哪里来的?” 陆行舟眼皮一抖:“师父,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剑,我当然好奇。你家也不是林家……”武馆师父声音顿住,“我就问问。” 陆行舟忍着痛上药,敷衍道:“是先人托梦给我的。”料想武馆师父也猜不出真相,他没这个脑子。 “仙人?真的吗?” “当然,先人托梦告诉我,我家门前的大榕树下有一把宝剑,我在树下挖啊挖,挖出了这把剑。” 武馆师父半信半疑:“仙人为何会看重于你?” “可能是因为我是我们家唯一练武的吧。”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几句,陆行舟说:“隔一段时间,我会再来挑战你的。” “我说了,想要打赢我,你还要多练几年。”武馆师父实话实说,“你想青出于蓝胜于蓝,可你还太年轻。” 陆行舟说:“我不走大器晚成的路。” 武馆师父表情古怪:“再过几年,你也才二十出头。”二十多岁就叫大器晚成?莫非陆行舟身有绝症,活不过三十了? 陆行舟笑了笑,没再说话。 “哟,这不是那个不自量力的陆行舟吗?”陆行舟刚走出武馆,就听见这道语含嘲讽的声音。 这声线有点耳熟,但印象不深,陆行舟转过头去,看见了林昱。 “哟,这不是我的手下败将林二少爷吗?”陆行舟才不忍着林昊腾这种人,立刻回嘴。 林昱还是一年前的模样,他听闻陆行舟挑战武馆师父失败后,连忙跑来武馆蹲守,就等着靠嘴皮功夫“一雪前耻”。他冷笑一声:“如果当初不是你使了诡计,我怎么会输?” 陆行舟突然觉得没意思,跟林昱这种人有什么好吵的?他知道林昱想来羞辱他,不管怎么样,多跟他说几句话,只会让自己心情更差。陆行舟想明白了,转身就走。 林昱追上来,陆行舟听见脚步声,便施展轻功,穿过来往行人,往镇外奔去。林昱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也施展轻功,依旧追着陆行舟跑。 陆行舟跑出城门,来到熟悉的溪镇郊外,身后人的气息依旧如影随形,他猛地停下,转头问:“林昱,你追了我一路,是想再跟我打一场吗?” 林昱说:“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 陆行舟说:“我受伤了,今天不想跟你打,你若想挑战我,改日再来。” “你猜错了,我不是来跟你比武的。” “你想做什么?” “我想要你的剑。如果你不给,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地跟你比试一场了,赢了的人可以拿剑走人。” 陆行舟一句“真不要脸”还没说出口,就被林昱身后的景象所震愕,林昱见他神情突变,也往身后看去。可身后不过是普通的草地,有什么好看的,林昱怒问:“你在故弄什么玄虚?” “你看不见?”陆行舟见林昱神色不变,也愣住了,莫非……那是只有他一个人才能看见的景象? 第24章 后生可畏-3 在林昱的身后,有三条破溅着大团黑、棕、褐色斑点的蟒蛇,体背均有大块的斑纹,斑纹的边缘晕染着诡异的蓝紫色光芒,三条蟒蛇吐着红通通的舌尖,发出让人觉得遍体生寒的嘶嘶声。 “看见什么?”林昱不耐烦地瞪着陆行舟,“后面什么都没有,你是不是想拖延时间。我跟你说,没用……” 陆行舟看见自己的面前飘过两行大字。 “时机已到,各野外开放普通怪物,现在你可以通过刷野怪来提升自己的战力。” “不同野怪的复活时间不一样,请自行探索。” 原来这三条蟒蛇就是溪镇郊外的野怪啊,陆行舟明白了,《三尺青锋》的“原住民”应该都看不见这些野怪,只有他这个游戏主角能看见。 没错,一个打打杀杀的升级流游戏,怎么可能没有刷野怪的机制。陆行舟之前只知道拼命做任务,或者拼命练武,所以他的实战经验并不丰富,等级提升得也很缓慢,现在终于有了新的进步方式,陆行舟当然要日肝夜肝。 但在那之前……他得先把林昱给甩脱。他懒得跟林昱纠缠,他要是打赢了林昱,林昱又要耿耿于怀地记恨他,他要是打输了,林昱那不得把他裤子都扒了。不行不行,三十六计,还是跑为上计。 “你你你你你后面……”陆行舟一脸惊恐地指着林昱。 林昱上过一次当,半信半疑地看着陆行舟演戏,可陆行舟的脸被恐惧拉得扭曲变形,他后面不会真有东西吧?是、是什么东西?林昱毛发悚然,缓缓地转过头去——阳光和煦,草木垂首,什么也没有! “你又骗我!”林昱大吼一声,再转过头来,哪里还有陆行舟的身影? 陆行舟回到家,心中仍怦怦直跳。 林昱见他跑了,肯定不会一直在那里等他,陆行舟决定再过半个时辰,就出门去刷野怪。不过,那几条蟒蛇看起来战斗力也不低,他肩膀受伤了,能打得过它们吗?要不要等伤好了再去?可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这个任务等一等,那个任务等一等,他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回家? 而且按他玩游戏的经验来看,主角最初开始历练的地方都是“新手村”,溪镇郊外就是《三尺青锋》中的新手村,新手村中出现的野怪,应该不至于把他打死吧?估计只是看着挺可怕,实际上可能不堪一击。 陆行舟给自己打好气,半个时辰后回到了蟒蛇出现的地方。 那三条蟒蛇还处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陆行舟大着胆子,站在了其中一条蟒蛇的面前,蟒蛇依旧纹丝不动,陆行舟想,蟒蛇不会主动攻击他,他就占据了先机。 在陆行舟眼里,蛇是长得很恶心的生物,他看着蟒蛇,一种阴冷的感觉在四肢百骸流窜。太难受了,不如速战速决!陆行舟不再犹豫,“唰”地一声抽出青锋剑,往蛇头直砍而下。 在陆行舟发动攻击的时候,蟒蛇也动了,它阴暗且快速地爬行,躲过了这一剑,下一瞬蛇身就缠上了陆行舟的脚。它体长约三米,蛇身又粗,看那架势,竟是要从陆行舟的脚开始绕起,一直勒到他的脖颈处。 陆行舟当然不会给蟒蛇这样的机会,他单脚一踮,抽出脚后狠狠踩在蛇的身体上,他不愿回忆那种感觉有多么的黏腻,赶紧跳出几步。剑又刺向蛇尾。体长是蛇的优势,也是蛇的劣势,只要陆行舟刺得够快,总能刺中蛇的身体。 第26章 但那蛇的速度确实不慢,陆行舟第一次跟蛇战斗,也不知道应该怎么下手比较迅速,所以只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劈砍刺挑。但他拿的武器比较占优势,青锋剑削铁如泥,蟒蛇的身上虽然覆盖角质鳞片,但也不是什么刀枪不破的“盾”,陆行舟经过反复试验,最后觉得砍蟒蛇的中部是最好的招式。前有头,后有尾,蟒蛇左右移动的速度不如前后移动快,中间的鳞片又被青锋剑一举砍断,蟒蛇分成了两段,身体消融成雾,很快了无痕迹。 “恭喜你战胜蟒蛇1/1” “获得10点经验值,掉落10枚铜钱” 陆行舟心里一喜,打野怪居然还会掉钱,以后他就不用靠给别人写课业赚钱了,直接来打怪更好。又有经验值,又有银钱,还能提升缠斗的技巧,一举三得,事半功倍。 只不过,杀死一条蟒蛇的经验值也太少了吧,还比不上他做的第一个任务得到的经验值,不过想一想,那次他差点被变异的老母鸡杀死,现在他能全身而退,还是这个划算一些。 而且野怪是不断刷新的,虽然经验值少,但他可以一直打,靠数量升级。争取早日量变达成质变,嗯嗯。 陆行舟将剩下两条蟒蛇也解决了,杀死每条蟒蛇获得的经验值和铜板都是一样的。他坐在原地休息了一会,顺便计算蟒蛇刷新需要的时间。 半个时辰后,三条蟒蛇按照刚刚被杀死的顺序依次出现。陆行舟扭了扭右手腕,捡起青锋剑,又打了一波。 天色不早,陆行舟必须回家了,他想,等吃完晚饭之后再来,时间应该是刚刚好。 他的疲惫都被兴奋盖住了,不能说感觉不到,但在兴奋的压制下,疲惫不值一提。陆行舟满面春风地回了家,见到了等在门口的于为杰。 “小于哥,你找我?”陆行舟心情好,脸色也好。 “你赢了,还是输了?”于为杰今天没去看陆行舟和武馆师父的比试,他怕陆行舟赢,又怕陆行舟不赢,不管什么结果他都不高兴,干脆不去看了。他看见陆行舟肩上有绷带,只知道他受伤了,也看不出是输是赢。 “输了。”陆行舟笑着说,“但我下次会赢的。” “下次?还有下次?” “嗯,过段时间我会再次提出挑战。”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我下次可以赢。” 于为杰说:“你太自信了。” 陆行舟心说,你懂什么。嘴上只说:“就当我自大好了,要来我家吃饭吗?” “算了,你进去吧。”于为杰摇摇头,回了自己的家。 是夜,陆行舟的体内像是装了一个定时闹钟。每隔半个时辰他就醒一次,然后跑去草丛里杀蟒蛇。杀完回去睡一会,醒了又去杀蟒蛇,一整夜醒醒睡睡了八次,第二天困得魂不守舍。 陆望见他吃个馒头都闭着眼睛吃,笑他:“小舟,你昨晚是不是做贼去了?” 陆行舟依旧闭着眼睛:“可能梦游去了,我也不知道。” 困归困,蟒蛇还是要杀的,吃完早饭之后,陆行舟又去杀蛇了。 一个月后,升到了十级的陆行舟再次提出挑战武馆师父。 武馆师父确信陆行舟打不过自己,欣然答应。 站在比武台上,一百招之后,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青锋剑悬滞在了武馆师父的心口。 武馆师父张大嘴巴:“这……这怎么可能?” 陆行舟说:“不好意思,我确实赢了。” “短短一个月,你做了什么?”武馆师父觉得自己见鬼了,陆行舟哪怕在一个月里不吃不喝地练武,也不可能有如此的进步。他是不是被邪祟附身了?还是被神仙改了命? 不管武馆师父如何震惊,众目睽睽之下,比武结果已不可能更改。武馆师父还特意叫了一圈人来看,没想到自己竟然输了,他自觉丢脸,意兴阑珊地下了台。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千里马1匹。”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任重道远)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1离开溪镇前往关州0/1,拜武功更强的师父0/1,掌握一门更高阶的轻功0/1、更高阶的内功0/1、更高阶的剑法0/1。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触发新的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马不停蹄)学会骑马0/1,骑马去关州0/1。任务奖励:1000点经验值】 陆行舟来不及细看任务,而是立刻环顾,马呢?马在哪里? 他奔出院子,看见院中立了一匹枣红色的、威风凛凛的高大骏马,陆行舟走到马的身边,十分头疼地想,马啊马,我该怎么解释你的来历啊? 马温驯地低下头,用脸蹭着陆行舟的手掌,不用陆行舟驯服它,它已经认了这个主人。 陆行舟感受到马的亲昵之情,也只好苦笑,小声说:“哪怕用尽我所有的脑细胞,我也会给你编一个像样的来历。” 陆行舟绞尽脑汁,给千里马编出的故事是:在溪镇郊外看见这匹“孤苦无依”的可怜的马,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它的主人,认为它应该是被人抛弃了,所以陆行舟就把它带回家来了。 陆行远瞠目结舌:“这样好的马?也会被人抛弃。” 大嫂柳茜看着油光发亮的马毛,说:“是啊,这马可能是走丢了吧。” 陆金英说:“明日到处去问问吧,如果实在找不到主人,小舟留着也行。” 他们当然找不到马的真正主人,几天过后,千里马名正言顺地留在了陆家。而陆行舟见时机差不多了,便提出了要去关州闯荡的请求。 陆家人当然不舍得,可又知道陆行舟志不在溪镇,也不希望挡了他的万里前程,一番纠结之后,陆家人最终还是点头了。 在短短两日内,陆行舟跟谢歇道别,跟同学道别,跟于为杰道别,跟家人道别。然后他一扬缰绳,往关州的方向策马驰骋,叹人生,最难欢聚易离别。念故人,千里至此共明月。2 陆行舟不敢回头。 【??作者有话说】 1王湾《次北固山下》 2寇准《阳关引》 第25章 燕归堂下-1 骑了一天的马,陆行舟大腿内侧被磨得瘙痒灼痛,红肿遍布。他本想第二日放缓行程,但又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就是骑一个时辰的马,再追着马练半个时辰的轻功,如此交替,一路上既不会太过痛苦,也可以顺便练轻功,他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而千里马很有灵性,陆行舟不在马上的时候,千里马也能明白陆行舟的意思,陆行舟让它往东跑,它就不会叛逆地跑向西边。陆行舟觉得这匹马跟这个世界的人一样,都是被捏造出来的存在,不是为了帮助主角完成任务,就是会成为主角完成任务的阻碍,《三尺青锋》中的生物大抵都分为这两种。 一路上,陆行舟还特意观察了一番,看四面八方有没有野怪,但他一直到了关州,也没发现任何野怪。陆行舟想,也许是要到了特定的时间,野怪才会在某个地方出现。 陆行舟紧赶慢赶,终于在立秋时分来到了关州外一座高山的脚下。重峦俯渭水,碧嶂插遥天。1翻过这座山,他就能到达关州了。 其实他也可以走别的路,他问过了,想要进入关州,他可以走水路、陆路或者山路,陆行舟在现实世界晕过船,不愿再回忆那种感觉,水路就被他排除了。只剩下陆路和山路,其中陆路弯弯绕绕,耗时颇多,他又不知道怎么走,一天估计要问几十次路。不如走山路,累是累了点,但胜在方便快捷,而且不需要多跟人打交道。 他离开家后,对跟人交往这件事情失去了兴趣,甚至看见人都厌烦,明明那些人没有得罪过他,甚至互相都不认识,可他就是不想跟人交往。若不是还有像问路这种不得不与人打交道的事情,他恨不得一整天都当哑巴,只偶尔跟千里马说几句话。 他不知道这种状态会不会消失,会不会改善,他觉得自己应该太难过了,所以才会封闭自己的内心,不愿再为交往渐深后的被迫离别而感到痛彻心扉。他应该要坚定地看向前方,坚定地为回到现实世界而努力。 翻过了有形的大山,陆行舟继续攀爬无形的任务之山。 关州的繁华不输于鹤州,但关州的美是北方的美,城外层林尽染,秋意浓郁,城内风卷云瘦,凉气袭人。陆行舟随意找了处客栈歇下,沐浴进食过后再次打开任务面板。 【主线任务:(任重道远)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离开溪镇前往关州1/1,拜武功更强的师父0/1,掌握一门更高阶的轻功0/1、更高阶的内功0/1、更高阶的剑法0/1。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确实是“任重道远”,陆行舟觉得他既已来到了关州,想要拜武功更强的师父,最好的办法就是加入武林门派。有门必有师,而且在关州这样的地方,估计随随便便一个门派的师父都比溪镇武馆的师父要厉害,但需要纠结的是,关州的门派太多了,他应该选择哪一个?任务没有强制要求,就是给了他自由选择的权利。 第27章 翌日,陆行舟找客栈小二打听关州门派之事。 “哎呀,你想知道关州的门派啊,那可太多了。先说这名门大派,东有燕归堂,西有金钩门,南有柴门帮,北有胜寒派。 燕归堂以剑术为主,堂主那一手‘枯木逢春’剑法啊,炉火纯青出神入化,不说天下第一,但至少也能排进天下前五,很多人慕名前来,想要成为燕归堂的门下弟子,不过他们招收弟子的标准比较严苛,不是谁都能进的。 金钩门以刀为尊,但是让他们出名的不是武功,而是他们那财大气粗的手笔,金钩门里几乎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人人穿丝绸,个个佩金玉,他们招收弟子不看武功资质,也不看性格品德,只看交不交得起入门费。 柴门帮刚好与金钩门相对,柴门帮的帮主原是穷苦农民,后来因为一些机遇,才跻身为天下有名的高手,他创立柴门帮的宗旨,就是要让天下穷人都能通过学武而强身健体,后来慢慢发扬光大,也出了不少的武林高手。在柴门帮内,刀剑拳鞭都可以学,而且加入柴门帮不需要任何的入门费,要求也不如燕归堂或者胜寒派多。在关州各大门派里面,柴门帮的人数是最多的。 胜寒派也是以剑法为主,本来是江湖第一大派,后来胜寒派因故分裂,一批胜寒派的弟子离开关州,在夙州成立了渊冰阁。因为这件事,胜寒派元气大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胜寒派依旧是很多江湖人挤破头都想进的门派。不过如果你加入了胜寒派,那么你将会成为渊冰阁的仇人,倘若学艺不精,以后遇见渊冰阁的弟子,最好还是绕着走。 这四大门派说完了,关州还有八十八个江湖小派,第一个是……” 陆行舟对江湖小派没有兴趣,自然不可能听客栈小二说上三天三夜,当场叫停,并且给了他一些赏钱,问:“你说燕归堂和胜寒派都以剑法为主,那这两派的剑法又有什么不同呢?” 小二眉开眼笑:“要说这区别啊,就在于燕归堂的剑法比较温和,讲究的是一个春风拂面,半遮半掩,简单些说,燕归堂的一流高手出剑如网,看起来虽然速度不快,威力不大,但那只是表象,实际上他们的一招一式都像是阵法,阵内人走错一步,很容易就满盘皆输……而胜寒派的剑法比较猛烈,剑法的特点是快狠准冷。” “快狠准”很容易理解,陆行舟问:“‘冷’是什么意思?” “胜寒派的剑法搭配的是门派的寒系内功,出招的时候内功注入剑上,剑身遍体通寒,哪怕剑身还未碰触到肌肤,也能让对方感觉到寒意。总而言之啊,你要问燕归堂和胜寒派的剑法哪个更好,那我还真说不出来,毕竟这两个门派的武功都已经很厉害了,能练到什么程度取决于天赋和努力,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和资质,来选择更加合适的门派。” 陆行舟最后决定选择燕归堂。 各大门派集中招新弟子的日子一般在春季,像陆行舟这种想要在别的季节加入门派的,就只能先报名,再排队等待考核了。因为招新弟子的长老不一定时时刻刻都在门派里,所以等待时间是长是短,要么看消息够不够灵通,要么看运气够不够好。 陆行舟这回属于运气好的,他报名没两日后,就轮到他考核了。 第一轮考核考的是基本功,对陆行舟来说,就好像现代体育课的期末考试那样,他跑了步,奔了高,跳了远,打了一套操,这套考核就轻轻松松地过去了。 第二轮考核是笔试,考试的题目倒不算难,还没有他在完成“一寸光阴”任务时的结业考试难,他肚子里有墨水,心中就有自信,很快就写完交卷了。 第三轮考核是问答,陆行舟觉得这有点像是被老师叫去一对一谈话。 长胡子老人问:“你觉得忠、孝、仁、义,哪个更重要?” 陆行舟不假思索:“没有更重要,忠、孝、仁、义都很重要。” “在某些情况下,你必须要做出选择和舍弃,你会选择什么,舍弃什么?”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得看是哪种情况。如果可以的话,忠、孝、仁、义我一个都不会放弃。” “如果有人抓了你的父母,想要你背叛门派,你当如何?” “我会努力把我的父母救出来。” “如果那人武功比你高强许多,你无能为力呢?” 陆行舟想,他要说出门派想听的答案,还是他内心认定的答案呢?前者当然更加稳妥,可他不想撒谎,燕归堂要是不要他,他也还有胜寒派可以选择。何必出卖自己的良心?哪怕只是在言语上,陆行舟说:“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2如果我真的无力两全,那么我只能放弃一切救下我的父母。至于亏欠门派的错误,我会尽力弥补。” “如果你没法弥补?” “如果我真的犯下了没法弥补的过错,造成了弥天大祸,那么不管门派想怎么处置我,我都心甘情愿地承受。” “那么在一开始,你为何不选择跟门派坦言,让师门中人替你救下双亲?” “如果门派知道此事,对方也就知道了,到时候我已经没了利用价值,我的双亲还有活路吗?”陆行舟是看过不少电视剧的人,亲人被绑架之后,要是报警,对方就会撕票,他可不能冒这个险。 长胡子老人意味深长地问:“所以,在你的心里,孝比忠义重要?” 陆行舟想了想,说:“我不赞同这样的评价。对我来说,双亲的性命重若泰山,可如果对方让我背叛门派,是要我做屠戮同门的事情,那我也万万下不去手。而且,问题始终只是问题,你问我要怎么做,我大可以给出一千种让你满意的回答,可如果真到了身临其境之时,我一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吗?我认为未必。你想考验我的忠诚或者品德,不应该看我说了什么,而应该看我做了什么。” 长胡子老人笑了:“你这孩子,倒是能言善辩。” 陆行舟坦然微笑。 老人说:“好了,我问完了,你可以走了。” 陆行舟走了几步,还是想回头先问问他通过了考核没有,如果没通过,他得尽快去报名胜寒派的考核。 可他一回头,树静风鸣,哪里还有老人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1《望终南山》 2 《诗经·小雅·蓼莪》 第26章 燕归堂下-2 陆行舟回到客栈,等了两日后,再去燕归堂询问自己是否通过了入门考核。 燕归堂的弟子告诉他,可以回去收拾包袱了,门里已经给他安排了房间,入门之后再去拜师,秦陌是他的师父。 陆行舟想,这不就是现实世界里的入学吗?开学的时候先搬东西去宿舍,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去教学楼上课了。 燕归堂位于关州东部,堂内地形开阔,密植花树,池山苍水,怪石嶙峋。陆行舟却无心欣赏,他满脑子都是纵横交错的道路,怎么这么绕!他跟着领路人东转西拐,每次一转弯,只觉眼前的景致跟刚刚一模一样,这条路难道真的还没有走过吗? 好不容易来到了住处,领路人推开门,说:“陆师弟,这里以后就是你住的地方了。你可以先把东西整理好,然后去西边的伙房用午膳,用过午膳后,我会带你去厅堂拜师。” 陆行舟说:“好的,多谢师兄了。” 秦陌约莫四十岁,穿一件灰色麻袍,面貌清癯,身姿挺拔,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 陆行舟原以为拜师要“三跪九叩”,他都做好膝盖要受苦受难的心理准备了,但整个流程比他想象的要简单很多。他只是跪下来给秦陌敬了一杯茶,就正式成了秦陌的弟子。 秦陌说:“行舟,从明日开始,每日卯时去清风台,我会传授本门武功于你。” 陆行舟说:“好的,师父。” 秦陌提醒说:“不要误了时辰。” 陆行舟大着胆子问:“误了时辰会如何?” “误了一日,要为门派做五日的杂活。误了两日,要为门派做半月的杂活。如果多次错过练功时间,有可能会被逐出师门。” 好严苛的规定,陆行舟想,他可一定不能迟到,不能将时间浪费在做杂活上。 秦陌给陆行舟传授的是轻功“路无尘”、内功“歇雨”和游鱼剑法。 “路无尘”轻功的重点在脚不沾地,在练完这门轻功之后,要求鞋底干净如初,并非是因为路上无尘,而是因为脚不染尘。 “歇雨”是很温和的一门内功,温和到什么程度呢?是永远不会有人因为练这门内功而走火入魔的程度。这门内功的暴烈程度不足,攻击性不强,攻击敌人的用处不大,更适用于受伤后的养心安神。 游鱼剑法追求灵动飘逸,搭配“路无尘”使用,会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让门外汉根本看不清拿剑之人的动作变化。 陆行舟没有在燕归堂亮出过青锋剑,燕归堂内高手如云,一来他怕有人看出青锋剑的来历非同一般,而他怎么解释也显得苍白,还可能会惹祸上身。二来他怕有人想要抢夺青锋剑,毕竟人心难料,谁知道燕归堂内有没有心术不正之人?还不如把青锋剑藏好,低调做人。 第28章 除了必要的情况外,陆行舟不想跟人产生交集,但他没想过,任务竟然会逼他去社交。 “触发新的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遍地是友)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多一个朋友,在江湖上也许会多一份助力。在燕归堂内结交五个朋友0/5。任务奖励:神秘物品0/1】 可恶! 奖励居然还是神秘物品?如果只是经验值的话,陆行舟还可以选择拖延和放弃,毕竟他可以通过很多方式获取经验值。可神秘物品是什么东西,万一它很有用?万一是他以后做任务必须用到的东西?陆行舟狠狠地捶了无辜的桌子几拳,可恶! 骂归骂,可陆行舟知道自己一定会做这个任务,而且会马不停蹄地做。 他很快就在伙房结识了两位朋友,一个是当初带他进门的领路人,另一个是领路人的朋友。管他呢,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陆行舟努力地挤入他们的话题,在他们笑的时候笑,在他们骂人的时候跟着骂人,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完美小弟的角色,这两段友谊就这么结下了。 陆行舟看见任务进度已经变成了2/5,心想这个任务也没那么难嘛。他下一个目标是住在隔壁的吴家兄弟,这两兄弟是双生子,哥哥叫吴锁愁,弟弟叫吴非吾,陆行舟原本分不清这二人,后来他发现吴锁愁笑的时候,眼睛也在笑,而吴非吾笑的时候,笑意是达不到眼底的。倒也不是说吴非吾总是在假笑,只是有的人的笑确实很浅,还带有种不可说的忧愁,这不是虚伪的表现。 陆行舟选中吴家兄弟的原因很简单,就住在隔壁,距离近的话,成为朋友应该也更容易吧。 想法很美好,现实是他找不到跟吴家兄弟搭话的契机,也没有足够的勇气敲开他们的房门,直言:“你们好,我是来跟你们当朋友的。” 陆行舟打算知难而退,放弃吴家兄弟,另找他人。但人也不好找,陆行舟是这段时间新进门的唯一弟子,比他早进门的人早就融入了团体,或者三五成群地凑在了一起,比他后进门的人……没有。而且秦陌最近在教他武功,都是一对一教学,他也不认识什么师兄。 秦陌能成为他的朋友吗?陆行舟很快甩开这个念头,他怕不是疯掉了吧。 想要知难而退,但没有退路,只好迎难而上了。 他给自己洗脑,吴锁愁和吴非吾可是形影不离的双生兄弟,他只要能鼓起勇气,见机行事,就能一次性拿下这两个人,距离完成任务就只有一步之遥了!陆行舟,你可以的,加油! 敲开隔壁房门,出来开门的人是吴锁愁,吴锁愁乐呵呵地请陆行舟进门,问:“陆师弟啊,你有什么事吗?” 他们虽然没有深入交流过,但还是见过面打过招呼的。陆行舟将两坛桂花酒放在桌上,说:“两位师兄,我今日去外面买了两坛桂花酒,听说这桂花酒香醇绵甜,回味悠长,我想这么好的酒,自己一个人喝未免有些浪费,就拿过来,想跟两位师兄一同畅饮。不知你们可有时间?” 吴锁愁欣然应允:“正好,我和弟弟这两日也想去找你。” “找我做什么?”陆行舟不曾想过,吴家兄弟居然也有事要找他。 吴非吾说:“也没什么,只是听说最近新入门的弟子资质很不错,想跟你切磋一番。” 陆行舟说:“好啊。我随时都能奉陪。” 吴锁愁摆摆手:“此事改日再说,今朝有酒今朝醉,现在先喝酒。” 三人围桌而坐,每人面前一杯桂花酒。 吴锁愁问:“陆师弟,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 陆行舟挠挠头:“我家是个小地方,说出来你们可能没听过。” 吴非吾说:“未必。” 陆行舟说:“我家住在溪镇郊外,溪镇位于鹤州的东南方,津州的北边……” 吴非吾想了想:“没听过。” 吴锁愁拈杯一笑:“好远的地方,你千里迢迢来到关州,就是为了学武?” 陆行舟点头。 吴非吾打量着陆行舟:“你不像一个武痴。”他眼尾下垂,不笑的时候确有几分忧郁。 陆行舟承认:“我确实不是一个武痴。” 吴锁愁啧啧称奇:“不是武痴,却能做到这个地步,也是难得。” 陆行舟神态自若,他虽不是武痴,但他是个任务痴,他怀疑自己为了完成任务,什么事都能做到。 吴非吾问:“你想当内门弟子吗?” 陆行舟问:“那是什么?” 吴锁愁嘴角一抽:“你不知道什么是外门弟子,什么是内门弟子?” 陆行舟茫然摇头。 吴家兄弟只好给他解释了一番,外门弟子指的是普通弟子,只要通过了入门考核,那就是燕归堂的外门弟子,能学习门内的普通武功。而内门弟子说简单些就是高级弟子,更被门派所信任,他们能够接触到门派的核心机密,学习更加高阶的武功,武功达到一定的水平之后还可以收徒。 吴非吾说:“我们都是内门弟子。” 陆行舟疑惑不解:“你们是内门弟子,为何会住在这里?”听他们这么说,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的区别很大,按理说也不会混着住。 吴锁愁说:“因为我们更喜欢这里的氛围,我们都是从外门弟子升上去的,不习惯内门那边的氛围。” 陆行舟恍然,问:“内门的氛围很差吗?”他想象的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所有人都为了争夺更高的位置而不择手段,所以氛围很糟糕。 吴锁愁说:“也不是差,就是氛围很安静,比较严肃,我在那都不敢大声笑。我弟是无所谓的,但是我不喜欢。” 吴非吾说:“我们习惯了住在一起,所以他搬回来,我也只能搬回来。” 陆行舟说:“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吴锁愁说:“从娘胎的时候就在一起了,感情能不好吗?” 陆行舟说:“我认识一对孪生兄弟,也是从娘胎就在一起了,但他们经常打架,看对方很不顺眼。” 吴家兄弟异口同声:“为什么?” “因为他们总是被比较。”陆行舟说的是现实世界的事情,“哥哥比弟弟成……学习好,但是弟弟比哥哥更讨人喜欢,他们的爹娘和亲戚总是拿他们来比较,久而久之,哥哥希望自己没有这个弟弟,弟弟也希望自己从未有过哥哥。” 吴锁愁笑眯眯说:“我和我弟也总是被比较,但我觉得没关系,我从来都不会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 吴非吾微讽一笑:“一群庸人。” 陆行舟觉得这两兄弟挺有趣,明明生长环境都一样,但性格却完全不同。吴锁愁大大咧咧的,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而吴非吾却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冷淡,但这种冷淡不同于没礼貌,他只是平等地看不上很多人而已。 酒过几巡,酒量最差的陆行舟率先倒下,吴家兄弟把他送回了隔壁,从那天以后,几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陆行舟离神秘奖品近在咫尺。 但这最后一个人,陆行舟就是死活找不到。 而主线任务“任重道远”也还在卡着,轻功、内功和剑法的进度都没有变化,也不知道任务系统怎么判定“掌握”这个词。陆行舟一次卡住了两个任务。 也许是因为太过焦虑,陆行舟生病了,他躺在床上,头昏脑热,眼神晕蒙。 在他占据“陆行舟”的身体之后,这身体再没有生过这么严重的病了,这次病症卷土重来,来势汹汹。病如山倒,陆行舟翻来覆去,呼吸的声音都是“咻咻”的,呼吸声捶打他的耳,谢歇的声音模模糊糊地涌来——君来正是眠时节,君且归休。君且归休,说与西风一任秋。1 好多声音,谢歇的声音,吴锁愁和吴非吾的声音,秦陌的声音,陆家人的声音,任务的声音……陆行舟喃喃问:“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吗?” 他听见一道如泉击石的声音:“好。” 陆行舟微微睁开眼睛,那人本侧着身,轮廓嵌在暗处,他突然偏过头,陆行舟恍惚看见了清亮如银的月光,君且归休。君且归休?东风西风都不能为他解愁。 原来梦里也会难受,陆行舟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1辛弃疾《丑奴儿》 第27章 燕归堂下-3 陆行舟皱着眉睁开眼,缓缓转着滞涩的眼珠,他躺的时间太长了,骨头好像都软掉了,肉又变得硬邦邦的,哪哪都不舒服。 “醒了?”有人推开房门,陆行舟看见梦里的脸。那不是梦。 那人将药搁在案几上,含笑问他:“还起得来吗?这是你的药,趁热喝吧。” 陆行舟撑起身来,触碰到药碗的时候,他心里一惊:“你知道我会在这个时候醒来?”药是方才煎好的,温度刚刚好,这要么是巧合,要么是对方医术高明,预测到他会在此时此刻醒来。 那人点头承认,微微一笑,陆行舟屏住了呼吸。 第29章 他端起药碗,先试了一口,并不烫嘴,于是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 陆行舟用托盘上的帕子擦了擦嘴,才问:“你是大夫?” 那人摇头:“不算是。” 陆行舟眨了眨眼:“那你是……” “是你的朋友。” 陆行舟脸红了,他想起自己迷迷糊糊的时候说的话,“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吗”,那是什么鬼话?这人只是一个陌生人,听到自己说这样的话,肯定以为自己脑子有点问题,才会病急乱认友。 那人看出了陆行舟的窘迫,不再逗他:“我叫郑独轩,略通医术,吴锁愁和吴非吾找到我,说他们有个朋友病了,我就过来看看。” 原来是吴锁愁和吴非吾请来的人,陆行舟心存感激,说:“我叫陆行舟。” 郑独轩说:“我知道。” 陆行舟讶然:“是他们告诉你的?”他忽然想到什么:“你姓郑,莫非……” 燕归堂的堂主也姓郑,眼前人模样出尘,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而且还认识吴家兄弟。他是燕归堂的少堂主? 郑独轩说:“你猜得不错。” 陆行舟从诧异中抽身,说:“多谢你帮我看病。” 郑独轩说:“举手之劳罢了。” 陆行舟说:“你刚刚说自己‘略通医术’,恐怕是自谦之言吧。” “为何这么说?” “非吾兄会找你来给我看病,说明你的医术非同凡响。” 郑独轩眉头轻挑:“你很了解吴非吾?” 陆行舟思索片刻:“我和非吾兄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是个很靠谱的人,他能找你来,说明你的医术必然不差。” “你对他的评价倒是很好,那吴锁愁呢?怎么不说他。” “在这种事上,锁愁兄一般都是听非吾兄的。” “难怪他们会找我来。”郑独轩笔直凝视着陆行舟。 陆行舟低下头,避开了郑独轩的眼神:“对了,他们去哪了,怎么没见到他们?” 郑独轩说:“现在是练功时间。” 陆行舟觉得自己也许是烧糊涂了,或者是又一种“病急乱投医”,所以才会问出这种白痴问题。 郑独轩问:“我听说你是溪镇人?” 陆行舟说:“是。” “我去过溪镇。” “去做什么?” “我父亲有个朋友,曾在溪镇住过一段时间,三年前,我随父亲一同到溪镇见他。” 三年前,那时候陆行舟刚刚升上初三,每天都在认真学习,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进入游戏世界,为了任务鞠躬尽瘁,不死不休。 任务……对了,任务!陆行舟双眼发亮,郑独轩会是他完成“遍地是友”任务的最后一步吗?他决定拖着郑独轩,跟他多讲讲话,刷点好感度。 “我来到关州之后,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知道溪镇的人。” “真的?” “真的,溪镇只是个小地方,没多少人知道。” 郑独轩问:“你来关州是为了什么?” 陆行舟说:“拜师学武。” “关州门派众多,为何选择燕归堂?” “因为……三尺青锋。”一不留神,陆行舟说出了真心话,他松了一口气,秘密如一个被挤破的气球,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他知道一切,知道有什么变了。 “三尺青锋?” “没错,因为我喜欢剑,喜欢练剑。” “鹤州、津州都有练剑的门派,离溪镇也近很多,你没考虑过吗?” “我喜欢关州。”陆行舟顿了顿,“我梦见过关州,我觉得我跟关州有缘。” “哦?”郑独轩问,“你以前来过关州吗?” “没有。” “为何会梦到关州?” 因为根本没这回事。陆行舟半真半假地说:“也许是冥冥之中,命运注定让我来到这里。” 郑独轩刹住话头,侧首寻思。 陆行舟问:“你相信命运吗?” 郑独轩笑了声:“我不信。” “为什么?” “你信吗?”郑独轩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陆行舟。 “我不想信。” “但是?” 陆行舟垂下眼眸:“我感觉我出生以后的所有选择,都是命运推着我做的,不管是我想做的,还是我不想做的,我好像从来就没有过选择。我不得不信。” 郑独轩说:“你想做的事情,为何会没有选择?” “我想做的事情,真的是我想做的事情吗?比如我现在想要练剑,想要成为江湖高手,想要锄强扶弱……这些事或许是因为江湖故事的熏陶,又或是因为周遭之人施加在我身上的影响,其实并不是我真的愿意为之肝脑涂地的事情。没错,我想做的事情是有选择的,可我没法选择我想要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陆行舟说到这,笑容如潮水一样从脸上褪去。 郑独轩忽地抚上陆行舟的额头,说:“还有点热。” 陆行舟的呼吸蓦然一滞,他们刚刚不是在说“命运”吗?郑独轩怎么什么都不说,突然就探了过来。 他盯着郑独轩的脸,郑独轩言色温逊:“你的病还没全好,得再喝几碗药,先别想那么多事情,等病好了再说。” 陆行舟愣愣点头。 郑独轩站起身:“我会把药方给到吴锁愁和吴非吾,他们会帮你煎药,我要走了,你好好休息。”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陆行舟动了动唇:“郑……” 郑独轩偏过头,又是那样的场景,他站在光里,披着杏子般的金黄色泽,挡住了自己的影子。 陆行舟字字落沉:“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吗?” “如果是命运让你来到了这里。”郑独轩目中流光,“那我愿意信它一回。” 郑独轩离开后许久,陆行舟才打开了任务面板。 【支线任务:(遍地是友)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多一个朋友,在江湖上也许会多一份助力。在燕归堂内结交五个朋友5/5。任务奖励:神秘物品0/1】 完成了!陆行舟按捺住激动,提交了任务。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祛病丸1颗。” “祛病丸用法:祛除伤寒、痹症、便血、肠痹等普通病症,效果立竿见影,仅对主角有用。” 陆行舟收好祛病丸,困意袭来,他躺在床上,想了一会自己跟郑独轩的对话,慢慢睡着了。 他再次醒来后,吴家兄弟的脸撞入眼帘。 吴锁愁眉弯眼笑:“小舟,你醒啦。” 吴非吾说:“感觉怎么样了?” 陆行舟说:“我好多了,多谢你们请郑公子为我看病。” 吴锁愁摆摆手:“举手之劳罢了。” “你们……跟他关系很好吗?”陆行舟问。 吴锁愁说:“他啊,我们都跟他认识十年了。” 陆行舟讶异道:“十年?他现在几岁了?”他知道吴家兄弟今年二十二,来燕归堂有十四年了。 “二十。”吴非吾单刀直问,“你怎么一醒来就一直打探他的消息,你对他很感兴趣?” 陆行舟理直气壮:“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要问一问他的情况,看看有什么能报答他的。” 吴锁愁笑道:“燕归堂的少堂主,什么也不缺,你就别想着报答他了,还不如想想怎么报答我们。” 陆行舟说:“你们想要什么?”他这话倒是认真的,这段时间以来,吴家兄弟在燕归堂帮了他许多忙,他确实应该报答他们。 吴锁愁说:“我们也没什么缺的,你快点好起来,就算是对我们的报答了。” 吴非吾说:“对。” 陆行舟想起了郑独轩说的话,他问:“你们信命吗?” 吴锁愁说:“我半信半疑。” 吴非吾说:“我信。” 陆行舟看向吴非吾,问:“为什么?” 吴非吾说:“若天不得时,则日月无光。地不得时,则草木不生。水不得时,则波浪不静。人不得时,则命运不通。1天时、地时、人时、若少了一样,我都不会是我。” 陆行舟接道:“一生皆由命,半点不由人。2” 吴锁愁说:“小舟,你突然说‘命’做什么,莫非你跟我弟一样,也看破红尘了?” 吴非吾说:“非也非也,我还没有看破红尘,那需要很高的境界,我还在修炼。” “我也没有。”陆行舟枕着手,“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看破的。” 吴非吾说:“这倒未必,命也运也,假以时日,说不定你会超然物外。” 陆行舟说:“我不想信命,我不要看破。” 吴非吾还想说什么,吴锁愁把他的嘴捂住:“弟弟啊,你行行好,照顾一下病人吧。”说着,就把吴非吾拖出去了。 独留陆行舟在房内,屋里安静下来,脑中的声音就大了。他有些累了,郑独轩说他这几日不能练武,那他只好休息,唯有在生病的时候,陆行舟才能毫无负罪感地休息。 第30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31章 吴锁愁哈哈大笑:“哪有这么可怕?你又不是完全没学过武功的人,千仞峰虽然险峻,但也不会要了你的命。” 陆行舟摆摆手:“不行,我恐高,还是算了吧。”他平时倒也不恐高,但如果是千仞峰的话,他会无中生恐。 吴锁愁没再怂恿他,只说:“无妨,我就是来跟你说有这回事,你想不想去都成。” 陆行舟说:“嗯嗯,我不去。” 他很快就被迫改变了选择。 【??作者有话说】 1杜荀鹤《泾溪》 第29章 壁立千仞-2 “触发新的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壁立千仞)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1报名燕归堂的轻功比赛0/1,比赛当日攀爬千仞峰0/1。任务奖励:1000点经验值】 陆行舟无语,陆行舟非常无语,陆行舟半天都没有说一句话。形势比人强,陆行舟当天就去报名了轻功大赛。 吴锁愁知道后很是震惊:“你不是说你恐高吗?” 陆行舟在内心咬牙切齿:“我想克服恐高这个弱点,还是决定试一试。” 吴非吾说:“也许你恐惧的不是高度,而是未曾尝试过的事情。我支持你。” 吴锁愁说:“人活一世,何必强己所难?” 陆行舟叹了声:“若不强己所难,又怎么感觉到是真的活着?”他得活到现实世界,真正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吴非吾说:“说得对。强己所难,也许会看见另一番天地。” 两人各说各的,倒也对上了话。吴锁愁说:“既如此,那就祝你马到成功。” 陆行舟心想,马到成功的概率有点小,只希望不要摔得屁股开花。 千仞峰下。 陆行舟抬头根本望不到顶,整座山峰似是被天用巨刀劈砍而成,泛着银针似的森森白光,只是想象自己要爬到山顶,他心里就开始打退堂鼓了。 不要想!陆行舟,不要想这件事有多难!不做,它永远都这么难,但只要你做了,你就会发现,它也许没有那么难。是的,这一点也不难,你只要能克服内心的恐惧,就已经成功一大半了。陆行舟给自己洗好脑,默念着“一鼓作气”,脚步疾点,向前掠了数丈,双目始终睁大,双手找准千仞峰上微微凸出的石块,将核心收得很紧,双脚蹬着山体借力。他像是一只蜘蛛那样,将自己牢牢地扒在了千仞峰上。 陆行舟根本不敢往下看,他的脖子仰得极酸,这样的攀爬方法虽然较为安全,但是极其缓慢。他想,要是比赛的时候他还是以这样的速度向上爬,恐怕第二日就会成为燕归堂的笑话,丢脸丢到本门举办的比赛上了。 不行,得想办法加快速度。 陆行舟咬了咬牙,决定冒个险,他不再紧紧地贴着山体,而是将身体拉开了些,再次向上跳跃的时候,他不再双手同时抓着凸起的地方,而是放开了双手,直接让双腿快速交替着噔噔噔向上,整个人身体往后仰,从头到脚都绷直了。 这样的方法果然快了许多,但好景不长。陆行舟跑了几十步之后,一个脚滑就从山上掉下来了。陆行舟心里一紧,施展轻功想要再次攀住山体,但他的身体跟山体接近呈九十度,手根本碰不到山。他手上也没有工具,只能靠轻功减缓下坠的速度。可他再怎么减缓速度,在即将到达地面的时候还是以极快的速度下落,完蛋了完蛋了,陆行舟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双手护住了头部,默念“佛祖保佑”、“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风神雨神读书神,神神救命”……先是“嘭”一声,接着是“簌簌”摩擦声,陆行舟还抱着头,迟钝地眨了眨眼睛,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被一棵树接住了。 陆行舟心有余悸,放平身体躺在粗硬虬曲的树枝上,拍着胸口说:“幸好,幸好……” “幸好什么?”一道敲冰似的声音响起,听得陆行舟耳朵生冷。 他一咕噜爬起身来,便见一面容胜雪的少年坐在树上,正偏着头看他,这张脸……陆行舟又惊又喜:“小柏?宁归柏!是你吗?” 宁归柏很淡定地“嗯”了一声。陆行舟笑了,两年不见,这人倒是一点也没变啊。不对,宁归柏的声音变了,应该是过了变声期,身体也抽长了,他才十四岁,不知道最后能长多高。 陆行舟问:“你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又离家出走了?” 宁归柏说:“我在这睡觉……这次没有离家出走。” “真的吗?”陆行舟半信半疑。 “真的。”宁归柏板着脸,“我出来闯荡江湖,途经此地,打算参加轻功大赛。” “哦……啊?你说的轻功大赛不会是燕归堂举办的那个吧,爬千仞峰?” “是,怎么?你要参加?” “是啊,我要参加。”一想到这事,陆行舟欲哭不能,“你能爬上去吗?” 宁归柏说:“爬过了,挺简单的。” 陆行舟眼前一黑:“你爬到山顶了?” 宁归柏点头。 “很简单?” 宁归柏再点头。 陆行舟脸色乍变,他才爬了十分之一不到就掉下来了,这还比什么啊?有什么好比的!直接把奖品给宁归柏得了。他参加这个比赛的意义就是为了显示别人有多厉害吗?狗任务!狗游戏!狗老天! 宁归柏好像才反应过来:“你刚刚是在练习?” 陆行舟:“……嗯。” 宁归柏想了想,硬邦邦地说:“想要爬上山顶,也没那么简单。嗯,确实挺难的。嗯。” 这人的安慰太强行了,演技也太差了,陆行舟扯了扯嘴角:“别说了。”再说他更崩溃了。 宁归柏问:“你想赢吗?” 陆行舟说:“我想桃子。” “桃子?”宁归柏有些困惑,“你想吃桃子?” 不是那个意思。陆行舟说:“也不是。” 宁归柏又问了一遍:“你想赢吗?”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赢不了。” “我可以帮你。” “帮我什么,帮我赢?” 宁归柏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陆行舟捏着自己的手指:“你不想赢了?” 宁归柏说:“我对那本内功心法没兴趣。” “那你为什么要参加比赛?” “我只是无聊找点事做。” 陆行舟:“……” 宁归柏:“要吗?” “如果有跟你差不多的高手参赛……以我现在的轻功,哪怕不眠不休练一个月,也不可能赢吧。”陆行舟倒不是未战先怯,他只是实事求是,他不认为自己能在一个月内追上那么过高手。 宁归柏也不是狂妄到不考虑实际情况的人:“我帮你,确实不能保证你赢,但能让你增加赢面。” 他看着陆行舟,陆行舟没有拒绝的理由,他说:“好。” 两人从树上飞身而下,立于千仞峰下,高山仰止,陆行舟侧头问:“你要怎么教我?” 这时,他才明确地感受到这两年宁归柏到底高了多少,现在的宁归柏仅仅比他矮一点,这“一点”甚至可以忽略不计。陆行舟暗暗咂舌,现在的小孩子发育真恐怖。 宁归柏说:“其实我没什么能教你,要想以最快的速度爬到山顶,唯有苦练。” 陆行舟纳闷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说要帮我?”他还以为宁归柏有什么爬山诀窍呢。 “我确实可以帮你。” “你不要再卖关子了。” “你爬山的时候,是不是恐高,是不是不敢往下看,是不是怕掉下去?” “你怎么知道?” 宁归柏没回答:“我就站在这里,你什么都别怕,只管向上爬。技巧是要自己领悟的,你想怎么试验都行,有我在,你不会受伤。” 他这话音量不大,语言却重若千钧,陆行舟的心怦怦跳,那是一种可以全然信赖一个人的感觉,他可以相信宁归柏吗?可以吗?可以。 陆行舟说:“好。” 不必怕危险,不必怕屁股摔开花,不必怕半身不遂,他想怎么爬都可以,因为有人会接住他。陆行舟瞥了宁归柏一眼,宁归柏眼底亮堂,迎上陆行舟的目光,他点了下头,那是对陆行舟的鼓励。 陆行舟收回目光,他深呼吸一口气,眼下要专注于千仞峰。他将刚刚摔下来的恐惧抛出脑外,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摔没成绩,陆行舟不再彷徨,他双足离地,这回不必管稳妥,只管向上爬。 他当然没再采用“蜘蛛”爬法,而是把自己想象成一片叶子,轻功就是他的风,他要借着风向上飘!上下规律在此刻颠倒,陆行舟荡啊荡,双腿始终用力,双手根据情况抓握,如果双腿已经站得很稳了,他就不再浪费时间用手助力,如果身体还在摇晃,他才会用单手或者双手帮自己“扎”在山上,如此一来,他既不容易掉下去,也节省了不少时间。 第32章 宁归柏说到做到,他始终注视着陆行舟,目光好像粘在了陆行舟的身上。他安安静静地站在山底,看陆行舟的身影越变越小。 一个不慎,陆行舟又掉下来了。 虽然知道宁归柏会救他,但陆行舟的本能反应还是自救,他吸着肚子双脚乱蹬,努力减缓自己下坠的速度。他的害怕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宁归柏很快就接住他了。 被“公主抱”的姿势抱着落地的陆行舟,一到地面就从宁归柏的身上跳下来,这姿势怎么这么别扭,他也没多想,只是觉得两个男人这样抱很奇怪。 很好,在宁归柏的帮助下,陆行舟毫发无损。他挺得意地转了一圈,叉着腰说:“这次我爬上半山腰了,刚刚可是连十分之一都没爬到,我的进步是不是很快?我是不是很厉害!” 宁归柏微微翘起嘴角:“挺厉害的。” 陆行舟逼近宁归柏,双眼亮晶晶:“小柏啊,你说,我有没有可能是个天才?”他幸亏没有尾巴,不然现在尾巴都要竖到天上啦。 宁归柏脸庞一热,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没有回话。 但陆行舟根本不需要别人的肯定,他自己就有一双自信的翅膀,天生我材必有用!陆行舟,你就是最棒的!他现在跟打了鸡血似的,觉得自己明天就可以把月亮摘下来,只这么一想,人又冲到了千仞峰上。他义气豪发,要向上看,要破万难,要将世间名利纷纷扬! 【??作者有话说】 1林则徐 第30章 壁立千仞-3 陆行舟觉得宁归柏真是个很讲义气的朋友,说了帮他,就每天风雨无阻地在千仞峰下等他。在陆行舟每次掉下来的时候,宁归柏也都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他,如果说陆行舟一开始还有点恐惧,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战胜了恐惧,爬山的时候也敢往下看了。 他看到宁归柏就觉得安心,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他知道,宁归柏一直很专心。 苦练了十天之后,陆行舟觉得过意不去了,宁归柏是来闯荡江湖的,不是来当他的贴身保镖的,他怎么好意思一直占用宁归柏的时间,而且他还没有给过宁归柏任何报酬。 这日练完轻功之后,陆行舟说:“小柏,这些天我有了很大的进步,就算你不在,我相信我也不会受伤了。所以,从明天起你不用看着我了,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宁归柏眼皮一颤:“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陆行舟摸不着头脑,他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很清楚了。 “你的意思是……你不再需要我了?” 不是,这听起来怎么这么像是过河拆桥的意思,他当然不是这样想的。陆行舟连连摇头:“我的意思是,你的时间也很宝贵,我希望你将时间放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这样天天守着我不无聊吗?” 宁归柏说:“不无聊。” 他脸臭臭的,声音冷冷的,说话倒是很干脆,也很直白。他从不觉得陆行舟是个累赘。 陆行舟哑然片刻,问:“你不闯荡江湖了?” “这不矛盾。” “你花那么多时间在我身上,你还有时间练功吗?” “有。” 陆行舟像见鬼一样:“你不会不睡觉吧。” 宁归柏认真说:“我睡觉也在练功。” 陆行舟:“?” 宁归柏说:“不用担心我,我做梦都在练功。” 陆行舟:“……” 宁归柏不说话了。 陆行舟干笑两声,竖起大拇指:“你很厉害。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宁归柏盯着陆行舟,思索着他这是敷衍的话,还是真心实意的夸奖。 陆行舟想到了另一种方法:“或者你跟我一起练吧。” “一起练?” “是啊,我们一起爬。”陆行舟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宁归柏不必耽误时间,可以顺便一起练轻功——虽然这对于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宁归柏说:“行。”他在不在山上都行,反正有他在,陆行舟不会受伤。 “好,那就从明天开始,我们一起练!”他为表诚意,还跟宁归柏拉勾了。说来奇怪,宁归柏这人看起来很冷,肌肤倒是挺热的。陆行舟给宁归柏添了个“外冷内热”的评价。 陆行舟立约即失约。 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可能这些天练太猛了,他又双叒叕生病了。陆行舟躺在床上,眼冒金星,屋内的家具变成了重重叠叠的虚影,千万个虚影叠在一起,堆砌不出一个真实的世界。 吴家兄弟的脸也变成了八张。 吴锁愁:“小舟,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吴非吾伸出十六根手指:“小舟,告诉我,这是多少?” 陆行舟动了动唇,发现自己喉咙里牵丝拉絮,根本说不出话。 吴锁愁:“好像很严重,我们还是去找郑兄吧。” 吴非吾:“好,走。” 陆行舟喃喃着:“爸爸,妈妈,爸爸,妈妈……” 他发不出声,只有口型。郑独轩坐在矮凳上,目光澄明,“叭叭叭”是什么意思?陆行舟是饿了么?是在梦中吃饭吗? 陆行舟睁开眼睛,又闭上了眼睛。 眼前的脸如梦似幻。肯定是假的,他还在梦中。 郑独轩笑了声,把着陆行舟的脉:“你怎么又生病了?” 陆行舟皱眉摇头,难道是他想生病吗?不是!他也想知道,他为什么又生病了。 郑独轩箍住陆行舟的下巴,想要掰开他的嘴,可陆行舟死死地咬着牙,不愿意屈服于外力。是谁要害他!他可不能中毒。 郑独轩只能哄他:“张嘴,我看看你舌头。” 这人声音倒是挺好听,但这绝不能成为他松懈的理由,看他的舌头要做什么?难道这人还要吃人舌宴吗?好可怕的人,声音好听的人都不能信! 郑独轩无奈:“小舟?” 那是魔鬼的声音,不能沉沦了。陆行舟,稳住,再怎么样也不能跟魔鬼做交易吧。 郑独轩催眠似的喊他:“小舟?小舟?小舟。小舟。” 陆行舟在一声声温柔的呼喊中丢掉了防备心,他一软化下来,郑独轩就掰开了他的唇,察看陆行舟舌苔的色泽。可陆行舟的舌头紧紧贴着上颌,郑独轩耐心等了一会,陆行舟的舌头像是跟上颌粘住了,怎么也不肯放下来。郑独轩无声叹气,他来之前洗过手,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直接将手指伸进陆行舟的嘴里,揪住他舌头往下按。 陆行舟头一震,舌头敏感地跌下来,郑独轩用二指抵住陆行舟的上颌,不再让舌头躲于一角。陆行舟病恹恹地“唔”了声,郑独轩没分神,只是专心观察陆行舟的舌苔和咽腔,看完了才抽出手。他用帕子擦了擦手,又将帕子胡乱塞回自己的袖中。 被这么一番折腾,陆行舟原本苍白如纸的唇,短暂润泽出泛红的颜色。他微微张着嘴,艰难地呼吸着,哪个坏人在他的嘴里捣鼓了一番,趁他病,当他是只人人可欺的猫了是吧。别让他抓到那个人,不然他一定要凶狠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坏人又掰开他的眼睛,任他怎么抵抗都徒劳无功,可恶,难道他只是生了一场病,这些人就不知道他是老虎了吗?那人掰开他左眼还不够,看完之后又掰开了他的右眼,简直就是岂有此理!他的呼吸还喷洒在自己的脸上,虽然气息挺好闻的,但是,但是。 陆行舟的内心活动非常多,生病了又说不出话,他的戏瘾就大了,迷迷糊糊的时候吐槽的话一刻不停。真等到他清醒过来之后,他会明白,他根本当不了老虎。 “醒了?”郑独轩坐在窗边,捧着一本书慢悠悠地看,他睇陆行舟一眼,“把案几上的药喝了。” 陆行舟一句话不说,先听指令把药喝了,才问:“锁愁兄他们又找你了?”他已经不记得吴家兄弟来过的事情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嘶哑。 郑独轩将书合上,放到桌上,他起身来到陆行舟身前,居高临下地看他:“你说你是老虎?” 陆行舟昂头:“啊?” 郑独轩又说:“让我不要把你当病猫?” “这是……我说的吗?”陆行舟模糊地回想了一下,他好像是这么想过,但他说出口了吗?他说出口了吗! 郑独轩说:“是你说的,只是你没说出声,但我能看懂口型。” “我病了,做梦了,在胡言乱语。”陆行舟摸了摸鼻子,“如果我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你一定不要放在心上,那都不是对你说的。” “是吗?”郑独轩慢条斯理地说,“你还说让我别走,等你醒来之后,我就完了。我现在倒是挺好奇,你想怎么让我‘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陆行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说:“我错了。” 郑独轩侧首寻思:“你错在哪里?” 陆行舟欲哭无泪:“你来给我看病,我还这么不识好歹地口出狂言,简直就是忘恩负义。我错了,我错得很离谱,我脑子有问题,你就原谅我吧。” 第33章 郑独轩衔笑:“清醒了,会认错了,看来是好得差不多了。” 陆行舟猛猛点头:“嗯嗯,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那要怎么报答我?” “啊?”陆行舟懵了,“可是锁愁兄说,你是燕归堂的少堂主,你什么都不缺,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郑独轩展开笑颜:“我只是开玩笑,你当真了?” 陆行舟嘀咕道:“你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真要报答郑独轩,他恐怕倾家荡产都报不起。 郑独轩另起话头:“你还没完全退烧,如果你想快点好起来,我可以用内力帮你退热。” “用内力?” “嗯,我的内功是寒系的,也有治疗的功效。” “寒系内功?”陆行舟有点懵,“燕归堂的内功不是以温系为主吗?” 郑独轩淡了笑意:“你对我还真是一无所知。” 陆行舟眨了眨眼睛,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上次跟吴家兄弟谈论郑独轩,他们也没告诉他郑独轩的经历啊,他多问两句还得被吴非吾盘问,他能怎么办? 所幸郑独轩没有真的生气:“你想快点好起来吗?” 陆行舟低声说:“那麻烦你了。” 两人盘腿相对而坐,手掌印在一起,陆行舟发现郑独轩的手指比自己长了一截,骨骼分明,青筋微微凸起,很是好看。 郑独轩不知道传了什么内力进他的体内,陆行舟只觉得浑身清清凉凉的,那股生病带来的燥热感瞬间消失无踪。好舒服啊,陆行舟盯着郑独轩的手想,像人形空调。 因为是简单的疗愈,不会有走火入魔的风险,所以两人还可以悠闲自在地讲话。 陆行舟问:“郑公子,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生病吗?” 郑独轩说:“积劳成疾。” 陆行舟:“哦。”跟他想的原因是一样的。 “我听说你参加了轻功大赛?” “嗯。” “然后日日苦练。” “没错。” “你很想赢?” “我只是不想输得太难看。你……报名了吗?” 郑独轩真想敲一下陆行舟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没有。” “为什么?” “我是燕归堂的少堂主,不管是赢了还是输了,都有弊无利。” “原来如此。” 陆行舟后知后觉地想,问出这个问题的他好像有点笨。唉,一定是生病影响了他的脑子,他平时可是很聪明的人,那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都怪生病。 第31章 难分伯仲-1 陆行舟这觉睡得很长,等他醒来之后,伶仃月色映着一瘦长身影,在纸窗上投下黑黢黢的影子。 这又是谁?陆行舟刚醒过来,脑子还挺昏沉,心想,他的房间怎么好像开放参观一样,是谁都能进来瞅一瞅,待一待。他只是生病了,又不是吉祥物。 那人见陆行舟醒了,便走了近去。 他背着月光,面容依稀难辨,但陆行舟还是认出了他:“小柏?你怎么找到了这?” 宁归柏眉目无波:“你说跟我一起练习,从前天开始。” 陆行舟诚心道歉:“对不起,我失约了,但我不是故意的,我生病了,前天站都站不起来。对不起。” 宁归柏说:“我知道。”如果陆行舟不是生病了,而是故意失约,那么此刻他根本不会来见陆行舟,他还没生够气。 陆行舟疑惑,他怎么知道的?但这不重要,他说:“但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明天吧,明天我就去千仞峰继续练习,这次一定不会失约了。” 宁归柏的目光在陆行舟身上跳来跳去:“算了。” “算什么?” “你不适合一直练,你的身体吃不消。” “不行,不练我必输无疑。” “时间太短了,而且此次比赛高手如云,你再怎么练,胜算也不高。”宁归柏说的高手,是相对于陆行舟的实力来说的。 “我知道,可是……”陆行舟目光如炬,“可是我必须参加轻功大赛,哪怕赢的可能只有万分之一,我也要参加。既然决定参加,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付出最大的努力,这样我才不会后悔,不会有遗憾。” 宁归柏惊讶于那双眸子里燃烧的热度,良久后,他点头说:“好,明天我在千仞峰下等你。” 陆行舟笑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宁归柏说:“你说你是燕归堂弟子。” “然后?” “你是外门弟子,只能住在这一片房屋里。” “所以?” “我在这片区域随便找了一个人问出来的。” 陆行舟扶额:“……你知不知道,你不是门内弟子,未经通传,是不能进入燕归堂的。要是被发现了,他们要把你抓起来打的,你居然还敢大摇大摆地问人。” 宁归柏理不直气也壮:“那又如何?这群庸人根本发现不了我。就算发现了,他们又怎么打得过我?” 陆行舟气笑了:“我也是庸人!”骂人的时候能不能考虑一下他啊! 宁归柏一怔:“你不是。” 陆行舟哼道:“我不是庸人是什么,难道我是天才吗?” 宁归柏想了想:“可以是。” 陆行舟的气焰顿时短了半截,好吧,他赞同宁归柏说的话。他说:“你还是快点走吧,小心些,别被人发现了。” 宁归柏强调了一遍:“明天我在千仞峰下等你,如果你没来,我就来这里找你。” 陆行舟真是怕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他连忙摇头:“你别来,我一定会去的。如果我没去的话,说明有突发情况,你也别傻乎乎地一直等我,知道了吗?” 宁归柏听是听见了,但看那样子,应该是不怎么想答应。 陆行舟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厉害,但双拳难敌四手,这里终究是燕归堂的地盘,万一你真的被发现了,他们一群人围着你打……万一他们一不小心撞了狗屎运,你又一不小心倒了霉,真把你抓起来了怎么办?你可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让你受到一丁半点儿的伤害。你就当是为了我行不行,答应我不要再来这里了,不要让我担心,好不好?” 宁归柏别过脸去,不要看到那迷惑人心的双眼。 陆行舟跳下床去,半蹬着鞋走到宁归柏面前:“小柏?” 宁归柏往另一个方向偏头。 陆行舟的脸又追了过来:“小柏,答应我。” 宁归柏闭上了双眼。不看不看,砒霜如蜜糖。 陆行舟忍无可忍,直接双掌捧住宁归柏的脸,命令道:“小柏,你睁开眼睛看着我,你说‘好’。” 宁归柏抓住陆行舟的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摘下来,然后身影一闪,人已经从窗户中跳了出去,落荒而逃似的。陆行舟追到窗边往外看,只见月牙高悬,晕着铜钱般的光,哪里还有宁归柏的影子? 翌日,陆行舟例行练了两个时辰的武功,便匆匆去了千仞峰下。 他一出现,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陆行舟。” 陆行舟抬头一看,宁归柏又坐在了树上,抱臂看着陆行舟。陆行舟影掠身动,坐在宁归柏身旁:“你怎么这么喜欢坐在树上。” 宁归柏言简意赅:“树高,易观察。” 陆行舟又问:“你等我多久了?” “没多久。” “事不宜迟,我们开始练习吧。” “我给你找了一条道。” “什么道?” 宁归柏握着陆行舟的手,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到一处山脚下,说:“我试过了,从这里上去是最省力的。你从这里一直往上爬,不要偏移方向,能省一半的气力。” “你试过了?”陆行舟惊疑不定,那是什么意思,“你把所有上山的路都试了一遍?” 宁归柏点头。 陆行舟心头一阵烈马驰骋,从千仞峰底下往上爬,四面八方道路无数,那得有多少种选择啊?他爬一个月也许都爬不完,宁归柏居然试出来了?而且宁归柏还把这么重要的发现告诉自己,陆行舟自问,他何德何能? 宁归柏说:“从现在开始再练习半个月,比赛的时候你从这里上去,赢的可能会多一成。” 陆行舟蓦然鼻酸,他愣愣地看着宁归柏,宁归柏迎着他的目光,认真极了。 宁归柏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知道任务的存在,不知道他必须要做这件事情的理由。可他却无条件地帮助自己,这让陆行舟恍惚觉得,他不是只身孤影,无根浮萍。 陆行舟看得太久了,宁归柏还是移开了目光。他不太自在地问:“怎么了?” “谢谢你。”陆行舟吸了吸鼻子,不想把气氛弄得太煽情,他搭着宁归柏的肩膀,发誓说:“我请你吃饭,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请你吃饭,你想吃什么都可以,你想把整个酒楼吃了都可以,就算我卖身都会让你吃上这顿饭。” 第34章 宁归柏严肃地说:“我不吃酒楼,你不要卖身。” 陆行舟感动到口不择言:“没关系,你对我这么好,别说卖身了,你把我吃掉都可以。” 宁归柏凛眉:“你缺钱的话,我可以给你。” 陆行舟呜呜地说:“我把我的钱都给你。” 宁归柏:“我不要。” “你要。” “我不要。” …… 两人各说各的,说了半天,最后宁归柏把陆行舟丢到千仞峰上,才止住了陆行舟的喋喋不休。 陆行舟说到做到,一到傍晚,就带着宁归柏去关州最贵的酒楼吃饭了。 宁归柏看着门口涂饰泥金的牌匾,顿住了脚步:“换一家吧。” 陆行舟说:“为什么?你是不是怕贵?别担心,说好了我请客,不会让你出半个铜板的。”他出门的时候没带多少银两,但没关系,此处离燕归堂也不远,等会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借口尿遁,然后回燕归堂取银两就好了。如果自己的钱不够,他还可以向吴家兄弟借点,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请宁归柏吃顿好的。 宁归柏说:“招牌太俗,不喜欢。” 行。陆行舟今日就是要报答宁归柏,招牌不喜欢也是很重要的理由,他又带着宁归柏走了几家酒楼,宁归柏分别以“不喜欢酒楼的名字”、“不喜欢这家的菜”、“不喜欢这家的小二”、“不喜欢刚刚进去的那几个客人”的理由拒绝进入酒楼。 陆行舟的耐心接近告罄,他怕自己真要生气了,就说:“我不选了,你来选地方吧。” 宁归柏把陆行舟带到了一家阳春面馆里。招牌没有,桌椅几张,有一凳子还歪了脚,让人疑心坐上去会不会摔一屁股。陆行舟看着宁归柏,宁归柏点头,陆行舟说:“行,就吃这家。”他想,反正宁归柏又不是马上要走了,他还有很多次请他吃饭的机会。 这是家夫妻店,店内只有夫妻二人,两人落座后,老板娘亲切地问:“二位要吃点什么?” 宁归柏说:“一碗阳春面。” 陆行舟说:“我也要一碗阳春面。再来几个小炒吧。” 老板娘说:“好嘞。小炒要不要辣?” 陆行舟对宁归柏的饮食习惯一无所知:“你吃不吃辣?” 宁归柏说:“都行。” 陆行舟对老板娘说:“那就都要微辣吧。” 让陆行舟感到意外的是,这家店看起来虽然平平无奇,但面菜的味道倒是很不错。他问:“小柏,你之前来过这里吗?” 宁归柏咬断了面条,摇头。 陆行舟又说:“你家吃饭是不是有不说话的规矩。”如果是的话,他就闭上嘴。 宁归柏说:“没有。”他家有,他没有。所以没有。 陆行舟放心说话了:“你武功怎么这么厉害?” 宁归柏抬头看了陆行舟一眼,又低下头说:“天生的。” “基因吗?”陆行舟吃困了,撑着头,“那你爹娘的武功也很厉害?” 宁归柏不想回答后面那个问题,便随口问:“积因是什么?”积累的因果? 陆行舟对宁归柏没什么戒心,也不怕他怀疑什么:“就是你爹娘赐予你的东西。” 宁归柏说:“不是积因。我现在拥有的能力,都是靠我自己得来的,跟积因没有任何关系。” 陆行舟不敢往下问了,宁归柏好像跟他爹娘的关系不太好,他怕把宁归柏的伤疤给揭了。他不说话,宁归柏又是个极少找话题的人,沉默很快就蔓延开来。 第32章 难分伯仲-2 陆行舟决定找个不容易踩雷的话题:“你能吃多辣?” 宁归柏说:“不知道。” “不知道?” “我没吃过特别辣的菜,不能确定我吃辣的承受能力。” 这人回答问题还真是有理有据,陆行舟换了个问题:“你喜欢吃辣吗?” 宁归柏说:“还行。你呢?” 陆行舟说:“我也喜欢,但是我家那边不怎么吃辣,所以我只能吃微辣,或者不那么辣的中辣。” 宁归柏记住了。 桌上的菜都被他们解决掉了,陆行舟问:“你吃饱了吗?没吃饱再加两个菜。” 宁归柏反问:“你吃饱了吗?” 陆行舟拍拍肚皮:“听见了吗?实心的。” 宁归柏说:“走吧。” “别想跟我抢。”陆行舟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宁归柏要往袖子里伸的手,下一秒将银两抛到桌上,“老板娘,结账!” 宁归柏:“……我拿帕子。” 陆行舟会错意了,他“唰”地一下松开手:“请。” 宁归柏拿出帕子,递给陆行舟。 陆行舟:“嗯?” 宁归柏指了指陆行舟的嘴角:“红的。” 陆行舟说:“谢谢。”他快速擦了擦嘴:“我洗完之后还给你。算了,我给你买一块新的吧。”顺便给他自己也买几块,这些人出门都带帕子,他以前都没有这个习惯,现在不得不思考自己是否太邋遢了? 两人走在街上,陆行舟见到卖手帕的摊子,就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摊前选手帕,突然想到什么,凑到宁归柏耳边小声问:“你会用这些……街边货吗?你们这些富贵孩子应该很讲究吧,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带你去别的地方买吧。” 宁归柏对这番话有三点疑问,第一,“你们”是谁?宁归柏想,他怎么能跟别的阿猫阿狗一起被陆行舟提起?第二,“孩子”是什么意思,难道在陆行舟的心里,他就只是个“孩子”?他决定今晚早点睡觉,以后都早点睡觉,要马上长得比陆行舟高,让陆行舟改掉这种奇怪的称呼。第三,陆行舟用得的东西,他怎么用不得了?他是什么挑剔怪吗? 宁归柏臭着脸,惜字如金:“能用。买。” 陆行舟不知道这人怎么又抽风了,但他已经习惯了,于是快快乐乐地挑起了帕子。这块湖蓝色绣着白鹤的,好看,给宁归柏;这块青灰色上有竹子的纹路,也好看,给宁归柏;这块淡紫色织了芍药的花纹,非常好看,适合宁归柏,给他……就这样挑挑拣拣,最后陆行舟给宁归柏买了十来条手帕,给自己买了两条。 摊主笑得见眉不见眼,分别包好手帕,将提绳递给陆行舟。 陆行舟将大的那捆递给宁归柏:“给你。” 宁归柏微睁大眼:“给我的?” 陆行舟说:“当然。”他自己才不需要那么多,一条手帕洗洗晒晒就能用三年。 宁归柏接过,别别扭扭说了声:“谢谢。” 陆行舟笑了,这孩子估计这辈子都没说过几句谢谢吧。 宁归柏送陆行舟回燕归堂。到了燕归堂门口,陆行舟说:“我到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见。” 宁归柏说:“你先进去。” 陆行舟知道宁归柏的脾性,也不跟他争:“那我进去了,你赶紧回去啊,别在外面闲荡。”他走进了燕归堂,走了几步,回头看,宁归柏一动未动,跟雕塑那样戳在原地。陆行舟笑着挥挥手,宁归柏做不来这种动作,所以还是不动。傻小孩,陆行舟只好转身继续走,这次是真的没回头了。 陆行舟回到房间,屁股还没碰到椅子,吴家兄弟就闻声而来。 吴锁愁说:“小舟,你怎么才回来?有人找你。” 吴非吾补充道:“那人等你半天了。” 陆行舟问:“谁啊?”他在关州谁也不认识啊。 吴锁愁说:“他没报名字,只说自己是从鹤州来的。” 鹤州?莫非是崔家的人?陆行舟问:“他在哪等我?” 吴非吾说:“行云厅,快去吧。” “多谢你们告诉我。”陆行舟拍拍两兄弟的肩膀,“你们回房吧,我去去就回。” 陆行舟来到行云厅,果然瞧见了故人。 “崔小公子?”若说来者是崔寻木,陆行舟还不会那么震惊,可他和崔无音都没说过两句话,崔无音找他能有什么事? 陆行舟在崔无音对面落座:“抱歉,让你久等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崔无音坐得笔直:“你姐姐知道我要来关州,托我给你带话。” “我姐姐?”陆行舟更加懵了,陆金英和崔无音什么时候有了交集?锦鲤那事弄成那样,崔无音居然还会给陆金英带话? 崔无音什么也没解释:“她说,你爹病重,可能熬不过这关,让你立刻回溪镇。” 陆行舟猛地站起来,他死死地看着崔无音:“你说什么?” 崔无音面色不改地重复了一遍,又说:“什么也别问了,你快回去吧。” 陆行舟脑中“轰隆”一声,他二话不说,冲出了行云厅,往自己的房间奔去,随意收拾了几件衣服,抓着包袱就要去马厩找千里马。 吴家兄弟听到拆家的动静,在门口拦住了陆行舟。 陆行舟脸色惨白:“我爹病重,我要立刻回溪镇,师父那边请你们帮我说一声,我来不及找他了。” 第35章 吴锁愁不知道能说什么:“好。” 吴非吾说:“你再看看有什么要收拾的,别慌,我去马厩把你的马带过来。” 吴锁愁说:“我去灶房给你拿些烧饼,你路上吃。” 陆行舟带上一大包烧饼,骑上千里马往城门疾奔,总算赶在关城门之前离开了关州。 他昼夜未歇,连着赶了三天路才在野外睡了两个时辰,他不想在城里睡,因为那样要考虑开城门和关城门的时间,他等不及。他快马加鞭,千里马体力惊人,也察觉到了主人的迫切,最后一人一马只花了六天的时间,就回到了溪镇。 “爹、爹……”陆行舟跳下马,直接扑进了陆家,边掉眼泪边喊爹。 陆望坐在屋内,正淡定地喝着药,就听见小儿子鬼哭狼嚎的声音。 “爹!” “小舟!”陆望刚好喝完了药,闻声将药碗一甩,一旁的陆金英急忙伸手,以跪跌在地的方式接住了碗。 “爹!” “小舟!” 陆望和陆行舟狠狠抱住对方,陆行舟呜呜说:“爹,你没事吧,你怎么还能站起来?这是回光返照吗?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陆望哽咽着说:“总算回来了啊,长高了啊,好像还瘦了,怎么不多吃点。你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写封信也要等半个月才能收到回信,真是想死爹了啊……” 两人各说各的,陆行舟问:“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身体怎么样了,崔无音说你病重,什么病?有多重?你还好吗?” “我确实生了一场大病,前几天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去,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不过现在已经好起来了。”陆望拍着胸口,“爹现在感觉很好,身体有劲,马上就能下地干活了。” 陆行舟放下心来,破涕为笑:“下什么地干什么活?爹你不准去,这些天你就好好地休息,好好养身体。我会留在这里看着你!” 陆望喜形于色:“你不走了?” 走还是要走的,但留两天也不是不行,那轻功比赛哪有陆望重要?他从飞身上马的那刻起就不在乎输赢了,他只求陆望平安。不过为了任务,他也只能留两天,无论如何,他得回去参加比赛,完成支线任务。 陆行舟为难地说:“我跟师门请了半个月的假,过两天就得回去了。爹,你不会怪我吧?” 陆望说:“怪你什么?” “人们都说父母在不远游,可我跑得那么远,万一你有什么事……” “傻孩子,我怎么会怪你?我把你养大不是为了让你在我身边尽孝,如果你愿意留在这里,我很高兴。如果你向往更高更远的地方,我也很高兴。只要你有勇气,有良知,不管你在什么地方,爹都会感到欣慰的。” 等两父子叙旧完毕,陆望回屋休息,陆金英才佯怒开口:“小舟,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眼里却只有爹,没我这个姐姐了?” 陆行舟“嗖”地一下窜到陆金英身边:“哪能呢,我那是担心爹的身体,才跟爹多说了会话,其实我一直都用余光看着姐姐。” “还是那个样子。”陆金英抬头看他,“但是长高了。” “我都十七了,再不长就长不高了。” “要长这么高做什么?” “顶天立地。” 陆金英笑着说:“顶天立地不在身高,在赤子之心。” “我最喜欢听姐姐说话了。”这还是那个熟悉的陆金英,陆行舟突然觉得很安心,“听姐姐说话,就好像清风扫过了我的耳朵。” 陆金英刮了下他的鼻子:“马屁精。” 陆行舟骄傲地说:“可是姐姐也喜欢听啊。不止姐姐,爹爹、哥哥、嫂子和阿贵都喜欢听。对了,怎么没见到哥哥和嫂子?” 陆金英说:“他们去溪镇赶集,晚点就回来了。” “我想起来我要问什么了。”陆行舟一拍脑袋,捡起被遗漏的问题,“为什么姐姐会让崔无音给我托话啊?难道在我走了之后,你和他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第33章 难分伯仲-3 陆金英莞尔一笑:“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陆行舟一脸懵。 陆金英又说:“你都十七了,怎么还像个小孩。” “我怎么了?”陆行舟很无辜,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怎么就像个小孩了?宁归柏才是真小孩。 陆金英笑意渐深:“‘情’之一字,你是一窍不通啊。” 陆行舟瞳孔骤缩,身躯一震:“姐姐,你你你你跟崔无音看对眼了?你们在一起了??”他难以想象陆金英和崔无音谈恋爱的场景,天啊!这怎么可能啊? 陆金英捂住陆行舟的嘴巴:“嘘,小声点,你跟我出来,我慢慢同你说。” 陆金英将陆行舟牵出陆家,一路往河边走去。 陆行舟都快好奇死了,陆金英还不准他说话:“你别说话,路上人多口杂,等去了安静的地方再开口。” 到了河边,四周无人,陆行舟小声问:“我可以问问题了吗?” 陆金英说:“可以。但是我要先跟你说,这事爹和哥都不知道,所以你不能在家里提,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为什么啊?爹和哥不知道又是什么意思,嫂子知道是吗?” “没错,嫂子知道,她不会告诉爹和哥的。”陆金英坐在地上,“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是因为他们若是知道了,肯定会催崔家过来下聘,不然他们会昼夜难安。” 陆行舟不明白:“是你不想让崔家下聘?还是崔无音不想让崔家下聘?”崔无音对这段感情真的认真吗?如果是后者,他现在就要去把崔无音揍一顿,敢玩弄陆金英的感情,他看崔无音是没死过! “不是崔无音。”陆金英点了点陆行舟的脑袋,“笨蛋小舟,我跟崔寻木对彼此有意,与崔无音毫无关系。” 陆行舟:“啊?” 陆金英没说话,给陆行舟慢慢反应的时间。 陆行舟说:“所以你是跟崔寻木在一起了,爹病重的时候,崔寻木告诉你崔无音正好要去关州,你就让崔无音帮忙传话?” 陆金英点头:“如果崔无音不是碰巧要去关州,崔寻木也会亲自去一趟。那时我们真的以为爹要熬不过去了,大夫都束手无策,我们必须找人把你叫回来,万一……幸好,爹还是扛过了这关。” “爹到底怎么了?” “大夫说是伤寒,给爹抓了几种治疗伤寒的药,爹喝了都毫无起色。” “后来呢?爹是怎么好起来的?” “没人知道,可能是天意吧,一天早上,爹突然就好起来了。我们本以为是回光返照,但爹是真的好起来了。” “没事就好。”陆行舟长松一口气,原因已经不重要了,陆望没事就好。 “姐姐,说回你跟崔寻木的事情。你们……”陆行舟还是想不明白,他和陆金英在鹤州那几日,崔寻木虽然陪他们玩了一圈,几人也算熟识了,但之后这两人也没有交集了啊,应该没有了吧? “你想知道我们后来为何还有联系?” “对。” “因为他喜欢我。”陆金英坦坦荡荡地说,“你去关州之后,他找机会来了几次溪镇,顺道来我家拜访,一来二去……” 陆行舟将所有的事情都串成一条线,后知后觉地问:“他是不是在鹤州的时候就对你暗生情愫了?” 陆金英默认了:“所以我说你还是个小孩,对这种事茫然无知。” 如果崔寻木对陆金英毫无好感,那么在锦鲤之事解决之后,崔寻木根本不会花心思带陆金英游玩鹤州城,更不可能请陆家姐弟回家吃饭。只是那时陆行舟满脑子都在想着“后生可畏”的任务,什么也察觉不到,即便察觉到了不同寻常,他也只会觉得是两人结成了好朋友,不会往二人情投意合的方向猜测。 陆行舟说:“好吧,我承认我在这方面还不够敏锐,但我不明白,你与崔寻木既然心心相印,他为什么不来下聘?”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家。”陆金英看着陆行舟,“你也知道崔家是什么人家,对吧?” “你是怕崔家的人会觉得我们高攀吗?” “不,我和崔寻木确实门不当户不对,但我不在乎崔家的人怎么想。” “那是?” “如果要谈婚论嫁,我们就不得不把所有东西都摆在台面上说,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让爹和哥哥看崔家的脸色,不想让他们因为我感到低人一等。” “崔寻木怎么说?” “我还没让他知道这一点。” “啊?”陆行舟挠了挠头,那又是什么意思? 陆金英说:“我只是跟他说,我们虽然心仪彼此,但是我们之间的门第差别太大,这份感情不一定能长久,所以没必要那么快谈论婚娶之事。” 陆行舟觉得自己怎么也绕不明白感情问题:“他同意了?” 陆金英说:“他又不是三岁小儿,他可比你聪明多了。” 第36章 陆行舟说:“姐姐,你怎么能拿他跟我比较,我吃醋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在感情事上,你确实愚钝。” “那在别的事情上,我比他聪明,是不是?” 陆金英违背良心地点了下头。 陆行舟看出陆金英纠结的神情,倒也不恼,只是怅然:“姐姐,我确实不懂你们的感情,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幸福。” 陆金英拍了拍陆行舟的头:“谢谢你,小舟。虽然你不懂情为何物,但我却想将这些事情都告诉你,你是我最信赖的人。” “为什么呢?”陆行舟想,绝不仅是因为亲如骨肉,他和陆金英之间,好像还有更深的情感羁绊。对陆行舟来说,也许是因为他刚穿进游戏的时候,是陆金英给了他最多的关怀和爱护。可对陆金英来说,陆行舟又特别在哪里?因为他是唯一的弟弟吗?因为她承担了“长姐如母”的责任吗?又或许原因比这些都要复杂,已经没人说得清了。 陆金英泛起温柔的笑意:“我梦见过我和崔寻木拜堂的场景,在梦里,你哭得可惨了,但你又怕抢了我的风头,所以不敢哭出声,我们小舟哭得多狼狈啊。我本来也很伤感,但看见你之后,就觉得很高兴,很高兴有你这个弟弟,特别特别高兴。” 陆行舟揉了下眼睛:“姐姐你别说了,再说我现在就要哭了。” 陆金英说:“哭吧,过两天你又要走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现在还可以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到时候回了关州,人生地不熟的,遇到委屈也不敢哭,躲在被窝里也不敢哭,怕隔壁的人听见声音。” 陆行舟靠在陆金英的肩头上:“你不用担心我,我在关州过得挺好的,也有了一些好朋友,他们都对我很好。真的,我没有骗你。” 陆金英说:“我相信你没有骗我,只是……算了,你还是慢些长大吧,小舟啊,要快快乐乐地长大。” 被寄予快乐期望的陆行舟再次踏上去关州的路程。 临别前自然又是一番依依不舍,陆行舟依旧日夜兼程马不停蹄,总算在轻功大赛前一天赶回了关州。 他把千里马牵回马厩,一进屋就看见了吴家兄弟,他们听闻陆行舟回来了,功也不练了,齐刷刷地跑过来,两个人肩并肩站在陆行舟的房间里,神情肃穆:“节哀。” 陆行舟:“……” 吴非吾叹了声,正要对生死之事高谈阔论,陆行舟就开口了:“多谢,但是不必,我爹还活得好好的。” 吴锁愁、吴非吾:“啊?” 陆行舟说:“先前确实危急,但我爹吉人自有天相,现在好得很。” 吴锁愁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怕你想不开,不回来了。” 陆行舟已经困得不行了:“多谢你们为我担心,我太困了,我先睡一觉,有什么事睡醒再说。”说完,他蹭掉靴子,一头栽在了床上,下一秒就睡着了。 吴家兄弟给他盖上被子,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陆行舟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清晨,睡醒后沐浴洗漱,之后跑到灶房大吃一顿,整个人才活了过来。天知道,这半个月有十二天都在马背上的感觉是多么痛苦,他现在腰酸屁股痛,但还是要去参加轻功比赛。 轻功比赛……糟糕!糟糕!他又放了宁归柏的鸽子。 陆行舟已经能想象到宁归柏的神情了,完蛋了,这小孩可不好哄啊,而且这回他确实过分了,一消失就是半个月,直到比赛开始了才突然出现,他好像真的拿了一个渣男剧本。陆行舟一个头两个大,脑子都要炸了,算了算了,天大地大,有什么事情比赛结束再说,当务之急是要完成任务。陆行舟魂不守舍地来到千仞峰下,牵丝木偶似的走完流程,他在人群中搜寻宁归柏的身影,但直到比赛前的最后一刻,宁归柏才不慌不忙地来到比赛现场。 跟他同样不紧不慢的还有崔无音,陆行舟有些惊讶,但一想崔寻木的武功这么高,崔无音的估计也不差,这点惊讶就烟消云散了。 陆行舟占据了宁归柏告知他的哪个位置,他知道自己跟第一无缘,但不想辜负宁归柏的一片好心,所以他还是选择了从这个位置开始,要拼尽全力,他想。 但毫无悬念的是,陆行舟没赢。等他爬上山顶的时候,山顶上已经站着十几个参赛者了,宁归柏和崔无音也在其中。 “同时抵达?” “不分先后?” “二位少侠年纪轻轻,想不到轻功竟然如此卓绝。” “不过他们打成了平手,这第一该怎么评?” “这就要问燕归堂了。” “请各位稍安勿躁,几位长老正在紧急商议,马上就会给出对策。” …… 陆行舟总算听明白了,宁归柏和崔无音同时登上了山顶,两人目前并列第一,但内功心法就这么一本,总不能让他们一人分一半,所以现在燕归堂要考虑,这事到底怎么解决。 陆行舟盯着宁归柏看,宁归柏没什么表情,陆行舟也看不出他是喜是怒,但宁归柏没有往陆行舟的方向一眼,他扭头看着另一个方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陆行舟心中忐忑,还是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过去道歉。 最终燕归堂给出的对策是,让宁归柏和崔无音在几日后加试一场,还是在千仞峰上比轻功,但几日后关州肯定会下雪,届时千仞峰将被大雪覆盖,选在那个时候比赛,更能考验两人的轻功,而且估计不会再打成平手了。 宁归柏和崔无音都没有异议,此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一切结束,宁归柏拔腿就走,陆行舟顾不上三七二十一,抬步追过去,但一人侧挪两步,挡在了他的面前。 第34章 一峰晴见-1 “崔小公子,有什么事吗?”陆行舟牵挂宁归柏,但只耽搁了这么几秒的功夫,宁归柏就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了。 崔无音问:“你爹没事吧?” 陆行舟知道追不上了,将伸长的脖子缩回来:“多谢关心,我爹没事了。” 崔无音往身后看了眼:“你找人?” 你才知道啊,这眼力见跟他小时候一样差劲。但陆行舟懒得解释来龙去脉,否认道:“没有。”他顿了顿,问:“你知道你哥的事情吧?” “什么事?” “他和我姐姐的事。” “我知道。” “你家人都知道吗?” “不,只有我知道。” “为什么只告诉了你?” “因为我要知道原因,才会给你们带话。” 陆行舟愕然:“……如果你不知道原因,你就见死不救了?” “我没有见死不救。” “你打算袖手旁观?” “不会,我哥一定会告诉我缘由。” 陆行舟不跟他说这个了,问:“那你对他们的事情是什么看法?” 崔无音问:“什么看法?” 陆行舟说得更直白些:“赞同还是反对?” 崔无音说:“谈不上赞成还是反对,我没有看法。” “全无看法?” “嗯,我不会插手我哥的事情。” “所以你不会觉得我姐配不上你哥?” “不会。” 陆行舟拍了拍崔无音的肩膀:“你人挺好,以后你就是我的好朋友。” 崔无音冷淡地说:“我不是你的好朋友。” 陆行舟:“……你看不上我?” “我不了解你。我不跟不了解的人做朋友。” 又是一个有个性的人,陆行舟也不勉强:“行吧,反正你在关州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崔无音说:“不必。如果我遇上了无法解决的难题,那么你一定也解决不了。” 陆行舟:“……” 崔无音见陆行舟不说话,就说:“我走了。” 赶紧走吧。陆行舟摆摆手:“后会有期。”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崔寻木那样八面玲珑的人,是怎么教出崔无音这个心直口快的弟弟的。不过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他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好了。宁归柏走了,陆行舟甚至不知道能去哪里找人,他问过宁归柏住哪,但宁归柏只说客栈,没说是在哪间客栈,陆行舟总不能在关州进行地毯式搜索。 也罢,几日后他还可以去千仞峰下看加试,到时候一定要拉住宁归柏。他知道宁归柏既容易生气,又容易心软,说好哄也好哄,说不好哄也不好哄。唉。 几日后,隆冬的雪片在千仞峰上沉眠,千仞峰一夜白头。 陆行舟披上吴锁愁送的灰色狐裘,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小半张脸。他冷极了,陆行舟这具身体第一次在北方过冬,从未受过如此酷寒之苦。他冷得瑟瑟发抖,若不是为了看宁崔二人的加试,他才不会那么早来到千仞峰下,真的好冷!陆行舟在心里哭爹喊姐,恨不得放个火炉在身下烤。 今日只是宁崔二人的比赛,阵势不大,但也有不少想看热闹或者想学习的人早早来到千仞峰下,等待比试开始。而宁归柏和崔无音还是踩着点到,若不是陆行舟知晓二人的性格,险些要怀疑这二人是约好的了。 第37章 陆行舟跺着脚,他想给宁归柏说句“加油”,还有“注意安全”,但宁归柏来得太迟,等他出现之后,比赛马上就开始了。陆行舟找不到机会,也怕自己贸然出现,会影响宁归柏的心情。 陆行舟注意到,宁归柏没有选择那条他说的“最省力的上山之路”,看来他真的是为了让自己增加赢面,才找出了那条路。以宁归柏的实力和性情,他根本不屑于做这种投机取巧的事情。 宁归柏根本没看人群,崔无音也没看,两人甚至不看一眼对方,仿佛眼中都只有这场比赛。 比赛开始了,陆行舟仰高脖子,提心吊胆地看着二人。雪满山,路滑溜,今日攀爬千仞峰的难度是前几日的数倍,陆行舟既担心宁归柏,也担心崔无音。他握紧拳头,悄无声息地越挪越近,想着万一有人失足掉落,那他还可以去帮一把。虽然这二人的武功都比他高多了,但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宁归柏和崔无音离的距离很近,两人较劲似的,都选了最难爬的、近似垂直的峭壁,天气恶劣,二人的速度有所减缓,但依旧很快。没过多久,陆行舟望着他们,只能瞧见豆大的身影。 陆行舟又冷又惧,只能边跺脚边心焦,他现在突然想责怪燕归堂,比轻功就比轻功,就不能选择安全些的方式吗?这么冷的雪天还让人爬山,这跟让人裸奔有什么区别?……好吧,还是有区别的。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都是燕归堂的错。 就在陆行舟在心里嘀嘀咕咕的时候,让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其中一人脚下一滑,瞬息间就掉落了几丈。太高了,陆行舟看不清那人是谁,但一颗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他动作迅疾地将兜帽摘下,脱掉狐裘,就要往那人下坠的方向直冲而去,可他再一抬头,身形就呆滞不动了。 正在往上爬的另一人听见身边的动静,居然没趁机加速,而是单手单腿撑着山崖,借力也下落了几丈,伸手抓握住下滑者的肩膀,用劲一提,便将下滑者“送”了上去。 助人者在悬崖峭壁上做此动作,纵然武功卓绝,也免不得在原位喘歇几口。彼时二人距离峰顶已经很近了,等助人者缓过气来,继续往上爬的时候,另一人距离登顶仅有一步之遥,他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胜负已定。 来看比赛的都是学武之人,对刚刚那一幕虽然看不真切,但大概经过都看得明白,众人见那差点摔下来的人居然不等助人者,而是毫无滞碍地抢先一步登顶,就觉得那人是重利轻义之徒,因此纷纷出言指责。 “别人救了他,他却唰唰往上爬,这内功心法能拿得心安理得吗?” “不知道燕归堂会如何评判,虽然从结果上看,是那人赢了。但从过程来看,应该是另一人赢了。” “也不知道先爬上去的那个人是谁,一个崔家崔无音,一个宁家宁归柏,看起来都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啊。” “这两人都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但如今,有一人怕是担不起少年英杰的评价了。” “先别急着下定论,说不定事出有因,另有隐情。” “能有什么隐情?众目睽睽,大家都瞧见了。” …… 陆行舟也不觉得冷了,他恨不得一眨眼就到峰顶,看看二人到底如何了。他不知道是谁脚滑了,是谁救了谁,但他知道先爬上去的人肯定不会要这个“第一”,不过二人的性子都太直,他真怕后登顶的人根本不听解释,直接与先登顶者大打出手。 但陆行舟没有动弹,因为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如果他现在从山下爬上去,等他登顶的时候,山顶上的人早就散了。他还不如一直待在这里,等山上的人下来。不过山上的人大概不会原路返回,而是会选择平缓许多的山梯路,陆行舟捡起狐裘,走到了山脚的另一处。 冷风见缝乱钻,刮得人游丝针刺似的疼,陆行舟还是将狐裘披上了,他拉紧系绳,又遮住了大半张脸。 先下来的人是崔无音,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应是没认出陆行舟。陆行舟想了想,没叫住崔无音。他继续等,燕归堂的人也陆续从山路下来,从陆行舟眼前一一走过。 陆行舟等了半响,等到风雪都寂静,再无人迹。宁归柏也许早就走了,陆行舟叹了声,呵出的气化成了雾,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转过身,看见了凝伫在雪中的宁归柏。 陆行舟揉了揉眼睛:“小柏?” 宁归柏的目光仿佛要在陆行舟脸上剜一个洞:“你去哪了?” 陆行舟早就排练了几次解释,闻言语速如珠:“那晚我回到燕归堂之后,故人前来带话,说我爹病重,恐怕熬不过这一关了。我便立即收拾包袱回了溪镇,没来得及跟你说,来回半个月,我在轻功比赛前一天才回到燕归堂。对不起,我知道你也不想听到这句话,但是真的很对不起,除了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对不起……” “你爹怎么样了?”宁归柏打断了陆行舟的连声道歉。 陆行舟眸子一晃:“我爹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现在已经没事了。” 宁归柏从怀中摸出一本小册子,上前两步,将陆行舟的手从狐裘中抽出来,把册子按了上去。 他碰上陆行舟的冰块手,皱眉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穿这么多还冷?” 陆行舟手上握着册子,掌背被宁归柏温热的手心贴着,他有点摸不清现在的状况:“小柏,你不生气了?” 宁归柏面色肃然:“在你眼里,我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会生气的人?”陆行舟的爹病了,病得很重,所以陆行舟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没来得及跟自己说,他还能生什么气?难道他要去杀了陆行舟的爹以绝后患吗?他才没那么不讲道理,陆行舟到底是怎么看他的? “当然不是!”陆行舟放下心来,他这才低头看向手中的册子,册子的封面皱巴巴的,用歪歪扭扭的小字写着“拂了一身满”,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没有翻开,只问:“这是什么?” 宁归柏将手收回去,目光错开:“你想要的内功。” 第35章 一峰晴见-2 “你刚刚拉了崔无音一把?”陆行舟想起刚刚的惊险场景,不由得心有余悸,手上的册子轻如棉花,此刻他拿着,却觉得重若铁块。 宁归柏点头,他没什么表情,似乎觉得这只是举手之劳。 陆行舟说:“虽然他先上去了,但他不肯认这第一名,是吧?” 宁归柏说:“是。” “如果他没这么做,而是理直气壮地得了第一名,你会如何?” 宁归柏想了想:“我会把他打服。” 陆行舟说:“你救他的时候,有想过他可能不会感激你吗?” 宁归柏皱眉:“我救他,不是为了让他把第一让出来,也没想过他会知恩图报还是忘恩负义,只是顺手罢了。你这么关心他做什么?” 陆行舟无言以对,他明明是想了解宁归柏,怎么就变成了关心崔无音?这人的脑回路真是不一般。也罢,陆行舟将册子递还宁归柏,宁归柏没伸手:“做什么?” “这是你辛苦赢来的东西,我不能就这么收下。”陆行舟确实需要这门内功,但他也确实什么都没做,还放了宁归柏几次鸽子,他问心有愧。 宁归柏的眉头拧得更紧:“爬个山有什么辛苦的。我不要。” 陆行舟退一步:“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但这本内功心法应当不俗,不然燕归堂也拿不出手,你先收着,回去看看想不想学。等你学完了,如果还想给我的话,再给我也不迟。” 宁归柏盯着陆行舟冻得通红的手,他收下册子,将陆行舟的手推回狐裘里,说:“过两天我再给你。” 陆行舟笑了,他的手已经冻僵了,不动声色地摩挲着狐裘内的绒毛。大冷的天,宁归柏居然穿得跟秋日无异,且他的手还比陆行舟的暖和多了,陆行舟疑惑地问:“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登龙城的冬天比关州冷多了。”宁归柏看着正在哆嗦的陆行舟——他可能哆嗦太久,已经察觉不到自己在颤抖了。这人也不知道再多穿点,他披的狐裘也不知道是不是劣质货,居然能把他冷成这样,宁归柏看狐裘不爽,冷冷地说:“走吧。” 陆行舟求之不得,走走走,快走!再不走他就要变成陆行冰了。 “很冷吗?”回去的路上,宁归柏走在后头,瞧见陆行舟一蹦一蹦地走,好像跳起来就不冷了那样。 陆行舟憨笑两声:“我脚僵了,活动活动。” 宁归柏说:“手给我。” 陆行舟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伸出了手,宁归柏握住他的手,一股暖流从他的手腕处往上窜,传至四肢百骸,很快他的腿不抖了,脚也恢复了知觉,陆行舟舒服地呼出一口气。陆行舟偏头看着宁归柏:“小柏,你练的是火系内功吗?” 宁归柏说:“不止,我什么内功都练。” 第38章 陆行舟本想继续问“都有些什么内功啊”,话涌到唇边的瞬间便掉回肚子里,他突然想到,一个人在这么小的年纪,就能练成这么厉害的武功——那些练功的岁月,多半是不高兴的吧。哪怕他是天才,他也一定经历过非常痛苦的阶段,就连他这种天资平平的人,当初练武的时候都险些没了半条命,陆行舟咬了咬唇,不问了,不问了。 陆行舟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住在哪里?如果半月前我知道了,可能会找人给你留个口信。”说“可能”,是因为他不确定在那种情况下,就算他知道宁归柏的住处,能不能想起他来。 他等了会,才听见宁归柏说:“因为我不会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我会不断换客栈。”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不喜欢一直住在某处。” “我知道了。”陆行舟顿了顿,“我请你吃饭吧,你想吃什么?这么冷的天,要不要喝羊肉汤?” “好。” 陆行舟这回没有特意挑贵的地方,他循着记忆,找到了上回跟吴家兄弟一起吃的羊肉铺子,撩开遮风的帘子,牵着宁归柏进了门。 店里的中央煨着一大口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蒸气扑腾到人的脸上,陆行舟脱下狐裘,放在了一侧的板凳上。 宁归柏不肯坐在对面,非得跟陆行舟挤在一张板凳上,陆行舟无所谓,随他去了。陆行舟要了一锅羊肉羹,两碗羊肉汤和米饭,他在千仞峰下等了一日,早已饥肠辘辘。 宁归柏问:“你为什么要来关州,加入燕归堂?” 陆行舟回答过很多次这个问题,未经思索便说:“因为我喜欢剑,我想练剑。” 宁归柏偏过头,看表情是不怎么信。 陆行舟欲言又止,他想说点真假掺半的话,又觉得解释起来很麻烦,宁归柏跟郑独轩不一样,他会异常较真,还是算了。 宁归柏说:“登龙城也有学剑的门派。” 陆行舟笑了笑:“我已经选择了燕归堂。你是要回家了吗?” 轻功比赛已经结束,宁归柏在关州已经待了一个多月,快过年了,他应该要回登龙城了吧。 宁归柏说:“我过了腊月二十七再走。” “腊月二十七?那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那是我的生辰。” 陆行舟数着手指头:“十五岁的生辰?” 宁归柏:“嗯。” 陆行舟诧异道:“你要在关州过生辰?”他不应该在生辰前回登龙城吗?真是奇怪。 宁归柏默认。 陆行舟问:“这里有你的朋友?还是说你的亲人也会来关州陪你?” 宁归柏凝视着陆行舟:“没有人陪我,我一个人过。” 陆行舟怜惜地给宁归柏夹了好几大片的羊肉,问:“你想我陪你吗?” 宁归柏反问:“你可以吗?” 陆行舟不敢把话说死:“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可以陪你。” 宁归柏说:“一言为定。” 陆行舟迟疑地说:“万一……” 宁归柏说:“万一有意外,我不会怪你。” “你长大了。”陆行舟莫名欣慰。 宁归柏说:“什么?” “你不再是那个到处强迫别人拜你为师的小柏了。” 宁归柏:“……” 他要为自己正名:“自你之后,我再没有收过任何的‘徒弟’。” 陆行舟不解其意:“为什么?” 宁归柏说:“不为什么,没兴趣了。” 陆行舟说:“不对不对,什么叫‘自我之后’,我不是你的徒弟,你可别占我的便宜。” “我也不当你的师父。”宁归柏气鼓鼓。 陆行舟猜不透这小孩的心思,埋头吃肉,吃完饭后,他浑身暖洋洋的,宁归柏送他回燕归堂,见他不冷,也没再牵他的手了。 两日后,陆行舟醒来,发现床边放着那本“拂了一身满”的内功册子。 宁归柏来过了?他怎么悄无声息地来,又一声不吭地走了?陆行舟将册子藏在枕头底下,先出门练了日常的武功,用过午膳后回房,细细翻看起“拂了一身满”这门内功。 册子只有几页,左边画着图,右边写了口诀,简单易懂。这门内功的特点在于“不知不觉”,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1若用这门内功对敌,对方不管怎么抵制,怎么阻抗,都会觉得暗劲密密笼罩全身,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陆行舟练这门内功的时候,莫名流了眼泪。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2练功的人都觉得悲伤难抑,黯然销魂,更何况是受到这门内功侵袭的人?他们怎么能不心神激荡,回肠九转? 陆行舟练了一段时间“拂了一身满”,练得郁郁寡欢,见谁都提不起高兴的情绪,但此事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任务是完成了。 【主线任务:(任重道远)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离开溪镇前往关州1/1,拜武功更强的师父1/1,掌握一门更高阶的轻功1/1、更高阶的内功1/1、更高阶的剑法1/1。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陆行舟提交了任务。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10000点经验值”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善有善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3善恶值达到100点23/100。任务奖励:神秘物品0/1】 善恶值?陆行舟看到任务后,点开了自己的信息面板。 【姓名:陆行舟 性别:男 年纪:17岁 等级:10级 筋骨:44 悟性:67 运气:62 善恶值:23 声望:2 战力:初露锋芒 ……】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信息面板了,筋骨、悟性、运气、善恶值和声望的数值都不知是何时有了变化,现在的任务要他的善恶值提升到100点,没具体要求他做什么。顾名思义,任务肯定是要他做善事。 做善事不难,难的是不要抱着太强的目的性去做善事,虽说万事论迹不论心,但陆行舟不想为了做善事而做善事。所以他遏制住了立刻去破庙在乞丐的碗里塞馒头的冲动,他冷静下来,决定等这种盲目的狂热过去后,再去做善事。 吴非吾来找陆行舟:“小舟,现在已经可以报名明年开春的内门弟子选拔了,你真的不去吗?” 陆行舟不知道自己要花多少时间完成“善有善报”的任务,也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他问:“我可以考虑到明年开春吗?” 吴非吾说:“可以,只要在开始选拔前报名即可,但你真的要考虑这么久吗?” 陆行舟问:“非吾兄,你有过迷茫的感觉吗?” “什么意思?” “就是你眼前有很多路,但是每条路都被浓雾遮挡住了,你不知道这些路会通往什么方向,所以要等雾散去了,你才能做选择。” “你是在说你吧。” “没错。” “我有过这样的感觉,但是都很短暂。无妨,你要是看不清前路,就慢慢走好了,反正路就是路,能往前走就不是问题。” “非吾兄说得对。” 路是路,人是人。路也许会变,但人也能变,出路出路,关键在人不在路,人是不会被路困住的。陆行舟拂了一身悲茫。 【??作者有话说】 12李煜 3《增广贤文》 第36章 一峰晴见-3 今日阳光甚好,照得雪也发亮,人也发亮。 陆行舟哼着歌出了燕归堂,先去点心铺买了些家常糕点,然后去破庙分给了一众乞儿。他看这些人吃得极快,仿佛吃慢一秒,食物就会被抢走那样。他知道,这些食物只能解这些人的一时之困,是没法彻底将他们从困境中拉出来的。 他坐在一个年纪最小的乞丐身边,这乞丐手短脚短,脸只有巴掌大,浑身的皮紧贴着骨头,让人疑心他根本没长肉。 陆行舟感觉他顶多只有七八岁,便问:“小朋友,你的家人呢?” 小乞丐说:“我没有家人,我爹娘想将我卖到夙州,我逃出来了。” 陆行舟又问:“你这样乞讨,能吃饱肚子吗?” 小乞丐眼睛滴溜溜的,他说:“如果我说我吃不饱肚子,你是不是要多给我买点吃的?” 陆行舟又心酸又好笑:“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我都给你买好吃的。” “有时候是能吃饱的,城中大户做善事的时候,我吃得可饱了,偶尔遇上心情好的、出手大方的公子小姐,我也能吃好几日饱饭。但大多数时候是吃不饱的,有的时候我拿着空空的碗出去,带回来的也只有这个碗。有时候我的碗里有铜板,可我打不过别的乞丐,铜板就被抢走了。”小乞丐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虽然我跟别的乞丐总是打架,但我们不是敌人。他们告诉我,他们打我,是因为他们不想饿死,而我可以锻炼打架的能力,以后我也可以有‘不饿死’的本事。我们打架,我们撕咬,我们饿了的时候想吃对方的肉,但我们是朋友。真的,庙里的所有乞丐都是朋友。哥哥,我说了这么多,你会给我买吃的吗?” 第39章 陆行舟百感交集,他叹了声,将小乞丐抱在臂弯:“好,我带你去买吃的。” 小乞丐抱着陆行舟的脖子,怯生生地说:“哥哥,我是脏的。你的衣服要被我弄脏了。” 陆行舟纠正他:“脏的是你的衣服,不是‘你’。衣服脏了可以洗,没关系的。” 小乞丐说:“他们说,人靠衣装,穿什么样的衣服,就是什么样的人。所以衣服脏了,我就是脏的。” 陆行舟认真地说:“人不靠衣装,人有骨头,有心肠,有比衣服更重要的东西。” 小乞丐似懂非懂:“哥哥,你是有好心肠的人。” “不,我没那么好。”陆行舟想,如果不是因为任务,他不会特意去破庙,不会特意去帮助这些乞丐。 他将小乞丐带到客栈,给他开了一间房,又让小二买了几件小孩穿的衣服,让他沐浴换衣。小乞丐不知道陆行舟是不是从天上下来的神仙,不然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他懵懵懂懂地穿上新衣服,干干净净站在陆行舟面前。 陆行舟在小乞丐洗漱的时候想了很多,他知道自己没法帮助整间破庙的乞丐,他心有余,力有不及,必须有所取舍。他也不想每天去破庙送食物,将乞丐的一身狠骨都磨掉,滋养他们的懒惰和贪婪,到时候哪天他不去了,可能还会被反咬一口。怎么办?陆行舟救不了所有人,他决定救下这个小乞丐,这小乞丐还这么小,他有手有脚,表达流畅,眼里也没有偏执的仇恨,若是好好养着,以后大概率是个好人。 善有善报,说的不仅仅是做善事之人能得到的回报,必然还包括善意释放后的蝴蝶效应,陆行舟帮助一个好人,好人有了力量,就会帮助更多的人。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1陆行舟摸了摸小乞丐的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尤痴儿。”尤痴儿洗净面容,更显天真。 “我叫陆行舟。” “哥哥,你是不是做过乞丐?”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只有乞丐会告诉另一个乞丐他的名字是什么。如果你不是乞丐,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陆行舟问:“如果你可以不当乞丐,你想做什么?” “不当乞丐?”那是尤痴儿从未想过的可能,“我想做什么?” “是,你可以慢慢想,好好想,不着急。你想吃什么吗?我让小二上点菜,边吃边想。” 这个问题简单多了,尤痴儿立即说:“我想吃红烧肉,还有糖醋排骨,还有大鸡腿,可以吗?” 全是肉,看来这孩子真馋坏了,陆行舟笑着说:“可以。我现在就让他们上。” 尤痴儿吃完了满桌的菜,揉着圆滚滚的肚子,才想出来陆行舟的问题。 “我想学武。” “想学武?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有很厉害的武功,我就可以去当护卫,不用再饿肚子了。” 真是朴素的愿望啊。陆行舟问:“学武也有很多种,你是想学刀,学剑,学拳脚,学暗器……还是别的什么?” 这个问题更加难了,尤痴儿说:“我不知道。” 陆行舟想,也对,尤痴儿根本没有接触过这些,他又怎么能选出来?他思索片刻,问:“我现在就送你去门派学武,当门中弟子,再也不当乞丐了,你愿意吗?” 尤痴儿吓坏了,陆行舟说的是什么话,他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陆行舟耐心地重复了一遍,问:“你愿意吗?” 尤痴儿再迟钝,也知道自己这是遇见贵人了,他忽地站起身,又“扑通”一声跪在陆行舟的面前,狠狠磕头道:“愿意!愿意!我愿意!” 陆行舟赶紧用手拦着,尤痴儿的额头已经肿起了一大块,可想而知他磕得有多用力。陆行舟有些愤怒,但他不是在生尤痴儿的气,他严肃地说:“痴儿,起来。” 尤痴儿撑着双手站起来,目中期待和恐惧混杂,就那样幽幽地盯着陆行舟。 陆行舟将尤痴儿带回了燕归堂,他把吴家兄弟找了过来。 想要成为燕归堂的弟子,有三种方法,第一种就是老老实实地报名入门考核,通过之后即可成为外门弟子。第二种拼的是出生,如果有人生下来就是燕归堂长老的孩子,那他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门下弟子,甚至一开始就是内门弟子。第三种靠的是眼缘,长老或者内门弟子想要收徒,被他们看中的人是不需要通过基本的入门考核的。 现在,陆行舟就是想让尤痴儿成为“关系户”,如果按照第一种方法,大字不识的尤痴儿不可能成为门内弟子。当然,他也可以将尤痴儿带到一些小门小派,塞点钱就能让尤痴儿进门,可陆行舟放心不下,他不了解那些小门小派的情况,怕引发像现实世界“校园霸凌”那样的情况,岂不是带着尤痴儿才出苦海,又入火坑?那是在做善事还是恶事?陆行舟不敢想象。 陆行舟让尤痴儿坐在自己的房间中,不要出来。 他坐在吴家兄弟的房间中,压低声音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自然没有说出任务的部分——问他们愿不愿意收个徒弟。 吴非吾立即摆手:“我暂时还不想收徒。” 吴锁愁想了半天,也拒绝了:“我觉得我还没有收徒的资格,但我知道有个人,他最近在找徒弟,我可以帮你问问他。” 陆行舟问:“谁?” 吴锁愁说:“朱凭春。” 陆行舟说:“不认识。” “你当然不认识。”吴锁愁说,“他是内门弟子,你应该见都没见过。你那孩子在哪,带出来,我带他去见见朱凭春,看朱凭春愿不愿意收他为徒。” 也只能先这么办了,如果朱凭春不愿意,陆行舟再另想它法好了。他将尤痴儿带到吴家兄弟面前,吴非吾摸着他的筋骨:“是个好苗子,就是瘦了些,不过也没事,多吃点就行。朱凭春最看重筋骨,他应该愿意收这孩子。” 听着语气,这事好像马上就要成了。陆行舟谨慎地问:“他人好吗?” 吴锁愁说:“放心好了,跟我们玩得好的人,能有不好的吗?” 陆行舟一想,这倒也是。他对尤痴儿说:“痴儿,你跟着这两位哥哥走一趟,乖乖的,好吗?” 尤痴儿睁大眼睛:“神仙哥哥,你要回到天上去了吗?” 陆行舟笑了,他抓着尤痴儿的手:“天上也好,地上也罢,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会看着你。有人欺负你,你就喊‘救命’,我会听见的。” 尤痴儿纵然不舍,脚下长了根,也得狠心拔掉,随吴家兄弟而去:“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救尤痴儿的这件善事耗尽了陆行舟的心力,陆行舟当日没再出门。翌日,还是个晴天,应当珍惜冬日里为数不多的晴天,他重拾心情,出了燕归堂的门口。 陆行舟今天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只想着上街碰碰运气,他路过一条巷子的时候,听见巷子深处传来哭声。陆行舟循着哭声的方向而去,在一户人家门前见到哭成泪人的妇人。 “夫人,你怎么了?”陆行舟掏出之前买的帕子,递给妇人。 妇人没有接,她咬着牙:“三日前,我丈夫进无他峰寻药,如今三日过去了还没有回家,我怀疑他已遭遇不测……” 陆行舟问:“报官了吗?” 妇人唇延冷笑:“官府怎么可能管?我丈夫跑进无他峰,那就叫自作自受,出了什么事也是他的问题,跟官府有何干系?可我丈夫若不是为了给他娘寻那雪莲治病,也不会跑进无他峰……”她突然发现陆行舟做的是武打打扮,忙擦掉眼泪问:“少侠,你是练武之人?” “是。” “可否去无他峰一趟,帮忙找找我丈夫,我不信他死了……我没有任何感应,十年夫妻,我真的不信他已经死了!少侠,求求你……” “好,我这就去。你丈夫叫什么名字,脸上有什么特征吗?” “他叫王大郎,唇下有三颗痣。拜托少侠了。” “不客气,我会尽力而为,还望夫人保重身体,切莫过于伤怀。” 无他峰位于关州西郊,虽名“无他”峰,但实际上共有一十八峰。众峰高低不一,或险峻,或平缓,东西南北景致各异,春夏秋冬都有殊观,是为奇峰。不过若要采取雪莲,那王大郎必然爬上了险峻的峰顶,三日未归,恐怕已经是凶多吉少。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陆行舟想,哪怕不能将人活生生地带回去,能让尸骨入土为安,王大郎的家人也可稍稍安心。 他将轻功施展到极致,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无他峰,决定将十八峰都翻过来找一遍。他一边喊着王大郎的名字,一边留意四周的环境,听妇人说,王大郎进山的那日穿的是红衣,应该会很显眼。 “王大郎!” “王大郎!” “王大郎!” “王大郎!” …… 第40章 陆行舟喊得声音都劈叉了,也没听见回应。他有些累了,决定歇一歇嗓子,默默找一会。 又过了半个时辰。 “王大郎!” “陆行舟?” 陆行舟蓦然转身,看见了宁归柏……和他身边唇下有三颗痣的红衣男子。陆行舟问:“王大郎,是你吗?” 王大郎手上拿着雪莲,他愕然点头:“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陆行舟简单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又问:“小柏,你们怎么在一块?” 宁归柏说:“我途径此处,听见有人喊救命,就上去救了他一命。”说得跟喝凉水一样简单。 王大郎补充了两句:“那时我已经在山中转了两日了,我头晕眼花,摔到了半峰中,上不去下不得,以为自己要死了,就一直喊救命,没想到真的喊来了人。宁少侠救了我后,我说要雪莲为家人治病,他就帮我摘了这株雪莲。” 陆行舟只觉世事奇妙,对宁归柏说:“真是歪打正着,我们救人救到一处去了。” 三人一起下山,宁归柏走在陆行舟身侧,王大郎小心翼翼抱着雪莲,跟在他们身后。 陆行舟笑着说:“上山的时候光想着救人,心情沉重。下山的时候才惊觉无他峰这么美,难怪前人题诗‘少室众峰几峰别,一峰晴见一峰雪’2。” 左峰顶立有披着冰霜之色的寒梅,右峰坡云涛翻涌,被熠熠光辉染成灿金色,远眺松林如海,近瞧岩石裸露,层叠如阶梯,苍鸟低飞,展翅盘旋。 宁归柏的目光晃到陆行舟身上,他见惯了美景,虽不算熟视无睹,但也不会为之心潮澎湃:“你还在练‘拂了一身满’吗?” 陆行舟流连山中美景:“没有,那门内功太让人伤心,我不想练了。你有练吗?” 宁归柏说:“我不能练。” 【??作者有话说】 1《左传》 2李颀 第37章 欲皱还休-1 陆行舟脚步一顿:“为什么?” 宁归柏说:“因为它跟我练的一门内功相冲撞,我若再练‘拂了一身满’,会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什么内功?” “‘浪淘花’。” 陆行舟没听过,他想,应该不是因为这门内功不出名,而是因为他知之甚少。他现在对整个江湖的了解其实很浅,一些对别人来说如雷贯耳的人物,落在他的耳朵里,也不过是名字罢了。 宁归柏又说:“‘拂了一身满’还算不错,但你若是练得不高兴,也没必要练了。” 陆行舟调侃他:“能在你的口中得到一句‘还算不错’的评价,也算是那门内功的荣幸了。” 宁归柏倒是当之无愧:“确实。” 陆行舟已经习惯了这个少年的自信,他又问:“对了,你怎么会经过无他峰?是有什么事吗?” 宁归柏说:“我本想来这里练功。” “练功?什么功夫?”练什么功得特意跑来无他峰练,陆行舟想不出来。 宁归柏说:“‘渭水秋风’。” 陆行舟开始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尴尬了:“这又是什么?” “轻功。要想练好‘渭水秋风’,我需要在任何地方练习。” “你爬千仞峰的时候,用的也是‘渭水秋风’?” “嗯。” “你每天到处溜达,也是为了练功?” “那不是到处溜达。” “好好好,这样说来,你走过很多地方吧。”要在任何地方练习的一门轻功,山川湖海,想必宁归柏已经一一踏遍。 宁归柏微一点头。陆行舟想,利锁引、浪淘花、渭水秋风……宁归柏练的武功,名字都挺好听的。他问:“你只练拳脚功夫吗?我怎么没见过你的武器。” 陆行舟现在出门,身上都会佩剑,他不拿青锋剑,佩的只是普通的铁剑。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手上有个趁手的武器也方便许多。 宁归柏说:“我练剑。” “剑?”居然也是练剑,陆行舟问:“你的剑呢?” “没带在身上。” “为何?” “我练的是‘浇胸剑’,一旦出剑,就会有人死。我不怎么用剑,很少人能逼我用剑。” 陆行舟心神摇曳,喃喃道:“一旦出剑,就会有人死?” 宁归柏说:“是。” 陆行舟忧心忡忡:“你不带剑出门也好,太危险了……或者,你可以练温和一些的剑法,那什么‘浇胸剑’太过凶猛,少练为妙。” 宁归柏说:“好。” “好?你答应了?” “嗯。” 他答应得这么轻巧,陆行舟反倒犹豫了,那什么‘浇胸剑’虽然凶残,但万一遇上了武功极高的敌人,也许是保命绝招:“练功到底是你的事情,我只是提个建议,究竟要怎么做,还是要看你的选择。” 宁归柏说:“好。” 两人下了山,陆行舟才想起后面有个王大郎。 他问宁归柏:“你要跟我一起送他回去吗?还是说你要留在这里练功?” 宁归柏说:“走吧。” 于是王大郎继续被落在了身后,他饿了几日,也没什么精力说话,能靠自己的双脚跟在宁陆二人身后,已经是强撑着一口气了。 很会为人考虑的陆行舟终于想到了这点,他一拍脑袋,马上冲到包子铺买了两个肉包和两个烧麦,跑回来塞到了王大郎的手里:“你饿坏了吧?你拿着慢慢吃,如果走不动了就跟我们说,可以歇会再回去。” 王大郎两口吞掉一个肉包,鼓着腮帮子说:“多谢少侠,我可以边吃边走,我娘还等着这雪莲救命,我妻不知道有多担心我,我不能停下来。”他的钱袋在无他峰摔滑的时候弄丢了,不然他大可自己买两个馒头,他是老实木讷的人,也不好意思跟宁陆二人开口,说自己已经饿惨了。 陆行舟说:“不好意思,刚刚我们光顾着说话,没有照顾到你。既然如此,那我们走快些,我扶你一把?” 宁归柏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二人的中间:“我带他走。” 说着,就提起王大郎的领子,往前方疾掠而去。 王大郎呛咳大叫:“少侠,走过了!要从这后面这巷子穿过去。” 宁归柏“嗖”地一下往后倒退,入了王大郎说的那巷子,陆行舟哭笑不得,提步追去。 总算把王大郎送回家,宁归柏拿出陆行舟送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陆行舟与他往外走,看见这举动忍不住笑他:“你就拎了下他的领子,怎么好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宁归柏冷酷地说:“他起码三天没洗澡了。” 陆行舟疑惑:“这么冷的天,你还天天洗澡吗?”在现实世界中他也是南方人,确实会每天洗澡,但他初中的时候也是住校的,知道来自北方的同学是不会天天洗澡的。登龙城比关州还冷,必然也是在北方,宁归柏真的会每天洗澡吗? 宁归柏蹙紧眉头:“难道你不是吗?” 陆行舟“啊”了一声:“我两天洗一次啊。”在这种脱个衣服都能要他半条命的季节里,他洗澡的频率还如此之高,他觉得他已经特别爱干净了。 宁归柏将眉头拧成一条线,又慢慢地松开,他放弃了现在就抓陆行舟去洗澡的冲动:“你怕冷是吧?” 陆行舟理直气壮:“是啊。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不怕冷,寒冬腊月就穿件单薄的棉衣,这要是被我妈看到了,你连门都出不去。” 宁归柏问:“你妈?” 陆行舟改口:“我娘。” 宁归柏单刀直问:“你娘不是早就去世了吗?” 陆行舟头皮起栗。他是怎么知道的? 正当陆行舟搜索枯肠想要挽回局面之时,他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小舟?” 是陆金英的声音!陆行舟转头一看,果然瞧见了身穿绿袄的陆金英和旁边的崔寻木。 “姐姐?你怎么来关州了?怎么也不提前写信跟我说一声?你穿得厚不厚,够不够暖?你们是怎么来的?坐马车吗?”陆行舟喜形于色,问题如掉落断开的珠串,珠子一颗颗坠地。 陆金英嫣然一笑:“这些事慢慢说,这位小友是你的朋友吗?不打算跟我们介绍一下吗?” 陆行舟按捺喜悦:“姐姐,这是宁归柏。小柏,这是我的姐姐陆金英,这是……崔寻木崔公子。” 崔寻木目前还算不上是他的姐夫,无名无分的,介绍起来有些别扭。所幸宁归柏并不在意崔陆之间的关系,颔首道:“幸会。” 崔寻木轻笑一声:“宁少侠,久仰大名。” 宁归柏说:“彼此彼此。” 陆金英跟崔寻木谈天说地,倒也知晓了不少江湖中事,她听崔寻木说过,陆行舟学会了一门宁家独有的武功,又听他说了宁家的江湖地位,对宁家的了解比陆行舟多得多。她的目光在二人脸上转了一圈,忽然说:“相见即是有缘,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既然碰见了,不如我们四人一起吃顿饭吧,如何?” 第41章 陆行舟当然没有异议,他还想细细观察一下这个“可能的未来姐夫”,连忙说:“好啊好啊。”他转向宁归柏:“小柏,你想来吗?” 宁归柏波澜不惊地点了下头。 陆行舟拍掌说:“走吧,今日就由我做东。” 有陆金英在,陆行舟就不必纠结吃什么了。陆金英在吃饭一事上极其果决,从不犹豫,她悄悄地用手肘点陆行舟的胳膊,小声问:“你的银两够用吗?如果不够用千万别逞强,我带了点银两,可以放在你那。” 陆行舟怕身后的人听见,只用气音说:“姐姐,不必,只要你不是要带我们吃山珍海味满汉全席,我都请得起。” 姐弟俩走在了一起,崔寻木和宁归柏也不可能再占据他们身边的位置,摆出“四人横排走”的架势,把街给堵住。自然而然的,崔寻木和宁归柏就走到了一起。 崔寻木说:“在千仞峰上,多谢你救了无音。” 宁归柏说:“举手之劳罢了。” 崔寻木说:“无音后来没等你,先登上了峰顶,不是因为他想争第一,是因为他认为攀爬时不应该因为任何事而停下,他这人比较直,有的时候脑子转不过弯,不是有意的。” “无妨。” 别人说了一长串话,宁归柏就吐了两个字。若是寻常人,此刻定然会对宁归柏心生不满,但崔寻木不是一般人,也不因此感到窘迫。他淡淡一笑,换了个话题:“你跟小舟很熟悉吗?” 宁归柏想了想,说:“比你熟。” 崔寻木:“哦?何以见得?” 宁归柏有理有据:“他见到你,没有见到他姐姐万分之一的高兴。他介绍你的时候,还在犹豫如何称呼。”宁归柏想,如果是他和陆金英一起出现在陆行舟的面前,不至于连这万分之一都达不到。而且陆行舟叫他“小柏”,叫崔寻木“崔公子”,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崔寻木笑意加深。此时陆金英已经选好了酒楼,他走到陆金英左侧,与陆家姐弟并排进了酒楼大门。宁归柏只是落后了一步,看起来,倒是形单影只的外人了。 第38章 欲皱还休-2 陆家姐弟选了靠窗的四方桌子,陆行舟的左手边是陆金英,右手边是崔寻木,宁归柏走得最慢,没有选择位置的权利,只能坐在陆行舟的对面。 崔寻木向小二要了一壶热水,居然从怀中掏出一小包绿雪芽,当场给几人冲茶。他往碗中放了些绿雪芽,手提茶壶,在碗边缘旋转着注入水流,绿雪芽在碗内翻滚浮沉,崔寻木的手很稳,水流始终保持着相同的细度,打圈浇淋时连一滴小水珠都没有溅出碗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绿雪芽的香气缓缓逸出。 陆行舟看呆了。 陆金英已经见怪不怪,说:“他不喜欢喝外面的茶,因此会随身携带茶叶,不过这壶中只是普通的水,茶叶冲泡出来的口感没有用山泉水的好。” 陆行舟心想,你们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都这么讲究吗?整得他跟个野人似的,别说喝一壶好茶了,他平时连茶都不喝,只有喝冷水和喝热水的区别。 崔寻木倒了四杯茶:“出门在外,也只能将就了。” 宁归柏喝了一口,这茶叶确实不错。嗯,茶叶不错,跟崔寻木的冲泡手法毫无关系。 陆行舟豪饮了两大杯茶,找王大郎找了一路,他着实口渴:“对了,你们还没告诉我怎么跑到关州来了?姐姐,你是不是特意来找我的?” 陆金英说:“寻木要来关州找无音,我顺道来关州找你。” “崔无音?”陆行舟问,“找他做什么?” 崔寻木苦笑一声:“无音跟家父吵架,不愿归家,眼瞧着都快过年了,我得来关州把他带回去。” 陆行舟来了兴致:“他跟你爹吵架?居然是离家出走的?哈哈。真想不到啊。他们吵什么了?” 崔无音这人怎么跟小时候的宁归柏那样,还玩离家出走那一套啊。陆行舟看热闹不嫌事大,耳朵竖起目光炯炯,满脸听八卦的兴奋。 小二连续上菜,这番谈话就先搁置了。 陆金英为了照顾陆行舟的荷包,只点了四菜一汤,两荤两素,这家酒楼的菜分量不小,看起来倒是刚刚好。 眼前都是熟人,陆行舟也不客气了,在路上他已经跟陆金英说了救人之事,陆金英也知道他饿极了,当下几人不再多言,先填饱肚子再说。 崔寻木和宁归柏吃得慢条斯理,陆行舟如同饿鬼投胎风卷残云,陆金英倒是没怎么动筷,她在碰见陆行舟之前,已经被崔寻木买的零嘴喂饱了。 陆行舟饱暖思八卦,肚子舒服了,就继续探问崔无音的事情。宁归柏筷子一顿,色如寒霜,目光如刃掠过陆行舟的面容。 陆行舟浑然不觉,只兴冲冲地盯着崔寻木,他对崔无音并无恶感,只是因着少年人贪玩爱闹的心性,想着下回见到崔无音之时可以取笑他一番,所以才格外好奇。 崔寻木说:“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吧。无音在鹤州杀了一个人,那人并非良善之辈,无音杀他是因为他作恶多端,这人死了原本也没什么关系。难就难在那人不是普通人,他是鹤州刺史的过继子,鹤州刺史膝下子嗣单薄,只有一个亲生女儿和这个过继子。无音杀人只需手起刀落,鹤州刺史痛失爱儿,哪里肯善罢甘休?家父为摆平此事耗神费力。无音却还怪他虚与委蛇,两人大闹了一场,家父……打了无音一掌,无音气极,才会远走关州。” 陆行舟没想到背后竟是这么一桩事,他先是为“崔无音杀人”这个事实感到震惊,《三尺青锋》本质是个武侠游戏,打打杀杀是必然存在的行为,谁杀了谁,在这个世界都不算什么大事。可是,他暂时没法接受这种杀人如杀鸡的观念,也从未见过杀人的场景,他没法想象崔无音是怎么杀死一个人的,也不敢想象。 陆行舟不了解江湖和庙堂的势力抗衡情况,如果庙堂的实力压死江湖,那么崔无音恐怕已经性命难保……看来《三尺青锋》还是以江湖为主导,庙堂的主要势力,恐怕只匍匐于天子脚下。 最后,崔无音居然被他爹打了一掌?不知道是不是打的脸,难怪崔无音要离家出走,陆行舟虽然不能理解杀人的行为,但他站在崔无音的角度想,也替崔无音感到冤枉。他杀了一个坏人,得到了一巴掌,怎么可能不生气。不过,崔无音盛怒之下,居然还愿意给陆金英捎话,看来他的心性确实不差,是非分明。 陆金英说:“毕竟是父子,无音再怎么生气,也该气够了。过年这么重要的时候,还是得劝他回家。” 陆行舟说:“如果他真的气够了,不等你们来寻,他会自己回去的。” 崔寻木说:“你对无音倒是有几分了解。” “我跟他的接触不多。不过他那样的性格,一眼就能看到底。”陆行舟忽然想到什么,“姐姐,你不会也是也来带我回家过年的吧?” 陆金英笑着说:“怎么?你在外面待久了,家也不愿意回了?” 陆行舟纠结道:“可我在关州还有许多事要做,若要回溪镇,来回都要半个月……” “什么事?”陆金英点了点陆行舟的头,“比回家过年还重要吗?” 陆行舟说:“上次爹差点出事,我已经回过一次了,眼下还没过多久,我要是再提回去。师父恐怕要拆了我的骨头,而且我答应了小柏,要陪他过生辰的。” 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过年回家是人之常情,他说要走,宁归柏估计也会跟着他走,对宁归柏而言,在哪里闯荡江湖不是闯荡? 陆行舟怕的是自己总是往溪镇跑,会加深对《三尺青锋》的留恋,反正他迟早都是要斩断羁绊的,现在何必增进情感,到时候苦的还是他自己。之前陆望病重是例外,生死之事他难以袖手旁观,他必须回去一趟。但这回只是过年,他多留一年就得多过一次年……还是算了吧。 陆金英说:“瞧你这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谁要吃了你。我来之前爹已经说了,你回不回家过年都不要紧,只要你过得好就行了。你不是说在关州结交了几个好朋友吗?你要是想留在这里跟他们过年,也没关系啊。宁少侠,你说是吧?” 她见宁归柏自落座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又一直盯着陆行舟,恐怕是自己和崔寻木贸然出现,话语又密集。宁归柏找不到机会……可能也不想找机会说话,而陆行舟这弟弟又傻里傻气的,根本没注意到对面人的神色,只顾自己讲得眉飞色舞,宁归柏也许是生气了。陆金英心如明镜,知道宁归柏不是真的愤怒,那是被忽视后引发的醋意和委屈,落在直勾勾的目光中,让他像一头学不会说话的狼。 宁归柏可以不给崔寻木面子,但不能不给陆金英面子,他说:“是。” 陆行舟这才想起宁归柏:“小柏,你吃饱了吗?” 他一个人扫了两盘菜,现在桌上的碗碟皆已空空,也不知道宁归柏吃饱了没。 第42章 宁归柏稍稍展颜:“饱了。” 陆行舟又问:“对了,崔公子,你知道崔无音的下落吗?” 崔寻木说:“知道。”崔无音跟父亲置气,没迁怒崔寻木,两人通信颇多,崔寻木对崔无音的动态了如指掌。 陆行舟点头:“那就好,我怕你来了,他又走了,你们会错过。” 崔寻木说:“无妨,就算他不想出现,崔家也有办法找到他。” “什么意思?你们在关州有眼线?”陆行舟懵懵懂懂。 崔寻木说:“不止关州,也不止眼线。” 他看了陆金英一眼,没再往下说,岔开了话题:“走吧,坐了这么久,去外面走走,消消食。” 陆行舟好不容易见到陆金英,出门后依旧黏着陆金英,硬生生地把崔寻木的位置占领了。崔寻木当然不计较,反观宁归柏,冷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他二百八十两一样。 崔寻木瞅他一眼,笑道:“人生得意当欢游,此月此水年年秋。1宁少侠何必如此闷闷不乐?” 宁归柏说:“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崔寻木意有所指:“那又如何?莫非对宁少侠而言,此梦此情年年冬?” 宁归柏听懂了,他反问:“你喜欢陆行舟的姐姐?” 崔寻木说:“是。” 宁归柏放慢了脚步,轻声说:“你喜欢她,就不应该看不起她。” “我没有看不起她。”崔寻木微微变色。 宁归柏说:“你察觉不到,不代表没有。” 此梦此情年年冬?怕最后灵验到崔寻木身上。 崔寻木笑容遁去,不再言语。宁归柏也不在意,他盯着前方的身影,陆行舟在陆金英面前毫无顾忌,什么都说,笑得开怀,他一次也没有转身,仿佛已经忘了后面还有两个人。 【??作者有话说】 1萨都剌《中秋月夜泛舟于金陵石头城》 第39章 欲皱还休-3 陆行舟在练武、做任务、偶遇宁归柏、陪陆金英和崔寻木、跟吴家兄弟吹水等事的缝隙中抽出时间,去看了眼尤痴儿。 他没有进入内门地盘的资格,吴锁愁帮他把尤痴儿带出来。 尤痴儿看见陆行舟,大喜过望地扑进他的怀中:“神仙哥哥,我还以为我再也看不见你了。” 陆行舟心想,这是什么诡异的台词?他捏了捏尤痴儿的脸:“长胖了。” 尤痴儿嘻嘻笑:“我现在每天都能吃肉。” 陆行舟问:“肉好吃吗?” “好吃!” “师父对你好吗?” “好。但是师父比较凶,没有神仙哥哥那么好。” “嘘。”陆行舟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为什么啊?” “要是被你师父听见了,他可是要不高兴的。痴儿,你要记住,他对你凶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他就是那样严肃的人,你跟着他,武功会进步得很快。”陆行舟在吴家兄弟的口中,了解了不少有关朱凭春的事,他将尤痴儿送过去,要确保尤痴儿送入的不是虎口。 尤痴儿思考片刻,问:“神仙哥哥,为什么你不能当我的师父啊?” 陆行舟说:“因为我的本领还不够强。” “可我觉得你很厉害。” “你师父比我厉害多了。” “真的吗?” “真的。所以你要好好跟着你师父学习。” “好吧。那如果我学好了,你能多多来看我吗?” 陆行舟不能做出任何的保证,他眼珠一转:“你说我是神仙,对吧?” “对。” “我既是神仙,就不拘于肉身。以后你望见明月,吹过清风,就是我来看你了。” 为了做“善有善报”的任务,陆行舟将自己存下来的银两都花得差不多了。善恶值刚过半百,陆行舟已经过上了捉襟见肘的生活。 无奈,陆行舟只能放弃继续当“散财童子”的方法,老老实实地以不花钱的方式帮助他人。 这天他在一条废弃的胡同里,揪住了一只喵喵叫的流浪猫。被抓住的时候,流浪猫叼着半条已经被嗦得干干净净的鱼骨,甚至连上面的刺都已经磨软了。 陆行舟轻轻摸着紧张得拱起脊背的小猫:“别怕啊,别怕啊,跟我走,你的福气在后头。” 小猫好像听懂了,僵直的身体一寸寸放松,窝在了陆行舟的怀中。陆行舟说:“好,你知道我不是坏人了,你是很聪明的小猫。” 小猫:“喵!” 陆行舟本想将小猫带回燕归堂,但他身为外门弟子,是没资格在门内养宠物的。所以他脚步一转,抱着小猫去了陆金英住的客栈、 崔寻木跟崔无音出门了,陆金英留在客栈内看书。 “姐姐,你怎么在看书?”陆行舟关上门,将小猫和路上买的肉干放在地上。小猫埋头苦吃,陆行舟也不怕它乱跑,跑也没关系,他现在对自己的认知定位很清晰,知道自己在江湖中虽然武功平平,但不至于连一只猫都抓不住。 “我在学认字。”陆金英放下手上的书,“你怎么带了只小猫过来?” 陆行舟说:“我在路上捡到的,见它可怜,想给它找个人家,以后就不用受流浪的苦了。不知道姐姐想不想养。” 陆金英考虑片刻:“我想养,也能养。不过从关州回溪镇千里迢迢,得寻个笼子把它带着,不然我怕路上丢了。” “这事简单,我等会出去买一个即可。不过,你是因为真的喜欢猫才想养,还是为了我才说要养的?” “我喜欢猫,也愿意帮你这个忙。”陆金英蹲下身,试着揉了揉小猫的头,这猫头居然只有她的巴掌大,“这小猫多可爱啊,你看这花纹,这胡须,这圆溜溜的大眼睛,多好看啊。你不喜欢猫吗?为什么不亲自养它?” 陆行舟说:“我只是燕归堂的外门弟子,不能养宠物。” 陆金英问:“内门弟子就能养宠物吗?” “嗯,在某些事上,内门弟子比较自由。但在另外一些事上,他们没我自由,有利有弊吧。” “这就是你不想成为内门弟子的原因吗?” “差不多。”陆行舟的视线落在《千字文》上,“姐姐,你怎么突然开始学认字了?” 陆金英搓了搓脏兮兮的猫头,用地上放着的一盆清水洗手,起身说:“你和寻木都离我这么远,我们没法时时刻刻在一起,若想了解彼此的近况,只能写信。如果我不学练字,你的书信我还可以让大哥代写,可是对寻木,我是毫无办法了。” 两姐弟坐下来,陆行舟欲言又止,终是没忍住:“你跟他在一起,会觉得很累吗?” 陆金英问:“为何这么说?” “钱、权、势、学识、武功……他什么都有。姐姐,你有赤子之心,可也只有这颗赤子之心了。”陆行舟知道这些话很残忍,可他知道陆金英必然也想过,接受事实总比瞎了心眼好,“虽然喜欢不是物质交换,但你跟他在一起,肯定会有很多的压力。你现在想学认字,我非常支持,但是,如果你主要是为了他才想学认字,我觉得这是不公平的。现在学认字,之后呢?要练武吗?再之后呢?要赚很多的钱吗?为了追上他已经拥有的东西,姐姐,你要付出多少心力?” 当然,陆金英可以选择“不追上”,可两人之间的差距可比天堑,陆金英如果原地不动,她不会有危机感吗?不会害怕失去他吗?瞧,情之一字就是这样,怎么样都会烦恼。陆行舟想,他绝对不要碰这个东西——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 陆金英突然笑了。 陆行舟以为自己说得太过冷酷,把姐姐气笑了。他忐忑不安,连猫跳到了自己膝上都恍若未觉:“姐姐,你生气了吗?” 陆金英摇头,仍是笑着:“我只是在想,你是想了多少个夜晚,才想出来这些话。我们小舟啊,好像长大了呢。” 陆行舟说:“我是在说你的事情,你不要转移话题。” 陆金英说:“你说的这些话,每一句我都想过。没错,跟他站在一起,我会累,我会疲倦,我会因为想要跟他比肩,而做出很多也许我根本不愿意做的事情。可是,可是我现在很快乐,我的快乐胜过所有烦恼,我不想在快乐的时候想象未来的痛苦,小舟,你明白吗?” 即时当顺利,常作拂逆想。1陆行舟的脑中飘过这句话,当初谢歇讲解这句话的时候,他觉得很不屑,他那时觉得人要活在当下,高兴的时候想以后不顺心之事的都是傻瓜。陆行舟晃了晃神,是在什么时候,他悄无声息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曾经他眼里的“傻瓜”。 陆金英将得不到理会的小猫抱到自己怀中,她也不嫌弃猫脏,一下下地抚过它的身体,她说:“而且,认字也好,练武也好,赚大钱也好,这些事情再怎么说,也不会是坏事情。哪怕以后我跟他分开了,我也绝不会后悔我今日付出过心血和精力,这些东西永永远远是我的,至亲至爱都不可能带走。” 第43章 陆行舟叹了声:“是我多虑了。”陆金英比他聪明多了,他替陆金英想这些事情,可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了。 陆金英说:“不说这些了,既是你捡回来的猫,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这猫主要是白色的,但头部和背上都有深黄不一的斑纹,陆行舟想了想:“大黄?” 陆金英颇为无语:“……能取个好听一些的吗?” 陆行舟认真起来:“我把它捡到的时候,它叼着鱼骨,不如就叫‘有鱼’吧,取年年有余之意,名字好,意头也好。” 陆金英对怀里的猫说:“有鱼?有鱼?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小猫:“喵!” 有鱼的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 不知道崔寻木用什么方法说服了崔无音,崔无音终于答应跟他一起回鹤州。眼看着年关将至,陆金英也不能再留,陆行舟送他们到关州城外,几人与陆行舟道别。陆行舟始终笑着,没有流露出离别的伤感。 腊月是被时间牵着跑的影子,唰地一下,就迎来了宁归柏的生辰。 陆行舟利用这个世界有限的材料和工具,在灶房捣鼓了大半天,终于做出了虽然卖相依旧很差但是味道还算不错的四不像蛋糕,他匆匆将蛋糕装好,便去问酒楼赴约了。 临出门前下了雪,陆行舟一手提食盒,一手撑着油纸伞,披着风刀霜剑,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了问酒楼。给宁归柏过生辰的地点是陆行舟选的,因为陆行舟问他想去哪里的时候,宁归柏说了句众所周知的废话,陆行舟千挑万选,最后选择了问酒楼。 问酒楼位于关州北边,楼内有一人工凿出的河洞,河洞内有几艘小船,船上挂几盏青灯,灯上用水墨画船,灯摇曳时舟摇荡,影浪微光,人在其间,很容易分不清自己是梦里舟,还是画中人。 因着别致的构造,若想在舟上吃饭,必须提前预订。陆行舟向吴家兄弟借了银两,去问酒楼预订位置的时候,才知道腊月二十七日的位置已经被一位姓宁的公子订完了。 陆行舟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到那个出手阔绰的冤大头是宁归柏。陆行舟订一个位置都要借钱,宁归柏倒好,不仅要订,还要把全部小船的位置都订了,陆行舟心想:败家!但看在宁归柏要过生辰的份上,忍住了没说他。 陆行舟来到舟上时,宁归柏已经安安静静地坐好了。因为周围没有旁人,更无人说话的声音,天地一片静谧。 陆行舟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寂静,他将食盒放在桌上,熟练地坐在宁归柏身旁,凑近了看他。 宁归柏的脸皮被烫了一下:“看什么?” “看十五岁的你有没有变化啊。”陆行舟的目光亮得摄人,“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宁归柏喉结一滚:“你希望我有什么变化吗?” 陆行舟说:“那倒没有。”成长的变化多半是痛苦的,陆行舟不希望宁归柏频繁地尝到这种痛苦,在疼痛中抽长身体。 “你对我没有希望?”宁归柏却是这样理解的,他错开了目光,强装面无表情。 “那也不是。”陆行舟搞不懂宁归柏的逻辑,双手捧上他的脸扳回来,“你的理解能力怎么这么别扭,奇了怪了,你也不是没有读过书啊。别躲,你有根睫毛掉到脸上了。” 宁归柏一动不动,仿佛被人定了穴。 陆行舟将那根睫毛摘下来。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干脆塞进了宁归柏的手上,开玩笑道:“喏,这就是你的生辰礼物。” 宁归柏说:“这是我的睫毛。” 陆行舟理不直气也壮:“我捡到的,就是我的。” 宁归柏说:“幼稚。” “诶,你个比我小三岁的小屁孩!三岁!三岁!居然敢说我幼稚。” “不是三岁。” “两岁十个月,四舍五入不就是三岁吗?”陆行舟在这个世界的生辰是三月初七,他现在十七岁,宁归柏十五岁,但再过两个多月,他就十八岁了。 宁归柏说:“我不与你说。” “说不过我,就不与我说。”陆行舟哼了一声,“让他们上菜吧,我饿了。” 宁归柏按了下桌上的铃,很快就有伙计跑了过来:“二位是要上菜吗?” 陆行舟说:“是。” “好嘞,请稍等。” 宁归柏问:“那是什么?” 陆行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真的生辰礼物。” “是什么?” “当然不能现在就告诉你,等会你打开就知道了。” “哦。” “你等会别吃太饱,留点位置给它。” “这是你做的?” “嗯。” 宁归柏说:“我没闻到味道。” 陆行舟说:“这不是味重的东西,哪怕你是狗,也未必能闻出来。” “我不是狗。” “你……” 有人来上菜了,陆行舟将话吞回去。 长寿面、驼峰角子、缕肉羹、连汤肉片、一品锅、油爆双脆……陆行舟看得食指大动,他知道宁归柏定了不少菜肴,今天中午特意只喝了一点粥,就想着留着肚子晚上吃大餐。但他没想到宁归柏定了这么多,他这是把菜单上有的都点了一遍吧。 陆行舟吞了口唾沫,伙计最后居然还上了一壶酒,他问:“你能喝酒吗?” 宁归柏说:“能。” “这是什么酒?” “五更寒。” “没听过。” “这是问酒楼自创的酒。” 陆行舟倒了一小杯,尝了一口,“五更寒”漫过咽喉的时候是甜的,但很快,陆行舟的腹部就热了起来。感觉不像酒,更像是去辛且更香甜的姜茶。他放心了,给宁归柏斟了满满一杯。 两人边吃边喝边拌嘴,陆行舟觉得自己待在宁归柏的身边,变得很不成熟。 “不行了,我真的不能再吃了。”陆行舟放下筷子,揉着三个月大的肚子,“让我歇歇,等会还要吃那个呢。” 宁归柏一直盯着陆行舟拿来的食盒,只吃了个七分饱:“现在可以打开了吗?” 陆行舟见宁归柏脸红红的,说:“你不会喝醉了吧?” 宁归柏说:“没有,我热。这个,我可以打开了吗?” “可以。” 宁归柏打开食盒,看见里面是一团绿糊糊的圆形东西,上面凹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宁归柏十五岁快乐。 陆行舟干笑两声:“你别看它长得丑,味道不错的,你也别嫌弃这字丑,在蛋糕上写字真不容易,我已经尽力了。” “蛋糕?” “嗯,这东西叫蛋糕,是我自创的。”反正《三尺青锋》里就他一个穿越者,陆行舟不怕有人揭穿他的谎言。 “怎么还有蜡烛?”宁归柏看见食盒里还有十几根细细的红蜡烛。 陆行舟说:“这是要插在蛋糕上面的。我来。” 宁归柏不明所以,看着陆行舟将蜡烛插在蛋糕上面,插得挨挨挤挤的,而且居然还把蜡烛都点燃了,他琢磨着,这蛋糕要怎么吃? “十五岁,十五根蜡烛,你等会一口气把他们全都吹灭。然后这样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在心里许愿。哦不,你先别吹,我先唱歌。”陆行舟已经几年没过生日了,差点忘了步骤,他清了清嗓子,开始拍掌,“祝你生辰快乐,祝你生辰快乐,祝你生辰快乐小柏,祝你永远快乐……” 听到这熟悉的旋律,陆行舟眼眸一潮,给宁归柏过生日并不全是为了他,陆行舟还是为自己,他想找回一点跟现实世界的连接,以现代人的形式过生日就是他“搭桥”的方法。 宁归柏在陆行舟的眼中捕捉到晶莹,他想定睛再认真瞧瞧,但陆行舟吸了吸鼻子,低头说:“快吹蜡烛,不然要灭了。” 宁归柏只犹豫一瞬,便决定听陆行舟的话,他一口气吹熄所有蜡烛,双手合十,闭眼许愿。 等宁归柏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陆行舟已经恢复如常,他拔掉蜡烛,将刀递给宁归柏:“切蛋糕吧。” 宁归柏直接从蛋糕中间切了一刀,他一半,陆行舟一半。陆行舟想,也行,他目含期待:“你试试味道。”宁归柏视死如归,挖了一口。 陆行舟问:“怎么样?” 宁归柏说:“好吃。” “没骗我?” “没有。” 陆行舟眉眼弯弯,总算没有辜负他的一番努力:“那你多吃点。” “你也吃。” “好。” 陆行舟只吃了几口,他实在是吃不下了,宁归柏说:“那给我吃。” “可是我吃过了。” “没关系。” 陆行舟见宁归柏把他吃剩下的蛋糕放回食盒中,合上了盖子。他问:“你现在不吃?” 宁归柏说:“我路上再吃。” “路上?”陆行舟没反应过来,“哪条路上?” 宁归柏说:“我要走了。” “回登龙城?你要回家了?” 第44章 “嗯。” “什么时候?” “明日。” 这么急……陆行舟转念一想,也对,马上就要过年了,宁归柏必须要回去了。陆行舟有些怅然,但他很快就振作起来:“好吧,以后有机会,我可以去登龙城找你吗?” “可以,你什么时候来?” 啊?陆行舟只是先说说而已,哪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时间去。他顶着宁归柏认真的目光,也说不出那句“我不知道”,于是他含糊其辞:“一年左右吧……”左右的区间可以很大,嗯。 宁归柏说:“好,就一年。” 他是这个意思吗?陆行舟动了动唇,正想说话。宁归柏突然低下头,握着他的手,将他的袖口往上拉,在他的小臂上咬了一口。 陆行舟“嘶”了一声,他低头一看,小臂上一排整整齐齐的牙印,虽然没见血,但也很痛啊,宁归柏是疯了吗?是疯了吧!陆行舟从齿缝中蹦出几字:“你是狗吗?”狼心狗肺。吃了他的蛋糕,转头就咬他,气死人了。 宁归柏目光半虚,还在说:“一年。” 陆行舟恨不得咬回去:“一年就一年!你这一年最好用心练武,小心一年之后我把你揍趴下。”过生辰还咬人,无语,过生辰还不能跟他计较,无语。陆行舟很无语地将宁归柏送回客栈,很无语地回到了燕归堂,半夜做梦还梦见了宁归柏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他被吓醒了。 他睁大眼睛,在黑夜里沉重反思,他是否对宁归柏太好了?想了半夜,没得出答案,陆行舟默念“大人有大量”,眼皮慢慢合上了。 【??作者有话说】 1《了凡四训》 第40章 当时明月-1 这日陆行舟练完功,擦汗的时候看见了郑独轩的身影。 他捏了捏自己,是痛的,咦,郑独轩居然回来了。他前些日子听吴家兄弟说,郑独轩去了胜寒派,估计这两个月都不回来了。 那时陆行舟淋了雨却不立即洗澡换衣,被吴家兄弟说了一顿——之前陆金英跟吴家兄弟见了一面,请他们多多关照陆行舟,吴家兄弟拍着胸口说把小舟当亲弟弟,自然要说言行如一——这才提起了郑独轩,吴锁愁说:“郑兄去了胜寒派,你要是生病了,还得去外面给你请大夫,而且那些大夫的医术还没有郑兄的好。要是你有什么事,我们怎么跟你姐交代?” 陆行舟自动忽略了那些唠叨,问:“胜寒派?他去胜寒派做什么?” “你不知道?”吴非吾比陆行舟更惊讶,“你居然不知道?” 陆行舟问:“我需要知道什么?” 吴锁愁说:“郑兄是胜寒派的弟子啊。” 陆行舟缓缓地“啊”了一声。 吴非吾表示谴责:“他都为你看过两次病了,你怎么连他最基本的情况都不了解。小舟,我现在才发现,你这人没有心。” 陆行舟十分冤枉:“哪有?之前我问你他的事情,你还调侃我是不是对他很感兴趣,所以我才不问的。” 吴非吾疑惑道:“你还怕我调侃你?” “非吾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陆行舟哼了一声,“就算我的脸皮堪比城墙,那也不是不可击破的。更何况……我的脸皮根本没有那么厚。” 吴锁愁说:“好了好了,别逗他了,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陆行舟说:“他不是燕归堂的少堂主吗?怎么又成了胜寒派的弟子?这不是乱套了吗?” “非也非也。”吴锁愁拍了拍陆行舟的肩膀,“此事说来话长,让非吾来说吧。” 吴非吾说:“郑兄从小就是冰寒体质,不适合练温系内功,燕归堂的内功属于温系,其实非要学的话,也是可以学的,但是这样做的效果不太好。燕归堂的少堂主总不能成为一个平庸之辈,为了让郑兄能在武学上有一番成就,堂主将郑兄送到了胜寒派。胜寒派的内功全是冰寒系的,郑兄去了那里,只能说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天时地利人和,他什么都得了,武功怎么能不强?所以我们和他的年纪虽然相差不大,但如今他的武学成就,可是远远高于我们兄弟二人了。” 陆行舟说:“可是,他始终是燕归堂的少堂主,又在胜寒派成了普通弟子,这样……不会有损燕归堂的脸面吗?” 堂堂少堂主,居然跑到别的门派去当普通弟子,陆行舟已经能想到流言蜚语是怎么传的了。而且,这件事应该所有燕归堂的弟子都知道,难怪上次他傻乎乎地问郑独轩的时候,郑独轩的脸色不太好看呢。陆行舟莫名心虚,他只是冲浪冲得慢,也不是他的错。 “你想多了。”吴非吾笑着说,“胜寒派曾是江湖第一大派,虽然后来有一批弟子独立出去,成立了渊冰阁。但胜寒派的实力之强,依然毋庸置疑。且堂主和胜寒派的掌门梅留弓是过命之交,当初堂主将郑兄送去了胜寒派学武,梅留弓为了保全燕归堂的颜面,也将自己的孙子送到了燕归堂学武。这样一来一往,你情我愿的事情,哪有人还会说两派的笑话?” 吴锁愁接着说:“而且郑兄在胜寒派的年轻一辈中,已成了当之无愧的第一,他既是燕归堂的少堂主,又在胜寒派中鹤立鸡群。旁人要说,只会说他天资卓绝,武艺超群,虽长他派志气,也不灭本门威风。” 陆行舟还有问题:“他去了胜寒派学武功,那么他的医术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吴非吾说:“也是在胜寒派学的,郑兄的师父是‘霜剑圣手’章游奇,章游奇在剑术和医术上造诣颇深。郑兄既然要学,自然要学走他的一身本领。” 陆行舟想起了现实世界中那些拼命学习的同学:“跟他做朋友,你们不会累吗?” 吴锁愁问:“为什么会累?” 陆行舟说:“因为他不仅出身好,而且还聪明,还足够努力,比家世比天资比勤奋我们都比不过,跟这样的人做朋友,一辈子也难以望其项背,压力不会很大吗?” 吴锁愁耸耸肩:“会感到压力大,是因为想追上他吧,可我和非吾都没有想要追上郑兄的欲望,自然不会觉得累。” 吴非吾说:“是啊,我们没有特别大的野心,从未想过要与郑兄比肩名扬天下。再说了,我们和郑兄只是君子之交,水过无痕,何必耿耿?” 陆行舟觉得他们说得对,让他感到迷惘的是,他和郑独轩不过泛泛之交——还比不上君子之交,郑独轩如何厉害,都跟他没有关系,他为何要考虑这个问题? 陆行舟见到郑独轩的时候,郑独轩正与秦陌谈话。陆行舟没有不识趣地凑上去,他坐在一旁休息,逗弄地上的蚂蚁玩。他没走,是因为他觉得郑独轩跟秦陌聊完之后,可能会过来找他,这种想法没有证据,全靠直觉。 反正他在这里休息,要是郑独轩没来,他等会再走,也不会惹人注目。 陆行舟坐了一会,郑独轩就走过来了。 他没坐下,陆行舟站起身:“你找我?” 虽然已经是正月底了,但关州的天气依旧寒冷,郑独轩只穿了一身浅色锦衣,腰环白底青花束带,垂一枚玉佩,身形颀长,丰神俊朗。他说:“我刚刚看了你练剑。” 陆行舟一头雾水:“所以?” 郑独轩说:“你一个人练进步太慢了,我跟你师父说了,从明天开始,我跟你一起练剑。” “我?”陆行舟指着自己,“你跟我一起练剑?”老天啊,别跟他开玩笑了,他何德何能,能跟郑独轩一起练剑啊。就他的实力,郑独轩可别一剑把他的头砍下来踢球玩。 郑独轩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可以拒绝吗?” “为什么?” 这句话应该他来问吧,陆行舟问:“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练剑?” “我说过了,你一个人练进步太慢。” “这不是理由。” “嗯?” “你陪我练剑,此事对我有利无弊。那么对你呢,又有什么好处?”陆行舟都不管礼貌不礼貌,僭越不僭越了,他只想知道答案。 “你是觉得,你我的武功相差太多,我跟你练剑,得不到任何好处?” “对。”天上突然掉馅饼,陆行舟也得犹豫一下有没有毒,或者……他有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吃下这块馅饼。 郑独轩舒展眉目:“此事对我也不会毫无好处,有对手就会有进步。” 陆行舟才不信:“说不定你一招就能打败我了,还怎么进步?”他没跟郑独轩对过招,但用脚趾头也能猜到,能在胜寒派的年轻一辈中当第一的人,到底有多厉害。 郑独轩说:“我刚刚看你练剑,虽然威力不足,但是灵巧有余,也不算是一无是处,你怎会对自己如此没有信心?更何况练剑不是杀敌,过程比结果重要,我不可能一招打败你。” 陆行舟被那句“也不算是一无是处”伤到了,这在郑独轩眼中也许是较高的评价,但落在陆行舟的耳里,他就觉得自己跟一无是处只有一步之遥。不行,他陆行舟可是游戏的漏洞,应该是开挂一样的存在,怎么可以得到这样的评价?陆行舟不再瞻前顾后:“好,从明天开始,我们一起练剑。” 第45章 郑独轩看了眼陆行舟拿着的剑:“你这把剑不行,得换一把。” 陆行舟面露犹疑:“一定要换吗?” “这剑一折就断,得换。”郑独轩说,“你若是没有别的剑,可以去武器库挑一把。” “武器库的兵器,不是内门弟子才能用的吗?” 郑独轩说:“走吧,我带你去。” 陆行舟来到武器库,想起了现实世界的一句话——很多人恨特权,因为特权没有在自己手中。1他跟着郑独轩,进武器库如入无人之境,什么武器他都可以选。他享受到了“特权”的好处,确实恨不起“特权”了,但他只是窃喜了一瞬,很快又告诫自己要警惕。 不能成为那样的人。不要得意,不要享受,不要习以为常,不要高高在上。陆行舟在心里说,不要成为你讨厌的人。 郑独轩见陆行舟脸上阴晴不定,问:“你怎么了?” 陆行舟摇头:“没什么,就要这把剑吧,可以吗?”他随意指了一把离门口最近的剑,那把剑跟他的青锋剑有点像,他觉得挺好的。 郑独轩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挑好了:“不再看看吗?” 陆行舟说:“我们练的是剑法,比拼的不是武器,所以我认为挑把过得去的剑就行了。你觉得呢?” 郑独轩没再多言:“这把剑可以。” 陆行舟拿了剑,武器库的人甚至没让他登记,他跟郑独轩走出门,问:“你这次回来,要待多久?” “两个月吧。” “你是在胜寒派待两个月,又在燕归堂待两个月,这样轮着来吗?” 郑独轩笑了:“你总算知道我拜入了胜寒派?” 陆行舟眼神溜空:“之前确实是我太无知了。” “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 “我怎样了?” “身在江湖,却对江湖不感兴趣。明明天资不差,但在习武之事上得过且过。” 郑独轩这评价很中肯了,陆行舟垂下眼眸,他对江湖之事不感兴趣,是因为他根本不应该是江湖中人,他不希望跟江湖有过多的羁绊,怎么可能主动打听那么多的事情?他现在对江湖的一切了解,都是被动接受的。至于得过且过,那是郑独轩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所以才会如此觉得吧。他一天至少练两个时辰的武功,风雨无阻地练了几年,他要是在现实世界这么努力练功,说不定都能被选去当国家运动员,这还叫得过且过? 陆行舟突然想,若是把郑独轩、宁归柏、崔寻木和崔无音这几个人凑在一起,说不定会很热闹,这几个人都是卷王,看看谁能卷出重围,卷出风采,卷出水平!想想就很有趣。 郑独轩见陆行舟沉默,问:“你不认同?” 陆行舟作出虚心接受批评的模样:“挺认同的。” 他这神情,倒让郑独轩觉得他油盐不进,将准备好的话咽了回去,只说:“明日不见不散。” 陆行舟说:“好。” 【??作者有话说】 1韩寒 第41章 当时明月-2 风止雨歇,正是练剑的好时候。 郑独轩与陆行舟立于后山,陆行舟盯着郑独轩的剑看,忍不住称赞道:“你的剑真漂亮。”剑如其人,当真好看。 “它叫‘飞光’。”郑独轩笑声清亮,“确实漂亮。” 飞光剑身修长,顶端收聚,嵌绿松石,饰莲花纹,刃如霜华。陆行舟越看越喜欢,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1剑漂亮,名字也漂亮。” 陆行舟遇到喜爱之物,用词贫瘠,只能说出“漂亮”二字。 郑独轩问:“要不今天就不练剑了,我把‘飞光’给你,让你慢慢欣赏?” 陆行舟这才收敛心神:“那怎么行?说好要一起练剑的,现在开始吧。”他倒是可以休息一天,但他不能拉着郑独轩一起偷懒……他也没这个本事。 两人相对而站,陆行舟拔剑出鞘,说:“请吧。” 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将“游鱼剑法”发挥到极致,他以为他已经很快了。但这一切在郑独轩的眼中,都似慢动作一般,他能看清陆行舟每一步的挪动、每一招的起与收,每个动作的细节。前十几招,郑独轩只守不攻,游刃有余,在陆行舟以为郑独轩是在逗他玩之时,郑独轩出手了。 飞光好像分成了无数把剑,剑光密密笼住陆行舟的周身大穴,陆行舟摸不清虚实,顾得了这头,又应付不了那头。他觉得自己没有一战之力,因此只是狼狈地闪躲。郑独轩温声道:“不要一味躲,拿起你的剑。” 陆行舟又躲了几下,他承认郑独轩说得对,一直躲是没有用的,郑独轩太强了,他怎么也躲不过去。还不如试着出剑,以卵击石,到底也是“击”。陆行舟提剑反击,迎上飞光的横削,“锵”的一声,飞光与陆行舟手中剑摩擦出火花,郑独轩收了力道,陆行舟的剑磨出了一个豁口。 陆行舟愣了愣,郑独轩又说:“不要分心。”飞光又追了过来,陆行舟一个侧掠,来到郑独轩的后方,长剑往前一送,快如闪电。郑独轩旋身避过,飞光顺势刺出,速度丝毫不减。陆行舟咬牙坚持,两人又交手几十招,陆行舟汗如雨下,觉得郑独轩真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打这么久,他居然脸不红气不喘,而且动作毫无阻滞,仿佛才热了个身。 陆行舟想,如果他不说话,郑独轩说不定能一直打到他累死为止,小命要紧,还是喊一喊吧。于是陆行舟喊道:“停停停,我想休息。” 所幸郑独轩不是魔鬼,听到陆行舟喊停,他便收了飞光。 陆行舟一屁股碰地,脸如火烧,大口呼吸。天啊,他自己练剑练一个时辰都没这么累,这就是事半功倍要付出的代价吗?陆行舟喘匀了气,再看站在一边精神抖擞的郑独轩,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郑独轩问:“还行吗?” 陆行舟问:“怎样算‘还行’?” “能继续练。” “不行不行,我不行。” 郑独轩轻笑一声:“那便再歇一会。” 陆行舟不死心:“你真的不累吗?” “这不算什么。若是在胜寒派,我和我师父才刚刚开始。” “打了几百招才刚刚开始?” “如果只是练剑的话,是。” 陆行舟:“……”都是数值捏出来的牛人,嗯,都是数值。 郑独轩说:“你多练一段时间也可以。” “每天都要这样练吗?” “不然呢?” “你没有别的事要忙吗?” “最近没有。歇够了吧?起来。” 陆行舟的希望破灭了,他干脆躺在地上耍赖:“就当我死了吧。” 郑独轩蹲下身,按着他的脉搏,确认道:“你歇够了。” 陆行舟闭上眼睛:“我真的死了。” 郑独轩盯了陆行舟一会,突然说:“我听说你最近喜欢到处做善事。” 陆行舟猛地睁开眼睛,郑独轩这么聪慧,他不会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吧?陆行舟立生警觉,也不装死了,他坐起身,与郑独轩目光相撞:“那又如何?” 郑独轩慢悠悠地说:“我这有件善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做。” “什么事?”陆行舟松了一口气。什么事都行,不是猜到他的秘密就行。 “你可知道和平令?” “不知道。” 郑独轩早有所料,解释道:“当今天子秉承以和为贵的理念,给来我朝拜访或居留的部分蕃人颁发和平令。有和平令在手,官府对蕃人的管制比较宽松,哪怕蕃人触犯我朝律令,官府只会睁半只眼闭半只眼,不会完全照章办事。正因如此,蕃人在我朝的气焰越发嚣张,他们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甚至在关州郊外占山为王,劫掠来往的商旅。人们因和平令敢怒不敢言,我想找个日子,去灭一灭那群蕃人的威风。” 陆行舟一听也生气了:“凭什么?难道蕃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吗?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可不是以自己人的委屈来成全蕃人的富贵。那群蕃人在什么地方?我明日就跟你一起去教训他们!” “现在不行。” “为什么?” “你以为蕃人之所以能在此地横行霸道,全是因为和平令吗?在那群蕃人当中,随便找一个喽啰出来,都跟你现在的武功不相上下,你拿什么去跟他们打?” 陆行舟“嗖”地一下站起身:“来,我们继续练剑。”他现在浑身充满了力量。 郑独轩见他眉峰如剑,眼里燃烧着决心,握剑的手青筋凸起,心想,这人没力气也容易,有力气也容易,真是好哄。 郑独轩软硬兼施,逼着陆行舟练了一天的剑,结束的时候,陆行舟的手和腿都是发抖的。他趔趄一步,往前摔在了郑独轩的背上。 “抱歉。”陆行舟直起身,憋着气,强行稳住核心,“我真腿软了。” 第46章 郑独轩转头瞥他一眼,嘴角一扬:“没事,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这不好吧。”燕归堂人多眼多嘴也多,要是被某个人看见郑独轩把他背回去,明天整个燕归堂都会知道这件事。他倒不是怕出名,但是他怕麻烦,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2万一有人以为他和郑独轩有过深的交情,想在他身上打主意,那就很麻烦了。 郑独轩也不勉强,他说:“我为你传功如何?能减缓身体疲软。” “又是你那门很神奇的内功?就是上次给我治病的那个?” “对,那叫‘满怀冰雪’。” “你传给我,不会有损你的功力吗?” “那点功力于我而言,不过沧海一粟。” 陆行舟不愿平白无故地受人恩惠,但既然这对郑独轩而言小菜一碟,他也就不客气了,他浑身肌肉又酸又痛,若不找方法缓解一下,他怕明天都爬不起来。 两人盘腿而坐,陆行舟坐下的那一刻疼得龇牙咧嘴,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不想让郑独轩看见自己扭曲的面容。郑独轩但笑不语,等陆行舟放下手后,他与陆行舟双掌相贴。陆行舟闭上眼睛,感到全身渐渐放松,舒服,真舒服。他胡乱地想,如果郑独轩是现实世界的人,去当按摩师一定能赚大钱。不对,郑独轩长得这么好看,气质也好,去娱乐圈也能大杀四方。还是不对,郑独轩一看就是个有脑子的精英,还是更适合读名校当总裁。 他想着想着,意识慢慢涣散,头一低,双手也垂下,人便掉入了郑独轩的怀中。 陆行舟是被饿醒的,他睁开眼睛,没想明白自己怎么躺在了床上。但饥饿压倒了疑惑,他蹬上鞋子,正打算去灶房偷吃,却见桌上放着一个食盒。 咦?陆行舟坐在桌前,打开食盒,第一层是四色糕点,第二层是剥好壳的白灼虾,第三层是一碗面疙瘩,陆行舟拿出来的时候,碗身还是微热的。 他猜这要么是郑独轩拿来的,要么是吴家兄弟拿来的,但这不是个求证的好时间,陆行舟不管三七二十一,决定先饱餐一顿。 他吃饱喝足后,倒回床上,继续呼呼大睡。 翌日,又是疾风暴雨般的魔鬼训练。 郑独轩真是个狠人,每当陆行舟想要松懈之时,他就会提出一些江湖上的不平事,或是说一些江湖人物的传奇故事,前者听得陆行舟火冒三丈,后者听得陆行舟心驰神往,硬逼着陆行舟振奋精神,激发潜力。 每次练完之后,陆行舟都要短暂地“恨”郑独轩一会,恨他怎么这么精准地找到了自己的死穴。但每次郑独轩替他纾解疼痛之时,他又神魂颠倒地想,郑独轩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真叫人喜欢。 十日过后,陆行舟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他问郑独轩:“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打蕃人?” 郑独轩说:“再过几天吧。” “真的吗?”陆行舟原以为自己还差一大截,起码还要再练半个月才能去,“以我现在的武功,能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吗?” “可以。” 陆行舟信任郑独轩,郑独轩说可以,那就是真的可以。他搓了搓手:“我要让那群蕃人领教一下我的超级威风霹雳无敌哗啦哗啦拳,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人。” “超级威风霹雳无敌哗啦哗啦拳?那是什么?”郑独轩看着他笑。 “那是……那是虎虎生威,威风凛凛的名字。”陆行舟在郑独轩盛满笑意的眼睛里低了声音,“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什么。哎呀,我突然想起锁愁兄和非吾兄约了我出去玩,我走啦。” 陆行舟跑得急,差点撞到了一棵树上,他愣了一下,拐个弯继续跑,郑独轩长身如竹,轻抚着飞光上的绿宝石,就这么看着他慌不择路地跑了。 【??作者有话说】 1李贺《苦昼短》 2《史记》 第42章 当时明月-3 “你就这样去没关系吗?”陆行舟看着穿一身黑衣的郑独轩,心想,这样的模样,若是不把脸遮住,穿什么衣服都会被人认出来的。 郑独轩变戏法似的拿出蒙面巾系在脸上,又戴上了边沿宽大的斗笠,问:“小舟,这样还认得出我吗?” 陆行舟早知对方是什么人,左看右看也逃不开先入为主的陷阱,便说:“小舟认得,旁人应该认不出了。” 他也穿了紧身黑衣,因为这是他们两人的事情,并非代表燕归堂去惩恶扬善,所以他们还是得遮住面容,以免被人认出来。陆行舟戴上阎王面具,将整张脸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郑独轩觉得他有趣:“你怎么还买了面具?” 陆行舟说:“这不是买的。是过年的时候锁愁兄送给我的。” 郑独轩问:“你们还互送新年礼物?” “是啊,这样好玩儿。”陆行舟顶着阎王脸,说着甜滋滋的话,“锁愁兄给我送了阎王面具,非吾兄给我送了玉簪子,我给他们各自求了一个平安符,又给锁愁兄送了一盆常青树,给非吾兄送了一本诗集。那诗集里的诗全是我自己写的,非吾兄可喜欢了,他说他睡觉的时候都要把诗集垫在枕头底下。” “你自己写的诗?”郑独轩眸光一紧,“我可以看吗?” 陆行舟支吾着:“已经送给非吾兄了,也不好再拿回来。而且那都是我瞎写的,不算什么好诗,还是不拿出来丢人现眼了。”他给吴非吾送的诗集,里面写的都是一些琐碎的、无厘头的、偏现代风格的诗——他想他终究会离开这个世界的,他想留下点什么,证明他存在过——他不怕吴非吾怀疑他的来历,因为吴非吾这个人本身就活得挺抽象,也很能接受一些抽象的东西。但他不敢让郑独轩看到那本诗集,如果郑独轩看到了,他必然会猜忌一些事情。 郑独轩目光沉浮,倒也没再说什么,他说:“走吧。打蕃人去。” 月黑风高夜,剪恶除奸时。 郑独轩和陆行舟披着月光进了山,蕃人居然通通未睡,厅内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两人蹲在门外听了一会,才知道这群蕃人今天劫掠了运送香料和宝石的商队,大赚了一笔,此时正在烹牛宰羊,通宵庆祝呢。 郑独轩和陆行舟对视一眼,两人拔剑出鞘,跳进屋内。 坐在高位的蕃人首领夷然不惧,他见惯了来寻仇的江湖人,可中原人的武功都很一般,来者不过小打小闹,多半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因为瞧不起中原武林,所以他从不设防,大门敞开,任你来去——如果还能活着回去的话。 “你们这些人作恶多端,天理不容,我们今日便要替天行道。”陆行舟只抛下两句开场白,身动影掠,直接对上了蕃人首领。 郑独轩很少会有愕然的时刻,但看见陆行舟直冲高位的时候,他还是愣了愣。也罢,他嘴角一翘,陆行舟的自信都是他给的,他便帮陆行舟扫清底下的障碍好了。他今日没带飞光,也不打算用胜寒派或者燕归堂的武功,他用的都是最普通的剑招,刺、削、挑,但每一招都落到了实处,他不欲杀人,或在蕃人的肩膀上砍一剑,或在蕃人的胳膊上刺一剑,或挑了他们的脚筋……不杀人,但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另一处,陆行舟单挑蕃人首领,这蕃人首领身形魁梧,面阔鼻高,拎着双刀,舞起来倒是有两把刷子。但陆行舟在郑独轩的魔鬼训练下过了半个月,实战经验也丰富了很多,他与蕃人首领一来一往,明显地感到了双刀跟剑的对战区别。 蕃人首领一直想要拉进跟陆行舟的距离,但陆行舟才不会让他如愿,他将对战范围拉远,用花里胡哨的剑招消耗蕃人首领的力气。他不是骄狂无知的人,对战数十招之后,他就清楚他打不赢蕃人首领,但他能拖住此人,让郑独轩能专心对付那些“小喽啰”——对郑独轩而言,确实是小喽啰。 蕃人首领之所以能当上首领,靠的是实实在在的本领,陆行舟很快就感到吃力,刀影铺天盖地,片片皆是杀意,陆行舟连连后退。他滚身避过杀招,蕃人首领的刀如影随形,陆行舟狼狈地翻了几个圈,碰到墙角之时倒立后踢,一双腿舞得影子缭乱,蕃人首领刀刀落空,耐心告罄,居然丢下双刀,整个人朝陆行舟猛扑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陆行舟一个鲤鱼打挺,双手勾着蕃人首领的脖颈一转,整个人就扒在了蕃人首领的背上。蕃人首领怒极,他大喝一声,一个后肘击就想把陆行舟打下来,陆行舟侧身躲过,另一侧依旧紧紧贴在蕃人首领的身上。陆行舟是把蕃人首领当成马来驯了,蕃人首领无论如何扑腾,陆行舟都始终黏在他的身上,好像他本身就长在蕃人首领身上,打得是一个“如胶似漆”。 陆行舟在这颠簸的战况中顿悟,原来在实力差距不算天壤之别之时,无赖的招数永远最好用。但他也无赖不了太久,因为他的体力没有蕃人的好,在蕃人发狂似的横冲直撞下,陆行舟很快就感到体力不支,最后还是掉了下来。蕃人迅速捡刀,陆行舟也连忙捡剑,两人各自拾起武器,眼看决战一触即发,郑独轩挡在了陆行舟的面前。 第47章 他侧过头:“这里交给我,后厅还有几个蕃人。” 蕃人首领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人全都倒在了地上哇哇叫,他惊恐万分:“你们,你们……” 陆行舟见蕃人首领的心理防线已被击破,料想他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只留下句:“小心。”就去了后厅。 后厅的人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前厅的动静闹得这么大,他们居然不迎战也不逃跑,陆行舟心生警惕,屏住呼吸来到了门边。见纸窗映出堆叠交错的影子,数不清里面到底有几个人。 里面在做什么?内讧吗?陆行舟转了转手腕,踢开了掩着的门,眼前的一幕让他三观尽碎——只见三名赤身裸体的男子搂在一起……难以形容,总之场面极尽□□,简直就是不堪入目!陆行舟想把自己的眼睛挖了,不知这几人吃了什么,皆眼神迷离,面色潮红,已经陷入了意乱情迷的状态之中。其中一人看见陆行舟,竟然还色胆包天地伸出手,要扯掉他的腰带。 陆行舟脸色暗沉:“滚。”他也不管胜之武不武了,难道他还要等他们清醒过来再教训他们吗?那是不可能的。陆行舟收剑入鞘,赤手空拳地揍了三人一顿——幸好他带了手套,不然还真打不下去。 几人被揍得鼻青脸肿,还晕懵懵的,陆行舟才不想他们醒过来之后还记不记得,只说:“以后不准再为非作歹,仗势欺人,不然我扒了你们的皮。” 陆行舟回到前厅,郑独轩的剑抵在蕃人首领的咽喉,蕃人首领两股战战:“我错了,我错了,我把今日……不是,我把这几年抢来的银两都给你们。别杀我,别杀我……” 有陆行舟在场,郑独轩本就没想杀人,他说:“我不要那些银两,明日天亮后,你带着你的手下将这些年来劫掠的东西都还回去。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乞也好,求也好,给我把吞进肚里的东西都吐出来,然后滚出中原,若再让我见到你们,我不会手下留情。” 他说什么,蕃人首领就应什么,保住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大功告成,郑独轩和陆行舟下了山。郑独轩问:“你是想现在回关州,还是想等开城门了再回去?” 城门这种东西,对郑独轩这种江湖高手来说形同虚设,他们是关了城门之后出来的,若想此时回去,依旧要偷偷摸摸地爬城楼。 折腾半晚,此时距离天亮也不远了,陆行舟说:“我等开城门了再进去,你呢?” 郑独轩笑道:“我与你一起。” “坐着吧。”陆行舟累了,他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垫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这才坐下来。他是无所谓的,但是郑独轩好像有洁癖,这衣服他是为郑独轩垫的。 郑独轩坐在他旁边,问:“你不冷吗?” “刚打了一场,热得很。”陆行舟不冷也不困,他还有些问题想问,“你觉得那个蕃人首领会听你的话吗?他真的愿意将抢来的东西都还回去?他可能已经在收拾包袱准备逃走了。” 郑独轩说:“没关系,他听也好,不听也罢。反正从此以后,他不敢再在关州一带作恶,这就足够了。”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陆行舟想,蕃人在此地嚣张数年,郑独轩他爹没出手,胜寒派掌门没出手,金钩门和柴门帮也毫无动静,那么多的江湖人,偏偏只有郑独轩动手了。以他的身世、武功、声望,他做这样的事情,不会让他锦上添花。于是他匿名做了一件好事,还带上了自己。 “我看不惯蕃人横行无忌。” “就这么简单?” “你以为有多复杂?”郑独轩淡淡一笑,“很多人都看不惯蕃人的行径,可他们没有力量去抗衡蕃人,当今天子又软弱无能,不愿与蕃人交恶,任由蕃人为所欲为。我既然看不惯他们,也有能力教训他们,为何不做呢?” “现在想来,就算没有我,你一个人也可以把他们全打赢。”陆行舟想问,为什么要带上他? 郑独轩望着陆行舟:“你不是想做善事吗?” “仅仅如此?” “你想做善事,我也有能力带你做善事,何乐而不为?”郑独轩不知陆行舟做善事是为了积福还是积德,但他愿意帮陆行舟一把。 陆行舟心头如细蚁爬行:“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 郑独轩微抬头,似答非答:“只是随心而动。” 陆行舟也抬头望月,月色如水往下淌,晕在他们身上。陆行舟悄悄用余光打量身边的人,月光如银白色的波浪,在郑独轩身上颤动,渗出朦胧如银的线条。可惜,可惜,君来正是眠时节。1心事只能说给自己听。 【??作者有话说】 1辛弃疾《丑奴儿》 第43章 善有善报-1 【主线任务:(善有善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善恶值达到100点86/100。任务奖励:神秘物品0/1】 “善有善报”的任务可真难做啊,陆行舟做了这么久的好事,善恶值居然还没有达到一百。陆行舟沉下心来,积恶容易积善难,长路漫漫又何妨。 郑独轩近来有些事,没再日日陪陆行舟练剑,陆行舟又恢复到了一个人练剑的日子,说清净也清净,说落寞也落寞。他减少了练剑法的时间,重拾“拂了一身满”的练习,他双手结印,闭眸入境,竟在练功时听见了重重歌声。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呜呼五歌兮歌正长,魂招不来归故乡。1魂归何处?故乡他乡?莫非此身已入笼,空想痴想妄想,故乡已是他乡。 陆行舟悲不自胜,恸哭一场。哭过后,他有种自虐般的快感,他就是为了哭才练的“拂了一身满”。想哭哭不出来?“拂了一身满”就是最好的催泪剂。 陆行舟决定独自去外面吃一顿好的,来安慰自己脆弱的心灵。他踏入了问酒楼,在大厅里寻了个普通位置,要了一盘白菜猪肉饺,一锅水煮牛肉,一碟脆皮花生,还有一壶烈酒。正打算大朵快颐之时,一名伙计突然走过来,问:“请问是陆行舟陆少侠吗?” 陆行舟没有见过这名伙计的印象,他说:“是。你有什么事吗?” 伙计咧开嘴:“真的是少侠,前些日子,我妹妹在郊外晕倒了,是少侠把她送到了医馆,还把医治的费用结了。今日得见少侠,我替妹妹再道一声谢,多谢少侠的救命之恩,这些银两还请少侠收下。” 陆行舟推脱不得,最后还是收下了银两,他也不记得当初给那姑娘治病用了多少银两,但这伙计给他的银两,应该只多不少。 伙计又说:“少侠真是个大善人,早听我妹妹说你如何如何好,今日一见,果然相貌出众,谈吐不凡。” 陆行舟满腹疑云:“你没见过我,怎知我就是你妹妹的恩人?” 伙计说:“我妹妹说,你腰间挂着一个香囊,香囊上面绣的是一只像人一样站着的羊,一看就认出来了。” 陆行舟的香囊是陆金英绣的,但这是他自己的点子,他把懒羊羊画了出来,让陆金英帮忙绣上去。因为他心中一直有一个疑惑,穿进《三尺青锋》的现代人只有他一个吗?会不会也有别的人是外来人?如何让外来人认出他来?所以他一直戴着这个荷包,就怕遇见了“同类”却相对不相识。 没想到同类没找到,却因此被帮过的人记住了。陆行舟有点感动,他做善事的时候想的是,存为善之心,不必邀为善之名。2他不奢求物质或者名声上的回报,只想要完成任务,见不平见不公,为义为道献上微薄之力,无愧于心即可。 “少侠慢慢吃,我就不打扰了。” 伙计毕竟还在工作,也不能一直待在陆行舟身侧,陆行舟点头说:“好,你忙你的去吧,不必管我。” 酒过三巡,陆行舟也有点醉了。他的酒量不错,此刻还算清醒,只是头有点晕,看人的时候叠了层影子。 陆行舟起身,正准备结账,一人突然冲进大堂,环顾一周后锁定了陆行舟的方向,一把大刀呼啸着抡了过来。 陆行舟瞳孔倏张,这人身材细瘦,四肢如树枝,有一双野马般凸出的眼睛,他从未见过!自己和他无冤无仇,为何他一上来就是杀招?陆行舟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住,他拔剑出鞘,硬碰硬地接了这一刀。 “锵”一声,火花四溅,可来人眼里的火更盛,他死死地盯着陆行舟,恨不得让他血溅当场。陆行舟反倒冷静下来,他和这人素不相识,更不可能有仇,他这么对自己,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既然是误会,说清楚就好了。他正欲开口,对方的刀又举了起来。 陆行舟:“……” 看来今日他不陪这人打一场,这人是不会听他说话了。陆行舟往乐观的方面想,也罢,就当这人是来陪他练剑的吧,这么一想,整个人就轻松了。陆行舟忽略对方刀里的杀伐之意,跟对方一招一招地打起来。 其实陆行舟跟来人的实力没差多少,但来人不顾自己的死活,只想要置陆行舟于死地,豁出性命只攻不守。而陆行舟又不欲伤人,受制颇多,打得十分狼狈。未几,来人的刀砍在陆行舟的背上,拖出一道长长的伤口。 第48章 陆行舟痛嘶一声,他在对方的刀劈来之时就仓促躲开,伤口没有划得太深,但肯定破皮见血了。可陆行舟不能放下剑,因为对方的杀意不减,他只能忍痛继续跟他打,不过他不能再手下留情了,不然他可能会死在这里。 双方你来我往,陆行舟寻机一剑钉入对方的肩膀,瞬间又拔了出来,一人猛地从后面扑过来,死死地抱住那人握刀的手。那人暴喝一声:“放开我!我要杀了这个兔崽子。” “他是我妹妹的救命恩人,你跟他什么仇什么怨,非要杀他?”抱住刀客的人正是那个伙计,他一边拖着刀客,一边朝陆行舟挤眼睛,示意他快跑。 陆行舟跑是容易,但来人在发疯,他怕连累伙计,哪里敢走?背后伤口火辣辣的,陆行舟咬着牙问:“我不认识你,你为何要杀我?” 刀客低叱一声:“你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心里没点数?” 陆行舟胸膛起伏:“正是因为我什么也没做,所以我不明白。” 刀客红了眼睛,却狠狠压低声音:“你摸了我师妹,还不认?” “你师妹谁啊?”陆行舟气笑了,“我要是摸了她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不是他!”任迟迟风一样地跑进来,眼圈还是红的,她看着西门判,“师兄,你找错人了,不是他。” 西门判呆滞地戳在原地,风雨不动愣如山。 陆行舟怒火更炽:“你一进门就冲我出手,根本不听我解释,要是我武功再低些,说不定已经成了你的刀下亡魂。结果你居然连人都没有搞清楚,真是可笑。” 西门判说:“我……” 伙计也听明白了,忍不住替陆行舟抱不平:“你什么你?你你你你你要□□也得分清人啊,你的眼睛生来有什么用?” 任迟迟面向陆行舟,连连道歉:“这位少侠,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师兄他不是故意的,他也是一时心急……” 陆行舟打断她的话:“你无需向我道歉,我想听的也不是你的道歉。认错人伤了我的是你的师兄,不是你,你替他道歉没有用。” 西门判两腮紧了紧:“抱歉,此事都是我的错。” 他转过身,将刀往后递:“我在你的背上砍了一刀,你可以砍回来,我绝不动弹。” 陆行舟:“……” “师兄,何至于此?”任迟迟接过刀,轻握刀身,将刀柄送到陆行舟面前,“此事皆因我一人而起,我不愿连累他人。少侠若是气不过,可以将这刀还在我的身上。” 西门判骤然大惊,扭转方向:“师妹,不可!” 陆行舟拿了刀,丢在地上:“算了,当我倒霉,此事我不计较了。”他怎么可能真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除了自认倒霉,还有什么办法? 不过这一刀他也不想白挨,陆行舟问任迟迟:“那人长什么模样,你看清了吗?” 任迟迟咬着唇:“看清了,我看见他进了问酒楼。我跟师兄说,那人相貌不俗,想必师兄是因此才认错了人。” 陆行舟问:“他在大堂吗?” 任迟迟进门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闻言摇了摇头。 伙计急了:“哎呀陆少侠,你背上的伤口在流血,你还问这么多做什么……赶紧去医馆包扎吧。” 西门判既想在问酒楼进行地毯式搜索,又觉得伤错了人得带他去包扎,他犹豫不决,难以下定决心。抓登徒子不能等,陆行舟的伤也不能等…… 任迟迟看穿了西门判:“师兄,我没事的,你连忙带这位少侠去包扎吧。” “没事,我自己去就行。”他话一说完,往前一迈,却因失血过多而乏力,摇晃一下就要栽倒。 西门判扶住陆行舟,甩掉迟疑,背着陆行舟就往医馆的方向跑。 一场闹剧闹到这,任迟迟羞愧难当,陆行舟和西门判身上都有伤,伙计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焦心不已,只有恶人置身事外,依旧逍遥。 西门判将陆行舟背到最近的医馆,也不管那大夫包扎得好不好,先把血止住才是正事。他将陆行舟送到医馆后,又担心任迟迟,思索片刻后留下了治疗的银两和一张纸条,纸上写着自己的门派姓名,转身就回了问酒楼。 陆行舟还是因失血晕过去了,这是他来到《三尺青锋》之后受过最重的伤。等他醒来的时候,天色已黑,他谢过大夫,看了眼大夫递来的纸条:金钩门,西门判。 原来是金钩门的人。 背上真痛啊,伤口像铁钳一样紧箍住他,还有加剧的迹象。陆行舟想,这事要是在现实世界,他得马上去买彩票,人总不能一直倒霉吧,他觉得今日这一桩事简直是倒霉透顶,他的运气已经触底了,必然要反弹。 陆行舟拖着鼓胀疼痛的身躯回到燕归堂,没想到在自己的房门外看见了郑独轩。 郑独轩见陆行舟回来,本想问“你去哪了”,但他嗅到了很浓的血腥味,神色一变:“你受伤了?” 夜浓于墨,月色抹在天边,淡如水痕,郑独轩手里提了盏松油灯,映出眼里纯粹的担忧,陆行舟突然觉得很委屈,他站在原地,抿着唇,要哭不哭的样子。郑独轩走近,要看他是哪里受伤了,陆行舟头一低,靠在了他的肩上。 【??作者有话说】 1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 2《围炉夜话》 第44章 善有善报-2 陆行舟的声音闷闷地传来:“背受伤了,疼。” 郑独轩掐住他的腰一提,直接把他抱回了房中,陆行舟坐在凳上的时候,还有点不清醒。郑独轩说:“好好坐着,等我回来。” 陆行舟没说话,郑独轩揉了揉他的头,转身离开了。 郑独轩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瓶药和干净的细布。陆行舟抬眼看他,没看出什么表情。郑独轩坐在他的身后,沉声说:“衣服脱了。” 陆行舟眼皮一颤:“我已经上过药了。” “那药不行,连血腥气都掩不住,估计效果也不好,我给你涂些好药。”郑独轩放缓声音,“涂上就不疼了。” 陆行舟被“不疼了”这三个字捕获,他扯松腰带,将外衣脱掉,又将内衣褪到腰部,他想没有伤到腰,不必全脱了。 陆行舟背肌匀称,肩胛绷出流畅的线条,一条长且宽的伤口自他的左肩斜劈下来,拖过脊柱,在右腰上突兀地停下,勾出狰狞的尾。给陆行舟包扎的大夫十分敷衍,甚至连血都没有擦干净,大片血迹粘在莹白的肌肤上,真是触目惊心。郑独轩盯着他的伤口,目光异常幽深,他跟陆行舟练了半个月的剑,都没舍得让他受过半点伤。是谁伤了他?郑独轩的目光有如实质,在陆行舟的伤口上反复扫过。 陆行舟想,郑独轩怎么还没给他上新药?他感到疼,也觉得冷,身后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正想转过头看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一双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按在他的蝴蝶骨上,陆行舟身躯一抖,抓紧了手上的衣服。 郑独轩用湿布一点点擦净血迹,他的手指所过之处,陆行舟感到阵阵酥麻,他心里一阵细密的刺挠,僵直了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陆行舟觉得好安静,他想说些什么话,可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郑独轩不说话很奇怪,因为郑独轩很少会让人觉得尴尬,他明事理,懂分寸,知进退,是让人如沐春风一样的存在。熟悉的人做出不熟悉的行为,陆行舟有些害怕,他搜肠刮肚,毫无所获,结果还是沉默。 郑独轩开始在他背上涂抹药膏,陆行舟觉得痒,躲了一下。郑独轩的手指顿在半空,陆行舟察觉到不对,又将身体往后送,落入他的掌中。 郑独轩沉默地给陆行舟上完药,将他的伤口包扎得漂漂亮亮的,所幸伤口虽然看着吓人,但确实不算深,配上良药和内功治疗,过几日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陆行舟披上衣服,说:“谢谢。” 郑独轩终于开口:“谁伤了你?”包扎完了,就该算账了。 陆行舟转过身,撞上郑独轩的目光……有些吓人。他想了想,说:“只是误会一场,那人不是故意要伤我,我们都解释清楚了,这件事已经揭过去了,不提也罢。” 郑独轩问:“是谁?” 陆行舟避开他的目光:“不重要了。” “你不说我也能查到,是你自己说,还是我去查?”郑独轩原本只对伤了陆行舟的人有气,但看陆行舟这般维护那人,他对陆行舟也有了几分怒意。 陆行舟察言观色,还是保住自己要紧,他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摘掉了西门判要杀他的细节,夸大了自己对西门判造成的伤,也没说西门判把他丢到医馆之后又走了。他是真的被郑独轩的眼神唬住了,在听说崔无音杀过人之后,他就不像从前那样天真了。 这些江湖人是真的会杀人的,只要武功够高底气够硬,他们杀人不必承担任何的后果。官府的人不会管,若想报仇,也得掂量一下自己的本领。陆行舟接受了江湖的运行法则,他没有特意去问郑独轩杀过人没有,可他的心里已经隐有答案。 第49章 郑独轩说:“他想杀你,你被他压着打了,是吗?” 陆行舟头皮发麻,郑独轩是怎么猜到的?他只说自己跟西门判打得势均力敌,可没说自己被压着打啊。他若要辩驳,就必须撒谎,陆行舟不敢撒谎,只能默认。 郑独轩问:“为何不跟我说实话?” 陆行舟老老实实说:“怕你找他麻烦。” “他想杀你,你还要为他着想?” “毕竟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太在乎他的师妹了。如果换做是我,我也冷静不下来,说不定跟他没有区别。我能理解他,我原谅他了,你……你别找他的麻烦了,好不好?” 郑独轩冷笑道:“我不找他麻烦,他算个什么东西。” 陆行舟震惊地看着郑独轩,他第一次从郑独轩口中听到这种话,很是骄狂,十分不屑,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犹豫着说:“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对吧?” 郑独轩字字冷凛:“如果这是你想要的,就这样吧。” 陆行舟心里打鼓,想要缓和气氛:“你怎么知道西门判想要杀我,把我压着打?” 郑独轩气没消,还要给陆行舟讲故事:“想要拜入金钩门,首先要交一笔数额不低的入门费。但西门判没有交这笔入门费,因为他是金钩门门主倪玉峰的私生子——这也不稀奇,倪玉峰风流成性,私生子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倪玉峰不想认这个儿子,他娘撒泼打滚想让西门判进金钩门,倪玉峰虽然不愿意,但丢不起这个人,还是让步了。倪玉峰看不起这个儿子,甚至不肯让他用自己的姓,西门判在金钩门的日子很不好过。一次,西门判被一群人关进笼子里,跟一条狗关在一起,关了两天两夜,受尽羞辱,是任迟迟见状不忍,冒着风险将他放了出来。从此以后,西门判待任迟迟如亲生妹妹,任迟迟武功稀疏,出身也平平,还天生异瞳,异于常人,在金钩门内同样委曲求全,西门判就拼了命地练武,立志要保护任迟迟,再不让她受到欺负。” 陆行舟瞠目结舌:“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不知道的还以为郑独轩是金钩门的弟子呢。 郑独轩说:“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对江湖之事漠不关心的。” 陆行舟干笑两声:“所以有人欺负了任迟迟,西门判必然想杀了那人,而你又了解我,知道我不想无故伤人,只能被压着打了。” “别人要杀你,你还处处留手。”郑独轩怒其不争,却又舍不得责之骂之,憋着一股气无处发泄。 “因为我知道其中必有误会,我想着把误会解释清楚,就不需要见血了。可他……唉,不过西门判伤了我之后,我毫不留情地刺了他一剑,他也没讨到好。我希望他记住教训,以后不要再冲动行事了,他这般不冷静,不仅错伤了我,也给真正的登徒子喘息之机,也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抓到那登徒子。”陆行舟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伤口好像已经不疼了。 郑独轩声音更凉几分:“你倒是挺关心他们。” 陆行舟义正词严:“我可不是关心他们,我关心的是正道。若那人真的欺辱了任迟迟,那他就是坏人,坏人应该受到惩罚。我希望坏人都能受到应有的惩罚。” 郑独轩问:“想做善事?” 陆行舟点头。 “我可以帮你找到那个人。” “真的吗?” “你想亲自去教训那个人?还是说你只希望我只把名字给到西门判?” 陆行舟想到八十六点的善恶值,说:“我想亲自去教训那个人。” 郑独轩深深地看着陆行舟:“我有些分不清了。” “什么?” “分不清你是真的在乎那些人,还是在乎自己,还是在乎别的事。” 陆行舟垂下眼睛:“你不需要分清这些,因为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也许我什么都在乎。”也许他什么都不在乎。 “夜深了,歇吧。睡时尽量侧躺,不要压着伤口。”郑独轩没再多说,他走了。 陆行舟躺在床上,反复回想郑独轩离开前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眼神。那眼神饱含深意,似乎他看透了什么,看透了陆行舟这个人。 陆行舟想,可是那不可能。 他是异世的魂,《三尺青锋》中任何人都可以怀疑这一点,但任何人都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就不会有确凿的肯定。应该只是他多虑了,陆行舟觉得自己太心虚,因为心虚,所以疑神疑鬼,生怕被人揭了脸皮,露出真容。 不过郑独轩的药是真的好用,陆行舟感觉伤口处清清凉凉的,抚平了密集的疼痛。他是真的累了,即便情绪起伏,满腹心事,也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主线任务:(善有善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善恶值达到100点96/100。任务奖励:神秘物品0/1】 陆行舟起床看任务的时候,被多出的十点善恶值吓到了,他昨天什么也没做啊,善恶值怎么就变成九十六了?陆行舟仔细地将昨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回忆了一遍,只剩下一个可能,在西门判这件事上,他没有怀恨在心,反而是以德报怨,想要帮西门判找到那个真正的坏人,这也算是做善事了。 可这件事增加的善恶值也太多了吧,他和郑独轩去打蕃人之后都多这么多,陆行舟有时猜不透《三尺青锋》的算数逻辑,不知道是游戏的漏洞,还是游戏本身就是这么设计的——为了增加一些意想不到的趣味性。 吴家兄弟得知陆行舟受伤,都说要为他报仇。 陆行舟死活不肯说出西门判的名字,嘻嘻哈哈地想要含糊过去。吴锁愁见他还笑得出来,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再逼他说出“仇人”的名字。 吴非吾却说:“我要写信告诉你姐姐。” 陆行舟瞪大眼睛:“别!不行!” 吴非吾说:“可我答应了你姐姐,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写信告诉她。” 陆行舟拉住假装要走的吴非吾:“你到底是我姐姐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 吴非吾说:“这两者并不冲突。” 陆行舟转向吴锁愁:“他是开玩笑的,对吧?” 吴锁愁摇头:“不,他是认真的。” 陆行舟捏了一把汗:“非吾兄,如果我告诉你那人的名字,你就不写信了,是吗?” 吴非吾板脸问:“是谁?” 陆行舟无奈,只好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吴锁愁说:“原来是西门判啊,他一碰上任迟迟的事,就成了疯子。” “你也知道西门判?”陆行舟再次感到了自己的无知。 吴非吾说:“谁不知道西门判?他为了任迟迟,杀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 第45章 善有善报-3 什么?此事郑独轩没跟他说啊。陆行舟魂惊魄惕:“西门判杀了谁?” 吴非吾语气平静:“任迟迟虽然武功平庸,但她天生异瞳,听闻她左瞳深蓝,右瞳浅绿。你见过她,是这样吗?” 陆行舟回忆起少女的容貌:“是。” 吴锁愁说:“金钩门门主倪玉峰很许多儿子,他有个儿子名叫倪文波,是个变态。倪文波对任迟迟的异瞳很感兴趣,想将任迟迟的眼睛挖下来赏玩。可他还没动手,就被西门判听说了他的心思,西门判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他永绝后患。” 陆行舟问:“一个儿子杀了另一个儿子,倪玉峰毫无反应吗?” 吴非吾说:“倪玉峰的儿子太多了,才者众,庸者众,多一个少一个对他而言毫无区别。西门判弑兄,倪玉峰知道后无动于衷,但因为这件事,金钩门的人都不敢再欺负任迟迟。因为西门判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别人觊觎任迟迟的异瞳,可还未付诸行动,他就能直接把人杀了。若是有人对任迟迟做了什么,那还不得被他大卸八块五马分尸?世人都欺软怕硬,疯子就属于‘硬’这一类。” 陆行舟心有余悸:“难怪他误会我是欺辱任迟迟的人后,疯了一般地想杀了我。”他突然觉得那十点善恶值不算多了,他可是原谅了一个差点杀了他的疯子!再加十点善恶值也不过分。 吴非吾说:“我再问一遍,你是真的不想找西门判算账吗?有我们兄弟在,你不必怕他。” 陆行舟连连摇头:“我不是怕他,只是他是个疯子,我不想跟他有过多牵扯。” 吴锁愁说:“行吧,既然你选择不计较,我们也不做多余的事情了。这几天你就别练武了,安心修养吧。” 再听到西门判的消息,是在郑独轩的口中。郑独轩前来给陆行舟换药,顺便跟他说了当日之事的后续。 那登徒子姓宋,是一名富家公子,他见任迟迟貌美,起了色心,将其堵在僻静的巷子中抱摸,任迟迟性格内敛,不敢喊叫,只默默挣扎,但那登徒子也是学过武的,力气比任迟迟大多了。任迟迟挣扎无果,所幸这姓宋的也没想在巷中宣淫,满足了手欲后便翩然离去。任迟迟又羞又恼,目睹姓宋的走入了问酒楼,恰逢西门判找了过来,西门判见她衣衫不整,勃然大怒,问出真相后就冲进了问酒楼。 第50章 而任迟迟羞愤难当,转身去一家客栈洗漱换衣后,才进了问酒楼。所以才有了西门判认错人的闹剧,后来西门判抛下陆行舟,回问酒楼的时候,那在包厢里吃饭的登徒子已经闻风而逃。西门判誓不罢休,问遍了问酒楼的伙计,终于知道了那人是谁,当夜就去到他家把人给杀了。 陆行舟问:“那姓宋的家人不会找西门判报仇吗?” 郑独轩说:“那家人都不是什么高手,论武功必然比不过西门判,谈何复仇?” 陆行舟说:“姓宋的罪有应得,但西门判已经魔怔了,他对任迟迟好得过分,感觉要是任迟迟要求西门判自杀,西门判也会毫不犹豫地抹脖子。”西门判的性子太偏执了,任迟迟遇到什么事情,他只会一刀切,想伤害她的人,已经伤害她的人,通通杀了。 郑独轩说:“西门判的武功称不上顶尖,这么下去,迟早把火烧到任迟迟身上。”换言之,他护不住任迟迟,只会给任迟迟带来更多的麻烦。 陆行舟唏嘘无言,郑独轩为他换上新的细布,话锋一转:“你长肉了。” “有吗?”陆行舟捏了捏肚子,好像是真的长肉了,他撇了撇嘴:“这几天都没有练功,只吃不动,自然会长肉。不行,我明天就要恢复练功。” 他才十七岁,可不想这么快就拥有中年男人的肚腩。郑独轩将他的衣服拉上,微微一笑:“长点肉挺好的。” 陆行舟穿好衣服,转过身说:“不好不好。” 郑独轩问:“过几天就十八岁了?” 陆行舟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蠢,拜入燕归堂的时候,他的生辰八字都是要给到燕归堂的,郑独轩是燕归堂的少堂主,只要他想知道,他就能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郑独轩顿了顿,“你想要什么?” 陆行舟讶然:“你要给我送生辰礼物吗?” 郑独轩眉头一挑:“不可以?” “不是不可以,只是你若要给我送生辰礼物,肯定是你来想啊。你怎么能问我想要什么?”陆行舟语速极快,他确实没想过郑独轩会记住他的生日,还想给他送礼物。 郑独轩说:“行。” 陆行舟这才问:“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郑独轩瞥了他一眼,说:“在秋天,还有很久。” 陆行舟挠挠头,见郑独轩没说具体日期,也没再往下问,他决定之后去问吴家兄弟,他们肯定知道。陆行舟又问:“郑大夫,我明天可以练剑了吗?” 郑独轩说:“可以,但不能练太久,注意伤口,不要做激烈动作。还有,别叫我郑大夫。” 陆行舟说:“那我怎么叫你?”他之前都叫“郑公子”,但他跟郑独轩熟起来之后,再叫“郑公子”就显得生疏,所以他干脆不叫了。今日叫“郑大夫”,纯粹是起了玩心,乱叫的。 郑独轩将问题抛回去:“称呼我很难吗?” 陆行舟根本不接招:“难!” 郑独轩说:“随便你怎么叫。” 陆行舟给他顶回去:“我随便叫‘郑大夫’的时候,你又不准我叫。” 郑独轩平平淡淡地叫他:“陆行舟。” 陆行舟立刻老实了:“给我点时间想想,我再好好想想。” 独轩兄?跟称呼吴家兄弟一样?也不是不行,但还是觉得怪怪的,好像郑独轩跟吴家兄弟没有区别。郑兄?没比“郑公子”好多少。叫师兄?可郑独轩不是燕归堂的弟子啊。叫少堂主?那更加生疏了。连名带姓地喊郑独轩?好像又太亲昵了,不怎么合适,而且被别人听见了也不好。陆行舟头疼极了,三十六计,闭嘴为上记,反正他和郑独轩相处的时候,多半也只有他们二人,他不称呼郑独轩也没关系。 陆行舟觉得这才是最好的办法,嗯,就这么办吧。 一眨眼就到了三月初七,陆行舟收到了溪镇寄来的信和礼物,他抱着信看了好几遍,家中每个人都给他写了“生辰快乐”,就连不识字的父亲、大嫂和阿贵都照猫画葫芦地写了,写得不好看,但是陆行舟很高兴。 吴家兄弟拉着陆行舟出门疯玩了一天,请他吃饭,请他喝酒,吴锁愁送了他一把扇子,扇子上画了陆行舟的侧影,吴非吾送他一本已经停印的古籍,古籍中记录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有趣好玩,陆行舟都很喜欢。 陆行舟醉醺醺地回到燕归堂,心想,还有一个人没有给他送生辰礼物。他撑着下巴在窗边等,没等多久,郑独轩就过来了。 郑独轩瞧见陆行舟搁在窗台上那张红扑扑的脸,兀然一笑,也不进去了,就在窗台边低头看陆行舟:“等我?” 陆行舟说:“嗯。” “等我做什么?”郑独轩见陆行舟眼神迷蒙,猜到他喝醉了。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脸红得要滴血了。 陆行舟说:“要礼物。” 喝醉了也直白,郑独轩笑意加深:“没买。” 陆行舟愣住:“没买?” “嗯,没买。” “那你做了什么?你既然没买,说明你亲手做了东西。” 还没醉透。郑独轩说:“不请我进来吗?”陆行舟侧过身体,给他让出了跳窗的路。 郑独轩撑着窗台跳进来,掩上窗,只留一条线,依稀可见窗外半挂在树上的弦月。陆行舟伸出手心,跟强盗似的:“给我。” 郑独轩取出一个瓷瓶,放在他的手上。 陆行舟眯着眼睛,只见瓶身几抹青灰色,似山似江,旁边寥寥数笔勾勒扁舟,明月游,青松立,天地一小舟。行舟,行舟。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1 这意境太美了,陆行舟把玩瓷瓶,瓷瓶温润生光,他爱不释手。郑独轩瞧他神情,明知故问:“喜欢吗?” “喜欢,特别喜欢。”陆行舟问:“这是你画的吗?” 郑独轩说:“是。” 陆行舟又问:“画的是我吗?” 郑独轩的声音轻得像梦:“小舟,除了你还有谁?” 陆行舟躺在床上的时候,觉得这天过得很幸福。他飘飘然,欣欣然,全然忘记了自己只是梦外身,嘴角上扬地睡着了。 醒来之后,他躺在床上将众人的礼物又看了一遍,忍不住手舞足蹈,双手乱挥之时不小心点开了任务面板。 【主线任务:(善有善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善恶值达到100点100/100。任务奖励:神秘物品0/1】 咦,他居然完成了任务?陆行舟坐起身来,提交了任务。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百毒不侵药’一枚” “百毒不侵药:吞服后百毒不侵,只对主角有效”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初入江湖)涉江湖者,然后知波涛之汹涌;登山岳者,然后知蹊径之崎岖。2退出燕归堂0/1,完成支线任务0/5,等级升到30级10/30。任务奖励:20000点经验值】 【??作者有话说】 1 《采桑子·画船载酒西湖好》 2《小窗幽记》 第46章 初入江湖-1 百毒不侵药?退出燕归堂?初入江湖? 旧任务的奖励和新任务的要求都让陆行舟感到茫然,他决定一件一件来。百毒不侵药是最好解决的,反正这个药只对主角——也就是他——有用,想那么多做什么,直接一口吞,陆行舟服下百毒不侵药,心想,从此以后,他就是百毒不侵的人了。 陆行舟在加入燕归堂的时候就做好了要退出燕归堂的心理准备,但是当任务真的要求他退出燕归堂的时候,他还是很难过。在《三尺青锋》这个游戏里,溪镇陆家是他的第一个家,关州燕归堂是他的第二个家,他先后被迫离开两个家,不可能高兴得起来。 在正式退出燕归堂之前,他决定提前跟吴家兄弟和郑独轩说明情况,尽力不让这件事显得太突然。 “初入江湖”这四个字,也让陆行舟觉得奇怪,他以为他离开溪镇之后,就已经是入了江湖,没想到对这个游戏而言,他连江湖都还没进,现在才“初入江湖”。 陆行舟先找到了吴锁愁和吴非吾,他跟两兄弟在外面吃饭,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没能把那句话说出来。他满面愁云地跟着两人回到燕归堂,犹豫是要一鼓作气说出来,还是再酝酿一下,择个别的时机再开口。 吴非吾早就看出了陆行舟的心不在焉,在回到燕归堂之后,带着兄长直接入了陆行舟的屋子,说:“小舟,你藏了一天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吴锁愁说:“啊?你藏什么了?”他是看出了陆行舟这天有些僵硬,但他已经习惯了陆行舟这个样子,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还以为陆行舟只是在例行伤春悲秋。 陆行舟豁出去了:“锁愁兄,非吾兄,我打算离开燕归堂了。” “离开?”吴锁愁愕然变色,“你说的离开,是要暂时离开,还是彻底离开?” 第51章 陆行舟说:“如无意外,应该是彻底离开。”他有种直觉,任务不会让他走回头路了。 吴非吾比吴锁愁冷静多了,似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又或者是早就将“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这句话领悟透彻,他不怎么伤感,只问:“离开燕归堂,你要去哪里?” 陆行舟说:“可能想先回一趟家,之后再看看去哪里吧。” 吴锁愁问:“非走不可吗?” 陆行舟点头:“非走不可。” 吴锁愁又问:“有原因吗?” 陆行舟早就想好了理由:“在燕归堂,我既不愿意成为内门弟子,失去再选择他处的自由,又不甘心一直当外门弟子混日子,走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路。思来想去,我还是得离开燕归堂。” 吴锁愁接受了这个原因:“也对,你若是一直留在燕归堂当外门弟子,只会被埋没。走出去也好,走出去也好……只是跟你相处了这么久,你要离开,我会很不习惯。” 陆行舟忍住眼泪:“我也会不习惯,不过我相信,我们最后都会习惯的。” 吴非吾问:“什么时候走?” 陆行舟说:“还不确定,应该还要几天吧,我还想跟你们一起多待几日。” 吴非吾点头:“你跟郑兄说了吗?” 陆行舟说:“还没有。” 吴锁愁说:“郑兄再过几日就得去胜寒派了,你若是想跟他说,这几天就说吧。若是不想跟他说,也没关系。” 陆行舟眉头一紧:“他过几日就要去胜寒派了?这么快。”他蓦然发觉,他已经习惯了总是能见到郑独轩的日子。 陆行舟有想过对郑独轩不告而别,但那种想法出现得快,消失得更快。他虽然觉得跟郑独轩说这件事会更加困难,不过也不想就这么一走了之——跟逃跑似的。 郑独轩在去胜寒派前,又陪陆行舟练了两天的剑,这天练完剑后,陆行舟觉得不能再拖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郑独轩:“我有话要与你说。” 郑独轩右眼皮一跳:“什么?” 要说正事的时候,陆行舟就错开了目光:“我要退出燕归堂了。”他不敢抬头,眼神半虚,视线也如浮萍。 少顷,陆行舟听见郑独轩的声音:“为什么?” 陆行舟将打好草稿的理由又说了一遍:“在燕归堂,我既不愿意成为内门弟子,失去再选择他处的自由,又不甘心一直当外门弟子混日子,走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路。我觉得我得离开这里,再好好想一想,我到底想做什么事。” 郑独轩盯着他的头顶看:“真是这个原因吗?” 陆行舟说:“是。” 郑独轩的声音很温和:“头这么低做什么?你在紧张什么?” 陆行舟心虚地说:“我没有紧张。” “将头抬起来,好好说话。” 陆行舟抬头,瞧见郑独轩与平日无异的神情,才稍稍放下心来。可随即而来的是淡淡的失落,难道对他要退出燕归堂这件事,郑独轩竟然无动于衷吗? 郑独轩说:“你身在江湖,求的到底是什么?”名、利、武、权、侠,入了这江湖,人人皆有所求之事,可他怎么也看不透,陆行舟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陆行舟沉默片刻,说:“我想要自由。”回到现实世界的自由,不再被任务逼着走的自由,掌握自身命运的自由,这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若我能给你这份自由呢?”郑独轩说,“你不想当内门弟子,又不甘心一直当外门弟子,我可以帮你找师父,让你以自由身入武学境。” 陆行舟抿了抿唇:“我想要的自由,不是这样的。”他不要这种“特权”般的自由,不成为内门弟子,也能学到高深莫测的武功?不,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说不出口,因此郑独轩也不会明白。他很感激郑独轩,可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郑独轩没有再强求:“也罢,你想要离开,那便离开吧。只是你要想好,这一走,就再也不能回燕归堂了。” 陆行舟说:“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不会后悔的。我在燕归堂的这段时间,你们都对我照顾颇多,我很感激你们,以后有机会,一定会报答你们。” 郑独轩问:“离开燕归堂之后,你还会留在关州吗?” 陆行舟说:“这个问题我还没想好,我可能会再留一段时间,也可能会回一趟溪镇,也可能一直留在关州,我不知道。”他要完成五个支线任务,可现在还没触发第一个支线任务,他不知道支线任务会不会让他去别的地方坐。 郑独轩目光深邃:“小舟,你知道有时我看你,像看什么吗?” 陆行舟抬起眼眸:“像什么?” 郑独轩说:“像一阵风。”来去如风不留痕。 陆行舟听明白郑独轩的意思了,他勉强一笑:“风也是有归处的。” “你的归处在哪里?” 陆行舟想说“天地”,又觉得这个词用在这里就是废话了,他看向远处,说:“轻舟短棹任斜横1,天知地知我不知。” 郑独轩翻着陆行舟送给吴非吾的诗集,每一页的字都不多,但是他看了很久。 《闪耀的年少》 人生的一个特殊阶段 很擅长制造乐子 对知识的渴求浅尝辄止 不知道自寻烦恼 叫嚷着 反对阐释 攀爬不上 英雄故事 精力旺盛摔了一跤 青春正正好好 《心为身役》 在我生命中 痴迷常常在压抑和匮乏中诞生 囊中羞涩眼眶更涩 突发状况万般莫测 怎么了?没有答案 我的心只容得下故乡 循着细微的光 追剿得遍体鳞伤 期望改变一切的一个大人 我依然迷惘着—— 数年如一梦 《挚亲》 十七岁了 不可抗的力量让我向前走 人行道荆棘丛生 另一双眼睛像一个锚点 多希望永远落不到地上 知心人跋山涉水 这股相握的力道 犹如多面体共舞 为了抵御新的凋亡 预设时空扭转 延续到时间与空间之外的 “爱” …… 【??作者有话说】 1苏轼 第47章 初入江湖-2 “触发新的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碎步金莲)技多不压身,学习轻功“碎步金莲”0/1。任务奖励:2000点经验值】 “碎步金莲”又是一门陆行舟没有听过的功夫,彼时他已经退出了燕归堂,住在关州的一家客栈中,只是为了打听一门轻功,他也不想特意去燕归堂找吴家兄弟。 陆行舟听吴家兄弟说过,关州有个“包打听”,就是几乎每个江湖游戏里都会有的npc,有什么不知道想知道的,问包打听准没错。陆行舟找上了包打听,包打听一头黑发,长长的胡子却是全白的,两眉间有一个深深凹进去的月牙形,长得很有辨识度。 包打听摇着一把竹扇,问:“你想打听什么?” 陆行舟说:“如果我想学‘碎步金莲’这门轻功,应该去找谁?” 包打听顺抚胡子:“‘碎步金莲’是女子学的轻功,你要学?” “女子学的轻功?”陆行舟愣住了,“男子不能学吗?” “也不是不能学,但是没有男子愿意学。” “为什么?” “你听名字就知道了,金莲金莲,那是女子的三寸金莲。这门轻功以碎、轻、巧为主,从来只有女子学,没听说过有男子学的。” 陆行舟不管那么多:“我就是想学,应该找谁?” 包打听说:“会这门轻功的女子不少,不过你要想学好的话,最好去鹤州找许解晴,她是第一个会‘碎步金莲’的人。” 陆行舟记住了:“我打听完了,这个消息要多少银两?” “不收一文。” “为什么?” “第一,这个消息谁都知道,众所周知,我包打听不会为没有价值的事情收钱。第二,不管你今天来问什么,我都是不会收钱的。” “为什么?”陆行舟想,莫非是因为主角光环?这人叫包打听,不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吧? 包打听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善有善报啊,陆少侠。” 既然许解晴在鹤州,那么陆行舟必然是要回家一趟的。他挂念陆家人,反正鹤州也不算远,还算顺道,并没有耽误太多的时间。 陆行舟下定决心,当天就收拾包袱离开了关州。 他没有跟吴家兄弟再次道别,再见说得太多,也没什么意义。陆行舟来关州的时候,不过一人一马,如今他离开关州,还是一人一马,只是牵挂更多,心也重了。 陆行舟出现在陆家门口的时候,陆家人都不可思议,因为陆行舟没有提前写信说自己要回来,他们以为陆行舟还在关州呢。 第52章 陆行舟跟家人问了好,盯着柳茜怀中的宝宝,惊喜地问:“这就是迢迢吗?”陆行远和柳茜的儿子陆迢,已经几个月大了,他在柳茜的怀中瞪大眼睛,盯着这个“陌生人”。 陆行远说:“是,这么久不回来,迢迢都不认识你。” “现在不就认识了吗?”陆行舟逗了陆迢一会,才问:“怎么没见到姐姐?” 陆望说:“金英去了鹤州,估计过几日才回,自你走后,她总是往鹤州跑,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儿女都大了,心事也多,都不跟我这个当爹的亲近了。” “怎么会呢?”陆行舟连忙揽着陆望,“我怕我跟你讲起来,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到时候你梦里都是我的声音,嘿嘿,可能再也不想听我讲故事了。” 陆行舟终于回到家,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想着等陆金英回来之后,再去鹤州学“碎步金莲”。 在家闲来无事,陆行舟就帮着柳茜带孩子,陆迢很少会大哭大闹,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带起来还是很轻松的。 陆行舟本就喜欢孩子,更喜欢乖巧的孩子,他每天都在陆迢的耳边絮絮叨叨,反正陆迢基本也听不懂,更不可能记得住,他就肆无忌惮地把陆迢当成小树洞了。 “你知道吧,你有一个很厉害的叔叔。他可是从别的世界来的,迢迢,你知道这种缘分有多难得吗?也许等你长大了,叔叔就换成另一个叔叔了,但是我们之间的缘分这么珍贵,这是永远都不会被命运斩断的纽带。就算我回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也会永远记住你,记住你爹,记住你娘,记住有关幸福的所有时刻。 “迢迢,我既想看着你长大,又不想看着你长大。如果我能看着你长大,说明我还要在这个世界待很久很久,可是,我真正的家并不在这里,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回过真正的家了。我都要忘记那个家的模样了,可是那也是我很爱的地方,我不能忘记。我很想念我的父母,每次我觉得很累的时候,想到他们,我才能有继续出发的勇气。 “你知道活在人群里,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感受吗?你肯定不会知道的,我也不希望你知道。那么多的人来来往往,更让我感到孤单,我让姐姐帮我绣了这个荷包,戴了这么久,没有任何人来找过我,问我为什么会知道懒羊羊是谁。他们都以为这只羊只是普通的羊,没有人认识懒羊羊,就没有人能知道我的感受有多矛盾。 “迢迢,你爹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呢?陆迢,路迢迢,我听到、喊出你的名字的时候,总是能想到我自己,我在《三尺青锋》的路无比漫长,我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哪了。如果这条路的终点真的是成仙,那我估计连十分之一都没有走到。如果当初我下载这个游戏的时候,能多看一些论坛的帖子就好了,好过这般茫然无知。 “我至今都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游戏里面?为什么会是我?因为我也是陆行舟吗?这里的陆行舟也去了现实世界,在现实世界扮演我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已经到了高考的年纪,不知道他能不能跟上来,不知道他会考得怎么样?他不会一不小心帮我考上了清华北大吧,那我爸妈肯定高兴死了……” 陆行舟在家里待了几日,总算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了。 这天,他问陆行远:“哥哥,你知道小于哥他们一家去哪里了吗?怎么隔壁换了户人家,我都不认识。” “他们搬去鹤州城了,为杰没有写信告诉你吗?”陆行远知道陆行舟跟于为杰玩得好,还以为他们依然保持联系,但陆行舟自从去了关州之后,就跟于为杰再无联系了。上次陆望病重,他从关州赶回来,匆匆待了两日,也没跟于为杰说上话。 “没有,我跟他没有通信。”陆行舟有些惊讶,“好端端的,于家怎么突然就搬走了?” 陆行远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还以为他会告诉你。” 陆行舟说:“等姐姐回来后,我也要去鹤州城,如果到时候能遇见的话,我再问问他。” “又要去鹤州城?你才回来几天,这就要走了?” “我想去鹤州学一门轻功。” “这很着急吗?师父也不会跑,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我们都想你多在家里待一段时间。” 师父确实不会跑,陆行舟的难言之隐,是没法告诉任何人的。他笑了笑,想要含糊过去:“反正家里有爹,有哥哥和嫂子,还有姐姐和迢迢,已经够热闹了。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区别也不大嘛,而且我在这里还总是想着跟迢迢玩,再这么霸占迢迢,嫂子都要吃我的醋了。” 陆行远说:“瞎说,你嫂子怎么可能吃醋。” 陆行舟成功转移了话题的重点:“怎么不可能?我有时候也吃嫂子的醋呢。” “你吃你嫂子的醋做什么?”陆行远敲了他一记。 “因为自从有了嫂子之后,哥哥都不像以前那样关心我了,有了娘子忘了弟。不过我很明白事理,我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我不会生气。” 陆行远啼笑皆非,小舟歪理多,他们都说不过他。 陆金英回到溪镇郊外,第一个发现她的人是陆行舟。 那日陆行舟去河边钓鱼,远远瞧见对岸有个人的身影很像陆金英,立刻施展轻功去了对岸,发现那真的是陆金英。 “姐姐,你回来啦!”陆行舟的笑意刚达眼底,就察觉到陆金英的脸色不对。 她眼皮浮肿,唇色如盐,看起来应是大哭过一场。她看见陆行舟,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是小舟啊,你怎么回来了。” “我退出燕归堂了,这不重要。”陆行舟的声音放得很轻,他小心翼翼地问:“出什么事了?” 第48章 初入江湖-3 陆金英从齿缝中迸出一句话:“我跟崔寻木缘分已尽。” 陆行舟早就想过这个结果,但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上次他见到崔寻木和陆金英的时候,两人的感情还很好,这才过了多久,就落得个一别两宽的结局。 他不敢问原因,只说:“姐姐,我们先回家吧。” 陆金英说:“我不想现在回去,让他们看到我这个模样。” “那就不回去了,我们去树下坐着,好不好?” “好。” 陆行舟与陆金英靠着榕树坐下,陆行舟用内力逼走了附近的蚁虫,不让它们来火上浇油。 “姐姐,你想把你们的事情跟我说吗?”陆行舟这么问,若陆金英不想说,也没有关系,他只是想,如果陆金英想要倾诉的话,那么他会很乐意当这个倾听者。 陆金英沉吟许久,才说:“我与他,终究差距太大。” 虽说江湖中人对成婚之事不算特别看重,但那只是相对于普通人家的“过于看重”而言,崔寻木已经二十三了,他又是这一代的嫡长子,崔家的长辈都希望他能尽快成婚生子,不断地给他施压。 崔寻木先前一直将这些事压着,他或许也没有特别清晰的想法,很难说明白他略过此事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他一直等到不能再拖的时候,才将此事告诉了陆金英。 他说:“金英,我想娶你。” 陆金英想象过这个场景,但陆金英依旧毫无准备,因为崔寻木提出的时机太突然了,上一秒他们还在谈山水,下一瞬崔寻木就这么突兀地转换了话题。 陆金英怔愣的时间太长,崔寻木神情一黯:“你不愿意?” 陆金英说:“谈婚论嫁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你家人知道我吗?我也要回去跟家人商议。” 崔寻木问:“你想先跟他们见一面吗?此事我可以安排。” 陆金英知道她迟早都要过这一关,她没想太多:“好,你要跟我家人见一面吗?” 崔寻木说:“我先带你去鹤州,跟我的家人见面……之后我再带着聘礼去你家,如何?” “好。”陆金英心中打鼓似的,她本想先在家中旁敲侧击一番,但崔寻木安排的时间很紧,陆金英思索许久,还是决定先不告诉家人,等有结果了,再跟家人说也不迟。 陆金英来到了鹤州崔家,崔寻木轻轻牵着她的手,那样高的门槛,跨过去很容易,可她知道,真正难跨过去的门槛是看不见的。 崔寻木早已上下打点好一切,可他没法除掉高门大户的傲慢和家中长辈的偏见。陆金英出现在崔家众人前的那一刻,感受到了无以名状的轻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她可以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毫不怯场,她可以在咄咄逼人的语锋中谈吐自如,她可以用大方对不屑,以得体抗轻蔑,可她没法缝合心上的疤痕。 原来,想象和身临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她以为她可以,但是她错了。 陆金英的不卑不亢,让崔寻木的娘有了改观,她对这个姑娘很有好感。可崔寻木的爹和一众弟妹依旧不认可陆金英这个人,他们抱着“虽然你出身很差,但寻木喜欢你,我们也没办法”的态度跟陆金英对话,陆金英离开崔家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第53章 崔寻木察觉到不对劲,他扶住陆金英的肘窝,问:“金英,你还好吗?” 那时他们还在崔家的门口,陆金英觉得有些话不适合在那里说,她强忍恶心,将崔寻木带入了一家酒楼的包厢中。 路上,二人未发一言。 去到包厢后,陆金英坐下来,喝了杯凉水,才问:“你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崔寻木问:“你想我说什么?”以他的敏锐,他不可能不明白陆金英的心情,他问这句话,多半是想循着陆金英的心意走,她给他指一条方向,他就可以说出许多话。 可那些都不是陆金英想听的。陆金英说:“你知道,你的家人都看不起我。” 崔寻木无法辩驳,他承认:“没错,我知道这一点。” 陆金英难掩悲伤:“我以为我可以忍受,我现在发现我错了。如果连我都忍受不了,我怎么能要求我爹、我哥、还有我弟弟去忍受这一切呢?我做不到,寻木,我真的做不到。” 崔寻木僵直脊背:“所以,你是想与我分开吗?” 陆金英迷惘了:“我不知道。” 崔寻木说:“你与我分开之后,又想怎么做?去找个不会让你爹、你哥、还有你弟弟感到难堪的男人?农民、渔夫、挑工、还是满嘴迂腐的教书先生?” 陆金英抬头看他:“我现在突然发现,你跟你的家人是那么像。” 崔寻木动了动唇,没说什么。 陆金英的眼里闪烁晶莹:“你和他们一样,都看不起我。” 崔寻木下意识地否认:“我没有。” “你说没有的时候,心里也动摇了。你确实看不起我,我早就应该知道这一点的,可我那么喜欢你,我强迫自己不要把你往不好的方向想,每次我感受到我与你的差距之时,我都安慰自己,至少你喜欢的人是我,至少那时候的我们都很快乐,这就够了,不是吗?不是的,这不够,这远远不够。你喜欢我和你看不起我,并不是矛盾的事情。只是你的轻视藏得太深,而我又因爱盲目,你对我好的时候,我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流露出犹豫的时候,我觉得只是你的担子太重了,只是我太敏感了。因为喜欢你,我能想出千万种理由来让我更加喜欢你……” 陆金英的眼泪决堤了,她转过身去,哽咽着继续说:“小舟早就提醒过我,他说‘钱、权、势、学识、武功……他什么都有。姐姐,你有赤子之心,可也只有这颗赤子之心了。为了追上他已经拥有的东西,姐姐,你要付出多少心力?’,那时候我说,我只关注当下,并不想长远的困难。可是你说你想娶我,我怎么能不想以后?我知道,你有能力和决心排除挡在我们面前的障碍,我们可以继续走下去。可是,你能藏一辈子吗?你能假装你看得起我一辈子吗?我能假装瞎子装一辈子吗?我能变成什么都能忍受的女人吗?我觉得不能。” 崔寻木喉头滚动:“你认定了我看不起你。” 陆金英点头:“不错。” 她期待他能说出反驳的理由,崔寻木没有说。崔寻木眼中没了神采:“可我是真的喜欢你。” 陆金英死死地咬住嘴唇:“我知道。” 崔寻木盯着陆金英的背影:“所以呢?你想怎么做?说出来吧,我都依你。” “我们分开吧。”陆金英阖眼,“从今往后,再也别见了。” 陆金英说到这里就停住了,陆行舟问:“他没有挽留你吗?” “没有。他是说到做到的人,他说了都依我,就不会背着我的心意做事。” 陆行舟感到不忿:“可是……” “没有可是。”陆金英打断了陆行舟的话,“如果他死缠烂打,那就不是他了。” 陆行舟说:“我不是说他会死缠烂打,我只是觉得……算了。姐姐,没事,崔家的人不重要,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姐姐,爹爹最好的女儿,哥哥最好的妹妹。” 尽管陆金英心中凄风苦雨,听到这句话还是抬了抬嘴角:“你就只有我这个姐姐,爹爹就只有我这个女儿,哥就只有我这个妹妹。”小舟的安慰不像是安慰,更像是水平不高的笑话。 陆行舟也笑了笑,但他很快就收敛了笑容,认真地问:“姐姐,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嗯,你已经二十了,爹和哥这几天还在说要找人给你说亲,被我和嫂子拦下来了。可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辈子,若你一直在爹的眼皮子底下又不成亲的话,爹那边也过不去。”陆行舟想,最好的路只有两条,要么陆金英尽快走出来,或者接受现实,或者跟陆望讲明情况,得到陆望的理解,要么让陆金英跟自己一起闯荡江湖,反正他肯定不会催陆金英成婚,他们离陆望远了,陆望也不会天天心心念念。 陆金英叹了声:“我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且行且看吧。小舟,我有些想学医。” “学医?为何?” “我不想种田——你知道我不是看不起农民——我也不想草草嫁人相夫教子,我想学一门本领,不必再去依赖任何人。学文学武,对我来说都有些迟了,而且我之前尝试过了,我没有学武的天赋。思来想去,我对医术还有点兴趣,我想试试。” “我过几日要去鹤州,你要同我一起吗?我们可以去鹤州看看,有哪些厉害的大夫在收徒。”陆行舟百分之百支持陆金英的选择。 “我不想去鹤州,我得再想想要去哪里,而且我还要跟爹和哥哥商量。不过,你去鹤州做什么?” “学一门轻功。” 陆金英费解:“你不是燕归堂弟子吗?怎么要跑去鹤州学轻功?” 陆行舟将自己退出燕归堂的事情说出,陆金英倒不惊讶,她说:“退出了也好,以后天大地大,自在逍遥。” 真的吗?陆行舟不免困惑,离开燕归堂,他是更加自由了?更加不自由了?还是只要他在《三尺青锋》这个游戏中,任何的自由与不自由都没有区别。 陆行舟有陆行舟的惆怅,陆金英有陆金英的感伤,真是——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1 【??作者有话说】 1朱敦儒《临江仙·堪笑一场颠倒梦》 第49章 碎步金莲-1 陆行舟来到鹤州,在崔府门前徘徊了很久,还是决定去见崔寻木一面。 他倒不是想去为陆金英抱不平,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理,他算是崔寻木和陆金英这段关系的外人吧?崔寻木会有什么话对他这个外人讲吗?他有可能挽回崔寻木和陆金英的关系吗?他是在多管闲事吗?他会促成好的结果吗?崔寻木会生气吗?会不待见他吗?陆金英会怪他自作主张吗?还是说这只是一桩无关痛痒的小事。 崔府下人领着陆行舟绕过池塘,穿过回廊,拐过柳林,去到了崔寻木所住的院落中。 陆行舟被请到了四角亭下,崔寻木出现的时候,一双乌漆漆的眼睛失去了往日漂亮的神采,他牵扯嘴角,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用对待朋友的态度问:“小舟,你怎么来鹤州了?” 陆行舟又说了一遍自己离开燕归堂的事情,他见崔寻木这个模样,知道和陆金英分手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也很大。陆行舟的心里本来还有一丝怨恨,恨崔寻木瞧不起自己的姐姐,可见到崔寻木之后,这点怨恨也散尽了。他只是个外人,没法衡量这段感情中的得失对错。 崔寻木说:“原来如此,那么你此次来鹤州,是打算另择门派吗?” 陆行舟摇头:“我暂时不打算加入门派了,我来鹤州,是为了学一门叫‘碎步金莲’的轻功。” “你要找许解晴?” “没错。” 崔寻木没说什么“这是只有女子才会学的轻功”这种话,陆行舟也不必煞费苦心地撒谎,解释自己为何一定要学这门轻功。崔寻木可能是无意于干涉别人的选择,也可能是还没从打击中恢复,没有精力询问太多。他默然须臾,问:“你姐姐……她还好吗?” 陆行舟说:“她现在不太好,但她会好起来的。” 陆金英虽已下定决心,绝不要拖泥带水,藕断丝连,但斩断情缘,不是短短几日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的,她总是发呆,陆望和陆行远喊她的名字,也得喊好几次她才反应过来。陆行舟经常见到陆金英眼含泪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尽力想办法宽解陆金英,可效果甚微。他想,时间可能才是最好的解药。 陆行舟不太担心陆金英,因为他了解陆金英,陆金英是很坚定、很清醒的人,她会彷徨,但她不会一直彷徨。 陆行舟这么一说,就代表他已经知道二人发生的事情了,崔寻木说:“我还以为你今日上门,是来找我算账的。” “本来也有这个想法,但看到你这个模样,我觉得这账也不需要我来算了。”陆行舟想,有情人分开,说得上谁更可怜吗? 崔寻木说:“是我对不起你姐姐。” 第54章 “这句话你可以亲口跟她说。” “可她已经不想再见到我了。” “你看着我做什么?我可不会帮你说话。”陆行舟顿揉了揉耳朵,“我虽然不讨厌你,但我肯定是站在姐姐那边的,我猜不透她的心思,也不确定她这辈子是否真的能与你死生不见,所以我不会在她面前帮你说话。来你府上的事情,我应该也不会告诉她。” 崔寻木并不恼怒:“在这一点上,你和金英确实很像。” “像?” “她一提到弟弟,你一提到姐姐,都是全心全意的维护,不会让对方受委屈。” “那是自然,骨肉亲情,不都是如此吗?” 崔寻木缄默更久:“既然来了,要留下吃饭吗?” 陆行舟说:“算了,跟你的家人一起吃,我也吃不下。” “不跟他们吃,就在这院子里吃。” 陆行舟依旧拒绝:“还是不了,我想早点去拜师学武。你……你的脸色也不好看,不必勉强打起精神陪我,我走了。” “好,我就不送了。” “没事,你让人把我带出去就行。你们崔家太大了,我记不住路。” 崔寻木不送陆行舟的后果,就是让他的妹妹崔疑梦找到了机会,要惩戒陆行舟一番。 眼前的少女眉目如画,容貌俏美,但怒意在她的脸上烧成一片红,那眼神仿佛要将陆行舟撕成碎片,陆行舟被拦了路,莫名其妙:“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崔疑梦冷声问:“你就是陆行舟?陆金英的弟弟?” 陆行舟虽然疑惑,但没否认自己的名字:“没错,我就是陆行舟,你找我?” 他话音刚落,崔疑梦手中的鞭子就卷了过来,陆行舟本能一跃,避开了来势汹汹的这一鞭。下人骤然大惊:“五小姐,这是大公子请来的客人,您别打啊……” 崔疑梦才不听他的,她的鞭子上下飞舞,风被鞭笞得痛呼,呼呼的声音充斥陆行舟的耳朵,陆行舟听见下人叫这少女为“五小姐”,便知她是崔寻木的妹妹了。他不清楚崔疑梦为何突然对他动手,但想来跟陆金英的事脱不开干系,陆行舟出门的时候没有背剑,如今只能赤手空拳地跟崔疑梦打。 崔疑梦的武功不弱,鞭子在她的手上好像活了过来,进退适宜,收放自如,出没无常。陆行舟没有跟鞭子对战的经验,手上又没有武器,再加上不想伤了崔疑梦,他打得小心翼翼,基本只守不攻,看起来像是在与鞭共舞,随时可能会被抽一鞭。 下人吓得脸都白了,他既怕陆行舟伤了崔疑梦,又怕崔疑梦伤了陆行舟,这个位置已经离崔寻木的院落有些远,来不及折返回去找崔寻木了。他心下一横,转身往最近的院子跑去。 陆行舟和崔疑梦都没管下人,陆行舟想要说话,让崔疑梦停下来,可他每次才张开嘴的时候,崔疑梦的鞭子就密如天网那般席卷而来,陆行舟只能闭嘴,专心躲避。几次之后,他也就明白了,崔疑梦是不可能停下来的,她今日就是想狠狠抽自己一顿。 陆行舟满腹无辜,所幸他前些日子在郑独轩的魔鬼训练下进步飞快,不然此刻他还不一定能在这么密集的攻击下毫发无伤。陆行舟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打不过盛怒之下的崔疑梦,也不知道崔疑梦的体力耐力如何,不如干脆跑掉好了。想到这里,他故意露出左肩的破绽,引崔疑梦往此处进攻,脚尖已经向墙的方向倾去,只等崔疑梦上当,他就要虚晃一枪逃了。 “疑梦,住手。” 听到这把声音,悬在半空中、离墙只有一步之遥的陆行舟停了,追着陆行舟、想把他打下来的鞭子也缩了回去。崔疑梦不甘,却不敢不听话,只好转身恨道:“二哥!” 陆行舟跳下来,说:“崔无音,好久不见。” 崔疑梦睁大眼睛:“二哥,你也认识他?” 崔无音点头。 陆行舟这时才看向崔疑梦:“五小姐,我没得罪过你吧,你为什么要对我出手?”他不怎么生气,因为崔疑梦虽然愤怒,但她并未出杀招,对陆行舟也没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崔疑梦冷笑一声:“你没得罪我,你姐姐得罪我了。” 陆行舟这时大为不悦:“我姐姐怎么得罪你了?我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如果她不喜欢你,一定是你的问题。” “怎么了?你还装作一脸无知。”崔疑梦怒火更旺,“你姐姐害我大哥吐血了,你有什么脸来我们家?你还敢去见大哥,你们姐弟两个是想把他折磨死吗?” 崔无音斥道:“疑梦!” 崔疑梦秀颜一沉:“二哥,你怎么还帮着他!陆金英有什么资格让他弟弟过来看大哥的笑话。” 陆行舟听到崔寻木吐血后惊诧不已,但他不可能为此转换立场:“我姐姐的难过并不比你大哥的少,‘害’这个词有待商榷,我来找你大哥这件事,第一我姐姐不知道,第二我心中也不存恶意。你怎么想本来是你的事情,我不在乎也不想管,但我姐姐坦坦荡荡,她没做错任何事情,我不容许你污蔑她。” 崔疑梦还想说什么,崔无音面无表情说:“继续说,再说大声点,让哥也能听见。” 闻言,崔疑梦紧紧闭上了嘴,她瞪了陆行舟一眼,拎着鞭子走了。 崔无音说:“我送你出去吧。” “好。”陆行舟看了眼崔无音,惊觉他好像成熟了许多,跟崔寻木的事情有关吗?陆行舟不知道。 两人走了一段路,陆行舟问:“你哥吐血了,你也讨厌我姐姐吗?” 崔无音说:“我不讨厌你姐姐。我说过,我不会插手我哥的事情。” 陆行舟说:“那就好。” 崔无音问:“你来鹤州做什么?宁归柏来了吗?” 陆行舟愣住:“我来学武,跟小柏有什么关系?” 崔无音说:“你们不是形影不离吗?若是他也来了,我想跟他较量一番。”几个月不见,崔无音不知宁归柏的武功有多少长进,他真想跟他再比一场轻功。 “我跟他形影不离?没有这回事。”陆行舟想,他也好几个月没见到宁归柏了,“他没来鹤州……应该没来吧,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反正我不是跟他一起来的。” 崔无音说:“哦,到门口了,你走吧。” 陆行舟说:“你妹妹那样的性子,不会跑去溪镇郊外找我姐姐的麻烦吧。” 崔无音说:“放心,她不会那样做的,她不敢惹大哥生气。” “打我就不会惹你们大哥生气?” “不至于。”崔无音语调如常,“你不重要。” 陆行舟:“……” 崔无音补充说:“除非你去找你姐姐告状,你姐姐又找上门来,那么疑梦才会有麻烦。” 陆行舟说:“算了,算我看走眼了。”崔无音成熟了很多?那是根本没有的事情! 崔无音不解:“什么?” 陆行舟说:“没什么,再见。” 第50章 碎步金莲-2 陆行舟根据包打听给出的信息,在鹤州的一户人家找到了许解晴。许解晴无门无派,她小时候捡到过一本轻功秘籍,但她毫无武功根基,原本看了也没什么用。然而她天资聪慧,每日摸着纸页,竟然也领悟到了那门轻功的诀窍。 无师自通后,许解晴发现这门轻功的弊处,那就是脚宽、腿长、步距大、下盘稳的男子更适合习练这门轻功,对女子而言,想要把这门轻功练到极致,需要付出的时间和精力要远远多于男子,且练到极致的效果也不如男子。许解晴原以为这只是一门轻功的缺陷,但她后来又想尽办法,看了不少的轻功秘籍,发现不管是入流的还是不入流的,那些轻功都更适合男子习练。 许解晴想,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江湖中多数是男人,英雄豪杰说的是男人,少年才俊说的是男人,顶天立地说的是男人,快意恩仇说的还是男人。好的门派都是男人创立的,好的武功都是男人创建的,好的武器都被男人握在了手上。好的轻功更加适合男人练习——这件事已经没有了任何让人疑惑的理由。 许解晴没有什么宏图大志,彼时她只是想创建一门更适合女子习练的轻功,她有这个天赋,她看过那么多的轻功秘籍,她是一个女子,为什么不做这样的事情? “碎步金莲”这门轻功,就是这么诞生的。 许解晴年近五十,仍是满头乌发,她有一张满月般的脸,双目炯炯有神。她这大半生教过许多徒弟,但全是女子,听闻陆行舟的来意,她难掩惊讶:“陆少侠,你是说你想学‘碎步金莲’?” 陆行舟拱手又说了一遍:“不错,我正是为了学习‘碎步金莲’,才会来到鹤州。” “你可知道‘碎步金莲’的意思?” “请前辈赐教。”陆行舟在来之前已经了解过,但他愿意再听一遍,表示对这门轻功的尊重。 许解晴说:“女子多缠脚,为了三寸金莲,她们受了许多苦。缠过脚的女子走路都比寻常人慢,没有人认为她们能习练轻功。我创建‘碎步金莲’的初衷,就是为了让缠脚的女子也有学轻功的可能,当然,这门轻功也不止是缠脚女子能学,女子脚轻,少行走,力量不足,下盘容易不稳,‘碎步金莲’就是专为女子而生的轻功,轻巧游移,扬长避短。这么多年来,从没有男子上门找我,说要学这门轻功,你确定要学吗?” 第55章 陆行舟郑重地说:“我确定要学,决心不改,还望前辈教我。” “为什么?如果我不知道原因,我没办法教你。虽然陆少侠看起来并非坏人,但我会疑心,你是不是想要学会这门轻功,然后鄙夷这门轻功,继而轻视女子,将我创建‘碎步金莲’的初衷击得粉碎。”许解晴见陆行舟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便知他确实隐瞒了什么,”防人之心不可无,若陆少侠不愿告知真相,还请离开。” 许解晴突然变得谨慎起来,倒是在陆行舟的意料之外,他没想过许解晴还会担心这一点,但仔细一想,这点担忧不无道理。他为何非得学这门轻功?实话是不可能实说的。陆行舟说:“许前辈,抱歉,缘由我确实不便告知,但我绝不会在学会这门轻功之后,毁掉前辈的初衷,我可以发誓,若我瞧不起‘碎步金莲’,看不起缠脚女子,我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许解晴目光霍地一跳,陆行舟虽然未说明理由,可他态度诚恳地发了个重誓。没有多少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发誓,陆行舟看起来也不像是不惜命的人,许解晴语调放软:“也罢,既然陆少侠立了誓,我就信你这一回。不过你也不必拜我为师,我不想收男徒弟,我教会你这门轻功的诀窍和练习方法之后,你自行练就可以了。” “多谢前辈。”陆行舟打心底佩服许解晴,她心思细腻,做事果断,说教就教,不啰嗦不拖延。 “碎步金莲”以碎、轻、巧为主,强调步子可短不可长,可轻不可重,可软不可硬。步子挪移得如江河中的鱼那样流畅,破晦涩而通畅达,明快极了。‘碎步金莲’讲究神不知鬼不觉,将这门轻功练到极致后,用这门轻功逼近对手之时,对手还浑然未觉。在面临对手的攻击之时,寸步就可避开敌招。 许解晴让陆行舟踩在荔枝大小的珠子上,上半身稳住不动,脚掌在珠子上往四面八方移动,练到可以随性掌握方向的时候,第一阶段的练习就结束了。 许解晴说:“第一阶段用的是大珠子,等你掌握得差不多之后,就换小一圈的珠子,这样一直换下去,到你可以踩在指甲大小的珠子上,上半身不动如山,下半身滑行自如的时候,就称得上精通了。再之后,就考验你的耐力和努力,这门轻功没什么特别的诀窍,坚持是最重要的。” 她将发力方法、呼吸方法、渐增难度的注意事项都告诉了陆行舟,陆行舟学武也学了几年了,悟性不差,不过几天时间,就结束了第一阶段的练习。 许解晴说:“陆少侠,接下来你就自己练习吧,我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陆行舟说:“多谢许前辈教会我这门轻功,不知该如何报答?” “你是愿意学‘碎步金莲’的第一个男人,假若你不藏坏心,我想,对我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报答了。”许解晴淡然一笑,“接下来这句话,我对所有的弟子都是这么说的,日后你如果用上这门功夫,别人嘲笑你步伐轻弱无力的时候,希望你能用这门所谓的‘女人轻功’,漂漂亮亮地击碎嘲讽。” 陆行舟坦然而应:“若有机会,一定这么做。” 陆行舟暂且留在了鹤州,“碎步金莲”的任务进度还没有变化,想来他是要彻底掌握这门轻功之后,任务才算完成。 他没日没夜地练习“碎步金莲”,所用的珠子越来越小,身体也越来越轻盈。 珠子变到最小的时候,陆行舟摔了很多次,许解晴之前就跟他说过:“你以为珠子慢慢变小,难度也只是慢慢增大吗?不一定,对于有些人来说,珠子变小一分,难度会加十成。换了珠子之后,你可能会因为不适应或者能力不足摔很多次,如果是前者,那么多摔摔就好了,如果是后者,那么要换回之前的珠子,再多练一段时日才行。” 陆行舟也不确定自己是前者还是后者,他摔得膝盖痛,也不敢再硬拼了,还是换回了之前的珠子。一个人往膝盖上涂药的时候,陆行舟还有些伤心,茫茫江湖夜,伶仃一人影,只有红烛与他为伴。可红烛也有燃尽的时候,他有时睡不着,就会想想进入《三尺青锋》以来他认识的所有人,将所有印象深刻的人和与之发生的事情都过一遍之后,他往往是更清醒而不是更困倦。 白天的陆行舟斗志盎然,晚上的陆行舟黯然伤神,如此过了许多日子后,陆行舟总算掌握了“碎步金莲”这门轻功。 【支线任务:(碎步金莲)技多不压身,学习轻功“碎步金莲”1/1。任务奖励:2000点经验值】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2000点经验值” 陆行舟等了又等,也没等到新的支线任务的出现。 他有些烦躁,可恶的《三尺青锋》,主线任务跟支线任务捆绑,支线任务又迟迟不出现,哪有这样的游戏?等他回到现实世界之后,一定要找到《三尺青锋》的游戏编剧和策划,问问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想想而已,嗯,如果能让他回到现实世界,他再也不敢碰到有关《三尺青锋》的任何人和任何游戏了,免得再被卷进来。 这天陆行舟经过一条巷子时,发现巷子深处有一群人在围殴一个人,那人被围在中间,也看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陆行舟当然不会袖手旁观,那些人看起来都练过武,但算不上是高手,因此陆行舟连青锋剑都没拔出来,走过去赤手空拳露了几手,就把那群人吓跑了。 跑得真快。陆行舟望着那群人的背影,心想,他还想问问所为何事,到底谁是谁非,这些人怎么跑得跟逃命一样,感觉像是心虚,估计被打者是无辜的。 陆行舟一转身,想要扶起地上的人,但那人一看见陆行舟。瑟缩得更厉害,他披头散发,低垂着头,躲进角落里不吭声。 “你没事吧?”陆行舟狐疑地想,他也没有平白无故揍过人啊,这人为什么这么怕他? 那人仍是不说话,陆行舟试探着碰了一下他的肩膀,那人浑身一震,陆行舟瞳孔倏张,他认出这个人了:“……小于哥?” 第51章 碎步金莲-3 于为杰遮住自己的脸,哑着声音:“你说谁?我不是,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他一开口,陆行舟就更加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他轻声说:“小于哥,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我?” 于为杰挣扎失败,他别过脸去:“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脸面跟你相见?” 陆行舟说:“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小于哥,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还见过对方光屁股的样子,什么脸面不脸面的,那都不重要。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洗漱涂药,有什么话之后再说。”他想,只要于为杰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情,那就算不上丢脸,他们虽然许久没联系了,但毕竟曾经也算好友,陆行舟对亲友的宽容度,要比对外人的要高得多。 于为杰被陆行舟带着回了客栈,拾掇一番后,于为杰的模样总算是能见人了。陆行舟不必特意去买伤药,因为他练功也经常受伤,屋里总备着各种各样的伤药,够于为杰用的了。 于为杰还算聪明,挨打时懂得护住自己的头脑,伤多在背部和四肢上。陆行舟来得及时,这些伤都不算太严重,他帮于为杰一一上过药,用纱布贴好,才说:“现在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听哥哥说你们一家搬来了鹤州城,搬去哪了,过得还好吗?” 于为杰沉默许久,直到落日晕开,橘红漫进屋内,给陆行舟也镀了层光辉。 静默的时间太久,陆行舟忍不住了:“看你的模样,应该是遇到了难处,是缺钱?还是惹上仇怨?还是别的什么事?你若是不愿意说出来,我也帮不了你。” 于为杰断言:“你帮不了我。” 陆行舟喝尽杯中茶:“你什么都不愿意说,却一口咬定我帮不了你,看来事情是真的很严重,你到底犯了什么事?” 于为杰不说话。 陆行舟见他如此顽固,气笑了:“行,你果真不肯说,既然如此,我也不能掰开你的嘴。你走吧……这个月我应该还在鹤州,如果你改变主意,可以来这间客栈找我。” 于为杰起身,他比陆行舟大不了多少,面容比之陆行舟却苍老许多,他眼袋低垂,嘴唇下撇,法令纹深深凹进去,看来经历了不少事情。他说:“无论如何,小舟,今日谢谢你出手相助。” 陆行舟坐了一会,还是心软,他想把于为杰叫回来,出门一看,哪里还有于为杰的身影? 于为杰的事在陆行舟心里埋了一根刺,他总是劝诫自己不要当多管闲事的人,可他总是会替他人想。于为杰一家搬到鹤州城,按理说家庭条件应该变好了才对,于为杰怎么过得还不如以往。他爹娘把他当成掌中宝,为何会让他变成这般可怜模样。 陆行舟越想越觉得不对,他后悔放走了于为杰,鹤州城那么大,如今他再想找一个人,可就难如登天了。他想过要不要去找崔寻木帮忙,想了又想,觉得不妥当,于是作罢。 第56章 正当陆行舟束手无策的时候,于为杰自己找上门了。 于为杰脸上纹路装满了惶恐,他开门见山:“小舟,你身上有钱吗?我、我想找你借点钱。” 陆行舟说:“我有钱,不过不算多,你想借多少?” 于为杰神色难堪:“五十两银子,你有吗?” “我没那么多钱,我只有二十两银子。”陆行舟没有骗于为杰,他现在全副身家加起来就是二十两,他可以把银两全都借给于为杰,可这还是不够。 于为杰握着拳头,突然摇头:“算了,反正我怎么样也还不上,我不能把你的钱也搭进去。” 陆行舟这回抓住了于为杰:“你别走,今日你不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告诉你有什么用?我说了,你帮不了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够帮我了……” “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我帮不帮得了你另说,你还有那么疼爱你的爹娘,他们怎么会不帮你?” “我爹娘死了。”于为杰面平如湖,“我爹娘死了,小舟,他们是阴曹地府的人,帮不了还在人间的我了。不,哪怕他们还活着,他们也帮不了我。” 陆行舟蓦然变色:“怎么会……我上次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还是好好的……”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一个人去了关州,那么潇洒地去了,把我们都抛在了身后。你知道我家为什么要搬来鹤州城吗?因为我爹在鹤州有了外遇,可他知道我娘是不会允许那女人进门的,我爹就骗我娘说他发财了,我们可以一起搬去鹤州城过更好的生活。其实我爹只是为了满足他的一己之私,他想着来了鹤州之后没人认识他,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那女人在一起了,不必担心流言蜚语。在鹤州这种繁华之地,三妻四妾才是正常的,他想慢慢熬着我娘,我娘迟早会接受的。他在我娘和那女人面前都装成很有钱的样子,他的钱从哪里来的?都是借回来的!” 于为杰死咬着牙:“他自以为想出了一个很厉害的办法,他从这边借钱,快到期的时候又去另一边借钱来还,就这样子一直借下去,利息越堆越多。他觉得他能这么混一辈子,一辈子当个有钱人,但别人又不是傻的,很快就察觉到了他在打什么主意。那些放贷的人是一伙的,他以为他是在东借西借,其实借的都是同一家。 “最后东窗事发,我娘知道了借贷的事情,又知道了我爹有外遇的事情,当场就气死了。我爹还不上债务,那女人跑了,追债的人日日上门,我爹扛不住压力,生了一场病没好起来,也走了。就剩我一个人,面对那么多的债务,我能做什么? “赚钱最快的方法是什么?赌。小舟,你不要这样看着我,除了赌,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我要是还不上那笔钱,就只有死路一条。我爹娘死了,可我还不甘心这样去死,我赌了,上天眷顾我这个可怜的人,让我十赌九赢,我很快就把输了的钱还回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爹娘没有,银钱没有,债务也没有,如果我那时候就收手,老老实实在鹤州城找一份工作谋生,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境地。” 陆行舟猜到了:“后来你又赌了,是吗?” 于为杰满面痛苦:“我戒不掉,我戒不掉!小舟,你试过赢的感觉吗?你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付出一点点的银两,坐在赌桌上,就能空手赢回十倍二十倍的钱。你试过那样的滋味吗?那简直是太美妙了。我想赢,我想一直赢,我只能一直赌。” 陆行舟摇头,用很可悲的眼神看着于为杰:“你疯了,这不叫赢,这叫运气好。” 于为杰说:“我是运气好,后来我运气不好了,又背上了债务,只不过这回背的是赌场的。我那次输得太惨了,我怕极了,我是真的想要彻底戒掉赌,可是他们逼我签了一份协议,如果一旬不还钱,利息就翻倍,如果一个月不还钱,利息就翻十倍。我还不起,我真的还不起。我只能继续赌,越赌欠的就越多,欠的越多我就越指望赌赢……小舟,你明白吗?你跟我一起长大,你明白我过得有多苦吗?” 陆行舟不想跟他谈情,他只想用理智解决问题:“你欠了赌场多少钱?五十两?” “怎么可能只有五十两?”于为杰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欠了五百两,这些钱还会越滚越多。我今天必须要还五十两,他们说今天还不上就要要砍了我的手,明天还不上就砍了我的头。我不想来找你,我不想跟你说这些的,可是我也不想死,小舟,我怕死。我遭受了这么多的苦难,老天为什么还要针对我,我不明白,我想死又怕死,我生不如死啊。” “你找我也没用,我没那么多钱帮你还。”陆行舟顿了顿,“但是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一个月不还钱利息翻十倍?那是什么道理?简直就是霸王条款,我不认,你也别认。” 于为杰抓住了救命稻草:“我能怎么办?” 陆行舟没什么头绪:“我暂时想不出来,但这几天你就跟在我身边,我看谁能把你的手砍下来。”他猜想赌场的人的武功应该不算很厉害,他想保护于为杰,他觉得自己应该有这个本事。 就在陆行舟决定帮助于为杰之后,新的支线任务出现了。 “触发新的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赌场风波)帮助于为杰过难关0/1。任务奖励:2000点经验值】 第52章 赌场风波-1 哪怕没有任务的出现,陆行舟也不打算袖手旁观。但任务既然出现了,陆行舟就觉得他可以一举两得,很好。 不过,他得先跟于为杰说明一点:“小于哥,我虽然已经答应了要帮你,但这是有条件的。” 于为杰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什么条件?” 陆行舟说:“这件事情解决之后,你不可再踏入赌场一步,不能以任何方式赌博。” 于为杰松了一口气:“好。” 陆行舟不信任于为杰:“不能光说好,我要你发誓。” “你想我发毒誓吗?”于为杰神情受伤,似乎没想到陆行舟会这么狠。 陆行舟冷着心肠:“若你还继续赌下去,不管发不发毒誓,你的人生都不会有救。横竖都是死路一条,不如发个毒誓,说不定还能因此彻底戒掉赌博,苦尽甘来。” 于为杰没了回旋余地,只能并三指举起:“我于为杰发誓,此事了结后如果再赌,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陆行舟说:“希望你能记住今天立下的誓言,如果你下次因为赌而陷入麻烦,我绝不会再帮你。” 于为杰长叹一声:“要是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陆行舟瞧见于为杰这个模样,觉得他可悲又可怜:“你爹娘的事情……节哀。” 于为杰神色复杂:“我爹把我害成这样,我对他早已恨之入骨,谈不上哀不哀的。只是我娘确实可怜……罢了,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多烧点纸钱给我娘。” 要帮助于为杰过难关——于为杰的难关,就成了陆行舟的难关。 陆行舟虽然有点自信,但也不会妄自尊大,他终究只有一个人,难道他要单枪匹马将鹤州赌场的人全部打服,把于为杰按了拇指印的欠条抢回来撕毁吗?那显然不太现实。 鹤州赌场这般做法,肯定不符合朝廷律令,陆行舟决定先试试报官这个方法。 但陆行舟是什么人?一个无名小卒。他报官,能见到的人必然不是鹤州知府,甚至也没资格见到同知、通判等人,他只能见到一个小小的衙令,那衙令一听他说要告鹤州赌场,连忙摆手:“这是愿赌服输的事情,跟衙门没有关系,你走吧。” 陆行舟据理力争:“怎么会是愿赌服输的事情?这欠条的利息一旬翻一倍,一月翻十倍,滚得跟雪球似的,那不是明摆着要人倾家荡产吗?不对,倾家荡产都还不起。二十两滚到了五百两,明眼人都能看出有问题,官府就应该管这事!” 衙令不与陆行舟掰扯,只说:“此事不归衙门管。” 陆行舟知道自己说破嘴皮都没用,只能离开。他不是傻子,这会也明白了,此事不归衙门管,是因为衙门跟赌场有勾结,这事他们当然不能管。陆行舟能给官府什么?赌场能给官府什么?天平早已重重倾倒。