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酒饮得》 第1章 [古装迷情] 《罚酒饮得》作者:慕清明【完结】 本书简介: ■ 聪慧柔美大宋才女&冷艳隐忍清贵郡王 ■ 又名《捅了高岭之花一刀后发现他超爱我》「双向暗恋 | 又辣又甜 | 正剧但狗血 | 他超爱!」 * 临安最俊逸之人,乃是泸川郡王赵清存。因其眉心天生一瓣兰花痕,人赠雅号“兰郎”。 此人是晏怀微的白月光,曾与她梨花枝下约誓,西子湖畔偕行。 晏怀微盼着能与他一生一世,不料转头却遭诋毁——他当众说自己最烦才女,最烦那个胆敢给他写《相见欢》的晏家才女。 话已至此,晏怀微只得遵父母之命下嫁于一位市井富商。婚后夫妻不睦,舅姑刻薄,晏怀微极力反抗。最终因一场天大的误会,她含泪去跳钱塘江。 坏消息:她真跳了。 好消息:她被救了! 养病之际,晏怀微知晓了在她“死后”发生的几件恨事,桩桩件件,皆指向罪魁祸首赵清存。 晏怀微一怒之下决定现在立刻马上回去收拾那个姓赵的! 于是她化名“梨枝”混入郡王府邸,原想伺机报复,谁知一不小心却是将自己打包送到了泸川郡王的卧榻上。 赵清存:这可是你自己求仁得仁。 晏怀微:……来啊!怕、怕你!……唔…… 可惜赵清存弄错了一件事,现在的晏怀微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只知伤春悲秋的女子。 此后她一边与赵清存爱恨纠缠一边筹谋。皇天不负苦心人,能置对方于死地的罪证终于被她拿到。 可直到这时她才惊愕地发现,过往诸事的真相与她所知晓的竟然完全不同?! 而赵清存……他却已然身陷死局。 * 【小剧场】 晏怀微:(递酒盏) 我喝不下了。 赵清存:你可知,女子将其饮剩的残酒递与男子,这是在挑逗。 晏怀微:(惊愕)我不是故意的! 赵清存:迟了。 晏怀微:……泸川郡王白日宣淫……可耻…… 赵清存:……可耻就可耻。 * 【食用说明】 1.文案所写全是误会,正文会将所有误会逐一解开——男女主互为对方白月光。 2.南宋背景,男女主人设及故事均为作者原创,披皮谈恋爱小说,不是历史传记! 3.女主已嫁人还是c这事在书中会有详细解释。 4.书中涉及到的衣食住行、诗词歌赋等内容大部分已考据,小部分是为了故事好看而私设。所有章标题皆取自宋词的词牌名。 5.本书1v1,sc,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破镜重圆 复仇虐渣 正剧 白月光 角色:晏怀微/梨枝 赵珝/赵清存 一句话简介:相爱吗?又辣又甜的那种 立意:愿你有从头再来的勇气 第1章 入秋之后,一程秋雨一程凉。 风从苍穹堕下,摔在青石板上,翻个滚儿,溅起阵阵凄寒。 司户参军张略瑟缩着等在城东的崇新门旁,不时抬眼向城门外望去。 崇新门外乃军营聚集之地,游奕步军五寨皆坐落于此。兵戈旁又有佛院杳然静立,祇园寺、清修寺诸伽蓝亦建于此处。 刀光和香火缠绞,暴烈与慈悲共渡,让人一时不知究竟该向生还是向死。 眼下晨雾未散,赶早入城的行客从张略身边络绎擦过,却都不是他要接的人。 正等得不耐烦,就见不远处一位头戴帷帽、侧骑蹇驴的女子慢悠悠向自己行来。 那女子瞧上去清瘦柔弱,裹着遍身轻雾,寒气之中愈显缥缈,乍看竟如幻觉一般。 待走近了才瞧清,这人衣着十分普通——下穿松绿裆裤,上着月白褙子,外罩一件用来御寒的貉袖。可令人诧异的是,她不仅头戴帷帽,帽下还披着厚厚一层面纱,像是生怕别人看清自己容貌似的。 “劳张大官人久等。” 蹇驴行至张略身旁,女子并未下地,只微微欠身行礼。 张略赶忙上前替女子牵起驴绳,朗声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梨娘子此番前来着实帮了某的大忙,应是某感激不尽才对。” 被称为“梨娘子”的人轻轻应了一声,音声柔婉,令人如闻西子湖畔燕语莺啼。 张略忍不住在心底赞叹:“果然佳人!这回怕是能让那挑剔郡王满意了。” 被张略腹诽的“挑剔郡王”姓赵名珝,字清存,敕封泸川郡王,遥领怀安军节度使。 泸川郡王名义上是官家幺弟,实则与官家并非一母同胞。官家于今夏初登大宝之时,原本想封他做亲王,却因太上皇赵构从中阻挠,最终便只封了个郡王之爵。 可坊间人人皆知,官家与郡王虽非嫡亲,情义之深厚却远胜同母手足。 这些日子,泸川郡王不知因何事而一蹶不振,眼看衣带渐宽、日渐消沉,官家心里着急,便下旨恩赐数名歌伶入王府,左右与郡王消遣。 有了这些仍觉不够,复又下旨让寻个书会先生(注1)一并入府,填词讲史,再写些滑稽话本子讨郡王欢心。 寻书会先生的差使辗转落在了司户参军张略的头上。张略原以为这是件容易事,毕竟临安府瓦子极多,每个瓦子里都有书会先生,找几个能写会唱的还不是易如反掌? 谁知这易如反掌的如来掌,硬是在泸川郡王赵清存那儿变成了红烧巴掌——张略寻到的所有书会先生全都被那挑剔郡王扬手一挥就给赶了出去。 这可把张略急得火烧眉毛满头包,想他司户参军不过是个掌户籍与仓廪的从八品小官,倘若再寻不到合适之人,上峰必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正焦灼上火时,却由秦衙内那边荐了个名唤“梨枝”的女先生给他。 彼时秦衙内懒洋洋地对张略说道:“你寻的那些瓦子里的腌臜泼才,怎入得了玉骨兰郎之眼。需得是才貌双全的西子娇娘,才可讨那贵人欢心。你就放心带她入府,倘若她没有能留住的本事,届时你只管来与我质问!” 忆及秦衙内信誓旦旦的话语,张略终于舒了口气,二人一驴这便披着初升晨曦入城而去。 进了崇新门一直向西走便是西巷坊,之后转向北,过丰乐桥行至善履坊,而后继续向西,行经武志坊便至御街。 这条路说长不长,却着实弯绕。蹇驴走不快,张略也只好牵着驴子缓步走。 他本不是个话多之人,许是今日驴背上的女子实在清瘦可怜,他便忍不住打开话匣子,想听她多言几句。 “某听说梨娘子是海宁人?” “正是。” “海宁是个好地方啊……某还听说梨娘子的亲眷皆已不在世上,这才到临安做书会先生。唉,女先生恐怕不好做吧?今日若是能顺溜溜入了王府,也算是余生有个归处。王侯府邸虽然麻烦规矩多,可一入朱门便衣食无忧,远胜梨娘子孤苦一人在瓦舍里给人填词写话本子过活。” 张略絮絮地说了这些,却不见驴背上的女子答话,以为触到了她的伤心事,遂暗自叹息着也不再多说什么。 原想尽快送这梨娘子入府,哪知刚到御街却发现街面被封了。 一问才知,盖因这些时日雨水不歇,铺设御街所用香糕砖被水浸泡,致使多处或塌陷或烂损,街衢也因之泥泞不堪。 眼瞧着快到中秋节。佳节当日,官家要侍奉太上皇经由御街去往城北祥符寺行香,故而工部雇募乡夫百人,必要赶在中秋节前将御街修葺一新。 监工认得张略,十分热情地给他出主意:“泸川郡王的府邸在清风坊,张司户若是着急的话,就从万岁桥那边绕个道儿,走兴庆坊过去。若是不急,可在此地稍后片刻。眼下这段路,不出一个时辰便可放行。” 张略想了想,牵着这跛脚驴子去绕路,只怕用得时辰更久,倒不如在此稍候片刻罢了。 恰好他们身后便是一间茶肆,拴了驴,茶博士引着二人入内,寻了一张舒坦茶桌各自落座。 茶肆最里面置了张书案,一位说话艺人正坐于案后口沫横飞地说着行在临安的种种奇闻轶事。 “本朝无论男女,人人皆喜簪花,却唯有一人例外。原因何在?盖因此人天生俊秀非凡,眉间生来便带有一瓣兰花印记——无需簪花,花自在矣。闺中女儿们皆对此人倾慕不已,赠其雅号曰‘兰郎’。列位可知此乃何人?此人便是那泸川赵郡王!列位不信?且听小老儿唱来!” 那话说艺人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唱起一阕《临江仙》: “花面不如郎面好,眉间春意扬骄。琉璃香冷乱云烧。痴痴邀入梦,伴向月宫逃。”(注2) 才将半阕唱完,茶肆内喝彩之声已不绝于耳。 那边众人唱的听的都高兴,这边张略却发现眼前戴着帷帽的女先生身形僵硬,放在茶案上的手指捏得紧紧的,像是攥了千钧重的怨怒,坠着她如赴深渊。 第2章 在其身后,那话说艺人仍在津津有味地讲述着:“……兰郎盛名,花面不如郎面好。虽则如此,可这诺大个行在临安,却只有一人得其青睐。” “是谁?”茶座中有人好奇地追问。 “那娘子姓樊,陪伴郡王身边已有数载,虽尚未迎娶,然二人做一双交颈鸳鸯也是迟早的事……看他神仙样貌,瞧她菩萨心肠,纱罗帐暖,被翻红浪……” 大概是荤段子的吸引力往往比清汤寡水要好许多,故而市井间的说话艺人总是如此,除了以佛经为底本的说诨经艺人外,其余诸色伎艺人总是说着说着就要往荤事上跑。 可眼前梨娘子的手却已攥得骨节发白,甚至呼吸也变得急促。张略正想问她是否身子不适,却见她猛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张略舍不得这出荤段子,支棱着耳朵又多听了几句,眼见得梨娘子已步出茶肆,只得赶紧追过去。 站在街面上又等了好大一会儿,从武志坊通往寿安坊的这段路终于放行。 二人一驴继续向西,过了寿安坊便是妙果寺,再过一座桥名井亭桥,之后就到了泸川郡王府邸所在的清风坊。 经过前几次送人又赶走的事,张略已然变成王府熟客。只见他轻车熟路上前叩门,唤了院公出来,几句交谈过后,院公命小仆役将驴子牵走,继而领着张略和梨娘子由西角门进入王府。 行经马厩和仆院向东转,迎面一条抄手游廊。刚走出廊道,忽觉一阵寒风冷雨向人扑来。原以为今日不会再下雨了,谁知还是要听这万里穹苍再哭一场。 细碎的哭声沾在衣衫上,只觉骨头缝里马上就要爬出一道道苔色的怨意。 “妙儿养娘,恩王向何处去了?”院公开口唤住前方一个婢女模样的人。 那个名叫妙儿的女使立在廊庑外,待这几人走近,柔声答道:“恩王出侯潮门向钱塘江去了。” “又去江上?!”院公惊诧。 妙儿压低声音叹息道:“可不。这都大半年了,隔三差五就去。江面上也找了,江畔也找了,根本找不到。依我看啊,干脆弄一只大乌龟来,把钱塘江水全吸干,兴许才能找到。” “净胡说不是。” 张略听这二人说泸川郡王不在府内,忍不住好奇地凑上前问道:“郡王是要找什么?某虽无能,未尝不可献些薄力。” “找人,恩王的故人。”妙儿快嘴答道。 “故人是……哪位?”张略愈发疑惑。 院公一声咳嗽拦住了妙儿的快嘴快舌,道:“这是恩王私事,我们下人哪能嚼舌。” 话毕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挟屋:“二位且入内稍歇片刻。” 张略陪着梨娘子等在挟屋,大约一个时辰后,忽听得屋外响起女使们来往奔走的脚步声,随之亦有零碎话语传入耳内。 “……恩王回府了……快去伺候着……” “……恩王回房更衣……” “……去了暖阁小憩,让张司户带书会先生也去暖阁吧……” 此话说完,不多会儿便有个小婢子进来,领着他们一起去了位于正堂西边的暖阁。 暖阁不算大,陈设却样样精致讲究。 进门处摆着一幅设色花鸟画屏;绕过画屏往里走,左手边是一把黑漆靠背躺椅,椅上披着精织细作的海棠纹锦缎椅衣;右手边放着一张螺钿棋桌,其上还有一枰残局。 更内里则是一张三面山水矮屏壶门榻,榻上安放凭几一张,几旁斜倚着一名男子。 那男子头戴青玉莲花冠,内穿白绸暗纹交领长裾,外着一件天水碧对襟氅衣。氅衣并未规矩穿好,只随意地披在身上。 此刻他以手支额,眼眸微阖,倚着凭几一动不动,看起来似乎疲惫不堪。可愈是如此疲惫之时,他眉心的那瓣兰花印记却愈发明显——天水碧衬着远山兰,世间再无此绝色。 张略疾步上前,极其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殿下,新的书会先生寻来了,是位难得的女先生,名唤梨枝。” 听到这话,那人缓缓睁开眼睛,将立于数步之外正向他拜万福的女先生打量了两眼,片刻后摇了摇头,未置一词。 张略心内一惊,意识到这恐怕又是没看中,情急之下他赶紧替人吹嘘: “殿下莫看这梨娘子弱不禁风模样,实则是个极有才华之人。说佛讲史、填词唱曲,样样当行本色。殿下最爱长短句,她填的一手长短句,那可真是清丽雅致,灵气妙不可言。不说瓦子里,哪怕是太学、府学,也少有人能及。……梨娘子不仅才思敏锐,容貌也是极好。殿下若是属意,末官这就叫她脱了面纱给殿下瞧瞧……” 入暖阁之前梨娘子已摘了帷帽,但却仍披着厚厚的面纱。 眼见张略又开始喋喋不休,那倚在壶门榻上的郡王却已然不耐烦,兀自起身下榻向暖阁外走去。 经过女先生面前的时候,他抬起眼角瞥了女子一霎,眼神似窗外秋雨一般肃杀冰冷。 “赶出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泸川郡王口中道出这如同眼神一样冰冷的三个字。 第2章 梨枝这名字是假,书会先生的身份是假,海宁的家世也是假……所有这一切都是假的。 “谎编这些,是为了让你也尝尝,我曾尝过的痛苦……”俯身向赵清存行礼之时,晏怀微在心底不无哀怨地想。 是了,她便是曾被称作“大宋第二才女”的晏家元娘,姓晏名樨,字怀微。 数月前,她因对这人世失望至极而投江,谁知却被行舟江面的一位衙内救了,之后她就被安置在崇新门外的农舍内养病。 晏怀微对这红尘仍是忧悒的,纵使获救仍觉心如槁木,郁郁不振。 衙内见她如此,冷笑道:“你可真是个可怜虫,生前死后皆遭欺辱。无怪乎连阎王爷都不肯收你,怕不是嫌你弄脏了他老人家的阎罗殿。” “恩人……这是何意?”晏怀微怔怔地问。 那人轻嗤一声:“你躲在这儿养病,故不知城内风雨,不若听我向你逐一道来。” 在救命恩人的娓娓讲述下,晏怀微这便知晓了在她投江之后发生的三件事。 第一件事,她用尽一生心血所撰词稿,都在她“死后”被爹娘一把火给烧了。 焚稿之处就在北桥仙林寺外,彼时看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说是佛法荼毗,可晏怀微一听便明白,爹娘是要与她这个抛家自戕的不肖女彻底了断。 第二件事,她所余无多的词句于市井间流布,可女子芳心惹来的却尽是讥嘲与唾弃。 “痴痴邀入梦,伴向月宫逃。这词句是你写的?”恩人问她。 “是。” 听她毫不迟疑便承认,恩人摇头叹息道:“晏娘子写这样的词句,也忒胆大妄为。眼下街面上已传遍,说晏娘子生前惯爱作淫词艳曲,为人不贞不洁,不守妇道,故而才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第三件事,怂恿她爹娘烧词稿,还大肆剽窃她心血的人,便是泸川郡王赵清存。 “赵清存……赵清存……” 这名字被晏怀微噙在口中,用力咬下去,刹那间只觉满口血腥横冲直撞。 怨意如荆棘丛生,仿佛浑身扎满密密麻麻的细刺,轻轻一碰就是钻心的疼。 她原以为自己是打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这世上已不会再有任何事能惹她痛楚。可眼下终于明白,她还是太高估自己。 过往诸事一桩桩一件件浮现眼前,他曾那样温柔待她,也曾骗她、辱她、弃她……从前她对赵清存的眷恋有多少,如今的怨恨就有多少。 “你若是咽不下这口气,就振作起来,将他亏欠你的逐一向他讨回。况且,我既救了你性命,你也应当报恩不是?”恩人抿了口盏中清茶,幽幽地说。 “恩人想让妾如何报答?”晏怀微打起精神问道。 “莫急。你先在此好好将养,待我寻到时机便将你送回临安,届时你听我分说便是。” 时机出现在半年之后,其时太上皇赵构下诏禅位于皇太子赵昚(shèn)。赵昚对他的幺弟赵清存向来极好,见幺弟纡郁消沉,便下旨寻个书会先生与之解闷。(注1) 也正是这时,晏怀微才知道,她的救命恩人姓秦名炀,乃故太师秦桧的养子。 秦桧和秦熺虽已一命呜呼,但秦家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由秦炀四下走动帮晏怀微伪造一个身世仍是轻而易举之事。 依照秦炀的谋划,晏怀微假扮书会先生混入王府,与秦炀里应外合,伺机寻找能让赵清存身陷囹圄的证据。 于是乎,带着满腔旧仇新怨,晏怀微再一次站在了泸川郡王赵清存的面前。 * 赵清存冷冰冰地说完“赶出去”三个字后,加快脚步向暖阁外行去。 孰料却听身后响起一道柔婉嗓音:“……殿下且慢。” 赵清存猛地顿住脚步——并非人家叫他慢他就慢,而是这声音竟隐约像是他的一位故人! 第3章 “你说什么?”赵清存回身看着正对他施礼的女子,极力控制着自己语气里的惊愕。 晏怀微向着赵清存拜了三个万福,徐徐言道: “妾从海宁至临安,在瓦子里讨生活,常听人说临安府有三骨——忠骨、财骨、玉骨。忠骨乃咸安郡王韩世忠,财骨乃清河郡王张俊,而这玉骨,便是殿下您。世人誉您为‘玉骨兰郎’,想必殿下是知晓的。” 她这话说得不紧不慢,明明是市井间对于达官贵胄的阿谀之辞,可从她口中说出,竟平白多了几分轻灵雅趣。 赵清存却暗自松开了紧绷的神经——这回他听清楚了,这女先生的声音虽柔婉,却又显得十分喑哑、凝涩——乍听与故人音声相似,实则不及故人之万一。 那边女先生又施一礼,礼罢,话锋一转却忽然尖锐起来: “妾本以为,殿下既被称为‘玉骨兰郎’,必然不同于凡夫。可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罢了。妾虽是书会先生,亦出自诗礼之家。本朝自太祖起便对读书人崇敬有加,太祖曾言,人臣当尽读书以通治道。殿下乃太祖苗裔,却如此傲慢无礼……” “梨娘子慎言!”眼瞧着泸川郡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张略赶紧冲着晏怀微大喝一声。 暖阁内陡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垂下头屏住了呼吸,整个房间静至落针可闻。 在这令人恐惧的静默中,赵清存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位披着面纱的女先生,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冷声开口: “敢搬出太祖来压我,也算有胆识。既如此,我便给你一次机会。你是书会先生,自然知晓‘七步成诗’的典故——曹子建于七步之内作成一首漉菽诗,这才免遭杀身之祸。今日我要你于七步之内作一首曲子词。作出,便可留下;作不出,便治你出言不逊之罪。” 话音甫落,晏怀微还未及反应,张略先冒了一头冷汗——这女先生是他带来的,倘若要治罪,岂不是连他也要带累。 张略在心里暗骂一声“遭了瘟神”,下意识便想拉着女先生跪地求饶。怎知手才刚伸过去,却被对方推开了。 “不知殿下想要妾以何为题?”晏怀微没搭理张略五官扭曲打眼色的模样,只笃定地问赵清存。 赵清存抬眸,透过窗牖向庭院看去,那里植着一株木樨。 眼下时值仲秋,但见满树金桂摇香,细嫩花蕊绽放枝上,像是缀着一树轻柔的往昔。 “就以那株木樨为题。”赵清存平淡地说。 ——咏物。 听到词题的瞬间,晏怀微在心底松了口气。赵清存不知道,她最擅长的就是咏物。更何况,这木樨花还是她的名字。 晏怀微看着庭院中金灿灿的木樨,略一思索,道:“妾奉郡王钧旨,于七步之内作一首《菩萨蛮》。” 话毕,她抬腿向着立在不远处的赵清存走去。 “天生芳蕊嘉节候。”第一步走出,第一句也随之念出。 “须弥藏入金尘袖。”再行一步,第二句亦潺湲无阻。 “秋景又团栾。”第三步向前,她与赵清存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香魂辞广寒。”第四步走出,二人之间的距离已足够她将赵清存的容颜看得清晰。 第五步继续向前,词句继而吟出:“飘零悲历喜。” “身死风兼雨。”至第六步……她与赵清存之间已仅余一步之遥。 只要再走一步,她就可以挨上赵清存,就能与他面对面,就能扬手扇他一个耳光! 可晏怀微没有做冲动的事,她忍住了,她要的并非扇耳光这样粗鲁简单的惩罚,她要赵清存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更为沉重的代价。 “浊世断折时,犹存馨满枝。”身形一转,晏怀微向侧方迈出第七步,随即吟出这首《菩萨蛮》的尾句。 她这边一首曲子词才刚作完,那边张略已经抹了把额头冷汗,又开始替人吹嘘: “好啊!好一句——浊世断折时,犹存馨满枝!有气魄!梨娘子果然才高八斗!” 赵清存的面上却忽地浮现出一片黯然,他像是被一首曲子词勾起了神伤往事,身形疲倦地走向壶门榻,倚着凭几缓缓坐下。 “茗如呢?”赵清存问榻旁伺候着的妙儿。 “回殿下,樊娘子伴着周夫人一道去了御街上的吴太医灵药铺,应该就快回来了。” “等茗如回来,让茗如领她去签押。” 此言一出,张略简直大喜过望!挑剔郡王这是终于答应留下书会先生了! 他赶忙上前两步,正要继续谄媚,却见赵清存倦怠地摆摆手,那意思是:都下去吧。 妙儿悄没声地冲晏怀微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去适才候着的挟屋等樊娘子回来。 晏怀微明悟,遂放轻脚步向暖阁外走去。怎知才刚走到门边就和一个从拐角冲进来的冒失鬼撞了个满怀。 “哎呀!疼!你没长眼睛啊!”清脆悦耳的女声回荡于耳畔。 晏怀微被撞得差点跌坐在地,好不容易站稳后才看清,这个与自己撞在一起的也是位老熟人——赵清存的妹妹、乐平县主赵嫣。 赵嫣今岁正值碧玉年华,已于数月前嫁于皇城使姜文烨为妻。皇城使为正七品武官,乃裙带官之属,故而姜文烨对赵嫣从来是唯唯诺诺、言听计从。 这不,赵嫣虽已嫁为人妇,却总是三不五时就往泸川郡王府溜达。 “阿兄,这人谁啊?如此碍眼。” 赵嫣满脸嫌弃地推开搀扶自己的小婢子,一边嘟哝着一边坐在赵清存身旁。 “书会先生……”赵清存像是突然脑壳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赵嫣乐了:“原来这就是大兄让人找来给你消遣解闷的书会先生!怎么是个女的?!” 复又疑惑道:“怎么还戴着面纱?把面纱摘了给我瞧瞧。” 晏怀微心头倏地一紧——赵嫣让她摘面纱!这可如何是好! “还愣着作甚?!快把面纱拿下来,给本县主瞧瞧女先生长什么样儿。”赵嫣见晏怀微一动不动,语气很有些不耐烦。 那边赵清存虽未发话,却也抬眼看了过来,一双深黑的眼睛紧盯着晏怀微,似乎好奇这个颇有气魄的女先生究竟会作何反应。 晏怀微仍是立于原地,动也不动。 赵嫣像是被这个不肯俯首听命的女人气到了,扬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什么脸这么清贵,连本县主都不能看?!” 暖阁内原本已然平缓的气氛倏地又变得剑拔弩张,妙儿和张略在一旁面面相觑。 张略刚想硬着头皮为女先生解围,却见赵嫣三步并作两步从壶门榻上冲过来,一把拽住晏怀微的衣襟,将之拽至赵清存面前。 此刻她气势汹汹,一手按着晏怀微防她挣脱,一手抓住面纱猛然用力扯落。 晏怀微的面纱就这样被赵嫣扯掉了,猝不及防地,她的面容袒露在赵清存面前。 赵嫣却尖叫一声松开手,连退数步跌坐于壶门榻上,像是被吓到了。 ——袒露在赵清存和赵嫣面前的,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这张脸像是被火烧过,其上布满黑黑红红的大片伤疤。 但伤疤都不算什么,更令人惊愕的是,她的鼻、嘴、颊都像是被烧变形了似的,皮肤皴缩,导致五官歪歪斜斜地伏在脸上。 这容颜任谁看了恐怕都会忍不住惊呼一句——天底下竟有人能丑得如此五花八门?! 张略才放回肚里的一颗心霎时间又提到了嗓子眼,他可真怕泸川郡王一怒之下将他拖出去打个五十背花杖——谁让他刚才拍着胸脯向郡王保证这梨娘子貌美如花呢! 贼老天,你想要张略的命你就直说啊! 第3章 所幸泸川郡王并未因这女先生是个丑八怪而将之逐出王府,只命她披好面纱去外面等着。 妙儿领着晏怀微仍回到那间小小的挟屋,从晌午一直等到日头偏西,终于把樊茗如给等了回来。 晏怀微虽未见过樊茗如,可她对这人实则早有耳闻。 犹记当年,赵清存意有所指地当众说自己最厌烦才女之后,没过多久晏怀微便听闻坊间传言,说赵家兰郎接了一位姓樊的女子入府。 那女子便是樊茗如。 直至今日,当她真正与樊茗如面对面站着时,晏怀微感觉自己好像突然明白了,玉骨兰郎为何会格外青睐这位樊娘子。 樊茗如瞧外表不过桃李之年,可说话行事却分外老成,像是经历过许多在她这年纪不该经历的惊涛骇浪一般。 晏怀微只看一眼便知这是个十分讲究的人。但见她上穿一件奢丽的饰金褙子,下着一条彩蝶缀珠裙。明明已经在外面待了整日,可头上梳着的芭蕉髻仍是一丝不乱,发髻两旁的金球簪与居中的花钿钗亦皆端丽雍容。 “恩王身份与众殊,所以王府不赁外人,只签献状。一入侯门深似海,虽说得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可到底失了自在。梨娘子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自然比旁人更明白这层道理……你可要想好了。” 第4章 樊茗如端着一身娴雅模样,将这番话向晏怀微娓娓道来。 晏怀微却毫不迟疑地答道:“劳动樊娘子,我这便签押。” 写罢献状并于其上画押,又收下“身子钱”,这契约便算是立下了。 却听樊茗如又叮嘱道:“你既已签押,从今日起便是府中人。这王府从里到外、从人仆到草木,皆属于恩王。恩王想惩便惩,想责便责,不可有半分忤逆。你可明白?” “我明白。” 这三个字答得仍是无分毫犹豫。 事实上,在秦炀要她混入王府里应外合的时候,她心里便已经有了担当。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儿,既然打算走出这一步,便已有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从前的晏怀微,性子温柔烂漫,但跳江获救之后,她已然不同于往昔。 鬼门关前奔一遭,市井坊间遭讥嘲……过往种种恨事如今反而激得她生出一种什么都豁得出去的勇气。 樊茗如却忽地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梨娘子且放心,王府不是不通人情之地。虽然你面容丑陋,但我瞧你是个伶俐人儿,待过些时日我替你求一求恩王,恳请恩王在府内虞候、押番、待诏等诸人之中为你择一夫婿。届时有恩王的钧旨,我看他们哪个敢嫌你丑。” 话毕,樊茗如唤来妙儿,命妙儿领着晏怀微去晴光斋安顿。 郡王府的外院瞧着也不觉如何,过了中门才知内里别有洞天。 九曲回廊弯弯绕绕,也不知自己穿了几道门、转了几条廊,头都绕晕了,这才终于到得晴光斋。 晴光斋乃府内一处僻静偏院,原本空置着,后来官家下旨命教乐所送歌伶入府,樊茗如便让人将晴芳斋收拾出来给诸伎乐艺人居住。 可赵清存这段时日一直是黯然神伤模样,赵昚所赐歌伶也都被他逐个退了回去,退到最后只剩下两位——再退就不礼貌了,遂留下。 被留下的两位歌伶是一对儿姊妹花,姐姐名唤应知雪,妹妹名应知月。 妙儿领着晏怀微来到晴光斋的时候,这对姊妹花正于屋外竹亭内弦拨琵琶,缓歌低唱。 见人来,应知雪放下琵琶,欣然起身唤道:“妙儿养娘,你来得正好,快来听听我们姊妹新学的曲子词。中秋夜要向恩王献乐,我们想着到时就唱这一支。” 妙儿究竟少女心性,听得此话,拍手笑道:“好极,好极,是什么词?” “是恩王所填,一首《小重山》。”应知月笑答。 妙儿虽只是个女使,可她自入府以来亦曾读书习字,此刻听闻雪月姊妹要唱赵清存的词,遂欢喜上前,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应知雪重新抱起琵琶,转轴拨弦,应知月红牙檀板轻敲,姊妹二人音喉婉转唱将起来: “孤月明明知我思。临窗心绪懒,弄妆迟。清辉如泪泪如诗。天凉尽,红蕤作枯枝。” “秋雨入帘丝。冰轮抬眼望,竟犹蚀。烂柯人旧旧人知。姮娥泣,打落百花湿。” 这唱词本是哀婉的,可应知雪唱一句,应知月和一句,一唱一和间竟将如此幽怨的词生生唱出了一种超尘脱俗的味道。 妙儿听得高兴,正想请女先生品评几句,怎知一转头就见对方浑身颤抖,眼眶通红,像是已被淹没于无尽的悲凄之中。 妙儿唬了一跳,心道恩王这词填得虽好,却也不至于感动成这样吧? 可惜妙儿弄错了,晏怀微这模样不是被感动的,她是被气的! ——秦炀说得果然没错,赵清存剽窃她! 这首《小重山》是她当年嫁为人妇时,因与夫婿不睦,满怀愁绪无处排遣,遂于中秋前夕的凄凉寒夜里搦管写出。 她记得太清楚了,那年中秋佳节的月亮并不圆满。黑云半遮,苍穹昏暗,不一会儿窗外就开始飘落丝丝冷雨,雨水沾湿纱帘,如泪一般。而她在写这首词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赵清存,你怎能如此负心薄情。 可笑现在看来,赵清存何止负心薄情,他简直就是个狼心狗肺的无耻之徒! 我呸! 妙儿扯扯晏怀微的衣袖,将她从回忆中扯了出来,之后又将应知雪、应知月姊妹二人介绍给她。 晏怀微怔怔地逐一应着。 那三人见她神情颓然,以为她是刚入府不惯于此地生活,故而忧悒不乐。三人俱是温柔心肠,也不再探究什么。 妙儿将晏怀微安置在晴光斋的西厢房内,嘱她好生歇息,一切事由明日再说,之后便离开晴光斋找樊茗如复命去了。 是夜用罢飧食,晏怀微一个人坐在这间阒寂冰冷的西厢内,只觉身体也是冰冷的,心绪也是冰冷的,仿佛有万里凛风正凄凄然从她七窍内无情吹过。 恰在此时,忽听得对面厢房传出琵琶和红牙檀板的声音。晏怀微知道,这是那对儿姊妹花又在为中秋夜的献乐而习练。 她们如此俏丽明艳,不像她,浑身死气。 晏怀微起身走向门边,将耳朵贴在门缝上,这便听出应氏姊妹此刻唱的是一首《永遇乐》,只是隔着门墙听不清唱词究竟如何。 在听到《永遇乐》这一曲调的瞬间,晏怀微忽地想起那位曾居住在清波门外的女词人。 临安人附庸风雅,惯爱结社。文人士大夫喜结文社、诗社,市井小民爱结鞠社、绣社。而晏怀微和那位女词人就是在“平湖女子词社”认识的。 那人名唤李清照,旁人皆称呼她为“易安居士”或者“李大娘”,唯独晏怀微撒娇卖俏,使出小姑娘耍无赖的本事,非要将她唤作“大妈妈”。 大妈妈乃临安坊间小儿女对祖母辈或曾祖母辈之人的亲昵称呼。 其实她叫她大妈妈也无可厚非,毕竟她们相识之日,她未及十七,而她却已年近七十。 七十岁的老媪和十七岁的少女,她们之间隔着从东京到临安那样漫长的风霜雨雪,隔着女真人的金戈铁马,隔着无法言说的病起萧萧两鬓华。 彼时她是天真烂漫的江南女儿,而大妈妈却是北人南渡,早已饱尝人生沧桑,亦不再对这世间抱有幻梦与渴望。 “大妈妈写元宵的那首《永遇乐》我特别喜欢,我唱给大妈妈听吧?”少女依偎着老媪,语气满是娇憨。 李清照笑着将写了词句的纸笺递给她,她接过词纸,清了清嗓子,扬声唱起来: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注1) 嗓音清亮婉转如啼鸟,又如谁家痴儿不当心洒了一地珍珠碎玉,泠泠玎玎,魂魄空灵。 这样美的嗓音,恐怕余音绕梁三日都不止。 谁知听着听着,李清照却忽地转开头去,白发皤然的头颅低垂于胸前,双肩颤抖,不肯再看她一眼——她知道,大妈妈哭了。 可她却并未停下歌喉,而是继续唱下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昔年的她只觉这首《永遇乐》曲调好听、文辞瑰美,却并不明白其中痛极、憾极之情。直到现在,她亦经历了劈面而来的风刀霜剑之后,才终于理解了大妈妈那时为何无声恸哭。 ——心焉如割,心焉如割! 大妈妈早已不在人间,甚至离世那会儿,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那时节她刚嫁人不久,与夫婿闹得不可开交,被舅姑以“新妇无礼”的罪名锁在偏院以示惩戒。 老媪已魂归帝所,少女亦不复当初。 思至此,满腔憾恨汹涌,泪水霎时间夺眶而出,晏怀微赶忙将衣袖咬在口中,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对面厢房内,应知雪、应知月姊妹二人还在唱着悦耳的曲调,只是这会儿她们唱的已不是《永遇乐》,而是换了一首缱绻欢悦的《喜迁莺》。忽地又听得两姊妹玩笑打闹的声音,笑声清晰地刮着耳廓,刮得生疼。 晏怀微转身走向床榻,衣裳也没脱就直接躺下,又将薄被拉起来蒙住头。 她躲在被子里,声如蚊蚋般一字一句再次唱起当年那首《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才唱了几句就已经哽咽得发不出完整音声,可她强忍嚎啕痛意,仍用她破碎的、颤抖的嗓音将整首词逐字唱完: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那天夜里,晏怀微躲在她的“帘儿底下”哭了几乎整整一宿,哭到最后已经抽搐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子像灌了铅水,嗓子也像被利刃刮磨,甚至眼睛肿得睁都睁不开。 次晨起床梳洗的时候一照镜子——好家伙,这下更丑了。 第4章 三日后便是中秋佳节。 巳时未至,晏怀微就被应知雪拉着向王府后花园的水月汀跑去。 后花园内有一片小湖泊,其上有亭曰倾心,其东乃水月汀,其西则竹里馆。 今日天公作美,这些日子总是淅淅沥沥的阴雨此刻已全然无踪。人行湖畔,见澄明秋水似镜,浩渺碧空如洗,湖边尚有数株丹桂争芳,灿灿繁花随风飘落于水镜之中。 第5章 这一刹,金樨、碧水、青天,诸色交相,沁人心脾。 晏怀微抬头看了看天,着实是个无雾无云的好天。可想而知,今夜必然月明千里,团栾婵娟。 然而在这样美好的中秋佳节,却并没有谁要与她这个“活死人”团圆。 “想什么呢?” 应知雪见晏怀微呆呆的,忍不住晃了她一下,而后抬手指着水月汀的方向,道:“瞧,姊妹们都在那儿!” 晏怀微顺着应知雪的手向前看去,只见湖畔汀岸上竟有十数名年轻女子正嬉闹不止,看装束模样似乎都是乐伶。 应知雪冲着那边大声喊道:“女先生来啦——” 众女听得此声,“呼啦”一下全拥了过来,刹那间花红缭眼,香气侵鼻。 晏怀微被这些小鸟儿一样扑过来的碧鬟红袖弄得,差一点儿没站稳。 “梨娘子是书会先生,必然极有才学。给咱们填一首新词吧?咱们天天唱那柳三变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全都唱腻了。”领头的女子笑着对晏怀微说。 应知雪抬手拦开那人,道:“别闹腾,快去准备准备,让梨娘子听听咱们唱得如何。” 众女欢笑着答应,又是“呼啦”一下,瞬间散开各去准备,晏怀微这下终于可以透口气了。 “这些……都是府里的人?”她疑惑地问。 明明前儿还听说赵清存将所有伶人都退了回去,只留下了应氏姊妹,怎么今儿就凭空冒出这么些莺莺燕燕。 应知雪摇头笑道:“这些都是教乐所遣来向恩王贺中秋的。太上还没禅位的时候便撤了教坊,以教乐所替代。教乐所不养乐伎,逢年过节要给朝廷献乐时便临时从市井征募,被募之人皆可得一份雇钱。我们姊妹和梨娘子一样,都是自愿入府,也收了王府给的身子钱。但她们不同,待今夜赏月之后,她们便散了。” 话才说完,那边一众乐伶皆已准备妥当,琵琶、洞箫、歌板、觱篥、十三弦、箜篌等诸色齐备。 歌板一拍,乐声响起。众人不再嬉笑,皆神情专注于此番吹竹调丝。 乐声中,应知雪突然凑近晏怀微,悄声说:“那天夜里,我妹妹去给梨娘子送饮子,谁承想却听到娘子在房内哀哭……娘子许是有伤心事不便告知旁人。我今日带娘子来这儿,是想让娘子也能欢悦些。”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像咱们这样卑微的人,生来死去,能得到的东西实在太少。不如就高兴些,尽力讨自己欢心。依我看呐,得什么都不如得一肚皮高兴!” 刹那间,晏怀微只觉鼻子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 这一整个白日,众乐女皆在水月汀为晚间的献乐而排演。至黄昏时分,樊茗如打发人来传话,说郡王入宫赴中秋宴,大约酉末可归,让众人候着。 直等到皓月高悬之际,赵清存终于回到府中——王府家宴这便拉开帷幕。 临安的中秋习俗是要高台宴月、临水放灯,故而为了这登高赏月,家宴设在后花园北侧的文思阁上。 晏怀微并非歌伶,原本可以不去凑这个热闹,她自己也不想看见赵清存那张惹人心烦的脸。孰料家宴快结束的时候,府中女使珠儿突然来找她,说周夫人要见她,请她去一趟文思阁。 “周夫人?”晏怀微急忙戴好面纱,随同珠儿出门。 “梨娘子入府之后还没见过周夫人吧?” 珠儿领着晏怀微去往文思阁,边走边为她解疑:“周夫人听说府里来了位女先生,且是恩王亲口留下的,实在高兴得紧,这便打发我来唤娘子。” 至此晏怀微才知晓,原来这周夫人本是官家赵昚的乳母,后来又照顾赵清存和赵嫣。赵清存受封泸川郡王的时候,官家感念乳母恩情,亦敕封其为外命妇,诏为崇国慈良保佑贤寿夫人。 崇国夫人年近花甲,官家的意思本想将她接入宫内颐养天年,可夫人自己却不乐意——其一嫌宫里拘束,其二放心不下赵清存和赵嫣。 赵清存开府之后便将夫人接了过来,眼下府里的女当家是樊茗如,最受尊奉的则是周夫人。 “夫人是市井出身,说话不太讲究。待会儿无论她说什么,娘子都别往心里去。”珠儿压低声音,好心提醒道。 晏怀微柔声应了。 待得登上文思阁,便见阁内靠窗摆着一张宽大的髹漆云足凉榻,榻上置食案,周夫人和赵清存分坐两侧,樊茗如则手捧白玉茶盏偎在周夫人身边——好一幅其乐融融的“阖家美满”图景。 晏怀微款步上前行礼:“海宁梨枝,问崇国夫人福寿安宁,问泸川郡王熙和康泰。” “好孩子,快过来。”周夫人欢喜地连声唤道。 晏怀微才刚过去就被周夫人握住手腕,拉着她,非得让她坐在自己身旁。 坐下之后觑眼一瞧,这才发现周夫人与那些富贵人家的老妇人完全不同。她十分清癯,浑身上下全无赘态,银发稀疏,面上皱纹纵横——用俚俗之语来形容,这是个颇有精气神儿的小老太太。 “听阿如说,你脸上有伤?唉,可怜见的,摘下面纱让老身瞧瞧。”周夫人慈爱地说。 也许是这老太太慈眉善目,比之赵嫣的跋扈,让人舒服许多,故而晏怀微顺从地摘下了面纱。 “哎呀呀,这是被火烧了吧?这得是多大的火,能把人烧得这般?!”一看见她的脸,老夫人瞬间惊呼起来。 晏怀微低下头以手轻掩面上伤疤,想到适才珠儿提醒她的“夫人说话不太讲究”,心里忽地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听周夫人一声长叹:“瞧这可怜孩子,怎么能丑成这样!” 晏怀微:“……” 这话说完,老夫人又忽地抬手点着赵清存,道:“老身若是没记错,你从前也是这般丑。你那会儿天天弄得一身脏灰,狗见了你都嫌。” 复道:“你是不是看她丑得惹人怜爱,这才留下她?老身知晓,你就好这一口。” 又道:“依老身之见,你们正可做成一对丑鸳鸯。哎,不妥,鸳鸯哪有丑的。你们就做成一对丑山/鸡/吧……” “大媪!” 周夫人兴致勃勃地念叨着,正准备继续“语出惊人”,就听赵清存抢在她换气的间隙发出一声急喝。 “怎么了?”周夫人面露疑惑。 “大媪吃些果子吧,这是官家特意嘱我带给大媪的月夕宫饼。”赵清存从食匣中捏起一块金黄色的圆饼子,放在了周夫人面前的青瓷碟内。 他的神色仍是颓唐倦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赵清存此刻是在强打起精神应付周夫人。 周夫人捏起那块宫饼瞧了瞧:“唉,官家竟还惦念着老身……老身也惦念官家……” 边说边咬了口宫饼,仔细嚼起来。 眼看这块赵昚御赐的饼子终于堵住了老夫人的嘴,阁中诸人皆长舒一口气。 教乐所遣来的歌伶们各持乐器坐在阁内下手处,适才已唱过了苏大学士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眼下由应氏姊妹领头,唱起她们已排演过许多遍的那首《小重山》。 “孤月明明知我思。临窗心绪懒,弄妆迟。清辉如泪泪如诗。天凉尽,红蕤作枯枝。” 此曲唱罢,樊茗如浅笑着说:“三郎这词填得实在是好,闺怨凄情惹人泪眼。” 赵清存的眸色却愈发黯淡,懒声答道:“不过是首上不得台面的代言之作罢了。”(注1) “若说代言之作,真宗时的那位柳耆卿确是当之无愧的大家。妾觉得,三郎这首亦是妙极,细品之下亦有柳耆卿之神采。”樊茗如像是还在回味适才的唱词,若有所思地说。 赵清存却薄唇紧抿,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不好……” 眼看着这对儿狗男女当着自己的面将自己情真意切所撰词句说成是代言,还在那儿你夸我谦的,晏怀微差点满口银牙咬碎! 忍不下去了! 真是一点儿也忍不下去了! 她简直恨不能揭竿而起,给赵清存来个原地造反! 正思量着该如何报复的时候,慢吞吞嚼完一枚宫饼的周夫人许是有些干噎,伸手去拿食案上放着的一盏冷酒。 赵清存急忙抓住老夫人的手,道:“大媪,夜寒酒凉,盪些温酒来吃。” 樊茗如“解语花”一般,立刻对下人吩咐道:“快去盪些酒来。” 不过片刻,就见妙儿捧着个玳瑁盘走了过来,盘中放着一盏白瓷海棠杯,杯中酒液腾腾地冒着热气。 晏怀微一看那热气,瞬间计上心头——这酒是刚盪好,拿来泼赵清存再合适不过! 只见她立刻化身“解语花第二”,几步上前接过妙儿手中玳瑁盘,转身向着云足榻走去。 她心里算计得好,待走到赵清存身边的时候假装失手,将整杯烫酒全泼他脸上。今日中秋佳节,且有老夫人在这儿,赵清存就算被酒泼了,恐也不能将她如何。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大蒜。 第6章 适才家宴布菜时,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掉了一枚蒜瓣在地上,之后又是献乐又是闲聊,也没人留意到。这下可好,那瓣油乎乎的蒜刚好就被晏怀微踩到了。 “啊——!” 晏怀微脚下猛一打滑,玳瑁盘同着盘上海棠杯一起脱手向侧边飞去,而她自己则狼狈不堪地扑摔在赵清存身上。 樊茗如登时怒喝一声:“怎不长眼!” 晏怀微欲哭无泪,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碰到赵清存,想从他身上爬起来。孰料还没爬两下,忽觉右耳一阵剧痛,竟是被人扯住了耳朵。 忍着右耳的疼痛,晏怀微努力向疼痛传来的方向瞥去——扯住她耳朵的人并非樊茗如,而是赵清存! 堂堂郡王竟公然扯女先生的耳朵!这是……已经被气疯了?! 可赵清存的模样却并不像发怒。 他仿佛在脸上开了间杂货铺子,错愕、慌乱、悲伤、欣喜、恍然大悟……诸般情绪异彩纷呈地堆在面上,却又在反应过来的瞬间,“砰”地一声关起心门,须臾恢复清寂模样。 但他却没放开捏在晏怀微耳垂上的手。 晏怀微姿势别扭地被赵清存拎着耳朵,只觉自己腰都快断了。 片刻后,赵清存转头问樊茗如:“梨娘子已写了献状?” “写了,身子钱也给了。” “给了多少?” “给了一百张会子并一匣七十枚十二两半的银铤子。”樊茗如颇有当家主母姿态,如数家珍般答道。(注2) 赵清存忽地挑了一下唇角,面上电光石火般闪过一刹朦胧莫测的笑意。 ——写了许身王府的献状,也收了身子钱,这人就已落入他股掌之中,可任凭他揉捏摆弄。 此刻,他的手指仍停留在女先生的耳垂上,在明确了眼前女子已经属于王府之后,意味不明地摩挲了两下。 晏怀微被这暧昧的摩挲弄出一身鸡皮疙瘩。 赵清存却似陷入沉思般静默着,良久之后,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可说出的话语却让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甚至惊得樊茗如直接将手中茶盏扣在了自己裙子上。 他说:“梨娘子,月圆人亦圆,今夜便由你来服侍枕席吧。” 顿了顿,又淡淡地补了句:“共赴巫山,同欢云雨,莫耽搁了。” 第5章 被带去沐浴更衣的路上,晏怀微心想:“要不现在就跑吧……” 可她顾看左右,一群女使簇拥着她,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了两名院公。 濯发洗身的时候,晏怀微又想:“要不现在跑吧……” 可她悲哀地发现,自己不仅披头散发,甚至连衣裳都没穿齐整。 梳洗罢,晏怀微被府中女使伺候着,从头到脚换了新装束,之后便被送到了赵清存的寝院。 独自坐在卧房里的时候,晏怀微又想:“这下非跑不可,再不跑就迟了!” 可当她快步跑向房门时,门却突然被推开,赵清存走了进来。 完了……跑不掉了…… 赵清存已脱去公服,换上一身素净衣裳;幞头亦已摘去,头发懒散地束于脑后;看样子似也是刚濯洗过,身上还拢着些迷离湿气。 这片缭绕的湿气,衬得他眉心那瓣兰花愈发艳丽惊人。 “做什么去?”赵清存看着这个想往屋外跑的女先生,冷声问道。 声音凉飕飕的,伴着秋夜寒风直往衣裳里钻,晏怀微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赵清存回身闩上门,而后便一步步向晏怀微走来。 他走一步,晏怀微退一步,再走一步,再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 晏怀微被榻边的床踏子绊倒,不提防摔在榻上。她迅速撑起身子,回头看着赵清存。 赵清存立在榻边,也垂下眼眸看着她。 此刻屋内烛火荧荧,明暗摇曳之间,令人只觉满室幽玄迷离。 赵清存的眸色在夜烛的映衬下变得格外深邃,宛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海。海面不显一丝波澜,可深处究竟藏着怎样的暗欲和幽思,任谁也摸不清。 海水已经向晏怀微漫了过来,很快,她就会被淹没其中。 可晏怀微不想坐以待毙! 她看准时机一跃而起,向着屋门冲了过去! 怎知才冲两步就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双足几乎离地,连拖带拎地将她往床榻边拖去。 晏怀微忍不住惊呼:“你放开!” 耳畔却传来赵清存低沉的嗓音:“入府的时候没学过规矩?” “疯子!”晏怀微脱口骂道。 赵清存轻笑一声,语气忽地变得恶劣讥讽:“叫,大声叫,把人都叫来。来看女先生在榻上杂扮嘌唱。” 晏怀微的眼泪瞬间便淌落下来。 赵清存身姿颀长,手臂力道也大,晏怀微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三两下就被拖至榻边。 再下一瞬,二人一起倒在榻上。 晏怀微感觉自己的双手被对方反剪在身后,面朝下被压在锦被上……霎时间,恐惧和委屈一起涌上心头。她用力挣扎,换来的却是更有力的遏制。 至此已明白自己反抗不了,于是她便只能哭着在心里一遍遍地把赵清存千刀万剐。 剐到第三遍的时候,晏怀微突然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力道卸了。 她不可置信地仔细感受了一下,果然,除了腰还被对方箍在怀里之外,手臂和腿上的力道竟然全都不见了?! 晏怀微咬牙忍住啜泣,小心翼翼地将脸从锦被上挪出来,在看到烛火的一刹,五感也随即清晰。 赵清存躺在她身后,与她紧贴在一起,手臂用力箍着她的腰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既然对方突然不动了,晏怀微也不敢乱动,更不敢再挣扎,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惹他发疯。 于是乎,二人便以这种看似缱绻实则别扭的方式紧抱着躺在榻上。 屋内阒寂无声,忽听得烛台上那小半支蜡烛在将死之时爆出一阵“哔剥”。烛焰遽然升高,明彻方寸,而后蜡炬成灰——这支夜烛已将自己的一生哭完。 烛火熄灭,黑暗当头罩下。 不过黑暗并没持续多久,因为此夜乃中秋良夜,此时也正是天心月圆的好时辰。 月亮透过窗纸,将清辉递入屋内。照出床幔朦胧,帷幔内一对儿鸳鸯偎在一处,谁也不动一下。 晏怀微能感受到赵清存的呼吸落在自己颈畔,他身体上的热度也透过单薄丝衣过到自己身上。 衣衫柔滑,呼吸却滚烫。 晏怀微咬着下唇,刚才的惊恐与委屈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紧张和诧异。她弄不懂赵清存究竟想做什么,甚至昏头昏脑地想,既然你已经没心情了,能不能放我回晴光斋去? 可赵清存却不肯放手。 他太过用力地将她搂在怀中,以至于她被搂得难受,实在受不了便轻轻挣扎了一下。 “别乱动。”赵清存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音色却十分诡异,像是在极力按捺什么。 他以为自己已经藏好,却不知晏怀微敏慧非常,只一句便听出来了——赵清存不是在按捺/欲/望,而是在极力藏住喉中哽咽。 他这是……哭了?! “不可能,不可能,肯定是我听错了。”晏怀微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也许是发现了对方被自己箍得很不舒服,赵清存随即将手臂的力道放松了些,又伺弄着让晏怀微也躺好。待对方不再那么僵硬时,他又从身后抱住她,还将脸抵上她的肩头。 没一会儿,晏怀微忽觉肩头变得湿漉漉的,而赵清存似乎在微微发抖。 终究还是没忍住这该死的好奇心,晏怀微万分小心地伸手朝自己肩上摸了一把。这一摸便摸到了赵清存的脸,也摸到了满脸清泪。 ——他竟然真的在哭! “我都不哭了,你哭个什么劲儿!猫哭耗子假慈悲!”晏怀微在心里愤恨地想。 “你别哭早了。等我找到你的秘辛,再将之拿给秦衙内,到那时候有你哭的!”她又想。 其实早在二人初见之时,晏怀微就十分敏锐地察觉到,赵清存身上背负着团团迷雾。 揭开谜底也许关乎生死,也许无足轻重,但赵清存却将一切都掩饰得很好。渐渐地,他身上笼罩的迷雾与他的灵魂融为一体,让人再也看不透、猜不明。 ——他并非隐匿迷题之人,他已然成为迷题本身。 正在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晏怀微忽觉身后那男人又一次抬手摸向她的耳朵。 微凉指腹从耳廓滑过,又柔又痒,而后停在耳垂上,缓慢摩挲,像是在抚摸一段令人神伤的旧事。 黑暗中肌肤的触感过于清晰,晏怀微被弄得浑身别扭,只觉衣衫下鸡皮疙瘩出了一层又一层。 片刻后,赵清存复又环住她的腰,在她耳畔轻声说:“睡吧。” 说完这话,他便再没了动静。 第7章 经过这又闹又摸好一番折腾,晏怀微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了,为何这些年来赵清存一直不近美色。 也许是因为他自己生得太好,所以旁人无论如何惊艳,在他眼里也都不过如此罢了。时日渐长,他的口味就发生了变化,变得压抑、扭曲、可怖。 至如今,他已完全颠三倒四,不辨妍媸。 对!肯定是这样! 他不辨妍媸! “赵清存不喜欢美人儿,他喜欢丑八怪!” “赵清存这个疯子!” “赵清存,恶有恶报,你等着吧,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晏怀微在肚子里叽里咕噜地骂着,边骂边祈求上苍庇佑,让她能快点找到可以使赵清存身陷囹圄的证据,省得再受他这般折磨。 原以为被自己讨厌的人抱着,铁定是睡不着的。可谁知,大约是房内燃着的安息香起了作用,没一会儿晏怀微就开始上下眼皮打架,再之后便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梦中。 在梦里,她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春日,遥见西湖柳枝飞烟,山寺乱花迷眼。 她立刻便认出来,这是绍兴二十年的春天,是她和赵清存的初遇。 这时节,官家赵昚还未践祚,只受封为普安郡王于宫外开府。他本是赵构的远房侄子,只因赵构在扬州的时候被金兵吓破了胆,再也无法生育,这才将他从嘉兴接来临安。 赵清存在赵昚出閤开府之后也来到临安,作为普安郡王之弟,领了个承信郎的虚职。 承信郎乃原三班借职,又称“小使臣”,属于无执掌的武阶官,多授于外戚、宗室等人。 依大宋祖宗旧制,赵家宗室子被分为五服内近属和五服外疏属,近属之中受封亲王、郡王者不得随意往来或结交朝中官员。其时普安郡王赵昚正与恩平郡王赵璩争夺东宫之位,遂愈发行止谨慎,不敢有丝毫逾矩之处。顺理成章地,平日里便由承信郎赵清存出门替赵昚打点事务。 赵清存的官位虽是个不太拿得出手的虚职,可他在临安的美誉却是实打实的。 盖因此人年纪虽轻却不浮躁,待人接物沉稳大度,处事圆融如珠,又加之其容颜俊美无俦,故而引得城内闺秀们皆芳心暗许。 而此时的晏怀微在临安亦小有名气,年方及笄的她于巷里闾间有着“闺阁才女”之美名。 她和赵清存的初遇乃是在西子湖畔的梅岗园内。 梅岗园的主人是咸安郡王韩世忠。这位曾被誉为“中兴四将”之一的韩将军,眼下已被朝廷收去兵权,赋闲在家。 大约是年纪大了就喜好玄理清净,韩将军致仕之后就带着夫人一起搬去了东马塍的梅岗园。 韩世忠的夫人便是坊间赫赫有名的巾帼英雄梁红玉,其时进封杨国夫人。(注1) 梁夫人与韩将军不同,她不喜欢老庄的玄言妙理,她喜欢的是临安府青葱年华的小儿女们。 故而年年春上,梁夫人都要在梅岗园设宴,专邀临安府才貌俱佳的公子丽人来赴这“春日宴”。 这一年的“春日宴”,晏怀微和赵清存都在受邀之列。 二月的西湖乍暖还寒,花朝将至,东马塍的梅花开了漫山遍野。远远看去,梅花依偎着山色,红白交映于枝头,佳处无可言说。 隔着如澜梦境,晏怀微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便是在那次春日宴上,她做了一件异常大胆的事。 后来每思及此,她自己都有些弄不懂自己当时究竟是着了什么魔,怎能做出那种胆大妄为之举。 第6章 梁夫人今岁已至不惑之年,本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英豪,却因开年时生了场大病,眼下虽已能起身行走,却仍是病恹恹的。 春日筵席结束后,她邀请小儿女们一同赴园赏梅。 梅岗园实在太大,展眼望去,宛如玉皇东君在这山野间扔下一把火,烧开了漫天漫地的红梅。 由这些来赴宴的公子佳人们陪着,梁夫人在梅林中却只徐徐走了小半里便觉疲惫不堪。 随行的女使赶忙于梅花树下铺开交椅,伺候着夫人于椅上歇息。红颜绿鬓的女子们皆围坐夫人身边,看花饮茶,再说些闲话。 说着说着便又聊起二十年前的黄天荡之战。彼时韩世忠率八千水师抵御来势汹汹的完颜宗弼十万大军,而梁夫人则于战阵前亲自擂鼓助战。 在死生莫测的战场上,她一袭红衣似焰,眺望着交战艨艟,奋力挥舞手中战槌。 “砰!砰!砰!” 声声战鼓震得人热血如沸,亦惊动天地间所有不屈不折的灵魂。 晏怀微坐在一株梅花树下,听夫人说着当年,听了一会儿忽觉面上濡湿,抬手一拭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是泪流满面。 坐在晏怀微旁边的是太学司成家的女儿周凤娘。她见晏怀微偷偷抹泪,忍不住大声笑道:“夫人快看,晏家元娘又哭了!真是个爱哭鬼!” 这一嗓子喊出,在场十几双眼睛“唰”地一下全看向晏怀微,直把晏怀微看得恨不能挖个地缝钻进去。 梁夫人慈爱地笑道:“晏小娘子多愁善感,本是好事。可惜颖慧之人多为情所伤,只盼晏小娘子莫受此劫才好。” 听闻此言,晏怀微顶着诸人或探究、或审视的目光起身向梁夫人行礼:“多谢夫人教诲。” 教诲也诲了,道谢也谢了,可那十几双眼睛却还有一大半粘在晏怀微身上不肯离去。 在场诸人大多数都听说过晏怀微的名声。乃因去岁端午节时,御街上的徐家扇子铺出了几款时新山水花鸟团扇,并大肆宣扬乃“大宋第二才女”晏樨所绘。 大宋第二才女……真是好大的口气啊! “什么东西,也敢自称大宋第二才女?!”户部尚书家的千金如是说。 “为了卖几把破扇子,自吹自擂至如此地步,忒不要脸了!”光禄寺少卿家的女儿这般道。 这下可好,才女的名声是扬起来了,扇子也卖出去了,然而嫌厌和嫉妒却也为晏怀微尽数招来。 此刻晏怀微正被这些不算善意的目光盯得不知该怎么办时,却见梅林小径上,女使领着一位年轻郎君向这边走来。 那郎君一身天水碧色,拂枝而过时不意落花满肩,远远看去,清而不凛,润而不涔。 行至近旁,那人向梁夫人见礼:“小可来迟,还请夫人宽恕则个。” 梁夫人指了指在场众人,笑应道:“来了便好。今日若是承信郎不来,这些美娇娘怕是都要失望而归了。” ——承信郎,赵珝,赵清存。 赵清存的到来无意中替晏怀微解了围,那些如青蝇般盯在女子身上的目光此刻尽皆转向男子。 今日之前,晏怀微从未见过赵清存,可他的名字却已是如雷贯耳。 临安府的百姓们茶余饭后总爱谈论赵家三郎如何倜傥清贵,以及他眉心那瓣兰花如何惊艳。又说城西花蕊楼那个眼高于顶的歌妓林伊伊特意为他填了一首《蝶恋花》,还为他取了个“兰郎”的雅号,没几日这雅号便传得整个临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刻赵清存温和地笑着,谦谦如玉,落座于一株梅花树下。 那梅树距晏怀微不过三五步,晏怀微趁人不注意偷眼眄去,谁知却正撞上赵清存的目光。 四目相交,晏怀微的心差点儿没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火速收回目光,佯装无事发生。 不过这短暂的对视却也让她看清了,对方眉心果真有一瓣兰花印记——兰花惹在郎面上,亦惹得娇娘心跳不止。 春心惊动,似着魔一般。 又闲话几句家常,梁夫人便令诸人自去梅园随意闲逛,莫要太拘束;独留下赵清存,代韩将军向他询问普安郡王赵昚之景况。(注1) 那边娉婷女儿们三三两两向着梅林深处走去,彼此呼朋引伴,却无人与晏怀微一道。 晏怀微明白,自己这是被排挤了,遂有些忧悒地转身往众人的反方向走去。她今日来赴宴,因想着路途远,为了省些雇轿钱就没带家中女使。这会儿孤零零一个人,心内已是后悔至极。 行不多远忽看到前方有座山亭,匾额上题“留书亭”三字。 晏怀微走进亭内一看,但见石案上摆着整整齐齐的文房四宝。最奇的是,石砚旁那盏龙泉青釉水注内居然是装满水、随时可以研墨的! 亭名“留书”,亭内还备了笔墨纸砚……聪慧如她,稍一想便明白了——这亭子恐怕是韩将军炫耀风雅,每有客至,便邀于此地赏景题诗。 晏怀微见四下无人,心里忽地有些痒,很想写点什么。为适才令她心魄惊动的一个人,也为她自己到现在仍在狂跳不止的一颗心……总该写点什么。 于是她挽起袖子,铺纸、研墨、搦管,之后略作思忖便填出一首正调《相见欢》。 谁知刚放下笔,纸上墨迹尚未干透,就见周凤娘拊掌大笑着从一株梅树后面跳了出来。 第8章 “好啊!从刚才我就发现你不对劲儿!我说你怎么不和咱们一起赏花,原来是躲在这儿伤春悲秋呢!让我看看你写了什么?” “没什么!” 晏怀微被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唬得呼吸一滞,手忙脚乱想捂住自己的词稿,却不提防被周凤娘猛推一把,踉跄着倒在旁边。 周凤娘抢过纸笺一看,瞬间笑得更大声了:“晏樨,我竟不知原来你是个如此不要脸面之人。啧啧,我拿去给梁夫人瞧!” 话毕,周凤娘拔腿便跑,也不管晏怀微在她身后苦苦央求。 晏怀微急得没奈何,只好提着裙摆追了过去。 待跑回适才闲聊之处才发现,梁夫人和赵清存身边竟围着许多佳丽。 刚才明明已看到诸人去了梅林闲逛,原来竟都是作假——这些姑娘们见承信郎迟迟不至,遂皆找借口返回原处。 “夫人夫人,请您瞧瞧,这是晏家元娘刚写的,好不知羞耻。”周凤娘气喘吁吁地跑至近前,将那一纸《相见欢》呈给梁夫人。 梁夫人尚未接过,中途就被另一只手给截了过去——殿前司都虞候家的女儿秋敏,这也是个娇惯跋扈的主。 秋敏拿到词稿便大声读了出来: “今朝多谢春风,付情衷。方始心田植下遍山红。” “神女梦,川江共,寄平生。偷怨观花人去暮云空。” 她一读完,众人尽皆掩口窃笑,笑声被一种既兴奋又鄙夷的复杂情绪包裹着。 “你一个女儿家,竟敢用楚襄王与高唐神女的典故,真是一点儿不知道害臊,”秋敏嫌弃地将词笺丢回晏怀微身上,“夫人,您说呢?” 谁知梁夫人却和蔼地笑道:“这首词倒是让我想起前朝李义山的那首《无题》诗——‘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晏小娘子眼下正值锦瑟年华,敢爱敢恨,如此甚好。况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若有心仪君子便说与他知,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她这话说完,众人这才蓦然忆起,当年梁红玉便是于众多宾客中一眼看上了韩世忠,并主动与其结为夫妻,乃世间少有的敢爱敢恨之人。 “不知晏娘子这首娟秀之作,是写给哪位郎君?”人群中有好事者问。 或许真是一颗心着了魔,又或许是梁夫人那句“若有心仪君子便说与他知,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之事”既像宽慰又像蛊惑。总之,晏怀微觉得此刻的自己好像站在一方海崖边,心潮随骇浪起伏,忍不住想要跳下去赴一赴这险境。 “写给承信郎。”她似疯了般脱口答道。 话一出口,人群中瞬间荡起道道波澜,有人惊呼,有人惊叹,有人惊愕。 梁夫人却笑得合不拢嘴,扭头对赵清存说:“承信郎,我们临安的大才女晏家元娘作了首长短句给你,你是收还是不收?” 众人的目光再次汇聚于赵清存身上,所有人都在等他回答——接受,亦或是,拒绝。 而此时此刻的晏怀微,已没了刚才那一刹那的神勇。在等待赵清存回答的罅隙,她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双脚离地,眼前是白茫茫一片,连呼吸都忘记。 赵清存向晏怀微和梁夫人分别揖礼,道:“诗词唱酬,古来便是风雅之事。既然晏家娘子作了这首《相见欢》,小可便斗胆步韵一首,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梁夫人欢喜地吩咐女使:“快去准备笔墨。” 正如赵清存所说,诗词唱酬乃古往今来十分常见的文人雅事,不过在赓和时却有许多桎梏。 首先便是和词须与原词使用相同词牌,其次便是用韵的讲究:使用同韵部但不同韵字的,称之为“依韵”;使用同韵部、同韵字但顺序不同于原词的,则称为“从韵”。 而赵清存,也不知为何,他居然选择了和词当中最难的一种——“步韵”,即和词与原词不仅词牌相同、韵字相同,甚至韵字的使用顺序也完全相同。 待笔墨备好,众人便见赵清存搦管写下: “千劫难老东风,念由衷。吹醒苍山白水万枝红。” “槐安梦,香尘共,眷浮生。不见湖心凉月影空空。” 待他作完这首《相见欢》,梁夫人轻吟词句,忍不住赞叹道:“晏娘子用高唐神女之妙,承信郎对南柯太守之奇,实在是美哉。” 众人也随之喝彩,唯独晏怀微一言不发地看着赵清存所和《相见欢》,心里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失落。 不擅词道者自是看不出,可她却一眼就看明白了,赵清存这首步韵,端的是个圆润空洞、滴水不漏,说了一大通浮生空空的废话,却让人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内心究竟是何想法。 梁夫人要他应答女子芳心,他便选择以文人酬唱来应答,真是审慎至极。 他这人就如同长夜深静的窗牖旁,忽地漏进一片清清凉凉的白月光。可月光对这世间是既不推拒也不亲近的——它对待天下一视同仁地有礼,又一视同仁地疏离。 那天的春日宴结束后,晏怀微坐着雇来的轿子,闷闷不乐地回城去了。 筵席上的胆大妄为之举,现在冷静下来仔细一回味,登时便让她羞得无地自容。只觉后背猛然泛起一阵潮热,汗都要流下来了。 人人都说赵三郎为人处事不露声色,今日一见当真如此。 忽然想到自己那句“神女梦”的出处,确如梁夫人所言,乃出自李商隐的《无题》。她最爱那句“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而赵清存的回答似乎亦映照此句,他说香尘浮生皆槐安一梦罢了。 转念又想到李氏无题诗的最后一句——“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简直就像谶语一样不吉利。 于是年方及笄的少女扁着嘴,气呼呼地嘟哝了一路:“写什么无题诗……李义山真是惹人厌……以后再也不读他的诗了……回去就把书烧了……全给他烧了……” 好嘛,她就这样把气撒在了已经过世三百年的李商隐身上。 第7章 晏怀微家住在御街西边的积善坊保康巷,从东马塍往积善坊走,正好要路过花蕊楼。 花蕊楼乃临安十大酒楼之一,其名气和规格虽比不上故都东京的白矾楼,但也是人尽皆知的飨燕风雅之所。 轿子从花蕊楼门前经过时,鬼使神差地,晏怀微打起帘子向外看去,这一看便看到赵清存的马车停在花蕊楼外。 晏怀微的心又是一滞,突然想到“兰郎”这雅号便是花蕊楼的伶人林伊伊为赵清存取的。 “停轿!”晏怀微向外喊道。 “小娘子这是怎么?这儿离保康巷还远着呢。”轿夫疑惑地问。 “你们在此地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完,晏怀微提起裙摆,小鹿一样“噔噔噔”地跑进了花蕊楼。 入得楼内,却见四下宾客往来,热闹得天旋地转,根本找不到赵清存的人影。 旁边的量酒博士见这青葱少女立在那儿,宛如一颗明丽清亮的星子,赶忙笑着上前为她引座:“小娘子是一人来?亦或是约了友人?若嫌大堂嘈杂,可以去楼上的济楚阁儿。” “承信郎在何处?”晏怀微开门见山问道。 量酒博士见她打听赵清存,语气忽然变得暧昧起来:“承信郎可是咱们花蕊楼的常客,与林娘子最是交好,眼下正在林娘子的小厢内饮酒作诗。” 说完这话又乐呵呵地补充道:“当年白矾楼上李师师婉转歌喉,今日花蕊楼内林伊伊红袖添香,皆是佳话啊佳话……哎,小娘子怎么这就走了?” 晏怀微耳听得什么李师师什么林伊伊,再不问一句,转身就跑出了花蕊楼。 她今天真是疯魔了,一桩桩做鲁莽事,一次次给自己添堵! 那赵清存究竟与她何干?他那好大翁与李师师琴瑟和鸣,他有样学样,这又与她晏怀微何干? 半文钱关系都没有!她可真是上赶着自己给自己找气受。 待回到保康巷已是月上柳梢头,母亲张五娘和小女使玲珑正站在家门外等她,二人望见轿子便立刻迎了上来。 “眼瞧着天都黑了还不回来,可急死个人。”张五娘一边埋怨着一边亲手将女儿扶下轿。 玲珑在一旁打趣:“姑娘若是再不回来,咱们娘子恐怕就要去找韩将军要人了。” “咱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去那样大的人家做客,我自然是担心。”张五娘佯怨道。 晏怀微见母亲和玲珑都在等自己,心内欢喜,遂软绵绵地唤了声:“阿娘。” 母女二人相扶着往院子里走,母亲问她:“肚子饿了不?” “饿得不行了。”女儿撒娇道。 母亲便笑:“阿娘给你煮了热乎乎的鱼羹,玲珑去丰禾楼给你叫了酒蒸鸡,又跑去新宫桥你最喜欢的朱家元子糖糕铺买了桂花糕,就等你回来吃呢。虽则阿娘平日总说饭只能吃七分饱,但今儿你累了一整日,可以敞开了吃。” 第9章 晏怀微黏糊糊地偎着母亲,想到母亲和玲珑专为她准备了这么多好吃食,只觉白日里受的那些排挤和委屈霎时间便一扫而空。 什么承信郎,什么赵清存……他谁呀?不识得! 待回到房内将肚儿吃得饱饱,困意便沿着眉梢爬了上来。晏怀微把一双俏丽的杏核眼微眯起来,懒洋洋的像只小狐狸。 张五娘瞧着女儿娇俏模样,越瞧越喜欢,遂牵了她的手,母女二人来到窗牖下坐着。 初春的夜晚虽仍是料峭,可晚风却吹得很慢。 新月斜斜地挂在半空,月辉是淡的,星子也是淡的,一切都是散漫的味道。 晏怀微抱着母亲的手臂,又将头枕在母亲肩上,鼻尖嗅到母亲身上暖融融的香气,舒服得真想立刻睡过去。 “等你嫁了人,要侍奉舅姑,可就没有如今这般清闲自在咯。”张五娘轻叹口气,半喜半怜地说。 “我才不嫁人。”晏怀微慢吞吞答道。 “又满嘴胡话。怎么着,一碗酒蒸鸡便把你吃醉了?”母亲笑着打趣她。 晏怀微把头往母亲怀里一拱,糯糯地问:“阿爹怎得还不回来?” “你阿爹这一趟去建康出公事,估摸着还得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晏怀微的父亲晏裕眼下在秘书省担任正字一职。 此官本为正九品下,元丰改制之后定为从八品,自绍兴五年起又与秘书省校书郎一并定员十二人。莫看它只是个小小的职事官,所任者尽皆高才博学之士。 晏裕乃建炎四年庚戌科考二甲,赐进士出身,之后擢入秘书省,其间几波宦海沉浮,最终在这正字的位置上算是稳了下来。 说到父亲晏裕,张五娘像是想起了什么难为情的事,忽然变得有些嗫嚅。 “阿娘这是怎么了?”晏怀微十分敏锐地察觉到母亲情绪上的变化。 “樨儿,你阿爹去建康之前特意交待过我,让我问问你……” “问什么?” 张五娘思忖片刻,终于还是说道:“齐耀祖……他之前向咱家提过的那事,你觉得如何?” 一听“齐耀祖”这名字,晏怀微原本懒散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开。 她坐正身子看向母亲,蹙眉道:“没来由拿他出来扫兴!” 张五娘却又问一遍:“你觉得他可以不?” “弗来塞!”晏怀微恼得家乡话都憋出来了。 齐耀祖是个颇有些银钱的商贾,家住安荣坊。齐家主要经营酒肆,脚店遍布御街、新街等各处。 初时也不知这人是怎么回事,反正自去岁开始,他见天儿赶着来讨好晏裕。 好巧不巧,安荣坊恰就在秘书省公署对面。这边放衙鼓刚敲响,那边齐耀祖就已经等在公署门外,待得晏裕出门,便邀他要么去吃酒,要么去捡点清玩。 晏裕平生既不喜美色也不求升官,他兴致惟二,一是豪饮美酒,二是把玩金石,怎知这两样喜好竟全被齐耀祖琢磨透了。 可晏裕也不傻,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个秘书省的从八品小官,又不是什么两府三司,犯不着旁人如此尽心讨好。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二人来往些时日之后,晏裕便主动向齐耀祖问及内由。 那人这才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他看上了晏怀微,想娶她为妻。 晏裕一听这话登时大喜过望。想他一个小小的秘书省正字,俸禄微薄,升迁无望,眼看着女儿已到出嫁年纪,可他家却又备不出丰厚嫁妆。临安府那些王孙贵胄自然是高攀不起,现如今若能攀上这么个有钱的主儿,不仅嫁妆好说,甚至下半辈子一家人全都可以吃穿不愁了啊。 他立刻将这好消息告诉了张五娘和晏怀微。张五娘也觉得这门亲事挺好,谁知晏怀微却咬死不同意。 晏裕好说歹说都没能说服女儿,遂于公差之前将此事交给了张五娘,让当娘的去劝劝女儿。 “我瞧那齐耀祖模样颇为周正,和善又懂礼数,你怎么就是看不上人家?”母亲将女儿拉进怀里,给她顺了顺气。 晏怀微很想告诉母亲,那人初次来家中拜访时就曾偷摸她手,后来又偷扯她裙裾。如此种种,实在不是正人君子之所为。 可她想了想,终是难以启齿,遂气呼呼地小声嘟哝道:“……他品行不端。” “他如何就品行不端了?”张五娘奇道。 “我打听过了,他仗着自己有钱,眼下在临安光外室就置了四房!”晏怀微愤慨地说。 谁知张五娘一听这话却笑了:“傻姑娘,他虽有许多外室相好,可唯独对你不同啊。他并未将那些外室接入家中做小姨娘,又费了这么大的心思结交你阿爹,就是一心想娶你过门,这不正说明他心里有你?再者说,男人纳妾置外室皆世间常事,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在这世上,你想寻个与你情深似海、对你一心一意的人,那可是比登天还难!最好就是睁只眼闭只眼,两下里相安无事。你只管享受你的荣华富贵,何苦较真。” 晏怀微耳听母亲娓娓相劝,也不知怎得,只觉心绪愈发烦闷。 母亲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可这道理……这道理越听越让人愤懑,越听越憋屈。 “何苦较真”这四个字像锁链一样勒在她心上,勒得血气直往头顶冲。 为何女人就不能认认真真、清清楚楚地活着?为何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为何一定要打断自己的脊梁骨去换个所谓的夫妻和睦? 这算什么狗屁事! 张五娘见晏怀微蹙眉咬唇再不发一言,心知今夜的劝说又失败了。但她不想逼迫女儿,她想,反正时日还长,之后再慢慢劝说,女儿这么懂事,总会说通的。 于是她抬手在晏怀微头发上抚了抚,道:“天色不早,你今日赴宴也累坏了,去睡吧。” 晏怀微躺在闺房的床榻上时,仍觉脑中乱糟糟,一会儿是可望不可即的承信郎赵清存,一会儿又是妹妹长妹妹短叫得黏腻的齐耀祖。 还记得有一次齐耀祖来家中拜访,带了许多珍贵的金石字画。晏裕见奇珍难得,便将她从闺房唤了出来,三人一同欣赏。 齐耀祖一心想讨好她,寸步不离地围着她打转不说,没一会儿又开始自吹自擂。先是吹嘘自己读了许多书,如何学富五车,后来又上赶着非要给她背诗。 出于礼节,她没有拒绝。之后便听齐耀祖摇头晃脑地念道: “白日依山尽,城春草木深。举头望明月,风雪夜归人。” ——好得很,听齐耀祖给你一口气背完四首诗。 * 三日后,晏裕办完公事从建康回到临安,至秘书省公署复命毕,才跨出公署大门就被等在门外的齐耀祖拦住了。 “老泰山稍待!” 齐耀祖身形微胖,许是因为总是喝酒的缘故,腹部显得格外凸出,再加上他今日穿了身细绫织金圆领袍,太阳下一照,活像只闪闪发光的大螳螂。年节拜贺那会儿他自作主张,将晏裕改口唤作“老泰山”。晏裕心想反正两家结亲是早晚的事,对方的奉承让他极其受用,便没拒绝这称呼。 这会儿晏裕见齐耀祖手拿一张市井小报(注1),面色沉沉地站在那儿,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齐大郎这是怎么了?老夫正打算去寻你小酌几杯。” “请老泰山为鄙人作主!” 话毕,齐耀祖上前将他手中那张小报递给晏裕:“老泰山这许多日不在临安,不知晏妹妹出了大事。您自己看看。” 晏裕满腹疑窦地接过小报。这一看可不得了,顿时被气得脸色发白,胡子直翘。 “回去!回去!待老夫回去问她!定要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晏裕将那张市井小报胡乱一折揣进怀里,大踏步向着保康巷走去。 第8章 晏怀微正在房内绘一幅《山径赏梅图》。 寒山石径,梅枝欹斜,繁花之下隐有二人相伴而行。可那灼灼花枝巧遮眼目,令观者辨不出男女,也瞧不清光阴。 画得正高兴的时候,忽听玲珑说官人回来了。 她欢喜地丢下画笔,刚准备去向父亲问安,就见晏裕气势汹汹地冲进房内,“砰”地一声将一张市井小报拍在了晏怀微面前的画案上。 “这是怎么回事?!”晏裕简直怒不可遏。 晏怀微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动作一滞,片刻后疑惑地捡起那张小报,只一眼便也惊呆了。 但见那小报上有板有眼地写着数日前梅岗园“春日宴”上发生的事。其间“大宋第二才女”是如何将一首缱绻怀春的情词赠予承信郎,而承信郎又是如何步韵,写得那叫个先添一桶油再加一坛醋。 “晏娘子柔情似水,赵郎君诗酒风流,真是才子佳人应如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结尾的这句话像麦芒刺入眼中,豆大一滴泪瞬间便跌落纸上。 “全是浑话!”晏怀微说着,委屈地将那小报扔在一边。 第10章 “浑话?这写得明明白白的能是浑话?”晏裕指着小报上那首《相见欢》,“阿爹且问你,这是不是你写的?” 晏怀微从来不撒谎,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此刻她捏着绢帕拭了拭颊上珠泪,哭着点点头。 晏裕见女儿哭了,怒火消了大半,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声,又走去将门窗全都关严实,屋内只得父女二人。 “唉!你啊!你可给阿爹惹下大麻烦了!” 听父亲说惹大麻烦,晏怀微顿觉心头慌乱,赶忙问道:“不知孩儿给阿爹惹了什么麻烦?” 随手拉过房内一只绣墩让女儿坐下,晏裕压低声音问道:“你可知那赵珝是何人?” “他是……普安郡王的弟弟……”晏怀微不知父亲为何这么问,迟疑地答道。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晏裕又拉过一只绣墩,坐在女儿对面,声音仍旧压得低低的,“普安郡王于家中行二,其上有一兄名伯圭,下有一弟名珝。大郎伯圭与郡王乃一母同胞,可这三郎赵珝却与郡王并非亲兄弟。他是郡王生父赵子偁过继的远房宗亲。” 晏怀微吃了一惊,坊间只知赵清存和赵昚并非一母所出,却原来根本就是异父异母。 “可这……又为何是麻烦呢?”晏怀微仍是疑惑。 “你整日在闺房读书作画,朝堂上的事自是不知。阿爹说给你听,你日后可千万当心,莫要再招惹那些人。” 晏裕乃秘书省官员,自然知道许多老百姓不知道的事。当爹爹的这便一五一十向女儿述说起来。 原来,自官家赵构在扬州被金兵吓得无法诞育子嗣之后,便从太祖后裔中选了几个孩子接到宫里养着。经过多番筛选,最终剩下赵昚和赵璩两个孩子。 赵昚被养在张贤妃膝下,而赵璩则由吴皇后收养。一个是追赠的贤妃,一个是当朝的皇后,孰轻孰重再明晰不过。 但赵构总觉得自己还年轻,不愿相信自己不能生育这事,总想着也许还能有亲生的皇子,故而迟迟不肯立储。 后来,赵昚被封为普安郡王出閤开府,赵璩亦进封恩平郡王。 绍兴十二年八月,金人将韦太后放归临安。太后回来之后却不喜欢赵昚,而是更偏爱赵璩。 “太后、皇后皆不喜普安郡王,而官家在中间又态度模糊,所以……普安郡王的处境不大好?”晏怀微听明白了父亲所说,轻声概括道。 晏裕长长地叹了口气:“何止不大好。这还只是宫内之事,宫外的麻烦更大!你可知,朝中现有一人与普安郡王极不对付,目下已成水火之势。倘若稍有不慎,普安郡王恐怕性命堪忧!” “谁这么厉害?还能杀了郡王不成?”晏怀微惊诧。 晏裕愈发压低声音,道:“……便是秦相公。” ——秦桧! 晏怀微一个闺阁淑女,对朝中官员之事所知无多,但秦桧的名字却如惊雷炸响耳畔。 她记得很清楚,就在两三年前,秦桧曾下令厉禁私史。而像晏裕这样的读书人,私下里却总爱写点儿什么。彼时晏裕写了本小书,取名《绍兴小札》。正是这本小札,差点儿给她们全家惹来杀身之祸。 后来把书全烧了,又花了家中几乎所有积蓄上下打点,这才终于转危为安。晏怀微之所以画扇面拿到徐家扇子铺寄卖,也正是想为爹娘分忧解难。 眼下听父亲又提到那个一手遮天的大人物,晏怀微忆及旧事,也不禁脸色发白。 “可是……就算秦相公和普安郡王有仇怨,阿爹刚才也说了,承信郎又不是普安郡王的亲兄弟……”晏怀微想了想,仍有些疑惑未解。 “唉,傻孩子,你当那赵珝到临安,是来吃香喝辣的吗?他是来保他的。” 他是来保他的……这话怎么如此拗口…… 可晏怀微却在刹那之间想通了一切——赵昚绝非无能之辈,定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可他自己又不能随意动作,故而许多事皆须由赵清存来做。 而最后,倘若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了,那么最大的罪责也会落在赵清存头上。 ——赵清存是来替赵昚赴死的。 想明白这茬,晏怀微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咱家小门小户再经不起折腾,无论秦相公还是普安郡王,哪一边儿咱们都惹不起。你听为父一句劝,你可千万莫要蹚进这滩浑水里。”晏裕语重心长地说。 晏怀微起身向父亲拜了一拜:“请阿爹放心,孩儿知错了。孩儿只是往日里总听人提起承信郎,那日一见便鬼迷心窍。孩儿今后一定不会再做鲁莽之事!” 晏裕见女儿如此懂事,满意地以手抚髯,笑道:“如此甚好。你年岁也已不小,旁的人家像你这年岁,许多已将亲事定下。依为父看,你和齐大朗的亲事,也该早日下定才好。” 晏怀微听父亲又提起那齐耀祖,脱口便说:“我不嫁他!” “你这孩子,你倒是说说,为何对他成见如此之深?” 晏裕今日打算就齐耀祖的事跟女儿开诚布公好好谈谈,之后就赶紧将亲事定下来,免得她又被外面这郎那郎的拨动春心。 晏怀微道:“他是商贾!阿爹好歹是士人,为何要让女儿下嫁商贾?!” 她实在是太过聪颖,知道齐耀祖置外室之事在母亲那里都不算什么,在父亲这儿就更是不值一提的芝麻事,遂果断换了套说辞。 晏裕却被女儿这话逗笑了,道:“商贾怎么了。你看这临安府满大街商贾往来,哪一个不是脑袋抬得高高的。前朝轻视商贾,我朝早已不是如此。你呀,小小年纪怎么跟个老学究似的。再者说了,齐耀祖他也是有官职在身的。” 谁知晏怀微却一点没被骗住,义正言辞道:“孩儿早打听过了,他那富阳县押司之职是拿钱买的!” 此话一出,倒是把晏裕说得哑口无言了,因为提起这事他也是有点窝火。 此前齐家想给齐耀祖弄个官儿当当,科举自是无望,那便只能拿钱捐纳。齐耀祖当时曾向晏裕保证,自己一定能风风光光穿着公服娶晏怀微。 晏裕也是后来才知道,齐家在富阳县给他家好大儿捐了个押司的职位。 押司算个屁啊! 押司根本不是官,它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文法小吏! 在这件事情上,晏裕真是恨铁不成钢。但转念又想起齐耀祖平日对自己的好处,终究是罢了罢了,有总比没有强。 “有本事就自己去登科及第。拿钱买官,我瞧不起他!”晏怀微扁了扁嘴,眉眼之中俱是嫌弃。 “这也怪不得齐大郎,他家本就不是书香门第,让他去考科举,那不是硬赶鸭子上架嘛。他现在有个押司之职傍身,也是体面的。”晏裕捏着胡子,斟词酌句地说。 晏怀微见父亲还在替齐耀祖辩解,急得“蹭”地一下站起来:“阿爹,那姓齐的究竟给您下了什么迷魂药,让您如此为他开脱?!是不是因为您收了他的那些金石清玩,所以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你这姑娘,怎么跟阿爹说话的!” 晏裕见晏怀微一针见血道破真相,面子上登时挂不住了。 他确实收了齐耀祖许多美酒和清玩,其中尤有几件宝贝,据说是当年莱州郡守赵明诚与其妻所珍藏,后来战乱渡江时几经辗转,齐耀祖也不知是从哪儿买来的,屁颠颠地拿给他。 这些金石清玩实在让晏裕爱不释手,饶是看在这些死物的面子上,他也不会说齐耀祖一声不是。 “阿爹,您这样做,孩儿瞧不起您。”晏怀微一看晏裕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遂十分委屈地说。 “放肆!” 晏裕被女儿如此指责,愈发觉得失了面子。他一改适才对女儿的慈爱态度,怒喝一声拍案而起。 “咱们晏家人丁凋敝,只你这一个孩子,打小就当成明珠儿养着,让你读书习字,弹琴绘画,哪件事爹娘没依着你?你可倒好,只会给爹娘惹麻烦!你听好了,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自己放肆妄为!这齐耀祖,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话毕,晏裕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哐!”屋门关上的声音震得晏怀微浑身一激灵。 * “哐!”屋门关上的声音震得晏怀微浑身一激灵。 她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这里既非保康巷她的闺房,也非晴光斋她那间西厢。 晏怀微用她还不甚清醒的脑袋努力想了一会儿,突然双眼大睁——想起来了,这里是赵清存的卧房! 她猛地一下从榻上翻身坐起,旋即向身旁看了过去。这一看才发现身旁是空的,冷枕凉衾,赵清存不知何时已起身离开。 晏怀微略微松了口气,回想起昨夜自己梦到的那些昔年旧事,一时之间竟有些茫然。 十二年时光似白云苍狗,转瞬而逝。当年的承信郎如今已成为泸川郡王,而当年的晏家元娘也已经变成如今孤苦无依的书会先生梨枝。 第11章 恐怕十二年前的自己就算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十二年后,她竟然会以一个丑陋卑微的书会先生的身份和赵清存同榻而眠。 真是,造化弄人。 正想着,忽听窗外响起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姑娘声音:“妙儿姐姐,你来的正好,刚才吓死我了!” “怎么了这是?”随即便是妙儿清脆的应答。 “我刚才端热汤进屋,却发现恩王榻上躺了个女人!吓得我关了门就跑出来了!”小姑娘的声音有点尖利且咋呼。 哦,原来刚才震得她浑身一激灵的摔门声,就是这小姑娘的杰作……晏怀微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却听妙儿柔声说:“恩王一大早就出去了,房内那女子便是咱们府里新来的女先生。你昨夜告假回家探望爹娘,平白错过一场好戏。我告诉你,恩王看上梨娘子了!昨夜便是她为恩王侍奉枕席。” “啊?!!!” 晏怀微虽然看不到那小姑娘的反应,但光听声音也能想象得到,她此刻一定是嘴巴张得能吞下一整块炊饼。 却听妙儿又说:“正好你在这里,过来给我帮帮忙。夫人让我伺候梨娘子梳妆打扮,弄好了就去见她老人家。夫人备了红枣、生地、桂圆、莲子,等着咱们把梨娘子带过去呢。” 红枣、生地、桂圆、莲子……明明四样都是很正经的东西,可是凑在一起,怎么就那么不正经呢? 晏怀微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9章 晏怀微起身下榻,刚把靸鞋穿好,就见妙儿和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姑娘一起走了进来。 见她无精打采坐在榻边,妙儿笑道:“梨娘子醒了?周夫人打发我来伺候娘子梳洗。她老人家这会儿在振鹭轩等着娘子去吃茶呢。” 晏怀微抬眼看去,见妙儿手上端着一个紫檀托盘,盘内是一套簇新的衣衫鞋袜。 妙儿十分干练,边说着话边快步上前,先把托盘放在榻侧一张朱漆螺钿矮案上,而后将床帐仔细挂起,又头也不回地吩咐身后小姑娘:“小福,刚才的汤冷了,你再去打盆热汤伺候梨娘子盥漱。” 那个名唤小福的姑娘答应一声,正要跑去重新打水,却听妙儿又唤道:“恩王房内没有妆奁,再搬个妆奁过来,梨娘子要施粉黛。” “好。”小福脆生生应着。 待将床帐收拢好,妙儿回身拿过矮案上的衣物——梨花白锦缎饰金褙子、浅翠色柳烟飞莺褶裙、素绫袜并凤头履,打算帮晏怀微更衣。 “妙儿养娘,我自己来吧。”晏怀微被她这样贴身伺候着,颇有些不自在。 妙儿却抿唇一乐:“娘子说什么见外话。娘子今后便是恩王房里人,服侍娘子是我们的本分。” 不一会儿,小福打好热水又搬了个戗金花卉妆奁进来,其上铜镜、粉盒、梳篦等诸物齐全。二人伺候着晏怀微更衣盥漱完毕,妙儿拉着晏怀微坐在妆奁前,准备为她梳妆。 晏怀微对着铜镜照了照,但见镜内映出的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不知怎的,她忽地想起昨夜入眠之前,赵清存摩挲她耳垂这事。 她右边的耳垂是受过伤的,罪魁祸首便是赵清存的妹妹赵嫣。彼时情势复杂,晏怀微不敢归家,是赵清存说他略通医术,并为她包扎了伤口。 难道说……他已经认出自己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 耳垂受伤已是许多年前的旧事,现在伤口早长好了,甚至一点疤痕都没留下,赵清存不可能看出来。 但想到这茬,晏怀微心里还是有些忐忑,铜镜照得不甚清晰,她要再确认一下。 “妙儿养娘,你能帮我看看,我耳垂上有无不妥之处吗?”晏怀微佯装随意的样子问妙儿。 “不妥之处?” “嗯……就是,有没有伤痕或者……别的什么……” 妙儿放下手中象牙篦,凑过来仔细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啊。娘子的耳垂柔软可爱,若是能有一对儿珍珠耳坠就好了,戴上之后一定很好看。” 晏怀微抿唇浅笑着,放下心来。 她自己也没看出有什么问题,妙儿也说没问题,那么可以肯定,赵清存并没认出她。赵清存摆弄她的耳垂,就是纯粹的怪癖! 妙儿此女实在心灵手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将晏怀微的绕指青丝梳成一个同心髻,又为她戴上两枝琉璃花钿簪。 待得全部收拾利索,妙儿引着晏怀微向王府西边的振鹭轩走去。 周夫人早已等在振鹭轩内,伴她一起的自然还有樊茗如。除此之外,轩内还立着樊茗如的贴身女使水萍和周夫人的女使文竹、栀子。 此刻,这小老太太并未安稳坐着,而是两手交握身前,于轩内走来走去,也不知是焦急还是高兴。樊茗如倒是身姿端正地坐在轩内石墩上,只是面色不大好看。 妙儿带着晏怀微快步转过游廊和花木,行至轩外,向周夫人拜万福。 周夫人欢天喜地冲着晏怀微招手:“可算来了,快过来。” 晏怀微刚走进轩内,立刻就被周夫人拉着,上下左右打量了一圈儿。 片刻后,老妇人神神秘秘地问道:“好孩子,你快跟老身说说,昨儿夜里你们……成了吗?” 成了吗?什么意思? 晏怀微正想问“夫人此话何意”时,眸光一动看清了周夫人的表情,瞬间恍然大悟—— 成了吗……自然是问鸳鸯交颈了吗?鱼儿戏水了吗?并蒂莲开了吗?枝头梨花承恩露了吗? 晏怀微心道,没成,他疯病犯了抱着我哭呢。 可这话她没说出来。 她早已不是昔年那个不会也不肯撒谎的少女了。自她跳进钱塘江又被救起之后,她便知道,冰冷的江水已涤去她灵魂中天真干净的部分,留下的则是沾满了江底泥污的深灰色暗影。 此时此刻,晏怀微敏锐地意识到,若想痛痛快快收拾赵清存,周夫人或许会成为一个极好的助力。而自己现在要做的便应是尽力讨好她,让她对自己爱护有加。 思及此,晏怀微低垂着头,面露羞怯地轻声答道:“……成了。” 一听这话,周夫人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不仅拉着晏怀微不肯松手,还一个劲儿地念叨着:“瞧瞧,瞧瞧,昨夜才刚承恩,今日一见更美了。” 晏怀微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上丑陋的烧疤,心道,夫人您大可不必如此昧着良心说话…… 周夫人抓了一把石案上摆着的桂圆红枣塞在晏怀微手中,一迭声地说:“快吃,快吃了这些。” 随后又对立于身后的妙儿絮絮说道:“去把你们恩王也请过来,让他别躲在书房里垂头丧气了。这些日子他整日整日冷着脸,老身看了心里也难受。” “回夫人,恩王不在府里。” “不在府里?去哪儿了?” “恩王一大早就带人去艮山门外打马球了。”妙儿恭谨答道。 一听这话,周夫人简直又惊又喜,直笑得眼角褶子更深了三寸,不停歇地念着:“日头打西边出来了,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旋即又拉起晏怀微的手,慈爱地说:“殿下这些日子一直消沉得很,昨夜你一伺候他,今早他就跑去打马球了!老身早就说过,男人身边就不能没女人!你们瞧瞧,房里有人和没人就是不一样!” 妙儿、文竹、栀子等姑娘皆掩口羞笑起来。 “阿如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三郎他绝非不通人情之人。他呀,就是太较真了。你可千万别灰心丧气,他现在知晓了女人的好处,定然少不了你那份恩爱。你比这位新来的娘子貌美许多,三郎连她都瞧得上,又怎会瞧不上你?”周夫人又转向樊茗如,语带宽慰地向她唠叨。 可樊茗如的状况却似乎不大好。 从刚才开始,她就一言不发地僵坐石墩上。许是振鹭轩外秋凉太甚,她不小心着了寒气,眼下不仅面色苍白,双肩也在微微颤抖。 晏怀微心里却忽地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妙之感——周夫人真是老糊涂了,这几番话念叨下来,简直字字句句都是在给她惹祸招殃。 她和樊茗如无冤无仇,赵清存和樊茗如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她也毫不关心。她已经为自己打算好了,待先报过仇再报过恩,之后就去西湖边的慧光庵削发为尼,在湖光山色之中老死红尘。 晏怀微将头垂在胸前,心底暗暗祈祷着,只盼周夫人说的这些糊涂话,樊茗如千万别往心里去,千万别来妨碍她收拾赵清存,也千万别来收拾她。 可惜世间诸事,偏是怕什么来什么。晏怀微茶还没吃两盏,收拾她的人就来了。 ——不是樊茗如,是赵嫣。 乐平县主打扮得花枝招展,向周夫人问安后便一屁股坐在石墩上:“大媪佳节安康。我给大媪带了您最喜欢的桂花酿。” “你上回带来的桂花酿,险些把老身吃醉。”周夫人玩笑着说。 “吃醉了好呀,吃醉了就蒙头睡去,什么烦心事儿都没了。”赵嫣偎在周夫人身边,撒着娇说。 第12章 “哈哈哈,你这孩子,这一张巧嘴任谁都说不过你。”周夫人开怀大笑道。 赵嫣一扭头,瞧见石案上的青瓷碟内摆着桂圆红枣等物,奇道:“中秋才过,早不早晚不晚的,吃这些作甚?” 周夫人面上露出一抹小老太太狡黠的笑意:“阿嫣也是嫁了人的,竟连这都不懂?红枣补气血,生地最是养阴,桂圆宁神,莲子沁脾。这些东西都是滋阴宜生养的。” 赵嫣掩口笑问:“咱们这里有谁要生养?” 周夫人颇有些得意地答道:“你昨儿不在,自然不晓得。昨天夜里你阿兄房里有人咯!就是这位梨娘子!这些枣子莲子都是给她准备的。” 谁知一听这话,赵嫣的脸色却“唰”地一下变得似樊茗如一般煞白。 她骇然地看向周夫人,声音隐隐发颤:“大媪此话……当真?她和……我阿兄……” 周夫人没看出赵嫣的脸色已然大变,仍是欣欣然絮叨着:“梨娘子和你阿兄已经成了好事。你阿兄打马球去了,等他回来,老身就立刻去跟他说,让他正经将梨娘子收进房里,也别做什么女先生了,做个小姨娘多好……” 话还没说完,就见赵嫣倏地一下拍案而起,抬手指着晏怀微喊道:“好个贱蹄子勾/引我阿兄!春燕、春霞,把她给我拖去外面跪着!” 春燕和春霞是赵嫣的贴身女使,这会儿听得县主发话,二人上前一左一右扯着晏怀微,硬是将她拖出了振鹭轩。 “哎,哎,阿嫣,你这是要作甚……”周夫人被赵嫣的突然发作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慌慌张张便想阻拦。 赵嫣按着周夫人的肩让其重新坐下,口中说道:“大媪,您不知内中情由,我不怪您。但我今日一定要收拾这贱东西!您莫要插手!” 话毕,赵嫣快步走出振鹭轩,见女先生被两个女使左右按着却仍不肯跪下,遂上前照着对方腿上踢了一脚,踢得晏怀微一下子跪倒在地。 赵嫣居高临下看着倒在地上的女人,满心怒焰却未有丝毫平息迹象。她俯身抓起晏怀微的头发,迫得对方不得不抬起脸。 “呸!”赵嫣对着面前这张丑脸吐了口唾沫,“你道我今日为何要打你?我告诉你,我阿兄早就有心尖人了!他在祖宗牌位前发过誓,除那人外,他这辈子不碰任何旁的女人,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晏怀微被赵嫣扯着头发,心道你阿兄既然发过这种毒誓,昨夜又做什么要拿我来撒疯?!当年欺负我还没欺负够吗?! 这么一想真是又疼又委屈,泪水瞬间如泉涌出。 赵嫣见她哭得楚楚可怜,更是火冒三丈,再不顾忌县主身份,什么糙话粗话都开始往外骂:“我啐!臭狗屎还上赶着学人做狐狸精!竟敢勾/引我阿兄!定是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晏怀微被扯着头发实在疼得不行,啜泣道:“恩王……自可去寻……他心尖人……何必……作践我……” 赵嫣见这女人竟然还敢回嘴,气得左右开弓便将两三个耳光甩了过去。 “她死了!要不是因为她死了,哪轮得到你在这儿上蹿下跳!”赵嫣边打边吼道。 就在晏怀微被揪头发、打耳光的同时,樊茗如扶着周夫人也从振鹭轩内走了出来。 “你说……三郎发过这般毒誓?”周夫人声音颤抖着问赵嫣。 “对!” “这可、这可如何是好啊……”老夫人此刻也蓦地慌了手脚。 赵嫣怒瞪着面前的女先生,略微思忖,突然计上心来。 只听她咬牙切齿对晏怀微说:“是你让我阿兄破誓的,那我今日便打死你。只要你死了,我阿兄就不算违誓!” 话毕,赵嫣高声唤道:“春燕!叫院公把府里的背花杖拿来!把这贱骨头给我往死里打!” 第10章 背花杖乃刑具,与富贵人家教训奴婢用的藤条、竹棍等物完全不同。 此杖以粗厚竹板削制而成,长三尺五寸,阔二寸,一仗打下去便疼至钻心。 两名院公奉乐平县主之命扛着背花杖赶来的时候,就看到那女先生低着头跪在地上,纤弱双肩在秋风中瑟缩着,好可怜模样。 其中一人忍不住便想:“这背花杖是拿来打那些押番粗人的,用它打小娘子,她如何遭得住?” 可赵嫣却毫无怜香惜玉的想法。她见背花杖拿来,便指着跪在地上的女人厉声喝道:“给我打!往死里打!” 晏怀微一抬眼看到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拎着如此可怖的刑具向自己走来时,只觉一阵寒凉由后心漫至周身。 她不想被赵嫣打死,这太窝囊了。 她已经像个窝囊废一样跳了一次钱塘江,现在又要像个更窝囊的窝囊废一样被人打死……人怎么能没出息到这份儿上?! 转瞬又想起秦衙内说过的话。秦衙内说,像她这种可怜虫,阎王爷都嫌她污了自己的阎罗宝殿。 不,不……她不能认命……赵清存作践她,赵嫣也作践她,这对儿狗兄妹还没受到惩罚,凭什么要她认命! 呼吸间晏怀微心念急转,她要救自己,她一定能想出救自己的法子。她刚才埋了一步棋,对,这步棋肯定能救自己! 思至此,晏怀微蓦地抬起一双泪眼看向周夫人,哀哭道:“夫人救我……您最是慈良,您知晓我是无辜的……求您……” 周夫人被樊茗如搀扶着立在一旁,面色煞白地看着女先生被两名院公按着双肩要打要罚。 当那背花杖在她眼前高高举起的时候,周夫人突然颤巍巍地喊:“……住手!” 哪知赵嫣却急忙大喝一声:“打!别停!” 两名院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乐平县主让打,崇国夫人让住手,这究竟该听谁的? “阿嫣,不能打!”周夫人推开樊茗如的搀扶,独自挡在了晏怀微身前。 赵嫣急得要跳脚了:“大媪这是做什么?!您想眼睁睁看着我阿兄被天雷劈死吗?!” 周夫人低头瞧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女先生,见她面上挨耳光的地方已经肿起,整张脸显得又丑又狼狈。 秋日寒凉,她却跪在冰冷的地上,衣衫单薄,浑身颤抖。 就这样看了几眼,周夫人像是下定决心,忽地抬眸望向赵嫣,声音也变得沉稳而坚毅。 “阿珝是赵家男儿,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既已立下那般重誓,就该恪守誓言!倘若他自己因一时冲动违了誓,事后却要一个弱女子替他挡灾,那他便是天底下最令人不齿的懦夫!” 周夫人身材矮小,声音也不高,可这番话却说得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赵嫣本就是个色厉内荏的主,看到周夫人端起架子,心里不禁有些发怵。可她实在是害怕赵清存会被雷劈,还想争辩,却被周夫人毫不客气地打断。 周夫人指着手握背花杖的院公,沉声道:“你,你现在就出艮山门把你们恩王叫回来!让他回来跟我当面锣对面鼓说话!我倒要看看,天雷怎么把他劈死!” 话毕又转向赵嫣:“老身已经一把年纪,这世上什么事没见过!官家是老身一手带大,自你阿兄过继之后,你们兄妹二人也是由老身照料。这么些年,老身从不敢有丝毫懈怠。倘若天雷真要劈死阿珝,老身便随他一道去了!但这梨枝娘子是无辜的,老身绝不容许你们草菅人命!” 周夫人没读过书,大字也不识几个。她本是市井民妇,受雇于主家照看孩儿,眨眼功夫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她虽识字无多,却最是记得四个字——天、地、公、理。倘若她亲手带大的孩儿成为恶棍,她宁愿与他一道被雷劈死。 赵嫣被周夫人的话镇住了,呆愣在原地再不发一言。 周夫人唤来女使文竹,让她将晏怀微送回晴光斋,一场要打要杀的闹剧至此落下帷幕。 文竹扶着晏怀微回到晴光斋的时候,一进门晏怀微还没如何,倒把应知雪、应知月姊妹俩吓一大跳。 昨儿夜里明明得了与郡王共枕眠的殊荣,怎得今日却被打肿脸送回来了?! 难道是……伺候的不好? “这是怎么了?恩王打你了吗?他为何要将你打成这样?”姐姐应知雪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查看晏怀微面上的伤,又一连串问道。 文竹低声说:“不是恩王打的,是县主。” 妹妹应知月倒抽一口冷气,小心翼翼道:“你怎么把她惹了?这下可要糟……” 在场诸人谁不知道,乐平县主赵嫣平日里脾气泼辣,是个被宠得没边儿的富贵千金。往日但凡她来府里,雪月二姊妹皆是能躲就躲着。 “我没事,不用担心……”晏怀微说完,先向文竹道了谢,之后便躲回自己那间西厢去了。 西厢不大,陈设也并不华贵,可晏怀微每次关上房门独坐房内,便会产生一种安稳之感。就好像她又回到了在家中做女儿的时候,躲在自己那间宝帘闲挂的闺房内,填词、作画、抚琴、歌吟,无论做什么都是自由的,都是开怀恣肆的。 第13章 可惜,那样的日子在她的人生中已经一去不复返——她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恣肆自由。 豆蔻少女们总想步出闺房,去看波涛汹涌的人间。可她们不知道,这闺房一旦步出,就再也回不了头。 想着想着,鼻子发酸,眼圈又变得通红。 晏怀微赶忙捏紧拳头将眼泪憋回去,复又起身取了块布巾,对着房中那面铜镜,将面上血痕尘污一点点擦拭干净。 刚擦完,这便听得外面有人叩门。 “梨娘子,你歇下了吗?若是没歇就到竹亭来吧,胡都管给你拿了敷面的药膏。”是姐姐应知雪的声音。 “我这就来。”晏怀微应道。 她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取出面纱将脸上的新伤旧疤都遮好,这才打开房门向晴光斋外面那间竹亭走去。 亭内坐了三个人,除雪月姊妹外,竟然还有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戴个局脚幞头,内穿白绢中单,外罩一件斜领交襟半袖褙子,看这打扮似乎是刚从马球场下来。 晏怀微面带疑惑地看向应知雪——这人是谁?竟敢在王府四处乱跑?! 未等应知雪开口,那人倒是十分热情地向晏怀微唱了个喏:“想必这位便是才华横溢的梨枝娘子?鄙人胡诌,这厢有礼。” 晏怀微与他见礼,口中喃喃念着:“胡……周……?” 胡诌笑道:“对,就是胡说八道的胡诌。” 应知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胡诌听她笑自己,非但不生气,反而乐道:“月妹妹终于肯笑一笑了。笑一笑十年少,人就该多笑一笑。” 应知月倏地把脸扭向旁边——油腔滑调,不想理他。 “晌午我陪殿下去打马球,这会儿他进宫去了,我来向周夫人问安。夫人说你吃了乐平县主的耳光,我说我刚好有一瓶上好的伤药膏,夫人就让我送来给你。乐平县主从小被官家和殿下一起宠着,早宠得没了闺秀模样。下回她若再来寻你麻烦,你就像耗子看见猫,呲溜一下跑没影儿就行。她跑得可慢了,铁定追不上你。” 胡诌还真是人如其名,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开始胡言乱语。 竹亭内的石案上摆着一把青瓷菊纹执壶并四只瓷盏,四人围着石案各自坐下。应知雪拿起执壶,将壶中饮子分倾于四只瓷盏内,又置于各人面前。 “香薷饮子,喝吧。”应知雪温柔地笑着。 晏怀微端起瓷盏小口小口抿着这清甜微苦的饮子,片刻后仍是没忍住,问胡诌:“胡大官人毕竟外人,却与我们同案共饮,若是恩王知晓此事……他……”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胡诌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还请梨娘子放宽心,殿下不会将我拖出去吃板子的。我与殿下乃是过命的交情!况且我今日是来给梨娘子送药,顺道看看月妹妹。殿下此前已应允要将月妹妹许我为妻。” 应知月听他又扯自己,轻声啐了他一口。 “过命的交情?”晏怀微眉心轻蹙,觉得这人怎得说谎不打草稿。 胡诌却正色道:“那可不。想当年为了与那大奸相秦桧斗法,俺们里外夹攻,暗度陈仓,直让那秦桧叫苦不迭!真是解气极了!对了,梨娘子还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吧?” 晏怀微摇头。 “不是我吹牛,当年我可是这临安府有名的内探!大内密探你晓得吧?比那些只会在市街乱窜的衙探不知高出凡几!我可是专探内宫虚实、专揭奸佞丑恶之人。你可别小看我们内探,我告诉你,真不是我吹嘘,我连太上皇昨儿晚上睡觉的时候放了几个屁都知道!” “好汉不提当年勇。秦桧已经死了,你也早就不做内探了。”应知月在一旁毫不客气地揭穿了胡诌。 胡诌讪笑着挠了挠头,道:“月妹妹说得对,我是早就不做内探了。但我不做内探的原因绝不是失了骨气,而是……毕竟官家也不想让人知道他昨儿晚上睡觉的时候放了几个屁嘛。” 说完这俚俗话,胡诌却叹了口气,抬头望着竹亭外的天高气爽,凝声说: “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现在为殿下打理庄产,既不愁吃穿,也不用再整日提心吊胆。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挺怀念当年那段时日的。那时候官家还是普安郡王,殿下也只是承信郎。我将外边打听到的隐秘告知殿下,殿下将宫里的消息交给我,由我撰成小报散布市井,让百姓们知道孰为忠义、孰为奸邪。如今想来,那段日子还真挺侠肝义胆!” 言至高兴处,他又补充道:“说来有趣的咧,那会子因为官家被里里外外无数双眼睛盯着,殿下也不好直接与我见面,我们便约定在花蕊楼林娘子的小厢内碰头,绝不会令人起疑。” 花蕊楼的林伊伊……听胡诌提起此人,晏怀微心底忽地泛起一丝苦涩。忆及当年自己春心惊动时曾追去花蕊楼的鲁莽之举,只觉浮生荒唐,再回首如看一朵隔世花。 “林娘子真乃女中豪杰,帮了我们太多。若不是有她,许多事恐怕都办不成。” “那她……现在呢?”晏怀微轻声问道。 胡诌端起香薷饮子猛喝一口,道:“不在了。” 晏怀微遽然一惊! 不在了……怎么又是不在了……晏怀微怔怔地想,今日这已经是自己听到的第几个不在了?怎么人人都不在了呢? 突然,好似一道闪电划破中天,她将今日这些“不在了”全部系在一起,只觉自己仿佛于刹那之间打通了遮眼迷雾。 晏怀微以手抚膺,恍然大悟—— 已知一:赵清存的心尖人已经不在了。 已知二:赵清存曾与林伊伊私交甚好。 已知三:林伊伊已经不在了。 结论:赵清存的心尖人就是林伊伊! 第11章 曾经的大内密探胡诌并未在晴光斋逗留多久,喝完一壶香薷饮子,他便留下药膏离开了。 至夜大约戌时,晏怀微和雪月姊妹一起用罢飧食,回到房间执起铜镜一照,发现胡诌的药膏果然灵妙,面上已无任何不妥。她正想和衣躺会儿,却听门外有人唤她,说是恩王回来了,现在栖云书楼,命她过去伺候着。 晏怀微今日实在累得够呛。这会子听得赵清存又要折腾自己,直在心底将他詈了八百遍。 可詈骂归詈骂,她现在身不由己,郡王叫她去伺候,她不能不去。 小女使手提一盏琉璃宫灯,引着披了面纱的晏怀微去往栖云书楼。书楼在郡王寝院的西后侧,恰好夹在寝院和后花园之间。从晴光斋过去,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复廊。 孰料二人刚迈过月洞门,就见前方黑黢黢的廊庑下兀立一人。 复廊一侧临池一侧倚窗,那人影就立在菱花窗下。夜风吹过,如鬼魅般影影幢幢,吓得小女使差点将手里宫灯扔出去。 倒是晏怀微胆子略大,认出这影子是人非鬼,乃樊茗如。 “樊娘子。”小女使随即也认出来,慌忙拜了个万福。 “上哪儿去?”樊茗如问这二人。 “回娘子,恩王钧旨,令女先生梨枝去栖云书楼伺候笔墨。”小女使恭敬答道。 樊茗如拿一双凤眸冷冷地盯着晏怀微,眸光中已再无前日签押时的那种贤淑温良。 “梨娘子今日吃了乐平县主的耳光,怎么这么快就将此事忘了?并非县主跋扈,她所言非虚,恩王立誓之事我亦可以作证。所以……还请梨娘子回晴光斋去吧,莫要再给恩王惹麻烦。”樊茗如的语气冷淡疏离。 晏怀微答应一声,刚想就坡下驴打道回家的时候,忽觉脑海中又是一道电掣中天,刹那之间灵光乍现! 赵清存已立誓不碰除林伊伊之外的任何女人,若违誓言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那自己现在就去往他身上蹭,他不就违誓了吗?不就能被雷劈死了吗? 这都不用自己再费劲儿去找什么秘辛了,直接就能让老天爷劈死他! ——简直天赐良机! 昨儿夜里老天爷没劈他,估摸着是过中秋去了没看见。今日佳节已过,老天爷你可一定要看清楚啊! 思及此,晏怀微蓦地挺起胸膛对樊茗如道:“恩王钧旨,命妾前去服侍,妾不可不去。还请樊娘子让道。” 樊茗如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请樊娘子让道。”晏怀微又重复一遍。 待听清对方说的是什么,樊茗如顿觉一阵怒火中烧,快步上前扬起手,眼看着晏怀微又要再吃一耳光。 晏怀微没有躲,因为她知道,樊茗如这一巴掌不会落下来。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和琢磨,晏怀微已略略看清,樊茗如此人无论是真的贤良淑德,还是装的贤良淑德,都不会当着女使的面打人,尤其是这人马上就要去见她那恩王。 樊茗如不是命妇,却一直在努力摆出一副当家命妇的端庄模样。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晏怀微懒得深究,但可以肯定,赵清存在她心里的分量是很重的。 第14章 八月十六的皓月悬于半空,冷光飞瀑人间,大片大片的清寒打湿了廊檐,淋淋漓漓。 这样明澈的月光,就连夜色都被兑得稀薄许多。 晏怀微和樊茗如却都无心月色,二人对面而立,谁也不肯退后一步。 “我好心奉劝你一句,恩王心里早就有人了。那人在他心里的地位,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 “我知道。” “知道你还要往上凑?!”樊茗如怒道。 “反正那人已经死了。”晏怀微平淡地答。 “……你!” 正僵持不下,忽见前方复廊上又有一人提着灯笼走了过来,待走近才看清是女使珠儿。 “二位娘子怎么在这儿站着?!”珠儿惊诧。 “何事?”樊茗如冷声问她。 “梨娘子许久不至,恩王等得不耐,特嘱我来催促。恩王说……” “说什么?” 珠儿小心翼翼地觑了樊茗如一眼,这才低声答道:“恩王说,今夜不用梨娘子伺候枕席,无须梳洗那么久……让梨娘子快些过去……” 话音甫落,只见樊茗如面上氤氲的月光忽地又白了几分。 可樊茗如却没再说话,她仍在努力维持自己的端庄模样。片刻后她退了一步,侧身为晏怀微让开路。 晏怀微向樊茗如拜了个万福,这便跟着珠儿向栖云书楼走去。 这栖云书楼乃王府内一座歇山顶式藏书楼,楼高三层,其下二层藏纳书籍清玩,顶层被赵清存作为赏观风月之处。 本朝自南渡后,刻书业愈加兴旺,尤以两浙为最。在如此繁盛的刻书业加持之下,临安府的读书人家多多少少都有些藏书。晏家也有一间藏书室,当年晏怀微还在家中做女儿的时候,那是她除闺房之外最爱待的地方。 晏怀微觉得自家藏书已经够多,可是此刻,甫一迈入栖云书楼,她便被这满壁藏书惊得目瞪口呆。 “恩王在楼上等着,梨娘子上去吧。”珠儿推了推呆若木鸡的晏怀微。 晏怀微还没从震惊中回过味儿来,一边登楼一边想,这样多的藏书,若是自己能随时来看,那该有多好。 才登上二层就见窗檐下放着一本元稹所撰《会真记》,乃众安桥刘四郎书籍铺刻印。此书晏家也有一本,可晏裕却藏起来不许晏怀微看,说女儿家看了此书会扰神乱心。 眼前这本《会真记》很明显是被人读过的,应该便是赵清存所读。晏怀微忍不住想,凭什么赵清存看得她却看不得,实在恼人。 书楼的顶层是一间雅室,四壁张悬字画,西侧靠窗位置摆着一张朱漆螺钿书案,东侧由屏风分隔,其后隐约可见矮榻一张。 此刻,赵清存正援笔立于西侧书案后,半垂着头,似在思索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回地说:“你来得正好,来帮我看看这幅画可有欠缺之处?” 晏怀微上前一看,差点儿一口气没喘上来——赵清存正在画一幅《山径赏梅图》,寒山石径,梅枝欹斜,繁花之下隐有二人相伴而行……眼熟不? 这可太眼熟了! 这分明就是在临摹当年她画的那幅! 赵清存见她抿着唇不搭腔,便自顾自道:“这是昔年我的一位故人所绘,可惜原作已被烧毁。我勉强记得似乎是这样,但又总觉得缺了什么,所以叫你来帮我看看。我画得怎样?” “殿下画得好极了。”晏怀微咬牙切齿地说。 听她夸自己,赵清存面上颇有些得意之色,转而问道:“梨娘子昨夜睡得如何?” 晏怀微差点儿又是一口气没喘上来,心道你还有脸问呢?只可惜我没半夜醒过来把你掐死,真是错失良机。 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却答:“回殿下话,妾睡得挺好。” 谁知赵清存听了这话却蓦地哂笑一声:“你是睡得挺好,我却被你折腾了一整夜。” 晏怀微愕然,赶忙问:“不知妾做了什么……” 赵清存想了想,道:“整夜都在呓语,来来回回叫着旁人的名字。” “妾……叫了谁的名字?” “先是叫阿娘,之后又叫……”说到这儿,赵清存突然打住话语,眉头轻蹙,用探究的眼神看向晏怀微。 晏怀微早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从赵清存说她昨夜呓语开始,她的脑海中就已是巨浪滔天翻涌,急速回想着昨夜都梦见何人、做了何事,生怕自己在梦里喊出“赵清存你这王八蛋”之类的话。 这时见赵清存猛地打住话头,她更是心如擂鼓,只觉自己恐怕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安荣坊的酒商齐耀祖是你什么人?”赵清存突然话锋一转。 晏怀微心头大震,惟恐赵清存猜出自己的真实身份,电光石火之间迅速编出个谎话来诓他:“妾在西瓦子做书会先生时,常常入不敷出,齐员外曾接济过妾。” “接济……”赵清存将这两个字呷在唇间,玩味地品着,忽地伸手一拉,晏怀微猝不及防被拉着撞在他胸前。 “只是接济?”赵清存俯身将唇凑在她耳畔轻声问。 不然呢?!那种癞蛤蟆一样的人他靠近我我都恶心! 晏怀微被赵清存如此玩味地问着,忽觉一股火气蹿了上来。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抬眼直视赵清存,道:“殿下是在怀疑妾的清白?” “那倒没有。”赵清存答得还挺爽快。 晏怀微咬牙忍下了想扇他耳光的冲动,佯装镇定地又问:“不知殿下为何突然提起齐员外?” “哦,也不是我非要提他,是你昨夜一直在叫他的名字。”赵清存酸溜溜地说。 哈?!!! 晏怀微只觉眼前蓦地腾起阵阵黑雾,赵清存的话让她恨不能原地昏死过去——自己昨晚到底都梦了点儿啥啊!居然会叫齐耀祖的名字?!真想现在立刻马上就拿针把自己的嘴给缝起来! “许是……许是……妾欠了齐员外的银钱尚未归还,心内忐忑……故而……这才……”解释的话苍白无力,汗流浃背了已经。 赵清存却似并未听出这谎言有多苍白,只道:“无妨,欠了多少银钱告知茗如即可,她会办妥。” 说完这句,这个让人想要一头碰死的话题终于被揭过去了,赵清存继续提笔作画。 月华微凉,烛焰也微凉,他一身天水碧,眸色低垂,认真摹绘着这幅逝去故人的旧作。 待画完最后一笔梅花,赵清存忽又问道:“后日我要伴驾去江畔观潮,你想来吗?” 浙人素喜观潮。每年的八月十八是钱塘潮最盛的日子,其时不仅江干上下十余里你推我拥人满为患,就连官家也会在这日亲临江岸,与民同乐。 孰料晏怀微却耿直答道:“妾不想。” 赵清存搁笔略作思忖:“你是因为自己长得太丑,怕唐突旁人?这也无妨,虽然确实很丑,但披上面纱也还是勉强能看的。” “多谢殿下夸奖。”晏怀微气得牙齿格格作响。 “也不算夸奖,实话实话罢了。” 晏怀微这回算是瞧出来了——赵清存就是故意踩着她的忍耐极限上蹿下跳!赵嫣骂她在赵清存面前上蹿下跳,她现在真想把赵嫣叫来让她看清楚,到底是谁在谁面前上蹿下跳。 此刻晏怀微攥紧双拳努力告诫自己,忍字头上一把刀,小不忍则乱大谋。 正在心里忿忿念着,却见赵清存已将那幅绘好的《山径赏梅图》移至旁边的朱漆雕花细腿桌上晾着,又从书箧中随手抽出一张锦花纸笺放在案上。 “今夜无事,梨娘子不若搦管操觚,借着月辉填词一首,如何?” 说着,赵清存捏起案旁一只精雕细琢的碧玉荷叶杯,补充道:“就填一曲《荷叶杯》,至于写什么……梨娘子可自行决定。” 《荷叶杯》乃前朝教坊曲名,后来逐渐演变为词调。此词正体为单调廿三字,共六句,是一支颇为玲珑秀气的小令。 晏怀微满腹怄火正愁无处发泄,遂也不跟赵清存客气,上前提笔着墨,不过三两下便填出一首《荷叶杯·怀古》: “千里平畴遥阔,风过,尽荒辙。” “酒卮倾倒晋阳乐,人错,鬼来斫。” 赵清存低头看着案上这首词,看了好半天,终于将眼眸转向女先生。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对方,眼神中是一片幽冥昏暗,不知其深几万丈。 倘若不通文史,粗看之下这不过就是一首怀古小词罢了。可赵清存却一眼就看出来,这短短廿三字,内中大有乾坤。 “晋阳乐”乃北齐文宣帝高洋的乳名。高洋此人可谓青史当中赫赫有名的奸谋狂悖之徒。 他年轻时志识沉敏,颇有宏图大略,可随着年岁渐长,其内心深处的暴虐荒淫也便逐渐显露出来。他曾殴杀自己最心爱的妃嫔,并将她的骨头剔出来做成琵琶;还经常蹂躏无辜女子,恣肆放纵,毫不将人命放在心上。 更有甚者,他曾下诏虐杀北魏宗室七百余人,连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放过。 第15章 在他眼里,杀人和饮酒都是乐事。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狂魔。 可喜苍天有眼,这狂魔年仅而立便饮酒成疾,之后暴毙于庙堂上,果然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晏怀微将这狂魔写在词里,很明显是在指桑骂槐,借此人来暗指赵清存——骄奢淫逸、跋扈自恣、卑鄙无耻……走着瞧吧,恶人自有天收!你这短命鬼也会像高洋一样早早暴毙!拔舌斫骨的地狱就在前方等着你! 这首小词,全词无一脏字,然而通篇读下来……骂得可真脏啊。 赵清存忽地挑唇轻笑一声——胆子这么大,是还没被欺负够吧? 第12章 赵清存冲着屏风后那张小榻抬了抬下颌,对晏怀微道:“去那儿。” 晏怀微觑了一眼那张铺在月辉下的旖旎床榻,又转过脸来看赵清存。在对上他叵测幽深眼神的一刹,立刻心生警觉! “殿下这是要妾……做什么……” 晏怀微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别发抖,腿也别往后退,早没了刚才打定主意要往赵清存身上蹭的神勇——这种事她也就嘴上逞能罢了,倘若真要让她与赵清存亲昵狎爱,她其实比谁都慌。 赵清存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适才有人骂我骄奢淫逸,我想着无凭无据总是说不过去的,不如立刻做些淫逸之事,也好让那人长长见识。” 晏怀微眼前立时又是一阵黑雾翻涌,这次是真的想要原地昏死过去。说好的小不忍则乱大谋,做什么要写词骂他啊!这下好了,被他看出来了……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殿下说过今夜不用妾侍奉!”晏怀微哭丧着脸。 也许是太累了,她感觉自己原本聪睿伶俐的脑袋这会儿已然不灵清,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一句——这是刚才珠儿去接她时说过的话。 “我改主意了。”赵清存食言食的脸不红心不跳。 话毕,他缓步上前,一手揽住晏怀微的腰,另一手则抄向她膝弯处,打算将她打横抱起。 孰料人还没抱起来,忽听得身后响起一声惊天怒吼:“你这混账东西!看老身今日如何打你!” 二人俱是大惊,同时扭头向骂声传来之处看去。 但见周夫人拎着个鸡毛掸子,气喘吁吁冲上楼来。文竹和珠儿追在老夫人身后,亦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原来夜里用罢飧食,周夫人便打发女使去寻郡王,想跟他说今日乐平县主撒泼之事。可赵清存却既不在书房也不在卧房,唤了妙儿来问,才知他和梨娘子都在栖云书楼。 听到赵清存又去招惹女先生,周夫人登时火冒三丈——好你个饱暖思/淫/欲/的赵三郎!你既唤老身一声大媪,老身今日便要替你那早已不在人世的爹娘教训教训你! 待她拎着鸡毛掸子冲上栖云书楼时,撞入眼帘的便是泸川郡王一副风流倜傥模样,正揽着女先生的腰与其耳鬓厮磨。 看见这情景,周夫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抡起鸡毛掸子就冲了过去。 “你还敢作弄人家娘子!看老身管教你!” 赵清存和晏怀微都被这突然杀出的程咬金吓得不轻。尤其赵清存,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当头挨了一掸子。 赵清存捂着挨打之处连退三步,惊道:“大媪这是作甚?!” “作甚?你还问我作甚?我倒要问问你在作甚?!人家好好的闺女你非要糟蹋!你知不知道,她今日差点儿被你妹妹打死!” 周夫人怒视赵清存,并用鸡毛掸子指着呆立一旁的晏怀微。 赵清存面色倏然一变,肃声问道:“这是为何?” “你还有脸问!你自己做了什么?!” 赵清存听得此言,完全摸不着头脑,遂上前一步温声劝道:“大媪先消消气,待说清楚再打我也不迟。” 话毕他向珠儿递了个眼色。珠儿立刻意会,搀扶着周夫人在一旁的青藤交椅上坐下,又悄默默拿走了夫人手中那条鸡毛掸子。 周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道:“阿嫣说,你在祖宗牌位前立下誓言,这辈子除一人外再不与旁的女人相好,否则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当真如此?阿嫣还说,你为之立誓的女子已不在人世……唉,老身也是今日才知晓,怪不得你一直不肯娶妻纳妾,却原来是立下了这样的重誓。” 赵清存听她提起这茬,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周夫人突然又指向晏怀微,怨道:“既如此,你又为何要去招惹旁人?!白日里你妹妹知晓此事,为了救你,险些把她打死呢!老身要将梨娘子送出府去,今夜就走,莫要再被你祸害了。” 原本一门心思打马虎眼的赵清存,听得周夫人说要将女先生送走,脱口便道:“不成!” “为何不成?!” “大媪放心,我不会被雷劈的。这事既由我而起,那便由我去对阿嫣说清楚,让她日后再莫找梨娘子的麻烦。如此可好?”赵清存言辞恳切地说。 周夫人被他这话弄得发懵,追问道:“你真不会遭雷劈?” “不会。” “如此说来……你根本没立誓?你骗阿嫣?” 面对这个问题,赵清存又恢复成刚才那种含糊态度,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淡淡地笑着。 周夫人只道原来那所谓的誓言是赵清存骗赵嫣的,立刻又高兴起来,招手唤晏怀微:“好孩子,你过来。” 晏怀微依言过去,立于周夫人身旁。 周夫人执起晏怀微的手,转头对赵清存说:“既如此,你就收她到你房里做个小姨娘吧。” 赵晏二人又是同时一惊。 “老身这想法不是没来由的。老身看梨娘子温柔可怜又有才学,实在与你般配,”周夫人絮絮叨叨念着,“再者说,你污了人家身子,倘若不给她个名分,你让她……” ——等等! 赵清存满脸惊奇地打断了周夫人:“……您说什么?” “老身说,你既然污了人家身子,总得给人一个名分。” “我,污了,她,身子?”赵清存面上表情已从惊奇变作震撼。 “那可不。这事儿梨娘子已告知老身,你休想抵赖!”周夫人言之凿凿。 赵清存不敢置信地扭头去看晏怀微。 晏怀微垂眸盯着自己鞋尖,恨不能将其盯穿个洞好让自己钻下去。她现在心里七上八下天崩地裂坟都快挖好了。 “我污了你身子?”赵清存轻幽幽地问。 晏怀微浑身一哆嗦,心想事到如今只能豁出去了反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恩王昨夜抱着妾,像抱了个磨喝乐。”她声如蚊蚋一般对周夫人说。 周夫人听了这话却立刻开怀大笑起来:“好啊,好啊,磨喝乐好啊。” 磨喝乐乃我朝民间十分讨喜的一种泥娃娃,市井童稚们几乎人手一个。此物还可用于七夕佳节供奉,有祈盼多子多福的意思。 老夫人听到磨喝乐便想到了早生贵子、儿孙满堂,能不高兴嘛。 “纳妾之事就这么说定了。”周夫人边笑边说。 孰料赵清存却忽然板下脸,道:“不纳。” 周夫人也敛了笑容,怔怔地问:“这又是怎么了?” 赵清存拿一双冷眼看向晏怀微:“纳她为妾?可笑至极。” 周夫人急了:“阿珝,你年岁也不小了。你们兄妹三人一起长大,你瞧瞧官家,儿子都抱仨了,阿嫣也已经嫁人,现在就剩你还是冷铺冷床,房里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你跟大媪说说。” “本王无俗念。”赵清存大言不惭地说。 * 那日之后,这位“无俗念”的泸川郡王,还真就再没找过晏怀微。 眨眼半月过去,他不找晏怀微,晏怀微自己反倒着急了——想她改名换姓混入王府,本就不是为了做什么女先生。她是来搜寻赵清存的罪证的,可现在却根本无法近他身,这该如何是好? 但干着急也不是事儿,晏怀微决定先与秦炀见上一面,问问他有何想法。 中秋之后不多久就是重阳,重阳亦是临安人十分看中的佳节良日。节前这些天,府内开始采办重九所需秋菊、茱萸、新酒、蛮王狮子糕等诸物,通往相国井的那道窄门几乎整日都开着。 便是在这时,晏怀微趁人不注意,偷溜出去见了秦炀。 因她不敢走远,故而二人约定的见面地点就在王府东边的妙果寺。届时就算被人发现,晏怀微也可狡辩说自己不过是想去佛前上三炷香罢了。 “这段时日你在他府中都探听出什么?”秦炀开门见山问晏怀微。 “他那府邸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内中弯绕极多,许多地方我还未去过。不过……有天夜里,他将我唤至府内栖云书楼。我见楼中藏书极多,便心痒难耐,临走时问他,我能否时常至此读书,怎知他一口就回绝了。我心生疑惑,又向旁人打听过才知晓,原来那书楼除他以外,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我想,那里面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隐秘。” 第16章 秦炀皱眉思忖片刻,道:“你寻个时机溜进去找找,无论找到什么,皆可拿给我。” 忽然,他话锋一转,问晏怀微:“他府里那个姓樊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樊娘子?我只知道她是前些年被赵清存从外面接回来的,眼下她在府中打理内院女眷之事。外院的事则由一位姓郑的老都管打理。樊娘子怎么了?” 秦炀道:“此女的身份十分可疑。倘若我没记岔的话,赵珝将她接到临安之时恰是绍兴二十五年……” 提到绍兴二十五年,禅房内的二人忽地都沉默下来。 绍兴二十五发生了太多事,无论朝堂市井、善恶忠奸,这一年都成为他们人生的转捩。 于秦炀而言,便是在这一年,秦桧一命呼呜,秦熺被迫致仕,朝廷开始绍兴更化。 于晏怀微而言,亦是在这一年,李清照香消玉殒,而她则被迫嫁与齐耀祖为妻,此后受尽折磨。 “你探听一下那个姓樊的女人究竟是何来历,原籍何地,家中尚有何人,赵珝又为何要将她留在身边。”秦炀打破沉默,对晏怀微交待道。 “好。” “还有一事也十分可疑,”秦炀眉头紧皱,“你知道赵珝有多少钱吗?” 晏怀微不知道,她从未往这方面探听过。 “你若是知道了他的钱财,就会发现这其中也大有古怪。” “他有多少钱?”晏怀微好奇地问。 “我打探过了,年俸禄十万贯,岁给公使钱两万贯,添支钱三千贯,食邑一万五千户,食实封八千户。他虽只是个郡王,这封赏却已然比肩亲王。不仅如此,他和清河郡王一样,名下都有酒楼。昔年张俊手握太平楼,而如今御街北边的丰稔楼则在赵珝名下。” 晏怀微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赵清存居然这么有钱?! 说到这儿,问题就来了:泸川郡王府内上上下下也就百余人,包括周夫人在内,所有人的起居衣食都并不如何华贵,赵清存本人也并不奢靡,既然他岁入如此丰厚,那么……钱呢?钱都去哪儿了?难不成像只硕鼠一样都给囤起来了? “外界传言,说泸川郡王雅好置办园林,银钱皆用在买地建园之上,但我怀疑这些都是障眼法。” 秦炀抬起一根手指叩着僧舍低矮的案几,边叩边继续说:“他们赵家早在太宗那会儿便立了规矩,宗室近属不可考取功名、不可担纲要职。但这两样其实都不算什么,最让赵官家忌讳的,其实是宗室砺兵。” 晏怀微大惊失色:“你怀疑赵清存私自豢养兵马?!” 养兵需要大量赀货,倘若赵清存真的在豢养私军,那么他那些银钱的去处倒是都解释得通了。 “可他不是怀安军节度使吗?”晏怀微复又疑惑追问道。 秦炀轻轻摇头,向晏怀微仔细解释了其中内情。 原来,我宋自太祖立国之时,鉴于李唐末年节度使尾大不掉,甚至直接威胁朝廷社稷等诸般情状,便大刀阔斧地削夺了地方节度使的权力。 后来除极少数实任之外,宗室子所封节度使大抵皆虚职,“遥领”二字的意思便是此乃有禄无权的誉衔。当年赵昚封普安郡王、遥领常德军节度使是如此,如今赵清存封泸川郡王、遥领怀安军节度使亦是如此。 赵家严防宗室悖逆,京城内皇子诸王等人皆有“不可将兵”之铁律。去岁金人大举南侵,赵昚曾上书赵构,恳请赵构允他去前线领兵杀敌,结果却引得赵构勃然大怒。此举差一点便将赵昚这十余年的皇子之路毁于一旦。 而现在,倘若赵清存不仅暗中与厢军勾结,甚至还极有可能豢养私军,那可真是万劫不复的大罪。 “可是……官家对他甚为关爱。官家就算知道此事,应该也不会将他如何。”晏怀微迟疑着说。 秦炀却嗤笑一声,眼神愈发阴鸷:“官家昆仲情笃,确实不会把他怎样。可你不知,太上早就对赵珝厌恶至极。待寻到他的罪证,直接呈于太上面前,谅是官家来了也保不住他。” 赵构虽已退位为太上皇,然世间人人皆知,官家赵昚对太上皇极为孝敬恭顺,本朝实乃一朝二天子之局面。 “你回去以后盯紧赵珝,倘若他真的在豢养兵马,定然不可能全无痕迹……”秦炀阴恻恻地嘱咐,“那赵珝放着富贵郡王不做,非要做些大逆之事。哼,死无葬身之地,是他自找的!” 第13章 重阳这日宫内做排当,赵清存早早就入宫去了。 待晌午过后,官家着蜜煎局给临安府所有王公贵戚之家都送了重九时令。 周夫人一高兴便将各色佳节糕果赏赉众人,阖府上下皆欢天喜地过起了重阳节。 晴光斋也得了夫人恩赉,领了一盒禁中特供的蛮王狮子糕,一盒覆鸭肉丝并插小彩旗的重阳糕,还有一大盘苏子渍梅卤,另有几碟炒银杏、炒梧桐子。 雪月姊妹和晏怀微一起,三人欢欢喜喜将吃食摆好,又煮了壶大家都爱喝的豆蔻熟水,这便坐下来美滋滋地边聊天边享用这秋日之馐。 正吃得高兴,却听晴光斋外响起一阵嘈杂声。隐约闻见两个粗使婆子在外喊着,说是北内要来人,让府中众人都去正院候着。 时人将太上皇赵构所居德寿宫称为“北内”,与之对应,皇帝赵昚所居皇宫则被唤作“南内”。 应知雪奇道:“今日不是宫里做排当吗?北内来人到咱们这儿做什么?” “谁知道呢。”应知月擦了擦手上沾着的糕饼渣子,又拉上晏怀微,三人急忙赶往正院。 此刻正院已经乌压压站满了人,上至命妇崇国夫人,下至厩院马夫,看这架势像要抄家似的。 众人皆忐忑不安地立着,不多会儿,北内的侍官果然来了。 不过此人即非来抄家,亦非来过节——他是来宣太上皇圣谕的。 “崇国夫人受惊,太上亲言,此谕非为内降,乃家训也。” 侍官先安抚了周夫人,而后清清嗓子,宣道:“泸川郡王、怀安军节度使赵珝,颠越不恭,居傲鲜腆,入不孝而出不悌。太上责令其闭门思过半月,思过期间不得踏出仪门半步。”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好好的去过节,怎得过成这样?”周夫人焦灼地问。 那北内侍官叹了口气,道:“今日官家于缀金亭设宴赏菊,席间郡王竟公然与太上顶撞。太上怒其不知孝悌,故以禁足稍作惩戒。并非大事,还请崇国夫人宽心。郡王眼下在大内听训,应该就快回来了,夫人自可就内中情由详询之。” ——赵清存被太上皇罚禁足半月?!真是老天开眼啊! 正愁赵清存日日不在府里近身不得,万幸苍天有眼、太上有眼,赐了这半个月给自己,可一定要抓住时机啊……晏怀微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幸灾乐祸了一番。 然而,自重九那日之后,赵清存确实是被关在了他那寝院里,可禁足归禁足,这期间他却仍旧一次都不曾唤晏怀微去服侍过。 眼看半月之期将尽,晏怀微实在要急眼了——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看来非得自己主动些才行。 这日晨起之后,她对着菱花镜仔细梳妆打扮一番,又披好面纱,拿起她这些天焚膏继晷所撰滑稽话本,径直来到赵清存的寝院。 此地乃王府中心偏东的一处半独立院落,唤作“景明院”,取自范文正公“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一语。 在院外等了片刻,见妙儿出来向她礼道:“恩王这些天正闷得慌,听说娘子要呈滑稽话本给他,很是高兴,让我领娘子去书房。” “有劳妙儿养娘。”晏怀微回礼。 妙儿领着晏怀微穿过垂花门步入院中,惹眼便是一方枯荷听雨的清池,池上有桥。池西是一条复廊,池东则是内书斋。赵清存的卧房在小池对面,乃重檐歇山顶式样,瞧上去倒是颇有气势。 晏怀微并非第一次来这儿,只不过上次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要被赵清存糟践,心内跼蹐不安,再加上黑灯瞎火,根本没顾得上看清模样。这一次,她跟着妙儿绕过小池往书房走的时候,倒是将这景明院仔细瞧了瞧。 进了书房,入眼便是一张宽如小榻的髹漆靠背躺椅,赵清存手握书卷,优哉游哉地半躺其上。 耳闻二人进来,赵清存并未放下书卷,只抬起手摆了摆。妙儿意会,这便退了出去,并顺手将房门关上。 “会点茶吗?”赵清存问。 晏怀微拜了万福,答道:“回殿下,会。” 临安府的淑女佳人,无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哪有不会点茶的。 赵清存没再说话,抬起下颌示意晏怀微去对面茶案点茶。 晏怀微向茶案看去,但见其上置银碾子、青黑盏、老竹茶筅、茶帚和一个烧着热水的青瓷汤提点,端的是个讲究。汤提点旁的茶笼内则装着一饼蒸青团茶。 她没再迟疑,这便跪坐于茶案后开始点茶。孰料许久没做这等雅事,十分手生,中间出了好几回错。 第17章 待得一盏茶汤点好奉于赵清存面前,赵清存接过茶盏瞧了瞧,皱着眉头说:“道君皇帝曾撰《大观茶论》,言点茶之色,以纯白为上,青白为次,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你这颜色……叫什么?” 晏怀微不慌不忙答道:“妾这茶汤之色名‘留白’,取前朝柳河东‘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之意。” 赵清存终究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梨娘子真是机敏过人。明明是自己点茶点坏了,却要拉柳宗元出来说话。倘若我说这茶汤颜色不好,那就定然是我粗鄙不堪,不懂‘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了。” “殿下这话折煞妾了。”晏怀微又拜了个万福,十足贤淑模样。 赵清存复道:“妙儿说你新写了滑稽话本要呈给我,拿来吧。” 晏怀微赶忙拿出一沓纸笺,道:“妾写的是南渡之前,应天府有个姓马的员外,仗着自己有财便私下招兵买马意图谋反,结果却不得善终之事。” 她边说边将那滑稽话本呈于赵清存面前。赵清存接过,慢悠悠看将起来。 在他看话本的罅隙,晏怀微侧立一旁,看似低眉顺目,实则一直在仔细观察赵清存。这个应天府马员外的话本根本就是意有所指,倘若赵清存确实豢养私兵意图不轨,他读了这话本子就一定会有所反应。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赵清存看完了话本,赏鉴道:“梨娘子文辞清丽灵秀,哪怕是个滑稽话本,读来亦觉唇齿生香。” “殿下过誉,妾愧不敢当。” “只是这马员外实在愚笨,”赵清存继续品评道,“有钱就可谋逆吗?也太小瞧赵家江山了。” “妾出身微寒,不太懂得富贵人家的想法,遂自以为是写了这出。妾斗胆想请殿下赐教,倘若一个人家中十分有钱,可银钱却又不知去向,大抵是作何用途了呢?” 问这话时,晏怀微的语气极其温柔,眼神却愈发盯紧了赵清存。 赵清存恍如未察,思忖着说:“许是在外置办田产,又或者是自诩多情而花天酒地,再有可能便是此人喜好樗蒲、双陆等博戏,将钱都拿去耍了。” “是妾想得太偏颇,多谢殿下赐教。”晏怀微装作明悟的样子。 “这出滑稽话本拿去再改改。”赵清存将手中那沓纸稿递还晏怀微。 晏怀微接过话本却并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赵清存见她仍在一旁呆站着,便问:“还有何事?” “妾刚才思索殿下所说那几项用钱之处,忽地想到一个新鲜的。” 晏怀微装出写本子的女先生想到了新故事的兴奋模样,继续说道:“殿下说江山稳固,马员外无法单靠钱财谋逆。妾想,凭他一人或许确实行不通,但倘若他通敌卖国,以银钱兵甲襄助女真人呢?” ——她在诈他。 “女真人”三字一出,赵清存的眼神忽地闪动了一下,似有刹那光影疾速掣过——仅这须臾的明灭,却仍被晏怀微敏锐地抓住了。 赵清存果然有问题。 秦炀的猜测是赵清存招兵买马想谋反,但晏怀微却觉得这不大可能,就凭赵清存和赵昚的昆仲情义,他也不可能砸赵昚的戏台。 便是刚才立在赵清存身边观察他的时候,晏怀微心里突然萌生出一种想法——也许赵清存暗中所做并非谋反,而是……与金人有关? 眼下只不知他究竟是通金还是抗金,但无论哪一样,于他的身份而言都是犯大忌之事。只要日后能抓到他的把柄,何愁不能使其身陷囹圄。 赵清存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道:“梨娘子记错了,你这故事所写年份乃真宗大中祥符,马员外就算要通敌叛国,通的也该是契丹或党项,而非女真。” “谢殿下指点,是妾愚钝,妾立刻去改。”晏怀微应道,而后转身就往房门处走去。 今日的目的已然达到,见好就收,她不打算再继续逗留,以免露出马脚。 怎知才走了两步,却听身后响起赵清存的声音:“……梨娘子,暂且留步。” 他语声寒凉,像凛冬时节悬于屋檐下的冰凌,剔透却锋利,适才指点话本时的清润温和已完全不见踪影。 “刚才那盏茶沏得不好,再沏一盏。”赵清存吩咐道。 没奈何,晏怀微只得按捺住心头焦虑与惊慌,重新转回茶案后沏水点茶。 也许是因为紧张,这回做得竟比上回更差了——乳沫是散的,稀稠是乱的,咬盏是压根儿没有的。 在赵清存的注视下,晏怀微硬着头皮将这盏惨不忍睹的茶汤捧了过去。 奉茶之时,赵清存忽道:“听说晏家元娘死了。” 晏怀微手一抖,原本就打得不好的乳沫被晃得愈发难看。 赵清存却似并未在意,接过茶盏放在唇边浅呷一口。 “那人是谁?殿下认得她?”晏怀微极力装出事不关己模样。 赵清存眯起眼睛打量着身旁奉茶的女先生,忽然凑近道:“你不知道她?人称大宋第二才女的晏樨。街市上都在骂她不知廉耻,已经嫁为人妇了心里却还念想着旁的男人……可是真的?” 他凑得太近,近至呼吸可闻,说话时唇畔几乎擦过她的面颊。晏怀微使出浑身气力才控制住自己不要发抖,也千万不要露馅。 “这事妾哪知晓呢,妾从前在海宁,来临安时日尚浅,也不大关心坊间言语……” 赵清存却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沉声道:“女人的心思向来难猜,梨娘子也是女人,你说说看,她心里既然还念着旁的男人,却为何要装出一副恩爱夫妻模样?” “大概是,有难言的苦衷吧。”晏怀微不敢再看赵清存,半垂着头斟词酌句地答。 “那她为何又要投江自尽?” 此话问出,晏怀微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住裙裾,差一点儿就露了情绪。 我为何要投江自尽?赵清存,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 那日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求你,我将你当做最后的救命之人,求你救救我,可你做了什么?你非但不肯见我,还让王府仆役们拿棍棒将我赶走,像赶一只野狗那样! 晏怀微闭上眼睛,往昔画面历历在目,一刀一刀剐着她柔软的灵魂。 被迫嫁人之后她在齐家整日郁郁寡欢,齐耀祖说什么也不肯与她和离。某次二人又发生争执,齐耀祖为了羞辱她,写就一纸休书甩到她脸上。她倒是一点儿没生气,拿着休书就仳归娘家了。 晏裕看到休书却发了好大一通火,只觉晏家颜面尽失,便去找齐耀祖理论。要知道,夫妇双方离婚,倘是和离,那便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可若是一纸休书,那就是仳离,女子立时便成为弃妇。 齐耀祖倒是极其爽快地立刻向老泰山赔不是,说自己是酒喝多了胡乱写的,且笃言要收回休书。谁知晏怀微却像捂宝贝似的捂着休书,就是不肯还给他。 后来这事拉扯不下便只得暂放一放。晏裕为保住面子,警告二人绝不可将仳离之事说出去,遂外人不知休书写就,只道是夫妻不睦,晏家女回娘家养病去了。 彼时齐耀祖正与别的女人缠绵勾搭,对晏怀微也失了兴致。孰料过了一年半载不知为何又想起她来,又追至晏家,不仅索要休书,还要强行将她带走。 她知道,倘若她回去齐家就一定会被齐耀祖折磨死,可晏家她却也待不成了——父亲晏裕已经向齐耀祖许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今后不会再收留她。 她在极度痛苦之中跑出家门,彼时能想到的唯一可以救她的人就是赵清存。 可是赵清存却给了她最后的,也是最大的侮辱。 她被王府仆役执着棍棒如同赶野狗一样赶出府门后,便浑浑噩噩地向城东走去。 这世间明明天高地厚,但却哪儿都容不下她。 出了崇新门走不远便是钱塘江,江面波涛汹涌,不知其下冤沉多少凄魂惨魄。 正月里天寒地冻,她却一步步向江水中走去,似浑然不觉江水冰冷刺骨,直到凛寒灭顶而来。 若不是秦炀出手救了她,恐怕她现在早已成为钱塘江底的一抹污泥。 “她在生那男人的气?”赵清存的追问把晏怀微从回忆中推了出来。 “既然晏家娘子被誉为‘大宋第二才女’,想来必是才情超卓之人。妾实在愚钝,哪能揣测她的所思所想呢?”晏怀微柔声细气地答着。 “今日这茶是妾没沏好,弄得有些苦了,妾去给殿下取些香片来吧?” 赵清存将那盏茶汤放在唇边又抿了一口,道:“确实苦了。” 第14章 两个人你来我往打了数场机锋,看似各个沉勇有谋,实则皆狼狈。 书房内的气氛变得又沉又冷,似乎稍一动便会将心事碰碎,跌落满地残冰。 晏怀微心力交瘁,寻了个借口说要去给赵清存取香片,一心只想逃离此地。可赵清存这王八蛋明明埋怨着茶苦,却就是不肯放她离开。 第18章 正没奈何时,却听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府内那位姓郑的老都管。 “殿下,殿下,官家来了。”老都管跑得太急,气都没喘匀。 房内的凝肃瞬间被打破,赵清存一个鲤鱼打挺从躺椅上跳起来,还未将衣冠全然理好,就见赵昚从容负手迈入书房。 “臣不知陛下至此,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赵清存拜道。 赵昚今日是微服出宫,不备卤簿仪仗,只带了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和殿前司护圣军士官数人,此刻这些人皆候在景明院外。 “太上罚你禁足半月不得出门。你不能入宫看朕,那便只好由朕出宫看你了。” 赵清存立即又拜道:“臣胆敢劳动圣驾至此,臣诚惶诚恐。” 赵昚蹙起眉头睨了弟弟一眼,道:“少在这儿耍花腔,你跟太上顶嘴的时候怎不诚惶诚恐?你若是那会儿知道惶恐,也不至有今日之罚。” 赵清存干笑一声,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他回身将房门关上,又吩咐晏怀微:“沏茶。” 晏怀微见官家来了,原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脱身,哪知赵清存竟还是不肯放她走,遂只得无奈地又回到茶案后。 门一关上,赵清存立刻不再拘束自己,风姿倜傥地倚窗而立。 赵昚则在一把披着绣花椅衣的交椅上落座,道:“待禁足结束后,先去德寿宫向太上请罪,听到了没?” 赵清存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片刻后却又分辩道:“兄长心里清楚,我说的并无错处,可兄长却在一旁看热闹,不肯帮我说话。” 赵昚颇为无奈:“你想让我说什么?想让我帮着太上斥你,还是帮着你顶撞太上?”(注1) “邸抄所言,乙丑,马军统制高师中与敌战于摧沙山,力竭为敌所斩;丙寅,吴璘又与敌战于德顺军,伤亡甚重。太上对这些仍旧打算视而不见吗?”赵清存蹙眉冷声说。 赵昚一声长叹,沉声道:“三郎,你给兄长一些时日。你知道兄长的志向,定不会让你失望的。太上说张相公贪图虚名,专把国家名器财物做人情。可我却坚持起复张相公,坚持对张相公委以重任。我究竟是何用意,你不可能不明白。” 略作停顿,他又补充说:“我现在夹在你和太上之间,着实疲累。” “兄长辛劳。”赵清存听赵昚如此说,态度倒是立刻诚恳起来。 赵昚无奈地摇头,转脸便看到茶案后正手忙脚乱沏茶的晏怀微,忽然惊奇道:“这位便是新来的女先生梨枝?” 晏怀微愕然,官家怎会知道自己?! 赵昚笑言:“我们兄妹三人虽已不在一处,但彼此景况皆是熟知。你初来王府那日,教乐所便向朕禀了你的事,说你颇有咏絮之才。朕原先还不信,但看到三郎将其他先生都打发,唯独留下你时,朕也不能不信了。” 听着这番温和的讲述,晏怀微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赵昚。 她从前总听人说普安郡王如何如何,却从未见过他。还记得父亲晏裕某次闲聊时对她说过,这位郡王出生于嘉兴青杉闸的一间简陋官舍内。与那些一落地就享受锦衣玉食的皇子不同,他的童年是在民间度过,直到六七岁的时候才被赵构接入皇宫。 而现在,这人已从一个手无实权的郡王成为了这大宋的官家,然这位年轻的官家却与晏怀微想象中的形貌完全不同。 纵使已是万乘之尊,可他身上却并无帝王天家那种咄咄逼人之感。他整个人是沉静内敛的,眼中虽闪烁着英气,看起来却又十分亲和,颇有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 赵昚身上这种超出年纪的老成持重,让晏怀微一瞬间以为自己面对的是男版樊茗如。 “陛下过誉,妾愧不敢当。”晏怀微向赵昚礼道。 赵昚却笑着摆手:“倒也无须如此拘着。” 想了想,赵昚似闲聊般又说:“你大概不知道,三郎性子里最显见的一点便是念旧。汉时《古艳歌》唱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对三郎来说,什么人啊衣啊,一切都是旧的好。旧人旧事,哪一样在他心里不是沉甸甸的。” “兄长怎么平白说这些……”赵清存倒是被赵昚说得不好意思了。 赵昚又笑:“昨日阿嫣进宫,特意带了宋嫂鱼羹来。吃到那熟悉的味道,便不禁又想起从前。” 从前,有很长一段时光,他们过得如履薄冰。奸佞、牢狱、迫害、生死,所有这些将他们紧紧包围,倘若踏错一步,便再无今日。 赵清存也笑道:“去者日以疏。往后便只观前路,莫听愁风。” “只观前路,莫听愁风……”赵昚喃喃念着,赞许道,“如此甚好。” 兄弟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之后赵昚便由弟弟伴着去看望周夫人。临出府时又对赵清存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记着去德寿宫向太上皇赔罪,这才回宫去了。 三日后,赵清存禁足期满,他依着赵昚的嘱咐,去德寿宫向赵构赔罪。赵构装模作样教导了赵清存几句,这便将他打发走了。 府外天地如何变幻莫测,赵家儿郎如何各持己见,这些似乎与府内娇娘们关系不大。 所谓一入侯门深似海,还真是半点儿没错。 晏怀微这段日子总觉得自己像是被装入了一只琉璃玉净瓶中,锦衣玉食,无风无雨,但却只能仰见瓶口那方小小的天。 那日书房中她和赵清存你来我往一番相互试探之后,晏怀微感觉得到,赵清存已明显开始疏远防范她。 她明白是自己太心急了——人总在情急之下出错,错而不自知。 眼看报复之事就要功败垂成,可她却如何能甘心。于是左思右想,晏怀微又将主意打到了周夫人身上。 可是……该如何对周夫人说呢?平白无故又如何能让周夫人再次出手帮自己? 晏怀微想了足足两天,终于厚起脸皮打算再去对周夫人撒谎,就说中秋那夜郡王曾说想让自己给他生个孩子,可前日伺候不周,惹郡王恼了,故而想请夫人于其间撮合。 此前在栖云书楼,周夫人说赵清存污了她身子,赵清存虽然满脸震撼,可不知为何,他却并未向周夫人戳穿她拙劣的谎言。 想到这儿,晏怀微只觉周身腾起一阵虚汗,面颊也烧得厉害——撒谎,尤其是撒这种毫无廉耻的谎,从前的自己是想都不敢想的,可如今却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下这等丑事。 只一刹没忍住,眼角忽地泛起大朵泪花,晏怀微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只想快些把这些腌臜事都做完,从此青灯古佛渡残命一条。 正如晏怀微所料,周夫人知晓了赵清存想让眼前这女人为他诞育子嗣之事后,果然大喜过望,连声说:“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 “妾前日在书房沏茶时,笨手笨脚惹得恩王不快,恩王已好些时日不肯见妾。”晏怀微装出懊恼模样。 周夫人连连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阿珝是老身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宽容大度,从不斤斤计较。想来只因他这些日子在帮官家筹措一桩大事,这才冷落了你。他绝非故意的。” “什么大事?”晏怀微脱口便问。 周夫人慈爱地笑道:“儿郎们在朝堂上的那些大事小事,不是咱们这些内院女眷该打听的。咱们只须做好咱们的分内,和和美美过日子便罢。” 晏怀微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遂乖觉地垂眸应道:“夫人教训得是。” 周夫人瞧着面前这个重重面纱遮脸的女子,只觉她容颜虽丑陋但性子却十分乖巧伶俐,越瞧越心生怜悯。 “你这孩儿,脸被烧成这样,得是遭了多大的罪。老身看阿珝格外疼你,待你与旁人不同。丑也没关系,只要他喜欢就行。”周夫人心疼地念叨着。 晏怀微低头不语,眼角却有一滴清泪欲坠未坠。面纱朦胧,泪眼亦朦胧,待清泪堕下之时,只将人心都揉碎了。 周夫人见不得孩子这般可怜样儿,“哎哟”一声长叹,拉起晏怀微的手就往门外走,边走边说:“阿珝进宫去了,酉时之后应该就会回来。老身现在便带你去他房里,你就在房里等他。老身不信,他还能把你赶出来不成。” 府里立了规矩,未经允许,旁人皆不得随意进出景明院。但周夫人是个例外,整座府邸就没有老夫人不能去的地方。 “恩王若看到妾在他卧房,会不会对妾更为气恼?要不,妾还是去书房等他吧?” 上回看到赵清存的书房内收着很多文牍书涵,若是于其中细细翻找,定能找出自己想要的,可卧房就不一定了。 “不怕,有大媪在,他那混账不敢把你怎样。”周夫人大咧咧地说。 待二人进入赵清存卧房,周夫人拉着晏怀微让她在榻上坐好,又对她叮咛了一番等会儿该如何服软示弱,如何向赵清存赔礼,如何讨他欢心等此类诸话,晏怀微都一一应了。 第19章 诸般交代之后,周夫人留下晏怀微一人在房内等赵清存,自己则欢欢喜喜回去等着抱孙儿了。 可晏怀微却并不想让她老人家抱孙儿。 周夫人前脚刚走,晏怀微后脚便“噌”地一下从榻上弹起来,撸起袖子开始在房里找茬。 赵清存的卧房十分敞亮,粗略估计,东西并基三丈还不止;北边是屋墙,门窗皆朝向南边。 西窗下摆着一张朱红鹤膝方桌,晏怀微曾在那张桌旁梳妆。方桌对面则是一架高脚香几,几上置香炉,内中篆香袅袅。 房内尚有方杌、衣架、棋桌、圈椅、挂画等物,晏怀微小心翼翼地将每样物品都看了一遍,皆无甚特别之处。 东侧便是赵清存的卧床,乃是一张十分宽大的髹漆围子床,其顶铺青绫承尘,四周悬宫罗帷幔。床头床脚各有一横木,其上搭挂着两条绦带。 床侧摆着一张螺钿矮案,案后不远处,依墙立着个百宝橱,其下另有三个橱簏。 晏怀微打开百宝橱在内翻捡,见里面放着的都是些香药清玩之类,并无她想要的东西,遂将目光转向了脚下那三个毫不起眼的橱簏。 掀开一看,前两个橱簏内皆装着满满当当的书册,亦无甚特别,直到打开最后一个橱簏,晏怀微惊奇地“咦”了一声。 这最后一个橱簏几乎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大一小两个木匣,除此之外再无旁物。大木匣较为素净,小的则有戗金牡丹纹饰。 晏怀微蹲在地上,将木匣取出,先打开小的那个,见内中所藏皆为仔细折起的纸页,似乎字画之类,于是将其放在一边打算等会儿再细看。 紧接着她打开了那个大的木匣。 木匣内装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皂色军衫。晏怀微把那军衫抖开,这便瞧出此衣十分破旧,不仅外布已洗至潲色,且衣襟袖口等处皆有磨损痕迹。 晏怀微满心疑惑地将这件旧军衫翻来覆去看着,突然便看到军衫内角绣着一个字——“岳”。 岳?这是谁的军衫,为何绣着一个岳字? 如此破破烂烂的一件衣服,赵清存却像珍宝似的收着,不消说,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但她现在没空仔细思量,因为军衫下面还压着一张纸笺,她好奇地将之拿起。 纸笺上写着些断句残篇,可惜搁置时日太久,再加上纸面洇着大滴大滴干涸水渍,也不知是泪痕还是雨滴,总之弄得字迹漫漶难认。但从句读和平仄来判断,这似乎是一首曲子词。 晏怀微瞪大眼睛努力辨认:“……雨歇……尘与土……贺兰山……收拾旧……” 她看得实在太入神,全未察觉身后有人正一步步向自己走近。直到那人的影子将她眼前微光覆去,晏怀微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你在看什么?” 赵清存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冷得刺骨,像一把冰刃蓦地顶上她的后心。 第15章 如此凛冽的声音刺入耳中,晏怀微瞬间如堕冰窟。她再蹲不稳,倏然跌坐在地。 然而下一瞬,赵清存却做了件很奇怪的事——他箭步上前,迅速捡起地上那只小木匣,打开看了一眼,发现内中物品并未被动过,立刻明显地舒了口气。 可这舒气也并未让房内的冰冷气氛得到缓和。 赵清存居高临下看着俯在他脚边,因被抓了个现行而簌簌发抖的女子,再次寒声问道:“你在找什么?” 晏怀微这回是真的有些怕了。毕竟她并非什么江湖暗探,没有那种处变不惊的本事。她再聪颖也不过是内闱女子,如今做坏事被对方直接揪住,只觉心惊胆战,以至于话都说不囫囵。 “妾……没……没找……” 赵清存冷笑一声:“没找?难道这些东西是自己跑出来的?” 话毕,他单膝着地,一把箍起晏怀微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一字一顿地问:“梨娘子,你究竟想做什么?” 晏怀微被赵清存箍着下巴,又惧又慌,情急之下突生大智,说道:“岳家军早已不复存在,可殿下却还收着昔年旧物。官家曾言殿下最是念旧,妾为殿下念旧之情所感,遂没忍住想亲眼看看……” 此言一出,赵清存一下子就愣住了,好半晌才问:“你是怎么知道我有此物?” 我怎么知道?我当然是胡诌的啊!我再没见识也听说过当年韩、张、岳、刘诸家军如何威风。你这军衫上绣着个“岳”字,除了岳元帅还能有哪个? 等等!胡诌? 对啊!胡诌! 晏怀微再生急智,忙道:“是胡官人……胡官人告诉妾的。胡官人说自己曾是大内密探,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又说他与殿下私交甚厚,妾就问他殿下可藏有什么稀罕物,他便说……说了此物……” 管不了那么多了,惶急之下她只得将胡诌拉出来借力打力。 得知又是胡诌那小子在向府内娘子炫耀本事,赵清存周身寒意霎时散了不少,低声嗔道:“邹纯义还是背花杖挨得太少了!” 话毕,他放开箍着晏怀微下巴的手,又捡起那件掉落在地的旧军衫,将之仔细叠好,而后连着那张漫漶的词笺一起重新收进匣内。 晏怀微仍跌坐着,看着赵清存收拾这些被她翻出来的东西。她不知道赵清存是不是真的信了她的话,也不知道赵清存收拾完这些旧物之后会不会来收拾她。她感觉自己在如此惊惧之下已然有些脱力,一颗心也如擂鼓般“咚咚咚”地跳得又急又猛。 赵清存将大小两只匣子皆放回橱簏,起身说道:“梨娘子今日错处有二,其一乃擅入景明院,其二是肆意动旧物。我一回府便听妙儿说,大媪将你安顿在我房里。既然是大媪带你来的,第一桩我便不怪你。但你在我房内肆无忌惮,翻了自己不该翻的,第二桩则不能不罚。” 晏怀微一听自己果然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想,算了,今日赵清存要打要骂她都认,谁让自己这笨贼看首曲子词都能看得那么入迷,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自己居然一点儿没听到。 “站起来。”赵清存命令道。 晏怀微依着对方的吩咐想从地下爬起来,可她这双腿实在是怂得令人发指,竟然连试两次都没能站起。 赵清存似乎失去了耐心,弯下腰一手穿腋一手抄腿,猛地一下就将晏怀微打横抱了起来。 晏怀微被这突然到来的腾空而起吓到,下意识就去抓赵清存的前襟,想给自己找个借力点。 谁知这一抓,极其荒谬的一幕便发生了——赵清存刚从宫里回来,身上穿的是一袭丝缎公服。公服前襟平滑,根本抓不住。她这一手下去,看起来不像是在抓衣服,倒更像是借机在赵清存胸前摸了一把。 晏怀微顿时哀痛欲绝,想死的心都有了。 赵清存却没介意这女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在这时候对他揩油。只抱着她走到榻边,将其放在榻上。 晏怀微又是一惊,立刻就要翻身爬起。谁知赵清存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扯下挂在横木上的绦带,又攥紧晏怀微手腕,三下五除二就用绦带将她两只手给绑了起来。 “殿下……殿下这是做什么?!士可杀不可辱……” 晏怀微急了,挣扎着想将手腕从绦带中挣脱。可赵清存却丝毫没有心软,不仅在手腕处打了死结,还拉起绦带另一端,将其绑在了围子床的床栏上。 双手举过头顶被绑在榻上,晏怀微只觉恐慌如漫涌大雾一般裹挟全身。她被拖进这身不由己的泥淖中,比之刚才更加惶然。 绑好之后,赵清存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淡然道:“不过是一点儿小惩戒,让你好好思过。” 话毕,也不搭理晏怀微的哀求,抬腿就离开了卧房。 晏怀微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立刻便哭了出来,边哭边咬牙切齿地骂:“……赵珝你这乌龟王八蛋……混账东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可她又不敢弄出太大声音,生怕被对方听到又折回来作弄她。 骂了几句,晏怀微开始挣动绑在手腕上的绦带。这一挣扎才发现,赵清存将另一端绑在床栏上的时候是留出了空余的,也就是说,她只须翻个身就可以自己坐起来。 晏怀微立刻起身落地,再不肯躺在赵清存的榻上。 虽然绦带留了活动余地,可无论她如何又挣又咬,也仍旧无法将之弄开。没奈何,晏怀微最终只得蜷缩在垫脚的床踏子旁,倚着榻沿暗自垂泪。 妙儿端着吃食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女先生无声饮泣的模样。 “娘子怎么哭了?!” 妙儿唬了一跳,赶忙将盛着吃食的托盘放在一边,又从袖中取出绢帕,上前为晏怀微试泪。 “梨娘子莫怕,恩王和樊娘子都是很温和的人。平日里就算我们下人犯了错,他们也从不打骂我们。” 妙儿一边帮晏怀微擦眼泪,一边柔声解释着:“恩王说,梨娘子今日翻了不该翻的贵重之物,所以才将手绑在这儿略做惩戒。恩王怕娘子难受,还特意嘱我过来照顾娘子呢。” 第20章 “有劳妙儿养娘。”晏怀微哽咽着说。 妙儿将盛着食物的托盘拿过来,对晏怀微道:“这些吃食都是恩王吩咐做给娘子的,娘子想吃哪样?我给你喂。” “你帮我把绳子解开吧。”晏怀微小声说。 妙儿却摇了摇头:“这可不行,这绳子只能恩王来解,我不能。” 算了,不能就不能吧,也不好为难一个女使。晏怀微想着,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便转头去看妙儿给自己带来的食物。 但见托盘内放着一碟鲜汁浇淋的爊鳝鱼,一只装在水晶盏中的蟹酿橙,还有一屉干笋肉包儿和一罐蜜煎樱桃。另有两个青瓷碗,一碗鹌子羹,一碗梅花汤饼。 鳝鱼被仔细切成段于火上煨成,淋汁之后鲜香滑嫩。蟹酿橙则是取用一整颗橙子,将橙瓤挖出放入蟹肉,蟹肉与橙瓤一起蒸熟,酸甜果香之中又饱含蟹肉的鲜美。还有那罐蜜煎樱桃,圆滚滚红灿灿,表面还覆着一层蜜汁,别提有多馋人。 晏怀微以为自己被绑着定然没什么胃口,毕竟士可杀不可辱。可当这些热气腾腾的菜肴摆在面前时,扑鼻而来的浓郁甘香,搅得她十分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 妙儿一瞧就知道她这是饿了,遂高兴地拿起银箸,将饭菜一口口喂给她吃。 最终晏怀微吃完了一整只蟹酿橙、两个干笋肉包儿和大半碟鳝鱼,又将鹌子羹和梅花汤饼各吃了半碗。 她不好意思一直自己吃独食,想让妙儿陪着同吃。妙儿也没客气,两个人你一颗我一颗,将那罐蜜煎樱桃也分完了。 吃罢佳肴,妙儿又去拿了晏怀微最喜欢的豆蔻熟水,伺候着她饮下一盏。 ——这回真真儿是吃饱喝足! 待到天黑下来之后,妙儿便端了热水来伺候晏怀微盥漱。 看到热水,晏怀微心里忽地升起一丝警觉,问道:“恩王去哪儿了?他要我一直留在房里?” “恩王昏定晨省日日不落,这会儿去夫人那里问安了,”说至此处,妙儿忽地掩口轻笑,“恩王没说让娘子离开,今夜恐怕是要娘子伴寝呢。” 一听这话,晏怀微好不容易放回肚里的一颗心霎时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她满脸死气地被妙儿伺候着梳洗完,却说什么也不肯坐回榻上,仍旧蜷缩于床踏子旁。妙儿也没奈何,只得又安慰了几句,复于香炉内撒了一把安息香,这便离开了。 夜里赵清存回到卧房,一进门就见女先生像只小猫儿一样委屈巴巴地蹲在榻边。 赵清存瞧了两眼,见她一副气鼓鼓不理人的模样,遂也没理她,径自上榻睡了。 晏怀微蹲在榻下蹲得腰酸背疼。一会儿想,要不然给赵清存磕个头求求他,就说自己知错了,求他把绳子解开放自己走;一会儿却又想,为什么要她求这乌龟王八蛋!混账东西!乌龟王八蛋! 正胡乱想着,却见赵清存伸手撩开床幔,对她道:“上来。” “不上!”晏怀微想也没想脱口拒绝。 赵清存缩回手放下床幔,不再搭理她,翻了个身,面朝里睡去了。 又蹲了大约小半个时辰,晏怀微实在受不住了,只得硬着头皮一点点蹭上床榻,万分小心地撩起床幔,又万分小心地挨着榻边侧身躺下。其间听得赵清存呼吸均匀,似已睡熟,晏怀微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略略放回肚中。 妙儿临走时烧的那炉安息香此刻已然发挥效用,晏怀微头一挨到枕上便觉眼皮沉得睁不开。可她却不敢睡过去,生怕自己睡着了又喊齐耀祖的名字,遂只能咬牙硬忍着。 忍着忍着就开始犯迷糊,整个人已经神志不清的时候,忽觉一只手抚在了自己身上,晏怀微立时心头一口大钟咣咣敲。 可她实在太累太倦了,纵然觉察到有人在动她,却无论怎样都无法睁眼瞧个究竟。 郁郁沉沉的疲惫之中,晏怀微感觉那人把绑在她手腕上的绦带解开了。解开之后,又握着她被勒红的手腕,边揉边轻轻吹气,折腾了好一会儿。 又过了片刻,晏怀微忽觉一方锦被盖在了自己身上,伴随锦被而来的,是一个柔软温热的物什。 那物什停在她耳边,小鸡啄米似的啄了一下;之后移到侧颈,又轻轻啄了一下;再之后便移至唇畔,这回没啄,而是停泊于此,久久不曾离开。 好似蜻蜓点开涟漪,温风吹拂细草,晏怀微被这停泊于唇畔的清润弄得有些痒,下意识一阵瑟缩,头脑却仍旧迷糊得万事想不清。 柔软,温热……这究竟是什么? 第16章 晏怀微还是晏家在室女的时候,虽然对朝廷政事不甚关心,但也并非全然蒙昧。 父亲晏裕带回家的邸报,她有时也会好奇地翻一翻。倘若晏裕空闲,也会乐意对她讲讲闺房外的家国天下。 不过关于“岳家军”的事情,晏怀微确实所知无多。盖因岳家军最勇武煊赫的时候,她还年岁太小不记事;待到她读书识字能记住事的时候,岳家军却已然不复存在。 此时此刻,晏怀微躺在赵清存身边,脑海中混混沌沌地又想起那件绣着“岳”字的破旧军衫。 就像是在深海中打捞一抔模糊光影,晏怀微努力回想着,当年晏裕是怎么对她说的来着? 啊,好像是这样……话说南渡之初,天下大乱,江南江北烽烟四起,黎民百姓俱遭兵燹之厄。可彼时朝廷势弱,故而抵御敌寇之事便由前线各路将领自行招兵买马解决。 后来这些或征募或招降的军马因其听命于各自主帅,民间便将这些人称呼为“某家军”。其中,韩世忠的“韩家军”、刘光世的“刘家军”、岳飞的“岳家军”、张俊的“张家军”和吴玠的“吴家军”这五家最是遐迩闻名。 时日渐长,南北对峙的局面逐渐稳定,朝廷便想收回这些将帅手中的兵权。 应该是绍兴十一年吧(晏怀微有些记不准了),偏安一隅的朝廷打定主意要向金人乞和。其时,秦桧获皇帝赵构之允,任命韩世忠、张俊为枢密使,岳飞为枢密副使。表面看是为诸将升了官,可实际上则是解除了他们的兵权——各家军自此皆升为“御前军马”,今后将直接听命于皇帝本人。 再之后便是那一年冬末,岳飞于大理寺狱中被迫害致死。 岳飞死后,岳家军被重编为鄂州驻扎御前诸军,由张俊的手下走狗田师中担任都统制。田师中此人既庸且诡,又贪又坏,岳家军十万精锐落到他手里,有的惨遭打压欺害,有的被分化离间,最终便是彻底瓦解冰泮。 “中兴四将之中,刘光世庸碌,韩世忠好色,张俊贪财,唯独岳元帅一身风骨铮铮,日月可鉴。可其他三人皆享尽富贵荣华,亦唯独他……死无葬身之处……”彼时晏裕压低声音,懊憾地叹了口气。 心底正混乱地思量着这些旧听碎闻,晏怀微忽觉有人为她解开了缚手绦带。不一会儿,又感觉似有一只温热的蝴蝶于唇边轻轻触碰,呼吸交织,令人心痒难耐。 蝴蝶终究还是飞走了,之后换作一只玉骨修长的手,在她面颊的烧疤上来回抚摸着。 “以后别用这些了,伤身。”那只手收回去的一瞬,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似呢喃般说道。 “别用……伤身……” 晏怀微茫然地想着这句奇怪话,身体却再支撑不住,下一瞬便跌入了绵软的睡梦中。 次晨天刚蒙蒙亮,她就被房内开合橱簏的动静给弄醒了。 晏怀微睡眼朦胧地向床幔外看去,这便瞧见赵清存披衣立于西窗前,而窗畔方桌上放着的,正是昨日她还未及细看的那只戗金牡丹小匣。 借着熹微晨光,赵清存打开匣子,似是将内中物品仔细整理了一遍,之后便拿起小匣出门去了。 “……我还没来得及看呢,他就把匣子拿走了……他果然是起疑心了吧……”晏怀微迷迷糊糊地想。 又听得门外赵清存对女使吩咐道:“等梨娘子醒了,用罢朝食就送她回晴光斋。” 女使应了一声,似乎是珠儿,旁边还有个脆生生的声音,也许是院子里那个名唤小翠的丫头。 略微清醒之后,晏怀微感觉自己简直头痛欲裂,这一晚上睡了还不如不睡。这是她第二次伴赵清存入寝,真是一次比一次难熬。 依着郡王的吩咐,珠儿和小翠很快便入房来伺候晏怀微洗漱并用朝食。饭罢,晏怀微婉拒珠儿相送,自己回晴光斋去了。 坐落于清风坊的这座王府着实雅致又敞阔,画阁朱楼似棋在枰,回廊流水弯绕其间,偶然路过此地的清风怕也会迷路在这雕梁绣柱之间。赵清存如今这府邸是他受封之后朝廷新赐的,昔日普安郡王的潜邸在吴山坊,远比不上此处规模。 庭院太深太大,这便使得晏怀微入府已经快两个月了,却还是经常走错路。这不,这会子她从赵清存的景明院出来,明明想着往西转再往南转就能回到晴光斋,可走着走着却猛然发现不对——怎么跑灶房来了?! 第21章 晏怀微只得掉头返回,刚走没两步就听见前方矮墙处有人说话。她不想被旁人知晓自己不识路这样的糗事,遂打算悄无声息从墙后绕过去。 矮墙那边似乎是两个女孩子在闲聊。 “你又从灶房偷吃。你阿娘等会儿上灶发现少了吃食,肯定会怀疑你。”说这话的是之前那个咋咋呼呼名唤小福的丫头。 “怕什么。上次我阿娘发现了,扯着我去樊娘子面前,让樊娘子打我。你晓得樊娘子怎么说吗?她说,小伢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嘴馋贪吃都是难免的。”听声音正是刚才伺候自己用朝食的丫头小翠。 晏怀微躲在墙后笑了笑,想起自己十三四岁时,也是馋嘴好吃的年纪。 她正准备蹑手蹑脚偷偷溜走,却忽听那小翠说:“新来的梨娘子都和恩王睡两回了,恩王怎得一点收她入房的意思都没有?” 晏怀微左脚绊右脚,险些扑个大跤。 “我也奇怪呢。我还以为咱们很快就有小姨娘了,怎知竟是压根没影的事儿。”小福语带疑惑地答。 小翠又说:“恩王莫不是嫌她丑吧?” “嫌她丑为何还要和她睡?”小福更疑惑了。 小翠复道:“和她睡应该就是喜欢她吧?” “喜欢她为何又不肯收房?”小福复又疑惑。 晏怀微简直已经能想象得出,两个小丫头片子在墙对面大眼瞪小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那你说,恩王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晓得。你晓得嘛?” “我也不晓得。” “难不成是要等她肚子大了才收?” “很有可能!” 话语声落,对面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便传来窸窸窣窣啃东西的声音。二人似乎已聊完了种种闲话,这会儿开始埋头苦吃。 墙这边本该溜走的晏怀微却像是被刚才的话问住了似的,定定地立在原地,皱着眉头开始思索这个令人费解的问题……小翠和小福说得对啊,赵清存究竟为何如此呢? 她明白自己从来都不了解赵清存,无论他温柔或冰冷,良善或阴鸷。他总是忽远忽近,仿佛人间十三夜的月亮,清辉广袤却未满,半轮高悬影幽幽。 若说赵清存讨厌这梨枝娘子,似乎不像……哪有人会强迫讨厌的人睡在自己身边?除非他有大病! 若说赵清存喜欢这梨枝娘子,似乎也不像……哪有什么肚子大了才收房的事,二人已经同榻共枕两次了,旁人不知内情,可晏怀微自己十分清楚,赵清存压根儿就没碰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兀立原地想了好半天,直至墙对面那两个偷嘴的小丫头都已经吃完走人了,晏怀微终于两手一拍恍然大悟。 结合此前种种迹象来看,答案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赵清存,他不行! 赵构也不行,赵清存也不行,这叔侄俩还真就“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呵呵呵。 但赵清存究竟是行还是不行这事,晏怀微现在没心情细究,眼下最让她好奇难耐的是昨日在军衫下面看到的那张泛黄词笺。 那样漫漶的词句,就连长于词曲之道的她都想不出究竟是什么。可越是想不出,就越是想知道。于是她决定回晴光斋问问应氏姊妹。她们日日弹琴唱曲儿,必然比自己知道更多。 待七拐八拐好不容易回到晴光斋,便见应氏姊妹二人坐在堂内书案旁,正叽叽喳喳吵着什么。妹妹抱琴,姐姐提笔,说一句写一句,写一句又划掉一句。 晏怀微以为她们在填词,上前一看,却见满纸皆是被划掉的词牌名,什么蝶恋花、如梦令、卜算子应有尽有。 “梨娘子来得正好,我们正在猜恩王最喜欢哪支曲子,想请你帮我们参详一二。”应知雪看到晏怀微,便与她招呼。 “恩王心思深邃,我也不敢妄自揣度其所思所想,”晏怀微在书案旁落座,掂量着说,“但我昨日看到一纸残词,或许便是恩王的喜好。” “什么残词?”应知雪急忙问。 晏怀微提笔,凭记忆将昨日看到的那些残句写在纸上:“……雨歇……尘与土……贺兰山……收拾旧……” 等她写完搁笔,却见雪月姊妹面面相觑,二脸茫然。 “这是……武陵春?” “不像。” “江城子?” “也不太像。” “啊!三字成句,难道是长相思?” “更不像了……” 可叹三个臭皮匠最终也没赛过诸葛亮。市井间流传的词调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仅凭眼前这些断句残篇根本无法确定这究竟是什么。 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晏怀微就打算将这个问题暂且放一放,等之后找到机会再次溜出王府去见秦炀的时候,直接拿给秦炀。反正此物究竟能不能成为赵清存图谋不轨的证据,也得由秦炀来判断。 怎知天遂人愿,她本不打算纠扯的时候,答案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数日之后胡诌又来晴光斋看望他的月妹妹,四人仍像上回一样围坐于竹亭内,喝盏饮子,聊聊闲话。 胡诌说起他今日来此的目的是想与应知月商议,打算年节过后就娶她过门。倘若月妹妹愿意,他就立刻去找赵清存讨个钧旨。 “官家新登基,年节过后必然改元。元年过门,大吉大利。”胡诌美滋滋地说。 应知月顺势将那一纸残句递给胡诌,道:“你总说自己无所不知,那我问你,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你若能答出来,我就考虑考虑过门之事。” 胡诌拿起一看,瞬间笑了出来:“这是《满江红》啊!” “《满江红》?!”晏怀微惊诧。 《满江红》是真宗时期那位白衣卿相柳三变所创调式,属夷则宫,旋律激越高昂。整支曲子上下双阕合九十三字,已经属于长调,故而平日里以唱婉转缠绵的小令为主的歌伶姊妹便根本没往这处想。 “这一首乃昔年岳元帅所填,鄙人恰好会唱全词,”胡诌颇为得意地摇了摇手中纸笺,“月妹妹会弹《满江红》的调子吗?” 应知月颔首:“弹过,但不太熟。” “不熟也没事,你帮我随意弹着,我唱给你们听。” 待应知月调好琵琶弦,胡诌起身,迎着竹亭外徘徊无定的秋风,朗声唱道: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那天傍晚,夕阳染红人间,也染红了这首慷慨壮阔的乐歌。苍茫歌句里似有金戈铿锵而鸣,铁马万里奔踏,一声声,一句句,震颤耳畔。 竹亭内,应知月的琵琶弦越拨越快,其声高亢清越,而胡诌的歌声亦如穿云破空的利刃,逃离大地尘土,奔向苍天云月。 ——英雄豪气,直上重霄九! 晏怀微抬手擦了一下不知何时淌落面颊的泪水,心里却暗暗想着:“赵清存,你已经有破绽抓在我手里了。” 第17章 展眼不过三五日,节令便由九月季秋来到了十月孟冬。 江南人将孟冬唤作“小春”。月中若是下雨,便唤作“液雨”,谓百虫饮雨如饮琼液,饮罢便蛰伏于泥土深处,直至次年惊蛰由春雷唤醒。 十月初一这日百官入朝,朝廷赐锦袄,为臣子授衣。与此同时,城里城外的寺院伽蓝皆开炉供斋饭。而在坊间闾巷内,无论贵胄宅邸还是黎民屋房亦皆支起暖炉以御冬寒,故而初一这天又被称作“暖炉会”。 半晌午的时候,樊茗如带着贴身女使水萍要去城北的祥符寺做开炉布施。晏怀微瞅准时机,趁着众人备马车忙乱之时,从王府角门混了出去。 她再次溜去了妙果寺的那间禅房,而秦炀也早就在房内等着她。 晏怀微也没跟秦炀客套,开门见山便说了赵清存藏着一件绣了“岳”字的军衫和一纸词笺,词笺所写乃岳元帅的《满江红》。 秦炀听了这话之后脸色不大好看,坐在那儿好半天没开口,眉宇间隐有一抹忿忿。 晏怀微不知他这是怎么了,正想问,却听他语带恚恨地说:“若是三个月前,这事倒很有可能置赵珝于不利,可眼下却已经没什么用了……” “这是为何?” “官家要给岳家平反。三个月前便以太上皇的名义对外宣称要为岳飞追复原官,还要访求其后。”秦炀阴沉着脸解释道。 晏怀微想了想,哦,那会儿自己正在城外养病,后来一回城便入了王府,故而这些事皆未曾听闻。 “为岳元帅平反,这是好事。”晏怀微低声说。 秦炀没有否认,只怪笑一声补充道:“官家早就想平反,只不过碍于太上不好办罢了。此事最大的阻碍本就在太上……是太上心有芥蒂。” 第22章 说完这些,秦炀见晏怀微垂眸肃坐不语,便起身斟了盏茶递到她面前,刻意放缓语气交待道: “晏娘子这些时日在那姓赵的身旁受苦了。你找到的这些东西都很有用,只是却都还不足够置赵珝于死地。这些鸡零狗碎就算捅到太上面前,也不过是让太上更厌恶他罢了……我想要的不是这些小打小闹之物,我要一击即中的致命伤。晏娘子明白吗?” “衙内为何如此恨赵珝?”晏怀微接过茶盏却没有喝。 秦炀再次怪笑:“你难道不恨他?他负心薄幸,不仅辜负了你对他一片真心,还让旁人那样侮辱你……” 说到这儿,他靠近晏怀微,刻意将语速放慢,道:“你可能不知道,半年前那日,我恰好也在吴山坊。当时我亲眼瞧见你是如何被那些粗鲁之人欺负。我悄悄跟着你,一路跟至城外。你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不全是因为他?你难道不恨他?” “恨!”晏怀微攥紧褙子边缘,声音又沉又怨,“我当然恨……我会继续帮衙内寻找赵珝的罪证,还请衙内放心……” “晏娘子可知,我为何要救你?”秦炀忽地话锋一转,问道。 “我……不知……” “你以为我是挟恩图报?非也。其实我早就对娘子倾慕不已。晏娘子昔年二八芳华,才情惊艳临安。如今十年光阴已过,娘子非但不减当年,反而变得愈发绰约动人。试问这临安府又有哪个能及。” 晏怀微听秦炀忽然说倾慕自己,心里惊怔,下意识便道:“秦衙内恐怕是误会了,我并非……” 秦炀却一挥手打断了她的谦辞,语气诚挚地继续说:“你不愿让人知道晏樨没死,不就是因为不想再被旧情旧事困囿吗?我向晏娘子许诺,待此事办成,我便带娘子离开临安。我们秦家财帛尽有,吃穿不愁,娘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不得不说,秦炀的这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着实勾得晏怀微心动了。 她生在临安长在临安,从未去过临安以外的地方。不是不想亲眼去看看华山险和蜀道难,可是对于她这样的闺闱女子来说,也就只能是想想罢了,毕竟她连骑马都不会。 心里念着秦炀的许诺,晏怀微离开了妙果寺。 妙果寺的位置恰好在清风坊和积善坊之间,向西走便是郡王府邸,向东走可至保康巷。 踏出寺院的那一刻,晏怀微鬼使神差地向东走去,待走出好远才惊觉,自己竟是下意识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她瞬间顿住脚步。 ——她不能回家,她这“活死人”已经没有家了。 然而就是这无意踏错的一步,却让晏怀微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她真的很想看一眼自己的母亲,却又心知二人最好不要再相见。 擦了一把眼角泪渍,晏怀微毅然决然地返身向西走去。 从妙果寺回王府要过井亭桥。桥畔开着一家卖桂花糕和蜜煎的糕果铺子,打桥对面过来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布小轿停在铺外。 晏怀微急着溜回王府,对那轿子也没怎么在意。孰料擦肩而过的刹那,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樨儿。” 霎时间,晏怀微直如五雷轰顶般定在了原地! 虽只是一声低弱的呼唤,可她听出来了,那是母亲张五娘的声音。 却听身后又响起一把清亮嗓子:“娘子当心,这路面滑脚。”——是家中女使玲珑的声音。 “……樨儿……樨儿爱吃桂花糕,咱们去给她买些。还有蜜煎和糖元子,都给她买些。”张五娘细碎地念叨着。 晏怀微极力稳住心神,装作在井亭桥畔望风景的路人,小心翼翼觑眼看过去。这便看到玲珑扶着张五娘从轿里出来,而后进了那间糕果铺。 “玲珑竟然没走……”晏怀微看着那二人背影,怔愣地想。 南渡之后,北边的良贱之制已渐趋消亡,市井间几乎见不到所谓的贱口奴婢。无论大户小户,家中女使基本上都是良女典雇。 典雇是有一定期限的,依我朝律法,女使典雇期满后可自行决定去留。玲珑在晏家的典雇期止于今年春上,也就是说,那时候她就已经可以嫁人或者回乡,无论做什么,晏家都管不着。可玲珑却没走,而是选择了继续留在主家做女使。 昔年晏怀微嫁与齐耀祖为妻的时候,玲珑跟着她一起去了齐家,后来她仳离归家,玲珑又跟着她回来。这么些年,玲珑已经不像女使,倒更像是她的小姊妹。也许玲珑是看她已不在世上,可怜张五娘,所以才选择留下的吧。 “樨儿究竟什么时候回来?这孩子,四处乱跑不着家,她以前可不这样。”铺子里,张五娘一边挑拣糕果一边念叨。 “应该就快了,也许过了年节就回来。” “过了年节也太久!她回来我可要好好说她。她不想嫁给那齐大郎就不嫁,做什么连家都不回。” 玲珑勉强笑道:“姑娘不是不回家……她只是……被旁的事绊住了……” “等她回来我就去跟她阿爹说,咱们把齐家的婚事退了。孩儿才十六岁,多耍几年怎么了。” “娘子说得对,咱家姑娘想耍到几岁就耍到几岁。” 晏怀微站在铺子外,听着里面的对话,霎时泪如雨落,将面纱尽皆洇湿。 她听出来了,张五娘似乎已有些神志不清,话语颠三倒四,甚至以为她还只有十六岁。而玲珑也并不纠正,只顺着话头让对方好过些。 铺子里,张五娘还在絮絮地对玲珑扯着闲话,一会儿说要赶快把齐家的婚事退了,省得女儿不肯回家;一会儿又说冬天快到了,要给女儿再做两身新袄子,女儿还在长身体,年年得换新衣裳……她来来去去说着些糊涂话,就好像晏怀微根本没有嫁人,也根本没有失踪。 晏怀微立于铺外,眼前一片模糊。突然看见玲珑扶着张五娘从铺子里出来,赶紧背过身去,谁知却还是被张五娘看到了。 “哎哟,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站在这儿哭,瞧这可怜样。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张五娘边说边上前,掏出帕子想为晏怀微试泪。 晏怀微赶紧抬手挡着自己的脸,也不敢说话,连连向后退去。 张五娘这才看清,眼前这小娘子的脸上披着厚厚一层面纱,想试泪也试不着。她想了想,收起帕子,转身从玲珑手中接过刚买的糕果,打开食匣,拿出一块桂花糕递给晏怀微。 “这位小娘子,快别哭了。瞧瞧,眼睛都哭肿了。我寻思着你年纪比我家孩儿大些,也不知你喜不喜食这些糕饼果子。这是她最爱的桂花糕,给你吃吧,莫要哭了。” 张五娘柔声安慰着,边说边将桂花糕往晏怀微手里塞。 晏怀微双手抖个不停,勉强接过那块桂花糕,哑着嗓子道了声谢。 张五娘又安慰了几句莫要伤心之类的话,便由玲珑扶着上轿离去了。 眼见着轿子越走越远,晏怀微向前紧追两步,张口就想喊阿娘。 就在“阿娘”这称呼将要脱口的瞬间,晏怀微猛然咬紧牙关又将它们吞了回去。似吞针一般,喉咙被这重达千钧的“阿娘”二字生生划破,疼得发颤。 她站在原处无声淌泪,忽觉手中黏腻难受,低头一看才发现,张五娘给的那块桂花糕已经被她捏碎在掌心。 看着碎得不成样子的桂花糕,晏怀微解开面纱,缓缓将手捧至唇边,丝毫不嫌弃这碎糕烂饼,一口一口将手上的残渣全部吃掉。 ——这是母亲给她的桂花糕,她不愿浪费。 吃完了糕也哭够了,眼瞅着时辰不早,晏怀微不敢再耽搁在外,这便慌忙朝着清风坊奔去。 她不知道樊茗如是否已布施完打道回府,生怕不小心和对方撞上,遂不敢再走角门,打算绕过王府大门,还从相国井那边的窄巷子溜进去。 孰料刚走到王府大门前,就见府门处站着一人。在看见那人的瞬间,晏怀微忽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腿一软,差点儿走不动路。 那人身材微胖,因为喝酒而大腹便便的肚子显得格外惹眼,又兼打扮得遍身珠光宝气,如此这般往太阳下一站 ,活像是只金灿灿的大螳螂。 此刻,这只螳螂正瞪着一双向外凸出的眼睛,满脸阴鸷地盯着晏怀微。 第18章 水萍给樊茗如做贴身女使已有四//五年,在她的记忆中,樊茗如总是端庄大方的样子,从不曾如眼下这般神情憔悴,郁郁寡欢。 水萍想了好久,觉得樊茗如变成现在这样,应该就是从那个新入府的女先生得了郡王宠爱开始的。 她想让自家娘子高兴些,于是便在她们由祥符寺做完开炉布施回府的马车上,兴致勃勃地讲起数日前那女先生被泸川郡王绑在房里的事。 “……恩王特别恼火哩,把她绑在榻上。她哭啊哭啊,恩王却压根儿没理会。一直到夜里回房,都还不肯给她解开。” “你听谁说的?”樊茗如凝声问。 第23章 “扫院子的那几个女伢儿说的。娘子可别不信,保真。”水萍拍着胸脯为这些风闻作保。 她这边将之当作一桩糗事说得高兴,那边樊茗如听着,心里却似针扎般又刺又疼——赵清存从来没有对自己这样过。他对自己向来是彬彬有礼、分寸清晰,可他却对那梨枝娘子如此花样百出……这哪里是什么惩戒,分明是一对儿冤家变着法子打情骂俏。 明明已立下誓言此生唯有一人,现在却这样轻易就被别的女人俘获,男人果然都是狗改不了吃屎。可偏偏他是赵清存……玉骨兰郎不该如此……樊茗如只觉一股浓烈的苦涩于口中弥漫开来,说不上来是替那位死去的心上人难过,还是替她自己难过。 “梨娘子的事,以后不用再说给我听了。”樊茗如说这话时神情平淡,让人完全看不出悲喜。 水萍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遂闭口不敢再多言。 马车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沉甸甸的,直至抵达王府,这差点把人憋死的沉默终于被车外传来的喝骂声打破。 “你这贼女,可被我逮住了!别想跑!” 樊茗如被水萍扶下车,这便瞧见大约五步开外,齐耀祖正与一个戴面纱的女子撕扯不清——呵,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与齐耀祖拉拉扯扯的人正是那女先生梨枝。 “放肆!郡王府邸,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水萍叉起腰大喝一声。 齐耀祖听到这声呵斥,一回头就见樊茗如站在身后。他松开手中紧攥的女人腕子,三步并作两步行至樊茗如面前,作揖道:“王妃娘娘回府了。不知王妃娘娘可还记得小吏?中元节前小吏曾到府中送练叶和麻谷巢儿,与您见过一面。” “齐员外客气了,我记得你。” 齐耀祖听樊茗如说记得自己,立刻腆着脸笑道:“小吏今日特来拜望泸川郡王,却不承想郡王和娘娘都不在府中。小吏在此等候之时,见这女人鬼鬼祟祟徘徊于此,遂擒住了她,眼下便交由王妃娘娘处置。” 这边齐耀祖一口一个“王妃娘娘”叫得欢实,可事实上,本朝正经并无“王妃娘娘”这种称呼。 我宋自太祖时便立下规制,命妇皆依品级封某国夫人、某郡夫人或淑人、宜人等。樊茗如并无诰命在身,那便无法称其为夫人。鉴于坊间都说樊娘子迟早要嫁给郡王,齐耀祖便自作聪明,以“王妃娘娘”这一称呼来向樊茗如献媚讨好。 这与当年他和晏怀微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时便将晏裕唤作老泰山,简直异曲同工。 对着这不合规矩的称呼,樊茗如本打算制止,孰料突然想到女先生梨枝也在旁边,心念电转,竟不动声色地应下了。 “有劳齐员外费心。不过这女子并非贼人,乃是府中新来的书会先生。”樊茗如道。 对齐耀祖解释完,她又转向晏怀微,冷声质问:“你不在府里好好待着,谁允许你四处乱走?” “樊娘子莫怪,是恩王命我于今日开炉之时去妙果寺为他进三炷香。我从妙果寺回来,刚行至府门便被此人缠住。”晏怀微不急不忙撒了个谎。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反正这段日子晏怀微十分聪敏地意识到,倘若她所说之谎与赵清存有关,那么就算是捅去赵清存面前,赵清存也不会揭穿她——所以今天她再一次毫不犹豫就把泸川郡王搬了出来。 樊茗如的神色有一刹那黯淡,片刻后迈步向府门走去,边走边说:“都别站在外面让人瞧笑话了。” 众人这才急忙跟在她身后鱼贯入府。 樊茗如一副当家主母模样,将齐耀祖请至府内待客的小堂,又唤了郑老都管过来招呼他,而后便打算回内院去。 怎料那齐耀祖见樊茗如要走,“扑通”一声就跪在她脚边放声哭嚎起来,倒是把樊茗如唬了一跳。 “王妃娘娘……小吏恳求王妃娘娘开恩,救救小吏吧……” “齐员外这是怎么了?有话好说,快快请起。”樊茗如赶忙示意郑都管去扶他。 齐耀祖却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小吏也不知因何事得罪了郡王殿下,殿下断了小吏脚店的酒酤……小吏转而向煮库沽买,可煮库也不卖给小吏……小吏千方百计打听才知是殿下钧旨……小吏全家都指望着这些脚店过活,如今断了酒酤,可不就是要小吏的命嘛……” 樊茗如一听这事顿觉奇诡,临安府谁不知玉骨兰郎处事稳重大度,怎会做出这等恣肆之举?听起来就好像是在故意针对齐家似的。 “齐员外请坐,可将此中来龙去脉细细说与我听,许是有什么误会。”樊茗如让齐耀祖在堂内落座,自己也于一把交椅上坐下,打算为泸川郡王澄清这个误会。 擦了擦眼角莫须有的泪,齐耀祖捡了堂下一张杌子坐了,这便开始向樊茗如诉苦。 原来这齐家一直以来便是做酒水客栈营生,从御街到新街共开设了十几家脚店。脚店向客人提供吃食和歇房,但这些所得钱财毕竟有限,真正让齐家赚得盆满钵满之处便在于酒。 酒乃暴利,故我朝对待酒水买卖极为严苛。市井之间可向百姓卖酒的地方有正店、脚店诸般区分。绍兴七年,朝廷下诏置户部赡军酒库,临安府的正店基本皆隶属于此;而脚店则不可私自酿酒,只能从正店或官库沽酒。 齐家脚店营生这么多年,其沽酒之所一直是御街北边的丰稔楼。谁知今岁入夏之后,丰稔楼突然不肯给齐家卖酒了。齐耀祖无法,只得跑去临安府其他赡军酒库,结果所有酒库都不肯卖酒给他。 这可把齐耀祖急得直如热锅上的蚂蚁,脚店若是失了酒酤,基本上就等于是断了财路,离关门大吉不远了。 没奈何下,齐耀祖备了份大礼送与丰稔楼都管,向都管打听此事。这一问才知,丰稔楼已被泸川郡王赵珝以买扑的方式取得,郡王特意交待不给齐家卖酒。而城内其他酒库也都领了钧旨,要做官家幺弟这个人情,遂不予齐耀祖方便。 后来齐耀祖想着要不自己偷偷酿酒算了,可他爹却拦住了他,直道此事万万不可。 本朝对于脚店私自酿酒的处罚十分严厉——私造酒仅一升就要受笞杖四十;倘若超过五斗,直接下大狱;超过五石恐怕便要流放了。 齐耀祖一听这话更为慌张,思来想去别无他法,只得拉下脸皮,登门来求赵清存高抬贵手。 樊茗如知道赵清存买扑丰稔楼的事,她原以为赵清存是嫌自己岁入还不够丰,还想再多赚些钱。可现在听得丰稔楼竟然是齐家沽酒之所,她感觉自己好像恍然间明白了兰郎为何如此。 昔年齐耀祖抢了赵清存相中的一个女人,赵清存心里不服,这事樊茗如约略听人说过几句。今日看来,赵清存此举确实是在针对齐耀祖了。 思至此,樊茗如也不好再说什么“定然是个误会”这样的话,正沉吟着不知该如何打发对方时,忽见一人迈步入堂,声音清亮地唤道:“小婶娘!我小叔叔还没回来吗?” 她扭头一看,来人是个眉目俊秀的少年郎,身着棠苎襕衫,头戴东坡巾,巾上还簪了朵木芙蓉——是官家赵昚的三儿子赵惇。(注1) 赵惇乃绍兴十七年九月生人,至今秋正好十五岁。便是在上月初,他被擢为镇洮军节度使,进封恭王。恭王是亲王,比赵清存的郡王要高两级。赵惇知晓父亲与小叔的昆仲之情,也发自内心喜欢自己这个小叔,故而与赵嫣一样,赵惇也会时常跑到郡王府溜达溜达。 他将赵清存唤作小叔叔乃因亲眷关系,将樊茗如唤作小婶娘则纯粹是因为顽皮又喜欢。赵清存曾告诫过他莫要如此乱叫,可他是颇为率意的孩子心性,再三交待就是不改,最终也只得由着他去了。 “今日官家为臣子授衣,三哥为何没进宫去?”樊茗如问道。 “爹爹嫌我呢,我没得再去他面前讨嫌。”赵惇嘟哝着,一屁股坐在堂中另一把交椅上。 见赵惇来了,齐耀祖赶忙起身作揖,又腆着脸想搭话。赵惇却摆了摆手,没理他。 樊茗如抿唇一笑:“是你又胡作非为惹官家生气了吧?” 赵惇面露狡黠神色,狡辩道:“爹爹总说我像他。我要是胡作非为,定然是因为像他!” 樊茗如摇着头,十分无奈地笑着。 “小婶娘,我听说小叔叔收了个女人在他房里,是真的吗?他常年不近美色,眼下终于开窍了?”赵惇忽然压低声音,促狭地问樊茗如。 “假的,”樊茗如抬手理了理鬓发,不动声色地答,“没说要收。” 赵惇满脸震惊:“啊?!他糟蹋了人家却又不肯收人家……这事办得也太不地道了!” 樊茗如一脸平静地坐在对面,对此不置一词。 “我十分好奇,究竟什么样的女人能入得了我小叔叔的眼。小婶娘,你把她叫出来给我瞧瞧吧,”赵惇腆着脸,语气颇有些撒娇的味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好奇。” 第24章 “你真想看?” “想来肯定是国色天姿,绝世佳人。让我看看嘛!就看一眼!” 樊茗如唤过水萍来问:“梨娘子呢?” “梨娘子已经回晴光斋去了。” “你去把她带来。”樊茗如吩咐道。 不多会儿,拖着一身疲累刚回到晴光斋的晏怀微,又被人揪到了待客的小堂。纵然她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却也毫无办法。 晏怀微一进门就看到齐耀祖像只大螳螂一样坐在下手的杌子上,瞬间胃里又是一阵恶心,赶忙移开目光。而后便瞧见堂上除樊茗如外,还坐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机灵的少年。 “这是府中新来的书会先生梨枝。梨枝娘子,这位是恭王殿下,他想见见你。”樊茗如淡淡地为彼此引介。 晏怀微向赵惇和樊茗如皆拜了万福,之后便低眉垂目站在一边。 “怎么还戴着面纱?把面纱摘了给我瞧瞧。”赵惇的反应和赵嫣几乎一模一样。 晏怀微低声说:“妾容貌媸陋,只怕冲撞恭王殿下。” “少哄我,我才不信!”赵惇大咧咧地摇晃着脑袋,“你是不知道我小叔叔的眼光有多好。但凡他看中的,决计错不了!” 不得已之下,晏怀微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樊茗如,希望樊茗如能帮自己解释两句——樊茗如见过她的容貌,自然知道面纱下的这张脸有多丑陋。 可樊茗如仍是神情平淡,语气也平淡:“恭王殿下想看,让他看看也不会怎样。” 晏怀微见场中没人帮自己的,反倒被激起心头锐气,暗道:“看就看,反正看了之后难受的是你们又不是我。” 这么想着,她抬手将面纱摘下,又抬起眼睛直视着赵惇。 赵惇乍见一张如此可怖的丑脸,被唬得身子歪斜,险些从交椅上栽下去。 可他到底比赵嫣见多识广,待最初的惊恐平定后,他甚至好奇地凑近晏怀微仔细瞧着。 左左右右打量了一番,赵惇忽地垮下一张小狗脸,像要哭了似的嘟哝道:“……小叔叔……我知道他的心尖人已经不在世上了……可他也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啊……” 第19章 看到赵惇对着一张丑脸替他小叔叔哭丧,樊茗如终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婶娘是在嘲笑我吗……”赵惇苦兮兮地问。 樊茗如掩口笑道:“三哥有所不知,这位女先生梨枝虽然面目丑陋,但确实是位才华横溢之人。她初来那日便是以一首《菩萨蛮》打动了你小叔。七步成词,端的是令人佩服。” “哦?”赵惇听了这话眼前一亮,复问晏怀微,“你会写长短句?” “妾从前在瓦子里谋生,便是替人填词写话本子。”晏怀微温语答道。 “这可好极了!你填一首长短句要多少钱?” “三十文。” 赵惇再次惊诧地瞪大眼睛:“如此价贱!” “乃因妾是女子,且又是无名小卒。倘若是名噪厢坊的大才子,润笔之资自然比妾高出许多。” 听得此言,赵惇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你能跟着我小叔叔,着实是烧高香了。那你可要好好讨他欢心,要不然就再把你送回瓦子里去过三十文的苦日子。” 说完这些他又转向樊茗如:“小婶娘,这女先生长这么丑都能被我小叔叔相中,你和他怎得就是不行呢?” 此言一出,樊茗如的脸色瞬间便如凄云压城。 晏怀微算是看出来了,这位恭王殿下也不知是不谙世事还是毫不在乎,总之嘴上是半个把门儿的都没有。 可樊茗如到底是樊茗如,刹那窘迫之后,她立刻又恢复至端方模样,笑盈盈道:“恩王喜欢博学多才之人,我的学识见地不如书会先生,讨不得恩王青睐也是正常。说起来,齐员外家的娘子曾被誉为‘大宋第二才女’。想来在此事上,齐员外与恩王的口味倒是颇为相近呢。” 她这一手四两拨千斤着实是妙,不仅不动声色地将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还把赵惇这颗人见人嫌的鞠球,一脚踢给了早就在旁边跃跃欲试的齐耀祖。 赵惇果然上钩,立刻转向齐耀祖,讶然道:“竟然是你娶了她!我听说过她,那位名满临安的闺阁才女,当年她和我小叔叔还有过一段传闻呢。她是不是姓晏?你可真有本事!” 齐耀祖见樊茗如主动递话头让自己能与恭王搭讪,立刻抓住机会,谄笑着说:“殿下折煞小吏了,小吏哪敢与二位殿下相比。不过小吏昔年确实文采风流,偶然与她相识,她看上了小吏,主动投怀送抱,小吏这才抱得美人归。唉,可惜先室已去……红颜薄命啊。” 那边垂眸静立的晏怀微听得齐耀祖自吹自擂“文采风流”,差点儿没将隔夜饭呕出来。又听他说是自己主动向他“投怀送抱”,瞬间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怎是先室?!”赵惇一怔,“她竟已不在人世?!” “便是今岁正月时候,她不慎失足跌入江中,叫那江水给卷走了。至今未寻到尸身,恐怕是早就已经漂到东海去了。” 赵惇听得此言,叹了口气,颇为感慨地说:“她真可怜……这样好的一位才女佳人,竟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齐员外应当是极为哀恸的吧?” 哪知齐耀祖却讪讪地笑了笑,躬身答道:“殿下有所不知,其实这种才女最是令人厌恨。倘若殿下遇到,且躲远点儿才好。” “诶?此话怎讲?” “先时小吏受了她的勾/引,娶她过门,本想好好过日子。谁知她却对家中大小事务一概不闻不问,成日只知写诗作画。倘若仅是如此也便罢了,可恨她还总写些淫/艳之词,惹得坊间邻里无不笑话。她嫁入我齐家数年一无所出,请了郎中来瞧才知是身上有些不干净的病,生养不得。只可怜我齐耀祖瞎了眼睛,受她蒙蔽至此……” 齐耀祖说着,撩起衣袖装模作样沾了沾眼角,继续道:“唉,我那先室在市井间也就是徒有虚名罢了,她连王妃娘娘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这一番话听下来,晏怀微已经气得浑身发抖——齐耀祖如此枉口诳舌颠倒黑白!他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 对家事不闻不问是因为齐家舅姑从婚后次日就开始给她立规矩,想出各自招数要让新妇驯顺。她不肯屈服,却又没办法,最终只能以懈怠作为反抗。 而所谓的“淫/艳之词”,根本就是她因愁苦至极才写下的女儿心事。 还有,齐耀祖竟然编排她身上不干净,甚至还说她蒙蔽夫郎——齐耀祖!你敢不敢把真相说出来!究竟是谁身上有病,是谁不干净?! 这男人以为她死了,便将脏水一盆盆往她身上泼。反正死无对证,死去之人任凭活着的人如何杜撰编谣皆奈何不得。 晏怀微越想越气,气得双拳攥紧,指甲已抠进肉中。 就在齐耀祖还想继续造谣的时候,她实在忍不下去,突然迈前一步大声说:“殿下切勿听此人胡言乱语!” 话一喊出口,晏怀微瞬间便后悔了。 只因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她身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又要被迫编谎话,简直恨不能将这副心魂扔在地上跺两脚。 “你怎知他是胡言乱语?你与他先室相识?”赵惇好奇心大起。 “回殿下话,妾与晏娘子并不相识。” ——形势比人强,该编的谎还是得编。 齐耀祖一听此言登时怪笑,龇牙咧嘴道:“你与她素不相识,如何便说我胡言乱语?她是我浑家,她什么样我能不知道?!” “背后糟践他人声名,当为天下人所不齿。” “嗤,我便说了又如何?” “举头三尺有神明,齐员外,你可要当心夜里有鬼来叩门。” “我啐!” 眼看着二人已经吵起来,樊茗如忽地轻笑一声:“二位在郡王堂前因一个死去的女人争吵不休,这像什么话?你们是没将郡王殿下放在眼里,还是没将恭王殿下放在眼里?” “是了是了,莫要争执,有话好说嘛。”赵惇明明看热闹不嫌事大,嘴上却附和着樊茗如。 “齐员外是客,梨娘子乃府中人。府中人随意冲撞客人,让外人知道了,该笑话我们泸川郡王府毫无规矩。”樊茗如说着便从交椅上站起来,端庄之中又带着严肃,“梨娘子,你就给齐员外赔个不是吧。” 晏怀微强压下五脏六腑之中的恶心,打算给齐耀祖随便拜个万福就算了。她确实也不愿再争执下去,刚才喊的那一嗓子已是冲动行事,说多错多,再吵下去难免露了马脚。 怎知她正要拜万福,齐耀祖却忽然对她怪叫一声:“慢着!” 那人一扭头又立刻堆起一张热气腾腾的笑脸,冲着樊茗如和赵惇谄媚道:“既然这位梨娘子如此有才学,小吏想着,不如让她即兴填词一首,也正好可以跟小吏先室比一比,看是她写得更好,还是小吏那先室写得更妙。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第25章 “好!这主意好!快快写来。”赵惇一看又有热闹,身上那股讨嫌劲儿是压都压不住了。 “小吏先前在瓦子里听人唱过一曲《眼儿媚》。啧啧,那调子缠绵得直教人三魂七魄都酥了去。” 赵惇满眼放光地从交椅上站起,拊掌笑道:“我听过《眼儿媚》,着实是好曲子。今日若是梨娘子能即兴一首《眼儿媚》,我便赏你一整套鎏金头面,如何?” 话毕又转向樊茗如,唤道:“小婶娘,快让人备笔墨纸砚来!” 待客的小堂内原本就有一张书案,女使们手脚麻利地铺纸研墨,不过须臾便将一切备好。 孰料晏怀微却站得远远的,只作旁观模样。纸笔皆齐备,她却不肯上前。 齐耀祖自然不知道,这《眼儿媚》乃钱塘一位阮姓郎君所创,创调之词便是写给他所眷恋的一位女子。故而此调婉转缠绵,款款深情寄托其间,最配心上人与好春光。 可惜,眼前人非心上人,堂前光亦非好春光——晏怀微是宁死也不会给齐耀祖写这首《眼儿媚》的。 自相识以来,她从未给齐耀祖写过一首词,过去没写过,今后也绝不会写。 莫看纸上文字薄,实则一词一字皆由撰者心海深处澎湃而出,笔尖蘸的不是墨,而是自己的灵魂。 文人所谓“敬惜字纸”,其中所蕴藏的深意是尊重和爱惜。而齐耀祖,他这辈子都不会懂什么叫尊重,什么叫爱惜。 ——他不配晏怀微为他写一个字! 见这女先生仍站在原地不肯上前,赵惇的脸色忽有些难看,语气也变得不耐烦:“你这又是怎么了?” “还望殿下恕罪,妾写不出。”晏怀微柔声细气地说。 赵惇不满道:“少哄我!小婶娘刚才都说了,你第一次见我小叔叔的时候便于七步之内填出了一首《菩萨蛮》。你能填出《菩萨蛮》,怎么就填不出《眼儿媚》。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和这位齐员外?” 齐耀祖此人,惯会见风使舵。此刻一听赵惇如此说,立马上前扯住晏怀微手臂,硬将她往书案旁扯去。 “给我过去!恭王殿下在此,你今日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 不提防齐耀祖如此粗鲁拉扯,晏怀微一下子被他扯得绊倒在地,恰好右手按在了齐耀祖脚旁。 齐耀祖倒是反应迅速,不待晏怀微站起,抬脚便踩在了对方的手指上。 晏怀微蓦然发出一声惊叫。 适才这女先生还没被唤来,只樊赵二人在堂上闲聊时,齐耀祖已听到樊茗如说泸川郡王并无将此女收房之意,后来又见她相貌丑陋,瞬间便断定这女人不过就是赵清存图新鲜的玩物而已。 公子王孙嘛,玩腻了美女佳人就换个才女来玩玩,反正都是玩儿。 他自认为极其了解男女之情,以为人人皆与他一样虚情假意,根本不知也不信泥淖之中生兰蕙,世间尚有许多“出淤泥而不染”。 眼下齐耀祖见赵惇面色不善,便想趁机讨好恭王,愈发狗仗人势起来。他心道这丑八怪不过一个玩物,仗着自己有几分才华,竟胆敢对他齐员外、齐押司如此不敬!纵然郡王府不是撒野之处,可他却打定主意要给这贱女人一个下马威。 齐耀祖满脸狰狞地踩着晏怀微的手,边踩边用力碾着,口中还骂骂咧咧:“你不是书会先生嘛?好啊,好啊,我今天就掰断你这只手!让你再握不住笔!” 话毕,他半蹲在地,拉起晏怀微被踩伤的手,掰住食指用力向后折去。 恰在此时,但见门外倏地闪进一道紫色身影。 那人二话不说,抬脚便踹在齐耀祖脸上,将他踹得翻了个仰八叉摔出去。这一脚下去着实没收力,齐耀祖霎时鼻血横流,疼得眼冒黑星。 好半晌之后他终于缓过气来,抹了一把鼻血,破口大骂道:“哪个龟孙敢踢你老子!” 可待他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时,瞬间便吓得张口结舌,再骂不出一句。 第20章 把齐耀祖踹得满脸鼻血的不是别人, 正是泸川郡王赵清存。 赵清存今日身着酽紫公服,戴展脚幞头,佩金銙带, 脚蹬乌皮朝靴。那朝靴十分厚重, 一脚下去没把齐耀祖鼻骨踹断已是开恩。 “她是你能碰的?你配吗?”赵清存的声音阴沉冷郁。 堂中气氛仿佛骤然跌入冰湖,凛寒沿着每个人的脊梁骨缓缓向上爬,呼吸都被冻住。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泸川郡王遍身怒火烈烈,似冰盖之下即将喷涌而出的岩浆。 如此炽烈可怖的怒焰,震慑着堂内诸人。连赵惇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都被吓到了, 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樊茗如迟疑着唤了声:“三郎……” 倒是齐耀祖再顾不上擦拭鼻血, “扑通”一声跪在赵清存眼前,磕磕绊绊地哀求:“殿下息怒……是小吏狗眼看人低……再不敢了……小吏再也不敢了……” 赵清存垂下眼眸蔑视着狗一样趴在地上的齐耀祖, 冷然道:“断你酒酤看来还是太轻, 不如就让你齐家脚店全都闭门大吉, 你看如何?” 齐耀祖拿头在地上磕得咣咣响,边磕边嚷:“您大人有大量,莫与小吏计较。若是失了脚店, 小吏全家都得去跳江啊!” 听到“跳江”二字,赵清存双眸怒睁, 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火油, 周身烈焰烧得更旺。 “跳江?!好啊!你早就该跳下去了!” 话音甫落, 他似已遏制不住心头怒火, 抬脚又要往齐耀祖脸上踹。 谁知这次脚还没踹出去就被斜侧里扑过来的一人紧紧抱住, 那人动作突然,弄得赵清存趔趄着差点儿摔倒。 “殿下息怒,求殿下饶了齐员外吧。”晏怀微抱着赵清存的小腿, 抬起一双泪眼望着他。 “你说什么?”赵清存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妾不知礼数,惹恼齐员外。求殿下开恩,饶了齐员外。” 赵清存的脸色倏然变得苍白,不可置信地看向俯在他脚边的女子。 晏怀微继续说:“妾仗着殿下对妾的好,目中无人,说了些愚拙之语。殿下要罚就罚妾吧,千万莫与齐员外伤了和气。” 齐耀祖一看刚才还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女人此刻转而向着自己说话,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呜咽道:“殿下您大人有大量,这位女先生乃当世奇才,小吏无意冲撞,实在无意冲撞……” 呆在一边像只木鸡的赵惇,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嗫喏着说:“小叔叔,你消消气……不怪他们,都是我不好,是我先挑起此事……” “三郎莫动气了,气大伤身。”樊茗如也在一旁劝道。 此时此刻,赵清存的面色已是白里透青,殊为可怖,紧拧着的眉头使得眉心那瓣兰花亦变得锋利骇人。 这堂中诸人都在劝他放过齐耀祖,尤其是现在还抱着他的腿,生怕他再踢齐耀祖的女先生——就好像今日挑拨是非之人并非齐耀祖,而是他赵清存似的。 赵清存原本就怒,这下更是又怒又憋屈。 “放开。” 良久之后,他似乎终于压下心头烈焰,冷冽地对女先生说。 晏怀微仰视着赵清存风饕雪虐一般的面色,迟疑片刻,放开了他的腿。 赵清存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衣袂扫过晏怀微面颊,带起一阵凛风。 * 是夜刚过戌时三刻,晏怀微在晴光斋那间西厢房内将自己仔细梳洗打扮一番,从内到外皆换了自己最好的衣裳,又找出一条与衣色相称的面纱披好,还去问雪月姊妹借了柄金帘梳戴在髻上。 鎏金花帘垂于额前,衬得晏怀微也像樊茗如一般贤淑起来。 做完这些,她将一纸扑着香粉的纸笺揣入袖中,这便向着赵清存寝院走去。 ——她是去请罚的。 赵清存今日救了她,她非但不感谢,转而却替齐耀祖说话。彼时赵清存兀立堂中,嘴唇颤抖,那白里透青的面色竟让人感觉到无际凄凉与委屈。 晏怀微在赵清存甩袖离开的刹那就已经想好了,她若想不被他厌弃,就必须在明日到来之前主动去给他赔不是。 倘若今夜不能抚平赵清存的怒火,倘若他从此将自己丢到晴光斋再不理不问,那么自己将永远也报复不了他——绝不能如此。 独自提灯迎着夜色行至景明院,晏怀微仍如先前那般,请院子里的小丫头唤了妙儿出来,想让她去向郡王通传。 谁知妙儿却面露难色,道:“不是我不帮梨娘子说话,只是恩王早已吩咐下来,倘若梨娘子来了,就打发回去。” “他不肯见我?” 妙儿点头,问道:“白日里在小堂究竟发生何事?恩王气得面色青白,回来就去了书房,到现在一口吃食未进。” “是我不好,惹恼了恩王,”晏怀微说着便从袖中取出那张香气扑鼻的纸笺,“这是我为恩王写的,算作赔罪,还请妙儿养娘为我呈于恩王。倘若他看了仍是不肯见我,我立刻就走。” 第26章 妙儿接过纸笺:“好,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但见妙儿拎着裙摆小跑出来,行至近前,面含喜色道:“恩王唤梨娘子进去呢!” 晏怀微随着妙儿往书房走,妙儿看起来颇有些兴奋,一路上叽叽喳喳:“梨娘子实在是有本事!果真如你所说,恩王看了那张纸就让我来唤你。你都写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是为恩王填了一首《眼儿媚》,也不知他喜不喜欢。”晏怀微语带怯意。 “定是喜欢的!你是不晓得我刚才拿着字纸进去的时候,他的脸色有多吓人。我入府这么久,从未见恩王如此。可是等他看了娘子的字纸,一下子就高兴起来,这便让我来唤娘子。” “恩王真的高兴?” “高兴!可高兴了!” 二人低声聊着,直至书房门外。妙儿打了个手势,示意晏怀微自己进去。晏怀微忽觉有些紧张,站在门外深吸了两口气,这才推门入内。 待进了书房她才发觉,原来妙儿也是个很会坑蒙拐骗的主——此刻的赵清存看起来与“高兴”二字简直半点不沾边。 他神色阴郁地倚着房内那张髹漆靠背躺椅,手里捏着扑了香粉的词纸正在看。晏怀微进来向他拜万福,他却没分出半个眼神给她。 眼下的赵清存就像个生闷气的孩子,不说话也不动,让人不知他究竟想怎样。 他不动,晏怀微就只能自己动了。 “今日之事都是妾的不对,”晏怀微又拜了个万福,而后柔声解释着,“妾白日里并非帮着那齐耀祖说话,只是殿下当时怒火太炽,妾忧心您失了分寸。齐耀祖有押司之职傍身,到底是衙门里的人,若是真将他弄残弄死了,妾怕您不好向官家交待。” 赵清存终于将眼睛从词笺上移开,冷冰冰地向着晏怀微看过来。 不知为何,现在的晏怀微很怕赵清存用这样深邃清冷的目光看自己。晏怀微想,也许是因为她心里揣着诡计,不似从前那般爱恨自如、清白坦荡,故而才对赵清存的眼神愈发敏感。 “会唱吗?”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赵清存开口问她。 晏怀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赵清存是问她会不会唱《眼儿媚》的调子。 “妾唱得不好。” 赵清存将手中词笺递给她,强硬地说了一个字:“唱。” 晏怀微拒绝不得,只能接过词笺,清了清嗓子,婉转唱起: “中夜银河淌珠帘,郎在梦魂间。春心无赖,相思无诉,丑胜无盐。” “闲将清月挼纤指,风入袖翩翩。应愁烟驿,应怜逝水,应醉齐宣。” 她唱得并不如何好听——声音太过轻柔,又因为跳江后曾大病一场,导致嗓音喑哑,再加上紧张,整首《眼儿媚》都唱得颤巍巍,叫魂似的。 可赵清存却浑然不觉,仍旧以手支额,半阖着眼眸认真听着。 晏怀微知道,他听懂了。 这首词里一共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钟离春,一个是齐宣王。 钟离春乃青史留名的丑王后。因她是战国时期齐国无盐邑人,所以史书上又将其唤作“钟无盐”。可她不仅是丑女,亦是颇为人称道的才女。 彼时正是齐宣王当政之时,钟离春立志要做王后,主动向齐宣王自荐枕席。与此同时,她还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劝谏宣王当以家国为重。 可喜的是,齐宣王被她说服了,不仅立她为后,还痛改前非,使得齐国蒸蒸日上。 在后世文人的辞赋当中,形容美人可言“貌比西子”,形容丑女便说“丑胜无盐”。 晏怀微的这首《眼儿媚》,自比为丑女钟离春,又将赵清存比作齐宣王。可她却并非从劝谏的角度来写,而是从婉丽灵妙的景色和缠绵悱恻的情意入手,令人读来只觉温柔欢喜,不会烦厌。 ——之前那首《荷叶杯》是在骂人,现在这首《眼儿媚》端的是在撒娇。 待一曲唱完,赵清存的面色终于雨霁天晴,唇边浮起一抹浅笑: “梨娘子总能让我惊喜。娘子嬉笑怒骂皆成词,堪比江淹妙笔。无论青史上的人事物,亦或户牖外的春夏秋,所有这些在娘子笔下都能翻出花儿来。娘子的才学,赵某钦佩不已。” 晏怀微见赵清存终于笑了,心内略舒口气,却仍是不敢放松。 “茗如适才来此对我说了些事,是关于你的,”赵清存话锋一转,“我原以为梨娘子白日受了惊吓,此刻应该只想歇着。可你却这个时辰来找我,是想做什么?” 晏怀微忽地想起今日赵惇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你可要好好讨他欢心”。 仔细想想,赵惇说得并无错,她就应该先把赵清存捧得至高无上,之后再让他摔至惨痛深渊。 于是便开口答道:“妾是来讨殿下欢心的。” “你想如何讨我欢心?”赵清存面无表情地反问,一双幽深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晏怀微。 “妾……妾可以……” 晏怀微自己也不知该怎样讨男人欢心。她从来没讨过,根本不会讨,也不想讨。她不用抬头都知道,赵清存此刻又用他那双深邃眼眸看着自己,直看得人呼吸紊乱,心都快要跳出来。 说不出来那就不说了,她干脆把牙一咬,快步上前,在赵清存膝边跪下,猫儿一样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他膝上。 赵清存垂眸看着这个跪在自己腿边的女人,好半晌没说话。 片刻后,他将手盖在晏怀微的手上,轻声说:“妙果寺进香之事……说谎,不好。” 晏怀微心头大骇,下意识要将手抽回。哪知赵清存却比她反应更快,猛然用力攥住了她受伤的手指,骇得晏怀微一声尖叫脱口而出。 若说疼,倒也不如何疼。此时此刻,比疼更折磨晏怀微的其实是羞愧和恐慌。 羞愧于赵清存知道她又撒谎了,她骗樊茗如,说恩王让她去妙果寺进香;恐慌于她不知道赵清存接下来将会怎样处置她,不知道赵清存会不会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 看着眼前女子越来越白的脸色,赵清存忽地松开了紧攥的手,又将她受伤的手指牵至眼前仔细看了看,并无大碍。 “疼吗?”赵清存问道。 “……疼。”晏怀微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打颤。 “左边的木箧里放着一盒药膏,你去拿来。”赵清存轻抬下颌,示意书案方向。 晏怀微忍着手指和膝盖的疼痛,起身去书案旁的木箧里翻了翻,还真找到了。那药膏装在一个小金奁内,看起来十分珍贵。 待晏怀微将药膏捧至赵清存面前,赵清存坐正身子,又拉着女先生坐在身边。他从小金奁内抠出一些膏药,执起对方的手,轻轻为她涂在伤处。 “吴太医灵药铺的伤药,药效甚佳。每日用两次,三日之内必然伤愈。” “多谢殿下。”晏怀微低着头不敢看赵清存。 “倒是我该多谢你今日去妙果寺为我进香。涂完这些药膏,就回去睡吧。”赵清存这话说得晏怀微心里又是一抽一抽,分辩不出他究竟是在阴阳怪气还是真情实意。 “回……哪儿?”晏怀微紧张地问。 “自然是回晴光斋。” 从戌时三刻赴死一样来到景明院,至戌时末拿着一奁金贵的伤药离开,前前后后不过大半个时辰,晏怀微却感觉像过了大半年似的。 贴金纱灯在脚前照出浅浅步影,她孤负夜色向来路上走。灯影混着心绪一起摇晃,让她倏然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这脚步好像并非踩在地上,而是踩在自己的心事之上,绵软的、飘忽的、无可奈何的,一踩便陷落。 她能感觉到赵清存对女先生梨枝的好,但梨枝是梨枝,晏怀微是晏怀微。 她不仅恨齐耀祖,也恨赵清存。她和赵清存,恩是恩,恨是恨。恩要报,债要偿,一码归一码。 在书房的时候,她对赵清存说因为担心他盛怒之下失了分寸打伤齐耀祖,所以才阻拦他。 其实根本不是。 沉甸甸的黑夜压在晏怀微的眼睛上,压得她低着头,只能将心里话说给脚下那一大片阴影: “赵清存,我才不是为了你,我为的只是我自己。你和齐耀祖最好就这样狗咬狗一直咬下去,直到互相把对方咬死。” ——赵清存,见你败伤,我才痛快。 ----------------------- 第21章 《醉公子》(入v二章合一之一) 之后的半个月, 赵清存仍是忙进忙出样子,卯时离府酉时回,好一个披星戴月的郎君。 晏怀微已有许多日子连赵清存的影子都没见上了。周夫人和樊茗如都说他在帮官家筹措一桩大事, 可究竟是什么大事, 却无人肯告知这个身份卑微的女先生。 晏怀微不是没猜测过,但思来想去皆无头绪。 赵清存所办之事必然与治国理政无关——大宋祖宗家法,赵清存的身份是不能关涉朝政的,就算他与赵昚再如何兄弟情笃都不行。 第27章 倘若与朝政无关,那又有什么事当得起“大事”这二字? 赵清存到底在做什么? 揣着满腹疑惑直到十月十六日,这天, 晏怀微终于知道赵清存筹措的大事究竟是什么了。 前儿夜里天降骤雪, 窗外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十六日晨间,晏怀微起床后将自己所有衣裳都裹在身上, 却仍觉得冷。睡了一夜过后, 就连汤婆子也变得凉冰冰的。 算算日子, 马上就是大雪节气。大雪一到,真正的凛冬便如约而至。 晏怀微蹲在火炉前,正拿着拨火棍翻搅炉内所余无多的残炭, 忽听有人叩门。她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炭灰,打开门一看, 竟是周夫人的贴身女使栀子。 “栀子养娘这时候过来, 是有什么要紧事吗?”晏怀微疑惑地问。 “梨娘子可已用过朝食?” “还不曾。” 栀子笑着说:“如此正好。夫人叫我唤娘子去暖阁, 那边备了好些吃食。夫人还给娘子准备了新衣裳, 快随我去吧。” 晏怀微心内虽诧异今日不年不节的为何又备吃食又裁新衣, 但她知道不该问的别多问,遂披好面纱随着栀子去了暖阁。 乍进暖阁,晏怀微便被食案上满满当当摆着的吃食给吓到了。 一眼看过去, 但见虾元子、油煎雀儿、耎鱼辣羹、大骨清羹、蟹肉包儿、香药灌肺、五味焙鸡、鱼兜杂合粉……简直可谓琳琅满目,勾得人直咽口水。 食案置于壶门榻上,周夫人坐于一侧,见她来了,便慈爱地让文竹伺候着晏怀微落座于另一侧。 “从前都是阿如陪老身用朝食,今日她和三郎都出门去了,这顿饭就只你我二人。你瞧瞧这些吃食,喜欢不?喜欢就放开了吃!”老夫人高兴地说。 文竹在晏怀微面前摆了一只青瓷碗和两只瓷碟,又布上银箸、银匙诸物,边布置边笑着说:“夫人今日一大早便叫了索唤,着院公并几个闲汉去御街和南市街,酒楼都看不上,专捡浮铺买,且买了这么一大摊子回来呢。” 晏怀微想,怪不得这些菜肴看上去如此令人食指大动,原来竟是索唤。府里灶上虽然也做得好,可总觉得太过精细,少了些烟火气。临安市井人家最重烟火气,失了烟火气的菜肴无异于失了魂儿。 周夫人与晏怀微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但听老夫人爽朗大笑道:“你们可别瞧不上浮铺。那些酒楼里的吃食,各个做得四平八稳的,忒没意思。我就喜欢街边浮铺。这些浮铺的东西才最是馋人。” 说话时,周夫人夹起一枚鱼兜子放在晏怀微面前的青瓷碗中。碗旁备着一个很小的青瓷碟,瓷碟内是混了姜末的香醋,专门用来蘸鱼兜子。 蘸着香醋的鱼兜子实在是人间最极致的美味,一口吃下去,晏怀微觉得自己简直已经忍不住想原谅赵清存那个混账了。 “吃吧,好孩子,快吃。”周夫人又夹了一只白嫩弹滑的大虾元子放在晏怀微碗里。 晏怀微咬了一口虾元子,瞬间又原谅了赵清存一次。 满脸慈爱地看着她吃完,老夫人立刻马不停蹄又给她夹了一只五味鸡腿。 “要多吃肉,多吃肉才能身子好,别听那些人说什么女孩儿不能吃肉。净胡扯!老身当年在秀州给人做活计,日日疲累,全靠吃酒吃肉才觉舒爽。”夫人絮叨叨地说着。 晏怀微抬眼看去,周夫人眼尾皱纹似一池青鱼弋波,清癯面容乍看严肃,其实却是个豪爽又慈爱的老妇。昔年在市井讨生活,使得她与那些官宦人家出身的命妇气质截然不同。 这些“女儿家也要吃酒吃肉”的言辞,令晏怀微忽地又想起大妈妈李清照。 大妈妈喜欢吃酒。晏怀微每次去清波门看望她的时候,都会买些果子酿带过去。而晏怀微自己也是在大妈妈那里才学会了吃酒。 彼时晚云舁月,韶光澄明,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就坐在简陋的院子里,披着月辉痛快地对酌。边喝酒还边躅足唱着“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饮了片刻,大妈妈忽将酒盏一举——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五人! ——好不热闹! 晏怀微收回逐渐飘远的思绪,也想给周夫人夹菜:“夫人,您也吃。” 谁知周夫人却笑着拦她:“不行咯,年纪大了不行咯,吃了这些肚子受不住,就只吃些肉羹好了。” 栀子上前为周夫人盛了一碗大骨羹,周夫人拿羹匙舀着慢慢地喝。 待一顿饱饭吃得肚皮圆滚滚,周夫人这便牵起晏怀微的手,一同往旁边的挟屋行去。 这间挟屋像是周夫人的衣饰间,墙屋四壁立着许多衣架、衣橱之类,斜侧摆着几个熏笼并一口浅腹衣箱。 周夫人唤文竹将那浅腹衣箱打开,把内中衣物捡出来给女先生看。晏怀微伸头一瞧,竟是一件貉袖,一袭狐裘,还有一套夹罗复裈短袄。 “这些都是新裁的冬衣,夫人每年都会给咱们备上。今岁给梨娘子准备了和樊娘子一样的。夫人与恩王商量过了,专捡在今日给娘子。”文竹对晏怀微解释道。 “梨枝多谢夫人恩赉,只是……不知夫人为何要将如此贵重的衣物给我?” 无功不受禄,晏怀微看了一眼那件狐裘,心道就这一件恐怕便顶她全部的身子钱了。 周夫人面上浮起一丝狡黠笑意:“好孩子,你竟瞧不出来?阿珝他喜欢你。” 晏怀微一惊,忙道:“还望夫人莫要拿我取笑。” “老身可不曾取笑你。老身是看着阿珝长大的,他喜欢谁不喜欢谁,老身一眼便瞧出来了。他待你与众不同,前儿他不是为了你还把那齐员外给打了吗?你瞧瞧,若是不喜欢,怎会如此?” 晏怀微听周夫人絮絮说着,眼眸却逐渐黯淡,低下头没再答话。 就算赵清存不辨妍媸,就算他真的喜欢这丑八怪梨枝,那又如何?他喜欢梨枝,能抚平她晏怀微的怒火吗?不能!他越是对梨枝好,晏怀微就会越恨他。 周夫人还在那边念叨,可晏怀微却已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纠扰下去,她干脆岔开话题,问出了从吃饭时就盘桓心头的疑惑:“夫人,今天究竟是什么好日子?” 周夫人咧嘴一笑:“自然是个好日子。但究竟是为何,待夜里阿珝回来让他自己告诉你。” “恩王已许久不曾见我。”晏怀微细声说。 周夫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且放心,好孩子,他今夜定会见你。阿珝是个混账,就他那点儿小心思,可别想瞒住老身!” 于是乎,晏怀微高兴地把周夫人这句“阿珝是个混账”揣进兜里,心满意足地抱着新衣裳回了晴光斋。 就在周夫人将她唤去暖阁的时候,晴光斋这边也有女使送来了入冬新衣。冬衣一式三份,晏怀微平白又得一份。只是这边送来的皆是普通的袄子、褶裙之类,与周夫人赉她的那件狐裘自是比不得。 雪月姊妹见晏怀微拿了件狐裘回来,兴奋地非要她穿上看看。 裘衣皮毛之外一般会缝罩一袭锦缎,锦缎所罩之处比狐裘本身要窄小,故而手腕、前襟、脖颈等处都会露出一圈茸毛,这露出的部分便被唤作“出风”。 出风的雪白毛儿衬着晏怀微的雪白肌肤,两下里相得益彰。这样看去,就连她面上那些纵横可怖的烧疤似乎也顺眼了许多,还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 三个女儿家开开心心试了好一会儿新衣裳,至黄昏用罢飧食又约着一起玩藏钩戏。怎料正玩得好好的,晏怀微突然想起周夫人说赵清存今夜一定会见她,没来由一阵心慌,遂推说自己身子不舒服,躲进房里忐忑地数时辰。 大约到了戌时末,果然便有两个小女使来唤晏怀微,说恩王已回府,要见她,让她立时便过去。 晏怀微跟着小女使来到景明院,原以为是要去书房,谁知那俩小女使一路领着她脚步不停地穿过复廊向卧房行去。 一看这走向,晏怀微的心猛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两个小女使她没见过,也不好搭话,倘若来唤她的是妙儿,她还能问一问这是要做什么。 该来的终究是逃不过……晏怀微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轻轻推开了赵清存卧房的门。 门被推开的瞬间,一个黑影倏地扑过来,一把将她扯进房内,环腰抱住。紧接着向前用力一抵,这便将她抵在了门上。 晏怀微大骇,正要喊人,却听那黑影俯在她耳畔先一步道:“娘子来得好慢,害我等得好苦。” ——这什么登徒子言行?!简直无耻! 但她也听出来了,这个抱着她的无耻之徒便是坊间人人交口称赞的玉骨兰郎,以及,这兰郎……他喝多了。 “殿下醉了,我扶殿下去圈椅上坐着吧。” 晏怀微感觉自己和赵清存交颈之处有温热气息拂动不休,是赵清存的呼吸,弄得她心烦意乱。 赵清存轻轻一笑,转而握着晏怀微的手腕,道:“谁说我醉了……你来,我从宫里带了好东西给你。” 第28章 二人行至榻前矮案旁,赵清存拿起案上一把白釉瓷执壶,将壶中清液倒入杯中,又将杯子递至晏怀微唇边。 “尝尝。”他说。 晏怀微接过杯子抿了一口,霎时眼前一亮——是琥珀酒! 临安府的好酒,每一个都有其专出之地和雅名,至于琥珀酒,大抵算是其中十分名贵的一种了——此酒产自御库,专供皇家大内,不在街面出卖。不过晏怀微昔年有幸尝过一次,那种先苦后甜的味道,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大略记得那是某年的天申节,朝廷向文武百官赏赐了此酒。彼时晏裕想找个人陪自己喝,可惜晏家人丁稀薄,张五娘是滴酒不沾的,杂使仆役诸人晏裕又瞧不上,最后还是晏怀微撸起袖子陪着阿爹喝光了那一整坛琥珀酒。 琥珀酒入口微苦,之后便转为清香,先时以为其与街面上的黄酒差不了多少,却不知这酒后劲儿极大。晏怀微喝到后面头晕脑胀,满口胡言乱语,气得张五娘把晏裕狠狠数落了一顿。 唇边抿着这珍贵的酒酿,脑海中回忆着少女旧事,晏怀微忽觉鼻子发酸,仰头便将整杯酒饮下肚腹。 “梨娘子真是好酒量!”赵清存笑着夸赞道。 话毕,他拉着她,并肩挤坐于榻前的床踏子上。赵清存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一只杯子,二人推杯换盏倒是喝上了。 “今日兄长在追思亭设宴,十数坛琥珀酒,我们敬天地,敬社稷,敬英魂……” 赵清存果然已有醉意,话语不似往日那么流畅:“……兄长让我相信他,我信!我当然信!我知道他能做到!也只有他才能做到……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尽力助他……终于,终于……” “殿下和官家做了什么?”晏怀微低声问。 赵清存没直接回答,而是突然伸臂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双肩无声耸动着——晏怀微知道,赵清存哭了。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房内静谧,偶闻一声低沉啜泣。 再开口时,赵清存的声音仍旧哽咽,断断续续地说:“就是今日……朝廷文书正式发告天下……天日昭昭,天日昭昭!二十年冤屈终于平反……我为今日足足等了二十年!” 泪水如大雨倾浇,沿着他的面颊簌簌滑落,落在晏怀微脖颈上,也落在晏怀微的心上。 明明已打定主意要心硬如铁,可也不知为何,当赵清存淌着泪念出“天日昭昭”这四个字时,晏怀微感觉自己冰冷的心瞬间便疼至无可言说。 * 《蝶恋花》(入v二章合一之二) 绍兴三十二年七月,官家以太上皇的名义下诏,要为岳飞改葬并追复原官。 绍兴三十二年十月十六,朝廷正式颁布文告,为岳飞复职追封。 至此,二十年的冤屈终于沉冤昭雪。 “复少保,武胜与定国二军节钺,武昌郡开国公,食邑六千一百户……”赵清存一仰头又是一盏琥珀酒饮下,喃喃地念着,“披云雾,睹青天,天夜将明,日月可鉴……” 晏怀微恍然大悟,原来这些时日赵清存一直在做的事,便是襄助官家给岳元帅平反。 “兄长要为岳伯伯重新礼葬,堪舆之后定在西子湖畔的栖霞岭……临安府衙张贴告示,满城遍寻尸身,后来终于在钱塘门外找到了。