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向]入鞘》 第1章 《[哨向]入鞘》作者:他山之猹【完结+番外】 唐珩在执行一次任务的时候发生了意外,不幸陷入了狂暴症之中,五感失调,力量暴走,沦为废物。 就当他要接受这个相当于死刑宣判的结果时,突然有一个向导冒了出来。 他说,他能救他。 他还说,他能让唐珩成为黑暗哨兵。 那就试试呗。唐珩想道。现在既能活久一点,还多附赠一个向导的临终关怀。 挺美的,不是吗? 沉稳腹黑向导攻(江封)x 暴躁直球选手哨兵受(唐珩) 1、世界观涉及大量私设,但大部分在文内都有非常详尽的解释 2、现代架空,披着正剧外皮的恋爱文,有糖有刀。 3、周更。欢迎各位小天使抱走养肥=3= 内容标签: 强强异能 现代架空 主角:唐珩,江封 ┃ 配角: ┃ 其它:哨向,哨兵向导,向导攻 一句话简介:那个救了我的向导后来成了我对象 立意:即便身处逆境也不能轻言放弃 背景设定 哨向相关设定(部分叙述摘选自互联网,部分源于作者的胡编乱造): 哨兵: 五感极其敏锐,战斗力远高于普通人群,性格通常偏向于野性。 向导: 拥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共感力较强,可以感知他人情绪。共感力强的向导甚至可以对他人思维进行影响,在精神层面上对敌人进行攻击和透视。 普通人: 没有任何异能的普通人类。 狂暴症: 在受到过度刺激之后,哨兵变得失常的一种病症,常伴有身体疼痛、烦躁易怒、好斗嗜杀等症状,最后会完全失去理智。 不同的人完全病发所需要的时间也不尽相同。 量子兽: 有些地方也称作“精神体”,与哨兵向导们存在着“共生关系”,应该是存在于三维世界以外的某种生物。它们的形象可以是任何动物,但是一般而言,向导的量子兽大多为小型动物,或者性格温顺的食草动物(存在极少数例外);哨兵的量子兽则是猛兽猛禽(也有极少数例外)。 理论上,量子兽可以攻击到哨兵向导,而普通人无法看到也无法感知,对普通人不会有任何影响。 禁闭所: 关押和处理罹患狂暴症哨兵的地方。 结合 精神连结: 精神连结分为暂时性连结和永久性连结。 一般而言,暂时性连结会出现在临时搭挡的哨兵向导之间,建立连结的手段多样,而这种形式的连结并不是十分稳定。 永久性连结(也可以称为结合)相对而言正式得多,也更加稳定给,属于哨兵向导之间的一种绑定关系,需要□□和精神的双重结合才能最终确定。 伪向导信息素: 用以安抚未结合的哨兵的一种人工制剂。 一定剂量的伪向导信息素能舒缓哨兵的情绪,但浓度过高会适得其反。 圣所: 负责教育刚分化的哨兵和向导的机构,哨兵向导会在这里学习如何控制自己的能力,如何构筑和维持信息屏障等。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圣所内大多数为向导,即使有少量的哨兵在里面学习,他们也会在学会基础的构筑和维持信息屏障之后选择离开。 第一章 唐珩站在房间中央。 他非常清楚自己陷入了狂暴症,就像所有得不到向导安抚的哨兵一样,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觉得不堪忍受。 他冷眼打量着四周。 这是专门为哨兵设立的禁闭室,外墙绝对坚固,室内则是空空荡荡,嵌于天花板内的光源惨白地亮着,用以镇定情绪的仿向导信息素在空气中弥漫,还有白噪音。 是在“塔”里吧。唐珩猜测道。 他是被抓来的。 在他刚把任务目标一枪爆头的时候,仇家不知道哪儿冒出来,朝他正脸扔了个爆鸣弹。可就在他见势不对准备跑路时,那些卑劣的巡逻警突然出现,趁着他五感失控,一针安定打下去,直接就把他扔到了这里来。 要知道哨兵的五感本来就要比常人敏锐得多,更不用说他在执行任务时为了速战速决,将感官阈值调到最高。那颗爆鸣弹这么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爆炸时瞬间产生的高光和噪音,足以让普通的哨兵当场变成一个又瞎又聋的白痴。 还好,还好他反应快,在爆鸣弹对他的影响还未完全摧毁精神屏障的时候,躲过了紧随而来的致命一枪。 但之后的抓捕,还是没逃得过去。 唐珩深吸了一口气,被清淡的仿向导信息素灌了满鼻满腔,但这玩意儿现在对他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五感暴涌着,几次都险些失去控制。 他知道陷入狂暴症的哨兵是什么模样的。 就像那些游荡于城市边缘的哨兵,或是战场上的残兵败将,拖着一副毫无生机的躯壳,在疼痛的折磨下失去理智,不是自残就是相互厮杀。 和废物没有区别。 想到这里,那股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燥意又席卷而来,摧枯拉朽地侵蚀着他仅剩的理智。 艹!如果他知道是哪个孙子在背后暗算自己,等他出去了一定要弄死他!不仅是他,还有这里的每一个人! 唐珩狠狠地瞪着眼前紧闭的金属门,眸子中漫上一层血色。他攥紧了拳,修剪圆润的指甲陷入掌心肉里,血迹从伤口处渗了出来,滴落到地板上。铁锈般的气味蔓延开来,很快就掩盖了伪向导信息素的清新。 唐珩感觉自己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了起来,大脑的昏涨也愈发明显。 他不应该这样。唐珩盯着金属门上明黄的信号灯,暗自回想着之前学到过的技巧:他现在需要放松,深呼吸,然后…… ——去他妈的放松! 又是一股剧疼自意识深处炸开,疼得他险些无法克制地跪下身去。唐珩低吼着扑向门口,继而扬拳,以极大的力道砸向门板。 “特么的!给老子开门!你们这些只会躲在门后面的胆小鬼!” “哔——” 警报尖锐地响起,信号灯跳成鲜艳的红色,那坚硬的金属门上赫然被砸出了一个浅坑。唐珩的整条右臂因为这一击的疼痛而颤抖,但他并没有在意这个,不,不是没有在意,而是现在的他根本感觉不到。 他只抬头看着门上那个不断跳动的红色。 角落摄像头后的监视员见这个哨兵没有动作,心头奇怪,正要调整摄影角度观察,就见哨兵敏锐地抬起头,目光似箭,准确地落到只有针尖大小的摄像头上。 监视员被这一眼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怎样的一双眸子啊,被鲜血浸满,像是淬了毒的刃,狠戾乖张。 但幸好,只有一眼。下一秒,哨兵的注意力便被眼前的动静吸引过去。 唐珩看着面前逐渐打开的门,眼里透出兴奋的光。他用拇指抹去唇上的血渍,笑了一声,低嘲道:“呵,开了啊。” 禁闭室的金属门向旁侧移去,沉重而缓慢。唐珩顺着逐渐扩大的缝隙朝外面看去,嘴角那抹轻嗤绽成了一抹刺眼的嘲笑。 打开的门后面,站着乌泱泱一群人,全副武装。和第一次看到的一样。 不,还是有什么不同。除了生硬的仿向导信息素与臭气熏天的哨兵们的气味之外,还有一抹别的味道。 狂暴症带来的五感失控此刻成了极大的便利,唐珩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耸动鼻尖,在空气中嗅了一嗅,继而眼神一凛,落在了明显被人群簇拥着的那个人身上。 来的人是一个向导——这是唐珩的第一反应。 但紧接着,再看去时,他瞳孔一缩,顿时绷紧了身体,继而浑身上下都迸发出一种暴戾的感觉来。 是他! 如果没有他,本来自己是可以逃脱巡逻警的抓捕的! 或许是向导对哨兵与生俱来的吸引,只一眼,唐珩就将这个男人的长相烙在了脑海里,此时的再次相见,不过是将烙印描刻得更深罢了。 唐珩的视线顺着那个向导的脸廓一直下滑,最后落到颈侧那一片光滑的皮肤上。 他甚至感觉自己隐约能看见皮肤下面血管的搏动。 如果这块皮肉被牙齿咬开…… 想到这里,唐珩的眸色发暗,咽了一口唾沫。 哨兵的眼神太过直白赤|裸,引得警卫队员们不得不更加得小心谨慎,以免这个哨兵的突然发难。 可身为焦点的唐珩并不在意他们的神经紧绷。他的视线自始自终都只落在那个向导身上。 “他们害怕送命,所以又派你来了吗?” 长久的凝视之后,唐珩调侃般地开口了,声音是说不出的嘶哑。 说着,他轻蔑地望向不远处的警卫队员,看到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丝毫不遮掩地嗤笑道:“一群懦夫。” 话甫一落下,唐珩就见警卫队员们手中的枪械整齐划一地指向了自己。 第2章 确实,这不是唐珩与那个向导的第一次见面。他们的第一次相见要更早一些,在唐珩被当头扔了个爆鸣弹、被诱发狂暴症之后不久。 实际上,唐珩也不知道,当时自己的状态是不是狂暴症。他对那时的记忆很模糊,只依稀记得在噪音与高光之后,紧跟着的就是巡逻警“发现狂暴症哨兵!”的呼声,再然后,一个冷冽的声音就这么出现在了喧杂中。 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是唐珩听见那个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他与巡逻警们对峙着,却被这一个声音所吸引,下意识地侧过头去。和这次一样,他看到那个向导被人群簇拥着,姿态理所当然而又优雅随意。 下一秒,那人不经意地递来一眼,唐珩便骤然感觉到了一股失重,任凭自己坠入那双眸子里的黑色漩涡。 身为哨兵,被向导吸引是天经地义。如果仅仅是这样,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 可紧接着,一面倒的落败是唐珩没有料到的。 没有料到,也无法接受。 持续的疼痛与耳鸣让现在的唐珩几乎无法思考,但即便如此,他仍旧记得自己与那个向导搏斗的场景,一帧帧、一幕幕,充斥着无数可以抓住的破绽。 可他不知道自己最后为什么落败,而且是败给一名向导! 唐珩的眼神陡然变得阴鸷起来。 为首的警卫队长以为哨兵被枪械的警告所震慑,正要趁机有所动作,就听见那个向导开口了。 “退后。” 清冷的声线,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警卫队长又看了一眼此刻毫无动静的唐珩,“这……” 却没想到下一秒异变突生。 原本静默在原地的哨兵身子一颤,紧接着忽然暴起,以手成爪就朝警卫队长袭去。若是平时,警卫队长还能勉强招架一番,但此刻身体处于亢奋状态的哨兵的速度极快,杀招倏然而至。 然后,被那个向导挡了下来。 向导再次下达命令:“全员退后。” 这次,警卫队长不敢不马上听从,而等带领全员退至三米之外后,他审视队员一圈,这才明白了哨兵暴起的缘由——应该是一位队员给电枪蓄能时电压过载,电弧发出的噼啪声撩拨了哨兵的神经。 警卫队长压下那股心悸,严辞喝令不准乱动,重新将注意力转回面前。 哨兵和向导交手的速度实在太快,快得甚至在场的某些资历较浅的警卫队员需要调高视觉阈值,才能跟上他们的节奏。警卫队长并不意外向导能够制敌,毕竟他是……但更令他惊讶的是,那个哨兵竟然在对抗之间也不落下风! 不敢想象,如果他带的不是这个人,此刻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十几招之后,仿佛精彩的打斗戏突然被导演勒令中止,原本招招致命的哨兵收了手,甚至退后了一步,和向导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是我小看你了。”唐珩微喘着气,视线仍一瞬不眨地盯着向导。 他还没有被向导这么挑衅过,如果不是现在这个身体状态,他早就折了这向导的四肢了。 对,一定是因为这该死的病症,而对于狂暴症,最有用的速效药就是足够剂量的向导信息素…… 唐珩的目光再次不受克制地落向向导的颈侧。 毫不遮掩的目光引得向导微微皱眉。 耳边的轰响还在持续,但这并不妨碍唐珩对那个向导保持兴趣。他看到面前的男人喉头上下滚动,对自己说了一句什么。唐珩盯着那开合的唇许久,迟缓的思维才终于将传入耳内的声音识别。 “放松。”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仿佛雪山初融的流水,冷冽沁人。 “滚。”唐珩的回应毫不客气。 那名向导道:“我是来帮你的。” 第二章 “老子不需要。”唐珩厉声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色仍旧是倨傲的,却又不禁顺着对方的言语少许地松懈下来。 渐渐地,唐珩在对峙中无意卸去了紧绷的力道,就连呼吸都轻缓了许多。 “乖孩子,你做得很好。”向导轻声道,“尝试去接受痛苦,然后,把手给我。我能帮你。” 独属于向导的清冷声线响起,仿佛之间像有人在耳畔呢喃,一时间竟是遮过了耳畔轰鸣的杂音。 唐珩看向江封伸出来的这只手。 手的形状很漂亮,指骨修长,指节明显,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薄且韧的肌肉被略显白皙的皮肤覆盖着。 唐珩低垂着眼,看着灯光下手上的光影交错,恍惚间,他已是伸出手去…… 警卫队长看着视野中的二人,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向导给哨兵下了精神暗示,只要哨兵握上那只手,就等暂时控制住这头发狂嗜人的野兽。 看着那寸寸贴近的两只手,警卫队长咽了一口唾沫。 “呵,这种伎俩,你以为我会信吗?” 电光火石之间,就在双手即将相握的那一刹,一声极轻的问话逸出。 向导眸色一凛,收拢手掌就要向那只手抓去,却见原本伸向自己的手往旁一侧一扭,转而掐住了他的手腕。 唐珩身姿极快上前一步,伸手反拧住那条手臂,同时将自己粗壮的胳膊勒向向导的脖颈,将人牢牢钳制在自己怀中。 扩大到极致的五感尽职地反映着哨兵感受到的所有。手臂下的温热,皮肤相贴的触感,还有血液趟过血管的脉动…… 这一切,让唐珩感觉自己好不容易稍微冷却的血液,再次沸腾起来。 他附在向导耳边,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帮’?故技重施,你们不觉得很可笑吗?” 唐珩一双眸子红得能滴血,手臂上的青筋贲张,身体随着呼吸而剧烈起伏着。 余光一瞥,他暴吼道:“都别他妈乱动!武器放下!” 以哨兵现在癫狂的状态,谁都不怀疑,如果忤逆他的话,哨兵真的会把怀里人的头拧下来。 有人的手指悄然搭上了扳机,但就在这个时候,伴随一声虎啸,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大虎咆哮着扑出,落在唐珩身边。 那是唐珩的量子兽,一头身长两米的孟加拉虎。它此时皮毛凌乱,瞳仁敛成了一条细线,全然不见惯常的威风凛凛,却又是另一种骇人的威慑。 大虎伏下|身子,龇出一口尖利的牙齿,低吼着,蓄势待发要将入侵者撕碎。 唐珩的声音冷极,面上亦是凶神恶煞,“老子说了,别动。” 这下,是真的没人敢轻举妄动了。 “很好。” 唐珩嘲讽地笑着,视线逡巡一圈,最后落到怀中人的耳廓上。他的眸色暗了暗,终究还是压抑下了咬上去的冲动。 唐珩低头在那个向导耳边低声道:“让我走,或者死,选一个吧。” “放开。”那个向导说道,依旧是冷静得不见任何起伏的声音。 “呵,你怕是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 “我说,放开。” 向导的声音亦是冷的,但与唐珩外露的凛冽不同,更像是高耸雪山上的一汪冰泉,看上去不动声色,触之却寒意刺骨。 唐珩表情一滞,继而笑开,“你特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即刻便发现了异样—— 他动不了了。 确切地说,不是不能动,而是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刹那间,唐珩感觉到了一阵恍惚,继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向外伸展,放开了对向导的控制。与此同时,还有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压迫着神经,如尖利长剑,悬而未落。 唐珩竭尽全力反抗,却没有丝毫作用,反而使那长剑愈加逼近,加剧了周身的疼痛。 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仿佛自己成了对方手中的一只提线木偶,被把握于指掌之间。 唐珩听说过,有些能力卓越的向导能够借由共感控制哨兵的感官乃至行动,但只是听说。 而如今自己亲自尝试到了,他才觉得这滋味万分难受。 桎梏不再,向导轻落落地往前走去。 仍被压制得动弹不能的唐珩瞪大了眼,“你特么把老子放开!” 饱含愤怒的低吼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一旁的大虎见势不对,嘶吼着正要朝这处攻来,却见它跃于空中的身形闪了一闪,然后陡然消散在了空气中。 而在向导被彻底放开之后,那股力量依旧没有消失。唐珩不受控制地朝地上跪去,仿佛被人摁着后颈一般,侧脸压向地面。唐珩嘴唇翕张,以极其破碎的音节拼凑出几个字:“你……叫……” 你叫什么? 未说完的话语完全封缄于强制之中。 这时,往前走去的向导步子一顿,回头看了唐珩一眼。 但也只是一眼。 唐珩这才发现,向导的双眼黑得纯粹,像是一汪深潭。那双眼里的神情,是嘲弄,是轻蔑,还有更深的让人看不懂的意味…… 第3章 “愣着做什么!” 被这一声冷冷的呵斥惊醒,警卫队长这才恍然回过神来。他看着面前安然无恙的向导,又愣了一愣,继而连忙点了点头,招呼一旁待命的队员一同上前,将狂暴症的哨兵控制了起来,怕不妥当,又补了一针效力极强的镇定剂。 狂怒的哨兵发出几声气音的怒吼,挣扎着,最终还是昏迷过去。 警卫队长指挥着人将昏迷的哨兵重新关进禁闭室,又吩咐着调高了监视等级,一回头,正见那个向导准备离开。 “江首席!”他连忙追了上去,笑着道,“这次真是多谢您了。本来应该是我们分内的事情,还要您出手相助。” 江封余光瞥见有人跟了上来,便稍许放慢脚步,与他同行,“如果他再出现这种状况,及时联系我。” “这太麻烦您了吧……”警卫队长话还没有说完,忽地似想到了什么一般,立马改口道,“会的一定会的。到时候就麻烦您了。” “无碍。” “唉。刚才那一遭,要是没有您帮忙压制着,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警卫队长心有余悸道,“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 听到这话,江封眸色一暗,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有什么异常?” “异常倒也算不上。您知道的,狂暴症嘛,这年头,到了年纪没找到向导结合的哨兵这么多,每个月也总会有那么十几例,我都见怪不怪了。”警卫队长搓了搓手,道,“先是狂躁,控制不住地发火,然后痛觉上来了,五感失控,渐渐开始变得好斗嗜杀,最后失去理智,这人也就算是废了。过程都一样,只不过不同的人,走完整个‘流程’的时间不同罢了。” “嗯。” 警卫队长悄悄打量了一番身旁人的神色,确定了其中没有不耐烦,这才又接着说道:“他这一例是因为爆鸣弹。突然出现的强力刺激,使他将那些别人几个月甚至几年要遭的罪,几个小时就受完了。按理说,他到现在早该疯了,没道理苦苦撑到现在。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心里有什么特别惦记的,不愿意放下,又或者发病前看到了些什么。唉,这么说起来,倒还真有点佩服他。” 警卫队长边说边向前走着,迈出几步后,这才发现江封停下了脚步。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正要另起话头,就注意到江封的视线落在走廊的另一端。 迎面走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栗色短发,皮肤白皙,长相清秀,便服包裹下的身材不算壮硕,甚至可以说是瘦削,唯一特别的是他身上的那一股温柔气质,和周围环境的森冷格格不入,像是春日午后的暖阳,让人的表情也不禁随之柔和几分。 “老师。”江封对着来人恭敬道。 经江封这一提醒,警卫队长才想起来,这人是身旁这个首席向导的老师,之前也是个首席,卸任后转去了圣所,如今已爬到了二把手的位置。 他看着那人眼角浅浅的笑纹,不由有些发愣。 “小封。”温景焕笑着应了,与一旁呆愣着的警卫队长也打了个招呼,“王队长也在。是在谈公事吗?” “巡逻队带了一个哨兵回来,我帮着照看一下。”江封接话道。 温景焕点了点头,视线不着痕迹地朝他们走来的方向望了一眼,又收了回来。他脸上笑意不变,又问道:“遇到了棘手的事情吗?” “已经解决了。” “又是得了狂暴症的哨兵?” “嗯。” “也是,禁闭所这儿关得最多的就是他们。”见江封不愿多说,温景焕也不再追问,转而与他闲话了几句日常,江封都淡淡地接了,虽然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但也丝毫不见敷衍。 来往几句对话间,话题已至尾声。 “改日去我那儿坐坐吧,师娘念叨你好久了。” 江封应了声好,再礼貌地告了别之后,转身要走,又见温景焕似是突然想起来般,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哦对了,最近小心。” 听到这话,江封面色一滞,抬眼对上温景焕盈满笑意的眸子,沉默了片刻,应道:“会的。”顿了顿,又补充道,“您也是。注意身体。” “好了,不耽误你们的工作了。”温景焕摆了摆手,这才转而对着一旁的警卫队长道:“王队长也回去吧,辛苦了。” …… 许久之后,站在原地的警卫队长眨了眨眼,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表情有些茫然。 他刚才在和首席道谢,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第三章 唐珩倚着墙角坐着,脸上的表情满是疲惫。 镇定剂的药效退去,等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空无一人的禁闭室中。他的体力已经耗去大半,身上的衣服不知道被汗水浸透了几次,墙壁的冰凉透过衣服传来,却并不能安抚皮肉之下的燥热和痛楚。 一波更剧烈的疼痛席卷而至,唐珩痛得紧绷起身子,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上的一处污渍,咬紧了牙关。 那突如其来的痛苦太过强烈,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或者无暇顾及,禁闭室的门,又悄然地开了。 闯入者的步子很轻,姿态沉稳而谨慎。他一瞬不眨地提防着这间禁闭室里关着的那个哨兵。 坐在墙角的哨兵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垂着脑袋,像是陷入了沉睡,呼吸轻浅得几乎听不到…… 闯入者突然察觉到不对劲,就听见那个哨兵开口了。 “给老子站住。” 冰冷的声线,包含浓烈的杀意。 闯入者一愣,来不及细想,自己的量子兽便被这赤|裸的杀意逼了出来。那条墨绿色的巨蟒吐着蛇信从角落游窜而出,迅疾似电地扑向哨兵。 事已至此,闯入者也不再掩饰来意,亮出手心反握的匕首,径直朝哨兵攻去。 二人距离不过三米,对于能取了哨兵性命的这一击,他势在必得。 真是什么渣滓都敢往他眼前凑呵! 唐珩听见空气流动的细微声响,这才抬起头来。他不耐烦地皱起了眉,但待视线落向那直刺向自己的匕首时,表情又舒展开来,且随着攻势的逼近,那双骇人眸子中的血色也愈发显得猩红。 “这么急着找死?” 闯入者再次一愣,完全没想到这人现在还有意识,可此时收手已经来不及了。 在话音落下的那一霎那,眼前的哨兵突然暴起,闯入者暗叫不好,正要后撤,就见哨兵以极快的速度接近,握住了自己的肩膀。 看似轻易的一握,却径直将闯入者定在了原地,紧接着,骨头粉碎的咔咔声响传来,闯入者额角的冷汗欻地流了下来。 见挣脱无门,闯入者转而想要拼死一搏,却发现两手空空,原是手中的匕首早已易了主。 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他转眼看去,就见自己的量子兽被突然出现的大虎拍倒在地。 利爪之下,正是蛇之七寸! “与其在意你的量子兽的安危,不如关心一下自己的处境。”唐珩说着,手中的匕首已经贴向闯入者的颈侧,阴恻恻道,“你刚才想怎么对老子?” 那人咽了一口唾沫,微微仰头,缄默不言。 “嗯?” 利刃划破皮肤,一线红色洇了出来。 哨兵敏锐的五感能带来极大的便利,却也有弊端,比如此刻。皮肤被划开的疼痛连普通人都无法忍受,更何况是哨兵。 闯入者身子一抖,终于声音微颤地开口,“我……” 哪知他只发了一个音,哨兵眼色却陡然狠戾,“让你说话了吗?!” 顷刻之间,铁锈的气味布满了整个房间,而这浓重的味道更加刺激了哨兵感官。 难闻!恶心! 这不是他喜欢的味道! 唐珩的眼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度漫上癫狂的神色。 陷在皮肉里的刀刃搅动了一圈,又向下划拉而去。 不久前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的记忆忽然又闯入大脑,唐珩蓦地想起了那张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的,还有那一双深幽的眸子。 不远处,巨蟒收紧身体,紧紧缠绕着孟加拉虎,但那大虎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兀自将爪下猎物撕咬得皮开肉绽。 渐渐地的,那巨蟒扭动身躯的力道小了,没过多久,它松开桎梏砸落到地上,继而抽搐几下,不动了。 …… 李恺乐是被一通紧急通讯叫回禁闭所的,此时一边扣着上衣扣子,一边大声吼道:“出什么事了,负责人呢?给我滚过来交代清楚!” 他刚从自家媳妇的床上下来,憋了一肚子的火,说话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身后一个人应声加快脚步,走到李恺乐身边,畏畏缩缩道:“所长……” 这是负责人赵一,刚才通讯也是他打的。 李恺乐看到赵一,脸色更臭了几分。 第4章 赵一是他手下几个队长中唯一一个普通人,不是哨兵,也不是向导。要不是看在他平日里工作勤勉认真,又还算有些技术傍身,李恺乐早就把人调到其它地方去了。 怕自己的不喜欢表现得太过明显,李恺乐稍稍收敛了神色,语气缓和了几分,“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是这样的……”赵一明显惊魂未定,说话还打着颤,“e区03号房……就是昨天出意外的那间,那个哨兵几个小时没动静,就呆在原地。” “呆原地不挺好?那群废物要是不肯安分了,那才麻烦。”李恺乐语气嘲讽地说道。 李恺乐掌管这间禁闭所已经快八年了。 哨兵,向导,普通人,平日里形形色色的,他什么人没见过,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那群得了狂暴症的哨兵。说白了,这儿叫得好听点是“禁闭室”“禁闭所”,说得难听了,不过就是个“社会垃圾处理厂”。 “开始值勤的监视员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后来发现,是摄像头出了问题,就找我过去……帮忙调试一下。” 话说到这里,李恺乐已经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皱着眉接着道:“调试之后怎么了?” 说着,“嘀”的一声响起,电子屏幕上显示出“身份验证通过”几个绿色的字来。监视厅的大门自动打开,李恺乐率领众人走了进去。 赵一瞥了一眼身前的方向,惴惴不安道:“……您自己看吧。” 李恺乐不耐烦地顺着赵一的视线看去。 出现在眼前的是近百块整齐排列的屏幕,几乎占据了监视厅的整面墙壁,嗞嗞的运转声中,禁闭所的每一个角落都纤毫毕现。 而最显眼的那处,赫然是一片鲜艳的红色。 是e区03号房。 红,视线所及之处都是深浅不一的红色,间或混杂着些黄黄白白的碎块,墙壁上呈飞溅状的液体已经凝固成了深褐色,被纯白的墙面衬托得非常刺眼。 李恺乐不是没有见过哨兵发狂的景象,但眼前这一幕仍是让他感到胆颤。 “这是怎么回事?”李恺乐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见没人说话,他深吸了一口气,但仍旧没有忍住喷发的怒吼,咆哮道,“我特么问你话!这是怎么回事?!” 站在一旁的赵一嘴唇哆嗦着,半天没有发出一个音来。 李恺乐一脚踹翻了身旁的椅子,“一帮废物!” 他恶狠狠地盯着赵一,很明显,这一脚他是想踹到赵一身上的。 他已经在这儿待了八年了,只要不出大事,再熬两年他就能熬够资历,离开这个既没有油水也落不着好的狗屁地方。 还有两年! 李恺乐回头望向屏幕,凶相毕露的模样,似是要把画面中那个静立的哨兵生吞活剥了那般。 忽然,地上一处不起眼的反光吸引了李恺乐的注意。 李恺乐在屏幕上点触两下,放大了画面,发现那竟然是一把卷了刃的匕首。 禁闭所入口处设有安检装置,别说匕首了,外访者连一块破铜烂铁都带不进来! 只能是所里人动的手。 赵一紧张地闭上了眼睛准备,承受新一轮的怒火,却没想到等来的只是所长一句询问:“检样做了吗?” 李恺乐的声音很冷,但好在不是要震破耳膜的怒吼了。 “做、做了。”赵一赶忙回道,“只是我们基因库里没有这人的身份信息,也不是所里的人。我……我还查了访客记录,都对不上。要再匹配的话,得向塔里申请更高的权限了。” “发病的原因呢?找出来没有?” “是伪向导信息素。”赵一咽了一口唾沫,“有人调了预设水平,高出安全阈值五倍。” 李恺乐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几倍?!” “……五,五倍。” 仿向导信息素毕竟是人工制剂,虽然能起到暂时安抚哨兵情绪的作用,但浓度一旦超出安全阈值,那便是不亚于毒品的致幻剂。三倍就足以让一名正常的哨兵感到烦躁不安,更逞论五倍的浓度! 李恺乐突然觉得,那个不知道身份的人,被剁碎了都是哨兵手下留情了。 “现在那里的伪信息素已经调回正常水平了……”赵一在旁边小声补充道。 李恺乐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又问:“监控看到是谁做的了吗?” “额。” “说话!” “是……量子兽。” “去特么的量子兽!”李恺乐被气笑了,“调出调试面板需要身份权限,量子兽有个屁的权限?!” 他一边骂着,一边熟练地调出了录像回放。 第四章 倒带中人物的动作滑稽可笑,却不能将此时监视厅中凝滞的气氛搅动半分。 长时间的等待之后,异样终于出现。看到这一幕的李恺乐惊得差点一掌拍向屏幕,他连忙按下暂停。 时间被精准地定位在一个小时十二分钟之前。 开始的画面中是空无一人的走廊,而在一下卡顿般的闪烁之后,右上角凭空滑出现了一条墨绿色的巨蟒。只见那条巨蟒嘴里含着一张卡片模样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接近了控制面板,以令人惊讶的熟练度通过身份验证,更改了面板数据和禁闭室的进入权限之后,又如出现时那样,悄然地消失在了画面中。 而那个身份验证对应的人员,不等李恺乐发问,赵一就小声报出了一个名字。 李恺乐愣了一下才记起来这人是谁,不过是手下的一个小角色,可他紧接着又想起来——这人一年多前就已经离开禁闭所了。 此时李恺乐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却难得的没有发怒。 他沉声道,“先收拾现场,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话音刚落,他看到站在原地的众人,又将眼睛一瞪,吼道:“愣着做什么?干活啊!要我一个个请吗?!” …… “小王,你过来一下。” 见其余人走得差不多了,李恺乐开口叫住了一个人。他点了点监视屏幕,问道:“这个哨兵,你领进来的?”手下力道之大,弄得那块屏幕晃了一晃,显得摇摇欲坠。 被叫住的“小王”正是将唐珩送进禁闭所的警卫队长,他跟了李恺乐五年,算是半个心腹。 王队长点了点头。 “什么情况?” 王队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当时我们接了线报,说是市东区第三大道有命案,等我们赶过去,就见他杵在巷子口,样子不太对劲,精神力数植也超标了。” 说完,王队长顿了顿,又小心道,“那附近今天死了个富商,被一枪狙死的。刚才有人投案了,说是商业报复,不过一看就是个被拉出来顶罪的。” 李恺乐:“那江首席是怎么回事?” “说是碰巧路过,但我看那模样,应该是刚出完任务。不过还真别说,首席不愧是首席,多亏了他制住这疯子,不然当时我们将人带回来都难。我们拷完人他就离开了,大约两个小时后又专程来了一趟,我当时也拿不准那哨兵到底什么情况,就带他去了。” “那他走之前有没有说些什么?” “这倒没有……”王队长说着,瞧了一眼李恺乐脸色,又试探性地问道,“要不,我还是去请首席过来看看?” “请?”李恺乐扬手就往他后脑一拍,训斥道:“前面丢了两次脸还不够,这点小事也要去麻烦他?” 王队长瞥了一眼屏幕,暗忖:这哪是小事?可他面上不敢多说,只等李恺乐吩咐。 “去,和圣所那边知会一声。”李恺乐皱着眉道,“就说这儿接受了个哨兵,请他们来帮个忙。”说完,他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告诉他们,人是江封江首席送过来的。” …… 自始自终,唐珩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不想去管,也不想停下,只任凭身体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机械而残忍的的动作。 终于,卷了刃的匕首脱手飞了出去,在他手指上划出一道不浅的口子。 唐珩踉跄着退了几步,后背抵着墙面,用仅剩的力气维持身子没有倒下去。 他看向自己的右手,屈了屈指头,更多的血液从伤口处流了出来,但他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又或者说,躯体上再大的疼痛都比不过此时脑中刮个不停的罡风。 唐珩就维持着靠墙的姿势站立着,像是陷入了癔症。 禁闭室的墙面和地板是特殊的材质,为了避免某些特殊情况的出现,设置有自洁功能,可以分解一些不算强力的脏污。禁闭所内此时没有一个人愿意进去面对这个哨兵,而所长又下了“清洁”的死命令,便只能开启了这项程序。 墙壁后面响起的不小的嗡鸣声,很快,那猩红的颜色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像是化在了水中,又像是被海绵吸去。渐渐的,室内地面上就只剩下一些散落的组织仍突兀的存在着。 就在相关工作人员满面愁容地看着那一地残骸不知道如何是好时,听见后面有人对他道:“把门打开。” 第5章 工作人员一惊,心想:是哪个不要命的这么大胆? 他转头看去,就看到是警卫队的王队长,身后还跟着两个人,都是女性,其中一个还是少女的模样。 工作人员注意到那两个人肩上别着的徽章,黄纹白底,展翅欲飞的鸽子与鸢尾花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在灯光的照射下浮起一层淡淡的柔光——是圣所的人。 见此,那个工作人员松了一口气,连忙利用权限打开了门。 “禁闭室的空气成分里加了足量的镇定剂,他暂时没有威胁性。”王队长介绍道,说着,他见那两人脸色不佳,又补充道,“放心,现在已经调回正常水平了。对你们不会有影响的。” 为首的那个女人往里看去,一眼便看见了靠墙而站的唐珩,“你们说的那个哨兵,就是他吧?” “对。” “叫什么名字?” “唐珩,分化八年了。具体情况之前我也已经通知过了,这次出事,是一个不幸的意外。”说着,王队长往后退了一步,说道,“有劳你们了。” 他恭敬地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女人看着王队长的眼神中带着些许审视,短暂的停顿之后,她领着那位少女走了进去。 是向导。 唐珩抬起眼来,飞快地扫过那两个人的面孔,又收回了视线。 或许是由于陌生向导的存在,他感觉身上那股如被蚂蚁啃食般的刺痛又鲜明起来。 唐珩不耐烦地低声道:“如果不想变成地上那堆垃圾的话,滚出去。” 少女顺着他的话不禁往地上看了一眼,紧接着发出一声压抑在喉咙中的惊叫,下意识地将半个身子藏在为首的那个女人身后。 女人并未被环境的异状惊扰半分,只道:“我们是来帮你的。” 又是这套说辞。 唐珩觉得更烦了:“滚出去!” “我们来自圣所,你知道的,圣所有这个能力帮你。”女人没有在意唐珩身上积聚的愈发明显的怒气,兀自接道,“镇定剂,狂暴症,加上体力透支,你现在还有力气吗?” 听到这话,唐珩危险地眯起了眼。可就在他要有所动作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唐珩循着声源看去,就见女人手里捏着两枚金属片,轻轻一撞。 叮,叮,叮。 那声音响了三下。女人唤道:“小惜。” 随着这声轻唤落下,带有少女特有的清亮的声音温柔地响了起来:“……睡一觉吧。” …… 王队长朝禁闭室里看了一眼,只能看见那两个女人的背景,听不见对话,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他的烟瘾犯了,此刻特别想跑出去抽根烟,但又怕临时走开会出什么大事,只能硬着头皮留在这里。 要让他进去,他可是万万不敢的。 王队长在原地踱了两步,正下了决定,准备让旁边的同事帮自己看着点儿,就见那两个女人转身走了出来。 王队长不禁看了一眼时间:……这才五分钟啊! “借你们两个人,这个哨兵我就带走了。”那个女人对他道。 面对圣所的人王队长不敢怠慢,连声应了是后,从身后点了两个人给她。 女人看都没有朝他们看一眼,只道:“去把那个哨兵带出来。” 别说那两个被点名的队员了,就连王队长听到这话都有些发怵,“这……” 女人没接话,只斜眼看了他一眼便往前走去,倒是她身后的少女扑哧一笑,小声道;“他睡着啦,你们轻点把他带出来就好。” 听到这话,王队长脸色一赧,继而对被点名的那两个队员吼道:“听到没有,还不快去!” 说完,他又紧紧跟在了女人身后,搓了搓手,犹豫道:“这档案上……” “对于狂暴症完全病发的哨兵,要怎么处理,不用我多说吧?”女人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按你们的规定做就行。” 王队长点了点头,连声应是。 清除档案,开具死亡证明,将这个人的存在从社会上抹去。 他当然知道。 …… 坐在椅子上的哨兵眉头微微一动,却并没有睁开眼睛,像是被梦境中的情节所惊扰。站在一旁的女人不动声色地朝他看去,片刻的打量之后,她将视线移了开来。 少女有些忐忑地问道:“老师,怎么了?是他醒了吗?要不要我……” “没事。”女人道,“刚才和你说的你还记得吗?” “都记着呢,一定不会失误的。不就是建立一个短暂的精神连结嘛。” 唐珩是在二人的对话进行到一半时醒过来的。 第五章 唐珩下意识想要睁开眼睛,突然又注意到了身旁的动静。 像是被无形的罩子阻隔,那声音模糊而听不真切,但他能判断出来声源离自己很近,绝对不超过三米的距离,听上去似乎是之前在禁闭室见到的那两个女性。 思绪飞转间,唐珩缓缓吐出剩下的那半口呼吸。 他将紧绷的身体放松,重新躺回柔软的椅面。在没弄明白现在的状况之前,他打算继续装作昏迷。 那两人的谈话仍在继续。 “这可不是以往供你练手的伙伴,得了狂暴症的哨兵的危险性,我和你强调过很多次,进入他精神图景的时候,千万不要大意。” “这有什么的,大不了我就和他建立永久连结嘛,他总不至于伤我。”少女嬉笑道,“他长得那么帅,能力又不弱,我不会吃亏的。” “小惜!唉……总之你记住,连结建立之后,直接去寻找他的记忆,着重看两天前他病发时遭遇了什么,至于意识,你能控制就控制,不能控制就放弃,千万别勉强。” “好啦好啦,老师,您就放心吧,您不是说过,这个时候的哨兵最容易被控制了吗?” “要不是一时之间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我绝对不会答应主任让你来……” 传入耳内的对话逐渐变得清晰,而随着迟钝的五感终于回归,久违的痛觉也开始昭示存在。 细微的疼痛先是从意识深处炸开,很快就蔓延到了四肢,逼得唐珩不得不咬紧牙关,却渐渐得疼得牙齿都开始打颤。 如果被她们发现…… “咕咚”。 一声闷响响起,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循声望去,见是饮水机排出了一串气泡,这才松了口气。她眼角瞥见哨兵的额角泌出的大量汗水,又不由地皱起眉来。 女人对身旁的少女道:“好了,去吧。他也快醒了。” 糟糕! 就在唐珩忧心于伪装怎么样才能不被识破时,他忽然感觉自己的眉心被按住了,紧接着便听见有人道:“醒来吧。” 一如不久前唤他睡去的声音。 随着这一声轻唤落下,唐珩不受控制地睁开了眼睛。 不知道是被直射的灯光刺激,还是汗水流进了眼睛,唐珩的视野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又用力地眨了眨眼,眼前的一切这才清晰起来。 这只是一间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会客室,自己甚至没有被束缚住手脚。 然后他转过眼去,就看到身旁站着之前在禁闭室里见到的那个少女,而那个女人不在。 刚才这个初级的催眠暗示,让唐珩不禁回想起那次身体被向导操纵的感觉,继而生出一股浓浓的厌恶。 他的眸色暗了下来,一个危险的念头在心中萌生——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夺走身边这个人的性命。 但随即,他又注意到角落里一粒亮着的红色光点。 是监控摄像头。 唐珩坐直了身体。他握紧了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克制住即将爆发的情绪。 少女不知道此时面前哨兵的心里活动,只问道:“你在找什么?” 她身上似乎是喷了香水,随着步伐的靠近,带起一片轻幽的香。 这味道却引得唐珩皱起了眉。 唐珩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反问道:“你是谁?” “余惜。你叫我小惜就可以啦。”少女并不介意他对自己前一个问题的忽视。她笑了一笑,将手中的纸杯递向唐珩,“你现在在圣所,我们刚把你从禁闭室接回来。要喝水吗?” 圣所。 唐珩默念着这个名词。他低头看向杯中微漾的水面,却没有伸手去接。 “放心,这杯水很干净。”余惜将水杯放在他们身边的桌子上,“有什么问题就问吧,不过没有必要对我这么警惕。我是来帮你的。” “你们要做什么?” “帮你啊。”余惜又笑了一声,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一只手托腮看向唐珩,“建立精神连结,这样的话,你就不会再受狂暴症的困扰啦。” 唐珩干脆地拒绝了,“不需要。” “为什么?” 唐珩这次没有回答。 这个女向导并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 第6章 在心里做出这一结论之后,唐珩又暗自检查了一下自己此时的身体状况,确定没有异样之后,径直站起了身,朝门口走去。 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和圣所扯上关系的,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余惜没有想到这个哨兵竟然会选择直接离开。 “诶!”她有些急切地喊了一声,见他并没有半分停下脚步的意思,急忙追了上去,“你怎么……” 余惜伸手就要去拉哨兵的手臂,可刚一举起手,就被那个哨兵制住了动作。 唐珩冷眼看着面前的少女。 在她刚刚靠近自己的那一瞬间,他分明感觉到了一抹细微却确实存在的威胁,可在回身之后,这种感觉就于顷刻间消失无踪了。 忌惮于这个叫余惜的女向导的精神控制手段,唐珩不能将主动权交到对方手上。 谁知道那只看似柔弱无骨的手搭到自己手臂上时,会发生什么。 唐珩再度想起了在禁闭室里遇到的那个向导。一回想起那个男人的面容,唐珩心中的厌恶与烦躁就一同涌了上来,脸上表情的温度更低了几分。 但他也没有随意迁怒别人的习惯。 于是,唐珩也只是出手阻止了她握向自己的动作,短暂的接触之后,他就放开了手。 唐珩道:“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无论你和那个向导有什么关系,现在,都给老子滚。” 说完,唐珩就准备往外走,可刚迈出一步,就听到身后的余惜再一次开口。 “不行哦。” 余惜的声音很轻,带着柔和的笑意,仿佛不过是唇边的一句呓语。 唐珩身子一怔,紧接着,他嗅到了空气中一股奇异的气味,和之前禁闭室闯入者出现时如出一辙的气味。 不久前的记忆太过深刻,唐珩心头大骇,来不及分辨那抹味道中的成分,就猛地回过身来。他的眼中杀意毕现,一把掐着她的脖子将人举了起来。 唐珩的声音冷到了极致,“你做了什么?!” 哨兵的动作迅速至极,余惜甚至没有看清楚他是怎么动作的。 脖颈处的疼痛与窒息感一并加剧,求生的本能让余惜感觉到了恐慌,身子也不禁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她咳嗽了一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地抬起了手,搭上哨兵正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指。 但并不是挣扎。 “咳咳,我说过……要……帮你的啊……” 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余惜那双浅褐色眸子中的光芒浮动起来,明亮的光泽淡去,其中的色彩溶溶地化成一潭池水,显出一种诡异的妖冶。 这是向导使用精神力时的模样! 唐珩瞳孔倏地一缩,动作已先于意识地掐紧了手中脆弱的咽喉。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刹,脑内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 像是久困于牢笼的猛兽终于得到解脱,哨兵五感在霎那间被放大到了极致,铺天盖地地朝四周涌去,大脑像是充气到临界点的气球,一瞬间被数量庞大的信息塞满,爆发出一阵巨痛。 唐珩嗅到了向导信息素的气味,开始是清浅的,然后慢慢地浓郁起来,最后密不透风般地将他包裹。虽然不喜欢这个味道,他却不自禁地去追逐,像是溺毙者本能地紧握住最后一根稻草。 唐珩手中钳制的力道卸了开来。 跌落到地面的余惜踉跄了一下。 她剧烈地咳嗽着,面对着这个陡然散发出巨大威压气势的哨兵,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眼睛里的惶恐更浓郁了几分。 余惜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面前哨兵溃散的精神力上。 这没什么好怕的……即便这个现在因为被诱发了狂暴症而完全失去意识,可只要建立了精神连结,他就伤害不到自己分毫了。 余惜对自己说道。 短暂的专注之后,余惜毫无阻碍地进入了唐珩的精神图景。 在高剂量的伪向导信息素和催发剂的作用下,哨兵原本就脆弱不堪的信息屏障已然被狂暴症带来的巨量信息流摧毁。余惜看着信息屏障坍圮后的废墟,那些高垒的碎石,如果是坚固完好的模样,不知道会是怎样一副壮观雄伟的景象。 没多久,脚下地面传来一阵剧烈的震颤,余惜这才回过神来。她怕自己与陷入狂暴症的哨兵一样被扰乱了神智,连忙收敛了思绪。 只要和他建立了精神连结就好了。她能帮助他。 余惜定了定心神,继而伸手抚上身旁一块足有半人高的碎石。她的掌下透出些微的光,精神触角顺着她的动作向外蔓延,细细密密地爬上碎石粗糙的表面,继而墨融于水般地化了进去…… 第六章 这天晨会结束之后,江封回到了办公室内,秘书跟在他身后,有条不紊地说着一天的行程。 “防暴组对这批派去的向导不满意,说是契合度普遍不高,并且声称任务艰巨,要求将向导死亡名额上调至七人。” “拒绝,剩下的事情交给萧子文。” 至此,需要处理的事情理应告一段落。 江封给了秘书十秒接话的空隙,但没有等到回应,于是他垂下眼来,拉开全息屏幕开始查阅文件。 一分钟之后,他余光瞥见没有离开的秘书,不由有些惊讶地问道:“还有其他事情吗?” 这个秘书是很早之前就一直跟着他的人了,虽然不是向导也不是哨兵,是在塔内、特别是在军区中特别少见的普通人,但好在她精明干练,这么久以来也就没有被撤换掉。 拖泥带水并不是她常有的风格。 好在这位秘书仍是尽职的。听见了江封的询问,她很快接道:“有一条关于唐珩的消息。” “唐珩?”江封皱了皱眉,“是那个关在禁闭所的哨兵?” “是。”秘书道,“禁闭所传来消息,说他昨晚失手杀了一个人,被害者的身份目前还没有查明,但唐珩已经被确诊是狂暴症,被销毁了档案。” 对于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哨兵,江封有些印象。他将视线重新转回面前全息屏幕上的文字,示意秘书讲话说下去,却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唐珩的房间两个小时之前被清空了。禁闭所没有走常规的药物申请流程,我们也没有找到他的人,但最新的报备名单上有唐珩的名字。”短暂的迟疑之后,秘书接道,“应该是圣所把人接走了。” 圣所? 听到这话,江封的神色才有了些许波动。他点触在屏幕上的手指一顿,抬眼问道:“怎么说?” “有人在禁闭所看到了于女士和她的学生,与唐珩失踪的时间大致吻合。” 那位于女士的全名叫于思夏,是圣所的执行者之一,由于上面还有一个担任三把手的姐姐的缘故,她在圣所的地位并不低,而她的那名学生能力亦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但这二人的身份,并不是江封此时对此有所忌惮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与哨兵精神结合的向导可以窥探哨兵的记忆。虽然这对向导的能力要求极高,但江封并不怀疑圣所的人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江封不由地又记起昨天下午见到那个哨兵时的情景。 当时哨兵所在的位置,应该能看到那一幕,再加上那个人对他说的那番话…… 想到这里,江封的表情愈发地冷了。 他不介意禁闭所按照流程将人处理了,但这并不代表愿意让圣所窥探到这一点。 片刻的沉思之后,江封径直关掉屏幕投影,站起身来,“让小陈带两个人跟我走一趟。” …… 于思夏走出了会客室,但并没有立即离开,片刻之后,她感觉到了一阵剧烈的精神波动。 她知道,这是来自房间里那个得了狂暴症的哨兵——由于药物催化的作用,狂暴症的发病历程陡然被拉至尾声,除了与向导结合还有渺小的希望之外,别无他法。 而这个时候,正是向导与他结合的最好时机。 于思夏不禁又想起不久前姐姐和自己说的那番话。 无论采用什么方法,务必知悉江封的秘密。 想到这里,于思夏不免又叹了一口气。 自己没有资格反驳姐姐的决定,只是可惜了小惜这么好的苗子。 于思夏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产生了些微的犹豫,但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她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才刚一推开门,她就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江、江首席?!” 于思夏一怔,表情失控的脸上,紧张与惊慌一览无余。 说着,她看见了门旁与两位陌生人站在一起的助理,很快就明白了现在的情况——助理应该是要来通知自己,但是被江封的人拦住了。 于思夏连忙收拾好表情,然后用眼神示意助理离开。她面对着江封,重新挂上微笑,礼貌问道:“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帮助您的?” 第7章 “于女士。”江封对她点了点头,开门见山道,“我刚才接到消息,禁闭所有一个危险系数极高的哨兵出逃,目击者说,他往圣所这个方向来了。”江封的表情很淡,言语中的忧虑恰到好处,“毕竟圣所中有许多刚分化的向导,我不想有任何意外发生,还希望您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于思夏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他的表情严肃,整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如果不是她知道江封的意有所指的话,险些就要信以为真。 明白了江封此行的意图,于思夏反倒镇定下来,也故作关切地接话道:“患了狂暴症的哨兵吗?那还真是……” 说得太多了! 话刚一出口,于思夏就后悔了,她连忙去看江封的神色,果然,只见面前的男人微微眯起了眼,神色锐利起来。 江封:“没有那么严重。那个哨兵只是‘感官失调’。” “是,是吗……”于思夏干笑两声,“您亲自找上门来,又说得这么严重,我还以为是狂暴症呢。我也想帮助您,只是,最近圣所的事情有些多,要不我让助手……” “不必了。”江封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事不宜迟,麻烦于女士亲自带路。” “我……” “有劳了。” 面对这番不给任何转圜余地的话语,于思夏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她张了张口想再说些什么,却在那双黑眸的注视中接不下话。 僵持了近半分钟后,于思夏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她勉强地扯起嘴角,笑了一笑,作出一个引路的手势,“您跟我来吧。” 江封淡漠地看了她一眼,迈开了步子。 于思夏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江封在抵达圣所之后,便铺展开了自己的精神力,开始了地毯式的搜索。虽然圣所中人员复杂,但要在其中寻找到一个确切的人,对他而言并不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果然,那个哨兵在这里。 感知到他身边另一名向导的存在之后,江封眼中的温度更冷了几分。他不打算再与面前如跳梁小丑一般的于思夏虚与委蛇,径直朝确定的方向走去。 那间会客室就在这一层走廊的尽头。 眼见距离越来越近,于思夏终于按耐不住,上前一步,用身体阻挡住一行人的前进。她看到了江封眼中的轻蔑,也猜到对方大致知道了自己的计划,索性不再掩饰。 于思夏高声道:“江首席,您就算是要找人,但也不好这样横冲直撞的吧?这里可是圣所!” 江封不打算与她多费口舌,只道:“让开。” “于主任不会放过你的!” “肖于念秋?”江封冷笑一声,“你可以让她直接来找我。现在,让开。” 江封此刻已经感觉到了门口不正常的精神力波动。 圣所想要这种手段来对付自己,未免太过荒唐。 于思夏咬了咬牙,还想要再作挣扎,就又听见江封道:“如果那个哨兵伤害到了这里的向导,妨碍救援的罪名,你想要自己还是圣所来担?” 区区一个犯病的哨兵,怎么可能伤害到余惜?! 于思夏只觉得这番话冠冕堂皇得荒谬,可一时间又无法反驳。她余光瞥见跟在江封身边的两位哨兵,想到自己此时的孤立无援,最终还是从门前让了开来。 但她并不打算就这么轻易地让江封一行人进去,“这道门上锁了,我没有权限打开。” 江封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不等于思夏的话音落下,跟在江封身后的一名哨兵就拿着解码仪走上前来。 半分钟之后,解码成功的“滴”声响起,门在众人打开了。 在房门开启那一瞬间,江封浩瀚的精神力也顷刻展开,轻而易举地就进入了哨兵的精神图景。 看到唐珩的精神图景全貌的那一刻,即便江封身为向导的共情能力极弱,仍不由地感到了一丝悲凄。 视线所及,满目疮痍。 灰蒙蒙的天穹之下横亘着看不见尽头的碎石堆,将虚无与实景隔断,不难看出这便是唐珩已然被摧毁的信息屏障。而墙内的世界更加让人触目惊心。原本山高林茂的壮丽景色不再,树木粗壮的根系不断被折断又重新蔓延,挤压间发出的吱呀声不绝于耳,大地震颤着发出悲鸣。毁灭与复苏在这一个世界中不断上演。 最初的震撼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秒,紧接着,江封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动静。 一个女生突兀地站在断壁残垣里,精神触手自她的掌下向外延伸着,继而如藤蔓般攀附在原本组成哨兵信息屏障的碎石上。 女生脚旁蹲坐着的那只白色大猫像是注意到了江封的出现,睁着一棕一蓝的眸子朝他看来,但她并没有打算就此停下。 江封神色一厉。 下一刹,只听一声尖利的鹰唳,一抹庞大的棕色身影在他头顶闪现,周身的精神力顿时化作锋利刀刃,径直斩向那些碍眼的“藤蔓”。 第七章 面对这番不容分说的凌厉攻势,余惜顿时慌了。 她完全没有想道江封会直接出手,但此时想将伸出的精神触手撤回已经来不及了。 柔软的精神触手在被斩断的那一瞬间便化作一捧星光消散,与此同时,那只白色的大猫发出惨厉的尖叫,吃痛地弓起了身体,爪子从肉垫下探出,在满是沙砾的地面划出几道痕迹。 江封见状,眼中的神色更冷,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余惜愤愤地看向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由于精神力严重受损,此时的她甚至连在哨兵的精神图景中维持具象都有些困难。 将近一分钟的僵持之后,余惜身形一闪,率先自哨兵的精神图景中退了出去。 江封将视线转向余惜刚才抚过的那块碎石,只一眼后,又投向更远的远处。 向导与哨兵的连结并没有成功,而哨兵的记忆更是安稳地存放着,没有丝毫被窥探过的痕迹。 确定这一点之后,江封没有多做逗留,也迅速地离开了哨兵的精神图景。 江封出手的速度太快,以至于于思夏完全不知道这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但见到余惜蓦地变得苍白的脸,再想到江封的行事手段,便已猜到了七成。 “小惜,你怎么在这里!”不待江封有进一步动作,于思夏喊了一声,匆忙上前扶住了余惜,抢着道,“我找了你好久。我不是说了,身体不舒服不要乱跑吗?” 余惜还没有从刚才精神触角被齐根斩断地痛楚中缓过劲来。此时她脸色煞白,视线却不受克制地飘向威胁的来源。 即便这时她已经不在那个哨兵的精神图景内了,但来自面前向导的威压仍让她如坐针毡,甚至逼得她的身子不自禁地微微颤抖。 余惜知道这个男人首席向导的身份,对于自己在他面前的轻易落败也不觉得太过难堪,可心中不由地好奇起另一件事情:他与这个哨兵,是什么关系…… “小惜?小惜?你还好吧?” 在被于思夏连唤了几声之后,余惜这才回过神来,对上于思夏关切的眼神,道:“……老师,我没事。” 说罢,她又又朝江封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垂下眼睛,倚进于思夏的怀里,不再多说什么。 见状,于思夏对江封的不满更多了几分,但碍于此时情况并不好发作,便只能安慰地捏了捏余惜的手,继而敷衍道:“不好意思啊,小惜身体不舒服,我得先带她回去了,至于那个人,就让我的助手带你们找找吧。” 江封道:“不用。人已经找到了。” “呵呵,那就好。”于思夏不敢将自己的眼神,生怕自己眼中的慌乱泄露更多,“那我就带小惜先离开了,江首席,您自便。” 跟在江封身后的人动了一动,想要拦人,却被江封一个眼神制止了。 “把人带上。”说着,江封甚至没有往唐珩那里看一眼,转身就往外走去。 人找到了就行,至于是死是活、身体状况是好是坏,他并不在意。只要那件事情没有泄露出去。 …… 江封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首席。” 江封应声回过头来,看见是自己带来的护卫队员,身旁却没有带上那个狂暴症的哨兵,“怎么了?” 护卫队员有些为难地道:“可能……需要您亲自来一下。” 这种近似于浪费时间的耽搁让江封不由皱了皱眉,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也没多说什么,面无表情地重新返回了房间。 刚一进门,江封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带来的另一个队员此时就站在离门口不远的位置,却是精神高度紧绷,像是正与什么可怖的危险对峙着。 而跟在他身边的这个队员也瞬间进入了防备状态。 江封这才看向不远处的那个哨兵。 明黄的光线自顶灯撒下,将室内的一切照得通透。那个哨兵就站在视野中央。他的身体因为疼痛而绷紧,衣物下的肌肉随着粗重的呼吸不断起伏,浮着一层薄汗的后颈弯出好看的弧度。 第8章 他并没有正对着江封,从江封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哨兵的侧脸,过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眸子,同样也遮住了其中骇人的神色。 即便他依旧陷于狂暴症带来的痛苦中,也仍然摆出威不可犯的姿态。 江封突然萌生了一个念想,想要撩开那绺头发,看看下面那双眸子是不是仍像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明亮。 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 哨兵的名字,好像是叫…… 江封唤道:“唐珩。” 听到自己的名字,哨兵身子一颤,继而抬头朝声源处望来。 由于姿势的改变,被头发遮掩的那双眸子露了出来,却不是江封预期见到的模样。印象中锐利的神色被蒙蔽,在那双没有焦距的眸子中,只剩下了灰败与癫狂。 狂暴症的彻底爆发夺去了他的理智。 看到这一幕,江封莫名地觉得有些可惜。 他又喊了一声那个哨兵的名字,“唐珩,过来。” 江封本可以对哨兵采取精神控制,但他并不愿意冒着被狂暴症影响的风险。 室内似乎太沉闷了,混杂着伪向导信息素与催发剂的空气散发着一股微妙的奇怪气味。 短暂的停顿之后,哨兵迈动了步子。 他走得很慢,脚步却十分沉稳,视线自始自终都落在江封身上。那目光太过明显而赤|裸,像是猛兽对鲜肉的觊觎,激得那两个护卫队员不禁再度绷紧了神经。 但江封对此却接受得坦然。 他任凭哨兵用这种放肆的目光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甚至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回望时的眼神是冷的。 如果这个哨兵有什么不应该的举动,自己不介意多费一些精力,让他就此完全成为废物。 但是没有。 哨兵亦步亦趋地跟在江封身后,直到随着他上了飞行器,都没有其它的动作,唯一异常的,是那双紧盯着江封的眸子。 那眼神中的意味太过凶恶,就连旁观者看着都不禁发怵。 驾驶员担心道:“要不您去驾驶位吧,我来看着他。” 说着,他从位置上起身,就要来接替江封。 但就在这一刻,原本安静得甚至可以说是温顺的哨兵突然暴躁起来。他喉中发出威胁的嗬嗬声,将江封挡在身后,那双被血色浸透的眼睛愈发猩红,让人丝毫不怀疑只要对方再上前一步,就会把人当场撕碎。 将哨兵的变换看在眼里,江封的眸色暗了一暗。他对小陈做了一个安心的手势,“没事,让他跟着吧。” 随着小陈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哨兵不乏警惕地护着身边的向导,激动的情绪却逐渐缓和下来。 江封:“去塔属第三医院。” 凝滞的气氛在飞行器中蔓延。除了空气流动的杂音与呼吸声之外,再没有别的响动。 小陈坐在驾驶位上,不放心地用眼角打量了后排好几眼,半响后,他摸了摸鼻子,开口打破了狭小空间中的寂静,“首席,说老实话,刚才那间屋子里面的伪向导素味道太重了,连我都有些受不了。” 小陈是一个已经与向导结合多年、二人感情生活和谐的哨兵,可那房间中的味道,竟是也让他隐隐觉得烦躁起来。 江封道:“圣所惯用的手段罢了。” 虽然他的嗅觉不及哨兵敏锐,但多少也闻到了异样。说罢,他又看了一眼旁边安静坐着的哨兵,继而将视线转回手里的投影屏。 小陈见江封不愿多说,也就识趣地噤了声,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路况上。 他原本以为会就这样一路无事,却在行进到半途时,听见江封道:“小陈,也快到饭点了,去找点吃的吧。” 小陈一愣,对这难得的关心有些受宠若惊,“首席,我……” “飞行器靠边,下去。” “是。” 耳边是哨兵逐渐加重的呼吸。 一声,又一声。 在飞行器舱门合拢的刹那,剑拔弩张的氛围达到顶点。江封将精神触手尽数探出,可还未来得及将哨兵控制住,就感觉被一股巨大的冲力扑倒。他的后肩重重地砸到了坐垫上,竟是麻得他一时间失去了力气。 江封眸中有狠色一闪而逝。 他对哨兵的出手早有提防,当即就想要将人掀翻在地,但在绝对的力量角逐中,向导哪里是哨兵的对手。 就着扑倒的姿势,唐珩用手手死死地按着江封肩膀,足以碎骨的力道,压制得江封完全无法动弹。 紧接着,他感觉到肩膀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皮肤被咬破了!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皮肤上,在疼痛之外又激起轻微的痒意,粗糙的舌面舔舐过伤口,让那痛觉更明显了几分。 江封脸上冷静自持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 “该死!” 江封低声咒骂了一句,伸手穿过唐珩的腋下,以一种相拥的姿势,却是狠狠地拽住哨兵的头发,向后猛地一拉。 唐珩猝不及防地被这力道拽地抬起头来,吃痛地半眯着眼。 