陆行舟不知道官府里面还有没有刚正不阿的清官,也没有慢慢调查这么多官员的时间,他决定放弃报官这条路。靠狗官不如靠自己。 陆行舟在鹤州各处打听赌场老板。 酒楼小二说:“这赌场的老板啊,名叫牛傲,平日里穿金戴银,财大气粗。他也是个人物,用十几年的时间将鹤州的赌场都合并了,现在鹤州所有的赌场都是他的,可牛了。难怪叫牛傲。客官你打听他的事情,是想去赌场吗?我劝你最好不要去,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但你一旦进去,就不会收手了。我见过很多家破人亡的赌徒,其实都死在一个贪字上。” 破庙乞丐说:“牛傲今年三十多岁,爹娘在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他的亲人啊……只剩下一个弟弟牛一鸣,牛一鸣比他小十几岁,他爹娘生出牛一鸣没多久之后就死掉了。对,牛一鸣克亲,不知道为何没有把他哥哥也克死。不过牛一鸣跟他的哥哥不一样,牛傲眼里只有钱,牛一鸣心地善良,每次见到我们,都会给我们一些铜板或者吃食,可能是在帮他哥积福积德吧。” 第57章 书店伙计说:“牛一鸣喜欢读书,经常来我们这里买书。牛一鸣身有缺陷,他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腿也有问题,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我们跟他聊天的时候,他说自己从小就这样,估计是从娘胎里面带来的毛病。不过有这么一个有钱的哥哥,这点缺陷也算不上什么,想要娶媳妇还是很容易的。牛一鸣的身边总是跟着几个魁梧汉子,应该是牛傲雇来保护牛一鸣的,不过他们有时候也会制止我们说话,一聊到牛傲的赌场,那几个人就会盯着我,我哪里还敢说话。” 媒婆说:“你问我有没有给牛老板做过媒?那当然是有的,只不过牛老板心里好像有一个人,我给他介绍的他都看不上。哎,你说这牛老板都三十好几了,还不娶妻,平日里也没个相好,明明有这么多银两,却不去享受。我真搞不懂他这个人,不过他在他弟弟身上花的时间还是很多的,可能是因为只剩下这个亲人,所以格外疼爱他吧。” …… 综合所有人说的话,陆行舟得出的结论是,牛傲是真的很在乎他的弟弟牛一鸣,而牛一鸣或许算是个好人,如果牛一鸣知道于为杰的事情,说不定愿意跟他哥哥说情,劝牛傲善罢甘休,此事说不定能和平解决。 说做就做,陆行舟打听到牛府的住址后,便上门去找牛一鸣了。 陆行舟在牛府大门吃了闭门羹。守门人听陆行舟说不认识牛一鸣之后,说:“我家公子不见不认识的人,你回去吧。” 陆行舟说:“我虽然不认识他,但我有事想请他帮忙,此事跟他哥哥有关。你又不是牛一鸣,何必替牛一鸣回绝我?不如你进去通报一番,说不定他愿意见我。” 守门人听说跟牛傲有关,问:“你是欠了赌债吗?那更加跟小公子没关系了,你这种人我见过了,人模人样的,背地里不知道有多滥赌。快走吧,再不走我就要叫护卫来请你走了。” 陆行舟无奈,只能先行离开,打算等夜深之时再潜入牛府找人。 他觉得自己跟鹤州八字不合,上回去崔府也被拒,这次去牛府也得翻墙,怎么,他跟这些富贵人家的大门有怨是吧? 明月高悬,将地面照得像银河那样亮,石板上泛着清凌凌的光。陆行舟蹲在牛府外的一棵大树上,心想,这还不是个适合潜行的夜晚。但是于为杰的事情不好拖,拖得越久,于为杰面临的危险就越大,还是速战速决吧。 陆行舟跳入牛府,他用上了“碎步金莲”的功法,像湍流中的树叶,轻飘飘地就过来了。陆行舟随手抓了一个下人,问清牛一鸣所住的院落之后,就点了他的穴,将他拖到了隐秘角落。陆行舟在他的身上放了一块碎银,全当补偿。 陆行舟找到牛一鸣的房间,正想跳窗而入的时候,一拳从后方破空而来,劲风扫过了陆行舟的耳朵。陆行舟心中敲响警钟,连忙拧身回转,随后几拳如惊雷,往那人周身几个大穴轰去,那人并非平平之辈,以诡异的身法避开了陆行舟的攻击。 陆行舟与这人还没过几招,很快又有别人察觉到动静,加入了战圈当中。这几人都算是一流高手,陆行舟很快就感到吃力,他喊道:“牛一鸣!牛一鸣!牛一鸣!你出来,我有话要跟你说,你让这些人退下去,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打架。你哥做的那些事情你知道吗?他害死了那么多人,你睡得着吗?牛!一!鸣!” 陆行舟这一喊用上了七成内力,只要牛一鸣不是聋的,他睡得跟头猪一样也能醒过来。牛一鸣果然醒了,他在屋内低声说:“都住手,外面是谁?” 可那几人根本不听牛一鸣的话,依旧围攻陆行舟,陆行舟见势不妙,知道今天是没法跟牛一鸣安安静静地说上话了,还是再想办法吧。 陆行舟将“碎步金莲”发挥到极致,跃上牛府的屋檐,一溜烟就消失无踪了。 陆行舟回到客栈,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于为杰就凑过来:“怎么样了?” 他今天被陆行舟安排在客栈里躲了一天,一点风吹草动都吓得要死要活的,好不容易熬到陆行舟回来了,自然第一时间想知道结果。 陆行舟说:“我今天去了牛府,想将此事告诉牛傲的弟弟牛一鸣,听说牛一鸣是个好人,说不定能让牛傲回心转意。但是牛一鸣身边有几个高手护着,我打不过他们,只好先回来。”他想,要是他拔出青锋剑,说不定能跟那几个人打成平手,有五分胜率。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最后也没拔剑。 于为杰问:“那怎么办?” “先睡吧,明天再想办法。”陆行舟看于为杰面露惊惶,知道他是吓怕了,但陆行舟奔波一天,也很累了,他没有心力安慰于为杰,又觉得于为杰害怕也好,于为杰得记住这种滋味才能长教训,以后再想到赌场,也会回忆起吓得两股战战的这些日子。 第53章 赌场风波-2 翌日一早,陆行舟又出了门。于为杰依旧躲在客栈,他躲在陆行舟的床底,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等漫长的白日爬过去。 陆行舟昨晚想了一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牛傲不娶妻,待牛一鸣如珠似宝,不让牛一鸣知道自己做的腌臜事,还在牛一鸣身边安排了几个高手日夜护住他……怎么想都觉得有古怪,但他将这些线索都串起来,又说不上具体是什么问题。 他决定去寻更多的线索。 关州有关州的“包打听”,鹤州也有鹤州的“百晓生”。 陆行舟找到了百晓生,开门见山:“我想知道牛傲和牛一鸣的事情。” 百晓生跟包打听的特征完全相反,百晓生一头白发,长长的胡子却是全黑的,两眉间有一个深深凸出来的月牙形,不过百晓生和包打听的五官还挺像,长得又像又不像的。陆行舟怀疑游戏是故意这么做的——嗯,也算是一种乐趣。 百晓生说:“哦,你是想知道那件事情?” 那件事情是什么事情,陆行舟虽然不知道,但还是顺着说下去:“没错,我想知道那件事情。” 百晓生说:“那件事情,可是很少人知道的事情。” 陆行舟继续瞎接:“不然我也不会找到这里。” “我不能直接告诉你那件事是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去哪里可以找到知情人。” “想要知道知情人的下落,我要给多少银两?”陆行舟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怕自己付不起价钱。 “我不要银两。”百晓生的目光落到了懒羊羊上,“我要这个荷包。” 陆行舟眼皮一抖:“这个?” “对。” “你认识它?”陆行舟目现璀璨光芒,若是百晓生点头,他恨不得当场跟百晓生歃血为盟。 “认识?我不认识这只羊。”百晓生的眼珠仿佛要贴在懒羊羊身上,“我只是觉得我与它有缘,它吸引了我,但是我说不出原因。” 陆行舟大感失望,说:“行,我愿意用这个荷包换取消息。” 百晓生得了荷包,乐呵呵地给了陆行舟一个地址,让他去那处找一个姓程的妇女。 陆行舟没了懒羊羊,心仿佛被剜走了一块,他想着等回家之后,要请求陆金英再给他绣一个新的懒羊羊荷包。陆行舟安慰自己,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说不定有了新的懒羊羊,就会有新的机缘了。 他按着百晓生给的地址,找到了一间房屋,屋外青苔繁密,门上的春联已经褪成淡色,看起来很久没人打理过了。陆行舟敲了敲门,等了一会没人搭理,他试着推了推门,“吱呀”一声,空旷的天井映入眼帘。 陆行舟喊了一声:“抱歉,没人开门,我只好不请自入了。” 房屋不大,陆行舟很快就在一间房内发现了一名躺着的妇人,陆行舟站在房门外,说:“你好,请问你是这家主人吗?我找主人有事。敲了门没人应答,我就自己进来了。多有得罪,还望包涵。” 妇人轻声说:“不好意思啊,我腿脚不便,平日里只能躺着。大门开着是方便照顾我的人进来,你找我有什么事?不嫌弃的话,进来说吧。” 陆行舟跨过门槛:“请问你姓程吗?” “是,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我叫陆行舟,此次前来,是为了打听牛傲和牛一鸣的事情。你应该认识他们吧?” 妇人目光猝然一凝,警惕道:“你是想知道他们的事情?” “不错。” “我不能说。” “为什么?” “如果我说了,牛傲会找我麻烦……我真的不能告诉你。” “我保证,我不会让牛傲知道你的存在。” “抱歉,公子,你的保证跟我的性命比起来,我更在乎我的性命。” “世上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那件事情吗?你为何如此慌张?牛傲知道你住在这里吗?” “他不知道,但如果他想找我,不过易如反掌。” “我可以用银两换消息,可以吗?”陆行舟料想这个妇人腿脚不便,卧倒在床,家中看起来又这么破落,估计她应该没什么银两,也许会因为银两改变主意。 第58章 妇人果然心动了,她犹豫再三:“公子真的能保证不把我说出去?” 陆行舟对天发誓:“我若泄露了夫人的名字和住处,我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好熟悉的台词,他说了两次,也听于为杰说了一次。他最近怎么总是被迫发誓或强迫别人发誓,唉。 妇人说:“公子若是愿意给我五两银子,我便将我所知道的事都告诉你。” 陆行舟痛快地付了钱。 妇人幽幽道:“牛一鸣的娘死得早,小孩没有东西吃,牛傲就请了我去当牛一鸣的奶娘。那个时候牛傲也才十七岁,父母双亡,只剩一个弟弟,也是很可怜。我见到牛一鸣的时候,发现他右手只有三根手指,食指和中指好像长在了一起,中间那根手指可粗了,又没有长小拇指,整只手都很怪。小孩子手短,看起来还不算明显,等他长大之后,那只手必然会吓死人。我就问牛傲,要不要给牛一鸣请个大夫,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牛傲说,这就是天生的,请大夫也没用。 “我这种做下人的,多嘴一次就够了,之后我就没提过手指的事情。但是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牛傲对着还不会说话的牛一鸣一直说‘喊爹’,我那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怎么会有哥哥让弟弟喊爹的,那不是乱了辈分吗?不过我那时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牛傲死了爹娘疯掉了,长兄为父,无意间说了痴话也是正常。 “后来我又发现了一件事,这件事怎么说也说不过去了。清明时节,我想着背牛一鸣去墓地拜祭他爹娘,虽然他还不懂事,但他爹娘肯定也希望能看见孩子。可我发现墓碑上牛家爹娘死亡的日子,跟牛一鸣出生的日子对不上。 “那时,牛一鸣的母亲死于一年半前,而牛一鸣才一岁,这怎么可能?哦对了,牛傲跟我说,牛一鸣是一年半前生的,可我都当了那么多孩子的娘了,怎么可能连孩子的年龄都认不出来。我当牛一鸣奶娘的时候,他不可能已经半岁了,顶多只有两个月。 “我心里很多疑惑,我实在是好奇,便带着牛一鸣偷偷去看了大夫,问大夫他为什么右手只有三根手指,而左右腿的长度又不一样。大夫也没法确定原因,只告诉我有三种比较大的可能,第一种是孩子在娘胎的时候中了毒,毒素改变了孩子的身体,第二种是孩子娘或者亲人本身也有这样的问题,传给了孩子,第三种就是□□生子,生出了畸形儿, “如果说以上的线索都是雾里看花,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让我彻底确定了牛一鸣的身份。牛一鸣三岁的时候,一个跟牛一鸣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来到了牛府,跟牛傲大吵了一架。他们吵架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个女子是牛傲的情人,也是牛一鸣的小姨,或者说……那是牛一鸣的亲生母亲。牛一鸣是牛傲和他的小姨生出来的孩子,所以牛傲才会想让牛一鸣喊爹,又谎报牛一鸣的年纪,而牛傲因为是□□生出的孩子,所以他天生畸形,这一切都说通了。” 陆行舟不疾不徐地整理:“牛傲之所以瞒着牛一鸣,不让牛一鸣喊他爹,是怕牛一鸣恨他,也是怕鹤州城的流言蜚语。牛一鸣身边的护卫,可能也有监视作用,他们不让牛一鸣知道赌场的事情,也不让牛一鸣有可能知道自己跟牛傲的真实关系。牛傲不娶妻,是因为他喜欢他的小姨,可他不可能跟小姨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妇人说:“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牛傲其实不知道我知道这些事,但我不敢再在牛府多留,很快就寻了个理由离开了。牛傲现在的生意做得很大,我也有所耳闻,我真是害怕他知道消息是从我这传出来的,公子一定不要将我说出来。” 陆行舟只好再三保证,等妇人终于放下心后才离开。 陆行舟的眼前出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第一,不顾一切地将这个消息告诉牛一鸣。牛傲这么在乎牛一鸣,如果被牛一鸣知道此事,牛傲必然焦头烂额,定海神针都乱了,赌场估计也会大乱。到时候陆行舟趁乱再寻机会,将于为杰的欠条找出来烧毁,解决这桩事。 第二,把这件事告诉牛傲,跟牛傲谈判。一个赌徒的五百两银子和命根子知道真相的后果,陆行舟觉得牛傲应该不可能会选前者,于为杰的事能以更快速更直接的方式解决。 陆行舟很矛盾,他一方面觉得牛一鸣有资格知道真相,另一方面又觉得牛一鸣也是个可怜人,如果他知道真相,万一想不开做傻事怎么办?牛一鸣被牛傲保护得这么好,心灵估计挺脆弱的,他可能真的无法接受这么大的打击。 陆行舟思虑良久,还是决定走第二条路。 第54章 赌场风波-3 见到牛傲可比见到牛一鸣容易多了。 陆行舟不过在鹤州赌场的门口说明了来意——有关牛一鸣的事情,牛傲的手下就把他请进去了。赌场共有三层,陆行舟被带到了三楼最里面的房间,牛傲端坐在矮桌前,他肤色黝黑发亮,窄脸瘦颌,手上带着由暗红珠子串成的手链,鹰眼刺向陆行舟。 牛傲声音微尖:“听闻这两日有人一直在打听我和我弟弟的情况,前日还闯进了我家,那人就是你?” 陆行舟见他身后还站在两名打手:“我想,牛老板应该不想让外人听见此事。” 牛傲挥了挥手,那两个人离开房间,掩上房门,杵在了门口,但他们的手始终紧握腰侧刀柄,若有异响,他们会立刻冲进来。 陆行舟气定神闲地坐下来:“我知道,牛一鸣并不是你的弟弟。” 牛傲嘴角吊着一抹冷笑:“你想做什么?” 陆行舟说:“有个叫于为杰的人,欠了你们五百两银子……现在可能不止五百两了,我想你把他的欠条给我,把他的账消了。此事一旦了结,我绝不会出现在牛一鸣的面前。” 牛傲扬起下巴:“就为了这?” “就为了这?你们逼他签了张用命也还不上的欠条,居然还跟我说就为了这?”陆行舟感到荒唐,话里多了火药味,他心思一转,“不,我改变主意了,如果你想让牛一鸣不知道这些事,不仅要把于为杰的欠条给我,而且还要关闭赌场,把之前作孽收来的钱都还回去。” 牛傲额头隐现青筋,怒目攒眉:“如此嚣张,怎么不报上名来?” 陆行舟冷哼一声:“我叫陆行舟,一个无名小卒罢了,你知道我的名字又如何?我孤身一人在鹤州,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让恶人逍遥法外。” 牛傲一拍桌子吼道:“你这般张狂,就不怕我让人杀了你?” 陆行舟目光冷峻:“你的人恐怕还没有这个本事。当然,如果你喊上全部人来跟我拼命,说不定还有一丝机会,不过阵势闹得这么大,你儿子想不知道都难。你瞒得住一时,瞒得了一辈子吗?”陆行舟在赌,赌牛傲不愿意让牛一鸣知道此事。 牛傲咬着后槽牙:“我可以将那人的欠条还给你,关闭赌场,但我没法将以前的银两还回去,许多人都已不在鹤州了。” 陆行舟当然也不可能一个个地去核对落实,他想着提出三个要求,能让牛傲答应两个,就已经是胜利了。他说:“你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别忘了,我会在鹤州一直盯着你。” 牛傲脸色极其难看:“你说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于为杰。” “赌场的欠条那么多,我底下的人一时半会估计也找不过来。这样吧,两日之后,你再来赌场,我让人把于为杰的欠条给你。” 陆行舟心中不悦:“你是不是想使些阴谋诡计?”赌场那么多人,找一张欠条有何难?至于找两天这么久吗? 牛傲眯眼一笑:“你想要欠条,又想要我关闭赌场,后者可不是一件小事。两日之后,这两件事一并完成,岂不合了你的心意?我既已答应你,这两日就不会再让人找于为杰的麻烦,你不必担心。” 他虽然说得有点道理,但陆行舟总觉得牛傲不怀好意,他也不好逼得牛傲太紧,狗急了都会跳墙,也罢,这两日小心一点,让于为杰就好好躲起来,平安度过即可。 陆行舟回到客栈,跟于为杰说了今日的成果,于为杰高兴极了:“如此说来,两日后我便不必东躲西藏了。” “别高兴得太早。”陆行舟隐有不安,“我把你送去崔府好了,这两日你就住在崔府,料想牛傲的人也不敢进崔府找你麻烦。等事情彻底了结之后,我再接你出来。” “崔府?是鹤州崔氏吗?” “不错,我和崔家的人有点交情。” 于为杰上下打量陆行舟:“你居然结交上了崔家的人,这段日子想必大有作为。”他许是觉得事情快要了解了,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跟陆行舟说话的语气亲近了许多。 陆行舟不欲多说,他说:“如今牛傲已经知晓我的存在,想必也知道了我的踪迹,你不能再一个人留在客栈。现在就跟我去崔府吧。” 于为杰哪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跟上。 第59章 崔府。 陆行舟找的人不是崔寻木,是崔无音。如果找崔寻木,他总觉得此事暗暗扯上了陆金英,找的是崔无音,那就是非常坦荡地求助了。 陆行舟让于为杰等在院外,他一人与崔无音相谈。 崔无音瞧见陆行舟,也不惊讶,他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陆行舟对崔无音还算有点了解,没有长篇大论讲故事,只是简单说:“我有个朋友惹了祸事,但我这几天有点事,没法护他周全,就想把他送进崔府躲几日,不知你是否愿意帮我这个忙?” 崔无音一口答应:“可以。”这件事太简单了,他只需要吩咐下人一声。 陆行舟说:“多谢,若有机会,此恩必报。” 崔无音说:“你若是见到宁归柏,让他来跟我比一场。” 这人怎么总是提小柏?陆行舟想起自己跟宁归柏的一年之约,笑了笑:“行,我要是再见到他,一定把他送到你面前跟你比一场。”反正宁归柏应该也很愿意跟人比试,幸亏他已经不是十二岁的小孩儿了,不然说不定还会逼着崔无音喊他师父。 崔无音问:“你什么时候把他带走?” 陆行舟给自己多留了一天:“三天之后吧。” 崔无音:“好。” 于为杰就这样被留在了崔府。 把于为杰送进崔府之后,陆行舟的心头大石落下一半。第二天,他去了鹤州郊外练武。为了于为杰的事情,他已经好几日没有练武了,如今得了空,心痒手痒,在郊外不知疲倦地练了两个时辰。 陆行舟练过武后,坐在树下啃馒头,他最近只出不进,鹤州郊外又没有野怪可以打,他的银两得省着点花。他决定下午就在鹤州郊外到处走走,免得回鹤州之后,这也想吃那也想买,根本管不住自己的银两。晚上再回去,回去就睡觉,这样就不会乱花钱了。 天边只剩一道残阳之时,陆行舟才慢吞吞地往鹤州的方向走。 突然,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挡在了他的身前。 陆行舟抬头,眼前人的长刘海半遮住漆黑的双眼,面颊凸起似刀斧削出,他的目光带着一股狠劲,如一头林间恶虎,这是一个气质阴晦的英俊男人,他的手上拎着一把长剑,看来也是一个武人。 来者不善,危险!陆行舟生了警惕,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按在了青锋剑上,缓缓问:“请问阁下姓甚名谁?” 男人说:“阎王庄,仇饮竹。你就是陆行舟?” 阎王庄做的是杀人生意,仇饮竹找上自己,想必不是为了结识朋友。陆行舟强装镇定:“阎王庄?你是牛傲找来的人?卑鄙小人,出尔反尔。” 仇饮竹说:“可惜了,知道真相也没用,你今日会命丧于此。” 阎王庄的杀手只在乎生意,不会听人讲道理,陆行舟知道这战不可避免,他咬了咬牙,还不如抢占先机。想到这里,青锋剑乍露锋芒,陆行舟用力一挥,一道白光如皓月劈落。 仇饮竹勾了勾嘴角:“好剑。”他说的是“好剑”,不是“好剑法”。 仇饮竹的剑更快,两人的剑在空中狠狠撞上,这一下陆行舟手腕一麻,没稳住倒退了三步,而对方纹丝不动。武功高低,一招就见了分晓。 陆行舟指关节攥得发白,跟他的脸色一样白,他见过很多比自己武功厉害的人,但这是他第一次遇见杀意这么重的强者。陆行舟心生退意,刚看仇饮竹落地无声的模样,估计他的轻功也不会比自己差,陆行舟怕自己一转身,就被一剑砍死了,他身后没有退路,只能背水一战。 陆行舟拔步飞跃,身影高高跃起,青锋剑当头劈下,带起一股劲风,他唯一的倚靠就是这把青锋剑,青锋剑砍不坏,劈不烂,是他最坚实的伙伴。仇饮竹屈膝一展,向后退让,随后斜进跟上,身影鬼魅般出现到陆行舟的身后。 仇饮竹确信陆行舟的实力远不如自己,便不着急下杀招了,他猫抓耗子似的逗弄陆行舟,偶尔给他点希望,又快速斩灭他的希望。如此几次后,陆行舟背脊发寒,气性上涌,心想反正都是要死,不如拼了这条命把仇饮竹也留在这里,死也要找人垫背! 可他还是低估了仇饮竹的实力,他拼着同归于尽的打法,仇饮竹依旧游刃有余,他颇有趣味地看陆行舟垂死挣扎的模样。等到终于玩腻之后,仇饮竹抓住了陆行舟的破绽,鹰视狼顾般盯住陆行舟,长剑如长鲸喷浪,势不可挡地插进了陆行舟的心脏后,还狠辣地拧转了几圈,确认陆行舟死透之后,仇饮竹才抽出剑来。 陆行舟的血泼墨般溅在草上,他倒在了绿色的草浪中,再不动弹。按照阎王庄的规矩,仇饮竹应该要把陆行舟的头砍下来,交给牛傲,但他见陆行舟生得实在是好,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仇饮竹说人死了,就是死了,谁敢有半点置疑? 至于陆行舟的尸体,就留在这似醉还醒的月下吧,看秃鹰几时会来寻餐觅食。 第55章 不死之躯-1 陆行舟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边浮云半遮月,如同刺上了一幅太极水墨画。 他的眼前慢动作地浮现死亡的画面,一次又一次,仇饮竹将长剑刺进他的胸中,搅扎得他血肉模糊,痛不欲生——他的确也死掉了。 他明明死了,陆行舟低头,看见左胸处的衣衫被挑破,可绸布下的皮肉却完好如初,仿佛那刺进心脏的一剑只是一场梦,一场过分逼真以至于可怖的梦。然而那不是梦,陆行舟的意识从未如此清醒,那绝对不是梦,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伤害。 他为什么没有死?因为主角光环吗?也对,主角怎么可能在没有存档机制的角色扮演游戏中死去?他还没走到结局,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彻底结束。因为这对他来说只是游戏,所以陆行舟有不死之躯。 可是在游戏中死去,不会有这种连接灵肉的痛苦。 陆行舟很痛,虽然伤口已经完全好了,可那种痛苦的感觉挥之不去,他不想死,也不想再品尝死亡的滋味了。陆行舟的眼中涌出两行清泪,他此刻依旧躺在草丛中,他嗅到了血的味道,转头一看,干枯的血迹撞入模糊双眼,多么刺眼。陆行舟全身无力,他的手脚好像都不听他的使唤,他只能继续躺在这片令人厌恶的草丛中。 萋萋荒草本是他的埋骨地,为什么不是呢?如果能就这样死去,人生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陆行舟脸上泪痕斑驳不清,风吹过,草在低吟浅唱。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1想要归家,可归家必须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吗?悲歌千里舟不渡,仇饮竹这一剑,砍碎的是陆行舟的希冀,也是他的勇气。 要不算了吧。 这是真的会死的。陆行舟想,虽然他还会活过来,可他受不了一死再死的滋味。若要做任务,就要与人为敌,只要一直与人为敌,他就会一直死。陆行舟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退缩了,为了回到现实世界,他能接受在游戏世界里死上千百次吗?杀人、被杀、杀人、被杀……如此循环无数遍,他能保证他回到现实世界之后还是个正常人吗?他会变成精神分裂吗?他会成为杀人狂吗?他能认清自己吗? 要不算了吧。 陆行舟心中的天平狠狠地偏向了“放弃”,放弃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啊,再也不管任务了,只要他不愿意当任务的狗,《三尺青锋》就没法再掌控他的命运。他在这个世界找个偏僻的角落,种种田钓钓鱼,好好活着,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多么轻松啊。 陆行舟曾经以为,为了回家,他什么都不怕,刀山火海只是背景,虎穴龙潭只是他的垫脚石,这不过是游戏,如果一个人连玩游戏都没有愈挫愈勇的心态,那么在现实世界中该是多不堪一击啊。陆行舟一直坚定这个信念,偶有迷茫的时候,也不过是为了收拾心情再出发。但这次情况全然逆转,回家的欲望被杀死的恐慌牢牢压制,不想死,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剑锋剜心的滋味有人试过吗?试过的人都已经死掉了,只有陆行舟活过来了,他知道,他往后的每一次噩梦都跟这一剑息息相关。游戏毁了他的心,又将他的心拼起来了。陆行舟用左手按着自己的心脏,咚咚,咚咚,是急促跳动的。多么可笑,他已经心如死灰,心却跳得那样好。 陆行舟扯开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笑两声,眼泪又掉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这一晚的,各种乱糟糟的念头在脑中打架,撕裂他梦眠,馈赠他熬煎。太阳像咸鸭蛋黄那样红汪汪地挂在天边,陆行舟毫无所觉,这一天日月无别。 月亮是什么时候出来的?这是已经过了一天?或仍是他被杀死的那一晚? 陆行舟的眼珠涩然一转,月圆树静,那些杂乱无章的想法都如潮水般褪去,此刻他什么也没想,他进入了一种浑然忘我的状态。有什么砸落在他的身上,淅淅沥沥的,他和雨珠有区别吗?他们都落入了世界的怀抱,雨珠没有灵智,比陆行舟少了许多心事。 第60章 雨滴在陆行舟的身上弹跳玩耍,它们似是发现了宝地,以陆行舟为舞台,为它们还算独立的生命献上最后一舞。陆行舟闭上了眼睛,微微张开了唇,他一日未饮食,心想,要不就这样饿死好了。 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他做不到,饿死的过程太过缓慢,他怎么忍受得了这样的折磨,不过这还不是重点。根本原因是,他死得了吗?他有不死之躯,何必这样折磨自己。陆行舟不知道自己又躺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或许还是被饥饿驱使了。 他只是个人。 陆行舟浑浑噩噩地回到客栈,饿鬼投胎似的大吃了一顿,随后沐浴换衣,栽倒在床上。就这样躺下去吧,等银两用完了,就回去溪镇郊外,在家中安安稳稳地度过后半辈子。 尘埃落定,不再动摇。陆行舟打定主意,不思不想,当个凡人。 他睡了很长的一觉,没有做任何的梦。 阳光跃在陆行舟的脸上,一个身影挡住了阳光。陆行舟似有所觉,他缓缓睁眼,看见了于为杰。 于为杰满脸黯然:“五天过去了,溪镇赌场的生意依旧红火,我的欠条也没有拿回来。小舟,牛傲是不是出尔反尔了?他没有做到答应你的事,我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你跟崔家的人关系好,要不你去求求崔家的人,让他们帮我摆平此事吧。对他们来说,这只不过是举手之劳,我这几天在崔家,根本没有人敢找我的麻烦……” 陆行舟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小于哥,停。” 他的声音哑得像是生了锈,于为杰这才发现,陆行舟满脸疲惫,意气皆丧,目中已无光亮。于为杰惴惴不安:“小舟,你怎么了?是不是赌场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崔家的人什么也没说,他们说时间已过,让我自行离开,我只能回来。小舟,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啊,我不想猜也不敢猜,我真的很怕。” 陆行舟闭了闭眼:“你怕死?” 于为杰一皱眉,眉心鼓起:“谁不怕死?我要是不怕死,我怎么可能怕赌场那些人。” 陆行舟强忍情绪,克制住语气:“你怕死,我也怕死。为了你的事情,我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我已经尽了全力,可你丝毫不关心我的感受,你只想知道你的事情解决了没有。好,那么我告诉你,赌场的事情没有解决。牛傲背弃诺言,他不会把欠条还给你的。” 于为杰先是错愕,后是惊惶:“那……那怎么办?” 陆行舟直视于为杰:“我也没办法了,小于哥,自求多福吧。” 于为杰颓然跌地:“你也没办法了,我、我眼前就只有死路一条。” 陆行舟默然不语,他确实已经尽力了,他不怨恨于为杰,但接下来的路,也只能让于为杰自己走了。他自认是个善人,但绝不是圣人,死过一次,他没法再舍己为人了。 于为杰挤出二字:“崔家……” 陆行舟摇头:“我累了。” “我知道把这件事摊在你的身上很没有道理。”于为杰从齿缝中挤出两句,“可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小舟,你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吗?” 陆行舟说:“牛傲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一家赌场的老板。你若是离开鹤州,好好找个地方躲起来,他未必会浪费这么多的精力去寻你,你没有那么重要,小于哥,你是有活路的。” 鹤州雨珠如帘,将屋檐边变成了水帘洞,石板路水花四溅,雨水在凹处汇成涓涓细流,裹着细小垃圾涌入阴沟。 陆行舟撑着伞,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自己想往何处去,只是觉得在屋内闷久了,想出来走走。他戴着笠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不想让牛傲的人认出自己,让仇饮竹再杀一次自己。 雨越下越大,陆行舟躲进了一家茶馆,他要了一壶茉莉花茶,选了个角落的位置,背对众人而坐。 于为杰听陆行舟的话,已经离开了鹤州,陆行舟也不知道他去了哪。于为杰丧父丧母,又遭此劫难,心性已经大变,陆行舟只希望他不要走入邪道。很快他又自嘲一笑,他现在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还想别人做什么? 眼前浮现新的提示语,陆行舟瞳孔倏张—— “触发新的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不死之躯)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2恐也惧也?弑恐灭惧。鹤州郊外已刷新野怪,打比自己高20级或以上的怪物并且触发死亡10次0/10。任务奖励:5000点经验值】 【??作者有话说】 1《悲歌》 2《谷风》 第56章 不死之躯-2 陆行舟的亲爸叫陆关山,亲妈叫辛梧桐,都是普通企业的办公室职员。陆行舟家称不上有钱,也算不上贫穷,跟大多数孩子一样,陆行舟温饱无忧,躺平却不可能。 陆行舟从小就收获了很多的爱,父母只打算生一个孩子,他出生之后,陆关山和辛梧桐把他捧在掌心上,但不会溺爱他。父母都是讲文明懂礼貌的人,把陆行舟教得很懂事,陆行舟从小接电话的时候就会糯声糯气地说:“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他读幼儿园的时候,是班上最省心的男孩,读小学的时候,也是班上最听话的男生。他从不迟到,从不延交作业,考试不作弊,上课不睡觉,下课不打架,从来没有被老师叫过家长。 班上的老师都喜欢陆行舟,总是想,要是男孩都像陆行舟这样,他们也不至于这么头疼了。 上了初中,学习的压力骤然增大。明明是初中生,老师却总是在他们耳边提高考这件很遥远的事情。陆行舟愿意好好学习,但他不会拼了命地学习。 因为在他刚上初中的时候,陆关山就说:“爸爸不奢求你出人头地,考上什么高中都好,重点高中和普通高中在我眼里没有区别,我希望你快乐一些,不要背负那么多的压力。” 辛梧桐说:“当然,如果是你自己想要往上走,想取得更好的成绩,想站在更高的地方,爸爸妈妈也会支持你。你十二岁了,有独立思考和自主选择的能力,不必想着随大流,别人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也不要特立独行,享受与众不同的傲慢。听从你的心,现阶段想做什么事情就做什么,只要不犯法不违规不后悔不遗憾就行。” 陆行舟脑瓜聪慧,性情灵敏,也没有非得争第一的好胜心,每次考试的成绩都稳在全班前十,偶尔能拿第二第三名,他已经很满意了。 只是他不太喜欢长大,小时候陆关山总是能让他坐在肩膀上,扛着他走过大街小巷。陆行舟抱着爸爸的头,走过了很多路,他以为自己能在陆关山的背上过一辈子,可是陆关山因为办公室久坐导致腰间盘突出,陆行舟又越长越高越来越重,陆行舟再也不能爬到爸爸的肩膀上了。 为什么要长大呢?陆行舟不知道中考成绩,万一他考上了重点高中,他就得在学校住宿了。他还没有试过一个月才回一次家的感觉,他想他也许会很难过。 这天晚餐,辛梧桐做了两种饺子,她煮熟了一袋出名的速冻水饺,又拿出自己包的香菇猪肉饺,用平底锅小火煎熟。 速冻水饺是三鲜虾肉饺,不知是因为速冻的关系,还是这个饺子的味道本来就不行,陆行舟觉得不好吃。他客观地说了一句:“妈妈包的饺子好吃,三鲜虾肉饺不好吃。” 辛梧桐眯眼笑,说:“是真的这么觉得,还是故意抬高妈妈的手艺?” 陆行舟拍着心口:“当然是真的,妈妈包的饺子比这个好吃一百倍。” 这是家庭里经常上演的对话,可那次陆行舟却发现,在自己说了“三鲜虾肉饺不好吃”这句话不好吃之后,辛梧桐的筷子就没有夹起过香菇猪肉饺了。 陆行舟观察了很久,是真的,辛梧桐把所有的香菇猪肉饺都留给了自己。他那时候没有戳破这一点,只是觉得很感动,妈妈不是挑食的人,不吃香菇猪肉饺绝不是因为挑食。妈妈是那样爱他。他突然觉得长大很好,他想快快长大,赚很多的钱来回报妈妈。 初中男生都在攀比名牌鞋的时候,陆行舟还穿着一百多的运动鞋,他觉得自己买的鞋子很好,质量也不差,一双能穿大半年。有人说他穿的是杂牌鞋,说他家肯定没钱。陆行舟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嗯嗯,你的钱肯定比你的素质要多。” 男同学跺了跺脚,不与陆行舟吵架,陆行舟伶牙俐齿,真要认真起来,没人吵得过他。而且他说的是道理而不是脏话,陆行舟每句话都能说出新花样,而不是那几句千篇一律且没有内涵的话。骂脏话的人说了几十句脏话,也觉得没意思,就悻悻闭嘴了。 陆行舟从来没跟父母提过要买一双名牌鞋的事情,他想,有多大的脚就穿多大的鞋,这就够了。他有这个功夫琢磨着买那么贵的鞋,还不如努力学习,成绩给人带来的荣耀可比脚上一双鞋多多了。 陆行舟看书看得多,他喜欢看武侠小说,经常幻想自己是大侠。见不平则出拳,见不公则出剑,把坏人都打跑,让好人都心安。 第61章 他上初三的时候,甚至还用零花钱买了一把木头剑,想要每天早上起来练武。 可是读书的时候,本来就起得很早,练武还要起得更早,他每天都想起来,但是每天都起不来。木头剑冷眼观他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的挣扎。 陆行舟每次都自言自语:“嗯,我只是再睡五分钟,等会就起来。”五分钟一不留神变成了半个小时,然后就到了上学的时间。 陆行舟还写了一首毫无技巧的诗,来为自己脱罪。 我会试着打个盹 人包裹在梦的碎片 登高远眺、锋芒正盛 我会所向披靡 像横绝一世的侠客 我可以从四面八方劈开黑夜 但我踟蹰不前 因为懒惰是一门艺术 …… 陆关山和辛梧桐笑话他,说要早起说了一个月,结果一天都没能起来。辛梧桐每次进门,看见陆行舟蒙着头在睡觉,就默默退出去了。 陆行舟惆怅地说:“也许我没有当大侠的命。” 他太懒了,他看武侠小说里面的人,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练武。他真的做不到,陆行舟放弃了,木头剑成了陆行舟跟朋友玩的道具。 陆关山和辛梧桐很关心陆行舟的交友情况,因为他们觉得——你身边围绕了什么样的人,基本上就能决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他们经常都让陆行舟把朋友带回家里吃饭玩耍,这样他们也可以看清陆行舟身边的人。 初中是个很容易学坏的年纪,陆关山和辛梧桐辛辛苦苦把陆行舟教成个好孩子,可不能让孩子被一些猪朋狗友带歪了。抽烟、逃课、打架、开异性的黄色笑话、不负责任地早恋……这些都是他们不希望看到的事情。 所幸陆行舟也很争气,从来没做过让他们觉得失望的事情。那是多好的一个家庭啊。陆行舟太乖了,他仿佛永远不会有叛逆期,是真的不会有,还是因为《三尺青锋》阻止了这件事的发生? 陆行舟被迫进入《三尺青锋》,差点被变异的大母鸡杀死之后,他就再也不会有叛逆期了。 梦见那样多现实世界的事情,陆行舟醒来之后,多希望这个游戏的经历只是一场梦。 梦的末尾,《三尺青锋》中的陆行舟并没有进入现实世界,真正的陆行舟凭空消失了。家里、学校、超市、书店、奶茶店、小卖部、快递站、公交站、零食铺、邻居家、朋友家……陆关山和辛梧桐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找不到陆行舟这个人。 两人只能报警,结果警察也找不到。 陆关山和辛梧桐呕心抽肠,怆地呼天,他们不相信陆行舟死了,找不到尸体,陆行舟就没有出事。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在陆行舟失踪整三年的那日,陆关山和辛梧桐彻底认命,他们通知亲友,让亲友来参加陆行舟的葬礼。 选遗像的时候,陆关山和辛梧桐再一次感受到了痛彻心扉的滋味,画像里的人那样年轻,那样鲜活,怎么就……消失了呢? 在陆关山和辛梧桐为陆行舟烧纸钱的时候,陆行舟醒了过来。 怎么可以放弃?他跪趴在床上,双眸噙满眼泪,他怎么就这样放弃? 陆关山和辛梧桐还在家里“等”他,找寻和等待那么煎熬,漫长的日子毫无希望,他们日复一日地扛过来了。陆行舟逼问自己,他对得起父母吗?再恐惧也要前行,再悲伤也要往上,他哪怕失去四肢,失去躯干,失去脖子,失去一切,只剩一颗头,他也要用这颗头滚出这个世界,咕噜噜地回到爸爸妈妈面前。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1陆行舟决心要当一粒响珰珰的铜豌豆,死就死,死一次有一次的恐慌,死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呢?死还能击倒他吗?当生死真的成了寻常事,还有什么能够阻碍他?死有何惧?死又何惧?挫折砍不倒他,愁绪刺不穿他,恐惧堵不住他,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上。不死之躯不应该是他的噩梦,而是他的后招,他的王牌,他永不认输的底气。 他不放弃,他要做任务,他现在就要振作起来,争一日有一日的欢喜。陆行舟打开任务面板,目前进行中的任务有三个。 【主线任务:(初入江湖)涉江湖者,然后知波涛之汹涌;登山岳者,然后知蹊径之崎岖。退出燕归堂1/1,完成支线任务1/5,等级升到30级13/30。任务奖励:20000点经验值】 【支线任务:(赌场风波)帮助于为杰过难关0/1。任务奖励:2000点经验值】 【支线任务:(不死之躯)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恐也惧也?弑恐灭惧。鹤州郊外已刷新野怪,打比自己高20级或以上的怪物并且触发死亡10次0/10。任务奖励:5000点经验值】 陆行舟捋清思路,主线任务跟支线任务挂钩,而“赌场风波”的任务要求他再跟牛傲对上,现在的他万万打不过仇饮竹。不如避其锋芒,先把“不死之躯”的任务做了,提升等级和经验,之后直接去找牛一鸣,从牛傲的薄弱点突破“赌场风波”的任务! 【??作者有话说】 1关汉卿《一枝花·不伏老》 第57章 不死之躯-3 陆行舟收拾心情,做好必死的准备,来到了鹤州郊外。 他没寻多久,就瞧见了任务所说的怪物,平地东侧是三只老虎,西侧是三头狼,头上都顶着数字。老虎头上的数字是“45”,狼头上的数字是“35”,陆行舟猜想这应该是代表它们的等级,不管是老虎还是狼,这六只怪物的等级都比他高二十级以上。 陆行舟决定先挑战狼,只要死十次,“不死之躯”的任务就可以完成了。 陆行舟提膝抬脚,右腿杀气腾腾,携带着舍生取任务的精神,狠狠跺向最前方的狼。在陆行舟快速挪移之时,原本一动不动的狼蓦然“活”了过来,整个身躯腾空而起,往陆行舟猛砸而下。陆行舟闪身避让,低扫腿将浑身劲力聚于小腿间,腿如青锋剑般犀利,待狼落地的那一刻,陆行舟左腿横扫,右手青锋剑直刺而出。狼不退反进,仗着庞大身躯和劲力硬打硬进,陆行舟只觉得耳旁风声如雷,他两招都落空了,狼身将他高高抛弃,陆行舟翻转了一百八十度,看见地掀了起来,朝自己的头撞了过来。“轰隆”一声,陆行舟失去了意识。 一炷香后,陆行舟幽幽醒来。 “恭喜你败给狼1/1” “获得500点经验值,掉落100枚铜钱” 陆行舟记得自己的死法,这次应该是头磕得太狠,直接撞死了。不过这撞死的感觉可比被剑捅死的感觉要快多了,可能是因为他先晕了才死的……陆行舟胡思乱想了一会,他毕竟才死了第二次,感觉还是非常痛苦,需要通过分散注意力来缓解痛苦。 陆行舟抱着膝盖缓了许久,这时才反应过来。咦,怎么战败了也有经验值和铜钱?“恭喜你败给狼”,怎么?这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吗?还需要恭喜?陆行舟哭笑不得,不过这样也好,死了也不算是毫无所获,起码他是死得有价值、有意义的。 他记得自己上次打溪镇郊外的蟒蛇,杀一条蛇才得了十点经验值和十枚铜钱,看来挑战等级高的怪物,哪怕输了,也比赢了低级怪物得到的战利品要多。 这是《三尺青锋》的特别之处,陆行舟玩过许多游戏,输了就是输了,输了不会有任何的奖励。陆行舟现在觉得那是不对的,输了也是经历,有尝试才能有失败,因此失败了也应该有奖励。 陆行舟深呼一口气,站起身来,继续挑战下一头狼。他右手反握青锋剑,剑尖斜斜朝下,目若明星,眼里是悍不畏死的勇气。陆行舟鱼般侧游,抬手一晃,反握的青锋剑如钩子般投出,用长剑投掷并不是聪明人之举,但反正都是要死,陆行舟想多尝试点不一样的打法。他以前练剑练得太“聪明”了,聪明不是不好,可他的聪明都是别人教的,不是他自己领悟的,这就不好了。 如今他不在乎生死,怎么打都没关系,愚笨也好聪明也罢,悟出多少都是他宝贵的经验,他何必收着掩着?陆行舟的青锋剑掷出去后,果然没有伤到狼,狼的等级比陆行舟高太多,它嘶吼一声,还是用了最直接的扑落式。 陆行舟用上“碎步金莲”的轻功,运步后撤,如雨溅石板,轻松避开。他手上没了武器,赤手空拳必然不是狼的对手,便趁此机会多练练轻功。他躲了狼的十几次攻击之后,速度减缓,被狼抓住机会,给他的胸口划抓致命一击。 陆行舟又死了。 一炷香后,陆行舟眼皮一抖,慢慢醒来。 “恭喜你败给狼1/1” “获得500点经验值,掉落100枚铜钱” 陆行舟低头看衣服,他的衣服已经被狼爪撕烂了,等会又得衣衫不整地回城了。陆行舟想,下次打怪的时候得多拿一套衣服出来,回去前就把衣服换了。 第62章 第三次死亡的痛苦比第二次要强,陆行舟死前感受到了锋利的狼爪在他的胸膛搅动,很痛,很痛……虽然身体有自动愈合的能力,但是痛是没办法忘却的。陆行舟摸着刚刚受致命伤的地方,默念爸爸妈妈的名字,给自己加油打气。要努力,早点回去说不定还可以过上美好的大学生活,陆行舟,你可以气馁,但绝不能放弃,很爱很爱你的人在另一个世界等你。陆行舟,站起来。 陆行舟硬提一口气,拾起地上的青锋剑,翻腕抖臂,旋身横砍,狼果然又飞身跃起。陆行舟连忙转腕,变砍为刺,在狼的阴影笼罩之下,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将剑往上送。 青锋剑确实给狼划出了一道浅浅的伤口,而陆行舟付出的代价是新一次的死亡。 一炷香后,陆行舟逐渐转醒。 “恭喜你败给狼1/1” “获得500点经验值,掉落100枚铜钱” 刚刚狼把青锋剑撞歪了,整头狼压在陆行舟的身上,他被狼抓烂了脸,又被狼踩了命根子,之后才被狼压死了。陆行舟心有余悸,被压死又是一种新的痛苦,他摸了摸下半身,幸好死亡后所有的伤口都愈合了。不然他可能就成太监了……不对,这不重要,反正他是不可能在《三尺青锋》中谈情说爱的,他只想回家。他这样安慰自己,还是没法驱赶恐惧,他恨恨地想,这些狼还是好色狼,根本不讲武德!怎么可以踩他那里呢?你不仁我不义,想到这里,陆行舟横眉怒目,气势倒是上去了不少。 陆行舟这次不再先发制狼,而是持剑缓步前逼后退,打算找准时机之后再出招。狼才不管陆行舟用什么招式,一切招式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虚的,它疾速逼近陆行舟。陆行舟轻飘飘地快步后退,始终跟狼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狼没了耐心,它用尽全身力气,如迅雷朝陆行舟猛打而去,陆行舟瞧准机会,追形随影,青锋剑在狼的右肩突扎速拔,空中绽出一朵艳丽至极的血花,又迅速躲在一旁,以最快的速度掠出去。 狼右肩的鲜血汩汩流出,受伤的野兽更加可怕,它怒吼一声,整头狼疯了似的砸向陆行舟,盛怒之下,它的速度快得骇人。陆行舟避无可避,身体不偏不倚地被狼撞飞出去,巨大的冲击令陆行舟的脑内组织剧烈摇晃,天旋地转,时间被扯成了无限延长的线,天空蒙上了一层哀戚的黑布。 陆行舟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恭喜你败给狼1/1” “获得500点经验值,掉落100枚铜钱” 陆行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身体上的伤瞬间就好,心理上的伤如影随形。他双手抱着大脑,过了许久,才确认脑袋没有迸裂,还好好地长在脖子上。陆行舟的手从脸上一寸寸抚过去,温的、冷的、柔的、硬的、凸的、平的……他都要一一感受。他抹掉自作主张冒出的眼泪,自言自语:“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等陆行舟重新燃起烈焰般斗志之时,三头狼没有刷新出来,陆行舟决定不等了,直接打等级更高的老虎。 老虎是新的对手,陆行舟没想太多,直接开打,他以极速步冲出如贴地飞行,从老虎的斜下方突进迎击。老虎居然不避不闪,一爪子拍向陆行舟的手腕,陆行舟只觉得手腕一震,整条手臂瞬间麻掉,青锋剑“哐当”跌地。武器已失,又到了练轻功的时候了,陆行舟的反应和身法飞快,他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冲了出去,躲开了老虎的另一爪。 老虎的速度比狼的还要快!它瞬间冲了上来,陆行舟猝不及防,整个人被这老虎扑倒在地。陆行舟这回不甘心就这么死去,险地求生,他本能翻转身体收起下巴,喉部筋脉凸起,全身肌肉收紧,双手似绞紧的钢筋死死地掐着老虎的脖子。死也要让你脱一层皮,陆行舟面露愤激之色,杀机不减反增,他连五官都在用力,最后揪下一手老虎毛,死不瞑目。 陆行舟醒来,偏头满目刺眼红色,东南西北,处处都有他的血。他居然还有心思想笑话,以后,说不定他一个人也能实现“血流如河”的场面了,真是地狱笑话。 “恭喜你败给老虎1/1” “获得1000点经验值,掉落150枚铜钱” 打高等级老虎的收益果然比打狼多,陆行舟将铜钱都收拢在一旁,闭了闭眼睛,调整呼吸,等难受劲过去之后再打下一场。 陆行舟单膝跪地,用两指蘸了点自己的血,狠狠往脸上一抹。腥味直冲鼻尖,他一激灵,眼神恢复清明,缓缓站起身来。 衣摆被劲风猎猎吹起,陆行舟站得笔直,好似一张被拉满的弓。 青锋剑直指猛虎,再来! 他可以一败再败,但绝不会一败涂地! 第58章 百毒不侵-1 陆行舟死了十次后,立刻提交了“不死之躯”的任务。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5000点经验值” 他杀红了眼,精神还没达到不能承受之极限,因此决定继续打狼和老虎,直到身心交瘁为止。 “恭喜你败给老虎1/1” “获得1000点经验值,掉落150枚铜钱” …… 半个月之后,陆行舟的等级达到了20级。 “恭喜你升到20级” 【主线任务:(初入江湖)涉江湖者,然后知波涛之汹涌;登山岳者,然后知蹊径之崎岖。退出燕归堂1/1,完成支线任务2/5,等级升到30级20/30。任务奖励:20000点经验值】 目前没有触发新的支线任务,陆行舟身上只剩一个“赌场风波”的支线任务。经过半个月的死亡淬炼,陆行舟自信能以一挑五,到了有仇报仇的时候了,他决定去找牛一鸣,将牛傲苦心隐藏多年的秘密全盘揭出。 白日,陆行舟孤身提剑,闯入了牛府大门,在牛一鸣身旁高手的围攻下进退自如,他有心试试自己现在的实力,耐着性子跟几人缠斗许久,发觉他的武功是切切实实地“更上一层楼”了。 牛一鸣的高低肩很明显,他确实和牛傲长得很像,说是兄弟,也不会惹人怀疑。牛一鸣眼见保护自己的人全都受伤倒下,恐惧从脚冒到头,又见陆行舟收剑回鞘,一双眼中并无煞气,又稍稍放下心来。只是,这人看自己,怎么这么像在看可怜人? 牛一鸣拱手道:“那日在我房门外大喊我名字的人,想必就是少侠吧。” 陆行舟坦然而应:“没错,是我。” 牛一鸣目光溜溜:“你问我,我哥做的那些事情我知道吗?你说,他害死了许多人。” “确实。” “我知道他开赌场,但是处处都有赌场,他开赌场只是为了做生意赚钱,不会害人的。” 陆行舟提眉冷视:“你把你哥想得太好了,他派这些人既是为了保护你的身体,也是为了保护你的耳朵。” 牛一鸣坚定地说:“我哥待我如兄如父,而少侠对我而言只是一个外人,我不会因为听了你的片面之词,就去怀疑我哥。” “片面之词?”陆行舟眼神陡然一利,“我听说你喜欢读书,别人读书读的是忠孝仁义,你读书是把脑子都读傻了吧。牛傲做的那些事情,你去鹤州街上问一圈,看看谁不知道?你被牛傲蒙在鼓里这么多年,也许不是因为牛傲的手段有多么高明,而是因为你愚蠢,你盲目,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帮亲不帮理。” 陆行舟恨牛傲,也恨屋及乌地讨厌牛一鸣。牛傲雇阎王庄的杀手杀自己,如果他真的死了,牛一鸣无形中也成了帮凶。无知的人一定无辜吗?愚蠢是最好的脱罪理由吗?陆行舟不认。 牛一鸣呼吸一窒,他从未被人这么骂过,一时半会也反应不过来。 真到要说牛傲和牛一鸣的真实关系之时,陆行舟反而迟疑了,恨与怜博弈,恨最终占了上风。陆行舟快刀斩乱麻:“事已至此,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牛傲不是你哥哥,他是你爹。” 牛一鸣的声音猛然拔高了几度:“你在胡说什么?” 陆行舟语气四平八稳:“我知道你突然知道这件事,一时半会必然难以接受。但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你的手指跟别人的不一样?为什么你走路的时候会一瘸一拐?为什么牛傲这么多年都不娶妻?为什么他不让你多知道外面的消息?为什么这些人明明是来保护你的,但是他们却不听你的话?你知道你今年多大吗?你的生辰是真的吗?你娘死在你出生之前,你知道吗……” 牛一鸣捂住耳朵:“不、不、不……你在胡说八道,你说的事都是假的。你只是想挑拨我和哥哥的关系,你不要再说了,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陆行舟见他脸上肌肉抽搐,知道他的内心已经动摇,如果他真的不相信自己说的话,怎么可能如此失态?牛一鸣毕竟不是陆行舟真正的仇人,他没再说话,只是冷眼看牛一鸣的挣扎。 在牛一鸣被陆行舟的话刺中后没多久,牛傲就闻讯赶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群打手,一见到陆行舟,牛傲就满脸惊骇:“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牛傲看了眼跌坐在地的牛一鸣,后面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第63章 陆行舟牙关紧咬,他得用尽全身的力量克制,才能忍住冲上去砍了牛傲的冲动,他接上了牛傲的话:“你是想问,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牛傲被陆行舟眼中的杀意所震慑,眼见他派给牛一鸣的保镖全都倒地,他自知后面的人拦不住陆行舟。他面白如纸:“你都告诉一鸣了?” “我不知道你的事‘都’有多少,但我告诉了他你在赌场做的腌臜事,还有你们的真实关系。”陆行舟怒目而向,“你不是牛一鸣的哥哥,而是牛一鸣的父亲,他不信,但恐怕已经动摇了,你来得正好,现在可以亲口跟他说,你是他的谁。” 牛一鸣看向牛傲,嘴唇哆嗦:“哥哥,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牛傲虽然没有底气,但也迅速否认:“不是。” 牛一鸣已经没法全然信任牛傲了:“如果不是的话,那么你需要瞒着我的,又是什么事?” 仓惶之间,牛傲也没法编造出天衣无缝的谎言,他的欲言又止成了确凿的证据,牛一鸣肩膀垮下来:“你是我爹吗?” 牛傲知道覆水难收,他松了牙关:“没错。” 陆行舟抱臂站在一旁,眼中无波无澜。 牛一鸣问:“为什么?” 牛傲屏退所有手下,才艰涩道出:“因为你是我和小姨生的孩子,你的手指、你的腿……都是我们的错,我不敢让你知道,我怕你恨我。我也不敢让外人知道,我怕流言蜚语中伤你,你会心怀怨恨。”兄长和父亲都是亲人,不过是称呼不一样罢了,如果一声“哥哥”能让牛一鸣不生怨恨,那么称呼根本不重要。 牛一鸣闭了闭眼睛:“小时候我问过你这么多回,为什么我跟别人不一样?你都说不知道,原来全是骗我的。我的小姨是我娘?她也死了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牛傲说:“她嫁去灵州了,她、她不想认你。” …… 陆行舟不想管这两兄弟的事情,他只想以此为引,尽快解决任务的问题。因此他没有沉默多久:“好了,你们的家务事,晚点你们自己了断。现在我要一个结果。” 牛傲心神不宁:“你想做什么?” 陆行舟说:“关掉赌场,把所有人欠的赌债都一笔勾销。” 牛傲横行无忌惯了,眼下纵然家事难断,也不愿意听从陆行舟的摆布:“你已经将我的事情都抖了干净,你手上还有什么筹码,能让我听你的话?” 陆行舟的手按上剑柄,冷冷道:“手上有剑,够吗?” 牛傲畏缩了一下:“关闭赌场可以,但是在关闭赌场之前,我要收回所有的赌债。不然我手下的人怎么办?他们拿不到报酬,不会善罢甘休。” 陆行舟气笑了:“你敛财多年,连那群人的报酬都发不出来吗?我不信你散尽家财都没法给他们遣散费。我看你只是不舍得,哼,真是贪得无厌。牛一鸣,你看清你爹的真面目了吗?我听说你是个好人,你知道他做的事情,不打算劝劝他吗?” 牛一鸣说:“你……收手吧。就按照这位少侠说的做吧。”他不知道应该叫牛傲哥哥还是爹,所以他没有称呼牛傲。 牛傲万般无奈,也只能说:“好。” 陆行舟说:“还有,牛傲,你别想再找阎王庄的杀手杀我。我再给你一百次的机会,你也杀不了我,从现在开始,只要有人想杀我,我都会算到你的头上。” 牛傲惊慌失措:“你是江湖人,仇怨那么多,怎么能都算在我的头上?” “没错,我是江湖人,可在你之前还从来没有人想杀我。”陆行舟胸中血气翻涌,“我今日不杀你,不是因为你罪不至死,是因为我不想为你这种人手染鲜血。现在,发誓吧。” 牛傲捏着一把汗:“发什么誓?” “如果你再开赌场,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家破人亡,永世不得超生。” 牛傲闭嘴不言。 陆行舟抽出青锋剑:“敬酒不吃吃罚酒,一定要逼我拔剑才肯发誓吗?” 牛傲不情不愿地对天发誓:“如果我再开赌场,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家破人亡,永世不得超生。” 陆行舟说:“我话已尽,两日后,我要鹤州赌场关门大吉。” 说罢,陆行舟转身离开,再不管身后烦得焦头烂额的牛家父子。 第59章 百毒不侵-2 两日后,鹤州赌场大门紧闭,赌场众人皆被遣散,牛家父子搬离鹤州,不知去往何处。陆行舟打开任务面板,发现“赌场风波”任务已经完成,就提交了任务。 他在鹤州又打了几天的野怪,死的次数多得数不清了,等级升到了21级,此时还没有出现新的支线任务。陆行舟现在做梦都是虎扑狼嚎,精神上扛不住了,他决定离开鹤州,回溪镇郊外休养几日。 陆行舟回到家,得知陆金英去了溪镇学医,半月才回家一趟。而柳茜又有了身孕,陆行远跟阿贵要下地干活,现在是陆望和柳茜打理家务、照看陆迢。 陆行舟跟家人闲话家常,吃过饭后,便躺在床上,在熟悉的被窝中睡了整整一日一夜。 这次他没有做噩梦,也许是因为家中的气息过于宁静温和,陆行舟远离了刀光剑影,心中戾气就没这么重了。 陆行舟睡醒之后又吃一顿,也算是短暂过上了吃饱就睡睡醒就吃的快乐生活。他不想练武,就每天抱着陆迢晃来晃去,陆迢快一岁了,陆行舟也不敢在他面前说些乱七八糟的话,生怕他开口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懒羊羊”。陆行舟是个嘴上闲不住的,他就每天给陆迢背古诗和内功心法的秘诀,有时给他说些陆行远小时候的趣事,他的语调又轻又快,虽然陆迢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也咧开嘴笑了。 陆行舟的逍遥日子还没过几天,这日家门口就迎来了不速之客。 在院中抱着陆迢哄他睡觉的陆行舟看见来人,瞳孔一震,立生警觉,迅速将陆迢抱回屋内,关上屋门,三两步就来到了门外。 仇饮竹目光阴冷,在陆行舟慌张动作的时候,已经将他全身上下都端量了一遍。 陆行舟掩藏厌恶,抬头低语:“我跟你之间的事情,由我们二人来解决,不要连累我的家人,也无需让他们知道。可以吗?” 仇饮竹说:“可以。” 陆行舟攥紧拳头:“你随我来。” 他把仇饮竹带到了人迹稀少的山边,说:“就在这里解决吧。”陆行舟已经死了这么多次了,也不在乎再死一次,他没有看仇饮竹的脸,这毕竟是让他体会到死亡滋味的第一个人,陆行舟看起来镇定,隐在背后的手却在发抖。 仇饮竹眼底如笼罩一层铅云:“那日我明明杀了你。你没死?这不可能。” 陆行舟装出夷然不惧的模样:“如何?要再杀我一次吗?” “我的任务是杀了你,如今任务未完成,我自然要再杀你一次。”仇饮竹话音未落,长剑泛出白光,朝陆行舟猛刺而来。 陆行舟右腿下落,足尖一点地好似弹簧借力而起,迅如鹰隼盘旋,从仇饮竹的上方掠了过去,他出来的时候没有带青锋剑,只能以躲闪为主,拖延自己的死时。 仇饮竹“咦”了一声,不过大半个月,陆行舟的身法居然有如此进步。假以时日,陆行舟或许会成为江湖新星……可惜了,他不会有这样的时日了。 陆行舟身法如鬼魅,闪过迎面砍来一剑,同时左手斜劈在仇饮竹的颈侧。仇饮竹眯了眯眼,心想:不自量力。他往侧面一滑,猛然回身,剑锋擦过陆行舟的鼻尖,给陆行舟惊出一身冷汗。 还未等陆行舟反应过来,仇饮竹的剑又如蛇那般缠上来,陆行舟只觉肋下一股狂风,湿透的衣衫被吹出水波似的褶皱,他噔噔噔连退几步,仇饮竹像是一堵墙,不管他怎么退,都能随时随地贴过来。还是一样的,陆行舟悲哀地想,纵然他进步神速,终究不是仇饮竹的对手。而仇饮竹依旧不急着杀死他,仇饮竹略过了很多次能杀死陆行舟的机会,只为欣赏他不寒而栗的恐惧。 既然如此,何必让人看了笑话? 在仇饮竹下一次进攻的时候,陆行舟不退反进,他凭着一腔怒勇,向仇饮竹冷暗的剑锋迎去—— 陆行舟抖了抖眼睛,在似醒非醒中游弋。 仇饮竹坐在一旁,锁眉盯着陆行舟,刚才陆行舟将心脏送到他的剑锋上时,他没想到陆行舟会这般找死,他是杀手,不需要别人甘愿送命。陆行舟毁了他做杀手的傲骨,可陆行舟死了,他找谁算账?不过,陆行舟未必会死。 上一次,他确认陆行舟已经没了气息、心跳和呼吸之后才离开,陆行舟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这次他就坐在这里,看陆行舟还会不会醒过来。 仇饮竹解开陆行舟的腰带,脱去他的上衣,让陆行舟左胸的伤口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很快,让仇饮竹惊诧的事情发生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陆行舟的胸膛,那伤口慢慢卷起结疤,疤与身体骤然剥离,被风轻轻带走。仇饮竹将手掌按在陆行舟的心脏上,听见了缓慢的“扑通”声。 第64章 掌下的□□年轻温热,肌肤柔软光滑,而仇饮竹的心中却毫无旖旎。他本以为陆行舟是借助了术法或者仙药才能起死回生,可他今日盯得紧紧的,陆行舟分明什么也没做,就这么活过来了,这怎么可能? 仇饮竹感到千头万绪,陆行舟到底是什么人?他身上还藏着多少秘密?自己要再杀他一次吗?再杀他一次,他也会活过来的吧。仇饮竹面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感到掌下的心跳逐渐加快,陆行舟手指轻颤,马上就要醒过来了。 仇饮竹没有收回手。 陆行舟恢复意识的时候,觉得身体又冷又木,他睁开眼睛,看见仇饮竹暗如黑夜的双眸,仇饮竹的手还重重地按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这一幕让陆行舟头皮发麻。 “你做什么?”陆行舟的心跳因恐惧而怦怦加快,他宁愿再跟仇饮竹打三百回合,也不想躺在他的“五指山”下。 仇饮竹问:“你是人吗?” 陆行舟脱口而出:“你才不是人。” 仇饮竹“哦”了一声,似乎没有感觉到冒犯:“我怀疑你是傀儡,但我没见过这么精巧的傀儡术。你真的是人?” 陆行舟这时才反应过来,仇饮竹不是在骂他。陆行舟想坐起来,想穿衣服,但仇饮竹的手上不知用了什么功力,陆行舟动弹不得:“我是人,你要么再杀我一次,要么放开我。” 仇饮竹松开手,陆行舟还是起不来,他瞪着仇饮竹:“你做了什么?为什么我动不了?” “没什么,只是点了你的穴,别白费力气了。”仇饮竹俯视陆行舟,扫过他惊恐的眉目。 陆行舟试图跟仇饮竹讲道理,他闭上眼睛,不去看仇饮竹那张让他感到厌恶的脸:“你的任务是杀了我,但是你已经失败两次了。你当然可以继续杀我,但你只会继续失败,与其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还不如赶紧去接别的任务。” 仇饮竹看他长睫扑闪如蝶翼:“我从未失败过。” 陆行舟说:“人总是会失败的。失败不是可怕的事,也不是可怜的事,你没听过那句话吗?失败是成功之母,你要学会接受失败。学不会坦然应对失败的人,不管他有过多少次的成功,他的人生其实都是失败的。你看看古往今来响彻江湖武林的高手,有谁没有失败过,根本没有好不好,不信你自己在脑中想想,有谁能从出生那日赢到死的那天,你想得出来吗,想不出来就对了……” 太聒噪了。仇饮竹点了陆行舟的哑穴,陆行舟失去了讲道理的机会。 陆行舟睁开眼睛,目光与仇饮竹相撞。 仇饮竹说:“我确实杀不了你。但是我可以砍了你的手,锯掉你的腿,磨了你的骨头,看你的手脚是不是会重新长出来,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陆行舟用眼珠子的左右快速移动来表示“不可以”,他觉得仇饮竹真是个变态,哪怕他这样折磨自己,自己也是死不了的。何必呢?他不恶心吗?不,他就是恶心本身! 仇饮竹解了陆行舟的哑穴:“想说什么?” 陆行舟说:“想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真不值得您废这么多的心思。” 仇饮竹冷冷道:“连无名小卒都杀不了,才是奇耻大辱。” 陆行舟忽然想到什么,仇饮竹会把他的秘密说出去吗?如果他说出去了,那么自己恐怕再也不得安宁。陆行舟不知仇饮竹有没有想过这一点,但他有种直觉,仇饮竹绝对不会听自己的话,陆行舟决定兵行险着:“你怕别人嘲笑你无能?那么,就把我的秘密说出去吧,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你的能力了。” 仇饮竹果然不听陆行舟的话:“谁敢嘲笑我无能?一剑杀了便是。” 说罢,仇饮竹飞身跃起,几个起伏便消失了。 陆行舟急得大喊:“仇饮竹!仇饮竹!”他此刻无法移动,又没穿上衣,躺在如此偏僻的地方,简直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该死的仇饮竹,好歹给他解了穴再走啊!陆行舟第一次被人点穴,没有解穴经验,只能自己摸索着运功,试图冲破桎梏。 陆行舟试了几种方法,依旧不得要领。他泄了气,幸亏此时天气还未转凉,不然他这样躺着肯定会感染风寒。算了,三十六计,等为上计,陆行舟自暴自弃地想,反正死不了。希望家里人只是以为他贪玩去了,不要过度担心他。 陆行舟等到眼皮打架,还是动不了,直接就睡过去了。 他迷迷糊糊之际,是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唤醒的:“小舟?小舟?” 第60章 百毒不侵-3 陆行舟惊醒过来,瞧见于为杰凑得很近、灌满担忧的脸。他试着动了动手——动不了。 于为杰问:“你怎么不穿衣服,躺在这里睡觉?” 陆行舟视线飘了飘:“我遇上江湖恩怨,技不如人,被那人点了穴。衣服……在打斗中不小心掉了,我现在还动不了,小于哥,你先把衣服盖在我身上吧。” 于为杰拿起陆行舟的衣服,抖了抖上面的草屑,突然目光一凝:“这衣服上怎么破了个洞?这个位置……是前胸的位置?” 陆行舟心道不好,电光火石下扯了个非常离谱的谎言:“啊?衣服破了?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已经躺了几个时辰了,说不定被什么虫子啃破了。” 于为杰不信全疑:“虫子为什么要啃你的衣服?这又不是什么美味佳肴。” 陆行舟岔开话题:“小于哥,我真的很冷,你还是先把衣服盖在我身上吧。” 于为杰把衣服盖在陆行舟的身上,陆行舟怕他继续追问,便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望着陆行舟,说:“那日你跟我说了毫无办法后,我便回了溪镇郊外,只是旧屋和田地都卖给别人了,我只好自己盖了一间简陋的茅屋,聊以度日。” 陆行舟说:“鹤州赌场关闭了,此事已经解决了,你不必再担惊受怕。” 于为杰精神大振:“真的吗?” 陆行舟说:“真的,你若不信,可以去鹤州问一问。” “太好了!”于为杰欣喜若狂,“不过此事是怎么解决的?你不是说牛傲出尔反尔吗?他怎么突然愿意关闭赌场了?” 此事说来话长,陆行舟躺得头晕背麻,懒得费唇舌解释了,只说:“小于哥,你知道这件事解决了就可以了,你欠的赌债已经一笔勾销。但不要忘了你发过的誓,不要再赌了。” 于为杰说:“我自然不会再赌了,这些日子我每天都睡不安稳,生怕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有人拿着刀想把我的手砍下来,太可怕了。” 两人闲聊一会,陆行舟发觉能动了,他立刻坐起身来,将衣服穿好,他对于为杰说:“我出来得太久了,我爹我哥估计都会担心我,我现在得马上回家了,小于哥再见。” 说完,陆行舟风一样地离开了。 他没听见于为杰在背后喃喃低语:“这么久不见,好不容易逃过一劫,也不请我回家吃顿饭吗……” 陆行舟偷偷摸摸地回了房间,换了身衣服,最近他买衣服的频率实在高得离谱,大半身家都用来买衣服了。 他回来没多久,陆金英也回来了,陆行舟凑过去嘘寒问暖,又问她学医高不高兴,最近都学了些什么。两姐弟许久未见,一肚子话从吃饭讲到睡前都还没讲完。 陆行舟在家多留了几日,陆金英给陆行舟绣好了新的荷包,两人结伴离开家,陆金英往溪镇去,陆行舟往关州去。 陆行舟想念关州的风情地貌,也想念吴家兄弟和郑独轩,反正如今还没有新的任务出现,他不妨先去关州转一圈,说不定关州郊外也出现了野怪。 他来到关州郊外,只见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1他骑着千里马绕了许久,果然看见了头上顶着数字的怪物。分别是三头顶着“40”的狮子,以及三只顶着“50”的巨蝎。 陆行舟不急着进城了,来都来了,先死几次吧。他目前是二十一级,距离目标还差九级,陆行舟提起青锋剑冲向狮子。飞鸟成群低飞,在地面拖过一片厚重的阴影。 陆行舟进入关州,在燕归堂旁边的客栈住下,很快就去找了吴家兄弟。 吴锁愁和吴非吾都没太大变化,他们见到陆行舟,倒是惊奇,吴锁愁说:“小舟,几个月不见,你的变化可真大啊。” 陆行舟微微一笑:“怎么?觉得我变得更玉树临风了是吗?” 吴非吾说:“是,也不完全是。” 陆行舟眉头一挑:“怎么说?” 吴锁愁说:“以前的你像一把未出鞘的剑,现在的你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剑。” 吴非吾说:“不错。” 陆行舟仰了仰头:“这说明我长大了嘛。” 几人说了许久的话,临别前,吴非吾拉着陆行舟退了几步,说:“小舟,我要坦白一件事,当日你离开关州之后,郑兄找到我,说想看你给我的诗集。我未经你的同意,就把诗集给他看了。” 第65章 陆行舟眼皮一颤:“什么?他为什么要看我的诗集?” 吴非吾说:“我问了,但郑兄没说原因。我本不想答应,但他说等你回来之后,他会亲口告诉你此事,我见郑兄态度坚决,就没再拒绝。小舟,你不会怪我吧?” “当然不会。既然是送给你的东西,你愿意给别人看,我自然是没关系的。”陆行舟都不大记得自己写了些什么了,反正诗集中并未提及他的秘密,也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陆行舟还是很坦然的,他只是没想到,郑独轩真的要了他的诗集去看。 说起郑独轩,陆行舟问:“他现在是在燕归堂还是胜寒派?” 吴非吾说:“你来得正巧,郑兄近段时间在燕归堂,如何,要我告诉郑兄你来了吗?” 陆行舟说:“好。我这次来关州,就是想见一见你们。” “什么意思?”吴锁愁折了回来,“你马上就要走了?” 陆行舟说:“倒也不是,但我可能明天心血来潮就走了,也说不准。” 吴非吾说:“郑兄对你的评价没错,你真是来去如风。” 吴家兄弟不希望陆行舟那么快又要离开关州,本想拖延几日再告诉郑独轩这个消息——因为陆行舟说了想见一见郑独轩,没见到估计就先不走了。但郑独轩消息灵通,不用吴家兄弟特意告知,他便知道陆行舟回来了。 这日陆行舟出门打怪,为了不浪费衣服,特意穿了套从家中拿来的旧衣裳,那衣裳是他十五岁的时候做的,早已洗得发白,而且也不太合身了,穿着会露出两截手腕,脚踝也遮不住,不过陆行舟不在意,反正马上就要丢了的。 但他没走多久,就碰见了郑独轩。郑独轩披着日光,散发着温润的气息,陆行舟脚步一顿,然后拐进了旁边的巷子里。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这身衣服,太丢脸了,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情况下遇到郑独轩? “为什么躲着我?”郑独轩跟进了巷中。 陆行舟豁出去了:“因为穿得太丑了。” 郑独轩见陆行舟的第一眼,觉得他变了许多,像是一把淬火而出的利剑,但陆行舟一开口,郑独轩又觉得他没什么变化了。他还是陆行舟。 郑独轩笑了声,安慰他道:“不丑。” 陆行舟别过头去:“何必说好听话骗我。” 郑独轩缓步走到他面前:“不丑。你长得好看,怎么穿都是好看的。” 两人在窄巷中玩转转看的游戏,挡住了巷中人的路,被人嘀咕了几句,陆行舟不好意思地避让,贴着墙边站,这回躲不了郑独轩了。 郑独轩的目光粘连着他:“你变了许多。” 陆行舟仍低着头:“锁愁兄和非吾兄也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让非吾兄告诉你我回来了,他没说吗?” 郑独轩一愣:“没说。” 陆行舟也没在意:“估计是这两日没见到你,没寻到机会说。” 郑独轩目光浮沉:“你今日要去哪?” 陆行舟扯谎:“随便逛逛。” “想去喝茶听书吗?” “好。”陆行舟努力揪着袖子,希望能把它拉长,“要不我回客栈换身衣服吧,免得茶馆小二看见我,以为我是进去乞讨的。” 郑独轩说:“你想换就换,不想换也没关系,不必在意他人的想法。” 陆行舟说:“那我不换了。只要你不觉得我这样站在你身旁,丢了你的脸就行。”他确实懒得折回去,也不太在意他人的目光。 郑独轩不觉得陆行舟丢脸,只觉得他穿这身挺好笑,很可爱。 两人来到茶馆,郑独轩选了个二楼靠窗的位置。茶馆有说书先生在讲故事,一拍惊堂木,十年江湖声。 不过郑陆二人都不关心说书先生在讲什么,郑独轩问:“这几月来,你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 陆行舟拣了点能说的事情:“我去了一趟鹤州,之后回了家,天天没事干就在家里逗侄子玩。我姐姐去了溪镇学医。我大嫂又怀孕了,说不定我很快就能多一个侄女,也可能还是侄子。我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惹了赌债,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帮他摆平此事,也不知道他之后还会不会赌……” 郑独轩抿了口茶:“你都在说别人的事情,你的呢?” “我的?我也没做什么事啊。” “你去鹤州做什么?” 陆行舟说:“我去学了‘碎步金莲’的轻功。” 郑独轩说:“碎步金莲?” “嗯,你不要说我这是女人学的轻功,我学都学了,说明我并不在意。我想学就学,管它是男人功夫还是女人功夫还是太监功夫,能学就行。” 郑独轩但笑不语。 陆行舟问:“你呢?你这段时间做了什么?” 郑独轩刚想说话,蓦然胸中血气翻涌,那一处疼痛渐渐涨起来,如凝硬块哽在胸口,他眉头一皱,唇边溢出一抹黑血。 【??作者有话说】 1王绩《野望》 第61章 至亲至疏-1 陆行舟倏然变色:“你中毒了?” 郑独轩凝眉不语,他运功将毒血激逼而出,涤荡凶素,清明五脏。他用手帕擦净唇周,说:“茶水有毒。” “可是我……”陆行舟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是百毒不侵之躯了,所以茶水中的毒对他无用。 郑独轩抬眼:“原来你百毒不侵?” 陆行舟迟疑道:“我小时候被毒蛇咬,但是毫发无损。有一次又不小心吃了鼠药,也毫无感觉。我想,我可能真是百毒不侵吧。”他没法解释自己为何百毒不侵,因此只谈结果,避开缘由。若是郑独轩再问,他便只能“一问三不知”了。 郑独轩说:“在茶水中下毒的人,应该是风雨堂弟子,抱歉,今日是我连累你了,幸亏你百毒不侵。” “别说我了,你体内的毒都逼出来了吗?有解药吗?”陆行舟见他不慌不忙的模样,还真是替他心焦。 郑独轩异常冷静:“我已运功将毒素逼出,现在已经没事了。这点上不得台面的雕虫小技,也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 陆行舟放下心来:“你为何笃定下毒之人是风雨堂弟子?”风雨堂是以暗器为主的门派,但他们的暗器上多半涂毒,因此毒术也不容小觑。陆行舟搞不明白,燕归堂和风雨堂有恩怨吗?风雨堂的人为何要暗算郑独轩? 郑独轩说:“因为近来我师父杀了风雨堂几位长老,风雨堂的人动不了我师父,就想把账算到我的头上,向我寻仇。” “你师父?”陆行舟想了一会才想起那人的名字,“‘霜剑圣手’章游奇?” “不错。” “他为什么要杀风雨堂的长老?” “风雨堂近来勾结蛮族,暗害了不少朝廷命官。胜寒派跟朝廷本来就有合作关系,而我师父也不想看到朝堂动荡,便出手杀了几个风雨堂的长老,此为威慑。” 陆行舟心想,还真是腥风血雨,只是他之前太过天真了,不曾见到平静江湖底下的暗潮汹涌。他问:“后来呢?风雨堂的人收手了吗?” 郑独轩说:“只是收敛了,并未彻底停手。” 陆行舟忧心忡忡:“风雨堂的人惯会暗算,今日是茶水下毒,明日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举动。” “你担心我?” “我当然担心你啊。” 郑独轩一怔,他没想到陆行舟会这样坦荡,陆行舟的眼里是浓浓的担忧,不含利益杂质。他轻轻笑了:“不必担心我,若是连风雨堂的几个小喽啰都对付不了,我也愧为师父弟子。” 陆行舟不如郑独轩那么乐观,敌在暗人在明,陆行舟依旧觉得危险:“我们走吧,他们既然能在茶水中下毒,想必此时还藏在暗处,说不定还会再次出手。” 郑独轩手按在桌板上,以内力震碎茶壶,付账的时候多给了点银子,补偿毁了茶壶的费用。 两人走在街上,郑独轩见陆行舟如惊弓之鸟,便说:“我带你去燕归堂,可好?” 陆行舟滞了一瞬:“为何?” 郑独轩说:“待在外头,你便一直担惊受怕,回燕归堂,你总该安心了吧。” 陆行舟说:“可我已经不是燕归堂的弟子了。” “我请你进去,来者便是客,不是弟子又何妨?” 陆行舟一想也对,便不再推脱了。 两人进了燕归堂,陆行舟直觉恍若隔世,离开燕归堂的时候,他还是个离杀伐之事很远的少年,如今,他起码死了百次,心寒手冷,早不复往日单纯。 郑独轩带陆行舟去了他旧日的房间,陆行舟讶异不止:“这里居然还没人搬进来?” 郑独轩说:“吴非吾要了这间房,但还是跟吴锁愁住在一块。”名义上,吴非吾是这间房的主人,自然不会有旁人入住。 陆行舟十分感动:“原来如此。”此事吴非吾也没跟他说过,他在《三尺青锋》中的朋友不多,但结交的朋友都很好。 第66章 郑独轩说:“你离开这里之后,我向吴非吾要了你的诗集来看。” 陆行舟说:“嗯,我知道,非吾兄已经告诉我了。不过,你为什么要看我的诗集呢?我说过了,那都是我瞎写的,没什么水平,算不上好诗……不,甚至算不上是诗。”对于古代人来说,他写的那些东西,估计只能算是词语胡乱拼凑而成的语句,跟诗没有任何关系。 郑独轩笑着说:“我觉得写得很好。” “你又在骗我了。” “小舟。”郑独轩微叹一声,“你怎么总是觉得我会骗你呢?” 陆行舟想了想,觉得也许是郑独轩的位置站得太高了,他觉得郑独轩是他需要仰望的人,而仰望的人经常夸赞他的好,他没法坦然应下。他说:“哎呀,不说这个了。我都不记得我写了些什么了,嗯,真不记得了。” 郑独轩问:“你没生气吗?” “生什么气?” “私自看了你的诗集。” “不生气。”诗集又不是日记,不然陆行舟也不会将诗集送给吴非吾。而且这段日子陆行舟经历了许多事情,他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了,又怎么会在乎这点小事? 郑独轩维持着笑颜:“你的荷包怎么换了?” 陆行舟问:“这你都能看出来?”陆金英做了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只是这只懒羊羊比上一只胖了些,但区别真的很小,如果不是陆行舟亲手把上一个给了百晓生,他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郑独轩说:“一眼就看出来了。” 陆行舟摸摸鼻子:“上一个不见了,刚好回家了,就让姐姐给我做了个新的。”他本想如实道出,又想起自己跟百晓生交换的是什么消息,这样一桩桩事说下去,郑独轩说不定就能查到仇饮竹了。诗集不过是小事,百毒不侵也是小事,但郑独轩若知道自己是不死之躯,估计也会觉得他是骇人的妖怪吧。 郑独轩又问:“你这把剑也是新买的?” 陆行舟今日原本的打算是出门打怪,自然带上了青锋剑。他没法隐瞒,只能说:“没错。是一把好剑。” “我看看?” “好。” 陆行舟把青锋剑递给了郑独轩,郑独轩半抽出剑,只见剑身澄清,如凝冰的湖面,寒气逼人,郑独轩不由赞道:“好剑。” 在郑独轩赏剑的时候,陆行舟在脑中飞快地编织青锋剑的来历,怎么来的?怎么来的?他的脑袋突然像一团搅不动的浆糊,怎么都想不出来合适的缘由。买的?且不说陆行舟哪里买得起,从谁那里买的也是一个大问题。捡的?真以为天上会掉馅饼?说出来自己都笑了。传承的?他什么家庭啊?郑独轩能不知道吗?算了,要不就直接说不方便说好了,郑独轩这么善解人意的人,估计也不会再问了吧。 不过郑独轩把剑还给陆行舟的时候,并未问什么,陆行舟反而在心里打鼓,疑心郑独轩看透了自己。 “不要光说我的事情了。”陆行舟延续之前的问题:“你呢?你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说与我听听。” 郑独轩说:“我如往常一样,练剑习武,没什么特别的。” 陆行舟撇了撇唇:“就没什么有趣些的事情吗?”他给郑独轩说了这么多的事情,可郑独轩什么都不告诉他,陆行舟觉得这不公平。 郑独轩说:“倒是有桩新事,不过算不得有趣。” “什么事?”陆行舟才不听郑独轩下的定论,在这些大人物的眼里啊,非得轰天烈地才算大事,非得波澜壮阔才能刻骨。 郑独轩说:“我创了一套新剑法。” “这还不算有趣?”陆行舟双目一亮,“我能看吗?” 郑独轩说:“当然可以。” 陆行舟说:“我现在就想看。” 郑独轩笑道:“走吧。” 两人来到后山空阔处。 飞光出鞘,剑光忽而摇曳如烛火,忽而流泄如银河,郑独轩今日穿了件金边白袍,金光白线照亮了被阴云遮蔽的天,陆行舟看得眼睛也不眨,说不清是人更好看,还是剑更好看。 郑独轩收势时停在了陆行舟面前,他微微出汗的脸庞上,一双眼如秋水明月:“如何?” 陆行舟磕巴着说:“好、好、很、很好。” 郑独轩笑他:“怎么结巴了?” 陆行舟想,天上明月只有一个,郑独轩的眼中为什么会有两汪月? 陆行舟问:“这套剑法有名字吗?” 郑独轩说:“有,叫‘明月浸空’。” 陆行舟的心乱了,明月,明月,怎么又是明月?他眼神飘忽:“这剑法真好看,威力也不错,你真厉害。年纪轻轻,就能自创剑法了。” 郑独轩说:“你也可以。” “我可以吗?我不行的吧……” “怎么不行?我相信你。” 陆行舟突然感到很愧疚,他今天对郑独轩说了这么多谎言,他想说别相信我,我只是个骗子。明月浸空?浸空则是他心中的监控,控得他惊悸惶恐。 满船明月浸虚空,绿水无痕夜气冲。 诗思浮沉樯影里,梦魂摇曳橹声中。1 陆行舟心中浮的只怕不是诗思,而是他一再遏制、躲闪、趋避、不可说的念头。 郑独轩留陆行舟在燕归堂过夜,陆行舟觉得也无不可,便借了吴非吾的衣服洗换。 他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第二日醒来之后,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救过一个小孩,便找了吴家兄弟,说想见见尤痴儿。 尤痴儿被吴锁愁抱过来了。 陆行舟没看出异常,笑着说:“痴儿,怎么还要人抱着过来?” 尤痴儿像是见了救星,他张开双臂,眼泪如珠砸落,挣扎着想要投入陆行舟的怀抱:“神仙哥哥,我的腿骨被师父打折了。” 【??作者有话说】 1戴复古《黄岩舟中》 第62章 至亲至疏-2 陆行舟笑容遁去:“什么?”他将尤痴儿抱在怀中,问:“锁愁兄,这是怎么一回事?” 尤痴儿已经在嚎啕大哭,他又是个孩子,陆行舟觉得他说不清楚,所以才问吴锁愁。 吴锁愁说:“我不知道,我今天去找人,朱凭春神色有异,我再三追问之下,他才告诉我痴儿骨折了。我找到痴儿,跟他说你想见他,痴儿便让我将他抱来,说要告他师父的状。唉,朱凭春也不像是这种人,不知为何会做出这种事情。”当初他也还是觉得朱凭春的武功和人品都还不错,才推荐尤痴儿拜入朱凭春门下,没想到现在竟可能害了尤痴儿。 尤痴儿抽泣着说:“师父最近心情不好,师娘要跟他和离,师父不愿意,师娘就搬出去住了,师父经常去外面找师娘,总是不在燕归堂,这些天也没有监督我练武了。我前两日调皮贪玩,就跑出去燕归堂了,我没练武,我以为师父不会回来,不会发现的,但我回来的时候看见师父了,师父知道我偷懒没练武,一怒之下,就……就把我的腿打折了。” 陆行舟眉心蹙起:“孩童贪玩不过小事,再生气,罚他多练几个时辰就算了,何必打折骨头?” 吴锁愁说:“朱凭春这事做得确实不对,我去问问他到底怎么一回事。” 陆行舟当机立断:“我跟你一起去。” 尤痴儿死死抓住陆行舟的胳膊:“不,我不要去。”他这回出门告状,就做好了再也不回去的准备了,神仙哥哥不会打他,他要赖在陆行舟的身边。 陆行舟说:“好,你留在这里,我让非吾兄来照看你。” 尤痴儿没有放手:“你会把我送回去吗?” “如果他保证不再打你……”陆行舟想,尤痴儿毕竟是正式拜过师的人,朱凭春那边也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他声音一顿,“痴儿,此事等我回来再说,你别怕,别怕。” 朱凭春不在燕归堂内,也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吴锁愁和陆行舟就蹲在燕归堂的门口,等着堵人。 吴锁愁没跟陆行舟说“抱歉”,于情于理,此事他都没做错。陆行舟也不需要这声“抱歉”,他才不会因此而责怪吴锁愁,孰是孰非,他有眼睛和判断。 陆行舟其实没见过朱凭春,所以朱凭春进门的时候,若不是吴锁愁扯了扯陆行舟的袖子,他还不知道眼前这发棕目灰,耳边生痣的男子就是朱凭春。 朱凭春脸如黑炭,根本没留意到二人,迈步就要往里走。 吴锁愁跳出来,挡在朱凭春面前:“朱兄,且慢。” 朱凭春冷眉冷声:“锁愁,如果是为了尤痴儿的事情,我不想与你多说。他是我的弟子,我有管教他的权力。” 陆行舟踱前一步,神色肃然:“管教就要把他的腿打折吗?孩子贪玩不过是小事,你都要‘管教’到这个份上。若是哪一天他闯了祸,你是不是要把他的脖子也折断?” 朱凭春说:“你是谁?有什么资格插手我们师徒二人的事情?” 陆行舟说:“我是陆行舟,之前是燕归堂的外门弟子。痴儿是我带回燕归堂的人,我带他回来拜师,是想让他好好学武,不是为了让你打断他的骨头。痴儿年纪还小,贪玩不是十恶不赦的大事,你虽然是他的师父,但也不可因此就让他伤筋动骨。他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也是个吃过苦的好孩子,你不应该拿出管教恶徒的方法来管教他。” 第67章 朱凭春没了道理,哑口无言。 吴锁愁见气氛尴尬,便出来打圆场:“痴儿现在确实还小,贪玩偷懒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小时候偷的懒可比痴儿多多了,我师父也没这样惩罚过我。朱兄啊,你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太好,痴儿不小心撞到你的枪口上,你才要这样对他?” 朱凭春泄了气:“那日打断痴儿骨头之后,我也后悔了……这些日子我焦头烂额的,看见痴儿这不成器的模样,我便气上加气,出手重了些。但后悔已无用,痴儿现在惧我怕我,一时半会估计也好不了。” 吴锁愁戳了戳陆行舟,想让他再说些什么,却见陆行舟一脸见了鬼的模样,直接定住了。 陆行舟不是见了鬼,他是见到了任务! “触发新的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至亲至疏)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1阻止朱凭春与其妻刁碧楼和离0/1。任务奖励:5000点经验值】 不是,这任务有毛病吧。他一个外人,怎么还要插手别人的家务事啊?陆行舟非常无语,他只是想管尤痴儿的事情,可不想管朱凭春的事情。 陆行舟不讲话,吴锁愁只能接上朱凭春的话,误打误撞的,竟然说到了陆行舟的任务:“朱兄,你是因为跟嫂子的事情而焦头烂额吗?不如说出来,我们说不定可以帮你想出好办法,让你们和好如初。”吴锁愁觉得,朱凭春不是那样暴躁的人,若是跟妻子和好了,说不定也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朱凭春摇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没人能帮忙解决。不过还是多谢了,痴儿那边……他最近也练不了武,如果他不愿原谅我,就先让他留在你们那吧。过段日子我再把他接回来。” 吴锁愁说:“也好。” 陆行舟就这么看着朱凭春离开了。 吴锁愁拿手在陆行舟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刚刚我碰你也没反应。” 陆行舟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朱凭春的妻子为什么要跟他和离?你知道他们二人的事情吗?”陆行舟见朱凭春都不愿意跟吴锁愁多说,他一个陌生人,更加不可能撬开朱凭春的嘴。看来想要完成这个任务,只能旁敲侧击地收集信息,再想对策了。 吴锁愁搭上陆行舟的肩膀:“此事我知道一些。走吧,这里不好说话,回去我再同你说。” 朱凭春跟刁碧楼是青梅竹马,朱凭春严肃较真,刁碧楼亲切随和。一个什么都计较,一个什么都不计较,两人倒也算是天作之合。 刁碧楼是练武之人,她和朱凭春从小就一起练剑,到了十八岁的时候,两人顺理成章地成婚了。彼时朱凭春是燕归堂的外门弟子,外门弟子没有带家眷住在燕归堂的资格,而朱凭春又是个武痴,不愿意住在燕归堂外,每日在路上来回浪费时间。因此朱凭春和刁碧楼虽然成亲了,但还是各过各的生活。 几年之后,朱凭春成了内门弟子,便将刁碧楼也接进了燕归堂,两人这时才像是成家了。但刁碧楼搬入燕归堂之后,她和朱凭春的关系并没有变得更加亲密。朱凭春每天起早贪黑地练武,练累了就休息,休息够了继续练,一直练到月上西楼,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他回到房间之后,往往是倒头就睡,跟刁碧楼连话都不会多说几句。 就这么过了十年,朱凭春和刁碧楼始终没有孩子。 刁碧楼也算是能忍,忍到现在,才跟朱凭春提出分开。 吴锁愁说:“不过,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分开的。我只是猜测,极有可能是这个原因,因为我听说他们为这事吵了许多次。” 吴非吾好不容易把尤痴儿哄睡了,加入了他们的讨论:“我也觉得是这个原因,我跟楼姐打过几次交道,楼姐的性子还是很好的。若是换个人,估计两年就想踹了朱兄。” 陆行舟是真的不想掺和这事,他叹了声:“我终于明白朱凭春为什么把痴儿打骨折了。” 试想一下,刁碧楼提出和离后,朱凭春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重要性,想挽回这段关系,一个武痴连练武这桩事都暂且放下了,一天天地往外跑。但刁碧楼铁了心要跟朱凭春分开,朱凭春满心烦躁地回到燕归堂,却发现尤痴儿趁他出门的时候偷懒玩耍,怎么能不勃然大怒?一个想练武而练不得,一个明明有练武的时间却不珍惜。朱凭春将气都撒在尤痴儿身上了。 明白是明白,认同是不可能认同的。陆行舟觉得就朱凭春这种做法,刁碧楼能忍到现在都称得上是圣人了,他为什么要阻止他们和离啊?陆行舟宁愿去多死几次,也不想做这种事情,但任务比人强,陆行舟不得不低头。他觉得朱凭春是块油盐不入的硬石头,找他也没用,不如去找刁碧楼聊聊,说不定会有新的发现。 他问:“你们知道刁碧楼的住处吗?” 吴非吾说:“我猜她回了娘家,你想去找她?” 陆行舟说:“嗯,为了痴儿,我想看看这件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吴非吾点头,写下刁家的地址给陆行舟。 【??作者有话说】 1李冶《八至》 第63章 至亲至疏-3 陆行舟敲门,开门的是一名发须微白的老者。 陆行舟问:“请问碧楼姐现在是住在这里吗?” 老者眯了眯眼:“你是何人?”他看陆行舟佩剑,又问:“练武的?燕归堂的?” 陆行舟忙说:“我叫陆行舟,是练武之人,但不是燕归堂弟子。” 老者说:“找碧楼有何事?是不是来替朱凭春当说客的?” 陆行舟觉得老者在说到“朱凭春”的时候,脸上是藏不住的厌恶,便说:“不,我不是来为朱凭春说话的。朱凭春有个弟子,被他打得腿骨折了,我想问问碧楼姐,愿不愿意去看看那名弟子,他很想师娘。” 老者终于让步:“进来吧。” 陆行舟跟着老者:“你是?” “我是碧楼的父亲。” “伯父好。”陆行舟心里装着任务,“你也知道碧楼姐和朱凭春的事了吗?” 老者冷哼一声:“当初碧楼要嫁朱凭春那臭小子,我和她娘都不同意,她非得嫁,现在好了吧,白白蹉跎十几年的光阴。” 陆行舟心里打鼓,如果连刁碧楼的家人都不喜欢朱凭春,那么这两夫妻和好的可能性就更小了。不过他昨日听吴家兄弟所言,还以为朱刁二人的婚事没有遭到长辈阻拦,没想到是刁碧楼执意要嫁给朱凭春,看来闲话传多了确实会失真。 刁碧楼已年过三十,外貌上却不大看得出来,她没有结髻,斜梳了少女辫,看来已是铁了心要跟朱凭春一刀两断。 老者在介绍陆行舟之后离开,留给他们说话的空间。 刁碧楼声音平和:“痴儿的腿被朱凭春打骨折了?” 陆行舟说:“是。那日朱凭春出来寻你,痴儿便想偷懒一日不练武,没想到被朱凭春碰上了,朱凭春怒火攻心,出手极重。” 刁碧楼咬了咬牙:“不想与我分开,不去找找自己的错处,找痴儿的错处算什么本事?他真没用。” 陆行舟问:“碧楼姐,他多次来找你,你真的不想回头了吗?” 刁碧楼讽刺一笑:“我忍了他十几年,他找我不过半个月,就能将过往的痛苦一笔勾销吗?天下没有这样好的事情。” 陆行舟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他之后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永远把练武放在你的前面,而是愿意把你放在练武面前,多多花时间陪你,你说一他不做二。你愿意继续跟他过日子吗?” “你以为我跟他分开,是因为他没有花时间来陪我?”刁碧楼摇了摇头,“我不在乎,我在嫁给他之前,就知道他是那种把全副心思都放在练武上的人,但我还是愿意嫁给他。我在乎的不是他能花多少时间陪我,而是他能不能重视我的生辰。我跟他成亲十五年,他从来没有给我送过生辰礼物。每次我因为这件事跟他吵架,他就觉得我无理取闹,他说他每天忙着练武,怎么会有时间给我买生辰礼物。呵呵,好,我这回就如他所愿,我跟他和离,他再也不需要记住我的生辰,我们也不需要每年都为同一件事情吵架了。可他呢?他不同意,他有什么资格不同意?我要求的只是这么一件小事,一年只需要做一次的事情,他都不愿意做,这日子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陆行舟沉默片刻,天啊,他怎么做这个任务?朱凭春这种丈夫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他怎么能劝刁碧楼回心转意?那不是把人往无望的火坑里面推吗? 可是,可是“至亲至疏”是第四个支线任务,做完这个任务之后,再做一个任务,就可以解锁新的主线任务了。行百里者半九十,陆行舟不能停在这里。朱凭春既然不愿意和离,说明他还是喜欢刁碧楼的,只要朱凭春诚心诚意地改过,说不定刁碧楼会心软,毕竟当了十三年的夫妻,藕断也可丝连。 第68章 “我不是想多管闲事,但朱凭春因为这件事心性大变,我真怕他下次继续拿痴儿撒气,所以,如果朱凭春真的愿意悔过,我希望碧楼姐可以多给他一次机会。下一年他若还是老样子,你与他和离,我绝不会有半点意见。”陆行舟自知强人所难,声音也不高,“痴儿……毕竟是个无辜的孩子。他拜了朱凭春为师父,年纪又小,想抽身也无法抽身离去。” 刁碧楼面色不快:“我对朱凭春已经失望透顶,我不认为他会改,再给他一次悔过的机会,就是再给他一次伤害我的机会。痴儿确实是无辜的,你若是想救痴儿,可以直接把痴儿带走,给他找个正常的师父,何必舍近求远从我这里入手?我不会回头的。” 陆行舟问了最后一次:“真的没有回旋余地吗?十三年的情分,就这么说斩断就斩断?” 刁碧楼说:“说是说十三年,但这十三年里面,他跟我相处的日子又有多少呢?除夕夜他在练武,元宵节他在练武,中秋节他在练武,他这么喜欢练武,就跟他那把破剑过一辈子好了。陆公子,我真的累了,你不必再为他当说客了,他来了半个月,我都没有松过一次口,你再问我一百遍一千遍也是一样的。我决定了的事情不会改变心意,当初嫁给他是这样,现在想要离开他也是如此。陆公子,你若是见到他,可以把我今日说的话告诉他,让他不要再来了。” 话已至此,陆行舟多说无益,他说:“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了。” 刁碧楼说:“好走,不送。” 陆行舟愁啊,他愁得头发都多掉了几根。 这狗任务怕不是朱凭春发布的吧,陆行舟恨恨地想,除了朱凭春,还有谁不想他们分开。朱凭春自作就得自受,以为后悔认错就有用吗? 陆行舟回了燕归堂,先安慰了一下尤痴儿,又跟吴家兄弟说了会话。 吴锁愁问:“小舟,你今晚还住在这里吗?” 陆行舟说:“嗯,万一痴儿有什么情况,我在这里也方便些。” 骨折了可以养,心里的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愈合。尤痴儿好不容易脱离了苦海,本以为以后前途光明,却没想到师父是这么一个怒则迁怒的人,未来如何还不好说。 陆行舟挺惆怅,也没精神跟吴家兄弟多讲话,吴家兄弟见状便让他早些休息,他们先回房了。 吴家兄弟回房之后,郑独轩便来了。他站在窗边,叩了叩窗。 陆行舟扬起唇:“你怎么来了?” 郑独轩说:“听说你一回来就愁眉不展,过来看看你。” “你也知道朱凭春的事情了?” 郑独轩提醒他:“我是燕归堂的少堂主。” 陆行舟嘟了嘟嘴:“我把痴儿带进来,不知道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 郑独轩说:“自然是救了他。若不是你,他还在外头风餐露宿。” “可是现在怎么办呢?刁碧楼也不愿意再回到这里,朱凭春之前是个痴人,现在成了疯子,我也不能时时刻刻留在这里照看,要是他再对着痴儿撒气,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这不简单?我可以帮尤痴儿另找一个师父,他不再是朱凭春的徒弟,朱凭春就无权责打他了。” 陆行舟当然知道,想要解决尤痴儿的事情,多的是方法。可他真正想要解决的困难,却是一条死胡同,刁碧楼已经把路堵死了。他不想在郑独轩面前愁眉苦脸的,便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露出笑容,问:“你说,至亲至爱,最后多半都会变成至疏至恨吗?” 郑独轩反问他:“为什么会这么想?朱凭春只是朱凭春,他不能代表所有人。” 陆行舟想到了一段唱词,说:“如果一人在另一人身上投入了许多年的情感,最终却发现那个人根本不值得。绿云青鬓已成丝,辜负年时,虚度年时。1谁能不疏远,谁能不恨?” 郑独轩说:“可这些年时,当真是虚度和辜负的吗?真真没有过快活和欢愉?绿云青鬓年少时,何人不谈情?如何能说清?” 晕黄的光里头,郑独轩看清了陆行舟眉峰的弧度。 陆行舟说:“我不知道。” 郑独轩说:“不知道也好。” “好在哪里?” “少年不识愁滋味。”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而今识尽愁滋味’,在欲说还休。” 风牵过窗,陆行舟的眼睛隐在暗处,烛灭了。 郑独轩说:“小舟,若是装了太多的愁,就要翻了。” 陆行舟说:“如果我能从小舟变成大舟,是不是就不怕风浪了。” 两人安静了一会,陆行舟听见了轻轻的声音,水一样荡过来。 “小舟,还是当小舟好。” 【??作者有话说】 1昆曲《一翦梅》 第64章 一败再败-1 陆行舟在朱凭春的房中留下一封信,大意是让他给刁碧楼补上今年的生辰礼物,并且发誓从此好好待她,说不定刁碧楼还有回头的可能。陆行舟不当面与朱凭春说此事,一是觉得很尴尬,二是觉得朱凭春此人刚愎自用,直接开口说不定适得其反,还不如写封信,给他一点冷静思考的时间。 接着他跟踪了朱凭春几日,却发现朱凭春虽然每日都会离开燕归堂,但再也没有去过刁家了。朱凭春要么去郊外发呆,要么去茶楼闲坐,要么去梨园听曲,陆行舟没见他有半点要去买礼物的意思,真是怒其不争! 这人还真是古怪,虽然有想挽回刁碧楼的态度,但丝毫没有实际行动。难怪刁碧楼决心已定,覆水难收。 可陆行舟得完成任务,他想到了一个算不上好的主意——买十五份礼物,补足刁碧楼这十五年来的生辰礼物,假装全是朱凭春送的。 这主意不仅不好,还很糟糕。 万一刁碧楼确实因此而感动异常,而朱凭春却跟头驴似的连连否认,此番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火上浇油,但陆行舟暂时别无他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他乐观地想,万一刁碧楼在看见那堆礼物之后,真的去找朱凭春了,哪怕最后的结果是揭露真面,爆发争吵,声嘶力竭,凄风苦雨,总好过不如不见,老死不相往来,惨淡收场。 陆行舟问尤痴儿:“你知道你师娘喜欢什么东西吗?” 尤痴儿这个跟刁碧楼才认识不到一年的人,居然能毫不犹豫地列举道:“师娘喜欢读书,喜欢吹笛,喜欢胭脂,喜欢花草,喜欢钓鱼,喜欢练武,喜欢刺绣,喜欢下厨……师娘喜欢的东西好多好多,不过师娘不会一直做同一件事情。师娘说,她每天起床之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陆行舟想,刁碧楼能从那么多的事情中找到乐趣,难怪不在乎朱凭春花不花时间陪她,不管有没有朱凭春,她已经有足够有趣的生活了。 陆行舟买了造型奇特的盆栽、新印刻的小说、青如玉的竹笛、上好的胭脂、问酒楼的秘制酱、子牙鱼竿等等,好不容易凑够了十五份礼物,又花钱雇了一个小童,盯着他把礼物都送到了刁家。 接下来,就看刁碧楼如何应对这十五份礼物了。 陆行舟回了燕归堂,他现在确实像是把燕归堂当家了。郑独轩为尤痴儿疗愈骨伤,尤痴儿好了许多,但他被朱凭春打怕了,每日坐在屋里恹恹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行舟一回来,尤痴儿就缠着陆行舟说话,希望“神仙哥哥”能当他的师父。 “我不能当你的师父。”陆行舟只能拒绝尤痴儿,他一个被任务牵着鼻子走的人,哪有收徒弟的自由呢?而且他迟早都是要回现实世界的,现在收尤痴儿为徒,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 尤痴儿问:“为什么不能?” 陆行舟说:“我没有教你的本事。” “可是你的武功很厉害啊。” “可是,自己会是一回事,能不能教给别人,是另一回事。痴儿,我没有‘教’的能力,我是个不会教人的人,所以我不能收你为徒,这样只会耽误你。”陆行舟撒谎撒得越来越流畅,他现在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很强,放在现实世界说不定可以当个好演员。 尤痴儿说:“我不明白。” 陆行舟哄他:“等你长大就能明白了。” “可是我不想再跟朱师父了,他平时就很凶,生气了之后更是凶得要死,腿断了好痛好痛。练武虽然也痛,但是没有骨折这么痛,神仙哥哥,我不想这么痛。” “这件事我还在想办法,痴儿,你相信我吗?” “相信。” “那就不要害怕,我、锁愁哥,非吾哥哥都在给你想办法,以后遇到什么委屈,也可以找他们,他们都会帮你的。” “你要走了吗?” “什么?” “你说可以找‘他们’,而不是‘我们’,是因为你又要走了吗?” 陆行舟下意识说了“他们”,没想到尤痴儿这孩子如此敏锐,陆行舟说:“我不是燕归堂的人,终究要离开的。” 第69章 尤痴儿目露不舍:“真的不能把我带走吗?” 陆行舟摇头:“抱歉,痴儿,我无能。” 隔日,陆行舟打算继续跟踪朱凭春,却发现朱凭春不在燕归堂内。 奇了怪了,朱凭春最近虽然每天都会出门,但他晚上都会在燕归堂睡觉。陆行舟为了跟踪朱凭春,每日天不亮就起了,这日朱凭春竟然起得比他还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陆行舟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他出了燕归堂,在朱凭春平日里常去的几个地方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人。陆行舟无奈,只好去了关州郊外打怪,“初入江湖”的任务要求他升到三十级,越到后面升级所需要的经验值就越多,他保守估计还得死个几十遍。 陆行舟现在死得得心应手,虽然每次死亡前依旧会恐惧颤抖,但他已经不会再退缩了。 不过是些虎豹豺狼,陆行舟想,今日他死在它们手下,来日必然让它们死在自己的手下。他能升级,这些野怪的战力可不会变化,陆行舟一直有进步,他不应该气馁,没有进步的野怪只是死物,一个活人何必害怕死物。 陆行舟给自己打好气,痛快淋漓地死了十遍,升到了二十四级,就回到了燕归堂。 吴非吾最近得了带孩子的乐趣,他每日都跟尤痴儿讲话,看尤痴儿似懂非懂的模样,他便觉得很好玩。 陆行舟回来的时候,吴非吾和尤痴儿聊到了酸甜苦辣,尤痴儿说自己既喜欢吃甜的,也喜欢吃苦的。 吴非吾便说:“那你一定喜欢吃莲子。莲心是苦的,莲肉是甜的,甜中有苦,苦里有甜,甜苦交织,滋味难忘。” 吴锁愁说:“我不喜欢吃苦,我只喜欢吃甜,所以我吃莲子一定要去莲心。” “我就不一样了,我喜欢吃苦,吃莲子只喜欢吃莲心。”吴非吾说着,瞧见了陆行舟,便也提了他:“小舟跟我哥一样,喜欢吃甜,不喜欢吃苦。” 尤痴儿点头:“所以锁愁哥哥和神仙哥哥是一伙的。” 陆行舟哭笑不得:“口味一样,也不意味着就是一伙的。” 吴锁愁问:“小舟,你怎么换了身衣服?” 陆行舟说:“哦,那件衣服不小心弄脏了,我想着反正也穿旧了,就懒得洗了,直接丢了算了。” 吴非吾说:“也对,正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就是这个道理。” 几人聊了会,陆行舟找个理由支开了尤痴儿,问:“你们今日有见到朱凭春吗?” 吴锁愁、吴非吾异口同声:“没有。” 陆行舟问:“碧楼姐有过来吗?” 吴非吾说:“也没有,你怎么这么关心他们的事情?” 陆行舟否认说:“我关心的是痴儿。” 吴锁愁说:“不是已经跟郑兄说了,让他给痴儿换个师父吗?” 陆行舟说:“虽然如此,但朱凭春曾经做过痴儿的师父,他若心结难解,恐怕痴儿见到他也会害怕。” 这理由虽然有些牵强,但也不是毫无道理,吴家兄弟便说多帮陆行舟留意留意朱凭春,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第一时间告诉他。 陆行舟没想到所谓的“风吹草动”,传来的竟是朱凭春和刁碧楼双双死亡的消息。有人在关州郊外发现了朱刁二人的尸体,经过简单的验尸,可以断定他们是喝了毒酒才死的,死亡时间都差不多。 陆行舟回想起朱凭春和刁碧楼的面庞,不敢相信他们就这样死了。 吴锁愁叹了声:“逝者已矣,是非对错,我们也难以评说。” 吴非吾摇头:“落得这个下场,到底是你情我愿,还是咎由自取,确实说不清楚了。” 陆行舟浑身发冷,他不知道,自己送的那十五件礼物,是不是为这二人的死亡推波助澜了?是他做错了吗?是他间接害死了两个人吗?他是潜在的杀人凶手吗? 夜深了,陆行舟坐在床上,颤抖着点开了任务面板。 【主线任务:(至亲至疏)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阻止朱凭春与其妻刁碧楼和离1/1。任务奖励:5000点经验值】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5000点经验值” 阻止确实是阻止了,死了的人还怎么和离?任务,就以这么荒诞的方式完成了。陆行舟成功了……陆行舟也失败了。 第65章 一败再败-2 尤痴儿知道师父师娘离世的消息之后,也如木人一般,晃不过神。朱凭春打断了他的腿,不错,可他没有恨过朱凭春,一个乞丐有了吃穿不愁的生活,是不会恨任何人的,他只是不想再跟着朱凭春了。 师父死了?师娘也死了?尤痴儿小小的脑袋里,怎么能装得下那么浓重的悲伤?他惧师父是真,爱师父也不假,无论如何,他从未想过师父会死。 陆行舟带着尤痴儿,分别拜了他的师父和师娘。 朱凭春和刁碧楼并没有葬在同一个地方,刁家的人带走了刁碧楼的尸体,燕归堂的人带走了朱凭春的尸体,刁父不愿让女儿和朱凭春死同穴,他认为是朱凭春害死了刁碧楼,又怎会让他们到了地府都纠缠不清。 尤痴儿的腿还没好全,蹲不下来,只能坐着烧纸钱。火渐渐旺起来,那些金元宝、银元宝失去了饱满的轮廓,干瘪褪色。陆行舟垂眼看着,风疾疾地跑过,余烬扬起来,绕着火光在空中飞舞数圈,像灰色的蝴蝶,旋舞,坠落,隐匿,消失。 如命。 尤痴儿烧了一会,两汪泪水扑了下来,不知是因为那可怜的情感,还是因为那熏燎的火。 待尤痴儿把纸钱烧得差不多,陆行舟把最后一点元宝投进火盆,说:“痴儿,走吧。” 他抱着尤痴儿往前走,尤痴儿将脸埋在陆行舟的肩上,天上是一轮肥白的月,如此灿亮,将周边几颗星的光都遮淡了,照得两人的脸都明晃晃的。 一路无言,陆行舟和尤痴儿慢慢回了燕归堂。 郑独轩站在水灵灵的月光下,等他。 陆行舟递给郑独轩一个眼神,把睡着的尤痴儿送进房间,才折回去找郑独轩。 郑独轩没问他拜祭的事情,只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摸出一个斗笠型的茶盏,茶盏通体浑黑,泼溅着绿棕色的斑点,像是羽毛花纹,十分精致。 陆行舟接过:“送我的?”茶盏尺寸不大,在手中把玩正好,入手温润,触感舒适。 郑独轩点头。 陆行舟眼眸一潮:“因为……那些事,你觉得我心情不好,所以给我送了这个吗?” 郑独轩说:“不谈旁人旁事,我见到好东西,便想送你。这茶盏看着平平无奇,实则大有乾坤,用这茶盏接过的水,会更加清甜。” 陆行舟问:“真的吗?” 郑独轩说:“你试试。” 他们回了房,陆行舟先将茶壶中的水倒在普通的杯子中喝了口,又将水倒进茶盏中喝了,果真品出了不同的味道。如郑独轩所言,茶盏中的水更加清甜。 陆行舟赞道:“真是妙物。” 郑独轩见他高兴,也弯了眉眼。陆行舟说:“多谢你,如果没有你,我……” “你会如何?” 陆行舟想,今晚恐怕会睡不着。他说:“我会一直想着那些事情,梦里还是那些事。” 郑独轩说:“别想太多,好好睡一觉。” 陆行舟点头。 郑独轩的目光笼在他身上:“别走了,好吗?” 陆行舟愕然:“不走了,是要我一直留在这里吗?” 郑独轩双眸幽深:“不可吗?” 陆行舟摇头:“我不知道。”他没有选择权。 郑独轩没再说什么,他摸了摸陆行舟的头,转身离开了。独留陆行舟捧着那小小的茶盏,重若千钧。 陆行舟确实做了一个梦,梦里出场人物众多,他醒来的那一秒,还清楚地记得梦境,但几秒过后,他就只记得自己做了个梦,至于梦见了什么,却是一概不知了。 陆行舟拿出纸笔,打算列一个“待办清单”,他最近的脑子有点乱,需要整理一下思绪。 第一,等待新的支线任务,完成支线任务后,即可提交主线任务。(希望任务快点出现) 第二,等级升到三十级,尽快完成,不要等支线任务做完了还得继续等。(死!快!点!) 第三,爹的生辰快到了,要买礼物寄回家里。(不能给爹买太贵的东西,上一年给他买的狐裘,他怕弄脏了,一天也没穿过!!打完怪去看看有什么不贵好用的物件) 第四,不能再大手大脚的,打怪的钱得存下一部分寄给哥哥。(哥嫂的第二个孩子也快出生了,要花钱的地方很多) 第五,还有两个多月,跟小柏的一年之约就到了。(如无意外,一定要去赴约,已经无意爽约很多次了,不想再言而无信)(他是狗,会咬人,小心) 第六,最近跟郑走得太近了,虽然高兴,但是斗志也消散了些,不行,努力离他远一点。(不可逆风执炬) 第70章 第七,等痴儿的腿好起来,让郑给他找一个好师父。(你看看你上一条写的是什么?) 第八,去钱庄把铜板都换成银两,尽快去,拖得越久需要换的银两就越多,容易引人注目。(记得蒙面) …… 陆行舟写完后,举起纸看了几遍,觉得事情的脉络都理顺了,就把纸烧了。这东西若是被旁人看到了,麻烦可就大了,陆行舟才不能留着。 他换了一件旧衣裳,佩上青锋剑,就出门打怪了。 来到关州郊外,他惊讶地发现,在狮豹之外,居然又多了六只野怪,分别是两只十五级的巨型苍蝇、两只二十级的穿山甲、两条二十五级的狼狗。陆行舟兀然顿住脚步,观察思考了一番,他现在已经二十四级了,打巨型苍蝇和穿山甲应该挺轻松的。这样看来,他可以一直打低等级的野怪,不用死也能积攒经验值,慢慢升级。 “不用死了”这个念头像烟花一样在陆行舟的心中炸开,烧得他心花怒放,如果有选择的余地,谁又想用死亡换取经验值?陆行舟想,狗游戏终于做了一回人,不再把他当猴子耍了。 陆行舟兴冲冲地从最弱的巨型苍蝇下手,输了太多次,他差点记不起来赢的滋味了。 赢得轻松!赢得痛快! 但一看奖励,陆行舟就傻眼了。 “恭喜你打败巨型苍蝇1/1” “获得30点经验值,掉落10枚铜钱” 这也……太少了吧。 陆行舟不信邪,接着打了等级高一点的穿山甲。 “恭喜你打败穿山甲1/1” “获得40点经验值,掉落15枚铜钱” 陆行舟:“……” 这就是轻易获得成功的奖励吗?铜钱少就算了,经验值也少得可怜。照这个打法打下去,他要到猴年马月才能打到三十级啊? 看来,想要快些升到三十级,还是得打高等级的怪物,巨大的失败会比轻易的成功有用,陆行舟确认了这一点。 陆行舟心想,刚刚夸《三尺青锋》夸得太早了,现在他还是要继续骂,狗游戏,真是比狗还狗。不过他还有一件事想要确认,他现在是二十四级,打二十五级的狼狗,不知道能不能打赢。如果他用尽全力,还是打不赢狼狗,那就说明在游戏当中存在等级压制,等级凌驾于技巧、战力、战意之上。 陆行舟一个箭步冲到了狼狗面前,用上了“游鱼”剑法,青锋剑仿佛琴弦拨动般轻轻振动,发出颤鸣声。狼狗仿佛一条有灵性的长蛇,身躯一扭,灵活地避开了这一剑。由于二者的等级差距很小,陆行舟倒也没想过能一招得手,他不停运步,寻找狼狗的破绽。狼狗提起左腿,侧踹踢向陆行舟的下腹部,陆行舟既不顶也不撞,而是以“碎步金莲”中的弧线步闪避。 一人一狗你来我往,不知不觉间过了许多招。 陆行舟气息陡沉,足下一弹,垫步转髋,青锋剑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劈向狼狗的肩膀。狼狗快速后躲,仍被陆行舟划到了皮肉,但伤口太浅,丝毫没有阻滞狼狗的速度。狼狗勃然大怒,直线冲陆行舟擦蹭而来,力道冷脆,陆行舟闪避不及,结结实实挨了一爪,肋骨像被铁刃锯过,但他连嘶都没嘶一声,他受过那么多次伤,对这种小痛早已免疫了。陆行舟收颌低头,重心向后倾,手臂一撑,双腿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划出一道弯月般的弧线,直戳中狼狗两只绿莹莹的眼珠子。 狼狗暴嚎一声,高跃而起,一头撞在陆行舟的膝盖上,这一击如重槌击鼓,冲劲之大让陆行舟不敢相信,他整个人横着在空中转了半圈,狠狠地摔到地面上。还没等陆行舟缓过力,狼狗再次飞速扑跃而来,胜负已定,死生已定。 陆行舟活过来之后,又打了一条狼狗,结果还是一样,他败了。他现在基本能肯定,等级高的野怪会有等级压制,他的技巧和经验其实是比狼狗多的,但狼狗胜在了速度和力量。 哼,陆行舟冷冷地想,等他升到了二十六级,再把这两条狼狗打得满地找不着牙! “恭喜你败给狼狗1/1” “获得300点经验值,掉落50枚铜钱” 果然,获得的经验值和铜钱都要多一些。陆行舟换个角度想,失败的经验值之所以更多,不是因为失败更加可贵,而是因为这是对“死亡”的补偿?命有价,命有偿。 陆行舟让所有的野怪都刷新了三轮,升到了二十五级之后,才回了关州城。 他没日没夜地打野怪,为了不让人怀疑,还在郊外挖了个坑专门用来埋铜钱,想着以后寻到机会再一点点换掉。他最近一心忙着升级,不想做别的事情。 大半个月后,陆行舟终于升到了三十级,万事俱备,只待支线任务了。 这晚陆行舟躺在床上,他半睡半醒间,仿佛被什么东西捆住了手脚,整个人动弹不得。好奇怪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刺中了心,陆行舟痛哼一声,眼睛却依旧紧闭。 第66章 一败再败-3 大片的黑笼罩在眼前,陆行舟努力掀开眼皮,想要破开黑暗,得见光明,却是徒劳无功。 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睁开眼睛……陆行舟的意识很清晰,但身体不听使唤,他能感知到自己正躺在床上,他试图翻个身,使不上力,背仿佛被床板吸住了,要跟他白头到老。 时间过去了多久?滴答滴答,陆行舟在心里数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是数快了还是数慢了,一、二、三、四……一百零五、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八……两千九百九十八,两千九百九十九,三千,心中的秒针停止转动,陆行舟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在静虚中等待。 光游进了陆行舟的眼中,原来能清醒地瞧见世界,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 陆行舟瞧见了郑独轩,他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问:“我怎么了?”他的心脏很痛,仿佛又死了一遍。 郑独轩说:“你受伤了,先喝药吧。” 他将陆行舟扶起来,一碗黑乎乎的药送到嘴边,陆行舟闻到了几种浓郁的药材味,这股味道强烈地击打着他的鼻腔,使得他的鼻子有些痒。陆行舟捏着鼻子,将药咕噜咕噜灌下去,暖流沿着咽喉流进胃中,厚厚地积聚着,躯干好暖和。 陆行舟舔了舔唇,这药看着难喝,其实并不难喝,郑独轩熬制的时候加了红枣和蜂蜜,中和了药材的苦味。他将药碗放下,觉得胸中闷闷的,好像堵着一口气,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只是陆行舟不明白:“我是怎么受伤的?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郑独轩说:“你在鹤州的时候,是不是跟阎王庄仇饮竹交过手?” 陆行舟心中一紧,他是怎么知道的?莫非自己这伤……是仇饮竹弄的?所以郑独轩才去查了仇饮竹的事情?陆行舟抿了抿唇:“不错。” “你也知道,阎王庄是杀手庄?” “对。” “既然如此,仇饮竹为何放过了你?”杀手不达目的,为何罢休?这点郑独轩始终想不明白,以仇饮竹的武功,不可能奈何不了陆行舟。 陆行舟说:“我不知道。”他若要解释,只能如实告知“不死之躯”,可这点是万万不能说的。他若想找些别的理由辩解,最后恐怕也是漏洞百出,难以自圆其说。到时候郑独轩稍微一查,便也知道他在撒谎了。还不如一问三不知,有事就赖仇饮竹,想知道答案,就自个去找仇饮竹吧。 郑独轩说:“这次,是仇饮竹伤了你。” 陆行舟问:“可我为何毫无印象?”莫非仇饮竹越想越不忿,还是想来再杀自己一次……或者说仇饮竹并不是想杀自己,只是想给他弄一道不致命的重伤,看看他的伤口会不会快速愈合,陆行舟都能理解。但他最不理解的事是,他为什么丢了记忆? 郑独轩说:“你跟他对战的时候,应是磕到了头,所以丢了这两日的记忆。” 陆行舟挠了挠头:“已经过了两日了?” “你躺了两日了。” “仇饮竹来了燕归堂,他是在这里袭击我吗?”陆行舟觉得若是如此,仇饮竹的胆子也太大了。 郑独轩摇头:“他是在外面对你动的手。你倒地昏迷之后,刚好有燕归堂的人经过,认出了你,这才把你抬回来了。” 陆行舟皱紧一张脸:“他故意没杀我?”仇饮竹这是想做什么? 郑独轩目光沉沉:“幸亏如此,不然……” 陆行舟说:“我这两日一点意识都没有,好像有人把我困在了梦里,这是为什么?” “除了剑伤,你还受了仇饮竹一掌,仇饮竹功法诡魅,想必与此有关。”郑独轩声音一顿,“别怕,我已派人加强防卫,这些日子你在燕归堂好好养伤,仇饮竹无法再伤你一根毫毛。” 陆行舟脱口而出:“我不怕他。” 郑独轩眉头微蹙:“他差点杀了你,你不怕他?” 陆行舟心急口快,后悔说了那句话,他说:“好吧,我怕他,我只是不想怕他。他不过是条靠杀人为生的可怜虫,我不愿意怕他,我要好好练剑,以后再见到他,要让他怕我。” 第71章 郑独轩说:“我本想杀了他。” 陆行舟睁大瞳孔:“不成。” “为何?” “我跟他交过手,我感觉……他的武功不比你差。”陆行舟怕郑独轩不高兴,马上补充了理由:“他看起来都三十多了,肯定是因为多比你练了几年功夫才能胜过你,等你到了他现在这个年纪,一定比他厉害多了。” 郑独轩说:“他的武功确实不比我弱,但我与他交手,未必会输。” “这是为什么?”陆行舟相信郑独轩,郑独轩不喜夸大,他既然这么说,必然是有把握。 “仇饮竹练的剑是小人剑,我练的剑是君子剑,他擅长暗杀,若是正大光明地交手,他的小人剑劣势立显。” 陆行舟忍着痛苦,回忆了一下自己跟仇饮竹交手的情形,说:“可我跟他交手的时候,他使的剑法,也算不上阴险狡诈。” “因为他对上的人是你,不需要使一剑杀人的手段。” 郑独轩说得委婉,陆行舟翻译得直白:“因为我的武功太差了,所以他才悠哉悠哉地跟我对招。若是遇上了武功高强的人,他就会使那出其不意的小人剑了。” 郑独轩说:“你的武功不差,仇饮竹十年前就已经名震江湖,不必与他比。” 陆行舟问:“十年前,他就是一个杀手吗?” “不错。据我所知,他接下的任务,至今没有失过手。不对,算上你,就是失过手了。” “我不能算。他不想杀我,不算失手。”陆行舟扯了个谎,在心里祈祷仇饮竹不会将他的秘密说出去。 郑独轩想了想:“还是把他杀了吧。” 陆行舟说:“不成。” “你怕我打不过他?” “这只是其一。你既是燕归堂的少堂主,也算是胜寒派的弟子,若你杀了仇饮竹,阎王庄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是杀手,专门做的就是杀人的勾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怕连累你们。而且……我不喜欢杀人,我也不希望你杀人。” 郑独轩面有动容:“好,我依你便是。但若是他再打你的主意,我便不能放过他了。” 陆行舟说:“对了,痴儿的腿好得差不多了,有人愿意收他为徒吗?” 郑独轩说:“有几个,你想去看看吗?” “如果可以的话,能让痴儿先跟他们接触一下吗?” “可以。” “辛苦你了。” “客气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了点吃的,你有胃口吗?” 陆行舟摸了摸肚子,很扁,但是他一点也不饿。他说:“可能是因为不太舒服,我现在不想吃东西。” 郑独轩说:“那我端些糕点过来?放在这里,你若是饿了,随时都能吃。” 陆行舟点头,他望着郑独轩的背影,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郑独轩直接提了个食盒回来,里面有几样糕点,有一碗翅粥,一碟炖牛腩。他又陪陆行舟说了会话,直到陆行舟精神不济,说想躺下来歇一会。郑独轩便帮他掖好了被子说:“睡吧,晚点我来喊你喝药。” 陆行舟眨了眨眼睛,就算点头了。 待郑独轩走后,陆行舟脱了衣服,忍着痛拆了纱布,想看自己的心口上是否有伤疤。他总觉得此事有点不对,仇饮竹既然知道杀不死他,为何还要特意再来杀他一次呢?是杀他还是伤了他,还是先杀了他等他活过来后再伤了他,陆行舟想弄清楚。如果他是被杀死了,那么他的心上不会有伤口,因为死了之后他的伤口会自动愈合。如果他是被刺伤了,那么才会留下伤疤。 陆行舟低头一看,瞧见自己的心口上果然有一道伤疤。他按了按伤口,很痛,这伤口应该很深。陆行舟恨仇饮竹,明知杀不了他,为什么又要来伤害他?这事没完了是吧,他现在可是三十级的人,等他升到了五十级,六十级,说不定能把仇饮竹打成大猪头。 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陆行舟想到这里,打开了自己的信息面板,想看看自己目前的等级,确认过才能安心。 不看就算了,一看差点给陆行舟吓没了魂,他现在怎么只有十二级?他明明已经升到了三十级,怎会突然没了十八级?陆行舟心如刀绞,他宁愿所有的银两都不翼而飞,也不希望看到用死亡换取的等级断崖式下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陆行舟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了。 风声尖利,拍得窗户砰砰作响,陆行舟心中茫然,他突然起身下床,走到窗边去,打开了窗户。只见外头的树被刮得东歪西倒,有些不够粗壮的枝条,被风撕扯断了,在空中高高扬起,与狂卷而起的叶子一同飞舞,眨眼就不见了踪迹。陆行舟死死地仰起头来,他欲静,风不止,难将息! “触发新的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火眼金睛)平地风起,真相难明。找回丢失的记忆0/1。任务奖励:5000点经验值】 第67章 机关算尽-1 许是因为心神不宁,陆行舟觉得浑身发冷乏力,他的腿撑不住,哪哪都难受,索性躺回床上。只是他现在思绪万千,是再也没法入睡了,他盯着天花板,捋不出个所以然。 陆行舟终于懂得了什么叫“万念俱灰”,辛苦死了几百遍,一朝回到解放前。换个人估计都想找块石头撞死算了,陆行舟也想这么做,但是他撞也撞不死,得了痛没得死,多么可怜?不如不死。 他的等级掉到了十二级,任务又让他找回丢失的记忆,为什么?这两者之间有联系吗?如果他能找回记忆,是否就能恢复原先的等级了? 有的时候做事情是需要哄的,陆行舟只能哄自己,等找回记忆了,知道真相了,想要把等级升回来,就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了。真的吗?不必怀疑,一定是这样的。不然游戏这么搞,这么坑,还不得被骂死?没错,要相信策划,游戏为利益而生,策划才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么明目张胆地赶客。对,不用担心等级问题,赶紧把丢失的记忆找回来,这事情就能解决了。 从什么地方下手呢? 陆行舟不认为郑独轩会骗他,所以郑独轩跟他说的应该都是实话。陆行舟现在想到了两种方法,第一种是找到仇饮竹,他看电视剧里面失忆的人都是需要刺激的,说不定他质问仇饮竹几句,丢失的记忆就会自己跑回来。第二种是找大夫,看看能不能通过药理方式找回记忆。 平心而论,陆行舟是不想找仇饮竹的,仇饮竹太阴冷了,是那种一言不合就会拔剑杀人的人。陆行舟现在只有十二级,虽然他死不了,但他也不想死得太快太屈辱。 还是找大夫吧,燕归堂现在就有一个现成的大夫,且待郑独轩来后,陆行舟再问问他有没有办法。 郑独轩听陆行舟说想要找回这两日的记忆,不由得微微一怔:“一定要找回来?” 陆行舟语气坚定:“非找不可。” 郑独轩垂下眼眸:“我只能尽力一试,不能保证一定成功。” 陆行舟听他这么说,就知道郑独轩是有办法的,他笑着说:“你的医术这么高明,必然能帮我找回丢失的记忆。” 郑独轩说:“我毕竟不是真的大夫,怕就怕有心无力。” 陆行舟摆摆手:“无妨,你尽力而为即可。” “若是实在找不回来,你待如何?” “那我只能再想想别的办法了。” “你很在乎这段记忆?” “丢了记忆总觉得跟没穿衣服似的,有种不安稳的感觉,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能把它找回来。” 郑独轩让陆行舟试遍了药物内服、药物外用、针灸、跷摩、移精变气等方法,陆行舟依旧记不起那两日发生的任何事情,别说清晰的记忆了,他就连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都没有。 陆行舟见郑独轩神色黯然,还主动宽慰他:“没关系,你已经尽力了。” 郑独轩说:“我已经用尽了所有办法,眼下是束手无策了。” 陆行舟叹了声:“看来,这两日的记忆跟我没有缘分啊。”若是没有任务,此刻他就放弃了,但任务在身,他没法轻言放弃。不过他不想让郑独轩知道自己还想找记忆,如果一个人在自己引以为傲的事情上无计可施,想来必然是不会高兴的。 郑独轩说:“我再去翻翻医术古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陆行舟摇头:“算了。” “你不是想找回记忆吗?” “但我不想让你如此劳累。不过是两日的记忆,也不是什么大事,忘了就忘了吧。” “休休莫莫。更莫思量著。记著不如浑忘著。1”郑独轩笑如涟漪,“记又何妨?忘又何妨?” 陆行舟在郑独轩面前点如捣蒜,郑独轩说什么都对。但郑独轩一走,陆行舟又在琢磨怎么找回记忆了。他突然想起来,之前完成“遍地是友”任务之后,任务给他的奖励是一枚祛病丸。 ——祛病丸用法:祛除伤寒、痹症、便血、肠痹等普通病症,效果立竿见影,仅对主角有用。 第72章 失忆算是普通病症吗?包不包含在这个“等”字之内呢?陆行舟思索良久,决定用掉这枚祛病丸,如果没有用,他也没什么损失,反正普通病症有普通病症的治法,不过是多受几日罪罢了。如果有用,那么陆行舟就能马上完成这个任务,想到自己骤降的等级,陆行舟咬咬牙,吞下了祛病丸。 祛病丸的效果立竿见影,陆行舟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脑中依旧空空,他就知道这枚祛病丸是用错了。 也罢,若是任务能怎么轻易地完成,还有什么挑战性呢?陆行舟回到最初的岔路口,选择去找仇饮竹。 问题是,关州这么大,天下这么大,他应该去哪找仇饮竹?陆行舟木着脸想,他总不能直接冲进阎王庄的老巢,让仇饮竹来见他吧。那他可真会找死! 问郑独轩?那肯定也是不能的,他都跟郑独轩说了放弃寻回记忆了,转头又改口,显得他这个人摇摆不定的,很不真诚。 陆行舟突然想到一个人,眼前有了路,他嘴角一扬,很快就出了燕归堂的门。 天寒地冻的日子,包打听还是摇着一把竹扇,不怕冷似的。陆行舟灌了一身的风雪,手揣着暖炉进门,瞧见包打听,越看越觉得他跟百晓生很像。 包打听居然还记得陆行舟,问:“很久不见,这次想要打听什么事?” 陆行舟说:“我想知道阎王庄仇饮竹的下落。”他现在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打听事情之时腰杆挺得很直。 包打听说:“他接了一单塞外的生意,如今在那茫茫戈壁上,我没法告诉你他的具体位置。” “塞外?”陆行舟发了愁,这么远又这么辽阔的地方,他怎么找啊。 陆行舟想了想,又问:“你知道怎么治疗失忆症吗?” “谁失忆了,你吗?” “没错。” 包打听问:“你吃过失忆丹吗?” 陆行舟摇头:“没有。” “喝了忘情水?” “也没有。” “用了锁念珠?” “都没有。” “是真的没有,还是你自己都不知道?” 陆行舟闭上了嘴,对哦,他没有这些东西的印象,是因为真的没有,还是因为连这些记忆也消失了?包打听的问题给了他一个新的方向,他的失忆可能没有那么简单,也许是有人刻意为之。 为什么?他无意中知道了谁的秘密吗?为什么有人要这么大费周章地让他没了记忆?陆行舟皱紧眉头:“我只丢了两日的记忆,你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回吗?” 包打听说:“你可听说过神医宿淡月?” “没有。” “她的医术极其高明,只治疑难杂症,你若想寻回记忆,可以找她试试。” “宿淡月?”陆行舟记下了这个名字,“她在哪里?” “她住在关州的石头陂,不过这几日去了夙州帮人看病,算算时间,还得过三五日才能回来。你过几日再去石头陂找她吧。” 也算是一种方法,陆行舟决定五日后就去石头陂找宿淡月,这五日间再找找别的法子。他没什么要问的了,就问:“这些消息要多少银两?” 包打听说:“不用银两。” “那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 “为何?” “我之前说过了,善有善报啊。” 陆行舟笔直地盯着包打听,心念一动:“你认识百晓生吗?” “我听说过他的名字,但从未见过他,怎么了?” “有人说过你们两个长得很像吗?” “有。” “你不好奇这是为什么吗?”陆行舟想,包打听和百晓生长得那么“互补”,做的事情又是一样的,都是通过买卖消息来盈利。虽然说《三尺青锋》中的所有人在一开始都一堆数值,但现在他们或许都有了自己的思想和灵魂,如果能让包打听和百晓生相见,他们必然会怀疑什么,他们的怀疑——甚至在之后可能有所行动——会影响这个游戏的运行吗? 包打听却不如陆行舟所愿:“这世上我知道的事已经够多了,有一些解不开的谜团,对我来说是一种乐趣,我不是很想知道原因。” 陆行舟不咸不淡地问:“你觉得我是谜团吗?” 包打听不欲回答这个问题,含糊其辞:“来者都是客,你当然是客。” 陆行舟撬不开包打听的嘴,也没办法硬撬,他问:“是不是只要我来问消息,你都不会收任何银两?” 包打听说:“普通的消息可以不用,但如果是特别重要的消息,我多少还是要收点的。” 陆行舟得了这句话,心想也好,以后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就来包打听这里打探好了。 他慢吞吞地回了燕归堂,还没回到自己的房间,便迎面碰上了吴家兄弟。 “小舟。”吴锁愁神色焦急,“郑兄让我们看着你,别让你到处乱跑,怕仇饮竹还会对你下手,你怎么自己出去了?” 有什么东西在陆行舟脑中闪了一下,他缓缓眨了下眼睛:“仇饮竹已不在关州,为何还要担心我?” 【??作者有话说】 1陈师道《清平乐·二之一》 第68章 机关算尽-2 吴非吾惊诧道:“仇饮竹不在关州了?” 陆行舟反问:“你们不知道?” 吴锁愁说:“我们怎么会知道仇饮竹的动向。” “我今日出门去找了包打听,问了他一些事情。”陆行舟感到古怪,吴家兄弟不知道此事就算了,郑独轩消息如此灵通,想必已经知道了,为何不告诉他们?不过此时陆行舟没有怀疑郑独轩,只是觉得郑独轩最近有些神思恍惚,做事也没之前那般滴水不漏了。 至于仇饮竹的事情,陆行舟对谁都没说真话,他只告诉了几人赌场的事,又说仇饮竹出现只是为了威胁他,领的并不是杀人的任务。 吴锁愁说:“没事就行,外面冷,进来再说吧。” 陆行舟进了吴家兄弟的房间,坐下问:“最近郑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或者说燕归堂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吴家兄弟都称呼郑独轩为“郑兄”,所以跟他们讲话的时候,陆行舟也这么喊。 吴非吾偏过头:“小舟,你问这个做什么?” 陆行舟说:“郑兄在燕归堂待的时间也太久了,他今年不打算回胜寒派了吗?而且他最近来帮我治疗的时候,人也经常走神,心里像是装了什么事。还有,他应该知道仇饮竹已经离开关州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若不是我问了包打听,此刻还以为仇饮竹仍在关州。”陆行舟前些日子只想着自己失忆的事情,倒是忘了关心郑独轩。如今突然想起来,就一口气全问了。 吴锁愁面有迟疑:“……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是郑兄让我们不要告诉你。” 陆行舟不想为难吴锁愁:“若你们不能说,我就自己去问他好了。” 吴非吾说:“算了,我告诉你吧。” “不行,你们既然答应了他,就不要跟我说,不然以后他不会再相信你们。”陆行舟打定主意,“我还是等他来了之后,再直接问他好了。” 吴锁愁说:“也好,他不想我们告诉你,是怕你受伤了还要担心他的事情。” 陆行舟察觉到不对劲:“是坏事?” 吴非吾说:“是坏事,但郑兄已经解决,如今没什么事了。所以我觉得告诉你无妨,但你要想直接问他,也没关系。” 这话听得陆行舟心痒痒的,恨不得让郑独轩立刻出现在面前,马上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郑独轩来到陆行舟房间之时,神色平静,陆行舟跟他说了一会话,没发现他的反常之处。 陆行舟干脆直接问:“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郑独轩面色不改:“怎么这么问?” 陆行舟说:“我觉得你心情不好,应该是发生了什么。” 郑独轩犹豫几秒:“也没什么,就是我母亲出了点事。” 郑独轩母亲名为李顺云,江湖人称“丹心携雨”,使出成名绝学盈虚剑法,剑光便如漫天飞雨,李顺云的实力不容小觑。这点陆行舟是知道的,但除此之外,他对李顺云就没什么了解了,闻言既惊且忧:“她出了什么事?” 郑独轩有意避开话题:“此事说来话长,但总算解决了,你不必担心。” 陆行舟固执道:“说来话长,那便长话短说。我不想被蒙在鼓里,根本察觉不到你的苦恼,每天还像个傻子一样乐呵呵的。” 郑独轩无奈,只好一五一十将事情的前因说出来。 三个月前,燕归堂接到了意州参商派的求助信,原来是意州遭受蝗灾,不少人没了吃食,竟然落草为寇,靠劫为生。匪患严重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参商派派了不少弟子下山除暴安良,但匪患如春草,除之不尽,参商派渐感力不从心,参商派的掌门便给交好的燕归堂写了封求助信,希望他们能过来意州,助自己一臂之力。 第73章 彼时郑独轩他爹不在燕归堂,李顺云当机立断,派出五十名弟子结成两队,先后离开关州,千里迢迢去江南剿匪。李顺云带着第一队连夜出发,参商派和燕归堂强强联手,杀得江南匪寨片甲不留,参商派感谢燕归堂的帮助,两派的情谊更进一步。这本是一桩好事,事情的转折出现在李顺云回关州的路上,李顺云担心自己和丈夫都不在关州,会有人寻机生事,于是独自一人快马加鞭,想要快些赶回燕归堂。 路上,李顺云遇见了二十年前的仇人……郑独轩没有展开说,那又是另一桩事情了。总而言之,李顺云虽然将仇人斩杀了,但那仇人死前竟然还使出了蛊毒,那蛊虫顺着李顺云的伤口游进了体内。李顺云想要把蛊毒逼出来,但苦无方法,只能先用内力封住经脉,回到燕归堂再做打算。 说来说去,还是江湖上的那些事情,恩恩怨怨,刀光剑影。能有什么新鲜事? 郑独轩说:“我母亲中了蛊毒,但也不是什么难解的毒,我寻到了解毒的法子,此事就解决了。” 原来如此。陆行舟在心里叹了声:“在这期间,你还抽空帮我疗伤,真是辛苦你了。” “在你受伤之前,我母亲的毒就已经解了。”郑独轩顿了顿,“我不想你对我有夸大化的感激。” 陆行舟眉头一挑:“我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 郑独轩笑了笑。 陆行舟又说:“对了,我今日去找了包打听,想打探一些事情,顺便问了下仇饮竹的事情,这才知道仇饮竹已经离开关州了。” 郑独轩说:“我知道。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你听见仇饮竹的名字,没想到你会主动去打听。” 陆行舟怔然:“为什么不想让我听见仇饮竹的名字?” 郑独轩说:“他伤了你,若是听见他的名字,我猜你恐怕不会高兴。” “你猜得不错。只是我想要知道他的消息,所以哪怕会不高兴,我也会想,我也会问。” “你找包打听,是想打听什么消息?” “我……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之前我在关州看见了百晓生,觉得他和包打听长得好像,所以想问问包打听认不认识百晓生。”陆行舟低下头,“好吧,这是一件很无聊的小事,你会不会觉得我傻?” 郑独轩认真地说:“傻也不傻。” 陆行舟现出梨涡:“傻就是傻,不傻就是不傻,‘傻也不傻’是什么意思?” 郑独轩说:“傻得可爱——是这个意思。” 傻得可爱吗?陆行舟面上一热,抿着唇不说话。 郑独轩问:“小舟,是躺床养伤太无聊了吗?” 陆行舟连连点头,以为郑独轩要带他出去玩。 郑独轩说:“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若嫌无聊,我陪你练会剑,如何?” 陆行舟赶紧摇头,他不是不想跟郑独轩练剑,他是不能!他这几天偷偷试过了,等级下降果真会影响战力,他现在的轻功、内功和剑术都退步了,而且退步特别大。平时坐着说说话也就罢了,他若是真的跟郑独轩练剑……他身上的谜团已经够多了,若是再加上武功毫无缘由地急转直下,郑独轩不可能不怀疑他。 陆行舟心孤意怯,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直勾勾盯着郑独轩,仿佛郑独轩欺负了他。 郑独轩专注地看着他,一张脸映在两汪弘亮的泉中,他的目光在陆行舟的脸上流连,迷惘地想,是小舟在害怕他?还是他在害怕小舟? 郑独轩一字一句:“就这么不想练剑?” “我躺了这么多日,骨头都躺懒了,就让我再懒几天吧。”陆行舟在心里叫苦,愧疚极了,他到底还要撒多少谎? 郑独轩瞧他不情不愿的模样,笑意难忍。他轻轻笑着,把陆行舟引得眼都不眨,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笑容伴着怎样的一种惶恐。 五日后,陆行舟迫不及待地去了石头陂找神医宿淡月。 宿淡月年约三十,长眉冷提,颌尖唇薄,看起来不好接近。但她一开口声音却温柔亲和,实在是很有反差感。 听闻陆行舟的来意,宿淡月望闻问切,又让陆行舟扒了衣服,把已经愈合得差不多的伤口给她看,之后说:“我有九成把握,能让你寻回记忆。” 陆行舟大喜:“敢问神医有何要求?”他看古装剧里的神医都是很有个性的,不知道宿淡月有没有怪癖。 宿淡月沉吟片刻:“失忆之事不会让你有性命之忧,所以我不急,你也别急。但我现在很想吃问酒楼的莲蓉包,甜味轩的核桃酥,云来客栈的驼峰角子,满座堂的醋溜鱼……这是急事。” 陆行舟讶然:“问酒楼、甜味轩、云来客栈和满座堂位于截然不同的方位,没有一家店是顺路的。” 宿淡月理直气壮:“当然,不然我怎么会让你帮我跑腿。你还想找回记忆吗?” 原来宿淡月不只是个吃货,还是个懒惰的吃货。不过若只是跑个腿,就能完成这个任务,也算简单。陆行舟点点头:“好,神医稍等,我现在就去买。” 陆行舟离开石头陂,他自知轻功大打折扣,若是自个儿去东南西北四个地方买,恐怕买回来之后黄花菜都凉了。他想了一个办法,他去集市上找了三个生意惨淡的摊主,花钱让他们帮自己跑腿,还强调买回来越快,给的酬劳就会越多,自己则去了最近的云来客栈买驼峰角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很快,陆行舟的手上就提着满满当当的食物,回到了石头陂。 宿淡月招呼陆行舟一起吃,陆行舟满心想着任务,只象征性地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宿淡月人瘦,胃口却不小,细嚼慢咽吃得还慢,待宿淡月把桌上食物一扫而光之后,陆行舟已经昏昏欲睡了。 宿淡月说:“好了。” 陆行舟“嗖”地一下站了起来,准备接受治疗。 宿淡月揉了揉肚子:“吃饱了,该找找鹦鹉了。” “鹦鹉?”陆行舟的喜期待滞在半空,什么鹦鹉? 宿淡月说:“我有一只鹦鹉喜欢玩抓迷藏,但我今日累了,不想陪它玩,只好麻烦少侠把它找出来了。它平时的活动范围也不大,就在这石头陂内。” 陆行舟:“……”石头陂方圆三里,其间房屋密如鱼鳞,高低错落,凭他一人之力得找到什么时候? 宿淡月淡淡问:“怎么?少侠不愿意?” “当然愿意!”陆行舟又开始哄自己了,不过是一只鹦鹉罢了,能躲到哪里去?他把每寸地皮都翻一遍,就不信找不到这只鹦鹉! 第69章 机关算尽-3 陆行舟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想从宿淡月口中打探更多信息:“那鹦鹉会说话吗?平时有什么喜欢去的地方吗?” 宿淡月说:“我这鹦鹉可聪明,玩抓迷藏的时候,既不会说话,也不会有常去的地方。”简而言之,没有线索。 “这鹦鹉长什么模样?还请神医告知,不然我怕找错了鹦鹉。” “石头陂内只有这一只鹦鹉,你不会找错。”宿淡月说,“我那鹦鹉脾气不好,若是你找晚了,它可能就要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 “对,有几次我没空理它,它便飞出了石头陂,我花了大力气才把它找回来。” 陆行舟:“……我现在就去。” 陆行舟先去了左邻右舍打探了一番,原来大家都认识宿淡月那只鹦鹉,因为这鹦鹉玩抓迷藏玩好几年了,石头陂每户人家,几乎都留下过鹦鹉的踪迹。 陆行舟边找边问,知道了很多鹦鹉曾经藏过的地点,但人们说鹦鹉很聪明,不会在躲过的地方躲第二遍。这事虽然是线索,但对陆行舟来说却没什么用,万一鹦鹉这次就是躲在藏过的地方呢?谁知道游戏策划是怎么想的,按照经验办事不一定能成功,陆行舟还是用目光扫过了每一个角落。 他找了一个时辰,依旧没见着鹦鹉的影子。陆行舟坐在路边休息了会,顺便整理一下思路,他应该已经找了半个石头陂了,据他了解,鹦鹉很遵守游戏规则,说好了抓迷藏,就不会使诡计。鹦鹉会一直在同一个地方等着,不会一直更换地方。 陆行舟没有好方法,只能一步一个脚印,他想着把接下来的半个石头陂翻过来,估计就能找到鹦鹉了。他起身走进接下来的一家店,脚步突然顿住,这是什么地方?陆行舟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这居然是一家玩偶店! 不过这里面的玩偶并非现实世界常见的玩偶,陆行舟一眼扫过去,见到了猪、狗、牛、羊、马、鹿、鸟等常见动物,皆维妙维肖,栩栩如生。 陆行舟拿起一只猪,捏了捏,是熟悉的絮状填充料的手感!他问店内的男子:“请问你是这里的老板吗?” 男子摇头:“不,我只是这里的伙计,老板去云游四海了。” 陆行舟有些失望:“你可知道,你们老板为何要做这些玩偶?” 男子说:“这事老板倒是说过,他说这是因为他家里有个毛孩子,精力怎么都用不完,每天哭闹着要新鲜玩意,老板灵光一闪,才有了这些玩偶。很多父母都会来买玩偶,可供小儿玩乐,可止小儿啼哭。” 第74章 陆行舟更加失望了:“原来如此。” 他还以为这家店的老板,跟他是同一个来路。陆行舟摇摇头,将杂思抛出脑外,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鹦鹉。他问男子:“你今日可曾见过一只鹦鹉?一只五颜六色的鹦鹉,它头顶处的毛是黄色的。” 男子摇摇头:“鹦鹉没见到,但我们这里倒是有这样的玩偶,不知公子想不想买?” 陆行舟说:“带我去看看。” 男子带陆行舟穿过几排货架:“瞧,这一整排都是鹦鹉,公子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只见整排货架上摆满了鹦鹉玩偶,各色各样密密麻麻,看得陆行舟密集恐惧症犯了,他来回走了几遍,没发现异样,又不好意思只看不买,最后买了一只长得像千里马的马玩偶,就离开了玩偶店。 陆行舟刚走出几步,忽然想到什么,猛地转身折返回去。 玩偶店伙计一愣神,忙说:“货物出门,恕不退换哦。” 陆行舟说:“放心,我不是来退货的。”说完就直接走到了摆鹦鹉的那排货架上,一只只玩偶摸过去。 听说那鹦鹉极其狡猾,陆行舟走出玩偶店的时候想,说不定它真的藏在这群鹦鹉玩偶当中了,只不过玩偶过于逼真,而鹦鹉又一动不动,再加上陆行舟犯了密集恐惧症,不敢细看,因此不识“鹦鹉”真面目。宁可多花点时间再探一遍,也不要错过了,后者浪费的时间更多,因此陆行舟才返回店中。 他离得近了,眼里只有三两只鹦鹉,密集恐惧症就犯不起来。鹦鹉可以装死,但没法让体温也“死”掉,陆行舟摸到第三排中间的时候,总算抓住了混入其中的那只真鹦鹉。 鹦鹉被抓住了,就可以开口说话了,它说:“回家,回家。” 出门之前,陆行舟的身上被宿淡月喷了点药粉,宿淡月说:“鹦鹉闻到这味道,才会跟你回来。不然你抓不住它。” 陆行舟对这鹦鹉没什么好气,找它找了半天,还差点被骗了过去:“走吧,回家。” 路上,鹦鹉一张嘴就没停过。 鹦鹉:“少侠!” 陆行舟:“叫我吗?” 鹦鹉:“恭喜发财,樱桃拿来。” 陆行舟:“嗯嗯嗯。” 鹦鹉:“相思只在,葵花籽上,核桃仁前。” 陆行舟:“……” “我见萝卜多美味,料萝卜见我应爱我。” “好了好了,知道你饿了,我已经走得很快了,马上就能回去吃东西了。”陆行舟觉得好笑,也不知道宿淡月是怎么养的,竟然养出这么只鹦鹉。 鹦鹉:“尘心洗尽兴难尽1,机关算尽太聪明2。” 这鹦鹉难得正经起来,却接了毫不相干的另一句,陆行舟全力施展慢了许多的轻功,总算回到了宿淡月的住处。 原以为宿淡月使唤了自己一日,总该给自己治疗了。但宿淡月只是手一挥:“时间不早了,少侠先回去吧,明日再来。” 陆行舟眼前一黑,他一步三回头,还是忍不住开口:“敢问神医,是否明日便为我治疗?” 宿淡月说:“除非紧急情况,不然我做事都是先收报酬的。今日让少侠帮我做了两件事,就算是收取一些报酬了,不过要治疗失忆之症,还远远不够。” 这还“远远不够”,陆行舟感觉自己碰上跑环任务了,问题是他还不知道要跑多久,陆行舟揪了揪衣服,想用氪金代替跑环:“那……我能直接给钱吗?” 宿淡月给鹦鹉喂着核桃仁:“少侠觉得我会缺银两吗?”言下之意,陆行舟还是得老老实实做任务。 陆行舟开启了在石头陂的打杂生活,他每天的任务就是送信、熬药、买吃食、找鹦鹉、教训混混、跟宿淡月玩成语接龙和飞花令…… 鹦鹉日日都在陆行舟耳边“吟诗作对”,它说的话基本万变不离食物,真是只嘴馋鹦鹉,跟它的主人一个样。陆行舟每天在找鹦鹉这件事上花的时间是最多的,几日之后,他试着跟鹦鹉商量:“鹦鹉啊鹦鹉,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今晚要躲在哪里,省下我的时间,别让我一通好找。” 鹦鹉说:“一袋核桃仁,一袋葵花籽,一筐胡萝卜。” 陆行舟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是交易条件?” 鹦鹉说:“是是是。” “好办,好办。我答应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你今晚要藏在哪里?” “先给东西。” 果真跟它主人一模一样!陆行舟只好在去买吃食的时候,给这馋嘴鹦鹉要的东西也买了,他一次性买了五袋核桃仁,五袋葵花籽,五筐胡萝卜,直接把这五日的口粮都搞定了。 但陆行舟没想到,讨好了鹦鹉,却得罪了主人。 宿淡月揪着鹦鹉的脖子,来找陆行舟算账,她让陆行舟摸一摸鹦鹉的肚子,感受一下这肚子到底有多圆,有多硬。 陆行舟自知理亏,只好装傻:“我以为这鹦鹉的意思,就是神医的意思。” 宿淡月凉飕飕地开口:“哦?鹦鹉跟我说是,你给它吃的,它告诉你今晚躲在哪里。” 陆行舟立正认错:“我错了。” 宿淡月语气不咸不淡:“本来我想着明日就帮你治疗的,但你想要投机取巧,只能再往后延几日了。” 陆行舟眼前一黑,欲言又止。 宿淡月瞥他一眼:“你有意见?” 陆行舟摇头:“没有。”他哪敢有意见。 “没有就好。这两日不许给鹦鹉喂食。” “好。” 鹦鹉也不敢说话,一人一鹦鹉被宿淡月抛在身后,面面相觑。陆行舟这才知道,原来鹦鹉也是一关考验,他想要偷懒,也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结果却是延长了任务时间,贪小失大,不过如是。陆行舟也算是长了个教训,以后再做跑环任务的时候得踏踏实实,不能再想着偷懒了。 这几日陆行舟沉下心来做任务,也没再出过差错。宿淡月便没为难陆行舟,这日陆行舟一进门,她就让陆行舟喝掉桌上的药,然后把上衣脱掉,躺在床上。 “就当睡了一觉,睡醒之后,你应该就能想起那两日发生的事情了。” 陆行舟通通照做,屋内火炉烧得正旺,他脱掉衣服也不觉得冷,很快,他的上下眼皮就碰上了。 陆行舟睁开眼睛的时候,宿淡月不在屋内,火炉未灭,陆行舟的身上盖着毯子,明明很暖和,他整个人却在发冷。 说是两天的记忆,其实陆行舟只想起了一幕。 那日郑独轩来厢房找陆行舟,陆行舟笑着跟他说了一会话,郑独轩也笑,但陆行舟发现郑独轩的笑不达眼底,便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郑独轩沉默许久:“我需要两碗你的心头血,你愿意吗?” 陆行舟只愣了两秒,就点头说:“愿意。” 郑独轩说:“开胸取血,会有危险,可能还会落下病根,你真的愿意?” 陆行舟想,郑独轩不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也不会轻易就说要取自己的心头血,他之所以有这样的请求,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个死不了的人,怕什么取血危险,若是真的落下病根,再死一次应该也没事了。他发现,他每次刚死完之后都会身心疲惫,但再过几日,身体就宛若新生。所以陆行舟不怕,郑独轩从来没有问他要过什么,莫说只是两碗心头血,哪怕郑独轩要的是他的心头肉,陆行舟也愿意给。 陆行舟迎上郑独轩的目光:“我真的愿意。” 陆行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中,慢慢往燕归堂的方向走去,他浑身萦绕着一股风雷般的寒气,两眼空空、浑浑噩噩地往前走。 何必?何必?陆行舟一趔趄,差点摔倒在地,风真大啊,雪真深啊,这路好难走,他呼出一口气,凝成的冷雾遮住了双眼,又扑红了双眼。回首有情风万里,渺渺天无际。愁共海潮来,潮去愁难退,更那堪晚来风又急!3 【??作者有话说】 1钱起《与赵莒茶宴》 2曹雪芹《红楼梦》 3薛昂夫《楚天遥过清江引·花开人正欢》 第70章 一念之差-1 陆行舟回到燕归堂,心中冰火两重天,一方面,他想立刻去找郑独轩问个清楚,另一方面,他生出了再也不想见到郑独轩的念头。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在他的脑中打得激烈,陆行舟心力交瘁,最后选择了留在燕归堂,等郑独轩主动上门。 拖延是一种方法,逃避也是一种方法,但无论如何,陆行舟清清楚楚地知道,此事一定会有个了结。 郑独轩来找陆行舟那日,雪纷纷扬扬落满枝头,郑独轩进门之时,仍是乌发黑眉,不沾雪屑。 距离知晓真相已过了五日,陆行舟等得心如止水,他很平静地看着郑独轩:“你来了。”他没有情绪的时候,声音是冷的,与平日迥然相异。 他未开口时,郑独轩察觉出异样,他开口后,郑独轩确认——到了该尘埃落定的时候了。 第75章 “你都知道了?”不过五个字,郑独轩说得很艰难。 陆行舟无意跟他绕圈子:“你要我的心头血,是为了救你母亲吧。”他不是笨人,顺着蛛丝马迹,便能将因果勾连起来。 郑独轩定定地看着陆行舟,点了下头。 “我已经答应你了,为何……”陆行舟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他咬了咬牙,“为何还要夺走我的记忆?又做那么多的事情来欺骗我?” 郑独轩问:“你恨仇饮竹吗?” 陆行舟不想说旁人:“我恨不恨他,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郑独轩执意要问:“我跟你说伤了你的人是仇饮竹的时候,你恨他吗?” “恨。”陆行舟怎么能不恨,看到等级变成十二级的时候,生平第一次,他真的想要背离在现实世界成形的法律观和道德观,他想要杀人。 郑独轩说:“如果把他换成我,你就能不恨了吗?除了动机不一样,行为是一样的,结果也是一样的。没错,你答应了我,你是自愿的,我想你醒来的时候也不会怪我。但你心悸、心痛、难受得彻夜难眠的时候,真的一点也不会怨我吗?” “他怎么能跟你比?”陆行舟红了眼睛,“你又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既然答应了你,那便是心甘情愿的事情,不管过后有多么痛苦,我都甘之如饴。绝不会怨你恨你。我今日算是看明白了,你不懂我,你只从你的角度想问题,你一点也不懂我。” 陆行舟不能明白,他才不是嘴上说着愿意回头又百般怨怼的人,郑独轩怎会觉得他是那样的人?为了这么点小事,郑独轩为何要大费周章? 郑独轩喉头滚动,克制声音开口:“如果是别人,我不会在乎他们的感受,这心头血取就取了,钱财、兵器、秘籍、地位……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旁人要什么我都能给。只是小舟……你不一样。” 陆行舟字字落沉:“钱财、兵器、秘籍、地位,这些东西我一个也不稀罕!你想要我的心头血也好,心头肉也罢,我给你便是,什么条件、什么要求都没有。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可你万万不该夺走我的记忆,又骗我说是仇饮竹伤了我。你骗我有什么用?等我再见到仇饮竹,真相自会大白。” 郑独轩说:“我是真的想过杀了仇饮竹,这样你就不会再见到他了。” 陆行舟觉得荒唐:“这样你骗我的事情,就再也不会被我知晓了吗?” “不错。”郑独轩闭了闭眼,“可是我后悔了。” “你后悔欺骗我?” 郑独轩沉默不语。 “既然后悔,为何不直接告诉我?”陆行舟想,如果郑独轩回心转意,告诉自己真相,他会原谅郑独轩的。 郑独轩说:“我说不出口。” 在陆行舟说“我躺了这么多日,骨头都躺懒了”那句话之后,郑独轩就后悔了,他并非后悔欺骗了陆行舟,他是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再等一等,寻找别的方法救母亲,这样就不用剖开陆行舟的心,取他的血用,让他变成这幅心灰意懒的模样。 他知道陆行舟找到了宿淡月,郑独轩跟宿淡月有过接触,自然知道她的医术不在自己之下,想要取出锁念珠,不过是迟早的事。郑独轩想过阻止小舟,他有很多种方法能让宿淡月不插手这桩事,可小舟太执着,郑独轩想,丢了记忆真的这么难受吗?又想,就算阻拦了这次,也会有下一次吧。只要小舟还想找回记忆,他又能阻止多少次呢?他有种预感,不管他怎么做,小舟一定会知道真相的。既然如此,那就让小舟“穿上衣服”吧。 陆行舟有些累了:“你真的只是为了让我不要怨你恨你,才这么做的吗?” 郑独轩缄默更久:“我不喜欢冒险。” 他是什么人?燕归堂的少堂主、未来的掌门人,“霜剑圣手”的关门弟子,年轻一辈的佼佼者,相貌、才情、武功都是一等一的好。遇见小舟之前,他以为天下无不可掌控之事,无不可收拢之人,他想要什么都易如反掌,温和的皮相下跳着一颗傲慢的心。可小舟不一样,天地一小舟,来去如风不留痕。郑独轩从未见过陆行舟这样的人。他想,天底下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小舟了。 郑独轩做事力求完美,他不喜欢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哪怕只有一点点会出现偏差的可能,他依旧不愿意冒险。风再大、浪再猛,船也要按照他的心意航行,在郑独轩怀疑陆行舟是百毒不侵之躯的时候,就开始谋划了。他准备了毒药、又准备了解药,他亲眼看着陆行舟吃下了含有毒药的糕点,他与陆行舟说了许久的话,陆行舟什么反应都没有。 郑独轩一直都在找第二个“百毒不侵”的人,蛊主已死,百毒不侵的人的心头血就成了解蛊毒必备的材料,可百毒不侵的人又不是大白菜,哪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其实以李顺云的武功,拖个三年五载也不会有事,期间可以网罗天下神医再想方法,但郑独轩不想看母亲饱受蛊毒折磨。偏偏、偏偏小舟出现在了眼前,因为是小舟,郑独轩愿意相信缘分的巧合。莫非这是命中注定? 也因为是小舟,郑独轩更不愿意冒险。小舟什么都不需要知道。他会补偿小舟,对小舟很好,更好,小舟想怎样都好。 陆行舟摇摇头:“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他在问被夺走记忆的根本原因,郑独轩回他一句“我不喜欢冒险”,陆行舟虽然听不明白,但也不觉得郑独轩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他希望郑独轩能够给他一个清晰的解释,说上三天三夜也没关系。 郑独轩能说什么?他望着陆行舟那双虽然疲惫、但依旧清澈的眼睛,他能说什么?因为我倨傲,因为我存心积虑,因为我不信任人,不信任你,又想你一直用那样欢欣的目光看我,想抓住你。一念之差,一念之差。 陆行舟见郑独轩不说话,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不知道,这点伤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真的算不上什么。”若不是怕郑独轩怀疑,陆行舟可能会去郊外打野怪死一次,让身上的伤快速复原。就是因为郑独轩每日都来为他换药,陆行舟才甘愿挨“短痛不如长痛”的煎熬,可是郑独轩又做了什么?他甚至连一句真心的解释,都不愿意给自己吗? “我跟你说过,我在一个很幸福的家庭中长大,虽然我的家庭很普通很普通,但是我的家人都对我很好。所以,隐瞒、欺骗、背叛这样的事情,我很少经历,更不希望这些东西是亲近之人‘馈赠’给我的。在燕归堂的这段时间,你对我很好,你给我疗伤、陪我练剑、送我礼物,我早就把你当成……当成亲人了。对亲人是不会斤斤计较的,你想要救你母亲,如果我早知道我的血能够救她,根本不需要你问我,我自己就能把血准备好。我始终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让我忘记这件事。你说了原因之后,我依旧不明白,难道在你的心里,我真的是那种会因为身体上的痛苦而怨恨你的人吗?不只是这个原因吧,你在害怕什么?我想到了一个特别难堪的点,是因为你特别‘高贵’吗?那么高贵的你,怎么能向这么卑微的我‘求’点什么呢?可你也喜欢我,不是吗?你不愿意向我索要,或者与我交易,你怕我们的关系会因此产生变化吗?你怕我会怕你?何必这般费尽心思?你知道的,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本就没什么可能。”陆行舟说着说着,心里生出了残忍的快意,最后一语双关。他和郑独轩确实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管是在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陆行舟自暴自弃地想,他们都绝无可能。 郑独轩的脸上终于有了痛苦之色:“你恨我吗?” “我不恨你。”陆行舟抹掉眼泪,“但我也不想原谅你。” 在刚刚的谈话中,他给过郑独轩很多次机会,只要郑独轩说出一个能让他觉得逻辑合理的理由……不,甚至不需要理由,只要郑独轩能舍弃他的骄傲,露出跟他一样抗争着的痛楚之色,说一句“对不起,是我的错”。陆行舟说不定就已经原谅他了,他知道自己是多么心软的人,可是郑独轩没有满足他这样细小的期待。 郑独轩说:“你要走了吗?” 陆行舟反问:“事已至此,你觉得我还会留在燕归堂吗?” “我们……” “我跟你……” 郑独轩和陆行舟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郑独轩说:“你先说。” 陆行舟硬着心肠:“从此以后,我跟你两不相欠。不必打听我的消息,再见面时,也算不上是朋友了。山长水远,各自珍重吧。你想说什么?” 陆行舟在心里想,最后、最后一次机会,只要郑独轩说一句“对不起”,这件事可以一笔勾销。 郑独轩说的是:“不管你以后遇上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 陆行舟没说话。 郑独轩静静地看了陆行舟很久,说了最后一句话:“小舟,保重。” 第71章 一念之差-2 陆行舟跟吴家兄弟道别,没提郑独轩的事,很快就离开了燕归堂。 第76章 但他还是留在了关州,住在了离郊外很近的一家客栈,想着这样方便每日出城打怪。但第二日陆行舟睁开眼睛的时候,满心满脑都是郑独轩。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郑独轩的场景,原来不知不觉,两年时光翩然已过。他跟郑独轩初见的时候,人在病中昏昏沉沉,他跟郑独轩正式分道扬镳的时候,明明没有生病,却好像也是病了。他提不起力气,也没有精神去郊外打怪。放一天假吧,陆行舟跟自己商量,怪物是不会消失的,不管是游戏里的还是心中的,都是不会消失的,放一天假也不会影响什么。 于是陆行舟就安心地躺在了床上,他想起见到郑独轩的第一眼,那晚的月亮是多么的皎洁。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为什么会这么疲倦?陆行舟想一直躺着,躺到骨头都酥掉,软掉,烂掉,被饥饿的老鼠吃掉。游戏能让他的致命伤快速愈合,也能从不同动物的腹中找出他的骨头,再拼凑出一个“陆行舟”吗? 如果老天真能听到他的声音,陆行舟希望游戏的主角可以换个人,换别个陆行舟,或是换什么人都好,甚至换条狗也成。他演这场戏演得太久,觉得自己走的所有路都是《三尺青锋》铺设好的,他是按照游戏的方向去“成长”的,他从来都没有过选择,“自我”又在什么地方呢?往东走、往西走都不被允许的他,真的不是被操纵的傀儡吗? 陆行舟在床上躺了半日,下午还是出了门,关州有一个地方他一直想去,但一直没有时间去,如今难得给自己放了一天假。陆行舟想去看看。 那个地方叫“摘星楼”,是关州最高的人工建筑,登到楼顶,可以俯瞰关州全貌。若是在夜间,俯能见万家灯火,仰可触皓月繁星。 陆行舟爬上摘星楼的时候,正值傍晚,远远望下去,能朦胧见到雪融在枝杈枯叶间,葱葱白白,被淡淡的余晖照着,暗沉中也透了点亮色。风钻进陆行舟的耳中,刀一样扎着人,他只是呼吸,都觉有钻骨般的冷。陆行舟靠在栏杆上,眼如冰刃。 独倚危楼。独倚危楼,不信人间别有愁。1 “火眼金睛”的任务已经完成,可陆行舟的等级还是只有十二级,他不明白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莫非这游戏真的这么狗,要让他重新一级级升上来? 别了吧,若真是如此,陆行舟是真的想死。他现在终于知道做神仙有什么不好的了,想死也死不了,生死都不能由自己做主,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恨吗?陆行舟盯着那个明晃晃的“12”,质问自己,你真的不恨郑独轩吗?他想了良久,得出的结论依旧是“不恨”。如果是别人呢?如果是吴锁愁和吴非吾需要他的心头血,而他知道给出去的话,自己的等级会下降这么多,他还会给吗?陆行舟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否定的答案。只要是他的亲人、朋友迫切需要,而他有能力给出去的东西,他是愿意承担一切后果的。 也罢,他跟郑独轩分道扬镳,等级下降不是主要原因。这两日他想了许多事情,脑中跟郑独轩对话的场景一遍遍重现,如果他当时愿意说出“我只要一句道歉”,郑独轩应该会低头吧。等郑独轩说了“对不起”之后,他们能和好如初吗? 他为什么不愿意直接说呢?陆行舟想,如果直接说自己想要什么,是不是就太没意思了。郑独轩会不明白他想要什么吗?陆行舟觉得未必,他认为自己说得没错,郑独轩太“高贵”了,高贵滋生骄傲,骄傲演变成傲慢,傲慢则不容许低头。陆行舟悲凉地想,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任务不动,陆行舟当然不能光坐着等。他去郊外死了许多回,等级艰难地爬升到十五级,这日他意志消沉地回到客栈,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虽然已经死麻木了,但每升一级需要的经验值就更多,他要是一直靠“死”来升回原来的等级,保守估计还得死个一千次。这个数字太大了,大得让陆行舟想放弃一切,可他又知道自己是万万不会放弃的。还是得想想别的办法。 这日,陆行舟找上了宿淡月。 宿淡月正在给别人看病,陆行舟等了半个时辰。鹦鹉还是那个样子,一见到陆行舟就说“恭喜发财,樱桃拿来”,只不过陆行舟没心思理它,任鹦鹉唱了半天的独角戏。 所幸鹦鹉不是人,不会恼他,它一人自说自话,自娱自乐,也别有一番趣味。 宿淡月进门的时候,瞧见陆行舟也不惊讶,只问:“记忆已经找回,少侠找我还有什么事?” 陆行舟说:“失去记忆之后,我发现我的武功也变差了许多,而找回记忆之后,武功并没有恢复到原本的境界,我想问问神医,这两者之间可有关联?” 宿淡月说:“你之所以失去了记忆,是因为有人在你的体内留下锁念珠,但锁念珠只会让你失去两日的记忆,不会对你的身体产生任何损害。所以这两者毫无关系。” 陆行舟想了想,又问:“失去记忆之后,我被人取了两碗心头血,这是我武功变差的原因吗?” 宿淡月说:“你受伤之时,功力自然会大打折扣,但你的伤应该已经好了,按理说武功就算不能恢复到原先的水平,也不会差太多的。” 陆行舟确认道:“也就是说,取心头血和留锁念珠这两件事,是不会让我的武功大跌的。” “不会。” “神医可知道,有什么能恢复武功的方法?” “有自然是有,但这得对症下药。我并不知道你武功变差的缘由,也没法让你恢复如初。”宿淡月瞥了陆行舟一眼,“我都不用把脉,只瞧你的模样,就能看出你劳神过度、忧思过多了。少侠如此劳虑,莫说武功难以进步,身体也会每况愈下。长此以往,虽不至有性命之忧,但寿命必然不长。” 陆行舟闻言,心中连半分触动也没有,人活于世万般苦难,若寿命真能缩短,未免不是一件好事。思及此处,有根绳子扯住了陆行舟的思绪,他骤然绷紧心弦——他怎么能活得如此丧气? 既然命运让他处于如此艰难的境地,那么,他哭着过也是一日,笑着过也是一日,为何要过得这般丧气?如果他能回到现实世界,去做一个专业的医学检查,是否已经到了“抑郁”的地步?若是一直这么黯然神伤地活着,失去的不在乎,得到的也不珍惜,得失都无所谓,他就这样瘸着精神的腿,往任务指引的方向走,哪怕真的能走出去,他恐怕也已经面目全非了。 不行,绝不能成为游戏的奴隶。他是玩游戏的人,不是被游戏玩的人。陆行舟想明白这一点,眼前豁然开朗——青山尚且直如弦,人生孤立何伤焉?2 宿淡月见他目光数变,过了不久,眼中突然迸射出让人震惊的光彩,气质也随之变化。他进门的时候面若死灰、嗒焉自丧,现在却精神抖擞、神采奕然。宿淡月身为医者,见惯了大喜大悲之人,但像陆行舟这样,明明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原地就能完成悲喜转换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她盯着陆行舟看,突然毫无根据地想,陆行舟以后一定会前途无量。 陆行舟问:“我现在的气色是不是很差?” 宿淡月直说:“看着像病入膏肓的人。” “还请神医给我开张滋补的药方,我想好好调理一下身体。” 宿淡月本想让陆行舟去找别的大夫,因为这点小事,关州随便一个大夫都能做到,叫她来做这事,就是大材小用了。但她最终没有拒绝陆行舟,而是认真为他把脉之后,给他写了两张药方。 宿淡月说:“接下来的五日,照着这张药方熬药。五日过后,丢掉这张药方,用第二张药方抓药。” “多谢神医。”陆行舟付了诊金,离开时还摸了鹦鹉一把,惹得鹦鹉大喊:“摸一下大爷,两桶葡萄液。” 陆行舟:“……”快走快走,鹦鹉以为自己是狮子呢,居然在那大开口。 陆行舟先去药铺抓了药,再回到客栈让伙计熬药,他自己回了房间,刚坐下来,眼前就飘出了熟悉的大字。 “触发新的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四者取一)请从以下四个任务中选择一个任务。任务奖励:等级提到30级】 【任务一:(众口铄金)想尽办法散播谣言,让温竟良臭名远扬0/1】 【任务二:(认贼作父)认金钩门门主倪玉峰为义父0/1,为他做十件事0/10】 【任务三:(声色犬马)放肆享受,游戏人间。近歌舞,好女色,养狗傲,纵马乐0/4】 【任务四:(言而无信)不去登龙城赴宁归柏之约,且约期后的两年也不能相见0/1】 “此任务为限时任务,请在二十四个时辰内进行确认,否则任务将消失” “重要提醒,限时任务消失后,不会再次出现!不会再次出现!不会再次出现!请谨慎决定” 【??作者有话说】 1辛弃疾《丑奴儿·此生自断天休问》 2袁枚《独秀峰》 第77章 第72章 一念之差-3 陆行舟望着任务面板,久久不能回神。 他刚抱怨完游戏太不自由了,马上就出现了一个可供选择的任务,而且还是从四个选项中选一个,自由度瞬间变高。但是……他想要的不是这种选择啊!陆行舟觉得这个任务是纯纯有病,四个选择没一个是好的,言而无信、声色犬马、认贼作父、众口铄金,简直是一个比一个恶心。 居然还是个限时任务,二十四个时辰也就是两天,他必须要在两天时间内作出选择。眼前有五条路,要么选择其中一个任务,要么直接放弃任务。任务奖励是“等级提到30级”,正是陆行舟最近苦寻而不得的渴盼,陆行舟怎么能选择放弃?他有种预感,如果错过了这个任务,那么他接下来只能老老实实地通过打怪升级,要过很久很久的时间,要死很多很多次,才能让等级回到三十级,才能完成“初入江湖”的任务。不过是“初入江湖”而已,如果在第一步都浪费这么多的时间,那么他不敢想象,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到现实世界。 所以,他不可能放弃“四者取一”这个任务,现在让他踟蹰的问题是,到底选哪个? 陆行舟取出纸笔,决定做个表格,将每个任务的恶劣影响都写出来,通过直接客观的对比,选择影响最小的事件。 第一,众口铄金——等等,温竟良是谁啊?如果他是个坏人,就不用想那么多,可以选这个任务。但“众口铄金”不是个好词,他应该是个好人……先放着,等会去找包打听问清楚此人的信息。 第二,认贼作父——金钩门门主倪玉峰倒是听说过,就是西门判的父亲,那个把下半身当脑子到处留种的傻叉?那个连自己的儿子被另一个儿子杀了都无动于衷的傻叉?这还只是陆行舟知道的事,陆行舟不知道的恐怕还多着呢。陆行舟在现实世界有一个很好的父亲,在这个世界也有一个很好的爹,让他再去认一个傻叉做义父?陆行舟是脑子进水了才会做这个选择吧。 陆行舟在纸上认真地写下恶劣影响:其一,倪玉峰卑鄙无耻,认他做义父,不管是对精神还是道义都会有很坏的影响,一不小心命都短十几年。其二,江湖之人很在乎名声,若我跟倪玉峰混在一起,名声必然就臭掉了,以后在江湖上虽不至于人人喊打,但也绝不会好过。第三,不仅要认倪玉峰当义父,还得为他做十件事情。倪玉峰会让我做好事吗?多半不可能。十件事起码有□□件都是坏的,做那么多坏事,睡觉也睡不安稳。 第三,声色犬马——近歌舞,好女色,养狗傲,纵马乐。乍一看,这样放肆享乐好像没什么不好。但仔细一看,这里头的坏处可多了。 陆行舟写:其一,我是一个终归要回现实世界的人,听听歌舞啊,养些狗啊马啊也就算了,若是跟女子纠缠不休,那可真是天大的罪过。此事万万不可!回到现实世界被我妈知道这些事,我腿都得被打断,下辈子估计就得坐轮椅了。其二,这些事情对我的成长毫无用处。不要忘记这个游戏的名字《三尺青锋》,它不可能是一个没脑子的享乐游戏,到最后肯定是靠才智和武功通关的。若是我日日沉迷这些东西,荒废了武功,愚钝了脑子,萎靡了精神,想要恢复成以往的状态,可能跟“戒毒”一样难。 第四,言而无信——不去登龙城赴小柏的约,只看前半句的话,这个任务实在是太简单了。一年之约赴不了,他可以等到一年零三天、一年零五天的时候去赴约。不过是迟了几日,想必小柏是可以原谅他的。但是还得再加两年也不能见面……小柏不得恨死他?陆行舟想起了宁归柏留下的那个牙印,心想这人真是属狗的,得罪不起。然而,跟前三个任务比起来,最后一个任务不管怎么看——从道义的原则、精神的明暗、深远的影响上看——都是最轻松的。 陆行舟拿起毛笔,却迟迟没有下笔,墨滴在纸上,凝成黑乎乎的一团。陆行舟心烦意乱,把纸揉成一团,发泄似的揉,仿佛把纸想象成了游戏剧情的策划者。可恶,可恶。 陆行舟将纸烧了,把伙计端来的药喝光,便出了客栈。 包打听瞧见他,忍不住说:“少侠的两个黑眼圈,都比我的眼睛大了。” 陆行舟摆摆手:“最近睡不好,就别笑我了。我今日前来,是想打听一个人。” “谁?” “温竟良。” “可是‘五更剑’温竟良?” “江湖上还有别的温竟良吗?” “有名气的只有这一个。” “那就是这一个。” “你想知道什么?” “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只看剑法,他像个坏人。但看行为,他是个好人。” 陆行舟不解:“此话怎讲?” 包打听娓娓道来:“‘五更剑’,说的既是剑的名字,也是剑法的名字。温竟良这个人啊,锄奸扶弱,嫉恶如仇,遇见江湖上有名的恶人,就会使出‘五更剑’,将恶人斩杀于剑下。据我所知,目前为止,死在他手下的恶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 陆行舟虽然不赞同杀人的做法,但听见温竟良杀的都是恶人,便觉得他是个好人了:“如此说来,他是个行侠仗义的好人。为什么说从剑法上看,他像是个坏人呢?” “因为这‘五更剑’剑法啊,实在是太残忍了。少侠最近睡不好,我也不想细说,怕少侠听完之后更睡不着。总而言之,死在‘五更剑’手下的人,都死得很惨,没有全尸。因为温竟良的剑法太过凶横,不仅恶人怕他,好人也有些怕他,不少侠客都觉得温竟良不应该用这么凶残的剑法,明明是个好人,却把自己弄得跟魔道中人一般。” 陆行舟也不想听那些残忍的细节,他确认了温竟良是个好人,也确认了“众口铄金”确实是个坏任务。唉,果然跟他想的一般无二。 陆行舟不死心,想从第二个任务“认贼作父”中入手,便说:“我还想问一个人,金钩门门主倪玉峰,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包打听说:“倪玉峰风流成性,子女无数,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不知少侠还想知道关于他的什么事。” 陆行舟问:“他是个好人吗?” “这个问题不好说,因为倪玉峰这个人挺复杂的,要看少侠心中‘好’的标准是什么。”包打听说,“倪玉峰是金钩门门主,少侠想必也知道,金钩门的厉害不在武功,而在钱财。金钩门弟子都是有钱子弟,一个比一个财大气粗,金钩门的入门费都要这个数,金钩门积累的财富自然不容小觑。在雪灾年的时候,倪玉峰会让门中弟子开门施粥派米,救济灾民,帮不少穷人度过最艰难的时候。虽然这件事的起因,是因为朝廷给他施压下令,所以他不得不这么做。而且倪玉峰这个人,也喜欢别人喊他大善人,他做这件事,绝不是因为同情穷人,而是因为压力,因为面子。但万事论迹不论心,不管他是怎么想的,他确实帮助了不少人。所以少侠问我,他是不是个好人,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答案应该在少侠心中。不过,你要是想听倪玉峰做过的坏事,那我也能跟你说上三天三夜……好事就这么几件,我已经说了一件了,不知少侠还想不想听。” 陆行舟想了想,问:“他做过最大的坏事是什么?” 包打听说:“那自然是强上了无数良家女子。女子多重贞洁,被他强上的女子十之五六都自尽了,他也不知是因为突然有了良心,还是怕那些女子变成鬼来缠他。反正,他会派人给那些因他自尽的女子的家里人送上一大笔补偿费……那些家人虽然痛恨倪玉峰,但眼前毕竟是数目不菲的银两,而人死又不能复生,所以多数人家都收下了那笔钱,收了银两后,也不会再追究那些事了。” 陆行舟色如寒霜,呸,亏他刚刚还觉得倪玉峰还有些可取之处,做了件好事,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做更多坏事了吗?他确实救了一些人,可他害死的人恐怕更多吧。陆行舟咬牙恨恨地想,要让他认这样的人为义父,他宁愿再死上千回!绝对不能选这个任务。 包打听问:“少侠还想知道倪玉峰的什么事?” 陆行舟说:“我问完了。这次也不收银两吗?” 包打听说:“温竟良和倪玉峰这两个人都是江湖中有名的人物,少侠去茶楼酒肆等地方打听,也能知道这些消息。这些事情算不上秘密,所以这回也不收银两。” 陆行舟谢过包打听,转身离开了,回客栈的路上一直想着除了“认贼作父”之外的三个任务。 思来想去,“众口铄金”和“声色犬马”这两个任务也不能选,一个是让好人背上臭名,温竟良也太无辜了,陆行舟不想踩着别人的骨头完成任务。一个是让自己变成坏人,他悚然一惊,如果选了“声色犬马”这个任务,他不会堕落成第二个倪玉峰吧?太恐怖了,这简直比穿进鬼故事里面还恐怖,陆行舟更怕的是堕落而不自知,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第78章 只剩下“言而无信”一个任务了。陆行舟悲哀地知道,自己一定会选择这个任务,因为他已经别无选择了。他现在只能安慰自己,任务说的是“不去登龙城赴宁归柏之约,且约期后的两年也不能相见”,被约束的人是他,而不是宁归柏。宁归柏要做什么,任务应该管不着。而且不赴约不代表不能相见,万一一不小心在同一个地方碰到了呢?那不就能见到了吗?陆行舟仔细想想,他跟宁归柏的每一次别后再见都不是约好的,而是偶遇的。说明他们见面靠的是缘分,而不是努力。 陆行舟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没错,任务是死的,限制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就接下“言而无信”这个任务,再利用游戏的漏洞去破解任务,虽然会失约,但应该不会失约太久。陆行舟怕自己会翻来覆去地想,犹豫不断反受其乱,所以决定之后,立即点开任务面板,选择了“言而无信”任务。 让陆行舟感到意外的是,他确认选择“言而无信”的任务之后,任务就完成了。 “恭喜你完成任务。” “恭喜你升到30级。” 陆行舟连忙点开主线任务,发现“初入江湖”任务的进度都拉满了。 【主线任务:(初入江湖)涉江湖者,然后知波涛之汹涌;登山岳者,然后知蹊径之崎岖。退出燕归堂1/1,完成支线任务6/5,等级升到30级30/30。任务奖励:20000点经验值】 他用最快的速度把主线任务也提交了。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20000点经验值” 终于完成“初入江湖”的任务了,这过程实在太过漫长,陆行舟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波涛汹涌,蹊径崎岖,前路艰难,回头无岸,原来这就是江湖。 第73章 长夜孤影-1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请从以下两个任务中选择一个任务。任务奖励:等级提到32级】 【任务一:(高处胜寒)加入胜寒派0/1,成为内门弟子0/1】 【任务二:(无门无派)未来三年不加入任何门派0/1】 胜寒派,那不就是郑独轩所在的门派吗?陆行舟才不会加入胜寒派,还要成为内门弟子,跟郑独轩以“师兄弟”相称呼。他躲郑独轩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主动跳进去。且成为内门弟子也是需要时间的,从外门弟子升上内门弟子,少说也要半年时间,而“无门无派”这个任务看起来简单多了,什么也不用做。 不过,若是未来三年不加入任何门派,就不容易学到新的武功,这也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但陆行舟没有犹豫多久,还是选择了“无门无派”。 “恭喜你完成任务。” “恭喜你升到32级。”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请从以下两个任务中选择一个任务。任务奖励:等级提到35级】 【任务一:(长夜孤影)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1做好事,但不得留名。善恶值大于300点108/300】 【任务二:(泾渭不分)若为善所困,必为善所累。善恶值小于-100点108/-100】 居然又是一个可以选择的任务,陆行舟定睛一看,心中马上已经有了答案。他现在的善恶值是108点,想要完成“长夜孤影”任务,要增加192点善恶值,想要完成“泾渭不分”的任务,还需减少108点善恶值。陆行舟知道善恶值的增加有多么困难,而增加的数值又比减少的数值多,从难易度来说,必然是“泾渭分明”的任务要更加简单。但是,陆行舟不可能选择“泾渭分明”,要做这个任务意味着要做很多坏事,他不想彻头彻尾地变成一个坏人,所以哪怕知道“长夜孤影”的任务更加困难,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了它。 陆行舟盯着“做好事,但不得留名”这句话思考了一会,做好事容易,隐姓埋名地做好事就有点难了。这意味着陆行舟对付坏人的时候,不能用一眼就会被认出来的青锋剑,而他帮助好人的时候,也不能让别人瞧见自己的模样。 十分棘手。 再棘手也要做。 不用青锋剑,那就去买一把算不上独一无二的好剑。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脸,那就等到月黑风高的时候再做好事,脸蒙黑布头戴笠帽,他就不信还有人能把他认出来。 “长夜孤影”任务其实跟“善有善报”任务很像,都是做好事提高善恶值即可完成,区别就在于一个可以光明正大,一个必须偷偷摸摸。陆行舟回想起之前自己做的事情,大多数都是在白日里用钱财或武力帮助弱势之人……如今不能这般光明磊落,也就不能按照以前的做法了,得另想它法。 他想起自己跟郑独轩去打蕃人的事情,惩治坏人增加的善恶值,要比做些小善事多很多。陆行舟倒不是看不起小善,只是他现在的目的是回家,自然是要追求效率最大化,反正惩治坏人也是善事,帮助好人也是善事,都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而且惩治一个坏人,无形之中就是救了许多好人……陆行舟现在的等级已经恢复了,他的武功还不错,既是百毒不侵,还是不死之躯,他有什么坏人不敢打的?贪、奢、淫、盗、劫、烧、杀……这些人可以开始颤抖了,他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陆行舟本想去找包打听要一份“坏人”名单,但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还是放弃了。 虽然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他挺信任包打听,但这种信任是有限度的,信谁都不如信自己。万一他跟包打听要了名单,而这些人都接连出事,包打听岂会不知道是谁做了什么?若是被包打听出卖了,陆行舟只能自认倒霉。况且,任务都说了“不留名”,若是被别人知道了此事,任务判定他失败了怎么办?到时候辛辛苦苦做了无数好事,一看善恶值一动不动,陆行舟能去找谁说理? 因此,陆行舟决定到处打听,自行搜集坏人信息,再去行事。 陆行舟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金钩门门主倪玉峰,这狗东西淫人无数,不知害了多少女子,陆行舟一想到就心头火起。任务还想让他“认贼作父”?陆行舟冷笑一声,他寻个晚上就去把倪玉峰那□□二两肉割了,看他以后还怎么祸害女子。 对付色鬼,就该以最直接的方式了结此事。陆行舟去武器铺买了一把样式和锋利度都不错的好剑,很多富家公子都会佩带这种剑,陆行舟也不怕被人认出来。 他又戴上笠帽,遮住大半张脸,在茶楼酒肆等地方打听倪玉峰的武功如何。倪玉峰能当上金钩门门主,靠的当然不只是身下那玩意,他一手“金钩刀法”已练到登峰造极,但他的缺点就在于只会这一套刀法,所以只要研究透“金钩刀法”,轻功和内功又不输倪玉峰太多的话,想要打败他,倒也不是这么难。而且倪玉峰此人虽然树敌颇多,但因为他腰缠万贯,所以少有人真的愿意成群结队跳到明面上得罪他。而在暗处,倪玉峰又布置了不少护卫,想要杀他?没门! 陆行舟在白日里潜入金钩门,偷偷看内门弟子练“金钩刀法”,他学武也学了好几年了,悟性不差,又因为刷野怪,实战经验也不差,他看久了这门刀法,自然就在心里摸出了一套对战时能够克制“金钩刀法”的剑招。不过倪玉峰此人不好对付,陆行舟决定多研究半个月,把这套刀法研究透彻,同时加强轻功和内功的训练,再谨慎出手。 倪玉峰此人先放一放,陆行舟在旁敲侧击打探消息的时候听说了一个贪官,决定先惩治这个贪官。 贪官名叫丁茂繁,是关州知州。他不是一般的贪官,他什么都贪,蝇头蜗角也要贪,贪得可以用一首诗来形容——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2简直就是贪得疯狂,贪得无厌,贪得好不要脸! 丁茂繁虽然不会武功,但他身边高手如云,也不好出手。但无论如何,丁茂盛总比倪玉峰好对付。陆行舟找宿淡月买了一吸即倒的毒药,中毒之人会昏迷三个时辰,醒后喉咙肿胀,两日内说不出话,也吃不下饭,没有性命之忧,但这滋味绝不好受。 宿淡月本不会将这种毒药卖给别人,甚至不会让别人知道她会制毒,因为太麻烦。有一就有二,下毒的人还会找上门来再要毒药,被下毒的人也可能会找上门来找她算账。到时候宿淡月一不小心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陷入无尽的麻烦。 但陆行舟以名声、姻缘和性命起誓,绝不会透露宿淡月的姓名,宿淡月见他说得诚恳,心肠一软,就给了他一瓶。 陆行舟虽然百毒不侵,但他不想让宿淡月知道此事,因此装模作样地要了瓶解药。有了毒药,陆行舟的底气就更足了,管你什么高手,陆行舟只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毒既出,通通放倒! 找宿淡月要毒药,陆行舟也是三思才后行。他跟宿淡月相处过一段时间,自认还算了解宿淡月,宿淡月这人不喜八卦,也不爱说旁人的八卦。她的生活很简单,有人找上门来,她就让他们帮忙跑腿做事,之后再帮此人治病。期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也不说。所以她的耳朵听不见太多事,她的嘴也不会用来到处说别人的秘密。 第79章 而且陆行舟打定主意,这种用毒的方法只用一次。这样他既不会连累宿淡月,也不会让旁人知晓他的套路,反过来利用这一点来抓住自己。 做好了万全准备,蒙面小侠陆行舟就出马了。 他用“碎步金莲”轻功无声无息地潜入了知州府邸,在不惊动一群人的情况下,顺利地摸到了丁茂繁的房间。但这时丁茂繁身边的高手们也发现了陆行舟,他们齐喝一声,就跳下屋顶,形成一个圈,将陆行舟围在中间。 只见这群人拿刀的拿刀,拿剑的拿剑,拿枪的拿枪,拿弓的拿弓……耍什么兵器的都有,可见丁茂繁此人自知亏心事做多了,所以才要雇那么多高手来保护自己。陆行舟一想到那些穿破洞衣服、吃泔水馒头的穷苦百姓,就恨不得把丁茂繁那吃了无数民脂民膏的大肚腩削下来! 围攻陆行舟的拿刀人喝道:“来者何人?竟敢夜闯知州府!” 陆行舟粗着嗓子喊:“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丁茂繁的爷爷丁叮当!” 拿枪人冷声冷语:“大哥,何必跟他废话,让我们干掉这个小贼!把他的面罩扒了,就知道这是什么妖魔鬼怪了。” “谁是妖魔鬼怪,自己心里没点数。”陆行舟故意用言语刺激众人,他指着骨瘦如柴的人喊:“白骨精。”指着肥硕如牛的人说:“猪八戒。”指着黑得看不清面容的人说:“黑熊精。”指着毫无特色不知道该骂什么的人说:“九头虫。” 陆行舟这下可惹了众怒,所有人都龇牙咧嘴地朝陆行舟冲过来,陆行舟心道“来得正好”,他身上的毒药虽然好用,但只能近距离使用。若是这群人讲究武德,不愿以多欺少,而是一对一地对付陆行舟,那陆行舟手上这瓶毒药只能解决一两个人,接下来就只能苦战了。所以他有意惹怒众人,就是逼他们一哄而上。说时迟那时快,陆行舟为躲刀枪剑戟悬在高空的一刹,手一扬,那无色无味的气体就冲进了众人的耳鼻……一时间,只见跌的跌,躺的躺,陆行舟的剑还没出来,敌人就全都倒下了。 这毒药真好用啊,陆行舟只是感叹了一秒,便冲进了丁茂繁的房中。丁茂繁早就听到了声响,躲在柱后瑟瑟发抖,陆行舟拔剑贴在丁茂繁的脖颈处:“别喊,让你那些手下都退开。” 陆行舟发出的动静虽然不大,但近处的普通护卫听见了,一传十,十传百,惹得知州府的护卫都闻声而来。陆行舟不想在这些人身上多费时间,所以直接制住了丁茂繁。 丁茂繁见陆行舟一出手就把他请来的高手都打败了,还以为他是什么绝世高手,吓得两股战战,抖着声音让护卫们都退下。 陆行舟说:“你的银两都藏在什么地方?” 原来是个要银两的主,丁茂繁先是松一口气,而后现出肉疼之色。陆行舟见他脸色变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将剑锋逼近一分:“说。别想着拖延时间,不然我让你血溅当场。” 再心疼钱,也不能没了命,丁茂繁白着脸指了房中的花瓶:“把那个花瓶往左拧半圈,就会出现一条暗道,穿过暗道有一间密室,密室里有许多银两,您您您想拿多少拿多少。” 陆行舟怕有陷阱:“既然有暗道,你听见外面声音的时候,为什么不躲进去?” 丁茂繁说:“我、我不知道大侠能够打赢那群人啊……而且、而且我也不想让人知道这条暗道。” 还真是一只自信的老狐狸,陆行舟说:“你自己走过去开暗道,别耍花招。” 于是乎,陆行舟拿剑指使丁茂繁下暗道,入密室,把装有银两的箱子全打开。只见金灿灿,银澄澄,满室生辉。陆行舟握紧拳头,丁茂繁贪敛的数目远超他的想象,他若想全身而退,必然不能带走那么多的银两。陆行舟思索片刻,让丁茂繁装了两袋最好拿的金珠,沉甸甸挂在自己的腰上,然后回到地上,刺了丁茂繁的肚子一剑,这一剑并不致命,但也能让他难受许多天了。 陆行舟没有把花瓶拧回原位,任暗道大开,他拎着丁茂繁踢开门,见门外守着一群普通护卫,他将丁茂繁推出去,随后提脊带步,身动影掠,做那檐上客,极速离开了知州府。 翌日,陆行舟离开了关州,去了西南边的赟州,低调地跑了八九个钱庄,才将两袋金珠换成银两。随后他就在赟州地区救济穷人,莫看两袋金珠换成的银两很沉,可神州大地上受苦的生灵更多。看似很多的银两,投入广袤的苦难中,不过是杯水车薪,很久就没了踪影。 【??作者有话说】 1李白《侠客行》 2 《醉太平·讥贪小利者》 第74章 长夜孤影-2 陆行舟回到关州,本以为过了许多日,丁茂繁之事已经没什么热度,没想到城中居然还传得沸沸扬扬。连茶楼的说书人都说上了,说那夜闯知州府的侠客有三头六臂,长四目八耳,生得比百年老树还要高大,吼一声则让万兽臣服……陆行舟听了一会,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起身离开茶楼之前,还听到他们给自己取了个称号,叫做“有道侠”。 这个名字应是出自“盗亦有道”,他虽然是抢劫了知州府的强盗,但他拿的银两本也不是丁茂繁应该拥有的,他只不过盗走了被丁茂繁抢了的东西,所以叫“盗亦有道”。 从贪官丁茂繁处抢了钱,接下来就要对付色魔倪玉峰了。在赟州的时候,陆行舟想到了一个对付倪玉峰的好方法,但他不是很想用这个方法,所以一直在努力想别的方法。 不过陆行舟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最初的那个方法是最轻松的,完完全全针对了倪玉峰的弱点,而且还可以迷惑他的神智,让他不会防备自己。 陆行舟哄自己,为了无数女子和“长夜孤影”的任务,他牺牲一回又何妨?值得做的事情,有什么不愿意的呢?接着他又“教育”自己,莫非他是那样自私的人?明明想到了好办法,却不肯舍下脸面去做这件事情吗?“教育”完自己之后,陆行舟又继续哄自己,他想着,反正他也不会露出真容,没人会知道他是谁,有什么关系?就在这一冷一热的自我劝说中,陆行舟下了非做不可的决心。 陆行舟想的方法是男扮女装接近倪玉峰,在倪玉峰意乱情迷丧失理智之时,陆行舟再故作羞涩,约他去某个地点见面,倪玉峰要寻欢作乐,自然不会带上一大批人去听墙角,人少了事情就好办了,到时陆行舟再趁倪玉峰不备,寻机下手。 在陆行舟看来,这个计策最大的难点在于——倪玉峰见过那么多的美人,还能为他动心吗?陆行舟知道自己长得是挺好看的,但他不是自恋的人,也不常照镜子,很少打扮自己,不确定自己的容貌能否迷倒倪玉峰。算了,姑且试一试吧,反正他也不是很想做这件事,如果倪玉峰看不上他,他就再想办法好了。 说做就做,陆行舟买了几套女裙,又买了一些胭脂水粉和珠钗玉环,闷在客栈研究了几日,总算学会了挽女子发髻,往自己脸上涂抹胭脂水粉也得心应手,为了看起来更像女子,他还把眉毛修细了。陆行舟换上一身天青色的衣裙,盯着镜子里的人看了半天,觉得哪怕吴家兄弟来了眼前,也不一定能认出自己,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幸好他在关州认识的人不多,不然打扮成这个模样,他还真不一定愿意出门。 陆行舟知道自己的身高是个麻烦,因此他穿了一双平得不能再平的鞋,又试着弯膝盖走路,因为他穿得裙子很是宽松飘逸,所以他弯着膝盖走也没人看得出来。就这样,他强行让自己矮了半个头。 接下来,就是去“偶遇”倪玉峰了。 陆行舟换了家客栈住,因为之前那家客栈住得太久,他骤然变了模样,恐怕会让人生疑。 为了方便行事,他换到了金钩门附近的客栈住,金钩门还真是有钱,竟以一派之力提高了周边客栈的价格。不过陆行舟最不缺的东西就是银两,所以也没什么所谓,他只想快点把倪玉峰阉了。 陆行舟每日就在金钩门附近几条街上走动,把各种书铺、画坊、衣店、瓷器店都逛了一遍。他走在街上的时候,觉得街上好多人都在看自己,不知是因为心中有古怪所以放大了他人的目光,还是确有其事。他是哪里露馅了吗?陆行舟想不出来,他只好努力控制目光,不让自己的眼睛到处乱溜,他望着前方,只望着前方。矮着身体不理会旁人的目光,却感觉看他的人越来越多。 真是奇了怪了,陆行舟每日出门前都会细细检查几遍,喉结也遮住了,膝盖也弯了,眉目也化得柔和了,头发也没挽错啊,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盯着他看?陆行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钓鱼,心想若是倪玉峰这几日还不上钩,他就用别的方法好了。 陆行舟不知道,倪玉峰派了专门的手下去各处搜罗美女。陆行舟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怎么能不被倪玉峰的手下发现? 听闻这次出现的是个绝色佳人,倪玉峰大感兴趣,因此也没让手下直接把人掳了来,他做惯了劫掳之事,腻了后想换种风格,觉得攻心也是一种乐趣。 第80章 于是乎,心怀鬼胎的倪玉峰和引蛇出洞的陆行舟就这样撞上了。 倪玉峰见到陆行舟的第一眼,可谓是惊为天人,他结结巴巴地开口,想要知道陆行舟的姓名。 陆行舟见到倪玉峰的第一眼,觉得他整个人的气质卑鄙龌龊,果然是在声色中浸淫太久,就连面相都熏染了下流之色。陆行舟忍住厌恶,装不出天真无邪,只能作出冷若冰霜的模样,冷冷淡淡地应付倪玉峰。 倪玉峰问陆行舟是哪里人,陆行舟说自己是夙州人。倪玉峰又问陆行舟来关州做什么,陆行舟说自己听闻关州的年节很热闹,又跟家人闹了矛盾,便离家出走,想来关州过年。倪玉峰再问陆行舟平日喜欢做什么,陆行舟说赏花看月。反正,倪玉峰问一句,陆行舟才答一句,倪玉峰没问的事情,陆行舟就什么都不说,整个人十分高冷。 他越是冷傲,倪玉峰就越是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就请陆行舟回金钩门“彻夜长谈”。但倪玉峰也知道,像陆行舟这样的冷美人,一定是吃软不吃硬的,倪玉峰当然可以霸王硬上弓,但这不是他现在的风格。他刚过五十,还想试一试被美人真心倾慕的滋味,如今见了陆行舟,真想将陆行舟的人和心一起收服,这过程虽然缓慢,可一想到之后陆行舟心甘情愿地躺在他身下的场景,倪玉峰就兴奋得摩拳擦掌,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猥琐神态。 陆行舟将他的神情都收入眼中,头皮发麻,真不知那些被他瞧上的女子,看见他这个模样,到底有多惊恐害怕。一想到这里,陆行舟就恨不得直接拔剑阉了倪玉峰,可惜他今日扮作女子,出门并未佩剑,不然以倪玉峰这样低的防备心,又是这样近的距离,说不定他真的能一举成功。 陆行舟又跟倪玉峰说了几句话,忍了再忍,实在是忍无可忍,很快就提出了告辞。倪玉峰不想放陆行舟走,可已经打定了要俘获美人心的主意,也不好强行把人留下来,只好提出要送陆行舟回客栈的无赖建议。陆行舟知道就算拒绝了,倪玉峰肯定也会让人打听自己住在哪里,还不如直接让他送自己回去,也能更好地降低此人的戒心。 思及此处,陆行舟只好继续忍住作呕的冲动,跟倪玉峰聊了一路。幸好客栈不远,陆行舟还特意迈大了步子,才能快点甩开倪玉峰。 倪玉峰用痴迷的目光望着陆行舟回了客栈,陆行舟不转头都能感受到背后的目光有多强烈,他气得要死,一回到房间,就倒在床上恨恨地想,等他砍掉倪玉峰那玩意的时候,看倪玉峰还能不能露出这种色眯眯的眼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倪玉峰那眼神实在是太下流了,陆行舟感觉他扫过的地方都变脏了。陆行舟觉得光是阉了倪玉峰还不够解恨,他在床上滚了几圈,很快就想到了一个聪明绝顶的法子。 倪玉峰再次见到陆行舟的时候,是在一处破庙。只见陆行舟莲步款款,和颜悦色地给破庙内的乞丐分发馒头,那脸色、那态度……比看见自己的时候好多了! 倪玉峰很不爽,但令他不爽的人不是陆行舟,而是那些乞丐们,一群要饭的臭东西。倪玉峰的脸色本来很不好看,但陆行舟一转过来,他便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陆行舟惊讶道:“倪门主,你怎么在这里?” 倪玉峰才不会说“因为我的手下说你来了这里”,他装出温文尔雅的样子:“我经过此处,瞧见姑娘,便进来了。不知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陆行舟说:“我见这些穷人很是可怜,便买了些馒头,想让他们填饱肚子。” 倪玉峰见陆行舟大发善心,便投其所好:“姑娘不仅人美,心地也很善良。恰巧我也喜欢做善事,不如我随姑娘一道,帮一帮这些穷苦之人?” 陆行舟微微一笑,眼里如有波光一荡,他要的就是倪玉峰这句话,没想到倪玉峰这么轻易就上钩了。 第75章 长夜孤影-3 陆行舟要买许多东西给穷苦之人,米面、粮油、酒肉、蜜饯等食物,过冬的棉袄棉靴,过节要用的驱恶辟邪的爆竹,对联窗花等等……他像是来进货的,买下了好几家店一半的货物,让伙计把东西都装好,直接跟他走。 倪玉峰看得目瞪口呆,他一方面觉得陆行舟必然出生于富贵之家,不然买东西的时候出手不会如此大方;一方面又觉得陆行舟怕不是脑子有点傻,不管是为了表面功夫还是心中安宁,做善事不过花点银两买个体面或心安,谁会这般大费周章? 但倪玉峰既然在场,又怎么可能让陆行舟给银两?陆行舟作势想要拿银两的时候,倪玉峰抓准时机上前拦住了他:“说好了要一起做善事,怎么能让姑娘一个人出钱?” 陆行舟装模作样跟他推拉了几番,最后抵不过倪玉峰的热切,只能让倪玉峰付钱了。 就这样,陆行舟一边跟倪玉峰周旋,一边用倪玉峰的银两大做善事。眼看着善恶值蹭蹭蹭地往上升,陆行舟心情大好,但一瞧见倪玉峰那张合不上嘴的脸,笑容就像霜打茄子那样蔫了下去。 若不是因为几点原因,陆行舟还真想一直利用倪玉峰,直接完成“长夜孤影”的任务,但他真的不能这么做。 第一,倪玉峰不是傻子,耐心也有限,他能陪陆行舟做几日的善人,已经用尽了平生的耐心。这点他没有表露得很明显,但陆行舟眼神清明,看出倪玉峰的目光越来越卑劣,知道他的耐心差不多耗尽了。若是自己再一直把他当冤大头,只让他出钱而不给他好处,他极有可能会撕破假面,直接用霸王硬上弓的招数。 第二,陆行舟也不想把此事变得太过高调。做了几日的善事,他现在名声大噪,穷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关州来了个人美心更美的仙子,天天给穷人送东西……传得纷纷扬扬。陆行舟毕竟在关州住过很久,虽然认识的人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没人认识他,他男扮女装,可这张脸还是能看出三分影子,若是再不停手,恐怕就藏不住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如果被人知晓他的身份,如何尴尬暂且不说,只怕之前的努力也要付之东流了。 第三,他已经寻到了一个能对倪玉峰下手的好地点,未免迟则生变,还是尽快动手好了。 这些天,陆行舟有意向倪玉峰透露自己练过剑的这件事。之后也刻意背了把剑出门,那把剑又是他新买的,是那种好看但无用的装饰剑。倪玉峰见过陆行舟的剑,努力收敛不屑之色,还拼命想词去夸赞那把剑,听得陆行舟险些就要笑出声来。 陆行舟铺垫好了背景,之后再带青锋剑,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反正青锋剑不出鞘的时候,也没人看得出来那是一把多么锋利的好剑。 接着,陆行舟跟倪玉峰说,听闻关州东郊有一个贫民村,村里的人都特别穷,他想直接带几袋铜板去贫民村,给那里的村民发了去,问倪玉峰有没有兴趣跟他一起去。又说之前用的都是倪玉峰的银两,他很过意不去,这次他决定自己出钱,他们可以约在十里坡见面,再一同步行去贫民村。 这时,陆行舟已经表现出了对倪玉峰心生好感的态度,倪玉峰怎么会不抓住这个机会?再想一想,十里坡是个荒凉之地,周边没有人家,孤男寡女走在一起……倪玉峰脑中的场景已然不可描述,他连连点头,说陆行舟是他见过的天底下最好最善良的女子,十里坡人迹罕至,怕陆行舟遭人劫财,他愿意当陆行舟的护卫,陪陆行舟走这一趟。 哼,陆行舟心中冷笑,假仁假义,冠冕堂皇。倪玉峰若知道自己走这一趟会失去什么,估计后半辈子都会悔恨今日点的头。 翌日巳时,十里坡。 陆行舟腰悬青锋剑,手上拎了两个装满石头的袋子,只等倪玉峰入瓮。他早来了半个时辰,但只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倪玉峰就屁颠屁颠地来了。看来,他也不想让陆行舟久等。只可惜,他这片“真心”,注定是要被辜负了。 陆行舟之所以将地点选在十里坡,是因为这里的视野开阔,倪玉峰有没有带手下来,他一眼就能看见。果然,倪玉峰脑子里估摸是想着那档事,为了不煞风景,连一个手下都没带。 倪玉峰笑容满面地走到陆行舟面前:“没想到卢姑娘来得这么早,我来迟了,让你久等了。” 陆行舟轻笑一声:“无妨,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倪大侠并未来迟。” 倪玉峰怎么也看不腻陆行舟的笑,他心神摇荡,色迷迷地就要摸上陆行舟的手。陆行舟心想,若让倪玉峰这种人去做“声色犬马”的任务,那可真是太简单了。 陆行舟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被倪玉峰摸一下也不是不行,顶多回去之后洗半日的手,但若是被倪玉峰摸到了自己手上的茧,那他就没法出其不备了。陆行舟揉了揉手腕:“没想到两袋银两还挺重的……” 倪玉峰没摸到佳人素手,倒也不恼,他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抱得陆行舟归,他再努力半日,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想到这里,他满脸堆笑:“卢姑娘手酸了是吧,我来拿,我来拿。” 第81章 陆行舟将手上的两袋石头递过去,倪玉峰接过后乍然色变,这银两怎么这么沉?待他皱起眉头犹豫是否要打开袋子查看里头装了多少银两的时候,眼前倏然白光一闪—— 陆行舟不再屈膝矮身,他趁倪玉峰怔愣之时拔剑出鞘,不等倪玉峰反应过来,青锋剑已经到了他的喉间。 倪玉峰悚然一惊,立马施展轻功斜斜飘出几步,他出门从不离刀,边退后边抽出了刀。只一瞬,他脸上堆砌出来的笑容已经消失无踪,他冷冷地盯着陆行舟:“你是什么人?” 陆行舟才不跟他废话,青锋剑游动着向倪玉峰刺去,倪玉峰使出他的“金钩刀法”。轻巧的剑对上厚重的刀本无优势,但陆行舟用的可不是一般的剑,青锋剑削铁如泥,斩不断,砍不折,比最有傲骨的文人还要硬气。且陆行舟还摸透了倪玉峰的“金钩刀法”,所以凭着青锋剑和之前做好的准备,在内力不敌倪玉峰的情况下,陆行舟还能跟倪玉峰勉强打成平手。 “金钩刀法”共有十二招,招招刚硬,每出一招都有劲风扑面,风沙扬起,遮住陆行舟的面容。陆行舟眯了眯眼睛,没有使出燕归堂的剑法,他之前已经想好了“金钩刀法”的破解之法,但在脑中过招是一回事,实际对招就是另一回事了。在倪玉峰使出一招“大鹏展翅”之后,陆行舟不闪不避,迎了上去,他将动作放得很慢,转骨揉筋,节节螺旋,青锋剑顺着倪玉峰的刀势而动,倪玉峰这一招刚劲至极,可陆行舟却像一滩活水,用身体画了一张“太极八卦图”,将倪玉峰刀锋的威力卸得干干净净。 倪玉峰逼近之时,隐隐瞧见了陆行舟的喉结,他从齿缝中蹦出话:“你不是女人,居然敢骗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陆行舟恢复本身的声音:“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只需要知道,我是为民除害之人。” “好一个‘为民除害’,那你就去死吧。”倪玉峰使出一招“虎啸龙吟”,手上的刀如琴弦颤动,劲力浪涌,刀意无处不在,密密笼罩住陆行舟的周身大穴。 倪玉峰这一招是用出了十成内力,陆行舟不敢大意,他使出“碎步金莲”的轻功,翩然如燕急转而去。倪玉峰暴喝道:“‘碎步金莲’?身为男人却学女人的轻功,一点力道都没有,果然是不男不女的东西,难怪扮起女人来这么像。”他说这段话,当然不只是为了羞辱陆行舟,还是因为他看出了陆行舟的内力不如他深厚,所以他在吼声中加入了内功,暴喝之下也能给人造成内伤。 陆行舟喉中血气翻涌,一阵腥甜,他想起许解晴跟他说过的话——日后你如果用上这门功夫,别人嘲笑你步伐轻弱无力的时候,希望你能用这门所谓的‘女人轻功’,漂漂亮亮地击碎嘲讽。 陆行舟没想过倪玉峰的内功会这么深厚,也是难怪,倪玉峰都已经五十岁的人了,陆行舟还不到二十,且开始练武的时间也晚,怎么说都比倪玉峰少练了三十年的内功。所以他哪怕看穿了“金钩刀法”的弱点并且想到破解之法,也会因为功力差距过大而白费力气。但没有关系,陆行舟唇延冷笑,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悍不畏死,而且他真的死不了,倪玉峰敢拿命跟他赌吗?强者当然能以强胜弱,但勇者能反转乾坤,绝处逢生,陆行舟抱着跟倪玉峰同归于尽的决心,不信赢不了这老淫贼。 倪玉峰已将“金钩刀法”全都使了一遍,还是没有伤到陆行舟的半根毫毛,这小子跟泥鳅似的,滑溜得很,但他的内功不强,拖的时间越久,陆行舟就越危险。倪玉峰只觉胜券在握,没想到陆行舟突然换了种打法,他只攻不守,根本不怕自己会受伤,招招都想着跟倪玉峰两败俱伤。 陆行舟翻浪飘风,灵动似影,全力出击,视死如归,在速度和力道上达到了高度的统一。他的动作变得柔润无滞,倪玉峰的刀微动未起,陆行舟的身影已经荡到面前。陆行舟以流动的方式拦截住倪玉峰的攻击,趁着倪玉峰下一次攻击还没起势之时,青锋剑往倪玉峰的□□一挑,伴随着倪玉峰的尖锐惨叫,一小团东西横飞出去。与此同时,倪玉峰的刀光划过陆行舟的胸前,飚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线。 陆行舟给自己的任务既已完成,便不再与倪玉峰纠缠,他忍着疼痛,也不管自己身上还在流血,就往西边跑去。他今日约倪玉峰出门,早就做好了要躲一阵风头的准备,他一大早就把千里马牵到郊外,行囊也已经收拾好了,他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关州。 倪玉峰想追陆行舟,想凌辱他,折磨他,杀了他!可两腿间的疼痛让他无法动弹,他只能死死地捂着伤口,怒目龇牙,面容如蚯蚓般扭曲,用野兽般的目光盯着陆行舟离去的方向。 陆行舟跳到千里马上,他牵引方向,让千里马自己往前跑。他受伤不轻,为了让伤势快速愈合,在倪玉峰缓过精力前逃得越远越好,他要杀了自己。不破不立!陆行舟很快就下定决心,他凝息握剑,在混沌中切出一道弧光。 第76章 专心致志-1 陆行舟之所以敢死在千里马的背上,是因为千里马很聪明,他总觉得千里马通晓人性,这回也不出所料。 察觉到主人“死了”之后,千里马就放缓了速度,而且沿着陆行舟指示的方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有人的地方,宁愿东绕西拐,也绝不让陆行舟暴露在人的视线当中。 陆行舟活过来的时候,千里马已经跑出了二十里远。他想去的地方是赟州,一来是因为赟州离关州不算太远,陆行舟可以快点抵达此地稳定下来。二来是因为他前段时间才去过赟州,对城内的情况比较熟悉。 陆行舟拍了拍千里马的头,让千里马停下来。他下马换了身衣服,解开还保持得很好的发髻,随意将头发扎成高马尾。然后又到溪边去,将脸上的脂粉都洗掉,披上狐裘戴上帽子,这才又上马继续前行。 陆行舟觉得倪玉峰肯定恨死他了,他闪过应该要杀掉倪玉峰的念头,但他没杀过人,哪怕把这个世界的人全都当成npc,他觉得自己也下不去手。因为这一点,他会给自己带来许多麻烦,倪玉峰失去命根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之后一定会天南海北地找人追捕陆行舟……不怕吗?自然是怕的。后悔没有杀了倪玉峰以绝后患吗?那也是不后悔的。陆行舟是背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长大的人,他在现实世界连只鸡都没杀过,让他杀人实在是太过为难。 他想,虽然倪玉峰已经知道了他是男人,但他扮成女子期间,既修了眉,又将眉描成了截然不同的形状,在眼睛下方点了泪痣。不仅如此,他在嘴唇上敷了粉,将嘴唇的边缘敷成白色,让嘴看起来小了些。为了让面容有更大的变化,陆行舟还剪了刘海,跟平日里露出额头的模样很不像。 发型、眉眼和嘴唇都有了变化,陆行舟觉得就算倪玉峰请画师画出自己的模样,他也很难真的被认出来。而且金钩门的势力在关州,而陆行舟在一年半载内估计都不会再去关州了,天地那么大,只要他不去关州,茫茫人海,倪玉峰能找到他的概率很小。再过两三载,倪玉峰还能记得他长什么样吗?陆行舟想,且不说这个,到那时,他说不定都已经回到现实世界了,倪玉峰哪怕学会了上天入地的本领,也无处寻他。 陆行舟查看自己的善恶值,现在是234点,距离完成任务还差66点。他决定不再到处跑了,直接在赟州完成“长夜孤影”的任务。 没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或许会有人觉得做好事不留名,就等于白做,但对于陆行舟而言,这种偷偷做善事的感觉真让人上瘾啊。事了拂衣去,何必牵挂身与名?一想到自己的举动能救下许多人,陆行舟便觉足矣。 陆行舟来到赟州,先去客栈住下,然后饱餐一顿,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倒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这才觉得精力恢复过来了。 他将青锋剑藏了起来,佩上在关州买的好剑出门。陆行舟去了孩童聚集的巷子中听消息,孩子们的传播消息的能力不输于大人,他们喜欢唱歌谣,歌谣通常紧追时事,词里或赞扬好人,或讥讽坏人,朗朗上口,简单易懂,一听就明白了。 这日,孩子们唱的歌谣叫《韦广明》。 “韦广明,耳目明,抱着算盘天天听。 天灵灵,地灵灵,肠肥脑满真高兴。 口水噙,眼泪零,害人家贫满手腥。 韦广明,韦广明,早日早日变鬼影! ……” 听这歌谣,韦广明应该不是好人,陆行舟稍一打听,便知道这个韦广明做过什么事了。 他是赟州的煤商,靠贩卖煤炭谋利,因为煤炭行业利润很高,所以韦广明的身家也很可观,虽不至富可敌国,但堆金积玉、家财万贯也是有的。 不过近日这韦广明不满足于煤炭生意,将手伸到了药材生意上,他暗中收购大量药材,待药材稀缺之时又高价卖出,对穷苦之人而言,药材本就不算是便宜的东西,如今还越涨越高,逼得不少病人抓不起药,只能饮恨而终……因此韦广明引起了无数人的愤怒,可匹夫之怒,是没法让韦广明血溅三尺的。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哪怕韦广明做了一件让那么多人唾弃痛恨的事情,他也依旧能够凭借手中的钱财,为自己造一件刀枪不入的“铁布衫”! 第82章 陆行舟想,韦广明身边的高手可能不比丁茂繁的少,而现在他的手上也没有毒药,要想对付韦广明,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可是韦广明害了很多人,而且还会继续害很多人……完成任务有很多种方式,但责任不容许陆行舟见难而退。 陆行舟最近好像上瘾了,他逐渐迷恋上这种遇难则强的感觉,他喜欢这种在刀尖上行动的刺激感。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并不打算想方法遏制这种感觉,因为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做好事是因为良知和任务,在此期间,他寻求“玩游戏”的刺激感,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只要他能察觉到这一点,那就说明他还没有彻底沉沦,不需要大惊小怪。 正当陆行舟苦于无处下手之际,便听闻韦府在招募护卫,陆行舟觉得这是一个接近韦广明的好机会,便火速报名,因为身体强健,他顺利成为了韦府的护卫。他之前买的胭脂水粉也派上了用场,这回他将脸部、脖子和手抖涂成黝黑色,眉毛画得很粗,鼻周点了两颗大痣,胡子也不刮了。就这样,他从一个俊俏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粗汉,恐怕陆金英来了也认不出他。 想到陆家人,陆行舟有些愧疚,为了做“长夜孤影”的任务,他需要到处更换地方,因此断了跟陆家众人的通信。当然,他在信中扯了个谎,说自己这几个月有事,不便写信,地址要暂时保密,也让他们不要再寄信过来了。陆行舟很久没收到过家人的信,他感觉好像有什么断了。 快点完成这个任务吧,陆行舟想,等这个任务结束,他就可以重回阳光之下了。 韦府虽然富埒陶白,院落房屋众多,但陆行舟是去当护卫的,自然不可能一人独占一间房,他跟一个名叫汤承勇的男子同住一屋。 汤承勇年约四十,天庭饱满,须眉皓而瘦,两眼微凹,看起来更像个道士,不知为何会来做护卫。 跟陌生人住在一起,诸多不便,屋内两张床相对而摆,只要在床上翻个身就能看见对方。陆行舟只好在床边挂了一道厚实的帘子,每天早上躲在帘子后面偷偷摸摸地“化妆”。那汤承勇好像也不习惯跟人住,见陆行舟挂上了帘子,他也挂了帘子,两人每日背对背,既不好奇对方在干什么,也不希望对方过来探问自己在做什么。起床后出去换班巡逻,回来后各睡各的,这日子过得相安无事。 借着巡逻之便,陆行舟把韦府各处都摸透了,但因为他只是一名低级护卫,所以他入韦府半个月,连韦广明的一面都没见到。 这夜,陆行舟决定去探探韦广明身边到底有多少高手。他溜出韦府,在城中客栈拿上好剑,换了夜行衣,蒙上面罩,潜入了韦府。 他不担心汤承勇会暴露他的行踪,这些天他每天都被汤承勇的鼾声吵得辗转难眠,这人天天睡得跟猪一样,自己蹑手蹑脚地出门了,怎么可能会吵醒他?若是汤承勇醒来发现他不见了,他就说自己吃错了肚子去茅房蹲了半晚好了。况且汤承勇这人十分寡言,平日不愿意同陆行舟多说话,多半是不会在乎他晚上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陆行舟再次感叹“碎步金莲”这门轻功是真的好用,他走路全无声音,仿佛脚不沾地,丝毫不担心会引起旁人的警惕。 他穿过长廊,绕过假山,一路无惊无险地来到了韦广明所在的院落。陆行舟今夜只想探查,不欲出手,他小心翼翼地来到了东南侧的一棵松树后,贴树而立,好像跟树融为了一体。 陆行舟站了好一会,没听见任何声音,他并未感到奇怪,眼下没有危险,高手不出现也属正常。他们蛰伏在暗处,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出手,陆行舟微皱眉头,竖起耳朵听四周的动静。 天空涂抹着块状均匀的墨蓝色,月亮走着,跟一片云擦肩而过,微微亮了一瞬,月又向前走,投入别的云层的怀抱,便又黯淡下去了。 就在月光暗下去的那一瞬,陆行舟听见了刀刃出鞘的声音,紧随其后的是一句熟悉的台词:“来者何人!” 陆行舟心里一紧,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正犹豫着是要打一场看看对方的实力,还是直接逃跑的时候,他听见了兵器“锵锵铛铛”的撞击之声。陆行舟回过神来,才发现今夜闯到这里的还有一个人,那人一言不发,已经跟保护韦广明的高手们打起来了! 陆行舟想,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此人既然也是来打韦广明的,估计是个侠士。有高手相助,今晚算是个不期而遇的好时机,而且这人已经打草惊蛇,今夜过后韦广明必然会加强防备,到时候再想下手可就难上加难了。思及此处,陆行舟跳了出来,抽出长剑,加入了不速之客的阵营。 又多了一个人,众人皆是一愣,那不速之客手上不停,也瞥了陆行舟一眼。这人没遮面容,陆行舟在昏暗中辨认出他的面容,不禁无声愕道:“……汤承勇?” 第77章 专心致志-2 汤承勇目中精光一闪,显然也从陆行舟暴露在外的眉眼中认出他来。陆行舟见汤承勇手上握着一把较寻常剑身更宽的剑,他的人和剑好像已经合二为一,难以分清哪里是剑,哪里是人。汤承勇正在一人对战六名高手,虽然看起来暂时不落下风,但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 陆行舟收回目光,挑上了离自己最近的两名高手。他挑上的两人用的刚好都是刀,俗话说“刀如猛虎,剑似游龙”,刀更重“势”,剑则倾“巧”,但这只适用于一般情况,刀剑的招法不同,对招的情况不同,就有可能产生截然不同的对阵效果。陆行舟仗着青锋剑是把绝世好剑,经常把剑当成刀来用,又劈又砍毫不心疼。今日虽然没有带青锋剑,但因为他已经养成了习惯,所以出招的路数也更像是刀而不是剑,将对面二人打了个猝不及防,握着更加猛烈的刀,居然被逼得只守不攻。 再说汤承勇这边,汤承勇本来一人对上六人也不落下风,如今陆行舟又吸走了两人,汤承勇这边压力骤减,但对手并非泛泛之辈,他也绝不能掉以轻心。这四人当中二人用铁尺,一人用拳,一人用剑,最能克制住汤承勇的反而是拿铁尺那两人,那两人师出同门,一人一根铁尺,铁尺上闪烁着冷冷的白色光芒,他们一前一后,一进一退,一攻一守,将汤承勇的剑缠在其中,默契十分了得。但汤承勇知道,他们之间的配合靠的绝不只是默契,而是阵法,这两人以铁尺为阵,遵循五行八卦之术,欲将汤承勇的剑困死,这样使剑和拳的人就能乘机而入。 汤承勇抖擞精神,勾唇一笑:“雕虫小技,也敢使出来丢人现眼!” 说话的时候,他周身蓄满真气,霎时间像是天上月掉在了地面,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光芒。有深厚的真气护体,他也不担心那使剑的和使拳的能够趁机偷袭,汤承勇的剑直指用铁尺的二人,要先将他们斩于剑下。 “砰”地一声如有雷鸣,汤承勇的剑与两人的铁尺撞在了一起,伴随着呼啸着激荡着的狂风,磨出了让人炫目的火花。紧接着汤承勇站定了脚跟,手上的长剑仿佛被火点亮了,挽出一个火红色的剑花,直砍向其中一人的后腰处,速度极快一气呵成,逼得那人疾速往前冲,想要躲过这致命一剑。但汤承勇的速度比他的更快,快得让人瞠目结舌,不偏不倚地看中了那人的后腰,直接把他一分为二!赤红的鲜血如烟花般爆绽开,在空中四处喷洒,随后“咚”“咚”两声,那尸体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分别坠地,对跟汤承勇为敌的五个人来说,这两声像是敲在人心上的丧钟,听得众人耳中嗡鸣, 彼时陆行舟打得正酣,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听到那“咚”“咚”两声之后,又见对手放松了防备,便也忍不住看了一眼。血色冲进视网膜内,令人胆战心惊,陆行舟骤然睁大眼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汤承勇是会杀人的。 汤承勇露出残忍的笑容,一人已死,剩下另一个用铁尺的也不足为惧。汤承勇慢悠悠地踱前几步:“怕了吗?怎么一个个都在发抖?不应该怕的啊,助纣为虐的时候,你们就应该想到这个下场。” 用拳之人大喝一声:“你今日前来是为了财吗?如果只是为了银两,何必如此残忍,韦老爷出手极其大方,你要是愿意做韦老爷的暗卫……” “我呸。”汤承勇啐了一口,“我怎么可能愿意做韦老贼的护卫,我今日动手,就是为了杀掉韦老贼,还有你们这些为虎作伥的走狗。” 用剑之人还算冷静:“听大侠的口吻,今日前来是为了替天行道,我们只是韦老……韦广明请来的暗卫,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何必想着跟我们为敌?你武功高强,我们也拦不住你。你想杀了韦广明,就动手吧,我不会拦着你。” 汤承勇脸色铁青:“笑话,你们既然当了韦广明的暗卫,难道不知道韦广明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亏你说得出口,如此臭不要脸之人,那我就先送你去见!阎!王!” 第83章 说罢,汤承勇凌空而起,剑奔那人的后背而去,气势极盛……那人这下将汤承勇的招数看得清清楚楚,他变躲边喊:“‘五更剑’温竟良?你居然是‘五更剑’温竟良?你们愣着做什么,一起上啊!不然今日我们都会死在他的手下。” 温竟良目现厉芒:“不管你们一不一起上,今夜恐怕都是要死在我的手下了。” 眼见两个对手都逃了,陆行舟拎着剑站在原地,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没想到汤承勇居然就是温竟良,陆行舟终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没想到他也跟自己一样,改换姓名来了韦府当护卫,估计也是为了摸清韦府的布局和换防。他们这边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那么多的普通护卫居然都没有闻声而来,想必已经被温竟良解决了。那些护卫跟这些高手不一样,穷人为谋生而来,算不上是助纣为虐的坏人,温竟良应该不会把他们都杀了吧。 陆行舟亲见温竟良杀人场面,终于明白包打听说的“残忍”是什么意思了。温竟良使出了一套很奇特的剑法,旁人对阵都是面对面的,可温竟良这套剑法却一直“粘”着别人的后背,如胶似漆,藕不断丝也连,打得人背后空门大开,就变成了猫抓耗子的游戏。温竟良的身法轻盈美妙,剑如炽热的火焰吞吐,给这凛冽的冬夜添了不少温度。 温竟良一剑刺出,正对着那用拳之人的后颈要害处,只见那头颅飞离半空,那人眼球凸出,眼睛大睁,血淋淋的头颅“哐当”一声掉落地上,咕噜噜地滚到了陆行舟的脚边。随后温竟良并未停歇,他继续追刚刚跟陆行舟对打的其中一人,那人已吓得肝胆俱裂,早就没有了与温竟良的对抗的能力,看见温竟良追过来,他连逃跑的路线都歪歪扭扭的。只眨眼的功夫,温竟良的剑已刺入那人的背腰处,那人觉得腰间有搅动着的剧痛,低头一看,才看见自己的肠子往前涌了出来,哗啦啦地流了一地。 眼看着温竟良就要杀掉在场的最后一人,陆行舟再难袖手旁观:“住手!”他翩然跃出,挡在了温竟良的面前,只听“锵”一声,兵刃相撞,陆行舟虎口一痛,他的剑从中间涌现裂纹,跟温竟良相击之处迸出一阵火花。 陆行舟情急之下出手,根本不存伤害温竟良之心,因此也没出全力,而温竟良追着敌人而去,力道乃是十足十的,他的武功本身又比陆行舟的高。这一招之后,陆行舟的剑已然作废,他连退五步,望着温竟良:“你不能再杀人了。” 温竟良面无表情地看着陆行舟:“我以为你跟我是同样的目的。” 陆行舟说:“我只想做好事,不想杀人。” 温竟良冷笑道:“杀坏人就是做好事,你太迂腐了。” 陆行舟说:“这些人只是韦广明请来的暗卫,不知姓名,不一定是穷凶极恶之人,何必要赶尽杀绝?哪怕他们该死,也应该由官府来惩治,而不是……” 温竟良打断了陆行舟的话:“官府有个屁用!官府若是有用,世上怎么还会有那么多蒙受冤屈、含冤而终之人?” 陆行舟哑口无言,还没等他想到辩驳的话语,温竟良就以鬼魅身法绕开他,手中剑倏然飞出,钉中了想要悄悄逃跑的最后一人的后背。 陆行舟猛然回头,看见满地的尸体,连心都凉了几分。 温竟良跟陆行舟话不投机半句多,当下也不管陆行舟,飞身掠去把剑拔回后就直奔韦广明的房间而去。他没想到,韦广明的房中竟然有地道,等温竟良进去的时候,韦广明早就从地道中逃之夭夭了! 这狗东西,难怪这么久了一句话都不吭,原来早就逃了。 温竟良想也不想,直接冲进地道中,就要去追韦广明。管他韦广明是什么时候开始逃的,这人只会一些粗浅功夫,必然是跑不过自己的,追就对了。 陆行舟一转头,发现温竟良已经不见了,他马上就想到了温竟良是要去杀韦广明。韦广明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可是……陆行舟也不管自己能不能拦住温竟良,还是追上去再说。想到这里,陆行舟也冲进了韦广明的房间。 他看见了地道,会有陷阱吗?陆行舟只犹豫了一下,顾不了那么多了,反正他不会死,冲就完事了。陆行舟进了地道,这地道挖得很窄,只有一条路。如此甚好,陆行舟不必担心会追错方向,这地道不长,他跑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出了地道,来到了一片静幽幽的林子中。 陆行舟凝神聚气,用耳朵捕捉周遭的声音,很安静,太安静了。他慢慢往前走动,走了几百步,终于,他听见了惨戚戚的一声尖叫—— 陆行舟一旋身,便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疾奔而去,他将轻功施展到了极致,很快就看见了温竟良和……地上的尸体。 陆行舟的目光只匆匆略过,就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尸体一眼。他盯着温竟良:“他就是韦广明?” 温竟良点头:“是。” “你杀了他。” “他既视人如蝼蚁如草芥,又技不如人,我杀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何不可?” 温竟良立在风中,那身影竟然比铁尺还直。陆行舟心情复杂,难道温竟良自认是铁尺转世,所以才会把自己当做公理正义以杀止恶? 第78章 专心致志-3 陆行舟说:“好,我不说韦广明,那你刚刚杀的六个人呢?难道你确认他们都是‘视人如蝼蚁如草芥’的人,所以才痛下杀手?” 温竟良哼道:“给韦广明这样的人当走狗,能是什么好人?” “即便他们不是好人,也不见得就是罪无可恕之人,你可以惩戒他们,何必非得杀了他们?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每个人都会犯错,没人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就连《后汉书》也说‘孔子大圣,不免武叔之毁;子路至贤,犹有伯寮之诉。’以我看来,你杀他们,更像是为了满足你的杀欲,而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温竟良说:“好,这六人逐利而行,倘若我这次不杀他们,下回又有贪官奸商找他们当护卫,他们也会欣然同意,你指望他们改邪归正?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呵呵,他们这群人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陆行舟说:“你可以废了他们的武功,这样他们就没法再助纣为虐了。” “我废了他们的武功,他们定会恨我入骨,伺机报复。跟复仇的决心比起来,高强的武功并不可怕,暗处的毒蛇最为致命,如果每次都手下留情,那我就会为以后埋下无数的隐患,你这小子涉世未深,又怎会懂得其中的弯绕,除恶务尽才是聪明人所为。再者,你觉得我杀人残忍,是吧?” 见陆行舟点头,温竟良继续说:“可是对付恶人,如果不用更加残忍的手段去震慑他们,那么他们是不会害怕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简简单单杀了一个韦广明,马上就会有周广明,陈广明,朱广明,赵广明……他们跟韦广明有什么区别?但韦广明死得这样惨,身边的人也全无好下场,短时间内,周广明,陈广明,朱广明这些人还敢这么嚣张吗?我杀人的手法确实凶暴,可也是实实在在的有用。你信不信,三月内赟州都不会再有朱广明这样的奸商。不管是谁接手了朱广明的家业,他装都得给我装出一副好人模样。” 温竟良一般懒得跟人说这么多话,江湖人说他凶残也好,说他不是坏人更似坏人也罢,他根本就不在乎。但陆行舟太认死理,还硬要跟他争辩黑白对错,温竟良看他这般天真,也不想就此袖手而去,便好好跟他扯一扯是非曲折。 陆行舟觉得温竟良说得有道理,但又不是特别有道理,他想反驳温竟良,转念又想,天底下哪有一定是对的道理?他和温竟良不过是立场不同,也许还是他太喜欢用“现代人的思维”去看待这个武侠世界发生的事情了,温竟良的做法不一定是错的,自己的做法也确实会显得优柔寡断……也罢,道不同就不同吧,他没本事说服温竟良,也不能让死在温竟良手下的人复活,再争论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陆行舟拱手道:“前辈言之有理,只是晚辈实在无法苟同,山长水远,就此别过吧。” 温竟良见这憨小子居然听不进去,还要把自己打发走,也不再说什么,只微微点一下头,就转身离去。 陆行舟也转过身去,他很好奇自己的这趟行动有没有加善恶值,因为他好像做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做,也不知道任务会如何判定。 【任务一:(长夜孤影)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做好事,但不得留名。善恶值大于300点300/300】 陆行舟震惊,他居然就这样完成了任务?惊讶归惊讶,陆行舟还是本能地提交了任务。 “恭喜你完成任务。” “恭喜你升到35级。”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请从以下两个任务中选择一个任务。任务奖励:等级提到36级】 【任务一:(多才多艺)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1医术/易容/暗器/幻术/蛊术/卜卦/奇门遁甲,请从以上技能中选择一门并熟练掌握0/1】 第84章 【任务二:(专心致志)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2精进剑术,拜一位有头有脸的师父0/1,跟这名师父学一门新的剑法0/1】 任务上又有励志诗句了,说来说去,无非是让他珍惜时光好好努力。陆行舟看都看腻了,心中没有半点波澜,他对学医术、易容、暗器、幻术、蛊术、卜卦、奇门遁甲这七种技能没什么兴趣,而且这七种技能他的基础都是零,全部的东西都要从头学起,还要熟练掌握……要花费的时间太多了。再者,陆行舟还是相信游戏的名字《三尺青锋》,游戏以剑为主,他选精进剑术应该更加妥当。 那么问题来了,他之前选了“无门无派”的任务,三年才过去了几个月,他在未来两年零几个月内都不能加入门派。他要去哪里找有头有脸的师父学剑法? 陆行舟想到了刚刚分道扬镳的温竟良,没错,温竟良是学剑的,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完美符合任务的要求。温竟良跟这个任务出现的时机如此接近,莫非任务让他找的就是温竟良?管不得那么多了,要是错过了这个人,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功夫,陆行舟匆匆确认选择“专心致志”的任务,然后就往温竟良离开的方向追去。 温竟良听见陆行舟的呼声,便停下脚步,等陆行舟喘着气来到身前,温竟良问:“你还有什么事?” 陆行舟说:“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唐突,但我想问问温前辈,你有没有想过收徒弟?” 温竟良怔然:“收什么徒弟?” 陆行舟上前一步:“学剑的徒弟。” “谁要当我的徒弟?”温竟良看陆行舟目光炯炯,“你?” 陆行舟诚恳道:“没错,我想拜前辈为师。” “为什么?刚刚都说了,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但殊途同归。”陆行舟半真半假地说:“我不想加入任何门派,但想要精进剑术,学更好的剑法,今日见前辈剑法卓绝,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刚刚我觉得跟前辈的观念不合,所以没有跟前辈提及这个念头,但我转念一想,我们的观念并非截然不同,从根本上看,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惩奸除恶,只是前辈的方式更加直接,而我的方式更加温和。总而言之,如果前辈愿意收徒弟,也不嫌弃我资质愚钝的话,我希望能拜前辈为师,让剑术更上一层楼,之后也能更好地惩恶扬善。” 温竟良说:“我没有收过徒弟。” 陆行舟以为温竟良是在婉拒,他还想再努力一下,希望温竟良能回心转意:“凡事总有例外,若前辈怕我品行不端,或是武功低微,觉得孺子不可教,大可以给我提出考验,若我完不成,自然知难而退。不管有什么样的要求,我也绝不退缩。” 温竟良思索片刻:“行,你先洗掉脸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旁边就是溪流,只不过冬日都结成了冰,陆行舟觉得温竟良是想考察他的忍耐力,便用手掌在冰上劈出一个裂口,捧出冷透的水洗净面容。他冻得哆嗦,但一声不吭,很快就以原本面目站在了温竟良的身前。 温竟良早就知道陆行舟用拙劣的方法遮掩了容貌,他问:“你想做好事,为何要偷偷摸摸的?” 陆行舟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我胆子小,还是想老老实实当个普通人。” 温竟良淡淡一笑:“看不出来你胆子小。” 陆行舟也笑:“前辈若是不喜欢胆小之人,我也可以大胆些。” 温竟良负手而立:“我没收过徒弟,也不喜欢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你想跟我学剑,可以。但我们的观念不同,我只教你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我们还是师徒关系,不过我们不必再待在一起,我做我想做的事情,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各不相扰,如何?” 陆行舟大喜过望:“前辈说什么都好,我愿意的。” “还叫前辈?” 陆行舟先喊了声“师父”,才问:“我还没行拜师礼,可以直接叫师父吗?” “我说了,我不喜欢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我说收你为徒,你就是我的弟子。” 陆行舟也不喜欢跪来跪去的,如此甚合他意,他连连点头,这下是真心有些喜欢温竟良了。 两人一夜未睡,到了这时也有些累了,温竟良说:“我杀了韦广明,这几日恐怕不得安宁,我先回客栈睡一觉,醒来后便会离开赟州。这样吧,你也回去收拾一下,我们酉时在这里相会。” 他既然成了陆行舟的师父,也就不会一问一句“如何”,他肯定是要走的,若是陆行舟不愿意走,这刚刚开始的师徒情分也可立即斩断。 陆行舟爽快地说:“好,一切都听师父的,不过我们离开赟州之后,要到哪里去呢?” 温竟良说:“去寂州。” 寂州位于赟州的西南方,距关州更远,陆行舟松了口气:“好。” 两人分开回城,到了酉时,陆行舟带上千里马和青锋剑,跟温竟良会和。 温竟良看见千里马那威风凛凛的模样,不由赞道:“好马。”他身边也有一匹马,不过那是他在赟州临时买的,虽然也是脚力强健的好马,但那是远远比不上陆行舟这匹马的。 陆行舟但笑不语,他背上还有把好剑呢。 温竟良说:“事不宜迟,走吧。” 这日雪停了,余晖薄薄地铺下来,映得地上的雪泛着暖光,温竟良与陆行舟二人飞身上马,往寂州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说】 1朱熹《劝学诗》 2杜荀鹤《题弟侄书堂》 第79章 阴差阳错-1 温竟良与陆行舟日夜兼程地赶路,到了寂州之后,两人在客栈中足足睡了两日两夜,这才养足精神,之后温竟良正式传授陆行舟剑法。 此时陆行舟早已告知温竟良自己的真名,温竟良便像大多数人那样,称呼他为“小舟”。 温竟良的成名剑法是“五更剑”,他跟陆行舟解释这套剑法名字的来历:“这套剑法讲究快速、准稳、狠辣,如果我想要某个人三更死,那么这人便活不过五更,因此称为‘五更剑’。我又懒得给自己的剑取别的名字,所以这把剑也叫做‘五更剑’了,久而久之,江湖上的人便称呼我为‘五更剑’了。” 这个名字居然是这么来的,陆行舟说:“师父,那日在韦府的时候,你使出的剑法便是‘五更剑’吗?” 温竟良摇头:“那日我使出的剑法,名为‘冬春剑法’,主要使出了‘冬春剑法’中的冬剑法‘冬催老’。” “冬春剑法”一套两式,分别为“冬催老”和“春逐行”,两套剑法的精妙之处是一样的,对敌的时候,都是逼迫对手让背后的空门大开,手上的剑好像吸住了对方的脊柱,无论对手想要如何甩脱,只要双方的功力相差不大,或者对手找不到真正的破解之法,“冬春剑法”都能紧紧贴住对方的腰背,将对手逼入险境和绝境,使对手打得十分被动。 两式剑法的不同之处是,“冬催老”会更加暴烈,一个“催”字用得绝妙,以疾风暴雨之势打击对手,先催人老,再催人死。而“春逐行”则温缓许多,它以和风细雨的方式慢缠对手,姿态更加美妙潇洒,不过威力跟“冬催老”比起来,不减多少。 温竟良要杀人的时候,一般用的是“冬催老”,但若只是跟人比试或者练剑,他多半会用“春逐行”。 陆行舟想,任务只是让他精进剑术,学一门新的剑法,可没指定让他学什么剑法。他凭着自己的心意出发,说:“师父,我想学‘春逐行’,可以吗?” 温竟良问:“为什么?” 陆行舟实话实说:“我不杀人,‘五更剑’和‘冬催老’对我而言太过残暴。” 温竟良说:“平日里你不愿意杀人,我可以理解。但如果别人想要杀你,你也不杀人吗?” 陆行舟说:“如果我的功力比对手厉害,那我会让他受点伤,威胁他不要再找我麻烦,不然后果自负。如果我的功力没有对手厉害,对手想要杀我,我也没办法。” “你让他受点伤,他好了之后,下回又来杀你,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我还没遇过这种情况,如果有人无缘无故,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杀我,我也不知道我的做法是什么。”陆行舟耸了耸肩,“我想,等我真的碰到这种事情的时候,我才能知道我会怎么做。” “别人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是人若犯我我也‘放’人。”温竟良感叹一句,“没想到我居然收了个你这样的徒弟。” 陆行舟闻言笑道:“师父已经答应收我为徒,可万万不能反悔。” 温竟良牵了牵嘴角:“罢了,各人有各人的路,只要你做个好人,那我就不会后悔当日的决定。我这就给你传授‘春逐行’剑法。” 学会“春逐行”剑法之后,陆行舟现有的内功、轻功和剑法都算上乘,偶尔在练剑的时候,他能感到自己进入了“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1的境界。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也是一种在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才能激发出来的感觉,这种感觉来得玄乎,全凭运气,不是陆行舟能强求的。所幸陆行舟也不奢求能时刻体验到这种感觉,他知道正是因为稀少,所以这种感觉才如此珍贵,他珍惜每一次“天人合一”的缘分。 第85章 温竟良有时候会陪陆行舟一同练剑,陆行舟不可控地会想到郑独轩,郑独轩陪他练剑的场景实在过于深刻,陆行舟很难忘记。温竟良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却并没有停下来,而是越打越快,他用这样强硬的方式逼迫陆行舟打起精神,在刀光剑影的胁迫下,陆行舟不得不集中注意力,很快便将郑独轩抛到脑后。 练完剑之后,温竟良才问他,练剑的时候为什么要分心? 陆行舟抿了抿唇:“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一些人。” 温竟良神情严肃:“要把每一次练剑当做对敌,生死关头岂容你胡思乱想?” 陆行舟心说,他哪有生死关头,他又死不了。不过这话他不能说出口,只说:“若是能控制自己的七情六欲,控制自己想什么,不想什么,那样的人必然是强者。可惜,我还达不到强者的境界,所以忍不住想七想八。”瞧见温竟良的神色更严肃了,陆行舟连忙转了话锋:“当然了,师父教诲的对,以后我必然集中精神,努力控制思绪,不去想跟练剑无关的事情。” 温竟良神色稍缓:“以前的事,是不高兴的事吗?” “恰恰相反,是高兴的事。”陆行舟轻轻摇头,“遗憾的是,这种高兴不能一直持续。” 温竟良说:“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都是不能持续的,何必想太多。” 陆行舟苦笑一声,岔开了话题:“师父,你的武功是跟谁学的啊?” 温竟良诧异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陆行舟有些心虚,莫非温竟良的师父很出名?他又成了孤陋寡闻的江湖人了? “该说你心思纯良,还是说你耳目不明呢?”温竟良抬头远望,正是晌午,冬末春初的太阳发白,虚虚地透着光,那不甚明亮的光线落在他的眉眼上,他说:“我拜进月虚派的那日,也是这样的天气。” 温竟良是孤儿,被人捡回家养了几年,后来养父母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不想养温竟良了,他们也算有良心,没将人直接抛弃,六岁的温竟良就被送进了月虚派拜师学艺。 温竟良的师父是名女子,名叫庄护月。庄护月的身法和剑法一流,但因为身体原因,内力很少内息不稳,所以被月虚派的其他人称作“花架子”。打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内力没法支撑,庄护月的剑法便发挥不出万分之一的威力。 庄护月本不想收徒,当她的徒弟,也是要招人耻笑的。但温竟良那时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许是庄护月很合他的眼缘,他就一直抱着庄护月的小腿,说一定要当庄护月的徒弟,不然就哇哇哭个不停,也不肯吃饭。无奈,庄护月只好收下温竟良。 庄护月把温竟良教得很好,温竟良天赋不差,想要青出于蓝胜于蓝,不过是时间问题。温竟良十八岁的那年,在门派内比武中夺得同辈第一,赢下无数赞誉。此后,没人再敢嘲笑庄护月,谁若是嘲笑庄护月是个花架子,被温竟良听见了,温竟良可是要不依不饶,想尽办法跟那人比武,然后在比武场上用最凶残的方式把人打得鼻青脸肿屁滚尿流好不狼狈。 嘲笑庄护月能得到什么呢?除了口舌上的一点点优胜感之外,他们什么都得不到。反过来,嘲笑庄护月会失去什么?会狠狠地失去颜面,让人在一段时间内都抬不起头来。两者相较,该选什么,不傻的人都心中有数。 庄护月从小到大的梦想都是惩奸除恶,后来她发现自己做不到,便遗憾放弃了。再后来她有了一个徒弟,她的徒弟成了很厉害的人,小时候的梦想便死灰复燃。庄护月希望温竟良能代替自己,完成自己的梦想。 温竟良成了庄护月的徒弟之后,每天听的都是忠孝仁义的侠客故事,自然也心向往之。庄护月让温竟良出门除恶,温竟良欣然应允,提剑而行。 温竟良谨遵庄护月的教诲,斩草除根,除恶务尽。因此,他碰上恶人的时候,通常拔剑封喉,绝不手软,只除了一次—— 那次温竟良碰上阎王庄的杀手和幽梦岛的弟子结伴而行,不过是一男一女,却劫杀了一整个商队。温竟良一路追踪痕迹,终于找到了这对横行无忌的男女,他毫不犹豫地杀了阎王庄那杀手,可幽梦岛那女弟子生得楚楚可怜,柔美娇弱,她用幻术迷住了温竟良,在容貌和幻术的双重蛊惑之下,温竟良一时心软,就放过了那名女弟子。 温竟良不知道,看起来那么年轻的姑娘,竟然是幽梦岛的副岛主,她的情郎被温竟良所杀,对他恨之入骨。她不想杀温竟良,她也想杀了温竟良的亲人,让温竟良试试这同等痛苦的滋味,可温竟良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师父。幽梦岛的副岛主召集弟子,攻入月虚派,杀了庄护月。 一瞬的心慈手软,让温竟良害死了自己的师父。温竟良后悔不已,恨不得剖心救师,可人死不能复生,他悲恸过后,决定退出月虚派,在庄护月的墓前立誓,此生再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穷凶极恶之人,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陆行舟沉默许久,他再没资格说温竟良残忍了,没有人能高高在上地指责温竟良的做法,站着说话不腰疼,切肤之痛怎不恨? 温竟良说:“你也不用想着怎么安慰我,我不需要这些话,不管旁人怎么说,我都决定了,这辈子就这条路走到黑。” 陆行舟点头,没说什么。他也有一条只能往前走的路,再远再累都没关系,他始终是要往前走的。不只是他和温竟良,也许所有人都一样,东南西北四面八方,条条大路摆在眼前,但他们只会选择自己心中决定好要走的那条路。 【??作者有话说】 1 《庄子·内篇·齐物论》 第80章 阴差阳错-2 陆行舟提交了“专心致志”的任务。 “恭喜你完成任务。” “恭喜你升到36级。”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天大地大)玩了这么久的游戏,做了这么多的任务,相信少侠已经塑造了正确的三观。你是否曾经吐槽过游戏的自由度低?那么,这次就给少侠一年半的自由活动时间。这一年半你可以选择好好休息无所事事,也可以选择继续努力自强不息。一年半之后任务会重新指引你走上正途。加油吧少侠!任务奖励:无】 陆行舟要疯了。 没错,他是吐槽过游戏的自由度低,还吐槽过很多很多次,但这不是他想看到的任务啊!他不知道这个“天大地大”的任务是原本就被游戏设置出来的,还是被他的抱怨诱发的。陆行舟不清楚答案,原因也没那么重要。他在乎的是,接下来的一年半他没了任务的指引,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像一个绷得很紧的气球突然泄了气,之前只是迷茫自己能够飞多高多远,现在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飞了。 一年半的时间说长不长,没长到会让陆行舟崩溃的地步;说短也不短,没短到能让陆行舟安心地短暂休息的程度。一口气不上不下的,陆行舟没了朝夕不倦的动力,也无法心安理得地躺平。真难熬。 与此同时,三个月的期限也到了。温竟良跟陆行舟也是时候要各奔东西了。 温竟良说:“你已经完全学会了‘春逐行’剑法,接下来按照我教你的练习方法,每日自行练功即可。我要去江南,你想好要去什么地方了吗?” 不用问,温竟良去江南,必然是要去杀奸除恶的。陆行舟想了几日,眼下也有了答案:“我想去一趟登龙城。” 他想过回溪镇郊外的家,但他了解自己的性格,若是回了溪镇郊外那样和平、安宁、温馨的地方,他估计就会“不思进取”了。没有了任务的引导,又窝在这么舒服的家中,陆行舟再怎么默念“少壮不努力”,也会变成“老大徒伤悲”的一员。他恐吓自己,别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还在《三尺青锋》这个世界里面哭着想家,那可真是太没用了!不行,绝对不能回家。 他想到了跟宁归柏的约定,距离约定日期已经过了四五个月的时间,不知道宁归柏还在不在登龙城。不管他在不在,陆行舟都想去一趟,第一是因为他还没有去过登龙城,登龙城在东北方,冬天去会很冷,现在快夏天了,去一去也无妨。第二,他想验证一下,当初任务那么轻易地让他完成了,他现在能不能找到宁归柏。如果他跟宁归柏见面了,任务会重新判定他失败吗?或者会给他什么样的惩罚吗?陆行舟现在特别想要看到任务面板的变化。他可不想每天都看着“一年半”生闷气。第三,他这回失约了这么久,宁归柏肯定要气死了吧,陆行舟不希望自己彻底成了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他还是想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宁归柏。 他现在只能希望宁归柏还在登龙城,不然天大地大,人跟人是很难碰上的。 温竟良有些诧异:“哦?你要去登龙城?” 陆行舟问:“很奇怪吗?” 温竟良说:“登龙城地处偏远,气候严寒干燥,村庄稀稀落落,你去那做什么?” 第86章 陆行舟之前了解过登龙城的信息,也知道温竟良说的是事实:“我跟一位朋友有过约定,说好要在登龙城见面的。如今身上的事情已经了结得差不多,也是时候去赴约了。” 温竟良笑着说:“能让你千里迢迢赶赴登龙城,那一定是一位很重要的朋友。” 很重要吗?陆行舟恍然,他跟宁归柏相处的日子不算很多,好像也没有特别深厚的情谊,当然,也不能说陆行舟并不在乎跟宁归柏的友谊,他想起宁归柏面无表情的模样,抿唇笑道:“我与他许久未见,也不知他的变化大不大。” 温竟良说:“见到就知道了。” 陆行舟点头:“没错,见面就知道了。” 二人又讲了一些零零散散的事情,但谈话再久,也是要分道扬镳的。温竟良拍了拍陆行舟的肩膀,陆行舟目送温竟良往东去,等温竟良那一人一马的背影变成一个小点的时候,陆行舟才跃身上马,不疾不徐地往北去。 要去登龙城,最快的路线是先去赟州,再去关州,然后绕过夙州,翻过两座高山,最后抵达登龙城。 陆行舟在寂州什么事也没做,只是低调地跟着温竟良学剑,没得罪人也没惹出事。但陆行舟在赟州和关州都留下过不妙的痕迹,赟州也就算了,韦广明已经死了,而且不是他杀的,也没人会怀疑到他的头上来,他应该可以安稳经过。但在关州他狠狠触怒了有钱有势的老淫贼,那人说不定还在全力搜查他的下落,安全起见,陆行舟决定不进入关州了。 他宁愿多费一些时日绕路,也不想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他已经很久没“死”过了,现在对“死”这件事又从麻木变成了抗拒,他不想体验死亡的滋味,与其直面危险,不如绕过危险。 一个多月后,陆行舟来到了登龙城。登龙城这名字听着威风,但住在这里的人口并不多,登龙城地形复杂,山林众多,村落多是分布在河谷和盆地地区,人们傍村而居,房屋都是一片片的。陆行舟一路走来,没见过零散的几间房屋。 宁归柏当初只说家在登龙城,却没说是登龙城的哪里。登龙城面积辽阔,不是个小地方,陆行舟的打算是每去到一处村庄,就去村里问问村民认不认识宁归柏这个人。 陆行舟牵着马来到一处数百个房屋稀疏错落的村庄,在一户人家留宿的时候,顺便打听宁归柏的情况。家中主人说:“宁归柏,这名字好耳熟……哦,我想起来了,他是宁府的小少爷!” “宁府怎么走?”陆行舟本没抱多大的希望,没想到随便问的第一个人都认识宁归柏,这下可省了他不少的功夫。 主人说:“沿着大路一直往北走,走个八九十公里吧,你会看到一座很大的房子,那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房子,那就是宁府了。虽然宁府门口没有挂牌匾,但到时候你一看到就能认出来。” 陆行舟问:“宁府有很多人吗?”他都不知道宁归柏有多少兄弟姐妹,宁归柏从不主动说自家的事情。 主人说:“不多,宁府只是房子大,但宁府的人都喜欢清静,家中只有几个下人。” “几个下人就能伺候一大家子吗?”陆行舟想起崔府,那里的下人可比主人多多了。 “宁府没有一大家子啊,宁家就这么几个人。”主人闭了闭嘴,又说:“这位公子,恕我多嘴问一句,你找宁少爷,所为何事啊?” 陆行舟随口说:“他是我的朋友,我们许久未见了,我想找他一起去闯荡江湖。” “朋友?”主人打量着陆行舟,“宁少爷这样的人,居然会有公子这样脾气好的朋友,真是难得。” “你认识宁归柏?” “不认识。” “可你说话的语气,听起来跟他像是很熟。” “这不足为奇,登龙城的人都听说过宁少爷。我虽然没见过他,但也知道他的许多事情。” 陆行舟这下觉得好笑,没想到到了地广人稀的登龙城,传八卦的速度也丝毫不差。但传的这些东西真的属实吗?陆行舟思索片刻,决定按捺住好奇心,不再问关于宁归柏的事情。他不想听可能是对、也可能不对的消息,他可以等见到宁归柏之后,亲自了解宁归柏的过往。 陆行舟想岔开话题,主人却收不住了,他用崇拜的眼神看着陆行舟:“公子能跟宁少爷成为朋友,想必武功也是一流的。” 那倒不是。陆行舟跟宁归柏认识的时候,还是一个武功非常普通的人。他挑了挑眉:“为什么这么说?” 主人正想说话的时候,他的妻子喊他去干活,主人抱歉一笑,说等会回来继续说。但等他回来的时候,陆行舟已经睡着了,那个问题很快就被遗忘了,就连陆行舟睡醒后也没想起来。 陆行舟辞别那户人家,一路向北,很快就找到了宁府,他敲响了宁府的门,来开门的是一个身如枯木面似靴皮的老人,他半睁着浑浊的眼睛,问:“你是?” 陆行舟抱拳道:“我叫陆行舟,是宁归柏的朋友,请问宁归柏在府中吗?” 老人说:“少爷不在府中,他已经离开登龙城了。” 陆行舟眉头一黯:“老人家,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不知道,少爷要去哪里,从来不会跟我们说的。” “他半年前是不是在登龙城?” “是的,少爷三个月前也还在登龙城,后来就走了。说来奇怪,少爷从来没在家里待过这么长时间……” 第81章 阴差阳错-3 陆行舟沉默须臾,再问:“那么请问宁归柏的父母在府中吗?他们应该知道宁归柏去哪了吧。” 老人面露难色:“他们恐怕也不知道……而且他们现在不在府上,我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他还有什么亲人在府上吗?” “宁老夫人在府上,但她在闭关修炼,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她。更何况,在少爷离府之前,老夫人就已经在闭关了。”言下之意,就是老夫人也不知道宁归柏的去处。 陆行舟泄了气,他该问的都已经问过了,此刻没了头绪,又不愿意就这样离去,便僵在门口,跟老人面面相觑。 老人率先打破僵局:“少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陆行舟终于憋出一句话:“你们少爷平时会跟家人通信吗?” 老人说:“按我对少爷的了解,应该是没有的。少侠如果没有其它要问的,我就关门了。” 陆行舟眨了下眼睛:“……好,叨扰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宁归柏的家人都不知道宁归柏的行踪,是太放心他?还是太不关心他?陆行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的双脚戳进雪中,盯着门口的石柱发呆。柱础的形制古朴,刻着腾云驾雾的双龙,已经很是斑驳了。 他在心里对龙问,小柏啊小柏,你到底去哪了啊?他脑中突然闪过什么——宁归柏不会去关州找他算账了吧?按照宁归柏的性格,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可是关州这个地方……陆行舟现在实在是不想去。他转念又想,宁归柏离家已经有三个月了,如果他是要找自己,按照他的脚程,应该早就去过关州了。他既然在关州没找到自己,应该也不会一直留在关州。接下来他会去什么地方?陆行舟想到了溪镇郊外。 宁归柏知道他家在哪里。 陆行舟认真地分析,绝不是因为他想回家,是因为宁归柏很有可能去他家找他了,而他很久没给家人写信了,不清楚是否真有此事,所以他应该要回一趟家,确认一下宁归柏是否真的找过他。 嗯,一定不是因为他想回家。 有理有据有时间,此时不回家更待何时?陆行舟掉转马头,就往南而去了。 陆行舟回到溪镇郊外,突然就放慢了速度,可千里马个高腿长,走得再慢也还是挺快的,他干脆跳下了马,牵着缰绳慢慢走。他此刻终于明白了一个词,叫做“近乡情怯”。 好不容易走到了家门口,陆行舟也没有立刻进去,他望着熟悉的院子,忍不住红了眼眶。不知过了多久,在听到有人向外走的脚步声之时,陆行舟连忙往前走了两步,假装自己才刚刚回来。 出来的人是陆望,他看见陆行舟,原本平静的脸上蓦然绽放光芒,他小跑到陆行舟的面前,难以置信地抓握住他的肩膀,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小舟回来了,小舟回来了啊,怎么瘦了这么多,骨头都凸出来了……” 陆行舟吸吸鼻子,牵动嘴角:“哪有瘦?我那是又长高了。” 陆望说:“瘦了就是瘦了,半年了都没给家里写信,都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快进屋来,我刚做了你喜欢吃的藕饼,饿了吧?先吃点。” 果然,陆行舟感到一直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他随陆望进屋的时候明明不饿,但一坐下来看见桌上的藕饼,突然就觉得很饿。他抓起筷子,夹起藕饼就跟饿鬼投胎一样快速咀嚼,陆望又高兴又担心地看着他:“慢点吃,慢点吃,还有很多,没人跟你抢。” 第87章 陆行舟看着陆望,陆望的笑容分明是满足的,满足于儿子久别归家后对家中食物的迷恋,于是陆行舟吃了大半盘藕饼,实在吃不下后,他才放下了筷子问:“爹,怎么没看见其他人?大哥大嫂姐姐他们呢?还有两个孩子呢……” “两个孩子?”陆望收敛了笑容,“你大嫂的第二个孩子,没有活下来。”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怎会如此?陆行舟上一次跟家人通信的时候,柳茜不是还好好的吗?他还以为这次回来可以看见小侄子或是小侄女,他又会有新的亲人。 陆望叹了声:“生的时候难产了,你大嫂和孩子只能保一个,我们都选了你大嫂,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他的神色并没有太多的悲戚,他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陆行舟知道生育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小时候他爸爸总是跟他念叨妈妈生他出来有多辛苦,让他每年过生日的时候,都要记住一定要感谢妈妈。