那地方立着一块牌子,你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吗?写着‘贾宜人之坟’……呵,贾宜人之坟……” 宜人乃外命妇封号,可叹气吞万里为国为民的大英豪,死后却只能以外命妇的名号偷偷埋葬,怎不令人令人扼腕长叹。 赵清存忽又笑了,拉起晏怀微的手,像个显摆的大孩子似的不停嘴地说:“还不止这些。今日给李大娘的文告亦已晓谕,复李大娘楚国夫人的封号。过些日子还要追复云哥,也要给云哥改葬,要将他葬在岳伯伯身边,让他们父子团聚。” “对了,跟你说件有意思的事。你肯定不知道,李大娘是阿嫣的救命恩人。那时候我们都在鄂州,阿嫣只有这么大,”赵清存边说边兴奋地比划着,“不对不对,只有这么大……我那时候也是小孩儿,哪懂得该如何看顾妹妹。那样小的孩子,眼看着就活不成了,多亏李大娘将她抱去悉心照料,她这才能活下来。” “军营里灰头土脸的,但那时候大家都在,岳伯伯也在,阿霖也在,云哥和雷哥都在。那时候我和阿霖都是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我们追在云哥身后……” 说着说着,泪水又淌了下来。满脸清润水光被烛火映照着,再如何俊逸之人,如此这般都会变得可怜可哀。 “岭南蛮烟瘴雾,二十年弃置身,好在他们终于要回来了……”赵清存低声念着,复饮一杯又一杯,“可惜虽已昭雪,却也只能走到这一步。岳元帅没有谥号……” “这又是怎么说?”晏怀微惊讶地问。 奸相秦桧已暴毙而亡,其党羽譬如万俟卨、罗汝楫等人亦已一命呜呼,就连暗中参与过构陷岳飞的清河郡王张俊,也已经不在人世。可这些人死后皆有响当当的谥号——秦桧谥“忠献”,万俟卨谥“忠靖”,张俊谥“忠烈”。 而岳元帅如此义胆忠肝之人,既已平反,却又为何不赐谥号?(注1) 赵清存用力扣下杯盏,恨声道:“因为那个罪魁祸首还在德寿宫高高地坐着!” ——赵构! 晏怀微心头大惊,蓦然低声喝止:“殿下慎言!” 赵清存哂笑一声,不再讲话。 晏怀微也学着赵清存的样子,端起酒杯,将杯中琼浆仰头饮尽。这一壶琥珀酒至此便已见了底。 赵清存的身份本就如迷似雾,今夜这一番前言不搭后语的醉话,说得晏怀微更是思绪动荡,心里乱成一锅粥。 他少时居然曾在鄂州军营度过,他不是官家生父赵子偁过继的远房宗亲吗?难道这一切都是障眼法? 晏怀微蹙着眉头,在心里偷偷梳理赵清存这些又哭又笑不明不白的话,直觉这些话语里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这秘密也许关涉到赵昚、赵构、赵清存他们所有人,但究竟是什么,她着实猜不出。 正想得走神,忽觉有只骨节修俊的手抚在了她的面上,紧接着便是一个柔软温热之物向她靠了过来。 晏怀微浑身一僵,猛然意识到向她靠近的是赵清存的唇——赵清存想吻她。 她想,自己应该立刻躲开。可事实上,她没有躲。 夜色愈发浓郁,酒气也愈发撩拨。琥珀酒的后劲儿还是那么大,先苦后甜的味道让人欲罢不能,也让人心猿意马。 黑暗里借着酒劲拥吻对方,屏住呼吸,温柔痴缠。只须感受孤注一掷的浓情,无须厘清来龙去脉。 好不容易喘过气之后,赵清存这混账却还是不肯放过她。 他凑在晏怀微耳边,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话。话语拖着气流,在晏怀微耳内抓挠着,痒痒的。 赵清存问她:“我想要……可以吗?” 窗外又起风了。 江南的冬风虽不似北地凶暴,却也是冷得透骨。估摸着今夜也许还会落雪,直落得天地一片茫茫。风从窗牖的缝隙溜进房内,搅动这一室静寂,亦与房内二人的呼吸相拥着扑朔。 晏怀微沉默着,好长时间没回答,直到赵清存澈净明通的双眸由憧憬变为黯淡,复又变为凄清。 她仍是恨他的,但这恨意却在此时此刻变得玄妙而恍惚。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既爱且恨吗?晏怀微想,也许是能的——你的一半心魂想与他缠绵悱恻,另一半心魂却想看他痛不欲生。 这可真是惊险又有趣。 就在面前那双眼睛行将熄灭的刹那,晏怀微突然抬手搂在赵清存的脖颈上,模仿着他刚才的动作将唇凑于耳畔,压低声音,让温热的气流也在对方耳内抓挠。 晏怀微答他:“好。” 黑夜压下来的时候,红尘会在一刹那屏住呼吸。人间被分为两处,一处柔软,一处坚硬。 狂风吹起,柔软会将坚硬裹住。可是忽然间,仿佛被囚禁于笼中的恶兽,有什么发疯似的向着四壁奔撞。 是何人沿着红尘罅隙一步步向内走去,复退出来,复走进去。又是何人在这蛮不讲理的世间挣扎着,纠缠着,受尽折磨。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夜色让晏怀微痛楚难过,她不想再忍耐,于是用力向撑在自己身侧的那只手臂抓去。手臂被抓出道道血痕,耳畔却有风吹万籁的回响。 庄子曾说,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庄子还说,七窍生而混沌死。说得真好啊,反正要疼就一起疼,要死就一起死。 巫山的雨下得太大,流淌成河,又流淌成海。五脏六腑都在海面颠沛,白浪滔天,一浪撞向一浪,拼命折腾直至彻底脱力,红尘坍塌。 ——楚襄王终于得到了他的高唐神女。 ----------------------- 第22章 待得歇下气来, 赵清存这才察觉似乎哪里不对,伸手一沾,指尖立刻惹上红痕。他倏然愣住, 虽说是初次, 但他只觉自己居然能差成这样,瞬间便有些信念崩溃。 第29章 赵清存嗫喏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蠢不可及的话: “是我太、太过了……下次、下次一定不会弄伤……这伤……要紧吗?” 晏怀微紧紧攥着帷幔边沿,还没缓过气来,心里却在想,什么伤?赵清存说这种蠢话是什么意思? 复又想, 哦, 是了,秦炀伪造身世时, 版簿上写着这海宁的梨枝娘子是嫁过人的, 后来大概是克夫吧, 反正把人给克死了——赵清存以为是他太过莽撞弄伤了她,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其实是完璧之身。 忽又听得赵清存在身后问她要不要去盥浴, 若有不适之处一定要告诉他。她摇了摇头,不想动, 也不想说话, 嗓子已经哑得发不出声音。 赵清存拉开锦被给她盖上, 又仔仔细细将被角全都掖好, 这便起身穿衣, 片刻后开门出去了。 房内安静下来,旖旎的味道却还未散去。晏怀微隐约闻到自己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苦香。仔细嗅了嗅,似乎是没药的味道——应该是赵清存用过的没药熏香, 于刚才纠缠时惹到了她身上。 本朝王孙贵胄没人不爱熏香,什么檀香、沉香、降真、没药,皆是王侯心仪之物,赵清存自然也不例外。 这香气清苦而隐秘,若即若离,忽近忽远,像极了赵清存这个人。 晏怀微翻了个身,此时愈发强烈地觉出身上诸般不适。她蜷起腿闭上眼睛,也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自己与齐耀祖大婚那夜的画面。 ——其实那时候,她已经认命了。 先时她死咬着不松口,无论如何就是不嫁齐耀祖,倒也拖了三四年。直到绍兴二十五年仲春时节,临安府的公子王孙们依惯例聚于一处品赏朝廷所赐北苑新茶。便是在那次品茶会上,有人以晏赵昔年互赠《相见欢》之事来打趣,孰料赵清存张口便说自己最讨厌才女。 此言一出,坊间霎时流言四起,一张嘴传给另一张嘴,每张嘴都要再添些油、再加点醋,最终便传成了晏家元娘脸皮厚如城墙,非要往承信郎身上贴,可笑却不知人家心里正厌烦。气得晏裕在家里摔了一堆碗碟,而晏怀微则躲在房内足足哭了三日。 “女孩儿家,声名最是要紧。趁现在赶紧嫁去齐家,还能挽回则个。”张五娘语重心长地劝女儿。 “必须嫁!此事再无商榷余地!再不嫁连齐大郎都不要你,我看你到时怎么办!”晏裕气恼地数落女儿。 之后便是齐晏两家互换草贴,湖舫相亲,齐家下聘,晏家铺房,待得大婚当日便将晏怀微接出娘家。 至夫家后,新人坐虚帐、拜家庙、交卺礼,一整天都在这些繁文缛节上受折磨之事且按下不表。及至二人互相为对方摘花解纽之后,又同往中堂参谢,再之后就是觥筹交错喝喜酒。至此,一场婚礼便接近尾声。(注1) 夫妇参谢罢,晏怀微独自回到婚房内,亲朋诸人皆在前院行筵礼,欢声笑语不歇气地传入耳中。说什么行筵礼,不过就是吃吃喝喝互相吹嘘罢了。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前院的喧闹之声逐渐消停,又等了一会儿,就见戴着花幞头的齐耀祖推门而入。 “娘子,我的好娘子……”齐耀祖明显是喝醉了,摇摇晃晃向她走来,边走边扯掉自己的幞头和銙带,张开双臂要抱她。 晏怀微坐在帐帘下没动也没躲。 她今日既已嫁与齐耀祖为妻,便打算彻底忘记什么承信郎,什么大宋第二才女,从今往后只做个贤惠麻木的商贾之妇便罢了。 孰料天意总爱捉弄人,她明明已是心如死灰,上苍却在这死灰里扔下一枚爆竹。 那边齐耀祖抱着她一通乱亲,亲完之后便急不可耐地扯他自己的衣裳。晏怀微低着头不想看对方,怎知眼角余光无意一瞥,却仍是看到了齐耀祖身上那些斑斑驳驳的东西。 刹那之间晏怀微像被针扎似的,猛然从婚榻上弹起,三两步便跑得远远的。 跑开之后回头一看反而看得更清楚——在看清的瞬间,晏怀微只觉一阵剧烈的反胃。 齐耀祖确实已喝得烂醉,晏怀微跑开时推了他一把,他被这力道推着仰面倒在榻上,而后便彻底昏睡过去。 晏怀微强忍着腹中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蹑手蹑脚上前瞧了瞧,只看一眼便觉浑身鸡皮疙瘩往外冒。 她恍然忆起从前在晏裕的书房里翻到过一些破烂残卷,其中有本医书,乃隋朝一位名唤巢元方的大医官所撰,那医书上似乎是给这种斑驳之物取名叫“花瘘候”。(注2) 花瘘候,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突然想到齐耀祖那四房外室,还有他惯常爱去的那些花街柳巷,遂再忍不住五内汹涌,扶着床围子“哇”地一声吐了起来。 可惜她这一整天几乎粒米未进,吐了半天只觉喉内生疼,眼前眩晕,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倚着床脚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待眼前晕感减轻,晏怀微再不迟疑,起身便跑出了婚房。 婚房外是齐家内院,北边是舅姑居处,齐家尚有小姑小叔分住西厢两侧,而东边这几间便是她和齐耀祖的婚房。她在院子里转了两个圈,瞧见东厢后面有间空屋,这便快步跑进去,“砰”地一声将门闩上了。 躲在那间空屋内,晏怀微又哭了大半夜,直哭到泪水浸没干涸心田,将龟裂的心事一点点打湿。 就在旭日初升时候,早已枯萎的心田开始长出葳蕤荆棘——她不要认命,不要妥协;她要野火烧不尽,她要想办法和离! 自那之后,她再不肯让齐耀祖近身。齐耀祖当然不乐意,但几次与她纠缠都被她伶牙俐齿斥了回去。晏家再如何不济,晏裕毕竟是秘书省官员,齐晏两家结亲,晏家女属于下嫁。故而齐耀祖虽怨愤,却不能不有所顾忌。 期间有一次,齐耀祖借着酒劲对她动粗。情急之下,她抓起榻上的瓷孩儿便砸在了齐耀祖头上。齐家舅姑知晓此事之后,先是罚她跪家庙,之后又将她锁在齐家破烂的偏院内锁了足有大半个月,就连玲珑都跟着吃尽苦头。 “吱呀——” 开门声打断了晏怀微心底恍恍惚惚的昔年旧事,她听到有些踉跄的脚步向床榻这边行来。 赵清存的膝盖不当心撞在榻边,险些摔倒,急忙撑了一下才坐正身子。他倚在床头缓着,又抬手为晏怀微理了理凌乱的鬓发,片刻后重新躺下。 他今夜喝了太多酒,先是与赵昚把盏,之后又与晏怀微对酌,且刚才又出去吹了冷风,这会儿琥珀酒的酒意已完全窜上头来。 “赵清存很快就会全然醉去。”晏怀微在心底暗想。于是她闭着眼睛仔细听身旁动静,果然,不过须臾便听到赵清存的呼吸由凝重逐渐变得平稳——他睡着了。 “现下正是掐死他的好时候。”这么想着,晏怀微支起身子,将手抚在赵清存脖颈上,体会着对方的肌肤和脉搏都落入自己掌心的感觉。 可惜……才被赵清存折腾完,累得要命,根本掐不动…… 算了,今天先放过他,下次再掐死吧。 这么想着,晏怀微突然就懊恼起来,觉得此前的自己简直笨得像只大西瓜——自己居然会以为赵清存不行?! 他哪里不行了? 他明明很行! 晏怀微越想越气,终是气得在赵清存身上锤了一拳。可惜的是,赵清存这会儿已彻底昏睡过去,完全没感觉到。 直觉今夜怕是烧再多安息香也不可能有个好眠,且这会儿愈发觉得身子不适,晏怀微小心翼翼从榻上爬下来,穿衣穿鞋,打算干脆也去门外喝几口西北风算了。临出门时觉得有些冷,随手扯了赵清存的外衣披在身上。 一开门,冷风倏然扑来,险些将晏怀微扑倒。 珠儿带着小福在耳房值夜,听得这边开门声便赶紧跑出来。眼见檐下立着一抹清冷的天水碧,刚准备开口唤殿下,定睛一瞧才发现是女先生梨枝。 “梨娘子要盥浴吗?热汤一直给娘子备着呢,我伺候娘子。” 晏怀微点点头:“珠儿养娘有心了。” 珠儿却腼腆地笑道:“有心的是恩王。刚才恩王特意叮嘱,让咱们一整夜都给娘子把热汤备着。恩王说娘子一定会来梳洗,莫要着了寒气。” 晏怀微心头一颤,只觉赵清存这人实在可恨——猜不透摸不清,却又这样细心。 直到泡进热乎乎的浴桶里,晏怀微忽然觉得赵清存好像也没那么可恨了——水里洒了蔷薇露,又香又暖,让人忍不住想说赵清存我谢谢你。 “我给梨娘子拿了肥珠子,用它洗吧。”珠儿捧着几颗褐色圆球递到晏怀微面前。 晏怀微捏起一颗放在鼻尖闻了闻,浓郁的馨香扑鼻而来。闻就知道,这比街面上那些浴堂用的便宜澡豆要金贵太多。 珠儿将那些肥珠子捂在掌心揉搓,直到搓出泡沫,又拉起晏怀微的手,小心地将泡沫擦在上面。 晏怀微不想被珠儿看清自己身上那些欢//爱/痕迹,便道:“珠儿养娘,我自己来吧。” 第30章 珠儿应了一声,将肥珠子交给晏怀微,她自己则往浴桶里加了些热水,再洒些玫瑰露,又跑出去拿换洗衣裳,忙东忙西闲不下来似的。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晏怀微发现珠儿和妙儿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 妙儿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性格活泼话也多,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珠儿则完全不同,她是那种你不与她说话,她绝不会主动闲聊的人。这样的人初见时会让人觉得冷淡,但真正相处过后才知道,她沉默却可靠——正因她不乱说话,你反而可以放心地将心事说给她听。 盥浴过后又换了干净衣裳,晏怀微这才回到卧房。 富贵人家为防夜里起身时发生磕碰,卧房内总会留一盏灯火通宵不熄。但这灯火并非蜡烛,毕竟整夜整夜地燃烛确实有些奢侈。赵清存这里留夜的是一盏琉璃莲花小油灯,放在床榻不远处的高脚香几上。 借着琉璃灯的微光,晏怀微瞧见刚才还乖乖躺平的赵清存,许是喝多了腹中难受,这会儿已从躺着换成了趴着。趴还不好好趴,上半身几乎移至榻外,手臂垂在床踏子上,也不嫌头晕。 适才赵清存躺下时醉醺醺的并未将衣带系好,眼下头低身子高地趴在榻边,中衣被他乱蹭着滑开,半个腰背都袒//露/出来。 晏怀微缓步上前,想为他将衣衫拉好,谁知手才刚碰到中衣边沿,突然发现赵清存背上似乎也有一些斑斑驳驳的东西。 瞧见斑驳之物的瞬间,晏怀微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雪。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把香几上那盏小灯捧来,又战战兢兢地将赵清存的中衣撩起,直至完全堆到肩部。 将手中灯盏缓缓移向赵清存后背,借着这微弱火光,她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在看清的瞬间,晏怀微惊得手一抖,险些将琉璃灯摔在地上。 赵清存后背的斑驳并非什么花瘘候,而是四个大字——尽、忠、报、国。 这是岳家军的刺字。 ----------------------- 第23章 次晨东方既白之时, 赵清存悠悠转醒。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所幸琥珀酒乃桂醑,喝再多也不会让人产生宿醉头疼之感。 确定了并无不适, 赵清存转头向身旁看去, 这一看差点儿没笑出声——但见身旁女子蜷在榻里睡得正香,两只手扒拉着锦被边沿,猫儿似的。 这画面让他想起真宗时,有位名唤林逋的隐逸诗人曾写过一首关于猫儿的诗,诗句说“纤钩时得小溪鱼,饱卧花阴兴有余”, 颇含生趣。 赵清存抬手为对方掖了掖被子, 一时又觉心痒难忍,凑过去在她颊上轻轻地亲了几下。这才起身下榻, 唤了珠儿和小福过来盥漱更衣, 而后便去周夫人那里晨省, 顺道用过朝食,这便备轿入宫去了。 今日既无大朝会也无常朝,可赵清存却仍须在巳时之前赶到宫内损斋。只因今日要在损斋开经筵, 赵昚这时候唤他来,必定是有话要对他说。 官轿过了马家营, 之后沿着御街一路向南, 不多久便行至朝天门。穿过朝天门就进入了临安最繁华的早市路段, 浮铺和货郎沿街摆摊, 摊位从朝天门一路摆至皇宫北边的和宁门杈子外, 诸色美食鲜货应有尽有,放眼望去那叫个热闹。早市五更天开始,眼下辰时过半, 已经接近尾声。 伴随着浮铺摊子的饭香,赵清存由和宁门入宫。赵昚派来接他的中贵人早已等在前方,见郡王来了,这便引着他向损斋走去。 这大内皇宫乃是在吴越国旧地扩建而成,依凤凰山之山势绵延,前朝后寝,地势逐渐升高,好一个边走边爬山。 宫内殿宇不多,稍显寒碜,一个大殿往往要“身兼数职”,譬如今儿举行大朝会就叫“大庆殿”,明儿圣节上寿就改名“紫宸殿”,端的是一点儿不浪费。 算算年头,自朝廷建炎南渡至今已有三四十年。这三四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彼时赵构驻跸杭州,升杭州为临安府,由是定都于此。 但这么多年,朝廷却只将临安称为“行在”,从不称“京城”。 ——因为京城在北边。那千里之外的中原故土才是他们的根脉所在。 心头思量着这些前尘旧事,赵清存这便到了损斋。损斋是赵构还未禅位时就建成的一座殿堂,本为燕坐读书之用,赵昚继位后也在此地或读书或开经筵。 巳时正,经筵开始。经筵官侍读、侍讲、崇政殿说书、国史院编修等诸人皆至,将本就不大的一间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今日经筵主讲人是周必大。此人于绍兴二十一年进士及第,现今不过三十五六年纪,出身于诗礼世家,看外表平头正脸颇为憨厚,实际上脾气特别执拗,是个直言谏诤之士。 “权中书舍人、国史院编修、给事中周必大为陛下讲读《资治通鉴·晋纪》。” 听得周必大说要讲《晋纪》,赵清存心头一震,刹那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衣冠南渡这事并非自本朝而起,青史当中第一次世族南迁便是司马晋的“永嘉南渡”。彼时五胡驰驱,中原板荡,世家大族渡江逃至建康。而如今,冥冥之中仿佛轮回往复,中原士人又是一次落荒而逃,流寓者不仅遍布江左,甚至逃布于闽、广、湘诸地。 晋人也不是没想过收复故土,其间亦有数次北伐,甚至曾挥军直指长安城。 北伐……北伐……收拾旧山河…… 赵清存抬眼向赵昚望去,恰撞上赵昚望向他的目光——赵昚面带笑意,冲他微微颔首。 霎时间,赵清存如醍醐灌顶般明白了赵昚的意图,顿时心潮翻涌,只觉满腔热血快要烧沸。 待经筵讲读结束,赵昚屏退众侍,独留周必大与赵清存二人。 “初秋时,完颜雍遣使至行在询绍兴旧礼,被周卿力驳而去。近日边报所言,完颜雍以仆散忠义为都元帅坐镇东京,周卿对此有何看法?”赵昚向周必大问询。 周必大拜答:“臣以为,陛下若思作为,当不失此机。” “周卿果然知朕。”赵昚朗然笑道。 聊过完颜雍,又说起周必大前日上劄子缴驳蔡京之弟蔡卞一事。 朝廷本打算给蔡卞的儿子复官,然而周必大却在劄子里痛斥蔡卞阴贼险狠,比之蔡京更胜一筹,劝谏切勿为其子复官。赵昚笑着对赵清存复述了一遍劄子内容,道:“他这劄子一上,朕哪敢不听。” 君臣三人复又闲话一会儿朝野诸闻,周必大旋即告退。他走后,损斋内便只余赵家这兄弟二人。 初冬的阳光透过窗棂薄纱照入损斋,照得堂内泛起融融暖意。赵清存抬眼向斋外看去,跟在旧岁冬阳之后的,定然是励精图治、万象更新的春天。 赵昚突然问赵清存:“你也许久没点茶了吧?我唤人取茶具来,你点一盏。” 赵清存耍赖:“手生。” “手生才要多练。”赵昚才不上他当,当即唤宫人取了茶具“十二先生”,布置于西窗下。 赵清存磨磨蹭蹭落座于茶案后,突然又找借口道:“手疼。” 赵昚负手行至茶案旁,嗤笑一声:“刚才手生,现在手疼,你怎不径直说自己手断了?” 没奈何,赵清存只得哭丧着脸抬手去拿放于架上的石转运,怎知他手一抬,衣袖向肘部滑落,这便将伤痕累累的手腕露了出来。 腕伤露出的瞬间,赵清存赶紧一抖衣袖想将这些伤痕盖住,可惜赵官家眼尖手快,一把攥住弟弟手腕,扯到自己眼皮底下。 做兄长的不敢置信地看着弟弟手腕上的抓伤,片刻后突然放声大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是过来人,这些伤究竟是怎么来的,一望便知。 可叹做弟弟的就这样被兄长公然嘲笑,却还不能笑回去,实在是憋屈。 好大一会儿,赵昚终于喘过气来,边笑边打趣道:“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我家三郎原是打定主意要去当和尚的,度牒都已预备下。这回可好,我看祥符寺是收不得你了。是打哪儿来的衔蝉奴把我家三郎的腕子抓成这样?快说快说,我这个做兄长的定要重重赏她!” 赵清存被赵昚如此嘲弄,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回嘴道:“兄长莫闲话我,兄长当年不也放着十个美人在侧却不染分毫。” 这话说完,兄弟二人蓦然相视而笑。过往诸事艰难坎坷,如今再回忆起来,尽皆过眼烟云罢了。 赵清存说的是昔年一桩旧事。那时候秦桧刚死不久,绍兴更化伊始,朝野上下都在恳请赵构尽快立储。赵构在如此高亢的呼声中,终于放弃了他那根本生不出来的亲儿子,决定在赵昚和赵璩之间来个极限二选一。 那天就和往常一样,是个普普通通的普通日子,赵昚与赵清存用罢朝食便去了府内讲堂研习经史。 史书还没读上两句,就听得郑都管在门外气喘吁吁地说,大内着人带了稀罕物来赏赐普安郡王。 赵昚赶忙放下书本,检点衣冠,随后便带着赵清存一道去正堂延纳。 第31章 怎知一进正堂这兄弟二人皆被唬得目瞪口呆——但见堂内站了满满一屋子妙丽少女,各个如花似玉,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原来赵构赏赐的稀罕物竟是十个美人儿。 赵清存和赵昚面面相觑,吃不准赵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这是君父的赏赐,自然不能给他退回去。次日一打听,说恩平郡王赵璩那里也收到了赵构赏赐的十个美人儿,还真是一碗水端平。 “既然是官家赏赐殿下的,殿下自可挑拣喜爱之人收入房内。”有人劝道。 “不可!殿下当以庶母之礼对待这些女子。”又有人劝道。 “三郎,你怎么看?”赵昚问赵清存。 赵清存想了想,说:“要不就……养着?” 于是乎,这十个绝色佳人便被普安郡王好吃好喝地养了起来,偌大个郡王府倒也不在乎多了十张吃饭的嘴。孰料没过多久,大内又来人传话,说要将这十个美人收回去。 佳丽回宫之后,赵构手里的那碗水便突然开始向着赵昚这边倾斜。 王府众人对此皆摸不着头脑,着人私下一打听才知,也不知是谁给官家出了这么个馊得不能再馊的馊主意,让他给两位郡王各赐十名美人,一段时日之后再寻个由头收回,就看谁染指的美人儿人数少,谁就胜出。 幸好赵昚虽绝色娇娘在侧,却皆以礼待之。 兄弟二人说笑着昔年旧事,赵清存这边亦不停手地摆弄着他已有些生疏的点茶功夫。此时茶已碾碎,但见他将碎茶放入罗合之中,手握罗合边沿轻轻筛着。 赵昚倚坐一旁看着弟弟筛茶,只觉光阴倥偬,世间事皆如野马尘埃,向夕秋风仓促吹起,急景流年不过须臾。 他突然想起赵清存初来临安时的样子——那是一个倔强又有韧劲的孩子,周身萦纡着一股遮不住的野烈之气,像只小狼狗似的。 后来,待得赵清存年岁稍大,便以承信郎的身份替他外出走动,为他做一些他自己不能出面的事。 那些年他们兄弟二人一起读书习武,亦曾效仿二苏夜雨对床,抵足而眠。他也将自己的所知所闻倾囊相授于这个弟弟。赵清存逐渐收束心内野烈,学会了该如何泅渡于这浑浊幽深的临安宦海。 世人皆盛赞承信郎圆融如珠、清贵雅致,只有赵昚知道,那都是弟弟故意做给世人看的样子。他们是没见过,弟弟身上那种狼崽子一样的率性与凌厉。 人这一生若是能一直率性恣情,该是多么可羡之事。可叹世间却无人能做到。 众生总在压抑自己,有时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有时却是迫不得已。 但赵昚了解赵清存,知道弟弟身上那股率性恣情的本性迟早有一天要爆发出来,只不知会在何时、何地,又是为着何人、何事。 “兄长在想什么?”赵清存突然开口打断了赵昚的幽思。 此刻他已将茶碎筛好,以茶匙舀取适量粉末放入盏中,注水之后便拿起茶筅环回击拂着。 赵昚看着赵清存手中逐渐扬花泛白的茶汤,突然灵机一动,拊掌道:“三郎,我也要给你赏十个美人儿!” ----------------------- 第24章 晏怀微很生气, 真的很生气。 她昨夜是实打实地被赵清存那个混账王八蛋给糟蹋了,然而……她昨夜又是实打实地在那混账王八蛋身边睡了个饱。 ——真真儿气死个人! 晏怀微气得一早上吃了三个肉包子两碗糖豆羹一只大鸭腿! 鸭腿吃得满手油,她还特意跑到赵清存的床榻旁, 将两只油手狠狠擦在了他的卧榻上。 看了一眼卧榻上油乎乎还飘着烧鸭味儿的手印, 晏怀微志得意满地走了。 午后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小睡,醒来之后铺纸研墨想写几首新词玩玩儿。好些日子没填词,感觉脑袋都变得木愣愣的了。 孰料才刚把清水滴于砚堂之上,墨都还没开始研呢,就有个小丫头过来唤她,说是樊娘子叫她过去伺候。 天知道晏怀微现在一听见“樊娘子”这三个字, 心里就跟揣了只大鹅似的, 扑腾扑腾乱得慌。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着要不晚上去跟赵清存撒撒娇, 让他给樊茗如下一道钧旨, 就说以后没啥大事不许随便唤她——反正赵清存看起来好像很满意这梨枝娘子, 对着这么丑的一张脸他都亲得下嘴,应该不会不答应这种小请求吧? 但转念一想,秦炀让她打探樊茗如的来历, 她到现在也没探出个所以然来,不如趁此机会去过过招, 说不定能挖出些什么。 想到这儿, 晏怀微双拳一攥, 这便昂首挺胸出门去了。 跟着领路的小丫头在府内七拐八拐, 好不容易才到了樊茗如所居之处。此地名“守拙院”, 位于王府东偏北。 晏怀微轻声念着“守拙”二字,问那带路的小丫头:“这院名可是取自五柳先生的‘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之句?” 小丫头腼腆地笑着摇了摇头, 表示自己并不懂这些文绉绉的句子。随后脚步一转,引着晏怀微向院内东侧的一间厢房走去。 房间不大,但却布置得极有藏春锁昼之感。倚墙的香案上,一缕篆香正缭绕烟气,烧得满屋皆是暖馨。而樊茗如则垂足坐于窗下那张黑漆编藤小榻上,正低着头缝补一条白地(不是虫)青花裹肚。 她身后日影摇晃,身侧珠帘低垂。女使水萍坐在榻前的绣墩上为她收拾一只竹绷子,真是岁月静好,光阴悠悠。 听得晏怀微向她道万福,樊茗如放下手中裹肚抬起头来。 “梨娘子不必多礼。我这里新得了一本极有雅趣的书,所以唤你来看看。梨娘子学富五车,必然能一眼看出此书优劣。” “是哪本书?”晏怀微一听说有好看的书,眼睛“咻”地一下就亮了。 “水萍,你去取来。”樊茗如吩咐道。 水萍应声离去,不多会儿便取了半薄不厚一册缥缃递与晏怀微。晏怀微接过一看,险些放声大哭——这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元稹所撰《会真记》嘛!还是众安桥刘四郎书籍铺刻印的善本! 说出来也许有些丢人,在她十五六岁最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曾对此书有着无法言说的迷醉。那会儿她在晏裕书房发现了这本书,初初一翻立时大喜过望,在心底直呼“元九你可真是神啊”! 彼时根本等不及拿回闺阁细看,晏怀微干脆就在书房随便找个杌子坐下,这就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崔莺莺写给张生的这首诗,令情窦初开的少女一刹心沸千堆雪,风月萦绕,简直不能自已。 谁承想正看到故事最精彩的地方——张生于普救寺救了崔莺莺并对其一见钟情,遂托红娘从中牵线,二人趁夜相会——书就被突然回家的晏裕给没收了。 书刚被晏裕收走的时候,晏怀微简直抓心挠肝、肝肠寸断、断成七八块儿,就想知道故事里那一对璧人后来究竟怎么样了,故事的结局到底是什么——崔莺莺好像骂张生了,为何要骂他?张生要进京赶考,他考中了吗?张生最后和莺莺在一起了吗? 可晏裕非说这书毁人性情,无论如何不许她再看。 晏怀微生了三天闷气,却终是拗不过父亲,只得安慰自己以后再说吧。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种抓心挠肝的感觉也逐渐淡去。再后来,她自己的生活亦发生了许多变故,这故事便最终化作一段不知后事如何的回忆,被深埋于心田。 谁能想到,现在竟是樊茗如将这本书重新拿到她面前。晏怀微简直喜不自胜,连带着觉得樊茗如也变得可爱起来。 “我得此书已有些时日,却一直没空看。今日特意将梨娘子请来,便是想让你读给我听,不知可否?”樊茗如慢条斯理地说。 可以啊当然可以,晏怀微求之不得。 她爽快地应了一声,这便翻开书页,清清嗓子,不疾不徐地读了起来。 “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 谁知读着读着,晏怀微的声音却逐渐低了下去,待读到崔莺莺送信给远在京城的张生,与其情断恩绝之时,忽觉满腔悲愤无可发泄,豆大的泪珠沿面颊滑落,洒于衣襟之上。 樊茗如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晏怀微,沉声道:“始乱之,终弃之……崔莺莺与张生做下那等苟且龌龊之事时,也许并没想过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真是个可悲之人。” 晏怀微手捏书页一言不发,垂眼看着莺莺所写诀别之言——“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看了好大一会儿,她突然抬眸看向樊茗如,音声沉定地说: “崔莺莺敢爱敢恨,傲骨赤心,才不是什么可悲之人!” 樊茗如眉头一皱,停下手中针线,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自古以来,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她与张生无媒无妁,又为之所弃,这还不可悲?” 第32章 晏怀微将书卷放下,起身先向樊茗如拜了个万福,而后朗然道: “所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乃是以男子之目审视女子,以男子之意规训女子,以男子之准绳判女子之生死!世人口中三媒六聘,不过就是许她一个妻的名头,以便让这女人无论其夫是好是坏,无论她是喜是厌,皆乖乖俯首听命罢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晏怀微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婚事。她与齐耀祖什么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金银珠玉什么都有!可事实上,这些东西根本就不能让一个烂人变好,让一对怨侣变成恩爱夫妻。 晏怀微顿了顿,继续说:“倘若以男子之圭臬来评断,自然以为莺莺可怜,但若以女子之视目重新思量,则大不相同。” “男子所思所想,往往是崔莺莺愁绝哀怨、闲宵泪零,这是因为他们希望如此,倘不如此,便愈发显得那张生是个窝囊废物。而我看到的崔莺莺,她呵斥张生,是因为张生不知尊重;她自荐枕席,是因为确乎发自挚情。张生离开蒲州,莺莺致信与其决绝。后来崔张二人皆已婚配,张生还想见面,却为莺莺断然所拒。崔莺莺既不自缚,亦无他执,更尝欢喜,比那些满口聘为妻奔为妾的道貌岸然之辈不知高出凡几!” “究竟是张生弃了崔莺莺,还是莺莺扬手抛了张生那自以为是的破落户,此中深意还请樊娘子细细忖想。” 话语掷地有声,这次竟轮到樊茗如陷入了沉默。 崔莺莺究竟是否可悲,这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晏怀微口中的“不自缚、无他执、尝欢喜”这九个字,却让樊茗如突然生出一种心绪震荡之感。 女先生所言颇有些惊世骇俗的味道,可字字句句都让她无法反驳——崔莺莺只去感受风花雪月,哪管什么聘妻奔妾。这般快意自在,谁能不羡慕。 其实她自己也并非世俗意义上恪守什么礼法妇道的“好女人”,否则她也不会在赵清存明确表示不会娶她之后,仍执着地留在王府——她有私心,亦有所求。 今日她是故意让眼前这女子读《会真记》,目的便是借崔莺莺被始乱终弃的悲情故事来敲打此人,谁知敲打不成,她自己却被驳得不知如何是好。 “梨娘子不愧是书会出身,不单只会填词写话本,便是识见也与我等俗人大不相同。我承认,我说不过你。”良久,樊茗如终于疲惫地开口。 晏怀微再拜道:“适才梨枝所言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樊娘子担待。世人不许妇人畅言,可我却偏要说——放眼天下,无论家国事还是夫妻情,无论贞洁贤惠还是聘妻奔妾,诸般规矩皆由男子计定,亦皆利好于男子。红尘之中,男子以自己为主,以女子为客,这已是威迫。我们明明身为女子,却非要以男子定下的规矩相互苛责,相互攻讦……比之崔莺莺,我们或许更可悲些。” 樊茗如发出一声苦笑:“可惜我们皆身处漩涡洪流之中,世俗规矩如牢笼,谁又能独善其身?” 二人正你来我往辩说着,忽见景明院的洒扫丫头小翠跑进房内,拜道:“樊娘子,恩王已回府,着我来唤娘子前去正堂。恩王带了满满一大箱好物件回来,说要送给娘子。” 听了这话,樊茗如放下裹肚,起身向屋外走去,边走边问:“梨娘子陪我一道儿来吗?” 晏怀微看着樊茗如独自走出房门的背影,也不知为何,突然就觉得这背影落寞孤凉,似有太多心事暗藏其中,但却无法诉说,只能等它们在身体里慢慢沤烂。 于是她抬腿便追了过去,跟在樊茗如身后,一同向正堂行去。 二女到得正堂,远远便瞧见赵清存长身玉立于堂内。他背对着门,正抬眼望着堂前那块匾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郎。”樊茗如迈过门槛向赵清存走去。 听到这声轻唤,赵清存回头看向樊茗如,与此同时,也看到了跟在樊茗如身后的女先生梨枝——便是在这个瞬间,赵清存向来坦荡的眼眸中突然浮现出一抹惊慌无措。 就像一个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 ----------------------- 第25章 赵昚当然不像他的养父赵构那样满肚子馊水儿, 所以他做不出给弟弟送十个美人这种荒唐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女色之事上向来不怎么开窍的赵家三郎既已突然开窍,他这当哥哥的也确实欢喜, 怎么着也得给点赏赐才行。 赵清存回府的时候便是带着赵昚赐的一只盝顶戗金木箱回来的。 原以为箱内不过是些香药珠玉之类的物件, 可当他打开箱子看去,却登时傻眼。 只见箱内整整齐齐摆着五样东西,分别是:宝钿两博鬓花钗冠一顶,纹金丝绦青舄一双,鸾凤穿花鎏金霞帔坠一枚,白珍珠长耳坠一对, 绛罗花鸟纹横帔一条。 这五样东西, 从头到脚,分明皆命妇之物。 赵昚赏赐这些给他, 当然不是让他把自己打扮起来, 而是在变相催促他——赶紧娶老婆! 赵清存苦着脸看着这一箱棘手之物,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对候在门外的小翠吩咐道:“你去守拙院将樊娘子请来,就说这里有些用物要交予她。” 原想着悄默默将这些东西全丢给樊茗如就好了, 谁承想此刻他一回头便看到樊梨二女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 赵清存顿觉心头一阵兵荒马乱,好在他定力十分了得, 须臾之间便稳住心神——自己又没干坏事, 慌什么。 “茗如来得正好, 这些东西都是官家赏赐, ”赵清存抬手指着地上那口木箱, “你拿去吧。” 樊茗如亦是聪慧之人,一眼便瞧出赵清存态度古怪。她满脸疑惑地上前两步,探头往箱内看去, 这一看却也愣住了。 “这些都是……给妾的?” 赵清存颔首:“你在府内打理事务,日日辛劳,官家命我将这些花冠首饰交给你。或用或卖,任你处置。” “只赏赐妾一人?” “……嗯。”赵清存含糊地应着。 边应边偷觑了一眼跟在樊茗如身后的女先生,却见那女先生也好奇地伸头往箱内瞧,赵清存没来由又是一阵心虚。 樊茗如温婉地笑道:“妾这便多谢官家恩赉,多谢殿下悯恤。” “我命人送去守拙院。” 赵清存说完这话,随即唤来两名院公,让他们赶紧把箱子抬走。 直到这箱烫手物件消失在樊梨二人面前,赵清存这才松了口气,而后又与樊茗如商量了几句年节之事,便逃也似的离开了正堂。 回到书房本想看看丰稔楼送来的账簿文书,谁知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脑海中波澜跌宕的全是刚才女先生探头看箱之时突然蹙起的眉头和眼中明灭不定的光影。 她生气了?因为那些命妇用物没有给她,所以她不开心? 赵清存晃晃头,欲将对方从脑海中赶出去,谁承想,他越晃那女人的身影就越是摇曳生姿。赵清存一把将账簿推开,看不下去不看了,干脆去西湖散散心。 他这边心不在焉出门去了,那边晏怀微却终于被樊茗如放回了晴光斋。 眼瞧着已是黄昏时分,残照西斜,所有人都拖着长长的影子行走于人间,看起来又重又累。 晏怀微的影子被房门夹了一下,忽地发出一声惊叫——她这会儿才猛然想起,自己原本是打算依照秦炀的吩咐探一下樊茗如身世的,谁知光顾着在那儿争执什么莺莺什么张生了,身世之事竟是半句都没问! 想起这茬,晏怀微不禁长叹出声。她绝望地发现自己实在不是个做暗探的料,心想日后若有机会的话,应该多向胡诌请教请教。 又过了半个时辰,灶上送了飧食过来,晏怀微却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两口便放下箸匙回到房中。 至夜天穹落雪,从窗牖望出去,但见漫天柳絮风中舞,翩然又冷寂。在这般凛洁的扬花落絮之中,什么爱啊恨啊,好像都变得孤零零、空落落的。 雪将世人困在原地,也让人间得有片刻安宁,不再一味地你争我夺。 晏怀微看了一会儿落雪,忽觉福至心灵,快步走回书案前,研墨提笔,打算将下午没来得及写的那首词写完。 彼时头脑混沌不知写什么,现下则灵犀惊走,回忆着自己还是小女孩时和玲珑一起抛雪球、赏雪竹的事,不过三五下,半阕怀想旧岁初雪的《念奴娇》便写好了。 “柔白浅迹,见流光千变,飞仙翩至。遥想昔时言笑处,摘下初花抛掷。小女天真,追云捉冷,且把凌寒试。青竹玉立,惧何凉夜风肆。” 放下笔,晏怀微屈指轻叩书案为自己打拍子,而后和着《念奴娇》的曲调,试唱着这半阕小词。 唱过之后又举起词笺,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简直满意的不得了。 正高兴地打算提笔继续写另外半阕,忽听院子里有人说话,倏尔又没了声息。片刻后,门外响起三声沉稳却有力的叩门。 第33章 晏怀微被这突然传来的敲门声吓愣住,这么晚了会有谁来? “是谁?”她怯怯地问了一句。 无人应答,叩门声却又响起,这回似乎带了些焦急。 晏怀微将词笺收好,而后快步前去将门打开——门外静立一袭天水碧,细雪从肩头滑落,簌簌如寒夜青竹。 恍惚中,她以为自己刚写下的追云捉冷、青竹玉立之句,突然自己活过来了。词句跃出纸页,牵起纷纷扬扬的大雪,尘泥尽洗,风骨尽出。 “想什么呢?”突然活过来的“青竹子”开口问她。 晏怀微赶忙将这棵难伺候的“青竹子”让进屋内,反问道:“如此大雪,殿下怎么来了?” 赵清存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冒着这么大的雪跑来此地。 黄昏时分,他带着几名伴当出了钱塘门往西湖行去,本想去断桥走走,怎知眼看着快到断桥,却又突然没了兴致。打道回府之后先去周夫人那里昏定,继而回到景明院,来来回回折腾了这么久却仍觉心内焦躁——下午正堂之事他无论如何得解释清楚,倘不解释清楚,恐怕会一直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可惜此时此刻,话到嘴边他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你别误会。” 晏怀微愣住,觉得赵清存今夜怎得没头没脑,于是又反问道:“误会什么?” 她自己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反问有何不妥,可赵清存自进屋之后便被她连续反问了两次,不由变得愈发慌张。 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失措,赵清存只得背对女先生立于榻边。 “茗如身世凄凉,十分可怜,她受过一些寻常女子不曾受过的折磨。外面那些传言我不是不知道,可我不忍心伤她,也不忍心将她赶走。她在这世上已经再没别的亲人了。” 晏怀微站在赵清存身后默默听着,感觉对方突然向她解释这些,实在是很莫名其妙。 见身后女子一语不发,赵清存回过身看向她,继续叙说:“茗如到府中已有多年。昔日兄长还是普安郡王那会儿,她就已经帮着嫂嫂主持中馈。那些花冠耳坠都是值钱之物,我就想着送给她作为答谢,谢她这么些年任劳任怨。” 这边赵清存在剖白,那边晏怀微却在走神。 她突然想起刚才起身开门前,自己随手将写好的词笺夹在了书册里——哎呀,也不知道墨迹干透了没,万一弄脏可就麻烦了。 赵清存情真意切说了这么一大堆,却不见面前女子有所反应,无奈之下只得拔高声音道:“我和茗如是清白的!” 听得此语,晏怀微忍不住蹙起眉头,心道你和她清不清白与我何干,我是来找你寻仇的又不是来和你谈婚论嫁。 正嫌弃地想着,不提防却对上了赵清存一双澈净眸子。那眸中明辉烁动,似有焦灼,亦有委屈。 晏怀微霎时间惊悚地意识到——天菩萨啊,他不会以为我是在吃醋吧?! 简直要命,她这下再不敢继续装聋作哑,只得恭敬答道:“殿下折煞妾了。殿下与樊娘子之事,妾实在无意探究。夜深了,殿下请回吧。” 可叹“回吧”二字刚从舌尖弹出,晏怀微就已经想咬自己一口了。 她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蠢话,什么“无意探究”、“殿下请回”……天菩萨啊,这听起来真的很像是在吃醋诶! 于是赶紧找补:“殿下乃王孙贵胄,阖府上下女眷众多,无论殿下相中何人,又与何人不清不白,都是那人的福……” “阖府上下我只与你不清白。”赵清存严肃地打断了她。 ——晏怀微真想一头碰死! 饶是她如何伶牙俐齿,眼下却也是被对方弄得说不出话来。叹了口气,晏怀微干脆换了个话题:“雪下得这般大,天寒地冻的,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赵清存迈上一步站在她面前。二人距离极近,近到两个身体几乎贴在一起。 赵清存比晏怀微高出许多,二人这般挨着,晏怀微不敢抬头,只能半垂眼眸看着对方胸前衣襟。 她感觉到赵清存的呼吸变了,变得急促而燥热。与此同时,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也变了,变得仓皇狼狈,魂不守舍。 她已经无法厘清事情是为何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曾经的心动和现今的怨艾全绞在一起,让人只觉疲惫凄凉。她不过就是个连死都死不掉的可怜虫,上苍为何要这样作弄她?! “殿下请回吧。”晏怀微也不管赵清存会不会生气,咬着牙冷下脸,非把对方赶走不可。 被人连下三次逐客令,赵清存再不能当做没听见了。 “我回不去。”低沉磁性的嗓音从晏怀微头顶传来,内中却饱含无辜。 晏怀微后退半步,抬眼盱着对方:“殿下若是担心冒雪着寒,妾撑伞送殿下回去。” “却也不是怕雪……” 赵清存垂下头,那张极其惊丽的面容上忽地浮现出一抹可怜巴巴的表情。他深深地望着面前这个十分迫切想要轰他走的女子,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梨娘子,实不相瞒……我那卧榻上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烧鸭味儿,用了许多熏香都散不去。我着实不想睡在那样的浊气之中,便只能在你这里将就一晚了……” 听得赵清存小媳妇似的委屈说完,晏怀微却只想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 第26章 其实有那么几个瞬间, 晏怀微简直忍不住怀疑,赵清存是不是已经认出自己了? 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她又不是不知道——赵清存厌恶晏怀微。 若是赵清存确已认出眼前这书会先生梨枝就是令他极为烦扰的晏家才女, 依他的脾性, 又怎可能与之缱绻温存。他定然还会像半年前那样,让人将她乱棍赶出府去。 想到自己跳江之前挨的那番羞辱,晏怀微的心就像是被没开刃的刀狠狠刮磨一般,钝疼钝疼的。 为了将这刮磨心尖的钝痛驱散,晏怀微猛然向榻内翻了个身,却忘了榻上还有一人, 不提防一头撞上那人下颌, “哎哟”一声只觉脑袋都撞懵了。 赵清存被她撞的亦是倒抽一口凉气。 “怎如此气恼模样?”缓过劲儿后,赵清存语带调侃地问。 “没怎么。”晏怀微闷闷地答了一声, 一翻身又转向另一边, 拿背对着赵清存。 离卧榻大约三五步远的矮方桌上燃着一盏噘嘴绿釉瓷灯, 这种灯有个特别俚俗的名字,叫“省油灯”。 晏怀微透过粗纱床幔盯着那盏省油灯,良久, 忽然开口问道:“殿下若是曾与人有诺,却又失诺于人, 当如何?” 她知道赵清存还没睡着。 果然, 赵清存的声音须臾便在她身后响起:“我必当加倍补偿此人。” 听闻此言, 晏怀微只觉鼻酸眼胀, 真想立刻翻身爬起来质问赵清存——那你打算拿什么补偿我?! 其实她跳江那天去找赵清存求救, 绝非无缘无故厚着脸皮去讨情分。乃因二人此前本有一诺,她是凭着他对自己许下的诺言才在最后关头将之当做救命稻草……谁知他却翻脸不认人。 断线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一滴滴, 于鬓发间洇开朵朵悲花。 晏怀微闭上眼,将心门打开,在心田深处掘地三尺翻找着,她要找到昔年赵清存对她许过的诺言,将之捡出来,再狠狠地恨一遍。 ——啊,找到了! 那个诺言便是许在她和赵清存第二次相见之时——那是绍兴二十年的春三月,距离他们的初遇仅仅只过去了一个月。 * 绍兴二十年正月的时候,临安府发生了一桩惊动朝野的大事。 彼时,顶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右仆射、太师、益国公等一大串煊赫头衔的秦桧,在某次上早朝的路上被人行刺了。 刺客埋伏在望仙桥,此乃由秦桧府邸至皇宫大内的必经之路。待得秦桧肩舆抵达桥畔,刺客大喊一声,手挥朴刀便砍了出去。 此人是孤身行刺,难免英勇有余而智谋不足,朴刀只砍在肩舆上,根本未伤及秦桧分毫。 秦桧身边的随从仗着人多势众,立即将刺客包围。一番厮杀过后,刺客终被擒拿。 秦桧命人将刺客送去大理寺酷刑审问,这一审才知,此人姓施名全,乃殿前司一名小校,刺杀秦桧并非有人指使,完全是他自发之举。 “秦桧奸贼,卖国求荣,人人得而诛之!”施全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狠狠骂道。 行刺之事一出,登时便成为那个春天临安府最惊人的传闻。街头巷尾,上至官宦下至黎民,几乎都在议论着这场刺杀未遂。 秦桧为此大发雷霆,将施全判了三十二刀磔刑,于时年三月在东青门外当众处死。 东青门乃临安府最大的菜市所在地,故而此门又被百姓俗称作“菜市门”。菜市门外是菜田、寺院和仓廪,门内则是诸手艺工匠聚集之处,几乎日日熙来攘往,端的是个热闹。 第34章 之所以选在此地磔杀施全,秦桧打得便是个杀鸡儆猴、惩一儆百的主意。 行刑当日,整个菜市门被挤得水泄不通。爱看热闹的临安百姓尽如秦桧所愿,太多人按捺不住好奇心,都想去看看这个敢当街行刺秦太师的军汉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彼时晏怀微的牛车也被挤在人群中,进不得亦退不得——她当然不是去看杀人,她今日出菜市门是打算去城外听戏的。 临安府勾栏瓦舍极多,能数得上号的就有二三十处。菜市门外有座菜市桥,桥畔恰便有个规模颇大的瓦舍,时人将之唤作“菜市瓦子”。 早在半月前晏怀微便听说王双莲、慢星子、袁太道等人要在菜市瓦子作场,唱诸宫调《天宝遗事》。 得知此事之后可把晏怀微高兴坏了。在这些杂剧诸宫调伎艺人当中,她最喜欢的就是王双莲和慢星子这两位女角儿。此番知晓二女要在菜市瓦子唱《天宝遗事》,她便扯着晏裕的袖子哼哼唧唧软磨硬泡,直磨得晏裕不得不允了她出城看戏。(注1) 张五娘原想陪女儿一道,可开戏前几日忽觉身子不适,至开戏当天仍不见好转,只得给了晏怀微三百文钱,让她雇辆牛车带着玲珑一起去。 孰料牛车才刚行至菜市门便被你推我挤的人群挡住了去路。车夫攥紧缰绳左扯右拉,眼瞧着牛儿的犟脾气已冒上来,无奈之下只得冲车内喊道:“小娘子,这路实在行不通。俺瞧着离瓦子也不远了,你们大可走去。” 晏怀微打起车帘瞧了瞧,见牛车确实难行,遂同意了车夫之言,拉着玲珑下车步行出城。 两个年轻女子随着拥挤的人群向前跬步而行,不时便听到身旁有人议论着今日处死施全之事。 “判了磔刑,出城门就是刑场。”一个汉子的声音在晏怀微身后响起。 “磔刑是什么?”旁边有女子问道。 “啧,女人别问这些。” “你说来嘛!” 见那汉子就是不肯说,一旁好事的路人倒是按捺不住了,主动向那女子解释道:“磔刑就是从一个大活人身上一刀刀生剜骨肉下来,之后再将他四肢砍断,最后再抹脖子。啧,那施全被判了三十二刀,这是要把他活生生折磨死!” 话音甫落,那女子立时发出一声微弱的干呕之音。与她同时反胃干呕的,还有走在前面的晏怀微和玲珑。 走出菜市门,其旁便是刑场。晏怀微扯着玲珑加快了脚步,边走边说:“快些过去,我不想看见。” 再往前不远就是菜市桥和一座酒楼,瓦子就在酒楼旁边。二女相携进入瓦子,找到王双莲等人唱《天宝遗事》的勾栏准备听戏,只盼能快点儿将刚才无意入耳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忘去脑后。 巳时三刻,好戏正式拉开帷幕。 但见一年轻女子站上戏台,音声清朗地说道:“今日所唱,乃天宝年间遗事,说得是那风流蕴藉李三郎,殢真妃,天上人间两茫茫,好一宗传奇故事……” 话毕此女退下,换上诸伎艺人逐一登场,今日由王双莲饰杨玉环,袁太道饰李隆基,共唱那“杨妃病酒”、“杨妃梳妆”。待唱到长生殿内李杨二人耳鬓厮磨,许下连理誓言,晏怀微和玲珑对视一眼,皆抿唇笑着羞赧地低下头。 将一本诸宫调套曲全部唱完几乎需得一整天时间,遂这日从巳初至申末,晏怀微和玲珑都待在瓦子里听曲儿。临近结束时,一折《马践杨妃》唱下来,直唱得晏怀微珠泪潸潸。 听完了这场诸宫调,二女都觉腹中饥饿,遂在瓦子里随意找了间浮铺,一人叫了一碗虾子馄饨,准备吃饱再走。 正吃着,忽见铺内又进来三五名男女,捡了晏怀微身后一张空桌坐了,也叫下馄饨小菜,等菜间隙便大声聊着适才瓦子外面发生的一桩惊天大事。 “你说那蒙面人是来杀施全的?” “可不是嘛!那人箭法也忒了得,离得那么远,一箭射去正中心窝,那施全登时就吐血身亡。原本要割他三十六刀血肉,现下可好,一刀还没割呢,人就已经蹬腿儿了。也不知那二人之间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看倒不像是有什么仇怨。你们想想,今日原本就要处死施全,平白无故怎得又来杀他一回?照我看,那人恐怕是来劫法场的。” “劫法场?!” “讲不好那人便是施全的同伙,不忍见施全受此折辱,所以干脆来送他痛痛快快上路。” “有趣,有趣。唉,只是可惜咯,他怕是没料到,秦太师早有防备,已命人埋伏于刑场四周。你是没瞧见,那么多人围着他一个砍杀。也是他着实功夫不赖,这才能杀将出去。” “反正已经给他跑了。” “跑是跑了,可究竟能否脱身还两说呢。俺也是听旁人议论,说他腰腹后背都挨了刀,拖着一身血勉强逃走。眼下秦太师命人在所有城门都放了杈子,挨个盘查身上带伤之人。啧啧,我看他,悬啊。” 听着身后诸人的议论,晏怀微和玲珑俱是吃惊地瞪大眼睛——光天化日居然有人劫法场?!而且,劫法场之人居然还跑掉了?! 不过倘若真像这些人说的,那蒙面人一箭射死了施全,令他不必遭受剜肉剔骨、砍断四肢的酷刑,倒也不失为一桩善事。 吃完馄饨,二人离开瓦子准备回家。晏怀微已经盘算好了,从瓦子这边直接雇轿回积善坊需要八十文,入城之后再雇轿则只需六十文,余出的二十文钱她可以拿去买蜜煎樱桃吃。 原打算走菜市门进城,可没走几步又想到刚才发生的那些血腥事,晏怀微忽觉胃里云翻浪涌,一阵恶心。 想了想,她对玲珑道:“咱们往南走,由崇新门回城,我不想再去菜市门了。” 玲珑对此自无异议,二人这便沿着城外道路往南走去。 临安府虽无京城之名,却有京城之实。故而城外除了没有民坊,不像城里人来人往那般拥挤之外,与城中其实并无太大差别。由菜市门至崇新门的这条路上,酒楼、佛寺、匠作场亦是鳞次栉比。 二女沿路悠然向前,眼看快到崇新门时,忽有一辆马车从她们身旁呼啸而过,直扬起漫天尘土扑面,晏怀微被呛得忍不住咳了几声。 南边缺马,遂只有高官贵胄出行才用马车,普通百姓能有轿子和驴牛之车就算不错了。所以这车一瞧就知是城内某个贵人家的,玲珑颇为嫌弃地“呸”了一声。 孰料转过相国寺没走多远,就见刚才呼啸而过的那辆马车停在回城的必经之道上。车夫紧紧攥着缰绳,面容凝肃,似乎眼前大事不妙。 晏怀微也没在意这些,拉着玲珑从马车旁款款行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突然听得车内一个清润悦耳的男声唤道:“晏家小娘子,请留步。” 晏怀微蓦地愣住——这声音听起来十分耳熟。想了一下她猛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承信郎的声音嘛?! “车内是承信郎?”晏怀微迟疑着问。 “正是小可。晏娘子这是要回城?”赵清存隔着车壁与晏怀微对话。 玲珑在一旁不由皱起眉头,只觉此人好生傲慢无礼,竟然连车帘都不肯打起,就这么居高临下地同她家姑娘讲话。 晏怀微倒是并不介意,应道:“是要回城。” “日色将西,恐不安虞。不知小可能否有幸送晏娘子一程?” 晏怀微一听赵清存说要送自己,顿觉心跳怦然加快,面上不由泛起一抹薄红。 她抬头瞧了瞧天色,见日头偏西,确实时辰不早。可她从来不曾与年轻男子同乘一车,尤其此人还是晏裕再三告诫让她切勿与之产生瓜葛的赵家三郎,晏怀微不禁有些犹豫。 赵清存感觉到了晏怀微的迟疑,遂以极其温柔的声音,语带恳求地说:“晏娘子见谅,小可并无恶意。” 天菩萨啊,晏怀微只觉心尖颤动,三魂七魄都要颠倒了。她再拗不过,这便被车夫扶着登上了车。 谁知一入车内霎时就被惊呆——马车里飘荡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赵清存捂着腰腹,面色惨白,像极了隆冬盛雪之下一株重伤的白梅。 “哎呀,这是怎么了?!”晏怀微忍不住惊呼。 赵清存突然单膝跪地,就跪在晏怀微脚边,强撑着颤抖的声音说道:“珝有一事……求晏娘子援手……” ----------------------- 第27章 晏怀微并没急着去扶赵清存, 而是垂眸看着这个单膝跪在自己脚边的男人,凝声问道:“承信郎是想求我为你身上的伤作遮掩?” 赵清存似没料到这女子居然聪颖如斯,一语便说中了自己的目的, 怔忪道:“晏娘子是如何知晓……” “适才来的路上我听人说, 秦太师在临安府所有城门前都置了梐枑,专为盘查往来行人之中身负新伤者。” 赵清存低下头,一手捂腰一手撑地,肩膀打颤,眼看着已经快要跪不住了。 第35章 晏怀微却仍是没有要扶他起来的意思,只继续说:“我再问承信郎最后一个问题:今日劫法场, 将那施全一箭穿心之人, 是不是你?” 赵清存猛然抬头看向晏怀微。 晏怀微却不闪不避,清澈眸子也回望着赵清存。四目相对, 眼神与眼神交锋,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于虚空之中无形地纠缠在一起。 “是我, ”片刻后,赵清存语气坚毅地回答,“施全乃义士, 我不忍义士被那些奸佞小人残忍折磨,遂给了他一个痛快。” 听他坦然承认, 晏怀微终于俯身搀着赵清存的手臂, 将其扶至椅上重新坐好, 道:“我答应与承信郎共演这出戏, 你想要我如何做?” “晏娘子可装作受伤之人是你。他们知晓今日劫法场的是男人, 应不会仔细查验受伤的女子。” 赵清存这办法确实可行,但也并不十分稳妥。人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些把守城门的士卒又不是傻子, 万一被他们瞧出端倪,上前稍一查看便会原形毕露。 晏怀微蹙着眉头想了想,突然掀起自己的裙子按在了赵清存腰腹部的伤处。 赵清存见这姑娘掀裙子先是吓了一跳,之后又被按住伤处,疼得猛一抽气。 “晏娘子这是……” 他的腰腹全是血,按在伤处的裙子少顷便被鲜血染污。晏怀微低声说道:“让马车回城,你按我的意思做。” 赵清存扬声吩咐车夫孟大赶车回城,那边玲珑也上了车,与孟大一起坐在车板子上。 晏怀微将染血的裙子揉得乱糟糟,而后又做了一件让赵清存目瞪口呆之事——只见她二话不说便坐在了赵清存腿上,抬手搂住对方脖颈,将脸埋在他胸前。 染了血的裙摆顺腿垂下,鲜血触目惊心。 赵清存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晏怀微这是打算做什么。 在想明白的瞬间,他心里蓦地浮现出一个情难自抑的念头——她实在是太聪明了!如此聪慧又勇敢的女子,像极了闪烁天穹的小星星,这肮脏又虚伪的红尘如何配得上她。 原本赵清存的主意是假装女子受伤,这主意只能是赌一把,输赢对半;而晏怀微则箭无虚发,她以血污弄脏自己裙子,是要摆出罹患妇人之症的模样。 血崩、小产、癸水……无论哪种,兵腿子们对这些妇人之症都极为忌讳,认为它们皆是不祥之兆,绝不会仔细查看,如此便可稳赢。 马车辚辚而去,很快便到了崇新门旁。 在听到车外响起士卒喝问之声的瞬间,晏怀微呜呜咽咽就哭了出来,边哭边喊着:“……疼……夫君救我……救我……” 车帘被人打起,就只一瞬,又被人“砰”地一声扔下。 “怎么了?”车外响起一个嗓门粗大的男声。 “回虞候话,车里是一对小夫妇。那女的看起来似是小产了。” 果不其然,此话说完便听得那低阶将虞候嫌弃地“呲”了一声,继而不耐烦地喝道:“走走走,快走,没得惹爷们儿一身晦气。” 车夫孟大极有眼力见,立刻塞了些钱给那兵腿子,连声说:“多谢虞候通融,虞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马车顺利进入崇新门,一路向西,过了猫儿桥便是贤福坊,继续向西行至御街。从御街转向南,径直走便可抵达位于吴山坊的普安郡王府。 孟大赶着马车由后门入府,府内诸人一听说赵清存受伤了,登时蜂拥而至,紧接着便是一通手忙脚乱。 “快去叫吴大夫!叫吴大夫来瞧!” “先扶三郎回房!” “慢点儿,慢点儿!” 搀的搀,扶的扶,很快便将赵清存弄走了。众人散去之后,就只剩晏怀微和玲珑主仆二人凉嗖嗖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晏怀微低头瞧了瞧自己完全被鲜血弄污的裙子,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前方一年轻妇人由女使伴着快步向她走来。 “今日多亏晏娘子出手相救,小叔已将事情原委告知于我,由我来照顾晏娘子。”行至面前,妇人语带感激地对晏怀微说。 “您是?” 女使在一旁对晏怀微略作解释,晏怀微这才知道,原来面前这女人便是普安郡王赵昚的发妻,也就是赵清存的长嫂,受封咸宁郡夫人,娘家姓郭,可称呼其为郭夫人。 “晏娘子随我来,我带你去换身衣裳。”郭夫人说着便牵起晏怀微的手,与她一同向着府内女眷居处走去。 到得内室,郭夫人寻出一套崭新的衣裙让晏怀微更换,又吩咐女使将换下的染血脏衣拿去灶房烧掉。 “吴大夫瞧过了,小叔伤得不轻。倘若他今夜不能回城医治,恐怕会有性命之忧。多谢晏娘子愿意帮他。郡王入宫侍膳不在府里,倘若他在的话,定会亲自来向晏娘子道谢。” 待晏怀微换好衣裳,郭夫人已在案前备下果子茶水,二人落座,边饮茶边聊着。 “另外,也请晏娘子放心,我们普安郡王府皆守口如瓶之人,绝不会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半个字,亦绝不会连累无辜。这里有一匣银铤子,是我的一些小心意,还望笑纳。”说着话,郭夫人将一只小匣子放在晏怀微面前。 “夫人客气。承信郎为救义士而使自己身负重伤,实乃青松明玉一般的君子。我既遇上君子有难,便无法坐视不理。不过是举手之劳,这银钱我不能收。时辰不早,我得回家去了。”晏怀微饮罢香茶,但拒绝了郭夫人的谢银。 “晏娘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侠骨,端的是令人钦佩。你那小女使还等在后门,我送你们出去,顺便为你们雇顶轿子。” 晏怀微拒绝了谢银,却没拒绝郭夫人为她雇轿子,她确实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了。 二女正要一道出屋,却见一个小丫头快步跑入,附在郭夫人耳边说了几句,郭夫人立时掩口笑起来。 “看来我不便送晏娘子出门了,还是叫旁人来送你吧。屋后有条花/径,晏娘子沿着花/径一直走,那人就在前方等你。” 晏怀微满心疑惑出了屋子,果然看见一条花/径。她依郭夫人所言,沿着花/径一路向前,大约走了十数步,忽地愣在原地。 若说二月杭城梅花艳,那么三月的临安则正是桃花灼灼时候。这花/径旁恰植一株桃树,花枝迎着春风,其上绯红璨然。 眼下金乌西坠,斜月初升,正是天色将昏未昏之时。天穹是暗蓝颜色,月亮却是白的,好似宣纸剪成一般,薄薄地贴在天上。 天月明明,桃之夭夭,便是在这如梦似幻的景致之中,但见一位身穿天水碧衫的美人立在桃花树下,正一动不动地凝眸望向她。 晏怀微的心跳忽地漏了半拍。 ——只可惜这是个面色惨白,甚至连嘴唇都毫无血色的病美人。 “哎呀,承信郎怎么站在这儿?!你受了伤,该好生歇着才是!”待走近了看清那人是谁时,晏怀微不禁大吃一惊。 赵清存强撑着因失血而虚弱的身体,对着晏怀微肃然一拜,道:“今日多谢晏娘子仗义相助,珝已将此恩铭记心头,他日必定报答。” “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话呢,你伤得不轻,快回去躺着!”晏怀微眼瞅赵清存一副摇摇晃晃快要晕倒的模样,下意识想上前扶住他。 赵清存却拒绝了她的搀扶,努力自己站稳,嘴硬道:“皆是些皮外伤,适才已上药包扎,不妨事。我送你出去。” 话毕,他转身向着通往王府后门的路上走去,晏怀微拗不过,只能缀在他身后,凭他为自己引路。 天色愈发昏暗,蓝紫色的穹宇广袤深邃,可眼前这一袭天水碧却愈发明艳惊人。 晏怀微看着赵清存的背影,偷偷摸摸地想,这颜色真好,既不张扬也不阴柔,而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俊丽,简直雅到了骨子里——这颜色确实适合承信郎。 差不多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赵清存停下脚步,回身看向晏怀微,道:“原本想用府里的马车送你回去,但眼下情势不大好,担心连累你们。府外已雇下两顶轿子,晏娘子自去便可。” 晏怀微匆忙道了声谢,抬腿便往门口走去。她心里有些慌张,眼看着天黑了她还不回去,张五娘一定又要着急了。 “晏娘子!”赵清存突然拔高声音,在她身后唤道。 晏怀微止步回头,就见赵清存对她复揖一礼:“适才所言,绝非玩笑。珝向晏娘子承诺,他日娘子若有需要之处,珝义不容辞。” 晏怀微本就不是矫情之人,也不想摆那欲拒还迎之态,于是明亮大方地笑道:“好!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可笑这字字铿锵的“一言为定”,却终究成为岁月里一道抓不住的虚言。 一只俊秀的手扳过晏怀微的肩膀,将已经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从回忆里扳了出来。而后这只手为她一点点拭去颊上珠泪,复又移至耳畔,为她理了理鬓发。 这手是赵清存的。 第36章 这个男人此刻就睡在晏怀微身旁,可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才让晏怀微更为清晰地感受到“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强烈痛意。 梳理完鬓发,赵清存凑过来,在她脖颈上亲了几下,又将唇缓缓移至她唇畔,想吻她——晏怀微一扭头躲开了。 赵清存却也没生气,也没问她为何要哭,也没拦着她说什么你别哭了之类的废话。也许他明白,她哭一定有她的理由,旁人无法干涉,只须让她自己哭个痛快。 “你想去赏雪吗?”良久,赵清存忽然开口问道。 晏怀微双拳攥紧,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将眼泪止住,鼻子齉齉地问:“去哪儿赏雪?” “去西湖。今夜雪下得如此大,雪后西湖一定很美。明日我会在西湖设宴,这是早就定下的。今晚这场雪着实天公作美,我就想着,明日的筵席可以带你一起去……如果你愿意的话。”赵清存温柔言道。 晏怀微拉起被子,将头埋进被中,闷声说:“我不去。” “真不去?明日是私宴,我邀来三位客人,这三人你也许愿意见一见。” “哪三个人?” 听得此言,晏怀微又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眼巴巴地看向赵清存。 终究是没按捺住自己这颗该死的好奇心,就这样被赵清存引诱着一步步上钩。 “去了不就知道了。不去别后悔,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赵清存得意洋洋地说。 第28章 翌日辰初, 晏怀微被赵清存从睡梦中摇醒。 刚睁眼时意识还不甚清晰,一边伸懒腰一边问倚着床栏坐在她身旁的赵清存:“外面还下雪吗?” 赵清存笑道:“不下了,快起来换衣裳, 咱们现在出去正好。” 晏怀微被他俊丽的笑容晃了眼, 霎时心魂醉迷,愣了一会儿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伸懒腰的样子,赵清存笑着答话的样子,还有床榻上她躺他倚的样子,所有这些都让他们看起来仿佛一对儿恩爱的老夫老妻。 我呸!晦气! 晏怀微恨不能扇自己两巴掌! 赵清存将榻上女子唤醒之后,便自回景明院去盥漱更衣, 临走时交待她一定要在巳时之前赶到王府大门外, 马车就等在那里。 听得房门关上的声音,晏怀微这才慢吞吞从被子里爬出来, 忽忆起赵清存说今天筵席上的三位客人她定然愿意见一见, 于是蹙着眉头想了半天究竟会是哪些人——结果毫无头绪, 遂放弃。 既然赵清存要带她去赏雪赴宴,她也不好把自己弄得太寒碜。 打来热水盥漱过后,晏怀微将前些日子周夫人恩赉她的那套贵重衣裳翻出来, 从头到脚给自己换上,之后对着镜子画眉贴花钿, 最后又认真地梳了个同心髻, 并将一条红丝缯发带系于其上。 做完这一切, 她将狐裘穿好, 想了想, 又从箱子里翻出一条簇新的面纱披在脸上,这便离开了晴光斋。 马车果然就等在王府门外。见她出来,车夫老朱赶忙端来脚踏子, 扶她登车。 赵清存已经在马车里等着她,晏怀微掀起车帘入内,谁知一下子就愣住——她穿着周夫人赏的狐裘,赵清存也穿着一件狐裘,这么一看,他二人更像是一对儿老夫老妻了。 ——这也太晦气了吧! 赵清存瞧着倒是心情颇佳,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马车这便辚辚辘辘向前行去。 今日的筵席定在西子湖畔的聚景园内。 此园为皇家御园,其地傍依西湖,南起清波门,北至涌金水口,平日里除王孙贵胄之外,闲杂人等不得随意入内。 晏怀微早就听说过这个园子,但她也属于不能随意入内的“闲杂人等”,故而从没来过。只听人说园内遍植翠柳,至春和景明之时,柳枝随风翩跹,仿佛绿浪青涛拍岸,又有黄莺啁啾其间,直似清歌入耳,声声沁人心脾。 然而眼下正是隆冬时节,恰昨夜又是一场漫天漫地的大雪,故而什么柳浪什么啼莺,一概是没有的。 虽不曾闻莺于柳浪,可举目四望,却见雪覆园亭,空疏寂静,恍如步入一片琉璃清净世界,只觉心魂婆娑,这一生的痛苦都被雪色洗净了。 赵清存在前面走,晏怀微跟在后面。走着走着,赵清存却突然停了下来,回头将手伸给缀在身后的女子。 晏怀微有些不明所以。 “路滑,把手给我。”赵清存说。 晏怀微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对方手上,刚一触碰,便觉自己一下子就被他攥住,挣不脱,也逃不掉。 赵清存牵起这只柔软却冰凉的手,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二人很快便行至今日设宴的琼芳榭。此榭三面临水,冬风凛冽,临水之地不免寒凉,故而为了今日的筵席,赵清存早早就让人在琼芳榭四周挂起纱幔,以之遮拦湖风。 此时纱幔吹拂,雪色波荡,一切都干净得不真实。 隐约听得琼芳榭中有人说话,却因纱幔阻隔,听不分明。立在榭外的宫人见郡王来了,赶忙打起纱幔,内中诸人看过来,见是泸川郡王偕一娇柔女子款款行至,皆大笑着打趣道:“好个赵郡王,红颜在侧却误了咱们饮酒的时辰,来迟要罚,快快领罚。” 琼芳榭内已有六人,分别是三位文士和三名歌伶。榭中置食案五张,三名文士分坐南北两侧食案,三名歌伶怀抱琵琶凭栏于后,唯独面湖的首席和其下次席是空着的。 赵清存浅笑着连声说来迟认罚,而后便携晏怀微一同落座于次席——首席仍是空置。 落座之后,晏怀微趁着众人与赵清存寒暄之际,觑眼去瞧席间那三位文士: 坐于左席之人瞧年纪似已近不惑,面上颇生皱纹,颌前髯须却修剪得十分整齐。此人许是畏寒,不仅裹了件大袄子,头上还戴了顶遮风挡雨的风帽。 而落座于赵清存对面的那人,猜年纪应三十有余,容颜颇为英武,说话嗓门也大,身穿圆领襕袍,头戴一顶垂脚幞头。 最令人惊奇的则是坐于末席的那名年轻男子,看样子似乎只有二十出头,剑眉星目十分俊朗,头戴东坡巾,巾侧还簪着一枝寒梅,端的是一派风流英姿。 赵清存发现身旁女子在偷觑那些人,便笑着对诸人荐介道:“这位是我府中新来的书会先生,名唤梨枝。她的一手长短句填得清丽脱俗,今日在座之人皆擅此道,所以我便带她来与诸位一见。” 话毕,他示向对面那位头戴垂脚幞头的文士,对女先生介绍到:“此乃集英殿修撰张孝祥。他所填长短句于阡陌间流布甚广,你该听说过。” 果如他所料,但听女先生惊喜言道:“原来这便是写出‘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的张修撰,绍兴二十四年的状元郎,妾久仰大名。” 赵清存继之示向那位座中年纪最大也最怕冷之人,道:“这位是枢密院编修陆游,陆务观。” 晏怀微又是一惊,这位陆务观于市井间的名头,比之张孝祥亦不遑多让。 最后便是那位斜插梅花的年轻人,赵清存扬声道:“这位是与我十分投缘之人。姓辛名弃疾,字幼安,目下领江阴签判兼右承务郎之职,此番是我特意着人将他请来行在一聚。” 闻得赵清存说与自己十分投缘,辛弃疾也拊掌笑言:“年初于建康初见之时,我还道这是哪家英姿飒爽的少将军,后来才知竟是赵家三郎。” 赵清存听他提及此事,赶忙笑着打了个“不可言、不可言”的手势,辛弃疾立刻明白过来,换个话题将这事糊弄了过去。 眼见人已到齐,筵席这便正式开始。 我朝上至官家下至庶民,无人不喜风雅。“雅”之一事于我朝而言,绝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至于如何雅致,从这筵席之间便可略窥一二。 聚景园的宫人依次入榭摆酒布菜,最先摆上来的并非鸡鸭鱼肉,乃是三盘绣花果子高饤,分别是新橙、鹅梨和红枣。 所谓“高饤”,乃看菜之一种。看菜的意思就是,正式开饭之前先上些清香馋人的果蔬让诸位饱饱眼福。这些果蔬只许人看却不许人吃,倘若有人吃了,那便是土老帽,是不懂风雅的粗俗之辈。 待案上绣花果子高饤摆好,赵清存起身举杯,朗声道:“今日私宴实为庆贺喜事,喜事有四:其一乃岳元帅二十年冤案平反昭雪,其二乃陆务观得赐进士出身,其三贺赋闲两年的张修撰终于复官,其四为辛幼安渡江南来接风洗尘!” 话毕,在座诸人皆笑着举杯,同饮盏中佳酿。 不得不说,赵昚登基之后确实大刀阔斧地做了许多事,而在座这些人亦皆是受益者。 昔年陆游参加锁厅试,因其名次高于秦桧之孙秦埙而为奸相所恨。第二年的礼部考试,秦桧为泄愤,故意将陆游黜落。此后整整八年,这位慷慨激越的才子便只能通过阿谀汤思退、禀书叶义问等方式蹭得一官半职。直至赵昚即位,他才终于得到这等了八年的进士出身。 第37章 而张孝祥亦是如此。彼时秦桧诬陷张孝祥之父奸嫂抛尸,令其父锒铛入狱,张孝祥本人亦受牵连。秦桧死后,张孝祥本该平步青云,哪知却又受秦桧党羽汤思退之牵连而再次罢官。直至数月前,赵昚将其召回临安,先给了个集英殿修撰的职位,之后会再另行铨补。 第一巡酒饮罢,果子高饤移至案角,而后摆上雕花蜜煎和砌香咸酸。这些便不再是看菜,而是可以下箸尝鲜之物。 但见宫人于案前将砌香樱桃、荔枝甘露饼、鹅梨饼子、酥胡桃等吃食逐一端上。晏怀微瞧着这些好吃的,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注1) 今日从晨起到现在,她连一口饭都没吃,刚才已经被那些看菜勾得食指大动,这会儿面对着蜜煎和咸酸,腹中空空之感愈发强烈。 赵清存夹起一块荔枝甘露饼放在她面前的青瓷碟内,道:“尝尝。” 晏怀微轻轻咬了一口饼子,只觉好吃得想哭。聚景园真不愧为皇家园林,不但景致奇佳,所供吃食亦如此可口。 赵清存又夹了一瓣梨五花儿给她,她咔嚓咔嚓啃得正高兴,却听那边张孝祥忽然爽朗说道:“今日筵席,在座尽皆骚人雅士,又哪能不填词唱曲,彰显风流本色。某先来一曲旧日所填小令,为诸位助助兴!” 话毕,张孝祥与身后怀抱琵琶的歌伶低语几句,那歌伶颔首,转轴拨弦,但听一曲《卜算子》于弦上泠泠淌出。 张孝祥执箸击碗,扬声唱道:“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冷艳孤光照眼明,只欠些儿雪。”(注2) “好一句‘只欠些儿雪’。看这天色,怕不是些儿雪马上就要被安国兄唱来了!”一曲罢了,陆游在旁笑言。 由他带头举杯,众人亦皆把盏敬这冷艳孤光与将至未至之洁雪。 待第二巡酒喝完,宫人便陆续将脯腊送上,且见鱼肉影戏、炙骨头、鹅鲊等物。脯腊皆冷盘,亦只算作餐前开胃之用,当不得主菜。 直至第三巡酒饮罢,正经菜肴这才千呼万唤始出来。聚景园宫人们再次鱼贯入榭,将鲜虾脍、蟹酿橙、花炊鹌子、煨牡蛎、肚丝羹、羊舌签等诸般珍馐逐一奉上。 晏怀微一瞧见蟹酿橙,眼睛瞬间被点亮,早把身边这位尊贵郡王忘了个干净,只顾着啖食面前水晶盏内所盛蟹酿橙。三下五除二,一只蟹酿橙就被她吃得一口不剩。 刚吃完却见面前又推过来一只,晏怀微一愣——竟是赵清存将自己那只蟹酿橙给了她。 “我不爱此物,你替我吃了吧。”赵清存道。 既然对方说不喜欢,晏怀微也就没跟他客气,再次捏起小银匙,高高兴兴吃起来。两只蟹酿橙吃下肚中,酸甜鲜香之味令人心满意足。 刚才张孝祥已朗唱一曲《卜算子》,陆游自然也不甘示弱。此刻但见他举箸击节,唱起《诉衷情》。待他唱完,这击鼓传花般的湖畔放歌便轮到辛弃疾了。辛弃疾以掌拍案,唱罢一首《永遇乐》。 酒过三巡之后,琼芳榭外还真如张孝祥所言,簌簌飘起些儿雪。 琼芳榭内已然不知今夕何夕,只知案前支着红泥火炉,炉上热酒正沸,诸人饮歌正酣,帘外细雪正落,如此奇情妙景,着实可遇而不可求。 晏怀微喝了许多酒,这会儿只觉微醺,放下酒盏,抬手揉了揉额角。 赵清存见她这模样,便凑过来问道:“醉了?” 晏怀微摇头,刚要答话,却听琼芳榭的帘幔外响起一阵匆促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声唱喝:“圣驾至——” 诸人一听赶忙起身拜迎,不一会儿就见帘幔打起,赵昚款步行入榭内。 瞧着琼芳榭内杯盘狼藉之状,赵昚笑道:“也不等朕,你们倒是自己吃上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于面湖的首席坐了下来——原本这席位是留给官家的,晏怀微恍然大悟。 “陛下先时明明说了不来。”赵清存答道。 赵昚调侃:“你在这聚景园设宴,吃朕的,喝朕的,却不许朕来,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 “再过两日便是会庆节,臣等这是在提先为陛下庆贺。”赵清存立刻给他哥调侃了回去。 会庆节是赵昚的生日,我宋历来的规矩便是将皇帝生辰作为节庆之一,届时臣子百姓俱当为此而欢庆。 赵昚抬手点了点赵清存,那意思是,你别太放肆了。复又转向陆游等人,笑道:“诸卿都坐吧,莫站着了。” 晏怀微随着赵清存又拜又坐,一折腾愈发觉得头晕,这会儿醉醺醺地听得赵昚问询辛弃疾在江阴的景况,又与诸人聊起前些日子张浚之子张栻带着其父的劄子至临安面圣,劄上所言乃北伐一事。 说到北伐,琼芳榭内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中原北望,山河故地,他们盼着金戈铁马收拾旧山河的这一天,已经盼了很久很久。 筵席渐至尾声之时,忽听赵清存说诸人都已唱了曲子,唯独女先生未唱。女先生本是此间当行,合该一展才华。 晏怀微正晕乎乎地走神,突然被赵清存点着名儿向诸人荐其才学,只觉且喜且怯。 赵昚颔首,道:“不若就以今日之宴为题,撰新词一首,可否?” 既是官家发话,晏怀微不能不写。可她却忽觉心内忐忑不安,今日席上众人聊浩气、聊北伐,可她从前所作多是女儿思情,从未写过家国大事,也不知自己能否写好,倘若不小心唐突了官家,那可就罪过大了。 正为难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赵清存附耳说道:“别怕,有我在。” 这句“有我在”,让晏怀微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绍兴二十年的那个春天——彼时春心惊动,似着魔一般。 于是她稳下心神,略略思索之后与乐伶交谈几句,乐伶纤指于琵琶弦上一拨,竟是一曲《渔家傲》! 和着曲调,晏怀微即兴唱道: “湖畔飙风逐宇内,琼台歌彻群英会。苍雪淋头人不悔。千般味,漫听昔日疏狂醉。” “何欲哀哀东逝水,当攀奇险风拂袂。梁甫伤心长泣泪。家山北,英豪一赴才无愧。” 伴着她当席即兴而出的歌句,所有人都抬眸望向远方——远方是什么,是无穷的风和无尽的希望;是家山北,英豪一赴才无愧。 真是好极了! 此刻飞絮已换作鹅毛,又大又密,翩翩然旋舞人间,落于断桥,覆于孤山,缠绵于湖波微漾。琼芳榭像一枚芥子,芥子中坐着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这是绍兴三十二年的冬天,亦是绍兴年号的最后一个冬天。年节之后便要改元,波澜跌宕的绍兴时代将从此归入史卷,沉寂于青史茫茫。 新的年光将要铺展开来,无论赵昚还是赵清存,亦无论张孝祥还是晏怀微,都不知自己会面对怎样的未来。 他们还不知道,胜和败如股掌翻覆,而生与死,却已近在咫尺。 ----------------------- 第29章 除夕的爆竹一响, 隆兴元年正式到来。 对于今年这个年节,晏怀微唯一的感受便是——王侯将相家里过个年也太累了! 从前无论是在晏家还是在齐家,晏怀微都不曾经历过如此要命的年节。从除夕至初三, 整整四天时间里, 阖府上下所有人都忙得脚不点地,七慌八乱地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除夕之夜,雪月姊妹和教乐所打发来的乐伶要一起给崇国夫人和泸川郡王献唱。晏怀微整个白日都跟乐伶们一起排演,到了晚上献乐时,赵清存那个混账王八蛋又非要让她即兴一首,她只得忙手忙脚填了个《喜迁莺》。 元正当日, 朝廷于大庆殿举行大朝会, 其时大小官员皆身着朝服,依品秩为官家上贺。这一日不仅百官要入宫庆贺, 就连诰命夫人们也要身着命妇礼服入宫拜谒。 周夫人喜欢晏怀微温柔细心, 便于元正拜谒时将她唤至身边伺候。 天还没亮就开始梳洗打扮, 至东方初初泛起鱼肚白,命妇车驾便离府向皇宫大内行去。马车行至待漏院,周夫人下车去往福宁殿向官家恭贺新禧, 晏怀微等人则在和宁门外侍立。 大朝会的拜谒顺序皆有定数,不可乱次分毫, 譬如先由王公宰执立班进酒, 而后外国使臣入朝献贺, 待轮到妃子命妇们拜贺的时候, 差不多已经到了庆典尾声。 直等到日头偏西, 众人皆又累又饿简直快要昏过去的时候,命妇们终于离开大内,登车归家。 回家之后也还是不能歇下, 王侯府邸又要关起门来于家中各自庆贺。府里备下的年节吃食倒是十分丰盛,只可惜晏怀微已经饿过劲儿,眼下只想倒头睡去,一点吃喝兴致也无。 次日大年初二,官家至灵隐寺行香,赵清存要伴驾,依旧不得片刻安闲。而原以为能稍微歇口气的晏怀微,至晨起用罢朝食之后才知晓,原来王府女眷们须得在年初二这天去慧光庵行香,上至周夫人下至小福小翠,无一人能推脱。 到了初三这日,往年差不多能歇下来略喘口气,可今年因遇喜事一桩,故而晴光斋诸人和景明院的女使们依旧忙得四脚朝天。 第38章 这喜事便是——应知月终于答应嫁与胡诌为妻。 胡诌向泸川郡王赵清存讨了钧旨,大婚定于年初五。依我朝礼俗,娘家人应提前两日至夫家为新婚夫妇挂帐铺房。 应知月和姐姐因父母早亡,家里穷得活不下去,这才去歌楼卖艺唱曲儿。应家尚有一位大伯,但却早就与她们姊妹断了往来。雪月二女眼下既已入府,故而这挂帐铺房一事,自然便落在了姐姐应知雪和晏怀微的头上。 其实新郎官胡诌也算是半个府里人。 直至男方下婚书的时候晏怀微才知道,原来胡诌并不叫胡诌,他有一个很端正的名字——邹纯义。 据应知月所言,便是在秦桧大兴文字狱陷害忠良的那段时日,邹纯义凛然撰写小报,痛斥奸相所为。这事惹得秦桧大怒,命人于闾巷阡陌四处访查,终于在某天夜里将邹纯义擒拿入狱。 那次下狱,邹纯义遭受了严刑拷打。秦桧党羽逼他供出背后向他提供消息之人,可邹纯义着实是条汉子,咬紧牙关就是不肯将赵清存供出来。 后来由赵昚出面,与赵清存谋划着做了个局,期间多方打点,甚至买通狱卒制造了一场假死,这才将邹纯义从狱中救出。 获救之后,邹纯义不敢再以本名处事,反正人人都说市井小报是胡诌八道的东西,他就干脆改名“胡诌”。哪怕如今秦桧已死,其党羽亦已倒台,胡诌却仍顶着这个颇为荒诞的名字行走世间。 自赵昚登基之后,胡诌不再做密探,于是便去了赵清存的别业,为郡王打理庄园田产。王府都管姓郑,人将其唤作“郑老都管”,胡诌在别业管事,众人也便唤他一声“胡都管”。 赵清存的别业在钱塘门外,正好夹在保俶塔与西子湖之间,是个山明水秀的宝地,名唤“寻诗园”。此园虽好,但郡王本人却鲜少至此。故而园中房舍、花木、人仆等皆由胡诌统管,应知月嫁过去之后会和胡诌一起住在园子里。 今日得恩王应允,去往寻诗园为新娘子挂帐铺房的共有四人——晏怀微、应知雪以及妙儿、珠儿。 这四人之中只有晏怀微是真正嫁过人的,知道这挂帐铺房之事究竟该怎么挂怎么铺,其他人便都听从她的吩咐,从清晨一直忙碌至半下午,终于将婚房里里外外皆布置妥帖。 妙儿和珠儿皆是少女心性,能到郡王别业这样好的地方耍一趟实在高兴,婚房铺好了她们却皆舍不得走。 胡诌瞧天色尚早,便说领着众人去园子里逛逛。这园子又大又美,比之昔年咸安郡王韩世忠的梅岗园亦毫不逊色。 其他几人皆高高兴兴跟着胡诌去逛园子,唯独晏怀微借口身子太累拒绝了。她独自坐在花厅,手里捂着胡诌特意留给她的汤婆子,望着眼前新雪初霁的美景陷入沉思。 旁人不知道,其实今天于她而言是个很特殊的日子——便是在去年今日,她于极度绝望之中独自走出城门,跳了钱塘江。 而跳江这事,则要从去年稍早些时候说起。 那时候,江对岸的北虏皇帝完颜亮突然撕毁绍兴和议,倾举国之兵力,从海路、陆路四个方向对我宋发起侵攻,打算一举将大宋灭亡。 金兵来势汹汹,不过数月便以破竹之势攻下淮西,十月底攻陷扬州,眼看着就要渡江打来。 长江乃天堑,亦是朝廷的最后一道防线。倘若天堑被攻破,后果将不堪设想。 彼时整个临安人心惶惶,位于城西的百官宅内每天都有官宦人家打点行囊,将家中女眷和值钱的器物皆送出城去。听闻就连官家都已经做好了再次南逃海上的准备。 直到临近新年的时候,市井间忽然又有传言,说朝廷的军马在采石矶让那气势汹汹的完颜亮吃了个败仗,而官家也放弃了他“浮海避敌”的想法,打算御驾亲征。 可就算御驾亲征又能如何,那些黄头奴凶恶残暴,临安百姓们依旧整日惴惴不安。 晏裕是朝廷官员,所知之事自然比市井传言要多得多。他原本打算将晏怀微和张五娘也送回老家去,但数日前枢密院隐约传出消息,说完颜亮已死于手下士兵哗变,金军的海上攻势也在密州为李宝所破。他想,没了完颜亮,金虏应已不足为惧。 晏怀微那时候已经拿着齐耀祖扔给她的休书,在娘家住了一年多。原本二人各过各的,也算相安无事。谁知宋金战事一起,那齐耀祖不知犯什么病,又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缠上了她,几次三番来到晏家,非要将她接走。 这不,大年初二这天,齐耀祖再次到来,说是依礼来向岳父岳母拜年,其实打得仍是带走晏怀微的主意。 “老泰山,老泰水,小婿实在是可怜啊——” 才刚进家门,齐耀祖就开始对着二老哭天抢地:“娘子瞧不上小婿,可小婿对娘子着实一片真心!老泰山英明,求老泰山可怜可怜小婿吧……” 晏裕语带思量地对齐耀祖说:“怀微这丫头,都是被她阿娘给宠坏了。那封休书……” “那休书乃小婿酒后乱写,实在是猪油蒙了心。小婿以为,此事定然做不得数。老泰山且放心,休书之事再无旁人知晓,小婿不会让老泰山颜面受损。”齐耀祖谄笑着说。 他这人巧言令色,惯会演戏,再加上又特别会投晏裕之所好,每每便将老泰山哄得找不着北。 二人见礼让座之后,齐耀祖忽然问道:“听说老泰山打算过继一个儿子?” 晏家没有儿子,这是晏裕的心头隐痛。许多年前他就想从晏氏宗亲里过继一个,可惜一直没物色到合适人选。 “唉,”晏裕沉沉地叹了口气,“老夫膝下无子,实在对不起我晏家列祖列宗。过继之事早有想法,奈何整个宗族皆人丁单薄,至今尚未拍板定案。” 齐耀祖立刻满脸堆笑,道:“不瞒老泰山说,我齐家倒是颇为兴旺。齐家祖籍温州乐清,家中弟子各个活络。老泰山若是不嫌弃,小婿这便帮您物色着,若是有那伶俐出众的就带来给您瞧瞧,您看如何?” 听得此言,把个晏裕欢喜得一迭声说好。 想到令他头疼多年的过继之事终于要有着落,晏裕对他这女婿简直满意得不行。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他对女婿愈满意,自然便对与女婿不睦的女儿愈发不满起来。 “大郎留下用饭,待会儿我让怀微给你敬酒赔不是。” 在晏裕看来,什么夫妻不睦、同床异梦,这些根本就算不得事!小儿女们年纪轻轻难免矫情,一天到晚你哀我怨也是正常,生个孩子自然就好了,生个孩子就没那么多矫情事儿了——孩子能将女人牢牢拴死,倘若一个拴不死,那就再生一个。 世间多少夫妇都是这般过来的,他这女儿和女婿怎么就不能过? 不一会儿,酒菜皆端上桌,张五娘将晏怀微唤出来。晏怀微一看齐耀祖又来了,瞬间眉头紧皱,转身就想走。 “站住!”晏裕大喝一声,“如此不知礼数!回来!” “樨儿,你来坐下,有话好好说。”张五娘在一旁劝道。 “妹妹快坐下,咱们慢慢说话。”齐耀祖亦谄笑着说。 晏怀微想了想,算了,大过年的也没必要闹得太僵,遂转身回到桌旁。 “你给大郎斟杯酒赔个不是,饭罢就随他回齐家去。”晏裕发话。 “我不去。”晏怀微答道。 “这叫什么话?!你是在家里躲得高兴,整个积善坊的邻里天天看咱们笑话,你知不知道?” 晏怀微忽觉心里有些窜火,顶撞道:“他们要看就看,我怕他们看。” 晏裕见她就是不肯服软,也拉下脸来:“你不要脸面,爹娘还要脸面!你再不回去,我们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 “我不偷不抢,不谄不卑。我给你们丢什么脸了?!” 话音甫落,只听“砰”地一声,晏裕一掌拍在桌案上,怒喝道:“就你这矜情作态的模样,齐大郎非但不曾嫌弃,反而特地来接你回去。你倒好,你还给我蹬鼻子上脸!我告诉你,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过完年你就给我回齐家去!你已经不是晏家人,我们晏家再不留你!” 第30章 晏怀微被晏裕拍着桌子喝骂, 眼泪瞬间簌簌洒落。 她不想继续顶撞父亲,可也不想再坐在这儿受气,遂抹了把泪, 怨道:“我和他早已不是夫妻, 做什么还要缠着我不放!孩儿没什么胃口,先回房去了。” 话一说完,晏怀微起身就走。 “樨儿,你别这样,有事咱们可以再商量,你看看这大过年的……”张五娘追着女儿的背影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让她去!反了她!”晏裕仍是怒气冲冲。 齐耀祖倒是极有眼力见, 立刻起身行礼道:“娘子气性大, 小婿先代她向二老赔个不是,小婿这就去劝劝她。” 于是就见他点头哈腰陪着笑脸跟在晏怀微身后, 一路跟至闺房。 晏怀微不想让他进自己闺房, 赶紧回头关门。谁知那齐耀祖却对着门用力一撞, 力道之大,撞得晏怀微连退数步摔在房内。 第39章 齐耀祖步入房间,回身将门闩上——门一关, 他立刻原形毕露。 “你我已不是夫妻?喀,这事你想都别想!”齐耀祖沉着脸, 阴森森地看向晏怀微。 晏怀微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 边揉着摔疼的手肘边低声说:“齐大郎, 求你放过我。你有那么多相好的女子, 并不缺我一个。就算你将休书之事说出去, 就算我坐实了弃妇之名,我也不会埋怨你半分。世间天高地广,我们各走各的, 好不好?” “我呸!老子花了大笔银钱做聘礼,又送了那么多字画给你爹,好不容易才把你娶进门,你当老子是个天杀的冤大头?!别以为老子喜欢你,老子娶你是为着你那大宋第二才女的名声!原想着用你那才女名头给我们齐家脚店招揽营生,可你倒好……我呸呸呸!” 齐耀祖对着晏怀微的脸连啐三口,酒气臭气喷了她一脸,把晏怀微恶心得直想吐。 齐耀祖根本不爱她,他娶她是为了给齐家脚店扬名,是想把她当作活招牌,这事晏怀微早已知晓。她还在齐家的时候,齐耀祖曾因此事与舅姑发生过争执,那时候她全都听到了。 初时她也不是没疑惑过,齐耀祖为何死缠烂打非要娶她。后来才知,便是徐家扇子铺打出“大宋第二才女”的噱头将扇面全部高价卖出的那年端午,齐耀祖这只嗅到味儿的“苍蝇”,便盯上了她这笔“生意”。 此时此刻,晏怀微强忍着喉中作呕之感,语气肃穆地说:“你莫要这般不依不饶,你送来的那些东西,我想办法全都还给你,只要你给我些时日。” “啐,老子不差这点儿钱。” 话毕,齐耀祖面上忽地浮现出一抹狰狞笑意:“我那泰山泰水应该还不晓得吧?我的好娘子到现在都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我晓得你嫌我脏,你瞧不起我。你不是冰清玉洁干净的不得了吗?好啊,等金人打进临安,我就把你捆了送给那些黄头奴,让你被千人压万人骑!到那时候,你就会变得比猪圈里的母猪还脏!” 但听“啪”地一声脆响,晏怀微一巴掌狠狠扇在了齐耀祖脸上。她已被气得浑身发抖,眼圈通红,泪水抑制不住地往下淌。 齐耀祖挨了耳光却一点儿没生气,反倒像被打/爽/了似的,嗤嗤嗤地笑着:“娘子,我的好娘子,你让我放过你,行啊,你既不想与我有夫妻之实,也不想被金人糟蹋,那你就自尽去吧!” 晏怀微倏然面色惨白,连退数步,不敢置信地看着齐耀祖。 齐耀祖步步紧逼,狞笑着继续说:“你敢吗?你这么冰清玉洁又这么骄傲,你敢去自尽吗?你要是不敢自尽就乖乖跟我回家,与我做成真夫妻。我念在夫妻情面上,或许能让你舒坦些。” 齐耀祖得意地盯着面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子,只觉今日实在是出了好一口恶气! 他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成功地引起了对方的恐惧和痛苦,他为此感到通体舒坦——这个高傲的女人,这个一直瞧不起他的女人,现在终于要被他治服了。 他甚至知道,晏怀微根本不会去向任何人告他的状,因为他刚才威胁她的那些污言秽语,她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 当日晚些时候,齐耀祖神气十足地离开了晏家。临走时他对晏家二老说,晏怀微已经答应跟他回去,过完初四他就打发轿子来接。 晏裕和张五娘听了这话喜出望外,只道还是女婿有本事,终于劝得女儿回心转意,惟盼日后夫妇二人鹣鲽情深,家和万事兴呐! 齐耀祖走了以后,晏怀微不吃不喝躲在房内,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可泪水却根本咬不住,转瞬之间她便已化作泪人儿。 哀伤地独坐至后半夜,直到案上的油灯都快熄灭之时,晏怀微蓦地想起一桩旧事——赵清存和她之间尚有一诺未曾兑现! 想起这桩旧事的瞬间,晏怀微感觉自己仿佛拨云见日一样又看到了希望。虽然她和赵清存早已了断情愫,也已许久不曾谋面,但对方是正人君子,一定会恪守诺言的! 对,她该立刻去找赵清存,去求他救救自己。赵清存是好人,他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心里念想着昔年旧事,晏怀微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合眼。 年节这几日,女使玲珑告假回乡探望兄嫂,并不在家中。晏怀微想,这样正好,免得被玲珑听到齐耀祖对她说的那些污言秽语,大过年的还要陪着她一起伤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隐约听得街面上传来头陀报晓之声:“壬午年,初三日,晴。”(注1) 柝声阵阵响着,原来不知不觉竟已是五更天,是时候起身了。 晏怀微撑着疲惫沉重的身体从榻上爬起,就着昨夜剩下的冷水开始梳洗更衣。 她猜赵清存应该会喜欢檀晕妆,于是便在面上涂一层薄粉,之后以檀粉飞红眼角。此妆一绘好,女儿面便好似被桃花晕染一般,又柔又美。 妆面画好,晏怀微换上了自己最好看的衣裳和发冠。甚至仍怕赵清存不满意,复又在额心贴了一枚鱼媚子。 待一切收拾妥当,晏怀微没敢惊动父母,孤身一人悄悄溜出后门,沿着御街向位于吴山坊的王府走去。 待她行至王府门外时,天色已然大亮。御街繁华,街面上来来往往行人渐多——新年总是喜庆的。 晏怀微在西角门叩了半天,终于将一个胡子拉碴的守门院公给叩了出来。 “这是哪家娘子?大过年的来此作甚?”院公问道。 “麻烦您通传一声,我有急事想见承信郎。” 院公愣了:“承信郎?” 他这一愣,把晏怀微也弄得愣住,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敲错了门,遂迟疑道:“就是……赵珝,赵官人。” 却听院公嗤地一声轻笑:“我们家官人早已擢为正四品节度观察留后,这哪儿还有什么承信郎。” ——赵清存竟已不是承信郎了?! 晏怀微惊愕地怔在原地,这事她居然完全不知道。 除了惊愕,更让她难受的是一种时移世易的疏离之感。就仿佛她成了那误入天台山的阮肇,红尘故人已将她远远抛在身后,而她却还立于原地浑然不觉。 院公瞧着面前女子这副怪异模样,警惕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我是赵留后的旧友,我与赵留后是在韩将军的梅岗园相识,”晏怀微心内忐忑,话语也说得没甚底气,“你就这么告诉他,他定会见我的。” 那院公想了想,道了声“稍待”,这便关上角门离开。 晏怀微在门外等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刚才那院公又出来了,只是这回语气已变得不大好:“我们官人说了,不认识你。眼下官人身体抱恙,不见外客,你赶紧走吧。” ——赵清存居然说不认识她?! 那个瞬间,晏怀微甚至以为是自己耳朵坏了,直到对方又重复了一遍“不见不见,快走”,这才清醒过来。 她急忙上前两步,扯着院公衣袖,焦急道:“不可能,绝不可能,你再帮我问问。你刚才并没告诉他我姓什么,你对他说,就说我姓晏,晏殊的晏,我阿爹乃芸台正字。劳烦再帮我问问,他不可能不认识我,不可能……” 院公撇着嘴将面前这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瞧装束也确实像是仕女,遂又道:“那你等着。” 谁知这回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用到,那院公便骂骂咧咧地出来了。 “啐,”他像是吃了一肚子闷火那般,张口便啐向晏怀微,“我们官人说了,你这娼妇,装得像个人样儿,想趁机攀上王府,门都没有!快滚!有多远滚多远!” 晏怀微像是被雷劈中似的,彻底傻在原地,好半晌才从喉中挤出几个残破不堪的字眼:“他说……我是……娼妇?” “对!官人说,你这娼妇!快滚!” “不可能!” 晏怀微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曾对她那样温柔、那样彬彬有礼的承信郎,眼下竟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 她快步上前,一把推开拦在门口的院公,道:“我自己去找他,我自己去见他,我要和他当面说清楚!” 院公大喝一声正要扯住她,忽见门内走出四五个手拎背花杖的粗使仆役,二话不说就挥着背花杖向女子打了过来。 当先那人一杖杵在晏怀微腰上,后面跟着的则径直扫向她的腿。晏怀微哪里吃得住这等棍棒交加,瞬间便跌翻在地,模样狼狈不堪。 前一仆役说:“此乃建王府邸。王府门前,由不得疯子撒泼!快滚!”(注2) 复一仆役说:“刚才那几棍是吓唬吓唬你,再敢放肆咱们可就真打了!” 又一仆役说:“不滚就再吃俺一背花!” 王府坐落之地乃吴山坊,其西为新街,其东为御街,府邸恰好夹在两条街道中间,是个繁华热闹的好地方。且大年初三乃朝廷开放关扑的最后一日,故而此刻两条街面上皆已彩棚高搭,行客熙来攘往。而此刻围在王府门前看热闹的人也越聚越多,人群中亦不时传来私语之声。 第40章 “这是哪家的娘子?” “不晓得。” “瞧着就不像好人家的姑娘。” “是来向建王殿下献媚的吧?听说建王快要被立为太子了,这段日子来王府献媚的人也忒多。” “你怎知她就是来找建王献媚?” “你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是献媚是什么?难不成是来做女使?!” “啐,真是不要脸,建王殿下怎么可能瞧得上她哟。” 晏怀微伴着这些窃语,动作迟缓地从地上爬起来。她看了一眼紧闭的府门和手拎大杖作势要继续打她的仆人,踉踉跄跄向后连退数步,声音很低很低地说:“赵官人……你别打我……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她拖着麻木的双腿,穿过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一步步向城东走去。 原本干净的衣裙已沾了污灰,头发弄得乱糟糟的,刚才混乱之际把鱼媚子也蹭掉了……多可笑,像她这样又脏又蠢笨的人,怕是任谁都能踩两脚吧? 齐耀祖要将她送给金虏,让金虏来玷污她;赵清存骂她是娼妇,让她快滚。 忽又想起父亲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晏家不会再留她;母亲说,要好好相夫教子,睁只眼闭只眼一辈子就过去了。 呵呵,一辈子,肮脏可怜的一辈子,咬牙忍辱的一辈子,倘是这样的一辈子……那她就干脆不要了吧…… 这人间,怎得这般令人厌恶?每颗心都是假惺惺的,脏兮兮的。每个人都周身散发着恶意,人与人之间互相敌对、彼此攻讦,歹意与祸心无处不在,每个角落都脏透了。 齐耀祖说,你那么冰清玉洁,你那么有傲骨,你有本事就去自尽啊。 晏怀微以为自己会大声哀哭,可抬手一摸才发现,面上并无一滴泪——原来人在彻底绝望的时候,是连哭都哭不出来的。 她向东过了清冷桥,又过了新宫桥,继续走,浑浑噩噩地走,直到走出崇新门。 还不够,还要继续走,又过了相国寺,过了螺蛳桥,过了水军大寨……再往前走,眼见得便是钱塘江。 晏怀微走上石堤,低头看着脚下江水。冬日水流潺湲平缓,没了涨潮时那股气势汹汹之态,反倒显得很温柔也很干净,像一个温暖的怀抱,等待着她投入其中。 温柔又干净……她想,这样可真好,她愿意被这样温柔又干净的怀抱紧紧拥着,一直拥到天荒地老。 于是她闭上眼睛,纵身跳了下去。 晏怀微记得很清楚,那天是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初三。 ----------------------- 第31章 那边晏怀微在寻诗园为新娘子挂帐铺房, 这边赵清存则伴着官家赵昚一道去了德寿宫。 虽然心里明白赵构并非什么深仁厚泽的君父,但同时兼有养子和族侄两个身份的赵昚,却从来对赵构孝顺有加。 这也许是因为他实在比旁人更清楚——确实是赵构以其卓荦的帝王御术控制住了这个惶惑而涣散的偏安朝廷, 而后又亲手将这朝廷社稷交到了自己手中。 对此, 他是感激的。 赵昚是一个特别看重亲情的人,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哪怕眼下他踔厉风发锐意进取急需集权,却也不会打破这“一朝二天子”之局面,更不会像李亨对待李隆基那样对待赵构。 今天是大年初三,其实赵昚在元正那天已经来德寿宫朝见过了, 才过了两天便特意又来一次, 很明显是有事要对君父说。 “用师淮堧,进舟山东”——此乃张浚给赵昚的劄子里所写北伐之谋划, 赵昚今日便是带着这份谋划前来。 他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北伐, 此次无论两府主和派如何阻拦, 他都不会再妥协。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懂了面前这年轻帝王眼中的锋锐和决绝,这一次,赵构反常地什么也没说, 既没搬出他惺惺作态的虚伪,也没拍案发怒, 事态的进展倒是异乎寻常地顺利。 从德寿宫出来的时候天色尚早, 赵昚便邀了赵清存一道去宫里的澄碧水堂小坐。水堂是年前才刚建好的, 逼仄的皇宫里能建出这么一处地方, 这让赵昚觉得很满意。他打算日后就将此地当作宴邀近臣之所。 “史相公力主韬光养晦, 屡次上劄子反对北伐,真是让人头疼啊。” 赵昚屏退了侍奉的宫人,此刻的水堂内只有赵家兄弟二人惬意地围坐于火炉旁, 边饮美酒边聊些体己话。 “北虏喂到嘴里的耻辱,他倒是很能咽得下去,”赵清存赌气似的答道,“反正我咽不下去。” 赵昚被这气话逗笑,抿了一口盏中佳酿,道:“我也咽不下去。” 赵清存扭头看向哥哥,这便听得赵昚说:“至迟开春,此事必须有个决断。三郎,这次你还去不去?” “去!当然去!” 赵昚望着弟弟璀璨如星的双眸,满意地笑了。这么多年,他们兄弟二人对彼此确然已是了如指掌,赵清存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他这当哥哥的简直一眼就能看透。 明明水堂内并无外人,但赵昚还是压低声音,反复向弟弟叮咛: “此次上战场,还是用你另外的身份,千万莫让人认出来。临安这边就对外称病,我替你遮掩着。其他人知晓了还好说,切不可让太上知晓。若是太上知道你敢违背祖宗规矩私自领兵,定会将你交由大宗正司审问,到那时候你的身世只怕就瞒不住了……切记,切记!” 赵清存的身世是个天大的秘密,此事于岁月中埋藏颇深,不仅关涉到眼前的赵家二兄弟,还关系到许多已过世之人。而他的真实身份一旦为赵构所知,恐怕就不单单是身陷囹圄那么简单——昔年太宗皇帝赐给李后主的牵机酒,赵清存可能也得饮一盏尝尝滋味了。 赵清存起身向哥哥肃然一拜,道:“兄长放心,弟明白。” 赵昚口中那些“你还去不去”、“莫让人认出来”等乍听似虚言诳语一般的话,说的其实是去年冬天发生的一件事。那事至今瞒得十分严密,只赵家兄弟身旁特别亲近的几人才知晓。 去岁十月,当野心勃勃的北虏皇帝完颜亮命令麾下大军攻陷瓜洲古渡的时候,江左的宋人已然被吓得丧魂落魄。上至官家下至黎民,人人都想抱着脑袋逃跑。 瓜洲古渡虽在江北,但因长江水道逐年南移,故而使得此地距离江南的镇江府越来越近。彼岸是磨刀霍霍随时准备渡江的金兵,此岸则是丢盔弃甲的宋人,孰胜孰败几乎一目了然。 秋末冬初之时,朝廷命中书舍人虞允文至前线督战。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赵清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临安。 反正他又不是什么奉朝请,不需要按时按量去一睹赵构天颜。由赵昚在临安帮他打掩护,而他则以随侍的身份跟着虞允文一起去了宋金两军对垒的最前线——位于当涂的采石矶。 抵达采石矶的当日,赵清存亲眼见到了战报中所说兵败如山倒的宋军。此地明明尚有一万军士,可放眼看去,竟像是一万只丧家犬一般,只等着对岸的金兵冲杀过来。 此情此景,触目惊心。赵清存再忍不下去,立时便向虞允文请缨。 虞允文并不知道赵清存的真实身份,只道此人是离开临安时同僚荐介给他的一名身手不凡的随侍,姓杨,潭州长沙人士,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额前总缠着一道葛布巾。 在所有人都跼蹐不安的当下,这后生身上那股浩然无畏之气着实打动了虞允文,于是他十分赞赏地将此人推荐给了将军时俊。 至十一月八日,金国皇帝完颜亮亲擎战旗,指挥着金军百逾艘战船浩浩荡荡向着采石矶渡江奔来。 而原本溃不成军的宋兵,因着虞允文的指挥,也鼓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打算与金兵决一生死——倘若不能将这些北虏拦在采石矶,一旦让他们抢滩成功,则大宋江山危矣! 赵清存已经许久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对敌厮杀了。 在临安的时候,他和赵昚除了下帷读书,习武强身也算是一门必不可少的功课。赵昚不太喜欢舞刀弄剑,可赵清存却特别喜欢。他的箭法十分了得,说百步穿杨也毫不夸张。除弓箭外,赵清存还极擅朴刀,王府武师们都赞他隐有大将风采。 然而,令人叹息的是,大宋重文抑武,他这一身本事在临安那方狭小天地里几乎没有可用之处。不仅英雄无用武之处,兼于他是身份敏感的宗室子,平日里更要尽量藏着掖着,不能让人看出分毫。 呵,真是憋屈! 不过今天可就不一样了。今天他无须再有任何藏掖,他可以酣畅淋漓地将浑身本事全都使出来! 这风雨飘摇的半壁江山,能否就此落入女真人凶恶的狼牙棒中? 不能,绝不能! 眼见前方金军战船越来越近,兵分五路藏匿于江畔的宋军船只听得号令,迎着江面乍起的狂风和霹雳硝烟便冲杀而出。 宋军使用的是一种名唤“海鳅”的战船,莫看此船体型庞大,其实十分灵活。 第41章 冬日的阳光洒落江面,照得战场上一片灿灿金辉。海鳅战船如游龙般昂首奋行,龙吟之声铿然耳畔。水龙毫不畏死,纷纷向着敌军战船撞去。 蓦然江浪腾空,龙吟悲声响彻寰宇。那一刹的豪情壮志,直叫天地为之久低昂。 是雷霆挥下暴怒。 是江河绽开华光。 是燃犀之处苍龙覆烈火。 是英雄气撼风云誓中流! 赵清存手握长刀,跟着时俊跃上敌船,奋力挥刀杀敌。在那一刻,他只觉骇血烧灼,骇浪也烧灼,阳光和敌血一起泼在船舷,过目之处令人浑身战栗。 头鍪顿项已为鲜血所染,血沿着身甲往下淌,腥气冲入鼻腔。那些惯爱挥舞着狼牙棒将宋人头颅打裂的金兵,此刻死的死、伤的伤,再无一丝一毫的跋扈和强横。 大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黄昏,宋军以一敌百,将妄图渡江的金兵拦杀于浩浩江浪之中。金兵败退时,虞允文又下令以弓弩追击,再次杀伤敌兵无数。惟所余无多的战船,屁滚尿流地逃回了长江北岸。 ——采石矶,保住了。 那天夜里,为了庆祝这足可载入史册的大捷,众兵士于江岸点燃篝火。篝火绵延数里,直照得江岸如白昼一般敞亮,让所有敌人无处可藏。 士兵们三三两两于江畔或坐或躺,痛饮烈酒,敬满腔血勇,也敬明日必将到来的晨曦万丈。 虞允文并未返归军帐,而是与众人一般,盘膝江边,耳闻夜风烈烈,眼见篝火丛丛。 “你这后生着实不一般。这一身好功夫,是跟谁学的?”虞允文忽然对坐在自己身后的杨姓随侍说。 赵清存不打算说实话,遂笑道:“我自己瞎摸索的。” “瞎摸索能摸索成这样,实在是颖拔绝伦之人。”虞允文颔首赞许,“倘若军中皆是如你一般人物,我大宋江山何惧之有。” 赵清存却并未因这夸赞而洋洋得意,反而面露锋锐之色:“我不能让他们打去临安。北虏要打临安,那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竟有保卫朝廷社稷这般壮志。你这后生,前途必然无可限量。”虞允文笑道。 “我不是为了挣前途。” “不为前途?那么临安有什么是你连命都可以不要的?” 问完这话,虞允文回头看向身后那人,却见年轻后生面上神情忽地由锋锐变作腼腆。他低声道:“临安有我所爱之人。我只想尽己所能护着他们。” 话音甫落,虞允文蓦地拊掌大笑起来。这笑并非嘲笑,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大人,在听到年轻后辈腼腆地说出自己内心时,随之而萌生的赞叹和由衷欢喜。 “等回到临安之后,你想做什么?”虞老大人忍不住又问这后生。 “我要去把我心爱的女人抢回来!” “抢回来?” “她已经嫁给别人了。但我不管,我打了胜仗,我可以保护她!这次回去,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她抢回来!” 嚯,感情这打得是强抢民妻的主意啊?! 按理来说,无论是作为长辈还是作为朝廷重臣,虞允文都应该责骂面前这个打算对别人的妻子强取豪夺的年轻人,可他却没有。 或许是久不曾扬眉吐气的宋军在今夜终于能痛快呼出胸中一口浊气,也或许是今夜的篝火实在烧得太亮,亮得足以照彻古今。总之虞允文非但没有痛斥这个要抢别人老婆的俊俏后生,反而仰天大笑,连说三声“好、好、好”! 将敌人打出去,将心上人抢回来!真是痛快! 采石之战的胜利,让宋军守住了长江以南这半壁江山。此战之后不久,完颜亮手下军士哗变,将一代枭雄缢死于军营中。 但赵清存却并没有立刻返回临安,因为完颜亮虽死,宋金之间的战事却还远未结束,此前被金人夺走的两淮之地,他们誓要将之收回。故此,赵清存选择继续留在战场上。 这也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过新年。年节才刚过完,他便奉将军时俊之命,带领手下士兵驰援顺昌府。 初三日,冬晴,是个好天气。 赵清存正率领一队宋军向着顺昌府十里开外的一处金兵驻地奔袭而去。 顺昌府所在之处是地势平缓开阔的沃野,但因受黄淮水流影响,城外颇有些坡洼相间。停留于此的是一批从扬州逃过来的散兵游勇,并不足为惧。 此刻,宋军已悄无声息地将这些人包围,只待首领一声令下,便可挥刀杀敌。 “杨都头,怎样?要俺去传令不?”赵清存身旁一名军汉悄声问道。 赵清存紧盯着那些浑然不知已落入包围的金兵,正待发号时,忽觉右眼皮一阵猛烈跳动,突突突地,弄得他心头慌乱,差点儿连刀都握不稳。 他以为是金兵发现自己已陷入埋伏,打算与宋军拼个鱼死网破,遂按住那传令军汉,道:“再等等。” 又等了一会儿,却见那些黄头奴并无任何异样,赵清存这才下令出击,宋军挥舞长刀奔杀而去。 血溅刀锋,刀锋照影,影子映出一名英姿飒爽的男子。他额头上裹着一条葛布巾,不为别的,只为遮住眉心那瓣太过惊艳的兰花。 挥刀杀敌的时候,赵清存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云哥。其实,他的骑术和刀法都是云哥为他启蒙。 那时候在鄂州,云哥被称作“赢官人”,意思就是他在战场上风樯阵马只赢不败。人人都夸赞云哥像极了岳元帅,说云哥年仅十二岁就已经可以策马杀敌,一声令下,背嵬军八千英豪寒光照铁,无往不利。 彼时还是个丱角小儿的赵清存听了这话还挺不服气,拍着自己稚嫩的胸膛大声说:“等我十二岁,我也可以上战场!背嵬军,我也可以!” 只可惜,十二岁时的他却已被困囿于郡王府的方寸牢笼之中,从此再无光明正大领兵杀敌的可能。 顺昌城外的这一仗,宋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了胜利。待收拾完战场,赵清存摸出随身所携韩瓶,“咕嘟咕嘟”猛喝几口瓶中冷水,只觉随着冷水入腹,一股热血却蓦地于体内翻腾而上。 “杨都头,今夜吃酒庆功!”有军汉冲他喊道。 赵清存爽朗地应了。 孰料不久之后,他的右眼皮却又开始猛烈跳动起来。这突然到来的心慌眼跳,让赵清存几乎无法再与弟兄们一起庆贺。 他想,也许是这些日子一直在追伐金虏残余势力,实在是太累,导致身体吃不消,故而才有这般景况。于是赶忙回到房内,躺在榻上歇着。 右眼皮却还是突突突地跳得厉害,由半中午开始,忽轻忽重跳了几乎整整一日,以至于后来他不得不用手按住才觉舒服些。 赵清存记得很清楚,那天是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初三。 ----------------------- 第32章 借着挂帐铺房之名在郡王的寻诗园内四处瞎逛的几个女孩子, 可算是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到了王府。 几乎又忙碌了一整日,虽然晏怀微最后没和众人一起去逛园子,却也仍觉浑身难受。