那双眸子仍旧是被血色蒙蔽的灰翳,因为光线的角度反射出些许微光,倒映出江封的面容。 只有他。 第八章 江封被这孩童似的懵懂注视看得一愣,但在看透了其中包含的觊觎后,又很快回过神来。 他趁着哨兵的钳制有所放松,拧腰带着哨兵滚落到地上。这个过程中,二人的位置上下颠倒。 江封顺势掐住了唐珩的脖颈,危险地狭起眸子,将先前彬彬有礼的伪装尽数撕去。 他不是栅栏中圈养的羔羊,而是身姿矫健的猎手! 江封肩侧被咬得很深,虽然没有伤及动脉,但却是着实见肉了的。鲜血自齿痕中流出,继而滑落进衣襟,在衬衫上洇出深褐的印痕。 失去理智的哨兵单纯地被本能与欲|望驱动着,对血液中向导信息素的渴求让唐珩再度挣扎起来,但江封并不打算给他还手的机会。 刹那间,精神力以磅礴之势充满了整个飞行器,坚韧的精神触角探了出来,继而没受到任何阻碍地闯进了哨兵的精神图景。 那个世界的颠覆相较于不久前更加剧烈了。 漫天沙尘中,树苗眨眼就长成了几人不能合抱的苍天大树,因为地震而倒下,又再度新生,大地震颤着,就连边缘处的那一道碎石墙也随之微微跳动。 江封挑了一处较为平整的土地落脚。 就在他刚一站定的瞬间,那些树木疯了似地朝他聚拢过来,无数枝桠顷刻间便遮天蔽日,形成了茂密的囚笼。 倏地,一声暴戾的虎啸从身后传来。 “吼!” 现实中被哨兵摁倒的失误已经是极限,江封如何会允许自己被偷袭第二次!他眼中狠色一闪而过,电光火石间,实质化的精神触角蓦地织成一张大网,继而接力一甩,将来袭者反掷出数十米远距离。 重物砸落到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但来袭者并不打算就此作罢。那头大虎踉跄着站了起来,重新面对向江封。它龇出一口尖利牙齿,虎视眈眈,那一双猩红的眼睛,与哨兵如出一辙。 江封面上的表情沉了下来。三秒钟的思忖之后,他扬起手,打了一个响指。 宛如战争号角吹响,大虎咆哮着再次朝江封扑来。 而一声尖利鹰唳同时响起。一只翼展超过三米的金雕出现在半空,它的鸟喙锐利,羽毛棱角分明似令牌,根根鲜明得漂亮。 那只金雕啼鸣一声,朝大虎俯冲下来,钩子似的尖爪险险擦过黄褐条纹的皮毛,与此同时,方才消散于空中的精神触角重新聚拢成网,将大虎严严实实地包裹。大虎不甘地挣扎,却是越挣越紧,最后被困在了原地。 金雕自空中盘旋一圈,继而落在了江封肩侧。 待尘埃落定,江封迈开步子走向那只大虎。他伸出手来,状似爱抚似地摸了摸它的头顶,继而顺着颈部滑下,以手成爪,牢牢扣住它的喉部。 “带我找到他。”江封道。 他说的是唐珩在精神图景中的实体,想要将唐珩唤醒,只有这一种办法。 大虎瞳仁敛作一线,抗拒地吼了一声。 “不愿意吗?没有关系。” 江封移开了落在大虎身上的视线,然后单膝跪地,另一只手平按向千疮百孔的地面。 下一秒,白光暴涨,无数精神触角自江封手下溢出,闪电般地向八方蔓延而去。那贯穿地面的精神触角不像是之前余惜那种攀援依附的藤蔓的模样,而更像是钢筋铁骨,牢牢支撑起了整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找到了。 精神力的消耗让江封的呼吸不由地重了几分,但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困扰。 半响之后,江封站起了身,看向林间悄然出现的一条不起眼的小道。 找到了。 …… 道路尽头是一株几十米高的大榕树,数以百计的气根自枝干上垂下,独木成林,而在那些粗粗细细的根条的间隙中,藏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第9章 江封认得,这就是唐珩的实体。 相较于现实中饱含力量的结实身躯,哨兵此时的模样甚至有些瘦削,带着明显属于少年的纤细,却并不显得羸弱。他全身赤|裸,蜷缩着身子环臂抱住双腿,满脸痛苦地皱着眉,就这么陷于那株榕树的保护之中。 江封扫了一眼后便移开了目光。他被叶片上的晶亮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属于唐珩的记忆。满载着记忆的小气泡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粼粼的光,无所依地漂浮在半空中,似有若无地围绕着榕树。 江封没有犹豫,直接伸手就要触碰向那些气泡,可就在这个时候,大地又开始了一阵剧烈地震颤。 江封被晃得脚下一个踉跄,那些小气泡亦受惊似地往树叶背面躲去。树中的少年难受的皱起了眉,神色间的不安更加重了几分。密林之后,属于大虎的咆哮声也随之响起。 见状,江封再度伸出了手,却是换了个方向。修长有力的手指按向树木粗壮的枝干,耀眼的白光在刹那间以他为中心爆发,继而注入树木之中,融入了每一处细枝末节。 控制住了。 片刻之后,白光散去,江封重新望向那些记忆气泡,却瞥见少年时期的唐珩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笔直地望向自己的位置。 江封猝不及防地迎上这道目光,像是被烫伤般地一滞。 那双眸子不再是他任何一次见到唐珩的时候的模样,全然没有那让人恶心与戒备的血色。那双眼是黑亮的,有神采的,灼灼似有星光蕴含其中。 精神图景中的景象与现实重叠,一时间,江封竟分辨不出二者的区别。 他望向那双眸子,看着其中自己的倒影,竟是被蛊惑一般地向前迎去。 哨兵与向导的呼吸在缓慢的靠近中逐渐交织,二者的信息素也融在了一处。 如若此时有旁人在场,一定会惊异于这二人的契合程度。 终于,哨兵因为不满意被钳制的挣扎,他稍稍地抬起了头。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以至于这无意的动作更像是主动的献吻,平添了一丝旖旎的撩拨。 在双唇轻擦而过的那一瞬间,江封的眸色倏地暗了几分。他卡在唐珩下巴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几番反复之后,他忽地手上加大了力道,迫使哨兵抬起头来。没有迟疑的,江封低下头去,含住了那瓣迎上来的唇,继而探舌抵开了哨兵的牙关,长驱直入。 他尝到了铁锈的味道,是唐珩刚才咬破自己肩膀时,自己的血。 “唔!” 唐珩吃痛地哼出声来,为那轻微的窒息感。他下意识挣扎起来。 江封单手按住唐珩胡乱抓弄的手,以绝对不容拒绝的姿态吻得更深,狭小的封闭空间内蒸笼出一片暧昧。 渐渐的,哨兵的抵抗变了味,他攀附向江封的臂膀,将人压向自己,猩红的眼中又笼上一层更深的欲|求。 江封感到肩膀上的伤口又一次传来疼痛,是哨兵动作间按在了伤口上。 这短暂的分神让江封蓦地冷静下来。他轻喘着气,看着身下面色潮红的哨兵,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竟然因为信息素的诱导,想要与哨兵媾和! 紧接着,江封又察觉到了一件更为糟心的事情——由于情绪的剧烈波动和二人的高度契合,一个暂时性的精神连结已经在未被发现时悄然结下了。 …… 宛如回到了母亲腹中,周身漾着一股被羊水浸泡般的暖意,安逸得唐珩几乎喟叹出声。 他悠悠地睁开了眼,感觉全身上下泛着一股酸软,并不是那种让人难受的乏力,更像是通宵之后睡足了懒觉的慵懒。 而之前那股经久不散的疼痛彻底消失了。 真特么的不容易,果然还是命运之神眷顾啊。 唐珩长舒了一口气,刚想要舒服地伸一个拦腰,却猛地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狭□□仄空间中。 有人。 唐珩眼中神色陡然凌厉,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就要攻向那人,却在看清楚他的面貌时生生停住了攻势。 “是你?!” 唐珩记得他,是之前在禁闭所那个逼得自己毫无招架之力的向导。 想到那一幕,唐珩血液中的好斗因子又沸腾了起来,但在三秒的注视之后,他止住了自己冲上去立马和这个人打一架的念头。 江封注意到哨兵的视线,眉目间的冷色更重了几分。他径直打开飞行器的舱门,走了下去,“醒来了就跟上。” 唐珩却怔在了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仿佛烙在了视网膜上,唐珩脑海中现在只剩下一个念想:他怎么感觉这个向导的嘴巴红肿,像是被谁咬了? …… 江封无声地瞥了身后的哨兵一眼。 唐珩三步并两步地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揪着自己的领子颠了一颠,又扭了扭脖子臂膀,仍觉得浑身不对劲。身上原本轻薄熨帖的衣物仿佛顷刻间换了一种材质,粗糙得磨得皮肤发痒生疼。 唐珩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他在刚分化成哨兵、还未掌握如何建立信息屏障时,就有过这样的经历,是对自己五感的控制能力还不够所导致的。 可他现在已经不是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了。 第九章 好在这种异样很快就淡了下去。唐珩没有注意到江封的注视。他以为这只是狂暴症的后遗症,便又整了整衣服,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对了,自己的狂暴症好了? 想到这里,唐珩不禁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向导。 他直觉应该和这个人有关。 江封察觉到唐珩的脚步慢了下来,却并没有探究原因的打算,只冷声道:“跟上。” “嗤。跟老子摆什么范。”唐珩哂笑一声,将手往兜里一插,索性站在原地不动了。他扬了扬下巴,脸上的倨傲毫不遮掩,“你要带老子去哪里?” 江封回头看他,“要么跟我走,要么滚回禁闭室。” 唐珩将眼睛一瞪,“你凭什么命令老子?” 凭什么? 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江封怒极反笑。他不再与唐珩多费口舌。托精神连结的福,现在控制这个哨兵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唐珩完全没料到对方会选择直接控制自己。 肢体失去控制的感觉别扭到极致,短暂的慌乱之后,唐珩破口大骂,“你特么……” 说话的权力被一并封缄。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一处地下车库,没有摄像头的安保设备看似简陋到了极致,却设有直接通向指定楼层的独立电梯。 在解开房门的生物锁之后,江封放开了对唐珩肢体的所有控制。 “呵,什么玩意儿。就会用这些卑鄙手段。”唐珩低啐了一声。他还想接着骂下去,江封却对此毫无反应,径直走进了房间。 唐珩顺理成章地跟了进去,在他身后没好气道:“你让老子跟过来干嘛?” 唐珩的话音刚落,室内的感应灯就随之亮起。这中照明光线这对常人而言恰到好处,但对于唐珩而言却是太亮了。 唐珩被这骤然亮起的灯光晃了眼,双眼几乎是立即蒙上了生理性泪水。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甚至不得不抬起一只手稍作遮挡。 唐珩低声骂了一句,不禁又去捕捉那个向导的反应。 但是已经走进客厅的那人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感觉自己像是被戏耍了一般,唐珩再次低骂一声,拔腿就要走,眼角却瞥见了向导的动作。 江封从角落中翻出了医药箱,大致的消毒之后,从里面拿出了一把焊□□样的东西——唐珩认得那玩意儿,是战场上处理紧急伤口用的治疗枪。 唐珩这才注意到江封肩侧衣服上的那一滩深红暗渍。 鬼使神差地,他停下了离开的脚步,转而走向江封。 治疗枪的扳机被按动,伴随着强烈的气流声与刺鼻的气味,药物覆上伤口。霎时间的剧烈疼痛逼出了江封一声闷哼,但伤口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愈合了,变作粉嫩的疤痕。 速疗药液的气味太难闻了,纵使隔着三米远的距离,唐珩仍不禁想要拼命调高嗅觉阈值来抵挡这股味道,但作用甚微,最终他不得不伸手捂住鼻子。 失去嗅觉控制只让唐珩分心了一小会儿,很快,他见到江封吃痛的反应,不由幸灾乐祸道:“被狗咬了?” “嗯。” “嗤。” 面对向导这无趣的回应,唐珩嘲讽地笑了一声,继而移开目光,打量起这间房子的装修来。 内部是简单的跃层,许是没有窗户的缘故,使得这整片甚至可以说得上空旷的空间反倒给人一种压抑与逼仄的感觉。色调是大片的黑白灰三色,除了基本的家具之外,根本看不见任何的装饰物。二楼的走廊灯是暗的,看不见更深处的结构了。 在暂时确定只有身后的大门这一个出口之后,唐珩给这间房子贴上了标签:简直像是样板房一样单调。 第10章 江封将医疗用具归置好之后,朝唐珩走了过来,坐在了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哨兵,我们谈谈。” 唐珩侧着眼打量向导的坐姿。 腰杆挺直,双膝微分,目视前方,明明是板正的坐姿,却并不显得僵硬,反倒隐隐透出一种压人的威慑。 如果不是肩侧衣服上的那一块污渍,看上去就像是在出席一场军事会议。唐珩想道。 “老子有名字,唐珩。”唐珩冲他挑了挑眉,“你呢,名字?” “江封。” “原来是你。”唐珩听说过,是常出现在塔内新闻上的一个名字,但也仅此而已了,“说吧,要和我谈什么?” 江封脸色微沉,“我救了你。” 唐珩不以为然,“哦,谢谢。然后呢?” 江封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在静默地注视了将近半分钟之后,才道:“我想帮你弄清楚狂暴症被诱发的原因。” “呵,还能有什么原因。有人看老子不顺眼呗。” “谁?” 唐珩哂笑一声,“老子也不知道。道上的仇家,巡逻警,或者,你?” 江封并没有被唐珩挑衅的话语激怒,有条不紊地接道:“昨天下午五点,市东区第三大道,你在做什么?” 被认定是得了“与变成废物没有区别的狂暴症”对唐珩本就是耻辱,更何况是以那样一种姿态、被巡逻警关进禁闭所。想到在那之后自己遭遇,唐珩就感觉有一股怒火烧得他头皮发麻。 唐珩咬牙切齿道:“关你屁事。” 他双手紧攥成拳,死死盯着眼前的向导,强压着那股愤怒。但突然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他像是明白了什么。 首席向导和禁闭所之间,应该没有义务联系吧?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而现在……又怎么会专程来帮自己? 想到这里,唐珩脸上的怒火慢慢地淡了。他轻笑了一声,眼神里带上几分玩味,“……不对,这件事情还真和你有关。” 唐珩没有错过这话落下时,向导脸上细微的变化。 果然有问题。 虽然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不妨诈他一诈。有这件事作把柄,这个向导应该不会拿自己怎么样了。 确认了这一点,唐珩心里顿时如巨石落地,“哈,怎么,怕我说出去?” 江封微微弓起了腰,十指交握放在膝上。 他回看向唐珩,仍是游刃有余的姿态,似是完全不在意哨兵的挑衅,“圣所和禁闭所的人都在找你。你从禁闭所出逃,还杀了人,那边不会放过你。” 没有在对方脸上发现更明显的情绪波动,唐珩不免有些失落。 唐珩接着江封的话道:“放不放还不是你说了算?” “不是我,是圣所。”江封摇了摇头,语气中甚至带了几分笑意,像是在教导无知的孩童。 “你这里,”江封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有他们想要的信息。” 唐珩瞳孔猛地一缩。 他的确记得,在自己完全丧失意识之前见到的是圣所的人,这么说,之前来杀他的也是圣所的人?刺杀不成,所以换作自己亲自动手? 在此之前,唐珩确信自己与圣所没有任何纠葛,而最近唯一的变故……只能是和面前的这个向导有关了。 唐珩记起了江封刚才问他的那句话,“怎么,你要保我?” “如果你答应接受催眠,忘掉那天你看到的。”江封回道。他静静地望向唐珩,等待答复。 唐珩陷入了沉默。 这种按着对方步调、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让唐珩很不舒服。他现在很好奇,昨天的市东区第三大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让这些人这么在意。 但他不能问,甚至不能表现出对此的一无所知。 半响后,唐珩反问道,“我怎么知道,在那之后你不会对我下手?” 江封狭了狭眸子,“我保证。” “呵。”唐珩笑了一声,嘲讽道,“向导,你的保证在我这儿,屁都不是。” “那你想要什么?”江封好整以暇道。 “让我离开。” “我没有限制你的自由。” 唐珩烦了,不想再和他做任何话术上的纠缠。他迈开长腿走到江封的面前,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睨着这个向导,“别跟我扯这些弯弯绕绕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这件事是你闹出来的,你得给老子摆平!” 唐珩丝毫不掩饰身上的戾气,放肆地摆出威胁的模样。 下一秒,他听到面前的这个向导轻笑了一声。 不知怎么的,唐珩忽然就觉得心里“咯噔”一跳。 “哨兵,我想你可能理解错了一件事。”江封说着,抬起头来,直直地对上唐珩的眸子,“这场谈判的主动权在我,不在你。” 在那双眼的注视下,唐珩隐隐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逼着坐在原地、任人宰割的人。 这隐隐的威胁,竟是逼得唐珩精神图景里的量子兽也不安起来。 像是看到了什么,那只大虎突然开始奔跑,迅捷的身影在百废待兴的密林中穿梭,最后冲上了最高的山峰。 “吼——” 它对着高邈的天空站立,发出了最威不可犯的咆哮。那雄浑有力的虎啸在山谷中激荡,久久不散。 然而唐珩此时并没有去在意它到底看到了什么。他见江封悠悠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地后撤了小半步,但一转念感觉不对,又站定了身子,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这个世界上,死人才是最完美的保密者。”江封将语速放得很慢,明明是笑着的,但眼里的温度却愈发地冷了。 江封接着道:“或者说,狂暴症的滋味你还想再尝一遍?” 第十章 唐珩不知道以前的自己有没有一点就爆的燃点,但很明显,现在是有的,就是“狂暴症”这三个字。 江封话音刚落,唐珩就觉得自己脑子里那股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怒火,欻地一下再度燃了起来。 “给老子闭嘴!” 唐珩吼着,几乎是突然暴起,抡起拳头就朝面前人脸上砸去。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目标直冲江封的太阳穴,图的是一击必杀,脑海里只有一个念想——他要他死! 只要这个向导死了,还有什么其他值得顾忌的?! 向导的力量、体质、爆发甚至于反应速度,无一比得上哨兵,唐珩已经料定了他的无法反抗,下的是死手。 但是他忘记了,这是在绝对公平的情况下。 他也忘记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向导,是江封。 眼看着拳头就要砸上皮肤,唐珩突然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下一刹,唐珩觉得身体像是倏地就被高压电流击中了,麻痹且刺痛的感觉贯穿了每一条血管筋络。紧接着,江封侧身错过迎面挥来的那一击,顺势握上唐珩的手臂,一拧一压,将他摁在了一旁的矮几上。 唐珩清楚地看见了向导回击的动作,甚至像是目睹了逐帧播放的慢镜头,在脑海里已经上演了十数种拆解的动作,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凭自己的身体完全脱离控制,被那个卑鄙的向导脸朝下地死死按住。 电光火石间,胜负已分。 又是这一招! 唐珩瞪大了眼睛,眼球因为充血而爬上了血丝,“你……别让老子逮到弄死你的机会!” 话音刚落,压着唐珩肩颈的手的力道一瞬间又加大了许多。 可就在唐珩以为江封还要有所动作的时候,江封松开了桎梏。他后退一步,垂眼打量着哨兵。 江封道:“你做不到。” 陈述事实一般的语气。不是不会,不是不能,而是做不到。 “呵,有种你再试试。”说着,唐珩站了起来,却不是完全直立的站姿。他微弯着腰背,整个人像是拉紧了弦的弓,又宛如捕食者在出手前进行最后的等待。 江封没有回话,只是淡淡地看向他。 在这种胜券在握的眼神的注视下,唐珩突然又意识到了一件事。 “……你对老子做了什么!” 这话问完,唐珩自己就先愣住了。 他是迟钝,但并不是完全无法察觉,刚才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对话上面,此刻得到了喘息,便明显感觉到了异样——精神图景中那一股突兀而陌生的存在,以及嘴中的明显到无法忽视甜腥味,都最终将可能指向唯一的现实。 唐珩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江封肩侧,然后瞬间就怒了:这人刚才居然骂自己是狗! 江封对哨兵的愤怒熟视无睹,只淡然地回答他刚才的问题,“我和你建立了精神连结。” “精神连结?”唐珩一愣,继而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和我?” 说着,他连忙再度望向自己的精神图景。 果然,有什么东西在未注意时发生了变化。 在自己的量子兽眺望的视线终点,赫然有一只褐色的金雕翱翔于云端之上,而在那龟裂的土地下面,他亦是感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另一股陌生的精神力波动。 第11章 唐珩摸着自己的后脑,神色中带了些不可置信,紧接着,又露出了吃了苍蝇一般的恶心表情,“你就这点手段?除了这种下流卑鄙的控制,你还会什么?” 江封一噎。 精神控制在向导的能力中无疑是难度极高的手段,就算是在人才济济的军部,能熟练掌握这种能力的向导也是少之又少,更别说要运用自如得像江封这样顷刻间控制住一个人的躯体。 由于信息屏障的存在,控制哨兵的难度更加巨大。 但江封并不准备告诉面前的哨兵这些事。 江封眸色一动,刚要再说些什么,就被一串急促的“嘀嘀”声打断了。 通讯器的提示灯亮了起来——是一封来自军部的紧急会议通知,需要他尽快回去一趟。 江封按熄屏幕,又重新看向唐珩。 他看着这个哨兵脸上厌恶的表情,短暂的思索之后,打消了告诉对方这个连结只是暂时的的念头。 “是。”江封坦然应了,“毕竟这是控制你最有效的手段,不是吗?” 他不打算在这个点上解释更多。 “呵。” 唐珩嗤笑一声,还想要说些什么讥讽的话,就听江封道:“先待在这里,剩下的事情,我们之后再谈。” “老子凭什么听你的?!” “你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 …… 离开那个房子之后,江封径直往军部赶去。他先是回自己的办公室换了一套衣服,然后敲开了会议室的门。 会议已经开始了。 房间中央的全息屏投影着战略地图,半透明的三维模型浮在半空中,明显是一副城市的地形图。坐在首位的会议主持者正在说话,他看见江封推门进来,默默地点头示意了一下,接着继续讲了下去。 “按计划,我们将以这一处为突破口,首先打开局面……” 会议结束在半个小时之后,江封不出意外地被点了名。 喊他的正是这次内部会议的主持者,叫曹永康。他与江封一样,是军部八常委的三位向导之一。 “江首席。这项行动交给你负责,应该不会有问题吧?”曹永康问道。 从各项信息上来看,这不过是一次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任务。江封唯一的顾虑在刚才的会议上已经公开发表了意见,此时也不想再多作重复,便只客套地应了一声。 但很明显,曹永康叫住他,不只是想讲关于这次行动的事宜。 “小江啊。”曹永康换了一种更为亲切的语气,他走上前来,拍了拍江封的肩膀,“像已经坐到我们这个位置上的人呢,有些事情,还是要注意一点。特别是作为向导。毕竟呢,还有不到一年常委就要换届了,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江封听出了曹永康的意有所指。他神色未变,只礼貌地笑了笑,答道:“刚才临时出了个任务,还没来得及休息。” 曹永康的笑意更深,“年轻人啊,有时候太拼也不是一件好事,该休息的时候呢,还是要休息,不要想着什么事情都自己亲力亲为。” 曹永康的任职时间要比江封多三届,是现今八常委中资历最老者,已经念过四十的他,完全有资格喊江封一句“年轻人”。 “多谢曹常委关心了。”江封没有接话,转而道,“您还有其他事情吧,那我就不多耽误您的时间了。改日再叙。” 林小婧看着面前的男人,虽然表面上仍旧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但是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男人的心情不佳。于是,她又默默地回想了一下近期的日程,并没有想到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而且他并不是一个会因为公事棘手而出现明显情绪波动的人。 那是……又发生了什么其他事情吗? 忽地,林小婧想起了上午自己报告的那件事。 “首席,是那件事出了什么意外吗?”她小声问道。 话音刚落,她便收到了一记来自男人的警告眼神。 林小婧连忙道歉道:“对不起,我多话了。” 江封没有表露出更多苛责的意味,只道:“没有其他事的话,就先出去。” 顿了一顿后,林小婧想起接待处刚才发来的消息,“刚才您在开会的时候,圣所的肖女士来找。我让她先等在会议室了。” 圣所的肖女士。 这个称呼让江封很快就知道了来者的身份,继而大概猜到了她来找自己的意图——不过是想为昨天的事情讨个说法。 江封确认道:“肖于念秋?” “是。” “我很快过去。” 得到答复之后,林小婧很快就离开了。 江封这才缓慢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他将自己陷进宽大的办公椅中,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林小婧是普通人,自然暂时察觉不出异样,可是对于向导和哨兵而言,自己有了暂时性连结这件事,只要稍加观察就能发现——而塔内最多的就是后两者。 刚才曹永康的提点,便是因为这个了。 虽然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搭档的向导与哨兵之间建立暂时性的连结是常见的行为,但自从江封坐上首席向导的位置之后,由于这种原因而建立连结的次数就已经屈指可数了。 毕竟出于对权力与实力的控制,塔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席座哨兵必须与向导结合,而席座向导…… 必须未结合。 江封回想起和那个哨兵建立暂时性连结的过程,不禁闭上了眼,遮去了其中的疲惫。而当那双眸子再次睁开来时,只剩下一片森然的冷漠。 …… 江封推开了会议室的门,坐在圆桌旁的女人应声站起了身,抬眼朝这里看来。 “小江,哦不对,江首席。”肖于念秋对他微微点头打了一个招呼,“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第十一章 肖于念秋的声音温柔和缓如淙淙流水,五官标致的脸上带着淡雅精致的妆容,看得出来保养得极好,亚麻色的连衣长裙将她的身材衬托得玲珑曼妙,肩上别着一枚黄纹白底的徽章——是代表圣所的标志。 “好久不见。”江封回应道。 他和肖于念秋算得上是旧识,她在他的学生时代曾任过一段时间的次席向导。那时的首席向导之位空缺,次席地位如何不言自明。肖于念秋也曾是填补首席向导空缺的最佳人选,可那之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她自愿调去圣所,再之后,结婚生子,除了一些官方新闻以外,没再传出什么别的消息了。 “肖主任这次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江封喊的是她在圣所中的职务。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肖于念秋脸上的表情闪过了一丝不自然,但很快被她掩饰住了。 肖于念秋莞尔一笑,伸手指向对面的座椅,道:“坐下再说吧。” 说着,她坐回了位置上,姿态高雅,仿佛此时置身的不是会议室,而是一场规格极高的音乐会舞台。 江封却没有动作,只抱歉地笑了笑,回道:“不好意思,我等一下还有一场内部会议,如果有什么事情,还请直说。” 肖于念秋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半响后,她见江封似乎真有就此离开的打算,不得不直接道:“昨天您闯进圣所的事情,应该要给我一个交代吧?” 话音不再披有柔和的外皮,而切切实实地带了些冷意。 对此,江封作出有些意外的表情,扬了扬眉,问道:“于女士没有和你说吗?昨天禁闭所有一个极度危险的逃犯逃进了圣所。为了孩子们的安全考量,我们也是不得已。” 说罢,他不给肖于念秋任何接话的机会,又道:“不过也多亏了你们的配合,人已经抓到了。” 在此之前,肖于念秋询问过自己妹妹于思夏这件事情的经过,便并不意外此时江封会有这样的说辞。 她点了点头,摆出请教的姿态,细声问道:“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逃犯,值得江首席您这样大费周章?” 江封回答道:“一位‘感官失调’的哨兵。” “哦?感官失调?”肖于念秋重复念了一遍,“那他现在痊愈了吗?” 江封看着她,“肖主任想说什么?” “没有,我只是关心一下,毕竟……”肖于念秋顿了一顿,“感官失调不比狂暴症,只要稍加治疗,还是有治愈的可能性的。” 肖于念秋说话的声音和缓,肩上的徽章泛着温润的光芒,说话间,一抹莹白从她蓬松的卷发中出现——那是她的量子兽,一只白鼬。它动作敏捷地蹿向主人的肩头,温顺地盘踞下来。 “这就不需要你关心了。”江封道,“塔属医院开具的证明会在第一时间提交到禁闭所备案,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随时可以去禁闭所查看。” “医院证明的效力我当然相信。”肖于念秋笑道。 说罢,她伸手将那只白鼬接到手中,一边轻抚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哦对了,我还没有恭喜江首席,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哨兵了。” 第12章 话语间,肖于念秋手里的那只白鼬伸长了脖子,睁着一双桃红晶亮的眼睛,看向江封。 江封面色微冷,道:“这只是暂时性的连结,出于任务需要。” “什么任务?” “军事机密,无可奉告。” “这样啊……”肖于念秋拉长了说话的尾音。 话音刚落,她四周的威压暴涨,顷刻间铺泻的精神力让不算宽敞的会议室顿时如乌云压顶,暴雨将至。 藏于天花板中的顶灯发出微小的“嗞”的一声,光线也随之闪烁了一下。 肖于念秋望向江封的表情似笑非笑,“放心,很快就不是了。” 江封脸色一变,不是因为她这一瞬间释放出的威压,而是她说的那句话。 向导中存在着一类被称之为“媒介者”的人,拥有干涉哨向之间连结能力。江封对此的了解并不深,只知道这类向导的数量极少,其中大部分归拢于圣所——这也是圣所作为了一个非官方组织,却能拥有大量特权的原因——却并不知道这种能力究竟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肖于念秋就是一名“媒介者”。 江封的情绪波动只显露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很快,他又恢复了之前的从容,在还未停歇的精神力风暴中,姿态平和如闲庭信步,完美得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他狭了狭眸子,“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这里是军部。不是圣所。” “那又怎么样?” “有来访记录,监控录像,以及精神力的数值监控。”江封道,“刚才的峰值明显高于合理范围了。肖主任现在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在安保处来的时候,编一个合理的理由。” 肖于念秋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收回了自己精神力,那只白鼬模样的量子兽也在她掌中淡去了身影。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我。”肖于念秋话语中终于带上了藏不住的狠意,“在这一点上,你是我的后辈。江首席。” 江封只笑了笑,没有接话。 肖于念秋深吸一口气,站起了身,“我要去找老肖了。” 她口中的“老肖”是她的丈夫,亦是在军部任职,在八常委中同样占据了一个席位。 “至于禁闭所那边。”肖于念秋深深地看了江封一眼,“我会去要证明的。” 肖于念秋:“你最好不要让我看到,你和那个哨兵在同一个场合出现。” …… 江封离开之后,唐珩连着几天都没有见到他。 在这期间,唐珩不是没有动过逃走的念头,但仔细想想,又总觉得这种行为太损面子——就是要走,他唐珩也要找机会,当着那个向导的面,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于是,唐珩便在这个房子里待了四天。 当时他对这间房子的印象并没有错,这里其实和样板房差不了多少。 厨房里没有碗筷,没有刀具,甚至连所有与烹饪有关的设备全部被切断了能源,变成了单纯的摆设。那天下午,饿的半死的唐珩终于在储物柜中找到了足量的营养剂。 事实上,当他拉开储物柜门,看见整整三大箱的营养剂的营养剂时,脑子是有些发懵的:这个向导,是把这里当作避难所了吗? 除了大批量的营养剂以外,房子里还有一些生活用品,都只有一人份,崭新地放在储物柜里,连外部的封膜都没有被拆开过。 衣柜里的三套正装唐珩没有碰。 晚上洗过澡之后,他披着浴袍大大咧咧地将整个房子逛了个遍。 客厅和厨房在一楼,二楼有三个房间,除了主客卧外,剩下的一间应该是训练室。 唐珩在那里面发现了一个椭圆舱,是军部制式的,舱体外壳上的编号被涂料掩盖住了。 托某位走私军用器械的“朋友”的福,唐珩曾使用过这种椭圆舱,也知道这东西主要是给那些军人用来锻炼精神力的。 至于使用的经历,只能可以用酣畅淋漓四个字来概括。 一开始,唐珩出于顾虑并没有使用这台椭圆舱,他只摸了摸椭圆舱光滑的金属外壁,便有些舍不得地离开了。 但他的这种克制只坚持了三天。 那天下午,唐珩再一次踱进了那间房间,他看着椭圆舱外壁上那一处丑陋的“疤痕”,终于抑制不住心底的那股跃跃欲试。 试试呗,反正无聊。唐珩想道。 椭圆舱的使用权限是开放的,这件事唐珩在找到它的第一天就发现了,现下的他没有多作迟疑,下了决定后便利落地钻进了舱内。 他将头盔戴上,按下了身侧启动的按钮。 椭圆舱内的位置狭窄,是仅容许一人平躺的宽度,看似坚硬平坦的金属材质却恰到好处地贴合了生理曲线,能让躺在其中的人彻底将身体放松下来。 唐珩长舒了一口气,下一口呼吸却被带有向导信息素的气味灌了满鼻满腔。 是江封的味道,他不会认错。 这一认知让唐珩不禁皱起了眉。 舱内的空气似乎太过于闷热了些,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竟然感到有些发汗。但这个时候舱体已经启动了,嗡嗡的运作声响起,脉冲信号开始调整到与精神力相匹配的频率。 见此,唐珩不得不定下心神,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回这上面来。 他合上了眼皮。 “匹配成功,开始确认舱体信息……” 伴随着机械的电子提示音,很快,就有什么东西在唐珩眼前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苍茫的蓝色空间,四面八方都延伸向看不见的远处,仅有一方大约三平方米的透明平台浮在半空中,供人站立。 账号是已经登入的状态,唐珩看了一眼,兴许是因为没有正式的在册身份信息的缘故,用户名的位置是一串乱码。 唐珩又看向身前的位置——那里浮着一个选项框,里面的内容很简单,二选一的两个选项:“向导模式”和“哨兵模式”。 和之前的那台机器一样,目前为止没有看到什么新奇的功能。 唐珩想着,毫不犹豫地点向了第二个选项。 第十二章 在第一次见到这种椭圆舱的时候,唐珩不是没有好奇过那个“向导模式”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也点进去看过。 结果,他只看到了空气。 对,就是空气,高渺的天穹之下,除了延伸向远处的地平线以外,什么都没有。他当时在原地才站了一分钟,就见眼前一片红光亮起,被莫名其妙地判定为失败逐出了局。 ……那些人真是会玩。唐珩嘲讽地想道。 但好在“哨兵模式”要显得平易近人地多。 前三关被设计者定位成了帮助使用者了解机制的模块,第一关是辨认,第二关是基础移动,第三关是攻击。 唐珩回忆着,对于眼前浮现的那一大串安全提示和文字指引,他看都没有看便点击了关闭。而在起保护作用的初始化光圈淡去的同一时刻,任务完成的提示音便随之响起。 说是“辨认”,但实际上根本不需要寻找——一只蠕虫模样的生物伏在不远处的平地上,由于没有参照物的缘故,并不能估计出它的确切大小,但看它身下那片明显的阴影就知道,总归不会是正常虫子会有的体型——这就是这一关的任务目标。 而不是那向导模式里虚无缥缈的“空气”。 和第一关类似,第二关和第三关都是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操作,而且任务目标也都是外形丑陋且体型巨大的虫子,无一例外。 如果不是这些巨型虫子的模样足够恶心,唐珩觉得自己无聊得都快要睡着了。 但唐珩知道,真正的难题其实在后面。 从第四关开始后每一关的任务,无非都是在偌大的城市群中找到那些虫子,躲避它们的攻击,然后击杀。可虽然机制相同,但随着关卡数字的逐渐升高,难度也在呈几何级数上升,虫子们的移动速度,攻击威力,乃至于体型、数量,无一不在随之增长,到了后面,虫子们拥挤着出现的场景,甚至呈现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 唐珩是见过那一幕的。 他的巅峰记录是第四十三关。在那里,视线所及全是各式各样的巨型虫子,几乎可以用层层叠叠来形容。那些体型臃肿的虫子们占据了整座城市,以惊人的速度,将所有的高楼大厦蚕食得一干二净。 片刻之间,夷为平地。 那样才有点意思。可惜了,眼下只是第四关。 唐珩走了会儿神,这才又重新集中了注意力。他转了转手里拿把材质特别的短刀——这是系统附赠的唯一武器,朝四周大致看了看,轻易地便锁定了这一关的目标。 那是一只和第一关外型差不多的蠕虫,依旧是伏在地面上,可这时周边有了植被的参照,就愈发地显出它那小山似的身子形状可怖了起来。它像是被庞大的身体压得不堪重负,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13章 唐珩朝那处小跑过去,临到近了,脚下一个滑步,刀刃轻巧利落地划破那只蠕虫的外皮,最后扎进它体内一处坚硬的硬块中。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击碎,发出一声“喀”的脆响,不多时,那条蠕虫的尸骸便化作一堆数据流消失了。 任务完成的提示音再度响起,身边的场景扭曲了一阵,很快,“第五关”的字样出现在了眼前。 …… 这种顺遂一直持续到了第七关。 在保护光圈完全淡去的那一刹那,唐珩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眼前的场景相较于之前三关有了新的变化,不再是寂静的荒野,而变成了一望无垠的沙漠,日头毒辣.漫天的黄沙遮挡了视线,卷起的风暴像是带有雷鸣,狂风吹起的沙砾打得人脸生疼,甚至让行者寸步难行。 唐珩尽力控制着调高了自己的视觉阈值,想要从风沙的间隙中窥见什么端倪,但视线反而变得模糊了。 狂暴症之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五感阈值总是在不受控制的波动,因其带来的阻碍也在这个时候显现出来。 他现在完全无法判断,自己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中,也不知道那虫子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出现。 唐珩恼怒于自己此时的束手无策,攥紧了手中短刀的握柄:这才是第七关而已! 好在前十关都只会有一个目标。 唐珩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屏息以候。 突然,风沙小了下来,黄沙织成的巨幕逐渐淡去,显露出其后遮掩着的高丘的轮廓。唐珩还未看得真切,便觉得心下一慌,紧接着不假思索地朝左边急急撤去。 下一刹,只听见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黄沙被巨大的力道掀起将近五米,唐珩原先站的地方被凿出深坑,而在那坑底,赫然是一只两人高的巨蝎,扬起的锋利尾钩闪着冷光 又是什么恶心玩意儿?!军部那群人可真有想象力。 唐珩啐了一口,吐掉满嘴的沙,还来不及动作,就见那蝎子高扬着尾钩,再一次击来。 老子难道还怕你不成? 唐珩心中冷笑。他不避反迎,握紧手中短刀亦是迎着巨蝎袭来的放下冲了过去。 那巨蝎见他靠近,当即便侧身甩出尾钩,重重地朝他砸来,却不想唐珩只是一个虚晃,反而朝它因动作而疏于防备的另一侧攻去! 刀刃扎破坚硬的外壳,深深地陷入内里,继而如之前的数关一样,抵住了它体内一个的那个硬石。巨蝎因吃痛而大力地甩着身子,试图将伤害它的东西甩飞出去,但那刺进体内的短刀却在唐珩的手中纹丝不动。 终于,“喀”的一声脆响传来,巨蝎庞大的身躯晃了几晃,又不甘地挣扎着弹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倒了下去,继而很快化作信息流消失了。 唐珩这才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甩了甩酸胀的手臂,又心情颇好地弹了一弹那把短刀的刀刃。 也不知道这刀是用什么材质做的,还挺锋利。 …… 在又过了两关之后,唐珩停在了第十关前。 就在这时,一个提示框突兀地弹了出来,上面用红字显示着,他的使用权限只到这里为止。 这种强硬限制让唐珩很是不爽,就像是一盒糖果摆在了嗜甜的孩子眼前,却被家长勒令只能看、不能吃。 唐珩胡乱地在界面上点了几下,仍旧没有得到什么反应。就在他准备退出来时,不经意的一瞥,他注意到了底端的不起眼的一行小字。 哨兵模式——第九关 后面跟着的用户名是他的那串乱码。 这是……使用记录?唐珩猜测着,好奇地点向那个位置。短暂的加载之后,他面前显示出了另一个界面。 唐珩径直忽略了第一行的数据,又往下翻去。 哨兵模式——第三十二关 哨兵模式——第二十七关 哨兵模式——第三十五关 …… 上百条的数据,关卡大致都在三十关附近波动,最低的也不超过二十五。 看着这密密麻麻的记录,唐珩不由有些愕然。 原来这个椭圆舱还有人在使用啊。这是他的第一个想法。 唐珩不知道关卡具体的难易程度,但凭仅有的印象判断,在哨兵中,能达到这种程度的人已经是出众的存在了。毕竟在这里面,考较的不仅仅是格斗技巧,还有精神屏障的构筑,五感的使用……甚至是体能。 唐珩不太愿意回想自己第一次进入椭圆舱时,在第二十关被三条巨型蜈蚣追着满地图跑的经历。 只可惜用户名被掩码遮住了,不知道是不是出自同一个人。 唐珩摸了摸那串五个字符的掩码,觉得有些惋惜。 出于好奇,他又跑去“向导模式”看了一眼。 相比于“哨兵模式”中那些数据,这里的记录要更零散些。 记录中的关卡数散乱得没有丝毫规律可言,甚至出现了个位数,数量也只有四十多条,就连一旁的滚动条都要比那边长上不少,一拉就到底了。 唐珩看着最后一条,却是瞪大了眼。 只见那一条记录赫然显示着:向导模式——第四十九关 唐珩听他那“朋友”提起过,椭圆舱的关卡统共只有一百关,两种模式各一半。 也就是说,五十关是极限。 果然不是同一个人吧。唐珩又看了一眼整齐划一的五字符掩码,默默地想道。他活了二十多年,还没见到过又是“哨兵”又是“向导”的人呢。 如果真的存在的话,他倒真想见识一下。 从椭圆舱内出来,唐珩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饥饿,身体也有些疲惫,但精神还亢奋着。 他跑去洗了个澡,又牛饮般地给自己灌了两袋营养剂,便回到了客卧,倒头就睡。 或许是因为着实累了的缘故,他这一觉睡得很沉。意识浮浮沉沉的。 唐珩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那场梦发生在一架陌生的飞行器里。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另一个人。但是因为飞行器内的光线实在是太暗了,那人隐藏在阴影中,他完全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容。 梦境的内容是凌乱且模糊的,唐珩像是和那人打了一架,又像是接了一个漫长旖旎的吻,空气的热度随着暧昧攀升,烧得他浑身上下燥热得厉害。 他好像还咬了他,入口的鲜血带着铁锈的腥味,有点甜。 第十三章 那味道唐珩来不及细尝,就蓦地感觉大脑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像是头骨被砍刀劈开,又被人徒手撕成了两半。 这种感觉他丝毫不陌生,是几天前他才经历过的狂暴症…… 意识到这一点,唐珩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他的额头浮着一层细密的汗。唐珩粗喘着气,看向一片黑暗的室内,有些怔忡。 脑内那股突然炸开的疼痛消失了,迅速得像那只是幻觉。 ……只是神经痛,吗? 唐珩攥紧了拳,呼吸却渐渐缓和下来,一时间,室内只剩下静谧在流淌。 但在下一刹,唐珩捕捉到了一丝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 “谁?!” 他警惕地看向门口的位置。 轻微的响动之后,室内的照明灯被打开了。 唐珩这一次没有被这骤然亮起的灯光激起半点不适,视觉阈值一直被控制在恰到好处的范围,一开始他甚至没有意识到灯开了。 先于视觉,唐珩先是辨认出了那一股气味,是一种清冽的冷香。他也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香气,只觉得怪好闻的——如果忽略它的所有者是那个人的话。 “你来干什么?”唐珩皱着眉道。 他不知道这个人在门口站了多久。 江封却是被唐珩额角上的一滴汗水吸引了注意力。 他的视线追逐着那滴晶莹的痕迹,流过哨兵的脸廓,又顺着脖颈滑下,淌过形状分明的前胸和小腹,最后洇进薄被之下更深处的布料中。 江封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明天跟我去一趟医院。”江封道。 被江封那双黑眸注视着,不知怎么的,唐珩突然回想起刚才梦境里的那股遍及全身的燥热。他不由地咽了一口唾沫,又皱了皱眉,硬邦邦道:“知道了。可以滚了吗?” 江封没有回应,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他径直离开了房间。 留下唐珩有些愕然地坐在原位,带着十足防备的架势付与了空气,从而显得些许滑稽。 这个人,就这么,走了? …… 在那之后,唐珩睡得一直不安稳,像是害怕一旦梦得深了,就会重回那个闷热粘腻的梦中。 第二天一早,唐珩毫不例外地顶着一双硕大的黑眼圈出现在了客厅。 当他看见另一个早已等候着的人的时,略微有些惊讶,但嘲讽的话语已经不过脑地脱了口,“首席向导也吃这种东西?” 第14章 他指的是江封手里的营养剂。 “嗯。”江封神色淡淡的。他将手中的空壳扔进垃圾桶,然后望向唐珩:“可以走了?” “嗤。医院有什么好去的。”唐珩摸了摸鼻子,找补般地自言自语道,“老子又没病。” 江封没有接话,转身就往外走。 唐珩抬腿跟了上去。 …… 飞行器早已经在地下车库中等着了,驾驶位上坐着的依旧是之前的司机小陈。他越过江封看到了唐珩,下意识地就开始戒备起来。 唐珩察觉到了这股敌意,有些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眼神肆意而嚣张,带着少许挑衅的轻蔑。 待二人走近了,小陈便轻而易举地发现了他们间存在的精神连结。 虽然那脆弱的联系标示着这不过是一个暂时性的连结,但也足以让小陈看向唐珩的视线变得难以言喻。 “……首席。”小陈低声喊道。 “去医院。”江封没有多作解释,坐到了后排。 唐珩见这个哨兵又突然收敛下去,也不在意。他本来想挑一个远离江封的位置,但很明显,留给他的只有那个向导旁边的位置。 唐珩不禁又皱起了眉。他张口正想要说些什么,就见那个向导抬起了眼,朝他投来一记冷冷的眼光。 “哼。” 好像不往那个位置坐,就像自己怵了他似的。左右这个向导和自己建立了连结,有什么好怕的? 唐珩冷哼一声,继而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江封身边,然后向后一靠,开始闭目养神。 飞行器行驶了没多久,唐珩忽地睁开了眼。 “你带老子去医院做什么?”他表情不善地看向江封,“开门,让老子下去。” “还是那句话。”江封从屏幕中抬起头来,“跟我走,或者滚回禁闭室。” 小陈第一次听到首席说出这样的话,不禁用眼角余光偷偷地向后打量。 唐珩眼睛一瞪,顿时脾气上头,正要发作,却又看见往这里偷看着的前排司机。 如果真的起了争执,这个向导肯定又会用精神控制那招,根本不会给他半分面子。 本着不愿意在其他哨兵面前出丑的原则,唐珩勉强压抑住了内心的怒火,又重重地靠向椅背,闭上眼睛。 眼睛闭合三秒之后,他又机敏地看向身旁,丝毫不掩饰脸上的不耐烦。 唐珩:“看着老子做什么?” 江封没说什么,只淡淡地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屏幕上的文字。 对这个人的怒火,大多时候都像是拳头打到了一团棉花上,空落落的,一点都不得劲。 唐珩低骂了一声,扭头看向窗外的景色,只是那眼神中的凶恶力度不遮掩半分,似是要将那特质玻璃望出个洞来。 …… “塔”是一个地理概念,与城东城西类似,但大多靠近城市中央,是大多数哨兵与向导最频繁的活动区域。为了方便对哨兵向导们的管理,塔的外围设立了一圈哨卡,除了身份登记以及必要的安检之外,盘查得并不算严,也没有限定明确的进出权限,却就此把哨兵向导与普通人泾渭分明地区别开来。 以哨卡为界,塔内是哨兵向导,塔外是普通人。 第三医院是唯一一家设立在哨卡之外的塔属医院,名义上仍归塔管辖,却也有很多普通人到此就医。 值得一提的是,七年前的一次改组,让它的正式名称彻底变成了“市中心医院”,但众人早已习惯了旧名,一般仍以塔属第三医院称呼它。 此时时间还早,但医院门口早已热闹了起来。一架毫不起眼的飞行器汇入排队的长龙中,不多时进了医院,朝着旁侧一个较为人少的方向驶去。 …… 一路假寐的唐珩被飞行器突然停下的动静打扰了。 他还以为到了目的地,一掀眼皮,却是看到那个司机正和身着制服的警卫交代着什么。 待前窗关牢,飞行器又向前驶出一段距离,唐珩这才冷笑一声,道:“呵,还要检查身份。你们是怎么糊弄那些人的?做假证?” 江封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小陈简单地解释道:“一般的塔属医院,对于我们这类人,都是要登记身份的。” 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我们这类人’,是指哨兵和向导。” 唐珩以前很少去医院,就算是非要去,他也很少往这种管了“塔属”名称的地方跑。 他是不喜欢“塔”的。 现下,听着小陈的解释,唐珩皱了皱眉,又想到了些什么,皱着眉看向身侧的江封。而被他望着的那个人却始终低头看向屏幕,只留给他半张线条刚俊的侧脸。 “喂……” 唐珩话才刚出了口,就见那个向导利落地收起展开的终端屏幕。 飞行器的舱门打开,江封径直往外走去,“到了。下车。” “哦。”唐珩收回了视线。 他们所在的是为哨兵和向导设立的“特殊科”,专门处理一些与精神力相关的问题与疾病。 或许是因为医院本身并不在哨卡之内的缘故,相比于前面的人声鼎沸,这处来看诊的人倒显得少得可怜。 唐珩被领去做检查了。 看着科室的门在眼前关闭,江封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他直接转身往主任办公室走去。 “化验结果我什么时候能够看到?” 伏案工作的人听到响动,探出半个身子朝门口看来。 见是江封,那人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讶,却是熟稔地调侃道:“哟,江首席来了,稀客呀。” 塔属第三医院特殊科的主任是个哨兵,叫张明朗,与江封二人在未分化时有过短暂的同学情谊,算是半个旧识。 “居然还送了个哨兵过来。”说着,张明朗又坐了回去,在屏幕上划拉一下,调出了唐珩的档案,“走系统那边的话,大概需要一个小时。不过如果你急着要,我就手动给你处理了。” 江封道:“不用,按正常程序来就好。” 张明朗心领神会地应了,又不禁好奇道:“这哨兵是你什么人?” “下属。” “哦?”张明朗饶有兴味地挑高了眉,“能让你亲自把人送来,你确定只是下属,而不是什么刚一起出过任务的‘老搭档’,或者其他什么别的身份?” 很明显,他也发现了江封与唐珩建立了精神连结这件事。 “这和你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张明朗嬉笑道,“作为你的老同学兼追求者,我总是要好奇一下的。” 江封神色没有变化,解释道:“他之前得了狂暴症,我在控制他时,出现了一点意外。” “哦?只是一点?” 江封看向他,“你希望发生什么?” 第十四章 “没什么。”张明朗见好就收,也不再追问。他扫了一眼身旁的屏幕,在上面做了些标记,“初步结果出来了。看样子没什么问题,除了这段波频应该是和你建立连结的缘故,差值有点大,剩下的就是很普通的状态。” 说着,张明朗将那份图表转向江封,自己又细细浏览了一下各项数值,继而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你就认定了这么个人?” 普通,这个哨兵实在是太普通,甚至有些泯然众人了。 江封的眸色微不可见地暗了下来。他顿了一顿,然后道:“我想解除连结。” “那就解除,圣所不都应该教了?”张明朗自然而然地接道,可话音刚落,他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改口,“哦对,我忘了,你不是从圣所出来的。”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刚才的话纯属无心之语,张明朗紧接着说道:“不过也没有差别,单纯的解除连结对你来说应该不难,这只是暂时性的,解除连结对你们双方都会不造成太大的损害。” 听到张明朗的这番话,江封眼中浮起一层阴霾。 他想起了不久前与肖于念秋的那次见面。 短暂思忖之后,江封决定告诉张明朗部分事实,“我试过了,连结一旦解除,他的狂暴症会复发。而且,媒介者说这个连结不好接触。” “媒介者?”张明朗转了一转手中的签字笔,轻而易举地猜到了江封说的是谁,“如果媒介者真有那么厉害的话,还要我们特殊科的医生做什么?至于那个哨兵,会疯就让他疯去好了,难不成你还真要和他结合?” 江封没有理会张明朗话语中的戏谑,只道:“他还有用。” “那就没办法了。”张明朗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猜你们俩的契合度应该挺高,不然这个频段的差值也不会这么大。随着接触的加深,你们这连结只会越来越稳固,说不定哪天看对了眼,就转成永久性的了。” “所以我来找你。” “嗯?如果你是想做信息素匹配,我现在就可以安排。” 话音落下后的空白持续了很久,张明朗不禁朝江封的方向看去,却正巧撞进那锐利的眼神中,扎得他心下一颤。 第15章 江封重复道:“我想解除连结。” “等等,你该不会是想……”张明朗表情一僵,突然意识到江封此行的来意,但很快又笑着摇了摇头,“这件事你现在找我没用。这是‘塔三院’,而且我也只是特殊科的一个小主任,没……” 说着,张明朗摆出了一副无奈的模样。 江封打断了他的话,“林沐和哨兵结合,现在势力被架空了。” 听到这个消息,张明朗一时没有藏住眼神中的惊愕。 林沐是除了曹永康和江封之外,八常委中唯一的向导,亦是三者中最年轻的一位,在军部负责是技术研发和药物研制的方向。林沐会和哨兵结合,这件事情本身并不意外,毕竟与极富进攻性的江封和能力中庸的曹永康不同,他修习的是纯粹的辅助系,只有和哨兵结合才能将他的能力发挥到极致。 但张明朗没想过,林沐竟然会这么早就选择结合,而且在此之前他都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那可是八常委的位置啊,说放弃就放弃了。 张明朗迟疑片刻后,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江封声音微冷,“大概一个月前。他的未婚夫在任务中出了点意外,他不得不这么做。” 说着,他将手中的纸杯转了半圈,正好将有“塔属第三医院”字样的图徽握在掌心。 张明朗沉默了。 江封要的是三年前由张明朗牵头立项的一样药物,在他因故被调离研制中心之后,一直由林沐负责。 那种药物能让哨兵与向导退回分化前的状态,如果连结的一方连哨兵都不再是,那么这个连结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略微思考之后,张明朗坦白道:“药物还在研发,动物实验的数据刚达到预期,我不可能立马把成品给你。” “那也快到临床试验了,不是吗?”江封道,“被试者也正好有了。” “这……” 江封半眯起眼,漫不经心道:“听说,小韩老师的教职最近转正了?恭喜。” 原本还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张明朗,却在听到这个名字时倏地站了起来,“江封!你别动他!” 江封表情平淡地回望向他,“我要样品。” 张明朗抿紧了唇。 半响之后,他妥协了。 张明朗道:“五天为一个周期,吃十次,但具体情况还要再看。东西我会托人转交的,但话我说在前面,药物还处在试验阶段,效力我不敢保证。” “放心。这件事不会和你有半点牵扯。”江封应道,“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之后,连结要是还不能正常解除,那么我就要对不起小韩老师了。” 说完,江封将未喝过一口的水杯放到桌上,站起了身,“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张明朗沉声道:“不管是谁下的手,林沐因为结合被架空这件事是事实。你就不怕?” “怕?” 张明朗看着走到门口的向导停下了脚步。由于背对着的姿势,他看不清楚江封的表情,但是却听见了一声轻笑。 他听见江封道:“我不是林沐,不会任何一件超出我掌控的事情发生。 “再说了,我江封的事情,谁敢置喙?” …… 唐珩从最后一个科室出来之后,板着张脸坐到了走廊的长凳上。唐珩小小地纠结了一下,还是没有选择就此离开,只打算等下见到江封之后,和他摊牌。 无论如何,他今天是一定要走的。 唐珩打定了主意。 没过多久,唐珩就看见江封从旁边的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 唐珩朝他出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看见了墙上显示的医生信息——特殊科主任,张明朗。 唐珩下意识记住了这个名字,回过头来时,猝不及防地就对上江封那双带着冷意的黑眸。 他被这双眼睛看得一愣,等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时,却看见江封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 唐珩连忙迈开步子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想道:这个向导就该当个哑巴,基本上只要自己不开口,他就绝对不会主动搭话……可一旦他主动挑起话题,就意味着自己要遭殃了。 想到这里,唐珩又觉得烦躁起来。 他堂堂一个哨兵,居然有一天竟会被向导压一头,这也太可笑了。 思绪飘飞了一路,唐珩到底没找到一个好的机会开口。 眼看着就要走到飞行器的停泊位,他忍不住了。 “喂。”唐珩站在了原地,梗着脖子喊道,“你让老子做的老子都做了,现在是不是该轮到老子了?” 江封被这一声喊得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他扬了扬眉,似乎对唐珩这句要求有点惊讶,“你想要什么?” “和我打一架。”唐珩志在必得道,“如果我赢了的话,放我走。” 唐珩计划很久了。 这几天他一直在捉摸着要怎么打赢这个向导,不久前终于有了点头绪。 这一次自己肯定能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但或许是这句话太过荒唐,在唐珩一本正经地开口之后,他竟在江封的脸上看出了些许笑意。向导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睛微微眯起,眼角浮起几丝笑纹。 唐珩不悦地皱起了眉,“你特么笑什么?!” 江封道:“你赢不了。” “放你妈的狗屁!”唐珩攥紧了拳,低吼道,“前几次不是你卑鄙地使那些手段,老子会打不过你?!” 江封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哨兵,你应该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 “你阿兹海默吗?老子特么有名字。”唐珩瞪着他,“是什么情况,老子比你清楚。就一句话,打,还是不打?” 江封没有立刻回话。 他静静地打量着唐珩,似乎在揣度哨兵说这句话的意图。半响后,他脸上的笑容淡去,用一种陈述的语气道:“精神屏障无法逐渐,五感失控,甚至连量子兽都放不出来。” 江封问他:“这样的你,拿什么赢?” “你!” 被这话踩到了痛处,唐珩顿时觉得脑袋一热,下意识就扬起了拳头。 “我什么?”江封语气未变,眼中那抹未散尽笑意倏地冷了下去。下一刹,他毫不留情地将留于对方精神图景内的精神力全数撤去。 看似坚实的精神屏障失去了支撑,顷刻间恢复了碎石泥块的原貌。 唐珩挑衅的话语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觉得脑内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各式各样的信息蓦地如潮水般地将他淹没:身后路人的脚步声震得他头皮发麻,身上柔顺的衣服也变得粗糙难忍,眼中万物的轮廓与纹理深深浅浅地混杂在了一起,眩晕得令他作呕…… 没了精神屏障的保护,五感直面纷杂信息的冲刷,再度有崩溃之势,疼痛也随之再临。 “屮!”唐珩的表情顿时扭曲,忍不住痛骂出声,因为吃痛而下意识佝偻起身体。 江封不打算就此撒手不管。见唐珩吃了教训,他便再度帮他将信息屏障筑起。 坚韧的精神触角如钢筋铁骨,再一次将碎裂的世界撑起,震颤的大地肉眼可见地平息下来,一切又重归平静。 江封半眯起眼,摆出礼貌而体贴的姿态,“还需要我再解释一遍吗?” 第十五章 唐珩咬着牙没有说话。 那只握着拳头的手仍举在半空中,手臂上的肌肉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汗水自额角滑下,划过脖颈,在棉质衣领上洇出一团深色的水渍,不消片刻,他的整个后背都被打湿了。 最后,那攥起的拳头松了开来。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还需要解释吗? 唐珩深吸了一口气,忽地就卸去了全身力气。 他说得很慢,像是在确认什么,“狂暴症一旦发作就无法痊愈,没有谁能逃脱得了这个诅咒。” “我废了,是吗?” 说着,唐珩抬起眼来。 什么治愈,什么帮助,全特么是假话。 他承认了自己的色厉内荏。 在江封长久而静默的注视中,唐珩闭上了眼,他忐忑地等待最后的宣判,却听见身旁的向导否认道,“不是。” 不是。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传入耳内,像是经历了漫长的跋涉,又像是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唐珩猛地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他定定地看向江封,想在其中找出些许端倪,却没有在那张脸上看出任何玩笑的成分。 这是他第一次好好正视这个向导。 半响之后,唐珩眼中的最后一丝狠戾褪去,终于显出了几分如稚童般的茫然。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问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在江封替他重筑了信息屏障之后,唐珩觉得周围安静得有些过分。 除了二人的对话以外,仿佛世间所有的声响都消失殆尽,只剩下脑内幻觉似的耳鸣轻响。就像他在禁闭所待着的时候的模样。 第16章 唐珩判断不出时间。或许过了很久,或许只有一秒。就在被这阵沉默扰得心慌时,他才又听到了江封的声音。 “你听说过‘黑暗哨兵’吗?” 