他忘了,这里是医疗不发达的古代,女人生孩子的危险必然更大,柳茜难产虽然是意外,但在这个世界的人的眼中,不会是特别出人意料的事情。 陆行舟扯了扯嘴角:“确实,大嫂的身体没有大碍就好。大嫂他们去哪了?” “他们去了溪镇给迢迢买衣服,迢迢最近又长高了,之前的衣服都短了。” 陆望不希望陆行舟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心想还是尽快岔开话题,想着想着就想到了一桩事,一拍脑袋说:“对了,你不在家的时候,有位小公子来家里找过你。” 陆行舟这才想起来,他回家就是为了这件事,他问:“是不是皮肤很白,睫毛很长,长得很好看,脸上还没什么表情的一个人?” 陆望说:“没错,就是这个人。他说他姓宁,是你的朋友吗?” 陆行舟点头:“他是什么时候来找我的?” “已经两个月了。那时我们说你不在家,他就问你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说不出来,他没有再问什么。我想着他应该是你的朋友,留他在家里吃饭,但是他推脱了,很快就离开了。之后我没再见过他,不知道是不是去找你了。” “他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没有。” 又错过了,两个月前的事情,宁归柏应该不会还在溪镇郊外。天大地大,自己要去哪里找他?陆行舟问:“姐姐呢?姐姐也不在家里吗?” 陆望说:“你姐姐还在溪镇学医,现在三天回一次家,明日就会回来了。” 陆行舟感慨道:“姐姐还在学医,看来是真的喜欢医术了。” 陆望说:“是啊,她现在不止在学医,在医馆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也会帮忙医治病人。但她已经二十多岁了,还没有嫁人,我既希望她早点嫁人,又怕她嫁人之后就没法继续学医了,这心里装了件事,对着你姐姐又不好说。唉。” 陆行舟忙说:“爹,二十多岁还很年轻呢,莫说二十多了,你五十多也很年轻,不要管别人怎么说。只要姐姐是在做喜欢的事情,我们就应该全力支持她。再说了,我姐姐这么好的女子,方圆百里内有哪个男人配得上她?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爹你就别操心了。” 陆望转忧为乐:“方圆百里内你认识多少男人?睁眼就是胡说八道。” 陆行舟继续说瞎话:“爹以一敌百,大哥也是,阿贵也是,迢迢也勉强算上,我起码认识四百个男人了!” 二人说了许久话,眼瞧着夕阳西下,陆望便说要去做饭了,陆行舟刚和亲人见上面,根本不舍得离开半刻,便跟着陆望一同去做饭了。 晚上,陆行远和柳茜带着陆迢回家,阿强从地里回来,众人瞧见陆行舟都非常欢喜,饭桌上自是无话不谈,其乐融融。只是陆行舟有很多话都不能说,他回想起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事情,挑挑拣拣,能说的乐事还真没几件,他只好以问代答,多问家里发生的事情了。 陆迢已经会说话了,被陆行远教着喊“叔叔”,陆行舟见陆迢被养得白嫩嫩圆嘟嘟的模样,心中也觉宽慰。饭后,他抱着陆迢出门散步。 陆迢坐在陆行舟的小臂上,掐陆行舟的脸。小孩手上没多少力气,陆行舟一点不疼,只笑道:“迢迢,你捏我做什么?乱了辈分,应该是我捏你才对吧。” 陆迢戳陆行舟的下巴:“懒羊羊……懒羊羊叔叔。” 陆行舟顿住脚步:“不是吧,你居然记得,那时候你才几个月大啊?” 陆迢说:“我、聪明。” 陆行舟哭笑不得:“行行行,这个家里你最聪明。”他灵机一动,说:“叔叔有个朋友不知道去了哪里,迢迢,有时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如你来指一个方向,你指了哪边,我就去哪边找人,可好?” 陆迢没有动作,陆行舟觉得也许是自己的话太长了,陆迢还理解不了。他想了想,又说:“东南西北,你喜欢哪个?” 陆迢“嘻嘻”一笑,就定下了“西边”。往西去,是鹤州的方向,陆行舟想,去一趟鹤州也好,鹤州有百晓生,哪怕他找不到宁归柏,也能在百晓生处打听消息,不至于像盲头苍蝇那样到处乱转。 事情有了眉目,陆行舟便高兴了,忍不住亲了陆迢一口。可别说,小孩的脸是真好亲,陆迢被亲习惯了,对着陆行舟咯咯笑起来,眼里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陆行舟往上看,月亮被严严实实地裹在云里,连一点光亮都没透出来。他原本轻快的心又沉了下去,笑容慢慢自脸上淡出,很多人,很多事,往往阴差阳错,跌跌撞撞走到今日,纵不悔恨,亦难欢腾。 第82章 天大地大-1 陆行舟知道,自己若马上提出要离开,陆望和陆行远等人肯定会很失望,难过于他才刚回家又要走。而且,他也想等陆金英回来,跟陆金英说说话。因此确定了方向之后,他没有立即离开家中。 白日无事,他就去打溪镇郊外的野怪,以他如今的实力,打溪镇郊外的蟒蛇不过易如反掌,他很快就打死了三条蟒蛇,得到了很少的经验值和铜板,等待野怪刷新的时间,他便继续练“春逐行”剑法。 不能松懈,陆行舟始终提醒自己这一点,绝对不能松懈。他有一年半的时间,可以将现有的武功练得“更上一层楼”,精益求精。日后再碰上具体任务的时候,不管是什么,有足够的实力支撑,他只会更加得心应手。 午后,陆行舟根据陆望给出的地址去溪镇找陆金英,想要给她一个惊喜,顺便接她回家。陆行舟找到“悬壶铺”的时候,陆金英正在柜台抓药,她干活麻利,手快得飞出一道道残影,不消片刻便按照药方抓了几剂药,将药交给病人之后。她眸光一闪,偏头便看见了陆行舟,她的表情先是僵硬的错愕,后是不加掩饰的惊喜:“小舟,你回来了?你怎么找来这儿了?” “是啊,我回来了。”陆行舟一撩衣摆,迈入了悬壶铺,他笑着说:“我思念姐姐,听爹说姐姐今晚要回家,我等不及了,瞧着时辰差不多,便想来接姐姐回去。” 陆金英指了指一旁的板凳:“如此甚好,但我还没忙完,你先坐下来,估计还要等好一会。” 陆行舟乖乖坐在板凳上:“我不着急。姐姐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悬壶铺中全是草药的味道,连空气都变得清爽甘凉,沁人心脾。陆行舟不欲打扰陆金英,便没再开口说话,他沉静坐着,眼帘不知不觉就敛了下去,好似一座俊美的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了推陆行舟的肩膀,陆行舟睁开眼睛,瞧见陆金英的笑,他还有些晕蒙,缓缓才说:“姐姐?” 陆金英说:“你睡着了?我已经忙完了,我们回家吧。” 他睡着了?陆行舟迟钝地反应过来,他昨晚没睡好,今天又起得早,刚沉沉地睡了这么一会,精神倒是好多了。他与陆金英并排走在街道上,溪镇没什么变化,两旁的摊子后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一瞬便把陆行舟带回了好多年前。只不过那是原主的好多年前,这让陆行舟再次提醒自己,他只是一个梦中客。 但姐姐就在身边,他自私地在心里跟原主说对不起,他早已把陆金英当做是自己的姐姐了,难以舍弃这种亲密与依恋。 陆金英说:“小舟,这次见到你,我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你真是忍心,半年都没给我们写过一封信。” 陆行舟没说为什么,只说:“不过是半年时间而已,怎么会恍若隔世?姐姐,这半年我有没有错过什么大事?你经历了什么,都告诉我吧。” 陆金英说:“莫说半年时间了,有些时候,不过是三五日游走了,也会给人恍若隔世的感觉。这跟时间无关,是心境变化了。这半年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几乎每日都在学医,医术长进了不少,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你呢?你的经历肯定比我的丰富多了,快说来听听。” 陆行舟含糊道:“我?我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不是骑上马四处游山玩水,就是天天闷在客栈读书练武。半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现在想想,还真没做什么。” 第88章 陆金英瞥了陆行舟一眼:“当真?你不要搪塞我。” “珍珠都没有这么真。”陆行舟哪能把自己死了有活活了又死的事情说出来,他也不能把自己被郑独轩背叛的事情说出来,更不能把“长夜孤影”的事情说出来……思来想去,还真是没有一件事能够展开说的。他将话题引回到陆金英的身上:“姐姐,还是你跟我说说,你都学了些什么吧。我听爹说你现在很厉害,还可以帮人问诊看病了。” 陆金英说:“我现在只能看看普通的病症,若是有人得了很严重的病,或者很罕见的病,我也无能为力。” 陆行舟说:“姐姐你学医的时间还不长,现在这样已经很厉害了,假以时日,说不定你能成为家喻户晓的神医呢。” “小舟,你太看得起我了。” “哪有?我那是实话实说,姐姐又聪明又有毅力,想做什么事都会成功的。” “这样说来,你跟我是一样的人,日后,小舟必然也会成为武艺超群的侠客。” 陆行舟心想,等他配得上“武艺超群”这个词的时候,他恐怕已经快要离开《三尺青锋》这个世界,回到安枕而卧的现实世界了。 陆金英问:“你在想什么?” 陆行舟说:“姐姐,你觉得人在高处,能不怕冷吗?” “怕的是冷,还是孤独?” “既怕冷,又怕孤独。” “这让我想到了崔寻木。” 乍然听见崔寻木的名字,陆行舟不免一怔:“这半年来,你跟他有见过面吗?” 陆金英说:“在鹤州见过一次。不是特意要见的,是碰巧遇上了。” 陆行舟观察着陆金英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姐姐还喜欢他吗?” 陆金英坦然点头:“喜欢。” 陆行舟又问:“那……还想跟他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陆金英的笑容在无知觉中清淡了,“也许还是想的,但又知道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能,便忍住不想了。但感情这件事岂能收放自如?小舟,你知道吗?学医会让人平静下来。见多了生死和病痛,便觉得平淡可贵。按理说,我不应该再喜欢他的,我喜欢这样平淡安心的生活,不想进入一个大家族里面逢迎生活,更不想卷入纷纷扰扰的江湖事当中。可是一见到他,我的心又跳得很快,我就知道,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罢了,既然不能控制,那就随心而去吧,我想过了,再过半年,如果我还不能放下他,就去当面跟他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 “如果他也还放不下我,那我们就再想想办法。如果他已经放下我了,那我也该向前走了。” “爹昨天还跟我说,他看着你学医,又希望你早点嫁人,又怕你嫁人之后就没法继续学医了。” “爹为了我的事情操了不少的心。不过现在你回来了,他肯定高兴得顾不上那么多,这些日子应该不会提出要给我说亲的事情了。你在家里多待一日,我就能多放心一日。” 陆行舟犹豫片刻,还是老实说:“姐姐,我在家里待不了多久,可能过几天就要走了。” “什么?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昨天回来,过几天又要走?” “没错。” 陆金英凝视着陆行舟:“小舟,你有什么要紧事要去做吗?” 陆行舟说:“我想去找一个朋友,我跟他约定了要见面的,但我因为自己的原因失约了,现在想弥补那个错误。” “既然如此,宜早不宜迟,你还是快些去找人吧。”陆金英顿了顿,“作为你的亲人,我是很希望你能在家里多留一段时间。但你的朋友在等你,从他的角度来看,他也不应该被你排在家人的后面。我能理解,所以我也不会劝你多留几日,你说的是宁公子吗?他来找你的时候,我刚好不在家里,还是听爹说的。” “没错,就是他。” “我虽然只见过他一面,但我觉得他是一个很较真、也很骄傲的人,你失了他的约,他估计要生你的气了。” “他肯定会生我的气。”陆行舟苦笑一声,那是百分百的确定。 陆金英问:“你要去哪里找他?” “鹤州。” “他在鹤州?” “我不知道,找了才知道。如果他不在鹤州,那我再想想办法。” “如果你在鹤州找不到他,其实也可以留在家里等他,我想他还会再来的,这也是一种办法。” 说话间,他们都停下了脚步,红通通的夕阳慢慢往地平线下坠,余晖所过之处,像是点了一把大火,将云朵烧得金光万缕,浮游生姿。他们都看过很多次落日,但这景象在他们的眼中,依旧美得眩目,美得不真实。陆行舟想,这真像是他玩的某个电脑游戏的场景,不过以前是透过屏幕去看,现在是肉眼可见了。 陆金英的视线从夕阳转到了陆行舟的脸上:“小舟,是我的错觉吗?你好像稳重了很多。” 陆行舟说:“我都快二十岁了,变成熟也是应当的。” 陆金英说:“是吗?我觉得年纪不会改变一个人,经历才会。” “年纪大了,经历的也就多了。其实没多少差别。” “你这话说得老气横秋的。” “除了你们,没人会把我当小孩了。”陆行舟想,这才是他不能在家久待的真正原因。 他们的话多得说不尽,姐弟俩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掉落许多许多话,那些话落在地上,落在心里,落在前路未知的此时此刻。 陆行舟在家里待了五日,五日后,他带着老伙伴千里马和青锋剑往鹤州去。 经过鹤州郊外的时候,他又顺手刷了一波野怪,将野怪咔咔杀死后,他听见远处有轻微的异响……好像是兵刃撞击的声音。 陆行舟本想转身离开,江湖恩怨,跟他有什么关系?可他又过不去良心那一关,万一不是江湖恩怨,而是以多欺少、以强凌弱、甚至可能牵连无辜百姓的杀戮呢?陆行舟调转马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策马。 只见树林深处,一群人正在围攻一个人,中间那人身形诡妙,剑法高明,但寡不敌众,已经隐隐有落败之势。那人的身影有些眼熟,陆行舟再定睛一瞧,额头渗出冷汗,呼吸被眼前的光景斩断了一瞬,那人竟是崔无音。 第83章 天大地大-2 围攻崔无音的共有四个人,一人使长枪,一人使宽刀,还有两人舞狼牙棒,这个阵型……莫非就是江湖上的“贼鼠四狗”?“贼鼠四狗”的老大使枪,老二使刀,老三使长狼牙棒,老四使短狼牙棒,四人的武功皆不算绝顶,但他们自幼一起长大一起练武,长短兵器配合默契,在打斗中一哄而上,那便是如臂使指,进退自如。 他们之所以被称为“贼鼠四狗”,是因为他们虽然是江湖中人,但却一直在为朝廷做事,成了朝廷杀害江湖人的工具,为武林所不齿。不少江湖中人都想杀了“贼鼠四狗”,无奈“贼鼠四狗”浮头滑脑,狡兔三窟,每次完成朝廷下发的任务之后就会躲个一年半载,找都找不到他们的藏身地,所以“贼鼠四狗”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留着脑袋继续当朝廷的走狗。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围攻崔无音,莫非崔无音得罪了朝廷? 一边是臭名在外的“贼鼠四狗”,一边是有过交情且光明磊落的崔无音,陆行舟当然是要出手帮后者。心念身至,青锋剑光芒一闪,陆行舟加入了战局。 崔无音瞧见陆行舟,声音低沉:“你来做什么?这里没你的事。” 陆行舟说:“看见你有危险,我怎么能袖手而去?”若是崔无音稳占上风,他还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可崔无音一人难敌八掌,如果他还不出手相助,看“贼鼠四狗”的架势,崔无音今日恐怕要丧命于此。 崔无音说:“我不想连累旁人,你走吧,现在还有机会。” “别废话了。”陆行舟平日也没见崔无音话这么多,今日怎么跟个小老头似的唠唠叨叨,“打吧!” “贼鼠四狗”的老大冷笑一声:“好,又来了个不怕死的,今日你们一个都别想走,把人头给我留下来。” 陆行舟不再说话,他对上了使狼牙棒的两人,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连续刺出十余剑,逼得他们无法前进,让崔无音那边的压力骤缩。陆行舟这是第一次对上用狼牙棒当武器的人,也是第一次用新学的“春逐行”剑法对付敌人,他刚刚看崔无音以一对四也不算太狼狈,料想以一对二绝无问题,所以也不担心崔无音那边的战况,只专注自己这边的情况。 他的“春逐行”剑法虽不至于登峰造极,但也已经能运用自如,配合“碎步金莲”的身法,剑若快时,剑下仿佛没有影子。但“贼鼠四狗”之所以能帮朝廷做这么多任务并且活到现在,靠的绝不仅仅是狡猾和运气,只见一长一短的狼牙棒或扫或击,或捶或钉,或敲或钻,不住地往陆行舟身上招呼,配合得天衣无缝。陆行舟寻不到他们的漏洞,只能暂且以守待攻,翻翻滚滚地跟他们缠斗在一起,再伺机而动。 第89章 崔无音得了喘息之机,周身剑光盘旋,精光大涨,让人觉得只要走入了崔无音的攻击范围内,便会被轻轻松松地绞成肉饼血酱。寻常人不敢靠近,但“贼鼠四狗”的老大却夷然不惧,只见老大双手握住长枪兜圈不停打转,速度之快竟给自己转出了一堵刀枪不入的“铁墙”!不,不只是可以防守的铜墙铁壁,还是不断进攻的陀螺枪,一杆枪忽上忽下忽正忽歪忽横忽竖,借助旋转之势舞得气焰十足,威力骇人,若是不小心挨上一记,不死也得受重伤。 老二的刀势没有老大的枪这么厉害,便在二人的攻击范围外东窜西窜,时不时寻找机会给崔无音来一刀,烦人得紧。崔无音飘飘然地荡在两人身边,他的剑法达到了刚柔并济的地步,甚至摸到了以柔克刚的境界,人剑仿佛已经合一,飘逸若游龙。老大的枪不好对付,崔无音决定先把老二杀了,再专心对付老大。他出招的侧重是很明显的,老大和老二也马上感受到了,老二的武功虽然不及老大,但也是身经百战的人物,他经历过很多生死关头,不惧怕被当成必须拔除的眼中钉。他一心一意地跟崔无音对打,刀剑擦出银灿灿的光,老大承受的攻击轻了,便更加不遗余力地对着崔无音出招。崔无音这才知道,他刚刚以一敌四还能勉力支撑,是因为对手根本没有出尽全力。 陆行舟寻到了老四的破绽,剑锋一转,青锋剑自下而上往老四的左胁一擦,“嘶拉”一声,老四肋下的衣服被锋利剑刃划破,划口从浅及深,到锁骨的时候,已经刺破了皮肉,深入到骨头当中。老四惨叫一声,“贼鼠四狗”兄弟同心,听到老四的尖声喊叫,老大、老二、老三的动作都慢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一瞬过后,老三的攻击越发频繁,只见他一个垫步,狼牙棒挥向陆行舟的小腹,这一挥好像风驰电闪,势不可挡。陆行舟腹部一紧,往后“收”了几分,老三的狼牙棒挥空了,再要转弯的时候稍有滞涩,陆行舟就抓住了那点滞涩,身影翩然落到老三的身后,以势如破竹的决心使出“春逐行”最厉害的一招剑法,与老三的背部牵缠不清。老四忍着伤痛想来帮忙,却成了陆行舟“碎步金莲”的踏脚石,他踩着老四的肩膀,出招的速度没有丝毫减慢。 陆行舟手腕灵活绕动,青锋剑平转横切,没将老四那因为受伤而气力不济的狼牙棒放在眼中,老三后背一痛,被陆行舟顺着脊柱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面对这几个劲敌,陆行舟哪里敢手下留情?他若是只让他们受些轻伤,那么他们就还有□□成的实力来对付自己和崔无音,他一开始就想到了这点,所以根本不敢有所保留,将自己和崔无音的性命拿来赌。眼下老三和老四都受伤不轻,陆行舟又跟他们打了一会,将他们耗得失血而晕之后,陆行舟才敢分出精力去看崔无音那边的动静。 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就要给陆行舟吓得魂飞天外。 因为实力差距没有很大,且要以一对二,崔无音猛攻老二的计划很快失败了。他抽空看了陆行舟那边一眼,发现陆行舟还算游刃有余,便稍稍定下心来,也不急着先杀掉老二了。在陆行舟到来之前,他已经跟“贼鼠四狗”缠斗了许久,真气损耗颇多,如今还是求稳为上,崔无音拖住老大和老二的攻势,一边躲闪一边调息。 老大看穿了崔无音的意图,崔无音想慢下来恢复真气,老大偏让他提起全部精力应对,快速跟崔无音斗了十几招,长枪和长剑撞击许多次。崔无音渐渐觉得手臂和手指都有酸软发麻的感觉,不妙。但老大也不好过,他拼了命地跟崔无音打,在又一次交击的时候,他长啸一声,全身肌肉暴涨,撑破了衣服。崔无音心道糟糕,老大使出了他的独门绝招“膀大腰圆”,可让身体猛然变大一圈,挥舞长枪的力道只会更加骇人。与此同时,老二抓住了崔无音这一愣神的机会,高高跃起,刀势一变,满天刀雨铺天盖地射向崔无音。崔无音“铿铿锵锵”地接连化解,老二突然转动手腕,再变一招,由远到近翻起层层刀浪,以力破之,以浪掩之……他也使出了他的独门绝招“刀山血海”。老大、老二两人的绝招接踵而至,崔无音只来得及抵抗其中一人的招式,眼看着就要血溅当场—— 陆行舟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的身体比他的脑子动得更快,还没有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老二的身后——他距离老二比老大更近一些——血迹未干的青锋剑从背后贯穿了老二的心口,一剑毙命。 崔无音在生死一瞬本就想拉着老大同归于尽,不管陆行舟有没有来,他的剑都是刺向老大的。崔无音扭折身体,以一个极诡异的角度将剑送进了老大的侧腰,狠狠一拧,痛得老大龇牙咧嘴。老大的枪也洞穿了崔无音的左臂,崔无音的左臂如折断的麦穗垂落,他却只是微微皱起眉头,一声不吭,在老大目睹老二的死状之后,又给他补了致命一剑。 至此,老大、老二横尸,老三、老四晕厥,这一战无疑是崔无音和陆行舟胜了。崔无音没有劫后余生的情绪缓冲,他走到老三老四旁边,手起剑落,就要杀掉二人。 “铛”一声,青锋剑挡住了崔无音。 崔无音扭头看向陆行舟,陆行舟脸色煞白:“一定要杀了他们吗?” “我不杀了他们,他们之后会咬死你我二人,虽然这二人已经不足为惧,但你也不想日日提防吧。让开,今日我一定要杀了他们。”崔无音不怕这二人的报复,多这二人少这二人,对如今的崔家毫无影响,但陆行舟卷入了此事,他得为陆行舟杀了这两人。 陆行舟移开了身躯。 崔无音的剑还滴着血,他将剑提起来,钢刃撞上阳光,碰出血淋淋的光泽。陆行舟别过了脸。 第84章 天大地大-3 陆行舟跟崔无音离开树林,见路旁有一座青砖黑瓦的古庙,陆行舟便提议进去休憩片刻,顺便给崔无音好好包扎一下左臂上的伤口。方才他们怕留在树林,还会有敌人前来,因此崔无音只是草草按住了臂上的伤口,便拉着陆行舟迅速离开了。 两人进了庙,只见庙台上坐着双手合十的观世音菩萨,菩萨低眉,眼睛处却是两个空空如也的窟窿,非但看不出半分慈悲,反而诡异得有些骇人。陆行舟抬头望去,匾额上的字也已经斑驳得分辨不出,他收回目光,崔无音已经坐在了地上,从袖中拿出金疮药和纱布,就要给自己包扎了。 陆行舟怕他只有一只手,动作不便:“我帮你吧。” 崔无音说:“不用。” 陆行舟没有再说什么,他看着崔无音只用一只手,便灵活地将伤口包扎好。他有些恍惚,因为他好像从崔无音身上,看见了相似的自己,崔无音到底是独自受过多少次伤,才能这么熟练地给自己处理伤口? 等崔无音包扎好后,陆行舟才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贼鼠四狗’为什么要杀你?” 崔无音说:“崔家彻底跟朝廷撕破脸皮了,朝廷的人要杀我,也不足为奇。” 他以为自己说得很清楚了,但陆行舟只是一脸茫然:“你们家跟朝廷撕破脸皮了?为什么?” 崔无音说:“说来话长。你是要去鹤州吗?” 第一句话跟第二句话有什么关系?陆行舟疑惑地点头:“对。” “如果你想知道这件事,到鹤州随意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陆行舟原本还记着手上那条人命,情绪低落难言,但听到崔无音这句话后,他忍不住笑了:“不会吧,你是懒得跟我一一道来,所以想让我自己去打听吗?” “嗯。”崔无音理直气壮,“或者你可以来我府上,让大哥说给你听。” 陆行舟心念一动:“你大哥是不是还未定下婚约?” 崔无音说:“是。” “行,我也许久未见你大哥了,等去了鹤州,我就去你府上转转。”陆行舟想,他不欲插手崔寻木和陆金英的事情,但可以旁敲侧击一下崔寻木的心意,如果崔寻木也放不下陆金英,那么他会稍稍安心些。他真切地希望陆金英能幸福。 陆行舟和崔无音只休息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再次上路了。 崔无音是个寡言的人,陆行舟又没心情东扯西扯,两人跟哑巴似的,一路无言来到了鹤州。崔无音先回了崔府,陆行舟去客栈要了间房,放好行囊,安顿好千里马,又喂饱自己的肚子后,这才去了崔府。 他来崔府,也算是熟门熟路了,但他没想到,这回他被引去了正厅,远远就看见了崔家的一大群人。先说他认识的,崔寻木、崔无音、崔疑梦三人坐在下首,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崔家子弟,往上看,是神态威严的几个中年人,想来是崔家的长辈了。 是因为崔家的人正在商议事情,他刚好此时来到,下人就顺便把他带来这里了?陆行舟的心忽上忽下,他在害怕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正常人都会有些心惊,也不奇怪。 第90章 崔父崔闻泽说:“就是陆少侠救了无音吗?快快请坐。” 陆行舟被请到崔无音旁边的座位坐下,不卑不亢地说:“是。” 宋景如弯了弯唇角,笑容抹淡了严肃的氛围:“无音性子直率,不懂礼数,但少侠的救命之恩,崔家是一定要报的。不知少侠这次上门,是想要什么?” 原来,他们是把自己当做挟恩图报的人了。陆行舟按住皱眉的冲动:“我救崔无音,不为名不为利,这趟上门来,也不是为了索求回报。” 崔闻泽打量着陆行舟的眉眼,突然问:“你也姓陆,可认识陆金英?” 陆行舟一愣,谨慎地点了下头:“她是我的姐姐。” “原来如此。”宋景如语气缓缓,“当初寻木与你姐姐的事本是一段佳话,可惜你姐姐想岔了,不愿入我崔家门。眼下你救了无音,寻木也尚未成婚,如果他们二人都还有意,这桩婚事,我们当长辈的会全力支持。” 若是两年前听到这番话,陆行舟当场就要跳起来喊“我姐姐的婚事才不是你们大发慈悲的‘奖励品’。”但他成熟稳重了许多,闻言只是稍稍变了神色,很快便恢复过来,淡然道:“我说了,我救崔无音只为良心,不为取得任何回报。至于我姐姐和寻木兄的事情,是他们二人的事情,不管是做长辈的,还是做晚辈的,都不便干涉吧。这次我进崔府,是为了看看崔无音的伤势有没有大碍,眼下他看起来没什么事,我还有事在身,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说罢,陆行舟起身,对崔家长辈们行了一礼,就转身离开了。他自问已经做足了“礼数”,如果崔家的人还要把他当成没礼貌的小子,他也毫无办法。 陆行舟走出崔府没几步,便被匆促赶来的崔寻木喊住了:“小舟。” “寻木兄。”陆行舟顿住脚步,转身朝崔寻木笑了笑。 崔寻木说:“刚刚我母亲说的话,我事先并不知情,如果我知道她会把金英扯进来,我一定会阻止她。” 陆行舟说:“我相信那不是你的意思。” “这桩事……你会告诉金英吗?” “你希望我告诉她吗?” “我希望与否,并不重要。” “那我说不说,也不重要。我姐姐不是听风就是雨的人,她知不知道这件事情,不会影响她对你的看法。”陆行舟直接问:“你还喜欢我姐姐吗?” 崔寻木说:“……喜欢。” 陆行舟犹豫着要不要把陆金英跟他说过的话告诉崔寻木,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他们的事情得自己解决,便抿了抿唇:“你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跟崔无音回来的路上问过他,但是他懒得长篇大论,所以不跟我说,我刚刚去崔府,就是为了找你问清楚此事,没想到……”没想到被崔寻木的爹娘一打岔,他耐不住性子,就这样出来了。 崔寻木闻言也哭笑不得:“无音就是这幅性子,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走吧,寻个茶楼,我将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你。” 崔寻木直接把陆行舟带去了崔氏自家开的茶楼,要了一个安静的包厢,泡上一壶白毫银针,就将事情娓娓道来。 鹤州崔氏有三宝,一为“英雄胆”,二为“风月石”,三为“活死梧桐”。“风月石”和“活死梧桐”跟此事毫无关系,暂且按下不谈。“英雄胆”顾名思义,指的就是英雄的“胆囊”。在这个世界,英雄指的是那些一只脚已经踏入了仙界的人,俗称半仙,因此,“英雄胆”又被称作“半仙胆”。神州大陆上的半仙少之又少,“英雄胆”就更加少了,崔家的这一个“英雄胆”,是自祖辈传下来的。 传说“英雄胆”要在英雄非常痛苦且濒临死亡的时候取下,才能称之为“英雄胆”。因为条件苛刻,所以世上的“英雄胆”非常少。试想,若想拥有“英雄胆”,首先要找到一名英雄,然后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将他的腹部剖开,再将“英雄胆”完完整整地取出来……难,难,难。崔家的“英雄胆”,还是在各种因缘巧合之下才得到的。 当今太后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太医开出的药方更加奇怪,药方上有一种药引,居然是“英雄胆”。天子不管是为孝为情,还是为声为名,都得为母亲找到这个“英雄胆”,朝廷很快便瞄上了崔家。 一开始,天子是不打算来硬的,朝廷江湖虽不两立,也可互相换取利益。天子派出的使者来到崔府,跟崔家人谈判了两个时辰,最后铩羽而归。后来,天子又派了好几波使者来崔府,个个伶牙俐齿,软硬并施,可崔家的人半步不让,不管天子开出什么样的条件,他们都不肯将“英雄胆”交给使者。 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过是一个鹤州崔氏,天子不知天高地厚地想,等铲除了崔氏,莫说区区一个“英雄胆”了,他还可以得到崔氏的另外两宝和百年积累。接着的事情,陆行舟也知道了,朝廷和崔家撕破了脸面,朝廷明里暗里派出不少高手,要逐个击破崔家的高手。“贼鼠四狗”就是被派去杀崔无音的,崔无音那时收了假信,以为崔家出事了,快马加鞭赶了好几日的路,在数日不眠极度疲乏的状态下,碰上了“贼鼠四狗”的埋伏,若不是陆行舟从天而降,崔无音还真会凶多吉少。 陆行舟听完这件事,觉得这真是崔家的无妄之灾,他问:“为什么你们不肯交出‘英雄胆’?”怕吃亏的话,就跟天子多要些东西得了,天子救母心切,必然会答应,这场灾祸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崔寻木问:“你可知道‘英雄胆’的用处?” 陆行舟摇头。 崔寻木说:“‘英雄胆’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不是千金难买,是多少金都难买,谁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崔家那么多江湖人日日活在刀光剑影中,万一哪一天哪个崔家人出了事,‘英雄胆’就是白骨再肉的灵药,我们怎么能把‘英雄胆’给天子?更何况江湖和朝廷本就互相看不顺眼,如果此次我们帮了朝廷,其它江湖大家会怎么看我们?先前也有不少江湖门派来找我们要‘英雄胆’,都被我们拒绝了。” 陆行舟说:“我明白了,自家人的性命,总是比旁人要重要的。如果是我,我也不愿意交出‘英雄胆’。但是,‘英雄胆’真的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吗?” 崔寻木说:“二十年前,返照宫的‘英雄胆’就用在了一个死了三日的人身上,那人活过来了,五年前方才离世。” 返照宫是一个以医术为主的门派,既然有案例在先,陆行舟也不得不信,他说:“跟朝廷作对,你们可要小心为上。再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朋友,我不希望你丢了性命。” 崔寻木勾起嘴角:“放心,天子要考虑的事情可比我们多多了,他的顾虑多,我们的顾虑少。崔氏也没他想得那么弱,他很快就会尝到无可奈何的滋味。” “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开口。” “不必。这次你救了无音,已是站在朝廷的对立面了,恐怕会引来危险。接下来,我希望你置身事外,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没法跟金英交代。” 陆行舟笑着说:“也好,我帮了崔无音,他还一副老大不愿意的样子,我就不热脸贴上冷屁股了。” 崔寻木知他只是开玩笑,也轻轻笑了声。两人又聊了一会有的没的,便各自分别了。陆行舟在去找百晓生和先去休息的选择中纠结片刻,最后还是抬步回了客栈,他今日大战一场,杀了一个人,之后又去了崔家,刚刚还跟崔寻木聊了这么久,已经很累了。他叹了声,心想等明日养足精神,再去找百晓生吧。 第85章 造化弄人-1 没有月亮的夜晚,鞭炮齐鸣,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有什么从耳边飞了过去,耳朵的位置烫疼难耐,陆行舟伸手一模,耳朵就掉到了地上。 他弯下腰,想要捡起失落的耳朵,一眨眼,那耳朵如同被什么东西拉扯开来,从四面八方变大、变薄、变成了一张不熟悉的脸——“贼鼠四狗”中老二的脸。 吊梢眉,三角眼,鼻孔肥圆,嘴张得很大,血窟窿似的,将陆行舟“吸”了进去。 黑,无边无际的黑。 陆行舟摸索着往前走,脚底仿佛沾上了黏液,踩下去的感觉,像是踩中了一条正在扭动身躯的巨蛇,恶心极了。陆行舟没走几步,脚底一滑,就摔倒在地。 他听见老二阴恻恻的声音:“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陆行舟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跟这粘稠的地面融为一体,不,应该说他的腿已经被这地面吞噬了,他找不到他的腿了。 他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见老二盘腿坐在地上,手上拿着他的腿,从小腿开始吃起,吃得满脸都是血,面容扭曲,神色狰狞。他不吐骨头,硬生生地将骨头也咬碎了,连骨带肉咽进肚子里。 陆行舟说:“把腿还给我。”他想要爬过去,可是,他动不了。 第91章 老二吐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还给你!还给你!你也把我的命还给我!” 陆行舟说:“你要杀人!我不杀了你,就会有好人死在你的手下。” 老二呸了一声:“你杀了我,我让你这辈子昼夜难安,我要饮你的血,吞你的肉,日日诅咒你的亲人不得好死,你会失去亲人,失去爱人,失去一切。” “不准伤害我的亲人。”陆行舟挣扎了一会,突然能动了,他把手当成脚,爬到老二的身边,死盯着他,“不准伤害我的家人。不然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一万次。” 老二将牙齿一颗颗扒下来,当暗器那样朝陆行舟投掷而去,那牙齿在空中越变越大,越变越大,只是重量依旧很轻,没有任何的杀伤力,很快,陆行舟被那熏臭发黄的牙齿活埋了。 他看不见老二了。 不行,老二说要伤害他的家人,他要警告老二,他要让老二放弃那个念头。陆行舟好不容易从牙齿山臭气海中滚出来后,没看见老二的身影,反而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又变了。 他的脚和耳朵都回来了,他站在满是鞭炮碎屑的地上,只是这些碎屑红得发紫,像是颜色怪异的血。陆行舟喉头发紧,不敢再看。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全是一样的景色,他怯于向下看,只好抬头,过了一会,他欣喜地发现天上有了变化,月亮出来了。 月亮还是圆满的,陆行舟沐浴着清辉,涤荡心境,是月亮赎了他的罪吗?他闭上眼睛,听不见任何声音,也闻不到任何气味。他睁开眼睛,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只是多了五官。 吊梢眉,三角眼,鼻孔肥圆。老二的五官。 他疯了吗?这是幻觉吗?怎么会如此逼真? 陆行舟想逃离这片地方。可天大地大,老二无处不在。他可以是风,可以是雨,可以是花,可以是月,甚至可以是陆行舟。陆行舟杀了老二,老二就附在了陆行舟的身上,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鼻子,他的手,他的脚,他的一切,都可以为老二所用。 他是陆行舟吗?他是杀人凶手。他是谁?他躺在手术台上,看见医生的手里拿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的心脏。陆行舟想说“放过我”,他张开嘴,喊不出声音。 老二挂在天花板的吊扇上,吊扇慢悠悠地转着,老二的腿一荡一荡的。陆行舟看见老二胸前的青锋剑,青锋剑剑身微颤,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声,好像在替陆行舟说话。 医生摘下口罩,他看见了自己的脸。陆行舟把枪插进了陆行舟的胸膛。 陆行舟惊醒过来,汗湿了全身,若无衣衫,人像是一条滑溜的鱼。他起身下床,走到桌边喝完了一壶冷水,这才感觉好了些。他坐在凳上,瞧见半开着的窗户外,是一轮光线微弱的月亮,弦月如死神的镰刀般锋利,陆行舟想象着,这轮月亮,或许已经收割了无数的亡魂。 他忘不掉老二的脸,梦里也忘不掉。明明,他那时跟老三、老四交手的时间要长很多,可是他已经不记得老三老四长什么样子了。老二的脸却刻进了他的心里,那样清晰。 他厌恶夺走他人的性命,哪怕他确信自己杀的是个坏人。他知道原因,因为他是遵纪守法的现代人,他没法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江湖人,他对杀人的罪恶感很重,是《三尺青锋》这个世界的人没法想象的。 他还能拔出青锋剑吗?陆行舟甚至有了这样的怀疑。 他不得不拔出青锋剑。他得路见不平拔剑相助,他得做任务,他得回家。 既然不得不做,他就得想办法跨过心里这个槛,不是为了让以后杀坏人的时候毫无负担,是为了不让这种负担成为阻碍他回家的困难。这事说来不简单,做起来更不容易。 陆行舟不想再做这样的噩梦,他强迫自己不要回忆梦中的细节,可是徒劳无功。他越是回避,脑中的景象就越是真切。 不行,他不能再这样空想下去了,他必须得找点具体的事情做,才能驱散这些胡乱纷杂的念头。想到这里,陆行舟点上蜡烛,拿出一本《菜根谭》开始小声诵读。 “人情反复,世路崎岖。行不去,须知退一步之法;行得去,务加让三分之功。待小人不难于严,而难于不恶;待君子不难于恭,而难于有礼……” 念着念着,陆行舟的心渐渐静下来,不知不觉间,他就这样念到了天亮。 待到嗓子沙哑之时,陆行舟才瞧见光影斑驳,阳光已经斜斜地进入房间,蛰伏在他的脚下。 陆行舟做了半夜噩梦,又念了半夜的《菜根谭》,此刻却一点不困,神清气爽,仿佛世上的道理,都已经在他的唇齿中嚼碎了。因此,少睡一天两天,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想起来自己来鹤州的目的,收拾一番后便出了门,在楼下用了早膳后,便直奔百晓生的住处而去。 陆行舟来到百晓生的住处,却见大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张红纸,纸上用黑笔写了八个大字“屋主有喜,归期不定”。 陆行舟:“……” 他站在原地纳闷了一会,百晓生可是全年无休的消息通,究竟是什么样的喜事,能让他放下一切,写下“归期不定”这句话呢?据他所知,百晓生无父无母,无妻无子,虽然因为买卖消息而成为富有之人,但只是一个人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亲近之人。 但百晓生这里没开门,陆行舟也毫无办法,他想着既然百晓生“归期不定”,那么这段时间他只能一直留在鹤州,每日都过来瞅一眼了。与此同时,他不能落下武功,那就去鹤州郊外一边刷怪一边练功吧,陆行舟在心里做好计划,就往城外而去了。 在没有任务的这段时间,陆行舟希望能够在不死的前提下,通过刷怪升到五十级。等级既然存在,就一定有它的用处。 面对野兽,陆行舟抽出青锋剑的时候没太大压力,晚上睡觉也没再梦到那样恐怖离奇的梦。就这样,陆行舟度过了平平缓缓的一个多月,一转眼就到了气氛肃杀的冬天。 这日陆行舟照例去了百晓生的住处,已经等了一个多月,陆行舟已经都做好了再等不到就离开鹤州的准备,没想到今日就看见了大开的屋门。 百晓生终于回来了。 陆行舟大步跨进屋内,看见了喜形于色的百晓生,忍不住说:“百老板,好久不见,不知最近有什么喜事,竟让你如此高兴?” 百晓生问:“这是你想探听的消息吗?若想知道,可是要给钱的。” 陆行舟不缺钱,满足一下好奇心也无不可,便问:“这好说,不知这个消息要多少两银子?” 百晓生报了个天文数字,陆行舟立刻收了好奇心,面不改色地转了话题:“我今日前来,是想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何人?” “登龙城,宁归柏。” “这人行踪不定,他的下落可不好打听啊。” “要多少银两?” “二十两,我派人出去打听,五日后给少侠消息。”百晓生说,“不过少侠要想好,我给你答案不难,就怕你之后再找过去,他或许已经不在那个地方了。” 言下之意,这是一桩极有风险的消息买卖,陆行舟投了银两进去,固然能得到答案。但宁归柏有两条腿,想去哪就去哪,等陆行舟追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宁归柏很可能又跑到了别的地方。 也罢,有方向总比没方向好。就算宁归柏又跑了,陆行舟想,起码也能离他近一些,到时候再想找人,难度也没那么大了。想到这里,陆行舟爽快地给了二十两,说:“五日后我再来。” 在回客栈的路上,陆行舟想,但愿宁归柏就在鹤州,或者在鹤州附近,这样在他得到百晓生的消息之后,他就能快速赶到宁归柏所在之处。大半年过去了,陆行舟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小臂——那个当初被宁归柏咬出牙印的地方,唉,还是快点找到人吧。 宁归柏快十七岁了吧,也许他成熟了很多,应该不会再到处咬人了……吧?陆行舟怀着奇怪的想法回到客栈,在客栈门口却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陆金英着一身白,脸上没什么血色,看起来好像生病了。 “姐姐,你怎么来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出什么事了吗?”陆行舟扶着陆金英的手臂,喜悦还未浮出脸上,他就被陆金英的气色吓到了。 陆金英喉咙像撒了一把沙那样沙哑:“小舟,随我回家。爹……” 陆行舟慢慢垮下肩膀,语速却很急:“爹怎么了?” “爹去世了。”陆金英的声音很轻,轻得让陆行舟疑心自己还在做梦。 第86章 造化弄人-2 于为杰过得很窘迫。 从小到大,他爹娘都把他当成心肝宝贝,他家里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能保他衣食无忧。他想要的零嘴、玩具、衣服,他跟爹娘讲,爹娘都会买了来,送到他的手上。他很少能听见一个“不”字。 所以于为杰一直觉得,他想要的东西,都是可以得到的。 第92章 爹娘没让他下地干过活,家里有几个长工,他可以指挥长工干活,他挺享受这种“命令别人”的感觉。虽然他只能命令几个人,但他有些时候觉得自己是皇帝,小皇帝也是皇帝,不是吗? 他不喜欢读书,所以在爹娘问他想学什么的时候,他选择了学武。去了武馆之后,他发现自己也不喜欢学武,但是人总是要找点事情做的,他更加不想去地里种田,还是练武好了。他讨厌日晒,每日就躲在树下,悠悠忽忽地练些拳脚功夫。 他吃得好睡得好,身体强壮,心思也单纯,其实本来是练武的好苗子。只是他的态度不够端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练下来,糟蹋了自己的天赋,最后落得个平平无奇的结果。 于为杰不在意。他知道自己的武学水平很一般,但他不想通过辛苦的付出取得回报。他没有成为武林高手的欲望,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没有什么值得他刻苦去坚持。 他有一个朋友叫陆行舟,不对,不能说是朋友,应该说是小弟。陆行舟比他小,身体很差,走两步路就气喘如牛,可是脸生得好,长得干净,眼神也干净。于为杰愿意“罩着”陆行舟,愿意让陆行舟接近自己,跟他说话,陪他玩乐。 陆行舟是个很胆小的人,他这身体做什么都不行,每日只能窝在家里睡觉发呆。不管于为杰什么时候去找陆行舟,陆行舟永远都在那里。于为杰觉得那样很好,只有他愿意跟陆行舟玩,陆行舟也离不开他,而且他跟陆行舟的交往的那条线把握在自己手上,他随时都可以去找陆行舟,但陆行舟不会出门来找他。他好像养了一只小宠物,他有空的时候,就可以去逗弄一下那只宠物,他忙起来顾不上宠物的时候,宠物也不会生他的气。 于为杰是个有些骄傲的人,他有了陆行舟这么好的一个“朋友”,就看不上别的人了。反正陆行舟也只有他这个朋友,他可以只跟陆行舟玩。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小于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要我回家去?你是觉得我这种没有天赋的人,根本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还是觉得你认识我,我留在这里的每一天,都会丢你的脸?” 那是他认识陆行舟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听见陆行舟说出这么冷漠的话。他想说,不是,不是,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他想让陆行舟回家去,是因为他不想陆行舟日日跟别人接触,跟别人成为朋友。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陆行舟应该躲起来,不要被别人发现他的好。 “你可以跟胡大壮一起回家,他也住在郊外。” 陆行舟不明白他的痛苦。还日日提一些不相干的人。于为杰想,他比陆行舟更早认识胡大壮,若是看得上胡大壮,早就跟胡大壮成为朋友了,哪里还需要陆行舟多嘴。 经过林家三兄妹的事情之后,于为杰终于忍不住对陆行舟说出心里话:“你现在有了很多朋友,也看不上我了吧。” 陆行舟却说:“你别胡思乱想。武馆的人知道我们玩得好,他们感谢我,自然也会对你好,只是你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好意,这是你……” 陆行舟顿住了。 这是你的什么?于为杰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是他的问题吗?是他的过错吗?不是的。于为杰才不愿意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从陆行舟决定读书练武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那个陆行舟了。他变了,眼神变了,身体变了,头脑变了,一切都变了。 陆行舟本应该是被他保护的人,现在却变成了陆行舟在保护他,于为杰不甘心,可是他没有办法。他不愿意结交新的朋友,没有人比得上陆行舟,他要努力抓住陆行舟。 他抓不住,陆行舟要去关州了。 关州,多么遥远的地方,于为杰没有见过从关州来的人,他也不知道关州是什么样子的。他不想陆行舟去关州,可今时今日的陆行舟,怎么可能还会听他的话? 陆行舟走了,一去不回头。 后来陆行舟偶尔回来,又很快离开,于为杰跟陆行舟的联系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到于为杰随着爹娘搬去鹤州的时候,这种联系就好像彻底断掉了。 鹤州是更大的天地,于为杰想,他可以认识很多比陆行舟更好的朋友。这种念头还没有落地,他的爹娘就双双出事了。 失去了爹娘之后,于为杰才认清自己,他是一个废物,他好吃懒做,不想劳作,也没有赚钱的本事。他还欠了很多很多的钱,他觉得活着很累。后来他学会了赌博。 不,不是学会了赌博。赌博是不需要学习的事情,赌,靠的是决心和运气。于为杰始终相信自己的运气很好,他风光过一段日子,不劳而获的感觉很好,他想延续这种感觉,他以为运气是一种常伴常随的东西,后来运气也离开了他,跟陆行舟一样嘲笑他的无能。 于为杰要死了。那些要债的人疯了似的,他们威胁他,要砍下他的骨头,折断他的手指,将他的肉当成猪肉那样卖出去。于为杰挨打,受伤,恢复,挨打,受伤,哭泣,担惊受怕,死性不改,无法中止这种恶性循环。 就在最落魄的时候,于为杰听见了陆行舟的声音。他遮住自己的脸,不愿意让陆行舟认出自己。可最后,他还是看见了震惊的陆行舟。 为何他们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于为杰宁愿被人打死,都不希望陆行舟在这个时候救了自己。 “看你的模样,应该是遇到了难处,是缺钱?还是惹上仇怨?还是别的什么事?你若是不愿意说出来,我也帮不了你。” 陆行舟说要帮他,可他有那么多的银两吗?于为杰不信陆行舟能帮他,他不愿意让陆行舟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他走了,他希望自己留给陆行舟的最后印象,是一个潇洒的背影。他错了,他低估了恐惧的能耐,低估了人想要活下去的欲望,高估了自己的骄傲。 他又回去找陆行舟了。 陆行舟确实没那么多银两,但他说要保护自己,这是于为杰手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只能拼了命地抓住。在陆行舟应下这件事之后,于为杰想了很多。陆行舟会因为害怕出尔反尔吗?会抛下他不管吗?会后悔帮助他吗?陆行舟会因为护着他受到伤害吗?会被那群人殴打、劈砍、杀死吗?陆行舟会因为他落得悲惨的下场吗? 于为杰很害怕,但在这种害怕之外,他又有隐隐的兴奋,高兴于陆行舟愿意为了他揽下这么大的事情,欣喜于陆行舟愿意为他冒险,愿意跟他同进同退。这说明,陆行舟还是很在意他这个朋友的,不是吗? 可陆行舟没那么大的本事,他解决不了这件事,只能让自己离开鹤州。于为杰没有办法,他还想全须全尾地活着,很快就离开了鹤州。 他回到了溪镇郊外,这个熟悉的地方。只是之前的房屋农田都已经卖了,他只能自己盖了一间简陋的茅屋,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先凑合着过日子。 他想过自己会再次见到陆行舟,毕竟陆行舟的家也还在溪镇郊外,这是他没想过,再见的场面竟然如此奇怪。 陆行舟闭着眼睛、光着上身躺在地上,于为杰颤抖着手指去探他的鼻息,万幸,陆行舟还活着。他喊“小舟”,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躺在这里,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我遇上江湖恩怨,技不如人,被那人点了穴。衣服……在打斗中不小心掉了,我现在还动不了,小于哥,你先把衣服盖在我身上吧。” 于为杰抖开衣服,发现衣服破了一个洞,那个洞的形状……像是被剑刃刺破的。他问这是怎么一回事,陆行舟不肯说真话,敷衍了过去。于为杰落寞地想,他们再也回不去无话不说的时候了。 于为杰不知道,那是他见陆行舟的最后一面。 在溪镇郊外,没有人需要请于为杰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他若想干活,只能当农民。可他没当过农民,受不住种地的苦,他弓着身体干了两天,很快就放弃了。他的身体受不了,面子也受不了。从前他都是呼喝别人干活的人,又怎么能接受自己成为被人呼喝的人? 他想赌,他想重新拥有不劳而获的欢喜。可是他发过毒誓,若是再赌,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是庆幸陆行舟阻拦了自己,还是恨他阻拦了自己呢?于为杰分不清楚了。 于为杰只剩下一点皮毛功夫,他不敢去赌,便去偷了。他不敢偷很多,也不敢偷值钱东西,只是去别人家的厨房偷点吃食。 但积少成多,还是会引人注意的。很快,溪镇郊外就传开了——有人去各家各户偷食物。家家户户都有了警惕心,有狗的人家不让狗睡觉,没有狗的人家只好轮流值守,大家齐心协力,想把那个偷东西的贼揪出来。 于为杰不会笨到在这种时候去偷东西,可他没东西吃,很快就饿了。他忍了几日,实在是太饿了,走投无路之下,他去了陆家。 陆望见了他,满脸惊讶。 第93章 于为杰撒了个谎,说自己被偷了,家中财物不翼而飞,没找到贼人,现在锅都揭不开了。 陆望给了于为杰一袋碎银,于为杰假装推脱,两人拉扯了一番,最后于为杰抵不过陆望的热情,“不得不”收下银两。陆望还想留于为杰吃饭,但于为杰不想让陆家人都看见自己,很快就走了。临走之前,他还对陆望说,希望陆望不要把他的事情告诉陆行舟。 陆望理解于为杰的骄傲,答应他,绝对不将此事告诉小舟。 于为杰放心了,后来,于为杰又去了好几次陆家。他每次到了陆家门口,都要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看看里面的人是不是陆望,看见陆望之后,他才放心进门。他一次都没有碰上过陆行舟,陆望说,陆行舟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于为杰庆幸又失望。 他去陆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终于,有别的陆家人发现了于为杰,于为杰站在门外,听见陆行远的妻子在跟陆望讲话。她说:“爹,你不要被那人骗了。” 于为杰一开始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自己,后来他听见了自己的名字。陆望说:“小于是个好孩子,他只是没了爹娘,又没了生计,我们能帮就帮,没关系的。” “他两三天就来一次,接济也不是这么接的,他有手有脚的,怎么不去找个正经工作?” “小于也是可怜人,再帮他几次吧。” “我不是反对你帮助别人,只是……” “小茜啊,别说了,就帮完这两个月吧,如果两个月之后他再来,我就跟他说清楚。” …… 于为杰那天没有走进陆家。他再也没有光明正大地走进过陆家。 他没有去找谋生的工作,他太了解自己了,他躺得太久了,是没法站起来的。他恨他死去的爹娘,为什么要娇惯他?别人都可以做的事情,为什么他做不了? 责怪归责怪,改变是没办法改变的。于为杰开始去陆家偷东西。陆家除了陆行舟,没有一个人学过武功,他翻墙,翻窗,都没有被陆家人发现。 他偷了两个月。在一个夜晚,被陆望拦住了。 陆望很痛心地望着他:“小于,你何必这样呢?”于为杰抄起一旁的菜刀,砍在陆望的喉咙处。陆望发出痛苦的、低低的呻吟声,于为杰两股战战地跑了。 他后悔自己伤害了陆望,他害怕接下来的后果,他静悄悄地躲起来,像老鼠那样见不得光,狼狈极了。过了几日,他大着胆子,在暮色中经过陆家,发现门上贴了挽联。 于为杰想,他在等什么呢?等官府的人来把他抓走,还是等着饥饿吞噬他的性命,还是等陆行舟站在他的面前,用愤怒且哀伤的眼神问他为什么?这些都不是他想等的。 在鹤州舍不得放弃的生的希望,在溪镇郊外被他弃若敝履。于为杰不敢拿刀捅自己,他下不去手,试了几次之后他就放弃了,他去爬山,饥饿和疲惫合伙折磨他。他从未这么坚持过,最后他站在了高高的山顶,听风声灌进耳中,那是自由的声音,他纵身一跃,再无后悔的机会。 第87章 造化弄人-3 陆行舟抱膝坐在地上,背靠着墙,眼神空洞。听到敲门声的时候,他眼珠才涩然一转,飘到了门口。 “小舟?”陆金英轻轻地喊他的名字,“我煮了些粥,给你端来了,吃一点吧。” 陆行舟撑着地起身,他浑身无力,脚贴着地面拖行几步,打开了房门。门外的陆金英一身缟素,人也消瘦了许多。此时距离陆望去世已有一月,距离于为杰的尸首被人发现,也有半个月了,但陆行舟还没走出来。 陆金英进了门,将粥放在桌上,她要亲自看着陆行舟把粥喝下去,才敢放心离开。 陆行舟坐在桌边,乖乖地把粥都喝完了,他没心情吃东西,只是为了不让陆金英担心,才强迫自己吞食。他见到陆望的灵位之后,就没怎么说过话了,两姐弟许久没有说过心里话,陆金英待他喝完粥后,终于开口:“小舟,说出来吧。” 陆行舟动了动唇:“说什么?” 陆金英说:“愤怒也好,悲伤也好,想说什么都说出来吧。一直这么憋着,只会让难过的日子变得更加漫长。” 陆行舟握紧拳头:“是我的错。”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陆金英摇摇头,“不要苛责自己,谁都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你没有做错什么。如果爹……爹要是在天有灵,一定不愿看见你责怪自己。” “爹不责怪我,只会让我更加自责。” “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陆金英原本以为,陆行舟责怪自己,是因为他没有在陆望身边尽孝,也没有早点发现于为杰是这样的人,他没有提醒陆望警惕于为杰,也没留在陆望身边保护他,所以才会悔不当初。可听陆行舟的意思,此事还不止如此。 陆行舟沉默许久,才将“赌场风波”之事一一道出,他咬牙切齿:“如果当初我没有救于为杰,任他自生自灭,他就不会有偷蒙拐骗的机会,还在被撞破之后出手杀人。”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于为杰死在了鹤州,那么现在陆望应该还活得好好的,而不是死于非命。 陆金英红了眼睛,她闭了闭眼:“人算不如天算。如果当初你没有救于为杰,那么你可能也会后悔,后悔袖手旁观,见死不救。”无论如何,陆望的死亡已成定局,她恨于为杰,但她不希望陆行舟也陷在这种恨中,她希望小舟向前看。 陆行舟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说的不仅是自己,也是于为杰,如果于为杰知道自己会变成这个鬼样,当初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时候,会不会摇头拒绝,自己捧起饭碗呢? 这是陆行舟第一次经历亲人离世的痛苦,在现实世界中,他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活得好好的,他对“亲人的死亡”是没有切实感受的。他每天都在催眠自己,这不是现实世界,所有人都是npc,时至今日他才彻底认输,他根本做不到这一点。身边的人会笑,会哭,会跟他说话,会教他人生的道理,他们怎么可能只是一堆数据?陆行舟找到了恨的寄托之处,在看到于为杰的尸体之前,他确信自己恨于为杰,在看到于为杰的尸体之后,他感到茫然。 于为杰死了,他还能恨什么?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恨的,人死不能复活,陆行舟不能对他拳打脚踢,不能指着他的鼻子骂畜生,他看不见于为杰痛苦的神情,陆行舟发泄不了心中的愤恨,也不想让家人承担这种失控的情绪。所以他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他不伤害家人,只伤害自己。 陆金英说:“小舟,或许,我们可以试着暂时离开这个地方。”得知陆望去世的消息后,陆金英马不停蹄地去了鹤州,将陆行舟带回家,此后,她也一直留在家中,没去过溪镇学医了。陆行远在悲痛过后,扛起了家中的责任,他比以前更加卖力地干活,他跟阿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柳茜负责照顾迢迢。他们好像都已经向前看了。也许是因为陆行远经历过娘亲的死亡,虽然那时候他只有几岁,可切肤之痛是难以遗忘的,而阿贵的年纪也大了,生离死别看得不少,柳茜才嫁过来几年,跟陆望没有建立太深厚的感情。所以他们都能向前看。 陆金英觉得她和陆行舟都被困住了,如果他们一直留在家中,感受陆望存在过的各种痕迹,他们就更难看向外面的世界了吧。陆金英不是个薄情的人,她不是不想念陆望,她只是在想办法让逝者安心,让生者欢笑。 “姐姐,你去溪镇继续学医吧。”陆行舟垂着眼眸,“我想留在家中。” 陆金英问:“若是去了溪镇,我不放心你。” 陆行舟说:“我不会有事的。”他没办法有事,他会活得比任何人都长久,他不会面对死的威胁。 “看你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嘴上说的话?” “姐姐,我会振作起来的。”陆行舟抬起头,“总有一天。”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溪镇吧。” “我不去。爹……过世还没有多久,若是他的灵魂回到家中,我希望他能看见我。”陆行舟原以为自己是一个科学主义者,他从前根本不相信人死了之后会有灵魂,可是他现在信了。 陆金英眼中的担忧更深了,她想再劝劝陆行舟,可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叹了声:“你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 陆金英出了陆行舟的房门,看见有人披着风雪,静静站在了院子外。 她脚步一顿,随后走了过去,问:“你怎么来了?” 崔寻木说:“我出门办事经过这里,顺道来看看你……和小舟,节哀。”他很早就听说陆望去世的消息了,可他那个时候不敢来找陆金英,因为朝廷的人跟狗似的,一直追着他们吠。崔寻木怕连累陆家,只好加快速度将鹤州溪镇这一带的钉子都拔掉之后,才敢来陆家。 陆金英说:“多谢,要给我爹上柱香吗?” 崔寻木说:“好。” 第94章 他进屋,陆金英给他递了三炷香,崔寻木恭敬地拜了三拜,将香插进了香炉中。陆金英说:“随我出去走走吧。” 他们走在街上,崔寻木说:“你还好吗?” 陆金英说:“之前不好,现在不好也不坏。” “抱歉。” “你不需要跟我说这句话。你们家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没事吧?” “没事。” 两人缄默一阵,他们并不觉得尴尬,只是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陆金英觉得崔寻木为崔家之事焦头烂额,崔寻木觉得陆金英为陆望之死痛彻心扉,两人都不可能说些高兴的事情,也不想一直说些不高兴的事情,沉默在他们中间越扩越大,像暮色那样将他们的身影都笼罩住了。 两人安静地走了一会,陆金英说:“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崔寻木说:“我送你回去。” 陆金英没有拒绝。 陆行舟决定出门的那日,是冬季里难得的晴天。阳光带着丝丝冷意,挂在树枝上,覆在屋瓦上,落在人的眉眼上,淡淡地将人照亮。 陆行舟决定去于为杰跳下来的那座山看看,他想知道,于为杰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决心,才做出了跳崖的举动。他了解于为杰,于为杰看起来是个很普通的人,但他比任何人都要胆小。陆行舟说要出门,家里人都挺高兴,没有阻拦他,只是让他注意安全。 陆行舟站在山顶的断崖边,只见周边草木稀疏,往下看,望不到底,偶有几声低低的鸟鸣,为这苍凉的景色添上活气。太阳躲在云层后暂歇,天色变得晦暗不明。陆行舟忍不住想,从这里跳下去,会发生什么事? 这想法还没来得及施行——或许也不会施行——陆行舟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转过身,看见一个裸着上身的大汉,大汉臂膀上的筋脉层层凸起,形状像细密枯藤,他露出讥笑,看起来来者不善。 陆行舟问:“你是谁?” 大汉嗤笑出声:“等你到了阴曹地府,再去问我的名字吧。” 陆行舟面无表情:“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大汉上下打量着陆行舟,突然露出隐晦不明的笑容:“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果然像个女人,难怪扮起女人来,也丝毫不逊色。” “倪玉峰派你来的?”陆行舟原本很冷静,因为他知道大汉杀不了自己,可这大汉如果真是倪玉峰派来的,他不将大汉制服,恐怕会连累家人。不,哪怕他将大汉制服了,只要他还留在溪镇郊外,倪玉峰就不会放弃报仇的机会。 不等陆行舟抛掉疑虑,大汉就冲上来了,他激发内力,人裹着地上沙石激射而出,直溅陆行舟的双目,陆行舟避过沙石,接踵而至的便是大汉的掌风,大汉这一招出了十成十的力度,要直取陆行舟的性命。陆行舟脚下轻移数步,以灵动的身姿巧妙地躲开了大汉的连环招。 见陆行舟这么轻松躲过这一招,大汉神色微变,他翻身一折,随即变招,整个人朝陆行舟扑了过去,要将陆行舟压死在身下。他自信力气过人,若是这一扑得手了,陆行舟必死无疑。 陆行舟如今没剑在身,拳脚不是他擅长的招数,他也不能一味躲闪,电光火石之际,他提膝抬脚,足跟裹挟浓浓杀气跺向大汉的脸,要将他的脸跺成面饼。 大汉上半身往后一避,低下身体来扫腿,将浑身的劲力聚于一处,以腿作刀,要用刀砍掉陆行舟的腿。转眼间,两人就过了数十招,不知不觉中,陆行舟和大汉的攻守位已经挪到了悬崖边缘。如果陆行舟有剑在手,他一定能够打赢大汉,但他此刻没有剑,又因为陆望之死很久没有练武了,难免气力不足,若是再拖下去,他一定会死在大汉的手上。横竖都是死,不如解决掉这个大汉,免得他之后还会找家人麻烦,想到这里,陆行舟心中一横,猛然抱住了大汉,趁大汉愣神之际,他往后一蹬腿,抱着大汉一同滚下山崖。 第88章 自我不见-1 这是他杀的第二个人。 陆行舟醒过来,望着大汉血肉模糊的尸首,他想让自己移开目光,可是身体不听他的使唤,他盯着大汉,他并不想让大汉活过来,也不知道自己这么看着他是想做什么。 他后悔跟大汉“同归于尽”了吗?不后悔。 他算是直接杀死大汉的凶手吗?还是可以把责任推给沉默的山崖,大汉跌下来,摔死了,那是大汉的错,是山崖的错,唯独不是他的错。 陆行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想法这么懦弱?这人要来杀自己,如果不把他解决掉,他还会再来的。陆行舟不得不杀他。人需要为“不得不”付出代价吗?他有些混乱了。现代法律好像有个词语叫“正当防卫”,他穿过来的时候才十四岁,只从课堂和新闻上获取了对法律的浅层认知,他只能从字面意思上了解“正当防卫”,他不能确定这个词真正的含义,也没法用这个词为自己脱罪。 陆行舟胡思乱想了一会,起身想挖个洞将大汉的尸体埋了,但时值冬季,土地都冻得硬邦邦的,莫说陆行舟手上没有工具,就算有工具,他一个人也起码得挖好几天。算了吧,他是摔下来的,也没人会怀疑到自己的头上。 陆行舟轻轻地说了声:“我就不说‘对不起’了,是你站到了恶的阵营,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我。” 回到家后,面对关心他的家人,陆行舟勉力支撑着淡淡的笑容,跟他们扯谎说自己今日去了溪边散步。 当晚,陆行舟反复回想起大汉的事情,那个被他压下的疑虑再次浮出水面,如果倪玉峰派出的人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他继续留在家中,恐怕会连累家人。 原来,恐慌是会压制悲伤的,因为担忧家人,他已经好一会没想起来陆望的事情了。在此前的一个月,陆望几乎时时刻刻都存在于他清醒着的脑海中。但恐慌并不比悲伤好过,陆行舟想了一晚上,他决定走。 翌日在饭桌上,他提出自己要离开家的想法。 担起一家之主责任的陆行远问:“小舟,你想去什么地方?” 陆行舟昨晚想过了,他不能留在溪镇这一带,也不能去关州,鹤州……会让他想起于为杰,他也不想去。他不想再颓废下去了,他想让自己重新拾起青锋剑,好好练武,好好过日子,等待下一个任务的出现。他想避免再次杀人,不如远走关外,去那西北大漠人迹罕至之地,仇人应该找不到他了。陆行舟说:“我要去骆州。” “骆州?”陆金英紧锁长睫,“边疆之地?” 柳茜没有听说过骆州,她没说话,只是在心里想,那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啊。 陆行舟点头:“对。” 陆行远希望他出去走走,但不希望他去那么远的地方,便说:“骆州太远了,而且那里的人也很少,基本都是沙漠,气候也很干。为何要去骆州?” 陆行舟说:“关中之地我多半都去过了,这次出门是为了散散心,大漠孤烟一直都是我很向往的景象,我想去看看陌生的风景。” “你想好了吗?你这一去,少说一年半载。”陆金英望着陆行舟,她不希望陆行舟是为了远离伤心之地,而跑去这么远的地方。但如果陆行舟是真的想去看沙漠,那么她会支持他。 陆行舟说:“我想清楚了,我不会改变我的想法,我真的想去骆州。” 陆行远知道没法改变陆行舟的决定,他问:“路上会给我们写信吗?”他们是没法给陆行舟写信了,因为陆行舟时刻在路上,没有固定的住址,只能让陆行舟给他们写信报平安, 陆行舟说:“当然,我会给你们写信的。等到了骆州之后,如果决定要在那里住一段时间,我也会给你们写地址,你们可以给我寄信。” 陆行远说:“等你回来,说不定迢迢都会背诗了。” 陆行舟说:“那迢迢可得好好努力,等我回来,我就跟他一起背诗,他一句我一句,看谁记得牢。” 陆金英突然感到很伤心,这种伤心跟陆望离去的伤心并不相同,她的目光一直印在陆行舟的脸上,心想,小舟是真的,彻彻底底地长大了。 陆行舟收拾完包袱后,一抬头,就瞧见了门外的陆金英。 陆金英说:“北地苦寒,你不多带两件貂裘袄子?” 陆行舟说:“去到北方再买吧,还有那么远的路,我不想背那么重的包袱,不然不止我难受,小红也难受。”小红是他对别人称呼千里马的名字,不算是正式名字。 “带的银两够了吗?路上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可能还会有意外支出,你再拿点吧。”说着,陆金英就要给陆行舟塞银两。 陆行舟推却道:“姐姐,我不要银两,我带的银两已经够多了。我之前赚了许多银两还没有用完,真的不用再给我钱了,你留着自己花,买点喜欢的东西。” 他撒谎了,他把之前打怪赚来的钱都留在了家里,身上只带了很少的银子。他想过了,他可以在路上边打怪边赚钱边升级,等到了北方,他应该能攒下不少钱,反正够用就行。 第95章 陆金英说:“那好吧,如果钱不够用,写信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们,留在那个地方,我们再把银两给你寄过去。” “放心吧,就算没有钱,我有手有脚的,还有头脑会武功,无论如何都饿不死挨不着冻的。”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早上吧。” “等你走了,我也要去溪镇继续学医了。” 各奔东西,各有各的前程。 陆行舟说:“等我回来,若是有什么头晕发热,我就找姐姐给我开药方。” 陆金英笑容酸软:“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头晕发热有什么好的,健健康康才最好。” “那也不一定。”陆行舟想起在现实世界听过的话,“我听别人说啊,经常生病和很少生病都是不好的,偶尔生病的人才最健康。很少生病的人一旦生病,那就是病来如山倒的大病。” “你听谁说的?”陆金英半信半疑。 “不记得了,好像是吃饭的时候听隔壁桌说的。” “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陆行舟微微屏息:“哪有?我对姐姐最是毫无保留。”这话说假也是假,说真也是真,在《三尺青锋》这个世界里,他确实对陆金英最诚恳,流露的真情也最多。 “我觉得你又变了。” “是没变的我好,还是变了之后的我更好?” 陆金英说:“几年前你问过我,是更喜欢现在的你,还是更喜欢以前的你。你还记得我是怎么说的吗?” 陆行舟说:“记得。” ——我没法选择。如果没有十四岁以前的你,也不会有现在的你,小舟,你的生命是一条河流,而‘舟’意味着你所处的阶段,我不能说我是更喜欢在下游的你,还是更喜欢在上游的你,因为在我的心里,‘河’比‘舟’更重要。我的生命也是一条河流,我们姐弟俩在不同的年纪流过彼此,感受虽然不同,可喜爱却是相似的,我无法比较河水汇集时的深度,唯一能确认的事情是,河水滔滔,不断不消。 陆金英说:“时至今日,我给出的还是那个答案。对不同时刻的你,我没办法比较。” 陆行舟问:“假如我变得面目全非呢?” “没关系的。”陆金英笑了笑,“小舟,没关系的,只要不会变得十恶不赦,面目全非又怎么样?我相信,不管我们谁落到了低谷,我们都能凭自己的力量爬起来。” 陆行舟说:“我从你身上汲取到很多力量。” 陆金英说:“我也是。” 两姐弟相视一笑,陆行舟说:“如果你劝我留下来,我是绝对不会改变心意的。可是你这样跟我说话,我又不舍得跑那么远了。” “但你最后还是会跑的。” 因为他不得不跑,陆行舟说:“最后的最后,我会回来的。”如果他真的做到了终极任务,在离开这个游戏之前,他一定会再回到这个家里看一眼。 大半年后,陆行舟终于来到了骆州边境。 有千里马在身边,按理说他不应该走这么久,但他还得兼顾练武和打怪赚钱的事情,因此每到一个州的郊外就会停留一段时间。陆行舟只打比自己等级低的怪物,这样他可以确保自己不会死,等他快到骆州的时候,他终于升到了四十级。 与此同时,陆行舟也一直在做善事。打怪掉落的铜板太多,他一个人也用不完,带在身上更像是累赘,因此他每去到一个地方,都会去最破落的巷子撒点钱。他通常揣一大把钱在袖中,然后在巷子里边走边不动声色地往两侧房屋的墙内扔钱,他砸钱的力道控制得很好,不会让铜板在落地的时候发出引人注目的声响,而且通常都是在清晨的时候行动,那时候街上都没什么人,陆行舟也不担心被人记住。 他知道这点钱没办法让一个贫穷家庭变得富有,但若是这些人的家中刚好有难关,也许能帮他们度过难关。这回不是任务要求他做好事了,是陆行舟自己主动去做的,他希望能凭借一些微不足道的力量,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遇见不平之事,陆行舟也会出剑相助,他不再担心有人认出青锋剑。他在路上的时候突然想通了,如果为了避免麻烦而躲躲藏藏的,为了怕别人记住自己不敢用最厉害的兵器,使最拿手的剑法,连救人都救得窝窝囊囊的,那这游戏玩得有什么意思?怯懦是因为实力不够,所以他还不如光明正大些,多多磨炼自己的功夫,把实力提上来,与其害怕坏人,不如威慑坏人。 当一个真正的侠客,快意恩仇,真是痛快! 陆行舟总算尝到了一些玩游戏的趣味,只是他都快二十一岁了,来这个世界也快七年了,七年,已经足够让现实世界发生巨变了。等他回到现实世界,不会跟现实世界脱节了吧? 不行不行,还是得好好练武,等任务出现后,他要以最快的速度通关。谁挡在他的面前阻拦他,他就一脚把他踹开。 骆州给人一种千古苍莽的荒僻感,戈壁间草木稀少,只有几株红柳扎在黄沙里,光秃肃杀。 他骑着千里马慢慢走了一会,只是眨眼的时间,眼前的景致就变了。 干地成了透亮的、涌动着的蓝墨水色,海的附近是一片嶙峋的乱石堆,风带来淤泥的腥味,咸涩苦闷。陆行舟困惑地眯了眯眼睛,沙漠怎么突然间变成了大海?他是出现幻觉了吗? 第89章 自我不见-2 陆行舟小时候看过许多电影,他感觉刚刚的刹那像是电影中的“转场”,场景一转,景色霎时就变幻了。可是这里是游戏世界,并不是电影,无端端的,沙漠怎么会变成大海呢?陆行舟觉得很古怪,他定在原地,睁大眼睛观察周围的环境。 眼睛告诉他,面前是沙滩和大海,他闻到了淤泥的腥味,嗅觉不会欺骗他,他听见了波浪涌动的声音,耳朵也陷入了迷障吗?太真了,眼前的一切都太真了,陆行舟没法怀疑景象的真实性,因为他找不到任何破绽。 突然间,他想起了一个叫做“幽梦岛”的门派,他听郑独轩说过,幽梦岛只招女弟子,门中弟子不擅武功,但是擅长幻术,可以变幻出迷惑人眼的景象。他始终没法相信沙漠可以在转瞬间变成海洋,他也不认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那么,最有可能的事情是,眼前的景象是幽梦岛弟子幻化而出的,沙漠还是沙漠,只是他的视觉、听觉、嗅觉都被短暂愚弄了。 陆行舟确信是有幽梦岛的弟子在作祟,不过他也听说过,幻觉是没办法破除的,除非内功特别高强,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肉眼就不会被迷惑,或者等幽梦岛的弟子耗尽功力,没有力气延续幻术,那么幻象自然也就消失了。 要将这么一大片的沙漠变成海洋,需要耗费的精气非常多,幽梦岛弟子为什么要在此地施展这种幻术?陆行舟想不明白,他也不敢踏进幻象当中,生怕破坏了别人正在做的事情。可眼前是他的必经之路,他要深入骆州腹地,就得经过这里,陆行舟不知道要等多久,等着也没事做,他干脆掏出昨天买的馕,开始慢慢啃起来了。 千里马在原地腾挪几步,像是有些焦躁。 陆行舟问:“你想吃草是吗?再等等,等眼前的幻象消失了,我就把草拿出来给你吃。”他知道骆州地区没什么草,就提前买好了一大袋的草,足够千里马吃四五天了,等他到了有百姓集聚的地方,再给千里马买东西吃吧。 千里马果然是饿了,听到陆行舟的话,就安分了下来,也不再焦急地转着身体了。 陆行舟拍拍千里马的头:“好马儿。”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最大的外挂就是千里马和青锋剑,一匹累不坏、有灵性的马,一把锋锐的、砍不断的好剑,已数不清给了他多少次的助力。 陆行舟刚吃完半个馕,就听见前方传来女子的惊呼声,与此同时,眼前的景象倏然一变,又变回了黄沙漫天的苍凉。 原来是有人在缠斗,只见前方有几个拿匕首的蒙面人正围攻一名窈窕女子,那女子手上没有武器,她五指成爪,艰难抵挡着众人的攻势。蒙面人拿的是短匕首,一群人只能近身搏斗,陆行舟瞧见女子的肩上有一道血流如注的伤口,想来,就是她刚刚被划伤的时候发出了惊呼声。 虽然陆行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眼前的场面无疑是以多欺少,他跳下马,抽出青锋剑,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眼前众人只是愣了一瞬,随即继续打斗,根本没有人听陆行舟的话,甚至没人给他多分一个眼神。 陆行舟:“……” 他看出来,激战中的人武功都很寻常,没有一个称得上是高手。既然他们不听自己的话,那陆行舟就只能来硬的了,他跳进战圈之中,帮女子挡住了蒙面人的进攻。陆行舟看不见蒙面人的长相,只见那人的眼睛缩了一下,问:“你是何人,为何要多管闲事?” 陆行舟说:“好说好说,我姓多,叫管事,既然叫了这个名字,就只好多管闲事了。” 第96章 那人被戏弄了,可他在说话间跟陆行舟对了几招,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陆行舟的对手,也不敢发怒,只道:“这是柴门帮和幽梦岛的私怨,还请少侠不要插手。” 陆行舟说:“那你们都给我住手,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如果双方都没有道理,我可以袖手旁观。” 女子冷笑一声:“少侠,要讲道理的话,你面前的人可一个都不能走。” “哦?”在陆行舟的介入下,柴门帮的人和幽梦岛女子都停了手,陆行舟转身问女子:“他们以多欺少,我先听你的,你们因何打起来?” 女子说:“他们想让我用幻术帮他们做一件事,我不肯,他们怕泄露秘密,就一路追杀我至此。” 陆行舟问:“是真的吗?” 这群人的首领狠狠瞪了女子一眼:“你怎么不说你一开始答应了我们,后来又出尔反尔,想要临阵退出,这般言而无信,害我们坏了大事,所以我们才会追杀你。” 女子说:“一开始我答应你们的时候,可没想过是这么危险的事情,是你们先骗了我,让我以为那件事很轻松,若是一开始就知道那事的真相,我才不会答应。” 首领说:“放屁,你明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们什么都告诉你了,也问过你有没有把握,你说有把握我们才放心让你去的。可是你拿了我们的银两就跑了,你这贱人,还在这胡说八道。” 女子说:“你们骗了我,我拿点银两当做损失费不过分吧。我只是拿了你们的钱,你们想要的却是我的命。” ……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牵出的原因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真真假假的,陆行舟分不清楚,也不想分得太清楚。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问:“这么说来,就算是这位姑娘做错了事,她也没有做出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事情,是吗?” 柴门帮的首领和女子对视一眼,谨慎地没有说话。 陆行舟心中有了判断:“既然如此,也没必要杀来杀去的,让这位姑娘将银两还给你们,你们拿钱走人,这件事就算结束了,可好?” 柴门帮首领说:“江湖人最重道义,我们怎么能善罢甘休。” 女子反唇相讥:“杀我这么一个弱女子,就是你们的道义吗?” 首领怒道:“放屁,你才不是什么弱女子,你一手幻术把我们兄弟都玩得团团转!” 陆行舟掏了掏耳朵:“别吵了,如果你们觉得我的解决方法不好,也简单,问问我手上的剑,只要有人打得赢我,我二话不说,立刻滚出这个地方,也不再插手你们的事情,如何?” 柴门帮几人面面相觑,实力差距过大,上前一步不过是自取其辱,柴门帮的首领握紧拳头:“今日我们就卖少侠一个面子,不跟你这妖女计较,放过你这一次。若下次再看见你,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把银两还回来。” 女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将腰间的荷包接下来丢了过去,没有说话。 柴门帮的人转身离去,过了一会便消失在了黄沙当中。 陆行舟转向女子:“还未知姑娘姓名。”他此刻才看清了女子的脸,她约莫三十岁,面容清秀,脸上涂的脂粉被汗水斑驳掉一部分,显得有些狼狈。 “幽梦岛弟子廖伶敏,多谢少侠出手相救。” “不必客气,我叫陆行舟。” “不知少侠是哪门哪派的弟子?” “我无门无派。” 廖伶敏还以为陆行舟不愿告诉她自己的门派,没想到陆行舟居然没有门派,她说:“无门无派?那少侠这一身漂亮功夫,是从哪里学来的?” 陆行舟岔开话题:“你的伤口还在流血,别说这么多了,先包扎伤口吧。” 廖伶敏眼珠一转:“也好,只是我走得匆忙,身上也没有带药物。” “我有。”陆行舟从包袱中取出金疮药和纱布,递给廖伶敏,“你能自己包扎吧?” “能。”廖伶敏见陆行舟背过身去,不由笑问:“陆少侠是江湖中人,居然如此拘谨?” 陆行舟说:“不管是不是江湖中人,终究男女授受不亲。” “你要是再大几岁,这种行为不是迂腐,就是伪君子。” “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吗?” “你年纪不大,只要不是做坏事,做什么都有可爱之处。” 陆行舟不置可否:“你穿好衣服了吗?” 廖伶敏说:“好了。” 陆行舟这才转回来:“出尔反尔之事,以后还是不要做了。” 廖伶敏说:“你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们也没说清楚啊,说来说去都是‘这件事情’,‘那件事情’,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为了我的安全,也为了你的安全。” 陆行舟明白了:“好,那你还是别说了。”他原本也不想知道得太多。 廖伶敏说:“你救我一命,我也没什么好报答的,你有什么想看的景象吗?等我休息好了,可以变给你看。” “不必了,幻象终究是虚幻的,不是真实的,我没兴趣沉溺于短暂的快乐中。”而且他想看的景象,廖伶敏也变不出来,她根本不知道现实世界是什么样子的,陆行舟说:“我路过此地,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不需要报答。” 廖伶敏说:“你不需要,我却不想欠你的恩情。除了幻术,我还会看相,你要试试吗?” 陆行舟问:“怎么看?” “你坐下来,伸出两掌。” 陆行舟照做。廖伶敏从袖中取出一枚白色丸状的东西,她用力一捏,将东西掰成两半之后,各放在陆行舟的左右手上,那东西渐渐融化成液态,变成了无色无味的清水。陆行舟看不出这水有什么特别的:“这有什么用?” 廖伶敏说:“这是幽梦岛秘制之水,再用上我的幻梦诀,就能看出你的本相。” “你说的本相,指的是什么?” “牛、虎、兔、龙、蛇、马、羊……” “看出我是什么了吗?” “不急,没那么快。” 廖伶敏手势变幻,做出一连串花里胡哨的动作之后,将两手按在陆行舟的手上,在手掌相触的那刻闭上了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见。 这怎么可能?廖伶敏心中大惊,她用幻梦诀从来没有失手过,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她都能看出他们的本相。是哪里出了问题?廖伶敏等了一会,面前依旧一片黑暗,她看不出陆行舟的本相,莫非陆行舟是天外之人?对了,只有天外之人才没有本相。廖伶敏按捺住震惊,她慢慢睁开眼睛。 陆行舟刚刚被说“着急”,眼下见廖伶敏睁开了眼睛,也不开口问,只等廖伶敏解答。 廖伶敏说:“你的本相是龙。” 陆行舟不疑有他:“龙挺好的。” 廖伶敏问:“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快二十一了。” “生辰八字是什么?” “你要给我算命吗?” “对,其实我也会算命。” “不用了。”陆行舟不愿意相信命运,不管算出来的结果是好是坏,他都不想知道。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算。 廖伶敏移开目光:“你有试过身体和魂魄……好像分离的感觉吗?” “没有。”陆行舟下意识地否认了,她为什么这么问,莫非她也是现实世界的人?如果她不是,她的目的是什么?陆行舟慎重开口:“你有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奇变偶不变。” “鸡变藕不变?好奇怪的话,那是什么?” 陆行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放松:“我也不知道,来骆州的路上,听到有一个卖鸡的人这么说,问他什么意思,他又不告诉我。我有些好奇,就想问问。” “原来如此。” 两人的试探均无果,廖伶敏又不敢打草惊蛇,他们二人要去的地方不同,也没法结伴而行,很快就互相道别,各走一边了。 第90章 自我不见-3 寒风朔朔,雪像鹅毛一样纷纷扬扬,簌簌的雪遮掩了黄土,再看不见旁的颜色,天也是白的,白得模糊混沌,天地间仿佛没了界线。 陆行舟很冷,但此刻让他感到冷的原因,并不只是风雪,还有面前站着的、手拿兵器的数十人。为首之人正是倪玉峰的亲生儿子西门判,陆行舟没想到,他也成了倪玉峰追杀自己的工具人之一。 西门判认出了陆行舟,他们不是熟人,但也不是陌生人,本无恩怨,许久不见,陆行舟又没了退路,他们还是可以说说话的。西门判说:“几年前我误伤过你,心怀歉意,你有什么遗言要说的吗?等你死后,我可以帮你转达。” 陆行舟维持平静的神色:“你为什么要帮倪玉峰?他虽然是你的父亲,可从未尽过父亲的责任。” 西门判说:“这跟你没有关系。” 第97章 “你误伤过我,今日又要为倪玉峰杀我,做这么不仁不义的事情,你能安心吗?西门判,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事情,我只想死个明白。你不是只在乎你的师妹任迟迟吗?为什么要帮那人做事?” 西门判沉默片刻:“她不是我的师妹了,现在是我的……姨娘。” 陆行舟瞳孔地震:“什么?”他不是挑了倪玉峰那玩意了吗?倪玉峰怎么还能祸害姑娘?难道他没切好?不对啊,他明明看到有一团东西飞出去的,两腿中间还能有别的东西吗……陆行舟遍体生寒,他盯着西门判:“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西门判咬牙:“知道。但你没做好。” “没做好?那是什么意思?” “你做得最错的地方,就是没把他杀了,而是只砍了那东西。”西门判呼出一口浊气,“他没了那东西,反而更加变态了,他变本加厉,到处搜罗貌美的女子供他玩乐,迟迟……也是其中的一个。” 是他好心办坏事了?陆行舟脸色煞白,他不害怕西门判这群人,因为他知道他们杀不死他。可他不敢想象自己做的事情带来的后果,倪玉峰变本加厉祸害更多的女子?他的手上间接沾了多少罪恶? 西门判继续说:“迟迟重贞洁,跟了他之后,就以他为天了……他让我找到你,杀了你,我本不想做,可迟迟劝我不要跟他交恶,我若是不听他的话,他把我赶出金钩门,我就再也见不到迟迟了,万一迟迟有什么事,我也帮不了她了。陆行舟,我没别的办法了,为了迟迟,你死吧。” 陆行舟眉头紧皱:“没错,任迟迟是救过你一命,可是为了她你不分好坏,一直在倪玉峰的手下,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 西门判说:“我跟迟迟形同亲人,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别废话了,你真的没有遗言要交代的吗?” 陆行舟见此人已经“走火入魔”,无药可救,也就不浪费唇舌了,他冷笑一声:“你不分好歹,若是死在我的剑下,也不要怨我。”说罢,抽出青锋剑,抱着“磨练剑法”和“擒贼先擒王”的心态,迎面撞上西门判的刀。 西门判一击不中,飞起右脚要踢陆行舟,这一脚起得无影无踪,倏忽间就到了陆行舟的心口。陆行舟将青锋剑往下一按,拍向西门判的右腿,将他右腿的攻势拍歪了。“砰”的一声,陆行舟的肩膀中了西门庆的一踢,顿觉肩膀酸麻,传至手臂上,力气竟也软了几分,幸好西门判踢到的是他的左肩膀。青锋剑力道不减,剑随后砍到了西门判的小腿上,只见西门判面色不改,也没呼痛,只是身体一斜,顺着这一剑的方向转了半圈。陆行舟觉得青锋剑砍到的并不是皮肉,而是金属质的东西,他心下大疑,难道西门判的防御做得这么刁钻,从头到脚都穿上了盔甲?难怪看到剑砍过来的时候,西门判还坚持要踢他一脚,因为他根本不怕青锋剑砍断他的腿。 西门判还算讲道义,一开始并未让手下的人围攻而上,而是单挑陆行舟。但光是对上“刀枪不入”的西门判,就已经让陆行舟感到吃力了,西门判的武功比之几年前那一场“较量”,也进步了许多。陆行舟虽然自信不会死,但如果他不把这群人都打晕,这里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之后他的秘密还能保住吗?眼下知道他有不死之躯的人只有仇饮竹,而仇饮竹没有卖掉他的秘密,这数十人必定不能“守口如瓶”,陆行舟想到这里,虽然心急,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他跟西门判一对一,起码还能不落下风,他要是冲进后面的包围圈之中,那可真是死路一条!无论如何,还是用尽全力,先把西门判打伤好了。 陆行舟使出浑身解数,双腿交叉,绕着西门判的身形前后移动,回身出剑,忽正忽反,忽直忽斜,端的是难以招架。西门判见他下盘稳如山,偏偏要挥刀砍他下盘,陆行舟不慌不忙,正打算避开这一刀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风声响动,陆行舟猝不及防,情急之下猛一弯腰,刀光险险从他头顶扫过。与此同时,西门判的刀也到了,陆行舟以最快的速度挪移,还是被剐蹭到了腿上的皮肉,火辣辣的疼。陆行舟骂了一声:“偷袭,小人行径!” 西门判呵斥一声:“我让你出手了吗?退后!” 偷袭之人阴恻恻一笑:“门主让我们跟你一起来杀人,可不是让我们全听你的指挥,眼下人找到了,兄弟们!我们一起上!把他的人头砍下来献给门主!” 陆行舟怒喝:“卑鄙无耻。”他怒火涌起,当下顾不上西门判了,只想先把这个偷袭的小人解决掉。但金钩门众人听见偷袭之人这么一说,全都一跃而上,一把把刀都往陆行舟身上招呼,陆行舟很快就陷入了苦战之中。 所幸这么多人里面,还是西门判的武功最高,若是所有人都是西门判这个水平的,陆行舟今日恐怕得死个几十回。他打着打着就看见了刚刚那偷袭小人,当即怒而攻之,双足向前飞起,速度快到让那人躲避不及,陆行舟的双脚正中那人面门,“砰砰砰砰”连踢十几下,将那人踢得鼻青脸肿,双眼都睁不开来,“哇哇”乱叫摔倒在地。 时至今日,陆行舟还是不欲取人性命,因此只是尽力将敌人打得没有再战的力量,但他的武功毕竟没有高到能够以寡敌众,很快他的身上也添了不少伤口,他感到气力在一点点地流逝,因为失血,也因为混战中体力消耗巨大。 雪又下起来了,只是大地不再是一片白茫茫,地上多了许多人的血。鲜血在纯白之上蜿蜒流过,更让人触目惊心。 陆行舟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他的脚步已经变得虚浮,拿剑的手也酸软无力。他现在全是凭着求生的意志在战斗了,等他的意志也没法让他爆发超越自身的实力之后,他就得倒下了。 然后他会死去,如果这些人要把他的头砍下来,把他的尸体带走,他们就会知晓他的秘密。然后会怎么样呢?整个江湖的人都知道“陆行舟”的名字,都知道他是一个怪物,都会怀疑他的来历,甚至会去溪镇郊外骚扰他的家人……陆行舟正是想象着这样恐怖的后果,才能让自己勉力支撑着再战一会。等他双腿一软,终于撑持不住要往下倒的时候,一条疾如猛虎的人影忽闪而至,挡在了陆行舟的身前。 彼时西门判的大刀已经到了陆行舟的身前,来人一声不吭,一掌拍在刀面上,竟将那钢刀拍得弯折了。同时来人横起一脚踢中西门判胸口,西门判连飞带滚,足足滚出了两丈多远,“噗”的一声吐出了一滩血水。陆行舟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机会,连忙调息蓄力,他定睛一瞧,觉得来帮自己的人有点眼熟……不,不是有点眼熟,是非常眼熟,这不就是三年没见、已经长开的的宁归柏吗?陆行舟用剑鞘撑着地,紧张地观察战况,他知道宁归柏的实力,不太担心宁归柏,但还是怕有什么三七二十一,所以也不敢完全松懈,而是紧紧地盯着那个白色的身影。 宁归柏身上背着剑,但他始终没有抽出剑。只见他身子如箭般窜入人群中,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穿梭各处,拳打脚踢,前移后退,肘击膝顶,每击必中,中了宁归柏拳脚的人必然倒下,当真是动若惊涛,击如骇浪,一时只听惨叫连连,此起彼伏。陆行舟见宁归柏也没有下杀手,倒是稍稍放心了些,他自己不希望造杀孽,自然也不希望身边的人为他造杀孽。宁归柏踏步飞身,伴着漫天飞雪,将周身滚成一团银光般,他容貌俊美,神情冷淡,动作利索,在这雪地上以一敌十,眉目无惧,当真是天人之姿。 陆行舟看愣了。 宁归柏解决完这一群人,身上依旧不染血尘,干净如初,他转过身,冷若冰霜地盯着陆行舟。陆行舟这时想起来“言而无信”的事情了,他心下忐忑,宁归柏不会要来揍他吧? 宁归柏朝陆行舟走来,走近之后,宁归柏突然伸出了手,摸到陆行舟的脸侧。陆行舟怕他真是要揍自己,其实他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了,但他的脸还是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下。宁归柏动作一滞。 “还躲我?”宁归柏眼底笼罩铅云,重重擦去陆行舟脸上的血迹,“自我不见,于今三年。1” 陆行舟忽然想起,今日是腊月二十八,距离他们定下“一年之约”的日期,刚好过了三年零一天。他们在风雪夜分别,也在风雪日重逢。 ——卷一·隙中驹·完—— 【??作者有话说】 1 《诗.豳风.东山》 ?? 卷二 石中火 ?? 第91章 于今三年-1 十五岁的宁归柏离开关州,在除夕日回到了登龙城。路上经过的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富贵点的人家,挂的灯笼会雕刻精巧细致的花纹,穷一些的人家,挂的灯笼朴素无华,但也是红的、热的、熊熊燃烧着过节的喜悦,将家人的心联结在一起。除夕毕竟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富人有富人的过法,穷人有穷人的过法,甚至乞丐都有乞丐的过法,再怎么样,年的最后一日,大家都希望能以隆重且高兴的方式度过。可宁归柏只能看见他们的热闹,不能体会到他们的快乐,他回到极寒冷的登龙城,回到与平日丝毫无异的家。 第98章 说得好听些是清静,哪一天不是过日子,何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到处喧哗?说得难听些是死气沉沉,一点过年的氛围都没有,这就是登龙城宁家。 宁归柏在沉寂中度过了除夕夜。 分开没多久,他开始想念陆行舟。他想,陆行舟过的不会是这样的春节,陆行舟独在异乡,也能凑齐一桌人陪他玩。大家都喜欢陆行舟,他真诚,善良,很会说话,喜欢夸人,不计较很多事,会在乎旁人的感受,甚至连一条狗也会关心。宁归柏不知道陆行舟是怎么长大的。 他想现在就去找陆行舟,可是不行,他答应了奶奶危莞然,今年要在家里闭关,将“浪淘花”这门内功练到登峰造极之境。他得老老实实在家练功,不然危莞然不会放过他,倘若他跟陆行舟待在一处,危莞然可能还不会放过陆行舟。他等得起。 一年而已。 宁归柏选择在山谷的溪边练功,他一日只吃两顿饭,老仆会将饭送到山脚,日出一顿,日落一顿。老仆是按照危莞然的要求准备饭菜的,多是能够帮助宁归柏练“浪淘花”的药膳,吃对了,能让他事半功倍。宁归柏呼吸着山中的精气,感受着水中的灵气,服用天地精华,气从丹田流转至全身,他吸气——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1他呼气——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2如此循环,他时时刻刻都在练武,不知疲倦。对宁归柏来说,练功是比吃饭睡觉更加寻常的事情,这是他最深入骨髓的习惯。 他从十岁开始学习“浪淘花”,那个时候他问危莞然:“为什么这门内功不叫‘浪淘沙’,而是叫‘浪淘花’。” 危莞然说:“‘浪淘沙’这名字太俗,配不上这门内功,‘浪淘花’才够美。柏儿,你要记住,杀人不过头点地,伤而不杀,美而不俗,威而不怒,才能让大家记住你。” 宁归柏不明白危莞然的意思,很多时候,他都不明白危莞然在想什么。是因为危莞然的思想太高深,他还没够上那样的境界?还是因为危莞然的想法太怪异,所以他没办法理解?宁归柏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他只是简单地想了一下,他并不纠结于答案。他不在乎。 在宁归柏闭关练功的一年里,危莞然去看过他十二次,每个月的最后一天,危莞然都会去山谷找宁归柏,关心他的练功进度。危莞然一个个问题砸过去,宁归柏一个个答案抛回来,接着他们会做角色调换,轮到宁归柏提出练功的疑惑,危莞然负责解答他的疑惑,帮他早日突破阻碍,跨过瓶颈期。他们的交流只围绕武功这个话题,并不关心对方的生活——除了练功,他们好像也没有生活——总而言之,他们更像是师徒,而不是祖孙。 宁归柏闭关这么久,他父亲宁拓文和他母亲苏慕语一次也没来看过他,他们时常都不住在登龙城,他们游历名山大川,四海为家,说不定都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了。对此,宁归柏也习惯了。若是父母来探望他,询问他的练功进度,他反而会觉得怪异,怀疑在宁拓文和苏慕语毫无异常的皮囊下,是不是被什么东西操纵了。 在家里,会关心他冷不冷、饿不饿的人只有老仆。 可是宁归柏一身内力足以御寒,怎么会怕冷?老仆一日两餐准时送达,他又怎么会挨饿?老仆的关心反而成了多余的唠叨,宁归柏不会打断老仆,他只是沉默地听着,点头或者摇头,老仆察言观色,也就知道自己多嘴了。宁归柏有时候会想,自己是否应该表现得热情一些,就算他不需要老仆的关心,他也可以表现出友善。可是他不想这样,他怕自己看起来友善了,热情了,老仆的话就会越来越多,唠唠叨叨的关心话语堆积成山,除了反衬出亲人的冷漠之外,还有什么作用吗? 更何况,宁归柏也演不了戏,他不是热情的人,去哪里找出热情给老仆看?梨园上的戏子,要演出“喜怒哀乐”,首先也要会喜、会怒、会哀、会乐,一分可以演成十分,零又怎么能演成一?宁归柏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很少会戴上假面。这不是他擅长做的事情,他还是多花些时间练功好了。 他后来才知道,原来自己这样的行为叫做“别扭”,既别扭于承受他人的好意,又别扭于回馈他人的好意。一个别扭的人,跟他人的关系不是别扭的,就是冷淡的。不好就是不好,好也像是不好,走到外面去,旁人会说他性子古怪。 宁归柏将“浪淘花”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并没有花费一年,他在闭关第十个月的时候,就已经大功告成了。 十月底,危莞然来看宁归柏的练功进度,发现此事,便说:“很好,那么,你现在练‘渭水秋风’吧。” “渭水秋风”是一门轻功,内功有第一重到第不知道几重的说法,但轻功没有,轻功是没有界限的。一个人练一门轻功,练的时间越长,不一定会越来越快,但一定会越来越稳,越来越与自己融为一体。宁归柏练了十个月的内功,如果现在立刻换成别的内功继续练,效果并不好,所以危莞然让他练习轻功。 宁归柏接受了,反正还有两个月,陆行舟才会来登龙城找他,他现在不练功,也没有别的事做。他还是在同样的地方练习轻功,因为“渭水秋风”可以在水上练,他也还是一天吃两顿饭,他也还是抗拒老仆的关心,并且疑惑为什么老仆没从他这里得到任何的反馈,依旧会时不时唠叨两句。 距离十六岁生辰的最后两个月,宁归柏练轻功练得挺高兴,因为他跟陆行舟的约定只剩两个月了。原来有期待是这么一回事,每一天都像是恩赐的日子,让人感到轻松与欢愉。生活不再是日复一日的死水微澜,他可以期盼新的一年,新的变化。 然而,在十一月的月底,危莞然看出了他的分心。 宁归柏其实也没做什么,就是在危莞然提问的时候,稍稍分了一下神,危莞然就察觉到了。 她神情犀利,眼风如刀,扫过宁归柏的面容:“你在想什么?” 宁归柏沉默一秒:“没什么。”他刚刚只是想,如果陆行舟真的来了登龙城,若是看见了危莞然,他会讨厌奶奶这样严肃的人吗?这里这么冷,他会不适应这样的环境吗?他若是在半路觉得太冷了,掉头回去了怎么办?距离约定的日子太近了,欣喜与恐慌一同滋长,搅得宁归柏的心不够坚定了。 危莞然说:“你不擅长撒谎,还是不要在我面前撒谎了。你不够专心,这样会影响你的进步。” 宁归柏只说:“这次闭关的时间太久了。”往年他都会下山历练,今年他可是没有出过家门一步,确实是太久了。 危莞然说:“这不是理由,我不希望看见你第二次分心。柏儿,不要浪费了你的天资,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你不能不珍惜。” 是他不能不珍惜,还是她不能不珍惜?危莞然永远都比宁归柏自己更加在意他的进步,宁归柏问:“如果我再次分心,那会如何?” 危莞然说:“你知道后果的。”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从他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危莞然的手段,危莞然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全看宁归柏的极限,他有时候觉得,危莞然没把他当人,只是把他当成了练武的工具。宁拓文和苏慕语倒是把他当人了,只是没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宁归柏沉下心来,不再想着一年之约的事情,最后一个月,他用超乎寻常的专注度换取了让人意想不到的进步。 危莞然满意他的进步,没有为难宁归柏。 平静的水面下暗潮汹涌,宁归柏想,陆行舟很快就会来找他了。 【??作者有话说】 1李煜《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 第92章 于今三年-2 宁归柏出关,没有任何人来找他,说“有人找你”。 陆行舟没来,宁归柏不厌其烦地问老仆:“今天有人来找我吗?” 老仆说:“少爷,没有人来找。”宁归柏转身就要回房,老仆问:“少爷在等谁,要不把他的名字告诉老仆,老仆让外头的人留意留意?” 宁归柏说:“不必了。”他觉得陆行舟是被什么事耽搁了,绊住了手脚,所以一时抽不开身,他可以等,他应该有点耐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等陆行舟忙完了,就会想起他们的约定了,他会快马加鞭地赶过来,因为他就是这么在乎他人感受的人。 他,也是“他人”,不是吗? 第二个月,陆行舟还是没来。 宁归柏觉得陆行舟身边的人可能出事了,所以他完全无法抽身。宁归柏跟自己说,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要学着体谅陆行舟的难处。 他不再去问老仆有没有人来找他,但是老仆每日都会来跟他汇报情况,他说话并不直接,也许是怕伤了宁归柏的心,他只是说:“少爷,今天外面也很安静。” 宁归柏心想,宁家大门外哪天不安静? 老仆日日来,日日都是那句话。宁归柏不想听了,他说:“不必再跟我说外面的情况。”老仆说:“我以为少爷想知道。”宁归柏说:“无事发生,就不用说了。” 第99章 他看着老仆那略带悲伤的眼神,突然想,老仆并不是因为在乎他,才跟他说这么多话的。老仆是太寂寞了,在这么大、这么冷的地方,只住着几个常年不在家的人,而在这几个人里面,还有几个是让他不敢说话的,因此老仆只能一找着机会,就跟宁归柏说话。 宁归柏在等人,老仆就多了一个说话的机会。宁归柏现在不让他汇报了,也许是因为不想等了,也许是想要自己出去找人,不管怎么样,老仆失去了让嘴皮子分合的机会,他并不高兴。 宁归柏没有问老仆,他是不是这么想的。老仆的动机并不重要,他想,老仆若真是这么寂寞,大可以从这扇门走出去,没有人要求他留下来。 第三个月,危莞然闭关练功,宁归柏的爹娘没有回家,宁归柏可以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老仆从来没见过宁归柏在家里待这么长时间,他从宁归柏的神情上,也看不出任何的东西。宁归柏还是保持着练武的习惯,他每日练功,每日等待,他像抽长的枝条那样穿过了日子。 宁归柏觉得陆行舟可能出事了,他可以等,但他不能一等再等。万一陆行舟身陷危险……不管是生是死,他都要找到陆行舟,完成那个迟到的约定。宁拓文这样评价过宁归柏——他是一个认死理的人,宁归柏并不否认这样的评价。 老仆望着宁归柏离去的背影,他很想冲上去问宁归柏要去哪里?那个人呢?他不等了吗?可是他知道宁归柏是不会回答他的,宁归柏既然决定要走,就不会回头了。老仆突然有些恨那个没有出现的人,不管那个人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来,老仆都有些恨他。宁归柏很少会要求什么,他的期待不应该以被遗忘的方式潜入水底。 宁归柏先去了关州,他找了包打听,包打听却不告诉他陆行舟的下落。他说的是“不便告知”,而不是“我不知道。” 宁归柏以为包打听是想要狮子大开口,没关系,他愿意加钱,他有的是钱。可包打听还是无可奉告,宁归柏总不能拿剑架在包打听的脖子上面,于是宁归柏离开了。他走遍了整个关州,没找到陆行舟,他觉得陆行舟应该不在关州。但他看见了一张画像,一张跟陆行舟有五分像的画像,画的是一个女子,他想,陆行舟有妹妹吗? 他离开了关州,决定去陆行舟的家里找人。 在溪镇郊外,他跟陆望有过简单的对话。 “你是小舟的朋友吧。” “……嗯。” “小舟已经很久没写信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哦。” “小宁,要不你把你的住址告诉我,等小舟回来之后,我让孩子们写封信告诉你他的下落,到时候你再去找他?” “不用了。” 气氛有些尴尬。 陆望又说:“远道而来,不如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宁归柏说:“不了,我走了。”他看见陆望怔愣的眼神,补充了一句:“打扰了。” 他逃跑似的离开了陆家,在此之前,他没想象过陆行舟的家是什么模样的,在此之后,陆行舟成长的环境变得十分具象。陆行舟的家里堆满了粮食的味道,每一件物品都有着质朴的气息,陆望望着自己的眼神也有种朴素的关心,他笑起来堆叠的皱褶里面,没有储藏任何尖锐的东西,江湖上的刀光剑影,都跟这个家没有关系。他能想象陆望是怎样抱着小时候的陆行舟,在他耳边笑起来,传达丰收的喜悦。那些通过勤劳耕耘而获得的香甜气味,在陆行舟的血液里流淌,让他也成为了踏踏实实的人。他的笑容是实的,他的眼泪是实的,他的一切都是实的,以至于他留给宁归柏的所有短暂相处的记忆,也都是实的。 宁归柏在溪镇郊外待了一段时间,他去河边钓鱼,一边钓鱼一边练“利锁引”,他好像回到了四年前,他刚认识陆行舟的时候,也是在同一条河边。 他本来在树上睡觉,但是被陆行舟的脚步声吵醒了,然后他瞧见了陆行舟的背影,也没管他,继续睡觉,但他很快又被陆行舟的自言自语吵醒了。 “鱼都去哪里了?鱼儿,鱼儿,快快上钩吧。” “鱼儿,我不吃你,我只是想钓你,等我完成任务了,我就把你们都放走,好不好?” “你们这些鱼,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跟你们说,你们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们做成红烧鱼,水煮鱼,酸菜鱼……” “鱼啊鱼,鱼目混珠,珠联璧合,合二为一,一心一意,意想不到,到此为止,止戈为武,武力超群,群魔乱舞,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的鱼呢?” “大鱼的翅膀已经太辽阔,我松开时间的绳索,怕你飞远去,怕你离我而去,更怕你永远停留在这里,每一滴泪水,都向你流淌去,倒流进天空的海底……” 聒噪。宁归柏这样想着,却笑出声来。 他坐起身,陆行舟抬头,热情的太阳稍稍西移,陆行舟用专注的目光盯着自己。宁归柏从很多双眼眸中瞧见过支离破碎的命运,他窥见众人的历史,笃定人们会拥有相似的未来,不是愚昧就是沧桑。阳光在陆行舟的脸上星星点点地跳,宁归柏却觉得阳光是浓雾,他有一刹那的恍神,因此没有用同样的刻薄,在一双眼里断定陆行舟的命运。 宁归柏没等到陆行舟回家,决定前去鹤州看看。他在去鹤州的路上,跟一群恃强凌弱的人打了一场,他们撞在宁归柏找不到人的枪口上,被打得屁滚尿流。宁归柏没有拔剑,他不需要拔剑也可以杀人,但他两样都没有做,因为陆行舟不喜欢杀人。 宁归柏对杀人没有感觉,人都是会死的,他若是因为武功不济,被什么人杀了,也不会怨恨什么,他觉得这是天地的运行法则。可是陆行舟说,那样不好,同类相杀是禽兽才会做的行为,人不是禽兽。宁归柏觉得陆行舟或许是对的。 他背着一把很少拔出来的剑,到处找陆行舟。 天大地大,陆行舟在什么地方呢?鹤州也没有他的身影。宁归柏望着北边,眼神茫茫,他是不是看错了方向?东南西北都是不对的,他应该往下看,也许陆行舟已经死了,他不再呼吸对错,只是抱着黄土长眠。奇怪的是,宁归柏并不因为想象到陆行舟的死亡而感到心慌,当然,他也并不因此感到安心。他内心没有太大的波澜,他只是觉得如果陆行舟失约的原因是死亡,那也挺好的。 陆行舟不是遗忘了他们之间的诺言,也不是牵挂更加重要的事情。他只是动不了了。这对于从来没有被排在第一位置的宁归柏来说,确实挺好的。在宁拓文和苏慕语的眼里,他们是彼此的第一,在危莞然的眼里,武功是第一,在老仆的眼里,逆来顺受的孤独是第一……这些在血缘或者位置上跟宁归柏比较亲近的人,都没把他当成心中的第一。宁归柏一直觉得自己不在乎,但有时他也没法确定,他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在隐秘的权衡利弊后的故作潇洒。他愿意相信是前者,但他不希望陆行舟跟那些人都一样。不过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希望不会是现实,陆行舟在乎的人太多了。 宁归柏离开了鹤州,他又回到了登龙城。万一,万一。 危莞然出关了,她知道宁归柏回家了,就让他练功。练功,练功,他为什么一定要练功?他想离开,危莞然不允许,因为她要给他传授一套新的剑法,宁归柏得留下来。 宁归柏问:“这样没日没夜地练功,你想让我成为什么人?” 危莞然说:“你应该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从我把你扔进狼群的时候开始,我就要你有朝一日会成为天下第一。” 他为什么一定要当天下第一?如果这是危莞然的意愿,她怎么不自己努力成为天下第一?为什么要将这么沉重的心愿寄放在他的身上?宁归柏不是背不起,只是他有了更加想要做的事情,他不想背了。 宁归柏说:“你可以成为天下第一。” 危莞然说:“我不行,我没有你的天赋。”勤能补拙,但勤补不出天下第一。 “你的武功比我厉害。” “那是因为我比你多了年纪和经验,假以时日,你必然超过我。” 宁归柏还想说些什么,危莞然强硬地阻断了话的出口,她提起了剑,剑光在宁归柏的眼中闪烁。宁归柏想起自己的“叛逆期”,他不想按照危莞然的想法去行动,所以他出门历练的时候,到处让别人拜自己为师,然后教那些人武功。他不管这些人根基如何,心性如何,耐力如何,只要他们愿意叫自己师父,他就愿意给他们传授武功。他要将危莞然视若珍宝的东西全都教出去,万一这里面有几个天赋卓绝的,他们也可以成为自己成为“天下第一”的阻碍。宁归柏的叛逆就是不断地给自己增加阻碍。来吧,现在的一刻,未来的无数刻,如果有人能折断他手中的剑,通通来吧,宁归柏的兴奋黯淡无光,他有了许多比他年纪大的弟子,他把自己的枷锁砍成许多份,公平公正地分给了那些心有执念的人。 第100章 这是他表达抗拒的方式。 陆行舟不接受他的抗拒。他死活都不肯喊他一声师父。 宁归柏不明白,陆行舟不放弃。宁归柏第一次说这么多话,陆行舟听着,看他的目光还是把他当小孩。宁归柏放弃了当陆行舟的师父,他突然觉得世间有很多种的关系,都比当师徒好。他可以成为陆行舟的孩子吗?或者陆行舟可以成为他的孩子吗?他们可以成为朋友、成为知己、成为亲人吗?陆行舟不需要他变成天下第一,陆行舟实实在在看见了他这个人,陆行舟不会忽视他,也不会对他有不切实际的期望,所以他不会从陆行舟的眼中看见失望。可是陆行舟需要他。宁归柏从陆行舟的身上得到了一种很特别的感受,他被依赖着,仰望着,也被包容着,俯视着。在此之前,没有人会用那么多的角度看他,仿佛只用一颗心爬上爬下,远观近瞧,也会让人变得疲惫不堪。 老仆谨慎地问:“少爷,你找到那个人了吗?”要告诉他么?有人来找过他。 宁归柏说:“没有。” 老仆想,既然错过了,还是不知道的好。 宁归柏在登龙城度过了十七岁的生辰。 第93章 于今三年-3 危莞然闭关了,宁归柏把新的剑法练得差不多了,又可以出门了。 他站在家门外,不知道应该往哪走,溪镇郊外、鹤州、关州、津州、赟州、灵州、夙州、寂州、骆州……陆行舟到底在哪里?宁归柏决定再去一次溪镇郊外。他无意识地回避那些他没有跟陆行舟创造过记忆的地方,他渴望能在旧的地方与陆行舟重逢。 在白云泉,宁归柏被许多人围攻。什么时候得罪的人?因为什么而得罪的人?宁归柏通通不在意,他眉目平静,无悲无喜地出招,身边站着的人渐渐变少。就在那个时候,有人加入了战场,帮了他。 除了他们二人之外,最后所有的人都倒下了。 那人说,他叫郑独轩。郑独轩知道宁归柏是谁。 宁归柏觉得他多管闲事。 郑独轩说,若知道被围攻的人是你,我就不出手了。郑独轩微微笑着。宁归柏不喜欢郑独轩的笑容,可是郑独轩帮了他,虽然有没有郑独轩的帮助,对宁归柏而言都没有区别。宁归柏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些不近人情的话。郑独轩看起来并不介意,郑独轩没问他去哪里,他也没跟郑独轩客套,郑独轩说“后会有期”,宁归柏点一点头,策马离开。 那不过是他去找陆行舟路上的小插曲。 陆望死了。陆行舟还活着。 宁归柏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陆行舟回过家,也知道陆望死了。现在陆行舟走了,陆金英说陆行舟去了骆州。他想,如果宁拓文死了,他会难过吗?他觉得他不会。可是陆望不是宁拓文,陆行舟也不是他。 陆金英跟陆望一样,要留宁归柏吃顿饭。 这次宁归柏答应了。他不知道这次一别,下回还能不能见到活着的陆金英。他在江湖中“混”了这么多年,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了无常生死,现在他才发现,他没看透,他以为他看透了,是因为苟延残喘着的、埋入黄土中的那些人,都不是他在乎的人。当然,他在乎的不是陆望,他在乎的是陆行舟的感受。 陆金英问了他一些问题,她很会问问题,没让宁归柏感到任何不适。宁归柏一一回答了,他很少会这么乖,陆金英看他的眼神,就像要在他的脸上贴红色的花。宁归柏觉得陆金英和陆行舟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是真正的亲人,彼此影响,彼此关心,彼此爱护。陆金英给宁归柏讲了许多陆行舟的事情,宁归柏一件也不知道,原来他一点也不了解陆行舟。 宁归柏还见到了陆行舟的侄儿,陆行远让他抱一下陆迢,宁归柏觉得抱婴儿比抱剑要难,他手足无措,生怕自己弄疼了陆迢。宁归柏抱了一会,陆迢在他的怀中笑起来,糯糯地喊:“叔叔,叔叔。” 他以后会有孩子吗?会有一个崭新的生命在他的臂膀上长大吗?宁归柏想,他能承担那样的责任吗?他那样潦草地长大,能认真地养育好一个孩子吗?这个问题太遥远了,好像也没有降临到他身上的可能,宁归柏很快就不想了。 他告别了陆家人,往骆州的方向星夜疾驰。这次,他一定要找到陆行舟。 在靠近骆州地界的时候,宁归柏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从前。 从他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他就是在危莞然的手下长大的,宁拓文和苏慕语将他丢给了危莞然照顾,这样,他们就可以自在逍遥去了,他们并不在乎危莞然到底会怎么养育他。 危莞然是武痴,是知道自己天赋有限的武痴,而她的儿子宁拓文取错了名字,更喜欢舞文弄墨,而不是舞刀弄枪,宁归柏出生了,危莞然便将成为天下第一的愿望寄放在这个眼神灵动的小孩身上。宁归柏生了双耳朵,就是为了听清危莞然就在他的耳边念叨的各种内功心法,宁归柏能自己站起来的时候,危莞然就开始让他练轻功了,宁归柏的手还没有握稳筷子,就先握稳了危莞然专门为他打造的短剑。宁归柏五岁生辰的礼物,就是被丢进狼堆之中,不是狼死,就是他死——不,他不会死,危莞然会观察他的极限,等他真的一剑也挥不出去的时候,危莞然就会来“救”他。 危莞然一次次地测试宁归柏的极限。 宁归柏还没有离开过登龙城,也没有见过别的家庭的相处方式,他以为全部人都是这样的,从小就得练武,从小就得受伤,受伤了也不能喊痛哭闹,摔倒了要自己爬起来,爬起来之后危莞然会继续让他练功。危莞然说:“只要死不了,一切都只是对身体的磨炼,如果因为受伤就要休息,因为疲惫就要休息,因为心情不好就要休息,那干脆就不要练武了。” 宁归柏说:“好,那我不练武了。” 危莞然怒极,宁归柏很快就尝到了说负气话的后果。他不恨危莞然,也没有想过从危莞然的身边逃走。后来,他的武功在危莞然的眼中达到了可以自保的程度之时,危莞然就让他出门历练了。 在这个梦里,他出门之后遇见的第一个人便是陆行舟。 他在湖边用“利锁引”钓鱼,一钓一个准,陆行舟大惊小怪地围着他转,拍掌说:“你真厉害。” 宁归柏不理他,陆行舟也不觉得扫兴,他把掌心拍红了,目光炯炯地盯着宁归柏:“你怎么不笑啊,你是不是生病了?” “胡言乱语。”宁归柏心想,不笑就是生病吗?那危莞然岂不是病入膏肓了? 陆行舟说:“你才胡言乱语。总是不笑的人,肯定是心里生病了,我给你治病吧。” 宁归柏说:“你才有病。” “你怎么骂人?” “你先骂了我。” “我只是说你生病,没说你有病。” “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 “你说为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你们这里的人是没法理解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个秘密。” “秘密?江湖上没有秘密。” “你不懂,你这个小屁孩。” “我不是小屁孩,我比你厉害。” “你再厉害,也只是个小屁孩。” …… 碰上陆行舟之后,宁归柏才知道,原来人可以说这么多无用的话。陆行舟跟着宁归柏到处走,问他:“你为什么每天都要练武?” 宁归柏反问他:“你为什么每天都不练武?” 陆行舟说:“我又不喜欢打打杀杀。” 宁归柏说:“你不喜欢,别人会欺负你。” “谁敢欺负我,我咬死他们!” 宁归柏一言难尽地看着陆行舟,陆行舟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原来人对自己的认知可以这么盲目。 “你不信?我咬人很疼的。”陆行舟说着,拉过宁归柏的手,在他的小臂上咬了一口。 这个梦戛然而止。 宁归柏迷信地想,他做这个梦,是因为他快要找到陆行舟了。他继续出发,在路上,一片树叶飘到了他的手上,在干枯的皱褶里,蜷缩着一柄苍黄的经络。宁归柏想起了三年前,陆行舟在关州捡到了一片落叶,痴痴地看了许久。 宁归柏问:“你在看什么?”他以为陆行舟是在惋惜落叶短暂的生命。 陆行舟说:“我在感叹缘分的无常。” 宁归柏想的却是自己和陆行舟。会有那么一天,陆行舟也会感叹他们之间的缘分无常吗?宁归柏不希望会有那么一天,感叹不一定会难过,但多半不见得是高兴的。 陆行舟又说:“小柏,你觉不觉得,每个人都像是一片树叶?” 宁归柏说:“我不是树叶。”他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他不会被风吹落,被雨刮倒,被虫子啃噬,被岁月摧残,变成这样枯败可怜的模样。 陆行舟说:“你太年轻了。” 又来了,宁归柏不喜欢从陆行舟的口中听到这句话。他不说话,陆行舟又笑嘻嘻地扯上了别的话题,宁归柏看着陆行舟弯掉的眼睛,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总是对陆行舟生气,而他从来都没法让陆行舟生气。 第101章 宁归柏丢掉那片树叶,继续前行。他到了骆州,可骆州也不小,他牵着缰绳,用目光搜寻着这一片土地。骆州地广人稀,沙漠绵延千里,冬天越来越冷,堆积着厚厚的雪,雪和沙纠缠不清,但雪是后来者,张狂地将大地涂成了自己的颜色。太冷了,骆州的冬天比得上登龙城,陆行舟这么怕冷的人,真的还会留在骆州吗?宁归柏对此表示深切地怀疑。可是他已经找了这么久了,在没把骆州翻过来之前,他是不会这样放弃的。 找到陆行舟的那天,宁归柏感谢危莞然待他如此严苛,他生平第一次对成为“天下第一”有了自我驱动的野心。陆行舟差点就死了,他来得及时,也来得太晚,陆行舟伤痕累累。 他走过去,伸出手,陆行舟在躲什么,在害怕什么?宁归柏狠狠地擦掉了陆行舟脸上的血迹。陆行舟张了张嘴,要说些什么,可他还没说出话来,人就晕过去了。 宁归柏将陆行舟抱去客栈,陆行舟无意识地抓着他的手,偷他身上的暖。宁归柏把他放在床上,打水给他擦脸,整三年了,陆行舟经历过什么。 谁要杀他?宁归柏突然站起身来,他应该杀掉想要杀陆行舟的人。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陆行舟自己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宁归柏目光沉沉,陆行舟的蝴蝶骨凸出来,背影更显瘦削,竟已有了嶙峋之感。 有血色从陆行舟的外衣渗出来,宁归柏后知后觉地想,他还没给陆行舟包扎上药。 第94章 寸步不离-1 陆行舟推开门,看见一个颀长的人影立在雪地里,袖子在风中飘荡,蓝色的长衫,被雪色映得有些阴明不定。陆行舟身上的伤都已被处理过,疼痛如密针扎刺,在暗处彰显存在。三年,刚好过去了三年。陆行舟望了宁归柏一会,随后目光变得难以捉摸,他扩大的目光包揽天地,他没法违抗这个游戏下达的指令,是吗?不是吗?他是局中人,宁归柏也被套在了逃不开的宿命当中吗? 也许每个人都拿着残缺的剧本,演一个已经确定了未来、但还未展开的角色。 宁归柏侧过头来,直勾勾地看向陆行舟。他走过去,眼神没有晃动。 “小柏。”宁归柏穿过了许久未见的阻隔,将流逝的三年收进了眼底,让陆行舟并不觉得他变得很陌生。宁归柏抽长了身量,等他走到近前的时候,陆行舟发现自己必须仰头看他。也是,宁归柏已经十八岁了。 宁归柏垂着眼眸看他:“你昏睡了三天。” 陆行舟问:“那些人呢?死了吗?” 宁归柏说:“滚了。” 哦,那就是没死。陆行舟稍稍放下心来,他不希望有人为了他杀人,而且……真正该死的另有其人。陆行舟打量着周边的环境:“这是哪里?” 白茫茫的院子里,立着几棵秃瘦的树,耳边只有雪落下的声音,这里不是客栈。 宁归柏说:“我租的屋子。” 陆行舟又问:“我的马呢?” “在后院。” “我们还在骆州,是吧?” “嗯。” 陆行舟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想说“谢谢”,也想说“对不起”,可是这些话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他现在有个最要紧的问题,但在说“谢谢”和“对不起”之前,他又不好意思说这个事。欲言又止浮现在脸上,眉毛轻轻压成了一条直线,宁归柏问:“怎么了?” “……我饿了。”陆行舟看了眼宁归柏,觉得他也不是能够做饭的样子,心想为什么要住客栈呢?算了算了,还是他这个病号去做点吃的吧。他问:“厨房在哪里?” 宁归柏愣了愣,反问:“你想吃什么?” 陆行舟说:“都行,能填饱肚子就行。”他过了这么多风餐露宿的日子,对食物早就不挑剔了。 宁归柏说:“你进屋子里等,外面冷。” 什么意思?他要去做吃的吗?陆行舟用怀疑的目光看了宁归柏一眼,因为刚重逢,还是有一些距离感的,于是陆行舟咽下了疑问句,进屋里等宁归柏。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宁归柏端来了一碗白粥,一屉肉包,两道小菜。陆行舟饿死了,先喝了两口白粥垫肚子,才问:“你做的吗?” 宁归柏点了下头。 陆行舟有些惊讶:“我不知道你还会做饭。” 宁归柏说:“白粥和小菜是我做的。包子是买的,我只是热了热。” 陆行舟随口说:“那也很厉害了。”他本以为宁归柏是那种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现在看来也不是嘛。 “你不吃吗?”陆行舟喝完了粥,吃了两个肉包子,把小菜也吃完了,这才觉得肚子舒服了些。 宁归柏说:“我不饿。” 陆行舟点点头,将桌上的碗筷收拾了。宁归柏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动作。 陆行舟在外面酝酿了一会——他这大半年都没有想过要找宁归柏,他为了逃避失去陆望的伤痛,带走那些想要杀他的影子,千里迢迢来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实在没有精力再去想“言而无信”的事情了,可是宁归柏出现了,他现在不得不想。他要怎么说?他能怎么说?宁归柏看起来没有很生气,所以他就不必很愧疚吗? 将心比心,如果有人这么对他,他会怎么样呢?陆行舟将自己代入现实世界中最好的朋友,而陆行舟就是宁归柏……不行,不要想了,想想就很生气,给不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只会更加生气。可是真相是不能告诉宁归柏的。“因为我被任务困住了”,事实听起来像是得了癔症的人才会说出来的话,显得更不真诚,更难被原谅。 陆行舟又想,宁归柏不生气,可能只是因为他才死里逃生没多久,跟一个差点死去的人没什么好生气的。愤怒排在性命的后面,宁归柏其实是个心软的人——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陆行舟可以利用这种特质,先拖,再磨,后补救。至于理由嘛,渐渐就变得不重要了。 他打定主意,一抬头就看见宁归柏的脸,担忧混着认真,失落夹着困惑,湿漉漉的眼睛,情感的漩涡。宁归柏长大了,想法还是都写在脸上,像一本摊开的书,任你读,由你斟酌。你还能像敷衍无知的小孩那样,对待一个赤诚的大人吗? 陆行舟吸了吸冻得发僵的鼻子:“那个……” 宁归柏握住他的手,温度从掌心传递。 陆行舟的“对”字便劈了个叉:“进去再说吧。” 屋内的火盆烧得很旺。陆行舟有些热,脱了件衣服。陆行舟挠了挠头,人在为难的时候小动作特别多,他站起来,又坐下,看了眼宁归柏,又移开目光。他酝酿,再酝酿,不知道是在等天黑还是天亮。他本来可以借口去睡觉养伤的,但屋内的气氛被他一连串不连贯的小动作弄得有些尴尬,他没有了逃跑的机会。一鼓作气再而衰,陆行舟给自己打气,终于开口:“小柏,那个……那个……新年快乐。” 宁归柏问:“你快乐吗?” 快乐吗?宁归柏一句话就把天聊死了。被人围攻快乐吗?差点死了快乐吗?言而无信快乐吗?如鲠在喉快乐吗?陆行舟想啊想,想得难过且委屈。其实他想太多了,宁归柏问这句话的意思就只有一个——再见到我,快乐吗? 陆行舟给出的反应,明显是不快乐。宁归柏抿了抿唇。 过了一会。陆行舟说:“对不起。” 宁归柏不说话。 陆行舟说:“我不是故意要失约的。” 那是为什么呢。宁归柏已经不想责怪陆行舟了,也可能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责怪陆行舟。谁知道。找到陆行舟之后,那几年的情感就变得模糊了,不是说他走过的路、找寻的记忆、度过的日子不清晰了,只是一种执念落地了,过程就轻了。飘啊飘,陆行舟就在眼前。 陆行舟想了想:“这几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一时半会我也说不清楚。虽然我不是故意要失约的,但无论如何,我确实失约了,这是我的错,我不想否认。你有什么想要我做吗?或者说我做什么可以弥补这个错误吗?如果有的话,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去做的。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挺没有诚意的,可我确实是真心的。嗯,还有,谢谢你救了我,这对你来说可能是举手之劳,但对我而言却是救命之恩,有机会的话我也一定会报答的。” 为什么要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这些都不是宁归柏想听的,理由也不是宁归柏想听的,他觉得陆行舟说这番话就是在伤人的心,还不如不说。 “你别说那么多话了,休息吧。”宁归柏压下情绪,推门而出。 对不起。谢谢。尽力。举手之劳,救命之恩,报答。全是冷冰冰的词语。陆行舟字斟句酌,说出一堆废话。三年不见,这就是他们的新起点吗?这可真是太糟糕了。 宁归柏坐在屋顶上,睡也睡不着,不怕雪滑也不怕天寒,打算在屋顶坐到天亮。 第102章 屁股还没坐热,陆行舟就出来了,他平视了一圈,没找着宁归柏,这才抬头看,在暮色中跟宁归柏对上了视线——多亏两人的视力都不错。 宁归柏一动不动。陆行舟觉得宁归柏是不打算下来了,他足尖一点,决定用轻功飞上去。他还没来得及飞,眼前一闪,宁归柏就站在了面前。 “你找我吗?”这里也没有第三个人了吧。 “什么事?”好冷酷的口吻。 陆行舟说:“我还有话没说完。” 宁归柏再相信陆行舟一次:“进屋说吧。” 陆行舟摇头:“就在这里说吧。”屋里有四堵墙,反而给人局促感。当然可能也不是墙的错,但陆行舟好不容易找到个能赖的东西,它们又不会说话,就赖它们吧。 刚刚宁归柏推门而出,陆行舟觉得他生气了,一时半会也没想明白他在气什么。但是他知道,如果不把话说清楚,他们两个今晚都睡不上好觉。所以陆行舟虽然摸不透宁归柏的心思,但还是出来了。 不懂就问吧。能有什么办法呢? 陆行舟问:“你生气了吗?” 宁归柏嘴硬:“我生什么气。”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 “……” “你说吧。”陆行舟扯了扯宁归柏的袖子,“你说出来我才知道你在想什么。” 热气冒上耳朵,宁归柏望着天空:“你有找过我吗?有想过找我吗?” 就为这事?陆行舟说:“我去登龙城找过你,你不知道吗?”那老人没告诉宁归柏吗? 宁归柏的视线“唰”的一声又落到了陆行舟身上:“什么时候?” “距离我们约定的一年之期之后……过了几个月。我找你的时候开门的是个老人家,他说你前不久之前出门了,我想我们是错过了。”陆行舟知道宁归柏的心结在哪之后,话又多了起来,“不只是登龙城,我还去别的地方找过你,但天大地大,我真不知道你会出现在哪里,加上我家里、还有我自己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我……唉,总而言之,我努力过了,没找到你。你可以怪造化弄人,也可以怪我不够努力,都可以。你别生气了……生气也行,有什么脾气对我发吧,我该的,你别憋在心里就行。” 第95章 寸步不离-2 “我要去茅房。”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陆行舟看了宁归柏好几眼,自从把失约的事说开之后,宁归柏就是这个样子。陆行舟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像是被下了“必须跟随陆行舟”的魔咒。 “这里很安全。”陆行舟叹了口气,他快要憋不住了,“而且你耳聪目明,我有嘴会说会喊,不会出什么事的。” 宁归柏听见了点点头,身体还是戳在原地。就这么点地方,能出什么事?难道茅房里会有人等着刺杀自己吗?陆行舟看着宁归柏坚定的眼神。无奈,很无奈。算了,解决急事要紧,出来再跟这小子讲道理。陆行舟耸耸肩,示意“随便你”,就转身继续往前走。 陆行舟解决完急事,推开门看见宁归柏的背影。他尴尬了一瞬,随后又想,宁归柏都不尴尬,他有什么好尴尬的。没错,该尴尬的不是他!说服自己之后,陆行舟又想,话虽如此,道理还是要讲的。 他把宁归柏招回屋内,跟宁归柏面对面坐着。 怎么开口呢?陆行舟根本没想这样的问题,在“言而无信”的事情掀过去后,他跟宁归柏待在一起是很放松的。他说:“你真的不用一直守着我,起码不用我走到哪你跟到哪。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宁归柏说:“有人想杀你。” “你在这里,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吗?”陆行舟对宁归柏的武功可放心了,怎么宁归柏对自己没这个自信? 宁归柏问:“那些是什么人?” 陆行舟心想,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略去自己男扮女装的事情,挑挑拣拣,三言两句将倪玉峰的事情说了。 “我在关州见过一幅画像,是金钩门的人在索仇,画像上的人跟你有几分相似,是你吗?” 瞒不住。陆行舟因羞热了脸颊:“嗯。以男子的身份,我不好接近倪玉峰,只能男扮女装了。” 宁归柏若有所思,目光在陆行舟的脸上流转。陆行舟的眼神飘来飘去,落不到实处,被熟人知道自己男扮女装,还是有些窘迫的。连宁归柏都能认出来,那关州那些人……陆行舟不敢想象。宁归柏还是在看他,陆行舟不知道画像把自己画成什么样了,能让宁归柏这么认真地思索。他咳了声,想说点什么岔开话题的时候,宁归柏开口了:“画像上的人跟你长得不太一样。” 陆行舟说:“……我化妆了。”别再问了,他想找个缝钻进去。 宁归柏问:“怎么化的?” “你想知道是吧。”陆行舟破罐子破摔,起了恶作剧的心思,“你去买点胭脂水粉回来,我给你化。” “我不化。” “不行,你得化。” “为什么?” “因为实践出真知啊。” 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宁归柏不需要靠化妆来掩饰什么,躲避什么,他相貌好,聪明,武功高强,心思纯正,少有人能够逼迫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所以这理由并不足以说服宁归柏。但是,陆行舟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好像挺兴奋,挺期待,那么,就遂他的愿吧。 不过宁归柏才不会出门买胭脂水粉,他已经决定了要待在陆行舟的身边,寸步不离。陆行舟的伤还要养一段时间,他现在也不适合出门走远路。所以宁归柏花钱雇了个小童,让小童跑腿买胭脂水粉,他不确定胭脂水粉贵不贵,因此给了小童一绽重量不轻的银子。小童欢天喜地地去了,带回了数量让人震惊的胭脂堆水粉山。 陆行舟站在堆积如山的胭脂水粉面前:“……” 宁归柏背着手:“有什么问题吗?” 陆行舟头疼扶额,等离开这里的时候,还得找个人把这些东西都卖了,不能浪费银两。但陆行舟没有说些什么来打击宁归柏,他很快就变回了笑盈盈的模样,让宁归柏坐在梳妆镜前,桌上摆了一些必要的工具,他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 陆行舟在脑中想了一下步骤,侧身一低头,就看见了宁归柏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巴巴,直挺挺,响着勾人而不自知的韵调。陆行舟愣了几秒,心想这可下不了手啊,便发号施令:“小柏啊,你把眼睛闭上。” 宁归柏眼睛一眨,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太乖了,要不就算了吧,不要整蛊他了。陆行舟心软得很快,他点点头,决定给宁归柏化个好看的妆。 陆行舟拿起粉底,又放下。因为粉底的颜色还没有宁归柏本身的皮肤白,没有涂抹的必要。陆行舟拿起石黛,又放下。宁归柏的眉毛长得很好,长短粗细都刚刚好,描眉只有破坏的作用,算了。陆行舟拿起胭脂,还是放下。宁归柏的唇色本就是红的,他的唇珠微微突起,增显了嘴唇的立体感,在这样干燥的地方,这样干燥的季节,他的嘴也没有起皮或干裂,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这脸型,这眉毛,这鼻子,这嘴唇……真是没有化妆的必要。陆行舟盯了宁归柏很久,直到宁归柏睁开眼睛,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陆行舟率先看向别处。宁归柏问:“怎么了?” 陆行舟扯谎:“生疏了,不太会用这些东西,还是不化了。” 宁归柏想了想:“真的吗?” 陆行舟心想,难道我说谎他能看出来吗?我不是演技派吗?陆行舟说:“假的。因为你太好看了,不用化妆也很好看,化了妆可能还没那么好看。我还是不破坏你的脸了。” 宁归柏对此并不惊讶,很多人看他的时候会用眼神传达惊艳的讯息,他很难察觉不到。他点点头,认同了陆行舟说的话。 陆行舟将桌上的东西都收回箱子里:“白买了。” 宁归柏说:“没关系。” 花钱的不惋惜,没花钱的捶胸顿足。陆行舟心疼地说:“怎么会没关系呢。” “没花多少银两。”宁归柏确实不心疼,他很有钱。 陆行舟没心疼多久,这钱多打几个怪就能回来了,想到这里,任务差不多是时候要出现了,不知道这么久的自由时间后第一个任务会是什么。陆行舟虽然讨厌任务的束缚,但得通关游戏才有希望,有希望才有向前的动力。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先把身上的伤养好。 宁归柏搬了张床进陆行舟的房间,晚上也跟他睡在一块。陆行舟找回了些住宿舍的感觉,因此也没有反对跟宁归柏同住一屋,而且宁归柏睡觉很安静,并不会影响他的睡眠质量。 这晚他被正在愈合的伤口痒得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声音被宁归柏听到了,宁归柏轻声问:“你怎么了?” 陆行舟说:“没事,我就是伤口痒。”他现在有点怀念“死”了,死不算一个很好的解决方式,但可以避免许多麻烦。死了就全都好了,他很久没试过这么有耐心地养伤了。 第103章 陆行舟的手刚伸进被子里,就听见宁归柏的声音:“别挠。” 他也知道挠了有弊无利,陆行舟停下手,缓缓呼出一口长气:“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 “你困吗?” “不困。” “那陪我说说话吧。”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 “好。” 陆行舟问:“这几年你都在做什么?” 宁归柏说:“练武。找你。” 陆行舟的心一颤。 宁归柏说:“我以为你死了。” 陆行舟心说,我确实死了,只是又活过来了。他翻身对着宁归柏的方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什么?” “……我不是正常人。” “什么意思?” “我跟你们不一样。” “‘我们’是谁?”宁归柏顿了顿,“我跟他们不一样。” 陆行舟说:“我们说的应该不是同一件事。” 宁归柏说:“所以你要说什么?”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对陆行舟故作玄虚的不耐烦,也没有迫切知道答案的渴望。他只是抛出了一个疑惑。 但是这么一打岔,陆行舟想要“坦白”的勇气消失了,夜色和伤口合谋,让他想有人理解他。可是,可是。宁归柏不应该是他选来承担秘密的人,不是说宁归柏不好,没有资格,守不住秘密。相反是因为他太好了,什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的至理,不必那么早就让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感受。 陆行舟说:“我爹说你去过我家。” 宁归柏说:“嗯。” “你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能跟长辈融洽相处的人。”陆行舟没有说陆望的死,夜色已经够重了,何必再捅破沉重的话题。 宁归柏说:“是吗?我不知道。” “你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吗?” “什么问题?跟长辈相处的问题。” “不止这个,还有很多问题。日月星辰啊,天地法则啊,富贵贫贱啊,亲疏有别啊,长幼有序啊,命啊运啊,不公啊不平啊……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会一直想吗?” “我不会。”宁归柏补充道:“我会想,但是不会一直想。” “我会一直想,根本停不下来你知道吧。只要我醒着,我的脑子里心里就会有无数杂念,我没法停止,我觉得停下来我就死了。有的时候我会好奇,别人也会想这么多吗?还是只有我像个停不下来的钟摆。我还挺羡慕那些想得少的人啊,比较愚钝和比较幸福的人都不会想太多……当然不是说你笨啊。” “我知道。” “怎么说呢。虽然你很聪明,但你有些地方确实是有点傻的。你去我家找我的时候,只要留一封信给我,告诉我你接下来会去什么地方,说不定……”陆行舟想到了可恶的游戏机制,笃定的声音就弱了下去,“说不定我们能更早见面。可能也不会,我不知道。” 宁归柏沉默片刻,他起身下床,走到陆行舟的床边,低头看他:“别想了,睡吧。” 是他不想睡吗?陆行舟皱了皱眉:“痒。” 宁归柏蓦然俯身,鼻尖几乎贴上陆行舟的脸,陆行舟睁大眼睛,险些以为宁归柏发疯了要亲他,但宁归柏只是给他掖了掖被子,他抬眸看见陆行舟的眼神,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缘由,不由得笑了。自信、张扬、得意的笑容,有些危险的笑容,欲念边缘的笑容,年轻人的笑容。 他好像看到了宁归柏的另一面,还是美丽的面容太有迷惑性,亦或是夜色赋予了寻常笑容千百种意义。陆行舟屏了屏呼吸,迅速闭上了眼睛,睡,马上就睡。 第96章 寸步不离-3 陆行舟坐在院子里撑着下巴看宁归柏练剑,不得不说,当真是赏心悦目。 宁归柏灵动如魅,手中锋利的银光猝然裂空,转瞬银光又铺了满天,密如织络,涌似浪潮,凝淬了千万重锐意,一剑破空,势不可挡。陆行舟有些恍惚,他上回这么认真看人练剑的时候看的是郑独轩,宁归柏和郑独轩的风格很不相同,郑独轩藏锋敛锷,像一叶沾衣摇荡的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天地,宁归柏出剑则锋芒毕露,仿佛要拆了这天,卸了这地,让一切罪恶、丑陋、美丽、爱恨、生灵无处遁形。 宁归柏练完剑,脸红扑扑,人热乎乎,站在陆行舟的面前:“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要不要从现在开始恢复练武?” 陆行舟猛猛摇头:“再过两天吧。”安逸日子过久了,人确实会变懒。天天躺着不好吗?人为什么一定要努力呢? 宁归柏单膝蹲下,跟陆行舟平视:“我出汗了吗?” 你出没出汗自己不知道吗?陆行舟虽然这么想,但也没让宁归柏一边去。他点点头:“擦擦汗吧。” 宁归柏说:“我的手帕不见了。” 陆行舟从袖中掏出手帕,拿都拿出来了,就顺手给宁归柏擦了擦脸上的汗。宁归柏眯了眯眼睛,有点享受的模样。陆行舟无奈地笑:“你这几天怎么回事。” 前三天,宁归柏练轻功的时候划破了衣服,陆行舟拿着针线研究了一个时辰才歪歪扭扭地给他补好。前两天,宁归柏被不知道从哪里跑进来的狗吠了一顿,吠完之后狗很自来熟地在院子里撒欢玩起来,宁归柏生气地瞪了狗许久,狗玩累了就对着宁归柏吐舌头,陆行舟起床之后看见一人一狗在院中对峙,他又哄人又哄狗,哄狗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哄人花了半天,最后有人上门找狗,狗离开前还舔了舔陆行舟的脸。宁归柏的脸皱起来,于是陆行舟又哄了他半天,事后他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不明白宁归柏生什么气以及自己为什么要哄宁归柏。但是哄都哄了,也收不回来,就这样吧。昨天,宁归柏做饭蹭伤了手指受伤了也不吭声,不是什么显眼的伤口,但陆行舟还是眼尖地发现了然后给他包扎好,说高估他了还以为他有多聪明,其实只是个受伤了也不会包扎的笨蛋。宁归柏说那就是个很小的伤口,半天就好了,包不包扎都没关系。陆行舟不高兴地瞥了他一眼他才闭嘴。今天,今天手帕不见了,没事,跟前几天比已经好多了。 想想,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笨手笨脚,跟狗置气,不了了之,丢三落四。 宁归柏满脸无辜地看着陆行舟,好像不明白陆行舟的问题。陆行舟想,算了算了,都不是什么大事,他细细擦干宁归柏脸上的汗,又觉得宁归柏跟他前两天看见的狗有点像,没有具体的原因,那只是一种感觉。他笑了笑,若是被宁归柏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估计得哄他一个星期。 怕什么来什么。宁归柏问:“你笑什么?” 陆行舟下意识抵赖:“我笑了吗?” “笑了。” 陆行舟开始在脑子里编理由。 宁归柏问:“你高兴是吗?” 陆行舟理直气壮:“是啊。” 于是宁归柏就不问他笑什么了,陆行舟高兴,他高兴,还有什么需要追根究底吗? 陆行舟将手帕攥在手中:“很奇怪。” “什么?” “我有时觉得你长大了,有时觉得你跟几年前没多大区别,有时又觉得虽然你变了很多,但你还是没有长大。”绕口令似的话,却不是胡乱说的,陆行舟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 “为什么?” 陆行舟耸耸肩:“你看,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原因。”宁归柏到底是怎么长的,才能长出复杂又纯粹的一颗心,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对于宁归柏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因为他确定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所以他不想太深入地去了解宁归柏这个人,因为这毫无意义。可是现在他在养伤,宁归柏陪在他身边,这小小的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宁归柏又这么好。时间、地点、心境,什么都刚刚好,他为什么不去关心宁归柏呢? 为了必定到来的结局,就舍弃过程的羁绊吗?陆行舟摇头,他想自己可真是一个善变的家伙。 陆行舟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蹲着不累吗?” 宁归柏坐在他身边,两人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陆行舟觉得身边坐了一团热气,年轻人啊,比宁归柏大不了几岁的陆行舟悄悄感慨。 “跟我说说你家的事嘛。”陆行舟开门见山。 “我外公外婆隐居山林,我爷爷已经离世了,我奶奶痴迷武学,我的武功多半都是她教的,我爹娘云游四海,很少归家,我跟他们……”宁归柏顿住声音,他似乎在挑选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跟父母的关系,终于他找到了,“我跟他们不熟,家里还有几个仆人,照顾我日常起居的叫乐旭,之前你去登龙城找我,见到的应该就是他。” “你是独子?”陆行舟倒不觉得惊讶,宁归柏确实从来没有提过兄弟姐妹。 宁归柏没什么表情:“我爹娘根本没想过有小孩,我的出现只是一个意外,对他们来说,世上不应该有我。所以他们不可能再生一个。” 第104章 “为什么?”陆行舟很少见到有不爱孩子的父母,意外难道就不可以被爱吗?他现在不知道该不该闭嘴,会掀人伤疤吗?宁归柏看起来很冷静。陆行舟又说:“你不想说他们也行,我们可以说点别的事。” 宁归柏说:“你不是想知道吗?” “是,但是……” “我告诉你。”宁归柏以前什么都不想说,他想让自己看起来“不可怜”,说这些容易让别人同情他,尤其是陆行舟这样的人。宁归柏不愿意接受强者投来的冷漠,弱者砸来的怜悯,他认为他不需要这些。可是陆行舟想了解他,可是他的心也想说话,所以宁归柏说下去了:“因为他们相恋的时候就立下了目标,他们要了无牵挂地逍遥江湖,孩子是负担,是责任,是阻碍他们逍遥的因果。他们不喜欢我。他们也不讨厌我。他们努力忽视我。我一岁之后,奶奶提出想要亲自带我,这正和他们的心意,他们就将我给了奶奶。后来他们时常离开,偶尔回来,他们对彼此太好了,我羡慕他们,也感到愤怒。十二岁那年我离家出走,走过迢迢千里,就是为了让他们多看我一眼。” 但是宁拓文和苏慕语没有多看他一眼,多想他一念,然后宁归柏遇见了陆行舟。同龄人、长辈、弱者、兄长、朋友、学生、强者,挣开名缰利锁的光阴。 陆行舟想起了那个亲吻,宁归柏要求他亲他,他亲在了宁归柏的侧脸上。事后宁归柏戳了戳自己的脸,说——也不好玩嘛,感觉跟我用手指戳脸差不多。 那时候陆行舟的心里其实没什么波澜,但他记了这件事许多年。现在想想,也是挺可怜的,一个孩子通过索取外人的亲吻,得出“没什么大不了”的自我安慰的结论。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爹不疼娘不爱,没什么大不了的。嗯。 陆行舟问:“你恨他们吗?” 宁归柏说:“不。” 爱能转化成恨,仇也能引发恨,宁归柏两者都没经历过,他怎么恨宁拓文和苏慕语? 陆行舟问:“你奶奶……她对你好吗?” 宁归柏抿唇静了一会:“不好。她痴迷武学,一直想当天下第一,但是她的天赋不够,她付出再多努力也只是顶尖高手。她把希望放在我身上,我记得最早的事情就是在雪地里练武,她不确定我是不是个有天赋的人,所以用尽一切方法激发我的潜力。她让我读书,是为了让我能更好地理解内功心法,她把我丢进狼群中,是为了磨炼我的意志,她将毕生所学都传给了我,是用她的精神来操控我的身体。我是她追求至高武学的一把刀。” 陆行舟消化了许久,他震惊地望着宁归柏。难怪,难怪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能够有这么好的功夫。难怪他想要别人拜他为师,难怪他会愤怒自己的不争,难怪他练武的时候总有一种“平静的发疯感”,难怪他总是表现出与年纪不符合的冷淡,又时而显出跟世界脱节的天真……陆行舟多么敏锐,他将一切都串联起来,所有古怪的地方都得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释。这就是因果。 陆行舟侧过头:“成为一把刀,很累吧。” 宁归柏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他没什么感觉,他觉得他应该是喜欢练武的,他也能承受高强度的训练,如果他感到疲累,多半不是练武导致的。 陆行舟低声说:“抱一下吗?” 宁归柏睁圆了眼睛。 陆行舟侧身抱住宁归柏,他的掌心轻轻拍着宁归柏的背:“我妈……我嘛,有个姐姐,姐姐跟我说过,拥抱的好处有很多,我给你数数,减轻压力,促进血液循环,缓解疼痛,消除沮丧,抗衰老,提高免疫力,增加幸福感……拥抱有这么多好处,你可以多找人抱一下,反正你以前有那么多弟子。而且你现在也没有以前自闭了,多说话,多笑,哭也行,喜怒哀乐都是可以向外释放的。我想说什么来着,哦对,我觉得你是个很可爱的弟弟,我很喜欢你,也很欣赏你,你当一把刀,若是生锈了沾血了累了想休息了,我愿意当你一时的刀鞘,想吐槽诉苦骂人打架高兴不高兴都可以找我。不要太感动,我们现在是朋友嘛,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对这番话,宁归柏有些地方想展开说说。第一,随便找人拥抱这个问题。第二,弟弟这个名词。第三,喜欢这个动词。第四,一时这个限定词。 但他只是闷在陆行舟的肩上,不说话,不起身,陆行舟觉得抱得差不多了,要放手。宁归柏不动,陆行舟牵起嘴角,罢了罢了,想来弟弟也没享受过多少拥抱,让他多抱一会吧。毕竟,拥抱有——减轻压力,促进血液循环,缓解疼痛,消除沮丧,抗衰老,提高免疫力,增加幸福感——那么多好处呢。 第97章 斩草除根-1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斩草除根)斩草除根,萌芽不发;斩草若不除根,春至萌芽再发1。不杀倪玉峰追杀不断后患无穷,杀了倪玉峰0/1。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看见任务的时候,陆行舟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做过任务了,也可能是因为任务让他做的事情是杀人。陆行舟杀过人,为了救人或为了自保,他不得不杀。倪玉峰不是什么好东西,杀了他利大于弊,杀一个坏人,能救下无数好人,包括自己,不是吗?所以无论是为了救人还是自保,还是做任务,他杀倪玉峰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他也记得自己杀完人之后的痛苦,冷汗、噩梦、恶心、眼泪、失意、惶恐、报应、刺。 无解。 陆行舟等宁归柏练完轻功,跟他说:“小柏,我要走了。”伤养好了,平静的生活也是时候要结束了。 宁归柏猝不及防:“什么时候?” 陆行舟说:“就这两天吧。” “去哪?” “关州。” 宁归柏脱口而出:“我也去。” 轮到陆行舟愕然:“什么?” “我说我也去。”宁归柏冷静下来,“不管你做什么,我跟你一起。” 陆行舟说:“如果我要去杀人呢?” 宁归柏低头看着陆行舟:“好。” 陆行舟忘了,纯正的江湖人是不会害怕杀人的,宁归柏当然不会因此而退缩。陆行舟又说:“你知道我要杀谁吗?我要杀倪玉峰。” 宁归柏轻描淡写地说:“他早该死了。”若他早知道画像上的人真是陆行舟,倪玉峰在追杀陆行舟,倪玉峰已经死了。 陆行舟:“……” 宁归柏问:“还有什么问题?” “我要杀倪玉峰,他是金钩门的门主,你跟着我,可能会被我连累。” “一群喽啰,何足挂齿。”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杀人。” “那我把眼睛闭上。” 还能有什么问题?陆行舟说:“好吧,收拾收拾,我们过两天就走。” 等到上路之后,陆行舟才想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宁归柏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要怎么杀怪?宁归柏是看不见怪物的,但陆行舟也不觉得自己能在宁归柏眼皮子底下杀怪,宁归柏又不是傻的,必然会察觉出不对劲。 然后就是问题。然后就是谎言或者真相。 算了,那就不杀怪了。他身上的银两还够花,做任务有经验值,想实战有宁归柏,他不必杀怪。而且他觉得宁归柏也不会跟他太久,等他走了之后再做打算好了。 快到关州的时候,宁归柏说:“你要杀倪玉峰,我教你一套剑法吧。” 陆行舟问:“什么剑法?” “浇胸剑。” 陆行舟纠结了一会:“算了。”他想学,是因为学好了一定很厉害,可以大杀四方——他想的是杀怪。他不想学,是因为这是一套狠毒、致命的剑法,他怕自己真的会变成铁石心肠。 宁归柏没劝他,也没问为什么,他尊重陆行舟的选择。 陆行舟还有一个担忧,万一他打不过倪玉峰,他会死在倪玉峰的手上。宁归柏跟在他身边,就会知道他的秘密。不死之躯真的挺难让人接受的,若是发生在现实世界,陆行舟只会觉得有鬼。 但很快他又觉得不对,如果宁归柏在身边,他肯定不会看着自己死的。不管他打不打得过倪玉峰,死的人都只会是倪玉峰。 陆行舟怕宁归柏杀了倪玉峰,任务奖励会消失,便跟宁归柏商量:“如果我打不过倪玉峰,你出手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杀他。” 宁归柏想了几秒,就明白原因了:“你是想亲手杀了倪玉峰?” “对。” “好,我不杀他。” 过了一会。宁归柏问:“可以砍了他的手吗?” “……别了吧,没必要。” “哦。” “反正,你别让他死,也别让他杀了我就好了。” 宁归柏皱着眉点了点头。 想想,还是有点难度,还是靠自己就能成功最好。陆行舟在关州郊外多待了几日,临时抱佛脚地拼命练武,他觉得他会赢。第一他有了很大的进步,已经不再是当初阉了倪玉峰的陆行舟。第二倪玉峰沉迷声色犬马,而且他老了,不进则退,肯定是退步的。进步的自己对上退步的倪玉峰,那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吗?陆行舟给自己打好气,觉得没什么问题了,就拉着宁归柏进了关州。 第105章 没想到一进关州,陆行舟就听见了倪玉峰被杀的消息。 什么? 他和宁归柏对视一眼,宁归柏说:“不是我做的。” 陆行舟当然知道不是宁归柏做的,他震惊极了:“那是谁做的?” “我不知道。你想知道的话,可以去查查。” “没事,不用查。”作为金钩门门主和一个老淫贼,倪玉峰树敌颇多,想杀他的人应该不少,陆行舟对此没多大好奇心,他更关心自己的任务,他不动声色地点开任务面板。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10000点经验值。” “恭喜你升到41级。” 陆行舟懵懵地升级了。倪玉峰不是他杀的,任务不是他做的,奖励却到了他的手上。有时候他真怀疑《三尺青锋》有很多没有修的漏洞,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但管他呢,受益者是他,坏人死了,他也不用杀人了。陆行舟挺满意这个结果。 “现在还要留在关州吗?”宁归柏问。 陆行舟说:“来都来了,我有几个朋友想见。”而且他怀疑接下来的任务也是在关州,还是先留下来吧,免得走了又得回来。 宁归柏撇了撇嘴:“哦。” 陆行舟哭笑不得:“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宁归柏说:“不用管我。” 陆行舟哄人早就得心应手了,他想了想:“你不想留在关州?”不应该啊,宁归柏最近应该没什么事做,也没有必须要去的地方,自己不算“困”住了他。 果然,宁归柏说:“无所谓。” 陆行舟想起最后一句话:“你不想我见朋友?” 宁归柏不说话了。 多大个人。还是朋友太少了啊。对朋友有这么强的占有欲,这点像于为杰,这样不好。 陆行舟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带你去见我的朋友,俗话说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他们会喜欢你的。”陆行舟想见的人是吴家兄弟,吴家兄弟都是好人,不会觉得宁归柏性子古怪。而且真要说古怪,吴非吾有很多想法还更加古怪,这两人谁能赢过谁还不知道呢。 宁归柏说:“你要见谁?” “燕归堂的两个弟子,我在燕归堂的时候,他们对我照拂颇多。怎样,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也行。” 两人换身衣服,出了客栈,为了安全,陆行舟头戴帷帽,将整张脸都遮住了。虽说倪玉峰已经死了,但他之前下的追杀令不知道撤销了没有,陆行舟不想节外生枝,所以决定遮掩面容。 突然间,他感到宁归柏身上多了重杀气。 陆行舟本想揭开帷帽,又不知道宁归柏看见了什么,改而谨慎地拉住宁归柏的袖子:“怎么了?” 宁归柏说:“我见到在骆州要杀你的人了。” “哪个?” “为首之人。” 那就是西门判。陆行舟微微眯眼:“小柏,帮我拦住他,我有话要跟他说。” “杀了他?” “不不,拦住他就行。” 宁归柏出手如风,点了西门判的穴,将人提到了陆行舟的面前。 陆行舟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中,摘下帷帽,冷冷道:“好久不见。” 西门判动弹不得,只一张嘴能说话,他看见陆行舟,倒也不惊不恐,只问:“要杀了我吗?” 那日宁归柏将他打成重伤,他狼狈逃离,回到金钩门之后被责办事不力,倪玉峰扇了任迟迟两个耳光,掌中蕴有内力,任迟迟扑倒在地,吐出一滩血。西门判心如刀绞,说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有什么都冲着我来。倪玉峰的靴子踩上任迟迟的脸,他知道有的人比起在乎自己更在乎别人,西门判目不转睛地盯着靴子,他发誓一定要杀了倪玉峰。 但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倪玉峰就死了。他感到轻松吗?他带任迟迟离开金钩门,却是物非人非了。 陆行舟说:“不,问你几个问题。倪玉峰是谁杀的,你知道吗?” 西门判说:“我要是知道,现在就去准备谢礼。” “金钩门还有人要杀我吗?” “我不知道。” “现在谁是金钩门门主?” “多得去了,倪玉峰有一半的儿子都说自己是门主。” “我不杀你,但你下次再来杀我,我就不会手软了。” “我若要杀你,为的绝不是我自己。” “那是为谁?你师妹?” “你不要打我师妹的主意。” 陆行舟觉得西门判疯了:“草木皆兵,疑神疑鬼。” 西门判只说:“那是我师妹。” 陆行舟在心里叹了声:“你师妹怎么样了?” “活着。” 给出“活着”这个答案,说明活得不太好。陆行舟对这师兄妹没什么感情,但命如浮萍,他避免不了感慨。他说:“你走吧。” 陆行舟看向宁归柏,宁归柏解了西门判的穴道:“你再杀他,我必杀你。” 西门判没再说一句话,脚步虚浮地走出了小巷。 陆行舟倚在墙上,问宁归柏:“你知道西门判的事吗?” “什么事?” “他跟他师妹任迟迟的事。” “不知道。” “任迟迟救过他一命。一命之恩,就能让人死心塌地地盲从,执迷不悟地守护……至于吗?”陆行舟不太明白这种感情,他可以为家人死生,为朋友两肋插刀,为正义怒骂天公。可是,一命之恩,重是重,总能还完的,何必赌上自己的人生,蒙上眼,塞住耳,做什么都行,只为一个人。 宁归柏没被人救过,他有恩于很多人,但不欠谁什么,他也不明白。 【??作者有话说】 1《警世通言》 第98章 斩草除根-2 遇见西门判的事不过是插曲,陆行舟缓了缓心神,戴好帷帽,跟宁归柏继续往燕归堂的方向走。 来到燕归堂,门口守着的人还认识陆行舟,听陆行舟说要找吴家兄弟,他摆摆手,就把陆行舟放进去了。宁归柏见陆行舟跟守门人都能谈笑自如,寒暄几句,约着有机会一起去吃饭,便皱了皱眉,不高兴地想,陆行舟怎么对谁都这样。 陆行舟只找到了吴非吾,他先简单介绍了宁归柏,才笑着问:“怎么不见锁愁兄,你们不是形影不离的吗?” 吴非吾对宁归柏点了点头,他当然听说过宁归柏,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人物,不过他没有大惊小怪,只是对宁归柏笑了笑,问:“宁少侠,介意让我们单独聊聊吗?” 陆行舟没有反对,于是宁归柏面无表情地出了门,跃到屋檐上坐下。 陆行舟说:“现在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吴非吾敛了笑容:“也不是什么坏事,甚至说是一件好事,就是我哥成亲了,他跟嫂子搬去外面住了,只有在练功的时候会回来燕归堂。” 陆行舟一想就明白了:“你吃你嫂子的醋?” 吴非吾说:“我能不吃醋吗?我跟我哥形影不离二十多年,现在来了个嫂子,我们就……我也不是希望他跟我一样,一辈子都不成亲生子,但是,小舟,你懂我的感觉吗?” “我明白。”举个类似的例子,他也不希望爸爸妈妈会有新的孩子,虽然新的孩子也会是他的亲人,但就是希望爸妈只有自己这个孩子,“锁愁兄是什么时候成亲的?” “三个月前。” “嫂子是?” “一个书香门第的姑娘,我哥在街上见到的,一见钟情不可收拾,本来嫂子没看上他的,但哥死缠烂打痴心不改,用真心打动了嫂子。他两就成了。” “他是什么时候搬出去的?” “成亲前一天。” “你有想过跟他们一起住吗?” “没有。我不想跟他们一起住,我觉得那只会让我更难受。” “已经三个月了,你还是不习惯,对吗?” “我怎么习惯。三个月跟二十多年比起来,太短了,真的太短了。” 对此,陆行舟也没什么办法。事实就是事实,吴锁愁也是活生生的独立个体,不是依附于吴非吾存在的,他不能被责怪,当然吴非吾也没做错,他只是难受,难解。 陆行舟说:“你这样,不太像我认识的非吾兄。” 吴非吾苦笑一声:“我也不知道我会这样。当初哥跟我说嫂子答应嫁给他的时候,我还为他的幸福感到高兴。但第二天我就预料到了今天的情况,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陆行舟太了解吴非吾了,所以说不出“要不你也成亲吧”这样的话,他想了想:“往好处想,你和锁愁兄还是能每日见上面,不是吗?” “现在是。等孩子出来之后就不一定了。” “嫂子有身孕了?” “对。” 陆行舟沉默,对吴非吾来说,如果他不快点“习惯”这样的生活,等吴锁愁的孩子出世之后,他的难受会只增不减。 吴非吾说:“第一个月的时候,我是这么跟自己说的,没关系的,我和哥是最亲的亲人,哪怕他娶一百个妻子,也没法改变这一点。但我没法坚信,我们虽然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但嫂子和孩子还能陪他过四五十年,我们真的会是最亲的亲人吗?永远不会变的那种。我不能确定了。唉,这不是我应该想的事情,我也不喜欢自己想这些,我不是这样的人啊,小舟,想这些让我感到的不只是难过,还有烦躁,我厌烦这些想法,分斤掰两,比较来比较去,太执着,太不潇洒,太像个人了。” 第106章 陆行舟说:“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锁愁兄没有错,你也没有错。你可以多跟我说说话,如果这会让你好受些。” “当然会,其实我很想你。今天你来找我,我很高兴,其实前几天我就有预感你会来,你果然来了。” 陆行舟笑起来:“这么久不见,你还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啊。” “不能叫未卜先知。” “那叫什么?” “心有灵犀。” 两人对视一笑,找回了许久以前的感觉,不着眼什么大事,没什么烦恼,每天在清风明月中谈谈笑笑,多好。 “其实我觉得没什么的,人终究要回归孤独。”陆行舟看了眼屋外的宁归柏,“不过,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过这么深的情感联结,所以才会站着说话不腰疼。” 吴非吾说:“你说得对,人确实是要回归孤独的,你没有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 “活着,就是会有很多这种时刻,‘没有想到’的时刻。” “你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我感觉你……” “我怎么了?” “少了些灵动,多了点惶然和哀伤。” 陆行舟说:“我也没做什么,就是在江湖上游历了一圈,天天风里来雨里去,变沧桑了也不奇怪吧。” “你才二十一岁。” “你也差不多。”光脚的别说穿破袜的。 吴非吾说:“说真的,你经历了什么。我最大的经历就是我哥这件事,其它的也没什么好说的,都是小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陆行舟沉默许久:“我爹去世了……是我以前的朋友做的。” “什么?” “没错,就是让你震惊的那样。” “你……” “我没事,过去挺久了,已经一年多了,伤口愈合得差不多。只是每次想到他的时候,这里就会有点痛,还会责怪自己,为什么要交那样的朋友,为什么不在家里多待一段时间。也想责怪他,为什么要对那人这么好,为什么那么信任人,为什么不好好保护自己。但也不会想太久,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沉溺悲伤改变不了过去,向前看才能过日子。” “小舟……” “非吾兄,不要想着安慰我,我真的没事了。我跟你说说别的事吧,我现在的武功进步了许多,说不定已经超越你了,不过你也不在意这些。对了,你知道那件事吗?” 没头没尾的来这么一句,吴非吾一头雾水:“什么事?” 陆行舟做了会心理建设,才说:“倪玉峰被杀的事情。”他还是没法坦诚自己“男扮女装”事情,除非对方早已知晓或者抛出疑问,陆行舟想,这也不是非说不可的事情,如非必要,他确实不太好意思说。 吴非吾说:“知道。我还有个猜测。” “什么猜测?” “你听听就好,不一定对。” “好,你说吧。” 吴非吾压低了声音:“我怀疑倪玉峰是郑兄杀的。” “什么??”陆行舟惊得险些站起来。 吴非吾说:“当然也可能不是,这只是我的怀疑。” 陆行舟抠着桌子边:“为什么会这么想?” “其实也没什么真凭实据,就是一种感觉。倪玉峰被杀的消息是郑兄告诉我的,他跟我说这事的时候,太镇定了,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陆行舟觉得有点扯:“可是他本来就是很镇定的一个人啊。” “不是那种波澜不惊的镇定。怎么说呢,是那种胸有成竹的镇定,还有隐不可察的快意。不过还是那句话,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所以你听听就行,不必放在心上。” 陆行舟默默记住了此事。说到郑独轩,他也很久没见过这个人了,想见到他么?陆行舟给出的答案是否定,记忆之事,是一根拔不掉的刺。 吴非吾不知道他们的事情,说:“诶,郑兄现在也在燕归堂,你要跟他见一面吗?” 陆行舟摇头:“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改日你我一起去看看锁愁兄,好不好?” 吴非吾说:“别改日了,就明日吧,明日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那就明日。” “好。”吴非吾起身送陆行舟,他看见屋檐上静坐的宁归柏,打趣道:“他是欠了你什么吗?怎么像个护卫那样一直盯着。” 陆行舟扶额:“说反了,不如说我欠了他什么。” “你欠了他什么?” “一命之恩,也算不上,半命之恩吧。”陆行舟死不了,所以宁归柏也不算真的救了他。有没有他,说真的区别不大,所以陆行舟也没有特别浓烈的要报恩的冲动。 “你们一直待在一起?” “也没有一直,他救了我之后我们才结伴的。” 吴非吾说:“他是个很厉害的人,我是说武功。” “我知道。” 吴非吾瞥了宁归柏一眼,低声说:“倘若他别有所图——你若是不想跟他牵扯过多,还是早点跟他分开吧。” 陆行舟没当回事:“我有什么好图的,他什么地方不比我强,除了情商,哦他也不是没有情商,怎么说呢,他是不愿意有,也不对,他是不屑于有……怎么说怎么怪,算了,反正我真没什么好图的。” “谁知道呢。”吴非吾跟宁归柏对上了视线,马上意识到他能听见,但察觉不出什么恶意。他没再说什么,只拍了拍陆行舟:“我就不送了,明天见。” 陆行舟点头:“明天见。” 回客栈的路上暮色降临,陆行舟和宁归柏在馄饨铺里填肚子,陆行舟观察着宁归柏的神情,奇怪地想,被冷落了大半天,他居然没有不高兴。这可真不像宁归柏啊。于是陆行舟就这么问了。 宁归柏说:“你跟他待在一起,很放松,很高兴。” 陆行舟说:“所以?” “你高兴,为什么我要不高兴?”宁归柏抬头看了陆行舟一眼,没等到答案也不甚在意,低头继续吃馄饨。 陆行舟勺里的馄饨跳进汤里,他又将馄饨捞了出来。 结账出门之后,宁归柏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反正你最后都要跟我走。”主语调换也行。 陆行舟跟在宁归柏的身后,一脚踩着月光一脚踩着他的影子走,突然有点想喝酒。 第99章 斩草除根-3 “哎,他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啊?” “你从昨天下午睡到刚才,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什么大事啊,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关州那么多门派,那么多江湖人,打打杀杀死一些人是很正常的啦,你能不能成熟稳重一些……” “金钩门被灭了。” “什么?老天啊,你怎么不早说。” “你能不能成熟稳重一些。” “成熟稳重个屁啊。快给我说说,金钩门被灭是怎么一回事。” “倪玉峰不是死了吗,他那成十上百的儿子一边争门主之位一边抢家产,闹得金钩门乱哄哄的像一盆散沙。阎王庄看准机会趁虚而入啊,仅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就把倪玉峰的儿女全都杀光了,而且还把金钩门世代累积的财富抢夺一空。现在金钩门就只剩下一些小鱼小虾,指望他们重振金钩门?那是痴人说梦。腿脚快的已经收拾包袱跑路了,腿脚慢的还在收拾包袱顺便看看门里还有什么可拿的,反正啊,金钩门留不得青山在也没有柴烧,想要东山再起是不可能的。不过阎王庄这事做得不厚道——当然指望一个杀手门派守规矩也不可能,他们这么一搞,各大名门正派肯定会联合起来对付他们,他们把金钩门的财都抢走了,但能不能守住就不知道了。” “这么刺激?阎王庄是打算干完这一票就退隐江湖吗?他们怎么敢的啊。正派本来就看阎王庄不爽,只认钱不认理,想杀谁就杀谁……再加上这么一出,风雨欲来啊。” “是啊,江湖很快就要不太平了。” “你这话说的,江湖什么时候太平过。” “当然是不可能完全太平的,不过先前的日子确实是比较太平,之后就……” “要不收拾收拾,我们离开关州吧。” “为什么要离开关州?阎王庄的据地又不在关州,这些门派若要去剿除阎王庄,肯定是去挑了他们的老巢,关州还能继续过太平日子吧。” “不不不。虽然金钩门在倪玉峰死后是一盆散沙,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阎王庄能在一天一夜的时间内杀死所有的继承人,说明他们必定派了很多人出手,说不定已是倾巢而出了。在关州,阎王庄的人没有优势,各大门派肯定会联手堵住离开关州的路,将他们困在关州一一解决,又怎么会让他们顺利返回老巢分赃?所以关州肯定不会太平的。” “你说的有道理,可是……如果我们走了,就看不到这场热闹了。” “命重要还是热闹重要?” 第107章 “都很重要。而且我们又不是门派弟子,跟阎王庄也没有任何关系,若是有什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事,也落不到我们身上吧。” “难说。” “你想走?” “我觉得平安更重要。”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怕事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怕死了?小热闹凑凑没关系,大热闹容易惹祸上身。你没嗅到吗?” “嗅到什么?” “腥风血雨。” “没。” “看来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爱留就留,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留个地址给我吧,等我看完热闹就去找你。” …… 隔壁桌的对话一字不落地潜进了宁陆二人的耳中。 陆行舟没了胃口,放下筷子:“没想到……倪玉峰的死,竟然引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宁归柏给出了十分客观的评价:“一群狗咬狗。” “腥风血雨已经掀起了,这次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你想参与吗?” “我不知道,让我想想吧。”陆行舟的理智告诉他不要掺和,情感却让他没法置身事外,阎王庄太过分了,视人命如粪土,视钱财为至宝,为了钱什么都能做,太过分了。不想让他们继续嚣张,陆行舟想做些什么,为那些无辜的人命做些什么。 宁归柏无所谓,不管关州闹成什么样,只要有他在,陆行舟就不会有事。陆行舟想出手,可以,想看热闹,也可以,什么也不想管,没问题。总而言之,做什么都行。 关州很快就乱了起来。 燕归堂、胜寒派、柴门帮三个大派开会结盟,规模不大的许多门派也因为自危或想分一杯羹而纷纷加入,数百个门派达成协议,一致追剿阎王庄的人,不死不休。 行动马上就开始了,城门口很快就被一群江湖人占领,进城比平时难了数倍,出城则难如登天,大街小巷上不再允许有人遮掩面容,医药铺里外都布满了眼尖的人,青楼寺庙里犄角旮旯的地方日夜不分在进行地毯式搜索,举报奖小藏匿罪大……阎王庄的杀手最擅长的是刺杀和隐匿,关州的门派就要让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之下,任你是人是鬼都无处遁形。 在关州,只要是个没门没派但是会武功的人都会被抓去盟派审问,除非他们有别的证据能够证明自己的来历,证明自己不是阎王庄的人。或者他们可以交出数额不少的银两,来赌审问他们的人会因为贪财而放过他们。不然,这些被审问的人是没法毫发无伤地出来的。 有人一夜之间家徒四壁,有人三天之内成了财主。有人在外地的小门小派学了些皮毛功夫,第二天就被戴上了阎王庄的帽子。有人今天跟邻居吵得面红耳赤,明天就被人从家中搜出了蒙面巾和夜行衣。有人的孙子被抓了,爷奶弯着膝盖告到官府,被提醒给钱就行。某个人的头被割下来挂在城门口说是以儆效尤,后来有人认出人头是参商派的一个小弟子,联盟推出了一个代表对参商派说很抱歉但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小弟子为和平和正义而死,等事情结束后会让他风光大葬。很多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了很多人,一些人公报私仇地举报一些人,有的人不小心在审问的过程中杀了有的人,不少人心里装着人也装着鬼。人人面前都有一根线。人人都绷紧了那根线。 陆行舟和宁归柏出门的时候差点被抓了,宁归柏拔剑震退了几十人,再抛出自己的名字,就没人再找他们麻烦。一来确认不是阎王庄的人,二来确认惹不起,还是躲远点好了。 即便如此,陆行舟还是减少了出门的次数,减少再减少,甚至到了非必要不出门的地步。 又过了两天,陆行舟坐不住了,他对宁归柏说:“小柏,我想……” 想什么呢?出去看看?还是出手匡扶正义?警告那些趁乱谋财、谋权、谋私、谋天下大乱的人,都给他安分些。 “我想……虽然我们只有两个人,但不能再让他们这么嚣张了。” “好。” 听到毫不犹豫的回答,陆行舟扬了扬嘴角,心情才稍稍好了些,就看到了熟悉的字眼。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置身事外)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1不去搅和各大门派与阎王庄的事情,什么都别管,什么都别做0/1。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宁归柏见陆行舟的目光凝在一个方向,久久都没有转动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什么也看不见。宁归柏问:“怎么了?” 陆行舟扯了扯嘴角:“算了,不去了。我们只有两个人,去了也做不成什么事情,该横行霸道的还是横行霸道,该恃强凌弱的还是恃强凌弱,阎王庄没逃出去的人还是会隐在人群之中,逃出去的人还是会继续作恶。算了,我们做不做一些事情,其实都改变不了什么。算了,前几天买的书还没看完,我想知道结局是什么。” 宁归柏看陆行舟失魂落魄地回去房间,抿了抿唇,没问什么。 陆行舟翻开没看完的书,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看完了结局,结局原本是很震撼的,陆行舟却觉得索然无味。真没意思,这个游戏,这个世界,这一切,真没意思。 动摇他的决心,歪曲他的意愿,淹没他的信念,嘲笑他的选择。为了那点渺茫的希望,他跪下,他屈服,他站起,他死去,他活着。真没意思。 陆行舟将书丢到桌上,人滑进被子里,闭上双眼,想睡着,想睡死,再也不必醒过来。 陆行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他醒来之后,暴戾自弃的情绪已经消失大半。陆行舟深呼吸几口,看见阳光从窗外洒进来,他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闻到楼下传来的饭香味,顿时又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陆行舟一出房门,就撞见了一个人。 他抬头准备说“不好意思”,看见来人的面容却怔了几秒:“师父?” 温竟良也没想过会在这碰见陆行舟:“小舟?” 陆行舟问:“师父怎么会在这里?” “关州大乱,我必然要来。小舟,你跟我是一样的目的吗?” 走廊人多口杂,不好说话。陆行舟将温竟良请进房间,才说:“师父,你来关州,是为了杀阎王庄的弟子吗?” “不止。”温竟良沉下声音,“关州三大派联合中小门派立下协议,不少人浑水摸鱼滥用私刑仗势欺人滥杀无辜,那些人我见一个杀一个。” 陆行舟沉默片刻:“不错,确实有很多这样的人。” 温竟良问:“小舟,这应该也是你想做的事情,你要跟我一起去惩奸除恶吗?” 陆行舟说:“对不起,师父,我……我不想去。” “为什么?”温竟良眉头紧锁。 “我前段时间受了重伤,现在才好得差不多,这段时间我不想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我想过点安稳生活。” “安稳生活?若是这把火烧遍天下,哪里还有你的安稳生活?况且你那不叫安稳,有能而无为,那叫苟且偷生。” “我……”陆行舟的“我”字拖了很长很长,也找不出一句话接上。 温竟良的眼神充满失望:“你还是我当初收下的那个弟子吗?我收下的小舟,是为了心中那把杆秤,刀山火海也能闯,不畏艰难不惧死的人。你还是那个人吗?” 陆行舟哑了声音。 温竟良大喝一声:“回答我!” 陆行舟说:“师父,对不起。” 温竟良摇了摇头:“是我看错了人,从今以后,你别叫我师父,我没你这样的弟子。”他甩袖跨腿,推门而出。 陆行舟垮下肩膀,意气皆丧。 【??作者有话说】 1王维 第100章 无心则吉-1 陆行舟又躺在床上了,他饿,也不想去吃饭。不去吃饭是为了惩罚自己,只有这样的惩罚才会让他安心一些。他在赎道义上的罪。 他饥肠辘辘,望着天花板发呆,将意识放逐,直到有人来敲门。 敲门的人没说话,陆行舟也没有回应。 宁归柏停止敲门,字正腔圆地喊陆行舟的名字。 陆行舟有气无力地说:“进来吧。” 宁归柏蹲下来,摸陆行舟的额头:“你生病了吗?” “没有。” “饿了么?” 纵然陆行舟心情低落,也忍不住笑了笑:“你要给我送外卖吗?” “外卖是什么?” “就是我懒得动啊,不想出去吃,懒得下楼吃,就找个人把饭菜都送到这里,我就不用出门了。” “可以。”宁归柏的接受能力很强,也没问陆行舟怎么创造的这个词,“你想吃什么?” 自我惩罚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况且这事归根到底也不是他的错。陆行舟开解完毕,开始报菜名:“一碗羊肉面,水煮牛肉,爆炒田螺,再来两个素菜。辛苦你了。” 第108章 陆行舟跟宁归柏一起吃完饭,等小二把桌子收拾干净之后,他说:“我等会想去街上走走,天天闷在屋子里,闷都要闷出毛病了。” 宁归柏说:“好。” 陆行舟看着宁归柏,觉得他可能没明白:“我的意思是,我想自己出门走走。” “关州现在不太平。” “我知道。但我是燕归堂的前弟子,有许多人都可以给我作证,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最重要的是,他死不了啊,这些人——贪的、怒的、妒的、恶的、怨的、毒的、戴着面具的、没事找事的、假仁假义的、狐假虎威的——能拿他怎么样?陆行舟虽然置身事外,但也什么都不会给他们。 宁归柏盯着陆行舟:“你要做些什么我不能知道的事吗?” 倒也不是。陆行舟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只是想出门,他待在这里,就会想起温竟良失望的眼睛。于是他摇了摇头:“小柏,我只是想一个人走走,并不是想背着你做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觉得有点怪,什么叫“背着”,太奇怪了,有种偷偷摸摸的禁忌感,他和宁归柏也没有熟悉到、亲密到这种程度吧?陆行舟想收回那句话。 宁归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你去吧,我远远跟在你的后面,不看你说什么、做什么。” 陆行舟明白了,宁归柏还牢牢地记着那三年,他是怕自己死在了无人知晓的地方吗?陆行舟同意了,反正,他不是要去打怪,确实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走在街上,陆行舟没有回头看,看宁归柏在哪里。 他是很信任宁归柏的,宁归柏说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会满嘴谎言,表里不一。宁归柏说远远地跟着他,就意味着除非陆行舟遇到了危险,不然陆行舟是不会看见他的。宁归柏会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为零。 陆行舟乱走了一会,在宽阔的大街上看到有人在摆摊算卦。 他觉得在这样的游戏里,去算卦就是对命运的嘲讽,基于一些没什么逻辑的情感冲动,陆行舟径直向算卦的摊位走去。 他坐在摊位前,一直垂着头的摊主抬起脸,陆行舟看清了摊主的面容。他约莫三十,气色红润,长眉,浅灰瞳仁,脸窄鼻挺,下巴有小痣。气质平和,笑意浅淡。 不得不说,有些人的外形就是会让人心生好感,心生亲切,心生信赖,不一定说这人长得多么好看,但你就会有那样的感觉。陆行舟看见此人,莫名觉得心安。 “这位公子,算卦吗?”摊主手执签筒,目光沉静。 陆行舟说:“不急,我想先问几个问题。” 摊主眸光一闪:“那是另外的价钱。” “多少钱?” “一个问题一文钱。” “……真实惠啊。” “在下做生意,向来童叟无欺。” “你这人挺有趣,可以请问你的姓名吗?” “吉无心。吉祥的吉,无心,就是没有心。” “吉无心?无心则吉,很特别的名字。” “确实,也是很有道理的名字。” “我叫陆行舟,耳击陆,逆水行舟。” “你的名字也挺有意思。” “是吗?” “在陆上,怎么行舟呢?” “也许,这就叫知难而进。” “知难而进,不如无心则吉。”吉无心笑了笑,“陆公子不必这么看在下,我说的是‘知难而进’和‘无心则吉’,而不是陆公子和我,没有别的意思。” 陆行舟说:“我没想多,吉公子不像是那种人。” 吉无心说:“陆公子是来算卦,还是来闲聊的?” “都有。”陆行舟挠了挠头,“看吉公子觉得亲切,就忍不住想多聊两句。” “那是在下的荣幸。” “你学过武吗?” “没有。” “那就好……也不一定是好事。” “什么意思?” 陆行舟说:“现在关州这么乱,你在这里光明正大地摆摊,肯定会有人怀疑你是阎王庄的人,但你不会武功,就没什么嫌疑。不过……我想吉公子也明白。” 吉无心笑意加深:“无妨,我不怕他们。” “为何?” “跟我的名字有关,我没关系,是因为我没有恐惧的情绪,不只是恐惧,悲伤、愤怒、嫉妒这样的情绪我也没有,所以我根本不怕死,死了也没有关系。”吉无心顿了顿,“不过,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是招魂殿的弟子,招魂殿跟阎王庄势不两立,我既是招魂殿的弟子,自然跟阎王庄毫无关系。如果有人要诬赖我,陷害我,那就是我命中要有的劫数。” 陆行舟睁大眼睛:“你是招魂殿的弟子?” “对。” 招魂殿的立场非黑非白,非正非邪,门下弟子多半不学武功,但每个弟子都精通一门技能,如算卦、蛊术、战术、天文、谋略、地理、数学、农耕、民俗等。他们不为正义而生,不为朝廷所用,不为黑暗低头,他们学那些东西,不过是因为喜欢。 陆行舟问:“你学的就是算卦?” “没错。” “那你一定很厉害。” “说来惭愧,在算卦这件事上,我只是个半吊子。” “已经很厉害了,你年纪也不是很大,很多人到六十岁还一事无成。” “不,很多人到六十岁已经死了。” 陆行舟哈哈一笑:“好了,现在我来算一卦吧。” “你要算什么?” “命运。” 吉无心沉吟片刻。 陆行舟问:“怎么了?” 吉无心说:“这个范围太大了。” “嗯……那我换一个?前程。” “前程跟命运,没有多大的区别。”眼看着陆行舟皱紧眉头再想别的东西,吉无心说:“也能算,就算命运吧。” 陆行舟说:“你刚刚不是说范围太大吗?我以为会为难。” “倒是不为难,只是范围太大,算得可能不够精准。” “没关系,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算出来好结果就是准的,算出来不好的结果就是不准的。” 吉无心点点头:“那就开始抽吧。” 他把签筒交给了陆行舟,陆行舟摇了一会,摔出一支签。 陆行舟想看签,吉无心稍稍遮了遮:“抱歉,门中规矩,算卦之人不得看签,只能听解读。” 好像很厉害。不给陆行舟看签,他反而有了点敬畏感,诚心问:“那是什么意思?” 吉无心说:“这是一个故事。” 陆行舟倾耳细听。 “在生死彼岸有一艘船,它可以载人去无边苦海,也可以载人去极乐世界。人刚死的时候就会来到生死彼岸,他们都看见这艘船,求它把自己送到极乐世界。船就想,行,都行,好人自然得送去极乐世界,坏人也不是没有改过的机会,人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斤斤计较称算善恶?船每天往返于生死彼岸和极乐世界之间,但因为极乐世界的人太多了,很快极乐世界就不再是一个‘极乐’的地方,在那里,你争我夺,你偷我骂,你杀我砍,你凶恶我就歹毒,你软弱你也堕落,你下贱我更下贱。总之,极乐世界不再是极乐世界。 很多人从极乐世界里被送回来,船不能再把所有人都送到极乐世界了,它按照自己的意愿,将一批人送去无边苦海。人就不乐意了,我生前做那么多好事为什么死了之后还要受苦,我生前虽然做了很多坏事但我在死前迷途知返了为什么不给我悔过的机会,我生前做了好事也做了坏事平常得要死为什么要跟这些人一起,你这船为什么这么坏?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听多了,船听腻了也听烦了。 别吵了,船决定谁也不送了,哪里也不去了,极乐世界还是无边苦海都跟它没有关系,这些人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它不管了。它累了,它一动不动。任由生死彼岸的人渐渐出现,渐渐消失。 人不想消失,人想坐船,去哪里都好,不要消失。可是船不动,于是人们齐心协力地一起推船,要把船推动,这是自私的人最团结的时候。在众人的力量下,船很快就被推动了。 船随波逐流,去到哪里就是哪里。因为顺流而下去的地方就是无边苦海,人们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又开始推船,他们逼船按照他们的意志行动,或者说世界逼船按照世界的意志行动。船因为放弃了主动权,就再也没有主动权了,无数的眼泪冲着霸凌落在它的身上,无数的喷嚏打着命运落在它的身上,无数的抱怨吐着眼屎落在它的身上,无数的轨迹划着后悔落在它的身上。那就是一条船的故事。” 陆行舟等了一会,才问:“讲完了?” 吉无心点头:“讲完了。” “这个签的意思是……我是那条船吗?” “这是一种理解,但这只是一个故事,怎么理解都可以,也可以说你是里面的众生,也可以说你是极乐世界或者无边苦海的化身,甚至你可能没有实体,只是因,或者果。” 第109章 陆行舟思考许久:“很深奥。” “不啊,其实也就那样。”吉无心指了指天,指了指地,“所有的道理,也就那样。” 他们聊了太久,陆行舟想走了,他没太把这个签包括这个故事放在心上,他知道确实也就那样,但他不过是一个人。人,就是那种做出什么都不会让人惊讶的动物,人跟命运一样都喜欢不按常理出牌,剑走偏锋,人发癫疯。 陆行舟问:“要多少银两?” 吉无心说:“二十文钱。” “那可真是不赚钱的生意。” “不求大富大贵,能糊口就行。” 陆行舟留下了二十文钱,他本想多给些,又觉得吉无心应该不会要,就算了。 吉无心目送他离开:“陆公子,有缘再会。” 第101章 无心则吉-2 陆行舟回客栈的路上,跟一个人擦肩而过。 血腥味从风中传来,陆行舟回头多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刚好也转头,两人的目光就撞在了一起。陆行舟的眉头立刻紧紧地皱了起来,仇饮竹眼中并无惊讶,似乎早就知道那是陆行舟,他勾了勾嘴角,眼里没有笑意,转身又走了。他走得那么果断,甚至都不过来威胁一下陆行舟,似乎料定陆行舟不会揭发他。 陆行舟确实没有揭发仇饮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仇饮竹没有把他“不死之躯”的秘密大肆宣扬,也许是因为给予他第一次、第二次死亡的人都是仇饮竹,陆行舟对他有种刻骨的恐惧,虽然他现在已经死了很多次,但最初的恐惧没那么容易消失。总而言之,陆行舟没有大喊一句“这里有阎王庄的人”,他看着仇饮竹消失了。 陆行舟回到客栈,又在大堂见到了一个不速之客——廖伶敏。 今日怎么这么多熟人啊,陆行舟今日讲了许多话,已经不想再跟人寒暄了。他低着头,一边祈祷廖伶敏不要看见自己,一边鬼鬼祟祟悄无声息地往楼梯走。 “陆少侠?” 怕什么来什么,陆行舟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先故作迷茫地用目光搜寻一番,然后才锁定了廖伶敏,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原来是廖姑娘啊,你怎么在这里,好巧啊。” 还没等廖伶敏说话,他就听见了宁归柏的声音:“我可以出现了吗?” 什么,搞得跟灵异事件那样,这又不是什么恐怖游戏,陆行舟哭笑不得,转头看见宁归柏:“可以可以。” 廖伶敏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陆少侠,难得相遇,即是有缘,之前的救命之恩还没有报,不如我请你吃顿晚饭?” 陆行舟摸了摸肚子:“那可真是不太巧了,我刚刚才吃饱。” 廖伶敏说:“正巧,我也吃完了,我让小二沏壶茶,我们说说话吧?” 陆行舟心想,他跟廖伶敏也不熟啊,这人为什么一直邀请他坐下,难道真是为了报他的救命之恩?亦或是另有所图?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要来的终究躲不过,算了,有什么都一次性解决吧。陆行舟在廖伶敏的对面落座,看了眼宁归柏,说:“不介意让我朋友也坐下吧?” 廖伶敏笑着说:“当然不介意。这位是?” 陆行舟说:“宁归柏,你听过吧。” 廖伶敏说:“当然听过,少年奇才啊。” 宁归柏坐下来,离陆行舟很近,离廖伶敏挺远。 陆行舟再介绍廖伶敏:“这位是幽梦岛的弟子廖伶敏,之前在骆州的时候她被人追杀,我刚好路过,就出手帮了她一把。” 宁归柏说:“哦。” 三人喝完了半壶茶,廖伶敏东扯西扯地跟陆行舟闲聊,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说。陆行舟盯着桌子看,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他有些困了,想睡觉,希望廖伶敏早点说完,他好礼貌地退场。他瞥了宁归柏一眼,心想,若是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他就不用在这里强撑精神了。 宁归柏收到了他的目光:“怎么了?” 陆行舟困得口无遮拦:“没什么,看你好看。” 宁归柏本来坐得有些松懈了,闻言挺直了身体,目露坚定。 廖伶敏似笑非笑:“你们感情挺好啊。” 陆行舟微微一笑:“嗯。” 他把壶中剩下的茶喝完,正准备提出要上楼的时候,廖伶敏突然来了句:“陆少侠,你十四岁的时候遭遇过什么变故吗?” 陆行舟整个人都清醒了:“什么?” 廖伶敏重复了问题。 陆行舟强装镇定,他测试过廖伶敏,廖伶敏连“奇变偶不变”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不大可能是现实世界的人,但万一她穿到游戏的时候年纪很小呢?万一?陆行舟沉下心来,决定再试廖伶敏一次。 “十四岁的时候,我总是做梦,梦里一直能听见一首歌,我还记得那首歌是这样唱的。”陆行舟克服羞耻感,“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爱你破烂的衣裳,却敢堵命运的枪……” 因为廖伶敏没什么反应,也没有跟唱的欲望,所以陆行舟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廖伶敏问:“只有这件事吗?”她对这首歌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宁归柏盯着陆行舟。 陆行舟确认廖伶敏不是现代人,一个既不知道“奇变偶不变”也不知道“孤勇者”的人不可能是现代人,那么,她为什么要问他十四岁那年的事情?廖伶敏在怀疑什么?陆行舟笑意减淡:“不然还有什么事?” 廖伶敏说:“十四岁之后,你连性格都变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吗?陆少侠怎么会不记得?” 陆行舟以无知应万变:“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宁归柏很少说话,此刻终于插口:“你调查他了?” 廖伶敏看向宁归柏:“宁少侠知道,幽梦岛最擅长研究虚无缥缈的东西吧。” 宁归柏说:“我知道你们擅长幻术。” 廖伶敏笑了笑:“幻术是迷惑眼睛的东西,肉身是遮掩魂灵的存在,我觉得陆少侠的魂灵跟我们的很不一样。” 陆行舟说:“你在这种时候出现在关州,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奇怪的话吗?” 廖伶敏说:“如果我说我没想过会在这里碰见陆少侠,陆少侠会信吗?” “你这咄咄逼人的态度,很难让我相信你。”陆行舟有种被“非同类”看穿的不自在感,后悔地想,刚刚就不应该坐下来喝这壶茶。 廖伶敏还要再说什么,宁归柏开口:“他累了,要休息,你别啰啰嗦嗦的了。”他本来还想再说一句“你好烦”,但是忍下来了,他有点骄傲,觉得自己有了很大的进步。 宁归柏都这么说了,陆行舟无论如何也没法礼貌退场,罢了,他不知道廖伶敏说这些是要做什么,不管了,他确实累了,先走一步。 两人回到楼上,陆行舟没了困意,只觉得身心俱疲。宁归柏坐在他的房间里,看着他,好像在等他给出一个解释。 陆行舟无奈:“你想问什么?” 宁归柏说:“我记得你出去之后就没吃东西。” 他这么一说,陆行舟也觉得腹中空空。宁归柏问:“要吃外卖吗?” “行,随便整点。”陆行舟笑了,“不过你到楼下去,如果她还没走,又会看见她了。” “我又不怕她。” “那你答应我,别跟她说话。” 宁归柏看着陆行舟。 陆行舟说:“你想知道什么,就问我。别单独跟她说话,别搭理她。” 宁归柏说:“好。” 他出门了。陆行舟松了一口气,廖伶敏到底是什么人啊,她想做什么?陆行舟心想,有空得去研究一下幽梦岛,看看这门派到底是做什么的,除了幻术,还有什么引人注意的东西。 趁着宁归柏出去了,陆行舟点开任务面板,想看看任务完成了没有。 【主线任务:(置身事外)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不去搅和各大门派与阎王庄的事情,什么都别管,什么都别做0/1。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进度怎么还没有变化,难道是要等到某一个时间,确认他真的没有插手关州的事情之后,才能提交任务吗?还是说他要离开关州,离开这个特定的地点,任务才会判定完成? 经过廖伶敏这么一出,陆行舟觉得还是早点离开这个游戏为妙,总感觉廖伶敏有什么阴招,背后凉飕飕的。 时间是没法快进的,人是可以移动的,陆行舟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第102章 无心则吉-3 陆行舟提出要离开关州之后,果不其然,宁归柏说:“我也走。” 陆行舟问:“小柏,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呢?” 宁归柏没回答这个问题。 陆行舟又问:“你知道我要去哪吗?” 宁归柏反问:“你想去哪?” 陆行舟轻轻叹了声:“你看,这就是问题。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想去什么地方。” 第110章 宁归柏说:“那就走吧,走到喜欢的地方,走到不想走了,就停下来。” “你不觉得这是漂泊吗?” “我本来没有家的归属感。” “我不一样。” “我知道。” “那就走吧。”陆行舟劝不走宁归柏,只好带他一起走了。说实话,宁归柏跟在他身边也没什么不好,宁归柏能保护人,现在也会照顾人,被使唤起来既不会拖延,又不会啰里啰嗦地抱怨,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出行伙伴。陆行舟想把宁归柏“赶走”,一是怕宁归柏跟着他越久就越会执拗地跟下去,二是怕他习惯了宁归柏的存在,等以后宁归柏真的离开了,他会觉得很失落。 情感、支撑、陪伴、依赖这些东西所吸收的时间越长,以后割舍的时候就会越难,非亲非爱非同路之人,那是一种怎样的羁绊? 宁归柏和陆行舟很顺利地出了关州城,陆行舟回头看城门,感慨一句:“在这个世界里,这是我的第二故乡。” “第二故乡?”宁归柏不解,“溪镇是第一故乡吗?” “对。关州是除了溪镇之外,我生活得最久的地方,所以叫第二故乡。你有第二故乡吗?” “没有。我不喜欢故乡。” “你不喜欢的是家,还是故乡?” “都不喜欢。” “你不喜欢登龙城,为什么?” “太白了。” “你是说常年下雪?” “嗯。” 陆行舟明白了,一个地方常年的景色都是一样的,入目是白茫茫的雪,绿叶黄花都成了稀有的存在,罕见生命,人的耳朵是冻的,唇是冷的,说与听好像都变得费劲,他也不会喜欢那个地方。 陆行舟问:“那你有很喜欢的地方吗?” 宁归柏看了他一眼:“溪镇吧。” 陆行舟动了动唇,想说“为什么”,但他跟宁归柏对视上了,话就吞回了肚子里。他说:“走吧,再站下去引人注目,城门口的江湖人要过来抓我们了。” 宁归柏顺着他的话说:“他们不敢。” 陆行舟说:“都靠你的名号。” “我没有名号。” “对啊,为什么你没有名号?”很多武功高强的江湖人都有名号,比如“五更剑”温竟良,比如“丹心携雨”李顺云,再比如“霜剑圣手”章游奇。宁归柏的武功说不定不比这些人差,为什么没有名号呢? 宁归柏说:“我的名字就是名号。” 陆行舟甘拜下风,无言以对。 两人慢吞吞地走在关州郊外,陆行舟想好了,他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等“置身事外”的任务完成,等新任务出现,这段没有目的的旅途就可以停下了。 宁归柏停住脚步。 陆行舟问:“怎么了?” 宁归柏说:“有呻吟声。” “我没听见。” “你想管吗?” 陆行舟犹豫了一会:“……还是去看看吧。” 宁归柏点头:“跟我来。” 走了十几步,陆行舟才听见了宁归柏所说的“呻吟声”,他再一次直观地发现,自己跟宁归柏的差距那么大。 远远的,他们看见有个人倒在地上,地上有鲜红色的血迹。 宁归柏说:“只有他一个人。” 陆行舟加快脚步,想看看地上的人还有没有救。他先看到了那人身上的伤口,那人的肚子被剖开了,肠子暴露在空气之中,流在外面,在地上拖出了一条尾巴。他的手筋和脚筋都被挑断了,下巴脱臼大张,涎水从唇边溢出,濡湿了肩锁。然后陆行舟的目光移到了那人脸上,瞳孔倏张:“……师父?” 这是他在燕归堂时期的师父,秦陌。 秦陌也认出了陆行舟,他缓慢吃力地说:“我追杀阎王庄的人至此,技不如人,被他折辱……” 陆行舟蹲下来,想要为秦陌止血,治伤,可是秦陌伤得太重了,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下手,他没处理过这么复杂的伤口,他若是受那么重的伤,只会通过自杀来复原。他转过头,声音有些颤抖:“小柏,金疮药。” 宁归柏垂下眼眸:“他活不下来。”金疮药有什么用?除非神仙在世,不然回天无术。 陆行舟是不知道吗?他是不接受。他的眼睛变得湿润,固执地喊:“给我,金疮药,给我。” 宁归柏抿紧唇,他不想把这份虚假的希望递出去。 两人僵持之际,秦陌气若游丝地开口了:“小舟,你听我说……” 陆行舟立刻转过头,跪蹲在地上:“师父,你说。” 秦陌说:“我的伤……太重了,做什么都没有用,你杀了我,咳咳,我没法自尽,小舟,师父请你杀了我。” 陆行舟连连摇头:“师父,你坚持一下,我让小柏去请神医,他轻功很好,很快就能把神医带过来,你再坚持一下,神医的医术很好,你不会死的。” 秦陌的五官扭在一起,显出痛苦和无奈,他拖长声音:“傻孩子。” 陆行舟想到了五年前,他十六岁,孤身一人来到关州,进入燕归堂,拜秦陌为师父。 秦陌师父跟溪镇武馆的师父完全不一样,他没有武馆师父那么俗气,那么市侩,他反而更像陆望,他们身上都有种脚踏实地的稳重,这让陆行舟感到很亲切。 在完成“遍地为友”的任务之前,陆行舟在关州最能依靠的人就是秦陌。秦陌是他的师父,也像他的父亲,但他是很多人的师父,不会是他一个人的父亲,所以陆行舟跟他也有些距离感,他怕秦陌会对他表现出不耐烦。 秦陌也许是关注到了,猜到了陆行舟的想法,有一次在练完剑法之后,秦陌送了陆行舟一幅字,上面是《终南别业》的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陆行舟问为什么要送他这幅字。秦陌只是笑了笑,你不觉得这句诗很好吗?陆行舟承认确实好。秦陌说行舟行舟,你行舟感到迷茫的时候,停下来,看看云,看看月亮,看看两岸的风光,不也是挺好的吗?陆行舟问这是你写的吗?秦陌说是的。也许写十个字花不了秦陌多少的时间,但这不是陆行舟衡量感动与否的标准,在异乡,师父为陆行舟建了一艘小船。 后来的秦陌其实没有给过陆行舟多大的帮助,他们相处的记忆多半是练武,你教我练,你指导我改正,偶尔闲聊两句。他们不那么了解对方,秦陌不会跟陆行舟讲自己的事情,而陆行舟有困难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会找吴家兄弟和郑独轩,睡前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也很少会想到秦陌。 他有过一次奇怪的想法,那就是《三尺青锋》的策划组根本没有用心塑造秦陌这个人物,秦陌的性格,跟他让陆行舟记忆最深刻的那件事情,其实是不太匹配的。换句话说,那不像是秦陌会对一个普通弟子做出来的事情,还是因为陆行舟有主角光环?他后来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所以始终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陆行舟说要离开燕归堂的时候,秦陌没有多问什么,他祝陆行舟“鹏程万里”,陆行舟走的时候将那幅字带走了。 秦陌送过他一幅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现在秦陌一息奄奄地躺在地上,等死亡降临,他已经走到末路,领会生命尽头的不甘和悔恨了。他求陆行舟杀了自己。 可陆行舟怎么下得去手? 但是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着秦陌在疼痛中慢慢咽气,不是更加残忍吗? 秦陌再喊了一遍:“小舟……” 陆行舟攥紧拳头:“嗯?” “我死之后,将我的尸体带回燕归堂。”秦陌喘了会气,“答应我,然后,杀了我。” 陆行舟没法答应那句“杀了我”,只说:“我会把你送回燕归堂。” 秦陌说:“杀了我。” 陆行舟恨啊,为什么要逼他做这样的选择,为什么?理智告诉他,应该杀了秦陌结束他的折磨,他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他太害怕了,害怕从今日过后,噩梦又成了他每晚相见的挚友。说到底还是自私,他自私地想让秦陌等死,他自私地不想承担后果。 宁归柏在一旁看了许久,终于说:“我来吧。” 陆行舟下意识拒绝:“不行。” 秦陌说:“好。”谁杀他,现在还重要吗? 陆行舟说:“不行、不行。” 宁归柏说:“我可以让他没有痛苦地离开。” 秦陌说:“快。” 陆行舟停止了说“不行”。 宁归柏问陆行舟:“要吗?” 陆行舟说:“他是我师父,燕归堂的师父。” 宁归柏说:“我知道。” 陆行舟说:“他是个好人。” 宁归柏说:“他现在很痛苦。” 陆行舟说:“你不会……做噩梦吗?” “我不会。”宁归柏摇头,“我不会。” 陆行舟说:“师父……” 秦陌闭上眼睛:“动手吧。” 第111章 宁归柏看向陆行舟,陆行舟怔了几秒,他点点头,僵着身体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宁归柏走近秦陌,他蹲下来,手掌按在秦陌的天灵盖上,只一秒,秦陌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陆行舟静静地站着,身后没有了秦陌的呻吟声,他看见面前出现了一个穿黄袈裟的和尚,和尚垂下悲悯的目光,单手立掌:“阿弥陀佛。” 第103章 阿弥陀佛-1 宁归柏站起身,走到陆行舟身侧,问和尚:“你是谁?” “贫僧乃青玉寺僧人,法号空碧。”空碧双颊饱满,面容慈悲,一脸的福泽寿禄,“这位公子,你刚刚杀了一个人。” 宁归柏说:“那又如何?” 陆行舟呼出一口长气,为宁归柏解释:“他没有杀人,我师父……本就活不下来了。他只是提前结束了师父的痛苦。” 空碧说:“你们二人身上的煞气太重,不如跟贫僧到青玉寺住一段时间吧,可化解煞气,修身养性。” “多谢大师好意,但我们还要将师父的遗体送回关州,恐有不便。” 陆行舟委婉地拒绝了空碧,但空碧却说:“无妨,若二位有意,我可以随二位一同将他的肉身送到关州,了结此事后,再引二位到青玉寺。” 宁归柏没什么所谓,所以他没有说话。陆行舟振作心神,冷静下来后想,空碧突然出现在这里,又邀请他们去青玉寺,被他拒绝后再次邀请,莫非这跟主线任务有关?不然的话,他和宁归柏根本就不认识这个空碧,他为何要如此热情?真的只是因为看他们身上煞气太重?陆行舟不知道。 空碧等了一会:“二位意下如何?” 陆行舟决定了:“好,但大师不必一直跟着我们,我先把师父的遗体送回关州,然后就去青玉寺找大师,这样可以吗?” “如此也好。”空碧又问,“这位公子,你呢?” 宁归柏说:“我和他一起。” 空碧说:“还不知二位姓名。” 宁陆二人各自报上姓名,空碧从袖中取出一颗佛珠,放在秦陌的怀里,又说了一句“阿弥陀佛”,便缓缓离去了。 陆行舟问宁归柏:“他有古怪吗?” 宁归柏说:“应该没有。” “他走过来的时候,他听见他的脚步声、呼吸声了吗?”陆行舟没有感觉,可能是因为空碧的武功在他之上,可能是因为他心神俱震,分不出心思留意身边的东西。 “听到了。那时的情况……他没有威胁,我就没有说。他多半不会武功。” “多半?” “除非他的武功在我之上,不然他没法隐藏。” “我明白了。” 陆行舟买了棺材雇了马车,将秦陌的尸首送回关州。他没想过他离开关州后马上又回到了关州,甚至连一日的时间都还没有过去,他决定离开关州,是为了完成“置身事外”的任务,然后他又进了一个圈里,被迫让宁归柏结束秦陌的痛苦,将秦陌的尸首送回关州。他的目的和他的经历背道而驰,他置身事外了吗?恐怕没有。 但任务没有消失,进度也没有变化。 陆行舟只将秦陌的尸首送到了燕归堂门口,并且告诉守门人秦陌是被阎王庄的人杀死的。他没有踏入燕归堂,也没有等秦陌的葬礼,在完成秦陌的愿望之后,他带着宁归柏逃也似的再次离开关州。 城门口的江湖人已经认得他们,都不等他们通报姓名,出示凭证,直接摆摆手就让他们出城了。陆行舟这次没有回头看。 他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小柏,你知道青玉寺在哪里吗?” 宁归柏说:“知道。现在去吗?” “知道就好。”陆行舟看了眼天色,“远吗?天黑前能去到吗?” “可以。” “那现在去吧。” “你信了空碧说的话?” “什么话?” “说我们煞气太重,需要修身养性。” “如果说的是我,他说的没错。至于你,我不知道。” “我杀过人。不是说你的师父。” “我知道。我也杀过。” 宁归柏说:“你问我会不会做噩梦,你经常这样吗?” 陆行舟“嗯”了声。 宁归柏说:“是因为杀了人吗?” “不止。”陆行舟咬了咬下嘴唇,“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 “你很难受。”宁归柏说的是肯定句。 “是吗?是吧。”陆行舟不想承认,难以否认。 宁归柏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抛开一切?” “怎么抛开一切?” “远离江湖,不涉是非。” “我没办法。”陆行舟走慢了些,“我做不到。” 宁归柏又问:“为什么?” 陆行舟说:“我现在没法告诉你,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宁归柏就没再问了。 青玉寺牌匾的已被蚀得辨不清颜色,看来已经有些年头了,门口立着两只石狮子,一只怒目龇牙,一只闭眸静卧,落日铺洒过来,金灿灿一片,笼在飞檐砖瓦上,笼在宁归柏的背上,好看得有些像是画出来的场景。宁归柏转过头:“进去吗?” 陆行舟微微一怔:“哦……好。” 门口并无僧人守着,两人跨过门槛,陆行舟找到正在院中扫地的小僧:“你好,我们是来找空碧大师的。” 小僧放下扫把,双手合十:“请问可是陆公子和宁公子?” “正是。” “空碧大师已有交代,请二位随我来。” 二人跟着小僧穿过庭廊,小僧先将千里马牵到马厩,又带他们去房中安放行李,洗面净手。陆行舟问:“空碧大师对你说了什么?” 小僧说:“大师说有两位贵客要来,等你们来了,就给你们安排住处和食物。” 陆行舟再问:“他有说我们要住多久吗?” 小僧摇头:“两位公子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吧,今日养足精神,明日起就跟寺内的僧人一起念佛诵经。” “跟僧人一起念佛诵经?”陆行舟看向宁归柏,“我们两个都要?” 小僧讶异道:“若非如此,你们为何要来到青玉寺?” 陆行舟说:“我还以为空碧大师要单独……教化我们。” 小僧笑了笑:“二位公子看起来也不是穷凶极恶之人,还不需要如此。” 陆行舟问:“空碧大师经常请人来青玉寺小住吗?” “也不算经常。”小僧挠挠头,“寺内资源有限,他每次请人来寺庙,都会等人走了之后,才会请新的人过来。” “原来如此。”床位有限是吗?陆行舟明白了。 小僧问:“公子还有别的问题吗?” 陆行舟问:“明天什么时候开始念佛诵经?” “届时寺内会敲钟,公子听钟声行事即可。”小僧转身想走,突然想到了什么,顿下脚步,“请问这位宁公子是不能说话吗?” 宁归柏:“……” 陆行舟说:“不不不,他会说话。” “针对不能说话的客人,寺内会有特别活动。刚刚没听这位公子说过一句话,还以为……能说话就好,能说话就好。”小僧说完就溜了。 陆行舟看着宁归柏:“你以前有被误会过是哑巴吗?” 宁归柏说:“没有,这是第一次。” “是因为我说太多话了吧,下次给你留点说话的机会?”经过这么一出玩笑,陆行舟的心情也没那么压抑了。 宁归柏瞪了陆行舟一眼。 陆行舟笑着岔开话题:“明天就要念佛诵经了,你能做到吗?你不会就打算坐在那里,只听不说吧。” “有何不可?” “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 宁归柏“哦”了一声,显然没把陆行舟的话放在心上。 翌日,陆行舟闻声而起,眼见僧人们都往一个方向走去,陆行舟连忙拉着还没睡醒的宁归柏跟上大队。前面有很多颗光溜溜的头,高低不一,像是鸡蛋在水中涌动。陆行舟觉得他和宁归柏在这里真是格格不入,所幸这些僧人们也习惯了陌生人的存在,根本没人用异样的目光盯着他们。 僧人们来到水井边排队打水,每人提着一桶水往回走,回去的路上又去伙房边领了馒头和鸡蛋,然后各自回到房间洗漱用膳。 半个时辰后,钟声又响了三下。这回僧人们就结队去了诵经堂,跪坐在蒲团上开始念佛了,陆行舟和宁归柏跪在了最后一排的蒲团上,陆行舟听不懂僧人在喃喃什么,一头雾水,认真听了一会就开始走神了,一会想想诵经堂内的香味还挺好闻的,一会想想午膳晚膳会吃些什么,而宁归柏根本不在乎僧人在喃喃什么,他很快就变了个姿势,屏蔽周遭的声音,开始练内功了。 陆行舟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僧人还没结束诵经,他有些困,侧头看了眼宁归柏,发现宁归柏在练功,陆行舟愣住了,因为太惊讶导致困意消散,他呆怔一会,才转回头,继续想东想西。 第112章 早晨的诵经一结束,陆行舟就连忙站了起来,他怕别人发现宁归柏在练功,于是站在宁归柏的面前努力遮住他,他刚刚跪麻了双腿,站起来后便使劲跺了跺脚。 又过了一会,宁归柏站起来:“走吧。” 陆行舟说:“你听懂了吗?” “听懂什么?” “他们诵经的内容。” “没听。” 陆行舟:“……” 两人去到斋堂,一人领了一盘炒素菜,炒素菜就是素菜大杂烩,包括木耳、冬菇、腐竹、粉丝、胡萝卜,少油少盐,味道很清淡,但还挺好吃的。宁归柏不吃胡萝卜,便将菜里的胡萝卜都挑给陆行舟,等陆行舟吃完,宁归柏还在那挑。 陆行舟说:“别挑了,你快吃吧。” 宁归柏说:“快挑完了。” 陆行舟无奈,只能任他在那挑来挑去。他知道宁归柏不是不能吃胡萝卜,也不算特别讨厌胡萝卜,硬要吃的话还是能吃下的,但宁归柏现在就是不想吃,他有时候特别固执,像头牛。 吃完饭之后,就是休息时间,陆行舟回到屋内睡了个午觉,没睡多久,因为钟声很快就响起来了。 又是什么时间? 陆行舟带着点起床气出门,但这次僧人们不是都往同一个方向走去,陆行舟也不知道跟着谁,他随便跟在一个看起来很瘦弱的僧人的身后。 宁归柏跟在陆行舟身后。 陆行舟看见面的僧人走路时身体晃晃荡荡的,重心一点也不稳,怀疑他中午可能没吃饱饭,那僧人晃荡的幅度越来越大了,陆行舟伸出手来,准备时刻扶僧人一把。 跟陆行舟担心的一样,那僧人踢到了一块石头,整个人就栽了下来,陆行舟眼疾手快,一手托住僧人的背,一手握住僧人的肩膀,僧人才没有一头撞到地上。 陆行舟想,这僧人的身体好轻啊。他问:“你没事吧?” 没人回应。 陆行舟抬起僧人的脸,发现僧人的眼睛闭了起来,陆行舟喊他也没反应,僧人怕是晕了过去。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苦海无边)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1让涛吞回头是岸,拯救他的性命0/1。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作者有话说】 1李商隐 第104章 阿弥陀佛-2 怎么这个时候出现了新的主线任务?“置身事外”的任务完成了吗?还有,涛吞是谁,就是他手上这个晕过去的僧人吗?让他回头是岸,他是做了什么执迷不悟的事情吗? 一堆疑问挤在脑子里,宁归柏走过来:“他怎么了?” 陆行舟说:“显而易见,他晕了。”说罢,他看见了昨天领他们进来的那个小僧,连忙喊住他:“这个人晕了。” 小僧看了一眼,波澜不惊:“涛吞晕了,不奇怪啊,公子把他放下来,他一会就好了。” 陆行舟愣了愣:“什么?” 小僧说:“他经常晕的,我们都见怪不怪了,公子不必担心,他躺一会就没事了。” “真的吗?”陆行舟一脸不相信。 小僧眼神真切:“真的,寺内的人都知道,你把他放到地上就可以了。” 陆行舟说:“起码得把人送回房间的床上躺着吧。”丢在地上算怎么回事? 小僧说:“涛吞的房间没有床,而且你要是送他到床上躺着,等他醒来之后会他会很生气。”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陆行舟开始怀疑自己的听力了,不然小僧说的话他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宁归柏说:“你先把他放下来。”陆行舟“抱”这个僧人太久了。 陆行舟只好将涛吞放下来,在他的头下垫了块帕子。 陆行舟先问小僧:“寺内下午有什么安排?” 小僧说:“每个人的分工不同,做的事情就不同,有耕地、浇花、劈柴、修草、切菜、整理书籍、招待施主等活动。两位公子不是寺内的僧人,就不必做这些。” “所以我们做什么都可以?”陆行舟问。 小僧说:“自然,只要不做伤天害理之事。” “好,你现在有空吗?”陆行舟想逮住小僧,问清楚涛吞的情况,知己知彼,才好做任务。 小僧说:“我要去扫地。” 一刻钟后。 宁归柏拿着扫帚在地上扫地,其实扫帚就是个摆设,他一用“利锁引”,地上的各种垃圾都会到聚在畚箕里。但小僧坚持让宁归柏拿着扫帚,因为宁归柏在替他干活,如果有人觉得宁归柏在偷懒,那么就意味着小僧在偷懒。小僧希望保持自己勤奋的形象,而陆行舟想要跟小僧长谈,所以宁归柏只能假装认真地扫地。 陆行舟看着宁归柏扫地的身影,觉得他扫出了一种“天下尽在我手”的气势。 小僧一拍脑袋:“哎呀,陆公子,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陆行舟说:“确实不知道。” “小僧了俗,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即可。” “了俗僧人,涛吞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似乎对他晕倒这件事习以为常。” “不止我,寺内的僧人也都见惯不惊了。涛吞不吃饭,不睡觉,晕倒是常事。” “不吃饭,不睡觉?”陆行舟难以置信,“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了俗说:“阿弥陀佛,我们也不明白,也许是佛祖在庇佑他吧。” “他真的什么都不吃吗?” “他会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吃,什么都不喝。” 这件事颠覆了陆行舟的认知:“了俗,你是在开玩笑吗?”这个玩笑可不太好笑。 了俗摇头:“出家人不打诳语。而且,我为何要骗你?” 陆行舟说:“我没见过这样的人。” “公子没见过,不代表世间没有这样的人。”了俗看了眼宁归柏,看他有没有在认真扫地,“小僧进青玉寺之前,也没见过涛吞这样的人。” 陆行舟又问:“不睡觉是什么意思,你说他的房间里没有床?” “不睡觉就是不睡觉的意思,他的房间里确实没有床,或者说,他的房间什么也没有。” “……他还是人吗?” “是的,他有呼吸,有脉搏,有心跳,应该是人。” “没有大师管管他吗?” “为什么要管他?涛吞这是在苦修,苦修也是修行的一种,阻碍别人的修行是一种罪过。” 陆行舟说:“可是他总是晕倒,他这么瘦,这么轻,身体肯定也不好……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阿弥陀佛,每个人都是会死的,但要怎么度过自己的一生,是涛吞个人的选择。”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因为他想成佛。” “成佛非得这样?” “当然不是。成佛有很多种方式,但涛吞愿意选择苦修。” “所以,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 “不知道,也知道。这么做无非因果。” “他多大年纪了?” 了俗想了想:“快五十了。” “他是什么时候来到青玉寺的?” “我不清楚,但至少也有二十年了吧。” “他这二十年来一直这样?” “据我所听,是的。” “有没有人见过他偷偷吃东西,或者偷偷睡觉?” “没有。涛吞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想追求的是真佛,不是众人眼中的‘我佛’。” 陆行舟说:“如果我想去说服他不要继续这样,你觉得我能成功吗?” 了俗认真打量着陆行舟的神情:“你是认真的?” 陆行舟说:“我虽然不是出家人,但在这件事上也没有打诳语。” 了俗说:“阿弥陀佛,我劝公子不要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成功。” “如果我这样做能拯救他的性命?会有人帮我吗?” “不会,起码寺内的僧人不会,那位宁公子说不定可以帮你。” “怎么帮?” “阻止他割肉,强迫他吃饭,点他的睡穴,让他睡觉。” “那样没用。”陆行舟不做这么“鼠目寸光”的事情,而且这样也完成不了任务,难道他们要一辈子待在涛吞的身边,只为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吗?陆行舟想,他还是得跟涛吞好好谈谈。 了俗说:“公子为何想要改变涛吞的想法?” 陆行舟说:“我想让他活久一些。” “可他之于你,只是陌生人。” “没办法,我这人就爱管陌生人的事。” 了俗微微一笑:“涛吞应该快醒了,我也该去扫地了。” 陆行舟说:“多谢你为我答疑。” “不必客气。” 扫帚物归原主,宁归柏洗净了手,陆行舟问他:“扫地的感觉如何?” 第113章 宁归柏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扫地。” “啊?” “他们不是信奉‘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1吗?为什么要扫地?” “那句话说的是心,不是物。” “若是他们真的顿悟了,又怎会区分物我?” 陆行舟笑笑:“说明他们都只是一群俗僧,还未顿悟。我们都是俗人,你比较超凡,所以扫地对你来说没有必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 “涛吞醒了。”陆行舟望着那个缓慢撑地起身的人,“小柏,我要去跟涛吞聊会,你可以去练功或者做些别的,不必管我。” 陆行舟走到涛吞身边,伸手想要扶他一把,涛吞却推开了陆行舟的手。陆行舟讶然,心想涛吞的怪癖那么多,也许他也不喜欢跟别人接触。 涛吞站起身来,脸上没有任何惊色,看来真的习惯了自己随地大小晕这件事,陆行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先跟在涛吞的侧后方,等着涛吞开口问他为什么跟着自己。 但涛吞没问,他好像根本不知道陆行舟的存在,他走到木柴堆旁,坐在小板凳上,拿起斧头就开始劈柴。没得到任何注意的陆行舟不得不开口:“涛吞,你刚刚晕倒了。” 涛吞看了陆行舟一眼,眼中不带任何情绪,也没说话。 陆行舟说:“你晕倒之后,有人跟我说了你的事,我想跟你聊聊。” 涛吞继续砍柴,好像没听见陆行舟的话。 陆行舟有种自己在跟石头说话的感觉,但是又不得不说:“你有看过大夫吗?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但我略通医术,如果你再这么下去,恐怕活不了多久了。我不认为苦修比性命更重要,我希望你能为自己的身体考虑。” 涛吞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像是被车轮碾过:“你走开些,这里是我放劈好的柴的地方。” 陆行舟挪到了涛吞的另一边:“你刚刚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听到了。”涛吞边劈柴边说,“我身体如何,跟你有什么关系?” 陆行舟胡扯:“我虽然算不上真正的大夫,但因为学过医,我看不得有人罔顾自己的身体,做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 涛吞动唇时法令纹陷得更深:“看不得就不要看,没人逼你看。” 陆行舟:“……”难怪了俗一脸笃定地跟他说,他不会成功。 “那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吗?”陆行舟退了一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你要是给我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今日就不烦着你了。” 涛吞说:“我不觉得你烦。” 他脸上确实没有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陆行舟说:“好,你能解答我这个疑惑吗?” 涛吞问:“你信佛吗?” 说“信”,还是说“不信”?陆行舟想了一会,决定投其所好:“信,不然我也不会来青玉寺了。” 涛吞似乎满意这个回答:“我告诉你,不管是吃荤还是吃素。都会损害别物的利益,都会对世界造成负担,都不会让佛祖高兴。但我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一切都是自轮回,我活得心安理得,这才是修佛之道。” 陆行舟从未听过这样的理论,他愣了会,又问:“那么不睡觉也是修佛之道吗?”睡觉损害了谁的利益吗?涛吞说:“阿弥陀佛。不睡觉就不会做梦,不做梦就不会做出无法控制的事情,喜怒哀乐,贪嗔悲欢,痴怨恨妒,这些东西若不能守住,又如何成佛?” 很有歪理,陆行舟竟然无法反驳,他想了一会:“如果保不住性命,肉身消陨,也没法成佛了。成佛有很多种方式,何必选择最难的一种?” 涛吞淡淡道:“只有走过最艰难的路,才能接近最伟大的佛。” 陆行舟哑口无言。 涛吞撑着孱弱的身体,举起斧头,砍下,将劈好的柴放在一边…… 也罢,总不可能马上就能做完“苦海无边”的任务,肯定是需要慢慢磨的。陆行舟走到涛吞的背后,这时才有空打开任务面板,发现“置身事外”的进度已经完成。 陆行舟提交了任务。 “恭喜你完成任务。” “恭喜你获得10000点经验值。” 陆行舟并没有多高兴,因为他感觉“苦海无边”这个任务太难做了,这不是他通过努力、坚持、学习技巧、获取知识、或者提高武力就能完成的任务。真棘手啊。 【??作者有话说】 1惠能 第105章 阿弥陀佛-3 “小柏,你有过那种信念吗?就是那种所有人都不理解你,但你依然坚持你的路,不去管别人的目光,不去理会别人的声音。就是那样的时刻。” “没有。”宁归柏顿了顿,“应该没有。问这个做什么?” 陆行舟说:“我想知道涛吞是怎么想的啊,我不明白,人怎么可以活得这么执着呢?” 宁归柏问:“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 “你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 “他再这样下去,说不定都活不到年底。” 宁归柏说:“所以?” 陆行舟说:“所以我们要试着拯救他的生命啊,毕竟、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是他的选择。” “你觉得我不应该干涉,是吗?” 宁归柏说:“如果你想插手,也行。” 陆行舟心想,也许宁归柏能想到他想不到的方法,两个人的智慧总比一个人多,便问:“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宁归柏说:“打晕他,将他绑起来,逼他吃东西,过段日子说不定就想通了。” 陆行舟:“……算了算了,我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他又看了一遍任务,回头是岸回头是岸,但如果涛吞不愿意上岸,他要怎么办?好,涛吞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为了“佛”,他什么都能做。而陆行舟这个局外人必须在乎他的性命,因为他要完成他的任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可如果有人的路跟他的路冲突了,陆行舟只能想尽办法砍掉别人的路。很抱歉,因为他要回家。七年了,再在这个世界待下去,他都要忘记他爸妈的模样了。 而且,涛吞走的这条路真没什么好的,陆行舟觉得他只是被执念蒙蔽了双眼,求的不是真理至理,而是坐地自划的愚昧。 陆行舟想了一晚,决定转换思路。他之前一直在想涛吞为什么不吃饭不睡觉,又觉得他的理由荒唐,但涛吞做这些事情是为了成佛,他应该去了解涛吞为什么如此顽固地想要成佛,也许这才是解开涛吞心结的关键。 陆行舟在青玉寺也不认识什么人,他再次找上了俗。 了俗听闻陆行舟的来意:“陆公子找错人了,小僧不了解涛吞的过往。” 陆行舟问:“那我应该找谁呢?” 了俗面露难色:“这可真是问倒我了,涛吞性子孤僻,跟寺内的其他僧人也不怎么说话,他们估计也不知道涛吞的过往。” 陆行舟说:“你之前说涛吞来青玉寺已经超过二十年了,他再孤僻,也该有人知道他的过往吧。”僧人也是人,难道他们就不会好奇,不会询问,不会将蛛丝马迹串联起来吗? 了俗思索片刻:“公子可以去问问空碧大师,他或许会知晓。” 陆行舟马上就去找了空碧,空碧在藏书阁内整理书籍,瞧见陆行舟的时候微微一笑。他说:“阿弥陀佛,陆公子来了。” 陆行舟开门见山:“大师你好,我来此处,是想了解涛吞的事情。” “涛吞?”空碧怔然,不解陆行舟跟涛吞是怎么搅在一起的。 陆行舟说:“实不相瞒,我昨日见涛吞晕倒,而寺内众僧熟视无睹,心中起了欲求,希望涛吞回头是岸。” 空碧目光如炬:“公子不像是会管这种事的人。” “大师见我第一面时就说我煞气重,我承认这点,如今刚好碰见了涛吞,想要挽救一条性命,聊当赎罪罢了。”陆行舟撒起谎来,眼睛一眨不眨。 空碧说:“陆公子身上的煞气确实很重,只不过你的根是善的,所以才能守本心,正气身。” “多谢大师夸奖。”得到德高望重之人的夸奖,陆行舟有些高兴,“大师是否知道涛吞的过往?” 空碧说:“不急。陆公子,这里还有许多书籍需要整理,你若是有空,不如随我一同拾掇。” 陆行舟想,得刷好感是吧,这种事他早已见怪不怪,刷就对了呗,不然任务怎么水时间和剧情。藏书阁的书还挺多的,陆行舟负责分类,将完好无损的书籍分成一堆,将有部分残损的书籍分成一堆,将几乎全部损坏的书籍——或者说是书页——分成一堆,而空碧在陆行舟分好的基础上,再根据书籍的类别来划分应该放置的地方,他对这些书籍的熟悉程度比陆行舟多,因此速度也快许多。 空碧不会催促陆行舟,所以陆行舟没有“有人在等”的压迫感,他耐下性子来做不需要智慧的重复工作,心却渐渐静下来,不少胡思乱想也从脑中退场,双目一片清明。他甚至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将涛吞的事抛到九霄云外。 第114章 等陆行舟把书籍都整理好之后,天也黑了。 空碧说:“多谢陆公子帮忙。” 陆行舟总算想起来任务:“如今空闲了,大师可否告知我涛吞的事情。” 空碧笑道:“改日再说吧,你那位小友在门外等候许久了。” 宁归柏在门外?陆行舟想了想,他也饿了,还是先去吃饭吧,陆行舟看了眼门外:“那我明日再来?” 空碧说:“明日我要出门,五日后回来。到时公子若还在青玉寺,我会将你想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 陆行舟说:“好,一言为定。” 陆行舟推开门,跳到宁归柏的身边,说:“走吧,吃饭去。” 宁归柏说:“我不想吃素了,我们出去吃吧。” 空碧大师的声音从后面响起:“阿弥陀佛,两位公子既然进了青玉寺,就得守青玉寺的规矩,若二位在外头吃荤沾酒,便请收拾好东西再离开,不必回来了。” 陆行舟还惦记着涛吞的任务呢,怎么能走,闻言立刻说:“我们这就去斋堂吃饭,大师放心,只要还在青玉寺一日,我都不会吃荤沾酒的。” 宁归柏嘴撇了撇,不太高兴,但也没说什么。 二人去到斋堂,陆行舟哄他:“小柏,你再忍一下,等涛吞的事情解决之后,我们就离开这里。或者,你自己离开也可……” “我不走。”宁归柏恶狠狠地啃着红豆糕,“我半夜再去外面找肉吃,空碧也不会知道。” 陆行舟笑了:“好吧,反正以你的轻功,也没人发现得了。” “你去吗?” “我还能忍,我再忍忍吧。” “你很奇怪。”宁归柏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陆行舟。 “有吗?”陆行舟看天看地。 “你平时一天不吃肉就会自言自语。”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现在不能吃也没办法。”陆行舟希望止住这个话题,他可不想宁归柏详细描他会自言自语时会说的话,那太丢人了。他问:“除了没肉吃,在寺里的生活还习惯吗?” 宁归柏说:“没什么不习惯的。” 也对。僧人起得早,宁归柏到点就要起来练功,也不会睡懒觉,僧人诵经的时候,宁归柏就听着佛经练功,僧人干活的时候,宁归柏不是黏着陆行舟,就是在练功。总而言之,只要能练功,宁归柏的生活就不会天翻地覆。 “你不吃了?”陆行舟看宁归柏只吃了一个红豆糕。 “嗯。”宁归柏抬眸,又垂下,欲言又止。 陆行舟在埋头喝粥,没注意。 饭后宁归柏去练内功,陆行舟去练剑法,各自练了一个时辰,洗漱过后就到了睡觉时间。 陆行舟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他觉得他吃的粥和糕点已经消化完了,肚子是扁的,贪心的,欲求不满的。好饿。好馋。想吃羊肉串,想吃小酥肉,想吃大鸡腿,想吃红烧肉,想吃烤乳鸽,想吃爆香牛肉…… 陆行舟想着想着,又开始自言自语了:“饿晕了,饿疯了,饿得想吃人。滋滋冒响的羊肉串在哪里?一口爆汁的大鸡腿在哪里?油汪汪的红烧肉在哪里?在我的梦里。快点睡着吧陆行舟,怎么还没睡着,睡着了就不会饿了。不要再想了!我是身体的主人,不能让这些肉操控我的心我的脑,不然我就成了它们的奴隶……数一会绵羊吧,一、二、三……绵羊烤起来应该很香吧……我怎么闻到了羊肉串的香味,这一定是我的错觉,这错觉怎么越来越强烈了……” 宁归柏的声音杀出黑暗的包围:“我买了羊肉串,你起来吃点吧。” 陆行舟整个人一激灵,从床上跃起:“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进来的?” “刚刚。窗户。” 陆行舟看见了桌上的纸袋,他咽了口唾沫:“我能吃吗?我应该不能吃吧,万一空碧大师知道了……算了,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会知道。他又不是神仙,管他呢。”理智马上就被欲望打败了,陆行舟坐到桌边,羊肉串入口的那一刻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他感到他的味觉在摇旗呐喊。 在拯救他人的性命之前,不应该先顾好自己的命吗?吃不到好吃的,就连自己都不想活下来了,还怎么管涛吞?陆行舟点点头,心安理得地继续吃,宁归柏带回来的量刚刚好,最后陆行舟吃饱了,吃爽了,但是没到吃撑的程度,既完美地解决了口腹之欲,也不会影响接下来的睡眠。陆行舟擦净嘴,擦净手,忍不住抱住了宁归柏。 陆行舟的声音如涟漪荡开,像蜜那样甜:“小柏,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小柏,你真的超级无敌特别好,我真的超级无敌特别喜欢你。小柏小柏小柏小柏!你怎么这么完美,有点不想跟你说再见了怎么办……” 宁归柏闻到陆行舟发间的淡淡香气,他绷紧身体,攥住拳头,压抑某些决堤而出的冲动。 陆行舟的“倾情表白”还没结束,宁归柏就推开了陆行舟,他嗖一下站起来,嗖一下跳窗而逃。陆行舟不在意地耸耸肩,他还沉浸在吃了羊肉串的满足中,然后幸福地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隔壁的宁归柏一夜无眠。 陆行舟天天盯着涛吞,他觉得涛吞像是走向枯败的花,他的脸色越来越憔悴,走路越来越踉跄。陆行舟很担心涛吞,怕涛吞还没等到空碧大师回来,就一命呜呼了。 陆行舟问宁归柏:“我觉得涛吞的身体越来越差了,那是因为我太担心他所以过度忧虑,还是事实确实如此?” 宁归柏也没见过这样的涛吞,谨慎回答:“不知道,但他也许还能活一段时间。” 五日后,空碧回到青玉寺。 空碧言而有信,陆行舟一找过去,他就将涛吞的事情如数说出。陆行舟睁大眼睛,随着空碧的描述,他的眼前展开了一卷极其逼真的画面。 那是游戏给他开的“天眼”—— 第106章 苦海无边-1 涛吞原名叫张叁。 张叁的娘生下他没多久就去世了,在张叁的记忆中,母亲没有占据一席之地,他没有关于母亲的任何印象。张叁的爹是一个铁匠,他没钱请别人来照顾张叁,只好每天带着张叁去铁匠铺工作。但张叁爹不会照顾孩子,张叁饿了尿了时总是哭嚷吵闹,吵得张叁爹心烦意乱,甚至影响到了打铁的效率,后来张叁爹学会了忽略张叁的哭声,张叁哭破喉咙都没人理他,他渐渐就老实了。 张叁每天一泡屎一泡尿地被抱回家,张叁爹把他塞进澡盆里放一会,然后捞出来给他擦干身体,又给他喂点米稀,这一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张叁爹睡得比张叁还早,每晚的呼噜声准时响起,张叁咬着手指头,舔小床的被子,不懂何为脏,何为爱。 这日,张叁爹夹烧热了的铁坯时,手指没抓稳,铁坯落到张叁的背上,张叁的哭声惊天动地。张叁爹给他冲冷水,带他看了大夫,大夫说问题不大就是会痛就是会留疤,张叁爹说男子汉大丈夫没关系。张叁这辈子记得最早的事就是疼。 后来张叁爹就不把张叁带去铁匠铺了,他将张叁绑在床上,在他的屁股下面垫几块厚厚的破布,拉屎拉尿饿了都没关系,不会动不找死就行。等张叁爹回家之后,他再给张叁吃的喝的,以及来之不易的自由。 两父子就这么凑合着过活,张叁没饿死没憋死没臭死只能说命大,或者说人就是这么坚韧的生物。后来张叁长到五六岁,张叁爹就彻底不管他了,张叁只要不偷他的钱,在家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张叁能什么都不做,也许跟小时候的经历有关,他能在家里一躺就是一天,他不动也不会觉得无聊,不吃也不会觉得太饿,他不出门也不接触人,没有意识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又过了几年,张叁爹将所有的家务都甩给了张叁,洗衣服啊切菜啊做饭啊刷碗啊,家中的活都落在了张叁并不宽阔的肩膀上。有一天张叁躺忘了时辰,不记得做晚饭了,饥肠辘辘的张叁爹回来看见空空的四脚桌,就甩了张叁一巴掌,怒骂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干活,结果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废物,养你有什么用。废物,浪费老子的钱。 那晚张叁只能仰躺或者向右侧躺,因为左侧的脸火辣辣的,压着会很痛。张叁对着空气说:“我马上就要生一个张叁,把新的张叁养大,让新的张叁干活。” 张叁爹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看见张叁脸上的巴掌印时愣了愣,拍拍张叁的头说今晚不用做饭了,去外面吃。 张叁溜出门找大夫,大夫问他有什么病,张叁说他想知道怎么生一个小孩出来。 大夫笑得意味深长,手把手给他演示了一遍,问他试过了没有。 张叁说没有试过。 大夫说等你到了那一天,你就会知道的,到那个时候,你就找个女孩。 张叁明白了。 某天晚上张叁立起来了,张叁很兴奋,马上他就不用洗衣服切菜做饭刷碗了,他可以像爹那样使唤下一个张叁。张叁爹去铁匠铺之后,张叁就去找女孩了,他不想找那些个子比他高,力气比他大的女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就是爬进了邻居的家中,找到那个三岁的女孩。 第115章 张叁捂住女孩的嘴,脱下裤子。 很快,张叁爬回了家里,他兴奋极了,心也为期待另一个张叁的到来而跃动。 过了十个月。那个女孩没生下另一个张叁。 张叁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又做了一次。 又过了十个月,那个女孩还是没有生下另一个张叁。 张叁终于知道他被大夫骗了。 他想去找大夫算账,但是张叁爹在这个时候生病倒下了,张叁找到大夫,说出口的是救救我爹。 大夫给张叁爹开了一些药,说先吃吃看吧。 张叁说你骗过我,我还能信你吗? 大夫茫然,原来他已经忘记张叁了。 张叁爹喊疼啊痛啊死了算了,张叁回头看,大夫就走了。 张叁爹吃了几天的药,没有起色,还是咿咿呀呀喊疼。 张叁每天给他把屎把尿,张叁爹不那么疼的时候会说幸好把你养大了。张叁以为他是在感谢自己的付出,后来想想,张叁爹夸的人其实不是他,他只是夸赞自己英明神武,养大了一个可以给他喂饭擦身的孩子。 张叁换了个大夫,大夫给张叁爹望闻问切,走出门之后让张叁买棺材。 张叁爹不知道这回事。 张叁决定不告诉张叁爹,他等着爹死,等了许多天,爹还在那痛苦地呻吟,活不下去,也死不了,听得人难受极了。眼看着家里的钱越来越少,张叁想,闷死他得了。 张叁对张叁爹说钱用完了,家里哪里还有钱。 张叁爹说没有了,你也十六岁了,你去赚钱吧。 张叁冷冷地看着张叁爹。 张叁爹说,你娘织衣服很厉害,但是你害死了你娘,不然家里不会只有这点钱。是你的错,你去赚钱吧。 张叁摇头,我没有害死我娘,我连我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说我害死了她。 张叁爹说女人生孩子就是容易死的,如果不把你生下来,她不会死。是你的错,你要报答我。 张叁心说,今天去找工,什么时候找到工作,什么时候闷死爹。 屋子里充满了尿骚味和腥臭味,挥之不去。 张叁找到了米铺的工作,当搬运工,每天扛着米走来走去。很累,他每天都想着等他回去,张叁爹就没气了。但他每天走到家门口,都能听见他爹那可恨的呻吟。 老不死。 坏不死。 没用不死, 张叁拿起枕头,又放下。他的肩膀因为扛米而磨出血,他也痛,但他没有呻吟,不像张叁爹那么软弱,他怒气冲冲,你怎么还不死? 张叁爹横他,不孝子。 张叁回敬,不孝爹。 张叁爹险些气死,可惜没有。 张叁把张叁爹搬到院子里,臭死了,他受不了了。吃饭是尿味,喝水是尿味,梦里都是尿味,好像谁尿他头上了。 张叁怀疑张叁爹是故意的,问他你是看我长大了,所以不想干活了吧。 张叁爹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张叁怀疑张叁爹是装的,他又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张叁爹都没回骂他。张叁拿起那个被拿起了很多次的枕头,闷在张叁爹的脸上,还装,还装,我看你怎么装。 等张叁拿开枕头之后,张叁爹没气了。 张叁懵了,说喂,别装了。张叁爹的眼睛还是睁着的。 张叁扇了他一巴掌,我说别装了你没听见吗?张叁爹的头歪到一边。 张叁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 他没给张叁爹买棺材,因为他没钱,他爹也不配。他挖了个坑。 过了几个月,那股尿骚味还似有若无的,张叁觉得他爹没死干净,他经常做噩梦,梦里不是他在追他爹,就是他爹在追他。 他追到他爹,就会把他爹杀了。他爹追到他,就会骂他不孝子。张叁在梦里说不出话,喉咙被谁捏住了,声音卡在了木然的眼睛里。 太邪门了,张叁决定换个地方生活。 在离开之前,他要解决几件事。 第一,他找到了那个无辜的女孩,想跟她说对不起。那女孩八岁,已经不记得张叁了,但是当张叁靠近的时候,她表现出很害怕的样子,尖叫着后退,挥动手臂殴打空气,张叁惊慌地说完对不起之后就跑了。 第二,他找到了那个大夫,送了他一套没有章法的拳头,这样他心里就能好受一点,毕竟,他惩罚了罪魁祸首啊。 第三,他去街上找书生,让书生给他取个好听的名字,他不想叫张叁了。书生说“巨涛吞宝刹,朗月涌江流”1,就叫涛吞如何?张叁管自己叫张涛吞,叫了两次,怎么叫怎么别扭。然后他就去掉了“姓”,从今以后,他就是涛吞。 第四,他去了米铺,偷了米铺的银两。那些钱足够他上路了。 涛吞离开了那个他不愿再回忆的家乡。 他往一个方向走,也不知道东南西北,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他不住客栈,他还是养成了“不乱花钱”的习惯,哪怕他的袖里沉甸甸地积着别家的希望,甚至是别人的命,他还是不想花钱。他白日能走一天,走到天黑了,走不动了,就找一个荒僻的地方躺下。睡梦中他会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东西,他没有丢过任何东西。 他还是会梦见爹,爹的五官镶在枕头上,张大嘴问他为什么。他会梦见那个从未见过的娘,娘把他塞进土里往下摁,说你死了我就能活了。他会梦见大夫用铲子铲他背上烧伤的疤痕,说铲下来就好了铲下来就好了,好像人生所有的伤痛都可以这样铲走。他会梦见那个女孩,还是三岁的时候,她舔着冰糖葫芦,喊爹喊娘的时候声音甜滋滋的,因为还没有碰见那个可怕的张叁。他会梦见他在米铺干活,米袋被戳破了,米哗啦啦地全流到地上,流进每家每户的米缸里,那是一个金色的梦。他又梦见了爹,爹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说儿啊,我不连累你了,我走了。我自愿要走的,你别怪自己,你向前走。 涛吞吞下了所有的梦。 他走到了鹤州。 他不想再往前走了,足够远了吧?已经把那些东西都抛在身后了吧?春天到了,他来到了繁华的鹤州,他觉得他能在这里活下去,涛吞想,他有什么理由不留下? 涛吞终于住了客栈,他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新衣,从今天开始,他会是一个全新的人。他昂首挺胸走出了客栈门口,他要找一份谋生的工作,要大大方方地活着,爹你就看着吧,没有你我只会活得更好。 他去书铺,老板问他读过书吗,认字吗?他摇头,再摇头。老板说这里不适合你,你走吧。 他去武馆,老板问他会拳脚功夫吗?他摇头。老板说走走走。涛吞说不会武就不能打杂吗?老板说既会武又能打杂的人多得是,谁稀罕你。 他去酒楼,老板一听他说话,就挥挥手说不要你这样的。涛吞说我怎样了。老板说你说话都说不利索,你不知道吗?涛吞确实不知道。他在米铺当搬运工的时候,也没人说过这一点。 要不还是去米铺卖力气吧,涛吞这么想,他迈开腿,腿变得很重,他走得很费劲。 他走在热闹的人群上,听见有悠悠扬扬的琴声,有人在河岸边抚弦,鬼使神差地,涛吞挤了过去,踮起脚尖。抚琴人低眉拨奏,一曲罢了,抬眸看向人群。涛吞踮脚久了,站不稳又矮下来,人渐渐散去,桃红柳绿春光好。 涛吞原本想,如果米铺也不要他,那他就去死。 但他现在既不想去米铺,也不想死了。 【??作者有话说】 1李英《游金山寺》 第107章 苦海无边-2 抚琴人是许府的姑娘,名叫许解晴。那是涛吞磕磕巴巴打听出来的,其中有个人问涛吞的结巴是不是天生的,他认识有个大夫可以治结巴。 涛吞要了大夫的地址。 大夫问了涛吞许多问题,最后问他你平时是不是不怎么跟人说话。涛吞说是。 这就是问题的根源,但是没什么好治的。你多跟人说说话就好了,我刚刚跟你说了这么久,你有没有发现你说话变得越来越流畅了。大夫没给涛吞开药,收了不少的治疗费。 涛吞回去之后就自己跟自己说话,他练了几天,觉得自己说得好多了,就去了许府,想要当许府的下人。 许府的管家没问涛吞认不认字,会不会武,只问他干过什么,再让他劈柴烧水,晾衣洗碗,看他手脚勤不勤快,做事利不利索。涛吞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他干得很卖力,像是要把命都豁出去。管家挺满意,让涛吞回去收拾东西,翌日就搬过来开始干活。 涛吞进许府后的一个月,连许解晴一面都没有见过。 但他听说了许多关于许解晴的事情。比如许解晴是个名副其实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天文地理也略通一二。比如许解晴不仅会文,而且会武,她最近好像去了一家武馆学轻功,所以这段时间都不在家中。再比如许解晴已经跟刘家公子有了婚约,估计明年就会成亲。 第116章 涛吞插嘴问刘家公子是谁,得到的答案是一个家境和武功都不错的人。 涛吞连家都没有了,更别说家境,至于武功,现在练还来得及吗?涛吞等到休假的时候出了许府,去武馆报名学武。 武馆师父让他做了几个动作,说他不适合学武。 涛吞问为什么。武馆师父说你太瘦小,力气不够,柔韧性也不好,爆发力和耐力都很差……涛吞打断了武馆师父,他说我相信勤能补拙。武馆师父说,勤能补拙那是针对年轻人的,你都二十多岁了,你补不起。涛吞失魂落魄地离开武馆。他听见背后有人问你为什么不收他,再不适合也能收钱啊。武馆师父的声音很轻蔑,你看他身上穿的衣服,手上的茧子,他能给多少钱? 涛吞身体一僵。 他想转头大吼,你们这些人懂什么,你们说的话都是狗屁,你们没资格评价我。 他听见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你们有什么毛病?奚落一个想学武的人有意思吗?嘲笑他人没钱有意思吗?依我看,你们的天资也不好不到哪里去,只是胜在早学了几年武功,何必洋洋得意。至于钱财……你们最好照照铜镜,看看自己的穿着吧。还是说,你们连铜镜都买不起?” “许小姐,你你你认识那个人?” “不认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耳闻不公自然也可以打抱不平。”许解晴哼了声,“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来你们武馆练武了。” 涛吞愣愣地转过了头,看见了在梦中新出现的影子。 涛吞和许解晴就是这么认识的。 许解晴知道涛吞是许府的下人后,问他:“你为什么想要学武?” 涛吞舌头打结:“我想、我想有一技之长。” “你喜欢练武吗?” “我应该……不讨厌。” 许解晴笑了笑:“除了武功,你还想过学别的东西吗?” “……还没有。” “那你可以多去想想,练武不一定适合你。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没有练武的天资注定会没有成就,我只是觉得,如果你不是特别喜欢习武,其实没必要非得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你多想想,定能找到比练武更喜欢或者更擅长做的事情。”许解晴的声调和风细雨,跟刚刚斥责武馆师父的完全不同。 涛吞说:“好……我想想。” 涛吞确实不喜欢练武,他不喜欢吃身体上的苦。他尝试着认字读书,但每个字在他眼里都是一个世界,他没法接受那么多复杂的世界。他练习算数,买了个算盘日日拨弄,然后发现他总是算错数。他想学乐器,去问了一圈之后发现自己的钱根本不够,别说请师父了,他连买一把琴的钱都没有。他还能做什么呢?涛吞绝望地想,他就是这么平庸的人,做什么都不成,又没钱,从出生开始就错了,他一无是处,连手都是脏的。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许解晴,但他总是用目光搜寻每一寸角落,想象这些花草树木跟许解晴有过的交集,然后嫉妒那些东西。他觉得自己还比不上那些东西。 花开了会让人笑,树长高了能庇荫,草牢牢扎根在土里,生命多坚韧。涛吞再一次问自己,我能做什么?我拿什么喜欢她?涛吞知道最佳的选择是放弃。 涛吞每次决定放弃的时候,许解晴就会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有时会跟他说两句话,有时只是一晃而过,就改变了涛吞的决定。 他只是喜欢许解晴,又没奢望要跟许解晴在一起,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无望的恋慕,他执着地想要继续下去。许解晴从未在涛吞的目光中发现异常,涛吞藏得太深,而许解晴看他又看得太轻,太浅,她的目光只是一阵风,又怎么能吹开一扇门? 还有两个月,许解晴就要成亲了。 涛吞的心里有一团灼热的火,他想做点什么,但许解晴不是那个三岁的女孩,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想起那个女孩灰蒙蒙的眼睛,心想也许是因为他做错了事情,所以他才会变成这样。 没有成就,没有人爱他。那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他做错了事情,他活该的。 可是涛吞不甘心,他改了名字,“张叁”做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为什么不能原谅他?他这一生想要一次如意,一次就好。 涛吞扫地的时候看见了许解晴,许解晴拎着一个笼子,笼里有一只小兔子。涛吞问:“许小姐,那是从哪里来的?” 许解晴笑意盈盈:“这是我未婚夫送给我的。” 涛吞记得自己扯开了嘴角,但他笑得比哭还难看,许解晴终于看出了他眼中的忧伤:“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今天是我爹的忌日,我爹生前最喜欢的动物就是兔子……我想起他,有些难过。”涛吞不知道他是怎么说出这番话的,没一个字是真的,可他说得那么悲伤,许解晴没有半点怀疑。 许解晴将手上的笼子递给涛吞,涛吞睁大眼睛:“这是……” 许解晴说:“这只兔子送给你吧,我跟管家说给你放两天假,你去看看你爹吧。”她以为涛吞是鹤州人,涛吞的爹也葬在了鹤州,她并不了解涛吞。 涛吞把那只兔子带出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笼门,将兔子抱了出来。 温热的皮毛,涌动的生命。涛吞望着兔子,眼中没有半点柔情,他抓住兔子的脖子,手上慢慢加大力度,兔子很快就断气了。 涛吞残忍地笑了。他扼杀这只兔子,好像抹杀了许解晴和她未婚夫的可能。 他一会坐在兔子的尸体上想许解晴的面容,一会跪在兔子身上发呆,一会狠狠地用脚踩兔子,最后挖了个坑,将兔子埋了。他要让兔子再也不见天日,就像许解晴和她的未婚夫。 半个月后许解晴跟涛吞又碰上了,许解晴问他:“兔子还好吗?” 涛吞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很好,要拿来给你看看吗?” “不必了,你好好照顾它就行。”许解晴给了涛吞一份信任,“我马上要成亲了,最近有点忙,不跟你说了,我赶着去试嫁衣。” 涛吞的眼神暗下来:“好。” 兔子,兔子。涛吞的心中有一只兔子,跳着跳着就死了,死了一会又复活了。 他想起张叁爹,想起娘,女子嫁人生孩子,很容易死的。他想跟许解晴说,你不要嫁人了,好好活着吧。 他在现实中没说,但他在梦里说了。许解晴听到之后,嫌弃地看着他,荒谬,太荒谬了。原来你是这样愚蠢的人。 许解晴出嫁,许府上上下下一片喜色,只有涛吞被悲伤淹没,没人知他心中惊涛骇浪。 涛吞想过离开许府,要不他去刘家当下人吧,这样他还可以时不时见到许解晴,就像从前那样。他没有这样做,他怕自己看见许解晴的丈夫时,手脚会变得不受控制。 说起来,他连许解晴的丈夫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呢。 又过了半年,涛吞还在许府当下人。这半年的时间内,许解晴回过门,但涛吞没见过她。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许府,在许府的这两年,他一点工钱都没涨,但是干的活却越来越多了。涛吞不是傻子,他知道这不值得。主子不会感念他的忠诚,管家不会赞赏他的付出,许解晴不会看见他。 再过半年,涛吞还是像一块石头那样粘在许府,他给自己的评价是冥顽不灵的臭石头,其实他还是偷偷认了些字,也会几个成语了。 许解晴嫁给刘家公子快一年的时候,提出了和离。 涛吞不知道他们和离的细节,只知道最终的结果,许解晴成功了,她回到了许府。涛吞终于知道自己在等的是什么,就是这个渺茫的希望,就为了这一天,这一刻,他在许府多留了一年。 他听见许解晴的琴音,循声而去。 一年不见,许解晴的变化不大,但眼里多了些锋芒。涛吞没有寒暄:“你为什么要跟他和离?” 许解晴说:“他看不起我,或者说,他看不起女人。” 涛吞说:“什么意思?” “我在刘家练轻功,他说我没必要练轻功,女人练武没用,在家缝缝衣服养养孩子就行了。为了这件事,我跟他争论了很久,后来我死心了,我确定我没法改变他的想法,所以就提出了和离。我最近在研究一门轻功,一门适合女子学的轻功,我就要看看,女子何以不如男。” 许解晴抬起眸,眼中光彩万丈,涛吞恍惚回到了那年河岸边,又是一年春。 第108章 苦海无边-3 涛吞脱口而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很久了。