这么些天的忙乱叠加至今日, 实在令人疲乏难耐。 妙儿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 用罢飧食就来问晏怀微想不想沐浴,想的话现在就去灶房后面,小翠她阿娘正在那里烧水。 晏怀微简直求之不得,立刻放下手中活计,高高兴兴跟着妙儿去洗澡了。 话至此处便不得不说,临安人真是由衷地喜爱洗澡。 城池之中可供百姓沐浴的公共浴堂足有千家之多, 并且在朝廷的规整下, 这些浴堂还形成了自己的行会,名曰“香水行”。市民百姓辛苦劳作之后, 只需花三十文钱便可在浴堂里泡个舒爽的热水澡, 别提有多惬意。(注1) 黎民百姓都是如此, 王孙公子们就更不消说了。 赵清存也特别喜欢洗澡,整座郡王府邸光浴室就有五处。譬如,晏怀微初入王府时被带去沐浴的那间, 是给周夫人和樊茗如等女眷使用的大浴室;与赵清存欢//爱的那夜,珠儿带她去的是郡王自己的浴室;而今日妙儿领着她来的这间, 则是专供府内女使和厨娘们用的。 小翠阿娘烧好热水便出去了, 留下两个女儿家舒舒服服挤在一个浴桶里。 洗了片刻, 妙儿便起身穿衣, 打算离开:“估摸着殿下快该回府了, 我得回去候着。” “殿下还没回来?” “殿下进宫去了。算算时辰差不多就要回来,”妙儿见女先生也打算起身,赶忙拦住她, “娘子不必与我一道,我去伺候就行。” 晏怀微想想也对,赵清存又没唤她,她也实在累得不想再没脸没皮蹭上去了,于是便听话地泡回浴桶里。 妙儿走了以后晏怀微又洗了好大一会儿,直到水已半温,这才出浴。 大冬天洗了个又香又暖的热水澡,再换上一身干净衣裳,晏怀微这会儿欢喜得已经有些飘飘然。 披着朦胧夜色,她脚步轻快地往晴光斋走去。仰看天穹,一弯纤细的娥眉月正于薄云之中若隐若现,那样淡雅幽静,就像是人心中最清甜的哀伤幻化而成。 第42章 走着走着,晏怀微的脚步忽然顿住。 晴光斋的竹亭外,一名男子长身玉立于新月之下,也披着一身朦胧夜色,微茫清冷至极——是赵清存。 “殿下为何在此处?”晏怀微上前拜了个万福,问道。 “我来看看你。”赵清存回答。 他凝眸望向面前这刚出浴的女子,眼神逐渐由清朗变得深邃莫测。 “完了,刚洗过又要被弄脏了。”一瞬间,晏怀微心底浮现出这荒唐的想法。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晏怀微居住的那间小小的西厢房,门一关上,赵清存一把就将女子打横抱了起来。 “啊!” 晏怀微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却又赶紧抬手捂住嘴,生怕被隔壁的雪月姊妹听到。 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炉中火烧得甚旺,将整间屋子都烧得燥热难耐。 赵清存落座榻边,将晏怀微抱坐膝上,埋首在她颈项间细细亲着,亲得那样虔诚。 褙子从肩头滑落,亲吻也随之滑落,直到隔着抹胸吻至那处……抓在肩头的手指骤然收紧,怀中女子浑身如柔风拂叶一般轻颤不止。 好半晌,待终于能说出话来,晏怀微俯在赵清存耳畔低声说:“殿下……妾伺候殿下宽衣吧。” “你想要吗?”伴着明灭烛火,赵清存的声音也变得明灭不可捉摸。 “想。” “我也想。”言声忽变作沉哑,似已压抑许久。 语罢,他放开怀中女子,从榻上站起,手臂微张,让对方为他宽衣解带。 晏怀微低头看了看衣衫半褪的自己,又仰头看着面前衣冠楚楚的男子,心想,赵清存骂她是娼妇好像也没骂错,她现在的所作所为真的很像个娼妇。 这念头一起,忽然就难受的必须咬紧牙关才能不哭出来。 她不敢让赵清存瞧出自己的异样,遂转至他身后,从身后为他松开绦带,脱去外衫,又伸出手臂环过他的腰,摸索着为他解开中衣系带。 待中衣褪下,赵清存后背所刺“尽忠报国”四个大字便清晰地/裸//露在晏怀微面前。 晏怀微盯着那四个字,心底愈发疑惑: 按年头来算,岳元帅死的时候赵清存可能只有十岁,虽然赵清存曾说自己小时候在鄂州待过,但岳家军有可能会收编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娃娃吗?倘若并未收编,那么赵清存后背这四个字,便很有可能是在岳元帅被害、岳家军已不复存在的时候刺上的——可这又是为什么? 想得太入神,竟没发觉赵清存已经转过身看向自己。 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却是被对方抱着,二人一起倒在了榻上。 上次是在昏暗之中,这一次却是就着明堂堂的烛火。烛火摇曳之下,鸾颠凤倒,萧史弄玉,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一切一切都是清晰的。 愈清晰,愈淋漓。 好一番酣畅情/事过后,晏怀微喘着气,只觉自己现在已经魂不是魂,身不是身。 “累吗?”赵清存的声音仍旧低沉喑哑,“累就睡吧。” 晏怀微极其虚弱地“嗯”了一声,将头抵在赵清存胸前,而后便一动不动。 大抵人都是有些贱/毛/病的,比如疲累至极的时候,越想赶快睡着,却反而越睡不着。晏怀微感觉自己也被这贱/毛/病缠上了,她双眼紧闭,努力想让自己坠入梦乡,可恨那梦乡偏就关着门,不许她进去。 晏怀微无奈地睁开眼,觑眼偷看,发现赵清存却是双眸阖闭,像是已经睡着了。 平日里他的眼睛深邃幽静,美则美矣,却总让人生出一种压迫感。现在他将那令人惊慌无措的眼眸阖上,少了压迫感之后,面容就变得愈发俊美而温和。尤其是再衬上眉心这瓣兰花,晏怀微只觉自己虽如此怨他,却仍会在某个瞬息恨不能变作那搴洲中流的越人,清清泠泠地为他唱一首暗藏心事的歌谣。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注2) 晏怀微在心底轻轻哼唱着这首古老的歌谣,着魔似的将手指放在赵清存眉心的兰花瓣上摸了摸。 赵清存突然睁开眼睛。 晏怀微吓得连呼吸都停了。 “殿……殿下……妾以为殿下……睡……睡着了……” 赵清存并没因她放肆乱摸而恼火,只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道:“是刺锦。” “什么?”晏怀微怔愣。 赵清存抬手触碰着自己眉心那瓣兰花,重复道:“不是天生的,是刺锦。” 晏怀微见赵清存没生气,于是便好奇地凑过去仔细看了半天,还真是! 刺锦是文身的一种。我宋百姓除前文所言颇爱洗澡之外,还有一项欢喜之事便是文身。给人文身的工匠被唤作“针笔匠”,南渡以来,市井间出现了许多手艺极佳的针笔匠,什么刺锦刺青之类皆不在话下。 但赵清存眉心这个颇有些与众不同。 给他刺锦之人简直称得上是技艺绝伦,倘若不是像晏怀微今夜这样扒拉着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是刺的——所以市井传言才说兰郎是天生眉心一瓣花。 晏怀微想了想,迟疑地问:“殿下为何要在眉心刺这个?” 赵清存侧过身,将女子抱进怀里,抚摸着她/光//裸的后背,轻声说:“我小时候曾想要自尽。” 晏怀微大吃一惊。 赵清存继续说:“但我那时候太小了,连自尽这事究竟该怎么做都不甚清楚。我看旁人拿棍子打头就会死去,我就有样学样,找了根破竹棍,对着自己额头狠戳。这法子当然是死不了,但却弄得自己头破血流,眉心的皮肉都烂掉。等到皮肉长好,便留下了很难看的伤疤。后来……大概十三四岁的时候吧,我觉得这伤疤实在碍眼,它总让我想起过去的林林总总,于是便向兄长诉苦。兄长派人为我寻到一个手艺特别好的针笔匠,依着伤痕纹路刺下了这瓣兰花。” 兰花瞧着像建兰,一朵建兰有三片花瓣,可赵清存眉间却只有一瓣,故而便少去柔媚,更多的是俊美与雅致。屈子说“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赵清存将兰花刺在眉心,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秋兰以为佩了吧? 鬼使神差地,晏怀微突然凑过去,在赵清存额间那瓣兰花上嘬了一下。 这一口嘬下去,赵清存蓦地呆住——连晏怀微自己也呆住了! 疯了吧? 这是在干什么? 失心疯了吧?!! “唰”地一下,晏怀微的脸瞬间就变成落霞与孤鹜齐飞,红的红,黑的黑。 她赶紧把脸扭去一旁,又忙不迭拉起被子想把头蒙住。可赵清存却比她反应快得多,抬手便扣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脸。 下一瞬,赵清存不容分说就吻了过来。 唇齿纠缠,缠丝绕雪,雪化成泉水,水流过喉间。 是谁蓦然发出一声压抑哀吟,似怨着这不许人喘息的霸道;一瞬间又头昏脑涨地想起亡国后主李重光的两句旧词:“……一晌偎人颤……教君恣意怜……” 殿下,受不住了,真受不住了。 吻了好大一会儿,赵清存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晏怀微喘息着拉起被子将头蒙住,不想再看见赵清存这个混账王八蛋。 人在惶惑的时候,思绪往往如同风中乱絮,总是一会儿飘向东,一会儿飘向西,全无定数。 晏怀微觉得自己现在的思绪也如同飘絮一般不受控制,莫名其妙地,她竟突然想到了赵清存的心尖人——林伊伊。 晏怀微是那样敏感聪慧的女子,所以她几乎可以肯定,刚才赵清存抱着她拥吻的时候,并非出自低俗的欲//望,而是动了真情。 在什么情况下,男人会对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女人动真情? 也许答案只有一个——他将这个不爱的女人当成了自己所爱之人的替身。 刚才情难自抑的赵清存,一定是将她当成了林伊伊的替身。毕竟,林伊伊也会填词唱曲儿,梨枝也会填词唱曲儿,闭着眼睛亲的话,可能确有些相似之处。 她在须臾之间想明白了这一点——因为林伊伊已经不在人世,所以赵清存便要在她身上变本加厉地讨伐。 林伊伊死了,死去的白月光是永不凋谢的,活着的人无论如何也比不过。 思至此处,也不知为何,心头倏地燃起一股无明业火。业火爇起,直烧得人忽忽如狂。 晏怀微深吸一口气,掀开锦被,翻身骑坐于赵清存身上,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娇滴滴地说:“妾还想要,殿下还能够吗?” 如此挑衅,赵清存哪能说不——必须能! 帘幔幽幽低垂,一双交颈鸳鸯于其中又闹了许久。再歇下来的时候,赵清存却突然皱起眉头,也不知是哪里不对,只见他起身将衣裳穿好,默不作声地开门出去了。 晏怀微没管他,翻了个身自己睡去,眼下她已经累得连呼吸都觉困难。 第43章 睡了多久也不晓得,反正是已经睡迷糊的时候,突然又被赵清存推醒。 晏怀微睁开朦胧双眼,见这男人坐在榻边,手里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吹了又吹,吹完让她喝。 “……肠衣没了,我刚才……不小心弄到……” 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晏怀微,在看清对方神情的一刻,倏然反应过来——怪不得这次的感觉和之前颇为不同,更为真实,更为黏腻,也更为……无法言说。 她明白了赵清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在刹那之间明白了赵清存给她喝的是什么。 晏怀微没再说话,乖乖从榻上爬起来,就着赵清存的手一口一口将汤药全部饮下。 赵清存在她喝药的时候,温声言道:“这药的药性颇烈,服用后难免伤身,每喝一次必要再喝数日补汤,如此才可不受其扰。从明日起,你要连喝三日补药,我让茗如挑个伶俐的小丫头过来伺候你。这些日子你就在房内歇着,不要随意乱走。……今夜是我不当心,下次不会了。” 晏怀微低着头,心内冷笑一声,嘲讽地想:赵清存这个伪君子,明明就是不想要她的孩子,面上却做出这般温柔体贴之态,真是可笑至极。 喝完了药,赵清存扶着女子重新躺下。他自己却没睡在这儿,而是理好衣冠走了。临走之前还特意给榻上的女子拉好被子,掖好床幔,甚至还记得将蜡烛吹灭。 晏怀微透过薄纱床幔看着赵清存离去的背影,脑海中愈发糟乱。其实她不是没有想过,倘若没有横亘于他们之间的种种恨事,她会不会重新爱上他? 也许她会愿意像望着一轮皓月那般望着他,也愿意等着他化身最明澈清晖,于夜深人静之时,将她拥入怀中。 又或者他们可以琴瑟和鸣,填词吟歌,像大妈妈与其夫那般赌书泼茶,欢闹皆为寻常事。 可惜……恨意太多,一切无可转圜。 赵清存不仅欺辱她,还要剽窃她、作践她,这事根本不是几个吻、几次温柔以待就能抹平的——赵清存必须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晏怀微闭上眼睛,尝着口中残留的汤药苦味,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抠着床榻边沿,直抠得指尖红肿,亦浑然未觉。 ----------------------- 第33章 翌日, 赵清存去向周夫人晨省的时候,顺便对樊茗如说了,让她挑个伶俐的小丫头去服侍女先生。 樊茗如对赵清存的钧旨向来是言听计从, 不仅言听计从, 而且反应迅速。不过一时三刻功夫,一个小女使就被送到了晏怀微面前。 这女使名唤小吉,是个孤女,被牙婆几次转手之后卖至郡王府。 晏怀微问她多大了,小吉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只因她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是何年何月生人,只记得从懂事起就已经被四下里卖来卖去。晏怀微瞧她样貌, 感觉年纪应该与小福小翠差不多, 大抵也就是十三四岁。 不过没一会儿,晏怀微就发现了小吉与小福小翠之间的不同——小吉是个特别聪明, 甚至可以说是很会看人下菜碟的孩子。 她的聪明, 是那种在长久的被卖、被打、被欺负之后, 自己摸索出来的一套求生技能。也许她就是在这种狡猾的看人下菜之中,才能勉强获得一夕安稳与温柔。 晏怀微原本特别讨厌这种滑头之人,因为这会让她想起齐耀祖, 想起齐耀祖她就犯恶心。 可面对小吉这丫头,晏怀微却觉得自己讨厌不起来——大抵是因为这女孩子年纪尚小, 她的那些小心思在晏家才女面前简直可称得上是稚嫩、笨拙, 一眼就能看穿。 比如, 她对晏怀微说, 樊娘子挑选女使的时候没人愿意来晴光斋, 只有她主动站了出来,也只有她想来晴光斋服侍梨娘子。 晏怀微不动声色地试探道:“多谢你愿意来这偏僻院子陪着我,这事恩王知道吗?” 小吉一听女先生问恩王, 立时双眼放光,忙不迭点头:“知道!恩王还叮嘱我,叫我好生伺候娘子。” “你从前伺候过恩王?” 小吉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娘子说笑了,伺候恩王的好事,哪儿轮得到我。” 末了又似憋不住话一般,满面欢喜地补了句:“托梨娘子的福,今天是恩王第一次同我讲话。” 晏怀微一瞧她这反应就明白了——她愿意毛遂自荐来服侍自己,八成是因为赵清存。 赵清存最近常往晴光斋跑,甚至还在她这儿宿过一夜。眼下府里都传遍了,说郡王独宠梨娘子,哄得梨娘子高兴,郡王便也高兴。 晏怀微没有因小吉的诳语而生气,也没有揭穿她那些看似弯绕实则可怜的小心思。这孩子只是天真地以为,只要能卖力讨好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或者那些男人宠爱的娘子,她就可以不用再挨饿、挨骂、挨欺负。 思至此一声叹息,晏怀微没再说什么,只让小丫头自去忙活。 小吉这姑娘虽然爱耍小聪明,但干起活来却十分麻利,三下两下便将晏怀微的西厢和院子全部洒扫一遍,又掏了炉灰放入新炭,之后再去把西厢后面的那间挟屋收拾了出来。从今往后,那里便是她晚上睡觉的地方。 今日大年初四,前院已经没有需要晴光斋帮忙的事情了。明日应知月就会离开王府去往寻诗园,此刻她们姊妹二人正躲在房内说体己话。院内静悄悄的,冬阳温温,显得晴光斋愈发晴光正好。 晨起读了几页《淮南鸿烈》,到晌午时候,晏怀微倚在榻上小睡了一会儿。刚睡醒还有些迷离恍惚的时候,就见小吉端着一碗煎好的药走进屋来。 晏怀微瞧着面前这碗黑乎乎的汤药,突然就想起一件颇令人困惑的事:昨儿深更半夜的,赵清存是从哪里弄来的汤药?且王府的郎中与女眷根本不在一处,他们又是怎么给她抓药的? 这种种疑问,让晏怀微忍不住问小吉:“这些补药是从哪儿来的?” “这是恩王给娘子开的方子呀。恩王将方子给了咱们府里的张大夫,张大夫按方抓了,由我来给娘子煎药。” ——赵清存给她开的方子?! 看出女先生的愕然,小吉抿唇一笑,解释道:“娘子一定不知道吧,咱们恩王是懂医术的!不仅懂,还懂得相当多哩。妙儿姐姐说过,从前吴神医还没进宫的时候,恩王拜吴神医为师。神医喜爱咱们恩王聪明好学,教了许多给他呢。”(注1) 小吉口中的吴神医便是临安府的吴劼大夫,晏怀微听说过此人名头,与此同时,她也知道赵清存懂医术这件事——昔年她耳垂受伤那会儿,就是赵清存帮她包扎的。 可她以为也就仅此而已,毕竟上药包扎本就不是什么难学之事,却万万没想到赵清存不仅会包扎,还会号脉、开方、问药——真是好一个赵郎中啊! 小吉仍在卖弄似的碎碎念着:“就是咱们临安名气可大的那个吴神医,娘子知道的吧?过去他在府里当医官,后来跟着官家进宫去了。现在他的官儿可大啦,叫个……叫个什么医什么使来着……” “翰林医官使?” 小吉讪讪地抓了抓头:“我也记不清,好像是这名字,反正是个大官儿!是宫里太医的头头!” 如此说来,那便是翰林医官使无疑了。朝廷设翰林医官局,隶属于翰林院,由正七品翰林医官使领之,此职乃宫内众医之首。 “还有啊,咱们府里就有个药房,周夫人、樊娘子她们若是有个头痛脑热啥的,都是由恩王号脉开方。咱们恩王可比街市上那些郎中厉害多了!我听水萍姐姐说,御街那个吴太医灵药铺,其实也是咱们的。樊娘子还经常去那儿帮忙打理呢。” 说到吴太医灵药铺,晏怀微忆起她的手指被齐耀祖踩肿那天,赵清存给她涂的就是那间灵药铺的伤药。涂了两次手就好了,果然很灵。今日才知,原来那铺子竟也是属于泸川郡王的。 思绪溯洄,突然又想起昨夜赵清存对她说的,他小时候自尽未遂之事。 赵清存并未详细解释彼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什么事让一个连如何自尽都弄不明白的孩子想一死了之。 晏怀微觉得,她与赵清存离得越近反而就越是看不清他。关于他的过去,她所知越多,就越是迷茫困惑。思绪纠葛缠绕,端的是心有千千结。 赵清存像是经历了太多无法为外人所知的悲怆,而后独自沿着那悲怆一步步走到今日。 有那么一个瞬间,晏怀微甚至突然觉得赵清存十分可怜——他藏着那么多秘密,还藏了那么多年,这得多累啊! 反观自己,隐姓埋名当细作,这才几个月就已经痛苦得要死要活了……唉,不行不行,晏怀微只觉自己简直都有点佩服赵清存了。 是夜天刚擦黑,小吉尽职尽责地给晏怀微端来第二碗补药,晏怀微乖乖喝下。才喝完药没多久,赵清存又来晴光斋看她。 “药喝了吗?”赵清存温柔地为她理着鬓发,低声问。 第44章 晏怀微被他抱在怀里,倚着他的肩,轻轻点头。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晏怀微莫名觉得自年节过后赵清存就变得特别黏人,就像是一只快要离开家园的小狗儿似的,要抓紧时机与主人腻在一起。 “不难喝吧?”赵清存又问。 “甜甜的,妾很喜欢。” 赵清存听她说喜欢,便笑着在她额上印下一吻,道:“我怕你嫌苦喝不下去,特意调整了方子。明后再喝三日就成。补药也不可多用,是药三分毒,补药用多了亦伤身。” 晏怀微乖巧地抬手搂住赵清存的脖颈,又把头抵在他颈窝处轻轻蹭着,柔软地“嗯”了一声。 “明日邹纯义在寻诗园娶亲,你想不想去?” “妾身子困乏,不想去。” 诚然这些日子她和雪月姊妹相处融洽,彼此已成为友人,可她实在是不想看到任何人大婚的场面。看到那场面她就会想起自己的从前,想起那些痛苦和屈辱,想起齐耀祖和他那一身斑斑驳驳。 “好,不想去就不去。这几日好好喝药,好好休息,不要乱跑。”赵清存说着话,又把她往怀中拥了拥。 两个人正耳鬓厮磨着,却听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响动——有人在外面! 赵清存警觉地抬头,晏怀微也被吓一跳,一把攥住赵清存衣袖——她以为是小吉在偷听,生怕小姑娘因此惹恼郡王。 “别怕,是自己人,”倒是赵清存很快就知晓了窗外何人,转而安慰她,“我先走了,你早点歇息。”话毕便急匆匆出门而去。 晏怀微却也没耽搁,赵清存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跟了出去。 她怕被赵清存发现,不敢靠得太近,只能隔着长长一段夜色,蹑手蹑脚地缀在后面。 晏怀微看到赵清存快步往后花园的方向走去,身后还跟了个装束干练的男子。那男子一手提灯一手抱匣,看起来似乎是府内一位跑外路的府干,姓孙,也算是郡王的伴当之一。此前一次偶然机会,晏怀微与这人打过照面。 眼瞧着赵清存和孙府干一起穿过垂花门,又穿过复廊,原来是在往栖云书楼的方向走。 栖云书楼……晏怀微一拍脑袋,怎么差点儿把这地方给忘了!还想着找机会偷溜进去翻一翻呢,谁知这些日子总是被赵清存折腾,折腾得她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变笨了。 晏怀微蹲在栖云书楼外的花木丛里,等了好长时间都不见赵清存和孙府干出来,她怕自己再不回去要引得小吉生疑,只好失望地沿原路溜回了晴光斋。 次日是大年初五,应知月嫁去了寻诗园。晏怀微与她送别过后,便躲回了自己的小厢房里。 再之后是大年初六,平平安安,无事发生。 直到大年初七这天,晏怀微突然发现,溜进栖云书楼的机会就这么来了。 姐姐应知雪大清早就来敲门,问晏怀微想不想一起出门登高。 “登高?” 应知雪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怎得把这事忘了?虽说侯门一入深似海,但今日却是可以随意出门的。今日出门是讨采头大吉大利之事,没人会拦着。” 晏怀微这才反应过来,正月初七是人胜节。 人胜节又被唤作“人日”,这一天大家要交换华胜,还要相携出门,或登高,或行街,如此种种皆是为了给新的一年讨个吉利。 不过晏怀微却婉拒了应知雪的邀约。赵清存给她开的方子里许是有安神助眠的药,她这几日睡得特别好,但白日却有些懒动。再者说,赵清存特意交待了让她这些日子不要出门乱跑。 大约巳时过半的时候,小吉进屋为她添茶,顺势说道:“大家伙儿都出去了,我刚才去灶房拿热汤,空空的,一个人都没遇见。” 晏怀微听了这话,忽觉心头鬼出电入,遂问道:“恩王呢?恩王也出去了吗?” “我听妙儿姐姐说,恩王一大早就备了车马去瞧乐平县主了。” 晏怀微一怔:“乐平县主怎么了?” “好像是病了,也不知是什么病,听说还挺严重的。” 怪不得这么些日子赵嫣一直没再来王府折腾,原来是病了,也不知打不打紧……晏怀微正思量着,却听小吉又说:“对了,周夫人和樊娘子也一道去了。” “府里没剩什么人了?”晏怀微试探着问道。 “内院好像是没人在,”说完这句,小吉忽地面露扭捏之色,“小福和小翠都去耍了……梨娘子,我能不能也……我不出门!我就去后花园子找小福。” “你也去玩吧。”晏怀微爽快地答道。 小吉一听这话喜不自胜,赶忙向女先生道了谢,收拾好东西之后便乐滋滋地跑后花园找她的小女伴们玩耍去了。 晏怀微心想,真乃天赐良机,此刻不去栖云书楼瞧上一瞧简直就是辜负了这人胜节的阖府出游! 思至此,她迅速起身出门,向着栖云书楼的方向走去。 书楼外静悄悄的,大门紧闭。晏怀微上前查看,见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她不死心,又把书楼四周仔仔细细转探了一圈。别说,这一转还真给她发现了一扇未闭紧的窗。 那扇窗并不高,大略只到晏怀微胸前,晏怀微比划了一下,觉得自己肯定能翻进去,顿时心中大喜。 赵清存大概是完全没料到,这王府里竟会有人对栖云书楼图谋不轨,所以才有了这么个疏忽。他怕是以为自己的王府如同当年赵昚的普安郡王府一般密不透风,却不知看似严密的府邸,偏就漏进来她这么个梨花萧萧一枝风。 晏怀微在心内轻哂一声,四下张望见并无旁人,于是轻手轻脚将窗户弄开,再将碍事的外裙别在腰上,之后两手扒着窗沿用力一撑,左腿向上一跨,这就翻了进去。 谁知刚落地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响动,晏怀微这小毛贼瞬间惊在原地,只觉魂儿都快吓没了。 ----------------------- 第34章 惊魂甫定, 晏怀微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发出声响的其实只是挂在墙上的字画卷轴而已。 原来并非有人在此对她守株待兔,而是因她打开了窗, 风从窗外扑入, 掀动窗前所悬卷轴撞向墙壁,这才发出声音。 晏怀微长长地呼出一口惊惧之气,定下心神,开始在楼内翻找起来。 栖云书楼共有三层,晏怀微之前来过一次,已略知其布局。 其下二层乃收藏书籍文玩之处, 晏怀微大致翻寻一遍, 除了对赵清存的藏书馋得直咽口水之外,并无其他更有价值的发现。 于是她沿着木梯, 摸索着爬上了顶楼。 顶楼便是那间摆着书案、铺着小榻的雅室, 她曾在这儿填过一首《荷叶杯》痛骂赵清存。 入得雅室, 一眼便瞧见书案上放着一个黑木匣。此匣与前日孙府干臂弯下夹着的那个极其相似,说不定就是同一个。 晏怀微快步上前打开匣子,瞬间就被惊得目瞪口呆——内中竟是满满当当一匣金叶子! 她拿起一枚金叶子仔细看着, 但见其上戳记“官巷前街、许三郎铺”八个大字。这是打造此金的金银铺之铺名及其所在地。凡有此类戳记的,皆为官衙认可的上等叶子金, 绝非偷工减料的劣质货色。 大略数了数, 这一匣金子恐怕至少有五百两, 且每一片都成色极佳。晏怀微将金叶子装回匣内放好, 眼睛一瞥又看到匣下似乎压着两张纸笺。 她小心翼翼地将纸笺取出, 打开第一张,居然是一封信。定睛看去,就见那信上写着: “澈哥, 俺们收得哥哥财货,见天儿念着哥哥好处,只不知哥哥何时能来与俺们团聚?俺们都想煞哥哥!前些日子火并了小磨山,收得两百号弟兄入寨。那小磨山头领也忒不是东西,娘个腿是与金狗勾搭的鸟蛋,被俺们打杀了。吴大帅领西军与金狗拼斗,俺们从旁相助。全赖哥哥刀马钱粮,山寨越发好了,甭管爷们娘们,各个干劲十足,哥哥莫要忧心。弟固再拜再拜。” 晏怀微拧着眉头看着这满纸“鸟蛋”、“金狗”、“娘个腿”等粗鲁不堪的话,再看看这歪歪斜斜的字迹,想象了一下,写这封信的可能是个没读过多少书的庄稼汉。 第二张看样子应该是给这庄稼汉的回信,可却既无抬头也无落款。大概是顾及到对方的文字水准,此信并不如何文绉。但见笺上只寥寥数语,言简意赅: “稍安勿躁。抗金之事莫与吴大帅龃龉,只管听令便是。山寨所需赀货由我赒济。孙偍此次再送五百两黄金入寨,暂且使着,切不可惊扰山下百姓。” 澈哥是谁?吴大帅又是谁?看着这一来一往的话语,晏怀微一脸茫然。 难不成……澈哥是指赵清存?又说协助吴大帅打金狗,吴大帅难道便是吴璘? 昔年“吴家军”的统帅为吴玠,可吴玠早已不在人世。这吴璘便是吴玠的弟弟,目下任四川宣抚使兼陕西、河东招讨使,身担保卫秦陇川蜀等军事要地之重任。 第45章 晏怀微翻来覆去地看那两封信,又想了半天,终于琢磨出一些头绪——金叶子应该是孙府干刚从金银铺取回来的,还没来得及送出;回信也像是刚刚写就,想必之后是要与金叶子一起送走;再细细掂量这封没有落款的信,据其内容可以推测出,写信之人极有可能是在川峡四路那边养着一个兵马寨。 ——呵忒!此人真是胆大包天啊! 算算时辰不早,晏怀微不敢在此多做停留,遂默默记下信中所写内容,又将一切收拾好,这便沿着原路退出了栖云书楼。 她确实已经做得足够谨慎,所有翻动过的东西已然全部复归原位,甚至从窗户翻出栖云书楼的时候,还不忘抹了抹落在窗台上的脚印。谁知纵然已做得如此细致缜密,却还是在次日清晨出事了。 过了人日便是初八,晏怀微到今天已经不用再喝补药。晨起与小吉一起吃过灶上送来的朝食,吃完之后原打算填几首新词玩玩儿,孰料刚研了墨就见守拙院的女使水萍火急火燎地跑来喊小吉。 “快跟我走,恩王叫所有女使和院公都去,我们娘子也过去了。”水萍说着就上前拽小吉。 “去哪儿?”小吉被她拽得一头雾水。 “栖云书楼。” 那边晏怀微正搦管待书,听到“栖云书楼”四个字,手一抖,一滴浓墨坠下,洇脏了案上雪白的纸笺。 “去栖云书楼做什么?”她装作无事模样,抬起头问水萍。 “我也不晓得,我只是奉我们娘子的吩咐来叫小吉。” 话毕,水萍再不肯多言,只是扯着小吉将她扯走了。 小吉走后,晏怀微顿觉一颗心“怦怦怦”地跳得又重又狠——赵清存这时候把女使们都叫去书楼究竟是为何?难道说,他已经发现了有人偷看他的书信?不可能吧……这不可能…… 经过这么一闹腾后,晏怀微再写不出半句词,干脆搁下彤管,坐于榻边,将一盏冷茶捧在手里,忐忑地等着小吉回来。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又有一位女使气喘吁吁地跑进晴光斋,大喊道:“梨娘子,梨娘子你快去看看吧,恩王要打杀小吉呢!” 晏怀微惊得差点儿将手中茶盏摔在地上。她立时起身问道:“在哪儿?” “就在栖云书楼!你快去!” 再不敢耽搁,晏怀微立刻便随着那女使一道去了栖云书楼。 书楼的门大敞着,门外站着十来个粗使婆子和跑外路的府干,皆垂头绞手,好似惊弓之鸟模样。 晏怀微一看这阵仗心头愈发焦灼,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书楼内。但见赵清存阴沉着脸,负手立于书楼厅堂;樊茗如蹙眉抿唇,站在五步开外之处;其他女使和院公则沿着墙角一字排开,各个都是兢战模样。 而小吉,她则瘫跪于厅堂正中间的地上,已哭得满脸是泪。 赵清存见女先生来了,面色稍霁,对她说道:“这是你的女使,我要处置此人,叫你来是与你知会一声。” 晏怀微赶紧问道:“殿下这是打算如何处置小吉?” “送走。” “送往何处去?” “崖州。” 晏怀微倒抽一口凉气。 崖州之远,足可称作天涯海角。那里比之岭南的蛮烟瘴雾,有过之而无不及。将小吉这样一个女孩子送去崖州,端的就是要她与世隔绝,自生自灭。 晏怀微急了:“不知她犯下什么错,惹得殿下如此重罚?” “她偷看了一些绝不能看的东西。”赵清存暼了小吉一眼,凛冽地说。 “我没有!我没有看!殿下!殿下求您明察!” 小吉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努力撑着身子,把头在地上磕得哐哐响:“昨儿黄昏时候,我见张婆子在楼内洒扫,一时心痒就走了进来……但我什么都没碰!我什么都没看见!” 站在进门处的张婆子听得小吉攀扯自己,赶紧上前两步,喝到:“你莫胡扯!那会儿我出去打水,待我进来的时候,分明看到你在翻殿下的东西!” “我没翻!是书掉在地上,我捡起来……”小吉哭得凄惨可怜,“我只是捡起来……我没翻……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殿下……求求您,别送我走……” 就在小吉和张婆子争执之时,晏怀微一颗心却已然沉入冰窟。 她听明白了,赵清存果然是已经发现了有人动过他的书信,于是便将府中可能来过栖云书楼的女使、院公、婆子全部叫来讯问。干粗活的张婆子昨日曾打开书楼大门入内洒扫,而小吉这个爱耍些小聪明的倒霉孩子,恰恰便是在那时偷溜进来玩。 张婆子大字不识一个,根本不会去翻看信笺。可小吉入府之后,因樊茗如说恩王不喜欢粗笨不认字的女使,便让她和小福小翠等人一起读书。也就是说,小吉是识得文字的——这下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赵清存面色阴沉,垂眸看着小吉,冷声说:“你可知,我平生最恨的便是说谎……拖出去,先杖二十。” 赵清存也是气狠了,二十个背花杖打下来,这小姑娘不死也得脱层皮,之后再送去崖州,她哪能熬得住。 此刻,晏怀微的心已经是冰窟里冻一遍,热油里再烫一遍,冰火煎熬,后背虚汗直冒。她无意识地咬着下唇,简直快要咬出血来。 小吉捡起来的那本书,应该是她在翻找又归位的时候没放稳,这才滑落在地。一切都是因为她。她确实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赵清存的某些隐秘,但现在却要让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替她受过,替她丢去性命。 小吉的额头已经磕得红肿,却还在边哭边磕。而两名院公已奉郡王钧旨,上前粗鲁地扯住她左右臂膀,要将她拖走挨杖。 “……梨娘子……求娘子救我……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娘子……”小吉突然大哭着冲晏怀微喊道。 晏怀微再也受不了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 她把牙一咬心一横,上前两步,“砰”地一下就跪在了赵清存脚边。 赵清存以为她是要给小女使求情,刚想弯腰扶起她,便听得脚边这女人颤声说道:“偷看殿下信笺的人……不是小吉……是妾。” 搀扶的手蓦地顿在半空。 “莫要胡言乱语。”赵清存眉头紧蹙,神色凝沉。 晏怀微擦了一下眼角泛起的泪花,压低声音哽咽着说道:“澈哥,小磨山的首领被俺们打杀了……吴大帅领着西军在打金狗……此次先送五百两黄金,切勿与山下百姓龃龉……” 旁人皆不知她在浑说些什么,可赵清存却在听到“澈哥”二字的瞬间,双目圆睁,面白如雪——她能准确复述出信中所写内容,如此说来,偷看信笺的人还真是她! 赵清存缓缓向后退了两步,好大一会儿才摇着头说:“怪我大意……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此时此刻,站在书楼厅堂内的女使院公们,没有一个人再发出一丝声响,甚至连小吉也紧紧咬住哭声。所有人都像被一张巨大的尸布捂住呼吸似的,整座书楼安静如死。 而泸川郡王的面色已然变得青白可怖,他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女人,片刻后冷声说:“捆起来。” 晏怀微被这三个字刺得浑身一哆嗦。她想,之前赵嫣没打成的背花杖,今日竟是要在赵清存这里兑现了。 原本要拖走小吉的那几名院公依郡王之令,快步上前扯住女先生,拎出麻绳,三下五除二就将她牢牢绑起。 “燃烛。”赵清存突然下了个奇怪的命令。 纵然奇怪,却亦无人敢违抗。 妙儿赶紧跑出去,不一会儿就端了个錾花烛台进来,烛台上燃着一支又粗又长的白蜡烛。 赵清存接过这正在燃烧的烛火,对其他人命令道:“全都出去!” 此话一出,包括樊茗如在内的所有人皆默不作声地退出了栖云书楼。珠儿是最后一个出门的,末了还不忘回身将书楼的大门关上。 晏怀微被麻绳捆着,恐惧之下失了平衡,再跪不稳,身体颤抖着一下子侧躺在地。 她被吓坏了,吓得哭都哭不出来。她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赵清存,哪怕当初赵清存冷冰冰赶她走的时候都不曾这般骇人。 她张了张口,想唤一声“殿下”,可声音却被恐惧压在喉间,发不出来,一句完整的音声都发不出来。 晏怀微不知道赵清存拿蜡烛是要做什么,但烛火映着他的面容,宛如佛经中记载的罗刹鬼王一般。 此刻,这玉面罗刹正一步步向她走来,离她越来越近。 直到她被对方箍住下巴被迫抬起头的那一刻,晏怀微感觉自己的心都已经不会跳了。 第35章 大门紧闭的书楼内突然传出一声惊叫, 紧接着便是凄凉的悲哭。 该怎样形容这令人心悸的哭声? 也许就像是纤纤素手不当心按在了一株仙人掌上,或者是风吹起一簇麦芒扎进了眼睛里——在这种情形下,疼痛反而是次要的, 因为恐惧比疼痛更折磨人。 第46章 书楼外, 所有人都面色煞白,一动不动地站着。耳闻楼内女子的哭声逐渐由嘶哑变得微弱,而后又变作急促的喘气,再之后就没了声息。 小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齿不清地喊着“娘子”、“娘子”。 就连一向沉稳端庄的樊茗如,此刻也忍不住牙齿打颤。她自与赵清存相识以来, 从未见过三郎用这样粗暴的手段对待任何女子, 更何况这梨娘子还是他独宠之人。 她不知道那扇紧闭的门内,赵清存究竟在做什么, 可是同为女人, 她却蓦地替那女先生捏了把冷汗。 又等了一会儿, 书楼的大门突然打开,泸川郡王从楼内走了出来。 樊茗如盱眼看去,立时惊诧地发现, 那女先生竟然被赵清存打横抱在怀里。 虽然她看起来像被抽了魂一样瘫软着,可赵清存却又如此小心谨慎, 还将自己的外衫脱了, 将那女先生从头盖到脚——这便使得无人能看清这女人究竟是怎么个景况。 赵清存抱着怀中女子, 大踏步往景明院走去, 珠儿和妙儿战战兢兢跟在他身后。 “去打盆水来, 要冷水。”进屋之前,赵清存头也不回地对妙儿吩咐道。 妙儿赶紧打了盆冷水送进寝房,偷瞄一眼, 见那女先生仰面躺在榻上,头脸仍被衣衫包裹着,而郡王则沉默地坐在榻边。 待得妙儿放下水盆离开,赵清存这才起身,取了一块布巾,用冷水浸湿,而后拿着布巾坐回床榻边。 “我帮你擦擦。” 说完这句,他动作极轻地将盖在女子头上的外衫揭开。 令人惊愕的是,衣衫下露出的根本不是此前那张丑得五花八门的脸,而是一张眉清目秀的颜容——这才是晏怀微的本来模样。 此刻,她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黑红色烧疤已完全不见踪影,而一直显得歪斜难看的五官,亦皆恢复原状。卸去伪装之后,但见肤上一片冷白月华,眼北两弯远黛眉山。 仔细看去,她的容貌虽谈不上如何惊艳,但却像极了人间四月天时,盛开在西子湖畔的梨花。 梨花并非最妍丽花树,但却是这世间最洁白烂漫的存在,干净得令人心动,也令人心疼。 晏怀微躺在榻上,眼泪还在止不住地往下淌,好似断了线的水晶帘,湿了蕤的晚来雨。 刚才在栖云书楼,赵清存箍着她的下巴,将烛液一滴滴地滴到她面颊的烧疤上。 第一滴烛液滴下来的时候,晏怀微因为恐惧而尖叫了一声,但很快她就明白过来,赵清存的目的不是要惩罚她偷看书信,而是要揭穿她的伪装。 ——原来赵清存早就已经看明白她这张丑脸的蹊跷之处了。 “疼吗?”赵清存手拿浸过冷水的布巾,一点点为她擦拭着面颊。 晏怀微没理他。 赵清存抿了抿薄唇,缓缓说道:“其实我想过很多办法,热汤、烧炭、炉焰或者其他,后来发现用烛蜡是最好的。用其他物什难保不烫伤,但烛蜡不会。我们同床共枕那几夜,我趁你睡着,仔细察看了好久,后来终于可以确定——你易容用的是一种很特别的胶药,对不对?” 晏怀微还是没理他。 但不可否认的是,赵清存确实一点儿没猜错,她用来改换容颜的东西是一种名叫“枯颜”的药。 那瓶药是秦炀拿给她的,说只要涂绘在脸上,无论多美的美人儿都会立刻变成丑八怪,效果立竿见影,而且比贴面具舒服得多。 “枯颜”乃是用呵胶、鱼鳔胶并十几味草药,以特殊的方法熬制而成,将之涂抹于面部,便可形成令人极难察觉的仿妆。(注1) 本朝仕女贵妇都喜欢绘珍珠妆,即以打磨好的珍珠粘在面上作为装饰,而用以粘贴珍珠的,便是呵胶。 呵胶产自辽中,是一种黏性极强的胶脂,用它上妆,绝不会发生脸上珍珠突然掉下这般糗事。但呵胶也有个明显的缺点,那就是畏热。故而卸妆的时候,只须拿热水浸湿布巾捂在面上,不一会儿便可融化呵胶,将珍珠取下。 而以呵胶为底,佐以黏性更强的鱼鳔胶共同熬制,便可解决融化之事。 加入十几种草药则是为了使易容效果变得更好——当胶质涂于面上,牵拉肌肤并形成伤疤的时候,草药的药性能令这丑陋容颜更显真实。 赵清存将蜡液滴在晏怀微面部的伪装上,胶药因热烫而融化,之后又与蜡液凝为一体,在脸上形成一层蜡质。待这层蜡质干透,只需用力一掀就可以像掀面具一样掀去伪装,使对方露出真容。 而他下令捆住她,则是为了控制住她的挣扎,防止她因乱动而被热蜡溅伤。 俗话说“撕破脸皮”,晏怀微忽然昏头涨脑地想,赵清存今天才是身体力行地表演了一番什么是真正的“撕破脸皮”。 而目下这个将她“脸皮”撕破的人,正一边用布巾给她擦脸,一边继续说: “适才是我太生气,吓到你了,对不住。倘若我不做出那般怒容,难保不会有人为着一时好奇再次偷溜进去。栖云书楼不许随意进出,只因那里面收着许多重要物件,包括兄长尚未即位时的一些文牒,不可任由他人乱翻乱动。” 话语停顿片刻,赵清存忽然唤出了一个久未唤出的称呼: “……樨儿。” 这声“樨儿”一唤出口,霎时间,晏怀微哭得更凶了。 这世间曾将她唤作“樨儿”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张五娘,另一个就是赵清存。可这二人于现在的她而言,皆楚人涉江,刻舟求剑——刻痕再深也回不到从前。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拼尽力气,终于从唇齿间挤出这几个字。 赵清存不再说话,复又拿起布巾,慢慢地为她擦去面上残留的呵胶和药液,同时也擦去她满面清泪。 “……对不住,吓到你了。”边擦拭着,赵清存又重复了一遍这句道歉的话。 他知道他刚才的举动确实令她恐惧,其实他自己也完全没料到,揭穿她的伪装居然是在这般荒唐的情形之下。 擦完后,赵清存放下布巾,凑近晏怀微面颊仔细检查着——果然如他所想,烛蜡虽热,但因中间有一层胶药隔开,故而女子细腻的肌肤上并无任何烫伤——他这才放下心来。 “关于那封信,其中内情纷杂,眼下我不能多说。等以后吧,倘若以后有机会的话……”赵清存话说一半,忽地发出一声叹息,“……此事,是我大意了。” 晏怀微努力忍下泪水,声音闷闷地问:“你是怎么知道有人看了你的信?” “次序。” “次序?” “嗯,信笺放置的前后次序颠倒了,那就必然是有人动过。” 听罢此语,晏怀微简直想把头往床围子上撞!她临走的时候明明已经很仔细地将一切都收拾好,怎能料到赵清存这混账王八蛋居然连信笺放置次序都记得?! 晏怀微也学着赵清存的样子,发出一声叹息,道:“……是我大意了。” 赵清存瞧她这模样,越瞧越觉心软,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这一笑,川峦万里冰消雪融,房内沉闷凝滞的气氛,瞬间便如碎雨散落。 晏怀微从榻上爬起,刚才放声大哭,以至于现在嗓子又干又哑,难受得不行。 “我想吃酒。”她说。 “我叫妙儿拿些热羹来。”赵清存柔声答她。 谁知晏怀微却十分坚持,道:“我受惊了,我要吃酒压惊。” 这般气呼呼的模样,弄得赵清存只觉心痒难耐,再说不出一个“不”字。 他凑过去,在她颊侧轻轻亲了一下,道:“你等等,我去给你拿。” 话毕,赵清存起身离开卧房。不消片刻,就见他端着个玳瑁盘回来,盘中放着白瓷莲花酒注一套,另有青釉蕉叶纹酒碗一只。 赵清存将玳瑁盘放在榻前矮案上,又将坐在注碗里的酒注子拿起,缓缓倾出其内酒液,待蕉叶酒碗盛得半满之时,放下注子,双手捧着那碗酒递给榻上女子。 好一个堂堂泸川郡王、怀安军节度使,此刻俨然已化身为一名殷勤男使,伺候人伺候得不亦乐乎。 晏怀微接过酒碗,二话不说就将一碗酒全喝下肚。喝完后将碗还给赵清存,道:“还要。” 赵清存拿起酒注,又为她量了一碗,晏怀微则又是“咕嘟咕嘟”全喝下肚。 待喝到第三碗,她喝了一半觉得喝饱,便将那半碗残酒递给赵清存,道:“我喝不下了。” 孰料赵清存的眸色却蓦地变得晦暗不明,眼底似有深雾翻涌,呼吸也变得重而仓促。 晏怀微有些惊愕,不知是不是自己此举太过僭越,遂惹他不快。 赵清存看着榻上这个满脸困惑的女先生,沉声说:“你知不知道,女子将吃了一半的残酒递给男子……这是在挑逗,是在勾/引他。” 晏怀微大吃一惊,忙要将手收回。孰料赵清存却一把攥住她手腕,接过那碗喝剩的酒,仰头便见了底。 第47章 他将空了的酒碗随意丢在案上,而后抬手就将床幔拉了下来。 “你要做什么?”晏怀微顿时警惕起来。 赵清存懒得再跟她废话,手臂用力揽着她的腰,将她抱至身前,直接上手扯她衣带。 晏怀微发出一声惊呼,一把按住对方的手,可赵清存却将她手指掰开,毫不迟疑继续动作。 “是你先挑逗的。”赵清存蛮横地说。 “我不是故意的!”晏怀微委屈地答。 谁知这混账王八蛋为达目的,居然开始跟她一笔笔算起旧账了:“上回翻了不能翻的,这回又偷看了不能看的,该不该罚?该罚,数罪并罚!” 青天白日,日头正盛,盛气凌人的泸川郡王将这个刚被揭穿身份的小毛贼用力按在怀中。纱幔摇曳,风月堆叠,让她无处可逃。 缠绵交错缠绵,悱恻勾连悱恻。相思从骨头里绵绵漠漠地生长出来,好一次玲珑骰子安红豆。 急促喘息着,晏怀微突然想起一首汉时歌谣。 那歌谣是这样唱的: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注2) 少女时懵懂无知,只觉这采莲曲清美却又啰嗦,什么东西南北的一股脑儿全堆上去,水字数的吧? 许久之后她才知道,原来这东西南北的采莲歌谣,是带着/情/欲/味道的。 辛勤的劳作和热烈的情爱都是天地间最圣洁之事。它们共同组成了“生命”这个充满力量的词。它们从洪荒初绽之时就已并辔驰驱,那是上苍赐予人间的由衷至美。 就像现在,她感觉自己和赵清存仿佛已化身成为水中撒欢的鱼儿,以及,淹没鱼儿的水。 庄惠濠梁之辩时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又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我究竟从何得知鱼之乐?我知之濠上也。 ——我知之濠上也! 晏怀微搂紧赵清存肩背,在身心的跌宕起伏之中猛然发出一声惊叹,是大彻大悟,是鱼水同欢之中的大彻大悟。 便是在这须臾,什么爱恨情仇、你亏我欠,都变得无足轻重,让人完全不想理会。她现在只想专心品味这种恣肆的、放纵的、疯癫的快乐。 红尘和俗世都不再困扰她,现在困着她的是赵清存,也只有赵清存。 她感觉自己正被一抹皎白月光抚着、拥着、怜着,也正与那月光你冲我撞痴缠不休,呼吸之间,快意直冲颅顶。 “泸川郡王白日宣淫……可耻!” 晏怀微已经喘不上气,却仍是在这生与死的窾隙,于檀唇之内挤出一句似嗔非嗔之语。 赵清存哑声回敬道:“……可耻就可耻。” ----------------------- 第36章 黄昏和暖, 帘幔熏风。仿佛岁月安然无恙,黄粱一梦地久天长。 赵清存从榻上坐起,披衣斜倚床栏, 一点碎光由床帷的缝隙漏进, 恰好落在他眼睫上,轻粼粼,轻粼粼,美得人心惊荡。 晏怀微惬意地眯着眼睛欣赏了好一会儿,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桓心头,令她疑惑不已的问题:“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赵清存垂眸看向她, 道:“耳垂。” ——果然是耳垂! 晏怀微不禁蹙眉嘟哝着:“可我耳垂上的伤早就已经好了, 我还让妙儿帮我看过,她说什么都没有。” 赵清存被她这嘟嘟哝哝的样子逗笑, 温柔地说:“她看不出所以然, 但我可以。” 说完他抬手扯住晏怀微的耳朵, 晏怀微“哎呦”一声,想打他。 赵清存将那柔软又圆润的耳垂捏在手中细看,轻声说:“我用的是师父教的独门针法, 缝合之后,很难看出伤痕。但这些年过去, 这伤其实并没完全长好。而且, 我怕愈合后耳洞变得难看, 特意在这里补了一针。这个痕迹,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注1) “你给我缝针了?!”晏怀微这下更为惊诧。 “你当时伤得很重, 不缝针的话耳垂就很难愈合,要么舛错,要么扭结, 要么慢慢烂掉。我担心你害怕,就没跟你说实话。”赵清存娓娓解释道。 ——原来如此! 怪不得那时候赵清存给她端了一大碗苦药和一壶酒让她喝。她相信他,就喝了,结果喝完没多久便人事不知。原来那药竟是麻沸散。 赵清存给她喝麻沸散的用意就是为了方便缝针,旬日之后又喝了一回药,大概是为了拆针——可这人却什么也没告诉她,不仅骗她说只是简单做了些包扎,还用裹帘紧紧包着不许她乱碰,害得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耳垂上居然有这么大一个破绽。 晏怀微想着想着就有些闷闷不乐,把头扭向一边,又问道:“你是不是早就已经发现了?” “是。”赵清存答得很诚实。 “什么时候?” “中秋。” 晏怀微瞬间怔住,她不是没猜测过赵清存也许早就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早!也就是说,她才刚入府没几日就被赵清存看穿了。 明晓此事非但没让晏怀微惊喜,反而让她觉得心头像堵了块大石头一样又憋又恼。 这就好比你在某人面前使了个计谋,那人因着你所不知的旧事而识破了你的计谋,但他却不告诉你,只是默不作声观察着,冷眼看着你在他面前摇头摆尾上蹿下跳……好似耍猴儿一般。 好似耍猴儿一般耍得她头昏脑涨,还要玩//弄她,与她行床笫之事,让她从头到脚都变成娼妇模样! 也许那人在抱着她缠绵亲吻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晏樨,你可真下贱啊。” 思至此,晏怀微顿觉心底一阵苦涩汹涌,用力屏住呼吸才将满腔怒血悉数咽下。 她从榻上爬起来,捡起被丢得乱七八糟的衣裳,一件件穿好,而后站在榻边定定地看着赵清存,不亢不卑地说:“妾偷看了殿下的信,请殿下将妾送去崖州。” 赵清存被她这突然翻脸弄得有些发懵,道:“好好的,乱说些什么。” “殿下怕是已经瞧出来了,妾接近殿下乃有所图谋。今日既已被殿下揭穿身份,妾认了,是妾无能,没将这出戏唱好。殿下若是不使妾流徙崖州,妾难保不将信上所言之事告知他人。” 听她说完,赵清存淡然地答了句:“我不在乎。” 此语颇为豁达,但他却没发现,这句话其实是有歧义的。 从赵清存的角度来读解,便是他根本不介意晏怀微会对他做什么。他心悦之,心怜之,与此同时他又什么都不畏惧——他的一颗心交织着爱与勇气,所以他不会责怪她分毫。 但从晏怀微的角度则完全不是如此——这句“不在乎”之中,饱含着厌烦和不屑一顾。因为他瞧不上她,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所以哪怕她机关算尽,也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他只会觉得她可笑罢了。 晏怀微顿觉恨如潮水,从足尖一路漫延至头顶,恨至无法呼吸。 “殿下所赉身子钱,妾分文未动……妾这就还给殿下……也请殿下将妾的献状还给妾,你我自此两清。”晏怀微气得牙齿都开始打颤,说话也变得磕磕绊绊。 赵清存着实被对方的态度弄得不知所措,蹙起眉头,道:“这又是为何?我有哪里不对,你告诉我。” 他边说边伸手去牵晏怀微的手,哪知晏怀微却猛然将手抽走背于身后。赵清存牵不到手,便干脆去抱她,怎料又被晏怀微推开。她向后连退三步,再不肯让他碰一下。 经这么一闹,赵清存也隐隐有些窝火,冷声说:“你想做什么?” “妾不过是条连死都死不成的贱命,还要劳动郡王殿下如此戏弄,真是折煞妾了。”晏怀微说完,转身就向屋门处走去。 提到“死”之一字,赵清存的火气也腾地一下就窜了上来。他想到去年年初的时候,自己从前线回到临安,刚到行在就听闻晏家才女跳江的消息,瞬间如遭雷劈,肝肠寸寸而断。 他到现在都不敢回想那段日子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活过来的,他整夜整夜睁眼到天亮,心痛至几不欲生。 他隔三差五就去钱塘江,就是为了寻找她的尸身,想为她安葬。街面上传遍了流言蜚语,说她不守妇道,写了许多淫/词/艳/曲所以才尸骨无存,他气得面色青白,恨至发狂。 若不是尚未完成岳伯伯的夙愿,尚未收拾旧山河,他都恨不得同赴阎罗殿,上穷碧落下黄泉,跟着她一道去了。 直到中秋那夜,当他蓦然发现在他面前装模作样的书会先生竟然就是她时,那种又怒、又爱、又怨、又恨的感觉令他差一点儿理智尽失,恨不能当时就强要了她。 旧怨像火炭一样烧在心口,赵清存怒喝一声:“你站住!干什么去?!” “妾回家。” 赵清存恨声说:“你还有家可回吗?你敢一声不响就跑去跳江,从那时起,你爹娘早就已经不要你了!” 第48章 “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儿!他们不可能不要我!” 虽然明知赵清存说得是真的,她爹娘已在仙林寺外将她的词稿烧了,这就是阴阳两隔再无牵念的意思,但晏怀微还是哽咽着否认。 赵清存冷笑一声:“唯一的孩儿?你不是了。” 晏怀微喃喃道:“你说什么……” “你阿爹一直想要儿子,这事你不会不知道。我告诉你,他已经从海宁晏氏过继了一个。现下他们有了自己的螟蛉之子?,早就已经不在乎你了。还有,你别忘了,你是齐家妇,不是晏家女。” 听赵清存说爹娘已经过继了一个儿子,晏怀微只觉五雷轰顶,傻在原地。 她早就知道阿爹想要个儿子,她也曾想象过,倘若自己有个讨喜的弟弟会是什么景况。但此时此刻,耳闻赵清存用如此刻薄的语气说出此事,她简直恨自己为何还活着——这世间确然已再无她的容身之处,甚至连爹娘都已经不要她了。 泪水如大雨倾盆,瞬间便淋湿面颊。 “那我去齐家……我回齐家去……”晏怀微浑身颤抖着,继续向门口走去。 “回来!”赵清存又一次怒喝。 晏怀微却不肯应承。 此刻,她的脑海已是混沌冥蒙,嘴上却不受控制地只想把赵清存狠狠怼回去:“……你说得对,我是齐家妇,本来就该与齐耀祖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我现在就去齐家。” “你就这么忘不掉那姓齐的?!” 赵清存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箍住晏怀微的腰,用力将她箍进怀里,恶狠狠地说:“你敢与他白头偕老,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话毕,也不管晏怀微如何反抗,拖着她就往床榻上拖去。 什么狗屁理智,不要了是吗?好,那就大家都别要!你晏怀微不要了,我赵清存也不要了! 刚穿好的衣裳又被撕落,那样凶恶粗暴,晏怀微只觉赵清存眼下仿佛已化身为一只厉鬼,专程来索她性命。 他像个疯子一样,翻过来覆过去地摆弄她。期间晏怀微昏过去了一次,却又被他掐着人中掐醒,醒后继续折腾。 到最后,晏怀微甚至已经产生了幻觉。她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片虚无之中,万丈深渊当头压来,将她的身体缠绑住,深渊那样黑那样狠厉,还差一步,还差一步她就会彻底死掉……而事实上,她只是瘫在赵清存怀里,浑身抖得不像话。 什么鱼水同欢,什么大彻大悟,纯粹是失心疯了! ——没有鱼水同欢,只有怒火和恨意。 * 次日清晨,晏怀微睁开眼睛的时候,仍觉天地一片混沌,她在这混沌之中上浮下沉,仿佛身体上每一寸肌肤都已不属于自己。正迷茫着,却听得耳畔传来阵阵呜咽。 是个女孩子在哭,哭得哀凄,也哭得让人头疼。 “娘子……娘子你醒了……”小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榻边,见晏怀微呆滞地睁开眼睛,赶紧去推她。 “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娘子……是我害娘子受这样的苦……娘子你打我吧……”小吉还在哭,话也说得哆哆嗦嗦。 晏怀微想说这不怪你,这是我和赵清存之间的劫难。这一劫注定是要爆发的,不过就是时辰早晚罢了。 但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娘子想喝水吗?我去给娘子斟杯热茶来。” 晏怀微摇头,努力睁大眼睛瞧了瞧,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送回晴光斋,目下就躺在她那间小小的西厢房里。 晏怀微再次阖上眼睛,一滴泪顺着眼角潸然滑落。 自那日之后,她便一直没见过赵清存。泸川郡王就像消失了似的,完全不见踪影。樊茗如也不再与她麻烦,一次也没唤过她。小吉没回守拙院,而是选择留下来继续伺候她。可她自己则整日待在房间里,门窗紧闭,恹恹无所言。 期间小吉曾偷偷摸摸去找小福打听郡王的事。这一打听才知晓,原来郡王已经多日不在府里。 “小福说,恩王身体不适,已经搬出王府去寻诗园养病了,或许要大半年才能回来。”某日傍晚用飧食的时候,小吉将此事告知晏怀微。 晏怀微没有任何反应,无悲无喜,无怒无厌,只是低头默默地吃着青瓷碗中的鱼羹,一勺接一勺。 上元佳节那天,临安突然下雪了。雪片飘落,将整座杭城涂作惨白。街面上行人寥寥,据说就连朝天门外搭起的大鳌山也被雪淋得薄凉。 樊茗如派女使送来了应景的闹蛾,说是王府待诏专为府内娘子们做的,比街市上买的那些好太多。晏怀微却只是瞧了瞧便搁置一旁,根本无心打扮自己。 是夜她也没随诸人一起出门看灯,而是一个人站在晴光斋的雪地里,感觉自己就像被一道道看不见的锁链给锁住了——进不得,退不得,生不得,死亦不得。 之后又过了大概两个月,至春草葳蕤、春芳初绽时节,眼见韶光展卷万千景,心绪也慢慢地不再那么消沉。于是晏怀微打起精神,凭着记忆,想将大妈妈遗留的词句誊录出来,逐一校订后再为之付梓。 谁知一提起笔,脑海中当先一首便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晏怀微猛地扔下词纸,不敢再细想下去。 时至三月中旬,忽有一天夜里,大约亥牌时分,晏怀微才脱了衣裳睡下,便听得有人叩响房门。 她以为是小吉来给留夜的省油灯添油,遂说道:“门没闩,你自进来。” 赵清存推门走了进来。 晏怀微发出一声惊呼,猛地从榻上坐起,顺手拉过被子抱在自己胸前。 赵清存披着一身春寒料峭,关上屋门,缓步走入房内,在床榻边坐下。 晏怀微紧紧抱着被子往床脚移了移,眼中满是恐慌与警惕。 长久的沉默之后,赵清存突然开口道:“……对不住。” 晏怀微没回应他,仍旧攥紧被子缩在床脚,戒备地看着对方,不想跟他说话,只想离他远远的。 赵清存坐在床边,好半晌没言语,也没有任何动作。 “我要走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要多保重。” “去哪儿?”晏怀微下意识问道。 赵清存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从袖中摸出一枚白铜信筒递给她,轻声说:“你拿着。万一我回不来,这个就留给你。你有了它,下半辈子足可衣食无忧。……别回齐家去,齐耀祖他不配。” 晏怀微没接那信筒,仍旧气狠狠地看着赵清存。 赵清存的手在空中端了好久,最终尴尬地落下,将信筒放在了晏怀微面前的瓷枕上。 放下信筒之后,他没再多做停留,又深深地看了晏怀微两眼,这便起身出去了。 待得赵清存离开房间,晏怀微摸过信筒打开,见里面装着一张绢布文书。她好奇地抽出文书,展开一看,立时便被惊呆——那竟然是一张加盖官府钤印的寻诗园红契! 赵清存将那么金贵的寻诗园就这样送给她了?!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又拿她当猴儿耍呢?! 晏怀微用力将红契甩在一旁,气得掀开被子跳下床,甚至连鞋都没来得及穿,赤着脚就追了出去。 晴光斋的院子里,赵清存的背影淋着月光,孤寂地向前走着。 “赵珝!你站住!”晏怀微怒气直冲天灵盖,已经顾不得尊卑长序,张口就喊赵清存的名字。 赵清存停下脚步,回身望着她。 “你把寻诗园的红契给我是什么意思?你究竟要去做什么?!”晏怀微质问。 二人隔着夜色对视着。眼中是怨,是怒,是此恨绵绵,亦是被夜色遮掩的情深不可测。 片刻后,赵清存快步走回,一把就将晏怀微拥入怀中。 他抱着她,抱得那样紧,却又那样温柔。他小心翼翼地,生怕会再次失去,却又不得不承受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再次失去。 赵清存埋首在女子颈侧,贪婪地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过了好久好久,他终于低声回答了她的质问: “我去北伐,去收拾旧山河。北定中原之日,我要带你去看天大地大。” ----------------------- 第37章 女先生梨枝根本不是什么丑八怪, 她是个容貌清丽秀美的娘子——自赵清存揭了晏怀微的伪装那时起,不过数日,这消息就已传得阖府皆知。 万幸泸川郡王府邸并无人见过曾经的晏家元娘、齐家大妇, 晏怀微就算以真面目示人也不必担忧。 赵清存过完新年就搬出了王府, 对外说是身体不适需要静养,其实是在为他上前线做筹备。至三月中旬,赵清存带着几名伴当,再一次偷偷离开临安,星夜兼程去池州投奔了淮西招讨使李显忠。 当年四月,官家赵昚正式向枢密相公张浚下达北伐诏令, 这场意在收拾旧山河的北伐战役浩浩荡荡拉开了帷幕。(注1) 第49章 可惜一院高墙隔开内外, 终究是墙里秋千墙外道,墙里佳人与墙外征伐隔着万里天涯, 隔着迢迢飞絮。 赵清存离开临安的前夜, 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来与晏怀微道歉并道别。听他附在耳畔说要去北伐, 还说要带自己去看天大地大,晏怀微倏然便觉得有一种又甜又苦的滋味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这让她心内幽凄之情着实消了不少。 愁消了, 精神也便慢慢好起来。 四月的杭城,正是烟雨朦胧日子, 人心也随着淡烟疏雨变得湿润而漫漶。 这段时日晏怀微一直在誊抄整理李清照的遗世残词, 有一些是深深刻印在她脑海中的, 还有一些她也不大记得, 只能请胡诌于市井坊间代为收集。 原本是想将自己的词作和大妈妈的一起付梓, 结果她想了想自己那些旧作,“哎哟”一声就羞得捂住了脸。 从前每得一新作,总是欢欣雀跃。刚写成的时候觉得自己怎么可以写得这么好, 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满意得不行,谁知现在重新思量起来,只觉好不害臊哟——算了算了,还是只誊写大妈妈的便好。 近日同安郡王杨存中做寿,特意遣人来府上邀了雪月姊妹去贺唱,故而姐姐应知雪这些天都不在王府,晴光斋便只剩下晏怀微和小吉。 晏怀微至此才知晓,原来她初来王府那日听到的雪月姊妹一唱一和,乃是她们的拿手绝活儿。 这绝活儿在临安府可说是名声响亮,整个临安再找不出两位歌姬能像这对儿姊妹花一样琵琶檀板巧妙配合,填得再差再烂的词,她们都能唱出别有洞天之味。 眼下晴光斋只剩晏怀微和小吉这一大一小两名女子,竟然隐隐有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恬然自足之感。晏怀微日常除了整理词稿,剩余时间便用来教小吉读书写字。 “都读过些什么书?”她问小吉。 “樊娘子让夫子教了《百家姓》和半本《千字文》。” 晏怀微轻轻颔首,这两本都读过的话,也该识得不少字了。 “喜欢读书吗?”她又问。 小吉抓了抓脑袋,讪讪地答:“不喜欢。” 晏怀微颇为惊讶:“这是为何?” “教我们识字的夫子说女伢儿不灵清,不兴读书,只该端茶倒水做女红,日后能把官人伺候好就行,再生几个胖娃娃……” 还没等小吉说完,晏怀微便打断了她:“胡说八道。” 小吉颇有些不解:“娘子,夫子这是在胡说吗?” “不仅是胡说,还是该扇嘴巴的胡说。你当他们为何总说女子笨?你若是信了他们的诳语,那才真是笨极了。” “他们为何要编这等怪话呀?”小吉问。 晏怀微向小吉娓娓解释道: “因为在这天地间,无论官位、钱财亦或江山,万事万类都是有限度的——你取了,他就没了,他取了,你便没了。男人最是精明奸诈,先大肆宣扬一通女子只能从父从夫、不能读书作诗的言论,便从根上断掉了女子与之争夺天下的可能。你想想,倘若女子皆如傀儡般两眼一抹黑,那就不仅不能与他们角逐,甚至只能一辈子唯唯诺诺受制于人。男人这一招,砍树枝似的,一斧头下去就砍掉了一半人,而后便只剩了他们自己窝里搅和。他们身上有几两肉,他们自己还能不清楚吗?” 小吉惊愕道:“原来如此!先骗我们,让我们自己觉得自己不行,待时日长了,我们就真不行了。” 晏怀微赞许地点点头——从前只觉这小丫头有点儿小聪明,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偏颇了,她其实是个悟性很强的姑娘。 “可是,娘子……我们女人又不能考科举不能当官,读书有什么用呢?”小吉再次发问。 “用处可大了。当你知晓了天地之大、万物之深,你就不会再为他人所困囿。” “你道苏大学士历经磨难,为何能做到‘此心安处是吾乡’?那便是因为他读过许多许多书,无论遇到何种困境,他都能在自己心底打扫出一方干净天地。我们亦可如此。哪怕我们挣脱不了世俗的桎梏,但当你拥有了看穿世俗的学问与见识,你就会觉得,世俗这只大长虫没什么好怕的,不过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苏大学士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气自华指得并非外表妍丽,而是内心富足。在你一步步向着生命的巉峰攀爬时,你不再依赖他人施舍的粗劣爱意支撑自己,因为你已经能从自身得到足够的力量。也许我这番话显得很说教,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小吉一听女先生要讲故事,高兴地拍手应道:“好!” “我从前在海宁给人做女使,那家里的官人和娘子皆十分凶恶,变着法儿欺负我。可他们皆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人,不知道我早就将他们的心思看得通透。那年冬天……” 那年冬天,晏怀微刚嫁去齐家不久,齐家舅姑上赶着要给新妇立规矩。 彼时她因齐耀祖一身脏病,不愿与其亲近,便带着玲珑搬去了另一间厢房安置。 齐家舅姑对此十分不满。纵然他们没什么水平,却也能感觉出来,新妇是打定主意要以自守清白来反抗这门婚事。 那俩人左右一合计,这便想出了个馊法子来惩治她。 他们说,别家新妇都要清早起来伺候舅姑盥漱,齐家大妇也必须如此。于是便告诉晏怀微,让她卯初就端着汤盆在卧房门外候着。晏怀微懒得和他们争执,觉得卯初也没什么,反正她总是天一亮就醒来。 孰料真正去伺候的时候才知道,这事究竟有多恶毒。 齐家舅姑根本不是卯初起身,而是一直等到辰时才慢悠悠地唤她进屋伺候。那个时候,她已经在天色未明的凛冽冬风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待她进屋的时候,手脚皆已冻至麻木,连嘴唇都冻得青紫。 次日,仍是如此。 复次日,亦复如是。 到第四日,晏怀微彻底恼了,不想再去活受罪,孰料却有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粗使婆子,硬将她扯了过去。 扯过去之后,婆母指着她的鼻子痛骂,说她懒惰成性,毫不知礼数,是个天生的贱骨头。晏怀微气得哭着跑回自己房内,关上门哭了好一会儿。 但她并不愿坐以待毙,思来想去,她想出了一个自救的法子。 翌日晨起送了汤盆又伺候完舅姑,晏怀微却没急着离开。她从玲珑手中接过早就预备好的两幅字,恭恭敬敬呈给齐耀祖的爹娘。 “阿舅,阿姑,这是晏樨特意为咱们齐家和大郎所写,还请二老过目。樨已知晓错处,望舅姑大人有大量,莫与我这小辈计较。” 齐家舅姑看到新妇终于肯服软,以为她已被驯服,颇为得意。二人打开那两幅卷轴看了看——他们读书不多,压根儿看不懂写得是什么。 晏怀微继续恭敬地说:“二老或许知晓,晏樨从前在家做女儿时曾被称作‘大宋第二才女’。其实若说这名号的由来,并非晏樨真那么有才学,不过是卖扇面时候的噱头罢了。昔年晏家不慎得罪了秦相公,阿爹将家中所有钱财都拿去打点,樨想帮阿爹分忧,便写了许多扇面,端午节时在御街上的徐家扇子铺寄卖。那些扇面卖得极好,晏家也因此赚得不少银钱。今日这两幅字亦是晏樨虔心写就,虽比不得王右军之作力透纸背,但舅姑若是喜欢,可将一幅悬于书房,一幅悬于脚店,想来亦是佳事。” 那两人听她如此说,自然不会拒绝,高高兴兴收了她的字轴,折磨她这事也暂时先揭过去。 于是乎,两幅字轴这便一幅挂在书房,一幅挂在齐家某个脚店里。挂在书房的卷轴上写着“燕婉之求,得此戚施”;而挂在脚店的那幅则写着“相鼠有齿,人而无止”。 “燕婉”一词十分清美,“人而无止”看起来还挺上进,这两幅挂轴十六个字单看表面各个都好,绝无不妥之处。 小吉听到这儿便忍不住问道:“这些字究竟都是什么意思呀?” “这是诗句。这几句诗都出自《诗经》。‘燕婉之求,得此戚施’出自《新台》一篇,戚施的意思就是癞蛤蟆。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是,原本想跟个美少年,谁知却跟了你这只癞蛤蟆!至于‘相鼠有齿,人而无止’,则出自《相鼠》一篇。‘无止’的意思并非上进,而是‘不知廉耻’。这句话还有一个玄妙之处,便是其被隐去的下半句——人而无止,不死何俟。”(注2) 小吉没读过多少书,却一下子就听懂了最后那句话,眼睛亮闪闪地问:“不死何俟的意思是不是,还不去死还等什么呢?” 晏怀微笑着点头。 齐家脚店挂上字轴没多久,生意便一落千丈,几乎日日门可罗雀,后来他们只好把那间铺子易手给了别人。齐家人估计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本朝读书人地位不低,且各个自视非凡,稍有些文化的客人一进店门,但见当头一句“你这没廉耻的狗东西咋还不去死呢”,哪有人不被气得转身就走? 第50章 ——晦气晦气,怎么就遇见这么腌臜的店,一股子阴阳怪气,保不齐就是来触我霉头的。 “哈哈哈哈哈,真解气。娘子骂他们,他们听不懂,还帮着娘子骂自己。”听晏怀微讲完这桩旧事,小吉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想到那齐耀祖到现在都没发现字轴中的玄机,每天装模作样坐在书房里,却不知自己头上顶着大大的“戚施”二字的霉催样,晏怀微也觉得十分解气。 两个人正高高兴兴聊着,忽听门外传来应知雪的唤声:“梨娘子,我回来了。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你快出来看看。” ----------------------- 第38章 正是暮春与孟夏纠缠节气, 满城烟草青碧,梅子黄时雨。 雨在窗上敲着,亦在心上敲着, 淅淅沥沥, 点滴到天明。 细雨潺湲时候,便有湿热之感沿着肌肤缓缓淌落。但若是遇到天气晴好的日子,仍旧是满园花色好,绿水人家绕。 春天那会儿,临安的梨花开得特别好。梨花开后,御街上几乎所有糕果铺子都摆上了那款颇受百姓喜爱的时令果子——梨花糖。(注1) 莫因其名曰糖便嫌甜腻, 其实它是用饴糖佐以糯米、豆粉等物做成的一种糕果。 与桂花糕不同, 梨花糖的表面裹着厚厚一层梨花瓣,入口瞬间先尝到的是梨花的柔软和清香, 之后才是糯米和饴糖的甜韧。 每年梨花糖上市时节, 临安府无论官宦还是布衣, 尽皆争相购买。 今日应知雪便是带着一盒梨花糖和一壶琥珀酒回到王府的。 “同安郡王赏了琥珀酒,我顺道在御街买了梨花糖,咱们一块儿吃。”边说着话, 应知雪边拉着晏怀微在竹亭内坐下。 这亭子里有四个石墩,原本坐着的也是四个人, 谁承想不过短短半年时间, 另外那俩人便凑成一对儿离开了府邸。 “月妹妹还好吗?”晏怀微问道。 这次是雪月姊妹二人共同受邀去给杨存中唱曲儿祝寿, 寿宴连摆数日, 宴毕应知月便直接回了寻诗园。晏怀微已经好久没见过她。 应知雪掩口笑道:“好得很呢。寻诗园由她和胡诌打理, 她现在也算是半个女当家,我瞧她那举止,越来越像樊娘子了。” 晏怀微想象了一下双手规规矩矩端在身前、说话一板一眼的应知月, 也不禁哑然失笑。 二人闲聊的间隙,应知雪已将琥珀酒倒入两只白瓷碗中,递了一碗给晏怀微。晏怀微像只小松鼠似的,双手捧着酒碗,埋头一口口喝着。 喝完了酒,再捏一块梨花糖放入口中,刹那之间便有清、香、甜、雅诸般滋味涌上舌尖,也涌上心头。 “真好吃。”晏怀微糯糯地说。 她很喜欢梨花糖,不单是因为味道,而是由衷地喜爱这种外柔内韧的感觉。 就像一个品性坚韧的女子,她与这世俗并非激烈冲撞,而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反正我不妥协,我就与这污浊俗世耗着,看谁耗得过谁——是耍无赖,亦是别样的英勇。 应知雪又给晏怀微把酒满上,顺便自己也捏了一块梨花糖放入口中。 边喝酒边聊天,不觉时光悠悠然从身旁淌过,春风吹拂,日影西沉,眼见着黄昏又一次信步而至。 琥珀酒的后劲真是非一般大,喝着喝着,两个女人都已经变得叽叽喳喳,像两只兴奋不已的雀儿。 “你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应知雪问晏怀微。 “你是什么?”晏怀微没回答,却反问了回去。 应知雪想了想,道:“我的心愿就是,我希望自己能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为自己活着。” “诶?”晏怀微略有些惊愕,“这是缘何?” 应知雪抿唇一笑: “梨娘子也曾在瓦子里讨生活,应当知道在酒楼瓦舍那些地方,都有许多身不由己。我和妹妹本是市井风尘之人,受过很多苦,也遭过很多罪。后来凭着一身本事被选入王府,现在还能住在晴光斋这样好的地方,也算是苦尽甘来吧。眼下妹妹嫁了个对她很好的人,我很放心。我自己也不想再有什么改变,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多一日便多一日。” 听对方说自己本是市井风尘之人,受过苦也遭过罪,晏怀微瞬间了然。 我宋的歌妓大抵可分为官妓、家妓、私妓三类。 官妓归属于乐营,主要便是在官府、官员所设筵席上陪酒奏乐。去岁赵清存在聚景园设宴的时候,席上弹琵琶的几位乐伶都是官妓。而家妓则是文人士大夫家中所养,归属于此家主人,譬如应氏姊妹二人眼下便是泸川郡王的家妓。 这两类人大抵还算是有些保障。须知我宋曾明令禁止官员与官妓发生关系,官妓只可歌舞助兴,不可侍奉枕席。而家妓则居住于士大夫家中,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保护和恩赉。 惟有私妓,原本就是些家境贫寒至活不下去的女子,一没靠山二没银钱,眼下又要出来卖唱,被人呼来喝去,甚至被迫与人云雨,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雪月姊妹本也是私妓,卖唱的时候不知受过多少欺辱,但所幸她二人凭借着一唱一和的绝技,在临安府打响了名头,之后又逢教乐所征募歌伶送入王府,这才得以逃离风尘。 应知雪说完这些,掸了掸衣袖,似乎想把不开心的旧事全给它掸走,而后仍是笑着问晏怀微:“你呢?” 其实晏怀微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有什么心愿。家国大义距离她似乎有些遥远,可儿女情长却又已经让她吃尽苦头。 她不再像少女时那般,渴望惊天动地的爱情,但也绝没有麻木至万事不关心的地步。 她的出身看起来比雪月姊妹要好许多——她是仕女。可就算是仕女又如何呢?还不是像一粒渺小的芥子那样,只能身不由己地随风飞舞。风吹到哪里,芥子就必须飞去哪里,哪有什么自由可言。 风不会管芥子想飞去何处,风只管自己吹。也没有人管晏怀微想飞去何处,他们只管自己吹。 晏怀微忽然想到,芥子之所以会这样,也许便是因为它们太散了。 太散了,所以才会风一吹就跟着跑。 渺小没关系,所有的崇高都是由渺小堆叠而成,哪怕巍峨如泰山,亦是由无数尘土岩石组成。 倘若渺小柔弱的“芥子们”能够不再像盘散沙,而是倾力凝聚于一处,焉知不可堆出另一座泰山! 想到这儿,晏怀微豁然开朗,两手一拍大声说:“我的心愿是,希望全天下女子都能读书识字,走出闺阁,去看天大地大。” 应织雪放下酒碗,笑盈盈道:“你这个心愿也太难功成。” 晏怀微也跟着笑起来,笑得眼睛弯弯——哎哟,哪儿来的小西斯。 就当她是琥珀酒上头,喝醉了胡言乱语吧。 胡言乱语又如何呢?有些话就是要大声说出来,说出来才有实现的可能;憋着,就什么都没有。 “没关系!依鄙人之拙见,管它是一百年后还是一千年后,反正我这心愿一定会有实现的一天!若是那一天真的到来了,希望比我小一千岁的娘子们能给我烧点楮镪,边烧边说给我听听。”晏怀微这会儿真是酒劲上头,简直越说越离谱。 应知雪已经被她这稀奇古怪的想法逗得不行了,忍不住大笑道:“我看你是想变着法子给自己敛阴财吧?到那时候你肯定早就投胎去了,她们纵使烧了楮镪,也到不了你的荷包啊。” “投胎也好啊。那就让我投胎之后,亲眼看见那天的到来!”晏怀微醉醺醺,摇头晃脑地说。 让我亲眼看到,全天下女子都能读书而明悟。 我们不再是一盘风一吹就散的残沙。 我们不再彼此攻讦,彼此轻蔑。 我们有识见,有气骨,相互理解,相互欣赏。 我们的生命不再建立在男人的娇宠与认可之上。 我们无论柔花亦或荆棘,都能自在畅意,无拘无束。 ——我们活着,我们要狠狠地活着! 应织雪笑得肚子疼,边笑边拉着晏怀微的手摇晃着说:“梨娘子,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哟!” * 院墙内的女子温柔地聊着或壮阔或微渺的心愿,而在千里之外,大宋的军队正兵分两路,向着被女真人强占的故土挺进。 由李显忠节制殿前、马司以及驻扎于池州的御前诸军,从淮西北上,过定远,向灵璧攻伐。 与此同时,由建康都统制邵宏渊协助李显忠,率领驻扎于建康、镇江的御前诸军,从淮东出发,经盱眙,取虹县而去。 赵清存抵达池州后,仍说自己姓杨,乃潭州长沙人士,家贫,自幼习武,此次从戎只为报国而来。 因他曾参与辛巳之战,做过虞允文的随侍,且还带着临安的举荐信,遂十分顺利地被编入池州都统司,身担“准备将”一职。 孟夏初至之时,池州诸军向着定远方向开拔,目标是濠州,他们打算在炎炎夏日到来之前抢渡淮河。 第51章 大军一路奔袭至濠州,终于可以停下来稍微喘口气,并在此为渡河做准备。 从濠州渡过淮河便可抵达涡口,依照计划,军队将先取涡口,再下灵璧。 安营扎寨时,赵清存顺手摘下兜鍪,这才发觉缠在额前的那条葛布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 他下意识想把布巾也摘下来,可手指刚捏到葛布边沿就突然想起——不能摘,摘了就会露出眉间兰花,就很可能暴露身份。 唉,昔年鲜衣怒马小崽子,一心只顾着附庸风雅,弄了这么个劳什子玩意,现在才觉得实在是麻烦透顶——思至此,赵清存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扎营寨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莫说搭帐篷、建望台这些大活计,就是挖溷厕、设拒马这些看似简单的小活都要万分仔细为之,颇为耗时费力。 至黄昏时分,军士们终于搭好营帐,开始炊火造饭。 赵清存这位准备将却还没闲下来,他领着手下一队人马要将整个营地再巡逻一遍,以确保诸事无虞。 巡兵行至中军大帐附近,忽听得不知何处传来歌声,是男子浑厚的嗓音唱着一曲《渔家傲》。听起来也许是哪位裨将心情好,唱着歌儿给自己打打气,诸人也不以为意。 谁知又走了几步,赵清存却突然停了下来。倒不为别的,只因那首《渔家傲》的唱词,让他觉得分外耳熟。 “……何欲哀哀东逝水,当攀奇险风拂袂。……家山北,英豪一赴才无愧。” 听到这儿,赵清存不禁笑了出来,旋即也跟着唱道:“家山北,英豪一赴才无愧。” 手下兵士颇为好奇,凑过来问:“杨准将也会唱这支曲儿?” “会啊。这是去岁才填出的新词,写得便是渴望收复故土之情。填好之后便令人誊写数份,又让歌伶们学着唱。你们肯定想不到,这样好的词竟是当席即兴写就,怎么样,厉害吧?”赵清存的话突然变多。 “感情杨准将认识这填词之人?”又有一个士兵抻着脖子问道。 “认识。” “是何人?” 众人皆好奇地看向他们这位英姿飒爽的杨准将。 但见此人一挑眉,端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欠打模样,大声说: “我的心上人!” ----------------------- 第39章 展眼便到了仲夏五月。 前线的战报不断传回临安, 无论朝廷邸抄还是市井小报,随便打开一看都是让人喜笑颜开的好消息。 五月四日,李显忠率军渡过淮河, 抵达涡口, 并与金将萧琦展开对决。 五月五日,邵宏渊由盱眙渡河,围攻虹县。 五月六日,萧琦败退,李显忠顺利拿下灵璧。 五月八日,原本硬攻不下的虹县, 因李显忠以灵璧降卒为饵, 日夜劝说,终于有所松动。 五月十日, 金人浦察徒穆、大周仁等开城投降, 宋军收复虹县。 …… 此次北伐, 宋军几乎节节胜利,可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前线战况如此喜人,临安府的夏天好像也变得更加热烈而欢愉。 晏怀微这段时日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原本并不如何关心朝廷政事和军情的她,总是控制不住想打听前线战况。由四月份大军开拔伊始, 市井间凡涉及北伐之事的小报, 她全都托胡诌帮忙寻来, 一张一张看得仔细。 胡诌忍不住打趣道:“鄙人竟不知梨娘子如此关心前线军情, 实在是巾帼不让须眉!不过嘛, 依鄙人浅见,梨娘子想看的人,也许并不会出现在这些小报上。” 晏怀微听了这话, 立刻将手中正读着的小报丢向书案,嘴硬道:“不过是随便翻翻罢了,哪有什么想看的人。” “随便翻翻?鄙人瞧着不像……” 胡诌忽然面露惊诧之色:“梨娘子莫不是害相思了吧?!” 晏怀微被他说恼了,骂道:“呸,胡诌八道!” 至于胡诌到底是不是胡诌八道,或许这事只有晏怀微能说清,也或许这事连晏怀微自己也说不清。 长夜里一躺下便想起“江南可采莲,鱼戏莲叶间”,鱼儿温柔地游入洞中,一摆尾便引起一阵颤栗。 白日里教小吉读书写字,教着教着就想到那人说:“娘子嬉笑怒骂皆成词,如此才华横溢,赵某钦佩不已。” 吃饭的时候想起西子湖畔被推到自己面前的蟹酿橙;喝酒的时候想起把喝了一半的残酒递给男子是挑逗;甚至梳妆的时候忍不住揪着自己的耳朵拼命看,看来看去,耳朵都揪红了。 晏怀微气得将篦子扔在妆奁上,面颊高烧不退,只觉自己实在是没出息得令人发指。 没过一会儿,却又突然想起他的坏处——他食言毁诺,骂她是娼妇,让人用背花杖打她,给她喝避子汤,拿蜡烛烫她,说要杀了她,把她欺负至昏厥还要掐人中掐醒……太可恨了!简直太可恨了! 晏怀微攥紧拳头咬牙切齿恨不能把赵清存的脸给他扇肿! ——赵清存究竟是怎么做到一会儿喜人一会儿气人的?! 真是烦死了。 晏怀微站起来在房内来来回回走着,只觉今年夏天实在是燥热异常,这才刚进入仲夏,怎么就能热得人如此心神不宁。 清早的时候小吉被叫去守拙院,说是府里要给小姑娘们发放新的女使衣衫,让她去领她自己那份,这会儿还没回来。晏怀微一个人在房间里热锅爬蚂蚁似的爬了两圈,最终又坐回书案前,看着案上那一摞已誊写校勘完成的李清照词稿,心里终于舒服了些,不再那么烦乱。 她随手捻起一页词纸来看,却是一首《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这样一首清丽活泼的小令,读罢只觉那位欢悦又顽皮的少女如在目前。 晏怀微突然想到,这时节,西子湖畔的藕花又快开了,从大妈妈居住的清波门向西走,不多远就能遇见一大片藕花……可惜的是,大妈妈却再也看不到了。 想起藕花便又想起自己耳垂上的旧伤,其实这伤就是在大妈妈那儿落下的。这事要细说起来,内中好一番悲悲喜喜。 * 晏怀微与李清照相识于绍兴二十一年,那时候她只有十六岁,而李清照却已然六十有八。 荐介她与李清照相识的人,是校书郎薛志家的娘子。 前文已述,校书郎与正字皆隶属于秘书省,故而这薛志与晏怀微的父亲晏裕乃是同僚,且二人关系颇佳。 薛家娘子也喜爱填词作画,算算年纪只不过比晏怀微大三岁,一来二去也便与晏家在室女成为了好朋友。 “平湖女子词社”就是薛志娘子带晏怀微去的。词社颇有些清冷,来来去去就那么十来个人,况且多是已嫁为人妇者,晏怀微和她们不大能聊得来,初次去玩了玩,之后便很少再去。 这年春上,正是柳绿桃红之时。某日,薛志娘子突然来保康巷喊晏怀微,说是众女在西湖赁了一艘画舫小聚小饮,叫她也一道去。 晏怀微确实已是许久没去词社,遂二话不说进屋换了件应景的浅烟色百蝶穿花褙子,之后便跟着薛志娘子出门了。 到得西湖画舫,登船一看,今日受邀而来的都是诗书之家的女子,颇有种文绉绉的热闹感——国子监直讲家的李娘子,光禄寺贴书家的卢娘子,殿中省书令史家的二女儿,以及曾在春日宴上嘲笑过晏怀微的那位太学司成家的女儿周凤娘,俱列坐席间。 晏怀微和薛志娘子也入座之后,便听得席间正在谈论易安居士李清照。 直到这时晏怀微才知晓,原来写下那首她特别喜欢的“买得一枝春欲放”的李易安,竟然也是平湖女子词社的一员。得知此事的瞬间,晏怀微一双杏眼闪闪发亮。 “晏小娘子好久没来了,所以不知此事。其实易安居士也是去岁才被咱们拉进词社的。” 薛家娘子瞧着晏怀微嘴巴张得能塞进一张炊饼的惊愕模样,笑道:“她就住在清波门那边,你竟不晓得?” 晏怀微摇头,她是真的不知此事。 却听光禄寺贴书家的卢娘子惋惜道:“今日原本说好她也要来的,可惜眼下却不能够……” “她怎么了?” “病了,气病了。” 晏怀微讶然:“怎得气病了?谁给居士气受?” 国子监直讲家的李娘子撇了撇嘴,道:“还能有谁,还不就是那孙综呗。” 见晏怀微一脸茫然,向来快嘴快舌的周凤娘便将此前发生的事对她叙说了一遍。 事情发生在大约两个月前,其时李清照无意中见到了宣议郎孙综的女儿,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瞧着聪明伶俐,招人喜欢。 李清照并无子嗣,又兼怜爱小姑娘,便提出要将自己这一身填词作诗的本事全教给她。 谁知那小姑娘却压根儿不领情,不仅拒绝了李清照,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才藻非女子事也”。 第52章 彼时小姑娘的父亲孙综也在场,听自家女儿如此说,简直大喜过望。回家之后就拿了许多书给女儿读,皆是什么《女训》、《女诫》、《女论语》之类,小姑娘读得津津有味。 “那孙综也忒不地道,把这事儿四处与人讲,”李娘子义愤填膺地插话进来,“讲他家女伢儿如何贤惠懂礼,如何守本分。他这话什么意思哟,她家女伢儿贤惠守本分,那意思不就是易安居士不守本分呗。易安居士心性素高,因了这事,好些日子都没出门了。” 薛志娘子嫌弃道:“哎哟,怎得嘴上连个把门的都没得哩。” 卢娘子轻嗤一声:“这你就不懂了,你道他为何将此事四处宣扬,还不是为了扬出他那女伢儿闺阁淑女的美名,如此才好钓个金龟婿呢!” 晏怀微又听了一会儿,这才知晓,原来这孙家祖上曾做过朝议大夫和盱眙军通判,至孙综时便只得了个宣议郎之职。 通判乃手握实权的差遣官,上州正七品,中下州从七品,而宣议郎则是个没权没钱的从八品寄禄官——大抵眼瞅着家道要败落,这便抓住机会踩着李清照给自己女儿立个好名声。 说完此事,众人又闲聊些别的,而后再吃几口茶果,饮几盏薄酒,这便准备散了。 画舫靠岸之处是钱塘门上船亭,众女由亭内陆续弃舟登岸。晏怀微站在湖畔想了想,从钱塘门入城之后雇个轿子往东一直走就是御街,回家倒是很方便。 她正准备向薛志娘子告辞回家的时候,却被对方一把拽住了:“你不是想见易安居士吗?走,我带你去,我晓得她住哪儿。” “这……可以吗?” “这有什么可不可以的,正好我也去瞧瞧她身子好些没。我要早晓得你喜欢她,我早就带你去了。”薛志娘子大咧咧地说。 话毕,二人在路上各雇一顶轿子,这便沿着湖畔向清波门行去。 快到清波门的时候,晏怀微突然紧张起来,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比见到赵清存的时候跳得还厉害。 她喊停前边薛志娘子的轿子,道:“要不咱们不去了吧。” 薛志娘子打起轿帘,满脸诧异:“为何?你不是想见她?” “我……我害怕……”晏怀微支吾着。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害怕些什么,只是这莫名生出的“近乡情怯”之感,令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哎哟!她又不是吊睛白额大长虫,还能吃了你不成!跟我走,莫怕。” 薛志娘子扬手一挥——起轿! 李家的宅子在慧光庵往北不远处,那宅子本是慧光庵的田产,后来低价赁于李清照与其弟李迒一家。 李迒乃敕令所删定官,位卑职轻,再加上他本就不是个善于投机钻营之人,故而日子过得也只能说凑合。 叩响宅门,说明来意,小女使将薛晏二人引入花厅稍待,之后便去请李清照。 晏怀微趁机将这宅子打量了一番,只觉到底是在城外,不像城内那般寸土寸金。与晏家在保康巷的那个逼仄宅院比起来,这清波门外的李宅确实宽敞多了,虽不如何华贵,却也清净幽然。 正思量着就听门外响起脚步声,不一会儿便见李清照被女使扶着走了进来。 彼时,十六岁的晏怀微被面前这位六十八岁的老妇人惊得目瞪口呆。 ——她太美了。 她的美无关世俗与年纪,亦无关他人之喜恶,只关乎她自己坚毅又温柔的内心。这让晏怀微蓦地想起一种礼器——玉琮。 细看之下,她眼尾游过丛丛青鲤,鬓上覆着层层霜雪。但无论是搅动涟漪的鲤,还是凛冽苦寒的雪,所有这些都不曾令她颓靡,亦不曾压垮她。 她的美是由内而外的,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从天穹来,停驻在眉弯。 三个女人相互见礼,之后各自落座。 薛志娘子向李清照问询病况,便听李清照说身体已好多,只是近段时日眼睛不大好。人上了岁数,总是今日这儿好了,明日那儿又恼了。 晏怀微乖乖坐在一旁,敏锐地发觉李清照似乎不大愿意搭理自己。 不过想想也对,易安居士前些日子刚受过一顿小姑娘给的气,这会子又来个小姑娘,吃一堑长一智,心生警惕是难免的。 可她晏怀微是谁啊,她可是天下第一耍无赖撒娇卖俏满地打滚无人能及的晏家元娘! 待到薛志娘子与李清照聊完,打算带着她告辞离去的时候,晏怀微突然站起来说刚才游湖的时候,自己新作了一阕《如梦令》,想请易安居士指点一二。 李清照在词之一事上向来坦荡大方,从不藏着掖着,听她这样说,哪怕是心有提防,却仍吩咐女使铺纸研墨,让晏怀微写出来瞧瞧。 但见十六岁的青葱少女“唰唰”两下撸起袖子,提笔在纸上写道: “时有细雨沾衣,柳上叶子青绿。鸭鸭浮水面,耳畔莺声吵死。船头,船尾,醋鱼还挺好吃。” 晏怀微写完搁笔,抬头看向李清照。 静默,好长时间的静默,好长时间如死一般的静默……薛志娘子好奇地凑过头来,只看一眼,瞬间眉毛鼻子嘴巴全部拧在一起,仿佛吃了一口水蜜桃味的猪肉汤圆。 《如梦令》乃单调小令,除正体外还有许多变体,但无论如何变化,其特征皆为平仄协律、五韵一叠。晏怀微这首《如梦令》填得那叫个平仄失粘、韵脚失序、遣词粗鄙不堪,甚至连叠韵她都没有! 好长时间如死一般的静默之后,李清照终于开口:“晏家小娘子被称为大宋第二才女,绝无可能连平仄韵律都琢磨不清。若我没猜错的话,恐怕你是故意的吧?” 她这话温婉平淡,听起来既不喜也不怒。可此言一出,晏怀微却只觉浑身如过电一般又惊又震! 李清照居然知道她那个“大宋第二才女”的噱头?! 这也就是说,李清照早就识得她?! ----------------------- 第40章 那次晏怀微耍小聪明, 故意出乖露丑被李清照一眼识破之后,二人倒是确乎相熟起来。 先开始晏怀微还恭恭敬敬地管李清照叫易安居士,孰料没过多久, 她那撒娇打滚耍无赖的毛病又犯了, 非要将对方唤作大妈妈。 李清照对此并无不适,欣然应允。 相识那日晏怀微猜得一点儿没错,李清照确实早就知道她,甚至还读过她写的词。相熟之后,她便想着向大妈妈讨教,怎料对方却不肯。 晏怀微为此十分难过, 觉得大妈妈宁愿教不认识的孙家女孩却不愿意教她, 遂一个人抱膝蹲在屋外,哼哼唧唧哭鼻子。 李清照倒是被她哭鼻子的样子逗乐了, 于是耐心地向她解释, 不是不愿意教她, 而是她聪慧过人,早已形成了自身的格调风致,根本不需要再去模仿别人。 “你独具一格的气韵, 终会令你木秀于林,我如何能够横加干涉?你学了我的, 却将自己的气韵丢了, 那我便是在作孽。眼下我该做的, 是任你生长, 任你向着天穹拔丛出类。”李清照如是说道。 思忖片刻, 她又补充:“若是你一定要我教,我确实有句话想嘱咐你。” “什么话?”晏怀微抹了把眼泪,可怜巴巴地问。 “怀微, 你要记住:慧即通,通即无所不达;专即精,精即无所不妙。” ——倘若一个人聪慧敏感,那么她的内心必然装得下旷达天地与瑰丽想象,她在创作的时候自然就会豁目开襟,不死板,不拘泥。而仅仅拥有聪慧和旷达却还不够,想要达到至高无上的境界,还必须专一。只有专注专一,才能走向造诣精深。 ——若你的造诣已至炉火纯青地步,那你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晏怀微更喜欢大妈妈了。 然而她去看望大妈妈的机会却着实不多。盖因晏裕虽不拘着她,但却天天在家里念叨着女孩子莫要出门瞎跑,念得晏怀微耳朵生茧。 晏裕尤其不喜女儿出城,可大妈妈却偏偏是住在城外。从晏家所在的积善坊去往慧光庵的路途十分波折,遂每次去都免不了折腾一番。 人间摇摇晃晃,红尘沸沸扬扬,一眨眼的功夫,光阴蹴着秋千,这便蹴到了绍兴二十二年的夏天。 夏至将至,晏怀微趁着晏裕赴建康公干之际,扭股儿糖似的拽着张五娘好一通撒娇,终于讨得应允,欢欢喜喜给自己收拾了个小包袱,打算去大妈妈那里小住几日消暑。 张五娘不放心女儿,怕她在别人家受嫌弃,临出门的时候又给女儿塞了一大串绍兴通宝。 晏怀微拿着钱高高兴兴在路上买了些吃食和果子酿,又搭上一辆顺路的牛车,这便优哉游哉地去往清波门外的李宅。 李清照独自住在李宅西侧的一个小偏院里。 这院子有三间房,一间是她的卧房,一间用作书斋,还有一间便算是客房。晏怀微每次来此,倘若留宿的话便是宿在那间客房。 第53章 初时这院里还有个小女使,后来因还要照管李迒那边,一个女使里里外外地跑,跑着跑着就有些顾不及这小小的偏院了。 易安居士本人如沅芷澧兰,心性高洁,最不喜别人将她当作哀哀无多日的老不死,遂也不怎么唤女使来伺候,凡是自己能做的事她都自己做。 这不,晏怀微一进屋就瞧见李清照扶着榻沿半跪在地,正费劲地往床榻下面瞧。 “哎呀,大妈妈趴地上做什么?!” 李清照见小姑娘来了,慈爱地笑道:“怀微,快来快来,帮我瞧瞧我的叆叇去哪儿了。” 晏怀微放下吃食跑过去,也学着李清照的样子趴在地上,探头一看,果然便看到一个似透明镜子般的圆物,也不知是被谁一脚踢到榻下去了。 她努力将手伸去床榻下面,摸了半天终于将之摸出,又鼓起腮帮子“呼呼”两口吹掉上面的灰尘,这才把那叆叇递还李清照。 钱塘自古繁华,尤其是在官家驻跸此处之后,花样繁多的舶来品源源不断地通过海路运送入城,叆叇便是其中之一。 李清照这叆叇是李迒在敕令所的一位同僚送的,那人听说易安居士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便以此物相赠。 李清照将叆叇收好,由晏怀微扶着站起来,转头就见案上扔了一堆吃的喝的,便笑道:“馋姑娘,又想趁着在我这儿好一顿饱食膨亨?” 晏怀微被李清照一语说中,撒娇一般摇晃着脑袋“嘻嘻嘻”地笑。 她每次来看大妈妈都会买一堆零嘴儿,说要与大妈妈一起吃。可年近七十的老妇人,牙齿都快掉光了,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遂每每只是浅尝辄止,余下所有吃食全都装进了她自己的肚皮。 虽说白发苍颜的老人家已失却口腹之欲,但他们却往往喜欢看小辈儿吃。 李清照亦是如此——晏怀微吃,李清照看着;晏怀微吃得高兴,李清照看得也高兴。 其实这亦是大妈妈和母亲张五娘的不同之处。 晏怀微明白她们都对自己好,但她们对她好的方式却截然不同。 张五娘通常是不许她大吃大喝的,若是看见她对着一堆食物毫无淑女形象地大快朵颐,定会念叨不休。 母亲总说淑女佳人不可如此放纵,一定要身姿窈窕、性情温婉,饭只能吃七八分,话只能说五六句,否则将来嫁去婆家必然要被舅姑嫌恶。 每次张五娘如此念叨的时候,晏怀微都会忍不住想,婆家到底是个什么搞七捻三的地方,怎得比那阎罗殿还可怕?! 但大妈妈却从来不拘束她。 大妈妈不仅由着她像春风吹野草一样撒欢,甚至精神好些的时候,还会陪着她一起春风吹野草——晏怀微吃酒耍钱的本事都是从大妈妈那儿学来的。 “不必一味讨好旁人,”李清照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对她说,“世人讨好别人,不过就是想让自己过得舒坦些。若是你一心端正,从容本真,你自然就会舒坦,又何须他人施情舍意。” 晏怀微正埋头啃一只烧鹌子啃得高兴,“唔唔唔”地点头应着,觉得大妈妈说得对极了——什么夫君什么舅姑,全都边儿去,莫来妨碍她啃鹌子。 待吃得心满意足之后,晏怀微跑去净手,回来便对李清照说:“大妈妈,我们打马吧?” 李清照扑哧一声笑出来:“你都不知输多少钱给我了,竟还要玩?” “要玩,要玩!”晏怀微拍拍自己的小荷包,那里面装着张五娘给她的绍兴通宝,“我今日可有钱哩!” 打马乃是一种博戏,曾于我朝民间风靡一时。大抵是因其颇为雅致的玩法和规则,使得闺秀佳人们对此博戏尤为喜爱。 市井间流行的打马博戏主要有两种,一种叫“关西马”,一种叫“依经马”。李清照和晏怀微打的是每人手执二十枚棋子的依经马。 打马耍钱这事,晏怀微不敢让张五娘知道,若是张五娘知道了,她免不了又得吃一顿数落。故而在家中是绝没有人陪她玩的,但是到大妈妈这儿可就不一样了,她可以敞开了玩儿。 李清照眼下已是虚七十的高龄,身体每况愈下,每日吃药比吃饭还多,遂已是许久不曾填词作诗。但她却仍旧喜欢打马,不仅喜欢,其水平之高绝可称为鳌里夺尊——晏怀微与她玩,从没赢过一次。 细论起来,晏怀微在打马这件事上实在当得起“又菜又爱玩”这五个字。虽然一次没赢过,但总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这一局是手气不好,下一局定能逆风翻盘。 但见少女轻车熟路地将棋图、骰子、马棋和官盆全翻出来,又从她那小荷包中数出五百枚绍兴通宝,“呼啦”一下扔进官盆里,之后便满脸兴奋地坐在案前,巴望着李清照来下注——活像一只浑不知自己就要被宰的肥兔子。 官盆里的钱便是打马之赌资,一局结束,赢家可依照规则从中拿取数额不等的钱币。 李清照瞧着小丫头今日如此“财大气粗”,一下子就扔了五百钱进去,遂也笑着数出五百钱放入官盆。而后她落座于案前,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你是小辈儿,让着你,你先丢骰子。 桌案上铺开了打马图一幅,并有骰子三枚,晏李二人每人手执二十颗马棋,准备撒骰子“下马”。 每一颗马棋就代表一匹马,此博戏的最终目的便是将玩家手中的所有“马匹”全部打入终点“尚乘局”,而在打马的途中,还会经过“玉门关”、“陇西监”等处,在玩法上亦有倒行、入夹、落堑等各种技巧。 晏怀微拿起骰子,天灵灵地灵灵地一通乱嘀咕之后将之丢向棋画,定睛一看,掷出的是一幅“三、三、三”的花色。 “啊……怎得是个雁行儿……” 三个骰子都是三,这花色被唤作“雁行儿”。“雁行儿”是不可以下马的,须将骰子交给对方,由对方投掷。 “到我了。” 李清照拿起骰子随意一丢,但见三枚骰子所呈点数为“二、五、六”,此花色名“暮宿”,可以下马。 再次轮到晏怀微掷骰子。晏怀微这次真是卯足力气,将骰子向案上用力一扔,花色为“一、二、三”。 此花色名唤“小浮图”,依旧不能下马——苍天啊,谁家好人手气能烂成这样!晏怀微简直要以头抢地了! 又轮到李清照。 只见易安居士扬手一丢,骰子咕噜噜转动着,停下时定睛一看,“一、四、一”名唤“火筒儿”——请您下马。 之后二人继续轮换掷骰子,直到李清照将二十匹马全部下完已经开始行马了,晏怀微那边却还余五六匹马没下去。 女孩儿家急得额头都开始冒汗,抬起袖子胡乱抹一把,管不了那么多了,继续玩! 打马这种博戏,下马的时候讲究运气,行马的时候则讲究战术博弈。 但见李清照时而前进,时而倒行,时而将马匹左右分散,控制得机动灵活。而晏怀微这个莽丫头,一股脑儿只顾着往前冲,每每总会掉进大妈妈给她挖的坑里。 晏李二人这次玩得着实起劲儿,从蝉鸣聒噪的中午一直玩到日头偏西,毫无意外,官盆里的钱又一次被李清照全部赢走,连根寒毛都没给晏怀微剩下。 李清照笑着揉了揉自己都快坐僵了的腰,在晏怀微闷闷不乐地收拾棋子的时候,她从卧房内捧出一个钱匣子,而后将今日赢来的钱全部收进了自己的钱匣子里。 晏怀微嘟着小嘴,直勾勾地盯着李清照手中的钱匣子看。这个大肚子钱匣,可是吞掉她不少钱呢。 真气人,大妈妈表面上说要让着她这个小辈儿,其实从来都没让! 彼时的她并不知道,她和大妈妈打马输掉的那些钱,大妈妈分文未动。甚至包括大妈妈自己攒下来的银钱,全部都储在匣子里,那是打算留待她嫁人的时候给她作嫁妆的。 ——而当她知晓此事的时候,大妈妈却早已不在人间。 但这些都是后话,今回只说绍兴二十二年的夏天,晏怀微带着一堆吃食来看望李清照。她原打算在这儿舒舒服服小住些时日,孰料第二天就出了一桩大事,迫使她不得不离开。 ----------------------- 第41章 日落时分, 晏怀微和李清照玩够了打马,又一起用罢飧食,李清照这便唤来家中女使帮晏怀微收拾房间。 待一切整理妥当已是月明星稀。耳闻清风吹起蛙鸣阵阵, 亦有叫不上名字的小虫儿在夜色之下忽隐忽现。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各执一柄团扇坐在院子里数星星。晏怀微依偎着李清照, 又唱了一会儿她最喜欢的那首“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之后就抱着她的小包袱于客房下榻。 次晨起床之后,晏怀微忽然想起昨儿出城的时候看到西子湖畔的藕花开了,于是就提出想和大妈妈一起去看藕花。 李清照眼下颇有些腿脚不便,已是许久不曾出门, 可今日见丫头一双眼睛亮闪闪地描述着湖畔藕花如何明艳, 不忍扫她的兴,遂允了。 第54章 朝食过后, 二人这便开始为出门看花而梳妆打扮。 七十岁的老妇人已是银发稀疏, 早就不再喜欢花环金钗等累赘之物, 遂只是随意将白发挽起,再用木簪子一簪便算是收拾好了。 晏怀微却是满头青丝如瀑,饶是李清照来给她帮忙, 也仍旧挽了好半天才挽出一个髻子。 女儿家好不容易梳好头发,孰料却又在衣衫上出了麻烦——晏怀微拎着自己带来的那几件褙子, 左看右看没一件满意的, 嘟嘴皱眉, 根本不知该穿哪件。 李清照笑着转身回房去, 不一会儿就见她拿着一件衣裳出来, 道:“怀微,你瞧瞧这件,喜欢吗?” 晏怀微接过衣裳抖开一看, 竟是一件几乎全新的绮罗褙子。但见褙子缘边以缠枝纹织就桃花、杏花、荷花、菊花、梅花五种花样,实在清丽贵气。 “这是‘一年景’?!”晏怀微惊诧地看向李清照。 一年景,顾名思义,乃将一年四季的花卉全部绣在一件褙子上,使得这褙子既能流溢万花枝缠之贵,又可彰显秀丽娇艳之美。 此纹样起源于靖康初年的汴梁,先是在宫中盛行,之后传至民间。随着衣冠南渡,眼下又时兴于江南各处。 但这种“一年景”衣裳因其织工复杂、用料讲究,故而价格十分昂贵。像晏怀微这样的小家女儿,自然是不曾拥有过。今日见李清照拿出这样一件衣裳,她简直又惊又喜又羡慕。 “你试试,看合不合穿,”李清照温和地述说着,“这件褙子是我从北边带过来的。现如今年纪大了,再不喜这些花里胡哨的衣裳,这件拢共也只穿过一次。北边的‘一年景’与临安的颇有些差异,若是你不嫌弃,就送给你了。” 哪里会嫌弃哟,大妈妈真是太好了!晏怀微开心得眼睛都笑成了小月牙儿。 她原本穿着的是一件彩蝶穿花褙子并绿罗裙,这会儿便将那件彩蝶穿花脱掉,手脚麻利地换上了“一年景”,左看右看美的不得了。 李清照帮她整理着褙子边沿和裙摆,边理边问:“你道那些士大夫是怎么说‘一年景’的?” “怎么说呀?” “他们说,就是因为女人一下子就把一年四季的景色全穿在身上,所以靖康才会一年而止,徽钦二帝才会被金人虏去。” 晏怀微瞪大眼睛惊愕不已:“这些人怎得空口白牙乱讲话哩。” “这世道向来如此。男人若是无能,便会将那刻薄之处一味对准女子。男人找不到台阶下的时候,便会踩着女子的脊背,好让自己站稳。” 晏怀微一跺脚,道:“真气人!” 院墙内的两个女人正一边整理衣裳一边唾弃着那些道貌岸然的软骨头,却不知此时此刻,正有一辆马车停在李宅大门外。 从马车里下来的是一名男子和一个小女孩。 那男子身着天水碧色,眉目俊美至极,小女孩也生得十分漂亮,仿佛瓷娃娃似的。 来人叩响宅门,唤得女使出来。女使初时还以为他们是来找李迒的,便说官人去了敕令所,眼下并不在宅中。 哪知男子却递上一纸梅花锦笺拜帖,言今日只为拜访易安居士而来,烦请女使通传一声。 女使拿着拜帖来到偏院的时候,李清照正在帮晏怀微戴耳坠——那是晏怀微生日时父亲晏裕送她的银鎏金童子执莲叶坠,李清照笑言这坠子与今日的出游颇为相称,于是晏怀微就让大妈妈帮自己戴上。 “大娘,门外有人来拜访您,这是他的帖子。”女使将拜帖递上。 李清照接过拜帖,打开一看,便道:“快请他进来。” “是谁来啦?”晏怀微好奇地问。 “普安郡王府的承信郎,许是因着上表之事前来。” 耳闻“承信郎”三字,晏怀微只觉心跳骤然加剧,眼神也乱了,呼吸也乱了,从头到脚每一根寒毛都紧张起来。 “怎么了?”李清照瞧出她的异样,以为她是羞于见外男,便为她出主意,“你若是不想见他,可先回卧房等我,我与他稍谈几句。” 晏怀微努力按捺心头的兵荒马乱,摇头道:“没事,我不介意这些,我陪着大妈妈就好。” 正说着话,但见女使引着赵清存和一个小女孩走进屋内。 赵清存与李清照见礼,之后又拉过小女孩向居士介绍说这是他妹妹赵嫣,他原打算拜访完李宅就带妹妹去泛舟游湖。 “今日晴空万顷,泛舟游湖自当妙极。”李清照笑答,并让女使为这兄妹二人看座奉茶。 待得坐定,赵清存这才说出自己此来所为何事:“易安居士将《金石录》进奉朝廷,官家甚喜,特将此事吩咐普安郡王,郡王遣小可来向居士致谢。” 《金石录》乃李清照与其夫赵明诚昔年屏居乡里时所编撰。李清照来到临安后,亦曾耗费大量精力对此书进行誊写校订。大约去岁初春,她将誊校好的《金石录》并其序文上表于朝廷。辗转这么些时日,如今此事交由普安郡王打理。 闻说这般,李清照谦逊言道:“将《金石录》编纂上表,本就是先夫遗愿。老妪时日无多,临去前能为家国尽此绵薄之力,幸甚至哉。” “居士所行绝非绵力,”赵清存拱手复施一礼,“此书录目十卷,跋尾二十卷,光是誊写就十分耗费心神。郡王体恤居士辛劳,略备薄礼以表心意,大约申时会遣车送至。” 听他说普安郡王要送礼过来,李清照忽地敛容肃穆道:“老妪做此事绝非贪欲名利,承信郎请回吧。” “居士误会了,郡王所备并非金银珠玉,乃是惯常文房用物,想来居士应有所需。”赵清存赶忙解释。 听得对方说送来的都是她日常要用的笔墨纸砚之类,李清照面上肃然之色这才慢慢褪去。 赵清存继续说道:“官家已将《金石录》交由秘书省誊写,之后将归入架阁库妥善存放,还请居士莫为之悬心。” 李清照颔首:“老妪感念朝廷不弃之恩,倘若其余诸事还有用得上之处,也请承信郎不吝言说。” 赵清存抿唇一笑:“倒是确有几处疑问想请居士解惑。” “承信郎但说无妨。” 赵清存想了想,斟酌言道:“明诚公所求乃以碑补史、引史校碑,小可对此深以为然。居士所誊《金石录》第三卷有隋时浮图铭一则、造像记二则,这三则录目……” 那边李清照和赵清存已经客套完毕,开始聊起《金石录》的细况,这边晏怀微坐在李清照身后,听着听着就走神了。 并非是她听不懂李赵二人在聊什么,而是她对那些金石之物眼下颇有些心绪复杂。 父亲晏裕平生最大的喜好就是金石清玩,晏怀微原本对此态度平常,既不喜也不厌。但自从齐耀祖抓住了父亲这一喜好,开始频繁往晏家送清玩来讨好晏裕之后,晏怀微再聊起金石之物总会隐约觉得不舒服——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一种厌屋及乌了。 此刻眼见赵清存如此熟稔地谈论着金石之事,她愈发觉得心绪躁乱——赵清存刚进屋时见到她也在此,似乎有一刹惊愣,但却并未表现出任何关切,只淡淡地与她见礼,再之后他就只顾着和大妈妈言金说石,连半个眼神都没再分给她。 赵清存不看她,她却忍不住想偷看赵清存。可任她如何颦眉顾盼,人家端的是一副澹然模样,倒显得自己扭捏娇气。 晏怀微低下头,两只手拧在一起,烦闷地抠来抠去。 正恶狠狠地抠着自己的手指,忽听赵清存的妹妹赵嫣大声打断了那二人的交谈:“阿兄,这屋子里太闷了,我要出去!” 李清照此刻正慢条斯理地向赵清存解释着浮图铭一事,突然被小女孩大声打断,霎时便有些错愕。 “舍妹平日娇宠惯了,还望居士见谅。” 赵清存赶忙替赵嫣向李清照道歉,复又转向赵嫣,道:“阿嫣,不可无礼。” 赵嫣扯着赵清存的衣袖边扯边嚷:“就是太热了嘛!我不舒服!我们走!” 其实赵嫣也不算无理取闹。只因李清照年纪大了畏寒畏风,故而眼下虽是夏日,可屋内窗牖尽皆闭着。四五个人挤在房内挤了这么长时间,其憋闷可想而知。 晏怀微和赵清存可以忍得,但小姑娘优逸惯了,此刻着实已经受不住。 晏怀微见状,心道反正自己留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带着这女孩去院子里散散,免得她吵着大妈妈。 思至此,她便起身对赵清存说:“由我带着令妹去院中乘凉,不知承信郎意下如何?” 赵清存施礼道:“那便劳烦晏娘子。” 晏怀微牵起赵嫣的手,将她牵出屋外。 屋外是李宅的小偏院,院子不大,只略种了些花木,瞧着也没什么意思。 赵嫣闷闷不乐地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晏怀微也就随意地坐在她旁边。 坐了一会儿,赵嫣突然说:“你的耳坠子真好看。” 第55章 晏怀微淡淡一笑,道:“是我父亲送给我的。” “这上面是个小娃娃吗?”赵嫣凑近瞧了瞧,复又问道。 “嗯,是童子执莲叶。” “你拿下来给我看看!”赵嫣语带命令地说。 这命令的语气让晏怀微蓦然觉得有些不快,她想了想,摇头道:“不好拿下来,你就这样看吧。” 这只耳坠与旁的坠子形构不同,其后即非耳珰细长,又非耳钩半翘,而是一个几乎闭合的圆环。刚才是大妈妈费了好大劲儿才帮她戴上的,现在被一个小女孩下命令一般让她取下来,她自然是不乐意。 小女孩儿倒是没再继续纠缠,好似生气了,将头转向一边不再搭理晏怀微。 晏怀微也没在意,她的思绪仍有些飘忽,一会儿想着赵清存若即若离的态度实在惹人心乱,一会儿又想着屋里那两人究竟什么时候能聊完,她还想和大妈妈一起去看藕花呢。 就是在这时,原本把脸扭向一边的赵嫣突然回过头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攥住晏怀微的耳坠,使出全身力气向下狠狠一拽! “啊——!” 耳坠被赵嫣拽掉了。 耳坠被拽掉的同时,鲜血飞溅而出,淅淅沥沥滴在晏怀微刚穿上身的“一年景”褙子和绿罗裙上。 晏怀微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倏然捂住自己的右耳,紧接着便哭了起来。 ----------------------- 第42章 听到门外晏怀微的惨叫和哭声, 赵清存脸色骤然一变,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 李清照跟在赵清存身后,亦颤巍巍地步出房门——入眼就是一片血光淋漓, 骇得她一把扶住门墙, 瞬间面色惨白。 院子里原本玩得好好的两个女孩儿,此刻皆已为血所染:一个是满手血迹,另一个则是从肩到裙淅沥斑驳,此刻一缕鲜血正沿着她的脖颈往衣裳里淌。 赵清存已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箭步上前,将脸凑至晏怀微耳畔, 沉声道:“让我看看。” 晏怀微哭着把捂住右耳的手指松开了些, 血顺着指缝绵延而下。 赵清存只看一眼,立时心道不妙——耳垂已被撕裂, 伤得太重, 只这么捂着根本不行。 “怎么弄的?怎么弄成这样?”李清照此刻也行至晏怀微身边, 语气里俱是惊忧。 晏怀微抬起左手指了指站在一边的赵嫣,疼得声音发抖:“她……她把耳坠拽掉……” 听她这样说,赵清存扭头看去, 果然便看到刚才戴在晏怀微耳上的那只童子执莲叶坠此刻正被赵嫣捏在手里。 “赵怡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赵清存一把夺过耳坠,怒喝道。 从来都是被哥哥们宠着惯着的赵嫣, 人生第一次被亲兄如此训斥。疾言厉色之下, 她也“哇”地一声跟着哭起来。 当下里, 整个偏院是哭的哭、喊的喊、闹的闹, 真是好一番鸡飞狗跳阵仗。 李清照站在太阳下, 面色忽白忽红,只觉日头太盛,照得人阵阵眩晕, 连站都站不稳。 “唤郎中来……快唤郎中来给怀微瞧瞧……”饶是眼前发黑,李清照却仍旧努力撑着身子,音声颤抖地吩咐小女使给晏怀微叫大夫。 目下的情形实在令人头疼——赵嫣在嚎啕大哭,晏怀微在呜咽抽泣,易安居士已然快要晕厥,而李宅的小女使则像傻了一样呆立在旁。 这些人里唯剩赵清存还保持着清醒、冷静。 他心知易安居士年纪大了,经不起这般折腾,遂当机立断道:“不必叫郎中,我现在就带晏娘子回王府找吴大夫医治。盛暑燠热,也请居士保重身体,快快回房歇息。” 话毕又向李宅女使吩咐道:“烦请拿一块干净布巾出来,晏娘子须敷住伤口。” 晏怀微紧紧攥着李清照的手,目下已疼得说不出话,只顾着哭,哭得浑身打哆嗦。 李清照认得神医吴劼,现听赵清存如此说,便柔声对受伤的少女安慰道:“怀微,你且放心跟他去找吴大夫。吴大夫昔年给我瞧过病,医术极好。让吴大夫给你包扎,定然没事。” 李宅女使不一会儿就拿了块干净绢帕出来,赵清存接过绢帕,将之捂在晏怀微的耳垂上,道:“用力按住。” 晏怀微咬牙忍痛,将绢帕用力按在了耳朵上。李清照瞧她难受成这样,顿觉心疼,自己的眼眶也蓦地跟着红透。 “居士宽心,晏娘子不会有事,小可这就带她回府。” “好,好,且快些去……” 这边一群人连哄带拽,晏怀微终于放开了李清照的手,极不情愿地被扶出李宅,上了王府马车。 赵嫣因被赵清存训斥,此刻仍在赌气抹泪,说什么都不肯和晏怀微同乘一车。赵清存无奈,只得拿出些银钱交给李宅女使,托她雇顶轿子陪赵嫣回去。 心知晏怀微的伤耽搁不得,赵清存这便上了马车,让车夫孟大赶紧驾车还家。 孰料马车才刚驶过慧光庵,晏怀微便哽咽着说:“你把我放下去,我不去普安王府。” “很快就到了,你忍一忍。”赵清存温言安慰。 晏怀微根本不理会这安慰之语,只一迭声地说:“停车!我不去王府!停车!” “你若不想去王府,那我送你归家。”赵清存又道。 “我不回家!不回家!放我下去!我哪儿都不去!” ——这简直已经是在无理取闹了。 赵清存以为晏怀微是埋怨赵嫣,故而才赌气说些胡话,于是只得继续柔声劝慰:“晏娘子,我现在就替阿嫣向你道歉,实在对不住。你先跟我回去包扎,待阿嫣回来,我一定让她向你仔细赔礼,好不好?” 说话时,他瞧见晏怀微捂在耳上的绢帕旁似有血渗出,心里着急,下意识凑过去想再看一眼伤势如何。 哪知晏怀微却猛然用力推开他,哭着喊道:“不能让人知道我和你在一起!” 赵清存愣了,怔怔地问:“这是为何?” “再让我阿爹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他会被气死……上回我帮你回城那事,被我阿爹发现了……他气得不行……”晏怀微边说边哭,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往下掉。 赵清存的呼吸蓦然凝滞,片刻后问道:“他是不是……罚你了?” 晏怀微捂着耳朵,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那次秦桧于菜市门磔杀施全之时,晏怀微凭借自己的聪明大胆,帮助赵清存逃过了秦桧的搜捕。