江封的语气很微妙,像是在期许着什么,又像是在讲述一个冗长故事的开头。 黑暗哨兵。 这四个字如巨石砰然落地,激得唐珩猛地一颤,继而震惊地看向面前的向导。 唐珩当然不会陌生。 作为哨兵中的王者,那群被称作“黑暗哨兵”的人有着极端的自我控制能力,他们实力强大,不存在情绪失控的状态,不需要向导的辅助……不会陷入狂暴症。 想到这里,唐珩忽然心中一颤。 他知道江封想做什么了。 唐珩默默地望进江封那双黑色的眸子中,试图从里面读出除了一些别的情绪,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没有志在必得,没有野心勃勃,平淡地回望中,就连语气都平乏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但唐珩做不到这样的波澜不惊。 他攥紧了拳,认真地问了一遍,“你想要什么?” 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确认,确认一个双方已经心知肚明的答案。 江封答道:“我要你成为黑暗哨兵。” 沉默了五秒之后,唐珩忽然嘲讽地笑开。 “这又是什么戏码?嗯?”他跨前一步,猛地拽住了江封的衣领,逼视着这个向导,“给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然后让老子甘愿给你当狗?” 唐珩一字一顿道:“休,想!” 黑暗哨兵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变成的吗? 上一位黑暗哨兵出现在十数年之前,他没有接受塔给予的荣耀,却选择与黑暗为伍,给当时的社会带来了难以估计的损失与一场巨大的灾难。但不可置疑的是,黑暗哨兵的实力是无人能望其项背的。在那之后,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有多少能力杰出的哨兵想要成为黑暗哨兵,却最终没有人能担得起这一称号。 这片区域的哨兵人数以百万计,就算杰出者万里挑一,这场逾千人的角逐却没有一位赢家。 更别说他唐珩患了狂暴症,相当于一只脚踏进了坟墓。 不,他已然在坟墓里了。 “你能做到,这不是无稽之谈。”江封回应的语调没有半分改变。他放任了唐珩这个带着极强压迫感的动作,只笔直地看向他,反问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对你这么关注?” 是啊,为什么呢? 唐珩沉默了。 难道仅仅是因为之前他所猜测的那样,在那天出现在了市东区第三大道,看到了一些至今他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所谓“秘密”吗? 唐珩理智上一直在辩驳他提出的可能,脑子里却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 相信这个向导,相信他!只有他能救你! 江封看出了唐珩的挣扎,没有催促,却不吝啬于再推他一把。 他知道这个哨兵的答案是什么。 “为什么不试一试呢?难道你就甘于陷在狂暴症里,成为废物吗?”江封轻声道,“哨兵,你一直是优秀的。你可以做到。” 果然,唐珩眼中的神色因为这句话而有了波动。 江封敢这么说,一定有他的手段。唐珩想着,渐渐地就感觉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情绪在胸腔内激荡,心脏的搏动也开始变得鲜明有力,一下又一下,逐渐沸腾的血液冲得头脑发懵。 不妨相信他试试,说不定……自己真的能行呢? 再不济,就当作垂死一搏吧——死前有来自首席向导的临终关怀,挺美的,不是吗? 他松开了手。 “好。”唐珩听见自己说道,“我相信你。” 江封突然就笑了。 平心而论,江封长得不错,是属于男人的那种帅气,此刻毫无掩饰的笑容一出,唐珩完全无法否认向导对哨兵与生俱来的吸引力。但这种笑容又不是开朗的,与推开窗就能看见的雨后初霁不同,更像是乌云密布的风暴前夕乍然漏下的一缕天光。 “那么上车吧。哨兵。” 唐珩一愣,“去哪儿?” “送你回家。”江封道,“三天之后,我在塔的六号入口等你。哨兵?” 此时唐珩的思维还陷在刚才看到的那副笑容上,听江封又唤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他摸了摸鼻子,眼神闪烁道:“不要叫老子‘哨兵’。我有名字。” “嗯。唐珩。” 那两个字从向导的嘴里念出,即便是平淡无奇的语调,此时此刻,也貌似增添了那么一丝微妙。 唐珩突然就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 “你住这里?” 刚才江封让唐珩直接在飞行器的导航中设了定位,只注意到是位于市西区的一处位置,却并没有细看。 现在他看着窗外的景色,神情略有一些惊讶。 这是一条颇为出名的商业街,此时正处于商铺营业的时间,街道上车水马龙的,好不热闹。 唐珩也注意到了江封神色中的惊讶,道:“怎么了,不行吗?就那栋。” 说着,唐珩指向临街小区的一栋商品房。 江封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我以为,一般而言,哨兵不会选择居住在闹市区。现在大部分哨兵都倾向于住在‘塔’里。” “老子就喜欢这种吵吵嚷嚷的环境。” “嗯。” 江封没有理会唐珩话语中的针锋相对,只不动声色地记下了方位,然后道:“注意安全,三天之后,我在六号口等你。” “哦。”唐珩应了一声,“知道了。” 话音一落,飞行器的舱门就在他面前打开了。 唐珩看向外面阳光明媚下的街景,却没有立刻离开。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他转向了江封,问道:“你就这么放我走了?” 江封道:“还有什么疑问吗?” 对上江封回望过来的视线,唐珩眼中的狐疑与戒备更深,“你就不担心老子趁机跑路?” 江封笑了笑,出口的话语却与笑容中的轻松截然相反,“如果到时候看不到你,我会直接下逮捕令。” 明明是一句直白的警告,唐珩却反倒松了一口气。 “嘁。你觉得逮捕令对老子有用吗?”他嗤笑一声,继而利落地离开了飞行器。 迈出两步之后,唐珩又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对坐在驾驶位上的向导道:“我不管你想掩饰什么,又或者想要借由我的手做成什么事。有什么手段尽管来。” “江首席。”唐珩一字一顿地喊道。 说罢,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不再停回头。 …… 唐珩没有对江封说谎,他确实住在这里——或者不能说是住宅,充其量算是一个暂时的落脚点。 在进门的时候,唐珩特别注意了一下周遭的环境。 没有人跟踪。 他忽略了心底闪过的那一丝释然,关上了房门。 进了这间房子之后的第一时间,唐珩打开了主控面板的通讯功能。 他熟练地摁下一串数字。 这则通讯是在他第三次拨号时被接通的。 唐珩径直道:“我是唐珩。” 话音落下后,对面的静默持续了很久。 画面中一片漆黑,是摄像头被东西遮挡的结果,除此之外,只有细碎的键盘敲击的声音。 唐珩没有着急催促。 片刻之后,遮挡物被拿开,一个男人出现在了镜头前面。 “通讯信号的加密没有被破解,但不排除有被监听的可能。”那人看着唐珩皱起了眉,“你在西区的房子里?” “对。” 那人又问:“身边没人?” “我不知道。”说着,唐珩将双手交叠在脑后,姿态随意地躺进沙发里,“有个擅长精神控制的向导刚走,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做什么手脚。” 第十六章 画面中的这个男人叫做熊俊,也是一名哨兵,与唐珩同属“灰鸽”雇佣兵团的一员,还是照拂了他十年的大哥。 此时听到唐珩的回答,熊俊不由地拧紧了那一双粗眉,露出与外表的五大三粗不一致的细腻关切,问道:“具体发生什么了?” “老子之前被阴了,这事你知道吧?” “嗯。知道。”熊俊应道,“‘荆棘’那帮孙子对你照脸扔了颗爆鸣弹,把你整禁闭室去了。” “后来,”唐珩斟酌了一下措辞,“我在禁闭所里和首席向导打了一架,杀了一个要来搞我的人,然后被圣所弄走,又被那个向导救了。” 说到这里,唐珩不禁回想起这几天的经历,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他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首席向导?”听到这个称呼,熊俊将眉头皱得更紧,“江封?” 唐珩没好气道:“不然还有谁。” 熊俊又问:“你怎么和他扯上关系的?” 第17章 面对这个问题,唐珩话语一噎。几秒钟的停顿之后,鬼使神差地,他并没有告诉熊俊全部,“鬼知道。可能时间太多了,闲的。” 熊俊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但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再作纠缠。画面中的他探身出去,似乎是和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话,回来时,又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换个身份,或者去其他主城住一阵子?” 仿佛被踩到了尾巴,唐珩的怒气说来就来。他瞪着眼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面色不善道:“做什么?我干嘛要躲?那个向导,老子又不怕他。” 熊俊没有立刻接话。他看着唐珩这副模样,直觉唐珩与那位首席向导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现在这种情况,明显他问什么唐珩都不会告诉他的。 熊俊听闻过江封的一些手段,看向唐珩的眼中,忧虑不由地重了几分。 熊俊还想说些什么,又听见唐珩道:“不用。” 唐珩长舒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缓和下来。他搓了把脸,顿了一顿,然后对着视频中的熊俊道:“过段时间我去找你……三个月吧。如果三个月之后我没联系你的话再说。就这样。” 说罢,他径直挂断了通讯。 房间中又重新安静下来。 这个房子在设计之初,目标群体就是哨兵,特殊处理过的墙壁中添加了足量的吸音材质,使得这里即便与闹市离得极静,也没有任何声音能打扰到其中的住户。 唐珩就在这一片寂静中呆坐着,身处于熟悉的环境,难得的独处给予了他少量的安全感。但他并没有将在这个姿势维持很久。 约莫一分钟之后,唐珩伸手舀过放在桌子上的终端。 他预约了附近的一间训练室,就在明天。 他要给自己做一个测试。 陷入狂暴症的哨兵,除了五感,身体素质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可没有人说得上那种变化是好是坏——事实上,狂暴的哨兵不会按规则完成任何一项测试。 不管他之前的症状到底是不是狂暴症,也不管江封那通关于他能成为黑暗哨兵的忽悠可信度有几分,他都得做这个测试。 他想知道,现在自己的身体状况和之前的差异到底有多大。 他必须知道。 …… 唐珩预约的时间在第二天下午,就在这个住址的附近。 那间训练室的规模不大,没有人工,接待处只孤零零地立着一台机器,供预约者进行身份验证。 身份验证的过程也并不复杂。 唐珩按照预约信息走进了指定的一间训练室。他看向面前新旧不一的各式器械,不满地皱了皱眉,继而又深吸了一口气。 简陋是简陋了一点,但做一次基础测试已经够了。 这么想着,唐珩板着脸走向了第一个仪器。 …… 两个小时之后。 唐珩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将测试数据导到个人终端里。 他划拉着显示器的屏幕,眉头越皱越深。 纯粹的力量指标大幅度增加,而反应速度却明显下降,肢体协调性能更是只在及格线附近徘徊,更别说刚才在进行障碍训练时,他曾两度因力量失控,险些从高空摔落。 看到这里,唐珩将终端扔到了一旁。 他瘫倒在地上,呈大字躺着,过了一会儿,又抬起手来,任凭光线自伸展的五指缝隙处泻下。明亮灼目的白光照得眼睛刺痛,但很快跃变成可以接受的柔和。 可这视觉阈值的控制者并不是他自己。 那个向导并不在这里,却在用这种方式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这几日经历的种种记忆,忽然蜂拥一般地闯入脑海。 唐珩突然就笑了起来,张狂放肆的笑声在室内回荡,渐渐地就低了,弱了,最后化成仓惶的呜咽。 他用手臂遮挡住双眼,什么都不再看。 …… 日子转瞬即逝。 等真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唐珩才忽地想起,那个向导好像并没有告诉他约定的时间。 而且他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意识到这一点,唐珩的心情顿时复杂到极点,在心里将对方骂了个遍。 他看了一眼时间。 上午九点还差十二分钟。如果这个时候去,而那人下午或者晚上才到的话,他要在那里等上好几个小时! 唐珩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半响之后,他低骂一声,还是往约定的地点赶去。 那个向导要是敢让自己一直等着,他就把他揍成猪头!唐珩出门时在心底恶狠狠地想道。 …… 曾经,“塔”是真实存在过的,它是一幢威严的庞然大物,矗立于城市的中心。在那个年代,说它是哨兵向导的另一个象征也不为过。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由于城市发展之类的种种原因,大部分这种名为“塔”的建筑都被拆除了,只留下仅存的几座作为人文景观保留着,可与此同时,“塔”也慢慢成为了特指某一处区域的名词。 这座城市里,塔外围的哨卡并没有建得巍峨森严,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许简陋,只有堪堪一层楼的高度,越过它能轻易看到区域内部的各种建筑。 哨卡一共设有十个入口,分布于连通塔内外的十条主干道上。 唐珩此时就站在六号入口的位置。 他冷眼看着一架又一架飞行器驶进入口,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难看。 他又往旁边看了一看。在硕大的写有数字6的指示牌旁边挂有一块电子屏,上面正精确地显示着时间。 还有五十一秒,他就在这里站了十分钟了。 像个白痴。 唐珩收回看向电子屏的视线。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他一声。 “唐珩。” 纵使此时背景的噪声喧杂,唐珩还是清楚地分辨出了这道声音。 这一声穿过层层叠叠的声浪、最终安稳地落入哨兵耳中的轻唤,来自江封。 唐珩停下了前进的步子。 他听见那个声音又带着歉意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在原地杵了半分钟之后,唐珩冷哼一声,转身走进了那架为他打开舱门的飞行器。 “那天你没有说具体时间,老子刚才才不是在等你。”进入飞行器后,唐珩臭着脸道。 说着,他下意识地打量了一番周遭的环境。 飞行器里只有他和江封两个人,连个多余的驾驶员都没有。这里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留存的空间恰好能够施展开攻势。 一点都不像是首席向导该有的排场。唐珩在心里腹诽道。要是有人想要弄死他,说不定现在就得手了。 想到这里,唐珩又忽地一怔,继而视线不自主地落到江封身上,准确的说,是落在他裸露在外的那一截脖颈上。 江封注意到了这股视线,却并没有对此作出更多的防备。 他接着唐珩之前的话道:“抱歉,是我的疏忽。” 说完,江封在控制屏上敲下一行指令,控制着飞行器稳稳起飞。 江封的姿态随意,修长的手指点触在屏幕上的样子如同在演奏一段舒缓的小夜曲,动作却是实实在在地将脖子这一弱点暴露在哨兵眼前。 唐珩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眼中的神色却不禁危险起来。 但随即,唐珩又想起几次交锋时,自己都被对方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经历。 他有恃无恐。 意识到这一点,唐珩心中泛起了一阵被轻视的恼怒,可仍不得不慢慢收回攻击的意图,装作无事发生。他望向舷窗外,这才发现,前进的路途又是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是在塔里。 “你这狡兔三窟的,就不担心全部都被我知道了对你不利?”唐珩问道。语调仍是奚落的,但其中针锋相对式的讥讽已经淡了许多。 江封只道:“没有必要。” “怎么就没有必要了?”这话落到唐珩耳中,又让他再次恼火起来,“要是你再逼老子,老子就把这些有的没的全部捅到你的竞争对手那里去。” “我的竞争对手?”江封侧眼看向他,稀奇道,“比如?” “比如……” 唐珩到嘴边的话语突然就卡了壳。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接道:“比如圣所,或者军部的人。” 说着,他对上江封的视线,心中的那点怒火猝然就偃旗息鼓了。 “嗤,少看不起人。”唐珩慌乱地移开了视线,嘴上仍不甘示弱,“你的首席向导当得那么‘威风’,找个想搞倒你的难道还找不到?” 话音落下,飞行器正好在地面停稳。 见舱门打开,唐珩不等江封答话,就硬着头皮匆匆往前走。 而在他身后,江封没有急着动作。他仍坐在驾驶位上,有条不紊地关闭了飞行器动力。随着一个个按键落下,江封面上的和善也一点点淡了下去。 第18章 不过十秒钟,他的表情中便只剩下了一片森然的冷意。 “竞争对手,吗?” 第十七章 江封带唐珩去的是一处独立训练室,与之前他自己去过的那间不同,这里的规模要大上许多。 实际上,当唐珩看到里面的设施时,他是有些惊讶的。 按照江封之前说的那些话,他以为对方会带他去军部,再不济也是像实验基地之类的地方,而不是这么一个看起来……看起来普通且乏味的地方。 整个空间将近五米的挑高设计,乍一看过去像是一个偌大的空旷仓库,什么设施都没有,但实际上所有的器械都被巧妙地隐藏了起来,需要使用者的指令才能调控。唯一显露在外的只有天花板上垂挂的金属结构,聚拢着的银白色合金反射着冷光,像是一只蛰伏着的巨大怪物。 唐珩扫了一眼大致的布局,便径直将视线投向身旁墙壁上。 他上前几步,按向上面的一个红色按钮,将显出轮廓的隔板一拉一推,继而流畅地在下面露出的控制面板中敲下了一行指令。 很快,训练室的地面小幅度地震颤起来。 伴随着一阵窸窣的杂音,十数根合金柱垂立到地上,笔直的金属架搭建出复杂的结构,明亮的白光自屋顶打下,将这些银白色的器材照得宛如某种怪物的森森白骨。 江封看着他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扬了扬眉,“接触过?” 唐珩手上动作一顿,然后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训练室而已,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也是,毕竟你是‘灰鸽’的人。” “灰鸽”是唐珩所在的雇佣组织,主要由哨兵构成,也有少量未经“塔”身份登记的向导。他们虽然不是一群为了钱财什么都肯干的亡命之徒,但总归算不上清白。可奇怪的是,这个组织至今也没有被查处取缔,即便偶尔有成员被抓,也是由于个人原因。 出于此,渐渐地就有了一种传闻,说是他们背后其实有“塔”里的势力为其站台撑腰。 唐珩之所以会对训练室这么熟悉,也还正是因为“灰鸽”的缘故。组织的基地中有几间和这里规模相当的训练室,他曾经在里面待过不短的一段时间。 可是从江封口中听到这个名词,唐珩莫名就觉得有些违和。 唐珩皱了皱眉,反问道:“你知道‘灰鸽’?” “上一任‘黑暗哨兵’死在灰鸽手里。你们这么有名,塔里应该没有人不知道吧?” “……” 听江封提起,唐珩这才想起来,组织似乎确实有那么一段“辉煌”历史。但说到黑暗哨兵,他不免又想起了之前的那次任务。 那个地名仿佛魔咒般地在脑内循环起来。 市东区第三大道。 唐珩看向江封的视线明显地冷淡下来。 江封看见这一变化,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再就此多话,转而望向训练室内,道:“说正事吧。你还记得你的狂暴症是怎么痊愈的吗?”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 唐珩神色一动,说道:“是因为和你的连结。” “不完全是。”江封摇了摇头,“当时你因为狂暴症的缘故出手伤人,我不得已使了些手段,将你控制起来。精神连结也是在那个时候建立的。” 江封道:“可这并非是我本意。” 对于江封的这一番说辞,唐珩毫不意外,但真的听到他如此坦白直接地说出来,心里却隐隐地有些难受。 唐珩径直打断了江封的话,没好气地道:“不想要就直接解除好了,用得着和老子说这么多吗?”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那天晚上才会出现在你的房间,试图解除连结。”江封看向唐珩的眸色深了些许,“但是很显然,这件事情并没有我们想的这么简单。一旦解除连结,你的狂暴症会复发。” 被这句话提醒,唐珩这才想起那天晚上那阵突如其来的疼痛。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难看,“原来是你搞的鬼。” 江封没有被唐珩说话的情绪干扰,接着道:“如果你再次陷入狂暴症,我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也不敢大意。” “呵,你这么说,是因为那次老子在禁闭所杀了人吧?” “因患狂暴症而杀人的事故,并非只你一例。” 伤口暴露在外、任人肆意剖白的感觉并不好受。 唐珩杵在原地,一张脸冷得可怕。 江封的话语顿了一顿。他以为,接下来哨兵会对自己恶言相向,或者忍不住动手打人——这并不意外,就如同如之前的数次一样,甚至唐珩自己都是这么以为的——但是没有。 唐珩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稳地接道:“所以,你带我去了医院。” “是。”江封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也只有一丝。他乐于见到哨兵的配合,便继续说道:“医生告诉我,只要接受治疗,你就还有真正痊愈的希望。” “那你之前说的‘黑暗哨兵’又是怎么回事?”短暂的疑惑之后,唐珩忽地又意识到了什么,“……你耍老子?!” 江封在哨兵的怒目而视之下,依旧神色悠然,只道:“这涉及军部的一项秘密实验,细节我不能告诉你,实际上,甚至连你最终能不能成为黑暗哨兵,我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江封问道:“你赌不赌?” 你赌不赌? 这句提问不过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仿佛他们讨论的不是一个生死攸关的话题,而是一场赌局——而且赌的还是猜大小、手中筹码无足轻重的那种。 唐珩看着江封,眼中刮起了狂乱的风暴。 这个赌局是一条险象横生的羊肠小道,终点是璀璨王座,而周围是万丈深渊…… 赌,还是不赌? 唐珩陷入了沉默。半响之后,他问江封:“我凭什么相信你?” 江封直接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如果我说不呢?” “这里的门没锁。” 第二次的沉默长了许多,但江封并没有急于催促。他摆足了宽容的架势,给予对方足够的思考时间。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哨兵给出了答案。 “我要怎么做?”唐珩问道。他一边说着,一遍观察着江封的表情,妄图发现丝毫的端倪,尽管自己都不知道想看到什么。 但他一无所获。 这个向导只轻轻地笑了一笑,像是体贴,像是宽慰。 “你得先重新学会筑建信息屏障、掌控五感,再辅以一些药物。后面的事情我以后会告诉你。”江封道,“我们一步一步,慢慢来。” 一步一步来吗? 听到句末的那个词,唐珩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他忽地就记起很多年以前自己曾在对街看到过的那一幕,半大孩童在父辈的执掌中蹒跚学步,明媚的阳光落在宽敞的街道,便是心头一隅也被烘出了些许暖意。 紧接着,他又意识到了这个联想的荒唐。 唐珩眼神闪了一闪,不禁撇开眼去,又摸了摸鼻尖,“谁和你是‘我们’。” 话刚说完,唐珩就看见江封又朝他伸出手来。 向导掌纹清晰的手里躺着一只透明小瓶,瓶底有些白色系的圆形颗粒,一共五颗,大小不尽相同。 “药?”唐珩拿过那个小瓶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了手中。 “原来在这里等着。”唐珩笑了一声,又抬头看向江封,问道,“你就这么确定老子会答应你?” 江封应道:“你不会拒绝。这种药,五天为一个周期,需要吃两个月。” 唐珩看了看江封的表情,再望了望手中的药丸,半信半疑的情绪毫不遮掩地放在脸上。 盯了半响后,他指着其中一颗药丸问道:“这个是什么?” 江封说了一个名词,是唐珩从来没有听过的发音。 他原本没有期待能够得到回应。唐珩皱了皱眉,指向另一颗,“这个呢?” 江封又报了一个名字。 “这个?” “卡地因。这是主要成分。”江封看他似乎要将每个药丸的名字都问一遍,便主动说道,“我这里还有各个药物具体的化学组成和分子结构,你要看吗?” 得到如此直接的回答,唐珩反而对此没了兴趣。 实际上,即便能观察到一些外形上的差别,但这五颗药在唐珩眼里也没有任何区别。 “不看了。”他将那五粒药丸重新装进小瓶子里,“老子又不是学医的,谁知道你这些东西里有没有做假。” 江封道:“这药的成分没有问题,不信的话,你可以找人查证。” 药丸落到瓶底,“哗啦”地响了几声。唐珩合紧了瓶盖,在一眼的停顿之后,抬起头来。 “好。”唐珩应道。 江封点了点头,算是对哨兵这一声应答的回应。 他不知道这句“好”是说他会去找人查,还是他相信这药的成分没有问题,但这都不重要。 第19章 江封接着道:“那这段时间,你先在这里住下,之后……” “这里?” “楼下有生活间,足够满足你的日常需求。” 这栋建筑一共有三层,唐珩在刚才与江封一同乘电梯上来时注意到了。他在刚进入这里时就观察过四周,按照装潢的精致程度,那个生活间的规格并不会差。 但这并不妨碍唐珩选择拒绝。 “不可能。”唐珩的语气不容置喙,“这只是一间训练室。我不会住在这里。” 第十八章 或许是刚才对话的进展过于顺利,唐珩这一句拒绝竟惹得江封微微皱起了眉。 略一思忖后,似是明白了对方的顾虑,江封道:“这间训练室,我的助理租了一年,而且位置就在塔的边缘,平日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我说过,不可能。” “给我一个理由。” “环境太差。” 这个敷衍的答案并不能让江封满意。短暂的停顿之后,江封望向唐珩的眸色暗了下来。 “我会在塔里再给你安排一个住处。”江封道,“我不可能给你完全的行动自由,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量。” 唐珩听出了向导语气中那细微的不悦,思绪却在这时突然转了个绮丽的弯。没有任何缘由的,他又想到了几天前那个潮湿粘腻的梦境,想到了他和这个人的连结。 唐珩问道:“你也是住在塔里吧?” 这句没头没尾的提问中断了冰冷气氛的蔓延。江封猝不及防地撞进唐珩望来的视线里,看见其中的光影浮动,不禁愣了一愣。 唐珩把对方的怔愣理解为警惕,却不以为意,大大咧咧地继续问道:“老子没猜错吧?” 江封不露痕迹地带过了这个停顿,“你要做什么?” 唐珩笃定道:“我去你家住。” 虽然没有长期的绑定关系,但唐珩也还是和向导有过合作的,偶尔由于任务原因,打个地铺、甚至是合睡一张床都不是什么大事。 至于和江封的连结…… 想到这里,唐珩莫名地觉得有些焦躁,于是,在粗暴地将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限定为合作之后,他便放弃了继续深究这个问题的打算。 唐珩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在这种安静的注视中感觉到了不自在,“怎么了?你不是要监视老子吗?老子主动住到你眼皮底下,你倒是不乐意了?” 江封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默地看着唐珩。 他现在忽然有些好奇,面前的这个哨兵,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才会提出这么“有趣”的建议?是对自己的轻视,还是真的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没有答案。 片刻之后,他平淡地回应了一句“好。”。 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是自己的提议,而江封的答案也是他所想要听到的,但唐珩在这一刻却不禁生出了一丝紧张。 他甚至咽了一口唾沫,攥紧了微微发潮的掌心。 …… 重新回到了飞行器中,一路上,唐珩罕见地沉默了一路。 在离开训练室之后,唐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那句提议的唐突。 可这个向导最后竟然也安然地答应了。 由此引发的忐忑感弄得唐珩烦躁到了极点。他迫切需要找一个宣泄的出口,唯一能够交谈的人却只有坐在前面的江封,可他也知道,现在开口与这个向导呛声并不是什么理智的选择。 想着,唐珩坐直了身子,交叠起双腿,半响后又觉得不舒服,再次半靠进了座椅里。动作的频繁变动间,他碰到了裤兜里放着的那个小瓶子。 唐珩不禁开始再次回想训练室里的谈话。 他还是不放心。唐珩想道。不管刚才江封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有让自己立刻把这几颗药吃下去,但之后也还是会吃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得找人查一查这药的成分。 这一次的行程时间并不长,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在房门被打开之前,唐珩有那么一个刹那绷紧了身体,他在脑内做出了无数假设,甚至是做好了面对一屋子全副武装的士兵的情况,却没有设想过看到的会是只有这么一个平实无奇的客厅。 大概是两室一厅的结构,一眼就能望尽。 唐珩小声地舒了一口气,喃喃道:“就这么点大个地方?” “怎么?” 江封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会被注意,唐珩表情一怔,继而摸了一摸鼻子,说道:“我就觉得,这里不太像是你家。” 话音一落,江封还没回话,唐珩自己就先顿住了。 那他觉得,这个向导的家应该是什么样的? 想到这里,唐珩又不禁抬眼朝江封看去,果然就看见他扬了扬眉,眉眼间的沉郁更深了些许,“那你觉得怎么样才像?” “额。”听江封问出和自己心里想的差不多的问题,唐珩觉得有些尴尬。他顿了顿,继而胡诌道:“可能就,更大、更……” 唐珩的话说到一半,就看见江封已经径直走进了房子。他这才意识到,刚才的那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 唐珩皱了皱眉,在感到恼火的同时,却又松了一口。 他低骂一声,像是随着这声脏话,把那些纷杂的思绪全都丢掉,然后没有再多想什么,跟了上去。 江封领着他参观了一下房子的布局。 这间房子的确不大,也就几十步的功夫便能来回走一遍,除了一些器物的确有使用的痕迹之外,和之前唐珩去过的那个房子没有太大区别。 唐珩在心底又再次腹诽道:确实不像。 “书房不能进,其他的你随意。浴室在主卧,我开封的东西不准用,需要日用品自己在储藏室拿。如果还有缺,可以让人送到这个地址,但尽量一次性订完。” 说着,江封又向唐珩递来一样东西,是他刚才从书房中拿出来的。 唐珩将包装拆开,发现这是一个移动终端,光看外观,和市面上常规的那些没有什么差别。 “换上这个,把你之前用的给我。”江封道。说完,见唐珩看着他的眼神中带有疑惑,又补充道,“这里面有定位仪,还有自动录音,能在必要的时候保证你的安全。” 唐珩直截了当地反问:“是保证你那秘密的安全吧?” 江封坦然应道:“你可以这么理解。” 唐珩哂笑一声,“老子才没有兴趣到处乱说。” “这样最好。” 在这之后,唐珩想了想,觉得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便利落地摘下自己左手的手环,换上了新的。 “这里面的东西,如果你想查就查,也没什么好看的。”唐珩一边说着,一边大大咧咧地将自己的那个终端放到旁边的桌子上,“不过得给我保管好了。等事情完了,我再找你换回来。” 江封走过去将那只终端拿了起来,将它放进之前的包装盒中,“你手里的信息对我而言没有价值。” “嗤,随你怎么说。” 唐珩耸了耸肩,并不在意他到底会不会查看里面的东西。在这之后,他四下看了看,忽然又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对了,我睡哪儿?” 江封没有回话,只用眼神示意向一旁。 唐珩顺着这视线看去—— 沙发。 他对此倒是没有任何意见,“成。” …… 江封在下午重新回到了军部。 在走进办公区后,他敲了敲自己助理的桌子,示意对方跟自己进来。 这个被江封点名的助理叫作李擎,是一名从军校毕业两年的向导,也是之前按着江封命令出面租了一年的训练室的人。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合上,发出锁扣咬合的细微声音。 不等江封发问,李擎就主动说道:“首席,你要的通话记录已经拿到了,在这一个储存器里,不过防卫处那边需要你亲自再补一个报告过去,届时还会留下这一次的申请记录。” 说完,李擎上前一步,将一个纽扣大小的储存器放在了江封面前的桌子上。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他又退回了原来的站位,接着道:“除了你之外,这段时间没有人调过这个频段的记录。” “嗯。” 江封应了一声,朝那个储存器递去一眼,却没有立刻去拿。短暂的停顿之后,他问道:“关于那个人的消息呢?” 江封没有说出名字,但李擎知道“那个人”指的是谁——一名叫做“秦宏”的普通人,明面上的身份是独立记者,唯一有点特殊的,只是他与塔内部分有名望的人有些交往,但这一点也可以用他的职业来解释。 而实际上,江封只接受过他一次简单的采访,在那之后,二人之间几乎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对于其中的关节,李擎其实并不清楚。任务江封是在半年之前指派给他的,除了长相与名字之外没有再提供任何其他的信息,而且一直以来都只让他盯紧那人的行动,却不进行任何干涉。 第20章 疑惑归疑惑,面对江封的提问,李擎还是很快接道:“两天前我们在塔三号入口附近的监控中看见了他的画面,可能是在等人。他那时应该也发现了我们,没有多逗留,很快就离开了。之后的三次露面都是在塔外,也都是与人有约。” “和什么人?” “一次是和他的助手,一次是他上次环保主题的受访人,还有一次……”李擎道,“因为他们约的地点是会员制的,有屏蔽设施,而且不设监控,我们得不到更具体的信息。” “继续跟。之后如果发现他有什么动作,及时向我汇报。” 说这句话的时候,江封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的神色一直是平淡的,像是什么事情都不能影响到他的情绪,但这个时候,李擎面对着他,却莫名地感觉到了一股危险。 如果那个人真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话,这位首席向导不会对他投以这么大的关注。 可职业素养让李擎终止了对这个问题继续探究的打算。 第十九章 在李擎离开办公室之后,几乎是与那扇门闭合同一时间,江封那只威猛漂亮的量子兽也出现在了办公室中。 翼展超过两米的金雕在半空中盘旋一圈,如同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地,继而稳稳地落到江封一侧的肩膀上。 量子兽有自己的主观意识,却也会受到哨兵和向导的影响,往往会在主人感到威胁、或者情绪波动剧烈的时候出现。 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一体的。 注意到它的出现,江封平波无澜的表情才出现了一丝变化。 短暂的停顿之后,江封伸手将那枚储存器拿了过来,然后没有任何犹豫的,当即选择了读取。 储存器中的信息量很大,但绝大部分不是江封所需要的。 他只想获悉一段来自三天之前的通话录音。 江封查过唐珩的通讯记录,这几天哨兵没有接入通讯,播出的只有这一则,而由于当时的信号经过加密处理的缘故,普通渠道不能直接获取谈话内容,他只能通过军部调用更高的权限。 实际上,在今天唐珩离开那栋房子之后,他就已经派人进去彻底搜查过一番了——没有刻意留下笔记、或者暗号密码一类的东西。 由于内容太大,储存器的读取速度并不快。 等待过程中,江封不自禁地用食指一下下地叩击桌面,发出有规律的“笃笃”声。他看着进度条的移动,似是站在江堤之上,俯瞰江潮寸寸向上漫涌。 终于,进度条走到了尽头,一个文件夹跳了出来,显示出数量庞大的内容条目。 江封很快就找到了那段记录。 他将其点了开来。 这是一段视频。 噪音之后是一段略显冗长的沉默,没过多久,有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与此同时,画面中的哨兵也有了动作,他舒展着四肢,姿态随意地躺进沙发中。 ——我是唐珩。 ——通讯信号的加密没有被破解,但不排除有被监听的可能。你在西区的房子里? ——对。 ——身边没人? ——我不知道。有个擅长精神控制的向导刚走,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做什么手脚。 …… “等等,你说你现在在哪里?” “江封家里。” “……是我知道的那个江封?” “对。” 唐珩看着视频画面中那人瞠目结舌的表情,极有先见之明地调低了通话音量。 果然,下一秒,对面那人就猛地拔高了声音,喊道:“我的天!江首席?!你怎么会在他家里!” 说话的叫做邵远航,是与唐珩一起长大的兄弟,如今在军区后勤部当了一位小主管。 由于五感敏锐的缘故,哨兵一般来说不会用太大的分贝讲话,因为这会对他们的听觉造成一定的负担——当然,他们可以选择调高自己的听觉阈值来适应,但这种调整是以牺牲对周围环境的部分感知为代价的。 唐珩觉得,在喊出刚才那句话的时候,邵远航的听觉阈值一定是事先拉到了最高。 纵使通话音量被调低,但邵远航的这一声仍让唐珩不适应地皱起了眉,随后,由于听觉阈值无法自控而带来的无力感又让他烦躁起来。 他让自己的情绪缓了一缓,然后说道:“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不是,等等,你先告诉我,你和他什么关系?” 唐珩按捺下挂断通讯的冲动,坦白道:“我和他建立了连结。” “结合了?!” “……暂时性的连结。” “噢,这样。”听到这个答案,邵远航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将话题转回之前的方向,“你刚才说要我帮你做什么?” “帮我鉴定一下药物成分。” “江首席肯定有渠道啊,找我做什么,哦,我知道了,你不想他知道……”邵远航疑惑道,“也不对啊,你这账号不是你自己的,该不会是他给的吧?” 唐珩在拨打出这则通讯的时候,便已经做好江封会知晓的打算,但他觉得并没有什么可遮掩的。 他只是检查一下成分。 唐珩道:“你帮不帮?” 见唐珩隐隐有些动怒,邵远航知道自己的玩笑开得有些过火,连忙应道:“帮帮帮。”说罢,他又忍不住建议道:“诶,要不你把地址给我,我去找你啊?” “不用。”唐珩果断拒绝,“地方你定,我去找你。” “成吧。”邵远航不无遗憾地应道。 …… 当晚,江封重新回到这件屋子里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躺在长沙发上的唐珩。哨兵对环境适应得很快,此时正玩着终端上的单机游戏,被他从储物间拿出来的被褥堆放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 听到动静,唐珩抬眼往玄关处看了一眼,继而又低下头去。一声招呼都没有打。 江封对此不以为意。他回卧室换了一身居家些的打扮,收拾了一番之后,重新回到了客厅。 他对唐珩道:“把终端关了,过来。” 这次,唐珩头也没抬,“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片刻之后,唐珩才从安静中感觉到了不对劲。他硬着头皮又操作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地抬起头来,刚朝江封声音传来的方向递去一眼,就撞上对方望向这里的视线。 唐珩蓦地紧张起来。 “有话直说不行吗,装腔作势。”唐珩移开视线,喃喃自语道。说着,他将投影屏幕随意一关,然后站起身来,顿了一顿之后,还是朝江封走了过去。 江封是一贯好整以暇的姿态。他见哨兵走到身前,又眼神飘忽地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口问道:“叫老子过来干嘛?” “把手给我。” 唐珩一愣“干嘛?” “教你,或者帮你筑建信息屏障。” 说着,江封向他伸出了手。 唐珩没有动作。 尽管唐珩知道,适当的肢体接触能放大向导精神力的影响,也有利于哨兵与向导之间经由连结的沟通,但是这种行为仍旧让他觉得不适。 不适合,也不适应。 由于从未与任何一位固定的向导拥有绑定关系的缘故,唐珩会定期去参加基地安排的精神疏导,而这种浮于表面的疏导不需要更深入的交流,往往只需要两个人安分守己地相对而坐。 在建立了精神连结的基础上,有肢体接触?这种行为无异于让哨兵将自己的半条性命交付到了向导身上。 再者说,两个大老爷们儿手握手地站在一起,未免…… 未免也太腻歪了。 “筑建就筑建,伸手做什么。”唐珩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老子就喜欢这样。” 江封静静地看着唐珩,视线中带上少许打量。半响后,他突然对唐珩道:“你未免太高看我了。我们之间连结的效力这么微弱,如果你不愿意配合,我也没有办法凭一己之力还你一个完整的信息屏障。” 唐珩完全不相信他的说辞,“你之前不是做到了吗?”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现在的信息屏障很脆弱?”江封反问道,“稍微大一些的信息量都会让你感到不适,不是吗?” “……” 在唐珩的沉默中,江封话音一转,又道:“还是说,你嫌握手这种姿势太过低效,想要其他更为亲密的方式?” 他咬重了“亲密”这两个字。 向导的询问中听不出任何的戏谑玩味,平淡得像是真的只是在征询对方的建议。 唐珩低头看着江封伸出来的那只手。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突然又回想起他与这个向导在禁闭所见面的那一幕场景。 几乎是一模一样。 可他也不会忘记,在那之后接踵而至的精神暗示,以及毫不留情的压制。 唐珩抬起眼来。他没有立刻握上那只手,而是说道:“那天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灰鸽’的人。” 第21章 江封顿时就了解了唐珩的意图——哨兵是在和自己谈条件,甚至是在威胁他。但他很快又想起今天下午收到的那段通话记录。 “然后?”江封问道。 唐珩道:“你不想让你的秘密被更多人知道吧?” “你倒提醒了我,该提防你一些的。”江封应了一声,继而露出几分恍然大悟的神情,“我今天下午,查了你三天前的通话记录。” 三天前,是自己打给熊俊的那次。 想到这里,唐珩猛地一怔,不禁警惕地看向江封。 “你应该庆幸,当时你没有把你知道的全部消息告诉他。”江封悠然道,“把手伸出来,我现在要帮你重筑信息屏障。我的耐心有限,不要让我反悔。” 对峙在唐珩单方面的硬撑下持续了五秒。 但是五秒之后,唐珩还是将手伸了出去,或许是动作太过匆忙而失了准度,结果重重地撞上了江封的手掌,发出“啪”的一声。 听到这一声脆响,他顿时就生出了几分懊恼,为自己的莽撞和显示出的急切。 唐珩下意识地看向江封的表情,却没有在上面发现任何预想中的轻视和嘲笑。 这个向导只默默地继而阖上了眼。 唐珩不由地又看向二人交握的手掌。 相比于自己手掌的高热,向导手指的温度是偏低的。冰凉的触感透过相贴的皮肤浸入血肉,倏忽便顺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甚至似乎引得灵魂也随之轻微地战栗起来。 第二十章 唐珩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指,竟萌生了些许退意,但这时江封握着他的手却猛然加大了力道,牢牢地将他握在掌间,使他无法动弹。 被加大的力道握疼了手,唐珩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那一瞬间的怯懦。 他咽了一口唾沫,视线一时间没有着落,便索性紧紧地闭上眼,迫使自己将注意力集中至精神图景中去。 于是,他便也没有看见随后江封睁开的眼中浮动的那一片复杂神色。 …… 当唐珩在精神图景的地面上站稳时,江封已经在等着他了。 唐珩侧眼看向江封,没有错过对方在看见自己的模样时,脸上突然僵硬的表情。 他冲江封扬了扬下巴,语气中带了点洋洋自得,“你这什么眼神?没见过老子这副模样?” “见过。只是……”江封顿了顿,“有些惊讶。” “惊讶什么?” 江封没有回话。他的视线落到唐珩身上,片刻后又悄然移开,颇有些惨不忍睹的模样。 面前哨兵的模样,与那次见到的身形瘦削少年不同,甚至和现实中的样子也相去甚远,如果要找一个词来形容眼前唐珩的形象,那么只有“魁梧壮硕”。 是的,魁梧壮硕。 厚实的肩膀将衣服撑起,从而使那饱满结实的胸大肌被勾勒出形状,短袖下的双臂上,隆起的肌肉块状分明,甚至隐隐能看见伏于其上的青筋。 比现实中的唐珩要整整大上一圈。 平心而论,这具身体上的线条优美流畅而富有阳刚,但随之带来的视觉冲击仍旧使江封隐隐感觉头皮发麻。 可偏偏他此时是在唐珩的精神图景内。 由于存在着精神连结的缘故,就算江封刻意避免,注意力连带着视线仍然会有意无意地落到这个世界的主人身上。 唐珩没有注意到江封此时神色的异样。他自顾自地弯起手臂,使肱二头肌更加明显地凸显出来。 “要不是这样会影响耐力和爆发,啧。”说着,他拍了拍自己大臂的位置,有些炫耀,又带了些孤芳自赏的意味,“这样才够男人。当年我还练过一段时间呢,可惜了啊。” “……” 看到这一幕,江封脸上的表情再度有崩裂之势。 短暂的沉默之后,江封选择忽视了这个哨兵。他以极强的自制力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继而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去。 这个世界曾被颠覆,直至如今也没有恢复曾经欣欣向荣的模样。 而精神图景的样子,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哨兵的实力。 唐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的路上。他望向不远处江封的背影,隐隐有些难堪,但碍于自尊,并没有表现出来。 如果这个向导敢露出看不起的神色,自己一定冲上去把他揍得脑袋开花。唐珩暗暗想道。 由于精神连结的存在,唐珩轻易地便察觉到了江封此行的目的地——是“树”。 那里是哨兵的精神图景最核心的部分。 没过多久,唐珩与江封就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在歪斜错落的密林之后,景色豁然开朗。视线尽头是一株数人不能合抱的苍天大树,茂密的枝叶直指向天,阳光只能从间隙中投下斑驳的树影。 这就是唐珩的“树”的形象了。 江封将视线投向树木的主干,依稀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模样的唐珩时的场景,以及那一双灿若星子的眼。但此时,那里被层层叠叠的气根遮掩,什么都看不到。就算视线没有阻碍,那个位置也是空荡的。 想到这里,江封竟然生出了几分怅惘。 但他并没有任凭这股异样的情绪蔓延。江封很快就收敛了心神,然后移动视线,望向枝叶旁边漂浮着的记忆气泡。 可就在唐珩以为他要伸手触碰的时候,江封却收回了视线。 江封说道:“狂暴症的症状,首先就是哨兵会逐渐失去对自己五感的控制,你也不例外。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这病难道不是建立连结之后就会好的吗?” 这个问题唐珩之前就想问了,江封此前的举动让他已经认清了现状,可目前他的基本生活丝毫没有受到阻碍,完全不像是江封所说的那样。 唐珩道:“我觉得我现在没问题。” “你之所以会觉得已经‘好了’,是因为和你建立连结的向导,是我。” 江封的语调平淡,唐珩却从中听出了几分自负,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向导的确有这样的资本。 唐珩忍不住呛声道:“老子知道你很厉害,不用唧唧歪歪地一个劲强调。” 江封并不介意他的这一句反驳,继续道:“我会先帮助你将信息屏障建立起来,如果能成功,之后的事对你而言会轻松很多。基本技巧在你刚分化成为哨兵的时候就应该掌握了,我想,应该不需要我重复。” “……我想自己先试试。” 见江封朝他投来打量的目光,唐珩忍不住有些烦躁地说道:“就试试,实在不行再你来。只是构建信息屏障而已,老子知道该怎么做。” 出乎意料的,江封并没有拒绝。 “好,你试试。” 筑建精神屏障是每一个哨兵的必修课,一个牢固的信息屏障可以还哨兵的大脑一片清净,将庞杂无效的信息全部阻隔在外。 可以说,只有当他们成功筑建起有效的屏障之后,才能有资格被称为“哨兵”。 对于已经分化了十年的成熟哨兵而言,唐珩理应对此信手拈来,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心头却隐隐地发慌。 唐珩粗暴地将其归因于江封的注视,但又赧于开口。他总不能对这个向导说:喂,你的视线看得老子不舒服,不要再看了。 于是,唐珩只能深吸了一口气。 为了让自己能够更好地集中注意力,他闭上了双眼。 天地间是静默的,只有微风穿过树叶发出的簌簌声响。很快,大地震颤起来,却是与之前不同,就像是在这疮痍的大地之下,有蓬勃的生命力亟待萌发。但即便如此,这棵屹立于世界正中央的苍天古树仍旧巍然不动,只隐隐地发出熹微的光。 而在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在精神图景的边界,却又是另外一副模样。荒芜的土地剧烈地颤抖着,带着散落的碎石土块也随之跳动。 风沙大了起来,飞沙走砾被卷离了地面,织成一片漫天的土黄色烟幕。渐渐地,土砾随着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缓慢而坚定地浮升,似是摔倒的巨人挣扎着,拼尽全力想要重新站起…… 却在下一刹轰然崩塌。 沉闷的巨响自远方传来,带着隆隆的回音,久久不散。 失败了。 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滑落,唐珩一张脸变得煞白。 江封的语气中没有丝毫意外,“还要再尝试一遍吗?” 唐珩猛地抬头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江封道:“只是单纯地询问你的想法。如果你能自己构建成功的话,确实可以少些麻烦。” 唐珩不知道江封话语中的“麻烦”指的是什么,但他的神色却蓦地暗了下去。片刻之后,他沉声道:“我再试一次。” 江封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唐珩并不在意江封此时的神态。他深吸了一口气,回想着刚才构建信息屏障的感觉,闭上了眼。 第22章 须臾的沉寂之后,隆隆声再次响了起来。黄褐色的尘雾浓了,有飞鸟惊叫着逃离树林。在这阵动静之中,边缘处那大大小小的土砾碎块向上升去,渐渐地,它们聚拢了,像是有了墙的雏形。 最终却还是轰然而散。 信息屏障筑建失败,不仅仅只是失败这么简单,就好比折断的腿骨自主生长,却在愈合前被再度敲碎。 过度的疼痛是让人发不出声的。 唐珩粗喘着气,半响才让自己从那阵剧痛中缓过劲来。 在此之前,唐珩从未体验过如此巨大的挫败感。 对哨兵而言,筑建信息屏障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只要掌握了关窍,甚至刚分化的少年都能轻易地完成。 但是他没有。 唐珩神色怔忡着,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刹那间,他依稀想起之前做测试时得出的种种结论,想起了训练室里不受控制的光感,甚至想起了第一次落败于旁边这个向导时的无力感。 他站了片刻,忽地觉得身处于精神图景中的这种感觉都变得虚幻起来。 半响后,唐珩道:“我再试一次。” …… 失败又一次降临。 这一次,唐珩甚至没有看向江封的位置。他只望向不远处,视线涣散而没有焦距。 他喃喃自语道:“再试一次。” “够了。”江封出声打断道,“你再怎么尝试,结果都是一样的。” 可垂头低喃的哨兵却像是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我再试一次。”唐珩兀自重复道。 江封与唐珩之间是存在着精神连结的,即便是效力极其微弱的暂时性连结,其中一人的状态变化也会影响到对方。 更何况他们此时是站在唐珩的精神图景中,如果放任唐珩这样下去,没有人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江封不由地皱了皱眉,往前走了一步。 “你……” 江封话还没有说完,原本静默的树林就忽地有了变化。 第二十一章 猎猎风声中,江封第一次进入时见过的那些藤蔓又再次出现,顷刻间便形成了深绿色的围栏,阻拦住他前进的步伐。 大地隐隐又开始震颤。 看到这一幕,江封原本还算和善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哨兵,我时间有限,没空在这里陪你浪费精力。” 哨兵与他隔着那片绿色屏障。藤蔓之间狭小的间隙让江封无法看见唐珩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有些低的声音。 唐珩道:“我只是想再试一次。” 眼前的藤蔓还在疯长。江封看着面前愈发浓郁的青绿,眼中仿佛有风暴积蓄。 他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捏起了三指,是有了将那些藤蔓直接斩断的想法。 “刚才我不阻止你,是因为这是你自己的要求。”江封面若冰霜道,“但你应该也清楚,就算再尝试十次、一百次,结局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看向面前粗壮枝叶织作的障碍,却像是看见了无所遁形的唐珩,接下来说出的字句毫不留情,“说是认清自己的现状也好,锻炼也好,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可是也请你记住‘量力而行’这个词。” 话语中的温度陡然降至冰点,“没有人会欣赏你的丑态。” “丑态吗?”唐珩嗫嚅着。或许是因为身处精神图景中的缘故,他竟感觉无法遮掩自己的心情。 唐珩低声道:“我也不指望你的欣赏。你一直看不起我,不是吗? “从禁闭室,不,从那天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看不起我。 “你觉得一个配得上‘优秀’两个字的哨兵不应该那么狼狈,不应该遭到算计,也不应该他妈的被向导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话语间,那横梗在二人之间的藤蔓如潮般褪去,有什么东西从半空飘落——那是藤蔓上不期然开放的小花。散落的花瓣打着摆儿,悠悠地划了个半圈,才轻柔地落到铺满落叶的地上。 江封下意识地去观察哨兵的状态。他以为会看到唐珩满是暴戾的表情,却并没有。 与其说是反诘,倒不如说这是一句自问。 唐珩干巴巴地说道,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喉咙发涩得厉害, 说话的时候,唐珩没有抬起眼来,但却也并不是露出全然的颓势。他站着,腰背挺得板正,只有视线垂着,落向地面层层叠叠的干枯落叶。 这番话引得江封皱起眉来,“所以呢?就只是因为我的看不起,你就干脆暴露出你所有的不堪和丑态?” “我没有。我只是恨自己没用。” 江封沉默了。 有那么一瞬间,江封是想要附和的。他想要直白地告诉哨兵:是的,就是不应该,你在我眼里的确配不上“优秀”二字。 但下一刹,他又萌生了另外一个念头。他忽然记起了这个哨兵的名字,他说他叫唐珩。 江封看着他。 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尽管极力掩饰,但说话间仍然透露出了一点脆弱,可就是这微不可见的脆弱,却让他莫名地一怔,继而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那些话否定的言辞说出口。 “对失意时不懈努力的歌颂和称赞,从来都是最后的得意者写就的。”江封的视线仍落在唐珩的身上,但眸色却深沉了起来,像是透过他,在看向什么更加遥远的东西,“在你往前走的时候,只要没有走到那个终点,没有人会在意你摔了多少跤,付出了多少努力。而你能做的,只能是往前走。 “不断地往前走,直到终点。” 话音落下之后,对话出现了小小的断层,但江封并没有让这一空白持续太久,甚至没有给唐珩接话的空间。 他紧接着又道:“现在,我要求你放松下来,我会给你筑建屏障。” 说完,江封利落地收回了落在唐珩身上的目光,转身朝“树”走去,没走几步,回应的话语从身后传来。 唐珩道:“你等着,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向导的脚步因为这句话停顿了一瞬。 “我等着。”江封道。 唐珩沉默地看着江封的背影,思想是混沌的。江封说的所有话语丝线一般地绕成一团,却是将他的大脑塞得满满当当。 他的视线追逐着江封,而在向导要抬手抚摸上那棵巨树的时候,猛地一怔,继而突然回过神来。 “不准碰!”唐珩大声喊道,“给老子把手放下!” 原本持续的阴郁在这时一扫而空,又变得鲜活起来。 唐珩死死地瞪着江封,摆出如临大敌的表情。 江封如他所说地停下了动作。他侧过头来看向唐珩,神色淡漠,没有说话。 唐珩看出来了江封的意图,是要借助精神连结的力量来帮他,而想要借助精神连结的力量,最直接快捷的方式就是接触“树”。 “树”是精神图景的核心,不仅是二人精神连结最为紧密的部分,也是哨兵最敏感的地方。 唐珩定定地看着他,嘴唇开合,眼神也跟着一并飘忽,“……只有这一种方法?” 江封没有回答,但唐珩已经从他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 是只有这一种方法?还是你只想用这种方法?唐珩不禁想问,却又觉得没有意义。他忍不住撇过头去,低骂了一声,半响,又再度回过头来看向江封。 “你……”唐珩难得地结巴起来,“我就相信你这一回!你特么别作弄老子!” 说完,他抿了一抿嘴唇,又烦躁地转过身去,扒拉了一下头发。 江封眼尖地注意到了哨兵微红的耳廓。 江封不是没有能力直接替唐珩筑建精神屏障,之前在塔三院时他就这么做过,但那样其实消耗的精神力有点大了,而且也并不是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 没有必要。 “好。”江封应道。 说罢,他顿住的手继续向前伸去,然后抚上了“树”的主干粗糙的外皮。 下一刹,江封手下的树干骤然爆发出一阵耀眼的白光,与此同时,罡风四起,树木的枝叶吹被得猎猎作响,远处传来的还未消散的响动再次剧烈了起来。 不,这比之前每一次还要更加的剧烈。 高耸的山壁上有滚石跌落,整个世界都发出一股沉闷的低吟,在精神图景的边界,那些散落的碎石又一次升向半空,但又与以往的凌乱不同,像是被钢筋铁骨牢牢支撑,它们极有秩序地迅速贴合,一寸寸地垒作巍峨高墙…… 唐珩用眼角偷瞥着江封的动作。 他起先还有闲心去观察向导此刻的神态,但很快,疼痛漫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这两股感觉相互交织着,一股猛地扎向大脑的最深处,一股则涌至双|腿|之|间。 没过多久,唐珩觉得眼前依稀绽开一片炫白,紧接着,疼痛消散,只留下另一股令人尴尬的残余。 江封收回了手,缓慢地长吐出一口气,然后垂下眼皮,遮住了其中的神色。 第23章 唐珩并没有注意到他此时长久的沉默。 于是,各怀心事的二人同时安静下来。 一时间,除了树叶摩擦的窸窣和远方的山风呼啸外,只剩下了彼此的呼吸,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喧嚣淡去,这便仿佛成为了世间唯一的音律。 片刻之后,江封率先打破了沉默。 “暂时没有问题了。”他重新检查了一下唐珩此时的状况,然后道,“你应该知道,你的五感现在是我在控制。但等你恢复了,我会把权力重新让渡给你。” 可此时的唐珩完全听不进江封的话。他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他此刻的状态糟糕透了。 原本明显到夸张的肌肉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淡去了,唐珩变回了少年时的模样,而相较于之前,又隐隐地多了一分变化。短发被汗水浸湿,一双没有焦距的眼中仿佛还氤氲着雾气,他的呼吸急促,两颊浮起不正常的红。 不,不只两颊,他的全身都泛着这种暧昧的浅色。 江封将哨兵的这副模样看在眼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那双眸子中的黑愈发地浓稠了几分。 不着痕迹地在唐珩身上多停留了几秒之后,江封收回了视线。 “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他的身影便逐渐虚化,然后消失在了唐珩的精神图景中。 “……妈的。” 江封离开之后,唐珩才终于让窘迫显露在脸上。他咽了一口唾沫,满脑子纷乱的思绪让他想要骂人,但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他精神图景的状况已经如此了,外面身体的表现只会更糟糕! 几番犹豫之后,唐珩一咬牙,还是选择了回到现实中。 与精神图景内的开阔明朗相比,亮着日光灯的室内有些太过昏暗了。柔和的白光自顶灯洒落,描过对峙的两个人的轮廓,最后在桌面上映出一小片阴影。 回到这间房子里之后,唐珩第一时间就想要背过身去,可这样又太过欲盖弥彰,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但是那粗重的呼吸声出卖了他的窘迫。 由于刚才精神连结被直白的触碰,猝不及防的快|感也随之而来,此时唐珩脑内仍浮动着一团燥热,双|腿|间支起的帐|篷让他绷得难受。 还好,身旁有一张桌子,聊胜于无。 唐珩默默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却在这个时候,又突然发现了两人还相握的手。 江封已经松开了钳制的力道,却是自己仍死死地抓着他的手指不放。 发觉这点,唐珩如触电一般地猛地松开手来。 第二十二章 “你……” 第一个字说出口之后,唐珩忽地又失语了。 该说什么? 道谢吗?但刚才他们才明明争执过;嘲讽吗?但他的的确确帮助了自己。 唐珩没有答案,只能任凭未消散的情|潮烘焐着身体的热度。 怔愣间,一杯水出现在了唐珩的视野里。 唐珩顺着握着玻璃杯的手看去,就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身旁的江封。 向导背光站着,表情半陷在阴影里,“时候不早了,早点休息。” “额,谢谢。” 唐珩赶忙伸手去接那只水杯,却无意中碰到了对方的手指。 只是不经意的一蹭,却好似触向电闸的好奇孩童,恍若有电流顺着指尖上窜,倏忽间传遍全身,继而留下麻痹微痒的余韵。 唐珩的手一抖,险些没有握稳那只玻璃杯。 颠簸间,有水从杯口撒了出来,液体沾落到皮肤上。温热的,应该是恰好可以入口的温度。 江封见唐珩接了水杯,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调头往主卧走去,准备给他留一片独处的空间。 但走到一半,他又被唐珩叫住了。 这似乎是哨兵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诶,江封!”唐珩握紧了水杯,高声唤道,“如果我好了,我是说完全好了的话……你跟我打一场。老子要堂堂正正赢你一回。” 闻言,江封眼中的神色暗了少许,很快又恢复了常色。 “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 “好。”唐珩以为他是答应了,眼里亮起光来,“一言为定。” …… 当晚,唐珩做了一个梦。 梦境是从手背再次被温水打湿开始的。他的眼睛像是被绸布蒙住,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之中,水杯的主人在相同位置落下一吻,然后轻柔地舐去了水渍。