我不介意你成过亲,许小姐,解晴,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许解晴震惊地看着涛吞,随后皱起眉头,满脸厌恶:“你说你不介意什么?” “我、我不介意你成过亲。”涛吞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许解晴冷笑一声:“你跟他们一样让我恶心。” “什么?”涛吞如遭雷击,“为什么?” 第117章 许解晴说:“你滚吧。” 涛吞脸色煞白,许解晴要他死他也愿意,但他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他说:“为什么?是因为我一无是处,你觉得我配不上你,甚至不配喜欢你,所以很恶心……” 许解晴打断了他:“我不在乎你有没有本领,我也不会想你配不配得上我,因为我不会喜欢你。让我恶心的是你说的‘不介意’那句话,怎么?能接受‘残花败柳’,就是你们男人最大的让步了吗?这点事就能让你觉得你付出得特别多,奉献得特别大,你想要感动的是我还是你自己?收起你这幅自我感动的嘴脸。我真不明白你们男人,既然都看不起女人,就不要说些什么喜欢的话了,不如去喜欢那些你们欣赏敬慕的男人吧。” “我说出那句话,不是那个意思……”涛吞低声辩解。 许解晴冷冷道:“那是什么意思?” 涛吞想,那是许解晴在嘲讽武馆师父时的语气,现在终于也用到了他的身上。他想,是啊,那是什么意思?他说出“不介意”那句话,是为了什么? “无话可说了,是吗?”许解晴眼含轻蔑,“你就是这个意思。” 涛吞动了动唇,什么都说不出来。 许解晴说:“我不会动你的生计,让你滚出我家,但从今往后我不想看见你,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涛吞还是没说话,他怎么能答应?他想说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他想说我不是坏人,他想说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他想说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他想说我把你放在了比我自己还重要的位置。他想起了许解晴刚刚说的“收起你这幅自我感动的嘴脸”,他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那日之后涛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到许解晴,他确信是许解晴在故意避开他,因为他什么也没变,他不想躲着许解晴,那是他现有生活里唯一的精神支柱了。 涛吞反反复复回忆起许解晴那天说的话。很久之后他终于想到了可以辩驳的理由——因为大多数男人都会介意已经不“清白”的女人,所以我才会说那样的话。我要表达的是我跟他们不一样,还有我很喜欢你,所以你怎么样我都喜欢,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确信。你不应该说那些话来伤害我,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不能质疑我的真心。我的真心是我身上最最宝贵的东西,但是你践踏了它,没有关系,我会把我的真心捡起来,洗得干干净净,再递到你的面前,奢求你多看它一眼。 这番话始终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涛吞听说了“碎步金莲”,许解晴为女子而创造的轻功。很多女子都跑到了许家,想让许解晴教她们到底怎么练这种轻功。涛吞看着人来人往,觉得许解晴做什么都会成功,她就是自己的反面,她是天才,而他是被天放弃的那一个。 他惊觉自己在嫉妒许解晴。不,他不应该嫉妒许解晴,他爱许解晴,他恨不得把心都剖出来,献给许解晴。他怎么可能嫉妒许解晴,那一定是某种因为差距过大而产生的错觉。 许解晴每日都在家中,教导上门求学“碎步金莲”的女子,涛吞总是躲在树后,躲在假山后,躲在转角处,看许解晴的身影,听许解晴的声音。他以为这样就会满足,可日复一日,被压抑着的爱恋野蛮、疯狂、畸形生长,迫使他从阴影里走出来,再次站在许解晴的面前。 许解晴面无表情:“我说过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涛吞痛苦地摇头:“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你这是何必?”许解晴只记得自己对涛吞的愤怒,要说是为了什么,其实她已经不记得了,这阵子她的生活被别的事情挤满了,一个涛吞说的几句冒犯的话,没有被记住的必要。 涛吞说:“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我进许家当下人是为了你,我进来之后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你。” “你做了什么?”许解晴觉得涛吞莫名其妙,“你当仆人赚工钱,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关我什么事?好,退一步说,就算你是为了我,你又为我做过什么?我想起来你是什么问题了,你又在自我感动了。” 涛吞说:“我为你试着学武,努力认字,想过学乐器,想过攒钱开一家客栈……” 许解晴翻了个白眼:“那是为我做的事情吗?难道没有我,你就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学,不努力不尝试,安于现状随波逐流,成为一个永远留在原地的人吗?” 涛吞斩钉截铁:“对。” “你有什么毛病?”许解晴忍无可忍,“好,按你说的,不管是想着学武学文,还是学乐器开客栈,会获得利益的人都是你而不是我。所以你不能说这是为了我,好像你为我付出了多少东西那样,你做事情,得到回报的人只有你自己,跟我有什么关系?涛吞,我发现你想东西跟正常人不一样。” “当然是为了你,我做这些事,是希望我能变得更好,这样才能配得上你。” “那也不是为了我,因为我从来没要求过让你这么做。” “你从来都没要求过我,是因为你看不上我,因为你觉得我无能,是不是?” 许解晴要被涛吞烦死了,随便涛吞怎么想吧,她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对话:“是,就是这样,你配不上我,我不喜欢你,所以你可以离我远点吗?” “你想让我滚。”涛吞声音发颤,“好,我滚,你跟我说一条路,你觉得我能做什么?你告诉我,你给我指出一条路,只要一条路,我就有多远滚多远,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许解晴说:“你去当僧人吧,世界上最没用的地方就是寺庙,最没用的人就是僧人。因为他们信奉的佛本就是不存在的,这些僧人每天吃斋念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跟你一样。去寺庙求财的人无非希望不劳而获,去寺庙求爱的人无非是痴心妄想,去寺庙赎罪的人根本没有诚心悔过,因为他们都没做实事。所以你去寺庙当僧人吧,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适合你做的事情了。” “好,我说到做到,我这就去寺庙当僧人,我会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佛僧。”涛吞咬牙切齿,双眼通红,状似癫狂。 涛吞带着他这些年在许家攒下的积蓄,离开了鹤州。 ——我要当佛,我要当佛,苦海无边,我要当佛。我要先成为最伟大的佛僧,再成为最伟大的佛祖,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记住涛吞这个名字,跪下来求我,阿弥陀佛,苦海无边,我就是岸。 涛吞怀着这样的信念,往来时路走去,他走了很久,说不清多久,因为他已经癫了。他走过春,走过秋,丢掉了五双磨破的鞋,在大雪夜见到了青玉寺的牌匾。 就这里吧。他听见一道声音,是佛在指引他!于是,他进入了青玉寺,剃发出家,成为了一名僧人。 涛吞跟别的僧人一起念经,吃斋,做事,睡觉。那道佛祖的声音消失在了毫无改变的日子里,他还是觉得自己平庸。为什么?许解晴给他指出了一条路,他一定要在这条路上付出所有,耗到死。他不能跟别的僧人一样,有什么办法?赶紧想办法。 涛吞想,要先赎罪,要让过去的错误一笔勾销,就得赠予自己痛苦。不然,仇人又怎会快意? 涛吞割下大腿上的肉,钻心的痛,他感到满足,就是要这么痛才能赎罪。 他不治疗,不包扎,拖着少了两坨肉的腿念经做事,他总是摔倒,又撑着身体站起来。隐隐约约的,他又听见了佛的声音,他觉得他得坚持下去。 涛吞等腿上的肉长出来了,就再割肉,反反复复,他发现他腿上的伤好得越来越快。他惊喜万分,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他能做到,说明他一定能成为伟大的佛祖。 夜里,涛吞想他不应该吃斋,他有那么多肉,为什么不吃自己的肉呢?他有那么多血,为什么不喝自己的血呢?这样,他就不会消耗世上的任何食物。他就是自己全部的补给,他就是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青玉寺的僧人渐渐发现涛吞的异常,涛吞没有隐藏自己,他将自己的“成佛之法”大声说出,眼里闪着诡异兴奋的光,别的僧人敢学吗?敢这样做吗?他笃定他们不敢,他才是这条路上最伟大的佛僧。 僧人们渐渐疏远了涛吞。 涛吞更进一步,他想到了更接近佛的方法,戒除虚妄的贪嗔痴,决定每天都少睡半个时辰,几天之后他就不睡觉了。 他跟这世上别的僧人,别的人都不一样。涛吞想,他现在是一个彻底的独一无二的人,他是最接近佛的存在。他这样对自己都死不了,还有谁? 许解晴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原来一切都是命运,他爹、大夫、女孩、许解晴都是引他走上这条路的人,那是佛祖的安排。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不是被天放弃的庸人,他是被困苦打磨的玉。 涛吞想明白了所有事。 夜半,青玉寺的僧人传来一阵癫狂的大笑声,把所有熟睡中的僧人都吵醒了,他们走出房间,聚在院中,看涛吞在房中一边割肉,一边大笑,他拿桶接住了流出的血,又因疼痛憋出了两行眼泪,他抓住腿肉,混着眼泪大口咀嚼。 第118章 这就是“天眼”的最后一幕。 第109章 昨日某某-1 空碧说完了:“阿弥陀佛。” 陆行舟许久才缓过神来:“我现在觉得,涛吞做出什么都不奇怪了。”他不能理解涛吞,因为涛吞的想法真的太怪异,但确信涛吞是一个怪异的人之后,他做的一切事情都变得合理了——做这件事的人是涛吞?哦,那不奇怪了。 可他还是为涛吞□□幼女这件事作呕——即便天眼打了马赛克——这比他看见涛吞用枕头闷死他爹的时候还要恶心。因为这事,他现在甚至想要无视任务,放弃拯救涛吞的性命。 空碧说:“知道了涛吞的过去,陆公子,你还想劝他吗?” 陆行舟说:“我不知道,我得再想想。” “各人有各人的路。” “大师是想让我不要插手?” “非也非也。”空碧双手合十,“如果阻止他就是你的路,你大可往前走。” 陆行舟说:“涛吞这么做了二十多年,早已毁掉根基,就算我现在能让他回头是岸,他应该也活不了多久了。”他说这些,不知道是想告诉空碧,还是说服自己。 空碧说:“不必空想,不必多想,随心而动即可。” 陆行舟眼前出现了一条路:“我明白了。多谢大师。” 陆行舟正想提出离开,却被空碧的下一句话钉在原地。 “陆公子可有想过出家?” “什、什么?” “苦海无边,不如入我佛门,自此耳根清净,四大皆空。” 陆行舟连忙摇头:“我没想过要遁入空门,我看不破红尘。” 空碧没多劝陆行舟,陆行舟顺势提出了告辞。他赶着要去劝涛吞。 陆行舟出门之后发现有哪里不对劲,这几天除了早上念经的时辰,其它时候他都没怎么看见宁归柏,真是奇了怪了,宁归柏这段时间不黏在他的身边,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一定是因为习惯。陆行舟点点头,觉得这样也好,反正迟早都是要习惯的,他确信他和宁归柏终有一日会分道扬镳。 陆行舟找到涛吞时,涛吞正扛着劈好的柴,一步步往灶房走。 涛吞的眉毛和嘴唇都紧紧抿成一条线,好像正在承受莫大的痛苦,又因为他是个足够坚毅的人,所以他能忍受这些痛苦——这就是陆行舟在知晓涛吞的过往之后,再次看见他的神情解读。 陆行舟走到涛吞的身边:“涛吞,你想成为最伟大的佛僧,或者说佛祖也行,可是出了青玉寺这个门,就没有任何人听说过‘涛吞’这个名字。从你的目的来看,你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无用功,你确定还要这样下去吗?为了某个信念付出性命在所不惜当然可以,但我想前提是有得到想要之物的希望吧,我看不见你走这条路的希望。” 涛吞说:“你不懂。” “那是为什么?” “有些事不是看到了希望才去坚持,而是因为坚持才会看到希望。” 那不是现实世界中很火的一句话吗?陆行舟有些无语,怎么就被涛吞用得这么理直气壮呢,当然这句话本身是有道理的,但用在这件事上就不妥当了。 陆行舟说:“你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了,都坚持得快要死掉了,希望却还是空中楼阁,都是虚的。可如果你死了,这就是实实在在的,你为了成佛失去了一切,等你死了,很快就不会有人再记得你了,你生时只有痛苦,死后更不可能实现你的愿望,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涛吞说:“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 陆行舟:“……”游戏文案到底给涛吞输入了多少经典语录啊?这些听起来都算有道理的话,从涛吞的嘴里吐出来,就让人恨得牙痒痒的。 陆行舟说:“你这么做是为了证明给许解晴看,你不是一个无能的人吗?” “她算什么?”涛吞呵呵一笑,“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涛吞了,就算许解晴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多看她一眼,她已经不重要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都是为了真佛。许解晴算什么?她什么都不是。不对,你为什么会知道许解晴?是空碧告诉你的?” “没错,空碧大师把你过去所做的一切都告诉我了。” “你既然知道了一切,为什么还要来劝我?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能这么做!” “因为我旁观者清,我知道你做的事情有多蠢,有多傻,但你自己不知道。”陆行舟讥讽一笑,“你想找死,我本来不应该拦着你,但我的脑中也有一道声音,它让我阻止你,不要让你死。你听过那种声音,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那是你听见的声音。”涛吞将柴放下来,他弯腰喘了好一会气,才重新站直了身体。 陆行舟背手而立:“这些年来,你有再次听见佛的声音吗?它有叫你做什么,怎么做吗?” 涛吞横了陆行舟一眼,没有说话。 陆行舟继续说:“多半没有吧。既然如此,你何必一意孤行?” 涛吞胸膛剧烈起伏:“佛的指引一直在我的心里,它没有开口,不代表它消失了。” “如果你觉得只有痛苦才能让你成佛,越痛苦越伟大,你为什么不去死。”陆行舟耐心渐退,“你觉得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就不会对这个世界造成负担,但你还在呼吸,还能拉撒,你排出的东西还在污染这个世界。而且你到底有多痛苦?我不知道,你现在所做的事情只是让你的身体感到疼痛,你的心有因为痛苦而颤抖吗?你有被愧疚、妒忌、自卑、悔恨、麻木、恐惧这些东西折磨过吗?你甚至不睡觉,不会做噩梦,连身不由己的畏怯滋味都没品尝到。你告诉我,你哪里痛苦了?你哪里伟大了?人生八苦你才经历多少?你对佛理有特别的研究吗?你帮助过什么人吗?你能为世间的真善美豁出一条命吗?你忍受些身体的疼痛就能成为最接近佛的存在吗?涛吞,你始终活在自己的梦里,他们不点醒你的梦,是因为各人有各人的修行,但我不认为你是在修行,除非你说你修的是蒙昧,行的是傲慢,你要是真的无私无畏,为什么不去死呢?” 陆行舟说完那番话后,周遭死一般的寂静。 灶房内除了他们二人之外,还有几个正在干活的僧人,刚刚陆行舟和涛吞在说话的时候,他们听着听着就慢下了手中的活,而当陆行舟的长篇大论发表完之后,他们全都停下了。 僧人们或站或坐,看着好像被刀劈成了两半的涛吞,涛吞的左脸疯狂抽动着,面目狰狞,右脸勉力维持着平静,但眼珠子像死鱼一样往外翻,闪烁着猩红色,仿佛有人在里面点了一把火。僧人们身上起了鸡皮疙瘩,陆行舟浑然不惧,神色淡淡地看着涛吞。他一开始没想要说这么多,也没想过要以这么暴烈的方式撕扯涛吞的自欺,但他说着说着就忍不住了,有什么办法呢?话语就像杀过的人,腐化的尸体,亲人的眼泪,都是收不回来的东西。更何况,他其实没说错什么。 僧人一说:“阿弥陀佛,人命可贵,陆公子慎言。” 僧人二说:“阿弥陀佛,两位都冷静冷静,先不要说话了。” 僧人三说:“涛吞,你的脸色很差,要不去休息一下吧?” 陆行舟说:“确实,人命可贵,但人若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就谈不上可贵了。” 涛吞说:“我不需要休息,我不需要你们的怜悯,滚,都给我滚。” “冥顽不灵,顽固不化。”陆行舟一步不退,像是铁了心要在今日解决这件事,要彻底撕破涛吞营造出来的假象。 涛吞突然朝陆行舟扑过来,要将他压倒在地。陆行舟这段时间虽然疏于练武,但无论如何也不会避不过这一扑,他脚步轻移,任由涛吞扑了个空,狼狈地摔倒在地。 陆行舟居高临下:“怎么?你没法反驳我,恼羞成怒,就想动手了?” 涛吞双拳撑在地上,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陆行舟。 僧人一觉得陆行舟过分了,僧人二怕他们真的打起来,僧人三怕涛吞命丧当场,三人对视几眼,无声达成了默契。僧人一去扶涛吞起来,涛吞不领情,甩开了僧人的手。僧人二和僧人三一左一右夹着陆行舟,把他“请”了出去,陆行舟想挣脱二人,但两人将他的胳膊箍得极紧,他若要用蛮力挣开,恐怕会伤到二人,也就作罢了。 两个僧人将陆行舟带出数百步后,才停下来。 僧人二说:“陆公子何必那样说涛吞,他行将就木,再冥顽不灵,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了。” 僧人三说:“是啊,涛吞再怎么样,也罪不至死。而且,不管陆公子说什么,他也快要死了。” “那是我的修行。”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陆行舟让二人哑口无言了。是的,他们最不能管的东西就是修行,只要别人修的不是罪恶之路,他们便无权干涉。 夜里,陆行舟给许解晴写了一封信,但他已经不记得许解晴的住处了,头疼地想应该怎么寄给许解晴才好。陆行舟在门口坐了一会,还是决定找宁归柏帮这个忙。 第119章 “你让我去一趟鹤州?”宁归柏不太乐意。 陆行舟说:“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让谁帮我。或者你留在青玉寺,我去鹤州也行。” “我跟你一起去鹤州。” “不行,得有人看着涛吞。”陆行舟虽然跟涛吞说“去死”,但那并不是他的本意,他怕涛吞真的被他说服了,得有个人留在青玉寺看着涛吞。 宁归柏沉默一会:“行,我去。” “把千里马带上。”陆行舟并不意外,他早就预料到宁归柏会答应。 宁归柏说:“我现在出发,半个月就回来。” 陆行舟嘱咐道:“如果许解晴不愿意跟你走,不要用强硬的手段把她带回来,随她的心意就好。”他怕宁归柏为了“完成任务”,将许解晴打晕打回来。 “好,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陆行舟笑了笑:“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谢谢你。” “我不要谢谢,我能相信你吗?” “嗯?” “等我回来,你真的还在吗?” “我……”陆行舟动了动唇,他哪有资格保证什么?他一个连为什么进入游戏都不知道的人,一个连死都不能决定的人,下一秒会不会离开这个世界都是未知数,他能保证什么? 宁归柏盯着他,一定要等到他开口。 陆行舟缓缓道:“如果我能决定什么,这一次我不会再选言而无信。” 第110章 昨日某某-2 陆行舟跟涛吞闹得很不愉快的事情,当天就传遍了整个青玉寺。 宁归柏离开青玉寺后,陆行舟照常跟着僧人们念经吃斋,他能感受到别人投来的目光,好奇的、漠然的、戒备的、若有所思的、嗤之以鼻的、不怀好意的……陆行舟通通忽略了。说到底,僧人还是人,无非是人,无非是陌生人,陆行舟不太在乎他们的想法。 涛吞也跟往常无异,他还是不吃不喝,不睡寡言,他看见陆行舟的时候,眼里没有一点波澜,仿佛从来就不认识陆行舟这个人。 陆行舟想,那番话还是有效果的,虽然跟他希望的并不一致。涛吞听进去了,他被陆行舟的话打倒了吗?他在日思夜想着如何反驳那番话吗?就跟当初他想着怎么反驳许解晴那样。等他想到了,他会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再跟自己争论一番吗?陆行舟只是想想,就觉得很累。 苦海无边,说的到底是涛吞,还是他陆行舟啊? 了俗看见陆行舟:“阿弥陀佛。” “你恐怕是寺里唯一一个对我的态度没有变化的人了。”陆行舟想了想,“不对,还有空碧大师。” “为何要有变化?” “你没听说我和涛吞的事吗?” “听说了。” “所以,你对我没有新的看法?” “我们不理会涛吞的事情,不意味着旁人不能理会,这有何妨?若是不容许别人管涛吞的事,那未免太专横跋扈了。” 陆行舟眉头一挑:“可我让他去死。”那已经超出了“多管闲事”的范畴了。 了俗说:“阿弥陀佛,人总是要死的,而且他做的事本就是去死的事,公子不过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为何要因此感到困扰?” 这一刻,陆行舟是真的想交了俗这个朋友了:“你说话特别有道理,你叫了俗,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字吗?” 了俗说:“我是了字辈,俗是我自己选的字。” 陆行舟问:“涛吞呢,他没有字号吗?” “他没有。” “我以为寺庙里每个人都有字号。” “涛吞的情况比较特殊,他非得用自己的名字,大师们也只能随他去了。” “我以为他只在乎成佛,没想到他对保留名字也有执念。”陆行舟想,连名字都不舍得交出去,涛吞还嚷嚷着自己是最接近于佛的存在,他到底是哪来的底气。 了俗说:“对了,最近怎么没见到宁公子?” 陆行舟说:“他有事要办,过几日就回来了。” “原来如此。” “怎么?你找他有事?” 了俗摇头:“无事,只是宁公子的存在感太强了,近日没看到他,倒是有些不习惯。” 陆行舟有同样的感觉,不过这种事不好详说,他跟了俗再闲聊几句,便愉快分别了。 宁归柏回到青玉寺的那天,是独自一人回来的,陆行舟望向他的身后,神色黯然。宁归柏比他更失望:“你不高兴?” 陆行舟头都大了:“许前辈没来,我要怎么说服涛吞。”他之前也想过许解晴不会来,但他觉得那种可能性比较低,所以没太担心,也没提前想别的对策。 宁归柏想的跟陆行舟不是一件事:“我回来了,你一点也不高兴。” “啊,我没有。”陆行舟挠了挠头,“你回来了,我很高兴。” 宁归柏盯着他:“假。” 陆行舟说:“对不起,我以为许前辈会来的,但她没来,我就有些气馁了。但这不是针对你,你回来我还是很高兴的,这些天你不在,我一个人可无聊了。我每天盼星星盼月亮都在等你回来。” “她会来,但她现在有事,所以晚几天自己来。”宁归柏许是满意了,才给出了让陆行舟满意的答案。 “她?你说的是许前辈吗?” “嗯。” “啊啊啊啊太好了,她可是我最后的办法了。”如果连许解晴都没法说服涛吞,那么陆行舟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了。 宁归柏说:“弄那么麻烦,不如我一拳把涛吞打晕。” “好,如果许前辈也没办法的话,我再试试你这个方法。”陆行舟对涛吞实在是“仁至义尽”了,连这样的方法纳入了考虑范围。 几日后,许解晴来到了青玉寺。 陆行舟与许解晴也有几年没见过了,陆行舟跟她寒暄道:“许前辈没什么变化。” 许解晴上下打量陆行舟:“你倒是变了许多,个子高了,气质也稳重了不少。” 陆行舟笑笑:“涛吞之事,我已在信中一一道出,想来许前辈在前来的路上,忖量过应该如何行事。” “我与涛吞已经有二十多年未见了,收到你的信之前,我从未想过他真的去当了僧人。”许解晴想到往事,不由得感慨万千,“当年我厌烦他,也反感那些只会吃斋念佛的僧人,他让我给他指出一条路,我就让他去当僧人。我以为我和他说的都是气话,他不可能真的去当僧人,我的话哪有那么重要……现在想来,重要的不是我说的话,而是他愿意相信什么。归根到底,涛吞这个人太偏执了,你说他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这些年来从不睡觉,我真是不敢相信。 “小舟,我说句心里话,我这次来与其说是为了劝他回头,不如说是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不认为涛吞的悲剧是我一手造成的,所以我不会觉得愧疚,我也没那么善良,千里迢迢来帮助一个偏执狂,所以,我不保证能劝服涛吞,只能尽力而为。” 陆行舟表示理解:“正如前辈所说,涛吞的偏执已经‘病入膏肓’了,我软话硬话都说遍了,但涛吞就跟块臭石头那样顽固不化。我这次请前辈过来,是想着你们是故人,说不定他会听你的话。不过这种事情谁也没法保证,所以前辈只管去做就好,不必在意后果。” “好,他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他。” 陆行舟说:“他现在多半在后院劈柴,我带前辈过去。” 许解晴走到涛吞面前的时候,涛吞还在低着头劈柴,他只觉得有人挡住了阳光,但没有抬头看那人是谁。这些人都不重要,涛吞自负地想,不管是谁,每个人都只是沧海一粟,但他不一样,他受到佛的眷顾和恩赐,他是最特别的那个人。 许解晴看着涛吞,涛吞的头发剃光了,头上点了六个戒疤,他太瘦了,颧骨高高地凸起来,像是有两把刀从里面捅了出来,他肤色黝黑,显得唇更加苍白,皱纹像是树皮那样在他脸上横竖勾连。许解晴觉得涛吞像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涛吞。”许解晴意识到了涛吞不劈完手中的柴,是不会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的,所以她开口了。 时隔多年,涛吞还是因为这道声音而身躯一震,他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看见了当年梦里的影子。 许解晴问:“你还认得我吗?” 怎么可能不认得?涛吞紧咬牙关,生怕一开口,这么多年憋着的那股气就会泄掉。 许解晴看穿了涛吞的眼神,她想,二十多年了,何至于此啊。她说:“当年我叫你去当僧人,是胡乱说的,结果你当真了。说实话,当僧人虽然没什么用,但也没什么不好,但当成像你这样的僧人,确确实实没什么好的。涛吞啊,这么多年了,你再恨我也不必如此吧,你有什么怨的怒的,通通说出来吧,别再折磨自己了。” 涛吞咬牙切齿,憋出了两个字:“你走。” 陆行舟抱臂站在远处,他倒不是想偷听两人说话,但涛吞实在不是个正常人,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他还是在这里守着比较安心。 第120章 许解晴说:“我听说就算我站在你面前,你也不会多看我一眼,我什么都不是,那么现在是怎么一回事?涛吞,别再自欺欺人了,如果你是想用死来证明什么,或者想让我为你的死感到愧疚,那我只能说你做的都是赔本买卖,不值得。” 涛吞想移开目光,但移开目光就显得弱势,他想让自己的眼神变得凶狠,但他太老太瘦也太丑了,他做什么表情都只会让人觉得他不正常,而不会吓到别人。许解晴用那种“你很可怜”的目光看着他,涛吞想她怎么能这样?这么多年了,她怎么还是这样。 “我捏死了那只兔子,你知道吗?”涛吞要让许解晴“痛”,跟他一样痛,“你把兔子给我的那一天,我就捏死了它,它那么小,我一只手就把它捏死了。我拔它的毛,踩它的尸体,往它身上吐唾沫,我挖了一个坑把它丢进去,你以为兔子还在我手上活得好好的,你被我骗了你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解晴怒不可遏,抬手扇了涛吞一巴掌。 涛吞喉中血气翻涌,他强忍着,等想呕吐的感觉过去。他不能在许解晴面前失了面子。 “兔子做错了什么?你真是个畜生。”许解晴满脸厌恶,神色一如当年,“你让我感到恶心。你想死就去死吧,你该死,没有人能救你。” 涛吞反唇相讥:“对,我就是个畜生,如果不是当年在武馆的时候你把我当成人看,我也不会落得今日这个下场,我要是罪该万死,你也难辞其咎。” “武馆?”许解晴愕然皱眉,“什么武馆?” “你不记得了?”涛吞的神情像是被雷劈了,仿佛这句话比一巴掌还要重。 许解晴十分茫然:“记得什么?我跟你在武馆见过面吗?” 涛吞心如死灰,这么多年他视为人生转折点的一天,许解晴早已不记得了。如果不是许解晴,他也许甘愿做一个平庸的人,这辈子就这么平平凡凡地过去了,怎么会走到今时今日? “你走吧。”涛吞咽下血,“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许解晴问:“你还要过这样不正常的生活吗?” “你不是说我该死吗?为什么要管我。” “我觉得你可恨,也觉得你可怜,这并不矛盾。”许解晴冷静下来,“而且我答应了小舟,要尽力劝服你,你这样的人活着还是死了都没什么区别,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就像行尸走肉那样活下去吧。” “我不是行尸走肉。”涛吞突然拔高音量,“我是最接近佛的存在,我会成为最伟大的佛僧,你给我看着,你给我看着……” 许解晴面无表情:“你真的疯了。” “我没有疯,是你们疯了,是这个世界疯了,你们什么都不懂,都是一群庸人……” 许解晴耐心告罄,不想再听涛吞的疯言疯语了,她转身离去,任由涛吞在身后一直重复那几句话。 第111章 昨日某某-3 陆行舟在“追许解晴”和“看着涛吞”之间犹豫了几秒后,才朝着许解晴的方向走去。 快走到青玉寺门口时,许解晴才停下脚步,她长叹一声:“小舟,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陆行舟听不懂。 许解晴问:“对着这么一个人,你是怎么把软话硬话都说尽的?我就跟他说了这么几句,都有种喘不上气的烦闷。” 有什么办法?陆行舟苦笑一声:“我管他的时候,也没想过他这么难对付,等到想抽身的时候,又觉得半途而废不好。可能是胜负心在作祟吧,我就想着一定要让涛吞回头。” “放弃吧。”许解晴摇摇头,“小舟,你救不了他的。而且,他这样的人,也不值得你这么费心费力。” 陆行舟苦笑加深:“没办法了,我已经陷进去了,或许我跟他一样,也是个偏执狂吧。不管怎样,我知道前辈都已经尽力了,接下来前辈有什么打算?” 许解晴说:“难得出一趟远门,我想去关州转一圈。” “前辈三思。” “为何?” “最近关州大乱,难进更难出,我和小柏原先也住在关州,但关州实在是……唉,总之,我们离开了关州,遇见了青玉寺的空碧大师,他邀请我们来青玉寺住一段时间,我们就来了。” “你说的可是阎王庄灭金钩门后引起的大乱?这件事我在鹤州也有所耳闻。放心吧,我虽然不是闻名天下的人物,但江湖人多半都听说过碎步金莲,他们不会把我当成阎王庄的人。” 陆行舟也不好再说什么:“既如此,前辈注意安全。” 许解晴问:“对了,你的碎步金莲还有在练吗?” 陆行舟说:“自然,这可是我身上最好用的轻功。” “自你之后,我也教过几名男子练碎步金莲。” “真的吗?” “是啊,虽然碎步金莲是为女子而生的,但这并不代表着男子不能练,越多人习练这门轻功,就越少人会轻视‘金莲’的含义。当年我不想将碎步金莲传给男子,实在是太保守,太迂腐了,所以说来还要多谢你。” 许解晴说罢,看了眼天色:“青玉寺不留女客,我得走了。” 陆行舟送了许解晴一程。 等陆行舟回到青玉寺门口后,却看见了意想不到之人。 郑独轩着银蓝色云纹袍,腰间束着玉扣锦带,以白玉簪发,静立在青玉寺门前,像一棵挺拔的松,暮色沉沉,也难掩此人气度风华。 郑独轩察觉到有人凝视,稍稍侧首,就看见了戳在不远处的陆行舟。 陆行舟想到了他跟郑独轩说过的最后一段话——从此以后,我跟你两不相欠。不必打听我的消息,再见面时,也算不上是朋友了。山长水远,各自珍重吧。 两人目光撞上,这暌违已久的一眼,让二人皆觉恍然,陆行舟率先看向了别处。 郑独轩没想过会在此处碰见陆行舟,他也想到了陆行舟跟他说的最后一番话,他抬了抬脚,想走向陆行舟。 陆行舟咬了咬牙,比郑独轩更快一步,他往郑独轩的方向走去,目光却一直落在寺庙的牌匾上。他和郑独轩也有两年的时间没见了,陆行舟想,他经历了那么多,为何还学不会从容?他走到郑独轩面前,露出一个礼貌的社交笑容:“郑公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一句“郑公子”,便将两人的关系拉得极远。 郑独轩晃了晃神,今夕何年?不如初见。但他毕竟是郑独轩,很快就恢复冷静,微微一笑:“一切安好。小舟,你呢?这两年过得怎么样?”陆行舟要疏远他,郑独轩偏要待他一如往昔。 “我也一切安好。” 陆行舟自然没法再对郑独轩敞开心怀,他将话题从自己身上转开:“你来青玉寺,是有什么事吗?” “我与方丈是故交,途径此地,便想着来拜会方丈,顺道小住一晚。”郑独轩顿了顿,“你现在住在青玉寺吗?” 陆行舟点了点头,没说原因。 两人沉默了一会,云凝滞得越来越厚,像铁盔那样慢慢压下来。 郑独轩清清嗓子:“既如此,进去再说吧。” 陆行舟说:“好。” 两人并排走进青玉寺,陆行舟心潮涌动,还是想逃避:“郑公子,要不你先去拜会方丈吧,我就不打扰了。” “方丈易见,你难寻。”郑独轩叹了声,“小舟,非要如此吗?” 这招叫以退为进。陆行舟想,他已不复天真,怎么还会被这人的神情和语气所眩惑,真是毫无长进啊。陆行舟说:“那就去亭下说话吧。” 两人面对面坐在石凳上,陆行舟稍微坐偏了点,才能减轻些压迫感,他看郑独轩坐得镇定自如,仿佛他是这里的主人那般,情绪又翻上来了,他想掰回一局,便不客气地说:“我和你,也没什么好说的吧。” 郑独轩笑了,他看见了熟悉的小舟:“是吗?可我有很多话想与你说。” “怎么?你想起来要跟我道歉了吗?”两年前怎么也不肯说的话,陆行舟今日就怎么轻飘飘地扔出来了。 “小舟,对不起。”郑独轩当年没有道歉,是因为觉得道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那不是他做事的风格。但现在他说出来了,因为他明白了,小舟想要这句话。 然而陆行舟听到这句话,心却沉下来,因为他发现这句话没触动任何东西,终究是物非人非了。 也罢,天下哪有一成不变的人和事。陆行舟也笑了笑,他抬起眸,看见了不远处树下站着的宁归柏,宁归柏盯着他们,陆行舟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凶狠?郑独轩顺着陆行舟的目光看过去,也看见了宁归柏。 郑独轩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他何等聪明,立刻就猜到了:“你和宁少侠是一起来的?” 陆行舟说:“是,你们认识?” 郑独轩没提自己出手帮宁归柏的事,只说:“有过一面之缘。” 陆行舟想了想,还是决定将秦陌的事情说出来,接着引出他和宁归柏前来青玉寺的缘由。 第121章 郑独轩早就知道秦陌身死之事,但不知道是陆行舟将尸体送回去的,那段时间他忙得焦头烂额,很多事都没法一一过问:“原来如此。” 陆行舟望着郑独轩,突然想到了什么:“倪玉峰是你杀的吗?” 郑独轩没有否认:“你怎么知道的?” “非吾兄猜到的,我不确定。”陆行舟神色数变,“你为何要杀倪玉峰?” “他该死,不是吗?” “他该死很多年了,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出手?” 陆行舟自作多情地想,是为了他吗?郑独轩消息灵通,或许早就知道他被倪玉峰追杀的事了。 郑独轩目光沉沉:“小舟,你是真的不明白吗?” 陆行舟说:“你都知道了。” “对。你留了他一条命,但我可以下这个手。” “你有想过,倪玉峰的死会引起这么大的风波吗?” 郑独轩是这么心思缜密的一个人,他应该想过后果。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我想过杀了倪玉峰,金钩门必会大乱,但我没想到阎王庄的人会出手,事情走到了不可控的地步。”如果倪玉峰死得不是这么突然,金钩门不会乱作一团,阎王庄也没有机会趁虚而入,关州就不会变得这般动荡不安。倪玉峰不重要,但倪玉峰的死很重要。 郑独轩这一步阴差阳错,竟为阎王庄做了嫁衣。 陆行舟看了眼宁归柏,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倔强地不知道在等什么。他垂下眼眸,问:“你后悔吗?” “我是后悔了。”郑独轩的眼睛没从陆行舟身上移开过,“但不是因为这件事。” 陆行舟没有问“是什么事”,他怕他说出这个问题,今天就收不住了。他笑了笑:“关州现在怎么样了?” 郑独轩说:“揪出一半阎王庄的杀手,也整治了一些门派的风气,总之,比先前好很多了。” “那就好。”陆行舟顿了顿,“锁愁兄和非吾兄他们也没事吧?” “他们都没事。你若有空,可以常去燕归堂跟他们相聚。” “再说吧。” 郑独轩说:“小舟。” “嗯?” “你看起来有点憔悴,不如我给你把把脉吧?” 陆行舟犹豫片刻,将手伸了出去。 郑独轩说:“劳神苦形,殚精竭虑,你最近是不是总觉得疲乏无力?” “……是。” “你该少想些事情,多多休息。” 陆行舟扯了扯嘴角:“我尽力吧。”他想到涛吞:“对了,有个人,我想请你看一下。” “谁?” “寺里的和尚,名叫涛吞。”陆行舟简单介绍了涛吞的情况,“我想让你看看他还能活多久。但他现在很讨厌我,也抗拒大夫,如果你给他把脉,他很有可能会反抗。如有必要,你可以出手,不必太顾忌他,让他受点伤也没关系,我只想知道结果。” 郑独轩一口答应:“好。” 陆行舟又看了宁归柏一眼,没说什么,就把郑独轩带到后院去了。 涛吞夜晚一般都在院中沉思,陆行舟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他了,他怕涛吞见到他的反应会更激烈,所以只是指了指涛吞,就让郑独轩自己上了。 郑独轩听陆行舟描述完涛吞的性格之后,甚至懒得费心思跟涛吞说话,直接上手点了涛吞的穴,隔着手帕给涛吞把了脉。 他走回陆行舟身边,说:“少则半月,多则两月。” 陆行舟说:“如果他恢复正常人的生活呢?” “也许能多活一两年。” “我知道了。”也就是说,陆行舟得挖空心思,在半个月内让涛吞回头是岸,这件事的成功率特别低,而且结果也无甚用处。一两年和一两个月,对涛吞这样的人来说,有什么区别吗? 郑独轩说:“你可以不管他。” 陆行舟没法解释,他笑了笑:“我再想想吧。时间不早了,我想去歇息了。” “我明早就走了。”郑独轩望着陆行舟,目光温柔而哀伤,“我走之前,还能再见你一面吗?” 陆行舟无法狠下心肠拒绝:“……好。” 第112章 昙花一笑-1 陆行舟别过郑独轩,他感到郑独轩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便加快了脚步。他左拐右拐,绕了一大圈溜去了刚刚宁归柏站的地方,但他没看见宁归柏。 也是,宁归柏又不是傻的,怎会一直站在这里? 陆行舟心想,也好,这样他就省去了哄宁归柏的功夫,还是回房洗洗睡吧,这一天太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谁料他一转身,就撞进了一个人的怀中。 宁归柏高高的个子投下厚重的阴影,将陆行舟笼罩其中:“找我?” 陆行舟揉了揉鼻子:“你怎么神出鬼没的啊。” 他抬起头,看见一点微暗的灯光勾亮了宁归柏半张脸,剩余的轮廓隐在黑暗中,他垂着眼睫看自己,陆行舟被他看得莫名心虚,又怕郑独轩等会也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冒出来,便抓住了宁归柏的袖子:“跟我走。” 他牵着宁归柏回到他的房间门口,刚想进去,又觉得不对劲,便说:“夜深了,你回房睡吧。” 陆行舟松开了宁归柏的袖子,宁归柏却抓住了他的手:“你刚刚为什么不理我。” “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 “我站在那里这么久,你只顾着和那姓郑的说话。” “你……”陆行舟觉得好笑,“小柏,你有点无理取闹了。” 宁归柏倒也没有“追究”到底,他捏了捏陆行舟的指腹:“我给你买了炸酥肉,放你桌上了。” 陆行舟问:“你吃了吗?” “……没有。” “进来一起吃吧。” 两人进了陆行舟的房间,陆行舟挣了挣,没挣脱宁归柏的手。他抬头看着宁归柏,宁归柏便松开了手。 陆行舟坐在桌前,发现纸袋里的酥肉还是热的,宁归柏扬起下巴:“你跟那姓郑的去找涛吞的时候,我用内力热了一下。” “你别老叫人家姓郑的。”陆行舟咬着酥肉,“他有名有姓,你喊他名字就好了。” 宁归柏坐在陆行舟旁边:“我不喜欢他。” “你不喜欢的人那么多。”陆行舟不太在意,“他说跟你有一面之缘,你们什么时候见过面?” 宁归柏将郑独轩多管闲事“救”他的事说出来了。 陆行舟说:“他出手的时候也不知道你是谁,虽然你不需要帮忙,但他没做错什么,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不是因为这件事。” “那是为什么?” “一种直觉。” “……” 陆行舟说:“也行,反正你喜欢的人也没几个。”至于不喜欢的人,多郑独轩一个也不多。 宁归柏问:“你跟他很熟吗?” “以前很熟,现在不太熟。” “哦。” “现在跟你比较熟。” 宁归柏又问:“以前他对你好吗?” “很……挺好的。”陆行舟吃饱了,“不过那都是以前了。” “他……” “我不想说他了,小柏。”陆行舟打断了宁归柏,不想再聊郑独轩的事了,他一想到郑独轩,心就有些痛,“他明天早上就走了,我明天起来送他一程,你不喜欢他,就不要露面了。” 宁归柏将别的话都咽回去:“你歇着吧。” 翌日,陆行舟醒得很早,他心里装着事,就清醒得特别快。他洗净面容,披上外袍,推门后便看见了郑独轩。 郑独轩笑容清淡:“小舟,早。” 真的……很像从前。陆行舟愣了几秒,才说:“早。”他看郑独轩衣着整齐:“你现在就要走了吗?” 郑独轩说:“嗯,燕归堂有点事,我得走了。” 陆行舟说:“我送你一段路。” 两人走出青玉寺,陆行舟问:“燕归堂的事麻烦吗?” 郑独轩说:“有些棘手,有个长老是阎王庄的卧底。” “啊?”陆行舟睁大眼睛,“是哪一个?” “你不认识。是一位新长老,一年多前才升上来的。”郑独轩知道陆行舟虽然在燕归堂待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但他只认得燕归堂的少数人。 陆行舟说:“我以为阎王庄的人都是杀手,没想到还有卧底。” “我怀疑阎王庄在每个门派都安插了眼线,这也是正常的,各大门派都会这么做,只不过这卧底能坐到长老的位置,他也不可小觑。” “你们打算怎么做?杀了他吗?” “没那么简单,得试试能不能从他的口中撬出阎王庄的秘密。” “也是。”陆行舟一想到江湖上的事情,就开始累了。 “不说那些事了。”郑独轩岔开话题,“小舟,你要在青玉寺住多久?” “我不知道,我还是想试试劝服涛吞。” “你为何执着于此人?”昨日待陆行舟离开后,郑独轩解了涛吞的穴道,跟他有过一番对话,他认为涛吞已经无可救药。 第122章 “离开燕归堂后,我杀过一些人,每次杀人之后我都很难过,因为人命是很宝贵的。就算有人作恶多端,罪该万死,我也不希望他们死在我的手上。”陆行舟举起手,看掌心纵横交错的纹路,“我执着的不是涛吞这个人,我是想做一些事情,一些能让我觉得安心的事情。” 他这话说得似是而非,旁人都会以为他说的是善恶相偿,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的是任务与希望。 郑独轩说:“从前我就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现在我还是这么想。” “你说的‘他们’,也包括你吗?” “包括。” “可我有时候希望,我跟你们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来到《三尺青锋》中,陆行舟看向郑独轩,觉得他也没有什么变化,他为什么不说“我们”呢。 郑独轩低声说:“正是因为你不一样,所以你才会这么难过,为我们司空见惯的、习以为常的事情而难过。但我还是自私地想,我希望你是不一样的。” 太近了,不管是距离还是话题,不管是眼神还是心房。 陆行舟停下脚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就送你到这里吧。”他没再喊他“郑公子”,但也没给他别的称呼了。 郑独轩凝视着陆行舟,他好像在想要不要做些什么,但最后他只是亮出了笑容,不管怎样,他这样的人,永远都是要保留体面的。郑独轩笑得干干净净:“小舟,你多加保重。” 陆行舟在寺外坐了一会,才慢慢走了回去。他在门口处看见了宁归柏,宁归柏坐在石阶上,他身边站着了俗,了俗的嘴唇动着,在跟宁归柏说些什么话。宁归柏根本没听,他看见陆行舟回来,没说什么,就起身回到寺内了。 陆行舟走过去,问了俗:“你跟他说什么了?” 了俗说:“阿弥陀佛,我让宁公子不要坐在石阶上,这不合规矩。” 陆行舟扶额:“他坐多久了?” 了俗说:“不清楚,我起来扫地的时候他就坐着了。” 那还是挺早的。陆行舟心想,小孩子的心思真难猜,有时候还是跟年长一些的人打交道舒服点。 陆行舟说:“我等会去看看他吧。” 了俗想起什么,一拍脑袋:“对了,涛吞刚刚又晕了。” “他经常如此,何需大惊小怪?”涛吞晕倒的次数跟陆行舟吃饭的次数一样频繁。 “不,这次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晕倒了,但手还一直动,而且一直在喊一些人的名字,他说得含糊,我也听不清他在喊谁。” “这么奇怪?我去看看。” 僧人们都已经去佛堂念经了,陆行舟一个人去看涛吞,只见涛吞仰面躺地,双手攥住了什么,猛一下往前摁,摁了好一会后,又嗖地一下往后缩。陆行舟多看了几次就明白了,这是当初涛吞闷死他爹的动作。 他做这个动作,是后悔了吗? 过了会,陆行舟从涛吞的口中听到了许解晴的名字, 陆行舟起身,默默走开了。 了俗站在不远处,问:“如何?” 陆行舟说:“我感觉,他真的快要死了。”而他还无能为力。 “阿弥陀佛。”了俗说,“他要是走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陆行舟言有所指:“他走得倒是轻松。” “什么?” “没什么。”陆行舟对了俗笑笑,“我今日不去佛堂了,我回房内睡一会。” 了俗见他眼里尽是疲乏:“好。” 陆行舟回到房间,刚躺下来,眼前便飘过了一行字。 “触发新的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二者取一)请从以下两个任务中选择一个任务。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任务一:(法力无边)熟读《金刚经》、《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大藏经》、《大佛顶首楞严神咒》、《华严经》等佛教经典,佛法大于100点0/100】 【任务二:(辩口利辞)舌战青玉寺内各位僧人,从自身经验出发批判佛法,让众僧心服口服0/1】 “此任务为限时任务,请在二十四个时辰内进行确认,否则任务将消失” “重要提醒,限时任务消失后,不会再次出现!不会再次出现!不会再次出现!请谨慎决定” 第113章 昙花一笑-2 陆行舟看到“任务二”的时候,不由得想吐槽,这任务也太看得起他了吧。他对佛法的了解只能说是知之甚少,让他批判一个他茫然不解的东西,还得让青玉寺的僧人们都心服口服?这简直就是满级难度,陆行舟只要没疯都不会选任务二。 那么再看任务一,虽然说要学那些看起来就很让人头疼的佛法,但归根到底还是读书学习,学什么不是学?而且他现在最不怕的事情就是学习,这不比杀人、自杀式刷怪、劝人回头、言而无信等任务好做多了吗?而且这个任务的奖励跟“苦海无边”的奖励是一样的,都是一万点经验值,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完成上个任务,这怎么能让人不心动……陆行舟没有纠结很久,就决定选择任务一。 闲着也是闲着,说不定他还能从佛经中找到让涛吞“回头是岸”的方法,涛吞时日不多了,陆行舟叹了口气,他再挣扎一下吧。 陆行舟做好决定后,便从床上弹起,抱着分秒必争的心态去了藏经阁,把任务上提到的书都借了一遍,然后抱着厚厚的书籍回到了房内,坐下来就开始自学。 他先翻开了《金刚经》,一行行看过去,能看懂且理解赞成的地方就一遍过,看不懂或者觉得道理别扭的语句就摘录下来,想着等到摘录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去找空碧大师为他答疑解惑。 陆行舟很久没试过这么认真地学习了,他一学起来就废寝忘食,直到天黑了,看不清书上的字时,他才再次感知到时间,疲倦和饥饿一同袭来,陆行舟摸摸肚子,决定先解决口腹之欲。 他出了房间,敲了敲隔壁的门。 敲了一次没人应,陆行舟便知道宁归柏不在房中,他去院中转了转,就看见了正在飞檐走壁练轻功的宁归柏。陆行舟喊他:“小柏。” 眼前残影一闪,宁归柏跳到陆行舟面前,陆行舟说:“去吃饭吗?” 宁归柏说:“去哪吃?” “还有哪?去斋堂吃。” “……哦。” 两人走去吃饭,都没提今早的事,陆行舟说:“我可能要在青玉寺多留一段时间。” “为什么?” “我想学佛经。” 宁归柏脚步骤停:“你想入佛门?” “不是。”陆行舟连忙摇头,“我不会做和尚的,我就是想学一下佛经,反正这里有条件,多学点东西总没错嘛。” 宁归柏怀疑地看着陆行舟,他现在虽然说不想当和尚,但万一他学着学着突然就改变心意了,也是有可能的。毕竟陆行舟这个人做事,总是出人意料。他只能凶巴巴地说:“无论如何,你不准剃度。” 怎么就是不信呢?陆行舟敷衍点头:“嗯嗯嗯。” 五日后,陆行舟带着积攒下来的一堆问题去找空碧。 空碧还是那句开场白:“阿弥陀佛。” 陆行舟直入主题:“这几日我看了些佛经,有些地方苦思冥想,始终无法参悟,特意来请教大师,不知大师可有空为我答疑?” 空碧说:“当然,陆公子请坐。” 陆行舟坐在蒲团上:“《金刚经》中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我想了几日,总觉得难以理解,过去有记有忆,现在有思有念,未来有惧有盼,虽然这些东西时刻都在发生变化,但它并非是虚幻的、不实的,为何会说是‘不可得’?” “阿弥陀佛。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都是超越时间维度的存在。人无法再经历一次过去,无法固定住所谓的现在,也无法事先把握未来。说‘不可得’,意思是一切皆空,所有的念头都是转瞬即逝,转眼即空,空不是虚幻不实,而是让人放下,不执着。当人们消除了妄念之后,就可以跳脱世俗的纷扰,收获内心的平静。” “还是《金刚经》中的话,‘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这句话我大概能理解,意思是如果执着于外相,就无法见到真正的如来。但是我不明白,如果没法用眼睛看见,用耳朵听到,用鼻子嗅闻,用手去接触,那么如来又在什么地方?寺庙为何要建佛像,这难道不是外相吗?人们为什么要跪拜佛像,这不是一种‘人行邪道’吗?还有那句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法难道不是一种‘有为法’吗?佛教的法印之一是‘诸行无常’,一切世间法无时不在生住异灭中,佛法也是有生有灭的存在,如果要在有生有灭的佛法中领悟万法皆空,这不是很矛盾的一件事吗?” “阿弥陀佛。‘如来’并不是一个存在的实体,自然无法向外在寻求,何为如来?不变是如,随缘是来,明心见性,即见如来。世人建寺庙,建佛像,捐香火,跪蒲团,要的是心安理得,而不是立地成佛。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参不透佛字,他们执迷不悟,望佛祖保佑,请佛祖明察,求佛祖恩赐,当然是一种‘人行邪道’,但人们不会这么认为。至于佛法,确实是一种有生有灭的存在,但未过河,先拆桥,便不是一种明智的做法,《庄子》也有言,‘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岂有未得意而忘言之理?” 第123章 …… 陆行舟跟空碧谈了两个时辰,只将纸上记下的问题解决了一半,但陆行舟撑不住了,再问下去他就得晕在空碧面前。因此陆行舟提出了改日再来,空碧微微笑着说很期待。 陆行舟走出来后,感觉脑子里嗡嗡嗡的,他丝毫没有“放下执着”的感觉,只想着将佛法都从脑子里抛出去,吃顿好的,睡顿饱的,做点俗人会感到满足的事情。 他确信了,他没有成佛的天赋。 他昏昏沉沉地去找宁归柏,找到人后一头栽到宁归柏的肩上。 宁归柏练了一下午的剑法,正想去换件衣服,没想到陆行舟就这么栽过来了,他僵住身体,用力吸了吸鼻子,没闻到有什么臭味,就让陆行舟靠着了。 陆行舟也在用力呼吸,他现在就想嗅点“人气”,他实在是被佛法折磨得太累了。 宁归柏伸出手,在陆行舟的背后晃了晃,还是没有贴上去,正当他准备放下手的时候,一位僧人经过,误以为陆行舟和宁归柏搂在了一起,便瞪大了眼睛:“光天化日,伤风败俗,阿弥陀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僧人边说,边捂眼睛,边小步跑开了。 宁归柏理都不理他。 陆行舟倒是被僧人的声音惊醒了,他抬头后退两步,心想幸好有人经过,不然他等会就在宁归柏的肩上睡着了。按照宁归柏的性子,说不定就会这么一直让他靠着睡,到时候青玉寺恐怕就要谣言四起了。 宁归柏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要去吃饭吗?” 陆行舟摇头:“我好困,我想先去睡一会,你饿了就去吃吧,不必等我。” 宁归柏小声说:“你去睡吧,我去外面吃,给你带点。” “想吃萝卜丝饼和炸饺子。” “记住了。” 陆行舟又困又感动,但实在是太困了,感谢的话还是晚些说吧,他拍了拍宁归柏的肩膀,就往房间走去了。 陆行舟躺在床上,强撑眼皮打开了任务面板,看到目前的佛法是二十五点,进度已经到四分之一了。陆行舟给自己打气,再坚持坚持,说了几句就睡着了。 他只睡了半个时辰,便被食物的香气唤醒了。 宁归柏将萝卜丝饼和炸饺子放在桌上,见陆行舟醒了,就说:“过来吃。” 陆行舟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坐在桌边,先灌了两杯水,才开始吃东西。他看了下份量,说:“小柏,你吃过了吗?” “没吃。” “愣着做什么,一起吃。” 宁归柏这才坐下来,跟陆行舟一起偷吃。 陆行舟吃完一个萝卜丝饼,才问:“我总是让你跑腿,你会不会觉得我把你当……我在使唤你?” “不会。”旁人要是使唤他,他理都不理。他愿意被驱使,那就不能算是使唤,而叫心甘情愿。 陆行舟放下心来:“我今天跟空碧大师论了许久的佛法,头痛。” 宁归柏说:“那就不学了。” “那也不行,我还得再学一段时间。” “为何要自找苦吃?” “没办法。你要这么说,练武不也是一种自找苦吃吗?” “练武有用。” “你觉得佛法没用?” “依我之见,没用。” “为什么?” “佛总是让人放下执着,回头是岸,可有的东西我还没拿起,为何要放下?为何要回头?”宁归柏睫毛一眨,将这一秒的陆行舟收入眼中。 陆行舟点头:“看来你我皆俗人,挺好的。” 宁归柏说:“你也觉得佛法没用。” “也不是……我是觉得佛法没那么有用,起码对我没什么用。” “所以为什么要学?” 因为对任务和升级有用啊,陆行舟胡乱说道:“它可以给我提供一种新的视角,横看成岭侧成峰,偶尔也用别的视角看看世界,不好吗?” 宁归柏想问“那么你是怎么看我的”,可问题还没出口,门外便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咚咚。了俗平静地说:“陆公子,你在吗?涛吞快撑不住了,他说他想见你。” 第114章 昙花一笑-3 涛吞躺在地上,举目望去,他的房间空无一物。 但这不是让人关心的重点,陆行舟走到涛吞面前,单膝蹲下,看他眼里虽然颇多红血丝,但眼神清明,不像是撑不住的样子。 陆行舟这几日都没管涛吞,一是因为他没有想到好办法,只是抱着目的去骂涛吞,不可能达到让他回心转意的效果,二是他学佛法学得有些走火入魔了,眼下除了佛法和宁归柏,他没法再关心更多的东西。 涛吞看见陆行舟,却什么也没说。 陆行舟心下烦躁,叫他来又不说话,涛吞想做些什么?陆行舟这几天脾气本就不好,当下语气很冲地说:“你要死了吗?” 涛吞说:“我猜……是的。” 陆行舟不信他:“你看起来不像要死的样子。” “这是回光返照。”涛吞扯了扯嘴角,在此时此刻,好像无论陆行舟说些什么,他都不会跟陆行舟吵起来。 陆行舟想,也许涛吞真的要死了,所以才将自己身上所有的刺都收了起来。对着将死之人,陆行舟怎样也说不出重话了,他缓了缓语气:“你叫我来,有什么要说的?” 涛吞梗着脖子:“许解晴在哪里?” “许前辈早就离开了青玉寺,你想见她?” “我、我不想见她。你日后若是见到她,帮我给她带一句话,可以吗?” “你先说是什么话。”万一涛吞说让许解晴去死,或者对许解晴说别的重话,陆行舟肯定不会帮他带话。 “你……你先答应我。” 陆行舟不答应:“你先说是什么话。” 涛吞执拗地说:“你答应我,不然,你就走吧,让了俗进来。” 双方僵持了一会,陆行舟听到涛吞的呼吸声渐渐弱下去,他撑不了多久了,陆行舟还是妥协了:“我答应你,你可以说了,要我带什么话?” 涛吞用尽全身的力气:“跟她说……恨平庸,悔相逢。”他说罢,悠然一笑,阖眼逝世。 陆行舟出了门,看见略显担忧的宁归柏。宁归柏想,陆行舟在这人身上做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可是他失败了,他在想什么呢。 今晚的月,有一种少见的、妖异的艳丽,洇着绛紫色的光辉,蒙在陆行舟的身上,让他看起来也异于往常。 陆行舟看见眼前飘过几行字。 “‘苦海无边’任务失败。” “恭喜你获得1000点经验值。” “无根树,花正幽,贪恋荣华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荡去漂来不自由。1促成涛吞结局‘堪伤’。” 他对着宁归柏,粲然一笑,那笑容很快就淡去了,像烟花那样,是留不住的美。火苗在陆行舟的眼里燃起又熄灭,那笑容灼热了宁归柏。 宁归柏走近两步,陆行舟还站在小阶上,宁归柏昂头看着陆行舟,陆行舟站得明明不高,可他想接住他。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怎么说服他,但我好累,我没那么想他活着,所有人都知道,对涛吞来说,死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可我为了一己之私,就想让他活下来。偶尔想到涛吞做过的恶,我又在他该死和罪不至死的困惑中摇摆,为了一个原本跟我毫无关系的人,这种矛盾的痛苦折磨了我这么长时间。”净冷的声音,裁开了混沌不明的月色,陆行舟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涛吞死了,我觉得很痛快,好像我也解脱了。” 了俗出现:“阿弥陀佛,还请两位公子让让,我们要处理涛吞的尸体。” 陆行舟愣了愣,想回头看的时候,宁归柏拉住陆行舟的手,陆行舟便看向了宁归柏。宁归柏从未将声音放得那么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我们走吧。” 陆行舟眨了眨长睫,任由宁归柏把他牵走了。 宁归柏走一步看陆行舟一眼,仿佛在确认他的神魄是否还在。 陆行舟突然问:“小柏,都说苦海无边,你觉得‘苦海’是什么?” 宁归柏说:“逯逯群生颠倒竞,还若游鱼争戏。2” 陆行舟听了,没再问什么。今夜堪伤。 【??作者有话说】 1张三丰《无根树》 2丘处机《无俗念·赞师》 第115章 火树银花-1 转眼便到了八月。涛吞去世后的这段日子,陆行舟一边做“法力无边”的任务,一边跟家人频繁传信,眼下他的佛法已经到了八十点,距离任务的终点不再遥远。 宁归柏也还在青玉寺,连陆行舟都很惊讶,他们两人居然“如影随形”那样相处了八个月,期间除了宁归柏往鹤州送信,跟陆行舟分别了半个月之外,此外的七个多月两人日日相见,常常说话,像亲人般密不可分。 更让人意外的是,宁归柏也跟着陆行舟看了一些佛经,陆行舟问他:“你不是说佛法没用吗,为何现在看起了佛经?” 第124章 宁归柏说:“在这寺庙里,我除了练功也没什么事做。有时间就随便看看。” 但他不像陆行舟学得那么深入,也不会特意记下某些问题去找人请教,他的看真的就是纯看,旁人不会知道他看进了多少,理解了几分。 宁归柏总是要向陆行舟确认,他没有出家的打算,这才安心继续留在青玉寺中。不然,哪怕要他打晕陆行舟扛走,他也一定会做的。 陆行舟确实没有出家的想法,他对佛法的理解越深,就对佛法更加敬而远之。这话听起来很矛盾,但陆行舟确实是这么想的,他这辈子都没法成为某个东西的“信徒”,等完成“法力无边”任务之后,他大概不会再碰佛法了。 这日,青玉寺来了个不速之客,指明要找宁归柏。 宁归柏问:“谁?” 了俗说:“他说他叫熊利平,是月虚派的人。” “不见。”宁归柏不认识此人。 了俗把宁归柏的话带给熊利平。 熊利平说:“你再帮我带一句话,跟他说我有很要紧的事。” 了俗想了想:“阿弥陀佛,阁下可否将要紧之事说与我听,我再将内容传达给宁公子,不然以宁公子的性子,恐怕不会愿意跟陌生人见面。” “你就跟他说……”熊利平眼中精光一闪,“就说是跟陆行舟有关的事。” 宁归柏嗖一下站起来:“他真这么说?” 了俗说:“是的。” “带我去见他。” “好。” 经过陆行舟房门的时候,宁归柏瞥了眼,看见门外挂了牌子。陆行舟一般在埋头学习的时候会在门外挂一个“免打扰”的牌子,这样除非有急事,不然宁归柏等人就不会敲门找他。 了俗将宁归柏带到熊利平所在处之后,就离开了。 熊利平年约四十,一双灰眸,脸如圆饼,鼻尖嘴宽,看起来比例不怎么协调。宁归柏虽没听说过熊利平这个名字,但看见真人后,又觉得他有些眼熟,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 熊利平见到宁归柏,脸上浮现恭敬之色,拱手道:“宁少侠,你还认得我吗?” 宁归柏说:“不认得。” “如果我叫你一声师父呢?”熊利平突然退后两步,打了几招拳脚,“这是七年前你教给我的一套拳法。” 宁归柏当年教过的人太多了,他隐约记得有这件事,但已经不记得为什么要教他了,他说:“哦。” 熊利平知道宁归柏就是这个性子,七年前就是这样,他说:“我想请师父帮我做一件事。” 这跟陆行舟有什么关系?宁归柏懒得跟他废话,直接问:“你说关于陆行舟的事是什么?” “此事跟陆少侠没有关系,但如果不说他的名字,我怕师父不会来见我。”熊利平面露狠色,“我想请师父帮我杀一个人。” 宁归柏皱了皱眉,不喜熊利平拿陆行舟做饵,但也没有发作,只说:“我不是杀手。你要找杀手,去阎王庄。” 熊利平说:“我要杀的正是阎王庄的人,师父不妨先听我讲完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宁归柏本想转身一走了之,但他想起了陆行舟的话,说他太年轻,太自我,根本不在乎人情世故。虽然陆行舟说那番话并不是为了贬他,甚至还有些夸他的意思,但宁归柏想到那句话,便耐下性子,决定听听熊利平说什么,再客气地拒绝他,这样就“合礼数”了吧。 熊利平说的事情没有半点新意。 熊利平想杀的人叫甘如寄,甘如寄是阎王庄的顶级杀手,前些日子他去了月虚派,杀了月虚派的五名弟子后盗走了月虚派的镇派宝剑,月虚派就派一堆人分成几队去搜查甘如寄的下落,务必要找回镇派宝剑。熊利平是月虚派的准长老人物,他带了二十名弟子为一队,一路追查甘如寄的下落,终于在关州郊外截住了甘如寄。 熊利平武功不低,但对上甘如寄还是差了一截。阎王庄杀人一般无所不用其极,只求达成目的,月虚派的弟子死的死,伤的伤,熊利平想着保全自己才能再跟甘如寄硬拼,所以他不顾弟子们的死活,自己逃了出来。但这种不顾道义的做法是大忌,熊利平逃出来之后知道自己闯大祸了,他哪怕受点伤都不至于这么惊慌,之后月虚派定会以惩治“叛徒”的方式对待他这个懦夫。熊利平怕极了,他思来想去,觉得只有戴罪立功才能让此事一笔勾销,但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不是甘如寄的对手,又不敢真的跟甘如寄对上,他决定另想办法。 熊利平在关州也有些人脉,他到处打听消息,想了几天之后终于找到了应对之法。 他听说宁归柏跟陆行舟这几个月一直住在青玉寺,宁归柏七年前教过他一套拳法,那个时候宁归柏才十一岁,他自然知道宁归柏的武功有多高,他觉得只要宁归柏愿意出手,甘如寄必死无疑,而镇派宝剑自然也会回到他的手上,他就能对那些死去的弟子有个交代了。 当然了,熊利平说那些事情的时候,用一些冠冕堂皇的话美化了自己的行为,稍稍维护了自己的颜面,而宁归柏听的时候,自动还原成了最真实的情境。 他毫无兴趣,说:“此事我不会插手。” 熊利平说:“师父当真如此狠心?难道要眼睁睁看徒儿丢了性命?”他觉得这些称呼很恶心,他的年纪当宁归柏的爹都够了,还得觍着脸喊他师父。但他知道宁归柏喜欢别人喊他师父,只能投其所好,希望能触动宁归柏的怜悯之情,帮他解决这件事。 “你为何会丢了性命?”宁归柏面无表情地拆穿他,“你不要再找甘如寄,现在就回月虚派,虽然你罪不可赦,但月虚派的人也不会因此杀了你,苟活不难。还有,不要再叫我师父,我不想再听见这个称呼。” 熊利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宁少侠,甘如寄可不是什么好人,你真的想让他逍遥法外吗?” “想杀阎王庄杀手的人那么多,你为何非得找我?关州各大门派都在找阎王庄弟子,你怎么不找他们帮忙?” 熊利平没有说话。 “哦,你怕他们知道你做的事情,你会颜面尽失。所以明明有更好的路摆在你的面前,你也不愿意走。”宁归柏语气平平,“我是不会帮你杀人的,你走吧。” 熊利平豁出去了:“如果你不帮我这个忙,我只能求陆行舟了,听说他是个很好的人,不知道他会不会帮我这个忙。但他的武功比甘如寄高吗?我……” 宁归柏眼神冷下来,他打断了熊利平的话:“你要是找他,我不保证你能活到回月虚派那天。” “你果然很在乎他。”熊利平被危机蒙住了双眼,愚蠢地跟宁归柏撕破脸皮,并且将陆行舟当成自己的筹码,“但是他也很在乎别人,你怎么能阻止他?你要杀我,他会同意吗?” 生平第一次,有人拿陆行舟威胁他,宁归柏眉头紧拧:“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他什么都不会知道。” 熊利平不死心,也笃定宁归柏不会在寺庙动手,半哀求半胁迫地说:“宁少侠,只要你肯出手,这事不过是小菜一碟。非要逼我到走投无路的境地,我只能去求陆行舟了,听说他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 “闭嘴。”宁归柏手指微动,眼看着就要出手。 “阿弥陀佛。”空碧缓缓走出,“二位有话好说,莫动干戈。” 宁归柏收了杀气:“要说好话你们慢慢说,我走了。” 什么狗屁人情世故,宁归柏这辈子就没因为这么蠢的事情浪费那么多时间,还说了这么多话。他很不高兴地走了,熊利平想追上宁归柏,却被空碧拦住了。 宁归柏去练内功,一个时辰后,陆行舟来找他了。 陆行舟抱臂倚在门边:“我听说你刚刚跟人吵架了?” “没有吵架。”宁归柏撇了撇嘴,什么吵架?明明是他单方面碾压熊利平,不管是从道理上还是气势上。 陆行舟说:“我还听说那人拿我来威胁你?” “……他不敢。” “你不用管那些人,如果是你不愿意做的事,我应该也不愿意做的,找我也没用。” 宁归柏看了眼陆行舟,分明是不信他。 陆行舟笑道:“你什么眼神。” “如果他让你去杀坏人,你杀吗?” “看情况,但如果他用我在意的人来威胁我,我肯定不答应他。我这人可护短了。” 宁归柏悄悄扬了下嘴角,心情明显好了许多。 “我就怕你继续待在青玉寺,会有越来越多像熊利平那样的人来找你。”陆行舟知道接下来的话会让宁归柏不高兴,但他也不想捆死宁归柏,顿了顿便继续说:“如果你怕麻烦的话,还是先离开青玉寺吧。” “你走吗?” “我还有事没做完。” “那我不走。” “我……” “不准说。” 陆行舟无奈一笑:“我不是赶你走,我只是怕以后越来越多人来这找你的时候,你会烦躁,会生气,甚至会因此怪责我、埋怨我。” 第125章 “你高估那些人了,也小看我了。”宁归柏又不太高兴了。原来在陆行舟心里,他就是这样小气的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两三个人来找你,你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是人都陆陆续续来,等到有十个人来找,一百个人来找的时候……会变得烦躁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宁归柏的眼神直勾勾,坦荡荡:“我不会为这怪你。” “好吧好吧,你是最讲道理的小柏。”陆行舟结束那个话题,“我听说中秋的时候,关州城内会燃放几十种烟花,我还挺想去看的,你去吗?” “去”字已经涌到了嘴边,宁归柏又矜持地等了几秒,好像经过了深思熟虑,才说:“也行。” 第116章 火树银花-2 中秋这日,陆行舟心中有许多期待,他有一些日子没有离开过青玉寺,这里太过清幽静谧,他又将多数时间用于学习佛法,已经许久没感受过热闹了。 他自认为不是特别喜欢热闹的人,但幽静的日子过得太久,他现下很难不向往中秋,这欢聚的、热闹的、圆满的一天。 出门前一天,他还在看佛教史籍,他看到了《洛阳伽蓝记》,又想到了《烟花易冷》那首歌。他莫名感慨,那么多年了,他居然还记得这首歌,也还记得歌词故事的灵感来源,虽然《洛阳伽蓝记》这本书跟那首歌没有直接的关系,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在游戏里,跟现实生活产生了奇妙的联系。 不然在现实世界里,陆行舟估计这辈子都不会翻开《洛阳伽蓝记》。 他怕自己忘记,他觉得自己应该在不暴露来历的前提下,多说说现实世界的事情。他希望记住,也渴望被记住。 所以这日出寺去关州的路上,陆行舟问宁归柏:“你前段时间是不是看了《洛阳伽蓝记》?” 宁归柏点头:“怎么了?” “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吧,以《洛阳伽蓝记》为背景的一个民间故事。” “好。” “在洛阳,有一名将军邂逅了一个女子,两人一见钟情并且两情相悦,但当时是战争时期,将军要打战……”陆行舟还记得五成,剩下的五成全靠编,“总而言之,将军跟女子的爱情多舛,等战事结束,将军恢复自由后,女子已经过世了,旁人告诉将军,女子一直在等他。将军很悲伤。” 宁归柏很认真地听完了:“然后呢?” “然后有人根据这个故事,写了一首歌。”陆行舟图穷匕见,说了这么一大串,就是想唱歌了。 宁归柏问:“什么歌?” “我唱给你听。” “嗯。”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我听闻,你苦守着孤城,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缘份落地生根是我们……1”陆行舟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唱错词,但那不重要,因为宁归柏不可能听过这首歌,“好听吗?” “好听。”宁归柏想,但是词与调都很难过,“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唱歌了。” “是吗?”陆行舟努力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他那时在钓鱼,因为一直钓不上来,所以悲伤地唱了首《大鱼》。 宁归柏若有所思:“你唱的歌,都不像是这里的歌,词不一样,调也很少见。” 陆行舟说:“你会觉得怪异吗?” “不会。” “你不会对与众不同的事物感到奇怪?” “不会,跟我没关系。” “那人呢?你会觉得我很怪吗?” 宁归柏反问:“你怪在哪里?” “我总是说一些奇怪的话,唱一些奇怪的歌,做一些奇怪的事。”若是陆行舟在旁人面前这么“张扬”,旁人早就对他起猜疑了,但宁归柏好像发现不了这种怪,或者说,他根本不觉得这是怪的。 “这就叫怪吗?那我从还没站稳就开始练武,五岁就跟狼群搏斗,七岁就能攀登悬崖,十岁那年遍地是徒……我不是更怪吗?我知道江湖上的人怎么评价我,妖才、怪人、另类、异侠……”还有些很难听的,宁归柏没有说出来,他不在意旁人怎么评价他,但他不想让陆行舟听见那些评价。 宁归柏又说:“你爱说什么话,爱唱什么歌,爱做什么事,都可以,不必想这样怪不怪,就想这样会不会高兴。”只要陆行舟不会涌出“要撇下宁归柏”的这种怪念头,宁归柏觉得怎样都可以,他不喜欢刚刚那首歌的一句歌词——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所以虽然很好听,但他不想再听陆行舟唱第二遍了,尤其重要的是,不要对着他唱。 两人没有赶路,到关州城门已是未时,他们先去熟悉的酒楼吃了顿饭,陆行舟吃得心满意足:“吃斋有什么好的,人生都没了滋味。” 宁归柏深感赞同。 接着他们去茶馆听了会书,说书人抑扬顿挫,唾沫乱飞,陆行舟嗑着瓜子,听一会走一会神,直到听见宁归柏的名字,冷不丁颤了下,停了手上动作。 “只见宁归柏举起长剑,就要往那小贼的心口刺去,小贼突然跪下,抱住了宁归柏的腿,撕心裂肺地喊爷爷,宁归柏一愣,那小贼便觉得有希望,跪着退一步,边磕头边喊爷爷,喊得宁归柏眉头紧皱。小贼的眼泪鼻涕全糊在地上,眼看着又要来抱宁归柏的大腿,宁归柏连忙后退,小贼又进,宁归柏再退,两人的追逃关系骤然逆转,小贼一进再进,宁归柏一退再退……” 宁归柏恶狠狠地瞪着说书人:“不听了,我们走。” 陆行舟努力憋笑:“别啊,挺精彩的,我还想把这出听完呢。” “你信他说的吗?” “不信。”宁归柏杀个小贼还需要拔剑吗?陆行舟还在忍笑,“但说书说书,说的本就是个乐子,而且他也没说你的坏话,不然我早就生气了,所以你也不要生气啦。” 宁归柏见陆行舟是真的高兴,便没再喊着要走,只是臭着脸,用要打架的目光盯着说书人。 终于,说书人把宁归柏这出说完了,就到了中场休息的时间。 陆行舟正想要不要走,便听添茶的小二说:“接下来要讲的是仇饮竹和甘如寄的故事,他们二人的武功到底谁更厉害,在江湖上一直是未解之谜,客官千万不要错过。” 陆行舟似笑非笑:“哦?江湖上的未解之谜,你们的说书人是怎么知道的?” 小二干笑两声:“哎呀,就是因为是未解之谜,所以说书人怎么说都可以啊。” 茶楼里说来说去,不都是些似是而非的故事吗?全是假的没人爱听,全是真的会被灭口。陆行舟觉得也对,但他不太想听到仇饮竹的名字,免得破坏了刚刚的好心情,便跟宁归柏说:“小柏,我们走吧。” 宁归柏求之不得,赶紧跟着陆行舟走了。 出了茶楼的门,陆行舟还是觉得很好笑:“你是不是曾经伤过哪个小贼?他怀恨在心又不敢找你报仇,就给你编排了这个故事。” 宁归柏说:“有一些,记不清了。”旁人看宁归柏,都会觉得他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但宁归柏碰上不平之事时,多半会出手相助。只不过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太多次,宁归柏不会记住所有细节。 陆行舟观察他的神色:“你还在生气吗?” 宁归柏哼了声:“我才不跟他计较。” “为什么啊?”陆行舟有意逗他,“在他的描述中,你居然被一个小贼逼到这个份上哈哈。” “他不过是为了谋生,我大人有大量,才不跟他生气。” “原来如此。我们小柏大人有大量,而且能够体察别人的辛苦,所以不跟他们计较,真是个能够换位思考的好……人呢。”陆行舟原本想说“好孩子”,但他反应极快,舌头打了个转,改口说了不会让宁归柏生气的话。 两人在集市上逛了会,除了点心之外没买别的东西,转眼便到了黄昏,天边燃起大片晚霞,将屋瓦烧得金红交错,人也笼上了一层金,有些摊子正在收起,想来是要舍了生意,回家吃团圆饭了。 陆行舟吃了许多点心,倒是还不饿,他问宁归柏,宁归柏也说不饿。陆行舟便说:“那等我们看完烟花之后,再去吃夜宵吧。”反正他们今晚原本就没打算回青玉寺。 宁归柏说:“好。” 他们找了个凉茶铺坐着,陆行舟看暮色渐渐沉下来,感慨道:“今天没学习,也没练武,浮生偷闲的一天,真好啊。” 宁归柏欲言又止。 陆行舟问:“你要说什么?” “我练武了。”宁归柏坦白道,“出门之前,我练了半个时辰的轻功和半个时辰的内功。” “……”陆行舟扶额:“你真是……” 宁归柏看着他,思考是不是不应该告诉他。 陆行舟却笑起来:“你真是,坦率得可爱啊。” 宁归柏的耳根烧起来,他怀疑落日坠在了他的耳上,烫伤了他。他突然庆幸天已经黑了,而城内尚未点灯。 “说起来,我们也差不多认识七年了,真久啊。”陆行舟没留意到宁归柏的异常,只是自顾自地说,“是我生命长度的三分之一,真久啊。”他来到这个游戏里,真的太久了。 第126章 烟花戌时开始在河岸边燃放,陆行舟提前拉着宁归柏找了个好位置,等着看烟花。 陆行舟手上还拿着没吃完的一袋芋头,他拿出一个撕皮慢嚼,他在心里发誓,这是最后一个。他真的不能再吃了,不然等会去酒楼什么都吃不下。 他将纸袋递给宁归柏,宁归柏接过了,他没吃,只是拎着。 陆行舟蹲下来,用河水照了照面容,河水悠悠,他发现他的眼神很平和,也许是因为许久没杀人,也没体验死的滋味。 明亮的火星抽出纤长的枝条,在河里施展更柔和的美,陆行舟这才发现,烟花已经开始燃放了。 他站起来,抬头望天。只听着砰砰砰的声音,一个接一个点自空中迸发,金白色的尾焰非常耀眼,然后是噼里啪啦的声音,烟花在天上呈现出没有规律的运动轨迹,尾焰细长,像是垂坠而下的流苏,在空中飘来荡去,转瞬就被下一种烟花的光芒所掩盖。接下来的烟花咻咻咻的,光束迸射时如同花的纹路,蓝紫色的花开在了天边,比昙花还要短暂……陆行舟的目光根本挪不开,随即绽放的烟花尾焰自两边挥甩,像是蝴蝶的翅膀在舞动。 陆行舟目眩神迷,直到那烟花扬到他眼前的时候,他还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便被宁归柏扑倒在地。宁归柏紧紧压在陆行舟身上,顿时闷哼一声。陆行舟看见了漫天的针尖刺茫,那不是烟花,那是暗器! 他慌张地握着宁归柏的肩膀,想翻个身,换自己护住他,但宁归柏力气颇大,陆行舟被他压着,动弹不得,急说:“小柏,小柏,你受伤了吗?哪里受伤了……” 宁归柏的声音从齿缝中迸出:“我没事,你别动。” 这声音一听就不对劲,什么没事?陆行舟根本不信。他说:“你起来,我给你找大夫。” “再等等。”宁归柏忍着疼,“还没完。” 陆行舟焦急得快哭了:“你别管我,我不会有事的,你起来,你起来。”他想用蛮力推开宁归柏,又怕让宁归柏的伤加重,他什么也不敢做,只能眼睁睁看着宁归柏为他撑开了一片安宁的天地。他听到宁归柏的呼吸渐渐加重,他们气息交错,近得像要接吻,陆行舟却想流泪。 【??作者有话说】 1《烟花易冷》歌词,文中有错字和错序 第117章 火树银花-3 宁归柏的背上中了两枚钢针,肩上和腿上都有血滴子割出的伤口,但他扑倒陆行舟的同时就用内力护住了全身经脉,钢针也很快就逼出来了,他受的伤不算严重。麻烦就麻烦在暗器上淬了毒,陆行舟将宁归柏背到宿淡月处前,宁归柏就陷入了昏迷状态。 “恭喜发财,樱桃拿来。恭喜发财,瓜子拿来。”宿淡月一开门,她手中的鹦鹉认出了陆行舟,嘴一刻不停,想讨吃的。 但陆行舟此刻茫然无措,根本无暇理会鹦鹉,他对宿淡月说:“神医,我朋友中毒了,可否请你看看他?” 宿淡月将鹦鹉扔到地上,鹦鹉见气氛不对,也不再说话,默默飞回了自己的笼里睡大觉。宿淡月明眸犀利:“他可是在看烟花时中了暗器?” “是。神医如何得知?” “在你之前,已经有两拨人来找我了,进来吧。”宿淡月侧开身体,让陆行舟将宁归柏背进去。 宿淡月指挥着陆行舟,让陆行舟把宁归柏放到床上摆成趴姿,宿淡月拿着剪刀,将宁归柏背后的衣服咔嚓剪断,露出他紧实匀停的背部。 在来之前,陆行舟给宁归柏做过简单的止血处理,宿淡月又在宁归柏的伤处撒了点止血粉,包扎过后,才给宁归柏把脉,她“咦”了一声:“奇怪。” 陆行舟悬着心:“怎么了?” “他中的毒跟那几个人是一样的,但是,他体内的毒素比他们浅多了。” 陆行舟稍稍放下心来:“中毒深浅跟武功有关系吗?他武功特别高,内力也很深厚……” “没关系。”宿淡月打断陆行舟,“那些人特意选了没法靠内力逼出来的毒,就是想让今晚看烟花的人死去大半,他内力深厚,顶多死得慢一些,不可能让毒素这么快就变浅。你做了什么?” 当时天上的暗器发完后,宁归柏立即就昏过去了,陆行舟终于重获自由,他先看了宁归柏的伤口,为他止血,接着看宁归柏的伤口变成了紫黑色,就知道大事不妙。陆行舟心急如焚,不知道这毒有多厉害,怕宁归柏马上就死了,然后他想到了自己百毒不侵,想起了郑独轩做的事,便随便捡了把锋利的暗器,往自己的心口狠狠扎了下,接着强硬掰开宁归柏的嘴,喂了他一些心头血。 陆行舟不敢让自己在死掉,所以等他开始发晕的时候,就马上给自己止血了。再然后,他忍着胸口的疼,用上了全身力气,一路背着宁归柏来找宿淡月。 陆行舟如实道出:“我百毒不侵,给他喂了些我的心头血。” 宿淡月闲闲起身:“你不必把他送到我这里,只要你再给他喂两碗心头血,他要恢复不过是时间问题。” “好。”陆行舟毫不犹豫,只是这么简单么?宁归柏没事就好。他说:“打扰神医了,我这就带他走。” 宿淡月看陆行舟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宁归柏身上,就要抱他起来,但陆行舟失了不少血,又耗费了不少精力,背宁归柏过来的时候已是双臂酸麻,此刻用尽力气,竟然没有抱起宁归柏,反而身体一晃,眼看着就要栽倒在地。宿淡月这才扶了他一把:“我这么说,陆公子真打算这么做?” “有何不可?” “你再喂他两碗心头血,他是活了,但你就得死了。”宿淡月散漫一笑,她只是好奇,想试试这人对陆行舟有多重要,没想到陆行舟真的这么傻,竟连一句“还有没有别的方法”都不问,就要把人带走。 陆行舟今日情绪大起大伏,已经没力气思考了:“我以为神医是不想给他治。” 宿淡月说:“当年你任劳任怨,今日我也不会坐视不理,但还是老规矩,我帮他治病,他要为我做事。” “他……”陆行舟想到宁归柏的性子,觉得这太困难了,“我帮他做事可以吗?” “随便你,他暂时死不了,你先来帮我熬药。” “好……暂时死不了是什么意思?他还有危险吗?” “我不会让必死之人走进大门。” 陆行舟心中大石落下,他精神振奋,疼痛得不到注意,疲惫一扫而空,他感到浑身轻松,毫无怨言地去熬药了。 宁归柏睁眼前,先闻到了一股极其强烈的药味。 他眨了眨眼,看见了睡在小塌上的陆行舟,陆行舟面对宁归柏侧躺着,他长睫紧闭,眼珠却在快速转动,眉心压成一条线,呼吸时轻时重,时急时缓,看起来睡得并不好。 小塌就摆在宁归柏的床边,中间留了条缝,宁归柏一伸手就能碰到陆行舟。但他就这样看着陆行舟,没碰他,也没叫醒他。 陆行舟睡不安稳,很快就醒了,他睁开眼睛,撞上了宁归柏的目光。 “你醒了?”陆行舟蹭一下坐起来,因为起身太快而感到眩晕,他缓了缓才问:“你觉得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饿了吗?想吃什么?伤口痛不痛……哎,你怎么不说话,完蛋了,不会伤到脑子了吧,这是几?” “二。”宁归柏说,“你问得太快了,我没来得及开口,我没事,脑子很清醒,伤口也不疼。” “好……不好,你说了不算数,我去找神医过来看看你,顺便给你煮点粥吃。” 陆行舟刚想穿鞋出门,宁归柏就拉住了他的手:“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还没问你。” “问什么?我好得很啊。” “你没受伤?” “没有。” “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差?” “因为我担心你啊,担心得吃不好睡不着,勉强睡着做的也都是噩梦,脸色怎么能好。”陆行舟刻意略过了心头血之事。 “我昏迷了多久?” “一天半。”陆行舟拍了拍宁归柏的手背,“好了,放开我,有什么之后再问,我先让神医来看看你。” 宁归柏这才松开了手。 陆行舟找到宿淡月,本想跟着宿淡月去看宁归柏,但宿淡月打发他去灶房煮粥,陆行舟觉得也好,免得饿着宁归柏太久。 一着不慎,宁归柏和从不拐弯抹角的宿淡月获得了独处机会,宁归柏问了许多问题,宿淡月将知道的都告诉他了。以至于等陆行舟端着粥回来之后,宿淡月递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顺便说了一句:“他没大碍了,继续喝药好好养着就行。” 陆行舟看不懂宿淡月的眼神,毕竟宿淡月人如其名,连眼神都是淡的,但他听到这番话很高兴,眼含笑意踏进了门。 宁归柏一言不发地喝完粥,陆行舟问:“你还饿吗?应该没吃饱吧,我再去盛一碗来。” “等等。”宁归柏按住陆行舟的手背,不让他拿碗,“你坐。” 第127章 陆行舟出门前,将小塌搬到了侧边,闻言就要往旁边走两步,坐在小塌上,但宁归柏拉住了他,非要人坐在自己身边。陆行舟不知道他想的是哪一出,不过也习惯了,没说什么,一屁股就坐在了床上。 宁归柏侧身盯着他:“你脱衣服。” 陆行舟瞳孔倏张,他多么聪明,一下就猜到了宿淡月说了什么,心中暗恨,就不应该让这两人单独说话。他没有动作,打算装没听见,他动了动唇,正打算说些别的话分散宁归柏注意力的时候,宁归柏伸手抚上了他的脖子,看向陆行舟的目光不依不饶,像是在说“你不脱我就帮你脱”。 宁归柏手上有薄茧,贴在陆行舟光滑的肌肤上,让陆行舟感到一阵酥麻,他将宁归柏的手“拿”下来,没法直视宁归柏,也知道今日必须给他一个真相,便说:“你不就是想看我的伤口吗?别看了,我告诉你,我就是取了点心头血,不严重,你看我现在活蹦乱跳的,能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宁归柏心神一激,“你死了怎么办?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在自己心上插一刀。” “我不会死的。”陆行舟本想笑嘻嘻地掀过此事,但看见宁归柏这么严肃的神情,也只好收敛笑容,跟宁归柏一样板着脸。 “你放屁。” 陆行舟听到这话,差点破功笑出声来,宁归柏这是跟他跟久了,竟然说出了从前绝对不会说的话。 “我说的是真的,以后遇到这种事,你不用管我,我百毒不侵,阎王爷也不喜欢我,我怎样都能活下来。你先顾好自己,以你的武功,要是不管我完全不会受伤……” 宁归柏打断了他:“你觉得我不应该救你,我做的事毫无用处,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知道取心头血有多危险吗?” “知道,但是……” “但是什么?我救你不是为了你的心头血,我要你活着,我要你远离危险,你却说些什么‘不要管你’的屁话。你取心头血为什么要瞒着我,你不痛吗?你不累吗?你不倾诉吗?你不抱怨吗?你不想得到什么吗?你做人就这么无私这么伟大吗?” 陆行舟原本没太在意这事,他想着跟以往那样,说说好话哄一哄,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宁归柏这么说话,这么一长串的问题砸过来,陆行舟胸中血气一翻,愠色上涌:“你发什么脾气?心长在我的身上,我爱把心头血给谁就给谁,我就是看不得你躺在地上面色青紫的模样,我就是想救你,怎么了?我是痛,我是累,那又怎么样?我为你取血心甘情愿,只要你没事,我痛也高兴累也高兴,你管我无不无私伟不伟大,我乐意!你知道我在这个世界活得多窝囊吗?我偶尔能有点选择的自由,我愿意为我在乎的人付出点什么,你不必知道这件事,也不用给我什么回报,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但你不能这么咄咄逼人,你不能剥夺我选择的权利。对,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我就是乐意,你少管!” 陆行舟说完之后,就立刻起身跑出了房间,他倒不是落荒而逃,只是怕宁归柏接上他的话,万一还是不好听的话,他们恐怕就得吵个没完没了。陆行舟确实是累了,他不想跟宁归柏吵架,而且他没法解释“为什么我不会死”,同时他也担心宁归柏,宁归柏的伤还没好,剧烈的情绪波动不利于他的恢复。但陆行舟还是气得发蒙,他狠狠踢开了脚边的小石子,又对着空气挥了套组合拳,心道“气死我啦”。 第118章 步步登高-1 生气归生气,陆行舟还是要给宿淡月干活,他还没还完宁归柏的债呢。 可恶。陆行舟咬牙切齿地洗药材,宿淡月瞥了他一眼:“你等会再熬一锅凉茶。” “好的。” “给你自己喝。” “啊?为什么?” “你再这么气下去,肯定要上火。” 宿淡月不提还好,一提陆行舟就忍不住:“神医,你为什么要告诉他?” “他问了,难道我要说谎吗?”宿淡月词正理直,“而且,我为什么要替你遮掩?” 陆行舟无法反驳,小声说:“你可以一问三不知的。” 宿淡月没好气地说:“他这人看起来不怎么会说谎,倒是有一双火眼金睛,要是骗了他,屋顶都要给他拆下来。不如实话实说,我看他早晚都会发现。” 陆行舟在心里叹气,也是,非黑即白的年轻人啊。 “对了,神医可知道中秋之事的缘由?” “你不知道?” “我怎会知道?”陆行舟这两天满心担忧宁归柏,哪里有心思想背后之事? 宿淡月说:“不还是阎王庄那事,之前关州各大门派联手追剿阎王庄的杀手,现在他们缓过劲来,在中秋当晚把暗器当烟花放,就是为了报复。” “可是那晚在河岸边的不全是江湖人,还有许多是不会武功的平民百姓。” “阎王庄的人带着怨怒而来,既是为了报复,还会想着不杀无辜吗?” 阎王庄无差别杀害关州的人,管你是江湖人还是普通百姓,杀就对了。手无寸铁的百姓若是死了,他们的亲人只能以泪洗面,只能自认倒霉,他们根本就没有能力报仇,甚至找不到报复的对象。陆行舟想,这太过分了,也太恶心了,当时任务让他置身事外,如今他还是险些被阎王庄的暗器伤到了,谁能想到看个烟花也能出事故,谁又能真的作壁上观? 陆行舟又问:“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 宿淡月摇头:“你要想知道,走遍关州的棺材铺子,大概也就知晓了。” “看来,关州又要掀起血雨腥风了。” “不是血雨腥风,就是腥风血雨,你还没习惯吗?” 陆行舟想着,等宁归柏好点之后,他们得快些离开关州回青玉寺。这回任务没逼他置身事外,他却不想置身其中了,也许跟修习佛法有关,他只想快点把“法力无边”的任务做完,再做打算。 到了该给宁归柏送药的时候,陆行舟就头疼了。 他现在已经不气了,说到底,宁归柏也只是不想自己出事,他又是个年轻人,一急起来就不懂得好好说话,也是正常。而且陆行舟确实是隐瞒了一些事,宁归柏不知道那些事,所以才容易误解,也容易钻牛角尖……总而言之,陆行舟决定不跟宁归柏计较了,但他又不是特别想哄宁归柏。怎么?年纪小就得一直哄着吗?他十八岁的时候都已经自立自强了,宁归柏怎么就不学学他。 想了半天,让宁归柏好好喝药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陆行舟万般无奈,还是端着药去找宁归柏了,罢了罢了,谁让他确实年长几岁呢? “咚咚咚”,陆行舟敲响门。 “谁?”宁归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 “哦。” “我可以进来吗?” “嗯。” 陆行舟推门而进,宁归柏还躺在床上,陆行舟试图从他的脸上观察他的状态,但除了这张脸真好看之外,他什么都看不出来。陆行舟把药碗往几案上一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放得柔和:“起来喝药了。” 宁归柏倒是没在这件事上闹脾气,他坐起来,咕噜噜将药喝完了,他将药碗放回去,也不看陆行舟,自顾自地躺回去了。 陆行舟低头看着宁归柏,正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开口时,宁归柏又坐了起来:“我错了。” 这人居然会道歉,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陆行舟惊讶之余,也想顺着宁归柏的台阶下,但宁归柏又说:“你也错了。” 陆行舟:“……” 宁归柏垂眸看了一会地面,才看向陆行舟:“我知错了,你知错了吗?” 陆行舟斟酌片刻:“你还是觉得我不该取心头血救你吗?”要是宁归柏觉得他这件事做错了,那他怎样也不会认错的,大不了再吵一架。 宁归柏眼神有点凶,但不是那种不耐烦的凶,他说:“不是这件事。” 陆行舟才不怕宁归柏,最大的问题解决了,他得寸便进尺,:“你先说,你错在什么地方了。” 这可真是太为难宁归柏了,他能道歉都已经是奇迹,现在居然还要他剖析错误?宁归柏抿着唇,不愿意说话。 陆行舟说:“你不说是吧,我替你说,说对了你就点头。你不该凶我对不对?” 宁归柏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陆行舟想继续说的时候,卡住了,他想来想去,觉得宁归柏除了对他发脾气之外,也没做错什么事了。但他总不能就这样鸣金收兵吧,他至少也得再凑一句话,不然显得他多没道理。陆行舟憋了又憋:“你也不能要求我做什么,不做什么,对不对?” 宁归柏几不可闻地“嗯”了声。 陆行舟这才坐在宁归柏身边:“我觉得我只做错了一件事,就是瞒着你。我一开始想,这心头血取就取了,你人没事就行,我又不是为了得到你的回报或者让你感动才做这件事,所以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但你是有知情权的,我不能自作主张地决定你需要知道什么,不需要知道什么,我觉得没有必要的事,对你来说也许恰恰相反。所以我错了,以后如果发生类似的事,我……我尽量都告诉你。” 第128章 他觉得自己这番道歉已经足够诚恳,他不能保证更多了。 过了一会,宁归柏才说:“百毒不侵这件事,你也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在这件事上受过挫。”陆行舟两腮紧了紧,“我不告诉你不是故意要瞒着你,我只是不想记起来,不想谈论,不想说为什么也不想说怎么样。就是,不是不跟你说,是跟谁都不想说。” “哦。” “那我们算是和好了吧?” 宁归柏凛眉:“……不然呢?” “好好好,那就是和好了。” “心上的伤,疼吗?” “不……有点疼,不过不碍事。” “我想看。” “不行。” “为什么?” “很奇怪。”陆行舟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在宁归柏面前脱衣服,很奇怪。 “那我不看,我闭上眼睛……我摸一下。”摸一下,宁归柏就知道伤口有多宽,有多深了。 “更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宁归柏垂下漂亮的眼睛,对此毫无办法。 陆行舟试探着开口:“不过,说真的……” “可以摸了吗?” “不是!”陆行舟脸上燥热,“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我想说的是,下回再发生这种事,你最好不要再这么做了。” “你让我不要管你,你却要管我,这不公平。”凭什么陆行舟可以救他,他不能救陆行舟?这一点也不公平。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信不信,我是真的不会死。”陆行舟语气寻常。仿佛是在谈论天气。 宁归柏哪里能信:“不信。” 陆行舟总不能现在就拿把刀捅死自己,让宁归柏见证他的复活,所以他没法证明,而宁归柏根本不信,觉得这只是陆行舟为了让他护好自己而鬼扯的话,哪有人是不会死的? “那时你压着我,我动不了,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你受伤,我很难过。”陆行舟很讨厌那种无能为力的时刻,“如果你因为我死了,你有想过我怎么办吗?” “你活着。” 陆行舟恨不得打他的头:“你觉得以我的性格,如果有人为我死了,我还能好好活着吗?我要么跟着去死,要么只能浑浑噩噩地苟活。”而他又死不了,只能苟活。 宁归柏经过了严肃的思考,郑重地说:“那我再勤奋些练武。” 陆行舟:“……” 他又好气又好笑,罢了罢了,这种事也很难再碰上第二遍了,就不要再做无谓的假设了。 陆行舟说:“抱一下吗?” 与第一次听到这个要求时的手足无措不同,这次宁归柏眉不扬眼不瞪眼,展开双臂抱住了陆行舟。 陆行舟靠在宁归柏的肩上:“我脾气这么好,不容易跟人吵架的。主要是你,有话要好好说,你要是再冲我发脾气,我就不想理你了……也不是说不能发脾气,但你没有道理,就不许发脾气。不对,有道理也不许发脾气,有什么话都要好好说,不喜欢吵架,以后我们不要吵架了。” 宁归柏心虚:“我没想发脾气……” “人之常情,我能理解。”陆行舟回想起宁归柏说的话,“但你这么说我,我就很难过,我都是为了谁啊,我不无私也不伟大,我只是个普通人啊,我就想我在乎的人好好的,想你好好的。” 他说完,觉得抱得差不多了,想往后退的时候,宁归柏却更紧更深地抱住了他。陆行舟嘀咕:“你别抱那么紧……” 宁归柏稍稍松了点,陆行舟觉得无甚区别,忍了忍还是说:“你压到我伤口了。” 宁归柏马上放开陆行舟,眉心一紧,怕自己真让陆行舟的伤加重了。 陆行舟揉了揉心口:“我没事。今晚我去隔壁睡了。” “就睡在这里,不行吗?” “这小塌太窄了,我睡不舒服,昨天是为了守着你才睡这的。” “哦。” “你好好睡觉,等你好些我们就走。” 宁归柏点头。 陆行舟离开后,才想到宁归柏刚刚根本没问关于暗器的事,他也没说,像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江湖事,避开了让人不高兴的话题。 两日后,宁归柏体内的毒素清得差不多了,陆行舟就提出了离开。 宿淡月算了算账,觉得陆行舟这几天也干了不少活,就把他们放走了。 两人雇了辆马车回青玉寺,下马车后,在门口看见了一个妇人,她肤色白皙,双眉略长,黑目炯炯,嘴唇饱满,发髻高挽,容貌静美。妇人穿着一身轻便的白衫,背着一把长剑,气质高贵且傲然。 她一眼扫过来,冬天提前降临了。 陆行舟见宁归柏顿住了脚步,好奇道:“你认识她?” “那是我奶奶。”宁归柏将陆行舟挡在身后,强装镇定说出这句话,他看见了离别的到来。 第119章 步步登高-2 “你先进去吧。”宁归柏知道危莞然来到此处,必定是来找他的,他不想让危莞然和陆行舟有接触,所以让陆行舟先走。 陆行舟知道他和危莞然的关系,说不担忧是假的,但他只是一个外人,终究不好插手,他目光浮沉:“我在里面等你。” 宁归柏微一点头。 陆行舟绕过宁归柏,他跟危莞然对上了目光,危莞然眼神冷淡,没给陆行舟好脸色,或许她天生就不会给任何人好脸色。陆行舟步子一顿,岔开脸,目不转睛地走入了青玉寺。 了俗看见陆行舟:“阿弥陀佛,陆公子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陆行舟说:“碰上点事,耽搁了几日,我和小柏的房间还留着吧?” “那是自然。宁公子也回来了吗?” “他在门外。”陆行舟偏了偏头,“了俗,你见过外面那个妇人吗?” “那个背着剑的妇人?” “对。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没来多久,我也是半个时辰前才看到她。” “她有说找谁吗?” “没有。你认识她吗?” “她是小柏的奶奶,她什么都没说么?” “我问了她有什么事,她说找人,我问她找谁,她说这是她自己的事,不劳烦别人。我就没说什么了。” “好吧。” 陆行舟心想,危莞然是怎么知道宁归柏在这里的?莫非宁归柏私下跟她通过信?还是危莞然有特殊的找人方式?她不会是来带宁归柏回去闭关练武的吧? “我不想回去。”宁归柏克制着想往青玉寺里瞟的视线,刚刚危莞然说,她找到了一本绝世无双的剑法秘籍,很适合宁归柏习练,让宁归柏跟她回登龙城闭关。 危莞然不怒自威:“出来这么久了,你还没历练够吗?” “你把剑法留下,我自己练。” “你翅膀硬了,觉得不需要我引导了吗?” 宁归柏不想在这跟危莞然吵,他其实也很少跟人吵架,面对危莞然,他总是妥协,总是退步,他的需求和想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武功能进步多少。 危莞然语气放缓:“柏儿,跟我走。” “如果我说不呢。” “你在留恋什么?刚刚进去的那个人吗?” 宁归柏想到了陆行舟的面容,天地悠悠,他的眼睛是川,是桨,是岸。 “什么时候走?”宁归柏看向渺远的天,如果他什么都不在乎,那他可以永远在登龙城,如果他在乎些什么,危莞然也可以让他留在登龙城。 “宜早不宜迟,就现在吧。” “我去收拾一下。” “你有什么要收拾的?” 宁归柏毫无波澜地看了眼危莞然,危莞然莫名心惊:“去吧。” 日光像金针那样洒了遍地,宁归柏踩过一地凉飕飕的针,在后院找到了坐在亭下,撑着下颌发呆的陆行舟。 陆行舟瞧见宁归柏,面色一喜,站起身:“小柏,你回来啦。” 宁归柏走近他:“我要走了。” “走?”陆行舟愕然变色,“走去哪?你要回家了吗?” “嗯。” “……为了练功?”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宁归柏还是点了头。 陆行舟被失落攥住了,他恨这种失落,明知道的,早已做好准备的,经历过很多次的,应该百毒不侵的,为什么还要变成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人真的能从过去的经验中学到东西吗? “是你想要走吗?”陆行舟顺势探话,“还是你奶奶要逼你走?” 宁归柏说:“她得了一本新的剑法,让我回去练。” “剑法在哪不能练。”陆行舟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 “她想亲自引导我,确保我不会走弯路,不会浪费时间。” “……你想走吗?”陆行舟不在乎危莞然是怎么想的,“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不跟她走的,你已经十八岁了,很快就十九岁了,你有权决定要去哪里。” 第129章 宁归柏答非所问:“她是个疯子,我得走。” 陆行舟说:“好吧。那……等你回了登龙城之后,我可以写信给你吗?” “如果你有急事,或者需要我做什么,可以写,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就不要写。”宁归柏喉头滚了一下,“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看我的信,我不一定能收到你的信。” 陆行舟已经感到窒息了,多么诡异的祖孙关系,他想安慰宁归柏,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怎么说都像是在说危莞然的坏话,陆行舟什么都不好说。他只能问:“什么时候动身?” “现在。” “现在?” “嗯。” “这么急啊。”陆行舟还想着好好珍惜“最后的时光”,没想到宁归柏马上就要走了,他的失落收敛起来,努力憋出个笑容,“那好吧。” “……我走了?” “那、再抱一下吧。” 抱完了。宁归柏真的要走了。 他说:“不用送我了。” “就送到门口,也不行吗?” “我不想她看到你。” 陆行舟心头怆然:“那我不送了,我先回房,就不看着你走了。” 宁归柏的手指动了动,看着陆行舟回了房,关上了房门。 陆行舟回房之后就翻开《四十二章经》开始学习,但怎么都看不进去。 ——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出家沙门者,断欲去爱,识自心源,达佛深理,悟无为法,内无所得,外无所求。 …… 不看了,陆行舟悻悻地合上了书。饿了,想吃东西,又不想吃斋堂的素菜,陆行舟又想到了宁归柏,或者说他一直在想宁归柏。 宁归柏挥挥手走了,把陆行舟这段时间养成的习惯也带走了。割舍习惯是一种痛。 陆行舟突然提不起劲了,法力无边有什么好的,他学了这么久,连离别都没看透,怎么完成法力无边的任务? 越痛苦越想逃避,陆行舟强迫自己继续看佛教经典,他得努力,不努力,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世界?摆脱这种境地?结束这种痛苦。 看,看,看,将每个字都吸进眼睛里。望,望,望,明日会是灿烂的一天。想,想,想,人能否只活在想象当中?累,累,累,每个字都在用力,扯痛了陆行舟的眼睛和希望。 十日后,陆行舟距离完成任务只有一步之遥时,青玉寺来了几个熟人。 陆行舟看见崔氏三兄妹的时候,正在廊下背书,怀疑自己看书看久了,眼都花了。但崔寻木用的还是往常的熏香,崔无音还是那张冰山脸,崔疑梦的神色仍旧倨傲,陆行舟再怎么眨眼睛,揉鼻子,这三个人都很真实。 崔寻木也很意外:“小舟,你怎么在这里?” 陆行舟说:“我在这……修身养性,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来找一样东西。”崔寻木叹了声,“此事说来话长。” “找什么东西,需要你们三人一起来?”这三人随便哪一个的武功都不差,陆行舟想,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们怎么会一起来。若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说明江湖又要起风了,或者说已经起风了。 陆行舟在青玉寺住了这么久,把自己当成半个主人,请崔氏三人坐下,给他们斟茶,再让崔寻木细细道来。 崔寻木说:“之前跟你说过,崔氏有三宝,你可还记得?” “记得。三宝分别是英雄胆、风月石和活死梧桐是吧?”陆行舟感慨道,要是自己背佛经的时候也有这个记性就好了。 “没错,这次丢的东西,正是活死梧桐。”崔寻木苦笑一声,“我们从鹤州一路追查至此,有线索表明,活死梧桐是被青玉寺的僧人盗走的。” 陆行舟问:“活死梧桐的用处是什么?” 崔疑梦难掩惊讶:“你不知道?” 陆行舟点头。 “江湖人都知道。”崔疑梦从没见过消息这么不灵通的江湖人。 陆行舟说:“我孤陋寡闻,还请崔小姐为我解答。” 两人曾经打过一场,是崔疑梦迁怒陆行舟在先,但最终两人都没受什么伤,陆行舟不记这些小仇,而崔疑梦只是骄纵惯了,情急之下不那么讲道理,也不是什么恶人。所以这回再碰上面,崔疑梦和陆行舟都没对彼此有成见,只当对方是陌生人那样相处。 崔疑梦说:“活死梧桐能够幻化肢体,对断手或者断脚的人有极大的用处,因为活死梧桐能让他们从残疾人变回正常人,所以江湖上觊觎活死梧桐的,多半是缺手缺脚的人,或是这些人的亲友。” “活死梧桐居然有这等奇效。”陆行舟只惊讶了一瞬,“可如果盗走活死梧桐的人已经把它用掉了,你们哪怕找到贼人,也毫无办法了吧。” “谁说的?”崔疑梦冷哼一声,“就算有人用掉了活死梧桐,只要我们在一个月之内找到那人,把那人幻化的肢体切下来,那幻肢就会重新变回活死梧桐。” 崔寻木补充道:“所以时间很重要,我们兄妹三人快马加鞭来到青玉寺,就是为了尽快找到盗走活死梧桐的僧人。” 陆行舟挠了挠头:“我在寺内已经住了几个月,也没听说过谁断了手或脚,不然说不定还能为你们提供一些线索。” “无妨。”崔无音终于开口,说出口的话却很狂妄:“青玉寺就这么点地方,翻过来就能找到人了。” 崔寻木说:“无音,不可妄动。”他的语气并不严肃,但崔寻木没有驳嘴。 崔疑梦小声说:“我觉得二哥说得有道理……” 崔寻木睇了崔疑梦一眼,崔疑梦闭上了嘴。 此事跟陆行舟无甚关系,虽说崔家人都是他的熟人了,但他帮不帮忙,对他们找回活死梧桐也没什么影响。何况他马上就要完成法力无边的任务了,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陆行舟想到这里,便说:“既然如此,我祝你们马到成功,顺利找回活死梧桐。” 崔寻木说:“多谢,你刚说你在青玉寺住几个月了。小舟,你可是想要出家?”陆行舟若是出家了,陆金英多半不会高兴。 “没有没有。”陆行舟连忙否认,“我只是觉得自己的戾气太重了,所以才来寺庙修身养性,我从未想过要出家,寻木兄,你可千万不要跟我姐乱说,别吓到她了。” 他跟陆金英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也知道崔寻木和陆金英虽未破镜重圆,但已经恢复了朋友关系,时常往来。 崔寻木笑道:“我自然不会乱说。” 几人又寒暄了一阵——主要是崔寻木和陆行舟在说——然后就各去做各自的事了。 第120章 步步登高-3 【任务一:(法力无边)熟读《金刚经》、《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大藏经》、《大佛顶首楞严神咒》、《华严经》等佛教经典,佛法大于100点101/100】 终于突破了一百,陆行舟迫不及待提交了任务。 “恭喜你完成任务” “恭喜你获得10000点经验值。” “恭喜你升到42级。” 一连三个恭喜,陆行舟却没有多高兴,也许是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又想到,自己很久没有通过打怪获得经验值了,他现在的等级不低,有空的时候可以去打打关州郊外的野怪。 说干就干,他正准备换身衣服出门打怪的时候,眼前又飘过了几行字。 “开启游戏历练‘登天梯’。” “登天梯共有九十九层,每一层都有相应的任务,有的任务考验武力值,需要击败对手才能继续。有的任务考验智慧,需要答对题目才能通过,有的任务考验耐心,需要完成层主的心愿后方可进入下一层。” “进入登天梯时,身体会进入睡眠状态,由灵魂实体来完成天梯任务,灵魂实体的速度、力量和打斗技巧都与本体无异,登天梯内可选择青锋剑作为武器。如遇难度过高的战斗任务,还请勤勉奋进,提升实力。” “灵魂实体有五感六识,但不会死亡,请根据自身忍耐程度量力而行。” “温馨提示:进入登天梯后,无法感知本体状态,最好在确认周边环境安全后,再进入登天塔。” “话不多说,登天之路已开,至于通过九十九层之后会有什么,就看因缘了。加油吧,少侠!” 陆行舟想起了他看过的“打出完美结局的攻略”的第一句话——肝了两个多月终于打出了得道成仙的完美结局。 登天梯,九十九层,越往上走就越靠近天,莫非,通过九十九层之后,就能打出“得道成仙”的结局?如果真是这样,得道成仙的结局,多半就是回家了,因为《三尺青锋》的背景设定是人间,什么仙魔妖怪乱七八糟的东西要么不存在,要么存在但顶多是个点缀。陆行舟的心冷热交织,一下子想着回家的路就在眼前,一下又觉得恐慌,万一打过九十九层之后,还有一百八十八层,五百层,八百层,一千层……他该怎么办呢?难道他这一辈子,就框定在游戏设好的劳碌命运之中了吗? 第130章 因此,陆行舟迟迟没敢点击“进入登天塔”。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去打打野怪,找找“战斗”的手感,做好充分的身心准备后,再从从容容地进入登天梯。 登天梯的前几层应该会挺容易的,总不可能一上来就是逆天难度。陆行舟边换衣服边宽慰自己,带上青锋剑就出门了。 昼出夜伏地打了几天野怪后,陆行舟将自己拉到了四十三级。 他每天偷偷摸摸背着剑出去,偷偷摸摸背着剑回来,做贼似的,如今“法力无边”的任务已经做完,陆行舟在考虑是不是应该离开青玉寺了。 他在这不交房租也没交伙食费,问了俗好几次,了俗都说阿弥陀佛不用给。陆行舟一来白住白吃,二来现在也不“修身养性”了,天天往外沾上满手血腥,他住得是一点也不心安。但他在这里住习惯了,突然要换住处,又不知道去哪好,思来想去,他决定把打怪的钱都偷偷丢进香火箱里,再在青玉寺住个几日,等他探过登天梯的深浅之后就走。 这日入夜后,青玉寺的僧人都已安睡,鼾声如炊烟般袅袅四散。陆行舟精神抖擞,他躺在床上,点开了登天梯的界面,坚定地点击了“进入登天梯”。 面板跳出——请问你是否确定要进入登天梯?确定/我再想想。 这里居然还设置了一个二次确定项,陆行舟没有犹豫,点了“确定”。 霎时眼前一黑,陆行舟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大概过了眨几次眼的时间,陆行舟站在了登天梯的第一层。 登天梯说的“层”,指的不是室内的密闭空间,陆行舟落在了杂草地上,荒草萋萋,陆行舟面前站了个穿布衫的黑脸大汉。 【第一层:蛮横劫匪】 【任务类型:战斗】 【任务进度:击败蛮横劫匪0/1】 陆行舟克制住主动出击的冲动,敌不动我不动,他不清楚这蛮横劫匪的实力,还是谨慎些好。他摆开阵势,冷静地盯着蛮横劫匪。 蛮横劫匪居然还有台词:“这树不是我栽的,这路不是我开的,但不管你是谁,都给爷爷留下买路财。” 陆行舟说:“如果我说不呢。” “那爷爷就只好嘎嘎乱砍了。”蛮横劫匪举起大刀,“哈”了一声,气势如虹地直冲而来。 陆行舟拔出青锋剑,见蛮横劫匪步伐凌乱,举刀的手抖啊抖,感觉手臂力气也很弱。陆行舟就这么冷冷地看着蛮横劫匪,等他冲到眼前的时候,青锋剑自上往下一劈—— 一剑就送劫匪上西天了。 蛮横劫匪被陆行舟劈中的那一刻,没有流血也没有倒地,他就像个被戳破的气球那样,嘭的一声,化作了漫天齑粉。 “恭喜你击败蛮横劫匪,通过第一层。” “恭喜你获得1000点经验值。” “第二层通道开启,若要前往,请站在蓝色光圈内等待数秒。若要离开,请点击‘退出登天梯’。” 一个蓝色光圈缓缓出现,就在陆行舟的前方,他走两步就能进入,他想了想,觉得这就相当于“传送带”,等他站上去,就可以进入下一层了。 第一层实在是太简单了,那蛮横劫匪估计连一个月的功夫都没学过,陆行舟其实没下杀招,但蛮横劫匪太弱了,以至于他实实在在地扑上了陆行舟的剑锋,惨死当场。 不过他死后的情景,让人很难相信他是一个人,陆行舟稍稍放宽了心,念着“都是捏的都是捏的”,进入了蓝色光圈。 【第二层:撒泼无赖】 【任务类型:战斗】 【任务进度:击败撒泼无赖0/1】 陆行舟这回没走谨慎路线,同样一剑解决了撒泼无赖。 “恭喜你击败撒泼无赖,通过第二层。” “恭喜你获得1000点经验值。” “第三层通道开启,若要前往……” 【第三层:暴躁赌徒】 【任务类型:战斗】 【任务进度:击败暴躁赌徒0/1】 【第四层:无良上司】 【任务类型:战斗】 【任务进度:击败无良上司0/1】 【第五层:冷漠杀手】 【任务类型:战斗】 【任务进度:击败冷漠杀手0/1】 …… 陆行舟以一剑一个的速度通过了第五层,一转眼就来到了第六层。 【第六层:学海无涯】 【任务类型:答题】 【任务进度:答对夫子的三个问题0/3】 学宫内,夫子抚着长须在讲课,陆行舟坐在一群半大小子和小姑娘中,显得格格不入,但没人多看陆行舟一眼,应该跟游戏的设置有关。 夫子讲了一会课,就开始提问问题了:“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偽;1下一句是什么?” 陆行舟看前排有两人举了手,赶紧也举起了手,夫子看见了:“小舟,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陆行舟站起来:“下一句是,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2” “很好。”夫子表扬了陆行舟,接着问下一个问题:“说出一句忧国忧民的诗句。” 陆行舟再次举手,再次凭借主角光环被点起来:“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3” “好,为师再问你一个问题。” “夫子请说。” “说出‘配天’的一种意思。” “受天命为天子。” 夫子叹道:“看看,勤奋的学生就是这样的,问什么都能答出来,你们要多多向小舟学习。” 他说罢,第六层中的所有人都消失了。 陆行舟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学宫中,神思恍惚。他在登天梯内很难不产生一种感觉,那就是所有的人物都是npc,只要他完成任务,这些人的使命完成,就可以消失了。这跟他这些年来把游戏里每个人都当成活生生的人不一样,让他的认知产生了短暂的混乱感。 “恭喜你通过夫子的考验,通过第六层。” “恭喜你获得1000点经验值。” “第七层通道开启,若要前往……” 混乱归混乱,陆行舟还是站进了蓝色光圈内。 【第七层:失而复得】 【任务类型:助人】 【任务进度:完成农夫的心愿0/1】 陆行舟来到了一个农家的院子里,看见一个农夫正在抹眼泪。 他走进两步:“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农夫说:“我家的猪不见了,我早上起床,打算像往常一样先喂猪,但一出来就发现猪圈空了……我的猪啊,我养了一年,就等着过年的时候宰了卖,呜呜呜呜呜呜我们全家的口粮都在这儿了。少侠,你能不能帮我把猪找回来?” 这主题进得可真快啊,陆行舟本以为还要问答几句,闻言便说:“当然可以。目前为止,你有什么线索吗?” 农夫说:“猪圈是好的,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我怀疑猪是被偷了,但村里的人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怀疑谁都不好,总不能为了一头猪就不做人了……” 太爱面子了,太在乎他人的看法了,就是这点不好。陆行舟问:“那我在村庄内秘密搜寻一番,你的猪有没有什么特点?如果没有特点,我很难辨认。” “有有有。”农夫数着手指头,“第一,它的左耳是折起来的,第二,它的背上有一道手指宽的疤,第三,它的屁股上有一条黑毛……” 陆行舟记住了农夫所说的一串特点,事不宜迟,他不再多问,立刻出发了。 反正,猪这种生物,也很难藏住。而且这才第七层,难度肯定不高,他把整个村都翻一遍,找到农夫的猪只是时间问题。 半个时辰后,陆行舟赶着一只猪回到了农夫家中。 “是它么?” “是是是,太感谢少侠了。” “你想知道是谁偷走了猪吗?”明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幻,陆行舟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你想知道,是谁藏不住人性的恶了吗? 农夫抱住了猪,连连摇头:“能把猪找回来,就已经很好了,我不想节外生枝。毕竟,村里的人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撕破脸面多难看啊……” 还是那句话,面子最重要。 农夫的话好像还没说完,突然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连“慢慢变成透明”这种缓冲都没有,一整个人在陆行舟的视野中被抹掉了。猪也不见了。这种视觉冲击太过强烈,陆行舟心悸难平,他缓缓蹲下身来,捂住了眼睛。 “恭喜你完成农夫的心愿,通过第七层。” “恭喜你获得1000点经验值。” “第八层通道开启,若要前往……” 【??作者有话说】 12《道德经》 3陆游 第121章 不破金身-1 在接下来的第八、第九、第十层中,陆行舟先后击败了浪荡的富家子、收受贿赂的贪官以及压榨员工且一再拖薪的当铺老板。结合之前的“无良上司”,陆行舟怀疑《三尺青锋》的策划组有夹带私货和公报私仇之嫌,还是说单纯将资本家和领导拎出来凑凑数? 第131章 陆行舟不得而知。 九十九层登天梯,他一下就过了十分之一。 陆行舟深感疲倦,也不知道外面的时间过去多久,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于是决定先退出登天梯,看看本体的情况。 点击“退出”后,又是一阵熟悉的眩晕,陆行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但他的疲倦并未一扫而空,因此他想,本体跟灵魂实体的感受或许是共通的。 外面已是天光大亮,陆行舟今日是不会去打怪了,也不想去佛堂听僧人念经,也不想练武……总而言之,什么都不想做。他闭上了眼睛,开始补缺失的睡眠。 陆行舟睡饱之后,天已经黑了。他睁开眼,又闭上,神思晃啊晃,如堕五里雾中,分不清虚实。最后还是肚子的“咕咕”声唤醒了陆行舟,他挣扎着下床,揉着眼睛就要去找吃的。 但这个点斋堂已经关门了,他只能去灶房,陆行舟找到两个冷掉的馒头,他不挑剔也无所谓,一边啃一边往回走,天边的月淡得像是一抹水渍,陆行舟坐在亭下看了一会,觉得那月像是很快就要被人擦去了。 他将两个馒头都填进肚子里,不饱,但也不怎么饿了,就这样吧,将就些吧,一个人过得好坏都是一个人,陆行舟疲懒地想,他现在就愿意这么过。 他睡了也吃了,无事做了,就又起了进登天梯的心思。 陆行舟原本觉得自己已经过了十层,去到九十九层指日可待,但他又想到一句话,行百里者半九十,他还最终目标还差得远。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啊。1陆行舟惯会鼓励自己,很快就进入了登天梯第十一层。 【第十一层:人物连连看】 【任务类型:游戏】 【任务进度:分别通过人物连连看的简单、普通和地狱模式0/3】 陆行舟眼前出现了一个连连看的游戏界面,而画面上的所有人都是他在游戏里认识的人的q版大头,很显眼的是,其中宁归柏的q版大头最多。 陆行舟盯着宁归柏的q版大头,沉默了好一会。 也不丑,还挺可爱的,但宁归柏要是知道自己被画成这样,会不会把登天梯给掀了?陆行舟无知觉地笑了下。 循序渐进吧,陆行舟先选了简单模式,点击开始。 三十秒后,陆行舟通关了简单模式。 普通模式也不难,人物的数量翻了一倍,时间条流走的速度也快了些,但陆行舟在时间条差不多还剩一半的时候,就连上了最后一对宁归柏。 至于地狱模式……在第五遍失败之后,陆行舟头晕眼花,他坐下来,打算歇一会再继续。地狱模式之所以是地狱,不在于它的时间条走得多快,也不在于它的人物有多少,而在于人物的位置会在短时间内多次变化,就好像有个“洗牌”的被动道具,隔十秒就洗一次牌,让q版头像的布局不断变化,但洗牌之后并不会让一些相同人物放在一起,反而会让原本连在一起的相同人物分开……总而言之,被动洗牌就是在不断提升难度,而人物又多,时间又少,就很容易走向失败。 不过陆行舟没有泄气,因为他觉得玩这种重复性游戏跟练武一样,只要方向没错,就会越玩越好,越练越好。他相信他一定能够通关的,这不过是时间问题。 在第十次开始地狱模式之后,陆行舟发现画面上多了两个道具,分别是“增时”和“炸弹”,靠着这两个道具,加上前九局不断的练习,陆行舟总算通关了地狱模式。 “恭喜你通关人物连连看,通过第十一层。” “恭喜你获得1000点经验值。” “第十二层通道开启,若要前往……” 【第十二层:人物消消乐】 【任务类型:游戏】 【任务进度:分别通过人物消消乐的简单、普通和地狱模式0/3】 居然还是游戏,陆行舟庆幸地想,幸好他在现实世界中玩过不少小游戏,不然这些游戏只有名字而没有详细指引,如果他什么都没玩过,那他就只能?冥行盲索,瞎玩一通了,那样会浪费许多时间。 人物消消乐用的还是连连看里的q版头像,陆行舟选好难度点击开始游戏,简单模式和地狱模式依旧是一遍过。 接下来就是地狱模式了,消消乐的地狱模式倒是不考验速度,但是它给的步数特别少,如果步数用完而还没达成目标,那么就是失败了。所以陆行舟像下棋那样玩消消乐,一步也不敢浪费,因为游戏也没有“撤回上一步”的道具,走错了就是走错了……而如果走错了一步,则很可能让本来可以成功的一局走向失败,结果就是又得重来。 不过游戏能不能通关,跟运气也有很大关系,因为掉下来的是什么人,先后顺序是如何排列的,棋盘稳定后的布局容不容易通过换位产出新的道具,那就是陆行舟没法决定的事了。 陆行舟玩了七局地狱模式,打通了第十二层。 【第十三层:人物拼图】 【任务类型:游戏】 【任务进度:分别通过人物拼图的简单、普通和地狱模式0/3】 拼图游戏可以自由选择人物,陆行舟在一堆人名上流连片刻,感觉拼谁都有些怪,所以他最后选择了拼自己。 简单模式是九块碎片,普通模式是三十六块碎片,地狱模式是八十一块碎片。陆行舟一开始站着,后来拼累了就蹲下来。再后来他又晕又累,只能坐着拼图。他第一次觉得,原来玩小游戏是这么累的一件事,他好不容易拼好了八十一块碎片,但游戏并未显示通关,他就知道是有地方拼错了。陆行舟长长叹气,眯着眼睛找了半天,将极其相似的的两块碎片换过来,这才通关了地狱模式。 陆行舟直觉接下来的一关还是游戏,他在犹豫是退出还是再玩一关。退出吧,他出去也是睡觉,还不如让自己更累些再回去睡。不退出吧,他又不知道下一关的难度有多高,他了解自己,如果游戏很难,他不会产生“先退出休息下次再战”的想法,他会一直死磕直到通关第十四层为止……其实也没事,顶多会心力交瘁,他就不信他扛不住。陆行舟深吸一口气,进入了第十四层。 【第十四层:斗地主】 【任务类型:游戏】 【任务进度:在斗地主游戏中获得十次胜利0/10】 这回没有不同的难度设置了,陆行舟撸起袖子就是斗,他许久没有玩过斗地主了,也不太记得斗地主的规则,但玩了两三局之后他就记起来了。 陆行舟每次都不抢地主,他不愿意当地主,因为当地主的胜率要稍微低一些,但前几局他的手气都不太好,抽到的牌既不亲密也不成群,但很团结地压死了陆行舟赢的可能。接着时来运转,陆行舟连赢了六局,很快就达成了任务要求。 “恭喜你通关斗地主,通过第十四层。” “恭喜你获得1000点经验值。” “第十五层通道开启,若要前往……” 陆行舟点击了“退出登天梯”,连续玩了近百局游戏,他的眼睛已经没法完全睁开了,还是先回去补补觉吧。他回到本体状态,倒头就睡,不知睡了多久,他又饿醒了,迷迷糊糊地起来洗漱,迷迷糊糊地出门觅食。 他推门而出的时候,才发现天下起了小雨,蒙蒙烟雾笼在眼前,让枯树和颓叶更显寂寥,但雨扑洗了灰尘,让空气都变得清润了。 陆行舟驻足片刻,心想暮秋下雨,倒是少见。 他去了斋堂,赶上了最后的一锅菜。陆行舟太饿了,此刻吃素喝粥也津津有味,他将自己的肚子喂得饱饱的,多吃点,等会还得去死磕游戏呢。 一想到登天梯,陆行舟就愁眉苦脸的,他实在是恐慌,不知道后面的任务会有多难,不知道最后的结局会是什么。 了俗端着碗走了,然后两手空空来到陆行舟面前:“阿弥陀佛。” 陆行舟跟他打了招呼,了俗说:“陆公子,你的几位朋友如今在寺中大闹,你却安然闲坐,不闻不顾。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陆公子本自清净,实乃大智慧啊。” 若陆行舟不了解了俗,必然要觉得了俗是在嘲讽他了,但他知道了俗是真心实意在夸赞他——可惜他配不上这样的赞美,他愣了愣,一头雾水道:“我的几位朋友在寺中大闹?哪几位朋友?你说的是什么事?” “就是前几日,跟你一同品茶谈话的那三位朋友。” 崔寻木、崔无音和崔疑梦?陆行舟想到了“活死梧桐”之事,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了盗窃之人,陆行舟问:“他们现在在寺内?” “正是。” “在哪里?” “阿弥陀佛,在方丈的院门外。” 陆行舟这几日困在登天梯中红眼通关,一颗心是又累又麻木,如今听闻有近在咫尺的热闹可看,他能不兴奋吗?陆行舟立刻站起来,说:“了俗,不跟你说了,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你要随我一起去吗?” 第132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133章 他愿意在这件事情中如此“无知”吗?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 陆行舟听完了整件事,依旧不知道如何选择。 方丈做错了什么?要多么狠心才能赞同把他的手臂砍下来。 崔家人又做错了什么?他们只是想拿回属于他们的东西,天经地义。 陆行舟向外界寻求帮助:“了俗,你觉得空戒大师做得对吗?” 了俗说:“阿弥陀佛。小僧认为没有对错,只是因果。” 陆行舟换了个问法:“你觉得,崔家的人应该把活死梧桐要回去吗?” “我不能评判是否应该。”了俗对待用词很严谨,“但方丈对我也有恩情,若真要说的话,我不希望他们这么做。” 陆行舟对方丈倒是没什么感情,因为他和方丈根本没有接触,只是见过几面。但他毕竟在青玉寺住了这么久,而且方丈硕望宿德……要说完全不理会方丈的死活,陆行舟也是做不到的。 其实在陆行舟的心里,他认同空戒说的那句话——宝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人永远都比物重要。 活死梧桐如果不用,终归只是一件闲置的物品,现在用在方丈身上,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何必一定要把它讨回去呢?若只是为了宝物的传承,那不是太迂腐太死板了吗? 想到这里,陆行舟已经有了答案。 他回到方丈院门外时,四个人还在僵持,这时候雨已经停了,太阳却未出来,景物都蒙上了浓重的酱色,昏沉沉的。 陆行舟走过去,站在了崔家三人的面前,挡住了身后的空戒。 崔寻木额角神经一跳:“小舟,你要做什么?” 陆行舟说:“寻木兄,抱歉,我要帮助空戒大师,不让你们拿走活死梧桐。” 棋子落下了。 第123章 不破金身-3 “你说什么?” 崔疑梦跟陆行舟最不熟悉,因此也最先反应过来,她难以置信:“你要帮他们?” 崔无音也反应过来了,但他不是很在乎陆行舟站在谁那边,反正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不管前面拦着什么人,打过去就是了。 空戒卸了内力,恢复成原本的模样,他说:“阿弥陀佛。” 陆行舟虽然决定帮空戒,但也不想跟崔家人成为敌人,他说:“方丈是个很好的人,寺内的和尚全都敬他爱他,你们若要将他的手臂砍下来,只是为了取走活死梧桐,实在是太过残忍。我在青玉寺住了这么久,得知此事后无法坐视不理。” 崔寻木沉默片刻:“小舟,你说的这些,我如何不知?活死梧桐用在方丈身上,也算是物尽其用了。但崔家的宝物就这么被盗取,且方丈对此毫不知情,不管怎样,崔家都需要一个交代。” 空戒说:“如果只是为了一个交代,我可以跟你们走,活死梧桐是我偷走的,不管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心甘情愿。” 崔疑梦说:“你们为什么要把这件事说得这么严肃?我们只是想拿回活死梧桐,不是想要方丈的性命。我们在这里说来说去,彼此好像都有些道理,谁都没法说服谁,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问问方丈到底是怎么想的?” “如果方丈知道这件事,他一定会让你们把活死梧桐带走。”空戒不解释,陆行舟就只能替他说明缘由了。 一根筋的崔无音说:“这不解决了?” 陆行舟无奈地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崔寻木问:“小舟,你一定要拦在我们面前吗?” 陆行舟想到了任务:“恐怕没有别的办法了。” 空戒却说:“你走吧,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我不走。”陆行舟没有回头看,“空戒大师,你有恩要报,我有义要守。” 打,还是不打? 崔寻木进退两难,若是不打,陆行舟和空戒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步了,若是要打,不管是从情还是从理出发,他们都不能伤到两人,这就处处受制了。他们根本没把握在不伤害二人的情况下打赢他们。 一个月的时间快到了,再过三到五天——崔寻木没法确认具体时间——活死梧桐就取不下来了。 双方在黑暗中僵持。 最后崔寻木开口破除僵局:“看来今日是不会有结果了,无音,疑梦,先出寺用膳歇息吧。” 崔无音一言不发,跑去练武了。崔疑梦不敢违抗崔寻木,她不明白为什么简单的事情会变得如此复杂,她拖着困惑走了。 崔寻木拱手道:“空戒大师,在下明日还会再来。” 空戒说:“阿弥陀佛。” 陆行舟跟崔寻木对视一眼,两人似乎都明白对方在坚持什么,便没再多言。崔寻木点点头就走了。 陆行舟转身问:“空戒大师,请问方丈用上活死梧桐多久了?” 空戒说:“二十七日了。” “也就是说,还有三天。” “不错。” 陆行舟想,只要能撑过这三天,不让崔家人见到方丈,这件事就尘埃落定了。但这也就意味着,他这三天都不能进入登天梯,他得守在这里,直到任务完成。 三天而已。耗时三个月的任务陆行舟都做过,他耐得住的。 空戒说:“你也去歇息吧,我在这守着就行。” 陆行舟看了眼空戒的神情,知道空戒是不会离开了,他说:“好。” 总有人要养精蓄锐,才能扛过这三日,陆行舟吃饱饭睡醒觉,又来到了方丈的院门前。 崔家三人果然又来了,不知道他们是否想出了新的对策。陆行舟站在空戒身旁,警惕地望着对面三人。 他万万没想到,崔无音和崔疑梦右手一扬,无色无味的粉末已至脸前,陆行舟极快地反应过来,当下一掌拍出,粉末打了个旋,但陆行舟还是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些。空戒亦然。 因着百毒不侵的体质,陆行舟并未受到什么影响,但空戒身躯一软,往前趔趄了两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我没想到,你们居然会使出这样的手段。”陆行舟没生气,非常时候非常手段,他是很能够理解的,只是崔寻木竟然同意这两人这么做,想来也是毫无办法了。 崔寻木说:“得罪了。” 崔无音十分疑惑:“你怎么没倒。” 空戒还站着就算了,他能使出“不破金身”的功夫,必然有深厚的内功支撑。但陆行舟在么还能站着?要说他的内功跟空戒的一样好,崔无音怎么也不信。 陆行舟干笑两声:“你们不知道吧,我百毒不侵。” 崔无音:“……” 崔疑梦:“……” 崔寻木:“……” 陆行舟挠了挠头,场面很尴尬。 “看来,还是免不了一场恶斗了。”崔疑梦打破寂静,拉紧了手上的鞭子。 “不对。”崔无音想到什么,眼睛顿亮,“方丈是聋人吗?” 陆行舟下意识说:“不……”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不对了。 崔无音提高音量:“方丈!请你出来。” 崔疑梦收起鞭子,跟崔无音一同大喊。两人的声音蕴含内力,往四面八方激荡而去,响遍了青玉寺。 空戒眉头一皱,双掌立起就要出手,崔寻木身影一闪,挡下了空戒的招数。 陆行舟木了几秒,绕过崔寻木和空戒,掌风笼住了崔无音,崔无音只好暂且收声,跟陆行舟缠斗起来。说起来,陆行舟和崔无音并没有真正交过手,两人都摸不清对方的实力,崔无音胜在根基扎实,一招一式固若金汤,很难寻到破绽,而陆行舟胜在所学武功既多且杂,身法灵活多变,招式出其不意。 两人都没有拔剑,也没有杀气,只凭着拳脚功夫较量,因为都没想伤了对方,所以一时之间,倒是分不出高低输赢。 崔疑梦不担心她的两个哥哥,她专心致志地大喊,只要方丈不是个聋人,不管他是在睡觉还是在打坐,不管他有多么专注,迟早都会听到的。 方丈出到院门的时候,肃然合十。 “都别打了。”崔疑梦喊得嗓子有些哑,“方丈出来了。” 方丈眸子一晃:“发生了何事?” 崔疑梦问:“你不知道?” 空戒望了崔寻木一眼,那眼里有哀求与惶恐。 崔寻木硬起心肠,没有理会,他是崔家这一代的接班人,在某些事情上,他其实没有决定权。他也不想让崔无音或者崔疑梦来做这个“恶人”,所以他上前一步,对方丈行了一礼,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因果道出。 方丈猛地愕然,他动着自己的右臂,一点异样也察觉不到,这跟真的毫无差别,竟然……竟然是活死梧桐?他镇定下来:“空戒,这是真的吗?” 方丈肤色极白,白得掩饰了岁月的痕迹,几乎看不到老态,他眉目无波,嘴边挂着温和的微笑。陆行舟闭了闭眼,知道自己的任务多半要失败了。 空戒没法否认,他点头,活死梧桐好像要活过来了。 第134章 崔寻木说:“方丈,活死梧桐是我们崔家三宝之一,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盗走。但方丈德高望重,活死梧桐用在方丈身上,我相信族人都不会有怨言,不过盗取之事,还望方丈能给我们一个交代。” 方丈笑了笑,眼角的鱼尾纹深深堆叠起来,让他看上去终于显出了年纪。细细看去,他身上的袈裟也磨得有些起毛,是旧的,也是干净的。方丈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质,不似佛龛上的雕像,倒像是沉淀的美玉。 陆行舟忽然起了不忍心。 方丈说:“空戒错了,但他的错处不在作恶,我将活死梧桐还给你们,就是弥补他的过错了。” “方丈。”空戒耸然动容,“我是做错了,但有什么错,我可以一力承担。方丈请勿把活死梧桐还回去……” 方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一条手臂罢了,我都这把年纪了,一条手臂还是两条手臂,又有什么区别呢?空戒,不必哭。” 崔寻木张了张嘴,方丈说:“崔公子,我年老体弱,恐怕没法独自将活死梧桐砍下来,还请你帮个忙。” 陆行舟喊了崔寻木一声:“寻木兄,三思。” 崔寻木百感交集,转了心意:“方丈,不如让空戒大师随我们回鹤州,只要给族人们一个交代,活死梧桐之事……就作罢吧。” 空戒哑着声音:“好,我愿意,我跟你们走。” 陆行舟觉得这个安排最好,方丈康健,空戒如愿,崔家三人也不至于白跑一趟……能让每个人都基本满意。 但方丈摇了头:“活死梧桐本不应该用在我的身上,我用了,就是夺走了某个人的福报,应该要还回去的。空戒,不要执着,更不要替我执着。崔公子,动手吧。” 崔无音说:“我来吧。”他知道崔寻木在犹豫什么,但他没有相似的感受,方丈已经做出了决定,就该是无怨无悔的。他尊重方丈的决定,也认为活死梧桐应该回到崔家,所以,他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他不会因为砍下了方丈的“手臂”而生出纠缠的痛苦。 方丈看向崔无音:“阿弥陀佛,请小友随我进来吧。空戒,停步。” 空戒迈出的腿在空中定住,他眼睁睁地看着崔无音与方丈的背影,他看见崔无音背上的剑,想到那把剑卡进肉身,卡住了朝不保夕的信仰。 陆行舟静静地站在原地,几个人都没有说话。今日有阳光,他们的影子被拉长,拉瘦,如同一连片峻峭的悬崖,又像一把把出鞘的剑。 他们都向着里屋的方向,他们什么都听不见。 “‘知恩图报’任务失败。” “恭喜你获得1000点经验值。” “生世莫徒劳,风吹盘上烛。厌见桃株笑,铜驼夜来哭。1促成空戒结局‘无功’。” 【??作者有话说】 1李贺 第124章 怀璧其罪-1 崔无音带着活死梧桐出来了,陆行舟这才知道,原来活死梧桐并不粗实,它只是幼细的一截,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物件,谁能想到它的作用居然这么神奇? 方丈没有一同出来,崔无音说:“他没受伤,没事,只不过取下活死梧桐,会让他昏迷一阵。” 空戒脚下生根:“阿弥陀佛。” “你不进去看看么?”崔疑梦好奇地问,她看见空戒的眼里,有光亮一闪而过。 木已成舟。短时间内,活死梧桐是没法再次使用了。崔寻木拱手说:“空戒大师,等方丈醒来之后,还请代我们向方丈问好,时不我待,我们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别过了。” 空戒没有目中没有怨恨,他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说:“诸位慢走,我就不送了。” 崔寻木说:“好。” 空戒不送他们,陆行舟还是要送的。 他问崔无音:“你砍下方丈的手臂时,他真的不痛么?” 崔无音说:“为何会痛?这本就不是他的手臂。” 陆行舟又问:“活死梧桐在你们家里放了多少年了?” “一百多年了。”崔寻木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好奇啊。活死梧桐在你们家里放了这么久,就没有碰上被人需要的时候吗?”陆行舟想,都是打打杀杀的江湖人,在一百多年里,崔家难道没有人断过手脚吗?为何活死梧桐还能留到现在,陆行舟对此确实感到惊诧。 崔疑梦说:“我记得是碰上过的,但那些人都没有用活死梧桐。” 崔寻木更明白陆行舟在问什么:“族里重要的人都没遇上过这种情况。” 陆行舟懂了,只要断手断脚的不是崔氏一族的核心成员,那么那些人是不配用活死梧桐的。英雄胆也同样。崔家三宝一代传一代,这些东西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用处。 这么想想,所谓的崔家三宝,还真没有什么用。 但陆行舟只是一个外人,也不好评判什么,他岔开话题:“你们现在是要直接回鹤州吗?” 崔寻木说:“对。我们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该回去了。” 陆行舟笑了笑:“此次一别,下次见面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有缘自会相见。”崔寻木也笑,眼角有了细微的纹路,他还是俊美的,不过脸是岁月的路,谁也没法填平这条路。 陆行舟送他们到青玉寺大门,一晃神,恍惚看见了陆金英。他认为那是一种错觉,陆金英怎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崔寻木的眼睛亮起来,又在看见陆金英神情时暗下去,他收敛心神,快步上前:“金英,你怎么来了?” 陆金英的目光扫过陆行舟,扫过崔无音和崔疑梦,落在崔寻木的脸上,尽量让语调平稳:“崔家出事了,你们不能回鹤州。” “什么?”崔疑梦瞳孔倏张,“我们什么消息都没收到,怎么可能?” 她不信任陆金英,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风尘仆仆来到他们面前,张口就是一句“崔家出事了”,这如何能信?如果崔家真的出事了,崔家的情报网会第一时间让他们知道这件事,不会等到陆金英来通知他们。 崔无音的神情却变得凝重起来,他不认为陆金英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他慢慢走到了崔寻木身边。 陆行舟确信陆金英是真的出现了,但此刻显然不是闲话家常的好时机,他站在原地,像一个局外人。 最镇定的人是崔寻木,他问:“出什么事了?” “鹤州崔氏三百余口,无一生还。英雄胆和风月石都被拿走了。”陆金英神情平静,说出口的话十分残忍。她不是铁石心肠,只是在来的路上,已经将这场景演练了成百上千遍,她需要这份冷静。 陆行舟后退两步,脚后跟撞上青石门槛,他顿住了。 陆金英接着说:“是胜寒派的人做的,他们想要用英雄胆救人,但不管他们开出怎样的条件,崔家都不愿给出英雄胆……” 细节不必多说,无非又是一场斩草除根的掠夺。 陆行舟想到了被灭掉的金钩门,那场惨剧才过了多久?现在,又是某些人为了某些东西,做出了丧尽天良的事情。金山银山,人命,英雄胆,人命,不情不愿,人命。人真的能够权衡轻重吗? 崔疑梦很激动,她怎样都不信陆金英说的话,她要回鹤州戳破陆金英的谎言,用一个个站立的躯体、一双双活的手、一条条游动的皱纹来验证她的怀疑。陆金英,就是在报复他们崔家,报复他们看不起她,所以要让他们难受。陆金英是不是也进了崔府,对里面的人说崔无音和崔疑梦死了,也是为了让崔家的人难受。这个恶毒的女人,怎么能说出这么恐怖的谎言?陆金英必须是个坏女人,崔疑梦要给她铺下恨的阴影,才能让自己看见希望。 她要走,她不管不顾地要走。她爬也要爬回鹤州,滚也要滚回崔府。 什么危险?什么埋伏?什么追查?崔疑梦不在乎,只要她的手上还有鞭子,她就可以勒住危险的脖子、撩倒埋伏的脚踝、截断追查的腰。 崔寻木心神俱震,但依旧清醒,他拉住了崔疑梦:“疑梦,不可冲动。”倘若陆金英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崔疑梦一人回去,就是有死无生。如果崔家真的只剩下他们三个人,那么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白白枉送了性命。他是长兄,他得护住崔无音和崔疑梦。 崔疑梦剧烈挣扎,要甩脱崔寻木的手,崔疑梦反抗的力度太大,崔寻木怕伤到崔疑梦,不得已放开了她。崔疑梦又要走,崔寻木出招了,崔疑梦挥出了鞭子,谁都不要拦在她的面前!崔无音不知何时到了崔疑梦身后,看准时机出手,点了她的睡穴。 崔疑梦倒在了崔无音的怀中,暂且安静了。 崔无音问:“还能回客栈吗?” “不回了。”崔寻木缄默片刻,“去找个安静的地方,金英,我想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再跟我说一遍,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陆金英看向陆行舟,陆行舟摇摇头,示意不跟他们一起走了。陆金英便说:“小舟,我晚点再来找你。” 第135章 陆行舟说:“好。”他看着崔寻木和陆金英并排离开,而崔无音背着崔疑梦,跟在他们身后。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崔家三人千里迢迢来到关州找被盗走的活死梧桐,而鹤州崔家的人又因为英雄胆而惨遭横祸,崔寻木等人因为不在家中逃过一劫,没能跟家人患难与共,他们活下来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陆行舟跟崔家是有感情的,他去过鹤州不少次,跟崔寻木和崔无音都很熟,更何况崔寻木和陆金英之间还有过情意,如今崔家发生这样的事,陆行舟怎么可能不难过。 他回到青玉寺内,又想到了涛吞和空戒,都说要放下执着,都以为进了寺庙就能与佛同在,可也没见他们哪个真的做到了。空碧大师请陆行舟来青玉寺修身养性,祛除煞气,然而陆行舟在这里的所见所闻,所经历的波折,却一点也不比在江湖中少。 陆行舟走回房间,关上了门,他急需分散注意力,再这样漫无目的地想下去,他只会越来越疲惫和厌倦。不如以毒攻毒,陆行舟躺在床上,进入了登天梯。 【第十五层:赛车】 【任务类型:游戏】 【任务进度:在赛车游戏中取得三次第一名0/3】 一局赛车游戏有十个“人”同时开始,陆行舟的手上多了个遥控器,他操控方向不断拐弯,有道具就一通乱放,不靠技巧全靠运气,玩十局也能有一局瞎猫碰上死耗子,拿到第一名。 这种麻木的时候是很适合玩游戏的,麻木地操作,就连疲倦也是麻木的,陆行舟面无表情地狂按遥控,在第二十七局结束之后通过了第十五层。 第十六层到第二十层也都是游戏关,分别是经营小吃摊、黄金矿工、大富翁和塔防。陆行舟越玩越专注,越输越来劲,他愈挫愈勇,失败也兴奋,靠着一股“大不了再来一关”的劲,陆行舟通过了第二十层。 “恭喜你通关塔防,通过第二十层。” “恭喜你获得1000点经验值。” “恭喜你升到四十四级。” “第二十一层通道开启,若要前往……” 陆行舟退出了登天梯,他感到腰酸背痛,因此站起身在房内转了几圈,他看见阳光低矮地铺进来,光斑影影绰绰地起舞,现在竟然还是白天。他在登天梯内过了整整一天?还是说他没花多少时间就出来了?陆行舟惊觉如果不盯着天色的变化,他没法计算时间流逝的速度。 “小舟?小舟?” 陆行舟挪开盯着光斑的眼睛,抬起头来,望向门。 第125章 怀璧其罪-2 陆金英来到陆行舟的房间,只扫一眼就察觉到,小舟已经在这里住了许久了。 陆行舟给陆金英冲茶,他对这个不讲究,陆金英也不在意,两人一起喝苦而不回甘的茶,习惯了现实的辛酸,这点苦涩倒是不值一提了。 “寻木兄他们怎么样了?”陆行舟问。 陆金英摇头:“不太好,但……只能撑着。” “崔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知道崔家三宝吗?” “当然,我知道他们这次来青玉寺,就是为了找回活死梧桐。” “不错,说回英雄胆吧,崔家的灭门之祸,根源就在英雄胆。” “先前听你说,这是胜寒派的人做的?他们是为了救谁?” “这点我不清楚。”陆金英叹了声,“胜寒派来势汹汹,崔家毫无防备,他们打到最后,几乎是两败俱伤。只不过胜寒派伤的是派出去的那些弟子,而崔家伤的是根本……崔氏现在只剩下一些不在鹤州的偏房子弟,就算这些人全部集结在一起,恐怕也没有能力报仇雪恨了。” “我不明白,崔家不是很厉害吗?”陆行舟疑惑,为什么区区一个胜寒派,就能将他们赶尽杀绝?听陆金英的意思,胜寒派派出了不少人前往鹤州,那么崔家也有自己的情报网,难道他们没有提前察觉并且早做准备吗? 陆金英说:“胜寒派是一个门派,而崔家是一个家族。门派的力量是向外吸收的,家族的力量是内汇集的,鹤州崔家的名头那么响,主要在于家族几百年的积累,但不是每一代都那么强的。你明白吗?小舟。胜寒派可以吸纳无数的力量,崔家却不愿意向外打开门,他们高高在上,他们故步自封,他们遇上这种事情,不能妥协,只能献祭生命来维护传统和尊严。不然,事情不会落到这个结局。” “我不明白,英雄胆虽然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但一个英雄胆再怎么样,也只能救一条命。为了一条人命,杀了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人,值得吗?” 陆行舟是真的觉得很荒唐,假设陆望在弥留之际,而他知道英雄胆可以救陆望,但是崔家不愿意将英雄胆给他,他会做出这种事情吗?陆行舟觉得不可能,无论如何,他要救亲人,也不能通过杀害别人的亲人来实现目的。 他会有无能为力的难过,会有事已至此的悲伤,会陪着陆望度过最后的时日,但绝不会成为不顾恩义不择手段的杀人狂魔。如果他真的那样做了,陆望就算活过来了,知道陆行舟的所作所为后,也不会有半分高兴。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是陆行舟的思维异于常人,是他的想法不正常,所以他才没法理解胜寒派的做法吗?所以他才没法理解江湖上发生的多数事情吗? “我们觉得不值得。”陆金英远比陆行舟冷静,“但他们觉得划得来。这就是人和兽的区别。” 陆行舟说:“姐姐,事发的时候,你在鹤州吗?” “对。那时我刚好在鹤州行医,崔家灭门仅用了两天时间,鹤州城传得沸沸扬扬,我知道此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来找寻木了。” “你觉得,寻木兄能扛过来吗?” “只要他不去寻死,只要人没死,世间没什么扛不过来的事。” “寻木兄不会做这种事,他应该会带着崔无音和崔疑梦,好好地活下去。”陆行舟想起先前的事情,“只是他们二人,倒未必会听他的话了。”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至于他的弟弟妹妹,他现在也没想好怎么办,先等崔疑梦醒来再说吧。” “胜寒派的人会追杀他们吗?” “……我不知道。” 陆行舟觉得多半是会的,灭门最重要的就是不留后患,崔寻木就是这个后患,他并非泛泛之辈,也不会愚蠢地以一己之力挑上胜寒派,但若是给他寻到机会,一定会给胜寒派造成致命打击。 “他们现在的处境不安全。” “我知道。” “你有什么打算吗?”陆行舟很怕,怕陆金英说要跟在崔寻木的身边。 陆金英茫无头绪:“我不知道。我觉得在这种时候应该陪在他身边,但我也知道我不会武功,若是执意留在他们身边,于他而言未必是好事,我很可能会成为他们的累赘。可是如果就这么看着他们离开,从此天涯海角,我与他大概很难再见了。” 陆行舟想,陆金英大概是真的很爱崔寻木。她这样通透的人,为情所困,竟也走到了进退为难的地步。 对此,陆行舟没法给出建议,若是劝陆金英将她的性命放在第一位,不要管崔寻木,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若是劝陆金英听从心的选择,从此跟崔寻木过上东躲西藏的逃亡生活,陆行舟是不愿意的。他希望陆金英能平安、健康、快乐。 陆金英自顾自地说:“这些年我走了不少地方,做了些以前从未想过的事,见了许多江湖的风风雨雨。每次看到一些人在争夺一些在我看来不过是浮云的东西之时,我都会感到很古怪,我觉得我跟他们不是一样的,可是我们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吃着同样的东西,拥有同样的喜怒哀乐。为什么呀?为什么我会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我想回到家里,每日耕田做饭,好像这样想想,就能过上不会起浪的安稳生活,就能保持清醒,拥有幸福。但是爹不就是死在家里吗?不就是死在我幻想的美好世界里吗?哪里没有江湖,哪里有桃花源。小舟,我还是觉得我天真了。动荡存在于任何有人的地方,而我们这些俗人,是不可能离开人群生活的。” 陆行舟深以为然,就算是在相对和平的现实世界里,也避不开烧杀抢掠,狂轰滥炸。是因为不满足么?还是因为不公平?总之,到处都是战场,看得见的,看不见的。 “金钩门也被灭门了,因为阎王庄的人觊觎他们拥有的钱财,所以他们把金钩门的人杀得差不多了。金钩门之祸和崔家之祸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因为他们拥有某些别人想要的东西,又没有足够强大的能力,所以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原来,这就是怀璧其罪。”这样的事情是否每个月都在发生?只不过死的人不够出名,不够多,闹得不够轰烈,所以并没有传到陆行舟的耳朵里。怀璧其罪,多么有逻辑的一个成语。 陆金英说:“确实是怀璧其罪,他们做错的最大的事情,就是拥有了会被人深深嫉妒的东西。其实我之前也有过一些想法,有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有钱,有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有权……他们真的配得上这么多的权力吗?他们一出生就要高人一等吗?但我只是这么想一想,不会真的想办法把他们的东西都抢过来。” 第136章 陆行舟说:“不错。有的人确实德不配位,但那不是他们被人杀害的理由。姐姐,我以前是相信天道的,我觉得有的人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有一天会失去的,因为他的能力无法让他长久拥有那些东西,上天是公平的,是讲道理的。可是事实往往不是这样的。我觉得很困惑,也很无力,我们太渺小了,就好像我们做的所有努力,都只是给上天看的笑话。” “如果说上天喜欢看笑话,那么人也差不多。我在鹤州听闻崔家事之时,谈论之人的口吻……幸灾乐祸有之,落井下石有之。其实崔家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情,但是崔家倒了,他们很兴奋。我不明白他们兴奋的原因,后来我想,是因为他们觉得崔家一开始拥有的东西太多了,他们这辈子都没法过上崔家人那样的生活,现在崔家倒了,他们心中遥不可及的艳羡也就消失了,他们可以继续过着不富裕也少有意外的生活,庆幸自己没有生在那样的人家,庆幸平庸让他们平安。所以他们很高兴,因为他们还活着。”陆金英再次强调了一遍,“因为他们还活着,所以他们很高兴。” 陆行舟笑了笑,那笑是讽刺的,也没维持多久,他对陆金英所说的现象一笑置之,因为事实就是如此,而没有人能够改变什么。 陆金英甩了甩头:“算了,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我们也很久没见面了,说说你的事吧。” “我?我有什么事?”陆行舟想了想,“我的事都在信里说得差不多了,近来也没做什么新鲜事。” “你在青玉寺待的时间太长了,真的没有别的事吗?我还想过,你是不是想要出家了。” “我留在青玉寺,只是因为我觉得这里的生活比较安静,加上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不是因为我有出家的打算。我哪能出家啊,你看看我。”陆行舟苦笑一声,“别人六根清净,我六根没一根清净。” “你不知道回哪里,你是不想回家吗?”陆金英说,“小舟,你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我……我不敢回家。” “是因为爹么?” “嗯,我一想到那个家里不会再有爹的声音了,就觉得很怪异,我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说到底,我还是没有彻底接受爹已经离开的事实。” “可是家里还有大哥大嫂,还有迢迢,还有阿贵,有时还有我。”陆金英说,“爹走了,我也不常在,你要是也不愿意回家,家里就很冷清了。” “对不起,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先考虑的是自己的感受,我知道大哥也很想我,但是……” “没关系的,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谴责你,只是想让你知道,家里一直有人在等你。等哪天你想回去了,不用担心过了这么久,还会不会受到欢迎,只要你想,什么时候都可以回家。” “姐姐,你真是我的精神支柱,永远的精神支柱,要是没有你我怎么活下去啊。”宁归柏离开之后,陆行舟就没跟人谈过心了,他一直闭着心,陆金英的到来又让他打开了心。他爱听陆金英说话,他爱这种确信被爱的感觉。 陆金英笑了:“说什么傻话。”谁离了谁不能活下去。 陆行舟心想,等哪天他回到现实世界,他就再也见不到陆金英了。他有些难过,又感到迷惘,他爱现实世界的父母,也爱这个世界的亲人,他在这个世界待的时间逐渐逼近现实世界,一步一步,一天一天,登天梯就在眼前,进是未知,不进也是未知,他到底要怎么做? 第126章 怀璧其罪-3 崔疑梦醒来的时候,迟缓地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她觉得浑身疲软,然后她看见了崔寻木和崔无音,看见了周遭凌乱堆放着的、灰扑扑的杂物。 崔疑梦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她猛然坐起,脸上是一往无前的坚定:“我要去鹤州。” “疑梦。”崔寻木拉住了崔疑梦的手,“你听我说。” “说什么?你要告诉我陆金英撒谎了吗?其实家里根本就没有出事,大哥,是吗?”崔疑梦死死地盯着崔寻木,崔寻木默不作声,崔疑梦又转过头,看着站在门边的崔无音,“大哥不说话,二哥,你告诉我,是吗?爹和娘都还好好的,家里人都在等着我们回家,是吗?” 崔无音摇头:“不是。” 他的回答直接粉碎了崔疑梦的希望,于是崔疑梦又挣扎起来,可她浑身的力气都好像被什么东西收住了,她的挣扎徒劳无功,崔寻木叹道:“疑梦,我给你喂了软骨散,别动了,我不会让你回鹤州的。” “为什么?”崔疑梦尖锐地喊了一声。 “你回去就是送死。”崔寻木不再逃避崔疑梦的眼睛,他笔直地看着崔疑梦,“在你昏睡之时,我和无音已经探查过了,金英说的事……一字不假。” “大哥,连你也要骗我吗?”崔疑梦不甘心,寻求最后最后的希望。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玩笑,那么她不会责怪任何人。她是、她是开得起玩笑的人。 崔寻木平静地说:“没有人会在这种事上骗你。” “可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伤心。二哥也是。如果是真的,你们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跟他们相比起来,崔疑梦激动得格格不入。 崔寻木想,那要怎样呢?难道他必须要在崔疑梦面前歇斯底里,才能让崔疑梦彻底相信这件事吗?或者他要把心取出来放在崔疑梦面前,崔疑梦才愿意相信他的心已经死了吗? 崔无音抱着剑:“如果不冷静,根本没办法找胜寒派报仇。” “胜寒派。”崔疑梦很用力地说出这三个字,像是要在齿尖咬碎它们,“找胜寒派报仇,现在就去,大哥,二哥,我们一起去。我的鞭子呢?” 她手脚乏力,无助地用目光搜寻鞭子,那是她用了好多年的东西,是她最趁手的武器。 崔寻木拦在崔疑梦面前:“疑梦,你冷静一些。” “我要怎么冷静?”崔疑梦紧咬牙关,“突然有个人冒出来说我的家人全死光了,我要怎么冷静。难道我要哦一声,然后平平静静地接受这件事,继续过以前的生活吗?那不可能。大哥,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冷静。你太冷静了,二哥也冷静,但总有人不能冷静。” 崔寻木说:“你现在冲出去,能杀多少人?胜寒派高手如云,你有几斤几两,是去报仇还是去送死,你心里有数吗?” 崔疑梦噙住眼泪:“我有几斤几两就杀几个人,就是这么简单,我不管胜寒派有多少高手,我只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为报仇而死,我死得心甘情愿。” 崔寻木还是抓着崔疑梦的手:“我们是侥幸活下来的人,崔家就只剩我们了,每个人的命很重要,冲动赴死的结果,是让爹娘的魂魄难安。” 提到爹娘,崔疑梦总算停止了挣扎。她垂下发红的眼睛:“他们的尸体……有人安置了吗?” 崔寻木说:“……我不知道。” 他们连家人是否入土为安都不知道,就在这里嚷嚷着报仇啊冷静啊这些话,崔寻木突然觉得很可悲,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卸下长兄的责任,带着崔无音和崔疑梦杀进胜寒派,能杀几个是几个,赴一场注定会死的局,反正死了也好,死了就不会痛苦了,就可以跟家人团聚了。 崔疑梦反倒冷静下来,她哑着声音:“大哥,我们以后要怎么办。” 崔无音也抬起眼,看向崔寻木。 崔寻木喉头滚动:“先活着,先活着……活下来了,才能谈以后。” 陆金英找到崔寻木等人藏身之处的时候,看见三人一人坐一个地方,都在啃包子。 崔寻木瞧见陆金英,将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又喝了些水,才起身走过去。 崔疑梦淡淡瞥了陆金英一眼,什么也没说。崔无音擦了擦手上的油渍,双腿盘坐,开始练内功。 陆金英与崔寻木走到角落处,压低声音说话:“疑梦不想着报仇了?” 崔寻木说:“暂时劝下来了,但这个念头不会消失。” “你呢?你想报仇吗?” “怎么可能不想。”崔寻木闭了闭眼,“但是只凭我们三人,还有各地的偏房子弟……是没法跟胜寒派抗衡的。”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带着他们去各地找还活着的崔家子弟,先把人聚在一起,至于之后有什么打算,就走一步看一步吧。”崔寻木也有迷茫,崔家只剩下这么一些人了,把他们集结在一起之后真的要去复仇吗?要打一场不死不休的战吗?他知道更理智的做法是什么,是从此避开江湖的纷纷扰扰,窝囊地保全性命,淡忘伤痛,延续血脉。 陆金英望着崔寻木疲惫的眼睛,她在那双眼睛中有过欢愉也有过痛苦,她缄默半响:“寻木,如果我说我想跟你一起走,你同意么?” 崔寻木长睫一抖:“金英,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陆金英经过了深思熟虑,“在我的心里,我是想跟你一起走的。但权衡利弊之后,我觉得我会是你的又一个负担。我犹豫了许久,现在我决定选择权交到你的手上,由你来做出这个抉择。你好好想想,用你的头脑……或者心来判断。” 第137章 崔寻木轻声说:“你知道,这是一个很艰难的选择。” “我知道,我不想让你为难。但如果我不问你,而是独自做了这个判断,再告诉你我的决定,我认为这也是一种为难,你一样不会好过。” “我要多么自私才能让你跟我走,又要多无私才愿意放你走。”崔寻木深深地看着陆金英,像是要把她吸进眼底,就不用做这个困难的抉择了。 崔家还风光的时候,陆金英为了守住自己的骄傲,毅然决然地跟崔寻木分开了,如今崔家倒了,陆金英又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崔寻木身边,赠予他一个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陆金英就是这样的人,敢爱敢恨,从不相较得失,不妥协也不畏惧,在危难时刻,对在乎的人毫无保留。 “你跟在我身边,会有危险……会很危险。你还不会武功,只会更危险。” “我如何不知?但你跟我强调一万遍,我也不会改变心意。” “现在的我,给不了你多少东西了。” “你明明知道那些东西我本来就不在乎。你是想用这样的话让我生气,逼我走吗?” “我其实很懦弱,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崔寻木,够了。”陆金英眼里的光芒依旧,“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也知道你到了怎样的境地。我更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追求的东西是什么。所以,不要再试探我的心了,你只需要问问自己,到底想不想我跟你走。” 脑内“轰”的一声,有些灼热的东西在崔寻木的眼底涌动着,锁在了最后的关卡,没有流下来。 他开口,声音有些颤:“金英,我只是怕你后悔。” 陆金英说:“我不能确定我以后会不会后悔,我只知道世事无常,有些时候,有些人一旦分开就不会再见了,此时此刻,我愿意跟你走。” 崔寻木伸出手,握住了陆金英的手。他抓得那样轻,给了陆金英轻松挣脱的机会,陆金英用力握住了他的手,力道之大让两人都有些疼……崔寻木眼眶又热了一下,是真的。 陆行舟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银两都给了陆金英,陆金英没有推脱,全都收下了。陆行舟原本想送陆金英一程,顺便跟崔寻木等人道别,让他好好照顾自己的姐姐,但陆金英觉得这样做不妥,她自愿卷入崔家之祸,但她不愿让小舟承担同样的风险。 陆行舟拗不过陆金英,只能作罢。 这日在青玉寺,陆金英说:“小舟,他们已做好准备,我要走了。”她没有说接下来,他们要先去什么地方。 “姐姐,你要保重,要好好照顾自己,遇到危险的时候就躲起来……”陆行舟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话,他知道自己话多,但不知道自己还能这般啰嗦。 陆金英笑了笑:“你也是。” “姐姐……”陆行舟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会跟寻木兄成亲吗?” 陆行舟怕陆金英吃亏了,虽然他不是封建的古人,虽然他信得过崔寻木的人品,但他还是觉得这对陆金英并不公平。 陆金英摇头:“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怎么能成亲呢?小舟,你不用担心有的没的,不是因为他,是因为我。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真正在乎的东西是什么。” “我知道……”因为在某些角度看,陆行舟也是同样的人。 “你啊,别想那么多,就好好吃饭,好好练武,对了,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没有心仪的姑娘吗?”陆金英将话题扯到陆行舟身上。 陆行舟连忙说:“没有没有,我一心向武,满脑子只有武功。” “真的吗?” “真的真的。” 陆金英本就没想跟他深入探讨这个话题,说这事只是为了分散陆行舟的注意力,眼下目的达成,她便笑了:“我真的要走了,你就留在这里,别送了。” “好,等你们安定下来了……”陆行舟顿住声音,他原本想说等安定下来了就给他写信,但再一想,等陆金英安定下来,自己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写信又要寄到什么地方呢? 罢了。反正他们有个不变的落脚点,是家人,总会再见的。 陆金英听出了陆行舟的未尽之意,她伸出双臂,抱了抱陆行舟:“小舟,你相信我吗?” 陆行舟闷闷地“嗯”了声,等着陆金英接下来的话。 过了会儿,陆金英拍着他的后背说:“我不想保证什么,但我们彼此相信,这就够了。小舟,保重。” 第127章 百口莫辩-1 【第二十一层:百口莫辩】 【任务类型:助人】 【任务进度:完成苗连秋的心愿0/1】 苗连秋长了一张平淡的脸,他的轮廓像是用毛笔沾了稀释后的墨水后轻描的结果,在白纸般的脸上漫无目的地洇开来。 也许只有很亲密的人,才能深深记住苗连秋的相貌。 他约莫四十岁,面无表情,陆行舟望进他的眼睛,猜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陆行舟咀嚼着苗连秋的名字,觉得这层大概不是简单的任务,因为在这个游戏里,炮灰通常是没有名字的。而且这都已经二十一层了,是时候上点难度了,陆行舟做好了迎难而上的心理准备。 但苗连秋迟迟没说话,也没有任何的举动,他只是站在那里,他好像看不见陆行舟,还是等待被某道声音唤醒。 陆行舟只好先出声,言语直白:“你好,请问你的心愿是什么?” 苗连秋张嘴了:“我想改变一个开始。我想知道,如果我改变了那个开始,我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知道另一种结局。” 陆行舟一头雾水:“什么开始?” “你看。”苗连秋指了个方向,陆行舟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又一次开了“天眼”—— 年轻时的苗连秋的面容也是平淡的,老天抹去了他在外貌上的记忆点,许多陌生人的目光掠过他,都是那么的平静无痕。 但苗连秋的武学天赋很高,他在月虚派习武,从十六岁开始,在每年的派内比武中,苗连秋都能夺得前三的位置,在二十岁的这年,他甚至拔得头筹,成为了月虚派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第一。 对此,苗连秋并没有觉得特别高兴。他的性格跟他的脸一样平淡,他很少会为什么事情心潮涌动,拿第一名和最后一名都不会让他泛起什么波澜,反正两者的结果都是继续练武,没什么区别。 自然,他也不在意旁人的赞美,很多人用或敬佩或钦羡的目光看着他,他浑然不觉,只专注在自己的事情当中。有人嫉妒他,散步谣言,说苗连秋之所以能得到第一,是因为他在别的弟子的饮食中下毒了,所以别的弟子都发挥不出真正的实力,这才让苗连秋打败了他们。 事情传到苗连秋耳中的时候,苗连秋只淡淡一笑。 将流言告诉苗连秋的人是他师弟,陈博武说:“师兄,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啊。” “我着急什么?”苗连秋的语气淡得像一抹炊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何必在意流言蜚语。” 陈博武愤愤不平,舞着拳头说:“他们都觉得你配不上第一,你就应该用实力打服他们,堵住他们的嘴。” “清者自清,他们若是不服,也是他们来找我,我为何要找上他们?”苗连秋不理解陈博武的做法,他人怎么想,跟他有什么关系。既不影响他吃饭,又不影响他睡觉,苗连秋甚至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之所以会有人嫉妒苗连秋,是因为苗连秋的家境十分贫寒,他出生在那样的家庭里,本应该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老天为什么要给这样的人至高的武学天赋?这是不对的,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问题就在苗连秋身上,他看起来那么清高,那么“与世无争”,但他总是很勤奋,一个那么努力的人怎么可以假装清高,他一定是很渴望权势和威严的,他只是假装自己不在乎,但他们看穿了他的在乎。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嫉妒苗连秋,他们从苗连秋的身上找原因,生拉硬扯牵强附会怎样都好,反正苗连秋必然有错。 可是不管他们怎么给苗连秋施加压力,苗连秋都不为所动,他们甚至设置了很多陷阱,等着苗连秋来踩,结果苗连秋来都不来,更别说掉进陷阱中了。他们没法把苗连秋拉下来,在武功上又没法打败他,只能暗里怨恨。 苗连秋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 陈博武是最亲近苗连秋的人,他真心实意仰慕苗连秋。陈博武武功平平,在月虚派的年轻一辈中排倒数的位置,他的天赋不行,努力也一般,得到这样的成绩是理所当然。 他跟苗连秋熟悉起来,就是因为他想知道苗连秋有什么练武技巧,他向苗连秋请教,苗连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有什么技巧,他说“就那样练”,陈博物觉得苗连秋是不屑于撒谎的人,选择相信他。但从那之后,陈博武就总是跟在苗连秋的身边,他的道理很简单,他自知无法在武学上取得多大的成就,不如跟在一个有武学天赋的人身边,成为苗连秋的朋友,沾沾苗连秋的光。 第138章 与有荣焉,不就是这样的意思吗? 对于陈博武的接近,苗连秋用的还是老方法,不主动也不拒绝。陈博武愿意跟着,那就让他跟着好了,反正这完全不会影响苗连秋的生活,所以他不需要采取任何措施。 月虚派中的许多事情,苗连秋都是从陈博武的口中听到的,有时他听腻了那些事情,就跟陈博武说:“师弟,我不想知道那么多事情。” 陈博武百思不解:“可是这些事情都跟你有关系啊。”怎么会有人不想知道自己的事情? 苗连秋说:“心无旁骛,才能把武功练好。知道那么多,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陈博武说:“师兄,可是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练武这件事。别的事,别的人,别人的看法,都是很重要的东西,你什么都不在乎,就意味着什么也得不到。你看,你身边只有我这个朋友,你没发现吗?” “有你这个朋友,不是已经够了吗?”苗连秋这么说,应该就是这么认为的,毕竟他不会为了讨好陈博武而说出这种话。 陈博武很高兴:“师兄,我居然是你唯一的朋友,我多么幸运啊。” 陈博武“师兄师兄”地喊了几年,再冷漠的人也软化了,何况苗连秋不是多么冷漠的人,多数时候他听到陈博武的声音,会觉得挺庆幸的,庆幸自己这样的性子,在月虚派中竟然还能有一个不离不弃的朋友。 转眼苗连秋就过了二十五岁,他在派内比武中夺得了第二名,第一名是掌门的大儿子。 陈博武跑来问他:“师兄,比武的时候,你是不是没出全力?” “我尽力了。为何这么问?” “可是上一年你很轻松就赢了少掌门,这一年怎么这么古怪。” “少掌门进步飞快,有何稀奇?” “大家都在说,你是为了讨少掌门的欢心,故意让他。” “没有这回事。师弟,你别听风就是雨了。” “哎呀,大家都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不听,听多了就感觉是真的了。” 苗连秋无奈笑笑:“你不是快要成亲了么?怎么还像个小孩那样。” 陈博武挠了挠头:“成不成亲,跟听不听闲言,也没什么关系啦。” 陈博武成亲之后,依旧住在月虚派中,依旧成日跟在苗连秋的身边。其实背地里也有很多人笑陈博武,说苗连秋其实看不起他,但他就是厚着脸皮凑到别人面前。苗连秋那样的人,又不会直接把鄙夷挂在脸上,挂在口中,所以陈博武什么都不知道,以为自己得到了苗连秋的重视,还在那洋洋得意。 陈博武也听过那些风言风语,但他听过就算了,他不认为苗连秋是他们口中那样的人,但是听到的次数越来越多,陈博武渐渐也有些怀疑了。他试着减少找苗连秋的频率,然后很挫败地发现,他的刻意疏远对苗连秋毫无影响,苗连秋照常起居练武,看起来甚至没发现身边少了个喋喋不休的影子。 难道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 苗连秋其实根本不在意他这个朋友,陈博武所做的一切都是笑话。 陈博武再去找苗连秋的时候,苗连秋什么也没说,没问他为什么这些日子来得少了。陈博武的心渐渐冷下来。 那年的秋天,赟州一带盗匪猖獗,月虚派派出不少弟子下山剿匪,苗连秋和陈博武被分到了一队,苗连秋是队长。 那日,苗连秋带着师弟们杀进匪寨中心,重伤土匪的几位头目,剩下的喽啰自知实力不济,怕丢了性命,通通跪下来束手就擒,苗连秋让师弟们将人五花大绑,送去官府。他环顾一周,发现人群中少了陈博武。 苗连秋怕陈博武是被土匪缠住了,他施展轻功到处找人,最后在半山腰处找到了陈博武。 但眼前的状况却超出了苗连秋的想象。 陈博武提着剑,颤颤巍巍,满脸惶恐。 地上躺着一个人,心口破了一个洞,身体全无起伏,一看就已经死透了。 陈博武看到苗连秋,如见救星,他害怕地压着声音:“师兄,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他是土匪吗?”苗连秋的眼睛是钝的,他没法从一张脸和一套衣服中判断人的身份。他想,陈博武只是杀了一个土匪,也许这土匪罪不至死,但勉强也算罪有应得,杀了就杀了吧,也没什么。陈博武为什么要这么惊慌。 “他不是土匪。他是五皇子,你看他身上的玉佩和令牌……完了啊,我完了啊,我要死了……” 苗连秋这才注意到,地上有沾血的玉佩和黄金材质的腰牌,他蹲下身察看片刻,确认了陈博武的说法。向来波澜不惊的苗连秋也愣了片刻,他问:“你为什么杀了他?”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五皇子,我看他穿得这么好,我以为他是抢了某个富贵公子的衣服的土匪,我让他站住,他不听,他一直往前跑,我很生气,我这段时间心情本就不好……他不听,我就出手了。他一点武功也不会,他就这么死了……我不知道,我不想这样的,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师兄,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陈博武两股战战,朝廷的人一定会来杀他的,且不死不休。他要死了吗?可是他从来没做过坏事,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苗连秋说:“你走吧,你现在就走,没人知道他是你杀的。” “不……他们会知道的。”陈博武还没彻底失去理智,“月虚派的人在这里剿匪,五皇子就死在这里,这里出现的人就这么多,就算我现在逃了,最后也一定会查到我的头上。我会死的,师兄,我会死的。” 苗连秋知道陈博武说得对,一时之间,他也没了主意。 山脚下有声音传来,渐渐升腾至山腰。殿下,殿下,殿下……那些或粗或细的声音中吐着同一个词,化作了陈博武的催命符。 先是苗连秋听到了那些声音,慢慢地,陈博武也听见了。 死期将至,陈博武嘴唇哆嗦着,他的视线模糊了,他透过重重雾看向苗连秋水一样的面庞,以及没有风浪的眼睛,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苗连秋的面前。 第128章 百口莫辩-2 苗连秋的目光有些散,他想扶起陈博武:“你做什么?赶紧起来。” 陈博武挣开苗连秋的手:“师兄,你听我说。我有媳妇,有儿子,我儿子才一岁不到,我不能死在这里。我爹娘也老了,我若是走了,所有的重担都会落在我媳妇的身上,她扛不住的……师兄,他们来了,我逃不掉了,你忍心看着我就这样死掉吗?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错误。这么多年我们情同手足,你不忍心的,是吗?你用的剑跟我用的剑是一样的,都是月虚派最普通的佩剑,要是、要是我们把手上的剑对换,也没有人会知道……不是吗?师兄,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我给你磕头了,你武功这么厉害,他们奈何不了你,你一定能活下来的,我知道我贱命一条,但这些年来我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师兄,你知道的,师兄,我想活下来,我们一起活下来吧,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陈博武用头撞地,咚咚咚咚,他磕响了并不动人的曲子,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节奏是乱的,气息是乱的,颜色是艳丽的,陈博武的血跟五皇子的血渐渐流到了一处,锐利的红。 殿下,殿下,咚咚咚。殿下,咚,殿下。那些人搜寻的声音越来越近。陈博武磕头的力度越来越重,再这么下去,不用等朝廷的人来寻仇,陈博武就会先因流血过多而死。 “师兄,师兄,只有你可以救我了。”陈博武不知道苗连秋在犹豫什么,他是打定心思不救他了吗?那他为什么不离开?他是心软了吗?那他为什么不说话?陈博武只能拼命磕头,试图磕出一线生机。他听见细微的脚步声,是苗连秋上前了一步。他抬起头,苗连秋整个人挡住了阳光,他被阴影罩住,额头血肉模糊,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苗连秋的语气很平淡:“你走吧。” 陈博武眼中精光暴涨,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轻了,恐慌、疲倦、疼痛通通离他远去,他怕自己听错了,但苗连秋弯下腰,捡起了那把剑,然后将手上的剑丢了过来。苗连秋说:“把我的剑拿起来,快走。” 陈博武腾起身,往前扑,踉跄了几步,渐渐站稳了身子。那些声音越来越近,陈博武不敢往后看,他也无暇思考苗连秋的未来,此时此刻,他只能顾住自己。 苗连秋静静站在五皇子的尸体旁,等着那些声音缠上他。他想起陈博武的脸,泪痕与血迹蜿蜒遍布的脸,那些印子像鞭子那样在苗连秋的心里抽打了一下,然后他就捡起了那把剑,捡起了陈博武的错误,捡起了陈博武的命。 哗啦啦的人涌上来,殿下殿下撕心裂肺地喊,刀枪剑戟都对准苗连秋,问他为什么要杀了五皇子。苗连秋站得笔直,一声不吭。他不否认,也不承认,但这已经是承认了。 所有人围住苗连秋,苗连秋一跃而起,铮铮锵锵地跟这些人打了一场,他虽然是高手,但也还没到以一敌百的地步。苗连秋打到一半就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耗下去,不然他会死的,他愿意帮陈博武,不代表他愿意献出自己的命。 第139章 苗连秋带着一身伤逃走了。 苗连秋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他想回月虚派,但他感觉自己有什么东西没想明白,趋利避害的本能叫他不要这么做。他躲起来养伤,躲也躲得不安稳,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觉得自己该换个地方了,就这么折腾了小半年,身上的伤才彻底愈合。 苗连秋走到月虚派的门口,守门人看到他,神色剧变,说:“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怎么了?”脸?苗连秋摸摸自己的脸,脸怎么了? “你杀了五皇子,使得月虚派跟朝廷从此水火不容,你害了多少人你知道吗?还问‘怎么了’,你是没有脸还是没有脑子!” “我……” “我什么我?你不要以为你武功高强我就会怕你,来人啊,来人啊,苗连秋回来了!” 一个又一个的影子走了出来,其中有许多熟悉的面孔,苗连秋跟那些人并不亲近,但此刻他看见那些人眼里的嘲讽和憎恶,还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旁人的目光终于荡进了他的心里。 他们指着苗连秋,义愤填膺。 “敢做不敢当的懦夫。” “武功好是好,但不配为人。” “你知道月虚派因为你,承受了多少朝廷的刁难吗?” “你为什么要杀了五皇子?我们查过了,他跟你无冤无仇。” “不要说什么失手的话,以你的武功,若是没想取人性命,他根本不会死。” “我们月虚派是名门正派,从不杀无辜,你犯戒了,应该自废一身武功离开师门。” …… 苗连秋的眼睛扫到了站在最后面的那个人,陈博武被发现了,眼神变得飘忽,不敢直视陈博武,他什么都知道,也一句话不说。他看着苗连秋被人投掷冤屈,他看着苗连秋那张平淡如水的脸,往事与情义在两双眼睛间流淌。陈博武想的是“再想想往日的情分吧”,苗连秋想的是“有始有终”。 陈博武没什么变化,他穿着干净整洁的衣袍,背着一把新旧不明的剑,他的名字还是陈博武而不是懦夫,他就那样,不好也不坏,异样的目光不会落到他身上。 苗连秋没有将陈博武揪出来,他收回了目光,咽下了真相,落子无悔。 那些人吵吵闹闹,但没人真的敢上前抓苗连秋,没办法,武功就摆在那里,而且苗连秋连好人都敢杀,他们想骂他和他们不想死,一点也不矛盾。 事情闹得这么大,没有一个长辈出门。苗连秋知道,他们放弃了自己,同时这也是一个机会,让他自行离去的机会。 苗连秋跪下来,对着师门磕了三个头,扬起声音:“今日我自愿退出月虚派,从此以后,苗连秋的所作所为与月虚派再无关系。” 苗连秋一去不回头。 他离开赟州,去了关州,找了份武馆的工作,没做多久,朝廷的人杀上门来,人数不多,苗连秋应付得来,他伤了那些人,但他又得换个地方。他过上了一点也不平稳的生活,他想过回从前那样的安宁日子,可是他没钱,他不偷不抢,必须要露面谋生。 苗连秋辗转了一座又一座城池,阎王庄的人抛出橄榄枝,希望苗连秋能加入他们。苗连秋断然拒绝,但他诧异地想,原来他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了,只有阎王庄的人愿意接纳他。 没了陈博武,苗连秋的耳朵变得灵敏,他总能从说书人或江湖客的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他们说他又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又在什么地方杀了什么人。苗连秋会先想,某某某居然死了?又想,可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都说是他杀的。 苗连秋听一半的时候不明白。后来他听了前因后果,更加不明白。 他不明白,他也不解释,越来越多的罪名压在他的头上,想杀苗连秋的人一波又一波,苗连秋没法光明正大地生活。古怪的是,原本因为没能实战而进步困难的武功,在被这些人疯狂追杀之后,苗连秋有了跟十八般武艺对战的机会,武功造诣一日千里。 苗连秋“杀”的人越来越多,好像所有找不出凶手的案子,都是苗连秋做的。他杀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他做过这样的事他也有这样的本事,所以这就是他做的,很多人都说是他做的,他也从来没有辩解过,所以这就是事实。 苗连秋成了江湖上声名狼藉的一员,他没有加入阎王庄,但名声却跟阎王庄的杀手一样臭。 苗连秋回到了赟州,他想看看他的爹娘,他自知不孝,自从出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了,他怕连累家人。所有人都在说他的不好,他听到耳朵都起茧了,他忍了又忍,还是想要寻求慰藉,家人是他最后的支柱了,他无妻无子,只有一对高龄父母和几个哥哥姐姐,他们应该能明白他的冤枉和委屈,理解他的不容易,不是吗? 苗家的人看见苗连秋,像见了鬼那样。他们纷纷指责苗连秋,不该回家,他做了那么多的坏事,怎么还敢踏进这个家门。他们不想有一个杀人犯家人,在背后被人指指点点,你们怎么教出这样的儿子,你们怎么养大这样的弟弟? 苗父是个考了一辈子都没有考上科举的人,他没有经商的头脑,也没有勤奋的手脚,所以苗家一直很穷,此刻他颤颤巍巍指着苗连秋:“连秋啊连秋,我当初给你取名字,用的是《追赋齐山》里面的句子,‘一堤烟柳连秋浦,万里江山入翠微’,你知道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什么吗?‘不与红尘染是非’,你呢?你呢?你做了什么?我对你实在是太失望了。” 就让陈博武去死吧!苗连秋再也受不了了,他跪在父亲面前,泪流满面:“我没杀过好人,一个也没有,那些事不是我做的。爹,你要相信我。你们要相信我。” 第129章 百口莫辩-3 “逆子!”苗父的拐杖敲在苗连秋身上,“事到如今,桩桩件件,人人都说是你做的,你还想抵赖吗?” “嘴长在旁人身上,我没法决定他们说什么,不说什么。但那些事确确实实不是我做的,五皇子不是我杀的,这几年来按在我身上的事情,没有一件是我做的。爹,你宁可信外人,也不愿意信我吗?”苗连秋低垂着头,解下佩剑,弓着背。 苍老的声音从苗母口中传出:“如果不是你做的,这么多年,你为何一句话也不说?” “因为清者自清。”苗连秋觉得这句话很熟悉,他总是这么想的,清者自清,在事实面前,言语往往是多余的。 苗连秋的大哥失望透顶:“你为什么还在撒谎,什么清者自清,人长一张嘴除了吃饭,就是为了给自己说话的。你要是真没做过,真不心虚,早就跳出来了,何必等到现在……自己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想拖我们下水吗?” 苗连秋咬咬牙,吐出了十年前的真相,是陈博武做的,他跟陈博武是朋友,他不想陈博武死,他觉得五皇子也不过是一个人,他觉得人们会淡忘这件事,他以为他只是接过了一些困难,过段日子生活还是会回到正轨……后来的事情并不如他所愿,但他对天发誓,他真的没有杀过一个好人,不然,就让老天降下一道雷劈死他吧。苗连秋给了陈博武十年的幸福生活,他现在把陈博武推出来,陈博武也没有资格责怪他。仁至义尽了。 “陈博武是谁?”苗家人一脸茫然。 苗连秋迟缓地眨眼:“那是我的师弟,我的朋友。” “你从来都没在家里提过这个名字。”苗父根本不相信苗连秋,“如果事情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你能为这个人做到这个份上,怎么会从来没提起过他?够了,逆子,趁别人发现之前滚出这扇门,因为你,我们受了多少苦啊……我都不想提了,念在父子一场的情分上,我求你现在就走吧,不要再给我们惹麻烦了。” “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苗连秋觉得很痛苦,他犹豫了那么久,才决定要回家中寻找慰藉,只要家人不听风言风语,选择相信他,他就会马上离开,他就有继续活下去的力量。可是没有人相信他,真相是假的,假象是真的,也许眼睛和语言都不是信任的标尺,利益才是。 苗母还是心疼儿子:“你走吧,找个地方躲起来过日子,不要再做杀人的勾当了,我们家虽然穷,但是一直清清白白,你……唉,没人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许当初就不该送你去月虚派学武功,老老实实做个普通人,你走岔路了。你走吧,快走吧,别再来了。” “你们都不信,好,好,好,我现在就去把陈博武抓过来,我要让他亲口承认,五皇子不是我杀的!到时候你们就会相信我了,我现在就去,我现在就去……” 苗连秋双目通红,似疯似癫,捡起剑就冲了出去。 苗连秋在月虚派中找了一圈,没看见陈博武,他在无人住的房间里等了几天,白天躲着,夜晚到处搜寻,依旧没找到陈博武。 苗连秋离开月虚派的时候,突然发现守门弟子已经变成了他不认识的人,看年纪,应该是新弟子,就走过去问:“你认识陈博武吗?” 第140章 “阁下找陈师兄有什么事?”守门弟子见苗连秋眼球突出,眼中红血丝遍布,看起来不太正常,不由得警惕起来。 “我是他的恩人,我现在需要他报恩,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恩人?阁下救过陈师兄的性命吗?”守门弟子满是怀疑,一张嘴,说什么都行。 “我没空跟你解释,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阁下来者不善,我不能告诉你陈师兄的下落。” 一把剑贴紧了守门弟子的脖子,他完全没看见苗连秋是怎么出手的,冰冷的剑锋让他颤栗,这人的武功起码高他十个等级,他克制住尖叫和逃跑的冲动。苗连秋的声音比剑还冷:“说。” “陈师兄在在在在家里,他媳妇快生第四个孩子了。” “他家在哪里?” 守门弟子报了个住址。下一秒苗连秋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陈博武守在媳妇的门口,他媳妇正在临盆,已经有三个孩子了,陈博武在等待之时还是会感到紧张与焦灼。他转来转去的时候想他到底在紧张什么,他想起来了,他做过亏心事,他怕老天报复到他的孩子身上,让这个孩子没法顺利出世。 没事的,没事的。陈博武喃喃安慰自己,要是有什么报应,早就落下来了,哪里会有迟到的公义?没到就是没到。 陈博武放宽心,抬起头,瞧见了苗连秋。 真是的,才刚放松下来,怎么就有幻觉了?陈博武甩甩脑袋,邪门,晦气,脏东西。不对,不对,陈博武回过神来,这不是幻觉,三十多岁的苗连秋老了许多,跟噩梦里的不一样。 陈博武吓到了,他本能地冲着苗连秋笑了笑,他想作出亲热的神情,于是脸上的皱纹僵硬地挤在了一起,笑得很难看,他试探着喊:“……师兄?” “别喊我师兄。我离开月虚派多年,早已不是你的师兄了。” 听到这语气,陈博武心中打起擂鼓,他听见里头稳婆在喊“用力”,硬着头皮说:“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要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 “我要你跟我回家,跟我的家人说,五皇子不是我杀的。” 陈博武心里有了些鄙夷,都这么多年了,苗连秋怎么还是没有长进?吓死他了。陈博武想,他还以为苗连秋终于想明白了,要拿他换安定呢。陈博武稍稍放下心:“好,不过可否先等我媳妇把孩子生出来,这种时候,我就这么离开,真的不好。” 苗连秋也听见了稳婆中气十足的声音,还有陈博武媳妇痛苦的呻吟,他想起了守门弟子说的“第四个孩子”,多么可笑。他原也有心仪的姑娘,本打算剿匪结束之后,就去跟那姑娘表明心意。多可笑。他这些年来孑然一身,陈博武第四个孩子就快睁开眼睛了。多可笑。苗连秋恶狠狠地说:“不可以。就现在,你跟我走。” 陈博武看着苗连秋的剑,犹豫不过一秒:“好。走吧。” 陈博武跟在苗连秋的背后,苗连秋跑得飞快,陈博武全力施展轻功,跑得气喘吁吁。这么多年过去了,苗连秋的武功还是比自己高一大截,陈博武心情极其复杂,总算到了地方,苗连秋停下来,陈博武骤然停下,钉在原地大口喘气。 呼、呼、呼…… 苗连秋站在陈博武身后:“你先进去,进去之后直接开口,告诉他们真相。” 陈博武喉结滚了滚,还是有些怕:“只是告诉你的家人,就足够了,是吗?” 苗连秋听明白了,他扬起一个嘲讽的笑容:“我只要我的家人相信我,你放心了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陈博武的辩解软弱无力,“我只是想要花多少时间……毕竟我媳妇还在生孩子。” “别废话了,进去!” 陈博武推门之前想好了各种对策,不管苗家人信他还是不信他,他都能有一套说法,苗家人要骂他打他,他也能够忍受,苗家人要报官,他也有办法压下来……陈博武推门的时候是很有信心的,这一劫没那么难过,“吱呀”的声音磨过耳朵,门后空无一人。陈博武怔住了,他独独没想到这一点。 苗连秋的视线越过陈博武,怎会如此?他身如残影,顷刻间便将所有的房间都找了一遍,没人,没人,还是没人。各个柜子空空如也,灶房一粒米都看不见。他们走了,他们怕苗连秋会给家里带来灾难,所以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这个家,节俭的家人竟然不把器物带走,他们走得多惊慌啊。 苗连秋回到院中,他望见一脸茫然的陈博武,他痛恨这张脸,都是因为他。陈博武见苗连秋煞气腾腾地朝他走来,他不由得软了膝盖,脸白如纸:“我们去找你的家人吧,他们肯定还在赟州某个地方,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们的,他们不应该怀疑你,你是多好的一个人啊,师兄……” “我说了不要叫我师兄。”苗连秋郁燥地打断了陈博武,“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走到今时今日,陈博武,你看看我,你再看看你自己,你怎么能过得这么好,又这么心安理得。” “不。”陈博武被逼到了墙角,“我过得一点也不好,真的,也完全不心安理得。我总是做噩梦,我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当年的事情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我总是去庙里烧香拜佛,捐香火钱,希望老天能让你过得好一些……” “闭嘴!”苗连秋死死地盯着陈博武,“我就问你一句话,这十年来,你有来过我家里,见过我的爹娘,跟他们说过话,逗他们笑过吗?有吗?” “我……” “有吗?” 陈博武垮下肩膀:“师父说了,让我们任何人都不要再接近你,我也是迫于无奈,对不起。” “我说的不是我,是我的家人。你还要装傻到什么时候?你为什么不能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你怕我杀了你吗?承认吧,你的愧疚只存活了几个月,然后你就问心无愧地继续过日子了。而我呢?这十年我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没睡过安稳觉,没吃过家里的饭,没有一天是清白的,没有任何人相信我。如果不是因为一时心软,当初我就应该看着你去死。” “够了。”陈博武咬紧牙关,“我是有错,但你就没有错吗?不要把所有的错误都推到我的身上。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会失手杀了五皇子吗?因为我愤怒。我愤怒的根源就是你。你其实不在乎我这个朋友吧,何必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当年你要是把我放在心上,我就不会情绪失控,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与我有何干系?” “他们都说你根本没把我当朋友,我只是你的一条狗,我消失了几天你也不闻不问,你说我没有去看过你的爹娘,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你家在哪里,你有邀请过我去你家吃饭吗?你有几个兄弟姐妹我都不知道,你爹娘知道我是谁吗?苗连秋,我种的恶果有你的因,你休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就为了这?”苗连秋觉得荒谬,太荒谬了,怎么会有人这么相信、这么在意旁人的话?旁人的唾沫会香一些吗? 陈博武一通吼完,气势水涨船高:“你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你不在意的事,有的是人在意。你以为你走到今日,全是我的错吗?后面的人诬陷你、嫁祸你,你为什么不出来说话?你没做过的事你为什么不解释,不要跟我说清者自清那套废话,你不解释就是默认,他们知道你清高,就会把越来越多的罪都推到你身上。我说句难听的真话,你走到今天,完全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 陈博武感到胸口一痛,一把剑洞穿了他的心,他慢慢滑跪在地,双眼无神,嘴唇蠕动,他看着面目全非的苗连秋,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就断气了。 苗连秋用力地盖上了陈博武的眼睛,他厌恶这双眼睛。他想起很多年前,陈博武在他练剑后给他递手帕,浮夸地拍着手掌,笃定地说他来日必会成为江湖的传说。以讹传讹,说三道四。 五年后,苗连秋死于江湖仇杀。 第130章 时也命也-1 “我想改变的,就是那个开始——不要捡起那把剑。”苗连秋的目光有点远,有点怨,他望向陆行舟,“你可以帮我完成我的心愿吗?” 陆行舟问:“我要如何改变那个开始?” 他不是苗连秋啊,怎么体会苗连秋的人生?他处在现在,怎么回到“过去”呢?陆行舟知道游戏肯定给了途径,这又是一个新的玩法。 苗连秋伸出手:“握住我的手,你就会成为我,回到那个时候,再走一遍我的人生。等尘埃落定,你就能出来了。” 陆行舟犹豫了一会,问:“苗前辈,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苗连秋说:“二十八年前,我就死了。”他将自己禁锢在时间里,等了许久,才等到陆行舟的到来。 “你……一直在这里吗?” “不错。” 周围什么都没有,没有花草树木,没有亭台楼阁,没有风霜雨雪,只有一点亮光从天幕斜斜打下来,给苗连秋蒙上了浓重的酱色,这是一个陈旧的人,在登天梯内等一个新的结局。 第141章 陆行舟心里也发着旧,他要为这个人改变过去,他能做到么? 苗连秋将手往前递了递:“记住,不要捡起那把剑,不要被陈博武蒙蔽了。不要捡起那把剑,至于其他的事情,你可以自行抉择,不用想太多。”他觉得他这一生的悲哀就是从捡起剑开始的,只要改变那件事,其他事无关紧要。所以,他说了又说,恨不得千叮万嘱,让陆行舟一定不要“走错了”。 陆行舟点头,终于握住了苗连秋的手。 “师兄,师兄,师兄……”陈博武的手在陆行舟面前晃了晃,“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啊。” 陆行舟看见了二十岁左右的陈博武,他摈弃脑中纷杂怪异的念头,连忙说:“师弟,我在听。” 陈博武笑了:“刚刚我一直喊你,你都没有反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的魂魄已经离体了哈哈。” 陆行舟回忆着苗连秋的模样,模仿着他的神态,语气淡淡:“别乱说。” “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门内比武了,师兄,你对拿第一有几成把握?” 陆行舟心里一惊,没想到自己一穿过来,马上就碰上了门内比武,希望苗连秋有刻进骨子里的身体记忆,不然他还真不知道怎么使月虚派的武功。温竟良倒曾经是月虚派的弟子,不过他从温竟良手上学的“冬春剑法”,却是温竟良自己创造的,所以跟月虚派也无甚关系。 想到跟温竟良最后见面的场景,陆行舟的心里又有些苦涩。 他打起精神,应付陈博武:“能拿第几名只看实力,没什么好猜的。” “哎呀,我跟他们那些倒数的人对比武没什么兴趣,只能靠赌来过过瘾,师兄若是有把握,我就把钱都押师兄拿第一。到时候赚到的钱,我们平分好了。” 陆行舟想到了于为杰,便没法不厌烦赌博,一听到这话,也不去想苗连秋会怎么做,只冷冷说:“我不喜欢好赌之人,你若是非要赌,以后就少出现在我的面前。” 陈博武愣了愣,神情又尴尬又困惑,但他还是低头认错了:“好了好了,我不赌就是了,师兄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明日就要比武了,我就不打扰师兄歇息了。” 陈博武离去之后,陆行舟回想刚才的话,不后悔说出那番话,反正苗连秋让他改变的只是那个大的转折点,他也没法真的完全扮演另一个人,就这样吧。 陆行舟拿起剑,去了院中,试着使出一套剑法,他惊喜地发现这具身体果然有记忆,他使出了他根本不会的剑法,而且威力还不错。但是他的脑中没有苗连秋前二十几年的记忆,还是有些不便的,他只认识在天眼中出现过的人物,至于其他人……算了,为了不露馅,陆行舟决定少交际,多装瞎。幸好苗连秋的性子本就不热情,不然那又是一个问题。 陆行舟在比武中拿了第一。 他根本没有不拿第一的可能,苗连秋的武功本就很好,加上他在无数次死亡中杀出的经验和技巧,将这些弟子打得落花流水,真是易如反掌。 先前陆行舟还担心在比武中使出自己的武功,但他发现他根本没法用这具身体使出非月虚派的武功,也就放心了。他怕不小心用了别的武功,还没到“捡剑”的时间节点,就先被逐出月虚派了。 不过他还有一个担忧,那就是“陈博武杀五皇子”这件事根本就不会发生,他从天眼看到的是,陈博武说因为愤怒所以失手。那么陆行舟就不能让他失去这种愤怒,他不能对陈博武显出足够的关心,他要在陈博武的眼神发生变化的时候,装聋作哑,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他也不会提家里的事情,当陈博武暗示能否去他家吃饭的时候,陆行舟一脸淡然地岔开了话题,仿佛陈博武刚刚什么也没说。 他看见陈博武的眼睛一点点黯下去。 陆行舟真正在扮演苗连秋的时候,才深切觉得苗连秋并非毫无过错,苗连秋若是敏感一些,就不会对陈博武这种变化视若无睹。当然,也可能正如陈博武所说,其实苗连秋根本就没把他当朋友,不关心他,他不是察觉不到,他只是不在意罢了。 但陆行舟已经站在了这里,也没法半途跑回登天梯中,问苗连秋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更何况,知道了又有什么意思?陆行舟不是苗陈二人的朋友,在这场角色扮演中他不会投注太多的感情,他只专注于一些剧情的完整度和准确性,确保后续发展不会出现太多偏差,他在等待那把剑。 陈博武的儿子满月之时,他请了陆行舟去喝满月酒。 陆行舟有些诧异,因为彼时陈博武已经对陆行舟很有意见了,只是没有表露在脸上。陈博武应该知道,他请不请“苗连秋”来吃这顿饭,“苗连秋”都不会有什么感觉,但他还是把人请来了……陆行舟让自己放宽心,也许陈博武只是保险起见,不想让苗连秋产生怀疑,或者说,他希望苗连秋能睁大眼睛看看,学学,朋友到底要怎么对待朋友。 陆行舟抱了抱陈博武的儿子,幼小的生命在他怀里咧开嘴笑,陈博武说:“奇了怪了,别人抱他都哭,在你怀里就这么乐,这孩子跟你有缘。” “是吗?”陆行舟笑了笑,眼里没多少笑意。 陈博武将陆行舟的神情收入眼底,他将孩子抱走了,请陆行舟去喝酒。 陆行舟喝了两杯,就没再喝了,苗连秋酒量不好,酒品未知,他不能让这具身体喝醉。陈博武也没再劝酒,他让陆行舟多吃点菜,客气周到。陆行舟吃饱喝足,就跟陈博武说要回月虚派了。 陈博武说:“难得来一趟,师兄若是不嫌弃,可以住在我家。” “不了。”陆行舟婉拒,“我什么都没带,还是回去方便些。你不必管我,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过得开心。” 陆行舟回到月虚派,躺下没多久后,便觉腹中绞痛,他翻了个身,蜷缩着身体,像是还在母亲腹中的婴儿,用这个姿势来缓解疼痛。他痛得冷汗连连,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他在满月酒上吃错东西了吗?他回来之后喝的水有问题吗?陆行舟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是陈博武故意做的吗?莫非酒里有问题? 这种可能并不小,联想到两人现在的关系,如果真是陈博武做的,那就说得通了。 陆行舟忍耐着痛楚,这是“苗连秋”应该承受的,天眼里没有这一幕,他还是改变了某些大情节吗?陆行舟只能怀疑,他是得不到答案的,因为再见到陈博武的时候,他不能质问什么,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不能跟陈博武撕破脸皮。 翌日,陈博武什么都没说,陆行舟还是没忍住,他心平气和地说:“昨晚你的腹中有什么感觉吗?” “什么感觉?”陈博武惊讶地扬起眉。 “昨晚我回到月虚派后,腹中绞痛,怀疑是吃错了东西,便想问问你。” “我没事。昨晚的宾客也没说什么,估计他们也没有感觉。”陈博武挠了挠头,无辜地笑,“师兄,你是不是吃错别的东西了?” “应该是吧。”陆行舟只能轻描淡写地揭过,没有证据,此事便到此为止。 等啊等,剿匪的日子终于到了。陆行舟当队长,陈博武也在他的队伍中,他们冲进了匪寨中,一切都跟天眼里的没有差别。 陆行舟让师弟们将土匪绑起来送去官府,陈博武果然不在人群当中,他循着记忆,在半山腰见到了陈博武和地上的尸体。 陈博武的手上没有剑,他太惊慌以至于握不住剑,那把剑躺在地上,陆行舟握住拳头,没错,关键点到了,他不能捡起那把剑。 陈博武浑身发抖:“师兄,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完了啊,他是五皇子,朝廷的人肯定会追杀我到天涯海角,我要死了……”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陆行舟本想抬步就走,但想了想,觉得还是得再说几句台词。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五皇子,我看他穿得这么好,我以为他是抢了某个富贵公子的衣服的土匪,我让他站住,他不听,他一直往前跑,我很生气,我这段时间心情本就不好……他不听,我就出手了……师兄,我怎么办啊?我要怎么办?” “心情不好就可以杀人泄愤吗?”陆行舟摇摇头,“师弟,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陈博武跪在陆行舟面前:“师兄,你听我说。我有媳妇,有儿子,我儿子才一岁不到,我不能死在这里……你用的剑跟我用的剑是一样的,都是月虚派最普通的佩剑,要是、要是我们把手上的剑对换,也没有人会知道……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他们来了,他们快来了,师兄,快救救我吧……” 陆行舟说:“师弟,你在说什么?人是你杀的,为什么要我认?就是因为我的武功比你高,你觉得我承认之后还有活下来的可能吗?别说什么你上有老下有小,谁都不容易,不是只有你有家人,我也有家人,他们同样没法承担我成为杀人犯的后果,你怎么就只考虑自己?你太自私了,太让我失望了。” 第142章 陈博武不死心:“念在我们师兄弟一场的份上……” 陆行舟打断他:“念在我们师兄弟一场的份上,你就不应该提出这个请求。道不同不相为谋,就这样吧,我走了,你自求多福。” 说完,陆行舟施展轻功,快速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第131章 时也命也-2 陆行舟带着同门回到落脚点,不去想陈博武的下场,这件事已经做完了,接下来他只需要继续过苗连秋的日子,等尘埃落定就能出去了。 怎样才算是尘埃落定,陆行舟心里也没个准,总不可能让他把苗连秋的一生都过完吧,如果苗连秋的后半生都没什么大波折,他就得等苗连秋病死或者自然老死了。 还有几十年……光是想想就让人感到窒息,虽然他在扮演苗连秋的过程中,明显感觉到这里时间流逝的速度比正常速度快多了,几十年应该一眨眼就过完了吧。陆行舟努力安慰自己,快了快了。 外头传来嘈杂的声音,陆行舟听见了陈博武的声音和苗连秋的名字。 他推开门,看见乌泱泱一群人围着陈博武,陈博武神情一慌,随即眼神变狠,他指着陆行舟:“就是他杀了五皇子,我亲眼所见,他杀了五皇子后仓促逃走,我想试试能不能救回五皇子,所以才留在现场……但五皇子还是死了,现在我必须站出来,指认这个恶毒的杀人凶手!” 陆行舟:“……” 黑衣刀客上前一步:“苗连秋,他说五皇子是你杀的,是真的吗?” “不是。”陆行舟没想到陈博武居然想直接诬陷他,真是让他大开眼界,他对陈博武确实不好,可陈博武这样报复他,是用对仇人的方式对付他,到这一天,陆行舟才确信这人心术不正。 黑衣刀客拎着陈博武的衣领,像提鸡那样把他提起来:“他说不是,是你撒谎了吗?” “我没撒谎!” 陈博武表现得很激动,仿佛他真的被冤枉了,他将手上的剑丢出去:“你们看看,从现场捡到的这把剑上刻着‘苗’字,如果不是他做的,他的剑为什么会掉在五皇子的尸体旁?” 陆行舟悚然心惊,陈博武的剑上刻着“苗”字?这怎么可能?莫非他早就预料了这一天的到来?他不可能也是穿过来的,这不可能……陆行舟惊疑不定,他警惕地看着陈博武:“你说什么鬼话,我从来没在剑上刻过任何字。” 红衣大汉将剑捡起来,在剑柄的位置上果然发现了刻得很浅的“苗”字,他将那个字指给黑衣刀客看,黑衣刀客眼神一溜,拍在陈博武的背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博武,耳东陈,脉搏的搏,武功的武,我的名字横看竖看,都跟苗字毫无关系啊!人证物证俱全,杀五皇子的凶手就是苗连秋,你们快点把他抓起来,为五皇子报仇雪恨啊。” 陈博武说得有理有据,让所有人都将怀疑的目光都对准了陆行舟。 此刻陆行舟想的不是“怎么脱身”,而是苗连秋的心愿,苗连秋说的是“改变那个开始”,他确实拒绝了帮助陈博武,但事情的大方向并没有改变。陈博武还是把火烧到了自己身上,陆行舟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改变苗连秋的命运? 他不能沉默太久,不然在这群人眼中就是默认了,陆行舟没有权衡利弊的时间,他只能维持镇定,尽量撇清自己:“我用的一直都是手上这把剑,是派内最普通的佩剑。我从来没在剑上刻过任何字,那把剑上的字是谁刻的,我不清楚。而且我跟五皇子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他……” 陆行舟的话还没说完,陈博武就嚷嚷道:“我跟五皇子也无冤无仇,我也没有杀他的理由,这不能成为你的借口,杀人就是杀人,证据确凿,你还在狡辩。”陈博武转向黑衣刀客:“大哥,你去问问跟他一起剿匪的那些人,他中途是不是离开过,他消失的那段时间,就是五皇子死的时间啊。” 陆行舟皱紧眉头,陈博武要剥去他的“不在场证明”,他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消失是因为你不见了,所以我才去找你,结果就看到你杀了五皇子,陈博武,你别再血口喷人了。” 陈博武掀拳裸袖,目中绽放喜悦的光芒:“你们看,他终于露出破绽了,苗连秋说我杀了五皇子,他说他看到了,那他为什么这么波澜不惊地离开了?他为什么不去告发我?如果他真的看到我杀人,杀的还是五皇子这么尊贵的人,他还能如此冷静吗?不能!因为根本不是我杀的,是他做的,所以他不会找人来证实他的罪行,他以为我不敢揭发他,所以就这么躲起来了。” 陆行舟惊呆了,他没想到陈博武能找到一个这么无赖的切入点来证明他的心虚,而且在外人听来,陈博武所言是有一定道理的。如果陆行舟真的目睹了事情的发生而缄口不言,这是说不通的,说不通就是疑点,再加上那把刻着“苗”字的剑,在古代这种没有监控和指纹查验的社会,陆行舟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他没法证明那把剑不是他的,他没法证明陈博武在说谎,他只能解释他为什么不揭发陈博武,可是他和陈博武的“情分”只有他们知道,外人怎么信呢?他们只会觉得你“苗连秋”为了脱罪,扯三扯四胡言乱语。他要解释吗?不解释就是无话可说,解释更像是掩饰。陆行舟被逼进死胡同中,没有退路了。 陈博武指着陆行舟:“你们看,他说不出话了,就是他做的,他没办法解释了……你们抓他,抓他啊,让他给五皇子偿命!” 黑衣刀客等人都被陈博武说服了,他们盯着陆行舟,武器都举在手上,像潮水一样涌去陆行舟的身边。此时再说什么都没用了,陆行舟跟这群人打起来,打到一半他就带着伤逃跑了……他一边跑一边想,这跟在天眼里看到的没什么区别。他只是从主动背起陈博武的罪,变成了被动咽下陈博武的责,他还是百口莫辩,他不过重蹈覆辙。 跟苗连秋不同的事,陆行舟对逃亡生活是有经验的,所以他虽然背上了杀害五皇子的罪名,但没有过得特别狼狈。他也不像苗连秋那么傻,出门在外还是用自己的名字和容貌。陆行舟修了眉,留起胡子,点上痣,人就有了三分不同,他用了一个随处可见的名字——陈平安,很少人知道陈平安就是苗连秋。 不过陆行舟时刻关注着“苗连秋”的消息,他流连在酒肆茶楼间,打定主意只要一听见苗连秋做了没做过的事情,他就得想办法还苗连秋的清白。因为苗连秋的悲剧确实不止跟五皇子有关,他后来对所有事情都采取“清者自清”的态度,无中生有的罪名堆叠起来的重量,让苗连秋的家人都没法相信他,陆行舟觉得这是让苗连秋心如死灰的最大原因。 与此同时,陆行舟在考虑要不要先去找陈博武,用武力迫使陈博武跟他去苗家,让苗连秋的家人知道五皇子之事不是他做的。如此这般,就能让苗连秋的家人不会怀疑苗连秋,苗连秋如果能够看到,肯定也能高兴些,也算是……完成他的部分心愿吧。 陆行舟的心里始终牵挂着任务,他是真的怕因为陈博武的诬陷,等他回到登天梯后,苗连秋摇摇头说不满意,要求陆行舟再来一次,那陆行舟真是欲哭无泪了。因此,他必须从苗连秋的角度出发,想想如何亡羊补牢,才能让外头的苗连秋满意。 正当陆行舟准备出发之时,阎王庄的人找上了他,那杀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苗连秋,你可愿意加入阎王庄?” 陆行舟说:“谢谢你们看得起我,但是不了,我不做杀人的勾当。” “可你现在也没有别的出路了,名门正派容不下你,朝廷也容不下你。凭你的这身武功,若只是躲起来过窝囊日子,可真是太浪费了。” “再怎么样,我也不靠杀人为生。” “我知道五皇子不是你杀的。” 陆行舟终于抬起眼,认真地看着阎王庄杀手:“为什么?” “来找你之前,我们可是做足了功课。” “所以,你们是怎么知道五皇子不是我杀的,有什么证据?” 陆行舟燃起了些希望,如果阎王庄手上真的有证据,那他就可以恢复清白了。 “那把剑上的‘苗’字,是阎王庄的人刻上去的,他知道找他刻字的人是谁。” “是陈博武?” 杀手微微一笑,点了头:“现在考虑加入我们阎王庄了吗?” “不,告诉我刻字的人是谁,他能出面指认陈博武吗?” “如果你愿意加入阎王庄,这点小事,我想他是很乐意帮忙的。” “我若是加入阎王庄,不还是得杀人?”陆行舟觉得很无奈,他怎么能为了洗刷杀人冤屈而去杀别的人,这不是在做无用功吗? 杀手说:“你若是不加入阎王庄,我们为什么要帮你?” 双方僵持了片刻,陆行舟说:“你是在骗我吗?阎王庄的人怎么会跑去做刻字生意?” 第143章 “大隐隐于市。” 这个解释说得通,但陆行舟还是不能为了清白加入阎王庄,他说:“哦,你走吧。” 杀手见陆行舟目光坚定,便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被这么一打岔,陆行舟想了一会自己刚才想做什么,才想起来他要去找陈博武,他拿起剑,往月虚派的方向而去。 第132章 时也命也-3 陆行舟找到陈博武的时候,陈博武在等他的第二个孩子出生。 怎么又是这个时机?古人是真的爱生啊。陆行舟在暗处无语了一会,然后出现在陈博武面前,色如寒霜:“很久不见,看来你过得不错,让我忍不住想问一个问题,诬陷我的时候,你有过半分愧疚吗?” 陈博武的肩膀剧烈抽动一下,真是吓得不轻,他退后两步:“师兄,你、我……”他支支吾吾半天,一句话也没憋出来。 “我想,大概是没有的。”陆行舟露出嘲讽的笑容,“你放心,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报复你,但我要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什么地方?”陈博武听到陆行舟说不报复他后,松了半口气,但他的结巴还是暴露了他的恐惧。 “我家。我要你跟我的家人说清楚,五皇子到底是谁杀的,等他们都相信真相之后,你就可以滚了。” “只是告诉你的家人,就足够了,是吗?” 好耳熟的话,陆行舟也按照苗连秋的答案来说:“我只要我的家人相信我,你放心了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要花多少时间……毕竟我媳妇还在生孩子。” “别废话了,走!” 这回陈博武倒是没求陆行舟等等,他主动把陆行舟推进了火坑,哪里敢提要求。 陆行舟虽然不会杀了陈博武,但想给他点教训。他施展轻功的时候在观察陈博武的极限,他要让陈博武尽全力憋红了脸,又故意多绕几个弯,跑得陈博武上气不接下气,喉咙干得像是里头有双手在挠。 来到苗家门口,陆行舟站在陈博武身后:“你先进去,进去就跟他们解释,说五皇子不是我杀的,你要说到他们相信为止,不然我不会放过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陈博武连连点头,就像一条狗。 陈博武抖着身躯进了苗家,苗家的人都在,他们惊讶地看着陈博武跪在地上,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他说五皇子是他杀的,跟苗连秋毫无关系。他说他是太害怕了,所以才会想出嫁祸给苗连秋的方法。他说都是他的错,要打他要骂他他都受着,他绝不吭声。他磕头,磕到血蜿蜒流了一地。陆行舟站在陈博武的身后,心想,这个场景也跟天眼里的一样,不过发生的时间不一样。 陆行舟感到一阵眩晕,今夕何年,各种事件打乱时间和选择纠缠在一起,那么多场景还是惊人的相似。 苗父看着陆行舟:“他说的是真的吗?” 陆行舟说:“千真万确,五皇子不是我杀的。” “别磕了。”苗母佝偻着背,要来扶陈博武,“流这么多血,要死人的。” 陆行舟冷冷说:“起来,别让我娘扶你。” 陈博武站起了身,捂着血流不止的头,模样很可怜。陆行舟丢给他手帕和金疮药:“你自己去旁边包扎一下。” 陆行舟跟苗家人说了许多话,苗家人都很心疼“苗连秋”,苗母说:“让那个陈什么去自首吧,这样你也可以过回正常的生活了。” “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自首的。”就算陆行舟拿剑放在他脖子上,横竖都可能是死,陈博武只会赌陆行舟不会杀他,而不会选择必然死亡的路。 陆行舟说:“旁人怎么说我我不在意,只要你们相信我,就足够了。” 他在苗家吃了顿饭,陈博武一直在院子里站着,焦灼地想他什么时候才能走。 陆行舟说不连累家里人,跟家人道别后,带着陈博武离开了。 他没让陈博武直接回家,而是把他带到了僻静的树林中,问:“你为什么要在剑上刻我的名字?”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始终没想明白,陈博武若是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他就不会误杀五皇子。他也许不是个好人,但他绝对不是个傻的。 “我……”陈博武欲言又止。 陆行舟皱了皱眉:“说。” “我跟你交好的时候,门派里的人都说我和你不是朋友,你根本不在意我。所以我就找人在剑上刻了你的‘苗’字,把剑拿给他们看,说你跟我交换了佩剑,证明你是真的尊重我,而不是、而不是把我当成一条狗。” 陆行舟难以置信:“就为了这?”阴差阳错,陈博武在找人刻字的时候,恐怕也没想过那把剑会派上那样的用场。 “什么叫‘就为了这’?”陈博武摇了摇头,“师兄,你根本不在意多数人的看法,所以你不会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因为你觉得在外人看起来,我和你的关系并不好,所以你在剑上刻我的姓,然后发生了那样的事,你把那把剑甩出来,你想我死。” “我没想过要你死,我知道你的武功有多好,你要是想逃,肯定能够逃出去的。你看,你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如果我武功没那么好,你就不会把我推出去,你就会自己承担错误吗?” “如果你的武功没那么好,我根本就不会跟你做朋友,后面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了。”陈博武似是笃定陆行舟不会杀他,因此肆无忌惮地吐出心里话。 陆行舟怒极反笑:“所以你觉得这都是我的错?因为不管怎么说,根源都在我?” “那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陈博武的声音低了些。 “你就是这么想的。” “……我没有。” 陆行舟突然想到了什么:“所以,派内必然有人知道那把剑是你在用,他们知道杀五皇子的凶手到底是谁。” 陈博武缄默片刻,说:“师兄,你说你只是想让你的家人相信你……现在,你还是想恢复清白吗?你失去的只是清白,可你若是执意让世人知道真相,我失去的就是性命啊。” 陆行舟真被陈博武的自私嘴脸恶心到了,他说:“我找人有用吗?他们若是想站出来,早就站出来了,你给了那些人什么好处,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你沉默?” 陈博武摇头:“我什么都没给他们。” 陆行舟嗤笑道:“我信你个鬼。” “是真的。”陈博武盯着陆行舟,“在这几年的派内比武中,你不是拿第一就是拿第二,你又不怎么跟人打交道,他们都觉得你傲慢。你还不明白吗?他们都不喜欢你,你出事了,他们幸灾乐祸,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怎么还会帮你说话?” 陆行舟的心凉了半截,再一次说:“就为了这?” 他傲慢无礼也好,孤芳自赏也罢,是个人就会有缺点,至于吗?这些被他俯视的人,至于想他死吗?陆行舟没办法理解,无仇无怨,何至于此? 陆行舟沉默的时间太久,陈博武小心翼翼地问:“我的孩子应该出世了,我想见见他,我可以走了吗?” 陆行舟没回答陈博武的问题,他想起了五皇子死的那日,如果他真的跟陈博武调换了剑,剑上刻着“苗”字,那也是一种“证据确凿”。 他相信,如果那天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一直留在陈博武的身边,等朝廷的人来抓走陈博武。陈博武肯定也会想出别的办法,将这件事推到“苗连秋”身上。 好像不管怎样做,苗连秋的结局都是注定的,时也命也?到了这时,陆行舟终于对这层的人物投注了情感,登天梯设置这层任务,是否在暗示陆行舟,其实他也是“苗连秋”。 陈博武再次出声:“师兄,我可以走了么?” 陆行舟转过脸:“你还有脸叫我师兄?” “好,我不叫你师兄,你告诉我要怎么称呼你,都可以。” “……” 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又不能让他死。 陆行舟泄气了:“你滚吧。” 今日过后,陈博武喜得爱儿,陆行舟继续背着冤屈这个长不大的孩子,多好的命运啊。 陈博武一溜烟地跑掉了,陆行舟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他也许会搬家。 陆行舟再次剖析陈博武这个人,陈博武真的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因为别人觉得怎么样,所以他就要做点事情来证明不是这样的。当然,“苗连秋”并非毫无过错,他太不敏感,而陈博武太敏感,这两人不应该凑在一起,否则早晚都会有嫌隙。可陈博武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怎么就不去在意“苗连秋”的看法呢,“清者自清”自然也是一种看法,陈博武不愿意听罢了。 陆行舟想起了现实世界的一句话,小学老师总喜欢说“性格决定命运”,他那时候觉得不对,他觉得单方面的因素是没法决定命运的,但现在他理解这句话了,在一个人的命运发展中,性格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第144章 那么他自己呢?他的性格里面,有哪些方面会让他注定会走向不好的结局吗?陆行舟思考许久,觉得这东西是没法提前想的,只有当事情发生了,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才能回过头去看,才能将某种性格,某些转折和某个结局联系起来,然后呢?要么自洽地接受,要么无用地懊悔。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 现在还没有人传播“苗连秋”的谣言,陆行舟决定每隔两个月就去苗家探望亲人,尽量安稳地度过下半辈子,努力让外头的苗连秋满意。 两个月后,陆行舟去苗家的时候,被苗家人憎恶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他问:“发生什么事了?”他以为他杀了五皇子的事,还是让苗家人受委屈了。 苗父骂他:“逆子!杀了五皇子,还让小陈来替你说话。小陈什么都跟我们说了,他是被你逼着来的,他那天说的话一个字都不算数!好啊你,为了让我们信你没做过,居然这样威胁别人,好啊你……” “你们为什么要相信他?”陆行舟听懂了,但他不理解,“他说了你们就信?一张嘴说什么都能信?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信我的话?” “要真是小陈做的,你怎么不把他抓去官府?你为什么宁愿东躲西藏也不愿意把他推出去……别骗人了,逆子!我没你这样不忠不义不孝的儿子。” …… 陆行舟跟苗家人说了许久,苗家人都不愿意相信他。所幸这些人不是他陆行舟的亲人,不然陆行舟真想一头撞死得了。 陈博武,陈博武……陆行舟被赶出苗家,他想,这回必须有个了断。 陈博武果然搬家了,但没用,他还是被陆行舟找到了。 陆行舟厌倦了,他不想再陷入这种百口莫辩的境地,他跟陈博武说话也很费劲,有些时候陈博武说的明明是实话,却像针那样扎进了陆行舟的耳中,很刺耳。 就这样吧。 陆行舟让陈博武抓住一把匕首,他用蛮力握住陈博武的手,将匕首捅进自己的胸口。结束了。 第133章 既往难咎-1 苗连秋站在那里,位置、姿势都没有变化,他脸色灰白,神情僵硬,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他松开手,陆行舟将手收回来,垂进袖中。 有什么声音抵达耳畔,陆行舟一扭头,发现“天眼”仍在继续。 陈博武的眼睛和嘴都张成圆形,他的手被死去的苗连秋紧紧攥住,他想抽出来,但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哆嗦着嘴唇,发出一些压抑的呼声,很慌张的模样,他看了看外面,似乎想喊人,又不敢让旁人看见这幅场景,还是作罢。他坐下来使劲,他想用左手一根根掰开苗连秋的手,但苗连秋的手像是磁铁,将陈博武的右手死死吸住。 陈博武试了许久,皆劳而无功,他盯着苗连秋青白的脸看了一会,蓦然眼神一凛,他抱起苗连秋,艰难地挪动到内堂,拿起墙上的剑,又将苗连秋踢倒在地,他自己也跟着倒了下去。陈博武左手横着剑,在苗连秋的胳膊上比划了几下,然后狠狠一砍,苗连秋的胳膊猛地跟身体分开,他的半条手臂“挂”在陈博武的手上,仿佛本就是陈博武的一部分。 但苗连秋终究已经死了,陈博武最后还是把苗连秋的手给丢掉了。他的右手全是汗,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坐在地上思考了一会,要怎么处理这具尸体。 他喃喃自语:“死了还要害我,自己找死,还要害我。苗连秋,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歹毒的人?武功高强有什么用?脑子就是一坨屎,死了也好,死了也好……免得我成日提心吊胆,担心你哪一天变聪明了,就来找我报仇雪恨了……该死。” 骂骂咧咧了许久,陈博武鬼鬼祟祟地出了门,让他的媳妇和孩子都不能靠近那个房间。到了晚上,他就用被子裹住苗连秋的尸体,出门走了三里地,挖了个坑,将苗连秋埋了起来。 他坐在埋着苗连秋的泥土上方:“你别怨我,我没杀你,是你自己杀了自己。你抓住我的手,那也不是我自愿的,不是我的错,我没想逼死你,真的,你为什么这么蠢?我一直没想明白。如果当初……唉,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五月十四,这是你的忌日,往后逢年过节,我都会给你烧纸钱的。做了鬼就聪明些,在阴曹地府里别再用你那套处事方法了,没有用的。” 陈博武絮絮叨叨了半天,他抬头看,肥满的月亮挂在天边,沉得像是快要坠下来了,发着晕晕蒙蒙的光。陈博武又说:“过犹不及啊。你看这月亮,多像你。” 他站起来,跺了几脚,踩实了脚下的土。陈博武往回走,过了一会他再抬头看,发现月亮藏起来了,躲在浓重的乌云后,他愣了愣,莫非月亮听到了他的话?好吧,苗连秋死了,陈博武就不由自主想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别想了,多恐怖啊。”陈博武甩了甩脑袋,将一身稀疏平常的轻功施展到极致,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淡。 陆行舟看向苗连秋,苗连秋盯着地面,良久,他叹一声:“原是我错了,那把剑并不重要。再来一遍,还是回到了原点。” “前辈的心愿完成了吗?”陆行舟问这个问题,倒不是为了任务,他是真的想知道,苗连秋是如何看待这场新的发展和结束。 “完成了。我想不管再来多少遍,都会是这样的结局。”苗连秋说的不是结局的一致,而是命运的相似性,“你做得很好,辛苦你了。” “我不觉得我做得好。”陆行舟垂下眼眸,“我本可以再努努力,试着坚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正义,试着让前辈的家人信任你,试着洗刷你身上的冤屈,试着让陈博武承担做错事的责任。但是我累了,所以我放弃了,我放弃了前辈的生命,我希望能用这种幼稚的举动换回陈博武的内疚和后悔,可是我没有成功。” 陆行舟有些惭愧,他明明是在体验他人的人生,但他不够负责任,累了就撂担子,愤怒了就找人出气,不想干了就去死……简而言之,在扮演苗连秋的过程中,他把“陆行舟”放在了“苗连秋”的前面,他还真不是一个合格的助人者。 可是如果再来一遍,陆行舟估计还是会这么选,他就是那样的人。 苗连秋摇头:“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完全按照我的要求去做了,我让你不要捡起那把剑,你做到了,这就足够了。后面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 陆行舟默然片刻。 苗连秋说:“耽误了你不少时间,少侠,你往前走吧。”他终于动了一步,陆行舟看见了熟悉的蓝色光圈。 “恭喜你完成苗连秋的心愿,通过第二十一层。” “恭喜你获得3000点经验值。” “第二十二层通道开启,若要前往,请站在蓝色光圈内等待数秒。若要离开,请点击‘退出登天梯’。” 陆行舟没有立刻去第二十二层,他问苗连秋:“前辈,等我走之后,你还会在这里吗?” 苗连秋笑了笑:“等你走了,我也要走了。” “你会去哪里?” “我执念已了,还能去哪里?” 陆行舟知道了。登天梯只能往上走,没法再回到较低的楼层了。可他在这一层花费的时间太多了,陆行舟决定先离开登天梯,等他下次再进来,估计苗连秋也不在了。 “前辈,告辞。” “少侠,去吧。” 陆行舟离开了登天梯。 他一出来,就看见了新的任务。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前往灵州)前往灵州0/1。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陆行舟第一次看见这么简单的任务,只是去一个地方,就能获得一万点经验值。因为太轻松了,陆行舟不得不警觉起来,这可不像是《三尺青锋》的风格啊。 但不管如何戒备,这任务他肯定是要做的。陆行舟本就打算这段时间离开青玉寺,这任务也正合他意。离开之前,他去找了俗道别。 了俗说:“阿弥陀佛,仔细想想,陆公子在青玉寺也住了快一年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陆行舟也很感慨,来的时候是两个人,走的时候就只有他一个人了。灵州……灵州又有什么人呢?他又会经历什么。 了俗问:“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吧。”既然决定要走,拖拖拉拉也没意思,更何况,他也不留恋这个地方。苦海无边、步步登高、知恩图报、怀璧其罪……他在这里留下了太多不痛快的记忆。 陆行舟说:“不知道此次一别,我和你是否还能再见。” 了俗笑了笑:“公子在脑中想到我的时候,我们便是再见了。” “能这么算吗?” “阿弥陀佛,怎么不算呢?” “你真不像个僧人。” “你的意思应是,我不像个佛徒。” “不错。不过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也不必认真听,就当我是在胡说八道吧。对了,空碧大师是不是不在寺中?” 第145章 “空碧大师昨日出门了。” “那等他回来,烦请你帮我跟他说一声,我已经走了。帮我说声谢吧。” “谢什么?” “谢谢他邀请我们来青玉寺。” “可你在这里过得并不快乐。” 陆行舟不否认这点:“但我还是收获了不少,起码我现在也能论论佛了。而且我快不快乐跟地方没什么关系,可能是年纪大了,快乐就变得不那么好寻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陆行舟便回房间收拾行李了。他收好行李后,去马厩看了看千里马,这几个月千里马光吃不动,倒是长胖了不少。 陆行舟拍了拍千里马的背,千里马的肉都抖了抖。陆行舟笑着说:“看来还是得让你多运动,你吃得这么胖,跑不动可如何是好?” 千里马呼出的气碰到陆行舟手上,高昂起头,很不服的模样。陆行舟又逗它几句,这才作罢。 翌日,陆行舟骑着马背着剑离开青玉寺,往西南方向去。 快到灵州境内的时候,陆行舟在路边看见了一个躺着的男人,那人侧趴着,半张脸贴着地,另外半张脸被尘土覆盖,眼睛紧闭,看不清面容,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陆行舟跳下马,走到那人身边,蹲下身探他的鼻息,那人呼吸很微弱,但只要没死,就有活下来的可能。 陆行舟查验一番,没找到此人明显的外伤,这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气若游丝,他很有可能受了内伤。陆行舟将人扶起来,手抵着他的背部,打算给他输点内力看看有没有效果。陆行舟一运功,内力就传进了那人的体内,过了几秒,陆行舟拧起眉头,他发现这人的体内像是有吸石,源源不断地吸纳着自己的内力。陆行舟想停手,却根本停不下来,他的眉头越皱越深,倒不是怕浪费内力,只是觉得这人恐怕修炼过什么极其霸道的功法,所以才会在昏厥状态下也这般无赖。 算了,救人救到底,陆行舟没想办法抵抗那种引力,等受伤之人吸纳得差不多之后,他才放松下来,不再强行吸收陆行舟的内力,陆行舟也收回了手。 陆行舟再探那人的鼻息,他的呼吸绵长了不少,看来暂时死不掉了。陆行舟这时才想到,他光顾着救人了,根本不知道这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若是救了个坏人……可真是太浪费他的内力了。陆行舟耗费了太多内力,此刻脸色有些苍白,他坐下来,继续在男人的身上摸索一番,试图找出他的身份线索。 男人蓦然睁开了眼睛。陆行舟跟他四目相接,瞬间就认出了此人。 第134章 既往难咎-2 陆行舟倏然起身,因为速度太快而感到晕头转向,他虚浮着步子退了两步,努力稳住神情,不让自己流露出畏惧。 仇饮竹的长刘海半遮住眼睛,尘土掩盖了他的容貌,但他的眼神没有变化。这双眼睛给陆行舟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所以仇饮竹一睁眼,陆行舟就认出了他,陆行舟心中滋味复杂,他应该再谨慎一点的。 仇饮竹缓缓坐起来,他用手背擦了一把脸,目光锋利:“是你救了我?” 陆行舟慢慢地呼气:“如果早知道受伤之人是你,我不会救你。” 仇饮竹许是不习惯被这样俯视,他撑着地站起来,微微垂眸看着陆行舟:“现在知道了,你若有本事,尽可以来杀我。” 陆行舟抽出青锋剑:“你是笃定我不敢杀你?” “敢就来。”仇饮竹神色不变,不知是觉得陆行舟不敢真的出手,还是觉得就算陆行舟真的出手了,他也有把握打赢陆行舟,再杀陆行舟一次。 陆行舟心生警惕,他静了许久,决定不上仇饮竹的当,但也没立刻把剑收起来,武器拿在手上,能让他稍稍安心一些。他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仇饮竹说:“我要杀一个人,奈何技不如人,仅此而已。” “那我还真不应该救你。”陆行舟冷笑一声,“你要杀人,但因为武功不够别人高,反而被人打得落花流水倒地不起,你要是死了,可真是让人拍手称快的事。” “你后悔了?我说过,我就站在这里,你若是后悔,可以现在就试着来杀我。反正,我跟你不一样。” “你什么意思?” “你这是明知故问?”仇饮竹勾了勾唇角,“往心口上插一剑再拧几圈,常人必死无疑,但你不会死。” 陆行舟握紧了剑柄:“你这是在挑衅我,真的希望我跟你打一场?还是想威胁我,让我知道你掌握着我的秘密,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 “我说什么话,是我自己的事。你怎么理解,就是你的事了。”仇饮竹一脸理所应当,“你问的这个问题,不是我能解答的问题。” 陆行舟咬了咬牙:“我之前不知道,你原是这么啰嗦的一个人。” “之前你也没机会知道,我见过你三回,头两回都是为了杀你,跟你废什么话。” “这就是你们阎王庄的作风吗?” “什么?” 陆行舟说:“三句不离‘杀’字。” “你要这么说,这确实是阎王庄的作风。” “就不怕报应吗?” “你觉得我们为何会加入阎王庄,都叫这个名字了,还怕报应吗?”仇饮竹看着陆行舟微微发抖的小臂,“把剑放下来吧,你不攻击我,我也不会出手。” “哼,阎王庄的人说的话,我能信吗?” “你可以不信,就这么一直抓着剑吧。” “……” 陆行舟觉得如果自己再抓着剑,就是在气势上落了下风,这个举动暴露了他的恐惧,他不想在仇饮竹面前低头,所以他将青锋剑收起来。但他的脸色依旧很难看,他愤愤盯着仇饮竹,仿佛仇饮竹欠了他十万八千两。 仇饮竹向前两步:“你知道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关你屁事。”陆行舟才不问“是什么”,这样话题就完全由仇饮竹主导了。 仇饮竹自顾自说下去:“就是不会杀人。” 陆行舟别过脸:“我杀过人,你不知道罢了。” “你说的是你救崔无音那次,还有在溪镇郊外的那次?” “……你怎么知道?” “阎王庄情报发达。” “我知道情报发达,但为什么要调查我的事?又有杀手要来杀我吗?” “不死之躯,会让人很感兴趣,不是吗?” 一股寒意从足底窜上天灵盖,陆行舟咽了口唾沫:“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说什么?” 仇饮竹答非所问:“现在知道你是不死之躯的人,只有我吗?” 陆行舟下意识撒谎:“你在开什么玩笑?知道的人可多了,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 “那就是只有我了。”仇饮竹从容不迫,拆穿了陆行舟的谎言。 “说这么多话,你不累吗?”陆行舟根本不是仇饮竹的对手,仇饮竹明明受了伤,按理说应该处于弱势,但他的言行却让人觉得他掌控了全局,陆行舟像他的掌中之物,连谎言都显得拙劣。 仇饮竹再次勾勾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美人在旁,何必谈累?再多的力气我也是有的。” 陆行舟:“……”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和仇饮竹待下去了,看样子,仇饮竹死不了,他也没法杀了仇饮竹。就这样吧,他得走了,陆行舟觉得他没必要道别,说些什么“后会有期”的废话,因为他根本不想再见到仇饮竹。他做好决定,抬步就要走向千里马。 仇饮竹的声音拦住了他:“如果我将你的秘密抖出去,你这辈子还有安稳日子吗?” “你在威胁我?”陆行舟转过身,猜不透仇饮竹想做什么。仇饮竹若是想将他的秘密昭告天下,何必等到现在? 仇饮竹说:“我受伤了,一时半会好不了,而我的仇人很多。” “所以?” “所以我需要一个护卫,我看你就挺合适的。” “你!”陆行舟怒极反笑,“我曾经死在你的手上,你让我当你的护卫?就不怕我想起旧恨杀了你?” “我说了,不会杀人是你最大的弱点。” “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为你破例未尝不可。” “哦,是吗?别光说不做啊,过来试试。”仇饮竹看了陆行舟一眼。 陆行舟忍了又忍,说:“若是被人知道我跟你扯在一起,我以后还能在江湖上混吗?” “有何不可?能不能在江湖上混,重要的不是名声好坏,而是武功高低。更何况,你不是会简单的易容吗?” 仇饮竹什么都知道,而陆行舟对仇饮竹的了解很浅,这种信息的不对等让陆行舟感到无力,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做出一个选择。是不管仇饮竹的同时也不管不死之躯的秘密,还是就这么被他揪住软肋,心不甘情不愿地任他驱使?还是不顾自己的原则,也不在乎之后会做多少噩梦,会不会后悔,就在此刻拼死杀了仇饮竹? 第146章 仇饮竹抱着双臂:“想杀我的话,我劝你最好现在就动手,还能有三成胜算。否则等我好起来,你要杀我,登天之难。” “你说得对,我不会杀人。我可以当你的护卫,等你的伤好起来。”陆行舟顿了顿,“但我不会为你杀人,也不会为你死,如果有人要杀你,打得过我就尽力,打不过我也不会管你。我救你一命,又帮你这一次,你这辈子都不能将我的秘密说出去,也不可以再用此事胁迫我为你做事。如果你答应这些条件,就成交。” 仇饮竹语含讥讽:“要写下来吗?白纸黑字会让你更放心吗?” “不必了。你若是想要毁约,白纸黑字没有任何用处。你若是答应,我便相信你。”陆行舟这话是真心的,别说仇饮竹了,就是他自己,若是突然知道身边有个人是死不了的,他都恨不得逢人就说,顶多隐去那人的姓名。发现这种这么离奇的事,谁能忍得住啊?所以仇饮竹这几年都没把他的秘密说出去,是真的不赖了,这也是陆行舟虽然恨他,但没想要把他置于死地的原因。 仇饮竹说:“成交。” 陆行舟说:“既然要当你的护卫,我得知道是谁伤了你,好做个心理准备。” “我说出来,你怕是要跑了。” 陆行舟无语地抬头看天:“有秘密在你手上,我怎么跑?” 仇饮竹吐出一个名字:“‘章游奇。” “章游奇?胜寒派那个章游奇?‘霜剑圣手’章游奇?”郑独轩的师父章游奇?好吧,陆行舟是真的想跑了。 “你怕了?” “你去杀他?你脑子被驴踢了吧?我知道你武功不差,可那是章游奇啊,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结果还是个想着送死的愣头青……”陆行舟见仇饮竹的脸色越来越臭,就闭上了嘴。 陆行舟觉得仇饮竹要是挑上郑独轩,胜负尚不可知,但他挑上郑独轩的师父,那真是死路一条。 “你觉得我跟章游奇的武功有天壤之别?”仇饮竹盯着陆行舟问。 陆行舟心里发毛:“我没跟章游奇交过手,但你跟他不是一辈的,若都是各自一代的佼佼者,你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我和他的差距没有你想的大。” 陆行舟想,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仇饮竹这是好面子?不想承认自己被章游奇碾在脚下?陆行舟说:“那么说,还是有差距的。你明知道你打不过他,为何要接这单?” 仇饮竹说:“打不过也要打,我就是从打不过开始当杀手的。” 陆行舟斟酌片刻:“你的意思是……拿命去博?” “不错。” 陆行舟这下没话说了,对于这种不要命的人,没什么好说的。他想了想:“所以是章游奇让你受了很重的内伤?”他其实想问“章游奇为什么不杀了你”,又怕因此触怒仇饮竹。 他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仇饮竹一看就知道了:“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死。” “唔……” “那是我的秘密。” “哦。” 仇饮竹看了看天色:“你去灵州给我买两套衣服,买点干粮和酒,我在这里等你。” 陆行舟看了眼千里马,仇饮竹说:“马留下,你若是不回来,我就把它宰了吃。” “……”陆行舟瞪了仇饮竹一眼,“你不要带着我的马乱跑,最多两个时辰我就回来。” “去吧。” 陆行舟走了几步,突然转头问:“你不需要什么伤药吗?”他衷心希望仇饮竹能好得快一点,这样他就能早点摆脱此人。 仇饮竹说:“不用。” 陆行舟听到,一声不吭地走了。 第135章 既往难咎-3 陆行舟回来的时候,仇饮竹和千里马一人站一边,两颗头看向相反的方向,看起来很不对付的模样。 看到这幅场景,陆行舟不由得笑了声,主要是觉得千里马可爱又好笑。仇饮竹侧过目,他脸上的尘土已经洗净,麦色肌肤透着润亮光泽,唇色不算苍白,看不出来受过伤,陆行舟将手上的衣服抛过去,仇饮竹单手接住了。他根本没想过避开陆行舟,当场就脱起了衣服。 陆行舟转过身去,坐下来,抓起张烧饼慢慢啃。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换上干净衣裳的仇饮竹坐在陆行舟身旁,陆行舟将干粮袋和酒葫芦递过去,仇饮竹一点没客气,连声谢也没有:“你真买了酒?” 陆行舟莫名其妙:“不是你说要喝的吗?” “你真听话啊。”仇饮竹笑出声,“我说什么就做什么。” “你有什么毛病?”陆行舟被他笑了一番,有些恼,买酒又不是什么很难的事,仇饮竹这笑得,不知道的还以为陆行舟当他的狗了呢。 仇饮竹说:“你的马跟你一样。” 话题跳转得太快,陆行舟愣了愣:“什么?” “一样讨厌我。” 陆行舟还没点头,就听见仇饮竹继续说:“也一样拿我没办法。” “……” 陆行舟说:“难怪你要去杀人。就你这张嘴,若是不杀人,怎么活得下来?” 仇饮竹说:“未必如此。若是有不死之躯,杀不杀人都能活下来。” 他点到了“不死之躯”,暗示陆行舟现在要听他的话,陆行舟悻悻地咽下要暗讽仇饮竹的话,狠狠地吞下最后一口烧饼。 仇饮竹又说:“你救人之前,都不先辨认身份吗?” “倘若情况紧急,等辨认完身份,人都没气了,还救什么?”陆行舟心说,不过这次救到你这样的人,就得吸取教训了,下回有条件的话,一定要先辨认伤者的身份。 “江湖上不缺傻人,傻成你这样的倒还真是少见。” “……天黑了,你吃饱了就去睡吧。” 陆行舟实在是不想再跟仇饮竹说话了,心累,既然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那么能不能安安静静地过? 陆行舟的话掠过耳边,仇饮竹就当没听到,他接着问了一个让陆行舟意想不到的问题:“你跟宁归柏是什么关系?” “你问这个做什么?” “杀手也有好奇心。” “你们阎王庄不是情报发达吗?” “宁归柏武功高,眼睛毒,在他身边得不到消息,落不着好处。”换句话说,那些搜集情报的人,多半不敢出现在宁归柏身边。就算出现了,也会先被看穿,再被赶跑,做无用功罢了。 陆行舟这下有了点兴趣:“你说小……宁归柏的武功高,意思是他的武功比你高吗?” 仇饮竹哼笑一声:“我跟他没有正面交过手。但他这个年纪……想追上我,恐怕还得再练几年。” “你多老了?”陆行舟摇了摇头,一不小心吐出了心里话,“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贵庚?” 仇饮竹没有计较陆行舟的“口误”,坦坦荡荡地说:“虚岁三十五。别想着岔开话题,你还没告诉我,你跟宁归柏是什么关系?” “这有什么好问的,我们自然是朋友啊。”陆行舟敷衍道。他想宁归柏今年周岁十九了,仇饮竹活的岁月接近宁归柏的两倍,宁归柏现在打不过仇饮竹也属正常。不过陆行舟相信,只要再给宁归柏三到五年的时间,他肯定可以打赢仇饮竹。 “是吗?” 爱信不信。陆行舟说:“不然还能是什么?” “断袖。” 彼时陆行舟正抓着水囊喝水,闻言呛到了,他捂着胸口猛烈地咳了十几声,眼含水雾,没什么威慑力地瞪着仇饮竹:“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看来是我想错了。”仇饮竹这回没说些什么取笑陆行舟,天边月越爬越高了,他说:“我要睡了,你也睡吧。” 陆行舟说:“你先睡吧,我守着。” “你也睡。若有异动,我会知道。”仇饮竹不咸不淡地说:“更何况,你睁着眼睛,我才不放心。” 陆行舟找着机会,立即嘲弄道:“怎么?现在又不相信我身上那个最大的弱点了吗?” 仇饮竹只说:“你睡不睡?” 陆行舟得寸难进尺:“当然睡。” 荒郊野外的,算不得什么好环境。所幸仇饮竹和陆行舟都不是什么讲究之人,一人找了一块草坪就躺下了,他们隔了五六米的距离,都没有立即睡着。 说实话,陆行舟折腾了这么一天,早就累了,但几米外的人是仇饮竹,他怎么能放心睡着?困倦和警惕来回拉扯,让他不得不保持清醒。 而仇饮竹也没法完全信任陆行舟,陆行舟竖着耳朵听了会,没觉得仇饮竹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想来他也在防备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陆行舟终于扛不住了,困意占据上风,眼皮沉沉地压下来,将陆行舟摁进了梦乡。 仇饮竹睁开眼睛,今晚的月很大很薄,挂在黢黑的天幕上,有些乌云游过来,遮住了月亮的光,投射灰暗的剪影。仇饮竹差点就看不见今晚的月亮了,刀口舔血、死里逃生那么多回,侥幸活下来之后,他依旧会有劫后余生之感,多难得。 第147章 跟陆行舟的不死之躯一样,跟陆行舟这人一样,多难得。 翌日,陆行舟被阳光唤醒,他闭着眼睛挣扎了片刻,才猛地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仇饮竹已经醒了,他盘腿坐在树下,闭着双目,想来是在运功疗伤。 陆行舟没有打扰仇饮竹,他去河边洗漱,回来后拿着昨天买的干粮继续啃,等他吃饱了,不由得郁闷地思考,这几天要怎么过? 他当仇饮竹的护卫,意味着要跟他朝夕相处,晚上也就罢了,各睡各的,睡一觉几个时辰便过去了。但白天他们能做什么?时间怎么才能过得快一些?仇饮竹什么时候能完全恢复?陆行舟叹了口气,昨日他和仇饮竹说的话他都还记得,对付这种脸皮厚又不讲道理的人,陆行舟没有任何优势。 昨天他去灵州买东西的时候,顺手将“前往灵州”的主线任务提交了,任务完成后,没有触发新的主线任务,也许是时机未到吧。在等待主线任务的时候,陆行舟完全可以进入登天梯向上爬,可如今救了仇饮竹这恶人,他又得多浪费些时间了。 陆行舟越想越惆怅,没有注意到仇饮竹已经运功完毕,他站在陆行舟身后,突然开口说了句什么,吓陆行舟一大跳。 陆行舟转过头,问:“你说什么?我刚才没听清。” 仇饮竹说:“你在想什么?” “关你什么事。”跟他很熟吗? 仇饮竹说:“我今日都要运功疗伤,你去河里抓几条鱼来吃。” 陆行舟一愣:“我是不是还要烤给你吃?” “你说呢?” “……哦。” 干就干吧,早点让这人好起来,他也能早点去做任务或爬天梯。陆行舟赞美自己“大人有大量”,劝说自己“以大局为重”,不跟仇饮竹计较。 仇饮竹白天运功,晚上睡觉,陆行舟任劳任怨,逗马玩草,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几日。 这日仇饮竹不运功了,他靠在树上,饶有兴致地看陆行舟给马洗屁股。 陆行舟看了他一眼:“你今天不用运功疗伤吗?还是说你的伤已经好了?好了就说一声,我也该走了。” “没好。” “哦。” “你很失望?” “不然呢?你以为我很乐意当你的下人?”陆行舟没有生气,毕竟找吃的找喝的这些活,他同时也在满足自己的需求,并非全为仇饮竹而做。他只是一找着机会,就想讥讽对方,虽然这不会让仇饮竹难受,但起码可以让他好受些。 仇饮竹果真毫不在意,他还笑了声:“这样啊,是我强人所难了。” “我看不出你的半分愧疚,这么虚伪的话就不必说了。” “陆行舟,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善良的蠢人。” “……没有。”有也不能承认。陆行舟松开了千里马的缰绳,让它自己玩去。 “你恨我,又因为一些愚蠢的原则不能杀我,不错,可你也有很多种方法让自己痛快。在酒葫芦里撒尿,在馒头里吐唾沫,在衣服里放针……但你什么都没有做,我让你去东你就去东,让你往西你就往西,你再生气也乖乖听话,不愿杀人也不屑于在背后搞小动作,陆行舟,你确实是个善良的蠢人。” 过了会儿,陆行舟才说:“我若不是个善良的蠢人,你早就死了。而且你提醒我了,原来还有这么多能让你不好受的方法,多谢你,有机会我会在你身上一一尝试。” “你做不到。” “……”陆行舟没法反驳,他确实做不到,不管对象是谁,做这些小动作都让他觉得恶心。再说了,哪怕真的恶心到了仇饮竹,这么无关痛痒的事,也不会让自己感到痛快。 仇饮竹接着说:“这让我觉得,你没有多恨我。” “你想多了。我怎么不恨你,只是……” “只是?” “只是,既往难咎。” “既往难咎?” “是。”陆行舟觉得这个词真是妥切,“既往难咎,所以不咎。我不做些什么,不是因为我不恨你杀过我,而是因为报复你已经没什么意义了。这几年我经历了许多事,第一次、第二次的死亡好像也变得无足轻重了,值得在意吗?要耿耿于怀吗?是怎样也无法放下的事情吗?不是了。我不想计较是因为我不想折磨自己,跟你没多大关系。” 这些年陆行舟死了太多次,仇饮竹赠给他的死亡滋味,已经不再特别了。仅此而已,陆行舟想,哪怕现在仇饮竹再杀他一次,他复活之后也不会找仇饮竹报仇。不到迫不得已,他是不会杀人的。 仇饮竹的目光有些沉,他望着陆行舟,正想说些什么,却见陆行舟的目光突然凝在了一处,眼睛一眨不眨。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劝善规过)知过非难,改过为难;言善非难,行善为难。1劝说仇饮竹退出阎王庄,不再当杀手0/1。任务奖励:20000点经验值】 【??作者有话说】 1《资治通鉴》 第136章 枯松恶竹-1 仇饮竹问:“你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陆行舟不让心中的惊涛巨浪冲至脸上,他怀疑自己刚刚眼花了,他得避开仇饮竹,再好好看看任务到底写了个什么东西。 “你不仅不会杀人,还不会说谎。” 陆行舟此时只想找个地方静静,闻言敷衍道:“是是是,我什么都不会,我去抓两条鱼回来烤,你要是不运功疗伤,就帮忙生火吧。” 说罢,陆行舟飞快往河的方向走,走出上百步后,他回头看,没看见仇饮竹的身影。这才停下脚步,打开任务面板,在脑中一字字地读任务。 ——劝说仇饮竹退出阎王庄,不再当杀手。 任务有什么毛病?让他去劝一个不知道杀了多少人的杀手改邪归正?他们是什么关系?陆行舟有什么资格、用什么道理劝他回头是岸?一剑送仇饮竹上西天都比这简单多了。 劝善规过,那得在人尚存善念时才有成功的几率。对杀人如麻的仇饮竹来说,这有可能吗? 陆行舟绝望了。他确定,这是目前为止出现的所有任务中最难的一个,没有之一。他一筹莫展、束手无策、寸步难行、唉声叹气。 要不直接忽略这个任务好了,反正现在除了主线任务之外,还有历练登天梯,等他把登天梯过了,说不定都可以直接回家了,还管什么主线任务,让任务一直卡在这里好了。陆行舟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妥,按照一般游戏的逻辑,主线任务的重要性不可能比其它玩法低,而且主线任务能够获得的经验值很多,他若是完全放弃这些经验值,肯定没法顺利通过登天梯。 陆行舟愁得头都大了,他这回是真的非常后悔救了仇饮竹,要是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目不斜视地经过这个地方。 或者,就装模作样地劝说仇饮竹吧,一直劝一直劝,反正劝也没有用,等任务判定他失败,这关不就过去了吗?陆行舟打定主意,脑中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些,就去河边捕鱼了。 等陆行舟回来之后,仇饮竹居然真的生了火,他讶异地看了仇饮竹一眼,心说这大爷今天终于愿意干点活了。 陆行舟坐下来,熟练地用青锋剑刮了鱼鳞,用较为尖锐的树枝叉着鱼,找了点盐均匀洒在鱼上,就开始慢慢炙烤了。他想着任务的事,不知道仇饮竹什么时候会养好伤让他滚,事不宜迟,他清了清嗓子:“你是什么时候加入阎王庄的?” 仇饮竹何等敏锐:“你怎么突然对我的事感兴趣了?” “这里也没有别的人,总归要说话,不如说说你,别总拿着我‘最大的弱点’来说。”陆行舟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当然,什么也不说更好,我巴不得安静几天,等你好了就走。” 他自觉这回演技不错,仇饮竹果真没说“你在撒谎”,但他也没正面回答陆行舟的问题:“这些事,你去江湖上随便找个人了解一下,便知道了。” 陆行舟旋转树枝,将鱼翻了个面:“好,那就都别说话了。我问的问题你不答,你问的问题我也不会说,就这样吧,没必要说话。” 仇饮竹竟然点头道:“也好。” 陆行舟:“……” 就这么过了个白天,两人一句话都没说。陆行舟不由得怀疑,仇饮竹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所以才不如自己所愿?而且他主动问仇饮竹问题,确实有些蹊跷,也怪不得仇饮竹生疑。不过陆行舟不后悔走了这步,他的时间就这么多,若是沉着下来“按兵不动”,他根本不可能让任务成功或者失败。 陆行舟觉得现在的氛围怪怪的,两个大活人在这荒郊野外,居然能在三个时辰内一句话都不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都是哑巴,或者正在冷战呢。太怪异了,算了,反正他不在乎仇饮竹怎么看他,厚脸皮就厚脸皮吧,陆行舟主动打破了僵局:“晚上吃什么?” 仇饮竹说:“鱼?” 第148章 “又吃鱼,不了吧。”陆行舟这几天吃鱼吃得想吐。 仇饮竹说:“那就吃干粮吧。” 陆行舟没再挑剔,他生硬地转移话题,并且单刀直入:“你有想过退出阎王庄吗?” 仇饮竹饶有兴致地看着陆行舟:“不是说如非必要不说话吗?” 陆行舟说:“我忍不住了,行吧?我就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不管对象是谁,不说话我就会死。所以我就要说话,你不想听你就走开。” “……你刚刚问什么?” “你有想过退出阎王庄吗?” “我为何要退出阎王庄?” “是我在问你问题,你应该先回答我。” “没有。” “为什么?” “这就回到刚才的问题了,我为何要退出阎王庄?我想不到理由。” “很简单啊。”陆行舟根本不懂有什么难的,“不想当杀手了,银两赚够了,身上落下病根了,想隐居了,看破红尘了,领悟恶有恶报的道理后害怕报应了……有很多原因都能促使一个人改变方向。” 仇饮竹抬起眸:“你是想劝我回头是岸?” 陆行舟思考几秒,说:“对。” “为什么?” “不为什么……现在有时间,你人也在,我又是一个善良的蠢人,就想劝人少做坏事多做好事。” “多管闲事。” 陆行舟并不气馁,他根本就没想过真的能说服仇饮竹,所以这一切都是做样子给“天”看。他想了想,问“你第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 仇饮竹沉默片刻,才说:“十二岁,是加入阎王庄之后接的第一单任务。” 