之后又去普安郡王府小坐,还换上了郭夫人送的新衣裳。 她是少女烂漫心性,颇有些顾头不顾腚,顺利回到家就以为这事算是过去。 可她不知道,那天傍晚她一进家门,张五娘就警觉地发现女儿的衣裳换了。 做母亲的心里顿时“咯噔”一声,生怕女儿是在外面受了欺辱,却不敢回家与爹娘说。 又过了两日,张五娘实在是憋不住了,便将晏怀微换衣裳的事告知给晏裕。 晏裕先去责问小女使玲珑。玲珑吓坏了,一个字也不说,就只是哭。 瞧得女使这般古怪模样,晏裕和张五娘愈发觉得此事不妙,看来无论如何得找晏怀微问个清楚——此事关乎女儿清白名节,万一真发生了什么,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被传了出去,他们这一家子恐怕都将抬不起头来。 面对晏裕的质问,晏怀微不想撒谎,可又不敢照实说,遂只能盯着鞋尖半晌不言语。 “把衣裳拿给阿爹看看。”晏裕冷声道。 晏怀微从衣箧里翻出衣裙交给晏裕。晏裕拎起那褙子一看,登时面色大变——褙子上织的竟是牡丹花宝相纹。 此宝相花纹乃宫锦纹样,分明是命妇才会有的东西。而晏怀微一个未出阁的小家碧玉,究竟是谁给她的命妇之衫? 晏裕面色沉郁地盯着那宝相花纹,盯了好一会儿才寒声问道:“这是不是普安郡王府的衣裳?” 晏怀微见晏裕一下子就猜出来了,亦是愕然失色。 “究竟怎么回事?!阿爹不是已经交待过让你不要和他们有来往?!” 晏裕越说越气,一把就将衣裳摔在地下:“你给我说清楚,你今日非得给我说清楚不可!” 晏怀微见实在是瞒不下去,便将她如何上了赵清存的马车,如何帮助赵清存逃回城中医治等事逐一说了。 随着她的讲述,晏裕的脸色已是青里透黑、黑中泛紫,气得连嘴唇都在打哆嗦。 待得将整件事全部听完,他抬手便指着晏怀微怒斥道:“你就非要把咱家全毁了你才高兴,是不是?!你胆子怎么就那么大?!脸皮怎么就那么厚?!” 晏怀微还是生平第一次被父亲指着鼻子喝骂,她也委屈啊,眼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边哭边顶嘴:“君子为助义士而身陷危难,我既见此,如何能不救?倘若我视而不见,那我便白读圣贤书,白做一世人!” 话音甫落,但听一声骇人巨响,竟是晏裕抓起书案上的石砚,猛力砸在了晏怀微脚边。 第56章 晏怀微蓦地发出尖叫,吓得向后缩去。 晏裕砸了砚台仍觉不解气,再次抬手指着晏怀微厉声呵斥: “为父今日要你长记性!我再说最后一遍,那些睚眦大鳌在海里打架,咱们这些小鱼小虾只有躲着的份儿,如何上赶着去送死?!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是阴谋诡计,懂什么是争权夺利?!这里面的水深得为父都不敢去趟,你倒好,你敢去趟?!到时候人家把你弄死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缓了口气,晏裕冷声恫吓道:“你听好了,日后为父若是再发现你与那赵珝有任何瓜葛,我就直接将你送去齐家,让你立刻嫁给齐大郎!让齐大郎收拾了你那花花心思!” 话毕,晏裕一甩袖子,留下仍在委屈抹泪的晏怀微,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房间。 但这还不算完,自挨了痛斥那天起,晏裕便不再允许晏怀微随意出门。 足足半年,晏怀微被关在家里,只许绣花做女红,不许踏出家门一步,任凭她如何央告、如何笃誓都没用,晏裕是铁了心要治治她这“胆大妄为”的性子。 赵清存听晏怀微说完被父亲惩罚的事,略微思忖之后,忽地扬声对车夫喊道:“孟大,不回王府了,去东马塍。” 但听车夫孟大应了一声,马车从清波门前经过,并未入城,而是沿着城外道路继续向北驰去。 “去东马塍做什么?”晏怀微疑惑。 “吴神医的旧宅就在东马塍,那里药材齐备,什么都不缺。我带你去那儿借住些时日,不用叫市井郎中,你的伤由我来包扎。别担心,这事不会再让任何人知道。” 晏怀微听说赵清存要亲自给自己包扎,忽觉一颗心紧张得像被人一把捏住。她咬紧下唇,低着头,不再看他。 “晏娘子莫怕,我会尽我所能,帮你将一切都处理好。你相信我吗?”赵清存问她。 说这些话时,他音声凝沉,是一种几乎不容置辩的语气。但这强势的语气非但没让晏怀微不适,反而令她觉得很安全,也很安心。 也许众生皆是如此——在内心最茫然脆弱的时候,总会希望能有一个沉稳可靠的人来帮自己拿一拿主意,会莫名地想要依赖对方,忍不住想跟着对方去往未知之处。 于是,晏怀微低声答道:“……我信。” “信我就跟我走。” ----------------------- 第43章 神医吴劼的旧宅就在东马塍梅岗园南边, 已经快要靠近西湖,是个很普通的农家小院。 昔年他还在街市上行医坐诊时便是居于此处。后来给普安郡王做了医官,吴劼便举家搬入王府, 这小院子遂交由他的族亲照管。 悬壶济世的吴神医在坊间名气极大, 只因他心地慈悲,纵然已做了王府医官,仍会时常出府为临安的小老百姓们瞧些疑难杂症。 每次出府行医,他都会回到这旧宅小住三五日。 宅院里有一间颇为宽敞的医房,内中不仅存放着诸多药材,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外伤用物。吴神医有时会专门带着自己的好徒儿赵清存来此琢磨医术。 替吴劼看管药材和房舍的是他的堂弟吴宝一家。这段时日恰好吴宝到富阳县收药材去了, 旧宅里便只有吴宝浑家和两个孩儿。 此刻马车一停在吴家院外, 吴宝浑家就晓得是又有病人来了,赶忙出门帮着赵清存将晏怀微扶入房内安顿。 赵清存又低声安慰了晏怀微几句, 而后便与吴宝浑家一起急匆匆去了院内另一间屋子。 那二人站在门外尚未走远时, 晏怀微隐约听到赵清存向对方吩咐着, 似乎是让对方帮他找什么东西。 但晏怀微此刻已经是头昏脑涨。耳朵疼,心情乱,眼前还雾蒙蒙的, 根本想不清楚也不愿去想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她用力按着自己受伤的耳垂,倚坐在床榻边, 垂头丧气地等赵清存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 却见赵清存端着一碗药和一壶酒回到屋内, 让她就着酒把药服下。 晏怀微尝了一口, 药不算苦, 只是淌过舌尖时有些说不上来的麻感。但她不疑赵清存,遂乖乖地把药和酒都喝了。谁知才喝完就觉得神情恍惚,头脑愈发昏沉。 甚至来不及再说只言片语, 晏怀微就一头倒在赵清存怀里,彻底失去了意识。 * 待到晏怀微于榻上悠悠转醒时,窗外天色黯淡,人间已行至黄昏的末尾。 她以极轻的幅度动了动头,右耳不再像白日那般疼不可忍,而且好像已经上过药了,能感觉得到,耳上包着一层很厚的药布。 继之转头向侧方看去。这便瞧见一位妇人坐在床榻边的杌子上,此刻正低着头做针线活儿。 听到床榻上有动静,妇人抬头看过来,见她醒了便笑道:“小娘子饿了不?俺去给你舀点稀饭,你看中不中?” “你是……” “俺是吴宝浑家,叫俺阿张就成,吴大夫是孩子他大伯。”妇人操着一口中原口音,爽朗地答道。 “眼下什么时辰了?” “快到戌牌。” 居然睡了这么久……晏怀微撑着床榻想要坐起来,阿张见状赶忙放下针线,上前搀扶她。 坐起来后才觉头脑略微清醒了些。也正是这时,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不仅仅是耳朵被包扎,而是整个头颈都被裹帘紧紧缠缚,一道从眼睛下方勒过,一道从额头勒过,一道从下颌勒过,最终在耳后交错缠稳。 发髻已经被解开,头脸几乎被裹帘完全缠住,不消说,自己现在这模样肯定是又丑又狼狈。 晏怀微下意识抬手想去扯头上的裹帘,哪知却被阿张一把按住了。 “小娘子当心!赵官人走时特意交待,这药布可不敢弄腌臜。甭管有多难受,娘子都忍一忍吧。” “承信郎呢?”晏怀微问阿张。 “赵官人回去安排些事由,说晚些时候就来瞧娘子。你先歇着,俺去给你拾掇吃食。” 阿张手脚麻利地将针线诸物收拾好,又给晏怀微拿了几件干净衣裳,叮嘱她把染血的脏衣换掉,之后便离开了房间。 待房门关上,晏怀微抬眼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农家屋舍,房内除她躺着的床榻外,就只有对面一副粗木桌凳、两只杌子并一个衣架。衣架上搭着布巾,架下放着洗手盆。 望见洗手盆内盛着清水,晏怀微慢吞吞爬下床榻,行至盆边,探头往水里一照,登时便将眉毛眼睛全拧在了一起——自己好好一颗少女头,硬是被赵清存缠得像只粽子。 叹了口气,她在房内随意走了两步,之后便又回到榻上坐着。 这房间看起来虽然简陋,但却收拾得干净利落。架上无尘灰,梁上无蛛网,就连床榻上的被褥也是干净的,似是才换洗过。 白日里赵清存给她喝的药乃是以酒送服,她喝了那么一大壶酒,眼下仍觉萎靡疲倦。 晏怀微仔细感受了一下,发觉右耳的疼痛已经从锋锐的撕痛变作针扎一般的刺痛。可能是因为上了药的缘故,痛感并不明显,隐约还有点发麻。 她不知为何会如此,好奇地抬手慢慢摸向耳上药布,忽地想到阿张说赵清存特意叮嘱了不可乱碰,遂又将手放下。 没等阿张端粥水来,也没等赵清存回来,晏怀微只坐了一会儿就觉困倦非常。于是她换了阿张的干净衣裳,重新躺回榻上,拉起被子盖好,转瞬便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晨东方欲晓,晏怀微想去净手,遂借着熹微天光,摸索着下了床。 谁知刚拉开房门就被吓了一跳——门外居然躺了个人!!! 紧挨着屋门的石板地上铺了一张草褥子,其上蜷缩着一名男子。此刻那男子似并未听到开门声,仍旧沉沉地睡着。 晏怀微定睛看去,又被吓了一跳——这人居然是赵清存!!! 天光微明,晨雾拢着碧水衫,他和衣而卧,真是青青子衿撩人心乱。 晏怀微垂眸看着这个睡在自己屋外的男子,看了好半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对面厢房的房门也被人拉开,妇人阿张从屋内走了出来。 阿张也是清早醒来想去净手,才打开屋门就见昨日那个受伤的小娘子正满面无措地站在承信郎身边,于是她放轻手脚,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赵官人昨夜回来的时候,见小娘子已经睡去,就没叫唤你。”行至近旁,阿张压低声音说道。 “他为何睡在这里?”晏怀微疑惑。 “赵官人担心小娘子夜里醒来害怕,又不好进屋去,便说在这儿给你守着。” 阿张咂咂嘴,又补充道:“噫,俺劝赵官人,俺说这院儿好着呢,俺一个人带俩娃娃住都不怕。俺让赵官人去大伯屋里睡,可他说啥都不肯走,非得在这儿给你守着。” ——原来竟是赵清存担心她夜里害怕,所以睡在门外陪着她。 听阿张解释完,晏怀微面上隐隐发烫,心内五味杂陈,却又感觉到有一股暖流,沿着心脉向四肢百骸潺湲而去。 第57章 这种感觉……就像潮水被月亮引诱着,无法控制地,在夜晚,一浪又一浪向着海岸冲荡。 而她的心,也在澎湃的心潮之中冲荡着——因为有人对她好,她心里才有了无可遏制的爱意和温暖。 晏怀微蹲下仔细瞧了瞧,见赵清存鬓边隐约可见细密汗渍,心道好在现在是夏日,纵使在屋外的石板上睡一夜,也并不会受冻着凉。 正想着,赵清存许是感觉到了身旁有动静,缓缓睁开眼。 在看清晏怀微就蹲在自己面前的瞬间,他以胳膊肘用力一撑,这便翻身坐了起来:“你醒了?” “承信郎睡在地上该多难受啊,还请房内叙话。”晏怀微站起身,让开房门。 孰料赵清存却摇了摇头,明朗地笑道:“没事,我小时候经常这样睡,早就习惯了。眼下这间房算是你的卧房,女儿家的地方,我不方便进去。” 末了又问她:“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 赵清存莞尔:“不疼就好。你放心,只是一点小伤,并无大碍。我包扎得特别仔细。我可以向你保证,肯定能愈合如初。” “嗯。” “你先在此处养伤,等你好些了,我揪着阿嫣让她来给你道歉。” “不用了。” “你不想见她?你若不想见她,那就不见,全都依你。” “嗯。” 为了不被人瞧出此刻太过汹涌的心潮,晏怀微强作镇定,淡淡地应着对方。 赵清存起身将草褥子收拾好,又嘱咐阿张弄些吃食。阿张应声离去后,赵清存再次笑着向晏怀微看了过来。 他的笑容是坦荡的,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此刻他们离得很近,凭着愈发亮堂的曦光,晏怀微能看到赵清存鼻尖隐隐细汗,也能感觉到从他身上传来的……身体的热度。 细汗和体温让晏怀微忽地生出一种错觉,觉得在这个没有朝廷争端和家国大义的小院子里,赵清存似乎与从前不一样了。 她所知晓的他,从来都如市井传言那般,什么玉骨兰郎,什么圆融如珠、不动声色。可眼下站在她面前的,却只是一个俊丽的少年郎,迎着曦光,微笑着看向她。 那样澄明,那样坦荡。 他肩负“承信郎”这三个字,于是便一直向人示现出沉稳端方之表象,滴水不漏的模样仿佛官场混迹多年的老衙门。 可直至今日晏怀微才突然意识到,原来承信郎也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而已。 甚至他的年纪也许并不比自己大多少……两岁?三岁?瞧着差不多便是如此。 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凫泛于临安府这样波澜诡谲的宦海之中,须得收束自己的内心和本性,挑起重任,装出一副万事从容的模样。 还记得父亲说过,赵清存来临安的目的就是给普安郡王挡灾——普安郡王是他们那派人的主心骨,也寄予着他们所有人的厚望,所以不能有任何闪失,而一旦祸出不测,赵清存恐怕就是第一个赴死之人。 想到这儿,晏怀微心头遽然漫起一片酸苦,面上红潮褪去,心尖只觉疼惜。 她的少年郎……她的少年郎……有着拏云之志,亦有着人间第一流的风采。他温柔,隐忍,秀外慧中,还有着恃险若平地的胆魄…… 哎呀,不对不对,胡思乱想什么呢,此人根本就不是她的! ——真真儿不害臊! 唉……这样好的少年郎,倘若是她的,该有多好啊。 ----------------------- 第44章 那日晚些时候, 赵清存打发阿张的大孩子去了一趟清波门外的李宅。 一方面是给易安居士报个平安,请居士莫要悬心;另一方面则是将晏怀微的小包袱收拾好,帮她拿到了吴家旧院。 待包袱拿回来之后, 晏怀微就被赵清存安排着, 在东马塍的吴宅安安稳稳地住下了。 赵清存与她商议,大约七日之后可将药布、裹帘诸物全部拆除,到时雇个轿子送她回家。耳上伤处会慢慢结痂,倘若家人问起,就只说是不小心在门钉上挂了一道。 晏怀微对此自然没有异议。 父亲晏裕这段日子根本不在临安,至于母亲张五娘那边, 原本就讲好了她会在大妈妈家小住, 故而只要她自己不说出去,平日里几乎不怎么出门的张五娘就不会知道女儿这些日子究竟是在清波门还是在东马塍。 于是从那日开始, 晏怀微便放宽了心, 在东马塍吴家好好养起了耳垂上的伤。 吴宝去富阳收药材还没回来, 他和阿张有两个孩子,长子今年十三岁,次女却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小毛伢。阿张每日不仅要忙活计还要照看孩子, 遂不大顾得上晏怀微。 晏怀微也不需要别人一直照顾她。她从房里捡了本医书,坐在窗前半懂不懂地翻看, 翻着翻着就开始打瞌睡。 “知了——知了——” 窗外蝉鸣声声, 吵得脑仁儿疼。 “热死了——热死了——” 晏怀微猛然睁开眼, 什么蝉这样叫?活见鬼了吧?! 忽又听得阿张在院子里一边干活一边大声吆喝她儿子: “咋恁信球?!” “就知道逞脸!” “等恁老子回来拾道!” 晏怀微以手支颐呆呆地听着, “信球”是什么意思?“逞脸”又是什么意思?一句也没听懂。 她放下那本看不进去的医书, 抬眸瞧着窗外,发发呆,打打盹, 再听听阿张骂孩子,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赵清存几乎每天都会出城来看晏怀微,但却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话还没说几句呢,他人就没影儿了。 盖因近日邹纯义打听到衢州发生民变,秦太师擅调禁军前去镇压,便暗中将此事告知赵清存。 赵清存眼下正在为赵昚探听衢州民变的真相,一旦他们拿到秦桧私动禁军的确凿证据,赵昚就会立刻将其恶行禀于官家——他们能抓住奸相把柄的机会着实不多,但赵家兄弟二人在此事上从未退缩过。 直到第三日,赵清存终于不再匆匆忙忙来了又走,而是带着晏怀微去了吴宅的那间医房,打算帮她换药。 一进医房晏怀微就惊呆了,但见屋内三面贴墙摆满了药斗子,粗看过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俨然就是个私家药铺——晏怀微至此才明白,为何吴神医这个瞧着破破烂烂的小院还要专门找他堂弟一家来照看了。 “这里是吴大夫推究药方之处。古时许多经方至今已或缺或佚,吴大夫打算将它们琢磨清楚些。”见她惊愕地瞪大眼睛瞧着那些药斗子,赵清存笑着解释道。 话毕,他将晏怀微引至窗下的方桌旁,借着明亮天光,这便开始为她换药。 拆裹帘的时候,晏怀微的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裙边。 赵清存以为她是怕疼,遂放轻了声音安慰道:“稍忍一忍,我尽量轻些。” 晏怀微随便支吾了一声,没说别的。 其实她根本不是因为疼,而是,太紧张了——赵清存离她这么近、这么近,近得她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甚至连目光都有了实感——他的目光停泊在她的耳垂上,让她面颊发烧,浑身又烫又僵。 晏怀微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个很没出息的东西。 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咛,甚至对她动粗,就是为了让她不要再与赵清存有任何瓜葛。 而她也确实答应了父亲——并非敷衍,她是真的发自内心体谅爹娘难处。 她明白父亲说的话,他们晏家小门小户,哪有资格参与到秦太师和普安郡王的争端之中。 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争权血海流,只怕弄不好就真像父亲所说,到时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晏怀微原以为自己意志坚定,可谁知一见到赵清存,却又立刻变得躁动难耐,心猿意马。 就好似那西王母座下仙子许飞琼,于汉皋台遇见郑交甫,明知不可却仍是魂牵梦萦。 江湄玉女,手解环佩,尘心尘缘哪一样都让人割舍不下。 ——真是,相见争如不见。 * 眨眼便到了第七日,赵清存又来看晏怀微,并对她说,翌日便可将裹帘拆掉。 晏怀微这些日子一直被这裹帘束缚着,脸也洗不好,觉也睡不实,着实难受。尤其是赵清存还再三叮嘱不许她乱碰,弄得她整日战战兢兢,手指都不敢挨一下。此刻得知明日终于可以拆掉这劳什子玩意,心里高兴得紧。 这些日子赵清存来看她的时候每每只在门外说话,许是因为男女之防,他从不曾迈进她暂住着的这间厢房一步。今日亦是如此,他在门外与她隔着窗牖叮咛。听闻晏怀微答应下,赵清存复交待几句,又转身离开。 是夜,盥漱过后,晏怀微回到房内,正准备吹灯睡觉,却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些细微响动,像是有人坐在了门边。 晏怀微心里一惊,刚准备开口问“是谁”的时候,忽地反应过来——她想,也许她知道门外那人是谁。 第58章 蹑手蹑脚走过去,她也在门边坐下,隔着一扇门板,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门外那人既没说话也没有其他动作,似乎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他在想什么? 他在担心我吗? 他今夜还会留在这为我守着吗? 赵清存,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害怕,你不用守了。……哎,不对不对,赵清存,其实我还是有点儿害怕的,你可别走啊。 晏怀微在心里念叨着这些有的没的,抬起手,将手指轻轻贴在门板上。 门内一人,门外一人,隔着一道门墙,仿佛隔着不可跨越的天堑。 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她知道他在,可她却看不见他,也触碰不到他。 晏怀微想,赵清存和齐耀祖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齐耀祖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就偷摸她的手,还偷扯她裙裾。而赵清存,他却只因担心她害怕,就整夜整夜睡在门外,将她护着。 她小心地把手掌贴在门上缓缓摩挲,仿佛在抚摸他的后背。 她在脑海中想象着他的轮廓,他坐在门外的样子,他微阖的双眸和清润的嗓音,还有他眉心那瓣惊艳的兰花。 赵清存……赵清存……赵珝……承信郎…… ——你怎么能这么好啊。 她在心里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只觉自己这辈子已是岌岌可危——有幸识得眼前月光明,旁的人哪还能再入眼呢? 思至此,晏怀微忽觉有股难以遏制的冲动,从十万由旬之外向着自己席卷而来。 这满室的寂静虚空之中,似有看不见的蝴蝶蓦然振翅。她被那些无形的蝴蝶蛊惑着,引诱着,一步步向密林深处那抹迷离的白月光靠近。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然拉开门走了出去。 倚坐在门墙边的人果然便是赵清存。此刻见房内女子突然跑出来,他似也被惊到,猛地一下端正身子。 晏怀微垂眸看着赵清存,语气诚挚地说:“承信郎,我现在想去一个没人的地方,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赵清存抬头望着面前这个仿佛天上掉下来的小星子一样的少女,温和地答:“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 * 裹帘还纵横交错地缠在脸上,耳朵也还被厚厚的药布包着,晏怀微嫌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太丑,就想找个面纱遮一遮。 赵清存去正屋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翻出一顶旧帷帽给她戴上。之后二人便离开吴宅,沿着昭康寺外的田间小道,慢悠悠地往西湖行去。 此地其实已在西湖附近,细论起来不过二里路,故而这一路上时见烟水小池,绿荷相倚,娉婷可爱。 夏夜银汉云晴,抬眼满目清辉。没多久,二人便行至湖畔。 我宋虽无宵禁,但西湖毕竟在城外,无论白日如何画舫行人如织,入夜之后便尽皆恢复幽静安然。 天风起于青蘋之末,缘于太山之阿,蹈于翠柳玉竹之间,待拂面而过时,便只剩下一阵清凉寂寞。 晏怀微在前面走,赵清存在后面跟着。 皓月当空,照得夜色如晴昼。一对璧人迎着月光,沿湖徐徐前行,却谁也不说一句话。 孤男寡女共处无人之地,晏怀微本该是怕的。可眼下与她在一起的人是赵清存,她便觉得一切都不可怕了——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胆子居然能大成这样! 赵清存帮晏怀微找来遮面的帷帽并非时下流行的短纱样式,而是介于幂篱与浅露之间,帽檐下所悬薄绢一直垂至腰际,正好将晏怀微披头散发的样子全然遮住。 此刻,夜风吹动薄绢与长发,飘飘飖飖。 晏怀微感觉自己也变得轻盈洒脱,仿佛马上就要化身成为唐传奇之中所记载的那些敢爱敢恨的女子——什么红拂女夜奔李靖,聂隐娘手刃仇敌,张娘子倩女离魂,每一篇传奇都曾令她痴迷不已。 而今夜,她想要皈依于这份痴迷。 “承信郎,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晏怀微调皮地将手背在身后,隔着薄绢,回眸看向赵清存。 “你问吧。” 她歪了歪头,愈发俏皮可人:“我问什么你都会回答?” “都会回答。” “绝不撒谎?” “不撒谎。” “好,那我问你……” 第45章 前摇这么长, 还以为她要问出个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问题,可晏怀微却只是浅笑着说: “承信郎,你今晚是又打算睡在我门外吗?” 她是故意的。 也不知为何, 她现在就是很想耍弄他。 她猜这男人肯定会嘴硬, 会像世间大多数男人那样装腔作势,说什么你可别多想,我就是随意小坐而已。那么她就可以像唐传奇中的女侠那般,豪爽地将他嘲笑一番。 ——可她猜错了。 只听赵清存十分坦诚地答道:“你明日就要走了,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此言一出,晏怀微蓦然惊呆。 霎时间, 缱绻情丝从她心头一圈圈绕过, 缕缕连连,缠绵交织, 纵使聂隐娘提刀斩来, 恐怕也斩不断这不知从何而起的绕指柔。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隐隐发烫的面颊, 只觉赵清存这人真是可恨,终究是被他扰乱清梦,害她做不成女侠。 “临安府谁不知承信郎清雅美名, 没得拿我来寻乐子。”晏怀微闷声说着,说完便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还没走两步, 忽听身后那人开口唤她:“……樨儿。” 晏怀微的脚步猛地顿在原地——便是这声“樨儿”, 让她与那来去无牵挂的江湖女侠彻底无缘。 赵清存上前两步, 行至她身后, 语气诚挚地说:“樨儿, 你能等我两年吗?” “等你什么?” “等我将目下这些棘手之事都处理好,之后我便去向你父亲说清楚。” 赵清存说这话时,声音清润却颤抖, 像极了被夜风拂过的竹叶,簌簌然一片轻歌。可侧耳听去,却又没了声音,惟余明河在天,烟霏云敛。 晏怀微一动不敢动,只觉此刻的自己浑身都僵硬,心跳都僵硬,呼吸都僵硬。 赵清存这是在做什么?是在向自己诉衷情吗?他为何如此? 他想对父亲说什么? 难不成说他……喜欢我? “我阿爹不会答应的……我告诉过你,他不许我和你有任何瓜葛。其实我阿爹说得对,我们家小门小户,你们这些王侯将相彼此争斗不休,我们哪一边都惹不起,我们只能躲着。”晏怀微努力平复着自己紧张不安的心情,语速极快地说。 说完这些,她前行两步与赵清存拉开距离,复又言道:“况且,我也不能再与你相见。倘若再让阿爹知道我们见面,他一定会狠狠罚我。” 赵清存立于原地,面上神情不再似过往那般朗然,而是以一种几乎算得上卑微的语气说:“我不会强迫你和我见面,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我只是想说……你等等我,可不可以?” 晏怀微忽地疑惑问道:“为何要我等两年?有什么话现在不能说?” “前有狼后有虎,虎狼环伺……眼下,我不能不有所顾虑。”赵清存的声音很低也很沉重。 “难道是因为秦相公?”晏怀微猜测着。 “是,也不仅仅是。” “可我听说,朝廷之中几乎人人都在颂赞秦相公。” “你道为何人人都在颂赞他?” “为何?” 赵清存的语气忽然变得愤恨:“因为不颂赞他的皆已被他赶尽杀绝!” 晏怀微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她自然知道秦桧的手段有多毒辣残忍,昔年给那施全判下三十二刀磔刑,要将一个大活人剜肉剔骨,她虽未亲见,但如今一想起来仍觉后背阵阵发凉。 不仅如此,市井之中还有传言,说彼时岳元帅在大理寺狱中亦遭受了残忍的酷刑和折磨,之后便“拉胁而殂”。 初时晏怀微不懂“拉胁而殂”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原来便是以铁棒将人的肋骨生生打断,断骨刺入心肺,血涌直至身亡——这太痛苦了。(注1) 想起这些旧事,晏怀微只觉后背突然便是一层冷汗淋漓。 赵清存见她僵立原地一动不动,知道她心里害怕,遂柔声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也不会连累晏正字。我只是想……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能不能晚两年再嫁给别人……” 他的语声越来越低,直到低至尘埃里。可尘埃里却没开出花来,只有微渺的、不易察觉的哀叹,随风缓缓散去。 寂静的湖畔忽有蛙声漾起,紧跟着,青草池塘处处聒噪,仿佛蛙儿们突然想要唱一阕极有韵律的夏夜行板。 这阵蛙鸣来得恰是时机,不仅遮住了男子的卑微紧张,也遮住了女子的悸动和慌乱。 晏怀微转头看向水平波静的夜西湖,好大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我不在意啊。哪怕我到三十岁再嫁人都可以。眼下许多女子皆是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59章 她这话并非诳语,我朝因婚俗及市井风气的转变,一改前朝早婚之俗,尤其是南渡后,无论男女皆可晚婚,民坊之间二三十岁才婚配者大有人在。(注2) “你答应了?!”赵清存眼睛倏然一亮,惊喜地问。 晏怀微抿唇轻笑:“反正本娘子也不想那么快就嫁为人妇,纵使多等两年又如何?” 说完这话,她没等赵清存再说什么,脚步轻盈地自顾自向前走去。 她踩着月光,拢着清风,只觉这个夏夜好似迷梦一般,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赵清存沉默温柔地跟着,二人之间的距离既不远也不近,而天穹那一轮皓月,亦是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二人身后。 西湖的月夜太柔太美。不见此景便不知,人间竟能旖旎如斯。 走着走着,晏怀微突然停在一株梨花树旁。梨花的花期已过,故而这梨树上已并无花朵。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轻声念着一首唐人诗句,念罢莞尔一笑,“承信郎,你莫要欺我。” “我可以对天发誓。”赵清存语气坚毅地应道。 晏怀微摇了摇头:“发誓就不必了。” 赵清存隔着帷帽薄绢注视着她,片刻后突然问道:“樨儿,你最想要什么?” 晏怀微想了想,认真地说:“我想要花不完的银钱和用不完的自由,我还想要……抟扶摇直上九万里!” 赵清存眼眸温柔地看着面前女子,轻轻应道:“好。” 这个“好”字出口的瞬间,赵清存感觉自己虽则只答了一个字,却像是答了一辈子。他心里藏着很多关于她的秘密,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不知道也没什么,等将来有机会了,他会慢慢告诉她。 * 就在二人西湖诉衷情的次日,赵清存又给晏怀微端了一碗苦药和一壶温酒。晏怀微仍如前一般就着温酒将药服下,之后又一次不省人事。 待得再次醒来的时候,这便发现裹帘和包耳的药布皆已被拆掉。晏怀微下意识抬手在耳垂上摸了摸,似乎有种疙疙瘩瘩的触感,但已完全不疼,她也就根本没当回事。 阿张过来帮她梳好头发,之后又将她的小包袱也收拾好。 那件染血的“一年景”褙子和那副银鎏金童子执莲叶耳坠皆已被清洗干净。耳伤未愈,坠子是暂时不能戴了,但褙子却已打理妥帖,正可帮晏怀微换上。 换好衣裳,阿张的大儿子便去门外唤了顶轿子,晏怀微这便如期归家去了。 到家之后没过两日,张五娘突然发现女儿的耳垂结痂,这便问她出了何事,她浑说是自己不小心在门钉上刮破的。 张五娘瞧了瞧,见结痂之处并无大碍,这便放下心来,顺便还念叨了几句易安居士年纪大了,照管不过来,让她以后别再去那边瞎玩,省得再磕磕碰碰,弄丑了将来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晏怀微撒着娇,哼哼哈哈地应了。 从那以后,她和赵清存确实没再见过面。可虽然不曾相见,但她心里却一直辗转念想着赵清存说过的话——她既然答应了他,就一定会等他。 期间晏裕和张五娘几次三番劝说她嫁去齐家,她都找出各种理由搪塞。 一会儿说胡宗伋大学士的夫人莫娘子嫁去胡家的时候已年逾三十,一会儿又说岳元帅之妻李娘子嫁给岳元帅的时候也已经三十岁,她们都是女中豪杰之辈,倘若只为图个婚不失时,随便找个阿猫阿狗嫁了,世间哪还有这等佳话? 争论这种男婚女嫁之事,一定要做到胆大嘴快,脸不红心不跳,万万不可害羞——只要你自己不脸红,脸红的就是别人。 这不,晏裕就被晏怀微振振有词地怼了个大红脸。实在没话说,最终只能忿忿地对张五娘抱怨道,当初就不该让女儿读那么多书,这下可好,心都读野了。 说归说闹归闹,晏家好歹是书香人家,闺女也是自家唯一的闺女,总不能把人捆了强塞上花轿——那对晏裕来说是比女儿不嫁更丢脸的事。 又加上张五娘在父女二人之间和稀泥,说坊间那些二十几岁还不嫁的才算婚配失时,咱们姑娘现在十七八,再等几年也无妨。晏裕无法,只得在外面勉强敷衍着齐耀祖。 再后来,某日午后小睡,晏怀微突然梦到了赵清存,梦到那夜西湖月明,二人缓缓行于湖畔。 她在前,他在后。 她一直走在他的目光里,一颦一笑都被他收了去。 醒来之后,晏怀微便铺纸研墨,提笔写下一首《临江仙》:(注3) “花面不如郎面好,眉间春意扬骄。琉璃香冷乱云烧。痴痴邀入梦,伴向月宫逃。” “露往霜来多少憾,听闻风雨闲敲。情知人世不轻饶。与君约旧岁,独醉待明朝。” 赵清存并未准确对她言说他究竟在做什么,但晏怀微猜得到,他一定是在帮普安郡王对付秦桧及其党羽,他们一定是想扳倒那个一手遮天的大人物。 他让她等两年,也许是想等到扳倒那姓秦的,或者是等到普安郡王入主东宫,又或者是坐上皇位他才能彻底安心。 如此说来,眼下横亘在她和赵清存面前的最大阻碍,便是那奸相秦桧。 于是乎,从那天开始,晏怀微聪明伶俐的少女心思便从“想读什么书,想吃什么饭”逐渐变成了—— 秦桧今天死了吗? 秦桧明天会死吗? 秦桧究竟哪天死? 秦桧怎么还活着?!! 晏怀微盼啊盼啊,从绍兴二十二年的夏天一直盼到绍兴二十五年的仲春。 盼星星盼月亮,盼了足足两年半的时间,可她最终盼来的却不是那位芝兰玉树的郎君来晏家提亲,而是那人对她的公然诋毁——他当众说自己最讨厌才女,最讨厌那个胆大包天给他写《相见欢》的晏家才女。 晏怀微就这样被赵清存隔空扇了一个耳光。 猝不及防地,扇了一耳光。 ----------------------- 第46章 旧忆如梦潆洄, 昔年西湖月辉,红情绿意,最终却都被现实一耳光打醒。 晏怀微睁开眼睛, 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是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而入梦之时手中拿着的,正是大妈妈那阕“误入藕花深处”的《如梦令》。 她刚把词笺放下,便听得门外响起小吉脆亮的嗓音:“梨娘子,我回来了。” 房门被推开,小姑娘进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堆东西,看上去喜气洋洋。 晏怀微起身瞧了瞧, 那里面褙子、裙子、袜子、履子应有尽有, 还真挺齐活。 “樊娘子问我,这段时间梨娘子在做什么?我说梨娘子在教我读书。樊娘子又问读了什么书?我说读了《晋书》——谢道韫提刀战孙恩!” 小吉将衣裙鞋袜一股脑堆在房内矮桌上, 然后手舞足蹈对晏怀微比划着。 晏怀微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啊, 净耍小聪明, 还敢在樊娘子面前讨嫌。小聪明耍多了呀,长、不、高!” 女伢儿被娘子这么一调侃,只顾挠着头傻笑, 之后便开始乐呵呵地整理她那堆女使衣裳。 “对了,樊娘子还说, 过段时日也要给梨娘子裁新衣裳呢。”小吉一拍脑袋想起这事。 晏怀微听闻此言却并无多少欢悦之情, 她现在对这些衣妆打扮的事已是兴致缺缺。 小吉整理新衣裳的时候, 晏怀微又坐回书案前, 打算将大妈妈另外两首《如梦令》也默出来, 谁知刚提起笔,又听得门外唤声响起:“梨娘子,你在吗?” ——是樊茗如的贴身女使水萍。 栖云书楼那事之后, 晏怀微现在只要一听见水萍的声音就紧张,总觉得每次她来找自己都没啥好事。可又不能不理人家,没奈何只得放下纸笔,开门迎了出去。 “我们娘子在后园倾心亭摆了茶果,想请梨娘子过去小叙。”水萍礼道。 晏怀微赶忙应道:“水萍养娘且稍等,待我换身衣裳便同你去。” 回到房内,晏怀微由小吉伺候着换了身极其素净的衣裙,而后便随同水萍往后花园走去。 说到王府那个姹紫嫣红的后花园,其实晏怀微也只去过两次。一次是中秋前夕众乐伶在此排演之时,应知雪带她来散心;还有一次便是年节之前,也是教乐所遣人献乐,她过来帮了帮忙。 虽然阖府皆知她受郡王宠爱,可赵清存到底没给她名分,她到现在连个小姨娘都不是——没名分就不配也不能在王府中四处乱走,这规矩她是懂的。 樊茗如也没名分,但人家在府中为泸川郡王操持家务乃是事实,众人皆已心照不宣地将其看做准主母。在这一点上,晏怀微自然无法与之比肩。 这不,这会子准主母樊娘子已经闲适悠然地坐在后花园的倾心亭内,面前食案上摆着各色果子,见晏怀微来了,她只淡淡一笑,打了个手势,示意小女使给对方看座。 小女使搬了个绣墩过来,晏怀微落座其上,半垂着头,摆出一副淑婉模样,并没看向樊茗如。 第60章 此时她尚吃不准樊茗如突然找她究竟是为着何事,故而不得不有所提防。 晏怀微仔细想来,只觉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微妙——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个女人,只因一个男人而被迫绊在一起,可她与她却既非情敌亦非友人。 也许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眼里,她们就是准主母与准小妾的关系。这事说来也实在滑稽可笑,两人竟然都是“准”字当头,端的是谁也别嫌弃谁。 然而,纵使知晓内情的晏怀微自己,恐怕也没比外人清明多少。 她看得出来,樊茗如对泸川郡王是真心的,但这女人的举止又颇有些奇怪,并无寻常人争宠献媚行为,似也不曾拈酸吃醋,只是日日埋头帮着赵清存打理家事,实在是娘子中的娘子,巾帼里的巾帼。 眼下若是让晏怀微来理论,她还是那句话——赵清存究竟是心悦林伊伊还是樊茗如,都与她毫无干系。她不关心这些人之间有何纠葛,她只想做完自己的事,而后便远远离开。 人说吃一堑长一智,她在赵清存那儿都不知道吃了多少堑,要是再长不出一智,这辈子简直就是白活。 晏怀微这边须臾之间心绪千回百转,那边樊茗如却慢悠悠地将一盏沏好的清茶推至她面前,不慌不忙开口言道: “多日不见,梨娘子近来可好?我瞧着怎得又清瘦了?恩王走时特意交待我,让我帮忙照看梨娘子。可你也晓得,前些日子端午佳节府里府外皆是闹腾,这马上六月初六又是崔真君诞辰,我忙得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实在顾不过来晴光斋那边,还请梨娘子莫怪。” “晴光斋一切都好,不敢劳动樊娘子。”晏怀微客气应道。 樊茗如抿唇而笑,话锋一转,这便说起今日唤她来此的目的:“我听小吉那伢儿说,你在教她读书?” “是。” “都读了些什么书?” “我入府时所带书箧内藏书无多,不过是几本零零散散的《世说新语》、《河岳英灵集》之类。” 听对方说《世说新语》,樊茗如不禁拧起眉头,道:“晋人风流怪诞,梨娘子莫要将那些不好的东西教给女伢儿。” “樊娘子言之有理,可我却以为,不知何为劣,就不会真正懂得何为好;不知何为恶,也就根本无法理解究竟何为善。高墙之外更有山长水阔,唯有都见识过,才能有所判断。” 晏怀微这话说完,便听樊茗如哂笑一声,漫声言道: “知道的晓得梨娘子是海宁来的书会先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个官宦人家出来的仕女呢,不然怎得讲话如此不落地气?你让那些婢子去见识什么山高路远、黑白善恶,可这世间本就如囚笼,她们知晓了外面的天地,却又去不了,岂非更加痛苦?” 晏怀微略作思忖,忽然向樊茗如提问道:“樊娘子,我有一事不解。你看,人只要活着就会饿、会渴、会悲、会疼,若是不想有这些痛苦,是否应该赶紧自尽才好?” “净说浑话。为了不渴不饿就去自尽,那是脑瓜不灵清。”樊茗如低声嗔道。 “那我想不明白,若是不自尽又该如何做?” “自然是要去寻觅吃食,拼力为自己找一条活路!” 话音甫落,樊茗如愕然惊怔,明白自己着了道,一不小心又掉进这女先生的套子里。 对方是故意这样问她,这个看似荒诞的疑惑,实则与她所提出的质问恰成映照,而她也在无意之中给出了问题的答案。 晏怀微颔首,柔声说道:“睁眼也许暂时无路,但不睁眼就永远无路。世俗不会因我们贤惠温婉而怜悯分毫,它只会强加给我们更多的欺压与苦难,我们的处境也只会每况愈下。先从梦中醒来,之后再拼力去寻,便一定能为自己找到一条活路。” ——其实这道理,她也是在经历了巨大的痛楚之后才体悟到的。 晏怀微原以为自己这番话定然会惹樊茗如不悦,她都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了。孰料听她说完,樊茗如却只是轻声叹息,片刻后竟还笑了出来。 “梨娘子才思非凡,我从来都说不过你,偏我还总想找你说,总是自讨没趣。其实我今日寻你来,并非是要与你争执,而是想请你拨冗受累,不止教小吉,也教一教府中旁的女伢儿,让她们也能知晓墙外的天高海阔。” 这回轮到晏怀微惊得目瞪口呆——她真是万万没想到,适才樊茗如与她辩说,其本意竟不是阻拦她教女孩子们读书,而恰是要促成此事?! 见对方以满脸震惊的表情看着自己,倒把樊茗如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却听她清了清嗓子,道: “不瞒梨娘子,我也是见过世面的,并非那般只知三从四德的内闱小妇。可别以为就你懂得‘风骨’二字如何写,我亦知晓。” 话毕又补充道:“府里原本请过几个夫子来教这些女伢儿,可他们教的我都不满意。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觉得你更合适,所以才想将此事遣给你。你愿意吗?” “愿意!”晏怀微赶忙答道。 “倘若需要什么书册,尽可告知水萍,水萍会打发府干出外采买。” 晏怀微起身向樊茗如拜了个万福,忽然觉得对方看起来顺眼了许多,虽然她总是端着一副贤淑老成模样,但也许这就是她的处世之道,旁人也没什么好置喙。 “樊娘子似乎也是读书人家出身,不知家中尚有何人?”晏怀微捧起茶盏浅呷,而后便似闲聊一般问出了这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依赵清存的说法,樊茗如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赵清存说她身世十分可怜,故而明知市井街头有关他二人的流言蜚语,却仍不忍心将她赶走。 秦炀也说过,樊茗如的来历似乎与一桩旧事有关。晏怀微此刻忽觉心痒难耐,她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旧事。 樊茗如一口口抿着盏中清茶,沉默良久,忽然对侍立亭外的女使说:“水萍,你带她们自去做事。” 水萍明白这是樊娘子要打发她们这些女使离开,也许她接下来要说什么隐秘的话。于是赶忙应了一声,这便领着那两个原本在亭内伺候的小丫头走了。 枝头蝉鸣声声,湖中锦鲤游弋,后花园内除了倾心亭上品茶的两位女子外再无旁人。 在这聒噪又寂寥的独特光影之中,樊茗如幽幽开口:“其实你的身世和我很像,我们都是孤苦伶仃之人。” 晏怀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樊茗如口中的“你”指得是海宁的梨枝娘子,而不是临安的晏家元娘。 “最初与你相识的时候,我对你是心怀怜悯的。你我二人皆在这世上艰难苟活,我看着你,就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可你这人却实在讨嫌。若非你如此令人厌烦,我倒是愿意你与做个友人。” 晏怀微刚想争辩说我怎么就讨嫌了,话到嘴边却突然想到——哦,若是从樊茗如的眼光来看,她确实是挺讨嫌的。 她明知赵清存有心尖人还没皮没脸硬往人身上蹭,像个/荡/妇一样勾/引恩王;鸠占鹊巢还不懂规矩,仗着受宠爱就去栖云书楼乱翻;甚至入府时候用以示人的丑脸也是故意弄虚作假……如此种种算下来,自己还真是讨嫌的不得了。 晏怀微忽然有些脸红,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没争辩,而是等着听樊茗如继续说。 樊茗如转头看着涟漪层叠的湖面,忽然问女先生:“你知道从前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赵忠简相公吗?” “赵相公?我当然知道!”晏怀微立刻答道。 樊茗如口中的赵忠简便是昔年的主战派宰相赵鼎,百姓们将之唤作“赵相公”。其最受朝廷重用时,曾手握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并都督诸路军马之大权。 而且此人不仅是鸿儒宰相,亦是曲子词上的行家里手。晏怀微知晓他的名字便是因着他那首《蝶恋花》,其中“年少凄凉天付与,更堪春思萦离绪”一句,让她钦佩许久。 晏怀微:“我听家严讲过赵相公的事。家严说,赵相公为人耿直贤良,但却被那些奸人迫害致死。” 听闻此语,樊茗如的眼角忽地洇出一抹泪花。她抬手拭了一下,轻声说:“……他是我大伯。” 晏怀微诧然——樊茗如竟然是宰相侄女?! 她正想客套两句,说什么“原来樊娘子是如此高贵出身,怪不得端庄娴雅”,哪知樊茗如却抢在她之前再次开口——话语直似中天一道霹雳闪过,惊得晏怀微瞠目结舌。 “你一定想不到,其实我做过娼妓。……所以,我恨男人。……我恨死他们了。” 樊茗如抬眸直视着晏怀微,眼神锋戾。 话语一字字从她齿缝间用力挤出,仿佛每个字都带着滔天恨意。 第47章 秦桧这辈子恨过很多人, 也妒过很多人,但最让他咬牙切齿、誓要杀之而后快的有三个:其一乃少保岳飞,其二乃臭书生胡铨, 其三便是老相公赵鼎。 第61章 而令秦桧无比欢愉的是, 凭借着自己出色的尔虞我诈之道行,以及无比坚定地跪在赵构脚边当一条摇尾走狗的功力,他顺利地将那三个令他恨之入骨的人全部处理掉了。 ——岳飞被诬杀,胡铨被除名流放,而赵鼎则被迫绝食自尽。 但这还不够,仅是这些, 绝不足以让秦桧心满意足。 他秦桧是谁, 他可是天底下最计谋多端之人,也是最狠厉毒辣之人。 既然狠厉, 那就不能对仇人有任何心慈手软, 不仅要扼死仇人, 还要将仇人之子与部下尽皆屠戮。 他誓要斩草除根。 所以,秦桧不仅杀害了岳飞,还以更为残忍的手段害死了岳云和张宪。 至于胡铨那个臭书生, 他和他的一家老小都已经从岭南新州被发配到了海对面的崖州,他们一定会死在那里, 永远都别想再回来。 胡岳两家皆已被压在了五行山下, 唯独老相公赵鼎一家颇有些棘手。 赵鼎是绝食自尽的, 他之所以这样做, 就是为了保住妻儿家人不受牵连。但没关系, 诬陷忠良这种事,秦桧向来有一套。 于是乎,在绍兴二十五年的春天, 就在临安府的公子王孙们相聚品茗前一天,赵老相公的儿子赵汾便被秦桧以大逆谋反之罪扔进了大理寺狱中。 赵汾在狱中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十八般酷刑将他浑身上下全部打烂,到最后几乎连一块完整的皮肤都找不见。 当赵清存将赵汾从狱中接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般残忍的景况——他根本不敢碰赵汾,只因对方浑身淌血,已生生烂成一个血人。 赵汾原本是要斩首示众的,与他一起被诬陷的还有另外五十几位奸相痛恨之人。在这份名单里面,赵清存的名字亦赫然在列。 但也许真是苍天有眼,秦桧的累累恶行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遂令此人突发恶疾,以至于要对包括赵清存在内的诸人下逮捕令的时候,他竟然手抖得无法签押,此事只得暂缓。 实在侥幸,赵清存在生死一线之间被老天爷垂怜了一回。 后来,因着赵昚出面奔走,赵汾最终并未被斩首,而是被赵清存从大理寺狱中带了出来。 可那时候,赵汾已经被折磨得仅剩一口气。 他拼尽全力,用嘶哑破烂的嗓音告诉赵清存,在他入狱之前,他的妹妹也被抓走,似乎是被带去了信州。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一个可怜的女子,他求赵清存帮帮她。 “……承信郎……求你……救她……”鲜血从赵汾口中涌出,他已说不出完整词句。 赵清存回头看向立于身后的赵昚。赵昚重重地叹了口气,而后点头应允。 “好,我答应你,我去找她。她叫什么?”赵清存问赵汾。 “樊……樊蓁……樊蓁……” 说完这最后一句,赵汾睁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用力向上看着,似乎想看透眼前的虚无和黑暗,不一会儿便没了呼吸。 赵汾死后,赵清存马不停蹄赶往信州,去寻找一个名叫樊蓁的女子。 他在那里待了整整一个月,几乎翻遍了信州的大街小巷,最终在一个私妓聚集的娼巷里找到了樊蓁——也就是樊茗如。 樊茗如是在朝廷派官兵抓捕赵汾的时候,被人牙子伺机劫走卖至娼巷的。她被卖的时间并不长,可却在短短数月内尝遍了她从前根本想象不到的痛苦,那是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被抚平的伤痛。 想来,十八地狱最底层的阿鼻地狱,也不过如此罢了。 其实樊茗如并不是赵汾的亲妹妹,他们只是表亲。赵鼎的母亲姓樊,细论起来,樊茗如是赵鼎的母亲的弟弟的儿子的女儿。 但樊茗如身世凄凉,自幼便父母双亡。大伯赵鼎见她幼而孤露实在可怜,这便将她接回了赵家,如同教养亲生女儿那般教养她,使她绘画习字,知书明理。 后来赵鼎因着秦桧陷害而被外放潮州。夕贬潮州路八千,樊茗如也跟着赵家人一起去了岭南。 潮州外放仅仅只是开始,此后赵鼎更是被一贬再贬,直至绍兴十七年,他于崖州绝食而死。 至次年,朝廷许其子将其尸骨归葬衢州常山。也正是在那时,樊茗如又与其兄一家从那个被称作“天涯海角”的崖州回到江左。 终于逃离了崖州的蛮烟瘴雨,本以为回到江左能过上好日子。谁知麻绳专挑细处断,嫂侄相继去世,哥哥复蒙不白之冤,紧跟着便是她自己被掳走卖至娼巷。 彼时赵清存翻遍信州将樊茗如找出来的时候,她其实也只剩下一口气了——她早已失却活下去的心念,只求速死而已。 赵清存花了大笔银钱将她从娼巷带走,因她身体不好,受不住路途颠簸,于是便在信州找了间客舍暂时安顿下来。 樊茗如病得很重,请来的所有郎中都断言她活不成了,可赵清存却没放弃她。 赵清存不仅雇了女使日夜不离身地伺候她,他自己也留在了信州,一边陪伴,一边为她把脉问药。 也不知究竟是赵清存人品好还是医术好,又或者是运气好,总之大概一个月后,樊茗如在汤药和悉心照料之下终于挺了过来。 她像一株曾被人踩在脚底狠狠碾压,却又为天地间温风柔雨所呵护的野草一样,在挺过了凛冬的暴虐之后,又恢复了葱绿生机。 于是她跟着赵清存回到临安,又被他接入普安郡王府悉心安置。 从普安郡王府辗转到泸川郡王府,樊茗如这一待就是七年。 “我恨男人,但三郎是例外,”樊茗如面上带着自嘲的笑意,娓娓而言,“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若非他施以援手,这世间恐怕早已无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本想以身相许报答恩情,做妾做婢都可以……奈何他心里早有别人,无论妾婢,皆入不得他眼。” 听对方说完这些过往旧事,晏怀微只觉心里且惊且疼。 怪不得她初见樊茗如时,就觉得这人好似从鲸波鼍浪中走出,老成持重得不像这年纪该有的模样。如今知晓其身世,她不得不承认,樊茗如比她经历得多,比她可怜,也比她更为坚强。 “樊娘子……你……”晏怀微不知该如何安慰对方,只得低声唤道。 樊茗如却蓦地蹙起眉头,眼中隐有厌恶之色:“用不着你可怜我。” 说完这句,她像是再也忍不下去了,连珠炮似的吐出一连串憋了很久的真心话: “我是真的厌恶你。你怎就这么不知羞耻?你知道我为何厌你吗?因为我有自知之明,而你没有。我自知比不过三郎心尖上那人,所以我不争不抢。那人死了,三郎说他一生不娶。如此也好,那我也便一生不嫁,我愿意与他就这样撑持下去,哪怕我无名无分无实,都没关系。……偏是你可厌至极,上赶着来勾/引他。” 耳闻对方如此坦诚地说出心里话,倒弄得晏怀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了好半晌才道: “……你跟我说你的旧事,其实是想提点我,你想让我知难而退,别再缠着恩王,是也不是?” “你倒确实聪颖。”樊茗如哂笑一声。 晏怀微抿了抿唇,仔细措辞:“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与恩王相处七年都不曾让他有丝毫动摇,可见他心意之坚。眼下他心尖上那人已不在人世,这才让我有了可趁之机。你觉得我是趁虚而入的无耻之徒,所以你嫌我、厌我。” 樊茗如拿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边沿,忽地叹了口气: “你是个开窍人,我无须再多言……我今日毫无顾忌讲出这些陈年旧事,确实是想给你提个醒——你不可能取代那人在他心里的地位,你也不可能取代我在这府中的位置。所以,我好心劝你趁早另做打算,免得将来后悔莫及。” 说完这话,她放下手中茶盏,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从茶案下拎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袱放在晏怀微面前,道:“打开看看。” 晏怀微面露疑惑,依言将包袱皮打开,倏地吃了一惊。 但见内中包着的便是她曾在赵清存卧房找到的那个戗金牡丹小匣——赵清存很珍重这小匣,彼时被她胡乱翻出来,第二日赵清存就将之拿走了。 “我不妨告诉你,这里面收着的皆是他那心尖人的遗物。三郎是个极其念旧之人,旧人旧物在他心里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我只恨没能早些相识他。” 樊茗如用一双秋水明眸看着那小匣,话也说得很慢:“你拿去仔细看,看完之后若还觉得自己能取代那人在他心里的地位,那就当我今日什么也没说。” 这回倒是轮到晏怀微秀眉紧蹙:“若我没记错,恩王极为珍视此物……樊娘子是如何拿到……” “我从书房偷出来的。” “偷出来的?!!” “恩王去寻诗园养病,这段时日都不会回来。你拿去慢慢看,看完之后还给我,我放回去便是。” 樊茗如说这话时语气神情皆无丝毫波澜,似是在说这些东西你拿回去慢慢吃——不像是做贼,像是在做饭。 第62章 晏怀微将那戗金小匣用布重新包好,偷感很重地问:“你已经看过了吗?” “我没看,也不想看。我尊重三郎的所有心意,但我也有自己的傲气。我不像你,我可从来没勾/引过他。” 听听这话说的,嫌厌之情简直都要溢出来了。 晏怀微在心底无奈地长叹一声,暗道我也是有傲气的啊,我不是什么毫无羞耻之心的淫/妇,除了初遇那次的《相见欢》,之后的每一次都是他在招惹我啊,他负我、辱我甚至还剽窃我,我又能怎么办? 但她并未向樊茗如辩白这些,只是将那包好的匣子捧在手上,低声说:“多谢樊娘子指点迷津,若无其他事,我先回晴光斋去了。” 话毕正要起身离开,却见女使水萍步履匆匆沿着湖畔向倾心亭跑来。 “娘子,娘子,”水萍跑得着急,待跑进亭内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何事如此慌张?” “适才院公来……告、告知……说王府……门外,有、有人求见恩王。”水萍边喘边说。 樊茗如凝声答道:“你去回他,就说泸川郡王病了,不见外客。” “说了……可那人一听说恩王病了,反而更着急,非要进来。院公眼瞧着就快拦不住,我便赶紧来请娘子示下。” 晏怀微听了这话,遽然生出一种幸灾乐祸之感——赵清存根本不在府里,他去做他根本不能做的事去了。 看樊茗如的样子,应是知道赵清存的去向,可眼下府外有人非要见他,这出好戏将如何收场,倒是不能不看看了。 思至此,她又一屁股坐回绣墩上,重新拿起茶盏慢悠悠地喝着,边喝边拿眼睛眄着樊茗如。 樊茗如面色平静,实则却在心头大呼不妙——赵清存不在临安之事目下只有亲近的几人知晓,万万不可泄露出去。 她努力让自己稳住方寸,沉声道:“可有问清楚来者何人?” “来者是位年轻娘子,她说她姓林,名唤伊伊。” “噗——!!!” 水萍话音甫落,但见晏怀微一口茶水喷出,瞬间咳了个天崩地坼。 林伊伊不是已经死了吗?! 怎得还诈尸?! 第48章 晏怀微见到传闻中的林伊伊的瞬间, 差点儿没把下巴壳给惊掉。 她以为的“花蕊楼诈尸歌妓”应该是这样的——容色凄凉白胜雪,眉眼低敛玉骨冰;手捏绢帕拭不去颊边粉泪,朱唇轻启诉不尽离愁相思。 可实际上“花蕊楼活得好好的前歌妓”却是这样的——秋香外衫配着檀色裆裤, 腰缠一条合围掩, 髻戴一方葛布巾,说话之前先把袖子给它撸起来——好一位洒脱不羁的市井民妇! 樊茗如与林伊伊是旧相识,听得水萍说门外来人是林娘子,登时松了口气,这便命水萍前去将她引至倾心亭。 林伊伊一瞧见樊茗如便急忙问道:“阿珝怎得病倒了?要不要紧?我就说前儿我右眼皮一直突突跳。” “不妨事。” 樊茗如边说边上前扯了扯林伊伊的衣袖,示意此处还有别人, 让她莫再追问。 林伊伊一扭头, 果然瞧见一个容颜清丽的女子,手捧茶盏坐在旁边, 端的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这位是?” 晏怀微放下茶盏, 起身与林伊伊见礼:“我是府里新来的书会先生, 名唤梨枝。” 林伊伊眼前一亮,喜道:“你也是瓦子里出来的?如此说来,咱俩算半个同行呢!我从前在瓦子里唱过诸宫调。” “早闻林娘子大名, 今日一见,心悦诚服。”晏怀微抿唇浅笑。 旁边的樊茗如却不禁蹙起眉头, 瞥着这个毫无眼力见、仿佛一块狗皮膏药般粘在亭子里就是不肯走的女先生, 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这白眼一翻, 晏怀微立刻就明白了对方在想什么——看来樊茗如并不知道她其实早就知道赵清存的真实去向, 眼下因着她在旁边碍事, 许多话不知该如何说。 原本就嫌她,现在更嫌了。 晏怀微倒是一点儿没介意这份嫌弃,反而主动扛起了向林伊伊解释内情的重任:“林娘子且宽心, 恩王没病,他只是根本不在临安。” “不在临安?他去哪儿了?”林伊伊惊诧。 “不好说!”樊茗如赶在晏怀微再次多嘴之前急忙抢答道。 林伊伊瞧着樊茗如的反应,霎时恍然大悟。想当年她可是与赵清存、邹纯义共担敌之人,他们能有什么事瞒得住她? “阿珝是不是已渡淮北去?”林伊伊压低声音问道。 樊茗如大吃一惊,下意识去瞥女先生,却听女先生在一旁云淡风轻地说:“他去淮西投奔李显忠了。” 嚯,此言一出,三个女人面上的表情瞬间异彩纷呈。 樊茗如:(▼皿▼#) 林伊伊:Σ(oдo|||)/// 晏怀微:√ (*^w^*) √ “你竟也知晓恩王去处?”樊茗如惊诧地问。 “知道,他走之前曾来与我道别。”晏怀微平静作答。 樊茗如听得赵清存离去前曾特意向女先生道别,面色黯了一瞬,旋即又不动声色道:“林娘子快请坐吧,别站着了。” 此刻倾心亭内并无旁人,只这三个与泸川郡王赵清存有关的女人聚于此处。 常言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眼下这三人打禅机似的你来我往打了一遭,互相皆已探出对方虚实,终于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林伊伊随意捡了亭内一方石凳坐下:“适才听说阿珝病了不见客,可把我唬得不轻。他也是越来越胆肥,竟然连北边都敢偷着去。” “是官家恩准他去的。”樊茗如仔细措辞。 “他是铮铮铁骨好男儿,不像那些只会躲在温柔乡里勾心斗角的纨绔们。”林伊伊撸起袖子明亮地笑道。 晏怀微坐在一旁,瞧着这位昔日歌妓艳丽的笑容,只觉心头浮起太多疑惑: 胡诌不是说林伊伊已经不在了吗?赵嫣也说过,说赵清存的心尖人已经不在了,可眼前这林伊伊分明就是活蹦乱跳的,如此说来,难道……赵清存的心尖人另有其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她这边蹙着眉头瞎想,那边林伊伊已与樊茗如聊起过往旧事。晏怀微支棱起耳朵听了片刻,这才明白从前的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原来胡诌说的“不在了”,并非不在人世,只是不在临安罢了。 胡诌为了隐瞒林伊伊的行踪,故意对外说得含糊。如此一来,就算有心人想寻她,怕也难保不被蒙骗。 林伊伊是绍兴二十七年离开临安的,至今已有五年半。 在临安时,她的身份与雪月姊妹一样,都是市井私妓,靠在酒楼歌馆等处卖唱为生。 但林伊伊比雪月姊妹成名更早,性格也更圆浑,更会逢迎达官贵胄。于是花蕊楼便花大价钱将她聘去作场,身子契押了十年。这十年内她只能在花蕊楼弦歌劝酒,不得另谋它家。 也正是在花蕊楼做歌妓的时候,她与赵清存相识。彼时因感其渊清玉絜之质,便答应暗中为他传递消息,助其成事。 至绍兴二十七年初春,林伊伊与花蕊楼契约期满,她厌倦了那种每日劝酒赔笑的日子,也不想留在临安给王孙公子做妾,这便打点行李回家乡去了。 林伊伊是她做歌妓时使用的艺名,回到故乡之后,她便用回了自己的本名——林香。 “还得多谢阿珝给了我一大笔银钱,我拿来做本金,在家乡开了个香药铺子。你们是不知道,再也不用陪着笑脸向人劝酒,还能自己做店东,我现在别提有多舒坦了。”林伊伊笑得眉眼弯弯。 樊茗如也笑道:“我听三郎说,你还招了个赘婿?” 林伊伊两手一拍,爽快地答:“何止招了女婿,细伢仔都有了!我家官人原是个碾玉匠,人很好,就是不大喜欢说话,也不喜与人打交道,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闷葫芦似的。但我就喜欢他这样的!这次我出远门,留他在家照看。” 原来,前段时日福州那边有几艘从浡泥、麻逸诸国过来的大船靠岸,其上满载香药。林伊伊听说这事之后就打点行囊直奔福州。 待捡货完毕,将香药装车交给镖局押送回乡之后,她突然想到自己已经许久没见赵清存了,也不知对方现在过得如何。 这么思量着,林伊伊便没急着回家,而是绕了个路,由福州奔临安而来。 “不知林娘子的家乡在何处?”晏怀微突然问道。 “荆湖南路,潭州长沙。”林伊伊笑答。 答完这句,她似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遂又笑问晏怀微:“你知道我和阿珝是因何相熟?” 晏怀微心想,左不过就是他附庸风雅,你们在花蕊楼饮酒作诗,不然还能如何。 林伊伊见晏怀微不说话,便大声笑着解释道:“洞庭湖你知晓不?我生在那儿,他也生在那儿,如此说来,我们竟还有乡曲之情呢!你瞧瞧,这不互认个姐弟说不过去吧?” 第63章 晏怀微一听这话霎时愣住——赵清存居然是在洞庭湖出生的?! 洞庭湖……那样遥远的名字,可又隐隐觉得熟悉,除了诗文中的记载,她似乎还在哪里听说过…… 晏怀微抿着唇努力在回忆中搜寻,片刻后忽然忆起,原来是某次自己缠着父亲要听家宅外的传奇轶事,父亲便对她讲了昔年洞庭湖上发生过的一桩故闻。 晏裕说,洞庭湖水道纵横交错,是个特别适合落草为寇的地方。 朝廷南渡之初,曾有一伙儿绿林好汉在那里扎营据守。他们扯起造反大旗,反抗官府的暴敛压迫和皇帝的昏庸无道。 绿林为首之人姓杨,自称大圣天王。 那杨天王虽是造反头领,可他偏偏又是那伙人里年纪最轻的——单看外表是个裘马轻狂的俊俏郎君,实则内里极具魄力与胆量,叱咤之间便可号令洞庭十八寨。 此人比起那些金兵更让皇帝赵构厌恨,只因金兵是外敌,而杨天王则是内辱——好一个横刀立马的英武天王,简直就是飞起两只大脚丫子,隔空踹在了赵构脸上。 洞庭湖的那群人在杨天王的率领下气势凶猛,眼看已聚拢十万义军,与朝廷形成对垒之势。 赵构数次遣将剿匪,可朝廷那些庸将根本不是杨天王的对手,全都被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打又打不赢,招安人家又不屑,赵构因此对那杨天王愈发恨得牙痒痒。后来实在没办法,这便派出岳元帅亲自领兵征讨。 岳元帅仁厚,并未对叛匪实行赶杀策略,而是尽力招降——愿意投降之人甚至可以收编,从此吃上岳家军这碗饭。 后来杨天王所聚义军纷纷倒戈,尽皆投入岳元帅麾下,可杨天王本人却无论如何拒不招安。最终,他被岳元帅手下大将牛皋斩杀。 思及这桩故闻,晏怀微忍不住忖想:洞庭湖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听名字十分波澜壮阔,应该比西湖更大?难道比西湖更美?她想象不出来,只因她从出生到现在,根本没有踏出过临安府这方圆百里。 也不知为何,她突然忆起赵清存临走时说过的话。他说,待到王师北定中原之日,就带她去看天大地大。 晏怀微想,倘若她能离开临安,她就先去瞧一瞧洞庭湖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 “还能是什么模样,都是装孙子呗。” “啊?竟然是假的?” “倒也不是全假,但逢场作戏居多。”林伊伊手里抓了把鲜嫩莲子,坐在晴光斋的小堂内,边吃边唠嗑。 眼下已是掌灯时分,白日里在倾心亭闲话的时候,林伊伊听说晴光斋除女先生梨枝外还住着另一位歌妓,立刻拊掌笑言一定得认识认识,于是樊茗如便将林伊伊安置在了晴光斋。 应知月嫁人之后,她那间小屋便空了出来,林伊伊刚好可以去那里暂歇。 此刻,晏怀微、应知雪和林伊伊三人皆无睡意,遂挤坐于桌案旁,吃着果子聊着天。 凭借烛火朦光,晏怀微终于说出了那个从初见林伊伊时就令她惊愕且迷惑的问题:“林娘子,你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哪儿不一样?”林伊伊手抓数枚莲子,且吃且问。 晏怀微想了想,说:“我一直以为,像你这样在花蕊楼唱出声名的歌妓,应该是娇羞怜怯模样,没想到今日一见……着实出乎意料。” “哈哈哈哈!”林伊伊爽朗地笑起来,“你可别被那些什么多情公子无情王孙嘴里的歪话给骗了。你瞧瞧这世道,整日里娇弱羞怯的女人,有几个能活得好?” “这么说,唱词里那些执手相看泪眼的美人,都是假的吗?” “逢场作戏居多,毕竟赚钱吃饭要紧啊,挣银子的时候自然得装一装,不然把酒客们得罪了,酒楼不给我们分银子。不信你问她。”林伊伊抬起下巴示意应知雪。 应知雪掩口笑道:“市井间卖唱为生,本就艰难,自然是酒客们喜欢什么模样,我们就扮出什么模样。不过有时候装模作样太久,渐渐就忘了自己的本心,自己把自己骗了,这也是有的。” 晏怀微至此如梦初觉,心道原来是从前的自己肤泛不切,也被男人那些花里胡哨的词句哄住,却根本不了解这些抱着琵琶的歌妓,不了解对于她们来说,真正的“活着”该是如何艰辛。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眼见着时辰不早,遂各自回屋就寝。 晏怀微一进西厢就看到了赵清存那只戗金牡丹小匣。包匣子的布巾已经被小吉拿去清洗,而匣子则端端正正地摆在书案上。 她缓步上前,下意识想将匣子打开,孰料手指才触至匣面便猛然惊觉——赵清存那个混账王八蛋连信笺的前后顺序都记得,谁知道他有没有在这匣子上动什么手脚。 他那人如迷似雾,又将这匣子看得如此金贵,纵使在匣内做下机关,也是毫不意外。 晏怀微想,樊茗如可真是个鬼灵精,她自己不看却忽悠着我来看,待我看过之后再被赵清存发现,然后再被他凶巴巴地绑起来拿蜡烛吓唬一回……哼,我又不傻! ——这烫手的鬼东西,我才不要碰! 晏怀微转身就走了。 ----------------------- 第49章 因着赵清存不在临安, 原本打算与其叙说姐弟旧情的林伊伊便也只在王府小住了三日,之后就收拾行李打算回潭州去。 从临安往西有水旱两条路可选。若行水路,便是走浙西运河——出了艮山门往东新桥的方向, 至桥南登船。 船舶沿着上塘河往南, 驶出大运河后再换作江船,溯长江一路向西便可。 水路便宜,林伊伊选择了走水路。 这几日晏怀微和林伊伊住在一起,也算是小有交情。故而临走这天她得了应允,来东新桥码头送林伊伊上船。 林伊伊拉着晏怀微的手,千叮咛万嘱咐, 叫她照看好自己也照看好赵清存, 说着说着眼圈泛起红潮。别说,还真有执手相看泪眼之态。 巳时三刻, 林伊伊所赁船只驶离码头。 眼瞧着对方渐行渐远, 渐渐失于眼眸, 晏怀微又独自在大运河边站了一会儿,之后便打算雇顶轿子回城去。 仲夏的天光并不似盛夏那般酷热,且江南潮湿, 时不时便有淡云疏雨,已而山色空濛。 枝头梨花已落尽, 眼下换作榴花红如火。花色明艳, 灿亮地照落眼底。 晏怀微脸上的伪装已被赵清存拆穿, 她想了想觉得也没必要再涂药, 省得弄出个此地无银三百两。但今日临出门的时候担心遇见旧故, 遂装出一副女子羞见外人的模样,仍给自己披着面纱、戴着帷帽。 此刻,她对着潺湲河水发了会儿呆, 这便转身往东新桥走,哪知才过了桥却蓦地愣在原地。 桥畔柳荫之下站在一个身着黛青交襟衫的男人,正用一双吊梢三角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晏怀微被这眼神紧盯着,无法装作没看见,遂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恩人为何在此?” “你还记得我是你的救命恩人?”秦炀讥嘲地应道,“你跟我来。” 话毕他转身便走,晏怀微无法,只能低着头跟在他后面。 其实她如今并不想见秦炀。盖因去岁她溜去妙果寺与秦炀见面的时候,秦炀说了一句话,便是那句话让她心生疑窦与不安。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秦炀说:“我亲眼瞧见你是如何被那些粗鲁之人欺辱。我悄悄跟着你,一路跟至城外。” 此言初听似乎没什么不妥,但晏怀微聪敏如斯,稍稍一想便立刻发现了内中隐秘——秦炀一路跟着自己跟到了钱塘江,也就是说,他早就看出自己失魂落魄要做傻事,但他却并未有任何阻拦,直到自己跳下去了,他才突然施救。 晏怀微跳江那天是大年初三,新年佳节正是朝廷开设关扑之时,江畔亦有许多关扑船只,若是旁人看到有小娘子不慎落水,许也不会袖手旁观。 彼时晏怀微也曾疑惑过,为何好巧不巧,救起她的偏偏就是故太师秦桧的养子?赵清存与秦桧的仇怨她不是不知晓,如今仔细想来……这一切也许都是算计好的。 心中思量着这些,晏怀微跟着秦炀从东新桥往北,过了端平仓和铜钱局,来到一处唤作松毛场的地方。 场外有几间破烂农舍,秦炀随意选了一间,上前敲门。 一位老媪应声出来,秦炀与老媪言说几句,又摸出一个钱袋塞入那人手中。 那老媪顿时喜笑颜开,立刻引着秦晏二人进屋,又奉了两碗粗茶并一碟果子,这才出去了。 “这些日子你为何不来找我?”秦炀关上房门,回头看向晏怀微,语气中颇有怨怼。 “恩人勿怪,前些时候妾病倒了,近日才缓过气来。” 秦炀听得她病了,面色不再那般阴鸷,缓声问道:“这段时日你在他府上又发现了什么?” “妾知晓了樊娘子的身世。” “如何?” 第64章 “樊娘子是老相公赵鼎的表侄女。赵汾死后她流落在外,之后被赵清存寻到,接回临安。” 话音甫落,但见秦炀“砰”地一掌拍在农舍内的粗木桌上,咬牙恨道: “果然如此!当年赵珝耍手段将赵汾接出大理寺,弄得阿爹十分恼火。若不是阿爹当时重病缠身,定要让赵珝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哼,所幸那赵汾已死,姓樊的只是他表妹,谅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还有别的事吗?” 晏怀微半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摩挲衣角,好一会儿才说:“……妾还知道了赵珝那些银钱的去向。” 此言一出秦炀着实惊喜,急忙凑近问道:“他用去何处?” 晏怀微不动声色地向后移了移身子,垂眉敛目,似是不知如何说,也不知该不该说。 秦炀催促道:“你不想告诉我?你想替赵珝隐瞒?真是枉我费力救你性命,这世间连狗都晓得知恩图报,而你却……” 听得对方如此出言不逊,晏怀微勾唇一声哂笑:“衙内莫急,妾说便是。” 她抬起眼眸直视着秦炀:“妾从栖云书楼内翻出一匣金叶子和几封书信,依信上所言,赵珝从前一直将大量银钱送往秦蜀,若是妾没猜错,他在那边养着一个山水寨。” 山水寨乃是宋金对抗之初,边境防线上的百姓们自发筑建的防御寨子。 其形貌与魏晋五胡乱华之时北地所建坞堡颇有些相似,寨内可驻扎士兵亦可农耕畜牧。因其往往依山临水而建,故而百姓们俗呼为“山水寨”。细论起来,其与绿林好汉落草为寇的山寨其实也差不多。 秦炀大吃一惊:“他在川峡四路养了个山水寨?!寨中有多少人马?” “信上没说,妾不知。” 秦炀咧了咧嘴,面上浮出一层喜色:“好,好,此事甚好。你不知有多少兵马也无妨,此事给我些时日,由我去探听详情。眼下吴嶙与金人交锋,川峡四路那边乱得够呛,倘若赵珝在那浑水之中养了个揭竿造反的山寨,那他可真是……哈哈哈哈,真是活腻了!” 晏怀微见秦炀如此兴奋,抿了抿唇,终于还是问出了自己一直疑惑的那个问题:“秦衙内,你为何一定要将赵珝置于死地?” 此语问出,秦炀的脸色忽地便由兴奋转为阴冷。 他挑起眼角看向面前女子,阴沉沉地打量半晌,最终咬牙切齿答道:“若非那赵珝,阿爹也不会那么快就离世。若阿爹还在,我也不会沦落至此!他欠的债,他必须偿还!” 晏怀微隔着帷帽盱着秦炀。她并非毫无心眼的烂漫少女,自她入府且与胡诌相熟之后,她就曾旁敲侧击地向那位昔年的大内密探打听过秦炀与秦家的事。 依胡诌的说法,奸相秦桧病重之时原打算将相权转交给他的养子秦熺,以此保证秦家永远立于煊赫不败之地。但这事被赵清存知晓后告知于赵昚,赵昚当机立断,立刻入宫面见皇帝赵构。 那天夜里,赵构微服出宫去秦家探望秦桧病情,并顺手夺了秦桧的相权。 夜半鸡鸣鬼叩门,次晨天还没亮,秦桧那大奸臣就已命丧黄泉。 秦桧死后,秦家由秦熺接管。前年秋天,秦熺也一命呜呼。再之后,秦桧的三个孙子——秦埙、秦堪、秦坦各拿一份家产,秦家至此一分为三,而秦炀的靠山便是他名义上的侄子秦埙。 忆及胡诌所言这番旧事,晏怀微突然凝声对秦炀说:“衙内恕妾多言,那赵珝不过就是官家脚边的一条狗,纵使杀了他也无关宏旨。太上才是真正的老谋深算之人,昔年若非太上手段凌厉,秦太师也不会被褫去相权。……你们所有人都是被太上耍得团团转。” 秦炀蓦地愣住——眼前这女人竟能一语道破玄机,实在不可小觑。他忽然有种后背寒凉之感,只觉自己从前小瞧她了。 犹豫片刻,秦炀却终是答道:“……太上不能有事。” 晏怀微瞧着秦炀的神情,刹那之间就想明白了——太上皇赵构和故太师秦桧根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现在秦桧死了,只要太上还活着,秦家就不会真正倒台。 可一旦太上不在了,由一朝二天子变为赵昚独掌大权,以赵昚和秦桧之间的仇恨,秦家必然会被定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太上在,秦家在;太上亡,秦家亡。 秦炀猛喝一口粗茶,将这个关于太上皇的话题揭了过去,继续问晏怀微:“我听说赵珝病了,已有许多时日不曾出门。他是真病还是假病?” 晏怀微刚想说他没病,忽觉心头遽然一疼——“他没病”这三个字在行将脱口的瞬间,一下子被她咬在了唇上。 屋内气氛陡然变得沉滞冷涩,鬼魅于虚无之中飘荡着。 在这间破烂农舍内,各怀心思的两个人对面而坐。 恍惚之中,墙面上似有蛇影游过,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是人心鬼蜮在墙壁上留下的漉漉幻影。 秦炀陡然意识到什么,厉声追问:“赵珝根本没病,是不是?他在做什么?!” 晏怀微依旧沉默着,但却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她这一躲,秦炀的面色变得愈发焦灼烦躁。 只听他用一种极其古怪的语气问道:“晏娘子,你莫不是对那赵珝旧情复燃了吧?” “我没有!”晏怀微疾声答道。 “没有就好。晏娘子被他侮辱,受他戕害,眼下你若是还对他有情,我都忍不住想说一句,人怎能卑微至此……若我早知你满脑子尽是些情情爱爱,我当初真就不该救你!” 秦炀的态度愈发轻蔑,话语也愈发尖酸刻薄。 “我也不求你知恩图报,我现在只觉你砢碜,忍不住后悔当初……” “秦衙内!” 晏怀微突然拔高声音打断了秦炀的阴阳怪气,问道:“你上回说,你在吴山坊看到我被王府仆役欺负。然后你一直跟着我,一路跟到钱塘江畔?” “对,怎么了?” “没怎么。”晏怀微不动声色地将心头涌起的怒火压下——秦炀承认了。 既然他一直跟着自己,必然发现了自己当时的失措失常,可他非但不拦着,反而一直旁观,之后再施以援手,这不是故意挟恩图报又是什么?! 但话又说回来,秦炀确实救了她,这一点毋庸置疑。 是秦炀将她从冰冷的江水中捞出来,之后又安排她在崇新门外的农舍内养病。彼时她神思忧悒,也是秦炀告诉她,在她“死后”发生的种种不堪之事,使得她恢复心气……这些都确然是恩情。 好,那么今日她晏怀微便有恩报恩,有债偿债! 晏怀微抬起眼眸,以极快的语速竹筒倒豆子般说:“赵珝没病,我知道赵珝的去向,他根本不在临安,他跟着李显忠去北伐了。” 话未说完就见秦炀的眼睛“唰”地一下放出精光。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晏娘子既被称为‘大宋第二才女’,就绝非那等只会伤春悲秋的无用之辈!好极了,好极了!这一次,赵珝他必然万劫不复!” 秦炀越说越兴奋,以至于从椅上站起,在屋内来来回回走动着,边走边拊掌。 “这消息实在有大用!山水寨先放一边,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将赵珝私自离开临安的消息告知太上,只要太上知晓此事,赵珝就死定了!他就死定了!他会被交由大宗正司处置,谅是官家来了也保不住他!” 沉默地看着面前这个因亢奋连声音都变得扭曲的男人,晏怀微自己倒是觉得很平静,心如死水般平静。 她并无预想中眼见赵清存终于要身陷囹圄的雀跃,也没有担忧,没有悲哀,甚至连一丝惶惑都不再有。 ——她心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松快。 赵清存不在临安,作为宗室郡王,他竟然违抗祖宗规制私自投军北伐——这消息足够令人震惊,也足够置赵清存于死地。 秦炀的救命之恩,她用这条惊人的消息还清了,秦炀再也无法挟恩图报;赵清存过往对她的那些欺负和羞辱,也算是扯平。 至此,秦炀拿到了他想要的致命隐秘,而晏怀微也给了自己一个交待。 晏怀微心想,赵清存,接下来你就自求多福吧。 * 今日的私下见面,原本至此便算是圆满告终,怎料临走的时候,却又出了件意想不到的状况——秦炀发现晏怀微面上的烧疤不见了。 “你的易容呢?”秦炀冷声问她。 晏怀微见自己明明带着帷帽却仍被他看透,知道隐瞒不下去,便答道:“被赵珝拆穿了,我就没再涂药。” “他认出你了?!” “对。” “他既已认出你,却仍要将你留在身边……”秦炀的面容变得沉诡,话语和眼神亦浮出戾气,“呵呵,泸川郡王,他还真是尽做些出人意料之事。” 说完这些,秦炀交待晏怀微,让她在这间农舍内等一个时辰再走,以免他们这对儿男女先后脚出去,被人看到了徒惹事端。 第65章 晏怀微略略思忖,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便于房内木椅上重新落座。那老媪又来添了一回茶,还伴着晏怀微聊了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秦炀离开农舍后,在德胜桥拦了辆马车,拿出一整吊绍兴通宝交给车夫,让车夫火速回城。 待车子入城,秦炀却既没回秦家,也没急着去德寿宫向赵构告御状,而是拨转马头直奔安荣坊的齐家大宅。 在厅堂内品着清茶等待齐耀祖的时候,秦炀将今日之事和日后会发生的事皆在心里捋了一遍。 撮科打哄的好戏唱至此处,差不多已经接近尾声。既然已是尾声,那唱戏之人也就没必要再留着徒生事端。 赵清存揭穿了晏怀微的易容,却仍将她好好地留在身边。这么看来,此女于泸川郡王而言必是珍重的——这珍重程度远超秦炀的预料! 既然如此,好得很,赵清存珍重的东西,他秦炀都会毁掉;赵清存想要得到的,他秦炀都会让他一无所获。 眼下他要做的,便是将一件十分有趣的真相告知齐耀祖。齐耀祖若是知晓此事,定会闹将起来。届时就看那齐、赵、晏三人三败俱伤,他便只管坐收渔人之利。 想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秦炀唇边不禁泛起一丝诡谲笑意。 第50章 送林伊伊上船的时候是巳时三刻, 之后便与秦炀在松毛场外的破旧农舍见面,秦炀走后晏怀微又与农家老媪闲坐了一会儿。 此刻估摸着秦炀应是早已回城,二人不会被撞见, 晏怀微这才从农舍告辞离开。 仰头看看日色, 似乎已是午时过半。不远处的德胜桥边行人络绎往来,四处都是跑腿的闲汉和搭船的官人家眷。 晏怀微在德胜桥边以八十文钱雇了一顶小轿。两名轿夫抬着轿子往北,打算走艮山门回城。 从艮山门往清风坊走可以不经过御街,轿子入城转向西,再从贡院转向南,之后就沿着坊间那些纵横交错的岔路往回走便可。 晏怀微今日为送林伊伊离杭, 天不亮就起身梳洗, 这会子坐在轿子里摇摇晃晃的,难免有些犯困。 她将头倚在轿厢上, 正眯着眼睛假寐, 忽听外面有人大喊着“停轿”、“赶紧给我停轿”, 紧接着轿子猛地一颠就停了下来。 “官人可是有事?”轿夫的声音在外响起。 晏怀微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迷迷糊糊地正待开口询问,外面那人却先她一步, “唰”地一下就将轿帘掀起——居然是齐耀祖! 晏怀微仿佛看见恶鬼一样,遽然向后缩去。 齐耀祖却没给面前这女子闪躲的机会, 只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螳螂般的长臂伸入轿内, 抓住晏怀微的衣袖向外用力一拽。 晏怀微被这猝不及防的力道拽着, 一下子便从轿内扑了出来。 “好你个贱人, 居然躲在这儿!老子以为你死了, 原来活得好好的!” 听闻此言,晏怀微差一点儿连呼吸都停滞,只觉整个人如受冰凌之刺, 周身寒毛直竖,脑海中天旋地转全是惊诧——齐耀祖认出她了?他是怎么认出她的?他又是怎么知道她会从此处经过? 但现在不是琢磨这些问题的时候,她不能被齐耀祖缠住,她必须抵死不认。 思至此,晏怀微努力撑出气势,怒斥道:“哪里来的腌臜货,敢拦王府女眷的轿子!我是泸川郡王恩宠之人,泼才如何放肆!” 齐耀祖咧嘴怪叫:“你少装蒜。我还以为你早就去见阎王,却原来是找你那姘头求欢去了。也怪我眼拙,上次在王府居然没认出你!啧啧,我的好娘子现在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了,已经被那赵郡王破身了,对不对?他的榻上功夫如何?勾得你脸都不要,家也不回,真是个毫无廉耻的贱人!我呸呸呸!” 齐耀祖叉着腰拦在轿前,满口污言秽语,骂得口沫横飞。 晏怀微攥紧拳头,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她透过帷帽薄绢向四下看去,见轿子被拦停之处已是德化坊。也就是说,穿过眼前几条巷子,过了清湖桥就是泸川郡王府所在的清风坊。 只要回到清风坊,她就安全了。 她不是晏樨,她是倍受泸川郡王宠爱的梨枝娘子,到了王府地界,齐耀祖要是还敢纠缠她,她就大叫大嚷,叫府中院公出来将此人乱棍打走。 电光石火之间,晏怀微谋定而动。 她似再也受不了这龌龊言语一般,使足力气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男人,提起裙摆就往前方的巷子里跑去。 巷道七扭八弯,晏怀微的身影于其中一闪,立刻就没影了。 齐耀祖冷不丁被晏怀微推得踉跄后退,脚绊在轿杆上,跌了个大跟头。眼见对方已于巷内消失不见,他再顾不得喝骂,一骨碌爬起来就追了上去。 可叹这坊间巷道密集交错,晏怀微原打算一路向南跑,谁知跑着跑着便被绕晕。 她喘着粗气立在一条岔道口,面色忽红忽白,心头像有一面大鼓在砰砰砰地敲着。骄阳粗暴地照在头顶,照得她遍身虚汗淋漓,眼前一阵黑一阵白。 晏怀微生怕齐耀祖从背后追上来,不敢在此地多做停留,遂慌慌张张随意选了条路,提起裙摆就跑了进去。哪知刚转过一户人家的后墙,她便猛地顿住脚步,愣在原地。 齐耀祖就站在墙角,睁着他那双螳螂一样微凸的眼睛,满脸狞笑地看着她。 临安的夏日正午,没有人愿意出门接受老天爷的暴晒。整个巷子安静得不正常,死气漂浮头顶,烈日娩出一种毒热的冷。 而那个丑恶阴狠、表里不一的男人则宛如厉鬼一般站在眼前。那是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狡诈厉鬼,不怕阳光。 ——晏怀微转身就跑。 可惜她才跑出没两步,就被齐耀祖从身后拽住了帷帽上的薄绢,那人/大踏步绕到她身前,两只手同时扯向她的帷帽和面纱。 晏怀微奋力反抗,可她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子,在力量上根本不是齐耀祖的对手。 不过三五下,帷帽连着面纱皆一股脑被扯落在地,晏怀微那张眉目清秀如梨花的面容这便袒/露/出来。 “喀喀喀,”齐耀祖得意地笑着,笑声好似夜半鸱鸮,“我的好娘子,你就别再跟我装蒜了。你这张漂亮的小脸蛋儿,拿刀划花了我都认得。” 晏怀微顾不得帷帽和面纱,也根本不想与齐耀祖再多说一句话。她凭着自己身形灵秀,瞅准机会一下子就从齐耀祖身侧钻了过去。 “站住!晏樨!你看看这是什么?” 齐耀祖这次却没继续追她,而是好整以暇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抖开来,其上似乎歪歪扭扭写着些不成句的句子。他知道,瞧见此物,他的好娘子定会回来。 果然,晏怀微逃跑的脚步蓦然停住——她认出来了,此刻齐耀祖手里捏着的,正是从前写给她的那一纸休书。 齐耀祖满脸奸笑地看着她,得意说道:“想不到吧,你跳江之后,我去你家为你拾捡遗物,竟被我找出了这东西!你从前像捂宝贝一样捂着的东西,如今还是落在了我手里。你不就是仗着有这玩意儿在,便觉得与我没了瓜葛。老子告诉你,你想都别想!老子这辈子做鬼都要缠着你!老子就是要拿你寻开心!” “还给我!”晏怀微顾不得会被齐耀祖抓住,三两步上前抢夺。 齐耀祖身子向旁一侧,躲开了晏怀微的手,面上神情也变得愈发狰狞:“老子告诉你,没了休书,你就还是老子浑家!老子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等把你弄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齐大郎你别欺人太甚!”晏怀微怒斥,“把东西还给我!” “还给你?呵呵,你睁大眼睛看好了。” 话毕,齐耀祖以极快的速度将那休书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嚼了两口便吞下肚去,边嚼边挑衅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晏怀微眼见那纸唯一可以证明自己和齐耀祖已毫无瓜葛的证据被对方吃了,霎时面色惨白。 也不知现在究竟是气、是怕还是恨,她感觉身体的每一处都在颤抖,从足尖到发梢,筛糠一样抖着。 “跟我回家去,本员外大人有大量,可以不追究你爬上赵珝的床这件事。只要你从今往后乖乖听话,我们还是可以重新做夫妻。”齐耀祖惯会两面三刀,不过瞬间,他这面孔就从狰狞换作了无耻。 “你……休想,休想!” 见这女人就是不肯服软,齐耀祖面色遽然一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掐住晏怀微脖颈,将她抵在了巷内土墙上。不待晏怀微反抗,他便抬起另一只手开始在她脸上用力揉捏亵玩。 “我休想?你是我浑家,我想怎么就怎么。”齐耀祖桀桀怪笑着。 晏怀微细嫩的脖颈被掐在对方掌中,炎炎烈日灭顶袭来,她只觉呼吸愈发困难,忍不住张开嘴努力喘着。 齐耀祖见她此刻满面潮红、呼吸不畅,愈发兴奋起来。将女人抵在墙上还不够,他还将一张臭嘴凑了过来。 第66章 他凑得太近,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也就失了防备。 ——就、是、现、在! 晏怀微抬手拔下髻上所戴一枚又长又尖的银簪,对准齐耀祖前胸狠狠扎了下去。 “啊!!!” 齐耀祖发出一声惨叫,放开晏怀微,连退数步捂住伤处。 血由指缝洇出,银簪深深地扎进皮肉里。齐耀祖咬着牙拔了一下,居然没拔出来,可见晏怀微这一簪是下了死手的,简直恨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就杀了他。 她不想再忍了,一刻也不想再忍。 她也要化身厉鬼,与他正面相对,磨牙吮血,淋淋漓漓。 “你竟敢……你竟敢……你想杀我?!”齐耀祖忍着剧痛,面上是一抹不可置信的表情。 “对,我要杀你。齐耀祖,你去报官吧。” 齐耀祖的鲜血和惨叫让晏怀微心里澎起一种报复的快感,这感觉反而让她冷静下来,她不再慌张战栗。 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惊诧,看着晏怀微如此冷静的样子,齐耀祖刚才的嚣张气势忽就委顿下去。因为他明白了对方想做什么——这女人要利用大宋律法,与他强行离婚。 我宋律法《宋刑统》大部分延续唐律,夫妻离婚除“七出”、“和离”之外还有一种形式,那便是“义绝”。 “义绝”并非字面意思上的恩断义绝,而是将家中丑事报官之后,由官府强行裁定夫妇二人离婚。被裁定为“义绝”的夫妇,无论二人之间是否还有感情,皆会强制分开且不得复婚。 但这“义绝”之事非由官府随意决断,须依照律法条款而行,譬如丈夫殴打岳父岳母、夫妻与对方亲属通//奸、丈夫将妻子卖掉,等等,如有此类事情发生便可定夺。 而此律法当中颇为重要的一项便是——妻殴杀其夫。 晏怀微以银簪蓄意扎伤齐耀祖,这事若报去官府,定会被判“义绝”。如此一来,夫妻二人必须离婚且妻子或将遭受牢狱之灾。 ——晏怀微这是宁愿自己去蹲大牢,也要与齐耀祖断尽干系。 “你变了,晏樨……你现在够狠,真够狠……我真是小瞧你……”齐耀祖忍着胸前剧痛,嘶嘶地说。 “你去报官,去啊。” 此刻,晏怀微不再逃跑,她甚至拔下了发髻上另一支簪子,对准齐耀祖,恶狠狠地向他走了过去。 齐耀祖惜命,他开始向后退去:“你等着……晏樨,你给老子等着……老子慢慢收拾你……” 话毕,他像是怕这疯婆娘发起疯来真就不管不顾把他扎死似的,手捂受伤之处,宛如一条野狗,夹着尾巴离开了德化坊这条陋巷。 眼见得齐耀祖跑了,晏怀微浑身脱力,倚着土墙缓缓坐下。 她在墙角呆坐了一会儿,阳光照在头顶,照得人浑身干涩,连眼睛都是干涩的,哭都哭不出来。 闹了这么一场,刚才没想明白的问题此刻尽皆通彻:齐耀祖为何会在这里拦她?又是如何知晓她就是晏怀微?不消说,一定是秦炀告密。 ——秦炀拿到了他想要的,嫌她已无用处,遂反手出卖了她。 晏怀微讥笑一声,努力撑着墙站起来,拍了拍衣裙上沾着的土灰,又捡起刚才被齐耀祖扯掉的面纱和帷帽戴好,想了想,她决定先回王府静观其变。 待她踉踉跄跄回到晴光斋的时候,便见小吉站在院子外面走过来走过去,直如热锅上的蚂蚁。 远远瞧见晏怀微过来,小吉赶紧跑上前迎接:“娘子,你可算是回来了!” “嗯……” “急死人了,”小吉搭手搀扶着她,边走边说,“有人在房里等娘子,已经等了好久。” 晏怀微惊魂甫定的心一下子又紧张起来,问道:“是谁?” 小吉压低声音:“娘子进屋之后赶紧先赔个不是,千万别跟她起争执……是乐平县主。” “乐平县主”四字一出,晏怀微只觉双膝遽然发软,被小吉用力撑了一下才站稳。 ----------------------- 第51章 勉强按捺住内心惶悚之情, 晏怀微佯装无事,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怎知一踏入房内就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盛气凌人的县主,那人会因为她的来迟而发怒, 甚至冲过来再扇她两个耳光。 谁知映入眼帘的却是个挺着大肚子的虚弱妇人, 面色苍白,唇色也苍白,似是独自于房内等得太久,整个人变得比霜打的茄子还蔫。 “……你可算回来了。我等了这么大半天,你要是再不回来,我的命都得搁你这儿。” 赵嫣坐在晏怀微的床榻上, 抬手揉着太阳穴, 有气无力地说。 晏怀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疾步上前问道:“县主这是有身孕了?!” 赵嫣极不满意地嘟哝:“这你都看不出来?肚子这么大……已经七月有余。” 七个月……晏怀微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时日, 差不多便是去岁冬天怀上的。如此说来, 年节那会儿听闻乐平县主病了, 却原来根本不是生病,而是胎没坐稳。 其实自晏怀微入府之后,也曾零零碎碎听说过一些关于赵嫣的事: 赵嫣属于袒免女。昔年过继的时候只过继了赵清存, 而她就像个完全无人在意的小挂件,可怜兮兮地缀在赵清存身后。 彼时赵清存说什么也不肯与妹妹分开, 于是便带着她一起来到临安。 赵嫣生得伶俐可爱, 至临安后, 赵昚也十分宠爱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两位哥哥再加一位大媪, 三个人轮番上阵娇纵着她, 终是将这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女孩宠成了跋扈千金。 眼见这个脾气泼辣的女子现在竟也快要做母亲了,晏怀微的眼中浮起一抹悲悯之色,忽觉世事无常, 福倚祸伏,诸意难测。 “想什么呢?也不知道给我斟杯茶?如此没有眼力见……” 赵嫣今天的态度很奇怪,既不像从前那样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却也毫不温婉,整个人别别扭扭,像是有话却不知如何说出口,遂故意找茬。 晏怀微在心底叹了口气,拿起房内矮桌上的青瓷执壶,倒了一碗水捧给赵嫣。 赵嫣接过,一仰头“咕嘟咕嘟”全喝下去。喝完之后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这碗水终于让她有了开口剖白的勇气。 “你出去,”赵嫣指着站在门边的小吉,“把门关上,我有话要说。” 小吉听话地离开屋内,并顺手关上了房门。 待房内只剩晏赵二人,赵嫣却又扭扭捏捏地咬着下唇,咬了半天都不肯讲明来意。 晏怀微不知她究竟想说什么,也不敢催促,只得立于一旁静待。 良久,赵嫣像是自己跟自己一番天人交战终于打出了胜负,只见她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低低地说了句:“……对不住。” 这声“对不住”倒是把晏怀微弄懵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向来跋扈的乐平县主,这是在向她道歉? “对不住,”赵嫣十分别扭地又说了一遍,“阿兄离开临安的时候交待我,让我一定要来给你赔不是。我前些时候身子不大好,耽搁了,今日才寻得空来。反正就是……上次我不该打你耳光,是我太冲动了。还有……小时候那会儿,我也不该拽你耳坠,不该把你弄伤。” 话音甫落,晏怀微不禁向后退了两步,惊愕地瞪大眼睛——赵嫣竟然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你知道了?……我是……” “早就知道了。去年我扇你耳光之后,阿兄到姜家对我解释了内情。你把面纱摘掉吧,戴着这些劳什子,热不热啊。”赵嫣嫌弃地蹙起秀眉。 说完这些,她又赶紧补充道:“不过你放心,你的真实身份我没告诉任何人。阿兄交待过,叫我不要乱说话。我这人嘴严得很,连茗如姐姐都没告诉。” 晏怀微摘下帷帽和面纱,随后捡了房内一只绣墩坐下,双手紧攥成拳,却不再言语。 赵清存这人端的是令人厌烦……什么都安排好了,但却什么都不告诉她,怎就那么自以为是,怎就那么可恨! 赵嫣见晏怀微闭口不言,也不知对方这算不算接受了自己的道歉,遂有些讪讪地动了动身子。 其实她心里还藏着一件事。那事瞒了许久,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甚至连阿兄都不知道。 如此沉甸甸的大事搁在心里一直是个折磨,她很想说出来,但却一直没勇气。 如今她的孩子眼看着快要落地。她想,要不就今天吧,今天痛痛快快地将一切都说出来,在孩子出生之前把这事彻底解决。 “我……其实……我还有件事想对你说……”赵嫣嗫喏着。 “何事?” “你能不能别告诉我阿兄?我没敢告诉他,我怕他知道了再也不理我。我们兄妹俩从小相依为命,他要是生我的气,再不理我,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我也不想活了。” 第67章 说着说着,赵嫣眼眶湿润,眼角泛起泪花,一副泫然欲泣模样。 晏怀微从未见过如此脆弱而别扭的赵嫣。 在她的印象里,这位被宠坏的金枝玉叶从来都是恣肆的,敢想敢做,哪管别人如何。譬如当年要看她的耳坠,她不肯给,这人就二话不说一把拽了下来,甚至都没给她躲避的时机。 可现在,或许是被腹中孩儿牵绊住,又或许是这女孩真的长大了,虽然仍是任性,但却已懂得让步,懂得收束自己。 思量着这些有的没的,晏怀微起身走向矮桌,拿起执壶又给赵嫣斟了一碗水,边斟边柔声说:“好,我答应你,我不告诉你阿兄。你说吧,究竟什么事?” 赵嫣抽了抽鼻子,怯怯地说:“去年你到吴山坊找我阿兄的时候,把你打出去的人根本不是他……是我。” 但听“啪”地一声脆响,好好一个青瓷执壶掉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 水花如泪花飞溅,落在裙摆与眉间。 “你说什么?!” 晏怀微讶然失色,一双杏眼猛地看向赵嫣。 赵嫣被对方的目光瞪视着,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道: “你听我解释……其实那时候我阿兄根本不在临安,他跟着虞相公去当涂打北虏了。你来的那天是正月初三,对吧?那天府里没别人,只有我在。我特别慌,我怕阿兄偷着上阵杀敌这事被外人知晓。大兄说过,若是此事被太上皇知晓,等着我阿兄的恐怕就是一杯牵机酒。我实在是太害怕了,所以就说是阿兄吩咐的,让院公赶紧把你打出去。” 话至此处,赵嫣突然哭了起来,边哭边辩解: “……我原以为只要把你赶走就没事了,根本没想到你会去自尽啊!你这人怎得这样不中用,好好的你跳什么江……我听说你跳江之后吓坏了,谁也不敢告诉。我太害怕,我真的太害怕,我只想一辈子瞒着……” 按理来说,正月初三的郡王府邸,是不应该没有当家主母的。但绍兴三十二年的正月初三,确实是个例外。 彼时,枭雄完颜亮被其手下军士缢死的消息已传至皇帝赵构耳中,一直扭扭捏捏找借口想再次向海上逃窜的赵构突然天赐神勇,决定御驾亲征! 这一次御驾亲征,赵构是带着已受封为建王的赵昚一起去的。 年节之前,赵构率领亲军、侍从等诸人离开临安。至正月初五,天子御辇抵达建康。 因着赵昚的伴驾前线,照老规矩本该正月初二去慧光庵行香的王府女眷们,将行香之日向后推迟了一天——也不知算不算病急乱投医,家中两位儿郎皆已赴身战场,女人们心惊肉跳忧惧不测,既然历书言初三才是吉日,她们便赶紧改了行香的日子。 恰好那会儿赵嫣寒病未愈,带病行香甚为不吉,诸人一商议,这便将她留在府中照看家事,谁知这一留便留出了事端。 是年正月,晏怀微跳江自戕; 二月中旬,赵构结束了装模作样的御驾亲征,带着赵昚由建康回銮; 至二月底,赵清存不敢继续在外耽搁,也由前线偷偷返抵行在。 赵嫣说完这桩隐秘之事,声如蚊蚋般又补充道:“……其实那天……骂你是娼妇的人,也是我。” 一言一语,字字句句,皆如中天惊雷当头劈下,晏怀微惊立原地,面色凄白,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直到赵嫣说出“娼妇”二字,她顿觉心头怒火掀腾,箭步上前扬起手,眼看着一个耳光就要甩在赵嫣脸上。 赵嫣没有躲,而是下意识抬手护住了自己的肚子——正是这个只有母亲才会做的动作,让晏怀微充溢着怒火的这一巴掌迟迟无法打下。 她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不该对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动手,可她实在是太气了,那股邪火憋在肺腑之间,简直快要把人怄死! “你阿兄全然不知此事?”晏怀微努力控制怒火,恨声问道。 谁知她话音甫落,就见赵嫣捂着肚子“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 “求你……求你别告诉他……他知道了会再也不理我的……你打我,你打我吧……”赵嫣泣不成声。 晏怀微再不迟疑,抡起胳膊就扇了下去。 “啪!” “啪!” “啪!” 连续三声脆响,赵嫣脸上不歇气地挨了三个耳光——可这三个耳光皆是重重挥起,轻轻打下,并未伤到她腹中孩儿分毫。 这是晏怀微平生第一次扇人耳光。扇完之后,她自己抖得竟比挨打之人还厉害。 “你走!”晏怀微抬手指着房门,“我这辈子不想再看见你!” “你打也打了,气也出了,我向你赔不是,我再向你赔不是还不成吗?” 赵嫣也是平生第一次被人扇耳光,又疼又憋屈,此刻抬手捂着泛红的脸,愈发哭得涕泪纵横。 晏怀微转身背对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你走。” 几次三番被下逐客令,赵嫣确然也没办法再厚着脸皮赖在这儿。她抹了把泪,一手扶腰一手撑着床围子,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又慢吞吞地迈步向门外走去。 晏怀微现在的心烦意燥已达极点,简直恨不能也摔些瓷盆瓷碗来撒气。 想她当初跳江之事,并非什么深思熟虑的结果,乃是诸多恨事一桩桩一件件同时压在她身上,她一时想不通,这才走了条绝路。 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恰便是她在王府门外遭受的那番来自赵清存的羞辱。倘若没有那一出,她或许不会那般绝望,或许会另想办法,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恨,太恨了! 此刻,这恨意、怨意、痛意尽皆由心房向着四肢百骸漫延而去。 可恨来恨去,晏怀微却又觉得自己实在可笑至极——心头诸多怨恨竟然全都落不到实处,俱是些虚无缥缈之物。它们无凭无据,像无根的风和无源的水。 从前,她可以将赵清存视作恨意出处。他是怨风之根,是恨水之源,是在缠绵悱恻之时让她爱怨交织、恨不能吞吃入腹的混账。 可现在倒好,原来赵清存根本毫不知情——连赵清存都是冤枉的,连赵清存都满腹冤屈无处诉?! 这也太可笑了! 人活着怎能如此滑稽可怜?! 晏怀微双唇紧抿,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背对屋门,听到赵嫣向门口走去,走着走着,脚步却再次停驻。 “这是我阿兄珍视之物……怎么在这儿……”赵嫣问得怯声怯气。 晏怀微回头看去,见赵嫣站在靠近屋门的书案旁,抬手指着案上那个戗金牡丹小匣。 “樊娘子给我的。”晏怀微冷冰冰地答。 “……你打开看了吗?”赵嫣问她。 “没有。” “为何不看?” “为何要看?” 赵嫣被晏怀微冷硬的态度吓得哆嗦了一下,俄顷,突然拔高声音说:“你打开看看,你不看会后悔的!” 晏怀微却仍是冷眼望着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求你了,你看看吧!”赵嫣急了,急得又要抹眼泪。 眼见赵嫣如此古怪的态度,晏怀微心底忽地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也许是女人的直觉在作祟,这不祥之感让她愈发心慌意乱,霎时间额角渗出一层冷汗。 难道说……打开那匣子,她就会看到一些肝肠寸断的东西?不,不,这太折磨人了,她宁愿不想不看。 赵嫣却实在忍不下去,骨子里那股跋扈劲儿又窜了上来。 她不想再跟晏怀微磨嘴皮子,干脆自己动手,抓过案上那匣子用力将匣盖掀开,又“呼啦”一下将内中物品全倒在书案上,边倒边哭嚷着: “这里面珍藏的全都是关于你啊!!!” 第52章 当匣内诸物猝然摊开在晏怀微面前的时候,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 因为她看到了许多过分眼熟的物什。那些物什于她而言,其熟悉程度,她想不承认都不行。 譬如那张绘着《狸奴戏蝶图》的扇面, 那是昔年她在御街上的徐家扇子铺寄卖的其中一幅。 还有那张《断桥雪色薄》绢画, 那是有一年冬天,她画了送给校书郎薛志娘子贺生辰的。 还有……还有那条令她分外心惊的绢帕。 那是昔年她耳垂受伤之后,李宅女使拿给她捂伤口用的,后来由阿张帮忙洗净血污。 彼时她拿着洗干净的绢帕,玩心忽起,随手在上面题了八个蝇头小楷, 孰料离开之时却将它落在吴神医旧宅里忘了拿。 她写的是——“清寒抱夜, 存温欹枕”。 清……存…… 眼下这一切都摊开在她眼前,令人愕然, 也令人悸动。 赵嫣不顾晏怀微的惊慌, 随手抓起一张纸笺便大声读了出来:“人锁皮囊里, 心纵九重宵。这是不是你写的?” 第68章 晏怀微木愣愣地点了点头——这句子是许多年前,她在平湖女子词社与诸位娘子们一起玩博戏的时候,因输光了钱而写来抵债。 赵嫣又抓过一张, 继续读:“万人一瞬,杳然飞尘, 惟余阑风长雨伴黄昏。这也是你写的?” 晏怀微再次点头——这是及笄那年秋天, 她去西湖作画, 画成时恰逢微雨黄昏。她望着游人四散无踪的湖面, 忽生落寞之情, 于是便将这句子跋于画上。 至此,赵嫣已经懒得再问“是不是你写的”这种话了,只见她恶狠狠地抓过那些纸笺, 打开来,一张接一张大声读了起来。 “身死狷介千古梦,湖光山色就地埋。独有情深,留与后人猜。” “仰见皎皎天悬月,众生放入一心中。” “云泼多愁雨,人走花寂寥。” “瘦水肥石,勤云懒山。明月呵斥愁回岸。” “与君一醉千碗雨,孰知人间凉意生。” …… 耳闻赵嫣不歇气地将这些旧作全部念出,晏怀微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词句在她耳畔旋转着、摩擦着,却令她无比惶恐。 这里面有曲子词,有诗画题跋,也有随手写下的根本不成篇章的残句烂稿——而所有这些,都被赵清存如此珍惜地收着。 甚至其中有些句子,连晏怀微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楚究竟是写给谁、写在何处,却都被赵清存寻到,一笔一划誊抄,认认真真收好。 此时此刻,晏怀微感觉自己的心一会儿如被烈焰烹烧,一会儿又似被严寒冻结。她冷得浑身僵硬,又热得遍体虚汗涔涔。 赵嫣终于读完了这些折磨人的词句,抬头看着晏怀微,问道:“你和我阿兄是绍兴二十年在梁夫人的春日宴上认识的,对不对?” “……对。”晏怀微努力从喉咙里挤出这个颤抖的字。 “不对!”赵嫣斥道。 晏怀微惊讶地看向赵嫣。 却听赵嫣高声说:“不对!大奸臣秦桧当权之时,我们一直过得很苦、很难,这你应该是知道的。可你不知道的是,我阿兄有很长一段时日,就是靠着你写的这些词句撑下来的!那时候,凡是你写的东西,凡是他能见到的,他都不遗余力寻来,寻得之后便如珍宝一般藏起。……你仔细看看,这幅画,还有这些字,是不是你的亲笔?……还有这个!” 赵嫣将李宅的那条绢帕从一堆字纸中抽出,用力甩给晏怀微:“你自己看!” 晏怀微接过绢帕,定睛一看,就在她的蝇头小楷之下,有人以颇为遒劲的笔力亦写下八个字——“怀瑾握瑜,微芳秀润。” 怀……微…… 赵嫣再次拔高嗓音:“我实话告诉你,我阿兄对你的心仪,远比绍兴二十年的春日宴更早!但你别把他想龌龊了,他那时候对你没有欲求,他只是偷偷将你引为知己!” ——弹冠俟知己,慷慨有悲音。 知己却因何不至? 知己又……因何不知? 刹那之间,泪水从眼角飞瀑而落。 晏怀微没有擦拭,也不想擦拭,她任由连绵不绝的清泪一滴滴滑至下颌,又涓涓淌于衣襟。 可赵嫣的话还没说完。 作为赵清存的妹妹,她本不该越俎代庖,本不该替兄剖白,揭兄隐秘。可她今天实在是忍不住了,谁不知道她赵嫣是个恣意任性的千金,既如此,那她就要痛痛快快把一切都说出来! 但见赵嫣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继续说道: “这事原不该由我嚼舌,况且我也答应了阿兄绝不多嘴,要等他亲口告诉你。但本县主今天不想再忍了!你可还记得去岁中秋次日,我们在振鹭轩品茶的时候,我为何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扇你耳光?” “因为你阿兄发下誓言,这辈子不碰别的女人……”晏怀微迟疑着答。 赵嫣突然抬手指着晏怀微:“对,我阿兄说今生今世惟眷一人,若违誓言天打雷劈。……让他愿意立下如此重誓的那个人——就是你!” 晏怀微倏地一下抬手按住心口,仿佛心脏在一瞬间已不会跳动,可颊上泪水却淌得更凶,更狠。 “重誓不是随随便便就立的,得有证誓之人,那时候便是我为阿兄证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阿兄立誓之日便是绍兴二十五年,就是你嫁给齐耀祖的当天。那时候秦桧虽死,但他的党羽仍在把持朝政,太上重用万俟卨和汤思退,张相公被流放,我们的景况仍是岌岌可危。但我阿兄发誓,待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他一定会把你抢回来!!!” 此际魂如雷击,魄似电惊,赵嫣的话语已不再是无形的声言,而是化作一柄有形利刃。 这利刃沿着晏怀微的三魂七魄狠狠剐过,剐得她浑身觳觫,汗洽股栗,仿佛此刻她正代替施全承受着那三十六刀磔刑。 牙齿磕碰着,发出格格声响,利刃剔下肉骨,剜出心脏,再将她抛上刀山火海,摔落龙潭虎穴。 许久之后,晏怀微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却听她极力从唇齿间挤出一句话:“绍兴二十五年春天的那次品茶会,又是怎么回事?” 赵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想了一瞬才忆起,便是在那次品茶会上,赵清存公然表示自己最厌烦那个胆敢给他写《相见欢》的晏家才女,也便是在那之后,晏怀微嫁与齐耀祖为妻。 “他怕连累你。” 赵嫣放轻声音,娓娓言道:“就是绍兴二十五年的春上,那是我们最难挨的日子。那时候,奸相的狠毒已是变本加厉,他恨不能将所有与他为敌之人全部杀光。你知道赵令衿吗?他是太祖皇帝的五世孙,却被那奸相一声令下就抓进了大宗正司。还有赵汾,他是茗如姐姐的表兄,他被那个姓秦的大坏蛋活生生打死了!” 抽了抽因哭泣而齉齉的鼻子,赵嫣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我阿兄情知他自己的景况亦是凶多吉少,他怕连累你和你父母,这才故意说那样的话。他说,他曾答应过你,绝不连累你们。……君子一诺重千金。” 晏怀微低着头,耳中嗡嗡作响,感觉喉咙里有黏腻的水液淌过,堵在胸口和舌底,令她窒息。 那是眼泪,是流得太快以至于根本来不及流出眼眶的眼泪,如倒悬之河,沿着喉中血肉淌回身体内部。 人人都说赵清存圆融如珠,赵清存不露声色,赵清存大度宽容从不斤斤计较……所以,他自己担下了一切。 他绝非毁诺之人,他信守诺言,他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可是……现在……赵清存在前线杀敌,她却在后院手握利刃向他捅去,竟是要取他性命! 思至此处,晏怀微膝盖酸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在胸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原本正悲戚抹泪的赵嫣被晏怀微这突然跪倒的动作吓住,失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把你阿兄去北伐的事……告诉秦炀了。” 话音出口,赵嫣震惊地瞪大双眼,双唇颤抖,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你犯什么疯病?!” 刹那之间她又以双手掐住晏怀微肩膀,使出浑身力气边摇边骂:“你这坏女人!你还有没有良心?!他那样护着你,你怎能如此对他?秦炀是什么东西你不清楚吗?!你……你分明就是想害死我阿兄!!” 晏怀微被赵嫣前后摇晃着,眼前阵阵眩晕……片刻后,她猛然抬头看向对方,眼中却已不再是凄凉,也不再是柔婉——她的眼底仿佛有一片被烈风吹起的野火,火势燎原。在那炽烈的光焰下,是痛苦,却也是慧睿与坚决。 晏怀微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已决定凭借一身肝胆,在这混沌的形势之中探火取栗。 “我犯的错,我来补救。”她沉声说。 “你要怎么补救?!难道你还能跑去淮西把我阿兄叫回来不成?!”赵嫣质问。 晏怀微却突然反问了赵嫣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县主与太上亲善如何?” “不如何!太上十分厌恶我阿兄,我也只是在元正大朝会的时候见过他寥寥数面。” “你能去德寿宫吗?” “去那儿做什么?去自投罗网吗?我看你真是疯了!” 晏怀微秀眉轻蹙,飞速在心底算计着——赵清存能顺利离开临安并跟随李显忠渡淮,必然是有官家为他打掩护。但眼下最好先别惊动官家,官家是最后一步棋,是他们的底牌,倘若现在就把这步棋用了,难保秦炀那里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 既然赵嫣与赵构搭不上话,那就换个人,换个在赵构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人来助自己一臂之力。 谁? 还有谁? 还有谁既能平白搭上太上皇,又不会对赵清存有丝毫不利? 快想,快想。 啊,有了! ——恭王赵惇! 晏怀微一把抓住赵嫣衣襟,急声问道:“县主与恭王殿下亲善如何?” “三哥?他小时候我经常带着他一起玩儿。” 第69章 听赵嫣说与赵惇关系颇佳,晏怀微在心底长舒一口气,道:“如此甚好!