粗糙的舌面刮过皮肤,带着高热,还有少许的痒意。 然后,这一吻顺着手臂向上,向上,划过肩膀,蹭过颈窝,渐渐地就变了质。 最后落在唇上。 刹那间,温柔的拥抱炙热起来。情|欲悄无声息地被点燃,恍若人类久居的昏暗岩洞中出现的第一把篝火,火舌跳跃着,窜动着,将生命的最初始的律动印刻在岩壁上。 唐珩感觉自己恍惚间就成为了一隅泥淖,狂风暴雨侵袭下,湿润的、熟软的泥淖。 …… 唐珩醒了过来。 他第一时间感受到了腹下的异样,表情刹那间扭曲。他慌张地捞起落到了地上的薄被,盖在腿|间,又下意识地看向主卧的位置。 没有人。 唐珩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很快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他坐起了身,看了一眼时间——四点三十五分,早上。 这个时候,那人应该还没有起床。 短暂的纠结之后,唐珩还是站了身来,姿势间,颇带了几分慷慨就义的架势。 他想去洗个澡,而浴室……在主卧。 灯熄灭着,在极低的可见度中,家具只隐约地显出一些轮廓,唐珩摸索着往主卧的方向走去,他贴着墙,放缓了呼吸,一路蹑手蹑脚,终于蹿进了浴室。 神经高度紧绷的他自然也没有发现,床上那一位本应该熟睡的向导,却在这时睁开了眼。 …… 生怕将卧室的主人惊扰,唐珩没有开照明灯。他在浴室里以极快地速度将自己收拾了一遍,继而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浴室门,准备悄无声息地再溜回去。 可是下一秒,他就傻眼了—— 主卧的床上没有人。 “你怎么在这?!” 走出卧室时,唐珩被坐在客厅里的人吓了一跳,随即又感觉更加尴尬起来。 所幸那人什么都没有说。 江封只是淡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擦着他的肩膀走进了房间。 “那什么……”唐珩脸上满是窘迫,尴尬得不愿意回过头去,却仍想着为自己找补道,“我只是有早上洗澡的习惯。” “嗯。” 话音刚落,唐珩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果,转眼又看见手里那条刚洗过的衣物。 他的脸彻底涨红。 …… 唐珩在客厅里干坐了将近一个小时。 当江封从主卧中出来时,看到的就是立马坐得板正的哨兵。他在房间里时听到了唐珩来回走动的声响,却并没有过分的好奇心,此时便只是神态自若地走了过去,从厨房里带出两袋营养剂,然后将其中一份递给了唐珩。 唐珩却做不到江封这样的坦然。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过,谨慎保持不与这个向导有任何肢体接触。 江封对此没有任何异议。 营养剂的滋味是寡淡的。 吃下第一口之前,唐珩还特别看了一眼包装——规整的麻色包装上,一道棕褐色的横杠特别显眼——江封给他的是没有添加任何调味剂的原味。 看着江封面色从容地服用完整袋营养剂,唐珩忽然想起,去塔三院之前的那个早上,这向导好像也是吃的营养剂…… 顶着纷杂的思绪,唐珩无意识地撕开了外包装,无意识地吃进了第一口。 “咳!” 唐珩刚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几乎是立刻地就咳嗽起来,发出一声类似于被掐住脖子的声音。 这动静成功地吸引了坐在他对面的向导的注意,无声地朝他投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唐珩这时却没功夫去在意那眼神中的其他含义,他甚至没功夫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他面容扭曲地看了看手中的包装袋,又看看面前的江封,不可置信道:“这什么玩意儿?!你平时就吃这个?” 这种行为和生吞泥浆没有区别! 说完,唐珩又不禁咽了一口唾沫。舌苔上的味蕾恪尽职守地报告着食物的味道,很快,唐珩就感觉自己和被人一脑袋摁进了泥浆里没有区别了。 唐珩再一次痛恨起自己无法控制五感。 看到唐珩这副模样,江封的动作也是一顿。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手里的营养剂,又默默地帮唐珩调高了味觉阈值。 “真的很难吃?”江封问道。 “废话!你特么不自己试试?味觉调得那么低还要尝这个鬼,我……” “抱歉。” 唐珩即将脱口的脏话就这么被江封简洁的道歉封缄在了嘴里。 第24章 对于江封难得煞有其事的歉意,唐珩有些不习惯。他突然觉得拿着营养剂的姿势都别扭起来,“其实也没有这么难吃,就是突然尝到,冲击有点大……” 江封解释道:“这种营养剂是军区特供,也是哨兵执行任务时资源配给的一部分。” 唐珩不清楚这句话底下有没有恶意,但不管有没有,都引得他心情不佳起来。 “那些哨兵没病啊。”唐珩立刻反驳道。说完,他觉得不对劲,又急忙改口,“当然,老子也没病。别的哨兵能吃的我当然也能吃,只是……” 说着说着,唐珩自己先自暴自弃起来,像是被扎了个洞的气球,那些积蓄着的怒气忽然就泄了大半,“……算了算了,你就当我放屁。” 短暂的沉默之后,江封回道:“我以后会注意的。” 唐珩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虽然自己的五感目前是江封在控制,但是唐珩对他的控制是否周到其实并不介意,说到底,他只是不满于自己的束手无措。 明明是自己的感官,却不受自己的控制。 呵。 唐珩静默下来,江封也就此不再说话。 半响的沉默之后,江封站起了身。 就算他刚才做出了不当的行为,但该有的道歉与反思都已经做过,表达出足够的态度之后,他没有必要再与这个哨兵浪费更多的时间。 江封准备朝书房走去——他还有一些事务需要处理。 直到看见江封已经走到书房门口,唐珩这才又想起自己今天的约会。 他连忙将人喊住,说道:“诶!那什么,我待会儿要去找邵远航。” 是要出门的意思。 江封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们约在哪里?” 唐珩说了一个地点,在塔中临近军区的一个生活区内。 “时间?” “八点吧。” 江封看了一眼时间,“等我半个小时,之后我送你去。” 说罢,他径直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客厅中只剩下唐珩一人。 他沉默着,视线又重新落到手中的营养剂上。 静默片刻之后,他忽然抬起手来,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营养剂。 或许是味觉被妥帖地调整过了的原因,这次再尝,也不过是一些味道寡淡的糊状物罢了。 似乎,也没有那么难吃。 …… 时间快到八点,塔内的街道上渐渐能看见行人,除了少了那么一丝喧闹,和塔外的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区别。 当唐珩来到约定的地点的时候,邵远航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远远地望见唐珩从飞行器上下来,邵远航举起手挥了一挥。 “这里。”邵远航作口型道。 走出飞行器舱门的时候,唐珩下意识回头看了江封一眼,但碍于角度,什么都没有看到。 察觉到自己的这个动作,唐珩身子一僵,又自我唾弃地撇了撇嘴:老子做什么要去看他的反应? 于是,他就着转头的姿势,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往前走去。 待走近了,邵远航拿手肘撞了一撞唐珩,揶揄道,“诶,那飞行器里等你的是谁?” “是谁关你什么事?”唐珩瞪他一眼,“给,东西拿好了。” 说着,唐珩把一直拿着的那个透明小瓶递了出去。 是江封之前给他的那只瓶子,自那天手下之后,唐珩就也没再关注过它。 邵远航看到这只瓶子的时候愣了一愣。他伸手接了过来,端详片刻,又看了看瓶子的底部。 “怎么了?” “这是军部的制式。”邵远航忽地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笑着调侃道,“哦,我知道了。这玩意儿是你的那位江首席给你的吧?” 什么你的那位…… 这称呼激得唐珩皱起眉来,“是他给我的。”他又看了一眼邵远航,严肃道,“就查一下成分,没问题吧?” “没问题。”邵远航拖长了声音应道,说完,他一把捞过唐珩肩膀,又凑过去小声道,“诶,你先给我说说,我好有个底。他给你这药做什么?怎么给你的?” “……” 唐珩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第二十三章 唐珩拿下了搭在肩膀上的那只手,拔腿就要走。 邵远航接了东西,又答应了一定会帮忙,此时自己也没有必要和他多浪费时间。 想着这一点的唐珩,并没有过多地在意心中其他的异样。 邵远航见他是真的要走,连忙将人喊住,“别走呀……好好,不开你玩笑了,说正事,报告什么时候要?” 唐珩这才停下脚步,“三天内,应该够了吧?” “三天。” 邵远航重复了一遍,低头调出日历,又不知道在干什么地在屏幕上一顿点划。 他手上动作利索,嘴巴也不闲着,“对了,熊哥这段时间找不到你,就托人让我给你带句话,说是后天下午,猴子会去一趟出入境管制所,让我知会你一声。” 唐珩认得话中的那个“猴子”,他是“荆棘”的人——确切地来说,唐珩与他算是半个仇家。 与游走于灰色地带的灰鸽不同,荆棘里的人什么任务都接:贩|毒、刺杀、贩卖人口、器官买卖……可以说,他们完全是一帮只认钱的亡命之徒。 唐珩记起了之前熊俊和自己说的话,不禁皱起眉来。 最近和“荆棘”有关,又牵涉到自己的事情,恐怕只有他被搞到禁闭所那回了。 “是猴子干的?” “具体的我不太清楚,但是看熊哥的意思,应该是他。”说着,邵远航似乎终于忙完了手上的事情。他将终端亮起的屏幕收了回去,余光瞥过停在不远处的飞行器,想了想,又道,“这样吧,报告我后天给你。” 如果你想去,到时候正好找个借口溜出来。 后半句邵远航没有直接说出口。 唐珩知道了他的想法。 “这件事我自己处理,和熊哥说一声,就不麻烦他了,还有……”唐珩顿了顿,再开口时不由地带上了几分郑重,“谢了。” “嗨,都是兄弟,说什么谢不谢的。”邵远航冲唐珩挤了挤眼,“要是真要道谢,和你家那位说说,给我也找一个向导呗?要求不高,和他差不多的就成。” “……滚。” …… 唐珩回到飞行器内之后,人还没有坐稳,就听到前方传来一句淡淡的询问,“东西给出去了?” “什么?”唐珩一愣。 “药。” “哦,给了啊……”应了一声后,唐珩突然反应过来,不禁向前凑了半个身子,瞪着眼道,“……不是,你怎么知道的,你在监视老子?” 江封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启动了飞行器的动力系统,“那些药物的资料,包括它们具体的化学组成、分子结构还有起效原理,我这里都有。如果你有需要,可以直接来找我要。” 虽然对方没有直接回答,但唐珩很轻易地就从那眼神中得出了答案: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还需要监视吗? 唐珩费了很大的劲才按捺下与这个向导打一架的冲动。 他抿了抿唇,重新坐回位置上,然后语气不屑地开口道:“交给你?老子不放心。” “他查验过你就放心了?” “……” 唐珩再度语塞。他索性就此不再答话,将视线投向舷窗外的街景。 飞行器平稳起飞,继而汇入街道上的车水马龙中。 …… 飞行器再一次降落,是停在某一处露天停泊位里。 唐珩环望了一下四周,很快,视线就不受控制地被不远处的一栋建筑所吸引。 不知名的合金钢材裸露在外,交织着支撑起了硕大的流线形穹顶,经过特殊处理的玻璃在阳光下显出某种晶莹的质感。这建筑并不高,只有大概十五米左右,但极大的占地面积,使得它像是一只巨大的匍匐在地的银色怪物。 但带唐珩来的这个向导却似乎并没有向他介绍的意思。下了飞行器之后,江封径直往那栋建筑里走去。 唐珩不由地多看了它的外形一眼,摸了摸鼻子,想要问些什么,最后仍旧选择静默地跟在了江封身后。 反正就算问了,如果这人不想说,他也还是得不到答案。 经过严密的安检,唐珩随江封进入了一处空旷的大厅。 他们置身的这片空间几乎可以用空旷来形容。除了尽头两个闭合着的通道入口,大厅中便只剩下接待台这唯一的摆设,而接近于三层楼的挑高设计更加深了这种空旷感,那墙壁是半透明的不知名材质,明媚的阳光穿透其中,仿佛被轻柔的面纱滤过,进而使整片大厅陷入一种朦胧的白。 这白色耀眼,但并不刺目。 然后,唐珩很快又发现了其他的特别之处—— 空气中飘浮着浅淡的仿向导信息素,还有那音量低到若不是故意关注、绝对不会发现的白噪声。 第25章 这些都是针对于哨兵的设计。 意识到这一点,唐珩不禁偏过头看向江封,但后者并没有对此给予回应。 江封只领着他往接待台走去。 接待台后站着的是一位男性,唐珩很快就发现了他是一个普通人。 对此,唐珩只产生了少许的惊讶,也是转瞬即逝。 实际上,在塔内生活的人,除去占了大部头的哨兵向导之外,还有一小部分通过招考录用的普通人,他们所在岗位提供的薪金足以让一个三口之家过上不错的生活,就凭这一点,便已经让许多人趋之若鹜。 这位工作人员便是其中之一。 “您好。”那人道。 唐珩觉得,这个工作人员应该是认识江封的,因为这人说话时几乎全程面对江封而非自己,可那表情又不太像是全然的恭敬。 怎么说呢…… 唐珩又细细品味了一下。 与其说是恭敬,倒不如说是惧怕——动作僵硬,全身紧绷,甚至连呼吸都谨慎得放轻缓的那种惧怕。 江封对那人的恭敬习以为常。 他点了点头,继而示意向一旁的哨兵道:“唐珩,编号fh8153253。给他更新一下权限。” 平淡的叙述语气,却因为久居上位者的缘故,无意间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姿态。 或许是长久的相处让自己已经习惯,又或许是和自己说话时他并不会这么说话,此时唐珩冷不丁地旁观到江封与他人的这种相处,不禁地就皱了皱眉。有些不适应。 可现在这种情景,也由不得他说些什么。 片刻的走神后,唐珩对上工作人员终于看过来的视线,有点莫名奇怪。 江封:“把终端给他。” “哦。”唐珩这才应声伸出手去。 见唐珩照做了,江封又对那人说道:“开一区的。” “是。” 工作人员拿起手边的登记器,往唐珩的终端上扫了一下,扫描成功的系统音效响起之后,又埋下头去,开始往系统中输入资料。动作间,他小幅度地侧了侧身,避让开了些许哨兵打量的视线。 唐珩并不在意自己对他人造成的困扰,在好奇地看了几眼操作流程后,问道:“‘一区’是什么?” 出乎意料地,江封回答了他的这个问题。 “一区的权限更多,方便你接下来的训练。” “训练?”唐珩一愣,“这里是个训练室?” “嗯。” 话音刚落,那个工作人员就抬起头来,“已经处理好了,一区一零七号。”仍是对着江封的方向说的。 “辛苦了。” …… 或许真的有“二区”。唐珩也不清楚。 对于这一点,江封没有更多地解释,他只带着唐珩走向了其中的一个通道入口。 五分钟之后,这一条弧形的狭长通道走到了尽头,一扇合金门在眼前打开。 一路上,唐珩默默地按比例推测了一下这栋建筑的大小,发现它或许比自己最初的推测还要大上许多。 唐珩又看了一眼延伸向远处的通道,然后迈步走进了这间训练室内。 站在房间里,唐珩打量片刻之后,感觉这间训练室与之前江封带他去的那间没有太大的区别。 或许塔内的训练室之间本身就不存在太大的差异。唐珩想道。 江封并没有给唐珩更多感慨的时间。他走向控制面板,一边流畅地在上面输出一串指令,一边对唐珩说道:“我看了你之前的体检报告。总体来说,身体机能没有出现明显缺陷,各项数值也在正常范围内。按推测,你的力量应该还可以,不过协调性是短板。” 这一结论和之前唐珩给自己测试的结果没有什么出入。 唐珩没好气道:“老子的身体老子自己知道,用得着你重复?” 江封用余光扫了他一眼,“没有向导的辅助,缺乏协调性是大多数哨兵的通病,注意力高度集中时,你们承担不了多线程带来的信息量。” “嘁,老子是一般的哨兵吗?” “如若不然,那天你为什么会被爆鸣弹击中?” “老子那是——”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唐珩的话语戛然而止。他抿紧了唇,神情戒备地看向江封,沉默了几秒后,才又说道:“……你别想激我的话。我那是被人阴了。” 江封:“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唐珩明摆着不相信,仍是满脸戒备地看着他。 江封没有作更多的解释。 第二十四章 就在这个对话间的空挡,所需要的器械被调了出来。 长达数分钟的响动之后,训练室中立起了十数根合金柱,简陋而界限分明地分割出内外空间,明黄色的光柱穿插在其中,明明外表看上去毫无特殊,却莫名地给人一种幽深的错觉。 “你要做什么?”唐珩望向面前的布景,脸上的防备更深了几分。 江封道:“教你控制五感。” 唐珩一口回绝,“不需要。” 唐珩此时的抗拒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不知道江封此时说的“教”是怎么个教法,但昨天连结的过程已经让他出尽了洋相,他不想再经历一遍那种窘迫。 江封一眼看穿了哨兵的顾虑。 短暂的停顿之后,他淡淡地对唐珩报出了一串参数,“非稳态三型噪声,视觉干扰系数3.2,上下波动七个点。这是最基本的设置,我没有开动觉系统。你可以试试。” 说完,江封甚至往后退了一步,给唐珩避让出更大的空间。 在那明光色的光柱亮起来时,唐珩就已经知晓了眼前结构的用途——合金柱内的空间受指令调控,专门用以训练哨兵对五感的精确把控,一般而言,只有那些刚分化的哨兵才会需要这一项功能。 江封见唐珩仍沉默地看着那一片测试区,继续不急不换地给出建议,“或者你可以选择不用逞能……” “不需要。”唐珩打断了江封的话。 “我说过,我会证明给你看的。”说着,他冷着脸走进了测试范围。 …… 唐珩之前不是没有想过做这个测试,但是他不敢。这其中的变化虽然在可控范围之内,可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在场,万一他承受不住变化带来的刺激,以他现在的状态,恐怕当即就会再度陷回狂暴症的噩梦之中。 唐珩在测试位上站定,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江封所在的位置,却莫名地觉得向导的神色晦暗不明起来。 是错觉吧。 他长舒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继而将注意力集中到视线尽头的橙色十字上。 伴随着“嘀——”的一声,耳边逐渐有噪音响起。 那声音像极了困倦时出现在耳畔的一只蚊子,忽远忽近,却阴魂不散。照明的光线也随之暗了,视野因此变得模糊,连那个橙红色十字的轮廓也不清晰起来,紧接着,他还来不及适应调整,环境就再度出现了变化。 骤然亮起的光线激得唐珩的双眼溢出泪来,耳边嘈杂的相声也更加的明显,像是有人在大笑,或者是在哭,又像是粉笔狠狠划过黑板的尖锐。 非稳态三型噪声,视觉干扰系数3.2,上下波动七个点。 唐珩心里默念着江封刚才说的那组参数,强迫自己跟上环境变化的频率,但效果甚微. 不知怎么的,那刻板的数字便带上了向导低沉的嗓音,字词间的磁性顺着神经爬上大脑皮层,竟是漾起一种醉酒般的微醺感,使他再也无法思考其他…… 等唐珩再度回神时,他已经是汗水涔涔。 那些明黄的光柱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只剩下耸立的十数根合金柱。视线终点的那个十字颜色渐渐暗下去,最后消失在漆黑的电子屏上。旁边的判决灯跳转成绿色。 通过了。 唐珩咽了一口唾沫,对于这项基础测试给自己带来的困难心有戚戚,但即便是这样,他也不愿意在向导面前表现出弱势来。 唐珩故意摆出随意的姿态,抹了一把汗水,继而往江封的方向递去一眼。 “喏,老子过了。”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江封看向判决灯。 江封此前正在查阅消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中的神色宛如一团浓稠的墨。听到唐珩的声音,他顺着话语看去,“恭喜。” 话语里听不出任何道贺的成分。 可即便如此,唐珩脸上还是出现了一丝赧意。的确,就像最开始江封所说的,这不过是最基础的测试,通过便通过了,没有什么值得大张旗鼓的。 唐珩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撇去了心头那一抹因为这句话而萌生的欣喜。 “还接着来吗?”唐珩问道。 江封点了点头,“继续。” 说完,他又向唐珩报了一串微调之后的参数。 测试系统再次运转。 没过多久,唐珩感觉脑海里又出现了江封的嗓音,依旧是低沉的、和缓的,却轻易地将那些不带有任何特殊含义的数字,变成在糖浆中滚过一圈的果子,带上醇厚的滋味,拉出丝丝缕缕的甜腻。 第26章 …… 三轮是极限。 判决灯跳转成绿色,屏幕上变化的图案再一次熄灭。唐珩长舒了一口气。他的上衣被汗水浸透,衣物黏在皮肤上的感觉委实让他不太好受。 唐珩抿着唇,眨了眨眼,却不看向江封,只用背对着他,等待他报出参数开始下一轮测试。 但向导像是知道他的极限在哪儿,此时直接关闭了系统。 “今天先到这里。”江封说道。 唐珩一愣,“怎……” 说着,他转过身去,这才注意到训练室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另一人,就站在江封身边,也是一位向导。 唐珩不禁多看了那人一眼。 “李擎,你之后的训练会由他陪护。”江封介绍道。 “那你呢?” “必要的时候我会出现。” 唐珩不知道自己那股烦躁从何而来。他皱起了眉,看向另一人的眼神不自觉地变得不善起来。 那位叫做李擎的向导没有出声,此时接触到唐珩望来的目光,便向他的方向点了点头。 五秒的打量之后,唐珩朝李擎走去。 他朝他伸出了手,“你好。” 出乎意料地,李擎并没有回握。他朝江封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继而往后退了半步。 “你好。”李擎回道。 李擎的神态里没有忌惮或者惧怕,反而像是一种礼貌的疏离,更带着一股谨慎和恭敬。 但后者并不是对自己的。 察觉到这一点,唐珩不由地又看向江封——怎么好像所有人对他都是这个态度。 江封感觉到了唐珩对自己的打量,但他对哨兵的心里活动并没有兴趣。 江封给了唐珩三秒的时间酝酿措辞,没有等到后文,便径直对着李擎道:“送他回去。” “是。” 唐珩正要对此表示不满,可接触到江封朝自己望来的平淡一瞥,那蓄势待发的怒气突然就哑火了。 …… 把唐珩交给李擎之后,江封就离开了。 在离开这座巨大银色怪物的过程中,唐珩没有将沉默保持得太久。几乎是在重新暴露于阳光的那一瞬间,唐珩就开口了。 “江封在塔里是什么职位?”唐珩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李擎没有半点隐藏,“军部战局常任委员,分区指挥官之一,南部战区实际上的最高负责人。” 南部战区。 唐珩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词,觉得这个词语陌生得有些滑稽。 “那有几个分区?”唐珩又问。 “三个。” “剩下两个在哪儿?” “中部和西部城市群。” 话语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飞行器的停泊位旁。舱门在唐珩面前打开,飞行器内幽蓝的感应灯亮起,与户外的明亮宽敞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唐珩坐了进去。他看着李擎逐一按下动力开关,忽地又想起一个问题,“另外那俩指挥官也是向导吗?” “不是。”李擎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但表情仍是悄然地变得郑重。 李擎接着说道:“分区自设立以来轮换过十三任负责人,但是有能力担任分区指挥官的向导,目前为止有、且只有首席一位。” …… 江封将唐珩的事情处理完,转头便回了军部。 例行的晨会结束,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开始着手处理日常事务。 没过多久,提示铃被按响。 “首席,曹常委来找您。”是林小婧的声音。 “请他进来。” 说罢,江封将正在阅读的文件界面缩小,又合上投影屏,这才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进来的曹永康与江封笑着打了个招呼,态度是一贯面对后辈的那种慈蔼,“我现在过来,没打扰到你吧?” “没有。” 江封说着,引曹永康到沙发上一同坐下。没有过多的寒暄,他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现在过来,是要说方案的事情吧?决议还是没有通过?” “你都猜到了。”曹永康拊掌笑道,“关于四七一六号方案,我们和司令讨论过了,最后决定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推进。到时候还需要你和小邹多配合一下。” 曹永康口中的“小邹”叫邹秉宣,是上一次常委席位更替中新进的哨兵,与江封同职,只不过分派的是不同的区域——邹秉宣管辖的西部分区。 四七一六号方案的争论持续了好几天,说实话,江封对这个结论并不是特别意外,但却也并不支持。 闻言,江封点了点头,接道:“我会让萧子文尽快准备的。” “萧子文毕竟还是太年轻。这一次,得你亲自跑一趟。” 江封微微皱起眉来,“她的能力不输于我。” “不输于你,却也不是你。”曹永康的笑容未变,不急不缓道,“总司令觉得,还是你去比较稳妥。” 第二十五章 就算再迟钝的人,此时也能听出来其中非他不可,更何况对话的是江封。 其实江封也不是想要故意推脱。萧子文是他的副手,凭她的实力,应付一般的情况足以,这个时候这么强硬地指定让他亲自上阵,只能说他们另有打算。 再一联系四七一六号方案的内容,江封顿时就想明白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江封问道:“再过十七天就是虫潮,这个时候选择直接推进,不太好吧?” 对于江封的疑问,曹永康早有准备,“虫潮的路线会避开南部的几大主要城市群,我们准备从侧翼推进,看能不能把‘巢穴’摧毁。” “太冒进了。” “推算结果显示,成功几率有百分之五十七。” 这不过是一个刚刚过半的数字。 曹永康看出了江封神色中的顾虑。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江封的肩膀,挂上一副“我能理解”的表情,继续劝说道:“我知道,你会觉得这个概率太小,但是不管怎么样,还是得试一试。之前返回的报告你也看到了,屏蔽功率连续七次提高,外围的防线越缩越紧,这样下去,就算再多天几座‘靶城’也不够啊。” 江封没有回话。 曹永康见江封陷入沉默,便让渡出足够的时间让他思考。等待片刻之后,也不急于得到答复,而是将话题一转,又道:“对了,顶替林沐位置的人选确定了,是宋安志。” 江封神色一动,“哨兵?” “嗯,哨兵。”曹永康道,“我知道,现在常委里面哨兵已经占六席了。但是军委会那边,这段时间对常委的席位盯得很紧。你我目前也没有办法,不是吗?” 说话间,曹永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想要从那古井无波般的脸上看出一些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江封只微微地将眉锁起,像是在揣度那个哨兵的任职是否合适。 片刻之后,江封颔首道:“宋安志有过相关经历,应该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不知怎么的,明明是来通告这个决定的,可在得到江封的确认之后,曹永康才觉得自己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为了掩饰这一点,曹永康不由地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然后站了起来。 “好了,事情我也说完了,就不耽搁你的工作了。” 江封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你客气了。” “哦,还有一件小事。”眼见着就要走出门口,曹永康又道,“最近主城里新出现了一股势力,好像是一批普通人,专门针对塔外生活的哨兵和向导,你有了解吗?” 江封跟着停下脚步。 他摆出恰到好处的疑惑,顺着话问道:“你是指什么?安防不归我管,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没什么。”曹永康顿了一顿,“我就是看你最近经常到塔外去,出于私交,提醒一下。” 实际上哪里有什么“经常”。 江封对曹永康的意有所指心知肚明,却也不说破,只扯起唇角,客套地笑了一笑。 “谢谢,你也是。最近事故频发,大家都多注意一些,总归不会出错。” ……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一切顺遂。 唐珩曾提出过一次要前往训练室的要求,不出意料地,江封喊来了李擎陪同。 与李擎同行的那一路,是无聊到枯燥的,虽然同样是沉默,但与他相处甚至还不如和江封时来得自在。 对于这一点,唐珩自己也觉得十分奇怪。明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待见这位新来的向导——当然,江首席也同样得不到他的待见。 唐珩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时间就已经来到了与邵远航的这一天。 在江封出门之前,唐珩把他叫住了。 “我要出去一趟。” “好。”江封回道。 没问时间,没问地点,没问对象。 这一声干脆利落的回答反倒让唐珩皱起了眉。 第27章 之前这个向导把自己盯得那么紧,现在又不管了? 唐珩下意识接道:“你不跟着?” 听到这话,江封查阅消息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眼看向唐珩,顿了一顿,然后反问道:“你需要我跟着?” “不是。”说着唐珩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望向自己的那双黑眸中是一贯的仿佛能洞察人思想的光彩,这使得唐珩不得不硬着头皮,强迫自己不去移开视线。“那李擎呢?他也不跟着?” 江封问道:“你想说什么?” “……” 终于,唐珩还是没有忍住,抿着唇避开了对视。“老子……” “只要你在塔内,我能感知到你的行动。”唐珩刚一开口,就被江封直接打断了话语。江封收回了视线,将刚才没有看完的消息查阅完之后,才又继续道:“如果你能遵守诺言,我会给你足够的自由。这一点你不需要担心。还有什么疑问吗?” 对话的主导权再一次轻而易举地易主。 唐珩想了半天,到底也没找出下一句合适的询问,于是只能干巴巴道:“……没了。” 事实上,对方也只给他留出了这一句话的余地。 得到这句回答之后,江封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继而垂眼看向时间,不发一言地离开了。 门板在唐珩眼前轻巧地合上,锁扣咬合,发出极其轻微的“喀”的一声。 自己待会儿是要去找“猴子”算账的,如果江封不留心跟着,其实是一件好事。 唐珩在心里自我告诫道。 但不知怎么的,越是这么想,他心头那一股莫名的滋味就愈发地难以言喻,像是被一簇微不足道的火苗燎了一下,不疼,只是有点痒,恼人的、带着点刺的痒。 半响后,他总算从闭合的门板上收回视线。 “嘁。不就是仗着自己有点能力吗,嘚瑟什么。”唐珩低声嘟囔道。 …… 正午稍过的时候,唐珩出了门。 他的午餐是几袋营养剂。 或许是与那个向导连同吃了好几顿的缘故,虽然营养剂的滋味仍然淡如白水,但唐珩好歹觉得可以勉强接受了。 唐珩与邵远航仍约定在上次那个路口见面。 二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到的。 刚一碰头,唐珩就见邵远航拿一种别有深意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自己。 再开口时,邵远航依旧是一副戏谑的口吻,“看样子,你这两天过得还不错?” 唐珩径直忽略了这句调侃,问道:“报告呢?” “你兄弟我好不容易偷空跑出来,就不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吗?” “不能。” 被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邵远航痛心疾首地叹了一口气,但之后也没有再多耽搁。他轻咳了一声,脸上表情稍微正经了些,“我怕到时候出事,就没走合规那套,所以现在手里只有电子版。不过对你来说应该也够了?” 鉴定报告中大多数都是专业术语,唐珩不精于此,这一点,邵远航是知道的。 那份鉴定报告的文件并不大,不到半分钟唐珩就收到了。 唐珩当即就将其点了开来。 邵远航站在一旁无所事事,时不时瞟过唐珩浏览的界面几眼——这份报告他在这之前就已经仔细看过一遍了,但是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几片药丸里,大多数都是一些很普通的安神成分。 但唐珩似乎并不这么觉得。 看着唐珩上下不断翻页的动作,邵远航好奇道:“你在找什么?” 听见邵远航的询问,唐珩这才停下了动作。 是了,自己对这些东西也不熟,不妨问问他。 想到这里,唐珩不由地问道:“这里面有没有一种叫‘卡地因’的东西?” “卡地因?”邵远航一愣,“那是什么?” 邵远航的这句反问让唐珩不禁不耐烦起来。他仔细分辨了一番邵远航的表情,发现其中的疑惑不像作假,不得不耐下性子尝试进一步地解释道:“或者‘卡迪因’,‘可地依’什么的……大概就这么个发音,你仔细想想,到底有没有?” 唐珩这番反复的询问,反倒使邵远航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来。 实际上,即便这份报告是邵远航给出去的,但也不代表他真的能吃透里面的所有知识——他毕竟不是专业人员,只能是提供一个渠道,为专业的药物鉴定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邵远航从唐珩手里接过屏幕,将那份文件完完整整地再次读了一遍。 别说是“卡地因”了,那些药物成分中,和这相似的也不多见。 邵远航尽量把那几个疑似的名词都圈画出来。 做完这些标记之后,邵远航又看了唐珩一眼,讷讷道:“如果你没有弄错的话,也有可能是别称之类的。要不我去找人再帮你问问?” “算了,不用。”说罢,唐珩认真记下了那几个被标记出来的名词,然后收起了屏幕,“就这样吧,麻烦你了。” 邵远航有些愧疚地抓了抓头发,“抱歉啊……” 唐珩的脸色仍旧不太好看,但说到底,他也并没有要为此苛责邵远航的意思。 邵远航不过是帮自己一个忙而已。 “没事。”说着,唐珩拍了拍邵远航的肩膀,“你也帮了我不少忙了。” “唉,我也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但真有什么事情,还是那句话:直接和兄弟我说,虽然我也就是个小主管,也没有什么能量,但你的事能帮的,我还是会尽力去帮的。” 唐珩眼中神色一动,“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就有点伤感。”邵远航一脸沉痛道,“心情可能,类似于娘家人看到女儿出嫁吧。” “……”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唐珩感觉刚才心里涌出来的那些感动,突然就消失无踪了。 唐珩看了一眼时间,在邵远航说出更多无法挽回的话之前,连忙说道:“‘猴子’那边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去找他。” “噢对,我也该回岗位了。” 第二十六章 下午,三点二十七分。 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已经过去,但明晃晃的日头仍挂在天上。万里无云的天空之下,街区都蒸腾着一股热气。 在出入境管制所门口,人群摩肩接踵的,使得这种热气愈发地实质化了起来。 此处正是塔内最喧闹的地方——说喧闹其实也不合适,来来往往的人虽然多,有哨兵、向导、甚至是普通人,但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无声的,就连偶尔的交流也刻意用手半掩着嘴唇,压抑声音。 这也不怪他们。 在塔内,每隔一百米就能看到一根电桩,这些合金材质的柱子中段有一小块屏幕,上面实时显示着噪音指数。顶端还装有摄像头。 电桩间的数据共享,进而织成一张更为强大的监控网络,也正是这些在普通人眼中赘余得麻烦的设备,为塔内生活着的数以万记的哨兵们提供了一个稳定、舒适的环境。 不止是声音,气味、颜色……在这里,任何对五感会造成过度负担的行为,都会受到惩罚。 有一个瘦高的男人混在人群里。 他顺着人流往外走去,却又谨慎地避让过所有靠近的路人,缩着肩,一路走到了出入境管制所的门口。 待走过了那扇将近三米高的合金大门,男人仍旧没有放松警惕。 像是在提防着什么,他又压了压戴着的那顶鸭舌帽,观察了四周一番之后,匆匆地往一个方向走去。 而就在不远处,在那个挂有“出入境管制所”字样铭牌的安保处旁,另一个靠墙站着的男人也有了动作。 他跟在了那人的身后。 …… 已经走过两个街区了,这场无声的追逐还在继续。 戴鸭舌帽的男人在三分钟之前就发现了有人在跟踪他这件事,却没有因此停下脚步,只是不断地低头查看时间,又时不时地用眼角偷瞄向身后,度量着二人的距离。 眼看着越来越近,终于,男人一咬牙,闪身蹿进了一旁的暗巷。 他料定了跟踪者会随他进来,正准备借着这前后脚的时间差出手反击。 捕兽夹已经布下,狡猾的猎手窥伺在后,只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眼见着那人走进暗巷,藏在黑暗中的男人猛地挥出一拳,直朝跟踪者太阳穴攻去,目的就是一击必杀。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形势会在下一秒陡然逆转! 男人甚至没有看清楚对方是怎么出手的,只觉得挥拳的攻势一阻,紧接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便被重重摔到地上。 “跑啊,你再给老子跑一个看看?!” …… “跑啊,你再给老子跑一个看看?!” 唐珩低吼着,一拳狠狠揍上这人的侧脸。 邵远航那次只说了一个大概的时间,是以唐珩在一个小时之前就跑来出入境管制所蹲人,紧巴巴地盯着,生怕一个不留神让人跑了。 第28章 此时他看着这人,新仇旧恨交织在一块儿,让那本就积蓄着的怒火被烈日再添一把新柴,眼中神色更加狠厉凶恶起来。 唐珩本就是个火爆脾气,之前被江封压着,是因为他打不过那个向导。 但这一次就不同了。 于是,气不过的他,又一次将拳头砸在那人脸上。 此时被唐珩揍倒在地的男人真名叫做侯志强,正是他之前说要来找的“猴子”。 这一拳砸得侯志强眼前一花,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却是第一时间往他们刚才走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眼后,像是确认了什么,侯志强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这猴子不仅长得尖嘴猴腮,做人也爱用一些阴险手段,说不定往外看的这一眼中又有什么算计。 这么想着,唐珩揪着侯志强的领子,把人从地上拽了起来,低声威胁道:“看什么呢?我警告你,别在老子面前耍花样。” 像是这才认出了袭击者的身份,侯志强身子一僵,“唐、唐珩?” 这才几天不见,就不认得了? 唐珩疑惑地皱起眉来。 他上上下下地将侯志强打量了一遍,刚要开口再问些什么的时候,就听到侯志强又接着道:“……你不是死了吗?” “哈?!”唐珩眼睛一瞪,“谁特么告诉你老子死了?” 侯志强眼神闪烁了一下。他本来不想回答,但看到唐珩再次抬起的拳头时,还是认怂了。 “那个什么,禁闭所里有公示。”侯志强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那份档案上的名字不是你的,但我们都知道,是有人做了手脚……” 说着,侯志强的声音低了下去。 之前以为有人做手脚,是为了掩盖唐珩死掉的事实,但是现在看来,是掩盖他没死这件事。真是可惜。 侯志强将视线瞥向一旁,生怕被唐珩发现其中的遗憾与杀意。 ——有人做了手脚。 对于侯志强句末的掩码,唐珩立马就有了答案——有闲心又有能力做这件事情的,除了那位首席向导,还能是谁? 这样一来,他这几日在塔内几乎的畅行无阻就有了解释。 可是唐珩目前并不在意江封还为他做过什么。 他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情。 “你管老子死没死。”唐珩松开了攥着侯志强领子的手,但视线仍锚定在他身上,“我问你,八月二十六号,除了我们两个,你还有看到其他人吗?” 侯志强顺着力道后退了两步,“什、什么八月二……” “就是你给老子当头扔了颗爆鸣弹那天。”唐珩径直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中满是不耐烦,“下午五点左右,在市东区第三大道。” “我……” 唐珩警告道:“想清楚了再说。” “额,那天嘛……那天我收到消息,说你有任务要出,就跟在你后面。”侯志强故意将语速拖得极慢,神色半是警惕半是谄媚,“你也知道,趁你不注意扔了个那玩意儿,然、然后,巡逻警啊什么的过来了,我就跑了……” 侯志强的音量越说越低,节奏越拉越长,待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他的脸色一变,狡诈在其中乍然而现。 果然有诈! 唐珩暗叫不好,紧接着便注意到了身后隐隐传来的破风声。下一秒,他转头看去,就看见一只留着涎水的棕毛豺狼朝他扑来。 ——是侯志强的量子兽! 这一刻,唐珩是实实在在地起了杀心。 侯志强深知二人间的实力差距,本就没打算与唐珩硬碰硬。他只想借着量子兽偷袭的间隙逃跑,却没料到对方根本没有被突然出现的量子兽惊扰。 在这一刹那,唐珩恍若一支离弦之箭,身形快到根本看不清楚。他侧身避开了那头量子兽的袭击,继而猛地挥起一拳,在侯志强狼狈躲闪的时候,直接一记侧踢将人击飞了数米。 “咚——” 肉|体撞上墙壁,发出的一声巨响。 这是一条暗巷,正好位于监控摄像的死角,但仍处于噪声监控的感应范围中。 附近三个电桩都记录下了这一动静,电子屏幕上的数值跳动,经由监控网络,最后出现在保卫中心负责专员的屏幕上。 侯志强知道,再过十分钟,警卫处的人就会出现在这里;但他同时也知道,面前这个哨兵要取他的性命,不需要十分钟。 唐珩拿那磐石般的拳头死死地抵着侯志强的脖颈,用一种几乎要压断喉管的力道,“老子想给你一个好好说话的机会,但看来你并不想要啊。” 疼痛与窒息感一并加剧,侯志强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抠着唐珩的手,在求生本能下拼命挣扎着,嘴里含糊不清道:“及……江、咳,江夫……” 江封。 唐珩仅仅分辨出一个发音的轮廓,但已经足够了。 他将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给对方一个喘气的空间,脸上的阴郁却是比刚才更盛。 唐珩问道:“你要说什么?” “咳、咳咳……” 空气重新灌进肺里,侯志强大口地呼吸着。他知道唐珩不会有太多的耐心,于是连气都还未喘匀,便连忙道:“那天的事情,和江封有关。” 唐珩对这个答案并不惊讶,或者更直白地说,这对他来讲,是一句废话。 在来找侯志强之前,他对这个答案就已经有了预设,而他真正想要知道的,是对方后面要说的话。 唐珩语气不善地催促道:“继续说。” 哪曾想,侯志强深吸了一口气,反而先开出了条件,“……四天之后,我会离开这座城市,在这之前,你得保我性命。” “烂事做多了,‘荆棘’也不保你了?”唐珩冷笑一声,作势手上又要施力。 侯志强连忙道:“你帮我,我就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唐珩狐疑地看着他。 侯志强道:“我发誓!” “……” 五秒的沉默之后,唐珩应允了。他毫不客气地扯过对方戴着终端手环的那只手,在建好的空白文档中输入了一串数字——用的是“灰鸽”内通行的代码,对应“接受”的意思。 做完这一番动作之后,他对侯志强道:“去找熊俊,就说我让你去的。” 侯志强忐忑道:“我怎么知道‘灰鸽’的人……” “你说不说?” 在唐珩的逼视下,侯志强咽了一口唾沫,将余下的怀疑一并咽进肚子里。 侯志强道:“那天我跟在你后面,想弄死你是真。” 第二十七章 “狂暴症一发,再被巡逻警抓住,送去禁闭所,谁都救不了你……你会被关起来,注射药剂,安乐死,走的都是正规流程,这样就算灰鸽想寻仇也怪不到我头上……” 说着,侯志强不愿对上唐珩那双如死神亲临般的眼睛,索性看着不远处的地面。 “其实说实话,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为了洗清嫌疑,我没让人跟着,等你进楼里之后没多久,我也准备跟着进去,但被一帮子人拦住了。一帮子普通人,不知道从哪个垃圾堆冒出来。”侯志强咽了一口唾沫,“我嫌碍事让他们滚开,后来起纠纷了,就交了个手…… “再然后,我给你扔了一颗爆鸣弹,看见丢中了我就准备走,但是在离开的时候……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了江封。在巡逻警到来之前。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普通人。” 侯志强笃定道:“一定和他们有关。” 江封和普通人? 这一怪异的组合让唐珩再度皱起了眉。他实在想像不出来,那个向导能因为什么事情而与普通人扯上关系。 但猴子再怎么不靠谱,也不至于编出这么个一看就穿的笑话来。 唐珩又问道:“那人长什么样你看清楚了吗?” 侯志强没有直接回答。 也是了,一般一个普通人,也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值得在意。唐珩心里想道。 可就在唐珩准备跳过这个问题时,却见侯志强缓慢地点了点头,那神态宛如沙漠中口渴的旅者,看见了凭空出现的半瓶水,踌躇再三之后还是下定决心尝试。 侯志强道:“男的,个头一米七五左右,头发有点长,大概到肩膀吧。应该是一个左撇子。皮肤挺白,圆眼睛,薄嘴唇,有点像那个谁……” 唐珩惊讶于侯志强这番叙述的详细。他毫不怀疑,如果将其领到图像库,侯志强一定能精确地指认出那个人。 但这还不是结束。短暂的停顿后,侯志强又急忙补充道:“哦对了,他的肩膀上还站着一只鹦鹉。” “鹦鹉?” “嗯,不是量子兽。就是一般的动物,黄绿花纹的那种。” …… 由于侯志强的那番话,唐珩一路上都陷入了某种思绪。他看得出来,侯志强还隐藏了一些什么,但这些信息已经足够让他疑惑了。 第29章 普通人,具体的模样刻画,还带着一只鹦鹉。 这番叙述太过具体,以至于唐珩完全无法判断,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可就算是真实存在又怎么样呢?向导和普通人?这种搭配能搅出什么动静? 唐珩不禁记起那日在房子里与江封的对峙,琢磨间,猜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又或许……整件事情并没有他臆测的那么复杂,江封想遮掩的不过是一件个人私事也说不定? 唐珩的这种恍惚一直持续到他回到住处。 刚一推开门,他看见坐在餐桌旁的江封,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向导手里拿着终端,应该是在看文件。他身上那套灰蓝色的军装常服没有换下,只解开了最上面的那颗扣子,露出一小片锁骨与脖颈的皮肤,线条利落的下巴之上,一双唇微抿着。 最后,唐珩望进了那双黑色的深潭中。 片刻的怔神之后,他注意到了对方眉间皱起一丝细小的沟壑。 哦,对了,这里是他家。 唐珩摸了摸鼻子,改口道:“……你回来了啊。” “嗯。” 江封注意到了唐珩这副受到惊吓的神情,但没有细问。他放任唐珩在原地又干站了一会儿,将屏幕上的文件阅读完毕、确认之后,这才站起身,朝唐珩走了过去。 唐珩看着二人之间越来越近的距离,不由得有些紧张,“怎、怎么了?” 说着,他将视线落在江封身侧垂着的那只手上——很明显,那里面握着什么。 唐珩立刻就想起刚才自己去找侯志强的事情,暗忖道:他不会害怕事情败露,想要将老子杀人灭口吧? 想到这里,他不由地后退半步,摆出戒备的姿态。 察觉到哨兵霎那间紧绷的状态,江封落在唐珩身上的视线一顿,继而停在了离他三步之遥的位置。 江封开口时声音仍旧平淡:“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辅助药物吗?” “……啊?” “五天为期,吃两个月。今天是第五天。” 当江封露出手里握着的那个装有白色药丸的小瓶子时,唐珩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忽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副姿态的小题大做,特别是和向导的泰然自若比起来。 “咳。当然记得。”唐珩尴尬地咳嗽一声,将它拿了过来。透明的小瓶子像是烫手一般的,竟是烙得他耳根也隐隐有些发热。 唐珩找补道:“你刚才直接说就好了嘛,害得老子紧张半天。” “你在紧张什么?” “……” 这话问得唐珩一噎,索性不再吭声。 唐珩将注意力转回手中的东西上。 他将那五颗药丸小心翼翼地倒进手心,又细细观察了一番。和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差异。 下午邵远航给出那份报告,唐珩看不太明白中间的分析部分,但结论却是清楚地记住了两个词——能够帮助舒缓情绪,无害。 这就够了。 江封在一旁说道:“成分分析的报告你应该已经拿到了吧?你不用这么警惕,我不会在这上面做手脚。” “老子信你才有鬼。”唐珩小声嘟囔道。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他还是将这五颗药丸扔进了嘴里。 几乎是在入口的一瞬间,苦味便牢牢占据了舌根,并就此生根发芽,霸道地侵蚀了整个味觉。 与过强的感知能力相应的,哨兵对各式的味道也十分敏感,甚至对那些刚分化的哨兵而言,他们只能吃最寡淡、柔软的食物,否则会产生食道被划破的灼痛感。 唐珩一咋舌,低骂一句,差点把它们全部吐出来。 但好歹最终还是全都咽下去了。 待唐珩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一转眼,又看见江封朝自己递过来一样东西。 有了刚才的经历,这一次,唐珩警惕地瞪起眼来,“又要给我什么?” 江封淡淡应道:“糖。” “……糖?” “嗯,给你解苦。” 说着,江封将手指舒展开来。 果然,一枚糖果正安静地躺在向导的掌心,包裹着的白色塑料封膜在灯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泽,倒说不上有多高级。 糖。 给你解苦。 唐珩这一回是真的怔在了原地。 他眨了眨眼,脸上表情一片空白,大脑一时间只被江封简短的这两句话充满,再也不能思考其他。 见唐珩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作,江封道:“不要我就收回了。” “要!” 见江封真的要将它拿回去,唐珩喊着,连忙将那枚糖果攥到了自己手中。 生怕被抢走一般地,他一边盯着江封,一边剥开封膜,径直将糖果扔进了嘴里。 最初面粉一般寡淡味道散去之后,带着少许酸味的甜便在口中化开,很好地安抚了被苦味浸透的神经,让哨兵的眼中也生出几分欣喜愉悦来。 “还是橙子味的。”唐珩小声念道。 “不喜欢?” “将就吧。” 说完,唐珩又对上江封看向自己的视线,不由咔擦几下将糖果咬碎咽了下去,道:“是你说用来给老子解苦的,现在想吃也没有了。” 江封只道:“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莫名的,唐珩觉得江封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满是复杂的深意,可当他正要细看时,那双好看的眸子中却又只剩下浓稠似墨的黑。 还有自己专注地看着他的愚蠢模样。 唐珩匆忙收回了视线,道:“……嘁。还专门准备,把老子当小孩子哄呢。” 话音一落,他又听到江封问道:“你怎么喜欢这个自称?” “什么自称?” “‘老子’。” 江封似乎非常不习惯这个称呼,这个词从向导嘴里说出来,颇带了些咬文嚼字的意味。 思路被这句询问打断,唐珩脑内刚才生出少许旖旎的尴尬全没了。他立刻瞪着眼反问道:“老子什么时候自称‘老子’了?!” 江封一时没有忍住,笑出声来。他看着哨兵怒气愈发明显的表情,好容易才敛下笑容,应道:“嗯,你没有。” 唐珩:“……” 他不知道应该冲上去给这个向导一拳,还是就地挖一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唐珩独自怄了半响,看着江封眼中明显的笑意,不知怎么地,就感觉到一种愉悦的情绪淡淡地泛了上来。 像是文火温着的牛奶,慢慢地热了,沸了,终于“噗”的一声爆出了一个小气泡。 在这一刻,他突然就想到,哨兵与向导之间的连结是真实存在的吧—— 不然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不但不觉得尴尬与气恼,反而同样扬起了唇角? 唐珩摸了摸鼻子,道:“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嗯?” “老、我说,你笑起来挺好看的,应该多笑笑。” 或许是此时的气氛太融洽,又或许是刚才那粒橙子味的糖果麻痹了神经,紧接着,有些话语就这么溜出了口。 唐珩道:“说实话,我不知道你每天都在谋划着什么,好像做每件事都提心吊胆,总要往后面思考个四五步才罢休。”说着,他压抑住了由于不自在而想要偏过头去的冲动,直直地看进那双笑意未散的眸子里,“但是,嗯,其实,你可以轻松一点……就像你所说的,你相信我,我也愿意相信你。” 第二十八章 半响后,江封给了回应。 “嗯。” 是不置可否的一个音。 视野中的向导还在笑着,但唐珩却感觉有哪里和刚才不一样了。就像是那温着牛奶的灶台被熄了火,甚至有人往里面添了几颗冰块,让那温度蓦地就凉了下来。 这种感知让唐珩有些茫然,继而又开始烦躁。 他不禁皱起了眉,“我……” “客厅桌子上的终端里有一份文件。”江封打断了唐珩的话,“你等一下看看。” 听到这话,唐珩愣了一下。他还来不及作出回应,就看到江封径直转身,看样子是准备回到书房了。 像是根本不在意他的反应。 唐珩意识到这点,感到心里的那股烦躁更盛了几分。 他对着江封的背影道:“你不问我,今天下午去哪里了吗?” 江封脚步一顿,“我问了你会告诉我吗?” 不会。 几乎是在听到问句的那一瞬间,唐珩就有了答案,紧接着他又意识到,这毫不迟疑的选择,让他刚才所说的一切仿佛变成了一个笑话。 我愿意相信你。 脱口而出的言语总比付诸实践来得容易。 唐珩嗫嚅着,最终还是没有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江封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评判,唐珩的含糊其辞、或者是否认,这都意料之中的。可就在他将手搭上书房的把手时,又听见了哨兵的声音。 第30章 “江封!” 江封回头看去。 “我……” 唐珩仍站在原地,但却像是悄然出现了什么变化。这种变化,江封说不上来,他只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哨兵那双眸子上,看着其中的云翳渐渐散去,拨云见日般地,最后变得灼灼有光。 略一停顿后,唐珩说道:“下午我去找侯志强了——一个哨兵,那天他也在场。” “哦?” “我找他,是为了确认一些事情。”唐珩不禁咽了一口唾沫。他迎上江封看来的视线,有点紧张,却不知道自己在忐忑些什么。 顿了一顿后,唐珩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瞒着老子?” 说罢,他一瞬不眨地看向江封,想要看出那天下午那样的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端倪。 而听到这话,那个望向他的向导只是挑了挑眉,问道:“你觉得我隐瞒了你什么?” 反问,又是反问。 唐珩瞪视着江封,有些生气。 “是,我没有资格要求你坦诚,因为我也有事情瞒着你。”唐珩道,“那天下午,其实我……” 那天下午,其实我什么也没看到;其实我不会把这件事往外说;其实我……完全不介意你见了什么人,又在筹划什么事情。 自己开了一个头,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了吧,就算不是完全的赤诚,少一些互相防备也好吧?唐珩想道。他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相处的,但面前的这个向导,和他可是有连结存在的呀。 就在刚才,自己还分明地感觉到了对方的情绪。 江封对于此时气氛的突然转变有些惊讶。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有自己的判断,此时也无心去探究哨兵此时的心路历程,可是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中,却情不自禁地想要给予回应。 江封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那……”在一个短暂得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犹疑之后,江封打断了唐珩的话,“你现在确认清楚了吗?” 他没有给这个哨兵继续讲下去的机会。 唐珩没有想到话语会被打断,短暂错愕之后,他点头应道,“确认清楚了。” 说罢,他又安静地看向江封。 他在等他的下一个问题,姿态温顺得近乎于乖巧。 但是没有得到回应。 在唐珩的眼里,面前的向导只是又陷入了沉默,继而淡淡地说了一声“好”。 这一声后,江封按下了手下一直搭着的门把手,又道:“那份资料认真阅读,明天我会带你去训练室。” 说罢,书房的门板打开又合上,将二人重新分割于两个空间。 …… 唐珩看着空旷的客厅,眼里的神色晦暗不明。他不知道此时胸口略微发堵的感觉,是因为未痊愈的病症,还是因为某种期待落空的失落。 一定是前者吧。 唐珩长出了一口气。 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像是这样就能驱赶走纷杂的思绪,然后朝不远处的那个矮几走去,将上面放着的那个终端拿在了手里。 拿拿放放几回之后,唐珩最终还是没有将那股郁闷发泄在这台无辜的机器上。 他打开了终端。 数据库里只有一份名为《备战指导手册》的文件,后面跟着的一串数字应该是更新版号。 文件打开之后,轻微的运转声响起,一面半人高的全息屏幕投影在唐珩面前。入目的是一片仓蓝色的色调,不由地让唐珩想起了椭圆舱。 他隐约地知道,这应该是一份军部的内部文件。 “搞什么,神神秘秘的……” 唐珩疑惑地嘟囔了一声,顺着步骤指示继续操作了下去。 身份信息是已经登陆的状态,唐珩往那一栏多留意了一下,是江封的名字,后面还跟着一枚或许是代表着身份的玫红色图标。 看到这里,唐珩不禁往江封书房的位置看去,只一眼后,又收回了视线。 他继续往下看。 这份文件的开篇部分中,冰冷而官方的文字记述了一场现世灾难。 二十四年前,一颗陨石的不期而至是这场灾难的开始。那颗巨大的陨石在坠落途中出乎意料地解体,分裂成的无数碎块散落于世界各地,而其中最大的五块被称为“巢”。 虫族最开始就是在“巢”的附近被发现的。 所谓“虫族”,只是一个代称,便于称呼,仅此而已。实际上,不同的向导对它们的形象有着不同的阐述,而类似于虫子的外形,不过是这些描述中最常出现的一种表述。 最初,当时的人以为它们和量子兽一样,甚至动过收为己用的念头,但很快,它们的侵略性展露无遗。 虫族几乎能分解一切物质,可热辐射才是它们生存动力的唯一来源。除了源源不断的太阳能以外,人类攻击时采用的手段——□□、激光甚至是核武器,都成为了它们最初繁衍的助力。 聚居着大量人类、活动频繁的城市群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虫族的侵略对象。 而等到这一点被发现的时候,局面已经发展到一种无法挽回的地步了。生存空间被挤占、城市群被迫收缩、外围不得不设立起的屏蔽器,以及一种新型功能城市“靶城”的诞生 就像名字所称的那样,靶城是一个个“靶子”,设立的目的,就是吸引虫族对主要城市群的进攻。 …… “靶城”,“虫族”。 在配有少量图片的大篇幅文字中,唐珩立刻就捕捉到了这两个重复频率极高的词汇,而这一对意味不明的词语,成功使得他怔了一怔,然后倒回封页去。 若不是封面处的那个铁灰色图徽,明显代表着这份文件出自塔内军部,唐珩几乎要以为江封给自己的是一本用来消遣的娱乐读物了。 这里面详尽的描述与唐珩对世界的认知截然不同。 城市周围的警戒线的确存在,但这难道不是政府的控制手段吗?就和那百千万条法律法规一样,为了维护社会安定,或者是巩固统治。 而且,他在此之前从未听谁在现实生活中谈及过这些事情。 唐珩咽了口唾沫,将心中的那抹荒诞感压下,又往后翻了几页。 叙述性的文字结束于第二十七页,而在加载界面简陋的过场之后,一个半透明的选项框跳了出来。 只见那选项框上显着简洁明了的两行字:“哨兵模式”,和“向导模式”。 唐珩认识这个界面——是椭圆舱内的系统。 …… 第二天早上,当江封从主卧走出来时,他立马就看见了收拾整齐、正襟危坐的唐珩。 听到了开门的动静,哨兵自然地循声看来,也不说话,就这么看向江封。 被唐珩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江封心头不由得升起几分怪异的感觉,甚至萌生了想要整一整领口的冲动。 江封皱着眉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破天荒地听到了江封主动的开口询问,唐珩生出一种诡异的胜利感。他将腰板挺得更直了些,又轻咳一声,言归正传道:“你昨晚说的文件,我看过了。” 唐珩指了指身前矮几上放着的那个终端。 江封没有立即接话,而是回看向他,等待下文。 唐珩问道:“这里面说的‘虫族’,是真的存在吗?” 短暂的静默之后,江封反问道:“你觉得呢?” 面前的向导此刻脸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唐珩仍旧能察觉到他变得严肃了起来,而受到他的影响,唐珩也不自觉地收敛了脑内那最后一丝玩笑的想法。 事实上,关于这份文件的真假,他已经思考了一整个晚上了。 不止是关于这份文件,还关于他自己,关于他这些天来经历的所有事情,关于他和江封。 可是很遗憾,所有事情都搅成了一团乱麻。他完全没有头绪。 第二十九章 “如果是真的,那为什么我之前从来没见到过?”唐珩接着问道,“别说见到了,听都没听说过。” 江封道:“普通人也看不到量子兽,但你应该知道,对我们而言,量子兽是切实存在的。” 如此,答案已昭然若揭。 这些内容在昨晚的那份《备战指导手册》中有更详细的记载和说明,唐珩是认真记过的。然而阅读叙述性的文字记载,和亲耳听到别人的讲述,还是存在很大区别。 唐珩抿紧嘴唇,陷入了沉默。 半响之后,他讲话题一转,问道:“你说要带我去训练室,也是和这有关吧?” “是。”江封应道,“在那里,我会告诉你所有你有必要知道的信息。” 这话引得唐珩不禁又皱起眉来,“为什么非要去训练室?” “《手册》你已经看过了,但是你没有相信那上面的讲述。” “因为它不值得老子相信。” “这就是原因。”江封直视他的目光中,参杂着一种说不出的冷峻,“我也不相信你会因为我的一番话而改观。” 第31章 …… 接下来的路程二人是在全然的沉默中度过的。江封带唐珩去了上次的那个训练室。 碧空之下,高大的银白色建筑孤独地伫立着,仍旧如高傲的巨兽一般,睥睨着来往的人群。他们朝入口走去,就像是走进了它坚硬盔甲下某处隐蔽的柔软。 接待处的大厅维持着那种笼罩在一团白光中的空旷。接待台后面站着的工作人员换了个人,但那恭敬中带着某种畏惧的姿态却是与上一位如出一辙。 唐珩又注意到,在他们进去之前,刚有人走进通往二区的入口。 这里似乎也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人迹罕至。 唐珩望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问江封:“一区和二区有什么区别吗?” “一区训练室的权限更高。”江封答道,“你可以这么理解:一区属于军部,二区则可以对塔内的其他人开放。” 这句话中的某些意味引起了唐珩的警觉。他将眼睛一瞪,立马接道:“我没说过我要加入军部。” 江封道:“只是给你使用权限而已。” “……哦。”说着,唐珩又想起了什么,“那你这样不会违反规定吗?” “什么规定?” “类似于‘泄露军事机密’啊、‘滥用职权’啊什么的。” 江封侧过头看了唐珩一眼,“这不需要你担心。” 与之前的诸多次相比,这一眼中的警告意味并不算重,但唐珩仍被看得心里有些发虚。他摸了摸鼻子,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三分,“老子才没有担心这个,就是随口问问。”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进了训练室的封闭空间中。 但江封这一次并没有调出那些各式各样的器械,而是带唐珩往更里面的一个隔间走去。 