陆行舟不禁咂舌:“你什么时候加入的阎王庄?” “六岁。” “六岁?”陆行舟瞪大眼睛,“你是怎么进去的?” 仇饮竹目露寒芒:“你真的要听?” “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听了,我保不齐会再杀你一次。” 陆行舟不解:“你这么在意过去的事吗?可江湖上的人应该都知道你的事,我问他们不也一样吗?知情者这么多,你杀得完吗?” “敢在我面前这么问的,你是第一个。” 仇饮竹说得吓人,可他的眼中并无杀气,因此陆行舟没有生出惧怕。他说:“你说呗,能让你亲口告诉我你的过去,我再死一次也是值得的,反正我还能活过来。” 呸呸呸,骗骗别人可以,别骗自己了,根本不值得。陆行舟心里嘀咕,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仇饮竹出生于烟花之地,父亲未知,母亲未知。他有个干娘,就是把他捡回来的青楼女子,但青楼女子是不能养孩子的,他干娘便出钱拜托一名护卫带着他,有空的时候,他干娘会去护卫的房中抱抱他。 仇饮竹这个名字,就是那护卫起的。 那护卫没读过什么书,以为仇作为姓的时候,意思依旧是仇恨。他就想这么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也不知道他爹是谁,等他长大后,心里必然是有怨恨的,就姓仇好了。至于名,倒也没什么风雅的含义,只是他干娘名里带有“竹”字,“饮”是活下来必须要做的事之一,便叫饮竹了。 仇饮竹五岁那年,他干娘遇到了愿意为她赎身的男人,而那男人不允许她再带一个孩子,因此,他干娘放弃了仇饮竹。仇饮竹很多天都没有见到干娘,他忍不住问护卫干娘去哪了,护卫是这么说的:“她走了。你莫要这样看着我,她把你捡回来,出钱把你养得这么大,已是善举,不然你早就死了,所以你也别怨你干娘。日后若是再见到她,你还要报答她的恩情。” 仇饮竹在青楼中长大,没见过别的孩子。他不知道生命是怎么诞生的,他以为小孩子就是街上随处可见的东西,有人愿意捡,有人不愿意捡。愿意捡孩子的人都是好人,把孩子捡回来的女人会被孩子称作干娘,男人会被称作干爹。仇饮竹不知道“干”字的意思,他以为干娘就是娘。但是干爹干娘都是会厌倦的,他们不想养孩子的时候,就会放弃,就会离开。 护卫这么说,仇饮竹就是这么理解的。不能怨。要报恩。仇饮竹记住了。 那护卫眼见着仇饮竹越长越高,饭量也变大,钱袋子空瘪瘪的,就不是很想养仇饮竹了。其实他也没出过多少钱,之前都是仇饮竹干娘给的钱,他养了两个月就觉得很不值得。 护卫给了仇饮竹一个破碗,让他去街上乞讨,能讨多少就吃多少吧。 仇饮竹第一次离开青楼,第一次去到热闹的街道上,他听了护卫的话,找到乞丐扎堆的地方,坐在他们旁边,把碗放在身前。 他不说话,只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过往的行人,他穿的衣服虽然破旧,但不算脏,他在那坐了一天,碗里空空如也。 仇饮竹带着空碗回到了青楼,护卫看了一眼,让他今晚不要吃饭了,什么时候讨到银两,什么时候才能填肚子。 仇饮竹饿了一日,第二天出门前护卫教他,要不就表现出可怜的模样,要不就对着爱干净的贵妇死缠烂打,不然,他还是会什么都讨不到。 手上还是那只破碗,仇饮竹走啊走,回到昨日的地方。他观察着别的乞丐,看他们怎么“装可怜”,怎么“死缠烂打”,然后他看见一个满头簪子的妇人缓缓走了过来,他爬过去,左手抓住妇人的脚踝,右手将碗磕在地上,敲得邦邦响。 他抬起头,刚想说“求求你可怜我”的时候,便听见妇人的声音像水珠那样滴下来:“就这个吧,也许合适。” 第137章 枯松恶竹-2 妇人背后的男子上前一步,拎着仇饮竹的衣领,就把他提起来。仇饮竹说:“我的碗……”说来奇怪,比起自己的安危,他那时更在乎被落在地上的破碗,他怕别人把碗捡走了。 仇饮竹为了一只碗挣扎,男子看向妇人,妇人说:“给他吧。”男子将碗捡起来,塞到仇饮竹的手中,仇饮竹就不动了。 他们将仇饮竹带到墙壁很高的屋子里,满目金碧辉煌,仇饮竹坐在凳子上,紧紧地抓着手上的碗。 他们出去了,很快又带着一个人进来了。 那人是个僧人,穿着深色的僧袍,肩背宽阔,神情冷淡,他摸仇饮竹的后脑勺,又摸仇饮竹的额头、鼻子、嘴巴,摸了许久后,他对妇人说:“此子合适。” 妇人大喜。 僧人说:“接下来需要按小少爷的喜好,养他三十日。三十日之后,我会再来。” 仇饮竹被按着洗了澡,他们给他换上一套华丽的紫色衣服,仇饮竹心中始终挂念着那只碗,他一直说碗,妇人说:“你听话就给你。”仇饮竹不喊了。 妇人问他:“你有爹娘吗?” 仇饮竹说:“有一个干娘,她两个月前走了。” “那就是没有家了。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吧。” 桌上摆满了食物,种类很多,但每样的分量不多,有仇饮竹喜欢吃的,也有仇饮竹不喜欢吃的,还有很多仇饮竹从来没吃过的。妇人笑着看他,让他吃。 仇饮竹把喜欢的吃完了,就没再动筷子了。 妇人说:“要把桌上的食物全部吃完。” 仇饮竹说:“我吃饱了。”他饭量不大,因为平时能吃的东西很少,他确实饱了。 “不吃完桌上这些东西,接下来你就没饭吃了。” 挨饿的滋味非常不好受,仇饮竹看着妇人严肃的神情,还是抓起筷子把剩下的东西全吃了。 妇人又笑起来,摸摸他的头:“这才乖。” 晚上,妇人跟仇饮竹睡一张床。 仇饮竹想到了干娘,偶尔,干娘不做生意的时候,她会偷偷把仇饮竹带到房间去,抱着仇饮竹一起睡。 妇人没抱着仇饮竹,她让仇饮竹睡在里侧,她睡在外侧,床很大,两人中间还隔着很宽的距离——仇饮竹伸直手也没法摸到妇人的衣角。 被褥很柔软,仇饮竹很快就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外面很安静,没有任何人说话,这跟仇饮竹以往接触的环境很不一样。他起来,踩着新鞋,走到门边,门口站着下人,下人见他醒了,忙说:“小少爷等等,奴马上去打热水。” 仇饮竹被人用热毛巾仔仔细细地擦脸,他学会了刷牙,桌上是一堆精致的糕点。妇人来了,在妇人的注视下,仇饮竹将全部糕点都吞进了肚子里。 妇人带仇饮竹去了院子,给他一把剑,又让几个下人站在他面前,让他拿着剑玩。 仇饮竹抓起剑,对着空中乱舞了一会,妇人说:“不对,你要跟他们玩。” “怎么玩?”仇饮竹不明白。 “拿剑砍他们。” 仇饮竹瞪大眼睛看着妇人。 妇人说:“没事的,他们会躲的。成儿,这是你最爱玩的游戏,不是吗?” 成儿是谁?他最爱的游戏?仇饮竹什么都不理解,但是他知道,听妇人的话,就能吃好穿好,所以他举起剑,朝离得最近的下人劈过去。 第149章 下人等剑快砍到的时候,才猛地避开,往一个方向逃,妇人说:“追!” 仇饮竹握着剑追下人,他只追一个人,妇人又说:“还有其他人,都要追。” 仇饮竹便到处追人,到处挥剑,他跑得气喘吁吁,妇人继续说:“笑,这是你最爱的游戏,你玩的时候要笑着玩,因为你很高兴。” 仇饮竹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喘,笑声诡异。 妇人说:“差不多了,把剑收起来吧。” 下人拿走了仇饮竹的剑,仇饮竹还在笑,因为妇人没让他停止笑。他笑啊笑,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酸麻。 他出了一身汗,妇人要带他去沐浴,路上他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成儿是谁?” 妇人的目光冷下来:“你就是成儿。” “我不……”仇饮竹想说自己的名字,可妇人的神情变得很凶,他就不敢说话了。 妇人重复了一遍:“你就是成儿。” 仇饮竹低声说:“是……我是成儿。” 成儿能吃很多好吃的,能穿上保暖的衣裳,能睡很久很久,能使唤很多人。当成儿,比当仇饮竹好多了。仇饮竹的年纪还太小,他不懂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意识不到他不可能一直是成儿。 这个妇人,会是他的第二个干娘吗? 下午,妇人领了一个孩子过来,她说:“这是庞儿,是你的好朋友。” 庞儿的个头比仇饮竹的要高一些,庞儿看仇饮竹的目光有些奇怪,妇人说:“你们好好玩。”说完她就走了。 仇饮竹等妇人走远,问庞儿:“我认识你吗?” “当然,你是成儿,我是庞儿,我们是好朋友。” 仇饮竹没有提出异议,他现在是成儿,他可以接受成儿的一切。 他问:“你多大了。” 庞儿说:“七岁。” “你们……我们平时都玩些什么?” “爬树,抓鱼,你追我逃,打下人的屁股。” 仇饮竹说:“好。” 他们去爬树,仇饮竹第一次爬树,摔了好多次。庞儿拉起他的裤腿,看到青肿的一大片:“不玩了,没意思,你不是成儿。” 仇饮竹听见了妇人的声音:“庞儿!” 庞儿脸上煞红,闭上了嘴,过了一会,他说:“你受伤了,我们也没法玩别的,坐下来说说话吧。” 庞儿拉着仇饮竹,坐到亭下,他左看右看,不知道在看什么,看了很久他才说:“你说话吧,我不知道跟你有什么好说的。” 仇饮竹憋了又憋:“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成儿喜欢的东西,所以我们是好朋友。” “那……你跑得很快。” “当然。我们都跑得很快。” “你家在哪里?” “就在隔壁。” “你经常过来?” “当然,我经常来找你玩。” 仇饮竹将声音放得很轻,他以为这样就不会被人听到:“我跟成儿长得很像吗?” 庞儿还没说话,妇人不知从哪走了出来:“庞儿,天色不早了,回家去吧,不然你爹娘要派人来寻你了。” 庞儿走了。仇饮竹被妇人带到了房间,关上门,关上窗。 妇人说:“你要喊我‘娘’。” 仇饮竹只迟疑了几秒,便喊:“娘。” 妇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成儿。” “我是谁?” “娘。” “你是谁?” “成儿。” “成儿喜欢吃什么?” 仇饮竹回忆起这两天吃过的东西,报菜名似的报了一遍,有些东西他实在不知道叫什么,吃了就是吃了,没人告诉他。 但妇人也满意了,她说:“你要忘记过去,记住这些事情,记住现在你就是成儿。记住了吗?” “记住了。” “你是谁?” “成儿。” “我是谁?” “娘。” “以后,不要再问成儿的事情了,好吗?” “好。” “你听话,就能过得很好,知道了吗?” “知道了。” 晚上,妇人依旧和仇饮竹一起睡,但这次妇人将仇饮竹搂进怀中。仇饮竹觉得姿势很别扭,他不习惯,他很难受,可他忍下来了,或许成儿和娘就是这么睡的,成儿不觉得不舒服,他也不应该有这种感觉。 过了很久,仇饮竹才睡着。 没人会喊仇饮竹起床,仇饮竹每天都睡到自然醒,然后就是重复的活动,吃成儿爱吃的,做成儿爱做的,跟庞儿一起玩,吓唬府里的下人,跟妇人一起吃饭睡觉…… 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 只是仇饮竹一直都记着自己的名字,成儿不像是一个完整的名字,他没法让自己被这个容器纳住。有时他会想起护卫,护卫有找过他吗?他想跟护卫说一声他现在很好,他跟妇人提出过想出门,但妇人没有接受他的请求。 妇人说:“府里什么都有,成儿不爱出门。” 仇饮竹便复述:“成儿不爱出门,成儿不出门。” 那个破碗伴随仇饮竹以往的生活消失了,再也不会被人提起。 转眼便过了三十日,僧人如期而至。 妇人牵着仇饮竹的手,来到僧人面前:“他现在如何?” 僧人又摸仇饮竹的头脸,轻轻重重地摸了一圈:“很好。” “能成功吗?”妇人语含担忧。 “如无意外,便能成功。”僧人问:“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妇人说:“早就准备好了。” “成儿他爹有接触过这孩子吗?” “没有。一切依照你的吩咐,成儿他爹带着成……孩儿躲起来了,等着这劫过去。” “把东西都准备好,明日亥时开始。” “好。” 仇饮竹依稀觉得,他们的谈话内容跟自己有关,再多的,他也不明白了。 僧人说:“我要再试一下这孩子。” 妇人点点头。 僧人又说:“你出去吧。” 妇人张了张嘴,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僧人问:“你是谁?” 仇饮竹脱口而出:“我是成儿。” “你的真名叫什么?” “我叫成儿。” 僧人在仇饮竹的背上狠狠捶了一拳:“你的真名叫什么?” 僧人拳劲极大,仇饮竹痛得喊出了声,他说:“我叫成儿。” 僧人又扇了他一巴掌:“我再问一遍,你的真名叫什么?” 仇饮竹捂住脸,坚持同一个答案:“我叫成儿。”直觉告诉他,他必须要这么说,不然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僧人没再打他,他笑着点头:“好,你就是成儿。成儿,疼吗?” “成儿不疼。”仇饮竹忽略了脸上和背上火辣辣的痛。 僧人再次抚上仇饮竹的头:“成儿真乖。” 第138章 枯松恶竹-3 仇饮竹被严严实实地绑在木柱上,他的脸上涂满了不知什么动物的血,腥臭在鼻中横冲直撞,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他被很多套衣服裹住了,脖子上挂了许多玉坠和金链,他觉得脖子很酸,很痛,这些东西太重了,他只能被迫低着头。 夜风吹过来,灯笼颠扑晃动,打在地上的光斑像是失了翅膀的蝴蝶,颜色很暗很沉。仇饮竹就盯着那些即将死去的蝴蝶看。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这府中有很多下人,仇饮竹不知道那些人都跑哪去了。娘呢?娘又去哪里了?都这么晚了,他们本该躺在床上睡觉的。 莫非,这是成儿喜欢的另一个游戏? 可仇饮竹不明白这游戏有什么好玩的,又脏、又累、又臭,这样的事不折磨别人,只折磨自己,这不像是成儿喜欢的游戏。 那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仇饮竹才六岁,他什么也想不明白。他困了,他垂着头,闭上眼睛,到底还是个孩子,在这种骇人的环境下,他不需要努力就睡着了。 仇饮竹是痛醒的,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睛时天还是黑的。 脖子好重……像是要断了。仇饮竹费劲地抬了抬头,看见了僧人面无神情的脸。 僧人拿着一根很长的针,刺穿厚厚的衣服,在仇饮竹身上扎出无数细窟窿,血一点点渗出来,染红了外衣。 仇饮竹终于从疑惑转为害怕,他大喊着:“娘,娘,娘……救命,救命,救命……” 僧人呵斥道:“成儿,闭嘴。” “你在做什么?”因为惊慌过度,仇饮竹的脸变成了死灰一样的颜色,又因为疼痛,他整张脸都扭曲在一块,像是被人握在手中狠狠揉捏的纸团,眼泪、汗水和鼻涕都从纸团的褶皱中拥挤地涌出来。 “娘,娘,救我!娘,娘,你在哪里?”仇饮竹一直在喊娘,娘这么疼爱成儿,他一定不会让成儿死的。仇饮竹也只能喊娘,他想不出还有谁会来救他。 第150章 僧人眉头拧在一起,显出不耐烦之色:“闭嘴,别吵。” “放开我,你滚开。”仇饮竹挣扎起来,他的挣扎像一条虫在蠕动,没有任何威慑力。 僧人干脆不理仇饮竹,继续在他身上扎针。仇饮竹开始感到眩晕,他感到生命在流失,他要死了吗?仇饮竹还没见过死人,他只知道很痛就是快死了,因为大人都是这么说话的,痛死了痛死了,可他还没长到大人的身高,就要这么死了吗? 仇饮竹放弃了挣扎,因为他的力量根本没法撼动僧人,他动不了,他认命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薄如纸的刀尖,在僧人的脖颈处闪烁光芒,僧人手上的针停在了仇饮竹的肩膀处,没再往前一寸。僧人毛骨悚然:“阁下是谁?是……这孩子的什么人吗?” 神秘男人问:“李响锐去哪了?” “我不知道。” “不说,就死。”刀锋在僧人的脖颈上压出一条血线。 “我真的不知道!陈雪知道!她知道!” 仇饮竹想,陈雪是谁?他头一点,就晕过去了。 仇饮竹是在一个人的背上醒来的,那人跑得很稳,侧旁的景致飞速略过,仇饮竹闭上眼睛,闻到了血腥气。那跟之前涂在他脸上的血的味道不太一样,这人身上的铁锈味更加明显。 仇饮竹穿的衣服只剩两件,脖子上的玉坠和金链也不见了,身上的伤口不再流血,他感到轻松了许多。可是,这个背着他的人又是谁? 少顷,那人蹲在一片树林中,说:“下来。” 仇饮竹听到这道声音,便知道他是拿刀对着僧人的男人。他从男人的背上滑下来,站在地上,抬头看他。 男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仇饮竹说:“我叫成儿。” “李越成已经被我杀了,你是谁?” “我是成儿。” “我说了,李越成已经死了,你是谁?”男人声音一顿,“李越成是他们的孩子,被那和尚算出来有一道死劫,所以他们把你找来,让你替李越成挡死结。现在李家全部人都死了,那和尚也死了,你不必成为谁的替身,我再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这次,仇饮竹的直觉让他说了真话:“我叫仇饮竹。” “愁饮竹?”男人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愁”这么怪的姓,“那个愁?” “仇恨的仇。” “那读仇。你叫仇饮竹。” 仇饮竹重述:“我叫仇饮竹。” “你愿不愿意学武功?” 仇饮竹咬着下唇,这次直觉没有告诉他,应该说愿意,还是不愿意。 “你根骨极佳,很适合学武,我最近也想收一个徒弟,你要是愿意,就当我的徒弟。要是不愿意,我就杀了你。”男子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一点开玩笑的意味。 被杀就会死。这点仇饮竹是明白的,青楼是个不乏恩怨的地方,众人言谈之间爱恨交织,逃啊死啊活啊都是挂在嘴边的话。仇饮竹不想死,所以他说:“好,我拜你为师,跟你学武。” 后来仇饮竹才知道,男子叫翟西松,翟西松是阎王庄的人,他接到任务,杀了李响锐一家。李响锐的妻子叫陈雪,李响锐的儿子叫李越成,就是他们让仇饮竹扮演的成儿。 至于成儿的劫难,是确有其事,还是那僧人为了赚钱杜撰出来的故事,已经不得而知了。仇饮竹险些当了替死鬼,或成了僧人赚黑心钱的工具,但无论如何,他是无辜的。 翟西松教他内功心法,教他轻功剑法,仇饮竹学得很快,彼时他不知道何为天赋,何为坚持。他只知道翟西松传授给他的种种话,他都听进去了。 翟西松说,在江湖之中,武功是立身之本,要当强者,就必须要有高强的武功。 强者有什么用?强者对应的就是蝼蚁,你不当强者,便是蝼蚁。人人都可以将你踩在脚下,你的生死由不得你做主,这世上没有说话的道理,拳头就是道理。你拳头硬,大家就会怕你,就会听你的话。 等你当了强者,你想让谁死,谁就得死。你想护住谁,就能护住谁。 当然,你是要当杀手的人,最好不要有软肋。这点你有优势,你无父无母,也没有别的亲戚,对我不必有师徒之情,我只是想让我的武功有个传承人,我对你也不会有感情。至于友情和爱情,那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你不需要朋友和爱人,所有人都信不过。你要相信的,只有你手上这把剑。 握住这把剑,就是握住了你的人生,将武功练得越好,你的人生就越坚不可摧。记住,强者无敌。 仇饮竹被翟西松带回了阎王庄。翟西松因为要接任务,常年在外,经常几个月都见不着人,多数时候都是仇饮竹一个人练武。他没有别的事做,就一直练武。 阎王庄没人管仇饮竹,每个人都将自私的本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因为没人同仇饮竹说话,有一段时间他的表达能力极差,那时翟西松在外面执行了几个月的任务,回到阎王庄问仇饮竹的进步和瓶颈,他说得颠三倒四的,让沟通变得异常困难。翟西松感到不耐烦,但没有发火,他跟仇饮竹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学会在心里说话,自己跟自己说话。” 仇饮竹自己跟自己说了几年话。翟西松觉得他是时候可以接一些简单的杀人任务,便将他的名字报上去了。 翟西松带着十二岁的仇饮竹,完成了第一次的杀人任务。 仇饮竹杀人的时候,脸不红,气不喘,手不抖。 翟西松赞美他,也赞美自己的眼光:“你是天生的杀手。” 仇饮竹擦净剑上的血,杀人不过如此。 翟西松有心培养仇饮竹,在仇饮竹出第一次任务后,他不再给仇饮竹接简单的任务,反而一路带着带着仇饮竹,完成了不少难度颇高的任务。 就这么过了几年,翟西松和仇饮竹这对师徒的名声响彻江湖,人称“枯松恶竹”。后来翟西松死了,仇饮竹便独自杀人了。 “听了这些,你还想劝我退出阎王庄吗?”仇饮竹看着陆行舟,眼神轻蔑,似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陆行舟不答反问:“你相信性恶论,还是性善论?” “我这样的人,自然是相信性恶论。” “好吧,就当孩子生下来都是恶人好了。”陆行舟盯着仇饮竹,“但不是所有人都会成为恶人,因为有的人在成长过程中得到了关怀和爱,所以他们会将善意反馈给世界。有的人没有得到,所以他们蔑视这个世界,他们会通过犯下罪恶来报复一些人,或者无差别攻击所有人。他们信奉武力高于一切,情感只是可怜虫的联结,他们自认最清醒,却不知他们的视野多狭窄、多逼仄,不知谁才是真正的可怜虫。” “你找死?”仇饮竹闪到陆行舟面前,右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渐渐收紧。 “我在劝你回头是岸。”陆行舟憋红了脸,仍想着任务,“……我刚刚的话是有点难听,但难听的话多半是真的,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你年纪也不算很大,现在回头,还可以过几十年的幸福日子。” 仇饮竹稍稍松了力道:“我第一次杀你的时候,很痛吧,我记得你那时的神情,很痛苦,也很迷人。我说过,你听了我的过往,我保不齐要再杀你一次。现在,死吧。” 薄刃割穿陆行舟的喉咙,仇饮竹收回手,陆行舟倒在了地上。 他闭着眼睛,喉间血流如注。千里马跑过来,围着陆行舟一直转圈。 仇饮竹的杀气溢到了千里马的身上,千里马长长嘶鸣一声,声调悲戚。仇饮竹不再理会千里马,他蹲身捡起青锋剑,抽出剑鞘端详一番后,便将青锋剑据为己有了。 再过一会,陆行舟就会活过来。仇饮竹最后看了陆行舟一眼,自言自语道:“可怜虫么?” 第139章 蓬山此去-1 陆行舟活过来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青锋剑不见了。 他太久没死了,因此这次死亡给他的精神冲击并不小,虽然仇饮竹出手很快,他还没来得及感受疼痛,就已经一命呜呼了。可是,这终究是时隔一年多的再一次死亡啊。 而且,陆行舟没想过仇饮竹真的会杀他。他知道仇饮竹是个冷漠无情的杀手,不会因为被自己救了,或因这短短几日的亲密相处就能改变本性,但陆行舟不认为他们依旧是必须针锋相对的仇人,他都说了“既往难咎”,他以为仇饮竹能够明白的,非得跟一个“不死之躯”为敌,可没有什么好处。 因为这点,陆行舟对仇饮竹没有过多的防备,否则,在仇饮竹出手的时候,他必定有躲避的时间,哪怕他最后还是打不过仇饮竹,也不会死得那么快。 这就是松懈的代价。 陆行舟消化了许久的恶心感,才想起了“劝善规过”的任务,他点开任务面板,发现任务居然消失了。 不错,没成功也没失败,任务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第151章 陆行舟:“……” 他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不得不分析原因。是因为仇饮竹杀了他,游戏判定陆行舟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所以消失了?可如果是这样,应该算作任务失败,而不是就这么化为乌有。如果不是陆行舟还有记忆,这个任务就像从没出现过。 陆行舟查看等级,还是四十五级,如果他完成了任务,那么他应该能升到四十六级,说明他也不可能在无知觉中提交了任务——更别说任务根本没成功了。 陆行舟想了半天,没想到任何符合逻辑的可能。于是他怀疑这是游戏里一个尚未修复的漏洞,因为他没有网络,所以没法通过上网搜索来验证疑惑。算了,结果都已经这样了,再纠结原因也没有什么意义,陆行舟停止了发散思维。他站起来,拍了拍千里马的头,有些后怕地说:“幸好他没有迁怒于你。” 千里马蹭着他的手,动作亲昵。 陆行舟稍稍高兴了些,他呼出一口气,正想牵着千里马离开这里的时候,才发现青锋剑不见了。陆行舟难以置信,他在林中搜索一番,怎么也找不到青锋剑。 还能有谁?陆行舟沉下心来,必是仇饮竹把青锋剑顺走了。仇饮竹想做什么?想让自己为了青锋剑去求他?还是单纯看上了青锋剑这把削铁如泥的宝贝,要拿它去杀人? 目前为止,陆行舟只能想到这两种可能,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让他作呕。去他的既往难咎,陆行舟握紧拳头,若是再让他见到仇饮竹,他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 陆行舟回忆起这几天仇饮竹说过的话,突然发现了一个矛盾点,在仇饮竹的叙述中,他第一次杀人异常顺利,但在之前的谈话中,他说他是从打不过开始当杀手的。这很明显驴唇不对马嘴,陆行舟认为仇饮竹跟他说了许多假话,只是因为他太不了解仇饮竹,所以他分辨不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不管仇饮竹的真话假话了,陆行舟要想想怎么把青锋剑拿回来。但是他不知道仇饮竹去了哪,很难……罢了罢了,陆行舟改了主意,先去灵州吧,之前任务让他去灵州,估计新的主线任务会在灵州触发。 以陆行舟现在的武功,就算没有青锋剑,一对一也能跟一流高手争个高低。他安慰自己,别太担心,青锋剑是任务给主角的道具,终有一天会回到他的手上。 陆行舟去到灵州,找了家客栈住下,他先歇了三天,没看见新的主线任务。第四天,陆行舟打起精神来,进了登天梯。 【第二十二层:略施惩戒】 【任务类型:助人】 【任务进度:完成老人的心愿0/1】 狂风乱舞,老人拄着拐杖站在茅屋前,悲痛吟诗:“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陆行舟愣住了,这不是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吗?这老人是杜甫?既如此,他的心愿莫非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如果真是这个心愿,陆行舟就无能为力了,他哪有这个本事建起广厦千万间?他忐忑地问老人:“老先生,我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老人这才注意到陆行舟,他说:“帮我找到那几个抢了茅草的孩子,对他们略施惩戒。今日他们这么对我也就罢了,若是没人惩罚他们,他们会以为做坏事是没有代价的,来日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祸虽小,也需未雨绸缪啊。” 陆行舟放下心来,这个任务就简单了。他抱了抱拳:“好,我马上就去。老先生放心,我一定会让那几个孩子意识到这是不对的。” 陆行舟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几个抱着茅草的孩子,他抱臂挡在他们面前:“喂,你们都把茅草放下。” 小孩一问:“你是谁?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 陆行舟说:“我是来教训你们的人。抢老人家的茅草,你们很高兴吗?” 小孩二说:“我们抢的又不是你的茅草,关你什么事?” “事关正义,就跟我有关系。”陆行舟看着这几个半大小子,“如果你们不打算讲道理,那我只能来硬的了。” 小孩三说:“谁怕你?你敢欺负我,我马上告诉我爹。” “我怕你爹?子不教父之过,你爹来了我连他一块打。”陆行舟决定先从这个把爹搬出来的小孩下手,他一招就制服了小孩,一掌打在小孩屁股上:“每个人都有老的一天,你相信因果报应吗?你现在欺负老人,以后等你老了,你也会被不明善恶的小孩欺负。”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杀人啦……救命啊……” 陆行舟:“……” 小孩一和小孩二见状,纷纷把茅草丢了,撒腿往外跑,他们连半点犹豫都没有,根本没想过要帮小孩三。 陆行舟暂且放下小孩三,一手一个把人都抓回来,严肃道:“都给我站好。” 三个小孩并排站着,抖着身体,看起来很害怕。 陆行舟问:“你们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吗?” 小孩一:“不应该逃跑。” 小孩二:“不应该顶撞你。” 小孩三:“不应该说我爹。” 陆行舟:“……” 他放弃了让三个小孩“改邪归正”的打算,教育,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反正他们也不是真人,罢了,就简单教训他们一顿,然后回去找老人交差吧。 陆行舟又说了一番大道理,然后“各打五十大板”,就抱着茅草回去找老人了。 比起茅草,老人更关心几个孩子的状态:“他们知错了吗?” 话在嘴边绕了一圈,陆行舟说:“老先生放心,他们已经知错了。” 老人说:“那就好,那就好。” “对了,我叫陆行舟,还不知老先生的名字?” “陆少侠好,我叫杜沣。” 陆行舟想,看来游戏还没那么大胆,敢直接把杜甫放在这里来。他说:“我帮先生把茅草都铺回去吧,先生家中有钉子吗?我用钉子加固一下,就没那么容易被吹走了。” “有的,那就劳烦陆少侠了。” “不必客气。” 陆行舟忙活了半天,觉得只要不是特别猛烈的风,应该都不会把茅草吹走了。他弄好一切后,杜沣便给陆行舟指了一条路,让他往前走。 “恭喜你完成老人的心愿,通过第二十二层。” “恭喜你获得2000点经验值。” “第二十三层通道开启……” 第二十三层到第三十层都是助人关,难度都不算大,陆行舟一鼓作气爬上去,过了整数关就觉得差不多了,便退出了登天梯。 他今天过的层数,难度都没有“百口莫辩”那一层大。当然,苗连秋那关的难度主要体现在思考多,耗时长,对别的要求倒是不高。不过两者对比起来,陆行舟的新发现是——登天梯的难度不一定会随着层数的增加而增加。想到这里,陆行舟又燃起了希望,如果每十层之中,只有一层的难度还算比较大,那么按照这个趋势下去,他很快就能通关登天梯了。 陆行舟睡一觉,然后神清气爽地下楼吃饭,他问了一句小二今日是几月几,才知道他在登天梯的时候,外头居然过了五天。他心想,下次如果遇到难度不大的情况,最多上五层楼就也要退出了,不然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他真的很难解释。 饭吃到一半,隔壁来了三位江湖客,他们讨论的中心,竟是陆行舟恨得牙痒痒的人,仇饮竹。 陆行舟竖起耳朵,被一句“仇饮竹杀了章游奇”吓得心惊肉跳。他嗖地起身,走至隔壁桌,问:“你们说的是真的吗?” 其中一人说:“千真万确。” 陆行舟接着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另一人说:“就这两天,消息刚从关州传到灵州。” 陆行舟又问了一遍:“是真的吗?” 最后一人说:“这位小兄弟,你要是不信呢,就自己上街打探一下,到处都在说。章游奇若是没死,怎会放任谣言传得纷纷扬扬,胜寒派都挂上了丧幡,你要是立刻去关州,说不定还能赶得上参加章游奇的葬礼。” 陆行舟离开客栈,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 章游奇真的被仇饮竹杀死了吗?可是章游奇的武功那么高,怎么会呢?陆行舟突然想起郑独轩跟他说过的话——仇饮竹练的剑是小人剑,我练的剑是君子剑,他擅长暗杀,若是正大光明地交手,他的小人剑劣势立显。 这样,陆行舟就明白了。 他从未见过章游奇,按理说不应该如此难过。可一来,章游奇是郑独轩的师父。二来,如果他不救仇饮竹,仇饮竹多半已经死了,章游奇就不会出事。三来,他怀疑仇饮竹杀章游奇的时候,用的是他的青锋剑。为了杀人,仇饮竹这种人必然无所不用其极,而青锋剑真的很好用,用上青锋剑,在某种程度上必然能增加剑法的威力。 第152章 如果真是这样,陆行舟就是间接当了杀章游奇的凶手。 他百感交集,也许他应该去一趟关州,参加章游奇的葬礼,在他的坟前拜一拜。他往客栈的方向走,正准备连夜出发时,新的主线任务从天而降。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蓬山此去)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1前往蓬莱0/1,寻找长生药0/1。任务奖励:30000点经验值】 “请尽快找到蓬莱,前往蓬莱。若在规定时间内未到达蓬莱,则判定任务失败……” 【??作者有话说】 1李商隐 第140章 蓬山此去-2 陆行舟钉在原地,他想去关州,任务却让他尽快去蓬莱。 如果没有这个“尽快”的要求,陆行舟还是会去一趟关州。可他不知道“规定时间”是多久,他找遍任务面板,也没看见有关时间的信息,这让陆行舟有一种时间非常紧迫的感觉。况且,他知道蓬莱这个地方,蓬莱是一座岛,岛的方位并不好寻,很多人都没法说出蓬莱的具体位置,多少想要去蓬莱的人,都迷失在一望无尽的海上。 也就是说,陆行舟要在有限且不知道多有限的时间内,想办法找到一座方位不明的岛屿,登上蓬莱后再去找莫名其妙的长生药。 奖励是三万经验值的任务,能简单到哪里去?难度与利益并存,陆行舟最终放弃了去关州的打算,他安慰自己不要太过愧疚。不管有没有他,仇饮竹都会想尽办法杀章游奇,如果仇饮竹死了,阎王庄也会派其他杀手去杀人……无论如何,陆行舟都不是罪的根源。 他长叹一声,决定这两天就在灵州各处打探一下蓬莱的信息,灵州靠海,从这里出海很方便,难怪任务让他先来灵州,再让他前往蓬莱。 翌日,陆行舟在街上打探消息之时,碰见了一个意想不到之人——阿强。 阿强老了许多,他背部高高拱起,像是在里面塞了个球,他嘴角的纹路很深,看起来一脸苦相,他眯着浑浊的眼睛走在街上,经过陆行舟的时候没有停顿,看来是没认出陆行舟。 陆行舟迟疑片刻,还是喊住了他:“阿强。” 阿强收回了往前走的脚,转过身,陆行舟上前两步:“你还记得我吗?陆行舟,小舟,还记得吗?” “记得,当然记得。”阿强的眉头扬起来,有些高兴,但很快又垂下去了,他想起了多年最后一面的场景,他实在是无颜面对陆行舟。 陆行舟却已经不计较了,经历了那么多,阿强偷的那条锦鲤,又算是什么呢?人总是会因为一念之差做错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有缘遇上,彼此都还能喘气,往事都笑一笑,就算了吧。 陆行舟说:“别想过去的事了,难得碰上,我请你吃顿饭吧。” 阿强一开始拒绝了,后来陆行舟劝了几句,说他马上就要离开灵州了,此次一别不知今生还会不会再见,阿强就不好再拒绝了。 怕阿强拘谨,陆行舟特意选了一家价格不贵的面店。他和阿强各要了一碗牛肉面,陆行舟又点了几碟小菜和一壶茶,他问:“阿强,你是什么时候来灵州的?” “离开你家之后,我先是去了鹤州一户人家当下人,过了几年那家主人生意失败,请不起下人了,我便来了灵州……算来,我到灵州也有三四年的时间了。” “这样啊,你现在在灵州,做些什么?” “我……”阿强揪着衣服,面上犯窘。 “是有什么不方便说吗?” “也不是……就是、就是说出来不太好听,我不好意思说。” “只要做的不是伤天害理之事,不管做什么,都没什么不好听、不光彩的。” 阿强紧了紧两腮:“我在一家青楼里当护卫,按理说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就没人愿意请我了,但是我只要他们给个地方我住,给点剩饭我吃,不要工钱,所以他们收下我了。” 陆行舟神色如常:“靠力气讨生活,挺好的。”别说青楼护卫了,陆行舟对青楼女子也是这个态度,世道艰难,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想活得这般狼狈。 阿强眼眸一潮,总算抬起头来:“对了,家里人都怎么样了?阿远娶妻生子了吧,金英应该也成亲了,阿贵还在你们家吗?你爹的身体还好吗?” “我爹……去世了。” “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陆行舟不欲细说,一是说了只会让阿强伤心,而且他也算是看着于为杰长大的。二是陆行舟抗拒详说此事,他每次一想起陆望,心里就会空空落落的。 他只说:“生老病死,就是那些事。” 阿强缄默须臾,问:“什么时候的事?” “几年前。”陆行舟岔开话题:“大哥娶妻生子了,嫂子很好,孩子也几岁大了。姐姐还没有嫁人,她之前去了学医,学得很好,阿贵还在家里。” “如果当初我没有……现在我也能在那个家里吧。”阿强语气怅然。 “你后悔了吗?” “我后悔了。我在你们家生活了这么多年,身边都是这么好的人,我怎么会不明白知足常乐这个道理?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也被一颗贪得无厌的心害了。你踹我一脚的时候,我还不知好歹地恨过你,后来我想明白,那时你已经仁至义尽了,若是换做别人,早就把我送去官府了……算了,算了,那些事情多说无益,来,吃菜。” 陆行舟心潮涌动,在阿强说话的时候,他想要不要提出让阿强回陆家的话,这想法只出现了几秒,就被理智压下去了。陆行舟不是信不过现在的阿强,只是木已成舟,阿强若是真的再回陆家,他跟陆家人肯定也会有隔阂的,这种隔阂需要通过很长的时间才能消除,何必折磨阿强,为难家人? 两人有一阵没说话,只顾着吃菜,后来阿强想到什么,一拍脑袋:“小舟,你知道灵州有许多人都有‘通灵’的本事吗?” 陆行舟知道,但是没当回事,他可是社会主义接班人,不太信这些神鬼之说。 他点头,阿强又说:“你若是想跟你爹说话,可以考虑去找通灵人。不过灵州自称能通灵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其中有不少是骗人的,你要是去找通灵人,一定要擦亮眼睛。” 陆行舟问:“你找过通灵人吗?” “没有。一来,我之前没有想要对话的死人,二来,通灵人要价不低。不过,你要是想找通灵人,我可以帮你问问青楼的人,他们有些人经常找通灵人,肯定知道哪些不是骗人的……” “不必了。”陆行舟摇摇头。 “好吧。”阿强有些失望地闭上嘴。 两人吃完,陆行舟结了账,顺便给了阿强几块碎银。 阿强一惊,就要把钱塞回来,陆行舟挡住他的手:“银两不多,别推来推去的,你收着吧,逢年过节的时候,买点新衣服,吃顿好的。” “小舟,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多谢你。” “那就不用谢了。”陆行舟说:“我还有事要办,就先走了。阿强,保重。” 陆行舟在街上走,又想到阿强说的通灵人,突然想尝试一下。没错,在现实世界中,他是信奉科学的人,可这里毕竟是个游戏世界,或许真的能通灵。而且,他能穿进《三尺青锋》中,本身就是个灵异事件,他刚刚怎会完全否认通灵的可能。 陆行舟一直很愧疚,他在陆望还活着的时候总是往外跑,陆望死了,他多么想再见见陆望的笑容,跟陆望说说话啊。他应该去尝试一下的,陆行舟这么想着,右转走进了一家茶楼,问伙计哪里有通灵人。 伙计问:“你要找近的还是好的?” 近有什么用?陆行舟说:“找好的。” “出门一直走,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向右拐弯,继续走到底,然后向左拐,走到第二个岔路口,再向左走进那条巷子,敲第三家的门,告诉他们你要找通灵人。” 得亏陆行舟记忆还不错,不然就要被伙计说懵了,他问:“街上没有通灵的铺子吗?” “没有。通灵是被朝廷禁止的事,没人敢光明正大开这种铺子。” “原来如此。”陆行舟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朝廷为了巩固统治,必然要压制民间的通灵之说,他们宣称只有皇族能跟天地对话,这是他们的权力。 按着伙计的指引,陆行舟找到了通灵人的住所。 通灵人白发白须,眉眼很疏,他问陆行舟:“公子,你想跟谁说话?” “我爹。” “公子身上有带你爹用过的东西吗?” 陆行舟摇头:“没有东西,就不能通灵吗?” 通灵人说:“无妨,可以将他的姓名、生日和忌日告诉我。” 陆行舟如实说出。 通灵人闭上眼睛,捏着手指默了会:“还要公子的一缕头发。” 陆行舟说好,通灵人拿着剪刀,将陆行舟耳后的一缕头发剪下来,放入一个锦囊中。他又找出一根柳叶枝条,沾了沾木桶里的水,往陆行舟的身上泼溅几下。最后他给陆行舟递了三炷香,指着里屋:“公子自行进去吧,上香后,跪在蒲团上诚心念父亲的名字,等他的魂灵出现后,就可以跟他对话了。” 第153章 陆行舟走进里屋,虔诚上香,跪下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喊爹,他喊了许久,陆望都没有出现。 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吗?陆行舟睁开眼睛,很快又闭上了,他继续在心里念着爹,他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他真的很想再见陆望一面,哪怕只说一句话也好。 陆望始终没有出现。 三炷香都燃尽了,陆行舟走出门,问通灵人:“你是骗子吗?” 通灵人不慌不忙,反问:“公子没有见到父亲?” 陆行舟压着火:“对,所以你是骗子吗?” “当然不是,通灵本就不一定会成功。”通灵人眼神幽幽,“公子见不到父亲,只能说明你们缘分已尽。” “缘分已尽是什么意思?” “若是缘分未尽,来世还要当父子的。”缘分已尽,自然是斩断了来世的缘分。 陆行舟说:“你以为用缘分来撒谎,任何人都能接受这个理由吗?” “我没有撒谎。” “你如何证明?” 通灵人一口气报了四五个地址:“你去那些地方找人,他们都是这一个月内来我这通灵成功的人,他们能证明我没有撒谎。” “万一他们跟你是一伙的?” “那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公子进门之后,我有收过你的钱吗?通灵不成功,我是不会收银两的,我骗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陆行舟哑口无言。 是啊,若是为了钱,欺骗就有了合理的逻辑。可是这通灵人都没收他的钱,为何欺骗?谈何欺骗? 陆行舟没再说什么,他慢慢走出了通灵人的家。好一个缘分已尽。 第141章 蓬山此去-3 陆行舟没再去打听蓬莱的信息,他径直回了客栈,他现在迫切地需要休息,他需要好好消化那一句“缘分已尽”。 他回到房间,倒在床上,放空了许久,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陆行舟醒来之后觉得很累。他闭上眼睛,在床上又躺了一会,脑中念头纷杂,他确认现在再睡不着了,才爬起来披衣下楼。 他在大堂随便吃了些东西,就去街上继续打听蓬莱的消息。 走着走着,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陆行舟坐在吉无心的摊前,吉无心抬起眸,笑道:“陆公子,算卦吗?” “上次见你还在关州,这回却到了灵州。看来吉兄的生意是满天下的做啊。” “彼此彼此,陆公子也是满天下的跑。” 陆行舟问:“算卦还是同样的价钱吗?” 吉无心说:“这回不收钱。” “为何?” “昨日为一个富人算卦,赚了十两银子,算是意外之财,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算卦都不会收钱了。” “原来吉兄算卦的收费,是因人而异吗?” “自然,因人而异,这才公平。” “公平的标准是什么?” “穷人不花钱,富人多花钱。诚心算卦的人少花钱,故意捣乱的人多花钱。善人少花钱,恶人多花钱……” 吉无心一连列了好几个标准,陆行舟觉得难怪他对吉无心的印象好,他们的价值观太相似了。 陆行舟说:“算卦之前,我想问一个问题。” “请问。” “你知道蓬莱在哪里吗?” “你问的是蓬莱仙岛?” “还有别的蓬莱吗?” “有。赟州有蓬莱村,夙州有蓬莱山,津州有蓬莱窟。” 陆行舟讶然,这些城市他都走过,但他根本没听过这三个地方:“我问的是蓬莱仙岛。” “你问对人了,我恰好知道。” “真的?在哪里?” “不急,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找不到蓬莱吗?” “不知道。” “因为蓬莱的位置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时刻都在变化,所以就算是去过蓬莱的人,也未必能找到它第二次。” “原来如此,”陆行舟问:“那吉兄如何确信自己知道蓬莱的位置?” “除了算卦之外,我还略通地理,我算过蓬莱位置变化的规律,经过同门的测试,应该无误。” “我有一个请求。” 吉无心说:“你想让我带你去蓬莱?” “不错。” “可否告诉我,你为何要去蓬莱?” 陆行舟哪能说出真相:“我若说心向往之,吉兄可会相信?” 吉无心沉吟片刻:“此事容后再说,还是先算卦吧。” 陆行舟这会已经无心算卦了,但吉无心这么说,明显是有所顾虑,陆行舟不好强求,只能先顺着他的话点头。 吉无心问:“要算什么?” 陆行舟说:“能算劫难吗?就是我之后可能会面临的危险。” “可以。开始吧。”吉无心把签筒递给了陆行舟。 陆行舟摔出一支签,这次他有经验了,没再想着看签文。 吉无心看了一眼签上的字,问:“你跟幽梦岛的人有过接触吗?” “有,我之前救过一个幽梦岛的弟子,怎么了?” “你之后可能还会遇见幽梦岛的弟子,再见到的时候,务必警惕。” 陆行舟想到了廖伶敏,上次见到廖伶敏的时候,廖伶敏咄咄逼人,似乎知道他的魂魄来自异世,而无论陆行舟怎么试探,廖伶敏都不知晓现实世界的东西。最后二人不欢而散。 那次,宁归柏也在。 现在算卦,吉无心让他小心幽梦岛的人,就是让他小心廖伶敏吗?可是廖伶敏能对他做什么?他一个百毒不侵的不死之躯,廖伶敏能怎么对付他?而且为什么要对付他?一缕异世的魂魄,会对廖伶敏造成什么威胁吗?或者说,他的魂魄对廖伶敏有什么好处? 陆行舟说:“如果我足够警惕,就能避免劫难的发生吗?” 吉无心摇头:“这种事情,没有人说得准。” “好吧。”陆行舟想了想,“可否为我再算一卦?” “当然可以,这次要算什么?” “我有一把剑丢失了,我想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回到我的身边。” “好,” 吉无心捡起签,看了许久,说:“无解。” “无解?意思是我不会取回剑吗?” “非也。”吉无心说,“无解的意思是没有答案。陆公子的剑,是通过什么途径得来的?” “唔……” 吉无心有几分了然:“若这把剑是奇异之物,卦象无解便是正常。” 陆行舟目光半虚:“既然如此,我就不纠结了。我可否贪心地再算一卦?” “可以,但门中规矩,一日内为同一人算卦,不得超过三次。这是最后一卦了,陆公子可要想好。” “最后一卦么……让我再想想。” 陆行舟对算卦的态度十分复杂,他信也不信,听也不全听,但这最后一卦,他还是想认真算算的,因为对方是较为投缘的吉无心。不然下次见到吉无心,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陆行舟念了一句诗,“我想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踏上最高的那层楼。” 他问的是登天梯,什么时候才能上到最高层,也就是第九十九层,到那时,一切应该都快结束了。 吉无心没问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么奇怪,他将签筒给了陆行舟,陆行舟熟门熟路地摇出一支签。 “三年内。”这次吉无心给出了一个很明确的答案。 陆行舟目光一喜:“真的吗?” 吉无心说:“签文是这么说的。信与不信,便是陆公子的事了。” 陆行舟含笑道:“算卦算卦,算的就是一个心安,是我满意的结果,我就愿意相信。” 吉无心但笑不语。 “卦算完了,吉兄,现在可以说蓬莱仙岛之事了吗?” “知道蓬莱仙岛位置之人,不止我一人。” 陆行舟听出了婉拒的意思,他不死心:“可我只认识你这一个。” “你能告诉我想去蓬莱岛的真实原因吗?” “……我不能。” “一个人去吗?” “对。” 吉无心缄默许久,说:“我刚刚给你算劫难那一卦的时候,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 “什么?” “如果你去蓬莱,你很可能会在岛上见到幽梦岛之人,危险就是在蓬莱发生的。” “我不怕危险。对我来说,只要活在这里,处处都是危险。”若是他什么都要小心提防,干脆别活好了。 吉无心终于松口:“我可以送你去蓬莱,但我还有事要做,我不会上岛,把你送到后我就会离开。之后你若想走,只能自己想办法。” 陆行舟一口答应:“可以。”他才不怕有去无回,这游戏不可能让他一直在蓬莱。 吉无心说:“时间紧迫,从这里到蓬莱大概需要五日时间,回去收拾一下吧,明日一早就动身。” “明日我来这里找你吗?” 第154章 “对。” “好。”陆行舟问:“送我去蓬莱,你想要什么吗?” “我不要什么。帮陆公子这回,只是因为跟陆公子投缘。” “好,多谢了。” 陆行舟回到客栈,稳妥起见准备了半个月的干粮,因为这次要出海,他就不打算把千里马带上了,他交了一个月的房钱,让小二记得帮他喂马。 翌日,陆行舟找到吉无心,吉无心带着陆行舟往海边走,他在海边租了一艘船,就让带着陆行舟出海。 陆行舟问:“不要船夫吗?” “不要。”吉无心低声说:“我不愿带旁人去蓬莱。” 陆行舟浅锁眉头:“我不会划船,若是不雇船夫,就得辛苦你一直划船了。”他知道划船这事很费臂力,若要一直划五日,莫说吉无心了,武功再高强的人也吃不消。 吉无心笑了笑:“不必担心,蓬莱的方向跟水流是有关系的,能把控大方向即可,不必一直划船。” 陆行舟这才放下心来,踏上了小船。 船撑出一会之后,陆行舟又开始担心了:“万一起风浪,这船会不会翻掉?” 吉无心瞥他一眼:“那我们就只能一起葬身大海了。” 陆行舟说:“吉兄是在开玩笑吗?” “放心,我算过了,去蓬莱的路线风平浪静,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陆行舟不担心自己,只担心吉无心。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吉兄,你试过通灵吗?” “没有。为何这么问?” “我前两天去试着跟我爹通灵,失败了。通灵人说,那是因为我跟我爹缘分已尽,你觉得那是真的吗?” “不尽然。有可能是通灵人的能力不到位。还有可能是你爹不想打扰你的生活,所以不会出来见你,他想你珍惜眼前人,眼前事,不要再想他了。” 听到吉无心这么说,陆行舟感到了些宽慰:“所以,你是相信通灵的?” “信。招魂殿也有专门学通灵的人,你若是还想试试,下回我介绍人给你。” “不必了。”陆行舟觉得吉无心说得对,应该珍惜眼前人,眼前事,至于死去的人,就放在心里好了。说话什么的,可以直接跟心里的人说。 五日后,吉无心将陆行舟送到蓬莱岛。 陆行舟站在蓬莱岛上,望见远处山峰林立,山崖间云涛翻涌,松林如海,几只灵鹤挥动着矫健的翅膀,在林间低低盘旋。近处是白沙,往前十几米是望不到边的碧茸茸的草,一湾池水静在其中,澄明如玉。陆行舟感到心旷神怡,不愧是蓬莱。 吉无心始终坐在船上,没有踏上蓬莱岛:“小舟,我该走了。” “好,吉兄一路顺风。”陆行舟跟吉无心挥手道别。 吉无心划着船走了,陆行舟往蓬莱岛的深处去。 第142章 长生之殿-1 陆行舟绕过一条蜿蜒曲折的溪流,穿过一处松林,眼前便是一片桃花海了。他惊叹于蓬莱的美,这里不似凡间,难怪被称作蓬莱仙岛。 不过,任务所说的“长生药”,长什么样?有什么味道?在什么地方?陆行舟一概不知。他在来时还向吉无心问过这个问题,吉无心的眼神意味深长,他说,他不便告诉陆行舟,那就意味着他是知道一些线索的,但无论陆行舟如何旁敲侧击,吉无心愣是一点消息都没透露出来。 因此,陆行舟现在还是一头雾水。不管了,且行且看吧。 他走到桃林的深幽之处,看见了一个白衣背影,这背影为何……那么眼熟? 宁归柏早察觉到有人靠近了,但他不在意,不管来的人是谁,都跟他无关,他懒得搭理。他转过头去,原想淡淡扫一眼,若来人有恶意,便将人打服。这一眼却让他愣在了原地。 陆行舟扬起灿烂的笑,他跑过来,问:“小柏,你怎么也在这里啊?” 宁归柏眨了眨眼睛:“我新学了一套内功心法,奶奶说在蓬莱练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你奶奶也来了吗?”陆行舟四处环顾,视野内没再看见人。 “没有,我一个人上的岛。” “那是谁送你来的?”陆行舟觉得宁归柏也不会知道蓬莱的位置。 “奶奶雇了个人送我来,那人知道方位。” “他走了吗?” “走了。” “你有想过怎么离开蓬莱吗?” “三个月之后,那人会开船来接我。” 三个月啊?陆行舟想他到时候应该拿到长生药了。他问:“那……到时候可以顺便把我带走吗?” “可以。”宁归柏看着陆行舟,“你是怎么来的?到蓬莱做什么?” “我也是请了个人送我来的,他刚好知道蓬莱的位置。我来蓬莱是为了找长生药。”陆行舟怕宁归柏以为他想长生不老,便补充道:“我不想长生,但我想找到长生药,它对我有别的用处。对了,你知道长生药长什么样吗?” 宁归柏微微皱眉:“你真的信蓬莱有长生药?” “什么意思?”陆行舟心中忐忑,任务不会在耍他玩吧。 宁归柏说:“江湖传言,到蓬莱可得长生。传言不知是如何传出的,但因为蓬莱的位置不好寻,很少有人能真的登岛,所以传言尚未被证实。你信传言?” “信吧。”陆行舟只能说这个答案了,不然他没法解释为何要来蓬莱,“我信无风不起浪,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无论真假,想必总有缘由。” “你就这么上岛了?如果我不在,你有想过要怎么离开吗?” “我没想那么多。”陆行舟心虚极了,“我想着既然有来的方法,肯定也有回去的方法,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你看,这不就碰上你了吗?” 宁归柏说:“你有想过,万一你走不了,有可能一辈子都会困在岛上吗?” “没有想过,我的运气一向很好。”陆行舟拉着宁归柏的衣袖:“好啦,好啦,不要再说我了。你到蓬莱多久了?岛上有什么奥秘,快跟我说说。” “我比你早两日到。”宁归柏对探索蓬莱不感兴趣,他来到之后,就直接开始练功了,除了寻找食物,他没有怎么走动过,因此他对蓬莱的了解不比陆行舟多多少。但他看着陆行舟期待的眼神,便没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问:“你饿了吗?” “不饿,就是有点干。”这几日在海上吃的都是干粮,水也省着喝,陆行舟现在口干舌燥极了。 宁归柏说:“我带你去摘果子吧,岛上有种果子,很甜,汁水很多。” “好啊。”陆行舟迫不及待了,“快走快走。” 两人往前走出桃林,宁归柏带着陆行舟往东边去,他们绕过一个不大的湖泊,走到山脚下。山下零散长着几棵树,树上结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红果子,像是放大版的变色葡萄。宁归柏踮起脚,摘了一串红果子下来,陆行舟试探着吃了一个,汁水在口腔中爆开,确实很甜,而且没有核。陆行舟手上不停,很快就吃完了一整串。 宁归柏问:“还要吗?” 陆行舟揉了揉肚子:“先不吃了,还挺饱的。”那果子里全是水,当然饱腹。 宁归柏突然注意到什么:“你的剑呢?” “这个……说来话长。” “怎么回事?” 陆行舟说:“简单点来说,就是被人拿走了。” “谁?” “我不想说。”陆行舟想到了仇饮竹问他和宁归柏的关系,万一宁归柏听说之后,要去找仇饮竹拿回自己的剑,仇饮竹还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呢。哼,口无遮拦的老男人,蒙面丧心的老贼人! 宁归柏这次不顺着陆行舟了:“我想听。” 陆行舟一想到“断袖”这个词,就不是很敢直视宁归柏了,他说:“我要是说了,你不准去找那人。” 宁归柏说:“我不答应。” “那我不说。” “我打不过那人吗?” “现在打不过。” 宁归柏的神情不怎么服气:“他会把剑还给你吗?” “……我不知道。” “他是你的仇人吗?” 在仇饮竹的剑下死了三次,陆行舟没法违心地说“不算”,报不报仇是一回事,恨不恨是另一回事。他说:“你别问了,我会想办法把剑拿回来的。反正这三个月都要在蓬莱,我们也出不去,不去想外面的人了,你好好练功,我努力找长生药。” “倘若不是为了长生不老,你为什么要找长生药?” 宁归柏问的这个问题,陆行舟还是没法回答,他说:“这个我也不能告诉你,总之,它对我有用。” “这不能说,那不能说。你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宁归柏没有生气,只是很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 陆行舟摸摸鼻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也有不能告诉我的事情,我也不会追根究底,不是吗?” “我没有不能告诉你的事情。” 第155章 迎着宁归柏坦荡的目光,陆行舟真是说不出话了。这小孩怎么就不懂,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的,陆行舟打着马虎说:“也许等时机到了,你就都知道了。好了,岛上除了这些果子,还有什么吃的么?” “你又饿了?” “不是。”陆行舟哭笑不得,他哪能消化这么快,“我先问问,这样有个准备,接下来的三个月,我们总不可能只吃这些果子吧。” “河里还有鱼。至于其它食物,我现在还没发现。” “你今天练完功了吗?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再转转吧。” “好。” 两人一起探索蓬莱,陆行舟边走边问:“青玉寺一别后,你去了哪里?还是说一直在家里闭关?” “一直在登龙城。”宁归柏说,“前些天才出了门,然后就来了蓬莱。你呢?” “我啊,你走之后,我又在青玉寺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去了灵州,接着也来了蓬莱。” “去灵州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在青玉寺待腻了,就想出来走走。” “你的剑是在灵州丢的?” “差不多吧,在灵州郊外丢的。” 宁归柏说:“武功比我高的人,不多。” “你想套我的话?”陆行舟警惕起来,“我是不会告诉你那人是谁的。” 宁归柏有些沮丧:“也不是很少。” 在武功上,他很少会有挫败感,他现在想变强,变得更强。 陆行舟说:“可是你才十九岁啊。” “十九岁又如何?” “十九岁,打不过二十九的、三十九的、四十九的……这很正常啊。” “我不要这种正常。” 陆行舟无奈:“你不可以这么卷。” “卷?”宁归柏歪了歪头,“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如果大家都很努力地做同一件事情,去抢夺某种资源,或者某种权势地位,就会导致恶性竞争。”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想要什么资源,对权势地位也不感兴趣。” 陆行舟一听,觉得有道理:“好吧,你不是卷。你是天赋异禀,天道酬勤,少年英才。” “你又在转移话题了。” 陆行舟看天看地,看云看草。 “我记得你说过,青锋剑对你很重要。” “是很重要。”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人是谁?他能有多强?再给我点时间,我总能追上他的。”宁归柏垂下漂亮的眼睛,“为什么不让我帮你?” 陆行舟脱口而出:“因为你也很重要啊。是,青锋剑对我而言意义非凡,但再怎么样,它也只是一把剑。你是活生生的人,你的生命很宝贵,若是为了帮我而受伤,就算真的把青锋剑取回来了,我也会很难过的。而且,那真是一个很坏的人,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我杀人也不眨眼,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不会杀好人。” “他是阎王庄的杀手吗?” 完了,又被这人套进去了。陆行舟抿着唇:“我都说了,我不要告诉你,是也不是,不是也是。” 宁归柏没再问了,也许,他已经从陆行舟的神情和话语中猜出来了。 陆行舟有些懊恼,宁归柏见好就收,两人都不说话了。 “嘻嘻。”一道声音划破了寂静。 陆行舟吓了一跳,蓬莱岛上还有第三个人吗?他左顾右看一番,也没见着人。 “嘿嘿。” “咯咯。” “哈哈。” …… 陆行舟起了鸡皮疙瘩,这些笑声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宁归柏指着面前的花丛:“是它们在笑。” 第143章 长生之殿-2 陆行舟走近两步,不得不相信宁归柏说的是真的:“它们为什么会笑?” “我不知道。”宁归柏夷然自若,“蓬莱是个神奇的地方,说不定真有你要找的长生药。” 陆行舟想,那当然是有的,不然任务就不会让它来这里找了。 花还在笑,笑声各异,它们笑的时候,花枝在微微晃动,很像人。陆行舟看了一会,竟不再觉得诡异,他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没走几步,陆行舟便看见了一条在地上爬行的鱼。那鱼向前爬的时候,左右摆动的幅度极大,它所经之处,留下了一滩湿漉漉的水迹。 陆行舟连忙指给宁归柏看:“它居然能在地上爬,还爬得如此之快,真不是一般的鱼啊。” 宁归柏想的却是:“能吃吗?” 陆行舟本想说“要不我先试试”,反正他百毒不侵,有事也没事。但他转念便明白此举毫无意义,因为他体质特殊,所以没法测试出这鱼到底有毒没毒,能不能吃。他说:“还是不要吃了吧,我们就吃水里游的那些。” 宁归柏点头。 他们继续往前走,陆行舟看见了一些没有翅膀但是会飞的昆虫,这时他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再往前就是一排屋子,两人搜寻了一番,所有屋子里都没有人。有的屋子里还有家具,陆行舟说:“这里以前是有人住的。” 宁归柏“嗯”了声。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搬走。”陆行舟想,如果他决定隐居,蓬莱会是很好的选择,“不管了,我们一人挑一间住着吧。” 宁归柏说:“你挑吧,我住你隔壁。” 房子都大同小异,陆行舟随意挑了间比较大的,将背上的行囊放了进去。他问:“你这两天都在外面睡吗?” 宁归柏说:“是。” 陆行舟笑他:“真是个呆脑子。”若是他知道自己要在蓬莱住三个月,他上岛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整个蓬莱都摸清。 “不是。”宁归柏不愿承认,“我只是对住的地方不挑。” 陆行舟适可而止:“天黑了,不走了,这几日都在船上,没睡个安稳觉,我现在就想睡了。你呢?” “我再练会功,也睡了。” “你不是说今天练完功了吗?”陆行舟怔了。 “我现在还很精神,可以再练一会。” 陆行舟狐疑地想,宁归柏不会还想着青锋剑的事情吧,早知道就编个理由忽悠他好了,宁归柏这人倔得要命,陆行舟也没办法,只好说:“你若是累了就早些休息,练功不差这一时半会。” 宁归柏:“嗯。” 翌日,陆行舟躺在床上,动了动鼻子,闻到了鱼汤的香气。 他起身推门,看见门外吊着锅,锅下是柴火,宁归柏坐在小板凳上,撑着头扇风。 陆行舟去打水洗漱,过后也搬了张小板凳,坐在宁归柏身边,汤已经变成奶白色了,看不清鱼是什么样的,陆行舟说:“我不是在质疑你的能力,我就想问一句,你煮汤之前刮鱼鳞了吧?” “……刮了。” “真棒。”陆行舟竖起大拇指,“你昨晚不是还练了功才睡吗?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现在练的这套内功,会缩短我的睡眠时间。” “也就是说,你睡的时间会变短,但你的精神状态不会变差?” “嗯。” 可怕,太可怕了。陆行舟看了眼宁归柏,觉得他要是再这么下去,说不定会进化成别的生物。 “这武功是非练不可吗?” “有用,就练。” “你喜欢吗?” “谈不上讨厌。” “我觉得吧,人不能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同一件事上,虽然这样能让你在这件事上取得很高的成就,但人生也会因此变得很单调。重复做同一件事的生活,今日如此,日日如此,不是很无趣吗?” “我不知道。”宁归柏转过头来,眼尾微垂:“有趣的生活是怎样的?” 陆行舟往后缩了缩:“就是做喜欢的事情,做很多喜欢的事情,多找点乐子,高高兴兴地过日子。” 宁归柏看了陆行舟一会,没说话。 陆行舟转过脸:“鱼汤好了,再煮鱼就烂了,水也要干了。” 宁归柏灭了火,陆行舟去屋里找了两个碗和两双筷子,洗得干干净净的。两人分食了鱼,将鱼汤喝个精光。然后宁归柏去练功,陆行舟继续探索蓬莱。 分别之前,宁归柏叮嘱他:“若遇危险,不要纠缠,尽快回来找我。” 陆行舟说:“岛上能有什么危险?” “不知道。但蓬莱可能还有别人,要小心人。” “好,我见机行事。”陆行舟摆摆手,“走啦,不必担心我,我最迟天黑前就回来。” 陆行舟走出没多久,就遇上了一只会哼歌的鸟,那鸟跟了陆行舟一会,又扑腾着翅膀飞走了。陆行舟继续向前走,发现前方居然有一片椰子树,他笑起来,想着今晚可以喝椰汁了,晚点返程的时候就摘两个椰子回去。这里真是一片好地方,且不说有多美,单是丰富的资源和奇异的生物,就能让陆行舟再一次感慨,蓬莱,真乃仙境。 第156章 要是没有任务的负担就好了,陆行舟便可以把这里当成是一个度假地点,等玩够了歇息够了,再继续做任务爬天梯。 长生药啊长生药,你到底在哪里呢?他觉得既然是药,可能会是粉末状的东西,也可能会是丸类物品,如果是这两种,多半是装在瓷瓶中。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长生药是一种植物,陆行舟留意着沿途的一切,因为他全然不知道长生药的特征,所以只能靠直觉去猜,他摘下一些模样古怪的植物,摘了之后便点开任务面板看进度,进度若是没有改变,他就知道那不是长生药了。 日头开始往下落的时候,陆行舟就放弃了,今日没有找到长生药,他不气馁,反正他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蓬莱再大也是有限的,再给他点时间,他一定可以完成任务。陆行舟往回走,经过椰子树的时候摘了两个椰子,便去找宁归柏了。 宁归柏用剑劈开椰子,陆行舟看他动作熟练,忍不住问:“早上的时候,你也是用剑刮鱼鳞的吗?” “是。”宁归柏神色不变,似乎不认为这是对剑的一种侮辱。 陆行舟心说,难怪我们能玩到一起。 宁归柏将第一个椰子递给陆行舟,陆行舟咕噜咕噜,很快就喝完了。宁归柏问:“今晚吃什么?” 陆行舟说:“把剑给我,再劈几下,我再吃点椰肉就够了。你要吃什么?” “我再吃点果子就行。”宁归柏直接把椰子接过去了,他用清水冲了冲剑,取出碗来,一点点劈开椰壳,刮去椰肉其上粘附的杂质和黑皮,将它们放入碗里。 陆行舟欣赏了一会:“你是不是练过啊?” “练过什么?” “切椰肉。” “没有。” “是吗?”陆行舟有些怀疑,“你看起来就像个专业砍椰子的。” “这可能也是一种天赋吧。”宁归柏的语气很平静,可他上扬的眉梢还是出卖了他的得意。他像是个考了满分还要把试卷藏起来的孩子,希望被表扬,又不想太主动,他的骄傲是别扭的。陆行舟想,也是可爱的。 “你怎么这么厉害呀。”陆行舟笑得弯起眼睛,“长得这么好看,武功这么高,心地还善良,做事还麻利,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棒的人。只有我知道你的好,我也太幸运了吧。” 宁归柏红了耳根,他没法继续听下去了,他这辈子得到的所有真诚的、不带任何目的的赞扬,都来自于陆行舟。 “你先吃吧,我去摘点果子。” 陆行舟看着宁归柏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知为何,心跳得有些快。他呼了口气,将装满椰肉的碗端回房间,关上了门。 在蓬莱的半个月,除了那几座高山,陆行舟的足迹遍布四处,他还是没有找到所谓的长生药。 【主线任务:(蓬山此去)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前往蓬莱1/1,寻找长生药0/1。任务奖励:30000点经验值】 陆行舟盯着任务看,心想他是不是找错了方向。也许长生药不是粉状,不是丸状,也不是药草,它可能是任何不起眼的东西,或者太显眼的东西。可是蓬莱的东西真的太多了,若真要地毯式搜索,得找到什么时候?而且宁归柏要练功,陆行舟也不可能拿自己的任务打扰他,虽然他知道,他要是提出这个要求,宁归柏一定会帮他一起找的。 也罢,还有两个多月,不必太过悲观。大不了就放弃这个任务好了,管它是消失还是失败。 陆行舟没有提出来,宁归柏倒是主动问了:“你还没找到长生药吗?” “没找到,怎么了?” “要我一起找吗?” “不了,我也不是一定要找到长生药。” 宁归柏半信半疑,他不知道陆行舟要找长生药的原因,一会说重要,一会说不一定,他怎么看都云里雾里。陆行舟身上有太多秘密了。 这日陆行舟继续找长生药,在靠近海岸的地方,见到了吉无心让他提防的人——幽梦岛弟子廖伶敏。 廖伶敏应是刚刚到的蓬莱,陆行舟看到海上有一艘越飘越远的船,他想起上次跟廖伶敏见面的场景,有些防备,但依旧维持着礼貌,他扯了扯嘴角问:“廖姑娘,你怎么来了?” “我来蓬莱有事。”廖伶敏说得含糊,面露惊讶,“没想到陆公子也在岛上,你来多久了?” “不久,比你早两日。”陆行舟说得更含糊,两日就是二十日,管它呢。 廖伶敏微微一笑:“岛上还有别的人吗?” “有很多,但我基本都不认识。”陆行舟面不改色,“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第144章 长生之殿-3 对廖伶敏撒谎,陆行舟毫不愧疚。上回廖伶敏来势汹汹,明里暗里让他承认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陆行舟差点就被她揭了老底,又不知她的目的是什么,再加上吉无心的提醒,陆行舟自然不可能再对廖伶敏和颜悦色。 他笑是假笑,说话也不负责任,管廖伶敏信不信,她那么喜欢猜测,就让她猜去吧。 宁归柏找到了一窝鸡蛋,正在水里煮着,等会试试能不能吃,转眼便见陆行舟疾步走来。他愣了下:“你怎么了?”在蓬莱,还有谁能惹陆行舟不高兴? “廖伶敏来蓬莱了。” “那个话很多的幽梦岛弟子?” “对。” “她来做什么?” “不知道。”陆行舟迟疑片刻,将吉无心的话说了出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冲着我来的。” 宁归柏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去把她赶走。” “等等。”陆行舟抓住宁归柏的手腕,“送她来的船已经走了,你怎么把她赶走?把人扔海里去吗?” “也可以。” “不行,她只是对我有威胁,但还没造成什么伤害,她应该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你不许杀人。” “如果你信招魂殿的那个人,廖伶敏就不能留。” “我不信他。”为了不让宁归柏冲动行事,陆行舟只能这么说,“我不信命运,更不信摇一摇签筒就能知晓的命运。” 宁归柏思索片刻:“廖伶敏上次问了你许多奇怪的问题。” “……我不记得了。但我毕竟救过她一命,她就算别有所图,也会顾念着点恩情。不管了,这些天我小心行事,不与她接触就好了。”陆行舟说这话,心里根本没底,他不久前也救了仇饮竹一命,但还是被抹了脖子。不是所有人都会顾念恩情的。 宁归柏终于打消了解决廖伶敏的念头:“这几天你要去哪,我陪着你。” “真的不用。廖伶敏的武功没我高,不然也用不着我去救,我怕她什么?” “她会幻术。” 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麻烦。陆行舟说:“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那么你也没法破解她的幻术,所以你跟我在不在一块区别不大,不是吗?” 宁归柏没法反驳,但看模样,他必然不赞同陆行舟之后一个人到处跑。 陆行舟后悔告诉宁归柏算卦的事了,他退了一步:“这样吧,我这几天就在桃林附近找长生药,你去桃林练功,若廖伶敏真想害我,你肯定能有所察觉。但是你不能一直想着这事,我可不想你走火入魔。” 过了许久,宁归柏才点头:“好。” 在那一面后,廖伶敏好像消失了。陆宁二人警惕了几日,连廖伶敏一面都没见着,陆行舟先放下心来,对宁归柏说:“我觉得吉兄算的卦不一定都是准的,如果真有这么厉害,他早就名扬四海了。” “但他算出廖伶敏会来蓬莱,算对了。” “没错,算卦这事就是有时对,有时不对。”陆行舟觉得这个逻辑很对,“他算出廖伶敏会来蓬莱,对了。他算出廖伶敏会是我的劫难,就不对了。” 宁归柏说:“强词夺理。” “哪有强词夺理?我们这几天都没看见她,说不定她已经离开蓬莱了。” “你想说什么?” 陆行舟被看穿了,图穷匕见:“桃林这片我都搜过了,应该没有长生药,我明天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我也去。” “你还是好好练功吧,我真不想耽误你。”为了一些可能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需要两个人都一直提着心吗?陆行舟看宁归柏这几天都减少了练功的时间,他心有不安。 “我现在不想只当她的一把刀了。” “什么?”这句话来得突兀,陆行舟一时没反应过来,宁归柏不解释了,就这么看着陆行舟。一把刀。陆行舟想起来了。宁归柏说过,他是他奶奶追求至高武学的一把刀。 陆行舟没有问“那你想做什么”,他预感到那不是一个能轻易问出口的问题,他退缩了。他说:“好吧,我之前发现了几个不错的地方,明日我带你去看,那几个地方的风景都很美,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你看,这是一朵会发光的花。”陆行舟趴在地上,用双手撑成伞状,遮住了一朵卷起来的黄花,“你要凑过来看,现在是白天,看不清楚的,但它真的会发光。我那天看到它的时候,正好是阴天,不然还发现不了呢。” 第157章 宁归柏蹲下来,看会发光的花,再透过花看人。 会发光的花,虽然很新奇,但这不足以在宁归柏的心中泛起波澜。再新奇的东西都不是他的,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可是陆行舟永远会被“惊奇”所打动,他会兴冲冲地拉着宁归柏去看每一个让他“哇”一声的东西,他总有好奇心,总是眨着很亮的眼睛,用纯粹的感情跟这些生命互动。 此刻,陆行舟就用手指轻轻戳了下黄花:“你看你看,它发出的光变得更亮了,是不是很神奇?” 宁归柏点了下头。 陆行舟就说:“小花啊小花,你可以再亮一些吗?” 那花绽放出了更耀眼的光芒,陆行舟将手缩回来,这下在白昼中也能看清,这花确实在发光。陆行舟说:“它听得懂我说的话呢,它还愿意按照我说的话去做,小花啊小花,你怎么这么好啊。” 难以言喻的,宁归柏对那花产生了敌意。 “你怎么一点也不兴奋啊,你从前见过会发光的花吗?” “没有不兴奋,没有见过。” “好吧,你的神情总是一样,就当你兴奋了吧。”陆行舟一拍掌,“我带你去看一个更神奇的东西。” “你们好。”一只海螺在说话。 陆行舟扑着睫毛看宁归柏:“怎么样?它会说话,是不是很神奇?” 宁归柏听了十句,这海螺十句说的都是“你们好”,他说:“它只会说这句话吗?” “应该是吧,我只听它说过这句话。可是这不是重点,它会说话啊,哪怕它只会说一个字,那也很厉害了。”陆行舟觉得蓬莱岛就是《三尺青锋》中最不现实的地方,《三尺青锋》本质是武侠游戏,但在蓬莱岛上,他觉得《三尺青锋》变成了玄幻与种田相结合的游戏。这里少有人涉足,因此没有打打杀杀,像是世外桃源一样,人在此处可以自给自足,还有很多奇特的生物。在蓬莱,陆行舟吃得好玩得好心情好,若是不用做任务就更好了。 宁归柏小声嘀咕:“我比它厉害多了。” “你说什么?”陆行舟刚想着任务的事,没听清楚。 “没什么。” “你觉得长生药会长什么样啊?”陆行舟将海螺拿起来,惆怅地说:“总不可能是这只海螺吧。” 宁归柏说:“我不知道长生药是什么样的,江湖上众说纷纭,没人真的见过长生药。” “算了算了,不说长生药的事了。”陆行舟将海螺放下,海螺还在重复“你们好”,它的声音是脆生生的,清亮的,陆行舟说:“上回我一个人来的时候,它说的是‘你好’,看来它知道我们是多少个人呢。” 接着,陆行舟又带宁归柏去看了拍一拍就能发出琴音的树,长得比人还高的花,有脚会走路的鸡蛋,在地上跳来跳去的蚂蚁……一圈下来,陆行舟自认当了个合格的导游,天气晴朗,宁归柏这些天压着的眉目也舒展开来,陆行舟想,这真是完美的一天。 宁归柏突然顿住脚步:“有人来了。” “廖伶敏?”陆行舟只能想到她。 “会轻功,轻功不太好,脚步不重,应该是名女子。”宁归柏也觉得是廖伶敏,他捻了捻手指,若是廖伶敏胆敢做些什么,要杀了她么? 陆行舟说:“你别动手,我看看她想做什么。” 他们站着不动,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廖伶敏走过来。 “怎么回事?” “没有脚步声了,她走了。” “这样说来,她可能不是特意来找我的,她应该别有目的。” “很奇怪。” “哪里奇怪?” “我没听到脚步声变小的声音,她的脚步声是直接消失了。这不对劲。”宁归柏眉头紧蹙,“装神弄鬼,必有缘由。” 陆行舟想了想:“敌不动我不动,只要她不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就没必要理她。” 宁归柏说:“这几日我们还是不要分开了。” 陆行舟天天毫无线索地找长生药,也有些腻烦了,他思索片刻,这几天他就不动了,晚上去登天梯,白天多补补觉,宁归柏也可以待在一处练功,谁的事都不耽误。 他说:“好,这几天我跟你一同练功吧,我许久没练武了,再不捡起来,怕是要退步了。” 宁归柏问:“你不找长生药了?” 陆行舟耸耸肩:“我没有确切的线索,急也不急来,说不定等我不找它了,它自己就会出现了。” 当晚陆行舟就进了登天梯,他想着一晚最多过一层就得出来了,不然若是超了时间,早上宁归柏见不着人,肯定会有所怀疑。虽然他身上的谜团已经够多了,但陆行舟不希望宁归柏对他的怀疑越积越深,直至压垮最后一根稻草。 【第三十一层:蛮横劫匪】 【任务类型:战斗】 【任务进度:击败蛮横劫匪0/1】 第三十一层居然跟第一层是一样的,要打败的对象都是蛮横劫匪,但这层蛮横劫匪的战力明显高了很多,陆行舟又失去了拿手的武器,只能用拳掌跟劫匪对招,过了近百招才打败劫匪。 从登天梯出来之后,天蒙蒙亮,陆行舟躺在床上想,他真的应该好好练功了。 【第三十二层:撒泼无赖】 【任务类型:战斗】 【任务进度:击败撒泼无赖0/1】 【第三十三层:暴躁赌徒】 【任务类型:战斗】 【任务进度:击败暴躁赌徒0/1】 【第三十四层:无良上司】 【任务类型:战斗】 【任务进度:击败无良上司0/1】 【第三十五层:冷漠杀手】 【任务类型:战斗】 【任务进度:击败冷漠杀手0/1】 …… 五天之后,陆行舟通关了第三十五层,第三十五层和第三十一层的难度几乎没有差别,若是层层递进,陆行舟还不一定打得过。 他重拾了每日练功的习惯,但他现在都要睡到中午,所以只能在下午拿宁归柏的剑练练剑法,晚上在屋里练内功,到了睡觉的点就跑进登天梯。 第三十六层到第四十层依旧是战斗,陆行舟在险胜的情况下过了第四十层。 这日到了正午,陆行舟还没起床。 宁归柏敲他的门,没人应。喊他的名字,没人应。宁归柏推门而入,见陆行舟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很奇怪。宁归柏凝视着陆行舟,从头到脚都很奇怪。 陆行舟抬起眼来:“你是谁?” 第145章 魂也梦也-1 “你……”宁归柏定在原地,“你不认得我了?” 陆行舟目露警惕,又有些好奇:“我应该认识你吗?” 宁归柏知道,陆行舟绝不是在开玩笑。别说陆行舟不认识他了,他对这个陆行舟也不太熟悉,陆行舟还是那个陆行舟,只是他给人的感觉……太年轻了?就像一个孩子。 “你知道你是谁吗?”宁归柏心潮涌动,他勉强压下来,不让诧异流露在脸上,免得吓到这个陆行舟。 陆行舟不答反问:“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宁归柏说:“你叫陆行舟,你还记得吗?” “陆地的陆,逆水行舟的行舟?” “不错。你记得。” 陆行舟想,他不是记得,这原本就是他的名字。但这里不是他熟悉的世界,屋子的布置很奇怪,他穿的衣服很奇怪,他的手指怎么变长了?他长大了吗?他为什么不认识面前这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陆行舟的问题很多,他要一点点理顺思路。 “宁归柏,宁死不屈的宁,归去来兮的归,柏树的柏。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宁归柏。陆行舟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他摇头:“没印象。” “你记得廖伶敏吗?”宁归柏现在最怀疑的人就是廖伶敏,但是,廖伶敏取走陆行舟的记忆有什么用?宁归柏不明白。 陆行舟依旧说:“不记得。” 宁归柏搬了张小板凳过来坐,他昂头看陆行舟了:“接下来我跟你说一些事,你记得就点头,不记得就摇头,可以吗?” 陆行舟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醒来,他本该十分胆怯,对任何人都持有戒备心,对任何话都保留怀疑,但宁归柏看起来没有恶意,长得很好看很顺眼,不像是个坏人。陆行舟点点头,他选择信任这个人。 “你记得你的家人吗?你爹叫陆望,哥哥叫陆行远,姐姐叫陆金英。” 陆行舟摇头。 “你有一把剑叫青锋剑,它现在不见了,你想把剑找回来。” 陆行舟继续摇头。 “燕归堂,郑独轩。” 陆行舟将头摇得像拨浪鼓那样。 “你会武功吗?” 陆行舟还是摇头。 “你知道懒羊羊吗?” 陆行舟的眼睛睁大了,他终于听到了熟悉的东西,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也知道懒羊羊吗?”陆行舟的希望一点点膨胀,又在宁归柏的沉默中渐渐崩塌。 第158章 “我知道,也不知道。”宁归柏给出一个自相矛盾的答案,“……你今年几岁?” 陆行舟站起来,他感觉他离地面的距离很遥远,这不是十四岁的他的视角。 他能说吗?眼前的人真的值得相信吗?陆行舟问:“你会因为我不认识你……而伤害我吗?” “不会。”宁归柏也站起来了。 “我不记得你了,要怎么相信你?” “我把我的剑给你,我要是对你不好,你就刺我。”宁归柏将剑递给陆行舟。 陆行舟退了一步后退无可退,他将双手背在身后:“我不要。” “你信我了吗?” 陆行舟仰头,他在宁归柏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影影绰绰,他突然觉得很难过。 “哐啷”一声,宁归柏把剑丢了,他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带你出去看看吧。” 他走出门,在门口等着陆行舟,陆行舟踌躇着,宁归柏只是看着他,没有开口催促他,也没有显出任何不耐烦的神情。陆行舟终于抬步走出门,天高云轻,日光像金针那样洒下,一砖一瓦,都像古代电视剧里的场景。这里的空气好清新,陆行舟深呼吸几口,问:“这是什么地方?” “蓬莱。” “蓬莱?” “你听过吗?” “听过。” 宁归柏若有所思:“走吧,我们四处转转。” “哇,这条鱼居然会爬!好神奇!咦,它怎么跟着我走了。” “这朵花会发光,这里面真的没有萤火虫吗?可是根本没有可以藏萤火虫的地方。” “你好,你好,你也好。” “哈哈,不知道你们在笑什么,我也笑好啦。” “这果子能吃吗?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水果,不会有毒吧?……天啊,好好吃啊,我还想吃。” “它的脚是怎么长出来的?” “诶,这棵树会唱歌,噔噔蹬蹬……” …… 天黑了,陆行舟玩累了,他跟宁归柏也熟悉了许多,他看着宁归柏,欲言又止。 宁归柏说:“我们回去吧。” 陆行舟点头:“好。” 宁归柏伸出手:“天黑了,你看不清,牵着吧。” 陆行舟没怎么犹豫,就把手伸过去了:“我看不清,为什么你能看清?” “我武功还不错,夜里也能视物。” 陆行舟摸到他手上的薄茧:“你是剑客?” “算是吧。” “你的武功有多好?” “也没多好,一般。” “你多大了?” “十九岁。” “那……我多大了?” “你觉得呢?” 陆行舟抿抿唇,又不说话了,宁归柏也没追问,两人很快就走回了那一片房屋。 宁归柏松开手,陆行舟看着他,宁归柏说:“先别进去,坐在屋外吧,我跟你说说话。” 陆行舟坐在小板凳上,宁归柏坐在他对面,问:“你还是不信我?” “我不知道。”理智让陆行舟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过陆行舟也不想怀疑宁归柏,他很矛盾。 宁归柏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会害你。但我要了解你的情况,你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我想帮你把记忆找回来,我希望你能回答我的问题。有的问题……如果你真的很不想说,就不说了,好吗?” 陆行舟的警惕软化了,宁归柏的眼神也有些哀伤,陆行舟想,一个会难过的人,是不会太坏的。他点了点头。 宁归柏问:“你现在有多少岁之前的记忆?”这个问题,跟问陆行舟“几岁了”是一样的,只不过换了种问法。 “……十四岁。” 宁归柏眼睫一抖,他再问:“你觉得这些景物熟悉吗?在你的记忆里,世界是这个样子的吗?” 陆行舟反问他:“在你的记忆里,世界一直是这样的吗?” “不错。” “你为什么会知道懒羊羊?” “是你告诉我的。” “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你以前有一个荷包,上面绣着懒羊羊,是你让你姐姐帮你绣的。那只羊像人那样站着,头发是卷的,很胖。你说如果有人也认识懒羊羊,他就是你的有缘人。” 陆行舟问:“这样的人,出现了吗?” “应该没有。” “应该?” “我不知道,有很多事情,你都不会告诉我。就像现在这样。”二十二岁的陆行舟,十四岁的陆行舟,都藏着秘密。 “你说你会武功,那你会飞吗?”陆行舟是信奉科学的人,现代人是不会飞的,没有翅膀的人,怎么飞得起来? “你想让我飞给你看?” “嗯。” “好。”宁归柏足尖一点,转眼便跃到半空,他在屋檐上凌空转了一圈,陆行舟看得目瞪口呆。 宁归柏落回他面前:“还想知道什么?” “我这具身体多少岁了?” “二十二。”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你十四岁的时候。” 陆行舟不可置信:“我们认识八年了?” “对。” “不,不是我们。” “什么?” “你认识的,可能是另外一个陆行舟。我今年十四岁,我不是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进入这个身体,也许我根本没有丢过记忆,你说的是另外一个人。” 宁归柏说:“不,你就是他。” “你怎么能肯定?”陆行舟自己都不能肯定的事,他怎么就知道了? “我就是知道。”宁归柏没说缘由,他神情笃定,认准了陆行舟。 陆行舟沉默片刻:“你还是把我和‘他’,分成两个人看吧。” 宁归柏说:“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陆行舟的底都透得差不多了,他没法否认。 “你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跟你说了,你也想象不出来。” “为什么?” “因为一切都不一样。我们不穿这样的衣服和鞋子,男生通常不会留这么长的头发,我们也不会学武功,飞不起来……总而言之,方方面面都不一样。” “你想回去吗?回去你的那个世界。” “当然想。”陆行舟望着天,“我的亲人都在那个世界,我还要准备一场很重要的考试,我一定要回去的。” 宁归柏默不作声,他看着陆行舟,像看着一轮即将消失的月亮。 陆行舟说:“你怎么不说话了。” 宁归柏说:“你想我说什么?” “你能想办法让我回到我的世界吗?等我走了,你认识的那个人也就出现了,你们应该是好朋友吧,你肯定很担心他。” “夜深了,你先去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陆行舟想了想,也对,他一觉睡醒来到了这里,说不定再睡一觉就回去了,这或许只是一场梦。他往屋里走,走了两步便转过头,跟一直看着他的宁归柏的目光相触了,宁归柏突然抬腿,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关上门,将夜推远了。 陆行舟有些懵,他看着那扇门,知道宁归柏生气了,但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拖着脚步回到房间,地上还有宁归柏丢的剑,他把剑捡起来,拔出了一半,剑锋映着他的眉眼,一股寒气直扑脸上,陆行舟觉得冷,将剑柄推了回去。他把剑放在桌上,躺上床。 陆行舟没有立刻睡着,他的心里装着恐慌。 “宁归柏。”他小声念着这个名字。 他感到安心了些,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陆行舟怎么也想不明白,亏欠,他为何会觉得亏欠? 第146章 魂也梦也-2 陆行舟醒来的时候,没有立即睁开眼睛,他在祈祷,他希望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家中熟悉的天花板。 祈祷失败了。陆行舟起来刷牙洗脸,这里的一切他都用不习惯,他推开门,锅上热着几个鸡蛋,宁归柏不知道去哪了。陆行舟走到宁归柏的房门口,敲了敲门:“宁归柏?宁归柏?你在里面吗?” 没人应声,看来宁归柏是出去了,陆行舟的心沉下来,他走到锅边,拿起一个鸡蛋,好烫,他将鸡蛋搁到桌上,凉了会儿才剥壳吃。陆行舟吃了两个鸡蛋,就不动了,阳光移过去,他坐在阴影里,像一颗没人搭理的石头。 陆行舟坐了多久,宁归柏就在树上看了他多久。 陆行舟终于站起来,他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宁归柏想,陆行舟再喊他一声,他就会出现了。可是陆行舟没有喊他,陆行舟只是垂下了茫然的眼睛,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望着自己的双手,厌恶不能自主的命运,上天的玩笑。 宁归柏轻飘飘地落在他背后,他的影子盖住陆行舟的,陆行舟察觉到了,他转过身,眼神荡了过来,总算落到了实处。陆行舟说:“你去哪里了?” 第159章 “哪也没去。”宁归柏上前一步,“你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我说了,我可能不是‘他’。”陆行舟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极有可能。 “跟我说说你的世界吧。” “这个问题太大了。”世界这么大,一时之间,陆行舟也不知从何说起。 “好,那我来问,你来回答。” “可以。” “在你们那里,不能杀人吗?” 陆行舟睁大了眼睛:“当然不能,杀人是犯法的,别说杀人了,伤人都不行,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们这里可以随意杀人?” “只要武功足够强,权势足够大,在这里,是可以随意杀人的。” “你们这里好可怕。”陆行舟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可怕的世界,可怕的人,居然遵循弱肉强食那一套,一点都不文明。陆行舟盯着宁归柏:“你杀过人吗?” 宁归柏迟疑几秒:“杀过。” 陆行舟往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 “我说了,我不会伤害你。”宁归柏喉头滚动,静立原地,“你不必对我如此戒备。” 陆行舟停下了脚步,不是因为宁归柏的话,而是因为再退的话,他就听不清宁归柏在说什么了。陆行舟抖了抖唇:“什么杀人的事,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宁归柏问:“你昨天说,你要准备一场重要的考试,那是什么?” “中考,就是从初中升到高中的考试,考得越好,能上的高中就越好。” “中考考什么?” “语文,数学,英语……”陆行舟给他简单介绍了一下各个学科,“你们这里的考试,说的应该是科举吧?” “不错,你为什么会对‘这里’有印象?” “我在电视剧上看到的啊,你们这里是古代,对我来说就是几百年前,甚至是一千多年前的世界,但我的历史知识很少,不知道这是什么朝代,也可能是架空的。”陆行舟觉得这里应该是架空的,宁归柏是真的会轻功,这不符合重力,真实的历史上不会有这么魔幻的事情。 一千多年前……宁归柏的神情很严肃,他问:“电视剧又是什么?” “那得先解释电视机,电视机就是一种黑色的机器……”陆行舟卡壳了,他要怎么跟古人解释电视机?他从来都没想过,电视机还需要解释。他摇了摇头:“你真的很想知道吗?这太复杂了,我说不明白。” “那就不说了。”宁归柏不想为难陆行舟。 陆行舟说:“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宁归柏想,那可太多了。可是他不能为了好奇心一直问下去,这对找回陆行舟的记忆没什么帮助,他问:“你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睡觉。我一觉睡醒,就来到这里了。你有见过这种情况吗?我要怎么才能回去?” “我不知道。二十二岁的你应该知道。”宁归柏想起了陆行舟身上的种种谜团,如果他真是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他的一切古怪之处,便都说得通了。 陆行舟说:“你还觉得我跟他是同一个人。” “你不相信我。”宁归柏不想跟陆行舟争这个问题,“等找回记忆,你就明白了。” “他也是那个世界的人。” “应该是。” “他没跟你说过吗?” “没有……没有直接说过。” 陆行舟拧紧眉,心中一团乱麻,他也开始混淆了,“他”是谁,一个也叫陆行舟的人,一缕同样来自异世的魂魄,他真的跟“他”毫不相干吗? “他是什么样的?” 宁归柏的答案模棱两可:“跟你一样,也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比他天真,他比你成熟,他经历了许多事。” 陆行舟听了,又好像没听,他说:“如果我是他,我为什么会失忆,如果我不是他,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你有头绪吗?” 宁归柏将廖伶敏的事告诉陆行舟:“她可能知道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又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因此做了手脚。但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得把她找出来。” “好,我们一起去找她。”陆行舟想到什么,“你的剑还在我的房间,你要把它带上吗?” “不用,我很少出剑。”宁归柏不想吓到陆行舟。 “……哦。” “怎么了?” “廖伶敏的武功厉害吗?”陆行舟有些担心,他还是想让宁归柏把剑带上。 “她的武功不值一提,我一根手指都能打赢她。” 陆行舟突然觉得宁归柏高大了不少,像是热血动漫的主角。他说:“那我们去找人吧。”早点找到人,早点回家。 宁归柏瞥了陆行舟一眼,把他的迫切收进眼里,他把小陆行舟的账都记上了,等陆行舟恢复记忆之后,可别想再有半分隐瞒。 两人走出百步,宁归柏问:“你还能使出轻功吗?” “我不会。”陆行舟低着头,“我走太慢了吗?” “蓬莱很大,这样走很难找到廖伶敏。我背你吧。” “你背我?”陆行舟犹豫了,他的灵魂虽然只有十四岁,但身体已经成年了,一个正常的成年男子,再轻也轻不到哪里去,况且宁归柏看起来并不魁梧,“我应该很重。” “这样走太慢了,背着,抱着,你选一个。” 陆行舟结结巴巴:“背、背着吧。” 宁归柏在他面前蹲下来,陆行舟趴在他背上,搂着他的肩膀,宁归柏握着陆行舟的膝窝,嗖一下起身,多了一个人对他毫无阻碍。 残影,残影,还是残影。陆行舟感到一阵眩晕,他闭了闭眼:“你这样找人能找到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宁归柏在跟什么东西赛跑呢。 “能。” “为什么?” 宁归柏说:“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很难跟你解释。” 过了会,陆行舟的声音贴在他耳边:“你是不是生气了?” 宁归柏斩钉截铁:“是,你要怎么做?” 陆行舟:“……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这里还有别人?” “你为什么生气?”陆行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明明刚刚还好好的。 宁归柏不愿意说话了。 不知为何,陆行舟不怕他生气:“你比我还像十四岁。” 宁归柏不服气:“我现在比你大。” “实际年龄而已。”陆行舟哼哼两声,“我感觉你跟我差不多大,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幼稚。” 宁归柏:“……” 陆行舟说:“我真的不重吗?你不累吗?要是累了就放我下来歇会吧。” “不重。不累。不放。” “你要是去我们那,说不定可以当举重运动员,当明星也可以,你长得好看。” 举重运动员?宁归柏根据字面意思能够理解:“明星是什么?” “就是会出现在电视机里的名人,会演很多戏,可能还会上一些节目,会有很多人喜欢你,愿意为你花钱,愿意千里迢迢去看你。” “你也会吗?做这些事情。” “我不会。爸爸妈妈就是我最喜欢的人,我看他们就够了。” “哦,那我不当明星。” “不当也好。成为名人不一定是件好事,虽然会得到很多人的喜欢,但也会被很多人讨厌。” 宁归柏问:“在你的世界里,你想做什么?” “我还没有明确的目标,在我们那里,要先中考,再高考,一般等选志愿或者大学毕业之后,才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所以,我也不知道我以后会做什么。” “什么时候高考,什么时候大学毕业?” “高考在十八岁左右,大学读四年,二十二岁左右毕业。” 也就是说,陆行舟已经错过了中考、高考和大学。宁归柏问:“这些考试很重要吗?” “很重要。我们那里有一句话,‘高考是人生的分水岭’。”陆行舟想了想,“不过我觉得也不是特别特别重要,再怎么样,那也只是一场考试。在高考前和高考后,人生还有无数场考试,无数次考验,我现在来到这个地方,也是一次考验。” 他怎么保持冷静的情绪,不让自己在异世崩溃?怎么跟宁归柏沟通,在保持友好的同时获取有效信息?怎么暂时适应这个环境,不被这里的法则所侵蚀?怎么想办法回去,回去之后又要如何跟周边的人说明情况,怎么尽快回归现实生活?这些都是不小的考验。 宁归柏想,对二十二岁的陆行舟而言,他和这个世界,也只是人生的一场考验吗?等跨过这道坎之后,他留给陆行舟的只剩记忆吗?他将陆行舟放下来:“我找到廖伶敏了。” 第147章 魂也梦也-3 “在哪?”陆行舟环顾四周,没看到人影。 宁归柏说:“要再走一小段路。”陆行舟半信半疑,跟着宁归柏走了。 第160章 他们走近了,廖伶敏终于听见声音,拔腿要跑。宁归柏一伸手,像磁石碰上磁石,将廖伶敏“吸”了过来。廖伶敏摔在他们面前,宁归柏隔空拍了她一掌,廖伶敏受了内伤,血气翻涌,她捂住心口,慢慢调整呼吸。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陆行舟看得瞠目结舌,宁归柏说他的武功只是一般,如果武功一般在这个世界都能做到这样,那武功高强的人呢?他们要人死,估计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陆行舟屏着呼吸没说话,宁归柏居高临下地看着廖伶敏,也没说话。 僵持许久,廖伶敏只能主动开口:“宁少侠,如果我没记错,我们并无恩怨,为何要这样对我?” 宁归柏冷冷道:“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廖伶敏一脸无辜:“你说什么?我什么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你上来就是一掌,怎么?以强凌弱很厉害么?陆行舟,你为何不说话?我还以为你是个善良的人,没想到你跟他们一样。” 陆行舟看了宁归柏一眼,宁归柏示意他想说什么说什么,陆行舟便问:“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只剩十四岁之前的记忆了?” “我什么都没做,我真的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廖伶敏矢口狡赖,“你们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凭什么断定是我做了什么?我只是幽梦岛的一个普通弟子,会点幻术罢了,怎么可能让你丢失记忆?你太看得起我了。” 陆行舟又看向了宁归柏,他感觉廖伶敏没说真话,可他们确实没有证据,他不知道他还能说什么。 宁归柏说:“你往前走,走三十步,不要走远。我来处理这件事。” 陆行舟的脸唰的一下白了:“你要做什么?” “我不杀人。”宁归柏低下头,凑到陆行舟耳边,只用他听得见的音量说话,“走吧,别怕,我不会对她做什么的。” 陆行舟轻声说:“那为什么要支开我?” “所有人都知道你善良,你好。你在这里,她不会害怕,不害怕,就不会说真话。” “好,我走。”陆行舟当机立断,他走之前,没看廖伶敏一眼。 廖伶敏想说什么,宁归柏弹了块小石头过去,点了廖伶敏的哑穴,廖伶敏睁大眼睛,看陆行舟走远了。 陆行舟听宁归柏的话,不多不少走了三十步,他没回头,就地坐下来捡石头玩。 “说真话,还是死,你选一个。”宁归柏解开廖伶敏的哑穴。 廖伶敏咬咬牙,坚持原话:“我说的都是真话。” “我没开玩笑。”宁归柏蹲下来,叶子夹在他的食指和中指间,很普通的叶子,但在廖伶敏看来,那是一把刀。 廖伶敏吞了口唾沫:“你为什么总是跟在陆行舟身边?你喜欢他?” “别转移话题。” 宁归柏在廖伶敏的脖子上划了一“刀”,血从伤口处慢慢渗出来,宁归柏的神情很认真:“不说,就死。” 廖伶敏艰难地仰起脖子,看向陆行舟的方向,她希望陆行舟能转过头来,好好看看宁归柏在做什么,然后……阻止他。 可陆行舟只是背着他们坐在地上,手上有动作,但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廖伶敏无法理解,陆行舟不是只剩下异世的记忆了吗?宁归柏对他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他为什么会如此信任宁归柏? 宁归柏站起来,一脸“不愿意说就去死”的神情,没人会怀疑他是在开玩笑。 失血越来越多,廖伶敏的意识开始涣散,不……她不能死在这里,廖伶敏决定赌一把:“你杀了我,陆行舟的记忆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做了什么?”宁归柏没有第一时间给廖伶敏止血。 “我用引魂灯将他的三魂七魄引走了一半。现在引魂灯的位置,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把他的魂魄放出来的方法,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所以,你若是想让陆行舟记起你,就不能杀我。” 宁归柏取出金疮药,蹲身在廖伶敏的伤口上撒了一把,他将手帕丢过去:“自己按住伤口。” 廖伶敏按着伤处,再晚一点,她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晕厥,如果她晕过去后,宁归柏没救她,她就会死在这里。廖伶敏感到一阵后怕,如果她死了,她做的这一切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宁归柏问:“引魂灯在哪里?” 廖伶敏说:“我要是说了,还有命活吗?” “如果陆行舟能恢复正常,你就能活。否则,你死了也没关系。”宁归柏镇定极了,“你不是神仙,世上没有仅你一人知道的事情,别想拿这个来要挟我。” 廖伶敏低着眼,再抬起时目光如刃:“陆行舟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要是让我把他的三魂七魄都收齐,说不定能让他回到他的世界。这样,我能得到我想要的,他也能得到他想要的,你在用什么身份阻拦我?你有想过他的意愿吗?要不把他叫过来,我们好好聊聊这件事吧。” “谁听你的鬼话。”宁归柏根本不陷入她的语言陷阱,陆行舟现在的心智只有十四岁,怎么能让他和廖伶敏这种狡猾奸诈的人谈?“‘说不定’?他在这里,起码是平安的,你的说不定,不知道会怎么害了他。别废话了,引魂灯在哪里?” 廖伶敏本以为刚刚那番话能够扰乱宁归柏的思绪,让他陷入“自私地让陆行舟留下”还是“放手让陆行舟离开”的两难境地,倘若宁归柏选择了后者,她就能够实现愿望了。失策了,那句话不应该用“说不定”,应该用一定、肯定、确定,一个词语的差别,让廖伶敏彻底没了退路,她呼出一口长气:“你让陆行舟过来,我要保证我能活下来,才会告诉你。” “待在这别动,你若想跑,我便砍断你的腿。”宁归柏站起身,朝陆行舟的位置走去。 陆行舟用石头搭了一个堡垒,见宁归柏来了,他才往后看了眼:“她没事吧?” 宁归柏坐在他对面:“受了点伤,没事。” “她说什么了?” “她说,她用引魂灯将你的三魂七魄引走了一半,等她把你的魂魄放出来之后,你就能想起来了。” 陆行舟这次没再笃定地说“我不是他”,石头在掌心里滚动,他沉思片刻:“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一起去问问吧。” 陆行舟站起来:“走吧。” 廖伶敏的目光在两人脸上移动,似乎还想挣扎,但宁归柏的眼睛太冷了,冷得她发抖,廖伶敏还是把话都咽下了。 陆行舟问:“你为什么要引走我的魂魄?” “因为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跟常人比起来,你的魂魄更容易跟身体分离。” 陆行舟说:“我还是不明白,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廖伶敏眼珠涩然一转:“因为我有个弟弟死了,我保住了他的三魂七魄,如果有合适的躯壳,也许他就能活过来。” 陆行舟缄默须臾:“为了你弟弟,我就该死吗?” “这具身体本来就不是你的。你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想,难道为了你自己,这具身体原本那个魂魄就得消失吗?”廖伶敏话音刚落,便觉得有针似的目光扎在了身上,她低着头,不看那两人。 陆行舟抿着唇:“来到这里不是我的选择,所以如果因此伤害了谁,也不是我的错,我不会因此感到愧疚。” “你是失败了吗?”宁归柏想到了什么,“你想让你弟弟的魂魄占进来,为何没把他的魂魄全部引走?” 廖伶敏说:“不是失败,是我的能力不够,引魂消耗的能量太多了,一次能引走一半,已是不易。” “十天前我听到了奇怪的脚步声,就是你在搞鬼?”宁归柏紧盯着廖伶敏。 廖伶敏说:“是我。” 陆行舟听得一头雾水,没插话。 宁归柏问:“你是怎么做的?” “用了幻术。”廖伶敏已经没什么不能直说了,“我在陆行舟的身上加了点东西,方便引魂。” 宁归柏再问:“把他的魂魄引回来,需要多久?” 廖伶敏说:“一个时辰左右。” 宁归柏说:“现在就带我们去找引魂灯。” 廖伶敏终于站起来:“跟我走吧。” 陆行舟慢慢跟在廖伶敏身后,似有犹豫。宁归柏问:“怎么了?” “我有些紧张。”陆行舟小声说,“我怕她说的话是假的,或者,她根本没有能力把魂魄再引回人的体内。” 宁归柏说:“没事,不怕。世上不是只有她一人会引魂,她不行,我们就找别人。” “还有谁会?” “……我爹也会。” “真的吗?” “嗯。” 失忆的陆行舟不知道他和爹娘的关系,还以为让宁归柏去找他爹,就是开口说句话的事。有了底气,陆行舟便雀跃起来,为自己即将恢复正轨的人生。 廖伶敏停住脚步,蹲身挖出了引魂灯。 引魂灯只有拇指大,闪烁着阴邪的紫色光芒,陆行舟第一次见到这玩意,畏惧之余也有些好奇,他睁大眼睛观察着引魂灯。 第161章 宁归柏说:“事不宜迟,开始吧。” “你还没保证,不管此事能不能成,都不能让他杀我。”廖伶敏看着陆行舟。 陆行舟看着宁归柏,宁归柏冷冷道:“我不杀你,开始吧。” 廖伶敏说:“开始之后,陆行舟很快就会昏过去,这一个时辰不要打扰我。” 陆行舟点头,宁归柏说:“好。” 廖伶敏一手捧着引魂灯,另一手结出复杂的手势,口中念念有词,说得既快又含糊,没人能听清她在说什么。很快,陆行舟就闭眼晕了过去,宁归柏扶住陆行舟,他盘腿坐下来,让陆行舟枕在他的腿上,他低头看了眼陆行舟,便继续盯着廖伶敏。 第148章 打开天窗-1 一个时辰终于过去,把魂引回人的体内可比抽离难多了,廖伶敏只觉头晕目眩,她揉按着太阳穴,试图通过这个举动消除疲惫。 宁归柏问:“他什么时候会醒来?” “这就要看他的身体接受程度了,可能要耗费比较久的时间,毕竟他的魂魄原本就不属于这具身体。” “你如何得知,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在骆州,陆行舟救了我之后,我想报答他,便提出要给他看相。通常来说,任何人都有相,但我用幻梦诀给他看了许久,都没看出他的本相是什么。那时候我便猜,他极有可能是天外之人。后来我去了陆行舟的家里,用了一些手段,通过他的家人验证我的怀疑。再加上客栈的那次试探,就基本确定了。”廖伶敏一口气全说了,“这些话都是真的,没有骗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我弟弟,如今我斗不过你们,只能认命,我弟弟是活不过来了。我只希望你们日后不要找我的麻烦。” 宁归柏问:“你弟弟是什么时候死的?” “两年多前。” “三魂七魄可以保留这么久?” “以我的能力,他的魂魄最多保留三年。这就是我急着来找陆行舟的原因。”廖伶敏要是再不动手,弟弟就快魂飞魄散了。 宁归柏一点也不可怜廖伶敏:“陆行舟跟你弟无冤无仇,你却要用他的命换你弟的命。” 装什么正直。廖伶敏的解释也像是诅咒:“等你的至亲至爱死了,而你有希望救回他们的时候,你也会理解我的做法。真到了那一步,人人都只在意自己的至亲至爱,没人会管旁人无辜不无辜。” 宁归柏想,陆行舟就不会这样,他会在意无辜之人,无论何时,他都有纯净的怜悯。但这些话,他懒得跟廖伶敏说。 廖伶敏问:“等他醒来,我就可以走了吧。” “等他完整地醒来,你就可以走了。” “他不知多久才会醒来,我饿了,想吃点东西。” “忍着。” “……”廖伶敏悻悻坐下,闭上了嘴。 陆行舟的睫毛?颤动着,光亮扑进他的眼睛,他问:“结束了吗?” 廖伶敏说:“结束了,你都记起来了吧。” “记起什么?”陆行舟从宁归柏怀中坐起来,“我还是只有十四岁前的记忆。” 宁归柏猛地看向廖伶敏。 廖伶敏大惊失色:“怎么会?我明明、我明明已经把引走的魂魄引回你的体内了,你已经记起来了,是吗?你在故意骗我?想用这样的方式报复我?” “我说的都是实话,报复你什么?我没那么无聊。”陆行舟皱着眉,他心中的天平又倒向了另一边,也许他跟“他”毫无关系,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宁归柏问:“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这倒是没有。”陆行舟摇头。 廖伶敏还在想着撇清关系:“这跟我没有关系,我没有动手脚,我什么都告诉你们了。我敢发誓,我说的都是真话。” “如果不是你,这件事根本不会发生。”宁归柏色如寒霜,“所以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话,他没恢复过来,你休想全身而退。你想想办法。” 廖伶敏神情颓然:“我尽力了,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陆行舟看到廖伶敏脖子上的伤口,他心软了,他扯了扯宁归柏的衣袖:“算了,你别吓她了,我感觉她没有撒谎。” “我不吓她。” 但也不能完全放过她,宁归柏对廖伶敏说:“从现在开始你跟着我们,他没好起来,你哪也不能去。” 陆行舟问:“我怎么办啊?” 宁归柏说:“再过一个多月,等船到了蓬莱,我们就离开这里。我带你去找人,你会恢复的。” 一个多月?可是他还有半个月就要中考了。这话陆行舟没说出来,他能察觉到,宁归柏的担忧不比自己的少,他不想再给他增添压力。 宁归柏转向廖伶敏:“把引魂灯给我。” 廖伶敏递给他:“你拿了也没用,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人的魂魄了。” 宁归柏不管,他将引魂灯收入袖中。 “饿了么?”宁归柏一转身,又换了副神情,“我们回去吃饭吧。” 廖伶敏:“……” 陆行舟没心情吃饭,但人是铁饭是钢,他点头说:“好,去吃饭。”他像个牵线木偶那样,跟着宁归柏走了。隔了几步,廖伶敏跟在他们身后。 蓬莱能吃的东西也就那几样,不是鱼就是鸡蛋,不是椰子就是红果子。但宁陆二人的心头都被愁云笼罩着,没心思捣鼓好吃的,于是随随便便乱七八糟地吃了顿,完全只为了应付肚子。 廖伶敏也烦,她来蓬莱这一趟,弟弟没救回来,还惹一身骚。陆行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记忆,难道她要一直这样跟着他们,当他们的出气筒吗? 当晚陆行舟做了个梦,梦里闪过了许多他不认识的人,他们都看着他,小舟小舟地喊。陆行舟想回应他们,却张不开嘴。 陆行舟醒过来,冷汗粘在身上,他缓了好一会才起身。 不过一场梦,竟让他有了前世今生的错乱感。陆行舟去找宁归柏:“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宁归柏说:“好。” “这里的人,都喊他‘小舟’吗?” 又说“他”了。宁归柏说:“比他年纪大的,多数都这么喊他。” “‘小舟’的爹,眼睛下面是不是有一颗痣?” “是。你怎么知道?” “爹,是不是死了?” “……是。” “我梦到他们了,他们好像都在跟我说话,还是在跟‘他’讲话。” 廖伶敏的声音冒出来:“我想到了一种可能,你那一半三魂七魄重新进入体内,需要重新融合,或许等融合完毕后,你就能恢复正常了。” 陆行舟问:“什么是正常?”他用拳头捶着脑袋,好痛苦,此刻没法回到现实世界的痛苦,接受自己有可能已经在异世生活了八年的痛苦,这种无力让人愤怒。 宁归柏抓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捶脑袋。 “我告诉你什么是正常,生离死别是正常,无可奈何是正常。”廖伶敏在火上浇了一把油,转身离去了。 陆行舟想,不错,生离死别是常态,可不应该是十四岁的人的常态,他没做过坏事,没伤害过人,为何要让他来承受这种跟年纪不符的苦难。 “别听她的。”宁归柏突然抱住了陆行舟,他轻轻地拍着陆行舟的背,这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姿态僵硬,略显笨拙。 “我不知道。”陆行舟的声音闷闷的,他埋在宁归柏的颈窝处,嗅着宁归柏的味道,他觉得很好闻,这让他的心情好了一些。 宁归柏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就这样轻拍着陆行舟的背,直至陆行舟在他的怀中闭上眼睛。 陆行舟又睡了一觉,这回没做梦,他醒来后乐观不少,他不要臣服于稀里糊涂的命运,一定会有办法的。桌上放着切好的椰肉,两串红果子,还有几个水煮蛋,陆行舟每样都吃了些,他出门,看到宁归柏和廖伶敏在树下说话。 宁归柏瞧见陆行舟了,他撇下廖伶敏,走向陆行舟。 陆行舟扬起笑,宁归柏怔了怔,陆行舟说:“这具身体失去了记忆,我迷茫,你担忧,不高兴也不能解决问题,还是笑一笑吧。说起来,我好像还没见过你笑呢。” “你希望我笑吗?” “当然。” 于是宁归柏便笑了,一阵风吹起了桃花。 陆行舟晃了晃神:“你依旧认为,‘我们’是同一个人吗?” “一直如此。” 陆行舟说:“好吧,那现在我就是他,我不否认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个梦,还有你,你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如果我不认识你,应该不会有那种感觉。对了,你刚刚在和廖伶敏说什么?” “我在问她关于引魂的事情,她把她知道的都告诉我了。” “有线索吗?” “没有。如果她说的是真话,你现在还没恢复,应该是因为你是异世之魂,所以出现了一些意外。你做了那个梦,就是一种征兆。” 第162章 “我这样的人,在你们这里,会引起风浪吗?” 过了会儿,宁归柏才点头:“没事,廖伶敏不敢说出去,我在这里,也没人敢伤害你。” “你是不是骗了我?” “骗了什么?” “你说你的武功一般,我觉得是假的。” “一般不一般,得看跟什么人比。” 陆行舟说:“你才十九岁,跟你这个年纪的人比,你应该很厉害吧。” “我这个年纪?跟他们有什么好比的?”宁归柏昂起头,“我还没见过敌手。” 陆行舟:“……你是不是每天都要练武?我看武侠剧很多高手都是这样的,从不懈怠。” “是。” “那你去练武吧。” “我去练武,你做什么?” “我想学习,别的科目是学不了了,我要把重点的古诗都默写下来,基础分不能丢。” 宁归柏撇了撇嘴:“去吧,我就在这里练功,要是廖伶敏来找你,你尽量不要跟她说话。” “好。” 陆行舟回到屋内,他早就看到书桌上有纸笔了,所幸他小学的时候学过一段时间的毛笔,不然写出来的字不知道得有多丑。他提笔蘸墨,一边默《水调歌头》一边小声背诵。 宁归柏站在门外,没有立刻练功,他听着陆行舟抑扬顿挫的声音:“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 第149章 打开天窗-2 陆行舟默完《桃花源记》的最后一句后,突然感到一阵头痛,像是玻璃在脑中崩裂,碎片尖锐地、狠厉地不停刺扎头脑。陆行舟死死咬着牙,才不让自己痛呼出声,他用双手抱住脑袋,这种痛苦突如其来,他希望也能毫无缘由地结束。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被强制抽离身体,他半睁着眼睛,想喊宁归柏,可他的身体机能已被剥蚀,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再然后,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 在意识彻底脱离肉身之前,他倒落在地。 【第四十一层:满腹疑团】 【任务类型:答题】 【任务进度:回答樵夫的三个问题0/3】 陆行舟一进入登天梯,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樵夫正在吟诗:“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1 陆行舟接了下一句:“天教心愿与身违。”2 樵夫一笑:“既如此,把‘心愿’改成‘天愿’,便不会相违背了。” “那便不是人了,是提线木偶。”所有的记忆涌回脑中,陆行舟的疑惑拥拥挤挤,他知道,这时候樵夫说这话,肯定是因为知道些什么。 樵夫问:“你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吗?” “我不知道。”陆行舟说完这句话之后,任务进度便加了一。 “经历了这一场,你还想回到现实世界吗?” “我想。我想不明白。我不知道。”任务进度再加一。 “十四岁的你迫切地想要生活回到正轨,而二十二岁的你已经没那么确信了,你察觉到了吗?” “察觉到了,所以呢?” 这一层的任务进度完成了。 樵夫没有立刻让他通往下一层,他说:“你很愤怒。” 陆行舟反问:“我不该愤怒吗?” “没有该不该的。我觉得愤怒很好,起码比麻木要好。” 陆行舟问:“为什么在廖伶敏引魂之后,我没有立刻恢复记忆?你能解答这个问题吗?” “可以。”樵夫神情平和,“因为廖伶敏试图将你的魂魄引走之时,你刚通过第四十层,还没来得及离开,所以她将你的魂魄从引魂灯中放出来之后,你的魂魄回到了登天梯中。而因为魂魄和身躯的短暂分离,你断开了跟游戏系统的连接,因此你没法主动进入登天梯。为了让你恢复记忆,游戏只能强制把你拉进来。” “你一口一个游戏,你是游戏故意安排在这里,为我答疑解惑的人?” “可以这么算。” “那么,什么问题都能回答吗?” “不能这么算。” 陆行舟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进入了这个游戏?” 樵夫说:“这是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什么时候能离开?” “抱歉,无法回答。” “这具身体里原本的那个‘陆行舟’,去哪了?” “抱歉,无法回答。” “如果我任由廖伶敏引走我的三魂七魄,让他弟弟的魂魄进入这个身体,我的魂魄会去哪里?” “廖伶敏不会成功。所以,无法回答。” 陆行舟刚刚还觉得樵夫是个人,现在又觉得他像个机器人了。他只能回答游戏早就设置好的问题,超出那些问题范围的,他都无法回答。算了,跟一个机器人有什么好说的? 他这么想的时候,游戏提示音出现了。 “恭喜你通过樵夫的考验,通过第四十一层。” “恭喜你获得3000点经验值。” “第四十二层通道开启,若要前往……” 陆行舟觉得很奇怪,《三尺青锋》这个游戏设置出来的时候,肯定不会想过有人会穿进来,为什么第四十一层会设置得这么奇怪?如果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游戏,樵夫还会这么说话吗? 太古怪了,陆行舟对他为什么会穿进来的这个问题,有了更多恐怖的联想。 陆行舟没有去往第四十二层,他不能在登天梯内待太长时间,因为外面还有人在担心他。只是……当身份已经彻底暴露之后,他要怎么面对宁归柏呢? 不管了,先出去吧。 陆行舟睁开了眼睛。意料之外的,他没看见宁归柏的脸。 他躺在床上,回想了一下进入登天梯前的场景,觉得他不可能是自己爬上来的。廖伶敏也不可能把他搬到床上,如此说来,宁归柏肯定知道他昏迷了。真是奇了怪了,宁归柏居然没有守在床边? 陆行舟转念一想,也不奇怪,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估计已经完全颠覆了宁归柏的认知,或许他已经习惯了,也就不会大惊小怪。 陆行舟起身,走到门边,就看见宁归柏在外面练剑法。 宁归柏听见脚步声,他收起剑,转身看见陆行舟,目光凝住了。 “你记起来了?”宁归柏疾步走上前,低头看着陆行舟,眼睛在他的脸上四处搜寻熟悉的痕迹。 陆行舟笑了笑,笑容有些沉重:“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 宁归柏问:“真的……都记起来了?” “小柏,我都记起来了,真的。” “你们是同一个人。”宁归柏用了肯定的语气。 “是,他是十四岁的我,我是二十二岁的他。”二十二岁的陆行舟有必要再次坦白,“我们是同一个人,来自另一个世界。” “你过来。”宁归柏拉着陆行舟,去往桃花林。 陆行舟没有问什么,他知道廖伶敏就在附近,也许会听见他们的谈话,宁归柏要在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跟他对话。 到了桃花林,宁归柏没有松开陆行舟的手,他紧紧地握着他,像要把自己嵌进去。 陆行舟说:“你有什么要问的吗?什么都能问,我比他成熟,我什么都可以解释。” 宁归柏的声音有些发紧:“你想回去吗?回到你那个世界。” “我若说不想,你也不会相信的,不是吗?”陆行舟轻声说,“我不想骗你,我没有放弃过回去的希望。” “你知道回去的方法?” “我不知道,但我大概能猜到。” “是什么?” “那就得先说一下这个世界。”陆行舟挣开了宁归柏的手,接下来的话他要配合手势来说,“在我的世界里,你这个世界,是一个名叫《三尺青锋》的游戏。不对,得先说一下游戏是什么。游戏就是我们那个世界的一种娱乐活动,是在一种模拟环境下,通过各种挑战来获取乐趣的一种活动。我这么说,你能听明白吗?” “军事沙盘是一种游戏吗?” “对。”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陆行舟继续解释:“你可以把《三尺青锋》想象成一个武侠模拟游戏,开发游戏的人设置了很多任务,你可以通过努力做任务来获得奖励,提升等级。比如青锋剑和千里马,都是我做任务得来的奖励。我之所以说青锋剑很重要,是因为它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第一个任务奖励,它的精神意义无可替代。当然,它的好用程度也无可替代。” “在这个游戏里,我是什么?”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陆行舟字斟句酌:“我是从另一个世界进入游戏的,在这个世界里,我的身份是玩家。因为这不是多玩家进行的互动游戏,所以在这个世界里,就只有我这一个玩家。除我以外的其他人,都是我没法操控的游戏人物。”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宁归柏逼近他,“在你的眼里,我是什么?” 第163章 陆行舟决定认真回答这个问题:“我跟你说实话,你不要生气。” “嗯。”宁归柏想,生闷气就不是生气了。 陆行舟说:“在游戏面世之前,一般游戏人物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好了,他们会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用什么武器,有什么结局,全都是确定的。换句话说,游戏是死的,游戏人物没有灵魂,只有玩家是有自主行动权的,如果游戏有互动选项,也许玩家可以通过一些选择,来改变游戏人物的命运,但那其实也是注定好的。总而言之,在我们那个世界里面,游戏人物是为了游戏而存在的,算不上是一个人。我刚来到《三尺青锋》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我想着要把所有出现的人都当成……工具,这种想法好像只维持了几个月,我发现我根本做不到,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那么鲜活,我没法想象他们只是一堆被写好的数字。小柏,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就是刚穿来游戏没多久的时候。那时候任务让我钓鱼,我钓不上来,然后你出现了,我以为你是游戏送来帮助我的工具。现在不是这么想了,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我只能说……你是很重要的人,我很庆幸能在这里遇见你。” 宁归柏没说话,他还是觉得,陆行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还要怎么问?他还能怎么问? 陆行舟问:“你是不是又生气了?” 宁归柏忽略这个问题:“我再问你,对你来说,这个世界,还只是一个名叫《三尺青锋》的游戏吗?” “当然不是。谁玩游戏玩八年啊?”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我是真实的人,对吗?” “是。”陆行舟看宁归柏神情这么严肃,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反正这脸保真。” 宁归柏抓住陆行舟的手,不让他乱摸:“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不知道。有一天一觉睡醒,就进来了。”十四岁的陆行舟回答过这个问题。 “你原本也叫陆行舟?” “对。说来真的很奇怪,虽然这不是我的身体,但这张脸跟我那个世界的脸也很像,有八九分像。这就不要问我为什么了,我也不知道。” “你说过的那些奇怪的话,还有不像是这里有的歌,都是你那个世界的。” “嗯。” “你在我面前透露这么多,不怕我怀疑?” “我不怕你怀疑,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你看,你现在知道我的秘密了,也没想把我当成妖怪杀了吧,你在很认真听我说话,你相信我说的话。” 宁归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回到你那个世界的方法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12李煜 第150章 打开天窗-3 “我刚刚提到了任务,任务就是游戏要求我去做的事情。我想,或许等我把所有任务都做完之后,我就可以回家了。可我不知道前面还有多少任务等着我,我也不知道,等完成最后一个任务之后,我是否真的能回到我的世界。这是我不确定的事情。”陆行舟满腔酸楚,“但是我只能这样做,我必须相信能回去,如果没有希望,我没法撑下去。” 宁归柏眉心一紧:“你现在的任务是找长生药?” “不错。我之前没法告诉你原因,现在可以说了,我来到蓬莱,是任务的要求。” “这是你做的第几个任务?” “数不清了,我从刚进入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就开始做任务。八年了,我已经记不清我做过多少任务。对,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什么?” “之前我们定下了一年之约,我原本是要去找你的。”陆行舟心头如细蚁爬行,不去想象坦白的后果,“那时候因为一些原因,我的等级掉了很多,如果要慢慢升回去,我会很痛苦。然后有一个限时任务出现了,限时任务让我从四件事中选一件完成,就能让我恢复原来的等级。那四件事分别是众口铄金、认贼作父、声色犬马和言而无信。言而无信,就是让我不要去找你,而且不止那一年不能找你,之后的两年也不能跟你见面。为了让等级变回去,我选了言而无信。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宁归柏慢慢松开陆行舟的手,他看陆行舟的目光镀了成霜,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他咀嚼着陆行舟的因,嚼烂了也品不出一丝甜,太苦了,宁归柏转身走了。 陆行舟一动不动,他自嘲地笑了声,眼睛渐渐热了。 不知过了多久,廖伶敏的脚步声传来,隔着五六米的距离,她抱臂看着陆行舟:“哟,你终于恢复记忆了。” “你怎么知道?”陆行舟的目光掠过她,不认为她能一眼看出自己恢复了没有。 “宁归柏都不缠在你身边了,说明你已经恢复记忆了,知道武功怎么用,不用担心我。确实,引魂灯也被他收走了,我没法再做什么。” 陆行舟没说话,他很难过,他没心思搭理廖伶敏。 廖伶敏却不放过他:“你会回那个世界吗?要是你早点回去,说不定我还能把我弟弟救回来……也不只是为了我弟弟,我希望你能回去,毕竟那边才是你的世界,你的根基和你的家都在那里,总是要回去的。” “你关心我?别开玩笑了。”陆行舟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你可以说完全是为了你弟弟,那也是人之常情,不必装模作样地关心我。” 廖伶敏坦然而应:“好,就是为了我弟弟,你什么时候走?走的时候能不能告诉我一声?反正这身体还很年轻,没有魂魄就会死,还不如让我弟弟的魂魄进去。” 陆行舟说:“你的问题我没法解答,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所以,滚吧,再说一句话,我就动手了。” 廖伶敏脸色乍变,陆行舟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她不敢再试探陆行舟,紧闭着嘴走了。 总算安静了。 陆行舟靠着一棵桃花树坐下,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将头埋进去,仿佛这样缩起来,就不用再面对宁归柏了。他刚刚没有说“我后悔了”,也没有说之后自己努力做过什么,是因为这些解释都没用。他选择“言而无信”的那一刻,就是放弃了宁归柏,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而他也不想辩解,要用尽全力证明“宁归柏”比“任务”重要吗?或者说“宁归柏”比“回家”重要?自欺欺人也不是这样的,既然都打开天窗了,何妨说亮话? 陆行舟一直坐到暮色砸下来,这期间他什么也没吃,倒也不是用这样的方式在惩罚自己,他只是不想动,他太累了。此刻他希望自己只是一株植物,沐浴阳光,呼吸风雨,远离人事。 天彻底黑下来,他得回去了。 陆行舟坐太久了,他一站起来天旋地转,他撑着树闭着眼睛,好一会才缓过来。 他回到住处的时候,看见宁归柏的屋门紧闭。 陆行舟只瞥了一眼,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也关上了门。桌上还有些红果子,他随便吃了点,便进入了登天梯。 【第四十二层:无知小儿】 【任务类型:战斗】 【任务进度:击败无知小儿0/1】 无知小儿手持铁盾,看来是个防御型,陆行舟没有剑,赤手空拳跟一面盾打,真是毫无优势。不过陆行舟进来不是为了“打赢”,而是为了发泄,所以他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把所有招数都往小儿身上砸,这样不讲智慧的暴烈打法,居然误打误撞地撕破了小儿的防护,陆行舟莫名其妙地赢了。 “恭喜你击败无知小儿,通过第四十二层。” “恭喜你获得3000点经验值。” “恭喜你升到四十八级。” “第四十三层通道开启,若要前往……” 陆行舟毫不犹豫地站在了蓝色光圈里。 【第四十三层:五毒夫妇】 【任务类型:战斗】 【任务进度:击败五毒夫妇0/1】 五毒夫妇的武功不高,他们的本领就是放毒。陆行舟在登天梯内也是百毒不侵,这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开挂,他很快就解决了五毒夫妇。揍了三个人之后,陆行舟平静了许多,他退出了登天梯。 外头已是白昼,陆行舟关上窗,倒头就睡。 陆行舟睡饱之后,就到了傍晚,他揉着眼睛想,这作息跟他的人生一样混乱。 他想到宁归柏,头又痛了起来。若是在别的地方坦白,冷战也就罢了,偏偏这里是蓬莱,除去廖伶敏外,岛上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接他们的船还有一个月才到,他们要怎么相处? 不对,那艘船现在让不让他上还不一定,陆行舟欲哭不得,在床上滚了几圈,罢了罢了,他还是去哄哄宁归柏吧,毕竟这次确确实实是他的错,该低头的只有他。 宁归柏在练剑,他看到陆行舟之后没停下来,陆行舟没打断他,他坐在门槛上,撑着下巴看宁归柏练剑,凉风袅袅,秋寒肃肃。 一弦月浮在郁蓝的夜中,像天上的岛。宁归柏练完剑,没看陆行舟一眼,便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第164章 陆行舟连忙站起来,跑到宁归柏的门前,拦住了他:“你现在……一句话也不愿跟我说了么?” “我不想听‘对不起’。”宁归柏眼底如笼铅云,说完便要绕过陆行舟。 陆行舟拉住他的手,抬起眼,恳求的目光刻进他:“那我就不说‘对不起’。” 宁归柏垂下眼看他,眼神跟以往很不一样:“我想做什么,你知道么?” 陆行舟察觉到危险,本能告诉他先离开,脚下却生了根。宁归柏反手握住陆行舟,将他拽进房内,踢上门。门“啪”的一声关上了,宁归柏将陆行舟抵在墙上,陆行舟的背撞在墙上,有些疼,他动了动唇,昂头刚想说什么,宁归柏便捧着他的脸,俯身吻住他。 陆行舟瞳孔倏张,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承受着这个毫无章法的吻,连挣扎都忘记了。 宁归柏的额头抵住陆行舟的,与他鼻息相缠:“为什么不推开我?” 陆行舟小声喘着气,他心里一团乱麻,理不清,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宁归柏食髓知味,陆行舟不说话,不动,他又亲他一下,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陆行舟瞪着宁归柏,瞪了几秒就别过头去,他的耳朵很热,他不想说话。 宁归柏抚上陆行舟的耳垂,看起来还想亲他,陆行舟整个人都抖了一下,他从齿缝中迸出话来:“放开我,我要走了。” 宁归柏松开手,退后一步,看陆行舟浑身紧绷着走出去。 “我也不会说‘对不起’。”宁归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陆行舟脚步一顿,然后同手同脚地回到屋内。 第151章 风起云涌-1 徘徊歧路怎么办?遇事不决怎么办?搔首踟蹰怎么办? 陆行舟的办法只有一个——进入登天梯。专心致志做一件事,就不会想东想西,瞻前顾后,举棋不定了。 【第四十四层:狡猾鱿鱼】 【任务类型:战斗】 【任务进度:击败狡猾鱿鱼0/1】 鱿鱼跟犹豫只是音调不同,陆行舟此刻最容易浮想联翩,总觉得这只鱿鱼出现在这里,是在内涵什么。陆行舟一肚子迷茫烧成火,出手迅疾如风,拳掌力量充盈,跟鱿鱼搏斗的过程中如有神助,他轻松地拿下了这一关。 【第四十五层:添翼老虎】 【任务类型:战斗】 【任务进度:击败添翼老虎0/1】 陆行舟:“……” 有个如虎添翼的成语,游戏就在这设置一个添翼老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长了翅膀的老虎,确实挺吓人。陆行舟忍不住在心里骂仇饮竹,好拿不拿,居然拿走他的青锋剑,要是卡关了就骂他,但是骂他也没用……太可恨了。陆行舟越想越气,直接把添翼老虎想象成仇饮竹来打,有翅膀的老虎真不好惹,最后“仇饮竹”虽然死了,但陆行舟也受了不轻的伤。他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再往下打了。 陆行舟退出了登天梯。 他一睁开眼睛,就吓了一跳。宁归柏坐在床边,正看着他。 “你去哪了?”宁归柏的悒悒不欢都写在脸上了。 陆行舟一想就明白了,看来是宁归柏忍不住来找他,却发现自己怎么叫也叫不醒,他肯定觉得自己还有事瞒着他,所以既生气,又犯愁。 陆行舟坐起来,昨晚的事涌入脑中,使得他不敢直视宁归柏,于是他盯着宁归柏身后的桌子,说:“关于这个游戏,其实还有一些事我没告诉你。但我不是不愿意说,而是昨天我还没说……你就走了。如果你想听,我现在就告诉你。你想听吗?” 宁归柏听到陆行舟的嗓子有点哑,他还没思考,就已经站起身去倒水了,倒完之后他又觉得别扭,但倒都倒了,他走过去,将茶杯递给陆行舟。 陆行舟将水喝完,将茶杯搁在一旁,还是没看宁归柏:“你还没说,你想不想听?” “你说。看着我说。”宁归柏挪了一下板凳,坐在了此刻陆行舟视线的正前方。 陆行舟迫不得已,他的眼神到处乱飘,最后还是跟宁归柏的眼睛相触了,他被卷进了漩涡,他没法不想起那个吻。如果他真的是一叶扁舟,他会在这样的眼睛里浮沉、倾倒、与之共生、悲欢一体。 他深吸一口气:“我刚刚去的地方,名叫登天梯,是游戏的一个副本,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游戏里一种相对独立的玩法。登天梯有九十九层,每一层都有相应的任务,完成任务就可以获得相应的奖励,然后进入下一层,目前据我所知,登天梯内的多数任务都是战斗,打赢了就能往上走。我在登天梯里面的时候,外面的身体没有意识,就像睡着了一样,但是没法被叫醒。嗯……我不知道过了第九十九层之后会有什么奖励,但那是副本里的终极任务,过了就等于通关了,我猜测,奖励可能是……让我回到那个世界。” 宁归柏没有任何表情。 陆行舟继续说:“不过这只是猜测,而且可能性不大,因为一般来说,主线任务才是游戏的精华,如果我想回家,估计还是要把主线任务做完,才有那么一点可能。” “你去到第几层了?” “刚刚过了第四十五层。” 近一半了,宁归柏目光沉沉:“还有呢?” 陆行舟一愣:“还有什么?” “关于这个游戏,还有什么?” “还有,我之前跟你说过,我百毒不侵,这也是任务给我的奖励。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让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先顾好自己,不用管我,是因为我不会有事,因为这具身体……死不掉。” 宁归柏一言不发,他在独自消化“死不掉”的含义。 “这也是任务给你的奖励吗?”宁归柏望着陆行舟,雾里看花。 “不是。那是……我自己发现的。” “你死过。” “嗯。” “疼吗?” 陆行舟可以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件事,他以为自己早已“百毒不侵”,可当宁归柏这样问他的时候,他的眼睛却腾腾地红起来。他以为他什么也不怕,怎样都好,让孤舟在茫茫黑暗中撞向岛屿,或者,淹没在凄风冷雨的正午,沉下去吧,能终结一切也是一种希望。 宁归柏神色凛然而固执,仿佛这个问题是一项异常庄严的事业,他必须执行下去:“疼吗?” “……疼。”陆行舟哽咽着,“很疼。” 宁归柏原本还想问他“你死过多少次”,现在他放弃了,他坐在陆行舟身边,抱住他。他始终记得陆行舟说过的关于拥抱的好处,这能缓解他的疼痛,消除他的沮丧吗?陆行舟的眼泪淌湿了宁归柏的衣襟,他连哭都是压抑的,宁归柏听他急促且沉闷的呼吸,听他遏制的悲鸣,为什么要这样克制?宁归柏一颗心如煎似沸,脑中却不合时宜地涌起一个自私的念头,陆行舟能不能不要走?能不能为了他,不要走? 哭过之后,陆行舟的第一反应是丢人,他不肯看宁归柏,他闷在宁归柏湿透的衣裳中,自暴自弃地想,就这样闷死好了。 宁归柏的手轻轻地拍在陆行舟的背上,如果不是遇见陆行舟,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做这样的事。陆行舟教会他许多。 陆行舟的声音像裹在浓雾中:“你是不是想问我死过多少次?好吧,也许你不想问,只是我想说,所以我自己引出了这个问题。” “我想知道。”宁归柏停下手上动作,只用掌心贴着陆行舟的脊柱。 “我第一次死的时候,是在十七岁。那时候我得罪了一个人,他找了杀手来杀我,我打不过那个杀手,被他一剑穿心,就这么死了。接着我活过来了,我发现我身上的伤口都消失了,然后触发了一个叫做‘不死之躯’的任务,任务让我在打野怪的过程中死十次。我就确定了,我在游戏中死不掉。至于死了多少次,我记不起来了,成百上千?我不知道,一开始我还会统计,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可能还逼着自己忘记了一些。跟你重逢之后,我就没怎么死过了,嗯……在登天梯的任务中死过一次。”陆行舟隐瞒了被仇饮竹杀的最近的那次,倒不是为了仇饮竹着想,只是怕宁归柏听了会发疯。 宁归柏问:“野怪是什么?” 陆行舟说:“是一种只有玩家能看得见的怪物,你们这个世界的人是看不见的。” “也碰不着吗?” “据我的观察,是的。” “那个杀手是谁?” 接连回答了两个问题,陆行舟险些脱口而出,他咬紧牙关,觉得宁归柏变狡猾了——不知道是不是他教的。 宁归柏问:“阎王庄的吗?跟拿走青锋剑的是同一个人?” “不要问了。”陆行舟被他的推测惊到了,“不要为我杀人。我不喜欢,在我的价值观里,杀人是不对的。每次杀人之后,我都会被噩梦纠缠很久,有时我宁愿被人杀,也不想杀人。” “我不改变你。”宁归柏不去撼动——或者说,扭曲——他的价值观,“我用我的方式,用这个世界、用江湖的方式处理事情。你要改变我么?” 第165章 陆行舟用什么资格去改变宁归柏?异世界的人,如烟似雾的关系,风一吹,还能留下什么?他脸上的泪痕干了,他坐直身体,看着宁归柏。 宁归柏说:“八年了。”还不够长吗?还不够让陆行舟产生留在这个世界的念头。不说他宁归柏,陆望呢,陆行远呢,陆金英呢,陆迢呢,他不是真心把他们当做家人了吗? 陆行舟听懂了宁归柏的意思:“我忘不了来时路。” 他的语气很坚定。既然如此,宁归柏问:“昨晚为什么不推开我?” “我没反应过来。”这不全是假话,但也不是唯一的理由。 “再来一次,你会推开我吗?”宁归柏逼近他,没太近,给彼此都留了些余地。 陆行舟垂下细密的睫羽,试图让自己冷静些:“小柏,别这样。” 宁归柏执拗地问:“‘这样’是哪样?” 冷静不了一点,陆行舟忽地站起来:“我忘不了来时的路,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他往门外走去:“别跟着我,我想一个人待会。” 陆行舟去了沙滩上,海茫茫,他突然有种想跳下去的冲动,但理智压制了这种冲动,他若是跳下去,宁归柏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而且,在这个地方,他还有个任务没做完。 长生药到底在哪里?廖伶敏的出现引出了太多事,浪费了他们不少时间。陆行舟又想到了宁归柏来蓬莱的目的,光顾着说自己的事情,也没问他练功练得怎么样了。 陆行舟坐下来,他想东想西,就是不愿意想迫在眉睫的事情,或许是因为有恃无恐。陆行舟狠起来连自己都骂,既要又要,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海浪把一些贝壳冲上来,有一枚刚好冲到陆行舟的脚边,陆行舟将贝壳拾起,双手稍一用力,便将贝壳打开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贝壳打开之后,里面竟是一个瓷瓶,陆行舟拔掉瓶塞,将里头的东西倒出来,一、二、三……共有九颗药丸。 陆行舟点开任务面板,任务完成了。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30000点经验值。” “恭喜你升到四十九级。”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陆行舟辛辛苦苦找了这么久的长生药,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到手了,他不得不怀疑,这是游戏看他找不出来,特意给他开的挂。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风起云涌)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1前往灵州0/100,到池鱼阁拍卖长生药0/1。任务奖励:50000点经验值】 【??作者有话说】 1杜甫 第152章 风起云涌-2 池鱼阁是个专门拍卖物品的地方,这点陆行舟知道,但任务要他这么做,就等于告诉全天下的人,他找到了蓬莱的长生药。 陆行舟想,这是要他当箭靶子了。 转念他便安慰自己,这种刺激的剧情,一般都发生在大结局之时,说不定完成这个任务之后,主线任务也不剩几个了。 又来了,他唾弃自己,又开始漫无边际地画饼了,给自己画了这么久,结果是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 在这种清醒的矛盾中,希望忽远忽近的,陆行舟叹了声,拿着长生药回去了。 宁归柏在屋内练功。陆行舟扫了一眼,没去打扰,他在房里转了几圈,长生药放哪他都不放心,最后他还是把瓷瓶揣回了自己怀中。 他盘腿坐在地上,也开始练内功了。 陆行舟一口气练了两个时辰,他闻到鱼汤的香气,便知道宁归柏在做晚饭了。 他喝了杯水润润嗓子,接着推门而出,他走到宁归柏身边,明知故问:“有我的份吗?” 宁归柏冷着脸:“有。” 陆行舟察言观色,他当然知道宁归柏为什么不高兴,但他没法给人一个明确的回复,所以只能装作不知道。他又开始骂自己了,真无耻啊,真无赖啊。 陆行舟说:“我找到长生药了。” 宁归柏将火拂灭:“在哪找到的?” “就在沙滩上,我在一枚贝壳里找到了这个瓷瓶,里面有九颗长生药。”陆行舟丝毫不避忌宁归柏,直接打开瓷瓶给他看。 “你真的信吃下去就能长生吗?”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不会吃,我不想长生。”陆行舟想了想,“但我觉得这有可能是真的,你有没有发现,这个世界有点奇怪?” “你用你的世界的视角来看这个世界,自然会觉得奇怪。” “不止如此。经济、政治、文化这些方面有差异,我是完全能明白的,但这个世界奇怪的地方在于,它不科学,甚至到了荒谬的地步。所以我一直相信这里只是游戏世界,是被人乱捏出来的世界,不符合逻辑也很正常。但我也相信你们都是真人,悲欢喜怒,贪怨嗔痴,跟我那个世界的人没什么不一样。” “你成天都在想这些东西?” “没有成天,只是以前想得比较多。” “如果不是廖伶敏捣鬼,关于那个世界,你会一直瞒着我吗?” “很难说,我有时希望你知道,有时又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知道。” 废话,都是些废话。陆行舟想,他若是宁归柏,估计都想掐死自己了。 宁归柏的脾气好得出奇,他没再问了,只是木着脸夹鱼倒汤,将筷子放在陆行舟面前:“吃饭。” 他不问,心虚的陆行舟自己坦白,能讲的东西他都像倒豆子一样说出来:“下一个任务也出现了,任务让我去灵州,在池鱼阁拍卖长生药。” “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宁归柏恨不得现在就把他的长生药丢了。 “我知道,但我没有别的选择,这是主线任务,我可以失败,但不能放弃。” “把长生药给我。” “你要做什么?” 宁归柏伸出手:“给我。” 陆行舟忐忑地给了他。 宁归柏攥紧瓷瓶:“如果我现在把长生药毁了,这个任务是不是就失败了?” “你……”陆行舟现在完全猜不透宁归柏的心思,不知道他是认真地想要行动,还是单纯只想得到一个答案。 宁归柏明白了:“你也不知道。” 陆行舟不希望宁归柏用这种方式毁掉任务,没有人试过这么直接地对抗游戏,后果是什么?他怕宁归柏会因此面临灾祸:“我求你了,把长生药还给我吧。” 他想毁掉陆行舟回家的希望,但是……宁归柏将瓷瓶丢回给陆行舟,但是他不敢。他这辈子少有的不敢做的事情,都跟陆行舟有关。 陆行舟连忙将长生药收回怀中,不太敢说任务的事了。 宁归柏说:“我跟你去灵州。” “……好。” 宁归柏看陆行舟缩成一团,像一只鹌鹑,也不叭叭说话了。真可恨。明明是陆行舟做错了,怎么弄得跟他欺负了陆行舟似的。他明明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做了些什么,至于这样吗?真可恶。 两人吃完饭,陆行舟自动自觉去收拾碗筷。 宁归柏跟在他身后:“你现在没了剑,武功会打折扣,等会我教你一套拳法。” “什么拳法?”陆行舟不用回头,也知道宁归柏的目光笼在自己身上。 “把酒临风。” “醉拳?”陆行舟听过“把酒临风”,那可是江湖上秘传的顶级拳法,没想到宁归柏居然会。也是,宁归柏会的武功那么多,多得不寻常,旁人若是像他练得这么杂,早就走火入魔了。宁归柏确实天赋异禀。 “嗯。” “这是你奶奶教你的吗?” “是。” 别的武功就算了,“把酒临风”这套拳法真的很神秘,按理说不能乱传,陆行舟问:“你教给我,她不会不高兴吗?” 宁归柏前十九年都在为危莞然的高兴而活,已经够了,他冷酷地说:“不管她。” 陆行舟放下洗干净的碗,转头看他:“你不管她,我要管你呀,她……我还是不学了吧,反正……我怕她因此伤害你。” “要学。”宁归柏铁了心,“不能再让你死了,我想你平安。” “好好好,学学学。”陆行舟擦了擦手,他没法抵抗那样的目光,现在就学,立刻学!大不了让危莞然揍他好了,他抗揍。 想要练好“把酒临风”这套拳法,不能只学了表面,“把酒临风”的精髓在神不在形,若只是依样画葫芦,得形而忘意,那这套拳法只能发挥出三成的功力,用之鸡肋,弃之可惜。 宁归柏先把完整拳法打了一遍:“用‘把酒临风’的时候,一定要让你的身体相信你已经喝醉了。‘把酒临风’打下来有一百多种的组合变幻,我刚刚演示的只是最基础的一种。到了实战的时候,可以根据敌人的武器和武力,确定‘醉’的程度,随时调整速度、更换招式、收放力量。醉,就是不按常理出牌,要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刁钻地打破敌人的习惯,让他们跟着你的节奏打,如果双方的武功差距不大,用好了‘把酒临风’,你就能占据上风。” 第166章 妙啊。陆行舟已经很久没有学新的武功了,这时只是听宁归柏这么一说,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禁不住想,莫非他生错了世界?或许他骨子里就是个武侠痴。当然,这话是不可能说出来的。不然宁归柏一定会点头,不错,所以你留下来吧。 当晚陆行舟把基础的打法学会了,宁归柏从旁指导,纠正一些错误的细节。陆行舟打出一身汗,感觉把心中的郁闷之气都排出来了,怎一个舒畅了得。 陆行舟说:“我去河边洗个澡,咦,怎么今天没见到廖伶敏?” “她不在这里住了。” “啊?为什么?” 宁归柏看月亮。 陆行舟说:“你把人赶走了?” 宁归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陆行舟哭笑不得:“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姑娘,虽然我不喜欢她,但这里这么多屋子,给她住一间也不会怎样。” 宁归柏理直气壮:“她害你的时候不就住在山洞吗?现在让她回山洞住,别在这碍手碍脚的,有什么问题?” 前面说得有道理,陆行舟想起了廖伶敏做出的一串坏事,也不想可怜她了,但他不免疑惑:“她碍什么了?” 宁归柏目光变得幽深,他突然低下头,在陆行舟脸上亲了一口,用明确的行动回答了“碍什么”的问题。 “你!”陆行舟脸上烧了一片,烧到了脖子,烧到了耳边。 宁归柏站直了身,等着听陆行舟能“你”个什么出来。 然而陆行舟理不出来,他只能落荒而逃:“我去洗澡了。” 除去陆行舟跟宁归柏混沌不明的情感之外,在蓬莱的最后一个月风平浪静,唰一下就过去了。 期间陆行舟每日练武,他的努力程度跟宁归柏齐平了,两人都知道离开蓬莱后要面对的是什么,不算吃饭、睡觉和推拉后的一切时间都在练武。陆行舟还挤时间去爬了登天梯,在离开蓬莱前通过第五十五层,升到了五十级。 这日,接宁归柏的船到了。 撑船之人看年纪不到三十,身穿深蓝色的广袖绸衣,五官俊朗,气质风流,不像是个船夫。 陆行舟小声问:“他就是送你来的人?” 宁归柏摇头:“不是。” 撑船人懒懒开口:“在下灵州盛自闲,来接宁公子离开,你们哪位是?请上船吧。” 宁归柏说:“我是,但我要带他一起走。” 盛自闲笑了笑:“那可怎么办呢?危老夫人只给了我带一人的钱……” 陆行舟问:“一人多少钱,我给你,能捎上我吗?” “不贵,也就五百两银子。”盛自闲一张嘴,就是狮子大开口。 这还不贵?陆行舟懵了,他得打多少野怪才能赚这么多银两啊?陆行舟挠挠头:“能不能打个折?” 宁归柏没陆行舟那么好脾气:“带我们走,不然……”他的剑发出了嗡鸣。 盛自闲让开路:“都上船吧。” 陆行舟目瞪口呆地上了船。 三人都坐稳后,盛自闲撑着船桨,带着他们驶离蓬莱。 陆行舟忍不住盯着宁归柏。 宁归柏问:“怎么了?” 陆行舟说:“没怎么。我看你长得也不吓人啊,怎么一开口就让人屈服了。” 盛自闲语带笑意:“这个问题应该问我吧。” “没错没错,就是问你。”陆行舟很久没见过陌生人了,看见盛自闲,竟然有些兴奋。 盛自闲说:“如果宁公子要我的命,这五百两不赚也罢,划不来啊。我要是死了,家里还有几万两银子没花,因小舍大,岂不可惜?” 陆行舟:“……” 第153章 风起云涌-3 陆行舟问:“盛公子是做什么的?” “不做什么,潇洒闲人罢了。”盛自闲划船的姿态很散漫,让人觉得他不是在划船,是在摇扇。 陆行舟狐疑道:“潇洒闲人能有几万两银子?”要么是盛自闲在骗人,要么他根本不是什么潇洒闲人。 盛自闲勾起嘴角:“你以为我将人从蓬莱带走,要五百两是随口说的?” “真要五百两啊?”陆行舟瞟了宁归柏一眼。 盛自闲说:“是啊,危老夫人给了我五百两,可没说要我带两个人。” 陆行舟干笑两声,突然觉得吉无心真是个大好人,他将自己送去蓬莱,可是一分钱没要。陆行舟拎了拎自己的钱袋:“五百两没有,我这顶多只有五十两,若是盛公子不嫌弃,我就把身上的钱都给你。” 盛自闲眼珠一转,看起来也没打算放过陆行舟这几十两。 宁归柏开口了:“别打他的主意,五百两我给你。” 陆行舟真想捂住宁归柏的嘴,能给五十两的事,为何非要给五百两?真是个傻子。不管有没有他陆行舟,这船都是要开的,他不过是捎带的那个,怎么能给原价呢?陆行舟真是急死了,他瞪了宁归柏一眼,示意他别说话了。陆行舟说:“哈哈,他开玩笑的,他哪有五百两。盛公子,你就要了我这五十两,我们交个朋友,可好?” “跟你做朋友,有什么好处?” 盛自闲这句话属实把陆行舟问到了,他硬着头皮说:“我武功还不错,你要是遇到困难,我可以帮你一把。” 盛自闲点点头:“还有吗?” 怎么还有?陆行舟绞尽脑汁:“我……” 宁归柏冷冷道:“他可以拦着我,让我不要杀你。” 陆行舟下意识说:“对。”说完才觉得不对劲,这是恃强凌弱啊! 盛自闲可进可退:“好吧,那我就交你这个朋友了,可以把银两给我了。” 陆行舟在背后掐了宁归柏一把,这才顺利将荷包给了盛自闲:“既然都是朋友了,以后我就叫你盛兄?对了,我叫陆行舟。” “好,那我就叫你小舟。” 宁归柏:“……” 陆行舟问:“盛兄为何会知晓往来蓬莱的路?” “天生的。”盛自闲看着陆行舟惊讶的模样,“你不信?” 陆行舟说:“是有些难以置信。” 盛自闲目光如炬:“虽然蓬莱的位置经常改变,但我一眼就能看见蓬莱的方向,赚钱的本领啊,真是天生的。” 陆行舟若有所思:“你带过很多人去蓬莱?” 盛自闲说:“没有很多,一年也就几个。” “可是想去蓬莱的人很多,如果他们知道盛兄有这项本领,应该有很多人来找你。” “第一,给得起钱的人不多。第二,我不能一年到头都在海上漂,那多没意思啊。所以,我也不是每个人都带的。其实这趟我本不想来,大冬天的多冷啊,但危老夫人不愧是宁公子的奶奶,把剑放在我的脖子上,不来也不行。若是换个人,我早就把他打得屁滚尿流了,但危老夫人的武功……我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宁归柏面不改色,陆行舟都替他们家不好意思,这一脉相传的作风……陆行舟岔开话题:“盛兄也是学武之人?” 盛自闲说:“懂点拳脚,防身罢了。” 陆行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谦虚,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宁归柏提出要去船舱休息,陆行舟就跟着他进去了。 宁归柏说:“我要练内功,你也练。” 陆行舟说:“你先练,我们轮流练。” “为什么?” “我不确定盛兄武功如何,品性如何。还是留个心眼,我们不要同时练功的好。”陆行舟凑到宁归柏耳边说,免得被盛自闲听见。 宁归柏低声说:“一口一个盛兄,我还以为你已经完全信任他了。” “逢场作戏,都是逢场作戏。”防人之心不可无,陆行舟用一条命彻底领悟了这个道理,“你练吧,我守着你。” 七日后,船靠到了灵州。 盛自闲邀请二人去他的府上做客,陆行舟拒绝了:“我们还有事要做,就不去府上打扰了。”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盛自闲说的可能只是客套话,随口一说罢了,陆行舟若真凑上去,盛自闲还可能会不高兴。在海上的这几日,陆行舟摸清了盛自闲的一点,就是他真的很爱财。去他府上住还得花他的银两,陆行舟已经想象到了盛自闲在背后打算盘的模样了。 宁归柏问:“你去蓬莱的时候,我奶奶在灵州吗?” 盛自闲一拍脑袋:“差点忘了,危老夫人让我告诉你,到灵州之后就回登龙城,她在登龙城等你。” “知道了。”宁归柏不咸不淡地应了。 盛自闲跟他们分别后,陆行舟问:“你真的不回登龙城啊?” 宁归柏说:“不回。走吧,去池鱼阁。” 陆行舟还背着包袱:“我们不先找家客栈住下么?” “池鱼阁的规矩,若是拍卖贵重物品,委托人要在池鱼阁住下,直到物品成功交易为止。长生药这种千金难买的东西,也算是贵重物品。” 陆行舟之前不知道这点,他点头:“好,那就去池鱼阁。” 第167章 走了几步,陆行舟突然顿住脚步:“不对,我忘了千里马!”他一走走了三个多月,客栈不会以为他不回来了,把千里马卖了吧?青锋剑已经丢了,千里马可一定不能丢啊。陆行舟越想越害怕,他也不管宁归柏了,撒腿就朝之前住的客栈跑去。 宁归柏跟着陆行舟跑了。 所幸,千里马还在那家客栈里。 多亏客栈老板想了又想,这么好的马,用它的人的武功必然不低,他可不想得罪江湖人。而且这马是真的俊,看着便赏心悦目,白养着也不是不行。就这样,千里马等到了陆行舟。 陆行舟千恩万谢,想拿点银两报答老板的不卖马之恩,但他一摸腰间,才想起他现在身无分文。他只好看向宁归柏,宁归柏给了客栈老板一锭分量不轻的银两。 客栈老板眉开眼笑,说着“欢迎再来”把他们送走了。 千里马在陆行舟的怀里拱了又拱,陆行舟抱着千里马摸了又摸,要不是宁归柏开口说“天黑了”,这一人一马还不知道要缠绵到什么时候。 陆行舟这才放开千里马,这里距离池鱼阁还有一段距离,走着去太慢了,他翻身上马:“小柏,你也上来。” 宁归柏坐在他身后,陆行舟将缰绳递给他,宁归柏的双臂环住陆行舟,没动缰绳,让千里马自己走了。 陆行舟拍了拍千里马:“跑快点……也不要太快。” 宁归柏将头搁在陆行舟的肩上,陆行舟身躯一僵,他也想彻底放松,软下来靠着宁归柏,但他没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过度的亲昵,所以他一直僵直身体,直到千里马停在了池鱼阁。 池鱼阁其实是一个庄子,是以拍卖为主要生意的经营场所,有时也会接待一些来往的江湖客,还会帮跑腿、送信、治疗……总之业务广泛。 他们一停下来,就有青衣男子迎上来:“二位可是要进池鱼阁?” 二人先后跳下马,陆行舟说:“是,我有东西想要拍卖。” “进来说进来说。”青衣男子在脸上调出冷热得宜的笑容,请他们进去了。 陆行舟和宁归柏坐在厅堂内,有人上茶,有人端点心,忙成了一幅画,青衣男子笑道:“不知二位公子要拍卖的东西什么?” 陆行舟说:“蓬莱仙岛的长生药。” 青衣男子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公子是在开玩笑吗?” 陆行舟说:“我没有在开玩笑。” “公子稍等片刻,我请朱主管来。”青衣男子脚步如风,离开了厅堂。 朱主管天庭饱满,嘴唇厚实,长得十分和蔼。他堆着笑地来到了厅堂,问:“还不知二位公子名姓?” “我姓陆。” “姓宁。” 他们没报名,朱主管也不在意,依旧笑嘻嘻:“原来是陆公子,宁公子啊,听说你们想要拍卖长生药?” 陆行舟说:“对。” 朱主管说:“长生药价值连城,世所罕见,乃稀世珍宝。我们池鱼阁做的是口碑生意,在拍卖之前,必须辨别真伪,二位公子可否先将长生药交出来,让我们的人先行鉴定?” 陆行舟思索片刻:“可以,我这里有九颗长生药,只能给你一颗用作鉴定。” “这……”朱主管面露难色,“就算鉴定出来的那颗长生药是真的,我们怎么保证剩下的也都是真的呢?” 陆行舟取出瓷瓶,将长生药倒在手上:“现在长生药都在我的手上了,你可以随意拿一颗去验证,这样,我作假的可能便小了很多。当然,也不至于没有,但池鱼阁若是不信我,我便没法跟你们做生意了,只能告辞。怎样?朱主管,你来决定吧。” 朱主管走上前,犹豫许久,最后一咬牙:“好,我就拿这颗长生药。还请二位公子在池鱼阁中住下,几日之后,我们会告知结果。事先声明,如果确认这颗长生药是真的,会马上安排拍卖事宜,但我手上这颗是合理损耗,无法退还。如果这颗长生药是假的,二位便请离开池鱼阁。” 任务没明确要求他做的事,他是可以自己拿主意的。陆行舟点了头:“好。” 五日后。 朱主管扑着风雪来找二人,陆行舟看他神态,便知池鱼阁确认了长生药是真的,虽然他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辨别的。 朱主管来找他们,是想要确认拍卖事宜:“二位拍卖长生药,是想要银两,还是别的东西?” 陆行舟只想完成任务,不想弄得太麻烦,就说:“银两。” 朱主管又问:“剩下的八颗长生药,是要全部拍卖吗?” 陆行舟说:“是。” 朱主管要他将长生药都拿出来,他们会签一份协议,最终拍卖所得的银两,陆行舟拿八成,池鱼阁赚两成。 陆行舟本想等拍卖那日再将长生药拿出来,但看朱主管的模样,如果他此刻不将长生药交出去,那么这拍卖是不会开始了。 罢了,反正是任务的要求,信一回任务吧。陆行舟将瓷瓶给了朱主管,签了协议,按了拇指印。宁归柏没签名,也没按指印。 朱主管说:“拍卖会在一个月后开始。” “一个月?为什么要等这么久?”陆行舟不想拖这么长时间。 朱主管说:“这种稀世珍宝的拍卖,要广发天下贴,让所有对它感兴趣的人都来池鱼阁,价高者得。所以这一个月,就是给天下人准备和出发的时间。” 陆行舟无话可说。 他与宁归柏目光相触,都预想到了一个月后的场景,到时贪恋人间的江湖客齐聚一堂,搅动风云,必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第154章 始料未及-1 在等待的这一个月里,陆行舟和宁归柏都没有闲着。 陆行舟先去灵州郊外打了两次野怪,不是为了赚经验值,是为了赚钱,虽说在池鱼阁内吃穿不愁,但没点银两傍身让陆行舟很不安心。又因为他将长生药给了池鱼阁拍卖,受到交易的制约,他每次出门的时候,池鱼阁都会派人跟着他,以免他给了假货就跑路。靠着宁归柏转移视线,陆行舟成功打了两次野怪,但毕竟太不方便,陆行舟很快便放弃了。 接着,陆行舟将全副精力都放在练武和爬登天梯上,他自以为已经将“把酒临风”练得很好了,但每次跟宁归柏比武的时候,宁归柏都能用同一套拳法制住他,虽然陆行舟知道,宁归柏练“把酒临风”的时间一定比他长很多,但这还是让陆行舟感到了挫败。宁归柏看出他的失落,也不会假模假样地安慰他,说什么“这么短的时间,你已经练得很好了”这种话,他毫不留情地打败陆行舟,又让陆行舟站起来,继续! 有些时候,宁归柏觉得自己成了另一个危莞然。 但陆行舟不会埋怨他,陆行舟知道宁归柏不想让他再品尝死亡的滋味,不想他疼,所以才会这么严厉。而且,宁归柏对自己更狠,偶尔陆行舟夜半睡不着,推窗看月亮的时候都能发现宁归柏在练武,月裹在厚厚的云层里,也不知道他是没睡,还是已经睡醒了。 陆行舟几次开口,想劝宁归柏离开,去登龙城,去关州,去鹤州,哪里都好,别跟在他身边了。宁归柏自有他的大好天地。 可他每次想说这些话的时候,宁归柏立刻便能察觉到,于是先克制地亲他,后来密密地吻他,继而蛮横地吞噬他,迫使陆行舟将他不爱听的话都咽回去。宁归柏到底是个年轻人,他直率得像一阵狂风,不懂得隐藏、也学不会修饰爱意。 对这种逾越关系的举动,陆行舟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 宁归柏得寸难进尺,陆行舟低眼笑己痴,西风呜咽,两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种状态,谁都不敢再有妄动。 登天梯第五十六层到第六十层都是答题,检验陆行舟是否还记得曾经学过的东西,古籍、诗词、典故、佛经、对联、俗语……什么都考,所幸陆行舟都还记得。不然他还得在百忙之中抽空学习,他想,说不定准备高考都没这么忙。 第六十一层到第六十五层都是助人,有三层难度不高,马上就过去了,后两层也不难,就是费了些时间,陆行舟在屋内“睡”了两日,吓得池鱼阁的人险些以为他死了。 无论如何,这个月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陆行舟升到了五十二级。 池鱼阁举行拍卖的地方叫得应楼,得应楼共有三层,结构下宽上窄,一层是大堂,二层和三层都是包厢,二层的包厢是半开放式的,坐在其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层人的动作,三层的包厢几乎全封闭,只留一个小窗给里头的人出价。 朱主管来问陆行舟想坐第几层的时候,陆行舟思索片刻,第二层方便观察,第三层方便隐匿,他拿不定主意,问:“坐哪层比较安全?” 朱主管笑道:“第三层吧。” “第三层看不见外头的情景,好像也不是特别安全。”陆行舟犹豫了,虽然处于漩涡中心,但他还是很想看看热闹的。 朱主管说:“陆公子不必担心,三楼的包厢虽是封闭式,但门窗都用了特制材料,里头的人可以看清外面,反过来什么也看不见。按以往的规矩,第三层的包厢也是拍卖的,价高者得。但陆公子带来的长生药太贵重了,所以阁主这才破例,让陆公子可以自行选择位置。” 第168章 这就容易决定了,陆行舟当机立断:“那我们就坐第三层吧。” 朱主管说:“好,明日拍卖会开始前,会有人带陆公子和宁公子从秘密通道前往三层包厢,你们跟他走就可以了。” 陆行舟问:“这是为了让别人不要看见第三层的人吗?” “是的。” 朱主管笑意加深,顺便夸了池鱼阁一番:“有些竞价之人,不愿让别人知晓身份,所以才有了这样的规划,得应楼的设计追求人性化,尽力让每个人都能坐在合适的位置上。” 陆行舟说:“我知道了,多谢朱主管告知。” 朱主管离开之后,陆行舟才讽刺一笑,说什么“人性化”,不就是想多赚钱吗?连好位置都要拍卖,确实“公平”。 转眼便到了拍卖日。 陆行舟和宁归柏坐在三楼东侧的包厢,桌上摆着琳琅糕点和各色水果,陆行舟握着手炉,靠坐在软垫上,在桌上挑拣吃的,惬意极了。 宁归柏坐得笔直,目光警惕,看底下的人陆续进场,他尤其留意佩剑之人。 人多起来之后,陆行舟终于认真起来,他的身体微微向前倾,往下看——人真多啊,真热闹啊,他还看见了一些熟人。 陆行舟问:“小柏,下面有你认识的人么?” 宁归柏报菜名似的:“参商派、胜寒派、柴门帮、渊冰阁、燕归堂、月虚派、风雨堂、狂歌楼、幽梦岛、招魂殿、返照宫、阎王庄……各大门派都来了人。你看,廖伶敏也来了。” “她来做什么?莫非她也想要长生?”陆行舟皱了皱眉,怎么哪里都有廖伶敏,既想通过害别人救她弟弟,又想得到长生?真贪心。 宁归柏说:“不知道。”他也不关心。 陆行舟问:“你怎么知道各大门派的人都来了?你认识那些人?” “不算认识,见过不少。”宁归柏在江湖上闯荡多年,也不奇怪。 “来的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陆行舟看见了许解晴、宿淡月、百晓生、包打听、几个燕归堂的长老、女扮男装的崔疑梦、还有他的师父……温竟良。 按照陆行舟对温竟良的了解,他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为了得到长生药。温竟良是要站在这里,看看谁会为了这些长生药作恶,然后,他就会拔剑。 至于崔疑梦……陆行舟再用目光搜寻几圈,也没看见崔寻木和崔无音——除非他们坐在三楼,不然崔疑梦就是一个人来的。她跟她的两位兄长分开了吗?陆行舟疑虑重重,如果崔疑梦跟崔寻木在一块,崔寻木必然不会让崔疑梦来池鱼阁。 崔疑梦可千万别做傻事,这长生药是从他的手上出去的,万一发生了什么,陆行舟没法跟崔寻木交代……他决定重点留意崔疑梦,若有什么危险,先救她。 正当陆行舟忧心忡忡之时,二层的包厢突然有人打起来了。 剑光烁烁,让人眼花缭乱,陆行舟一个也不认识:“他们是谁?拍卖会还没开始,怎么打起来了?” 宁归柏说:“是胜寒派和渊冰阁的人,刚刚吵了几句,就拔剑了。” 池鱼阁的人连忙出来制止,他们和和蔼蔼地说了句“要打请出去打,打完之后不要进来了”,一句话就吹灭了双方的明火,胜寒派和渊冰阁的人回到各自包厢坐下,旧怨未销,又添新仇。 这时陆续又进了一些人,陆行舟瞟了眼,居然看见了吉无心。这下可好,熟人越来越多了。 朱主管敲了一下钟——再等一刻钟,拍卖会就要正式开始了。 一刻钟能发生多少事? 先是有几个人凑近包打听,向他打探一些消息,包打听收了银两,对着他们嘀嘀咕咕……这群人挤在一起,挡住了一个要上茅房的刀客,刀客不耐烦地推了最近的人,打探消息的人正听到高潮,被这么一推当场怒火中烧,又因为地方太过拥挤,连武器都抽不出来,两人扭打片刻后便抱作一团拼力气。池鱼阁的人连忙上前,重复了那句话——要打请出去打,打完之后不要进来了。 但这两人打得难舍难分,也许他们根本不是冲着长生药来的,只是为了看热闹,气性上涌之际,打架比看热闹重要多了。最后他们都被请了出去。 接着,一大汉看见地上爬过一只蜈蚣,便一掌拍了过去,他的掌风扫到了旁边人腿上的一沓纸,空中顿时碎纸翻飞。纸的主人揪住大汉的衣领,破口大骂:“你他爹的做什么?赔我的纸,赔我的纸!” “我打蜈蚣,不是故意打你的纸。” “我不管,你赔。” “蛮不讲理!这是拍卖会,你带这些破纸来做什么?赔什么赔,我呸。” “我是夙州最有名的说书人,来这里就是为了记录故事,当然要带纸笔。现在纸被你打没了,你毁了我的生意,赔钱!” 这两人倒是没打起来,因为说书人不会武,而大汉要脸,最后池鱼阁的人上前调解,大汉赔了五两银子给说书人。 与此同时,一个中年男子趁乱偷走了前面人的钱袋,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偷钱,钱到手了,他就打算偷偷溜走。但这举动被二层包厢的一人看见了,那人告诉了池鱼阁的人,池鱼阁的人抓住中年男子,将钱袋还给主人。 然后,一青年男子经过宿淡月的时候,一个踉跄扑进了宿淡月的怀中,双手在她腰上揉了几把。宿淡月冷笑一声,出手如电,将几根粗针扎进了男子的穴道:“以后,雨天你会膝盖痛,晴天你会肩膀痛,雪天你会全身痛。医者仁心,我告诉你,不想痛就去死。” 最后男子鬼哭狼嚎地被请出去了,而因为宿淡月是神医,没有人想得罪神医,她就留在了位置上。 陆行舟喃喃道:“众生百态。” 一波三折过后,拍卖会还是准时开始了。 第155章 始料未及-2 朱主管站在台上,清了清嗓子:“今日池鱼阁只拍卖一样东西,就是从蓬莱仙岛得到的长生药,天下英雄汇聚于此,想必都是为长生药而来。因为委托人的请求,我们不便透露他们的身份,但我们已经辨认过长生药的真伪,可以确定地告诉诸位,此刻摆在这里的,是八颗货真价实的长生药丸。” 一层前排有人问:“敢问池鱼阁是如何辨别长生药的真伪?” 朱主管早就料到了这个问题,他说:“老夫人,请上来吧。” 众人瞧见,一名蒙着面纱的中年妇人,健步如飞走到台上。她扯下面纱,底下顿时一片哗声,原是她的脸上有一道长且深的刀疤,从左半张脸的额角,一直延伸到右半张脸的下颌。 底下有人认出了此人,但他的语气中有怀疑:“你是傅贞秀?” 沸水腾腾。 “不可能吧,傅贞秀不是都一百多岁了吗?” “是啊,上面这个人,顶多就四五十岁。” “莫非这就是长生药的奇效?” “哎,长生药的功效是返老还童吗?我一直以为长生药的功效是长生不老,什么时候吃就从什么时候开始容颜不变,没想到还可以退回去啊。” “你想多了,长生药怎么可能让人长生不老?它的功效是延长寿命,比如你原本能活六十岁,吃了长生药之后,也许就能活到一百二十岁。” “这种说法有根据吗?” “古籍上是这么说的。” “切,古籍写的东西能信吗?写的人都已经死了。” “古籍不一定可信,可现在活生生的例子站在面前了啊,她应该真的是傅贞秀啊,这五官,这道疤……一模一样。” …… 等众人议论得差不多了,朱主管运用内力,盖住了他们的声音:“不错,这位就是傅贞秀傅老夫人,我们在她身上验证了长生药的效果,请傅老夫人来说说你的感受吧。” 傅贞秀中气十足,声如洪钟:“诸位,我是傅贞秀,今年一百零六岁,我于一个多月前吃下长生药,然后我的容貌便不断变化,越变越年轻,两日之后,就定格成了现在的模样。我脸上这道刀疤,没有人会不记得吧,五十年前我血战西域邪魔,我杀了他,自此有了这道疤。若有人怀疑我的身份,大可上来与我比试比试,一较高低。” 有人高喊:“若你真是傅贞秀,不妨在台上展示你的独门绝技‘发如针’。” “发如针”是傅贞秀独创的一门暗器,不管是多么细软的头发,只要到了她的手上,她都能让头发发挥出银针的效果,出手如无物,杀人于无形。 “好啊,我已经很多年没用过‘发如针’了。”傅贞秀淡淡一笑,“你上来,我示范给诸位看。” 那人说:“为何要我上来?池鱼阁的人要证明长生药是真的,所以要证明你的身份,这是池鱼阁的目的,当然是让池鱼阁的人来示范,你们说对吧?” 众人觉得此人说得对,当下纷纷附和,应该让池鱼阁的人来证明。 朱主管不慌不忙:“小六,你上来,把外衣脱了,之后去领一年的工钱。” 第169章 叫小六的人脱了外衣和中衣,只穿着背心和长裤,赤裸着臂膀站在台上。 得应楼的平台很大,其余人全都退了下去,傅贞秀和小六各自站在平台的一端。谁也没看清傅贞秀是怎么动作的,她手一扬,小六就往后倒下了。 池鱼阁的人将小六扶起来,只见小六的两条手臂上,遍布了细细的、针孔状的伤口,这些伤口的外面都有头发的末端。小六被搀扶着在一楼转了一圈,还存有疑惑的人,在小六经过之时,从他的身上拔下头发,纷纷惊呼,一为傅贞秀的成名绝技,二为傅贞秀的倒退容颜。 朱主管重新上台,他捧着装长生药的玉盒,说:“诸位现在应该都相信长生药的奇效了吧。” 他环顾一圈,底下再无异议:“现在开始正式的拍卖环节,在开始之前,照例说一下拍卖的规矩,拍卖开始之后,我会报出起拍的价格,凡是想要竞价的贵客,可以通过叫喊或举牌的方式来应价。这里有八颗长生药,分八次来拍卖,为保公平,已经得到一颗长生药的贵客,不得再参与后续的拍卖。当场内无人再竞价之时,我会数十声,如无人再加价,便确认成交,成交之后不得反悔。场内之人不得恶意竞价,也不得阻拦他人竞价,否则取消竞价资格,并且将会被请出得应楼……好,拍卖现在开始,一颗长生药一百两起拍,价高者得。” 一百两的起拍价实在太低,但对于长生药来说,起拍价多少都无所谓,朱主管露出神秘的笑容,反正到了最后,都会是天价。 朱主管话音刚落,就有人喊出了“一千两”。 “两千两。” “三千两。” “五千两。” …… 陆行舟咂舌:“这些人疯了吧。” 宁归柏说:“长生药会被抬成天价,你不是早就预料到了吗?” “是。但我没想到他们一开始就这么疯狂,一百两的起拍价,加拍居然都是一千两一千两加的。而且他们都知道,长生药不是真的能让人不死,只是延续生命罢了。” 陆行舟不敢想象,如果长生药真的能让人“长生”,那么底下这群人到底会癫狂到什么程度。说不定这拍卖会都不用开了,他们会直接大打出手,谁带的人多,谁的阵营武功强力量大,谁就能把长生药都夺走。 第一颗长生药以“一万五千两”的高价落在了三层包厢的神秘人手中。 陆行舟问:“小柏,你觉得这是高了还是低了?” “高了。”宁归柏神色淡淡,“接下来几颗长生药都卖不到一万五千两,但最后两颗长生药一定会高于一万五千两。” 陆行舟有些惊讶:“平时不声不响的,其实你很了解人性。” 宁归柏的目光从楼下转到陆行舟脸上,霎时变得柔和了:“我没你想得那么笨。” “我没觉得你笨啊。” “不了解人性就是笨。” 陆行舟想了想:“也不能这么说吧。” “为什么?” “有的人不想深入了解人的劣根性,所以就不去想这些事情,他们过得很高兴,怎么说……大智若愚?这样的人也不笨。” “我觉得世上没有大智若愚的人。” “嗯?” “聪明就是聪明,看起来愚笨的人,就是没有智慧的。” “可是,看起来愚笨的人可能只是在伪装。” “如果一个人拥有的聪明才智,还不足以让他做真实的自己,说明他没有多少智慧。” 陆行舟被他说服了,他想,一个有智慧的人,应该能用自己喜欢并且真实的方式度过一生,有什么好伪装的。 他们聊天的时候,第二颗长生药被二层包厢的一名妇人拍下,成交价是一万一千两。 陆行舟问:“她是谁?” 宁归柏抬眉:“你不认识?” “不认识啊,你认识吗?” “她是燕归堂的堂主夫人,郑独轩的母亲,人称‘丹心携雨’的李顺云。” 陆行舟这才仔细打量李顺云的眉目,从中看见了郑独轩的影子,他想起,他的心头血曾在李顺云身上流动。他怔了会,回过神时见宁归柏目光灼灼。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不认识她。” “不认识就不认识,很奇怪吗?”李顺云不是他的亲人、师父、朋友、邻居……而且他那时只想着做任务,也不怎么关注燕归堂的事情,不认识太正常了吧。 宁归柏却笑起来,重复道:“你不认识她。” 陆行舟觉得他神经兮兮的,第三颗长生药已经拍出了“一万两”的价格,陆行舟便不管宁归柏了,认真看接下来的长生药,猜测它会落在谁的手上。 陆行舟万万没想到,第三颗长生药落在了一层的吉无心身上,他报出了“一万零一两”的价格之后,便无人再竞价了。 吉无心要长生药做什么?陆行舟想不明白。他所了解的吉无心,应是没有这种欲望的。而且,吉无心哪来的钱? 他的疑惑很快被第四颗长生药的拍卖揭过,第三层另一个包厢的神秘人物获得了长生药。 原来钱真的什么都能买到,陆行舟突然这样想,在这个游戏世界里,有钱连寿命都能买到,在有些时候,钱真的无所不能,有钱的人可以把别人的尊严买来踩着玩,把别人的挣扎买来挂在墙上欣赏,把别人的痛苦买来对抗虚无,把别人的欢笑买来确认生之美好,把别人的感激涕零买来满足崇高的欲望。 陆行舟打开任务面板,发现拍卖虽然还没结束,但任务已经完成了。他点了提交。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50000点经验值。” “恭喜你升到53级。” 宁归柏看他手指在空中点了几下,问:“你完成任务了?” 陆行舟点头。 “有新任务吗?” “还没有。” “哦。” “到第几颗长生药了?” “最后一颗。” “这么快?”陆行舟想,他只是发了会儿呆,“刚刚那三颗被谁买走了?” 宁归柏说:“有两颗卖给了三层包厢的人,有一颗被第一层的一个人买走了,我不认识他。听底下的人说,那人是狂歌楼的副楼主。” 陆行舟说:“有人喊两万两了。” 宁归柏说:“估计要奔着三万两去了。” “最后一个买的会觉得自己很亏吗?同样的东西,他要花两三倍的价格来买。” “不知道。”宁归柏根本不在意,若不是要陪陆行舟做任务,今日他不会坐在这里。 陆行舟没法理解有钱人的想法,便不想了。 最后一颗长生药还是落在了未知者的手上,成交价是三万一千两。 陆行舟心想,结束了。 就在这时,一阵欢快的笑声伴随着吟诵飘远了。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1 哈哈,诸位,有缘再会。” 得应楼中的所有人,都看见了漫无边际的花海,弯着腰的,挺着背的,昂着头的……姹紫嫣红开遍,转眼凋落,继而消失。像是有人拂过他们的眼睛,关上了一叶窗。 陆行舟闭上眼睛,但那幅花海还残存在脑中:“竟然是幻术,是幽梦岛的人。” “长生药,没了……”朱主管打开盒子,他的震怒掺杂颓然,天塌了。 得应楼内一片死寂,随后炸开了锅,人声鼎沸。尖的、硬的、高的、粗的、低的、细的、哑的、破的、清的、冷的、刺的、柔的、稳的、急的、干的、疲的、热的、躁的……那些声音高高低低,裹挟着泥沙,向四面八方涌开了。 【??作者有话说】 1白居易 第156章 始料未及-3 惊惧过后,朱主管恢复了理智,他雷厉风行,先命人封锁得应楼,一只苍蝇都不能飞出去。接着,他派人去通报阁主,建议立刻追寻实施幻术之人的踪迹,宁可错杀,不得放过——那可是十万两白银啊! 被拦着不让走的江湖客议论纷纷,一层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别挡老子的道,现在还不去追那幻术人的下落,是等着长生药都被人吃掉吗?” “快滚开,那贼人肯定没走远,现在追还来得及。” “朱主管,你让人拦着不让我们走,是想做什么?” …… 陆行舟盯着廖伶敏,发现廖伶敏神色寻常,双目微垂,不似周边人那样到处乱看,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 “或许,偷走长生药的人,跟廖伶敏有关系。”陆行舟做出了这样的推断。 宁归柏这时才看向廖伶敏:“要不要把她抓来问问。” “算了吧。”陆行舟打开任务面板,确认没有出现新的任务,“反正任务已经完成了,长生药现在落到谁的手上,都跟我没关系了。等着吧,等朱主管查完场内的人,我们就可以走了。” 第170章 朱主管运功高喊:“请诸位安静。” 场下的声音没有立刻消失,只是渐渐低下去。 有人尖声道:“朱主管,今日在你们池鱼阁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可得给我们大家一个交代啊。” 朱主管说:“今日场内有那么多各门各派的高手,在长生药被偷之时都没有发现异常,说明那贼人的幻术已至臻境。这等水平的人来去自如,防不胜防,怪不到池鱼阁的头上。” 有人嗤笑一声:“你这是在推卸池鱼阁的责任吗?” “不是,我只是在阐明事实。”朱主管顶着压力往下说,“但池鱼阁不能判定那贼人已经离开了得应楼,或者说,她的同伙也许还在楼内,因此我们需要盘查在座的所有人,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然后把长生药都找回来,跟八位买主达成先前的交易。” 有人提出质疑:“所有人?这里成百上千个江湖人,你要查到什么时候?等你查完,那贼人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是啊,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那贼人的幻术如此厉害,估计是幽梦岛的长老……甚至是级别更高的人物。我提议,将楼里幽梦岛的弟子都找出来,说不定她们还帮忙实施了幻术,等找到她们,说不定就水落石出了。” “可是,幽梦岛的弟子都很神秘,谁能认全啊?” “这也是个问题。幽梦岛只有女人,那就把说不出来历的女人都抓起来一一审问好了,让我们男人去外面搜寻线索。” “谁说会幻术的只有幽梦岛的人?是人就有可疑,真要查就一视同仁,男人也得留下来。” …… 刚被朱主管派去通报的人回来了,他凑到朱主管耳边说话,用手挡住窥探的视线。 朱主管的嘴几乎没动,只发出了声音:“阁主真这么说?” “是。” 朱主管咬崩了牙:“你说了那值多少两白银吗?” “我发誓我说了。” “……退下吧。” 朱主管抬起双掌往下压:“诸位再安静片刻,我有话要说。” 他等了会儿,接着说:“阁主有令,不进行盘查询问,诸位可自行离开得应楼。至于丢失的八颗长生药,我们会全力追查,如果能寻回长生药,且八位买主还愿意按拍卖价购买,那就继续成交。如果买主放弃购买,池鱼阁也不会追究。此外,长生药被盗确实是池鱼阁的失责,我们将赔偿八位买主每人一百两,至于剩下的贵客,每人赔偿五两银子,以此聊表歉意。” 说罢,朱主管肉疼极了,本以为这是笔盆满钵满的大买卖,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现在池鱼阁分文没赚不说,还得倒赔上千两银子,亏啊,太亏了啊。 这话一出,场内自然又是一片闹哄哄。 池鱼阁的人从秘密通道出现,带着陆行舟和宁归柏离开了得应楼。 别人都能走,陆宁二人身为委托人,还得在池鱼阁再留两日。朱主管找到他们,心中不能说没有怀疑,但他怀疑很多人,更何况他没有任何证据能指向二人,所以只能将怀疑藏起来,跟他们商量后续的事情。 “若两位公子没有要事在身,我建议继续住在池鱼阁内。如果长生药能够找回来,而且买主愿意交易,你们留在池鱼阁内,也方便分成。” 陆行舟问:“朱主管认为,长生药能找回来的概率有多大?” 朱主管面露尴尬:“这个……谁都不好说啊。” “我认为几乎没有可能。所以我的打算还是离开池鱼阁,万一长生药真能找回来,银两就先放在池鱼阁吧,我有空再来拿。” 陆行舟这话只是说说而已,“几乎没有可能”已是客气之言,在他看来,池鱼阁完全没有可能找回长生药。那幻术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走长生药,简直算得上是神迹,现在为长生药而来的人也都离开了得应楼——估计都去找长生药了,除非池鱼阁内有什么能人异士,不然长生药已经跟他们毫无关系了。 朱主管说:“既然二位决定要走,池鱼阁也不会阻拦,长生药被盗,损失最大的是你们,二位想要什么补偿吗?” 陆行舟说:“不必了,池鱼阁这回也是损失惨重,天意如此捉弄,人就不要彼此为难了。” 朱主管拱手道:“陆公子深明大义,通情达理,在下佩服,佩服。” 陆行舟又客套了几句,朱主管便离开了。 “小柏,我们后日就离开这里吧。”陆行舟想,虽然在池鱼阁住不花钱,但不花钱的地方,他住得更不安心,还是去别的地方好了。 宁归柏无所谓:“去哪?” 陆行舟说:“不知道,先在灵州找一家客栈住下来?之后一边练武,一边等等看有没有主线任务。你……你真的不打算回家啊?你奶奶等这么久没等到人,不会怎么样吧?” 宁归柏不想说这件事:“她可能在登龙城闭关,没个三五月出不来。” 陆行舟看他板着脸,岔开话题:“跟我对招吧,我这两天练‘把酒临风’,有了些新的领悟,看看能不能打过你。” 结果当然是……宁归柏又赢了,但他从稳赢变成了险赢,足以说明陆行舟的进步。 陆行舟心情舒畅,青锋剑不在身上之后,他有过一段很不自信的日子,觉得自己没了剑,学的剑法就都成了空中楼阁,毫无用处。有什么东西从他的体内抽走了,握紧拳却感受不到力量,这让他感到无比沮丧。但现在宁归柏教了他“把酒临风”,他发现他练拳法也不差,虽然没有了剑,但他靠这一双手,就能找到自己的路。 宁归柏见他高兴,忍不住抱了抱他,他抱得坦坦荡荡,不含欲念。 陆行舟说:“我现在不急着找回青锋剑了。” 宁归柏心说,那不行,学了拳法是一回事,找不找青锋剑,那是另外一回事。但他没说出口,他只是更深地抱紧了陆行舟。 两日后,陆行舟和宁归柏离开池鱼阁,带着千里马住进了灵州的一家客栈。 虽然换了一个新的环境,但两人的日常活动没有太大变化,陆行舟白天都跑去灵州郊外实战,宁归柏就跟着他去,在一旁练武。 每隔一个晚上,陆行舟就会进一次登天梯。 【第六十六层:将军百战】 【任务类型:助人】 【任务进度:完成将军的心愿0/1】 将军望着西北的方向,目光悠远,语气悲凉:“明日之战,必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陆行舟说:“你有什么心愿吗?” 将军转过身来,面向陆行舟:“明日那场战役,我不想去,侠客,你愿意替我去吗?” “好,要我做什么?”陆行舟看到将军的盔甲上,血迹斑斑,“要打赢吗?” 将军摇头:“不,要打输,打输之后,便投降。” 陆行舟瞳孔倏张:“为什么?” 将军说:“这是君命,是军令。” 陆行舟不明白,这样的君命,是对将军的侮辱,这样的军令,是无谓的断头台。为什么不反抗呢? 将军问:“你做吗?”他背对着冷色残阳,面貌模糊。 陆行舟隐隐觉得,他不应该问“为什么”。他点头。 “穿上我的盔甲。”将军将盔甲脱下来。 陆行舟穿上盔甲,将军的身高跟他差不多,但他的体型没有那么健硕,穿上盔甲之后,他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 将军说:“我走了。” 陆行舟:“啊?那我怎么办?” “戴上我的头盔,你就是我。” “……好吧。等等,你去哪?” 将军说:“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1我要去那枯草野地,魂归故里。” 陆行舟抓不住将军,他消失在了苍茫的地平线上。 太阳落下,太阳升起,陆行舟穿着不属于自己的盔甲,指挥着不属于自己的士兵,打了场尽为鱼肉的战,倒下的人比站着的人还多的时候,陆行舟喊了投降。 “恭喜你完成将军的心愿,通过第六十六层。” “恭喜你获得5000点经验值。” “第六十七层通道开启,若要前往……” 所有的人都消失了,满目的血色,被青绿所填满。他看到草在摇,蝴蝶在飞,一切都焕发了生机,死去的人并不存在。 真的吗?陆行舟退出了登天梯。 十日之后,陆行舟通过了登天梯第七十层。 彼时还没有出现新的主线任务,因为长生药的事情,灵州城内乱作一团。黑市上出现了不少真假难辨的长生药,混乱无序的交易导致了不少杀戮事件的发生,灵州少了许多江湖人,又多了许多江湖人。 陆行舟已经不去主动打听这些消息了,但他住在客栈内,不费心思就能听到这些事。对那些死去的无辜者,他没法不感到愧疚,如果长生药没有出现,如果,如果。 他掩住了耳,捂不住心。 第171章 这日,陆行舟和宁归柏在灵州郊外碰上了危莞然。 危莞然没看陆行舟,她说:“柏儿,过来。” 宁归柏抿紧唇:“做什么?要回登龙城吗?” 危莞然说:“过来,把这颗长生药吃下去。” 宁归柏也不管那是不是真的长生药,不让他回登龙城就行,他走过去,一口吞掉了那颗药丸。 陆行舟的“等等”卡在了喉间。 【??作者有话说】 1戴叔伦 第157章 靡不有初-1 危莞然问:“身上有什么感觉?” 宁归柏说:“没感觉。” 陆行舟问:“最近市面上的长生药那么多,真假难辨,危前辈,你确定那是真的长生药吗?”他没有介绍自己,因为他确定危莞然知道他是谁,而且,危莞然教养宁归柏的方式,实在让陆行舟难以接受,他没法用很恭敬——像对待正常长辈——的态度来直面危莞然。 危莞然扫他一眼:“若是长生药,吃了稳赚不赔,若不是,吃了也不会死。为何不吃?” 陆行舟:“……” 他正想怎么反驳危莞然之时,宁归柏突然捂住胸口,俯身吐出一滩血。 陆行舟立即上前扶住宁归柏,看一眼血,又看一眼宁归柏,看他是否有中毒的迹象。 “小柏,你感觉怎……”陆行舟的话还没问完,宁归柏眼睛一闭,就晕了过去。 陆行舟将宁归柏放倒在地,血呈鲜红色,宁归柏的脸色也没有发青发黑,看起来不像中毒,那他为什么会吐血昏迷?陆行舟的指尖搭在宁归柏的手腕上,他不是大夫,只能确认宁归柏还活着,脉搏跳动的频率也算正常。 危莞然说:“让开。” 陆行舟一肚子火,不想搭理危莞然,但为了宁归柏的安全,他还是让开了。 危莞然只是简单查看了宁归柏的状态,便将宁归柏扶起来,双手抵住他的背部,给他输了些内力。她收手之后,陆行舟问:“他怎么样了?” 危莞然说:“活着,没事。” “什么叫没事?”陆行舟横眉冷目,“他是不是得死了才叫出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明明不确定那颗药的真假,为何要他吃下去?万一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他现在就已经没了。我真不明白,你是他的奶奶,还是他的仇人。” 危莞然缓缓起身,她快六十岁了,年纪却不显在脸上。她有一个跟容貌很不相称的名字,任何人看到她的脸,都会觉得下雪了。 陆行舟迎着她锋利的目光,无畏无惧。 危莞然说:“你叫陆行舟,是吧?” “是。” “你是柏儿的谁?”危莞然不比陆行舟矮,风凛冽地吹过,她的头发纹丝不动,“他的生死跟你有何关系?” 陆行舟难以置信:“你怎么能问出这种问题?” 危莞然反问:“怎么不能?” 跟这样的人是说不通的。陆行舟的愤怒偃旗息鼓,化作沉沉疲惫,他不想跟危莞然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便问:“你是从哪得到的‘长生药’?” 危莞然说:“与你无关。” 陆行舟又问:“等他醒来,你要带他回去吗?” “与你无关。” “……” 陆行舟问:“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危莞然说:“半个时辰左右。” “他为什么会晕倒?” “是药三分毒。” “你知道他吃的是什么?” “现在知道了。” “是什么?” “提升功力的药。” 陆行舟惊疑不定:“你吃过这种药吗?” 危莞然说:“没有,我只买到了这颗,给柏儿吃了。” 陆行舟彻底沉默了。 说危莞然对宁归柏不好吧,她把唯一买到的认为是“长生药”的好东西给宁归柏吃了。说危莞然对宁归柏好吧,她对宁归柏做的那些事又无法解释。陆行舟只愿意当宁归柏的“朋友”,那么他终究是局外人,难以直接插手宁家的事情。面对危莞然,他只能做到不后退,无法再前进一步了。 陆行舟不说话,危莞然更不可能主动找话题。等宁归柏醒来的时间也是闲着,他看危莞然突然抽出剑来,原地开始练剑了。 陆行舟:“……” 他守在宁归柏身边,时不时探一下他的鼻息。宁归柏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陆行舟想,提升功力的药一点也不好,想要平白无故获得进步,必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吐血、昏迷……条件交换完毕了吗?陆行舟觉得未必,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他心疼,不敢往下想,于是惊觉自己尚未麻木,也没有那么坚定。他用指腹擦去宁归柏唇边的血迹,刚刚为什么不等等呢?为什么要这么听危莞然的话?宁归柏若是不愿意,他可以跟他一起面对危莞然的呀。 危莞然练剑,风声潇潇,刮着陆行舟的耳,和谁怕谁的一颗心。 陆行舟也想练功,可他不想让宁归柏一个人躺在这里,不知经历了多少遍的,毫无知觉的,孤零零的。陆行舟牵着他的手,用摩挲传递温度。他就这么认认真真地,将目光压在宁归柏的身上,每一道呼吸都变得平静,变得妥帖,等着他醒来。 宁归柏睁开眼前,先用尾指勾了下陆行舟的手指。陆行舟连忙解开水囊,将他扶起来,给他喂了些水。 危莞然还在练剑,宁归柏看见了,眼中没有丝毫的波动。他感知着身体的变化,一种陌生的东西增强了他的力量,是飘的,根本不踏实,但也是真的。 宁归柏松开了陆行舟的手,陆行舟抓住他,焦急地问他,没事吧。 宁归柏说:“没事。” 陆行舟小小声:“不要骗我。” 宁归柏没忍住,捏了捏他的耳垂:“不骗你。” 危莞然终于收剑回鞘,宁归柏站起来,他已经恢复,不需要陆行舟扶着了。陆行舟站在他身边,不远不近,微妙的距离。 危莞然问:“感觉如何?” 宁归柏说:“不如何。” 危莞然问:“‘落花流水’练得如何?” “落花流水”就是宁归柏在蓬莱练的内功,虽然中间发生了很多事,但他没怎么落下练功进度。宁归柏说:“来吧。” 来吧?陆行舟一愣,只见宁归柏一跃而起,便朝危莞然拍出一掌。危莞然面不改色,硬接下这一掌,宁归柏不避不退,竟然直接跟危莞然拼起掌力了。 陆行舟没上前,他被两人对战所卷起的劲风糊住了眼睛,逼退了十几步,他揉着眼睛,努力看清宁归柏。 过了一刻钟,两掌分开,宁归柏退后两步,危莞然伫立原地,她满意点头:“练得不错。” 宁归柏“嗯”了声。 危莞然问:“你吃过长生药吗?” 宁归柏说:“没有。” “长生药就是从你们手上流出去的。明知道那是长生药,为何不吃?” 危莞然知道了这件事,宁归柏并不意外,这段时间去过蓬莱的人就这么多,池鱼阁人多眼杂,他和陆行舟找到了长生药,这已是公开的秘密。 宁归柏说:“不想吃。” 木已成舟,危莞然转了个话题:“回登龙城么?” “有新的武功要学?” “没有。” “那我不回了。” “你在这做什么?” “我在这也可以练功。” 危莞然看向陆行舟:“你喜欢那小子?” 此刻陆行舟离他们有些远,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他没凑过去,宁归柏没事后,陆行舟不得不继续思考关于“真假长生药”之事,连危莞然这样的人都上当了……江湖上到底乱成什么样了?陆行舟往深想,跟关州那次比起来,灵州这场是否会更加严重。他在玩游戏,自私地点点手指,顺带玩弄了无数人的命运。除了宁归柏,没人知道他是谁,作恶之人逍遥法外,一个悬浮的幻影将一切错误推给《三尺青锋》,扯扯道理讲愧疚,做做噩梦怜无辜,闭起心装聋作哑,睁开眼风轻云净。等待,等待拍拍屁股的潇洒时刻。 陆行舟回过神来,危莞然不见了。 宁归柏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下一个任务什么时候出现,又会是什么。”陆行舟环顾四周,“你奶奶呢?” 宁归柏说:“走了。” “走了?” “她回登龙城了。” “没叫你走?” “没有。”宁归柏补充道:“没有新的武功让我学,我在哪都能练武。” 陆行舟稍稍放下心来,又问:“你刚刚吃了那颗药,真的没事吗?” “没事。” “你奶奶说那是提升功力的,你觉得提升了吗?” 宁归柏点头。 “提升了多少?能察觉到吗?” “一颗药,等于我练半年的内力。” 陆行舟心有余悸:“以后她再让你吃药,你不能乱吃了。” 第172章 宁归柏说:“她不会害我。” “我这句话也不会害你。”对着宁归柏,陆行舟发不出脾气,只觉得他傻,又直又傻。 “那你看着我,不让我吃。” 陆行舟的目光温柔而哀伤:“可是小柏……我不能一直看着你。” 时间一晃而过,新的一年来了,很快又会成为旧的一年。 宁归柏二十岁了。陆行舟抬头看他,觉得他好像又长高了一点,一定是幻觉——他宁愿相信自己变矮了。 为了庆祝新年,他们休息了几日,因为陆行舟说要劳逸结合,其实不然,陆行舟只是不知道,明年还有没有机会跟宁归柏一起过年了。他想创造一些不一样的记忆。 他们在灵州郊外租了个屋子住,就像重逢那年一样。他们一起贴春联,一起剪窗花,一起包饺子,一起进灶房,宁归柏从背后抱着陆行舟,听锅内咕嘟咕嘟的声音,还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宁归柏突然说:“你没有给我送生辰礼物。” 陆行舟揭开锅,又盖上:“你什么都不缺。” 宁归柏重复那句话:“你没有送。” “你想要什么?” “你亲我一下。” 恍惚回到了十四岁那年。陆行舟心下一沉,想用玩笑带过这句话,又不想就这样敷衍宁归柏,二十岁的宁归柏。他的喉结上下一滚,跋前疐后。 宁归柏不依不饶:“你亲我一下。” 陆行舟说:“很多次了。” “什么?” “亲过很多次了。”陆行舟想,他的心是被丢进沸水里跟饺子一块煮了吗?为何还会脸红,还在颤抖? “那都是我主动的。” 陆行舟明知故问:“有什么区别?” 宁归柏说:“我不信你不知道。” “我亲你,不等于保证什么。”陆行舟觉得自己像个渣男,“还要我亲吗?” 宁归柏咬牙切齿:“要。” 陆行舟拍了拍宁归柏箍在他腰上的手,宁归柏卸了力度,陆行舟转过身来,捂住宁归柏的眼睛。宁归柏的睫毛颤啊颤,他干脆闭上了眼睛,等待已知的礼物,陆行舟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许久,陆行舟浑身发烫。宁归柏的唇上被熨上一个烙印,却是柔凉的,不灼人的。 咕嘟咕嘟,饺子软塌塌地四处散开,柴火不知饺子的煎熬,仍在兢兢业业地烧着。 天不让陆行舟休息,舒服的日子刚过两天,新的任务就来了。 【主线任务:(有始无终)靡不有初,鲜克有终。1长生药流落四处,收回剩下的五颗长生药0/5。任务奖励:50000点经验值】 【??作者有话说】 1《诗经》 第158章 靡不有初-2 崔疑梦一直捂着袖子,她匆匆走在路上,怕别人看出她的异样。她想她应该松开手,若无其事地昂首阔步,这样没人会多看她一眼,但她担心长生药会突然消失。她的心悬在滚烫的岩浆之上,忽上忽下,她摸了又摸,确认装药丸的瓶子还在。 不对,虽然瓶子在,但药丸不会掉了吧? 崔疑梦疑神疑鬼疑人,她拐进无人的长巷,从袖中取出药瓶,拔掉塞子倒出来,一颗药丸静静躺在她的掌心,还在,还在。她将药丸放进瓶内,堵上木塞,又想那药丸不会掉地上了吧,也许她根本没放进去,谁都有不小心的时候,更何况眼睛还会欺骗人。崔疑梦拔出木塞,眯着眼看瓶内,乌黑的药丸一言不发,在的。崔疑梦盖上,打开又看了几眼,反复确认,是的,还在。她终于将药瓶牢牢攥住,放袖子里不好,掉了也不知道,她将药瓶塞进了怀中,衣服的暗袋,药瓶紧紧贴着她的心脏,为她注入能量和活力,只要长生药还在,崔疑梦的心就会一直跳动。 她是偷跑出来的,崔寻木和崔无音都不知道,她听说灵州池鱼阁在拍卖长生药,脑子一热就来了。崔家没了,她根本没钱拍下长生药,走到半路她就迷茫了,要不要回去?她没有折返,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推着她往前走,她必须为死去的家人做点什么。 报仇,是此刻支撑她活着的唯一信念。 她要把这颗长生药给大哥崔寻木吃,这样崔寻木就会活很久,就能积攒足够的力量去报仇。活久点,不是为了延续幸福的日子,只是为了记住伤痛,咀嚼仇恨,奋力一搏。这样的想法很愚蠢吧,很幼稚吧,崔疑梦是这样认为的。可她还能怎么活呢?她想不明白,在经历那样痛彻心扉的事之后,她还能怎么活,怎么像个正常人那样,活下去。 长生药,大哥,二哥,活着,报仇。崔疑梦捂着自己的胸口,沉沉的心跳撞着药瓶,发丝遮住了她的脸。路人看她一眼,生病了?还是有身孕了?路人将目光移回前方,多寻常的事。 时敢言从未觉得自己的运气这么好。 他是京城的一名小吏,跟着按察使来到灵州,无意中碰上了长生药拍卖这样的大事。当然,这种至少要花费万两银子的物品,原本跟他毫无关系。 可听说,长生药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那些因为穷而压下去的奢想,又在时敢言心中冒出了尖。到处都在卖长生药,没人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一座金山能买,一枚铜板也能买。万一呢?时敢言想,一万两买的未必是真的,一枚铜板买的也未必是假的,万一呢? 他请假,然后在黑市中混迹,运用做官的本领,通过卖货之人的神情、动作和语言来判断长生药的真伪。他的目光像一层刀,刨出了那些口齿不清的底细,削掉了振振有词的内情,劈开了前后矛盾的虚实,但这还不够,真亦假时假亦真,无论他再怎样排除,最后也必须赌,必须靠运气。 时敢言用了五两银子来赌,他将长生药带回家中,用手指一样的小刀刮下碎屑,吞进了腹中。好像有一点点掉进了碗中,不能浪费,万一呢?时敢言捧起碗,伸长舌头舔了又舔,他的舌头勾卷着前程,品尝扶摇直上的滋味。碗壁湿漉漉的,像是谁脸上干得不彻底的泪迹。 时敢言眯着眼睛,坐在铜镜前,观察自己的变化。他想站起来走动走动,说不定能更快出现效果,可是他不能错过容貌的变化。于是他用双手举起了铜镜,在屋内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笑起来,皱纹疑似变少了。他不笑,再笑,好像真的变少了。可是他已经四十岁了,莫非他老眼昏花?哎呀,应该找个画手,把他之前的模样画下来的。他不确定,皱纹是鱼,游到了这处,它就会出现了。他再笑,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后悔已经来不及,他现在开始数皱纹的数量,一条、两条、三条…… 不对,不对,只关注数量不够精确,粗细深浅也要留意。一条粗深的、一条浅细的、一条刚好将斑点裹起来的…… 他想着想着,累了,飘入美梦中,铜镜砸在脚上,他也没有知觉。 时敢言从平步青云的美梦中醒来,铜镜未碎,他将其捡起来,发现鬓边微白的头发变得乌黑亮丽,额角和鼻翼的皱纹也变浅了。他揉了揉眼睛,再看,他擦了擦镜面,再看,他做出夸张的表情,再看,皱纹是不是还没苏醒? 他反复确认,验证这一切不是幻觉。 他买到的是真的长生药。他只吃了那么一点点,就有这样的效果,这怎么可能是假的?万一吃下一整颗……时敢言不敢再想。他不能吃,他才四十岁,活得久有什么用?他要的不是延年益寿,而是怎么在有限的日子中活成人上人。他一咬牙下定决心,他要带着这颗足以让他飞黄腾达的长生药,进京面圣! 长生药在池鱼阁拍卖之事传遍大江南北,自然也传进了青玉寺,空戒起了心思。 方丈立起仅剩的手掌,看穿了心不在焉的空戒:“空戒,阿弥陀佛,你不能再破戒了。” “可是……” 方丈打断了他:“生死有常,你在青玉寺这么多年,还参不透这个道理吗?” “参透”跟“时间”一定有关系吗?空戒想,也许他活得还不够久。空戒说:“我怕。”方丈失去手臂的时候,他就开始害怕了,所以他千里迢迢去偷了活死梧桐,可是崔家的人又找过来,方丈再次失去手臂,空戒怕这种残缺,恐惧无能为力的时刻。 方丈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1” 空戒沉默良久。 方丈说:“你再好好想想,本月勿要离开青玉寺,每日都来我这听经。” “是。”应是应了,可空戒不甘心。 如果活死梧桐已经跟方丈融为一体了,空戒也许不会再打长生药的主意,可是他一想到方丈再也不能双手合十了,他就觉得都是自己的错。做错事是需要忏悔的,可忏悔还不够,空戒还想弥补,这种念头不是一下子涌上来的,它们一直潜伏在心里,直到契机的出现——长生药就是那个契机。 空戒还是离开了青玉寺,他知道方丈永远不会怪他,这是他肆无忌惮的底气。他前往灵州,他没钱,但他有偷窃的技巧、“不破金身”和豁出去的胆量。 第173章 长生药拍卖之时,空戒坐在得应楼一层的第一排,那幻术人的笑声传来之时,空戒暗用内劲,往声音消失的方向钉上了迷香印。在池鱼阁让他们自行离开之后,空戒立刻放出秘蝶,追寻幻术人的踪迹。 空戒找到了幻术人,但幻术人施展幻术,让空戒在鬼打墙似的在一个地方打转,耽误了不少时间。那幻术人没料到,空戒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可以维持半月之久,第十四日,当她放松警惕之时,空戒又追上来了。 彼时幻术人身上只剩两颗长生药,正面交锋之下,幻术人的武功远远不及空戒,幻术人见他这不死不休的架势,也不愿跟他纠缠下去,便提出给他一颗长生药,要他有多远滚多远。空戒达成目的,拿上长生药,便往关州方向而去。 灵州商人成徽的妻子余自玫得了风疾,命不久矣,只能躺在床上慢慢等死。 成徽跟余自玫成亲十年,余自玫没有生下孩子,成徽也没有休妻或者纳妾,成徽的父母让他找个能生的,成徽充耳不闻。他的父母奈何不了他,因为家里的钱都是成徽挣的,有钱就有了最大的话语权。虽然没有孩子,但成徽跟余自玫还是恩爱异常,什么礼法,什么人伦,什么后代,通通只能排在他们的爱情之后。 然后余自玫病了,她瘫在床上之后,成徽哪也不去了,就在屋内守着余自玫。他不让下人照顾她,什么都亲力亲为,要谈生意的人,通通来他府上,店里的账,也全都送到家里来。反正啊,成徽要一直守着余自玫,这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他悲戚万分,还得扯开笑颜给余自玫看。 余自玫还能说话,她口眼歪斜,声音含混:“成郎,别管我了。” 成徽给她擦身,笑笑:“说些什么傻话?我们是下辈子也要在一起的人,我怎么能不管你?” 余自玫说:“我这副模样……死了也罢。”一个不能动弹的丑陋之人,还有什么资格被爱? 成徽说:“别说傻话了,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虽是富商,却不是百姓眼中的奸商,他敢对天起誓,他赚的每一分都是良心钱。他没做坏事啊,不应该承受比“天打雷劈”更加沉痛的后果。如果他把所有的钱都捐出去,就能换回余自玫的健康,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舍弃钱财。 然后,长生药之说纷纷扬扬,到处都是长生药,到处都是希望。 爱人的一线生机迷惑了商人的嗅觉,成徽果真卖掉店铺,舍弃了万贯家财,他分辨不出长生药的真假,于是他将能买下的“长生药”全都买了。瞎猫碰上死耗子,万一真的就混在这些里面呢?最差的结果就是他和余自玫一起死,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成徽确信没有了。他不想让余自玫知道他做了什么,所以他将长生药都捣碎了溶进水中,混在药里给余自玫服下。 数百颗长生药,能喂三个月的焦躁,三个月的煎熬。 盛自闲倚坐在榻上,摇着新换的折扇,扇面题着“终年无客常闭关,终日无心长自闲”2,他品茶,观树,抚叶,悠闲自得。 有人敲门,盛自闲说:“进。” 朱主管进门:“阁主,来打听长生药的人都打发走了。” 盛自闲点头:“这几日来打听的人应该少了许多。” “不错。”朱主管恭敬地说,“那些江湖人多去找幽梦岛的弟子了。” “再过五日,将阁内派出的人收回一半,为下一场拍卖做准备。” “可是……目前一颗长生药都没找回来。” “不用找了。” “可是……” “别再‘可是’了。”盛自闲似笑非笑,“你可知幽梦岛的人为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得应楼?” 这种天价物品的拍卖,得应楼外都会安排无数双眼睛盯着,朱主管也想不明白啊,为什么呀?他对上盛自闲拢着笑的眼睛,突然一个激灵:“莫非、莫非阁主跟幽梦岛……” 盛自闲没让他把剩下的话说出口:“下去吧,上一场亏了不少钱,好好准备下一场拍卖。” 朱主管僵着身子离开。 盛自闲从怀中摸出一个铁盒,打开,一颗圆滚滚的药丸躺在中央。“啪”的一声,盒子被关上,盛自闲漫不经心地转着铁盒,银两啊,白花花的银两,世上最美丽的东西,卧在他的手里。 【??作者有话说】 1《心经》 2王维 第159章 靡不有初-3 【任务线索: 第一颗长生药,拥有者:崔疑梦,目前所处地点:寂州 第二颗长生药,拥有者:时敢言,目前所处地点:灵州 第三颗长生药,拥有者:空戒,目前所处地点:鹤州 第四颗长生药,拥有者:成徽,目前所处地点:灵州 第五颗长生药,拥有者:盛自闲,目前所处地点:灵州 五颗长生药的拥有者和所处地点会随实际情况发生变化,请玩家把握好时间,自行决定追回顺序。 温馨提示: 需要追回五颗长生药才算任务成功,少一颗则判定任务失败,若任务失败,会倒扣50000点经验值】 一股无明业火从陆行舟胸口升起,什么鬼游戏?上个任务让他拍卖长生药,现在又让他把流落四处的长生药都追回来,这是逗他玩儿呢?还是逗这个世界的人玩儿?而且,任务失败就失败,为什么还要倒扣经验值?而且是50000点经验值那么多,这不是逼着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吗? 陆行舟恶狠狠地瞪着任务面板,瞪太久直至眼前一阵眩晕后,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他开始思考,应该先追回哪颗长生药? 崔疑梦、盛自闲、空戒这三人他都认识,陆行舟觉得崔疑梦那边先不急,因为他了解崔寻木,崔寻木是不会吃下那颗长生药的,这就能为他争取一些时间。至于盛自闲,陆行舟是真没想到他是池鱼阁的阁主,盛自闲留着长生药,多半不是为了自己吃,他贪财,估计是想用这颗长生药换取更大的利益,既然如此,盛自闲手上拿着的这一颗也不急。 青玉寺的方丈也不会吃下空戒拿回去的长生药,但陆行舟对空戒的了解不深,不确定空戒是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若空戒想方丈在不知不觉间吃下长生药,也绝非难事。这样看来,陆行舟需要尽快收回空戒手上的长生药。 时敢言不是江湖人,也不是武官,估计受不了马上颠簸的日子,想从灵州赶回京城,他只能坐马车,或者走水路,这样紧赶慢赶也要一个月的时间。解决完空戒再去找他,应该也来得及。 至于成徽……陆行舟心情复杂,成徽就在灵州,一个已经散尽家财的商人,对付起来实在太过容易。天时地利人和,陆行舟没有理由不先拿这一颗长生药。可他从天眼里看到的成徽,是那么的至情至诚,数百颗真假难辨的长生药,是成徽仅剩的希望。陆行舟真的要做这个铁石心肠的恶人,夺去成徽的至爱吗?这无异于亲手杀人,多残忍。 不如交给天意。 陆行舟决定先把在别人手上的四颗长生药收回来,如果那时成徽还没有将真的长生药给余自玫服下,那就说明天意难违,怪不到谁的头上,到时陆行舟再取回最后一颗长生药,完成任务。 陆行舟将任务和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宁归柏,宁归柏没有异议。 “你觉不觉得这一切都像儿戏?”陆行舟问。 “你讨厌儿戏?” “当然。” 宁归柏认真道:“可如果不是因为这场儿戏,我永远不会遇见你。” 陆行舟的心似被蚂蚁啃噬,既痒又疼。 事不宜迟,陆行舟和宁归柏简单收拾下行李,就要离开灵州。 他们出发之时,陆行舟看了任务线索,空戒还在鹤州,但空戒的目的地十分明确,且他脚程不慢,所以陆行舟决定直奔关州,在青玉寺等着空戒。 这日他们行至中途,云层遮挡大半太阳,只剩个依稀的圆形轮廓。 宁归柏忽地勒住马:“有人。” 陆行舟让千里马停下,眼中波澜不惊。 一道浑厚的声音却让陆行舟汗毛倒竖:“陆行舟,你骗我。” “……仇饮竹!”陆行舟又惊又怒,仇饮竹骗他的事会少吗?不知道自己骗了他什么,竟然还恶人先告状。 宁归柏眯了眯眼睛,掩住凛冽杀意。 仇饮竹如鬼魅般在林中出现,一句话不说,便一剑刺向陆行舟,剑中隐含风雷。他用的还是陆行舟的青锋剑! 陆行舟翩然下马,使出“把酒临风”,以极为潇洒的姿态避开了这一剑。仇饮竹低笑一声:“几月不见,你又学了新功夫。” 这时宁归柏翻身下马,顷刻也拔出了剑,能让他用剑的对手不多,仇饮竹是其中一个,原来青锋剑是被这人拿走了,那么今日,就让青锋剑物归原主。宁归柏手起剑至,一瞬便来到了仇饮竹的面前,跟陆行舟一起围攻仇饮竹。 第174章 仇饮竹哈哈一笑:“好啊,二打一,后起之秀,不过尔尔。” “仇饮竹,跟你这种小人,讲什么公平公道?”陆行舟冷嗤,手上动作不停,“把青锋剑还给我。” 仇饮竹说:“你住手,我就把青锋剑还给你。” 陆行舟说:“我凭什么信你?” “你不是我的对手,退下。刀剑无眼,你还想再死一次吗?”仇饮竹就这么轻飘飘地,将陆行舟的秘密说出来了。 若是宁归柏还不知道陆行舟的来历,此刻必然心神大乱,可他只是四平八稳地跟仇饮竹对招,进退有度,不露破绽。而陆行舟同样镇静,仇饮竹便断定,宁归柏已经知道了。 陆行舟庆幸的是,幸好他的秘密,不是在这时被仇饮竹捅破的。 宁归柏有意挡在了仇陆二人之间,对陆行舟说:“你退后。” 陆行舟不退:“仇饮竹,你到底想做什么?”他们没去找仇饮竹的麻烦,仇饮竹主动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是偶遇吗?还是故意要跟他们打一场?仇饮竹是个杀手,莫非…… “你要杀了谁?”陆行舟又记起了那片薄刃,伴随着喉间生凉的恶心感。如果仇饮竹的任务是杀了宁归柏,那么陆行舟会不顾一切地豁出去,杀掉仇饮竹,满手血腥又何妨? 仇饮竹散漫地笑出声,笑意不达眼底:“我不杀谁。你退下,让我和他打一场,如果他能赢,我就把青锋剑还给你。” 宁归柏多半打不赢仇饮竹,陆行舟头皮发麻:“我不要青锋剑了,你滚吧。” 宁归柏却说:“好,我跟你打一场。” 陆行舟压着情绪:“小柏,听我的。” “谁听谁的都没用。”仇饮竹突然板起脸,他转过身去,踏风飘远了,“宁归柏,跟我来。” 既然没法让陆行舟主动退后,仇饮竹和宁归柏便换了个地方。 惨淡的日光下,一白一黑两道人影侧对而站,两人的目中都有杀意,仇饮竹的杀意很浓,萦绕四周,他的杀意不针对任何人,人杀多了,这种杀意就很难藏住了,但这不能证明他不想杀宁归柏。而宁归柏将杀意拢进眼中,他的杀意只针对仇饮竹,此刻他基本确定,仇饮竹杀过陆行舟——不止一次。 陆行舟赶到他们打斗地点之时,只看见一团黑一团白趋退如电,卷起一阵阵旋风,碎叶在空中翻飞,两道剑光滚在一起,宁归柏的剑竟然不比青锋剑逊色,铮铮挡住了青锋剑的攻势。 陆行舟看得眼花缭乱,他想加入战圈,但他的武功不及二人,且手上没有武器,他若是贸然加入,未必能帮到宁归柏,反而极有可能让宁归柏分心。思及此处,陆行舟打消了这个念头,只能暗暗诅咒仇饮竹,希望他莫名其妙地摔倒在地。 宁归柏冷静极了,他有情绪,但情绪没法操纵他,他不像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他的每一次出手虽然迅猛如风,但也沉着稳重,该进则进,该退则退,绝不意气用事。仇饮竹此时尚未用尽全力,但他越打越心惊,宁归柏这人,年纪轻轻不骄不躁,基础功夫稳扎稳打,处于险境应变不惊,故意露出破绽他也绝不上当,武功、智谋、胆识、心境都是一等一的好,假以时日,此子可还能有对手? 要不要杀掉他呢?在仇饮竹的眼中,此刻宁归柏羽翼未满,要给他机会吗……长成参天大树的机会。 宁归柏能控制情绪,却不能控制心中的杂念。仇饮竹杀过陆行舟,他知道陆行舟是不死之躯,但他没有说出去,为什么?宁归柏不知道。他之后会不会说?或者,会不会再杀陆行舟?宁归柏同样不知道。面对这样一个杀气腾腾的变数,宁归柏的杀意达到了巅峰,不能乱,他压着杀意,不能急。仇饮竹的武功比他好,阴招比他多,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但他确信他和仇饮竹的差距并不大,再给他一点时间,他只需要一两年,甚至几个月。 他也可以在此时此地拼死一搏,哪怕杀不了仇饮竹,也能重创他,为陆行舟消除这个巨大的祸患。 陆行舟心惊肉跳,每到这种无能为力的时刻,他就会特别后悔,为什么不再努力一些?如果他从十四岁开始拼了命地练武,今日说不定他就可以站在宁归柏的身边,而不是躲在他的背后。 他知道这是歪理,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也会有武功在他之上的高手,也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刻,他不能只会责怪自己。 陆行舟咬紧牙,他的脸色很白,像是蒙了一层雪。 正当陆行舟悔恨交加之时,“哐当”一声,不知谁的剑落在了地上,矫健的黑影凌空而起,往密林深处而去,叶片散落激荡,漫天飞舞,迷了陆行舟的眼,有片叶子横划过他的侧脸,他的脸颊火辣辣的。 宁归柏没有追。 陆行舟扑过去,青锋剑躺在地上,陆行舟看都不看,他只望着宁归柏:“你受伤了吗?” 宁归柏咽下血气:“受了点内伤,他也是。” 谁关心仇饮竹如何,陆行舟倒出一颗清心丸,给宁归柏服下。 宁归柏盘腿坐下,运气疗伤,陆行舟这才扫了眼青锋剑,仇饮竹将剑鞘也扔下了,陆行舟将剑捡起来,想到仇饮竹用它来杀过人,便很是膈应。这么想,他又觉得这对青锋剑不公平,青锋剑还是那把青锋剑,它有什么错? 宁归柏运功完毕:“我没事。” 陆行舟问:“他为什么打着打着就走了?” “若是打下去,我们会两败俱伤。” 陆行舟知道了,如果仇饮竹又不是来杀宁归柏的,自然不可能跟他两败俱伤,那个自私的杀手,眼里只有任务和利益。 宁归柏问:“你怕吗?” 陆行舟反问:“怕什么?” 怕他说出你的秘密。宁归柏闷声道:“怕我死。” 陆行舟眼里波光一荡:“那我可真是……怕死了。”他垂下眸,以严肃的思绪抵抗热流的涌动。 宁归柏伸手,用指腹摸他脸上已经止血的浅疤,陆行舟眼帘抖了抖,握住他的手腕:“我们走吧……还要赶上空戒。” 第160章 鲜克有终-1 空戒一拿到长生药,就马不停蹄地返回青玉寺。距离青玉寺还有几日的脚程时,他突然想起了那句话——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他是僧人,想到这句话本不出奇,让他感到惶恐的是,这句话一直在他的脑中飘荡,挥之不去。究竟涅磐,究竟涅磐?空戒感觉,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超出了他的预料。 会是方丈出事了吗? 不可能。 空戒不愿意相信这种预感,他拿到了长生药,只要及时赶回去,让方丈服下,方丈起码还能活五十年。驾、驾、驾……空戒对骏马劳累的愧疚,比不上他对方丈万分之一的担忧。 陆行舟和宁归柏赶到青玉寺之时,空戒还没有回来。陆行舟看了眼任务面板,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赶在了空戒之前,这颗长生药应该是稳了。 了俗还是在院中扫地,见到陆宁二人,轻轻扬眉:“陆公子,宁公子,你们来了。” 陆行舟笑道:“许久不见,了俗,你还好吗?寺内还好吗?” “小僧一切安好,至于寺内……”了俗声音一顿,“方丈圆寂了。” 陆行舟大惊:“什么?” 宁归柏问:“什么时候的事?” 了俗说:“前两日,方丈于清晨圆寂。” 陆行舟百感交集,空戒为了让方丈能够活久一些,走了千里迢迢,好不容易取得长生药,回来却只能听见方丈的死讯。为了长生药,空戒连方丈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真是天意弄人。陆行舟想,被愚弄的不只是他,还有很多人。 了俗见陆行舟神情数变:“方丈走得很轻盈,了无挂碍,陆公子不必为他感伤。” 陆行舟解释不了太多,只说:“我无事,只是太过震惊,之前我离开青玉寺的时候,方丈还好好的,没想到……” 了俗说:“阿弥陀佛,生死有常,皆是命数。” 陆行舟问:“我和小柏能否在这住几日?”他没说原因,若是说“为了悼念方丈”,太过虚伪。若是道出真相,又太过冷漠,还是不说为好。 了俗说:“当然可以,你们之前住的那两间厢房还空着,我这就去收拾出来。” 陆行舟再次住进青玉寺,感受与第一次大为不同。其实也没过多久,但其中经历了许多事,让他恍惚以为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宁归柏在他身边,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们坐在窗边,春末的叶子在风里摇曳,在陆行舟脸上投下扇影,荡来荡去,摇摇晃晃,像被水流主宰去向,无法被人掌控的扁舟。宁归柏突然说:“小舟。” 陆行舟被宁归柏这称呼吓一跳,从伤春悲秋的氛围中跳出来:“你比我小,不要这么喊我。” “应该喊什么?”宁归柏不知道,要怎么喊,要怎样留住一叶舟。 第175章 陆行舟也不知道,宁归柏很少会喊他,喊他的时候多半是连名带姓,三个字,陆行舟,清清爽爽地喊出来,每个字都咬得很干脆。 宁归柏没指望能从陆行舟身上得到答案。他问:“登天梯到第几层了?” 陆行舟说:“过了第七十五层,在第七十六层。” 七十六距离九十九很近了,宁归柏想,陆行舟稍一踮脚,一伸手就能碰到天。 陆行舟打了个哈欠:“后面的关卡越来越难了,不过青锋剑回来了,现在我要好好练剑法,再上层楼。” 僧人诵经的声音远远传来,都是迷障。 空戒回到青玉寺,陆行舟站在门口:“空戒大师,把长生药交给我吧。” “陆公子,是方丈让你来的?”空戒下意识这么想,“我要见方丈。” 了俗上前:“阿弥陀佛,空戒大师,方丈已于四日前圆寂。” 空戒笑出了声,多荒谬的事,谁能信?不需要任何人可怜他,反复告诉他这是真相。他的笑容便渐渐敛起,收束成庄严的神情。 空戒问:“方丈在哪儿?” 了俗说:“通过火化,去往生极乐世界了,方丈留下了一颗舍利子,镇在寺中。” 陆行舟说:“空戒大师,长生药对你已经无用,交给我吧。” 方丈死了,长生药便成了分文不值的东西,空戒从怀中取出瓷瓶,丢给陆行舟,弃之如弁髦。陆行舟攥紧瓷瓶,侧过身,看着意气皆丧的空戒缓缓步入寺内。 空戒跨过青玉寺的门槛,从此以后,他也能“无挂碍故”了。 时敢言坐在马车内,听着车外的鸟叫虫鸣,恨不得也生出一双翅膀,立即飞回京城。 他请假回京,用的是家中老母重病的借口,用这种事情来捏词,不孝,确实不孝。可倘若这一回能加官进禄,步步高升,以后他的老母便可安享清福,这一时的不孝算得了什么?他相信,老母不会怪他,上天也不会怪他。 从灵州到京城的路太长了,时敢言怕会出现什么变故,他的心吊在半空,一路都没放下过。 一次走在山路时,时敢言碰上两群小混混厮杀,一小混混耳朵竖起来,突然高喊“有马车,先抢了”,吓得时敢言赶紧抛弃马车,直接背着行囊,跟随身侍从走野路跑了。后来时敢言又雇了一辆马车,额外的开销让他心如刀绞,他想,等到了京城,见到了圣上,一定会把他失去的加倍拿回来。 又一次在驿站休息时,驿站的官员跟他寒暄,问他是从哪儿来的,在时敢言住进驿站之前,官员就已经查看过敕牒,必然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时敢言心惊肉跳,硬着头皮说真话,以为官员已经怀疑他身上带了长生药,他怕啊,怕官员来分一杯羹……甚至,要将长生药据为他有。时敢言越想越怕,他住到半夜,居然等不到天黑,便起身离开了驿站。用的还是老母的借口,做梦梦见老母喊他快回去,怕见不到家中老母的最后一面,所以一刻也耽搁不得。 逃出驿站,他又度了一劫。时敢言希望接下来能够平平安安地抵达京城,不要再生事端了。 侍从看他冷汗连连,劝慰道:“大人,你莫要着急,吉人自有天相,老夫人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时敢言还处于惊吓之中,杯弓蛇影,不认为侍从说这话是为了好意安慰,只觉得侍从也在套他的话。他们都想要长生药,他们都想害他,时敢言皮笑肉不笑:“别废话,闭上你的嘴,安守本分。” 侍从的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得难看。他承认人上人和人下人的界限确实分明,可时敢言不过是一个小吏,自己在他手下干活,每月就拿他几个铜板,他凭什么对自己呼来喝去。侍从本不怀疑时敢言,可对一个人的厌恶迅速膨胀之后,他就觉得时敢言做什么都不对劲。他有古怪。 时敢言察觉不到侍从的变化,他满脑子都是长生药、京城、天子和官运亨通。一个小小的侍从算什么东西?多看他两眼都是浪费时间。 那晚他们睡在客栈,时敢言抱着包袱睡得迷迷糊糊,一道沉重的黑影压上来,用时轻时重的力道往外扯他的包袱。时敢言做了一个梦,梦中他跪在天子面前,天子赐他荣耀,他双手接过,好重,好重。时敢言睁开眼,看见侍从在翻他的包袱。 侍从拿到了那个瓶子,在灵州时早出晚归的时敢言,变得年轻的时敢言,离开灵州时神神秘秘的时敢言,草木皆兵的时敢言……侍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陆行舟蹙眉,第二颗长生药的拥有者变了。这回任务没给他开天眼,他不知道时敢言身上发生了什么,长生药落在了一个名叫“石虫”的人手上,而所处地点没有发生变化。 因此,陆行舟的计划也没有改变,石虫快到京城了,他和宁归柏要快马加鞭,拿下石虫手里的长生药。 时敢言的美梦变成了石虫的美梦,跟时敢言不同的是,石虫没想过要靠这一颗长生药升官,因为他不是官员,根本不可能见到天子。石虫做的是发财梦,腰缠万贯,金玉满堂,光是想到那个画面,他整个人都飘起来了。 石虫飘啊飘,突然有两个人拦住了他的路。 “把长生药交给我。”陆行舟顺着光,长身玉立,仿若神仙。宁归柏站在陆行舟身后,对付这种无名小卒,不需要他出手。 他们怎么知道自己有长生药?石虫哆哆嗦嗦:“什么长生药?长生药怎么可能在我这种人身上?你们找错人了,请让一让,我赶着回家。” “有没有长生药,让我搜一搜就知道了。”陆行舟平平静静,“是你拿出来,还是我来搜?” 陆行舟背着剑,宁归柏也背着剑。这足以让石虫两股战战,命比银两重要,石虫老老实实交出了长生药。 陆行舟打开任务面板,确认石虫交给他的是真的长生药。 石虫怕他们杀人灭口,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我我可、可以走了吗?” 陆行舟将长生药收进怀中,问:“时敢言怎么样了?” “我不认识他。”石虫脸色煞白。 陆行舟说:“我也不认识他,我不是来为他报仇的,所以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对你怎么样。我只想知道,时敢言怎么样了?别说假话,我知道你是谁,石虫。” 石虫说:“我没做什么。时敢言骗我,还辱骂我,我只是把他打晕了,把他的敕牒和行李全都丢了……大侠你行行好,我上有……” 时敢言没死就好,陆行舟呼出一口气,听着石虫又要说出那一大段经典台词,他连忙挥挥手:“好了,不用说了,你可以走了。” 第161章 鲜克有终-2 【任务线索: 第一颗长生药,拥有者:崔疑梦,目前所处地点:赟州 第二颗长生药,拥有者:成徽,目前所处地点:灵州 第三颗长生药,拥有者:盛自闲,目前所处地点:灵州】 剩下三颗长生药的拥有者皆无变化,崔疑梦所处位置发生了移动,成徽和盛自闲依旧在灵州。陆行舟之前已经做过了决定,将成徽留在最后一个,而盛自闲也在灵州,未免在路上浪费时间,他们现在先去赟州,追上崔疑梦。 陆行舟想,循着崔疑梦的踪迹,就能找到崔寻木和陆金英——如果陆金英还跟崔家人在一块。 他是很想见到陆金英的,想知道姐姐是否平安,是否快乐。与此同时他又很忧虑,他怕陆金英已经离开了,或者……另一种更骇人的可能。 不要自己吓自己。陆行舟甩了甩脑袋,最大的恐惧总是来自于想象,他要早点赶到赟州,找到崔疑梦。 崔疑梦马不停蹄,往堆雪峰而去,崔寻木、崔无音和一些被他们找回来的崔家子弟,现在就住在堆雪峰上。堆雪峰原名堆血峰,两百年前中原武林在堆血峰厮杀混战,果真堆了累累白骨,血流成河,那场混战让江湖势去力竭,被朝廷踩在头上数十年。后来江湖势力重整旗鼓,不断壮大,渐渐跟朝廷分庭抗礼,再过数十年,江湖已视朝廷于无物。朝廷有朝廷的法则,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是哪边的人,就照哪边的规矩办事。 后来,江湖人都不愿那样的大规模混战再次发生,他们认为堆血峰的名字太邪门,就把堆血峰改成了堆雪峰,从红殷殷变成白茫茫。如今心里装着仇恨的崔家人,就住在那里。 崔疑梦一手攥着马鞭,另一手时不时摸向心口,确认长生药就在她的怀中。 她听到了另一匹马矻蹬蹬?的声音,从身后追上来,是敌是友尚不可知,崔疑梦脸色一沉,夹紧马腹,右手捏住了软鞭。 “崔疑梦!” 这一声镇住了崔疑梦的恐慌,她勒住缰绳,让马慢慢停下。崔无音赶到她身边:“跟我回去,大哥很担心你。” 崔疑梦说:“我现在就是要回去的,我拿到了长生药。” “没人想要长生药,我们只想你平安无事。”崔无音扬起缰绳,“走吧。” 第176章 崔疑梦连忙跟上:“二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崔无音说:“我不知道。我出来办事,碰巧看见你。” “办什么事?” “胜寒派的人在赟州出现,我杀了几个。” “什么?”崔疑梦目露精光,“他们还在吗?我也去杀几个!” 崔无音瞥她一眼,只说:“回去。” 崔疑梦心有不甘,转念又想,她身上揣着长生药呢,区区几个胜寒派弟子算什么?还是先把长生药带回去让大哥服下,这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崔家人要杀人报仇,陆金英从来不过问,她看到他们目中的戾气,嗅到他们身上的血腥,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只有当他们受伤的时候,她才会蹙起眉头,板着脸给他们包扎伤口,熬煮草药。 崔疑梦留下一封信就跑了,信中说要去灵州找长生药,一去便是一个多月,音信全无。崔寻木脸上不显,陆金英却知道他有多担心崔疑梦。 要说些什么?让她出去走走也好、她武功不差、不会有事的、很快就回来了……如何将不确定的事情用笃定的方式说出口,骗人骗己,再反过来让崔寻木安慰她?光是想想,陆金英就觉得很累。 或许崔寻木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几乎不提崔疑梦的事。堆雪峰少了崔疑梦,一切依旧正常运转……一群人躲起来练武,有时出去探探消息寻寻仇,只是过这样麻木的生活,少了谁不能运转? 崔寻木教了陆金英一些基础功夫,陆金英学得很认真,她对练武其实没什么兴趣,但为了在危急时刻不成为这些人的累赘,她还是日夜苦练。反正,躲在这个地方,除了看看书练练武,也没什么好做的。 陆金英这日在练拳脚,练出一身汗,崔寻木拿着手帕给她擦汗,陆金英两颊通红,慢慢喘着气。崔寻木说:“歇一会就去洗个澡吧,别着凉了。” 陆金英轻轻笑道:“你们练武都不怎么出汗,也不知我哪来那么多汗。” 崔寻木也笑,笑容有几分苦涩:“你是学医的,你明明知道。” 陆金英岔开话题:“无音什么时候回来?” 崔寻木说:“应该就这两日了。” 陆金英又问:“我们要在堆雪峰……住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等无音和疑梦都回来后,让大家聚在一起商量,好吗?”崔寻木小心翼翼,征求陆金英的意见,“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陆金英抚平崔寻木的眉心:“嗯,到时再说吧。” 崔疑梦一回来,就风急火燎地找到了崔寻木。 崔寻木还没计较她偷跑的事,她便献宝似的将长生药交到崔寻木手中:“大哥,你快吃下去。” “这就是长生药?”崔寻木拔出木塞,倒出药丸,所谓的蓬莱至宝,长相竟如此平平无奇。 崔疑梦点头:“千真万确。” 崔寻木说:“我不吃。” “为什么?”崔疑梦两眉一竖,“你不相信这是真的?” 崔寻木摇头:“我不愿比别人多活几十年,你若想吃,便吃了吧。” “我要想吃,拿到长生药的时候早就吃了,何必辛辛苦苦把它送回来,这颗长生药就是给你吃的。” “为何要给我吃?”崔寻木不是不知道崔疑梦的心思,但他要崔疑梦亲口说出来,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刻舟求剑,走火入魔。 崔疑梦吸了吸鼻子:“你是大哥,崔家的未来就靠你了。” “你说的是什么未来,灭了胜寒派的未来?” “不然呢?” 崔寻木静静地看她许久:“长生药先放在我这,你出去冷静一下,好好想想,你能活着回来,是本领还是侥幸?” 血色撞上崔疑梦的眼眶,她一跺脚,便往外冲出去。 崔无音出现在门口,崔寻木收敛情绪:“无音,去看着疑梦,别再让她跑了。”崔无音点点头,追着崔疑梦去了。 陆金英出门采药,她不是正儿八经的崔家人,若是碰上了崔家的“仇人”,也无需害怕,因为几乎没人认识她。 她背着竹篓,走到崖边往下看,雾茫茫,万丈深渊。 离悬崖这么近,旁人或许会觉得危险,但陆金英只觉得辽阔,豁目开襟,天地悠悠。崔寻木说要跟她一起出来,保证她的安全,被陆金英拒绝了。她需要这样的时刻,独自看云海苍茫,抛开一切烦恼,让呼吸与天地同频。 陆行舟和宁归柏爬上堆雪峰,绕着山螺旋式走了半日,见到一些樵夫和猎人,还没见到江湖人。他们继续往上爬,陆行舟放慢速度,点开面板看了眼坐标,确认长生药此刻是在堆雪峰上。 在来的路上,陆行舟将崔家之事都告诉了宁归柏,宁归柏记得和崔寻木见过一面,崔寻木说他“此梦此情年年冬”,他那时不服气地想,说不定这句话会灵验到崔寻木身上,可陆金英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崔寻木身旁。而对于宁归柏自己,那倒是一语成谶了。 陆行舟问:“你在想什么?” 宁归柏说:“你姐姐知道你的事吗?” “她可能猜到过。”陆行舟想了想,“我不确定。” “你有想过告诉她么?” “没有。我没想过告诉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陆行舟在心里叹气,宁归柏是个变数。 宁归柏停下脚步,不说话了。 刚刚那句话不至于让他生气吧,陆行舟奇怪道:“你怎么了?” 宁归柏说:“有个人站在了崖边。” 陆行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险些吓得魂飞魄散。 “姐姐。”一道劈叉的声音打断了陆金英的思绪,她的手臂被一只手结结实实地拉住了。 “小舟?”陆金英惊喜地转过身,“你怎么在这里?哎,宁少侠也来了?” 陆行舟观察陆金英的神色,没找到半点灰心丧气的感觉,这才放下心来:“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要轻生。” 陆金英笑出声来:“我轻生……这怎么可能?” 陆行舟也觉得不可能,但刚刚看到陆金英站在崖边,他就想到了最坏的可能。 宁归柏上前一步:“你好。” 看到这么礼貌的宁归柏,陆金英怔了会:“你好,你们是特意来找我的吗?可是,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为保安全,她跟崔寻木离开之后,可没写过信给陆行舟。 陆行舟说:“我们在灵州看见了崔疑梦,我想着跟着她走就能找到你们,便跟过来了。” 宁归柏看了陆行舟一眼,对他姐姐也一样,说谎说得面不改色。 陆金英问:“疑梦回来了……还有人跟着疑梦吗?” “对,别担心,只有我们跟上来了。”陆行舟顿了顿,“我们来这里,还为了一件事,崔疑梦拿走了长生药,我需要把那颗长生药带走。” 陆金英没问缘由:“好,疑梦回来了,长生药现在应该在寻木手中,你们跟我走吧,” 崔寻木知晓他们的来意之后,废话不说,将长生药给了陆行舟:“长生药是你从蓬莱带出来的,现在交回给你,也算合适。” 陆行舟有些讶异:“寻木兄,你就这么把长生药给我了。”崔寻木不一定要吃下长生药,但这颗长生药用来换银两,买兵器,买消息,对仅剩的崔家人而言,它没那么“轻”。 崔寻木笑道:“若是长生药有两颗,说不定我就不会给你了。” 陆行舟听明白了,他看着崔寻木和陆金英相牵的手,想笑也想哭,他问:“我还有个疑问,那时幻术高强的人偷走了长生药,后面出现了那么多长生药,真假难辨,崔疑梦是怎么找到了这颗……她确信是真的长生药?” 崔寻木说:“疑梦小时候,在幽梦岛住过几年。” “原来如此。”陆行舟有些头疼,“我现在要拿走长生药,她会不会恨得想要杀了我。” 崔寻木说:“放心,我不会告诉她。” 陆金英问:“如果她要你吃长生药,你怎么说?” 崔寻木说:“我便说,我将长生药扔进山谷了。” 陆行舟吸了一口凉气:“……好狠。” “一刀切断她的念想,总好过让她一直记挂着。”崔寻木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少一分偏执,就多一分安宁。” 陆金英突然问:“蓬莱,是个什么地方?” “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难得一见,很快又要分别了,要争分夺秒地陪姐姐说话,逗姐姐开心,陆行舟拉着陆金英坐下:“让我给你细细道来。” 崔寻木看向宁归柏:“宁少侠,借一步说话?” 宁归柏跟着崔寻木出去了,他们站在院中,过了许久,宁归柏都没听见崔寻木开口,便问:“你要说什么?” 崔寻木说:“没什么要说的,只是想让他们姐弟单独聚聚,他们在一块,我们就只能算外人,你有这种感觉吗?” 宁归柏想,何止,对陆行舟而言,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是外人。宁归柏盯着崔寻木的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我比试比试?” 第177章 崔寻木翩然一笑,久违地生出点神采飞扬的飒爽:“你看得起我,我自当奉陪。” 第162章 鲜克有终-3 宁归柏出手毫无保留,一手剑法凌厉异常,剑光激扬如漫天飞雪。 崔寻木躲在堆雪峰近一年,已经许久没遇到对手了,见此轻灵而不失力量的剑法,不由亮声赞道:“好剑术。”他翻腕转剑,对上宁归柏的剑,发出铮然作响的刺啦声。 霎时间剑来剑往,疾风劲走,?不断激起击玉敲金的声响。 陆金英说:“他们在比武,要出去看看吗?” 陆行舟摇头:“他们比他们的,我们说我们的,不管他们。姐姐,我明日就得走了。” “这么快?”陆金英顿生怀疑,“小舟,你真是来找我的吗?” “我是追着长生药而来的。”陆行舟没打算隐瞒他的真实目的,“现在还有两颗长生药流落在外,我需要快些去找回来,所以明日就得启程了。” 关于长生药之事,崔寻木知道的,陆金英全都知道,她说:“长生药对你来说一文不值,你为何要将长生药交给池鱼阁拍卖?我觉得你瞒了我许多事情。” “我……” “如果感到为难,不必告诉我真相。”陆金英按着陆行舟的肩膀,“我不会怪你的,小舟。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也不会害人,想做些什么就去做吧。眼下都有苦衷,或许在某一天,当我们都不再活在刀光剑影中时,就可以坐下来无话不谈了。” 陆行舟有苦不能言,他确实不会害陆金英,如果任务让他做会伤害陆金英的事情,他必然会放弃任务。可他不会害人吗?要是让他竖起手指发毒誓,陆行舟早就被雷劈死了。 陆行舟咬紧牙关,将一肚子苦水咽回去,问:“在这里生活,你高兴吗?” “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高兴有之,难过有之,庆幸有之,无奈有之。要说什么感受更多吗?好像也记不清楚。不过,我没有后悔过跟他走。” 不后悔就好,不后悔不一定意味选择是“正确”的,但是“甘愿”往往比“正确”要好,在这点上,陆行舟和陆金英的想法是一致的。只是陆金英好像没有为什么事后悔过,而陆行舟时常悔不当初。 陆行舟又问:“崔家别的人对你好吗?” 陆金英眨眨眼睛:“他们也不敢对我不好啊。” “那就好。若是他们对你不好,我现在就去挨个把他们打趴下。” 说到这,陆金英叹了声:“他们巴不得有人跟他们对招,他们太渴望进步了,个个都如痴似狂地练武,恨不得明日就能打败胜寒派的掌门。” “寻木兄也这样吗?”别人如何陆行舟不管,但崔寻木若是也这样,陆金英必然受到深切的影响。她不是见厌即杀的江湖人,她亲见血腥而无能为力之时,只会日渐憔悴,或变得麻木不仁,无动于衷,或化作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陆行舟在陆金英脸上搜寻这样的迹象,所幸没有找到,陆金英只是变得……疲倦了。 陆金英说:“他比别人好一些,离开青玉寺后,他没杀过人。但这不代表他不想报仇,他只是将报仇的欲望压在心底,因为他是崔家的长子,他必须背负保护崔家子弟的重担,他不能那么‘肆意’。说不清是好是坏,这种克制在损害他,也在支撑他、保护他。” 崔寻木滚身避过那一招,宁归柏的剑紧随他,悬在他的眼前,胜负已定。宁归柏收剑回鞘,崔寻木慢慢站起来:“我输了。” 宁归柏说:“你思虑太重,没有潜心武学。”他赢了,那又如何?崔寻木没有专注当这个对手,他胜了也不值得骄傲。 “我在这个位置,身不由己。”崔寻木不是特别在意这场失败,他是崔家长子,学剑之余,还得花大功夫学立身处世,人情世故。他的剑意不够纯粹,在崔家之祸后,更是如此。 宁归柏不解:“你这样,如何保护她?” 崔寻木说:“能不能保护一个人,跟武功关系不大。” 宁归柏若有所思,他不完全赞同这句话,因为在江湖,武功就是保命符。 崔寻木问:“你吃过长生药吗?” 宁归柏说:“没有。” “小舟也没吃?” “没。” “你们把长生药拿走,是想做什么?” 宁归柏直来直去:“不能告诉你。” 崔寻木耸耸肩:“什么时候走?” 宁归柏望向里屋:“看他。” 崔寻木笑了声,他看出来了,宁归柏这是彻底栽了。 崔疑梦不知想明白了什么,她气势汹汹地回来:“大哥,你真的不吃长生药吗?” 后面跟着崔无音,崔无音看见宁归柏,双目一亮:“你从哪来的?跟我比一场。” 眼看崔疑梦跟崔寻木要吵起来了。宁归柏移开目光:“可以,换个地方。” 崔无音说:“好,跟我来。” 宁归柏和崔无音走远,陆家姐弟听到崔疑梦的声音,便从里屋出来了。 崔疑梦说:“大哥,你说话啊,你吃不吃长生药?” 陆行舟想上前,被陆金英拦住了,她压低嗓音:“你别动,也别说话。” 陆行舟拧眉,想说些什么,陆金英又说:“不是因为你,不要自责。”陆行舟这才按捺住上前的心思,定在了原地。 崔寻木说:“不吃。” “那就还给我。”崔疑梦目光炙热,“你们都不愿意吃,好,我吃。你们过你们想要的生活吧,终有一日,我会为爹娘报仇。” 崔寻木说:“我丢了。” “丢了?你说什么?”崔疑梦从未觉得这三个字这么难理解。 “我把长生药丢了。” 崔寻木一眼都没往陆家姐弟那边看,陆行舟突然觉得袖中的瓷瓶沉甸甸的。 眼泪冲垮堤坝,崔疑梦擦了又擦,怎么也擦不完,她睁大模糊的眼睛:“你骗我,是不是?” 崔寻木长叹一声:“疑梦,是真的,长生药已经没了。谁不希望过想要的生活,不是‘你们’,是‘我们’。想报仇也好,想安定也罢,都要先有一条命,你这样不管不顾地冲动行事,如何报仇雪恨?” 崔疑梦哭得头晕眼花:“我没有冲动行事,这一路我多小心,你不知道。我把长生药看得比命还重要,你却随便毁了我的心血,我恨你,我恨你……”她跺着脚,眼看着就要往外冲。 崔寻木单指一支,出手如流星,点了崔疑梦的睡穴。崔疑梦身体一软,倒在了崔寻木的怀里,崔寻木将她抱回房间,出来带上门,对陆家姐弟说:“没事,先让她睡一觉,等冷静了再说。” 陆行舟说:“我……” 崔寻木摇头:“小舟,无需多言,此事与你无关,不管长生药在谁的手上,只要我能制止,我都不会让崔家任何一个人服下。” 陆金英说:“这几日疑梦怕是听不进你的话了,等她醒来后,我跟她聊聊吧。” 崔寻木说:“也好。” 陆行舟心中五味杂陈,他现在就想让崔寻木的话变真,将长生药都丢了,什么垃圾长生药,几个人的长生,多少人的血泪?可是他做不到,因为他还记挂着任务,他承认自己是个孬种。 宁归柏和崔无音直至日暮才回来,陆行舟正陪着陆金英在院中择菜,看见两人忙说:“你们比什么,比了这么久?” 崔无音这才发现陆行舟:“你怎么也来了?” 陆行舟指了指宁归柏:“我们一起的。” “哦。”崔无音不在意,他看着陆金英:“嫂子,我不吃饭了,我想到了一个突破点,今晚都要练功,不必喊我。” 陆金英见怪不怪:“好,我晚点将饭菜放你门口,你练完功就吃。” 崔寻木在灶房内生火煮汤,听见他们的对话,很是无奈,无音这小子,跟块木头似的,客人来了也一个样,天塌下来也一个样。 宁归柏默默加入了择菜小队。 陆金英看着宁归柏用修长漂亮的手指折断菜杆,活像见了鬼。天黑了,陆行舟没留意到陆金英的神情,他好奇地问:“你赢了?”莫不是宁归柏赢得太轻松,所以逼得崔无音饭都不想吃了。 宁归柏说:“不算。” 陆行舟不可思议:“你输了?” 宁归柏说:“也不算。” 陆金英笑着说:“那就是平手了。” 宁归柏摇头:“没有结果。” “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陆行舟抓了下宁归柏的手,宁归柏的身体倾向陆行舟那侧,陆金英将这一幕收进眼底。 宁归柏说:“我和他才过了十几招,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就停下来了。然后他想了一会,我们又开始打,打着打着我想到了一个妙招,也停下来了……总之,打打停停,领悟颇多,但没分出胜负。” “这样啊……”陆行舟的眼睛黯淡下来,他把择好的菜都抓进篮子里,“崔无音和崔疑梦都不吃饭,这么多就够了,我将这些送进去给寻木兄。” 第178章 宁归柏的目光一直追着陆行舟,直到他走进灶房。 陆金英猜得七七八八:“宁少侠,小舟不高兴,你看出来了么?” 宁归柏问:“他为什么不高兴?”他和崔无音过招有什么问题?宁归柏怎么也不通,但他不明不白地做出决定,既然陆行舟不喜欢,他以后就不跟人比试了。 陆金英偏过头:“我想到一个原因,但不一定对。” “是什么?” “我若说错了,恐怕你会觉得冒犯。” “无妨,请你告诉我。” “你和小舟是不是……两情相悦?” 宁归柏坦坦荡荡:“我是喜欢他,至于他……我不知道。” 陆金英紧锁长睫,小舟明明也喜欢宁归柏,看宁归柏的模样,多半已经对小舟坦明心意,小舟为何不告诉宁归柏他也有同样的感觉?是有什么顾虑?不管他有什么顾虑,既然弟弟还有所保留,她这做姐姐的,还是不要拆穿他为好。反正吃醋什么的,以宁归柏的聪慧,早晚能察觉到。 陆金英微微一笑:“我这弟弟的心思,总是捉摸不透,我有时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若是愿意跟你说,你便能知道了。” 宁归柏没有追根究底。 灶房内。陆行舟问崔寻木:“寻木兄,你跟姐姐成亲了吗?” 崔寻木说:“还没有。” “既如此,为何无音要喊姐姐为嫂子?” “是疑梦先喊的,后来他们都这么叫了。金英说不介意,我就没让他们改口。” “疑梦?我以为她不喜欢姐姐。” “没人会不喜欢你姐姐。疑梦一开始不了解她,才会对她有成见,后来她们熟悉起来,比起我,疑梦有时更听金英的话。” “疑梦的事,我是真的很抱歉。”陆行舟还是想说这些话,“如果我没把长生药从蓬莱带出来,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崔寻木拍拍陆行舟的肩:“小舟啊,别做假设了,爹娘死后,我想过许多的‘如果’,越想越不高兴。人不能活在‘如果’里,它会给不幸之人带来懊悔,给幸运之人带来恐惧。” 柴烟袅袅而上,遮住陆行舟的眼睛,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世上有多少人能不想如果? 第163章 谓我心忧-1 陆行舟和宁归柏重回池鱼阁,朱主管闻讯而来,惭愧道:“二位公子,真不好意思啊,目前为止,池鱼阁没有找回一颗长生药。” 陆行舟说:“无妨,我们此次前来池鱼阁,只是想见一见你们阁主,不知朱主管可否通传?” 朱主管面带迟疑:“这……不知二位要见阁主,所为何事?” 陆行舟开门见山:“我知道有一颗长生药在你们阁主手上,我们与他也算认识,现在就在池鱼阁等他,让他来见我们吧。”盛自闲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就看他想不想露面了。 “两位稍坐片刻,我这就去请示阁主。”朱主管见陆行舟铁了心,也不敢敷衍,一拱手就出去了。 陆行舟问:“你觉得他会来吗?” 宁归柏说:“会。” “为什么?” “他怕死,如果有人要他的命,他有再多的银两都没命花。” 这个“有人”,指的就是宁归柏了,陆行舟心想,虽然恃强凌弱非常不对,但这招真好用啊。 朱主管进门:“二位,阁主愿意见你们,请随我来吧。” “又要走秘密通道?”陆行舟瞧见朱主管手上的黑纱,便知道要蒙眼睛了。 朱主管将黑纱递出去:“见谅,这是池鱼阁的规矩。” 陆行舟接下:“无妨。” 他们蒙上眼睛,没让朱主管扶着,只是听着朱主管的脚步声,闲庭信步地跟在他后面。 弯弯曲曲,陡转忽下,绕了许多圈子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朱主管请他们解下黑纱,道:“阁主就在屋内,二位进去吧,我在这等着。” 陆行舟说:“多谢。”他推门而入,宁归柏也跟着进门后,朱主管从外将门掩上。 陆行舟和宁归柏穿过前院和回廊,这才抵达厅堂,盛自闲坐在主位,笑意盈盈:“你们来了,请坐吧。” “盛兄,别来无恙?”陆行舟丝毫不客气地坐下了,宁归柏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 盛自闲神情自若:“一切都好。” 陆行舟说:“你好,我可不太好。” “哦?”盛自闲摇着扇子,“是因为长生药被盗之事吗?” “不错。” “那么,你们这次前来,是要池鱼阁对此事做出赔偿?” “可以这么说。” 盛自闲滴水不漏:“小舟啊,之前朱主管要与你们商议赔偿事宜,你说的话我可还记得,‘池鱼阁这回也是损失惨重,天意如此捉弄,人就不要彼此为难了’。” 陆行舟说:“若池鱼阁没有参与此事,我自然可以不计较,可据我所知,幽梦岛的人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地盗走长生药,离不开池鱼阁的帮助。” 盛自闲挑眉:“你怀疑我?” “我怀疑池鱼阁。”陆行舟就看他装。 盛自闲说:“那好,你们想要什么赔偿?都可以商量。” 陆行舟单刀直入:“我要你手上那颗长生药。” 他本以为盛自闲还会继续装傻充愣,搪塞过关,毕竟他没有能证明长生药在盛自闲手上的证据,而且,他也不知道盛自闲把长生药藏在了什么地方。若是盛自闲有心敷衍,陆行舟还得花很多时间,或者使用暴力手段来撬开他的嘴,那是很麻烦且陆行舟不愿做的事。 但盛自闲居然直接承认了:“我是有一颗长生药,可为什么要给你?”他的眼神明晃晃,就差在脸上写“你能给我多少银两”。 陆行舟搞不懂他的强盗逻辑:“长生药本来就是我的,若我不知道此事,你大可以将长生药吃了,来一个死无对证。可现在我都找上门了,你把长生药还给我,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盛自闲认真地问:“长生药是你种出来的吗?是你家传之宝的吗?是谁送给你的吗?是你从谁手上买下的吗?是通过以物换物得来的吗?” 一脸五个“吗”,把陆行舟问得哑了声:“……不是。” “这么说来,你只是捡到了长生药,不能理直气壮地说长生药就是你的。” 陆行舟觉得盛自闲说得有点道理:“非要这么说,盛兄,长生药也不是你的。” 盛自闲点点头:“不错,长生药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可现在它在我的手上,就可以被我用来交易。” 陆行舟:“……” 宁归柏的剑发出了嗡鸣声。 盛自闲笑容不变:“宁公子又想威胁我?” 陆行舟说:“盛兄,你不讲道理,我们也只好横行霸道了。” “都不听一下交易内容吗?”盛自闲叹一声,眉目并无惧色,“我真不想见血。” 陆行舟说:“如果你要的是一万两银子,我可拿不出。” “不需要一万两银子,二位若是帮我做件事,我就把长生药给你们。” “什么事?”陆行舟警惕地看着盛自闲,值得一万两银子甚至更多的事,必然不容易。 “杀掉甘如寄。” 陆行舟本想一口否决,但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便多问了一句:“甘如寄是谁?” 盛自闲说:“阎王庄头号杀手,作恶无数,杀了他会让很多人安心。” “那跟盛兄有何关系?”陆行舟不认为盛自闲会这般“舍己为人”。 盛自闲终于敛了笑容,正色道:“甘如寄跟我有仇,这些年来我一直通过给阎王庄悬赏来拖住他,让他忙着杀人,没空来找我的麻烦。等他闲下来,很快就要来杀我了。近日我收到消息,甘如寄已经到了灵州。” 陆行舟再问:“甘如寄跟你有什么仇?” “我偷了他的儿子。” “啊?” 盛自闲说:“既然要你们帮这个忙,我也不藏着掖着了。甘如寄其实是我二姐夫,但我二姐嫁给他的时候,不知道他是阎王庄的杀手,后来她生下儿子,不想让孩子步甘如寄的后尘,便拜托我趁甘如寄出外执行任务之时,把孩子带走。我办妥此事后,二姐于家中自尽,甘如寄几次要杀我,都被我躲过了。再过一段时间是那孩子的十岁生辰,甘如寄按捺不住,若我仍不告诉他孩子的下落,这次他必定会杀了我。” 陆行舟第一次觉得,他“看见”了盛自闲这个人。 盛自闲问:“我要甘如寄的命,你要长生药,如何,要换吗?” 宁归柏也看向了陆行舟。 “此人武功如何?”陆行舟内心已经偏向了“杀”。 盛自闲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你们二人联手,杀他不难。” 陆行舟问:“有甘如寄的具体位置吗?”他的时间不多了,成徽家里的“长生药”已经少了一半,他是要看天意,不是要活活把时间耗光,眼睁睁看着这个任务失败。 第179章 盛自闲说:“我已经派人盯着他了,但阎王庄的人耳目灵敏,行踪飘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跟丢了。” “有甘如寄的画像吗?” “有。” 陆行舟下定决心:“把甘如寄的画像和地址给我,事成之后,你最好履行承诺。” “好,一诺千金。”盛自闲握紧手,跟陆行舟碰了一下拳。 他还想跟宁归柏碰拳,宁归柏摇头:“一言为定。” 离开池鱼阁后,陆行舟跟宁归柏商量:“杀甘如寄的时候,让我先上,等我把他的内力耗得差不多之后,你再出手。” 宁归柏不愿意:“为何不让我先上?” “我先探探甘如寄的实力,你在旁边看着。” “不是这个原因。” “好吧,我死不了。”陆行舟避开他的目光,“但我不会死的,等我把甘如寄拖得没力气之后,我就退下来,然后你上去一剑把他咔嚓掉,这个计划多安全、多完美啊。” 宁归柏说:“我不会这么做的。” “小柏……” “不管你是不是不死之躯,我都不会眼看着你身处险境。要么我独自杀了甘如寄,要么我跟你一块上,没有第三种可能。” 陆行舟拗不过宁归柏:“好吧好吧,那我们一起上。不过你不可以把甘如寄的攻击都挡下,一起就是一起,不是让你在前面当盾牌。” 宁归柏认真思考:“要不我还是一个人上吧。” 陆行舟咬牙切齿:“不可能。” 又要杀人了,不管对方是谁,陆行舟的内心是异常抗拒的。可是甘如寄这种人,若是放在现代,也是要被枪毙的,陆行舟想,也许他不是在对抗“杀坏人”,他是在对抗“融入”,他不想习惯这个世界的法则,彻底成为这个世界的人。可是,要如何挣扎反抗,才能抵挡命运的洪流? 有杀气!甘如寄闪身一避,但那剑上的寒意,还是侵入了他的皮肤,让他竖起了浑身汗毛。浴血多年的经验使他马上就拔出了剑,仓促间进行迎击。 宁归柏剑如快雪,密密笼罩住甘如寄的全身,陆行舟青锋剑在手,剑气绵绵如无形的网,简直无处不在。甘如寄大骇,这两人武艺超群,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在烁烁剑影中,陆行舟还仔细辨认了甘如寄的容貌,不错,跟画像上的一模一样,盛自闲真是请了个好画师。 甘如寄不是吃素的,等他回过神冷静下来,一把剑舞得虎虎生威,无人能近,以一敌二,竟然也能暂时不落下风。他大喝一声:“你们是什么人?” 陆行舟脚下斜错,如同湍流中的树叶:“还用问吗?自然来取你性命之人。” 宁归柏一声不吭,剑气破空,缠得甘如寄透不过气来。 频密攻击此次落空,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甘如寄看出二人之中,陆行舟的功夫稍差,要是以陆行舟为突破口……他迅速改变对策,对陆行舟以攻为主,对宁归柏以守为要。 这样也好,陆行舟看出来了,他使出浑身招数来对付甘如寄,引走了甘如寄大部分的注意力,宁归柏一抖剑,如大雨倾盆,滴滴皆是杀意。甘如寄的腹部被宁归柏刺了一剑,内息一岔,丹田里如像钝刀磨肉。但与此同时,甘如寄的剑锋也攻破了陆行舟的防御,陆行舟原本可以狼狈躲开,电光火石间,他硬生生地抗下那一剑,同时将青锋剑送进了甘如寄的体内。 甘如寄身躯一硬,此战胜负已分,宁归柏一掌拍出,甘如寄被掌风扫得飞出了十几丈远,撞断了院中一棵树。宁归柏跪下身来,颤着手,要看陆行舟的伤口。 陆行舟的头上滚着冷汗,他忍着痛往后仰:“别碰我……剑上有毒。” 宁归柏动作一滞,不敢再向前了——他不是怕自己中毒,他是怕他中毒之后,陆行舟还要费心取血救他。 陆行舟稳住宁归柏,便安心了许多,他松了口气,长痛不如短痛,他握着剑柄快速抽出,“哐当”一声,将甘如寄的剑丢远了。他扯断袖子,捂住了伤口,还扬起嘴角对宁归柏说:“没事,伤口不深,止住血就好了。”甘如寄死了,宁归柏没受伤,自己不过受了点轻伤,这已经是最好的可能了,陆行舟很高兴。 还在那傻乐,受伤了有什么好乐的?宁归柏的眼睛剜着陆行舟,他还是没忍住,上前按住了陆行舟摁伤口的手,陆行舟吓得脸都变了形:“你干什么?把手拿开。” “我没受伤,不会有事的。”宁归柏轻轻搂住他,“别怕,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会有事的。” 第164章 谓我心忧-2 “甘如寄死了。”陆行舟气定神闲地说,他的伤已经处理过了,厚厚的绷带缠在腰上,衣服下鼓起来一小团,不认真看倒不明显。 盛自闲将长生药递给他:“多谢。” 陆行舟将瓷瓶收进怀中:“如果我们没有来,盛兄是想用这颗长生药,让别人去杀甘如寄吗?” “差不多。”盛自闲微一耸肩,“反正甘如寄得死在我前面。” 陆行舟说:“杀了甘如寄之后,在来的路上我始终没想明白,你为何要让我们二人去杀甘如寄。你是池鱼阁的阁主,论人脉论钱财,你想要杀甘如寄,多的是人愿意跟你交易。” “做交易容易,要做稳赚不赔的买卖难,用一颗长生药买甘如寄的命,我觉得很划算。小舟啊,在知道我的难处之后,像你们这样不讨价还价的人,少之又少。”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钱?” “有什么办法呢?命很重要,钱也很重要啊。”盛自闲撑着头,“再说了,没有商人喜欢做赔本买卖,池鱼阁再怎么厉害,我这个阁主也只是一个重利的商人罢了。不要迫不得已的时候,我可不愿花大钱办小事。” 陆行舟说:“既然你这么在乎钱,又知晓蓬莱的位置,这些年为何不去蓬莱找长生药?” 盛自闲说:“我不能找到长生药。” “为什么?” “若长生药是我找到的,以后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缠上我,不值当。”