还请县主现在就去寻恭王殿下,让他去德寿宫面见太上皇,请太上皇立刻到郡王府来!” 赵嫣双眼瞪得大如牛铃,失声吼道:“你这女人怎能如此狠毒?!让三哥去找太上皇,把太上皇叫到这来,你是生怕我阿兄不死是吧?!你到底安得什么贼心?!” 赵嫣越吼越气,气得已顾不上腹中胎儿,扬起手又想扇晏怀微几个耳光。 孰料晏怀微却一把攥住赵嫣手腕,眼神勇毅坚定:“还请县主相信我!快去!” 第53章 赵构所居德寿宫本是秦桧旧宅。此宅位于望仙桥北, 与皇宫大内已颇有些距离。 秦桧活着的时候朝廷将这宅邸赐予他,死后又将之收回。至赵构退位时,忽觉这地方风水绝佳, 便命人重新修葺, 成为如今的德寿宫。 赵构此人,是个极其工于心计的阴谋家。 若与他比起来,那个被百姓们描绘得如何奸险歹毒的故太师秦桧,简直不值一提——所谓狼狈为奸,秦桧只能算是一匹狡狼,而他赵构则是那个躲在狼背后老谋深算、坐享渔翁之利的恶狈。 昔年绍兴和议之后没多久, 赵构便御书“一德格天”牌匾赏赐秦桧。这意思就是把秦桧比作伊尹, 把自己比作成汤。可别以为他有多信赖秦桧,他不过就是想籍此伪造出一个南渡之后的中兴盛世罢了。 坊间老百姓根本不明白权谋场上的光怪陆离, 他们只看得懂一些幼稚把戏, 遂以为皇帝是被秦桧那大奸臣蒙蔽了双眼。 因着这个, 瓦子里还排了一出傀儡戏,演的便是秦桧如何一手遮天,皇帝又是如何被他欺瞒……噗, 赵构坐在德寿宫的黄杨木交椅上,听侍官对他讲说这出戏文的时候, 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秦桧去见阎王也有五六年了, 朝廷在那之后开始绍兴更化, 文臣武将们对这奸佞皆是唾弃, 可赵构却非要力保之。不仅如此, 他甚至还挥起御笔,为秦桧的神道碑写下了“决策元功,精忠全德”八个大字。 赵构才是真正抓住了“既要又要”的精髓——他既要在朝廷层面为秦桧维持住“精忠”之相, 又要在百姓和青史之中把秦桧推出来替自己挡唾沫星子。 而他的目的也确实已经达到:市井间不知内情者日日痛骂秦桧,似乎所有恶业皆秦桧一人所造,至于他这位皇帝,则是好一身光风霁月无辜矣。 可事实如何呢? 事实上,逼死赵鼎、贬谪李光、残杀岳飞、迫害胡铨……这里面哪件事没经过他的首肯?倘若不是他的暗中默许和支持,朝堂上那么多声名烜赫的主战派大员,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被秦桧一个接一个端掉。 想到这儿,赵构忍不住又要笑出声来。 虽然赵构的算盘珠子打得比谁都滑溜,但此人也有个很明显的缺陷——他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这样的人内心诡窍多如蜂穴,但却又极怕被外人洞悉。 因为他们赖以维持自身尊严的正是这些诡谲莫测的心思。可一旦心思被人看穿,便如扯了遮羞布,不得不将皮囊下的肮脏尽皆袒呈在外。 他们尤其痛恨那些赤诚坦荡之人,因为对方的赤子之情会让他们毫无安全感。惊恐不安之下,妒与恶便会在他们的心田蓬勃生根。 说来不巧,那些让赵构极其厌憎、总觉得自己是在对方眼里裸/奔的人,其中便包括养子赵昚的那个便宜弟弟——泸川郡王赵清存。 赵构向来讨厌赵清存,从对方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时就开始讨厌了。 昔日赵昚受封普安郡王出閤开府,没过多久便在一次入宫侍膳的时候对赵构说,他的生父赵子偁在秀州过继了一个父母双亡的远房宗室子。前些日子,这个弟弟已经与幼时乳母一同来到临安陪伴自己。 赵昚端敬地问赵构,是否要将那孩子带进宫来给君父瞧瞧。 彼时赵构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阴阳怪气地说:“赵子偁这是嫌朕把他的儿子抢走了,他另外过继一个,是在向朕示威吧?” 赵昚赶忙躬身行礼,毕恭毕敬答道:“君父息怒,君父着实误会伯伯了。伯伯是看那孩子可怜,小小年纪便失去怙恃,遂过继了让他有个家。他还带着一个妹妹,那妹妹眼下也在郡王府。” 赵构嗤道:“那你就养着便是,不用带进宫来惹人头疼。” 这句“养着”,听起来并不像是在说人,更像是在说一条狗——养狗自然不用带到皇帝陛下面前出乖露丑。 所以赵清存在来到临安的最初几年里,一直不曾与赵构正面接触过。直到他领了承信郎这一阶官之后,才终于被带到了赵构面前。 初见第一眼,赵构便觉得赵清存这人不简单。凭他识人论事的本领,他一眼便瞧出此人绝非泛泛之辈——这孩子的眼眸深处,隐约燃着两团鬼火。 是野心?是仇恨?亦或是锋利的傲骨?赵构暂时无法判断。 那两团鬼火被掩藏在俊美的皮囊之下,明明灭灭,若隐若现,实在是让人烦恨。 彼时赵构就曾想过,若非此人是赵昚之弟,真想立刻把他扔进大宗正司,让他好好吃点苦头。 而此时此刻,早已退位为太上皇的赵构,正端着一盏名唤“蓝桥风月”的美酒放在唇边浅呷,呷着呷着,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到了赵清存那狗崽子。 一想起来才发觉,自己似乎已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前些时候听赵昚说他病了,也不知道眼下病死了没。 正暗戳戳地思忖着,却见侍官来禀,说恭王殿下来向太上皇问安。 话音甫落,就见赵惇“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从外面跑进来,气都没喘匀就非要拽着赵构去泸川郡王府看一出好戏。 “三哥有失体统。”赵构故意板起脸,看着这个站在自己面前哼哼唧唧的少年。 “翁翁好久没出去了,孩儿带翁翁去小叔叔那里看戏。走嘛走嘛。”赵惇扯着赵构的袖子,摆出一副不扯走不罢休的架势。 赵构懒得跟小孩子计较。再者说,他也确实好奇那赵清存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于是没再多说,即刻更衣摆驾,与赵惇一起去了泸川郡王府。 太上皇的突然驾临并未引起府内恐慌,盖因周夫人早已领着众人等在王府门前。 老夫人面容沉静,端庄稳重,见赵构车驾近至,施施然向其行礼。 赵惇则像只泼猴儿,急不可耐地扯着赵构就往府里走。 其实说实话,赵惇自己也没弄明白他小叔叔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今日未时过半,他正在水阁午憩的时候,小姑突然挺着个大肚子来找他,说他小叔要亲演一出好戏,叫他立刻去北内请太上皇同往观赏。 “小叔叔要亲自演戏?!” 赵惇乐了,想他那位被市井誉为“玉骨兰郎”的小叔竟然也这么会玩乐,如此难得之事,高低得去捧个场啊! 眼下,抻着脖子打算瞅好戏的赵惇就这样跟在赵构身后,一群人由王府女使引路,穿过回廊,向着府内的文思阁径直奔去。 文思阁的门半敞着,远远便听得内里有丝竹之声传出,隐约还伴有女人唱歌的声音。 笙歌皆缠绵悱恻,好一曲靡靡之音。 赵惇随着赵构步入阁内,但见阁中悬着层层青绫,香案上熏着袅袅青烟。 青绫飘荡,烟丝幽然。绫幔后有一男一女,脖颈交绕脖颈,身子贴挨身子,正旁若无人地舞着。 隔着轻佻的青绫,隐约可见内中那女子双臂裸袒,纤腰半露,端的是妖娆生姿。 而那男子——泸川郡王赵清存,则是一身天水碧衫,恰似青莲轻雾,俊骨非凡,脸上还戴着一张艳冶至极的傩面。 在那对儿贴身艳舞的鸳鸯身后,还坐着两名怀抱琵琶的歌妓,缠绵悱恻的歌声正是从她们口中传出。 两名歌妓一唱一和,音声像生了细翅一般,极其魅惑地纠缠于诸人耳畔,勾得人浑身酥麻。 仔细听去,她们唱的竟是南北朝时期一首抒写男女欢/爱的艳/情/诗。 “……腰肢既软弱,衣服亦华楚。裾开见玉趾,衫薄映凝肤。羞言赵飞燕,笑杀秦罗敷。”(注1) 白烟与青绫勾连交错,男人与女人暧昧纠惹,令旁观者霎时以为自己坠入了一个纸醉金迷的幻境。 绫幔内,赵清存似乎是喝多了,脚步越来越踉跄,与那女子贴身而舞的时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几次扑在女子身上。 之后他的手掌沿着女子腰肢一路向下滑去,停于某处轻轻揉搓,简直看得人面红耳赤。 其实这种淫/靡场面,赵构不是没见过。想当年在扬州的时候,他玩的花样可比这多多了。 但此刻让他忍不住拧眉的是,这屋子里充斥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满屋尽是酒气,又与熏香混合,那种酸涩的香气熏得人只觉腹中抽搐。 赵构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而赵惇在一旁则是被惊得目瞪口呆——小叔叔叫他来看戏,谁能想到居然是看春戏?! 第70章 这可真是百年难遇的震、撼、啊! “赵珝!你过来!”赵构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蓦地发出一声怒吼。 缠缠绵绵的丝竹之音被这突然响起的吼声打断,赵清存似乎这才发现太上皇站在青绫外。 他赶忙推开面前正与之荒/淫作乐的女子,摇摇晃晃地掀开绫幔向外走去。 可他实在是醉得太狠,还没走出这层层青绫就“砰”地一声跪倒在地,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遂只得手脚并用,像条狗似的爬出了最后一层绫幔。 这一爬出来众人皆倒抽一口冷气。 盖因赵清存实在是太过放肆,也不知喝了多少酒,一身浓烈的酒气简直能把人熏晕过去。 赵构垂眸看着这个俯在自己脚边的男人,寒声问道:“你这是在作何?” 赵清存想开口解释,可他突然想到戴着傩面对太上皇说话殊为不敬,于是打算先将傩面摘掉。哪知他才刚把傩面掀开一隙,忽觉胃里翻江倒海,旋即“呕”地一声就吐了出来。 赵构猛然一个激灵,迅速向后连退三步,可惜还是太迟了——他那双贵重的金舄仍是被溅上了片片脏污。 看着舄上污渍,赵构气得印堂发黑。 赵清存这一吐,整个房内的气味儿更是让人无法忍受,原本站在门边的几位侍官皆忍不住向后挪了数步。 赵构已经被熏得完全说不出话,但他为了维持自己这太上皇的脸面,硬是咬牙忍着。 倒是赵惇颇为实诚,一点儿也不想委屈自己,只见他以双手掩住口鼻,对赵构道:“翁翁,咱们还是出去吧。” 赵构得了赵惇给搭的“台阶”,一甩衣袖转身就走。 诸人大踏步出了文思阁,只觉终于可以长长地换一口新鲜气了。 “太上息怒,三郎如此作为,着实不妥。待他酒醒之后,老身定然狠狠教训他。”周夫人追在赵构身后,连声替赵清存告饶。 赵构已经被恶心的话都懒得再多说一句,三步并作两步出了王府,这便摆驾回德寿宫去了。 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赵惇倒是挺高兴的。今日之前他竟全然不知,原来他那不近女色的小叔叔居然还会玩这种淫//靡把戏。他只觉今日这趟真是没白来——学到了! 这会儿见翁翁怒气冲冲地离去,赵惇也便急忙跟上,打算回宫之后好好劝两句:鞋子脏了扔掉就好,明明这么好看的戏,有啥可生气的嘛。 那边赵构一甩袖子离去之后,这边跪在地上的赵清存再次“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这回吐得比刚才更狠,直是吐了个昏天黑地。他喝了太多酒,酒液早就于腹中翻涌,眼下几乎连胆汁都已吐出。 那个与他共舞的女人掀开层层绫幔缓步走出,行至他身旁,也不嫌脏,半跪于地不断帮他拍背、顺气。待吐够了,又摸出绢帕为他擦拭唇角。 赵清存垂着头,发上所戴局脚幞头明显有些大,这会子幞头顺着额角往下滑,眼看着快要掉下来。 他抬手扶了一下这莫名变得不合适的幞头,低声说了句:“多谢……樊娘子……” ----------------------- 第54章 樊茗如没应声, 抬手将对方脸上的傩面摘了下来。 傩面卸去,其下露出的那张脸根本不是赵清存,而是晏怀微——她穿着赵清存的衣裳, 戴着赵清存的幞头, 伪装成对方模样。 泸川郡王身量颇高,而晏怀微则十分清瘦。故而为了不被轻易看穿,晏怀微不仅将衣裳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皮靴内更是塞了许多木片进去,硬是将身形撑起。 至于傩面、青绫帘幔和周身浓烈的酒气,亦皆是为了蒙蔽赵构。 而适才在青绫帘帐之内袒/露双臂陪她跳艳舞的女人, 赫然便是樊茗如;还有抱着琵琶坐在屋后唱艳歌的两名歌妓, 正是应知雪、应知月姊妹二人。 再加上一身端庄立于门外的周夫人,恰是这几个女人, 合力在太上皇面前演了这么一出故弄玄虚的春戏。 “……多谢樊娘子……愿意帮我……” 晏怀微吐得太狠, 喉咙像是被火燎过, 疼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此事……尚未完……请乐平县主带我入宫面见官家,须将此事禀于官家……我愿意承受任何责罚。” 晏怀微正午时候被赵嫣强迫着看了赵清存那个戗金牡丹小匣内所藏之物,这才知道原来赵清存的心上人竟然是自己……且一直是自己。 当时她强忍五内如焚之感, 让赵嫣去叫赵惇,之后又立刻去找樊茗如, 三言两语对樊茗如讲了事情经过, 请求樊茗如帮自己。 樊茗如一听赵清存不在临安的事恐会泄露出去, 来不及斥责晏怀微, 立刻配合对方弄了这么一出艳/情戏码, 以此恭候太上皇大驾——只要赶在秦炀之前让赵构亲眼看到“赵清存”,那么此次危机就解了一半;至于剩下的那一半,则需要赵昚出面解决。 “……此错在我……官家如何罚我……我都认了……”晏怀微只觉此刻眼前已是天旋地转, 她强撑着让自己别晕过去。 却听樊茗如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你这一身酒气,话都说不利索,还想进宫去唐突官家?你先回去将自己梳洗干净,剩下的事由我和阿嫣解决。眼下阿嫣正在守拙院歇着,我与她一道入宫。” 当日申时三刻,赵嫣带着樊茗如入宫求见赵昚,并将内中情由原原本本告知于大兄。 至申时末,二女前脚离宫,后脚便有一人被官家传唤去了大内选德殿——此人便是秦桧之孙秦埙。 选德殿的御座后有一扇金漆大屏风,其上精雕细绘着大宋的疆域图。 可放眼看去,率先入目的却根本不是大宋,而是金国、西夏、吐蕃和大理。可笑大宋眼下只余秦淮以南这半壁江山,就像是一枚鸡卵,岌岌可危地傍海而存。 当年王希孟纵笔青绿,绘出一幅《千里江山图》,至如今却变成这幅灰蒙蒙的《半壁江山图》,真是……时耶?命耶? 秦埙进入殿内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皇帝负手立于这“半壁江山”前一动不动,听得他在殿前叩拜,却也没有任何反应。 窗外是炎炎夏日,选德殿内的气氛却冰凉诡谲。阳光穿过窗棂,一浪浪拍入殿内,竟然冷得透骨。 秦埙揣摩不出官家要做什么,遂也不敢有其他动作,只能一直保持着躬身垂头的样子,腰都弯疼了。 良久,赵昚终于将目光从舆图上收回,冷冷地看向立于下方的秦埙。 “秦卿可知泸川郡王去往何处?” 此语问得猝不及防。 秦埙一惊,立刻明白了赵昚今日叫自己来此所为何事,霎时满脸冷汗渗出。 “郡、郡王……许是在……养病。” 赵昚眉头紧蹙,反问道:“他真在养病?” “臣也只是听说……” 秦埙抬起眼睛觑向皇帝,在看清赵昚神情的一霎,立刻明白自己说错了话,遂赶紧改口:“臣亲眼所见!泸川郡王确实是在其府内养病!” 赵昚从殿上一步步向着秦埙走来,边走边寒声说:“泸川郡王乃朕之心膂,任何人若胆敢伤他,便是妄图砍朕肱股、断朕手足,其行可诛。” “臣不敢!臣绝不敢!”秦埙头颅低垂,冷汗已淌得衣襟濡湿。 他虽垂首弓背,但却感觉得到,赵昚身上那股无可抵挡的至尊之气正向着自己猛烈袭来。 帝王终究是帝王,哪怕他平时再如何温文儒雅,可一旦烈炁如倒海倾泄,便能将人顷刻击垮。 “秦炀是你什么人?”赵昚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臣、臣与那人并不相熟……” 赵昚冷笑:“并不相熟?可朕怎么听说,他与你父亲一样,都是秦太师的养子。” 秦埙闻言立刻下拜,急切地辩解道:“那人并非大爹爹养子,他不过就是大妈妈家的一个远房族亲,原本姓王。那人就是个地痞无赖,与我秦家毫无瓜葛。昔年是他上赶着要认大爹爹为父,大爹爹根本没答应过。还请陛下明察!” 听得秦埙忙不迭要与那秦炀撇清关系,赵昚却没急着答话。 他听出来了,无论秦炀之所为是自己谋划还是受秦埙指使,眼下秦埙都打算和对方划清界限,打算将一切都推到那秦炀身上。 电光石火之罅,赵昚也在心头权衡着利弊。 若要借此事彻底撬动秦家,必然又会惹怒太上。一旦惹了太上,就又是天大的麻烦事。况且眼下三郎还在前线,若是真将此事闹开,届时太上执意要见三郎,那该如何是好? 如此看来,在三郎回到临安之前,息事宁人才是最稳妥的处置方式。 思至此,赵昚语气森然地对秦埙说:“你听好了,那秦炀掀风作浪,惹是生非,朕已知晓。朕只给你三日,该如何做,你心里定然有数。三日之内你将此事办好,朕就当这是你们秦家的家事……若三日之内你没办好,这就不再是家事,而是国事。” 第71章 秦埙叩首如捣蒜,连声应道:“臣识得,臣识得,臣这就去办。” 自入夏以后,白日天长,宫门阖闭时辰改为酉时八刻。秦埙从选德殿出来,一步不敢停歇,赶在酉时八刻之前离了皇宫。 直到站在和宁门的杈子外,他这才惊觉自己两股战战、汗湿重衫。 皇帝的话语一句句敲在耳边,尤其是在他躬身告退之时,御座上那人突然又冷冰冰地补了句:“秦太师昔年在家中,可是没少骂朕吧?” 秦埙腿一软,差点儿跪趴在地。 此刻想到自己今日这般狼狈皆因那秦炀办事不利,他不禁低声怒道:“市井泼皮目光短浅,果然不堪大用!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站在路上咬牙切齿骂了秦炀两句,略一思量,秦埙大踏步往临安府衙走去。 * 那边秦埙依照皇帝陛下的吩咐赶紧去处置秦炀,这边赵昚自己却没急着赶往德寿宫,而是优哉游哉直等到次日晌午,算算时辰差不多该去北内向太上皇问安了,他这才摆驾出宫。 自赵构与太上皇后吴氏一道离开皇宫居于北内之后,赵昚先时日日朝见,后来赵构说官家国事繁忙,不必每日尽孝,遂改作五日一朝。 今日恰是朝省之日,赵昚摆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来到德寿宫,依例问安,顺便替赵清存告罪。 “清存昨日喝了太多酒,眼下尚在醉中。待他酒醒,臣立刻就唤他来向君父赔不是。”赵昚恭敬地对赵构说。 赵构冷着脸立在廊庑下,听闻此言,不免想起自己那双被溅上呕吐物的金舄。 想起那双金舄赵构就犯恶心,登时怒喝一声:“让他滚!!” 骂完又板着脸补充道:“此人真是越来越不知廉耻。” “清存年轻气盛,难免有些荒/淫之举,还请君父莫怪。臣日后定然好好管教他。” 赵构眼见养子如此卑躬,略微消气,转念一想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赵清存越是花天酒地不求上进,他心里就越舒坦。 听说那人已经颓废了好些时日,如此甚好,最好能一直颓废下去,别让他再看见那种狼崽子一样的眼神。 这么想着,赵构假惺惺地摆了摆手,道:“日后少提他,平白惹人厌烦。” “君父教训得是。” 今日不仅赵昚来问安,赵惇也来了。这会儿他在一旁嗡嗡嗡嗡地叫——不是,是“翁翁”、“翁翁”地叫,终于将赵构的注意力彻底从赵清存身上转开。 与此同时,在并没有泸川郡王的郡王府里,那个假扮郡王的女人在昏睡了几乎一天一夜之后,终于悠悠转醒。 晏怀微昨日为了将赵清存于府内酒肉声色的行状扮演真切,在赵构到来之前硬灌了自己一坛烈酒。虽然她吐在赵构鞋上的确是有意为之,但赵构走后她又吐了个昏天黑地直至彻底失去意识,则完全在意料之外。 此刻,晏怀微忍着宿醉的剧烈头疼,努力睁开眼,这便瞧见榻边坐着一人。 那人背对着光,使得整张脸都陷在阴影里,手拿一沓纸笺,正一张张仔细看着。 “……樊娘子?” 晏怀微抬手揉了揉眼睛,努力使自己瞧得清楚些。 “你醒了。”低头看纸笺的人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还真是樊茗如。 “你……为何会在此?” 樊茗如没回答这个问题,却皱眉抿唇,拿一双凤眼紧盯着晏怀微。 晏怀微忽觉有些紧张,她的头还是很疼,浑身无力,感觉自己已经无法正常思量。 “昨日多亏你来告诉我,我这才知道,原来你就是……”樊茗如看着虚弱地躺在床上的女人,忽地叹了口气,“晏樨……他的心上人。我在你面前班门弄斧,实在惹人笑。” 说着话,樊茗如将手中拿着的纸笺放在了晏怀微枕畔。 晏怀微侧头一看,发现正是被赵清存珍藏着的她的那些旧词旧作。 昨日她知晓真相后,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急忙去找樊茗如商议如何演戏,那些字纸便仍堆在书案上没来得及收拾。 便是在她昏睡的时候,樊茗如来照料她,顺手拿过那些词句,逐一细看。 “你昏迷的时候,大媪也来瞧过你。” 晏怀微咬着下唇,片刻后问道:“夫人生气了吗?” “我要是大媪,我恨不能扇你两个耳光解解气。我们府里怎么混进来这么个细作,险些坏了恩王大事。”樊茗如嫌弃地说。 “对不住……”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住,等你身子好些,你自己去向她老人家赔罪。” “好。” 晏怀微低声应道——昨日若不是有周夫人镇场,这骗局也不可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 二人随意聊了这么几句,晏怀微只觉眼前又开始阵阵发黑。她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再次陷入昏睡。 翌日,晏怀微醒来,梳洗打扮之后便去周夫人那里向老人家请罪。 老夫人沉默了好半晌,最终只说让晏怀微回去,这事她做不了主,等赵清存回来,让郡王本人亲自发落。 又过了几日,樊茗如将晏怀微请至守拙院,告诉她,官家已向秦埙施压。 那秦埙为求自保,便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秦炀头上,还亲自向临安府衙递状纸,说秦炀是个撒诈捣虚的骗子,其恶行已玷污了申王(秦桧)之声名,恳请府衙严惩。 临安府衙判了秦炀刺配崖州编管,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临安。 晏怀微坐在绣墩上听樊茗如说话,眼泪不值钱,一把两把往下洒。 樊茗如看着对方垂泪,半晌忽道:“你也忒爱哭,真是个爱哭鬼。……不过话说回来,爱哭也挺好的。我有时候也很想哭,可我却哭不出来,只能把一切都憋在心里,憋得难受。” 说完这话,她摸出绢帕递给晏怀微:“别哭了,已经没事了。” 晏怀微接过绢帕,轻拭珠泪:“嗯……没事了。” 北伐战事如此顺利,应该很快就会结束吧? 赵清存,他也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吧? ----------------------- 第55章 大宋的军队自五月初收复灵璧之后士气高涨, 朝廷决定乘胜追击,命诸将继续向北推进。 至五月下旬,李显忠率兵攻占宿州。 金国大将纥石烈志宁统领先锋军意图夺城, 但其两次攻城却都被宋军击退于高墙之外。 然而, 看似节节胜利的喜庆下掩藏着的,却是将士离间、勾心斗角的现实。 ——女真人蛮横,但汉人狡谲。 狡谲的人往往就喜欢窝里斗。能不能打赢外敌暂且不论,反正己方同僚绝对不能做得比自己好。 倘若有人做得太好,便会立刻有无数双嫉妒、怨恨的眼睛在背后紧盯着他——那些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来。 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来的人,就包括此次北伐的另一位主将, 邵宏渊。 此人心胸狭隘, 刚愎自用。前些日子他领兵围攻虹县的时候,怎么打都打不下来, 最后还是李显忠想出了让灵璧降卒来喊话的劝降之法, 并且领兵增援他, 这才顺利攻克虹县。可攻下虹县之后,他非但不感激,反觉李显忠太出风头, 衬得自己像个蠢货。 故而在金兵第二次攻打宿州的时候,邵宏渊便以天气太热为借口, 拒绝领兵与李显忠协战。 至金兵第三次攻打宿州, 宋金两军之间的形势便发生了惊天逆转——原本一路败退的金兵因元帅孛撒领十万大军抵达战场而士气焕发;另一边, 宋军则因主将失和而人心惶惶。 结果可想而知, 第三次宿州之战李显忠没能打退金兵。其麾下兵马奋战至力竭之后, 仓皇逃回城中。 是夜,宋军营地发生了“炸营”之事。(注1) 外有十万敌军,内有主将猜忌, 再加上白天那场损失惨重的败仗,林林总总所有这些加起来,导致营中士兵各个精神紧绷,魂不守舍。 至夜幕降临时,宋营的紧绷状态已达到顶点——整个营地死一般安静,一股诡谲的憋闷笼罩在所有人头顶。除了巡营的队伍外,没有人愿意动一下或者说一句话。 赵清存这些日子一直以“杨准将”的身份跟随李显忠,今日亦领兵出城与孛撒大军正面交战,眼下坐在军帐内,满脸都是尘泥血污。 为防止发生意外,他虽一身疲累却也不敢卸甲入睡,只摘了兜鍪,斜靠在营帐内的小榻上闭眼假寐。 夏夜闷热,盔甲内的衣衫已是湿了又干,赵清存烦闷地翻了个身,小榻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几声破烂的“呲呀”,仿佛夏夜濒死的挽歌。 他所在的这个军帐内还有另外几名士官,此刻却是人人噤若寒蝉,也不知那些人究竟是睡了还是醒着。 子时三刻,月上中天。 赵清存刚要沉入睡梦中,忽听营帐外响起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敌袭!敌袭!” “快跑啊!” 第72章 “金兵杀过来了!” “快逃啊!逃啊!” 就在惨烈呼喊响起的瞬间,营帐内所有士官尽皆一跃而起。 黑暗中,恐惧像一把利斧劈头砸来,仿佛每个人都会在下一瞬就被从天而降的金兵砍下头颅。 赵清存率先掀开帐帘冲了出去,但见整个宋军营地已经乱成一锅粥。 士兵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疯癫地跑着。 命运掐住了人们的咽喉,使得他们理智全无。许多人边跑边大声嘶吼,也许是想靠着这种刺心裂肝的惨叫,将压抑在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怨恨尽皆释放出来。 赵清存一把抓住从身旁跑过的一人,厉声问道:“金人呢?在哪儿?” “不知道……来了……来了……”那人浑身颤抖,话都已经说不利落。 “谁说的?!” “周……周统制……周统制在前面敲锣……” 这人口中所说周统制,便是率领马军的建康中军统制周宏。既然连他都敲锣打鼓地喊着金兵打过来了,那还能有假? 可赵清存不能相信。 他放开那人,逆着人流向中军大帐走去。此时此刻,无数只没头苍蝇在他身边左碰右撞,炬火倒了也没人管,兵械四处乱扔,整个大营已完全失秩。 半路上,赵清存又扯过一个惶惶奔逃之人,喝问道:“李将军呢?” “不晓得……不晓得……”那人边哭边说,两股战战,其下有腥臊的黄液淋漓淌落。 一直闹到次晨曙色既白,却根本没有金人杀至。天亮之后众人才知晓,原来昨夜竟是“炸营”。 待这场闹剧消停之后,李显忠命人清点军马,发现建康中军统制周宏、马军统制邵世雄、统领刘侁等人已经趁乱带领手下士兵逃之夭夭。 李显忠气得面色青黑,不得已,只能下令所有人悉数撤入符离。 但这还不算完。 宋军刚撤入符离就又发生了一次营兵逃遁之事。 便是在当日午后,前军统制张训通率兵打开符离北门,仓皇逃遁而去。紧随其后,池州统制荔泽、建康统制张渊等人亦皆率部逃走。 危难当头之际,宋军的将领们不想着如何护城、如何御敌,却一个个只想抱头鼠窜。 “逃跑”于他们而言,是极其轻易之举,就如同“跪下”一样轻易。 至此,一场浩浩荡荡的北伐,以一种堪称荒谬的形式变成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大溃逃。 而在符离北边,正虎视眈眈与宋军对峙着的金兵,很快就发现了宋军阵营的不对劲儿。 孛撒立刻抓住时机,再次挥军攻来,打算趁虚一举拿下城池。 城墙上,刚经历过炸营和溃逃的宋军提心吊胆地看着墙外密密麻麻涌上前的敌人,恐惧再一次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主帅李显忠亲率兵马冲锋陷阵,直杀得鲜血满面,双眼赤红。 外城墙下,妄图登城的金兵被砍杀坠落,尸身层层堆叠,已经堆得与羊马墙一般高。墙面鲜血斑驳,血污之气直冲鼻腔。 可所有人都明白,眼下宋军大势已去,再如何勇武砍杀也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城墙上,赵清存一刀砍断敌兵脖颈,浓血溅上他俊丽的容颜。 他抬手随意一抹,正打算继续御敌,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嘶哑的喊声:“杨准将!杨准将!李将军已下令,所有人向南撤退!” 赵清存恨声斥道:“宿州一失,再无中原。若是此战溃于符离,还有何颜面回临安!” 那兵士猛扑上前扯住赵清存盔甲下摆,大喊道:“杨准将,走吧!咱们已经撑不住了!” 赵清存抬眸望向四周,但见周遭士兵皆已陆续开始撤离——丢盔弃甲者有之,哭爹喊娘者有之,确然已是溃不成军。就连他自己手下的那一队兵马亦是十去其九,有人死,有人逃。 城池确实是保不住了。 赵清存一咬牙,招呼着手下寥寥无几的残兵,众人快速向南边撤离。 一路上但见满地血污,四处皆断臂残肢。符离百姓们沿街悲哭,丁夫士卒无不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李显忠与邵宏渊也已经率军向南撤退,所有人都如同惊弓之鸟。十数万兵士军心溃散,又哭又嚎地逃奔着,这场面简直称得上触目惊心。 赵清存和另外几位准将率领手下士兵为大军殿后,待城内主力皆已撤走,他们这才出城。 哪知才刚退至城外,却见不远处尘土掀天。雷霆呼啸之中,女真骑兵竟已追至眼前。 “嗖——” “嗖——” “嗖——” 箭矢如雨一般向着赵清存这股残兵飞射而来,诸人挥刀抵挡,身边却不断有同袍惨叫着倒下。宋军眼下根本无法再抵御敌寇,要想活命,只能尽快撤走。 赵清存厉喝一声:“快撤!” 所有人拼了命向南边跑去,可叹双腿怎敌四蹄,女真铁马瞬间便飞杀而至。 可这还不是最坏的,更坏的情况是,宋军溃散时将粮草军械丢失殆尽,眼下这些逃兵,许多人手里根本连武器都没有! 他们只能赤手空拳硬接女真人的大马金刀。 马上骑兵“唰”地一刀砍下,头颅向着天空飞扬,血如烟花一般泼洒开来。 赵清存的刀所幸还握在手里,虽然已经豁口,但好歹还能用。他用力挥刀杀向逼近自己的金兵,可这些人就像是砍不尽杀不绝的虫豸一样,围攻着、消磨着他。 挥刀下去砍倒眼前一人,忽听身后又响起喊杀声。 赵清存迅速回身,豁了口的刀将将抵住那柄对准他的头颅砸来的狼牙棒。 身后那女真军士冷笑着,将手中狼牙棒用力向赵清存的头颈压去。 赵清存极力支撑,眼看快要撑不住时,他忽向侧方撤力,紧接着右腿向前一扫,身如旋燕,立刻便将那人扫得扑摔在地。 赵清存毫不迟疑提刀斩下,可惜他都来不及确认此敌是否已死,身后就又有一人手拎狼牙棒向他打来。 赵清存再次挥刀抵挡,却听“啷”地一声脆响,他手中那把刀经受不住如此力道,整个刀身断成两截。这下赵清存也变成了赤手空拳与敌缠斗。 狼牙棒向着他的面庞砸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赵清存决然迎上,硬是用手中断刃挡住了对方的攻击。 四下里皆是哀呼惨叫,面前的女真士兵戴着兜鍪,看不清是何模样,但赵清存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特别狼狈。但他不能认输,他不能死在这儿。 刀断了,那就不用刀! 赵清存提起中气,一脚踹向面前这人下腹,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起刚才死去那人扔下的狼牙棒——对,没有刀,那就用女真人的狼牙棒来与他们对打。 “哐!哐!哐!” 两根狼牙棒砸在一起,几乎砸出火花,力道之大,震得人虎口麻木。 赵清存的功夫明显比对面那人好很多,眼下他有了武器在手,瞬间又恢复斗志。但见他挥动狼牙棒,以对方几乎无法招架的攻势猛力向其右肋击去。 那人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赵清存丝毫没给对方留喘息余地,只一瞬息,狼牙棒就向着对方后背击去——就像女真人打碎汉人的头颅一样,这金兵也被赵清存打碎脊梁骨。 眼看着又收拾掉一个敌人,赵清存抬手抹了一把唇边咬出的血渍,正要继续向南,却听得身后传来微弱响动。 那声音很细,却又十分尖锐,像虫豸振翅,又像是某种利器,划破了风,划破了战场硝烟,向着他飞袭而来。 赵清存下意识回身看去。下一瞬,他便感觉到心口传来一阵剧痛。 他低头看向心口,是一支利矢,此刻已深深扎入他的胸膛。 ——他中箭了。 这猛然激起的剧痛令原本就已筋疲力尽的身体抽搐着,再不受控制。赵清存仰面朝天,倒在了这片他们未能收复的土地上。 “砰!” 身体砸下,荡起一片尘土灰埃。 * 这场战争持续了几乎一天一夜,符离血流漂橹,满目疮痍。 大宋军队兵败如山倒。明明是十万男儿,可逃跑之时却根本想不起何为血勇,何为英毅。 高高在上的军官们平日里颐指气使,眼看要吃败仗时,却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留下那些低贱的丁夫和士兵为他们挡住死亡,甚至代替他们迎接死亡。 人啊人,荒唐的一生,不明不白地活了又死。 日出东方,乌鸦哀啼,狡猾的阳光躲在惊心惨目的战场旁,窥视着遍地残破尸身。 气味儿太过浓烈,以至于鼻腔已经根本分辨不出血的咸腥和火的焦臭。 鲜血汇着鲜血,尸体垒着尸体,风追着风,命催着命。 赵清存胸前中箭,像具死尸一样躺在废墟当中。突然,他动了动手臂,似乎想要挣扎,但最终却是徒劳。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又累又疼……赵清存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灰蒙光影,什么也看不清。但他知道,宋军已彻底溃败,金人很快就会来打扫战场。 第73章 他绝望地再次闭上眼。 就在眼睛闭上的刹那,赵清存想,真可惜,他还有那么多想说的话都没来得及对他的心上人说呢。 下辈子吧,倘若下辈子还能相遇的话,有些话一定要记得告诉她: 樨儿,你不知道吧,其实我从很早以前就仰慕着你。 绍兴二十年的初春,在梁夫人的春日宴上,你看向我的时候,其实我也在偷偷看你。 我从字里行间知晓你的灵秀与聪颖,你的画作诗作,我珍藏了好多好多。 每一次,我看着你的诗画,就感觉自己像被明澈的月光拥抱着。是你让我这条残命,又有了活下去的力气。 你于我而言,就像是悬于天穹的璨星皎月,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樨儿,对不起。 ----------------------- 第56章 符离惨败的消息传回临安的时候, 临安的炎夏忽地就冷了下来。 城池上下如丧考妣,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原本高悬于头顶的炽阳,此刻也变得鬼气森森, 似乎当头照下的不是阳光, 而是血光。 户牖外的蝉鸣声像是在哭丧,哀一声泣一声,直泣得晏怀微浑身发冷。 不待朝廷邸报将战况正式刊印,市井小报就已散得漫天都是。其上所言,字字句句皆触目惊心——十万兵士惨死符离,金军再次与宋人隔淮对峙。 晏怀微的手抖得几乎捏不住轻轻一纸小报, 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她盯着那些字句看了好半天, 似乎终于看懂了上面写着的几个大字: “十万”,“兵士”, “惨死”, “符离”。 她抬头望向胡诌, 颤声问道:“……他呢?” 胡诌已没了往日插科打诨的浮浪模样,双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仿佛只要他不开口, 赵清存就不会有事似的。 晏怀微一把抓住胡诌衣袖,又问了一遍:“他人呢?” “……还不知道。”沉默许久, 胡诌终于低声回答。 “咱们不敢声张, 只能派人暗中寻觅。官家遣人私下向邵将军打听, 但当时的景况实在太过混乱, 全都只顾着逃命, 没人知晓旁人去向……我想,倘若殿下还活着,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倘若他已经……已经……” 后面的话胡诌没继续说下去, 但晏怀微听明白了——倘若赵清存已经战死沙场,那么他的尸骸将与其他惨死军士一样就地焚烧,自此化作一抹轻烟、一片飞灰,再也回不到临安。 胡诌将他带来的小报放在晴光斋外那间竹亭的石案上,也没再安慰晏怀微,叹了口气这便走了。 待胡诌离去后,晏怀微一个人坐在竹亭内,随意翻着面前这些小报,越翻心越乱。乱至最后,眼睛一眨便是一大颗泪珠摔落纸页。 世间诸事为何总是与心念相悖。 人这一生,多少爱而不得,得而不惜,惜而不久,最终便是相思溃散成霜雪,无处再寻觅。 她原本想着,等他回来了,就跟他把一切都摊开说清楚。将过往的一切事情,原原本本全部说清楚。 可现在她要面对的,却是他杳无音信的惨况。 晏怀微感觉自己好像突然理解了,为何她跳江未遂之后回到临安的那个中秋夜,赵清存明明已经认出了她,但却仍是带着无法压抑的怒气看向她。 甚至还对她恶言恶语,态度蛮横且冰冷。 因为彼时的他,曾一个人被困在生死两茫茫的漫长煎熬之中,无处可逃,亦无路可退。 原来这世间最让人难捱的不是阴阳两隔,而是……生死未卜。 清泪如雨,悱恻而落,将小报上的文字尽皆洇湿。 晏怀微也不想擦拭,就那么任其随意淌着,牵着她心头千钧重的思念与懊恼,无穷无尽地淌着。 恰在此时,忽听身后传来轻轻巧巧的脚步声,晏怀微没回头,她听出那是小吉的脚步。 “娘子,喝点儿水吧。” 小吉端着一碗温热的豆蔻熟水,小心翼翼地捧至晏怀微面前。 晏怀微道了声谢,抬手接过,轻轻抿了一口。 白豆蔻煮出来的水有股浓郁辛香,既非酸涩亦非苦楚,而是一种甜辣之感。 这味道很像她和赵清存的相爱——每当她感受到清甜的时候,紧接着便会有辛辣翻涌而来;可当她决定接受那股辛辣时,却又有甘甜馨香与她纠缠不休。 此刻,这种又甜又辣的味道周旋于舌尖,又慢慢地在喉中弥漫开来,让人神魂摇乱,迷离而恍惚。 “娘子是在想恩王吗?”小吉抱着膝盖坐在竹亭外的台阶上。 “嗯。”晏怀微轻轻应了一声。 “娘子不生恩王的气了?”小吉又问。 晏怀微笑了笑,像哂笑,也像是苦笑。 让她如何生气呢?那些旧事的真相如今都摆在她眼前,她知道了那些事之后,又该怎样生赵清存的气。 她和赵清存之间竟然有那么多误会和参差。现在想来,也许那所谓的剽窃之事,亦是个天大的误会。至于真相究竟如何,也许只能等来日向他询问清楚。 ——来日,假如他们还有来日的话。 但她也并非全盘接受了赵清存的所作所为。那人什么事都自己担着,什么情都瞒着她,什么话都不与她说清楚——霸道专横,刚愎自用,混账东西! 当天夜里,晏怀微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睛一闭,脑海中便浮现出赵清存的模样。 他一身天水碧衫,长身玉立于杭城三月的西子湖畔,湖光潋滟,山色空濛。 忽然,他回头看她,但见眉心一瓣兰花明艳。 天水碧衬着远山兰,好一位冰胎玉骨的郎君,怎不令人痴绝。 晏怀微睁开眼,盯着矮桌上摇曳的灯火,突然想到,她所见过的赵清存,向来是雅致的公子王孙模样,还从没见过他擐甲执锐。 她不知他在战场上是如何英勇,亦不知他纵马御敌之时又是如何意气风发,是不是真的像摩诘居士的诗里说得那样——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也太不吉利。 晏怀微心里燥得再睡不成,一翻身便从榻上坐了起来。 屋内香几上置着一樽小香炉,炉中篆香正烧得旺,是袅袅馨馨的没药香,隐秘而清苦。 这没药熏香是晏怀微特意打发小吉去景明院找珠儿要来的,此乃赵清存惯用的熏香,她闻着这香气时会有一种感觉,仿佛他就在自己身边。 于微苦香气中,晏怀微披衣起身,至书案旁研墨提笔,写下了一直在她脑海中盘桓不散的一句话: “梨乃枝头含情魄,兰是泥淖君子心。” “含情魄”自当般配“君子心”,可她的“君子心”却为何还不回来? 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 油灯荧荧,晏怀微正睡得朦胧,忽听房内响起窸窣的脚步声。 她睁开眼向床幔外看去,这便看到有个男人正款步向她走来。 头戴青玉莲花冠,内穿白绸暗纹交领长裾,外着一件天水碧对襟氅衣,氅衣并未规矩穿好,只随意地披在身上——这一身装束,竟然与她回到临安,二人重逢时的一模一样。 男子掀开床幔,落座榻旁,眉心的兰花痕在灯火摇曳之中扑朔着。 “赵珝!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不小心扰你清眠。”赵清存笑着,抬手去拉晏怀微的手。 他的手好凉。 晏怀微的手刚从温软的罗衾中拿出来,这会儿被赵清存这么一握,冰冷冷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怎么这么凉?”晏怀微惊愕。 “哪儿凉?” “身子,你的身子,怎么这么凉?” 眼下明明是夏日,可赵清存却像是从冰窟里走出来似的。 “凉吗?” 赵清存笑得很欠,突然凑过来在她耳边轻舐一下,低声说:“……那你给我暖暖?” 此言一出,晏怀微面颊蓦然浮起红晕,咬着下唇略一思忖,这便掀开罗衾坐起身,抬手搂住对方脖颈。 “你想怎么暖?” 她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不怕死,又来挑衅他。 赵清存抚着她的面颊,温柔地吻了过去。 先时是心平气和的,唇与唇相贴,呼吸与呼吸交织。渐渐地,身与心皆不再平宁,整个人都变得急躁,恨不能再深些,恨不能再多些。 一吻毕,晏怀微喘息着将头抵在赵清存胸前,只觉心脏似要跳出来。 赵清存没再说话,仍是在她鬓发上细碎地吻着。晏怀微搂着他的腰,突然觉察他的身体似乎有了些热度,不再如刚进屋时那般凉得可怖,她心里的担忧亦随之稍减。 晏怀微抓起赵清存的手,将他的手掌摊开,按在自己胸前。 “摸到了吗?” 赵清存笑盈盈的:“……跳得好快。” 第74章 “都是拜你所赐。” 赵清存又笑:“我竟这么有本事?” “嗯,特别有本事。” 赵清存仍在笑,可笑着笑着便有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晏怀微抬手,缓缓为他抹去。 抹去泪珠之后顿觉心痒,调皮地凑过去,在他眉心的兰花痕上吻了一下,在眼角吻了一下,又在唇上吻了一下。 吻完凝眸看他,仍觉不够,干脆一扭身跨坐在他腿上,身贴着身。 赵清存亦不甘示弱,没给她留余地,撩开衣裳,手便沿着腰肢滑了进去,如腾蛇乘雾,游于山水间。 “唔……” 晏怀微发出一声轻呼,只觉他的手仍是冰凉。 这凉意让她愈发心疼,心疼得想把自己打开,完全打开,好给他暖暖。 他刚从战场上回来,经历了那样惨痛的战败,心里一定很难过吧,所以才会这么冷。 想到这儿,晏怀微努力克制住自己紧张又急促的呼吸,抬手去解赵清存腰间所系绦带。 谁知奇怪的事却发生了——那绦带明明不是死结,可她却解了半天都没解开。 越解不开越着急,越着急就越解不开。 赵清存也不动,只是笑着看她摆弄,像看一朵含苞待放的梨花,倔强地,非要将洁白的自己献给他这个凡夫俗子。 凡夫俗子一身龌龊,哪配得上天上掉下来的梨花仙。 看着看着,赵清存的泪水再次淌落,灯火照映之下,凄美无边际。 晏怀微突然觉得奇怪,他今夜怎得如此悲伤?! 这悲伤的神情像极了她“死而复生”的那个中秋,彼时他气愤地将她紧紧箍在怀中,看似要对她用强,但最终却只是将头抵在她肩上,无声恸哭。 晏怀微又想去亲赵清存,可这一次,她的亲吻却被对方拦住了。 赵清存看着她,眼眸深沉,像静夜里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她身上,将她裹住。 看了一会儿,他将她拉入怀中,贴在她耳畔轻声说:“……我该走了。” “又要去哪儿?你才刚回来!”晏怀微急了,抬手攥住他的衣襟。 赵清存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攥住衣襟的手一点点拉开,之后将她抱起,放在床榻上让她躺好。 他立于榻边,垂眸看着他的心上人,淡淡地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房间里忽然有雾气漫了上来,像是来到一片睁眼不见天日的山谷。缥缈浓雾之下,那个一身天水碧的男子正向着远方走去。 他向月泊深处走去,头也不回。 晏怀微冲着赵清存离开的背影大声喊着:“赵珝!赵清存!你回来!回来!” 下一瞬,晏怀微猛然睁开眼。 她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安稳地躺在晴光斋的卧榻上,身边没有雾气弥漫的山谷,没有月泊,没有天水碧与远山兰,也没有赵清存。 ——什么都没有。 第57章 自从胡诌带来了赵清存生死未卜的消息之后, 连续数日,晏怀微皆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心里又慌又乱。 这么干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就想亲自去一趟淮西。可胡诌却强硬地拦住了她, 让她切勿冲动。 “眼下北边那么乱,你还要往那儿跑,万一遇到什么好歹,殿下回来了该如何向他交待。” 这位总是嬉皮笑脸的前大内密探难得沉下脸来,语气严肃地告诫晏怀微。 晏怀微想了想,觉得胡诌说得有道理, 自己是个连骑马都不会的人, 这时候就别再去给赵清存添乱了。 “梨娘子放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定会没事的。”也许是发觉自己刚才那些话说得实在冒犯, 胡诌转而安慰晏怀微。 思忖片刻, 他又补充道:“这事本不该说与旁人,但娘子既如此担忧,我不妨告知于你……殿下并非一人舍身犯险, 咱们是有十数人跟着他一起去的。那些人被分散在军营中,目的就是为了以防不测。眼下符离的情况尚且混乱, 还请梨娘子稍安勿躁, 一旦殿下有消息, 我会立刻前来告知。” 虽然不能亲赴淮西, 可晏怀微也不想再整日于晴光斋内坐着干等, 于是便去向周夫人问安,顺便求得夫人应允,隔三差五可以去城外的菩提寺为赵清存上香祈福。 这日, 樊茗如也随着晏怀微一道来了。 二女上完香又做完布施,却并未急着离开。 菩提寺位于钱塘门外,其伽蓝殿宇已经紧挨西子湖。眼下正是酷暑难耐时节,树上蝉鸣聒噪,枝叶干瘪耷拉,惟有西子湖,恰是莲叶无穷碧,荷花别阳红。 汗流浃背的夏日让人从身到心都燥热。 晏怀微抬手捂在心口,只觉这颗心就像是被一根丝线悬挂着,沉甸甸地吊在胸前。 “倘若三郎他真的回不来了……你待如何?”二女沿菩提寺花/径缓缓走着,樊茗如突然开口问晏怀微。 晏怀微也不知自己将要如何,她心里着实已经乱成一锅粥。 原本她对这个自私叵测的红尘已经没了任何兴致。在她的谋划里,她要先让赵清存付出代价,让他身陷囹圄,之后便找个尼姑庵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天意弄人,一切都和她预想的不同。 她心旌飘曳不定,已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我不知道……你呢?”晏怀微反问樊茗如。 “我会去削发为尼。”樊茗如凝眸望着不远处一池藕花,音声平淡地说。 晏怀微惊愕地瞪大眼睛——樊茗如的想法居然和她如此不谋而合?! 樊茗如见对方面露惊诧神色,以为是不相信她,便轻笑一声说道: “我曾告诉过你,关于我的来历。三郎留我在王府,让我帮他持家,对此我很感激。周夫人年纪大了,许多事已顾不过来,府内需要有个年轻女人为三郎掌管家事,所以我一直心安理得地留在这儿……能在王府操持中馈,这让我觉得很高兴。” 稍顿片刻,樊茗如继续说:“直到我们一起在太上皇面前做戏的那天,你来请我施以援手,我才知晓原来你就是三郎一直心心念念的人。既如此,我再厚着脸皮留在府里也没甚意思。” “无论三郎是死是活,我只要得到他的消息,在那之后,我自会离开。你知晓我的过去,我对这个遍地皆是恶念的浊世已然失望,还不如遁入空门,每日对着月影湖光,平平静静过完一生便罢。” 照管铺子,打理家事,主持内院琐务……这些对于如今的樊茗如来说,就是她存在的意义,是她对自己的认可,亦是她仍愿意留在红尘之中的勇气和支撑。 倘若有一天,她失去了这些支撑,以她的傲气,她不会去求任何人,她甘愿将余生供奉佛前。 樊茗如突然想到自己从前读过的一卷《金刚经》,那上面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她轻笑一声,抬眼向天边看去,也好啊,那便从此放开羁绊和执念,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她愿意“作如是观”。 “我虽然才华不如你,但操持家事,我可比你懂得多。过些时日我教你如何打理这些琐碎,这样我也能放心离开,”樊茗如扭头看着晏怀微,抿了抿唇,“我亲自教你,你可要虚心些,这里面学问大着呢!” 她这一抿唇,终于不再是从前一直端着的老成持重模样。桃李春风一杯酒,风过了,酒亦饮罢。 离开菩提寺的时候,樊茗如要去御街的吴太医灵药铺看看铺子里的景况,便没和晏怀微一起回府。 晏怀微一个人坐在郡王府的马车上,怀里抱着赵清存留下的那个戗金牡丹小匣——她每次来菩提寺进香的时候都会带上这匣子,如此才能令她心安。 抱了一会儿,晏怀微又将匣子打开,把内中物品翻捡出来一样一样仔细看。其实这里面珍藏着的物什,她已经看过不知多少次了。 这里面装着晏怀微的过去,赵清存的过去,是她的爱恨,以及他的爱恨。 晏怀微用颤抖的手将压在匣子最下面的几张怪模怪样的纸笺抽了出来。 这几笺纸与其他纸页颇为不同,乃是将撕碎的纸页一块块拼好之后,仔细地粘在完整的宣纸上。 这些碎笺,是被一人撕掉了埋进土里,又被另一人挖出来虔诚地拼好。 晏怀微拿起撕碎又拼好的词纸一页页看着: “痴痴邀入梦,伴向月宫逃。” “春不见,只见伊。” “思君风致好,直似玉中青。共赴人间一程星。” 这些全是她写给赵清存的词句,在她嫁为人妇的前夕,她曾将它们全部撕碎,瘗于西湖边一株梨花树下。 * 嫁为人妇的前夕,晏怀微将写给赵清存的词笺全部撕碎,埋在了西湖边一株梨花树下。 埋诗那天,恰便是她与齐耀祖湖舫相亲的日子。 我宋婚俗虽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却并无婚前男女不得相见,直到大婚当日掀了盖头才知双方是人是鬼那般习俗。 第75章 依临安府的礼节,男女两家在正式下聘之前,要在湖舫园林等雅致之地先见一面,此之谓“相亲”。是日不仅双方新人照面,男家舅姑亦可趁此相看新妇。 倘若男家满意,便将一枝金钗插在女子发髻上,唤作“插钗”。倘若男家没相中这媳妇,便赠送女方两匹彩缎,美其名曰“压惊”。(注1) 晏家与齐家湖舫相亲之日,正是花谢花飞的人间四月天,而相亲之地则定于西湖西泠桥畔。 西泠桥景色奇佳,且因其东面孤山,西及白堤,故而湖面画舫往来如鳞羽,可谓半湖春色皆在此处。 可惜春色是喜,心事却哀。 晏怀微一脸麻木地端坐于西湖画舫内,正被齐家舅姑评头论足地相看。耳边不时传来对方并不介意被她听到的私语声:一会儿说样貌不能太好,否则勾引男人;一会儿说身子不能太瘦,否则不好生养;一会儿又说性子不能太犟,否则不服管教。 如此这般,吹毛求疵。 她感觉自己已经不像人,更像是一样物件,正被买主掂量着,看究竟值不值这个价钱。 但齐家舅姑的臧否其实并没什么用处,因为他们的好大儿齐耀祖已经打定主意要攀上芸台正字家的这门亲事。 故而相看到最后,齐家舅姑纵然横挑鼻子竖挑眼,却仍是将一枝金钗插在了晏怀微的发髻上。 金钗一插,这亲事就算是成了一半。 今日的湖舫相亲是张五娘陪着女儿一道来的,齐家舅姑的褒贬之语她听在耳中,女儿沉默的抗拒她亦看在眼里。 过程中,张五娘一直打着哈哈,尽力于这几人之中周旋。她将女儿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以此安抚着,但却没有对齐家舅姑的冒犯言语有任何异议。 唉,毕竟哪家新妇不是这么过来的,这罪她从前也受过。 想当初她刚嫁给晏裕那会儿,也曾被婆母从头数落到脚,一会儿嫌她读书少,并非才貌双全;一会儿又嫌她出身农户,配不上晏裕正经二甲进士。 张五娘当时只在心底冷笑——她和晏裕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昔年晏裕还未考中进士的时候,晏家可比张家穷多了,有什么好嚣张的,啐! 总之说来说去一句话,天底下就没有婆婆不嫌弃媳妇的。反正慢慢熬吧,等到媳妇熬成婆,就一切都好了。 待得双方亲家饮罢相亲酒,晏怀微便借口身子不舒服,要提前离席。 张五娘知晓女儿心里不痛快,不想强迫她,便让画舫靠岸,在岸边僦了辆驴车送女儿先回去,她自己则继续留在画舫内陪二位亲家饮酒聊天,把晏家的礼数做周全。 那边驴车晃晃悠悠往保俶塔的方向行去,晏怀微没精打采地倚着破漏车壁,手臂垂在身侧,手指忽地便触到了斜挎腰旁的绣花筭袋。 她今日出门的时候特意挎了这个筭袋。张五娘见袋子鼓鼓囊囊的,还问她里面装了什么。她支吾着说装了一方小砚和几支彤管。 其实她并没说实话。 这绣花筭袋内装着的,是她这些年来写给赵清存的所有词笺。便是在今日,她打算将它们全部葬在西湖边,让它们彻底死在湖光山色之中。 驴车沿着湖岸一路向东,过了十三间楼再走不远便是兜率寺。寺院外紧挨西湖之地种着一大片梨树。 眼下正是梨花盛开时节,但见满树清花皎白,恰逢昨夜一场疾雨,簌簌打落碎雪满地。 晏怀微打起车帘,看到车窗外让人怜之惜之的梨花,她突然意识到——她的葬诗之处到了。 叫停了驴车,晏怀微独自一人向着梨花深处走去。 入目是千树冷艳,惆怅雪痕。她拂开面前的花枝,任凭细花嫩蕊沾惹发髻,飘落满头白。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嫁作商人妇,也许今后的日子会像白乐天《琵琶行》中写的那样,她的夫君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之人,而她也便只能躲在静默无言的余生里,“夜深忽梦少年事”。 谁知走着走着,在一片阒寂无人的梨花深处,晏怀微突然察觉似乎哪里不对。 身后有人!有人在跟踪她! ----------------------- 第58章 意识到自己被人跟踪的瞬间, 晏怀微的心猛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将双手紧攥于身侧,生怕跟在背后的是图谋不轨之人。 可这青天白日,又是在游人熙攘的西子湖畔, 怎会有歹人出没? 稳住心神, 晏怀微倏然回头向后看去,却见梨花林中空寂清雅,根本没人跟着。 面对满目惆怅细雪,晏怀微长长地叹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心情太糟致使意识恍惚。 认真寻了一株开得最盛的花树,她蹲在树下, 将筭袋内的词笺一张张全部撕碎, 而后葬于树旁。 可葬词之时,晏怀微却仍觉有眸光逡巡于身侧。但眸光毕竟没有实感, 岁月吹过, 它便散入风中。 彼时谁能想到, 多年之后,这些已经被埋葬的心事,沾着光阴和泥土, 竟然又回到她手中。 晏怀微抱紧怀中的戗金牡丹小匣,将这些弄得脏污却又被人仔细拭净的词笺, 一页页放回匣内。 她想, 看来她的感觉并没有错, 葬诗那天确实有人跟着她。 ——至于此人是谁, 眼下已然昭彰。 他怕连累她, 所以不敢说,也不敢让旁人知晓,于是便只能像寂夜中的一缕风, 在不易察觉之处望着她、想着她,在心里眼里眷恋着她。 思绪飘摇不定,晏怀微倏尔又想起去年重阳节的时候,她在赵清存的书房为他点茶,他突然问她:“晏家元娘明明与其夫不睦,却为何要在人前做出那般恩爱模样?” 彼时她是这样回答赵清存的:“既然晏家元娘被称作‘大宋第二才女’,必然是才思敏锐之人。她的所思所想,妾哪能随意揣度?” 想到这儿,晏怀微不禁发出一声苦笑。 其实赵清存口中所说“恩爱模样”,指得是某年八月观潮时发生的一件事,那确实是她故意演给赵清存看的。 晏怀微是绍兴二十五年秋风乍起之时与齐耀祖正式拜堂成亲,之后便开始了她在婆家的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 这期间若问齐耀祖有没有什么让晏怀微满意的地方……嘿,别说,还真有一个! 盖因那齐耀祖在外面有许多外室与相好,身边从不缺女人,故而他很少在家中宿夜——他不来纠惹晏怀微,晏怀微简直感谢天感谢地。 舅姑原想以此羞辱新妇,特意对她说,外面已经有人为她的夫郎诞下孩儿,过不了多久,大郎就会将外面的女人和孩子一并接回家来。 此言一出,晏怀微忍不住再次感谢天感谢地。 不过,还未等那位外室被接入内宅,齐耀祖便因生意上的事去了温州。 他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总嫌自家脚店的生意做得不过瘾,钱赚得还不够多。但若是买扑酒楼,他又觉得太担风险,到底没那个本事。后来听人说温州那边的海上贸易十分赚钱,恰好他祖籍是乐清,于是齐耀祖便打点行囊返归乐清。 这一去将近两年,至绍兴二十七年夏,齐耀祖又从乐清回到临安。 他不在家的这两年,晏怀微倒是过得平静。 她早已看出齐家舅姑就是一双纸老虎,总想给她下马威,但却腹中空空,一戳就破。 相处时日渐长,她便从最开始的硬碰硬,到后来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逐渐摸索出一套委婉却有效的对抗方式。 她消极问安,积极睡觉;小气家务,大口干饭;一言不合就昏厥,说她两句就哭丧。 除了干饭的时候,平日里无论何时见她,她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晦气模样,说不了三句话就涕泪满面,寡妇哭亡夫似的。 齐家舅姑怨忿极了,也曾指着鼻子骂她,让她罚跪。 她仗着自己读书多,跪是跪了,但边跪边搬出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划掉,这个没有),大宋诸位皇帝都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你们今日怎敢如此欺人……直说得齐家舅姑心惊胆战。 如此这般折腾几次,弄得那公婆二人彻底没辙儿,最后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至齐耀祖回到临安,晏怀微仍琢磨着和离的主意,遂既不与他亲近也不与他顶撞。 之后没多久便到了一年一度浙人观潮的日子。 观潮可是临安府的大事,尤其八月十八这天,百姓们几乎倾城出动,把个钱塘江岸挤得水泄不通。 专做观潮买卖的小商贩早早就在江畔搭起看幕。那些看幕就如同一个个小凉棚,富贵人家几乎家家都会花钱租赁——大小娘子落座其中,就不必被江畔那些挤来挤去的腌臜泼才惹乱好心情。 齐耀祖许多年没看过钱塘潮了,这次回到临安,他便打算阖家同去。 待齐家这一行人来到他们所赁看幕内,晏怀微一抬眼便看到了不远处的皇家观潮高台。 第76章 官家与民同乐,也要观潮,但他自然不可能与百姓们推搡在一处。故而每年涨潮时节,工部都会提前于江畔卜定之处搭起高台,专供皇帝、后妃、宗室们临风望潮起。 大宋天家观潮的高台,被百姓们唤作“团围头”。而齐耀祖所赁看幕的位置,恰好能清楚地与团围头对望。 就在不远处的弄潮儿手持彩旗于江面蹈舞之时,晏怀微却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一道目光从她坐定之后就一直黏在她身上——有人正在看自己。 潮水从面前奔涌而过,那目光却岿然不动,是一种无凭无质的灼烫。 晏怀微被看得难受,下意识抬头四处打量。这一打量,恰便与那道目光撞在一处。 ——是赵清存。 赵清存一身水青公服,戴展脚幞头,轩然玉立于团围头,就跟在普安郡王赵昚身后。 可他却并未观潮,而是用那双俊丽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坐在看幕之下的晏怀微。 他的眸光沉静而忧悒,缠绵又怅憾。 四目相交的瞬间,晏怀微的心倏然停了一拍,但紧接着却涌起阵阵怒意。 她是被赵清存背叛,又被赵清存隔空扇了一耳光,这才落入如今这般境地。可这人,这人居然还有脸望着她……他还有脸用那样的眼神望着她?! ——贱不贱啊! 世俗向来刻薄且不公,人们对女子的要求比之男子不知要高出多少。 倘若男女二人私下约誓,世人大抵不会说那男人分毫不是,而只会对女子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昔年赵清存一句“最烦才女”,使得晏怀微不知遭了多少耻笑。她之所以会认命嫁给齐耀祖,就是因为彼时那些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令她彻底失却心气。 她用了好长时间才将七零八碎的自己拼好,又用了好长时间才让自己麻木可怜的心魂振作起来。 况且她嫁为人妇这么些年,早已不再是昔年天真烂漫的江南小女儿,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与齐耀祖和离之后回娘家去过自己的安稳日子。 至于赵清存,她已不想与他再有交集。 思至此,原本独自坐在看幕西侧的晏怀微,倏然起身,向着坐在东侧的齐耀祖走去。 她在齐耀祖身边捡了个空杌子坐下,凭借齐耀祖的那副微胖身躯,挡住了赵清存的目光。 等到钱塘江上万仞鲸波平息,弄潮儿们也各自得了赏钱,观潮之行便到此为止。江畔百姓们拦车的拦车,雇轿的雇轿,场面十分混乱。 晏怀微跟在齐家舅姑身后,一起沿着江畔看幕缓慢往前走。等走出这段彩棚高搭的拥挤之处,家中小仆役就可以去招呼回城的牛车了。 走着走着,晏怀微又一次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感觉与昔年她在梨花林里埋词笺时十分相似——身后有人,有人一直跟着她。 但眼下江畔人头攒动,跟在她身后的定然不是什么歹人。 晏怀微不动声色地快速回头瞥了一眼。 这一瞥,她再次与赵清存的目光撞在一处。 那男人不知何时已从团围头下来,此刻就缀在她身后不远处。 她佯装无事继续往前走,但却愈发清晰地感觉到,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正推开拥挤的人潮,一步步向着自己走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每走近一步,她的心就被揪紧一分。 直到……他站在她身后。 太近了,她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跟着。 他用眼神欺辱她,用沉默消磨她。 他是全然可恶的,晏怀微咬着牙攥紧褙子边缘。 她的心明明已被他撞入死角,却还要如此威逼,无声地威逼。 在某个刹那,晏怀微简直忍不住想回头扇赵清存一耳光! 可她不能,因为齐耀祖和齐家舅姑就在几步开外,她不想再平白惹是生非。 随着人群又往前走了几步,她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赵清存的眼神仍黏在她身上——虔诚的,哀伤的,可恨至极的。 晏怀微在心底冷笑一声,决定不再承受赵清存目光的欺辱。 眼见着众人已走出连绵看幕,齐耀祖正在前方喝骂家中小仆役,让他们快些把牛车弄来。 晏怀微加快脚步行至齐耀祖身边,十分温顺地挽住对方手臂,娇声言道:“大郎莫急,咱们再等等也不迟。” 齐耀祖倒是被她这突然而来的撒娇弄得一愣:“怎么了?” “此地人多,心焦不得。”晏怀微浅笑着对齐耀祖说。 看着这个从来与他死犟的浑家竟突然变得如此温顺,齐耀祖瞬间高兴起来——男人被不肯服软的女人娇滴滴地依赖着,心里都是受用的。 他蚩蚩如氓,头是扬得愈发高了。 晏怀微像只小鸟儿似的,紧紧依着齐耀祖。再之后,他们便如同世间任何一对儿恩爱夫妻那般,手挽着手登上牛车。 上车之前,晏怀微鬼使神差又回了一次头,看见赵清存正站在不远处,仍是定定地望着她。 晏怀微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这是直到她跳江自戕之前,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眼神。 上车后晏怀微没再看齐耀祖,而是低下头紧盯着脚下牛车的车板。 车板缝隙里有黄昏的光影缓缓流过,一刹一刹,晃得人眼花。 急景凋年,箕风动天,晏怀微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身下坐着的已不是齐家的牛车,而是泸川郡王府的马车。 身边既没有齐耀祖,也没有赵清存,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颠簸的马车上,一遍遍在心底默念着——赵清存,你究竟在哪儿? 是生是死,我只想知道你的消息。 ----------------------- 第59章 “咔嚓”……“咔嚓”…… 是骨头被踩断的声音。 “呲啦”……“呲啦”…… 是黑白无常手中锁链的声音。 凄凄哀哀的哭叫如同烧灼的纸灰, 漫天扬起,飞旋于耳畔。 哭声又苦又腥。 成排黑鸦兀立枝头,双眼猩红, 等着吸食所有将死未死的生命。 渐渐地, 有雾气漫了上来,似乎身处一片睁眼不见天日的山谷。在这冥暗幽深的山谷中,有人正一步步向着月泊深处走去。 遍地皆枯尸,血流尽了,就只剩干皮。 月泊深处长出獠牙,其下竟是一张血盆大口, 流着涎水, 森然可怖。 那人却仿佛受到某种蛊惑,非但没有恐慌, 反而迈开步子跑了过去。 可他还没跑出两步, 忽听身后有人高声呼唤他: “赵珝!赵清存!” “你回来!别去那里!” “回来……求你了……” 听声音是位年轻女子, 语调柔婉,音色却沙哑,听起来似乎很焦急, 也很是悲凉。 凉得让人心尖发疼,疼到最后, 终究无法再前行一步。 …… 赵清存缓缓睁开眼, 黄泉路上的浊气仍旧悬在喉头。 他张开嘴, 缓慢而用力地向肺内吸气, 新鲜的, 阳间的气。 眼前仍旧雾蒙蒙的,天地凋零,黑鸦换作黑雪, 一片一片往眼睛里挤。身体也十分僵硬,四肢麻木,连动动手指都觉困难。 赵清存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再次睁开的时候,视线终于清晰了些。 “澈哥?澈哥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也许是听到了榻上的动静,原本倚着床围子打瞌睡的人突然惊叫起来。 听声音是个嗓门粗犷的汉子,语气里既有惊喜,亦有如释重负的疲倦。 还未等赵清存有其他反应,那大嗓门汉子拔腿便朝屋外跑去,边跑边嚷嚷:“澈哥醒了!快叫郎中来!澈哥醒了!” 喊声渐远渐散……赵清存刚想舒一口气,忽听得叮铃咣当的响动震天而起——五六七八个军汉模样的人从门外一股脑涌进来,“呼啦”一下围在卧榻旁,把阳光挡得分毫不剩。 赵清存感觉自己原本就混沌的脑袋,现在已经彻底变成了馄饨。 “澈哥!” “哥哥醒了!” “终于醒了,可急死俺们!” “再不醒俺们都打算做法事咯!” ——好吵,吵死了。 离床榻最近的是个长着四四方方国字脸、口阔鼻宽的汉子,此刻他俯下一张大脸,硬凑在赵清存仍显迷茫的双眼旁,端的是喜极而泣:“……可算是醒来,哎嗨,吓死弟弟们!” “皮谷旦?” “诶!是俺,是俺!” 这个姓皮名谷旦的彪形大汉抬手抹了把泪,一屁股蛋坐在赵清存榻边,哼哼唧唧哭将起来。 赵清存略微转头向四周看去,这一看才发现,围在床榻边的都是山水寨里的弟兄。 “……这是哪儿?”他语气虚弱地问。 榻边一个容貌颇为俊俏的后生抽了抽鼻子,囔囔地答:“兴元府。” 第77章 “哥哥伤得太重。”左一接话。 “俺们怕哥哥受不住山路颠簸。”左二续话。 “没敢将哥哥接回寨子里。”右一跟上。 “就在兴元府弄了这间农舍。”右二不甘落后。 “好叫哥哥养伤。”右三赶紧补充。 这一通七嘴八舌听下来,赵清存的脑子被迫在脑海里滚刀肉似的滚了几圈,终于把事情想明白了。 哦,原来此处乃利州路,兴元府。 利州路属于川峡四路之一,其地北接金国,西临吐蕃,算是大宋的边关要地。皇祐三年的时候,朝廷迁其治所至兴元府,这便一直维持至今。 兴元府向北五百里就是长安,可惜如今的长安城早已是女真完颜氏的地盘。 赵清存偷偷养着的那个山水寨,就建在兴元府外五十里的龙头山上,位在宋金边境。 宋军于符离惨败之时,赵清存也倒在了宿州城外。但他很快就被跟着他一起征战厮杀的绿林弟兄们找到,赶在金兵打扫战场之前将他从死尸堆里抢了出来。 之后便是一行人星夜兼程,从宿州赶回兴元安置。 听明白这茬,赵清存于心底叹了口气。 在朝廷官员眼中,这些人都是以武乱禁的反贼,可若是真论起忠肝义胆,那些富贵乡里假惺惺的文臣武将,连给这些反贼提鞋都不配! 赵清存才刚清醒,精力不济,只说了几句话便觉疲累不堪。他闭上眼睛昏睡过去,等到再次醒来,已是次日午后。 “皮……皮……” 赵清存试了两次都没能把“皮谷旦”这三个字完整叫出。 昨儿刚从昏迷中醒来,脑子还不甚清楚,所以很顺畅地唤出了这名字;今日脑子已然清晰,遂便有些叫不出口——不止赵清存叫不出,皮谷旦这名字,山寨里很多人都不好意思直接叫出,平日里众人要么唤他“阿谷”,要么唤他“皮大郎”。 倒是皮谷旦自己机灵,此刻听得动静,赶忙奔至榻前。 赵清存向他示意,让他扶自己起来。 “哥哥身有箭伤,千万当心。”皮谷旦边扶边说。 赵清存倚着床栏坐稳,抬手摸了摸自己胸前,那里被裹帘层层缠缚。虽摸不出伤势,但他记得很清楚,彼时利箭是径直扎入胸膛的——这个位置十分凶险,按道理讲,必是活不成了。 可他为何还活着? “这伤究竟如何……”赵清存问皮谷旦。 “哥哥伤得可怕,不过郎中说了,只要能醒来就好,醒来就能慢慢将养。嘿,说来多亏此物,就是它替哥哥挡了那暗箭。” 皮谷旦边说边从榻旁摸出一块几乎裂成两半的嵌金沉木牌递给赵清存。 赵清存接过一看,竟是他离开临安时赵昚给他的金字牌。那时候他随手揣在怀里,没想到在关键时刻,便是此物救他性命。 昔年岳飞与金军交战,眼看胜券在握之时,赵构为了促成议和,连下十二道金字牌逼岳飞收兵——彼时赵构所下金字牌,与如今赵清存手中这枚一模一样。 这是御用黄金漆字牌,持有此物便可调用军中“急脚递”,将消息以最快的速度直接呈递御前,哪怕是枢密院也阻拦不得。 战场凶险,赵昚担忧弟弟安危,遂将此物给了赵清存。 赵清存将那块被利矢穿透、已几乎裂成两半的木牌仔细放在身旁,打算过些日子亲手将它粘好。 “寨子里眼下如何?”他继续问皮谷旦。 皮谷旦咂了咂嘴:“不好。眼下一群大老爷们跟乌眼鸡一样你啄我我啄你,反正是谁也不服谁,一个个心里都揣着鬼,就会窝里横。俺和钱固一样,都盼着哥哥能回来收拾这烂摊子……但又不想哥哥回来脏了手……” 听闻此言,赵清存暗自叹息,钱固那人向来是报喜不报忧,每次信上都说寨子里好着呢,谁能想到其实一点儿也不好。 “孙偍呢?”赵清存又问。 “他在,哥哥稍歇,俺这就去把他叫来。” 皮谷旦此人看外表是个粗犷大汉,实则心思颇细。他怕赵清存带伤坐着不舒服,便从房内翻出一个隐囊垫在赵清存腰后,又将被褥全部掖好,这才出去找孙偍。 不一会儿,孙偍便跟着皮谷旦走进房内。 “殿下。” 赵清存见到孙偍,脱口便问:“临安景况如何?” “殿下一直昏迷不醒,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可又怕临安那边一直没有殿下的消息难免闹大,便私下捎话给胡都管,没敢说殿下中箭之事,只说目前在兴元暂歇。” 赵清存知晓孙偍已经传了消息给临安,心内稍宽。他刚醒来的时候,第一个想法是——自己竟然还活着;第二个想法便是——兄长和樨儿不知道自己的生死,一定担心坏了。 “朝廷对李将军作何处置?” 孙偍沉默了片刻才说:“已将其贬为果州团练副使,不日赴任。” 宋军惨败,李显忠难辞其咎。此前他一直在相公张浚那里等待处置,眼下处置结果已出——朝廷将其贬为果州团练副使,远远地打发去。 从叱咤风云的淮西招讨使,到寄人篱下的团练副使,真可谓一落千丈。 听闻此事,赵清存神色黯然,只觉胸前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孙偍也不再多说什么,扶着他重新躺下。 赵清存在昏迷之前还不忘交待孙偍:“快马加鞭送信去临安,我要知道眼下朝廷形势如何,快去!” 此后数月,孙偍和其他几位亲信不断往返于临安和兴元,可他们所带来的消息却一条比一条更令人绝望: ——符离惨败之后,朝廷再次任用主和派大臣汤思退为右相。 ——卢仲贤前往金军大营,金人不仅要求大宋补纳岁贡,还要求归还北伐时宋军打下来的那些原本就属于大宋的领土。 ——朝廷内部,主战派和投降派发生激烈冲突,年轻的大宋皇帝赵昚在臣子们互不相让的攻讦之中疲惫不堪。 ——力主抗金的枢密相公张浚死在了尔虞我诈的争端之中。 ——在汤思退的全力主张下,太上皇赵构亦插手干预此事,整个朝廷已完全倒向投降。 隆兴二年初,赵昚命魏杞为国使,出使金国议和。 至此,这场意图“收拾旧山河”的北伐战役彻底以失败而告终。 就在宋金两国将要展开议和之时,才刚养好伤的赵清存便急匆匆地由兴元返归临安。 但他并没有回王府,一到临安便径直去了皇宫大内——他是去向赵昚请旨,想要与议和大臣魏杞一同出使金国。 在魏杞之前,卢仲贤已经与金国大将纥石烈志宁等人有过一次交涉,便是在那次简略的和谈上,金人要求大宋将唐州、邓州、海州、泗州、商州、秦州这六处土地割让于金。 赵清存听闻此事的瞬间,气得眼圈泛红,只觉那些女真人简直得寸进尺,欺人太甚! 待他入得皇宫,兄弟二人相见,略微叙旧之后,赵昚允了赵清存之请,命他以怀安军节度使的身份,随同朝议大夫魏杞一并使金。 这一次,赵清存终于不用再藏着掖着,而是可以光明正大地以赵家宗室子的身份与金人交涉。 可惜兴元到临安终究是路途遥远,赵清存虽则马不停蹄拼命往回赶,却仍是来迟一步——在他入宫面圣之前,魏杞等一行人已经离开临安,向盱眙方向行去。 “要快些!你若想同赴金营,便一定要在魏卿渡淮之前追上他!”赵昚催促道。 “兄长放心,弟立刻去追。” 赵清存再不耽搁,领旨之后便火速带着随行伴当出宫追赶魏杞。 “驾——” 押番开道,数匹高头大马驰出朝天门,向着城外驱策而去。 孰料途径御街上的吴太医灵药铺时,赵清存忽闻街边一个喑哑凝涩的女声高喊出他的名字。 “赵珝!赵清存!” 这一声喊出,真似一道霹雳当头劈来,赵清存用力勒停胯/下骏马,回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他听出那是谁的声音了。 从前的她,音声清脆明亮,后来再次回到他身边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喑哑滞涩。虽然嗓音哑了,但却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柔中哑——这音色,他一耳便能分辨。 那女子站在吴太医灵药铺的屋檐下,此刻正以不可置信的神情望向他。 赵清存刚想翻身下马,却听身后伴当急言:“殿下莫要耽搁,再不走就追不上魏相公了。” 那伴当说得没错,他们原本就已迟至,着实不能再做停留。 眼前是家国大义,身后是儿女情长……赵清存,你向何处行去? 赵清存回头望着屋檐下身形清瘦的女子,动了动唇,冲她无声地说了四个字,而后再次策马扬鞭,呼啸着离去。 * 晏怀微万万没想到自己今日居然会在御街上撞见赵清存那个混账王八蛋。 此前赵清存生死未卜,阖府上下皆心焦,后来还是孙府干带回消息,说郡王殿下正在兴元养病,让大家稍安勿躁,切勿声张。 第78章 知晓赵清存没死,晏怀微终于将一颗心放回肚中,而樊茗如也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王府。 这段日子晏怀微一直在跟樊茗如学着照管铺子。 御街上的这间吴太医灵药铺是属于泸川郡王府的,眼下由神医吴劼的堂弟吴宝做掌柜,樊茗如也会经常来此帮忙。 今日晏怀微代替樊茗如来铺子里看账,谁知才刚离开,就见前方一队押番开道,而被那些人簇拥在中间的不是别人,正是泸川郡王赵清存。 赵清存回来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为何不回府?又为何不来见自己? 便是在那个瞬间,晏怀微几乎连想都没想就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她看到那男子回头看向自己,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四个字。 他说的是——“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好,那我就等你回来。 现在的晏怀微沉得住气,等得了。 这一次她一定要把他等回来,也一定要与他把话说清楚。 光阴飞逝,至是年季秋,宋金议和终于有了结果,而赵清存也从金中都燕京回到了大宋的临安府。 可让晏怀微震惊的是,她等来的却根本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俊丽男子,而是一个她几乎不敢认的人。 第60章 又是秋雨连绵时候, 人们身上都沾着一层薄薄的哭,既湿且冷。 宋金议和已毕,大宋的使团正打点行囊, 准备不日离开金中都。 赵清存没有和那些磨磨蹭蹭的文官一起, 他似一刻也忍不下去,提前离开了燕京。 那是一个秋意料峭的五更天,寺院头陀已经敲着梆子开始沿街报晓,怀安军节度使赵清存在一众押番的护伴下返抵临安。 可是回到行在后,他却既没入宫面圣也没去见心上人,而是一头扎进郡王府的景明院, 再也没出来。 次晨天明, 晏怀微听灶上送朝食的小丫头说恩王夜里回来了,她愕然投箸, 根本顾不得梳妆打扮, 只换了身衣裳便急匆匆奔去郡王寝院。 谁知早饭没吃, 却吃了个闭门羹。 妙儿满面愧疚地告诉晏怀微,恩王心情欠佳,谁也不见。樊娘子才刚来过, 也被打发走了。 “恩王……他还好吗?”晏怀微问妙儿。 妙儿摇头,直言:“不大好。” 晏怀微在心底愁声长叹, 其实赵清存眼下这景况, 也算是在她预料之中。 前些时候, 胡诌拿来了市井间消息最为灵通的小报, 其上所撰皆议和之事。 晏怀微随意一翻, 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只见那上面写着——宋使在金国饱受苛待,金人蛮不讲理, 不许我宋在国书上写“大宋”二字,朝议大夫魏杞等人因为这事甚至在燕京绝食以明志。 临安府的达官显贵们听闻此事尽皆愤慨不平。但愤慨又能如何?如今的愤慨皆是无能之怒罢了。 晏怀微不知道赵清存有没有和魏大人一起绝食相抗,但她明白,她心上这位风骨清贵的泸川郡王,必然亦是无法接受金国强加于大宋的耻辱。 眼下他选择不见任何人,也许只是因为他需要一些时日为自己疗伤。 既然如此,晏怀微决定那就再给他些时日。她可以等,等着他治好自己,等着他纵使被现实压垮也会咬紧牙关重新站起来。 这一等便是十五天。 至第十六日清晨,晏怀微在小吉的服侍下,将自己从头到脚打扮妥当,先去向周夫人问安,之后便昂首挺胸去往景明院。 她决定不再继续等下去,也不想再这么等下去。 她给赵清存留了足够的时日,倘若他心上的伤无法自愈,那就由她来帮他。 ——她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能力。 赵清存离开临安的时候对她说,要带她去看天大地大;北伐失败,对金议和的时候他又对她说,要她等他回来。 现在他回来了,却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这算什么?! 晏怀微气势汹汹站在赵清存的寝卧外,冲里面大声喊道:“殿下,请允妾入内!” 门里阒寂无声,窗牖皆闭,似乎根本无人在房中。 可惜珠儿在一旁比手画脚地对晏怀微示意——恩王就在里面,我可以作证。 晏怀微干脆上手推门,这一推却没推动,原来门从里面闩上了。 “拿斧头把门砸开。”晏怀微平静地对站在身后的妙儿说道。 妙儿愕然:“娘子……” “快些,我今日必须见到他!” 妙儿低声吩咐小福去叫人,不一会儿便有两名院公手拎斧头着急忙慌地赶来。 这二人原以为是让他们来做闲差,谁知到了才知,竟是让他们砍恩王的房门。俩人瞬间吓白了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晏怀微见他二人犹豫,提起一口中气喝道:“砍!是我让你们砍的,他有什么气让他都冲着我撒!” 府内无人不知,面前这位梨枝娘子乃是恩王极其宠爱的女人。既然她这样放狠话,那俩人不再犹豫,这便抡起斧头砍向门闩。 “砰,砰,砰!” 连砍数下之后,但听门内传来“哐当”两声脆响,是木闩被砍断后掉落一旁的声音——门砍开了。 晏怀微再不迟疑,推开门扇,拔腿便走了进去。 怎知入得房内,她却蓦然惊呆。 整个房间弥漫着酒气,赵清存脚边扔着一堆空酒壶,而他本人则箕踞于地,后背倚着床围子,一只手臂搭在榻上,头颅低低地埋于胸前。 他只随意穿着一件直裰,腰间并未系绦带,发上也没戴冠。 他瘦了许多,那件素布直裰罩在身上,愈发显得清冷。 仔细看去,赵清存的面色白得凄凉。 不像落雪,倒是更像屋檐下悬坠的冰花,或者是裂痕遍布的清珏,一碰就会碎作满地残玉。 似乎是偏要与他作对,每次他脸色变得凄白难看的时候,眉心那朵兰花反而就愈发明艳——冷与艳的强烈对比,颇有驰魂夺魄之感。 晏怀微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走近一些看得更清楚——赵清存胸前被酒液濡湿的地方紧贴身体,能看到胸膛的起伏,缓慢却无力。 听到房门被砍开的动静以及有人走进屋内的脚步声,赵清存眯起眼睛抬头看了过来。 待看清来人是晏怀微时,他的身体猛然惊动,似乎是想站起来。但酒劲儿太猛,腿软,试了两次都没成,遂只能又将眼睛阖上,不再理会。 “殿下……你怎么……”晏怀微行至三两步开外,定定地垂眸看着赵清存。 赵清存没说话,把脸低向一旁,并未愤怒于有人砍开房门贸然闯入,他只是不想听到任何人的声音。 卧房外,妙儿十分有眼力见,听得房内传出晏怀微的话语声,遂快步上前将房门掩起,又将门外这些闲杂人等皆打发离去。 “……我听说了,符离之败死伤十数万大宋兵士,燕京议和之时,大宋的使团被金人欺辱……这些我都听说了,但你不能这样一蹶不振……赵珝,赵清存,你不能这样。” 晏怀微边说边缓步上前,面对着赵清存跪坐于地,又将手抚在对方手臂上。 怎知这一触碰又把晏怀微唬了一跳——赵清存的身体冷得吓人,此刻正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幅度微微颤抖着。 这也难怪,眼下已是秋末冬初,临安早已转凉,可他却只穿着这么一件单薄的直裰,还坐在地上,能不冷吗? 晏怀微突然意识到,赵清存这是在自我折磨。 他亲身经历了北伐的失败和议和的屈辱,这种清晰的、切肤的伤痛和无力之感,比晏怀微从小报上读到的要强烈千万倍。 眼下这些痛苦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头上,他几乎快被压垮,以至于现在只想逃避。 晏怀微扭头看着丢了满地的空酒壶,心里也跟着难受的不行。 原是那样英姿飒爽的人,可眼下却像一块行将破碎的琉璃,灵魂上已经有了纵横交错的龟裂。 可怜琉璃碎满地……晏怀微思量着,也许自己可以试着拼一拼。 她想,赵清存绝不能这样沉沦下去,也不能再这样干耗,得给他下点狠药才行。 心念电转光掣,晏怀微终于狠下心来,抬手抓住赵清存被酒水濡湿的前襟,冷声道:“赵珝,你看着我。” 赵清存以极其缓慢的动作抬起头,看向面前女子。 他的眼神是凄凉的,从符离惨败开始,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得他眼中的月光几乎熄灭。他的眸色愈发黑黢,黑得吓人,像无底的深渊。 ——茫茫然一片黑,望不见前路,亦找不回本心。 晏怀微用力拽着赵清存的衣襟,努力稳住呼吸,扬起手臂,照着赵清存脸上就是一耳光扇了过去。 “啪——!” 但听一声脆响,赵清存的脸被打得歪向一旁。 第79章 这是晏怀微平生第二次打人。她的这两次动手,竟然都是拜赵家兄妹所赐——第一次打的是赵清存的妹妹赵嫣,第二次打的便是赵清存本人。 晏怀微根本不会打人,她只会将手臂高高扬起,而后轻轻扇下。可饶是如此,这一耳光仍旧将赵清存惨白如冰雪的面容打出一片红痕。 “这一耳光,是替岳元帅打的。”晏怀微的声音抖得厉害。 “你可还记得你后背刺着的四个字?是‘尽忠报国’,是岳元帅的尽忠报国!我不知道你背后的字究竟是何时所刺,我也不知道你究竟算不算岳家军的一员。但你曾告诉过我,你在鄂州军营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我虽是女子,不曾去过军营,但我亦知,岳家军没有懦夫!赵清存,你看看你现在一蹶不振的样子,像一条丧家犬,你对得起岳元帅吗?!你对得起岳家军吗?!……你对不起!” 几乎不歇气地说完这些,晏怀微再次扬起手臂,但听“啪”地一声,又是一耳光扇了过去。 赵清存面上红痕瞬间又深一层。 “这一耳光,是为我自己打的。……赵珝,我喜欢你,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 “不是只有你心里藏着一个人,我心里也藏着一个人。那人喜着天水碧衫,温文有礼,神采英拔,不仅文武双全甚至还懂医术。他与我有约,我曾答应过要等他,要等着他来娶我,可他却终究食言。”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时候他并非背叛,他只是有着无法言说的苦衷。我就说嘛,我的眼光很好的,我看中的人一定错不了!我以为他一定会再次英姿卓荦地站在我面前……可是现在,你现在这副样子对得起我吗?!……你对不起!” 耳闻女子字字句句剖出真心的话语,赵清存缓缓转过挨打的脸,用那双凄凉眸子看向对方。 一滴清泪从他眼角滑落,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却只觉嗓子干涩如锈蚀,发不出一丝声音。 但这还不算完,只见晏怀微深吸一口气,又一次提起手臂,毫不客气地将第三个耳光扇了过去。 “这最后一巴掌,是替你打的。我知道北伐惨败让你痛苦,对金议和让你倍感屈辱,但你不能这样衰颓下去!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我认识的赵清存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你醒醒!你站起来!求你了!求你了!” 晏怀微说着说着,已然泣不成声。三个耳光打下去,打得她自己双肩颤抖,身如筛糠。 赵清存连吃三个耳光,面颊红肿,似雪地里隐约浮起一片红曦。 可他却没管自己脸上挨打之处,而是曲起手指,为面前女子一点点将颊边泪水拭去。 晏怀微抓住赵清存的手,将之捂在心口,哭道:“其实我们不算全然失败,对不对,殿下。……我已经听说了,此次议和之后,大宋可以不再向金国称臣……这些都是你们的功劳啊……殿下,你不可以妄自菲薄,不可以如此……” 赵清存闭上眼睛,良久,缓缓点头。 晏怀微紧攥着赵清存的手,咬牙忍住啜泣,继续柔声诉道: “你看,比起从前大宋要向金人俯首的屈辱,我们是不是在慢慢变好?我们虽无法将外辱全然杀退,但我们的百姓是富裕康乐的。你不在临安的这些日子,我有时候会伴着大媪一起去居养院送钱粮,那里的人们虽然无依无靠,但却都能吃饱饭、穿暖衣。” “殿下……我们要往前看。我们还有机会。” 赵清存撑着床沿坐直了身子,凝眸将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细细打量——这是他思念了数百个日日夜夜的女子,而现在,她在为他恸哭。 他又惹她伤心了。 赵清存抬手环住晏怀微的腰,将头倚在她颈窝。 晏怀微反手抱住赵清存,泪珠沿着面颊滑下,恰有一颗落在了他的眼角。 只一瞬,两滴清泪便融于一处,再也分不开。 ----------------------- 第61章 挨了心上人三个响亮的耳光, 独自陷身痛苦迷茫之中的泸川郡王终于被打醒。 晏怀微说得对,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两次的失败没什么大不了。失败这件事本身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失败后的恐惧和颓靡。 ——外界的所有阻碍都不可能将一个人真正打垮, 能打垮自己的只有自己。 也许每个人心底都潜伏着一只畏首畏尾的胆小鬼。因为怯懦,它会在察觉到危险或者经历过失败之后,打着“保护”的名义,将这个人的精神和魄力吸食殆尽。 它会拖着这个人的后腿,将之拖向混沌深处。 万幸赵清存并非没经历过风浪的娇贵纨绔。他少时生活在水泽山麓,睡过草褥, 吃过野菜, 尝过的苦头不比任何人少。 在颓唐和振作之间,他只是缺一个契机。 而现在, 赵清存因着心上人的襄助, 终于擒住了心底那只叫嚣着非要逃跑的胆小鬼, 将它捆起来,扔在了荒无人烟的灵魂深处。 振作起来的赵清存,眼下特别想做一件事, 而这件事,自然与打醒他的那位女子有关。 于是在三日后的那天傍晚, 赵清存带着晏怀微由钱塘门出城。马车辚辚碌碌, 至先德楼将人放下, 他们二人这便慢悠悠地往断桥方向走去。 已而月上中天, 晏赵二人又一次款款行于夜色中的西子湖畔。 其实他们已经几乎一整年没有见面, 况且分开之前又是以争吵和互相折磨的方式告别,如今再次彳亍湖畔,二人都觉心内五味杂陈。 秋末冬初的西湖, 入夜不免寒凉,周遭也更为冷清,比之绍兴二十二年的那个蛙鸣聒噪的夏夜,自是全然不同。 但所幸她与他,仍是她与他。 依旧是她在前、他在后,二人之间相距不过三五步。她双手捏在身后,脚步轻盈地向前走,十足调皮模样;而他则一步步缀在后面,将她全然收入眼底。 “我不在临安的这段日子,你可还好?”走着走着,赵清存开口问晏怀微。 晏怀微望着夜色下水平波静的湖面,轻声答道:“我挺好的,你不用为我担心。” 说完这话,她抬头看向天穹——谁说冬月不如夏月美,此刻冬夜的月亮挂在天上,明晃晃的,桂魄冷浸。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晏怀微话锋一转,突然问身后那男人。 赵清存愣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晏怀微这话指得是什么。 说来惭愧,他瞒着她的事着实有点多。这其中不仅包括他的真实身世,包括他从很久以前就对她心生仰慕,甚至还包括此次北伐他身负重伤,差一点儿连命都丢掉。 隐瞒不算撒谎,但隐瞒与撒谎其实异曲同工。 它们都像涟漪,一个涟漪漾起,就不免连着千千万万朵涟漪。你隐瞒了一件事,就很可能要继续隐瞒第二件事,第三件事,第四件事……永无止歇。 晏怀微等了好久也没听到身后那人的回答,于是她转身走向赵清存,抬手环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他怀里。 赵清存在一霎怔然之后,立刻回抱住怀中女子。 他抱得那样紧,像要将她箍入骨中,又像是要与她合为一人。 他明明比她高出许多,此刻却躬身垂首,将面颊贴在她鬓边,磨蹭着她的鬓发,时不时还在她耳垂上留下轻轻浅浅的亲吻。 “樨儿……我们成亲好不好?让官家指婚,我想风风光光娶你进门。”赵清存俯在晏怀微耳畔低声说。 这是他思忖良久的想法,也是他今夜带着晏怀微故地重游的重要原因。 彼时她刚入府做女先生,周夫人和旁人都说让他把梨枝娘子收入房中,意思是让她做小姨娘——他当然不可能让她做什么小姨娘,他要光明正大与她在一起。 谁知晏怀微原本柔软地被他抱着,听得此语,身体却忽然一僵。 赵清存感觉到怀中女子的情绪变化,忐忑地向她看去。 晏怀微并无寻常女子听闻婚姻大事的喜悦,她面色沉静地从赵清存的怀抱中退了出去,一步步向后退,直到退至能与他平视的位置。 赵清存眼中浮现出一抹焦灼,他虽不知对方要说什么,但从晏怀微一步一步坚定退去的动作里,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片刻后便听晏怀微说:“赵珝,我不能嫁给你。” 赵清存的心凉了一瞬,薄薄的雪忽地覆上心田。 晏怀微继续说下去: “我嫁过一次人,已知晓什么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皆是世人对女子的哄骗手段。” “但凡一纸婚约,女人便被牢牢捆缚,挣脱不得。世俗惯会诓骗女子,让她以为戴凤冠、着霞帔就是一辈子的风光事。可事实上,乍看是情意,实则多是算计——他们给她的,在以后的日子里,都会一笔笔变本加厉向她讨还!” “昔年我不得已嫁给齐耀祖,后来为了与他和离,想尽办法皆不可成。只因为他不应允,我便一辈子都跑不了。说来可笑,甚至连那封休书,都是他对我的恩赐。” 第80章 “所谓婚约盟誓,事实上,受桎梏的只有女子。婚约一旦立下,女子甚至就连命都不再是自己的!……多么可笑之事,我试过一次,不愿再试第二次。我不会嫁给任何人,我不想再做谁的妻,不想再成为谁的所有物——我只想做晏樨。” 晏怀微说着说着,眼圈已是濡湿,但她却并未停下。无论赵清存愿不愿意听,她都要一口气将心底话全部说完。 ——这些话需要太大的勇气,她怕自己稍停一瞬,就再无法继续下去。 “你也许无法明晓我的忧惧,也许还会觉得我可笑。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却偏偏想在这世道中独自活着。我知道这很艰难,但我想试试。” “我会作画,会填曲子词,会写话本,可以卖文鬻画养活自己。哪怕到瓦子里去过三十文钱的苦日子,我也不想再被婚约锁住,不想被‘相夫教子’这四个字锁住。” 湖畔夜色温柔,可她的眼泪却随着话音一起,跌落于这一阕明月夜。 她感情丰沛,所以很容易就会落泪,也容易受伤。 但正因她敏感,她怀中有着许多无法全然向外人诉说的瑰丽,这些足以让她撑持自己的心魂。 “樨儿……”赵清存的声音在夜色里颤抖着。 “赵珝,我们可以相爱,可以欢好,但终究,你是你,我是我。” 说完这些,晏怀微转身,毅然决然地向前走去。 她知道她不该在赵清存刚刚振作起来的时候就对他说这种伤人的话,她又何尝不想被他温柔地拥在怀里,诉尽离愁别绪。 ——可她做不到骗他也骗自己。 断桥就在前方。 皓月,平湖,桥畔一抹冰辉。 西湖的月光总是皎洁,照得凡间夜明,也照着一对有情人渐行渐远。 赵清存立在原地,像被钉住了似的;晏怀微却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晏怀微嘴上说得硬气,颇有快刀斩乱麻之势,其实却是双拳攥紧,努力让自己别哭出声。 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很奇诡的决定,且这个决定放眼整个临安府,恐怕都是特立独行的。 纵使女中豪杰如梁红玉、李孝娥,或许亦会觉得匪夷所思——她爱他,但她拒不嫁他,她这辈子不会再嫁给任何人。 也许世间极少有男人能接受这种“你是你,我是我”的想法。这对男人们来说是羞辱,是拂了他们的脸面和尊严。 譬如像父亲晏裕那样的人,最是好脸面尊严,晏怀微想,今夜她对赵清存说的这番话,倘若出自母亲张五娘之口,父亲定会大发雷霆,而后拂袖便走。 晏怀微木愣愣地继续沿着西湖前行,她不知道此刻赵清存会是什么情状,她不敢回头,也不愿回头。她猜测,或许赵清存也已经转身走了,两个人朝着两个方向,各自走向自己的结局。 可是……忽然……忽然,她听到身后传来奔跑的声音。 对,没错,是奔跑声,还有喘息声,她甚至能感觉到身侧轻风和水面涟漪皆被惊扰——有人正向着她快步跑来! 晏怀微还没来得及回头就猛地一下被人从身后拥入怀中。 那人跑得太快,抱得太紧,以至于与她的身体贴在一起之时发出“砰”地一声闷响——明明是身体的碰击,却更像是两颗心用力撞在一处。 便是在被抱住的瞬间,晏怀微泪如雨落。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从身后抱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清存。 这个男人没有因为被女人拒绝而觉颜面尽失,他没有拂袖离开,也没有发怒发疯,他只是在原地站了片刻,收拾自己惊荡的心绪,眼看着女子越走越远,在反应过来之后,他拔腿便追了上来。 那样有力的双臂环过身前,将女子拥在怀里。他抱得太紧,以至于箍得晏怀微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他喃喃地说,“……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的声音亦是哽咽,他也在落泪,如她一般,被秋雨沾湿面颊。 也许是因为泪水太烫、怀抱太暖,高悬于天穹的月亮也变得没那么冰冷,心田的雪似乎停了,雪盖之下有细蕊缓缓生发。 冬风解冻,蛰虫振翅,春心再次炽烈。 回城的马车上,赵清存真就像抱了个磨喝乐一样将晏怀微抱在怀里,说什么都不肯撒手。 晏怀微拗不过他,只得将头枕在他肩上,任由他抱着。 马车轻轻颠簸,晏怀微感觉自己的心也随之颠簸,她心里有太多事情想对赵清存说,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好半响之后,晏怀微决定,别的可以先不说,但有一件事她必须坦诚,倘若不说出来,心里恐怕会一直忐忑难安。 “赵珝,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事?” “你在淮西的时候,我把你跟随李将军北伐之事告诉外人了……那人是秦太师的养子,名唤秦炀。” “我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他,”赵清存语气温柔,缓缓述说,“中秋那夜我发现你还活着,次日就派人去唤了张略来问,究竟是谁牵线送你入府。张略当时便交待出秦炀。彼时我不知他究竟对你说了什么,不好妄动。恰逢北伐在即,我便想着等我回来再追究他。倒是他们秦家窝里斗,那秦埙为了自保,将他状告至府衙。” “我泄露了你的隐秘,你不怪我?” 赵清存忽然笑了起来:“我还要多谢你装出我的样子,在太上皇面前救了我一命。” 晏怀微惊愕不已:“你是如何知晓此事?!” 赵清存却笑而不答,捧着她的脸,凑过来吻她。 从黛眉吻至眸子,又从眸子吻至鼻尖,再顺着鼻尖一路滑下,最终深陷于温软双唇。 晏怀微被赵清存吻得喘不上气,只觉这人实在讨厌,怎么这么霸道,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救过我一次、两次、三次……居然救了我这么多次……” 他轻咬着她的唇瓣,声音低沉而蛊惑:“娘子救命之恩,小可无以为报,看来小可只能以身相许了。” 第62章 层层垂下的帷幔中, 隐约传出一声哀吟。 乍听绵软无力,细听才知,内中尽是不甘心的挣扎。可无论她如何挣扎, 都无法挣脱此刻正纠缠着她的柔情脉脉。 他轻些, 她微颤。 他突然加重,她兀然心惊,魂也颠荡,魄也颠荡。 他忽轻忽重,若即若离,仿佛夜奔一次崇山千里明月光, 爱恨皆幻妙。 晏怀微被她的明月光抱着, 感觉自己一会儿盛开,一会儿凋谢。她软作一滩春水, 他却如巉山压顶, 岿然而霸道。 声音支离破碎, 是从喉间溢出的泠泠细泉,呼吸却又急又重,任凭西风阵阵摧梨花。 “啊……” 她被强迫着翻了个身, 骇浪从身后袭来,直似惊涛拍岸。 晏怀微猛然扬起脖颈, 抬手抓在纱幔上, 太过用力, 差点儿把头顶承尘整个拽下来。 耳畔响起一声轻笑, 那人故意使坏, 愈发汹汹。 忽地,身后之人将手伸过来,按在她手上, 一点点掰开她紧攥纱幔的手指,而后与她十指交扣。 山撞向水,却片刻未歇。 桌案上的灯火迷离恍惚,户牖外的月亮也迷离恍惚……良久之后,帘幔内的一对儿鸳鸯终于不再胡闹,而是相拥着堕入无尽痴念。 “这是在战场上弄的?”晏怀微抚摸着赵清存胸口处的伤疤,轻声问道。 她记得很清楚,赵清存离开临安的时候,胸前根本没有任何伤痕。而现在他回到临安,却是带着一道狰狞的伤。 “一点儿小伤,已经没事了。”赵清存为女子理了理鬓发,温声答她。 她并不知道这伤险些要了他的命,但不知道最好,免得知道了又平白担心。 二人头抵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晏怀微突然又问:“赵珝,既然你早就已经认出我,为何不揭穿?” 这个问题其实是她早就想问的,因着这事,他们此前还曾大吵一架。 “我想看看你改名换姓回到我身边,究竟想做什么,”赵清存温柔地抚摸着怀中女子,手指从腰间滑过,“我不是故意耍弄你。” “那你看明白了吗?” “没有。”赵清存倒是十分坦诚。 晏怀微轻轻叹了口气,心道你没看明白也是正常,我们之间曾有那么多误会,现如今我已知晓内情,可你却仍被蒙在鼓里。 赵清存见女子不再说话,心内有些忐忑,赶忙亲了亲她:“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告诉我。” 晏怀微在犹豫——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初三,那天发生的事,赵清存是无辜的,可她也是无辜的。 诸般无奈天注定,偏偏他们二人就撞在了那个巧合上,你说气人不气人。 “其实我跳江之前,来找过你。”晏怀微低声说。 第81章 此言一出,赵清存果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 “正月初三。” 赵清存皱起眉头回忆片刻,再次愕然:“那会儿……我不在临安。” “嗯。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那时候你上疆场杀北虏去了。”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究竟为何会如此想不开?”赵清存心里泛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话语也越说越急促。 晏怀微把头往赵清存怀里拱了拱,将耳朵贴在他胸前,听着耳畔隐隐传来的心跳,闷声说:“那时候齐耀祖来家中威胁我,爹娘也站在他那边帮他说话,没有一个人肯帮我……我心灰意冷,本来是想求你救救我……我至王府求你,却没见到……” 赵清存猛然抱紧晏怀微,声音颤抖:“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来找过我,我以为你是自己一声不响就跑去跳江……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有意要……” 语声颤抖至哽咽,碎作琉璃,凋敝在呼吸间。 晏怀微从赵清存怀里抬起头,在对方下颌处轻轻亲了一下,平静地说:“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妹妹让人拿背花杖打我,把我赶走,还骂我是娼妇。哦,她是以你的名义骂的。” 赵清存的呼吸滞住了,似是完全不敢相信:“阿嫣……她……她怎能如此……” 他眼圈泛红,面色如秋霜,唇瓣亦止不住地颤抖——赵清存就这样被真相杀了个措手不及。 晏怀微定定地看着,心底忽地浮起一种恶劣的快感。 她挑起食指摸向赵清存的喉结,感受着他在极度震惊之下,无意识产生的颤抖。这颤抖让她的心也跟着惊动,只觉身体最柔软之处又疼又喜。 她明白,赵清存和赵嫣,兄妹二人自小相依为命,赵嫣犯下大错,这对赵清存来说亦是深重的打击,他一时半刻不知该如何面对。 不过,早在赵清存回到临安之前她就已经想好:赵嫣已经惩罚过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不会要求赵清存和赵嫣断绝往来,也不会让赵清存再去惩罚赵嫣。 但此事她也不会轻易揭过去——她有她的主意。 “殿下……”她故意这样叫他,暧昧的称呼于檀唇轻吐,似撒娇,更似引诱。 “你妹妹是被你骄纵成这样的。她骗我、让人打我,这些也都是因为你……所以,她欠我的,由你来还。” 说完这话,晏怀微将按在赵清存喉结上的手指慢慢下滑,一路滑至胸前,体会着指尖的触感,温热的,起伏的,这是心跳的位置。 她用力向着他胸膛上那道箭矢留下的旧伤抓去,指甲几乎抠进肉里。 她感觉得到,此刻,赵清存的心跳被她抓在掌心——怦怦,怦怦,怦怦。 赵清存忍着胸前疼痛,语声坚定地答:“是我的错,我补偿你,我一定加倍补偿你!樨儿,你信我,你再信我一次。” “……我信你。” 听得晏怀微说仍愿意相信自己,赵清存已然眸光湿润。他垂首于她额头轻吻着,细细碎碎的亲吻之中,是无边无际的思情。 “对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晏怀微突然问道。 赵清存莞尔:“如何能不记得?绍兴二十年,梁夫人的春日宴。” “我一直有个疑惑想问你。” “什么?” “我写《相见欢》给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用步韵来和我?” 赵清存面上的笑意突然变得狡黠,似乎心头一道泉眼正汩汩冒着坏水儿。他并不知道,他每每恣情得意的时候,眉间那朵兰花就会变得清谲明艳,让人一看便觉心动。 “你真想知道?”赵清存挑了挑眉,故意卖关子。 “我想了很久,我觉得你也许是故意的,你一定有你的用意,但我想不出来究竟是何用意。” 赵清存将唇凑在晏怀微耳边,压低声音说:“你没看出来吗?我在调戏你。” 晏怀微讶然:“……什么意思?!” 赵清存倏地一下坐了起来。他这一起身,原本盖在二人身上的罗衾也被掀开。 晏怀微发出“啊”地一声轻呼,抬手捂在胸前。 裸裎夜聊,未着寸缕。 赵清存这个一言不合就掀被子的混账,弄得她一身清白袒呈于眸光之下。 下一瞬,赵清存翻身,将两只手臂撑在晏怀微肩膀两侧,俯下脖颈,深邃眼眸紧盯着她。 “步韵的要旨是什么?”赵清存问道。 他的姿势和眼神都太具压迫性,迫得晏怀微浑身僵硬。此刻又突然被如此询问,晏怀微感觉自己就像个不肯用功的读书郎,突然被夫子点名回答问题,没来由紧张得不行。 “是……和词的每一个韵字都与原词相同。”她声音细细地答他。 赵清存笑得愈发得意张扬:“所以——步韵就是,我可以在每句词的末尾与你相拥。” 话音甫落,晏怀微猛地抬手捂住脸:“哎呀!” 太坏了! 赵清存这个混账王八蛋! 实在是太坏了! 二人明明已数次共赴巫山云雨,可在知晓“步韵”用意的时候,晏怀微的脸还是一下子就涨得通红,忽觉身子也烫,烫得快要熟了。 可笑昔年的她是个如何昏头昏脑的小傻瓜,居然还在回城的路上拿李商隐撒气。殊不知,她心头倾慕的郎君,其实已经在隐晦地向她告白。 赵清存掰开晏怀微捂脸的手,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却十分诚挚:“要是让你不高兴了,我向你道歉。” “我没有不高兴。可你为何不告诉我,你从很早之前就……将我引为知己……” “将我引为知己”,这六个字彷如魔咒,在说出口的瞬间就能让心跳愈发激烈,皮肤下,血脉里,四处皆泛起热浪——是羞,是怨,亦是葱茏的爱意。 赵清存霎时呆愣:“你竟然……知道了?!” “你妹妹告诉我的。她还让我看了你那小匣子里的东西。” 赵清存的声音又沉又磁:“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我只是……只是不想唐突了你。其实早在徐家扇子铺打出‘大宋第二才女’这名号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你了。” 他俯身,将唇贴在她颈侧,嗅着她身上的香气,细细地述说着: “昔年偶然的一次,我看到一张词笺,当时便讶然于世间竟有人写得出这样秀美的词句。我忍不住向人打听,那人告诉我,这是秘书省晏正字家的女儿写的。再后来我又看到一幅画上的题跋,看到的第一眼我就能肯定,这与此前那张词笺是同一人所写。我稍作打听,果然便是如此。” “你救过我,在我最无助、最黯然的时候,是你用诗画救了我。你救了我许多许多次……我无以为报……” 赵清存抬头看向晏怀微,眼眸中有清光闪动,一缕凌乱发丝由耳后垂落,从女子赤/裸的肩头扫过,软软的,痒痒的。 晏怀微抬手搂住男人的脖颈,将他拉过来与自己亲吻。 诗与画皆是不值一提的渺小之物,我也不过是写了些自以为是的东西罢了。但幸好,幸好我的所思所想曾救过你。 ——万幸,万幸。 夜已深,二人却都毫无倦意。他们从不曾像今夜这样开诚布公地聊过。 与意中人温软倾诉,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幸福是不会乏累的。 “樨儿,你既不想再嫁,那你以后想做什么?” 晏怀微掩唇笑道:“我打算去慧光庵削发为尼。” 赵清存一惊,脱口而出:“不行!” “为何不行?”晏怀微故意逗弄他。 赵清存将唇贴上她的唇,柔软相触,声音暧昧:“我与这小尼姑尤云殢雨正缱绻,生怕唐突了观音菩萨。” 说完这话又“嗤”地一声轻笑,坏极了的模样:“况且……你不是说要给我生个孩子?没生出来不许走。” 这回轮到晏怀微大吃一惊:“我什么时候说要给你生孩子了?!” “想抵赖?”赵清存挑起眉峰打量着她。 “分明就是你胡说八道!”晏怀微急了。 “去年你刚入府的时候,是不是曾去找大媪,说要给我生个孩子?你可别不承认,大媪早就已经全告诉我了。” 话音甫落,晏怀微只觉瞬间冒了一身虚汗——哦,她想起来了,她那时候急于搜寻赵清存的“罪证”,确实曾跑去找周夫人撒谎,说自己想给赵清存生个孩子。 苍天啊,人怎么能闯这么大的祸! “还有,”赵清存还是不肯放过她,继续揭她短,“昔年由崇新门回城的马车上,是谁抱着我,口口声声喊夫君?是谁?” “还有,当年梅园初见,是谁那么胆大妄为,提笔就敢写高唐神女与楚襄王?是谁?” “还有,彼时夏夜西子湖畔,是谁让我有花堪折直须折?是谁?” …… 桩桩件件,细数起来,简直是没完没了。 第82章 赵清存这个混账,恐怕这辈子都不打算放过她了。 第63章 晏怀微明白, 赵清存嘴上说着什么“没生出孩子不许走”,看似霸道不讲理,其实根本就是在调情说笑罢了。 因为他们二人欢好之时, 赵清存都是有措施的。唯一的一次失误还是因她主动挑衅, 那时候他满怀歉意,还亲自煎了汤药给她喝。 她愿意相信他,相信他是真心想要护着自己。 晏怀微独自坐在晴光斋的竹亭里,心思百转千回,感觉自己这颗心,半是温暖半是纠缠, 半是酸楚半是硬气, 反正就是根本厘不清。 算了,厘不清就不厘, 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好。俗话说得好, 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嘛。 思至此,晏怀微放下心绪,欢欢喜喜去向周夫人问安, 这便在老夫人那儿听到了一件新鲜事。 说是御街新开了一家颇受市人喜爱的店面,专卖各色糕点果煎, 名唤“潘七娘果子铺”。 传闻那糕果铺的女主人潘七娘手艺十分了得, 不仅能做出许多软糯可口的点心, 甚至还能做出非时令的市食——比如原本只在春三月才能吃到的梨花糖。 周夫人见赵清存终于不再消沉, 打心眼儿里高兴。老夫人一高兴, 又从街边浮铺叫了一堆索唤。 来送索唤的帮闲是个嘴皮子利索的小童儿,周夫人向他打听新开的糕果铺,小童儿便摇头晃脑地将那“潘七娘果子铺”吹得是天上有地下无。 听闻竟然真有人能在初冬时节做出梨花糖, 老夫人实在欣喜。恰好她也想出去走走,于是便捡了个良辰吉日,带上家中两位年轻娘子,三个女人再加一众仆从女使,同去那果子铺尝鲜 。 店东潘七娘是个干练女子,见着泸川郡王府的人来,赶忙安排了楼上的济楚阁儿给诸位女眷。 周夫人携着二女入得济楚阁儿,见房间不大,但却收拾得干洁爽净,遂满意地颔首。 不多会儿,潘七娘带着几个小丫头上楼布菜,但见糖豌豆、玉屑糕、鹿梨浆、小甑糕、蜂糖糕,还有桃花鲊和芙蓉饼,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最绝的是摆在食案正中的一个青釉瓷夹碗,仔细一看,内里盛着的竟然真是梨花糖! “梨花早已过了时节,你这倒确实是稀罕物。”周夫人瞧着那碗梨花糖,慈爱地笑道。 潘七娘亦笑:“老夫人快尝些,瞧瞧与春日所食有何不同?” 话毕又转向樊晏二人:“二位娘子也尝尝。” 三人各自起箸,夹了蜜糕放入口中,霎时只觉眼前一亮——这糖糕和春天的果然不同,更甜,也更软糯。 “这是如何做成?”惊愕之余,晏怀微忍不住问道。 潘七娘笑意盈盈:“这是秘密,可不能轻易说。” 哦,晏怀微一想,也对,能做出这些违背时令的糕果,必是潘家独门秘方,当然不可能谁问就告诉谁。 潘七娘将诸般吃食逐一摆好,又唤了点茶婆婆来为三位女眷点上茶汤,而后便带着众人离开了房间。 济楚阁儿内安静下来,一老二少围坐食案旁,仔细品着这些甜糯糕果。 周夫人给晏怀微和樊茗如各舀了一碗红枣甑糕,边舀边叨念着:“老身昔年最喜食此物,又甜又软还管饱,也不知你们喜不喜欢。” 晏怀微将一勺甑糕放入口中,甜甜糯糯的,内中夹有红枣和豆沙,十分可口。 明明是这样甜蜜的点心,可她吃着吃着,忽觉眼圈濡湿,鼻子也酸溜溜的。 樊茗如察觉到身旁女子情绪的变化,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晏怀微曲起手指擦了擦眼角清泪,笑着对那二人说:“突然想起我母亲。她和夫人一样,也喜欢吃红枣甑糕。” 周夫人并不知晓晏怀微的真实来历,毕竟老夫人年纪大了,诸人已商量好,不必将真相告知于她,免得徒惹困扰。 故而老夫人至今只以为这梨枝娘子自海宁来到临安,孤苦无依,因其学识出众,这才得了泸川郡王的宠爱。 此刻听对方忽然提起母亲,老夫人叹了口气,握住女子纤纤素手,安慰道:“好孩子,莫要太难过。旧事就让它过去吧。” 老夫人的手是粗糙的,其上遍布皲皱,一看便知这是一双曾经做过粗活的手。 看着这双手,晏怀微免不了又想起母亲张五娘。 张五娘的手没这么粗糙,但也遍布着操持痕迹。晏家小门小户,家中虽有女使和仆从,但许多家务活儿仍须张五娘亲自打理。 晏怀微最喜欢吃张五娘做的饭菜,像什么鱼羹、薤花茄儿、炒螃蟹、肉庵饭……虽非珍馐,可这些家常的味道却让晏怀微一辈子也忘不掉。 她知道母亲爱她,但母亲对她的爱却是被世俗的规矩紧锁着,挣不脱也讲不明。 没来由地,晏怀微忽然想起自己初初被齐耀祖甩了休书,收拾东西跑回家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 那会儿她觉得自己终于脱离婆家苦海,每天都很高兴。可母亲张五娘却每每躲在无人处暗自垂泪——在母亲看来,女儿被夫婿休了成为弃妇,实在可怜。 有天早起,晏裕去上朝,晏怀微想起昨儿夜里张五娘说心口疼,遂跑去母亲那里,想问问身体是否好转。 还未行至寝卧,就见家中打理后院的小仆儿手足无措地站在张五娘门外。 瞧见姑娘来了,那小仆儿压低声音告知晏怀微,后市街送了些柴米过来,说是官人早就定下的。