几乎是刚一走进那个隔间,唐珩就立马知晓了江封的意图。 这间隔间不大,方正的空间中,并列摆着四台椭圆舱,末端与裹在黑色胶皮的粗电缆相连,延伸向角落的能源接口。和江封市东区房子里那台椭圆舱的形单影只不同,这里的明显是两两一组。 唐珩特地注意了一下它们的外壁——上面的制式编号没有被抹去,是按某种顺序排列的相连序号。 唐珩不禁想起了那个他好奇了很久的问题。 唐珩问道:“之前那台椭圆舱的数据,是谁的?” “我的。” 江封知道唐珩指的是什么,回答得很干脆。 听到了这个答案,唐珩却是一愣,“全部?” “全部。” “两个模式都是?” “两个都是。” 江封回答时的语气很淡,没有刻意,没有傲慢,就好像确认的不过是姓名、性别这些基础信息,一样的理所当然,就连眼里浮现的那浅淡笑意,也单纯只是因为这滑稽的对话模式。 可唐珩却做不到江封这样的风轻云淡。 他用了半分钟的时间消化了这对话间的信息,继而没有忍住地发出一声低骂的惊叹。 唐珩尝试着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很明显,没有成功。 向导模式姑且不论,身为首席的江封能做到极致,很厉害,但并不值得吃惊;可哨兵模式那一边呢?唐珩自认可以做到,但那也已经是一个优秀哨兵的标准了。 唐珩忽地感觉,自己似乎知道了周围人对这人的敬畏感从何而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不要告诉我,你其实是个哨兵?!” 说这话的时候,唐珩甚至顿了一顿,暗自检查了一下自己与面前这个向导的精神连结。 ……还好,是切实存在的。 江封对唐珩的反应并不意外,“向导并不比哨兵弱。有些事情你无法想象,只能说明你的阅历还不够,但这并不代表别人做不到。” “包括让一名向导成为哨兵?”唐珩仍处于震惊之中,“这不可能。哨兵向导的分化由‘生命之芽’的基因表达决定,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正常人,要么不分化,要么分化了属性就是确定的……还是说,这其实是军部的一项秘密实验?” 说着,唐珩不由怀疑地看向江封,竟然觉得真的有这么个可能性在。 眼见着唐珩的猜测愈发荒诞,江封不得不出声打断道:“我的确是、且只是向导,这一点你不用怀疑。” 唐珩又问:“那那些数据又怎么解释?我是说‘哨兵模式’里的成绩。” 话音落下之后,唐珩这才终于在向导表情中看到了一丝自负的意味,但是除了自负以外,又好像还藏着什么别的情绪。 江封道:“你的震惊只是因为你的刻板印象。” “老子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偏见。” “这只是你认为。” “我……” 唐珩哑然。 江封并没有让这对话的空白持续很久,“设备调试好了,你来试试。” 说着,江封向后退开半步,给唐珩让出走向椭圆舱的空间。 唐珩张了张口,还想要说些什么,剩下的话语却在江封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中被封缄。 …… 唐珩躺进了椭圆舱。 细微的电流声响起,系统开始运转。当那个苍蓝色的空间出现在眼前时,唐珩很快就发现了设置中不同——他的身旁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这应该是给哨兵向导组合中的另一人预留的。 联想到外面椭圆舱两两一组的配置,唐珩很快有了答案,但这之后,又不免多看了那个空位几秒。 紧接着,像是感应到了这股视线的长久停驻一般,那个模糊的轮廓逐渐有了具象。 然后显出了江封的模样。 唐珩看到江封真的出现在自己身边时,怔了一怔。他忽略了心里那一丝还没有来得及成型的失落,径直伸出手去,用食指点向对方脸颊的位置。 两片皮肤接触的感觉让这一对哨兵向导同时一愣。 而在下一瞬,鬼使神差地,唐珩又在同样的位置再次点了一下,然后在对方还未有所反应的时候,飞快地收回了手。 过分亲昵的举动引得江封皱起了眉,“你在做什么?” 唐珩抿了抿唇,胡诌道:“只是确认一下。我还以为是虚拟形象、系统的指导系统什么的。” 实际上,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伸出手去。 或许是因为椭圆舱内的形象与精神力直接相关的缘故,江封脸上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悦,而这明显的表情变化,又让唐珩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江封沉声警告道:“没有下次。” “哦。” 唐珩耸了耸肩,算作回应。 在这之后,江封没有再说些什么,而是调出了系统的控制面板。 唐珩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这才发现,这里的椭圆舱的系统较他之前见过的又有一些不同,光是登录界面,身份核验的手续就要繁琐上不少。 当登入成功的提示出现时,唐珩忍不住小声感慨了一句。 “真麻烦。军部就是事多。” 这句话吸引到了江封的注意力。 唐珩使用过市东区房子里的那台椭圆舱,这件事情江封是知道的,然后他又不由地想起,这个哨兵似乎对训练室也表现出了同样的熟稔。 “你接触过椭圆舱。” 江封用的是肯定句。 “对啊。”唐珩大大咧咧地承认了,“这玩意儿使用起来又没有难度。” 江封皱眉道:“军部对椭圆舱的分配有严格限制和记录。‘灰鸽’这么做过界了。” “过什么界?椭圆舱有什么好限制的?” 唐珩最初对椭圆舱的认知是用来锻炼精神力的仪器,但现在看来,这后面可能还有着更加复杂的设计目的。 唐珩不知道江封是不是故意留了这么一个话口,但不管怎么样,他不会放过这个提问的机会。 更何况刚才江封就曾说过,只要到了这里,就会告诉他所有的事情。 这一次,江封对这个问题没有再含糊其辞。 “因为虫族。”短暂的停顿之后,江封不急不缓道,“就像你在椭圆舱中看到过的,那些巨型虫子是对现实存在的复。而与现实唯一的区别,是在现实世界中,只有向导有能力直接‘看到’它们。” “所以,军部在用椭圆舱训练士兵,为了以后派他们去……”唐珩绞尽脑汁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杀虫子?” “是。”江封的话语里听不出任何戏谑的成分,“事实上,一个星期之后,我就会带你去一趟靶城。” 靶城,那个光是看介绍都让人想退避三舍的地方。 “我有权力拒绝吗?” “没有。” 唐珩一噎,“……那你说个屁。” 这话说完之后,唐珩有些恼火,不禁又用略带嘲讽的语气道:“既然都有决定了,到之后直接带老子去就好。何必知会老子这一声?” 江封道:“你还记得上次你使用椭圆舱,被限制了权限,所以记录停止在第十关这件事吗?” 第32章 第三十章 他看过那台椭圆舱的使用记录,甚至还有可能搞到了自己的过关录像。 唐珩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短暂的怔愣之后,心里不由地打起鼓来:他会怎么评价自己呢? “这也才过去没几天,我当然记得。”唐珩轻咳一声,眼神飘忽起来,“怎么了?你有没有说过不可以用。” 江封朝他看去,在长达半分钟的打量之后,接道:“之所以会有限制,是因为你的精神力等级不达标。” “达标?”唐珩一愣,“……这东西也有标准?” 江封解释道:“虫族有致幻能力,甚至能进行精神攻击。目前我们还给不出具体的数据,但是为了安全起见,靶城只准a级以上的能力者进入。” 在此之前,唐珩还真没有听说过精神力评级一说。他不禁问道:“那那些不合格的人怎么办?” 江封道:“除了靶城,还有其他需要他们的地方。” 唐珩明白,这不过是一句套话,就像所有活动结束语中会有的那句“谢谢参与”一样,但是这也不妨碍他感到有些恼火,因为自己也涵盖在“他们”这个代称的范围内。 “那我呢?”唐珩又问,“你也说了,老子没有达标。所以你是想要篡改数据,还是找人替我?” “这取决于你自己的选择。第二十关是a级的门槛,我给你三天的时间。”江封说道。 话音落下,江封便伸手按向选项框中的“哨兵模式”。 几乎是在江封将选项按下的那一刹那,周围的环境就出现了变化。那片幽深的苍蓝散去,继而很快显现出了具体的景象。 第十关的限制已经被取消了,这是第十一关。 唐珩活动了一下身体,让自己尽快适应四周的变化。冰冷的电子音重复着系统一成不变的安全提示,初始化光圈将他包围在其中。 唐珩知道,江封就站在身旁。 他没有偏过头去看向江封,而是望着远处,问道:“那如果我都不选呢?” 江封道:“损失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仅此而已。”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声音落下,属于初始化光圈的光芒也暗淡下去。 唐珩看向眼前清晰的城市建筑,深吸了一口气。 “好。”唐珩应道。 说罢,他手腕一抖,将手中那把短刀转为反握,然后迈开了向前的步子。 他已经看见任务目标了。 唐珩道:“五感训练那次是,这次也是。我会证明给你看的,老子能做到。” 第十关开始,一切都和之前有所不同,最大的变化就是出现了城市。 又或者说,那已经算不上城市了,只是钢筋水泥构成的废墟。 唐珩行走在城市的主干道上。 四车道的路面算不得特别宽敞。由于没有高楼大厦的阴影,天空不再被分割得四分五裂,看起来倒是比正常的城市少了几分压抑的感觉。 此时,整座城市空荡荡的,像是只有唐珩一个活人。江封没有跟在他身边,或许已经退出椭圆舱的系统了,又或许是待在某个角落里,唐珩不知道,但他莫名就能感觉得到,无论通过什么途径,那个向导正专注地看着自己。 而唐珩是万分不愿意在这个向导面前露出丑态的。 没过多久,唐珩就停下了脚步。 他将视线投向不远处那一栋两层楼高的建筑。 在视线的落点锚定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突然就展现出清晰的全貌来——是虫族。 仍旧和之前唐珩看见过的蠕虫没有两样,就连大得可怖的身形都没有差异。将近三米的身长,使得它像是一团盘踞在建筑上的乌云,硕大的身躯将半个楼顶埋住,“咔擦咔擦”的啃食声震得人头皮发麻。墙灰簌簌扑落,而露出钢筋的墙体在肉眼可见地消失。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唐珩有一瞬间的怔忡。 即便是刚才和江封讨论了大半天,但他还是无法相信,这种奇异的场景会在现实世界中发生。 这太荒谬了,怎么看都像是只存在于游戏设计师的独特幻想中的设定。 可是不相信归不相信,系统任务还是需要完成的。 唐珩抿了抿唇,将视线移向身旁,五秒的停顿之后,当他再度看向那只巨大蠕虫时,眼中的神色陡然锐利起来。 下一刹,他猛地往前冲去,在靠近建筑外墙的时候,脚下用力一蹬,身体借力纵起,踩着窗栏几个连贯的跃升,便将自己的身位拔高到了与那巨大虫子相当的高度。 唐珩屏住了呼吸,最后一步用力地踏上了外墙上那块巴掌大的落脚点,继而在身体滞空于最高点时,转身拔刀。 坠落的重力之下,刀尖精准地刺向那只巨大蠕虫体内的一枚硬块——在《备战指导手册》中,那被称之为“晶核”。 “咔”。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紧接着,刀尖的阻力突然消失,蠕虫的身影散成一团虚影,然后墨溶于水般地化在了空气中。 唐珩对此早有准备。 他就地一滚卸去俯冲的惯性,重新站起来时,身后那庞大的身躯已然化作数据流消散了。 …… 当地图上的第二只虫族也以相似的姿态消失的时候,任务完成的提示音效也随之响起。 第十一关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唐珩活动了一下脖颈,并借由这个姿势偷偷地瞥向四周,但没有发现出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影,自然也没有看到想看到的那个人。 等等,老子为什么要找他? 意识到了自己地这一想法,唐珩又立马脸色一僵,继而飞快地收回了视线,目不斜视起来。 在通往第十二关的场景过渡的时候,唐珩特地留意了一下建筑的细节。 之前没有注意倒不觉得,这一次看了才发现奇怪——整座城市就像是存在于城市规划局的模板资料,而室内装潢什么细节都没有。 没有装修、没有家具,只有精准到令人发指的墙体结构。 …… 两关之后,唐珩开始感到吃力,狂暴症病发的后遗症逐渐显现出来。 他不知道现实中会不会也出现类似的情况,但现在,毋庸置疑,这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困扰。 任务面板中显示,第十四关的任务目标一共有六个。 六只虫族,无论它们的身形再怎么巨大,按概率来算,在建筑林立的城市中也只会是零散的存在,织不成片。 所以,唐珩大意了。 在按部就班地解决了前四只虫族之后,他一不小心,竟是同时吸引到了剩下两只的注意! 此时,唐珩正前方是一只身长超过五米的千足虫,它的身体两侧是细细密密的节状肢体,移动中就像是一帘黑褐色的波浪。 相比之下,身侧那只只有两米高的螳螂型虫族要显得娇小许多——如果忽略它挥舞着的那一双巨镰的话。 按照系统的关卡设定,在第十一关到第二十关,虫族会具有一定的攻击性。它们能对任务的执行者造成伤害,并不会影响到身体机能,却会有一个累积计数的限额。 唐珩正顺着街道拔足狂奔。 借着拐过街角拉出距离的间隙,唐珩分神朝任务栏看了一眼—— 这一关的伤害限额数是二十,而在刚才那一下之后,他的累计数字已经跳到了十七。 眼角瞥见阴影再次当头落下,唐珩不得不急忙再次集中起注意力。他借由一个下滑步,狼狈地躲过了接踵而来的这一击,却没避过身后那只巨型螳螂袭来的又一道横劈。 伤害计数变成十八。 长距离的奔跑,再加上数不清的急速变向,唐珩已经感到了体力不支,呼吸粗重了许多,双腿迈动的节奏也出现了紊乱。 可他完全没有机会反击! 由于体型的缘故,那只千足虫的移动速度实际上并不慢,唐珩需要跑动起来才能拉开二者之间的剧离,而只要他一有回身的意图,那只窥伺在一旁的巨型螳螂就会从暗处袭来,在他无法防备之处给予致命一击。 如果量子兽能放出来的话,自己就不会这么狼狈了吧?可惜了,没有如果,自己刚才分明才在向导面前大放厥词,说是要证明给他看的……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能以攻为守了! 自己还有两次机会。 心中默默计划着进攻路线,唐珩看向那两只虫族的眼里漫上些许狠意,当下一个街角出现时,他身形一个虚晃,没有转弯,而是径直朝那只千足虫反攻过去。 巨型螳螂没有预料到唐珩的反击,巨大的身体在惯性之下仍往前冲了一段距离,继而顺理成章地为唐珩的进攻让出了空间。 与庞大身形相对应的是转向时的笨拙。 转瞬之间,唐珩已逼近到千足虫的身侧,但他没有停下。 短刀挥出的动作快成了一道虚影,锋利的刀刃刺进千足虫的身体,从它身躯的中段一直向后拉去,最后抵上了末端的晶核。 第33章 “喀”。 晶核应声而碎。 一击成功之后,唐珩迅速收回了短刀。 为了提高自己的反应速度,他刚才将五感阈值拉到了最低,不完全属于自己的信息屏障终归无法完美地过滤有效信息,以至于他大脑已经开始微微有些胀痛。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被千足虫的触角攻击到了。 伤害计数只剩下一次,而危机远没有解除。 第三十一章 唐珩甚至没有时间寻找遮蔽物。 顷刻之间,那只巨型螳螂便已跳跃着朝他冲来,它将前肢那一双巨镰挥舞得密不透风,甚至带上了几分誓不罢休的架势。 伤害限额一满,无论在那之后任务最终完成与否,都会被系统判定为“失败”。说是自己可以通过二十关、达到a级的标准,然而实际上连第十四关都完成不了。 唐珩紧抿着唇,脸色在这时变得难看至极,但巨型螳螂并没有给他更多伤春悲秋的时间。 眼见着巨镰再一次狠狠劈来,唐珩一咬牙,只能顺势迎上——不求无伤,只求完成任务! “喀”的一声脆响先于巨镰的伤害响起,在这一声之后,巨型螳螂的身体开始逐渐虚化。 唐珩趔趄了一下才站稳。 他粗喘着气,看着化成数据流消失的尸骸,眨了眨眼,被运动后的热气熏焐出红色的脸上带着一些迷茫。 发生了什么?任务面板上显示全部任务达成,可自己分明就没有攻击到那枚晶核! 唐珩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没过多久,巨型螳螂已经变得半透明,而透过它的身体,唐珩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江封?!” 喊出这一声名字之后,唐珩怔在了原地。 江封穿过巨型螳螂的残影,一直走到了唐珩面前。他的步伐带着军人特有的稳健节奏,每一步的步幅几乎相等,整个人显出一种利落的整齐感,像是一道劲爽的清风。 然后,唐珩看到这股清风停在了自己身边。 “你……” 唐珩仍是有些发怔,不知道作出什么表情的脸上残留着茫然,支吾半响后,只憋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江封没有理会他的询问,“这一关的记录无效,你需要重新来一遍。” 语气平淡地像是在告知一则通知, 对于记录无效一事,唐珩其实是清楚且接受了的,可只要一听到江封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他就忍不住想要呛声。 唐珩将眼睛一瞪,不满道:“凭什么?系统都已经显示第十四关完成了。” “我说过了,这一关的记录无效。”江封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顿了一顿,“摧毁虫族晶核的最后一击,并不是你完成的。” “对,确实不是老子。”唐珩应道。他抿了抿唇,眼里浮起几分烦躁。 这原本没有什么,但被这个向导如此直白地指出来,唐珩觉得有点难堪。 唐珩硬邦邦地接道:“但是刚才要是你不出手,那就是了。” 江封道:“失败的判定会先于你的那一击。” “……” 唐珩有点想骂人。 他握紧手里的那把短刀,移开了落在江封身上的视线——再多看一秒,他担心自己会在这人身上扎个洞出来。 四周的场景在说话间出现了变化。当第十四关的字样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唐珩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在他沉默下去之后,江封也不再接话,此时,初始化光圈还未淡去,唐珩却第一次觉得这个等待间隔长得让人无法忍受。 “所以,”唐珩重重地咳了一声,但仍梗着脖子,视线半分都不愿意落到身边人的身上,“刚才你是怎么做到的?如果你在附近出手了的话,我不可能没有发现。” 江封应声看向唐珩。 或许是系统设置的缘故,此时哨兵的脸上再也不见之前的热气与红晕,皮肤重新显出干净的小麦色。在自己的注视下,他咽了一口唾沫,喉结也随之上下移动,双唇在一抿之后白了少许,继而显出更鲜艳的红色来。 他在紧张。 江封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又十秒的停顿之后,江封开口道:“这是向导的一种攻击手段。晶核可以经由精神力的共振摧毁。”说罢,他看出了唐珩的疑惑,接着道:“具体原理,和我控制你的五感乃至躯体类似。向导的精神触手具有一定可塑性,只要能正确地使用,就能作为威力强大的‘武器’。” “哦。”唐珩应道。 唐珩:其实自己并不能听懂好吗? 但想是这么想的,对方说了这么多,唐珩也不好意思随意敷衍。他认真想了想后,接道:“这应该不容易做到吧?我很少听说向导具有什么攻击性。” 唐珩顿了一顿,又道:“当然,你除外。” 听到这话之后,江封的神色一动。他的面上依旧古井无波,但眼中像是暗藏着什么情绪,在平静的水面下暗涌着。 “嗯,确实不容易。”江封应道。 他没有继续接话的意思。 感觉到江封终于移开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唐珩心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很久,光圈的屏障甫一消去,唐珩就向前迈出了步子。 他惊讶地看见江封也跟了上来。 “你干嘛?” 这话问完之后,唐珩才注意到江封手中拿着的款式一样的那把短刀继而更疑惑了。 唐珩问道:“你要帮我?” “给你做一个示范。” 说着,江封停下了脚步。 唐珩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不远处——第一个任务目标就在离他们不到五米远的位置。 自己似乎还没有见这个向导真正地出手过。 想到江封即将展示的示范,唐珩的眼中亮了些许。他不禁屏住呼吸,翘首以待。 一秒。 两秒。 三秒…… 然而,将近半分钟的停顿之后,唐珩什么也没有等到。他不禁偏过头去,朝江封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江封淡淡地回望过来。 又是一个长达三十秒的对视后,唐珩终于明白了江封眼神里的含义。 “……成吧。” 看来这个首席向导是不准备在前四个上“做示范”了。 唐珩撇了一撇嘴角,认命地往前走去。 …… 随着“喀”的再一次响起,第四块晶核也碎裂于短刀之下。 唐珩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拎着那把短刀,回头去用视线寻找江封的位置。 他的自我感觉良好。 有了之前的经验,唐珩这次的行动要更加顺利几分,就连可能受到的意外伤害都被他几乎完美地规避了,伤害计数上是一个还不错的“三”。 可惜,递去的这一眼没有得到回应。 江封在确认唐珩能将第四只虫族解决之后,立刻就往下一处地点走去,没有浪费哪怕半分钟的时间。 此时的唐珩,便只能看见他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背影。 唐珩顿了顿,继而讪讪地追上了江封。 二人来到了上次唐珩任务失败的那个街口。 在他们十数米远的前方,横亘着一道巨大的黑褐色的障碍。那只千足虫模样的巨型虫子正悠悠地顺着街道行走,它的身后逶迤出一道长长的拖痕,在某种腐蚀性的液体下,路面发出细碎的“滋滋”声。 而刚才那只巨型螳螂,此时则蛰伏在某栋已被掏空的建筑中。 联想到自己那时候的大意和狼狈都被江封看在眼里,唐珩不禁咽了一口唾沫,表情不太好看。 唐珩道:“现在总该可以做示范了吧?” 因为心情不佳的缘故,他的语气也称不上和善。 江封应声看了他一眼,“这种程度的虫族并不会表现出足够的社会性,你只需要在进攻时抓住它们之间的协调空隙。你之前的思路没错,但是还不够。” 说罢,江封迈步往前走去。他的步伐很轻,姿态却很随意,行进间甚至还拿刀柄敲了敲临街的电线桩,故意弄出一些声响。 这些动静很快就吸引到了两只虫族的注意。 千足虫闻声挥动了一下它的触角,分辨噪音来源一般的短暂停顿之后,笔直地冲向江封,与此同时,江封身旁的那栋建筑中也传来巨大的杂音,紧接着,一只巨大的螳螂破墙而出,亦是挥舞着一双巨镰朝江封袭去。 对于江封的所谓示范,唐珩一开始是有那么一些轻视的。 他知道,由于哨兵和向导在身体素质上的差异,一名向导再怎么厉害也无法突破哨兵的高度——即便那名向导已经被吹得神乎其神。 他现在等待的,不过是再一次机会而已。 可是,就在这么有一眼没一眼的观察中,唐珩却渐渐地发现了异样。再望向前方时,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郑重起来。 第34章 顷刻之间,江封就成为了两只虫族的攻击目标。在灵巧地避让过最初的几下攻击之后,他开始不慌不忙地往前跑去。 片刻的疑惑之后,唐珩忽地意识到,他在模拟自己之前的经历。 这使得唐珩瞳孔一震。 千足虫紧追其后,巨型螳螂的攻击也蓄势以待。 视野中的向导与他那时的狼狈完全不同,奔跑的姿势甚至可以说是赏心悦目。 转眼间,他们已经移动到了唐珩那时发动最后一击的地点。 就在这时,江封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朝唐珩的方向看了一眼。 唐珩冷不丁地被这一眼中的凌厉所摄,怔在了原地。 而向导并没有就此停下。 江封借助停步时的冲力,忽地猛然折身,刹那间将手中那把短刀改为反握,下一秒,他狭起了眸子,瞬间宛如一柄出鞘利剑般地朝千足虫攻去。 他回攻的路径与唐珩相似,却又有细微的差别,然而正是这一点点的差别,使得他恰好精准地躲避了千足虫防御时挥来的触角,更使得第一击攻势走完之后,正好能借力对接踵而至的巨型螳螂发起第二次攻击! “喀”,“喀”。 两声晶核碎裂的脆响接连响起。那两虫族的巨大身体化作数据流消散,而江封则在其间稳稳落地。他持刀而立,在灰败阴沉的天穹之下,像是一名天地初分时破开混沌的猎手。 唐珩感觉喉咙有一瞬间的干涩发紧。 第三十二章 “因为虫族体型巨大,它们的动作也会相应地有些笨拙。注意它们的运动模式,这样能有效地帮助你避开它们的攻击。” 等唐珩回神时,江封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唐珩轻咳了一声,掩饰住自己走神的尴尬,“……我知道了。” 江封察觉到了唐珩的怔愣,眼中神色一动,却没有多说什么,只颔首道:“嗯。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 说罢,江封调出了任务面板,将第十四关重新载入。 场景再度扭曲。初始化光圈亮起又散去,很快,熟悉的城市又一次出现在二人眼前…… 第三次面对这批巨型虫子,唐珩的动作变得更加游刃有余。 刚才在江封演示的时候,唐珩就发现了一条几乎可以完美解决被夹攻困境的进攻路径,可这时他却并没有如此选择。 较劲一般地,在这个街角,他也同样故意弄出了巨大的动静。 刀柄撞击在电线杆的金属外壁上,发出“咣”“咣”的响声。 这一条街道两旁的建筑毁坏得不是十分严重,两相对峙的高楼间,敲击的回声被拉得悠长。 回声中,千足虫应声抬起了头,像是在谛听着什么。它前端那一双粗长的触角向天空伸去,身侧那两排细细密密的长足此刻也停止了动作,整个虫身在这一瞬间就像是静止了一般,凝成一堵黑褐色的泥墙。 静谧只持续了三秒。 “嘭——” 下一刹,临街的建筑发出一声巨响,弥散的灰沉中,巨型螳螂破墙而出! 几乎在同时,唐珩也有了动作。他猛地沉下了身,继而身体如弹簧一般地飞蹿出去—— 近身,出刀,跳跃,再出刀。 虫族奔袭的细碎声沦为了背景音,起落间,唐珩的每一个动作都极稳且精准,跃动的身影恍若在出演一场华丽的舞蹈。 此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边承受着脑内信息量超载的胀痛,却一边又因为战斗而亢奋着。 最后晶核碎裂的两声脆响成为了这场演出落幕时的掌声。 伤害计数仍停留在他出手时的那个“零”上。 刚一收手,唐珩就不禁看向那个向导的位置,挑了挑眉,神采飞扬道:“可以到下一关了吧?” 这话音落下时,他满意地看见江封眼中的神色有了波动,不由地扬起了唇角。带着薄汗的额下,那双眼睛中光泽明亮。 “好。” 他听见江封应道。 …… 等二人从椭圆舱内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将近两个小时之后了。 从高负荷的精神运转中脱身,唐珩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几乎是在舱门打开的第一时间,他便往江封的方向看去——在程序编织出的虚幻与现实之间切换,大脑需要用一定时间适应,而这种现象在擅用精神力的向导身上尤为明显。 他很好奇,当那样的一双眸子露出茫然的神色时,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 但可惜,这一次唐珩什么都没有看到。 当他的视线望过去时,江封已经在室内了,站姿是军人素有的挺拔,周身还若有若无地带着一股冷冽的清香。 闻到这个味道,唐珩不禁又嗅了一嗅。 本能先于意识地去追逐,甚至于小腹之下在某种引诱中已经开始蠢蠢欲动,而唐珩半响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那个向导信息素的味道。 他不由地有些窘迫,只是那一抹红晕洇在了泛着热气的两颊里,看不太明显。 唐珩扒拉了一下头发,从椭圆舱内出来,又摸了摸鼻子,与飘忽的眼神不同的,是略显生硬的语气,“那什么,谢谢。” “嗯。” “你这些技巧……”唐珩顿了顿,“是军部□□会的,还是自己摸索出来的?” 江封道:“都有。如果你选择加入军部,你能学到更多。” 江封面上仍不动神色,但他却有一点没有告诉唐珩:实际上,向导并没有太多机会直接面对虫族。 不是说向导们不会奔赴第一线,而是拿起短刀、破坏晶核,并非他们的职责。 这是规则,而保证社会正常运转的第一要素就是规则,它们被或有意、或无意地创造,要求遵循,继而于无声中内化成为人们的潜意识,并且根深蒂固。 然而这时的江封并不打算与唐珩谈论这些。 于是,唐珩便也只是在听到江封的话之后,轻嗤一声,不屑道:“想骗我进军部?没门。老子才没兴趣好端端地给自己上一副手铐。” 江封没有接话。 可在这之后,唐珩眼睛一转,又问:“那你呢?你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入伍?” 这话刚一问出口,唐珩就后悔了。 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私密又太过直接,此时的他是没有资格也没有到理去探究的。 但是他得到了回应。 如果说以往江封看向唐珩的视线平淡得像是一碗白水,那么这一刻就像是那碗中撒入了一勺细盐,少许的浑浊之后又归于澄清,而若非仔细尝过,是万万分辨不出其中的差别的。 “我有我想要做成的事情。”江封道,“为了达成目标,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这番话勾起了唐珩的好奇,“你想要什么?权力?金钱?地位?” “不是。” “嗤。”唐珩明摆着不相信,“坦诚自己的欲望没什么好可耻的。” 江封道:“不是觉得可耻,只是没有必要对你坦诚。” 唐珩:“……” 他又有一种想打人的冲动了。 而在这一抹突如其来的烦躁下面,唐珩并没有发现自己心底那一闪而过的失落。 …… 上午九点半,江封准时踏进会议厅,参加这一天的例行会议。 会议结束之后,江封将萧子文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萧子文是江封的副手,是一名女性向导。 她与江封类似而有别于大多数的向导,修习的是精神攻击的方向,而非传统的辅助一系。 江封与萧子文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办公室。 由于相识已久的缘故,萧子文在江封的面前并不拘束。她站在那里,如一株含香的玉兰,微卷的栗色长发被整齐地盘起,常服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匀称的身材。 她昨天刚从靶城回来,此时形容有些疲惫,但表情仍是神采奕奕。 未等江封说话,萧子文便先笑着开口道:“听说你领了一名哨兵回来?” “临时搭挡。”江封并不打算多讲关于唐珩的事情。在简短地应了一声之后,他将话题岔开,问道:“三十七号靶城的情况怎么样?” 话语间,办公室的灯光被调亮了一档,冷冷的白光自顶灯洒下,像是一切都无所遁形。 谈及任务,萧子文的神态严肃起来,“外围防线完整,没有发现明显的虫族聚集群落。人员调度也已经确定,哨兵与向导的契合度大致达标,匹配度在二点三左右。按照以往经历来看,他们足以保证路径周围区域的‘干净’。” 江封又问:“‘光源’呢?” “三座‘光源’预计会在两天内抵达靶城,不出意外,再过五天可以安置到既定坐标。” “光源”是一种大型仪器。它能释放出强大的电磁辐射,诱导虫族向其聚拢。如果放置得当的话,它能影响虫族聚落的分布,甚至是改变虫潮行进的路径。 第35章 “好。”江封点头应了,又道,“你不用继续跟进了,留在主城待命。” 这话引得萧子文一愣,继而惊讶道:“为什么?” 江封道:“接下来我会负责这次行动。” 作为分区指挥官、南部战区的最高负责人,江封要处理的事情涉及方方面面,而像“清扫”这种偏向日常的任务,即便是关乎到“光源”的运输,任务的重要等级也不至于需要他直接负责。 实际上,这类任务的负责人一直都是萧子文。 思忖片刻后,萧子文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她的表情沉稳下来,问道:“那边对虫潮有想法?” “嗯。他们想要摧毁南部的三号巢穴,把防线往前推。”说着,江封指了指沙发的位置,示意萧子文坐下再谈,“这次任务需要有人控场,届时,邹秉宣也会被调过来。” 萧子文皱眉道:“就算是这样,我也可以去帮忙。” “不需要你。”江封道,“这次行动本身就有问题,你的参与与否并不会影响到局面。而且,我还有其他事情需要你去做。” 在江封平稳注视的视线中,萧子文陷入沉默。 四七一六号文件她在公示期内看过,具体的各项参数有专人核对,虫潮路径的模拟模型也具备极高的可信度。 方案是正确的,那么问题只能出现在执行过程中…… “宋安志?”萧子文不由地低声惊呼道,“高研院的那批‘光源’有问题?” 江封不置可否。 时间已迫近夏末,然而室内的中央空调的温度仍调得很低,萧子文坐在那里,竟是觉得有些冷了。 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继而看向面前的向导。 视线中,江封的表情依旧平波无澜,薄唇微抿着,眼中蓄着一团晦暗不明的光。 第三十三章 短暂的停顿之后,江封将双腿交叠,摆出一个略显闲适的姿势,却是将话题一转,说道:“一个月之后,塔内要开始征集下一届席座名额的预备名单,次席向导我会提名你上去,你可以准备一下。” “我?” “你的资历够了。”江封将萧子文的犹疑看在眼里,“这次虫潮之后,八常委的位置会再度出现空缺,补位时,委员会会优先考虑席座名单上的人选。” “可是有席座头衔的不止向导,还有哨兵。” 江封摇了摇头,“常委的位置现在已经有六个哨兵了,议院那边对这个结构很不满意。” “所以,”萧子文道,“他们想放一个普通人过来?”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江封应道。说着,他将手掌叠放在双膝上,眼里透出某种兴味来,“毕竟,他们为此已经准备很久了。” “但是……” 这一次,萧子文的停顿持续了很久,脸上蒙上一层因长时间思考而生出的犹疑。 半响后,她抬起眼来,仍是不解地问道:“但是普通人看不见啊。他们在靶城和盲人没有区别,还不像哨兵能借助与向导的连结‘看’到。这样的他们,来军部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江封勾了勾唇,一声极轻的笑声逸散在空气中,“你应该知道,有些时候,坐上某些位置并不需要与之匹配的能力。他们只是作为符号、代表某些人的立场,仅此而已。” 萧子文脸上隐隐有了怒气,“塔里不会服气的!” “他们也不服气。”江封说道。话语间,他眼中那抹意味不明的神色愈发明显了,“因为一种虚幻的存在,他们被冠上了这么久‘瞎子’的名号。换做是你,你会服气吗?” 萧子文坐不住了。 “这不一样!”她欻地一下站了起来,表情坚定且夹有怒容,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质问,“这种事情怎么能拿来当作工具?筹码?为了守住现有的靶城,我们损失了这么多同伴!” 江封没有被她的话语和语气影响,也没有回话,只是平淡地看着她。 “我知道。”江封说道。 …… 林小婧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心里默默整理着即将要报告的事务和行程,却是时不时地往门口的方向瞥去几眼,牙齿无意识地咬在下唇上。 没过多久,她看到从里面出来的萧子文,眼睛便倏地一亮,露出几分小鹿般的灵动。 林小婧笑着迎了上去,“子文姐,早上好!” 萧子文的思绪仍陷在刚才和江封的对话里,神色不经意地漫上几分阴霾,此时听见一句带着笑意的问候语,不禁一愣。 “小婧啊。”待循声看去,见到了林小婧,萧子文这才柔和了表情,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早上好。” 林小婧抿了抿唇,带着些小心翼翼地关切道:“怎么了?是首席说什么重话了吗?” “没有。”萧子文道,“我没事。只是莹莹被派去执行任务了,我有些担心她。” 萧莹莹是萧子文的表妹,今年刚从军校毕业。 林小婧道:“诶?这是她第一次去战区吧?是哪座靶城?” 萧子文摇了摇头,露出安抚的笑容,“就在离主城很近的地方。以她的能力,没有问题的。” 发觉萧子文的表情仍算不上晴朗,林小婧不由地凑到她身边,笑着揶揄道:“莹莹的姐姐那么厉害,她肯定也不差。” 萧子文终于忍俊不禁。 “就你会说话。”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林小婧的头发,柔声道,“好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谢谢小婧的关心。对了,这次我给你带了一个礼物……” 说着,萧子文伸手摸向常服的口袋,却摸了个空,“诶,好像漏在靶城的宿舍了。” 林小婧好奇道:“是什么礼物啊?” 萧子文朝她眨了眨眼,“你猜一下?” “嗯……不知道。”说着,林小婧耳朵一红,“不过子文姐送我什么我都喜欢!” 说罢,她一缩脖子,不待萧子文回话,便举起了手中的数据储存器,“我、我去给首席作报告啦!子文姐再见!” 话音刚落,人已经快步走进了办公室,只是头发下的耳廓更红了几分。 …… 江封将林小婧进入办公室之后的笑意看在眼里。 他静候了片刻,等到这位秘书收拾好情绪、重新恢复往日的干练时,才开口道:“明后两天我需要出城一趟,如果有什么安排,帮我推后。” “是。”林小婧应道。 说话的时候,她特地注意了一下江封的表情,却没有发现丝毫的异样。 首席向导依旧如往常一样,注意力专注在面前的投影屏上,正在处理公务。 这使得林小婧暗中舒了一口气,沉下心来,继而开始讲述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条理清晰的报告只花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 “……刚才收到最新通知,南三十六号靶城的e329、i106和c079区域都出现了异常情况,数据中心已经介入核验。监测站返回的观测数据我已经发送到了你的个人终端中,末尾附有五段实景录像。” 江封问道:“数据中心的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最快需要两个小时。” “催一下。” “好。” 林小婧将这一条信息记下,然后看向终端显示屏上自己的简记—— 只剩下最后一条了。 但上面的内容却让她有些犹豫。 江封察觉到了这一不寻常的停顿,不由地抬起眼来,问道:“还有什么事情?” 他清楚地记得,上一次秘书这样的停顿,还是因为那个叫做“唐珩”的哨兵。 “早上有一位秦姓先生来访,自称是独立记者,要找你采访一些关于环保的问题。”林小婧顿了一顿,接道,“他出示了记者证。但由于事前没有接到相关通知,这位秦先生也没有给出相应的获批手续,就没有放他进来。” 江封道:“我并未收到过这个人的联系,也没有就这个问题接受采访的打算。” 这是拒绝的意思。 林小婧应了一声,却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也许是因为隔着一层半透明的全息屏幕的缘故,些许的冷光映在江封的脸上,使得那上面的表情显得有些变幻莫测。 察觉到林小婧打量的目光,江封眉头一动,目光里带上了冷意。 林小婧匆匆收回了视线。 在这之后,她又听见江封突然问道:“那五段实景录像你看过吗?” 林小婧摇了摇头,诚实道:“这一次的没有。” “以往的看过。”江封用陈述的语气说道。 这种录像并不属于保密等级很高的军事机密,就算自己看过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林小婧猜不到江封的想法,只能在斟酌了一下措辞之后答道:“首席,您应该也知道,那些东西的图象,目前还不能被摄像机捕获。” 换言之,那五段实景录像中并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 第36章 江封又问:“好奇吗?” “啊?”林小婧一愣,不禁又抬起眼来。当视线笔直地装进那双黑眸中,她停顿了半响,才小声接道:“最开始的时候好奇过,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当作一般的工作任务处理就好。” 说罢,她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首席,怎么了吗?” 江封眼中的神色一动,像是在这一刹那间,有暗色的幽灵在其中一闪而过。 “你可以出去了。”他说道,“如果数据中心的结果出来了,尽快告知我。” …… 这天晚上,唐珩没有在住处等到江封,而等他吃完了晚餐和早餐的一共四袋营养剂之后,这间房子的那位向导主人也不曾回来过。 空气中弥散的清冽冷香也因此浅淡了些许。 之前没有发现倒不觉得,可自从上次在椭圆舱旁注意过江封的信息素的气味之后,唐珩对此愈发地敏感起来。 此时这种味道的减淡,让他莫名地有些烦躁。 门铃的突然响起打断了哨兵的思绪。 唐珩的眼睛倏地一亮。 他应声看向门口的位置,瞥了一眼,又收回视线,继而像是浑身都不对劲了那样,扒拉了一下短发,再调整了几番坐姿。 深呼吸了三下之后,唐珩这才终于起身去开门。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老子等……” 不耐烦的话语顺着打开的房门传了出来,却很快戛然而止。 唐珩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人,瞪起了眼。 门外站着的是一名向导,却又不是预想中的那个人,唐珩记不清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是江封的助手。 短暂的愣神之后,唐珩语气不善道:“你们首席不在,到别处找去。” 说罢,他“嘭”一声地关上了门。 门铃声在半分钟之后再次传来,而门被打开时,唐珩的不耐烦表现得更加明显了。 “听不懂话吗?老子和你说了你们首席不在……” “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李擎道,“询问一下你今天的日程安排。如果你需要要去训练室,首席让我务必陪同你一起。” 像是生怕被打断一般,李擎接得快速,语调却又是公事公办的平板。 第三十四章 首席让我务必陪同你一起。 这句话中提及的某个称呼让唐珩打消了将门甩上的冲动。嘴边的话语被咽了下去,他顿了一顿,继而连心中的那几分来路不明的烦躁怒气都少了许多,甚至平添了几分好心情。 他看着李擎,视线里带着些审视,半响后问道:“这算是他的命令吗?” 李擎应道:“是。你可以这么理解。” “嘁。找人监视就监视,还‘陪同’,说得好听。”唐珩轻嗤一声,嘴角却不经意地上扬了一厘米,只是在对上李擎望来视线后又飞速拉直,重新板起了表情,“你等等。” 句末的声音与关门时“嘭”的一声重音叠在了一起。 李擎看着面前关闭得严丝合缝的门板,表情宛如凝固了一般,静默得仿佛海岸边矗立的石像。 十秒之后,他从上衣口袋中抽出了一块折叠整齐的方帕,然后慢条斯理地擦起了眼镜。 …… 为了达成与江封的“三天之约”,唐珩打算接下来的时间都尽可能地泡在训练室里。 不过他有点担心,有江封的这个碍眼的助手在旁边,自己能不能发挥得好——同样是向导,这位助手的信息素气味却让唐珩觉得有些刺鼻。 还是江封好闻一些,闻起来令人心情愉悦,对嗅觉的负担也没有这么大。当舱门关闭后,躺在椭圆舱内的唐珩揉了揉鼻子,如是想道。 然而这些顾虑,在唐珩进入椭圆舱之后就全都被抛在了脑后。他打量着置身的关卡,很快就全然地集中起注意力来…… 李擎并没有与唐珩一同进入椭圆舱。他站在舱外,仔细地浏览了一番参数,检查确认不会出现事故之后就准备离开。 可正当他刚要走出这一间隔间时,突然听到了一声略显尖锐的系统提示音。 “哔——” 李擎循声看去,就看见唐珩的椭圆舱上亮起了一粒小小的红灯,在配色单调的室内显得刺目无比。 这是使用者体征监测数据出现异常的警示。 那粒亮起的红点很快闪烁起来,与此同时,它旁边也显示出了一个总计五分钟的倒计时。 李擎表情一滞,继而赶快往那台椭圆舱走去。 李擎对这间训练室中的各项规章十分清楚。 为了降低不规范训练带来的伤害,每台椭圆舱中都装有监测仪,包括但不限于生命体征、精神力等各项数值。 一旦数值大幅度偏离正常区间,应急灯就会亮起,而在这个应急灯亮起之后,若五分钟之内异常数据没有回复到正常范围,那么应急预案会被启动。届时,训练所的管理人员介入,除了需要上交必要的说明文件以外,事情就不是那么好解决的了。 李擎打开了监测仪的实时界面。 统计数据的分析图表甫一出现,李擎立刻就注意到了“精神力”那块一片飘红的标记。数值跳动着,早已高出了警戒线的最高值但仍在攀升,连带着各项生命体征的数据也跟着逼近正常区间的端点。 然后,停在了一个极为危险的位置。 ——这几乎是一名哨兵能承受的极限! 江封让李擎来找这个叫做唐珩的哨兵时,对唐珩的情况并没有详细介绍。实际上,江封让他做的事情也真的确确实实就是陪同而已,没有给予哨兵半分多余的权限,也没有设置半分多余的要求。 而此刻的情形,更是让李擎的心情,在疑惑之余更多了一层凝重。 但是这样的思绪没有持续很久。 监测仪中数据的拔升停了下来,虽然仍处于高位,但这时应急灯却熄灭了,旁边倒计时的数字也随之消失。 是危机解除?还是使用者失去意识、与系统的精神连结彻底中断? 就在莫大的危机感即将把李擎淹没时,那台椭圆舱的舱门突然打开了。机械舱门在细小的摩擦声中升起,露出躺在里面的使用者的身影。 有那么一瞬间,李擎感觉自己恍惚间听到了创世纪天地初分时的声响。 他朝打开的舱门处看去。 理应生命濒危、或者精神力暴走的哨兵此时坐起了身,瞪着一双锐目看着他,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老子?” …… 时间倒回几分钟前唐珩刚进入椭圆舱的时候。 唐珩站在苍蓝色空间的悬空平台上,在等待系统加载的空暇,不由地多看了自己身边的空位一眼——那个位置上只有一层浅色的人形轮廓。 而在又三十秒的注视之后,看到那个位置仍旧没有出现任何变化,唐珩这才弯了弯唇角。 不得不承认,李擎的模样没有在那里显示出来,这使得他的心情转好了些许。 唐珩转头看向一旁的选项框,继而按照昨天的记录,选择了第十六关。 直到系统加载完毕,进入关卡,都一切正常。 时间还早,今天自己应该可以多过几关。对此,唐珩信心满满。 可正当初始化光圈消失、唐珩刚要往前走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脚下一软,像是整个世界在顷刻间上下颠倒,身子蓦地陷入一团绵软中。他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 这种感觉只发生在一瞬间。 等站稳了身子,唐珩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却是什么异样都没有发现。 打量的时候,他无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可能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吧。唐珩想道。 接下来的任务进展得也并不顺利。 从第一个任务目标开始,唐珩就失误频频,而当面对第三只巨型虫子的时候,他竟产生了轻微的恶心感。 起初,唐珩还以为是这些大虫子长得太过丑陋,可逐渐就发现了异样。 恶心感在不断加重,一种失重般的坠落感也开始变得明显起来,五感不受控制地暴涌着,更是让他有一次出现了幻视,竟以为三米外的路口就在眼前,继而笔直地撞上了墙壁。 这不对劲。 骨头与墙面相撞的嗡嗡回声还在脑内盘旋。唐珩咽下一口唾沫,揉了揉自己被撞得通红的前额。 这才刚开始,伤害计数就已经所剩无几了。 而当第五个晶核应声碎于刀下,任务面板中的进度条还未过半,但伤害计数却宣布告罄。 “……屮!” 唐珩终于忍不住懊恼地低骂出声。 “任务失败”的提示如封条一般地拦在视野前方,余下的所有操作都被禁止。见此,即便再不甘心,唐珩仍是不得不从关卡中退了出去。 紧接着,他就在主面板的历史记录上,看见了最新的一条数据:哨兵模式——第十六关,未完成,进度37%。 第37章 而最近的任务达成记录,则在又七条进度不一的未完成记录之下。 兴许是这次失败的打击太过于令人郁闷,唐珩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以至于在短暂的考虑之后,他放弃了立刻重回关卡的打算,而是想着到舱外去透透气。 然而一出椭圆舱,唐珩就看到了正注视着自己的李擎。 …… 隔着略有些反光的镜片,唐珩看不清李擎的眼神,但这并不妨碍一股怪异的感觉在后背泛起,就像是看见公园里的一只海豹雕像,你分不清楚它是在仰头看天,还是在下颚处长了一副卡通风格的五官。 以至于唐珩不禁抖了一抖身子,像是打了一个冷战。 随即,他又想起刚才在椭圆舱关卡里的异样,不由地皱起了眉,问道:“是你搞的鬼?” 闻言,李擎也是一愣。 李擎不清楚这句话中的具体所指,但要听懂哨兵语气中的嫌恶却不难。在沉默中,他面无表情地伸手捏向自己眼镜架的铰链,用力地握了一握。 再度开口时,他又恢复了以往的精英模样。 “我在履行首席吩咐的‘陪同’一职,没有修改这台椭圆舱的任何一项参数。”李擎说道,“刚才监视仪红灯警报,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 这算是解释了之前那奇怪的注视。 唐珩看向他的眼神依旧带着戒备,反问道:“什么‘什么异常’?” 李擎道:“比如身体不适,感官不受控制,接受信息过载,或者其他任何有别于正常哨兵的情况。” “有啊。”唐珩笑了一声,大大咧咧地应了,“老子一直身体不适,感官不受控制,接受信息过载,和正常的哨兵不一样。” 虽然语气恶劣,但他说的是事实。 李擎再次扶了扶眼镜。略微的思忖后,李擎回应道:“我会和首席报告这个情况。” 唐珩耸了耸肩,“他知道。” 这时,李擎不禁重新以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起唐珩来。 唐珩察觉到了李擎看向时的态度改变,却没工夫去猜测对方到底想了一些什么。他注意到了李擎此时的站位——面对着自己刚才使用过的那台椭圆舱,身前亮着微弱的光的来源,应该是舱体外壁上的嵌入式屏幕。 唐珩不由地朝他走了过去,“你在做什么?” 说着,唐珩朝屏幕上看了一眼。 入眼的是各种复杂的组合图,带着不同单位的数值拼凑在一起,在唐珩看来,几乎和乱码没有什么区别。 但几处显眼的警示标志他还是看出来了。 大致地浏览完一遍之后,唐珩直接放弃理解,问道:“这些数据是什么意思?” 第三十五章 李擎道:“是你的生命体征、精神力,以及相关分析。” “这就是你说的异常?”唐珩皱着眉道,“所以,刚才你其实什么也没有做?” “是的。” “……” 这话语背后的含义,让唐珩有些不安。 如果不是这人动的手脚,那么刚才的那些异常,就实实在在是自己出了问题…… 思索间,唐珩又想到另一种可能。 是因为江封吗?因为那个向导不在?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可没有出现过这样那样的麻烦。 想到这里,唐珩不禁抿了抿唇,继而整个人都陷入一种不知道是恼是怒的情绪中。 自己需要另外一个人的存在才能维持“正常”? 他是万万不想承认自己成为了这样一种废物的。 唐珩陷入了沉默,李擎也不再多说什么,他在屏幕上操作一番,将数据传输到了自己的终端中,继而删除了原始数据。 经过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处理之后,一份新的数据覆盖了之前的记录。 唐珩把这一切看进眼里,待李擎完全处理好之后,侧目问道:“你在这上面做手脚,就不怕训练室的人发现?还是说,对于你们这些人,他们根本就不会管?” 李擎道:“应急预案的设立是为了意外发生,训练所不会细究底层数据。” 唐珩完全不相信这番说辞。他哂笑一声,又问道:“那通过椭圆舱的二十关才能达到a级的标准又是怎么定的?” “……” 短暂的停顿之后,李擎接道:“这份数据我会发送给首席,具体怎么处理,将会由他决定。” 唐珩没有立刻接话。 在唐珩持续的注视下,李擎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说,我会尽力尝试解答。” 而这一次,哨兵却是接得很快。 “你怎么说话三句不离‘首席’?”说着,唐珩挑了挑眉。他说话时语气轻佻,递去的那一眼却又藏着说不出的凌厉。 唐珩问道:“你暗恋他?” “……” 话音落下之后,这间不算宽敞的隔间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沉默中,李擎扶了一扶眼镜,不到五秒钟的间隔之后,他将手抬了起来,又推了一下眼镜架。 当李擎第三次举起手时,唐珩忍不住道:“是,或者不是。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他看向李擎的目光愈发地不善了。 听到这话,李擎按在眼镜上的手一僵。他咽了一口唾沫,终于还是没有克制住想要调整镜架位置的冲动。 在又顿了一顿之后,李擎这才接道:“我与首席都是向导。” “我知道。老子还没有残到这种地步。”唐珩说道。他对李擎这种委婉的说话方式十分不满,不禁嗤笑一声,又道:“你和你们首席说话也是这样顾左右而言他的?” 唐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觉得看面前的这个向导不顺眼,光是人站在那里,自己都能挑出一百个错来。 而这种不顺眼,在问完他喜不喜欢江封、而他却没有给出答案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就在唐珩的不耐烦愈演愈烈、眼见着就要变得实质化的时候,他听见李擎说道:“我对首席的感情只是倾慕。” 这一句陈述不过十一个字,所花费的时间却足以将一根烧着熊熊烈火的火把扔进了江水,继而“嗞”地一声,火焰熄灭于一缕轻烟中。 唐珩意味不明地发出了一声鼻音,又问道:“只是倾慕?” 李擎认真道:“首席实力强大,是包括我在内塔里很多向导的榜样。如果你真的了解他你就会知道,我们尊敬他,倾慕他,佩服他,但是这种感情绝对不会是爱情。” 这下,就连那根火把都死死地沉到江底。 江封不就比别的向导厉害那么一点,你们用得着这么夸他吗?唐珩撇了撇嘴角,在心里默念道。 可当唐珩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又见李擎视线一转,看向自己道:“同样,也只有强大的哨兵才配得上他。” “……” 这一眼引得唐珩皱起了眉。 他怎么觉得这个向导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写满了“鄙夷”? …… 这一番对话最后不了了之。 唐珩自以为摆足架子地发出一声嗤笑,然后迤迤然地回到了椭圆舱内。 而在李擎眼里,这不过是哨兵被踩到了痛处之后的落荒而逃。 目前看来,自己有必要在恰当的时候向首席提出一些中肯建议了,关于这位名叫“唐珩”的普通哨兵的。李擎暗自想道。 ……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 痛苦可以被习惯,只要它还是一种感受。至少唐珩是这么觉得的。 在往复的训练中,脑内的持续性胀痛逐渐变得能够被忽略,而眩晕感也不再难以忍受,就连各种感官中频生的幻觉也有解决的办法——只需要记住这一张地图上的每一个细节,再精准地预知到每一步动作带来的后果。 不容易,但也并不难,不是吗? 起码他现在已经通过第十八关了。 当最新的任务完成记录显示在主面板上,唐珩伸手敲了敲那个位置,继而甚至心情愉悦地吹了一声口哨。他在那个平台上肆意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退出了系统。 椭圆舱的舱门打开时,唐珩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依旧站在不远处的李擎。 唐珩扬了扬下巴,神色里带着些自得地问道:“大助理,这次的分析结果怎么样?” 藏在镜片后面的眸色一闪,李擎没有立刻接话。他仔细地将数据结果又一次完全覆盖,这才对唐珩道:“之前的结论不变。如果愿意,你可以继续进行训练,后果自己承担。” 在应急灯第一次亮起之后,这番话李擎已经对唐珩说过好几次了。 唐珩笑了一声,回道:“老子自己承担后果的结果就是,老子把第十八关给过了。” 李擎闻言一怔。 数据飞快地在他脑内筛过,短暂的沉默之后,李擎道:“没有一个正常的哨兵能在这种数据下,完成十五关以后的任务关卡。” 第38章 “老子不正常咯。这一点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唐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道:“或者是这台椭圆舱的系统出了问题,要不你去问问训练室的人?” 他现在心情好,才不想和这位向导计较。 李擎没有回话。 这一天里,李擎尝试过无数分析模型去解释唐珩的情况,甚至由于联想到他与首席的暂时性连结,还尝试过针对已匹配哨兵与失偶哨兵的参数,但是无一适用。 而所有模型中置信度最高的,竟然是他无意中纳入的一个特型模型——是针对现任首席哨兵邹秉宣建立的一套分析式。 可一名与首席哨兵资质相当的哨兵,怎么可能在分化的第八年,仍旧连a级资格都无法获得? 李擎愈发疑惑了。 唐珩瞥了李擎一眼,却只是漫不经心地打量。他见这人似乎又陷入了某种入定般的深思,便兀自朝外面走去,“我累了,要回去睡个觉。你自便。” 李擎道:“我送你回去。” “随意。” 知道这是又换了一个名头的“监视”,唐珩也不介意。他大大咧咧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在门口停了下来。 “对了。”他突然回过头对李擎道,“老子今天训练挺辛苦的,记得之后和你们首席说一下这一点。” 说罢,唐珩顿了顿,又补充道:“也不用夸奖,你就如实汇报就好。” 李擎:“……” …… 飞行器内。 唐珩坐在后座,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李擎对驾驶系统的操作。这种军用飞行器和普通的民用款差别并不大,除了操作台最左边那一块不知道功用的按键以外,唐珩大致已经将其摸了个透。 下次说不定可以把江封赶到副驾,让自己来试试。唐珩如是想到。 他微不可见地扬了扬唇角。 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塔内的街道上行人寥寥,飞行器也看不到几架。路灯是暗的,建筑是暗的,天幕是暗的,只有偶尔出现的警卫队巡航,流萤一般地擎着照明灯一晃而过。 整片属于“塔”的区域仿佛变成了一层暗色的纱布,林立的楼宇是上面的暗纹,与塔外灯火通明的华彩格格不入。 离到达目的地大约还有十多分钟的时间,唐珩索性向后一靠,开始闭目养神。可就在这个时候,飞行器猛地一颤,紧接着,在因为惯性的偏移下,他察觉到了飞行器的变向。 唐珩往外看了一眼,再度望向李擎时,表情又挂上了警惕。 他沉声提醒道:“你走错路了。” 李擎飞快地将驾驶模式切换成手动,回道:“有人在跟踪我们。” “我们?”说着,唐珩又望外面看了一眼。 舷窗外仍旧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没有发现。 李擎道:“准确来说,应该是我。” 在手边已经熄灭下去的终端屏幕上,李擎刚看到了一行字:擎哥,我们看到你了。发件人是他之前派去跟踪秦宏的手下。 跟踪者身份的揭露立即使得李擎皱起了眉。 第三十六章 这段时间,李擎收集到的资料并不多。秦宏自从上次在三号入口出现过之后,已经销声匿迹了许多天,如果说是发现了他们的跟踪痕迹而选择反击,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李擎不由地向后瞥去一眼。 又或者,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这个哨兵? 唐珩注意到了李擎递来的这一瞥,却没有多问,只冷哼了一声,然后重新靠向座椅后背。 看似轻松的姿态之下是紧绷的身体。 唐珩悄然地握紧了拳,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飞行器外的环境变化上。 …… 到达住所的时间比预计晚了将近半个小时。 直到飞行器停落在正确的地址时,唐珩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活动了一下脖颈,对于刚才对李擎的怀疑与警惕没有多少愧疚。 唐珩径直下了飞行器,继而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算作告别。 李擎坐在驾驶位上。他看到哨兵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又有了动作。 他并不打算直接返程。 李擎将飞行器的动力系统关闭,继而走出舱门,直接就往一个方向走去。 是那架刚才一直缀在他们后面的飞行器。 那架飞行器就停在不远处,似乎是看见李擎他们停落下来,便也选择了在路边停泊。因为里面还有人的缘故,飞行器动力系统没有关闭,而是休眠的状态。 李擎敲响了舱门。 “叩叩叩”的三下敲击声在夜的静谧中显得突兀,然后被附近的监控电桩尽职地记录下来。暗绿色的实时噪声图表上出现了一段小小的起伏。 很快,一名哨兵应声探出了头来,他的衣衫不整,神情有些狼狈。见李擎的视线还要往里窥探,他不由地往前挺了挺身子,遮碍住他的目光。 看见这张陌生的面孔,李擎皱了皱眉,在短暂的停顿之后,说道:“例行检查,请出示一下你的证件。” 听到这句话,那名哨兵明显慌张地一愣,继而在李擎愈发显出怀疑的目光中,手忙脚乱地调出了身份证明。 李擎又道:“还有里面那个人。” 他分明察觉到,飞行舱内还有一名向导。 李擎的话音刚落,便看到有一只手伸了半截出来,拿着的终端上显示着身份信息,紧接着,那只手的主人露出了脸。 信息匹配无误,是塔里的常住居民,在此之前也没有任何案底。 李擎无心去探究这一对哨兵向导的关系,见此也只是点了点头。 “谢谢配合。”李擎道。 说罢,他便离开了那架飞行器,留下飞行器中的二人面面相觑。 李擎站在苍茫的夜色里。他刚触亮终端屏幕,正准备拨号,就有一条讯息传了进来。 ——他回家了。 发件人是同一名下属。 看到这则讯息之后,李擎的动作顿了一顿,继而微微狭起了眼,让精神触角携着精神力向四周铺展开来。 一无所获。 他的精神力强度不比江封,实际上能探查的区域,大概只在半径为一百米的范围之内。 半响之后,李擎那双灰褐色的眸子才重新聚起光亮。 李擎抿了抿唇,将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摘了下来,在足足有一分钟的仔细擦拭后,又将眼镜戴了回去。 他重新返回飞行器里。 在驾驶位上,李擎静默地坐了片刻,继而再次触亮终端屏幕,拨出了一则通讯。 视频请求未被接受,经历了一分三十七秒的等候之后,这则通讯转为语音通话。 “什么事情?” 通话那头,一道略显冷淡的男声传了出来,像是一剂制冷液喷洒在这带有夏的余热的夜里,忽地就驱赶走了所有的烦躁慌乱。 “首席。”即便对方看不见,李擎的态度也立即变得恭敬起来。他坐端正了身子,说道:“依你的吩咐,我今天陪同哨兵前往训练室,相关的训练数据我已经收集整理完毕,会在等你回主城之后交付给你。” 由于靶城与主城之间的所有信号传输都要经过严格审核,李擎说得有些语焉不详。 但这已经足够了。 在这之后,李擎顿了一顿,又道:“刚才返回时,我们接到了采访邀请。” “采访者是谁?” “不清楚。”李擎回答道,“不过,秦记者随我们走了半程。” “确认后告诉我。” 这则简短的通讯就此中断。 …… 没过多久,李擎就驾驶着飞行器离开,在这之后,这一片停泊位重新又归于平静。 远处的镭射灯投影出的绿色光柱在玫红色的天幕中拉出几条长线,像是孩子被晕花了的信笔涂鸦。一分钟后,巡视灯转过五度的角度,在这细微的变化里,那片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反射出了光。 那里站着一个人。 那人陷没于黑暗中,只显现出身体的轮廓,从身形来看,像是一名男性。 他伸手朝肩膀上侧的空间抚了抚,仿佛在逗弄着什么。一声轻笑逸散于空气中。 “黄芽儿。看来……那头藏起来的小老虎,被我们找到了。” 巡视灯又偏转五度,便使得那人模糊的轮廓再次消失不见。 …… 翌日,李擎踩着点来到了首席的住处,在此之前,他已经做足了面对脾气不佳的哨兵的准备。 但在门铃按下的十分钟内,他什么都没有等到,除了来自那位哨兵的一则消息。 ——我在训练室。 很简单的一句话。通讯号是李擎昨天临别时告诉唐珩的,为了防止意外的发生。 而等李擎赶到训练室时,他正好看见唐珩从椭圆舱内出来。 李擎不着痕迹地看了使用时间一眼。 这个哨兵是在三个多小时之前来的。 第39章 …… 前一天的晚上,唐珩几乎是睁眼在客厅里呆坐了一宿。这么多天以来,他竟是第一次觉得这间房子的沙发难受得让人无法入眠。 枕头太硬,坐垫不软,腿伸不直,就连空气中弥散的气味都不是能令人安心的浓度! 就这样,唐珩躺躺坐坐地折腾了一整个晚上,终于忍不住,在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就匆匆出了门。 他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最后便径直来到了训练室。 唐珩昨晚在江封留给他的部分资料中翻了一翻,找到了一份关于训练室的权限说明,半懂不懂地看过一遍之后,他大概了解了昨天李擎为什么会摆出那样奇怪的表情。 或许是被老子的实力震惊到了吧。 唐珩不清楚监测仪中那些数据组合的具体涵义,只能如此猜测到。 然后,他在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之后,小心翼翼地关掉了整个监测系统。 这几天使用下来,也不见得有出事,不是吗? 第十九关在唐珩磕磕绊绊的重复中被完成。 