盛自闲笑了笑,“你不是商人,也还年轻,或许不明白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陆行舟确实不解:“可我至今没遇上什么麻烦。” 盛自闲跟宁归柏对上了视线,盛自闲不着痕迹地挪开眼:“不管怎样,这次你们帮了我这个忙,日后若有需要池鱼阁帮助的地方,尽管来找我,无需客气。” 陆行舟想,希望不要有那样的时候,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做成某事、必须要依赖或求助别人的时候,还是越少越好吧。 余自玫一天天衰弱下去,那么多“灵丹妙药”,都没能让她有半分好转。看着日渐减少的药瓶,成徽涌起一个念头——要不把屋子卖了吧,市面上还有不少长生药,他还有一些房产地契,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倘若这些药瓶里装的全是失望,那他还可以倾家荡产,再去买一些希望。 成徽没把这些焦灼摆在脸上,可余自玫跟他成婚十年,又怎会看不出他的情绪?余自玫不清楚外头的事,她根本不知道黑市上关于长生药的买卖,但她敏锐地察觉到,成徽给她吃的药绝不止是治风疾的药,每日服过药后,她的症状和感受都不一样,有些日子她感到身体轻盈了,有些日子她感到手脚有灼烫的疼痛,有些日子她感受不到自己,不痛也不痒,甚至在吞咽食物时都没有感觉,她怀疑自己已经半死。这些感受她都不会告诉成徽,因为她已经放弃希望了,她不想让成徽因为徒劳无功而难过,她希望自己离开的时候,成徽能如释重负,而不是悔恨交加。 可是她不说,成徽就不知道吗? 余自玫忍耐着痛苦,额角的细汗、紧皱的眉心、失神的眼睛、紧咬的牙关、扭曲的面容……成徽通通看得到,但余自玫不想说,他就不会强迫她坦陈痛苦。正如成徽也有事情瞒着余自玫,余自玫不会知道,成家正走在敲髓洒膏的路上。 成徽庆幸的是他们没有孩子。等余自玫走了,他就跟她到阴曹地府去,不需要再理会身后之人了。至于长辈……老人有老人的智慧和过法,他没法让所有人都满意,只能自私地决定自己的去向。 这日,成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成徽去到正厅时,被两人的容貌炫了目,心神一激,恍惚以为天神下凡,是要来救他的妻子了。成徽问:“不知二位来找我,所为何事?” 这人手上拿着最后一颗长生药,宁归柏默默看着他,滋味难明。 跟陆行舟在天眼中见到的人比起来,眼前的成徽年迈了许多,衰老总是会缠上遭逢巨变之人。陆行舟将不忍压下去,告诉自己这是天意,这是命运,这是他也无法抽身的怒涛。他和成徽是一样的。 陆行舟说:“我想买下你手上所有的长生药。” 成徽断然拒绝:“我绝不会卖,二位请回吧。” 陆行舟早有预料:“我知道你要长生药做什么,是为了救你的妻子。不过,你可知长生药的用途是什么?长生药能使人恢复青春,延年益寿,但它没法让重病之人恢复健康,你想用长生药救妻子,不对症下药,无异于痴人说梦。更何况,你现在拥有的长生药里,还未必有一颗是真的,不如将长生药都卖给我,再用钱想想别的能救你妻子的法子,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第180章 成徽被陆行舟说得一阵恍惚,但理智仍存:“如果我手上的长生药全是假的,你又何必花钱买下它们?” “我到处买长生药,赌的是概率。”陆行舟说,“我清楚长生药的用途,我贪生,想多活几十年,如此而已。” 成徽还是摇头:“我不卖,你们走吧。” 陆行舟问:“……为何?” 成徽说:“你说长生药没法让重病之人恢复健康,可长生药乃稀世之宝,服过它的人这么少,有谁能说清长生药的全部功效?我相信长生药能延年益寿,也能治病,我不会放弃任何希望。所以,二位请回吧。” 陆行舟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希望成夫人能平复如旧,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 离开成府后,陆行舟说:“看来要执行另一个计划了。” 在来之前他们就商量过,如果能够劝成徽将长生药卖给他们,自是最好的办法。但成徽多半不愿意卖,而陆行舟也不想明抢,直接捻灭成徽的希望。退而求其次的办法,就是在入夜后潜入成府,将剩下的长生药全部调换。 宁归柏想,这跟明抢没什么区别,最终的结果是一样的,余自玫会死,成徽也会死。这些话不用他说,陆行舟当然知道。陆行舟目光悲怆,神色却坚定,对不起了,他必须举起屠刀,再当一次刽子手。 月亮白晃晃地坠在天边,陆行舟踩着自己的影子前行。他没让宁归柏跟过来,一是因为这次行动很简单,他一个人就能应付自如。二是因为他不想让宁归柏沾染罪恶,这跟杀甘如寄不一样,甘如寄该死,可成徽和余自玫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他们不应该被这样对待。陆行舟要独自做这个恶人。 已是三更天,陆行舟走到院中,脚步一顿。 成徽还没睡,他站在房门外,听余自玫难受且压抑的呻吟。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泪淹没了脸庞,他用双手捂住脸,紧紧咬着下嘴唇,强迫自己不能发出声音……不能被余自玫听见。 一墙之隔同悲欢。陆行舟站在暗处,余自玫的呻吟、成徽的喘息,全都跑进他的耳中,他恨他有这么好的听力,这么硬的心肠。 不能再听了,看成徽这模样,估计一晚上都不会睡了。陆行舟悄无声息地来到成徽身后,点了他的睡穴,扶住他倾倒的身体,把他放在地面。陆行舟本想用同样的方法对付余自玫,但走进门的一瞬间,他转变了念头。 他将成徽的所作所为、以及自己深夜来此的目的,都告诉了余自玫。 余自玫的呻吟止住了,她躺在床上,像一滩影子,过了许久,她瓮声瓮气道:“你把那什么长生药……都拿走吧,辛苦你,调换药的时候仔细些,别让成郎看出异样。” 陆行舟说:“好,多谢夫人。” 余自玫问:“成郎在哪?” “……在卧房。” 陆行舟想撒一个善意的谎言,但这骗不过余自玫,她说:“成郎在房门外,你是怎么进来的?” 原来余自玫什么都知道。她沉闷着,他克制着,他们都心知肚明……陆行舟动容:“抱歉,他在门外,我点了他的睡穴。” 余自玫说:“可否劳烦你把他搬到隔壁卧房的床上?地寒,我怕他着凉。放心,明日我会说他晕倒了,是仆人把他抬进去的。” 陆行舟仰了仰脖子:“好,我这就去。”他将成徽抬到床上,脱去鞋,盖上被子。 陆行舟回到余自玫的房间,继续换药,他每换十瓶,就点开任务面板看一眼。 余自玫没再说话,她听着那细微的动静起起伏伏,一滩影子变得湿漉漉的。陆行舟完成任务,朝余自玫长长一拜,拖着步子离开了。 【主线任务:(有始无终)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长生药流落四处,收回剩下的五颗长生药5/5。任务奖励:50000点经验值】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50000点经验值。” “恭喜你升到56级。”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悬而未决)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1自行处置五颗长生药0/5。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陆行舟看见任务了,眼中却古井无波。还是长生药,说来说去,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等到天边折出一线白,才慢吞吞回了客栈。他推开房门,发现宁归柏坐在窗边,陆行舟背手推上门,挤出一个笑容:“你怎么不在自己的房间?” 宁归柏起身:“你很难过,就不要笑了。” “任务让我自行处置长生药。”陆行舟放下嘴角,“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2关于长生药的事,真的能在这个任务里结束吗?因为这几颗长生药,我们做了许多事,玩笑似的转啊转,望不到尽头。小柏,我很害怕,我怕无穷无尽,我怕悬而未决。我也很难过,为了一条路,我把许多人都拖到这条路上,伤害了他们,包括你……包括你。再多的罪恶压在我的身上,我明知不对,但还是想要往前走,拖着旁人血淋淋的生活往前走。我想哭,我想有人告诉我这不是我的错,我想让自己忘记自食其果这个词,我想躲起来,想得到很多人的宽恕,想恳求‘它’高抬贵手。可是,可是……” 陆行舟伏在宁归柏的肩上,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说】 12曹植 第165章 谓我心忧-3 切断那条路。宁归柏想过很多次,切断陆行舟回家的路。 陆行舟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了,旧任务的完成、新任务的出现、任务的奖励、登天梯的层数、等级的高低……陆行舟什么都跟他说。是因为最大的秘密已经被揭穿了,所以没什么好再隐瞒的?还是因为宁归柏是唯一一个完全知道他来历的人,他需要一个倾诉口,一个秘而不露的人,而宁归柏刚好站在这个位置上,他不怕宁归柏害他,相反,“言而无信”的后果使他发怵,他更怕宁归柏生气。 宁归柏总是觉得,陆行舟把他想得太好。他可以为陆行舟赴汤蹈火,但没法心甘情愿地成就他回家的路,他的不计回报中含有“骗取”的成分,骗取陆行舟的信任,他可以为陆行舟做任何事,也可以在某一天挡在陆行舟的路上,一个酝酿已久的念头会在什么时候落地? 只在他一念之间。 那个世界有这么好吗?值得你抛下这里的一切事和所有人,飞蛾扑火,孤注一掷?宁归柏无数次想问陆行舟,有这么好吗? 他没问,因为他知道没有答案。抛出这个问题,就是给陆行舟抛去痛苦。 其实陆行舟也不确定能不能回去,他晕头转向地来到这个世界,只能相信游戏的指引,于是战战兢兢做任务,诚惶诚恐过日子,祈祷在某一天能回家,活得多么辛苦。 宁归柏不在乎任务,不在乎游戏,不在乎陆行舟看他,是不是在看一个“真人”。 对陆行舟,他忍耐许久,忍耐陆行舟惊人的美、雾似的笑、忽远忽近的眼睛。陆行舟总是这样对他,无意散发爱与怜,处处是陷阱,好像猫抓老鼠。然而陆行舟根本不要这只鼠。 宁归柏看他,眼里万语千言,陆行舟看不到,还是装作看不到?宁归柏根本看不穿他。在面对宁归柏的时候,陆行舟总是游刃有余,他把握着相处的节奏,料定宁归柏是个听话的、能够掌控的弟弟,多么有恃无恐。 直到蓬莱之变后,两人的关系骤然逆转。陆行舟说他选了言而无信,宁归柏觉得他拿着刀,在自己的心上剜下一块肉。陆行舟说“对不起”,谁说不出对不起?又有谁想听对不起?宁归柏转身走了,那一刻他发誓他再也不想见到陆行舟了,等离开蓬莱后,管陆行舟去哪儿,都跟他宁归柏毫无关系。 陆行舟很久没回来,宁归柏想,要不要去找他。算了,陆行舟已经恢复记忆,姓廖的不是他的对手,没什么好担心的。他才不要去找陆行舟。 他听到陆行舟回来的脚步声,以为陆行舟会来敲门,他下定决心,等会陆行舟来敲门,他绝不会给他开门,也绝不会说一句话。 然后……陆行舟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宁归柏恨恨地想,这样也好,从此他们形同陌路,他也不会再黏着陆行舟了。宁归柏恨恨地睡着了,梦里还是陆行舟,陆行舟坐在红烛边,眼里淬着光,对他粲然一笑。宁归柏忘了他还在恨陆行舟,他怔怔地站着,疑心那是幻觉。陆行舟开口:“过来。” 宁归柏走过去,硬邦邦地问:“做什么?” 陆行舟仍是坐着:“你弯腰。” 他动动手指就能使唤自己,宁归柏不情不愿地弯腰,陆行舟勾住他的脖子,啄了下他的唇。“轰”地一声,宁归柏的脑中炸开花,他自梦中惊醒,心跳如擂鼓。 都是假的,陆行舟只想着拍拍屁股走人,一切都可抛在身后的人才不会主动亲他。宁归柏睡不着了,干脆起来练功。他刺出一剑,都是假的,那一幕在宁归柏的脑中挥之不去。他绕着一排房屋跑来跑去,都是假的,宁归柏想象真实的触感。他对着空气出拳,都是假的,宁归柏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仍旧是陆行舟的面容,他不负责任地笑着,将宁归柏搅得不得安生。 第181章 都是假的。 陆行舟推门而出的时候,宁归柏很专注地练剑,他不看陆行舟,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他练完剑就要进屋,陆行舟拦住他,看起来又要说那三个字了。宁归柏很凶地不准他说,陆行舟说,哦,那就不说好了。又是那样的眼睛,此时的距离近了,便是令人昏眩的深潭。有什么在焚烧宁归柏那层克制的皮,宁归柏撕去那层皮,痛也痛快。 宁归柏怒气冲冲地吻了陆行舟,把陆行舟亲懵了。 为什么不推开他? 陆行舟愣愣的,盯着宁归柏的喉结看,说不出话。 宁归柏又亲他,陆行舟还是没有推开他。陆行舟的耳垂变成了冻樱桃的颜色,宁归柏用手指拨动他的耳朵,还想继续。陆行舟吓到了,但他还是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用言语命令他放开。 宁归柏只想了一秒,就放开了陆行舟。他看着陆行舟笨手笨脚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陆行舟真是个很可恶的人。为什么不推开他,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明明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但陆行舟就像缩头乌龟那样躲起来了。他不愿意承认一些事,他怕伤人伤己,因此不敢沉沦。 宁归柏知道陆行舟的顾虑,他想切断那条路,浇灭陆行舟微弱的希望,让陆行舟从此以后安心地留在这个世界,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陆行舟说要去打野怪,好,宁归柏帮他留意周围的环境。陆行舟说要做任务,好,他去哪宁归柏就去哪。陆行舟说要登天梯,好,宁归柏默默守着他的秘密。 多么矛盾,他的意志跟他的行为完全相违背。他不想让陆行舟回家,却更不想让陆行舟伤心。宁归柏开始频繁地做梦,梦到陆行舟回到了他自己的世界,有时是他的魂魄离去了,有时是他的魂魄连同身体一同消失了,天大地大,宁归柏再也找不到“陆行舟”了。他厌恶这些梦,那么真,那么严酷。 宁归柏从来没跟陆行舟说过做梦的事,他只能通过拥抱和亲吻,证实陆行舟还在这个世界。而陆行舟没说过“不”,这更让宁归柏难过,他宁愿陆行舟不喜欢他,狠狠推开他。如果还能在同一个世界,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只是“不喜欢”,那该有多好。 切断他的路。这个念头又一次涌上来。 宁归柏攥紧拳头,他只能让“长生药”这个任务顺利完成,接下来的任务,他得让陆行舟做什么都不顺利。陆行舟说过,任务最重要,只要能让他次次失败,或者拖延他完成任务的时间,在陆行舟心里种下“放弃”的念头,久而久之,失望积攒成绝望,陆行舟就会死心塌地地留在这个世界了……真的吗? 宁归柏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做到,让陆行舟难过的事,他做得到吗?让陆行舟恨他,他能接受吗?为了留住陆行舟,他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能承受这样做的后果吗? 他坐在陆行舟的房内,想了一整夜。 陆行舟回来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不喜欢那样的神情,要么笑,要么哭,怎样都好。陆行舟永远不需要在他面前强颜欢笑。 陆行舟说了一大通话,宁归柏抱紧他,抚着他的头发。陆行舟的眼泪打在宁归柏身上,将他所有的阴险念头击得灰飞烟灭。如果陆行舟在那个世界会过得快乐,那就让他……离开吧。 陆行舟说:“我想把长生药丢进海里。海里也有风浪,但不会有关于长生药的争端。” 宁归柏说:“好。” 他们一起去了海边,陆行舟将五颗长生药倒在手里,最后看了它们一眼,就将药都抛进了大海,转瞬不见。波涛搅动着贪婪,他们嗅着海风和淤泥的味道,不说话,站了很久。 那晚宁归柏点了根蜡烛,盯着蜡烛慢慢燃烧,烧到最后,蜡烛吐着尚未燃尽的火焰。他凑近去看,烟熏得他闭起眼,像被绵软的针扎了一下,疼痛中浮现陆行舟的眼睛,忽明忽暗,忽喜忽悲。蜡烛彻底熄灭了,宁归柏压抑恐惧,束缚欲望,决定成全陆行舟的念想。 第166章 如是我闻-1 处置完长生药后,暂时没有新的主线任务,陆行舟待在客栈内,日夜颠倒地爬登天梯。 第七十六层到第八十层依旧是战斗任务,但越往上就越吃力,陆行舟摸爬打滚,带着一身伤险险通过第八十层,升到了第五十八级。 还差十九层,距离成功越近,陆行舟就越浮躁,他恨不得明日就能到第九十九层,可是急也急不来,在登天梯中受的伤留在身上,他得养伤,还得努力练功,不然打不过后面的关卡。陆行舟沉下心来,转眼就到了三月初七,他二十三岁了,来到这个世界快十年,十年,人生有多少个十年?这个游戏实在是太漫长了。 他察觉到了宁归柏的变化,宁归柏原本话就少,不知道在哪一天之后变得更少。宁归柏也很少再抱他亲他,得知陆行舟受伤后,他只是皱紧眉头,一言不发地给他包扎伤口。 很反常,不像是生气了,陆行舟不喜欢这种变化,他旁敲侧击,试图找出变化的缘由,但宁归柏变得狡猾了,他依旧会回答陆行舟的问题,只是每句话都滴水不漏,让陆行舟猜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陆行舟瞪宁归柏,宁归柏也恍若未觉,陆行舟想过再开口让宁归柏走,反正这样过着也没什么意思,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反而不敢说了,他有种直觉,如果他让宁归柏离开,宁归柏这回真的会走。 他走了,不是正合你的心意吗?陆行舟叩问自己的心,你在摇摆什么? 烦。 陆行舟趴在窗边看深春的树,越看越烦。 更烦的是,宁归柏不来招惹他了,他却心痒痒的,每次看到人都恨不得动手动脚。但是他哪里敢动啊?心痒难挠也只能忍着。活该,陆行舟骂自己。 这日,店小二将一沓纸送上来,说那是有人叫他送过来的。 陆行舟粗略看了一眼,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写的好像是……戏词?他一头雾水,忙叫住拔腿就走的小二:“等等。” 小二问:“客官有何吩咐?” “你是不是送错房间了?”陆行舟想,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给他送戏本?他又不是戏班子里的人,必然是送错地方了。 小二抬头看了眼房间号:“没有啊,天字号二零三房,就是客官的房间。” 陆行舟挠了挠头:“送这个的人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记得。眼睛大大的、鼻子长长的、嘴巴也大大的、下巴圆圆的……” 小二的形容词极其匮乏,听得陆行舟哭笑不得:“那人有留下姓名吗?” “没有。” “好吧,你可以走了。”陆行舟给了他一点赏钱,小二欢天喜地离开了。 真是奇怪。 陆行舟关上门,坐下来,心想,反正他现在在养伤,也无事可做,不如看看上面写了什么东西,看能不能找到线索,再把这沓纸还给正确的人。 翟芝美因杀人被关进县里的牢房,翟父翟母到县衙来,买通狱卒,跟翟芝美在狱中见面。翟芝美只穿一件囚衣,头发蓬乱,双目深陷,嘴唇干裂,神色畏缩。 (翟芝美云)儿没杀人,是那赵八嫁祸于我,求爹娘救我。 (翟母云)儿啊,娘信你。 (翟父云)你可敢对天发誓? (翟芝美云)儿对天发誓,若有不实之言,便叫天打雷劈尸骨难觅,再不见朝夕。 (翟母云)可怜你锒铛入狱无人怜,则落得蓬头垢面惹人嫌,张叁爹闹上公堂声声怨,赵老八销声匿迹无从鉴。可怜你负屈衔冤难于辩,疑似那苍苍青天瞎了眼,爹娘啊求神拜佛心愿悬,势必要散尽家财争颜面。 翟父翟母决心为翟芝美打官司,在县里投宿,于衙前街的客栈住下,死者张叁的爹娘就住在他们隔壁。这日两家碰面,骂战顿起,唇枪对舌剑,围观者甚多。 (张父云)那翟芝美杀害我儿,全赖有娘生没娘教,有爹养没爹孝! (翟父云)你说我死了? (张母云)翟芝美单根独苗,他死了,就等于你也死了。 (翟母云)我呸!你儿不是我儿害的,凶手是那狗赵八,你儿死不瞑目黄土埋,赵八逍遥法外好快哉,青天白日处处是虎豹狼豺,血口喷人嘴嘴下满身孽债。 (张父云)伶牙俐齿话无尽头,怕不是做贼心虚怯意露。 (翟父云)谁不为儿日日烧香载忧愁,何必这般咄咄逼人给气受! (张母云)怪就怪你儿乃杀人凶手,怪就怪我儿已无法开口。莫不是三炷香烧不到尽头,才让儿结交翟芝美那狐朋狗友,今日便血归血仇归仇,望凶手早日下阴曹地府,阎王也知情由,善恶有报死不休。 (翟母云)两张嘴张张合合说人丑,怎无人睁开眼睛问缘由?你儿若泉下有知找错凶手,必定会捂住胸口连连作呕。 张父张母与翟父翟母大打出手,眼看着就要闹出人命,围观者连忙将四人分开,好言相劝了半日。小二为他们换了房间,一头一尾不相闻。 第182章 翟父翟母在衙前街的茶馆,找人代写诉状。讼师打量他们,从头到脚,从脚到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讼师云)五两银子。 (翟父云)这么贵。 (翟母云)我们去别处寻寻。 (讼师云)这是人命关天的案子,不可能低于这个价钱。 (翟父云)他娘啊,为了儿。 (翟母云)他爹啊,为了儿。 五两银子,换了一张薄薄的纸。 翟父翟母找到衙门胥吏,请他吃饭,打探县衙的消息。胥吏点了一桌大鱼大肉,翟父翟母看着心疼,又挂念翟芝美,没咽下什么食物。 (胥吏云)县衙老爷爱银两,谁给的银两多,他就是谁的青天大老爷。 (翟父云)既如此,约莫要筹多少银两? (胥吏云)我粗略估算,二十两不多,二百两不少。 (翟母云)他爹啊,这回要卖地了。 (胥吏云)有地契也不错。 (翟父云)我儿是冤枉的,为何要用银两换清白? (胥吏云)有谁能证明你儿是冤枉的? (翟母云)那不是你们衙门要做的事么? (胥吏云)没有银两,填不饱肚子,转不动脑子,寸步难行又该如何做事?给我些银两,这几日我再帮你们探探消息。 是夜,翟父翟母于房中哀叹。 (翟父云)他娘啊,总说细水长流,细说长流,此番为儿挥金如土,恐怕还免不了将他送入坟墓。 (翟母云)他爹啊,早就说过了,生儿必遭一世忧,这是我们欠了他的,只能还,只能还。 (翟父云)我从未想过,县衙里会有这么多张嘴,我以为只有饥饿的灾民,才会这般嗷嗷待哺。 (翟母云)我从未想过,儿会背上杀人罪名,他连鸡都不敢杀,又怎么能砍死一个人。那赵八有钱,换个姓名远走高飞,照样活得膀大腰肥。 (翟父云)钱、钱、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福薄命更薄。 (翟母云)悲、悲、悲,有钱得意风流醉,无钱独自眼泪垂。 翟父翟母回村卖地,凑了一笔清白费,送去了县衙。他们还想见翟芝美,但不想花这笔见面费,还有很多要花钱的地方,他们放弃了跟翟芝美见面的机会。不久后,张叁案迎来了第一次击鼓升堂,翟芝美被押上堂来,已是面黄肌瘦,异常憔悴。 知县与张叁爹娘问答,一番云云。 (知县云)翟芝美,你有何话要说? (翟芝美云)冤枉啊,我没杀张叁。那日我与赵八、张叁出城砍树,赵八与张叁因事拌嘴,赵八便用斧头砍死了张叁,然后逃之夭夭,我将张叁带回来,是为了让他入土为安,不能证明我是凶手。苍天在上,黄土在下,大人,请明鉴啊! (知县云)你所言疑点重重,赵八乃富人,何须亲自出城砍树?赵八与张叁因何事拌嘴,为何不敢从实招来?你说你与张叁是好友,那么赵八对张叁出手之时,你为何不阻止他?据本官所知,你可是毫发无伤。 (翟芝美云)是我和张叁想要出门砍树,赵八在半路上碰见我们,觉得好玩,于是跟着我们去。赵八喜欢……喜欢一名有夫之妇,张叁说他丧伦败行,这才争执起来。赵八对张叁出手之时,我吓坏了,根本不敢动,赵八砍死张叁后也慌了,转身就跑,因此我才能躲过一劫。大人,我真的是冤枉啊。 (张父云)胡说八道,我找到了人证,他说看见你和我儿一同出城,没看见第三人。 (翟母云)大人,我也找到了人证,能证明赵八确实跟他们二人出了城。 一番云云,谁都有理。知县没做出决断,命人将翟芝美押回去,改日再审。 第167章 如是我闻-2 接下来的剧情像是重复的开端,翟父翟母还是忍痛出了探监费,到牢狱中看望儿子翟芝美,翟芝美再一次陈述无辜,恳求爹娘将他救出苦海,说牢狱里的日子根本不是人过的。然后翟父翟母再次去找讼师,要写二审的诉状,讼师笑眯眯收下了银两。接着翟父翟母去请胥吏打探消息,胥吏做了个拇指摩擦食指和中指的动作,翟父翟母将银两送上去,换了句“有消息会第一时间告知你们”的话。翟父翟母跟张父张母又碰上,又吵起来了,是夜,翟父翟母在房中流泪哀叹。 二审的日子终于到了,依旧是各执一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知县拍板,决定改日再审。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陆行舟阅读完后,认为这个戏剧还没写完,翟芝美是无辜的吗?赵八真的是杀害张叁的凶手吗?翟父翟母成功救出翟芝美了吗?张父张母成功为张叁报仇雪恨了吗?三审的结果是尘埃落定,还是四审、五审……陆行舟又翻了一遍纸页,没找到作者的署名和地址。 如果手稿只有一份,那么陆行舟手上这份就很重要,洋洋洒洒万字,不知是谁的心血。陆行舟捧着这些纸,像接到了烫手山芋,他怕自己弄丢了这个故事,作者要来找他拼命了。 没事的,陆行舟想,那人应该很快会发现弄错了,然后就会找上门来,到时候陆行舟将东西还给那人,一场乌龙便会结束。 可他左等右等,等了一天,愣是一个人都没等到。 摆乌龙的人没找他,宁归柏也没找他。 陆行舟坐不住了,他走出门,敲了隔壁的房门。 “进。”宁归柏的声音如冰坠地。 这人明知道是他,现在都不主动来开门了。陆行舟心中滋味复杂,伸手推开了房门,大步走进去。 陆行舟竖在他面前,问:“小柏,用晚膳了么?” 宁归柏说:“吃了。” 陆行舟没说自己还没吃,他坐下,将手稿递给宁归柏:“你看看这个。” 宁归柏一目十行,翻了几页:“这是什么?新任务吗?” “不是。”陆行舟否认过后,心中一跳,不对,还真有可能是新任务,这种莫名其妙发生的事情,一般都跟任务有关系。但此刻任务还没出现,他否认也是对的,陆行舟将这沓纸的来历告诉了宁归柏。 宁归柏说:“先放着吧。” 陆行舟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个故事没有结局,说不定真跟任务有关系。”他话音刚落,肚子便“咕咕”叫了两声。 宁归柏瞥他一眼:“你去吃饭吧。” “其实我没有很饿。”陆行舟欲盖弥彰,说完又响起了长长的一声“咕”。 宁归柏板着脸:“是因为这具身体不是你的,所以你总是不在意它吗?” 听到这么严肃的口吻,陆行舟反而笑起来:“小柏,你生气啦?” “我生……我没生气,你笑什么?” “我高兴啊。”陆行舟理直气壮,“要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一并告诉我好了,你说我的坏话,我也会高兴的。” 宁归柏盯着眉飞色舞的陆行舟,一颗心又没出息地扑通乱跳,想接近他,想碰触他,想他一直高兴……想留住他……不能想。 “走,下去吃饭。”宁归柏的语气冷冰冰,温热的手却牵住了陆行舟,拉着他下楼吃饭。 陆行舟握紧他的手:“你不是说吃过了吗?” 宁归柏直视前方:“我又饿了。” 陆行舟嘻嘻道:“好啊,那就再吃一顿吧。”这些日子他们基本都错开时间吃饭,陆行舟许久没跟宁归柏一起吃东西了。 两人坐在大堂,点了几个热菜。 陆行舟是真的饿了,他将手稿收入怀中,抓起筷子便开始大快朵颐。宁归柏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吃过了,他看着陆行舟,许久才夹一筷子,慢吞吞地嚼。 吃得七七八八之时,小二突然领着一名男子,来到陆行舟面前。 小二对男子说:“公子,这就是天字号二零三房的客官。” 他又转头对陆行舟说:“客官,这就是昨日让我把那沓纸交给你的公子。” 男子约莫三十岁,长相跟小二描述的一致,平平无奇。陆行舟从怀中取出手稿:“原来是你啊,东西在这儿,现在便物归原主,日后看紧点,可莫要再送错地方了。” 男子一脸茫然:“送错地方?你不是墨生班的剧作家吗?” 陆行舟怔住:“墨生班是什么?” 宁归柏提醒他:“一个戏班。” 陆行舟恍然:“你确实送错地方了,我跟墨生班毫无关系。” “天字号二零三房……”男子喃喃道,“没有错啊,爹确实让我将这个戏本送到你的房间。” 小二忍不住插话:“我知道墨生班的剧作家在哪,他住天字号三零二房。” 男子睁圆了眼睛,对陆行舟拱手道:“原来如此,闹出一番乌龙,实在抱歉,真是打扰了。” 陆行舟笑着说:“无妨,事情弄明白了就好。” 小二领着男子上了三楼。 陆行舟继续把剩下的菜解决掉,他在这个世界做的恶已经够多了,就不要再浪费粮食了。 第183章 宁归柏看到男子抓着手稿,急匆匆往下跑,便说:“出事了。”自从陆行舟跟他说了任务的事之后,每次一有风吹草动,宁归柏就会想到陆行舟的任务。从前的他也一样敏锐,只是他不会这么关心周遭的事情。 陆行舟望着男子的背影,硬是坐着没动,等小二神色苍白地跑下来后,陆行舟这才起身,走到小二面前:“发生什么事了?” 小二说:“墨生班的剧作家……死死死死死了。” 陆行舟神色一变:“怎么死的?” 小二吓得结结巴巴:“上、上、上吊、吊死的。” 陆行舟这回真觉得有任务了,他说:“你现在去报官,我先上去看看。”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如是我闻)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1找到闻人谈0/1,了解闻人谈的心愿0/1。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闻人谈是谁? 陆行舟拉住要去报官的小二:“住在天字号三零二房的那人可是姓闻人?” 小二摇头:“不是,他跟客官一个姓,也姓陆。” “你去报官吧。”陆行舟松开了小二。 闻人?宁归柏问:“新任务是什么?” 陆行舟说:“找到闻人谈,完成闻人谈的心愿。” “还要上去看吗?” “看一眼吧。”陆行舟想,那男子和小二都不是江湖人,万一那剧作家还没死透,还有救呢?想到这,陆行舟施展轻功,一道残影掠上楼。宁归柏也跟了上去。 三零二房门大开,那人还吊在梁上,陆行舟将他放下来,没有鼻息、脉搏和心跳,彻底没救了。陆行舟对死者一拜,直起身走了,宁归柏站在门口,没进去。 陆行舟说:“走吧,回你的房间。” 他们不便在死者的房间停留太久,免得有人以为他们牵连在内,虽然他们不怕官府的人,但陆行舟不想惹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跟宁归柏回了房间。 陆行舟问:“你知道闻人谈是谁吗?” 宁归柏说:“不认识。” “我怀疑跟那戏本子有关,今天那名男子应该知道,我明日出去打听打听,你想去吗?” “我不去。” “……行。” 陆行舟望着宁归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翌日,陆行舟离开客栈,打听闻人谈的消息。 这闻人谈估计不是什么出名的人物,陆行舟问了十个人,有十个都不知道。想到那戏本子,他决定转变方向,去戏班子找剧作家打听。 “闻人谈啊,不认识,但是知道这个人,他是这一行有名的剧作家,不过他很久没写过本子了……让我想想,应该有十年了吧。” “你知道他家的地址吗?” “可以知道,但是需要打听,眼下我还有事要忙……” 陆行舟给了些银子,剧作家突然就不忙了,他不知跑哪里转了一圈,回来后将闻人谈的住址给了陆行舟。 陆行舟按着地址去找人,找到了一间不起眼的屋子。他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果真是昨天那名男子,陆行舟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问:“请问这里是闻人谈的家吗?” 男子已从昨日的慌乱中恢复:“是你啊,你找我爹有什么事?” 陆行舟说:“昨日没来得及跟你说,我看了那个戏本子,那是你爹写的吗?我想跟他聊聊。” 男子问:“陆公子,你也是剧作家?” 不是也得是,不然这男子恐怕不会让他进门,因此陆行舟说是。 “我已经跟我爹说了,墨生班的剧作家最近都不在灵州,陆公子可千万别说他死了,我爹有病,受不起刺激。” 等陆行舟点头后,男子才让开身,“请进吧。” 陆行舟见到了躺在床上的闻人谈,他两鬓斑白,脸色苍青,两腮凹下去,双眼还算明澈。 闻人胜走进来,将闻人谈扶起来,简单介绍了陆行舟,便出去了。 陆行舟拱手道:“前辈。” 闻人谈说话很慢:“请坐,你是哪个戏班的剧作家?” 陆行舟缓缓坐下:“我不是灵州人,是关州的剧作家,我所在的戏班名叫还君班,不知前辈可曾听说过?” 闻人谈当然没听说过,因为这是陆行舟胡编的。他问:“你看过我的戏本,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这个故事写得很好,但看来还没写完,前辈是还在想结局吗?” “不是,那是我十年前写的戏本,结局早就想好了,只是一直没写出来。” “啊……这是为何?”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抱歉,我坐不久,可能需要躺下说。” “无妨。”陆行舟连忙起身,扶着闻人谈躺下。 闻人谈到了三十岁,依旧没通过科举当上官,他心灰意冷,为了谋生,当了墨生班的剧作家。五年间他写了三部戏本,本本搬上舞台后都爆红了,闻人谈因此赚了不少分成。 他本想拿着那些钱,就此退出戏界,再试着去考科举,读书人怎么可能彻底放下做官的念头?但就在他打算跟班主提出离开之时,墨生班来了个新的小生。闻人谈对小生一见钟情,离开的念头烟消云散,后来他写的剧本,全为那小生而写。只是他从未对小生表白过心迹,那小生也不知道,他演的书生、官员、将领、王侯……全是闻人谈专为他写的。 十年前,闻人谈正在写新戏本之时,小生因意外而死。闻人谈悲痛难遏,再无法写作,那翟芝美的故事,也就这样搁置了。这段日子,闻人谈总是梦见那小生,小生在梦中说想演新的故事,闻人谈便打算把翟芝美的故事写完,也算有始有终。 但闻人谈尝试了很多次,他写不下去,无论是因为身体情况,还是因为心境,他都没有能力再写东西了。所以他让闻人胜去找墨生班的剧作家,希望那剧作家看了这个故事后能被打动,想把它写完。 陆行舟垂下眼想,可是那剧作家也死了。 【??作者有话说】 1纳兰性德 第168章 如是我闻-3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有始有终)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1帮助闻人谈,写下戏本的结局0/1。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陆行舟看到任务,头皮发麻。他?写戏本?那不就是跟和尚借梳子——强人所难。 正当陆行舟暗自吐槽之时,闻人谈开口道:“陆公子,你也是剧作家,不知可否帮我写完翟芝美的故事?报酬好说。” 陆行舟硬着头皮问:“不知翟芝美的结局是什么?” 闻人谈说:“翟父翟母回到家中,将家中仅剩的银两都握在手中,发现根本没有重量的时候,开始怀疑翟芝美是否真的无辜。经过一番挣扎后,他们决定放弃救翟芝美,翟芝美得不到父母给的疏通费,在狱中受尽欺辱,没等到三审的到来,便死在了狱中。” 陆行舟唏嘘:“这个结局太悲惨了。” “他跟我说王侯将相演多了,便想演些不一样的角色,所以我写了翟芝美。当然,我也想看他演不一样的角色,他演什么都惟妙惟肖,他是个厉害的人。”闻人谈笑了笑,目光悠悠,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陆行舟便暂时没说话了,他真的能写出这个结局吗?任务描述没有明确的主语,是让他必须亲自写下结局,还是说,他可以找个剧作家来完成这个任务?陆行舟转念一想,不对,任务说的是“写下结局”,没说要写得多好,只是要求写完的话,他毕竟读过几年书,不管怎样也能写出来。 为了避免任务判定失败,他决定亲自写下翟芝美的结局,若是闻人谈觉得他写得不好,那他再帮闻人谈找别的剧作家好了。陆行舟打定主意,觉得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便安心了许多。 闻人谈问:“陆公子,你愿意写吗?” 陆行舟说:“当然是愿意的,我只怕狗尾续貂。” “不必妄自菲薄。我观公子,是个有见闻的人。” “前辈谬赞,既然前辈信任我,我便尽力续上翟芝美的故事。不过关于翟芝美,我还有一些疑惑。” “请问。” “翟芝美是无辜的吗?” 闻人谈说:“这个问题,恕我无法解答。” “为何?” “因为我也不知道。在翟芝美的戏本中,这只能是一个谜团。戏中的人可以怀疑他,可以相信他,可以既相信他又怀疑他,但翟芝美不能被断定成有罪的或是无辜的,陆公子写结局的时候,还请注意这一点。” “好,我知道了。”陆行舟点点头,“这个戏本的名字,便叫翟芝美吗?” “对。” “可是从戏份上看,翟芝美并不算主角。” “不错。他跟我说他不想当主角,他想当一个背景,一团影子,不然这个故事就是另一种写法了。” 第184章 陆行舟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闻人公子……”倘若闻人谈对那小生真的那么痴情,闻人胜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闻人谈说:“他是我的养子。” 陆行舟了然:“原来如此。” 闻人谈问:“不知陆公子想要多少报酬?” 陆行舟扯谎道:“我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剧作家,就不谈报酬了。若是写不好,还请前辈莫要怪罪。若侥幸能写好,也算是一种磨练,我已得到许多,足够了。” 闻人谈没有硬给银两,他知道,文人多少都有傲骨,除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然银两对他们而言,不那么重要。他把闻人胜喊了进来,让闻人胜将手稿给陆行舟,然后送陆行舟出去。 走到大门处,闻人胜问:“陆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一名剧作家啊。”陆行舟想,他看出什么了? 闻人胜说:“把你请进去后,有个问题从脑中冒出来,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你真是一名剧作家,怎会连墨生班是什么都不知道?” 原是昨晚的问题……陆行舟想了想,决定坦白:“好吧,我的确不是剧作家。但我读过一些书,肚子里也算有点墨水,昨日看到这个戏本没有结局,心下怅然,而墨生班的剧作家又……便想帮闻人前辈把结局写上。做这件事我不图报酬,一文不收,所以闻人公子不必怀疑我。” 闻人胜眯着眼睛看了他许久,说:“既如此,还请陆公子对这戏本多上点心,不要让我爹失望。” “一定尽力而为。”陆行舟离开了闻人家。 回到客栈后,陆行舟又看了一遍前文,然后开始动笔。他闷在房间内,涂涂改改写了许久,一日下来,只写了几百个字。而且这几百字他也不是都满意,他歇下来读了一遍,感觉有一半还得重写。 陆行舟喊上宁归柏去吃饭,顺便把任务进程说了,吃过饭后,他让宁归柏帮忙看看自己写的后续,想听旁人的意见。 那段剧情写的是翟父翟母开始怀疑翟芝美的话,接着决定放弃救翟芝美。 宁归柏问:“为什么不把翟芝美也写进去?” 陆行舟不解:“写进哪里?还没到他的剧情,我打算在末尾将他的死亡一笔带过。” “可以把舞台分成两部分,左边是翟父翟母在家中的对话,右边是翟芝美在狱中被欺辱的场景。”宁归柏将稿纸还给陆行舟,“我随口一说罢了,这样写也不一定好。” 陆行舟沉思道:“我觉得你的提议不错,这样写会有强烈的冲击感。不过,要是一边是翟父翟母怀疑翟芝美,另一边是翟芝美在狱中受苦,就显得翟芝美太可怜了……可怜不是不行,但这种可怜会给人带来一种感觉,那就是翟芝美极有可能是无辜的,而非罪有应得。闻人前辈让我在写的时候不要有倾向性,这是一个难题。” “就按照你的写法来吧。你不是专门做这行的,尽力便可。” “也是,拿笔比拿剑难多了。”陆行舟想,幸好他穿进的游戏不是叫《笔墨丹青》,不然估计他现在已经秃了。 宁归柏遽然生出了些恐慌,结局暗示了什么?写下翟芝美的结局,对玩家而言,这个游戏里是否也快到了尽头?宁归柏不得而知。 三审的日子还未定下,翟父翟母决定归家卖物,就算变得一贫如洗,他们也要将翟芝美从鬼门关拉回来。他们将所有稍微值钱的物品都变卖了,换来的银子攥在手上,轻飘飘的好似没有分量。 翟母蹲在地上淘米,身体折在一起,瘦成了一根竿。 翟父看着翟母的侧影,倏然泪流。 (翟父云)命比纸薄,若丧黄泉西风啸,命比金贵,若重千钧离人泪。皇天后土,人间已无生路,倒不如全家一命呜呼,到地府中再掘坟墓。 (翟母云)儿啊,你为何跟那张叁出门砍树?儿啊,你为何要答应赵八与你同路?儿啊,娘确信你当真无辜……当真无辜? (翟父云)必然无辜,他不敢杀鸡,怎么敢杀人? (翟母云)他虽不敢杀鸡,但有一身力气。万一发生嫌隙,手举斧头一劈,灾祸如何能避? (翟父云)你怀疑儿,可他曾对天发誓! (翟母云)发誓……也最多是死。 (翟父云)他娘啊,连你都不信儿了。 (翟母云)我不是不信,我是不知道还能不能信。他爹啊,这是我们剩下的全部家当了,真要为儿花得一干二净? (翟父云)就算儿真是无辜,这些钱,也未必能将他摘出生死簿。 (翟母云)就算儿真的无辜,这些钱,也未必能让他求得人宽恕。 (翟父云)倘若儿真的有罪,这些钱,送入虎口四处摸黑。 (翟母云)倘若儿真的有罪,这些钱,枉费心思白白气馁。 (翟父云)儿若清白,何须我求神拜佛日日唉。 (翟母云)儿若清白,何须我倾家荡产寸寸卖。 (翟父云)他娘啊!为了这个家。 (翟母云)他爹啊!为了这个家。 …… 陆行舟觉得这一幕写得差不多了,想写下一幕,但是不知道怎么切换场景,流畅地衔接剧情,他决定带上手稿去找闻人谈,顺便让闻人谈看看他前面写得怎么样。 他去闻人家,远远就看见闻人家的门口挂上了白灯笼。 门没有关,闻人胜披麻戴孝站在院内,一动不动地望着天。 陆行舟站在门口喊:“闻人公子。” 他喊了几遍,闻人胜才反应过来,他转了转脖子,走过来。 陆行舟问:“是谁去世了?” 闻人胜说:“我爹。” “怎会……”虽然早有预感,但陆行舟还是不免震惊,“前几日,他还好好的。” 闻人胜说:“其实半个月前,他的身体就变得很差,那日见你,他是强打精神罢了……这也是他着急让我找人写完翟芝美的原因,他早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陆行舟抓紧手中的稿纸:“那现在……” 闻人胜问:“你将结局写完了吗?” 陆行舟本想摇头,可心想,哪一幕其实都可以是结局,就让结局停在这里,不点破翟芝美的死亡,又有何妨?他装作挠头,点开任务面板,发现任务已经完成了,看来,因为闻人谈已经死了,所以陆行舟认定自己写完结局,便是完成闻人谈的心愿了。 陆行舟说:“写完了。”再写多点字,又有什么意义? 闻人胜说:“那就将稿纸都给我吧,我把它烧给爹,也算是完成爹的心愿了。” “好。”陆行舟将稿纸给了闻人胜,然后进屋给闻人谈上了三炷香,便离开了闻人家。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原来是这个意思,闻人谈见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作者有话说】 1李涉 第169章 精诚所至-1 【第八十一层:克己奉公】 【任务类型:助人】 【任务进度:完成县令的心愿0/1】 陆行舟来到公堂上,看见堂上坐着一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那官员身形消瘦,眉心陷下去,面容悲戚,似乎承载了许多哀伤。他抬起头,看见陆行舟:“年轻人,你读过书吗?” 陆行舟说:“读过。” “你想当官吗?” 当然不想,但陆行舟没有直接否认,只说:“我没想过这件事。大人,你神色凄楚,是有什么无法完成的心愿?” 官员说:“我在河县当了十一年的县令,结果一事无成,县衙的贪污依旧猖獗,百姓的生活依旧困苦,我感到很痛心,我还想努力,想穷尽一生改善百姓的生活,可是因为案牍劳累,我死于壮年。我希望你能回到那个时候,帮我治理河县。” 陆行舟根本没有当官的经验,这比写戏词还难为他,但他要想往上走,就不能说拒绝。于是他问:“我是用我这具身体,治理那个时候的河县吗?”他想知道,他的武功还能不能保留。 官员点头:“不错。我想看看,如果换一个人,换一种方式,能不能让河县的百姓过上好日子。” “好,可是我没有当官的经验,能否请你为我传授一二?” 官员苦笑一声:“我的经验若是有用,也不会落到如斯田地。所以,你就按照你的想法走吧,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得做一名善良的县令。” 陆行舟拱手:“定当尽力而为。” 陆行舟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到了一个院子里,站在树下,听见门边的说话声。 “我想要求见县令大人,请爷行行好,去向大人通报一声吧。” “门包呢?” “我、我没银子……” “没银子也想见我们县令,你真是猪油蒙了心,糊涂极了。” “可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我必须要求见大人,那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求求爷了。” 第185章 “既然没有门包,你有什么冤屈,就到衙门报官,老老实实按规矩来。” “不能、不能报官……” …… 陆行舟听不下去了,这个所谓的“县令”,指的应该就是他。既如此,他必须走出来,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陆行舟下意识用了“碎步金莲”的轻功,鬼魅般走到了门房的身后,他拍了拍门房的肩膀,门房一转头,原本不耐烦的神情瞬间转变为恭敬:“大人。” 陆行舟看门房的头上悬浮着“郭鹏”二字,想必这就是他的名字了,后面还有个括号,里面写着“门房”,陆行舟脸色严峻,明知故问:“郭鹏,你为何不让他进门?” 郭鹏瞪大眼睛,支支吾吾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在这好好反省,本官晚点再处置你。” 陆行舟转向另一人,这人头上没有名字,想来在这个世界里,陆行舟先前也不认识他,便对他仰着下巴示意:“你随本官进来。” 求见之人约莫三十多岁,皮肤黝黑,圆脸钝鼻,一脸老实。 陆行舟问:“你找本官有何要事?” “大人,小人叫周山,前些日子,一名叫做邱金骅的捕快强占了小人的妻子,小人的妻子不堪其辱,三番四次要寻死,都被小人救下来了。小人想报官,可那邱金骅威胁小人,说他知道衙门里都是什么……东西,报官也没用。听闻大人是个好官,我就想着来求见大人,希望大人能为我主持公道。只有惩治了邱金骅这个恶贼,小人的妻子才有可能放弃寻死的念头,求大人救救她……”周山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仿佛想用这种以头撞地的“咚咚”声,来敲响上位者的良心。 陆行舟急忙拉住周山,用蛮力阻止他继续磕头的行为。周山强忍着泪水:“大人是河县最大的官,如果连大人都不愿意帮小人这个忙,小人只好跟妻子一同去死了。” 陆行舟说:“本官可以帮你,但只凭你一面之词,本官不能断定邱金骅就是有罪的。这样吧,还是按照规矩来办事,你们夫妻二人报官,看看能不能递交什么人证物证,然后本官会亲自来审这桩案子,如果确有此事,本官定会按照刑律严惩邱金骅,还你们一个公道。” “不能报官……” “你信不过本官?” “不是。是小人的妻子不能因为此事上公堂,这样闹得丢尽颜面,人人皆知,就算赢了官司,她必然也不想活了。小人是想要公道,可小人也想让妻子活下来,绝不能亲手推她去死……” 陆行舟理了理头绪,若他是正儿八经的官员,估计只会按照规矩来办事。可他不是啊,他是一个现代人,又是一个江湖人,他的想法跟正经官员的不一样。如果周山说的话都是真的,那用江湖的法子办事,可比用官场的好多了。 思及此处,他有了主意:“本官现在就让人把邱金骅带过来,若他真做过此事,见到本官必然会害怕,就算不在公堂上,只要他承认了,本官依旧会让他签字画押,送入牢房。周山,你看如何?” “好好,好,多谢大人。”周山又想磕头了。 陆行舟揪住他的后衣领:“你再磕头,就是浪费本官的时间。你起来,本官现在要去找人了。” 陆行舟在官宅外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个头顶括号里写着“捕头”的人。 他叫住捕头:“你可知邱金骅现在何处?” 捕头说:“回禀大人,邱金骅去街上巡逻了。” 陆行舟说:“你马上去把他叫回来,然后让他来找我。” 捕头莫名其妙地领了任务:“是。” 邱金骅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他战战兢兢地来找陆行舟,见到周山的时候险些吓破了胆。 陆行舟看他那幅神态,心中有了几分笃定。陆行舟先让邱金骅和周山对峙,然后随心所欲地审了邱金骅一番,他不按常理出牌,使得邱金骅毫无防备,话语中漏洞百出,最后只能承认,他确实跟周山的妻子发生了关系,但他不肯承认他犯了□□罪,他说他跟周山的妻子是你情我愿,只能按照通奸罪来处罚他。 周山大怒:“你放屁!” 邱金骅说:“我是不是放屁,你把周氏叫来,不就全都清楚了。” 周山说:“我呸,她见到你,只会起寻死的念头。” 邱金骅讥讽一笑:“她寻死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你,其实我们已经私通很久了,只是那日被你撞破,她怕你一怒之下杀了她,所以才用自杀的方式稳住你,让你将矛头对准我。不然你想想,她若是真有死意,大可以趁你睡着或者外出的时候去死,又怎会次次寻死都当着你的面,次次寻死都被你拦了下来。” 周山张大嘴,愣在原地。 陆行舟也怔住了,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邱金骅,你可知道在本官面前说谎的后果?” 邱金骅说:“小人知道,所以小人说的句句都是真话,绝无半点欺瞒,还请大人明鉴。” 陆行舟说:“事到如今,周山,只能把你的妻子也请过来了,你可有异议?” 周山颓然道:“没有。” 周山报出了家中地址,陆行舟派人去把周山的妻子请过来,他现在不完全信任何人,但还是叮嘱捕快一句“时刻留意周氏的举动,不要让她有寻死的机会”。 之后,便是一番鸡飞狗跳。 周氏看到邱金骅,一个不慎露出含情脉脉的眼神,周山什么都明白了,要打周氏,邱金骅对周氏也算有情,还挡在了周氏面前……总而言之一团乱。陆行舟本想下场以一敌三,将三个人都制住,但他毕竟是来当官的,不是来打架的,所以他只是坐在位置上,拔高音量:“全都给我住手,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本官!” 陆行舟这句话用上了内力,把三个人都镇住了。 陆行舟清清嗓子:“现在真相大白,你们三人要和解吗?还是本官按照本朝律令来执法。” 周氏说:“和解。” 邱金骅也附和道:“和解。” 周山突然变得萎靡:“爱怎么样怎么样吧,小人不管了。” 最后的结果是,周氏决定跟周山和离,嫁给邱金骅,而邱金骅为了补偿周山,将这几年攒下的大半工银给了周山,只留一小半度日生活。周山丢不起这个脸,拿上邱金骅的钱离开河县,去别处谋生。 没人伤亡,对他们三人而言,勉强也算是好结局吧?陆行舟感慨一阵,然后想到了那个叫郭鹏的门房,还没处理他的事。 他把郭鹏叫进来,严厉斥责几句,明令禁止他再索要门包,所有想要见县令的人,郭鹏都要直接进来通报,再由陆行舟决定要不要见那些人。 郭鹏连连答应:“是是是。” 可没过两天,陆行舟又听到郭鹏在索要门包了。 陆行舟先把求见之人的事解决完了,然后再把郭鹏叫进来训:“本官前两天跟你说的话,你是全当成耳边风吗?” 郭鹏说:“小、小人记得。” “既然记得,为何继续索要门包?” “可是如果不收门包,小人就没有收入,要怎么活下去?大人是知道的啊,小人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大人这几天为何要明令禁止?” 陆行舟觉得荒唐:“别说这些混账话,县衙没给你工钱吗?” 郭鹏说:“一年就十两银子,如何够用……” “你一次门包至少收一两银子,也不只是为了够用吧?”陆行舟这两日发现,县衙内收受贿赂之风实在是太过猖獗,既然郭鹏不知死活地撞在了枪口上,那就拿他开刀,以儆效尤好了。 陆行舟解雇了郭鹏。 可他万万没想到,因为一个郭鹏,县衙内所有的长随都不干了,不是请假就是告退,留陆行舟一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公堂上傻眼。 第170章 精诚所至-2 陆行舟想不明白,莫非是因为郭鹏跟长随的关系都很好,所以长随们希望用这样的方式,让陆行舟回心转意,将郭鹏请回来?可是关系再好……也不至于拿自己的生计开玩笑啊。一个两个就算了,现在是全部长随都罢工了,真是岂有此理。 陆行舟去找了县丞麦风。 麦风长相精明,心思同样精明,是一个官场上的聪明人。陆行舟虚心请教他:“麦二爷,为什么郭鹏走了,长随们便全体罢工?” 麦风笑道:“大人动了他们的根基,他们自然要联合起来反抗。” “我不明白,他们一年有十几两的工银,只要不是大手大脚,养活自己是没问题的,为何要如此贪婪?”陆行舟没有特别谨慎,他可以暴露他在官场中的“无知”,因为他只是在“玩游戏”,不在乎自己的言行举止会不会惹人怀疑。再说了,有人怀疑他又能如何?他是河县的最高长官,只要朝廷没派人来,谁能对他怎么样。 麦风说:“如果只是为了勉强糊口,谁会来官府做事?”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1陆行舟冷哼一声,“就算不收贿赂,他们一年的工银,加上逢年过节的奖赏,也已经能比普通百姓过得好许多了。居然还想从百姓身上压榨更多,还把这种事视作天经地义,简直不可理喻。” 第186章 “莫非大人没听过另一段?”麦风仍是笑,笑容平和,“尔俸尔禄只是不足,民膏民脂转吃转肥。下民易虐来的便捉,上天难欺他又怎知?”2 陆行舟说:“好吧,本官现在不与你争这个。本官只想知道,怎样才能让这些长随回来工作——除了把郭鹏请回来。” “如果不把郭鹏都请回来,大人便只能借故杀掉一个长随,吓一吓剩下的人,他们自然就会乖乖听话了。” “此法太过残暴。”陆行舟断然是不会考虑的,“还有别的方法吗?” “那便只能把全部长随都换了。” “这法子不错。” “但这是下策。” “为何?” “换一批人也改变不了收受贿赂的传统。” “那本官就再换一批。” “大人,你这是……”麦风的神情很无奈。 陆行舟知道麦风的未尽之言是什么,他真是太执拗,太蠢了吧。他说:“本官不信这么大的河县找不出几个清正的人。” 麦风扶额:“大人干脆把我也赶走好了。”跟着这样的长官,仕途哪里有希望? 陆行舟竖眉:“你也贪了?” “大人,我跟你说句实在话,你别生气。你两袖清风,一介不取,你高风亮节,不饮盗泉,等待你的结果就只有两个,遭到贬谪,或是锒铛入狱。” “本官不明白,历史上也有身居高位的清官。” “大人确实不明白,除了那几个,剩下的清官都没好下场。” 一不小心又争论起来了,陆行舟摆摆手:“不说这个了。本官觉得之前的长随太多了,少一半也能运转,麦二爷,你去帮本官招两名长随,他们的工银翻倍。” 麦风说:“好。” 陆行舟走到院外,他知道麦风说的话有道理,但那都不是正当的道理,陆行舟不愿接受。他就要按照自己的道理来行事,摔跟头也心甘情愿。 他依稀记得初中上历史课的时候,老师说过一句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意思是再清廉的官,也能捞到很多的钱财,或者是在清贫的地方,贪官也能通过各种手段榨取百姓用血汗换来的财富。现在他在《三尺青锋》中短暂地品尝着做官的滋味,对此深有体会,就连一个小小的门房,一年收的门包估计也有近千两,他不敢想象,整个官府的人加起来,能贪多少银子。 陆行舟甩甩脑袋,不能深想,因为他对此毫无办法,想得越深入,无能为力的感觉只会越强烈。 “大人。”一名狱卒急匆匆跑来。 陆行舟问:“什么事?” “有名犯人在虎穴中死了。” “怎么死的?” 犯人死在虎穴中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但难就难在,那人的死因不是因为恶劣的环境,而是因为被另一个人杀了,并且被吃了身上的肉……狱卒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地把事情说完了。 陆行舟勃然色变:“你们进去的时候,那人只剩下一排骨头了?” “是、是……” “这么大的事情,你们现在才发现?”要把人吃得只剩下骨头,起码需要几日的功夫,真不知道这些狱卒是干什么吃的。 狱卒低着头挨骂。 陆行舟说:“带本官去虎穴看看。”他知道虎穴是什么,就是一种筑于地下的牢狱,一旦被丢进去,那是插翅也难飞,关在虎穴里的基本都是犯了重罪的犯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几日陆行舟忙得团团转,也没来得及把整个官府都看一遍。 狱卒赶紧带路。 陆行舟进虎穴看了一圈,全程眉头就没松过,还差点没忍住吐在虎穴里,出来后他做了个决定,要把所有的犯人都移出来,关在普通的牢里。 狱卒们没有立刻照办:“大人,三思啊。” 陆行舟问:“你有什么顾虑?” 一狱卒说:“这些人罪大恶极,若是把他们都关在牢里,还不知道他们会做些什么,说不定他们还会想办法越狱!” “按照本朝律令,罪大恶极的人都已经判了死刑,早就砍头了,剩下的这些犯人虽然有罪,但他们也在服刑,不应该受到这种非人的折磨。”陆行舟开始数数,“一、二、三……你们这里有十七个人,如果连这些戴着镣铐锁在牢中的人都看管不好,那就别怪本官治你们的罪了。” 狱卒们无话可说,只能答应。 陆行舟这么做的原因还有一个,没告诉狱卒——不是所有被判有罪的人都是有罪的,万一里面还有无辜之人呢?在古代,误判是很容易发生的事情,更何况陆行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上一个县令是怎么样的,如果那是贪官,如果那是狗官,那么在虎穴里的这些犯人,包含无辜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陆行舟做了一件善事,心情颇好。 下午应该没什么事了,他决定摘下官帽,换身衣服,出门体察民情,看看有哪些百姓需要帮助,有什么恶人需要惩处。 陆行舟一个人都没带,自己出了县衙。 他没走多远,就看见一名妇人抱着一个很大的包袱,往县衙的方向走去,她约莫四十岁,算不上老人,但许是因为东西太重,她佝偻着背,显出与年纪不符的沧桑。 陆行舟顿住脚步,只思考了两秒,便追上去:“夫人,等等,你要去哪儿,我帮你拿东西吧?” 妇人露出感激的神情,但拒绝了陆行舟的帮助:“不用了,我要去衙门探望我的儿子,那种地方,你不方便去。” “我就是衙门的人,没什么不方便的,你这包袱太重了,还是让我帮帮你吧。” “你是衙门的人,是做什么的?” “我是县丞的侍从。” “原来如此。那……多谢了。” 陆行舟接过包袱,包袱表面起伏不平,软物硬物都压在一块,也不知道里面都放了些什么,陆行舟问:“夫人,这些东西全是给你儿子的吗?” “不全是,还有一大半是分给别的犯人。” “啊?为什么?” “不然,他们就会欺负我儿子。我儿子犯的只是偷窃罪,可那牢里的犯人,抢劫的、□□的、杀人的、放火的什么都有,个个都比我儿凶。若是不送些东西给他们,他们还不知道会怎么糟蹋我儿……” “可是,牢里有狱卒看着他们啊,狱卒不会任由别的犯人欺负你儿子的,夫人你不必太过担忧。” 妇人惨笑道:“他们早就欺负我儿子了,上次我去看他,发现他被打得皮开肉绽,他让我下次再去的时候,要多送些东西过去安抚那些犯人。不过也不会持续很久了,等到有新的犯人入狱,他们就会针对新犯人,我那可怜的儿啊,就能得到片刻安宁了。” 陆行舟的好心情灰飞烟灭,他现在火冒三丈,当官的要贪就算了,连关在牢里的也如此嚣张跋扈,狱卒们都瞎了吗?还是说他们跟犯人是一伙的,蛇鼠一窝狼狈为奸?陆行舟越想越气。 到了衙门,妇人说:“啊,到了,多谢你送我一程,现在把东西给我吧,我自己进去便好。” 陆行舟将包袱递给妇人,说话铿锵有力,像是在许诺:“别担心,很快你儿子便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深夜,陆行舟决定来一趟突击检查,去牢中查明情况。 陆行舟走到外监门时,几个狱卒看到了他,皆吓得脸都白了。一狱卒抖着身子,站在陆行舟面前:“大人,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陆行舟一看就知道有蹊跷,他摆着官威:“怎么,本官想什么时候来,还需要你们同意吗?”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让开。” 陆行舟一路走到内监,对狱卒说:“开门。” 一狱卒急出了两颗眼泪:“大人,不能开门啊。” 陆行舟问:“为什么?” 狱卒皆不说话。 陆行舟冷着脸:“是你自己开门,还是本官把钥匙夺过来?” “里面、里面有些牢房门没上锁。”狱卒们豁出去了,扑通跪倒一片。 “荒唐!牢房深夜不上锁,是想让他们都跑出来开派对吗?”陆行舟气得连现代词汇都说出来了,“开门!本官倒要看看,里面乱成了什么样!” 【??作者有话说】 1孟昶 2宋朝人 第171章 精诚所至-3 拿钥匙的狱卒哆嗦着开了门,剩下的狱卒呼啦啦地涌开来,在监狱内四处寻找可以防身的武器。陆行舟懒得看他们,直接踏进了内监。 他粗略一扫,发现很多牢房门都被打开了,但还有一些是关着的,他想他知道原因。而那些大开的牢房里,一个人都没有,被放出来的犯人都聚在了内监的尽头,那里支着几张桌子,桌上有酒有肉,犯人们说说笑笑吃吃喝喝,一派喜气洋洋,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酒楼。 陆行舟大发雷霆,喝道:“全都给本官滚回牢房!” 第187章 他出来的时候还特意穿了官服,戴了官帽,这些犯人一看便知道陆行舟是谁了。几乎所有犯人都愣住了,但有少数胆大包天的露出不服之色,其中一个道:“三更半夜的,你一个县令来牢里做什么?想抓谁就抓去,不要搅了弟兄们的兴致。” 陆行舟咬牙切齿:“胆大包天!都没听见本官说的话吗?全都滚回牢房去!再不听命,明日所有人断水断粮。” 一个凶神恶煞脸上有刀疤的犯人道:“大家别怕,那些狱卒收了我们的钱,这狗官肯定也收了一部分。他收了我们的钱,还要扰我们的清净,是他的错。” 一个眉毛很粗的光头道:“是啊是啊,哪有这样的道理?大半夜不睡觉,就来找我们的麻烦。真是晦气!弟兄们,他只有一个人,我看啊,我们干脆把他抓起来当人质,逃出去得了!” “对啊,他只有一个人,我们有这么多人。” “好主意,我赞成。” “弟兄们,上啊!” …… 陆行舟看着一堆人朝自己冲过来,不怒反笑,心道:“真是不知死活。”今日没有三尺青锋在手,他也能将这些乌合之众打得鼻青脸肿,跪地求饶。 陆行舟将碍事的帽子一丢,将碍事的外袍一脱,赤手空拳就从武力上碾压这些犯人。他是从刀口舔血走过来的人,这些抢劫的、□□的、杀人的、放火的,他通通不放在眼里,来一个揍一个,来两个揍一双,来一群更好,倒一个就能顺便压垮几个,方便极了! 狱卒们抄着兵器,在外头商量了半天,决定冲进内监营救县令,将功补过。结果一进去全都呆若木鸡……县令还站着?别的犯人怎么全都躺下了?是想通过装死来逃避惩罚吗?那他们这些狱卒要不要也躺下装死? 正当他们胡思乱想之际,陆行舟转过脸来,凛若冰霜:“把他们全都押回去,一刻钟内本官要看到所有犯人都戴上镣铐,待在牢中。” 狱卒乱糟糟地开始干活,因为恐惧和急躁,个个手忙脚乱。 陆行舟冷眼旁观,等内监恢复秩序后,陆行舟问:“谁允许你们打开犯人的牢门,让他们跑出来吃喝玩乐的,给本官指出来。” 狱卒们面面相觑,谁都没有竖起手指。 陆行舟沉声道:“不说是么?不说,那就是全部都有罪了。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指认吗?” 狱卒们一动不敢动。 陆行舟说:“好,那就全部罚俸三月,反正你们平时贪得也够多了。还有,从今日开始,本官会不定期地来牢房巡视,不管是什么时间,若被本官看见有任何不符合规定的事情,你们也别当狱卒了,跟他们一块当犯人吧,都听见了吗?” 狱卒们的声音稀稀拉拉:“听见了。” 陆行舟不耐烦道:“是不是都没吃饭?大声点再说一遍,都听明白了吗?” 狱卒们提高音量:“听明白了!” 陆行舟转身往外走,他没跟犯人们废话,因为他知道,犯人们要是守规矩,就不会来到这地方了。更何况,要是狱卒真的做好了他们的工作,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所以最重要的事便是约束狱卒。这些天他得频繁地突击巡查,让狱卒们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翌日,陆行舟查县衙的账,发现有些地方看不明白,便指着其中一条问户房书吏:“这是什么账?” 书吏道:“大人,这是吃喝账。” “吃喝账?”陆行舟更费解了,“谁吃的?为什么要算在县衙的帐上?” “大家一起吃的,这是朝廷特许,每个月可以报销一次有名目的吃喝账。” “原来是公费吃喝,但为何花费这么多?”近二百两银子,哪怕敞开肚皮吃好的,也够整个县衙的人吃十几顿了。 书吏头皮发麻,陆行舟这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他要按哪种方法来解释? 陆行舟说:“为何不说话?” 书吏心惊胆颤,提示道:“大人,上个月的已经不算多了,有些月份的吃喝账能达到几百两。县衙内但凡有大事小事都得吃一顿好的,还有各种节日也得吃,有别的官员出差途径河县,县衙也得宴请……总而言之,这些账目都可以查到来源,绝无半点弄虚作假。” 确实没有弄虚作假,但是巧立名目罢了!陆行舟知道这不是书吏一人之过,因此也没对他发火,稍稍和缓了神情后,便继续问一些搞不清楚的账,问了一个上午。 到了下午,陆行舟让人去把麦风请过来。 麦风问:“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陆行舟开门见山:“本官想减少县衙不必要的开支,喊二爷来商量办法。” “可县衙内没有不必要的开支,不知从何处减少?” 陆行舟反问:“有没有不必要的开支,按照谁的标准来?” “自然是按照朝廷的标准。” “那是真的没有吗?” “千真万确。” 陆行舟一时气结。 麦风说:“我劝大人莫要深究此事,不然不仅麻烦缠身,还有可能地位难保。” “可这是弊端,难道要本官眼睁睁看着它一直存在吗?你也知道积重难返。” “我知道积重难返,更知道蚍蜉难撼树,大人,你只是一个县令,你只是一个人。你动不了朝廷的根基。” 陆行舟想,那就推翻这朝廷。但不用麦风提醒,他也知道这绝无可能,更何况他只是进来完成任务的,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在能力范围外多做些什么。他能做到不同流合污,能改正一些小弊小病,已经算得上厉害了。 陆行舟妥协了:“行吧,本官让你帮我招两个长随,招到了么?” 麦风说:“招到了,大人要先见见他们吗?” “不必了。”陆行舟还有很多事要忙,“让他们直接上岗工作吧,告诉他们,若有贪赃行为,严惩不贷。” 麦风说:“明白,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这几日你若有空,多去牢房走一走,若看到牢中有把犯人当成人上人、或者根本不把犯人当人的行为,就立刻回禀本官。” “好,我这就去。” “辛苦了。” “分内之事,大人不必客气。” 陆行舟看着麦风远去的背影,目光沉沉。 麦风这个人,算得上是好的下属,他会提出中肯的建议,会劝陆行舟不要冲动行事,不要妄想跟“天”斗,陆行舟吩咐下去的事,他也会办得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出半分差错。但他绝不会为了陆行舟得罪人,哪怕那些人只是最普通的小吏,县衙里没有人对麦风有意见。陆行舟觉得,以麦风的能力,只当一个县丞,真是太屈才了。 但陆行舟不认为麦风是一个好人。麦风劝诫陆行舟,是为了不承担陆行舟肆意乱为的后果,须知他毕竟是陆行舟手下的人,若陆行舟真的出事了,麦风也绝不会好过。再者,他左右逢源,谁都不偏向,谁都不得罪,但谁也不在乎,他这般待人不是因为善,而是因为利——明哲保身,低调行事,哪怕做不出什么政绩,也能在官场中平平安安地站稳脚跟。 陆行舟跟麦风的价值观不一样,所以每次谈论到相关问题之时,就会引发争论。陆行舟觉得很无奈,他想在这个世界里找到“同道人”,以便更好地完成任务,但他观察了这些天,放眼偌大一个官府,他居然找不到一个做事只为民的人。 要靠他一个人的力量,将整个河县治理得井井有条,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谈何容易? 这日,新的门房给陆行舟送来了一个信封。陆行舟一看,信封上写着“毛诗三百”四个字,他有些惊诧,问:“这诗集是谁送来的?” “回禀大人,是县里的富商廖俊辉。”门房知道陆行舟的规矩,犹豫了下,问:“要把这封信退回去吗?” 在收礼这件事上,陆行舟的原则稍微降低了,一些薄礼收就收了,等之后统一换成银两,再拿去救济穷苦百姓,也算是做了好事。所以他说:“不必,留下便是。” “是。”门房退了出去。 陆行舟继续忙手上的工作,等到暮色沉沉砸下来之时,他才想起来拆开信封。 这诗集也太薄了吧,陆行舟边拆边想,不知道是不是只有半本。等到完全拆开之后,他才发现里头装的根本不是诗集,而是一百两的银票,一共三张,便是三百两。 原来“毛诗三百”是这个意思,陆行舟冷笑一声,他压下怒火,不紧不慢将信封重新粘好,喊来门房:“去把那廖俊辉叫过来,本官要亲自问问,他这份礼物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门房瞪大眼睛:“大人,你是不收这份礼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陆行舟看着他,“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在紧张什么?” 门房两股战战:“下午有不少人来找小人打听,问大人是不是收下了廖俊辉的礼,小人如实告诉他们了,大人,小人不知道你的心意,小人只是把知道的说了出去,求大人宽恕……” 第188章 陆行舟还有什么不明白?他骤然色变:“你早就知道这里头装的是银票?” “是……” “你为何会知道?是那廖俊辉明示了吗?” “不是。大家都知道啊,信封上写的诗的数量,代表的便是里面钱的数额。” 陆行舟好一会没说话。 门房小心翼翼地问:“大人,现在还要把廖俊辉喊过来吗?” 陆行舟泄气:“不必了,你去把这个信封还给他,让他以后别再给本官送这种东西,否则本官只会怀疑他做贼心虚。还有,以后若再有人来送‘诗集’,也不必拿给本官看了,本官一概不收。” “小人遵命。” 陆行舟陷在椅子里,天黑了,他也懒得点灯。 他陡然生出一种无力感,就算他在这个位置上殚精竭虑、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不会有任何成效。麦风说得对,他只是一个县令,他只是一个人,他的力量极其有限。 第172章 徒劳无功-1 这日陆行舟照例去牢房巡查,他发现,通过牢房的最后一道门后,居然还有一间屋子,那屋砖瓦朴素,虽只盖了一层,占的面积却不算小,而且门上还有锁。之前陆行舟都是夜晚来的,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这次白天来看,才有了新的觉察。 他问狱卒头:“那屋子是做什么的?” 狱卒头说:“那是关押乞丐的。” “那些乞丐犯事了?”陆行舟疑窦丛生,“若没犯事,为何要把他们关起来,若犯事了,为何不把他们关进牢里,跟别的犯人一起?” 狱卒头低着头说:“那些是捕快养的特殊乞丐。” “你好好解释一下,什么叫特殊乞丐?”看着狱卒头这模样,陆行舟肯定其中必有问题。 原来特殊乞丐,说的就是一些被捕快带回来的、年纪不算大的乞丐,捕快用县衙的钱供他们吃喝。等这些乞丐长大些之后,依旧会住在这里。如果县衙里面有什么无法侦破的案子,捕快就会去特殊乞丐里面找找有没有符合年纪、体型、外貌特征的“凶手”,有的话,就拿他们来结案。 陆行舟已经不想再说“岂有此理”了,这一切简直是荒谬。他说:“也就是说,这些乞丐都没有犯罪?” 狱卒头斟酌着说:“目前为止,暂时是这样的。” 陆行舟问:“那把锁的钥匙在你们身上吗?” 狱卒头说:“捕头身上有一把,我这有一把。” 陆行舟伸出手:“把钥匙给我。” 狱卒头想想,这事跟他关系也不大,到时候万一有什么重大疑难案件,县衙找不到人来顶罪,只有长官和捕快会急得团团转……想到这里,狱卒头很麻利地把钥匙给了陆行舟。 陆行舟拿了钥匙,去把门开了。 屋内有七八个乞丐,正围坐在一桌打牌,瞧见穿着官服的陆行舟,连忙都放下了手中的牌,起身道:“大人。” 他们毕竟都是没犯过事的乞丐,没有牢房里的那群犯人那么嚣张,陆行舟说:“你们收拾收拾,离开这个地方。” “什么?” “去哪啊?” “是有案子了吗?” “可也不需要我们全部人都去顶罪吧?” “莫非是很大的案子?” “我、我才来这里没多久,那么快就要去顶罪了啊。” “大人,给句准话吧。” …… 乞丐们七嘴八舌,陆行舟觉得又气又好笑:“不是让你们去顶罪,是让你们离开县衙,从哪来的回哪去,不要再来了。” 此话一出,乞丐们更是炸开了锅。 “为什么啊?我们又没做错事。” “是啊,我们一直老老实实待在这,凭什么让我们离开啊?” “我们不走。我们是从破庙里来的,现在也没地方可去。” “对,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走。” …… 陆行舟劝道:“你们全都有手有脚,没有一个是残疾,也没有一个是哑巴,就算没了家,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力气过活。何必要蹲在这个地方,等着某一天成为替罪羔羊?” 一名乞丐说:“我们虽然有手有脚,但是没读过书,也没学过武,就算不当乞丐,出去了也只能做些粗活贱活,还不如待在这个地方,起码有瓦遮头也不愁吃穿,若有一天真的要当替罪羔羊,也算享受过一段好日子,我们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其他乞丐附和:“是啊,我们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陆行舟目中流露出厌烦:“做些粗活贱活,起码能保住一条性命。可你们若这般执迷不悟,等真的成为替罪羔羊那一日,等待你们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乞丐们继续激昂道:“我们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软的不吃,就只好来硬的了。陆行舟说:“别再喊你们的口号了!能不能留在这里,可由不得你们。来人!” 在远处看热闹的狱卒们呼啦啦地跑过来了。 陆行舟说:“给他们一刻钟的时间收拾东西,一刻钟之后,全都给本官赶出去,一个都不准留。” 狱卒们:“是!” 乞丐们见陆行舟来真的,个个都慌了神情,有的还想扑到陆行舟的身边,恳求他不要这么做,但陆行舟已经转过身去,大步离开了。 这世道已经烂透了,陆行舟边走变想,他无能为力了。他现在就想退出去,跟第八十一层那个官员说“放弃吧”,他们根本没法改变什么。 陆行舟喃喃道:“放弃吧,放弃吧,你应该看到了,在这个位置上我也做不好。换一百个人,换一百种方式,县衙的风气,百姓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他走着走着,走到了县衙外。冷风一吹,他清醒了不少。 这时他听见哭声,一个瘦削的影子缩在墙边,哭得压抑且凄凉。 陆行舟想到自己身上的责任,便强打起精神来,走过去问:“你怎么了?” 那人埋着头:“我没钱了。” 陆行舟想,又是一个乞丐吗?他再问:“你为什么没钱?” “呜呜……因为田主不发工钱。” “你的田主叫什么名字?” “蒋……新……友。” “好。”陆行舟想,如果这事是真的,那么这个蒋新友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在现实世界中,他的爸爸陆关山曾经做过一份工作,那老板欠了陆关山三个月的薪水,然后卷款跑路了。在陆行舟的记忆里,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有些压抑,彼时陆关山和辛梧桐什么都没告诉他,但陆行舟能察觉到,他们的每个笑容都只是强颜欢笑。等陆行舟再长大些,才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家庭顶梁柱少了三个月的工资,对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打击算得上是沉重的。 陆关山和辛梧桐都只是很普通的人,他们商量过要抗争,可抗争要耗费更多时间和精力,且结果可能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于是他们便放弃了。但陆行舟一直记得这件事,他心疼父母,憎恨那些不把员工当人的老板,且发誓若是他自己遇到这样的老板,绝不会善罢甘休。 天下乌鸦一般黑,那他只好见一只“乌鸦”,就打一只“乌鸦”。虽然不可能打得完,但也绝不能不打!陆行舟抖擞精神,说:“你莫要哭了,将你的冤屈一五一十告诉本官,本官自会为你讨回公道。” 那人抖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到陆行舟衣服上的飞禽,忙跪倒在地:“大人!” “免礼。”陆行舟将他扶起来,“说吧。” 那人摇头:“小人不能说。” “为何?你信不过本官吗?” “不是,小人……小人若是报官,就算此次能讨回工钱,日后也不会有田主请小人耕田了。” 陆行舟咬牙:“你是说,河县所有的地主都沆瀣一气,朋比为奸吗?” 那人睁着茫然的眼睛:“沆瀣一气,朋比为奸是什么意思?” 陆行舟说:“就是勾搭在一起,不干好事。” “不错,是这个意思。” “蒋新友欠了你多少个月的工钱?” “三个月。” 连时间都一样长!陆行舟岂能袖手旁观?他说:“这事本官管定了,你莫要怕,好好跟本官说明冤屈,本官会为你讨回双倍工钱。如果因为这件事,河县的田主们都不再请你,那你就到本官的身边当长随。” 天上掉馅饼了。李天眼里有了光:“当真?” 陆行舟说:“本官一诺千金,说到做到。” 得到陆行舟的承诺,李天立刻将蒋新友的恶心事都像倒豆子一样说出来,比如一天要工作七个时辰,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比如吃饭只能吃两碗,超过两碗要自己给钱,比如一到冬天他们就被强迫休息三个月,这三个月期间蒋新友一分钱都不会给他们,而且他们也不能利用这个时间去找别的田主,因为所有田主都是这么干的……李天哭丧着脸:“有三个月的工钱没给,马上要到冬天了,又有三个月拿不到工钱,我不知道要怎么活,这些天我一日只敢吃一个馒头,每天饿得前胸贴后背,根本不敢动手上的存款,怕熬不过这个冬天呜呜呜……” 第189章 陆行舟拧紧眉头,拍拍李天的肩膀:“这里有一些银两,你先拿着用,回去照常工作,不要让蒋新友知道你来过县衙,也不要引起他的怀疑,知道了吗?”先不要打草惊蛇,到时候就可以杀蒋新友一个措手不及了。 李天连忙点头:“知道了。” 李天离去后,陆行舟顿时想到一个问题,他在县衙门边站了这么久,怎么没见到那些乞丐,莫非狱卒们又在阳奉阴违,将乞丐都留下了? 陆行舟大步流星地走回县衙,气势汹汹地来到牢房,狱卒头看见陆行舟,急道:“报,我们已经按照大人的吩咐去做了,但那些乞丐宁愿被关进普通牢房,也不愿意离开县衙。现在他们都被关进牢房了,听候大人发落。” 陆行舟:“……” 这些人的骨头也太软了,他们是不劳而获惯了,所以觉得走出县衙便是死路一条吗?陆行舟无语极了,他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说:“不能让他们住在普通牢房白吃白喝,把他们彻底赶出去。明日本官来的时候,不希望还看到那些乞丐。” 狱卒头:“是。” 陆行舟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了。 第173章 徒劳无功-2 翌日,陆行舟让捕快把蒋新友带回来。 捕快居然没问蒋新友是谁,领了命就要去,陆行舟说:“等等。” “大人还有何吩咐?” “你知道蒋新友是谁?” “知道啊,我二舅在蒋新友的田里做工。” “这样……你二舅有跟你说过蒋新友的事情么?” 捕快神色迟疑,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真话。 陆行舟说:“本官既然要你去把蒋新友带回来,不是来请他吃饭喝酒,是找他问罪的。所以如果你二舅也在蒋新友的田里遭受了不公之事,大可以直接告诉本官,让本官为他主持公道。” 捕快不再犹豫:“要说蒋新友做过的坏事啊,那可得说上三天三夜。因为我二舅身体不好,所以蒋新友只愿意给他一半的工钱,理由就是他有病,干活速度慢,不应该得到跟别人一样的工钱。可是与此同时,蒋新友又要求我二舅跟上别人干活的进度,不然就连一半工钱也不发,大人你说,天下哪有这般不讲道理的人……” 捕快说得声音都哑了,终于把记忆中二舅跟他说过的事吐完了。陆行舟说:“好了,你去把蒋新友抓回来,不必客气,不必给他颜面,若他有任何反抗行为,可以采取暴力手段,多带两个捕快去。” 捕快说:“是。” 蒋新友被带回来之时,脸上有两个巴掌印,他懵头转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莫非是因为他没给这个新任县令送银子?可是他们都说,新来的这个县令是个清廉的,不会收银两,难道那些人联合起来骗了他,就等着看他被抓?蒋新友越想越觉得是这个可能,这些田主全是笑面虎,表面笑眯眯一团和气,背地里经常互相捅刀子,全是狗东西。 所以一见到陆行舟,蒋新友就扑通跪下,将头埋在地上:“我已准备了价值千两的名画,现在就放在府上,等大人笑纳。” 陆行舟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有钱准备价值千两的名画,没钱给底下的长工发工钱?蒋新友,你不要以为没人敢把你那些腌臜事告诉本官,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你读没读过书?认不认字?懂不懂得什么叫礼义廉耻?知不知道什么叫安分守己?你知道你违反了本朝多少条律令吗?不知道啊,没关系,本官现在一条条读给你听……” 蒋新友听得脸色死白,他的嘴唇哆嗦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没法反驳,没法高呼“冤枉”,因为陆行舟说的桩桩件件恶事,他确实都做过。可陆行舟是怎么知道的?蒋新友瑟瑟发抖,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人的脸,太多了,他欺压过的人太多了……以至于到了公堂之上,他甚至想不出来谁的嫌疑最大,人人都有可能,人人都是告状鬼。 陆行舟说:“哟,你无话可说了?” “我我我我知罪。”蒋新友磕头,“求大人宽恕。” 陆行舟讨厌跪拜啊磕头啊这些陋习,但他只是冷冰冰地看着蒋新友,没有阻止这一行为。他挠挠耳朵:“犯了这么多律令,你说应该怎么办?” “求大人放我回去,等我回去后,我立刻把拖欠的工钱补给那些长工……双倍补!”蒋新友头都磕红了,一想到自己要花那么多银两,他便心如刀绞,蒋新友忍痛道:“以后长工的每日工作时间都减一个时辰,而且吃饭也不再限制数量,想吃多少都可以,到了冬天只休息一个月,其它时间都照常算工钱……” 陆行舟站起来,抱臂问:“这样对待长工,你还有银两可赚吗?看着本官的眼睛回答,别想撒谎。” 蒋新友抬起头,望着陆行舟的眼神隐有怨恨,他努力压下这种怨恨,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有。”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这般压榨长工?你不肯说话,本官帮你回答,是因为这样能让你赚得更多的银两。在你们这些人眼里,长工是奴隶,他们可以饿死,可以累死,可以冻死,他们也可以不死,留在你们手下为你们干很多的活,拿很少的银子。礼义没有用,良心更是一文不值,你们不要这些东西,只要能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那便足够了,是吗?” 蒋新友先被骂得抬不起头,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敢直视陆行舟了:“大人,所有的田主都是这么做的,你为何单单教训我一人?这不公平。” 陆行舟平静地说:“因为本官先发现了你,你可以自认倒霉,也可以怪你自己做的坏事实在太多,当然了,像你这样的人,只会怪本官抓住了你,不过你怎么想我管不着,也不在乎。再说,本官需要一只鸡来杀鸡儆猴,你们这些田主都彼此认识吧,回去告诉其他的猴子,若不立刻改正他们的行为,就等本官命人脱掉他们的裤子打板子。” 蒋新友捂住屁股,害怕道:“那、那我的屁股……” 陆行舟勾起嘴角:“你提醒本官了,若是就这么放你回去,也起不到杀鸡儆猴的作用,来人!” 将蒋新友抓来的捕快立即进门:“大人!” 陆行舟说:“将他拖下去打二十大板,然后赶出衙门,好好打,但别打死了。” “好好打”的意思便是重重打,这种打法首先要用上大木板子,而不是轻打用的竹板,而且这种打法极重技巧,打完臀部之后,看表面不会特别严重,但内里其实已经伤及筋骨,不躺几个月根本没法彻底好起来。蒋新友也知道这种打法,他知道有多恐怖,因此连忙尖声大喊“不要啊”,不过没用,很快他的惨叫声便响彻院内,那声音渐渐低下去,然后消失了,陆行舟出门一看,这满身肥肉的蒋新友已经晕倒了。 捕快问:“大人,才打了十六板子,要不要继续?” 陆行舟说:“算了,找两个人把他放担架上抬回去吧,帮他把裤子穿上,但不必遮住他的脸,让百姓都看看他的下场。” 一个良心早就被狗吃了的人,陆行舟又何必顾及他的颜面,蒋新友只会继续毫无廉耻地活下去,并且活得比大多数人都要好。陆行舟要是狠一点,可以真的杀了这只鸡,这样做别的猴子会更害怕。但他还是不想杀人,不想为了这些人沾上满手血腥,更何况,就算杀了一个蒋新友,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蒋新友,他能杀多少个,又能救多少人?陆行舟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力。 蒋新友被抬回去的第三日,李天来到县衙找陆行舟。 陆行舟笑着问:“蒋新友把工钱都结给你了吗?” 李天满脸喜气:“给了,还给了双倍的。小人今日来找大人,就是想向大人道谢。” “不必客气,那是本官的分内之事。” 李天搓搓手:“对了,大人,小人什么时候来啊?” 陆行舟莫名其妙:“来什么?” 李天一愣:“来当大人的长随啊。” “你……”陆行舟皱皱眉,“蒋新友知道是你向本官说了他的事吗?” “不知道。” “那你继续在蒋新友的田里当长工便是,他若是再欺压你,你再来告诉本官。” “我以为大人是想请小人来当长随。” 陆行舟扶额:“那是在你找不到工作的前提下,可你现在有工作啊。” 李天撇了撇嘴,似是不满意这个回答:“既然如此,大人几日前就不应该许下承诺。” 陆行舟明白了,人的欲望永无止境。 他说:“李天,你走吧。” 李天神色不忿,只是退了一步,并未立即离开。 陆行舟说:“我这些日子骂了太多人,如非必要,不想再骂人了。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你走吧。”他没再看李天,他听到李天的脚步声慢慢小了。 过几日陆行舟升堂问案,看到底下跪着的那几人,气笑了。 “你们一群人在深夜去蒋新友家中偷东西……”陆行舟念着他们犯的事,话都不想说了。这些乞丐是知道他前几天刚责罚了蒋新友,所以他们便去蒋新友的家里偷东西?他们这样做,一来可以顺利住进牢房,二来他们虽然会被惩治,但不会受到遭遇特别恶劣的对待,因为蒋新友在陆行舟眼中,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所以陆行舟的决断不会偏向蒋新友。 第190章 而且,因为被打了十六大板,蒋新友现在还走不了路,只能趴在床上咿咿呀呀喊痛。而他又不愿意以这副模样上公堂,所以他直接没来。 陆行舟不会让这些乞丐如愿,他说:“念在你们是初犯……本官决定从轻发落,每人各大十大板,然后滚出去好好反省。”乞丐们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个个脱了裤子鬼哭狼嚎,然后被赶出了县衙。 陆行舟觉得,这些乞丐不会就此罢休,他们不会选择安稳过日子的路,而是会继续绞尽脑汁,消磨陆行舟的耐心,直到他们成功被关进牢房,过他们理想的生活——不用劳作也可以有吃有喝。 陆行舟突然涌起了一个念头,他想让牢里的犯人都得劳动,但这件事想起来不容易,做起来更是难如登天。就靠县衙这些人,如何能做到?把犯人都拖出来干活,狱卒们真的能管住他们吗?如果有人不想干活呢,会不会又催生新的权钱交易?如果有人想在干活的时候逃跑,被他们成功逃脱的话,又去哪把犯人抓回来……光是想想,陆行舟便觉得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确实有心无力。 他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要不把他把自己关进牢里好了,这县令谁爱当谁去当。他现在异常想念青锋剑,三尺青峰在手,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斩妖除魔。 第174章 徒劳无功-3 夏季,河县发生了旱灾。 食物价格疯涨,县内饥民数量逐渐增多。陆行舟命人开仓库,打算先拿点粮食出来应急,可一打开仓库,却见里面空空如也,一粒米都没有。 陆行舟问库吏:“粮食都去哪了?” “没有粮食啊。”库吏哭丧着脸,“根本没有粮食进库。” “去年的粮食呢?前年的粮食呢?” 库吏跪下了:“大人,这得问去年的县令,前年的县令啊……” 陆行舟怒火攻心,他说:“现在没有粮食,要怎么办?” 库吏说:“应当立即申报朝廷,等朝廷的赈灾银或者赈灾粮下来。” 陆行舟转身便去,他让户房书吏将度过旱灾所需的银两数算出来,在上书中写明河县的情况,然后命人快马加鞭送至京城。 然后,他去到各个田主的家中,对他们软硬皆施,让他们有粮食的全都要拿出来,按照平时的价格卖给百姓,等河县度过这一关后,陆行舟会申请减免他们明年的赋税。如果被他发现有人将粮食藏起来……后果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有了蒋新友那事之后,田主们都怕陆行舟,他们连连答应下来,心惊胆战地送走了陆行舟。 但等到陆行舟统计粮食之时,才发现这些田主卖出的粮食实在是少得可怜,还不够河县的百姓吃三日的。陆行舟再次找上他们,他们便发誓说,这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多粮食了,仓库已经空了,再要,就只能要他们的命了。 陆行舟不信他们,他带人将这些田主的府邸和仓库翻了个底朝天,确实找不出粮食。陆行舟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些田主手上没有更多的粮食,可是他找不到啊……找不到能怎样?他总不能真的将田主们都杀了。 他找到麦风,问他有什么办法。 麦风说:“田主可能真的没有粮食,也可能有粮食,但他们不会交出来。” 陆行舟说:“本官确信他们手上有粮食,可是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也不愿承认这一点,本官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迫使他们交出粮食。” “没有办法。”麦风给出了直截了当的答案。 “本官不信没有办法。” “大人,你上任以来,得罪的人太多了。” “那又如何?” “他们等着你倒,等你倒了之后,他们手里的粮食就有用了,他们不会交出来的。在灾年,你让他们按照平常的价格卖粮食,就是在割他们身上的肉。” “可是他们不把粮食交出来,就是在割百姓的命!” 麦风叹了一声:“大人怎么还没想明白,对这些田主来说,百姓的命根本不重要啊。” 陆行舟闭了闭眼:“那本官只能杀掉一个田主,让剩下的田主知道本官真的会杀人,他们会因为害怕交出粮食,会吗?” 麦风摇头:“不会。” 陆行舟要疯了:“为什么?” “因为大人只能杀一个,既然那个已经死了,剩下的田主就更加不怕了。”麦风顿了顿,“大人,我觉得你始终没看明白一点,对田主而言。身家等同于性命,这回你要他们的身家,跟要他们的命没有任何分别。” 陆行舟沉默了。 麦风说:“当然,大人也可以把所有田主都杀了,但这样一来,大人这县令也做不下去了。这是下下之策,大人不仅拿不到粮食,还将丢了官位。” “对我来说,上策是什么?” “等朝廷的赈灾粮。” “我等得了,那些饥民等得了吗?” 麦风没再说话,他看着陆行舟,执迷不悟的人,为何要来当官? 陆行舟没杀田主,也很少再出县衙了,他按部就班地处理公务,不去听外面的哭声、喊声、救命声。 这是一个游戏,这里的人不是真的,发生的事情也不是真的。所以什么都没关系,他感觉他这个县令当不久了,这个任务很快就结束了。 再忍忍,再等等。陆行舟给自己打气,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也不差这么几天,他不会被这些事情打倒。 牢房里饿死的犯人也越来越多,狱卒每天都把饿死的犯人从院墙的拖尸洞中拖出去。 这日陆行舟对狱卒头说:“如果没有亲属来收尸,便让狱卒把尸体抬到郊外埋起来吧,不要让他们曝尸荒野。” 狱卒头面露难色:“大人,狱卒也在饿肚子,挖土埋尸会耗费很多体力,这……” 陆行舟说:“你们之前不是收了很多贿赂吗?应该存了不少银两吧,衙门的饭不够吃,大可以拿着银两到外头去吃,本官不信你们吃不饱。” 狱卒头长叹一声:“大人你有所不知,现在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那些客栈啊面馆啊全都关门了,拿着银两也吃不饱饭啊。若不是这些尸体留在牢内会引发瘟疫,我们甚至不会浪费力气去把他们抬走,那些犯人已经死了,请大人不要让我们再受累了。” 陆行舟点点头:“好,本官不管了,按你们的方法办吧。” 狱卒也是人,他确实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为难他们。陆行舟想,他只是想找点好事做,当缩头乌龟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慢了,要是有时光加速器,那该多好。 朝廷的赈灾粮终于到了。 陆行舟亲自盯着粮食下发,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做“饥民签领”的假账,然后拿去报销。他要确保十之八九的粮食,都能发到百姓的手上。 旱灾过后,河县再没发生什么大事,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便到了年底。 陆行舟要整理许多资料,向朝廷汇报这一年来的办事成果,这项工作类似于现实世界的“年度总结”,很繁琐,要写很多无意义的废话。陆行舟心灰意冷,随随便便写完了总结,便递交给朝廷了。 年后,陆行舟收到了被贬谪的通知。 从接到通知的那刻起,他便不再是县令了,只是一个庶人。 许多目光钉在陆行舟的脸上,陆行舟却笑起来,终于结束了。 所有人都消失了,所有场景也被抹去了,黑暗漫过陆行舟的视野,在一片漆黑中,两行诗句映入眼帘,顷刻消逝。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七雄五霸斗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1 陆行舟回到登天梯内,看见了那名官员。陆行舟说:“抱歉,我尽力了。” 官员也说:“抱歉,难为你了。” 陆行舟苦笑道:“最后那首诗,你看见了么?” “看见了。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一切了无意义。” “是么?” “你不这么认为?” “也许吧,我不知道,但我是时候要离开了。你有你的路,再见。” 官员不见了,熟悉的话语涌动而过。 “恭喜你完成县令的心愿,通过第八十一层。” “恭喜你获得10000点经验值。” “第八十二层通道开启,若要前往,请站在蓝色光圈内等待数秒。若要离开,请点击‘退出登天梯’。” 陆行舟毫不犹豫地点了退出。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坐在床边的宁归柏。 陆行舟揉了揉太阳穴:“我进去了多久?” 宁归柏说:“三天。” 短短三日,恍若隔世。陆行舟伸出手:“扶我一把,我头好晕。” 宁归柏把他拉起来,抱住了人。 这个姿势其实很别扭,但陆行舟回抱了宁归柏,他闭上眼睛,迷恋地嗅着宁归柏身上的气息,宁归柏的心跳撞击着他的胸膛,多么鲜活的生命。陆行舟说:“我去体验了一把当官的滋味。” 第191章 宁归柏问:“好玩吗?” 陆行舟的声音闷闷的:“一点也不好玩。” 宁归柏默了片刻:“可以不玩吗?” 陆行舟问:“你希望我不玩吗?” “嗯。” “但是不玩……就没法回家了。” 想陆行舟留下的念头死灰复燃,宁归柏容许自己自私一回:“可你也说过,就算做完了任务,爬完了登天梯,也不一定能回到那个世界。” “那是希望。” “那种希望很渺茫。” “如果没有这种希望,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活下去,小柏,你不会明白这种感受的,我从十四岁开始就渴望回家,这九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如果不是为了这点渺茫的希望,我早就坚持不下来了。” “那就不要坚持了。陆行舟,你有放弃的权利。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不把这里当成游戏世界,你可以不受任务的摆布,从现在开始,不再被任务、登天梯、经验值、等级这些东西困住,不再被回家的执念困住,怎么高兴就怎么过,你可以决定很多事,你可以是自由的。” 【??作者有话说】 1杨慎 第175章 或跃在渊-1 陆行舟将宁归柏的话嚼碎了,宁归柏说的这些,他怎么可能没想过?只是这种念头每次浮上来,都会被陆行舟压下去。 其实他没那么喜欢现实世界,虽然现实世界的科技水平比这里发达多了,但归根到底,只要是在有人的世界生活,在哪都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可是在他看来,放弃回到那个世界、回到那个家的希望,就是背叛了他的亲生父母。他有时候会涌起荒唐且不孝的想法——如果他是一个孤儿就好了。如果他在那个世界没有根,他就不会活得这么拧巴。 这些话陆行舟都没对宁归柏说,他的踟蹰只会给在乎他的人带来痛苦,他说:“小柏,我想吃些东西,然后一个人出去走走。” 宁归柏问:“要吃外卖吗?” 陆行舟牵起嘴角:“要。”他报了几个菜。 宁归柏松开他,下楼点菜去了。 陆行舟填饱肚子,出了客栈。 没走多久,他便看到了吉无心的卦摊。 陆行舟走过去,坐下道:“吉兄,我现在怀疑你不是人。” 吉无心笑了:“你觉得我不是人,那是什么,鬼吗?” “当然是……神仙。” “为何?” “因为每当我觉得很迷茫,出门像无头苍蝇那样乱转的时候,就能碰见你。” “那也可以是巧合。” “然而,我不怎么相信这种巧合。”陆行舟没怎么犹豫,直接问:“吉兄,你知道游戏吗?” 吉无心默默无声地端详着陆行舟。 陆行舟说:“瞧你这模样,我应是猜对了,你知道游戏世界,也知道另一个世界。” 吉无心叹了声:“小舟。” 陆行舟严肃地问:“你是什么人。” “你说对了,我不是人。” “你是什么东西?” “我觉得你应该能猜出来,在你穿过来之前,‘我’就已经很完善了。” “你是机器人?” “非要说的话,我是‘虚拟’机器人。” 陆行舟失望了,如果吉无心只是一堆数据的组合,那“它”就是非常局限的。但陆行舟的心里还残存一丝希望:“那你告诉我,我能回去吗?” 吉无心摇头:“这不是我的权限。” “那是谁的权限?” “我不知道。” “你有什么权限?” “在你有需要的时候,给你提供有限的帮助。” “……” 陆行舟说:“所以你今天出现在这里,是为了给我提供什么帮助?” 吉无心问:“你想算一卦吗?” “算什么?” “前路。” “行,那就算一卦。” 吉无心将签筒递给陆行舟。陆行舟只摇了一下,就掉了一支签出来。 吉无心将签给陆行舟,陆行舟愣了愣:“你之前不是说,算卦之人不得看签吗?” “之前是之前。”吉无心的笑容不再神秘,“既然你已经识破我的身份,便不用再说那些废话,营造所谓的神秘感了。” 陆行舟“哦”了一声,接过了那支签。签文写的是——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吉无心说:“你学过《易经》,应该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勉强记得,你还是再给我解释一遍吧。” “你可以跃到天上去,也可以留在深渊中,操诸在你。只要根据现在的形势,把握情况进行选择。时机已到,便可一跃而起,时机未到,需得养精蓄锐,但处于此爻之中,必须想好后路,要做好失败的准备,只要做好‘进可攻退可守’的准备,不管怎么选择,结果都不会太差。” 陆行舟木着脸说:“我觉得你说的全是废话,这一卦并无用处。” 吉无心微微一笑:“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我要再算一卦。” “算什么?” “还是前路。” “好。” 陆行舟又摇了一次签筒,得到的居然还是“或跃在渊”,他心想,真邪门啊。 陆行舟问:“你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 吉无心说:“我发誓我没有。” “你又不是人,你发誓有什么用。”陆行舟现在对吉无心可不客气,吉无心虽然不是人,但它跟命运是一伙的。陆行舟很难再对他有什么好感。 吉无心但笑不语。 陆行舟突然想到什么,问:“这个世界的人,不会全是虚拟机器人吧?” 吉无心说:“不是。” “那这是一个什么世界?” “由一个世界创造的另一个世界。” 陆行舟努力理解:“你的意思是,《三尺青锋》本来是由现实世界创造的一个游戏世界,但是后来这个世界有了独立意志?”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这么说的话,这个世界的人也有了独立意志?” “对。” “你能得到那个世界的消息吗?” “不能。” “为什么?”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但我也是穿进来的。” “啊?”陆行舟眼神呆滞,“你再说一遍。” “我也是穿进来的。” 陆行舟的认知崩塌了:“……虚拟机器人也能穿越?” “是啊,我本来是《三尺青锋》的客服机器人,后来因为游戏系统出现了问题,俗称崩了,然后我就来到了这个世界,进入了吉无心的身体。” “那我呢?我为什么会穿进来?”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肯定也是因为游戏出了问题。根据我的感应,我确信你是唯一一个进入这个世界的人类。” “也就是说,你也被困在这个世界了。” “是的,但因为我只是一个机器人,所以在哪都没关系。” “你穿进来多久了?” “快十年了。” “跟我一样。” “不错。” 陆行舟问:“你觉得,现实世界的人会知道我们‘失踪’的原因吗?” “很难说。因为在现实世界中,你的身体被这个世界原本的陆行舟占据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比你晚来几天,我的数据库里有‘陆行舟’上新闻的资料。” 陆行舟越听越心惊:“请你说具体些。” “‘陆行舟’穿到现实世界,根本搞不明白现实世界的一切,他闹出了很多笑话,你父母给他办了休学,送他去了医院。这件事上了新闻。” “还有吗?” “没有了,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 …… 陆行舟用了很长时间消化吉无心的话。 吉无心问:“小舟,你还好吗?” 陆行舟说:“如果我没发现你的身份,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告诉我这些事情。”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习惯当客服了啊,我只负责解答疑问,不会主动问什么。而且,就算你早点知道这些事情,又有何用?我没法帮助你回去,也不知道有谁能帮你,或许没有任何人能帮你。” “你是《三尺青锋》的客服,你对这个游戏了如指掌,告诉我,我已经做完了‘有始有终’的任务,后面还有多少个任务?” 吉无心摇头:“怕是不能告诉你。” 陆行舟站起身,抓着他的肩膀:“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受不住的。” “不可能。” 吉无心看着他,一个机器人的眼里居然流露出慈悲:“我已经告诉你了。” “还有很多,是吗?” “如果你不在游戏世界里,就可以通过氪金、爆肝、找人代打等等方式快速完成任务,可你在这里,我只能告诉你,你想要在十年内做完全部任务,难如登天。” 第192章 陆行舟的声音低下去:“你说的十年,是指……” “从现在开始算。” 陆行舟深呼吸一口:“还有登天梯,还有登天梯,我已经通过八十一层了,登天梯只剩十八层,再给我一两年的时间,我肯定能通过第九十九层的,是么?” 吉无心点头。 “登天梯的后面是什么?” 吉无心摇头。 陆行舟恳求他:“请你告诉我。” “不是我不愿告诉你。”吉无心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九十九层后面是什么,我进来之前,客服培训手册还没更新到这个问题。对不起,小舟。” 陆行舟走在街上。周遭的一切景致,一切人物,都没法进入他的眼睛里。 他感觉自己走在混沌世界的半途,距离起点和终点同样迢迢,距离黑暗和光明同样邈远,这个世界仿佛是一个贪婪的孩童,在拼命地跟他争夺欢乐。 可一个成年人又如何能跟一个孩童斤斤计较?他再怎么斥责这个孩童,孩童只会无动于衷。孩童耸耸肩膀,无辜地看着陆行舟,或者根本不看陆行舟。孩童之恶天真烂漫,陆行舟之恨也毫不做作。 孩童手无寸铁,可孩童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圈套,陆行舟提着青锋剑走过的所有路,都是在画地为牢。 吉无心没法告诉他,在第九十九层的登天梯之后会有什么。 陆行舟抬头看,蔚蓝色的天显得格外冷酷,或跃在渊,操诸在我?阳光刺眼地灼烧着他的眼睛,无咎。 第176章 或跃在渊-2 跟吉无心谈完话之后,陆行舟万念俱灰。 但睡过一觉之后,陆行舟又抖擞起精神,谁知道这是不是游戏给他的另一个考验?他大可以不信吉无心说的话,或者当做完全没听过。他已经快要碰到“天”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决定先穿过重重迷雾。 他躺在床上想,莫非睡眠的作用是修复一颗失落的心? 【第八十二层:千推万阻】 【任务类型:助人】 【任务进度:完成木工的心愿0/1】 还没等木工开口说话,陆行舟就问:“你有什么心愿吗?” “此事说来话长……”木工说话慢吞吞的,一句话还得重复几遍,导致传达消息的速度极其迟缓,若是长按可以加速,陆行舟一定会加速。 他听了半天之后,总算把木工的需求弄清楚了。 原来啊,这木工是一个特别不会拒绝他人的老实人,而他刚好又有一大家子亲戚,那些亲戚家里一旦有什么需要修理的木工活,就会上门请这个木工回家帮忙。 碍于亲戚的情面,木工从来都说不出一个“不”字,而他帮这些亲戚干活,亲戚也从来不会给他银两。 “都是亲戚嘛,逢年过节都要见面,谈钱多伤感情啊。”木工唉声叹气,“可为了帮他们干活,我手上的工作不得不延期完成,这给我造成了很多损失,我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拮据。但是这些话,我又不能跟他们说,这多不好意思啊……我就想着,要不从一开始就拒绝吧,可是我又不会拒绝,所以想请你进去那个世界,成为‘我’,帮我拒绝几次。之后他们就知道我不会轻易帮他们干活了,再不会有那么多麻烦事。” 陆行舟说:“行。” 木工叮嘱道:“但是拒绝他们的时候,你的态度要好,也不能有任何不耐烦的神情。要想出合情合理的理由,表达难处,不能伤了我跟亲戚的感情。” “没问题。” “二侄子啊,我家那张吃饭的桌子腿断了一截,你明儿有空不,来我家帮我修一下,好吗?” 陆行舟说:“姑,不是我不帮你,可是我现在手上有很多活,我忙不过来啊,我明天要去卢员外的家里修房顶,后天要把那个农具修好,农夫急着要呢,还有这个大架子,要是没有按期完成,我还得赔钱……对不起啊,姑,要不你去找找别的木工吧,城内那么多木工,肯定有人有空。而且吃饭的桌子多重要啊,得尽快修好,不能耽误你们家吃饭,姑,听我的,你出门左转,走到这条街的尽头,那一片都是木工住的地方,你随便找,肯定能找到人……” 陆行舟口齿伶俐,语速极快,这一大堆话把那亲戚砸晕了,她晕头转向地被陆行舟送出了门,就这样被打发走了。 陆行舟想,拒绝别人这件事很难吗?这也能算一个任务? 又把几轮亲戚送走之后,陆行舟明白了,在这件事上,拒绝别人的难点在于“颜面”,一个太在乎别人看法的人,就是很难拒绝别人的人。他们怕自己的拒绝会引发别人的闲话,会导致别人不喜欢他们,会让他们再见到的时候很尴尬…… 可是这种颜面其实都是虚的。 一个人面上有光,应当是因为他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成就,而不是因为他讨好了别人。更何况,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1人只要活在人群中,便一定是会被议论的。 从木工的世界出来之后,陆行舟将他领悟到的道理告诉了木工。 木工不愿承认这一点:“我不是为了颜面才无法拒绝的。” 陆行舟问:“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因为都是亲戚啊,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让我帮你拒绝他们?不就是在实际的利益和虚无的颜面中权衡的结果。陆行舟心知肚明,这又是一个不愿直面自己的人,就让木工自欺欺人过下去吧,反正这跟他毫无关系。他不再跟木工废话,马不停蹄地去了下一层。 【第八十三层:当断则断】 【任务类型:助人】 【任务进度:完成小敏的心愿0/1】 小敏约莫二十岁,眼如春波,唇红齿白。她直视着陆行舟,嫣然一笑:“你怎么是个男人啊?” “是个男人怎么了?”陆行舟有种不妙的预感,“小敏姑娘,你的心愿是什么?” 小敏说:“我想跟情郎分手,但我不想亲自跟他说,烦请你帮我跟他说清楚。” “啊?”陆行舟目光一愣,“我、我要成为你吗?” “如果你是个姑娘,当然如此,可你是个男人,便万万不可。” “我也是这么想的,应该有别的方法吧,我要怎么做?” 小敏思索片刻:“这样吧,我把你的身体送进那个世界,你直接去找他,就说你是我的新情郎,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陆行舟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疼:“我怎么觉得这不是个好办法。” “为什么?” “也许他会觉得是我横刀夺爱,然后可能会发生暴力冲突。” “我看你背着剑,应该会武功吧。” 陆行舟说:“……你跟那人有深仇大恨?” “没有啊。万一他跟你真的打起来,还请你只守不攻。” “好。但我想问一个问题,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不愿亲自跟他说?”陆行舟顿了顿,“若是不便回答,也不必告诉我。” 小敏笑了笑:“就是因为什么事都没发生,所以我没法亲自跟他说。我想分开的原因很简单,是因为我不再喜欢他了,但简单的理由往往是最难说的,所以我等在这里,请人帮我说。” “等在这里?”陆行舟留意到了这句话,“这是什么意思?” 小敏说:“是佛祖让我等在这里的,它说,会有人帮我完成心愿。” “你等了多久?” “半个时辰。” 陆行舟惊疑不定,莫非之前所有的“助人”任务,都是因为那些人求了佛,而佛让他们等在这里,等玩家来帮助他们?可是不对啊,有些层级的人早就死了,他们总不可能在地府里拜佛吧……也不一定,万事皆有可能,陆行舟脑中乱糟糟的,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些事,细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小敏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发什么愣?到底要不要帮我这个忙?” 陆行舟回过神来:“帮。” 陆行舟知道那情郎的名字后,便被送进了小敏的世界。 他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了站在柳树下的赵荐崇。小敏说过,她约了赵荐崇在柳树下见面。 陆行舟走过去,问赵荐崇:“赵公子,你是在等小敏吗?” 赵荐崇一脸茫然:“是……请问你是?”他穿着竹布长衫,玉簪束发,是文人打扮。 陆行舟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残忍,但又不得不说,他犹豫几秒:“小敏说她不过来了,她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赵荐崇沉默片刻,神色镇静:“什么话?” 陆行舟说:“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2 赵荐崇缄默更久:“这句话,真是小敏让你说的么?” 撒谎撒到底,陆行舟想,这样说,总比说他是小敏的新情郎好吧。因此他点点头:“是小敏亲口说的。” 没想到赵荐崇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是谁?” 陆行舟说:“我是小敏的……亲人,她不愿再跟你见面了,所以让我来帮她传话。” 第193章 赵荐崇垂下眼眸:“好,我知道了。” 陆行舟回到了第八十三层,小敏跺跺脚:“哎呀,你没完成任务。” “他说他知道了。”陆行舟无辜道,“我看他的模样,也不像是死缠烂打的人。” 小敏说:“我跟他在一块从来不会说诗句,要分开的时候,又怎会特意跟他说一句诗?还有,他知道我所有的堂兄弟和表兄弟,所以他也知道,你不可能是我的亲人。” 陆行舟摇头:“我反倒觉得我做得太对了。” 小敏问:“为什么?” “你想想,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说诗句,结果为了跟他分开,居然让我给他送一句诗,这样就表明,你跟他分开的欲望是真的很强烈。还有,他若知道我不是你的亲人,应该便会想,我是你的新情郎……所以,这个谎言还是伤了他的心。” 小敏露出很难看的神情:“我发现了一件事。” 陆行舟问:“什么?” “我以为我不愿亲自跟他说分开的事,是因为他什么也没做错,我不想伤害一个无辜的人。但刚刚看到你和他说话的时候,我觉得很难受……这种难受好像是因为,我依旧喜欢他,所以不舍得伤害他。怎么办?我好像做错了。” 陆行舟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如果你确定你真是这么想的,便赶紧回去找他吧。” 小敏紧皱眉头:“人会突然喜欢一个人,又突然不喜欢,又突然喜欢吗?” “有的人应该会吧。”陆行舟也没经历过多少感情事,他挠挠头,“嗯,应该吧。” 小敏哼道:“我讨厌这种突然。” “你不去找他吗?” “不去,我还想再冷静冷静。” “那我……算完成任务了吗?” “算了算了。”小敏摆摆手,“我明白了,自己的事情还是得自己解决,求神拜佛是没有用的,靠谁都不行,你往前走吧。” 陆行舟深感认同,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他走进了蓝色光圈。 【??作者有话说】 1《增广贤文》 2黄景仁 第177章 或跃在渊-3 【第八十三层:白骨森森】 【任务类型:助人】 【任务进度:完成士兵的心愿0/1】 士兵没了双臂,一双袖子空荡荡,面容肃穆。 陆行舟凝视着他:“你的心愿是什么?” 士兵说:“我想将死去的战友都埋起来,不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可你看我这模样,靠我自己,我不可能做得到,可否请你帮我挖多一些坑,把他们都埋起来?” 陆行舟说:“好。” 陆行舟进了一个全是尸骨的世界,嶙嶙白骨铺满了视野,这一幕的冲击力太大,他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佛经。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开始干活,地上有铁铲,陆行舟捡起来,开始在没有白骨的沙地上挖坑,到了要埋的时候,他才发现不少白骨上居然生了青苔,这些士兵到底死了多久,竟然连青苔都生出来了?陆行舟不敢深想。 因为尸骨太多了,陆行舟没法按照“一人一个坑”的原则来埋骨,他只能将五六副白骨埋入一个深坑中,他喃喃道:“对不起,我也分不清你们谁是谁,既然是战友,埋在一起应该也没关系吧。得罪了,真是抱歉。” 陆行舟讨厌战争。他每次上历史课,听到这些战争、那些战争的时候,心里都觉得很不舒服。历史就像个垃圾桶,装满了人们不要的东西,良知、道德、智慧、正直、真诚、宽容……人们弃之如敝履,这些东西在暗处腐烂发臭,等待新的人将它们捡出来,洗洗干净,晾晾晒晒,当作佐料炒菜,它们被人们吞进肚子里,继续等待老调重弹的命运。 他感到揪心的遗憾,为这些裸露多年的白骨,为那些即将裸露的白骨。有时他真羡慕那些冷漠无情的人,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残酷不会有任何的感觉,陆行舟也想学他们,一头扎进冷漠之中,跃入虚无缥缈的深渊,连自己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别人?可是陆行舟做不到,他天生就不是那种人,他心中充沛的感情仿佛取之不尽,每当他以为他要枯萎之时,不知怎的他又站起来了,又恢复生机了。 一个人挖坑、埋骨、填坑。陆行舟必须要用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来抵抗恐惧和孤独,天地悠悠,游戏为什么要设置这一层?为什么要设置登天梯?为什么要像每天都是愚人节那样捉弄他?陆行舟回想起穿过来前的十四年人生,实在想不出他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以至于老天要这样惩罚他。 也可能,正是因为他没有经历过什么风浪。这对于那些可怜的人来说是不公平的,所以天把他甩过来了,为了苦难的公平性。 陆行舟累得腰酸背痛,终于把白骨都埋好了。 他一眨眼睛,眼前的景象让人难以置信。 只见坟地上长满了流光溢彩的花卉,淡紫色、杏黄色、深橙色、墨蓝色、赭石色、樱桃红……花海无边无际,让陆行舟怀疑是童话故事中的乐园。 阳光灿灿亮亮地照着这些花儿,陆行舟想本应该是这样的,他厌倦了所有的非自然死亡、没完没了的争斗和仇恨、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悲伤,阳光下理当高悬幸福,人人欢乐。 陆行舟置身花海之中,倏然产生了一种不想离开的念头。但这由不得他做选择,几个呼吸之后,陆行舟就回到了登天梯第八十三层。 士兵脸上有宽畅的笑容:“多谢你。” 陆行舟说:“不客气。” “祝你前路顺利。” “借你吉言。” 【第八十四层:无处寻觅】 【任务类型:助人】 【任务进度:完成孩童的心愿0/1】 孩童嚎啕大哭。 陆行舟说:“小朋友,发生了什么事?我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孩童哭得更大声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的小狗不见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它,它跑掉了,它再也不要我了……” 陆行舟手足无措:“好好好,你先别哭了,我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想办法把你的小狗找回来。” 孩童才不理会陆行舟,哭得酣畅淋漓。 陆行舟只好原地坐下,看着他哭,心想,等他哭完后,应该就能好好说话了。他不由得反思,他自己小时候有这么烦人吗?好像是有的……他爸妈真的没想过要揍他吗? 孩童终于哭够了,一抽一抽地说:“爹娘吵架的时候,小狗还在家里的,可是等他们吵完之后,小狗就不见了,我把家里都找遍了,小狗不见了。” 陆行舟问:“它之前有跑出去过吗?” 孩童将头摇得像拨浪鼓那样:“从来没有。” 陆行舟一时也没什么头绪,便说:“你把我送进去吧,我帮你找,应该能找到。” 孩童咬着手说:“那你跟我拉勾,一定要帮我找到小狗。” 陆行舟看着孩童那满是口水印的手指头,犹豫着将尾指勾上去:“……一言为定。” 陆行舟进入孩童的体内,他变得很矮,低头的时候感觉奇妙——他离地面居然这么近。 他听到了孩童爹娘的吵架声,陆行舟没有认真听,他接到的任务不包括“调解父母的关系”,没必要自作主张,更何况,他只是这么矮小的一个孩子,能说什么做什么?想想就头疼,还是不听好了。 陆行舟开始地毯式搜狗。 他找了孩童的小房间、找了厅堂、找了灶房、找了院子……孩童爹娘还在房间吵架,先不去他们那,陆行舟来到了杂物房,平视着一眼扫过去,什么也没有。 陆行舟抬起头来,仔细看横梁,他捕捉到了一点毛绒绒的黄色,他盯着那团黄,确定小狗就在横梁上。小狗也许是发现了陆行舟,它悄悄将尾巴收起来,陆行舟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具身体太矮,陆行舟将脖子仰得很酸,像是要把脖子折断,也看不到小狗了。 陆行舟只好开口:“别躲了,下来吧。你乖乖下来,我带你去门口玩儿,好不好?” 他听见了小狗低低的呜咽声。 陆行舟不明白小狗在害怕什么,但他十分耐心地跟小狗说话,还“汪”了几声,希望小狗能听明白。 小狗终于下来了:“汪汪汪汪汪汪汪……” 陆行舟奇异地听懂了它说的话——家里有人吵架,好大声,小狗害怕,小狗伤心,小狗要躲起来,不要被人找到。 陆行舟艰难地抱起沉重的小狗:“没事的,大人吵架是很寻常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必害怕,也不需要躲起来。你是小狗呀,你的使命就是快乐自由地活着……” 小狗摇着尾巴:“汪汪汪汪汪汪汪!” 陆行舟终于安抚好了小狗,然后小狗便消失了。 孩童咧开嘴:“谢谢你帮我找到小狗。” 陆行舟说:“不客气,以后爹娘吵架的时候,你记得带着小狗走远点。” 第194章 孩童重重点头:“我会的。” 【第八十五层:笑赴黄泉】 【任务类型:助人】 【任务进度:完成少年的心愿0/1】 少年的脸上毫无血色,头发稀疏,眼睛无神,嘴唇干裂,看起来……命不久矣。 陆行舟撑着膝半蹲,平视孩童,温声问:“你有什么心愿?” 少年声音沙哑:“我知道,我快死了。” 陆行舟看着他的模样,没法否认这一点。 少年说:“我想让你替代‘我’,高高兴兴地过完最后的日子,不要让我的爹娘太过伤心,我希望他们能平静地接受我的离开,你能做到吗?” “我会尽力而为。但我想……没有父母能平静地面对孩子的死亡,所以我不保证能做到。”陆行舟笔直地凝视他,“更何况,这是你和你爹娘的最后一段时光,你真的想让我——一个陌生人——代替你跟爹娘告别吗?” 如果陆行舟是这个少年,他绝对不会选择这样做,哪怕再痛苦,他也要跟亲人度过最后的日子。 少年严肃地说:“是。如果我跟他们度过最后的时光,我会忍不住一直哭,他们知道我哭,会很难过的。所以你进去之后,一定不能哭,你要笑。我注定是要死的,我不能这么自私,为了跟他们再过一段日子,让他们觉得我死得很痛苦,让他们难过一辈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陆行舟叹了声:“我明白。” 少年说:“我再问你一遍,你能做到吗?” 陆行舟思索片刻:“除了高高兴兴地过日子,我能做别的事吗?” “什么事?” “比如说,用道理去开解他们。” 少年抿着唇想了很久:“你试一试吧,如果他们能听进去,你就可以继续说,不然的话,你就别说了。” 陆行舟还是不忍心:“你真的决定好了吗?现在还有些时间,你可以再想想。”如果他进去之后,少年突然后悔了,恐怕也没法把陆行舟硬生生拖出来。 “你怎么这么啰嗦?”少年皱了皱眉,“你到底想不想做这个任务?不想做的话你就离开,我等别人来。” 陆行舟无奈,看来少年心意已决,他说:“好吧,我什么也不说了,开始吧。” 陆行舟进入少年的体内,感到心跳得慢而无力,呼吸却急促,他的头晕晕沉沉的,眼前像是笼了一层雾,且看什么都有重影。他慢慢地适应着这具不健康的身体。 “麟儿。”麟儿爹跑进来:“你怎么一直站着,快坐下。” 陆行舟对他扬起笑容:“爹,我没事的,坐太久了屁股疼,我就想站站。” 麟儿娘闻声而来,也劝他坐下:“麟儿,大夫说了,你要少走动,多休息,快来坐下。” 陆行舟只好坐下。 麟儿爹和麟儿娘十分关心“麟儿”,问他冷不冷,热不热,身体有哪儿不舒服的。陆行舟一一回答,不管好不好,都按好的说。 他发现麟儿爹娘的眼睛都是浮肿的,眼尾和鼻尖都有些发红,想必是哭的次数太多。他没有镜子可照,倒不知道“麟儿”现在看起来怎么样,他怀疑他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麟儿说他之前总是哭。 陆行舟渐渐与麟儿的爹娘熟悉起来。 他在麟儿爹娘的身上,居然找到了他们与陆关山和辛梧桐的一些共同点,但这并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天底下的父母,大抵总有相似之处。 陆行舟心中有隐秘的眷恋,在做这个任务的同时,他把对陆关山和辛梧桐的爱,投射了一部分到麟儿爹娘身上。他努力阻断痛楚和情绪联结的通道,每天都笑颜逐开,他小心翼翼地藏起了自己的部分个性,又大大方方地对着麟儿的爹娘撒娇,将这场戏演得天衣无缝。 看到生气勃勃的“麟儿”,麟儿的爹娘确实高兴了许多,他们的眼睛不再浮肿,也很少会发红。他们一家喜气洋洋,仿佛“麟儿”的病已经完全好起来了,他离鬼门关还有一辈子的距离,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但这一切都只是虚幻的美梦,在“麟儿”的病进入更加严重的阶段之后,麟儿的爹娘就只能强颜欢笑了。 陆行舟一直记着麟儿的话,他不管身体的疼痛,只笑不哭,他开始扯谎:“爹,娘,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老神仙,说我生来仙胎,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们不要伤心,因为我只是去当神仙了。” 麟儿娘抹眼睛:“可是娘不希望你当神仙,娘只想你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辈子……” 麟儿爹默然不语,眼中隐有泪光。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1陆行舟牵起嘴角,“爹,娘,我不当溪流,我要回到大海里,掀起澎湃的波涛,这是我的归宿。我不是被阎王爷带走了,我只是恢复了生命的本真。或者我跑到天上去,再也不会生病了,我会在天上看着你们,庇佑你们,让你们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所以你们真的不要为我难过,不然我走得不安心,我会一直担忧,一直牵挂……” 两日后,“麟儿”的身体再也撑不住,他停止了呼吸,陆行舟回到了登天梯第八十五层。 麟儿的身体变得半透明:“多谢你帮我完成心愿。” 陆行舟惊疑于他的变化:“你……”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麟儿重复这句诗,说罢消失无形。 【??作者有话说】 1李忱 第178章 天梯难登-1 第八十六层到第九十层都是战斗关卡,难度很高,陆行舟边练武边研究每一层怪物的打法,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侥幸取胜,通过第九十层后,陆行舟的等级提升至六十级。 再过八层,陆行舟就知道第九十九层是什么东西了。他想快些到达第九十九层,又恐惧奋力前行的后果并不如他所愿,他现在有种踩在云上的感觉,昏昏然,随时都有可能跌下来,摔下来之后会是什么?是安然无恙还是粉身碎骨,陆行舟不得而知。 因为没有新的主线任务的出现,所以陆行舟和宁归柏没有挪地方,一直住在灵州的客栈中。 在未知的命运砸下来之前,陆行舟到隔壁找宁归柏,想跟他好好谈一谈。 “小柏,我可以进来吗?”陆行舟轻轻敲门。 宁归柏说:“进。” 陆行舟推门而入,旋即关门坐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有话直说就好,你跟我不需要拐弯抹角。” 宁归柏观察着陆行舟的神情,陆行舟没有笑,或者说没有强颜欢笑,他的神情很平静,然而平静中暗含着一种悲怆的痛苦,他看起来很想摆脱这种痛苦,可这种痛苦牢牢地依附着他,似乎要与他这个人共存亡。 陆行舟的眼里有焦灼不安:“还差几层,我便能通过登天梯了。我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我觉得……我应该跟你说一声。” 宁归柏很久没问过陆行舟登天梯爬到哪里了。他不敢问,但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某天他睁开眼睛,陆行舟就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 他希望陆行舟是“整个人”一同消失。 他害怕看见还留下躯壳的“陆行舟”,他害怕“陆行舟”睁着茫然的眼睛,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他。他对另一个“陆行舟”毫无感情,甚至会蛮不讲理地认为是那个人在鸠占鹊巢。 “小柏、小柏、小柏?” 宁归柏回过神来,撞进陆行舟担忧的眼睛,他问:“你希望我说什么?” 陆行舟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或者……什么都不想说,也可以。” “我想你留下来。”宁归柏还是不会掩饰,“但是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你不会听这个世界任何人的话,你想走,你从来的第一天就想走。” “是,因为这份‘终究会离开’的念头,我在这个世界没有归属感。可是不管怎么说,这十年不是一眨眼就过去的,在某种程度上,我跟这个世界已经密不可分了。不管我能不能回到那个世界,这个世界对我的影响都不会消失,我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世界所有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也包括我么?” “当然。”陆行舟在很多问题上犹豫不决,但这是少数的、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出结论的答案。 宁归柏还想问“最重要的呢”,但是这没有道理,重要性要如何比较?如果没有那个世界,也不会有陆行舟这个人,要陆行舟做出选择,便是逼迫陆行舟抹灭过去或者现在的意义。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他们能很清楚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他们的呼吸渐渐同频,是谁在做出调整吗?还是说他们在互相影响,不需要多么努力,便能走向一致。 陆行舟打破凝固的空气:“因为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因为你在我身边,所以这些话我才会跟你说。我想过要不要回家,陪他们再过一段时间,在家里慢慢爬登天梯……可光是想到那个场景,我就很难过。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做的是背叛的举动。等我走了,突然消失了,或者留下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陆行舟’,你也不可能特意跑过去,跟他们把来龙去脉都讲一遍。他们也许会以为是怪力乱神,也许会觉得是天降惩罚,总之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 第195章 陆行舟顿了顿:“而我本可以告诉他们真相,但是因为我的自私怯懦,我说不出来。我给自己找借口,心想告诉他们有什么用?我没法把真的陆行舟给他们带回来,便只会带给他们痛苦,还不如让他们都蒙在鼓里,让他们以为陆行舟在闯荡江湖,过得很快意,很潇洒。我给他们留下的只是念想,而不是悲痛,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对于亲人,我就这样自作主张地做好了安排。可是对于你,小柏,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原本也可以这样对你,可是因为一场意外,你什么都知道了。你知道我过去的言不由衷,也知道我现在的情非得已,所以你没法恨我。那三年你一直在等我、找我,你恨过我么?肯定是恨过的。对于这个世界的亲人,我选择了背叛。对于你,我选择了放弃,之后你还会恨我么?如果我是你,我想应该是会的。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对不起’,所以我也不会说这句话。我想了很久,还是想劝你离开,为什么非得留在我身边?为了这样自私的我……不值得,我觉得不值得。以你的本领,到哪都能过得很好的,江湖那么大,你才二十岁,多好的年纪,你的天地那样辽阔……” 宁归柏打断了他:“别说了。” 他望着陆行舟,两人对视片刻,陆行舟移开了目光。 宁归柏问:“你真的想我走吗?” 陆行舟说:“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你不会后悔?” “我无法预料以后的感想,但今时今日,我希望你离开。” 宁归柏突然笑了声:“好,你想我走,我走便是了。” 陆行舟倏然抬头,不敢相信宁归柏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怎么?”宁归柏盯着他,“不是你开口赶我走吗?为何又作出一副如此惊讶的神情。” 陆行舟实话实说:“我没想过你会答应。” “我累了。”宁归柏垂着眼睫,跟在陆行舟身边这么久,怎么也等不到他回心转意,宁归柏这些年的挫败感基本都来自于陆行舟,“我也是会累的。” 陆行舟缄默许久:“那……你什么时候走?” 宁归柏反问:“你希望我什么时候走?越快越好么?” “小柏,你不用问我,你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陆行舟心说,若是改变了主意,不走也可以。 “你给我个日子。”宁归柏难受极了,还装出全不在乎的模样,“让我走是你提出来的,应该有始有终。” 陆行舟心如刀绞,想着长痛不如短痛:“那、那就明日吧。” 宁归柏斩钉截铁:“好。” 陆行舟彻底做出让宁归柏离开的决定,是因为登天梯第八十五层的“笑赴黄泉”,就连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都能想明白的道理,陆行舟又怎会不知道。他早就想让宁归柏走了,只是以往的他劝不动宁归柏,再加上他越来越依赖宁归柏,也不想宁归柏离开,所以他刻意不去想这件事……或者说,他将这件事直接推给了宁归柏,反正是宁归柏想要留在他的身边,选择权在他手上,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自己走的路,就得自己吞下果,不是吗? 但少年的话唤醒了陆行舟,如果他为了一己之私,而让宁归柏眼睁睁地验证他的“消失”,这或许会给宁归柏留下影响一生的阴影。还不如把他赶走,让他在独自一人的处境中,慢慢接受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天大地大,以后再也没有陆行舟这个人了。 等把宁归柏送走,陆行舟就可以安心地爬最后九层登天梯了,不管第九十九层是什么,孑然一身的他也不会有任何顾虑了。 陆行舟一夜无眠。 翌日,陆行舟去找宁归柏。 宁归柏已经收拾好行李了,他看着陆行舟,眼睛一眨不眨。 陆行舟同样舍不得挪开目光,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或许是最后一眼了。陆行舟问:“你想好去哪了吗?” 宁归柏说:“我回登龙城。” “回家啊……那样也好。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 “……嗯,好。”此刻陆行舟还有什么资格,让宁归柏按照他的心意来行事? 宁归柏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陆行舟抿抿唇:“抱一下?” 宁归柏眼圈有点红,但他摇了摇头:“不了。” 完了。陆行舟突然涌出这个念头。一切都完了。他强压情绪:“哦,好,那你一路顺风。” 宁归柏“嗯”了声:“我走了。” 陆行舟点点头,用余光捕捉他的身影,他觉得一阵风从他身边吹走了。 第179章 天梯难登-2 辛梧桐在客厅看电视,陆关山在厨房做晚饭,陆行舟放学回家,在玄关换了鞋,思索片刻,先去了厨房。 陆关山剁菜的动作很流畅,“嚓嚓嚓”的声音十分爽脆,陆行舟穿上围裙,开始帮忙干活。 陆关山看见他了:“你别动,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跟你妈妈坐着看电视去,厨房的事不用你管。” 陆行舟没动:“爸爸,文理要分科了。” 陆关山切菜的动作一顿:“你想选什么?” “我想选文。”陆行舟细细搓洗菜叶,“可是老师建议我选理。他说,选理科,不管是上大学的专业选择,还是毕业后的工作选择……都比文科多得多。” 陆关山说:“老师说得有道理,但你也可以不听他的道理,毕竟不管你以后要走什么路,文科也好,理科也罢,都不会特别轻松的。所以道理这种东西听听就好,要是每个人听了道理都能过得很顺畅,世界上就不会有悲伤和后悔了。” 陆行舟问:“所以,爸爸是支持我学文?” “如果你的心真的偏向文科,我支持你随心而动。”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他们说学理,以后赚的钱也比学文多。这是真的么?” “傻孩子,你才多少岁啊,为什么要考虑那么多东西?” “这些东西迟早都要考虑的。如果我选理科,能赚更多的钱,能让你们之后过上更好的日子,我也是愿意的。” “小舟,‘愿意’跟‘乐意’是不一样的。”辛梧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厨房门口,“如果你不‘乐意’,你只是‘愿意’,那么妈妈不希望你选择‘愿意’。” 陆行舟将菜放进沥水篮里:“我真的希望以后能让你们过好日子。”如果他选了文科,几年之后真的变成了穷困潦倒的人,他觉得他对不起父母。虽然陆关山和辛梧桐对他没有“望子成龙”的期待,但陆行舟觉得自己不能成为一条虫,当一个对家庭没有什么贡献的人。 辛梧桐走过来:“你没发现这个逻辑不对吗?” 陆行舟问:“哪里不对?” 辛梧桐说:“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个体,做事情应该先考虑自己,不要跟我说什么责任感之类的词语……因为我和你爸爸把你养大,不是为了得到你全心全意的回报。你是一个很孝顺的孩子,孝顺不应该成为你的负担,如果我和你爸爸对你的爱,对你来说成了隐性的枷锁,那就是我们的罪过了。老陆,你说是吧。” 陆关山连连点头:“你妈妈说得对,你要把你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我们还年轻,不需要你从现在就开始考虑以后那些经济方面的问题。而且,以你的能力,不管以后做什么,我相信都不会太差的。什么大数据的话听听就算了,每个人的具体情况都不一样,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什么平均数众数都不一定跟你有关系。” “所以你想选什么都好,条条大路通罗马嘛,我们小舟是船,条条河都通向大海。”辛梧桐抚平陆行舟的眉头,“好了,别皱着眉了,我们不让你考虑那么多,你好像还不乐意了。” 陆行舟低低地说:“我担心。” “担心什么?”陆关山和辛梧桐异口同声。 陆行舟说:“不知道,就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不管怎么选,都可能发生不好的事情。” 辛梧桐说:“为什么不换种想法——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不管怎么选,都会发生好的事情。这样一想,前路不就豁然开朗了吗?” 陆行舟说:“这么想也可以,只是我没那么乐观,所以我没有信心。” 陆关山拍拍他的肩膀:“年纪轻轻的,想东西怎么跟一把年纪的人一模一样?听爸爸的,就选你喜欢的文科。这么想好了,不管你选什么,好的事情和坏的事情总归都会发生,只是他们出现的时间和程度的深浅会有不同,但这是你没法掌控的事情,做好你能做的事,别的事就让天来决定吧,何必再瞻前顾后?” 陆行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子里像是缠了无数根乱糟糟的线,把一个问题想复杂了一百倍,他才十六岁,怎么跟六十岁似的。 可无论如何,路就在脚下。 他看见自己走上一条路,转眼被一道白光所吞噬—— 第196章 陆行舟睁开了眼睛。 怎么会做关于文理分科的梦?而且在梦里,陆关山和辛梧桐的面容是那么的清晰,就好像陆行舟从未离开过他们。 文理之选,或跃在渊,这个梦或许是他内心的隐忧。陆行舟担心自己选错了,父母会因此责怪他,可是,陆关山和辛梧桐很爱他,他们希望陆行舟不要为了他们而选择,要为了自己而选择。 陆行舟又想,是因为他太自私了,所以他的潜意识才让他做了这么一个梦,让他为自己找借口。你看,不管你做什么,你的父母都不会责怪你,他们希望你好,所以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活着。世上哪有必然不会出错的选择,内心能有一道声音,已经是命运的指引了。 他突然庆幸宁归柏已经走了,此时此地此刻只有他自己,他不会跟任何人倾诉这些事,不会被任何人左右,接下来的所有选择,也只需要他一人为之承担后果。 陆行舟预感吉无心就在附近,他出了门,没走多远,果真见到了摊位上的吉无心,他目不斜视地走近去。 吉无心注意到了陆行舟的神情,若有所思,陆行舟跟前些天不太一样了,但区别又没大到“判若两人”的程度,至于哪里不同,吉无心说不上来。 陆行舟问:“关于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你还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么?如果有的话,请你一并说出来吧。” 吉无心想了想:“‘吉无心’原本的作用,是在《三尺青锋》这个世界充当维持秩序的人,所以我猜……我之所以穿进吉无心的身体,成为他,是因为我和他被创造的目的都差不多,都是服务于人类。只不过我服务的是那个世界玩《三尺青锋》的人,而吉无心服务的是这个世界的人,这些所谓的npc。” “我不是特别明白。”陆行舟直视它,“‘吉无心’不也是npc吗?他跟他们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说他服务于他们?” “因为游戏里本来没有吉无心这个角色,后来《三尺青锋》策划组在游戏里也设置了一个客服角色,如果有npc产生了超越这个世界的疑问,便让‘吉无心’在特定时候出现,去解决部分人的困惑。” “‘超越这个世界的疑问’,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当有人意识到,天地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广阔的时候,产生的那些超越智识的疑惑。” 陆行舟呼吸一滞:“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这个世界原本的‘陆行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然后‘吉无心’出现了,由此触发了两个世界的链接,所以我来了,你也来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几月几日,你还记得吗?” 吉无心其实不在意那个日子,但因为大脑独特的构造,他的记性特别好,他不需回忆便脱口而出:“二月二十一。” 陆行舟喃喃道:“一模一样,当真一模一样。” “假设真的是这个原因,知道了又有何用?”吉无心没打算刺痛陆行舟,只是好奇,“没有希望的追根究底只会让人感到更痛苦,不是吗?” 陆行舟冷淡一笑:“难怪你叫无心。” 吉无心说:“其实我不叫‘无心’,我在现代社会叫‘百宝粥’,这是策划组给我起的名字。” 陆行舟问:“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吉无心摇头:“能告诉你的,我全都告诉你了,别的关于这两个世界的事情,你自己也知道。” “任务奖励,还有通过登天梯的奖励,一定会是好东西,对不对?” “从客观上来说,奖励当然都是好的,但每个人对于什么是好东西的标准不一样,所以我也没法保证什么。再说,奖励算是一种结果,就算结果是好的,过程却未必。” “登天梯只剩四层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找你么?” “为什么?” 陆行舟说:“因为我需要找只‘替罪羔羊’,我太懦弱了,我需要问些什么来确认什么,这样如果我的选择错了,我还可以推卸责任,有回忆证明那不是我的错。我以为我什么都能承担,但我高估自己了,越靠近九十九层,我就越需要找个‘同伴’,只有你了,无心,你无心,也没法因我受伤害,所以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这儿。” 吉无心神情不变:“那么,为了我自己不被你怨恨,我祝你能走上对的路。” 第180章 天梯难登-3 一个月后,陆行舟通过了第九十八层。 他没有立刻前往第九十九层,而是离开登天梯,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他点开任务面板看,什么都没有,他反复刷新,依旧是空白一片。还会有新任务出现吗?还是在他登天之前,任务都不会再来“打扰”他了。 陆行舟感到怪异,到了这一步,对于九十九层之后会是什么,他一点也不迫切地渴望答案。 二十四岁的人回到现代社会能做什么?一无身份,二无文凭,三无对这十年科技发展的认知。旧的陆行舟会消失,还是会留在现代世界,陆关山和辛梧桐怎么看待这个新的“陆行舟”?他们会相信他说的话吗?他会被当成精神病抓起来吗?这些都是陆行舟必须考虑的问题——如果他能回去,如果。 在被空想的痛苦折磨多日后,陆行舟终于下定决心,进入了第九十八层的蓝色光圈。 【第九十九层:成神之路】 【任务类型:求索】 【任务进度:走过成神之路0/1】 雾锁苍松,奇峰瑰丽,一条用碎石铺成的小道蜿蜒而上,碎石都灰蒙蒙的,像浑浊苍茫的水,使得这小道有些像一条小河,曲曲折折的,渐渐隐没在山林中。 陆行舟观察片刻,踏入其中。 他听到了绵长的呼吸声,上面应该有人,什么成神之路,他要问个明白清楚。 拐了个弯,不远处有一座六角亭,亭角垂有各色丝绦,随着轻风微微晃动,亭下坐着一名头发半白的老人,老人的面前摆着一局棋盘,他执黑子,笑着侧头看陆行舟。 “小友,来下一盘棋吗?” 陆行舟垂眼看棋盘:“这局已经过半,我不是局中人。” 老人微微一笑:“天下风起云涌,谁能置身局外?” 陆行舟开门见山:“别拐弯抹角的了,成神之路是什么?请你直接告诉我吧。” “小友请坐,陪我下完这盘棋罢。” “行。”陆行舟坐下,手执白子,他不按常理下子,看哪个地方顺眼便将棋子放上去,随便得很。他心里全是无处释放的怨气,他用这样的态度来敷衍老人,敷衍这个被创造出来的、愚弄他的人。 老人神色平静,任着陆行舟胡闹,也没说他什么。 陆行舟败局已定,他问:“可以说了么?” 老人将棋子都收回藤编棋罐中:“成神之路是字面意思,对小友来说,这四个字不难理解吧。” “你们想让我当神?” “非也非也,是小友的选择让你走上了这条路。” “放屁。”陆行舟怒而起身,“这些年我做出的所有努力、付出的所有心血,都不是为了变成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神,我要当人,我只想也只能当人,这狗屁神仙谁爱做谁去做。我真的真的累了,让我回家,或者,给我个痛快吧。” “当神仙有什么不好的,小友为何要大发雷霆?这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的选择……” “多少人跟我有何干系?我在乎的只有那么几个人,我这辈子只想当人,什么神仙什么皇帝什么长生不死什么大权在握我都不在乎,不要拿别人想要的东西来绑架我,不要拿所谓的好的标准来责怪我不识好歹,我不认。我不认!”陆行舟仰起头来,指着老天骂,“要么让我清除所有的记忆,送我回到十年前,回到这一切还没发生而且也不会发生的过去。要么现在就告诉我真相,让我死心,让我知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到现代社会了。要么就给我个痛快,一刀杀了我,把这不死的躯壳给拿走,我不在乎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反正这神仙我!不!当!” 老人摇头,很惋惜地看着陆行舟:“你这是执迷不悟。” 陆行舟冷笑一声:“什么叫执迷?什么是不悟?难道不愿意当神仙就是蠢吗?” “是。”老人斩钉截铁,“当神仙什么都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受了这么多苦而初心未改,这就是当神仙的命。” “当神仙什么都好。”陆行舟的声音低下来,“但我不喜欢。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头,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没有任何一刻想过要走成神之路。” “你若成神,从此以后便自由了,不会再有任务的限制,天大地大,你可入自在逍遥境,远离红尘是非,爱恨嗔痴。小友,莫要糊涂。” “我很清醒,只是你认为好的选择跟我认为好的选择,截然相反罢了。既如此,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只问你,如果我不走这条路,会发生什么?” “不管小友走不走这条路,以后都不会再有任务了。” 第197章 这跟吉无心说的不一样,按吉无心的意思,后面还有很多的任务。 陆行舟再问:“那,我还有回家——我说的是现代社会的家——的可能吗?” “如果小友成神,便可在天上看着他们,两个世界的家都在你眼中。” 陆行舟发出突兀的笑声:“真好啊。” “小友,你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一些事,剩下的事,永远也想不明白了。”陆行舟转过了身。 老人急急喊他:“小友,三思。” “我每日每夜都在思考。”陆行舟转了转干涩的眼珠,真要算数的话,三万万思都不够。 “你若就此离去,登天梯会倒塌,任务不会再出现,那些在任务中获得的经验和特殊奖励,也都将烟消云散。你不再享有任何特权,会变得跟这个世界的所有人一样。离开很容易,懊悔却无门啊。” 陆行舟没有回头,也没再说话。他一步步地向前走,风不知为何变得很凛冽,他抽出青锋剑握在手上,凌风而去,一袭白衣被吹得猎猎作响,广绣盈风,发带飘扬,提剑阔步。 除了风声和他的脚步,天地再无别的声音。 上山的时候明明没花多少时间,下山时小道却变得很长,不管他如何走,这条道都望不见尽头。他真的能走出去吗?陆行舟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疑惑。 “咣啷”一声,青锋剑从中折断,剑尖掉落在地,跟碎石擦出依稀可见的火花。 陆行舟霍然停住,他赤手捡起剑锋,青锋剑依旧很锋利,他只轻轻一碰,指上便多了道不浅的伤口。他想把青锋剑“拼”回去,可两截剑哪有引力?它们因外力撞在一处,那截断的伤口,已经没法严丝合缝地拼凑起来了。陆行舟眨了眨眼,剑面映出他冰凉的眼睛,他扯起嘴角,想笑。他一动不动,路的尽头慢慢显现,没剩几步了,登天梯的提示还在眼前,他还有转身的机会,向上就是深渊,他还有可能往下摔。可人是不能回头的,他必须、必须走出去,他提着断剑往前走,剑身渐融,凝成一朵青色的流云,悠悠扬扬地上天去了。 ——卷二·石中火·完—— ?? 卷三 梦中身 ?? 第181章 浮生若梦-1 一道蓝光从头笼罩住陆行舟的全身,他各处骨头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还没等琢磨出这种痛的意味,他便感到一阵头重脚轻,眼前强光闪烁,陆行舟被迫闭上了眼睛,天旋地转的眩晕过后,再睁开眼时,陆行舟回到了客栈。 陆行舟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气,明明他只是拒绝了成神,却仿佛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 “你若就此离去,登天梯会倒塌,任务不会再出现,那些在任务中获得的经验和特殊奖励,也都将烟消云散。你不再享有任何特权,会变得跟这个世界的所有人一样。” 陆行舟想起了老者的话,他攥紧手,再松开,青锋剑彻彻底底消失了,他握住的是空妄,是不妥协的决心,还有摔得最狠的失败之痛。他试着点开任务面板,但不管他的手指如何在空中移动,他再也找不到任务面板了,当然,他也找不到登天梯的入口,什么经验啊、等级啊、层数啊,都是一吹即散的尘埃。 千里马呢?陆行舟挣扎着爬起来,别的东西都是死物,可千里马是有生命的,千里马怎么样了?他穿好鞋,跌跌撞撞走了几步,他撑着桌子,深呼吸几口后冷静下来,慢慢走出门。陆行舟来到马厩,撞上了神色慌张的小二,小二瞧见陆行舟,身躯抖晃,急急道:“客官,你的马死了,我什么也没做,我刚刚过来给马喂食的时候,它突然倒下口吐白沫,很快就没气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马看起来不像生病了,身上也没有伤口,别的马都没事,所以肯定也不是草料的问题,总之不关我的事啊,如果客官不信,你大可自己去看看……” 陆行舟径直走到千里马的身旁,原本皮毛油亮、高壮健硕的千里马以颓然无力的姿势倒在地上,它炯炯有神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陆行舟伸出手触摸它,希望能够摸到一丝温热活气,可他只摸到了冰冷的僵硬。他的眼泪无声地掉下来,落在千里马的身上,汇集成一个个极小的湖泊。 千里马死了。 陆行舟走进登天梯前,考虑过很多很多人,许多许多事,但千里马没有一次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不管他是成功还是失败,那都跟千里马没有关系啊……他拒绝成神,就让他来承担后果好了,千里马做错了什么?他宁愿千里马跟青锋剑一样,悠悠扬扬地上天去了,或者不明不白地消失,天大地大去哪都好,他总还有幻想的余地。说到底,他就是不想接受这个事实——他是导致千里马死亡的直接原因。 小二惊恐地看着陆行舟的背影,陆行舟跪坐在地,抱着那匹马的头失声痛哭,那哭声让小二起了鸡皮疙瘩,只觉毛骨悚然。不过是死了一匹马,这客官怎么像……死了亲人那般?那般撕心裂肺,那般肝肠寸断,那般恨! 小二又站了会,实在无法忍受这样凄厉的哭声,眼瞧着陆行舟不会找他麻烦,便蹑手蹑脚地转身走了,反正他问心无愧,天地为证,那匹马真的不是他害死的。 陆行舟亲自给千里马挖了坟,他发现“游戏”唯一没剥夺掉的东西是他身上的武功,否则一个毫无武功的人根本没法抬起千里马,再把它的尸体轻柔地放进深坑中。陆行舟在千里马的埋骨处坐了很久,绞尽脑汁想了半日,最后只说出一句——希望下辈子,你我都是自由的。 陆行舟回了客栈,继续躺着,他终于愿意承认,进入《三尺青锋》之后,他所选择的和没有选择的,他的坚持和放弃都是笑话。 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就不会成为一个笑话了,不是吗? 陆行舟就这样躺了两日,期间没有进入过梦乡,也没有出过门,没有进食和饮水。 两日后,陆行舟起身下楼,他还有一件事要确认。他强迫自己吃了些米粥,但他走出客栈还没几步,便将刚喝进去的米粥全吐出来了。陆行舟撑着墙,狼狈地蹲在巷口,感受着腹中的空虚,他眉头紧皱,他的身体已经差到这个地步了吗?那已经认定的事实还需要确认吗? 可是他都走出门了,来都来了,陆行舟还是决定把事情做完。他去了药铺,要了一些普通药材。 药铺老板抓药的手一顿,提醒陆行舟:“公子啊,这些药材单独煮着喝都没事,但是混在一起熬的可不是药,而是毒啊。你生的是什么病,我也懂点医术,不如让我来为你开个新方子吧。”他一来是好心,二来是担心,怕陆行舟傻头傻脑,中毒好了之后找他算账。 陆行舟要的就是毒药,其实有个更简单的方法,去买鼠药就好了……可他还不想死,他要验证自己还是不是“百毒不侵”,却不能验证他还是不是“不死之躯”,万一真的死了,他再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为什么还想活着呢?陆行舟也想不明白,他清醒的时候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的路,过了几天又开始思考他真的不是稀里糊涂地下了决心吗?他茫茫然地活着,头昏脑涨地来到了这里,他说:“我要的就是这几种药材,我知道该怎么用,帮我包起来吧。” 药铺老板已经尽到了责任,也不便再说什么,他看着陆行舟拎着药材出门,觉得他脚步虚浮,走路不稳,既像有病在身,又像大病初愈。分不清啊。 陆行舟请小二帮他熬了毒药,让小二千万不要试温度,直接一罐帮他端上房间。 这个要求虽然有点奇怪,但是给钱就是老大,小二老老实实照做了,陆行舟收到药掀开罐盖,烟雾缭绕热气腾腾,熏痛了他的眼睛。 陆行舟闭了闭眼,他突然发现他喜欢这种感觉,他掐自己的手背,疼的,没错,他喜欢疼痛感。这不是有病吗?他的心生病了吗?经历了这么多,他终于撑不住了啊,陆行舟笑了笑,没有任何感觉地扬起嘴角,他好像单纯是觉得这件事很搞笑,所以本能地笑起来,这个笑容跟高兴和难过都没有关系。 陆行舟将毒药倒进碗里,也不管药渣,端起来咕噜咕噜两下就喝光了。 他躺在床上,等身体给予他胡来的反馈。他突然想起宁归柏说过的话,正因为这具身体不是他的,所以他才不懂得爱惜吗? 他认为不是。如果他不是进入了这个世界的陆行舟的身体,而是身穿进《三尺青锋》,到了今日,他也会这么对待自己。他已经失去了在乎什么的精神,想到宁归柏,他会感到悲伤和内疚,但也仅此而已了,他提不起力气去做更多的什么。他自暴自弃地想,反正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在乎的所有人事物都不被善待,他努不努力有什么用。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像是在眼睛里打了一层马赛克。他想,开始了,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他的心脏沉闷地跳动,他感到心慌,这一刻他确信他失去了百毒不侵的“特权”。这样好啊,他又笑,这样才谈得上公平,不然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陆行舟这个异类是不公的。他轻轻松松地拥有了别人求而不得的一切,这就算了,关键是他还不珍惜,他弃之如敝履,你们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得到了什么不好的结局,都是自作自受自找苦吃自投罗网自取其辱自寻死路。 第198章 一只蝼蚁。陆行舟想他可能上辈子就是一只蝼蚁,这辈子也是,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的话——估计还是蝼蚁。蝼蚁登天和蝼蚁拒绝登天,都是很不明智的选择,如果他做什么都是错的,那他是否做什么都可以? 他忍耐也享受着疼痛,乱糟糟的念头挤满了他的脑海,他无法停下来。 如果说过去“青锋剑”一直插在他的体内,他以一种奇怪的姿态活着,旁人看不见他弯腰驼背的妥协,只当他是意气风发好少年,他却清楚懂得卑躬屈膝的痛楚。他有他的道,为了他的道,他选择忍痛拔剑。哐当一声,体内少了一把剑,身躯理应变得轻盈,可是胸腹的地方却多了一个洞,脓水血水顺着陆行舟崭新的姿态流出,伤口嚣张跋扈地在那儿,陆行舟生病了。病什么时候会好?等伤口结痂也许就会好了,可是伤口迟迟不结痂,他若想活下来,必须做好一辈子带着伤口的心理准备,任何东西都可以在他的伤口中肆虐,他无声无息地承受,痊愈这个词不会跟他有所牵连。他当然可以捂住伤口,假装洞不存在,忘记陆行舟经历过的磕碰,他穿越了十年的黑暗的漫长的隧道,后来隧道坍塌了,他可以装作他没有走进过那条隧道?他得活得这么虚伪啊。 陆行舟又笑了,这次不是无知觉的笑,而是自嘲自怜的笑,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有的,内心浮现起一道桥,他还可以跳下去,去死。 第182章 浮生若梦-2 去死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在陆行舟确认自己拥有“不死之躯”的那些年,他无畏地死了许多次,死亡成了一种向目标前进的习惯。 死亡的方法有很多种,陆行舟认真地在心里列举一二三,每一种都很痛苦,活着的瞬间是痛苦的,从活着跨越到死亡的瞬间同样不好受,他品尝过无数次那种滋味,他有关于死亡的发言权。然而,这次如果下定决心,便是真正的消逝了,他再也没法睁开眼睛,打开心,去感受这个世界浇筑在他身上的一切了。 换言之,这回他失去生命的同时,也将失去后悔的机会。 为什么不呢? 这样事情就会变得很简单,《三尺青锋》中不会再有陆行舟这个人,他不需要再退让、屈服、妥协,或是昧着良心做一些事,或是咬紧牙关做一些事,他不存在,他的困惑、茫然、哀伤也都会烟消云散,这不好吗?为什么不呢? 陆行舟不能去想那些发生过的欢乐的事,那些一见到就欣喜的人,那些软弱的、贪恋的情感会削弱他的勇气,让他变成一个提不起剑的懦夫,让他变成一个只会依附于他人而没有独立人格的物件。他是有主体意识的,他的主体意识让他去死,他得尊重这颗心,心的指引跟对错无关,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就要用这种方式完成事情。 饿死好像是最好的选择,反正他也不想动,这多省力啊,而且还不会浪费粮食,一个准备去死的人是不需要进食的,把食物留给那些无家可归的、挨饿的、有强烈生存欲望的人吧,陆行舟不再需要食物了。他这样想,心里陡然生出了一种悲壮之感,就好像他不是为了自己去死的,他是为了别人去死的,他的死跟大义捆绑起来,他死得慷慨死得其所,他活着已经无甚意义了,但他的死却很有道理。 于是,陆行舟一动不动地躺着,等待死神的眷顾。 他维持一个姿势太久了,躺得不舒服,他想翻个身,但是一个准备要死的人为什么还要享受舒服,这是需要警惕的陷阱,陆行舟自以为看得十分通透,他不能翻身,否则他会被躯体所诱惑。舒服不是一根针,没法将他的伤口缝补起来,让他完整地活下去,所以为什么要做无用功,陆行舟继续维持着同一个姿势。 窗外不知道飘进了什么花粉,陆行舟觉得鼻子有些痒,但他也忍住了摸鼻子的欲望,他忍着那种瘙痒,对一个等死的人来说,这“无关痛痒”,无足轻重。陆行舟静静地躺着,一句话也不说,当然这屋里也没有第二个人要引诱他说话,他从前是一个很会自言自语的人,不是在心里,而是直接在嘴上说。不过从登天梯出来后,他好像失去了这种本领,如果自言自语也算是一种本领的话,虽然如此,可他脑中纷杂的念头并没有半刻停歇,他的心一片死寂,他的脑却活跃极了。 他这几日都没吃什么东西,吃进肚的也多半吐了出来,现在这样平躺着,饥饿像一把铁锤,在他的胃里毫不留情地敲来敲去,提醒陆行舟,它需要食物的填补。陆行舟无动于衷,他身上还有一个更大的洞,没法用任何东西填补,胃的闹腾算得上什么。 别想动摇他。 一个念头砸中了陆行舟,他开始在脑海中构建一个只属于他的世界,或者说是桃花源,桃花源中有他在现代社会中的父母和朋友,也有他在《三尺青锋》中的家人和友人。先有一块可供种植的田地,一条河,一座小山,一片树林,一排房屋,陆行舟住在这排房屋的中间,左边的屋子住着陆关山和辛梧桐,右边的屋子住着陆金英,再右边的屋子住着陆行远、柳茜和迢迢,再右边的屋子住着阿贵……陆行舟会介绍他们认识,陆家人会知道他的爸爸妈妈,但他们会怎么想呢?不对,他们不会怎么想。 因为这是梦里的世界,梦里的一切逻辑,都由陆行舟来构建,因此他说什么都是合乎逻辑的,陆家人会很平和地接受这一切。那么,陆望就是他的养父,不对,陆望不是已经死了吗?不是的,都说了,这个桃花源是他的世界,在他的世界里,陆望没有死,陆望就住在阿贵的旁边,他们住的地方靠近农田,这样方便他们劳作……不劳作也可以,但爹爹哥哥和阿贵都是勤恳的农民,不劳作不会给他们带来闲暇的安逸,只会让他们感到无所事事的空虚。陆行舟在想象中把农田扩大了些,又在上面放了几头牛,土壤也是特别肥沃的那种,在这里风调雨顺,不会有蝗灾,陆家人能安安心心地种田,不必担心天灾人祸。 陆关山和辛梧桐的房间里会有台式电脑,还会有将书柜塞得满满当当的书籍,供他们打发时间。他们的屋子靠近河流,这样他们无聊的时候还可以去钓鱼,钓鱼是一项很能打发时间的活动,不过只有这一项还不够。陆行舟想了想,又在河边加了几张石桌,石桌上有围棋和象棋,石桌的旁边还加上了一些公园中常见的运动设施,这样他们还可以锻炼身体,可以健健康康长长久久地活着。 陆金英喜欢医术,陆行舟就在她的屋子后面给她造了一个药房,农田旁边开辟了一块药田,陆行舟撒了很多常见的药材种子下去,很快就长高了。陆行舟本不想在桃花源中加入“外人”,但如果陆金英要在医术上进步,一定需要在实践中锻炼,于是,陆行舟还是捏了一些淳朴的人放进去。在这个世界里,这些人也要劳作,也会生病,他们可以跟陆家人交换物品,可以跟陆家人成为朋友,可以跟陆家人互相帮助。 陆行远也喜欢读书,所以在他的屋子里也放一排书架,柳茜……说来惭愧,陆行舟跟嫂嫂算不上熟悉,他也不知道柳茜喜欢什么,那就先放放,等他观察之后再填补进去。陆迢就简单多了,孩子喜欢玩的东西,陆行舟都给他放进去了,当然,孩童少不了同龄玩伴,所以陆行舟又给他捏了一些纯真的好朋友。 吴锁愁和吴非吾会想来桃花源吗?陆行舟不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应该会来做客,所以陆行舟给他们留了一间屋子,不管他们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有安身之处。 崔家人应该也会来吧,别想什么报仇雪恨的事了,还有家人在身边,好好活着不好吗?陆行舟“自作主张”,把他们都放了进来,当然,他是有私心的,他希望崔寻木能活下来,否则陆金英会很难过。 …… 最后,他终于想到了宁归柏。宁归柏愿意来吗?他心中好像有答案,又觉得答案不一定是对的。陆行舟将自己的屋子拉大了一点,如果宁归柏愿意来,那就住在自己的屋里好了。 想到宁归柏,桃花源慢慢变成了半透明,陆行舟被拽回现实中。醒醒,如梦之境只是空中楼阁,没人能够进去,没人能够与他共鸣,那些幻想甚至无法用语言去组建。陆行舟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想,如果让他来做游戏,他就会做这样的游戏,每个人欢欢乐乐地聚在一起,而不是迫害和残杀,不是这该死的《三尺青锋》。 恨意被怨念激发,半截身体已经入土的陆行舟突然坐了起来——他真的要这样死去吗? 他死了,他就不会再受到伤害,这好像是一笔合算的交易。 可如果他死了,那个把他引进来的东西,那个未知的罪魁祸首,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如果陆行舟恨那个诱因,这就不是一笔划得来的买卖。当然,就算他不死,他也没有办法找到罪魁祸首,更别说做些什么了,刚刚才凝聚在一起的那股气,又慢慢地消散了。 第199章 死了无用,不死也无用。 那再想想《三尺青锋》中的人,那些所有跟他有过交集的人,那些爱他的和他爱的人,他就这样毫不留恋地斩断他们的关系吗?陆行舟置身冰火两重天的漫漶中,牵丝拉絮,进退为难。 肚子像泄气后又被踩上几脚的皮球,瘪极了。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球干涩至极,他艰难地转动着眼珠,窗外是不知刚开始还是准备结束的夜。他躺了多久,他不知道,他只觉胸口憋闷四肢僵硬,他的喉咙干也疼,他试着吞了口唾沫,仿佛有刀捅进了喉咙。他不敢再尝试,他睁大眼睛,微微张着嘴,试图等痛苦自己消失,仿佛痛苦是长着脚且不安分的动物,只要他不动,痛苦就会嫌他无趣,转头去找别人。 陆行舟头也痛,就像有人将一个巨大的冰块塞进他的脑中,然后拿着锤子拼命往下敲,冰刃四分五裂地横飞,割得他头痛欲裂。要是有止痛药就好了,陆行舟冒着冷汗喘息着,不管是吃进去的,还是注射的,要是有止痛药就好了。 也许又过了一天一夜,头痛消失了。 陆行舟渴极了,饿极了,已经到了人类能忍耐的极限,他短暂忘掉了要躺着等死的决心,他没了起床的力气,便直接裹着被子滚到地上,他滚到桌边,四肢并用爬起来,颤抖着手举起茶壶,直接对着嘴想灌进去。可是……茶壶里一滴水都没有了。 陆行舟松了手,茶壶侥幸摔在被子上,发出闷闷的呼痛声,没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陆行舟想起来了,他要死,看,他差点喝了水,差点满足了□□的欲望,差点就要活下来了。但是没有水,这就说明他注定是要死的,连天都在帮他。 “客官、客官……” 几步之外传来了敲门声,陆行舟下意识地要回应,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一阵天旋地转,陆行舟的眼皮沉重地盖下来。 第183章 浮生若梦-3 陆行舟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是在床上,身上盖着的被褥应是换了,他嗅到了清浅的皂香,被上绣着朵朵荷花,他被那种盎然的绿意吸引,看了许久。 “客官。”脚步声渐行渐近,“你醒了?这是大夫吩咐给你熬的药,快趁热喝吧。” 陆行舟没有拒绝小二的搀扶,他被小二架着靠坐在床头,小二托着药碗想喂他,陆行舟轻轻摇头,自己接过了碗,放在嘴边慢慢吞咽。 他喝得很慢,太久没有饮食过,喉中是干裂的疼痛,吞咽变得异常困难,喝到最后,他甚至呛咳起来。小二眼疾手快接过药碗,没让陆行舟将剩下的药泼溅到新洗干净的被子上。 陆行舟捂着胸口咳嗽,片刻后终于停下,他试着开口,尝试几遍之后才成功,语句沙哑地断续溢出:“我……昏迷了……多久?” 小二说:“十多个时辰。我见客官许多天没出门,也没有下楼吃饭,也没让人打扫房间,便想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但是不管我怎么敲门呼喊,客官都没有应声。迫不得已之下,我只好踹开了门,然后发现客官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像是昏过去了,所以我立刻喊了大夫。” 陆行舟心想,在他快熬不下去的时候,小二来找他了,让大夫把他救了回来,这是不是说明在冥冥之中,他是注定要活下来的。 小二见陆行舟没说话,便自顾自道:“大夫说客官中毒了,又有好几日没吃东西,气息不畅郁结于心,脉象微弱四肢无力,大夫给客官开了一些药,说客官需要慢慢把身子调理好。” 陆行舟又怔了会,才说:“多谢你,这些天就劳烦你为我煎药了。”他从怀里摸了些碎银给小二:“再帮我煮点小米粥端上来吧,麻烦了。” 小二收下银两,虽有好奇,但还是没有问陆行舟为何会中毒,他应下吩咐:“好嘞,客官你歇歇,小米粥很快就好。” 陆行舟这次喝的粥,没有吐出来。 他在窗边站了会,看街上的景物和穿梭来往的人,想那些人身上是不是都有“洞”,也许每个人都是带着洞活着的。他并不特别,不能特别地活,也就不能特别地死。 跟前些日子的混沌不同,今日他格外清醒,他站的位置刚好能被阳光笼罩,他沐浴着光,愿意相信这是劫后余生。 看来,他还是不想死啊。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和挫败,他还是贪恋人间的温度,或者说,他还没有被彻底打倒,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争这一口气。他在这个世界中亏欠过的人,身不由己做过的恶事,他都要一一补偿。 只有这样想,他才不会觉得自己是在苟且偷生,他活着,是因为他要赎罪。有了正当的缘由,他就能挺起胸膛坦坦荡荡活下来。 然而活下去,并没有陆行舟想得那么容易,没错,他还没死,他可以呼吸,可活着不只是呼吸那么简单。他终日躺在床上,还是提不起力气生活,别说报恩或者复仇这样的大事了,他就连拍死一只一直在他眼前打转的苍蝇都做不到,他伸出手,还没碰到苍蝇,就无力地垂下了。 是身体原因,还是精神问题?陆行舟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得了这个世界无法诊断的心理疾病,他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况,所以无法按照经验来判断。 他消沉地躺在床上,如果、万一、倘若真的是他想的那种病,那这个世界也没人可以帮助他,他需要的专业指导和药品都无法得到。陆行舟不愿意相信那种可能,他觉得他只是生了身体上的病,在他明知道自己不再百毒不侵后,还特意用毒药来糟蹋身体,而且还不吃不喝,得到这样的结果是正常的,这是身体给他的惩罚,他必须咬牙承受,耐心等待。 他又在床上躺了很多日,每天洗漱用的水、一日三餐以及药碗都由小二送上来,住客栈就有这点好处。他给钱,小二出力,他不会觉得麻烦他人,也不必考虑小二会不会担心他,所以他可以毫无负担地、无所事事地等待。若是同样的处境换在家中,他会心急如焚,会强迫自己以不正常的速度好起来,甚至假装自己已经好了,以此来消除家人的疑虑。 有一晚他梦见了跟他互换了身体的“陆行舟”,“陆行舟”也躺在床上,只不过他躺的是病床。陆行舟看见辛梧桐抓着“陆行舟”的手,而陆关山在一旁忍着眼泪,“陆行舟”的眼里全是茫然,他也是个善良的人,他始终没法接受陆关山和辛梧桐是他的父母,可他在冷静过后,也没法用恶言恶语去伤害他们。 “陆行舟”决定说自己失忆了,于是他躺在病床上,从头到脚都被查了个遍,没有医生能找出病因,他们觉得“陆行舟”没有失忆,于是他们从家庭关系询问“陆行舟”的家长,他们试图证明“陆行舟”的家庭发生了剧烈的矛盾,以至于“陆行舟”需要通过装作失忆来回避问题,进而保护自己。 然而他们找不到任何能证明这个家庭不幸福的证据。 再加上“陆行舟”的行为确实很反常,所以他们最后只能相信,医学上又多了一个不解之谜。 “陆行舟”是个凡人,是个必须要适应环境、也会被真心所打动的凡人,他终于喊陆关山“爸爸”,喊辛梧桐“妈妈”,一家三口抱在一起放声大哭,但只有陆行舟知道,“陆行舟”哭的原因跟他们不一样。 找不到原因,再治下去也是浪费钱财和时间,所以陆关山和辛梧桐决定带着“陆行舟”出院。办出院手续前,辛梧桐对“陆行舟”说:“小舟,你不用担心什么,失忆了没关系,暂时不上学……或者永远不上学了也没关系,我和你爸爸还算年轻,能照顾你。” “陆行舟”说:“可是这样,你们会很辛苦。” 辛梧桐说:“难道因为你忘记了一切,就不会感到辛苦吗?我相信不是那样的,活得再辛苦,也会有欢乐的时候,人们就是为了那样的时刻活下来的。小舟,你明白吗?” 不知道“陆行舟”明不明白,反正陆行舟明白了,他突然醒过来,但没有立刻睁开眼睛,那个梦是消毒水味的。 他不知道现代社会是否真的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和对话,但他跟着梦里的“陆行舟”的视角,好像也经历了一场治疗。在现代世界,有一个跟他一样彷徨的人试图弄清问题,或带着问题活下去。彼“陆行舟”还在坚持,此陆行舟又怎能颓然如斯。 陆行舟撑着床板起身,他就像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那样,用绕桌子转圈的方式来锻炼,他走累了就歇息,歇够了就继续走,这天很快就过去了。陆行舟不敢逞强,只循序渐进地走路,等他觉得身体恢复到原先六七成的状态之后,便重拾内功练习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停滞了这么多日,陆行舟感到了明显的退步,他不灰心,不对自己说丧气话。活着就是一切,他已经迈过了最难的那关,他现在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往后退了多少步,他就往前走多少步,总能走回去的,不管走得有多慢,能走就是好事。 对于一日三餐,陆行舟不再说“随便”,也不再让小二端上来,他恢复下楼吃饭的习惯,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他尽力满足胃,同时也能满足口腹欲望,为活着增添滋味。 第200章 吃饭的时候,他总能听到隔壁桌谈论的江湖上啊朝堂上的事,咀来嚼去,太阳底下没什么新鲜的东西,但陆行舟听得津津有味。为什么呢?无非是那些事,谁死了谁出生了谁成为了什么,好事破事一箩筐在人人口中贱卖,为什么还要竖起耳朵?陆行舟想啊想,大概是因为,世上每个人都在很努力地活着罢。 第184章 为欢几何-1 陆行舟走在大街上,融入人群中,他身着普通至极的窄袖黑衣,从外表上看,都是一颗头两条腿,他跟旁人没有两样。但他有种格格不入的异样感,这种感觉啃噬着他好不容易落到实处的心,“我跟他们不一样”的念头牢牢地扒住了他的脑袋,他尽力想甩脱,却是枉然。 走到繁华的街道,人们擦着他的肩膀,蹭着他的腿经过,陆行舟放慢了步伐,他不知道自己的嗅觉是否变灵敏了,他闻到许多人的气味,他耸动鼻子,居然能分辨出那些不同的味道,哪些是属于左手边这个人,哪些是属于侧后方那个人的。 许多活人在他身边拥来挤去,陆行舟并不觉得气息惙然,相反他觉得神清气爽,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一个怪异又搞笑的念头,莫非他是山中的精怪,靠吸食他人的精气而获得能量?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陆行舟笑了笑,觉得能蹦能跳的人真好,活着真好。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陆行舟呼吸一滞,来不及细想,便从堵塞的人群中奋力挤出去,但今天是赶集的日子,路上的人实在太多了,而且那些人身上还抓着大包小包,若不动用武力,陆行舟真是寸步难行,眼瞧着那人越走越远,迫不得已之下,陆行舟只好大喊:“吉无心!吉无心!吉无心……” 吉无心兀然顿住脚步,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眼神却不复往日清明,而是有种茫然。他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人也停下来,望见了陆行舟。 陆行舟终于挤出人堆,他冲到吉无心面前,没头没尾地问:“你知道了吗?” 吉无心目光半虚:“知道什么?” 陆行舟低声道:“只有你我知道的秘密。” “什么秘密?”吉无心错愕极了,觉得陆行舟说话让人费解,“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脑中轰隆一声,陆行舟头皮发麻,遍体生寒,他退后一步惊悸难平:“你说什么?” 吉无心身边的人不疾不徐地开口:“他失忆了,这些年的记忆都丢了,只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如果你之前认识他,那就把他带回他该去的地方吧。” 陆行舟这才仔细打量那人,他有一张小窄脸,双颊线条锋锐,褐色瞳仁雪亮,嘴唇薄而直,透出些倔强的意味,他穿着一件白色宽袍,头发以玉簪高束,书生气颇重。 陆行舟稍稍冷静下来,反正他从未指望过“吉无心”能助他什么,这世界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他又何必大惊小怪,于是他问这人:“你认识他吗?” “刚认识几日。”那人语气不咸不淡,“我知道他叫吉无心,也知道他是个算卦的,但他失忆了,身上也没什么钱,我闲来无事便做件好事,带着他四处走走,帮他找找过去。还是那句话,既然你认识他,那你把他领走吧。” 陆行舟点了点头:“行,那你走吧,他的事我来处理。” 王羡鱼觉得如此甚好,他终于丢掉这个“负担”,因此舒开眉目,对吉无心说:“吉兄,那你就跟着这人走吧,你过去认识他,他应该能帮你想起一些事情。” 吉无心眉目平静,失忆了好像不是什么大事,被谁带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拱了拱手:“这几天多谢王公子的照顾,就此别过,记住我给你算的那一卦,找个好帮手,方可保平安。” 王羡鱼坦然而应,径直离去。他没走几步,便听到那道清亮的声音问:“我叫陆行舟,陆地的陆,逆水行舟的行舟,你当真对我、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吗?” 吉无心眼中像是镀了一层霜,雾蒙蒙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瞎了,他听到陆行舟的话,只是摇头:“抱歉,我当真不记得了。” 王羡鱼大步折回:“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一卦想算,吉兄可是招魂殿的人,错过了这村不一定还有这店。这样吧,在街上说话也不方便,我们去酒楼开个包厢,我出钱,到酒楼慢慢说,把各自的事都解决掉。” 吉无心没有异议,陆行舟却多了些戒慎,觉得王羡鱼此举很是反常,不过他观王羡鱼,倒不是一个会武功的人,也不像一个坏人,因此他也没有反对,应声跟二人走了。 去到最近的酒楼的包厢,王羡鱼只要了一壶茶和几份点心,小二离去前,他特意嘱咐无事莫来打扰。 陆行舟终于报上姓名:“我叫陆行舟,还不知这位公子的姓名。” 王羡鱼说:“我姓王,名羡鱼,临渊羡鱼的羡鱼。” 陆行舟觉得这个姓配上名还挺妙,王,又怎会羡慕一条鱼?不过他跟王羡鱼只是刚刚认识,而且他的心思都落在吉无心身上,因此也没有评价什么,只说:“王公子既然要算卦,不妨先算好了,我和吉兄的事可以慢慢说,就不耽误王公子的时间了。” 王羡鱼散漫一笑:“我闲人一个,并不着急,不妨先问问吉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陆行舟投去锐利的一瞥:“王公子跟吉兄相处了几日,想必早就知道发生了何事。”竟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再听一遍呢? 王羡鱼支着下巴:“之前我和吉兄不过是陌生人,我对他毫无了解,问也是白问。眼下陆公子在此,想来也许能问出一些线索,万一真的寻到了突破口,当然是好事一桩。” 吉无心淡淡道:“我只记得十年之前的事情,这十年间的事情,不知为何,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王羡鱼补充道:“他说他身上也没有头痛头晕的症状,去看过大夫,脑部没有受伤的痕迹,因此应该不是身体原因,他的失忆多半跟精神有关。” 十年。陆行舟当然知道这个时间节点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吉无心失去了身为机器人“百宝粥”的记忆,不对,还有一种可能,“百宝粥”也消失了,现在的吉无心是曾经的吉无心,是被“百宝粥”霸占躯壳的昔日灵魂。是的,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如果吉无心还是“百宝粥”,那他也会记得陆行舟,记得自己作为客服机器人的一切。 “百宝粥”消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三尺青锋》世界中唯一理解现代世界的“人”消失了,陆行舟是真的……孤身一人了。这种再无人能够与他共鸣的寂寞感攥紧了陆行舟的心,可这对原先的吉无心来说是件好事,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陆行舟无法想象,这十年来吉无心的魂魄去了何处,又经历了什么。 王羡鱼见陆行舟眼神闪动,又迟迟不说话,便问:“陆公子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陆行舟摇头:“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人突然之间失去十年的记忆。” “是啊,除非这世上有鬼,不然怎么会发生这么玄乎的事。”王羡鱼看向吉无心,“吉兄,你说是吧。” 吉无心态度淡然:“若真是鬼做的,我也只能认命了。” 王羡鱼说:“确实,鬼也是天,天也是鬼,若真是它们做的,我们区区几个凡人,自然毫无办法。不过你谋生的技艺没有忘掉,算是老天手下留情了,如果记忆实在找不回来。你也能靠一身本领活下来。” 吉无心牵了牵嘴角,若是别人失去了记忆,定会无休止地寻找真相,他却能平静地全盘接受,这跟他的个性和职业有关,一切有常无常,反抗不过是历经痛苦过后的接受,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全盘接受,也好过泥泞中打一身滚,铁钉上刮一层肉,世人眼里磨骨头。 吉无心问:“王公子,你还想算什么?” 王羡鱼说:“不急,在算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问陆公子,你会不会武功?” 陆行舟还沉浸在无人懂他的孤寂中,乍然听到这个问题,心想这跟他有何干系,便含糊说:“会一点。” “我先前说想去京城报仇,请吉兄替我算了一卦,吉兄说,我去京城的路上会有诸多险阻,最好请个武功高强头脑灵活的人送我一程,我看陆公子就很符合这两个条件。若陆公子愿意送我去京城,要求和报酬都好谈。” 陆行舟迎着王羡鱼的目光:“我武功平平,头脑也愚钝,恐怕没法将王公子平安送到京城。王公子怕是找错人了,还是另请高明吧。” 王羡鱼说:“对是不对,请吉兄算一卦便知分晓。当然,陆公子若是不愿意,或者另有要事在身,也可以直接拒绝我,我不会强人所难。” 陆行舟不知他葫芦中卖的是什么药,斟酌片刻后:“好吧,那就请吉兄为我们算上一卦,看我是不是这个合适之人。” 第185章 为欢几何-2 吉无心取出签筒,递给了王羡鱼,而非陆行舟。 王羡鱼没有接:“不应该给陆公子吗?” 第201章 吉无心说:“要算陆公子是否适合护送王公子,确保王公子的安危,主体是王公子,自然是由你来抽。” 陆行舟没有说话。 王羡鱼摇出一根签,下意识要看签,被吉无心用手掩挡:“抱歉,门中规矩,算卦之人不得看签,只能听解读。” “瞧我这记性,吉兄之前说过,我又忘了。”王羡鱼一拍脑袋,老老实实地等结果了。 吉无心看过签文,推演片刻后道:“陆公子若愿意护王公子一程,可保王公子一路平安。” 王羡鱼露出“我就知道”的神情,转向陆行舟:“陆公子意下如何?” 陆行舟反问:“你刚刚说去京城是为了报仇?” 王羡鱼说:“不错。” 陆行舟说:“既如此,我帮你这个忙,便是要冒着生命危险了。” “陆公子惜命?”王羡鱼用了个比较好听的说法,他本想直接说“怕死”,又觉得那太像挑衅了。 “王公子不惜命?” “我活着便是为了报仇,性命不那么重要。” “若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不会答应。” 吉无心收好签筒:“既然二位有事详谈,我不好在此打扰,先走一步了。” “等等。”陆行舟紧盯吉无心,“吉兄知道我先前与你认识,为何什么都不问,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忘掉的过去?” 吉无心云淡风轻:“我知道那些过去又有何用?过去既已过去,便成了无法更改的事实,除非你与我先前有过恩仇,那便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对此我绝无二话。” “吉兄真是潇洒。”陆行舟想,若是他有吉无心一半的洒脱,也不至于过得这般纠结。 王羡鱼说:“吉兄,这里有一些银两,算是刚刚为我算卦的报酬,望你收下。” 吉无心想拒绝:“我为你算的那一卦,不值得那么多银两。” “吉兄为我算卦,主体是我,我愿意给多少银两,吉兄就收下多少银两,不是这个道理吗?”王羡鱼用了吉无心方才的逻辑,使得吉无心无法再拒绝。 吉无心收好银两:“此一别或许无缘再见,祝王公子能得偿所愿。” 他对陆行舟微一点头,没再说什么,便推门而去了。 包厢内只剩下陆行舟和王羡鱼二人,陆行舟问:“王公子是如何认识吉兄的?” 王羡鱼耸耸肩:“算卦认识的,他摆摊,我算卦,就这么简单。” 陆行舟又问:“你真的想让我做你的护卫?” “有何不可?你是怕我给不出你想要的价钱吗?” “我不在乎钱财,但你不知我武功如何,就这么放心让我和你一同上路?” “我觉得你武功很好。” “可你不懂武功,‘你觉得’或许只是错觉。” 王羡鱼说:“我看人很准。” 陆行舟没当回事:“是么?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王羡鱼盯着陆行舟,目中有探寻之意:“你可能不是人。” “那我是什么?”陆行舟笑出声来,“鬼魂?精怪?还是神仙?” 王羡鱼回到原先的话题:“总而言之,你武功不差,你不是狂妄的人,说‘会一点’,应该就是不差的意思。” 陆行舟不想再绕圈子,当所有的任务都消失之后,他确实是个闲人,一个在身体上是自由的、想去哪就去哪的闲人,他决定听王羡鱼说说他的复仇故事,说不定他还真的愿意跑这一趟。 “你要杀谁?为何而杀?” “我要杀的人是当今太子,因为他杀了我的救命恩人。”王羡鱼的眼睛没有从陆行舟脸上移开过,陆行舟听到“太子”二字时神色如常。 “你的救命恩人又是谁?” “太子的弟弟,当今三皇子。” 陆行舟脸上终于有了些波澜,如果王羡鱼说的是真的,这就是一桩关于权力之巅的伦理迫害,不得不让人唏嘘感慨。 王羡鱼说:“三皇子救过我的性命,他死在亲人的屠刀之下,死得太不值,太憋屈,我想为他报仇。” “就算你能平安到京城,应该用什么方法接近太子,接近太子后又凭借什么杀掉他,你有想过吗?”陆行舟顿了顿,“我不了解此中经过,不认识太子此人,也不知道你和三皇子情义多深,因此不去评判对错,只从报仇这件事的可行性来说,你想以一人之力杀太子,我认为难如登天。” “这点不用你来提醒,我不是傻子,我当然知道。” “知道还要做?” “为何不做?杀太子虽然很难,但也不是绝无可能。” “听你所说,你心中已经有计划了?” 王羡鱼双手一摊,陷在椅背上:“没有。” 陆行舟难得无语:“你……” 王羡鱼说:“没有计划,才是最好的计划。” “根据是?”陆行舟一脸“我就看你怎么编”。 “连我都不知道要如何杀死太子,太子就更加不可能知道了,他不知道,就不会有所防范,他没有防范,我成功的机会就会大一些。” 陆行舟:“……” “怎么?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虽然我不了解朝堂上的事,但想杀太子的人肯定很多,哪怕他不专门去提防你,也不可能毫无防范。你这个算盘,打得实在是太空了。”陆行舟开始觉得王羡鱼这个人或许不太聪明。 王羡鱼左耳进右耳出:“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你都知道了,你愿意送我去京城吗?” “我有一事不明。” “什么?” “你去京城为何会有危险,你跟何人结仇了吗?” 王羡鱼说:“不还是三皇子的事,当初三皇子救我一命,彼时他正为江湖上的事发愁,我就给他出了一计,帮他顺利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但风雨堂的人知道是我在背后出谋,从此以后就跟我过不去了,他们倒也不会特意去寻我的下落,不过万一不小心正面碰上,我就只能等死了。” “风雨堂?” “怎么,你认识风雨堂的人?还是说,你是风雨堂的人?” “不认识,也不是。”陆行舟摇头,“不过,风雨堂跟三皇子有什么关系,发生了什么事?” “不还是朝堂上的那些事,那些政治问题我懒得细说,反正就是不知道哪个皇子找了风雨堂的人想来暗杀天子,事情败露之后暗杀者就把脏水泼到了三皇子的身上,然后咬舌自尽了,天子也不知道信是没信,还是半信半疑,就把这件事交给三皇子来查,让他把风雨堂的人都揪出来嘎嘎杀掉。如果这件事真是三皇子策划的,那么此举能让三皇子跟江湖从此势不两立,如果这件事不是三皇子策划的,那么也能证明他的忠心和孝心——我猜天子是这么想的。三皇子不可能拒绝,只能接下这烫手山芋,但他不懂江湖上的事,也不知道怎么对付风雨堂的人……懒得说了,总而言之,我帮他出了个主意,令风雨堂损失惨重,对我们恨之入骨,不过风雨堂把第一笔账算到了三皇子身上,第二笔才算到我的身上,但他们要是真把我抓住了,我不死也得被剥层皮。” 陆行舟倒是没听过这事,不知道王羡鱼是否有夸大的成分,但据王羡鱼所说,风雨堂的人不会特意去寻他的下落,风雨堂的长老也不是大白菜,没那么容易碰上,他去护送王羡鱼,就不会是特别危险的事。 王羡鱼的手在陆行舟眼前晃了晃:“陆公子,你考虑得如何了?” 第186章 为欢几何-3 陆行舟说:“对于此事,我还有疑虑。” 王羡鱼:“……” 他嗤笑出声:“陆公子啊陆公子,看你的模样倒是猜不出来,你是一个这么优柔寡断之人。” 陆行舟不在意他的嘲讽:“为了我的性命着想,谨慎一些不是理所应当吗?” 王羡鱼说:“行吧,你还有什么问题,我都告诉你好了。我已经说了那么多,要是你不答应我,我找别个人,又得从头说起,真是怪麻烦的。” 陆行舟腹诽这真是个懒人,他清了清嗓子:“就算你能报仇,但你报仇之后,肯定也活不下来了,我要是把你送去京城,就是送你去死,这是作孽啊。” 王羡鱼弯了弯嘴角:“你不送我去,让那狗太子继续在政治斗争中残害手足甚至是他老子,袖手旁观无动于衷难道就不是一种作孽吗?” “你这话说得很没有道理。” “怎讲?” “你明明知道你能成功报仇的可能很低,但你想用一种只要我把你送到京城太子就必死无疑的逻辑来说服我。”陆行舟坐累了,也往后靠倒在椅子上,“再说了,江湖上武功比我高的人多得去了,只要你出得起价钱,许多人都愿意护送你,你何必执着于我?别说什么‘再解释一遍很麻烦’的理由,因为你大可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解释,你出钱,别人出力,仅此而已。” 陆行舟说了一串话,听起来像是在拒绝王羡鱼,但他没有直接说出“我不去”,其实就没有拒绝,他只是在观察王羡鱼的态度,因他刚刚想到了一种荒谬的可能——虽然任务面板已经消失了,但此时此刻,王羡鱼出现在这里,不依不饶地想要请他帮忙,有些刻意了,这会不会是任务的设置,莫非这是一个隐藏的任务? 第202章 如果不是的话,陆行舟又想,那他可真是得了做任务的后遗症,看什么都像是任务,太魔怔了。 陆行舟拿不准,所以还想再试探几番。 王羡鱼叹了声,回到了刚刚的问题:“你送我去京城,只是帮我完成了我的心愿,之后的事情跟你无关,所以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作孽’,再说了,你根本不认为我有成功的可能,确实,也许我根本杀不了太子,就更谈不上是‘作孽’了。这样说,符合你的逻辑了吗?” 陆行舟作出沉思模样:“勉强吧。” “如果你对此事毫无兴趣,就不会一直坐在这里听我说啰嗦。你也不在乎钱财,一句报酬啊条件啊都没提,我想不明白,你还有什么疑虑?” “连风雨堂的人都知道你的存在,太子的情报网那么发达,不可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他肯定也清楚你和三皇子的过去。既然如此,你就更加不可能成功了,我实在看不出来这件事有什么意义,明知不可成功而为之?我看你是去送死的吧。”陆行舟也在生死边缘经历过心之剧变,他直勾勾地看着王羡鱼,又想,莫非他也是带着伤□□着的人? “我说过了,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留恋。我为报恩尽力一试,成功固然很好,失败也无妨。” “失败如何无妨?你会死。” 王羡鱼说:“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真的想死?万一送死就是我想要的东西呢。” 陆行舟开始较真了:“如果你想死,大可以直接找条绳子上吊,何必千里迢迢去送死。”简直是浪费时间,多此一举。 “自杀太难了,我不敢自杀,但我又想死,所以我决定去送死,很难理解吗?送死的时候顺便试着□□,万一九泉之下能见到故人,我也能对他说一句‘问心无愧’,这多好啊。” 陆行舟想到自己,他也想过要死,然后他失败了,虽然他只尝试过一次,但他知道自杀确实很难。他望着眼前这个跟他岁数差不多的年轻人,问:“你为什么想死?” 这回他认真地想知道,对方经历了什么使他万念俱灰的事,真的只能用死来解决么? 王羡鱼低声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1活着……或者说醒着……也得不到多少的欢乐,我得不到欢乐就想去死,我活够了就想去死,幻想能进入梦里的世界,难道你从未有过同样的想法吗?” 陆行舟缄默须臾:“……有过。” 王羡鱼轻轻一笑:“那么你应该很能理解我。但我看,你只是有过那种感觉,现在应该没有了。” “何以见得?” “在你身上我嗅不到‘同类’的气息。” 陆行舟终于开了个玩笑:“‘死人’还有气息?” “当然。”王羡鱼随后纠正:“不过不是‘死人’,可以说是活死人或者半死人吧,半死微活。” 陆行舟说:“那我可能是半活微死。” 两人不知道戳中了什么笑点,都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后,王羡鱼问:“说真的,你要不要跟我去京城……你去过京城吗?” 京城的面积很小,这些年来陆行舟经过很多次,但没有在城内停留过。他说:“我去过,我不怎么喜欢京城。” “为什么?” “也许因为我是江湖人,所以不喜欢天子脚下那种……压抑的感觉。” “江湖不也一样吗?我不认为江湖和朝堂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上位者拥有权力的方式不一样。” “本质上没有区别,但形式上有区别。你说得对,天下之大其实都一样,我只能选择我更喜欢——或者说没那么讨厌——的地方和方式。” 王羡鱼眸中微动:“你也可以跟我一块去死。” 若是王羡鱼早些日子出现,“邀请”陆行舟一起去死,陆行舟或许会答应。可他现在已经迈过最艰难的那道坎,活着的欲望占据上风,他贪恋人世,寻死成了异常困难的事。 陆行舟没回答王羡鱼的问题,他说:“这个问题或许会有点冒犯,但我想知道,你的亲人都还活着吗?” “不冒犯,没什么不能说的,他们都死了。” “抱歉。” “抱歉什么,我都说了不冒犯。”室内的光线变得昏黄,再渐渐交换成暮色,不知不觉,他们竟然已经聊了一整个白昼,王羡鱼在“再进一步”和“从长计议”之中选择了后者,“你还没说要不要护送我去京城。” 陆行舟说:“我要是说还想考虑考虑,你会不会想要掀桌。” 王羡鱼:“……”要不是他不会武功,他现在有点想揍陆行舟一顿。 “送死也不必着急,早死晚死都是死,你再让我考虑几天,又有什么所谓?”陆行舟觉得跟王羡鱼还算投缘,他起了个念头,如果他能尽力拖延王羡鱼去死的日子,那中途王羡鱼是否有可能改变主意?他尽力甩掉“这有可能是任务”的念头,做这件事只为了挽救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 王羡鱼眼珠转了转:“我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你不答应,我就找别人了。” 陆行舟以退为进:“也好,你去找别人吧,灵州的江湖高手还是挺多的,应该不难找。” “陆行舟啊陆行舟。”王羡鱼耐心告罄,滚他的从长计议,一个要送死的人最不需要的就是稳妥,他猛地起身,倾身去端详陆行舟的脸,“你为什么叫陆行舟?” 陆行舟被他吓一跳,往后避开了些,一头雾水地回答:“爹娘起的名……” 王羡鱼暴躁打断他:“别给我说些废话中的废话,我就问你上辈子是不是也叫陆行舟?” 【??作者有话说】 1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第187章 十年踪迹-1 陆行舟的第一反应不是“他也是个现代人”,而是“他是个能够透过身体看魂灵的人”,或“能通过特殊本领发现异象的人”,他把王羡鱼当成了另一个廖伶敏。可王羡鱼又不是廖伶敏,他觉得王羡鱼是真的想去死的,一个想死的人对世间必然没有留恋,那么,他想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目的不在诓骗和利用,是为了什么呢? 但不管怎样,在《三尺青锋》世界,知道他来历的人越少越好,谨慎起见,陆行舟选择装傻充愣:“什么上辈子?我投胎前肯定喝了孟婆汤,怎么可能记得上辈子叫什么名字,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你看见鬼了?还是鬼上身了?” 王羡鱼稍稍怔住,陆行舟神色镇定,他一时之间分辨不出陆行舟是否在演戏,但话说出口就绝无收回的可能,王羡鱼不打算找借口搪塞过去,如果陆行舟真的只是陆行舟,那他懒得继续试探陆行舟,更别说要他一起去京城的事了。 “陆行舟这个名字……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王羡鱼单刀直入,“如果没有陆行舟,如果没有‘三尺青锋’,我也不会活成这副模样。” 听到“三尺青锋”时,陆行舟瞳孔倏张,王羡鱼到底是是什么人!那寻找多年的答案似乎呼之欲出,陆行舟心急如焚,无法冷静下来三思也不再扮糊涂,他哆嗦着唇:“奇变偶不变?” 王羡鱼目中暴涨精光:“符号看象限!” 陆行舟猛地攥住王羡鱼的手臂:“你、你来多久了?” 王羡鱼确定陆行舟跟他一样,他闭了闭眼睛,毫不在意陆行舟太用力而抓痛了他:“十年。” “我也是。”陆行舟心潮涌动,他早就放弃找到“同类”的希望,然而今时今日这人的出现,已经不能说是惊喜从天而降,因为陆行舟也放弃了回家的希望,同时不认为这人能主宰什么。他激动,只是因为他知道他不是唯一的、平白无故被命运愚弄的人,他找到了真正同病相怜之人。落泪的冲动就在一瞬间,陆行舟哭了,王羡鱼没哭也没笑,他挪了脚步,坐在陆行舟身侧,眼睛垂下来视线定在一处,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陆行舟才发现自己还抓着王羡鱼,他松开手,用手背抹了抹泪水斑驳的脸:“你别笑我,不对,你不会笑我,我们是一样的,你必然知道我为什么哭。” 王羡鱼眼里也有泪光:“我怎么可能笑你。”笑陆行舟就是在笑他自己,笑这十年来本不应该发生的一切。 陆行舟想到什么:“你是想通过死的方式,回到现代世界吗?” “不,我是真的想死。”天彻底黑了,王羡鱼点燃桌上的油灯,又端起点心放到近处,“你饿不饿?说一天了,吃点东西吧。” 陆行舟不饿,但他怕身体撑不住,等会晕倒就麻烦了,他拿起一块点心慢慢咀嚼,想问王羡鱼的事情太多了,这一下倒不知从何问起。王羡鱼似乎饿极了,他一口吞进一个点心,像在往肚子里丢东西。 两人没有相顾,只是无言,寂然许久后,陆行舟停止进食:“你知道你为什么会穿进来吗?” “不知道,但我在那个世界也叫王羡鱼。所以我猜可能跟名字有关,你呢,你原本也叫陆行舟吧?” 第203章 “对。那……你是穿进了别人的身体,还是带着身体过来的?” “这不是我的身体。”王羡鱼拨了拨灯芯,半张脸隐在暗处,“我霸占了‘王羡鱼’的身体,不知道真正的‘王羡鱼’是不是去了现代社会。” “我跟你一模一样。”陆行舟呼出一口长气,“你认识别的穿越者吗?” “没有,所有人都听不懂我的暗号,你是我发现的第一个人。” “你的暗号是什么?” “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1 “可能有现代人没看过这部剧,没听过这首歌。” 王羡鱼说:“对于那些被我怀疑上的人,我当然不止说这句话,我还会说‘四郎,那年杏花微雨,你说你是果郡王,也许从一开始便都是错的’2,还有‘真相只有一个’3,还有‘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想快快长大才能保护她’4……反正对于那些我怀疑的人,我都会翻来覆去地试探,但换来的都是他们茫然的眼神,久而久之,我就放弃了。如果真有现代人对这些东西一无所知,那我也只能认输了。”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陆行舟没佩缝了懒羊羊的荷包,回想跟王羡鱼的聊天,也没说出只有现代社会才有的东西,话出口几秒,陆行舟便揉了揉眉心:“不好意思,问了个弱智问题,你是听到我跟吉无心说我叫陆行舟,所以才转身了。可是,如果你知道这个游戏的主角叫‘陆行舟’,这十年来,你没有想过要来找我吗?” “我当然努力过,结果就是我认识超过二十个名叫‘陆行舟’的人,没有一个是从现代社会来的。”王羡鱼抓了抓脑袋,“每认识一个叫‘陆行舟’的人,我就会失望一次,到后面我都快疯了,就不再对此抱有希望了。不过,今天听到你自我介绍时,我还是想再试一次,没想到真是你。” “我忘了还有同名同姓这回事。” “也可能是我们没有缘分,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碰上。对了,你多大了?” “今年二十四了,你呢?” “我比你小两岁,二十二了。” “你穿进来的时候只有十二岁?” “嗯。” 陆行舟唏嘘:“你应该比我更艰难。”十二岁的孩子懂什么啊?就这么无缘无故地进入另一个世界,陆行舟难以想象他要怎么适应这一切。 王羡鱼说:“你的评价下得太快了,你我都不知道彼此经历过什么。” “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对谁来说都不会是简单的事。” “的确如此,不过刚开始的时候,我是抱着玩游戏的心态生活的。” “为什么?你不想回家吗?” “我爸妈都死了,我住在舅舅家里,寄人篱下,我不把那个地方看成是家。别说抱歉那些话,没意思,这就是我经历过的事情而已。所以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的兴奋远远多过悲伤,那时又怎会想到后面会发生那么多事。” “你穿进来的时候是几几年?” 王羡鱼说了一个年份,具体到了日期:“跟你一样吗?” 陆行舟点头:“一模一样。”他不认为这是巧合,可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二人同时穿越,他们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知道答案了。 王羡鱼又问:“你也下载了游戏,对不对?” “对,不过我还没开始玩,就来到这儿了。” “我倒是玩了几个小时,玩着玩着睡着了,睡醒之后就到了游戏世界。但我不是‘陆行舟’,所以我在玩游戏时知道的事,都跟‘王羡鱼’毫无关系。”人不一样,经历的事不一样,经验就毫无用处了。 陆行舟紧锁眉头:“好奇怪啊。” 王羡鱼讶然:“什么?” “既然你进入了游戏,应该会有任务啊登天梯啊那些东西,为什么你不会武功,莫非游戏让你走的是仕途?还是说你进来之后,就从来没有见过任务?” “有任务,但可能跟你的不一样。”王羡鱼回忆起十年前的事,恍然如梦,“也别问来问去的了,我把我还记得的事从头到尾跟你说一遍吧。” 【??作者有话说】 1《当》 2《甄嬛传》 3《名侦探柯南》 4《听妈妈的话》 第188章 十年踪迹-2 “我刚穿进来之时,觉得一切都很新奇,我很轻松地接受了穿越进游戏的事实,也确实是抱着玩游戏的心态生活。但……我没有听任务的话,那个时候我处在叛逆期,也跟我在现代社会的经历有关,我很讨厌别人或者别的什么把我的未来固定好,跟我说我只能走一条路,我不在乎走那条路是轻松还是艰难,我就是不愿意走。总而言之,我用玩游戏的心态跟游戏对着干。 “第一个任务名叫‘上春山’,让我去爬一座山,爬到山顶就算完成任务。我原本不想去,但古人的日子实在无聊,我就想着去看看吧,反正我不爬上山顶,就不算是完成任务。没想到那座山很邪门,我爬到半山腰之后,就再也爬不上去了,不管我怎么走,都只是在半山腰打转。那时又热又累,我心想算了,看来就算我不跟任务对着干,任务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那我就更懒得做了。 “想到这我立刻就走,这时候更邪乎的事发生了,不管我怎么走,我都没法往下走,我就像个傻子一样在半山腰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又一圈,向上无门向下也无路。我气炸了,腿都累得发抖,我想狗老天在玩我,于是我不走了,大不了在山上饿死,管他三七二十一,我直接躺在地上闭眼睡觉。 “因为实在太累,眼皮一合我就睡着了。睡着睡着我感到身体‘浮’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吸住了我,我就被吓醒了,然后我眼睁睁看着自己一路往上,狂风吹得我的头发四处乱飞,我晕晕乎乎地就到了山顶。原来是有两位武林高手在春山顶上决斗,我是那个无辜被连累的路人,他们比拼内力的时候把我卷进去了。就这样,任务进度变成了百分百。我觉得一切都很怪异,不管是在同个地方打转,还是刚好碰上了高手在决斗,最后竟以奇特的方式稀里糊涂地完成了任务。 “下山倒是很顺利,回到家后我本不想提交任务,但我又好奇下一个任务是什么,所以没忍住点了。任务就出现什么恭喜啊获得多少经验值升到多少级这种话,你也是一样的对吧? “对,下一个任务名叫‘好读书’,顾名思义就是让我学习。我在现代社会的成绩不好,我不是学习的料,也不喜欢背书做题,所以这个任务我肯定是对着干的。那时候年级也小,根本不会考虑什么未来,而且‘王羡鱼’家挺有钱的,只要我不跟爹娘断绝关系,就走不到饿死那步。 “我直接当任务不存在,但游戏好像会自己推动剧情,我爹娘觉得我整日闲着也没事做,所以请了个先生来教我读书写字。那个老先生满嘴仁义道德之乎者也,我更加不乐意了,那时候想法也幼稚,就想着把他气走,他留了一串大白胡子,有一天我趁他不注意就把他的胡子给剪了,把他气得半死,他再也不愿意来了。 “我爹娘有点生气,但他们也没打我骂我,而是请了算命先生来看我,算命先生让他们不用担心,说我只是一时走岔路,总有一天会迷途知返的……就这些话。我压根没放在心上,不过我爹娘听得很认真,他们很相信那个算命先生,所以那几个月也不怎么管我。 “我没理会第二个任务,第二个任务居然直接消失了,第三个任务没有立刻出现,我怀疑任务是不是彻底消失了,因为我是个犟种,所以游戏都懒得管我了?我的困惑没有持续太久,几天之后第三个任务出现了,‘满天飞’,让我去学轻功,哈,看我学文不成,就打算让我学武功?做梦呢。 “我对学武更加没有兴趣,因为我不想吃苦,我很有自知之明的,我知道我就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学武功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一想到我要为之付出持续不懈的努力,就开始感到疲倦了。再加上我依旧想跟任务对着干,所以还是忽略了它。 “但这个时候我爹娘又开始想让我学东西了,不知道是游戏的设定,还是他们真的这么想,反正他们觉得我必须得学点什么,那就去学武功吧。他们也没问我同不同意,直接把我送进了武馆。 “以为我这样就会屈服吗?绝不可能! “我才不是那种窝里横,我对谁都这么横,我到了武馆也不听话,武馆师父收了钱不能不办事,但他也不能揍我,他唠唠叨叨地在我耳边讲道理,希望我能认真学轻功,但我就是不听……他很无奈,只能跟我爹娘说明我的情况,我爹娘是好面子的人,他们不好意思让我再在武馆赖下去,就把我带回家中。 “不得不说,他们的脾气是真好啊,到了这种程度还不打我,换在现代我早就被我舅舅屁股揍开花了。 第204章 “后来他们还是想让我学文,那个时候第三个任务也消失了,第四个任务没出现。他们跟我商量,问我想不想学习,他们可以把我送去书院交些朋友,顺便学习,他们说得很卑微,我动摇了,他们实在对我太好了,我不是狼心狗肺铁石心肠的人。就算我学不好,或者后面任务出现了让我学习……那又怎么样呢?我是想对抗任务,但我不想伤害爱‘王羡鱼’的人,所以我最后还是点头了。 “呵,但求无愧于心吧。 “后来我就去了书院,不算努力也不算懒散地学习,可能是‘王羡鱼’的脑子比较好用吧,我没感到学习很费劲,甚至还觉得挺轻松挺好玩。人人都说我有天赋,先生希望我能更勤奋些,不要辜负天分。我想不明白,是不是没有天分的人就不需要努力了,反正他们没有天分可以‘浪费’,那笨鸟先飞勤能补拙又是什么事理,反正人世间的道理一套一套的,还常常自相矛盾。 “扯远了,那时任务很久没有出现,我又产生了之前的疑惑。游戏是不是已经把我当成这个世界的人了,然后开始去祸害别的穿越者。我想到了主角的名字陆行舟,不错,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到处问有没有人认识‘陆行舟’。我现在也说不清那时候是什么心理,可能是想着找到个能聊现代的人吧,而且也好奇还有没有别的穿越者,最后认识了很多跟你同名同姓的人,然后放弃。 “说回任务,在我十五岁的时候任务又出现了。原来是因为院试要开始了,任务‘试金石’让我参加考试,我看到任务就烦,那种反叛心理轻而易举地占据了上风,我一点也不想参加,走仕途最后就是要当官,我觉得当官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然不愿意。不过书院自作主张,把我的名字报上去了。 “哼,游戏以为这样做就有用吗?报名是报名,但考试当天我可以消失啊,考试——包括考试前后两天——我找了家偏远的客栈睡了几日大觉,谁都找不着我。 “任务判定我失败,也没给我什么惩罚,说了一些好自为之的话之后就消失了。不过这次我的屁股是真要开花了,爹娘知道我报名了又没去考试,气得要命,其实我本来可以找生病难受睡过头这样的借口搪塞过去,但那时候脑子一抽说了真话,就说我不想当官啊、当官的都是狗官啊、世上根本不会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这些话戳中了我爹的心,他想当官当不上,我本有机会当官还嫌三嫌四。反正他给了我一通家法伺候,不过他下手也不重,那点伤我躺几天又生龙活虎了。 “后来任务又开始频繁出现了,这部分太多了,我也不完全记得,说几个记得还算清楚的吧,什么‘杀手锏’,就是让我去学暗器,虽然学暗器听起来比学轻功要简单,不过我也懒得练,然后我就去拔鸡毛学做饭,因为那个时候我觉得做饭挺好玩的,而且我想试试能不能做出炸鸡,我真的是馋死了…… “还有‘长舌夫’,任务要求我去听一个老男人讲八卦,左耳进右耳出,不能附和或者辩驳,这谁能做到啊?我不去,但那长舌夫自己送上门来,说了一通很无聊的话,然后我没忍住把他骂了一顿……结果显而易见,我又失败了。 “什么?你也做过类似的任务,你成功了?那说明你很厉害,我真不行,我做不到,可能还是跟我的童年有关,我讨厌那些不明真相还乱嚼舌根的人。又偏题了,话说回来,还有‘忘忧物’,让我锻炼酒量,我偏不,我不仅不喝酒,我还每天特意喝醒酒汤。任务好像也会失去耐心,这次没过几天就判定我失败了。 “之后是‘夜航船’,让我在指定的时间和地点上一条船,说我会在船上邂逅绝世高手,高手就会发现我筋骨绝佳,就会收我为徒弟悉心教导……然后我就在指定的时间去了另一条河游泳,游了大半夜,回去之后还感冒了。 “游戏好像发现我无可救药,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很离谱的任务‘池中物’,让我当一个胸无大志的脑残……它原话当然不是这么说的,但意思就是这样的……那我就不干了啊,我虽然没有上进心,但也不愿意被贴上脑残的标签。然后我就奋发读书力争上游,我爹娘高兴极了,连续去寺庙上了三天的香…… “伴随着那些屡次失败的任务,我的年纪也越来越大了,后来我反思了一段时间,如果说十六岁之前跟任务对着干是因为叛逆或者幼稚,十六岁之后应该不止如此,没有人会喜欢失败,我之所以一直这么努力地制造失败,是因为我害怕失败。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可以主动失败,但我不能付出一切之后再失败,我无法接受拼尽全力的失败,如果我不确信我能成功,那我就摆烂到底好了……唉,说这些挺不好意思的,我其实是一个懦弱的人,我不敢活得太‘真实’。” 不知不觉,天边露出一线鱼肚白,王羡鱼和陆行舟又熬了一个晚上,三更时油灯燃尽,王羡鱼就坐在黑暗中诉说,陆行舟也静静地听,偶尔说几句话或提出疑惑。王羡鱼终于扛不住了,他说:“陆行舟啊,我得睡一觉,你也去歇息吧,我的故事之后会急转直下,养足精神才好说。” 第189章 十年踪迹-3 “昨天说到哪来着,哦对,我不愿意当脑残,所以我选择了奋发向上,过段时间又到了科考报名的日子,任务让我去考试,难道我再重复一遍几年前的行为吗?那时我是个不懂事的小屁孩,放弃了也不会觉得愧疚,可爹娘对我的期盼就像一座山,压在了我的身上,让我没法再若无其事目空一切地反抗任务。那是我第一次听任务的话,第一次主动完成了任务,获得的任务奖励是一支毛笔和很多经验值,一下子给我升了十级……你怎么这么震惊,你居然从未试过,或许你太听话了,所以游戏吝啬于给你奖励,我也不清楚。 “那支毛笔不是普通的毛笔,它能让我毫不费力地模仿别人的字迹,我尝试模仿我爹的字迹,真的是一模一样,让我爹来看都认不出来的那种……那支毛笔应该是关键道具,但我没怎么用过,因为没过多久我的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那一场事故后,我再也没见到那支毛笔了。 “下一个任务是‘闭门羹’,就是我家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受重伤的江湖人,任务让我一定不能把那个人放进来,也要防止别人把他放进来,总而言之就是我要想尽一切办法关紧家门,等那个人自行离开……可我还是一身反骨,上一个任务我已经照做了,这个任务我绝不愿意再当傀儡,所以任务说东我就一定要往西走。 “我亲自把那个人放进来了,不,不应该说是人,他根本不是一个人,他是妖魔、恶鬼、畜生、渣滓……我把他带进来,我是一个正常人,看到他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模样,第一反应就是要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我请了大夫,他的方子里有很多名贵药材,为了救这个畜生我把所有的私房钱都用光了,而且那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我时时刻刻都在担心他如何了,是不是还活着,什么时候能起身走动。 “其实我也没想过让他报恩,就想着他赶紧好起来然后离开我家,那个时候应该是有一种直觉,预料到他或许很危险,但毕竟没经历过什么事,还在家人的庇护之下,我很是天真地想,就算他不是个好东西,又能拿我怎么样呢?就这么过了半个月,他好起来了,他把我家的情况都摸透了,知道我家没有武人,就算他重伤初愈,也没有人是他的对手,然后他举起剑把我全家的人都杀了……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过,我家里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他们全死了,还有那些在我家干活的仆人,也全被他杀死了。 “……我为什么没有死?是因为他顾念恩情,所以饶了我一条狗命吗?不,不是,他把我也杀了,但是我莫名其妙地活过来了。我睁开眼睛看见满屋的尸体,在那一刻我确信自己疯了,我也不去想为什么我活过来了,为什么我身上没有伤口,我去厨房拿了把菜刀,毫不犹豫地自杀了。 “我再次活过来了,那时候我冷静了些,不过转头一看见那些我爱的人的尸体,就又魔怔了,我想我得陪他们一起走,因为这是我的错,如果我听任务的话……如果我听任务的话……那人说不定就死了,或者去找别家作恶了,我的家人又怎会落到如此下场?都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无辜之人死不瞑目,有罪之人为什么还能活着?不行,我得死,我得去到阴曹地府,跪着向他们说明真相恳求他们的原谅。接着我又一次杀了自己,接着我又一次活了过来。 “然后我浑浑噩噩地用别的方法死了几次,又稀里糊涂地睁开眼睛,最后我只能相信,我是真的死不了,我拥有了不死之躯。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是玩游戏的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玩家可以死,但不会死透,不然游戏就没法进行了,所以我一次次地活过来,一次次体会痛不欲生的滋味。 “因为死不了,我过了一段很糊涂的日子后,才建立起新的目标——我要报仇。 第205章 “我没法自己下去跟他们赔罪,就只能想尽办法把凶手送下去,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可我是个什么东西啊?论武功,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论才华,科考只刚刚通过院试,不知道还要考多少年才能当官,才能拥有复仇的能力……那段时间我真的特别后悔跟任务对着干,如果我按照游戏设定好的路一步步走过来,就算同样的悲剧会发生,那我起码拥有复仇的本领和手段,而不是干坐在废墟中追悔莫及。后悔有用吗?没有!后悔是天底下最没有用的东西。 “就在我如槁木死灰一般时,登天梯出现了。 “我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没日没夜地爬登天梯。你想知道我的任务?我挑几个说说吧。有一个任务叫做‘千字文’,要求我把《千字文》从头到尾读一遍,中间不能读错,不能卡壳,也不能出现有读音不标准的情况。我对这个任务印象深刻,因为它真的很难,虽然我的普通话还挺标准的,但这么一长串念下来很容易嘴瓢,而且换气中途不能停顿太久,不然任务就会判定失败,那就得重新开始……反正那个任务卡了我好多天,最后当我觉得没什么希望了,想随随便便再试一次时,居然一口气通过了。可能有的时候不抱希望去做事情,反而会更容易一些。 “有一个任务是‘五味全’,就是让我做饭,幸亏我之前为了研究现代美食在厨房钻研了不少时间,不然这个任务也得耗很久。不过这个任务也没那么简单,它要求我在半个时辰内做出四荤四素,而且卖相和味道都得好,至于做什么菜我可以自己选择,总之手忙脚乱地完成了。 “还有一个任务叫‘百发中’,让我扔飞镖,扔在靶上就可以了,对精细度的要求倒是不高,问题是它让我扔一百次,只有五次的容错率,也就是说剩下的九十五枚飞镖都得在靶上才算过关。这个任务对我来说特别难,因为我没有学过功夫,而且读书读多了眼睛还有点近视,靶子就这么大,越往后越难扔准……一想到那个任务我就头痛,我练了很多天,最后凭借运气通关了。 “……记得比较清楚的就是这些任务,别的读读书啊答答题啊简单的就不说了,通过每一层都会有经验值,但我不知道等级有什么用。你是练武之人,它体现在你身上会更明显,但对我来说,它真的只是一个数字。 “大概到了第六十层的时候,我遇见了三皇子……我先前说他救了我的命,那是骗你的,我根本死不了,也就不需要谁来救了。不过他确实对我有恩,因为他帮我报仇了……我跟他相交之事比较私人,过程就不详说了,而且说起来也很长,啰啰嗦嗦不知得说到什么时候,反正我们关系不错,他帮我报仇,我也帮他解决了风雨堂的问题…… “三皇子离开后,我继续去爬登天梯,我当然没让他知道我的真实来历,所以登天梯啊不死之躯啊这些事也不能让他知道。那个时候我虽然已经大仇得报,但因为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做,就把登天梯当成了目标,同时我也想知道,第九十九层之后,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说来可笑,在努力爬登天梯的过程中,我也生过‘是否爬到顶层就可以回现代社会’的念头,不错,那个时候我活得很倦怠,《三尺青锋》不断消磨我的精气神,如果可以回到现代,也许我的病就能不治而愈了。所以我抱着‘到了顶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心态,用一年多的时间过了三十多层,最后来到第九十九层。 “我没想过第九十九层会是那么可笑的存在。 “白日飞升,得道成仙,谁稀罕? “我放弃了那个所谓的机会,说我胸无大志也好,不识好歹也罢,总之我只是一个普通至极的人,我想痛痛快快地活,如果做不到,那我就坦坦荡荡地死。 “从登天梯出来之后,所有跟游戏有关的、能证明我是个‘异类’的事物通通消失了,我好像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 “但我接受不了,我失去了所有的目标……不错,从前我是个没有目标也能活下来的人,但经历了这些那些事之后,我做不到了。没有目标就没有活着的意义,我还活得这么窝囊又无趣,我觉得死比较容易。 “我知道我不再是不死之躯,可我没法杀死自己,我尝试了很多次,我没有自杀的勇气。 “那就找别人杀了我好了。 “我原本想找三皇子,我觉得他会愿意帮我这个忙,我原本想打听三皇子在不在京城,免得跑了冤枉路,一打听之下,我才知道三皇子被太子害死了。 “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知道我很难杀了太子,但太子让我死很容易,我就打算去送死,顺便试试能不能为三皇子报仇……当然,我知道几乎不可能,主要还是想死啦。万一我变成鬼了,就日日缠在太子身边,吓也把他吓死,这样做成功率或许还高一些。 “说到这,我又想,其实请你杀了我也可以……不过你是现代人,你跟他们不一样,你的心理负担肯定很大,我就不强人所难了。再说了,我还是想去京城看看太子,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狠下心对自己的亲兄弟痛下杀手。”王羡鱼哑着嗓子轻轻笑了声,悲喜不辨。 陆行舟沉默良久,他从言语中走过了王羡鱼的十年,虽然经历的事情不同,他却揽镜自照般地感同身受,好像不管怎么选都是错的,接受或者反抗有什么区别?结局皆是惘然、如最后一滴缓缓滚动着的烛泪……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1 【??作者有话说】 1纳兰性德《虞美人·银床淅沥青梧老》 第190章 破釜沉舟-1 陆行舟的眼皮沉沉压下来,他困得不行,以至于连睁开眼睛都成了难以实现的事,可他睡不着,王羡鱼的话反复鞭打着他的心,占据了他的每一个念头。 王羡鱼出现得太晚了,他们都过了满腔热血的年纪,不再妄想跟“天”斗,两个意志消沉的人凑在一起,就连抱头痛哭都做不到。 陆行舟唯一能确认的是,他不想让王羡鱼去死。 可那是王羡鱼的决定,这个决定估计不会为任何人改变了,自己出现与否也无区别。陆行舟这样悲观地想,越想越难过,这可是十年来他遇到的唯一真正能明白他痛苦的人,他真的不想王羡鱼就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将手枕在头下,他现在根本不信“死了就能回到现实世界”的可能,所以他认为王羡鱼的死是没有价值的。 活着还有熬过去的希望,活着还可以后悔,活着还可以骂天骂地,甚至还有千万分之一寻获真相的可能……死了是真的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不要、不要死。 是因为他太自私吗?他不想失去这个相见恨晚的“伙伴”,所以才想劝王羡鱼活着,他根本不考虑王羡鱼活得有多痛苦,只想这个能够理解自己的人活得久一点。陆行舟抿了抿唇,他活得就这么恨吗?非得往最坏的方向剖析自己吗?他就不能真的关心王羡鱼,像亲人、知己、朋友那样希望王羡鱼能活下去吗? 他们经历了差不多的事情,他能重新涌起活下来的欲望,王羡鱼当然可以。陆行舟终于下定决心,等睡醒之后就去找王羡鱼,想到这里,他很快便睡着了。 “在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跟你一样的人之后,你真的还想去死吗?” 王羡鱼慢慢喝着粥:“嗯。你的出现不会改变什么。” 陆行舟毫不拐弯抹角:“我不想你死。” “我知道,但你是你,我是我,我做我想的事。” “我能劝你吗?你会感到厌烦么?” “我不会厌烦,我现在的情绪都很淡,根本没有起伏线,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陆行舟明白:“刚从登天梯出来那段时间,我也想过去死。” 王羡鱼看着他:“如我所见,你没有成功。” “没错,我熬过来了,我现在又不太想死了。” “那说明你挺厉害,我没你那么厉害。” “我觉得跟‘厉害’没有关系。”陆行舟将自己寻死的过程详细倒出,“我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结束,所以我想继续走走,看看前面会发生什么事情。你看,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我就永远不可能知道对方的存在了。” “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想再往前走了。我会觉得,不管前面还有什么事情会发生,那都是摆布我、愚弄我的命运,我对前面的路毫无兴趣,我只想快点斩断这条路。以前还有不死之躯的时候,我知道我死不了,也不会去想这个最简单的方法,但现在我能死了,我想或许我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陆行舟缄默须臾:“其实我以前想过,如果我在现代社会没有家,只是个孤儿就好了,那我就不会活得这么拧巴。如果没有想要重逢的亲人,那么不管在哪个世界活着都没有关系。所以我不是特别能理解你,因为在我的想象里,在一切枷锁都消失了之后,在最痛苦的时刻过去之后,你应该是可以自洽地活着的。” 第206章 “我跟你恰恰相反,我想的是如果我在那个世界有个真正的家就好了,这样我就有目标,或许我会按照游戏的指引一步步走下去,所有的任务我都努力去完成,那样不管结局如何,总不会是我做错了事情……因为我只是想回家,一个想回家的人有什么错呢?”王羡鱼呼出一口长气,“你看,我之于你,你之于我,人总是美化自己没走过的路,确信自己走得最艰难、最悲惨。不过也没有必要反思什么,人之常情吧,如果不去想象另一种美好的可能,说服自己这是一条更难走的路,或许更难坚持下来,因为那种时候可能会想,这么简单的路都走不了,真是垃圾废物。” 陆行舟说:“我没法说服你了。” “这么快就放弃了啊。”王羡鱼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起码要劝上三天三夜。” “因为我看不见能说服你的希望,再坚持下去只怕惹你厌烦。而且我可能错了,我用‘既然我可以那么你肯定也可以’的想法去判断你,那应该是不对的。你说得对,我是我,你是你,你是有思辨能力的成年人,你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就是你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我不干涉了。” 而且有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就好像陆行舟想死的时候,也没有人去拉他一把,让他不要死,是他自己在最后的关头后悔了。如果在他很想死的时候有人来劝他,他是根本听不进去的,只会觉得别人多管闲事,既然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就放弃了。 王羡鱼突然说:“在你劝我活下来之前,我想过要不要劝你一块去死。” 陆行舟愣了:“啊?” “这样,黄泉路上有个伴。但我也只是想想啊,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劝一个想活的人去死,比反过来要难多了。” “确实,人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就能活下来,却要堆叠无数重绝望才会想死。人是很贪恋生命的。” “你要不要送我去京城?” “我现在的武功退步了,我的剑也消失了,说实话,我不是特别有信心。” “如果真的遇到很危险的情况,你保护好自己就行,该逃逃该跑跑,不用管我。” “……这样不好吧。”陆行舟做不出这样的事。 “我说认真的。但是,你对自己就这么没自信啊?你是认真经历过魔鬼任务的人,你的武功不可能差的,而且我们也不是大摇大摆地上路,不会遇到多少危险,从鹤州到灵州都是我一个人走的,也没碰见风雨堂的人。” 现在的陆行舟确实没自信,他想了想:“你可以接受接受绕远路吗?我们直接避开风雨堂的地盘,这样我会更有把握。” 王羡鱼说:“你是想要我晚点到京城,这样就能多活一段日子,或许还有回心转意的机会吗?” 陆行舟坦然:“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王羡鱼耸耸肩:“好吧,那我们再休息一日,明日出发?” “可以。” “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想听听。” “可是我想去练功……不错,我真的没信心。去京城还有那么远的路,我的事可以在路上慢慢说。” “也行,那你去练功吧,我睡觉。” 陆行舟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练功,而是跑去武器铺买剑,他挑挑拣拣,没有一把剑比得上青锋剑,这是他必须接受的事实。而且,他现在身上的银两不多,他只能买一把还过得去的剑,因此他没有犹豫多久,很快就选好了。 装备不行,那就努力练功吧。陆行舟很久没练剑法了,他找到一片林子开始练习,他练了一遍“春逐行”,整个过程毫无滞涩啊呸……全都是滞涩之处! 陆行舟不气馁,毕竟这么久没有练剑了,得到这样的结果是很正常的,他只要坚持练下去,一遍会比一遍好。怀揣着这样的念头,陆行舟一口气练了两个时辰,总算把整套剑招练得行云流水了。 他歇了半个时辰,啃了点馒头肉干,便去练轻功了,许是因为刚刚已经练了剑法,剑法包含了身法,现在重新练轻功就轻松多了。练轻功让他感受到自由,他可以跃到任何他想要落足的地方,他步伐敏捷,身轻如燕,他在林间漫无目的地奔跑,只觉呼吸畅快、天宽地大。 第191章 破釜沉舟-2 翌日,陆行舟和王羡鱼踏上了前往京城的漫漫长路,他们采用了最原始的方式——步行。 不必多说,这又是陆行舟想出来的“缓兵之计”,王羡鱼对此不太在意,他活着就是为了死,他清楚死是他唯一能做成的事情,早点死晚点死都一样,他并没有很着急。如果他死之前,还能为陆行舟做些什么,那也不是一桩坏事。 陆行舟跟他说了自己的家人,认为他爹是他间接害死的,如果当初他对于为杰袖手旁观无动于衷,那么死的人就会是于为杰,而不是他爹。 他跟王羡鱼说这件事,是想告诉他,不管他们有没有根据任务的指引行事,后果都不会如他们所料。所以他们不必太苛责自己。 王羡鱼说:“如果于为杰死了,你爹平平安安一直活着,你也会后悔的。你会后悔没有救下于为杰,那个原主幼时唯一的伙伴,你依旧会感到难过。只不过于为杰跟你爹比起来,如果非要牺牲某个人的话,你会选择让于为杰去死。” “你说得不错。可惜我们没有能看清未来的眼睛,所有的选择会引致的可能,我们都一无所知。” “若是能看清未来,人生也相当无趣。” 陆行舟叹了声:“人生不是痛苦就是无趣,甚至是痛苦的无趣。” “怎么?你这么消沉,我怀疑你改了主意,想跟我一块死。” “不至于。我虽然时常抱怨人生,但我想的是,‘来世我可再也不想当人了’,而不是‘我马上就要结束今生’。这两者的差别还是很大的,我还是想好好过完这辈子。” “你对人间还有热情,你能有多痛苦,便能有多欢乐。” “也许吧,我已经很久没感受过纯粹的欢乐了。” 他们停下了脚步,因为数十步前的酒楼门口,有一群江湖人在斗殴。 陆行舟拉着王羡鱼往后退了几步,城门失火,别殃及池鱼了。陆行舟问:“我们走小巷绕过去罢?” 王羡鱼说:“这是出城最近的路,走小巷东绕西绕的,得走不少冤枉路,无妨,我们就在这茶摊上坐下,喝杯凉茶,等他们打完之后,我们再过去好了。” 陆行舟点头:“也好。” 他们在茶摊坐下,隐约听见那群江湖人边打边骂,陆行舟竖起耳朵,听见了“胜寒派”、“渊冰阁”、“幽梦岛”等关键词,但因为打斗现场实在太过嘈杂,兵器撞击声咚咚锵锵的,对于他们“互相问候”的真相,陆行舟听不真切。 王羡鱼是什么也听不到,不过他也不关心江湖事,只要那群人里面没有风雨堂的人,就跟他毫无关系。他抱着杯子慢吞吞喝茶,打了几个哈欠。 陆行舟专注地盯着战场,这些人多半已经受伤,但毫无收手之意,也不知是有什么血海深仇,才让他们打得如此忘情。这群人的武功都不算差,打起来尘土四面飞扬,也没人敢上前劝架,生怕一不小心挨上一掌,从此就跟人间阴阳两隔了。 那几个门派在他们嘴上辗转念去,陆行舟想,那多半是门派之争了。胜寒派和渊冰阁是旧怨难消,也不知幽梦岛是怎么搅进去的,一团乱。 听到胜寒派,陆行舟便想起了“霜剑圣手”章游奇,那也是他间接害死的人,如果他没有救仇饮竹,说不定章游奇此刻还活得好好的。想到这里,陆行舟偏过头说:“羡鱼,你在这坐一会,我想上前看看。” 王羡鱼说:“行,你注意安全。” 陆行舟点头,提起剑便往前走了。 离得近了,陆行舟一眼扫过去,约莫有二十人在打斗,这群人分成了两派,男女皆有,多是年轻人。打的时间长了,他们的动作已经慢下来,可还是没人有停手的意思,莫非他们要不死不休?陆行舟不解,既然分不出明显的胜负,为何要两败俱伤? 就在两个青年男人双双要将剑插入对方胸膛之前,陆行舟下意识出手了,他倏然抽出剑,旋身踏入战局,同时挡住了二人的剑。 两人抬起眉眼,盯住陆行舟,异口同声怒问:“你是谁?” 陆行舟收回剑:“是谁都好,反正不是阎王。” 高一些的青年斥道:“那就少管闲事滚远点。” “你是胜寒派的?还是渊冰阁的?”陆行舟不退反问。 高个青年冷笑:“鬼是渊冰阁的。” 矮个青年恨恨咬牙:“梅留弓手下的人才是鬼。” “你敢说我们掌门!” “我就说,梅留弓做了什么事你们心知肚明!” “放屁!那明明是幽梦岛做的,你找幽梦岛的人算账啊。” “别赖在幽梦岛头上了,只有你们还相信你们伟大的掌门,哈哈。” 第207章 …… 陆行舟不明前因,听得一头雾水。梅留弓是胜寒派的掌门,听起来,像是渊冰阁认为胜寒派做了些什么,但梅留弓对内却说那些事是幽梦岛的人做的?胜寒派的人相信梅留弓,可渊冰阁的人对此嗤之以鼻。 陆行舟打断他们:“为这点事就要死斗吗?” 高个青年难以置信:“什么叫‘为这点事’?他们诋毁掌门,罪该万死!” 矮个青年气笑了:“诋毁诋毁,事已至此你们还这么相信他,活该被你们的掌门骗,一群蠢猪。” “你!废话少说!看招!” “来就来,谁怕谁,今日不是你死就是你死。” 陆行舟:“……” 他不得不再一次制止了两人。 矮个青年瞪他:“你是什么人?帮他还是帮我。” 陆行舟无奈道:“我只是不想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看见死人。” 高个青年高声道:“那你滚远点。” 陆行舟说:“但这是我的必经之路,要不你们先别打了,给我让让路,等我和我的同伴离开此地后,你们爱怎么打怎么打,我管不着。” 两人还未说话,便听见有一道粗粝嗓子大喊:“官兵来啦官兵来啦……” 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陆行舟收剑回鞘,脚底抹油溜了,他回到茶摊上,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听后面的江湖人嚷嚷着换个地方再战。 王羡鱼问:“你认识他们么?” 陆行舟说:“我认识可能会认识他们的人。” “我觉得我可能是真的老了。” “为什么这么说?” “看着他们为了某些本质不属于自己的事物如此疯狂,甚至献出性命也在所不惜,我觉得好幼稚啊。嗯……就是,我觉得他们只是在随波逐流,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要给他们一个阵营、一句口号,他们就可以去拼命了。”王羡鱼顿了顿,“当然,我只是一个局外人,没资格说对错与否,年轻人的热血啊、冲动啊,也许不是一个很坏的东西。我只是觉得,我这颗心的年纪是真的太大了,大得我看什么都觉得不值得,何必呢。” 陆行舟说:“也可能是因为你不是江湖人,所以你没法理解他们那种……遇到事情就得抽出武器的方式。” 王羡鱼笑了声:“也有这个原因,像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也没那个打打杀杀的本事啊。他们走了,我们也走吧。” “好。” 第192章 破釜沉舟-3 在陆行舟的帮助下,王羡鱼做了些容貌上的改变,加上二人行事低调,因此去京城的路上风平浪静。他们每天走走停停聊聊天,走到天黑就停下来投宿,之后陆行舟会再练练功,而王羡鱼直接洗洗睡了。 两人的聊天话题总是离不开现代,陆行舟在抓紧时间去说现代的事情,他太渴望被理解,等王羡鱼离开之后,还有人能跟他同频共鸣吗? 陆行舟问:“你有想过如果你在现代社会,二十多岁的你会从事什么工作吗?” 王羡鱼说:“我啊,用这具身体的脑子,我能做的事情挺多的……但如果用现代那个破脑子,我估计只能当个混混了。” 陆行舟有些惊讶:“这么没有自信啊?” “不然呢?” “你好歹也在这里接受了几年的古代文化教育,这些东西不会那么容易忘记的。” “如果我能回去,我估计不想记得这些事情,大脑不是会有保护机制吗?我会刻意遗忘在《三尺青锋》中经历的所有事情,当然也包括那些知识,所以回去之后用不上了。说不定我可以去当演员。” “为什么?” “你看,我长得不赖,我有阅历,能理解并且演绎剧本,而且我还在现代没学历没文化,只有娱乐圈不卡学历文化,我真挺适合进去的。不过他们可能会卡背景,那我也不一定能进去,不知道。你呢?你要是能回去,做什么?” 陆行舟早有答案:“我会武功,回去估计可以当武打演员?或者当那些古装剧明星的替身?这是一条路。我也可能会选择去读书,边读书边兼职什么的,先把学历拿到手再说。” 王羡鱼问:“如果选择读书,你想读什么专业?” “管理、开发、设计、美术之类的。” “为什么?” “然后我就要进去制作《三尺青锋》的公司,我要看看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做了这个游戏,害我们到了如此境地,我要打进他们的内部,看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王羡鱼哈哈一笑:“简单来说,你是要去潜伏,伺机而动。” “是啊,不过也只是说说而已,别说打进他们公司了,就连回现代社会我也不抱希望了。” “你就那么想回去吗?”王羡鱼微微挑眉,“你在这个世界还有亲朋好友,你对这里是有感情、有留恋的啊。” “我不知道,我确实很爱我的家人,不管是这个世界的,还是那个世界的,如果让我自己来选,我没法比较,但因为我根本没有回去的机会,所以我更加思念我的父母。还是那个原因吧,人总是更想要自己得不到的。” 王羡鱼扯了扯嘴角:“其实我很羡慕你,不管在哪个世界,你身边都还有很爱你的人。” 陆行舟说:“这样看来,其实我是个很幸福的人。” “当然,我现在觉得很多事都是虚的,只有人才是真实的,那些流动的情感才是可贵的。你还拥有很多,你得好好活着去体验那些丰富的情感。”王羡鱼有些心酸,他拥有的太少了,没有什么能支撑他不离开。 “其实我很害怕。” “害怕?” “我的亲人都不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亲人,我怕有一天他们得知真相后,会用对待怪物的态度来对我。” “这个问题不是很好解决吗?你可以永远不告诉他们。” “以前的我可以这么做,因为我总想着我是要离开的人,不说也没关系。可如果我真的要在《三尺青锋》过一辈子,我好像没办法彻底隐瞒了。” 王羡鱼说:“你这个人挺诚实的,如果是我,我可以隐瞒一辈子。” “毫无负担地隐瞒?” “不错,这对我来说没有压力。” “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负担?我不告诉他们,他们既不会想东想西,也不会觉得被骗了很难过什么的……我也不需要处理后续的那些问题,我觉得这才是最好的、两全其美的选择。而且我也不会觉得我骗了他们,我喊爹娘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这就足够了,他们想要什么,无非是儿子成才,儿子的爱,这些我都能给他们……如果他们还活着。” 陆行舟别开眼睛,岔开话题:“快到京城了,你想好要怎么见到太子吗?” 王羡鱼说:“早就想好了,我要去当太子幕僚。” “可是,你没有功名在身,能混进去吗?” “可以的,我虽然没有功名,但我有脑子啊。只要我能通过他们的考验,就能进去,人人都知道,太子‘求贤若渴’。假名字我都想好了,我要叫江羡渔,江河的江,三点水的鱼。” “江羡渔……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没有,非得有的话我也可以编一个。”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荆轲刺秦王。” “我何德何能,能让你想到荆轲,我走的也不是舍生取义的英雄路线,而是不敢自杀求被杀的窝囊路线。” 陆行舟说:“只要立下的不是伤害他人的目标,所有能向着目标前进的人都是英雄。” 王羡鱼笑了:“你很会夸人,用现代的话怎么说来着……你很会提供情绪价值。” “是么?我反而觉得你颠倒了因果,是因为你很好,你值得被夸,我只是实话实说。” “我再次确认,你真的很会提供情绪价值。” “还好吧,我还是没能劝你活下来。” 离京城越近,陆行舟就越恐慌,“王羡鱼快死了”这件事一直折磨他,他对此无可奈何,只能学着接受……学不会。 王羡鱼拍拍他的肩膀:“我都没给自己留退路,你又怎能让一块石头回心转意?” 陆行舟轻声说:“你又不是石头。” “我的心已经是了,你要剖出来看看吗?” 陆行舟昂起头:“剖出来就肯定是石头了,你休想诓我。” “你接受过很多人的离开,也可以接受我的。” “送你到京城之后,我马上就走。” “当然。” 陆行舟抿抿唇:“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王羡鱼说:“那就什么也别说。你看今天的月亮,多大多圆啊,我自作多情地想,它可能是在为我送行。” 将王羡鱼送进京城后,陆行舟果真马上转身离去,绝不停留。 陆行舟不想知道王羡鱼的结局,他不想用耳朵捕捉那些闲言碎语,去想象其惨烈的死状。跟王羡鱼并肩而行的这一路,对他来说是疗愈之路,不错,王羡鱼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治愈了陆行舟。眼下他们不得不分道扬镳,在心里,陆行舟想,在心里,王羡鱼会一直活着,总有一天他们会再相见的。 第208章 陆行舟转头去了关州,入住客栈之时,他才发现荷包变得沉甸甸的,不必想,是王羡鱼将所有的银两都塞给他了。陆行舟抓着荷包,神思恍惚。 第193章 道是寻常-1 陆行舟进入关州之时,已是元宵前日,古代的元宵又名“放偷节”,顾名思义,就是在元宵节的前后几日,偷盗不再是一种罪。相反,人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偷盗,不少人还会故意将自己愿意被偷的东西放在身上,偷盗的氛围浓烈之极。 在特殊的、欢庆的节日,平日里明令禁止的罪恶能得到极大程度的宽恕,除非数额巨大行为恶劣,否则人们不会计较偷窃事宜,官府也不会在这几日逮捕小偷。 陆行舟揣着王羡鱼给自己的银两,努力振作精神,不管王羡鱼是死是活,他都不能辜负王羡鱼的心意,他得高高兴兴地活着,继续跟所谓的命运搏斗,他不能顺了狗老天的意,不能就这样屈服于虚无。 于是,陆行舟决定参加“放偷节”,他去街上溜达,为了避免偷盗的时候惹上麻烦,他还是买了个面具。面具画的是孙悟空,尖嘴缩腮,满脸毛,只露一双眼睛,陆行舟照了照镜子,觉得颇为怪异,他的眼神太淡远了,丝毫没有悟空那种顽劣的、不忿的神态。不过也没有关系,他又不是要上台唱戏,违和就违和吧,反正他去偷东西这个行为已经够违和了。 到了元宵节那日,陆行舟着一身白,顶上悟空的脸,没有背剑,他在腰间佩戴香囊和荷包,荷包里装了一些很碎的银两,还有几个精致的小玩偶。他第一次参加这个节日,往年的元宵,他不是忙着做任务,就是忙着东躲西藏,或是忙着伤心,根本没有心思过放偷节。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东西会不会被偷走,他心想,他得忍住本能反应,尤其是手,别还没等人得手,自己一个肘击就把人给伤了,这样不好不好,毕竟是约定俗成的节日,不能动粗,不然别人欢天喜地,你在这搞暴力,当真不好。 关州还是他在《三尺青锋》中的第二故乡,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陆行舟想到了燕归堂,如果当初任务没有让他离开燕归堂,而是一直在燕归堂待下去,他会走向截然不同的路吗? 又开始了,陆行舟摇摇头,他总是想象另一种可能,并不由自主地将其美化,仿佛没走过的路一定更平坦更顺利。陆行舟停止幻想,不要懊悔于无可改变之事,放过自己吧。 他静下心来,专注在街上搜寻目标。他先偷了一个黑衣男子的玉佩,又担心其过于贵重,于是他将玉佩拿到灯下照,发现其玉质并不通透,绿意斑驳浓淡不一,多半不值钱。陆行舟也就放下心来,若拿走了旁人的贵重物品,他必定是要偷偷还回去的。 陆行舟是打定主意不偷钱的,他觉得这种节日偷钱没什么意思,他就想偷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稍微玩一玩,再放回腰间等着被别人偷。让每个人身上的东西都流动起来吧,这才是放偷节的魅力所在啊。 他走着走着,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香囊和荷包都已经被偷走了,他忍不住笑了声,刚刚还担心自己下意识揍人,结果连什么时候被偷的都不知道,真是多虑了。 陆行舟将先前偷来的玉佩挂在身上,免得自己无东西可被偷。元宵的街上很热闹,乐舞百戏、杂技驯兽、灯谜对联、应节小吃……街上人太多了,摩肩擦踵,太适合偷东西了。 陆行舟很快又摸了一个东西,他仔细一看,发现自己偷了个景泰蓝色的鼻烟壶,纹有荷花,小巧别致。他对鼻烟壶不感兴趣,直接塞进腰间,露了一半出来,摆明是让别人来偷。 前面有唱戏的,陆行舟停下来看了一会,再回过神时,鼻烟壶已经不见了。 天愈加黑了,但街上的人只多不少,灿烂的灯火交相辉映,明月高悬,旁边似乎有一条金蓝色的斑斓星河,人人面上兴高采烈。元宵真是个好日子,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1 陆行舟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他做出决定,今晚必须要偷到一个喜欢的东西,并且不让别人再偷走,他想要一个能留作纪念的物品。 他是个行动派,说做就做,他偷了一盒游戏纸牌、一小袋龙井茶、一个香水瓶、一罐丁香油、一把水果刀、一个布老虎、一支狼毫笔……这些东西很快也通通被人偷走了,因为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物件。但你要是问他,他想要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只能在找寻的过程中否定,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更不是那个……排除一些错误答案,他依旧不清楚自己的渴望。 别人撞到他,连声说抱歉,陆行舟说:“没关系。” 那人抬头看了陆行舟一眼,居然伸手想把他的面具摘下,陆行舟往后避:“别的都能偷,但这个不能偷。” 幸好那人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听到陆行舟这么说,立刻就将手缩回去了,他说:“我身上有一包糖,你想偷吗?” 陆行舟哭笑不得:“你这样说,我就不好偷了。” “不是偷,是送给你。” “为什么?” “因为我玩够了,想把这包糖送出去,然后就回家。” “那好,你把糖送给我吧。” 那人给陆行舟塞了一包糖,还没等陆行舟说谢谢,就匆匆离开了,看来他是真的很着急回家。 陆行舟拿了一颗糖出来,剥了糖纸,慢慢品尝。糖果有种橘子的清香,酸酸甜甜的,倒是不腻,陆行舟许久没吃糖了,忍不住又剥了一颗放入嘴里。真好吃。 陆行舟继续走着,看见前方有个穿暗蓝长衫的人迎面走来,那人也戴了个面具,面具画的是张飞,豹头环眼,耳长唇厚,勇猛凶悍,但这人走路的仪态却很矜贵风流,跟张飞面具格格不入。不过这都不是吸引陆行舟目光的原因,他看向了那人的腰间,居然佩了一把玲珑玉剑!那剑呈柳叶形,剑身较扁,纹饰兰草,赋色通幽。 他确信,这就是他想要的纪念品。 于是他出手了,偷了一晚上,他自认偷东西的手法已经十分高明。没想到他一出手,就被“张飞”抓住了,“张飞”扣住他的手腕。陆行舟心想什么嘛,小气鬼就不要在这种节日佩戴玉剑出门了,好吧也许这个东西真的很贵重,但他确实喜欢,若是这人愿意可以拿银两来换,多少都行,只要不让他破产都行。陆行舟抬起头,撞进“张飞”深邃的眼里。 好熟悉的眼睛。 好熟悉的人。 他们隔着面具对视,陆行舟两耳一嗡,那人叠了几年前的影子,微微笑了:“小舟,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1苏味道《正月十五夜》 第194章 道是寻常-2 陆行舟的喉头像是衔了一块热炭,口干舌燥,五味杂陈。在灯下,郑独轩的视线在他身上盘旋了片刻,他不说话,也不催促陆行舟开口,聊聊近况?聊聊过去?亦或是未来的打算?今时今日,他们还能静下心来详谈么? 陆行舟冷不丁道:“好久不见。” 对上郑独轩他总是慢半拍,明明是很简单的话,他却要经过一些大脑放空的时间后,才能往外说。 郑独轩松开手,将玉剑递给陆行舟:“你想要它么?” 陆行舟目光一滑,不敢如实说。郑独轩将玉剑解下来,递给他:“那便送给你。” “我何德何能。”陆行舟手上没有动作,视线游离,“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郑独轩不禁一笑:“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刚刚不是还想偷吗?” 陆行舟小声说:“今日是元宵,放偷节。” “所以,‘你偷’与‘我送’,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是你。” “是我又如何?” “我很抱歉。”陆行舟很庆幸自己今日戴了面具,他在面具下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我对不住你,我不好意思收你的东西。” 郑独轩的目光牢牢锁着他:“是因为青锋剑么?” 陆行舟说:“其实你什么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我,仇饮竹或许活不下来,他也没机会偷走青锋剑,然后……去杀了你的师父。” “有人出了大价钱,哪怕仇饮竹失败了,阎王庄会派出别的杀手,我师父也不一定能活下来。而且,就算没有青锋剑,仇饮竹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完成任务,小舟,这不是你的错,我从未怪过你,你无需自责。” “可是没有我,这件事就不会这么顺利。” “你这是在钻牛角尖。” 郑独轩想,小舟还是那个小舟,他很容易原谅别人,却很难原谅自己。 陆行舟抬起眼睛:“我没有钻牛角尖,这件事的因果关系中确实包含了‘我’,我对你师父的死要负一定的责任,我不想逃避,不想轻描淡写地将责任撇去,不想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想自欺欺人。” 第209章 郑独轩说:“如果我的出现只会让你感到内疚,或许我应该离开。”他这样说,脚却钉在原地,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陆行舟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你当真不怪我?” 他的敏感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 郑独轩说:“运势无常,生死有命,我不怪你。如果真要怪,我只怪我自己,我怪我没有让师父提升对阎王庄的警惕,我怪我没有一直在师父身侧,才让仇饮竹有机可乘。但我也不想怪自己,除了凶手和幕后之人,我不想怪任何人,因为那于事无补。” “幕后之人?你知道是谁害了你师父?” “我仍不确定。” 陆行舟怒了努嘴,看出郑独轩并不欲跟他多说此事,便转移话题:“你为何要戴这个面具?” 郑独轩笑笑:“为了光明正大地偷东西。” “这不像是你,你偷了什么?” “我出门不久,还没来得及动手,就碰见了你。”言下之意,就是什么都没偷,郑独轩晃了晃玉剑,“这把玉剑送给你,不要拒绝我,好么?” 陆行舟问:“你带它出来,是为了让它被偷走的么?” 郑独轩点头:“算吧。” “‘算’是什么意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有合眼缘的人愿意偷走,便让他偷好了。” “若是不合眼缘呢?” “那他不会得手。” 陆行舟压眉,只觉郑独轩这人好生古怪,在这样的节日中,不应该一视同仁吗?他居然还要看眼缘,要求真多。不过郑独轩还是让他的苦闷之心得以慰藉,那些过往似乎没那么重了,但也不至于立刻就成了轻飘飘的东西。陆行舟接过玉剑:“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郑独轩缩了缩手指:“你想去燕归堂看看吗?” 陆行舟来关州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见见吴家兄弟,他刚想说“好”,心中却像是被什么攥住了,剧痛来袭,他塌下肩膀,头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往后倒去,他感到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了他,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是极熟悉的景象。 陆行舟住在燕归堂的时候,窗户正对着院子里栽种的梅树,他又躺在这张床上了,满树繁茂撞进视野来,皎洁的月亮歇在枝丫里,晕开一圈圈的光。 郑独轩半隐在黑暗中:“你中毒了。” 陆行舟睡眼惺忪:“什么?”他中毒了?他明明什么也没干啊,为何会中毒? 郑独轩的声音很低:“你晕厥的时候,我搜索你的外衣,发现了一包糖。” “那包糖……是我中毒的原因?” “不错。”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要害我?”陆行舟回忆起那个男人的模样,他们素不相识,那个男人把糖送给他的时候,脸上也没有任何怪异的神色,那人看起来是个正常人,为什么要害他? 郑独轩问:“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吗?” “记得。” 陆行舟想坐起来,郑独轩按住他:“你现在浑身乏力,不要乱动。” “我想画出那个男人的模样。”陆行舟被迫躺回去。 郑独轩说:“没事,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了。” 陆行舟这才想起来,郑独轩是怎样的人。 “我不认识他……” “我知道。”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害我。”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原本想偷我的面具,我说这个不能偷,他就拿出这包糖给我,说送给我,因为他急着回家。”