他原是想来问问娘子如何收拾,谁知却听到房内传出哭声,唬得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晏怀微安排了柴米之事,嘱那小仆儿自去忙活,而后便叩门进屋。 张五娘见女儿来了,赶紧擦了把眼泪,装出一副无事发生模样。 “阿娘这是怎么了?”晏怀微凑过去向母亲撒娇。 张五娘低垂着红肿双眼,好半晌才说:“樨儿,阿娘担心你。” “担心我?我怎么了?” “唉……你这傻丫头,怎么一点儿都不知愁呢?阿娘怕你真的被齐大郎休弃,从今往后再没有夫家愿意要你,你可怎么办啊?” 张五娘将女儿拉进怀中,边叹息边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发髻。 晏怀微本想说我又不是后市街的大萝卜,非要被哪个男人买了去,剁巴剁巴吃下肚子才安生——等他们把我吃干抹净,我命都没了。 但她知道,说这种离经叛道的话,一定会引发母女之间的争执,她不想在这时候惹母亲不开心。 可是母亲如此担心自己,晏怀微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思忖再三,虽然极难启齿,但她还是把齐耀祖身上有病的事告诉了张五娘。 晏怀微原以为这骇人的消息一定会让张五娘震惊,哪怕她不会像自己那样扶着床围子呕吐,但至少也会嫌恶,会明白为何女儿哭着闹着非要回娘家,知晓女儿是遇人不淑。 谁知张五娘听闻此事,第一反应居然是:“哎呀,齐大郎竟有如此病症,那得赶紧去瞧郎中啊,快些将病瞧好了才能夫妇和睦。” 晏怀微瞬间没了再谈论下去的心气。她知道,也许母亲这辈子都跳不出“三从四德”、“夫为妇纲”的窠臼。 晏怀微当时就意识到,她和母亲是两类人。 她的困苦母亲理解不了,而母亲所认可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她看来实在可笑至极。 在知晓齐耀祖身有脏病之后,她的第一反应是要和离,坚决不肯与这样龌龊的人在一起;而母亲的第一反应则是女婿身体不好,得赶紧去医治,只要把病治好就成。 ——这个尘世对“齐耀祖们”太过宽容,而对“晏怀微们”则太过苛刻。 但晏怀微明白,这事其实并不能责怪母亲。 母亲没读过什么书,也没见过世面,她的认知就到这一步。你让她往前走,她根本就不知道“前方”究竟是何处。 在她的心念之中,只要夫妻举案齐眉就一定能万事兴盛;只要妻子贤惠守家,丈夫哪怕再是个风流浪子,也一定会浪子回头。 浪子回头金不换,皆大欢喜,多好的事儿啊。 晏怀微紧咬下唇,直到将唇瓣咬出齿痕。她明白,母亲的想法其实是这世上大多数人的想法,而晏怀微自己,她才是这红尘中的怪物。 从那以后,她再没提过齐耀祖有病这事,反正说了也没用,还不如不说,让自己心里清净些。 而此时此刻,晏怀微被周夫人攥着手安慰,思及旧事,只觉心底酸胀,眼泪便扑簌簌落了下来。 见她哭了,坐在对面的樊茗如也放下汤匙,嫌弃道:“我要去当姑子了都没哭,你哭什么?” 樊茗如说这话时,神情里终于出现了一种独属于年轻女子的娟秀和顽皮。她终于不用再每天端着一副当家主母的样子,那般辛苦。 此次赵清存归来,樊茗如知晓他安然无恙,放下心来,这便下定决心要去西子湖畔的尼姑庵剪发披缁。 第83章 她自小怙恃皆失,遍尝人情冷暖,后来是宰相赵鼎心怀怜悯,将她接去,像教养亲女儿一样教养她。 她努力摆出的贤淑模样,其实就是在大伯家学会的。 待她被赵清存接入普安郡王府之后,又跟着赵昚发妻郭夫人学习如何照管家务。郭夫人端庄,她便也努力模仿着那种不属于自己年纪的端庄。 无论是在大伯家还是在郡王府,其实都是寄人篱下——寄人篱下难免忐忑,为了少些惶恐之情,人就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些。 一个人若是“有用”,也许就不会那么容易被抛弃。 恰如林伊伊所说,有时候装模作样太久了,就忘了自己原本想要什么,忘了自己原本是何模样,为了让旁人赞许,讨旁人喜欢,就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所幸樊茗如打算抛却尘嚣,她要走一回自己选的路,去静谧之中堪破浮生。 这事她已经对周夫人和赵清存都说过了,赵清存知道拦不住她,便说若有任何需要之处,可以尽管提。 樊茗如也没跟赵清存客气,直言她有私心,她想在自己皈依青灯古佛之时,由官家将法名御笔亲书给她——她有了官家的御笔傍身,今后的路也许不会太难走。 赵清存答应了。 眼下在潘七娘果子铺的这间小阁儿里,晏怀微和樊茗如都面临着自己人生的拐点,既不知前路,也不见归途……诸女说着说着皆是眼眶湿润。 周夫人离了座,一手拉起樊茗如,一手拉起晏怀微,将两个女儿都抱进怀里,面上老泪纵横。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老夫人连声哀叹,“这世道折磨女子,不公不义之事十有八九,但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别让卑恶在你们身上得逞。” “大媪……”晏怀微将脸埋进老夫人怀里。 周夫人虽清癯瘦小,但身板却从来笔挺,像一棵老树。 然此树非松柏苍翠,亦非杨柳柔弱,而是一株不知名的古树,虬枝盘结于旧日山春——树成多是人先老,垂白看他攀折人。(注1) * 待吃饱喝足也说够了心底事,三个女人从济楚阁儿出来,樊茗如扶着周夫人当先走,晏怀微紧跟其后。 铺子外,御街人来人往端的是热闹。 王府马车不好在街面上碍事,便停在路对面的窄巷子旁,女眷们须得稍走几步才能上车。 停马车的窄巷子左近是一座酒楼。 这边三人正穿过街面向马车走去,那边却忽见酒楼的量酒博士手拎竹棍,将一条狗从楼内打将出来。 随意一瞧便知那应是条四处觅食的野狗,许是循着酒菜香气跑进楼内。此刻被人以棍棒威胁,只得向外逃窜。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 孰料在瞧见那条向外窜出的野狗的瞬间,周夫人却像突然罹患失心疯一般大声惊叫起来。 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老夫人的声音变得恐惧嘶哑,一边叫一边连连向后退去。 野狗刚挨了棍棒,尚处于应激之态,此刻又听闻近旁有人惊恐呼叫,霎时被激起野性,也冲着老夫人狂吠起来。 野狗吓到了老夫人,老夫人也惹怒了野狗。 周夫人因那野狗冲自己狂吠,愈发惊恐难当,下意识推开樊茗如,转身就跑。 她这一跑,彻底将野狗激怒。但见那畜生亮出满口尖锐黄牙,冲着周夫人便扑了过去。 野狗一口咬在女人的腿上,耳闻一声惨叫——却不是周夫人,而是晏怀微。 千钧一发之际,晏怀微飞扑过去将周夫人护在怀里,而她自己的一条小腿,则被受惊发狂的野狗咬得鲜血直流。 ----------------------- 第64章 马车将受伤的晏怀微送抵郡王府的时候, 听闻消息的赵清存几乎是从府里冲出来的。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至马车旁,小心翼翼将晏怀微打横抱在怀中,继而大踏步向府内行去。 “去浴房, ”赵清存边走边对跟在身后的女使们吩咐, “备几桶清水。” 适才在御街,看到野狗扑咬晏怀微,车夫老朱挥着鞭子就打了过来。恶犬见势不妙,松了口,夹着尾巴逃走了。 周夫人的贴身女使文竹和栀子原本等在马车旁,眼瞅恶犬突然咬人, 也赶紧跑过来帮忙。 那边老夫人尚未缓过气来, 只得先扶入酒楼暂歇。樊茗如见晏怀微小腿以下全是血,当机立断让车夫先送她回府医治。 此刻, 受了伤的晏怀微被赵清存抱在怀里, 小腿柔软垂下, 她能感觉到,伤处已不再淌血,但却仍觉隐隐作痛。 “疼吗?”赵清存垂眸问怀中女子。 晏怀微抓着赵清存衣襟, 额头抵在他胸前,幅度很轻地点了点头。 “稍忍一忍, 清洗伤处之后立刻上药, 上了药就不疼了。”赵清存安慰道。 说完这话, 他的脚步愈发加快了些。 到得浴房, 几名粗使婆子已将清水备上, 王府医官崔弥也背着药箱,气喘吁吁跑至此处。 赵清存让人在浴房铺了一张髹漆躺椅,又叫婆子打了满满一桶水。 崔弥拎着药箱上前, 赵清存命其将药箱放在木案上,之后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对他吩咐了几句,崔弥瞬间领悟,搁下药箱,转身往府中药房奔去。 赵清存将怀中女子小心地放在刚摆好的髹漆椅上,他随手拉过一张杌子,坐于椅旁,抬起晏怀微受伤的那条腿搭放于自己膝头。 “全都出去,把门关上。”赵清存头也不回地对身后诸人吩咐道。 待众人退出浴房,赵清存扶着晏怀微的腿,将其鞋袜全部脱掉。 晏怀微今日穿的是细绢薄裤与褶裙,拂开裙子,再将裤脚一点点撩起之后,赵清存心疼地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晏怀微小腿上一片血痕,他卷裤脚的动作许是触及伤处,晏怀微忽地瑟缩了一下。 赵清存再不迟疑,抬手捏紧裤沿,耳闻“呲啦”一声,晏怀微的绢裤便从裤角处被一口气撕至膝弯。 晏怀微发出一声惊呼,下意识想从躺椅上坐起。 赵清存抬手按住她,道:“别乱动,我为你清创敷药。” 话毕,他手握水瓢,舀起桶中清水,小心翼翼地淋在晏怀微被狗咬伤的地方。 水将血污洗去之后,伤口便清晰地显露出来——两个明显的齿伤,旁边还有一道红痕,应是利齿于其上拖曳造成;虽则咬得不重,但伤口周围却已然红肿。 赵清存面色凝沉,盯着那伤口,沉声道:“忍一忍。” 话毕,他用力将伤口内隐藏的血污向外挤出。晏怀微屏住呼吸,按在椅边的手攥成拳,却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呼。 将污血尽皆挤出之后,赵清存继续舀水冲洗。腿上血迹明明已经完全洗去,可赵清存却仍未停止动作。 很快,一桶水全部用完,他扬声唤人进来,又添了一桶继续冲洗。 足足冲完了三桶清水,赵清存这才放下水瓢,于药箱内拿出药膏,一点点为晏怀微涂抹于伤处。 药膏止疼消肿,涂罢再缠上层层裹帘,这便包扎好了。 适才冲洗伤口的时候,赵清存坐在晏怀微脚边,将女子的腿搭在自己腿上,浊水便将衣摆和鞋袜尽皆沾湿。 下摆凌乱,湿漉漉的衣裳贴在腿上,此刻他的狼狈倒是一点儿也不比晏怀微少。 晏怀微的绢裤已被撕烂,裙子也几乎完全弄湿,赵清存干脆命人取了件大氅,用那氅衣将晏怀微从头包到脚,而后便抱着她离开浴房,回到景明院。 “我让妙儿带几个女使去晴光斋,将你的用物全部搬过来。从今往后,你与我同寝卧。”将怀中女子放在榻上,赵清存低声说道。 晏怀微却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连声拒绝:“我想回晴光斋去,我不住你这儿……我不自在。” 谁知从来对心上人百依百顺的赵清存,这次却直截了当答道:“不行。” 态度冷硬,不容置喙。 晏怀微顿觉满腹委屈,分辩道:“为何不行?我又不是……” 赵清存为她理了理鬓发,低声解释道:“我并非要强迫你。但你被野犬咬伤,那恶犬究竟什么景况,我们都说不清。为了以防万一,我要你与我待在一起,至少十日之内,我要随时察看你的状况。” “这又是为何?”晏怀微不解。 赵清存正要继续说,忽听门外响起珠儿的声音:“殿下,崔大夫将煎好的汤药送来了。” 听闻此言,赵清存过去打开房门,从崔弥手中接过一个玳瑁盘,盘上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 赵清存在门外又与崔弥交谈了几句,隐约听得什么“下淤血”、“大剂量”、“服之痊愈”等零碎话语。 之后便见他关上房门,并未让珠儿进来服侍,而是自己端着玳瑁盘回到晏怀微身边。 “不就是被狗咬了嘛,街市上被狗咬过的人可太多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喝药……”晏怀微瞅着那碗浓浓的苦药,鼻子眼睛瞬间皱成一团。 第84章 赵清存端着药碗轻轻吹气,没理她。 “我已经不疼了,我没事了,我好了!”晏怀微还在垂死挣扎。 赵清存舀起一勺苦药,送到她唇边。 “我不想喝。”晏怀微直接摊牌。 赵清存今日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态度竟出奇地强硬:“张嘴。” 晏怀微被他这样命令着,心里愈发委屈。可恨那赵清存却举着药匙,丝毫不肯退让。没奈何,她也只得乖乖张口把药喝下。 ——好苦,难喝! 晏怀微捂着嘴差点儿没吐出来:“这什么药……怎得一股怪味儿……” 赵清存见她终于肯乖乖喝药,态度便不再冷硬,温言向她说道:“这是败毒散,以人参、柴胡、紫竹根等药材浓煎,每日服用一剂,须连服数日。” “做什么要我喝这个?” “你知大媪为何那般畏犬?”赵清存反问她。 晏怀微摇头。 仔细想来,这确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按说周夫人年轻时于市井间谋生做活,什么世面没见过。况且老夫人年纪虽大,但精神向来很好,怎么说也不该被一只觅食的野狗吓至觳觫。 却听赵清存喟然叹道:“因为大媪的孩子就是被狾犬咬死的。” “被狾犬咬死?!”晏怀微惊愕地瞪大双眼。 狾犬与普通恶犬不同,此乃罹患疯病之犬,这类恶犬最喜攻击无辜路人。 南渡之前,街面上也曾出现过狾犬咬人至死之事。后来官家驻跸杭城,临安府衙向街道司下达了“凡遇狾犬必击杀之”的命令。自那以后,街巷之间便几乎没了狾犬踪迹。 赵清存一边喂晏怀微喝药,一边继续讲述: “其实这事我也是来到行在之后,偶然听兄长说起。昔年在秀州,大媪的孩子于田间玩耍,不慎被狾犬咬伤。那时候家里人都没当回事,以为就是被狗咬了,谁知不过几日功夫,那孩子突然就变得疯癫……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瘛咬病。” “瘛咬病?”晏怀微曾听说过,被疯狗咬了会得一种怪病,却原来是叫这个名字。 赵清存颔首:“大媪那时已受雇做兄长乳母,孩子去得凄惨,她伤心欲绝,后来也不曾再有别的孩儿。其夫殁后,大媪在这世上没了亲人,从此只将我们兄妹三人当做自己亲生骨肉一般照料。” “师父说过,早在司马晋时期,医书上便已详细记载了这种病的症状及其可怖之处。医书有言,从来疯犬咬人,十有九死。患上瘛咬病的人,会浑身恶寒,目红音嘶,心腹绞痛如刀割,听闻水声便恐惧发狂。因为太痛苦,他们还会抓破自己的身体,甚至咬烂舌头。”(注1) 说着说着,忽见晏怀微面色僵白,可见是被吓到。 赵清存赶忙止住话头,将女子拥入怀中,低声安慰道:“别怕,好好喝药便会没事。” 安抚好晏怀微,又伺候着她睡下,赵清存这便去往外院听车夫老朱禀明今日景况。 原来诸人遇到的并非狾犬,只是一条突然被激怒的野狗。 这么想来也许不会有事,但赵清存仍旧不能放心,况且他还得盯着晏怀微喝药。是以,回到景明院后,他虽口中说着“没事”,可言行举止仍旧霸道,说什么都不肯放晏怀微回晴光斋去。 景明院内除寝卧外,尚有数间上房空置,但赵清存却不愿让晏怀微与自己隔着一堵墙。 思忖再三,忽有妙计。 泸川郡王唤来数名王府待诏(工匠),上面下面左面右面比划了一番,待诏们立刻知晓恩王之意,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在他的寝卧内搭出一间碧纱幮。(注2) 所谓碧纱幮,其实就是在赵清存那间十分宽敞的寝卧里隔了个小间——先以榫卯固定框架,三面覆以青纱,东置屏风,南向进出,这便成了。 碧纱幮内放着一张床榻、一面矮几,另有几只绣墩。床榻铺得十分暖和,晏怀微睡在里面刚刚好。 这间大卧之中隔出的小地方,既让晏怀微不会感到拘束,又方便赵清存日夜看顾她。 夜里,晏怀微拥被躺在碧纱幮内,望着眼前所悬层层细绫以及细绫外的花鸟隔幕,忽然有种特别奇妙的感觉。 透过花鸟隔幕,她隐约能看到赵清存披衣立于香案前,捏了几颗香丸放入熏炉,之后又随手拿起案几上一串紫檀珠,斜倚床榻,就着灯烛惬意把玩。 晏怀微翻了个身,面朝外侧躺着,死死盯着赵清存看。正看得入神,不提防赵清存忽然转过头,也向她这边看过来。 他们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却能感受到,那种温暖的、柔和的,这辈子最纯粹的爱意。 ——我们可以相爱,可以欢好,但终究,你是你,我是我。 晏怀微躲在碧纱幮内笑得眉眼弯弯,她可真喜欢这种感觉。 重重细绫遮眼,二人在朦胧烛火中对视许久,终究是晏怀微先扛不住,面红耳赤地拉起被子蒙住头。 赵清存被晏怀微的憨气逗笑,收回目光,半阖双眸回味着适才的遥遥相视……其实他也挺喜欢这种感觉。 可惜这绵软的温馨却在子夜时分被女子的尖叫声打破。 晏怀微猛然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只觉心如擂鼓,小腿再次隐隐作痛,鬓边也渗出一层冷汗。 就在女子发出惊叫的下一瞬,碧纱幮的帘幔被人一把掀开,赵清存快步冲了进来。 “怎么了?哪儿疼?”他坐在床沿,紧张地问。 晏怀微坐起来,抬手搂住赵清存的脖颈,将头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地说:“我做噩梦了,梦见我患上瘛咬病,疼得满地打滚,还像疯了一样把自己全身都抓破。” 赵清存一下下轻抚她的后背,安慰道:“别怕,没事,我已遣人去御街寻过……” 他正要跟晏怀微说,府干已经去御街打听过了,咬人的那条狗经常在街市上觅食,平日里许多店家也会给它抛些剩饭,就是一条野狗,没有疯病——话到嘴边却忽地收住。 “樨儿……其实,师父曾告诉过我一件事,我担心你害怕,就没敢告知你。”赵清存的语气凝肃。 “什么事?” “师父说,被狗咬了的人都会做噩梦,所以不能一个人睡,必须和别人一起睡,如此才可将梦里那些邪祟全拦住。” 晏怀微蹙眉,疑惑地看向赵清存:“……真的?” “翰林医官使吴劼的话你还不信吗?我之所以非要将你留在景明院,其实就是担心你夜里出事。你看,果然做噩梦了不是?” 赵清存从言辞到神情皆认认真真,一本正经。 “那要怎么办?”晏怀微果然被对方严肃的语气唬住。 “有办法,你过来和我睡就行。” 晏怀微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赵清存打横抱起晏怀微,往自己卧榻走的时候,口中还振振有词地叮嘱着:“你若是害怕,就抱紧我。若是再做噩梦,你就一整夜抱紧我。我来替你挡住恶犬,让恶犬咬我,莫要咬你。” 话说得倒是挺好听,可直到第二天早上清醒过来,晏怀微才突然意识到——吴劼是神医又不是神棍,怎会说那种怪力乱神之语。 赵清存那个混账不会是故意的吧?! ----------------------- 第65章 就在冬雪初降之时, 大宋出使金国的使团在朝议大夫魏杞的率领下,回到了行在临安。 与他们同时抵达临安的,还有宋金两国写着议和条款的国书。 检视其文, 要言有三: 自议和达成之日, 大宋官家赵昚须将金国皇帝完颜雍呼为叔,自称为侄; 大宋每年向金国进贡银、绢各二十万,称为“岁币”; 宋金两国除维持原有疆界外,大宋还须将泗、唐、邓、海、秦、商六州土地割让金国。 显而易见,这份和约是屈辱的。但较之昔年赵构夹着尾巴应允的那份“绍兴和议”,针对赵昚的这份其实已经温和得多——至少大宋无须再向金国俯首称臣, 且每年的进贡也减少了五万两。 这些都是似魏杞般铁骨铮铮的使臣们, 在燕京时靠着绝食、忍辱与据理力争才换来的。 魏杞返抵临安的当日,赵昚立刻便召见了他。 可出现在赵昚眼前的, 却并非离开临安时那位温文儒雅的文臣, 而是一位须发皆白、直似耄耋老朽一般的人。 不过短短一年, 谁能料到竟成如此衰鬓苍颜。 年轻的帝王面带微笑地望着他的臣子,笑着笑着便觉唇角颤抖,掩在袖中的手指也跟着颤个不住。 自那日起, 赵昚离开寝殿,未偕任何宠妃, 而是独自搬去了宫里的翠寒堂。他想在偏僻的翠寒堂小住些时日, 让自己静一静。 翠寒堂位于皇宫西侧, 原是昔年赵构还未退位时修筑的一处避暑之所。 北人南来, 比之东京开封府的天高气爽, 位于江南的临安府总让人觉得暑湿难耐。于是赵构便命人于选德殿不远处建此清凉小堂。 第85章 建造翠寒堂用的是从倭国千里迢迢送来的新罗白木。堂外松竹掩映,静窈萦深,加之此地不施丹雘, 入眼只有色如象牙的白木,着实是惨绿衬着幽白,一片冷冷清清。 在这透骨的冷清之中,赵清存被宫人引着,一路向翠寒堂行去。 刚走入围篱,就见赵昚负手站在不远处一株苍松下,抬眸望着树梢破碎的冬阳。 那松树笔挺、孤寒,像一位独自站在浊世洪流之中的孤旅人——他一身清白,可偏偏清白最是无力。 满地皆是掉落的松针,脚踩在上面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赵清存伴着这窸窣上前行礼:“……陛下。” 赵昚屏退宫人,伸手扶着弟弟,叹了口气:“你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 “回临安这么久都不肯入宫来看兄长一眼,你是不是也在怪我?” 赵清存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怪赵昚,他是在责怪自己——怪自己无能为力,怪自己迷惘失落。若非晏怀微那三个响亮的耳光,他现在也许仍是萎靡模样。 但这些事没必要全都告知兄长。 是以,赵清存忽地从怀中摸出一块被利矢射得残破的金字牌,双手捧着递还赵昚: “这是兄长赐我的金字牌,便是此物于战场上救我一命。此恩此情,弟终生铭记。” 赵昚接过木牌,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块牌子原已裂开,现在又被人用鱼鳔胶粘合起来。至于内中详情,使金之前那次回宫时,赵清存已经对他解释过了。 “说什么恩不恩,战场凶险,你能没事便是最好。” 赵清存却忽地换了个话题:“张相公已不在人世?” 听对方突然提及主战派枢密相公张浚,赵昚神情黯然:“……便是半年前。” “汤思退也死了?”赵清存又问。 “是,半月前。” 赵清存没再说话,松枝间漏出的冬阳碎在他的衣衫上,这让他突然想起,绍兴三十二年赵昚在损斋开经筵的时候。 那会儿也是冬天,经筵前夜他与失而复得的心上人云雨巫山,经筵之后被兄长发现他手腕上的抓伤,还曾大肆嘲笑他。 彼时,他们兄弟二人浮荡于冬日温软的斜晖中,或点茶或玩笑,只觉一切都是亮堂的、轻盈的,远方有着无尽的希望,当得起“慷慨激昂”这四个字。 可叹世事不饶人,不过短短一年半载,从战败至议和,所有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赵昚似也忆起那年经筵旧事,疲惫地叹了口气。 主战派的肱股大臣张浚已经死了,现在甚至连主和派的砥柱汤思退也死了……人间的荒诞与无奈,有时候实在超出想象。 自南渡至今,将星一颗接一颗陨落。 岳飞、韩世忠、刘锜、吴玠……皆已不在人世。敢在高牙大纛之下挥刃与金兵厮杀的人,已经越来越少。 眼下仍力主抗金的臣子之中,尚书左仆射陈康伯已然病重,太尉杨存中亦是鹤发鸡皮的耄耋老人,看来看去,竟然只有手握“采石大捷”之功的虞允文尚堪一用。 朝廷还是那个朝廷,阳光还是那抹阳光,长风也还是那股长风,可是除此之外,一切都不一样了。 ——世间英雄悲死尽,坟茔之上,草色青复青。 真是,天不遂人愿……天不遂人愿啊! 赵清存看着赵昚疲惫不堪的模样,突然意识到什么,音声颤抖地问道:“兄长是不是……再也不想北伐了?” 赵昚没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 赵清存忽觉一口气哽在胸前:“我此去燕京议和,途经徐州、沂州、恩州,一路所闻,皆金人嚣张跋扈之举。他们侵我宋土,杀我子民……兄长是不是打算今后对这些全都视而不见?” 赵昚看了弟弟一眼,音声沉郁地答:“你既然也去了燕京,便该知晓,魏卿于燕京抛却生死,这才促使隆兴和议达成……” “达成又如何?!” 赵清存蓦然打断赵昚,语气愤慨不平:“完颜亮撕毁绍兴和议攻打大宋之日,可有过片刻愧疚?完颜雍派兵突破两淮防线之时,可有过片刻仁慈?兄长如今的退缩,可对得起岳元帅在天之灵?!” 听到赵清存突然提及岳飞,赵昚酸楚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弟弟一直将岳飞视作人生中的指路明灯。可弟弟也许不清楚,那个已经死去二十几年的人,并不仅仅是赵清存的明灯,其实也是他赵昚的明灯。 初见岳飞的时候,他还是个刚离开父母与家乡,每日谨慎却迷茫地活在皇宫里的小孩子。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在宫内的资善堂读书,忽见一位遍身英气的武将向着资善堂大步走来。 他听到那人对身边诸人喟叹道:“中兴基业,其在是矣!” 初时他没明白那人为何如此说,直到对方上表劝养父赵构立他为储君时,他这才明白,原来那句话便是对他的最高褒扬。 ——这个国家的将来就靠你了,小子! 岳元帅慧眼识英,早在二十年前就认定他必成明主,这于彼时战战兢兢的他而言,如何不是一种恩情?如何不是照彻茫茫前路的明灯? 二十年来如一梦,世事变幻,波涛汹涌,他不是不愿意继续挥军北伐,他只是……终究身不由己。 思绪溯洄,赵昚忽觉眼角湿润。他抬手将泪渍拭去,许久之后才说:“三郎,你也看到了,朝廷武备之事,眼下是青黄不接,后继乏力。你在兴元府养伤的时候,金兵差一点儿渡江打过来,你知道吗?” “知道,孙偍带了消息给我。” “便是那时,其实我仍想与金人交锋,所以才派张相公继续督战。可是后来,朝廷内部主和的声音越来越响。没过多久,原说不插手北伐一事的太上,突然将我叫去德寿宫,他对我说……” 话至此处,赵昚却突然顿住。他没有立刻说下去,似乎接下来要说的是难以启齿之语,他需要先给自己一些勇气。 “太上对兄长说了什么?” 良久,赵昚终于启唇,一字一句,疲累而悲凉:“太上告诉我,若想继续北伐,除非他死了。他让我踩着他的尸体去北伐。” 赵清存倏地向后退了半步。他听明白了,赵构此言是威胁,是恫吓,亦是压制。 赵构实在是太了解他这养子,人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赵昚就是太有情。 ——情厚而宽仁,情孝而怯让。 赵清存咬着牙,只觉胸中块垒难平……好,兄长仁厚孝顺,那他这个做弟弟的今日就偏要当个不仁不孝之徒! “太上罪孽深重,兄长若是一味愚孝……” “放肆!” 赵清存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昚厉声打断。 可赵清存已端的是不管不顾,他深吸一口气,非要继续说下去: “往日诸事,旁人皆被蒙蔽,兄长却不可能不知……太上罪行若是细论起来,件件桩桩皆令人不齿。” “太祖立国之初便立下誓约,大宋绝不杀士大夫与上书言事之人。可太上却因为太学生欧阳澈上书指责其沉湎女色,就将其斩首于应天府。” “昔年苗傅与刘正彦之所以发动兵变,乃因太上重用国蠹民贼,任由那些恶宦吸民血、食民膏。” “太上自南渡之后便一味逃跑,只想对金媾和,他为了促成绍兴和议,在岳元帅进兵朱仙镇,眼看胜利在望之时,连下十二道金字牌迫其收兵,自此社稷江山无由再复!” “太上指使秦桧诬陷忠良,迫害朝堂上诸多忠直良臣!他究竟是何居心,他敢不敢在大祀之日说给太祖太宗听?!” 赵清存越说越愤慨,言辞激烈直至口不择言地步: “秦桧那狗官算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个奸佞小人,必然遗臭万年。兄长你也知道,秦桧不过是只出头乌鸦罢了……” 赵昚耳闻不妙,刚想开口喝止,却听赵清存猛然拔高嗓音,厉声骂道: “那个最该跪在岳元帅墓前为自己的无耻而忏悔的人——是太上皇!!!” 话音未落,但见赵昚抡起手中那块金字牌,对准赵清存便砸了过去。 “砰”地一声闷响,沉甸甸的金字牌砸在赵清存额角,彻底断成两半。 赵清存没有躲,他任凭金字牌砸过来,任凭其碎落委地,亦任凭一道血痕沿着额角缓缓淌落。 “竖子不知死活!”赵昚怒斥。 赵清存抬手抹了一把额上鲜血,嗤笑道:“我说的究竟对不对,其实兄长心里很有数。” “跪下!!!” 赵清存倒是很听话,一掀衣摆就跪在了赵昚面前。可他虽跪却不卑,把个脊梁骨挺得笔直,朗声说道: “臣恳请陛下褫夺臣之爵位,将臣贬为庶民。臣将赶赴前线投奔吴大帅,臣誓死守土,绝不向金人低头!……陛下与太上愿意与北虏称叔道侄,臣不愿意!” 第86章 话语铮铮如铁,句句锋利,毫不留情地刮在赵昚心上。 今日倘若对他说这些话的是随便哪个标榜“文死谏”的迂腐臣子,他赵昚可以一笑了之,只当他们拎不清家国大势,不会介意分毫。 可现在,说这话的居然是一直以来与他最为亲近、最为相知,是他如埙如箎的弟弟! 赵昚气得面色铁青,浑身发抖。 “赵珝……你要与我了断干系?你是认真的?”气极了就想笑,笑声在喉咙里摩擦着,话音也变得扭曲。 赵清存抬手指向自己眉心那瓣兰花,道:“此物是如何来的,兄长最是清楚。旁人皆以为这是天生,其实……这是面涅!” 话语停顿,赵清存挑了挑唇角,面上浮起一丝讥讽笑意。 大宋子民虽喜纹身,但却鲜少有人会主动将之纹在脸上,因为纹脸乃刑罚之一种,唤作“面涅”。可赵清存却偏要在眉心刺锦,这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自我惩罚。 “昔年我之所以决定于眉间刺下此痕,其实是为了让自己记住——我与你们这些人不同,我本就不是什么富贵郡王,也不是什么远房宗室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天生就是个会打洞的老鼠崽子,兄长又不是不知道。” “你给我住口!”赵昚厉喝,想阻止赵清存的浑说。 可赵昚越想阻止,赵清存就越是血气上涌,此刻他已然不想再顾忌什么尊卑有序,甚至对太上皇直呼其名: “赵构派兵围剿洞庭湖的时候,我亲眼看见父亲死去,这种痛苦陛下能明白吗?!我本就是反贼之子,陛下也不是第一天知晓此事!我早就想说,我忍那赵构已经忍了太久!” 此言一出,赵昚只觉怒火攻心,口中泛起阵阵血腥——赵清存真是疯了,疯了,疯了! 赵昚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弟弟,怒道:“我平日就是太惯着你,太纵容你!我看你是不打不行!” “来人!”皇帝一迭声唤着,“给朕来人!” 候在不远处的数名内侍听到皇帝呼喝,立刻以极快的速度鱼贯跑至。 赵昚指着跪在地上的赵清存,语无伦次地叱道:“把泸川郡王给朕拖下去!拖下去重责!给朕狠狠打!” ----------------------- 第66章 泸川郡王受杖之处, 乃皇宫南侧丽正门。 衣冠渡江后,皇帝驻跸临安,葺吴越国子城旧址为宫苑。 皇宫南北二门相向, 北边的“和宁门”正对着御街, 三省六部、太庙五府皆坐落于此,平日里百官上朝亦行此门。至于南边的“丽正门”,其所面之处则是什么冷水峪、包家山之类的偏山僻野。 但说来可笑的是,这荒僻无人的“丽正门”其实才是皇宫大门,而熙来攘往的“和宁门”仅仅只是个后门而已。 ——真是倒反天罡。 此刻,赵清存笔直地跪在丽正门外的青石砖上, 两旁各站一名手握大杖之人。 他的上衣已被剥去, 寒风侵肌,又似锋刃, 一刃刃刮过裸露脊梁。 泸川郡王往常一身天水碧衫, 那颜色衬得他俊逸无俦, 虽不至于阴柔,但给人的印象总归是个清雅文人。 直到今日褫衣受杖,众吏这才惊觉, 原来那翩然衣衫之下掩藏着的,竟是一副武将体魄——肌理紧实, 朗然俊健, 跪在如此瘆人的凄风中, 亦能岿然不动。 不远处便是丽正门高大的阙楼。左右两侧阙亭外, 依秩站着一排垂首待命的侍官。 赵昚的御辇已行至阙亭前。 九五之尊从辇上步出, 负手卓立,面色阴沉地看着不远处等待受杖的赵清存。 赵清存也抬头看向赵昚,目光不亢不卑, 却端的是愈发气人。 “赵氏宗子泸川郡王珝,口出不逊,颠越不恭,罔顾孝悌……”赵昚的嘴唇因余怒而发颤,语声却极具气魄。 “打!” 听得前方令出,大杖立刻被高高举起,掀起寒风,随后猛力落下。 “砰——” 一杖下去,受杖之人原本跪得笔挺的身姿,被打得倏然向前扑去。然而下一瞬,他又撑起身来,依旧跪得傲然。 “砰”,“砰”,“砰”。 一杖接一杖打在赤裸的脊背上,发出声声闷响。赵清存的身体此时不仅要挨受杖击,还要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别再被打得趴摔于地,狼狈不堪。 他挨的是脊杖,与臀杖全然不同。臀杖打肉尚可忍受,脊杖则是打腰背,打的尽是硬骨头——很疼,每一杖都很疼。 那种感觉,起初是钝痛,像是厚重的岩石在撞击身体。 而后变作锐痛,皮肉将烂未烂,像是锋锐的岩石在用力划割。 再之后便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至此已无法形容——岩石没有了,划割也没有了,什么都不像,极度的疼痛已经让人根本找不到词句来形容。 赵清存五官紧绷,脸色白如残雪,额角已沁出豆大一排汗珠。 凛冽之中,赤裸的脊梁青红斑驳,不多会儿便有鲜血缕缕淌落。 讽刺的是,赵清存背上偏偏刺着“尽忠报国”四个大字。眼下每一杖都打在那“尽忠报国”之上,直将一腔拳拳赤心打至青紫血红——皮开肉绽之后,字迹已模糊不清。(注1) 施杖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面上俱露出不忍,可官家没说停,那就得继续打。 大杖不歇气落下,期间赵清存几次被打趴在地,赤/裸的肘部擦过地面,曳出道道血痕。 官家并未明说究竟打几杖,所以,倘若赵清存干脆趴地不起,这场庭杖也就到此为止了。可偏偏这人每次都是前一瞬被打倒,下一瞬又咬着牙颤巍巍地跪直。 整个挨打过程中,赵清存没发出一声痛呼,只是用尽全力咬住下唇,直到唇角亦淌落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明明可以向兄长讨饶,但他偏不,他今日就是要犯犟。 其实立在不远处的赵昚早就已经看出来了,赵清存痛苦不堪,却又偏要违拗,十足狼崽子模样。 在看清弟弟心思的瞬间,赵昚的神色由冰冷变为悲戚。 寒风吹动衣摆,皇帝凛然威严,惟有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 兄弟二人都憋着满肚子的怄火和委屈,顶牛一样,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 身受重伤的泸川郡王被送回王府的时候,整座府邸可说是乍然乱成一锅粥。 赵清存昏迷不醒,浑身是血地伏在春凳上,被仆从们抬入景明院。 就在周夫人淌着泪连声唤着“快叫医官”的时候,赵清存的师父——翰林医官使吴劼来到府邸,亲自为郡王医治。 一群人闹嚷嚷地拥在景明院,端水的端水,送药的送药,递布巾的递布巾,来来回回折腾了不知多久。 吴劼为赵清存上药包扎完毕,对周夫人交待了郡王这段日子一定要静养,切不可再心躁劳神,又留了方子给王府医官,之后便告辞离去。 闹了一下午的郡王寝院,至掌灯时分终于安静下来。 赵清存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何时昏厥的,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这便发觉身处之地已不再是寒风刺骨的丽正门,而是温暖的寝房。 屋内灯火昏暗,床幔低垂,赵清存趴在榻上,缓缓扭过头,瞧见床榻不远处的暗影里坐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仰靠在圈椅上睡着了;另一人则偎在那人膝旁,一动不动,似乎也睡了过去。 许是察觉到床榻上有动静,偎在膝下的那人缓缓抬头,而后三两步跑至榻前。 “你醒了……还疼吗?” 那人掀开床幔,握住赵清存垂落榻边的手,声音嘶哑凝滞,语气却十分温柔。 赵清存也反握住她的手,低沉地应了。 正仰靠圈椅打盹之人被卧榻边晏赵二人的说话声惊醒,颤巍巍地起身行至近旁。晏怀微松开赵清存的手,扶着那人在榻边坐下——竟是周夫人。 香几上放着一柄烛剪,晏怀微执起将灯花剪掉,烛焰亮起,霎时便将昏暗的房间照得明晰。 赵清存虚弱地抬眸看去,见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皆是眼圈通红,似乎都哭了许久。 他忽地有些愧疚。 “我没事……大媪,您回去歇着吧。”赵清存努力控制着,让自己不要哽咽。 周夫人却面露怒容,扬手就想在赵清存头上扇一巴掌。可叹这巴掌却终究是停在半空,迟迟落不下——舍不得打。 “老身已听闻事情经过,虽不知你和官家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你真是好大本事,竟然跑去宫里和官家顶嘴!” 老夫人的话语怨怒十足,可语气却是心疼。 “我们家三郎的本事越来越大!翅膀硬了!” 说着说着,眼角又有泪水沁出,晏怀微赶忙摸出帕子为周夫人拭泪,之后便坐在床边的踏子上,仍旧偎在夫人膝下。 周夫人拉住晏怀微的手,像是给自己找个撑持,好继续数落赵清存: 第87章 “老身不偏袒任何人,但这么多年,官家对你们兄妹如何,你心里最是清楚。你偷摸着上疆场的那些日子,全靠官家帮你遮掩。可你倒好,你一回来就跑去气他。你有没有点儿良心?” 骂完了赵清存,周夫人转而又开始数落赵昚: “官家也是气昏头了,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弟弟,怎能这般大杖伺候?!小时候同吃同睡,外面谁不知这一对儿兄弟好得比嫡亲更胜。官家的亲兄眼下还在秀州,官家从小被接到皇宫,与他那亲兄情意平淡,偏只与你,真如自己身上的手脚一般看重。谁承想,今日却是连自己的手脚都砍。真是发昏了,一个两个都发昏了……” “大媪……”赵清存从喉中挤出一声微弱的称呼。后背伤处虽已上药包扎,可每说一句话都会牵动,仍是疼得隐隐沁汗。 老夫人数落完赵家兄弟,忍不住又开始絮叨从前: “你记得不?咱们带着阿嫣刚到王府的时候,阿嫣那么瘦小,你也那么瘦,说话做事像个泼猴儿,天天把自己弄得一身脏。那时候连老身都嫌你是个脏猴儿,可官家从没嫌过你。” “记得。” “唉……今日究竟为着何事?官家为何如此恼怒?” 赵清存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不愿回答。他今日厉数赵构业障,确实是冲动之举,可若是从来一次,他依然会如此做。 周夫人见他不肯答话,愈发愠怨,遂干脆打开话匣子,絮絮叨叨地,先念叨赵昚,复念叨赵清存,完了又念叨赵昚,最后再把个身受重伤的赵清存从头嗔到脚。 “大媪偏心,夸兄长,却骂我。”赵清存对此十分不忿。 晏怀微在一边掩唇偷笑。 屋子里炉火烧得暖和,炉内燃着的是一种极其昂贵的瑞炭。此炭冬日取暖甚佳,无烟无焰,从皇宫到贵胄,大家都喜欢用这种炭火。 便是在这个冬夜,在这间温暖的卧房内,赵清存趴在榻上,周夫人倚坐榻边,晏怀微依偎在周夫人膝旁。 明明是挨打的挨打、数落的数落,可须臾间却又让人觉得有一种淡淡的温馨于周身萦回,整间屋子里溢满了温馨,似乎一切都是暖融融的。 夜渐深,直到周夫人念叨累了,房内终于安静下来。 “大媪回去歇息吧,殿下有我照看。”晏怀微轻声说。 “好孩子,前儿在御街,多亏你为老身挡住恶狗,唉……都是大媪没用,害你被狗咬伤。” 周夫人在晏怀微被咬之后就一日三次来景明院看她,还送了许多补品和衣饰,此刻又提起这事,语气仍是深深地愧疚。 晏怀微赶忙凑过去撒娇:“大媪莫如此说。就这点儿小伤,我早就没事了。那只狗子饿得肚皮瘪,咬人都没力气哩。” 周夫人眼中闪烁一抹泪光,慈爱地笑着,轻抚晏怀微鬓发。 片刻后,老夫人扭头去看赵清存,见对方半阖着眼,昏昏沉沉模样,知晓他已是疲累至极,遂唤过候在门外的文竹和栀子,又对景明院的女使们仔细交待一番,这才离去。 老夫人走后,晏怀微唤妙儿打了盆热水,又洗了一块布巾,上前为赵清存拭汗。 赵清存双眼紧闭,无意识地想动一动身体。哪知只是轻微的移动便牵拉伤处,疼得蓦地发出一声闷哼。 布巾在赵清存额角轻轻擦拭着,那里还有一处伤,是赵昚拿金字牌砸的。晏怀微看着看着,“啪嗒”一声,一滴泪就坠在了手背上。 接下来的日子,便一直是由晏怀微贴身照顾着赵清存。 晏怀微腿上的伤早已没事,本来是打算腿伤一好她就回晴光斋去的,可现在倒好,赵清存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她哪里还走得了。 赵清存趴在榻上,扯着她的衣袖,像只癞皮狗,仗着自己身上有伤,叭叭儿惹人厌,反正就是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走。 不放她走,那她便不走了。她仍睡在那间小而美的碧纱幮里,正好方便看顾对方。 这日,吴神医又来给赵清存看伤换药,顺便找了个借口将晏怀微支开,只那师徒二人关在房内窸窸窣窣聊了许久,没人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夜里掌灯时分,晏怀微捧着烛台进屋,见赵清存睁着眼睛,熠熠然看向她——大狗子似的。 晏怀微放下灯烛,俯身榻边,把下巴搭在赵清存小臂上,问道:“还疼吗?” 赵清存笑看着她:“多谢娘子辛勤照料,不疼了。将来等我们都老了,白发苍苍之时,换我伺候娘子。” 晏怀微抬手在他额头戳了一下:“净耍嘴皮子,可恨。” 赵清存笑着,笑容如幻,只在唇边,却没在眼里。 他的眼里浮动着月光,是清静的冬夜月光,十万里尽照哀凉。 晏怀微看到这目光,忽然就觉得心里难过极了。她歪着头想了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跑去衣箧内翻出一条红绸,用那红绸把赵清存的眼睛给蒙了起来。 眼睛蒙住,凄冷的月光瞬间不见,惟余俊丽,俊得让人移不开眼。 鼻、唇、下颌,每一处都好看。看着看着,晏怀微控制不住自己,凑过去亲他。 玩耍似的,亲一下,分开;换个位置,又亲一下,又分开。 亲着亲着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定睛一看,蒙在男人眼前的红绸竟然已被洇湿。 ——赵清存哭了。 ----------------------- 第67章 俗话说得好,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风一吹,风言风语就开始撒丫子乱飞——尤其是在这个货郎穿街走巷、百姓熙来攘往的临安府。 泸川郡王触怒圣颜, 于丽正门前生受四十脊杖的事, 没过两天就传遍了临安府的大街小巷。 人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他们皆亲眼瞧见那位最受官家疼爱的幺弟,当日是如何被翻脸无情的帝王狠狠杖责。 “你是不晓得打得有多惨,血流了一地都是。打到最后,郡王昏死过去,是被人抬走的咧。” “泸川郡王挨得是脊杖啊!那么粗的棒子打在背上, 想想都疼。” “听说还是去衣受杖?” “可不, 堂堂郡王也要去衣受杖,看来官家这次实在是气狠喀。” “如此说来, 官家与郡王这算是彻底翻脸了?” “唉, 无情最是帝王家, 老话不都说了嘛。” “也对,这种兄弟相争之事,话本子里可不少见。就说前朝那个叫李啥民的大皇帝, 不就是亲手把他哥他弟一股脑儿全砍了嘛。当皇帝,就得心硬。” “啧啧, 谁说不是呢。” 闲言碎语沿着街巷四下狂奔, 奔着奔着, 拐个弯儿一头撞进了位于新街的齐家脚店内。 恰好今日齐耀祖在店里盘账, 见茶座一群人聊得火热, 侧耳听去,这便听得泸川郡王与官家公然顶撞,眼下已被打得半死不活。 ——齐耀祖简直要乐开花了! 去岁在德化坊的那条陋巷里, 他被晏怀微一簪子扎得鲜血横流,这口恶气他可是一直憋着呢! 起初他确实想过报官,想着干脆把晏怀微送进去,让那贱女人好好尝尝蹲大牢的滋味。可冷静下来之后细细一捋,却又觉不妥。 那女人之所以敢如此伤他,不就是仗着自己攀上了泸川郡王这根高枝儿嘛。 临安府谁人不知,泸川郡王与官家长幼情笃。俗话说得好,打狗还要看主人,他去府衙状告晏怀微,万一再次惹怒郡王,那可就不好办了。 还真不是他齐耀祖多虑。想想看,就连户部赡军酒库都要卖泸川郡王的人情,不给他齐家沽酒,那临安府衙会不会也要卖这个人情,表面秉公执法,实则让他齐耀祖狠狠摔个大马趴——哼,毕竟天下乌鸦一般黑。 孰料现如今……真是老天爷开眼啊! 泸川郡王与官家兄弟阋墙,好好好,这可太好了! 没了官家撑腰,那赵清存算个屁!他不过就是狐假虎威的狗东西罢了。况且这四十脊杖打下来,保不齐就把他打残了,真是恶有恶报! 齐耀祖越想越亢奋,忍不住在脚店的后堂走过来走过去——泸川郡王挨了打,晏樨那个贱女人已经没了庇护,眼下正是收拾她的好时候。 想起晏怀微,齐耀祖也是切齿拊心地恨。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女人根本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 既然如此,干脆就像晏怀微说的,他放开手,两个人各过各的,彼此相安无事不就好了吗? 可齐耀祖偏不。 他,齐员外,齐押司,居然被一个女人瞧不起?!这让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 对于齐耀祖这样的人来说,他可以接受来自大人物的鄙薄甚至侮辱,但绝不能接受来自下位者的反抗。 下位者,指得自然就是女人和奴仆——哦,妻与子也包括其中(哪怕这个妻已经是前妻)。 他可以出于某种目的而堆起笑脸去哄女人,可一旦得手,那就立刻变成让她哭她就得哭,让她笑她就得笑,否则有她好果子吃。 第88章 晏怀微是他花了大价钱娶进门的,那不就是他的物什吗? 不过就是一件物什而已,居然敢瞧不起主人,这像话吗?! 比起让什么官府衙门、大宋律法来发落晏怀微,他更愿意亲自动手。 他十分享受征服女人的快/感。 反正休书已经没了,晏裕那老东西爱惜面子,绝不会把女儿被休之事说出去,如此一来,那女人就依然是他的所有物,之后无论是驯服还是治服,他什么事做不得?! 没错,眼下正是杀去泸川郡王府收拾那女人的好时候! * 今日的好时候出现在正午时分。晴色入山青,穹窿上空金乌高悬,宛如一只巨大的冷眼,俯瞰着冰冷又虚伪的尘世。 齐耀祖再次来到位于清风坊的泸川郡王府邸,这一次是府内的郑老都管招呼的他。 郑老都管操持王府诸事的年头已然不短,早在普安郡王那会儿他就已经入府,眼下又为泸川郡王张罗,夸一句忠心耿耿实在不为过。 齐耀祖一见郑老都管,立刻堆起满脸笑意,好一副大商贾和气生财模样。 听闻对方想见府里那位女先生,老都管不禁疑惑:“不知齐员外见梨枝娘子有何要事?” 齐耀祖示意了一下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恭敬道:“老都管多担待,是这位想见梨枝娘子,小吏只是仗义相助罢了。” 话毕,他又装模作样问道:“不知泸川郡王伤势可好些?” 郑老都管摇手一声长叹,那意思是“尚不大好”。 齐耀祖乐得差点儿露馅,铆足力气才控制住面上狂喜,连声说着“吉人自有天相”。 郑老都管没再多问什么,这便将齐耀祖与其身后那人一并引入王府。 几人穿过廊道,至府内待客小堂。老都管请那二人稍待,他则打发了个粗使婆子去景明院请女先生。 景明院的寝卧内,赵清存趴卧于榻,刚服了药,晏怀微正伺候着他漱口。 漱完了口,将水盂交给小福拿去清洗,晏怀微搬个绣墩坐于榻边,摸出帕子仔细地为赵清存将唇边水渍拭去。 “我好多了,这些药从明日起不用再喝。”赵清存轻轻握住晏怀微的手。 晏怀微急道:“那可不行,还要再喝两日。” 赵清存被她逗笑,曲起食指在她鼻尖一刮:“我懂医术还是你懂医术?” “我虽不懂医术,但我胜在听大夫的话,”晏怀微秀眉轻蹙,歪着头念叨,“吴神医临走的时候特意交待,他留给你的药方,必须吃够七日。眼下只吃了五日,我可全都记着,别想耍赖……”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先给我亲一口尝尝咸淡——赵清存趁着晏怀微说话的功夫,手肘一撑,凑过去在她颊上啃了一口,只觉面前这女子可爱得如天仙一般。 他想听她碎碎念叨,念他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烦。 房内温暖如春,门一关,就仿佛把整个凡尘俗世皆拒之门外。 两个人好似一对幼稚鬼,头抵着头又闹了片刻,赵清存渐觉困倦。他喝的药里面有止疼安神成分,此刻药力发作,已然上下眼皮打架。 晏怀微伺候着赵清存趴好,怕他不舒服,又给他身侧垫了一床寝被,这样他就可以侧身,不至于一直趴着太难受。 做完这些,晏怀微将床幔放下,又将床前新摆上的设色花鸟画屏移过来,为赵清存遮住光,而后便蹑手蹑脚开门出去了。 刚走出房门就见珠儿步履匆匆向这边行来,口中说着外面有人要见梨娘子。 “谁要见我?” “那婆子也说不清,只说看打扮像是个富贵人,难不成是娘子在海宁的亲戚?” 晏怀微听闻此言顿觉思绪厖错,梨枝这身份是伪造的,眼下秦炀也已流徙,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海宁的亲戚来找她。 “有劳珠儿养娘,我去看看。” 话毕,晏怀微唤来小吉,主仆二人这便向着待客小堂行去。 七绕八拐,穿户过牖。 刚转过垂花门,就见前方待客堂外站着一人。那人颇为惬意地把臂而立,仿佛这里不是郡王府邸,而是他自己家。 晏怀微脚步一顿,简直想立刻马上转身就跑——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 齐耀祖听到身后脚步声,回过头来。 出乎意料地,他竟然一改往日卑劣,向着晏怀微温声唱了个喏:“娘子,多日不见,真是想煞小吏也。” “齐员外找错人了。小吉,送客。” “娘子息怒,娘子息怒,”齐耀祖笑容满面,再次向晏怀微施礼,“娘子气性大,莫要气坏身子。” 见他如此,晏怀微忽觉胃部紧缩,太阳穴也跟着突突地跳——这男人今日的言行十分诡谲,既没发火也没骂人,举止甚至颇有风度。 但他越是如此,晏怀微越明白,内中必不寻常。 她看出来了,齐耀祖在演戏,只不知究竟是演给谁看? “昔年我在瓦子里做书会先生时,与你虽略有交情,如今却早已陌路。齐员外还请回吧。”晏怀微故意端起王府娘子的架子,抬手指着府门方向。 “为夫今日来此,专为接娘子回家去。” “胡说!谁与你是夫妻!齐员外好大胆子,敢到泸川郡王这儿来闹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听她搬出赵清存,齐耀祖面上笑容散去,呲牙咧嘴问道:“泸川郡王?赵珝?他人呢?你有本事叫他出来。” “殿下正在午憩,不见闲人。” 却听齐耀祖嗤嗤地笑了起来:“泸川郡王被官家打得皮开肉绽之事,街面上都传遍了。我的好娘子日日躲在侯门大宅里,还不知外面是怎么说的吧?” 他忽地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外面都说……” 晏怀微愕然失色,脱口叫道:“小吉!” 候在不远处的小吉听得娘子唤她,赶忙跑上前来:“娘子,何事?” “去把郑老都管请来,告诉他,此人出言不逊,无端糟践恩王名声,让老都管着人将他打出府去!”晏怀微冷下脸来,肃穆地说。 小吉应了一声,刚要走,却被齐耀祖跨前一步拦住了。 齐耀祖拦下小吉去路,面上浮起一抹诡笑:“晏樨,我当然不会平白来找你讨没趣。我知道,我的好娘子聪明又胆大,单凭我一人,自然是治不了你。” 话至此处,他抬手指向身侧那间待客小堂:“我不能说服你,但有人可以。你去看看,谁在里面。” 客堂的门开着,冬日正午的阳光太过明亮,衬得堂内昏暗幽昧。 此刻,从晏怀微所站之处望过去,只能看见黑魆魆的一间屋子,并不能瞧清里面究竟发生何事,亦究竟有何人。 但晏怀微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心如擂鼓,一声声敲得她掌心冒汗。 她抬腿向客堂走去,一步又一步,直到自己也浸在房内暗影之中,这才看到圈椅上坐着一人。 在看清那人的刹那,晏怀微眼圈通红,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 第68章 晏怀微与母亲张五娘已是许久不曾相见。 赵清存不在临安的那段日子里, 晏怀微不是没想过溜回家偷看一眼。可每每想到过往发生的那些憾恨之事,便又让她打消了暴露身份的念头。 她最近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是在井亭桥畔的那间糕果铺外。彼时张五娘看她哭得可怜, 塞了一块桂花糕给她, 她边哭边将手中捏碎的桂花糕全吃了下去。 晏怀微对张五娘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 母亲和女儿,在这晦暗不公的世间,其实都是在摸黑前行。 母女同处一艘夜行船,可惜一人在船头,一人在船尾。 万幸的是,她们能同舟共渡;不幸的是, 她们隔着夜雾, 完全看不清彼此。 也许世间大多数母女俱是如此——同在夜行船,却各在首尾一端。 这只小船被浓稠夜色裹覆着, 世俗的惊涛骇浪不歇气地打来。小船颠沛摇荡, 使得她们都无法离开自己的位置, 也无法走向对方。 其实她们都爱着对方,不愿对方难过,可她们之间却又隔着无法消弭的分歧。 譬如, 晏怀微不想被“能生会养”这样的词捆住,张五娘不敢将“夫唱妇随”这样的词解开——她以为的好和她想要的好, 完全不是一回事。 然而现在, 当鬓发斑白的母亲再一次站在晏怀微面前的时候, 做女儿的几乎使出浑身解数才控制住自己, 不要嚎啕大哭。 随着晏怀微的走近, 原本呆坐圈椅上的张五娘,从开始的迷茫恍惚,逐渐变得清明, 一双疲惫的眼睛也越睁越大。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分外眼熟的女子,哆哆嗦嗦地问:“你是……你是……谁家姑娘?” 齐耀祖背着手,得意洋洋迈入堂内:“老泰水怎得连她都不认识了?她是您的亲女儿啊!小婿说了要给老泰水一个惊喜,小婿没诓人吧。” 第89章 “女儿……女儿……你是樨儿?!你真是樨儿?!” 张五娘抬起细瘦双臂,向着晏怀微颤巍巍走来。 晏怀微却像是被钉在原地,不敢再走一步,也不敢再动一下。 万万没想到,齐耀祖为了威逼她,居然搬出了张五娘——这个卑劣的男人就这样拿住了她的软肋。倘若此刻他带来的是晏裕,她绝不会似眼下这般痛苦无措。 可偏偏,偏偏他带来的人,是她的母亲。 “樨儿,你跟阿娘回去吧,你别不回家,你不想嫁那齐家大郎就不嫁,只要你跟阿娘回去,阿娘去劝你爹,我们……我们再也不逼你了。”张五娘说着说着眼圈通红,满面浊泪。 母亲……母亲…… 那边齐耀祖装得彬彬有礼,笑道:“老泰水好生糊涂,娘子早已嫁与小婿。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还望老泰水劝劝娘子,咱们一道儿回家去。” 晏怀微差一点儿就要扑过去抱住张五娘,可齐耀祖的话,却又让她霎时清醒过来。 她要忍住,不能在这个时候与母亲相认,更不能就这么跟齐耀祖走。 齐耀祖仗着休书已毁,空口白牙颠倒是非,强逼她复合,无非是想满足他自己卑劣的欲望。此前她以银簪扎伤他,他却并未报官,很明显,他是想以自己的手段折磨她。 不,这一次,她绝不能再被他扼住! 只一瞬间,心绪千转万变。晏怀微银牙咬碎,拚出浑身力气向后连退三步,躲开了张五娘伸向自己的手。 她学着樊茗如端起姿态的样子,冷声说:“齐员外带着一个疯婆子来王府滋事,也太不把郡王殿下放在眼里。” 齐耀祖见晏怀微居然狠下心连母亲都不认,霎时也是吃惊,原本就微凸的眼珠子显得更凸出了。 “晏樨,你现在真是个冷心冷意的无情人,我着实小瞧了你。” 晏怀微明白,自己不能再耽搁在这里,倘若张五娘再唤一声“樨儿”,再说一声“我们回家”,她一定会忍不住哭着与母亲相认。 “齐员外,恩王身体不适,就不留您品茗了。”晏怀微开始下逐客令。 “至于这位娘子,”她将目光转向愣在一旁的张五娘,“您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西儿东儿。我姓张,名唤张梨枝。” 张五娘被面前这个与女儿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推开,瞬间变得手足无措。听得对方说自己叫张梨枝,她愈发糊涂了,神情又变成最初的迷茫恍惚。 晏怀微不敢再多看张五娘一眼,强忍泪意背过身去,向堂外高声唤道:“小吉,送客。” 小吉应声跑入房内,身后跟着几名五大三粗的院公。 这几人皆是郑老都管打发来给晏怀微撑腰的。老都管啥人没见过,瞧着那齐耀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便觉不妥。他担心府里娘子受憋屈,遂早早便叫了院公候在一旁。 齐耀祖今日的谦恭有礼本就是装模作样,此刻明白自己又输给晏怀微,登时怒上心头,刚想开口咒骂却见两名满脸横肉的院公走向自己,没奈何,只得将污言秽语吞回肚中。 晏怀微不再看场中诸人一眼,端起娇宠娘子的架子,三五步便离开了待客小堂。 回到景明院的时候,赵清存仍在睡着。 晏怀微不想吵醒他,遂从书奁内随手挑了本后蜀赵崇祚编的《花间集》,坐在寝卧旁边的挟屋内恹恹地看。 这间挟屋原本是赵清存日常小憩之处,自她搬入景明院养伤之后便“鸠占鹊巢”,闲时就在此处读书作画。 晏怀微坐在屋内一张圈椅上,虽有《花间集》在手,可她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此刻她的脑海中一会儿是张五娘两鬓斑白模样,一会儿又换作齐耀祖恶毒奸诈嘴脸。 她原以为对方挨了一簪子,已不敢再来惹事。谁知那人为了勒逼她,居然能想到搬出张五娘这主意,实在是已经无药可救。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她不能再如此被动,不能再对那人有任何心慈手软,无论用什么方法,必须将齐耀祖彻底收拾掉,否则那男人终会成为她余生最大的祸患。 至此,晏怀微终于拿定主意。 她独自坐在挟屋内思忖一下午,差不多到了黄昏时分,听得卧房有人唤她,便赶忙扔下书卷跑了过去。 赵清存醒了,正努力撑着床围子想要坐起来,不承想动作之间牵拉到后背伤处,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晏怀微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他,嗔道:“不好好睡着,乱动什么。” 赵清存莞尔:“睡得浑身僵硬,想下榻走走。” “这副模样能走吗?” “我这辈子受过的伤可不算少,刀剑都不在乎,棍棒又算得了什么。这点儿小伤,我都没放在心里。”赵清存大言不惭地说。 晏怀微拗不过,只得搀扶着他站起来。之后出了房门,也没走远,就在景明院的复廊和小池畔行了几个来回。 二人比肩依偎,一双人影倒映池面,伴着枯荷斜阳,静谧而温柔。直到赵清存累了,这才又回到房中。 是夜盥漱过后,赵清存半阖眼眸侧卧于榻,耳闻碧纱幮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是女人在换衣裳。 过了一会儿,窸窣声没了,变成了脚步声,向着他的床榻这边走来。 赵清存刚睁开眼,就见床幔“唰”地一下被人掀起,而他的心上人,正抱着被子站在榻边,义正词严地说: “让开点,让我上去,我要和你睡。” 赵清存被对方主动要求同床共枕之语惊到,心底大呼不妙,看来自己一世英名必要毁于今夜……做那种事,他这身体眼下确实还不太行。 晏怀微原本并没什么不对劲的想法,可直到她看清赵清存面上的古怪神情时,突然意识到对方会错了意,霎时又羞又恼。 二话不说将怀中衾被往榻上一扔,甩下靸鞋,晏怀微像只猫儿似的,沿着榻尾就爬了上来。 ——她睡在自己的位置,安稳躺着,没理赵清存。 案头烛火已熄,不远处的高脚香几上仍留着一盏青瓷小灯,房内昏暗,微弱的灯火将一切都染作缱绻温柔。 晏怀微平躺榻上,过了一会儿突然低声说:“齐耀祖已经知晓我是何人……他曾来找过我,还当着我的面把休书吃了。” “看来我不在临安的这段日子,发生了许多事啊……”赵清存感慨着,颇费力气地将身子转过来,拿一双清亮眸子看向晏怀微,“别怕,我有办法治他。” “什么办法?” “你还记得我断了齐家酒沽的事吗?我做这些,原是想为你出气,不承想却在无意中发现那人违反朝廷禁令,参与私酤。私酤是大事,单凭他一人必然不成。所以我猜,定有权重位高之人与其勾结。” 晏怀微心下了然,她当然知道齐耀祖的市侩和贪婪,遂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凭借他这只蚂蚱,将其身后那些贪官污吏尽皆牵出。”赵清存沉声说。 话毕又补充道:“但此事却急不得。私酤牵涉酒课、酒督等诸般务由,事关重大,现在还不是收拾他的时候,我想放长线钓大鱼……樨儿,你放心,再等一等,我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好。”晏怀微柔声应道。 赵清存服用的汤剂里有合欢皮、夜交藤等草药,这些都是安神催眠之物。是以,二人不过浅言几句,赵清存很快就又陷入困倦。 晏怀微看着他那迷糊模样,忽地抬手捂在他眼睛上:“睡吧。” 不过须臾,赵清存的呼吸就变得轻盈平稳。晏怀微知道,他睡着了。 睡着的赵清存显得十分脆弱,容色愈发清冷,仿佛一碰就碎的琉璃。 晏怀微转过脸来看着他,看得心里泛起丝丝疼,于是又忍不住伸出手指在他眉间的兰花上摸了摸——这一次,赵清存没有睁开眼。 晏怀微向他靠近了些,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对他说道: “赵珝,其实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答应嫁给齐耀祖。我知道你有苦衷,也知道我们之间因何而错过。但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可能视有如无。” “赵珝,你欠我的,你该不该还?” 她不在乎他能不能听见这些话,他听到也好听不到也罢,反正她都要说出来。 “也许你说得对,齐耀祖敢做私酤这般胆大包天之事,身后定有靠山。我明白,若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必要等待时机……你可以等,朝廷可以等,你们都可以等,可我……赵珝,我却等不及了……” 言罢,晏怀微收回目光,仰面看向头顶承尘,又道:“借力打力,不丢人。” ——这句话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她已在心里拿定主意要利用赵清存,要借他的力量和声望达成自己的目的——虽可耻,但稳妥。 泸川郡王有得是筹码,逼他出手,比她自己跑去府衙状告齐耀祖要管用一万倍。 第90章 哪怕之后赵清存骂她自私、不顾大局,她都无所谓,她可以向他道歉,他想做什么都行,他想让她怎么赔礼都行,但齐耀祖……非收拾不可。 “赵珝,我现在就想借你之力除掉齐耀祖,你愿不愿意?” “你怎么不说话?我跟你说的,你听到了吗?” “我数三声,你要是再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一,二,三……” 她把身体向他挨过去,将额头抵在他颈间,感受着他睡去时平宁的呼吸,强忍泪意对他说了今夜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殿下,对不起。” 第69章 齐耀祖昨日又在晏怀微那里吃瘪, 愈发恼羞成怒,回到齐家足足气了一夜,看谁都不顺眼。直到晨起用罢朝食, 仍是余怒未消。 “晏樨……晏樨……”齐耀祖咬牙切齿, “你最好别落在老子手里,否则老子定让你生不如死!” 这男人骂骂咧咧坐在厅堂内,身侧不远处站在一位低眉敛目的年轻妇人,瞧年纪不过二十出头。 妇人见他盏中茶凉,便想上前为他添茶。孰料齐耀祖突然扬手一挥,茶盏摔得粉碎。 那妇人蓦地发出一声惊呼, 差点儿被执壶中的热汤烫到。 “眼瞎啊?!”齐耀祖怒吼。 “官人息怒, 官人息怒,奴家这就收拾。”年轻妇人边说边跪地拾捡碎瓷。 瞧着她娇弱驯顺的样子, 齐耀祖的气倒是略消了些, 把玩似的, 抬手在她脸上摸了摸。 感受着掌中细腻的肌肤,齐耀祖心想,家里的女人就该是这模样才对,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想睡就睡想摸就摸——像晏樨那贱骨头, 纯粹就是欠收拾。 正想着, 忽见小女使快步跑入堂内, 恭声道:“门外来了位娘子, 说要见咱家官人。” “谁啊?”齐耀祖颇不耐烦。 “那娘子说她姓晏。” 齐耀祖“砰”地一下拍案而起, 詈道:“好个贱人,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话毕,他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自己送上门来的晏怀微被齐耀祖扯着胳膊, 跌跌撞撞地扯进了宅子后面的一间破烂柴房里。 齐耀祖用力一推,晏怀微没站稳,踉跄两步摔在地上。 “你这贱人还敢回来?怎么?是那泸川郡王不要你了?”齐耀祖满脸狞笑。 晏怀微扶着身侧矮凳站起,拍拍衣裙上的灰土,倒是一点儿没生气:“不是你让我回来的?记性怎如此差。” “你那姘头竟肯放你走?”齐耀祖阴恻恻地问,“莫不是故意诓老子?” “昨日你也看到了,他身受重伤,连起身见人都困难。我不愿再待在那儿伺候他。” 听对方如此说,齐耀祖登时由气转乐,面上尽显得意。 想他昨日去郡王府闹事,泸川郡王竟然连个影子都没出现。从前那人能一脚把他踹得满脸鼻血,现在……呵呵,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既然你肯乖乖回来,也好,老子可以既往不咎。不过嘛,这宅子里已经没了你的屋子,从今往后,你就住这间柴房。” 齐耀祖皮笑肉不笑地抬起一根手指,点了点他们所处的烂屋子。 晏怀微抬眸打量着这间四处漏风的柴房,房内除了柴垛外,还有一副破烂桌凳,以及墙角处一张草褥子。 她知晓此处。从前她在齐家的时候,每每有下人犯错,齐家舅姑就会将人锁在这柴房里挨饿受冻。 “不知阿舅阿姑去往何处?小叔与小姑怎得也不见踪影?” 晏怀微从进门就没看到她那对儿凶恶又挑剔的公婆,以及齐耀祖那一双弟妹,遂有此问。 齐耀祖撇了撇嘴,洋洋得意:“他们回乐清了。告诉你,我们齐家的买卖越做越大,早已是今非昔比。过段日子,我也要回乐清去张罗更大的买卖。” 话至此处,眼珠子一转,齐耀祖忽地计上心来:“不过嘛……既然娘子回来了,不若咱们明日便走。我不放心你在临安,先将你送回乐清去!” 晏怀微拿一双冷眼看向齐耀祖,心底却是又惊又怒——也许是涉足私酤让他尝到了甜头,这人现在已经不满足于做正经买卖,开始寻思赚脏钱了。 临安府到底是天子脚下,他不敢太放肆,但乐清就不同了,那里既繁且远,他若回去,还不知会怎样为非作歹。 瞧着女人冷漠的眼神,齐耀祖忽地又窜起火气,一把扯住晏怀微发髻,扯得她不得不向后扬起脖颈。 “我的好娘子,你这副模样,是又在盘算什么呢?” 晏怀微被他拽着头发,话也说得磕磕绊绊:“我还能……盘算什么……我现在已是别无去处……自然与你同回乐清。” 晏怀微知道,齐耀祖最喜欢看到她主动求饶示弱,因为这会让他的脸面和内心都得到极大满足。 果不其然,听得女子如此温言软语,齐耀祖嗤笑一声,松开了扯住发髻的手。 “老子现下有要紧事办,暂且没空跟你啰嗦。等晚上回来,老子再慢慢收拾你。”齐耀祖凑在晏怀微耳旁,笑容令人恶心。 未及晏怀微有所反应,那男人已经昂首挺胸出门去了。 待他走后,晏怀微捡了屋内木凳坐下,望着面前一摞柴禾,陷入沉思。 齐耀祖竟然打算明日就将她送去乐清……这个消息完全在她的谋划之外,且让一切都变得难以预料。 那男人定会逼迫自己,一旦出了临安府,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此说来,满打满算就只剩十二个时辰。 短短十二个时辰,自己究竟能否如愿…… 晏怀微想着想着,忽觉五脏六腑皆绞在一起,酸疼难耐,心头也愈发焦躁,费了好大劲儿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入冬了,天气已是寒凉。 晏怀微今晨离开泸川郡王府的时候,只穿了一件素罗夹袄,什么貉袖、狐裘之类的御寒冬衣皆留在王府。 眼下被关在这间破烂不堪的柴房内,越坐越冷,只觉寒风飕飕吹着,吹得手脚冰凉,浑身止不住哆嗦。 她起身行至窗前,透过窗棂向外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也瞧不出时辰——天太阴了,心里瘆得慌。 齐耀祖临走时非但没给她留下半点御寒之物,甚至还锁了柴房的门,他就是故意要折磨她,这事晏怀微比谁都清楚。 实在是太冷了,寒气从脚底向着全身渗透,晏怀微不得不寻了柴垛后一个稍可避风的角落,将自己蜷缩进去。 恰在此时,忽听门外响起动静,听声音是一位年轻妇人和一个小男孩。 “阿娘,这房里的女人是谁?” “是大娘子。” “大娘子又是谁?” “以后你就知道了。来,把这些东西都给阿娘,你且自去念书。” 须臾之后,柴房的门被人打开,但见一位容貌姣丽的妇人端着一个托盘走入房内。 托盘上放着热气腾腾的肉羹和糖豆包儿,除此之外,妇人左臂还搭着一件灯笼纹锦莲蓬衣。 “大娘子,这屋里冷,你喝口热羹暖暖身子。” 妇人说着便将肉羹捧给晏怀微,之后又抖开那件莲蓬衣为她披上。 “你是?” “我原是官人外室,绍兴三十年的时候被官人接回家中。那时节大娘子已经不在齐家,所以不曾见过我。我姓郑,大娘子若是不嫌弃,叫我淑花就行。” 这个名唤郑淑花的女人,柔声细气地向晏怀微解释着。 “刚才在门外的是你儿子?” “正是,今年虚九岁。” 虚九岁……晏怀微在心里算了算年头,忽然忆起,便是在她嫁来齐家的次年,舅姑威胁她,说外面已经有人为她的夫郎诞下孩儿,过不多久就会将母子一起接回家。 想来彼时舅姑说的,应该便是郑淑花和她儿子。 见晏怀微蹙眉不语,郑淑花讪讪言道:“大娘子不识得我,可我却早就听说过大娘子。您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琴棋书画样样都好,像我们这种粗鄙女人自是比不得。大娘子若是不嫌弃,淑花愿意尽心伺候您,只求您能宽待我们母子。” 这一番话说下来,晏怀微恍然大悟,明白了对方为何主动来给自己送衣送食——小姨娘听闻家中大妇回来,遂赶忙前来,且讨好,且试探。 晏怀微摇头叹道:“你别唤我大娘子,我早已不是齐耀祖妻室。今日来此也是为了与他彻底了断。” “大娘子要如何了断?!”郑淑花吃惊地瞪大双眼。 “适才官人出门时特意交待,让众人看住大娘子,莫要被您走脱。官人的意思怕是不想放手。” 言至此处,郑淑花突然俯身跪在晏怀微膝旁,哽咽道:“我知大娘子最是心善,您留在家中与官人举案齐眉不好吗?……求大娘子莫走。” 晏怀微赶紧弯腰扶她:“好好的,这是怎么?” 郑淑花摸出绢帕拭泪,伈伈睍睍,道:“大娘子有所不知,官人原是打算续弦的……” 第91章 经对方仔细一说,晏怀微这才知晓,原来此前齐耀祖以为她死了,就寻思着给自己再娶一房美眷。 他这人一门心思只想与官宦人家结亲,但他自知攀不上达官高门,遂专将目光盯住小门小户的仕女。 这一次,被他那双螳螂一样的凸眼睛盯上的,乃殿前司都虞候家的女儿秋敏。 说来也是颇有渊源,当年梁夫人的春日宴上,便是秋敏大声读出了晏怀微写给赵清存的《相见欢》。如今这么多年过去,秋敏也早已嫁人。这不,她才新寡不久,便被齐耀祖琢磨上。 秋敏的性子晏怀微是知晓的,昔年当着梁夫人的面就敢劈手夺词稿,确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郑淑花应该也是听说了那人脾性不佳,生怕对方进门之后作践她,所以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央求晏怀微。 晏怀微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明白郑淑花可怜,可她自己却绝不可能留在齐家与那齐耀祖复合。 “我与他非断不可,不过你放心,你家官人娶不了秋娘子。”晏怀微语调平和地说。 郑淑花愣住:“这是为何?” 晏怀微没再解释,只冲着对方笑了笑——那笑容惟在唇边徘徊,眼底却是一抹寂静的冷。 郑淑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柴房内陡然安静下来,无人说话,耳畔只有风刮过破烂窗纸发出的低嘶。 北风毫不怜惜地摇荡着两个女人的命运,踩着她们的身体,攀上九万里穹苍。 好半晌之后,郑淑花犹豫着从袖中摸出一个绢帕包,将之捧给晏怀微。 “这是官人从大娘子母家拿回来的,我不认字,不知上面写了什么,但我瞧着应是大娘子珍视之物,便偷拿出来。现将此物还给大娘子。” 晏怀微接过绢帕,打开一看,霎时鼻酸眼胀——绢帕包着的是一张被泪水洇湿的词纸,其上字迹漫漶。 赵清存有一张漫漶词纸,上面写着《满江红》。其实晏怀微也有一张,她的词纸上写着的是《转调满庭芳》。 那是李清照留给她的。 昔年她嫁去齐家之后,就再没了随意出门的资格。齐家舅姑为了管教新妇,不仅不许她参与词社聚饮,甚至连旧日友人也必须全部断了交往。 至于出清波门去拜访位于城外的李宅,那更是想都别想的事。 期间有好几次,恰逢节庆,她向舅姑做小伏低,求他们允她去看看大妈妈,可那二人却说什么都不同意。 他们并不认识那位住在城外的女词人,但隐约知道她是北人南来,且听说她不守妇道,专做些女子不该做之事。 “哎哟喂,这还了得?北边都是些么头么脑的人,可别沾惹。”阿姑捏起帕子掩住口鼻,仿佛闻到了什么令人反胃的气味儿。 “以后这种事,休要再提。”阿舅捋着颌下胡须,表情严肃。 直到她被齐耀祖摔了一脸休书跑回娘家,这才终于得到了久违的自由,可以再次出城去看望大妈妈。 可也是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大妈妈早已不在人世。 “阿姐说自己没什么好物什,也给不了你什么,就想着把这些银钱都攒下来,给你添些嫁妆。”李迒说着,将一只大肚子钱匣交给晏怀微。 ——阴阳两隔,惟余此物,权作念想。 晏怀微用颤抖的双手从李迒手中接过钱匣,钱匣子很沉,如同她的心情一样沉。 “她给我留书信了吗?”晏怀微问。 李迒摇头:“没有。” 从李宅出来之后,晏怀微既没雇轿也没僦车,而是抱着那只钱匣,木愣愣地往前走。 她也不知自己要走去何处,也不知前方是什么,只是觉得心头憋得不行,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快到清波门的时候,晏怀微蓦地蹲在地上,实在是走不下去了。 她将钱匣子放在面前,摆好,打开它。 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银钱,而是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笺——晏怀微蓦然心波掀动,大妈妈到底给她留了书信! 晏怀微轻手轻脚打开那张薄纸,但见上面写着九个字:“酴醾落尽,犹赖有梨花。”(注1) 这是昔年大妈妈所填《转调满庭芳》的其中一句。原词填于绍兴初年,至如今,已是将近二十年光阴倥偬。 二十年前,李清照渡江初来,眼见江南芳草池塘,心头却只余千行哀愁,凄凄惨惨戚戚。 二十年后,为了一个曾短暂陪伴过她的江南小姑娘,她在自己人生的最后时刻,再次提笔写下满庭芳。 可她已是风烛残年的老媪,眼也花了,手也抖了,运笔极其滞涩,字也写得歪歪斜斜。 晏怀微就这样捏着词纸蹲在清波门外,浑身瑟索,眼泪似玉珠断线,无声悲哭。 因为她读懂了,读懂了大妈妈留给她的这句话。 ——酴醾落尽,犹赖有梨花。 其实这句话的意思是: “怀微,谢谢你。” ----------------------- 第70章 午后大约申时三刻, 齐耀祖办完了他那桩要紧事,因心里惦记着折磨晏怀微,早早便回到齐宅。 这男人趾高气扬地走进柴房, 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又冷又饿、暗自抹泪的女子, 谁知入眼却是晏怀微裹着一件灯笼纹锦莲蓬衣平静地坐着,而桌上则放着吃罢肉羹的空碗。 齐耀祖一眼就认出,莲蓬衣是他那妾室郑淑花的。 “你还挺会收买人心,才刚回来就把小娘拉拢了。” “她是很贤淑的女子,你该对她好些。”晏怀微平静地回答。 齐耀祖发出一声嘲笑:“别扯什么贤淑不贤淑,我接她进门, 纯粹是因为她肚子争气。不像你, 你就是只不下蛋的鸡。” 晏怀微挑起眼角睨视面前这男人,只觉此人的卑劣简直天菩萨来了都救不了, 再没什么话好说。 齐耀祖最烦的就是晏怀微这种冷眼, 每次看到这眼神, 他都忍不住冒火。 想当初他之所以盯上晏怀微,除了想借对方的才女名头为齐家脚店招揽生意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便是她纯净温柔。 与她初见时,他故意去摸她的手, 其实这是一个赌局——他在试探, 看她是会大叫大嚷, 反手甩自己一个耳光, 还是会选择忍耐退让。 结果便是, 他赌赢了。 晏怀微身上几乎囊括了小家仕女的所有美好品性。她清雅娴静,善解人意,不争不抢, 待人接物温柔大方,宁愿自己受委屈也要给旁人留脸面——这些品性就像鲜美的嫩肉,吸引着齐耀祖这种恶犬上前品尝。 可是现在,齐耀祖发现,他这位知书达理的前妻已与以往全然不同。 她眼中出现了一种决绝的清光,那是可以豁出一切的、不管不顾的疯。 齐耀祖想,这女人跳了一回江,真把自己给跳疯了,现在给她一把刀她恐怕都敢杀人。 想到杀人,忽地便忆起自己在德化坊陋巷里挨的那一簪子;想到那一簪子,胸口的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一丝似有似无的疼痛,就像是往热油锅里扔了把火星,但听“轰”地一声炸响,怒焰烧遍全身。 齐耀祖咬牙切齿,上前抓起晏怀微的手腕,狞笑道:“好娘子,落在我手里,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毕,他拖着晏怀微就往房内那张草褥子上拖去,边拖边说:“你是没见过官人真正的手段,今儿就让你见识见识。” 他对晏怀微并没什么感情,之所以近乎偏执地想要得到她,只因他心底阴暗的占有欲和胜负欲。 晏怀微被推倒在草褥子上,手捂于胸前,面上浮出一丝惊慌。 齐耀祖被女人慌乱失措的表情取悦了,得意地曲起腿贴在旁边。 “现在知道怕了?”他抬手在晏怀微腰间用力一掐。 晏怀微发出一声惊恐的呼叫。 齐耀祖瞬间大笑起来:“你叫,你把谁叫来都没用。咱俩之间这是家事,家事,懂吗?外人管不着!” 他的笑声得意至极,只觉自己胜券在握,今晚一定要狠狠弄死这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女人。 “齐耀祖,你活不长了。”晏怀微突然说道。 “少他娘的放屁!” 齐耀祖一把掐住晏怀微纤细的脖颈,迫得她发出一声干呕。 纵使被对方掐着脖子,晏怀微仍旧挣扎着说:“你私酤酒水,触犯我朝律法。你等着,恶人自有天收。” 齐耀祖桀桀桀地笑:“我便私酤又如何?告诉你,老子有人护着!老子不怕!” “啐,谁会护着你这不中用的东西。” 晏怀微也不知是怎么了,明眼可见地处于弱势,却还要再三出言挑衅对方。 齐耀祖目光阴鸷,将掐在女人脖颈上的手缓缓移至脸上,蛇一样又腻又冷地游走着,片刻后猛然发力,一把攥住了晏怀微的头发。 “护着老子的人,说出来吓死你!你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还敢跟老子叫嚣。” 第92章 晏怀微面露鄙夷:“多行不义必自毙。你那些伎俩,迟早被巡尉知晓。” “嗤,巡尉?那些人早被大官人打点好了!他们从中可没少捞好处!实话告诉你,你就算告去府衙,老子也不怕!” “齐耀祖,人在做天在看……” 听闻此言,齐耀祖的笑容愈发张狂:“天在看?天在何处看?天就是个瞎眼的天,让他尽管来看!” “做了那么多腌臜事,你真不害怕?” 齐耀祖渐渐没了耐心,扯着晏怀微的头发就往自己身前扯:“晏樨,你就少在这儿跟我耍嘴皮子了。老子今非昔比,就算弄死你,你又能把老子如何?” “我不能将你如何,但有人能治你。”晏怀微用力推拒着齐耀祖,不想让他挨上自己。 “谁?泸川郡王?哈哈哈哈,就凭他?他治得了我吗?!他惹怒了官家,活该被打死!” 房内二人于草褥上纠缠不休,齐耀祖的位置恰是背对房门,早在刚才他得意忘形地怪笑之时,晏怀微便已听到门外传来声音——细碎的脚步声,很轻,很快,也很坚稳。 所以她故意出言挑衅齐耀祖,使得对方愈发跋扈,甚至口出狂言,咒天骂地。 而现在,当门外之人终于站在眼前,晏怀微知道,是时候尘埃落定了。 “齐大郎,你回头看看你身后是谁?” 齐耀祖翻了个白眼:“你这婆娘惯会诓人。这里是家宅,就算你那姘头泸川郡王来了也治不了我……” 伴随着骂骂咧咧的话语,齐耀祖扭头向身后看去——只一眼,他便“砰”地一声跪趴在地。 但见原本空陋的柴房外,不知何时竟然肃立着数名殿前司禁军。 而被这些军士簇拥着的人,头戴长帽翅展脚幞头,身着生色领黄罗衫,外罩绛罗公服,腰佩御仙花金銙带——如此装扮,不是大宋的官家还能是哪位?! “泸川郡王治不了你,朕来治。” 那人的声音冷锐如冰凌,一字一句扎在齐耀祖身上。 刚才还在大声叫骂着“天是个瞎眼天”的齐耀祖,此刻头低屁股高地趴着,冷汗涔涔,再说不出半个字来。他一心只顾着欺辱晏怀微,竟浑然不知官家是何时站在自己身后。 齐耀祖不是没见过赵昚。往昔赵昚还是普安郡王的时候,齐耀祖捐官富阳押司,因缘际会他曾与赵昚见过几面。 但过往每每相见,此人皆温文尔雅模样,看起来十分和善。 可直到今日,当对方负手蹙眉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齐耀祖遽然感觉到一种宛如泰山压顶的震慑力,那气势压得他半点儿不敢抬头。 莫名地,他突然想起一句俗谚:老虎不发威,你当他是病猫? 正胡乱想着如何为自己刚才的嚣张言语开脱,恰在此时,忽见另一位脚蹬乌皮靴之人站在了自己面前。 齐耀祖觑起眼角向上看去,霎时间唬得寒毛直竖,浑身觳觫——流言中已被杖责至卧床不起的泸川郡王,此刻正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冷眼如利剑,仿佛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私酤之事,我早就盯着你了。原想放长线钓大鱼,可眼下我已等不下去。哪怕只抓你这条泥鳅,也能带出一把河泥。” 赵清存面色惨白,身板却挺得笔直,话语亦如冰刃一般。 赵昚迈步从齐耀祖眼前走过,边走边说:“朕今日至此,乃受人之托,特意来刬恶锄奸。也省得日后再有人詈诟,说天是个瞎眼的天。” “陛……陛……陛下……小民……不是……”齐耀祖牙齿咬舌头,话都已经说不利索。 “备纸笔。”赵昚扬声吩咐。 旁边有人恭敬地应了,听声音十分耳熟。 齐耀祖战战兢兢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登时只觉眼前一黑,差点儿没哭出来——那人正是秋敏之父、殿前司都虞候秋成,也是齐耀祖一心想攀上的新泰山。 不一会儿,笔墨纸砚便在柴房内的那张破烂桌案上摆开,两名禁军上前,将腿脚已软得站不住的齐耀祖拖至桌案旁。 “朕今日要你写一纸文书,”赵昚语气平淡,神情也平淡,“朕说,你写。” 齐耀祖牙齿格格打颤:“禀官……官家……小民不……不大会写字……” 赵昚看了秋成一眼,秋成即刻意会,上前拉起齐耀祖的手,将毛笔硬塞进手中,而后攥紧他的手帮他写。 待诸事备妥,赵昚转眸看了一眼赵清存,又将目光移向晏怀微,思忖片刻,开口说道: “三生缘结,则琴瑟和鸣。三年怨愠,则窾隙难弥。” 桌案旁,秋成攥着齐耀祖的手,将赵昚口述之内容歪歪斜斜地写在纸上。 “今夫妇不睦,恰如壁间蛇影,瞰瑕伺隙。”赵昚继续说。 听至此处,晏怀微瞠目愕然——赵昚让齐耀祖写的,并非私酿酒水的告罪文状,而是一纸和离书! “故会诸亲,各还本道。” “相隔以后,愿娘子谏选高官,玉烛调和。” “自此不得互相搅扰。行归陌路,相忘云烟。”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和离书写就,秋成又拽着齐耀祖的手于其上画押,之后将那纸文书捧至晏怀微面前。 晏怀微接过文书,画押,轻声道谢。整个过程中,一眼也没敢看向赵清存。 她今晨趁着赵清存尚在梦中,孤身离开郡王府。其时只留下一封辞别信,说自己回齐家去了。 之所以如此做,盖因她笃信赵清存一定会来齐家找自己。 她要舍身入局,迫着赵清存不能不出手。之后无论他用什么办法,只要能将齐耀祖治罪,哪怕被连坐,她亦无怨无悔。 可谁知……赵清存居然搬出官家来逼齐耀祖重写和离书! 如此荒唐举止,官家竟然允了?!! 赵清存……你到底……到底是怎么说服官家的? “家事已毕,接下来,该处理犯禁之事。”赵昚复又开口,音声依旧凛冽。 殿前司军士松开了架着齐耀祖胳膊的手。 力道一撤,齐耀祖立刻如同一滩烂泥,再次趴跪于地,满脸鼻涕眼泪,再无一丝一毫的嚣张。 赵昚迈步向柴房外走去,边走边厉声下令:“暂将此人收监,其名下所有脚店封查。立刻着户部并酒务提点、监酒、临安府衙彻查私酤一事,凡牵连此案者,概不姑息!” 众人连忙应下。 赵清存跟在赵昚身后走出柴房,晏怀微也拔腿追了出去。 黄昏已至,余霞成绮。 赵清存的背影却显得很冷清,像一片孤独的翎羽,又轻又可怜。 适才赵昚进宅子的时候,已着禁卫将齐家所有人都控制住。此刻这些人都战战兢兢地候在院外,很快就会被全部带走羁押。 “摆驾回宫。” 赵昚大踏步向着车驾行去,谁知才走没多远,忽听身后传来“砰”地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女子失声惊呼。 他倏地回头,就见赵清存面如死灰,已然昏厥在地。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这个红霞粲然的黄昏,赵昚却隐约嗅到斜阳正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第71章 昏厥的赵清存被快马加鞭送回了郡王府邸。 眼看着宫门闭阖时辰将至, 赵昚不想因自己而坏了规矩,遂交待诸人好生照顾郡王,又命人去翰林医官局唤吴神医诊治, 之后他便摆驾回宫去了。 銮驾驶过和宁门, 赵昚听到身后传来宫门闭阖的声音。那声音很重,仿佛一下子就压在他的肩上。 入了宫门便换作步辇,众人披着夜色向选德殿行去。 岁暮冬凛,赵昚端坐步辇之上,只觉冷风吹透辇盖,吹得人骨头缝都是疼的。 他刚想与辇边侍官抱怨一句“天甚寒”, 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自古高处不胜寒, 多说无益——这道理他明白。 天家孤凉,昔年的潜邸旧臣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有人陌路, 有人歧路, 有人死路, 惟余幺弟赵清存还站在身边。 可是现在,赵昚想,因着北伐的惨败, 也许他连幺弟都要失去了。 今晨的常朝结束之后,赵清存匆匆入宫, 说有急事要觐见官家。赵昚命人将他引至选德殿。 便是在选德殿的那幅“半壁江山图”前, 兄弟二人再次面对面。 赵昚身前摆着一张棋案, 其上铺设残局, 见赵清存来了, 他抬手示意对方落座执棋。 赵清存默不作声,盘膝坐在棋案对面,见眼前这棋局十分熟悉, 略微思忖便想起来,御街的荣六郎书籍铺刊印过一本名叫《忘忧清乐集》的棋谱,那本书赵清存曾拜读,此局于内中被唤作“破单拆二局面”。 赵昚执起一子,敲落棋枰之上,道:“我打算过了年节就改元……隆兴这年号,不好。” 赵清存没有执棋,也没有表态。 隆兴这年号只用了短短两年,想当初他们同饮西子湖畔,同望洁雪湖山的时候,谁又能料到,人生居然这么快就从意气风发走向碌碌寻常。 第93章 “我以为,你会有很长一段时日不愿见我。”赵昚又说。 空洞的选德殿内回荡着皇帝空洞的音声,只有一人言语,另一人则始终沉默。 “你的伤,可好些了?” 良久之后,赵清存终于开口:“臣今日来,是有事求陛下。” 赵昚执棋的手蓦然顿在半空——他们兄弟私下相处时,从来都是无拘无束地以“你、我”相称,可自从翠寒堂二人大吵一架之后,赵清存便改了口,不再唤“兄长”,只称呼“陛下”,自称为“臣”。 ——他甚至连稍显亲昵的“官家”都不叫,偏要恭恭敬敬唤“陛下”。 这分明是刻意疏离,是心有怨气难消,是硬犟。 “何事?但说无妨。” 赵昚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想被对方听出内中悲颤,可那颤动的尾音却仍是在空阔大殿内铺开一片凄凉。 赵清存起身揖礼,肃声禀道:“安荣坊酒商齐耀祖,于新街、御街等处开设脚店多间。其通赇朝廷官员,参豫私酒贩卖。臣曾派人暗中察访,目下已知此事牵涉官员足有十数人之多。” 赵昚闻言叹息:“我朝榷酤之制甚严,自太祖建隆二年便已列入刑律,可这么多年来,因厚利所诱,私酤之事屡禁不止。” 话至此处,赵昚抬眸凝视赵清存,忖言:“此事你上个劄子便可,我自会命酒务稽查,却又为何说是有求于我?” “臣有求于陛下的并非此事,而是与一女子有关。臣恳请陛下出手相救。” 赵昚面露惊诧之色:“何人?” “臣的心上人。” “你的心上人……不是已经不在人世?” 赵清存勾起唇角,浅浅一笑:“陛下曾在臣那儿见过她,便是那位从海宁来的书会先生。” 赵昚霎时了然:“我对此人颇有印象。你在淮西征战时,阿嫣告诉我,此人将你的行踪泄露给了秦家,之后又以妙计化解危机。我当时便想,这真是个有勇有谋的奇女子。三郎最是念旧,如今能以新人代旧人……也好,过去的终究要让她过去。” “陛下误会了,臣并未以新代旧。——吾心所眷,仍是故人。” “此话怎讲?” 赵清存择其要点,三言两语便向赵昚解释了晏怀微投江之后假扮成书会先生回到临安一事。 “原来她便是晏家娘子……”赵昚眉头轻蹙,“若是我没记错,她不是已经嫁人了吗?” “她早已仳离,可如今那齐耀祖却撕毁休书,逼她复合。今晨她留书一封,言已归去齐家。臣恐有不测,遂匆促来此。——求陛下出面令他二人彻底了断。” “你想让我帮你抢女人?!” “她是无辜的。” “齐耀祖既已犯下私酤重罪,必然无可饶恕。你想在那之前将晏娘子带走,使其免受牵累。我可有猜错?”赵昚思忖着问道。 “陛下所言无错。” 赵昚忍不住一声哂笑:“三郎真是好算计。让我去措置此事,之后就算那齐家要满门抄斩,谅也动她不得。是不是?” 赵清存坦然答道:“陛下圣谕,字字万钧,如此才能保她万全。” 这是已经演都不演了,就差明摆着说“我要利用你”。 赵昚只觉一股闷气堵在胸口,并非怒意,只是憋得难受。他紧紧攥着手中棋子,思忖再三,终于做下决定。 “此事我答应你,但我也有条件。” “臣请陛下明示。” 赵昚抬眼看着幽深空寂的大殿,好一会儿才说:“我要你从今往后再不许提北伐之事,再不许与太上皇起龃龉,只安稳做你的闲散郡王便罢。” 赵清存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看向兄长。 赵昚从棋案后站起身,拂袖道:“你跟我来。” 选德殿除正殿外还有东西二配殿,其中,西配殿也用作官家日常处理政事之所。 赵清存跟着赵昚,一前一后走入西配殿。赵昚从御书案上拿起一轴文卷递给幺弟。 “打开看看。” 此乃帝王所用澄心堂纸,纸面坚洁光滑,细润至落笔成书。可当赵清存凝眸看向其上所书文字时,却只觉心底涌起阵阵悲凉。 ——这竟是一纸《罪己诏》! “诸帅已死……” 开篇四字便是触目惊心的惨痛,赵清存的手抖得险些捏不住这薄薄一笺澄心堂纸。 昔年渡江之初,虽然兵燹战火不休,可彼时诸大帅皆威风赫赫。然如今,大宋的武备竟是无才可用,无人堪用?! 努力咽下喉中苦涩,赵清存继续看下去: “贤者惜平生之进止,苟求无过……谈及封疆,且视为前生之梦……”(注1) “前生之梦”四个字,似麦芒扎入眼中,让赵清存疼得打了个哆嗦。 赵昚回头,看着弟弟眼中深不见底的失望,忽然觉得好累、好累。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一种背叛,不仅背叛了当初那个雄心壮志的自己,也背叛了昔年兄弟二人立下的誓言。 彼时他们信誓旦旦,说要完成岳元帅的遗志,要收复河山、北定中原。 可如今,他却已然无可奈何。 赵昚再次转身走向御书案,从案上拿起一沓劄子,“砰”地一声摔在赵清存面前,沉声道:“你再看看这些。” 劄子乃是由地方上的路、府、州等各处呈来,赵清存随意捡起几本翻开一看,愕然惊至无言: 隆兴元年,两浙路洪水滔天,洪水退去之后又闹蝗灾,官家悯恤生民之苦,特令免除田租。 二年正月,广西盗匪如蜂蛇涌动,拥趸已达数万,地方毫无平患之心。无奈之下,官家只能派出虞允文调兵讨伐。 二月,秀州贫民饥寒交困之下闹起事端,官家特旨赈济灾民,免去田租。 五月,官家诏令将内外贪赃枉法官吏皆置籍验查,严惩不贷。 八月,地方各处灾情反复,官家节衣缩食以祷天地。(注2) …… 劄上所书,一桩桩一件件,皆是令人痛心的现实。 自古以来,战争从不是喊几句冲杀就能取得胜利。一旦开战就需要大量的军费支撑,每一位冲锋陷阵的重骑兵,需要至少七名民夫的供给,其中消耗不可计数。 如此数额庞大的军费从何而来? 自然是从百姓身上来。 每一笔银钱都来自苍生淌不尽的泪,以及,快要流干的血和汗。 赵昚闭上眼,在黑暗中望向自己的内心——他不是不敢再次北伐,他只是不愿拿百姓的血泪去让那些弱兵庸将们再赌一回! 朝廷内部的痼疾和弊端,那些勾心斗角和明枪暗箭,那些贪赃枉法和徇私舞弊,他作为大宋官家,他比谁都清楚! 他要一点点收拾那些人,要一点点让他的家国富裕、百姓安康……急不得,此事着实急不得。 赵昚负手走向窗前,望着窗外发出一声长叹: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十万贯年俸,两万贯公使钱,食邑一万五千户,食实封八千户。除此之外,每年尚有盐、酒、帛等诸物,林林总总算下来,可谓堆金叠玉。三郎,你有这么多赀财,足可一辈子富贵无忧。你将那位晏娘子娶作夫人,今后就过你们富贵安稳的日子,这样不好吗?” 话毕回头看向赵清存,又补充道: “倘若这些还不够,就再给你赏赐。对了,前些日子朝廷已将韩世忠的梅岗园收回,我记得你说过,梅岗园于你而言十分特别。我将那园子也赏给你,如何?你带着夫人,每到春来便去那里赏花设宴。梅园春景,红袖添香,这是多少风流雅士梦寐以求的日子。昔日谢安携妓出东山,想来亦不过如此。” 耳闻赵昚的谆谆言辞,赵清存却许久没说话。 其实他能理解兄长,他们兄弟二人一起长大,他怎会不知兄长抱负。 兄长让他放弃北伐执念,从今往后做个闲散郡王,就像咸安郡王韩世忠那样,赏花垂钓,饮酒作乐,再挑上一群年轻貌美的娘子陪伴身侧,真是神仙般日子。 这样的日子,世俗中人哪有不羡慕的。 但这样的日子……别人过得,他赵清存却过不得。 赵清存一掀衣摆,再次跪在了赵昚面前。 “活我命者,岳元帅也;立我身者,乃陛下也。” 他长跪于地,字字句句皆郑重。 “陛下知晓臣的身世,臣根本不姓赵。臣自少时赴临安与陛下相伴,这么多年,自认为无失无过。” “陛下是唐尧虞舜再世,臣是反贼恶徒。非但不能辅弼,反而阻了陛下大道,臣羞愧难安。今日臣只想问陛下一句,倘若臣不愿做那纨绔郡王,陛下当如何?” 赵昚听闻此语,反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世有黄钟毁弃之悲,亦有骥服盐车之憾。于臣而言,英雄无用武之地,才是世间最为痛伤之事。臣这辈子其实并无太大抱负,臣只想——材得以用,志得以抒。臣恳请陛下降旨,将臣外放潮州。” 第94章 虽然赵清存言辞悲切,可赵昚却还是拒绝了他: “三郎,你和其他宗室子不同,你的身份实在殊异,不能离开行在。况且,将你外放地方,太上皇断然不会允许……他一直觉得你有悖逆之心。” 皇帝的话语消散于殿内,流烟一般没了踪迹,留下的只有沉默——长久的、令人浑身发冷的沉默。 赵昚立着,赵清存跪着,选德殿的气氛已冷如冰窟。 西配殿内摆着一座计时用的莲花漏台。这滴漏是仁宗时期龙图阁侍制设计的,仁宗皇帝十分喜欢,后来便将这种莲花漏台一直沿用至今。 此刻殿内阒寂无言,惟闻莲花漏台内水声汩汩——那是光阴流逝的声音。 二十年的光阴啊,足以让一个丱角小童长成顶天立地的君子,也足以让一对亲如手足的兄弟从此形同陌路。 聚散离合终有尽,也许,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在很长很长的沉默之后,赵清存再次开口:“我是不是再也不能驰骋疆场,再也不能杀贼报国。” 他这话听起来不像是疑问,倒像是自己对自己的陈述。 他没有问赵昚,但赵昚仍旧回答了他。 “除非你死了。” 赵昚闭上眼睛,声音很轻很轻地说。 ----------------------- 第72章 翌日恰逢十二月初八。 这一天本是伽蓝腊祭之日。至李唐时, 种种习俗逐渐由寺院传至民间;再到我宋,则彻底变成世俗庆贺的节日,唤作“腊八”。 今日不开常朝。朝廷赉下米果杂熬之腊八粥, 派人送往临安各处臣僚宅邸。 泸川郡王和崇国夫人自然也是各有一份官家赏赐的节粥。 午时未至, 厨司便已将腊八粥送至郡王府,而与腊八粥同时抵达的,还有官家本人。 赵昚今日特意微服出宫,就是为了来看看赵清存的伤势如何。昨儿傍晚众人离开齐家的时候,赵清存因背疮发作而晕倒在地。 彼时赵昚倒是平心定气,一面将弟弟送回王府, 一面派人去唤吴神医来诊治, 而他自己则打道回宫去了——只是表面看似淡然,其实心里一整晚都在惦记。 可惜今日他来得不巧, 赵清存晨起服了药, 不过片刻工夫就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晏怀微轻手轻脚向官家比划着, 意思是她现在就去唤醒赵清存。 赵昚却示意不必。 因着赵清存大冬天的褫衣受杖,吴劼来瞧伤的时候特意叮咛万万不可再受凉,故而自他挨打那天起, 晏怀微便让人在卧榻不远处支起一圈屏风,恰好可将床铺围在里面。 赵昚绕过屏风, 隔着床幔看了弟弟两眼, 之后便转身去往外间。 外间置茶案一张, 赵昚落座其后, 见晏怀微侍立在旁, 便对她示意,让她也坐下说话。 晏怀微倒也没跟官家客气,上前两步, 落座于茶案侧旁。 “三郎眼下情状如何?”赵昚低声问道。 “禀官家,恩王昨日四处奔波,致使背部伤处渗血。昨夜吴神医来给恩王扎针,疏通经络,又留下一副方子。恩王服了两回药,目下倒是安稳。” 听得赵清存情况安稳,赵昚舒了口气:“吴卿医术甚好,有他在,应无大碍。” 话毕,他凝目瞧着面前这位清秀柔婉的女子,半晌忽道:“我竟是昨日才知,原来你便是晏家娘子。” 晏怀微赶忙低头,复向赵昚施礼。 “绍兴二十五年的时候,秦桧为铲除异己,开列一张诛戮名单,三郎的名字亦赫然在列。那时候他为了保护你不受牵连,故意做了些伤人之事,说了些伤心之语。但这么多年,他心里始终对你念念不忘。” 此刻的赵昚仿佛不再是大宋官家,而是一位温和的大哥哥,对着面前这位也许很快就会成为弟妇的女子,随意聊一聊他们当初的步履维艰。 晏怀微听赵昚突然说起赵清存的心意,霎时便明晓——她昨天利用了赵清存,相信赵昚也看出来了。但她现在并不想对官家解释这件事,她和赵清存之间纠葛太深,深至不足为外人道也。 赵昚见晏怀微不说话,遂轻声叹息着换了个话题:“你是不是也觉得朕不顾念兄弟之情,埋怨朕打伤了他。” “官家言重。”晏怀微仍低着头,轻言细语。 赵昚将目光转向卧榻,看着躺在屏风后面的赵清存,道: “其实那日……朕是在等他告饶。朕当时想,哪怕他只说一句话,说一句别打了或者唤一声兄长,再或者,哪怕他只说一个字,说一个疼,朕都会立刻喊停。……可他没有……由始至终,他没说一个字。” 赵清存是狼崽子,不仅没说一句疼,甚至还要拿眼神向他抗议,真是牙齿咬碎也要撑起那股子傲气。 赵昚苦笑一声,偏过头去,见茶案上摆着一本《白香山集》,于是随手翻看。 翻着翻着,似不经意之间,赵昚忽然启唇道:“其实三郎根本不姓赵。” 晏怀微正垂首胡乱捏着自己的手指,听闻此言,瞬间抬起头,神情惊愕。 “不姓赵?!” “他本姓杨,乃洞庭水寨杨幺之子。” 晏怀微被彻底惊呆。 “你可知晓他的身世?”赵昚问她。 晏怀微摇头。 她虽然早就看出赵清存一身谜团,但那人却一直对自己的身世保持缄默,此前也只约略提过几句,从未详说。 赵昚淡然笑道:“今日无事,权作闲言吧。” 景明院的寝卧内天光明亮,可被屏风隔开的卧榻上却是昏暗的,沉甸甸暗影流动,像一片没有尽头的幽夜。 赵清存俯趴于榻,头脑瞢眩,隐约听得屏风外有一男一女在说话。 语声压得很低,可那二人的声音却都很熟悉,随着意识渐渐清晰,他已然能分辨出说话的是何人。 赵清存眼眸半阖,侧耳细听,听着听着唇边便浮起一丝无声的凄笑。 * 确如赵昚所言,赵清存根本不姓赵。 他出生于洞庭湖水寨,本姓杨,其父便是昔年的叛军首领、大圣天王杨幺。 赵清存也是在长大之后才知道,原来杨幺并不是父亲的本名。 他的父亲英姿非凡,年纪轻轻便坐上了绿林头把交椅。十里八乡的父老们不便直呼其名,恰好他是所有好汉当中年纪最轻的,遂唤作“杨幺”。 父亲原是武陵起义军首领钟相的部下,钟相死后,父亲继其遗志,带领手下十万志士反抗朝廷。他们扎根洞庭水域,有仗则打仗,无仗便耕作。 在赵清存模糊的记忆中,洞庭湖总是浩阔无边,抬眼望去,满目悲壮与苍茫。 那时候,若是没有战事,父亲便划着小舟,舟上载着母亲和他,悠悠荡荡地穿行于洞庭芦花之中。 母亲坐在船头,折下苇子编花篮;父亲立于船尾,摇着橹、唱着歌。 而彼时尚是黄口孺子的赵清存,只会把着船舷左看右瞧,既不会打仗也不会耕作,更不明白究竟什么是叛乱,什么是起义,什么是死亡。 洞庭千顷,芦花飞雪,斜阳美梦。 赵清存隐约记得父亲最爱唱的一支歌,彼时他完全听不懂,直到许多年后才知晓,原来那是元稹写洞庭湖的。 “人生除泛海,便到洞庭波。” 父亲醇厚的嗓音响起,歌声回荡在青山秀水之间。 “唯有君山下,狂风万古多。” 小孩子难免顽皮,坐着坐着就不肯安稳。赵清存翻了个身,扶着船舷,将手放进湖水里撩拨。 “哗啦”一声,撩起的水花飞溅于芦苇叶上,又是“哗啦”一声,惊得芦苇丛中的水鸭子“嘎嘎嘎”地骂,骂得挺脏。 赵清存却很是得意,“咯咯咯”地笑。 母亲说他淘气,将手中编好的芦苇篮子递给他,让他拿着玩。 赵清存一直记得那芦苇花篮的手感——新采的苇子毛茸茸的,拿在手中绵绵软软,不像干苇子编的籧篨,又冷又扎手。 但他实在是太顽皮,拿着篮子没一会儿又忍不住想玩水,遂趴在船边将花篮放入水里,打算捞上一篮湖水,可惜水全从篮子的缝隙里流走了。 那时节,他还不知道有一句俗谚叫做“竹篮打水一场空”。 后来当他知晓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便想,父亲和洞庭义军的反叛,其实恰如这水中芦篮——终究是,一场空。 父亲的歌声唱着唱着便消散于芦苇荡中。 赵清存记得,朝廷平叛的军队大举攻向洞庭,但父亲却丝毫没将那些人放在眼里。 某次抵御官军时,父亲带着他一起。他们站在船头,望见前方那些不堪一击的宋军,手忙脚乱地划着船在湖中打转转。 父亲亲自擂鼓呐喊,义军的车船冲入湖波,顷刻便将宋军的小舟全部撞沉。 赵清存看得高兴,和父亲的部下们一起拍手大喊着:“天王威武!” 但这样意气风发的日子并没持续多久。洞庭湖依旧波光粼粼,可驻扎于此处的人却很快就从胜利者变成了败逃之人。 第95章 小孩子的记忆往往是混乱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但惟有一件事,赵清存直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亲眼看见父亲死在自己面前。 懵懂之中,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叛乱,什么是死亡。 父亲拒不接受朝廷招安,宁愿孤身赴死。但却在死前叮嘱他,要保护好母亲,要好好活下去。 再后来,在朦胧错杂的光影里,他看到一个容姿英武的男人向他走来。 行至近旁,那人蹲下与他平视,问他愿不愿意去鄂州。 赵清存攥紧手中小竹棍,提防地问:“你是谁?” “我姓岳。”那人回答他。 彼时的他并不清楚这个姓岳的究竟是何人,也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自己愿不愿意去鄂州,但他想,去就去,我才不怕你! 父亲死后,洞庭十八寨愿意归附朝廷之人,皆被编入岳家军,而赵清存和母亲也被接去了鄂州。 他们在鄂州安定下来,有了自己的田舍,还养了鸡鸭,日子虽清贫,但却是快乐的。 鄂州也有许多湖泊水泽,赵清存与他的小伙伴们——是一群狗见了都嫌的愣小子,时常一起去湖上打野鸭。 船只飘飖水面时,他总会忍不住四下张望,只可惜看来看去,皆不是洞庭模样。 大约长到六七岁年纪,赵清存被噩梦捉住,在漫长的黑夜里,噩梦逼迫他一次次回到父亲死去那天。 他被痛苦和黑夜纠缠着,想不出办法,于是便想自杀。可笑那时候他连究竟该怎么死都不弄不清,死了半天,怎么还活着?! 彼时是云哥递给他一把朴刀,并对他说,想死就手提长刀去战死沙场,自尽算什么男子汉! 自那以后,赵清存开始跟着军营里的叔伯哥哥们习武。每每瞧见背嵬军铁衣寒光,身骑烈马,手提钩镰,便会忍不住口水直流。 母亲在鄂州改嫁于岳家军的一位准将,怀赵嫣的时候,那位准将在颍昌府对战金人的战役中殉国,赵嫣成为遗腹女——是的,眼下已经没几个人知晓,赵清存和赵嫣其实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生赵嫣的时候母亲难产,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就像一盏快要燃尽的灯,再没了精气神儿。 赵嫣出生还不到一个月,兄妹俩的母亲便因产褥热而离世。 那是赵清存第一次知晓,原来不只战场会死人,生孩子也会死人。 ——都是拿命去搏。 他亲眼看见父亲死于战场,母亲死于产床。死于战场倒是痛快的、英雄的死法,而死于产床,那是一种缓慢的、无法言说的折磨,直到把一个女人的生命彻底熬干。 自那以后,赵清存的噩梦又添了一笔。 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女儿,无父无母,日夜啼哭。若非岳元帅之妻李娘子果断出手相助,赵嫣断然是活不成了。 至绍兴十一年四月,张俊、韩世忠、岳飞等人皆被明升暗降,夺去兵权。 是年八月,岳飞被免去枢密副使之职,回庐山赋闲。 ——奸佞的獠牙已然亮出,陷害之事正在紧锣密鼓地谋划着。 便是在那段忐忑难安的日子里,为保护赵清存不被斩草除根,他们兄妹二人被送往秀州赵子偁处。再之后,又是几经波折,最终被送到了繁华富贵的临安。 彼时赵昚刚刚出閤开府,在浑浊而险恶的朝堂形势之中,活得如履薄冰。 兄妹三个可怜人便是在这种情形下聚于一处。 从那天起,他们相互撑持,相互保护,在临安府这片肮脏的泥淖中,他们努力为了对方而活下去。 不过说实话,刚到临安的时候,赵清存其实是有些讨厌赵昚的。 因为赵昚与云哥、雷哥都不一样,他没有那种横刀立马的沙场锐气,平日里说话总是彬彬有礼,特别不痛快。 赵清存想,这样的人就算将来当上皇帝,定然也是个任人摆布的窝囊废。 但在兄弟二人相处的过程中,赵清存逐渐推翻了自己的看法。 假如前方有一把拦路利剑,年少的赵清存必会拎着竹棍杀过去。可竹棍如何打得过利剑?他自然会失败,会被刺至遍体鳞伤,甚至丢了性命。 赵昚却不做这种莽撞事——他会选择绕路,从别的地方兜个圈子溜过去。 “还能绕路?!”弟弟惊诧。 “有何不可?”哥哥十分镇定。 年轻气盛的赵清存想了许多许多年,直到现在,他终于想明白:是啊,有何不可。 重要的不是走左边还是走右边,也不是走阡陌还是走街衢,而是——向前行去。 只要能抵达终点就行了,纵使中间走了些弯路又如何。 人生的路那么长,走岔了又能怎样,大不了重头再来。 赵清存睁开眼睛,耳闻屏风外赵昚和晏怀微仍在慢条斯理地说着过去,他却不禁想起了自己最初从兄长身上悟出的关于人生的道理。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也许他早该知道,他的人生要抵达之处根本不是临安。 ——这世间有比临安更苍莽的旷野。 ----------------------- 第73章 自官家谕旨审办私酤一事后, 齐家脚店已全部被查封。 赵清存所料不错,从齐家入手彻查,确实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齐家在临安府经营着十几间脚店, 若想敛财聚富, 就必然贩出数量极大的酒水。赡军酒库和酒楼因着泸川郡王的脸面,眼下已不给齐耀祖售酒。那么他的酒水来源则无非两处:要么自酿,要么舞弊。 但齐耀祖不大可能在家中自行酿酒,因为酿酒需要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曲糵。 本朝榷酤制度细分有二:其一乃榷曲,其二才是榷酒。 曲便是指“曲糵”,此乃酿酒必备引子, 惟有酒曲发酵之后才能酿出甘美酒液。但酒曲于我朝市井间严格管控, 亦不得随意交易。 没有曲糵,齐耀祖就无法大量私酿, 那么他就必然要走第二条路——勾结更为有权有势之人。 酒水买卖从来都是一本万利, 单说绍兴三十二年, 当年一年的酒课(税)便已逾千万贯,足可见其中厚如金山的利润。 便是在这种暴利的引诱下,许多人铤而走险, 纵使搭上仕途和性命,也要蹚一蹚这浑水。昔年东京开封府, 因私酒牟利而受到严惩的官员已经不在少数, 自建炎南渡, 朝廷也一直在查处市井间的私酤行为, 但却屡禁不止。 赵清存手中原本就已掌握了一部分与齐耀祖勾结之人的名姓, 原想着再钓几条大鱼出来,但因晏怀微的突然行动,他亦无法再忍耐, 遂果断出手。 此次由皇帝亲自下旨,责令诸部彻查此事。 府衙顺藤摸瓜,不过短短数日便揪出了好些牵涉此案的朝廷官员。 这其中,户部侍郎李安国纵容自家亲戚于赡军酒库低价买酒,之后再加价倒卖;吏部郎中崔磐勾结公使库,巧立名目,违律倒卖公使库中所贮酒酿;甚至还有翰林侍读侯勐等人,擅取官库曲糵造酒,而后又私自鬻至临安诸多脚店。(注1) 圣上震怒,责令严惩。 与那些饕餮之徒比起来,齐耀祖只能算是个打下手的小螳螂。但他因见私酤之事有巨利可图,便屁颠颠地参与其中,细论下来,亦是“功劳”不小。 半月之后,临安府衙判下齐耀祖受笞五十,循配隶法,刺配琼州编管,所有家私抄扎入官。 “你满意吗?”赵清存忽然问晏怀微。 说这话时,他正将她按在怀里,带着她在欲海的白浪之上颠沛流离。 房内燥热,二人潮湿的肌肤紧紧贴着,呼吸不畅,心动至地坼天崩。 晏怀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赵清存问的是什么,但却被对方冰冷的语调弄得不知所措。 她以为赵清存是在说他们此刻的缠媾,遂将檀唇贴在他肩上,正想咬他一口,却听赵清存又重复了一遍: “齐耀祖被刺配琼州编管,你满意吗?” 晏怀微呼吸一滞,没咬下去,唇齿从裸/露的肩头滑过,仿佛一道温热幻影。 她并未回答他,因为她听出来了,这句问话是有怨意的——他怨她利用了自己,但又心甘情愿被她利用。 晏怀微闭上眼,忽而忆起张先写过一首小词,其中一句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现在想来,心有千千结也不过如此。她和赵清存之间,注定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劫难。万亿劫火烧灼,此生不能平宁。 说不清两人之间究竟是谁输谁赢,反正你来我往打了八十一个回合,到最终都淹没于一场缱绻快意。 没有道理可讲,她和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不需要再讲任何道理。 他们是彼此的无题诗,只因相思太过炽烈,遂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知从何说起,那便不说。 赵清存俯身吻向晏怀微,花瓣噙着花瓣,舌尖相抵,忽然尝到一味芳心苦,微涩,微甘,微微暖。 第96章 明明后背伤处未愈,本不该做如此荒唐之事,可他却忍不住偏要荒唐。 晏怀微抚摸着赵清存从胸部一直缠至腰腹的裹帘,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药香,思绪变得缥缈空茫。 赵清存察觉到她在走神,猛一用力,晏怀微瞬间扬起脖颈。 挣扎的喉音像极了冬夜里因北风吹过而簌簌作响的竹叶。竹叶虽寒不凋,叶上覆雪,青青白白。 只是今夜这雪下得太大,将竹枝都揉碎。 二人共枕之前,他曾特意为她点绛唇,而现在,那些口脂又被他尽数吻去——凌乱的艳红绽放于唇角,像夭夭灼灼的桃花。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唇瓣上的触感,他是温柔的,但依旧不容抗拒。 案上明烛忽地爆了个灯花,便是在那一刹那,映出床幔内幽幽虚影,相拥相贴,几乎完全揉作一处。 似是经历了无数个阿僧祇劫,众生在须弥芥子之中聚散离合,而这鸳鸯帐里,揉于一处的影子也终于分开。 赵清存今夜的举止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晏怀微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眉宇之间隐有悲戚,心底似乎压着沉甸甸的心事。 就好像……囚锁于某个进退两难的困境,让此刻的他不知如何是好。 晏怀微以为他是还在闹脾气,遂决定好好哄他开心,让他莫生气——人人都说玉骨兰郎宽容大度,既然如此,那就别和她计较了嘛。 思至此,她故意捏着自己的耳垂,撒娇一般问对方:“又过了这么久,现在还能看出伤处吗?” 赵清存凑过来看,淡淡地笑着:“想不到我的针法居然这么好,师父若是见了,定要夸我。” 哎哟,还让他得意上了。 晏怀微佯作气恼,一扭头,张口就咬在了赵清存的手腕上。 赵清存“嘶”地抽了口凉气,道:“怎得咬人?快松口。” “我的耳朵变成这样,全都怪你。”晏怀微咬着赵清存的腕子,口齿不清地说。 “你不松口,我也要咬你了。” 哟,还敢威胁她,给你咬给你咬,怕你哩。 晏怀微没答腔,却自己抬起手腕送至赵清存唇边,那意思是,有本事你就咬啊。 孰料赵清存这坏东西真是满肚子馊水儿,但见他突然埋头,张口就往晏怀微侧颈咬去。 那里殊为敏感。 晏怀微发出一声惊叫,霎时浑身僵硬,再不敢乱动一下。 赵清存松了口,顺势将头埋在她颈窝,低声笑着,直笑得双肩抖个不住。 他在笑,她却在心底暗自舒了口气——他笑了,笑了就好。 晏怀微将手放在赵清存的束发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忽听颈窝处传来赵清存低沉的嗓音:“……我喜欢你现在的模样。” “现在的模样?” 赵清存抬头,十分心虚地说:“你初入王府时,每次跟我说话都摆出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其实我心里很紧张。” 晏怀微憋着笑意,反问道:“所以你就冷着脸,玉面罗刹似的盯着我看?” “我没法子。你如此聪慧,我生怕被你看穿了我的窘迫。” 赵清存说得委屈巴巴,晏怀微却实在憋不住了,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 想她那时候最害怕的就是被赵清存盯着看,总觉得他会看穿自己的内心。谁知赵清存最怕的居然也是如此?! ——他竟也怕被她看穿。 彼时她对他又恨又心动,还填了不少词句给他,一会儿骂人,一会儿撒娇。 想到词句,忽又忆及引起二人之间深切误会的另一件事——赵清存剽窃她,将她的词作据为己有。 