当进入关卡、“第二十关”的字样终于显示在眼前时,唐珩长舒了一口气。 今天是他和江封约定的最后一天,而他也将如期达成这个目标。 想到这里,唐珩定了定神,继而提起手中那柄短刀,带着莫名的期待,稳步朝前走去。 在第四次进入第二十关的关卡的时候,唐珩看向时间,突然想起了昨天在差不多时间找上门来的李擎。 为了不让李擎难做——主要是为了之后江封回来不找自己麻烦——唐珩决定给他发一条消息。 我在训练室。 这则简单扼要的消息编辑发送之后,唐珩没有等待回复的打算,立即重新钻进了椭圆舱内。 时间宝贵,不能浪费。 …… 第二十关的任务目标一共有二十五个。 “二十五”这个数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它可以多到一个人手指脚趾全算上都数不清,却也能少得成为掌心都盛不满的一撮沙。 唐珩看着任务面板上缓慢推进的进度条,忽然有些不知道应该如何来衡量终点处这个数字对于自己的份量。 或许是艰难地获得所谓a级标准的一步,又或者……只是离某些事、某些人更近的一点努力。 纷杂的念头在唐珩脑内闪过,最后停止于刀尖刺碎晶核的那一刻。 与面前几关设计得越来越复杂困难的关卡进程不同,这一关结束在孤零零存在于角落的第二十五只虫族。相较于其它同类而言,它的体型并不巨大,也没有令人苦手的奇异能力,甚至有些乏善可陈。 而因为它,唐珩的任务完成得可以称得上是轻巧。 唐珩平稳地落回地面,看向面前亮起的任务完成的系统提示。 在这一瞬间,唐珩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遗憾于另一名向导的缺席,特别是当下意识地回望向某一处时,欢欣递去的那一眼却落了空。 想到这一点,唐珩不禁又有些恼。他连忙甩了甩头,想要将这荒唐的念头与接踵而来的眩晕感一同甩掉。 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唐珩想道:到时候,自己一定要好好欣赏一下江封脸上惊愕的表情。 这么想着,他便准备退出椭圆舱系统。 可是如果面前有一面镜子,那么唐珩就能看到,镜子那端的哨兵此时面如菜色,他的双唇发白,褐色的眼中瞳孔翕张着扩散,额上是细密晶亮的汗珠。 这绝对不是一副仍有余力的模样。 第三十七章 唐珩刚走出椭圆舱,就忽地感觉左腿一僵,像是刹那间失去了对这一条肢体的控制,险些就要栽倒在地。 他踉跄了一步,好歹是站稳了。 抬眼时,他看见了刚走进隔间的李擎。 唐珩抿了抿唇,眼中的羞恼尴尬一闪而逝。他悄然调整了一下身姿,然后一只手扶向椭圆舱外壁,摆出了一个略显随意的姿势。 “来了啊。”他对李擎道。 哨兵的这副姿态落在李擎眼里,则变成了唐珩一贯有的不耐烦的模样,而李擎对此熟视无睹。 李擎一眼便判断出了他是刚从椭圆舱内出来,联想到昨天发生的事情,径直便要迈步往椭圆舱走去,准备调看数据。 刚走出没几步,李擎便感觉到了一股威压。 那股威压从唐珩所站的方向传来,却并不属于唐珩,确切来说,更像是来自一名向导——是连结的效力微弱到了极致时,出于本能的对同类的排斥。 而在这股威压的逼迫下,李擎不仅停下了前进的脚步,甚至感到头皮发麻,生出了一分想要后退的冲动。 好在这种感觉转瞬即逝。 他和首席的连结出问题了? 意识到这一点,李擎看向唐珩的眼神悄然变得微妙起来。 唐珩对此一无所知。 左腿的知觉慢慢恢复,这让他稍微好过了些。一转眼,他看见李擎突然停了下来,等了片刻也不见有所动作,觉得莫名其妙之余,不由地有些不耐烦。 唐珩出声问道:“喂,是不是第二十关过了就算是达到a级了?” 这一声才唤得李擎有所回应。 “是。”李擎道,“由于涉及靶城事务的参与权限,军部对a级审核得很严,理论上讲,晋升审核除了椭圆舱内的训练关卡数要求以外,还会涉及体检、笔试、行政审核等……” 唐珩难得地听完了这一整段科普,面上却有些不以为然。 确认李擎不会再说些去之后,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扬了扬眉,道:“喏,老子过了。” 唐珩察觉到了李擎在这句话之后的停顿。 他联想到昨天对方说起江封时对自己含沙射影的轻视,禁不住地有些洋洋得意。 唐珩接着说道:“历史记录上面都有,要是不相信,你想怎么查都行。哦,对了,为了少些麻烦,我把监视仪给关了。” 这时,李擎脸上的震惊再也掩藏不住。他不禁扬高了些许声音,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风险有多大?” 语气中诘问的成分不多,更像是对不知者无畏的惊叹。 对此,唐珩答得坦然,“知道啊。” 说明书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他昨天刚看过。 说罢,不待李擎开口,唐珩又问道:“如果不关闭这个系统,我能有机会继续吗?” 李擎扶了扶眼镜,皱眉道:“你可以通知我来处理,或者让首席批准提高你的限额。” “然后呢?”唐珩直直地看向他,反问道,“然后你们能做什么? “充其量不过是帮我关一关应急灯,或者改改数据遮掩一下,但我需要承担的风险会因此哪怕少那么一分吗?又或者,‘身体不适,感官不受控制,接受信息过载’,这些状况你们可以帮我分担?” 他将昨日的那番话回敬给他。 “……” 不会。不能。 对于这个答案,李擎心知肚明,可这个时候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椭圆舱内关卡的设置梯度是合理的,如果使用者的能力未到达预设的要求,无论经历多少次单纯的重复都无法完成;哨兵也没有能力——至少他目前还不会——修改椭圆舱的历史记录。 而如果他的确能做到,又为什么要阻拦他?首席下达“陪同”的命令时,或许就已经清楚这一点了。 唐珩耸了耸肩,倒是丝毫不介意李擎这时的沉默。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眼见着哨兵快要走出这个隔间,李擎又道:“你去哪里?如果你想去其他地方,我必须先争得首席……” “回、家。”唐珩硬邦邦地抛出了两个字,回头道,“老子困了,有权利要求休息。” …… 唐珩离开之后,隔间里重新恢复安静,处于待机状态的椭圆舱发出细微的系统运转声响,像是幻听时候的耳鸣。 李擎站在原地,片刻之后,走向了唐珩使用过的那台椭圆舱。他极其认真地检查了一番其中的所有记录,然后向数据中心递出了一封a级权限审核申请。 没过多久,有提着工具箱的训练室人员走了进来。那人跟李擎相识,看到他时,明显惊讶地愣了一愣,然后才打了一个招呼。 数据拷贝和真实性核验需要一定时间,闲暇中,那人与李擎闲聊起来:“他是什么身份,手续居然是你在帮他提交?” 李擎道:“是培养名单上的哨兵。” 那人恍然道:“哦,这就难怪了,从入手到达标只花了一个星期左右,这个哨兵天赋不错啊,是以前在哪里就接触过椭圆舱吗?” 这句话李擎没有接,而是打岔道:“其他资料也已经一起递交了,我什么时候能得到答复?” “这个快,三个工作日内就有了。”那人道。 在这之后,李擎把这个消息以文字形式发送给了江封。直到隔日中午,他才等到了首席的回复。 第40章 只有简洁的两个字:“收到。” …… 这一次离开训练室,李擎没有再像狗皮膏药一样地黏上来,着实让唐珩感到轻松了不少。 经历了几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他有些疲惫。 和之前的几次训练都不一样,在离开椭圆舱之后,唐珩感觉自己的状态并没有好起来,那股眩晕般的恶心感还在持续,全身像是注了铅似的沉重,连思考都没有多余的力气。 门板在身后被“嘭”一声地甩上,唐珩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玄关,继而将自己重重地扔进沙发。 他长舒了一口气。 中央空调尽职地运作着,恒定的适度与温度下,室内外的空气成分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属于江封的信息素的气味更淡了。 意识到这一点,更确切地说,是意识到自己想到了这一点,唐珩忽然一怔。他猛地从沙发上坐起身来,双手重重地搭上头部,十指刮着头皮插进发丛,仿佛这样便能剔去这一突如其来的想法。 这几日他总会有意无意地想起那个名字,敏感地不放过任何一处存在。 ……像是吸毒者对于鸦片的渴求。 就这样呆坐了片刻,唐珩这才又缓慢地有了动作。 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寻找什么地,他四下看着,视线雷达一般地扫过客厅里的每一个角落,却又是半点不靠近通往主卧的那道走廊。 可就像是喜马拉雅山上的猴子,他愈是克制自己不去想起,那些有关的念头愈是自发地闯入脑海。 渐渐地,视线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唐珩忍不住地稍稍抬起了身子……然后,慌张而忙乱地伸手舀过了放在桌子上的数据储存器。 他坐了回去。 唐珩用力握着手中的仪器,强迫自己将视线锚定于屏幕上,却是整个身体都不禁微微颤抖。五感违背意愿地铺展开来,竭尽所能地捕捉着所有细枝末节,妄图满足内心最真实的欲求,而纷繁□□的思绪最终不过是汇成两个字。 江封,还是江封。 储存器发出轻微的艰涩声响,在哨兵手中被捏变了形。 半响之后,当一切终于平息下来,唐珩已经是冷汗涔涔。尽管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沉默地坐在原位。 又一小段时间过去,等呼吸的节奏也重新变得平缓,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放松了身体。紧绷着的肌肉缓慢舒展开来,继而浑身都泛起一阵用力过度的酸意。 唐珩点开了数据库里的那份《备战指导手册》。 熟悉的苍蓝色再一次出现在眼前,唐珩此时却无心去阅读里面排布密集的文字。 虫族,靶城,巢,晶核,哨兵向导……快速翻页中,这些词汇一遍遍地在他眼前掠过,但他却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忽然,唐珩点触平面的手指一顿。他眨了眨眼。继而倒翻回了几页之前。 他看向第一部分简介末尾,位于页面最低端的位置。那里有一行小灰字,是他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的。 ——《一七三号保密协议》,确认签署。 思维依旧涣散着,唐珩不得不用手指着将其逐字读完,可半途中,他一不小心碰到了那一行字体。 屏幕中的内容立刻跳转至另一个界面。 那是一份看上去极为正式的官方文件,标题加粗显示着,正是《一七三号保密协议》。 唐珩愣了一愣,不禁顺着文字往下看去。 这是一份关于“虫族”所有讯息的保密协议,条理清晰的陈述中,严禁签署者将限定内容与不知情者讨论,而其中又把“不知情者”划分成了若干等级,对“普通人”泄密的惩处手段最为严格。 现实世界中,他以前的一无所知顿时有了解释。 唐珩在默然中看完了整一份文件,然后在底部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后面还跟着一串对应编号。那编号他有印象,是江封第一次带他去训练室时注册用的号码。 这是江封代他签署的。 对应到上方严词写就的惩罚,唐珩几乎是立即地又愤怒起来…… 第三十八章 唐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他意识再次回归的时候,已然就身处梦中了。 之所以认定是梦,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 唐珩茫然地环望四周。 这是一条狭窄而绵长得望不到尽头的通道,宛如老式放映厅一般,两侧挂满了方形的屏幕,投影画面一帧帧地播放着,一部分清楚得纤毫毕现,一部分就连颜色都模糊地溶成一团。 那些画面都是这些天来唐珩经历过的事情。 有时是他和男人站在塔三院的停泊位上,向导毫不留情地撤去对他信息屏障的支撑,冷漠的眼中倒映着天云与树影;有时是在椭圆舱的任务关卡内,他狼狈地躲过巨型虫子们的攻击,背后注视的视线却持续而安稳; 有时是那人坐在桌子那端眉头微皱; 有时又是笑意轻浅地浮在那双好看的眸中; 还有初次相遇时,匆匆一瞥便使得他陷落的那一眼…… 画面中世界是安静的,没有对白,没有杂音,只有那仿佛心跳一般的鼓点从四面八方响起,一声接连一声。 唐珩起先是走着,快步走着,逐渐就奔跑起来。 他看不见脚下的路,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前去,身后的投影却逐渐溃散成一幕幕的碎片,簇拥着朝他涌来,最后融成一只巨大而看不清轮廓的的怪兽,将他完全吞噬…… 唐珩猛地睁开了眼,清醒过来。 他□□了一声,一手扶向头疼欲裂的脑部,一手支撑着坐起了身。 心脏还在仿佛要冲出胸腔一般地急速跳动着,唐珩看了看所处的黑暗,感觉自己像是喝断了片后醒来的醉汉。他对自己所做事情的印象,最后停留在愤怒地将手里的储存器砸向墙面上。 想到这里,唐珩愣了一愣,继而望向不远处那刚才被他忽略了的微弱的光。 这个角度,这个摆设…… 唐珩的表情顿时变得空白,就连大脑也像是宕机一般—— 这不是江封的床吗?! 仿佛被烫着了那样,唐珩猛地从床上蹦到床下。 借着客厅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他看向大床上被睡出褶皱的那一处浅浅凹陷,惊疑不定,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到了这里。 他又匆忙地看了看四周,意图找出造成这一切都的罪魁祸首,却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身影。 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半响之后,唐珩接受了现实。他长叹一口气,一边拍着仍残留着胀痛感的脑袋,一边向前走去,手臂一伸,将整张床单从床上扯了下来,继而飞快地拆下了余下的床单被套。 当床板上终于只剩下光秃秃的床垫、被子与枕芯时,唐珩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 浅色的布料皱皱巴巴地堆作一团,而上面沾染着的属于某个向导的气味,也随之显得浓郁了几分。 唐珩觉得自己应该是发烧了,不然怎么大脑变成了浆糊似的无法运转,就连脸部也被热气蒸腾着? 做完这一切之后,唐珩开始往外走。在走出主卧时,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光与暗之间的过渡造成了他思绪的迟疑,进而使得动作也卡帧了似的。 他重新回到了客厅,而看到眼前的场景时又是一怔。 此时的客厅只能用狂风过境来形容。 矮几歪斜着,地上到处散落着家具的残骸,几乎让人无从落脚,不远处散落着一团机械零件,外壳损坏严重,被电线连接的元件裸露在外,像是一只被人踩死的甲壳虫。不难看出,这就是昨晚被他扔出去的那台数据储存器。 明显是出于人力的恶意破坏,可门又是紧闭的,闻不到任何来自闯入者的陌生气味。 是自己做的? 这一认知让唐珩几乎想要哀嚎。他对此完全没有印象了! …… 等唐珩将一切都收拾完毕,已经是两三个小时之后。他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第二天的正午——他睡了将近十六个小时。 紧接着,唐珩又想起了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那份《保密协议》,不禁哑然:自己当时是有多讨厌那名向导啊,竟然把他家砸成这样。 窗户后的遮光板严防死守,刻板地不允许一丝阳光透入室内,客厅的光源只剩下顶灯,但这种略显惨白的色调,总会让人不禁想起像是医院、或者禁闭所这种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泄过情绪的原因,唐珩这时感觉好受了些。他在幸免于难的沙发上坐了一阵,经过慎重的思考之后,决定出门一趟。 …… 正值中午。 夏的尾巴还搭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又是一个晴朗得万里无云的日子,太阳晃得人眼花。 街道上的人很多,但与塔外的行人又有着显而易见的区别。这种区别并不存在于他们的外貌、姿态、或者穿着这些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方面,而是一种感觉,任何旁观者都能轻易地感知到这种感觉,就像是人们在因为各种原因而小心翼翼着,进而使得整片塔区都陷在一种压抑的情绪中。 第41章 唐珩收回了视线,看向面前吃得大快朵颐的邵远航。 他们在军部辖区内一家没什么人的小餐馆里,面前各自摆着一份简餐,作为午饭。 “诶,我说。”邵远航注意到了唐珩的目光,不由地暂时放下餐具,不满道,“就算这家店的东西再难吃,你也不至于只吃一口就放下勺子了吧?” 话音刚落,旁边那桌的两位客人也起身离开。 这家小餐馆里只剩下唐珩和邵远彻底只剩下两个人。 听到邵远航的话,唐珩又低下头,扫了一眼自己面前那份没有怎么动过的简餐。食物整齐码放堆出了一个隆起的小包,与邵远航塌陷了大半的那份对比鲜明。 “添加剂的味道重了。”唐珩道,“吃不惯。” 这家餐馆开设在辖区内,由于军部里存在着为数众多的味觉敏感的哨兵,并没有在熟食中添加太多的调味剂,就连味道搭配也有所讲究。当然,与寡淡得几乎没有滋味的营养剂相比,这些简餐的味道的确会厚重很多。 邵远航撇了撇嘴,对唐珩的挑剔不以为然。他又吃了几口,然后道:“我觉得还行吧。” “嗯。” “对了,说到味道……我又托人查了一下那个‘卡地因’,没结果,再找就得去高研院的资料库里翻了。”邵远航顿了顿,像是在细品食物的,又像是在回忆相关的叙述,“不过你那些药的成分倒是有些意思。后来我又看了看给你的那份报告,发现里面被人刻意加入了苦味剂。” “苦味剂?” “别看我,具体的我也不清楚。那种苦味剂可以作为辅助药物,不过也有可能是研制人员嫌原来的味道不好。”邵远航道,“就像你讨厌这盘简餐一样。” 唐珩皱着眉纠正道:“我没有讨厌,只是吃不惯。” “差别不大。” 说罢,邵远航吃干净了餐盘中的所有食物。 话题又不可控地被引向那个向导,唐珩对此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握紧了手中的勺子,在餐盘中随意地拨弄了两下,但仍旧没有进食的欲望。 还是回去吃营养剂好了。唐珩想道。 坐在对面的邵远航打了一个饱嗝,甚至惬意地眯起了眼,“其实我觉得这家店的配菜挺不错的。” 邵远航也没有想着让唐珩接话。 在感慨这么一句之后,邵远航看了一眼时间,准备要走。可就在这个念头刚产生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又听到唐珩问道:“你知不知道《保密协议》的事情?” 说话时,唐珩依然低着头,盘子中的食物已经被他搅成了杂驳的一团。 邵远航站起身的姿势一顿,“……你说什么?” “《保密协议》。”唐珩重复了一遍,抬起眼来,“军部的,虫族的,靶城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 听到这话之后,邵远航立即坐回了位置上,睁大眼睛看向唐珩,就差没有冲过去捂住他的嘴了。邵远航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片刻后,这才又道:“唐珩,你先告诉我,那份《协议》你签了没有?” “签了。” “编号呢?” “什么编号?” “就是你名字后面跟着的东西。”邵远航严肃地看着唐珩,下巴微微收着,明显有所顾虑,“真的签了没有?这事你可别忽悠我。” 唐珩打量着邵远航。 在此之前,他还从未见过他对什么事情露出这样的表情。 如果待会儿邵远航忽然嘻嘻哈哈地告诉自己,这些态度都是装的——他之前不是没有这么做过——那么自己肯定会把他揍成猪头的,绝对会。 唐珩报出了那串编号。 随着最后一个数字落下,邵远航的神色明显轻松了少许。他在后勤部工作,了解一些这类编号的编制规则,如果唐珩胡诌他一定能发现。 “别介意,我只是怕出事。”邵远航道,“你看过《协议》,应该知道,如果你被列入‘不知情者’的范畴,那我和你说这些麻烦可就大了。” 唐珩没有应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邵远航顿了一顿,又问:“你是在哪里签的?” “《备战指导手册》上。”唐珩道。 是江封背着老子替自己签的。唐珩在心里默默又添了一句。 第三十九章 邵远航点了点头,像是知道了些什么,再次看向唐珩时,视线又带上了些许戏谑。 唐珩被看得皱起眉来,“你这是什么眼神?” “协议是你家那位帮你签的吧?”邵远航笑着揶揄道,“他为你考虑得挺周全的嘛。军部这一块的《保密协议》一共有四个版本,而且中要数《手册》里的《一七三》限定最松。如果不是他出手了的话,像你这种‘新人’,一定会被强迫签订最严格的《五十九》——这是军部默认的规矩。” 听到邵远航的这番话,唐珩不由地开始回想昨天看到的条例。具体细节他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惩处部分还有些印象,因此不禁愕然。 唐珩道:“那还算松?” 邵远航撇了撇嘴,道:“你是没有看过其他版本。” “所以……”说到这里,唐珩不自主地停顿了一下,仍是觉得荒唐,“为什么要隐瞒这些事情?按《手册》上面说的,那些东西几乎就在城市外面游荡,怎么可能彻底瞒住?” “但他们确实做到了,不是吗?”邵远航反问道,“就连你自己,之前也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 说完,邵远航叹了一口气,又道:“我给你打个比方吧。 “如果我告诉你,你现在身后有一架飞行器驶过去了,你觉得是真的还是假的?” 唐珩几乎是立刻就笃定道:“假的。”因为邵远航将话题扯向一个莫名奇妙的方向,他的表情逐渐开始转为不耐烦,“金属和玻璃都有反光,我能看到没有。” 但是听到这个答案时,邵远航却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你的正后方,而是往东的那条辅道。那个角度就算是有反光你也看不见。” 这话说得唐珩不由地回头去看——确实是有那么一条道路。 这一眼后,他转过头来。 “那就是真的。”唐珩说道。 说罢,他又问道:“你说的这些,又和虫族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说完。”邵远航挥了挥手,对唐珩的贸然打断有些不满,“你觉得那架飞行器和你没有什么关系,所以那句话是真是假你当然不关心。但如果那架飞行器里是要来抓你的巡逻警呢?” “不可能,老子最近什么事都没干。” “你看吧,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倾向。” 唐珩瞪了他一眼,“你就不能换种说法?要是再让我看见那群人,见一次揍一次。” “那估计你又得进禁闭所再住几天了。”邵远航调侃道,说着,他见唐珩的表情愈发不善,不由地讨饶道,“不说他们,不说他们。我换个假设,如果……如果那里面是你家江首席,可以吧?” “……” 这话一提,唐珩就又想起了昨晚自己刚把那个向导的住处砸得乱七八糟的事情来。他讪讪道:“别提他。” 说完,他见邵远航仍看向自己,像是在等一个答案,便敷衍道:“……你说有就有吧。” 邵远航注意到了唐珩因为自己那句话的情绪变化。他干咳一声,解释道:“我只是举个例子,没有拿他开玩笑的意思。” 唐珩没有说话。 邵远航顿了顿,然后兀自说了下去,“那么话又说回来,既然切身相关,那么求证我刚才那句话的真实性就很重要了,而实际上,也确实有很多手段可以做到,最直接的就比如你刚才所说的金属和玻璃反光,还有像监控摄像头,甚至是通行记录等等……但要是不是飞行器,而是另一种你看不见的生物呢?” 邵远航道:“我告诉你,有一种你看不见的生物从你身后走过,你觉得我这句话又是不是假的?” 他看着唐珩,声音因不自觉地放低而再度变得严肃起来。 至此,唐珩对少远航所要表达的东西才依稀有了眉目。 普通人看不到虫族,哨兵也看不到,目前的所有和虫族相关的消息,几乎都是经由向导的口复述出来的。或许还有一些可用的设备,他不清楚,也没有人告诉他。 唐珩沉默下来。半响之后,他又问道:“你想说,这一切都是向导的阴谋论?” “不是。我可以先告诉你,《手册》上的东西都是真实可信的。”邵远航道,“这个我没办法细说,你要是想证实的话,很简单,让你那向导带你去一趟外面就好了。” 唐珩抿起了唇。 如果江封那次不是随口说说而已的话,再过几天自己就会被他带往靶城。 “都‘真实可信’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唐珩又道。 “‘可信’不代表‘相信’啊。起码在最开始,很多看不见的人就不相信。他们觉得——就像你刚才以为的那样——是阴谋论。”这话刚一说完,邵远航终端上的提示灯就闪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是来自部门的紧急通知。 第42章 邵远航站起身,小幅度地伸了个拦腰,“我得回去继续忙了。最近后勤部事情挺多的,我猜吧,可能和‘虫潮’有关。说句不应该的话,你可以期待一下,如果这次上面的应付出了问题的话,你就有机会‘证实’一下了。” 说完,邵远航拍了拍唐珩的肩膀。 “走咯!以后联系。” …… 与邵远航分别后,唐珩在训练室里消耗完了所有的多余精力,在那之后,又回到了这些天以来的住处。 他在沙发上躺下。 太阳穴仍突突地跳动着,他却感觉似乎要比昨天的状态好上些许。 看来老子身体素质还不错,自愈能力挺强的。唐珩想道。 入睡前,为了避免昨晚的事情再次发生,他特地将主卧的门严严实实地关上,只可惜由于权限所限,并不能上锁。 这回自己不可能再进去了。 …… 过了不知道多久,唐珩发现自己又进入了梦里,意识沉浮中,他感觉这似乎与之前那个梦类似,又有那么些微的不同。 五感是逐一回归的。 最先是嗅觉。呼吸间,他闻到有什么味道逐渐离得近了,像是从雪山上悄然吹下的一缕清风。呼吸声响了起来,伴着不知道是什么的窸窸窣窣。眼睛看得见了,模糊片刻后又甘于重归黑暗。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的上升,被烘焐得燥热。 最后,他的手指碰上了一片温凉的柔软。 …… 在将靶城的事宜暂时布置好之后,江封订了最早的航线返回主城。他离开中转站时,天空还晦暗着,厚实的云层遮挡了天光。是一个阴天。 驾驶员小陈已经等候多时了。 进入飞行器后,江封看了一眼时间,继而将一封刚收到的报告文件处理了。翻找回函时,他无意间扫到了李擎发来的报告。 一共四封。两封是军部的公务汇报,一封有关秦宏,而剩下的一封是关于那个哨兵的。 江封悬在屏幕上的手指一顿,继而开始按时间倒序查看内容。 小陈偷偷向后窥视。首席没有指明地点,他便只能暂时往军部的方向驶去,男人坐在光线不甚明亮的后座,像是整个人都陷在一团浓雾里。 许久之后,他听见江封报了一个地址。 他有印象,那是住着那个哨兵的住处。 …… 江封推开了门。 他站在门口,眼前是玄关另一端传来的明亮灯光,与身后感应灯刚熄灭的黑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明一暗间,他有了那么片刻的怔忡。 短暂的停顿之后,江封走向那片光亮。 或许是久未通风的缘故,室内属于哨兵的气味有些重了,并不难闻,只是闷得些许燥热。江封喉结无意识地上下滑咽了一下,伸手调高了中央空调的风速。 出风口的冷风很快送了出来,呼呼风声将向导与哨兵悄然相交的呼吸隔开少许。 然后,江封朝客厅正中走去。 哨兵躺在沙发上,双眼闭合,睡得正熟。兴许是梦境并不安稳,他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在冷白色的灯光映照下,像是一双受了惊吓振翅欲飞的黑蝶。 江封注意到了他此时泛着不正常红晕的双颊。 应该是发烧了。江封想道。暂时性连结因为他这些天的离开而愈发脆弱,出于本能的保护机制,哨兵陷入了一种伪结合状态的高热。 思绪就此终止。江封的视线落回自己那只作势要试向唐珩额头的手上。他的动作顿了一顿,继而收回了手,准备离开。 可就在这个时候,衣角却被哨兵拽住了。 像是一出即将开场的大戏被无知孩童撩开幕布一角。 江封轻微地怔了一怔,那双向来如墨一般沉而稳的眸子里漾起了些许起伏,继而他的视线向上移了一寸,便就撞进一双望向他的眼睛里。 那只拽着衣角的手松开了,唐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起了身来,他伸手抚向江封的下巴,描摹一般地顺着下颌线向上,划过脸阔,然后停在了眼角。哨兵的眼神懵懂着,似乎仍陷在混噩中,并不明白这一动作的意义。 而江封只是静默地看着他,没有默许,也没有拒绝。 片刻之后,像是被这视线看得恼了,唐珩忽地凑上前来。 恍若平静无澜的水库开了闸,江水奔涌而下,忽地就将所有澄澈搅成了混浊的泥沙。 怔忡了三秒之后,江封才意识到,他被被吻了…… 二人的信息素不知何时已交融在了一处,缱绻地弥散在室内。 三秒的静默之后,忽然有一股精神力以向导为中心炸开。江封的精神触角陡然向四下铺展,如逃窜一般,却又在更短的时间内被吸引着内扣,转眼便形成一只细密的囚笼,将他与哨兵锁在其中。暂时性连结发出了引诱的呼唤,占有欲叫嚣着。 只要连结建立,□□结合之后,他就不再是一座孤岛。 江封眼中的黑愈发深沉。瞳孔与虹膜的界限悄然散去,像是砚中磨化的墨,溶溶地混淆在一处,精神触角织就的囚笼也在缩小,迫不急的地簇拥向哨兵的位置。 “江封。”哨兵突然唤道,沙哑的嗓音里带着一抹不期然的关切,“你……” 随着这一声,逐渐收拢的囚笼霎时间就散了,浑浊的墨骤然又归于澄清,精神力仍旧绽着,坚韧的精神触角却被它们的主人牢牢束缚起来。 江封……板着唐珩的下巴吻了上去,勾弄他的舌,封缄了所有即将出口的话。 这一吻是凶恶的,□□的欲望与索求干净地□□着,如同利刃切就一般,不掺杂任何除此以外的东西。 可太过直白的坦然,本身就是一种掩饰……手的主人像是来自远古的魔法师,指尖捏着一簇燎人的火焰,每过一处,哨兵的身子便抖一下,像是有星星点点的火苗被种在皮肤之下。他身上那片浅红更加地艳了…… 唐珩觉得自己恍惚变成了一尾小船,而向导是掌舵的水手,自己只能随着他的操纵在滔天的情|潮中翻涌…… ……之后,唐珩就地滚了半圈……躺到一旁,又拿手臂遮挡双眼。过了一会儿,他将手拿开,支撑着身体坐起……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不是尴尬,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他看见了同样想要说话却没有的江封。 江封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舌尖抵住上颚。那是一个未竟的“唐”的发音。 第四十章 正常人在一场□□过后会做些什么?是彼此间来一个缱绻的拥抱,还是交换一枚暧昧的深吻? 唐珩不知道,他也没有相关的经验。或许他面前的这个向导有,但是以上两者绝对不存在于他们现在的选项之中。 中央空调的风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调到了最高档,出风口传来的呼呼风声有些聒耳。唐珩出了一身的汗,感觉有点冷了。热度逐渐褪去之后,他开始觉得身上黏腻不舒适得厉害,特别是小腹以下,沾着他和他的…… 唐珩的思绪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刚才的欢愉,他唐珩甚至能感觉到某一刹那,空气中属于江封的味道更浓了些。 可他本身就被那股气味包裹着。 实在是太浓了,引得下腹又有小火苗蹿起。 简直……简直想揍他一顿! 唐珩捏紧了拳,却在下一秒对上江封的视线时,偃旗息鼓。 好吧,看在这次自己也有爽到的份上,先就这么算了。 “……我去洗一下。”唐珩板着一张脸道,表情冷硬仿佛一名要奔赴前线的战士。 说着,他欻地站了起来,却在下一秒因为脚底虚浮而险些栽倒。 好不容易积蓄的气势瞬间溃散。 唐珩抿紧了唇,狠狠瞪了坐在地上的江封一眼,然后迈开了步子,一瘸一拐地朝主卧的方向走去。 行动间,臀上那两簇被大力掐捏出的红痕,使得江封眸中的黑色又悄然深沉了几分。 江封看着他的背影,嗓音微哑,问道:“需要帮忙吗?” 唐珩的脚步一顿,确切地来说,是踉跄了一下。他有些狼狈地扶住一旁的墙壁,用的是想象这是掐在向导脖子上的力道,然后一字一顿道:“不、用。” 当浴室门合拢的声响传来,坐在客厅里的江封才有了动作。像是面具在刹那间崩裂,他垂下眼来,遮住了其中浮动的神色。 静默片刻之后,江封站起了身,继而开始收拾这一片“战场”。 …… 淋浴的热水舒缓了肌肉与神经,也冲刷掉了身上不属于自己的味道。唐珩在浴室中一边骂着某个向导,一边将自己彻底清洗了一遍。 然后,唐珩沉默地出来,沉默地换江封进去,再沉默地看见他穿戴整齐地重新出现在眼前。 那个向导又将军装熨帖地穿在了身上。挺括的布料没有一丝褶皱,只有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被解开,露出一小片锁骨,以及脖颈上一枚浅红的痕迹。 第43章 视线寸寸上移,看到这里时,唐珩不禁一怔,连呼吸也随之一滞。关于那枚浅红的所有记忆蜂拥而至,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小火苗又悄悄地蹿了起来。 他咽了一口唾沫。 连衣服都不好好穿,作这种样子是故意的吧?! 唐珩在心里腹诽,却丝毫记不起自己此时袒露着上半身,对上面更多的暧昧印痕没有半点自觉。 唐珩正发愣着,就听到江封唤他,“过来一下。” “哦。” 唐珩下意识应了一声,而等他真正回过神来时,蓦地发现自己竟是跟着他走进了那间书房。 唐珩眨了眨眼。 他还记得,当初进这间房子的时候,江封对他的第一句嘱咐,就是不能踏进这里。 与客厅处的纯白冷光不同,这间书房给人的第一感觉是近乎于温暖的。唐珩又仔细打量了一阵,才发现这温暖的错觉是来自于角落的那一列橙黄壁灯,而在占据了几乎一整面墙的书架旁,是一张铺上了软垫的摇椅,与之相配的小圆桌上放着一片灰褐色的杯垫——是这间书房主人留下的习惯痕迹。 看着这间装饰有些出乎意料的书房,唐珩忽然就生出了一丝胆怯,他觉得自己仿佛无意间闯入了一片以前无人踏足的领域。惶恐还算不上,倒更像是一种尴尬与无所适从。 他匆忙收回视线,转向另一侧。 宽大的实木桌后面是办公椅,桌上间距相等地排列着三件投影设备,都是关闭状态,还有一些零散的办公用具,也被整齐地摆放着。 冷色调的选用,以及整齐得几近于苛刻的摆放方式,这种熟悉才让唐珩有了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视线转了一圈,然后,他又在那张实木桌上发现了一个透明的小瓶子。 制式的外形,里面还装有五粒白色的药丸。 唐珩伸手将它拿了过来,动作间,那些药丸“哗啦啦”地响了一阵。 “给我备的?”唐珩问道。 “嗯。”江封应着,又将一杯接好的水递到了唐珩眼前,“五天一次,你应该记得。” 唐珩看着他,“你该不会是为了这个,专程从靶城跑回来的吧?” 江封不置可否。 “……嗤。” 唐珩没有等到回答,却也没说什么。他将那杯水接过,又将药粒抛进了嘴里,和着水一同咽下,但那些药实在是太苦了,即便是他吞咽的速度极快,仍忍不住咋舌。 不多时,他便又想起了之前邵远航和他说的那番话。 唐珩心里藏不住事,这么想着,便也就问了。 “你这药里,刻意加了苦味剂?” 江封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绕到桌子另一端,从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了什么东西,然后递给唐珩。 唐珩顺着他的动作看去。 ——塑料封纸包裹的圆粒安静地躺在向导的手掌心里,是上次他给自己的那种糖。 在这之前,唐珩借着角度往抽屉里偷窥了一眼。盛着糖果的小盒子放在一叠纸质材料上面,不过抽屉开合的速度太快,他没有看清楚上面的文字。 他并不是想要从中了解到什么,只是看见江封把这玩意儿放在那一堆重要文件上面,就顿时感觉微妙了起来。 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五秒之后,唐珩将那颗糖果拿了过来。 糖果被扔进了嘴里,但这一次,唐珩没有径直把它咬碎,而只是含着,任凭那甜味缓缓化了出来,逐渐抚镇被苦味刺激过的神经。这糖里面似乎还添加了薄荷或者冰片,丝丝缕缕的甜中,带了一抹似有若无的清凉,像极了方才接吻时鼻腔充盈的属于向导的味道。 然后,唐珩听见江封说道:“如果你觉得这种药物太苦,我可以帮你把味觉的阈值调低。” 这样就感受不到苦味了。 江封没有回答关于苦味剂的问题,而唐珩的思绪却也顿时被这句话引开。他愣了一愣,继而发现自己刚才的那句问话,竟是可以曲解为“娇嗔”的。 唐珩为自己这令人恶寒的联想不禁抖了一抖。 江封就站在唐珩前不远处,斜靠着桌沿,长腿舒展。不等唐珩回答,江封又道:“既然现在你的五感是我在控制,那么我就有义务保证周全。对味觉的调试只是一件小事,你有需求,可以直接提出来,这样对你我来说都是好事。” “……”唐珩咔擦一声咬碎了嘴里的糖果,“没有必要。” 这不是麻不麻烦的问题,他就根本不喜欢依靠别人的感觉。 甜味还残留在唇齿间,唐珩又忽地想到,这似乎是江封对他释放的难得的善意,而他与他之间没经历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有刚才—— 他望向江封的眼神顿时变得诡异起来。 江封察觉出了唐珩态度的改变,而他对这种改变并不陌生,这是唐珩预备出手的前兆。虽然他知道,经过了刚才的□□,唐珩的身体状况可能并不利于战斗;但他也知道,仅仅只是那一场折腾,消耗的体力并不至于让哨兵完全挥不出冲他来的那一拳。 意识到这一点,江封不禁悄然改变了身体重心,微收起下巴,双眸半狭。 两人对望着,场面就这样陷入了僵持。 直到唐珩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 这忽然一下的动静,使得两个人都怔了一怔。 唐珩捂着口鼻,觉得这个喷嚏把脑袋都打懵了。江封从身边走出去,他没动静,江封走回来,他还在那站着。直到脚步声在身边停下,柔软的织料披上肩头,唐珩这才又回过神来。 “……谢谢。” 唐珩接过了江封同时递过来的纸巾与水杯,有些尴尬,像是给气球吹的气不到一半便漏了,不仅如此,它还脱离了手,“嘟嘟”地转着圈飞蹿到你捉不到它的地方。 江封对此倒没有露出介意的样子。 “空调温度定得确实有点低,刚才我去调高了一些。”他随口提了一句,然后将之前的事情悄然揭过,接道,“李擎告诉我,你椭圆舱的关卡过了二十关。a级的申请手续他已经帮你递了,还把你这几天的训练数据发给了我。” 唐珩含了一口水在嘴里。水温不烫不凉,是恰好可以喝的温度。 这一口咽下,似乎连心里那点龃龉也被熨得妥帖。唐珩看向江封,不由顺着他的话问道:“怎么样?我就说我可以吧?” 他记得李擎重复了无数次的数据异常,在得到回应之前,不免有些忐忑。 像是失语一般,江封到嘴边的话忽然就顿了一瞬。 他看着面前的这个哨兵。 肩上披着的是自己的居家外套,掩盖不住的那些痕迹源自于自己的唇吻与双手,惯用的沐浴乳的味道中掺杂了浅淡的荷尔蒙气味,其中一定也有一抹是属于自己的,是随着□□一同播撒进他身体最深处的气味。 江封的眸色不期然地深了半分。 第四十一章 短暂的停顿之后,江封道:“嗯,你做的不错。” 话音刚落,他便看见唐珩微微扬起了唇角,眼里亮起欣喜的光。 似是察觉自己情绪外露得太过明显,唐珩轻咳一声,找补道:“夸人不能走点心吗。” “军校生从第十关到第二十关的平均用时在八天左右,就这一点而言,你确实做得不错。” 这一回,唐珩的笑意着实掩藏不住了。 江封看了他一眼,又道,“不过这只是基础。实操与模拟训练还是存在一定区别,获得靶城准入权限而不能适应的哨兵,不在少数。” “就算是基础,也不妨碍老子‘优秀地通过了’的事实。”唐珩并没有因这番话而遭到打击。说着,他不禁想起江封之前的话,又问道,“你上次不是说,准备一个星期之后带我去靶城吗?现在该有一个星期了吧,你准备什么时候行动?” 语气中有些跃跃欲试。 江封道:“两天之后会组织一次中型调遣,届时李擎会带你去。” “那你呢?” “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留在主城处理。” …… 当唐珩坐上飞行器、与江封一同前往中转站时,他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两天前,这个向导刚一给出“要待在主城处理事务”的理由,手上终端的提示灯便亮了起来。唐珩在江封无声的注视下被赶出了书房,本以为就此失去了商量的可能,却不曾想大概在十多分钟之后,他又被叫了进去。 江封问他,是不是真的想和自己一起去,唐珩理所当然地答了是。 再然后,两天之后的现在,他便坐在了飞行器里,驾驶位上是多日未见的小陈,身旁是正低头看着屏幕的江封。 飞行器沿着航道低空飞行,从塔内驶出后,穿过繁华的市区,一路向南,最后来到城郊。 唐珩从舷窗往外看去,将行驶路线默默记下。 这一处是这座主城众所周知的禁飞区,平日里人迹罕至,此时也没有多少人烟。放眼望去,视线尽头是高楼耸立的城市,而稍近些的位置只有几座大厂,平房式的建筑,四周围有一层楼高的围墙。兴许是白天的缘故,看不出那些工厂是否还在运作,而身在完全隔音的飞行器内,也听不到什么喧杂响动。 第44章 这一切愈发显得这片区域空旷荒僻了起来。 入口处照例是需要飞行器降落的严格身份排查,待飞行器重新升起后,又驶出一段距离,唐珩不禁向江封问道:“这里有什么值得严格检查身份的吗?我看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甚至还不如塔三院。” “嗯。” 江封应声朝舷窗外看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便悠然地兀自低下头去,继续阅读手中那份军务报告。 这不是唐珩的提问第一次被漠视,但这一次,他却忽然有些烦躁。 “喂,说话。” 江封抬眼看向他。 这一眼的对视之后,唐珩又觉得别扭,“……算了,你看你的吧。” 他摸了摸鼻子,避让开眼神,重新望向窗外。 这个时候,舷窗外的景色变化停止了。悬停的飞行器缓慢地调整了角度,继而驶入了前方的一个入口。很快,光亮便被甩在了后面,舷窗外一片漆黑,只剩下不断倒退的荧光指示灯引导着前进路线。 这是一条向下的隧道,飞行器往里驶去,就像是径直闯入了某种怪物的食道。 突然而至的黑暗使得唐珩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在某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甚至听到了精神图景内自己量子兽的咆哮。唐珩抿着唇,视线无意间地偏向江封的方向。 屏幕的幽亮光线在黑暗中显眼得厉害,照亮了那个向导的半张侧脸。 唐珩落在江封身上的目光停顿了刹那,然后飞快地移了开来。他又转头看向外面,状似无意地问道:“这通向哪里?” “中转站。” “原来还没有到吗?”江封睇往他的那一眼没有被看到,唐珩只皱了皱眉,说道,“这么麻烦。我还以为外面那个就是了。” “这是对‘不知情者’的保护。” “呵,不过是自己想掩饰起来而已。” 说话间,眼睛缓慢地适应了这种亮度。 在阈值被拉到极低的视觉中,有什么细节悄然地显现。舷窗玻璃上,一半是匆匆溜过的指示荧光,一半是舱内的景象。江封手里的屏幕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彻底合上了,唐珩能看见此时那个向导的正望向自己的方向,注视的视线安静而平稳,像是与他共赏一场歪斜世界中的流星。 刹那间,飞行器引擎的细微杂音也隐去了一般,一切都静默下来。 唐珩缓慢地松开了紧攥许久的拳。一抹低沉的长叹悄然逸散。 江封看不到唐珩此时的神色变化,视野中只残留着那个哨兵背影僵硬着的轮廓。手里的终端提示灯又亮了起来,如往常一样,应该是一份军务报告,或者重要函件。 这个时候,江封听见唐珩问他:“像我这样的哨兵,在靶城会被派去做什么?” 黑暗中,向导的声音有些不近人情的冰冷,“执行一些清扫任务。” “……会是非我不可吗?” “不会。” “那会是非你不可吗?” 江封顿了一顿,“可能也不会。” “噢。” 应了这一声后,唐珩就此沉默。他不再看向窗外,也不再试图去捕捉一些别的什么,只是靠向座椅后背,合上双眼,张扬的气息被悄然收敛,像是整个人都陷入那一团黑暗去。 在这一片暂时的静谧中,江封搭在终端上的手指动了一动。他没有打开查看,那提示灯便兀自亮着,幽绿的灯光一闪一闪的,与舷窗外的荧光辉映。 半响之后,江封听见自己轻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将手指移动,按熄了提示灯。 江封对唐珩道:“过来吧,我给你做精神疏导。” 精神疏导是哨兵与向导之间最基础的互动。 对于哨兵而言,精神疏导是生活必需品,也是防范狂暴症的最有效手段。理论上,除了与向导本身的能力高低有关,精神连结建立得越紧密,向导给哨兵做的精神疏导便越有效,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哨兵最终选了——或者说是不得不——与向导结合的原因。 塔内对单身的哨兵们会定期提供免费的精神疏导,也有通过各种渠道可以获取的相应配合,在此之外,圣所以及一些零散的服务机构也会提供类似的服务,流程多是大同小异,定制化的内容近些年来也是遍地开花。 但是说到底,制式服务哪能比得上情人间的体贴入微? 我给你做精神疏导。 听到江封的话,唐珩怔了一怔。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便正巧迎上那双注视着自己的黑眸,但他捕捉不了其中的情绪,就像是望着一方不可见底的深井,不知道那里面是不是蓄着自己汲汲所盼的活水。 拒绝的话语鬼使神差地在舌尖转了个弯,继而变成了一句肯定的应答。 这一声“好。”溜出口,唐珩又是一愣,他停顿了片刻,紧接着补充道:“先说好,这是你自己先提起的,老子才没有要求你做这个。不过……”说着,他抓了抓头发,表情变得难以言喻起来,“谢谢。” 然后,唐珩偏过头去,生硬地朝黑暗胡乱伸出手。 下一秒,那只手便被握住了。没有摸索,没有寻觅,像是平常得理所当然。 唐珩像是被双手交握的触感吓到,轻微地一抖。 “我次”他把未出口的那句低骂咽了回去,“……是说,这里这么黑,你都能看得到?” “嗯。虽然清晰度比不上你们哨兵,但是大概可以看见轮廓。” 向导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上生着一层薄茧,刮蹭在掌心,有些微的痒。唐珩咽了一口唾沫。双手相握的触感使他想起了一些别的东西,江封手指的温度比他低了少许,鲜明的对比中,他却感觉自己手掌的热度还在攀升,连呼吸都炽烫起来。 像是要把这股念头扯离一般地,唐珩陡然加大了握着的力道。 突然的痛感让江封皱了皱眉,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用拇指轻按了一按唐珩的手背,对他道:“放松下来。这只是精神疏导。” “……” 唐珩猛地放开了钳制的力道。他动了动嘴皮,最终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别的地方去。 这还是唐珩第一次真正接受江封的精神疏导,不是说以往没有,而是之前的每一次都有其他的意图,主次区别下,精神疏导便成了顺带的操作。 如果将哨兵信息屏障以内的世界比作一间屋子,那么给他们做精神疏导的向导就是那间屋子的清理者。虽然有公认的范式,但是这种整理往往带着极强的向导个人风格,有的向导倾向于条理清晰的分门别类,有的向导却喜爱粗暴直接的堆放装箱。 而江封……则是一种“拆家式”的清理。 属于江封的精神力顺着交握的手指蔓延,很快便经由精神连结越过了屏障,几乎是在越过的那一瞬间,屏障内的纷乱信息就完成了分类,像是球池内混杂的各色小球被分拣着整理好,继而在强硬而利落的搬运下,逐一归位。 第四十二章 唐珩感觉仿佛有一把钢梳顺着神经梳下,疼痛与快意并存着,而“梳”过的地方,很快又像是有一股暖流润了进来,不多时,他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浸在了一汪暖泉之中,舒适感一层层地泛上来,诱得他几乎要□□出声…… 江封垂眼看向唐珩。 哨兵正靠在他的肩上,双眼轻合,呼吸绵长,与醒时盛气凌人的感觉不太一样,浅眠的唐珩脸上似乎蒙着一层稚气,从张牙舞爪的猛虎悄然便退化成了一只温顺的大猫。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去,轻轻地触上哨兵的头发。与想象中的柔软不同,那一根根发丝更像是短短的硬茬,刺在指腹上,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一场精神疏导耗费的时间与精力并不算多,江封却像是有些乏了。 维持着将抚未抚的姿势,他静默地望了片刻,然后收回了目光,将视线投向舷窗外的暗色。 …… 十分钟之后,这条隧道到了尽头。 明媚的阳光透过舷窗洒入飞行器内,像是被惊扰,唐珩眯了眯眼,这才坐起身来。仿佛经历了一场久睡的酣畅,唐珩甚至想要伸一个懒腰。 就在这个念头产生的瞬间,他忽地一愣,继而看向身旁。脖颈处传来的少许不适,让唐珩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刚才我……” “清醒了?”江封转眼看向他,神色淡漠,却也看不出为此介意的模样。 “额。”唐珩摸了摸鼻子,移开眼去,“清醒了。”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兴许是交握久了的原因,掌心微潮。 唐珩听见身边的江封又问:“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能有什么不舒服的,老子好得很。” “嗯。” 话语间,飞行器已稳稳地落到了地面。不等唐珩朝舷窗外投去打量的视线,舱门便滑动着向一旁打开。 阳光倾泻进来,唐珩几乎要为此晃了眼。 第45章 “到了。” 这座中转站宽阔得出乎意料,左右都仿佛看不见尽头。后来唐珩才知道,此处离主城不远,只是外围采用了一些投影技术,使得其在视觉上隐匿。 待走出了这一片停泊区域,唐珩又向远处看去,轻而易举地便能见到大大小小的各式运输机,逐次升空隐没进云层,又或者降落到地面。每隔一千米就出现一根的三层楼高粗柱是信号阻隔器,铁灰色的外壳上有着禁止接近的警示图徽,红色的标志在晴天并不刺眼,但也足够醒目,光是视线所及就有将近十根。它们被设立在城市外缘,像是牢牢扎进地图的大头针,排布在每一座主城周围。 这些也是唐珩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这种粗柱子唐珩见过,在此之前甚至可以说是屡见不鲜,作为生活世界常见的组成元素的一部分,唐珩对它们并没有投以太多的注意力。 相比之下,他对那些运输机更有兴趣。 “我们现在就出发吗?”唐珩问道。 江封看了一眼时间,“安排的时间在两个半小时之后。你可以选择先去休息室,或者跟着我。” 江封说话的声音听来和平时有少许的差异,唐珩又仔细感受了一下,才发现是因为听觉阈值有了变动,在体贴的调试之下,入耳的噪音已经变成了可以忍受的程度。 意识到这一点,唐珩看向江封背影的眼中漾起几分暖意,又很快将扬起的嘴角拉直。 他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休息室有什么好待的,老子和你一起。” 走出一段距离,唐珩才又注意到身后不远处跟着的四个人——两对哨兵和向导,武器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唐珩瞬间警惕起来。 连锁反应一般,这一举动立刻吸引了那四人的大部分注意。唐珩甚至看到其中一名哨兵将手摸向了衣物的夹层…… 气氛霎时间变得剑拔弩张。 江封察觉到了这一转变,不由地转眼看去,便看见了这突然间对峙起来的五人。他沉默了一瞬,继而明白了唐珩反应过激的缘由,解释道:“警卫队。都是我的人。” “哦。”唐珩应道。 在摆出戒备姿态的那一瞬间,唐珩其实就理解了这些人的用处,可是接下来,当面对同样进入备战状态的这些人时,战斗的本能让他完全无法率先放弃警戒。 此时,他听见了江封发话,依旧不见有所反应。 江封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也发现了这一点,继而对那四名警卫队员递去一个眼神。 令行禁止。为首的那名哨兵率先放下了手。 见状,唐珩随之也缓慢地放松下来。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忽略那些人的存在,视线不由地连连朝他们瞥去,特别是那两名哨兵。 场面有所缓和,江封也不再多问。他继续往前走去,没过多久,就听见跟在身后的唐珩问道:“以前出门我怎么没有看你摆这些排场?” 江封道:“在塔内没有必要。” 唐珩哼了一声,“怎么没有必要了,塔里就不会蹿出来对你意图不轨的人了?” “基本不会。”说着,江封朝他看了一眼。 “……” 唐珩被这一眼看得一噎。 他所说的“意图不轨”,本来暗指那些来自圣所的人,可被江封这似乎没带着什么别的情绪的一眼扫过,他却觉得他意有所指。 紧接着,此前的记忆便都被想了起来。 唐珩蓦地有些心虚。 “那什么,”唐珩加快几步,走到与江封并肩的位置,语气生硬地解释道,“老子才没有对你意图不轨。” 他知道哨兵的听觉敏锐,生怕被后面的警卫队员听见对话,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吐字间,不经意地有几分窃窃私语的意味。 唐珩道:“之前几次是你先释放出敌意的,我那只是自卫,后来不也什么事情都没有吗?再说了,打也打不过你,还……” 拖长的话音后面没了下文。 江封看着他,“还什么?” “……” 唐珩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只是耳朵倏地开始发烫。他猛地抬眼看向江封的方向,就看见那向导朝自己投来的那一眼中带着的少许戏谑,那一汪深潭里映着自己的身影,似还泛起了粼粼的光。 唐珩顿时觉得脸上都烧了起来。 他低声骂了一句,视线错开三秒后,做了一个深呼吸,又转回来。 他瞪着江封,恶狠狠道:“老子下次一定把你打趴下!” 因为心底的那一点绮念,唐珩刻意咬重了“趴”这个字。 对此,江封只挑了挑眉,没有答话。 他们没有直接前往接驳区的休息室,而是先去了一个类似信号塔的地方。 在走进入口处的大门前,江封难得地向唐珩介绍道,这里是整座中转站的控制中心。 信号塔内,与塔属训练室大同小异的纯白色调让唐珩觉得眼花,在特殊的挑高设计下,内里的空间看起来十分宽敞,大厅处几乎完全打通,抬眼便可看见一隅瓦蓝的天空。再往里一些,则是并列的五座垂直电梯,其后接着连往各个控制室的通道。 值得一提的是,进来这么久了,唐珩还没有看到一个普通人,清一色的都是哨兵和向导。 这不禁让唐珩有些惊讶。 他张了张口,想要向江封询问,但转眼又注意到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在少数,还是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选择噤声。 乘坐的电梯在顶楼停下。 电梯门刚一打开,唐珩就看到了站在外面的李擎,而他的旁边,还站着一位身穿军装的长发女性。 又是一名向导。 拜之前圣所的经历所赐,唐珩对女性向导的印象委实不能算得上好。此时,骤然发现了她的存在,唐珩不免又紧张起来。 这近乎于神经质的表现并不能怪他。之前跟在江封身后的那四名警卫队员被留在了信号塔外,乘着电梯上来的,只有他和江封两个人。 但是很快,那一抹骤然升起的警惕便被压了回去 唐珩发现了她面对江封的熟稔态度,却没有等来江封给自己的介绍。在短暂的观察之后,唐珩选择暂时将她从危险名单中划了出来。 他抿了抿唇,只将注意力集中在江封身上。 萧子文是特地来等江封的。 她向林小婧要到了江封的行程,之后放下了手中的事务就赶了过来。说放下事务赶来其实也不合适,她此前负责的部分几乎都与靶城有关,如今被留在主城,真正需要她处理的事情并不算多。 不久前,萧子文在这一层遇到了江封的助手李擎,相识的两人也就攀谈了几句。 “这么说,这次你有机会能与江封同去了?” “没有,我有别的安排。” “是去哪里?” “三十六。” 听到这个回答,萧子文不由神色一动,再看向李擎时,她的态度陡然变得礼貌至极,“那,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如果和首席的吩咐没有冲突,我会考虑的。” “不会冲突。”萧子文温柔笑道,“帮我去取个东西。我给人带的礼物落在那里了。” 李擎扶了扶眼镜,“给林秘书的?” 萧子文笑着默认,又道:“是一张手绘图。我有注意《协议》的纪律,不会不合规的。” 说罢,她再仔细说明了那份东西放置的位置。 话音刚落,电梯门就打开了。 与唐珩一样,萧子文同样再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这个哨兵,随即便猜到了他的身份。她落在唐珩身上的目光顿了一顿,然后转而面向江封,“首席。” 第四十三章 萧子文规矩利落地敬了礼。 “首席。”她身旁的李擎同样敬礼道。 这二人郑重的军礼让唐珩有些不自在。他不禁用眼角瞥向自己的打扮——一套还算合身的军装常服,是出发之前江封扔给他、嘱咐他穿上的。 看到萧子文出现在这里,江封也有些意外。 “出了什么事情?”江封问道。 萧子文道:“我将南三号主城周围的靶城资料重新整理了一遍,修改了部分内容,包括一些实时信息的变动,以及上次执行任务时发现的偏误。” 说着,她将一枚小型数据储存器递给了江封。 江封看向那枚储存器的视线顿了三秒,然后伸手接过,“这种文件,你可以直接通过内网传给我。” 那样的效率更高。 这些资料军部内有专门的部门整理,江封手下也有不少人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在紧迫时,数据更新的频率甚至可以以秒计算。某种程度上来说,萧子文跑的这一趟根本没有意义。 “亲自交到你手上比较保险。”萧子文笑了笑,知道这个理由并不让人信服,却也没有解释更多。 萧子文被安排留在主城,是以在这一次的派遣中,并没有递交出城申请。中转站对这一项手续的核查严厉苛刻得近乎死板,无论官职军衔,无一例外。 第46章 于是,在又与江封谈论了几句靶城的实际情况之后,萧子文便要告辞。 临走时,她又转向李擎,“我和你说的事情,别忘了啊。” 李擎点头应是。 一直到萧子文离开之后,江封才向唐珩介绍道:“萧子文,我的副手,南三号协防区的副指挥官。” “哦。”唐珩应道。 他对江封这时才说的介绍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和那名向导刚才完全没有任何交流,之后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如果是想要避免二人认识,那么也没有必要在这时又突然说这么一句。 江封也没有接着再说什么,就像是刚才不过是随口一提。他接着之前萧子文的话,向李擎问道:“她让你做什么?” 李擎道:“一张手绘图,说是之前遗留在三十六号靶城了。” “给林小婧的?” “应该是。” 话说到这里,江封也不再多问。 电梯出来的走廊约莫有五十米长,尽头是一扇银白的合金大门,控制室就在那后面。此时,走廊处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只剩下控制室门前的两位荷枪实弹的安保人员。 唐珩打量了周围的环境片刻,又发现了两侧墙壁之后细微的电子仪器运转的声响,就是不知道是动力系统、监听设备,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 与萧子文的见面只是一个小插曲,在电梯口短暂地停留之后,江封便朝控制室走去。 行走间,江封又问道:“三十六号布防的资料核实了吗?” 李擎应道:“我联系过负责人了,i106区的数据还要再确认一遍。” “好。”江封道,“让那边尽量把数据完全校准。查明情况之后,立即来三十七号城找我。何牧也在。” 很快,通道已走至尽头。那两名安保人员对李擎和唐珩坐了一个停止的手势,继而给江封让出一个身位,用以生物信息的身份核验。 “在这里等我。”江封回过头对唐珩道。 “哦。”唐珩又应了一声。 江封走进了控制室内。 与外面被白色照得几乎一切都无所遁形的光亮不同,控制室里是昏暗的,中央空调的温度开得极低,但由于密集的人群和运作机器,使得空气中仍飘浮着一股紧张的闷热。这是一个打通了三层的空间,纵向看上去极其宽阔。江封此时所在的是位于空间中部的一个小平台,站在那里,差不多可以将整间控制室的动态收入眼里。入口直对着一面占据了一整面墙壁的屏幕,用以汇总所有的实时信息;底层是近百台整齐排列的显示屏,荧蓝屏幕上闪烁着白色的数字与黄色的标识,几乎取代照明灯而成为了这里光亮的来源;再远处些是一块略高的平台,上面投影着全息模型,数据正不断变化着。 在众人各司其职的忙碌中,江封顺着平台旁的楼梯走到底层。因为多次到访的经历,他对这里的一切布局都表现出一种熟稔的游刃有余。 这时,一名哨兵才迎了上来,她是这座中转站的负责人,姓陈。 二人互相以军礼示意。 没有多余的寒暄,江封径直问道:“主城的数据压得怎么样?” “降不下来。”负责人道,“近期城内连着有四场大型活动,都是事先有过报备手续的。” “具体数据调出来给我。” 说着,他们往前走去,一直走到底层最前一排的位置才停下。那名负责人点了点作业员的肩膀,将江封的命令重复了一遍。 详细查看过数据之后,江封眉目间的神色更加凝重。他沉吟片刻,又问:“其余七座主城的峰值比对过了吗?” 说话的时候,他看向不远处平台上的投影模型——此时正进行着虫潮推进路径的预演。 负责人道:“比对过了。只有南六的和我们相近,但也要低上一百七十三,大概是千之二点五到二点九。” “五天之内必须压下来。”江封沉声道,“必要时直接全功率开启阻隔器。” 阻隔器指的是那些围绕在城市周围的粗柱,此时从控制室内的单向玻璃朝外看去,依稀还能看到几根,掐头去尾的轮廓显示在边窗上,像极了囚牢外的围栏。 全功率开启时,势必会对城内居民的正常生活造成一定影响。 想到这里,负责人短暂地顿了一顿,但很快又利落应道:“是,我知道了。” 他的命令不容置喙。 “说一下和靶城的连接情况。” …… 伴随着机械运动的窸窣声响,双层的合金大门在唐珩眼前打开又闭合。他试图从江封进入控制室时的间隙向里面窥上几眼,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待那门严严实实地合拢之后,唐珩瞥了那两名回到原位的安保人员,这才转身看向与自己一同被留在外面的李擎。 “诶。” 李擎应声朝他看来。 唐珩道:“你们和江封一直都这样……城市和靶城两头跑?” 唐珩提及“靶城”时,还是有那么一丝不自然的停顿。 李擎对于他对江封的直呼其名有些不满,但还是认真回答道:“靶城中需要首席亲自出面处理的事务不多。” “要出大事了才需要,是这个意思吧?” “……你可以这么理解。”说着,李擎扶了扶眼镜。 “成吧。” 唐珩应了一声,不再多问一些什么。他估摸着江封还会在里面待上一段时间,便往墙上一靠,准备闭目养神。片刻之后,他又忽地睁开了眼,面色不善地看向李擎。 “你这样看着老子干嘛?”唐珩皱着眉,望向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的李擎,道,“有话直说,有屁快放。别支支吾吾地憋着,弄得待会儿江封出来了,还以为我俩之间有什么。” “额……” “放。” 闻言,李擎的表情一僵。他停顿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对唐珩道:“这段时间以来,首席对你多有照拂,所以也请你体谅一下他。”他顿了一顿,像是在整理措辞,“到了靶城,请你务必注意你的言行。在那里有很多双眼睛盯着首席,你的所作所为都会影响到他,我不希望看到有不好的意外事件发生。” 提前准备好的反唇相讥的说辞就这么停在了嘴边。 唐珩不禁一愣,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李擎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恳切的神情,心里忽地就生出了一些烦躁。唐珩皱了皱眉,不愿在此发作,也不愿去细究那烦躁的根源,便移开视线,转而看向走廊的另一端。 视野中,来自顶灯的白色冷光洒落,照得整条走廊都清清冷冷的。没过多久,电梯门打开,有一名工作人员模样的哨兵走了出来。他疾步走着,并没有对存在的另外两个人投以半分关注,而是很快穿过了走廊,通过身份核验,进到门那一端的控制室里去。 唐珩收回了视线,眼中的情绪起起伏伏,最终凝成了一片深色。 半响之后,他应道:“我知道了。” 这一声之后,唐珩和李擎都不再说话。 等候的时间中,又陆续有几名工作人员进出,也都是行色匆匆,将站在门旁的二人当成了背景板。 江封是在离出发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不到的时候出来的。 合金大门打开的动静唐珩已经听惯,可这一次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细微的不同,在自己还未意识到前,他便已抬眼看去,正巧看见出现在门前的江封。 江封迈步从那间略显昏暗的控制室内,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淡漠,还带了少许面对下属时的温文亲和。看起来和前时并没有多少差别,唐珩却感觉到,那个向导应该是有些累了。 他的喉结动了动,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见江封又侧过头去,向身边的人道:“西部城市群的请求可以暂时忽略,重点先集中在南区,主要是三、四、七这几座比较靠外缘的主城。靶城方面的交接注意频率,我不管其他部门的安排是什么,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必须压在限额之内。” “是。”