陆行舟回想起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这是他也能做出来的事情,这有什么的。 郑独轩说:“别想太多,等把他带回来,就知道真相了。” 陆行舟问:“我体内的毒素清走了吗?” “清走了,那毒不是剧毒,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损害,只是会让你昏迷、难受一段时间。” “那就好。” “你原先……不是百毒不侵么?”郑独轩的疑问似乎攒了许久,眉间笼罩着一点乌云般的阴郁。 陆行舟转念便明白了:“你以为……是因为你?” “我不知道。”按理来说,取心头血不会改变人的体质,但碰上小舟,郑独轩不明白了。 陆行舟舔舔唇:“不是因为那件事,是因为……是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的身体遭到了很大的损伤,也失去了百毒不侵的本领。” “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一言难尽。” “是一言难尽,还是不愿同我说?” 陆行舟语调软化,声音却坚定:“一言难尽。”不愿意和郑独轩说?不算是。反过来问呢,特别想要跟郑独轩说那些事?自然也是没有的。“一言难尽”确实是最好的答案。 郑独轩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陆行舟盯着窗外的梅花,假装不知道郑独轩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摩挲。郑独轩忽然叹了一声,轻得像梦,他笔直凝视陆行舟:“我原以为……” 话说到一半,便停了。 陆行舟顺着他的话:“原以为什么?” 郑独轩抚了抚他额前的乱发:“没什么。” 窗外传来鸟叫的声音,郑独轩站起来:“人带回来了,你想亲自问他吗?” 陆行舟眨眨眼睛,觉得很疲倦:“算了,你问吧,问完告诉我结果……不管理由为何,不必伤他。” “如果他想你死,也不必伤他?” “想我死的人有过很多,我计较不过来了。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好。”郑独轩出去了。 陆行舟翻了个身,郑独轩在的时候那种压迫感总算消失了。其实他不害怕郑独轩,可不知为何,在郑独轩面前,他总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他看了会月亮,心想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好不容易提起精神来好好过元宵,又遇上些中毒的破事,真可恨。他想着想着,又睡着了,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郑独轩给他准备了洗漱的水、垫肚的粥以及熬好的药,陆行舟收拾好自己,才问:“问清楚了吗?” “清楚了。” “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糖里有毒。” 陆行舟一脸懵:“啊?” “意思就是,想害人的不是他,是糖贩子。然后我便让人查了下,发现他没说谎,那糖贩子的生活过得很不如意,便想让世人都过得不如意,所以他在糖里下毒,谁吃着谁倒霉。” 陆行舟说:“所以,送糖给我的那人是好心办坏事了。” “对。他吓得不轻,已经走了,恐怕以后再也不敢买糖了。” “那糖贩子呢,你找他麻烦了吗?” “没有,他被官府抓了。” “这么快?” “嗯,吃了糖之后中毒的人不少。” 陆行舟说:“幸好他没有下致命的毒,不然我们这些倒霉蛋就一命呜呼了。” 郑独轩冷笑道:“不过是个懦夫。” 陆行舟赞同:“确实。”自己过得不如意,如果是因为被人害了,那就直接去找当事人啊,害他们这些无辜的人算什么本事?连“冤有头债有主”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愚蠢的懦夫! 郑独轩说:“你已经不是百毒不侵了,以后凡事多留点心眼。” 陆行舟觉得,这是运气问题,是防不住的。但他只点点头:“我知道,我会多加小心的。” “在好起来之前,不如你先住在这里?” “……也好,我想去看看锁愁兄和非吾兄。” 郑独轩欲言又止。 陆行舟心里一紧:“怎么了?” 郑独轩委婉道:“吴非吾有很大的变化。” 陆行舟稍稍松了口气:“那也正常。” 郑独轩不忍,却不得不说:“他疯了。” 第195章 道是寻常-3 陆行舟猛地愕然,胸中血气一翻:“疯了?非吾兄……疯了?” 郑独轩垂目苦笑:“不错,他疯了。” 陆行舟沉默须臾,仍是惊悸难平:“为何会如此?” “个中详情,我也不甚了解。”郑独轩袖手而立,“如果非要说原因,我认为是他想得太多而做得太少,才落到如斯田地。” 陆行舟知道,郑独轩此言绝非为了批判,只是将心中所想如实道出,陆行舟也隐约觉得,或许真的是这个原因。陆行舟问:“非吾兄现在在燕归堂吗?” 郑独轩点头。 陆行舟又问:“锁愁兄也在么?” “吴非吾出事之后,吴锁愁就回燕归堂住了,这些日子他都陪在吴非吾身边。” 陆行舟想到过往种种,心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他突然涌起一个荒谬的念头——只要他不去见吴锁愁和吴非吾,心中便一直装着这些人旧时的模样,什么都没有变,没有人发疯,没有人悲痛,没有人踽踽独行。 郑独轩似乎看穿了他:“你还想去见他们吗?” 第210章 陆行舟心潮涌动,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他们的距离那么近,他不能就这样逃避,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吴家兄弟现在不住在隔壁了,因为吴非吾疯了,所以燕归堂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很偏远的院子,让吴非吾能在僻静的地方更好地“养病”,也不容易打扰旁人。 郑独轩带陆行舟走到了吴家兄弟现在住的地方,便离开了。 陆行舟在门口站了许久,才积攒够踏入门的勇气。 院中无人,墙角处生了不少青苔,绿得潮湿刺目。他听见屋内有声音,便往近走了些。他站在门侧,原本背对着门口的吴锁愁似有所感,扭转脖颈往后看,陆行舟眼眸一潮,还挤出个牵强的笑容:“锁愁兄。” 吴锁愁又惊又喜,起身迎他:“小舟,你怎么来了?” 陆行舟略去中毒的事:“我来关州,碰见了郑独轩,他带我回燕归堂,我就想来看看你们。” “坐下说。”吴锁愁拍了拍陆行舟的肩,“我给你倒茶。” 陆行舟听话坐下,看吴锁愁在窄小的屋内忙碌,他想问吴非吾的事,好几次都吞了回去。吴锁愁挠挠头,有些尴尬:“这里没什么好茶,将就一下吧。” “无妨,我不是什么讲究的公子哥儿,锁愁兄也知道。” “当然,当然,只是许久未见,不知你可有翻天覆地的改变。”吴锁愁坐在陆行舟对面,斟酌须臾,“你知道非吾的事了么?” 陆行舟点头:“郑独轩跟我说了。” 吴锁愁满腔酸楚:“他现在还在睡,等他醒来……我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你,只希望你不要嫌弃他。他现在……不是很正常,他有时候会突然大吼大叫,不过多数时候都很安静。” “锁愁兄,你多虑了,我怎么可能嫌弃他?”吴家兄弟可是陆行舟在这个世界主动结交的第一批朋友,在燕归堂的那段时间,吴家兄弟帮了陆行舟很多,他们陪伴着成长,那是少年时期最真挚的伙伴,得知吴非吾的近况,陆行舟只觉得心疼,而无半分厌弃。 吴锁愁苦涩一笑:“他有几个朋友,在见到他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旁人对吴非吾流露出的嫌弃,伤害的人却是清醒着的吴锁愁,陆行舟字字落沉:“我不知道那几个朋友如何,但我能保证,不管非吾兄变成什么模样,我待非吾兄一如往常。” 吴锁愁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我相信你。” 陆行舟问:“你搬回燕归堂住了?” “对。” “那嫂嫂和孩子……” “他们在外面住,我隔几天会回去一趟。不必担心我,你嫂嫂很明事理,是她主动让我回来照顾非吾的。” “那就好。” “这几年你去哪里,做了些什么?我全然不知。小舟,你跟我说说吧。” 陆行舟心想,能说的真没几件。他在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事里挑挑拣拣,觉得说哪件都不妥,于是改换思路,说了些轻松平常的小事。 他很快便将话题引回到吴非吾身上,小心翼翼地问:“你知道非吾兄为什么会疯吗?”陆行舟想起上次见吴非吾的场景,那已经是三年前了,因为吴锁愁娶妻之事,吴非吾闷闷不乐。他们聊了很久的天,各有各的惆怅和不得已。 吴锁愁说:“具体的原因,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也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我想,他从小就不一样,他会为了一些别人觉得无关紧要的事耿耿于怀,他的思虑比旁人多很多,虽然他表现出什么都无所谓的潇洒模样,可事实上他没有那么洒脱,而且他没有特别喜欢做的事情,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没有什么欲望,但是又很难满足……我成亲之后,跟他见面的次数便少了许多,后来我察觉到他的状态不对劲,便经常回燕归堂陪他说话……可惜,还是太晚了。” “锁愁兄,千万不要苛责自己,非吾兄变成这样,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但我是他世上仅剩的亲人了,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看到他现在变成这样,我真的很难过。大好年华,怎么就……”吴锁愁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陆行舟错开目光,二十多岁的年纪,谁不是大好年华?但有的人疯了,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正在死的路上疾奔。 吴锁愁缓过劲来,露出皱巴巴的笑:“非吾应该醒了,我去帮他洗漱下,你在这稍坐一会,等会我喊你,你再过来?” 吴锁愁是在维护吴非吾的尊严,不让他衣衫不整邋邋遢遢地出现,陆行舟都懂,他说:“好,你去吧,我可以看看你这的书吗?” “当然,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随意就好。” 吴锁愁说完便出去了,陆行舟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他看不进去,只是装模作样地翻开来,那些字密密麻麻,像蚂蚁一样啃噬着他,陆行舟深呼吸几次,没法从文字的排列组合中获取逻辑。他抬起头,十六七岁的时候不觉得在燕归堂的日子有多宝贵,二十四岁的时候悄然回首,景比人长久。 “小舟。”吴非吾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陆行舟睁大眼睛,回过头去,那一瞬间他觉得郑独轩和吴锁愁都在骗他,吴非吾根本没有疯。吴非吾站得笔直,眼神很沉静,姿态肃穆而端正。陆行舟慢慢起身,走到吴非吾的面前,直视他的眼睛,惊觉里面是空的。 吴锁愁站在院中,望着他们,没有过来当“中间人”。 陆行舟咬着唇:“非吾兄,你还记得我吗?” 吴非吾说:“小舟,记得小舟,作者。” 陆行舟这才发现,吴非吾的手上还拿着一本小书,那是……那是他曾经送出去的诗集。陆行舟眼酸鼻涨:“是,这是我写的。你还记得?你还记得。” 吴非吾笑笑:“写得很好,我喜欢。” 陆行舟没想到,吴非吾记得他,竟然是因为这本诗集。他很想问问,除了这本诗集之外,你还记得别的事吗?可他看着吴非吾的眼睛,又觉得没有必要计较了。陆行舟问:“这些诗里面,你比较喜欢哪首?” 吴非吾反应了几秒,才翻开诗集,指着其中一页给陆行舟看—— 《闪耀的年少》 人生的一个特殊阶段 很擅长制造乐子 对知识的渴求浅尝辄止 不知道自寻烦恼 叫嚷着 反对阐释 攀爬不上 英雄故事 精力旺盛摔了一跤 青春正正好好 青春正正好好。 吴非吾问:“小舟,你喜欢么?” 陆行舟连连点头:“喜欢,特别喜欢。” 吴非吾欢欣道:“我们都喜欢这一首。” “你现在有什么喜欢做的事吗?” “喜欢……睡觉。” “那很好,你还练武吗?” “练武?” “就是武功。” “不练了,不喜欢。我不喜欢锋利的、尖锐的东西。” 陆行舟想,吴非吾说的应该是剑。不练武也好,吴非吾现在的状态,离江湖越远越好。 吴非吾突然问:“你快乐吗?” 陆行舟诚实道:“我不快乐。” 吴非吾再问:“你悲伤吗?” “有点。” “你幸福吗?” “我……为什么这么问?”不快乐的人会幸福吗? 吴非吾说:“我觉得幸福是一种痴人说梦的状态,我想知道,世间是否有真正幸福的人。” 陆行舟说:“我觉得应该是有的。” “你见过吗?” “我见过。”无知的孩童、朴实的农民、河畔的姑娘……陆行舟想,他见过很多。 吴非吾说:“真好。” 陆行舟问:“你渴望幸福吗?” 他恍惚觉得,吴非吾没有疯,只是他现在的行为模式,跟大众所认为的“正常”有所差别罢了。 吴非吾说:“我不渴望一切,渴望会让我变成奴隶。” “那很好,那真的很好。” “你最近有写新的东西吗?” “……没有。” “可惜了,我还想看新的。” 陆行舟没有承诺“那我再写点”这种鬼话,他清楚自己现在没有写东西的欲望,胡乱写点什么来敷衍,吴非吾也不会喜欢的。他说:“如果有一天,我想记录些什么,或许就有了。” 吴非吾偏过头问:“会有那一天吗?” 陆行舟望着阳光摇曳的树叶:“先相信会有吧。” 第196章 天长地久-1 陆行舟陪了吴家兄弟几日,便向郑独轩提出准备离开了。 郑独轩好像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做,眉目平静地问:“小舟,你要去哪?” 陆行舟说:“我想去……登龙城,我想四处走走,然后回溪镇。” 登龙城。郑独轩在心中咀嚼着这三个字,是为了见某个人么?他没有问得这么具体,只说:“要不要去武器库挑把好剑带走?” 第211章 他问过小舟,为何不见青锋剑,是还在仇饮竹的手上吗? 小舟说,不是,青锋剑断了,没用了,我把它埋起来了。 断了?那样好的剑,为何会断?他离开的这段日子,到底经历了多少事?小舟的眼神很复杂,郑独轩便没有再问下去了。但小舟现在拿的剑质量太差,如遇危险,不仅不会是助力,还很可能会是累赘。人在江湖行走,还是有把趁手的武器好。 陆行舟眼神一晃,含笑道:“我早就不是燕归堂的弟子了,还能去武器库挑剑吗?” 郑独轩说:“就当是我送你的。” 一把好剑,对郑独轩来说无足轻重,陆行舟却心念一动,他确实不满意自己现在的剑,但拿郑独轩的东西,他又觉得不好意思。 想想,遇见郑独轩,他收下了他的玉剑,现在又要收一把货真价实的剑。你做了什么,能回报什么?陆行舟什么也想不到。 郑独轩装作不知他在犹豫:“走吧?” 陆行舟不好拒绝,也不想扭扭捏捏说一大堆话,便顺势而下:“走吧。” 这是陆行舟第二次来燕归堂的武器库,跟第一次来的时候心境大有不同,那时看什么都新鲜,如今看什么都寻常,他抱着双臂,说:“我看得眼都花了,要不你帮我挑一把吧。” 郑独轩取下一把剑:“这把剑的长度、宽窄和硬度都跟青锋剑差不多,你用着应该顺手。” 陆行舟接过剑,抽出一半观察片刻,确实跟青锋剑很像,他不由得想,这不会是郑独轩早就放在这里,就等着自己来拿的吧。 他不敢问,将剑身收回去。 郑独轩问:“不喜欢吗?” 陆行舟摇头:“就要这把了。” “不先试试合不合适?” 陆行舟想,郑独轩这样的人挑的,怎会有不合适的可能。他淡淡一笑:“我相信你的眼光。” 郑独轩也笑:“你喜欢吗?” 陆行舟点头:“多谢。” “不客气。” “还是要客气的,不然换你谢谢我?” 陆行舟开了个玩笑,没想到郑独轩居然真的说:“谢谢。” “……你谢什么?”陆行舟讶然。 郑独轩没说原因。 陆行舟避开他的目光:“对了,在离开之前,我还想见见痴儿。”如果不是因为吴非吾疯了,他前几天便会去见尤痴儿,他想知道那个因为“善有善报”任务救下的少年,现在怎么样了? 郑独轩苦笑一声:“你在意的人都变了。” 陆行舟眼皮一跳:“什么意思?”尤痴儿出了什么事? “痴儿离开燕归堂了,他现在在红蝶教。” “红蝶教……”陆行舟听说过这个地方,这是一个刚兴起没多久的教派,红蝶教不问江湖是非,专注于修长生之道。他不解至极:“痴儿怎会进入红蝶教?” 陆行舟算算年纪,尤痴儿比他小十岁,现在应该是十四岁,一个年纪这么轻的人现在就开始想长生,那着实太怪异。 “具体的原因,让他自己跟你说吧,红蝶教就在关州,你可以去找他。”若不是因为陆行舟,郑独轩根本不关心尤痴儿,尤痴儿说要走的时候,他劝过,挽留过,无果,便放手了。不过他一直派人留意尤痴儿的去向,所以眼下才能回答陆行舟的问题。 陆行舟觉得也对,有什么问题,直接问当事人比较清楚。 郑独轩补充道:“朱凭春死后,燕归堂给痴儿换了个新的师父,在关州之乱中,痴儿的新师父也死了。那之后不久,痴儿便提出了要离开。他说他不想再留在燕归堂了,他想去别处找找答案。” 陆行舟唏嘘:“我想我明白了。” 红蝶教的地盘在争风渡,不设门槛,人人皆可进入。但很少人会在红蝶教内闹事,因为红蝶教的教主荣唤酒武功高强,若发现闹事之人,一掌便能让人从红蝶教的屋顶飞出去,飞出去的人通常死不了,但多数都得躺几个月。 初春的渡口水蒙蒙的,红蝶教的旗帜是青色的,被风吹得直不起来。红蝶教的外门没有人,进入院内,有许多刻着经书名句的石碑,那些石碑摆放的位置并不规律,东一个西一个,随意至极。 离陆行舟最近的石碑上刻着《关圣帝君觉世真经》:有能持颂,消凶聚庆;求子得子,求寿得寿;富贵功名,皆能有成;凡有所祈,如意而获;万祸雪消,千祥云集…… 陆行舟静静地看完了文字,他的心中没有泛起任何波澜,信仰的力量、行走的态度、心性的修炼,都跟他这等俗人没有关系,他不想把自己的作为和所谓的真理联系在一块,什么福祸富贫贵贱吉凶,爱来就来不爱来就滚。 再往前走,位于中央的是小山清泉,旁边是两人高的雕塑,雕的是谁陆行舟不知道,那雕塑看起来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可红蝶教才出现了几十年,不知是从哪搬来的,陆行舟存了好奇。 终于来到了内院,陆行舟见到了道士,道士问:“善人要进去吗?” 陆行舟说:“我来找人。” “谁?” “姓尤,名痴儿,是一个少年。” “善人可否留下姓名?” “我叫陆行舟。” “稍等。” 道士唤来另一个道士,小声说了几句,另一个道士便往内去了。 陆行舟没等多久,尤痴儿快步走出:“神……哥哥!” 陆行舟听出来,他原本是想唤自己“神仙哥哥”,话刚出口,不知为何就改了主意。 “痴儿。”陆行舟笑着回应他。 尤痴儿拉着陆行舟:“我们去外面说吧。” 出了红蝶教,尤痴儿才说:“哥哥怎么来了?” 陆行舟打量着尤痴儿,他长大了不少,下颌比以往更加清晰,眼尾微微下垂,瞳仁似乎缩小了些。他说:“我来找你啊。我去了燕归堂,他们说你离开了,来了红蝶教,这是为什么呢?” “我的师父又死了,哥哥知道吗?” “知道。” 尤痴儿神色平淡:“师父去世之后,他们要给我找个新师父,我拒绝了,我不敢要新的师父,我害怕……我想,我真的是个煞星吗?跟我亲近的人非死即伤,但我还一直活着,我觉得我需要离开燕归堂,去别处寻求答案。后来……我就走了,之后我遇到了教主,我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吸引力,我很喜欢教主,教主问我要不要加入红蝶教,就这样我成为了红蝶教中的一员。哥哥,你会怪我吗?” “为何这么想?我不会怪你。” “因为是你把我带进燕归堂的,你一番好意,我却没留在燕归堂,我辜负了你。” “不要这么想。”陆行舟摸摸他的脑袋,“你的心把你带到了红蝶教,这是你更想留下的地方,这就够了。我把你从破庙中带出来,是为了让你不要再当乞丐,所以,不管你是去燕归堂还是去红蝶教都好,都没有关系。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你让我见到了更广阔的天地,我永远感激你。” “你在红蝶教过得高兴吗?” 尤痴儿猛猛点头,终于显出些少年人的活泼:“高兴。” “高兴就好。” “哥哥,你呢,你高兴吗?” “我有时高兴。” “有时,是什么时候呢?” “知道我在意的人都活得不错的时候,比如现在看到你,我就高兴。”陆行舟说,“你平日在红蝶教都做些什么?” “打扫庭院、烧香礼拜、诵读经典、打坐修炼……哎,教主回来了!”尤痴儿嗖一下站起身,面露恭敬。 陆行舟望过去,只见一个着宽大白袍的人款款而来,他年纪大了,面容清癯,双眉泛起秋霜般的白,眼睛却如银锭那般明亮,胡子打理得很整洁干净,姿态仙风道骨。陆行舟下意识站起身,荣唤酒顿住脚步,看向陆行舟的眼睛亮得摄人,陆行舟头皮微发麻,拱手道:“你好。” 荣唤酒问:“善人是?” 陆行舟两句话介绍完自己以及自己与尤痴儿的关系。 荣唤酒神色舒展:“原是痴儿的恩人,我观善人身上有道风,何不进门详谈?” “啊?我?”陆行舟愣住了。 荣唤酒说:“请。” 陆行舟的身体仿佛不由自己控制,他跟着荣唤酒进门了。尤痴儿欢天喜地走在后面,心想莫非神仙哥哥也要加入红蝶教了? 第197章 天长地久-2 陆行舟原以为荣唤酒会带他去外院的屋子,没想到荣唤酒一路往前走,竟将他带去了内庭,穿过梅瓣形的拱门,一长排秃树后面,整齐排列的厢房上是青灰色的屋瓦,四面都由一根根笔直的修竹排成,满目青绵绵的,使人顿感惬意。 陆行舟的手被什么碰到了,他低头一看,尤痴儿勾刮着他的手指,陆行舟马上领会到他的意思,牵起他的手。 尤痴儿喜孜孜笑了,他握紧陆行舟的手。 第212章 荣唤酒回头说:“痴儿,你回去吧。” 尤痴儿恋恋不舍看了陆行舟一眼,松开手,尊敬道:“是。” 陆行舟看见一间孤零零的房子,不远处是半圆的坟茔,青石上什么字都没刻,是一座无名碑。 荣唤酒说:“这是我住的地方。” 陆行舟视线飘了飘,如果是在几个月之前,他会以为自己触发了任务,不然他和荣唤酒素不相识,荣唤酒为什么要带自己去他住的地方,为什么要留他说话,为什么要让尤痴儿离开?但现在任务已经消失,陆行舟不由得联想,这是不是“任务后遗症”?虽然任务消失了,但游戏里人物早就被设置好的剧情不会随之消失,只要陆行舟碰上了,那些不明逻辑的事情就会发生。 陆行舟直接问:“荣教主,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个地方?” 荣唤酒坦然回应:“我想让善人加入红蝶教。” 陆行舟不咸不淡道:“可教主才刚刚认识我,我自认身上没什么过人之处,不至于让教主另眼相待。” “善人何必妄自菲薄?我创办红蝶教三十年了,看人极准。” “哦?那教主为何看中了我?” “因为善人的眼睛。” “眼睛?”陆行舟想摸眼睛,但他忍住了,他不认为他的眼睛有特别之处。 “善人的眼睛里有许多故事。” “有故事就得加入红蝶教吗?” “当然不是。”荣唤酒摇头,“有故事,但不能和故事融为一体,这样的人才适合加入红蝶教。” 荣唤酒表达得并不算特别具体,甚至有些抽象,但陆行舟明白他的意思,也许因为他们身上都有相似的“故事”,或者相同的痛苦,所以话语不需要说得那么清楚。 陆行舟说:“我对加入红蝶教没有兴趣。” “善人如此坚定吗?” “我不想研究透什么,也不想成为至高无上的什么。我只想稀里糊涂地过日子。”若非如此,在登天梯第九十九层,陆行舟便不会拒绝成神之路,哪还轮得到荣唤酒在这劝说些什么。 “在创办红蝶教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荣唤酒语调如常,“你知道这是谁的坟吗?” 陆行舟注意到了他说了‘你’,而不是“善人”。“我不知道,我猜应该是跟你有关的人。” “不错,那是我的养父。” “为何没有刻字?” “你想知道?” “有些好奇,若有冒犯,教主可以不理会我的问题。” 荣唤酒衔着微笑:“我亲手杀了他,便不给他刻字了。” 陆行舟听过许多人的故事,见过几个人的一生,亲历过一些人的眼前,形形色色的人穿过他的世界。陆行舟想,他为何还会为荣唤酒所说的话感到悲哀,荣唤酒说这句话的时候面带微笑,他懊悔吗?遗憾吗?还是感谢自己做出了那个举动。 荣唤酒问:“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陆行舟点头。他注视着荣唤酒,才发现荣唤酒眼尾的皱纹串成一束,像一枝泼溅了细小斑点的梅花。荣唤酒的笑容敛进眼里:“‘再来一壶酒’,我在我娘腹中挣扎着要爬出来之时,我爹在酒楼喊这句话,‘再来一壶’,他呼唤着,又呼唤着,我便呱呱坠地了。等他回到家之后,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我亲爹姓熊,我原本叫熊唤酒,后来我跟养父姓,便改叫荣唤酒了。 “对于亲爹、亲娘,我没有任何的印象,因为在我有记忆之前,他们都死了,这些事是后来养父告诉我的。养父跟我亲爹亲娘是好友,他们之后反目成仇,是因为他误以为我亲爹亲娘为利害他。还是说说那件事吧……在机缘巧合之下,养父得到了一把宝剑,那把剑被称为神兵利器也不过分,练剑之人用它如鱼得水,不会武功的人用它也能以一敌百——敌一百个普通人。 “养父自知怀璧其罪,得到这把剑后不敢声张,只告诉了我的亲爹娘。没过多久,他得到这把剑的事就传遍了整个江湖,他不愿将剑交出去,怕引起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他带着剑四处奔逃,过得十分狼狈。那时他还没有怀疑任何人,只当是纸包不住火,天下没有任何藏得住的秘密。但后来他逃回来,想寻求我爹娘的帮助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杨二居然愿意把这把刀送给你?’ “‘我卖了他一个这么大的人情,他当然要给出同等的回报。’ “‘这把刀,并不比阿棕那把剑差多少。’ “杨二便是想要得到那把剑,所以不停在追寻养父的人之一,阿棕便是我的养父。养父只听了这三句话,便断定是我爹娘出卖了他,使他陷入此等进退为难的境地。养父生性火爆,嫉恶如仇,为此,他杀了我爹娘。 “很不可思议吗? “江湖人就是这样的,他们每天跟兵器打交道,不是在杀人就是在被杀的路上,在某一刻,一个人该死的念头植入江湖人的心中,他们就忍不住身上的嗜杀之气。下一刻他们手起刀落,不会给自己任何犹豫的时间,当然,也没给自己不后悔的机会。我的养父便是如此。 “什么?情谊? “在确信背叛的事实之后,血气翻腾的时刻,情谊便会凭空消失。也许过后它会重新出现,但在那个举起刀剑的瞬间,情谊没有任何力量。 “你的眼里充满了不赞同,你认为江湖不全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但我在讲养父的故事,所以我试图从他的视角来分析。 “他杀了我爹娘之后,才想起来还有个我。那时我还不到一岁,养父后来跟我说,因为我哭了,所以他才想起了我。不然,他会直接离开。 “他没想过要杀了我,他坚信我爹娘出卖了他,但‘父债子偿’这样的道理在他这行不通,‘斩草除根’同样如此,所以他把我抱走了。他想,他要把我养成一个好人,养成一个跟我爹娘完全不一样的人,他要确保自私自利、利欲熏心、不知恩义这样的行为都不会在我身上出现。 “我一直以为他是我亲爹,他什么都没跟我说,那把削铁如泥的剑被他丢给了阎王庄,他再也不想管了,就让那些江湖人自己争去吧。他带着我隐居山林,亲自教导我学文学武,在深山老林中,我接触不到别人。对我来说,人的世界,就是养父的世界,他是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唯一榜样。我喊他爹,总共喊了十七年。” 第198章 天长地久-3 荣唤酒久久没说话。 陆行舟睇他一眼,便将目光转回坟茔上,坟茔的周边没有任何杂草,不,是没有任何草,不是因为冬天,不是因为秃了黄了矮了,是一丝丝草生长过的痕迹都没有……别的地方都有,只有墓碑的旁边寸草不生。 荣唤酒不知从什么劲中缓过来,继续说:“要离生灭。把旧习般般,从头磨彻。爱欲千重,身心百炼,炼出寸心如铁。 “那是丘处机写的,是养父教我读的。他教我炼寸心如铁,我没有炼会。 “他总是把一些道教的思想灌给我,他希望我能多亲近道,少好奇人。在我小的时候,他教我许多东西,百无禁忌,可我因此提出许多问题,我总是问人在哪儿,为什么诗书中全是人,但这里只有爹。他答不上来,不是因为他不知道答案,而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把我那些好奇的念头掐灭。 “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对人间尚存探究之意,在十七岁那年偷跑出去,他就成功了。那样我会和他一直生活在深山中,到他老、我老、他死、我死。 “冥冥中自有天意,我跑出去的那天,刚好碰上十年一度的武林盛事——比武大会,而那一届比武大会的奖品,刚好就是养父当初得到又丢掉的那把剑。 “我什么也不知道,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只觉得兴奋,哪里热闹便往哪里凑。就这样我凑到了比武大会的观赛席里,看台上比武看得手痒极了,于是也想上台比试。我不知道比武大会要提前报名,然后再按照抽签顺序比武,我以为想上台便直接上好了,所以等上一场比武结束后,我直接跳上台,要求赢的那人跟我比一场。 “赢的那人和台下的人都怔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我跟我的亲爹长得太像了,他们认出我,许多人说出我亲爹的名字。 “我很是疑惑,他们为什么一直提那个姓熊的人。我姓荣,姓熊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惊讶归惊讶,比武大会不会因为我中止,负责人上前客气地请我下去,我质问他为什么,他很耐心地给我解释了比武的规矩,我闹了一通笑话,又羞又恼,便跳下台了。 “下台的时候我看到了养父,他肯定是出来找我的,我害怕他责怪我,又想在热闹的地方多待几日,于是假装没有看到他。我想,等过几日我就回去,到时候他挂念我,便不会骂我了。 “我不敢看向他的方位,所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第213章 “很多人围住我,他们喊我亲爹的名字,问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们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我听不明白,也不想听。嘈杂的声音将我包围,我无比怀念在山中的清净,难怪养父让我少接触人,原来他们会让我如此烦躁。 “但没过多久,我就弄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了。 “我想他们认错人了,我爹活生生的,怎么可能死了?人的脸上都是眼睛鼻子,有相似之处多寻常,何必大惊小怪。我跟他们这么说,他们没人信我,问我爹叫什么名字? “我把养父的名字说出来了。养父一直没告诉我他的真名,他想脱胎换骨换一种生活,于是连名字也换了,所以那些人听到我说出的名字之时,都一头雾水。 “‘也姓荣?’ “‘会不会跟荣棕有关系?’ “‘可是荣棕根本不长这样啊。’ “……他们又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他们接着问我娘是谁。我说不出来,因为养父从来没有提过,我连‘我娘’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心中的怀疑便是在这个时候种下的,我不是怀疑养父在骗我,我只是想他为什么要瞒着我。 “再后来的事不必多说,真相不需要十七岁的我去串联,自有人会想方设法地查验。他们确定我就是当年失踪的孩子,他们说养父在骗我,他不是我的父亲,多半是我的杀父杀母仇人。 “当时的我嗤之以鼻,他们所说的事实多么荒唐,我绝不相信。 “我离开热闹的城镇,回到深山,养父看着我,眼神很沉,就像冬天的狼的眼睛。我第一次看他露出那样的目光,我们太熟悉了,而那目光太陌生了。我脱口而出‘他们说的是真的么’。 “他问‘他们说了什么’。 “我把我听到的所有话都告诉他了。 “他很久没说话,我知道那是真的了。 “我告诉他,是真的也没关系。他震惊了,我说不管怎样,你才是把我养大的人,有没有血缘关系不重要,你就是我爹。他好像很难消化这件事,仿佛只有我做些什么才合乎逻辑,去恨他、打他、吼他,这样才是对的。 “但那时的我确实觉得无所谓,我对亲情所有的理解都来自于他,那些事是真的又如何?我对我的亲爹娘毫无记忆与感情。他是我的仇人又如何?他待我这么好,难道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一定比这么多年朝夕相处的陪伴更加重要吗? “我这样平静地接受了这些事,他却没有办法理解,他让我不要再喊他爹了。他说,他把我教得太差了。他让我下山去,去个一年半载,在人群中生活。 “让我少接触人的是他,让我多接触人的还是他。一个人怎么能活得这么矛盾? “我不会抗拒他的安排,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人生中唯一的叛逆就是那次偷跑下山,在那之前,在那以后,他让我做的所有事情,我都照做了。 “包括杀他这件事。 “我在山下待了一年,我入了江湖,人人都说我是熊唤酒,我的姓不是我的姓,我的脸才是我的名字。 “在人群中我确实学得更快,我了悟很多道理,那些跟我亲爹亲娘有过交集的人都跟我说他如何如何,我在心里把他们的形象拼凑起来了,细致入微的具体,但我对他们依旧没有感情。 “我回到山上,养父一直没有离开。 “我跟他说,我什么都明白了,但我还是维持之前的看法,我不认为那有什么,我还是想喊他爹,想在山上跟他过日子,不理会别人的闲言碎语,就这样过一辈子。 “那不好吗? “他说,那如果你知道你爹娘没有透露我的秘密,是我误会了他们,误杀了他们,你还是这么想吗? “我还是说,我不在意。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三句话变成了两具尸体。在我八岁那年,他下山去祭拜我爹娘,他想说他原谅他们了,因为他们留下了我,因为他们让他选择了现在这条路,他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他把这些话都说出口了,结果被同日前来祭拜的杨二听见了……很巧吧?命运就是各种因缘的组合。 “杨二跟养父说,你误会他们了。 “杨二之所以送了把好刀给我爹,是因为我爹把他引荐给幽梦岛的岛主——你知道幽梦岛的岛主有多神秘——他送刀和他想要我养父手上的那把剑毫无关系。 “我不知道那时养父的心情如何。他回来之后,面对八岁的我,能说些什么? “他把真相告诉十八岁的我,他说他后来对我这么好,跟此事脱不开干系。 “我终于觉得有所谓了,不是因为我觉得我爹娘很无辜很可怜,而是因为他后来给我的无条件的爱原来是有条件的,如果不是因为愧疚,他对我不会那么温和、包容、用心。 “我很失落,我消失了一段时间,我把所有事都理了一遍,我还是觉得我不能没有他。我亲爹亲娘早早就死了,我的记忆里找不到他们,对我来说,没有记忆的过去不重要,他们不重要,而养父重要。我回到山上,跟养父剖白心迹,他听完,只跟我说了三个字,‘杀了我’。 “我想他疯了。 “他很坚定,如果我不杀了他,那他就自杀。 “我真觉得他疯了。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可能人年纪大了就喜欢开玩笑。 “他把刀捅进自己的心脏,他来真的。 “我制止了他,他说只要我不杀了他,他一定会自杀。 “为什么要这样?我歇斯底里。 “他说我什么都不懂,他还是没把我养好,人怎么能和杀父杀母仇人共同生活? “……我没法不听他的话,我也看不得他用死亡威胁我。 “我们僵持了两年,最后我如他所愿,杀了他。 “不必问我是如何杀他的,反正,他死了。 “之后我就在山下生活了,从二十岁到四十五岁,我见过那么多的人,还是不能理解那件事。 “所以我创建了红蝶教。 “我不是要求长生不死,我只是想活久一点,如果我有足够长的生命,足够多的时间,也许我能更容易想明白这个问题。 “我活着的最后目标,就是想明白这个问题。 “我也欢迎那些有同样问题的人进入红蝶教,人和人无法携手解决各自的问题,但起码这里有片地方,可供‘从头磨彻’。” 陆行舟抓的重点很偏:“这么说来,你已经七十五岁了?” 荣唤酒说:“对。” “真看不出来……” “你觉得我多大?” “五十五左右,顶多六十。” 荣唤酒淡淡一笑:“创建红蝶教之后,我的容貌衰老得很缓慢。” “你会对每个你想让他们入教的人,讲你的故事吗?” “不,多数时候,都是我去听他们的故事。” 陆行舟若有所思。 荣唤酒问:“你想告诉我你的故事吗?” “我还是没有入红蝶教的打算。”陆行舟这是委婉拒绝说出自己的故事,人和人确实无法携手解决各自的问题,也许他得四处流浪,在某年某日建个家,才能找到属于他的答案。 荣唤酒也不强求:“若有缘,我们会再相见的。” 陆行舟道:“那便有缘再见了。” 第199章 心若死灰-1 陆行舟走出红蝶教,看见了等在门口的尤痴儿。 尤痴儿问:“哥哥,你要走了吗?” 陆行舟低头看他:“是呀,我要走了。” “你不加入红蝶教吗?” 陆行舟哭笑不得,怎么一个两个都想他加入红蝶教。他摇头:“我今日来红蝶教,只是为了看看你。” “我害怕……”尤痴儿悬着心,“我很害怕……” “痴儿,你怕什么?” “我怕哥哥也会遭逢祸患,跟我亲近过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尤痴儿擦了擦眼睛,“这几年我不知道你的消息,不敢去想你是否还活着,现在你又要走了,我怕你会遭遇不测,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才是尤痴儿希望陆行舟加入红蝶教的缘由,如果他能时常见到陆行舟,便不会担惊受怕,不会肯定那个可能——他真的克死了所有对他好的人。 陆行舟说:“不要这样想,你不是煞星。那些离开的人……都是命。这样吧,如果你不知道我的消息,也很久都见不到我,就这样想——哥哥应该是在某个地方过着平淡、安稳、甚至算得上是幸福的生活,好吗?不要想象我遇到了不好的事情,要想象我过得很好,好到想不起别的人,下回你再见到我,就可以责怪我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你。” 尤痴儿被他绕晕了,想了一会总结道:“哥哥的意思是,让我不要责怪自己,要责怪你?” 陆行舟眉眼弯弯:“是啊,不管发生什么,都当成我的问题好了,你只需要快快乐乐地长大。” 第214章 “可是,我不想责怪哥哥。”尤痴儿撇了撇嘴,觉得这不是好主意。 尤痴儿已经十四岁了,不好忽悠了,继续扯这件事不知道要说多久,陆行舟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红蝶教院子里那站着的雕塑,你知道是谁吗?” “知道,那是葛洪前辈。” “那你知道他说过的一句话吗?‘瞻山识璞,临川知珠’。我考考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会观察的人,在山川边能发现玉石和珍珠。” 陆行舟说:“对了,这就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人要多观察、多学习,才能洞悉事物本质。” “哥哥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想让你多观察周边的事物,注重当下,少去想过于遥远的过去和未来,少忧虑,少哀愁。”尤痴儿还这么年轻,跟他当初穿进《三尺青锋》时一样大,陆行舟望着尤痴儿,很难想象他二十四岁的模样。 尤痴儿握紧拳头:“我努力吧……” 陆行舟撑开他的掌心:“不是要努力,是要顺其自然,所以不要握紧,要放松。” 尤痴儿问:“哥哥,你离开之后要去哪里?” “我想去更北的地方,找一个人。” “那个人对哥哥很重要吗?” “很重要。” “那哥哥快去找他吧。”尤痴儿眼睛亮堂,“重要的人,可是要牢牢抓住的,不然,就会被风吹跑了。” 陆行舟眼神幽幽:“可我既想快点找他,又不敢快点找他。” “为什么啊?” “因为、因为我问心有愧。”个中细节就不能跟尤痴儿说了,陆行舟想,当初他以为自己有回到现实世界的可能,便执着得把宁归柏赶走,待到确信自己回不去的时候,又巴巴地去将人找回来。天啊,陆行舟脸庞一热,他是有多厚的脸皮啊。 “哥哥是做错了事情吗?” “嗯。” “没关系的呀。”尤痴儿自己有一关过不去,但安慰别人却很容易,“做错了事情道歉就好了,一次没有用,那就多说几次,几次也没有用,那就多做些事情。我觉得只要人还活着,别的事都很容易。以前,朱师父不是打断了我的腿骨吗?那时候我又气又怕,我觉得我是恨他的。但后来……后来他走了,我就想,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原谅他,就算他把我另一条腿打断,我也原谅他。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和师娘都活着。” 陆行舟揉了揉尤痴儿的头:“痴儿,别想了。” 尤痴儿抓住陆行舟的手:“所以哥哥一定要抓住那个人,一定要把你想说的话都告诉他。” 陆行舟胸口一紧:“我会尽力的。” 陆行舟回了燕归堂,收拾好包袱,他得快点去登龙城。 郑独轩送他一程,这才发现陆行舟换了一匹马,他问:“小舟,你之前的马去哪了?” 陆行舟拖着尾音说:“它老了……走了。”剑断了,马死了,陆行舟也不怕郑独轩怀疑什么,再坚硬的剑也有被折断的可能,再威风的马也会跑到生命的尽头,只是他运气比较差,两件事碰在了一块。 郑独轩没说话,陆行舟侧目看他。郑独轩张了张嘴,陆行舟已经明白了:“不要再送我一匹马,这匹马虽然普通,但它是活生生的,我跟它有感情,我不急着赶路,不需要更好的马。” 郑独轩翘起嘴角:“你怎么知道我想送你马?” 陆行舟说:“直觉。”他想,他们毕竟也认识很多年了。 “我不送便是。” 陆行舟牵着马走,郑独轩走在他身侧:“什么时候会再来关州?” “你问了一个让我很难回答的问题。” “我换个问法,你还会想来关州吗?” “有机会的话,当然。”他们走出了关州城,陆行舟顿住脚步,“就送到这里吧。” 斜风过去,撩起二人的衣摆,郑独轩衔着很淡的笑:“此次一别,不知何日才会相见,让我再陪你一段路吧。” 陆行舟也笑:“那便再走走吧。” 走啊走,陆行舟找话题:“你知道胜寒派灭了崔家的事吧。” 郑独轩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点头:“对不起。” “这件事不是你做的,受害者也不是我,你不必跟我说对不起。” “我知道你姐姐跟崔寻木的关系。” “……胜寒派这样做,你留在胜寒派,不会觉得膈应吗?”他们的关系确实不复从前了,可陆行舟相信,郑独轩不会是冷眼旁观的人。 “正是因为如此,我更要留在胜寒派,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也能第一时间知道。崔家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不在关州,并不知情。” “那……注意安全,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保全自身。” “嗯。”郑独轩望着前方,“小舟,我就送到这儿了。” 今日黄汤似的天,云都被煮碎了,远处是混沌的一大团,他们于此地离别,没折柳也没挥手,目光交汇过后便分开了。 第200章 心若死灰-2 前往登龙城的最短路线会经过京城,但陆行舟特意绕过了京城。他害怕听到太子被刺杀的消息、王羡鱼的名字,他还没有强大到能接受任何事情的发生,逃避跟故作坚强比起来,谁又能算得上更差。 陆行舟现在骑的马跟千里马比起来,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这匹马跑累了就会停,陆行舟不是手拿鞭子逼着马往死里跑的人,所以他一天能走多远的路,完全取决于马的体力。 一路走走停停,又绕了远路,过了半个多月,陆行舟终于到了登龙城。 阴灰色涂满了天空,俨然要酝酿一城的雪,很快碎珠似的雪沫旋着打转,灌进陆行舟的脖颈中,陆行舟缩了缩脖子,跳下马,只牵着马缓慢前行。 太冷了,若是骑马,这种冷会扑得人更加麻木。自从陆行舟的武功上去之后,就没那么怕冷了,但登龙城的冷还是超出了他的忍耐程度。他不知登龙城是年年都这么冷,还是今年格外冷,毕竟他只来过一次,实在猜不出来。他不知道,有人肯定知道,等见到宁归柏之后,陆行舟要问问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 不过,以宁归柏的体质,他估计会觉得都差不多——都不怎么冷。 想到这,陆行舟不由得咧嘴一笑,他这一笑,风雪就不客气地溜进嘴中。冷得冻牙,陆行舟连忙闭上了嘴,不敢再笑。在现代社会,看牙是一项花钱如流水的项目,在《三尺青锋》中,也不知道针对牙齿的医疗水平如何,陆行舟可不想冻掉了牙。 他还记得宁家的位置,他一路不停,直奔宁家。他已经慢慢悠悠走得太久了,如今他到了登龙城,再也不想磨磨蹭蹭,他迫切渴望见到宁归柏,就像是在寒冷中的人盼望春天。 但马冷得不行,浑身在颤,不愿意再往北走,陆行舟便带马进了一家客栈,把马送进有瓦遮头的马厩里,又开了一个房间,把自己的行李都放下,卸下包袱后轻装前行。 他走到宁家之时,雪停了,天上像是蒙了一层密不透风的黑纱,夜色深重而凄厉,乌糟糟的。陆行舟眼皮一跳,他敲门,没人应。陆行舟再敲门,这回敲的时间长了些,总算听到里头传来脚步声了。 开门的还是上次那名老人,乐旭的眼睛依旧浑浊如白豆腐汤,他眯着眼认出了陆行舟:“公子?你……是来找少爷吗?” 陆行舟礼貌微笑:“是的,他在家么?如果在的话,可否帮我通传一声?” 乐旭侧开身子:“少爷在家里,公子先进来吧,外头冷,你进来坐着,我这就去找少爷。” “那就麻烦了。”陆行舟跟着乐旭穿过回廊,进了厅堂,室内隔绝风雪,生着炭火,温暖极了。乐旭给陆行舟倒了杯热茶,陆行舟捧着茶说谢谢,乐旭转身出去了。 陆行舟静静等着,这里太安静,他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心里仿佛有许多个小人,高举着手臂合起掌心,一个个扎进心河中,发出相似但不太规律的声音。扑通扑通。 他口干舌燥,喝尽了杯中的茶,抬起头时,才发现门后有半个黑黢黢的影子。 “小柏?”陆行舟倏然起身,“怎么不进来?” 宁归柏推门而入,他罕见地穿了一身黑衣,脸色却十分苍白,他好像瘦了些,轮廓更显冷峻。他没有笑,也没有皱眉,没有眨眼,五官像是被螺丝钉固定住了,有种精致的假人感。 他掩上门,站在门边没动了。陆行舟觉得他离自己很远,于是走近去,他说:“小柏,你怎么了?”宁归柏的变化使他害怕。 宁归柏说:“我……”话一开口,他便觉得自己的嗓音有些哑,于是他住了嘴,闷声清了清嗓子,重新说:“我没事。” 陆行舟本能地想拉宁归柏的手,面对宁归柏,在不知道怎么处理问题的时候,先用肢体接触缓和情绪是绝不会出错的方法。可是宁归柏反应极快,避开了陆行舟的触碰,陆行舟怔住了,他缓缓收回手。 第215章 他扯出个笑容:“你不想看到我吗?” 宁归柏不答反问:“你为什么没走?你还没去到第九十九层吗?” 陆行舟抿了抿唇:“我去到了,第九十九层让我去当神仙,我不愿意,我出来了。接着所有跟任务有关的东西都消失了,我彻底成了这个世界的一员,小柏,我走不了了。” “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吗?”银子似的亮光落在宁归柏的睫毛上,一簇一簇,颤巍巍晃悠悠。 “是其中一个原因,我觉得,我得告诉你这件事情。还有……” 还有什么?陆行舟不往下说了,他以为宁归柏会问,但宁归柏没问,宁归柏只是说:“我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那又如何?知道了,你可以走了?或者,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说完就可以走了。宁归柏说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陆行舟自行想象了后面的话,伤人的话。 有什么办法呢?当初说尽好的坏的,让宁归柏离开的人是他,是他先做出了抉择,现在无论宁归柏怎么对他,他都可以承受的。 他们分别不过半年,却比之前三年未见之后更加生疏。陆行舟在心里苦笑,面上还自顾自地说:“在那之后,我碰见了一个跟我一样的人,来自那个世界的人。他的经历跟我的很不一样,但根本上是一样的,都是身不由己……你想知道他的故事吗?不想听也没关系。我……我不知道要跟你说什么,你最近在做什么?可以告诉我么?” 宁归柏喉头滚动:“没做什么,每天都在练功。” “有练新的武功吗?” “没有。” “你奶奶在家吗?” “她在闭关。” “你爹娘呢?” “不在家。” …… 宁归柏只回答陆行舟问的问题,一句话都不多说。可不管陆行舟问什么,他都会回答,他没有忽视陆行舟的话,也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的神情。这让陆行舟察觉到了希望,也许宁归柏只是太生气了,所以才会显出冷漠,他可以努力把宁归柏哄好——这样的事他做过太多遍了——他们就能复旧如初了。 就像玩快问快答那样,陆行舟问了许多个不难回答的小问题后,突然来了一句:“你恨我吗?” 宁归柏却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着,陆行舟的算盘落空了。恨、不恨,都是很好的答案,陆行舟最怕的是沉默。 “你走吧。”宁归柏的声音带着凉意,“你回去吧。” 陆行舟不想走,也不明白宁归柏为何忽然让他走,他说:“我回哪去?” 宁归柏不看陆行舟:“哪都好,你走。” 陆行舟的脸色一寸寸灰败,他不认为宁归柏这是在报复他——当初你让我走是吗?现在我也让你尝尝这种滋味。宁归柏说得很平静,他真的想让陆行舟离开。 “我不走。”陆行舟从没在宁归柏这得到这样的待遇,他下定决心不顺着宁归柏,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捧起一滴水都没有的茶杯,昂头死死盯着宁归柏,目光倔强极了,“我不走,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哪都不去。” 宁归柏的眼睛终于落回陆行舟脸上:“你不走,我走。” “你!”陆行舟跳起来,将茶杯磕在桌上,从背后抓住了宁归柏的手。 宁归柏挣了挣,没挣脱。 陆行舟眉头紧蹙:“你的手为什么这么热?” 宁归柏板着脸:“我最近在练火系内功……松手。” “不松,你打我吧,打死我就能松了。”陆行舟决心将无赖耍到底。 第201章 心若死灰-3 宁归柏紧锁眉峰:“陆行舟,你想怎么样?” 陆行舟的目光逼视宁归柏:“我想跟你说话,我想你跟我好好说话,我想你别走。” 宁归柏胸中血气翻涌:“……好,你说,你松手。” “你先坐下来。”陆行舟觉得宁归柏的手更烫了,他怕他一松手,宁归柏就消失无踪了。 宁归柏顺着他的意思坐下,有那么一瞬间,陆行舟觉得他们还像从前那般。陆行舟终于松开手,坐在宁归柏的身侧,执意要问:“你恨我吗?” “你希望我说什么?” “我希望你说实话。” “我恨过你。” 陆行舟精神大振,宁归柏恨过他,那样很好。不是雁过无痕、风轻云淡、无迹可寻。那样很好。他不由得笑起来,宁归柏望他,不望他,又望他——这人为什么还能笑出声? “小柏,我回不去那个家了。”笑过之后,陆行舟又觉悲切,宁归柏是《三尺青锋》中唯一知道现代社会的人——廖伶敏不算,她只知道自己的魂来自异世,她根本不知道那个世界是怎样的。 宁归柏又跟王羡鱼不一样,对于陆行舟的经历,王羡鱼是全然明白,而宁归柏是以他的视角试图去理解。王羡鱼生死不明,陆行舟需要宁归柏,这个能装载他情绪的人。 宁归柏不作声。 陆行舟泛起一点酸笑,倒豆子般说起来:“我应该接受这件事的,我也在努力接受,但现在还不能完全接受。我还是会梦到我的父母,梦到另外一个陆行舟,梦到那个世界生活的种种。不过我已经没那么渴望了,我觉得,再过一段时间,也许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也许没那么长,我不知道……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定我就完全死心了,死的是作为现代人的那颗心,然后,我会带着那些记忆往前走。 “你不想说话吗? “那你听我说,如果你不想听了,就告诉我。 “我方才说,任务彻底消失之后,我碰见了一个跟我来历一样的人。 “他连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都跟我一样,也是十年,他比我小两岁,今年才二十二岁。他十二岁进入这个陌生的世界,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过来的,他说他是孤儿,在那个世界没有家,所以他无所谓,既来之则安之。 “不过他不听任务的话,不想接受游戏的摆布,任务让他往东他就往西……换句话说,他放弃了所有的任务。但因为他一直跟任务对着干,有一次,他因此害死了自己的亲人。 “现在,他也要死了。 “我不知道,他可能已经死了。他说他活得太累了,不想继续活了,所以他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我劝过他,我把所有关于活着的道理翻来覆去地说。他不接受,就好像如果他让我一块去死那样,我也不会听他的。我知道我没法改变他,也不想再说那些他本就明白的事情,所以我放弃了。 “我不敢探听他的消息,我只能告诉自己他还活着,活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只是我们很难再碰上了,这样我才不至于太难过。 “……我回了燕归堂一趟,非吾兄疯了,你见过他,你还记得他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疯,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很伤心。不过亲眼见到非吾兄之后,我又释怀了。他的疯跟我想得不太一样,不是声嘶力竭的那种,相反,他很平和,他……我……如果我没有走出来,说不定我也会疯掉,像他那样平平静静地疯掉。 “然后、然后我就来找你了。 “过了那么久才来找你,不是因为你不重要,而是因为我胆怯。我害怕、我害怕就像刚刚那样,我怕你的沉默,怕你的冷淡,怕你根本不想见到我。 “当初那么轻易放弃了你,现在确信自己回不去了,又过来找你……这样的做法、这样的我实在是太糟糕了。” 陆行舟不敢停,他面皮滚辣辣的,一鼓作气继续说:“这些话我以前不敢说,因为我给不出任何承诺,我说过我不会再选‘言而无信’,但今日我得说,我喜欢你、喜欢你、很喜欢你,如果……如果你对我还有同样的感觉……” 宁归柏打断他:“不要再说了。” 陆行舟怔怔地看着他。 宁归柏脸白如雪,眼却腾腾戾气的红:“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你走吧……天晚了,你在这住一夜,明日走吧。” 陆行舟与他目光相触,知道宁归柏没有开玩笑……宁归柏从来不开玩笑。陆行舟脑中天旋地转:“为什么?” “我不需要被排在最后的喜欢,我受不起。” 陆行舟不愿意相信宁归柏的话,他嘴唇半启,喉咙里像是含了一块炭:“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是么?” 宁归柏的语气四平八稳:“这是我的真心话。” 陆行舟失去了继续询问的气力,他强颜欢笑:“好、好,我明白了,归根到底都是我的错,我做错了那么多事,还想着一切能如从前……是我痴心妄想了。” 他走到门边,手扶在门框上,只有背对着宁归柏,陆行舟才敢再喊他的名字:“小柏,保重。”他推开门,风呼呼包裹着他,他却不觉得冷。他一次也没有回头看,只是沿着来时的方向,逃似的冲出了宁家。 风刮在脸上,吹得生疼,他摸了摸眼下,才发觉自己流眼泪了。陆行舟吸了吸鼻子,没有理会,天这样黑,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没人能看到他的狼狈,就算有,他也不在意。此时此刻,他最在意的事已经宣告失败,还有什么事能拨动他的心弦? 第216章 宁归柏用那样笃定的眼睛告诉他,那是真心话。宁归柏不喜欢骗人,他已经尝够失望的滋味了吗?抑或是……宁归柏不再喜欢他,喜欢不是钻石,会变多正常。 怪谁呢,谁想要被排在最后的喜欢?陆行舟扪心自问,如果他处在宁归柏的位置,他极有可能做得比宁归柏更决绝。怪谁呢,谁受得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喜欢? 陆行舟行尸走肉般往前走,眼如幽潭,了无生气。 第202章 画虎画皮-1 消沉多日后,陆行舟决定离开登龙城,他在登龙城等了这么久,都等不到宁归柏来找他,说明宁归柏的心意已定,绝不更改,那就……好聚好散吧。 陆行舟无能为力,若是之前的他,或许会想用死缠烂打的招数,但现在的他做不到,不是因为他不敢在宁归柏面前“丢脸”,而是因为他不再“以自我为中心”,他不能刻舟求剑般固守原地,把自己的世界强加在他人的世界之上,他认了,认什么都好,总之他认了。 他离开登龙城,往赟州的方向走,他不知道崔家人和陆金英是否还在堆雪峰上,既然不确定答案,那他就亲自去探探。他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他要找到陆金英,然后坦白一切。 在去堆雪峰的路上,陆行舟想了许多句开场白。 “对不起。” “姐姐,其实我不是你的亲弟弟。” “从我变了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是你的弟弟了。” “我霸占了‘小舟’的身体,我不是你们的‘小舟’。” “十四岁之后,都是我这个冒牌货。” “我要跟你说一件很严肃的事,我来自于另一个世界,没开玩笑。” “在确定要跟你说这件事之前,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喊你一声‘姐姐’。” …… 陆行舟之所以决定跟陆金英坦白,是受到了两个人的影响,第一个是荣唤酒,第二个是宁归柏。荣唤酒让他生出同样的疑惑——生恩一定比养恩重吗?那些朝夕相处的陪伴,一定比不过血缘的牵连吗?陆行舟作为知晓更多的隐瞒者,都已经分不出这个家和那个家哪个更重要了。陆金英呢?她会分得清楚哪个“小舟”更重要吗? 而宁归柏让陆行舟感到了寂寞,唯一知道他真实来历的人都不愿同他说话了,他迫切需要一个倾诉口,无论是权衡利弊还是情感,都没有比陆金英更合适的选择了。 陆金英这样聪慧的人,会早就察觉出端倪,而后故作不知吗?还是……她因为太相信陆行舟了,所以不曾怀疑过什么。又或者,她毕竟是个古代人,很难想象世上竟有如此奇幻之事,所以根本没往那个方向想过。 陆行舟想了许多问题,皆无答案。他做这件事还有一个原因,他要用一个烦恼解决另一个烦恼,不,说解决不恰当,因为那个烦恼根本解决不了。他要用一个问题覆盖另一个问题,烧起来吧,浴火重生也好,化作灰烬也罢,通通烧起来,起码能烧出个尘埃落定。 马感受不到主人的焦虑,慢慢悠悠地前行。陆行舟不忍心鞭策它,人活得已经够累了,何必让马也受同样的滋味。慢慢走吧,让他的刑期也来得更慢些吧。 如果连陆金英也厌弃他…… 陆行舟的心如万蚁啃噬,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曾经爱他的之后都不爱他了,曾经理解他的都鄙夷他,曾经恨他的淡忘他,纠缠过的灵魂不在乎他。如果真的到了那样的境地……陆行舟从最坏的想象中理解了王羡鱼寻死的决心,他也会走上相似的绝路吗? 就这样日日悲观地胡思乱想着,陆行舟总算来到了堆雪峰。 他找到了崔家的地盘,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又紧了呼吸。崔寻木和崔无音今日不在堆雪峰,崔疑梦先见着陆行舟,问:“陆行舟?你来找嫂嫂吗?” 陆行舟点头:“她在这吗?” 崔疑梦说:“她在练功,你要等她练完吗?还是直接去找她?” “我等等吧。”陆行舟盯着崔疑梦看,以此来缓解紧张,他觉得崔疑梦变了,她身上那种说难听点叫莽撞,说好听点是天真的特质已经无从寻觅,她的眼神沉下来。陆行舟有过同样的转变,他明白这跟年纪无关。 崔疑梦很难不察觉到那样明目张胆的眼神:“你一直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陆行舟别开目光:“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变了。”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我没资格下这个评价。” “评价别人还需要资格吗?” “需要,起码面对面的评价需要。” “你倒是没怎么变。” “是吗?”陆行舟惊诧,随即释然,原因多么简单,崔疑梦不知道他的事情,不知道他经历过怎样的波涛,“我觉得我变了很多。” 崔疑梦说:“不知道,我感觉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你说的是相貌吗?” 崔疑梦摇头:“怎么形容呢,非要说的话,你就是那种身上有糖的人,就是随时准备拿出一颗糖给别人的人,没有变化。” 这应该算是赞美,可陆行舟听了只想苦笑,他哪里还有糖啊,他现在藏了一把刀,很多把刀,随时准备拿出来扎人的心。 “小舟!”陆金英欣喜的声音传来,陆行舟望过去,发现陆金英满头大汗,手上拿着一条手帕,应该是还没来得及擦汗,她快步走过来,“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来了怎么不直接来找我。” 陆行舟睫毛一抖,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不敢直视陆金英的眼睛:“刚来没多久,听说你在练武,便不想打扰你。” “你来怎么能算是打扰呢?”陆金英随意擦了擦脸上的汗,“别站在院子了,进屋再说吧。” 陆行舟跟陆金英进了屋,崔疑梦没有跟进来,今日两位亲兄都不在,她得时刻留意外头的动静。 陆金英给两人都倒了水,才问:“小舟,发生什么了?” “啊?”陆行舟握着杯子,只用水沾了沾干涩的嘴唇,坐得心神不宁,“什么?我没什么事。” “别骗我了,我一看到你便觉得你有古怪,说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没受伤吧?” 提前打好的腹稿一句也用不上,到了陆金英的面前,陆行舟才觉出这件事的难度超出他的想象,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太了解自己了,如果这时不说,他会被这件事折磨终生……当然,说了也可能会折磨终生。 陆行舟不想再被犹豫鞭打了,他说:“姐姐,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说了这件事后,你可能不会再愿意让我喊你姐姐了。” 趁着还有机会,他想再喊一遍,于是他说:“姐姐、姐姐。” 陆金英茫然极了,仍关切道:“你说什么?我怎么会不让你喊我姐姐,这段时间肯定发生了一些事,小舟,你直接告诉我吧。” “不是这段时间的事,这件事发生十年了……”陆行舟咬了咬牙,“我跟十四岁之前的‘陆行舟’,不是同一个人。” 陆金英笑出声来:“你在说什么傻话啊?”她望进陆行舟的眼睛里,笑容渐渐消散,她的嘴角放下来,嘴唇抿成一条线,她的眉头被疑惑压得低下来,她吞了口唾沫,脑中一片空白,她紧紧地盯着陆行舟,试图在他脸上找到熟悉的蛛丝马迹,接着去分析他说的话、他这个人、分析隐含的有可能的意思、分析过去十年、过去二十年的种种、分析错对。 第203章 画虎画皮-2 小舟的十四岁,发生了多少事情?平时只想在家待着的他突然说要去读书、要去学武,送他去溪镇的时候,陆金英觉得小舟过几日就会回家,顶多三日,或者两日,甚至可能是半日,以陆金英对弟弟的了解,那样“充实”的日子对小舟来说是一种纯粹的煎熬。他可能只是图新鲜,或者,他突然冒出些莫名的自信,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但当时的陆金英对小舟不抱任何希望。 她等着小舟回家。 她等着安慰小舟,告诉小舟没关系的。你已经尝试过了,已经很勇敢了,这就够了。我们没有人会对你失望。 陆金英等啊等,没等到小舟垂头丧气地回来,她等到了眼里含着一团火的小舟,她惊诧于小舟的变化之大,她想或许小舟找到了更适合他的生活。 那很奇怪吗?陆金英的答案是否定的,难道只有一成不变的人才属正常?不,那些突然想做什么、突然改变了什么的人也正常。就算什么都没有发生,一个念头酝酿的时间足够长,也足以助人脱胎换骨。 可是小舟在说什么——我跟十四岁之前的陆行舟,不是同一个人。 脱胎换骨、不是同一个人,这两者有区别吗? “小舟,你是在开玩笑吗?”陆金英将“玩笑”二字咬得格外重。 陆行舟缓缓摇头:“我没有开玩笑,我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你了解我的,对么?我的意思是,十四岁之前的陆行舟,和十四岁之后的陆行舟,不是同一个人……说得更清晰一些,这具身躯没有变化,变的是躯体内的魂魄,我的魂魄来自另一个世界,占据了他——你亲弟弟——的身体。” 第217章 陆金英后颈一阵阵发麻,她的视线没有离开过陆行舟:“等等……等等,你先别说话,你让我想一想,我现在脑子很乱,我弄不明白。” 于是陆行舟一言不发,他没有一直看着陆金英,他做不到那般坦然,他将目光凝固在杯上的花纹,这是什么颜色,冷靛青、天霁青、烟雨青、还是孔雀青?陆行舟将自己关进颜色的困惑中,这样,时间就不至于流逝得太过缓慢。他等陆金英开口,问很多很多的问题,或者,直接把他当成一个疯子。 他说的话都不是真的,因为他疯了,所以陆金英只需要想办法治好他,不治好也行,她可以照顾他。那样她的过去就不会被颠覆,她的弟弟还是她的弟弟,“陆行舟疯了”是比“陆行舟不是陆行舟”更容易接受的事实。 陆金英问:“如果你不是‘小舟’,你为什么会成为他?”为什么会占据小舟的身体。 “这是我没法回答的问题,某一天我睁开眼睛,就成了‘陆行舟’。我也一直很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尽力了,我找不到,我放弃了。我不想再瞒着你,所以我要站在你面前,告诉你真相。” “你怎么可能不是小舟……”陆金英心里堵得厉害,“谁能在不知不觉间占据别人的身体,你是心有执念的鬼,还是下凡历劫的神?” “都不是,我是人,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我十四岁的时候来到了这里,从此我喊你姐姐,喊哥哥为哥哥,喊爹为爹。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我也不想被你们发现我的怪异,为了保全自我,我只能假装我就是陆行舟。” “你说有没有可能,你只是做了一场梦,做了一场醒不来、忘不掉的梦。其实你就是小舟,十四岁之前和十四岁之后都是同一个你,只是你做梦了,分不清了,乱了。小舟,你没有在开玩笑,但你也没有看清楚。” 陆行舟声音紧绷:“不是的,我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一份错乱的记忆。可不是这样的,我进入你弟弟的身体之后,也得到了他的记忆,我既有我自己的记忆,也有他的记忆。我自己的记忆很清晰,像夏天正午的阳光,你弟弟的记忆有些模糊,像初春的雾。我记得我的亲生父母,我记得那个世界的高楼和拥挤,我记得很多事情,那绝不是一场梦可以解释的。” 陆金英说:“十四岁前后的你确实很不一样,但我难以将你分割成两个人去看待。这很怪异、太怪异了。我还是不能相信你,你再跟我说说……你的十四岁,发生了什么事?” 陆行舟说:“在我那个世界,我刚读完一个阶段的书,刚考完一场很重要的考试,我放假在家休息,我玩游戏——你可以这么理解,一个游戏就是一个世界。玩游戏就是进入一个跟现实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但人可以随时抽身,随时结束游戏,回到现实世界。我下载了一个你们这个世界的游戏,还没开始玩,一觉睡醒之后就莫名其妙来到了这里。 “我的本名也叫陆行舟,长得跟你弟弟有八分相似,在我那个世界里,这样的事情也很玄乎,从逻辑上说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或者说还没有发生的条件。但他确确实实发生在我的身上,我很茫然,很惶恐,我怕你们把我当成妖怪,为了那个陆行舟,使出许多手段来对付我,我不想死,我还想找到回家的路,所以我只能凭着原来那个陆行舟的记忆,扮演好陆行舟。 “这一扮就是十年,过得快吗?挺快的,我再瞒一瞒,这辈子也就过去了。为什么不能继续装呢?因为我太寂寞了,我想多一个人知道我的来历,因此骂我恨我可怜我原谅我都好,我得说出来。对不起,从十四岁到现在我做的所有选择都是自私的,我想着怎样对我自己好,怎样才会让我感到好。这件事同样如此,我想你知道,我想知道你如何反应,我想被原谅,想得到宽恕……我想有人看着我,看到的是完整的我而非包含他人印象的我,我想我真的太贪心了。” 听到这么长的一通剖白,陆金英不得不相信陆行舟没疯,陆行舟说的话都是真的,她目光僵直:“你说你不是我的弟弟,那么,我的弟弟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他可能也去了我那个世界,成为了我。他也可能还在这个世界,但他没法找到回家的路。”陆行舟舔舔唇,“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陆金英又问:“从十四岁到现在,一直都是你吗?” “不错,从十四岁之后,一直都是我。” 对话干涸了,陆金英许久没说话。 陆行舟说:“我喊你姐姐喊了十年,我是真的把你当成姐姐了。前些日子我碰到一个人,他对生恩养恩的区别感到困惑,难道血缘关系一定比切实陪伴的感情重要吗?这也是我现在渴望得到答案的问题,我知道那个十四岁之前的‘小舟’很重要,不管怎样他都是你的亲弟弟。那我呢,我这个赝品生出价值了吗?我不奢望能比他重要,我没有资格跟他比较,我只想问,在你知道真相以后的日子,不,以后太远了,就说此时此刻,现在,我还能喊你姐姐吗?” 陆金英发出一个犹豫的调,没有说话。 陆行舟不好逼她太紧,而且他说了这么多话,也累了。他闭紧嘴,打开心,等待陆金英的裁决,死刑太重了,无期徒刑够吗?缓刑呢?最好的结果是无罪释放……那也太好了,好得让人恐慌。 “太突然了。”陆金英眉眼中有起伏的痛楚,“你说的事,这一时半会我没法消化,我需要独自想想,我下山走走,你不要跟着我,也不要再问我是怎么想的了,等我有答案,自然会告诉你的。” 陆行舟说“好”,说出口才发现嗓子哑了,根本没发出声音,于是他点点头,但陆金英没看到,她抛出那段话后,就转身走了。这件事对她的冲击实在太大,从那刻开始她只能关注自己。 陆行舟泄了气,瘫坐在椅中,像一团陷进容器的影子。他自嘲自怜,这些年做的所有事,都像是花光心血觅教训。 第204章 画虎画皮-3 陆金英坐在草坪中,草尖尖地冒着刺,正是生长的好时节,陆金英顾不上它们旺盛的、向上的生命力,她跑远了,走累了,一停下就只想到依靠的地方。她抱着膝盖,琢磨着陆行舟方才说的那些话,陆行舟说得很清楚,按理说很好理解,但陆金英怎么也理解不了,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1 日头渐渐向西,天空燃起大片晚霞,如烈火般炽热,将堆雪峰烧得很红。 陆金英的眼睛仿佛也被烫到了,她闭了闭眼,思绪越整理越乱,她想她这几日都不能看见陆行舟,她很难分清楚自己对这个陆行舟和那个陆行舟的感情区别,所谓真真假假,或许都是真的。 就在这时,陆金英耳朵一动,听见不远处传来人的交谈声。 “你确定陆行舟来了堆雪峰?” “确定,他一路上都没有隐藏痕迹,看,这里还有马蹄印。” “好吧,就算他来了这里,也不确定崔家人就在这。” “这几个月崔家人一直在找我们的麻烦,他们不会离胜寒派、离关州太远,堆雪峰的距离很合适,说不定他们真的躲在了这里。” “说得也是,如果陆行舟的姐姐不在这里,崔家人不在这里,陆行舟无缘无故跑来这做什么……” 陆金英跑出来时情绪激动,浑身上下只带了一颗信号弹,由于生存的特殊性,崔家每个人的信号弹都不离身,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现在,这个“万一”进入了陆金英的耳朵。 这群人——不清楚有多少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们往另一个方向远去,如果陆金英继续保持安静,不发出任何声音,等他们走得足够远之后,陆金英大可逃离这场围捕和追杀,但她怎么可能这么做。抛掉脑中的杂思,陆金英当机立断,拔出信号弹—— 伴随着短促但巨大的响声,刺眼的火光烟焰划破天空。 陆行舟正怔坐在屋内,倏然听见一道响彻云霄的声音。 很快,门外是急匆匆的脚步声,崔疑梦冲进来:“嫂嫂放了信号弹,这里有危险,快走。” “什么?”陆行舟猛地起身,“姐姐在哪儿?我去找她!” 崔疑梦皱眉道:“不行,你不能出事,不然我没法跟嫂嫂交代。我们全体撤离,之前就挖好了秘密地道,你跟我们一块走。” “你们跑吧,但我绝不会抛下姐姐,我去找她,信号弹是从哪个方位发出来的?你告诉我,别再浪费时间了。”陆行舟寒毛竖直了,恨不得瞬移到陆金英所在的位置。 崔疑梦跺了跺脚,没时间了,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抉择。如果放陆行舟去,要么陆金英逃掉了,但陆行舟陷进去了,要么他们二人都逃不掉,要么陆行舟能成功救人且脱身。如果强迫陆行舟一块走,那么不管陆金英如何,起码能保证他的安全……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大哥二哥都不在,崔疑梦第一次挑起这么重的担子,她还要让崔家人都安全撤离……她怕自己选错了,但她没有瞻前顾后的时间了。崔疑梦攥紧双拳:“好,嫂嫂或许已经逃走了,你小心些,不要把自己搭进去了。信号弹是从东北方发出来的。” 第218章 崔疑梦话音未落,陆行舟几个箭步便消失了,崔疑梦无心多想,她要让崔家人都顺利转移,还要在沿路留下记号,让出门在外的崔寻木和崔无音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此地有危险。 陆行舟被眼前的景象斩断了呼吸。 陆金英不敌胜寒派的几个弟子,被他们架住了要害,动弹不得,只能束手就擒。 陆行舟看着他们把陆金英带走,他将一身轻功施展到了极致,急追而去。 陆金英练武的日子实在太短,她的武功在胜寒派弟子的眼中根本不够看。虽然陆金英在放了信号弹之后迅速离开,但她的轻功并不能使她在短时间内跑出相当远的距离,胜寒派的人很快就追上了她。 胜寒派弟子在看见信号弹之后就分成了两路,一路继续循着马蹄印走,一路追着信号弹的方位去。他们不知道发出信号弹的人是武功最差的陆金英,因此派出了几个高手,这无形中给还在山上的崔家人减轻了压力。 陆行舟没追多久,胜寒派弟子就感知到了有人在追他们。他们往后看去,一人认出了陆行舟,喊出他的名字,陆金英虽被绑起,但意识是清醒的,她心中没有多少恐慌,在跟崔寻木离开之前、离开之后、在梦里,她已经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场景。无非一死,陆金英只是惆怅,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她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和崔寻木、以及那个困惑未解的陆行舟道别。 陆金英不怪陆行舟将这些人引来……她或许也不怪陆行舟骗了她这么多年。她将脖子往后扭:“走!走啊!”她的声音消散在风中,太远了,传不进陆行舟的耳中。 没有人理会陆金英。 胜寒派的人问:“要不要把他也抓起来?” 有人回答:“但是他的武功不差,有些棘手,我们这次来的主要目标不是崔家人吗?” “可是他姐姐在我们手上,这就不麻烦了。” “他武功好才对啊……不就想要武功好的吗?抓了他我们头上也算一份功劳。” “是啊,现在把这个女人抓住,除了当诱饵,也没别的用处了。” “来都来了,不要畏手畏脚的,他再厉害也就一个人,还得顾忌另一个人。” …… 陆行舟的气息一岔,险些乱了,他跑得更快,仿佛在跟风竞速。 胜寒派几个弟子作出决定,他们停下来,摆出明晃晃的陷阱,等陆行舟来踩。陆行舟毫不犹豫地踩进去了。不知何时他的手上抓了一把沙石,沙石裹着劲风激射而出,直溅站在最前方的人的双目。 那人一剑横出,剑风将沙石打落在地……就这么一瞬间的功夫,陆行舟已至身前。几人围攻陆行舟,陆行舟紧张陆金英,分外眼红,使尽浑身狠辣解数,跟几人缠斗在一块。 胜寒派弟子都去攻击陆行舟了,一个都没留下来看着陆金英,一个武功那么差的女子,被绑起来后,还能做什么?他们都看不起她,这给了陆金英机会,因为崔寻木曾经教过她,如何在没有利器的情况下解开捆住手腕的绳子。 陆行舟的剑刺中一人左肋,伤口很深,那人顿时鲜血如注,转眼间将半身都染红了。陆行舟毫不留情抽出剑,继续与没有受伤的众人生死相搏,他怒火中烧之下,端的是不要命的姿态,就跟从前以为自己是不死之躯那样,然而今日不需要不死之躯,他必须将这些人都打倒,为了陆金英,他能豁出性命。 快、快,陆金英将全身的内力都运聚在手腕处,她的手腕像是被烧起来那般,正以灼人的热度烫融绳子。 陆行舟伤了所有人,身上也多出几个或深或浅的伤口,明明已接近力竭,他却睁着发红的眼睛,不知疲倦地挥剑、格挡、挑刺、斜劈。这股气势让胜寒派弟子恐惧,再打下去……他们会把自己搭进去吗?值得吗? 然而还没等他们退缩,陆行舟的身体彻底逼近极限,他眼皮一颤,用尽全身力气挥出最后一剑,砍中了一人的右腿,剑卡在那人的腿肉,陆行舟没力气再拔出来了。天空压下来,陆行舟感到地皮掀起,狠狠地砸中他的头。 陆金英的双手终于自由,她抽出靴中薄刃,砍断脚上绳索。她奔向陆行舟,胜寒派两名受伤最轻的弟子将陆行舟扛起来,懒得再与陆金英纠缠,极有默契地忽视她直接往山下跑。剩下的弟子各自按住受伤的部位,一人自陆金英身后掷出暗器,陆金英全副心思都在陆行舟身上,等她听见风声之时,已经太迟了。暗器击中她的后颈,她往前扑倒,正逢斜坡,咕噜几下滚出了众人的视野。 【??作者有话说】 1《增广贤文·上集》 第205章 冤家路窄-1 肩胛骨好痛,像是被什么烧穿了一个洞,又让人用粗针将皮肉穿了起来,头也是涨痛的,上下眼皮仿佛被石头压住,陆行舟艰难撑开眼睛,看见了漂浮着细小灰尘的蒙蒙光线……还有一双凶神恶煞的眼睛。 陆行舟眯了眯眼,认出了眼前这个满身戾气的人,仇饮竹,他怎么会在这里?陆行舟也认出了自己所在的地方,眼前是铁质栏杆,背后是一堵很厚的墙,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开了洞,那窗只有两个拳头大,光线就是从那透进来的,茅草杂乱地铺了一地。陆行舟的脚腕上还有铁链,他确信,自己被关进了牢中。 晕厥前的记忆潮水般涌回脑中,陆行舟不在意仇饮竹那虎视眈眈的眼神,陆金英怎么样了?她还好吗?陆行舟挣扎着爬起身,他要去救陆金英,他得抓紧时间,陆金英不能出事。 仇饮竹一言不发,看着陆行舟直不起身,看着他像条狗那样爬到铁栏杆边,用五指笨拙地摸索着铁锁,试图用弱小的力量将锁打开。他是在做什么?真是搞笑,他以为作出这等着急可怜的模样,锁就会怜悯他,顺从他的心意,主动将自己打开吗? 真是搞笑。 仇饮竹看陆行舟失力歪倒身子,又强行让自己摆正,他想站起来,仿佛人的位置高了就能拥有力量,他站不起来,于是换个思路,低头去琢磨脚上的铁链子,难道他不知道那是狼狗的链子吗?他已经到了任人鱼肉的境地,怎么还去做那么天真的梦? 陆行舟急得不行,理智和冷静没法在亲人生死不明的情况下出现。他忙得毫无章法,他甚至不去想肩胛骨为什么这么痛,他想使出内力震碎那把锁、这个铁链、那堵墙、甚至是天花板,什么都好。可是,他的内力去哪了呢?为什么丹田空空如也,就像他刚穿进来那样,就像他从未练过武那样,就像另一个陆行舟那样。另一个陆行舟,对,陆金英很在乎另一个陆行舟,陆金英原谅这个陆行舟了吗?那不重要,陆行舟得去救陆金英,如果陆金英不原谅他,也没关系,他可以永远消失在她的面前,但是她得活着,得活着,必须活着。 他的眼泪掉下来,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因为无能为力。 仇饮竹总算开口了:“陆行舟,几年不见,你还是这么蠢。” 对、对,这里还有一个人。陆行舟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依旧在掉眼泪,他的眼睛却不是因为眼泪而亮,他看向仇饮竹:“你为什么也在这里?你武功这么高,你可以出去的,你一定有办法的,对吗?” 嘲讽的话被愚弄挤走了,仇饮竹似笑非笑:“是啊,我知道出去的办法,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我杀过你两次,又拿过你的剑,你不是恨我吗?你要为了出去求我吗?” “我求你。”陆行舟毫不犹豫,“我要去救我姐姐,我求你带我走,从前种种大可一笔勾销……不,如果你能把我救出去,以后你就是我的恩人。” 他的神已经乱掉了,根本没法考虑这么说、这么做的后果,此时此刻“出去救人”排在了所有事的前面,怎样都好,能出去就好。 仇饮竹抱臂靠坐在墙边:“说得容易,我要如何信你?” 陆行舟立刻接上:“你要如何才能信我,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吧。” “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 仇饮竹放轻了声音,如果只听这道声音,会被人误以为他在哄:“那好。我的欲望已经许久不曾疏解了,你过来……帮帮我。” 陆行舟微微张着嘴,怔住了。 “不是说做什么都可以吗?”仇饮竹的眼神充满玩味,“怎么?这就不肯了?” 被焦急牵着的绳索轰然断裂,陆行舟终于回过神来:“你在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仇饮竹摊了摊手,神情不变。 陆行舟咬牙切齿:“你根本没有出去的方法。” “何以见得?” “你这样的人,怎会甘心待在这个地方?看你的模样,你被关进来的时间不短了,如果你真的有办法,早就出去了。” “原来你还没傻完全,刚刚看你的动作,我还以为你连三岁小儿都不如了。” 陆行舟气得要命,担忧不减,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他没说话,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心想,他是在跟胜寒派弟子打斗中晕倒的,因此多半是被胜寒派抓起来了,这里是胜寒派的牢房? 第219章 胜寒派又不是衙门,为什么会建牢房?陆行舟曾经当过燕归堂的弟子,从未听说过燕归堂有牢房。胜寒派建牢房是为了什么?把他抓过来是为了什么,崔家?那么仇饮竹呢?他又是怎么被抓过来的,为什么和自己关在一个牢房? 他现在反应过来,他的琵琶骨应该是被用利器穿过了,所以他的内力全没了,内力是武功的基础,他的轻功、剑法的基础就算还在,也发挥不出多大的威力了。这是暂时性的吗?还是永久性的?陆行舟第一次被穿琵琶骨,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失去武功的自己,几乎什么都做不到。 他没法离开这里,就算能离开这里,也很难去救陆金英。一个走不快、跳不高、挥剑无力、气喘吁吁伤痕累累的人怎么去救别人?他能不死都算侥幸了。 陆行舟的想法越来越消极,他毫无差别地恨胜寒派的所有人,除了他认识的那一个,他好恨,他们怎么能毫无顾忌地伤害别人?因为他们信仰什么吗?还是因为他们什么都不信仰。 仇饮竹见陆行舟许久都一动不动,他没忍住嗤笑一声:“怎么,这就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你比我想的还要弱啊。” 陆行舟现在是个炸弹,谁点谁炸,他反唇相讥:“怎么,你也沦落到跟我一样的地步,你跟我这个弱者也差不多,只能说彼此彼此,大哥别笑二哥。” “你信不信,虽然我落到这样的地步,但我也能再杀你一次。” “哦。”陆行舟毫无惧怕之色,“你杀吧,我已经没有不死之躯了,这回死了就是永远解脱了……挺好的,你要是想杀就杀吧,无所谓了。” “没有不死之躯……”仇饮竹冷冷一笑,“你还记恨我刚刚骗你,所以你也要骗我一回?” “别自作多情了。你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骗人杀人都是你擅长的事情,我才懒得计较。你要是不信我死不了,大可来试试看。” 仇饮竹的目光自上而下刮过陆行舟,一时间没有说话。 陆行舟还是不死心,他虽然不信仇饮竹有出去的方法,但他也不是全然不信,而是半信半疑。他想,如果仇饮竹真的出不去了,他怎么可能还这么淡定,跟自己说些有的没的垃圾话。 陆行舟问:“这里是胜寒派的牢房吗?” 仇饮竹难得没抬杠,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进来的?”陆行舟顿了顿,“是因为你杀了章游奇,所以被胜寒派的人抓住了?” 仇饮竹哼笑道:“天真小儿。” 陆行舟不解:“你有话不能直接说吗?” “我懒得跟你解释。” “什么懒得解释?你刚刚说废话的时候话很多啊,我看你是害怕丢脸吧。” “……” 仇饮竹说:“你看看你自己,刚刚还要死要活地掉眼泪,现在就想用激将法套我的话,你像女人一样善变。” “像女人怎么了,女人不也是人,男人不也是人,都是人,你看不起女人吗?”陆行舟呼出一口浊气,“若是不想告诉我就算了,闭嘴这么简单的事不会吗?不必非得说些难听话,你说这些难听话不会增加你的颜面。” 仇饮竹被骂了一通,倒也没有生气:“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 陆行舟看他两眼,还是说了:“你知道胜寒派灭了崔家的事吗?” 仇饮竹说:“废话……哦,我想起来了,你姐姐是不是跟崔寻木在一块了?” “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关注着你,你亲人的事,我自然也知道一二。”仇饮竹说得十分坦然,就好像在说他关注天气那般。 陆行舟一阵恶寒:“你是变态吗?” 仇饮竹自动忽略:“崔家跟胜寒派有仇,你姐姐跟崔家有关系,你跟你姐姐有关系……你刚刚这么着急,是因为你姐姐遇到危险了,你担心她,看你的表情我说对了是吗?你跟崔家人不会待在一处,见面的话也不会长待,这次你出事了,你姐姐也有危险……我懂了,我知道的消息胜寒派的人也会知道,是你把胜寒派的人引过去了。” 第206章 冤家路窄-2 “不可能!”陆行舟下意识否认,是他害了陆金英和崔家人吗?话出口的瞬间他便产生了怀疑,如果不是,为何会这么巧?如果是,那他做了多么蠢的事,他对陆金英的担忧成了笑话——是他把人引过去的,是他把危险带上了堆雪峰,他有什么资格担心陆金英?他有什么理由不去救陆金英?他又有什么办法恢复武功逃脱此地? 仇饮竹看透了他:“你看,你自己都不相信,你去找你姐姐的时候有隐匿痕迹吗?” 他的话彻底让陆行舟死心,他没法装作无辜,他怎么能不想到这点,他连陆金英为什么要跟崔寻木躲起来都不记得了吗?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只想找到人倾诉,只关注自己,只在乎自己,他咬紧牙关,自私自利乃人之常情,他曾多次用这个道理来逃避什么安慰自己,可他从未这般恨过自己,陆行舟,你为什么越活越失败了? 仇饮竹将陆行舟的神情变化都收入眼中,既怜悯又鄙夷,怎么会有陆行舟这样的人,他怎么会将别人看得这么重?亲人也好友人也罢,不都是背信弃义有己无人的东西,至于为他们哭、为他们笑、为他们捶胸顿足、懊悔不已吗?陆行舟总是做一些没有必要的事,流露慌张哀伤的神情,陷入循环波动的情绪中,他太弱了。仇饮竹想,他在陆行舟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有这么软弱。 陆行舟屈起双膝抱住自己,他现在的思绪比刚醒过来的时候更乱,杂乱无章的想法混杂着痛苦和自责,将他压得直不起腰。他转了转干涩的眼睛,铁栏杆边有一道阴影笼住了他,一个黑衣人杵在陆行舟附近,隔着栏杆居高临下瞪他:“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你聋了吗?” 他的嗓子很粗粝,仿佛也是用铁做的。陆行舟仿若未闻,丝毫不理会他,他感到自己的尊严被陆行舟踩在了脚下,于是将脚伸进栏杆内重重踢了下陆行舟,陆行舟毫无防备,也没有力气,一下就被那人踢倒了。 那人大喝一声:“我让你把你会的内功心法都写出来,剑招都画出来,你听见没有?不想死的话就给我乖乖照做,不然你就等着去见阎王吧。喂!听见没有,说句话,不要装死……呸,真晦气,老子现在没空,晚点再来收拾你。” 那人吐了口水在地上,他没有对仇饮竹说什么,甚至没有看向仇饮竹的方向,又对着陆行舟骂骂咧咧几句之后就走了。 仇饮竹皱了皱眉,盯着一动不动的陆行舟。 一炷香过后,陆行舟还是没有动弹。 “陆行舟,你真想去见阎王啊?”仇饮竹没动,在原地伸长腿踢了踢陆行舟,他只有脚尖碰到了陆行舟,没使上力。 陆行舟躺出了些力气,他用双手撑着地面,慢慢坐起来。他抬高头问仇饮竹:“刚刚那人让我写内功心法做什么?是不是只要我写了,他们就会把我放走?” 仇饮竹用看智障的目光看他:“你今年几岁了?我真不知该说你天真还是傻。” “所以,他要内功心法是为了什么?”陆行舟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愚蠢,但……万一呢?他虽然失了内力,但只要有出去的机会,只要能出去,他就有办法知道崔家人和陆金英是否平安。他想弄清楚胜寒派的目的,他又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高手,他们要他的武功有什么用? “你知道胜寒派的掌门是谁吧?” 陆行舟想了一会:“……梅留弓?” “想要得到崔家‘英雄胆’的人,就是梅留弓。” “这跟内功心法有什么关系?” 仇饮竹不耐烦道:“你怎么变这么蠢了,跟你说话真费劲。” 陆行舟的神情没有变化:“麻烦你多解释两句,我现在脑子确实不太好。” “……梅留弓从灭崔家、或者说从更早之前开始,就有了称霸武林的野心,但灭崔家是最张扬的一步,这件事就是在向整个中原武林宣布‘挡我者死’。你还不知道他要内功心法做什么……当然是要收集天下武学,为他所用,为胜寒派所用。” 陆行舟问:“他们也逼你写吗?” 仇饮竹冷哼道:“谁敢逼我?” “你都成这样了,他们为什么不敢逼你?” “我是落魄了,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也不记得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的是那些还没有到绝路的人,但你还有出去的机会吗?你的武功也被废了吧,就算你能出去,对于阎王庄,你也是废人一个了。” 仇饮竹嘴角一掀,眼里并无笑意:“陆行舟啊陆行舟,兜兜转转,你还是在试探我有没有出去的法子。” “不错,我想出去。”这没什么好掩饰的,陆行舟说:“难道你不想出去?” 仇饮竹斩断陆行舟的希望:“那我就告诉你,别想了,我没有出去的方法。” 第220章 陆行舟又问:“你写了内功心法?” “我没写。” “为什么?” “你烦不烦,我说过了,没有人敢逼我。” “你出不去,也没武功,他们掌握着你的生死,你就是他们眼中的一只蝼蚁,跟我没什么区别,他们为什么不敢逼你?”陆行舟不愿相信希望已彻底熄灭,在这里,他能抓住的只有仇饮竹一人,“你肯定有别的法子,或者……你骗了我,你又骗了我是不是?” 仇饮竹啧了声:“我若说我知道出去的法子,并且会带你一起走,你就相信我了?你不信我,我说真话你觉得是假的,说假话你依旧不信。既然如此,有什么好问的,你为什么就不能躺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悔恨,安安静静地等死。你出去有什么用?去救你的姐姐?就你现在这样,别做梦了。也不用想着写心法他们就会放你走,你写得越多只会死得越快,你说你已经不是不死之躯了,如果这不是真的,你还可以死了又活活了又死让全武林的人来围观,梅留弓估计也稀罕你,不舍得杀你,可惜你不是了。倒是还有一种方法能让你出去,但你做不到,你能写一封信给郑独轩,告诉他你在这里,让他来救救你吗?写给宁归柏也行……哦不行,宁归柏不行了,他自己都死期将至,哪里还顾得上你……” “你说什么!”陆行舟的眼睛冒出两团火,“你说宁归柏怎么了?你诅咒他做什么,你才死期将至。” 仇饮竹说:“你又不知道,看来你和他没待在一块,也对,他是不想让你给他挖坑,所以自己躲起来了吧。” 他说的话,陆行舟一个字都不想信。可是,如果这不是真的,仇饮竹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还不够惨吗?他笑话还没看够,所以继续捏造故事观察他的反应吗?真的是捏造的话,为什么偏偏选了小柏?他居心何在? 小柏的手为什么这么热,小柏的脸色为什么这么差?那时因为心潮涌动而忽略的细节被打捞起来,陆行舟已经信了九成,他的脸色忽红忽白,如果这世上他最在乎的人都生死不明,如果再也没法听见他们的声音,他还能靠什么支撑着……熬过去、活下来。 还不如死了,说不定还能回到现实世界,把这里发生的故事都当一场梦吧。 或者,黄泉路上也许还能见到他们,陆行舟可以获得谅解,获得爱,再不行,至少……也还有遗忘。 第207章 冤家路窄-3 陆行舟又露出那副死人的姿态。 “狱卒”来送饭,给他们每人两个皱巴巴的馒头,和一碗漂浮着油脂的、不知道用什么肉熬出来的汤,陆行舟看也不看,闻也不闻,他把自己挪到墙角躲起来,当一只等死的缩头乌龟。 仇饮竹不信他真的要死,或者说,不信他真的会死,不死之躯是什么可以很轻易得到又很轻易消失的东西吗?陆行舟说没有了就没有了?他可不像陆行舟那么天真。 仇饮竹慢条斯理地吃完自己那份馒头,汤没喝,陆行舟还是没动,仇饮竹瞥他一眼,把他的馒头也吞进腹中。 不吃就不吃,饿死也跟他没关系。 如果陆行舟真的死了,那他就剖开陆行舟的心,看看那颗心到底有多红,多大,多重,怎么能装进那么多的人。 如果把陆行舟的心切成千百份,他复活的时候,会在一瞬间将心重新拼凑起来吗?那个场景……必然恶心又有趣。要不,现在就把陆行舟杀了吧?反正他想死,仇饮竹想,他不过是助人为乐。 他的脚上也有锁链,走起来会发出哐哐啷啷的声响,动静很大,磨人耳朵。仇饮竹走到陆行舟面前,光线太暗了,他只能看见陆行舟的眼睛,像明珠,在夜里散发幽静的光,他问:“你想死吗?” 陆行舟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是,他想死,他找不到活着的意义,说得更贴切点,他找不到活着的方法。 在被游戏系统抽走特权之后,陆行舟想过许多次一死了之,这些念头在他还有不死之躯的时候都不会涌上来,他的特权就是他的限制,死成了不可能实现的幻想。现在呢?死成了一种机会,一种重获新生的机会,那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得先死,才能再活,不管这个活指的是什么,再换一具肉身也好,活在阴曹地府也好,投胎成牲畜也好。怎样都比现在好。 仇饮竹又问了一次:“陆行舟,你想死吗?” 陆行舟没力气搭理他,又知道如果自己不搭理,仇饮竹不会消停,于是陆行舟“嗯”了一声。 仇饮竹蹲下身:“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陆行舟的目光终于凝在仇饮竹的脸上,漆黑的一团,“我不吃不喝,也撑不过几天的。” 从登天梯九十九层出来后,陆行舟用过同样的方法寻死,但那次他失败了。他不知道跟那次比起来,这次寻死的决心会不会更强烈些,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那段记忆已经褪色了,他记不清,内心也没什么波动了。 仇饮竹不肯让陆行舟清静:“你这次死了,是真的活不过来了?” 陆行舟说:“你要验证一下吗?你杀了我,等一等,答案自然就出来了。” 仇饮竹神情难辨。 陆行舟觉得这是一个死得更快的法子,他对自己下不去狠手,而眼前有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天时地利人和,他什么都不缺了,生死簿上的日期是这一天吗?人死后真的会下地狱吗?孟婆汤真的能让人遗忘昨日种种吗?他有些迫不及待了。 “你很好奇吗?那就杀了我试试看吧。” “怎么?你不是不信我已经没有不死之躯了吗?你怕我死了又活,浪费你的力气?可是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杀一个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你们做杀手的,应该会很多种杀人的方法吧,就算已经落到这种田地,你也还有许多能杀我的方法……我不知道,让我死个痛快吧,不痛快也行,反正死了就能痛快了。” “为什么还不动手……” “你要报酬吗?你和我现在这样,也没有谈报酬的必要了吧。” …… 仇饮竹听他还有力气说这么多话,突然变了主意:“我不杀你了。” 陆行舟问:“为什么?” “我这人偏不喜欢遂人心愿,你想活,我便杀了你,你想死,我便不让你死。我不仅不会杀你,我还不允许你自杀,不允许你绝食,我管你怎么活,都给我吊着一口气活着。”仇饮竹想,幸好刚刚没有立刻动手,不然若陆行舟真的死了,活不过来了,他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 在这个鬼地方待着,已经够无聊的了。 陆行舟讽刺一笑:“我想死,你怎么让我活?你不帮我也没关系,我总能找到机会死的。” “你试试?”仇饮竹从前只做过杀人的生意,倒没做过救人的亏本买卖,他站起身来,走到牢门边端起那晚油乎乎的汤,又回到陆行舟身边,他掰过陆行舟的脸,捏着陆行舟的下巴,强行把汤灌进去。 陆行舟不愿意喝,可他一天……也可能是两三天没吃东西了,哪里是刚刚吃了四个馒头的仇饮竹的对手,他被迫喝进了半碗汤,剩下半碗被仇饮竹粗暴的动作和陆行舟的挣扎弄洒在脸上和肩颈处,陆行舟根本尝不出汤的味道,或许这汤根本没有味道,仇饮竹把汤碗搁在一旁,看陆行舟呛咳得脸色发红呼吸困难,他心底某种隐秘的欲望——以欣赏别人的痛苦为乐——被满足了。可惜他是个杀手,杀手讲究快准狠,切忌浪费时间,所以他一般都享受不到那种滋味。 陆行舟咳了许久,咳得口中全是血腥味,他愤愤地瞪着仇饮竹,声音沙哑地骂:“你有病吧。” “你不是想死吗?”仇饮竹这时候开始装好人了,“我在帮你啊。” “你帮我什么了?”陆行舟气极反笑,“我想不吃不喝等死,你非要逼我喝东西,你帮我什么了?你说这话不觉得可笑吗?” 仇饮竹说:“我让你感受痛苦,你想死是因为活着很痛苦不是吗?那我就让你更痛苦些,增加你赴死的决心,免得你过几天想通了,又不想死了,半途而废岂不可惜?” 陆行舟:“……” 被陆行舟燃烧着愤怒的眼眸钉着,仇饮竹似笑非笑:“我劝你不要恨我,你若是恨我,便想找我报仇,折磨我,杀了我,那样你就有了活着的目标,更死不了了。你想死,就别恨我。” 陆行舟不想再跟仇饮竹说话了:“离我远点。” “牢房就这么大,我怎么离你远点?你若不想待在这,就自己换个位置吧。” 陆行舟被这人的无耻程度惊到了,他决定再不跟仇饮竹说一句话,他累了,他想安安静静地待着,安安静静地等死,仇饮竹突然抓起他的一缕头发,闻了闻:“还有香味,你去找你姐姐之前洗过头吗?” 陆行舟咬了咬牙……到底是哪个神经病把他和仇饮竹关在一起啊?要是耳朵能闭上就好了,可陆行舟只能闭上眼睛,希望仇饮竹能闭嘴滚开。 第221章 他等了一会,仇饮竹没再说话,但也没有离开的声音。陆行舟抵不住困意,今日他的情绪几度濒临崩溃,那些情绪挤压在胸中无法疏解,他很难过地睡着了。他梦见了陆金英,梦见陆金英为他挡剑死了,他也梦见了宁归柏,梦见他为宁归柏挖坟立碑……他梦见青锋剑回到他的手上,只是不再锋利了,他想用青锋剑自杀,却因为青锋剑太钝了,所以插了几十次都插不进心口。他累了,瘫倒在宁归柏的墓边,在梦中睡去了。 陆行舟再醒过来之后,不管仇饮竹说什么话,做什么举动,他都不发一言。 仇饮竹似乎被陆行舟这种毫无反应的态度激怒了,他掐住陆行舟的脖子,希望能从陆行舟眼里看见哀求或恐惧,谁料陆行舟只是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他似乎彻底认命了,就这样被自己夺去呼吸,没什么不好的。 仇饮竹放开了陆行舟。 陆行舟克制不住生理反应,他捂着脖子咳嗽,咳得眼泪都冒出来,他不看仇饮竹,仿佛仇饮竹只是一团空气,一团讨人厌的、但是可以忽略掉的空气。陆行舟两眼空空,眼睛不再明亮,甚至聚不到一个点上。仇饮竹拧着眉看他,觉得他离死只有一线之隔。 不行,陆行舟不能死。这个没有缘由的念头砸中了仇饮竹,为了什么呢?他也不知道,他狠狠捏住陆行舟的下颌,吻住了他。陆行舟睁大眼睛,眼里的光亮又凝在一处了,他望着仇饮竹离得太近而变形扭曲的脸,咬破了仇饮竹的唇。仇饮竹没有停下,但他是个吃不得亏的人,他很快便将陆行舟的嘴咬出血,陆行舟用手捶他,仇饮竹抓住他的手,加深了这个更像是啃噬的吻,他搅动陆行舟的舌尖,陆行舟藏不住,躲不掉,击不退,陆行舟又要咬他的舌头,仇饮竹早有预料,他掰大陆行舟的嘴,不让他的牙齿有机会合上。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很长,长到两人都险些窒息,等仇饮竹退开后,陆行舟拼命喘着气,暂时匀不出精神想这事。 仇饮竹也喘了会,他擦了擦唇边的血迹:“很生气对吗?恨我,那就活下来,我等你来报仇——如果你有这个本事。” 第208章 瘦尽灯花-1 陆金英恢复意识之时,一种鼓胀的疼痛自后颈开始蔓延,窜到了天灵盖,她抬起被压得僵硬的右手往后摸,摸到了干涩凝固发黑的血迹,她将手凑近鼻子,还好,嗅觉还在,视觉、听觉也都还在,这暗器没让她的脑子损坏,也没让她失去行动的能力。 她慢慢坐起身,观察周边的环境,陆金英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坡底,她从高处滚下来,胜寒派那几人都有受伤,而且他们抓到了小舟,未免再生意外,他们应是懒得管自己了。小舟……小舟怎么样了? 胜寒派的人跟着小舟来到了堆雪峰,是为了杀崔家人。他们想要抓自己,是为了让她成为诱饵或是人质,让他们能更顺利地完成任务。那么,他们把小舟抓走是为了什么?陆金英想不明白,她对梅留弓的野心一无所知,她只知道她要想办法把小舟救出来,她还有很多话,想问这个无法定义真假的小舟。 至于崔家人……陆金英同样担心,但不算特别担心,她冒着生命危险放出了信号弹,只要有一个崔家人看到,他们就能从地道中逃出生天,而事发时崔寻木根本不在堆雪峰上,陆金英相信他的聪慧和敏锐,因此她没有胡思乱想,自行想出残酷血腥的结局。 陆金英又饿又累,后颈的伤口还找不到东西包扎,管不得这么多了,她站起身,扶着额慢慢适应眩晕的感觉,她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看天色估摸着是一整天,胜寒派的人不知走光了没有,她得先走出这片地方,保证自己不会被胜寒派的人再次抓住。 陆金英没走多久,天就彻底暗下来了,她往赟州城的方向走,但她绝对没法在关城门前走到赟州,她势必要在城外过夜,找个客栈,或者直接露宿野外。她现在提心吊胆,草木皆兵,不敢进客栈,怕撞见胜寒派的人,那真是将自己送进虎口了。 不过露宿野外同样有危险之处,陆金英需要提防虎豹豺狼,她靴子里原本有一把小刀,但在割断绳索之后便匆忙丢掉了,而且,如果真的碰上了野兽,那把小刀又能起得到什么样的作用呢? 要不,去民户中借宿一晚?还可以要些吃的补充体力。然而这条路依旧不安全,在堆雪峰附近居住的人家很少,且多半都是武林人士,他们若消息灵通些,估计已经知道胜寒派上山之事了,她是一个带着伤的狼狈女人,他们会猜出她的身份,想从她身上谋利吗? 陆金英现在不相信任何陌生人,她思索片刻,想不出更好的第四条路,便决定听天由命。她闭上眼睛转圈,如果睁开眼时面向东边或者西边,她就去客栈,如果面向北边,她就在野外住一晚,如果是那边,她就去找户人家借宿。不管怎么选,最后靠的其实都是运气。 结果是,陆金英要在野外住一晚。 她隐隐不安,决定再试一次,面向的依旧是北边,陆金英想,那就听天由命吧。她太累了,难以考虑更多的因素了。陆金英找到棵粗壮的大树,在旁边生了一团火,摘了些树上又酸又涩的小果子吃,她越吃越饿,但是没办法,她必须得吃点东西,不然结果只会更糟糕。 为了减缓体力的消耗,陆金英没再探索周边的环境,她往火里添了许多树枝,虽然不能保证一晚上都不灭,但应该能撑到后半夜了。陆金英知道自己心里装着事就睡不久,后半夜她肯定可以起来添木头,她爬到树上,侧躺在硬邦邦的树枝上,过了许久才睡着。 当火悠悠晃晃快要熄灭之时,陆金英醒过来了。 她揉了揉眼睛,神志模糊地下树,旁边是早就整理好的树枝,她只需要将树枝添进火里,等火慢慢烧旺便行。可当她弯腰捡树枝的时候,好像瞟到什么绿油油的幽光……陆金英瞬间反应过来,她猛然抬头,摆出防备的姿势,跟一头灰色的狼对上了眼睛。 风卷过,火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小。狼的瞳孔中有流窜的火星。 陆金英不敢动,一种最原始的动物恐惧——面对死亡窜上脊梁的阴冷感——让她静止,她只知道不能跑,不能将后背露给野兽。她还能做什么?她错过了最后的机会,已经来不及添树枝了。她手上没有武器,她甚至没有多少力气。她会点三脚猫的功夫,她会用词语构句说话,狼只会嚎,她还可以在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方喊救命。然后呢? 然后火彻底灭了。 陆金英动得比狼更快,因为她没有任何退路,也许进攻还有一线生机。她扑上去的动作十分矫健,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可在这种生死关头,人的潜力居然是无限的。陆金英五指成爪,抓向狼的咽喉。 然而狼的速度同样很快,陆金英那只小小的手根本没被它放在眼中,它张大嘴,便要先将陆金英的手吞进腹中。陆金英连忙抽回手,她施展轻功,想要踩上狼的后背。她做到了,但狼飞速移动跳跃,陆金英根本没法站稳,她屈着膝盖,向狼拍出一掌,这掌蕴含了十成十的内力,陆金英一掌拍出后没有停留,她跳下来,面对着狼,克服逃跑的冲动,再向狼拍出一掌,这一掌同样毫无保留。她用的是崔家的独门内功“风雷怒”,虽然她练功的时间不长,但功法精妙,威力不容小觑。 灰狼被陆金英的两次进攻彻底激怒,它的前胸后背都有震痛,陆金英收手不及,灰狼张大猩红的嘴,将陆金英的右臂吞进一半。它的牙齿异常锋利,“咔嚓”一声便将陆金英的小臂咬下来,咀嚼两口后便全都吞进了腹中。 陆金英惨叫一声,痛得险些跪下,但她不能……她将牙咬出血,用左手继续进攻。她不要命似的消耗内力,风雷怒,风雷怒,她狂怒,不顾自己的丹田会否衰竭,得让这头狼知道她的凶残,得让这头狼感到害怕!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1 五指握拳、平掌、成钩,不管好不好使,陆金英将自己会的招式通通往狼的身上使。她眼睛被怒火染成了血红色,她不再害怕狼,要不狼死,要不她和狼一块死,陆金英绝不会让狼腹成为她的埋骨之处。 她将浑身的劲力都凝在主躯干上,再次压到狼的身上,狼嘶吼着要把她摔下来,陆金英左手握拳,手背上筋脉突起,像是细密的藤蔓,陆金英将最后的力气都砸下去了……“轰”一声,陆金英昏死过去。 崔家人找到陆金英时,她整个人趴在死狼的身上,浑身被鲜血染透,右臂只剩一截……还有微弱的呼吸。 他们将陆金英抬回崔家新的落脚点,同样在外头找人的崔寻木闻讯赶回,看见伤口被崔疑梦清洗包扎过的陆金英,浑身一震。 崔疑梦轻声说:“大哥,嫂嫂还活着。” 崔寻木走到陆金英的窗边,抖着眼皮,看她残缺的手臂。 崔无音站在门边,没有进去。 崔寻木低低唤她:“金英、金英……” 第222章 崔疑梦说:“已经让大夫来看过了,嫂嫂受伤太重,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手臂……手臂应是被狼吃了,我让他们出去找了,都没有找到。” 崔寻木眼前一黑,这就是跟他走的下场,陆金英到底是……被他害了。 崔无音跨过门槛:“还活着就好,手臂没了……我们还有半死梧桐,不是吗?” 对,还有他们崔家的传家之宝,半死梧桐。可是他们传了这么多年都不舍得用的宝物,要用在一个不姓“崔”的人身上吗? 谁在乎?崔寻木顷刻间做了决定:“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要将半死梧桐用在金英身上。” 崔无音说:“物是死的,嫂嫂是活的,我同意用半死梧桐。”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如果不是为了找回半死梧桐,他们三人早就在崔家那场劫难中一块死了,这样,陆金英就不会跟着他们四处奔波,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事。 崔疑梦想,他们已经失去了英雄胆,现在只剩下半死梧桐和风月石了,如果将半死梧桐用在陆金英身上,崔家三宝便只剩下一宝了……也行,崔家都到这地步了,她还在希冀什么呢? 崔疑梦缓缓说:“我也没意见。嫂嫂……如果不是为了警示我们,也不会变成这样。”他们都知道是陆行舟把胜寒派的人引到堆雪峰上的,可他们没有人讨论这一点,讨论是谁的错,谁来承担,值不值得。 崔无音觉得事情决定好了,这里没什么需要他的地方,便出去练功了。 崔疑梦觉得崔寻木需要跟陆金英单独相处的时间,说了句“嫂嫂会好起来的”之后,也离开了,离开时还关上了房门。 崔寻木跪坐在陆金英的床前,吻她半臂上的绷带。他摩挲着陆金英消瘦的脸,又亲了亲她干枯的唇,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感谢她努力活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1辛弃疾《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第209章 瘦尽灯花-2 听到有人来找自己,宁归柏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陆行舟,但乐旭说,来的是一个半大小子,宁归柏的目光黯下去,陆行舟说不定都已经回他那个世界了,又怎会来找自己? 此时距离陆行舟把他赶走,已经过了两个月。宁归柏既然答应了陆行舟,便不会仍在陆行舟身边守候,更何况,他也不想亲见陆行舟的消失,这是他答应陆行舟的最主要原因。宁归柏离开灵州后,对去哪都没兴趣,便直接回到了登龙城,他日日挂念陆行舟,只有在练武的时候才能不想起这个人,只有在练武的时候才不会太难过。所以他拼了命地练武,危莞然看在眼中,不在乎宁归柏废寝忘食的缘由,只欣喜于他可视的进步。 宁归柏没说“见”,也没说“不见”,乐旭没法自己作出决定,只好再问一遍:“要见他吗?” 不是陆行舟,那就看看是什么牛鬼蛇神,宁归柏眨了眨眼睛:“带他进来吧。” 那少年约莫十六岁,有一双深陷的琥珀眼睛,唇红齿白,模样生得很不错,只是左边的眉毛少了一断,显得十分滑稽。宁归柏只是淡淡扫他一眼:“我不认识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就是宁归柏?”少年扬起一条半眉毛,可笑极了。 宁归柏说:“是。” 少年说:“我叫宁永超,跟你同姓。” 宁归柏没有回应这句话,这跟他什么关系?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姓什么。 宁永超哼哼两声:“你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啊?你又不是哑巴,莫非你是面瘫?所以你没法有表情?”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宁归柏依旧面无表情,“有事就说,没事就出去。” 宁永超拍了拍胸口,一副害怕的样子:“你真凶啊,你对谁都是这样吗?好啦好啦,别瞪我了,实话跟你说吧,我来这里是有任务在身的。我知道你走过这个世界的许多地方,你会不会已经看腻了这个世界的风景,会不会想要去别的世界?嗯哼,我这里啊,有一颗吃了就能去别的世界的药丸,我猜,你可能会想要这颗药丸。” 这个世界,那个世界?这小孩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宁归柏的神情多了些慎重:“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说清楚一些。”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宁永超怒了努嘴,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只要你把这个药丸吃进去,就能去到另一个世界。” 宁归柏接过瓷瓶:“什么世界?” 宁永超嘿嘿一笑:“当然是你现在在想的那个世界啦。” 宁归柏捏着瓷瓶,没看宁永超,莫非这个少年就是所谓的“游戏”的设置?莫非陆行舟已经回到他的世界了,所以轮到他去陆行舟的世界接受考验?这是多么缺乏逻辑的事……然而,陆行舟来到这个世界,不也是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吗?如果跟陆行舟没有关系,这少年怎么会来到这里找到他,跟他说另一个世界的事。宁归柏对这个世界没什么不可割舍、不愿放下的,他愿意放弃思考,相信这是缘分的指引, 宁永超还想再说些什么,便见宁归柏拔出盖子,将药丸倒出来,直接吞下去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发生得太快,快到宁永超都来不及说一句“等等”。 “你、你就这样吃下去啦?”宁永超瞪大眼睛,“你相信我说的话?” 宁归柏早就听闻过更加离奇的事,宁永超说的话对他没多少冲击力,他问:“这药什么时候起效?” 宁永超挠挠头:“爷爷好像说要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宁归柏想,他会带着这具身体去到陆行舟的世界吗?还是他会进入别人的身体,就像陆行舟那样?宁归柏拿不准,他决定去洗个脸,再换身干净的衣服。 “诶,你去哪?”宁永超看见宁归柏往房间走去,连忙追了过去。 宁归柏“啪”一下关上门,毫不留情地将宁永超隔在门外。 宁永超摸摸鼻子,在心里说:“什么嘛……好奇怪的人,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我,也不多问我几句,我明明还怕他不相信,特意准备了很多话的。” 宁永超不知道宁归柏会有什么反应,所以守在了门口,他怀着紧张的期待,他是不是就要不战而胜了?他幻想着爷爷精彩的神色,幻想着他自由的未来,幻想着…… 屋内传来倒地声。 起效了起效了,成功啦成功啦。宁永超跳起来,正想逃之夭夭时,却听见里面又传来了呕吐的声音。 不对啊……按理说,这个毒不会让人吐啊,宁永超摸不着头脑,顿住脚步。他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觉得还是看看宁归柏的情况比较好,他伸手推门,门从里面锁上了,纹丝不动。宁永超绕了圈,走到了窗户旁,窗户也没开……没办法了,宁永超一掌拍烂了窗户,跳进宁归柏的房间。 宁归柏还清醒着,他靠坐在衣柜边,地上是一滩鲜血。他捂着胸口,感到内力在四肢百骸乱窜,他想运功控制……无果,他看向宁永超:“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 宁归柏再傻,再被陆行舟迷了心智,此刻也知道他被宁永超骗了。 “让你半年内使不上武功的毒药。”宁永超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吐血呢,爷爷说这个毒药没有害的,除了让你使不出武功,没别的了……好奇怪啊,爷爷从来不会骗我的。” 宁永超靠近宁归柏,想探他的脉搏,宁归柏抽走手,不让他碰:“你为什么要说另一个世界?” “我乱说的,我总是幻想别的世界,我以为大家都会想要去别的世界,所以我用它来骗你,我还想了另一个世界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我以为你会问,我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你没问,没想到你直接就吃了。”宁永超趁宁归柏不注意,还是扣住了他的手腕:“怎么这么虚弱……不可能,只要你本身没有大病,没有武功也是可以生龙活虎的。你的手好热,好热,热得像是要爆炸了,天啊,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可能做错了事情。我的天,我不会是拿错了毒药吧?我、我我不记得了,我想想啊,不行,我的脑子一团乱,我真的记不起来了。这是什么毒来着?你你你你别死啊,你撑住,我现在就去找爷爷,啊啊啊啊啊,我不知道他去哪了,他说他三个月之后回来。他、我、你啊啊啊啊,对不起,这是我爷爷配的毒,寻常大夫解不了这个毒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宁永超语无伦次之时,宁归柏感到胸口有火灼烧,他又吐了一口血,这回全吐在了宁永超的身上。宁永超吓坏了,他急喘着气,眼里盈满泪水。宁归柏盯着他:“宁永超,你也姓宁,你爷爷……叫什么名字?” 宁永超哭着说:“他叫宁道成,他说让我跟你比武,如果我赢不了就要继续练武,就不能跟他学制毒,我想学制毒,我不想练武,我讨厌练武,所以我想赢。我知道他有一种可以让人失去武功的毒药,我就想拿来让你吃,这样我就肯定能赢了,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呜呜呜呜哇,对不起对不起,你一定要活着,我不杀人的,你不会变成鬼吧,变成鬼也不要来找我,我不是故意的……” 第223章 “你走吧。”宁归柏意识逐渐涣散,“我变成鬼也不会找你的,你留在这里没有用处,还很吵,你走。” 宁永超咬咬牙:“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爷爷,他一定有办法的。顶多三个月,你只要坚持三个月就好了,你一定不能死。” 乐旭守在宁府门口,见宁永超一把泪一把汗胸前还全是血地跑走了,乐旭想拦宁永超都来不及,这么慌慌张张的做什么,那是谁的血?发生了什么事?乐旭眼皮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急急忙忙回去看宁归柏,一见到宁归柏的模样,他吓得险些魂都飞了……这是怎么了? 宁归柏撑着最后的意志说:“奶奶在闭关,不要打扰她。”说罢,他就闭上了眼睛。 怎么打扰?乐旭知道,在危莞然闭关之时,就算天塌下来了也不能去找她,找她也没用……没人能进入她闭关的地点,没人找得到她。 乐旭只能给宁归柏脱掉脏污的外衣,又给他擦了擦脸,把他搬到床上。宁归柏的身体太烫了,乐旭摸着他毫无规律的脉搏,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宁归柏不会死吧?不,这样年轻的生命,怎么能这样消逝? 乐旭只能祈祷危莞然能早日结束闭关,她一定有办法的。 第210章 瘦尽灯花-3 陆行舟去找宁归柏的时候,危莞然还没出关。宁归柏听见陆行舟的名字,心跳漏了一拍,为什么他还没有回他的世界?为什么要在自己快死的时候来找? 见,还是不见?宁归柏舍得不见吗?他舍得见了之后又让陆行舟走吗? 哪里需要思考?为了他自己,一定得见。还是为了他自己,一定要让陆行舟离开。他要成全他想见到陆行舟的心,也不愿陆行舟陪着他等死,留给陆行舟他难看难堪的回忆。 跟陆行舟见面的过程很混乱,宁归柏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也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死期将至,他将自己撕扯成两半,压抑想抱住陆行舟的欲望,甩脱想留住他的自私,将真相和爱意同时埋葬。 然而命运多诡然,陆行舟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说喜欢他。 宁归柏快控制不住了。 他必须说出最伤人的话,逼陆行舟立刻离开……或者允许自己立刻离开。 陆行舟走了,宁归柏忍了那么久,陆行舟一走他就忍不住了,一大滩血溅在地毯上,乐旭扶住他,他擦了擦嘴:“又弄脏了,辛苦你了。” 自从吃下宁永超给的那颗毒药后,宁归柏每天都吐血,少则一次,多则两三次。一个人体内有多少血够这样挥霍?所以他根本不信自己能撑够三个月,撑到宁永超的爷爷……或者说他的爷爷来配解药救他。 乐旭老泪纵横:“少爷,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再等等,老夫人很快就会出关了。等她出关,你肯定能好起来。”他本以为陆行舟的到来会让宁归柏恢复希望,可现在看来,事实却恰恰相反。宁归柏仿佛已经了却最后一桩心愿,他的眼中乌漆漆的了无神采,他看起来……是真的大限将至了。 等危莞然出关?宁归柏对此根本不抱希望,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差成了什么模样,就算他死不了,武功估计也恢复不到从前的程度了。就这样一个“废人”,危莞然还会将心思投射到他的身上吗?如果他没了成为天下第一的机会,他活着还是死了,对危莞然而言根本不重要。 宁归柏走到门外,在雪中站了许久,眼下的他更加不怕冷,他的身体烫得像一个火炉,他想,陆行舟就这样走了,他一定会觉得冷的吧。雪能不能不要再下了,如果不能,有没有人能为陆行舟撑一把伞? 后半夜宁归柏才回到房间,不知谁在吹苍凉凄苦的曲子,那声音悠悠扬扬,飘进了宁归柏的耳中。说来奇怪,虽然他已经使不出武功,可他的视觉和听觉却没有变差,他还是能看见很远的东西,听见很远的声音。他被这曲声扰得心烦意乱,于是点燃红烛,坐在桌边。 陆行舟半虚的影子浮现在桌的对面,宁归柏不敢眨眼,怕这幻象不讲道理地来,又不告而别。但他只是一个人,他再怎么忍耐也需要眨眼,于是陆行舟一瞬间消失了。就好像他从未来过,今晚没来,十八岁生辰那日没来,十二岁的那条河边,他也没有出现。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1 危莞然出关那日,乐旭守在门口,将宁永超和宁归柏间发生的事长话短说。 “什么?”危莞然难得有这样神情剧变的时刻,她做梦也没想过,宁道成竟会这般不讲道义,他以为宁永超是宁道成故意派来的,为了让宁永超赢,就得使出这样的手段吗? 乐旭满脸担忧:“老夫人,快想办法救救少爷吧,他时日不多了。” 危莞然一拂衣袖,施展轻功去了宁归柏住的院子。 宁归柏只是轻轻移了下眼珠,就当是看见危莞然了。 危莞然过来探他的脉象,神情更加难看,怒道:“岂有此理!” 宁归柏没问自己有没有救,他问:“这么多年,你一直逼我练武,就是想让我在比试中胜过宁永超吗?” “是,但不只是。”危莞然说,“你不仅要打赢宁永超,还得不费吹灰之力地赢,我要你赢得漂亮,很漂亮。” “如果只是为了这样,何须我这般努力?他的年纪这么小,就算要赢得漂亮,也并不难。” “小?宁永超只比你小两岁,我不认为这是很大的差距。不仅如此,我确实想让你成为天下第一,你有这个天赋,但宁道成这个老贼,居然使出如此下三滥的招数,他把你毁了,他们把你毁了……岂有此理,他们把我的心血毁了!” “你恨他,他也恨你,这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为什么要强加在我和宁永超身上?你从未跟我说过比武的事情,宁永超知道,可宁永超也不想练武,他有自己想做的事。”宁归柏觉得很可悲,这么多年,他只是爹娘不想要的存在,是奶奶成就武学的工具,是爷爷想让另一个孙子打败的对象。他锦衣玉食又如何?他武功再高又如何?人人说起“宁归柏”都觉得他是天之骄子,可到头来,他只会羡慕那些爹娘疼爱的平凡人。 危莞然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没有救你的本事,也别指望宁永超真的会叫那个老贼救你,我要把你送去招魂殿,有人能救你。” “你怎么不问我想不想活?” “难道你不想活?” “我若说不想,你会看着我死去吗?”宁归柏怎么可能不想活?既然危莞然说有人能救他,那他便是能活的,他还有机会回应陆行舟的“喜欢”,他有了活的希望,却赌气般地说出这样的话,期盼危莞然能对他流露一丝在意,一点关心……不用很多,一点点就够了。 危莞然摇头:“柏儿,你想什么?我不可能看着你去死,我是你的奶奶,我对你再严苛,再冷漠,也从未想过要把你逼死。” “你确实没让我死,但是因为你,这些年我在生死关头徘徊过无数次,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泄愤,我只是想问你,如果、如果在你出关前,我就死了。你会后悔吗?”会后悔这些年对他如此严苛、如此冷漠吗?会后悔这些年只是教他武功,却没教会他怎么去爱吗? 等了好一会,危莞然才说:“会。” 她叹了声,生平第一次摸了摸宁归柏的头:“柏儿,去招魂殿吧,等你恢复了,练武也好,不练武也罢,想去找谁都好,随你自己的心意吧。我和宁道成的事,跟你再也没有关系了。” 宁归柏听见自己说:“好。”他问:“我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危莞然说:“这毒太猛烈了,要把你体内的毒素完全清除,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半载,甚至更久……我不确定。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没有。”其实是有的,只是危莞然的意思是可以帮他做事,但宁归柏想做的事只能自己做,他和危莞然的关系虽然不那么僵硬了,可冰才刚刚开始融化,于是宁归柏选择说没有,而不是继续吐露真情。 【??作者有话说】 1纳兰性德《采桑子·谁翻乐府凄凉曲》 第211章 绝处逢生-1 一片日光游到陆金英脸上,扫过她紧闭的眼,陆金英似有所感,动了动眼珠。原本单手扶颌的崔寻木坐直了身,焦灼地等待陆金英睁开眼睛。 陆金英的意识慢慢归拢,身上很痛,死人还能察觉到疼痛吗?她想,她应该还活着。她撑开酸涩的眼皮,看见了崔寻木,他的模样很憔悴,胡茬冒出来他没修理,头发也只是松松地扎了起来,他眼下乌青,不知在这里守了多久。陆金英看着他,满心爱怜,说不出什么。 她想抬起手,去牵崔寻木的手……她抬起手,咦,她抬起的是右手?她的右手不是被狼吃掉了吗?怎会还在?除非神仙显灵,要么……陆金英马上反应过来:“你将半死梧桐用在了我的身上?” 崔寻木嗯了声:“你动动手,看看感觉如何,可有任何不舒适的地方?” 第224章 陆金英将右手凑近自己的眼前,她昏睡的时间太久了,现在还不是特别适应光线,看东西也有些模糊。她看到手掌上那些细密的纹路、错综复杂的分支,她将手翻过来,看到指甲盖上的小小半月形,只有大拇指和食指有,这跟她之前的手一模一样。她又试着伸直手臂,去摸崔寻木的脸,崔寻木俯下身来,任她抚摸。陆金英的眼里饱含泪水,这触感跟真的毫无区别,她摸到崔寻木的脸,是柔的、温的、软的、鲜活的。 她没有说些“半死梧桐这么珍贵,怎么能用在我身上”这样的话,她很感激崔寻木这样做了,她是个普通至极的人,她想拥有完整的、灵动的躯体,她没有崔氏一族的信念感,跟半死梧桐比起来,她必然认为自己的手臂更加重要。当然,如果崔家人不愿意将半死梧桐用在她的身上,她也不会有半分怨言,她能理解的。只是如果她真的变成一个残缺的人,她不知道该如何接受,也难以想象自己的性格会有怎样的转变。 崔寻木用脸磨着她的手掌,低声说:“对不起。” 陆金英的眼泪涌出来:“你为什么要对不起?” “我本可以早点找到你,你本可以不必遭受这场劫难……但那时胜寒派的人追得紧,我不能让他们去冒险,我让他们都先藏好,让无音引开胜寒派的人,只有我去找你,直到胜寒派的人离开之后,才敢让他们出来一块找。如果没有浪费这些时间,如果……” 陆金英的食指抵在崔寻木的唇边:“这不是你需要说‘对不起’的事,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寻木,现在我们都还活着,这已经很值得庆幸了,你知道是小舟无意间把胜寒派的人引过来了?我知道你知道,可是我不会责怪小舟,也不会将这事揽在自己身上,因为我知道这些都没有用,所以你也不要怪自己。我们都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听见陆行舟的名字,崔寻木眸光一紧:“小舟被胜寒派的人带走了,我……没法把他救出来。” 他们崔家就剩这么点人,总不能为了陆行舟硬闯胜寒派,就算他们真的这样做了,也救不出陆行舟,只会把自己人都搭进去,找死罢了。 陆金英眉头深锁:“他们把小舟抓走是为了什么?” 她想起之前听见胜寒派弟子说的话——他武功好才对啊……不就想要武功好的吗?抓了他我们头上也算一份功劳。 听他们的意思,想抓陆行舟,跟崔家倒是没多大的关系。而且陆行舟毕竟只是陆金英的弟弟,就算陆金英成了一个失去理智硬要闯胜寒派救弟弟的人,崔家人也不会跟她一起傻,所以,他们抓陆行舟不会是为了把他当诱饵。 她将自己的分析跟崔寻木说了,崔寻木垂目寻思片刻:“我不能确定他们的目的,但我想,这跟胜寒派的掌门梅留弓有关系。我和无音这番出门,打听到了不少消息,听说江湖上有不少高手失踪了,还有许多算不上是高手,但武功还过得去的人也消失了……结合你刚刚说的话,我怀疑他们都是被胜寒派的人抓了,梅留弓的野心太大,他不仅想要执掌武林,还想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属于他,我猜梅留弓想要的是这些人身上的武功秘籍。” “如果你的推断是对的,那小舟应该还活着……我得想办法把小舟救出来。”陆金英瞧见崔寻木为难的神情,又道:“此事跟崔家毫无关系,我知道你的难处,也没想过要他们出手。我想到了一个人,如果、如果他没有变成另一个模样,那他或许可以救小舟。” “谁?” “郑独轩。他既是燕归堂的少堂主,也是胜寒派的弟子,小舟曾经是燕归堂的弟子,他跟郑独轩的关系不错,他以前给我写信的时候,经常提到这个人。在小舟的描述里,郑独轩是一个很传统、也很正派的世家公子。但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我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变,因此这是一步险棋,如果走错了,可能会连累更多的人。但我目前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了。”陆金英顿了顿,“所以我想一个人去找他,这是新的落脚点吗?我看不出这里的环境,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也不会知道的。晚些我蒙着眼,你把我送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事……这个地点也绝无可能暴露。” 陆金英倒不是觉得自己会背叛崔家,只是下三滥的手段太多且防不胜防,倘若真的发生什么,她不知道新的落脚点所在,敌人便无法从她身上获取最重要的信息。 崔寻木说:“我不能再让你一人陷入危险了,我跟郑独轩打过交道,我跟你一起去。” 陆金英不赞同,她又怎能让崔寻木跟她一块冒险?她张了张嘴,崔寻木赶在她前头说:“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逃得了就逃,逃不了就死在一处,也算是美丽的殉情了。”他笑了笑,好像觉得这样的结局也不错。 于是陆金英什么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吸吸鼻子:“如果我们死在一处,会化成蝴蝶吗?” 崔寻木说:“可能吧,也有可能变成石头,又僵又硬,千古不化,永永远远在一块。” 陆金英破涕为笑:“那还是当石头的好。” 两人温存了会,又说回正事。 陆金英想要立刻动身去关州找郑独轩,但崔寻木想等她的身体好一些之后再出发,陆金英却不敢晚,她怕很多事情,怕小舟死,怕小舟受折磨,怕小舟不成人形。崔寻木拗不过陆金英,他退了一大步,陆金英退了一小步,两人决定于明日清晨启程。 第212章 绝处逢生-2 一线黢黢的夜色中,搀着一点淡白的月亮。 已经很晚了,燕归堂中多数人都已入梦,郑独轩回到院中,脚步一顿:“两位是什么人?请露面吧。” 陆金英的武功不高,就算刻意隐藏气息也没法瞒过郑独轩的耳朵,所以她没有多此一举。而因为陆金英没法隐藏,崔寻木隐藏也没用,所以他也没有浪费力气,再说了,他确实跟郑独轩打过交道,知道在郑独轩这种人面前,躲躲藏藏不如大大方方。他们从暗处走出,面向郑独轩。 郑独轩认出了崔寻木,也认出了陆金英——很难不认出,陆金英跟陆行舟长得有三分相似,而他对陆行舟的面容太过熟悉。 郑独轩拱手道:“原来是崔兄和……我是该称你为陆姑娘,还是嫂子呢?” “叫我陆姑娘就行。”陆金英知道郑独轩和崔寻木绝对算不上熟,若是喊嫂子,她总觉得怪怪的。这是她第一次见郑独轩,她觉得郑独轩是从小舟的笔下生出来了——不然怎么会形容得如此精确。她也不讶异于郑独轩能认出她,一来小舟肯定也跟他提过自己,二来这些世家公子的眼睛都很毒辣,掌握的信息多,行事也滴水不漏。 郑独轩将二人请进屋内,点亮了盏松油灯,又给他们冲泡上好的蒙顶山茶。陆金英虽然急着说事,但没有打断郑独轩,她是求人的一方,只能依照对方的习惯走……而且,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就算郑独轩真的答应他们的请求,他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夜闯胜寒派救人。 终于等三人都坐下来了,郑独轩居然说:“我看陆姑娘的脸色不是很好,你是受了伤还没好?我略通医术,能为你把脉看看吗?” 陆金英不好拒绝,便伸出手去,她现在也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了,自然不会要求“悬丝诊脉”。郑独轩说:“陆姑娘受伤不轻,又奔波劳碌了数日,且心有烦忧……若不好好养着,恐有大患。” 陆金英自己也是学医的,如何不知?但她在崔寻木面前一直担保自己不会有问题,眼下被郑独轩毫不留情地戳破,只能心虚地瞥崔寻木一眼。崔寻木无奈道:“此次前来找郑兄,便是为了那件令人烦忧之事,我们想请郑兄帮一个忙。” 郑独轩早就猜到他们有事相求:“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吧。” “实不相瞒,是为了我弟弟陆行舟的事,他虽然已经离开了燕归堂,但曾经也是你的半个师弟……小舟被胜寒派的人抓走了,生死不明,下落不明,念在曾经是同门的情分上,我想请你找到他,把他救出来。” 郑独轩收起淡笑,愕然变色:“小舟被胜寒派的人抓走了?你们如何得知,此事可有根据?” 陆金英说:“此事乃我亲眼所见,错不了。” 崔寻木存了怀疑:“对于胜寒派的所作所为,难道你一无所知?” 郑独轩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他这些天一直在忙着钻研武功,没分心去了解最新的情报。他知道胜寒派的人都在做什么,但他不知道小舟也被他们抓走了……看来,他得提前跟他们撕破脸皮了。 郑独轩说:“如果他真是被胜寒派的人抓走了,我知道他被关在了何处,我会把他救出来……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崔寻木说:“快有十天了。” 十天?郑独轩的神情更加难看,他最近练的一门内功达到了瓶颈,练那门内功需要清静心,所以他无暇关注纷纷杂杂的事,谁又能想到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陆行舟的命运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郑独轩的心沉下来,恨不得立刻就去胜寒派的地牢。 第225章 陆金英问:“你知道胜寒派的人在四处抓人么?” 郑独轩点点头。 陆金英又问:“他们都只是被关起来了,没有死,对么?所以小舟也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郑独轩说:“我不知道。” 有的人——还有利用价值的人——活着,有的人死了。小舟那么聪明,他只要想活,一定有办法拖延时间,他不会成为乱葬岗中的又一具尸体。 陆金英抿紧唇,她知道郑独轩没法给她确切的保证,但听他说“不知道”,她的心又悬起来,如果小舟死了……不,她不接受这样的如果。 郑独轩见陆金英神情紧绷,明明自己心里也没底,仍宽慰她道:“陆姑娘,我保证,如果小舟没死,我一定会把他带出来。” 陆金英扯起嘴角:“不管怎么样,有郑公子这句话,就证明小舟没有看错人。来之前我还很担心,现在看来我的担心多余了,我找对了人。” 崔寻木苦笑一声,补充道:“我们到了这种境地,想要救小舟,也只能找郑兄你帮忙了。” 若是在崔家全盛时期,陆行舟被抓了,崔寻木才不会求别人,背靠着繁茂大树,他什么手段使不出来? “我知道这件事太晚了。”郑独轩想,他总是晚一步,“若非如此,何须你们冒险见我,我早已把小舟带出来了。” 陆金英问:“郑公子,小舟是被胜寒派抓走的,而你是胜寒派的弟子,如果要救小舟,你跟胜寒派必然会生出嫌隙。这一点,你真的考虑好了吗?”她这么问,倒不是因为担心郑独轩,只是怕郑独轩会计算风险,临到头来改了主意,那样小舟的处境只会更差。虽然陆金英已经没有别的方法了,但也不能把全部希望都压在郑独轩的身上,她得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郑独轩说:“陆姑娘可知,我在胜寒派的师父已经死了?” “你的师父是谁?”陆金英听过胜寒派不少人的名字,但她不知道郑独轩的师父是哪一位。 “章游奇。” “我知道。”陆金英不解,“这跟刚刚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郑独轩说:“我的师父是被阎王庄的杀手——仇饮竹杀死的,但跟阎王庄做这单交易的人,是胜寒派的掌门人梅留弓。所以不管有没有小舟这件事,我跟胜寒派也会有撕破脸皮的一天。” 崔寻木说:“都做到一派掌门了,梅留弓仍不满足,我猜就算让他执掌武林,他也不会罢休的。到时候,他想要的恐怕就是这天下了。” 郑独轩说:“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人,我不知他的野心什么时候开始膨胀,真是人心难测。” 陆金英问:“胜寒派做这么多的坏事,其他名门正派为什么不联手去打压它?” “这些年梅留弓一直在暗中扩展势力,现在胜寒派是江湖第一大派……”郑独轩给二人分析其中复杂之处,其实各门派之间的关系很微妙,联手容易,背叛也不难。说到底,门派不过是势力聚集之处,哪有什么界限分明的正邪,所有门派的第一目标都是相似的:扩张力量、提升地位。 每个所谓的正派都在等着别派去收拾胜寒派,就让那些蠢门派去损耗力量吧,等胜寒派的实力被削弱之后,他们再大张旗鼓、轻轻松松地去瓜分利益。可惜,这个蠢门派迟迟没有出现,而胜寒派的气焰越来越嚣张。 郑独轩说:“时间不早了,我稍作休息,然后便去救小舟。两位就留在我的院子吧,没我的吩咐,没人敢直接进来,你们在这里很安全。” 陆金英觉得这样甚好,等郑独轩把小舟救出来,他们也能第一时间知道。崔寻木没有意见,如果郑独轩心怀不轨,那么他早就动手了,何必跟他们多费口舌。 郑独轩说的“稍作休息”,其实就是去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从燕归堂去胜寒派的路上也要不少时间,天还未亮,他就策马出发了。 陆金英靠在崔寻木的怀中,来燕归堂的路上她几乎没有休息过,就想着早一日到,小舟便多一些希望。她一松懈,伤处的疼痛便泛起来,崔寻木给她喂了一颗药,揽着她的肩:“金英,莫怕,小舟会没事的,你也会好起来的。” 陆金英没跟崔寻木说过“此陆行舟非彼陆行舟”的事,因为崔寻木就只认识一个陆行舟,而且现在陆行舟的性命排在第一位,别的都没那么重要了。陆金英感受着身上仿佛被无限放大的疼,只希望小舟不必承受同样的痛楚。 第213章 绝处逢生-3 陆行舟冷得牙齿打颤,他死死蜷缩着,却没有半点好转。 仇饮竹支着一条腿坐在陆行舟旁边,用手去探他的额头,冰似的,可能冰还暖和些,仇饮竹到底掩不住刻薄:“想死的人缩什么,冷死你得了,这不正合你的心意?” 陆行舟哆嗦着,根本没力气回仇饮竹的话。他不吃不喝两日后被仇饮竹强行喂食,又是一番充满血腥气的唇舌纠缠,陆行舟不想活,仇饮竹偏偏不让他死。陆行舟不知道仇饮竹存了哪些阴暗心思,打了什么好算盘,那不重要,他不会屈服于仇饮竹,他拒绝这样毫无尊严与希望地活着,他要死,谁都没法阻拦他。 仇饮竹冷冷看着陆行舟,短短几日,陆行舟的脸瘦得像一片叶,他整张脸都是惨白的。仇饮竹攥了下拳,想象掌心中就有一片白色的叶子,他轻而易举地揉碎了它。他怎么就没法揉碎陆行舟? 仇饮竹欣赏了会陆行舟的痛苦,然后躺在脏兮兮的茅草上,将陆行舟搂进怀中。 陆行舟抗拒他的拥抱,声如生锈刀鞘:“……离我远点。” “离不了。”仇饮竹轻笑了声,将人抱得更紧,“你若真死了,牢中多寂寞啊。” 陆行舟想用微弱的力气推开他,仇饮竹啧了声,直接将陆行舟按趴在自己身上,他们额头贴着额头,胸膛顶着胸膛,陆行舟撑着他的心口,想要翻下去。仇饮竹把他往下拽了些距离,按着他的头埋在自己胸前,不耐烦道:“你能不能老实点,摸来摸去蹭来蹭去的,惹出什么事你就完了。” 什么叫恶人先告状?这就是。要不是陆行舟没有精神理他,高低得跟他对骂五百句。他的后背被仇饮竹的手掌压制着,动弹不得,仇饮竹的身体也不是很暖,但跟陆行舟比起来,他倒像个火炉。陆行舟求死的意志再坚定,也没法在冰天雪地中拒绝暖意。 人的本能是贪恋温暖,因此死是一件需要快刀斩乱麻的事,陆行舟这一刀斩得不够快,不对、不对,是仇饮竹把他的刀丢了。陆行舟失去了工具、失去了力气,死就不是一瞬间能完成的事,更别说身边还有一个不怀好意之人,挡在他和目标的中间。 仇饮竹被陆行舟压着,身上没有多少感觉,杀手睡觉都不盖被子,因此他也不知道,陆行舟是不是比一床棉被还轻。 “陆行舟,别唱什么‘视死如归’的戏码了。你放不下,就不该死。” 陆行舟没回仇饮竹的话。 仇饮竹又说:“别说你还不知道你姐姐和宁归柏死了没,可能他们都命大,活下来了。其实你的命也大,不然早就给秃鹰叼走了,我的命也大,不然活不到这个年纪。死于非命的人不少见,命大的人同样不少见,你说是不是?好,就算你姐姐死了,宁归柏也死了,那又如何?你姐姐是你的什么?你的亲人。你舍不得亲人,那便再找几个,很难么?娶个妻子,生几个小孩,过点平凡人的生活,你不就想要这个吗?你信不信你这样做,三十年之后的清明你甚至不会记得给你姐姐扫墓,人都是这样的,别不信。再说宁归柏,他就更无所谓了,你喜欢他?这句话不够准确,你‘现在’喜欢他。所以呢?他死了你就要为爱殉情?你才多少岁啊陆行舟,就活着吧,你以后还能喜欢无数个人。” 陆行舟憋不住了,喉咙冒火也要反驳:“别说了,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明白?” “我哪里说得不对?” “你没发现你把人当成了物品吗?你觉得失去了可以找到替代,甚至可以直接创造新的……这不对,人是没办法复制的动物,而刻骨铭心的情感也不会轻易消逝。” “你觉得人独一无二、情也独一无二,你觉得它们不能被替代?我就说你太年轻,你不知道世上只有利益和自私才是永恒的。” “对,我就是年轻,那又怎么样?此刻的我此刻的想法是最重要的,此刻我在意的就是这些人,此刻我珍视的就是这些情感,不要用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的所谓经验和教训来教我应该什么做。” “你跟头驴似的。” “驴”不说话了,刚刚那几句话已经烧透了他的嗓子,他不能再说了。而且他觉得他赢了,如果仇饮竹还有“道理”来反对他,就不会用这种无聊的攻击。 仇饮竹问:“你喜欢宁归柏什么?” 陆行舟不想理会仇饮竹。 仇饮竹嗤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傻子喜欢傻子。” 第226章 陆行舟还是不说话。 仇饮竹抓起陆行舟的手,撸起他的袖子,在他小臂上狠狠咬了一口,仇饮竹咽下了几滴血。 陆行舟痛得长嘶一声,他顾不上喉咙了,怒骂三字经。 仇饮竹说:“你越生气越死不了,慢慢气吧。” 陆行舟:“……”他捂着自己的伤口,仇饮竹必然是故意的,这种程度的伤口会流血,但不至于血流如注,就算陆行舟不按住伤处,血很快也会自己止住。 不知不觉,天竟已经亮了,陆行舟的体温上来了,恢复了些力气,便想从仇饮竹身上下来。可仇饮竹只是侧了个身,他们的姿势变成面对面地躺在地上,仇饮竹的胳膊还在陆行舟背后。 近距离看着仇饮竹的脸,陆行舟快要疯了:“你不想我死就放开我。跟你待在一处无法远离,也是让我不想活的原因之一。” “是吗?可是跟你待在一处无法远离,才是我不想让你死的原因。” 如果陆行舟此时此刻不在此地,仇饮竹哪会管他的死活。 仇饮竹说:“这样吧,要不你先杀了我,等我死了,也没人会管你活不活,你想死就容易了。” 陆行舟冷笑道:“你会让我有这个机会动手吗?” “不是我看不起你,陆行舟,就算我给你机会,你也动不了手。你根本没有杀人的本事。” “杀人算得上什么本事?” …… 守卫的脚步声传来,仇饮竹总算松开陆行舟,坐起身来。 铁栏杆边放着几张纸,是仇饮竹替陆行舟伪造出的内功心法,他胡乱写了些敷衍守卫,但这东西没法糊弄高手,只能拖延时间。因为陆行舟不愿意写,如果仇饮竹不这样做,陆行舟的寻死计划说不定就成功了,在胜寒派的地牢中,死一个陆行舟这样的人,跟死一只蚂蚁一样寻常。 守卫不知道陆行舟的寻死计划,也不知道他已经病得拿不起笔了,守卫拿起纸,又将几个散发着油腻怪味的肉包子丢进牢房,便继续往前走了。 仇饮竹和陆行舟都没有碰肉包子,反正那肉包子本就又脏又冷,什么时候吃都没区别。仇饮竹现在不太饿,陆行舟没胃口,继续在活与死的思想边缘彷徨。 郑独轩找到陆行舟所在的牢房之时,没想到会看见仇饮竹。他知道胜寒派抓了很多人,每个牢房的人数都在两人或以上,但他没想过事情会这么巧……当初他费尽心思挖了不少陷阱,总算抓到了仇饮竹这只老鼠,他要给师父报仇,却不想仇饮竹死得容易,还想制造出没有怀疑梅留弓的假象,于是把仇饮竹丢进了这里,先让他受尽折磨。 仇饮竹瞧见了郑独轩,不知他是为杀自己而来,还是为救身边这人而来……多半是后者,仇饮竹勾了勾嘴角:“陆行舟,你的救星来了。” 陆行舟倏然睁眼,与郑独轩对上了视线。 郑独轩心中大石落下,下一瞬便用内力震碎铁锁,进门要将陆行舟带走。他看都不看仇饮竹,他分得清什么事、什么人更重要。 然而当看清陆行舟模样的时候,郑独轩的目光猛地钉住仇饮竹:“你对他做了什么?” 陆行舟的唇上有不少被啃咬的明显痕迹,只能是仇饮竹弄的……仇饮竹正想说些难听话,陆行舟却已经攥住郑独轩的衣袖,急急问:“我姐姐和崔家如何?你知道吗?” 郑独轩按捺滔天怒火,将陆行舟扶起来的同时按住他的脉搏,轻声说:“放心,他们都没事。你的身体……能坐稳吗?我先为你简单疗伤。” 陆行舟听到陆金英没事,精神大振,也因为郑独轩带来了让他出去的希望,他立刻就不想死了。他努力坐直身体,郑独轩的内力从他掌心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陆行舟觉得身上不那么痛了。 仇饮竹抬起眼盯着他们。 郑独轩觉得差不多了,便停下来,陆行舟武功已废,又被牢狱之灾和死志折磨多日,不是一时半会能好起来的,郑独轩输的这点内力,只能让陆行舟暂时缓解疲倦、恢复些力气。 郑独轩这次来救陆行舟没跟任何人通气,一来没时间,二来怕有人阻拦,未免迟则生变,他还是尽快将陆行舟带走为好。 郑独轩问:“小舟,我背你出去,好不好?” 陆行舟知道自己现在的耐力很差,也不强撑,点头说好。 郑独轩转身蹲下,陆行舟趴在他的背后,郑独轩将他背起来,惊觉他轻得像一只幼鸟。 “你们这就走了吗?”郑独轩才走了两步,便听见仇饮竹这么问。 郑独轩冷冷道:“锁已经被我震碎了,你要想离开也可以。” “哈哈。”仇饮竹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走出这个门当然容易,但走到地牢大门我便只有死路一条,郑独轩,我是落魄了,可你也别把我想得太蠢。” 郑独轩不再回应,他要赶紧带小舟离开。他走出牢门,仇饮竹的声音凉飕飕地飘来:“你若不想背上之人变成一具尸体,就把我也带出去。” 第214章 复旧如初-1 郑独轩乍然顿住脚步,陆行舟神思一激,在这种时候,仇饮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句话,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你做了什么?”郑独轩也砸出了同样的疑惑,他杀心渐起,后悔没有早一些杀了仇饮竹。 “没做什么。”仇饮竹气定神闲地耸耸肩,“只是在他的体内养了只小宠物。” 陆行舟拍拍郑独轩的肩膀,让他把自己放下来。他面对仇饮竹:“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放的?”他试图从脑海中找到半点蛛丝马迹,但他这些日子神志昏沉,着实串不起任何线索。因此他无法判断,仇饮竹是在诓他,还是确有其事。 仇饮竹答得具体:“就今天的事,从你的手臂里放进去的,一只小虫子,你没感觉也是正常。” 陆行舟已经习惯了仇饮竹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所以没把咬手臂的事放在心上,如果仇饮竹说的话是真的,他在不知道郑独轩会来的情况下就这样做,还真是……任何时候都忘不了算计啊。 郑独轩撩起陆行舟的手臂,看见上面的森森牙印和蹭得东一片西一片的血迹,但这也只是让他更想杀了仇饮竹,而不是全然相信他说的话。 仇饮竹自然知道,郑独轩不会这么轻易相信他,他说:“要我催动蛊虫才肯信吗?” 陆行舟咬咬牙,对郑独轩说:“我们走吧,不跟他浪费时间了,一来他可能在骗我们,二来就算他真的做了什么,等出去之后,我们肯定能想到办法解决的,何必把他放走。”陆行舟串联因果,明白仇饮竹是怎么进来的了,仇饮竹本就用他的青锋剑杀了章游奇,郑独轩好不容易把他抓住,现在又被仇饮竹寻到机会,用自己的性命威胁郑独轩。陆行舟想,即便仇饮竹说的是真的,他也不能看着郑独轩把人放走……他欠郑独轩的情已经够多了。 郑独轩觉得陆行舟说得有道理,但能让仇饮竹随身携带的蛊虫,必不是随意可解的毒。陆行舟现在的身体这般虚弱,经不起更多的折腾了,最好的方法还是让下蛊之人直接解除。但如果让郑独轩直接相信仇饮竹的话,那他必然是不甘心的。那么让仇饮竹催动陆行舟体内的蛊虫?郑独轩也万万不忍,他怎么忍心看小舟受苦? 不需要郑独轩纠结,仇饮竹已经催动了蛊虫,陆行舟忽觉腹中绞痛难耐,他撑着栏杆弯下腰,冷汗自额边大颗大颗滚下来,他疼得脸都变形了。 仇饮竹负手而立:“你们信了吗?” 郑独轩的目光像针那样扎住仇饮竹:“停手。” “你还没答应放我走,我如何停手?”仇饮竹语速加快,“郑独轩,你一开始选择不杀我,把我关在这个鬼地方,就早该想到我能有脱身的一日。如何?要么你让陆行舟跟我一块走,要么你让陆行舟跟我一块死,生路死路都有人作伴,我也不亏。” 郑独轩扶着陆行舟,语气沉沉:“如果我让他跟你一块走,怎么能保证你真的会救他?” 仇饮竹说:“我没有办法保证,你只能相信我。当然,你也可以不相信我,就把这看作一场赌局,你赢了,陆行舟活着,你输了,陆行舟就死。你赌,还有赢的可能,你若是不愿意赌,陆行舟必死无疑。” 没时间了犹豫了。郑独轩大可以不相信仇饮竹,以他的钱财、权势和地位,他怎么可能想不到办法解陆行舟的蛊?但是、但是他看不得陆行舟这样痛:“停下蛊虫,我放你走。” 陆行舟腹部的痛一瞬间被“抽”走了,他脸色比盐还白,下一秒就晕了过去。郑独轩直接打横抱住陆行舟,面无表情道:“跟上。” 仇饮竹如愿以偿地跟在了二人身后,他们畅通无阻地走出了胜寒派地牢的大门。 仇饮竹命令郑独轩把他和陆行舟送到关州郊外,还让郑独轩给他一匹好马,仇饮竹手上捏着陆行舟的命,郑独轩只能依他。 郑独轩不知道陆行舟曾经是“不死之躯”,他知道仇饮竹曾经接过杀陆行舟的任务,仇饮竹也找到了陆行舟,但陆行舟没有死,郑独轩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他想不到任何圆满的理由,唯一剩下的不那么合理的原因,便是仇饮竹不舍得杀陆行舟。 第227章 他只能这么想,只能相信这一次也一样,仇饮竹不会让陆行舟死。但下回若再找着仇饮竹,他一定会直接杀了他,永绝后患。 郑独轩回到燕归堂,先吩咐一批暗卫去找仇饮竹的踪迹,仇饮竹的琵琶骨被穿透,又在牢中关了这么多日,一时半会没法恢复,还带着一个伤重病患陆行舟,仇饮竹有再高明的隐藏技巧,也无奈于□□的限制。郑独轩不怕他们找不到仇饮竹。 接着,他回到自己的院落,跟崔寻木和陆金英说明眼下的情况。 崔寻木脸色也不太好看:“小舟竟然被仇饮竹带走了……” 陆金英听说过仇饮竹的名字,小舟被阎王庄的杀手带走了,还有活下来的可能吗?不,不能这样想,他们在牢中共处这么多日,仇饮竹都没有杀了小舟,说明他虽是杀手,但也不是见人就杀的。陆金英竭力避开最坏的想法,才能不在心里为陆行舟立起墓碑。 郑独轩说:“仇饮竹眼下武功全失,只能凭借智谋和经验行事,他带着小舟,走不远的。我猜他会在半路上丢下小舟,独自离开。” 陆金英说:“你说仇饮竹给小舟下了蛊,若他一直不为小舟解蛊,那小舟会如何?” “我对蛊了解不深,不能依据这么少的信息判断仇饮竹下的是什么蛊虫。”郑独轩对这种蛊毒几乎一无所知,他掩饰焦灼,“不过不管是什么蛊,都必然有解除的法子,这几日我会让人把关州精通蛊毒的医师都请过来,等把小舟找回来……” 陆金英担忧不减,她等不了,她要行动:“郑公子,你把仇饮竹和小舟最后出现的具体位置告诉我吧,我也去找。” 郑独轩说出位置后,又道:“陆姑娘,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还是静养为妙,别把小舟救回来,你却倒下了。” 崔寻木说:“是啊,你现在身子这么差,实在不适合再四处奔波了。” 陆金英坚持道:“一日不找着小舟,我一日都没法安心,没法静养。”她固执起来,可是任何人都劝不动。 崔寻木了解她,知道再劝也无用,除非直接打晕她把她强行带走,让她终日昏睡,直到将陆行舟找回来为止,那样做虽对陆金英的身体好,但会破坏二人的感情。崔寻木不愿出此下策,说:“好,我跟你一起去,早些把小舟找回来,大家都安心。” 崔寻木都这么说了,郑独轩更没有立场阻拦,他说:“若是你们找着了小舟……”他本想说将小舟带来燕归堂,可他救了陆行舟这件事,或许已经传到了梅留弓的耳中——让陆行舟来燕归堂,对陆行舟来说并不安全。 郑独轩顿了顿:“若是他体内蛊虫未解,你们可以先寻一个暂时安全之地给我写信,信中留下地址,我会尽快带医师去那儿。若是他蛊虫已解,身体没有大恙,那就只需告知此事,不必再提下落了。我会给二位两只信鸽,不管你们在哪,只要将信纸绑到腿上,信鸽都会回到燕归堂。若是我的人先找到他,关州的护城河上,会多一艘青色的船,你们一看便知。”郑独轩又走到柜边,翻寻出不少药物,告诉他们每种药物的药效和用法,让他们都带走,以备不时之需。 崔寻木说:“好,至于写信之事,如果有地址,便用《酉阳杂俎》做暗号吧,信中的每个字,对应的是《酉阳杂俎》第一次出现那个字的后一个字。如果没有地址,便只写一横,代表平安。” 陆金英说:“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便出发了。” 郑独轩说:“回来之时,我根据昨日为你把脉的迹象,命人煎了一剂药,现在应该好了,就在院门口,陆姑娘喝完再走吧。” “多谢,郑公子有心了。”陆金英不得不佩服郑独轩,他在百忙之中还能考虑到给自己煎药,真是妥帖至极。 陆金英喝完药后,提着两只信鸽,跟崔寻木从燕归堂的地道中离开,那条地道一直延伸至关州郊外。崔寻木想,郑独轩对他们也太放心了,居然连自家的秘密地道都给他们用。若崔寻木和郑独轩的处境对调,平心而论,他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个份上。 第215章 复旧如初-2 仇饮竹将陆行舟带到一间破败的寺庙中,陆行舟确实太虚弱了,不过是催动蛊虫片刻,他便疼晕过去,到现在都没醒过来。这样也好,仇饮竹将陆行舟放倒在墙边,看陆行舟靠着霉朽的木材,整个人像是被从水中煮熟了捞起来,一身汗止也止不住。 陆行舟紧闭双眼,显得他的颧骨愈发凸起,他瘦得有些可怕了。仇饮竹看了陆行舟好一会,神色沉沉,喜怒不辨。他给陆行舟下的蛊名叫“食生主”,“食生主”一旦发动便无法停止,天下能解这蛊的人不超过五个,这是它的好处,极少有人能解开的蛊,不管用在谁身上,只要那人还顾惜自己的性命,那仇饮竹便抓住了那人的死穴。可“食生主”也有不可忽视的缺点,那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被种子蛊的人受到伤害,种下母蛊的人也会承受同样的疼痛……但也只是疼痛而已,不会对身体造成实质性的损害,这对仇饮竹来说无足轻重。 陆行舟体内的是子蛊,而母蛊在仇饮竹的心脉中,仇饮竹种下“食生主”已有十年,他种下“食生主”原是为了一次难度极高的任务,但那次任务还没来得及完成,目标就被别人杀死了。而“食生主”在没有催动的情况下,不会对寄主造成任何的影响,所以仇饮竹便放手不管了。 至于子蛊,仇饮竹一直收在假皮内,他的左臂上贴了一片看起来跟真皮肤几乎无异的假皮,摸起来也无甚差别,里面贴身放着子蛊、药物、毒品、人皮面具等物,随时可以派上用场。在被关进胜寒派的地牢前,他也被看守搜过身,但那些蠢货根本没发现他手臂的异样——谁让郑独轩那清高的贵公子不愿意亲自上手。仇饮竹一直在想,这些东西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然后陆行舟就出现了。 他原本没想着在陆行舟身上用掉子蛊,这么珍贵的东西,没必要浪费。但那天早上他隐隐有种感觉,那是一种对“生”的直觉,这些年来这种直觉救过他无数遍,所以他咬破了陆行舟的手臂,将子蛊摁进去,陆行舟什么都没察觉到,他连自己的死活都不在乎了,怎么可能发现一只比蚂蚁大不了多少的子蛊进入了他的身体。 那之后,仇饮竹想要催动蛊虫的念头十分强烈,但他忍住了。陆行舟都这个鬼样了,若不小心把陆行舟弄死了,他种下子蛊就没任何作用了。其实直到那个时刻,仇饮竹也不知道生路在哪,他看着陆行舟,觉得他比蚂蚁渺小,又比蚂蚁坚韧,虽然陆行舟满心死意,但他还活着,不是吗?仇饮竹愿意相信生路就系在陆行舟的身上。 瞧,郑独轩这就出现了。 看他多紧张陆行舟啊。 仇饮竹觉得很好笑,郑独轩这个年纪还没成亲,不会也是为了陆行舟吧?陆行舟呢,他没有喜欢过郑独轩吗?郑独轩是否也在某个夜里幻想过陆行舟?陆行舟可曾拿宁归柏与郑独轩做过比较?仇饮竹不知道,他坐在阴影里,看着二人熟悉而信赖的动作,闪过许多毫无根据的猜测。 仇饮竹走上了生路。 他掐着毫无知觉的陆行舟的脸,说:“你是不是当善人当习惯了,当麻木了?” 不然,陆行舟当初怎么会让他退出阎王庄? “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吗?我杀过的人可能比你见过的人还要多,你让我退出阎王庄,你那时到底在想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要是成功说服我不当杀手,都不知道救了多少条人命,就可以当菩萨了?”仇饮竹已经不满足于在内心想这、想那。他要说出口,他要对着一个昏迷的游魂,将许多无人在乎的心里话说出口。 “而且我不去杀人,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可以什么都不做,我攒下的钱够我活十辈子了,但一个曾日日活在刀光剑影之中的人,怎么能过‘什么都不做’的闲日子? “做些小本生意……哈哈,我是个杀手你还记得吗?我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害怕,我迈出一步就想让人逃跑,我怎么能和那些天也怕地也怕什么都怕的庸人打交道? “对,我也可以隐藏,我是一个顶级杀手,我伪装的本领很不错。但我要藏多久?我才三十多岁,没你年轻,也还没到快死的年纪,我不要过没有舞台也要唱戏的日子。再说,那些人配让我唱戏吗? “我杀过这么多人,怎么可能能过上安稳又舒服的日子? “你劝我不要当杀手,就是让我自讨苦吃。 “你这人其实挺坏的,自己想当菩萨,就让别人吃苦。 “你是不是劝过很多人,让这个不要杀人,那个不要作恶,这个多笑笑,那个多助人,你觉得世界会因为你的举动变得更好一些吗?还是说,你信佛、信来世、信因缘,你做的事不为别人,只是为了自己……放屁,为自己就更不应该这样做,信什么来世?今生就得好好活。 第228章 “啧,你看你都活成什么样了。 “我让你死了三次,你救了我两次。 “这样算来,你还欠我一次。 “这样,我就不能让你死了,不然你的债偿不完,来世投不到好胎。 “怎么办呢?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我只好也做一回善事,救救你了。” 仇饮竹给陆行舟喂下一颗药。 陆行舟此刻的求生意志很强,仇饮竹没有强迫他将药吞下去,他自己感受到有东西在喉咙处,直接就咽下去了。仇饮竹说:“不对,如果没有我,你在牢中就已经死了,仔细算起来,你欠我两条命。 “我现在没了武功,不能回阎王庄,也当不了杀手了。 “哦,凭经验杀些普通人还是很容易的。 “但肯定回不了阎王庄,阎王庄不收废物,我得罪过这么多人,我落难了,再回虎穴,便只有死路一条。 “我不会给那些人杀了我的机会。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 “我没跟任何人说过,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很害怕的。 “没人知道我的害怕,连翟西松都不知道。我不敢显露害怕,我怕他会觉得我无用,我不想成为被丢弃的棋子,所以我假装很兴奋,我大笑起来,为杀人鼓掌,这样我就能活下来了。 “后来我就养成习惯了,我害怕的时候都在笑,不是强颜欢笑,是冷笑、嗤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笑。 “杀到第九还是第十个人的时候我就没有感觉了,杀人跟杀鸡没有区别,都是挣扎、尖叫、哀鸣、血。人比鸡又多了些什么?鸡能被别人杀死,人为什么不能被别人杀死? “我杀你的时候也没有感觉,谁能想到你居然没死。 “我以为发生了什么难以预料的意外,于是又杀了你一次,这次我亲眼看见你‘复活’了。 “那时候我想过把你带走,有一个死不了的玩具,该多有趣啊。但看了你几眼,觉得你会是个麻烦,死不了的麻烦,我讨厌麻烦,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你果真是个麻烦。 “我把你带出来了,郑独轩肯定会派人追踪我——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回会比只追我一人还要下功夫,就在我跟你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派出来的人估计已经到半路了。” 真可惜啊。 仇饮竹想,如果没有郑独轩的穷追不舍,他还能多带陆行舟走一段路……带着陆行舟要做什么?仇饮竹没有确切的答案,他想嘲讽陆行舟,想观察陆行舟睡觉,想剥去陆行舟的衣服,同时剥去他对这个世界的善意。他想拉着陆行舟下坠,舟不是船吗?那就让他沉到海底,再也浮不起来好了。 真可惜啊,仇饮竹又感慨了一回。 解除“食生主”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杀死母蛊,但不能在母蛊未死前杀掉寄主,否则被种下子蛊的人也会一命呜呼。仇饮竹拍拍陆行舟的脸,收回手,陆行舟以后还会经历许多事,身上还会有很多伤口,很多疼痛。 仇饮竹一个已经丧失武功的人,就不想陪他一起熬了。 可是就这么解蛊,仇饮竹又觉得太遗憾了。他和陆行舟代表这世上最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若是因为“食生主”而捆在一块,后面还会多少奇妙的事? 遗憾归遗憾,仇饮竹还是不愿意承受陆行舟的痛,在牢中催动蛊虫之时,他疼得冷汗直流,还要一声不吭地冷笑着,如果郑独轩将给陆行舟的关注分给他一些,或许能看出仇饮竹在强撑什么。 仇饮竹将蛊虫引到手臂处,咬破手臂,将跟子蛊差不多大的母蛊取出来一把捏死。他将母蛊的尸体横放在陆行舟惨白的脸上,等救陆行舟的人一来,便知道母蛊已死,等他们查出这蛊虫是什么东西,便知道在陆行舟体内的子蛊已无威胁。 仇饮竹站起身,走到佛堂门口,最后看了陆行舟一眼,露出一个慢慢吞吞的笑。 大概不会再见了。 第216章 复旧如初-3 或是是“亲人”之间真的有心灵感应,崔寻木和陆金英竟真的先于郑独轩的暗卫一步,在破庙内找到了陆行舟。崔寻木全神戒备,目光在不大的佛堂内搜寻一圈,确认这里藏不下第四个人。陆金英发现了陆行舟脸上死去的蛊虫,抓起蛊虫前,她感受到小舟的鼻息,稍微安心了些。 “我在书上见过这种蛊虫。” 陆金英学医之后,看过很多跟医术、蛊术、邪术相关的书籍,有的随处可寻,有的是从犄角旮旯里淘回来的,有的是崔寻木送她的……总而言之,她零零散散看完了很多书,她记得她见过这种蛊虫的模样……记忆不深,但是见过。 叫什么名字呢?陆金英凝神静气想了会,脱口而出:“食生主!” 崔寻木问:“这是母蛊还是子蛊?” “头上分须,应是母蛊,若我没记错……子蛊头上只有一根须。食生主的母蛊已死,子蛊也就全无用处了。”陆金英对自己的记性向来很有自信,但涉及到小舟的生死,她便不敢百分百保证了,“母蛊的尸体这么小,不如我们就绑在信鸽上,寄给郑公子,让他确认一二,看小舟的蛊是否真的解了。” 崔寻木点头:“此地不宜久留,金英,你收好母蛊,我背着小舟,先离开这里。” 陆行舟醒转之时,觉得整个人都清清凉凉的,伤处都像被某种药草敷过,清凉之余还有些酥麻。底下是厚厚的被褥,软如云端,真舒服啊,他不由喟叹一声,活着会痛,但也只有活着,才能感受到这般舒适的滋味。 这是什么地方? 陆行舟目之所及,只能看出这是普通至极的房间,是郑独轩把他带到了此处吗?仇饮竹跟昏迷的陆行舟说的那一大堆话,陆行舟毫无记忆。 “姐姐……”陆金英闯进了陆行舟的视野,陆行舟嗓子仍旧干涩,他满腔酸楚,还没等陆金英说出什么,两行热泪便滚涌而出。他已经不记得在变故横生前,他对陆金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还能喊你姐姐吗”,而他没有得到答复。陆行舟忘掉自己坦诚的自私,忘掉陆金英恍惚的神思,此时此刻,他只想喊一声“姐姐”。 陆金英身形一晃,快步上前:“小舟,你觉得身上有哪儿不舒服吗?” 陆行舟摇头,泪太重了,压得他看不清陆金英,他拼命地抹掉眼泪,想要看清陆金英,想要证明这不是他的幻觉,他的梦。陆金英按住他的手,用手帕细细擦他脸上的泪……却越擦越多。 “好了好了,别哭了。”被陆行舟这么一哭,陆金英心中那些沉重的情感轻了许多,“你再哭下去,就要把龙王庙冲走了。” 陆行舟不管不顾地哭,止不住地哭,龙王庙跟他有什么关系? 陆金英无奈,只好一直给他擦眼泪,免得眼泪淌进他的衣领,这就让人不舒服了。 陆行舟边哭边想起了上次坦白的对话,哽咽着问:“你还把我当弟弟吗?” “若不是胜寒派的人将你抓走,今时今日或许我还在纠结这个问题,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陆金英听不见陆行舟的抽搐声了,于是她闭上了嘴。 陆行舟死命压着气息,就是为了认真听陆金英说的话,可陆金英怎么停了?陆行舟惴惴不安:“怎么不继续说了……” “等你冷静下来再说。”陆金英真怕陆行舟不敢喘气,把自己憋死了。 陆行舟抱紧被子,慢慢平复着呼吸。 他记得自己的体内有蛊,但现在他不在意,他只想知道陆金英是如何看待他的,蛊虫哪有这件事重要? 陆金英看差不多了,便继续往下说:“为了救我,你被胜寒派的人带走,我想救你,却被暗器击倒昏过去,跌下了山坡,胜寒派的人或许是觉得我没用了,便没有把我带走。我醒来时孤身一人,又受了伤,明明自身难保,心里涌起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想办法救你。如果可以一命换一命……我希望活下来的人是你,都已经到这种份上了,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确信,十四岁之前的小舟,是我的弟弟,十四岁之后的你,也是我的弟弟。” 陆行舟眼中泛起水光,又想落泪了。 这回他忍住了,他清清楚楚地望着陆金英:“那……你怪我吗?”其实他还想问,如果另一个陆行舟有机会回来,而选择权就在陆金英的手上,她会做出什么决定?但这样的问题太过残酷,对他残酷,对陆金英也残酷,所以他吞回去了,这辈子他应该都不会问了。 陆金英明知故问:“怪你什么?” “怪我瞒了你这么多年,我明明、明明可以更早些告诉你的。”更早些是什么时候?十六岁、十八岁、还是二十一岁?陆行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是可以更早些的。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或是一个无事发生的下午,再或是一个万籁俱静的夜晚……在一个更加平和、安全的人生阶段,在他们都还没有伤痕累累的时候。 毕竟是十年的欺瞒,除了圣人,谁能真的不放在心上?陆金英自认不是圣人:“我若说完全不怪你,不怨你,你也不会相信的,对么?但跟对你的爱比起来,这种‘怪怨’根本不值一提。我将自己代入你的处境,思来想去,这些年来,你必然也过不好,你终日提心吊胆,也总是思念远方的亲人,还要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自私。其实你又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坏事呢?你只是被天愚弄了,处在你的位置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第229章 “不,我做错了一件事,大错特错。”陆行舟想起仇饮竹说的话,“是我把胜寒派的人引到堆雪峰上的,都是我的错。对了,崔家的人没有受伤吧?” 如果崔家因此少了谁、伤了谁,陆行舟真不知该如何弥补。 “除了你我,他们都没跟胜寒派正面对上,人人毫发无损,你放心了吧。”陆金英想起蛊虫之事,“我们确认过了,仇饮竹下的母蛊已死,你体内的蛊对你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他没法再伤害你了。” “母蛊已死?那是怎么做到的?”陆行舟喉头滚动,“你们杀了仇饮竹?” 陆金英摇头:“不,我们没有找到仇饮竹。”她将在破庙中见到陆行舟的情景说了一遍。 “这么说来,是仇饮竹主动杀死了母蛊?这怎么可能?”陆行舟感到费解,他那种人怎会如此好心?莫不是还留了什么后招,就等着再见时咬他一口? 陆金英解释了食生主的用法和危害,陆行舟这才恍然:“难怪他把蛊虫解了,他觉得我是个废物,之后肯定还会经常受伤,经常痛,他既已逃出生天,就没必要受这种苦了。” 陆金英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陆行舟问:“姐姐,你想说什么?” “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的嘴唇……”陆金英顿了顿,“在胜寒派的牢中,仇饮竹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陆行舟睁圆眼睛,他摸摸自己的唇,手上有温润的触感,他的嘴也被上过药了……陆行舟头皮发麻,面上犯窘:“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和仇饮竹……仇饮竹只是……唉,那时他跟我说是我害了你们,又说小柏快死了,我生无可恋不想活了,他不让我死,就用那样的方式羞辱我,既让我痛,又让我愤怒,归根到底是让我恨他,靠着恨活下去……小柏、小柏怎么样了?你们知道他的消息吗?” 陆行舟的话题跳跃太快,陆金英一时没跟上:“你说的是宁归柏?” “对,仇饮竹说小柏死期将至,我不相信,仇饮竹一定是在骗我,对么?”陆行舟紧绷着脸,捏着汗。 “我不知道,我虽不了解仇饮竹,但阎王庄的杀手嘴里会有多少句实话?”陆金英安慰他,“你先别担心,我让寻木去打听打听,小柏的武功那么高,人也不笨,怎会轻易出事?” 陆行舟想到了最后一次见宁归柏的异样,愤愤道:“他还不笨?他简直笨死了,我都没见过比他更笨的人。姐姐,我能起身了吗?我的身体能走远路吗?我想去登龙城找小柏,确认他的平安。” 他想见宁归柏,无比迫切。 “不行,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受伤很重,至少也得再躺一个月。而且你的武功……你武功尽失,我要想办法让你恢复武功。我现在就去找寻木,让他尽快去打听下小柏的消息。”陆金英看出陆行舟十分焦灼,因此也不等陆行舟说话,便跑出去了。 陆行舟知道自己是走不掉了,只能按捺下这个念头。武功尽失,多么残酷的话,他练了十年的武,期间有过懒怠的时候,但那样的日子很短,更多的时候他刻苦得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一句轻飘飘的“武功尽失”,就让他十年的心血付之东流,就好像有人从他体内抽走了一根骨头,他失去一根骨头当然也能活,但他“歪”掉了。从今以后,他会时时刻刻感受到这种缺失。 第217章 妙手无计-1 “你为什么要从胜寒派的地牢把那两人带走?”郑浩然眉峰似剑,“仇饮竹也就罢了,他是你抓进去的,你想带走他、折磨他、杀了他都没关系。可那陆行舟是旁人关进去的,你去救他,自有人会因此感到不满。” 郑独轩望着父亲,沉默须臾,敛眉道:“陆行舟曾是燕归堂的弟子,我知他出事,救他不过举手之劳,小事一桩。爹为何要特意说起?莫非有人跟爹说了什么?” 郑浩然说:“不需要别人跟我说些什么,轩儿,你可知你这样做的后果?” “能有什么后果?” “梅留弓已经对你生出怀疑了,在这节骨眼上,你还做出这样的事,那不就正正证实了他对你的猜忌吗?为了一个无名小卒,你竟然大摇大摆将人带出地牢,你明明知道他建地牢、抓那么多人是为了什么,你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掌门?你对他可还有半点尊敬?” “说对了。”郑独轩坦然而应,“我眼里确实没有他这个掌门,我对他这样的人也不会有半点尊敬。” 郑浩然问:“你这是何苦?何苦跟他作对?” 郑独轩不答反问:“爹,你怕梅留弓吗?” 郑浩然面色不快,觉得郑独轩这番话有损当父亲的颜面。 “你知道是梅留弓给阎王庄出了悬赏令,杀了我的师父,因为师父想要阻止他的阴谋,因为师父不想让武林大乱,而梅留弓要除掉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又不能让拥护他的人寒心。所以他要借别人的刀,用别人的势,他成功了。”如果郑浩然今日不找他,郑独轩不会那么快说出这些话,“杀人偿命,梅留弓杀了我的师父,就应该死。” 做什么称霸武林的春秋大梦?郑独轩唇延冷笑,梅留弓这种人,就算要搅弄风云,也不应该在人间,应该在阴曹地府。 郑浩然脸色发沉:“你想梅留弓死,也得有这个本事。” “我确实打不过他。”郑独轩不得不承认,“但想他死的人绝不止我一个,我也可以借别人的刀,用别人的势。” 郑独轩可以跟梅留弓用同样的方法,跟梅留弓不同的事,他是为了惩恶,而梅留弓是在倒行逆施。 郑浩然说:“他会死的,但不是现在,这段时间你谨慎行事,不要再露出破绽了。” “爹,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归堂跟胜寒派结盟了。” “什么?”郑独轩遍体生寒,“燕归堂怎么能跟胜寒派结盟?你怎么能跟梅留弓结盟?” 郑浩然说:“我盘算多日——这是燕归堂能在最大程度上保存实力的唯一方法。” “我不认为。” 燕归堂一直以来都是名门正派,当然,胜寒派也是,但现在胜寒派被梅留弓带着走歪了路,燕归堂怎能跟在他们身后,做些丧尽天良之事? 郑浩然说:“你还不是燕归堂的堂主,你没有站在我这个位置上,自然看不出最优的选择。等哪一天你坐到这个位置,自会明白我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确实站得没有爹高,看不清那么大的棋盘,可我是一个人,我知道什么是良心,知道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 “你怎么看待应该不应该?稳赚不赔则应,利大于弊则该。我是一门之主,绝不能鼠目寸光,坐井观天。” “父亲的意思是,就算是负恩昧良,只要利大于弊,也是应该去做的么?” 郑浩然凛眉:“我没让你负恩昧良,我说过梅留弓会死的,只是不是现在。” 郑独轩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郑浩然是想先跟胜寒派结盟,出三分或五分力,等别的门派跟胜寒派斗得你死我活之后,再倒向另一边,高呼着正义啊良心啊那样的口号,将胜寒派瓜分干净。等尘埃落定之后,郑浩然再言明当初跟胜寒派结盟的苦衷,是为了知己知彼,是为了保全实力,是为了在最后关头给予胜寒派致命一击。不管那些人信几分,事实如此,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人人提起燕归堂,依旧会把它归为名门正派。 郑浩然说:“我跟梅留弓交好多年,否则也不会让你去胜寒派学武,又让他的孙子来燕归堂。我对梅留弓的了解比你多得多,我知他变了,更知他的处事风格,如果燕归堂不加入胜寒派的阵营,那么梅留弓第一个要铲除的门派就是燕归堂……虽然我们燕归堂也不是吃素的,除非倾一门之力,不然梅留弓做不成这件事。但是梅留弓是个疯子,他坚信所有困难的事到了他的手中,都会变得易如反掌,若被他盯上燕归堂,你知燕归堂会死多少弟子?轩儿,别说些什么你是一个人,你有良心这样的话,你的良心是我教出来……不,是我传给你的。可你不能为了你一个人的良心,就让整个燕归堂悬在刀尖之上。我是一门之主,能力有限,心里装下的也有限,风云变幻之时,我只能尽力保全燕归堂,至于别的人……就看他们的努力和造化了。” 郑浩然自然可以选择更加有“大义”的路,但那样做的代价便是让燕归堂的弟子冲在前端。胜寒派和燕归堂都在关州,若是他们真的打起来……或许不需要别的门派介入这件事,只要这两派的人都死得七七八八,梅留弓有再大的野心,也只能咽回腹中。 接着,天下可能会太平一段时间。 很快又会因为别的人、别的事、别的利益纠纷,起风起浪。 郑浩然绝不愿用燕归堂的上千条性命,换来这样的一时太平。他也是个人,也有自己的私心,他得肩负起身为一门之主的责任。 你要保全自家人,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闭不上一只眼睛,就得牺牲自家人,但你能眼睁睁看着亲近的人送死吗?郑浩然已经跟郑独轩说清这个道理了,郑独轩还能说些什么? 第230章 郑独轩不知道该睁哪只眼睛,闭哪只眼睛。他恨自己不能再多一只眼睛,从天上俯瞰,洞悉万事万物,无所无谓。 郑独轩问:“燕归堂跟胜寒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结盟的?” “上个月就开始了。” “为何不告诉我?” “知子莫若父,我知道你会有怎样的反应。”如果不是郑独轩将这件事摆上了台面,郑浩然也不会告诉他,这是他们这一辈的事情,他真想郑独轩就捧着那热烘烘的良心,安安稳稳先活到五六十岁。 “燕归堂跟胜寒派结盟,我就不能跟梅留弓作对了,是么?”郑独轩明知故问。 郑浩然说:“我答应你,我会杀了他。” 但不是现在。郑独轩在心里听见了那句话。 从他知道章游奇死亡的真相时,他就想杀了梅留弓,但他知道他的能力还不足。他等啊等,费尽心思钻研武功,费尽心思发展势力,他等啊等。他是很有耐心的人,他能等很久。他在乎的是什么时候能为他师父报仇雪恨吗?不全是。他更在乎梅留弓什么时候收手,梅留弓早一日死,许多人的死期也就晚了。 他等啊等,等到小舟也被抓进了胜寒派的地牢,等到小舟的琵琶骨被穿透,等到小舟差点死了,等到仇饮竹用小舟威胁他,逃出生天后再无踪迹。 郑浩然长叹一声:“我之所以要跟你说陆行舟的事,是因为陆行舟被胜寒派抓起来,也跟燕归堂有关。他从燕归堂离开后,就有人去通知胜寒派的人,让他们跟着陆行舟。陆行舟是诱饵,梅留弓想得到崔家剩下的二宝,所以你这样明目张胆地去救陆行舟,梅留弓很难不怀疑……这次我会跟梅留弓周旋,之后你一定要小心行事。” 郑独轩惊悸难平,如此说来,陆行舟遭遇的这一切的开端,就是因为自己邀请他来燕归堂? 他盯着郑浩然,齿缝间迸出话语:“你说要护住燕归堂弟子,可陆行舟曾经也是燕归堂的弟子。” “你也会说‘曾经’。”郑浩然神色淡然,“这件事不是我下令的,我没有闲到管这些事的程度,而且我知道你跟陆行舟关系不错,你们曾一起练剑,如果我知道他们这么做……罢了,此事已经结束,你也别去查到底是谁这样做的,我不想你跟门内弟子有嫌隙,已经把线索都清掉了,就算你去查也查不出什么,不必白费力气。” 郑浩然拍了拍郑独轩的肩膀:“轩儿,今日爹跟你说的事,你再好好想想吧。如果想不明白,可以再来找我,找你娘也可以,跟胜寒派结盟的决定是我们二人共同做出的。我还有事要做,先走了。” 独留郑独轩一人陷在椅中,他多么想去找小舟,跟他说“抱歉”。然而暗地里有多少眼睛?会有人去通风报信吗?他的举动又会引起怎样的后果? 他一动不动,只能在心里说对不起。 第218章 妙手无计-2 崔寻木打探消息回来,告诉陆行舟,宁归柏被他奶奶危莞然送进招魂殿了,虽不知宁归柏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招魂殿不乏医术高明之人,宁归柏多半性命无忧。 陆行舟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他最怕的就是宁归柏有事不说,自己咬牙死撑着,而他的家人也都不关心他,对他的异样无动于衷。但危莞然都亲自将宁归柏送到招魂殿了,就说明她还是在乎宁归柏的,陆行舟相信宁归柏能好起来。而他自己也要努力恢复健康,恢复武功……不过他现在能做的事就是躺着,先把骨头养好、身体补好。 陆金英昼夜不歇地看书,试图从书中找到能让人恢复武功的方法,然而书中很少记载这点,她翻遍了十本医书,关于被穿透琵琶骨的医治方法,只找到了五个字——不可逆、无解。 陆金英不信,她只相信“死而不可复生”,只有死亡是无解的,别的症状一定有解决的方法,只是经历过的人比较少,为之研究的人比较少,研究成功的人更加少,所以方法难寻。 崔寻木看陆金英熬得眼下青黑,忍不住道:“小舟将身体养好要许多日,你想让他恢复武功,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金英,歇一歇吧。” 陆金英说:“我真怕……” “怕什么?” “我想快点找出治疗的方法,不只是为了小舟。我真怕有一天,你、或是无音、或是疑梦……也会遭遇这样的事情,我就想快些找到解决方法,这样我才能安心。”万一真的发生了同样的事情,陆金英不会太过措手不及。 崔寻木抚平她的眉头:“别怕,很少有人会穿透别人的琵琶骨。”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不高。 陆金英问:“为什么?” 崔寻木说:“如果真的那么恨一个人,多半就直接杀死了,如果没那么恨一个人,也不至于使出这样的手段。” “如果不是因为恨,只是想要控制某个人呢?让武功高强的人丧失武功,就变得容易控制了。” “那他也得有这样的本事,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准别人的琵琶骨并且一钉即透的。如果控制不好位置和力度,那人当场死亡的可能性还大一些。” “我想把小舟治好。他没了武功,我就只能想象我突然不会医术了,这是很沉重的打击。” “我知道。”崔寻木心想,练了十年的武功,就这么消失了。谁都受不了。 陆金英叹了声:“明日我想试试针灸之法,看有没有效果。” “好。”崔寻木将陆金英手上的医书放下,“你不打算跟小舟说你的事吗?” “你是说……我断臂的事?” “是。” 陆金英说:“我不敢告诉他。他将人引上堆雪峰,逼得我们只能换地方重新布置,小舟已经很愧疚了,我要是再告诉他此事,他只会更受煎熬。” “小舟迟早会知道的。”纸包不住火,早晚的事。 “我知道,我会找时机告诉他的。等他的身体好起来之后。” 陆金英给陆行舟扎了三天的针,各大经脉都扎了一遍后,陆行舟尝试运气,丹田依旧空空如也,他对着陆金英摇了摇头。陆金英面露沮丧,陆行舟反过来安慰她:“没事,这说明我们排除了一个没有用的方法,之后可以专心试别的法子了。” 可是他们已经试过很多方法了。 陆金英牵动嘴角:“确实不可操之过急,我们慢慢来吧。” 陆行舟说:“姐姐。”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恢复武功,我能接受的。很多人不学武功也活得很好,我可以过那样的生活,种种地、钓钓鱼、做点小生意……所以,万一我真的没法恢复,姐姐你也不要自责,不要担心我。”陆行舟真怕,怕陆金英为了他的事食不下咽,怕陆金英会怪自己学艺不精。 陆金英说:“那不一样,没了武功确实可以生活,可你先前的武功那样好,若真的无法恢复,你不会习惯,也不会高兴的。” “不习惯就努力习惯,刚开始练武的时候我也不习惯,习惯没那么难培养。实在不行,我还可以重新练武。” “重新练武?你的经脉受损这么严重,还能重新练武吗?” 如果陆行舟的经脉能修复好,那么他的武功也就能恢复了,根本不需要从头开始练武。陆金英觉得这很矛盾。 陆行舟也不知道,他只是为了让陆金英放松些才这么说,他装出信心十足的模样:“说不定练着练着就好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嘛。而且在胜寒派的地牢时,我根本没想过我还能活下来,但我现在还活着,还能见到姐姐,已经很知足了。”或许他的运气已经到头,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崔无音来探望过陆行舟,他一如既往地不会说话,或者说他懒得去想怎么说话比较好听,他抱着剑说:“可惜你废了,不然还能陪我过过招。” 陆行舟:“……你要是有空的话,跟你哥学学怎么说话吧。” “没空,我还要练剑。”崔无音抱着剑离开了。 陆行舟哭笑不得,若换个人来,他会觉得这在故意挑衅。但这是崔无音,他多半只是经过,顺路进来说两句真心话,就走了。 崔疑梦也进过陆行舟的房间,跟陆行舟多聊了几句,就把半死梧桐用在陆金英身上的事透出去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崔疑梦,陆金英虽然决定了过段时间再跟陆行舟说半死梧桐之事,但她和崔寻木都没有特意跟崔家别的人叮嘱——不要将此事告诉陆行舟。 陆金英觉得自己用了半死梧桐,在某种程度上是占了崔家的便宜,如果还要这样鬼鬼祟祟地嘱咐崔家人,那可真是太奇怪了。 崔疑梦知道陆金英姐弟关系好,以为陆行舟早就知道此事了,便没有特意避开这个话题。她说:“幸好你没有断手断脚,不然也没有半死梧桐可以给你用了。”她的出发点是好的,她想让陆行舟知道,还能完整地活着就已经很幸运了,没了武功总好过没了手脚。 第231章 陆行舟顺势问:“半死梧桐去哪了?” 崔疑梦下意识说:“用在嫂嫂身上了啊。” 话一出口,瞧见陆行舟惊骇的神情,崔疑梦才反应过来:“你不知道?”她起身就想跑。 陆行舟抓紧崔疑梦的手臂:“你仔细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崔疑梦本可挣脱陆行舟,陆行舟没了武功,甩开他的手多容易。但说都说了,现在再跑有什么意义,崔疑梦想了想,最坏的后果无非是让陆行舟在床上多躺几日,便一口气全说了。 陆行舟怔住,手上的力气松了,崔疑梦轻松抽走手臂,去找陆金英坦白了。 很快,陆金英来到了陆行舟的房间。 陆行舟还在自责,心里一直重复一句话: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 陆金英用右手——半死梧桐幻化出的那只手——牵住了陆行舟:“小舟,你看看,这跟真的手有什么区别?” 陆行舟强打精神,观察片刻,得出结论:“没有区别。” “对,没有区别,所以不要怪自己,这也不是你的错。”陆金英揉揉陆行舟的头,“我决定跟寻木走的时候,就想过任何有可能会发生的坏事,包括断手断脚。但我没想过他们会将半死梧桐用在我的身上,这让我很感动,换个角度想,将半死梧桐用在我的身上,整个崔家没有一人反对,说明他们都很喜欢我,这是件好事,不是吗?” 陆行舟顺着陆金英的话回忆这些天的事,确实没发现崔家哪个人对陆金英有不满。可他一时半会很难消化这件事,他真的差点把陆金英害死了。 “当初半死梧桐被偷,用在了青玉寺方丈的身上,崔家兄妹要去取回来,我还觉得他们很残忍。为什么要为了死物伤害一个这么好的活人?可今天我很庆幸,庆幸他们真的把半死梧桐取回来了,不然……”陆行舟咬紧牙关,说不下去了。 人就是这么自私的生物,为了死物伤害方丈,陆行舟觉得太过分。可如果是为了陆金英,陆行舟便觉得千该万该。 陆金英将陆行舟揽进怀中:“好了,别再想了。就当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不管遇到什么,我们最终都能逢凶化吉。我在古籍上找到了一个恢复武功的新方法,现在就来试试吧。” “什么方法?” “蝴蝶骨呼吸法。” 陆金英让陆行舟每次呼吸的时候将注意力集中在蝴蝶骨上,吸气时蝴蝶骨外扩,呼气时蝴蝶骨向脊柱收拢。这个方法听起来很诡异,也很难让人相信它真的有效果,但陆金英已经试过太多方法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正常的方法都没有效果,万一就是要这么古怪的方法呢?还有一点,陆金英不想让陆行舟沉浸在自责中,所以即便是毫无根据的方法,陆金英也要让陆行舟试试。 陆行舟用蝴蝶骨呼吸法呼吸了三日,唯一的效果就是蝴蝶骨好像变薄了。 第219章 妙手无计-3 在燕归堂的暗中相助下,胜寒派越发嚣张,居然抓了不少柴门帮的弟子。 柴门帮帮主大怒,声明若胜寒派不将柴门帮的弟子平安放回来,便要对胜寒派宣战。胜寒派和柴门帮都在关州,真要打起来,关州的百姓也要跟着遭罪。 胜寒派气焰正盛,梅留弓根本不欲隐藏野心,哪里会理会柴门帮的威胁?相反,既然柴门帮要剑指胜寒派,那胜寒派便要抓更多柴门帮的人,削弱柴门帮的实力。 崔家现在的藏身点在关州郊外,虽然离胜寒派近了,离危险就也近了,但离得近有一个好处,便是打探消息方便许多。崔疑梦听闻柴门帮朝胜寒派宣战后,不由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崔疑梦对崔寻木说:“大哥,我想加入柴门帮。” 崔寻木乍然一听,不免惊诧:“为什么?” “我想报仇。”崔疑梦近来成熟了很多,不再成日把杀人、报仇这样的话挂在嘴边,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已经放下了执念,她只是把念头深藏在心中,日日刻苦训练,等待某日顺利转化为行动。 她要报仇,只凭一人的力量,只凭崔家人的力量,都太过渺小。她说:“柴门帮已经跟胜寒派宣战了,我想隐匿身份加入柴门帮,背靠柴门帮,集中力量对付胜寒派。” 柴门帮是第一个宣布跟胜寒派为敌的门派,不管它的实力如何,起码它的立场很明确。崔疑梦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崔寻木目光沉沉:“改换姓名很简单,可隐匿身份不容易。” 崔疑梦说:“是因为我的模样吗?我可以做些简单的易容,没人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不只是你的模样。”崔寻木想得比崔疑梦更多,“你的武功、你的气度、你说话的方式、你内心的仇恨……都不是那么容易隐藏的,就算他们不确定你的真实身份,也会对你的来历产生怀疑。” “这些东西我都可以努力隐藏,如果露出破绽,我就说我的亲人被胜寒派的人抓走了,所以我落魄了,所以我很他们,这不是很容易搪塞过去的理由吗?而且,这也不是假的。” 崔寻木问:“疑梦,你决心要去?” “大哥,我不想再躲藏在一个角落,日日去打听梅留弓死了没。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虽然这样的日子很安全,只要藏身处不被发现,崔疑梦都能保住性命过日子,可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想活在有危险的阳光下,她想给爹娘立碑……能被阳光照耀到的碑。 崔寻木沉默须臾:“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也知晓个中风险,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便不再劝阻了。” 崔寻木点头太轻易,出乎崔疑梦的意料:“大哥,你这是同意了?” “我若说不同意,你会打消这个念头吗?” “……不可能。” “对啊,我只能同意了。” “你这话听起来,一点也不真心实意。”崔疑梦闷闷不乐,她想要得到的是崔寻木的鼓励和赞赏,而不是一句无可奈何的“只能同意”。 崔寻木叹道:“我是你的兄长,眼看着你去冒险,我又怎可能全然放心拍掌赞成?不过这段日子我也想通了一件事,虽然我是你们的兄长,但你们都不是不懂事的小孩,你们有欲求、有分寸、有衡量,你们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我都不应该阻拦。” 弟弟妹妹都二十多岁了,就算爹娘还在世,也没法直接干涉他们选择要走的路,更何况他只是他们的兄长?该放手了,崔寻木想,毕竟他自己去冒险的时候,可没问过弟弟妹妹一句同不同意。 崔疑梦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最后她只能保证:“我会努力变强,努力活着的。”努力活着,而不是一定会活着。 世事哪有绝对?崔疑梦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得知崔疑梦准备加入柴门帮,崔无音想了一刻钟,决定跟崔疑梦一块去。 他先问了崔疑梦的意见,如果崔疑梦说不,那他便不管崔疑梦了,他自己去柴门帮。 崔疑梦问:“为什么?”她的第一反应是崔无音觉得自己太弱了,要陪她一起是为了保护她。 “加入柴门帮,不必再躲躲藏藏,就可以光明正大多杀几个胜寒派的人了。”崔无音的考量很简单,如果日日躲在藏身处,出门和归来都要考虑有没有被人跟踪,考虑会不会暴露地址……其实是很浪费时间的事,这限制了他出门的次数。如果他们加入了柴门帮,之后就住在柴门帮了,他们不必顾忌那么多,就算胜寒派的人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也不敢直接闯入柴门帮。 柴门帮的实力虽然不如胜寒派,但人多势众,拧在一处也是硬骨头,不好啃的。 崔疑梦说:“也行,那我们便是一对因胜寒派落难的兄妹,对胜寒派恨之入骨。” 崔无音点头,也去找崔寻木说了。 崔寻木根本没问崔无音“知不知道有多危险”这样的话,他思索良久:“如果你跟疑梦一起去……那就把风月石带上。” 风月石是崔氏三宝仅剩的一宝了,崔无音天不怕地不怕,竟也不太敢把风月石带在身上,他说:“还是把风月石放在这里安全些。” 崔寻木摇头:“风月石只是死物,哪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说法,顶多被人抢走……一直放着不用,跟被抢走也没什么区别,你们既然要跟胜寒派正面交锋,风月石在你们手上的用处更大些。” 说着,他把崔疑梦也喊了进来,将风月石之事告诉她。 崔疑梦露出跟崔无音同样的慌张:“啊?大哥让我们带着风月石?” 崔寻木说:“你们知道风月石的用处,如果跟胜寒派的人对上,在生死关头,风月石可以救你们一命。” 风月石的作用是能暂时改变一定地理范围内的天气,而胜寒派的人修炼的是寒系内功,火克冰,用风月石让天气变得炎热,温度飙升时,胜寒派弟子的武功便会变弱。 崔家人一直觉得风月石没什么实际用处——以他们的实力,没有需要用上风月石的时候——但好歹是个难得的宝贝,所以把它归为崔氏三宝之一。因为不怎么能用到,又怕被仆人或者盗贼偷走,所以风月石一直被埋在一个秘密之处,只有崔家的嫡系才知道具体位置。 第232章 崔家面临灭门之祸时,不知他们是来不及用风月石,还是觉得用不上风月石,还是想要把风月石留给崔家在外的几人……总之,风月石一直埋在原处。否则,说不定崔家还能多活几个人。 等崔家之祸过去很久后,崔无音回到鹤州,才将风月石取回。 崔疑梦还是觉得风月石烫手:“风月石放在这里,万一藏身处被发现了,而你们又来不及走,风月石也能派上用场……” 崔寻木也坚持:“我们躲在这里,遇到危险的可能不会比你们大,还是你们把风月石带走吧。” 崔无音说:“行吧,不到迫不得已,我们不会用上风月石。” 崔疑梦见崔无音同意了,一人势单,再反对也没用,只能点头。她想,反正不到生死关头,他们都不会用上风月石,而只要风月石不暴露,就不会被人觊觎。毕竟谁能想到,崔寻木竟然会放心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们。 崔寻木说:“你们去柴门帮,身份迟早会被拆穿,柴门帮好人多,坏人也不少,你们要学会自行甄别,要跟什么人深入交往,要跟什么人虚与委蛇,要对什么人敬而远之,要借什么人的势,都要一一斟酌思辨。” 崔寻木这话是对两个人说的,但他的眼睛往崔无音身上偏了些。 崔疑梦也看着崔无音。 崔无音说:“我尽力而为。” 崔寻木又叮嘱了他们几句,便将风月石交给了他们,崔疑梦接过风月石,转头便给了崔无音:“你的武功比我好一些,还是放在你身上吧。” 风月石只有鹌鹑蛋大小,通体翠绿,散发着温润澄净的光。崔无音将风月石收到衣袍的内袋中,隔一会就摸一下,生怕风月石掉出来。 崔疑梦想起自己拿到长生药之后,也是这样提心吊胆,不知为何,她现在很庆幸崔家没有人吃了长生药,她回忆起自己那时候的痴狂,感到有些后怕。同时她也觉得可惜,可惜自己用了幽梦岛的人情,换来的只是一颗被丢掉的长生药。 第220章 怒发冲冠-1 陆行舟不想再留在崔家人身边了。 他看不得陆金英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望。他不想陆金英以他为中心,不想陆金英为他夜不能眠,失去武功的人是他,为何要让深爱的亲人饱受感同身受的痛苦滋味? 他知道,他留在这里一日,陆金英就会钻研一日。她的钻研不是闲了就想想,忙了就放下,她的钻研全心全意地牵动情感,眼里只有一件事情。 陆行舟单独跟崔寻木先说了这事。 崔寻木说:“你还没有好全,这时就说要走,金英定会拦你。” “虽没有好全,但也好得七七八八了。”陆行舟垂下眼眸,“我再不走,不好的人就不是我,而是姐姐了。寻木兄,我先跟你说这件事,是想让你也帮我说说话,让姐姐放我走吧。” 崔寻木苦笑道:“你姐姐固执起来油盐不进,我哪有这个本事?” “那就等我走了之后,好好宽慰姐姐吧。”陆行舟真要走,陆金英必然是拦不住的,他有一万一千个理由。 “无音和疑梦去了柴门帮,有几个旁支子弟也去了,你再一走,这块地便更加冷清了。”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劝我留下来?” “那倒没有,我只是随口一说。” “其实你巴不得我快点走吧?姐姐都憔悴成什么样了。” “也不至于。”崔寻木哭笑不得,“我把你当半个弟弟,你若是没好得七七八八,今日我必是要劝你留下的。” 陆行舟忽然感慨:“世事真是奇妙。如果当初不是无音买走了那条锦鲤,我就不会偷偷摸摸夜闯崔家,你跟姐姐也不会相识……谁曾想过,这些年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 “是啊。”崔寻木目光悠远,“人生如梦,世事难料。” 陆金英听到陆行舟说要走,问:“为什么?” “我想回家。”这不是陆行舟要离开的主要目的,但他确实有这个念头,“我想回溪镇,我很久没回过家了,我想见哥哥嫂子,想跟迢迢玩,想看阿贵有没有生病,想看有鱼还能不能跑动……想、想给爹爹扫墓。” 听到最后一句,陆金英所有劝阻的话都卡在了喉咙。 陆行舟趁热打铁:“姐姐,我失去了武功,能不能好暂且不管,可我不想失去生活。我想念很多人,我想去见他们,我猜他们可能也挂念我,也想见我。我们两个离开家都这么久了,你没办法回去,我替你回家,你有什么想跟他们说的话可以告诉我,也可以写信让我带回去。” 决定跟崔寻木走之后,陆金英给家里写了最后一封信,撒谎说自己拜了一位绝世名医为师父,要跟着他一边学习一边云游四海,踪迹不定归期不定,所以就不写信了。从那以后,陆金英跟陆家断了联系,她时常想念亲人,但她不能冒险跟他们联系。 小舟这番话戳中了她的心坎。 陆金英用了那么多的方法,都没让小舟恢复一丁半点的武功,她当然不怕继续试下去,可她也害怕小舟承受不了一次次的打击。眼下小舟说出了合情合理的离开缘由,不再尝试那些乱七八糟的方法,而陆金英终于可以给家人写信,她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陆金英问:“你要跟他们说实话吗?” 陆行舟问:“你说的是……我不是他们亲弟弟的真相?” 他没有想过要跟陆行远他们说这事,一念都没有。如今被陆金英提起来,他想了下,感觉不说为妙,不是因为他觉得陆行远等人不能接受,而是他觉得,对陆行远他们来说,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事……就不要告诉他们了吧。”陆金英摇头,“我说的是你武功尽失的事情。” 陆行舟犹豫片刻:“应该不说吧,我不想他们为我担忧。”再多几个人为他发愁,也解决不了任何实质问题,陆行舟的选择是能瞒就瞒。 陆金英说:“嗯,也别告诉他们我的真实情况。” 两姐弟对视一眼,都笑了。 陆行舟说:“我们这算不算是联手欺负老实人?” “不算吧。”陆金英拒绝承认,“我们只是报喜不报忧。” “我们……有什么喜事可以报吗?” 陆金英哑口无言。 两人缄默须臾,陆行舟清清嗓子:“编一些吧。” “比如?” 又安静了。 陆金英说:“就说我成亲了吧。” 陆行舟觉得不对:“成亲了才告诉他们,他们会难过的。”婚宴那部分怎么编,是没有邀请他们参加,还是根本没有办?不管是什么情况,都只会让家人感到伤心。 “是我考虑欠妥了。”陆金英皱了皱眉,是不是因为她最近都在研究恢复武功的事,在别的事上脑子已经钝得转不动了,“真难想啊。” “要不说我武功又进步了?”陆行舟十分心虚,他真的能说出口吗? “……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就说我的医术进步了吧,这是真的。” “那我呢?” “你……”陆金英想了半日,也想不出陆行舟身上能编些什么好故事,就在准备放弃之时,她灵光一动,“就说你有了喜欢的人。” 陆行舟红了耳根:“哪、哪有?” “现在不是编造故事吗?你害羞什么?” 陆行舟摸了摸耳朵:“哦哦哦,编造故事。” “你真有喜欢的人了?” 陆行舟说不出“没有”。 陆金英微微一笑:“是小柏吗?” 陆行舟只能老实承认。 “那日你那么着急地想知道小柏的消息,我就应该猜到的。你们两情相悦,也是一桩美事,好了,这回你也不必跟大哥撒谎了,就说你有了喜欢的人,他们会很高兴的。” 陆行舟愁眉苦脸:“但是小柏可能不喜欢我了。” “怎么回事?” 陆行舟将来龙去脉告诉陆金英。 “原来他早就知道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陆金英洞若观火,“小柏是觉得自己要死了,不想让你伤心,所以才说些难听话逼你走。” 陆行舟说:“我不确定。” 也许宁归柏要死了是真的,不喜欢他了也是真的。 “你个傻弟弟,你说你跟他说了很多话,他都没有打断你,直到你说你喜欢他,他是不敢承受你的喜欢,如果他已经不喜欢你了,怎会听你说那么多的话。” “可是他虽然没有打断我,但是也没有反应啊。” “虽然我对他了解不深,但我觉得他那样的性子,若是真的不想听你说话,早就转身走了吧。” 陆行舟觉得陆金英说的有道理,但他心中还是担忧惶恐。陆金英知道她说再多也无法让他彻底安心,这个难题只能留到小舟再见到宁归柏的那一天,她岔开话题:“其实我们想那么多没有必要,我觉得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地回家,他们就会很高兴了。” 第233章 “也是,我们这是自寻烦恼了。” “我这就去给他们写信。” “好。” 陆金英写的第一封信问了很多问题,问陆行远和嫂子相处得怎么样,这几年的收成如何,邻居都还是那些人吗,镇上发生了什么新鲜事,问陆迢的性子如何,是顽皮还是安静,喜欢什么东西,问阿贵的身体还是不是康健,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问有鱼年纪上来了,还能不能抓老鼠,会不会把死老鼠叼到床上玩……她写了这么多之后,才想起自己只能写信,是没法收到回信的,她不应该问这些问题。 于是她撕掉了几张信纸,重新写。 写什么呢? 围绕她自己的故事,几乎都是不能写的。要继续编造“云游四海”的谎言吗?陆金英不想这么做,她好些年不回家,对家人有很重的愧疚感。可如果不编造一些困住她的假事,她又怎么解释自己不能回家的原因?陆金英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陆金英找到小舟说:“我不写信了。” 陆行舟诧异:“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我决定逃避,把这个困难丢给你。”陆金英想,反正小舟撒一个人的谎也是谎,撒两个人的谎也是谎,就让小舟来做这件事吧。 “你就说你在关州碰见我了,然后我一切都好,跟着师父在钻研医术,每天都有很多病人来看病,我忙得抽不开身回家。如果他们问别的,你就看着编。告诉他们我很想念他们,等有时间了我就回家。” 陆行舟应下来,又说:“下次我们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陆金英不能写信给他,如果崔家的藏身地被发现了,他们又得换地方,到时陆行舟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保重身体,总有再见之日。”陆金英说得乐观,其实心里也没底。 但愿如此吧。 第221章 怒发冲冠-2 陆行舟站在溪镇郊外那条河边,生平第一回感受到“近乡情怯”的滋味。他也许久没回过家、许久没跟家里人通过信了,不知道家中是否一切安好,他害怕自己靠近陆家,便会给他们带来灾难。 虽如此,他还是顺着河岸,慢慢往家的方向走,毕竟再怎样情怯,也总不能过家门而不入吧。 在陆家的院门口,陆行舟先看到了一个头发分几股扎成小辫的孩童,孩童的眼睛很大很亮,玻璃珠似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陆行舟一眼便认出了他,陆迢出生时,陆行舟总觉得他不会看见陆迢长大——那是一种希望,也是一种遗憾。而如今陆迢六岁了,陆行舟已经划不清希望和遗憾的边界了。 陆迢正在跟一条斑点狗玩,陆行舟不知道家里什么时候养了狗,还是说这条狗是从别人家跑来的?他果真是离家太久了,对这些年的变化一无所知。 他的目光从狗的身上转移,一侧头,便见陆迢的眼睛一眨不眨,直直地盯着自己。 陆行舟不认为陆迢能记住他是谁,但陆迢突然蹦起来,朝陆行舟的方向冲扑过来:“叔叔!”陆行舟眼眶一热,抱紧了陆迢。 “迢迢,你记得我?” “记得记得。”陆迢摇头晃脑地说,“爹爹给叔叔和姑姑都画了像,挂在了房间。” 陆行远居然给他们都画了画像……是因为他们真的太久不回家了吗?陆行舟面有惭色,正想问陆行远是不是在屋内时,忽然感到裤子有一股拽力。原是陆迢被陆行舟抱起来了,斑点狗吠几声,没人理它,它就去咬陆行舟的裤摆,试图引起人的注意。 陆行舟问:“这是家里养的小狗吗?” 陆迢大力点头:“它叫芝麻。” 两人谈话的动静传到屋内,柳茜出门一瞧,也怔住了:“小舟?” 陆行舟露出掺着喜悦与羞惭的复杂笑容:“嫂嫂。” 柳茜忙道:“快、快进屋坐,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你哥在田里,我去把你哥喊回来。厨房刚做了炸黄鱼,你想吃就吃,但别给迢迢吃太多,他早上才拉了肚子……” 她说话根本不带喘气和停歇,说完不等陆行舟回应,便急急跑去喊陆行远了。 陆行舟抹了抹眼睛,心想,他要冷静些,不能在家人面前哭出来。他亏欠家人太多,不能再让他们增添担忧了。陆迢被陆行舟放下来,他抓着陆行舟的手问:“叔叔,你不高兴吗?” “不,我是太高兴了。” “你跟画像有些不一样,画像上的你笑得可开心了。” “是吗?”陆行舟努力牵起嘴角,“带叔叔去看看画像吧。” 画上的陆行舟,笑得灿烂极了,心里没有装载任何的忧虑,陆金英同样如此。 陆行舟看着画像上的人,明明是他自己,他却觉得那是另一个人。十几岁的他,原来是这样的么? “小舟!”陆行远冲进房间。 陆行舟转过身,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了:“哥……” 陆迢不解,还是那个问题,叔叔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柳茜进门将陆迢抱走,顺便把芝麻也带走了。 久未见面的两兄弟说了许多许多话,陆行舟将陆金英让他说的话也说了,陆行远问:“金英行医的铺子叫什么名字,可有地址,能写信吗?” 陆行舟早就编好了:“姐姐和她的师父不会一直在一家医铺,他们隔段时间就会换个地方,四处传授医术。这也是姐姐不怎么写信的原因。” 因为经常都要换地方,写信、收信都很不方便,所以干脆就不做了。 “姐姐一切都好,她是真的很喜欢帮人,哥哥你不必担心,姐姐过得很快乐。”陆行舟说谎面不改色,他跟自己说,这都是为了让陆行远放心。 “那你呢?”陆行远将话题引至陆行舟身上,“我应该担心你吗?” 陆行舟想摸鼻子,但忍住了:“当然不用,我能跑能跳,能吃能喝,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怎么一看见哥哥就掉眼泪,是不是在外面受了委屈?” “没有,就是太久没见哥哥了,喜极而泣罢了。”陆行舟话锋一转,“对了,芝麻是从哪来的,为什么突然养狗?有鱼呢,我怎么没见到它?” 陆行远低声说:“有鱼去世了。” 陆行舟眉头一抖:“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个月的事。有鱼的心脏一直都不好,那天终于撑不住了,它是夜里走的,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它的身体都凉透了……迢迢很伤心,好几天吃不下饭,为了让他快些走出来,我和你嫂嫂去溪镇买了芝麻。”芝麻冲淡了陆迢对有鱼的感伤,人很快就恢复精神,毕竟还是个小孩,感情来得快,转移得也快。 陆行舟说:“有鱼是我在关州捡的,然后让姐姐带回家中,但我没怎么陪它玩过,它就离开了。”他真不是一个负责人的主人,捡有鱼主要是为了任务,不是为了有鱼本身。 “不必难过,有鱼虽然没活到算得上长寿的岁数,但它来这里之后都过得很好,我想它一直是高兴的。” 陆行舟沉默须臾,问:“哥哥为何要将我和姐姐画下来?” 陆行远说:“原因有很多,第一个原因是为了让迢迢认人,免得等你们回来了,他会感到陌生。第二个原因是想记下你们,虽然我现在还能牢牢记住你们的模样,但也不知道你们还要过多久才会回家,为了避免忘记,还是画下来为妙。第三个原因是初冬时候没什么事做,闲着无聊就想多读书,多画画,顺便也教迢迢画画。” “迢迢喜欢画画吗?” “他喜欢的事很多,画画算是一件。不过他的喜欢都很浅,做什么事都做不久,隔一段时间就腻了。” “他还喜欢做什么?” “很多很多,你能想到的事情他都喜欢。”陆行远想到什么,“对了,迢迢还想练武,但家里除了你没人会武功,现在你回来了,若是有空,可以教迢迢练武。” 陆行舟想到自己现在的情况,本想找个理由推脱过去,但他转念一想,他虽然失去了武功,可陆迢一点武功都不会,他随便教个基本功,也够陆迢练很久了,便应下来:“好啊,让我看看迢迢有没有学武的天赋,说不定这回不是三分钟热度了。” “小舟,你这次回家打算待多久?” 陆行舟想了想:“我不知道,短则半个月十几天这样,长的话可能几个月。”现在没了任务,想待在哪都由他自己决定,陆行舟想经常去打探消息,等到宁归柏从招魂殿出来后,就去找宁归柏……如果宁归柏迟迟不出来,那他便直接去招魂殿。 陆行远已经习惯了陆行舟的作风,因此也没有大惊小怪,说什么“这么快就要走啊”,他点点头:“那这段时间就安心在家,家里终于多个人,也算热闹些了。” “哥哥嫂嫂不打算再要孩子了吗?”说到热闹,陆行舟想,再多个孩子那才热闹。 “你嫂嫂流产后坏了身子,没法再有孕了。”陆行远淡淡一笑,“这样也好,生迢迢的时候,她吃了许多苦。我们商量过了,不去找游医偏方,这辈子就只要迢迢一个孩子,足够了。这个家里若要多个孩子,只能靠你或金英了,对了,小舟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心仪的姑娘?” 第234章 “没有哈哈。”陆行舟干笑两声,生硬地岔开话题:“我、我想去看看爹。” 陆行远察觉到陆行舟在回避话题,但也没有追根究底,他拍拍陆行舟的肩膀:“爹肯定也很想你了,去吧。” 陆行舟带着冥钞元宝和素食果蔬,去了陆望的墓地。 虽然是去见死去的亲人,但陆行舟并不难过,相反,一想到就要见到陆望,可以跟陆望说很多话,他内心的雀跃使他走路的时候还带上了蹦劲。 然而,走到熟悉的位置时,陆行舟没看见陆望的墓碑,只看见了一片烧焦的痕迹。 第222章 怒发冲冠-3 是他记错位置了吗?陆行舟神情大变,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 不,他没有记错,虽然几年没有归家,但他绝不可能记错陆望之墓的位置,就在这片地方,就在他的脚前。陆行舟蹲下身,看见地上有一些被烧了半根的细草,还有很多分裂的小石粒,他用手抓了些石粒起来,那是被烧毁崩裂的墓碑碎块。 陆行舟感到有一团火从脚心直冒到头顶,他气得浑身发抖,戳在原地站了会,那团怒火不减反增,他抬起脚跑到离此处最近的人家,急切地敲门喊话,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很快就有人应门,男人开门瞧见陆行舟的脸色,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你、你找谁啊?” 陆行舟问:“你知道西边那片墓地被烧了吗?” “你说那个啊……那不是我烧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可不能怪到我身上啊。” “谁做的?为什么要这样做?” “卢员外最近怪病频发,大夫去了好多趟都解释不清,他便找了算命的来看,算命的说那片墓地冲撞了他的疾厄宫,解决的办法只有两个,第一个是让卢员外搬家,离开溪镇,第二个是把这片墓地都烧了,镇压鬼气。卢员外那么豪华的大房子才刚刚建好,怎么可能舍得搬家,所以他把这片墓地都烧了,听说他准备了很多银两,一一分发到被烧掉墓碑的人的家中。你也是祖先的墓被烧了吗?你们家还没有拿到钱?”男人知道陆行舟的事跟自己无关,也就不恐慌了,他倒豆子似的说起来,事不关己,便当故事说。他想,跟拿在手上沉甸甸的银两比起来,祖先的墓也没那么重要,人死都死了,大不了过个几十年下去再赔罪好了。 陆行舟的脸阴沉得可怕:“卢员外是什么东西?” 男人一愣:“卢员外就是卢员外啊。” 问也是白问,陆行舟的呼吸很重:“他住在溪镇哪里?” 男人没见过陆行舟,不知道陆行舟是不是本地人,他问:“庆祥巷你知道吗?” 话刚落地,陆行舟就没了影子。 陆行舟已经忘记自己丧失武功了,他不知疲倦地往溪镇跑,好像有源源不竭的内力在支撑着他,使他感觉不到费劲。他跑啊跑,双目升起腾腾的红,有一把火烧掉了陆望的墓碑,又在陆行舟的眼中重燃。风使劲地刮着,没能将那团火吹熄。 陆行舟很快就跑到了溪镇,他进城门后直奔庆祥巷,不需要再打听,刻着“卢府”的牌匾自火中亮起来,陆行舟一脚踹开了卢府的门。院中的家丁只看见一人冲了进来,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因他直接往内院疾跑而去,一步也没停留。 家丁犹豫几秒要不要追上去,又想,那人跑得那么快,多半是追不上了,不管怎样,之后卢员外肯定会骂自己的,可能还会扣工钱。既然如此,还不如另想办法,家丁很快就想到了个妙计,他丢开扫帚,躺在地上,如果有人唤他,他过一刻钟再睁开眼,就说被闯进来的那个人打晕了,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卢员外也没法扣他工钱了,说不定还会给他一些补偿。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微微翘起了嘴角。 陆行舟没了武功,身上的杀伐之气却重若千钧,有家丁打扮的人想拦他,他一掌劈晕了人。他终于进到了内院,声如洪钟:“姓卢的躲在哪了?给我滚出来!” 卢员外正午睡呢,听了大师的话照做之后果然有用,他身上那些大病小病不药而愈,身体许久没这么轻盈过,因为太舒服,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傍晚时分,他吩咐任何人都不能来打扰,若不是陆行舟这一嗓子响彻云霄,他恐怕能直接睡到深夜。 “谁啊?”卢员外迷迷糊糊不耐烦道,“喊这么大声,叫鬼呢。” 陆行舟耳朵一动,冲进了卢员外的房间。 “就是你让人烧了我爹的墓?” 就在陆行舟吼叫之时,他的身后多了几个人,那几人是卢员外请回来的护卫,只保护他一个人的贴身护卫。陆行舟听见了身后的呼吸声,但不予理会。 只要旁人不要阻拦他,他的愤怒便不针对旁人。 卢员外这下困意全消,他慢慢坐起身:“我不是都让人跟那些墓的人家商量好了吗?全部人家应该都拿到了银两,你爹叫什么名字,你没有拿到银两吗?丁伍做事这么不靠谱……你把你爹和你的名字留下来,核实无误的话,明天就让人去你家给你送银两。” 陆行舟怒不可遏,呸道:“谁要你的银两?冤有头债有主,今日我就索你的狗命,下去给我爹道歉吧。” 他身影一动,就要扑向卢员外,可与此同时,身后那几个护卫也动了。 挡我者死。陆行舟整个人被怒火控制,他左拉右扯,前抓后踢,所有的动作都遵循动物厮杀的本能,所有的招式都采用最直接也最狠辣的,抛弃所有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方式,陆行舟立下目标,他要杀了卢员外! 但不管人想达成某个目的的欲望多么强大,还是会受到身体的限制。陆行舟确实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内力,全靠以往的经验和技巧在格斗,这些保镖也不是吃白饭的,而且他们身上都有武器,陆行舟跟他们打得难舍难分。卢员外被陆行舟吓到了,这些人打作一团,卢员外见无路可逃,便只好缩在墙角,希望护卫将陆行舟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打残打废了也行,反正这人闯进他家扬言要杀他,不管有怎样的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不就是一个墓碑吗? 大不了给他双倍的银两,让他去别处立个更大更有气势的碑……卢员外这样想着,倒也不怎么害怕了。 陆行舟的衣袍已经被血染红,有一些是别人的,有一些是他自己的。可他完全感受不到伤口的存在,进攻的频次丝毫不减,还巧妙地利用了几个护卫配合不熟练的劣势,引导他们相互攻击,其中一个护卫躲避不及,被匕首刺中了胸膛,当场倒地。血飙溅得很高很远,有几滴粘到卢员外的脸上,卢员外伸手一摸,惊得险些魂飞魄散。 陆行舟出手果断、下手凶猛、收手迅疾,如邪魔附体,杀神天降。几个护卫阻挡得越来越吃力,因为陆行舟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而他们只是为了银两,豁不出也舍不得性命。 恐惧又缠上了卢员外,他悄悄起身,慢慢贴近窗边,想从窗户跳出去。 陆行舟岂会给卢员外这个机会?他虽然在跟这些护卫搏斗,但他的眼睛没从卢员外身上离开过。看穿卢员外想逃的心,陆行舟打得更加猛烈,他的眼睛红得像是泡着血水,又有两个护卫倒下,剩下两名护卫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让开了身,决定不再为卢员外拼命。 卢员外膀大腰圆,肚里似乎塞了个球,跳个窗也不容易,他才翻过一半,下一瞬就被陆行舟抓住了后领。 “饶饶饶饶命!”卢员外两股战战,舌头打结,“别别别别杀我,你要多少银两,我都给你。” “为什么要烧了我爹的墓?” “我我我我我的病治不好,大大大大师说那片墓地冲撞了我,只有烧了那片墓地,我我我我的怪病才会好起来,我真的跟那些人家都商量好了,都给钱了,没想到会有遗漏的,你要多少银……” 陆行舟厉声打断他:“我不要任何银两!” 卢员外为了一个破病,就可做出毁人坟墓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很好,很好,那么他就送卢员外下地狱,让他永远都不必被活人的病折磨。 陆行舟双手掐住卢员外的脖颈,往相反方向一扭,“咔嚓”一声,卢员外的头往下掉。陆行舟松开手,卢员外的身体向后倒地,发出“扑通”巨响。 这一声震醒了陆行舟,他摊开手掌,怔怔看着自己的手……生平第一次,在没有面临任何危险、在并非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杀了一个人。 第223章 冰释前嫌-1 卢员外的尸体歪歪扭扭横在地上,他的头垂在侧边,脸颊的肉堆成一坨,眼睛睁得很大,陆行舟垂眸,在卢员外那双向外暴凸的眼球中看见自己,他感到茫然,这人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陆行舟,还是已经完全融入这个世界的陆行舟? 他杀卢员外的时候毫不犹豫,眼下卢员外死了,他却踟蹰不定,卢员外毁了陆望的墓,陆行舟真的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有几分快感,几分悔意。 第235章 “小舟?”一道浑厚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陆行舟下意识转头,看见眉头微蹙的温竟良,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看见了吗?自己杀了一个不会武功的人,陆行舟嘴唇半启,说不出话。他甚至不知道应该叫温竟良什么,上次不欢而散的场景好像是很多年前了,温竟良说自己没有这样的弟子。 许是为了逃避主动杀人的道德冲突感,陆行舟的思绪飘得很远,他觉得自己总是在纠结称呼。能喊姐姐吗?能喊师父吗?能喊小柏吗?称呼是那么重要的存在吗? “我路过溪镇,听见这里有打斗声,便过来了。你不是无缘无故挑起事端的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跟陆行舟比起来,温竟良洒脱多了,他不在乎陆行舟还是不是自己的弟子,他路过此处,来都来了,见陆行舟的状态不对,便多问两句。陆行舟兴许是个胆小鬼,但他一定不是坏人,温竟良从来没有怀疑过这点。 “因为我爹的墓冲撞了此人,他让人将我爹的墓烧了……”陆行舟说得很缓慢,此时他的脑子转得也很慢,他伤痕累累,连站着都是在勉力支撑。 温竟良向来嫉恶如仇,听到陆行舟这么说,很能理解:“那这人死有余辜,就让他下去给你爹赔罪吧。” 陆行舟心神一激,如果爹知道他杀了人,爹会怎么想?小舟、小舟已经长成心狠手辣的小舟了?陆行舟想,他跟于为杰又有多大的差别? 温竟良耳朵微动:“有一批人正在赶来,估计是有人报案了。不管怎样,先离开这里。”他当然不怕官府的人,但那些捕快都是些普通人,温竟良不会杀他们,也懒得跟他们纠缠,徒惹麻烦。 但陆行舟充耳不闻,他的目光像是蒙了层雾,凝在了虚空处。 温竟良听见那些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管不得那么多了,他进门将陆行舟扛起来,冲出门外脚步疾点,转瞬便往前掠了数十丈。陆行舟身体软瘫,任由温竟良将他带到不知道什么地方。 温竟良没跑多远便放下了陆行舟,因为他的手上全是血,陆行舟到底流了多少血,他怎么不处理伤口,不喊疼,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痴想。温竟良觉得陆行舟着魔了,但在详细询问之前,他先取出了金疮药,为陆行舟止血包扎。 待外伤处理完毕后,温竟良探上陆行舟的脉,本是想看看给他吃哪种药更合适,但这一探之下,他脸上的冷静再维持不住:“你的武功……” 陆行舟的神思慢慢汇拢,他顺口接上:“没有了。” “‘没有了’是什么意思?”温竟良疑云大起,面色一肃,“你被人穿了琵琶骨?” 陆行舟点头。 温竟良想到什么,脸色乍变:“什么时候的事,难道我上次喊你跟我一块惩奸除恶之时,你就已经没了武功?”莫非他一直都错怪了人?若真是如此,他真是对不起小舟。不对……时间对不上,温竟良知道长生药之事,在池鱼阁之时,陆行舟应该是还有武功的,还是说,所有那些觊觎长生药的人,都被宁归柏一人打走了? “不是。”陆行舟不愿欺骗温竟良,“上次的事是我太懦弱了,是我的问题,师父……温前辈没有说错。我被人穿琵琶骨是前段时间的事,是胜寒派的人做的。” 温竟良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他那时在气头上,才说出那么难听的话。现在想想,一时软弱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他不必拿出对自己的标准去苛责陆行舟。他说:“你可以叫我师父……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陆行舟眼酸鼻涨:“真的可以吗?” “当然。”温竟良认真道,“不管你叫不叫我这声师父,我都会帮你报这个仇,因为我本来也是要对付胜寒派的。” “师父。”陆行舟喊得很轻,“我杀了个人。” “你是说刚刚那个人吗?我说了,他死有余辜,不冤枉。”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陆行舟将卢员外给钱之事道出,卢员外在烧那片墓地前,应该跟那些人家都商量好了,忽略他们权衡利弊、讨价还价的过程,总之他们是达成了协议。但不知为何,这件事漏掉了陆家,陆行舟对此一无所知,他也不相信陆行远会答应这样的条件。 温竟良杀的人太多了,对此不以为意:“杀都杀了,不必想那么多。这个姓卢的我也听说过,他很有钱,而且经常用钱打压别人,就算罪不至死,也不是什么好人。你杀了他,说不定还阻止了一些可能会发生的坏事。” 陆行舟心想,他不会对每个人都说自己的真实来历,因此温竟良不可能从另一个层面上理解他。 温竟良说:“你将胜寒派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虽然陆行舟已经很累了,但温竟良开了口,他还是仔仔细细地将事情都说了一遍,只隐瞒了自己去找陆金英的真相,以及仇饮竹在牢中对他的部分举动。 温竟良不可思议:“仇饮竹竟然没杀你。” “是啊。山水有相逢,他可能想我身上或许还会有利用价值。” “他没了武功,一旦再露面,必死无疑,他这辈子只能躲起来了。”温竟良冷笑一声,“他最好别被我碰上,不然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当时我若是警惕些,不让他有机会给我下蛊虫,他便没法离开胜寒派的地牢。”陆行舟说完便觉得高估自己了,他那时万念俱灰,哪里还有心思提防仇饮竹。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仇饮竹虽然逃走了,但下场说不定还不如死在牢中。” 陆行舟很难想象仇饮竹死亡的场景,仇饮竹太狡猾了,他觉得仇饮竹老死、病死的可能会比被别人杀死的可能大。 温竟良说:“姓卢的那些护卫都没死,肯定有人能认出你,你若是回家,被官府的人听闻消息,恐怕会连累你的家人。这段时间你怎样都要避一避,干脆跟我去骆州吧,或许我有法子让你恢复武功。” “师父能让我恢复武功?”陆行舟对恢复武功之事本已不抱希望,但那到底是十年的心血,如果真的有办法,他不可能不激动。 “我无法百分百保证,只能说可以一试,如果不成功,也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损害。” “是什么法子,一定要去骆州吗?” “什么法子路上再说,你要跟你的家人告别吗?”温竟良看了眼天色,“时间紧迫,事不宜迟,你跟家人说几句话,收拾收拾,我们就要出发了。” “可是我还想给我爹重新立一块碑。”陆行舟没想到自己才回家一天不到,便要匆匆离开了。 “来不及了。” 温竟良置身事外,抛开情感分析道:“若只是为了解决官府的人,那也不难。但你的琵琶骨被穿透,经脉受损有一段时间了,如果不尽快修复,成功的可能只会更低。重新立碑的事可以让你的亲人做,这件事交给他们很合适,不是吗?” 陆行舟为父报仇,剩下的人便为亲立碑,温竟良觉得再合理不过了。 陆行舟下定决心:“好,我现在就回一趟家,跟他们说明此事,然后跟师父动身去骆州。” 他做出这个决定,考虑的不是陆望的新墓和自己的武功哪个更重要,而是自己的存在会不会连累家人。溪镇是个相对和平的地方,很少发生杀人案,因此陆行舟犯的可是大事,他若留在这里,官兵日夜纠缠不说,邻居们也没法停止说三道四。陆行舟不想让家人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他们不需要承受那么大的压力。 不需陆行舟多言,温竟良再次扛起陆行舟并施展轻功,按他所指的方向,将人送回了陆家。 陆行远先是被陆行舟身上的血吓得不轻,又被他所说的话气得够呛,他大动肝火,又怒又忧,但他没为陆行舟杀人之事大惊小怪。他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陆行舟是江湖人,而江湖人做事的方法跟他们这些农民不一样,他不会因此觉得陆行舟可怖。 陆行远甚至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如果我多去看看爹,说不定就能阻止这件事发生了。” “哥哥,你绝不能怪自己。”陆行舟抓住陆行远的手腕,“非要这么说,我才是不孝的那个。” 陆行远摇头:“不说这些了,你快走吧,官兵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了,我会给爹重新立碑的,这一年半载千万别回家……”他叮嘱了许多。 陆行舟纵有万般不舍,也不能再拖延了,他收拾了几件衣服,又跟柳茜、阿贵、陆迢等人简单告别,便跟着温竟良离开了。 第224章 冰释前嫌-2 上路没多久后,温竟良突然问:“你原先那匹马呢?”未等陆行舟回答,他又问:“还有你的剑,去哪了?” 是不是每次见到故人,他都要被问一遍这个问题。陆行舟心静如水:“都不见了。” 很含糊的答案,但温竟良没有追问,只道:“几年过去了,时间确实可以改变很多人和物。” 陆行舟说:“我倒是觉得师父没什么变化。”温竟良还是那般嫉恶如仇的性情。 第236章 “我都这个岁数了,不好变了。”温竟良笑道,“不像年轻的时候,一天一念头,一日一目标。” 陆行舟想,有些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材质,石、玉、金、银、木、铁……有些人知道自己是什么材质,但不知道能将自己打磨成什么样子,还有些人已经定型了,成为一块青砖、一只金镯、一棵树或一把剑。 他自己是什么呢?陆行舟不知道。他觉得温竟良像一把剑。 从溪镇到骆州的路途很远,等陆行舟的伤好得差不多之后,温竟良给陆行舟买了一把剑:“路上还有精力的话,可以练练剑法。” 陆行舟黯然:“可我已经……” “我知道。”温竟良打断他,“但你只是没了内力,剑招还在你的脑中,剑意还在你的心里,你不是一个废人,也不必一蹶不振,刻意去逃避练剑这件事。再者,现在还有恢复武功的可能,就不要在此时落下太多,不然恢复之后再重新练功会更加吃力。” 陆行舟不是不相信温竟良,只是先前他已经试过了太多的方法,皆徒劳无功,冷静过后他不敢再抱有希望,心里没底:“师父说的能让我恢复武功的法子,到底是什么?” “你知道晏疏星吗?” 陆行舟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是一名神医么?师父是想带我去找他?” “不错。”温竟良说,“晏疏星和宿淡月的师父是同一个人,名叫袁悬壶,二十年前,袁悬壶便成功让一个经脉全损的人恢复了。因此我猜他的弟子多半也有这个能力。” “既然如此,宿神医多半也有办法?”陆行舟还在关州之时,陆金英也想过去请宿淡月帮忙,但胜寒派的势力就在关州,宿淡月又是有名的神医,多少江湖人在她的住处进进出出。这一招实在太过冒险,陆行舟不想再给他们带来祸患,便作罢了。 温竟良说:“晏疏星已有十年不在关内活动,很多人都不了解他。宿淡月和晏疏星虽然师出同门,但走的是不同的路子,碰上疑难杂症,宿淡月靠的是一个‘化’字,而晏疏星靠的是一个‘毒’字。你的功力已经化掉了,再靠化这个法子,我觉得作用不大,所以便带你先去找晏疏星。”跟陆行舟不同的是,他完全没考虑过找宿淡月会面临的危险,这是高强的武功所带来的自信,也是没有后顾之忧所给予的底气。 他接着说:“如果晏疏星束手无策,那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不管如何,你先拿着这把剑,毕竟,拿着总比不拿要好。” 温竟良说得对,不管怎样,陆行舟的武功都不会比现在更差了,他已经失去了内力,不能再失去斗志。他接过剑,熟悉的感觉涌回体内,脑海中闪过一个极为模糊的画面,消失得太快了,陆行舟没有抓住。 带着内力练剑和单纯用体力练剑,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不消多说,后者比前者累多了,练半个时辰,就已经到了陆行舟的极限。这是失去内力后,陆行舟第一次练剑,结束时他累瘫在地,温竟良没说什么,陆行舟昏昏沉沉地想,原来身躯可以笨拙到这种程度。 人果真是很难忍受自己的退步的。 如果他从未体验过轻盈、敏捷、迅猛,今日便不会感到如此挫败。 温竟良没有安慰他,甚至没有多分一个眼神给他。那是陆行舟必须独自面对的时刻。 这日他们来到赟州和灵州的交界处,温竟良忽地勒马:“停!” 陆行舟不明所以,行动却很快,他倏然拉紧了缰绳。温竟良喝道:“什么人,别鬼鬼祟祟的,滚出来。” 他话音刚落,一个虎背熊腰的人从林中跃出,举着刀直扑向温竟良:“‘五更剑’,你爷爷来索命了!” “小舟,自找个地方躲起来。”温竟良飞快地说完这句话,便迎上了那人的刀锋。 来者的武功不差,至少不比温竟良差太多,两个高手的比拼必然涉及到内力,以陆行舟眼下的情况,留在原地只会让温竟良有所顾忌,所以他迅速跳马转身就跑,竖在不远不近的草丛中,观察着两人的战况。 只见温竟良握剑的手臂稳如铁铸,牢牢地挡住了刀客的攻势,他这一剑挡得极快极准,剑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刀客的脚下像是安了弹簧,一击不中便窜了出去,绕着温竟良抖动出一朵朵锋锐的刀花,温竟良若稍有不慎,便会伤在这把刀下。但温竟良可不是吃素的,他在江湖中赫赫有名,目光毒辣,经验老道,莫说这人的武功不如他,就算这人的武功胜过他,温竟良也毫不畏惧,因为对决的胜败,靠的从来都不只是武功。 温竟良使出了“冬催老”剑法,以手肘和手腕带动剑势,转瞬便出了十几剑,其中有三剑刺中了刀客的肩部、胸部和腹部。他马上就反应过来,刀客是故意让他击中这些部位的,因为刀客身上穿了盔甲,温竟良这几剑根本伤不到他,看来,刀客是有备而来,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陆行舟看得心惊胆战,他不知这刀客跟温竟良有什么恩怨,但能跟温竟良不对付的人,几乎不可能是个好人。再看刀客的架势,这一战必是不死不休的,刀客拼了一条命,就算温竟良能打赢,身上肯定也会挂彩。 陆行舟这时很恨自己失去了内力,如果他的琵琶骨没有被穿透,便不用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在乎的人陷入生死决战,他能做的只有悬着心。 他太没用。 这种只能躲起来的无力感,像水一样沉静地漫过了陆行舟的鼻梁,让他觉得透不上气。缩头乌龟,他想到了这四个字,从前的他也不强大,但也未有过这样的时候,悍不畏死的陆行舟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是从失去特权的那一刻,还是接受现实的那一天。 刀客的刀法有其独特之处,刀像是他的第三条手臂,跟他的身体配合得浑然天成,他挥舞刀时总能迅速地扫中温竟良的剑,除去那些砍在盔甲上的剑,他不必费心防备。他本不是温竟良的对手,但穿着这身盔甲占了不少的优势,因此二人一时之间难以分出胜负。 刀剑的剧烈碰撞和推拉发出刺耳的声音,内力倾注于剑锋刀尖之上,鼓动起层层绵绵的剑浪。温竟良知道对方的内力不如自己,换在平时,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他也不屑于用内力压人,因为他自信能用对方的长处战胜对方。但今日身边还有个失去武功的陆行舟,他不想将战线拖得太长,所以他以静制动,逼迫刀客只能跟他拼内功。 不久,刀客的劣势便显现出来。 温竟良的剑上伏了他的九成内力,威力不容小觑,刀客不敢硬拼,只好在疾步后退的同时用上“缠”字诀,试图化解剑上的威力,很快他就被逼到了树林的边缘。 陆行舟看到这里,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几年不见,温竟良的武功比他想得还要好,看场上的局势,他不必担心温竟良会受重伤了。虽然如此,但陆行舟丝毫没有松懈,他一直抓着剑,万一出现了什么意外,他会立刻做出反应。 正当陆行舟聚精会神之时,一块布从背后伸出,猛地捂在他的口鼻处。陆行舟愕然变色,虽然什么也闻不到,但他下意识觉得这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他一边甩头想要挣脱,同时右手腕一拧,手中的剑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往身后刺去。他的反应很快,可麻药的起效时间更快,还没等他的剑刺中来人,整个人便软了下来,扑通倒地。 第225章 冰释前嫌-3 在清醒过来的那一刻,陆行舟几乎是马上就意识到,他脖子上贴了一把剑。 冰冷的剑带着让人胆寒发竖的气息,一股让人窒息的压力裹挟着他,这把剑贴得太紧了,他甚至不敢有吞咽的动作,否则这把剑恐怕会直接割破他的喉结。他的背挨着一棵树,双手往后被绳索捆住,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很不妙,可除了一动不动之外,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陆行舟斜着眼镜,打量这把夺命剑的主人——那是一个豹头环眼,面相凶狠的男人。他不认识。 男人开口了:“你是温竟良的弟子?” 陆行舟心念一动,莫非他和那刀客是一伙的? “说话!”男人的剑贴得更紧了,陆行舟的脖颈和这把剑之间甚至容不下一根发丝。 刚睁眼时的惊骇荡然无存,此刻陆行舟反而无所畏惧:“你想拿我要挟师父?” 男人哼道:“居然真是他的弟子。” 陆行舟说:“我没有武功,又被你绑了手脚,你不必这般防备我,大可把剑放下。” 男人手腕一翻,竟真的把剑收了回去:“你是温竟良的弟子,怎会没有功夫?”看来,他早已趁陆行舟昏迷时,检查过他的丹田内力了。 陆行舟张嘴便是一顿胡说:“我虽是他的弟子,但拜师还没两天,正从粗浅的轻功开始学起。我跟他认识不久,感情不深,你若是想拿我要挟他,恐怕要失望了。”他猜想男人没看出他的经脉受损,所以才会这样问。 第237章 男人眉头一横:“我不在乎他会不会救你,只要你能分散他的注意力,我成功杀掉他的机会便多了两成,再加上他刚刚跟汪老刀打了一场,内功达不到全盛状态,这一次必叫他有来无回!” 汪老刀必然就是那名刀客,陆行舟说:“可汪老刀要死在我师父的剑下了,你不去帮他?”他这样说绝非是想为了给温竟良挖坑,好寻机逃跑。他估摸着天色已晚,如无意外,汪老刀应该已经死了。他不确定眼前人的武功有多高,温竟良又是否会真的为了救他放弃些什么……陆行舟希望能探听出更多的消息,再想办法行事。 “那又如何?汪老刀死就死了,与我何干。” “你们不是一……一起来的吗?”陆行舟本想说“一伙”,又怕惹怒眼前人,陆行舟不怕死,但也不想主动找死。 “汪老刀想杀温竟良,我也想杀温竟良,我们只是顺路罢了,既不是兄弟,何必讲信义。” 陆行舟不解:“可你们二人联手,成功的可能不是更高吗?” “对。”男子盯着陆行舟,“但你是个变数,我们没料到他身边还有个人。既如此,就让他当马前卒,我来布网张罗吧。” 陆行舟听明白了,男人和汪老刀本应一同截杀温竟良,但男人中途变卦,弃汪老刀于不顾,转头掳走了自己。陆行舟不认为这是更好的计划,他觉得眼前的男人贪生怕死,因而不愿走同归于尽的路数。 不过,男人所说的“布网张罗”到底是什么意思?陆行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边环境,男人是在哪里暗设了机关吗? 还没等陆行舟观察出不对劲之处,便见一把闪着寒芒的匕首自男人的后背洞穿前胸,男人闷哼一声,顷刻命丧黄泉,血染红了青草。 陆行舟以为是温竟良来了,他惊喜抬头,看见的却是一张跟宁归柏有六分相似的脸。 一道隐含笑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郎君,你下手太狠,吓着这位公子了。” 陆行舟只觉手腕一凉,束缚他的绳索碎成粉末飘然落地,他回头望,瞧见一双很像宁归柏的眼睛。 不会有别的可能,这定然就是宁归柏那对云游四海的撒手爹娘了。 宁拓文笑道:“他可没有半点被吓到的模样。” 苏慕语看着陆行舟,露出个善意的笑:“你还好吗?” 陆行舟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我没事,多谢。” 宁拓文和苏慕语根本不知道自己跟宁归柏的关系,他们只是途经此地,顺手救下了一个人——这是陆行舟得出的结论。他感激他们救了自己,却无法对两人抱有纯粹的感恩之情,因着宁归柏,他很想质问他们许多事。 你们知道小柏受过很多伤吗?知道他险些就死了吗?了解过他的内心吗?体察过他的苦恼吗?能爱他吗?为什么不能。可以让他的生命里多一些憧憬,少一些失望吗?通通不能的话,那么,可否在他呼吸第一口空气前斩断这一切。 然而,陆行舟没有任何立场说这些话。他只能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用言语的方式——他还有什么能够给旁人的,旁人又稀罕些什么呢。 宁拓文问:“你脸色不太好,没受伤吧?”吝啬于给予儿子的关心,就这样轻易地安在了陌生人身上。 陆行舟摇头:“你们为何直接杀了他?就不怕他是好人,而我是被他抓起来的坏人?” 苏慕语双眼灿若星辰:“你们说的话,我们全都听到了。” “能隐在暗处这么久都不被发现,二位的武功想必十分高强。” “说来荒唐,我们都不爱学武,不过无聊时随意练练,在这偌大的江湖,武功竟也算得上不错。” 宁拓文说这话时毫无炫耀之意,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来,陆行舟同样觉得荒谬。倒在地上的这人武功必然不差,不然不敢在此地等温竟良,而宁苏夫妇却说他们从头到尾都听见了,说明他们的武功都超过了死掉的人,超过的还不是一星半点。宁拓文那把匕首丢得极准,力量不容小觑,陆行舟怀疑他的武功甚至不在温竟良之下。 如果宁拓文说的“随意练练”是真的,陆行舟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有惊人的天赋。 苏慕语说:“你的师父应该正在赶来,既然你没有大碍,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你们见到我师父了?”话一出口,陆行舟便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苏慕语见到陆行舟这神情,也知道不必回答了,她与宁拓文对视一眼,同时飞身而起,眨眼便在陆行舟的眼前消失了。 他们是根本不知道宁归柏正逢生死难关,还是知道了也不关心? 陆行舟有股大喊“等一等”的冲动,但他忍住了。用情感责怪也好,拿道理论证也罢,就算他真的能成功劝说宁拓文和苏慕语,让他们去招魂殿看宁归柏,又能改变什么? 宁拓文和苏慕语要去早就去了,还用得着自己去“提醒”吗? 再说了,这么勉强的、敷衍的、落不到实处的关心,就算真的给到了宁归柏,宁归柏也不会多高兴的。 陆行舟很想念、也很担心宁归柏,恨不得现在就到宁归柏的身边,但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每个人的路都只能自己走。就算在最艰难的时刻,眼前的路也只能自己走。 陆行舟捶了捶酥麻的腿,扶着树缓缓站起,他看见地上死尸瞪圆的眼睛。 如果在以前,不管死的人有多么坏,看见这样一双眼睛,陆行舟一定会走过去,轻轻合上那扇通往死亡的窗户,过去的陆行舟见不得死不瞑目之人。但现在的陆行舟变了,他盯着这双眼,自作孽不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由他去吧。 陆行舟只是转过了头。 他没有走,因为他不知道温竟良在什么方向,怕离温竟良越来越远,这就更麻烦了。 温竟良赶到之时,率先看到的是地上的尸体,他问:“有人来过?”他知道此人不可能是陆行舟杀的。 陆行舟将碰见宁苏二人的事如实道出,温竟良说:“竟然是他们,真是巧了。” “师父有没有受伤?” “受了点轻伤,问题不大,调理几日便可。” “他们是什么人?” 温竟良说:“我不认识他们。” 陆行舟愕然:“什么?” “估计是我杀过的人的亲友,来找我寻仇的。”温竟良沉声道,“但我杀过的人都不算无辜,要为他们报仇的也绝非好人,那便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罢。” 第226章 疏星淡月-1 等温陆二人赶到骆州时,已是银装素裹的季节,他们进城后,温竟良直接带陆行舟去了晏疏星的住处。 晏疏星从头到脚都被一身黑袍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细长锐利的眼睛,他跟温竟良打过交道,勉强算是熟人,他们寒暄了几句,温竟良将陆行舟的情况道出,晏疏星睇了眼陆行舟,跟温竟良说:“你知道我这的规矩吧。” 晏疏星和宿淡月师出同门,他们治病的规矩也相差无几,都是让人帮忙做事当作报酬。 温竟良听晏疏星这么说,就知道他果真有办法:“什么条件?” “小子。”晏疏星朝陆行舟挤了挤眼睛,手在他的腕上搭了会,“要医治的人是你,该你来帮我做事。” 陆行舟曾找过宿淡月帮忙,以为晏疏星让他做的也是类似之事,那些不难但是繁琐的事情,然而晏疏星一开口,说的第一件事竟是让他“试药”。 “敢问神医让我试的是什么药?”陆行舟立生警觉,不会是让他试些乱七八糟的毒药吧。 晏疏星掠过一丝笑的波纹:“我看你的头发乌亮茂密,就试试我最近研发的治疗秃头的新药物吧。我还没找人试过这种药,不清楚药效如何。但试药有风险,万一不成功,你可能会掉许多头发,不过你的头发那么多,掉一些也没关系。当然,我也不喜欢强人所难,你若是不愿意,出门左转不送。” 陆行舟放下心:“就这么简单?”拿头发做试验可太容易了,掉头发不痛不痒,掉就掉了呗,而且头发总能再长出来的,这任务再简单不过。 温竟良多了个心眼:“你确定这种药的风险只是掉头发?” “不知道啊。”晏疏星微耸肩,“都说了这是新药,除了吃不死人之外,我没法百分百保证什么。” 陆行舟想起温竟良说过,晏疏星以“毒”治病,想来或许还会有别的风险,但他都经历过这么多了,要是能恢复武功,只要不是用性命来交换,陆行舟不觉得他有什么不能承受,因此他说:“我可以接受。” 温竟良见状,也不再说些什么。 晏疏星说:“我要先跟你说明一点,我说的试药可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我会根据药物在你身上的效果不断调整,直到再无改进之处为止。你若是接受,之后不管药物有什么作用,都不可反悔,你真的想清楚了?” 第238章 陆行舟夷然无惧:“我想清楚了。” “好,不过这只是第一件事,我还需要你为我做两件事。” 陆行舟说:“请说。” 晏疏星说:“这第二件事嘛……我想让你找一把剑。” “一把剑?” “不错,一把在大漠深处的剑。” 陆行舟觉得这个任务难多了:“骆州这么大,神医可否将位置说得具体一些?” 晏疏星摇头:“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没法告诉你更具体的信息。” 陆行舟思索片刻:“我能知道缘由吗?”他想,或许知道原因之后,便有法子找到线索了。 “我有一位故人死在大漠中,他的剑便也遗失在那处,多半被掩埋在风沙之中。” “也有可能已经被旁人拾去了。” “不错。”晏疏星还算讲理,“我不要求你一定要成功,但我要你用心去做。倘若真找不到那把剑,我希望是因为天意,而不是因为你没有尽力。你曾是练剑之人,你知道一把剑对于某个人的意义,所以我才让你做这件事。” 陆行舟的神色多了慎重:“我定当尽力而为,但我需要知道那把剑的特征,否则就算真的碰上了,我也不确定那是否我要找寻的剑。” 晏疏星说:“我屋内有一张剑的图纸,等会便带你去看。” 陆行舟问:“第三件事是什么?” “第三件事……等前两件事做得差不多了,我再告诉你吧。不必担心,第三件事很简单,你不可能做不到的。”晏疏星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递给陆行舟,“现在,先吃一颗药。” 陆行舟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吃完才问:“这就是治疗秃头的药物?” 晏疏星说:“不是,这是治疗内伤的药物,你的伤看似已经好了,实则不然,这些天先靠吃药缓一缓吧,修复经脉非一朝一夕可成之事。” 陆行舟虽早有预料,听他这么说时仍觉怅然:“我若想完全恢复,需要多久的时间?” 晏疏星说:“每个人的体质和耐力都不一样,我只能告诉你差距颇大,多则半年,少则几日。” 陆行舟见了那把剑的图纸,剑身笔直呈一字型,剑柄微曲如叶,上头刻了一字——道。 是什么道呢?陆行舟虽有好奇,但见晏疏星不欲多说,便没有开口询问。他将剑的模样印在脑中,便出发了。 出发之前,他还吃了两颗“生发药”,晏疏星量了他头发的长度,说如果药物的效果没错,那么陆行舟的头发会长得比正常速度快一倍。 找剑的过程中,陆行舟没有问人,这也是晏疏星的要求。他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把剑的存在,所以不希望陆行舟大摇大摆地到处问,否则也不需要陆行舟,他早就找到这把剑了。 陆行舟只能靠“运”,如果他跟这把剑有缘,假以时日,他定可以找到。假如无缘,那便只好坦白承认,他尽力了,但结果不怎么样。 就这样,陆行舟暂时在晏疏星的住所住下,温竟良没跟他住一块,而是住在了骆州的客栈。陆行舟每日早出晚归地找剑,回到晏疏星的住所后,再被他把脉问诊,看药物有没有什么不妥。 虽然陆行舟不太在乎自己的容貌,但自从吃了“生发药”之后,他发觉自己变得疑神疑鬼。他每日会在梳过头后,观察地上头发的数量,思索掉的头发是不是比以往更多了。每当有什么不舒服的情况发生,比如只是头有点晕、肚子有些痛、没什么食欲这样的小事,他都会想是不是药物的作用。 晏疏星笑他:“不等试药结束,我看你疑心病都要出来了。”在室内的晏疏星会脱掉一身黑袍,露出一张不太像大夫的脸,可能是因为长期用毒,他的气质颇为阴沉。又因为总是遮住自己,阳光的暴晒和风霜的侵蚀都跟他无关,他的皮肤极为苍白光滑,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却更像是一个病人。 陆行舟说:“我把所有的大小情况都告诉你,也好让你判断是不是这药的问题。” “只要不是跟头发有关的问题,或者别的大问题,就不需要理会。” “为什么?”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有人想要治疗秃头的毛病,不过让他们忍受一些小折磨,也很公平,不是吗?” 陆行舟觉得有道理,这就像他需要通过帮晏疏星做事来换取治疗一样,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他的头发长得很快,不需要刻意去测量,陆行舟梳头的时候都能感受到重量,他想,这药物真是神奇,若是现代世界也能发明出来,不知会有多少人购买。 有没有效果已经一目了然,晏疏星很得意:“看来我真是个天才,不管研制什么药物都能成功。” 第一件事就这么完成了。 晏疏星还不肯告诉陆行舟第三件事是什么,他说他在准备修复经脉的药物,等准备得差不多了再说。 陆行舟跟晏疏星相处下来,对晏疏星的感觉不差,并不担心他会为难自己,因此没有旁敲侧击多番打听,反正迟早会知道的。 这日陆行舟照常去找剑,他找了多日,希望一天天消减,倒也不至于没有。毕竟他找的地方越多,还没找的地方就会越少,如果按这个角度来看,希望应该是越来越大的。陆行舟惯会安慰自己,更何况这跟找长生药那次不一样,他没有背负着非做不可的任务和坚如磐石的信念,他的压力没有那么大,找剑的过程自然轻松许多。 只是没了内力护体,陆行舟又变得很怕冷,他学着晏疏星的样子,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呼吸时却仍然觉得鼻腔都是冰的。但今日还好,因为今日有阳光,陆行舟低头走着,看沙面上有没有露出剑的部分,剑锋、剑脊、剑锷、剑茎、剑穗……什么都好,只要被陆行舟瞧见了,他就会往下挖,往回追溯。 不管找到的是不是那把剑,陆行舟想,不管被掩埋的是什么剑,他都会把黄沙拨开的。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觉得眼皮有些痛,好像被什么光刺到了。陆行舟抬起头—— 远远地,一把剑插在黄沙中,反射着太阳的金芒,煌煌耀眼,光彩夺目,兀然撞进陆行舟的眼里,他仿佛听到了剑吟浪鸣的声音。 第227章 疏星淡月-2 “你居然真的找到了这把剑!” 看来晏疏星对陆行舟没抱任何期望,才会对陆行舟真的做成了此事如此惊诧。这是陆行舟自认识晏疏星以来,看到他眼睛睁得最大的一回。 “我也没想到。”回想起在沙漠中的那一幕,陆行舟觉得与其说是他找到了这把剑,不如说是这把剑找到了他。他没法不去想,如果这只是一个游戏,那应该是《三尺青锋》设置的任务,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晏疏星声音微颤:“好、好、很好……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陆行舟静悄悄离开了。 晏疏星说的第三件事,是等陆行舟的经脉修复好后,让他去关州找宿淡月。 此事确实容易,陆行舟问:“你是想让我带什么话吗?” “不错,我要你神采奕奕地站在她的面前,告诉她你受过的伤,告诉她我是如何治好你的。”晏疏星知道陆行舟跟宿淡月有过接触,事情便更简单了。 “我能问为什么吗?” 晏疏星眼神浮沉:“告诉你也无妨。” 神医袁悬壶一生只收了两个弟子,换句话说,他收养了两个孤儿,晏疏星和宿淡月都是他捡回去的。晏疏星原名晏辛,宿淡月原名宿悦,袁悬壶觉得这两人的名字是相反的极端,又想着反正他们的爹娘都不要他们了,也没必要保留那些人起的名字,便按照“疏星淡月微风静”1这句词,给他们改了名字。 晏疏星和宿淡月自幼跟着袁悬壶耳濡目染,学医的本领都很不错,但袁悬壶没有教他们一样的东西。他把“以毒攻毒”的本领传给了晏疏星,把“活血理气”的逻辑教给了宿淡月,以至于他们治病救人的目的虽然一致,走的却是不同的路子。 在还不怎么成熟的年纪,两人都觉得自己治病的方法更好,他们的个性太好强、太骄傲,所以每当出现分歧的时候,他们都争论不休。 关于这一点,袁悬壶只是看在眼里,并未有任何劝解的举动。两个弟子都长大了,他不能看着他们一辈子,他们应该学会自己处理冲突,化解矛盾。 后来袁悬壶觉得该教的都教得差不多了,他已经没什么能再教两人了。一日,宿淡月在屋里发现袁悬壶留下的信,他说他离开关州,要去南方隐居了,医治世人之事,就彻底交给他们二人。 晏疏星和宿淡月为袁悬壶的离去,伤感了很长一段时间。 等情绪缓过来后,他们决定不再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他们要多多治病,多多救人,精进医术,创新方法,等袁悬壶哪一天回来,他会感到莫大的欣慰。 “疏星淡月”的名声一天比一天响,他们被人“神医神医”地喊,在两人分道扬镳之前,晏疏星一直觉得天底下没有什么疑难杂症,是他和宿淡月联手都没法解决的。 第239章 然后梁一啸出现了。 梁一啸生了一种很古怪的病,他浑身无力,每日只能软绵绵地躺在床上,洗漱吃饭都需要靠人帮忙,所幸他是大户人家的独苗,家里养得起他,也愿意为他的病四处折腾。梁家在鹤州,为了梁一啸,听闻关州出现两名神医后,梁父梁母辗转来到关州,请求二人能让梁一啸变成正常人。 明明都是有骨头的人,为什么他们家一啸就是站不起来,走不了路呢? 梁一啸才二十多岁,多好的年纪啊,别的年轻人不说意气风发,起码身体康健,怎么偏偏他们一啸这么可怜,从出生就一直躺着,躺了二十多年啊? 老天是否太不公平。 梁父梁母带梁一啸求医的时候痛哭流涕,诉说着他们的苦闷和怨恨。宿淡月垂下眼眸,望着梁一啸直径很大的黑色瞳孔,他许是习惯了被“你真可怜”的目光注视,面对宿淡月直勾勾的眼神,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宿淡月立下承诺:“我们一定会治好他的。” 晏疏星不觉得宿淡月是在夸大,他也认为他们必定有办法治好梁一啸。他们接触过许多比这更严重的病,晏疏星很自信,也很怜悯这个没比自己小太多的人。 晏疏星不知道宿淡月和梁一啸的情愫是什么时候生的。 晏疏星把宿淡月当成世上最亲的人,他比谁都希望宿淡月能够获得幸福。那么,宿淡月爱上了梁一啸,梁一啸就不能再是个“残疾”。所以当宿淡月眼含笑意跟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他想的是——一定要让梁一啸尽早恢复正常人的机能。 梁一啸越早能够恢复健康,宿淡月就能越早过上更加快乐的生活。 在此之前,晏疏星采纳宿淡月的意见,一直给梁一啸采取保守治疗的方法。可是那样的试验太慢了,莫说几个月几年,很有可能十几二十年都得不到成功的结果。 晏疏星提议换一种方法,不要用宿淡月的方法了,试试他“以毒攻毒”的法子吧。 宿淡月表示反对:“不行。” “为什么?试试我的方法,说不定他几天就好起来了。” “怎么可能?他这病都二十多年了,你要是突然下一剂猛药,他极有可能只会更严重。” “冒一点风险也不会怎么样。”晏疏星提高了音量,“一直小心翼翼地治疗,虽然不会使病情更加严重,但也很难让他恢复。” 宿淡月斩钉截铁:“我不愿意让他冒险,一点都不行。” 晏疏星觉得宿淡月第一次爱一个人,爱得太紧张,因此猪油蒙了心,他冲动之下说了些狠话:“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很自私吗?你问过他的意见吗?如果他愿意尝试,而我的方法有机会让他好起来,你却因为自私阻断了这条路,他会恨你的。” 宿淡月绷紧了脸:“不要再说了,总而言之我不同意用你的方法。”她说完转身便走,丝毫不理会晏疏星在身后捶胸喊“糊涂啊糊涂”。 晏疏星决定直接去问梁一啸的意见,不管梁一啸和宿淡月的感情如何,他们都是独立的人,宿淡月不能“决定”梁一啸的想法。晏疏星很笃定,梁一啸会点头的。没有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年,当了这么多年的异类之后,还不生出“立刻好起来”的迫切渴望。 趁宿淡月外出的时候,晏疏星偷偷去找了梁一啸,他果然猜对了。 梁一啸说:“但我知道阿月是不会同意的,你不要告诉她。” 想起那次不欢而散的争吵,晏疏星说:“放心好了,我本来就不打算告诉她。” 两人一拍即合,晏疏星总是趁着宿淡月不在的时候,鬼鬼祟祟地给梁一啸送药。 晏疏星的院子在东院,而宿淡月的院子在西院,除非有事要找对方,不然他们一般都不会去对方所在的院落,也不会管对方在熬制什么药。因此晏疏星给梁一啸熬药之事,宿淡月全然不知。 等宿淡月知道此事的时候,梁一啸已经无力回天了。 梁一啸死在了新年的前五天,死之前还在跟宿淡月商量过年的计划,宿淡月订做了一把可以躺的轮椅,他们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关州郊外的山、光秃秃但是挂着红绸的树、被撬开一角的冰湖,他们可以穿上厚厚的靴子,宿淡月会帮梁一啸把脚放进雪里,他会感受到柔软——在物的身上,柔软不是那么坏的事,它意味着接纳、敞开和包容。宿淡月希望梁一啸觉得,人的身体上的柔软,同样不是多坏的事。 晏疏星消灭了这份柔软。梁一啸变成了冰冷的、僵硬的、青灰色的死尸。 晏疏星用错了药,做错了事,生平第一次当了刽子手,他躲起来,甚至不敢去看梁一啸一眼。他逃避的同时也在等待,他等宿淡月来找他,狠狠骂他也好,打他捶他也好,甚至扬言要杀了他都好……晏疏星都会全盘接受。 可宿淡月再没有去过东院。 晏疏星知道宿淡月不会原谅他了,他也没有颜面再面对宿淡月,因此他远走关外,在骆州扎下了根。 这些年,他让每一个好起来的人都去关州告诉宿淡月,他又医好了一个病人,这似乎是一个永远不会变化的、只从他的角度出发的挑战。看,我还没有放弃救人,你也不要放弃。我还在进步,你又怎么能停下?