虽然她早已想明白,这事肯定并非表面所见那样简单,倘若现在还能相信“赵清存剽窃”这话,纯属脑袋被门板夹了。但她又确实很想知道,此事真相究竟如何? 想知道,她就问了。 岂料赵清存却忽然沉默。 晏怀微被这沉默吓一跳,生怕自己是被情情爱爱冲昏了头脑——赵清存不会真剽窃了吧?! 片刻后,却听赵清存蓦地换了个话题:“郑老都管说齐耀祖来王府找你的那天,你母亲也跟着他一起来了。” “嗯……”晏怀微闷闷地应道。 “你也许久没回家了,过些日子回去看看吧。词稿之事,可以问你父亲。”赵清存抬眸望着榻顶承尘,语气平静。 “我阿爹知道这事?!” “对,他知晓所有。” 晏怀微彻底懵住,心头倏然一阵忐忑。于是她不再追问,也如赵清存一样,抬眸望着榻顶承尘。 房内安静下来,赵清存仍是心事沉沉模样。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忽然扭头看向晏怀微,语气诚挚地说: “樨儿,西湖那夜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回来之后我想了很久。从前是我偏颇狭隘,不懂你的处境,但今后不会了……我已想好,我要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晏怀微抿唇笑问:“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是什么样的?” 赵清存却卖起关子,不肯解释,只笑着回望她。 四目相视,情如碧海。这海唤作北冥,无人知晓其深几万丈。 片刻后,赵清存抬手在晏怀微颊边捏了捏:“……累了,睡吧。” 晏怀微答了句“那我睡了”,之后便不再说话。 她今夜确实累坏,赵清存这个混账把她折腾得浑身绵软无力,身与心都迟迟不能平复。 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晏怀微把头抵在赵清存胸前,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赵清存垂下眼帘看着怀中沉睡的女子,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凌乱发丝和发丝下面若隐若现的小巧耳垂。 赵清存忽觉心痒,又想摩挲她耳垂,谁知手才刚碰到,却又收了回去。 ——罢了,罢了。 他低头在她发丝上轻轻落下一吻。 其实晏怀微为了逼他出手而跑回齐家的前一天夜里,她在榻上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听清了七七八八。 那会儿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昏沉朦胧的状态,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但听到心上人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努力拨开梦境。 他听见她说:“你欠我的,你该不该还?” 又说:“我现在就想借你之力除掉齐耀祖,你愿不愿意?” 朦胧中,他想,她可真是个小傻瓜,哪有人就这么直截了当把自己的谋划说出来。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她压低声音,语带哭腔对他说:“殿下,对不起。” 便是这声“殿下”,让他心疼得险些在梦中落下泪来。 他在心底着急忙慌地想,别道歉,樨儿,你不用向我道歉。 而今夜,他们二人的情形却蓦然对换了——他醒着,她睡去;他有话要对她说,她却只能向梦中寻觅。 晏怀微睡着的时候,把一只手搭在了赵清存的胸膛上。此刻,赵清存将这只素手握在眼前,细细地看。 这是一双纤细柔软的手,白玉般润净,水葱般细嫩。这样的手只适合搦管弹琴、填词作画,不适合砍柴、织布、干粗活。 倘若他让这样一双手去做烧火打杂、洒扫洗衣的苦活计,赵清存想,他一定会恨死自己。 终究没忍住,他又去抚摸她熟睡的身子,感受着手掌下的光洁、细腻,像在抚摸一场好梦。 这样的身子,就该卧于海棠深处,衣锦绣,披罗绮,蝉衫麟带幽香。不该躺在漏风的草堂里,被粗糙的籧篨弄得不能安寝。 他的心上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她有着柔情似水的脾性,离经叛道的勇气,以及敢爱敢恨的心魂。 这样好的女子,就该活在富贵里,一辈子不愁吃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脑海中跌宕着这些没头没脑的事,赵清存又将晏怀微抱紧了些。 他承认自己不如她坦率,不敢像她那样,大胆地将心底话全说出来。所以他只能抱紧她,将下颌贴在她头顶,把想告诉她的话,一遍遍在心里默念: “樨儿,你要好好的。要好好活着,欢欢喜喜过完下半生。” “诗句说,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你要加餐饭,但不必长相忆。” “赵清存,别连累她。你与她并非夫妻,你的事你自己去解决,别让她受委屈,也别让她跟着你活受罪。” 念着念着,赵清存忽觉口中泛苦,五内如焚。 他微蜷起腿,深吸几口气想将这无形的疼痛压住,孰料越想压抑反而疼得越厉害。 赵清存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者,痛苦灭顶而来,可他甚至不敢挣扎,他怕自己的挣扎会吵醒怀中女子,怕她睁开清亮的眸子,眸中尽是温柔。 紧咬下唇控制住身体的颤抖,良久之后,赵清存终于抬手擦去眼角清泪。 至此,他心意已决。 ----------------------- 第74章 隆兴二年的冬天, 实在是太冷了。 第97章 晏怀微活了二十几岁,从未遇到过像今岁这么冷的冬天。 临安府地处江南,气候潮湿, 与北地的干冷不同, 江南的冷带有一种潮黏感,仿佛无数条冰蛇正从骨头的缝隙里缓缓爬过。 但对于晏怀微来说,严寒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赵清存的病情。 冬日本就易病,而外伤在这凛寒时节亦是难以痊愈。 此前暖炉日日烧着,赵清存躺在温暖的房内将养, 眼看伤口已开始愈合, 孰料随着一场挦绵扯絮般大雪的降临,他的病情却突然急转直下。 造化惯爱捉弄人, 生命的无常往往就显露在人生最无防备之时。 ——以为要出大事, 其实通常无事;以为已经没事了, 变故就会发生。 年关将近,街市上已经开始摆卖年货,府里也开始给众人准备新衣裳和年节吃食。整座府邸从外表看是一片欣然荣华, 可关起门来才知道,内里飘荡着无孔不入的冷寂与悲凉。 樊茗如已经离开王府, 自她离去后, 周夫人重又担起了持家之责。 好在老夫人的身子骨颇为硬朗, 带着文竹、栀子等几位姑娘并一众婆子院公, 倒也不算操劳。 而照管泸川郡王病情的重任, 则落在了晏怀微身上。 这些日子,晏怀微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料着赵清存,可还是眼睁睁看着对方一日比一日消瘦——就像掌心捧着一滴快要干涸的泪珠, 破碎的清润,稍不留神就会消失无踪。 赵清存后背的伤口已经开始溃烂,浑身冒冷汗,畏寒,额头也烫得吓人;发病时神志不清,又哭又笑,满口胡话。 可一旦他清醒过来,就会立刻变得沉默而冰冷,不肯与人多言,周身死气弥漫。甚至连周夫人和晏怀微,他也渐渐不愿搭理。 这期间,翰林医官使吴劼数次来府上为赵清存瞧病,可次次皆是哀叹。 晏怀微也曾焦急地询问吴劼,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已经快要好转,为何病情又突然变得每况愈下。 “妾愚钝,还望医官明示。” 吴劼捋着面上髭须,喟叹道:“唉,殿下乃因心焦气郁致使背疮反复。” “神医可有破解之法?” “只能先以药物调养,但能否撑得过这个冬天,终究要看他自己。” 一声长长的叹息后,吴劼补充道: “殿下先时在战场上身受重伤,使得元气受损。丽正门前挨的那通脊杖,加重了他的伤痛。在那之后,他又强撑着病体去救你。如今殿下这是新伤叠旧伤,身伤叠心伤。唉……老夫留下这济药方给他,这是最后的法子,再之后,便只能看他造化了。” 吴劼说着就将写好的方子递给晏怀微。晏怀微虽不懂医术,但仍认出这是一方虎狼之剂。 她心里忽地一沉,已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个冬日……委实太冷,太冷……”吴劼放下笔,背着手走出房门,边走边哀叹着。 许是因为身体不适,赵清存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差。这段日子,从不打骂下人的泸川郡王一改往昔宽容,不仅摔了妙儿送来的羹汤,还让向来叽叽喳喳的小福“滚出去跪着”。 天寒地冻的,小福跪在回廊上,浑身打哆嗦,连哭都不敢哭。 跪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晏怀微来伺候汤药的时候,趁机唤了珠儿将小丫头带走。 至此,郡王寝院已彻底淹没于寂静之中,所有人都战战兢兢。 晏怀微前几日已经从景明院搬回了晴光斋,是赵清存赶她走的。赵清存眼下变得喜怒无常,说是不想看见任何人,让她也走远点。 虽则搬走,但晏怀微仍旧如应卯一般,晨起便来照顾赵清存,直到夜里他睡下之后,她又向景明院值夜的女使挨个叮嘱一番,之后才会离去。 腊月廿八这天,晏怀微早上起来将自己随意收拾了一下,便去灶房给赵清存煎药。 管灶的小翠阿娘见到晏怀微就开始唉声叹气:“唉……娘子操劳……” 晏怀微抿唇一笑,熟练地将药包拆开,取出须得先煎的代赭石,将之小心翼翼放入药吊子内。 “娘子……”小翠阿娘立在一旁,嗫喏着,“若是恩王不在了,咱们可怎么办啊?” 晏怀微的手一下被药吊子烫到,“嘶”地抽了口凉气。 小翠阿娘瞬间慌神:“哎呀,烫着了,呸呸呸,我不该瞎说,不该瞎问!” 晏怀微低头看了看手指,只是泛红,并无大碍,遂道:“没事。在灶上做活儿的人,谁还没被烫过几回。” 小翠阿娘讪讪地笑着。 “恩王若是不在了,府内众人自然是作鸟兽散。” 还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谁知晏怀微却突然开口,语气平淡地说着: “恩王既无妻妾,亦无子嗣,府邸是朝廷赏赐的,届时必然会收回。外院那些都监、翊善、侍讲、记室参军等官吏,自然也会由朝廷重新厝顿,至于咱们……” 话至此处,她语声顿住,没再继续。 等到药煎好了,晏怀微这便带着小吉,将汤药并几碟甜口的果子一起送去景明院。 晏怀微端着汤药进屋的时候,看到赵清存披衣倚坐榻边。 一缕发丝从他额角垂落,清白容颜衬着乌黑的发,本该是绝美的,但此刻却美得支离破碎。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憋闷的死气。 “怎么起身了?”晏怀微将汤药放在案几上,快步上前想扶着赵清存躺下。 赵清存推开晏怀微搀扶的手,冷冰冰地问:“做什么来?” “殿下该喝药了。” “不喝。” 晏怀微被这宛如小孩闹脾气般的话语堵了一下,但她没说什么,只是转身去案几上端了药碗过来,舀起一勺汤药吹了吹,将之送至赵清存口边。 谁知赵清存却突然发怒,用力挥开晏怀微手中药碗,但听“啪”地一声脆响,煎了许久的汤药就这样摔落在地。 药汁于地面东流西淌,房内除了死气,又漾起一股浓稠的苦涩。 赵清存抬手指向书案:“去看看那是什么。” 晏怀微来不及收拾地上的碎瓷,依言,先向书案走去。 案上放着一纸文书,远远瞧着便觉眼熟。她上前拿起一看,霎时惊愕难言——这竟是她入府之时亲手签押的献状! “原想给你婚书,你却不稀罕。你不是想要这东西吗?拿走,还给你。”赵清存的面容凛若冰霜。 晏怀微捏着献状的手在微微发抖,似有寒风从四面八方向她吹来。 她回头看向赵清存,强作镇定,问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看不出来?——拿着你的献状,滚!” 赵清存的话语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倒像是来自一场深不可测的梦魇。话音是梦魇的回声,从他体内挣脱而出。 晏怀微感觉自己的耳朵里也跟着产生了“嗡嗡嗡”的回声,那声音一遍遍重复着——“滚”,“拿着你的献状”,“滚”。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赵清存轻抬下颌,道:“出去。” “赵珝,你……”晏怀微有些怒了。 “出去!!!”赵清存却突然拔高声音呵斥。 晏怀微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她知道赵清存不好受,除了身上的伤病,更难受的是他心里的疼——身世拖累着他,壮志磋磨着他。 美玉蒙尘,明珠失辉。 那些疼就像拴在他身上的条条铁索,他逃不出去,所以只能用这种堪称幼稚的发脾气,来宣泄自己内心的愤怒和悲哀。 晏怀微决定不与病人计较。病人最大,病人想怎样就怎样。 她将献状收入怀中,走出寝卧,带着小吉再次去了灶房——汤药摔了没关系,再煎一碗就好。 第二碗汤药煎好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冬日的午后大概是一天当中最舒服的时刻,它不像凌晨那样阴冷,亦不似傍晚那般昏昧。 午后的冬阳温柔地照在身上,舒舒服服的。 晏怀微端着药碗再次走入景明院的卧房内,却见赵清存俯在榻上,似乎已经没了呼吸。 她将药碗随手丢于案几,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查探——万幸,他只是睡去。 赵清存的面色犹如数九寒天一轮冰月,无须触碰,只一眼看去,便会被那冰凉的颜色冻僵。 晏怀微搬了个绣墩坐在床榻边,望着面前这抹凛冽月光,忽地拉起他的手腕,放在唇边用力咬了一口。 赵清存被她一咬,缓缓睁开眼,浅笑道:“你来了。” “把药吃了再睡吧。” “好。” 赵清存的脾气又变回从前那样温柔,整个人也如从前那般清雅大度。 晏怀微将汤药一勺勺喂给他,他十分听话地张嘴,甚至可以说是乖巧的。 喝完药,晏怀微收拾起药碗和汤匙,拿了帕子刚要给赵清存擦拭唇边药渍,他却忽然拦腰抱住她,将头抵在她胸前。 第98章 “马上就要过新年了,趁着年节,你也回家去看看吧。”赵清存声音闷闷地说。 “你想让我回去?” “我这病,许是不能好了……只能说天意如此,人意又能奈何?我不想旁人皆热热闹闹过新年,你还要在这儿陪我受罪。我知道你想见你阿娘,你回去看看二老,若是高兴就多住些时日,住够了再回来。” 晏怀微扶着赵清存,让他躺好,她也并未急着离开,而是重新在他身旁坐下。 “好,过两日我就带小吉回家去看看。睡吧。” 可赵清存却像个不听话的大孩子,偏不肯睡,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晏怀微,像是要将她烙在眼睛里,拼命记住她的样子。 黄泉路上,将她的温柔模样揣进怀里,暖暖的,就不会孤独。 晏怀微突然抬手将对方眼睛捂住——不是怕被他看,而是怕被他看见自己快要落泪。 赵清存忽然问她:“你会唱陈与义的《临江仙》吗?” “忆昔午桥桥上饮?”晏怀微浅笑,“会唱。” “我想听你唱这首词。” 晏怀微没有拒绝,因为今时今日,唱这首《临江仙》真是再合适不过。 她在心里找了一下调子,而后柔声唱道:“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她想起昔年聚景园的冬日宴饮,坐中亦皆豪英。彼时他们唱着意气高昂的曲词,天光照肝胆。 怎料一转眼便是—— “长沟流月去无声。”赵清存忽地也加入唱和,声音喑哑,气息微弱。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晏怀微极力忍着肺腑之中的悲情,用破碎的嗓音,继续与他一同唱下去。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她感觉自己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糊,看不清他,只看到他淡淡地笑着,边笑边哭。 “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一曲唱罢,赵清存慢慢地闭上眼睛。 晏怀微为对方掖了掖被子,起身行至窗边。 她凝眸向窗外看去。 窗外已是黄昏,太阳快要落山了,拖着它疲倦的身体,将一抹黯淡斜晖留在人间大地之上。 ----------------------- 第75章 电斩雨处, 火烧风时。 “隆兴”这个年号,在其二年岁末戛然而止,新的一年乃乙酉, 朝廷改元“乾道”。 乾道元年正月初三, 晏怀微回到了位于积善坊的晏家。 隐姓埋名住进王府的那段时日里,她曾无数次梦见此地。这里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有她的宝帘、书卷、画案,亦有她“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去。 从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初三,至乾道元年正月初三,她离开此地整整三年。 一天都不多, 也一天都不少。 府里昨日就遣了府干来告知晏家, 说泸川郡王府的娘子将于次日蹈足宝地。 “郡王府的娘子?”晏裕脸色隐隐发白,“究竟何人?” “是府中一位极受恩王宠爱的娘子, 许是与贵地颇有渊源, 遂打算来向晏正字恭贺新禧。”那府干谦敬地说。 听了这话, 晏裕也不知为何,忽觉心头惊慌不已。 他想到前些日子,女婿突然来家中将张五娘接走。不巧那会儿他在公署, 待他回到家中,便听张五娘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女儿还活着”、“女儿没死”诸如此类的疯话。 自女儿落江失踪之后, 他这浑家就变得有些神志不清, 整日念叨些“孩子只有十六岁”、“不要嫁去齐家”的言语, 这会子又颠三倒四说人没死, 晏裕以为她是痰疾又犯了, 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直到晏怀微再次站在他面前。 晏裕呆若木鸡,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气度娴雅的王府娘子,嘴巴张开又合上, 合上又张开,反复数次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倒是晏怀微,平静地行至父亲面前,礼道:“阿爹,过新年了,女儿向您拜贺——愿保兹善,百福具臻。” 神情语气皆自若,仿佛她并非“死了”三年,而是嫁去泸川郡王府,今日大年初三,她归宁省亲罢了。 晏裕的脸色忽红忽白,蓦地出了一脊背冷汗。 父女二人相对沉默的这幅诡谲画面,最终是被张五娘的哭声搅扰。 “樨儿……樨儿回来了,是不是樨儿回来了?” 张五娘跌跌撞撞从房内奔出,一把就将晏怀微抱进怀里。 晏怀微被张五娘紧紧抱着,便是在这时,她陡然惊觉——母亲竟然比她矮! 犹记幼时,母亲比她高出许多,她要仰起头才能看清母亲样貌; 少女时候,她已长得与母亲差不多一般高,不用仰头就能看清母亲样貌; 而现在,她看向母亲的时候,是微微垂下眼眸的——母亲变矮了。 人的年纪越大或者身体越来越差时,都会慢慢变矮,这是无法抗拒的事实。 晏怀微看着母亲鬓边一缕叠着一缕的葳蕤银丝,只觉一阵刺目的疼。 “樨儿终于肯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张五娘在嚎啕大哭,浑身发颤,一双手臂抱得太紧,弄得晏怀微也跟着她颤抖。 良久,晏怀微终于抬手将母亲抱住,轻声说:“阿娘,我回来看看。” * 说是回来看看,可这一看才发觉,原来自己竟真是“到乡翻似烂柯人”,再回首,一切都不是旧日模样。 如姊妹一般的女使玲珑已于去年秋天离开晏家,说是回原籍嫁人去了。如今家里换了两个年纪不大的女使,估摸着是因为雇钱便宜且好使唤。 而自己从前那间宝帘闲挂的闺房,如今亦不再属于她——眼下住在那屋里的是个小男孩,瞧模样似已到志学之年。 晏怀微一拍脑袋,想起来了,赵清存跟她说过这事。 彼时她和赵清存吵架,哭着闹着要回家。赵清存就故意拿话刺她,说她爹娘已经从海宁晏氏过继了一个儿子,已经有了自己的螟蛉之子。 那男孩见了她倒是不认生,开口便唤了声:“阿姐。” 晏怀微四下打量,见房内原本放置画案和绣架的地方,如今摆满了书卷册页。 缓步走入房中,晏怀微随手拿起一本书瞧了瞧,乃朱熹编撰《论语精义》,且是荣六郎书籍铺刻印的,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想考科举?”晏怀微问他。 “诚如阿姐所见,我日日苦读,将来必如阿爹一般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男孩字正腔圆地答道。 说到“光宗耀祖”四个字,他眉宇间是遮不住的得意神色,晏怀微却只觉肠胃一阵紧缩——这话里隐藏的含义大概是,弟弟可以光宗耀祖,而姐姐……就只能生孩子嫁人。 片刻后,晏怀微礼节性颔首,道:“蟾宫折桂,是好事。” 将手中书卷放下,晏怀微从这间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房里出来,一抬头就见晏裕站在门外,讪讪地看着她。 “怀微,你也晓得,临安府寸土寸金,咱家地方窄,也没其他合适的屋子给你阿弟住,所以就……” 晏怀微学着赵清存不露声色的模样,淡然道:“我晓得。我带着小吉去住耳房便好,反正也待不了几日。” 夜里用罢飧食,晏怀微留下小吉在房内收拾铺盖,她则去书房找晏裕。 书房里燃着一支便宜的桦烛,有淡淡的木香萦绕鼻尖。 晏裕呆坐于书案后,不知在想什么,忽见女儿来了,赶忙起身,亲自引着晏怀微在房内一把官帽椅上落座。 此刻房内只这父女二人,晏怀微有事要问晏裕,晏裕也有话要对晏怀微说,可二人却谁都不肯先迈出那一步。 沉默良久,还是做父亲的率先开口:“阿爹知你心里有怨,昔年是爹娘不该逼你。齐家因私酤而被查抄之事,阿爹已经知晓,唉……那齐耀祖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晏裕一句三叹息,可惜说来说去,皆马后炮罢了。 晏怀微并未因父亲的叹息而心软,只听她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仙林寺外焚稿之事究竟为何?真的是佛法荼毗?” 她今日便是带着这疑惑回来的,赵清存说过,她父亲知道有关词稿的所有事。 晏裕一愣,脸色突然变得黑一片红一片,吭哧了半天终于说道: “那时节,坊间尽是流言蜚语,说你……惯爱作淫词艳曲,写男欢女爱……你是不知道,旁人嚼起舌来有多难听。爹娘被说得实在抬不起头,便想着干脆一把火都烧了,烧了干净。” 晏怀微安静地听晏裕说着,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底已是鲜血淋漓。 “我的词句为何会到泸川郡王名下?他剽窃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继续追问。 晏裕容色讪然,沉默良久,复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赵清存……他没有剽窃。” 晏怀微抬起眼眸看向父亲,眼角湿润,恰如平静的湖面泛起一朵清漪。她没有穷追不舍地问,而是等着,等着父亲自己往下说。 第99章 “过往诸事,且容为父一桩桩告知于你。” 过往诸事细论起来,便要从晏怀微不声不响去跳江开始说起。 她跳江之后,尸身遍寻不见,有人说已经被捞起来了,又有人说早就被江水冲走了……七嘴八舌,反正究竟是死是活谁也说不清楚。 但众人思来想去,只觉冬日落水究竟难活,晏家才女大抵已不在人间。 世人对待诗人往往是这样的——活着的诗人最是低贱,分文不值;惟有死去的诗人,才能有幸得到世俗片刻青睐。 晏家才女死了,她的诗词突然就有了价值。 彼时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都说是仰慕才华,想要一睹才女诗词。 晏裕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便将诗词手稿尽皆拿出,让他们誊抄了去。 诗词是极好的诗词,但坏就坏在,晏怀微是个女人——女人怎么能写情、写欲望?! 简直不守妇道、不知廉耻、不贞不洁! 不知由谁起的头,赞赏逐渐变成了唾弃。 “流言蜚语不堪入耳,爹娘要脸面,便说要在北桥仙林寺焚稿。此事被那赵清存知晓,焚稿前一日,他来家中劝阻……他一个外人,如何知晓做爹娘的难堪!这事自然不能由他来定夺!……后来他便说,你的词稿中有很多其实是他写的,他要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些……为父知晓他是在骗人,但既然他愿意为你担负骂名……那就让他担着……” 晏裕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敢直视晏怀微,只半垂着头,眼睛盯着鞋面。 秦炀口中所说的被赵清存“剽窃”的那些词稿,其实都是晏裕刻意挑出来给对方的——晏裕专将词稿中最“淫艳”的部分挑给了赵清存,让他去受着那些唾沫星子。 赵清存明白晏裕的意思,晏裕也知道赵清存可以利用,在这件事上,两个男人几乎心照不宣。 谁知赵清存拿走词稿没多久,世俗的褒贬居然又变了。 御街上的酒楼歌馆都开始争相唱起那些淫艳之词,花蕊楼新来的劝酒歌妓怀抱琵琶,音声清越地唱着: “清辉如泪泪如诗。天凉尽,红蕤作枯枝。” “痴痴邀入梦,伴向月宫逃。” “春不见,只见伊。” 酒楼歌馆整日熙来攘往,这一唱可不得了,人人都说弄错啦弄错啦,那些淫词艳曲并非晏家才女所写,而是赵家三郎写的! “哎哟哟这可使不得,这么好的词句,怎能说是淫词?!” “咱们前先都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唉。” “你别说,赵官人风流倜傥,这词句填得顶好的嘞!” “从前没怎么见过赵官人的词,如今一见,真是妙哉!” “可不是嘛,昔有白衣卿相柳三变,今有玉骨兰郎赵清存。” ——从骂到夸,只有一个性别之差。 听晏裕说完事情经过,晏怀微明白了,赵清存将她的词句“据为己有”,其实是在保护她。 女子写春心思情,世俗认为是“淫”,是“贱”,是“不堪”。 男子写春心思情,世俗非但不会贬其分毫,反而会夸赞他风流潇洒,倜傥不群。 一切都是这般荒诞。 晏裕不再说话,晏怀微也不说话,周身裹着厚厚一层沉默。 片刻后,晏裕嘴唇微动,但却没发出声音,脸色变得越来越红,神情也越来越不自然。 晏怀微看出来了,父亲这是想向她道歉,却又拉不下脸,只能用这种奇怪的扭捏替他表达说不出口的歉意。 可惜……没说出口,那就不做数。 晏怀微突然很想问晏裕,是不是在你眼里,那些金石清玩比我重要? 话到嘴边却又蓦地收住。问这话,傻不傻?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她忽然想起从前自己在李宅小住的时候,有一次大妈妈与她聊起当年,说夫君赵明诚特别喜爱金石清玩。 建炎三年,赵明诚擢为湖州知州,彼时需要朝见御前,在与李清照分别时曾再三叮嘱她,让她一定要照看好家中金石。 他交待李清照,倘若遭遇敌军攻城,就先丢掉包裹,再丢掉衣物,再丢掉书册和画卷,唯独那些金石祭礼之物,哪怕是抱着背着也一定要看顾好,哪怕死了也不能将那些东西丢下。 回忆起这桩旧事,大妈妈并未细说当年夫君自行离去,但却交待她金石清玩必须“与身俱存亡”的时候,她心里作何感受。但聊着聊着,大妈妈却不再看晏怀微,而是举目望向虚空,眼神悲凉。 晏怀微想,大妈妈不说她也能懂,大妈妈心里不舒服。 现在她看着晏裕,发觉自己突然明白过来,他们这类男人就是这样的——没意思透了。 晏怀微善解人意,她感觉自己能理解父亲,但理解归理解,原谅是原谅,两码事。 * 晏怀微这次回来,并不打算在晏家久留。她不想再听见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种话,况且如今的晏家,对她来说,早就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她和赵清存已经说好,过了上元佳节她就回府。 年节这些日子,张五娘因着女儿的归来,病情好转不少。但母女二人却都不愿意出门去凑热闹,遂一起躲在房里,聊聊天,喝喝茶,拾捡着昔年旧物。 至上元当日,朝天门外依旧搭起大鳌山,晏裕带着儿子出门去看,晏怀微却仍在家中陪着张五娘绣花。 屋子里很暖和,母女二人闲拈针线。 此间既没有晏裕,也没有赵清存和齐耀祖,她们绝口不提任何一个男人,只聊些幼时趣事,温馨而自在。 次日乃正月十六,晏怀微早上起来和小吉一起收拾了衣衫包裹,谁知原本说好要来接的王府马车却迟迟未至。 一直等到快晌午都不见车来,晏怀微心内隐有不好的预感,便让小吉出门雇了顶轿子,打算自己回王府。 轿子慢悠悠沿着街巷向西行去。过了井亭桥,在距离王府还有十数丈远的时候,小吉在轿外突然发出一声尖叫。随着这声尖叫,轿子也停了下来。 晏怀微的心倏然一紧:“怎么了?” “娘子……娘子……你看……”小吉连话都已经说不囫囵。 晏怀微心道不妙,掀开轿帘走了出来——入眼便是飘飘荡荡的丧幡,阴森冷冽迎头劈来。 凄冷的,枯白的,丧幡晃悠悠地飘荡在王府大门外。 晏怀微面容僵硬地看着前方,丧幡白底黑字,其上五个大字令人肝肠寸断。 那上面写着——“泸川郡王,薨”。 ----------------------- 第76章 灵堂就设在王府东边的妙果寺外, 堂内停灵,堂外吊唁。 泸川郡王于乾道元年正月十五日恶疾暴毙。鉴于其身份特殊,且府内人丁稀薄, 朝廷遣下宗正寺丞吕烨并宗正寺胥长、胥佐等数人至妙果寺协助王府治丧。 毕竟是少时便陪伴官家左右的幺弟, 无论二人如何阋墙,斯人已逝,生前的争执皆一笔勾销。官家哀伤不已,为其罢朝三日,追赠“岐王”封号,谥忠毅。 赵清存的棺椁停放于灵堂内, 灵座右侧悬挂铭旌, 上书“忠毅虔顺敦睦睿敏赵岐王珝之柩”等诸般字样。 灵堂外,白幡飘扬, 冷至肝胆俱碎。 超度亡人的僧侣虔诚地诵着唵嘛呢呗, 而术士们则挥舞着招魂幡, 扬声长呼:“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停灵这几日,每日都是阴天。黑色的云流荡在半空,浓重的戾气压得人抬不起头。 但这丝毫也不妨碍丧仪的进行——停灵数日, 前来吊唁之人络绎不绝,临安府的达官贵胄们几乎接踵而至。 在宗正寺丞吕烨的措置之下, 诸人焚香敬拜, 跪酹茶酒, 行赙襚礼, 诸多事宜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生前与泸川郡王并无丝毫交集的贵人们聚集灵堂内赙襚, 而真正与赵清存耳鬓厮磨过的晏怀微,却只能沉默地站在灵堂外。 赵清存曾说要给她名分,但她没要。所以她现在依然只是府内一名书会先生, 无法像那些高官贵胄一般在岐王灵前吊唁,守灵之事自然也轮不到她。 此刻,晏怀微一身素净粗布衣裳,与妙儿、珠儿等府内女使一并立于丧幡下。 身旁尽是嘲哳纷扰,而她却只凝眸望着灵堂内那具被遮在魂帛后的棺椁,望得太出神,连眼睛都忘了眨一眨。 她感觉自己仿佛透过魂帛和棺椁,看到了躺在里面的赵清存。 他睡在黑黢黢的棺材里,面色僵白,唯有眉心那朵兰花,艳至凄凉。 晏怀微在心里描画着他的模样,但却并没觉得特别悲伤,什么痛苦欲绝、肝肠寸断之类的感受,她现在都没有。 因为从赵清存第一次情绪失控,摔了药碗,让所有人都滚出景明院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那时候,她在赵清存身上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像腐烂草叶一样的味道,很淡,却不容忽视。 第100章 眼下唯一让她感到难过的事情是,他与她,他们之间的诺言又没兑现——他壮志未酬,终究死在了临安这个膏梁锦绣之所,没来得及带着她,并辔去往天大地大。 他们这辈子,许了三次诺,失了三次约。 ——想想都觉得好笑。 因着泸川郡王并未婚娶,身后亦无子嗣,遂由其妹乐平县主赵嫣作丧主,服大功,为兄守灵。原本是该从赵家宗室里过继一个儿子,但赵清存早有钧旨,哪个他都不要。 赵嫣并非一人来守灵,她还带着一个约莫三岁的小女孩。 母女二人皆着丧服,跪坐于灵堂内。 白日里吊唁赙襚者熙来攘往,晏怀微一直没寻到机会。直等到天色已暗,诸人陆陆续续散去,这才让她得了空子,可以走入灵堂与赵清存挨得近些。 虽然生着火盆,可灵堂内还是森然阴冷,晏怀微一进来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缓步走向赵嫣,跪坐于对方身边的蒲团上。 原本垂着头的赵嫣感觉到身边有人,抬眸看了一眼,见是晏怀微,又把头低了下去。 “阿娘,舅舅呢?”偎在赵嫣身边的小女孩突然仰头问她,“舅舅怎么一直不在?” “舅舅走了。”赵嫣回答。 她的嗓音很难听,似是哭了许久,已经把嗓音哭得似破锣般难听。 “舅舅去哪儿了?”小女孩又问。 赵嫣双唇颤抖,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哽咽,便哭得再说不出半个字。 母亲的泪水滴在女儿的小脸上,明明一人哭,却似二人皆落泪。 小女孩抬起手,用她柔软的小手在赵嫣脸上擦了擦,认真说道:“阿娘,你别哭。舅舅许是出去玩耍了,玩够就会回来。” 话音甫落,赵嫣却哭得愈发凶狠,双手捂脸,身体抖得厉害。 ——孩子在安慰她。 这样小的孩子,已经懂得安慰母亲,稚嫩的嗓音说着稚嫩的话语,却是一心一意只想让阿娘别哭。 晏怀微的眼眶也变得湿润,她牵住小女孩的手,将之牵到自己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姜行春。”小姑娘大方回答,“是舅舅给我取的。” 姜行春,将行春,这名字真好。 “你喜欢舅舅吗?”晏怀微又问她。 “喜欢!舅舅特别好!” 原本已打定主意不再为赵清存落泪,可在听到小女孩如此真挚的话语时,晏怀微还是没忍住,刹那间便是泪如泉涌。 “是啊,你舅舅他,特别好。” 晏怀微低着头,感受着泪水沿面颊淌落,像是要带走什么,也许是爱意,也许是回忆。 过几日便要出殡,故而宗正寺的胥长、胥佐等人正在灵堂外忙碌地吩咐着打醮、扛幡等事宜,不时便有吆喝声远远传来。 而灵堂内则是安静的,惟闻偶尔响起的女子啜泣声。这悲泣非但不吵,反而衬得周遭愈发冷寂。 长明灯摇曳,仿佛照见五蕴皆空,此间有未散的魂灵在虚无之中垂眸浅笑。 晏怀微拭去颊边泪水,对赵嫣道:“快入夜了,县主回去歇息吧,我在这儿守着就行。” 赵嫣明明已经疲累至极,但仍是烦躁地摆了摆手,没答应。 晏怀微在心底叹了口气,只觉赵嫣身上讨嫌的脾性,自己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全然接受。 于是她只好耐着性子劝道:“县主身怀六甲,夜里凉,纵使不为自己,也该为孩子想想。” 赵嫣惊愕:“你怎么知道我有身孕?” 晏怀微没说话。赵嫣虽未显怀,但白日里她立于丧幡下的时候,曾看见对方偷偷捂嘴干呕,再加上无意识护着肚子的模样,遂推测出这是又怀了孩子。 赵嫣头胎是女儿,可姜家到底想要个儿子,且最好是嫡子——所以赵嫣还得生。 眼下这位脾性娇纵的县主领着一个怀着一个,眉宇间俱是疲态,纵使是官家疼爱的妹妹又如何,嫁了人,就身不由己。 思量片刻,赵嫣终究同意了留晏怀微在灵堂,而她则拖着滞重的身子、牵着女儿去往客堂休息。 赵嫣离去后,灵堂里便只剩晏怀微一人。 跪坐蒲团之上,晏怀微用了整整一夜,将她和赵清存的相遇、相爱、怨恨与痴缠全部回想了一遍。 想着想着就想到赵清存病重时,曾三番五次催促她赶紧回娘家。 他懂医术,恐怕那会儿就已经料到自己时日无多,而像他那样雅致清俊之人,当然是不愿意自己垂死的模样被心上人看到。 死亡太过丑陋,一点儿也不适合临安的“玉骨兰郎”。 想了一整夜,晏怀微不仅忆了旧事,也为自己的将来做好打算。 她不会再回晏家,也不会再嫁作他人妇,最好的归处也许是去找樊茗如。两个人可以做一对儿小尼姑,看山看水,诵经礼佛。 可惜,赵清存并没给晏怀微留下诵经礼佛的机会。 次晨天刚蒙蒙亮,吊唁的、做法的、招魂的才刚开始摆活儿,晏怀微撑着守了一夜的疲惫身体,缓步走出灵堂。 孰料刚至堂外,就见宗正寺胥佐引着数人向她这边快步行来。 当先一位身着明绿公服,头戴展脚幞头,瞧便知是府衙中人——绿色公服,其职应不低于七品。 此官身后还跟着三名身着皂衣者,约略是他的贴书小吏。 这人行至晏怀微身旁,低声说了句“烦请张娘子稍待”,而后入得灵堂,先是依礼向着灵座叩首祭奠,末了又回到晏怀微身边。 晏怀微被这些人的阵仗弄得不明所以,还以为他们是来寻乐平县主的,刚想说县主身子不适,却见那穿着明绿公服之人做了个手势,道:“张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纵然心内疑虑重重,但晏怀微还是跟着那几人向僻静处走去。 行至远处专为路祭而搭起的祭棚内,没了那些吹法螺、敲法鼓的嘈杂声,那人这才向晏怀微自我介绍:“鄙人乃户部房地窠左曹员外郎欧阳珉,与岐王殿下颇有些交情。如今殿下共那王子乔乘白鹤而登青云,羽化飞仙,终是可哀可叹。” 听闻此言,晏怀微赶忙向那人拜了个万福,心头却是讶然,户部的人找她做什么? 欧阳珉从身后小吏手中接过一只木匣,递给晏怀微,道:“岐王殿下病重时特意交待,倘若他不在了,便将此物交给张梨枝娘子。娘子且打开看看吧。” 晏怀微迟疑着打开木匣,见内中放着六张文书,仔细一瞧,竟然全是红契! 她震惊地抬头看向欧阳珉,难以置信地问:“这些是……如何说?” “诚如张娘子所见,这些原本皆为岐王名下赀财。殿下离世前曾再三叮嘱,要将这些全部改做娘子之名。” 欧阳珉耐心地向晏怀微解释着:“此匣内有三份地契,一份扑买契,还有一间铺子和一座民宅。殿下吩咐鄙人,定要将这些物什亲手交与娘子。这些都是殿下留给娘子的,税银已缴,房地契也俱凭牙保,娘子尽管放心收着便好。” 听闻此言,跟在欧阳珉身旁的一名贴书忍不住讶然:“有了这些岂不是下半辈子吃穿不愁?!” 欧阳珉叹道:“何止吃穿不愁。临安府寸土寸金,有了这些,张娘子便成了咱们临安数得上的富贵人了。” 说话间,欧阳珉从木匣中抽出一份契纸,向晏怀微详细述说:“譬如这份丰稔楼的扑买契,此契以十年为期,这十年内丰稔楼的营收皆归娘子所有。娘子应该知晓,临安府的酒楼最是赚钱的买卖,此乃活水,娘子渴了便取一瓢饮,纵使渴饮三千瓢,也不过分毫而已。” 仿佛散财童子拦路塞钱,晏怀微已被震撼得说不出一句话。 可欧阳珉的话却还没说完,只见他又从袖中摸出一枚白铜信筒递给晏怀微,继续言道:“另外,殿下还留了一笔现银,目下暂存于官巷前街许三郎金银铺内。此乃凭证,娘子可持此文帖自去取来。” 待一切说完,欧阳珉完成了自己“散财童子”的使命,这便带着贴书小吏告辞离去,唯余晏怀微呆若木鸡,站在原地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懵懵懂懂抱着木匣回到灵堂外的时候,晏怀微感觉自己像抱着一座沉甸甸的大金山。 她也说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何感受,只觉心和身体都是木愣的——人在巨大的震撼面前,头脑往往会变作一片空白。 晏怀微原想着逃离红尘,可现在,她却得到了这样一只宝匣。 她明白,这里面不仅装着钱财,亦装着牵绊和深情。 她当然可以千金散尽之后自去出家,可赵清存特意将这些东西留给她,不就是想让她能够尽情做自己想做的,既享荣华、亦行好事吗? 晏怀微思来想去,决定暂时先不削发,暂且留在红尘中再看看情况。 数日后,岐王出殡,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绵延数里,丧仪奢侈。晏怀微身份卑微,只能随王府仆从一起默默地跟在队伍后面。 第101章 出殡之后的第三日,晏怀微正在房内陪着周夫人一起收拾赵清存遗物的时候,又有一人登门拜访。 ——来者是一位故人。 直到见了此人,晏怀微才知晓,原来一切都还没完呢。 ----------------------- 第77章 时隔两年半, 当司户参军张略再次见到那位被他送入王府的女先生时,神色里是抑制不住的惊愕。 “原来她并非丑八怪,还真是如西子湖一般清丽脱俗的美人儿。”张略于心中暗想。 晏怀微与张略见礼, 又吩咐小女使看茶看座, 举止之间愈发有当家人的姿采。但因赵清存刚出殡不久,她心头哀伤还未全然褪去,故而眉眼间仍铺着一层淡淡的倦色。 “某还以为娘子姓梨,却原来是张娘子。”张略笑着与晏怀微客套。 晏怀微柔声言道:“张大官人说笑了。梨枝这名字是昔年做书会先生时使的艺名,瓦子里的规矩自来便是如此。偏我偷懒,去了姓氏用着。大官人难道以为那些女艺之中, 演杂剧的慢星子姓慢?唱京词的蒋郎妇姓蒋?” 张略讪讪一笑:“张娘子所言极是。……那会儿某曾向殿下打包票, 说娘子才高八斗。眼下看来,某着实没瞧错, 娘子果然是秀外慧中之人。” 晏怀微其实有点没弄明白, 张略今日东拉西扯这些话究竟有何深意, 遂面露疑惑。 张略倒是颇为喜悦,又道:“娘子哄得殿下倾心不已,遂平白得着此物, 某先要恭喜娘子。” 说话间,他从随身筭袋内取出一纸文书, 递给坐在对面的晏怀微。 晏怀微接过文书, 打开一看, 霎时又是大惊。 张略给她的乃户部所签执凭文帖, 而那文帖所言竟然是——女户! “张梨枝, 盐官籍,夫殁,自谋生计, 卜居近民坊宁昌巷,张梨枝乃户主。立此女户,以此为凭。” 张略将晏怀微的惊愕收入眼底,面上愈发得意,道: “娘子应当知晓,本朝为无夫无子的寡居之女设立女户。朝廷对女户有诸多宽待,故而这户籍设立十分严苛,绝非随意立下。殿下先前特意将此事交托于某,某必然亲自为娘子办妥。且请娘子细看这文帖,瞧瞧可有讹误之处。” 晏怀微低头,将那张执凭文帖细细地看着。 趁着晏怀微看文帖的间隙,张略在一旁又补充道: “渡江之后,朝廷对女户愈发厚待。太上皇曾下诏,自绍兴十九年起,将女户缴纳赋税减免一半,且无须承担丁役。从前只说是家中无男丁才可立女户,眼下景况不同,倘若娘子觉得一人寂寞,想找个接脚夫,这也是可以的,户主仍是娘子本人。” “有劳张大官人,多谢。”看完了执凭文帖,晏怀微心内百味杂陈。 张略却笑道:“娘子不必谢某,此乃岐王殿下钧旨,某不过是领命办差罢了。” 话毕,他这便告辞离去。 治丧已矣,依例,朝廷不日便会将位于清风坊的这座郡王府邸收回,而包括王府侍读、王友、记室参军在内的诸多官吏,亦皆会由朝廷重新安置去处。 崇国夫人做主将府内女使、仆从、院公诸人的献状全部归还本人,随其各自离去。而她自己则带着文竹、栀子、珠儿、妙儿四个姑娘回到了嘉新坊。 嘉新坊的宅子本就是朝廷给老夫人的赐宅,彼时因她搬去郡王府邸,这宅院便只留了一对老夫妇并其子女看管,至如今,此地终于迎回了自己的主人。 老夫人离开王府的时候曾问晏怀微,要不要与她同去嘉新坊。 晏怀微思忖半晌,终是谢绝。她既已有女户文帖,便想试着过一过自己的日子——真正意义上的,自己的日子。 “老身年纪大了,已是时日无多,若有空闲便常来看看大媪。”周夫人抚着晏怀微的头发,慈爱地交待着。 “大媪放心,我一定常去看您。”晏怀微说着说着又想落泪。 府内遣散女使仆役的时候,小吉也拿到了自己的献状。可她原本就是个无处可去的孤女,也没什么赚钱的本事,除了再去旁家给人做女使,着实想不出自己还能干什么。 “娘子……你能留下我吗……”小吉将两只手绞在身前,怯生生地对晏怀微说。 “你不想去别处看看?”晏怀微问道。 小吉将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不想,我只想跟着娘子,娘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也好,我们俩正好做个伴儿。” 前些日子张略送来了女户的执凭文帖,那上面写着,张梨枝所居之处乃近民坊宁昌巷。初时晏怀微只以为是随意写下,后来越想越不对,她并未去过近民坊,但却总觉得那户址特别眼熟。 “啊!” 晏怀微一拍脑袋,快步走向书奁,将守灵那日欧阳珉送来的木匣打开,取出内中房地契一张张仔细看去……果然,近民坊宁昌巷这地方,就是赵清存留给她的宅子! 赵清存这个混账,分明已不在人间,却又总感觉他无处不在。 他竟稳妥至此,不仅怕她悲伤、怕她哀怨,更怕她没有居处、过得不好,所以他便在死前将所有能想到的,都为她预先安排好。 无须她操心半分,他已将一切都考虑周全。 数日后,晏怀微和小吉开始收拾行李,她们要赶在朝廷将府邸收回之前搬去近民坊。 主仆二人正在房内卷铺盖,忽听晴光斋外有婆子唤人,晏怀微赶忙将自己衣衫理好,出门一看,就见竹亭内站着一人——胡诌,胡都管。 胡诌今日是特意来请晏怀微去寻诗园的。按他的说法,寻诗园内藏着赵清存留给她的重要物什,她必须亲自去一趟。 竟然还有东西?! 赵清存又给她留了什么?! 揣着满腹疑窦,晏怀微跟着胡诌去往城外寻诗园。 这是晏怀微第一次在如此金贵的寻诗园行逛,她在前面走,应知月和胡诌这对儿夫妇陪在她身后。 寻诗园早在赵清存去北伐之前就已经给她了,红契一直在她手中,如今她才是这园子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三人沿着园中花/径向前,晏怀微步步细看,但见园内花木葱茏,亭台水榭错落,真称得上是一步一景。 但修葺打理这样一处地方,实在耗费不少。眼下赵清存已经不在,这园子究竟是留是卖,全凭晏怀微做主。 “不知梨娘子意下如何?” “留下吧……毕竟,这是他喜欢的地方。”晏怀微想了很久,终于答道。 “好,其实鄙人也正有此意。这园子面湖临田,后面的几十亩空田可以种些药材,前面湖畔多植莲藕,还有这些花木,皆可获益。留着这园子,还能为梨娘子赚些头面。” 胡诌不愧是都管,其实早就已经想好了该如何将这园子利用起来。 晏怀微颔首,道:“就依胡都管。” 三人行至园内一座小楼旁,胡诌找了个借口将应知月打发走,他则打开楼下生锈的铁锁,领着晏怀微进了小楼。 门一关,楼内昏黑一片。 晏怀微心头一紧,忙问:“胡都管这是作何?” 胡诌赶紧解释:“梨娘子莫惊,殿下留给娘子之物便藏于此处,娘子请随我来。” 说着话,胡诌走向楼内一角,蹲下摸索着弄了半晌,忽地便将一块地板拉开——原来这楼内竟有个地窨,还是藏在如此隐蔽的角落。 晏怀微跟着胡诌沿木梯下至地窨,便见靠墙处放着几口大箱子。 胡诌上前,将箱盖逐一掀开。霎时间,晏怀微简直已经闹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被惊得目瞪口呆了——但见箱内装得满满当当,竟然全是银钱! “这些都是殿下留给娘子的。殿下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受殿下恩赉已久,斯人虽已乘鹤而去,但我仍会为娘子照管园子和钱帛,娘子若有需要,可随时来取。”胡诌肃然言道。 晏怀微看着这么多钱,忽然便有些哭笑不得——赵清存,他可真是不遗余力要把她变成全临安府最富有的寡妇。 也罢,也罢,那就当个富埒王侯的寡妇,如他所愿吧。 二人沿着木梯离开地窨,晏怀微说想独自在园内走走,让胡诌自去忙碌。 胡诌离开后,她沿着花/径徐徐向西行去,没走多远便到西子湖畔。 湖边有个凉亭,晏怀微站在亭子里往北看,一眼就看到了保俶塔。 落木净烟,宝塔静立,但见山云悠悠来,湖光粼粼动,人心也便跟着粼粼波起。 晏怀微呆怔地眺望着肃穆庄严的保俶塔,望着望着,忽然就哭了。 昔年西湖月下,赵清存曾问她想要什么。她十分稚气地说,她想要花不完的银钱和用不完的自由。 后来再临西湖月,赵清存想娶她。她又对赵清存说,她不想被婚约锁住,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所有物。 赵清存听懂了她的意思,甚至他更进一步,想清楚了比她的所思所想更为大胆的事。 第102章 赵清存说,要让她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她问他,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是什么样的?彼时他笑而不语。 而现在,他给出了他的回答。 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也许并不是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娶进门,亦不是夫妇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八抬大轿是一生操劳的开始,而举案齐眉……那是只能孟光跪下给梁鸿举案,而梁鸿,他是绝不会向孟光举案的。 梁鸿不许孟光穿绫衣锦,孟光就只能抛去绫罗,只穿一身粗布衫;梁鸿不许孟光施粉黛,孟光便只能素面朝天。 孟光嫁给梁鸿,日日夜夜为其操持,世人却只夸赞梁鸿如何高洁,绝口不提孟光半句辛苦。 哈! 二人同行,若是一件事只约束其中一人,另一人则尽享其福,那么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公不义,就是桎梏、锁链和囚笼。 真正意义上的幸福,其实并非男女之间虚无缥缈的情分,而是一个女人拥有“不爱”和“不嫁”的自由,以及支撑着她,让她能够底气十足地说出“不爱”、“不嫁”的财富。 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就是拥有取之无禁的自由和用之不竭的财富的女人! 俗世偏爱男人,以为男人无所不能。可男人终究只是二道贩子罢了,他们先将天地间的权、钱、义据为己有,再以之吸引并困锁女人。 男人本身并不能造就最幸福的女人——惟财富和自由可以。 * 天很冷,西子湖畔寒风阵阵,整个临安都是冷的,手脚都能被冻皴。 晏怀微独自一人坐在西子湖畔的凉亭里,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发现亭外有洁白细蕊飘飘洒洒,竟是又下雪了。 她走出亭外,抬手,想接住一片飞雪。可雪花太过顽皮,簌簌然从她指尖逃走。 晏怀微想,赵清存走了,走得好。他定然已化作飞雪,飞往他的群山。 他得到了从十岁起就梦寐以求的快意洒脱,终于可以张开双臂,浩荡地飞旋,再无人能够阻拦他、压抑他。 大雪会落在山尖,落在枝头,落在西子湖光之中,也会于不经意间,落在晏怀微的眉眼唇边。 她和他,有亲密亦有别离,有相爱亦有尊重,其实这样就很好。 不难过,晏怀微摸了摸心窝,她真的不难过。 从今往后,她晏樨就做一个豪放不羁的小寡妇,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们两人都得到了自己憧憬的自由,只不过,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 但没关系,反正……人间天上,终会重逢。 第78章 离开王府之后, 晏怀微带着小吉搬去了近民坊宁昌巷。 待一切收拾妥当才发觉,赵清存留给她的这间宅院,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 新宅位置特别好, 夹在临安府衙和府学之间, 南边是府判厅,北边是涌金池,东边是后市街,向西就到清波门——若是闲暇时想去西湖写诗作画,雇个轿子三五步便至。 宅院往北不远便是临安府学。 晏怀微只要打开院门向外眺望,就能看到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三三两两行于路旁, 简直称得上赏心悦目。 除了位置极佳, 新宅的布局也完全是晏怀微的心头好。 此处与郡王府的雕梁画栋完全不同,也与她从小住到大的保康巷晏家颇为迥异, 但也不知为何, 晏怀微总感觉这宅子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温暖的书卷气。 进得大门便是一方小院, 院内搭着花藤,沿花藤继续往里走就是房屋。 正屋三间上房,很大也很敞亮, 屋外左右各两间厢房,每间房内皆摆置书箧、书奁等物, 再往里走便是后院, 灶房、柴房、溷厕皆在此处。 将行李诸物安置好, 晏怀微抽空去拜访了左邻右舍。 这一拜访才知, 原来近民坊这间宅子本是一位府学教授的居所。恰巧其父于去岁冬日身染恶疾, 教授忧心父病,遂辞官归乡照料父亲。离开临安之前,为筹措盘缠, 他便将这宅子卖了。 “不知那位教授姓甚名谁?”晏怀微有些好奇。 “姓杨,名万里。” 天菩萨啊,此处居然是杨万里的旧宅?! 晏怀微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是近来第几次被惊得目瞪口呆。 盖因从前她曾读过杨万里的诗作,只觉清丽可爱、独树一帜,故而对其才学仰慕不已。却不知原来那人于去岁鬻宅时,买下他宅院的人竟然是赵清存! 赵清存的眼光怎么这么好啊! 于是乎,在这个简直挑不出一丝毛病的宅子里,晏怀微和小吉用了整整三日,依照她们的心意,把房屋从里到外重新布置了一番。 待一切收拾妥当,这宅子愈发令人满意。 院子里的花架上紫藤萦绕,花架下则遍植山茶。眼下恰逢春初,紫藤并无花蕊,惟有细润枝叶低垂;而山茶花却开得正艳,红灿灿地烧眼睛。 晏怀微将房内茶案搬出来摆在花架下,又唤了小吉过来,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惬意地就着山茶饮茶。 手中捧着青瓷盏,晏怀微开始盘算自己接下来的人生。 这些日子她总是没来由地想起林伊伊。想到那位花蕊楼的前歌妓在郡王府小住的时候,聊及自己在长沙当店东的事,直说得眉飞色舞,也勾得晏怀微心里又馋又痒。 她也很想试试,想试着做个小买卖。 “娘子想做什么买卖?”小吉一听晏怀微想开铺子做店东,登时兴奋地瞪大了眼睛。 “你猜猜。”晏怀微故意卖关子。 “绒线铺?” “不是。” “胭脂铺?” “也不是。” “扇子铺?果子铺?香药铺?”小吉抓耳挠腮,开始乱猜。 晏怀微却仍是摇头:“都不是。” “都不是……那究竟是什么呀?” 小丫头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其他可以做的了——难不成是要开个烧鸭铺?! 晏怀微掩口笑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谁承想,铺子还没开起来,同行倒先来了。 但此人并非来阻挠晏怀微与自己抢生意,而是来送一份校雠样稿。 荣六郎书籍铺的店掌柜留着齐整髭须,穿着素净衣裳,瞧年纪应该不大,可话语举止却是十足老成。 “鄙人姓荣,今日来此只为将这誊清样稿拿给娘子过目,若无讹错,便可付梓。” 荣掌柜说着就将手中纸稿递给晏怀微。 晏怀微满脸疑惑地接过,低头看去,只一眼,心底便是轰然地动山摇。 ——那竟然是一沓词稿! 词稿尚未锁线,扉页写着七个字,左上角三个大字乃“含情集”,其下四小字是“临安晏樨”。 浑身如过电,晏怀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唰唰唰”地快速翻阅着手中词稿……没错,果然没错,内中每一首诗词都是她写的。也就是说,这本校样是她的集子,还被取名为“含情”。 “这是……哪儿来的?”晏怀微的话音抖得厉害。 荣掌柜被对方这奇怪的反应弄得不明所以,犹豫了一下才说: “此乃昔年被誉为‘大宋第二才女’的晏樨娘子之作。郡王殿下将词稿交给鄙人,集名亦是殿下所取。殿下曾特意叮嘱,勘误之后将样稿送至张梨枝娘子处,请娘子过目。” 听完荣掌柜的解释,晏怀微的手抖得已经连薄薄一沓稿纸都握不住。 赵清存将她的词稿交给了临安府最好的书籍铺,让他们为她付梓……如此说来,这“含情”二字,应是赵清存看到了她随手写下的句子,便以此为她的集子取名。 彼时她写的是——“梨乃枝头含情魄,兰是泥淖君子心”。 晏怀微紧咬下唇,一页页翻看词稿,想借此掩盖自己心头的酸楚与纷乱。 不承想翻着翻着,她惊愕地发现,昔年被赵清存“剽窃”走的那些诗词亦赫然在列——也就是说,只要这本《含情集》付梓,那些词句就又会回到“临安晏樨”名下。 至于这本集子究竟要不要付梓,那些惹世人唾弃的“淫词艳曲”要不要收回,赵清存并没有替她做决定,而是将决定权交到了她自己手中。 一切都由她自己来定,她想要就要,她不想要就可以不要。 晏怀微翻动稿纸的手渐渐停住,呆站原地,一句话不说,一动也不动。荣掌柜正想开口询问,却见稿纸上忽地洇开一滴水珠。 荣掌柜惊愕看去,这才发现面前女子不知何时已无声地哭作泪人儿。 “娘子这是……这是……”荣掌柜被晏怀微哭得手足无措。 晏怀微抬袖拭泪,复又向对方略施一礼,道:“掌柜有所不知,这晏娘子其实是我的故友。如今故人已去,我睹物思人,一时间心绪难平。” “娘子节哀,”荣掌柜赶忙安慰道,“想当年,这晏娘子乃是咱们临安府小有名气之人,只可惜年纪轻轻便不在人世。唉,生死无常,世事难料啊。” 第103章 二人又客套了两句,晏怀微将词稿留下,打算慢慢看,再慢慢地想一想。 荣掌柜留下校样,又说了几句“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宽慰话,这便告辞离去。 当日午后大约申时过半,晏怀微正在书房里翻看那沓诗词样稿,忽见小吉快步跑入房内,道:“娘子,门外有人找。” “何人?” “不识得,是位年轻娘子,她说她姓郑。” “姓郑?!” 晏怀微心内又是一惊,她已大略猜到来者何人。 * 郑淑花牵着九岁的儿子走进晏怀微这间宅院的时候,脚步有些蹒跚。 晏怀微引她入座,问她这是怎么了。 郑淑花赧然笑着,犹豫半晌才说自己刚从羁管处出来不久,身子还没完全养好。 晏怀微蓦地想起,齐家抄家待审的时候,除她之外所有人都受到牵连,彼时有人下狱、有人羁管。那会儿正值隆冬,像郑淑花这样的弱女子,许是落下了病根。 小吉奉茶毕,见二位娘子有正事要说,便乖觉地领着孩子去花架下玩耍,只留这两个与齐耀祖有关的女人在房内,闲坐品茗。 “我今日来此,是想向大娘子道声谢。”郑淑花低声说。 她还是改不了口,哪怕晏怀微已经提醒过她,可她却仍是习惯性地把晏怀微唤作“大娘子”。 因为在她看来,“大娘子”就意味着“正房”、“大婆”、“当家主母”——这是她所能想到的,对于女人来说,最尊贵、最令人向往的称呼。 “为何要谢我?” “大郎犯了这么大的事,我本该没为官妓。多亏大娘子向官家求情,我才得以幸免。” 忆及彼时景况,晏怀微轻轻地叹了口气。 其实也并非她特意向官家求情,而是当时赵清存说朝廷要严惩齐耀祖以及他所勾结的那些贪官污吏,她便随口向他提了一句,说自己被齐耀祖关入柴房的时候,郑淑花帮过她。此人虽是齐耀祖之妾,却是个无辜女子,能不能斟酌忖量,对其从轻发落。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是说了句话;于赵清存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可于郑淑花而言,则是半辈子的生与死。 晏怀微忍不住又是一声欷歔。 却听郑淑花继续说道:“此前我一直羁管听候,等待官府明降。如今有了结断,我心里终于宽松了。我已不打算继续留在临安,明日便要归返原籍。我打听到大娘子搬于此处,便想着走之前来看看。” 话说至此处,郑淑花忽然扭捏起来,嗫喏半晌方道:“其实我还想……问大娘子讨些盘缠。求大娘子可怜我们母子……” “你稍等,我去拿给你。” 晏怀微转身去往里间,不多会儿便拿了个小包袱出来,内中装着几块银铤子并几吊钱,除此之外还有一支金钗。 “家中并无太多银两,这支钗子是值钱的,你拿去兑坊,换些钱来路上用。” 郑淑花捧着小包袱,眼圈通红:“多谢大娘子。” 晏怀微正想安慰她几句,孰料郑淑花却突然哽咽着开口:“我还有一件事要告知大娘子……大郎没了。” 听闻此语,晏怀微却并没太吃惊,只淡淡问道:“怎么没的?” “病发,殁在了去往琼州的路上。” 晏怀微没有细询,而是抬眸向窗外看去。窗外便是她的院子,此刻小吉正带着那小男孩在花架下玩耍,看样子似是在斗草。 她忽然想到,自己好像从没问过齐耀祖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没问就没问吧,她并不想假装关心。 但万幸的是,那孩子除了一双微微向外凸出的眼睛外,其他地方都长得更像郑淑花,就连性格也像,是个很腼腆的孩子——虽不知是真腼腆还是如他父亲一样装出来的假象,但这些都与晏怀微不再相干。 赵清存已经不在人世,齐耀祖也已经不在人世,晏怀微心头忽地浮出一片尘埃落定的悲伤。 她想起两三年前,齐耀祖要把她手指掰断的时候,赵清存一脚将齐耀祖踹得满脸鼻血。那会儿她心里想的是,你们两个最好就这样狗咬狗咬下去,直到把对方咬死。 而现在,他们居然真的都死了。 ……一语成谶。 两个女人又聊了一会儿闲话,眼看着黄昏将至,郑淑花便打算带孩子离开。 晏怀微去送她们母子,三人沿着近民坊的巷子往后市街的方向走。 行至街市,恰逢夕阳西下,万里人间一片昏黄。 “大娘子,多保重。”郑淑花与晏怀微挥别。 她们心里都很清楚,也许这辈子,她们再不会相见。 “保重。” 晏怀微站在路边,温柔地笑着,目送着郑淑花母子离去。 惊惊荡荡一番来去,跌跌撞撞人生至此,身边的人无论是爱的还是恨的,皆是来了又走。到最后只剩晏怀微,与从前完全不同的晏怀微,独自站在落日熔金之中。 忽然,她听到街边歌楼内传出婉转歌声,唱的是贺梅子的《鹧鸪天》。 “重过阊门万事非,” “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 “头白鸳鸯失伴飞。” 晏怀微诧然怔愣,心道歌楼舞馆怎会唱如此不吉利的词歌?! 凝神细听,却发现什么声音都没有。 ——哦,原来是幻听。 第79章 近民坊的这间宅院确实是个好住处, 里里外外都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可搬入此处不过三五日,晏怀微就有了一种不大好的感觉——她总觉得墙外有人。 白日里墙外有人很正常,毕竟这里是坊巷, 总归是熙来攘往。 可到了夜里, 晏怀微却仍觉得院墙外不时便会响起些细微动静。 她不曾习武,也没练过耳力,能察觉这些,全凭自己过人的敏感和聪颖。 难道是被图谋不轨的歹人盯上了? 可稍作思忖便觉不可能,近民坊紧挨临安府衙,府判厅就在旁边, 哪有人胆敢在官府门前闹事, 太岁头上动土? 况且近年来官家励精图治,为了让百姓们安居乐业, 对盗匪贼寇等人皆严加惩处, 厢公事所和巡检司更是日夜巡查。 至于民坊内, 每隔三五百步便设军巡铺屋一所,内有兵卒五六人,着重监察夜间火情及盗贼。 既然不是歹人, 那么究竟会是谁呢? 此刻,小吉正和晏怀微一起吃着从后市街叫来的索唤点心, 边吃边听娘子描述, 夜里墙外可能有人。 小丫头拧着眉头想半天:“不是坏人的话……难道是恩王回门?!” “噗——!” 晏怀微刚喝了口茶水, 差点儿没把自己呛死。 “那不叫回门, 那叫回魂。”她赶紧纠正小吉。 不过话说回来, 不管是回门还是回魂,都挺吓人的……不行不行,哪怕是赵清存也不行。 晏怀微放下碗筷回到房内, 将赵清存生前最喜欢的一件天水碧衫抱在怀里,对着衣服认真嘟哝道:“殿下,你要是想我了,可以给我托梦。但你不能满大街乱跑,否则会吓到别人。” 就这样思来想去好几日,晏怀微打算养条狗来看家护院。 可转念想到赵清存曾告诉她,周夫人的孩子被狗咬了之后染上瘛咬病的事,又想到那回在御街,自己也被狗咬过,还真是挺疼的,遂又打消了养狗的念头。 既然养狗不成,那就养个人吧! 家中只有两名年轻女子,确实不够稳妥,干脆弄个厉害的男人回来镇宅! 拿定主意之后,晏怀微先去寻诗园,从胡诌那儿取了满满一匣钱,之后便雇了顶轿子直奔吴山坊。 吴山坊有一家武馆,教的是少林功夫,由号称打遍临安无敌手的武学世家所建。 本朝市井繁荣,街面上足有三百六十行,武行乃其中之一。 晏怀微早就知道这家武馆,可她并不喜欢舞刀弄棒,所以从未踏足此地。今日是第一次来,打算挑个武艺精湛的孩子跟着自己。 武馆里的孩子一大半都是孤儿,习武便是想着将来能给高门大户做武师或者护院,僦钱比做仆役要高得多。 武馆掌事依照晏怀微的需求,唤来十个孩子给她挑。 挑来挑去,晏怀微最终挑中了一个年龄与小吉相仿的男孩。 那孩子长得圆头圆脑,不爱说话,单看外表并不聪颖,甚至还有些憨,但武艺着实是好,一套少林罗汉拳打得那叫虎虎生风。 晏怀微问他除了拳法还会什么,孩子二话不说又来了一套刚柔相济的五虎枪——看得出来,他很想跟晏怀微走。 晏怀微想,小吉聪明伶俐,这孩子憨头憨脑,两个人正好凑一凑。 孩子是个孤儿,无名无姓,平日里在武馆以齿序为名,被唤作“十五”。 武馆掌事是个正直的老师父,并未因为晏怀微完全不懂武学而坐地起价。待双方谈好僦钱,写契,画押,之后晏怀微便将十五领走了。 第104章 回到家中安置下,晏怀微就想着给十五换个名字——既然是跟小吉作伴,那就叫“小庆”吧。 当然了,什么小吉小庆也都不是正经名字,等到孩子长大要娶媳妇或者嫁汉子,双方下婚书的时候,自然是要重新取个正正经经的名字。 小庆这孩子,确实是有些傻乎乎的。娘子让他留意院墙外的动静,他就一声不吭、支棱着耳朵听动静,听了足足一整日,叫他吃饭他都不动。 晏怀微无奈,将一碗糖豆粥和一只烧鸭腿放在他面前,道:“那人白天不来,每次都是夜里才来。你晚上睡觉的时候稍微留点儿心就行。” 小庆憨憨点头。 晏怀微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是晚上你真抓到那人……倘若他不是人,你也别怕,你来叫我,我去跟他说。你可千万别对他动手。” 小庆眨巴着眼睛——不是人?! “哎呀,说不清,总之你可别打他。” 小庆再次憨憨点头。 晏怀微也是担心,万一真像小吉说的,赵清存阴魂不散来找自己,结果却被小庆这憨孩子打坏了不能投胎,那可如何是好。 她想,如果赵清存的鬼魂真的来了,她就出去见一见他,问问他在下面过得好不好,什么时候去投胎,打算投去何处? 或者干脆跟他说,黄泉路上先别急着走,等一等她,等她一起。 脑袋里混沌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晏怀微独自沉入睡梦中。 说来也怪,自小庆来了之后,院墙外的响动果然就没了。 甚至有天夜里,晏怀微故意躲在房中装睡,其实整夜都竖着耳朵,听了一夜毫无动静,终于长舒一口气。 气是舒了,心却莫名空落落的——赵清存也许再不会来,想跟他说话也说不上了。罢罢,日后烧纸的时候再与他言说吧。 次晨,晏怀微留下小庆在家看门,又叫了两名帮闲与小吉一道去菜市采买,而她则独自出城去拜访一位故人。 故人已遁入空门,住在远离尘嚣的西子湖对岸。 从钱塘门上船亭搭船,至耿家埠下船之后雇个驴车,一路向西,很快便进入一片连绵群山。 山中有两座高峰遥遥相对,杭人将南边那座唤作“南高峰”,北边这个自然便是“北高峰”了。 北高峰下是殿前司步军校场,过了校场往山上走,一路皆僧寺尼庵。大寺有灵隐,小庵有观音——樊茗如所在之处,便是一个名唤“观音庵”的地方。 观音庵是个很小的尼姑庵,藏在北高峰半山腰的苍林翠树之中,确实是清修福地。 入了山门便是观音殿,其后是法堂和藏经阁,其侧乃众尼寮房。寮房后面是尼庵的田产,众尼日常于此劳作。 晏怀微来的时候,不巧樊茗如正在田里“出坡”。 “施主请随我来。” 庵内小尼姑为晏怀微引路,二人行至田间地头,抬眼就瞧见樊茗如手握水瓢在浇地。 她穿着一身素净麻布直裰,头戴僧帽,看上去似乎瘦了,但也更为精干。 樊茗如抬头看到晏怀微来了,冲她微微一笑。 山中春日好,正是芳菲烂漫时节,田里的菜苗一畦一畦,清清淡淡的绿色,赏心悦目。 晏怀微沿着田垄走过去,看到桶里还有一只水瓢,便想给樊茗如帮忙。 谁知樊茗如却嫌弃她:“快放下,你十指不沾阳春水,别弄坏我的菜苗。” 晏怀微颇为无奈:“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差……” “你去歇着,等我浇完。”樊茗如说着话,抬手向菜田旁指了指。 菜田旁有一间小竹屋,屋后不远便是竹林。竹叶翠绿,春风拂过林间,丝丝凉意扑面而来。 既然不让帮忙,晏怀微便只好自己在屋外的竹阶上坐了,以手支颐,安静地看着樊茗如劳作。 两名女子,一个在那边忙活儿,一个在这边撑着下巴闲看。 春阳暖在她们的眼角鬓边,便是在这一刻,岁月亦止足不前,万事万物都慢了下来。 人在慢慢的春光里漫漫地飘荡着,心事柔软温存。 待樊茗如浇完地,又将木桶水瓢诸物收好,便说要带晏怀微去山间走走。 竹径通幽处,这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小径缓缓前行。 不远处便是观音庵的主殿,快到主殿时,一位年轻的比丘尼向着她们走来。 行至近旁,那人对樊茗如合十礼道:“贞净尼师,因讲法堂修葺,明日的朝时课诵改在东配殿。” 樊茗如亦双手合十,向那人躬身回礼,以示明晓。之后二人继续沿着山路往竹林间行去。 适才那位比丘尼将樊茗如唤作“贞净”,这“贞净”二字便是樊茗如的法名。 临安百姓们交口称赞观音庵的贞净尼师,说她原是泸川郡王未过门之妻,因郡王薨逝,她打定主意要为夫守贞,遂削发为尼,真乃妇人之楷模。 与之相反,昔年那位小有名气的晏家才女晏樨,则是个不贞之妇。不仅写了许多男欢女爱之作,甚至在齐家做媳妇时,她心里还一直惦念着别的男人,简直不守妇道,令人不齿! 好事之人还曾专程上山拜访贞净尼师,对其表达崇敬与褒扬。 樊茗如听了这些话却只想笑——不是嘲笑,也不是苦笑,就是单纯想笑。 世人惯爱对别人评头论足,尤其喜欢臆测和比较,一天到晚比来比去,樊茗如想,可叹真相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她不禁忆起,从前自己被逼为娼的时候,曾伺候过很多男人;而被骂为不贞不洁的晏怀微,却从头到尾、从身到心皆只赵清存一人。 往事已矣,樊茗如原本不想谈论那些流言——主要是怕晏怀微难过,毕竟眼下挨唾沫星子的人是晏怀微。 倒是晏怀微自己,讲笑话一样讲起市井间对她的□□羞辱,神情云淡风轻。 “他们那样说你,你不生气?”樊茗如问她。 晏怀微笑着摇头,笑容清亮,皎洁似梨花。 什么贞操名节,还不都是顺着男人的心意说话。而她,本就不需要用男人的认可来证明自己,随他们如何说去。 “你别只顾着傻笑,你还占过我便宜呢。”樊茗如突然话锋一转。 “何时有过?!”晏怀微惊愕。 “在文思阁,你喝醉了的时候。” 经她这一提醒,晏怀微蓦地想起来了,便是她假扮赵清存的那次,她和樊茗如贴身跳艳舞,她为了把戏做真,确实是摸了不该摸的地方。 但是别说,手感真挺好的,又软又弹,有机会的话还想再摸一摸。 哎呀,瞎想什么呢!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临出山门的时候,晏怀微在路旁摘了两朵花,一朵留给自己,一朵递给樊茗如。 那是一种根本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她们开在自己的荒山野岭,虽是寒烟蔓草,但却自得其乐。 她们深深地扎根于大地,虽柔弱却蓬勃,望山川流云,随日月绚烂。 她们不讨好任何人。 * 之后的日子过得飞快,晏怀微也越来越忙。 她相中了后市街的一间铺子。那铺子是现成的,且恰好与她想做的买卖一样,可惜掌柜经营不善,日日都是门可罗雀。 晏怀微想着,若是能将这铺面盘下来,之后倒是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店东见盘铺子的是个女子,便坐地起价,当着牙郎的面就敢将价格翻一倍。 晏怀微原想着翻就翻,反正我有得是钱。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妥,倘若太容易便应承,一则显得自己好欺负,二则暴露了自己有钱这事,日后保不齐会有麻烦。 于是她立刻使出自己说哭就哭的绝招,摸出帕子,对着那牙郎边哭边诉苦,一会儿说自己只是个可怜的穷寡妇,一会儿又说家中尚有一儿一女要养活。 牙郎被她哭得没辙,转而劝那掌柜莫欺妇人。 于是乎,三人一起去往牙房,顺利过户转交。 经过一段时日的收拾,铺子马上就要开起来了,晏怀微最近真是忙得脚不点地。 在这样繁忙充盈的日子里,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想起赵清存了。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赵清存会到她的梦中小坐片刻。 他仍是一身天水碧,头戴青玉莲花冠。梦中云雾吹起,他便像一片杨花飞絮,不着痕迹地来了又走。 每次他都会问她:“你还好吗?” 每次她都会对他说:“我很好,你放心。” 梦醒之后,晏怀微迟迟不愿睁眼——不睁开眼睛,他就能在心里多待一会儿。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晏怀微思忖着,她现在唯一的遗憾是,终归到死都没见过赵清存策马扬鞭的英姿。 从前他偷偷离开临安府这块膏粱之地的时候,她就曾在脑海中想象过,褪去纨绔装扮,他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他曾在当涂采石矶,守住了大宋的半壁江山;亦曾在淮西,骋马溯江北上。 第105章 那时候的他该是如何意气风发,没了身世的负累和身份的桎梏,他就只是他。 世间千万里春风都追在银鞍白马之后,长锋冷冽,明月高悬,风追得再快也追不上他的勇毅与洒脱。 可惜这样的他,她却一眼都没见过……可惜,可惜。 ----------------------- 第80章 折腾了足有三个月, 晏怀微的铺子终于开起来了! 但这铺子却既不卖胭脂水粉,也不售糕点茶果——它是一间书肆。 书肆本没什么稀罕。 本朝崇尚读书治学,尤其是在临安府这样的三吴都会之地, 从御街到新街再到后市街, 从府学到太学再到国子监,书肆四处可见,无甚稀奇。 可晏怀微的这间铺子却与旁人的完全不同。 此铺名为“梨枝书肆”,内中所售非是男子风流文采,而是历朝历代的女子诗文。 走入铺子,当先便是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之后便是上官婉儿的“叶下洞庭初, 思君万里馀”。 再往里走,但见——卓文君、班婕妤、徐淑、蔡琰、左芬、钟琰、谢道韫、韩兰英、杜秋娘、冯媛、李冶、薛涛、晁采…… 每个人都如同天穹上的一枚星子, 其辉虽弱, 其存永恒。 铺内所有女子诗文集皆由晏怀微亲自校雠, 这段日子,她没日没夜地扑在这些诗文校稿上,可谓焚膏继晷、呕心沥血。 不仅如此, 晏怀微还给每位女子都绘出一幅小像,又从花娘那儿买了许多通草花, 将画像装饰得漂漂亮亮。 整间铺子都充溢着店东晏怀微的灵思妙想, 凡进入者皆被惊得合不拢嘴。 市井诸人惊愕于, 原来从古至今竟有这么多才貌出众、胸怀天地的女子。 亦惊愕于, 原来许多女子都是敢爱敢恨的豪杰, 只不过她们被或有意、或无意地埋没于岁月尘埃。 除了缥缃买卖,“梨枝书肆”还有一个绝妙之处便是,它可以为喜好作诗写文的娘子刊印她们的文字。 李清照曾因那句“才藻非女子事”而心有悲戚, 许久不曾开怀。至于晏怀微自己,她也曾因亲手写下的明艳词句而遭世人唾弃。 但她们却都没有认命。 不仅她们,其实世间还有许多想要抒写心怀的女子,但却苦于无人认同,以及世俗的不允许,于是她们不得不收束自身,原是聪慧人,却只能装作笨蛋模样。 这天下以十分卑劣的手段堵住了她们前行的路,还要洋洋得意地嘲讽她们。 女人怎么能抒写? 女人怎么能写情与欲? 女人就该恪守妇道,无欲无求,乖顺听话,缄口沉默。 ——放屁。 ——倘若一个人失去了幻想和抒情,其人生就只剩下庸碌的世态炎凉。 晏怀微想略尽绵薄之力,为那些被困在世态炎凉里的女子们开一扇小小的窗。 便是她这般前无古人的“壮举”,让“梨枝书肆”在开张第一天便走红临安府,整间铺子被来往客官挤得水泄不通。 虽则如此,但却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 不过这也没关系,这事晏怀微早就已经预料到了。 在书肆开张之前她便盘算过,也和吴宝、胡诌商议好了,打算用别处的银钱来支撑书肆。 钱不重要,“梨枝书肆”的存在就是意义本身。 晏怀微开这间铺子的目的,就是为了鼓励那些读过书的女子能勇敢地写下自己的所思所想——只要愿意,提起笔,你就是天下。 她们可以家国大义,也可以风花雪月。 伤春悲秋不是软弱无用,那是天下大义的通感;而风花雪月也并非浪荡不贞,那是作为一个真正的人,与世间美好惺惺相惜。 诚如晏怀微所料,书籍铺开张不久,就有许多仕女偷偷拜访她,将自己私下所撰文字请她过目。若是可以,她们也想将之刊印出来放在铺子里。 她们不求卖钱,也不敢署名,只是卑微地祈盼着能将自己心头的缱绻情思化作书卷——她们只想亲手摸一摸,那些印着自己思绪的纸页。 晏怀微将仕女们送来的诗文全部收好,打算一本一本细细校订。 校订倒不是大事,更难的其实是付梓。 “梨枝书肆”没有自己的刻坊,若想刻印付梓,就只能与其他刻书坊合作。为着这事,晏怀微几乎跑遍了临安府所有刻书作坊,直到最后才终于找到一家满意的。 本朝刻书业十分发达,大抵分官刻、院刻、坊刻三种。官刻和院刻质量虽好,但基本不会为私人刻书,要想自己刻书,只能找私人刻坊。 但私人刻坊大部分都是家族传承的手工作坊,刻书质量参差不齐,刻版好坏全靠刻工和书手的德行水平,与官刻、院刻自然是比不得。 晏怀微自幼喜好读书,十分清楚这些书坊粗枝大叶、敷衍了事的毛病,挑选时也便极其留意。 走进书坊大门,随意拿起刻样看上几眼,倘若其上戍戌不分、采釆不分、己已不分,晏怀微转身就走。 除了刻印之外,因梨枝书肆出售的全是经过编纂校雠后的全新刊本,所以便要向府衙提交“申禁”文书,待府衙允准之后,便可张贴告示严禁翻印。(注1) 故而铺子里的每一本女子诗词集,其后都印有“临安府梨枝书肆刊行,已申上司,不可覆板”等字样——就为着这十几个字,晏怀微尝够了和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吏打交道的苦。 最近铺子里新招了好几位敢于自食其力的仕女,她们帮着晏怀微一同校雠,以此赚得真正属于自己的银钱。 这其中便有曾于梁夫人的“春日宴”上公然嘲笑过晏怀微的周凤娘。 十几年过去,昔日骄纵伶俐的女伴,眼下也已变成发福妇人。 这些年,周凤娘的脾气变了不少,不再叽叽喳喳地说话,整个人沉稳了许多。 众女齐心合力,倒是将这间小小的书肆打理得像模像样。 虽则一切都步入正轨,可晏怀微却半点没闲着。 这不,稍一得空她就跑去位于御街中瓦子的荣六郎书籍铺偷师,想看看人家的铺子里都卖些什么书,哪些畅销,哪些滞销,近来又有什么新货。 “倒是有一卷新上的话本子卖得很好。鄙人听说张娘子也会写话本,不如就照着这个写个相类的。” 荣掌柜说话间从架上抽出一本书册,递给晏怀微。 晏怀微低头一看,书名叫《碾玉观音》。(注2) “讲了什么故事?”她问道。 荣掌柜清了清嗓子,道:“说是咸安郡王府中有一位名唤秀秀的养娘,情窦初开,与一位姓崔的待诏私奔。后来这二人私情败露,皆被抓回府中。秀秀养娘被杖毙,不料却阴魂不散,化作活人模样,再次回到崔待诏身边。最后,秀秀的阴魂将那崔待诏带走,二人终是做成了一对儿鬼鸳鸯。” 故事颇为离奇,晏怀微听罢,也十分喜欢这位敢爱敢恨的秀秀养娘。 但是……等等! 咸安郡王?那不就是韩世忠嘛?! 韩世忠居然都被人写进话本子了?! “泸川郡王呢?泸川郡王的本子有吗?”晏怀微立刻问荣掌柜。 掌柜讪讪道:“刚死,就还没有。” 晏怀微一听这话急了,那可不行,咸安郡王有的,我们泸川郡王也必须有! 自那天之后,这事儿便在她心里落了根,之后无论做什么,总是惦记着。 大约旬日之后,梨枝书肆便挂出了“泸川郡王辞文征募”的招子。 据其上所书,书籍铺斥重金筹募与泸川郡王赵珝有关的诗文,话本也行,诗词也行,文赋也行,什么都行,只要交稿就能得到三百文润笔,其中写得好的更有机会刻版付梓。 此事传出,整个临安府的书会、瓦子、府学、宗学皆大受震撼。 没过几日,关于泸川郡王的诗词文稿便如雪片一般纷纷扬扬地飞入梨枝书肆。 夜里回到近民坊的宅子,晏怀微让小吉在院子里生了个火盆,她将手中厚厚一沓稿纸递给小吉:“将这些烧给咱们恩王看看。” 小吉大吃一惊:“娘子要烧了?!” “莫慌,已经誊抄过了。这些都是废稿,你读给他听。” 二人围着火盆坐下,晏怀微捧着酒盏一口口浅呷,小吉拿着一块烧饼,边吃边大声读出文稿上的内容。 “泸川郡王食量大,每饭要吃五只鸭,另有八只鸡、十二只鹅、三十五只爬爬虾……呃?” 才读几句小吉便觉自己已经开始额头冒泡——感情这写的是个饭桶啊! “恩王吃不了那么多吧?”小丫头疑惑地问自家娘子。 晏怀微将文稿拿来丢进火中,道:“烧给他,让他自己看。” 再念下一张,小吉念得磕磕绊绊,五个字里三个不认识。 晏怀微接过纸稿,但见其上写着:“……悠阳廛闬,鲲鹏潎潎,苍穹弗寤,崪山高峻,霜雪云澜……” 第106章 写了满满当当一页纸,但却从头到尾让人弄不懂究竟是在写些什么。 晏怀微抽了抽嘴角,问小吉:“你知道这种写法叫什么吗?” “叫什么?” “叫做——山川花草,凑砌成篇。” “这是什么意思?” 晏怀微两手一拍,道:“你下次若要写诗作词却又不知如何写,你就可以把什么“山川”、“荒漠”、“云水”、“雪原”、“烟雨”、“飞鸟”、“花草”这些词给它一股脑儿全堆上去,最后再用几处大词收尾,譬如什么“千秋”、“万法”、“悲喜”、“红尘”、“世间”、“苍穹”……诸如此类,这就成了。” 小吉疑惑道:“可是这样写……别人能看懂吗?” “就是因为看不懂,他们才觉得高明。” 小吉听得目瞪口呆。 晏怀微豪气地摆摆手,道:“把这些都烧给恩王,这些都是为他写的,让他自己看。” 很快,一沓纸稿全部烧完,晏怀微和小吉却仍围着火盆安静地坐着。 火光将夜色照亮,也照得人暖融融的,出了一身薄汗。 小庆正在后院收拾柴垛,不时听得木头被摞起来的声响,叮铃咣当,甚是卖力。 沉默了好一会儿,晏怀微突然问小吉:“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冷心冷情?” 小吉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点头——泸川郡王生前那般宠爱娘子,娘子看起来也很喜欢郡王,可郡王死后,娘子非但没有为他悲痛欲绝,反而没过多久就高高兴兴过起了自己的日子。 小吉想不明白。 “你相信知觉吗?”晏怀微又问这丫头。 很明显,这个问题超出了小吉的认知。她拧着眉头想了半天,反问道:“渴了和饿了,算吗?” 晏怀微被小丫头逗笑,道:“是比渴了饿了更玄妙的知觉。” “娘子察觉到什么?难道与恩王有关?” “我也不知该如何描述,但我有种感觉……我感觉,他就在这六合八荒的某一处,凭借他的本心,做着他愿意做的事——无拘无束,一往无前。所以我没办法为他恸哭,我该为他高兴才是。” 小吉睁着一双大眼睛,歪着头看向晏怀微,很明显,完全没听懂。 晏怀微将酒盏举起,举杯邀明月……赵清存,你要是看见了,就与我同饮这一杯吧。 ----------------------- 第81章 最近书肆的生意有些冷清。 原本人挤人的铺子, 看热闹的劲儿过了,旋即复归平宁。 此前确实有许多仕女想要刊刻自己的文字,但更多的人则是心怀顾虑。 毕竟, “才藻非女子之事”这种言论, 已经像巫咒一样箍在人们心头。想要将这巫咒解开,恐怕不是仅靠一人之力或者短短几年便能成功。 晏怀微轻轻叹了口气,与周凤娘一起,打算趁着人少,把书册搬去后院晒一晒。书不晒就会生书蠹,生了书蠹, 这书就彻底卖不掉了。 两个女人正在后院摊晒书册忙碌着, 忽听铺子外响起一声吆喝: “张娘子,喜事啊, 喜事!” 晏怀微留下周凤娘继续晒书, 她则循声走了出来, 这便瞧见街口茶水铺的王婆满面堆笑地站在店门处。 晏怀微将王婆请入铺内,客气道:“王妈妈怎么来了?” 王婆一把扯住晏怀微,将之扯到店内僻静角落, 嬉笑道:“张娘子莫怪,老身正有一件好事做与你。” 这王婆已到知命之年, 平日里却惯爱东家长西家短地打听, 早已探得“梨枝书肆”的店东是个寡妇——嚯, 说到寡妇她可就来劲儿了, 她平生最擅长的就是为鳏夫说亲、替寡妇做媒。 晏怀微瞧着这婆婆面上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心底隐约有些不舒服,但却仍旧礼貌问道:“不知是何好事?” “德化坊的布商刘员外,你晓得不?” 晏怀微摇头——杭城富庶甲天下, 往来商贾极多,她并无打听的兴致。 “你不晓得,他家可有钱了!”王婆一双小眼睛放出寸寸精光。 晏怀微心道,他有钱无钱与我有何干系,我又不缺钱。 未及开口解释,却见王婆抢先一步牵起她的手,絮叨叨地说起来: “唉,那刘员外虽有钱,却好生惹人疼。早些年他那浑家病死了,丢下他和一双子女,实在可怜得紧。他家中虽有几房妾室,却都是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粗鄙女人,到底当不得事。这不,他寻思着找个体面人儿,接回去做当家主母。刘员外自己读书少,所以就想娶个又美又有才学的。他将此事央告老身,老身瞧来瞧去,只觉娘子最是般配。” 王婆越说越亢奋,只觉这事准保十拿九稳,孰料待她说完,对方却毫无欢悦之意。 “王妈妈……”晏怀微讪笑着,绞尽脑汁措辞,“我……不……” “哎呀,张娘子莫害臊!” 王婆以为晏怀微是在扭捏作态,遂又堆起满面笑容,继续替那刘员外吹嘘:“你是不知道,刘员外为人最是良善,他那一双孩儿也是极明事的。娘子嫁去他家,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他那几房小妾,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全都依你。” 她以为自己这番言辞定能哄得对方开心,毕竟,把其他女人踩在脚下作威作福,多爽快啊!哪个当家主母会不想这样?! ——可晏怀微的面容却冷了下来。 王婆见对方摆脸,心里莫名有些忐忑。但她到底是说媒的,眼珠子一转立刻换了番言辞:“唉,张娘子也是可怜人。我瞧娘子这铺子冷冷清清,想必也撑不了多久,不若关了铺子,回家享清福。” 晏怀微回眸看了一眼铺子里她亲手绘出的历代才女小像,轻轻一笑,道:“王妈妈请回吧。” 这是明摆着拒绝了。 王婆登时觉得面上挂不住,遂端出长辈架子,语重心长道: “你听妈妈一句劝,女人嘛,出来抛头露面终究是下策,也就只咱们这些苦命的不得不如此。你瞧瞧那些金贵人儿,哪个不是娇娇柔柔伺候官人。娘子莫要有福不享,别做那不开窍的蠢事。找个好男人比什么都重要!管他家中三妻四妾,只要你当先就行。” 晏怀微的耐心已经彻底耗尽,没奈何,只能使出杀手锏了。 她清了清嗓子,淡然道:“非是我拿腔作态,王妈妈可能还不晓得,我克夫,现如今已经克死两个男人了。……不知那刘员外是否命硬?” 此言一出,王婆瞬间脸黑如锅底,飞也似地离开了书肆,自那以后再没来过。 是日大约申时三刻,晏怀微关了书肆的门,又在街上拦了一辆顺风牛车,这便出城去往寻诗园——她要去找雪月姊妹请教一件要紧事。 应知雪离开王府之后搬去了寻诗园,自此便与妹妹、妹夫一起帮晏怀微照管园子。 昔年与晏怀微就着琥珀酒吃梨花糖的时候,应知雪曾许过一个愿望,眼下看来,这愿望倒是真的实现了——她可以不用再伺候任何男人,可以欢欢喜喜过完自己这一生。 牛车抵达寻诗园外,晏怀微叮嘱车夫在这儿等她,之后便自己沿着荷塘往园内走去。 杭城的夏日又来了。 西子湖畔草木丰盈,一路皆是清美景致,入眼有接天莲叶,亦有映日荷花。 晏怀微走到应知雪住处的时候,感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细汗。 应知雪见晏怀微来了,十分高兴地将她拉进屋,又打发了小丫头去唤应知月。 不多会儿,妹妹也来了。 三个女人聚于屋内,茶果酒水皆摆上,嘘寒问暖过后,晏怀微这才说出自己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她从随身筭袋中取出一纸词笺递给雪月姊妹,道:“这是自度曲,想请你们指点一二。” 应知雪接过词笺,讶然道:“自度曲?是谁谱成?”(注1) 晏怀微颊边泛起一抹红晕,答道:“是我,但我谱的不大好。曲律之事,你们姊妹二人比我精通。这支曲子的曲调,我改了好多次,可改来改去仍觉不顺畅,所以想请你们帮我斟酌一二。” 听晏怀微说完,应知雪满心好奇地打开词笺,但见其上写着: “浮舟棹冷,薄雨无数,故人犹在心上渡。悯惜,尘缘似霰,悲魂如露。今生尽逝水,来世莫歧途。” “眉隽清兰,月照侠骨,白鹤引去神霄住。快意,裁风半片,种云一株。君作万山雪,共我鬓边枯。” 应知月也凑过来,看完便拊掌叹道:“妙极了!我真喜欢。取了名字吗?” 晏怀微颔首:“我为它取作《眉间兰》。” 眉间兰……此名一出,姊妹二人皆了然。 “我唱给你们听。” 话毕,晏怀微执起手边银箸,轻轻敲向面前的白瓷茶盏。 在这泠泠叮叮的击节声中,她用喑哑凝滞的嗓音,漫声唱起这首独属于赵清存的词歌。 从前只是倚声填词,填的都是别人的曲儿,现如今他不在了,晏怀微不想再借花献佛,她要为赵清存创制一个独属于他的词牌。 第107章 她想让后来人与她一起,长长久久地记住,这世上曾有一人“眉隽清兰,月照侠骨”。 其实,爱这种东西,本就是空花阳焰。 最好的爱并非强留,而是无声沁润,是不自缚、无他执、尝欢喜。 少女时候读诗学文,晏怀微很喜欢那句“永矢弗谖”。初读只觉诗句美妙,却未解内中深意。而现在,在赵清存离去之后,晏怀微感觉自己终于明白了这句诗的涵义。 ——独寤寐言,永矢弗谖。 他将永恒地住在她的灵魂尽头,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陪伴她,在白日喧嚣的时候不扰乱她。一切一切,都是刚刚好。 * 光阴如溪流,于眼里眉间潺湲。稍不提防,大半年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乾道二年初,四川置制使汪应辰入朝觐见,朝廷打算将其拜为吏部尚书。 与汪应辰一道抵达临安的,除了他的行李和随侍外,还有一个颇为令人震惊的消息——兴元府的龙头山义军死灰复燃了! 大约旬日之后,这条消息便通过市井小报于坊间四下流播。人们口耳相传,各个说得有鼻子有眼。 说是川峡四路那边有个龙头山,山上有个不成气候的绿林寨子。 那山寨原本已呈颓败之势,孰料自去岁季春时候,突然便恢复了精气神儿,甚至开始招兵买马,真是好一场“春风吹又生”。 经过这大半年的招揽,龙头山已是声名远扬。其扬名程度,比之昔年大圣天王杨幺的洞庭十八寨亦不遑多让。 因着汪应辰带来的消息,朝中对龙头山义军的态度很快便分为两派: 其中一派认为,凡落草为寇者皆是恶徒,对于这些人,当务之急是尽快招安或者派兵围剿,万万不可使之继续壮大,否则必成祸患。 兴元府呈至御前的劄子上写着,龙头山所聚之人明明皆是些土匪,可其首领在率军与金兵周旋时,竟颇有大将之风,从排兵布阵到计策谋划,完全不像野路子——单这一点就足以令朝廷胆战心惊。 而另一派则认为,那龙头山位处宋金边境,且山寨众人也与别处匪寇不同,他们一不打家劫舍,二不伤天害理,整个寨子靠山吃山,除此之外便是与金人斡旋,回护边关安宁。 隆兴和议虽已达成,但在秦蜀边境之地,金人犯宋、欺宋之事时常发生。留着他们,不仅能从旁协助西军,甚至还不用朝廷出一文钱军费,何乐而不为? 两派人争来吵去,没个消停。 可无论朝中臣子如何争执,这一次,官家的态度却含混不清。 他既不派人去招安,也不发兵围剿,端的就是八个字——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朝堂诸臣所上劄子,凡是与龙头山有关的,官家也不多言,反手就是一个留中不发。 向来广开言路、纳谏如流的明君,这回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反正谁说都不好使,简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官家让臣子摸不清,老百姓倒是挺高兴。 坊间关于龙头山的故事,那是越说越精彩,越讲越瞎编,编得那些贼寇各个三头六臂,为首之人简直二郎神转世。 这日无事,晏怀微留下周凤娘照看铺子,她则带着小吉小庆去了丰稔楼。 作为丰稔楼的买扑人,她虽不打算盘(其实是不太会),但却仍旧三不五时来楼内瞧瞧近况。 今日听罢酒楼都管言说,知晓楼内生意颇佳,年底的利钱一文也不会少,晏怀微满意地让掌柜的开了个济楚阁儿,打算去阁内小坐片刻,顺便也给小吉小庆打打牙祭。 济楚阁儿在二楼,珠帘低垂,纱幔飘然。外人看不到里面,但里面的人若是喜欢,可以挑起珠帘,透过纱幔瞧瞧外面的动静。 这丰稔楼也很会做生意,不仅雇了歌妓在雅座拨弦劝酒,还在楼内大堂设下书案,请了些瓦子里的说书艺人来凑热闹。 今日在此说书之人,是从南瓦子请来的老先生。开场就讲了一段赵子龙七进七出长坂坡,赢得满堂彩,诸人又把那美酒多喝了几斗。 晏怀微倚窗而坐,隔着珠帘纱幔,耳闻大堂传来的说书声,她也听得很高兴。 讲完常山赵子龙,那说书艺人便打算给诸位酒客讲个新鲜故事,且听他话锋一转,这便说起最近流传颇广的龙头山之事。 “说那为首之人,倒提一柄雪花镔铁长朴刀,身骑一匹膘肥体健五花马,头系一条青罗卷云纹抹额,其风流英姿,实在无可名状。” 听至此处,晏怀微忍不住摇头:无可名状是这么用的嘛?都已经从头夸到脚了还无可名状呢? “英姿非凡,白马寒星,手握长锋出入金兵战阵之中,如探囊取物,如神兵天降。——命担关河人如玉,百姓送其绰号‘关河玉’!” 话音甫落,又是满堂喝彩声。 晏怀微的眉头却越皱越紧,心道这也太谄媚了,真是什么好词好句都恨不能用在那绿林强盗身上。那人远在千里之外,见都没见过就敢这么胡诌。 “既是如此英雄,却为何落草为寇?想必是做了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吧?”酒座中有人问道。 说书先生捋着胡须,笑言:“非也,非也。龙头山原本也干些打家劫舍的营生,偏他上山之后,再不做那档子事,只一门心思与吴大帅一起抗金护民,山上山下做些个好买卖。但凡见过他的,无不惊为天人,其英姿就算放在这偌大的临安府,恐亦无人能及。……也不对,倒是有个人能与之媲美一二。” “何人?” “便是那泸川郡王赵珝。唉,可惜赵郡王已不在人世,不然尚可与之比并看。” 座中立刻便有人嘲笑道:“依我看,泸川郡王肯定比不过关河玉!赵郡王再厉害也不过是个纨绔子弟。但那龙头山首领,那可是忒勇武的抗金英豪啊!诸位说对不对?” 此言一出,四下里皆响起附和之声。 堂内酒客们越说越高兴,济楚阁儿里的晏怀微却被气到了——土坷垃里面的山大王,以武犯禁的匪头子,就这样的人也敢拉出来和赵清存媲美?! 虽然他抗金守边是个英雄,但那又如何,他抗金就抗金,凭什么要贬低赵清存?! 赵清存又不是没杀过北虏,又不是没守过家国,只不过你们都不知道罢了! 晏怀微越想越憋屈,蓦地扔下还没吃进嘴里的蜜煎樱桃,板着脸坐在那儿,替死人生气。 却听堂内那些人还在聊着:“不知那关河玉究竟姓甚名谁?” “嘿,杨家将诸位听说过吧?昔有杨家将为我大宋战契丹,今有关河玉驻守兴元抗女真!好巧不巧,那关河玉竟然也姓杨!” “他叫什么?” 说书人捏着下颌一撮山羊胡,摇头晃脑:“若是小老儿没记错的话,应是单名一个澈字。” “杨澈?” “正是。” ----------------------- 第82章 街巷间在大肆吹嘘“关河玉”, 晏怀微坐在家里生闷气。 “关河玉,关河玉!夸就夸,做什么要贬低别人!”晏怀微越想越气, 气得就差扎小人儿了。 家中雇了个按时辰付钱的厨娘, 每日辰时来申时走,为晏怀微和小吉小庆煮饭,有时也帮忙收拾屋子。 这会儿恰好申末,厨娘在灶上把柴米油盐全部归置好,正打算告辞离去,不承想却看见家中娘子板着脸坐在房中生闷气。 厨娘一时好奇, 忍不住走进屋内:“娘子这是怎么了?是哪个泼才惹娘子不痛快?” 晏怀微正想有人来给自己评评理, 遂顺势问道:“你见过泸川郡王吗?” 听得“泸川郡王”四个字,厨娘眼睛一亮, 干脆一屁股坐在晏怀微对面, 唠上了: “不是我显摆, 娘子恐怕不知道吧,我还真见过泸川郡王!那会儿郡王府就在清风坊,逢年过节他们忙不过来的时候, 就会从外面雇些人去帮厨,我去过两三次。娘子见过郡王殿下不?” “我……”晏怀微迟疑了一瞬, 终究言道, “我没见过。” “嗨呀, 还真不是我吹嘘, 娘子要是见过郡王殿下就知道, 那什么,那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厨娘越说越兴奋, “我虽只是看了几眼,没搭上话,但这辈子都难忘。娘子没见过他,着实可惜。” “没见就没见吧,纵使见了也不会怎样。”晏怀微闷声说。 “哟,话可不能这么说!” 厨娘因着自己见过泸川郡王而对方没有,突然产生了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大着嗓门絮絮言道: “娘子尚且年轻,若是见了他,保不齐要羞红了脸儿。你可别不信,我去帮厨的时候恰逢年节,他亲自来灶房吩咐煎药之事。我听说那些汤药都是给他府里一位娇宠娘子的。那娘子体弱,房事之后要好生照料。哎哟,那个温柔体贴,我脸都红了。” 晏怀微倏然低头,只觉从脚心到后背泛起一阵燥热,而眼眶却已然湿润。 第108章 她怕自己落下泪来,于是赶紧换了个话题:“那你知道关河玉吗?” “关河玉?”厨娘一愣,“你说街市上都在夸的那个匪头?” “嗯。” “啧,左不过就是个兵腿子,有啥好夸的,”厨娘撇了撇嘴,“娘子没听咱们童谣唱的嘛——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赶着行在卖酒醋。我看那什么关河玉,不过就是想趁机捞个官儿罢了。” “你也觉得他跟泸川郡王没法比,是不是?” “当然没法比!” 晏怀微终于找到了赵清存的忠实拥趸,顿觉心头舒坦不少。 夜里清闲无事,她带着两个小的坐在院子里,三人边数星星、边啃西瓜、边聊天。 聊着聊着,晏怀微却不知怎么,莫名其妙又想起关河玉。 “你们还记不记得,前儿咱们在丰稔楼听人说书,那老先生说关河玉姓甚名谁来着?”她问小吉和小庆。 小庆抓了抓耳朵,憨憨摇头。 还是小吉脑瓜子好使,迟疑着答:“好像是……杨澈?” “杨澈……杨澈……” 晏怀微蹙起眉头,总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似乎从前在哪儿见过。 但转念一想,这世上姓杨名澈之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又不是啥稀罕名字,纵使从前听过也很正常。 “娘子问那关河玉做什么?”小吉啃着西瓜,疑惑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心烦,想起这人就来气。” 小庆“蹭”地一下站起来,道:“是不是那个大坏蛋欺负娘子?!我去揍他!” 晏怀微赶紧扯住小庆衣摆:“坐下坐下,他与我无冤无仇。况且,他在千里之外,你要怎么揍他?” “娘子帮我赁一匹马,我骑马去揍他!”小庆说得一本正经。 “你会骑马?” “骑得可好了。” 说话间,晏怀微捏起案上一把并刀,将面前甜甜脆脆的西瓜又切下两牙,分别递给两个小的。 趁着他们吃西瓜的当口,她继续说:“我这几日心里憋闷,看谁都不顺眼,校书一事也耽搁了。我就思量着……我想找个接脚夫,你们觉得如何?” 其实她想找接脚夫并非要“找个男人过日子”,只因她现在是有钱任性的户主,忽而就心生叛逆,就想把那些男人也从头到脚凝视一番,像在后市街买箩卜似的挑上一挑。 “娘子想找个什么样的?”小庆傻乎乎地问。 小吉立刻抢答:“最好是像恩王一样俊,像恩王一样温柔,像恩王一样贵气,像恩王一样好!” 晏怀微心想,这要求,未免也太高了。 三日之后恰逢应知月生辰,晏怀微被他们夫妇二人接去寻诗园小住,顺便与那几人说了自己打算找接脚夫之事。 雪月姊妹皆拍手称好,她们也觉得晏怀微一个人带俩娃到底还是太清寂。 谁知胡诌却像是被下了诅咒一样,印堂发黑,面有细汗。 “你怎么了?”应知月不明所以。 “没事,没事……挺好的……”胡诌笑着说。 笑是笑了,但却笑得十分诡谲,像是要被某个秘密憋死的样子。 不过可惜的是,晏怀微的接脚夫终究是没找到。 怪只怪从前吃太好,现在便是挑来挑去都不得行——尝过了赵清存的好,旁的男人哪里还入得了眼。 再去寻诗园小住的时候,晏怀微便对那三人说自己不想找了,她带着小吉小庆一道过日子也挺好,没得找个男人来讨嫌。 此言一出,胡诌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可他却没发现,他紧绷和松气的模样,已全部被晏怀微看进眼底——晏怀微檀唇轻抿,似在琢磨着什么。 盛夏炎热,整座临安府都陷在暑气之中,惟有西湖边尚余丝丝清凉。 晏怀微在寻诗园小住原是为了避暑,可她心里却一直惦记着书籍铺的事,住也住得不安稳。 应知雪笑着打趣她:“你现在是临安有名的女店东,瞧瞧,到底跟咱们不一样。” 又住了三两日,到底惦记着没誊完的诗稿,晏怀微仍是回城去了。 她和周凤娘以及铺子里新招来的两位喜做校雠的仕女一起,数人合力,很快便将此前征募到的有关泸川郡王的文辞整理编纂出来。 晏怀微拿着一卷誊抄好的样稿去了荣六郎书籍铺,打算与荣掌柜商议付梓及合作事宜——荣六郎书籍铺有自己的刻书坊,与之合作可以节省不少成本。 荣掌柜请晏怀微入座品茗,他自己则认真翻看着手中样稿。 看着看着,突然问道:“张娘子可知晓那龙头山首领关河玉?鄙人瞧着这些文辞便想到最近得知的一桩逸事。” 晏怀微牙疼似的抽了抽嘴角,心道那关河玉真是烦死个人,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 她强压下心头厌倦,彬彬答道:“我曾偶然听人说起过他,并未仔细打听。不知掌柜所言何事?” “若是鄙人没记错的话,泸川郡王可是表字清存?” 晏怀微颔首:“正是。” 荣掌柜笑言:“这事说来颇有缘分,鄙人也是最近才听闻,那龙头山的关河玉,其表字竟也是‘清存’。” 话音甫落,晏怀微如遭雷击,彻底愣在原地—— 赵珝,字清存,表面是赵子偁过继的远方宗亲,实则是洞庭湖杨幺之子,曾在川峡四路养着一个山水寨,乾道元年正月薨于临安府; 关河玉,姓杨名澈,字清存,乾道元年春日突然出现在川峡四路之一的利州路龙头山。 林林总总的细节堆于一处,晏怀微感觉自己好像在这一瞬间被打通心窍,从头到脚霎时清明。 不可能……不敢信,不甘心…… 不……不不不…… 当夜,晏怀微夤夜未眠。 她坐在房里想了几乎整整一夜,将赵清存临终那段日子的所有事情全部捋了一遍,越捋越觉脑海中那抹混沌光影逐渐变得清晰。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怨只怨自己太相信他。 次晨天明,晏怀微没去铺子,而是给了小吉小庆五贯钱,让他们去街市上雇来数名身强体壮的帮闲。之后她便领着这些人,气势汹汹地杀去了寻诗园。 这一次她并非来找雪月姊妹,而是来揍胡诌。 “关门!闲杂人等全部出去!” 晏怀微摆出当家娘子的气势,快步走入正堂,边走边厉声吩咐:“你们几个,守在门外!胡都管……请留步。” 堂屋的门窗全部关上,门外由一群帮闲看守,谁也不能进入。 胡诌站在屋内,面上神情极不自然,似乎已猜到晏怀微是因着何事前来。 晏怀微转身在堂前圈椅上坐了,却不说话,只拿一双冷眼定定地看着胡诌。 胡诌被她这样看着,不觉出了一脊背冷汗,迟疑着开口:“梨娘子今日无事,不若再去园内逛逛……” 晏怀微突然问道:“胡都管,赵珝这大半年过得如何啊?” 胡诌呼吸一滞,虽然面色泛白,但言辞仍是沉稳:“殿下已去往九重碧霄,自然比我等凡人过得更好些。” 晏怀微于唇角挤出一声轻哂:“我昨儿在荣六郎书籍铺听到一个有意思的消息,你想不想听?” “还请娘子明示。” “我听说,那声名赫赫的龙头山首领关河玉,竟然与赵珝表字相同。” 胡诌还想再挣扎一下,便道:“世间万姓千家,表字相同之人亦有不少。” “呵……”晏怀微又是一声哂笑,“从前在王府的时候,我无意中于栖云书楼偷看到几封书信,其中一封信上写了个称呼——澈哥。我原以为这就是个化名,遂一直没上心,直到昨日……我将此事翻来覆去想了一夜,那关河玉姓杨名澈,字清存,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胡都管,你对此有何解释?” 话至此处,语气越来越锋锐,神情已是咄咄逼人。 胡诌被这些话语逼得后颈子出了一层潮汗,正想咬咬牙继续编谎话,才一张口就见晏怀微抬手打断了他。 晏怀微继续说下去:“胡都管省省力气吧,不若由我说给你听。赵清存,姓赵名珝,珝乃美玉,其清光长存;关河玉,姓杨名澈,澈乃水净,其清光亦长存。……而且,我还知道一个秘密,赵珝根本不姓赵,他原本就姓杨!!” “梨娘子……”胡诌的眼神已经开始四处乱瞟。 晏怀微冷笑着:“杨澈,杨澈……这人究竟是谁,还不够明显吗?!他先使了一招金蝉脱壳,又使了一招借尸还魂,我说得对也不对?” “梨娘子不愧是会写话本的才女,这般离奇之事恐怕只有话本子上才得一见。” 晏怀微见对方还在垂死挣扎,真是又气又急,气得牙齿碰撞出细微的“格格”声。 但见她深吸一口气,突然问道:“赵珝死的时候为何将大殓提前?” 胡诌一下子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他万万没想到晏怀微竟连这事都记在心里。 第109章 依照我朝丧俗,人死之后有小殓、大殓等丧仪。小殓于死后次日,俗称“裹尸”;而大殓则在死后第三日,俗称“盖棺”。 晏怀微记得很清楚,她是正月十六回到王府的,那会儿赵清存的棺椁已经盖棺——由此可见,他根本没有依照礼俗裹尸三日行祭奠礼,而是直接就进了棺材。 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但彼时晏怀微心里伤悲太浓,整个人处于一种浑噩状态,根本没细想这其中有何不妥,现在冷静下来细细梳理,只觉内里实在漏洞颇多。 十有八九,那棺椁之内根本就没人! “他死前曾数次赶我走,我甚至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原以为他是不想我太过悲痛,又或许是不想他死前的模样被我看到。现在想来,他把我赶走,其实是为了方便自己逃遁,对吧?他竟如此厌我……竟如何厌我……” 晏怀微说着说着以手掩面,哭将起来。 她这一哭,胡诌急了,脱口便道:“殿下绝无厌恶娘子之意!他是怕娘子在身边,他就失了决心,就没法……” 话说一半便意识到不妥,可惜收口已然来不及。 “没法什么?没法逃跑?” 晏怀微抬起一双聪睿的眼睛看向胡诌,眼神明亮,内中一滴泪都没有。 胡诌发现自己被诓了,长长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只是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赵清存这个混账王八蛋!!! 知晓真相的晏怀微一动不动地坐在堂屋圈椅上,牙关紧咬,面容僵冷。她不说话,胡诌也不敢说话,房内气氛诡谲。 许久之后,晏怀微终于再次开口:“他把自己的名头弄得这么大,千里迢迢从兴元府传到了临安府,非要弄出个‘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模样……是故意的吧?” 胡诌却没答话,因为这事他也说不清。 殿下向来稳重隐忍,这次却把个“关河玉”的名号弄得人尽皆知,也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晏怀微不再追问,起身开门出去。 应知月捏着手帕站在屋外,不知胡诌犯了什么错,正想求娘子看在姐妹情分上网开一面,谁知晏怀微却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杀来寻诗园,还以为是要斗殴,孰料却是浩浩荡荡又走了。所有人都没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打发了那群雇来撑场子的帮闲,晏怀微带着小吉小庆回到近民坊。 此刻已是正午,骄阳当空,火辣辣地晒着人间。 晏怀微却不肯进屋歇息,而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院子里,面色通红,也不知是晒的还是恼的。 小吉平生第一次见自家娘子这副模样,也不敢问,只能怯怯地站在一旁。 好一会儿之后,晏怀微终于冷冰冰地开口:“我看他就是耳光没挨够!三个耳光还是打少了!” 说这话时,她呼吸急促、双拳攥紧,似乎恨不能抡起巴掌打向虚空中的某个人。 小吉不敢说话,倒是小庆这个傻憨憨忍不住问道:“谁惹娘子生气了?” “还能有谁……”晏怀微咬牙切齿,“当然是那个混账!” 话毕,她快步走上台阶,双手叉腰站在屋檐下,高声吩咐道: “小庆,把你的刀枪棍棒全都拿上!一个也别落下!见了他就给我狠狠打!小吉,把咱们的鸡毛掸子也拿上!收拾行李,去鞍马行赁车马,三日后咱们就出发!” 小吉怯怯地问:“娘子,咱们去哪儿?” 晏怀微的眼睛亮得如奔星流月,铿锵答道:“——上!战!场!” “啊?!”小吉小庆面面相觑,“上战场做什么?” 晏怀微一声冷笑:“去杀关河玉!” * 兴元府的百姓们都知道,去岁季春时节,龙头山的聚义好汉换了新的当家人。 那人是伴着一场倒春寒来的。 追在春风的韵尾,他身着粗布衣,头戴青篛笠,单刀匹马赴险山。 龙头山位在兴元城外五十里,前望秦陇、背靠川蜀,山脉连绵起伏,更有巉峰高耸入云,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山上有一群啸聚林莽之人,据说是从鄂州叛逃而来。 昔年岳飞以“莫须有”之罪被害身亡,其麾下“岳家军”被拆编为驻鄂州御前军马,由田师中统领。 田师中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参与陷害岳飞的张俊便是他的姻亲(不是枢密相公张浚)。自他接管岳家军后,许多人被陷害打压,后来便有人选择了叛逃。 这群逃兵最终在龙头山落草为寇。 都是从鄂州叛逃而来,但也并非全然齐心——这群人里面,一部分是昔年洞庭湖收编之人的后代,还有一部分是岳元帅从其他地方收编。 两派人貌合神离,原本无甚事,怎料自隆兴北伐失败后,这群兵腿子自己撕破了脸,开始窝里斗。 本就是刀口舔血的悍徒,现下谁也不服谁,谁也管不了谁,其中不少人便又趁机干起了打家劫舍的买卖。 这可苦了山下百姓,整日被他们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已只能求爷爷告奶奶,盼着官府能出兵把这土匪寨子一锅端了。 可惜官府势弱,根本管不了。 就在百姓们苦不堪言的当口,却有一人从天而降。 那人本就与山寨诸人相识,此前因事耽搁了,现在一刀一马杀上寨子,与山寨中人里应外合,一举将所有恶徒斩落刀下。 听闻彼时他浑身浴血,如阎罗殿玉面修罗一般,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坐在了寨中头把交椅上。 此人拏云握雾,其魄力与计谋皆令人叹服。 便是在他的掌控下,整个山寨重新定规矩、排座次、做买卖,招兵买马,焕然一新。 兴元府位处边关前线,吴璘麾下军马在此地与金兵正面对峙,而那人则率领龙头山的好汉们与西军配合着左右夹击。 那些土匪如鬼魅一般漫山遍野地游荡着,又能悄无声息潜入城池,在金兵的眼皮子底下声东击西。 不过短短半年,兴元府的百姓们说起龙头山的山大王,无不连声赞叹。 他是冒死定乾坤,舍身正忠义。 为此,百姓们还送了“关河玉”这个绰号给他。 自南渡之后,大宋的西军便由吴氏兄弟统领。早年属于吴玠麾下,唤作“吴家军”;吴玠死后,“吴家军”传至其弟吴璘手中。 自从接替兄长吴玠戍守秦蜀以来,吴璘长期与金国大将徒单克宁对峙,数次打退金兵进攻,可谓战功赫赫。朝廷念其功勋,封其为新安郡王。 二十年光阴稍纵即逝,至如今,吴璘亦是白发苍颜的老人。 龙头山的寨子近日收到消息,说吴大帅身染重疾,目下正在兴州休养。 关河玉听闻此事,这便打算去兴州拜望吴璘。 兴州距此地尚有百里路途,这一去至少得七八日才能回寨。 这边关河玉正在安排自己离寨之后的诸般事宜,那边却有一队小喽啰从山下“呼哧呼哧”爬上来,快步行入忠义堂,将一封信呈至他手中。 “大当家,今晨天刚亮便有一匹快马将此信送到山下。送信那人说他是胡都管打发来的。小的们见此信来自临安,不敢耽搁,赶紧拿上来了。” 关河玉接过信笺,打开一看,面上霎时浮起一抹惊愕。 渐渐地,惊愕变成了古怪,古怪又变成了笑意。 待一封信看完,他已经笑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眼角便沁出泪花。 泪花越绽越多,最终沿着面颊滑落。 众喽啰面面相觑,不知寄信之人究竟何方神圣,竟能把大当家给笑哭了?! 恰在此时,皮谷旦拎着要送给吴璘的拜礼走入忠义堂,瞧见他哥立于堂前一边笑一边哭的样子,也是大为震撼。 “哥哥,咋呢?!” 关河玉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只得将那封信递给皮谷旦,意思是“你自己看吧”。 皮谷旦接过信笺,众喽啰也好奇地“呼啦”一下围上来,甭管识字不识字,都抻着脖子看热闹。 只见这封信上无抬头、下无落款,惟以娟秀小楷写了几乎满满一页的: “乌龟王八蛋,狗东西,混账,骗子,坏人,大咬虫,猪啰啰,臭狗屎,丑八怪,我恨你,恨你,恨你……” 苍天啊,这居然是一封骂人的信?! 写信之人似乎是搜肠刮肚将自己知道的所有骂人话都写上了,不过可惜的是,这些绞尽脑汁想出来的骂人话,居然连一句有杀伤力的都没有……呃…… 众喽啰瞠目结舌,哭笑不得。 然而此刻,关河玉却已是泪流满面。 他没管颊上泪水,提起朴刀,抬腿便往堂外行去。 “先不去探望吴大帅了,”关河玉已步出忠义堂,低沉的嗓音从堂外传来,“阿皮,你带人随我一道去襄阳。” 皮谷旦追在他哥身后,大声问道:“哥哥,去襄阳作甚?!” 第110章 “接人。” “接啥子人?” 关河玉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万里晴空与天边流云,朗然回答: “我的心上人。” * 车马蹀躞,从临安往西,过了襄阳府就进入利州路,沿着汉水转向北,很快便是兴元府地界。 这一路行来已是夏末秋初,秋云高旷,秋叶翩跹,萧瑟秋风今又是。 原本倚着车壁昏昏沉沉的晏怀微,此刻突然睁开眼睛,似心有所感一般,抬手打起车帘。 远远地,她看到一匹白马正沿着官道向自己驰驱而来。 马上之人银甲长刀,英姿朗然。阳光照在他的眉间,容颜敞亮,那样俊丽又果敢。 晏怀微目不转睛地看着,直看到双眼酸胀,泪珠似雨珠,一滴滴跌落衣襟。 曾于心底骂了一万遍的话,此刻已然忘得干净。在这个秋阳明媚的午后,她眼中只有那位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俊美男子。 ——他在向她奔来,她在向他行去。 这一刹,天地都静寂,万籁都静寂,可耳畔却又仿佛响起三十三重天十万佛国的虔诚梵呗。 日月灯明佛于虚空之中凝眸垂问:“来者何人?” 晏怀微抿唇一笑,柔声回答: “我的心上人。” .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