工作人员中为首的那个答道。 唐珩这才注意到,控制室内出来的,除了江封以外,还有另外四个人。 和他进入信号塔——不,甚至可以说是到中转站——之后的感觉一样,没有看见任何一位普通人。 见江封往前走去,唐珩便也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原本走在那处的工作人员看了这名样貌陌生的哨兵一眼,却不想被哨兵敏锐地察觉到了视线,偏头看来。那一记眼神中并没有带多少恶意,但仍带着一股凶狠煞气,不由地让那名工作人员一怵,继而悄然地将位置让开。 想要往那处走的李擎也是莫名地脚步一顿,最后绕到了另一侧,默默跟上。 第四十四章 控制室里出来的那四人,有三个在电梯前便停下了脚步,剩下的一人也只送他们到信号塔的总入口处。 在这之后,江封身后的尾巴又换成了在外面久候的那些警卫队员。 第47章 “首席,我先去指定机位准备了。”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在一个交叉口处,李擎停下了脚步,对江封道。 江封应了一声。 唐珩顺着李擎离开的背影看去,就见他上了一辆接驳车。很快,那辆接驳车汇入有序行进的车流中,就再也分辨不出来了。 唐珩有些奇怪,不禁问道:“他不跟你一起?” “我们的目的地不同。” 听到江封这句答复,唐珩这才想起来,他依稀记得,他们刚才谈话时有提及“三十六号”、“三十七号”什么的。唐珩不记得之前江封给他的那份《备战指导手册》里有没有写明,便又径直问道:“靶城一共有多少座?” 江封看了他一眼,“你是问一共有多少座,还是仅仅指南部的?” “都行,”唐珩耸了耸肩,无所谓道,“你挑能说的告诉我吧。” 江封顿了顿,然后道:“全国三大区内一共有九十三座,其中南三十四,中二十七,西三十二。” 唐珩又问:“那你们说的‘三十六’‘三十七’是怎么一回事?” “第一位是其隶属的主城排序,第二位是靶城编号。按十进制称呼只是约定俗成的习惯。” 说话间,二人已经上了接驳车。贴地行驶的车辆减震处理比不上飞行器,又或许是设计者在最初设计时就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唐珩坐在位置上,等发车以后,便觉得颠得有些厉害。 “不习惯?”江封看向他,问道。 这一声问句在行进的噪音间几乎有些难以捕捉。好容易听到了,唐珩先是默默觑了几眼不愿位置上正襟危坐的那两名哨兵,然后摇了摇头。 “还成吧。”唐珩道,“不是很晕。” 这话引得江封不由地又多看了他一眼。 江封道:“有些……新来的士兵,也不太能够适应。” 说这句话的时候,江封话语中罕见地出现了明显的停顿,似乎是在找一个合适的措辞。 而对此,唐珩点了点头,连开口都没有。 加上排队等候的时间,唐珩他们在接驳车上一共待了十分钟,可当他重新站到地面上时,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大地都在颤抖。他不自禁地扶了身边的江封一下,但也只是极短地触碰了一瞬,然后便收回了手。 等唐珩完全缓过劲来,已经是半分钟以后了。他原以为江封早已走出了一段距离,转眼一看,却见那人正站在旁边,垂首在终端屏幕上点划着什么。 在唐珩朝他望去的时候,江封似乎是正好将事情处理完毕。江封没说什么,甚至没有往唐珩那边多看一眼,便又迈开了步子,往前走去。 唐珩摸了摸鼻子,赶紧跟上。 他们要乘坐的运输机比唐珩想象的要小上许多,但引擎的轰鸣声依旧聒耳,亮着幽蓝光的动力系统旁,空气也被烘得要比其他地方热上几分。登机之后唐珩问了一句,才知道这种小型运输机一般是用来执行特殊的派遣任务的。 入座之后,江封又展开了终端屏幕——在此之前,提示灯已经一闪一闪地亮了许久。 “你在看什么?” “一些军务报告。” 唐珩坐在江封身旁,不经意地往屏幕上扫过几眼,在看见那满屏的文字之后便蓦地丧失了兴趣。他板正地挺直腰杆坐了一会儿,觉得累了,又欹斜下去,索性盯着某处发起呆来。 江封察觉到了某个哨兵一瞬不眨的注视目光,眉毛不禁微微皱起,后来倒也随他去了。 很快,运输机拔升向上,如飞鸟一般地掠过云端,朝既定的远处行去。 …… 起飞之前,唐珩注意到,座椅一旁伸出来的显示荧幕上,标明了这一趟飞行所需的时间。 一个小时四十七分钟。 后面用红色字体附加了一行小字,划定了延误的时间范围,还是阶梯状依次后推的五个时间段。 看到这个,唐珩随口问道:“如果超出既定时间会怎么样?” “运输机会在目的地上空盘旋,直至下一个核准的时间段,才被允许再次进入。如果出现严重延误的情况,将会被强制返航。” “哦。” 唐珩无意义地应了一声,又在荧幕上左右翻动了一阵,略略记下一些看不懂的名词数据以后,将它推回了原位。 各大主城之间设有往返航班,除此之外,某些航道在获批之后也允许民用,是以唐珩对这趟行程本身并没有多少好奇。 没过多久,运输机舷窗处的遮光板自动放下,机内陡然陷入一片昏暗,然后,照明灯幽幽亮起,很快又将亮度调试到合适的程度。被这光线的变化提醒,唐珩眨了眨眼,才从江封身上收回了那道不经意便落了许久的视线。 他将视线瞥向一旁,庆幸于那个向导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方才的呆愣行为。 他又开始打量周围。 这架小型运输机舱内的摆设不多,设计者的巧妙设计使得这里也能显出几分空旷,此时,通往前后舱位的通道口都因飞行而暂时关闭了,相当于隔离出一处封闭的私人空间。 看久了,便觉得乏味。唐珩将视线转了回来,重新看向江封。 “以往你去靶城,有其他人跟着你吗?”唐珩道,“我是说,除了那些护卫你安全的跟屁虫。” 江封点触屏幕的手指一顿,继而回答道:“没有。” “哦。” 唐珩不再说话。他安静下来,去捕捉静谧舱内的属于两人的呼吸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那句话。 …… 延误并没有出现。 一小时四十七分钟之后,几乎是分毫不差地,这架运输机降落到了地面,与此同时,舷窗的遮光板再度升起,阳光瞬时就将整个舱内空间充盈。 唐珩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这一次他倒是清醒的,也没有多少久坐带来的疲惫感。 他与江封一同出了运输机。 刚一走出舱门,唐珩便闻到了一股迎面扑来的沙尘味,不浓,却也非淡到可以忽视。唐珩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继而仍随着江封继续往前。 这里给人的感觉与在主城里——为了便于区别,唐珩开始尝试着接受这些名词称呼——甚至与在中转站时,截然相反。 他们此时所处的区域应该还是一个类似于中转站的地方,近处就能看到次第起降的运输机,可相比于出发地的布局,建筑排列又显得紧密得多。用以接驳的车辆被省去,地面上行走的人便多出许多,不时有运载着物资的巨型卡车缓慢经过,驶进不远处那城墙一般的建筑下方的入口。 “那后面是靶城。”江封低声向唐珩解释了一句。 听到这话,唐珩一愣。他试图越过那横亘的建筑往后看,却隐约只能看到部分高楼的楼顶。 落地时有专门的人候着了,此时见江封出来,便迎了上来。 “江长官您好,我是此处中转站的负责人,我叫纪昀,之前有幸曾在c区待过一段时间。”那人道。 c区是何牧负责的核心区域之一,算是自报家门了。 唐珩记得“何牧”这个名字,此前江封和李擎交代事情时也提到过。他心念一动,不待发问,就听见江封道:“何牧现在是这座靶城的负责人。” 江封的这句话引得那个叫纪昀的人一愣,继而往唐珩这边看来。 唐珩毫不避讳地望了回去。 这两道目光笔直地撞在一起,竟是让纪昀感觉到了威胁。 “咳。”纪昀干咳一声,立即移开了目光。他压下了自己叫嚣着想要出现的量子兽,重新面对江封,问道,“长官,你看是现在就进城,还是……” 江封明白纪昀此时欲言又止的原因。 按规定,到达靶城的新兵会有三天到一个月不等的适应期,他们会被安排执行一些较轻的清扫任务,地点往往也会尽量靠近靶城的防线,帮助他们尽快适应靶城环境的变化,以及虫族的存在。 江封看了唐珩一眼,“不急。帮我先找一间会客室,我有事情需要处理。” 纪昀没有再顺着看去,便只点了点头,连忙应是。 纪昀找的会客室就位于那像是城墙一般的建筑中,途中唐珩注意了一下标识,才知道这栋建筑相当于这座中转站的办公大楼。 悄然被添至六人的警卫队员与纪昀被留在了会客室外,江封只领了唐珩进去。 当会客室的门关闭、房间能终于只剩下唐珩和江封两个人时,唐珩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 他感觉自从下了运输机以后,自己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但这种压力并不来自于嘈杂得有些过分的环境,而是除这之外的什么。唐珩此时还说不明白,只能粗暴地将其归因于这些人刻板的行事风格。 这件会客室并不大,但装修倒还算得上精美,绿植挂画一应俱全,空气中还浮动着浅淡的香氛气味。看得出来纪昀为了“江长官”的这句嘱咐,是特地花了心思的。 第48章 江封抬眼打量了一番四周,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却在下一秒,径直将唐珩带进了哨兵的精神图景中。 第四十五章 这突如其来的场景转变让唐珩有些发懵。 短暂的怔愣之后,他下意识地去搜寻江封的动作,甚至摆出戒备的姿态,防范着这个向导的进犯。 受哨兵的想法影响,精神图景内顷刻间也刮起了罡风。枝叶猎猎作响的密林中,风似是有形一般地朝江封聚拢而去,卷带着枯枝落叶,眼看着就要形成飓风。 江封却对发生的这一切无动于衷。他只是神色平淡地站着,静默地看向唐珩的方向。 五秒之后,那涌起的风暴忽地就散了。 “下次这么做之前,知会一声行吗?别仗着自己有能力、又和老子有个连结就为所欲为。”唐珩没好气道。 他扒拉了一下头发,说不出此时的感觉是尴尬别扭,还是什么其他的情绪,“说吧,把老子搞进来什么事?” 对于唐珩的前半句话,江封没有应答,只是眸中的神色动了一动。 “目前为止,虫族之间的交流还不能被我们破译甚至是准确感知,但可以确定的是,那种方式大致与所说的‘精神力’类似。它们的交流过程中会形成一种能量。这种能量你可以近似理解成为某种电磁辐射,可是效力会更强,过于密集时,对人脑的思维和感知能力将产生严重影响。而在靶城之外,聚集了大量虫族。” 说罢,江封停顿了片刻,在确认唐珩将自己的话完全听进去之后,才继续问道:“落地之后,你有没有觉得不适?” 唐珩实话实说,“跟紧你就还好。” 听到这话,江封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然后接道:“尽快适应。一般而言,初到靶城的士兵会被强制安排三天到一个月不等的适应期,用以观察他们对那种能量以及环境的适应情……” “等等。”一时间要接受这么多新的信息,这让唐珩有些发懵。他打断了江封的话,径直问道:“你的意思是,接下来要咱俩分头走?” “听我说完。”江封道,“我会直接把你提到特卫队,所以需要你自己度过这个适应期。” “……什么狗屁规定。”唐珩撇了撇嘴,有些不以为然,“你随便把老子搞到哪个角落去带着不就好了,这么麻烦。” “我需要你跟着我。” “……” 唐珩又是一噎。 这时,精神图景内刚才并没有完全停歇的风彻底停了下来。被风吹卷起的落叶打着滚儿往前飘了数米,然后便轻落到了地上,摇摇晃晃地安静下来,像是泊进港湾的船。 半响之后,唐珩才终于记起要给出回应。他含糊地发出一声鼻音,继而语气生硬地说道:“你不只是要说这个吧?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口气说完。” 说罢,他抿了抿唇,视线四下飘忽着,就是半点不往江封那里靠去。 自进入唐珩的精神图景之后,江封就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此刻便也轻易察觉到了哨兵目光的躲闪,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特卫队有自己的秩序,有时候你会需要随队执行其他的任务,这一点我不好过多干预。所以,这段时间里,我对你有两个要求。” 说完,江封留下了长足的停顿,直到唐珩终于忍不住再次疑惑地将视线投来时,才接着道:“第一,我们两个之间存在暂时性连结一事,你不能大肆宣扬,但必要的时候,你也不得隐瞒。” 唐珩皱了皱眉,“什么是必要的时候?” “如果有人发现你我这一关系,并且主动问起了。” “嘁,那你干脆直接说‘不准’不就好了。” 在这种地方,有谁会把与首席向导联系起来?想到这里,唐珩讽刺地扯了扯嘴角,继而又问道,“那第二点呢?” 江封道:“一旦出了靶城的安全区,跟紧我。” 唐珩有些烦躁。他不想再继续这场谈话,便干脆应道:“成。” 在出会客室之前,江封帮唐珩加固了他的信息屏障,但是并没有做精神疏导或者别的什么。两人间的暂时性连结依旧那么将断未断地蓄着,没有浅淡到可以完全不被察觉,却也不明显。 纪昀一直等在门口,这时看到江封唐珩一前一后地出了会客室,很快就走上前来。 “首席。”纪昀道,“还有什么需要吗?” 说话间,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待注意到二人衣衫整齐的模样,又不禁瞟向门已经关闭了会客室。一收回视线,纪昀便又看到了注视着自己的江封。 那道视线十分平淡,看不出来任何情绪,却让纪昀不自觉地微微一颤。 紧接着,他听见这位首席向导道:“不用了,直接去内城。” 如蒙大赦。 接下来的一路,纪昀都十分安静,除了偶尔必要时的回答和介绍之外,不再开口,就连目光都收束得规规矩矩。 唐珩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被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的纪昀发现了,却也是飞快地一瞥,继而又恢复了目不斜视。 这栋办公大楼的整体结构横长纵短,和它给人的那像是城墙一般的第一印象没有多大差别。很快,江封一行人从大楼内部穿过,来到了另一侧。 看见眼前的一幕,唐珩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 不知道是地貌原因,还是设计本就如此,他们此时站在一个略高处,近处是一些低矮的平房,这便使得他们近乎可以用一种俯瞰的姿态看到城市的全貌。 但唐珩此时的惊讶并不来源于此,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可他又十分肯定,自己从未来过、甚至是没有见过这座城市,一座和他曾经去过的所有主城都不同的城市。 这里的差异,不是说建筑风格上的不同,而是一种更纯粹的感觉。唐珩说不出具体异同,可他对自己发现的这一点完全笃定,就像是同时看到了红与黄的卡纸,人们无法立即指出它们的rgb值,但就是能分辨出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颜色。 在向导悄无声息的帮助下,他将远方城市中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看得更加清晰了。那一栋栋的建筑丝毫不见陈旧,就连外墙都崭新锃亮,而它们又是静默而无生机的,在还算明朗的碧空之下,显出一种寂然的衰败。 唐珩旋即就想起了这种熟悉感的来处。 ——这几乎是椭圆舱内那些关卡地图的复现! 下意识地,唐珩抬眼朝身旁的江封看去,可那个向导并没有看他,而是将视线投向更远的远处。 恍惚间,唐珩忽然又记起,在椭圆舱内,自己第一次看见江封执刀出手的模样…… 江封感觉到了来自唐珩的注视,却没有理会,在短暂的观察之后,他收回了投向城市的视线。他先是往唐珩那处看了一眼,然后转而对纪昀道:“这里的情况我了解得差不多了,这次就到这里吧。虫潮在即,中转站事务繁多,有劳你尽快回去处理了。何牧那边,我会和他说的。” 听到这话,纪昀一愣。 适应期士兵的驻扎地靠近中转站,他本以为江封会把那件事交给自己安排,却没想到,除了最开始主动提及的那一句话之后,对方再也没有往这个话题去的意思。 会客室里装了录音设备和摄像头,却也什么都没有发现。 眼看着谈话到了尾声,纪昀有些急了。他朝唐珩那边看了一眼,再次试探性地问道:“那其他的安排……” 声音在江封的注视下渐渐小了下去。 纪昀住了口。顿了一顿后,他立刻笑着接道,“是,长官。如果你以后还有想要了解的部分,随时可以问我。中转站的所有信息,我一定知无不言。” …… “这里就是靶城了?” “是。” 得到回应,唐珩不由地从舷窗外收回视线。 此时,他和江封待在一架飞行器内,那六名警卫队员分在另外两架飞行器内,跟在后面。 靶城内这种和主城没有多少差别的交通方式,让唐珩产生了少许倒错感,如果非要说一点不同,那么就是他们现在所乘的这架飞行器要小上许多,几乎只有常见规格的一半大小。 这使得唐珩就算与江封坐在了后排的两端,之间相隔的也只是一揽臂便能碰到的距离。 不过唐珩这个时候并没有在意这些。 他在意的是刚才一直以注目礼送他们离开的纪昀。 “那个纪昀,”唐珩认真思考了一下措辞,“是才换上来的负责人?你和何牧不对付?” 和在主城中的习惯不一样,江封此时没有见缝插针地看军务报告,而是转而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听到唐珩的这句问话,他才应声看了过来。 江封道:“何牧以前跟的是肖晖。” “肖晖?” “于思夏你还记得吗?她姐姐,圣所的三把手肖于念秋,是肖晖的妻子。” 第49章 唐珩一愣,之前在圣所的遭遇顿时被想了起来。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两人间有多么不对付。 江封注意到了唐珩的神色变化,继而出声解释道:“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说着,他稍稍向后靠去,双腿交叠,黑眸微狭着,“肖晖是一名哨兵,负责的是物资统筹一块。除了和我一样在八常委中占有一席之外,我们之间并没有重大的利益冲突。” 说话的时候,江封的语气很淡,几乎是讲述一个故事一般的娓娓道来。 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唐珩也知道,当某件事情被这个向导以这种方式阐述时,实情往往并没有现在听上去那么简单。 ——就像当初在塔三院时,江封向他提及“黑暗哨兵”的情况。 第四十六章 “所以,简单来说就是,你不太相信何牧这个人,他的手下也需要提防,对吧?”唐珩总结道。不知怎么的,以往对这些话题生厌的他,这次竟对此产生了少许兴趣。 不等江封回答,唐珩又问:“你不是什么分区指挥官,这里的最高负责人吗?”他还记得李擎之前的介绍,“这批人信任不了,直接换了不就行了?搞得这么麻烦。” 对此,江封只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不作评价。 唐珩被这一眼看得有些讪讪,却也还是接道:“你都是首席了,这么一点特权还没有的吗?” “‘首席向导’只是一个荣誉头衔,并不代表实职。”江封道,“某种意义上来讲,它和你上学时期得到的三好学生没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中的嘲讽,唐珩倒是终于听了个真切。他有些惊讶于江封此时过于外显的情绪,又忍不住接道:“老子那时候没有得过三好学生。” 江封默然了一瞬。 此时的停顿太过明显,弄得唐珩不禁忐忑起来。他一边思考着刚才这句话的语气是否太冲,一边又觉得江封如果真的为此介意,未免太小题大做。 “我……” “那你得过其他的奖项吗?” 唐珩即将出口的话被这一声打断。他顿了顿,然后自然而然顺着江封的问题答道:“运动会长跑和综合三项第一算吗?” “算。” 这一声的语气不太对劲,是浮动着的,像是圆舞曲中一枚跳动的音符。唐珩不由地抬眼朝江封的方向看去,继而便撞进那双眼中浮动的清浅笑意中,与此同时,一种愉悦的感觉也顺着他们的暂时连结悄然地传来。 这似乎还是他第二次切实感受到江封的情绪。 唐珩怔忡了片刻,继而注意到了自己脸部瞬间攀升的温度。他猛地收回视线,不自觉地握了握拳,又有些烦躁地开口解释道:“笑什么笑。老子那个时候上的是公立,分化前想在运动会上拿个名次不容易的好吗?!” “嗯。”江封应道,“我知道不容易。我以前念的也是公立。” 唐珩罕见江封说起自己的经历,此时听到他不经意地提及,心里那些有的没的的情绪霎时间全都散了。他抿了抿唇,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少许,侧耳去听。 但接下来的是一片沉默。 唐珩被那一句撩出了几分好奇,却也放不下面子主动去问,便难得地耐心等待着,希望这个停顿只是对方用以回忆的沉思,结束之后,还会轻笑着和他说上几句少时的轶事。 可这个话题真就戛然而止了。 终于,等唐珩忍不住再次往江封看去时,就见那人又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他顺着看去,只能透过舷窗,看见明朗的天色下那不断后退的街景,看不到那个向导此刻依稀晦暗下来的神色。 …… 沉默几乎又持续了一路。 眼见着飞行器悬停着准备降落,唐珩张了张口,总算又憋出一句还算正常的提问。 “那什么,”唐珩往驾驶位上望了一眼,那里有一面隔断,但唐珩并不清楚阻隔的东西中,包不包括声音。紧接着,他这才又意识到,如果对方能听见,那么这一程中该听的、不该听的,那人都已经全部知道了。 唐珩摸了摸鼻子,说的话含糊其辞起来,“既然这里的人都不能相信,你怎么就敢孤零零地跑来了?” 江封顺着他的视线往同样的方向看了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过,这里的人都不能相信?” “你刚才……” 这时,飞行器已经平稳地落到了地面,舱门打开的同时,江封站起了身。他睨向唐珩的方向,或许是因为姿势的原因,悄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江封道:“只有何牧而已。” …… 在唐珩走出那一瞬间,他忽地就感觉到了一股威胁。如果他的量子兽能自如出现的话,唐珩丝毫不怀疑那只大老虎已经咆哮着伏在自己身前,摆出了进攻的姿势。 短暂的停顿之后,唐珩将迈出的那一脚在地面上踩实,快步跟上了前方的江封。 江封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静默地朝他递来一眼。 唐珩摇了摇头。 这一处环境给人的感觉和周围格格不入,唐珩又仔细观察了片刻,才发现和之前看到过的那些楼房相比,这里更接近于主城塔内的那些建筑。飞行器的停泊位是半露天的,没有明显的门或者通道口作为界限,再往里走去,就能径直进入室内。 行进了约莫三分钟,江封停下了脚步。 相较于哨兵的存在,唐珩更先注意到了他的量子兽——那是一条匍匐在地的长蚺,灰褐色的躯干上的环状花纹随着它的游移如眼睛般眨动,蛇信吞吐着,“嘶嘶”的声音悄然融入了机器运转的响动声中。 “江指挥长,你来了。” 迎面走来了一群人,约莫有十几个,浩浩荡荡地堵住了向前的通道。 此时说话的是为首的那个男人,他的身材壮硕,将近一米九的个头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那条长蚺就盘踞在他的脚边,睁着的那双眼睛里反射着接近于无机质的光芒。 唐珩能感觉得到,在最初落向江封的一眼后,它立刻就锁定了自己。 江封没有介绍,但在那人开口的第一时间,唐珩就蓦地意识到了,他就是那位“何牧”。 出于尊敬,体系内的人对列在席座之位的哨兵和向导都会以头衔相称,再不济,也与纪昀之前一样,会以长官代称。 何牧这一声“江指挥长”,挑衅意味十足。 唐珩皱了皱眉。除了来自本能的对同类的排斥以外,他对这人还有一种更强烈的反感和厌恶,这使得唐珩不由得绷紧了身子,下意识想要往前一步,走到江封的身前。 但是下一刹,他的这个动作被强行终止。 来自江封的控制久违地降下,将他牢牢地钉死在原地,不得动弹半分。唐珩睁大眼,看向这个此时自己只能看见背影的向导,眼里霎时间燃起不甘与恼怒,却又转瞬熄灭。三秒之后,他率先卸去了对这一桎梏的反抗力道。 同一时间,那倏然而至的控制力也于瞬间撤去。 所有变化不过发生在半分钟之内。 “嗯。” 江封朝何牧应了一声,视线依次扫过何牧、他身后的人群,最后瞥过那只量子兽,又落回了何牧身上。那道视线轻缓而不迟钝,带足了打量与审视的意味。 在这之后,江封重新迈开了脚步,向前走去,依旧是闲庭信步的姿态,似乎丝毫不被这一队迎面走来的人打扰。 何牧在说过第一声的招呼后就不再说话。此刻,见江封带着人径直走来,短暂的迟疑之后,他身后的人已向两旁散开了些,只剩何牧一个人兀自站在那里,表情阴沉。 很快,江封就走到了与何牧只差一臂的位置。他是准确地沿着这条通道的中线前进的,而何牧也站在正中的位置。只差一步,他俩就会相撞。 江封停下了脚步。 “你确定要留在这里继续挡路吗?何副。”江封对何牧道,语气漫不经心,重音落在句末的那个称呼上。 在正式的官方职称中,靶城的最高负责人都是各分区指挥官,实际靶城的分属负责人则往往因此会变为副职,而在这里,真正的负责人就是何牧喊的那个“江指挥长”。 何牧的表情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江封顿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他给足了何牧察觉到难堪的时间,却并不许可他对此作出回应。下一刹,他落在何牧身上的视线陡然降至冰点,开口的话语也即刻变得严厉。 “军部内明言规定,除非必要,靶城行政区内禁止量子兽出现。你的这条小蛇这么‘热情’,是上次的教训还没有尝够吗?” 这话径直踩上了何牧的痛点。 唐珩朝那条长蚺看去,就见它悄然交叠起了身子,躯干遮掩之下,唐珩还是精确地看到了那灰褐身体上的丑陋疤痕,大多都逼近七寸,最长的一道将近一捺,像是锥子狠刺下后又因为挣扎而被拉大,又或者说……出自于猛禽的利爪。 第50章 唐珩立即便想起了江封那只自己只见过寥寥数面的量子兽。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一只展翅近四米的金雕? 唐珩不禁再次往那条长蚺身上看去,光是看那些疮疤的狰狞程度,他都能想象那一次教训的惨烈程度。 很明显,何牧也想起了与之有关的记忆,脸色难看到了极致,望向面前这个向导的眼神让人担心他下一秒就会将其毙命于此。双方的人都在这一瞬间警惕起来,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 江封对何牧浮动的情绪置若罔闻。他静默地等待着,姿势甚至可以说是谦和而礼貌。 一分钟之后,长蚺的身形闪烁几下,消失在了这条通道上。 何牧后退了一步。随着这个动作,所有剑拔弩张的氛围于顷刻散去,只有不甘还在压制之下暗涌着。 江封没有就此再多说什么。他回首看向跟着自己的人,待看到身后不过半米远的唐珩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继而又恢复了常色。 “跟上。”江封对所有人道。 说着,他穿过了夹道的人群,走到了最前方的位置。 因为这一变动,何牧悄然落到了江封的身后。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如此,何牧周身的凌厉气势并没有完全收敛,这便使得几乎与他并肩的唐珩,轻而易举地就感知到了来自他的敌意。 这是一种近似于对领地的觊觎,带着□□裸的试探与蔑视。 唐珩暗自攥紧了拳。 第四十七章 这栋建筑结构的复杂程度远远超乎了唐珩的想象,通道两侧的墙上没有标语或者指示牌,就连拐角和入口的模样都雷同得千篇一律,配上能将整条通道都照得透亮的白光,看起来单调乏味得令人生厌。 所以,当唐珩跟着江封,终于在一处封闭的大门前停下脚步的时候,他甚至在心底暗自舒了一口气。 不得不承认,这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身边的何牧。 想到这里,唐珩看向那个哨兵的视线愈发不善了。天知道他有多想把这个大块头给扒开,再狠狠地揍上一拳。 何牧没有发现唐珩与江封的连结,只以为他是江封亲自招揽的新兵,在最初的打量之后,便几乎彻底将他忽视了。此时要通过大门的身份核验,等待的间隙,他又注意到唐珩的注视,不由地皱了皱眉,略带警告地递去一眼。 就在何牧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听见江封发话道:“这里现在的匹配度是多少?” “二点六。”何牧答道,说着,他收回了往唐珩那个方向去的眼神,“如果主城的支援到位,能降到二点五。” 说话间,那扇通道门已经被打开,后面连接着一段空白的走廊,最终以又一道门阻隔了所有妄图窥视的目光。 何牧身后跟着的那些人自发分成了两拨,很容易就能分辨,其中只有一拨人有资格进入那里。 然后,唐珩终于在进入这栋建筑之后,再次接触到了来自江封的视线。他看出了其中少许的安抚意味。 “唐珩,出列。” 这是唐珩第一次听江封用这种语气唤他的名字,以一种全然地发号施令的态度,音量不大,声线却板得冷硬。 可就是这种声音,忽地就驱散了唐珩胸腔里隐约浮着的那股烦躁,继而沉下心来。 “是。”他沉声应道。 江封看向何牧,道:“这是军部培养名单里选□□的哨兵。找人带他去特卫队。” 应声,何牧再次打量向唐珩,这一眼中,审视意味更重,而哨兵回望向他的视线平稳,在他刻意的逼视下,并不露怯,反而带着全然无惧的锐利。 何牧收回了视线。 “指挥长,我的特卫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进的。” “我不想再重复第二次。” 何牧瞬间又沉郁下来。他没有看向江封,只把那恶意毕露的眼神投向唐珩。有那么一瞬间,唐珩感觉仿佛那条长蚺又出现了,鳞片缓慢擦过地面的窸窣声中,他被锁定为即将入腹的猎物。 片刻的停顿之后,何牧应道:“是。” 说罢,他抬手,从跟着自己的那群中点了一名向导出来。 自此,江封不再说些什么,像是对之后的安排毫不关心,刚才的强硬态度只不过是针对何牧对自己命令的违抗。 江封与何牧等人走进了那扇门后。 进去的不过五六个人,远不及原先数量的半数,唐珩却觉得此时的这条通道蓦然宽敞起来。他瞥了一眼身边的那几位警卫队员,大致也看到了他们脸上露出的如释重负的神情。 何牧的人陆续离开,只留下三位负责安排江封带来的这批人的去处。随江封来的,加上唐珩,一共九人。最先在中转站就跟着的四位警卫队员中,有一对哨兵向导跟着江封进了门后,而剩下的六人被分为两队,依次离开。 唐珩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他看着面前这人——瘦瘦弱弱的一名男性向导,常服被穿出了一种诡异的宽大感,却又让人指不出明确的哪里不妥。 一只手都不够他打的。唐珩在心里腹诽道。 唐珩对何牧没有好感,但也没有迁怒别人的想法。默不作声地打量了那名向导几眼,他又不禁瞥向身旁闭合的合金门,眼里的神色浮动着,恨不得一脚踹上去把它给拆了。 半响之后,唐珩才又看了回来。他对那名向导扬了扬下巴,沉声道:“带路。” …… 一路沉默。 那名向导在一开始做过自我介绍之后就战战兢兢地不再说话,唐珩没记住他的名,只依稀记得姓宋。 待把人领到地方了,那名小宋也没说什么,作势就要走,刚一转身,他便听见哨兵在身后叫住了他。 “站住。”唐珩面无表情道,“你确定你带我来对地方了?” 这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两侧整齐地排布着紧闭的门,只有面前这一扇是半掩着的。唐珩顺着门缝往里看去,轻易地便看到了室内的摆设。 一间单间,桌椅床一应俱全,看起来像是宿舍。 唐珩径自把那门推开了。 不应该说看起来像,这就是宿舍。 光源依旧是军部一贯的白色顶灯,隐藏在特殊材质的天花板之后,柔柔地亮着。空气中飘浮着一抹浅淡的伪向导信息素,是从门旁墙壁上嵌着的一个不过巴掌大小的浅灰色盒子里散发出来的,旁边还有用以调控浓度的控制面板。 唐珩沉着脸,将浓度直接拉到了“0”。 室内摆设部分,像是生怕被人徒手拆卸了一般,桌、椅、单人床,乃至置物框,全部都是看不见接口的完整铸件,并且被焊死在了墙壁上。 打量一圈后,唐珩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身旁的人。 “说话。” “额。”小宋支吾了一声,“……特卫队的人前天刚执行完任务回来,队长和副队都在休假,现在去也找不到人。等明天吧,明天你就能看到了。” 听到这话,唐珩不禁半狭起了眼。 小宋被这道打量的视线看得忐忑起来。他悄悄地将右手搭上左手的手腕,只待这个哨兵对自己动手,就立刻报警——带他来的那位长官与何牧不睦,对于那时二人间的暗流涌动,小宋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唐珩对此无感。 他睨着这个胆怯姿态愈发明显的向导,冷哼一声,却是将话题一转,问道:“这里的资料,你有没有?” 小宋顿了一顿,小心翼翼道:“你是要这栋宿舍的资料,还是靶……” “全部。”唐珩打断了他的话,“把你能弄到的都搞过来,可以吗?” 小宋不敢应不是。 唐珩看着那逃也似的离开的向导,讥讽地嗤笑一声,继而大力甩上了门。 没有对比还不觉得,现在看来,这向导真是怂得厉害。想到这里,唐珩的思绪不由一顿,继而又想道:自己以前遇到的那些向导好像和他也没有多大差别,当时怎么就没觉得呢…… 由于门上铰链处特制的缓冲机制,唐珩甩门的这一下并没有发出惊人的巨响,只是像是承受不住这股巨力一般,结构处发出一声细小而艰涩的音,然后缓慢地合拢了。 此时四下没人,唐珩便任凭自己沉浸在思绪里。他将自己扔到了那张紧靠着墙壁的矮凳上,大马金刀地坐着,有一眼没一眼地观察这一整间宿舍。 乏善可陈。甚至还不如江封市东区的那间样板房。 唐珩抿了抿唇,如是想道。 这宿舍中所有的设计,都是为了将刺激哨兵的事故几率降到最低,而这些是唐珩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事情了。 此时,他的视线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了床头处那块嵌于墙内的屏幕上。 屏幕此时是关闭的状态,周围看不见多余的按键,也不知道是什么用途。 左右闲着没事,唐珩就起身往那处走去,胡乱地在屏幕上倒腾一番,也没有见到什么动静,便不再尝试,索性往床上一躺。 第51章 手腕的部位撞上墙壁,发出无机物相碰的“喀”的一声轻响。唐珩愣了一愣,然后才想起自己戴着的那个终端手环。 他也不起身,就仰着头将屏幕展开,动作间,又忽地记起自己似乎有江封的通讯号。可还没有等他想明白拥有这个号码能做什么,甚至还没有找到那个号码,就看见屏幕自动切入待机状态。在投影于半空的那一小片纯净的蓝中,一枚明黄色的无信号标志硕大无比地呈现在正中央。 “……” 唐珩没忍住这刹那间的郁闷,低骂了一句,继而径直切断了终端的电源。 其实不看也没有什么,那串号码他记得。即便从来没有拨出过。 思绪胡乱地蔓延着,就在无聊和烦躁即将到达顶峰的时候,唐珩又听见了门口处传来的动静。 这响声和一般的敲门声或者门铃都不一样,“咚”的一声,绵绵软软的,足够明显,却丝毫不会引起任何听觉上的不适。 唐珩等那声音重复了三遍,在确认的确是在自己门前响起的之后,这才起身去开门。 “怎么才……” 门外空无一人。 唐珩望着那个已经疾步走出了很远的向导,没有说完的话几乎要转成破口大骂。待好不容易耐下性子,他仔细看了看周围,才又发现了那一枚被放置在门旁地板上的数据储存器。 唐珩弯腰将它捡了起来。 这种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使得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 不等回房,唐珩又听见了一声口哨。他顺着声音看去,一抬眼,就看见隔壁那间宿舍的门旁,站着一名不知道什么时候听到动静望出来的哨兵,他的量子兽——一只黑豹将前爪搭在他的肩头上,一人一豹都探着头,完全是一副看戏的状态。 第四十八章 那个哨兵见唐珩发现了他,也不避,直直地看了过来,眼中的戏谑神色更浓几分。 那哨兵调侃道:“厉害啊,哥们儿。这么快就勾搭上向导了……” 他发现了唐珩和那名向导都是有连结的状态,顺理成章地就将这二人凑成了一对。 “……” 如果前时只是不耐烦,那么此时唐珩的脸色便是陡然冷了下来。他握紧了手中的储存器,认真思索了一番到底它和拳头,哪个更容易把那个哨兵的脑袋砸烂,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念头都压制下来。 唐珩道:“关你屁事。” 那个哨兵耸了耸肩,“这只是正常人的好奇心。” 唐珩不想与他搭话,转身就要将门甩上,却又听到那个哨兵扬声道:“我看你心情不好啊。要不我们去训练场,练练?” 唐珩握着门的动作就这么顿住。 那个哨兵也发现了这一点。他见唐珩的视线再次望来,眼里的兴味更浓了些。 “走呗。” …… 何牧跟在江封身后。他故意落后了一步,待通道的第一扇门关闭之后,就停下了脚步。 察觉到这一动作,江封往前的步伐一顿,继而转头看向何牧,眼神淡漠。他没有说话,而是在等何牧主动挑起话头。 刚才未完全褪去的暗潮再次于倏忽间涌起。 将近半分钟的僵持之后,江封半狭起了眸子,却是率先开口道:“何副指。”他说话时候的声音和缓,但其中威胁与警示的意味又显而易见,“有些话,真要论起来很难听,可是我也想知道:你现在能在这个位置上待着,是我给肖晖一个面子。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江封顿了一顿,看着何牧的视线愈发深沉起来,“毕竟虫潮在即,你我也都不希望看到靶城的负责人在这个时间点出什么事。” “……” 何牧要说的话被径直堵在了喉中,宛如野兽瞬间被掐住咽喉。 何牧是在一年半前被调任到这座南三十七号靶城的。在最初的试探之后,他也曾经想过完全将这座靶城的势力完全收归自己,可这个计划刚有了雏形,接下来的行动就被江封打断了。 这个向导雷厉风行地替换了所有关键岗位上的人手,然后抓住了他疏忽的一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纰漏,等何牧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江封已经将他半年以来布下的大半个势力铲起——这期间,还让图谋不轨的他狠狠地吃了一记教训。 肖晖那边对此毫无反应,是以他也只能暗自忍下。何牧知道,自己已经被视作半个弃子了。 想到这里,何牧看江封的眼神更加不善。 “我只是,想要向你介绍一下靶城的近况。”何牧道,“如果给江指挥长造成了什么误解,我道歉。” 江封对此并未给出任何反应,而只是在何牧看不见的地方,暗自皱了皱眉。 不知怎么的,虚与委蛇也好,明目张胆也好,这种理应成为工作惯常的一部分的应付,忽地就让江封感觉有些疲惫。他定了定心神,在走进第二扇门之前,突然便想起了另一个直白得咋咋呼呼的哨兵,甚至在他自己还未察觉之前,就已经做好了由于光线明暗变化而为其调整五感的准备。 但这准备随即就落了空。 向后递去的那一眼没有着落,于是,江封这时只能瞥一眼落在身后的何牧,然后默不作声地进入了数据中心。 何牧被这一眼中的凌冽寒意看得面色一僵,脸上表情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这间数据中心呈一个偌大的扁球形,正中央是这座靶城及周围环境等比例缩小的全息模型,在代表虫族的小红点细细密密地分布在四周,偶尔有一隅被清理干净,很快又重新被红点淹没,若光是站在城外,没有经历过这一幕的人根本无法想象,那么空旷的场地是如何容纳下这些无法被视觉捕捉的异类的。设备排列类似于同心圆,各个职能区之间界限明显,如果抛开这里更加复杂和细化的分工不谈,那么其实这一间数据中心与中转站里的大同小异,同样是昏暗的、紧张的,让人仿佛陷入一团名为压抑棉絮,连呼吸都产生了受阻滞的错觉。 这里的哨兵要比别处更多。出于减少感官负担考虑,那些哨兵们戴着专属的耳罩与通讯麦,甚至使人不禁怀疑,是不是如果方便的话,他们会选择更加严密的“全副武装”。 江封只大致环望了一圈便收回了视线。他对这里的情况是了解的,此时也无需多看。 “南三主城的辐射数据上限需要提高,做好相应准备,最早五天之后那边才能恢复常规。”江封道。说着,他看偏首看向表情依旧阴晴不定的何牧,直截了当地露出了不满的神色。 江封道:“叫郑工过来。” 郑工是这间数据中心的高级技术员之一,模型的推导主要就是她在负责。江封这句话,是准备直接越过何牧的意思了。 “……我会把命令吩咐下去的。”何牧在他身侧沉声道。 “叫郑工过来。”江封道,“我说过的话不想重复第三次。” …… 唐珩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着这个哨兵来到了这里。 这是一个室内的训练场,所有设备仪器都已经收了起来,此时只剩下平整的地面,以及相对而站的两人。 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以对峙的二人为中心,四周渐渐地就站满了围观的人群,且有愈围愈多的趋势。有哨兵,也有向导。 最初的议论声是极小的,戚戚声中,逐渐就大了起来,最后甚至变成了叫嚷。喧杂的声音是哨兵们最好的兴奋剂,顷刻间便将这间训练室变作强者为尊的斗场。 训练室负责人模样的哨兵站在一旁,负手观望。 不多时,唐珩就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动,吵嚷声化作嗡鸣,在耳畔萦绕不散。 他此时与江封的距离太远了太远,声音顷刻就成为了多余的负担。唐珩能隐约地感觉到信息屏障震颤着,像是要承受不住了一般。 但是唐珩此刻并不想管这么多。 一路以来他积攒的怒气太多,再不找一个宣泄的出口,他觉得自己就要炸了。 而站在他对面的哨兵对此也并不关心。 那个哨兵左右看了看,又戏谑地开口问道:“你的向导不在这附近吧?” “嗯。”唐珩应道。 “正巧,我任务做完了,也刚顺手解除了连结。”那个哨兵耸了耸肩,“这样挺公平。” 哨兵的量子兽——那只黑豹就站在旁边,睁着一双荧黄的眼,一瞬不眨地看向唐珩的位置。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它看了一会儿之后,又四下观望起来。 它的主人替它问出了它的疑问,“你的量子兽呢?” 唐珩眼中狠色骤现,攥紧了拳,“哪来那么多废话。” 旁观的众人中,谁也没有想到,唐珩会抢先发难。那个哨兵也没有料到,所以,当唐珩那紧握的拳头带劲风挥至眼前时,他完全是下意识地后撤,虽然躲闪得有些匆忙,但他还是记得将黑豹收回了精神图景中。 第52章 颈拳带风,险险擦过鼻尖。 单论这一拳的出击速度,足以判断出一名哨兵的实力。 见此,那个哨兵脸上悠哉游哉的神色才收敛了下去,进而露出几分跃跃欲试,摆出认真的样子来。 唐珩看见了他的转变,却并不在意他的想法,只暗自惋惜——身体的灵活性确实是显著下降了,他本以为这一拳能顺利砸到对方脸上的。唐珩抿了抿唇,借着未尽的力道,脚步一错,转而挥出了第二拳。 依旧被对方轻易地躲了过去。 哨兵间的实力从来不是按资排辈,每一场战斗都是技巧、经验与天赋的融合,说不上哪种成分更盛一筹。唐珩由于心里攒了满腔怒火,是以每每出手都是足以致命的杀招,看不出具体的体系,但靠着哨兵独有的反应速度和衔接,已经让常人难以招架。 但面前这个哨兵的应付并没有显出多少狼狈。 这种游刃有余的架势让唐珩更觉愤怒,他忽地就记起了刚才江封不由分说地阻止了自己上前的动作。 ——是觉得自己实力远不及那个何牧吧! 想到这里,唐珩咬紧了牙,出手的速度一下快过一下,伴随着逐渐如擂鼓的心跳。 所有念头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实际上,二人出手与还击的动作都十分迅速,攻防的角色在瞬息间来回变换,转眼间就已经过了数招。 体温随着气氛的热烈一同升高。 唐珩的高强度攻势完全是靠着卓越的身体素质硬撑,根本没有考虑过自己信息屏障的承受能力,是以在这种高频率的出击下,没过多久,他就有些恍惚了。视网膜上留下的是动作的残影,反应时间在被无限期地拉长。 他开始只能依靠本能还击。 终于,纰漏出现。 一次进攻之后,唐珩对这个哨兵的运动轨迹预判失误,原本规避的动作因此提前了半秒,但正恰恰是这半秒,却让他显得更像是径直将自己送到了对手的拳脚之下。 嗟叹与惋惜声一同响起。 被重拳击中脸颊的疼痛过了半分钟才突然炸开,刹那间迸发的痛感激得唐珩大脑昏聩,视线也随之模糊。 或许是咬破了口腔内壁,他尝到了铁锈般的腥味。 第四十九章 那名“郑工”是一位身材微胖的中年女子,戴着一副无边框眼镜,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目光锐利,冲淡了她外形给人带来的和善无害。 她被领到江封面前时,嘴里还念念有词,对工作被打断十分不满,可待看到站在面前的江封之后,她愣了一愣,继而才将那外露的不满收敛了少许。 “首席。”郑工对江封的态度还算恭敬,等敬完了礼,这才像刚看到何牧一般,补充喊道:“何长官。” 紧接着,不待江封发问,她便直接开口道:“是这样的,虫族的‘繁殖’速度比我们预想得要快,综合未来一段时间的气象预报,我觉得可能虫潮的真正爆发时间会提前。而且,模型最开始的参数设定我觉得就出现了问题,你看,这里……” 郑工的说话速度非常快,而对业务的熟稔使得她在一些术语的表达上习惯性地带出了简称,这么一来,显得她的这一番叙述更加难以理解。 因为靶城里是有人专门负责数据的分析与整理,所以何牧平日里并不会接触到这些专业名词,碍于江封在场,他不得不为了自己的敬业形象对她的话表现出专注,但不到三句,他就听不下去了。 江封将何牧神色中的不耐烦看在眼里,这时却也没有说什么。 郑工的话很好地验证了他的猜测,而她所说的模型参数设定异常,其实主要原因就是出在这一批已经摆放到指定位置的“光源”上。 就在这思考的间隙,江封目光移动,不经意地扫过对面的一方屏幕,却是瞳孔猛地一震,视线就此顿了下来。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屏幕里出现的那个人影,是唐珩? 江封眸中情绪微不可察地一动。 看背景应该是在一间室内训练场里,他是在和另一个人……切磋格斗技巧?从体型上不难看出,另外一人也是一名哨兵,而哨兵之间的打斗实在太过迅速,以至于画面上都近乎留下了残影。 而且很明显,唐珩处于颓势。 这些靶城内的监控显示并不是锁定的,而是如走马灯一般地逐一放映出城内上千个监控摄像头拍摄出的画面,每一段只会停留二十秒左右——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的观赏性更大于实用意义。 这一段监控很快跳过。此时的数据中心内,除了江封以外,似乎也不再有其他人注意到它。 毕竟像这种所谓“切磋”,在居住者大半数都是哨兵的靶城内时有发生。只要危险警示没有出现,那就没事。 江封收回了视线。 “主城辐射波动会造成的结果,数据和原因再重复一遍。” 流畅的话语突然被江封打断,郑工愣了一愣,很快又重拾思绪,接道:“南三的主值要高出其他的城市千分之二点八,考虑到南三位于南部城市群的东南角,以这个数据推算,这次虫潮的行进路线有可能会因此受到影响,从而偏离原来的推演轨迹……” 那一排监控屏幕一轮的轮换周期是十五分钟,而当十五分钟过去,江封发现自己的视线再次分毫不差地落到那一块屏幕上时,他自己都不禁一愣。 在这短暂得几乎相当于一眨眼的怔忡之后,江封索性将那一整段画面看完。 不知道这十五分钟之内发生了什么,原本在对方的进攻之下节节败退的唐珩竟是扭转了局面,且隐隐有将对方完全压制的态势。另一个哨兵被逼着步步后退,眼看着就要退出场地边界,忽地身形一顿转而朝旁侧避开,而与此同时,一只不知道从那里蹿出来的黑豹正朝唐珩的后背扑去。 就在这时,另一只体型巨大的大虎也出现在了画面中。 吼—— 江封觉得自己几乎都听见那只老虎的这一声咆哮。 它是唐珩的量子兽。 …… 前两场的切磋,唐珩落败得毫无悬念,训练场内唏嘘声四起。 那个哨兵对此倒是不太在意,他看向兀自站在原地不动平复着呼吸的唐珩,挑了挑眉,问道:“还来吗?” “继续。”唐珩道。 话音刚落,下一次的进攻接踵而至。那个哨兵再次侧身避开,却来不及拉出更远的距离,只能出手回击,以守为攻。 唐珩的出击仍旧快且狠,每每那个哨兵以为他的体力即将耗竭而可以趁势反击,却每每又感受到了愈发凌厉的进攻。速度越来越快,技巧越来越纯属,那个哨兵后来发现,唐珩甚至在模仿他的招式。 这种进步令人咂舌。 实际上,第二次的胜利并没有旁观者观看到的表现来得容易,而在这第三局,取胜变得更加困难。 忽然,谁也没有看清楚唐珩是怎么动作的,总之,就在一瞬间,局势完全逆转。那个哨兵的落败出现得突然,似乎只是唐珩错手反制,紧接着加上一个肘击,那人就被打得没有再济之力。 见此,场边有人大嚷着嘲笑:“乔赦,你不行啊!是不是累了!” 那个哨兵抿紧了唇。 动作衔接的错误短暂到几乎难以捕捉,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想过居然可以被人以这种方式拆解。 终于,他看向唐珩的视线露出全然的认真态度来。 唐珩并没有给那个哨兵更多思考的空余,他的攻势愈发得难以招架。唐珩步步紧逼,直至对方退无可退时,颈拳似携万钧之势,朝那个哨兵颈侧击去。 这一下,非死即残…… 空气都静止了。 突然,那个哨兵急急地往后避去,与此同时,他的量子兽凭空闪现,笔直地朝唐珩背后扑去。 唐珩察觉到了这一危险的逼近,可是收手防御已然来不及了。 “吼——” 下一秒,一声巨大得足以震得人耳膜发疼的虎啸响起,一头体长超过两米的大虎亦是突然出现,长着大口就朝那只黑豹袭去,衬托之下,原本身长超过一名成年男子的黑豹竟显得娇小起来。 两只猛兽顿时就打成了一团。 “咳。”那个哨兵在旁边咳了一声,扬声道,“我认输。” 唐珩注意力原本全在自己突然出现的量子兽身上,此时听见那人说话,这才将视线转了过去。 看到那人,唐珩愣了一愣,才又想起来刚才二人应该是在切磋来着。 想到最后出击的那一拳,唐珩抿了抿唇,继而神色中闪过一丝懊恼。 “……抱歉。是我没有控制住。” 说着,唐珩眸色暗了下来。 他不得不承认,在后半程自己是真的动了杀意,就连此时耳边还似有凌虐的意图在咆哮。 而那头黑豹之所以会对自己出手,也是因为情急之下护主心切吧。 第53章 “崽子。”唐珩摸了摸鼻子,对那只大虎喊道,“回来……停下,滚回来,别以为老子没看到你想再给它一爪子。” 那名叫乔赦的哨兵:“……” 应声,大虎停住了朝钳制下黑豹的脖颈咬去的嘴,又在唐珩的呵斥下一僵,这才像是不甘似地收回了险些就要挥下的大爪子。 从黑豹身上跳开,它又吼了一声,回首朝唐珩看去。 唐珩:…… 唐珩:终于躲够了,舍得出来了? 崽子没有回应,只高傲地抬头回看向唐珩,摆足了百兽之王的架势。 唐珩眼角一抽,扬起了拳头:……呵,再挑衅揍你。 崽子当即便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它甚至调转身子,面对唐珩摆出攻击的架势。 乔赦将自己的量子兽召了回来,检查一番没有发现明显伤痕后,便也放下心来,此时在一旁看着这一人一虎的互动,忍俊不禁。 “嘿。打断一下。”乔赦对唐珩道。 这一声引起了崽子的注意,它认得他是那只黑豹的主人,这时见他主动接近唐珩,不由地又将进攻的目标转向了他。 乔赦连忙向它摆出讨饶的姿态,又看向唐珩,“刚才我们两人都上头了,别只让你家这大家伙记我一个人的仇啊。” 唐珩默然,只回头继续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崽子。 乔赦还想说些什么,就见终端上信息提示亮起,他随手翻点着打开,扫了两眼,又抬起头来看向唐珩。 这一次,他眼神里多了几分好奇。 “唐珩?”乔赦道,“上头说,我们这儿来了个从预备名单上调来的哨兵,就是你吧。” 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喊到,唐珩有些惊讶地看了回去,“……是我。”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乔赦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他站直了身体,朝唐珩伸出了手,“我是特卫队的副队长,乔赦。欢迎你的加入。” 当事人握手言和,围观的群众也逐渐散去。场边有几人和乔赦大声打了个招呼,却没有往这方向来,只喊着交流了几句,也就呼朋唤友地走了。 有新来的士兵在门口处探着身子看了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很快便又寻着其他的训练场去了。 不久前还人声鼎沸的训练场彻底安静下来。 “诶。”乔赦对唐珩道,“一起回去?” 第五十章 唐珩这时正和崽子面面相觑。 认真算来,他与自己的量子兽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在现实世界中见过面了,就连在精神图景里,崽子也是兀自将自己藏在深山密林中,任凭唐珩怎么唤它都不答应。 甫一听到乔赦的话,唐珩瞪了崽子一眼,以眼神警告让它安分一些,这才转过头去看去乔赦的方向。他张了张口,还没有答话,肩膀就被乔赦径直伸手揽过。 “我说……” 乔赦刚把手臂搭过,正想接着说些什么,就看见崽子又朝他龇起了牙,喉里发出了低沉的声音,作出十足的威胁模样。 乔赦话语一顿,赶忙收回了手。 唐珩将那只手打下的动作落了空。他斜睨了身旁的崽子一眼,顺手往它头上就是一阵搓揉。崽子被揉得一愣,喉咙里的呼噜声就此中断,甚至矮了一矮脑袋,险些踉跄了一步。 “它就喜欢仗着自己个头大吓唬人。”唐珩收回了手,说道,“走吧。” 在崽子持续不断的逼视下,乔赦不着痕迹地离唐珩又远了半步。他朝门口的方向努了努嘴,“嗯。正好,路上我给你介绍介绍特卫队的情况。” …… 接下来两天,唐珩在特卫队中的经历乏善可陈,几乎就只是训练场、宿舍和食堂三点一线。 由于嫌麻烦,唐珩并没有与特卫队内的成员认识交际的打算,可在那个时常凑过来“照顾新人”的乔副队长的介绍下,他对那些人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都已经大致了解得七七八八。 “前面那个你这几天没怎么见过的哨兵,叫伍天俊,特卫队队长。”乔赦用眼神示意向不远处,对唐珩道,“是何牧的人。” 唐珩应声看去,视线四下搜寻,最终落到了一名平平无奇的哨兵身上。默默地观察了近半分钟之后,他不禁皱了皱眉,压下自己那句以貌取人的评判,转而问道:“你对这些这么清楚,怎么不见你说一下你自己。” “我?”乔赦耸了耸肩,“没什么好说的啊。我哪边都不站队,哪边也不得罪,就想着混口饭吃,如过逮着机会能再争个军功章什么的,那就更好了。” 如此直白的话语让唐珩话语一噎。 崽子自此上次出来之后就再也不见得回去,此时,唐珩他们在行走间交谈,它便也悠哉悠哉地跟在后头,时不时小跑上几步,像是在活动筋骨。 这么一来倒是苦了那头黑豹。原本大块头的猛兽此时显得有些战战兢兢了。黑豹一边走着,一边要防范忽然扑上来的大虎,虽然它知道,由于主人间关系和睦,对方并不会对自己下死手,可被这样一直凶猛的猎食者死死盯住,任谁都不会觉得轻松。 唐珩无意间的一瞥,正巧看见自己的量子兽又再一次作势要往前扑,急忙喝止道:“崽子!” 作足了向前跳跃准备的大虎动作一滞,险些就这么将自己绊倒。 “吼——” 恼羞成怒的崽子朝唐珩吼了一句,怪他的多管闲事,但之后也不得不暂时收敛了心思,漫不经心地走在唐珩身旁。 唐珩:“……” 他听出来了这一句中的骂骂咧咧。 站在一旁的乔赦见势不对,赶忙拉住了要对大虎下毒手的唐珩,又忍俊不禁地调侃道:“你们这相处模式倒是有点意思。说起来,崽子,它为什么有这么一个名字?” 和大虎威风凛凛的外表完全不符。 “……它自己起的。” 乔赦一愣,“什么?” “这名字是它自己选的。”说着,唐珩睨了崽子一眼,满满的都是怒其不争的表情,“它刚来没多久的时候,就被带去资料库选名字了,老子陪它在那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它就给老子两个选项。” “还有一个是什么?” 唐珩板着脸道:“‘大头’。” 五秒钟的死寂之后,乔赦突然大笑出声,笑得不能自已。 “对不起,我噗哈哈哈哈……”乔赦挥了挥手,几次想要忍住笑意,却差点把自己憋岔了气,过了好半响,才终于缓过劲来,费力道,“它太可爱了。” 崽子没有注意到他们谈话的内容,此时乍一听到这一阵笑声,又注意到了他二人望来的视线,不由鄙夷地看了过来。它长尾一甩,将不屑的意味表达了十成。 唐珩默然地收回了视线。 天知道那时自己威逼利诱了它多少遍,这只大虎就是不愿意改名字,到后来竟还反开始嘲笑他的审美。 唐珩嫌弃地总结道:“它就是傻。” 乔赦又是一阵忍不住的大笑。待笑够了,他这才又接话道:“我的这只黑豹叫依克。” 唐珩道:“听起来正常多了。” 黑豹在一旁将他们的对话全部听得真切,此时听到自己,再望向崽子时,那双荧黄眼睛中的神色顿时微妙了起来。崽子倨傲地看了它一眼,却也不理会那微妙到底是什么意味,只慢慢地将瞳仁连作一线,微塌下肩,再一次摆出进攻的架势。 依克立马收回了视线,看向前方,目不斜视。 乔赦本想怂恿着自己的量子兽上去给个回应,却忽地注意到终端上闪烁的提示灯。 “怎么了?”注意到乔赦突然沉稳下来的表情,唐珩不由问道。 他们本是相约着要去训练场的。 “有任务下来了,估计要出城。”乔赦道,“你跟我一起去。” “出城?”唐珩皱了皱眉,“我……” 乔赦打断了他的话,“江首席点名要你到位。” 话音落下,乔赦就要往前走去,可一回头,便看见了仍站在原地的唐珩,“怎么了?” “我没有收到通知。”唐珩道。 闻言,乔赦愣了一愣,继而看向唐珩垂在一侧的手腕。制式的通讯终端上的提示灯安静地熄灭着,看起来也丝毫没有要亮起的打算。 短暂的停顿后,乔赦立刻想明白了因果。 “后勤部那边没有给你做过权限更新吧?” 唐珩看着他,“什么权限更新?” 这对于唐珩来说,又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词。紧接着,他不禁想起了对自己含糊其辞的“小宋”。 小宋送来的资料唐珩认真看过,无非是将《备战指导手册》中的内容用新的措辞再重复了一遍,有些地方甚至还没有江封给自己的那一份详尽。 想到这里,唐珩皱起了眉。 “没有。”唐珩道,“他们没有为我做过任何事情,除了送来一份常规资料。” “额。”乔赦忍住了想要扶额的冲动,为了能尽快将人顺利带走,他长话短说道,“靶城附近也有屏蔽器和阻隔器,具体的我之后再告诉你,反正你没有权限在这里就收不到任何消息。” 第54章 说着,乔赦看了一眼再次亮起来的终端,“现在更新也来不及了。跟我走。到了你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了。” 唐珩与崽子对视了一眼。 崽子:怂什么,他要是骗你,我帮你咬他。 唐珩:……老子要教训人需要你帮? 眼见着崽子又要朝自己龇牙,唐珩不由伸出手去挠了挠它的耳后。像是被按下一个奇怪的开关,凶相毕露的大虎顿时柔和下来,它耳朵抖着晃了晃,顺着唐珩的动作往前伸展脖子,一副颇为享受的样子。 待听见了大虎喉内细小的呼噜声,唐珩这才满意地收回了手。 唐珩:成吧,到时候下嘴轻点。 崽子:…… 在这简短的交流之后,唐珩收回了视线。他再次扫了一眼自己没有动静的终端,又重新看向乔赦。 “走吧。” 唐珩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 靶城行政区内严禁量子兽出现,这一点唐珩是知道的,是以他在与乔赦走进主建筑之前就将崽子唤回了精神图景。 崽子不情愿地吼了一声,却也没有捣出什么别的乱子。它看见了黑豹依克消失,又悄悄地瞅一眼唐珩,待发现这并非可以商量之后,便自觉地离开了。 巨虎庞大的身形闪了一闪,倏地消失在了这条通道上。 唐珩跟在乔赦的身边。 乔赦对这里的布局十分熟悉,岔路口的转向时几乎毫不犹豫,可纵使唐珩如何尽力地打量周围,仍然完全看不出什么可以指明方向的标志。 于是,唐珩直接向乔赦询问了这个问题。 “这里确实没有指路牌。”乔赦道,“走多几遍你就能记下了。” 唐珩:“……” 没过多久,乔赦就带唐珩走到了一处半露天的停泊位。唐珩打量了几眼周围的环境——他对这里有印象,是他随江封刚来时降落的地方,越过遮挡物朝外看去,刚好能望见半片天空。 但是乔赦没有与唐珩在这里停留,而是转进了旁边的一条通道。 走进房间的时候,特卫队的大部分队员已经就位了,身为队长的伍天俊正站在队伍最前端,却是让唐珩好一会儿之后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还不快点!”伍天俊呵斥道,“磨磨蹭蹭的,是想让我们所有人都等你吗?到时候何长官问起来怎么办?!” 这话是冲着乔赦去的。 第五十一章 伍天俊略显尖利的声音引得唐珩皱了皱眉,他正要接话,就见乔赦沉默着朝他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归位。 唐珩抿着唇,将脾气压了下来,然后朝队伍的最末端走去。 通过暂时性连结的微弱感应,唐珩知道,江封就在附近。连结的效力随着距离的接近而缓慢恢复着,像是磁铁的南北两极,吸引着唐珩不由地朝某个方向看去。 视线越不过墙壁的阻隔,却让唐珩看到了表情不悦地朝自己看来的伍天俊。 唐珩素来没有虚与委蛇的习惯,而此时又有一小撮火焰在心底燎得他烦躁,于是,他当即就挑衅地瞪了回去。 这一眼直接激起了伍天俊的不满,“诶!你这个新来的……” “人都到齐了吗?”乔赦在一旁打断了他的话。 伍天俊下意识接道:“齐了。”待应完这一声,伍天俊一愣,体会出不对劲,又高声道,“齐没齐你不会自己长眼睛看吗?!” 这还是唐珩第一次正面接触伍天俊,此前这人都活在乔赦的絮叨里。乔赦表现得很明显,他和伍天俊不对付。 而现在,显而易见的,伍天俊也看乔赦不顺眼。 对于伍天俊带着嘲讽的这一句反问,乔赦没有接话。他一改和唐珩相处时嬉笑着没正形的样子,此时面容一板,却比伍天俊这个训斥着人的正队长还有威慑力。 乔赦利落地发号施令整完队之后,归了队,站在首位。 伍天俊站在原地,面上表情异彩纷呈,被这一代劳的举动气得不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一般,清了清嗓子。 伍天俊把乔赦整队的命令重复了一遍。 唐珩扫了一眼旁边几名队员的表情,将那上面不满的神色看得分明。 好在这之后伍天俊没有再多做出些什么,他来回踱了几步,又端足了架势,这才开始交代这次任务的具体事宜。 …… 等一切事情都被安排妥当,唐珩他们从那间偏厅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分钟之后了。 唐珩缀在队伍的尾端,正巧遥遥地看见了远处走进飞行器内的江封。若有所感一般,江封这时也抬眼看了过来。 唐珩感觉他的视线在自己的这个方向顿了一顿,可是并不能确定对方有没有看到自己,这使得他心里那一撮燎人的火焰烧得更旺了。 应该看到了吧。唐珩暗忖道。刚才自己都能感应到这个向导的存在,他这么擅长这些,没道理会发现不了自己。 唐珩继而又想起了刚才乔赦说的那句话。 江首席点名要你到位。 唐珩咽了一口唾沫,不禁握紧了拳,藏起微潮的掌心。 这一行共有十数个人,除了半数是特卫队的队员外,还有几名技术人员。江封带着原来警卫队的那一对哨兵向导站在第一架飞行器旁,何牧不出所料地也出现在那里,他的存在就像是在镜头里不期然出现的一株歪脖子树,半挡不挡地立着,遮住了镜头焦点处为人所心心念念的那一抹景致。 看到这里,唐珩的脸色顿时又沉了下来。 这种沉郁神色一直持续到他看见江封与何牧一同上了飞行器。 “诶,怎么了?表情这么难看。”乔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唐珩身边,不由地打量了他几眼,出声问道,“身体不舒服?” 应声,唐珩这才收回了视线,摇了摇头,“没事。” 乔赦顺着他刚才的视线看去,却也没看见什么异样,便只以为他还陷在对伍天俊不满的情绪里,此时也不再多问些什么。 “有些人你就直接当作不存在好了。”说着,乔赦轻轻撞了一撞唐珩的身侧,“为他生气什么的,没有必要。” “嗯。” “对了,我直接就把你拉过来了,也没问。你的向导呢?” 坐在刚离开的那架飞行器里。唐珩在心里默默应道。但是想归想,他还记得江封之前“不许大肆张扬”的吩咐,此时也不会主动将话题引到这上面去,便只敷衍道:“不在这里。他不是特卫队的人。” 乔赦那时只是顺口调侃,对匆匆见过一面的“小宋”没留下什么印象,此时听唐珩这么说了,便也就以他说的为准。 乔赦又问道:“你屏障和精神图景的状况还好吧?” “还可以,没什么大问题。” “不是第一次出到靶城外吧?” 这接连的问话问得唐珩有些摸不着头脑,思索一番之后,他只能暗自猜测是和靶城的特殊环境有关。唐珩反问道:“问这个做什么?” “随口问问。你就告诉我是不是吧。” 唐珩顿了一顿,最后回答道:“不是。” “那就好。”乔赦拍了拍唐珩的肩膀,像是松了口气,“我和你一架飞行器,有适应不了的到时候直接和我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唐珩所在的这架飞行器是最后起飞的。 加上驾驶员,飞行器内一共有六个人,不大的空间被占得满满当当,相对而坐的座椅处,几乎是膝盖抵着膝盖的拥挤。 唐珩进入飞行器时,有意落在了最后一位,是以此时也坐在最边上靠窗的位置,这让他好歹感觉好受了些许,但他随即想起江封所在的那架飞行器或许也是这么一个情况,便很快又郁闷起来。 驾驶位上坐着的是一名向导,隔断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唐珩往她那里扫过几眼。 他这次来靶城见到的几位飞行器驾驶员都是向导,或许是因为向导的“能力”吧。唐珩暗自猜测道。 没过多久,那道隔断升起,彻底挡住了唐珩望去的视线。 这一架飞行器内的全是特卫队的成员,伍天俊不在,而乔赦在队内又是出了名的好人缘,是以大家入座之后便随口开起了玩笑。哨兵们没有收敛的嗓音听着有些聒耳,唐珩也不介意。他不搭话,却也并非完全漠视,偶尔说及了一些实事笑话,也会跟着笑上一阵。 一阵明显的震动之后,飞行器平稳起飞,径直朝靶城外飞去。 舱内的说笑气氛慢慢地就淡了,队员们各自沉默下来。 见此,唐珩便也收回了注意力,将视线投向窗外。 “这里的舷窗是特质的,窗外看到的都不会是实景。”坐在唐珩身旁的那个哨兵察觉到了唐珩的举动,小声对他提醒道。 “谢谢。”唐珩应道。 他仍然朝舷窗外看了一段时间,估摸着此时飞行器应该已经驶离了靶城的范围,却看到的依旧是不断后退的街景,甚至连视野的内容都是如出一辙地轮流出现。 