我们师出同门,都靠一双手安身立命,不管你多么恨我,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宿淡月可以把之当做挑衅、竞争、提醒……是什么都行,晏疏星以这种方式在赎罪——仿佛他多治好一个人,离梁一啸的死就远了一些——但绝不是后悔。他从不后悔他在梁一啸身上的尝试,他认为那确实能让梁一啸有好起来的可能,只是……天不遂人愿。 所以他不会停止用“以毒攻毒”方法去治病,只要有百分之一医好病人的可能,他都不会因为畏惧风险而止步不前。这是他的本性,也是他无法更改的决心。 而在陆行舟的身上,他将要用的也是较为危险的、他自己还从未尝试过的方法。 【??作者有话说】 1董元恺《拍阑干》 第228章 疏星淡月-3 帮陆行舟修复经脉的过程需要温竟良的帮助,晏疏星的打算是在一个药桶里灌满用毒药和草药混合熬制而成的特别药汁,让陆行舟坐在药桶中,这药汁有生肌活肤的功效,能从皮肤渗透到四肢百骸,同时让温竟良用内力打通陆行舟周身经脉的滞涩淤堵之处,等陆行舟的气血畅通无阻,内伤完全无碍之后,晏疏星再用针灸之法,将药力施入陆行舟的全身大穴之中,刺激他的丹田。 这是第一个办法。晏疏星从不认为治疗某一种病症只有一条路,如果第一个方法行不通,他还有第二个法子,那便是给陆行舟开刀,看能不能以更直接的方式,将琵琶骨上的洞补上。他这有不少的骨头材料,人骨猪骨牛骨鹿骨都有…… 听到“开刀”二字,陆行舟心想,这不就跟现代做手术差不多吗?不是他信不过晏疏星,但古代的设施这么简陋,如果真要开刀,且不说他的经脉能否修复好,他的命还保不保得住都是问题。 晏疏星看出他的疑虑:“别担心,这只是我暂时想的第二个法子,万一第一个法子能成功,就不需要用到第二个了,或是在治疗的过程中,我想到了更好的方法,也用不着开刀。而且我有过不少给病人开刀的经验,目前为止,那些人都活下来了。” 陆行舟觉得这跟他对晏疏星的了解不一致:“我以为你给人治疗的方式,大多时候都是以毒攻毒。” “开刀也是一种以毒攻毒。” “此话怎讲?” “我养了一种能净化毒气的小虫,有时候我开刀,是为了把小虫放进那些中毒之人的体内。” 真是匪夷所思,陆行舟问:“万一毒已经传遍全身了,也能用这样的法子吗?” “当然,虫子也能全身游走。” 陆行舟想起仇饮竹放到他体内的蛊虫,鸡皮疙瘩就起来了,他不知道这种方法的好坏,但着实有些恶心。 晏疏星说:“从今日开始,你的一日三餐都要吃药膳。对了,是你跟你温师父说这事,还是我跟他说?” “一定要师父帮我吗?”陆行舟其实不太想让温竟良给他输内力,他总觉得自己亏欠许多,陪他一路到骆州来,温竟良已经耗费了不少的时间。 “要在药浴时打通经脉,这个过程至少持续三天三夜,所以必须要有内力高强的人来帮忙。如果帮忙的那人内力不够,不仅没法让你打通经脉,你们二人也很有可能受伤。” 还没等陆行舟的犹豫消退,温竟良的声音便从门口传来:“不必问了,这事我答应了。” “师父。”陆行舟只看了温竟良一眼,便问晏疏星:“此法会对施功之人造成损害吗?” 晏疏星说:“只要施功之人的内功够强,除了疲倦之外,不会有任何损害。” 温竟良眼帘都没撩一下:“什么时候开始?” 第240章 “药汁还在熬煮,再过两日吧。”晏疏星想到什么,“对了,你的内功跟小舟的不冲突吧?” 温竟良说:“不冲突。” 晏疏星点点头:“这就行。” 陆行舟修复经脉的事,就这么安排好了。陆行舟只是默默记住了温竟良的好,没说太多感谢的话,等有机会……等他好起来……陆行舟想,他也会像一把剑那样,做温竟良和他都认同的事。 转眼便到了修复经脉的日子,陆行舟只穿了一条长裤,脖颈以下的位置都浸泡在味道浓郁的药汁中,陆行舟刚进去没多久,便觉得浑身都痒。 晏疏星一直把着陆行舟的脉,察觉到他想抽手挠痒,严肃道:“我知道你很痒,但得忍着。” 陆行舟咬紧牙:“这痒会持续多久?” 晏疏星说:“约莫半个时辰,等你师父给你输内力的时候,就不会感觉到痒了。”他现在要持续观察陆行舟的状态,等会才能明确告诉温竟良,要以怎样的强度为陆行舟输内力。 陆行舟觉得有千万只蚂蚁在身上啃噬,这种感觉让人痛不欲生,每一秒都变得异常漫长,他只能不断安慰自己,如果这就是恢复武功所需要付出的代价……那也太值得了。他深呼吸着,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恢复武功后的美好幻想里,他想轻盈地跳跃、迅猛地刺剑、灵活地闪避、有力地飞身……他被极致的痛苦和充沛的希望夹在中间,半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 因为没有瘙痒的折磨,三天三夜似乎过得比半个时辰更快。 为了这场经脉相连、内力相通的治疗,这三人三天三夜都没有吃喝,陆行舟还好些,药汁中的营养物质浸润他的身体,让他几乎感觉不到饥饿。温竟良原本该比晏疏星的情况好一些,但他一直根据晏疏星的指引配合传功,因此体力也接近透支,饿得不行。晏疏星摇了摇手边的铃铛,立刻便有佣人送来吃食。 陆行舟从药桶中爬出来,披上长袍,几人狼吞虎咽,终于填饱肚子后,晏疏星才问:“小舟,你觉得如何?” “我还没察觉到丹田处有内力。”陆行舟按着丹田,“但身体感觉轻松了许多。” 晏疏星说:“效果不会立竿见影,这几日你多感受感受,慢慢试着修炼内功。” 陆行舟点头,他觉得这个方法应该是有效果的,他很明显地察觉到,自己的呼吸轻了许多——跟他内力全盛期相差无几。 温竟良问:“如果这个方法不行,之后还要尝试的话,会有需要我协助的地方吗?” 晏疏星打了个哈欠:“没有了,用内力打通经脉的法子,试一遍就足够了。再说,要是短时间内再来一次,纵然你武功盖世,恐怕也吃不消啊。” “既如此,我是时候该走了。”温竟良把手放在陆行舟的肩上,“小舟,你先留在这里,我相信晏神医总有办法的。” “师父,你要去哪儿?” “五年前,我跟一名恶徒约下了决斗,眼下那场决斗快要开始了,我不能缺席。” 陆行舟明白,温竟良的意思是,他不能不杀了那个恶徒。陆行舟说:“那我祝师父马到成功。” 温竟良说:“我也祝你早日康复。” 温竟良说走就走,他回客栈睡了一觉后,便快马加鞭离开了骆州。 陆行舟仍留在晏疏星的屋子,每日跟晏疏星同步自己的状态,十天之后,他惊喜地发现,自己能使出内力了,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懂他有多么庆幸。 晏疏星既高兴又遗憾,高兴的原因不必多说,遗憾的是他不能给陆行舟开刀了,他已经很久没开刀了,心痒痒的。 陆行舟将以前的内功都捡起来炼,跟初学时不一样的是,他重新练武的速度快多了,只过了半个月的时间就恢复到以往一半的水平。不过,他恢复到一半之后的速度就慢下来了,陆行舟慨然一叹,终究还是得慢慢来啊,他转念又想,不要太贪心,这样已经很好了,知足方能常乐。 毕竟被穿了琵琶骨之后还能继续练武的人,世上有多少个呢? 陆行舟提出离开那日,晏疏星没有挽留,他只是取下那把刻着“道”字的剑:“小舟,我想了很久,这把剑送给你吧。” “这……”陆行舟完全没有预料到,他觉得晏疏星应该很珍视这把剑的主人,不应该把剑收藏起来吗?为何想把剑给自己? 晏疏星说:“我只会些粗浅功夫,这是把好剑,若一直放在我这积灰,太过浪费。既然是你找回来的,说明此剑跟你有缘,再说你现在用的那把剑太普通了,不如换成这把剑。” 陆行舟受宠若惊:“我怕我……我怕我配不上这把剑。”他记得发现这把剑时的瑰丽场面,剑的光芒太盛,而他……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说什么傻话。”晏疏星的眼中充满怀念,“它曾经的主人,是一个有赤子之心的人,你也是这样的人,不必多言,我说你配得上就是配得上,收着。” 再推脱就不礼貌了,陆行舟接过剑,这把剑看起来很修长轻灵,实际的分量却并非如此,甚至称得上厚重,陆行舟第一次拿起剑时还没有恢复武功,他用上了两只手才能让剑离开地面,那日他抱着这把剑,走了很久很久的路。他很累,但一直没有放下剑,他想晏疏星肯定很想早些见到故人之剑,所以他连一秒都没休息,就这样气喘吁吁地走回来了。 晏疏星说:“既是你的剑了,你给它取个新名字吧。” 一个名字瞬间出现在陆行舟的心中,他握紧手上的剑,露出一个似凄然似释然的笑:“那就叫青锋剑吧。”从前那把青锋剑是命运强加在他身上的,今后这把青锋剑他只为自己而挥。 第229章 剑水星纹-1 通往关州的路,陆行舟已经烂熟于心,不知道陆金英等人是否还在关州那处的落脚点,但陆行舟这回打定主意,绝不会再将灾祸带给亲人,所以他并不打算去寻找陆金英。 关州还有让他武功尽废的胜寒派,陆行舟一想到他们的所作所为,就恨不得把整个胜寒派都掀过来,可他知道自己如今的实力连一个普通高手都不如,又怎能对付一个那样庞大的门派。 这日他经过无他峰时,听到山上传来隐约的呼喊声,仔细一听……那像是在喊“救命”。 陆行舟不可能忽略这道声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向前,他跳下马来,以最快的速度将马拴在一棵树上,便施展轻功往山上去。他去到半山腰时,那声音便十分近了。 陆行舟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见一个男人的狞笑声:“一开始只是想让你把琴给你爷爷,但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莫怪我要顺便留下你这条命了。” 另一人的声音虽在颤抖,却十分坚定:“我的琴就是我的命,你要夺走这把琴,跟要我的命没有区别。” 想要抢琴的男人残忍大笑:“很有骨气!那我就送你下去见阎王!” 说时迟那时快,陆行舟在听他们说话之时,双膝便已经往下压,双腿呈弯曲状,等到千钧一发之际,他骤然矮身,借力一蹬,平空离地拔高几尺,与此同时青锋剑寒芒一闪,“咣当”一声,刀剑碰撞的火花四处爆耀,陆行舟硬生生地扛住了男人的杀招。 男人留着一把黑黢黢的胡子,眼睛球似的往外突出,他怒瞪陆行舟:“你是什么人,为何坏爷爷好事?” 陆行舟虎口发麻,暗暗叫苦,他听方才的对话,对这男人的只有“欺负弱小”的印象,并不觉得他的武功能有多好。但刚刚他挡刀之时,惊觉男人的力气很大……而他那一招,原本只是想杀一个弱者,估计还没有全力施展,等会真打起来,陆行舟不一定能赢。 但他绝不后悔出面救人,只是怒火更炽,心中焦烦,如果他的武功在全盛时期,这男人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陆行舟不答反问:“你又是什么人,为何要抢这位公子的琴?” “关你屁事。”男人见陆行舟白白净净,气质超然,便对他产生了轻视之意,料想也不过是个学过几招的公子哥儿,何必跟他废话,直接打趴下就是了。 不待陆行舟再说什么,男人手中的长刀已经流星赶月地到了陆行舟眼前,他的刀又大又沉,猛烈无比。身经百战的陆行舟不慌不忙,如果不能力敌,那便智取好了,他曾经打过那么多比自己强的野怪,用死亡换来的经验不可说不宝贵。 就在长刀快要够到他的时候,陆行舟向侧前方就地一滚,刀险险地擦着他的鼻尖过去了。其实以陆行舟的应变能力,这一招他本可以躲得更快些,但他想让男人猜不出他的具体实力,男人越是轻敌,陆行舟的胜算就越大。 他这一滚之后灰头土脸,十分狼狈,男人果然嗤笑一声,觉得陆行舟不足为惧,但他也有不少的实战经验,因此没有直接开始玩“猫抓老鼠”的游戏,还是利用长刀的优势对准陆行舟的方向劈砍,刀破空的声音咻咻不绝。 第241章 陆行舟不与男人硬拼内力,他只守不攻,一直躲闪。男人眼底掠过煞气:“再这么躲下去也是死,不如把你的头颅送上来给爷爷砍一刀,早死早投胎。你若是惹恼了我,那便不是痛快一刀的事了,我有上百种折磨人的手段,定叫你一一品尝……” 他说的这些话,陆行舟一个字也没听进耳里。他一直在观察男人挥刀时的破绽,试图找到一个百发百中的机会重创男人。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男人或许已经沉浸在了“如何折磨陆行舟”的幻想之中,又或许他每一次的全力挥刀都会消耗不少力气,他挥刀的速度慢下来了。 陆行舟双手握剑往前一扑,青锋剑划过一个圆弧,剑锋金芒暴涨,这一剑灌注了陆行舟目前七成的内力,直直地刺向男人的膝盖。男人心中大骇,当下也来不及进攻,立即收刀回防,势必要拦住这气势汹汹的一剑。 然而,男人的反应尽在陆行舟的算计当中。 眼看男人上当了,陆行舟微微一笑,收住刺向男人膝盖的剑招,随后结合“碎步金莲”的轻功及“春逐行”的剑法,鬼魅似的缠在了男人的背后,青锋剑随即刺穿了男人的肩膀。 猝至的惊愕挂在男人的眉间,他尖声痛嚎,陆行舟毫不留情地抽出青锋剑,血溅落一地,陆行舟仗剑而立,这次他用上了十成的内力,男人血流不止,若还想再打,也有心无力了。 男人丢掉刀,左手捂着胸前,右手绕到背后捂住身后的伤口,他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缓缓后退,脸上全是惊恐——怕陆行舟趁这个时候拿他命。 陆行舟只冷冷道:“滚,若再被我撞见你做坏事,那我就送你下去见阎王!” 男人不敢直视陆行舟的眼睛,他一瘸一拐地消失了。 “多谢少侠救命之恩。”陆行舟这时才看清抱琴人的模样,他身穿洁净青衣,束了同色发巾,年纪约莫二十五,眉眼鲜亮。 “不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刚刚你们打斗之时,我本想让你离开,不用管我了,又怕你因此而分神,反而害你受伤,因此只能心惊胆战地看着,一句话也不敢说。”他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对了,我叫孟廷玉,敢问少侠名字,来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我叫陆行舟。”陆行舟想了想,“你随身带着琴,想必是风雅之人,若真想报答我,不如为我抚一曲吧。” 孟廷玉大方答应,翩然坐下,古琴架在盘起的双腿上,他轻拨了几下琴弦,便专心弹奏起来,琴声乍起,轻缓急重皆是意境,弦音传入陆行舟的耳畔,他听见雪化了、花开了、雨歇了、叶落了……万木萧索,结尾很是悲伤。 他弹琴和不弹琴时判若两人,不弹琴时他暖如春阳,笑容温和,弹琴时,周身却萦绕一种孤高的寂寞。 陆行舟注意到琴面有鸳鸯纹样,不管从色泽还是形制上看,这把古琴的价值都不菲,他问:“这把琴应该很贵重吧。” 孟廷玉轻笑道:“谈不上贵重,不过是祖传之物。” “你背着琴,是要去什么地方?” “大江南北,走到哪算哪,我想让世人都听到我的琴声。” 陆行舟说:“但你不会武功,带着这把琴孤身上路很危险。” “无妨,若我命不该绝,所有的磨难都只是历练。”孟廷玉面色淡然,“看,今日我险些死了,但陆公子不是救了我吗?” “你把性命看得这么不重要?” “不,是我把琴声看得太重要,为了修炼琴心,我必须独自一人走遍河山。你觉得刚刚那曲如何?” “我对琴没有了解,以门外汉的角度来说,我觉得很好听。” “但我觉得还不够。” “哪里不够?” “哪里都不够。” 陆行舟问:“你想弹出怎样的琴声?” “我想弹出能让人落泪的琴声。” “实不相瞒,我方才也想落泪,但我忍住了。” “你能忍住,这就说明还不够。”孟廷玉对此怀有某种执念,“我想弹出能让人无法控制泪水的琴声。” 陆行舟偏过头去:“一定要哭吗?笑不好吗?” 孟廷玉说:“对有些人来说,笑太简单了,对另一些人来说,笑太难了。我想……还是哭泣好。” 陆行舟沉默须臾,转了话锋:“孟公子,你接下来要去哪?” “我要去津州。” “那我们不同路了。”若是顺路,陆行舟还想送他一程。 “就算同路,也不能同行。” 陆行舟笑了声:“瞧我这记性,忘了你方才所说。” “我也该走了。”孟廷玉闲闲站身,“陆公子,高山流水,后会有期。” 陆行舟进了关州城后,便直奔石头陂,将晏疏星帮他修复经脉一事告诉了宿淡月。 宿淡月的神情看不出悲喜,她望着陆行舟:“能被我和他都医治过的人,少之又少,以后你也算一个了。” “我很荣幸。”陆行舟欲言又止,他想为晏疏星说几句话,又觉得这对宿淡月不公平。 宿淡月看穿了他:“晏疏星跟你讲了那件事,是吗?” 陆行舟点头。 “不必替他说好话。”宿淡月散漫一笑,笑意不到眼底,“他这些年都没有来见过我,跟我原不原谅他没有关系,只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原谅自己。那是他心中的结,不是我的。” “那,恕我冒犯……神医原谅他了吗?” “我不知道。也许只有等他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才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宿淡月摇摇头,“不说他了,你把手伸出来,我探探脉象。” 陆行舟伸出手,宿淡月斟酌片刻:“我给你开一副方子,你配合着练武吃,或许能让你的内功练得更快。” 陆行舟没有忽视“或许”二字,他压制想要四处扩散的喜悦,起身道谢。 第230章 剑水星纹-2 陆行舟先前远在骆州,而后潜心练武,已经许久没听过江湖传闻了,今日他去了一家茶馆,想听听最近都发生了什么大事。 秉承着低调行事的原则,陆行舟要了包厢的位置,在伙计上茶点之时,他随口问道:“说书人今日说什么?” 伙计扬起笑脸:“今日讲的故事可精彩了,名为《太子之死》。” 陆行舟倏然抬头:“太子死了?” “是啊。”伙计被陆行舟的神情吓一跳,随后恢复笑脸,“客官还不知道这消息吗?” 陆行舟惊悸难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半个月前的事,到处都传遍了。”有人唤这伙计的名字,伙计应了声,“客官,等会你听书就知道了,我还有事先去忙了。” 伙计合上包厢门,一溜烟跑了,独留陆行舟坐在包厢内,拧着眉想——太子的死跟王羡鱼有关吗? 王羡鱼已经很久没在他的脑中出现了,但此刻他却不得不想到这个人,太子死了,他是早就下了九泉毫不知情,还是推波助澜的那双手,又或者……他是直接杀死太子的人? 说书人一甩折扇,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雄亮浑厚,传遍茶馆的位置:“今早说到王羡鱼做了太子的男宠,话说,如果不是因为王羡鱼,世人还不知道太子居然好男风。人们只知道,太子和太子妃伉俪情深,太子妃三年没为皇家诞下子嗣,太子顶着巨大的压力,居然连一名侧妃都没有纳。 “不过现在我们往回分析,可以很清楚地发现,太子那样做,并不是因为他有多爱太子妃,而是因为彼时太子妃娘家势力庞大,太子需要争取他们的支持,所以对太子妃千依百顺。毕竟孩子迟早都能有,但一棵可蔽日月的大树并不好找。 “后来太子妃娘家的势力没落,太子便立刻纳了一名风头正盛的尚书的女儿为侧妃,很快便有了一个皇子,个中原因显而易见…… “各位客官稍安勿躁,现在便说回王羡鱼,太子是什么时候对他另眼相看的?谁都不知道。因为在对外的身份中,王羡鱼一直是太子的幕僚,这幕僚的意味是从何时开始转变的……我们已经无从判断,或许只有太子和王羡鱼其中一人死而复生,才能告诉在座的诸位一个确切答案。” 王羡鱼死了。 陆行舟心中那点渺茫的希望被彻底粉碎,他闭上眼睛,接受这个事实——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它就应该尘埃落定了。陆行舟始终记得王羡鱼去京城的主要目的,他是去借太子的手杀死自己的,是什么改变了他的主意,没让他在能接近太子的时候,就直接“送死”。 跟说书人模糊不清的讲述一样,陆行舟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王羡鱼的真实想法了。也许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特定的人影响了王羡鱼,他只是突然就转了念头,无缘无故辟出新的可能,很多时候事情就是这样混沌地发生了。 “太子道‘你这辈子都逃不掉了’。 “王羡鱼冷笑道‘你管得住这具身体,管不住我的生死’。 第242章 “太子也冷笑着说‘你死了也逃不掉’。 “王羡鱼觉得太子疯了,他死了怎么可能逃不掉?他要是死了,‘王羡鱼’这个人就不复存在了。太子还能抓住什么?他的头、他的手、他的脚?不,他什么都抓不住,他能抓住的只是一阵风。 “太子却咬牙切齿‘你有本事就去死,你要是死了,孤就啖你的肉,饮你的血,咀嚼你的骨头,让我们彻彻底底融为一体,生生死死都要纠缠’。 “王羡鱼笑出了眼泪‘好啊,等我死了之后,你要是不这么做,他日在阴曹地府相逢,别怪我看不起你’。 “谁也不知道王羡鱼是怎么把自己喂成一个毒人的。 “他住在太子府中,吃穿用度都由专人伺候,他怎么能无声无息地收集那么多毒药,又在服下毒药后不被人察觉。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能吃那么多毒药还活着? “如果王羡鱼百毒不侵,那么他的身体必然能消化毒素,之后太子也不会出事。如果他并非百毒不侵的体质,那他早应该死了啊…… “这又是一个不解之谜。” 底下议论纷纷。 “可能王羡鱼不是人,是妖怪,所以他能积累毒素,但是死不了。” “不一定是妖怪啊,或许是神仙呢,一位神仙下凡历情劫,不小心招惹了太子,他怕自己扰乱了人间的命数,只好舍弃了那具肉身回归天庭,只是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太子深情如许。” “我看你是话本子看太多了,他要真是神仙,若只是为了离开太子,何必用舍弃肉身这么低劣的方法。” “哎呀,神仙下凡历劫都是没有法力的,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被限制了,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法。” “你们都说得太扯了,什么妖怪神仙的,我看王羡鱼就只是个普通人,没你们说得那么玄乎。” …… 说书人等底下讨论得差不多之后,“啪”的一声收起扇子,让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回他的身上。 “总而言之,王羡鱼在某一夜自杀了,等太子下朝回来发现此事后,王羡鱼的尸体已经僵了。 “太子想到了他和王羡鱼曾经的对话,仰天大笑‘好、好啊,原来你早就想好了这一日,孤以为你贪生怕死,只会逞口舌之快。你为什么就不能窝囊些呢?王羡鱼啊王羡鱼,你太让孤失望了’。 “太子疯了,竟然真的让人将王羡鱼的身体大卸八块,烹饪成美味佳肴,送到自己的桌上。 “太子没有用筷,他直接用手抓起王羡鱼的骨肉,放进了嘴里。他慢吞吞地、充满恨意地咀嚼着,他的眼睛呈赤红色,脸色却是青的,他吞下王羡鱼的肉,不知为何,又全数吐了出来。 “太子喃喃道‘你不想跟我世世纠缠?做梦去吧,我偏偏不如你所愿’。 “说着,他举起碗,饮下用王羡鱼的骨头熬制而成的汤,他感慨道‘真是鲜美’。 “太子府中众人战战兢兢,谁都不敢劝太子,也没让敢将此事禀告给皇上和皇后等人。太子做出这样的举动,已经不在乎这些下人背后会如何看他了,他满心满脑都只有王羡鱼这个死人。 “他将自己关在房内,吃了一天的王羡鱼。 “翌日,到了准备上朝的时候,下人去敲太子的房门,才发现……太子竟也死了。 “王羡鱼细碎的骨头洒满一地,太子就躺在那堆骨头的中央,双手合十叠在胸前,他面色发黑,显然是中毒的迹象,他的嘴角很古怪,像是扬起,又像是痛苦地往下拖。 “之后的事情,诸位也都知道了,御医分别检验了太子和王羡鱼的尸体,发现他们的死因都是因为中毒,王羡鱼体内的毒素太多太杂,又因为尸体已经不完整了,所以查验工作很困难,但对皇家而言,他是个不重要的人,所以他剩下的骨头都被收拢到一块,又被一把火烧了。太子的结局也是唏嘘,他估计也没想过,他这辈子不是死于猜疑、陷害、背叛等诸如此类的事情,而是死于对一个人的爱,或是说……恨。” 陆行舟坚持听到现在,只是为了等说书人下台之后拦住他,问他口中所言,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只是为了说书而想象的。 说书人听到这个问题时,笑道:“听书听书,听的不过是一个‘趣’字,客官何必那么认真?” 陆行舟给他一锭银两,严肃道:“请你告诉我。” 说书人一瞬愕然,笑意更深:“我刚刚所说的故事,融合了不少传闻版本,真真假假,分得也不那么清了。但我可以告诉客官,王羡鱼确实做了太子的男宠,也确实是自杀的,而太子确实吃下了王羡鱼的肉……这些是板上钉钉的真相,至于别的,客官信则为真,不信则为假。” 第231章 剑水星纹-3 陆行舟站在河边发呆。 心脏仿佛被鱼钩扎透,不知为何,得知王羡鱼的结局,使陆行舟比看清在他眼前的那道阻断路的墙更加酸楚。他看见自己浮于水面的倒影,多么明晰,他曾在很多个人的眼睛里,真真切切地看清过自己,一条滚圆的鱼摆动鱼尾快速游过,将陆行舟的脸一分为二,破碎的脸荡开涟漪,又渐渐归于安宁。他发现他没有神情,漠然得像一颗河底的鹅卵石。 风哗啦啦地翻动树叶,把一些完整的、色彩鲜美的花卷落到陆行舟的脚边,陆行舟弯身捡起一朵粉白色的花,将它放在河面之上。 碗口大的花顺着河流悠悠往东边去了。 这个世界遍地是时间侵蚀的痕迹。陆行舟的视线追着花,两岸那样多的树在无人照料的情况下茁壮生长,郁郁葱葱,夕阳妥帖地熨着他目之所及之处,把一切都照得像烤酥的颜色,昨日种种,今日种种,明日种种,俱是东流水。 他这样想着,仿佛有凉水浸过他的脚掌,慢慢往上没过他的头顶,他的头发飘散着,跟浪一同起伏。过去的阴影像藤蔓那样自他脚下疯狂生长,想把他缠绕其中,但水隔断了藤蔓,陆行舟在水中呼吸。 活着、活着不就是这样吗?明知前面是悬崖也要往下跳,明知路上无人同行也要向前走,明知爱和美都是虚构的意义,却还是把手张开收拢,想要牢牢抓紧。 很突然地,莫名其妙地,陆行舟想,剑也会有呼吸吗? 有什么闯进他的体内,剑招在脑海中逐渐成型,一套像舞蹈那样连贯的动作跃出河面,陆行舟索性闭上眼睛,跟随着幻想的指引,拔剑动了起来。 他握剑的手逐渐变得寒冷,但丹田处却有一团火焰烧了起来,那火焰不是发烫灼热的,那是一种醇厚的温暖,游走在陆行舟的腹部,让他感到无比的舒畅,无比的自由。 他不像是在挥剑,更像是挥出了一瓢水,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一条河,他吸收着、化用着万物之灵,他掌握着水的流动,他的呼吸是湿的,剑面被月光洗净,剑尖的颤抖是蝴蝶的叫喊,剑影的纠缠是蜘蛛织的网,他的剑招是天地的剑招,剑上就连星星的倒影都是水淋淋的。 出剑陡然变得猛烈,用至柔之物淬炼剑锋,一招一式如沛然的流水,充盈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沧海龙吟之声不断嗡鸣—— 说不清是他在舞剑,还是剑在控制他的动作,陆行舟睁开潮润而明亮的眼睛,月光照得满地银光闪闪,青锋剑像一条青川,粼粼碧色,水纹满身,这个世界原本是嘈杂的,可耳畔那么安宁,仿佛世上只剩他一人,只他在一人扇动眼睛的翅膀,只他一人的喘息声,只他一人的思与怜,只他一人所不能理解的事和能理解的事重叠着,他的影子在沉静的草丛中拉长,他的眼里、心里都是永不止歇的河。 他将这套剑法命名为“剑水星纹”。 第232章 祸兮福兮-1 这日在关州的街上,陆行舟见到一位意想不到之人,他用浅灰色的眼睛注视着人,下巴那颗小痣好像淡了些。陆行舟记起,他和吉无心的第一次相见,也是在这里。 莫非,是现代世界的客服机器人回来了?它……他都想起来了? 陆行舟走到算卦摊前,试探道:“百宝粥?” 吉无心偏了偏头,波澜不惊:“百宝粥?那是什么?” “我以为……你想起了那十年的事情。”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刚好是这个地方,如果陆行舟的记忆没有出错,这跟他们第一次见面的位置分毫不差。 “抱歉,我什么都没想起来。”吉无心嘴角小幅度地扬起,“但我确实是为了陆公子而来的。” 听闻此言,陆行舟心中竟然没有一丝半点的失望,他想他对“回家”这件事真的彻底释然了。或者说,他已经不再抱任何的希望,因此失意没法再击倒他。 陆行舟坐下,他的影子盖住了签筒:“你说你为我而来。可你都不记得我了,找我是为了什么?莫非你改变主意,想找回这十年间的记忆?” “非也,我不执着于寻回记忆。”吉无心的神情微有困惑,“那日与你分别之后,我一直想着你,我想不起来关于你的任何事,但就是会想到你这个人。你应该是很重要的人,我想再见你一面,我算到你到了关州,便来了此地,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 第243章 陆行舟微微一笑:“你已经不记得过去,再见一面,再见许多面,又有什么区别呢?” 吉无心说:“我来见你,不是为了改变什么,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情罢了。所以有没有区别,有多大的区别,都不是我在意的事。” 若再早几个月,陆行舟或许不会想听到这样的话,他浑身是刺,吉无心想做什么是他的事,为何要牵扯到自己?他凭什么要配合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的人。可自从在河边顿悟“剑水星纹”之后,陆行舟的心境平和、包容了许多,他没十四岁时那么天真,也没十八岁时那么偏激,他垂下形状漂亮的眼睛:“那么,你已经见到我了,还想做什么?” “我来之前的打算,是想给你算一卦。” “听你的意思,现在不这么打算了?” 吉无心点点头:“我觉得,你已经不需要我这卦了。” “你回过招魂殿吗?” “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我原本想打探一位友人的消息,他前段时间去招魂殿治病了。”宁归柏进了招魂殿后,音信全无,不管陆行舟怎么打探,都得不到半点消息。他甚至去找了包打听,包打听也说不出什么。 陆行舟心绪微动:“你能为他算一卦吗?” “可以,我需要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但他距离太远,算出来的结果未必精确。” “既如此,还是算了吧。”陆行舟想要的不是安慰,而是确凿无误的事实,他念头一转,“不过,我人在这里,你能算出一些跟我有着较深关联的人的……命运吗?” 他跟宁归柏过去的羁绊,应该也算是深的,能否通过他算出宁归柏此刻的状况?陆行舟期盼地看着吉无心,希望他有这样的能力。 吉无心说:“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这样的要求,但可以一试,现在你可以在心里想想那个人,想想你要算的事情,然后闭眼摇一支签。” 陆行舟照做后,下意识想看签,吉无心却遮住道:“抱歉,门中规矩,算卦之人不得看签,只能听解读。” “抱歉,我忘了。”不知是吉无心影响了百宝粥,还是百宝粥影响了吉无心,陆行舟恍然觉得,他们太相似了,像得仿佛是同一个人,所以陆行舟方才忘记了招魂殿的规矩。 吉无心沉吟须臾:“有一个跟你有过关联的人,现在正陷入水深火热的危险之中。” 有过关联之人?跟他有过关联的人可太多了。陆行舟问:“那是什么人,跟我有过怎样的关联,能再具体一些吗?” “因果。”吉无心轻轻叹,“你种下的因影响了此人,此人此时在受难,与你脱不开干系。” 陆行舟如受当头一棒:“是我的亲人吗?” “不是。” “是我的朋友?” “也不是。从卦象上来看,你们二人并不熟悉。” 那会是什么人?陆行舟在脑中苦苦搜索,想不出他最近直接或间接地害过哪位陌生人,但如果这人真的跟他有关,他绝不能坐视不理。 “你说的受难,是什么意思?” “我不能断言,只能说此人目前承受着莫大的痛苦。”眼看陆行舟眉头紧蹙,吉无心话锋又转,“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此人的大概位置,能不能找到,就看你的运气了。” 陆行舟问:“什么地方?” “在关州郊外西北边的某个山洞里,山洞里有一条密道,通往隐秘之处。” 陆行舟还想再问,吉无心说:“你要想知道山洞的具体方位,恕我无能为力,这已是我能算到的最详尽的位置了。” “好,多谢。”再问下去便是强人所难,陆行舟想了想,“需要付银两吗?” 吉无心反问:“我以前为你算卦时,是否要过银两?” “有时有,有时没有。”陆行舟本想说“多数时候都没有”,但吉无心“失忆”了,这样说太像是刻意占人便宜。 “我不要银两,能给我别的什么吗?”吉无心试图从陆行舟的脸上找到过往的痕迹——名为熟悉感的东西。他毫无缘由地想,陆行舟变了。他坐在矮凳上,四肢修长,姿态舒展,日光顺着他的发丝流淌,滴滴答答在他身上形成一点点光斑,陆行舟微微眯着的眼睛往上挑,吉无心感觉某种特别尖锐的东西从他身上消失了。 可他明明不记得陆行舟了。 真是奇怪。 他知道陆行舟准备走了,他急着去救某个人。吉无心想留下陆行舟的某样东西,不管是什么,他会好好收起来的。 陆行舟犯了难:“你想要什么?” 吉无心将球踢回去:“你有什么?” “我……”陆行舟在胸前和腰间摸索片刻,掏出绿色的荷包、素雅的竹扇、精致的玉剑、金疮药、纱布、拇指大小的瓷杯、半个没有吃完的烧饼、几张皱巴巴的白纸、以及一枚透亮的黑棋。陆行舟对这枚黑棋毫无印象,他不是个中高手,也没有太多时间琢磨棋局,这枚棋子是从哪里来的?他有刹那间的疑惑。 陆行舟看着这些东西,有一些不好意思给出去,另一些则是不舍得。但吉无心拾起那枚黑子:“我想要这个,可以吗?” “当然可以,但这是不值钱的小玩意。” “没关系,我就想要这个。”吉无心有声有调地笑了,他转动着棋子,“一枚棋子,跟我这个以算卦为生的人很合适。” “是吗?” “是啊。从某种程度上说,人就像是一枚棋子,你不知道命运会将你摆在哪个位置。” “但有时候,人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不是吗?”陆行舟慢慢将桌上的东西收回去。 “不是的。”吉无心的情绪敛进眼中,“因为你不知道一个格子和另一个格子之间的距离,有没有一辈子那么短,有没有一辈子那么长。”人可能穷尽一生都走不到另一条路。 陆行舟笑得云淡风轻:“有路好过无路,路再差,也总是希望。好了,那这枚棋子就当做是报酬吧,我得走了。” 吉无心站起身:“如果你找不到呢?”会怀疑是他的问题吗?学艺不精,浪费力气,白跑一趟。 “那我就一直找。”陆行舟没有回头,“实在找不下去的时候,或许就放弃了。” 第233章 祸兮福兮-2 在关州郊外的西北方,陆行舟已经找到了第五个山洞,他不知道吉无心所说的“通往隐秘之处的密道”到底有多神秘难寻,所以他在每一个山洞都得停留许久,细细摸索过每一寸洞壁和岩石,基本确认此处没有密道之后,他才会前往下一个山洞。 晃神时,他会以为自己还在做任务,他甚至想象了,如果这真的是一个任务,那么任务名和任务描述会怎么写? 【主线任务:(寻寻觅觅)西来直指,事因嘱起。找聒丛林,元来是你。1找到密道0/1,救出被困之人0/1。任务奖励:5000点经验值】 随即,陆行舟似笑非笑,如果这还是游戏,十几年过去,他都走了这么久了,五千点经验值绝对不够,起码要五万点吧。不过五千和五万都只是数字,对他这个人、以及这个世界都没有太大的影响。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在洞壁处摸到了一个怪异的凸起,他往左拧,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便往右转到尽头,一条窄道无声打开。陆行舟走到窄道旁,只见后面隐约是一条狭长幽暗的走廊,想再往里看,却什么都看不清了。但救人要紧,他管不了那么多,直接走进去了。 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潮湿阴森的味道,陆行舟走了一百多米,转弯处豁然开朗,他看见了另一扇门,听见了微弱的呼吸声。 那门没有上锁,陆行舟只是轻推,便听见了“吱呀”一声。 门后坐着的人脖颈上套着一只铁打的项圈,项圈与钉在地上的粗黑链子相连,她的右边袖子空荡荡的,仔细一看,在她衣裙的掩盖之下,腿部也缺失了一部分。陆行舟不知道,缺失的部位原是一截小腿,还是一整条腿。 那人的黑发油腻腻地披散在肩头,她察觉到有人站在了自己面前,于是极为缓慢地抬起头,她的脸上有一道长且深的刀疤——陆行舟认出来了,那是“发如针”傅贞秀! 瞧傅贞秀现在的状况,估计连路都走不动,他要怎么把人救出去?陆行舟快速思考中,他动了动唇,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傅贞秀唇延冷笑:“又换人了啊。” “换人?”陆行舟转念就想明白了,他蹲下身,几乎平视着傅贞秀,“傅前辈,我叫陆行舟,我不是他们派来的人,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陆、行、舟。”傅贞秀咀嚼着他的名字,“你就是那个从蓬莱岛找到长生药的陆行舟?” 陆行舟道:“不错,就是我。” ——你种下的因影响了此人,此人此时在受难,与你脱不开干系。 吉无心说的话像一计重锤那样敲进了陆行舟心里,他跟傅贞秀的关系十分简单,他找到了长生药,而傅贞秀吞下了他带回来的第一颗长生药。这就是全部了。 第244章 所以傅贞秀落到这般结局,是因为吃了长生药? 陆行舟心头怆然:“前辈为何会在此,又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傅贞秀凄然一笑:“因为我吃过长生药,而且是唯一一个被世人所知道此事的人。” 长生药不止一颗,除了傅贞秀吃下的那颗,有五颗被陆行舟丢进海中,还有三颗被人吃了,可谁都不知道,还有哪三个人吃下了真的长生药。这就是傅贞秀成为“箭靶子”的原因?陆行舟倏然变色,莫非幕后之人把傅贞秀锁起来,是为了从她身上将长生药炼回来? 但这说不通,陆行舟看着傅贞秀狼狈的模样,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傅贞秀字字落沉:“他们将我锁在这里,是为了观察长生药的效果。” “观察?” “对,我已经七八天没吃过一粒米,也没喝过一滴水了。”傅贞秀嘴角平静地拖下来,“可我感觉不到一点饥渴,也不觉得饥饿能夺去我的性命。你也吃过长生药,你试过这种情况吗?” 陆行舟摇头:“我没吃过长生药。” 傅贞秀不可思议:“不可能,如果你没吃过长生药,你怎么知道那就是长生药呢?” 因为那是任务说的。陆行舟神情微黯,只能僵硬地转移话题:“我……我想办法帮前辈解开锁链吧。” 傅贞秀断言:“你解不开的。” “我总得试试。” “我身上的铁链是千年玄铁,你没有钥匙,又那样年轻,不可能有足够深厚的内力解开这把锁。”傅贞秀似乎已经认命了,“我都一百多岁了,我练武的日子比你长多少,连我都解不开,更何况是你。” 陆行舟还是那句话:“不管怎样,我总得试试。” 一刻钟后,陆行舟颓然地跪坐在傅贞秀的身边。 傅贞秀说:“你不必自责。” 长生药让傅贞秀的模样变得年轻许多,增长了她的寿命,但也害她落到了如此境地,断手断脚,断水断粮,成了没有任何尊严的观察标本。曾经以为是天大的福气的事情,到了今日,或许变成了傅贞秀此生最后悔的事。陆行舟如何能不自责?祸患的根源,就是从他手中流出去的。 陆行舟敛眉低眼:“对不起……对不起。” 傅贞秀说:“我吃下长生药时很感激你,眼下也不怪你,因为让我承受这样折磨的人不是你。” “前辈可知道是谁?” “我不知道。这里就来过几个人,都不是幕后之人。” “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出现在我面前的人,都没有害我到这步的能力,而有这等能力的人,躲在阴沟里根本不敢见我。”傅贞秀的眼睛里映着两把痛苦的刀,“我都活到这个岁数了,什么东西没有见过?是人是鬼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肯定不是那些人。”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猜,幕后之人是想观察长生药到底有多好的效果,再决定……要不要花大力气去蓬莱岛找长生药。” 陆行舟在心里骂了一句神经病。 傅贞秀说:“我的手、腿被砍断的时候,没有人为我止血。再加上不吃不喝这么多天,按理来说,我早该死了,可我还活着,这就是长生药的作用。心怀欲念之人,谁能不为此鬼迷心窍?难怪当初长生药被窃之后,那么多人为它变了模样。” 陆行舟思索良久:“我想到了一个方法。” “什么?” “我蹲守在门后,若是有人来了,来一个我便伤一个,把他们都留下。等幕后之人察觉到不对劲之时,应该会亲自过来查验一番,到时就可以知晓那人的真面目了。” “此法不妥。” “为何?” “你不会是幕后之人的对手。” “此事因我而起,我绝不能看着前辈受苦而无动于衷。” “我有一个更好的方法。”傅贞秀面沉如水,“他们每隔九日就给我下一次强劲麻药,再过一两日,就会有人来给我下药,到时你制住那个前来的人,等我身上的药效过后,就把所有的功力都传给你。” 【??作者有话说】 1《颂古四十八首》 第234章 祸兮福兮-3 陆行舟勃然变色,听傅贞秀的意思,她似乎已经放弃了从这里出去的希望……甚至是活下来的希望。他摇了摇头:“就算前辈不怪我,我也不能无功而受禄,我不要前辈的功力。” 傅贞秀说:“不是你‘要’,是我‘给’,这两者间的差别很大。” “不管怎么说,前辈留着身上的功力,总有用处的。”换个角度想,陆行舟可以不怪自己,因为他和傅贞秀都不过是所谓任务的受害者,但他目前是自由身,而傅贞秀郁郁困于此处,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收下这样的“馈赠”? “不会再有什么用处了。”傅贞秀意气懊丧,“你瞧我现在这幅模样还能做些什么,颈上的铁链解不开,失去的手脚也不可能再生,我活到这个岁数,活累了啊……” 陆行舟试图点燃傅贞秀对生的欲望:“前辈当初之所以吃下长生药,难道不是因为觉得还没有活够吗?” “不一样了。如果我不死,幕后之人一定会想更多的办法折磨我,不断测试我的极限。”傅贞秀闭了闭眼,“我不是不能忍受这样的痛苦,只是不想再这样活着了,当初我答应吃下长生药,心中确实期盼能多活一些年岁,我留恋世间,但绝对不是以这样的姿态继续留恋。但我舍不得这身功力,总觉得可惜,总觉得浪费,不然今日我也等不到你。所以我想把我功力都传给你,这幅身躯便是彻底没有用了,这样,我就能够放心离去了。年轻人,就当是完成我一个心愿吧。” 陆行舟心里像生了乱草,如果他不同意,那么傅贞秀就会因着可惜的轻叹,继续这样痛苦地活下去吗?对于傅贞秀的困境,他确实无能为力,何不答应她的请求,让她走得轻快一些? 良久后,他呼了口气:“好。” 傅贞秀的脸上未见喜悦,她活到这个年纪了,百年来产生过较深羁绊的人,多半都已下了地府,而她还坚实地活着。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运气好,很多时候她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就在年复一年的摇摆中,她得到了吃下长生药的机会。 花白的头发变黑,下垂的眼皮收紧,鼻翼的细纹争着逃离这张脸,凹陷干瘪的脸庞渐渐恢复饱满。她解开了时间的死结,她变得年轻,她感到浑身充满了力气,可以再攀新的高峰。那么多年的经验明明就在心里,可她怎么又忘了,高峰之后往往是低谷,她一步不慎落了下来,激情烧成了灰烬。 傅贞秀问:“你真的没有吃过长生药吗?” 陆行舟说:“是。” “你居然能抵挡住那样的诱惑。”傅贞秀眼神幽幽,“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太老了,很难理解你的想法,也或许是因为你还太年轻,并不觉得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其实都不是,只是因为那时他面前有更大的命题,对于“空间”的执念太过强烈,甚至影响了陆行舟对于时间的判断,他对长生药提不起一星半点的兴致。但如果那时任务让他吃下长生药,陆行舟一定会照做无误,现在想来,他是个任务的傀儡,一举一动都被看不见的线操纵着。 陆行舟出了密道,转动凸起之处关闭密道,将一切复原后,他去城内买了一些好酒好菜和干粮,便返回山洞,问傅贞秀要不要吃点。 傅贞秀笑了笑:“我本以为我对任何东西都不会再有兴趣,但一闻到食物的味道,我的食欲便突然恢复了。” 陆行舟坐在傅贞秀的身边,他用手指将傅贞秀的长发梳齐束好,眼里没有任何的嫌弃之色。傅贞秀说:“很久没有洗头了,味道很难闻吧。” “没事的。”陆行舟没说“不难闻”,因为有时说骗不了任何人的谎言是一种敷衍,他只说没事的,怎样都没事的,他闻过尸体和人心的腐臭,这算不上什么。 因为傅贞秀只剩一只手,而且因为麻药手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所以陆行舟直接端着碗喂傅贞秀,傅贞秀吃着吃着,突然掉下泪来。 陆行舟的动作顿住,他放下碗筷,给傅贞秀递了一块帕子。 傅贞秀将帕子按在眼睛下面,她只是想,很久没有人待她这么好了,这种好不是年龄和辈分上的尊敬,不是对她力量的畏惧,不是别有所图的谋算,而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温柔呵护,仅此而已。 在这样一个小辈面前流露出这样的情绪,本该是丢人的,但傅贞秀没有忍耐、遮掩什么,这或许是生命中最后一次能涌动的泪水了。 陆行舟没有盯着傅贞秀看,他低头抚着自己手上的茧子——这些年写字练剑的痕迹。在一个年纪达到三位数的老人面前,人很容易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他禁不住想,如果转瞬他便死了,看见这样一具身体,人们会如何概括他? 第245章 傅贞秀等心情平复后,说:“我还想吃,再喂我一些吧。说来不怕你笑话,吃了长生药之后,我的牙齿也像是新长的那样坚硬有力,在此之前,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试过用力咬肉了。” 陆行舟待她与刚刚无异:“前辈喜欢吃肉?那便多吃些,这里还有很多呢。” “你吃过了吗?” “没有,我还不饿。” “真的吗?” “……好吧,我有些饿,但不是很想吃。”陆行舟说,“我有时候不明白,身体的本能和心的指引,到底要听哪一个的?随身而动和随心而动,好像都有各自的道理。” 如果听身体的,那么他此刻就应该吃东西,但如果要听心的,他什么也不想吃。 傅贞秀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万事万物各有其道理,随身而动和随心而动都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人不能用随身而动的标准去衡量随心而动的结果,反之亦然。” “嗯,很有道理。” “你想学我的独门绝技吗?” “前辈是说‘发如针’?” “不错。” “前辈是想传给我吗?” “不,这次我是在问你的想法,你想学吗?” “抱歉,我不想学。”陆行舟知道这门绝技一定很强,但他的确不想学,他现在还在练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他没有更多的精力再去吸收一项新技能。他知道傅贞秀这样说是为什么,但他做不好这件事,因此不能随随便便应下来,成为“发如针”的继承人。 “没关系,我只是随口一问。” “前辈,你有孩子吗?” “有,但他走在了我的前头,我太长寿了,你明白吗?”傅贞秀露出复杂的神情,“而他没有孩子,因此我没有孙辈……不说这些了,好好休息一下吧,接下来会有一场恶战。” 确实是一场恶战,陆行舟本以为前来下药的人实力不会太强,没想到那人身手很不错,陆行舟没能在第一时间制服那人,又顾忌着不要伤到傅贞秀,处处受限下打了许久,才点了那人的穴道,又卸了他的下巴,不让他有服毒自尽的可能。 陆行舟绷着脸问:“谁派你来的?” 那人咬死牙关,一言不发。 傅贞秀观察片刻:“这种人背叛的下场就是死,而且会死得很惨,你的狠辣比不过幕后之人,问不出来的。” 陆行舟只好从他身上搜出麻药,使出强硬手段,全让那人咽下后打昏了他。 “你要杀了他,不然他认得你的脸,等他恢复自由后,必会对你造成很多麻烦。”傅贞秀看出陆行舟不想下杀手,只能开口提醒。 “非杀不可吗?” “他的任务失败了,你不杀他,他的主人等他说出你的特征后也会杀了他。他逃不开一个‘死’字。” 陆行舟做不了决定。 傅贞秀好像明白了什么:“当然,你也可以不杀他,他不知道你叫什么,这里光线昏暗,加上刚刚他的心神都放在打斗上,也未必看清了你的模样。” 陆行舟明显松了口气:“好。” 等麻药劲过去后,傅贞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隔空一掌劈死了地上的人。 陆行舟倏然转头,血撞进眼中,这在他的意料之外,而他的心中却没有半点自责。原来……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人的生死,而是这人的生死是否跟他有关,杀人的是傅贞秀,他便没有心理负担了。 “来吧,我为你传功。”傅贞秀甚至懒得为此人的死发表任何言论,人在江湖,生死从来都是一瞬的事。 陆行舟知道传功之后会是什么,他不得不再问一遍:“前辈,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傅贞秀彻底想通了,她稳稳一笑,脸上的刀疤变得生动:“五十年前我血战西域邪魔的时候,你还没出生,你不知道那场战斗有多凶险,整个江湖都知道我差一点就死了,但我没死,还多活了将近六十年,在最后这几年又恢复了新鲜的活力,如果这还不满足,那就太贪心了。来吧,好孩子,坐在我的身前,来。” 来去之间,刹那生灭。 陆行舟盘腿坐在傅贞秀的身前,他伸出右掌,轻轻抵在傅贞秀的左掌上。 第235章 梦幻泡影-1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疑上钩迟)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鱼儿总是将信将疑,不肯上当,你要用耐心征服疑心,钓十种不同的鱼0/10。任务奖励:800点经验值】 陆行舟坐在河边,为了这个任务,他已经坐了半个时辰,河面却半点动静都没有,他并不因此感到烦躁或气馁,心中反而有一种古怪的平静。他跟阳光一同沉默,直到竿沉得重重弯下了身,陆行舟猛地屏气提竿,向后一拽,鱼扑通落到草地上。 陆行舟凑近它,观察它的模样,那是一条长度和宽度十分接近的鱼,陆行舟平日里不怎么接触生鱼,因此认不出鱼的品种。但这条鱼的模样十分诡异,它半边身子都已腐烂,黑色的水从它身上淌下来,将周边的草染成了灰绿色。 从溃烂的一角中,陆行舟窥见了里头的森森鱼骨,刺尖而长,骨硬而宽,鱼头正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它那白色的眼珠鼓成球状,一眨不眨,鱼嘴缓慢地张合,吐出蛛网似的泡泡。 陆行舟不由得后退了两步,不,这绝不是普通的鱼。 他点开任务面板,更是惊疑不定,就算勉强把地上甩着尾巴的动物称作鱼,数量也只是一,而任务居然显示完成了。 他能提交任务吗? 换种问法,他能不提交任务吗? 绝不可能。因为这里不是他的世界,因为他一直凝望着回家的方向。 不需要太多的犹豫和思考,陆行舟点击了“提交任务”。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800点经验值”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珍馐美馔)鱼丽于罶,鰋鲤。君子有酒,旨且有。1将钓上的鱼带回家中亲自烹煮0/1,与家人一同享用美味0/1。任务奖励:1000点经验值】 陆行舟一愣。 他低头看着脚边挣扎不止的鱼,它涌动着巨大的身躯,想要回到河里。它会痛恨自己的选择吗?只是为了一条蚯蚓,就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 陆行舟要杀了它,煮熟它,还要跟家人一起分享它。 他弯下腰,单手抓起鱼,鱼从他的手中滑溜溜地摔到地面。陆行舟看到一些白的、红的、黑的……他不敢细看,他用两只手造了一条铁链,穿过鱼,将它带回家中。 陆行舟不能让家人看到这条鱼的模样,不然……他们绝对不会安心下咽的,陆行舟将任务摆在首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生出虚幻的温情。这不是游戏,他心想,对异世界的温情,就是对本世界的残忍。他不能太在乎这里。 他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获得了灶房的独自使用权。 陆行舟将鱼按在案板上,将腐烂的那半狠狠切掉,剜掉灰色的鱼鳞,鱼发出了咻咻呜呜的哀鸣声,它浑身湿漉漉的,仿佛被泪水浸润了一遍。 将最后一片鱼鳞刮下后,鱼还活着,陆行舟静静地等了一会,鱼依旧在艰难地、缓慢地张合着嘴部,他不能再等了,他将鱼剁成十几块,切了些姜葱,便把鱼架在锅里蒸。 任人宰割的鱼,以及任人鱼肉的人,都在等待成熟的时刻。 陆行舟幻听到了“叮”的一声,他揭开锅盖,鱼肉的香气扑进鼻腔,他却感到一阵恶心。他将锅里的柴枝往外扯了扯,火很快就灭了,陆行舟捂着肚子蹲下来,他得忘记鱼生前的模样,他得面带欢笑地吃鱼。 鱼端上桌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还没开吃呢,便纷纷夸赞起小舟的厨艺。 爹顾不得烫,迫不及待加了一筷:“好鲜美的鱼。” 哥哥说:“又能钓又会做,小舟真厉害。” 姐姐把鱼眼夹给陆行舟:“你最爱吃鱼眼睛了,来,快吃吧。” 长工忙着挑刺,埋头苦吃,足以证明鱼肉的美味。 陆行舟压制住作呕的感觉,他很想大喊一声“都不要吃了”,那条鱼流出来的血是蓝色的!看起来应该有毒!你们会吃坏肚子的! 哥哥也给陆行舟夹了一块鱼腩。 陆行舟将鱼肉、鱼眼和险些脱口而出的话都吞进肚子里。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1000点经验值”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明月别枝)看一整夜的月亮0/1。任务奖励:2000点经验值】 好奇怪的任务,乍一看很简单,仔细一想却不容易,一整夜如果不在睡眠中度过,时间其实并不短暂,甚至说得上非常漫长,莫非是让他锻炼耐心吗? 原因不那么重要,陆行舟只管照做,他走去了自家的农田。 黄澄澄的月亮低矮地悬在麦田上,就像是麦穗将沉重的月亮托了起来。 能不能把他也托起来,让他做一个摇晃着的梦,梦里会有会有父亲均匀的呼噜声,母亲翻转身体的声音,还有无数的像碎水晶那样的星星。 第246章 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似乎也在看着他。 这个人为什么不睡觉?为什么要用一颗这样年轻的心去品味痛苦?月光照进他的心里,试图理解他。 陆行舟的腿站麻了,他坐下来,金黄色的麦浪拂过他的脸,他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望月。这个世界跟那个世界是同一个月亮吗?它是否也在照耀着他的父母,爸爸妈妈知不知道,陆行舟很想念他们。 陆行舟眨了眨眼睛。 月亮变成了一个扎着金色麻花辫的姑娘,声音清得不含任何杂质:“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陆行舟。”陆行舟的声音很困倦。 “逆行舟?”月亮偏过头,陆行舟的影子变短了些,“我只听过,逆水行舟。” “嗯,就是逆水行舟的行舟。” “逆行,不好。” “是逆行不好,还是走的路不对更差?” 月亮听不懂陆行舟的问题:“你,多少岁了?” “十,五岁。”陆行舟下意识模仿月亮的说话方式。 “你,为什么,不睡觉?” “我,不能睡觉。” “你,睡不着?” “你,不明白。” 月亮说:“我能让你睡着。” 月光像一条尾鱼游弋进陆行舟的心里。陆行舟轻轻阖上了眼睛。 任务没有完成。 第二晚,陆行舟再次躺倒在麦田中。 第三晚,还不等陆行舟开口,月亮便“善解人意”地助他入眠了。 第四晚…… 第五晚…… 第六晚…… 第七晚,陆行舟下定决心不能再浪费时间,他跟月亮交涉,解释到半夜,月亮才明白他的意思。 “你,要回家。” “对,我要回家。”陆行舟突然抓住了月亮,他想走捷径了,“你有办法帮我吗?” “我,没有。我,不知道,这些事。” “没关系。”陆行舟想,没关系的,那他只是今晚不能睡觉,他能做到的,那他只是晚点才能回家,他能接受的。 月亮远远地坠在天边,再没有下过人间。 陆行舟远远地离开了家,去了关州。 他有做不完的任务,他没有任何的选择,一个任务接一个任务,一月接着一月,陆行舟的身体拔高了,他觉得自己长大了。 长大了就能拥有选择权……吗? “触发新的主线限时任务” 【主线任务:(四者取一)请从以下四个任务中选择一个任务。任务奖励:神秘奖品】 【任务一:(众口铄金)想尽办法散播谣言,让温竟良臭名远扬0/1】 【任务二:(认贼作父)认胜寒派掌门梅留弓为义父0/1,为他做十件事0/10】 【任务三:(声色犬马)放肆享受,游戏人间。近歌舞,好女色,养狗傲,纵马乐0/4】 【任务四:(言而无信)不去登龙城赴宁归柏之约,且约期后的两年也不能相见0/1】 “此任务为限时任务,请在二十四个时辰内进行确认,否则任务将消失” “重要提醒,如果主线限时任务消失,将会影响后续的任务出现、道具获取和升级难度,或许会给你带来不好的游戏体验,且无法回溯更改,请谨慎选择” 或许他的年纪还不够大,以至于他眼下虽然有了些选择,但跟“没有选择”没什么区别。 都是坏事。 都要当坏人。 陆行舟要在二十四个时辰之内,决定自己当哪种类型的坏人。 他不能是个好东西,因为游戏不是个好东西,如果他要当个好东西,那他就没法回家。可如果没法回家,当不当好东西,又有什么所谓呢? 日升月升,陆行舟做出了选择。 他喜欢看金灿灿的阳光冲破遮蔽,喜欢看乌云移开露出清凌凌的月色。 他总是会被这种由暗转明的瞬间吸引,每一次、每一次都让他幻想出回家的场景。他浮在落满希望的河上,看不见尽头,他顺风、顺水、顺流而下,在青蓝色的梦乡沉酣。 【??作者有话说】 1《小雅·鱼丽》 第236章 梦幻泡影-2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秋千索命)方庭阔作恶多端,死性不改,为圆因果报应,请你前往意州0/1,毁掉他为女儿亲手做的秋千,并看着女孩坐上秋千0/1。任务奖励:2000点经验值】 “任务提示,方家的地址十分隐秘,若想要顺利找到方位,可去鹤州百晓生处租一匹共享宝马,它会带你去到该去的地方” 不能有任何的思考,陆行舟找到了百晓生:“请问你这里有马吗?” 百晓生问:“公子想要哪种马?” “共享宝马。” “有的。你要哪一种?” “有什么种类?” “看你要租多久,租的时间越长,马的质量越好,价格也就越贵。” “我去一趟意州,哪一种合适?” “租金三十两,押金五十两,租期两个月,如何?” “成交。” 马将陆行舟带到了一户掩在茂密树林里的宅子。 他走近秋千,木板打磨得十分光滑,肉眼看不见任何突出的小刺,吊着秋千的粗绳看得出来加固的痕迹,陆行舟拽着粗绳用力往下拉,绳索没有任何要断裂的迹象。 陆行舟坐下来,想要尝试一下荡秋千的滋味——他从小到大都没玩过,但绞刑架的绳索套住他的脖颈,他飞不起来。 为圆因果报应—— 为何要报应在一个无辜之人身上。爹作孽,不可活。 为何要报应在他的身上。行不得,自作孽。 陆行舟拿起小刀,慢慢磨着秋千的绳索。 只从行为上看,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不费任何力气就完成了这项工作。他站起来,将绳的表面轻轻勾起来,伪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他躲在暗处。 用黑色的眼睛凝在一处,等待着即将发生的黑色场景。 女孩坐在秋千上,将自己高高荡起来,她只用一只手握紧绳索,另一只手向外平伸,像展开的翅膀,她抬高腿,清脆的笑声越过棚圈、树林、河湖,她凑近天、凑近地、凑近察觉不到的危险。 他点开任务,希望任务已经完成了。但任务还有一个零。 他管不了这么多了。 “停下。”陆行舟无声地喊。 他发现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锁紧了,他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走过去,将那个无辜的女孩抱下来。 别再荡了,你在荡向死亡。 脚下生了根,陆行舟无论怎么用力,都没法把自己的脚拔出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孩落下来,以亲吻大地的姿态静止,凑近生命的尽头。 一群黑色的鸟在云雾间飞过,投下厚重的影子,影子在陆行舟的脚边停下,陆行舟恢复了动的本能。他跑过去,轻柔地将女孩翻过来,她穿着桃红色的小袄,头发整整齐齐地扎成了两个可爱的团子,她闭着眼睛,睫毛安静地躺在卧蚕上,她的脸上沾了些草屑,没有流血,仿佛只是睡过去了。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睡梦香甜。 错就错在你是方庭阔的女儿。 要怪就怪你父亲坏事做尽。 恨,恨你没有出生在一个更和平的世界。 陆行舟对着女孩磕了三个头,他起身,鲜血从额边流下,进了他的耳朵,尖锐的疼。那些东西自眼睛里滚涌而出,他听见了任务完成的声音。 怎么回事? 他明明还没有点击提交任务,游戏怎么比他更迫不及待,急躁地宣告一个人的死亡,恭喜另一个人成功晋升为刽子手。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2000点经验值”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永绝后患)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方庭阔0/1。任务奖励:20000点经验值】 为圆因果报应——多么可笑。 陆行舟讽刺地笑出声来,既然这个任务会在此时出现,那个女孩根本不必死。因果报应应该落到谁的身上,老天不知道吗! 如此难以预料,如此不合情理。 如此,他还是要为了任务肝脑涂地。他渴求着无法得到的东西,他幻想着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这些事都会结束,他会忘记所有,他不再将天拟人化,他踩着坚实的土地,蹦蹦跳跳也不必担心掉下去。在他的家里,不会有坠落深渊的可能。 终有一日他会行走在更宽广的路上,他会遇见很多人,品尝酸甜苦辣的极致,摘下用汗水浇灌而成的果实。 终有一日。 女孩的秋千位于极美的院子,遍布的各式各色花儿,飘摇的、吹奏着绿曲的柳条,小池塘的水清可见底,橙色的鱼摇摆着尾巴,甩出圈圈涟漪,兰花的香味在鼻端缭绕,勾得人踩不着实处。 如果不是为了回家……如果不是没法死亡……死在这么漂亮的地方也不错。 第247章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方庭阔总算出现了。 陆行舟目光沉沉,说不上是有恃无恐还是可惜,死的人不会是自己。 方庭阔痛嚎的声音明明很大,可就在他恸哭不已的同时,陆行舟却听见花瓣落到地上的声音。 方庭阔将女孩温柔地放在地上,他慢慢走向陆行舟,身上的杀气越来越烈:“你是谁?为什么要杀她?” 陆行舟的声音像机器人那样平稳:“因为你做了太多的坏事。” “那是我做的!”方庭阔怒吼,“跟她有什么关系?” 陆行舟似答非答:“说得对,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去死吧。”方庭阔的刀高高举起,弥漫着黑色的雾气,挡住了明月。 陆行舟早有预感,他不会是成名已久的方庭阔的对手,那又如何?他是游戏的bug,方庭阔只是游戏的npc,方庭阔杀不了他,他却有可能以任何意想不到的方式杀了方庭阔。 陆行舟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躯并不完整。 他看着他的骨头被看不见的针穿回体内。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时觉得恶心,后来就习惯了,次数太多了,就像看一个被精心制作的拼图视频那样,他成了旁观者,并不觉得这跟自己有关联。 他是怎么死的呢? 方庭阔将他的肚子剖开了,方庭阔将他摆成跪伏的姿势,他睁着血色的眼睛,不知在女孩面前跪了多久。 后来他连鬼魂都失去了意识,天昏地暗。 身躯拼凑完成,他站起来,活动着僵硬的手脚腕。 陆行舟并不打算养精蓄锐,等实力强大些、再强大些再来杀方庭阔,他认为赎罪的方式就是尽快杀掉方庭阔,让方庭阔去跟女孩团聚吧。安抚、咒骂、忏悔、哭泣、方庭阔对着女孩做什么都好,他得下去。 方庭阔看见陆行舟的时候,并没把他当回事,显然他不认为陆行舟是真人,他或许是在做梦,或许是白日见鬼了。 青锋剑挟着浓厚的杀气刺到胸前时,方庭阔的眉毛高高吊起,轻而易举地化解了那一招:“你是那人的双胞兄弟?” “不是,我就是他。只有一个我。” 方庭阔咬牙切齿:“那我就再杀你一次!” 女儿死后他一夜白头,就算再杀陆行舟一万遍,他也难解心头之恨! 本该死去的陆行舟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无数次出现。 方庭阔看向陆行舟的眼神渐渐多了惊骇。 陆行舟的实力越来越强,他总是从生死一瞬间得到淬炼,他的剑越来越快,越来越稳,越来越狠毒——他在化用方庭阔杀他的招数。 他们越打越恨对方。 这人怎么还不死?这人怎么死不了? 方庭阔每日忙着对付陆行舟,根本没时间去杀害别的人。 陆行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杀了方庭阔,他不吃不喝不眠,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第四十九次,陆行舟成功杀了方庭阔。他将剑深深刺进方庭阔的腹部,用力拧搅,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捅了个稀巴烂。 方庭阔不甘心,喃喃道:“我没输,我没输……” 很快他便笑了:“囡囡,囡囡,爹来陪你了。” 方庭阔输在什么地方?输在他只是个人。陆行舟明白这一点,他每次死后都宛如新生,但方庭阔需要时间去恢复……不然,方庭阔或许可以坚持到第九十八次。 方庭阔没有将女孩葬在家中,他给女孩找了个很幽静的地方。 陆行舟将方庭阔埋在了女孩的墓旁,但没有给他立碑。 他觉得已经足够了,他仁至义尽了。 他杀了方庭阔,这次他没死,情况比死了更糟糕。他的身上有无数道伤口,左腿的肉被剜走大半,他斜着肩伫立,发出低低的喘息声。 无数柳条垂在两岸,无穷无尽的昏暗笼罩住人的视野,黄绿色的河水流过这些那些人的生命,他们迟早会漂浮在上面,就像翻着肚皮的鱼的尸体那样。 总有一天会轮到他们。 陆行舟想,他这双手再多沾些荤腥、多沾些血,也总有一天会轮到他。 对不起。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雾气。 都是镜花水月,无踪迹地破碎了。 第237章 梦幻泡影-3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蓬莱何处)前往蓬莱仙岛,找到并带走人鱼0/1,将人鱼的鳞片卖给世人0/1。任务奖励:8000点经验值】 人鱼的故事只是江湖传说,近百年来没有人真的见过这种生物。 传闻人鱼的鳞片可以美容养颜,可以治疗重病、可以提升功力,也可以让人延年益寿,甚至是返老还童。 这样好的鳞片如果被人类发现,人鱼会有什么下场,陆行舟不必深想也知道答案。可他已经走得这般远了——起码走了很久,他不能在伤害了这么多人、付出了这么多之后才放弃,那他何不在一开始便放弃? 不能走回头路,因此任务是一定要做的,人鱼不是人类,陆行舟想,他不必有负罪感。 蓬莱就连位置都不好寻,陆行舟偶然遇见了一个幽梦岛的人,那人听闻他在找蓬莱,便把他直接送到了蓬莱。 陆行舟很难不怀疑,这是游戏一早安排好的角色。 他揣着渺茫的希望,向那人打听“现实世界”,那人一头雾水:“奥运会是什么?” 陆行舟按捺失望,假装糊涂略过了话题。 接下来的任务便是在蓬莱岛打转,找啊找啊找人鱼。 两个月后,陆行舟一无所获,他接近绝望,自暴自弃地想游戏是否在愚弄他。 于是他破罐子破摔,干脆对着大海歌唱,声音嘹亮又悲伤: “大鱼的翅膀已经太辽阔 我松开时间的绳索 怕你飞远去怕你离我而去 更怕你永远停留在这里 每一滴泪水都向你流淌去 倒流进天空的海底 ……” 人鱼蓬松的金色长发飘扬在蓝色的浪里,鼻子和下巴都过分尖锐,她有一双水汽氤氲的、会唱歌的绿色眼睛,皮肤白得反光,嘴唇是淡粉的颜色,锁骨上有一颗闪闪发亮的珍珠。她的神情柔和而专注,目光在陆行舟的脸上流连,抱有不带恶意的好奇。 “你的歌声很好听。”人鱼微微笑起来,两个酒窝深深陷下去,像是两汪清泉。 得来全不费工夫,陆行舟的心扑通跳:“你为什么从海里出现?” “我?”人鱼偏了偏头,“我就生活在海里呀。” “人怎么能生活在海里呢?”陆行舟明知故问。 人鱼不解:“为什么不能?” 她说的不是“我不是人”,莫非她觉得自己也是人? 陆行舟说:“我没法在水里呼吸。” “很简单的。” “真的吗?” “真的,如果你想入海,我可以带你玩。” 他必须跟人鱼搞好关系,否则没法完成任务。陆行舟毫不犹豫地扎进海里,他知道自己死不了,但他想象的窒息感并未出现,人鱼牵起陆行舟的手,陆行舟的呼吸就像在岸上那样畅快。 他看见人鱼的尾巴,上面长满了亮晶晶的鳞片,在海水中折射出五颜六色的世界。 这一刻陆行舟没有想到任务,他发自真心地称赞:“你的尾巴很漂亮。” “谢谢。”人鱼大方应下,“你的眼睛也很漂亮。” “漂亮吗?”陆行舟抚上自己的眼角,他想起了任务,觉得自己很丑陋。 人鱼给予肯定:“十分漂亮,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你见过多少人?” “我见过很多很多人。” “你也带他们来海里玩吗?” “不,只有你。” “为什么?” “因为你会对着大海唱歌,别人都不会这样做。” 陆行舟渐渐逼近主题:“你一直生活在海里吗?” “是呀。”人鱼的尾巴轻轻摆动,摇出银色的幻梦。 “你有想过去岸上生活吗?” “去岸上生活?”人鱼眨着纯真的眼睛,“可是我一直生活在海里。” “没关系的。”陆行舟的声音充满蛊惑,“要是你想,我可以带你去岸上的世界看一看,如果你不喜欢岸上,我便带你回家。” “我……我想去看看。” 他们上岸了。 天上结着奶油和糖霜做的云。 陆行舟哄骗着这样美丽而天真的生物,带她离开无忧之地,贩卖她为人称道的价值。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8000点经验值”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物尽其用)说服人鱼留在陆地0/1,前往池鱼阁拍卖人鱼0/1000。任务奖励:8000点经验值】 陆行舟给人鱼取了个名字,取“鱼”的谐音,名为“小于”。 他虽将人鱼带离了蓬莱,但把她保护得很好,他只卖鳞片,做交易时满嘴谎言,没人知道他真的把人鱼带出来了。 第248章 看到这个任务后,陆行舟决定将选择权交给人鱼。 “小于,你想回家吗?” 如果人鱼说“不想”,那么往后所有关于良心的不安,人鱼都能帮他分担一半。毕竟、毕竟是她想要留下来的啊。 如果人鱼说“想”,陆行舟想,他会放弃的,他会把人鱼带回蓬莱,他会在海边收集贝壳,他会再为人鱼唱一首歌。 人鱼摇头:“不要不要,岸上还有很多好玩的。” 陆行舟心中滋味复杂,翌日便带人鱼去了池鱼阁。 他说:“小于,你坐在这等我一会,我去给你买糖吃。” 人鱼没有半分怀疑:“我想吃荔枝味的,还有砂橘味的。” 陆行舟答应了,然后在池鱼阁的门外坐了一天一夜。 灵州城发生了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池鱼阁在林中摆水阵拍卖人鱼,闻者纷纷前往。 他们为了争夺鳞片打起来了。 人鱼奄奄一息之时,竟然爆发出毁天灭地的力量,在场的人全死了。 现在没人敢靠近那片林子,因为进去的人都再没出来。 陆行舟穿过黑雾,走进了那片树林。 人鱼的裙子被撕烂了,几根布条松松遮在身上,她身上连一块鳞片都不剩了。她静静躺着,死去的蝴蝶覆在她银色的长睫上,哀美得惊心动魄。 草地上血迹斑斑。 林中盘旋着许多秃鹫,在摆了满地的盛宴中觅食。 陆行舟想起过往的笔。 他在做题的时候总是尽力地接近出题人的想法,尽力去抵达他人的感受。很多时候他觉得某道题目出错了,这句话怎么能这么表达呢?一者与另一者之间不存在任何的因果关系,然而在题目上它们挨得很近,它们紧密依存,同生共死。 陆行舟要用他的笔,去证明这件、这些他并不相信的事。 他不能拒绝,拒绝意味着零分,零分意味着差劲,差劲意味着他跟别人不一样。人是不能跟别人不一样的。 然而他通过欺骗自己的方式,绞尽脑汁地钻牛角尖,写下一堆密密麻麻的文字,结果却不怎么好。 老师说:“这不对。” 陆行舟问:“为什么不对?” 老师解释了许久,灯亮了,陆行舟的头发的影子刺刺地扎着“正确答案”四个字,他不明白,为什么不对。 跟一头牛讲不通,老师的耐心告罄,敷衍地说出亘古不变的真理:“等你长大后就能明白了。” 陆行舟愣愣的,他好像听过太多遍这样的话。 老师摁灭了灯:“走吧,孩子,回家吧。” 陆行舟被老师轻轻推出门,从一处黑暗走入另一处黑暗。 后来他长大了,他习得了人人都会的公式,能获利的加、拒绝麻烦的减、欲言又止的省略、损人不利己的等于、点到为止的句号。 这个世界终于将正确答案铺在他面前了吗? 他拥有智慧了吗?他“明白”了吗? 不是的,没有的。 他的经验和情感总是指向截然不同的判断,难道活着、或者说作为一个人那样活着,天然就是如此矛盾的? 跟社会丛林不同的是,父亲和母亲很少干涉他的选择。 过于开明的家庭同样是孕育痛苦的温床。逃不开的。陆行舟夹在太自由和太不自由的中间,呼吸着忽冷忽热的空气,排出一额的汗。 陆行舟恐惧自己走错了路——他恐惧的东西是否已经多得淤积成沼泽——或许从来没有什么正确公式,唯一的路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他看见一具尸体的手中,握着一枚沾血的鳞片。 陆行舟蹲下来,想将鳞片从那人的手里取下,可那人攥得那样紧,就像从未拥有过这样美丽的物件,于是死后也要用妒意和怨气缠住它,或许来世可以抓住呢。 陆行舟想用蛮力掰开他的手指。 放手、放手! 不是你的,抓住了也没有用。 你不配。 …… 没有办法了,陆行舟从靴中抽出小刀,得砍下这贪婪之人的手指。 就在陆行舟对准位置的那一刻,那枚鳞片变成透明状消失了,遍寻不见。 陆行舟的动作僵在半空中,姿态滑稽。 “‘物尽其用’任务失败。” “恭喜你获得1000点经验值。”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1促成人鱼结局‘逝波’。” 雨珠毫无预兆地砸下来,陆行舟笑出了声。 那支笔和他手中的三尺青锋,原来并没有差别,属于他的生命的一个片段,将会永远留在这个地方。 他想到前几年跟姐姐去寺庙上香,观音殿的柱子上刻着的楹联。 若不回头,谁为你救苦救难;如能转念,何须我大慈大悲!2 做什么任务?回什么家? 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成日把家挂在嘴边,不觉得讽刺得可笑吗? 大雨哗啦啦地往下泼,天上仿佛破了个没法愈合的窟窿。 陆行舟跪在尸山血海中,将青锋剑插进土里,无法遏制的念头破土而出—— 我要天下,再无不公! 他在梦里见到父母,告诉他们,他不会再回去了。他不能再做坏事了。 父母表示理解。 闪电照亮了一瞬,陆行舟看到一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乌云一块块黑色抹布似的铺展在天上,湿得仿佛可以拧出水来。 模糊的、辨不清方向的影子拼命向前跑,消失在曲折得一个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的山路上,陆行舟急急追上去,风一个劲地往他脖子里钻,他跑到崖边,只撕下了一片白色的布料。 陆行舟脚步一滑,如一只折了翅膀的鸟,坠进深不见底的幽潭中。 【??作者有话说】 1欧阳炯《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 2寺庙对联 第238章 满怀冰雪-1 预想中碎首糜躯的情况并没有发生,陆行舟的双脚踩在了实处,几只散发着柔和绿光的萤火虫从眼前飞过,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它们却变成了一团棉花,轻飘飘地落下,消融在人的视野中。 陆行舟听见了一道倏然变重的呼吸声,他吸收了傅贞秀的内力后,武功提升至比从前更好一些的水平。他的耳朵捕捉到细小的异动,但他太累了,累得不愿动弹,泡沫般的故事碎了,记忆却铭刻进心里。 那些事是真的发生过吗? 如果不是,为何会如此逼真? 不对,那人的脚步声以一种非常刻意的方式在变轻,他在隐藏些什么。 为什么? 那人害怕自己吗? 害怕的原因是……陆行舟眼中精光一闪,他施展轻功腾身而起,几个呼吸后便落到了那人面前。 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她有一双上挑的凌厉眼睛,眉目间有不屑隐藏的野心,刚下过雨的路上满是泥泞,她的鞋子却干净得一尘不染,仿佛她从未踏上过这片区域。 陆行舟觉得她很古怪:“你是谁?” “过路人罢了。”江渊静的笑并不善良,她没想伪装,说出来的话却不是真的。 陆行舟觉得她的做派有些眼熟:“你是幽梦岛的人?” 江渊静对他侧目:“公子好眼力。” 陆行舟在脑海中将事情串联到一起,这里还是关州郊外,傅贞秀为陆行舟传完功后,便让他离开山洞。陆行舟不听,他想要为傅贞秀解开锁链,遗憾的是他虽然吸纳了傅贞秀的内力,但力量还是不够,他固执地尝试了许多遍,还想再尝试无数遍,直到傅贞秀的声音变得冷硬。 “我说了,让你出去。” 陆行舟愣在原地,他对上傅贞秀饱含怒火的眼睛,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冒犯了傅贞秀——他不顾实际情况导致的屡战屡败,对傅贞秀而言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侮辱。 眼见陆行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无措,傅贞秀的声音轻了些,但其中仍有不容拒绝的坚定:“出去,别再回来了。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感激,我希望你做到的事只有这件。走!” 陆行舟只能离开。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山洞的了,他是做了一个梦吗? 不,不是梦,那一切比梦“重”得多。 陆行舟紧盯着江渊静:“你是幽梦岛的人,碰巧出现在这里,又在我‘清醒’后想要离开,是你在我身上施了幻术?” 江渊静没有否认。 陆行舟十成十肯定是此人搞的鬼:“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渊静反问:“你为什么想救傅贞秀?” “你就是把傅前辈关起来的幕后之人?”若说陆行舟方才只是不解,现在却有了实打实的杀意。 “告诉你也无妨,不错,我想研究长生药的用处,只好把她关起来了。至于你,撞破了我的秘密,只能去死了,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破了我的幻阵。”江渊静难以置信,寻常人陷入她的幻阵必死无疑,陆行舟这个年纪,武功再厉害也是个经不起诱惑的小子,他是如何冲破幻阵的? 第249章 幻阵……陆行舟目光数变:“你是江渊静?” 幽梦岛的所有弟子都会幻术,但只有少数几个长老级人物才能施展幻阵,幻术迷惑的是五感,幻阵却能直达人的内心,根据人的过往编织陷阱,使人在幻阵中走向生命的极端,最终疯癫而亡。 难怪、难怪。 陆行舟眼酸鼻涨,却不愿意在江渊静面前表露,他强忍酸涩,冷笑道:“很可惜我还活着,没能如你所愿。” 江渊静想到什么,突然笑了:“是不是因为你也吃过长生药?” 陆行舟不必跟她说实话:“是又如何,难道你想把我也关起来?”施展一次幻阵需要消耗许多能量,江渊静短时间内没法再施展第二次了,陆行舟看穿了她,不然她也不会想着“逃跑”。 江渊静说:“不,我现在奈何不了你,你也同样奈何不了我。” 她身上可不止幻阵这一项本事,刚刚想要悄然离开,只是震惊于陆行舟居然能活着回到现实,于是才想着先离开此地再做打算。但既然被陆行舟发现了,她也可以勉强陪他聊几句,顺便从中套一些话。 陆行舟做了个决定:“我也吃过长生药,你若是想知道长生药有什么效果,大可从我身上试验,我比傅前辈年轻许多,说不定还能让你试出意想不到的效果。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放了傅前辈。” 这笔交易不算差,但因为太利己了,恐怕有诈,江渊静皱了皱眉:“傅贞秀是你什么人,值得你为她去死?” 陆行舟说:“这跟你没关系,你只需告诉我你答应还是不答应。”傅贞秀不是他的任何人,江渊静不可能明白的。 江渊静现在觉得必然有诈:“我不答应。” 赎罪的火苗被泼灭,陆行舟说:“为什么?”对江渊静而言,那明明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她已经折磨傅贞秀那么多天了,再继续还有什么价值? 江渊静只说:“麻烦。” 江渊静挥了挥袖子,陆行舟闻到一阵花香,他感到眼睛烫疼,不得不闭上眼睛。他流了许多眼泪,等他再睁开眼时,江渊静早已消失无踪。 陆行舟想回去告诉傅贞秀害她的人是谁,又想起傅贞秀强硬地让他别再回去。他陷入两难境地,前者是情有可原,后者乃信诺根本,天平两端稳稳当当,毫无倾斜。 陆行舟不知从哪儿摸出个骰子,他想,那就交给天吧,如果掷到一三五就去找傅贞秀,如果不是,那他就放弃。 “三”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 陆行舟回到山洞的密道,还没走进密室,便闻到了一股呛鼻的血腥味。 他神色一滞,脚下如装了风火轮,下一瞬便冲进了密室。 没有人,也没有尸体,铁链不见了,地上只有一滩新鲜的血。 发生了什么? 傅贞秀绝不是主动离开的,因为她没有那个能力。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因为陆行舟知道了傅贞秀的位置,为了避免麻烦,江渊静紧急把傅贞秀转移了。 陆行舟不知道能去哪找傅贞秀。 他还需要找到傅贞秀吗? 江渊静应是亲自将傅贞秀带走了,那么傅贞秀已经能肯定幕后之人是谁,他再去告诉傅贞秀又有什么意义呢。 傅贞秀不想活了,但还有一件事是陆行舟能为她做的——杀了江渊静,为她报仇。 杀人,这个词在陆行舟心中的重量越来越轻。 他吸收了包括温竟良在内的许多人的想法,如果有的人不配被称之为人,那么死的就不是一个人。 该死之人不死,便会害了不该死之人。 陆行舟终于明白,他活在江湖,不能再用现代那套法则来约束自己了。 第239章 满怀冰雪-2 陆行舟往关州城内的方向走,他走了上百步后,察觉到了不对劲—— 现在是金秋十月,飒飒秋寒,可他走到此处的时候,温度突兀地升高了些。 霎时间他怀疑是江渊静又动了什么手脚,莫非这是另一个幻阵? 可是眼前的景色与刚刚一般无二,改变的只有温度。 陆行舟试着退了几步,很明显的,他感到温度降低了。 他往前走一步,没变化,再走一步,还是没变化,直到第三步,温度再次升了上去。这种变化十分诡异,绝非自然形成的。 陆行舟想到什么,猛然倒吸一口气,也不继续观察了,他足尖点地凌空而起,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关州。 他越靠近胜寒派,天气便越炎热。 这证实了陆行舟的猜测,崔家某个人或是很多人,必然已经跟胜寒派的人打起来了。风月石被用上,说明这场战斗很危险,或是很关键,更有可能的是二者兼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陆行舟都要去帮忙……也是为自己报仇。 他没想过会见到那么多人。 这已经不是崔家跟胜寒派之间的恩怨了,整个关州的江湖人大半都到了胜寒派,从门派的山脚处便开始厮杀,陆行舟无暇分清敌我,只举剑拍飞了少数几个想来杀他的人,脚下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举步生风地直奔山上。 终于到了胜寒派的中心,陆行舟只粗略扫过一圈,便看见了郑浩然、郑独轩、温竟良、崔寻木、崔无音、崔疑梦等人……还有很多他不认识的人物,他们有各自的战斗。 在大殿的左侧,崔疑梦拿着风月石,正源源不断地往里输送内力,口型快速变换,念着别人听不懂的话,这样才能让风月石一直发挥功效。崔无音在崔疑梦的身旁跟一位使拳的中年男人打斗,只从动作和气势上看,暂时看不出谁的武功更强,但崔无音还肩负着保护崔疑梦的责任,他一心二用,还能跟男人打成平手,应该不必担心。 郑浩然和郑独轩父子联手对付胜寒派四名长老级人物,郑独轩修炼的也是寒系内功,他的内力和胜寒派四名长老一样都被削弱了,但他的剑法和轻功都已到了难逢敌手的地步,加上跟郑浩然配合默契,所以他们以二敌四,竟还隐隐占了上风。 陆行舟没见过梅留弓,但他一眼便能猜到,温竟良对上的人正是梅留弓。梅留弓头发半白,古铜色肌肤,颧骨高突,双眼亮得像是暗夜中的鹰,他用的是一把宽得不似剑的剑,使的是招招刚硬的剑法,他身上有一种“舍我其谁”的狂妄。 温竟良不是梅留弓的对手。 陆行舟当然也不是,但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温竟良与梅留弓的战局。今日若梅留弓不死,胜寒派不倒,他们这些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梅留弓大喝着,一招如长鲸喷浪,要将陆行舟的身躯狠狠翻转。 陆行舟使出了他自创的剑法“剑水星纹”,以浪化浪,无比巧妙地挡住了来势汹汹的攻击。 在如此强劲的敌人面前,温竟良没空跟陆行舟多说什么,只来得及跟他交换一个眼神——多加小心。 见陆行舟竟如此轻松地避开了这一招,梅留弓的眼里镀了层霜,他可以跟成名已久的人物过很多招,但不能被无名之辈挑衅了威严。 “不知死活!”梅留弓亮堂堂的一嗓子裹挟着腾腾内力,使在场中内力不够强的人都觉耳朵一嗡,一瞬间听不见声音。 在打斗中尚有余力的人忍不住瞥了眼,只一眼,郑独轩愕然变色,惊魂不定。 但战局容不得他抽身而去,郑独轩强行收回目光,稳住,他想,他得先打赢这关,才有可能去帮陆行舟。 如果陆行舟没有吸收傅贞秀的内力,那么他现在已经死了。 梅留弓的武功太强,陆行舟跟他根本不是同个级别的,他不禁怀疑,风月石真的有用吗?如果这已经是梅留弓的武功被削弱的结果……陆行舟不敢细想,但他绝不会退缩,迎难而上这件事,他在任务中早就做过无数遍了。梅留弓还不是跟他毫无关系的人,他想起自己受过的折磨,想起姐姐的手臂,想起郑独轩的师父,想起这些那些人原本不必承受的痛苦和不必失去的性命。 他承认他不是梅留弓的对手,可梅留弓必须得死,如果让他付出生命的代价,能助在场的向善之人杀了梅留弓,陆行舟想不出任何不愿意的理由。 三尺青锋在手,陆行舟的眼神沉静得就像领悟“剑水星纹”那日河边的石头。 梅留弓何等老辣,他看出了陆行舟的变化,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奇异的矛盾感,他锋芒毕露又老练沉稳,按理说这样的人应该充满野心,然而梅留弓在他身上找不到半点。 无所谓! 这年轻人再怎么样,今日也得死在这里。他不会再有大好年华了。 因为阻拦他的人,通通都得死! 两年前的一场战斗,让梅留弓伤了子孙根,当然他的对手最后死了,可梅留弓洗澡的时候再也不敢看那处、触碰那处。 然而不看就不会想起来吗?当然不能。 那是对一个男人最大的羞辱,梅留弓活着一日,就会为此咬牙切齿一日。 第250章 他必须得做些什么去修补他的尊严。 于是他想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对,他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那又如何?就算不完整,他也能碾压芸芸蝼蚁。所有人都得仰望他,仰酸了脖子的那种仰望,每个人都要用崇拜的、敬畏的、无比热切的目光仰望他,这些目光能填补他,使他重新变得完整。 心底有一道声音,你已经是胜寒派的掌门了,这还不够吗? 不够,远远不够。 他要所有人都按照他的想法来做事,他要支配身边的每一个人,这个应该做什么,那个应该做什么,都得按他的心意来,就算他让这些人割下□□那玩意,他们都得毫不迟疑地执行。 得到这种程度才足够。 他既遗憾自己到这个年纪才明白这事,又庆幸自己至少在太过苍老之前想明白了。 他想通的那一天,卡在瓶颈期许多年的武功竟突破了第十重。 天意,梅留弓确信,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天给出了最明确的指示,让他踏着累累白骨,走向那至高无上的殿堂。他要让自己的地位配得上武功,身份配得上实力,因此必先称霸武林,再称霸天下。 雄心勃勃的他畅想着未来的无限风光,他的路就这样声势浩大地铺开了。 第240章 满怀冰雪-3 崔寻木接连刺倒数名胜寒派弟子,他的剑不再是君子之剑,而是极为实用的毙命剑,他的剑或直点咽喉,或直刺心脏,狠辣无比。当然,只有在对手的实力弱于他较多的时候,他才能施展出这样一招毙命的剑法。 连杀了多名胜寒派弟子之后,崔寻木的手臂隐隐脱力,但他的脸色丝毫不变,仿佛这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开始热身罢了。 崔疑梦全力催动风月石,腾不出精力去帮助两位兄长,在场还有一些崔家人,有几个死在了混战当中,还有几个眼神麻木地挥动着剑,杀、杀、杀,要用这些人的血,祭奠他们死去的亲人。 男人趁着崔无音落空的剑来不及收回时,重重击出一拳,他臂膀上的筋脉凸起——这一招势必让崔无音喷血——正要落到崔无音的肩膀之时,崔无音竟然凭空消失了。 男人暗道不妙,生死瞬间的本能让他冒着受内伤的风险,也要硬生生地收回拳头,先躲过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招式再说。可他哪里还有机会?长剑当胸穿过,下一瞬又猛地抽回,男人往前倒在地上,流出深红色的血。 原来,那是崔无音苦练多年的绝招“花影动”,能以极为精妙的身法骗过人的眼睛,风似的绕到人的身后去,再一剑送出,结束战斗。 崔无音很少会用这招,一来他的武功很好,遇到生死关头的时刻不多,二来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会这招,总觉得关键时候再使出这招,抓住敌人一瞬间的怔愣,几乎就能稳操胜券了。 其实刚才也算不上是生死关头,就算那拳打中了崔无音,他也死不了。但他还是使出了“花影动”,因为没受伤的他必然比受伤的他更“有用”,而且崔疑梦催动风月石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是时候跟她换个位置了。 崔疑梦将风月石交给崔无音的下一秒,鞭子席卷住一名普通弟子的脖颈,她用力勒紧,很快那名弟子便软倒在地,再无声息。 郑独轩的飞光剑吸饱了人血,剑身笼着淡淡的粉色,舞动之间,像是许多只粉蝴蝶在追逐什么,美得凄丽。 郑浩然用的是左手剑,他右手使的竟是掌法,掌法和剑法各用各的,谁跟他单独对招,都好像在同两个人比试。只见他拍出看似软绵无力实则重若千钧的一掌,左手剑一抖一刺,往一人的胸口划搅。 郑独轩有一门剑法是郑浩然教的,父子二人使出同一套剑法,剑光凝起千万重锐意,织成让人透不过气的天罗地网。 不消多时,胜寒派一名长老的眉心赫然多了一道血印。 郑独轩这处压力骤减,有了分神刹那的余地,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陆行舟那边。 梅留弓每一次挥剑,都带动周边的气流汹涌激荡,就好像空气以他为中心,掀起了一场场寒冷的风暴。 陆行舟挡住了梅留弓的一剑,这出乎他自己的预料,虽然他感到十分吃力,他已尽全力稳住手臂,青锋剑却仍是抖动不止。 梅留弓的眼皮一眨不眨,他对付温竟良和陆行舟二人,好像喘口气那般简单,他出剑的角度、速度和力道都精准到了毫厘,武功之高简直让人匪夷所思,陆行舟滚身躲避时没忍住想,梅留弓怕不是磕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药? 他堪堪躲开一招后,并不给自己任何休息的时间,立即又刺出一剑。那是梅留弓从未见过的剑法,像一条湍急的大河,如果不是陆行舟太“烦人”,梅留弓心想,他或许会留下这人的一条命,逼迫他把这套剑法演练一遍,再送他去见阎王。 可惜了,这小子看起来就是个打断骨头还咬着牙的犟种。 梅留弓活到这个岁数,站在这个位置,已经懒得跟年轻人讲道理了,不听话的人,还是杀了更方便。 陆行舟一击不中,竟然还“不自量力”地继续攻击,他配合着温竟良的攻势,以手肘和手腕带动青锋剑,从诡异的角度接连刺出,虽然并不能奈何梅留弓,但他就像一只蚂蚁那样,锲而不舍地让梅留弓感到痒。 温竟良和梅留弓的剑尖相触,发出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两把剑剧烈地颤抖,鼓起的绵绵气浪如同虎啸龙吟,骇人至极。 傅贞秀传给陆行舟的内力,并不能完全被陆行舟化为己用,他只吸收了三成左右,内功弱于温梅两人许多,在这样纯粹的内力比拼下,陆行舟站在近处,脏腑都受到了震动,他的唇边溢出一丝血,被他毫不在意地擦掉了。他的决定没有改变,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梅留弓不死,他便绝不退缩。 在跟梅留弓打斗的过程中,温竟良一直保留了两成实力,他知道梅留弓的内功比他强,所以一直没有选择硬碰硬的方式,但梅留弓看出来了,他不再给温竟良藏着掖着的机会,强迫温竟良跟他比拼内力。他摸透了温竟良的实力,不弱,但跟他比起来,还是差了些。 梅留弓唇延冷笑,一剑劈出,满地败叶被卷起来,舞成了巨大的漩涡,要将温竟良和陆行舟二人吸入—— 然而就在这时,郑独轩和崔寻木同时加入了战局。 因李顺云成功杀掉了梅留弓的侍从,加入了郑浩然这边,郑独轩认为以父母的实力,对付剩下的人绰绰有余,便转过头来帮陆行舟了。而崔寻木眼见陆行舟陷于险境,没法坐视不理,因此只能暂时放过胜寒派的走狗,提脊掠身而来。 除了温竟良,陆郑崔三人都跟梅留弓有血海深仇,因此什么感激的话都不必说,他们目标一致,一时间剑刃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三人之中,陆行舟的特点在于“柔”,他将“剑水星纹”用到极致,动作不必太快,转腕拧腰节节螺旋,让身体和呼吸都像水一般流动,转换剑招时毫无滞涩,气息延绵不断。 郑独轩的特点在于“变”,他熟练的剑法是三人中最多的,包含燕归堂的、胜寒派的、各处搜罗的、以及他自创的剑法,他能做到这一剑用“枯木逢春”,下一剑用“明月浸空”,而中间不会显出任何的僵硬,因为他早在数十年如一日的练剑中,将这些剑法都贯通起来了。除了郑独轩自己,没有人知道他的下一招会是什么。 崔寻木的特点在于“诱”,崔家出事之后,崔寻木放下了世家公子所谓的面子,不再拘泥于正派武学。什么三教九流的功夫,只要能够一招致命,或者能出乎人的意料,他都愿意学、愿意用。面对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的对手,崔寻木的剑招“破绽百出”,跟陆行舟一样,今日只要能杀掉梅留弓,他可以豁出这条性命,因此他舍身当诱饵,就等着梅留弓以为抓住他的破绽之后,再给梅留弓致命一击。 这四人从未联过手,却因为都是身经百战的聪明人,且都对梅留弓恨之入骨,谁也没想着要出风头或者当指挥,因此在刚开始联手的时候,竟然隐隐占了上风。 可他们没有想到,梅留弓刚刚也并未出全力。 他跟温竟良打的时候,听过“五更剑”和“冬春剑法”的名头,因此想等温竟良把剑招都出得差不多之后,再干脆利落地杀了他。但他和温竟良还没打多久,陆行舟便加入了,无所谓,他依旧不急着杀人,因为他对自己非常自信,所以用猫抓老鼠的心态,遛了他们一会。 而现在郑独轩和崔寻木的加入,却彻底惹恼了梅留弓,烦人的东西越来越多了,而且胜寒派的形势现在很不利,若不尽快解决这些人,接下来恐怕会很麻烦,既然如此,他决定不再隐藏实力,都去死吧! 梅留弓的想法很简单,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的陷阱都只是过家家的存在。因此他最先挑上了崔寻木,想阴他?那就先把你送进阴曹地府。 第251章 剑如拖动着千万斤重物那般,冲崔寻木当头劈落—— 飞沙走石,白浪掀天,陆行舟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如果崔寻木死了,陆金英怎么办?他来不及思索更多,也不相信崔寻木能够躲过这一下,电光火石间,陆行舟旋身挡在了崔寻木面前,硬生生地扛下了这一招。 转瞬,陆行舟觉得双脚离地,地面翘起来,朝着自己的脸撞上来,青锋剑“咣啷”跌在远处,陆行舟全身的骨骼像是被冻住了,又冷又疼。 他动弹不得,无力再避开梅留弓接下来的杀招,他眼睁睁地看着、看着…… 看着郑独轩迎上了杀气腾腾的梅留弓。 郑独轩的一招极尽变化之能事,竟还冲破了风月石的阻碍,将“满怀冰雪”的内功毫无保留地通过飞光剑激荡到梅留弓的身上,他的身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郑独轩倒在地上,鲜血自口耳鼻中狂涌而出,在地上蜿蜒成暗红色的河,凝固后宛如古老祭坛的花纹,他抬起覆着雪的眼睛,跟陆行舟对上了目光。 满怀冰雪为卿热,在临终时刻,能在小舟的眼里看见自己,也算是求仁得仁,这次他不会后悔了。 他想对小舟笑一笑,让他别害怕,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天底下还有广袤的河,长远的路,哪里都能走……但他没有力气了。 好一个温竟良,在陆行舟生死不明、郑独轩死亡、崔寻木心神剧震的情况下,他依然心志坚定,沉着如初。梅留弓被郑独轩死前的爆发伤到了经脉,温竟良抓住了这唯一的机会,放弃防守,扑上去与梅留弓同归于尽。 第241章 青山依旧-1 陆行舟在郑独轩的墓前坐了很久。 他手上攥着一小片凝血的衣袖,那是他从胜寒派——现在应该改名为柴门帮——的地盘上捡回来的。这片衣袖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但陆行舟知道,这就是郑独轩死那日穿的衣服,它是属于郑独轩的鳞片。 “为什么……要救我?”陆行舟对着墓碑说,他的眼前出现了郑独轩半虚的面容,他说,我早就做好去死的准备了,你为什么要牺牲自己来救我呢? 郑独轩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笑,那是他一贯的笑容,温和,从容,对着陆行舟的时候,还有隐隐约约的无奈。 陆行舟不想笑,可他想郑独轩应该是乐意看见他笑的,于是他扯起嘴角,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值得吗? 他在心里这样问,从他的角度来看,当然是不值得的。但如果梅留弓那一招是冲着郑独轩去的……陆行舟不知道他是否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人是很难预料生死一瞬之事的,就好像在那日之前,陆行舟也没想过,他能为崔寻木做到那种程度,虽然更根本的原因是为了陆金英—— 然而如果没有陆金英,他就不会那样做了吗? 陆行舟给不出肯定的答案。 他颠簸过许多季节,又寂静了许多季节,终于把“杀人”的矛盾解决了,但还没想过要怎样消化“有人为他而死”这个问题。 陆行舟有预感,这会是一个很漫长的问题,且由不得他算数。时间会敲碎棺材的铁钉,将人从里面解救出来,诱哄其脱下为谁而穿的丧衣。 人们就是这样含着死亡,一次又一次,继续过余下的日子的。 郑独轩的笑容消失了,他用略带哀愁的目光望着陆行舟,像是被挂在树上的风筝,他没法再被风吹起来了,又因为这棵树太高,也无人能注意到他,或是注意到了,也有心无力。 陆行舟静静地看着郑独轩,意识到从此以后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命运的宽恕和恩赐,他伤得很重,但还活着。有的人却永远也没法睁开真实的眼睛了,陆行舟不再纠结“值不值得”这个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身后有不轻不重的脚步声,陆行舟偏过头去,看见了吴锁愁和吴非吾。 吴非吾抱着一束花,嫩黄色的花蕊在风中摇头晃脑。陆行舟坐麻了腿,刚起身站不直,吴锁愁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让陆行舟免于摔倒在地。 吴锁愁按了按陆行舟的手臂,试图以此传递温暖:“小舟,我们来看看郑兄。” 陆行舟说:“好。” 这些天很多人来看过郑独轩,陆行舟一直都在,有时他在墓边,有时他在某一棵树后,有时他半夜醒来,抹去颈后湿腻腻的汗,听见悠远的笛声,那是郑独轩生前很喜欢的曲子。 不知谁在吹奏,不知谁在缅怀。 吴非吾将花放在墓旁,他说:“这是郑兄亲手种的花。” 陆行舟的心泛着波澜:“非吾兄……” 吴非吾说:“我记得的,有时候我会忘记,但最后我都能想起来的。小舟,不要太难过。” 陆行舟下意识看向吴锁愁,非吾兄这是……好了? “我告诉他郑兄的事后,他就……”吴锁愁心里也没底,他不知道吴非吾这种“清醒”是长久的,还是一时的刺激所致,过后便会恢复原样。 吴非吾读懂了他们的眼神:“哥,小舟,我给你们念一首诗吧,那是小舟你给我的诗集里面的一首。” 说着,他也不管他们有没有点头,便直接念了起来—— 《人情温度》 人类是独特的 人与人间的关系 冰面上的音符 拐弯抹角 笨拙的敏感 慢吞吞地互相喂招 因为这些聚散流转 一颗紧闭的核桃 驻足片刻 落入了陷阱里 在听的过程中,陆行舟忍不住想,这真的是他写的吗? 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因为这些聚散流转。”吴非吾最后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小舟,因为郑兄的死,你很愧疚吗?” 陆行舟的眼泪啪嗒落下,哽咽着说不出话。这些天他都没有哭,郑独轩死亡的场景在他的脑中回放了无数遍,他越想越清晰,越清晰越想,可他没哭,他一直没哭。 此刻吴非吾不过念了一首他以前写过的诗,又问了个问题,他的眼泪便决堤了。 吴锁愁轻轻揽住了陆行舟的肩膀。 吴非吾又说:“你不是郑兄的陷阱,他也不是你的陷阱。” 陆行舟咬着牙:“如果不是我自不量力地站在那里,或许他就不必死。” 郑独轩、崔寻木和温竟良三人联手,也未必打得过梅留弓,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三人的武功都比他强,不管怎样,只要他们想自保,不管伤得有多惨,最后活下去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吴锁愁说:“你不知道郑兄和他师父的感情有多深,梅留弓杀了章前辈,不管有没有你,对郑兄来说,这一战本就是无解的劫。”郑独轩不是杀了梅留弓,就是被梅留弓杀死。 然而郑独轩早就知道梅留弓是杀害他师父的幕后黑手了,但他还是等了这么久,报仇雪恨岂在朝暮之间,所以这不是能说服陆行舟的理由,更何况,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为自己而死,谁这辈子能忘怀呢? 温竟良也死了,他将梅留弓带下了地府。 崔寻木受伤不轻,这些天一直在静养,陆金英一直陪在他身边。 陆行舟很难过,很多人都想安慰他,就连郑独轩那悲痛欲绝的爹娘都没有怪他,只有他无法原谅自己。是因为这些聚散流转?那么,他宁愿他从来没有遇见过郑独轩。 吴非吾说:“小舟,哭吧,好好哭一场。” 陆行舟就连听到“小舟”两个字都受不了,他将唇咬出了血,压抑不住凄厉的哭声。 不要哭了,他想到这里是郑独轩的墓地,这样哭不好,可能会被郑独轩听见的。 陆行舟终于止住了眼泪,他轻声说:“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一天。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在这个年纪。” 他仿佛忘了,在更年轻的年纪,自己已经“死”过成千上百遍了。 他就是觉得,郑独轩会一直站在高处,会在中年时会蓄起胡子,接替父亲成为燕归堂的堂主,会有几个性格各异的孩子,再收几个资质极佳的徒弟,处理什么事都游刃有余。他走着世间最标准的路,他不应该死在这样的年纪。 吴非吾说:“你有想过我会变成这样吗?”小舟在知道自己的事时也很难过,可因为他还活着,所以那种难过是闷的、钝的,忍一忍可以憋住的。 陆行舟怔了怔,摇头。 “没有想过的事,就是会这样一件一件地发生,幻想过千百遍的事,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发生。”吴非吾好像又变回了从前那个人,“不管你接不接受,活着就是这样,人们总是祈求‘如愿’,为此捐香火钱,多行善事,吃斋念佛,都是因为如愿太难。但我觉得,如果失望的次数多得数不清,觉得上天不公的次数多得数不清,失去的和亏欠的又太多,便不应该祈求如愿,应该祈求——再无作为人而活着的来世。” 第242章 青山依旧-2 第252章 星光点点的初夏晚,郑独轩绕过一群飞舞的流萤,带着一壶酒去找陆行舟。 彼时陆行舟怕自己酒后胡言,或者说酒后吐真言,因此不敢陪郑独轩喝酒,他支支吾吾找了些拙劣的借口,下定决心,不管郑独轩说什么,他都不会喝酒的。 但郑独轩听进去了,他没有劝陆行舟喝酒,只是自斟自饮,他要的好像不是陆行舟陪他喝,而是陆行舟的存在。 陆行舟闻着酒香,馋虫不争气地动了,他凑近郑独轩:“好喝吗?” 郑独轩侧目看他,眉目被月色洗净:“尝尝?” 没有多少犹豫,陆行舟很没骨气地点头了:“那、那我只喝一点点。”他用拇指和食指比了条很窄的缝。 郑独轩拿了个新杯子,给他斟了极少的酒,酒液只覆住了杯底。 陆行舟举起杯子抱怨:“这也太少了吧。”他跟个无赖似的。怎样都不能满意。 郑独轩笑道:“再加一点?” 陆行舟点头如捣蒜。 郑独轩给他斟了满满一杯。 “……太多了。”陆行舟皱着眉,郑独轩太过分了。 “没事,你喝多少都可以,剩下的我喝。” 陆行舟不知道他已经醉了,他下午才和吴家兄弟喝过酒,现在脑子还是有点晕,但他只是觉得自己吃太多了,所以想睡觉。他把晕误作为困。 他轻轻地抿了一口酒,舌尖尝到裹着少许苦涩的桃子味,有点像是他在现实世界喝过的一种饮料,冰镇后咕噜冒着气泡的汽水。为了这种来自不易的回到过去的感觉,陆行舟抛弃了谨慎,酒杯见底,他的脸颊红得像是涂了胭脂。 “小舟,还想喝吗?” 郑独轩的声音清晰传进陆行舟的耳里。 陆行舟支着下巴想,喝醉了也没关系。其实酒后说的所有话,都可以算是胡言乱语,不是吗? 于是他点头,抓着杯子递到郑独轩面前。 他递得太近了,这个距离其实不适合斟酒,但郑独轩只是握着陆行舟的手腕,将酒稳稳地倒了进去。 陆行舟小口小口地抿酒,他不知道壶里还有多少酒,但感觉剩下不多了。他很珍惜地喝着,回想从前小学放学后,跟三两小伙伴一块去小卖部买饮料的场景,夏天是冰镇的汽水或果汁,冬天则是温热的牛奶。 他说:“郑独轩,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很想长高,所以一到冬天就会喝很多牛奶。” 郑独轩问:“为什么是冬天?” “因为夏天就想喝冰的,但是我每次喝冰牛奶都会拉肚子,后来就不喝了。” 郑独轩若有所思:“现在呢?你长到想要的高度了吗?” “长到了,但是……” “但是?” 但是自从穿进《三尺青锋》之后,陆行舟就没在意过自己的身高,长不长高有什么所谓?他只想回家。 陆行舟垂着鸦羽似的睫毛:“但是长大了,发现长高也没什么好的,人又不是越高越强的。” “你想变强吗?” “当然了。” “是因为什么?” 陆行舟抬起眼皮:“什么什么?” “为什么想要变强?” “一定要有为什么吗?”陆行舟想了想,“人活着都想变强的吧,变强了才能做到想要做的事情。” “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你今晚怎么这么多问题。” “我想了解你。” 陆行舟撞上了郑独轩的目光,他望向别处,郑独轩今天有些不一样。 “我、我有什么好了解的。” “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我有一个愿望。” “是什么?” “我想要认真地生活,不是简简单单地呼吸,随随便便地走路,漫无目的地中途停下,我想过一种特别认真、甚至说得上是严肃的生活。”陆行舟现在过得太混乱无序了,任务那样跳脱,像是神经病设计的,可任务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他幻想着另一种生活,可预见的、有计划性的、且由他来制定计划的生活。 郑独轩问:“所以,你不满意现在的生活?” 陆行舟将杯中最后几滴酒饮光,他不能否认,也不想说“是”。不回答问题很不礼貌,于是陆行舟让自己变成问问题的人:“你满意现在的生活吗?” 郑独轩讶然,过了好一会才说:“如果我说不满意,谁都会觉得我不知足吧。”他几乎拥有普通人所能有和所不能有的一切。 陆行舟说:“我不会。”他的神情郑重得像在发誓。 “你不会?”郑独轩轻轻笑起来,“嗯,你不会。” 因为没有人比陆行舟更清楚,人的心里到底能藏多少秘密,一个人怎么能完全相信自己有能力看透另一个人。如果一个人不能彻底了解另一个人,剖析、理解、同情其痛苦,那么他怎么能说别人不知足呢? 但是陆行舟好奇:“你不满意现在的什么?”他想他真的很不了解郑独轩。 郑独轩说:“我今天遇见一位老人。” “嗯?”陆行舟醉醺醺的,郑独轩为什么要特意提一位老人,这位老人有什么稀奇之处吗?这跟他刚刚的问题有关系吗? “他过来跟我说话,问我需不需要看相,我没回答,他的脸上全是用力活着的痕迹,你甚至能在那张脸上看到‘命运’。我突然就想,想你老了之后会是什么模样,但我想不出来。”郑独轩用目光描摹陆行舟的脸,试图想象他老去的面容,很遗憾的是,就算小舟在他眼前,他也发挥不了任何的想象力。 在来之前他便试过了,他能想象郑浩然、李顺云、章游奇、吴锁愁、吴非吾等人老去的模样……这些都是他很熟悉的人,难道是因为他和小舟还不熟悉吗?郑独轩坐在茶馆二楼的窗边往下看,观察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他能想象他们中每一个人老去的模样。 唯独陆行舟不行。 “是因为什么呢?”郑独轩笔直地凝视着陆行舟,他觉得他和陆行舟的中间藏了太多秘密,“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问,能不能问,会不会有我希望听见的答案,但还是想问,我跟你离得那么近,又隔得那么远,是因为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吗?” 陆行舟愣住了,他突然嘟囔了两声,趴在桌上闭眼,他觉得他已经醉了,郑独轩没有追问。 他们任这个问题穿堂而过,消失在带有酒气的风中。 陆行舟喝醉之后总会忘记一些事,梦醒时分又会想起一些虚实难辨的事。 那个夜晚后来的对话是否真的发生过,陆行舟不知道,而唯一能解答他疑惑的人也没法开口了。 陆行舟一直觉得借酒消愁是很没有用的,人们喝再多的酒,也无法解决阻碍在眼前的问题。但他突然很想喝酒,不是为了让忧愁消失,只是想短暂忘记。 今夜他独自煮酒,无人共饮。 第243章 青山依旧-3 陆行舟出了燕归堂的门,他走在街上,目光从过往的人脸上掠过,他受了梦的过去的影响,他想知道,他能否想象这些人老去的模样。 一位中年妇女走到卖手镯的摊贩前,跟摊主讨价还价一番后,抛下句“成色这么差还卖这么贵”就走了,摊主低声骂了几句“活该你穷”。 小女孩的笑声脆生生地跃过去:“阿爹,阿娘,我在树上捡到了一只风筝。” 胖墩墩的少年追着女孩跑:“等等我,是我先看到的,风筝是我的。” 几只苍蝇在前方的馆子门口打转,一人坐在外边的板凳上吸溜着面条,他的衣服在腹部堆出层层叠叠的褶皱,他的眼睛被汤的热气熏红,陆行舟好像看到这个人的心里,有万千个愁结,这些结在他脸上蜿蜒攀爬着,渐渐成了难以消除的皱纹。 这样观察别人,有意思吗? 为什么不能和别人的欢愉和伤痛保持距离? 陆行舟收回了目光,想起他今日出来,原本是为了找陆金英。 胜寒派已亡,崔家人无需再东躲西藏,崔寻木打算带弟弟妹妹回鹤州,陆金英想先回一趟家。 陆金英问:“小舟,你要跟我一起回家吗?” “我不能回家。姐姐,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只是叙述这件事,都能让陆行舟感到痛苦,陆望到底做错了什么?死于非命,死后也不得安宁。 陆行舟冷静地说:“我杀了他。” 陆金英的目光落在墙上某个点上,许久没有移动,仿佛没明白陆行舟在说什么。 “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是个很坚强的人。”陆金英的喉咙像含了一把沙,十分干哑,“但我经历的、那些突破我所能想象的极限的事越多,我便越是觉得自己脆弱。小舟,为什么会这样啊,在你那个世界,人也是这样的吗?” 陆行舟不需要思考,他眨着眼睛:“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 陆金英气得发蒙:“我好难过,如果你没有杀了那个人,我想我会杀了他的。”她不去想做出这件事的人是否“罪该万死”,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后悔,但她会举起剑的——只是小舟比她更快了一步。 第253章 直到这时陆行舟才意识到,陆金英早就成为一名“江湖人”了。 人都是会变的。陆行舟突然说:“姐姐,你觉得宋青雄会变成另一个梅留弓吗?” 宋青雄是柴门帮的帮主,在灭除胜寒派的混战中,柴门帮出的力气是最多的,将胜寒派的资产划给柴门帮,是其他门派毫无异议,或者说不敢有异议的默认。 陆金英说:“谁知道呢。如果宋青雄变成了另一个梅留弓,那么又会有新的宋青雄的出现,这些事只会重复发生。”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那样,太阳能不升起吗? “小舟,既然不能回家,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陆行舟的视线飘了飘:“我不知道,我想,我应该先离开燕归堂。”由于郑独轩父母的宽容和过去的情谊,他现在得以住在燕归堂,每日都去看郑独轩。可他知道他不能一直这样。 陆金英点头,她隐约猜到了郑独轩和小舟过去发生过什么,不过她不想问,郑独轩已经死了,不管有什么事情,都只能靠小舟自己消化了。 “你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 如果那场混战还没有发生,或者结局没那么惨烈,陆行舟现在应该想去招魂殿找宁归柏,但他现在不想这么做了。他想“自私”一些,如果宁归柏挺不过来,那么以他现在的状况,必然没法再承受这么沉重的打击。 如果宁归柏好起来了,那么宁归柏会来找他的。宁归柏说了那般伤人的话,他得站在外边敲门,好好想想怎么说对不起。 陆行舟太累了,在未来很长一段日子里,他都不想再当引导者的角色了。更何况,不管他多么希望宁归柏能顺着他的心意行事,在他的记忆中,他也从未对宁归柏说过这么重的话。凭什么呀。凭宁归柏不懂得如何去爱人,就可以活得这么肆无忌惮吗。 包容也是需要力气的,陆行舟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没有这样的力气。 从陆金英房中出来后,陆行舟去找了崔寻木。 崔寻木伤得不比陆行舟轻,在梅留弓死后,他又杀了一些人。因为用剑过度,他整个人完全脱力,前些天只能躺在床上,这两日好一些,能坐起来看看书了。 看见陆行舟的时候,崔寻木有些恍惚,如果没有陆行舟的舍命相救,他们现在便隔着生死,哪里还有这样面对面的感慨。 陆行舟打破沉闷:“寻木兄,你恢复得如何了?” “还不错,你呢?” “我好得差不多了,就是还不能练武。” “慢慢来吧,眼下……也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对于有血海深仇的人而言,好像仇人死了,天下便大吉了。 陆行舟说:“我听姐姐说,你们要回鹤州了。” 崔寻木说:“嗯,回鹤州给家人好好修墓……把家重新建起来。” “你想让姐姐也留在鹤州吗?”陆行舟对鹤州没有意见,相反,他觉得鹤州是很好的地方,然而这几年陆金英一直跟着崔家人东奔西跑,她回家的次数不是屈指可数,是完全为零。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活在阳光下了,难道陆金英短暂地回一趟家后,还得继续以崔寻木所在的地方为中心,那样生活下去吗? “等安顿好家里的事情后,金英想去哪,我们就去哪。”崔寻木明白陆行舟的意思,他郑重承诺:“我会给她一个家。” 替陆金英生出的委屈就这么消失了,陆行舟相信崔寻木是说到做到的人,他忽然觉得他的担心有些多余,若是有什么事能将崔寻木和陆金英分开,那些事都已经被时间的河流带走了,往后不会再出现。 陆行舟去了关州郊外,他独自坐在铺满夕阳的河床旁,需要理一理自己的思绪,他望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水,在金色外衣的披笼下,世上好像不存在任何错误。 他突然为他这么多年的挣扎找到了一种合适的形容,他像“挤牙膏”那样活着,他的心里越来越空,每次他觉得已经什么都不剩的时候,拼命去挤,也总还是能挤出一些东西。 他想起十四岁那年,他躺在溪镇郊外的草丛中,长长短短的草扎得他的背生疼,那时他深切地想念家,但并不太难过,他怀揣着回家的希望,他相信那一天必定会到来,甚至因此感到有些幸福。 他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肯定,我会回家的。 我会再见到爸爸妈妈,我会告诉他们发生过什么,我会好好学习,补上落下的功课,我会长高,我会长大。我会把这些事当成一场梦,我会回家的。 现在他已经把这些念头放下了,可他过得不快乐。 陆行舟不想一直不快乐,他必须想办法,让自己快乐地生活。他在心里说,没有人是为了不快乐而活着的,我得找到新的期盼。 第244章 故人归否-1 “小舟,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带回赟州,不用给我立墓碑,只需要把我的骨灰撒在师父的墓旁就行。”离开骆州之前,温竟良这样对陆行舟说。 陆行舟不愿那样的事情发生,他嘴唇往下撇:“师父怎么会死呢?” 温竟良说:“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死了,我觉得那是真的,那件事很快就会发生了。” “师父,原来你这么迷信。” 陆行舟想,按照温竟良的说法,他早就回家了。他梦到过那么多次,都是假的。 “我很少做梦,也是第一次做那样的梦,我有种预感,我活不了太久了。还有一种预感,在我死的时候,你会在我身边,所以这件事我就拜托你了。”温竟良说起自己的死亡,语气并不惆怅,好像只是在讨论这件物品应该放在哪个位置。 陆行舟觉得这不对,如果温竟良死在他身边,他还能活下去吗? 他武功那么差,要死也是他先死,他不会丢下师父逃跑的。 温竟良见陆行舟不说话,便问:“如果有一天,你也能预感到自己的死期,你希望被葬在什么地方?” 陆行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绞尽脑汁想了会:“在哪都行,我好像不在意。”他是那种死后哪管生前事的人,根本不关心失去灵魂的肉身会被怎样对待。 温竟良微一点头:“也对,不管在哪,都在青山绿水中。但你还是要按照我说的做,能做到吗?” 陆行舟不想应下,仿佛他答应了,温竟良的死亡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很快便会发生了。可他只能答应,师徒一场,若是连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都要拒绝,他也不配当温竟良的徒弟。 陆行舟带着温竟良的骨灰,一路前往赟州,他找到了庄护月的墓,温竟良的骨灰撒在了风中。 在关州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他只想着郑独轩的死,陆行舟只能承受有限的悲伤,等郑独轩死亡的阴影稍稍淡些之后,他才想起温竟良曾经的嘱托。 他在庄护月的墓边站了很久。 他不会告诉师父的师父,温竟良的尸体被火烧的时候不是完整的。温竟良出的最后一招,和梅留弓为了抵御其而使出的招数,两人都以身体为燃料,都爆发出毁天灭地的力量。温竟良当成碎成了几截,梅留弓竟然还能站着,但转瞬便被赶过来的李顺云一剑穿胸,气绝而亡。 陆行舟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 他动弹不得,而郑独轩、温竟良都死在他眼前,死得一个比一个惨。 陆行舟还是背着青锋剑,他怀疑地想,他是否还有握剑的力量。 陆行舟来赟州的次数不多,他决定在赟州多待一段时间。 他答应过自己的,要好好生活。 陆行舟在客栈一口气交了两个月的房钱,他给自己的任务是每天出门走走,不管天气好不好。 这日他在街上看见一位卖画的青年人,并没有多过留意,便进了隔壁的茶楼听书,等陆行舟出来之后,他一眼扫过,发现那青年桌上的画一幅也没少。 于是他走过去,看桌上摆着的画——全是花。 落笔轻辣,层层叠叠,疏密有致,笔触细腻,多是淡雅的色调。 陆行舟问:“这些都是你画的吗?” 青年点头,脸上带了些窘迫的笑意:“公子要买吗?” “为何只画花?”陆行舟不是懂行的人,只是觉得青年画得很好,而他用的画纸都很粗糙,纸上还泛着些浑浊的黄。 青年颇不好意思:“我想把花画到……极致。” 陆行舟突然想到了“专心致志”的任务,他很能理解青年,又问:“这些好卖吗?” “不好卖。” “为什么?” “买画的话……多数人更喜欢艳丽的颜色。” “那你为什么不画那样的花呢?”陆行舟笑了笑,表现善意,“若有冒犯,公子可以忽略这个问题。” “不冒犯。”青年摇摇头,“因为我看不清深的颜色。” 陆行舟讶然一瞬,又问:“你卖画是为了钱吗?” 这人没有顺着“颜色”的话题深入,他并不为自己的伤痛和挫败感到好奇,他的问题那么直接,又不含居高临下式的嘲弄和恶意。青年挺直了脊背:“是,你要买吗?”他已经做好报价的准备了。 第254章 “不,我不买。”陆行舟偏头注视青年,青年的肤色有些暗沉,单眼皮,眼下的青黑比眼睛还大,他这样憔悴,拾掇得却跟洁净,一点胡茬都看不见。 陆行舟问:“你可以教我画画吗?报酬好说。” 交了两个月的房钱后,陆行舟身上的钱不多了,他说得那么有底气,是因为他今日听说了赟州有个横行霸道的富商。钱嘛,总能有的。 青年眼帘抖动,很不可思议的模样,他说:“你、你觉得我画画的水平可以教人?” “是啊。”陆行舟笑得坦荡,“我觉得你画得很好,起码教我这样毫无经验的人,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可我连颜色都看不全。” “这有什么关系?许多画家都只用黑墨画画,一样可以成为大师。” “真的?那些画家叫什么名字,为何我从未听过?” 陆行舟说:“都是萍水相逢的人,我没问他们的名字。对了,我叫陆行舟,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叫单信,信任的信。” “单公子,你愿意教我画画吗?” “陆公子看得起我的画技,我当然愿意。” “怎么算报酬?” 单信支吾片刻,想不出一个合理的数字,他真不是一个会做生意的人。 陆行舟替他解了难题:“先教我一个月吧,我给你二十两,如何?” “这……这太多了。”单信有些惶恐。 陆行舟问:“你卖一幅画收多少钱?” “半两……买三幅就收一两。” 陆行舟想了想:“我还是愿意给二十两,我说的一个月不是全部的时间,可以在每一次上完课之后约定下一次教学的时间,若你我突然有别的事要做,时间都可以商量,如何?” 单信还是犹豫。 陆行舟说:“二十两对我来说不多,我只是想找点生活的乐趣,我愿意花这些钱,是我的事情,你不必有什么负担。” 单信终于应下来,很快他又头疼了:“去哪里教呢……” “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我租了一个很小的屋子。” “去那方便吗?” “屋子很破……” “我不介意。如果你介意的话,去我住的客栈教也可以。” 单信太不好意思了:“我现在带你去看看?如果你觉得没问题,那就来我家吧。” 单信收了摊子,带陆行舟回家。 没走多久便拐进一条破旧的窄巷,单信推开吱吱呀呀的门,连个院子都没有,一进去就是房间了。房间的墙上挂满了画,桌上摆了许多笔和颜料,一眼扫过去全是淡色,角落有一张单人床,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整洁。 单信看着陆行舟,生怕他诸多挑剔。 陆行舟却点头:“环境还不错,附近也很安静,我就在你这学吧。” 单信愣愣的,想起前几日去庙里求的签,道长跟他说他会遇见贵人。那时他不太相信,他不认为自己这一生中,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现在他不得不相信,陆行舟就是那个贵人。 陆行舟觉得自己没有画画的天赋,他想画一条直线,画出来的东西像虫子,歪歪扭扭的。 单信说:“刚开始都是这样的,多练练就好了。” 陆行舟说:“可我的手明明不抖。”他是练剑的,怎么会拿得稳剑,拿不稳画笔呢。 单信笑了笑,还是那句话:“多练练就好了。” 陆行舟过上了每日去学画画的过程,单信通常先教他一会,之后便让陆行舟自己练习,他在一边看着,偶尔会出声指点。 陆行舟学画画的进度很慢,但他不气馁,因为他发现他喜欢画画,并不是喜欢画完一张的成就感,而是喜欢画画过程中的专注、平静和自在。 他觉得这个过程已经很治愈了,他得到甚多,就算画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任务在前面逼着他跟上,陆行舟想,他不能自己苛责自己。 他很高兴,他觉得他学会了“对自己好”。 这晚他抱着一幅画了大半的画回客栈,想着就差一点了,今夜就把它画完吧。他不那么着急,但他有点强迫症,不把这点画完,他很难安心睡着。 陆行舟走到房门处,他听见里面有另一个人轻轻的呼吸声。 是谁?是敌是友? 他此刻没有背着青锋剑,他的脚步只停了一瞬,便装作若无其事地推开了门。 陆行舟掩上房门,来人还不出声?他动若矫鹰,骤然将站在暗处的人推到墙边,掐住了他的脖颈。那人一点抵抗都没有,干瘪的云被月亮推开,映出了那人的侧脸和亮如金漆的眼睛。他垂着浓密的睫毛,声音微沉:“陆行舟……” 陆行舟怀中的画掉在了地上。 第245章 故人归否-2 陆行舟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他没有敲门。 他就这么说出来了,声音有些颤:“你没有敲门。” “什么?”宁归柏的目光牢牢锁着陆行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陆行舟将手缩回来了,不看他,只重复了一遍:“你没有敲门……你应该敲门。” 宁归柏不懂“敲门”的意义,但他察觉到这对陆行舟很重要,他的视线在陆行舟身上盘旋了会,点点头:“好,那我天亮之后再来,我会敲门的。” 他弯腰捡起那幅散开的画,卷起来递给陆行舟,陆行舟僵着身体,眼神冷峻地看着窗外,没有理会宁归柏。 宁归柏捏紧了画轴,很快又松开,他将画放在桌上,转身看了陆行舟一眼,想说的话都绞杀在喉咙里,宁归柏静静地离开了。 他把门关上了。 陆行舟的肩膀塌下来,双手脱力地垂在身侧。 咚咚、咚咚。 富有规律的敲门声传来,门外之人很有耐心,他每半刻钟敲一次门,没有因为不耐烦而增加敲门的频率。 陆行舟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片刻后又将被子踢开。太阳晒着他的脊背,他坐起身,看到桌上那幅没动过的画……他还是没能画完。但他昨夜没有安心睡着,跟这幅画已毫无关系了。 陆行舟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开了门,瞪着外面的人。 宁归柏问:“我可以进来吗?” 陆行舟夹枪带棒地想,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礼貌了,他撇了撇嘴:“随你。” 宁归柏踏进来,背手关上了门。 陆行舟一屁股坐在桌边,给自己倒水喝,他不主动说话,也不看宁归柏,仿佛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宁归柏冷不丁道:“我敲门了。” “哦。”陆行舟喝完了一杯水,不咸不淡地看了宁归柏一眼。 “对不起。”宁归柏走近陆行舟,高高的个子投下阴影,将陆行舟笼罩其中,“我昨晚就想说的,陆行舟,对不起。” 宁归柏很少会说这样的话,然而他说得并不扭捏,他知道陆行舟这段日子都经历了什么,他想抱住陆行舟,但他不知道陆行舟是否还愿意。 陆行舟眼眶里氤氲出水汽:“对不起什么?是因为你骗我了,还是因为你的真心话太过伤人。” ——我不需要被排在最后的喜欢,我受不起。 陆行舟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句话了。 宁归柏的喉结动了动:“那不是我的真心话。” 陆行舟嗖一下站起身:“我要去画画了,有什么事之后再说吧。” 说完,他也不管宁归柏怎么想,抱着画就推门而出了。 他甚至忘了他还没梳头。 单信见到陆行舟时,诧异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陆行舟在外面流浪了一晚。 陆行舟被单信的神情惊醒了,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很难看吧?” 单信笑起来:“不难看。”陆行舟顶着这张脸,头发乱一些算什么,他就算剃光头也不会难看的。 陆行舟用手指疏顺了长发,为了方便画画,他向单信借了一双筷子,要将头发盘起来。单信找了双新筷子给他。 陆行舟举着画笔,心不在焉,迟迟没有动笔。 画纸上浮现出宁归柏的脸。 单信在他身边等了片刻,忍不住问:“怎么了?” 陆行舟老实说:“我心有杂念,不知该怎么下笔。” 单信说:“那就不画了,休息一天吧。”他跟陆行舟熟起来之后,发现陆行舟是个表里如一的好人,说话便也不那么小心翼翼了,在这样的人面前,有什么说什么便是。 陆行舟犹豫着说:“可是……这些杂念……这些天应该都不会消失了。如果我一直给自己休息,这样不算半途而废吗?” “你没有立志要成为一个很厉害的画家,当然不算是半途而废。很多事,你做了三天,就有三天的收获,你随时可以不做,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便再做几天,又会有几天的收获。” 陆行舟有些触动,这样说来,“三分钟热度”没什么不好,认真三分钟,就会有三分钟的成果——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第255章 画画之于他,确实不是重要到非做不可的热爱。他随时可以捡起,也随时可以放下,他不能再找到乐趣之后,又用过高的目标去要求自己,这不是他学画画的初衷。 陆行舟说:“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志向。”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那是他小学初中时期写作文才会喊的口号。 “你不想当大侠吗?”单信问,“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背着一把剑。” “我不知道。”陆行舟有些泄气,“我还是先把这幅画画完吧。” 他画的是一片茶花,层层丛丛,冰雕似的剔透无暇。 陆行舟想,等他画完这幅画,拿到阳光下被照耀着,一定很好看。 他很快便沉浸在了画中,暂时忘记了今日的烦恼。 陆行舟画完之后,喊单信过来看,单信赞扬道:“画得很不错,你这茶花像是……像是在仙庭里种的。” “我也觉得。”陆行舟觉得自己还是有画画的天赋的,“你会画人吗?” 单信说:“会,但我画人没有画花好,你想学画人?” 陆行舟点头:“我想记住一些人。”他对陆关山和辛梧桐的脸还有印象,他想趁着还没有完全忘记他们长相的时候,把他们画下来。就好像……就好像陆行远把他和陆金英画出来那样,挂在房间那样。 睹物思人没什么不好,爸妈会永远留在他的心里。 单信迟疑着:“这不是我擅长的,我怕……” “你别怕。”陆行舟说,“这更加不是我擅长的,你会多少,就教我多少好了。毕竟,我也没有立志要成为一个很厉害的画家嘛。” 单信深吸一口气:“好,我教你。” 深夜降临,陆行舟还在单信家中练习人脸的轮廓。 单信问:“你还不回去吗?”往常这个时候,陆行舟早就说告辞了。 陆行舟愁啊,他知道宁归柏肯定在客栈等他,可他还没理清楚……他还是觉得很委屈,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宁归柏。但他也不能一直赖在单信这里,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起身说:“我走了。” 单信挠了挠头,怕自己的话引发误解:“我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 “我知道,但天色已晚,我是时候该走了,你也早些休息吧。”陆行舟顿了顿,“明天我就先不来了,不必等我。” 单信说:“好。” 陆行舟走出门,天色已是墨中透灰,月亮不知道跑哪去了,几颗星星亮着淡光,屋瓦和树影都似浸在雾里。 他走出巷子,便走不动了。在昏暗的光线里,宁归柏身形挺拔,像铁铸的雕像。陆行舟低着头,看见宁归柏被裁得孤直的影子。 陆行舟没有问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捏了捏拳,又松开,悄悄将手心按在衣服上,把汗擦掉。 陆行舟从宁归柏身边走过,一句话也没有说。 宁归柏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 陆行舟停下脚步,转头看他,声音轻得像一滴水汇入河流:“走吧。” 第246章 故人归否-3 宁归柏先是跟在陆行舟的身后,又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旁。 陆行舟问:“你住哪儿?” 宁归柏报了个名字,那是陆行舟住的客栈。 陆行舟心中滋味复杂,他又问:“你的伤都好了?” “……没好全。”宁归柏神情微黯,“不过没有什么大碍了。” 陆行舟克制住问“到底发生什么事”的冲动,发生什么事当然重要,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是宁归柏可以说那些话的理由。 两人回到客栈,陆行舟走到自己的房门口:“还跟着我做什么?你去睡吧。” 宁归柏问:“我明天还能来找你吗?” 陆行舟反问:“我说什么你都会听吗?” 宁归柏抿着唇没回答。 “你住哪间房?” 宁归柏指了指隔壁的房间,看陆行舟的脸色。 陆行舟:“……” “你去睡吧。”陆行舟心口堵得厉害,“你别来找我,也别再站门口傻等了,如果我想找你,我会去找你的。” 陆行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入不了梦乡。 为什么要那么在意那句话呢?宁归柏都说了那不是真心话,宁归柏也道歉了,陆行舟心知自己从前不是这么小气的人,他为什么不能放下? 是因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一个人能说出那样的话,说明他肯定是想过的吗? “我不需要被排在最后的喜欢,我受不起。” 陆行舟甚至还记得宁归柏说这句话时的神情,谁知道他心里是不是真的这么想过?可能现在还是这么想的。只不过因为依旧喜欢,因为“喜欢”排在了“介意”的前面,所以宁归柏还是来找了自己。 陆行舟心里有一根刺。但他转念一想,他对宁归柏做过的事情,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反思着,他是不是对宁归柏的要求太高了,就算“介意”又怎么样呢?谁的爱能是毫无保留、十全十美的?宁归柏只是一个人,他为什么要用非人的标准去苛责他? 再说了,宁归柏产生这样的想法,根源也在他的身上,他之前那样的所作所为,不管放在谁的身上,恐怕都会这么想。 陆行舟在被子里翘起了嘴角,他快要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但他见到宁归柏还是会木着脸的,虽然宁归柏已经学会了道歉,但那还不够,他必须学会怎么哄人。 陆行舟在心里哼道,总不能每次一有什么矛盾,宁归柏就在那神出鬼没的,等着自己心软吧。 想清楚之后,陆行舟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他起床伸了个懒腰,思考今天做些什么好。 他望着墙上的剑,想起单信问他的话“你不想当大侠吗”。他走到墙边,取下青锋剑,决定今日去郊外练习剑水星纹。 陆行舟收拾好自己,吃过早饭,便去了赟州郊外。 他确信他是喜欢练剑的,起码喜欢的程度比画画还要高,画画让他感到平静,而练剑使他觉得自由。 他想,就算没有任务的枷锁,他也放不下青锋剑。 日落西山时,陆行舟慢吞吞地往赟州城内走,边走边留意周围,看宁归柏会不会突然在某处出现……但这次宁归柏听话得很,陆行舟一路走回客栈,也没见着人。 陆行舟在宁归柏的房门停顿了几秒,便往前进了自己房间。 翌日一大早,陆行舟敲了宁归柏的房门。他的手刚放下,房门便被拉开了。 陆行舟抱着青锋剑问:“你今天有事吗?” 宁归柏说:“没有。” “要陪我去练剑吗?” 宁归柏沉默须臾:“好。” 去到赟州郊外,陆行舟等宁归柏拔剑,他没有用剑水星纹,而是用了春逐行。 没出几招,陆行舟发现宁归柏的剑招软绵绵的,一点力道都没有,这是故意在让他吗?那也不必让这么多吧。 陆行舟不喜欢这样,他骤然收剑,冷声道:“你不必这样让着我。” “我没有让着你。”宁归柏声音绷紧,“这就是我现在的实力。” 第247章 将奈之何-1 陆行舟发出一个犹豫的音节,额角的神经突突地跳。 他不得不问了:“发生了什么?”曾没日没夜、几乎将一切都奉献给练功的少年,怎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宁归柏其实不想让陆行舟知道这一切,起码不是这么快就知道。 可他没法回避陆行舟的问题,陆行舟在担心他,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很少人会担心他的,他不能让担心他的人满是疑惑,不得其解。 “我爷爷还活着。” 宁归柏不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他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句话后,才想起来补充细节。 “我以前一直以为爷爷已经去世了,在我的记忆中,我奶奶和爹娘都没有提起过他,我也没问过关于他的事情,我只知道他的名字,我小时候练武用的那把剑上面刻着他的名字,他叫宁道成。 “那时你让我走,我便离开了,我哪里也不想去,便直接回了登龙城。 “我想……万一……你没有回家。 “两个月之后,有个叫宁永超的人来找我,他给了我一枚药丸,说吃下去之后就能去到另一个世界。我信了。 “吃下去之后,我的内力四处乱窜,我吐了不少血,我才知道宁永超骗了我。 “他以为他给我的那枚药丸,是让我半年内使不上武功的毒药。但他拿错了,我吃下的药丸,是让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内功也慢慢消失,到了半年便会死亡的催命符。 “你来找我的时候,我没想过我还能活下来。” 在陆行舟的过去里,他想抓住但没能抓住的人已经够多了。 宁归柏不想成为“又一个”,他宁愿陆行舟恨他,也不希望陆行舟被这种无望的悲伤所裹挟。因为在他看来,后者的痛苦远超前者,痛恨是有力量的,绝望是无意义的。 第256章 在招魂殿疗伤那段时间,宁归柏反复想起他对陆行舟说过的话,以及陆行舟受伤的眼神。他想,陆行舟跟他不一样。所以他认为更好的,于陆行舟而言,很有可能是更差的。 他自作主张,他跟那什么鬼任务一样,没有给陆行舟机会,逼陆行舟只能做出一种选择。 宁归柏懊丧极了。 “但我撑到了奶奶出关。 “她把我送到招魂殿,我活下来了。 “可是宁永超给我的毒药损害了我的经脉,没办法通过治疗完全恢复,我的武功大不如前了。” 承认这一点,对他而言很不容易。 从前宁归柏不在意许多事情,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自己,他知道江湖上存在许多阴谋诡计,稍有不慎便会摔得粉身碎骨,可他通通不放在眼里,因为他的武功已经到了绝大部分人难以企及的地步,尽管练武的过程充满艰辛和痛苦,但这使他有了“骄傲”的资本。 他以为不管发生什么,这一点在他的生命中是不会变化的。 然而现在自卑吞没了他,他拥有的东西少得可怜,他是活下来了,可他拿什么站在陆行舟的面前?在陆行舟最艰难的时刻,他什么都不知道,此为无心,就算他知道了,他也做不了什么,此为无能。 他拿什么站在陆行舟的面前。 如果不是因为晏疏星和傅贞秀,陆行舟现在的处境跟宁归柏差不多,不,应该是更惨。但他不会因为自己经历过,也熬过来了,便嗤之以鼻地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知道宁归柏跟自己不一样,绝顶武功之于宁归柏,几乎相当于“全部”。 宁归柏甚至没有想过主动告诉他这些事,如果不是陆行舟让宁归柏陪自己练剑,他或许能瞒到天荒地老。 陆行舟问:“你的武功……真的没办法恢复了吗?” 宁归柏“嗯”了声:“只能慢慢调理,勤加练武,用以后的时间去补上现在的缺失。” “就是说,只要你继续练武,你是能恢复到过去的水平的?” “我不知道。”宁归柏看不清未来的路,他不知道这个过程要花费多少时间,十年之后恢复二十岁的水平吗?还是说,不管他再怎么勤奋,他这辈子都恢复不到过去的巅峰水平了? 这对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得知这一点的时候,他甚至想过,要不就别去找陆行舟了,就让陆行舟当他已经死了吧,这个念头只活了一秒,便被强烈的想见陆行舟的欲望扼杀在心里。 陆行舟许久没说话。 宁归柏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自嘲地想,他伤害了陆行舟,现在武功又这么差,跟癞蛤蟆似的,陆行舟人再好,恐怕也不想理他了吧。 “要抱一下吗?”陆行舟轻轻叹了声,“小柏。” 宁归柏霍地抬头,陆行舟站在让人炫目的阳光下,朝他展开了双臂。 第248章 将奈之何-2 宁归柏抱紧陆行舟,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 陆行舟的手顺着他的脊柱往下抚,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憋到憋不住了才说:“好了好了,你快勒死我了。” 宁归柏松了力道,但还是把陆行舟圈在自己怀中,他又想到了那个问题——他拿什么站在陆行舟的面前?这个拥抱能意味什么。 他们就这么抱着说话。 陆行舟问:“宁永超是谁?”刚刚他听得一头雾水的,但宁归柏说得并不容易,所以他没有打断他。 “他是宁道成的徒弟。” “他为什么要来害你?” “那得从我爷爷和奶奶的事开始说起。” 宁道成和危莞然在比武擂台上一见钟情,火速成亲,但他们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两人都是脾气急躁、又极为好强的人,爱让他们收敛了这种特性,但无法改变他们的本质。 他们都追求至高无上的武学境界,也总是让对方陪自己练剑,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练剑练得黏黏腻腻,你让让我我让让你,都没有使出全部的真本事,与其说是在练剑,不如说是在调情。 很快他们意识到,这样是没办法进步的。 宁道成率先开口:“莞然,我们得认真练剑,不能再这样玩闹下去了。” 危莞然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颇为犹豫:“刀剑无眼,我怕伤到你。” 宁道成微微一笑:“你知道我的实力如何,你没那么容易伤到我。” 宁道成武功比她强,这句话是事实,但也让危莞然感受到一种“挑衅”,她爱宁道成,却不代表她愿意为此妥协,成为不如丈夫的女人。 她对武学的追求,不比对眼前的男人的爱少。 于是两人在武学上较上劲了。 危莞然的废寝忘食给了宁道成强烈的危机感和压迫感,他现在比危莞然强,他能一直比危莞然强吗?宁道成想,如果妻子的武功比自己高,说出去可不是什么有颜面的事情。 练剑的时候,他们根本不怕伤到彼此,只想着怎么能打赢对方,不让自己处于下风。 他们总是打红眼,有时甚至用上同归于尽的招数,却又在最后关头反应过来,赶紧收了架势,问对方有没有受伤。 宁道成和危莞然的关系变得十分别扭,想胜过对方是真的,不想对方受伤是真的,竞争是真的,嫉妒是真的,爱也是真的。危莞然不止一次想过,他们是不是不适合当夫妻,更适合当对手? 但她没有跟宁道成开诚布公地聊过这件事,她总觉得还不急,还没到时候。 直到她第一次打赢了宁道成,宁道成眼里的失落藏都藏不住。 为什么他就不能为自己的进步感到高兴呢?危莞然想,他们是时候该聊聊这件事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危莞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宁道成欣喜若狂:“我要当爹了?” 腹中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这件事太庄重,占据了她此刻全部的心绪,让危莞然记不起别的事了,她含泪笑道:“是啊,我要当娘了。” “好、好、好。”宁道成一连说了三个好,他看向危莞然的目光,让危莞然觉得自己是稀世珍宝。 宁道成去请教了大夫,孕妇应该多做什么、少做什么、不做什么。他将危莞然的剑放进箱子里,饱含关心:“大夫说,在生下孩子之前,你不能再练功夫了。” 危莞然感到有些遗憾,但她明白,这是为了孩子好,眼下最重要的是孩子,别的事都可以之后再做。 宁道成抱了抱她:“没关系的,我就是你的剑,你说刺谁就刺谁。” 危莞然破涕为笑:“傻子。” 她的视线飘了飘:“如果我让你也收起剑呢?” “不行。”宁道成斩钉截铁,“那谁来保护我们一家三口?” 危莞然想,可他们远在登龙城,哪来那么多敌人?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嫉妒心太重,她不能这样要求宁道成,男人不能生孩子,这是他们的优势,也是他们的劣势。危莞然把手放在肚子上,宁道成永远无法体会这种切实的、骨肉相连的感觉。 有了身孕后,危莞然总是睡不安稳,她总在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没有人。 她走到院子里,看见宁道成在练武,他也睡不着吗? 危莞然不知道宁道成在想什么,怀孕之后她总是多愁善感,她不敢胡思乱想,怕多余的想象会造成误会和嫌隙。 她默默地回到房间里躺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宁道成沐浴过后换身衣服,从背后轻轻搂着她。 危莞然很快又睡过去了。 经历几个时辰的剧痛后,皱皱巴巴的丑娃娃终于落地,危莞然抱着儿子的那刻想,她爱惨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宝贝,她的后半辈子可以只为这个孩子而活,只要孩子能平安健康地长大,她此生的愿望已经满足了。 她让宁道成给孩子取名字——是的,不知为何,他们直到孩子出生才想到这点。 宁道成说:“我们天天舞刀弄枪的,杀气太重,不如给他取个文雅点的名字吧。” 危莞然说:“好啊。” 宁道成沉吟片刻:“那就叫‘拓文’如何?” 危莞然已经没什么思考的力气了,宁道成说什么,她都觉得好。 半个月后,危莞然想起看见宁拓文第一眼的念头,不由觉得可笑。诚然,她很爱自己的孩子,但要为了孩子放弃一切,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危莞然从箱子里找到已经积灰的剑,出现在宁道成面前。 宁道成皱了皱眉:“你拿剑做什么?大夫说你起码得休息一个月。” “我休息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危莞然将剑平举在胸前,“道成,跟我打一场吧。” 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宁道成拗不过她,只好在打的过程中处处相让。 危莞然的武功退步了,但是眼睛没瞎,宁道成将她的剑挑飞的时候,她心中怆然,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实力——她拼尽全力,也比不过宁道成不知使出了六成还是四成力道的一招。 第257章 为了宁拓文,危莞然浪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她被宁道成远远甩在了身后。 宁道成把她的剑捡起来:“别着急,莞然,你应该再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的。” 危莞然没说话。再休息一段时间,她还能有退步的空间,是吗? 可她不甘心。 宁道成又说:“你若是无聊,可以多陪陪拓文,或者看看书,弹弹琴。等我练完剑,带你出门走走好不好?” “为什么你不多陪陪拓文?” 孩子出生之后,宁道成练武的时间却更多了,危莞然口气中带着忧怨:“天天就只想着练剑练剑,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第249章 将奈之何-3 被危莞然一通数落后,宁道成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许诺会多花时间陪妻子和儿子。 危莞然还是会半夜惊醒,她不清楚原因,但她不能立刻再次睡着的时候,便会披衣去院中练剑。宁道成现在倒是不会半夜练剑了,她同样不清楚原因。 在武道上,再有天分的人,也是需要苦练的,没有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独步江湖。 危莞然确信这一点,她睡眠的日子越来越少,苦练的时间越来越多。 这晚她练完剑,天边挤出一线鱼肚白。 练得太忘神了,危莞然只觉酣畅淋漓,一转身看见了宁道成。 宁道成淡淡道:“拓文发烧了,他一直哭,乐旭敲门把我唤醒,我才发现你不在。我抱了拓文一晚上,给他换毛巾,换尿布,没等到你回来。” 进步的喜悦慢慢散去,危莞然说:“我不知道拓文发烧了,你可以直接叫乐旭来找我的。”她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不知者无罪,她又不是故意做一个不及格的母亲。 宁道成问:“你这样做多久了?” “你是说夜里练剑吗?”危莞然数了数日子,“快两个月了吧。” 宁道成脸色暗沉如水:“你就这么着急追上我吗?” 危莞然眼前一黑:“你是这么想我的吗?” “不然呢?”宁道成凉飕飕地开口,“你为什么半夜不睡觉来练剑,白天练还不够吗?我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那你呢?”危莞然讥诮一笑,“在我怀着拓文的时候,你为什么半夜不睡觉去练剑?你这么做的时候还少吗?” “我跟你不一样。”宁道成毫不惊讶,也没有被拆穿的尴尬,他早就知道危莞然看见了。 “哪里不一样?” “那时你脾气不好,白天我怕你不高兴,一直陪着你,只有晚上有时间练会剑。” “这么说来,逼得你只能晚上练剑,还是我的错?” “我没有这么说。” “你也没有这么想吗?” “……我没有。” “你敢发誓吗?如果你有这么想过,那你这辈子的武功都不会再有进步。” “你能不能不要无理取闹。” “你根本不敢。”危莞然一嗓子喊得亮堂堂,她被自己怔住了,她别开脸,“你我都冷静一下吧,我去看看拓文。” 宁拓文的脸烧得通红,危莞然将他抱在怀里,用气声说“对不起”。 她觉得宁拓文出生得不是时候,他应该晚几年再降临到这个世界,至少等她跟宁道成解决那个矛盾之后。 “如果我不再练剑,你能不那么疯狂吗?” 危莞然转过头去,宁道成倚在门边,认真地发问。 “可我不是为了你才练剑的。”危莞然两颊紧了紧,她意识到自己不能肯定这句话,如果宁道成不练剑了,她会松一口气吗? “那么,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改变?” “你为什么非得问这种非此即彼的问题?” “因为我希望能好好过日子。” 危莞然摇摇头:“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宁道成的声音很疲倦,“当初你喜欢我,不就是因为在那场比试中我险胜了吗?你不喜欢弱者,也不喜欢比你强太多的男人。” “你也一样。”危莞然头皮起紧,为这段感情的起因感到可悲,“你不喜欢弱者,你喜欢比你稍弱一些的女人。” 宁道成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闭了闭眼:“我们打一场吧。” 危莞然心知肚明:“我现在还打不过你。” “那你想怎么样?” “等我再练几个月。” “之后呢?你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如果我赢了,你不会高兴的,是吗?” 宁道成没法违心地否认。 “如果我输了,我也不会高兴的。”危莞然挫败地想,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宁道成突然走过来,同时抱住了危莞然和宁拓文:“不比了,我们不比了,好吗?你想跟谁比,我们到江湖上去比。” 他们又这么过了十年,本可以这么度过余生,然而时间再次让深埋的问题暴露。 宁拓文被爹娘同时逼着练武,心中积攒了太多不满,他是个聪明人,很快便想到了好方法。他要将爹娘跟自己的矛盾,转换成爹娘之间的矛盾。他明白他们在意什么。 宁拓文问宁道成:“爹,你和娘亲谁的武功更厉害啊?” 宁道成一愣:“问这个做什么?” 宁拓文说:“因为你们教我的剑法不一样啊,如果你厉害一些,那我就多练练你教的,反之,我就多练练娘亲教的。而且我觉得啊,娘亲的武功比你厉害多了。” 在跟危莞然单独相处的时候,宁拓文对她说了差不多的话,只不过变成了“我觉得爹的武功比你厉害多啦”。 宁道成先沉不住气,提出想跟危莞然比一比。危莞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结果竟然是危莞然略胜一筹。 那之后宁道成的心中藏了一条吐着信子的蛇,他不再逼着宁拓文练武,轮到他教宁拓文的时候,他都在自顾自地练剑。 危莞然很快便察觉到了,她想,宁道成要超越她了,她也不管宁拓文了,她做了跟宁道成一样的事。 一年后,宁道成再次提出要跟危莞然比试,危莞然却还是胜过了他。 一年又一年,他们就这样比下来,十次比试中,宁道成只赢了一次。 宁道成做了决定:“我们分开吧。” 危莞然气性上涌,骂道:“原来你只是个见不得妻子比你强的懦夫。” “不,我见不得我的妻子时时刻刻都在钻研武功,只是为了胜过我。” 危莞然冷笑:“分开就分开,我也见不得我的丈夫除了吃饭睡觉都在练武,只是为了不让妻子胜过他。” “我不跟你比了,换个人比如何?” “什么意思?” “拓文的孩子快要出生了,你去教我们的孙儿,我也去找个徒儿,二十五年后,让他们比一场,看看谁能赢。”宁道成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他根本不去想未出世的孙儿和未找到的徒弟天赋如何,天性如何,就这么立下了负气的赌约。 危莞然也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行,二十五年后,如果我赢了,你便跪在我面前,承认你是个懦夫。” 宁道成目现厉芒:“如果我赢了,你便跟全天下的人说,你不如我。” 宁道成离开了宁家,从此将重心放在了制毒上。 在武功这件事上,他输不起了,只要他不努力,他就不会输。 宁拓文不想管爹娘的事,也不想管孩子的事,等宁归柏出生后没多久,他便带着苏慕语云游四海了。 宁归柏和宁永超这两个只被当做工具的人,就这么磕磕碰碰地长大了。 陆行舟问:“你奶奶她……以后还会逼你练武吗?” “不会了。”宁归柏说,“我的命救回来之后,她就去找我爷爷了,他们那一辈的恩怨,他们自己解决。” “你害怕吗?” “害怕什么?”宁归柏悄悄抓着陆行舟的发尾,在手指上绕圈。 陆行舟觉得头有些痒:“就是,有一件事,虽然不是你自己想做的,但你以之为目标努力了很多年,它成了你生活的重心。现在这个目标消失了,会不会给你一种……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走的迷茫,我从登天梯第九十九层出来之后,时不时会有这种感觉。” 让他害怕的根本不是这件事,宁归柏不再抱住陆行舟,他退了一步,望进陆行舟的眼睛:“你原谅我了吗?” “我不是一个容易恨别人的人。”陆行舟想,真把他惹得无法自控的人已经死了。 宁归柏不要这样笼统的答案,他要非常具体的,只针对他这个人,只针对他做过的事的回答,他重复道:“你原谅我了吗?” 陆行舟忽然问:“我现在的武功比你好,你会不高兴吗?” 宁归柏皱了皱眉:“你不好好练武,遇到危险的时候没法自保,我才会不高兴。” 陆行舟背着手,挺起胸膛问:“如果我成为天下第一呢?” 成为天下第一应该会更耀眼吧,宁归柏更自卑了:“那我就站在你身后,一直看着你。” 第258章 何必考验他呢?陆行舟觉得自己的问题真多余,有的人经不起考验,有的人根本不知道脚下有考验,阔步走过去了。 陆行舟说:“我原谅你了,你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不对,是真话的话可以说,如果是伤人的假话,一个字都不准说。” 如果宁归柏再这样伤他的心,他会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的。 宁归柏很严肃地点头:“好。” 陆行舟抱着双臂,思考还有什么需要补充,想了一会没想出来,他抬头,陷进了宁归柏深潭似的眼睛。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陆行舟的耳尖浮上可疑的红晕。 宁归柏如临大敌,郑重其事、一本正经地问:“我可以亲你吗?” 第250章 患得患失-1 日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映出一地的郁金色,然而天似乎被蒙了层密不透风的纱布,使得人呼吸不怎么顺畅,陆行舟感觉热极了:“如果我说不可以呢?” “那我晚点再问问。”宁归柏眼尾半垂,颇有种可怜兮兮的意味。 “我记得你以前可没有这么客气。”陆行舟胡乱想着,可真是个傻子,总不能是因为他武功变差了,怕自己揍他吧。 宁归柏觉得陆行舟冤枉了他,他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不管不顾,别的时候他都很听陆行舟的话。 他不说话,那样高的个子沉默着,愈发可怜了。 怎么还是这么笨,一点长进都没有。陆行舟受不了了,他上前一步,按住宁归柏的后颈,迫使他弯下腰,陆行舟的嘴唇轻轻碰了下宁归柏的左脸。 宁归柏的脸霎时红了。 “你还不明白吗?”陆行舟的声音勾在他耳边,一盏熄灭的心灯被点亮了。 宁归柏捧着陆行舟的脸,虔诚的亲吻落在他的额头、眉心、鼻尖、嘴唇。 陆行舟闭上眼睛,两人的呼吸在温吞的吻中交融。 不知吻了多久,他们终于舍得分开,夕阳给两人镀上了金灿灿的光芒,将宁归柏冷峻的线条照得软化了许多,他的嘴角往上翘,眼睛也是,弯出一个迷人的弧度。陆行舟心情很好,他扣住宁归柏的手:“我们回城去吃饭吧。” 宁归柏点点头,去哪都行,吃不吃饭都行。 他握着陆行舟的手,恨不得把陆行舟吞进腹中。 宁归柏看陆行舟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他跟陆行舟重归于好,本该是愉悦的,可是这种欢喜并不纯粹,其中夹着沉甸甸的恐惧,他将这种惶恐藏进了心底。 陆行舟为什么会喜欢他呢? 宁归柏的心里没有具体答案,他回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除了武功,他身上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更别说现在他的武功还变差了许多。 只有握紧陆行舟的手,将感受聚焦在此时此刻,宁归柏的恐慌才能稍稍缓解。 进入赟州城内,到了人多的地方,陆行舟便不牵着宁归柏的手了。 宁归柏的手松了又握,什么也没抓住。他忽然想,要是天底下只有他和陆行舟两个人该多好,这样他就不必患得患失了。 陆行舟带他去了一家目前为止他在赟州发现的最好吃的店,但宁归柏心不在焉,眼睛只专注在陆行舟身上,连自己吃了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在街上散了会步,陆行舟挫败地问:“你觉得那家店的黑鱼豆腐煲不好吃吗?” 原来他们刚刚吃的是黑鱼豆腐煲,宁归柏说:“很好吃。” “撒谎。”陆行舟瞪他一眼,“你根本没吃多少。” “我不饿。” 陆行舟很是怀疑:“你以前可是吃很多的。” 宁归柏解释道:“吃过那枚毒药之后,就吃不进多少了。” “要是我还是百毒不侵就好了。”陆行舟摇头,不对,这不够,还要加个不死之躯。 宁归柏下意识问:“为什么?”虽然百毒不侵不会中毒,但他觉得那样不好,因为那意味着陆行舟还在受任务的桎梏,有得必有失。宁归柏不想陆行舟不高兴。 还没等陆行舟说话,宁归柏就反应过来:“我不要你的心头血。” 陆行舟才不为这种已经不可能发生的事跟宁归柏争论,他说:“我现在的血就是普通人的血,给不给都没有用处了。但你不能吃那么少,我们去骆州找晏神医吧,我之前被穿了琵琶骨,是他帮我修复了经脉,他或许也有办法治好你。” “你被穿了琵琶骨?”宁归柏胸中血气一翻,“谁做的?什么时候的事?” 陆行舟这才想起来,他之前一直在跟宁归柏闹别扭,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 “说来话长。”大街上人多眼杂,不好说这些事,陆行舟揉了揉宁归柏的背,安抚他,“先回客栈吧,回客栈慢慢说。” 宁归柏走进陆行舟的房间,挨着陆行舟坐下。 陆行舟点燃了蜡烛,将烛台推远了些,在朦胧的光线中,他的眼睛仍像珍珠般温润明净。宁归柏凑过去,吻了吻他的眼皮。陆行舟感到一阵酥痒,强迫症犯了,他让宁归柏把右眼皮也亲了,这样才舒服。 在倒豆子般说起来之前,陆行舟事先声明:“接下来不管我说什么,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就是说,那些难关我都已经跨过去了,你听的时候……不必太生气,也不用去假设什么,想象什么,然后因此责怪自己。” 宁归柏想了想,老实道:“我没法保证。” “如果你非要这么想的话,我就不跟你细说了。” 宁归柏瞬间改口:“我可以的。” 当然,去要求一个人的心怎么想,是根本无法做到的难事。陆行舟这么说,也只是为了让宁归柏少想些“如果”。 “离开登龙城之后,我便去了堆雪峰找姐姐,我急切地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可和理解,我想把我来自异世这件事告诉她,我希望她可以接受原本的我,但我没想到我会被胜寒派的人盯上,他们一路跟踪我到了堆雪峰……” 烛光映着宁归柏的眼睛,“呼”的爆开,陆行舟没有详说他在胜寒派地牢中受到的折磨,可宁归柏如何不能想象?他攥紧拳头,青色的筋脉狰狞凸出。 陆行舟停下来,鼻梁皱出一道褶:“你听得不高兴,我不说了。”原来他时刻观察着宁归柏的神情。 宁归柏的声音很沉闷:“你不讲道理。” “我哪里不讲道理?”陆行舟想,他明明那么为宁归柏着想。 宁归柏问:“难道听你过得不好,我还要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模样吗?” 陆行舟知错能改:“是我不讲道理了。” 宁归柏很大度地原谅他:“你继续说。” “后来是郑独轩把我救出来了……我醒来之后没有见到仇饮竹,在那之后也没有见过,他仇家那么多,又没了武功,说不定已经死了。” “如果他没死,我会杀了他。”宁归柏面色一肃,“我会杀了他。” 陆行舟揉了揉宁归柏的头:“好,杀了他!” “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 “我会恢复武功的。”宁归柏之前对此毫不确定,现在他想总有办法的,要将那些伤害过陆行舟的人都杀了,他要保护陆行舟,没有或许,没有可能,他必须做到。 陆行舟哭笑不得,这人真是一根筋。 “好了好了。”陆行舟轻轻捏了捏宁归柏的后颈,“今天就说到这里吧。” 第251章 患得患失-2 宁归柏问:“你困了吗?” 陆行舟说:“没有。” “我还想听。” 陆行舟无奈,只好继续往下说。 “……郑独轩死了。”说到这里,陆行舟闭紧了嘴,让人很难分清楚,他的沉默是因为他讲完了,还是因为他没有力气再往下讲了。 他的眼睛垂成一条线,烛光顺着他茸茸的睫毛滴下来,陆行舟的眼里装不进任何人。 宁归柏的呼吸突然轻了,他也不说话,此刻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陆行舟沉浸在那一段不久前的记忆中,没有察觉到宁归柏的异样。 过了会,陆行舟三言两语结束了这场叙事:“最后师父跟梅留弓同归于尽,我带着师父的骨灰来了赟州,之后你就出现了。” 他出现得太迟了。宁归柏闷声闷气地问:“你会梦见他们吗?” “他们?” “那些死去的人。” “当然会。”何止是死去的人,陆行舟也经常梦到活着的人。 宁归柏不知道他能说什么。 “不早了,小柏,去睡觉吧。”陆行舟想,宁归柏要消化他说的这些事,恐怕也需要一些时间。 收到“逐客令”,宁归柏站起身,但是没有往外走。 陆行舟纳闷道:“你不回房间吗?” “我不可以在这里睡吗?”宁归柏站得直直的,眼里透出孩子气的执拗。 陆行舟睁大眼睛,他抿了抿唇,不太自在地说:“可是我睡觉会抢被子……那我去问小二再要一床被子。” 第259章 “不用了。”宁归柏抓住陆行舟的手腕,“天热,我不盖被子。” 初春的夜晚热吗?陆行舟没敢问,他迟疑着点头:“也行。” 宁归柏是真的赖定在陆行舟的房间了,陆行舟说要洗漱,也没法把他赶走,他只是坐在窗边,将下巴搁在手臂上,看天边的月亮,听屏风后的水声。 陆行舟洗得很快,他带着潮气走到宁归柏身后,湿漉漉的长发蹭着宁归柏的衣服。 宁归柏转过来,拨开陆行舟的头发,在他喉结上吮了一下。 陆行舟吓一跳,他猛地往后退:“你也去洗洗吧,大桶里的水我没用过,是干净的。” 宁归柏洗澡之前,陆行舟谎称自己没吃饱,下楼去吃宵夜了。 一个红糖馒头咬了半天也没吃完,陆行舟磨蹭许久,慢吞吞地回了房间。 陆行舟的头发还半湿着,宁归柏用毛巾给他擦头发,仔细擦了一会,他说:“怎么还是那么湿。” 长发就是干得很慢的,陆行舟问:“你没擦过头发吗?” “我都是直接用内力烘干的。”宁归柏的方法简单粗暴,“我用内力帮你烘一烘吧。” 陆行舟有些担心:“你的武功……” “还没差到那种地步。”宁归柏的武功虽然大不如前,但还没到连这点内力都舍不得用的程度。 陆行舟觉得头皮暖烘烘的,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躺在宁归柏的腿上,险些睡过去了。 真到了要睡觉的时候,陆行舟又精神了。 因为宁归柏就躺在他的身边。 陆行舟一开始僵直了身体,后来他发现宁归柏规矩极了,应是没打算做些什么,便不太紧张了,他陷进被子里,在黑暗中无声笑了。恋人,他现在可以肯定,他和宁归柏是这样的关系,不会有不确定的未来将他们分开。恋人,多么珍贵的词语,光是这样在心里念着,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能让人感到莫大的满足。 宁归柏平躺许久,毫无睡意,他侧过身,从背后搂住了陆行舟。 他们中间隔着一层被单,柔软的被子被挤压得变了形,裹着陆行舟的身躯,像一条蜿蜒的河。 陆行舟已经快睡着了,整个人迷迷糊糊地,他勉强挤出一丝神志,拖着鼻音问:“小柏,你睡不着吗?” “嗯。”宁归柏将头埋在陆行舟的颈后,贪恋陆行舟的温度。 陆行舟努力打起精神:“那再聊会天吧。” 宁归柏听出他声音中的困意:“没事,你睡吧。”他想抱着陆行舟,仅此而已。 陆行舟将自己翻过来,面向宁归柏,啄了下他的唇:“别想事情了,睡吧,晚安。” 说完,他很快便睡着了。 “小舟、小舟。”郑独轩的影子模模糊糊,在喊他的名字。 陆行舟揉着眼睛坐起身:“怎么了?” 郑独轩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大晚上的,这地方非去不可吗?陆行舟哭丧着脸:“明天再去不行吗?” 郑独轩摇头:“不行。” 陆行舟披上外衣,踩着靴子,跟郑独轩走了。 他们离开燕归堂,走得越来越远了。 陆行舟走累了,他停下来,看着前面依旧走得飞快、似乎不知疲倦的人:“我走不动了。” 郑独轩折返回来,在他面前蹲下来:“我背你。” 陆行舟没有跳上去,他问:“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郑独轩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去了。” “若是不去,你会后悔的。” 陆行舟问:“还要走多久?” “我背你。”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郑独轩缓缓站起来,露出温润无害的笑容:“已经到了。” 阴森森的风吹过,陆行舟抱住手臂,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山坡,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郑独轩的声音很轻:“这是我的坟茔。” 陆行舟惊醒了,他低呼一声,急急喘着气。 宁归柏根本没睡着过,他用手抹掉陆行舟额上的汗:“怎么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了郑独轩。”陆行舟的声音很哑,他往宁归柏的怀里缩了缩,嗅闻宁归柏的味道。 这句话烧着了宁归柏那根紧绷着的弦,火光飞快往上窜,弦“啪”一声断了。 这是怎样的一种折磨? 汹涌的浪潮击打着宁归柏,将他整个人甩到岸上,又卷回海里,反反复复地搅得他血肉模糊。 银子似的月光落在宁归柏的睫毛上,在脸上投出恹恹的影子,一簇一簇颤动。他的心事就像压扁了的枯叶,很难被人注意到,只有踩上去才能听见声音。 陆行舟像发现了新大陆,他忘掉了梦,紧紧地盯着宁归柏:“你哭了?” 第252章 患得患失-3 宁归柏的眼珠涩然一转,翻过身去,用后脑勺对着陆行舟。 陆行舟骨碌爬起来,坐到宁归柏的面前,低头凑近他:“你真的哭了?” 宁归柏又转了个身,不愿让陆行舟盯着自己,他否认:“我没哭。”这句话一点信服度都没有。 陆行舟也翻回床的内侧,明知这样不好,不照顾小柏的感受,但他着实不想错过这么难得的时刻,谁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看见?他捧着宁归柏的头,不让他再背过去,陆行舟亲吻他的脸,湿漉漉的,还说没哭。 “你怎么了?”陆行舟很想笑,但是憋住了。他把掌心放在宁归柏毛茸茸的头上,感受柔软的颤动,他既觉得好笑,好笑过后也被感染了悲伤……宁归柏不是会无缘无故流眼泪的人,他在难过什么? 宁归柏的眼泪还没有止住,他没有说话。 晶莹的泪将宁归柏的眼睛洗得更亮,陆行舟爱极这双通透的眼睛,像是闪闪发光的琥珀。 陆行舟惆怅地想,他哭得可真好看。 宁归柏很少会在意其他人,但现在他不得不在意郑独轩——这个为陆行舟而死的男人。 他就躺在陆行舟的身边,而陆行舟却告诉他,今晚梦见郑独轩了。 在他还没找到陆行舟的日子里,陆行舟梦见过多少次郑独轩?在之后的日子里,郑独轩还会继续活在陆行舟的梦里。宁归柏甚至不需要问陆行舟,梦里的郑独轩做了什么,那些记忆是被剑雕刻的,留下深如沟壑的痕迹,白天、夜里会以不同的形式缠上人,再也忘不掉了。 宁归柏想,无论隔多久,不管再过多少年,陆行舟都不可能忘记郑独轩。 他向来不爱比较,可他拿什么去跟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比? 宁归柏问:“陆行舟,如果为你而死的人是我……” 陆行舟终于明白了宁归柏的恐惧,像所有因为害怕报应落在心上人身上的人那样,陆行舟迷信地捂住了宁归柏的嘴唇:“嘘,不要说这样的话。” 他擦去宁归柏眼角的泪,生怕老天听到了刚刚的话,他重复道:“不要说这样的话。” 宁归柏不肯放弃这个问题:“我想知道。” 陆行舟做不到敷衍宁归柏,他认真想了想,忽然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了:“那我可能也活不下来了,也可能会活下来,只是为了不辜负你的付出,为了还活着的家人,但我想……我想我再也不会获得幸福了。” “可你永远也忘不了郑独轩了。” “你说得对,我永远也不可能忘记郑独轩了,我会一直记住他,时不时想起他,但不是以爱的形式。”陆行舟压麻了半边身体,他翻身平躺,双臂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我很感激他,也只有感激了。” 宁归柏目光浮沉,他想了许久,还是问出下一个问题:“你没有喜欢过他么?” 有些事陆行舟从来没有跟宁归柏说过,他偶尔谈论起郑独轩的时候,跟谈论吴锁愁、吴非吾等人没有什么差别——起码他觉得没有差别。宁归柏是怎么察觉到什么的?陆行舟想也想不明白。 宁归柏探究着陆行舟脸上的神情,思索他沉默的缘由。 这样做很没有意义——宁归柏如何不知道,可他放不下,他就是要跟死去的人计算、比较各自在陆行舟心中的分量,他就是这么小气、幼稚、不讲道理。 等他死了之后,若是郑独轩想找他算账,他奉陪到底。 宁归柏没有催促陆行舟,他其实没那么迫切,但今晚既然谈到了郑独轩,他不希望他们中间有秘密。 如果陆行舟不愿意往深入的地方说……宁归柏对此束手无策,那三年的时间或许太过漫长,太过重要,而他没能陪在陆行舟的身边。 宁归柏的眼睛盈着泪光。他和陆行舟在一起且毫无隔阂的时间,少得可怜。 “那个时候我年纪不大,很依赖他,对他有过朦胧的好感。”陆行舟似乎已经理清楚了,才能说出口,“这种好感算是喜欢吗?要怎么定义喜欢?十几岁的我其实不是很明白,我也很喜欢锁愁兄和非吾兄,我也喜欢寻木兄,甚至对崔无音都有好感。但是我对他们的好感,跟对郑独轩的,确实有些不一样,我想我是喜欢过他的。” 第260章 他顿住,侧头看了眼宁归柏,宁归柏的神情看起来又像是要哭了。 陆行舟将手放下来,用拳裹住宁归柏的手:“我这样跟你说,会好受一些吗?”他的手没有宁归柏的大,只能勉强包住一半。 宁归柏“嗯”了声,心里闪过一个无比阴暗的念头,就连他自己也为这样的念头感到可耻,所以他不可能告诉陆行舟。 “不过那种喜欢不算深……我不是为了让你不要胡思乱想才这么说的,这是实话,现在想起来,非要给那段感情下结论的话,我只能想到八个字。”恍然如梦啊,陆行舟呼出一口气,“懵懵懂懂,似爱而非。” 陆行舟想,如果他真的爱郑独轩,在发现郑独轩骗了他之后,就算郑独轩一直不说对不起,他也会想尽办法原谅他的。如果他真的很爱一个人,陆行舟数数手指,他是那么擅长把自己哄好的一个人,至少可以原谅对方五六七八次,他就是这么“没骨气”的人。 他看向宁归柏,意料之外的,宁归柏的眉头没有松开,反而拧得更紧了。 陆行舟回想刚刚的话,他说了什么宁归柏不爱听的吗? 算了,他们之间何必拐弯抹角,陆行舟直接问:“你在想什么?” “你对我,也是这样的吗?”宁归柏好像一直在等陆行舟问他,下一秒便接上了话。 懵懵懂懂,似爱而非。 前一句或许已经不适用了,但后一句很有可能。陆行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呢?是因为自己知道了他的来历,让他产生了一种“世上只有他理解我”的错觉吗?这难道不是另一种“似爱而非”? “你在担心什么?”陆行舟笑了,“小柏,不一样的,只有你让我体会过心如刀绞的滋味。” 面对郑独轩的欺瞒,陆行舟感到的更多是不解、愤怒和尴尬,这些东西跟他无望的命运结合起来,让他误以为那是一种爱的失败。 宁归柏又不说话了,陆行舟这回明白了,那句话虽然能证明独特性,但必然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打个比方。”陆行舟斟酌着用词,“郑独轩有很多玉,可我只想要石头。” 他的舌头蜷在一起,拖出轻轻的尾音,讨好似的撒娇。 他何德何能?在这个温柔的良夜,宁归柏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一枚石头何德何能拥有陆行舟的爱? “小柏?”陆行舟有些忐忑,宁归柏怎么还是不说话,他快要黔驴技穷了,宁归柏还是不高兴吗? “小柏,我……” 宁归柏猛然撑到陆行舟的上方,俯身含住他的嘴唇,舌尖抵住他的上颚翻搅,吻得很用力、很深入。陆行舟的手抵在宁归柏的胸膛,他眼前一阵黑,有种将要窒息的错觉,但他没有推开宁归柏,而是将手往上伸,扣住了宁归柏的肩。 空气里隐隐有欲念烧成了一团,聚沉在宁归柏的眼里,宁归柏的呼吸拍打在陆行舟脸侧,燃起暧昧的燥热。 原来对视也是有重量的,陆行舟感受到宁归柏的渴望,他想,是小柏的话,没什么不可以的。 宁归柏却只是沉沉看了他好一会,然后重新用被子裹住了他,连人带被抱着陆行舟:“天快亮了,睡吧。” 第253章 绝渡逢舟-1 等陆行舟想起跟单信的约定时,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情了。 他一拍床板,糟糕,他又成了说话不算话的人。 “小柏,今天你自己练剑可以吗?”陆行舟火急火燎地起床穿衣服,系腰带,“我要去画画,单信不知道我住在哪里,我这几天没去找他,他可能会担心我出什么事了。” 宁归柏还不是很清醒,他昨晚梦见陆行舟了,他揉着眼睛,连画师的醋都吃:“一定要去吗?” 陆行舟果断点头:“一定要去,言而无信是不对的,你明明最清楚了。” “你要去多久?” 画画是一件需要花费不少时间的事,陆行舟是真的想把人画好,而不是去去就回:“我傍晚就回来。” “我能去吗?”宁归柏也起来穿衣服了,他刚跟陆行舟重归于好,实在无法忍受一整个白天都见不到人。 “你去做什么?” “我也要学画画。” “……你是想学画画,还是想跟着我?”陆行舟觉得那个场景很诡异,他两一起去画画,还能画出什么吗? 宁归柏看着陆行舟,眼里的答案很明显。他对画画毫无兴趣。 陆行舟跟他商量:“你别跟着我,画画需要专心,我早点回来好吗?” “多早?”宁归柏是个实心眼,不给陆行舟含糊的机会。 陆行舟无奈地盯着他。 宁归柏问:“我中午可以去找你吃饭吗?” “可以,那我还是傍晚回来。”陆行舟觉得他不能太纵容宁归柏了,这人太会得寸进尺。 宁归柏说:“我送你去。” 真像个一秒也不能离开家长的小孩。陆行舟腹诽着,没有说出来。 到了单信家门口,宁归柏见四处无人,偷偷亲了陆行舟一口。 陆行舟用做贼似的声音说:“你快回去吧。” 宁归柏也不是没事做的,他转身去了郊外练剑,他的武功退步了许多,现在只勉强算得上是名一流高手。那日陪陆行舟练剑的时候,他虽没有故意相让,但确实也没能发挥出全部的实力,有时一把剑能发挥出多大的力量,并不取决于人的能力,心境的影响可能会更大。 树叶窸窣,宁归柏挽了个剑花,青色的叶子被气流震落在地。 时间无止境地往前流淌,不会为任何人而停下,宁归柏握紧手中的剑,剑锋映出他清亮的眼眸,里面不再有自怜自哀的迷惘。他变弱了,也变强了,那些长久以来磨剐着他的刺,不会再让他感到疼痛。 单信看见完好无损的陆行舟,松了一口气,问:“行舟,你前几天怎么没来?” “我的……心上人来找我了,我们有些矛盾要解决,一不留神把画画的事情忘了,真不好意思啊,让你担心了吧?” “原来如此,我是有些担心,怕是有人找你寻仇,你可能躲起来了,也可能受伤了。”江湖人嘛,这种事丝毫不稀奇,单信又问:“你和那名姑娘的矛盾解决了吗?” 陆行舟欣然一笑:“解决了。但他不是姑娘。” 单信面露诧异,又说了一遍“原来如此”。 陆行舟恨不得昭告天下:“我今天来画画,他还很舍不得我呢,差点就不让我来了。” 单信:“……” 陆行舟挠了挠下巴,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谁问他了嘛?根本无人在意。他清了清嗓子,假装一点也不尴尬:“好了,不说闲话了,继续教我画人吧。” 中午吃饭的时候,陆行舟垂头丧气的,并不怎么开心。 宁归柏一直在给他剥虾,都放进陆行舟的碗里,陆行舟埋头苦吃,没留意到一整盘油爆虾都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等陆行舟吃饱之后,宁归柏才问:“发生了什么?” 陆行舟的头更低了:“我画不好人,尤其画不好头发和眼睛。” 宁归柏很不熟练地安慰他:“只是因为你学的时间太短了。” “不是的。”陆行舟摇头,“我刚开始画花的时候,根本没有那么差劲。我画头发像打结的毛线,我画眼睛像一锅烧糊了的菜,这真的太糟糕了。” 而且这不是随时可以放下的兴趣,因为他已经立志要通过手上的画笔,记住父母的容貌。他不想让别人帮他完成这件事,他只能靠自己,不说画得有多好,至少不能变成抽象的喜剧画吧。 宁归柏绞尽脑汁,试图再想些理由去安慰陆行舟,但他还没想出来,陆行舟便捶了下自己的腿。 “我一定要学会画头发和眼睛。”陆行舟的眼里忽地腾起火焰,他现在已经不会被什么裹挟,他不想做的事情大可完全不做,但他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好,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他什么难关没见过,区区画画怎么能击倒他?就拿练武这件事来说,他一开始只是一个马步都扎不稳的少年,现在他却能飞檐走壁,他不可能就这么认输,火焰烧得更旺,陆行舟的自信并不盲目:“再多练习一段日子,我不可能画不好。” 宁归柏静静地望着陆行舟,移不开目光。 也许陆行舟没有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向上的精神,这种精神偶尔会被别的情绪压下去,可它永远不会消失。如果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绝渡逢舟的时刻,那么对陆行舟来说,他没那么需要外界的力量,他就是他自己的“舟”。 忙着练习画人像的时候,陆行舟抽空做了些别的事,这晚他让宁归柏摊开手,将一叠纸张放在他的掌心。 宁归柏没有第一时间看,他问:“这是什么?” “我写了些东西,送给你。你自己看吧。”陆行舟有些羞涩,什么“东西”?那就是情书。 陆行舟又说:“我昨晚梦见你了,梦里有蝉鸣的声音。” 第261章 《爱》 聪明败下阵来 不可避免地感到笨嘴拙舌 紧张不安的迷恋 超越年纪的天真 恰到好处的气氛 恣意挥霍心跳 附着 蝉鸣 几千道思绪迅如闪电 连锁反应 邀请世间好梦 爱得不可自拔 …… 宁归柏在心里读了一遍又一遍,嘴角不自知地翘得高高的。可他读完之后,又有点忧愁。 陆行舟将眼睛睁得很大:“你不喜欢吗?” “我写不出来。”宁归柏想,他是真的“笨嘴拙舌”,他没有陆行舟那么会表达。 “你为什么要写呢?” “因为你写给我了。” “可是我写这些给你,不是为了让你回赠同样的东西。”陆行舟笑得眉眼弯弯,“什么都不用给我,你高兴我就很高兴啊,你的‘快乐’就是我的礼物。” 许是因为在爱里长大,陆行舟从来不会吝啬付出,他愿意比爱人付出得更多,能为爱的人做些什么,对他而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不管处在怎样的逆境中,陆行舟都不会失去对生活、对爱的掌控权。 第254章 绝渡逢舟-2 陆行舟又陷入了瓶颈,明明都是线条,但人的头发呈现在纸上时,偏偏如此复杂。他很不讲道理地想,为什么陆关山不是光头呢? 他抬头看前面的身影,想让单信再指导他几句,但单信的手滞在空中,一动不动,不知道是在思考该如何落笔,还是在发呆。 陆行舟等了片刻,单信依旧维持着静止的姿态,还是先不打扰他了,陆行舟低下头,自个儿继续琢磨。 单信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感叹一声:“好短的头发。” 陆行舟转过头:“我在想,短头发会不会比长头发更容易画。” “不会。”冰冷的两个字斩灭了陆行舟的希望,单信沾了些墨,在陆行舟画好的基础上添了几笔,头发顿时就逼真多了。 陆行舟习以为常,开玩笑道:“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啊。” 单信笑了笑,随即长叹一声。 陆行舟问:“你怎么了?” “我刚刚画画的时候突然想,就算我一直画下去,可能也很难再有技巧上的进步和突破了。”单信感到茫然,莫非在这件事上,他已经到达巅峰了吗?在他这个年纪,这绝对算不上是什么好事。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陆行舟没想到单信会有这样的烦恼。 “因为我一直在画相同的东西,你看这些花,它们只是大小、形态、颜色不同,然而它们的画法都是一样的。”单信画的花实在是太多了,一开始他觉得,他只是太“习惯”了,所以很难看出这些花之间微妙的区别……现在他想,不,它们根本没有区别。 “在练武这件事上,我花费了很多时间,也经常会在练完之后觉得自己‘没有进步’,其实我很少跟人说这种感受,但练武真的给了我很多挫败感。不过我通常不会气馁很久,一来我觉得这种瓶颈只是暂时的,只要我愿意努力,总有一天能跨过去的。二来,我没有敷衍过,我有五成的实力,便练出五成实力的水平,我有七成的实力,便练出七成实力的水平,不打折扣,不往后退,这就足够让我不去责怪自己了。” 陆行舟在画画上只是个新人,很难用画画的经验去跟单信聊这个话题,他只能从练武的角度出发:“我知道画画和练剑相差很多,也许我的经验并不能让你有启发或者安慰,可我想生命的本质大差不差,只要一个人是认真对待某些事物的,就算到头来还是被愚弄了,也可以挺起胸膛,告诉自己没有遗憾了。当然,事情必定还没到这种程度,我想,你还是能感受到自己的进步的,只要你坚持下去——总有一天。” 单信被这番话打动了:“你很有宽慰人的天赋。” “可能是因为我很会安慰自己吧。”陆行舟偏头看他,“单兄,你为什么想要画画呢?” 单信说:“因为我分不清深的颜色。” 陆行舟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单信咬了咬牙:“我不服气。我就是要带着天生的缺陷,去做一件对我而言更难的事情。” 陆行舟竖起大拇指:“好。” “好吗?”单信苦笑道,“别人都说我不自量力,自讨苦吃。” “放屁。”陆行舟拍了拍单信的肩膀,“别听他们的,我觉得你很有毅力,特别厉害。” “因为我想跟天斗、跟命运斗,所以我很害怕止步不前,我不想认输。” “可我觉得,就算哪一天你累了,不想画画了,放弃了,那也不算是‘认输’。” “为什么?” “因为你只是在听从内心的声音,你想跟天斗,那就去斗,你不想跟天斗,不是因为你斗不过天,只是因为你不想斗了。” 陆行舟忽然想起了登天梯九十九层。 “行舟,这真的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吗?” “你觉得是,就是,你觉得不是,那就不是。” 单信若有所思,他说:“或许我得再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陆行舟给命运找了个“借口”,也许命运就是要弯弯绕绕,才能让人们在有限的生命历程中,体味无穷复杂的滋味。 “我决定了,我要‘挥霍’生命的热情,珍惜当下所有的感受,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这天宁归柏来接陆行舟“放学”时,陆行舟迫不及待地告诉他这件事。 宁归柏被他的活力感染,抬起嘴角问:“为什么?” “我今天想到登天梯第九十九层,那时我没有走‘成神之路’,还有一个原因。” 宁归柏望着陆行舟,示意他在认真听。 “因为我已经没那么想回到那个世界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那个世界发展的速度日新月异,很是恐怖,而且我的父母习惯了没有我的生活,就算我能回去,也已经是‘物非人非’了。当然,我相信父母会包容我,而我也有办法适应新的环境,培养新的习惯,开始新的生活……那只是时间的问题。但是我心知肚明,那已经不是我完全想要、非要不可的了。回去这件事,曾经是遥不可及的愿望,后来是无法放下的执念,可我看不清楚,因为执念把我的心蒙住了,让我没法停下追逐的脚步。” 陆行舟点点头,很肯定自己的话,他继续说:“我一度很痛恨命运,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让我在那么小的年纪,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我总是恨,可在我的生命里,命运绝不只是颠沛流离的过程。‘两世为人’,我的家人和朋友都很爱我,这难道不是我应该感激的部分吗? “再看看我自己,我长相端正,智商正常,一开始身体不好,但后来也变好了,没病没痛没有残缺……我拥有这具身体,已经胜过不少人了,这又是一个值得庆幸的部分。 “再者,不管任务怎么玩弄我,它确实没彻底弄死我,很多人活着活着一不小心就死了,可我死了那么多次还能活,活着才能抱怨,活着才能感激,我为什么不选择让我愉快的方式呢? “所谓的命运好坏,或许取决于我们看待它的目光,我现在就是想要感激、珍惜、享受我所拥有的。” 第255章 绝渡逢舟-3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1蜉蝣、蜉蝣。 宁归柏光明正大地牵着陆行舟的手走在街上,不再在意他人异样的目光,其实他原本也不在意,只是因为陆行舟有些在意,所以他从不“逾矩”。 就让旁人轻视他们吧,何妨,他们自个的心重得很。 趁着还记得,陆行舟跟宁归柏说很多现代世界的事。 他讲安徒生的童话故事,丑小鸭、海的女儿、皇帝的新装、豌豆上的公主、卖火柴的小女孩。 他说他只记得这几篇了,可惜古代世界没有网络,不然他可以通过网络,了解世界曾经、正在、未来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这么玄乎?宁归柏问:“网络就是那个世界的神吗?” 他的提问总是这么一针见血,陆行舟笑了:“如果不把神当成什么至高无上的完美物种,也可以这么说。” 陆行舟又告诉他,现代世界没有这么厉害的武功,这不符合人体素质,是超越人类极限的。 宁归柏不是很理解,毕竟在这个世界里,只要身体没有什么大毛病,学会武功——不说学得有多好——是很容易的事。 但他不需要完全理解那个世界,他并没有那么贪心。 能在黄昏晕出的光线里,等待陆行舟的出现,这已经能够让宁归柏满足了,因他不再是一条搁浅在岸上的、无望的鱼。 陆行舟问他:“除了练武,你还有什么喜欢做的事情?” 宁归柏的心收紧了:“我不知道。”他是那样一个无趣的人,他知道陆行舟知道,然而承认这一点,又让他觉得自己被浪拍打在岸上,失去了水的庇佑,他无处遁形。 第262章 陆行舟穿过冬夜的迷雾,走向他:“等我学完画画,我们就去骆州找晏神医,好不好?”其实他也可以先放下画画,马上就去,但宁归柏保证过,他的身体不急于这一时。 宁归柏问:“你不觉得我是一个很无聊的人吗?” 陆行舟面露讶异:“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我喜欢做的事情很少。” “可是,人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而且,你才二十二岁……”陆行舟又开始长篇大论了,他说在现代世界,二十二岁是大学毕业的年纪,他们总算跨过孩子的阶段,而属于“成年人”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宁归柏想起陆行舟之前跟他说的,关于现代社会的成长教育体系。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适合当孩子的老师。” “没有啊。”陆行舟以为宁归柏傻了,“你忘了,我在那个世界只活到了十四岁。” “十四岁又如何?生命的天赋,或许在童年便已见端倪。”跟陆行舟在一起久了,宁归柏也学会了偏现代的表达方式。 好吧,是陆行舟忘了,眼前的人在学会拿筷子之前,就已经拿起了剑,年纪对他来说,从来不是稳步前进的数字。 宁归柏决定好好想想,除了练武之外,他到底还喜欢做什么事。 他很快便发现,他还挺喜欢钓鱼的——在不用“利锁引”的前提下,如果用“利锁引”,那么钓鱼就成了一件太过容易以至于毫无趣味的事情。 就算在河边坐一天钓不上一条鱼,宁归柏也不会有“浪费时间”的挫败感,迎着阳光,在树下吹着风,心里有重要的人,手上有事情可做——就算事情不成功又如何呢? 他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陆行舟。 陆行舟“啪啪”鼓掌,动作夸张,言语更夸张:“恭喜你,小柏,你已经领悟了生命的真谛。” 宁归柏怀疑:“真的吗?” 陆行舟毫不谦虚:“真的,我们都领悟了生命的真谛。” 虽然就在陆行舟的身边,但宁归柏总是能梦到陆行舟,似乎连梦里的时间也不肯放过。 宁归柏被丢进狼群中,最后他受了很重的伤,奶奶将他拎回院子里,没再管他。宁归柏躺在地上,一群蚂蚁来啃他的骨头。 痛倒是不痛,可是真痒。宁归柏太累了,平时挥一挥衣袖就能碾死的动物,此刻他却对它们无可奈何。 陆行舟不知从哪里出现的,总之是气势汹汹地降临了,在蚂蚁面前,他就是一个庞然巨物,可他毫不在意自己是否在“恃强凌弱”,他凶巴巴地边赶边骂:“爬远点,不准再欺负他了。” 宁归柏顾不上疼痛,他笑,笑了一会又不笑了,他想,陆行舟对谁都这样。陆行舟怎么能对谁都这样。 只要别人愿意对他笑,他就能跟人交心了。 宁归柏睁开眼睛,天色大亮,陆行舟盯着他看,应该已经看了很久了。 陆行舟问:“你梦见了什么?” 宁归柏问:“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 “因为我懂一点科学。”陆行舟有些骄傲,“刚刚,你的眼球在快速转动。” “你。”宁归柏说,你潜入了我的梦境。 陆行舟摸了摸鼻子,心虚道:“我做什么了?” 宁归柏将梦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陆行舟松了一口气:“这很像我会做的事情。” 宁归柏说:“我梦里的你都很像你。” “你怎么连做梦都这么‘真’。”陆行舟很是佩服,“在我的梦里,我认识的人会做一些他们不太可能会做的事情。” “我会做什么?” “你会说很多话。” 宁归柏觉得这个例子不对:“我对你,本来就会说很多话。” “比你话最多的时候还多很多。” “有多少?” 陆行舟眼里掠过笑的波纹:“我说一句,你说十句。” 能比陆行舟的话还多?宁归柏承认了,这确实很不像他。 陆行舟终于画出了满意的画像,他介绍道:“这就是我的爸爸,妈妈,在那个世界最爱我的两个人。” 宁归柏认真注视着那两张脸,在陆行舟的画里,两人都充满笑意,那应该是陆行舟对父母最熟悉的神情。 这个世界会有人用心记得他们。 宁归柏很感谢他们将陆行舟带到了世上。 他想,陆行舟还有很多关于那个世界的事情,没有跟他说。 比如—— “在那个世界,成亲是怎么样的?”宁归柏早就想到这个问题了,可他等来等去,陆行舟一直没说。 红色的花儿开在陆行舟的脸上,他的眼珠四处乱转:“跟这里可太不一样了。” 陆行舟只说了这句话,便闭嘴了。宁归柏又问:“男人和男人也能成亲吗?” “应该不能吧……”陆行舟那时才十四岁,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喜欢男人,哪有了解那么多,“反正我穿过来的时候,我的国家还是不能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不知道能不能。” 宁归柏点点头,意料之中,他回到刚刚的问题:“所以,成亲是怎么样的?” “我们那不讲成亲,叫结婚……”陆行舟的视线依旧飘来飘去,但好歹发挥了话多的本领,将他知道的都说出来了。他紧张地抱着画像,什么嘛,他爸爸妈妈还在这儿。 可宁归柏没再说什么,仿佛只是出于好奇才问的。 这就完了? 陆行舟有种洗澡洗了一半突然没水的无所适从,什么嘛,爸爸妈妈都看着呢。 【??作者有话说】 1苏轼《赤壁赋》 第256章 君心我心-1 宁归柏的结婚计划,从打磨一枚戒指开始。 他和陆行舟已经搬出了客栈,暂时租了一个院子住下,等过了闷热的夏季,他们就出发去骆州。 陆行舟所说的钻石太难找,宁归柏退而求其次,买下了一块绿松石——绿得像汲取了无数树叶的青翠。 买完价格极其昂贵的绿松石后,宁归柏身上便不剩什么银两了。晚上,等陆行舟睡着后,他去了一趟官府,成功让膀大腰圆的官员变得两袖清风。 陆行舟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手习惯性地往前摸,没抱到熟悉的人。 等宁归柏回来后,陆行舟闭着眼问:“你去哪了?” 宁归柏揽过他的腰:“赚钱去了。” 陆行舟很快又睡着了。 宁归柏没想过要做多么精致的戒指,纷繁复杂,那太考验他的能力了。他等不及。但更重要的是,他觉得陆行舟会喜欢简单些的。 他决定采用朴素的镶嵌手法,不去追求器型的规整。 陆行舟发现,宁归柏最近不怎么黏着他了。 他还在跟单信学画画,一来是因为他想继续寻求画技上的进步,二来他知道单信经济窘迫,想要帮他,又不愿让他认为自己是在施舍他。 宁归柏中午都不来陪他吃饭了。 陆行舟问:“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宁归柏说:“这是秘密。” 陆行舟看了宁归柏几眼,倒是没有追根究底,不管是什么“秘密”,他迟早都会知道的。 宁归柏终于将戒指打好了,藏在衣袖中,等了几天也不敢拿出来。 倒不是害怕被拒绝,他只是觉得这枚戒指似乎不够完美,很难配得上陆行舟。 可是,要怎么样才算完美。宁归柏的心里根本没有确切的答案,要献给陆行舟的,好像永远都不够。 夏天就要过去了,宁归柏不能再等了。 就明天吧,他下定决心。 宁归柏的心不静,没法练武。于是他拎起钓竿去了河边。 一阵阵风将河面吹得发皱,不知什么鱼儿咬走了诱饵,宁归柏露出不自觉的笑容,没有将钓竿甩起来。 鱼儿游走了。 但陆行舟在他的心里游来游去。 为什么会这么喜欢陆行舟呢?好像从第一眼就觉得他很特别。 陆行舟曾经悲观地跟他解释过,可能因为这是游戏的设置,可能一切都是剧情的需要。“宁归柏”被捏出来的那一刻,就是注定要喜欢“陆行舟”的。 宁归柏点点头,非要这么解释的话,也行。 陆行舟惊诧于他的接受度居然这么高,他问,你不会觉得自己是被命运安排好的傀儡?如果不是这样,其实你本来不会喜欢我的。我们之间的感情,或许没有那么“纯粹”。 宁归柏说,我不在乎。 他不在乎形式,只在意内容,他就是喜欢陆行舟。 陆行舟又问,那如果有一天,命运让你不再喜欢我呢。 宁归柏笃定极了,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可能是我“老”了。陆行舟有些哀愁,我觉得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天真得像个孩子。 陆行舟并不总是乐观的、无所畏惧的。 第263章 宁归柏思索着,你怕“我喜欢你”是假的吗? 陆行舟反问,你不怕吗? 宁归柏说,如果“我喜欢你”是假的,那么我这个人也是假的。我根本不存在,你就不必为虚无难过了。 陆行舟撇撇嘴,话说得轻易。 那便不说了。宁归柏低头亲他,一遍又一遍。 宁归柏收起钓竿,一无所获离开了。他时不时会摸一下袖子,生怕戒指不见了,他第一次这么珍重一个物件,只是因为将要把它送给最珍贵的人。 昨夜的雨下得太滂沱,回家的路上,宁归柏一个不留神,一脚踩进了水坑。 湿漉漉的脚印一路蔓延,宁归柏在单信家门口等了片刻,陆行舟出来了。 陆行舟无比自然地走到他身边:“你猜我今天学着画了什么?” 他们的影子在夕阳下缠在一起,宁归柏从这时——或者更早的时候就开始紧张了:“影子。” 陆行舟倏然睁眼,他没想到宁归柏能一次猜对。 宁归柏没什么表情,好像不为这种“默契”而高兴。 那一晚上,宁归柏都表现得很古怪,陆行舟看在心里,不过什么也没说,他不当急躁的恋人,他要再给宁归柏一段时间,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 早上醒来的时候,陆行舟还没有察觉到无名指上多了枚戒指,他抱着宁归柏又眯了会,抬手想揉眼睛的时候愣住了。 他盯着戒指看了许久。 他向宁归柏扑闪着明亮的眼睛,明知故问:“你想做什么?” 明明确定对方的心意,可宁归柏还是很慌张,他的舌头绊了下,声音没发出来。他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道:“我想跟你结婚。” 陆行舟的心晕晕荧荧地发着光,戒指卡在他的无名指上,不松不勒,是那样的合适。陆行舟有点想哭:“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指尺寸的,万一戴不上怎么办?” 不会戴不上的。 在陆行舟睡着之后的很多个夜晚,宁归柏都在凝望着他,珍视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宁归柏说:“我没有那么笨。” 陆行舟微微转动着戒指,又问:“这是你做的吗?” 宁归柏点头:“你喜欢吗?” 喜欢的人亲手为他打了一枚戒指,会有任何不喜欢的理由吗?陆行舟说:“我爱你。” “结婚”第一天,陆行舟不去学画画了,宁归柏也不去练武了。 他们去无人的小径上散步,陆行舟总是忍不住看自己的手,明明是夏天的末尾,他却有种现在是春天的错觉,新鲜的体验跟绿一起生长。 宁归柏反复确认:“我们真的结婚了?”他以为这只是第一步。 陆行舟反复肯定:“是。”这是他们的事情,规则当然由他们制定。 宁归柏一宿没睡,喜悦在发酵,还在无限膨胀,他走在路上,有种不真切的感觉。风温柔地擦过他们的脸颊,陆行舟笑出声来,忽然拉着宁归柏往前跑:“小柏,宁归柏!我好开心啊。” 宁归柏也笑了,跟陆行舟重逢之后,他成了一个爱笑的人。 他们跑了会,又停下来慢慢走,他们走累了,便爬到树上坐着。 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懒得思考,反正一对视就傻笑,一闭眼就亲吻,不说话就依偎着,连啾啾不休的鸟鸣都变得那么动听。 夜轻盈地拉开序幕。 陆行舟带着戒指的手压在宁归柏的背上,印下一个弧形。不合时宜地,宁归柏想,他又找到了一件很喜欢做的事情。 小舟不像是小舟了,他被冲撞着融进了河流,涌起层层叠叠的浪。他带着他的爱人在漩涡里打转,多么希望这场漂流没有终点。 他们在夜的怀抱里摇晃。 第257章 君心我心-2 跟单信告别后,陆行舟和宁归柏出发去骆州。 秋在四处留下痕迹,两颗温热的心被和煦的风吹拂着,蹦蹦跳跳地穿过秋天。 夜里,他们总是为彼此点起红潮,像被阳光晒透了。陆行舟昏昏然地想,原来夜里也会有太阳么? 宁归柏说:“等从骆州离开后,我们回溪镇吧。”在习练武功之外,他终于成了一个“有计划”的人。 陆行舟想了想,时间过去这么久,杀人风波应该已经告一段落了,他确实很想念家。他问:“等回溪镇后,要告诉他们我们的真实关系吗?” “为什么不?”宁归柏望着陆行舟,他意识到,他是渴望被陆行舟的家人承认的。 陆行舟数着手指:“爹娘都不在了,姐姐肯定是支持的,哥哥嫂子虽然比较传统……但他们都很爱我,应该也没关系,迢迢年纪小,还不懂这些事,阿贵年纪大了,会不会被吓到……” 陆行舟的世界里有太多人,不像宁归柏,他根本不在意家里人怎么看,反过来说,他的家人也不关心他的这些事。关于登龙城那个家,他不需要担心什么,也没什么值得期盼。 陆行舟自顾自说:“没事的没事的,他们老早就盼着我成亲了,小柏虽然是个男人,但也是个人,在他们的眼里,有人总比没人好……” 宁归柏无声笑了。 “好,等骆州之行结束后,我们就回溪镇,将我们成亲的事情告诉他们。”陆行舟下定决心,“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宁归柏自认很少会被人喜欢,所以对此保有怀疑态度。 陆行舟突然想起:“我也见过你爹娘了,不过他们不知道我认识你。” 宁归柏倏然睁眼:“什么时候的事?” “也是去骆州路上的事……他们救了我。” 宁归柏沉默着,他的父母救过许多人,只是不关心自己。 他低头,陆行舟的手在他心口揉搓,宁归柏说:“他们救了你,我很感激。”他习惯了,他不是十二岁的宁归柏,很难再为这种事感到难过了。 陆行舟还是要安慰他:“没关系的,他们过好他们的日子,我们过好我们的生活。” 陆行舟想起从前的事,他在宁归柏的脸上亲了一口。宁归柏眼眸一潮,他从生长的悲哀牢笼中脱离,不必再去想象亲吻的滋味,陆行舟愿意爱他,已经满足了他对美好生活的全部幻想。 “啊!我终于找到你了!”一道突兀的声音插入他们中间。 宁归柏和陆行舟一同看向来人。 “你好起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容易死,幸好,幸好,幸好你没事,不然我要夜夜做噩梦了。”宁永超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膛,他的眉毛长出来了,像个正常人了。 陆行舟懵了几秒,转头问:“他就是宁永超?” 宁归柏点头。 宁永超扫了陆行舟一眼后,还是专注在宁归柏身上:“你感觉怎么样?” 宁归柏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宁永超脸不红心不跳:“道歉啊,我做错了事情,来向你赔罪了。” 宁归柏说:“我不需要。” “你不需要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需要啊,不然我良心不安。”宁永超一脸认真,“你真的没病没痛吧?爷爷说你没事,让我不用来找你,可我觉得不行,不亲眼看见你,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在骗我,我找了你很久呢,从登龙城跑到了关州,又从关州跑到了赟州,接着从……” 跟念经似的,陆行舟有些头疼,他平时在宁归柏眼里,不会也是这个傻样吧? 太吵了,宁归柏不耐烦,他打断宁永超:“你说完了没有。” 宁永超笑得很灿烂:“当然没有,因为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宁归柏说:“我已经好了,没病也没痛,你可以走了。”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赶走我啊?”宁永超低头看看自己,“我也不碍什么事吧,你……你们要去什么地方吗?爷爷放我自由了,我可以跟你们到处去玩一段时间,之后我就要回去学制毒了,等我学会以后就再也不会拿错药了。” 陆行舟终于开口:“不必了,他不想跟你玩。” “为什么啊?我还特意带了很多银两出来,为了赔罪,随便你们怎么玩,我出钱。”宁永超盯着陆行舟,“你是谁啊?” “我叫陆行舟。” “哦,你就是那个跟柏哥一起从蓬莱岛找到长生药的人啊。” 这是什么称呼?宁归柏冷着脸:“我不是你哥。” 宁永超耸耸肩:“你真的没事了?要不你跟我过几招,这样我才能确保你没有撒谎。” “你为什么总觉得别人在撒谎?”陆行舟不客气地问,“是因为你的生活充满着谎言吗?” 宁永超点头:“是啊,你怎么知道?你认识我那总是骗人的爷爷吗?” 陆行舟没招了:“……” 宁归柏突然说:“行,我跟你打一场。” 宁永超双眼放光:“真的吗……” 估摸着宁永超又要说出一大堆废话了,宁归柏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你打不打?” 第264章 “打打打打当然打。”宁永超手忙脚乱地解下背后的剑。 陆行舟小声问:“你真的可以吗?” 若是放在往常,他不会担心宁归柏,因为那毫无必要。但眼下宁归柏经脉受损,而宁永超是被宁道成培养出来的另一个练武机器,刀剑无眼,陆行舟很难没有顾虑。 宁归柏捏捏他的手:“没事。” 眼看两人都拔出剑来,陆行舟悬着心站在一旁,他也握紧了青锋剑,万一有什么不妥,他的剑立刻便会出鞘。 宁永超的剑看起来平平无奇,可当他拿著剑的时候,身上的气质便大不相同了,他变得安静、警惕、沉稳。宁归柏没有率先出手,他甚至没有摆出剑招,似乎根本没有把宁永超看作一个对手。 宁永超调整着呼吸,观察片刻后终于抬手出剑,他出剑的角度奇特,完全不符合常理,划向宁归柏的腹部。宁归柏将许多种剑法都练得炉火纯青,丝毫不讶异于这一招的鬼魅,他面无表情地避开了,反手刺出一剑,招式同样诡谲。宁永超不敢怠慢,他的身体向后疾退,一个鲤鱼打挺躲过去了。 宁归柏身如柳絮,紧随宁永超而去,宁永超不慌不忙,他手腕轻轻一抖,霎时千花万影,让人难以分辨虚实,宁归柏人剑合一,剑上仿佛粘了胶水,始终带着一股来回拉扯的力道,将宁永超的实招都挡回去了。宁永超大为意外,爷爷跟他说的是,虽然宁归柏人已经没有大碍,但他的武功退步了许多……这真的是退步了许多之后的实力?宁归柏手上那把剑,根本不是一个物件,而是他延长的手臂,他身体的一部分。 不过,宁永超不是吃素的,宁归柏受过的苦,他同样没有少吃。他很快便适应了宁归柏的打法,还因为遇强则强激发出了更强的斗志,他刺出了看似歪歪扭扭、毫无力道的一剑,然而这一剑大有乾坤,无比精准地挑开了宁归柏的剑,一瞬后来到了宁归柏的眼前。 陆行舟足尖一点,到底克制住上前的冲动——他得相信宁归柏。 宁归柏眼睛一眨不眨,他一个屈膝往前蹬腿,脚跟狠狠跺向宁永超的膝盖,他这一脚带了七成内力,宁永超若不想骨折,只能放弃这一剑往后躲。然而宁永超是个狠人,他不闪不避,手中剑反而更加凌厉,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宁归柏在某个人的心里,才不跟宁永超玩同归于尽的招数,更何况,事情也还没到这个地步。宁归柏的剑撑在地上,弯折成一道圆月后猛地松手,长剑借助弹力向宁永超激射而去,正好架住了宁永超的攻势。与此同时宁归柏以气御身,拔起身形,在长剑将要落地之时,接住了那把剑。 两人双手抓稳剑往对方身上压,脚步下沉,这便到了比拼内力的时候了。 宁归柏毕竟是因为他而受伤的,纯拼内力就是在占人便宜,宁永超不想这么做,果断喊了停。宁归柏不恋战,两人同时收势。 “你的武功比我想的要好。”宁归柏这句话不是自大,只是宁永超看起来着实太不靠谱,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一名高手。 宁永超笑着说:“当然,我要是练不好,可是要挨打的。” “挨打?”宁归柏微有不解。 “你没挨过你奶奶的打吗?” “没有。” 宁永超罕见地哑了片刻,随后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道:“这太不公平了。” 宁归柏不知道能说什么。 宁永超说:“柏哥,这不是你的全盛状态,所以刚刚的比试没有胜负,等改日你好了,有机会的话我们再比一场。” 宁归柏这次没有纠正他的称呼:“行。” 宁永超面带遗憾:“既然你们都嫌弃我,那我还是不打扰你们了,我这就走了。” 他说完后刻意多等了几秒,只等到了陆行舟的一句“再见”,以及宁归柏看向陆行舟的方向,好吧,确实没有人挽留他。宁永超摇摇头,叹了声,纵身一跃,轻飘飘地消失在金黄树林中。 第258章 君心我心-3 陆行舟百感交集:“我没想到,宁永超这副模样,竟然是挨打着长大的。” 宁归柏也没想到:“奶奶从没有打过我。”从这点上看,他比宁永超幸运了许多。 宁永超拿错了药,但阴差阳错地将两人从困境中解救出来,让他们都获得了自由,这何尝不是一种“因祸得福”,陆行舟再一次想,命运的好坏,或许真的只有在盖棺的时候才能论定。 “我赢不了他。”宁归柏突然说,“刚刚如果没有停下来,我会输。” 陆行舟眨眨眼睛:“可宁永超也说了,刚刚你不是全盛状态啊。” “我们是一样的人,我比他大了两岁,可我没有赢他……”宁归柏发现自己的胜负欲并不低,他知道自己赢不了的原因是什么,可他不甘心,好像他没有取得胜利,便辜负了曾经吃过的苦头。 莽莽的风雪天,茫茫的白,寒从天上倾泻而下,五岁的宁归柏伫在瀑布似的雪中,脸发疼牙口发酸,他受不了了,眼前是蠢蠢欲动的狼群,宁归柏只想逃跑。 他也这么做了,可当他转身的时候,一只铁铸般的手将他按在宁归柏的后脑勺,迫使他转回去,直面狼群,直面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悍烈的劲风和寒冷的雪一同灌入喉咙中,宁归柏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危莞然的声音比雪更冷:“柏儿,集中注意力,用我这些天教你的武功,杀掉这群狼。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宁归柏说:“我不知道。”他看见为首那匹狼的眼睛绿得发光,危莞然不知道用什么镇住了它们,让它们还在观望而没有立即上前将他撕成碎片。 危莞然的声音隐有魔力:“你不会做不到的。” 为什么?宁归柏很想问原因,可他没有机会了,危莞然用力一甩,将宁归柏甩入了狼群中,积雪飞溅,狼群将小小的人影围得密不透风。 宁归柏不可能意识不到,他想活下来,只能靠自己。 从那之后,宁归柏再没有逃跑过,他就是这么长大的。 他过了二十多年这样的人生,原来便是为了在某一天战胜宁永超,但他现在没法赢。 这不是他的执念,他根本不应该在乎,可他很难控制自己的想法。 陆行舟知道宁归柏陷入了迷障,但他没法帮宁归柏走出来,他们是爱人,前提是独立的个体,爱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治愈他们,但没法根治顽固的疾病……陆行舟只能抱住宁归柏。 宁归柏发出一声压抑的喟叹:“宁永超可能也是这么想的。” ——难道他只有在伤害了宁归柏之后,才有机会赢宁归柏吗? 陆行舟觉得有什么在颤,他低头一看:“小柏,看看你的剑。” 宁归柏的剑发出了嗡鸣声,他拔剑出鞘,发现剑身流淌着一缕掺杂血色的金芒,宁归柏嘴角绷直:“这是什么?” 陆行舟懵了:“不知道。”若是宁归柏此刻在练剑,说不定还是受了剑法的影响,可他什么也没干啊。 宁归柏也不知道,两人看会剑,看一会对方,皆不知所措。 陆行舟有主意了:“你去使几招剑法看看。” 宁归柏使了“浇胸剑”,使了“戒惧剑”,使了“灯影暗”,使了“芦花飞”……剑依旧闪着金芒,毫无变化。 陆行舟又想了个办法:“我跟你对几招试试。” 他们过了几招之后,宁归柏的剑终于发生了变化,他们默契地停下来,只见剑中的血色消失了,金芒拢在一处,成了赤金色的竖影。陆行舟感叹道:“真神奇啊。” 登龙城的冬天是很冷的。 小时候的宁归柏畏惧寒冷,他的手长满了冻疮,但只要没影响到练剑,危莞然都不会管。宁归柏能在疼痛中握稳剑,一声不吭地按照危莞然的指示练武。 有一年的春节,宁拓文和苏慕语留在了登龙城。 宁归柏那时还没有对父母彻底死心,他故意用手去抓桌上的菜,好让宁拓文和苏慕语能清晰地看见他手上的冻疮。 宁拓文看到了,但他的注意力落在了那道菜上:“这个炸虾炸得金黄通透,应该很美味,来,慕语,你多吃点。” 苏慕语嫣然一笑,也给宁拓文夹菜:“这鱼很好吃,你多吃点。” 危莞然面无表情:“不要用手抓菜,不干净。” 宁拓文说:“娘,大过年的,别说柏儿了。” 苏慕语附和道:“是啊,孩子年纪还小,没事,喜欢抓就抓吧。” 他们看见了宁归柏的“年纪小”和“不懂事”,但是他们没有看见宁归柏手上的冻疮,以及练剑练出来的伤口。宁归柏垂下眼睛,低头吃饭,也只吃饭。 剑锋又泛起了缥缈的红光,宁归柏说:“我知道为什么了。” 他看着陆行舟:“我一想到过去,这把剑便会有血红之色。” 陆行舟温声问:“你刚刚在想什么?” 宁归柏告诉了陆行舟,陆行舟握住宁归柏抓着剑的手,剑上奇诡的颜色都消失了,它恢复成一把削铁如泥但普通的剑。 第265章 陆行舟说:“消失了。” 宁归柏说:“我以前想那些事的时候,这把剑也不会这样。”他的剑没有名字,只能用“这把剑”、“我的剑”这样的称呼。 “因为现在不一样了。”陆行舟心疼极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喜欢危莞然、宁拓文和苏慕语这几个人,还有他的爷爷宁道成。他为宁归柏的过去感到愤怒。 宁归柏知道哪里不一样了,从前陆行舟没有出现,后来陆行舟在,但是他来去如风,再后来他袒露爱意,而陆行舟不能接受……那些时候,宁归柏因常年握住剑柄而形成弯曲的右手,都没有伸直过,他被灰蒙蒙的冷漠磨平了棱角,甚至很难感觉到愤怒。他明白他现在为什么会在意跟宁永超的比试了。 “小柏,或许你可以为你的剑起一个名字。”陆行舟顿了顿,“当然,如果你不想取,那也没关系。” 天色逐渐熹微,烧着几朵霞红色的云。宁归柏想了一会:“就叫‘君心’吧。” 第259章 菩萨低眉-1 暮秋时分,陆行舟和宁归柏来到关州郊外,他们听见了一道低沉的唱经声。 两人对视一眼,陆行舟说:“去看看吧?” 宁归柏说:“好。” 他们往唱经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很快便到了一处破旧的庙宇,凄立在衰草之中。 他们一路走到了菩萨殿,跨过门槛后看见了意想不到的场景。 只见菩萨倒在地上,身上的彩漆已经剥落七八,底下还压着个一动不动的人,他闭眼仰躺,地上是一大滩干涸的血。看这失血量,如无意外,此人多半已经死了。 宁归柏俯身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冲陆行舟摇头。 一个锃亮的光头转过来,诵经的声音停止了。 “了俗?”陆行舟颇感意外,“你怎么在这儿?地上的尸体是怎么回事?” 了俗也很惊喜:“陆公子,宁公子,没想到会在这碰见你们。空潭大师让我来此处找一个物件,但我来到庙里时,看见了这一幕,便想着先为这位施主超度,再去寻物。” 陆行舟不解:“这人是怎么死的?”此处发生过打斗么?陆行舟环顾一圈,不认为这里发生过打斗。 了俗说:“阿弥陀佛,应是菩萨像年久失修,忽然砸下来了,此人跪在菩萨前,来不及躲闪,被菩萨落地之势砸得断了气。” 跪菩萨的人被菩萨砸死,还有比这更荒谬的死法吗?陆行舟忍不住双掌合十,说:“阿弥陀佛。” “两位公子可否帮我搬起这尊菩萨像?”了俗尴尬地笑了笑,“我刚刚试着搬起来再诵经,但菩萨太重了,我没搬动。” “当然可以。”宁归柏和陆行舟一同抬起菩萨,瞧见菩萨双目时,皆是一愣。 镶嵌在菩萨脸上的眼珠应是纯金打造的,此时却莫名融化了,往下淌着两行金色的泪水。 这天气……也不热啊。 “阿弥陀佛。”了俗说,“看来菩萨也在流泪。” 陆行舟静默不语,他有敬畏心,觉得此景很震撼。 了俗说:“二位若不急着走,可以在门外等我片刻,待我为他诵完这篇经文,再与二位公子一叙。” 陆行舟说:“好,我们不急。” 他和宁归柏推到菩萨殿外,陆行舟问:“小柏,你觉得死的那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宁归柏说:“坏人。” “为什么?”他们明明对那人一无所知,可宁归柏的语气却没有犹豫。 “直觉。” 陆行舟不得不承认,宁归柏的直觉一向很准。是因为他像野兽那样成长,所以培养出了野兽般的直觉吗? 陆行舟又想,了俗不知道躺在地上的是什么人,就算那是一个罪恶滔天之人,了俗也会为他超度的。僧人没有分别心。 “杜通海,杜通海……”一道愤恨的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急匆匆的脚步声,“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做了那么多恶事,就算再拜一千尊佛、一万个菩萨都没有用,杜通海,你躲在哪了,我知道你在这里,给我滚出来,我要杀了你!” 第260章 菩萨低眉-2 杜通海……这莫非就是死去之人的名字? 陆行舟的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他拦住了满腔怒火的男人:“你找谁?” 男人面如枯蜡,眉骨甚突,他毫不客气地问:“你是谁?不会是杜通海的走狗吧?” “我不认识杜通海。”陆行舟不在意他的态度,“但我的朋友在里面为死人超度,你这样冲进去,很是不妥。” 眼看着男人不管不顾,要撞开陆行舟进门,宁归柏从后点了男人的穴道,男人便无法动弹了。 宁归柏没有点他的哑穴,男人斥道:“还说你们不是杜通海的走狗?” 陆行舟说:“抱歉,有什么事,等诵经声停了再说。”了俗已经被他们打扰过一次了,超度还一波三折,太不吉利了。 了俗好像完全没听见外面的动静,诵经声忽高忽低地继续,钻入人心幽深处。 男人冷静了些:“里面死的是什么人?” 陆行舟说:“我们不认识他,不知道他的名字。” 男人又问:“他长什么样?” 陆行舟想了想,没想出来死者的脸上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特征。 宁归柏说:“眼下有赘肉,颌边有青痣。” 男人先是露出空前的喜色,随后又充满怀疑:“那就是杜通海,他终于死了!你没看错么?真是他?” 陆行舟问:“你们有何仇怨?” 一股异常浓烈的恨意从男人眼里闪过:“杀亲之仇,不得不报。” “阿弥陀佛。”了俗念经完毕,站在菩萨殿的门边,“施主要进来看看吗?” 宁归柏解了男人的穴,男人进了菩萨殿,看到杜通海的死状,他大笑大哭:“老天开眼,老天开眼!” 陆行舟望向宁归柏:“你应是说对了。” 杜通海死了,男人尤不解恨,他重锤了杜通海几拳。杜通海死得如此轻易,男人的笑容敛起,他觉得不满意了,杜通海怎么能一点折磨都没受,就这么死了。 几人都没有制止男人的行为。 男人在杜通海的尸体上一顿发泄,疯癫得停不下来,了俗闭眼静了会,到底没忍住:“阿弥陀佛,还请施主收手吧。” “杜通海这样的人死了,你为何要为他念经?”男人还埋怨上了俗了。 了俗说:“不管他生前做了什么,人死业终,俱为泡影。” “他死了,一切就结束了吗?”男人眼中的恨并不隐秘,“杜通海死了就是结束了,可被他害死的人都回不来了,凭什么……” 了俗说:“阿弥陀佛,若施主执念难消,可来青玉寺小住一段时日。” 男人嗤笑一声:“剃度便能成佛吗?” 此时跟男人讲佛理,是无论如何也讲不通的,陆行舟转移话题:“杜通海做过许多坏事吗?” 男人咬牙切齿:“数不胜数。” 杜通海是意州一带有名的恶霸,他爹在京城当官,姐姐进宫为后,娘是富家千金,他是家中独子,这样的家庭环境,若没人引导他向善,他很难不成为一个横行霸道的人。 他随心所欲地辱人、欺人、杀人,反正天塌下来都有家给他撑着,任何事都能摆平。他什么都不怕,更不会受到良心的折磨。 男人名叫方布,方布的妹妹在杜通海家中当婢女,杜通海看中其美色,欲纳她为妾,然而方布妹妹厌恶杜通海,宁愿投井自尽也不愿成为杜通海的小妾,杜通海勃然大怒,派人逼死了方布的爹娘。 彼时方布在外地干活,消息滞后,他什么都不知道,回家后才发现家中已空无一人。 他知道了真相,只想杀了杜通海,可人们说,杜通海已经改过自新了,他日日去求神拜佛,老虔诚了。 方布不在乎这人是否诚心悔过,他只想杀了杜通海,他一路打听,循着杜通海的踪迹而来,却没能实现亲手复仇的愿望。 第261章 菩萨低眉-3 陆行舟听得一阵唏嘘。 杜通海平生做了许多坏事,但不知为何突然醒悟,决定来求神拜佛,并且余生吃斋念经,只做好事……可天意似乎不让他赎罪,菩萨宁愿舍身跌落神坛,也要将杜通海带离人间。 “就这么死去,真是太便宜他了。”方布目色狠辣,恨不得再杀杜通海一遍。 了俗说:“这或许就是他的报应。” 方布青筋暴起:“这算哪门子的报应?” 陆行舟说:“杜通海作威作福了这么多年,谁也没想到他死得这么荒诞,如果这件事传出去,说不定能震慑那些像跟他一样的恶人……他这样死去,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他这么说是想安慰方布,用更广阔的视角看,杜通海的死能警戒许多人,甚至能救下很多像方布妹妹那样无辜的人。 但方布根本听不进去:“我不关心别人,我就想让他死得越惨越好,而不是死得这般‘痛快’。” 第266章 几人静静地看着方布。 方布眼神陡然一利:“我要将杜通海的尸体带走。” 宁归柏无所谓,陆行舟管不着,了俗只说:“阿弥陀佛。” 方布扯着杜通海的脚跨出菩萨殿,在地上拖出几条长长的暗色血痕。 了俗收回目光:“对了,还没问两位公子,为何会来这座庙里?” 陆行舟说:“我们远远听见诵经的声音,便想过来看一眼,没想到会见到你,空潭大师让你找什么东西?” 了俗说:“一颗冰珠。” “冰珠?”陆行舟第一次听说这玩意,“那是什么?” 了俗解释道:“就是用冰做的、但是不会融化的珠子。” “世上居然有如此神奇之物。” “是啊,不过空潭大师说,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也不知道冰珠还在不在积福寺。” 陆行舟问:“一定要找到吗?冰珠有什么用处?” “如果有目盲之人,冰珠能替代人的眼睛。” 陆行舟想,那跟“半死梧桐”的作用差不多,都是替代一些已经失去的东西。他问:“青玉寺有人的眼睛出问题了吗?” 了俗说:“不算是青玉寺的人,那是一位暂住在青玉寺的施主。” 陆行舟说:“原来如此,既然碰上了,那我和小柏也帮忙找一找吧,冰珠有什么特征吗?” 了俗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冰块打磨成珠子的模样,见着就知道了。” 三人先在菩萨殿内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决定去别的殿里找找。 古刹深深,正午的太阳艳红似血。 陆行舟最后一个踏出菩萨殿,他转身看了眼,高大的菩萨眼珠消融,嘴唇似笑非笑,看不出半点慈悲意。 陆行舟问:“了俗,你说上天是否不愿意原谅那些做过太多错事的人?”陆行舟想,如果他当初选错了路,会不会就像江渊静给他施下的幻阵那样,一步一步坠入深渊,落得杜通海这样荒谬可笑的结局。 了俗说:“阿弥陀佛,上天不会憎恨任何人,也就谈不上原谅与否了。若要谈原谅,对象应该是世人。” 陆行舟若有所思。 他们将积福寺翻过来找了一遍,都没找到冰珠。 陆行舟说:“看来冰珠很可能已经不在积福寺。” 了俗点头:“寻不到也无妨,都是因缘。” 暮色笼罩四野,了俗跟他们告别,他要回青玉寺了。 “那是你要找的冰珠吗?”宁归柏目光示意一个方向,了俗转头望去,在荒草中,有什么泛着白霜一样的光。了俗走过去,弯腰拾起了色泽澄清的物品,他捧着冰珠,微微一笑:“原只是时机未到。” 第262章 退无可退-1 翻身的时机什么时候才会到? 在又一次运镖被抢后,总镖头指着伍志远等镖师的鼻子骂,不争气!不成器! 伍志远将头压得很低,那些声音还是毫无阻碍地飘进他的耳中,唤醒他前半生诸如此类、接连不断的回忆。 在很小的时候,伍志远就痴迷于侠义小说,立志成为一个名扬天下的大侠。 他跟爹娘说想学刀,爹娘将他送到了一个小门派里,让他拜师学武。小门派没什么钱,也没想着要在这群弟子身上花太多功夫,伍志远用的第一把刀原本是菜刀,后来刀柄被重铸了一遍,长了四倍有余,不伦不类的,拿出去都会被人笑话。 伍志远活在一个小城镇上,很少会见到刀客,可他想,小说里描述的刀,不长这个样子。这样不对,他要成为背着刀的大侠,而不是举着加长菜刀的混混。 爹娘是为他交了入门费的,伍志远去找师父,问能不能给他一把像样的刀。 师父露出失望的眼神,你太急躁了。 你怎么能把刀看得这么重要?要知道,你学刀,重要的不是外物,而是你的精气神。 你的精神是一把刀,不管手上拿着什么,它都是一把刀。你的精神若是萎靡,若是软弱,不管你手上拿着多好的刀,你都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刀客。 你看不起你手上的刀,其实就是看不起你自己,你连自己都看不起,将来何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你现在告诉我,你还要换刀吗? 伍志远被千斤重的道理砸晕了,师父说得对,他太浮躁了,他连连摇头,不换了,不换了。 练武是很辛苦的。 伍志远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不管是看侠义小说,还是自己亲身体会,他都非常肯定,练武需要吃很多的苦。 他很高兴他能吃苦,付出定会有收获的真理一直植根在他心里。他享受挥洒汗水的感觉,肌肉酸胀便是离大侠进了一步,他拼了命地练武,却连门也不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江湖中的水平。 但从十岁开始,每次门内比武的时候,他都能稳在前三的位置。 到了十七岁的时候,师父终于给了他一把正常的刀,接下来说的却是:“志远啊,你可以出师了,我再也没有什么能教你的。” 伍志远瞳孔放大:“这就已经学完了吗?” 师父嘴角一勾:“学完什么?如果你说的是本门派的武学,那确实已经学完了。如果你说的是江湖上的武学,那你这辈子也学不完。” 伍志远迷茫道:“那我接下来应该去哪儿?” 师父说:“你想成为大侠是么?” “对。” 伍志远以为师父会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师父只是拍拍他的肩膀:“想成为大侠,便不要留在这个小地方,去闯吧,江湖那么大,以你的资质,哪里都比这儿好。” 原来他是有资质的吗?师父第一次这样夸他,这番话给了伍志远许多自信,他跟爹娘告别后,背着宽厚的刀,走进了梦寐以求的江湖。 第263章 退无可退-2 伍志远一路走到繁盛的关州,天啊,这里好多门派,好多江湖人,而且用什么武器的都有。伍志远初入关州时,看得眼花缭乱,一颗心扑通狂跳,他已经能想象到自己成为大侠的那天了。 他会有一个响亮的名号,他身上这把普通至极的刀也会跟着沾光,他拔刀会让坏人颤抖害怕,也会让好人感到安心。 但他没有盲目自信,以为他离大侠就只有一步之遥了,他知道自己还很年轻,还缺乏许多历练——毕竟在书里,想要成为大侠,可是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道难关的。 在打听了关州的各大门派后,伍志远决定加入柴门帮。 他在柴门帮有了新的师父,新的师父教他新的内功、轻功和刀法,伍志远每日勤勤恳恳地练武,在接下来的门内比试中取得了十分平凡的成绩,既没有耀眼到能被人瞩目,也没有差劲到能招人嘲笑。 原来他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强,伍志远受到了打击,于是更加勤奋。 可不管他再怎么努力,每次比试还是排在中游位置,名次好像一个解不开的死局。 二十多岁的伍志远不能一直活在幻想中了,他得吃饭,柴门帮不是善事堂,只有武功厉害的弟子可以通过接门派任务来赚钱,其他普通弟子都要靠各种方式谋生。 他暂时没法当一名大侠,决定先去当一名镖师,因为镖局在招人,待遇也还不错。 当镖师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风餐露宿,提心吊胆,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伍志远甚至没多少时间练刀,每次有任务他都申请押镖,因为镖师的工钱跟押镖的次数、货物的价值、成功送达与否、押运时间长短等因素有关。前些日子家中寄信来,父亲重病,伍志远需要很多银两。 收到父亲缓过来的信后,伍志远歇了口气。 他决定将落下的武功补回去,此时他的心里依旧有大侠梦,他不分昼夜地练武,不等到囊中羞涩之时,他很少去押镖赚钱。 这日关州有比武擂台,伍志远跃跃欲试。 他正要上台的时候,一只手臂拦住他:“这位侠客,你还没买挑战令,不能上台。” 伍志远瞳孔一缩:“挑战令也要买啊?”大家比试比试,为什么需要给钱呢? “废话,举办活动也是要银子的,这里是比武擂台,不是施粥队伍。” “那……买一枚挑战令要多少钱?” “一两银子。” 伍志远咂舌,吓了一跳:“这么贵啊?” “去去去去一边去,连挑战令都不舍得买,学人家比什么武呢。” 伍志远不是舍不得买,他不存钱,身上根本没有一两银子。但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在江湖中的位置,所以他连忙去押了一趟近镖,可等几日后他回去时,比武活动已经结束了。 他攥着辛苦得来的一两银子,塌下了肩膀。 镖局里很多武功好的镖师都离开了,武功还不错的人,很少会甘心只做一名镖师。 但这些人走了之后,伍志远的押镖过程便不顺利了,一个武功高强的镖头带着一群武功平平的镖师,屡屡失败。镖师只是一份工作,没有人会为了货物献出自己的性命。 第267章 所以每当打不过的时候,他们为了保命,多半落荒而逃。什么信用道义?得活着才能往下谈。 三十多岁的伍志远不再天真,该承认现实了。 回顾前半生,他拜了个武功普通的师父,普通地出师了,闯荡江湖的过程也很普通,终其半生寂寂无名——总而言之,他的大侠梦就这么破碎了。 他的衣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他整个人懒懒散散地或走或坐,他的脑袋不再被“成为大侠”这个远大志向箍住,伍志远感到轻松了许多。 他葬了爹娘,娶了妻子,有了儿女。 锅碗瓢盆跟银两铜板一块儿叮当叮当,成了他生活最主要的旋律。 第264章 退无可退-3 伍志远走进镖局,以为接下来又会是一次普通的运镖。 货物是十几箱药材,其中有一大半都是随处可买的药材,只有两箱是比较珍贵的药材。伍志远知道,那些普通药材的存在,是为了掩人耳目的。 就好像他这样的人的存在,是为了被大侠的光芒盖住,没有绿叶,哪来的鲜花? 雇主突然走到伍志远的面前:“这位兄弟,你押这趟镖吗?” 伍志远点点头。 “你会把这批货物安全送到夙州的,对吗?” 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眼,语气却饱含信赖,雇主希望他们能成功做到这件事。 可为什么要对他说呢? 伍志远雀跃着,压抑着,沉默着,为自己而失望着,雇主很少会跟普通镖师有接触,他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人是被他人的期待塑造的吗? 没有听见想要的答案,雇主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可以的。” 他们又一次遇上了山贼——没办法,北地苦寒,靠着偷抢谋生的人太多了,夙州郊外的山贼是春风一吹的野草,永远除不尽。 普通山贼的武功不如他们,但几个头目的武功很高,而且他们人数众多,这批货物眼看着是守不住了。 跟往常一样,有的镖师倒在地面,有的镖师死守不退,有的镖师落荒而逃。 一个相熟的镖师过来拉他:“志远,走啊!”再不走就得死了。 伍志远迟疑着说:“可这批货物很重要。” 在出发前,总镖头告诉他们,夙州发生了瘟疫,这批货是用来救命的——如果你们太爱惜自己的命,便是放弃了别人的命。 “再重要能比命重要吗?走吧,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镖师拉不动伍志远,眼瞧着山贼就要将他们包围,他自己跑了。 伍志远下意识往树林里钻。 他躲起来了,他还有妻子儿女,若是死在这片草地上,尸体可能还无法完整归家。 可不知是烈日使他眩晕,还是雇主那句话使他刚强,又或者是沉寂太久地大侠梦死灰复燃,他做出了鲁莽——不,怎么说好听点?勇敢——的决定,他在剩余山贼庆祝的欢声笑语中,直愣愣地走了出来。 “什么人啊,路过的吗?” “不是啊,他也是镖师。” “就剩他一个了还敢出来?” “他站那干嘛呢,我都看到他在抖了。” “喂,你站那么远做什么?你手上那把刀是不是摆设,拿过来给你爷爷看看?” “哈哈哈哈哈哈用那把破刀,砍鸡都死不了。” “你会把这批货物安全送到夙州的,对吗?” “我相信你可以的。” 他会死的。 伍志远的脚底和手心都渗出紧张的汗液。 无数次,成为大侠的希望从他软塌塌的□□中流走了,他沉闷得无人在意的喘息总是被生活埋没。你就是这样一个普通人,还有什么不满足吗? 可他承诺过的! 他忽然意识到,翻身的时机不是等来的,是靠他自己创造的。 伍志远想起这段日子以来,他受过的最重的伤,便是家中木柜的裂口划伤了手指。 曾经幻想要成为大侠的他,身上却还没有过足够刻骨的疤痕。 潮湿的木柴被点燃,火苗微弱地闪烁,伍志远的眼睛湿润了,就算要以死亡为代价,仅此一次也好,他实在厌倦了逃跑,他的刀快要生锈了。 顺条条一具肉身捏着刀,刀尖一阵颤栗,灵魂随着刀尖晃动的频率哆嗦着,伍志远半是怀疑地想,他的刀锋软得太久了,他真的能做到吗?可……除非将这批货物拱手送人,继续当一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懦夫,否则他根本没有退路。 既然退无可退,那便挥刀一怒罢! 第265章 事了拂衣-1 “这人找死!” 眼见着伍志远举着刀疯了似的冲上前,山贼们纷纷发出那样的感慨,但他们没有一哄而上,因为他们实在没把伍志远放在眼中,对付这么一个小角色,何须他们一起动手? 伍志远已经抛开了对生死的顾虑,杀气大涨,一刀便砍下了离他最近的、没把他当回事的普通山贼的胳膊,那山贼后面的山贼们看见这一幕,霎时遍体生寒——这人莫非是什么藏在镖队里的绝顶高手?否则怎么敢这样做? 还没过招先泄了气,几个山贼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当出头鸟,怕一下便被伍志远了结性命。 伍志远这才知道,原来悍不畏死的勇气也是一种震慑人的力量。既然如此,眼前这些人一个也别想跑,伍志远眯了眯眼睛,势要将前半生的不甘从这群山贼身上讨回来。 他骤然跃起,长刀高举,狠狠扑向两名山贼中间,刀对准一人的头颅,内力聚于右脚,狠狠跺向另一人的胸膛,看伍志远这气势,若是碰了这一刀、挨了这一脚,恐怕不死也要落得个残废的下场。两山贼不知伍志远的真正实力如何,早就生了退缩之意,眼见伍志远要拿他们开刀,他们一个挡一个躲,躲的那个山贼大喊:“这人武功不弱,是个高手,你们快来帮忙!” 伍志远生平第一次被人称作“高手”,他大笑一声,这便是当大侠的滋味吗?真是痛快极了。 伍志远越打越起劲,仿佛要将多年前因为没钱上不去的擂台,搬到此处重来一回。 山贼们被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惊呆了,谁靠近伍志远,伍志远便往死里针对谁,一把宽刀舞得虎虎生威密不透风,他好像有无穷的力气。他的刀跟别的兵器来回相撞,发出一连串金属摩擦的声音,点点火星频繁迸射,点燃了山贼们的恐惧。 眼瞧着自己这边的人都怂了,一名头目立即大喊:“他再怎么厉害,也只有一个人,都不准退,一起上,杀了他!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另一名头目看清了伍志远的实力:“不,他根本没你们想的厉害,全都跟着我一块上!” 山贼们不敢再退,怪叫着朝伍志远直冲而来,伍志远狂笑,发出雷鸣般的震天吼声:“来得好!” 刀光烁烁,寒芒四起,伍志远被山贼团团围住。 伍志远将毕生所学都使出来了,可他再怎么燃烧自己也无赢的可能,他孤身一人,要面对的敌人真是太多了。 不重要! 伍志远杀红了眼,都他要在死之前,顺便多把几个该死的带走,那已经是一种胜利了。 天色一层层暗下来,像是预示了伍志远惨淡的结局。 夕阳在地上洒下的一簇簇光斑渐渐消失,陆行舟和宁归柏骑马穿行在树林里,他们很快便要到夙州了,等穿过夙州,就离骆州不远了。 忽然,宁归柏耳朵微动:“前方有打斗的声音。” 陆行舟也听见了,他一扬缰绳,夹紧马肚:“走,去看看。” 不知哪个山贼的刀砍中了伍志远的小腿,造成了深可见骨的伤口,伍志远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头目五指成爪,朝伍志远的头顶直戳而下。伍志远浑身是伤,力气已竭,无法再避开,眼瞧着天灵盖便要被洞穿,他竟释然一笑……体会过这般快意恩仇的滋味,此生,也算不枉了。 看清这一幕的刹那,陆行舟和宁归柏二人双足点在马背上,同时默契地腾空而起,从山贼们的头顶“呼”的飞过,青锋剑顶在头目的掌心,保住了伍志远的头,君心剑挑飞了前排的几名山贼,连累后排的人呼啦啦仰倒一片。 第266章 事了拂衣-2 伍志远睁开疲惫至极的眼睛,看见了其中一个救他的人。濒临死亡前的凌云壮志烟雾般消散了,伍志远自惭形秽地想,见过这样的人,那样的剑招,自己算个哪门子的大侠? 伍志远有种被打回原形的羞耻感。 陆行舟从干粮袋里掏了个烙饼给他,又将水囊放在他的身侧:“你昏迷了五个时辰,饿了吧?吃点。” “我的货物还在吗?” 伍志远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已被简单处理过,他又问:“另外那个大侠去哪了?” 听见宁归柏被称作“大侠”,陆行舟不由得笑了:“那个大侠去看着你的货物了,我不清楚你有多少箱药材,等会得你自己去检查下,看货物有没有少。” 第268章 伍志远颇为心灰意冷,不管药材还剩下多少,凭他现在这副伤重之躯,仅他一人之力,也难以将药材安全运到夙州。然而,一想到夙州城内那些在煎熬中的病人,他又觉得,不管怎样,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他都要将药材送过去。 待伍志远吃得差不多之后,陆行舟才问:“你这趟镖是要送到何处?” 伍志远极其信任陆行舟,如实告知:“夙州。对了,在下伍志远,还没感谢大侠的救命之恩,不知大侠高姓大名。” 陆行舟道出名字:“我们要去骆州,刚好会经过夙州,待你伤好些之后,不妨一同上路?” “这……”伍志远当然知道,陆行舟这是想帮他,但他……何以为报啊。 陆行舟温声问:“可有不便之处?” “没、没有。”伍志远结结巴巴,“但我只是一个普通镖师,救命之恩已经无以为报了,怎能劳烦两位大侠再送我一程?” 陆行舟说:“我们救你不过举手之劳,好人还活着便已是回报,去夙州的话,既是顺路,何谈劳烦?” “若不麻烦大侠,在下自然愿意。”伍志远再次肯定,这是真正的大侠! “小柏。”陆行舟把宁归柏唤回来,三人一同商议出发时间。 伍志远一咬牙:“我明日清晨便可出发。” “这么急?你的伤很重,明日就骑马,伤口必定会裂开的。” 陆行舟以为伍志远是怕耽误他们的事,正想再劝慰几句时,伍志远说:“这批药材是救命的,不能等……起码不能因我一人等,我怎样都行,明日必须上路。” 宁归柏说:“那就明日清晨出发,我身上有好丹药,可保你不死。”就是会受点苦罢了。 伍志远大喜:“多谢大侠。” 宁归柏眉头一皱:“别叫我大侠。” 伍志远怔然,陆行舟轻轻踢了宁归柏一脚,又转过来说:“我们的年纪还没有你大,你不必这样称呼我们。” “抱歉……我以为‘大侠’是一个人人都会喜欢的称呼。”伍志远想,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陆行舟问:“你想当一个大侠吗?” 伍志远苦笑道:“我做梦都想。” 陆行舟说:“可我觉得,你已经是一名大侠了。” “我?”伍志远的下巴快要掉下来了,他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陆公子竟觉得我是一名大侠?” 陆行舟点头:“是啊。你们镖队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明明知道,就算你拼尽全力,也没法阻挡数量众多的山贼,但是你没有选择逃跑,而是死战到底,你身上有这种‘舍生取义’的精神,当然称得上是一名大侠。” 又开始了。宁归柏挨着陆行舟坐下,第一万零七遍想,他怎么对谁都这样啊。 伍志远的脸红透了:“可是我的武功很差……” 陆行舟语气笃定:“先不说你的武功是不是真的很差,但既然你是这么想的,那就更能说明你是一名大侠。” “为什么?”伍志远觉得自己快飘起来了。 “如果你的武功很好,自信自己能以一敌百,将山贼通通都赶跑,那么你愿意留下来,其实算不得什么。”陆行舟袖子下的手悄悄牵着宁归柏,“但事实相反,你觉得自己武功不好,却仍然愿意为了这批药材战至最后一刻。志远大哥,你告诉我,若你不是大侠,谁是大侠?” 武功高低有那么重要吗?宁归柏静静望着陆行舟,忽然想,本来无一物,为何非要端明镜台? 第267章 事了拂衣-3 翌日清晨,伍志远驾着马车,跟陆行舟二人出发前往夙州。 路上,伍志远想方设法地寻找话题,然而多年的镖师生涯,让他想到的都是些为了抵御无聊而反复说出的辛辣露骨的玩笑话,那些话对着陆宁二人说,当然不妥。 所幸,陆行舟是个不会让场面太尴尬的人,他多次主动挑起话题,仿佛他天生便是个会照顾人的角色。 在打跑另一波山贼后,陆行舟问:“志远大哥,你们经常被劫镖吗?” 伍志远欣赏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碾压,恨自己此刻只能躲在二人的庇佑之下,他点头:“近些年关外在打战,年景不好,落草为寇的人更多了。” 陆行舟轻叹,以池塘为例,有人养殖,有人捕捞,有人放生。这就是世界运作的方式。 伍志远说:“两位公子武功如此厉害,可有想过上阵杀敌?”他想,若是这两人进了军营,怎样也能当上将军。 陆行舟摇头:“我们是江湖人,志不在朝廷。” “可百姓在受苦。” 伍志远说完这句后,连忙补充道:“我、我不是在指责二位,我只是觉得,你们的本事可以让你们站得更高……” “哈哈,我和小柏都没有这么大的野心。”陆行舟脾气好极了,根本没想过要生气,“再说句难听点的实话,古往今来,百姓一直在受苦——那不是多两个武功高强的将军能解决的问题。” 伍志远不得不服:“我的年纪虽然比你大,可我的见解不如你深刻。” 陆行舟说:“不必妄自菲薄,只是想问题的角度不一样罢了。” 宁归柏突然加入讨论:“你想让武功更上一层,我可以教你一套内功心法。” 陆行舟侧目看他,恍惚想起了十四岁的宁归柏。 伍志远受宠若惊:“真、真的吗?” 宁归柏说:“我骗你作甚。” 陆行舟开玩笑道:“你不会又想让别人拜你为师吧。” 宁归柏仰了仰下巴:“不。” 伍志远想,宁归柏愿意教他武功,拜他为师又如何,怎样看都是他高攀了。 他不自信地说:“可我资质平常,悟性不高……” 宁归柏打断他:“你就说想不想学。” “想,当然想!”伍志远就差把“想”刻在脸上了。 宁归柏要传给伍志远的内功名为“与光同尘”,这是一套很温和的内功,重伤时也可以练,可以让身体更快恢复。宁归柏将口诀和要点都传给伍志远后,又盯着他练了两日,等到伍志远能独立练习后,宁归柏便不管了。 这已是他对外人最大限度的耐心。 伍志远发现陆行舟很喜欢听故事,他将脑子里那些嚼烂了的侠义故事都说出来,陆行舟听得津津有味:“你若是不做镖师,去当个说书人也不错。” 伍志远说:“其实这些都是小时候看的故事了,但我永远也忘不了,如果那时没有看那些书,现在的我就不会背着刀。” 陆行舟问:“你后悔走上这条路吗?” 伍志远坚定极了:“没有,我从未后悔过。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怀着当大侠的梦想,走上这条路。” “那便足够了。”陆行舟想,不会有比“不后悔”更好的选择了。 伍志远问:“陆公子又是为什么拿起了剑?” 陆行舟没头没尾道:“我分不清哪棵是菩提。”来时的路,一树皆非一树。 伍志远完全听不懂:“啊?” 陆行舟笑了笑:“我拿剑,跟你拿起刀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一种渴望,一种抵达。” 伍志远明白了:“我猜也是这个原因。”为自己而做的事情,谁不是为了内心深处的某种渴望呢? 宁归柏问:“你现在觉得你是一名大侠了吗?” 伍志远释怀一笑:“现在啊,当不当大侠没那么要紧了。” 他珍重地抚摸手中那把普通的刀:“我以前觉得要成为大侠,练武才有意义。但我现在觉得,只要还能握住刀,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在陆行舟二人的护送下,这批药材平安到了夙州。 告别之时,伍志远郑重道:“我会将两位公子的事迹说出去的,你们日后若来关州,可以来镇远镖局,总镖头定会献上厚礼。” “不必了。我们想低调行事,若有人问起,你就说碰上了两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剑客吧。”说罢,陆行舟一拱拳头,翻身上马,跟宁归柏继续往骆州而去。 马蹄扬起风沙,伍志远被尘土迷了双眼,他的眼睛有些湿润,祝愿他们一生平安。 第268章 不如归去-1 晏疏星还是穿着一身黑袍,听陆行舟说明来意后,他的目光便落在宁归柏身上:“宁道成的毒下到了自己的孙子身上?有意思。” 陆行舟摆摆手:“原因不重要了,晏神医,快帮他看看有没有法子修复经脉吧。” “急什么?”晏疏星不咸不淡地说,“都过去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小舟,你去关州找过我师妹了吗?” 陆行舟点头:“找过了。” ——他这些年都没有来见过我,跟我原不原谅他没有关系,只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原谅自己。那是他心中的结,不是我的。” ——我不知道。也许只有等他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才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第269章 得亏陆行舟记性好,才能将宿淡月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 晏疏星喟叹:“知我者……她说对了,是我一直没有原谅自己。” 陆行舟问:“那晏神医要找个时间去关州吗?” “再说吧。”多年的难关岂是一步能迈过的,晏疏星话锋一转,“我听说你师父他去世了,真没想到啊,那次一别竟是最后一面。” 陆行舟垂下眼眸:“我也没想到。”但温竟良是为了他心中的正义而死的,他不会后悔,陆行舟能以此安慰自己,不必过于伤悲。 晏疏星又说:“听说你差点也死了。” 陆行舟想到郑独轩:“是啊,有人救了我,若不是他我就死了。” 说罢,陆行舟下意识看了宁归柏一眼,然而宁归柏没什么不高兴的,他已经过了患得患失的阶段,再也不害怕什么了。 晏疏星又跟陆行舟聊了几句后,才给宁归柏把脉。 他皱皱眉头:“你吃下毒药之后,到去招魂殿之前,没有尝试过任何的治疗方式,是么?” 宁归柏说:“我吃过一些家里的丹药,仅此而已。” 陆行舟的心紧张地吊了起来。 晏疏星摇头:“你吃的那些药对这种特制毒药没有用,没有及时治疗,时间拖太长了,现在还能保住命、留住大部分的武功,就已经很不错了。” 陆行舟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神医的意思是……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别人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办法了。”晏疏星转向宁归柏,“但你体内已经没有毒性了,而且只要你继续练功,经脉会慢慢修复的,时间早晚罢了。” “别叹气了。”在离开晏疏星的宅子之后,陆行舟就一直低着头,宁归柏都听见他心里的叹气声了。 陆行舟打起精神来:“我们去关州找宿神医吧,说不定她有别的方法。” 宁归柏说:“不需要了,我不在意那些失去的功力了。” 陆行舟顿住脚步。 “陆行舟,我不是为了安慰你而骗你。”宁归柏微微一笑,“我是真的不在意了。” 宁归柏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以一个吊诡的姿势悬在桥边。 河水不深,他可以直接跳下去的,但他一直维持着那种姿势,痛极也不愿放弃。 他坚持不住了。 水漫过他的口耳鼻,他想站起来却无果,颓然的情绪将他包裹。他分不清哪些是河水、哪些是汗水,正如他分不清什么是使命、什么是宿命。 一叶扁舟将他托了起来,他惊觉自己原来可以那样轻。 簌簌的雪遮住广袤沙漠,陆行舟望进宁归柏的眼里,倏然明白了他的想法。 宁归柏知道陆行舟明白了,不必再多言,他的吻沿着耳尖,淌进了陆行舟的颈窝里,在他的皮肤上热烈地灼烧着。宁归柏小声说:“不去关州了,我们直接回溪镇吧。” 第269章 不如归去-2 迎着春日的朝晖,陆行舟和宁归柏回到了溪镇。 溪镇好像永远不会被江湖或者朝廷那些所谓的大事影响,它那样秀丽地存在着,是老天也不愿意破坏它的平静吗? 陆行舟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带着宁归柏先去初遇的河边坐了会。 名缰利锁,疑上钩迟。 河里浮着金橙色的梦,陆行舟跟宁归柏说从前,他把他还记得的、在溪镇做过的每一个任务都告诉了宁归柏。 他说:“我不后悔之前为了回家所付出的努力,如果我没有那样努力过,我想我现在还是放不下。倘若我像王羡鱼那样,从一开始就不理会任务的要求,现在极有可能也过得不高兴。所以回过头去看,我觉得我已经选择了一条最好的路。” “如果现在突然有个任务的……”宁归柏想了想用词,“任务的指引人,告诉你怎样可以回家,你还会听那个人的话吗?” “你觉得呢?”陆行舟认为宁归柏是带着答案提问题。 “不会。” “如果以后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而我鬼使神差地照做了。小柏,你会恨死我的吧。” 宁归柏不上幻想的当:“你不会那样做的。” “那、那若是我什么都没做。”陆行舟知道这个问题很残酷,但他是个意外之人,就算概率再小,他也希望宁归柏能有心理准备,“如果我只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宁归柏笔直地凝视他:“那我就打一艘船,日日在河边飘荡,去到哪算哪,活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陆行舟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坏了,他连忙摆手:“不会的不会的,那个老头跟我说我再也回不去了,应该不会有这种可能的。” 话说晚了。 宁归柏在心里生着老天的气:“我这几天便去学学怎么打船。” 陆行舟抱住他,轻拍他后背:“好啦好啦,不想那些了,我带你回家。” 宁归柏转着陆行舟给他打的戒指,那是被描绘过的真心,捂热了隆冬的石头。 陆金英和陆行舟都回家了! 这对这几年的陆家来说,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 宁归柏客气地跟每个人打招呼,将自己准备好的礼物分给他们。陆行舟决定采用循序渐进的坦白方式,先让家人对宁归柏的好感刷满再说。 陆行远和柳茜去厨房准备丰盛的晚饭,宁归柏跟陆迢和芝麻一起玩,陆金英和陆行舟去外头说悄悄话。 两姐弟一凑到一块,就有了说不完的话。 陆金英说:“小舟,我要跟你的寻木兄成亲了。” 陆行舟哭笑不得:“什么叫‘我的寻木兄’,要成亲就生分了吗?那明明是‘你的寻木’。” 陆金英说:“其实我没想过我们能有这一天,之前是因为差距的问题,后来是因为仇恨的问题,我现在有点担心,在婚宴前后,说不定还会发生别的问题。” “在更困难的时候,姐姐好像没有动摇过。”陆行舟想,为什么会这样,人们会因为确切的幸福而更加恐惧吗? “可能是快要成亲这件事,让我太紧张了吧。”陆金英摇摇头,“不说我了,你和小柏是怎么回事?你们一进门我就觉得不对劲。” 陆行舟支支吾吾:“我们……我们确定关系了,就你和寻木兄那样的关系。” 陆金英只惊讶了一瞬:“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陆行舟哼哼两声:“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他知道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吗?” “知道。” 陆金英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 “如果你连这件事都不告诉他,那我可要批评你了。” 陆行舟将对宁归柏坦白的契机告诉陆金英:“我本没打算在那个时候告诉他,那说不定……就没有这份果了。” 陆金英说:“我现在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其实也是一种果实,无果之果。” 陆行舟说:“我有时已经分不清因果了。” 宁归柏是在笼中被迂回种出的一棵树,陆行舟是忍痛将自己连根拔起、又在风浪里摇摆的一艘船,长大、老去,但还很年轻,那是因还是果? 陆金英说:“分不清就分不清吧,人也不必活得那么明白。你打算跟哥哥他们说你和小柏的事吗?” 陆行舟点头:“等小柏跟他们熟络些,我就告诉他们,到时候姐姐可要帮我说话啊。” “他们最疼的人就是你了,何须我帮忙说话?”陆金英觉得陆行舟的担忧是多余的,“在那之后呢,你想做什么?” “之后可能……想跟他云游四海,仗剑走天下吧。” 第270章 不如归去-3 崔寻木和陆金英成亲那日,陆行舟没忍住哭了,他拼命地扬起嘴角,眼里却湿淋淋一片。宁归柏站在娘家人那一边,揽住了陆行舟的肩。 陆行远被陆行舟的情绪感染了,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把眼睛。 崔陆二人的婚事办得很简单,一来崔家的长辈都死得差不多了,二来陆金英的爹娘也不在了,三来两人一同经历了那么多事,根本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因此一切从简,请的宾客全是亲人。 拜过堂之后,陆金英没有按照习俗回房间,崔寻木当众掀开陆金英的盖头,随后二人坐在宴席的主位上,跟家人一块谈笑吃喝。 崔无音举着空空的酒杯,走过来对宁归柏说:“等宴席结束后,你跟我比一场。”他不知道宁归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既然见着了,就不能放过他。 宁归柏没跟他说武功的事:“行。” 陆行舟的眼睛还是红的,他说:“崔无音,你真是个大武痴。” 崔无音想了想:“等跟他比完之后,你也跟我比一场。” 陆行舟问:“为什么?你看得上我的实力吗?” 崔无音反问:“你很差吗?” 第270章 陆行舟说:“……倒也不算。” 崔无音又问:“比不比?” 陆行舟还没答话,崔疑梦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不行,今天是大哥大嫂的大喜日子,你们打打杀杀的像什么样子。” 崔无音说:“我们没有打打杀杀,只是比试。” “那也不行,反正今天不适合比武!”崔疑梦有时真想把崔无音的心掏出来,看看他的心是不是用剑做的。 崔无音看着宁归柏:“那我们明天再比。” 宁归柏说:“可以。” 陆行舟起了恶作剧的想法:“我就不跟你比了,我派出我的得意徒弟跟你比。” 崔无音问:“谁?” “他啊。”陆行舟将陆迢抱过来,“迢迢,你想不想跟这位哥哥比武啊?可以玩剑,很好玩的。” 陆迢高兴地拍着双手:“好啊好啊。” 崔无音难得地沉默了。 崔疑梦大笑不止:“哈哈哈好啊好啊,我赞同你们比试。” 陆迢抱着崔无音的大腿:“无音哥哥,你要是输了,可要答应我一件事哦。” 崔无音:“……” 陆行舟问:“迢迢,你想他答应你什么?” 陆迢说:“我想要无音哥哥的剑。” “我没有答应跟你比。”崔无音拔腿就走。 崔疑梦笑得肚子痛:“二哥居然怕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夜里,陆行舟仰着脊背,折出令人目眩的弧度,宁归柏突然停下来,他亲到陆行舟的眼尾是湿的。 他不敢动了,用拇指抚去陆行舟的泪水:“怎么又哭了?” 陆行舟说:“姐姐今日成亲,我感觉太高兴了,高兴到极致,以至于这种幸福都变得不真切了。我忽然觉得很难过。” 宁归柏依旧嘴笨,他只好搂紧陆行舟,热汗拢进他们的鬓中。 陆行舟说:“我又想,如果我在乎的每个人都很幸福,那么,不管我自己幸不幸福,好像都不重要了。” 陆行舟就是这样的人,他就连自私都是无私的,宁归柏低声问:“那我怎么办?”如果陆行舟不幸福,他凭什么幸福? “你啊。”陆行舟不知道为什么,他真的好喜欢宁归柏,宁归柏只是跟他说话,他便开心了些,“你栽在我的身上,就没办法了。” 除了认栽,宁归柏确实没别的办法了。 陆行舟催促他:“你动一动啊,你这样我难受。”他的手抵在宁归柏的胸膛上,感知里面心脏的跳动,多么激昂。他们密密地吻着,在难耐的迫切中辗转。 在家里住了一个多月后,陆行舟向陆行远等人提出离开。 陆行远没什么不满意的,来去如风的弟弟这次已在家里待许久了,而且陆行舟保证,以后每年至少回家一次,这更无可挑剔了。 他唯一不放心的是:“你跟小柏好好过日子,别老欺负他。” 陆行舟无辜极了:“哥,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他看向宁归柏。 宁归柏说:“嗯,他没有欺负过我。” 陆行舟有了倚仗:“你听你听。” 陆行远无奈:“行行行,你们去闯江湖吧,记得有空的时候多写信回家。” 陆行舟抱了抱陆行远:“我会想你们的。” 陆行舟带着家里亲自酿的桃花酒上路了,芝麻吠叫着想追着他们跑,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陆迢抱住了,陆行远摸着陆迢的头,笑了笑:“迢迢,别难过,等你长大了,也是要离家的。” 陆迢鬼哭狼嚎:“不要,我不要,我这辈子都要留在爹爹娘亲和芝麻的身边。” 陆行舟抿了几口酒,将酒囊递给宁归柏。 宁归柏只饮了一口,便将酒盖合上,没将酒囊给回陆行舟——毕竟这人的酒量太差了。 郎朗晴空,浮灰慢腾腾地在金黄色的光线中游动,前路多么灿烂。 陆行舟突然说:“小柏,我们来赛马吧。”他话一说完,便夹紧马肚偷跑了。 宁归柏一扬缰绳,紧跟上去:“赢的人有奖励吗?” 陆行舟扬声大笑:“等你赢了再说。” 两人皆穿着一身黑色劲装,骑马时卷起一阵阵风,高束于脑后的长发潇洒地飞扬,两个影子并肩而行,奔向属于他们的江湖。 正是—— 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 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 醉袍袖舞嫌天地窄。1 ——卷三·梦中身·完——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1贯云石《清江引·弃微名去来心快哉》 2024.6.21-2025.5.16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52书库呀~www.52shuku.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