第55章 唐珩这才收回了视线。 与唐珩猜测的持续行驶不同,飞行器在靠近靶城边缘时就悬停了下来,汇入一条排着长队的通道中。这条由飞行器组成的长队缓慢地向前移动,约莫又再过了半个小时,唐珩所在的这架飞行器才驶到了尽头。 那里是那座如城墙一般横亘着的办公大楼。 飞行器缓慢地调整了角度,继而向更高处拔升。待越过了这堵“城墙”,它倏然加快了速度,笔直地朝某一处既定的方位飞去,于空中只留下一绺依稀的残影。 宛如从玻璃缸中跃出的一尾家鱼,悄然无声地汇入更为深广神秘的海洋。 由于众人重复多次的警告,或者说是提醒,唐珩做足了应对环境变化的准备。有好几次他隐约感觉到了飞行器莫名的颤抖,就不由地屏息静候,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如此几回之后,唐珩便索性放松下来。 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唐珩心想道。不过如此而已。 可就在这个念头刚一成型的瞬间,他突然就觉得难受起来。 像是猛地被人摁头压入了一团密实的棉花,唐珩倏然感觉连呼吸都受到了阻碍。这忽然而至的窒息感使得他的呼吸声变得粗重,但是此时飞行器内没有一个人去关注他的异样。 整个飞行器都陷入了一片僵死一般的沉默,却又不是完全的安静无声,一道又一道粗重的呼吸声交叠着,像是一筐碎石掷进沼泽地,那上面轻而易举地便被留下了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凹陷泥坑。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唐珩还来不及适应这种呼吸受阻的感觉,紧接着,有一道声音猝不及防地炸响了,宛如一曲顿挫有致的冲锋号,继而有层层叠叠的声浪朝他涌来,有形一般地将他包围。 像是百千人在耳边尖叫,又像有百千人在嚎哭。唐珩分不清那声音的远近,更确切地说,那些声音并不是被“听”到的,而是在脑海中直接响起,与思绪搅混成了一团。 这种感觉简直让人发疯。 再坚实的信息屏障此时也形同虚设,直到这时,唐珩才终于知道,江封之前在那间会客室所说的威“严重影响”是什么一个情况。 他甚至觉得江封的措辞都过轻了! 唐珩抿了抿唇,尽量不让自己外显出异样,却不知道自己难看的脸色早已被坐在他斜对面的乔赦尽收眼底。 熟悉了靶城环境的士兵对此时这种变化的适应是极快的,除了一开始猝然的难受之后,几乎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而唐珩此时的表现,很明显是对这种转变还不习惯。 ——甚至不止是不习惯,他甚至有可能是第一次出城! 意识到这一点,乔赦顿时不悦地皱起了眉。 第五十二章 一般而言,靶城会给新来的士兵时间不等的适应期,这种来自虫族的精神力的干扰也会循序渐进地从极弱加强到正常水平。唐珩这么做,无异于把完全不会游泳的旱鸭子扔进变幻莫测的远海。 就在乔赦已经开始认真考虑申请返航的时候,他却忽地注意到,哨兵的原先短促呼吸逐渐平缓下来。 这种适应能力…… 一抹惊艳从乔赦眼中闪过。他收回了准备按向接通与驾驶员通讯按钮的手,继续观察这个哨兵的情况。 唐珩并不知道自己险些使得这架飞行器因为他而被迫返航。他注意到了那道注视的目光,此时却无暇顾及,只将全部的注意集中在自己身上。 相比于狂暴症病发时的痛苦,这种影响已经可以说是微不足道,而唐珩更害怕,其实是自己那不知道痊愈与否的狂暴症会被诱导着再次复发。 特别是,江封就在不远处的另一架飞行器上,只要落地,他就能又看到他——他不愿意在那名向导面前再次出丑。 在最初的纷杂想法之后,唐珩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察觉到无法主动将脑内那股嘈杂的声音驱逐,便尝试着将其忽视,避免自己被动地被扯进那纷乱信息组成的洪流中。 唐珩开始想一些别的东西,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他想起了崽子,想起了灰鸽,甚至想起了在进入灰鸽之前的记忆,然后,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江封……过往的经历像是被打散了的凌乱拼图,最终被他一片片地拼凑成了如今的模样。 他的呼吸彻底平复。 …… 这一段路程不长,唐珩却觉得几乎被耗尽了所有的精力,等他终于从那声浪中挣脱出来时,有一种重获新生般的解脱感,那些意味不明的声音还在持续响着,但唐珩已经能够将其视作背景音了,只是偶尔忽然加大的一声,会引得他眼角一抽,像是受了少许惊吓那样。 他看了一眼时间,不过十多分钟而已。 又过了将近十分钟,飞行器终于再次悬停。原本透明的舷窗突然变得漆黑一片,继而是轰然的一声,像是飞行器失控般地坠落到地面,使得舱内的众人都产生了一阵短暂的失重感。 唐珩被这动静弄得一懵,不禁抬眼去看周围人的反应,待看到他们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皱了皱眉,这才放松了紧绷着的身子。 很快,飞行器舱门打开,与此时昏暗的舱内相比,外面那不甚明朗的天色却也有些亮得刺眼。 与登上飞行器的顺序相反,这时,唐珩是第一个走出舱门的。几乎是在地面踩实的那一瞬间,崽子就突然出现了。大虎低吼了一声,四下环视着,表现出十足警惕的模样。 见此,唐珩不由地也顿住了所有动作。 这是一片荒原,视线所及之处尽是寸草不生的土地,或许是飞行器起降的频次多了,在落地冲击的吹拂下,近处的地面依稀还能判断得出水泥路的原貌,而就在十米之外,便都只剩下了一望无际的黄沙,偶尔有那么几处屈指可数的障碍物出现在视野中,却也教人分不清楚那是遭到遗弃的工业器具、城市的废墟,又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太安静了。 这种安静是视觉上的,甚至是源自于除听觉——姑且将那些仍持续不断的杂音归类为“听觉”——以外的所有感官的。 连风都静止了。 “过来集合。” 乔赦经过身边时的低声打断了唐珩对周围环境的打量。 他这才又回转视线,去观察与自己同行的这批人,然后就看到了一堆的量子兽——像是动物园的开园展览,各式猛禽猛兽聚集在这一处,却在它们无一例外如临大敌的表现下,让人感觉不出半点滑稽。 所有的飞行器已经到齐,之前出发时的人又汇集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唐珩又忽地听到一声尖锐鹰唳。他抬眼循声望去,就见到了那只威猛至极的金雕,它平展着超过三米的翅膀于半空盘旋,褐色的羽毛泛着油亮的光泽,根根分明得漂亮。 他认得它。 ——是江封的量子兽。 有那么一瞬间,唐珩觉得自己被那只金雕给盯上了,它的每一次近乎于俯冲的下落都让他不禁屏息,像是被这身手敏捷的猎手锁定而无处可逃的猎物。 终于,当那只金雕第四次俯冲时,站在唐珩身前的崽子也仿佛才注意到它了一般地回转过身来。 就在这时,变故骤生。 像是看到了什么,回身的那一刻,大虎的瞳仁霎时间敛作一线,突然喉中就爆发出一声巨吼,毫无预兆的就蹿扑出去。与此同时,那只金雕速度不减反增,回应似的亦是发出一声鹰唳,如离弦之箭般地笔直冲下。 唐珩完全不知道这两只量子兽之间发生了什么,见它俩不约而同地以自己为中点汇集而来,匆忙之间,为了避免误伤,他只得往前避去,刚一迈出了步子,就看见那两只量子兽已经转瞬近至身前。 可是,下一秒发生的事情却让唐珩猛地一震。 金雕与大虎并未因他停留片刻,而是在掠过他身旁之后,齐齐地朝唐珩身后约莫三米远的一处空气袭去。 在尖牙利爪之下,隐约有一道特殊的声音响起。 喀。 像是玻璃杯被狠掷于地时碎裂的清脆。 紧接着,原本空无一物的那处蓦地显出一片将近两人高的黑色轮廓,唐珩还来不及分辨那东西具体是什么,就见它又倏然化作石油一般的粘稠液体坠落向地面,继而凝固成一滩深黑。 见此,唐珩又连退了好几步,以防自己被那溅起的黑色“油滴”沾到。 [是虫族。] 一道语调微冷的声音在唐珩脑内响起。第一个词语还未完全成形时,唐珩就已经分辨出了这道声音的主人。他下意识地顺着某个方向看去,迎上了正望向这里的江封的视线。 视野里,那个向导皱了皱眉。 这不是唐珩第一次通过连结与人对话——作为连结中一项较为基本的便利,他和曾经在灰鸽的搭挡也这么交谈过,甚至还曾经一起谋划,准备借由此去骗骗商城“你画我猜”活动的奖励——但这确实是他第一次通过连结收到江封给与的信息。 第56章 这种感觉和以往的经历不太一样,可唐珩却又说不出那种微妙的差别出现在哪里。在短暂的怔愣之后,他随即回过了神。 唐珩摸了摸鼻子。 [这就是虫族?]唐珩以同样的方式回问道,在最初生疏的滞涩之后,交流很快流畅了起来。[你不是和老子说,哨兵看不到它们吗?那这一地的黑色垃圾是怎么一回事?] 江封告诉他:[你看到的只是残骸。] [残骸?] 唐珩不禁再次往刚才出现一样的地方看去。凝神看了片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竟然觉得那一片黑油结成的硬壳在逐渐缩小。像是被蚂蚁啃噬的薄饼,那片黑色的边缘处一块块地分解成了更为细小的部分,继而再次消失于唐珩的视野之中。 所以是它俩救了自己? 唐珩又忽地想起那黑色骤然出现时的巨大模样,有过椭圆舱内训练经验的他,很快就猜测到了那时是什么样的情况。 崽子应和地喊了一声。 虽然它也不了解那像是虫子似的那玩意儿是个什么东西,但能被轻易解决的,总归算不得什么威胁。崽子此时又回到了唐珩身边,蹲坐着舔了舔自己的爪子,余光瞥向唐珩的那一眼带着显而易见的鄙夷。 崽子:这点危险都察觉不到,最终还不是要我来救。 唐珩:…… 崽子:你太弱了。 这一眼后,崽子也不再多话。它又站起了身,潇洒地一甩长尾,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金雕在消灭了先前那只虫族之后也重新振翅飞回向高空,宛如巡视领地一般地几轮逡巡之后,它落回了江封身旁。 唐珩的思绪还沉浸在所看到的那一幕与椭圆舱内的经历之间,待他回过神时,崽子已经走出好一段的距离了,而顺着它行进的方向看去,唐珩再一次望见正侧首与人说着话的江封,他不由地一惊,险些拽着崽子的尾巴将它扯了回来。 金雕那双琥珀色的眼镜自落地后便一瞬不眨地看着唐珩的方向,此时见崽子朝它走去,不禁偏了偏脑袋,翅膀稍张而欲再次飞离。 “阿布。”唐珩听见江封如是喊它。 应声,金雕抖了抖身子,乖顺地收起了双翼。 阿布。 鬼使神差地,唐珩跟着默念了一声。一转眼,他又瞧见仍眼巴巴地看向那只金雕的崽子,不由地眼角一抽。 唐珩几步走上前去,手臂一揽,勾住了大虎的脖子,在它不满的低吼中,半强迫地将它拖离了那个方向。 第五十三章 这边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不多时都朝这处聚集过来,待见到地面那一滩已然结成固体的黑色之后,众人脸上都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与对此一无所知的唐珩不同,他们都是和无数只虫族打过交道的老兵了。 “这只应该是飞行器降落的动静引来的。”乔赦道,“再过几天就是虫潮,这片区域的虫族密度太大了。” 说罢,乔赦转眼看向一旁的伍天俊。 不等乔赦再次开口,伍天俊便冷哼了一声,语气不善地说道:“不用你说。我是队长。我知道怎么做。” 乔赦道:“我也只是尽一名副队长的提醒义务。” “你记得你是‘副队长’就好。”伍天俊再次哼了一声,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继续拿腔作调,而是利落地用通讯器对这几架飞行器下达了离开的指令。 趁着伍天俊向江封等人述职解释的空档,乔赦又朝唐珩走了过来。 乔赦道:“这片区域可能还真有点危险,你的向导不在,自己小心一点。不过等进了光源里面去就好了。” “‘光源’?” 此前伍天俊在介绍这次的任务内容时就提到过这个名词,说是江封与何牧要来这一处光源视察情况,而特卫队要负责的就是护卫他们以及随行那几名技术人员的安全。 乔赦努了努嘴,“喏,你往后看。” 唐珩转身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先前由于有停泊着的飞行器的遮挡,唐珩并没有发现那一处的建筑,此时乍一看到,不禁震惊地睁大了眼。 最吸引人眼球的是那一片建筑群中三座拔地而起的塔台,将近二十米的高度使得唐珩不得不抬起头来才能看见全貌,每一座塔台的顶端上都立有一块相对倾斜着的抛物面,因为视角的关系,此时只能看见投下偌大阴影的背光面;塔台的外围错落设置着三圈的立柱,唐珩对这种像是大头针一般的结构已经有印象了,是之前就在中转站见过的信号阻隔器。 乔赦拍了拍唐珩的肩膀,“出发了。跟上。” 有别于戒备森严的靶城出口,“光源”处的守备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松散,除了最初进入时见到的那两名专程来接引的负责人之外,唐珩一路上没有再看到其他人的存在。 [在光源的“熄灭”状态下,外围的阻隔器是全功率开启的,出于身体承受力以及精神压力的考虑,这里的驻扎人员每八个小时会有一次轮换。] 又一次听见江封的声音在脑内响起,唐珩仍是不免一愣。 那个向导素来习惯于走在队伍的最前端,唐珩的视线大多时候便也无可避免地会落到他的身上,而此时,江封正与一名光源的负责人交谈着,是以唐珩几乎都要以为那句话是自己神经过于紧绷而产生的错觉了。 唐珩抿了抿唇,又放慢了些许脚步,让自己彻底落到队伍的最后面去。 他试探性地问道:[这里守卫这么少,就不怕虫族趁机进来随便搞点什么破坏吗?] 少许的停顿之后,唐珩再次听见了回应。 [有阻隔器的存在,这里相对而言比较‘干净’。] [诶,我说,]唐珩不禁莞尔,[你们这些领导做事,都这么三心二意的吗?] [……] 这一停顿后,另一头彻底没了声响。 “看着这些冷冰冰的建筑结构,你居然都能笑得出来?”乔赦在一旁半是疑惑半是惊叹道。他见唐珩落到了队伍最后,便也跟了过来。 唐珩闻言一愣,继而匆忙拉直了嘴角,“……你管老子。” 说罢,他快步跟上了队伍。 “诶,你小子。”乔赦挑了挑眉,压着声音跟了上去,“哥这是关心你。” …… 和靶城中那栋让人摸不着方向的办公楼中封闭的室内走廊不同,“光源”中的走道大多是露天的,且每一处岔路口都有清晰的指路牌。相比于之前远望时感觉到的鳞次栉比,里面的布局其实要松散很多,越过阻隔器与形式性的围墙向上看,轻易就能望见未被那三块抛物面完全遮蔽的一隅天空。 灰蒙的,像是罩着一块看不见看不见边际的磨砂玻璃。 前来接引的那名向导是这里的四名主要负责人之一,身旁跟着的哨兵是他的副官。在他的带领下,一行人朝里走去,很快就走进了这片区域的深处。 唐珩没觉得绕过多少个弯,可这时回头看去,原先来时的那一处入口已经看不见了。 他们最终在一扇三米高的铁门前停下。 那扇铁门并不是铸实的铁板,而是一根根疏松排列的铁杆,每根铁杆之间的距离将近二十厘米,若有人想要从中穿过,看上去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困难。铁门两侧是同样高度的实心墙,将其中的三座塔台严密地包围,哨兵向导五人一组地沿墙巡逻,低至一点五的匹配度在人手紧缺的靶城一带看上去奢侈至极。 唐珩完全有理由相信,“光源”处的所有守备力量都集中在了这里。 光是肉眼所见的人数,便已经超过了二十,而他能感觉得到,实际上这个数字只会更多。 他们这一行的出现瞬间吸引了那些守卫人员的注意,这其中并没有含着恶意,起码明面上没有,看起来只是一种单纯的注视,将一举一动都纳入眼底。 “常规检查。” 即便知道对方知道流程,那名负责人仍低声向江封解释了一句,继而走向前去。他先出示了工作牌,又经历了繁琐的身份核验,在这之后,原本宛如电影卡带一般的静止场面终于重新活动起来。 等那一组巡逻人员从完全身后经过、走远,唐珩这才收回了投注在他们身上的注意力。 铁门哨岗处的士兵明显是认得江封与何牧的,是以在规定的检查手续结束后,有人站了出来,规整地敬了礼,作了一番简短的自我介绍。 那个士兵看了一眼这边的人数,“长官,光源内部的进出有人数限制,上限是十位。” 留给特卫队的名额只有三个,而在场的一共有八人。 “伍队长,小冯。”何牧先于江封开口道,他视线逐一从特卫队员的身上扫过,最后定在了站在队伍末端的唐珩身上,“还有你。” 何牧:“你们三个跟上,剩下的原地待命。” 江封默许了这一人选。 没有想到自己会被点到名,唐珩险些没有反应过来。他错过了何牧刚才看向自己的视线,这会儿倒是将伍天俊对他磨蹭动作的不满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可能是因为何牧就在一旁,伍天俊没有立即发作,而只用眼神不耐烦地无声催促着。 第57章 在不甚明显的停顿之后,唐珩迈步跟了上去。 见人数合规,那名士兵不再多说些什么,即刻转身带路。 由于人数的缩减,唐珩与江封的距离陡然被拉近,这使他轻易就能听见江封与身边人的低声交谈,稍微用心一点,甚至能听见停顿时那个向导极为轻浅的呼吸声。 那三座塔台中间还有一处低矮的建筑,由于视角的关系,此前唐珩并没有发现它。 这是一间控制室。 那个士兵只将他们领到入口,与把守在那处的另一批士兵完成交接之后,就原路返回了。 控制室内的灯光开得很足,几乎要亮过外面的天色,空气中浮动着一股香味,除了明显的伪向导信息素以外,似乎还有一些别的成分,而这些气味此刻有些过于浓郁了,激得唐珩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这一声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江封在短暂地扫向唐珩的那一眼后,无声地替唐珩调整好感官阈值,很快又将视线转向一旁的负责人,神色中带出了明显的不悦。这里面的气味浓度高得过分,就连身为向导的他闻起来都产生了少许不适。 “这是怎么一回事?” 负责人在进入控制室时就同样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此刻面对江封的冷淡注视,额角的冷汗欻地就滑了下来。 负责人结结巴巴地说道:“可能,额,毕竟要一直盯着数据保持高强度工作,可能压力比较大,想用人工制剂调解一下,一、一不小心没有控制好剂量……” 说着,他连忙用眼神示意这里的作业员将通风打开。 伪向导信息素对于哨兵安抚情绪的作用只是暂时的,一旦浓度超过限度,便会化作功效不亚于毒品的致幻剂。 唐珩察觉到了江封又默不作声递来的一眼,揉了揉鼻子,经由连结告诉他:[……老子没事,就只是被熏了一下。这里的浓度大概只高出了一倍不到,问题不大。] 与此同时,何牧也开口道:“相当于常规限额一点三倍的浓度,谁给你们的胆子用到这种浓度的?” 何牧说话的声音沉郁到了极致。发生的这种问题虽然事态暂时还不严重,但很明显表明了他的管束不力。 可值得一提的是,靶城内多处设有装着伪向导信息素的香氛小盒,浓度大多由哨兵自主控制,由于耐药性和持续性精神紧绷的情况,将浓度调得超出常规限额的事情时有发生。 这一点,江封是知情的。 通风被卡到了最大,呼呼风声中,那股浓郁的气味很快被冲淡了,负责人站在那里,此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低垂着脑袋,不时抹一把布满冷汗的额头。 这间控制室内的人并不多,在江封一行进来之前,这里的作业员只有五名——其中四名是哨兵。 第五十四章 江封的视线越过那名负责人,落到那五名战战兢兢地站着的作业员身上,顿了一顿后,又扫过对面墙壁上并排着的两面巨大屏幕。 屏幕上数据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流窜改变着。 “先回各自的岗位。”江封冷声道,“这次轮岗之后,你们不用来了。” “包括你。”江封对那名负责人说道。 听到这句话之后,不仅被涉及的那六人,何牧的脸色也一并难看到了极点——“光源”轮岗的四人中,这人是仅存的属于他的人了。 可偏偏若是在此时接话的话,无异于引火烧身。 江封的行程安排此前就已经确定,为了让他放心,何牧提前一天专程派人知会过这边,本以为一路顺遂,却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处纰漏。 何牧看向那人的视线愈发不善了。 “愣着做什么?!光源现在的情况怎么样,还不赶紧滚过来交代清楚!” “是。”负责人连忙低声应道,他哆嗦着,就这么领向屏幕的位置,头也不敢抬,“‘光源’一共有三盏,按原定计划,这里是最靠近南三城、也是最靠近所有主城的一盏……” 江封问道:“功率上限是多少?” “设计的理论上限是六万五,安装完成后的实际数据在六万三左右。” ——相当于平常时期一座主城的功率数值。 何牧对这一套数据心里还算有数,此时不由地插话道:“这批光源都是从高研所出来之后直接押送到靶城的,不会有问题。” 江封径直忽略了何牧的这番话,转而回头喊了另外两名随行的技术人员上来,当即开始查验相关的具体数据和参数设置。 被如此直截了当地拂了面子,何牧表情一僵,眼中神色更沉。 何牧盯着那两名技术人员的背影,阴恻恻开口,却是对江封说道:“林沐退下之后,光源的研发就交由宋所长全权负责,你总不会觉得,哨兵的能力连一名向导都不如吧?” 江封原本的视线落在屏幕上,闻言,这才又抬眼看向何牧,他勾了勾唇,笑意却不及眼底,“一个人的能力如何,与他是哨兵还是向导没有关系。” 说罢,江封收回了投在何牧身上的视线,没有给何牧再次搭话的机会。他重新看向屏幕,半分钟之后,忽然皱起了眉。 “那里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话,极力想抹消自己存在感的负责人一愣,匆忙顺着江封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张光源外的实时监控地图,上面浮动着的深浅不一的红色区域代表着虫族的存在,此时正向着一处空白涌去——那是飞行器的其中一个降落点。 见此,负责人赶忙准备差人对其挂上预警标志,还未来得及操作,紧接着就看见屏幕上跳出了一枚刺眼的橙黄色警告图标! 这一看,他的心顿时凉了个彻底。 “……是,是换岗出问题了。” 闻言,江封沉默了一瞬。 自此处的光源落成已经过了三天了,换岗一事理应处理得完善,绝不应该出现这样的问题。 这么想着,江封又朝身侧的那面屏幕上看去。 占据了屏幕近乎一半面积的地图清晰地显示着此时光源周围的情况。由于阻隔器的存在,光源外围的那一圈几乎是虫族的真空地带,越向外分布的密度越大,到了将近一百米的位置,用以标识密度的红浓成了血一般的颜色。 而就在观察的这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光源周围预定的三处起降点均已经被红色淹没了。 江封见状不禁皱起了眉。他开口正要说些什么,就被人抢了先。 “你说什么?!换岗出事了?” 是何牧。 原本站得离控制台有些距离的他三步并两步地就走了过来,吼完这一声后,又用眼角瞥了一眼江封,继而瞪着眼睛往屏幕上看去。说是看,却也不尽然,倒更像是凌乱地将视线落点随意地撒在屏幕上,如此十秒钟之后,他从那愈来愈浓的红色区域收回视线。 “我他妈把你放在这儿是给你吸氧的吗?啊?!——换个岗都能换出事,不如趁早自己滚去出喂虫子!” 说着,何牧的怒容更加明显。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一把拽住那名负责人的领子举起了起来,然后用力地把人往一旁掼去。 “嘭!” 盛怒之下,哨兵毫不收敛的力道是恐怖的。这一声巨响中,那名负责人狠狠地撞上了控制台,又吃不住力一般地滑落到地面。他挣扎了几下都没有站起来,便索性放弃挣扎,只就着这个姿势大口喘息着,试图以此缓解剧烈的疼痛。 旁边的作业员想要上前去扶,却又在瞧见何牧的脸色之后选择了静默不语。 何牧的这么一出是在场的谁也没有想到的,控制室内顷刻变得鸦雀无声。 他们身侧那面显示屏幕上的地图仍在变化,硕大的橙黄色警告图标闪烁着,像是为了表达它此时被众人所忽略的不满,优先级很快就跳成了最高。就在这时,又有一阵略显尖利的提示音“滴滴”地响了起来,打破了这一室的寂静,那不属于之前警告的一部分,而是一则新接入的通讯。 ——来自于那一批载着前来换岗的士兵的飞行器。 由于虫族对一切辐射的趋向性,这个时候进行信号连接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几乎没有驾驶员会在这种情况下选择给“光源”发出通讯请求。 何牧也听到了这道提示音。他回头看去,待看见这一个通讯请求之后,神色一动,伸手就要朝接通按钮按去,却已有人先于他做出了这个动作。 何牧伸手的动作僵硬地停在了半空。 通讯接通的长声响起,江封表情冷淡地收回了手。 江封道:“这里是一号光源的控制室,请讲。” “我是光源第三批值勤部队的队长,编号rl1860351。我们观测到预定起降点出现异常情况,现请求更换落点。完毕。” 一般而言,控制室会预先对换岗时飞行器的降落位置作出安排,并在那个时候适当调低对应方位阻隔器的功率,用以保证飞行器接近光源时的正常运行。 第58章 此时周围那些不断朝这边涌来的虫族,很可能因为阻隔器功率的临时下调引来的。 想到这里,江封无声地对身旁的技术人员递去一个眼神,继而回道:“先悬停十分钟,后续安排会以信号告知。” “是。” 这则通讯就此中断,持续时长只有半分钟。 江封看向刚才那名技术人员,“阻隔器的功率怎么样?” “内两圈的功率稳定,只有最外层均略低于正常值,但‘光源’的主体部分目前是待机状态,这种程度应该不会引起聚集效应。”那名技术人员道,“初步推测,可能是自控系统一开始低估了虫潮的影响,将阻隔器功率下限设得过低了,从而使得换岗时那一侧的屏蔽能力不足以完全起效,最后波及到了另外两处起降点。” 何牧在一旁沉着脸插话道:“阻隔器的实际运行会有损耗,不可能完全达到预设值。” “所以一般我们会告知作业员,在操作时小幅度调高设定数值。”技术人员接道。 刚说的话立刻就被堵了回来,这使得何牧表情一僵。 江封瞥了何牧一眼,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评述,而是在短暂的沉思之后,又向光源的负责人询问道:“如果他们就此返航,光源内是否会出现人手短缺的情况?” 那名负责人被一名警卫向导搀扶着走了过来。在何牧的瞪视下,负责人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才低声回答了江封的询问。 “会。起降点会出现问题……”负责人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了,“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我们的外围值勤人数不足以应付现在的密度。” 江封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 “在人手安排上,光源的需求素来是第一位的,怎么会人手不足?说清楚。” 说着,江封觑了一眼何牧。 在这一眼的警示下,何牧不甘地噤了声。 “南三十七号靶城……”负责人顿了顿,继而头也不抬地一口气将话说完,“为了提高月度清理量的成绩,这段时间都在夜间以高出限额百分之五的能量运作。但是其实吸引来的虫族大大超过了靶城本身的消化能力,所以,有的时候这里值勤的士兵会被‘借’……” 这一次,何牧没有再任由他继续说下去。 “谭柏!”何牧念着负责人的名字,厉声打断道,“有些话可不能乱说。靶城的所有人员都有统一安排,你这处光源归我的靶城管,说什么‘借’不‘借’?明明是你自己的人手调度出现了问题。” 谭柏被这声喊得一抖。他下意识就要低下腰去,待看到了江封,又将那未竟的动作僵在了半途。 片刻之后,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谭柏抿了抿唇,迎着何牧的话道:“光源三岗在值,加上预备和轮换一共五岗,四七一六号方案中规定,每岗人数不得低于一百七十六人,匹配度不得高于二点三。这些都是文件里清楚写着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笔直地看向何牧,“何长官,你要是觉得我说的不对,你大可以亲自去数一数,现在我这里的人够不够五百个。” 第五十五章 何牧不用数都知道,这个时候肯定是没有的,因为能把这个缺口补齐的那批人此刻全他妈的都还留在天上! 他原先安排得很好,进入“光源”之后,先直接带江封来控制室,待了解了大致情况之后,他们会一起去旁边的三座塔台,再到外围了解情况,而这个时间差,刚好够这里的人借“轮岗”的名义将不够数值的士兵全部补进来。 可是这一切全被这什么该死的“虫潮影响”给毁了! 察觉到何牧此时不正常的沉默,江封暗中示意自己的人把谭柏带远了一些。 无论到底是什么原因,此时在飞行器上留有一批士兵是做不了假的,随着虫族密集程度的增加,那股“精神噪音”对哨兵的冲击也会越来越大,如果长时间暴露在那种环境中,会造成什么影响还不好说;再进一步而言,人手缺乏而使得光源外围的防护做不到位,届时会出现什么情况也是一个未知数。 江封扫了一眼时间,距离刚才自己给出的十分钟期限已经所剩无多。 “这三处起降点里,算一个现在的最优地点出来。”江封对技术人员道,说罢,又转向表情难看到了极致的何牧。 江封对他道:“确定之后,你带特卫队的人去一趟,尽快把那片区域整理出来,务必要保证换岗期间那一处起降点的正常使用。” 何牧没有动作,也不答话,只沉郁地站在原地,极尽克制地咬牙道:“光源这边的情况,你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如果你想要现在回靶城,可以直接让这边关一台阻隔器,让飞行器停到‘光’……” 未说完的话语在强制下戛然而止。 感觉到来自江封的剧烈的精神力波动,唐珩一愣,这才从看戏的状态中脱身出来。他眨了眨眼,看向此刻面容扭曲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何牧,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笑。 憋不住的那种。 直接的精神控制这一招,用在自己身上是难受,可看到他对其他人如此出手——特别还是何牧这条泥鳅,唐珩的心情莫名地就愉悦起来,若不是环境不允许,他甚至还想吹一声口哨,用以表达对向导的敬意。 少许的遗憾中,唐珩听见江封再次开口。 “关一台阻隔器?”那个向导笑了一声,再开口时,漫不经心的语气像是接下来要谈论的只是明天的天气,“如果再次出现计算失误,或者其他什么意料之外的问题,虫族提前五天就把这处光源摧毁了,军部所有安排因此毁于一旦。” 江封问道:“何副,到时候你来担这个责任吗?” 话音落下后,语气陡然一转。 “行动!” …… 十五分钟之后,何牧带着特卫队出现在了光源外围。 他的脸色难看了一路,是以那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队员也都笼罩在如履薄冰的氛围之下。唐珩哂他刚才的自作自受,却也没兴趣触这人的霉头,便自顾自地落在队伍最后。 特卫队此时所在的位置与那批飞行器分立于光源的两侧,由于中间巨大塔台的阻隔,他们互相并不能看到对方,于是还是需要依靠控制室的调度。 趁着何牧与旁人交流的空档,唐珩朝远处眺去。 目力所及仍是一片苍茫,而在这片苍茫中,不远处晃动的些许人影就显得格外突兀,像是在打斗,又像是舞蹈,虽然整体的动作看上去凌厉而利落,仍不免使得唐珩产生了几分滑稽的感觉。在他们身边,不时骤然出现的黑色宛如拉起又落下的幕布,与此同时,脚底的相同色泽的区域也在不断向外蔓延,很快就由支离破碎汇成了完整的一大块深黑,印刻在这片以灰黄为基底的荒漠景色中。 这些应该就是光源外围守备的士兵了。 唐珩隐约猜到了那些人在做什么。他抿了抿唇,不禁有些紧张,为自己可能即将经历的同样的事情。 他在又观察了片刻之后,将视线转了回来。 那名挨了何牧一掼的负责人被留在了控制室里,这时陪着一起出来的,是另一名副官,兴许是为何牧之前在控制室里行为所慑的缘故,他这时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那人小心翼翼道:“已经有士兵在进行清、清扫了,只是虫族的数量实在是太多,士兵们有些应付不过来……麻烦你们了。” “一队负责前沿清扫,二队负责警戒守备。我给你们二十分钟,把起降点赶紧给我清理出来,做不到就全部他妈给我滚蛋!” 何牧沉声命令道。 估计要先滚蛋的会是你自己吧。唐珩朝他的方向睇了一眼,在心里幸灾乐祸地回道。 这声命令之后,特卫队很快自发地分成两拨,这又让从来没有被告知过什么“一队”“二队”的唐珩一愣。 在默不作声的打量之后,唐珩悄然跟上了人数较多的那批人的脚步,可没走几步,就被人喊住了。 “诶!” 唐珩应声回过头来,看到了乔赦。 乔赦上前几步,不等唐珩开口,抢先说明了来意。 “我看你的向导不在,所以把小冯拉过来了。你将就一下,这次让他帮你。”像是避免被谁发现一般,乔赦说话的时候音量压得有些低,“回去了我再帮你看看,是把你搭挡调过来,还是再给你配一个。” 唐珩这才注意到他身旁还站着一名向导,是刚才跟着他一起被点名叫着跟进控制室的第三人。 那名向导原本是看着他的,可这时对上唐珩看过来的目光,忽地就又慌张地错开了视线。 唐珩顿了一顿,接道:“我不需要他帮,而且凭他的能力,他也做不到。” “他实力不差的,相信我。”乔赦解释道,“就是性格内向了点。” 实力高低和性格有什么关系?老子管他内向还是外向。 第59章 和江封有连结的事情憋着不能说,这让唐珩不禁有些烦躁,这么想着,他依旧摆出一副不能商量的模样。 “我说过了,我不需要。” 乔赦咬了咬牙,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这时听见那名向导在一旁开口道;“没有向导,你们什么都看不见的。” 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似的。 唐珩皱了皱眉,将不耐烦表现得比乔赦还要明显。 “看不见就看不见。”他对着乔赦道,“我有连结的向导了,不需要。” 这话才说完,缺席了好一会儿的崽子就忽地现了形。大虎甫一发现有向导在场,便机敏地朝那处看去,待看见人了,又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继而眯了眯眼,慵懒地打了一个长足的呵欠。 那名向导被这只突然出现的量子兽吓着了,连忙退后了几步。 “暂时性的连结,临时撤换个搭挡又不是什么大问题。”说着,乔赦往不远处看了一眼,神色中多了几分急切,“不说了,你们看着办。待会儿注意安全,我先走了。” 说罢,他将小冯往唐珩的方向一推,着急火燎地就走了。 唐珩:“……” 小冯被这一下推得一个趔趄,惊慌着想要避开眼前的哨兵,却不想唐珩反应比他还大,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经站到了两米之外。 留下崽子与那名向导面面相觑。 小冯的表情一僵,也不知道是因为尴尬还是惊吓。崽子睐了他一眼,又一掀嘴皮,露出尖利的牙齿来。 “崽子!” 唐珩没有打算故意为难这名向导,在喝止了大虎这一吓唬人的动作之后,皱了皱眉,又道:“这样。你去做你的任务,待会儿乔赦再要问起来,我和他说。” 说罢,他也不管对方答应与否,瞥了崽子一眼,兀自就往前走。 却没想到那名向导竟是快步跟了上来。 小冯追到唐珩身边,待将人拦下了,又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上话来。 唐珩忍下一阵骂人的冲动,只横眼看着他。 小冯深吸了一口气,讷讷道:“我只是想辅助你……” 二人的僵持已经引来了不少注目,至此,唐珩所剩无多的耐心彻底告罄。 “老子和你说过几次了,你做不到。”他冷笑一声,索性应道,“想辅助是吧,成,你来试试。” 说罢,他抱臂在原地站定。 要是这连结的“搭挡”这么容易换,老子就不会被拎到这边来了。唐珩暗自想道。 察觉到了哨兵话语中的嘲讽,小冯的脸色顿时白了几分,但话是自己说的,此时也不能出尔反尔,便只能闭上眼,沉下心来。在短暂的感知之后,他试探性地朝唐珩的方向伸出了自己的精神触角…… 唐珩斜眼看着这名向导。 这人闭上了眼,所以唐珩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是在使用精神力还是在假寐,可他周身那股不自禁透露出来的认真的态度,让唐珩选择相信前者。 但片刻之后,他又开始怀疑了。 理论上,暂时性连结的解除很方便,只需要一份新的连结覆盖上去就行,这一般是由善于精神力的向导来操作,是以唐珩也不清楚具体的流程,但很明显,绝对不是现在这样的。 唐珩没有摆出拒绝排斥的姿态,甚至可以说的上是配合,可他等了半响,连结仍旧毫无波动,身旁这名向导的脸色却莫名地逐渐难看起来,额头上甚至泌出了冷汗,一副即将力竭的模样。 见此,唐珩皱了皱眉,心道一声麻烦,又开始思忖着要不要出声打断这人的行为。 可是还不等他开口,这个时候,唐珩忽然又感觉眼前的景色出现了变化。 第五十六章 像是被一层层铺上了新绘制的图层,他的视野里逐渐出现了原本景色以外的东西—— 先是浅淡潦草的轮廓,很快,其中的色泽就明晰起来,不多时,唐珩所看到的场景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视线所及之处不再是一片苍凉的荒漠,灰黄色的地面被遮蔽,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只形状各异的巨型虫子。 这是在椭圆舱之外,唐珩第一次真正看见虫族的真正模样。 在这些平均高度超过三米的巨型生物的衬托下,原本行动着的士兵也显得娇小起来。它们拖动庞大而丑陋的身躯,蠕动着、跳跃着前进,每一具暗色调的身体中都亮着一枚幽蓝光点,那是它们的晶核。 唐珩感觉有些微妙。 和那些已经被适应了的“精神噪音”类似,巨型虫子的模样也不是直接被视觉捕获的,而这种感觉更像是长期带着有色眼镜的人,一日突然用裸眼观察这个世界。 唐珩咽了一口唾沫。 他听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离他最近的一只虫族就站在十米之外。它扁平的身体泛着黑青色的油亮光泽,身侧是三对足有电线杆粗细的褐色长足,上面布满了荆棘一般的毛刺,而在身体的最前端,一对铁钳似的口器大得可怖。此时,这只布甲虫模样的巨型虫族正舞动着它的触角,继而很快锁定了它的猎物,一名正与另一只虫族缠斗着的哨兵。 它朝他爬了过去。 布甲虫行进的步频不快,可是因为它巨大的身体,那一朵浮动的“黑云”几乎倏然而至,它口器大张,眼见着就要把那名还未察觉的哨兵当头吞下…… 在看到它的短暂停顿之后,唐珩定了定心神,迈出了自己的第一步。 然后是第二步。 他起先是走,逐渐步伐快了起来,转眼就变成了拔足狂奔,那柄短刀被他反握在手里,与他一同化作一道迅疾的风。借着助跑的冲力,唐珩在接近时狠狠一蹬地面,身形便猛地拔高,继而短刀出手,精准地刺向那一枚幽蓝色的亮点。 喀—— 一声碎裂的轻声响起,恍惚间,唐珩竟分不清楚自己此时是身处椭圆舱内还是现实世界。 应声,那只虫族外形的所有细节都消失殆尽,顿时化作了黑色油状物般的尸骸,那片黑色油雾维持着原先的形状,在半空中停滞一瞬之后,“哗啦”一声落到了地面。 那名被救了的士兵循声转头看来,这才发现了自己刚才的虎口脱险,连忙向唐珩道谢。 唐珩却并没有理会那名士兵。 他的视线只落在脚边那滩黑色上,眼见着上面属于液体的浮光缓慢淡去,最终完全凝结成了固体,像是一片丧失了生机的龟裂大地。 在这之后,鬼使神差地,唐珩又往身后的方向看去。 正好撞进一双平淡地注视着他的黑眸之中。 江封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了这边。 [是你?]唐珩皱了皱眉,心里却莫名地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转眼又去寻找之前那个小冯的身影,发现他在伍天俊身边,此时正低着头,一副接受责骂的样子。 [你来这里做什么?]唐珩又问,[控制室那边不还需要你撑场面吗?] 江封只道:[回来。] “老子凭啥听你的。”唐珩一边通过连结回复,一边嘴里小声嘟囔着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站在唐珩身边那个被救了的士兵一愣,“什么?” 唐珩瞪了那个士兵一眼,“老子没有和你说话。” 话音刚落,他忽地感觉到哪里不对劲。第六感对危险的感知使得他猛地回过头去,接着就看到一只巨大的虫子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宛如小山一般的虫身将唐珩的视线遮了个严实,却又有阳光穿过它的身体洒下。那只巨型虫子的巨镰高举,是一副要进攻的姿势。 唐珩盯着它看了三秒。 那只虫族像是被定格在了画中,要不是巨镰处肉眼可见的挣扎抖动,简直和一尊漆黑的雕塑没有区别。 不等唐珩有所动作,他又听到江封的声音通过连结冷冷传来,[需要我教你怎么用刀吗?] [……] 虫族被向导以精神力定住,是以消灭起来容易至极。 几乎是那油雾般的尸骸出现的一瞬间,其余所有虫族的身影就蓦地再次从唐珩的视野里消失。看见眼前的景色重新变回那一片荒凉的灰黄,他愣了一愣,然后才意识到是江封撤回了给自己的视觉辅助。 没有向导在这方面的帮助,在这里的他和瞎子无异。 唐珩撇了撇嘴,这才终于听从了江封的吩咐,不甘地往回走去。 江封就站在离一根最外围的阻隔器不远的位置,这里的视角正好可以让他纵览这片区域所有人的行动。他身边只有之前跟来的那一对警卫队员,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何牧也不知所踪。 见此,唐珩索性不用连结,径直说道:“把老子叫回来干嘛?” 江封将视线落在唐珩反握着短刀的手上,顿了一顿之后,说道:“清理不是你需要完成的任务,你跟着我就可以了。” 唐珩眨了眨眼。 经由江封这句话的提醒,唐珩这才回忆起几天前他在会客室里对自己提的两个要求,继而又记起来,自己是被这个向导“强迫”地带到靶城来的。 第60章 唐珩脸上表情极为精彩地转了一轮,最后定格在讪讪然上。 他摸了摸鼻子,接话道:“那什么……我都被编进特卫队了,执行一下任务有问题吗?老子才不想在背后被人说小话。” “特卫队需要执行的任务,不仅仅只有清扫。” 唐珩顺着江封的示意看去,就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三个人,手里各自提着一方黑匣子模样的东西,不时地对身边的人说些什么。 唐珩哼了一声,“……看起来跟傻|逼似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崽子也附和般地应了一声。 听到这一声虎吼,江封眼神一动,继而朝崽子的方向看去,而在察觉到江封看向它的那一刹那,崽子蓦地就站直了身子,一改之前慵懒的模样,戒备地回望向这名向导。 唐珩对崽子这刹那的转变有些惊讶。 唐珩:你怕它? 崽子收回看向江封的视线,脑袋一扬:笑话,我怕过谁? 唐珩斜了崽子一眼:你尾巴都不动了。 崽子:…… 目光在崽子和江封身上转了两个来回,唐珩忽地想起自己和这名向导在禁闭所对峙时的场景,那时,崽子似乎是直接被他压回了精神图景内,而自那以后,它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过。 不可一世的大虎自信心受损了。 唐珩立刻就想明白了它此时这种表现的原因。 江封见这一人一虎眉来眼去地沉默下来,知道是他们在以意识交流,便也不出声打断。他转头正要再和跟着自己的队员说些什么,却注意到了也突然出现在身边的阿布。 江封不禁皱了皱眉。 阿布,回去。江封默默对自己的量子兽道。 金雕只立在不远处堆垒起的箱子上。它收拢在身侧的翅膀动了动,到底没有作出振翅的姿势,在一段不短时间的望向那侧唐珩和崽子的注视之后,它又转过眼来,用那双琥珀色的鹰眸静默地看向江封。 回去。江封道。你知道的,那不是我的哨兵。 片刻的僵持之后,终于,金雕的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唐珩视线转来时,便只来得及看见金雕褐色的身影一闪而逝。 “你的量子兽?”他没有看得太清楚。 江封没有回应这句话,转而接着之前的话题道:“向导的辅助对于哨兵而言并不是必需品,但是对现在的你来说是。所以,我要求你,在你没有达到那种程度之前,跟着我。”他顿了一顿,“毕竟我不会每时每刻都注意你的安危。” 这是在指自己刚才因为疏忽而没有发现那只虫子近身的事情。唐珩想道,或许还有刚从飞行器下来时的那一次。 唐珩抿了抿唇,问道:“如果老子不答应,你是不是就准备一直让老子当个‘瞎子’?” “不是我让你当。”江封道,“在这之前,你本来就对此一无所知。” “……” 向导说的是对的,他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话语。 唐珩郁闷地沉默下去,江封也没有再开口。 半响之后,当唐珩终于又忍受不住这阵沉默地抬起头时,就看见江封正专注地看向远方的某一处,那双黑眸中的颜色又悄然化作溶溶的一片。 唐珩不由地顺着江封的视线看去。 他理所当然地什么也没有看到。 就当唐珩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而正要发问时,他忽地见到视线的落点处出现了一片黑色。 在哨兵看不见的地方,那成群的虫子的晶核于瞬间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道所击碎了,它们甚至来不及躲闪挣扎,顷刻就沦为了黑色的油状尸骸。 那些层层叠叠的黑像是一片突兀出现的瀑布,几乎占据了那个高度以下的所有视野,停滞了不到一秒,又倏然落向地面,溅起的油滴四下飞去,作为最后不甘的涌动。 一切重归于静。 片刻的怔忡之后,唐珩才意识到,这是来自于身边这名向导的手笔。 就像他曾在椭圆舱内见过的那一次。 第五十七章 由于江封的出手,这一处起降点很快被清扫干净,悬浮于另一端的那一大批飞行器得到命令朝这驶来,继而渐次落于士兵们环列出的区域里。 随着换岗士兵的加入,清扫任务的进度再次被加快。 江封没有在原地逗留太长时间。 在那一次毫无预兆的凌厉攻势之后,江封就不再对虫族有所动作,而是观望了片刻,又向前走去。唐珩起先还不明所以地跟在他身后,可等意识到江封是朝着何牧在的方向去时,即便心里不舒服,也还是停下了脚步。 在某种诡异的攀比心理的驱使下,唐珩开始寻找何牧的向导,可是他环望了一圈也没有发现——或许是站在二十米之外极为安全的位置中的某一个,又或许是处于更远的位置,可毫无疑问,何牧应该是有向导辅助的,尽管这种搭挡在其中一方的刻意遮掩下显得极不显眼。 平心而论,作为一名哨兵来说,何牧是能力出众的。 兴许是察觉到了江封的接近,何牧出手的速度又陡然上了一个档次,在利落地击碎正前方一只虫族的晶核之后,他径直踏向那片黑雾般的残骸,借力一个旋身,猛地刺向又一只虫族。 ——这是唐珩仅凭何牧的动作推测的。 这一套看似炫技至极的动作效率兴许还算不错,至少在第二片黑色出现之后,何牧落向地面时站稳了,只是幅度稍大地踉跄了一下,并没有如唐珩所期望的那般摔得个狗啃泥。 “等回靶城,我需要你给我作一次详细汇报,关于这处光源详细的人手布置。” 唐珩读唇,看见江封如是对何牧道。 何牧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江封又道:“你应该庆幸,这次没有造成……” 话语辨认到一半,唐珩眼前就突然变得模糊一片,别说读唇,连远处那个向导的面容都看不清晰了。 唐珩立刻朝那方向瞪起了眼:[你凭什么又擅自调老子的视觉阈值?!] 江封道:[我和他的对话涉及机密,你不需要知道。] 唐珩:[……老子练唇语,哪有兴趣管你和他说了什么。] 总之,唐珩的“唇语”一直到回到靶城都没再有机会去练习。 在落地之后,江封因为公事直接就离开了,是以唐珩出飞行器时并没有在停泊处见到他。 那些短刀在特卫队休整完毕之后被收回,没有被允许带出停泊处。 伍天俊因为在光源时被何牧狠狠训斥了一番,这时便将这股怒气转移给了自己的队员,足足将这次参与行动的特卫队员们训了半个小时才放人。 几乎是在伍天俊“解散”的命令刚一下达,乔赦就踩着尾音晃出了队列。他无视了伍天俊瞬间又变得难看的脸色,走到唐珩身边,问道:“待会儿有安排吗?” “什么事?” “带你去后勤把终端搞一下。”乔赦揶揄道,“免得以后喊你执行任务的时候,你又以为我在讹你。” 唐珩扫了一眼不远处的伍天俊,又看向乔赦,继而丝毫不觉得尴尬地应了一声“好”。 …… 给终端做权限更新的申请手续没有唐珩想象中的麻烦,只需要他出示了一下身份证明。 唐珩按着指示流程填完了表格。正当要将摘下的手环递出去时,他顿了一顿,又看向身旁的乔赦,问道:“这什么权限更新,不会顺手把个人隐私给查一遍吧?” 乔赦挑眉看向他,反问道:“怎么,你这终端里藏了什么小秘密?” 唐珩一噎,没有应乔赦这句话,只是在想了想之后,飞快地将通讯录里唯一的那条记录删除了。 纵使乔赦有心多看了一眼,他也没能从那上面看到些什么。 “小情儿?” “不是。”唐珩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将手环交了出去,“就是一搭档过的向导。” 说罢,他感觉到身边不正常的沉默,一抬眼,就看见乔赦一脸戏谑地看着自己。 “不用解释。”乔赦的笑意高深莫测了起来,“我懂。” 唐珩:“……你懂个屁。” 更新权限的耗时不长,乔赦索性拉着唐珩在后勤站点外待着。等候的空闲时间里,话题转了一圈,最后又落回到刚才执行的任务上。 “诶,刚才系统更新了这次任务的个人数据,你要看一眼吗?” “什么数据?” “‘清理量’,就是你杀死虫子的数量。也不知道是谁最先提出来的,给每座靶城搞了个月度数据排行,然后可能是为了激励士兵多干活吧,就把这项数据落实到个人头上了。”说着,乔赦把展开的屏幕递到唐珩面前,“别的不说,乔哥我排第一位,怎么样,厉害吧?” 唐珩顺着他的话往屏幕上看去。 那是一份极其简陋的表格,编号绑定的姓名之后,跟着一列数据。可与乔赦的阐述有所出入,最上面两行的计数都是“8”,而由于编号关系,伍天俊甚至在乔赦之上。 第61章 注意到了唐珩视线的停顿,不等他发问,乔赦便嗤笑一声,解释道;“你那终端之前不是没权限嘛。统计数据的时候,伍天俊就干脆把你弄死的那两只记到自己名下了。” 就这样,记录才勉强与乔赦持平。 唐珩往下看了看——减去了那个数字,也就是特卫队的中等水平。 但唐珩的思绪并没有在这上面停留太久。他转而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要造成当时江封制造出的那一片“黑色瀑布”,瞬间毙命的虫族肯定在这个数之上,不,甚至会有十数个之多。 短暂的停顿之后,唐珩问道:“你知道……江封当时出手了吗?” “当然。动静那么大,我又不瞎。”乔赦说着,忍不住笑了笑,接道,“这么说吧,其实那个时候我们都在等他动手。” 闻言,唐珩不禁皱起了眉,“等他?干嘛要等他?” “你在惊讶什么?江首席实力强劲,自然需要他来镇场面。你不是也看到了?就那么一下,顶我们一队人大半天的活儿。”说完,乔赦耸了耸肩,又略带遗憾地道,“只可惜了,他不太轻易亲自出面。想要见识他的真正实力,得等虫潮来的时候了。” 唐珩无意间将双眉皱得更紧,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适感,可仔细想想,又察觉不出语句间有任何不妥。 “我以为……”他斟酌了一下措辞,“你们都很尊敬他。” 毕竟他那么厉害。 听到这话,乔赦却是惊讶地回看向唐珩,“兄弟,你在想什么。他可是首席向导诶,我们怎么可能不尊敬他?谁又敢不尊敬他?” 乔赦说这话时的神态不像作假,可唐珩看在眼里,心中的烦躁更盛了几分。 他不知道怎么去和乔赦去解释自己的想法,以及这微妙的差异。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那处后勤站点的门被打开了,一名工作人员递出了终端,“权限更新好了。” “哦。谢谢。” 乔赦替唐珩接了过来。 …… 与乔赦分别之后,唐珩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刚一打开门,他还来不及迈开步子,就看到一抹黑黄从身边蹿过。在精神图景里憋了许久的崽子再次在现实世界显了身形,它甩着长尾,悠哉悠哉地往前走去,身姿轻盈地一跃,跳上了房间里唯一的那张单人床。 巨大的兽掌踏过洁白的床单,却别说污黑印子了,就连些微的褶皱都没有留下。 崽子慵懒地打了一个长足的呵欠,继而就此趴下,用身体将床板占得满满当当。 唐珩眼睛一瞪:这床是老子的!你给我下来! 听到这声,已经准备休息了的崽子才掀开眼皮瞥了他一眼。像是做足了思想斗争,在长久沉默之后,它挪了挪前掌,极其艰难地自己的哨兵腾出一小块位置。 崽子:喏。 唐珩:…… 唐珩:你下不下来?! 崽子:不下。 说完,大虎索性把收回的前肢又伸了出去。这一次,它没有收敛自己的存在,一伸一按,足有成年人两个巴掌大的兽爪就在床单上面印下一块脏兮兮的灰色梅花。 见此,唐珩的脸更黑了。他动作轻缓地把宿舍门关上,继而冷笑一声,咬牙向前走去。 唐珩:你不下来是吧? …… 十五分钟之后,一人一虎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床上。 原本整齐的床单被弄得皱皱巴巴,枕头也被挤到了地上,不难看出这里刚才经历了一场“恶斗”。 经此一“役”,唐珩总算抢回了自己的半张床,而不得已窝向床尾的崽子只能改趴为蹲坐,并为此不甘地打了一个呼噜。 唐珩径直忽略了它的这一声控诉。 唐珩:老子精神图景里那么大片地方,还不够你躺的? 崽子:待久了,看来看去它都是那副模样。没意思。 唐珩:…… 这话噎得他险些又把它强行按回精神图景里去。 好不容易才压下了这股冲动,短暂的沉默之后,唐珩盘腿坐好,斜眼看着崽子片刻,又想起另一件事。 唐珩:说起来,之前大半个月你都躲在里面,无论我怎么喊都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第五十八章 大虎打到一半的呵欠停住了。它眨了眨眼,又将脑袋偏向一旁。 崽子:什、什么怎么回事? 唐珩:还给老子装傻? 崽子:才没有! 唐珩:我没有在和你开玩笑。你老实交代,那段时间是你自己不想出来,还是因为我的狂暴症,所以你才没有办法在现实里出现? 崽子:哦,原来是你生病了,我还说那时我为什么出不…… 话音戛然而止。 崽子:我什么都没说。 果然如此。 唐珩:……老子听到了。 自觉说漏了话的大虎身子一僵,然后连忙趴下了身子,眼睛闭上了还嫌不够,就用两只大爪子捂住。 崽子突然的这么一趴,使得本就不大的空间变得更加拥挤。唐珩匆忙抓住床沿稳定身形,这才没有被这一撞给挤到地上去。 大虎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险些又要被揍一顿的危机。它掩耳盗铃般的趴了一会儿,待察觉到这阵不正常的沉默,便又顺着爪子的间隙往外偷看,可因为角度的原因,只能看见哨兵微躬的背影。 看到这幕,崽子突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崽子:喂。 崽子:你干嘛问这个? 崽子:那我现在能出来了,是不是就意味着你已经好了? 连着的三声没有收到应答,大虎有点慌了,它又唤了几声,见仍是不被回应,立即就站起身来,将脑袋往唐珩面前一钻。 崽子:你在看什么? 唐珩对崽子的回答并不意外,江封之前就和他说过类似的话,此时他也只不过是想到再确认一遍而已。 崽子焦急的反应却是他没有料到的。 看到素来没心没肺的大虎为自己紧张起来的样子,唐珩忽地就升起了戏弄的心思。他抿唇压下了那股笑意,装模作样地沉默着没有回话。 等待中,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手腕上的终端,他又想到刚才自己把江封的通讯号删除了,便就顺手打开屏幕,将记忆力那串记得滚瓜烂熟的数字输了进去。 然后,唐珩刚将那一串数字打完,还来不及按向保存,手就被大虎猛地撞了一下。崽子探到了他眼前的大脑袋将他的视线着了个严实,与此同时,他悬在屏幕上的手指一抖—— “滴。” 听到这一声提示音,唐珩一愣,完全没有料到会就这么拨了出去。正当他手忙脚乱地要越过崽子的阻隔将其挂断时,这则通讯被接通了。 屏幕一闪之后出现了画面。唐珩对上那人看来的视线,在他微皱着眉的注视下,表情一片空白。 “什么事?” 画面里的男人低声问道。 …… 这天下午,江封刚从光源回到靶城,邹秉宣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抵达。 在此之前,江封就与这位来自西部分区的指挥官有过少许交流,知道这人的冷硬做派,在短暂的沟通之后,二人达成共识省去了繁琐的接待程序,约定在三十七靶城的内城见面。 邹秉宣乘坐的飞行器在十分钟之后降落在内城的停泊位上。 知晓这个哨兵的身份特别,江封只喊了两名向导跟着自己,而邹秉宣那边更是只有他一人。 “来了?” 邹秉宣点了点头。 没有过多的寒暄,江封径直将人带进内城的中心建筑。在进入第一个通道口之前,江封询问道:“这边的数据中心哨兵占了七成,你不会有问题吧?” “能控制得住。” “好。” 数据中心的忙碌较往常更盛,或许是因为紧迫与压力,作业员间信息传达的声音也更吵闹,浮在空气中的伪向导信息素浓度危险地踩着上限。可这嘈杂繁乱的一切,在江封与邹秉宣出现之后,悄然地僵硬了一瞬,继而像是被掷入冰盆的火炭,外表很快便熄成一层死寂的灰烬。 没多久,数据中心内就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机器运转的细小噪音,仅有浓度依旧的伪向导信息素证明着刚才那片喧嚣的存在。 这种变化是邹秉宣引起的。 在他出现的那一刹那,在场的所有哨兵都感觉到了一股威胁——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威压,仿佛王者对其臣服者的绝对支配,使得那些哨兵由衷地产生了敬畏与恐惧,继而不自禁地沉默下来,而受此影响,其余的向导也收敛了动作。 见此,江封眼中神色不由一沉。 这个哨兵是培养名单中毕业的优秀生,两年前就被选任为三大分区指挥官之一,且自那以后,在塔内的声望一直有增无减。但是江封知道,他明面上是实力强劲的后起之秀,但实际上,是军部暗地里实行“黑暗哨兵培养计划”近二十年来,唯一一名能再次出现在大众面前的哨兵。 第62章 江封扬声道:“继续保持对实时数据的监控,一切照常!” 宛如一声平地惊雷,在又一小段声音的真空期后,众人噤若寒蝉的场面终于被打破。 邹秉宣道:“抱歉。” 他脸上的表情是一以贯之的平板,语气中也听不出多少歉意。 江封没有露出不悦的神情,却也没有对这句道歉作出回应,少许的停顿之后,他径直道:“据模型估计,虫潮的爆发时间在三天之后,届时,它们会以南部的三号巢穴‘冬青’为起点,直接向东进发。” 江封指向模型地图上的一根红线,“计划是先用靶城改变虫潮的推进方向,然后按‘三一二’的顺序逐次点亮光源,然后,我们可以从这个位置突进—— “捣毁‘冬青’。” 模型按照预先设定好的参数推演变化着,话音落下的时候,恰好是那虫族巢穴处象征着密度的红色亮到最深的时刻。 邹秉宣沉默地听完了江封的所有阐述,将内容全部记下。 “我知道了。”邹秉宣道,“我最多能在这里待五天。需要我做什么?” 江封道:“我需要一号光源保证起码七个小时的运作时间。” 在这之前,他收到过军部发来的有关邹秉宣的个人数据——消灭一千只种族的平均时间稳定在四个小时以内。 一个令人咋舌的成绩。 “好。”邹秉宣应道,接话的速度之快甚至让人怀疑他是在信口开河。 但江封对此并不置疑。 他顿了一顿,在脑内重新整理了一遍对靶城现状的措辞,正要开口,眼角就瞥见自己终端的提示灯亮了起来。 不是公务函件或者文字消息,而是一则视频通讯请求。 他这边对接收信号设置了诸多限制,而能直接将视频通讯打到他这里的……江封立刻猜到了是谁。 眼中神色不经意的一动,江封在又一瞬的停顿之后,点名道:“郑工,现状这块你来介绍。” 说罢,他对邹秉宣微微点头示意,继而走出了数据中心。 这是一段二十米的封闭走廊,一端连接着数据中心,另一端通往这栋建筑中的其他空间。此时,走廊中空无一人,两端的合金门都依指令封闭着,白色的平行光自头顶处的光源洒下,使得阴影也只能瑟缩地团在脚边。 带着一抹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紧张,江封按下了接通键。 平展的屏幕上,最初的连接的一闪之后,一只硕大的虎头出现在了镜头前,额前的那枚“王”字占据了将近三分之一的画面,晶润的眼睛中,瞳仁敛作一丝细细的线。 江封不禁皱起了眉。 没过多久,这只大虎被拨开,它的主人略带窘迫的脸出现在了画面中。 “什么事?”江封问道。 冰冷的话语底下,却是暗自松了一口气的释然。 …… 唐珩看见对面那个向导面无表情地发问,片刻的怔愣之后,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尴尬。 “额……”唐珩顿了顿,又将拼命想要凑过来看上一眼的崽子推开,解释道,“我的量子兽刚才不小心捣乱,碰到了。” “吼——!” 被手掌糊了一脸结果什么都没有看到的大虎不满地喊了一声。 “好。” 这一声之后,通讯被直接挂断。 唐珩看着黑下去的屏幕,老僧入定般地又呆了好一段时间,而崽子终于又从这一阵沉默中察觉出了什么不对劲。 大虎作势要遛,但在下一秒,被唐珩猛地勾住脖子拽向怀里。 泄愤一般,唐珩咬牙切齿地在崽子脑袋上一阵搓揉,崽子挣扎着想要逃开,这一人一兽顿时就胡闹成一团。 而这时哨兵偷偷涨红了的耳尖,谁都没有发现。 江封沉默着回到了数据中心。 见人回来,邹秉宣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军部通知?” 江封回道:“不是。” 邹秉宣没有就此多问,江封也不打算对此进行更多的解释。他扫了一眼此时的数据界面,大致理清了事务介绍的进展之后,面色如常地接道:“接下来的部署……” 在那则视频通讯被挂断之后,唐珩一直忐忑着,依当时那个向导冷得吓人的脸色来看,没准自己会被拎出去好一顿教训。 所以,当晚,当唐珩宿舍单间的门被敲响时,他被吓了一跳。 唐珩拽住了崽子的尾巴,阻止这只量子兽想要跑回精神图景内的偷溜行为之后,谨小慎微地打开了门。 “是你?!” 第五十九章 站在门口的是李擎。 看见来人,唐珩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但很快又瞪眼道,“你来做什么?你不是在另一座靶城吗?” 李擎后退了半步,中指一推眼镜,强作一副面无表情地说道:“首席有东西让我拿给你。” 说着,他朝唐珩伸出了手,摊平的手掌上躺着一个透明的小瓶子,还有一枚包装在塑封中的圆粒。动作间,瓶子内的白丸撞上了瓶壁,发出小声的“哗啦”的声响。 唐珩愣了一愣,继而飞快地伸手拿过这两样东西,再开口时,语气不自禁地缓和了许多,“咳。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了。” 说罢,李擎转身就要走,步子还没有迈出去,就被唐珩喊住了。 “那什么,”唐珩此时的表情有些纠结,“我问你一个问题。” 李擎应声转回身来,又扶了扶眼镜边框,静默地等待下文。 “就是……江封,你常挂在嘴边的江首席,他很厉害吧?” 李擎:“……” 唐珩也发现了自己在说废话,赶忙往前走了两步,用身子挡住要走的这人。 “不是,你听我说完。”唐珩扒拉了一下头发,“他这么厉害,为什么没有哨兵愿意和他结合?” 李擎准备离开的脚步一顿,看向他道:“你听谁说‘没有哨兵愿意和他结合’的?” 唐珩听出了李擎这句反问中的嘲讽,皱了皱眉“不是,那他之前……” “不是没有哨兵愿意。”李擎打断了唐珩的话,再开口时,语气中的讽刺毕露无遗,“是首席自己不想。‘席座向导不能和哨兵结合’,这是塔里不成文的规定。” 听到这话,唐珩一怔,完全没有想过还有这么一个原因。他讷讷道:“可是我看那几个哨兵不也都是和向导结合了吗?” “对。‘席座哨兵必须已经和向导结合’,这也是规定。” “……这是什么狗屁规定。” 李擎哂笑道:“你要是有意见,可以去跟军委会、还有议院那帮人说。” …… 席座哨兵必须结合;席座向导必须未结合。 唐珩花了一整个晚上的时间,都没有搞懂那两条规定到底为了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他被终端响起的提示音吵醒——是一则来自特卫队的任务安排。 乔赦说的没错,或许昨天他没有收到通知,真的是终端权限没有经过更新的缘故。 集合点的人相比昨天少了将近一半,伍天俊不知道去了哪里,领队的是先于唐珩来到的乔赦。 乔赦简洁扼要地整完队、介绍完这次的任务内容之后,就领人站在一旁等待着。趁着还未登机的空档,唐珩的目光开始四下搜寻起江封的身影。 意料之内,这一次依旧是跟着江封出去转一圈。乔赦没有说明江封此行的目的,但唐珩大概能猜测到,无非是视察巡视,又或者如昨天在光源那般小惩大戒一番。 大致回忆了一下这两日的行程,唐珩不禁腹诽:说什么“出了靶城的安全区之后必须跟着我”,实际上,自己想要不跟也没有办法吧。 江封是在特卫队集合完毕后十分钟出现的。 唐珩还没有看见他的身影,一股突兀出现的威胁就使得他的神经蓦地紧绷了起来。他的眼神一凛,继而精准地落在江封身边的那个男人身上。 是一名哨兵。 陌生的样貌让唐珩皱起了眉,但他的神经紧绷并不源于二人同为哨兵的身份,而是那人周身带着的一股莫名威压,明明连目光都不曾朝这里看过本分,却无端给人一种睥睨姿态的感觉,无声中逼迫着人臣服。 唐珩咽了一口唾沫。 这阵威胁甚至让他觉得头皮发麻。崽子在精神图景内叫嚣了一声,险些就要就此显出身形,跃跃欲试地想要与其比划一下。 视线一顿,唐珩又注意到了那个哨兵肩上与江封相似的徽章,玫红色的底色上用铁灰绘着一道刀鞘。 ——他应该是另一处分区的指挥官。 知晓了这人的身份,唐珩却没有因为这一认知而感觉好受些许,反倒觉得心里那抹滋味更加别扭了。 好在江封并没有对这位同僚表现出太多熟稔。 在瞬间拔到极致的警惕之后,唐珩又去观察同为哨兵的其他特卫队队员的反应。 第63章 和虫潮时唯有他一人表现出的明显异样不同,这一次,不止是唐珩,其他的队员也露出了不同程度的警惕与敬畏。这种敬畏与面对江封时又不一样,不是对于身份的认知,而是更纯粹的出自于本能的尊崇畏惧。 在这一片静默中,唐珩则变得不那么显眼了。 唐珩喉结动了动。 [这人是谁?]他通过连结问自己的向导。 这句话刚一成型,唐珩还没有得到回应,就在下一秒突然对上了那个哨兵看来的目光。 像是一把竖垂尖刃上泛出的冷芒。 视线相撞那一刹那的怔忡之后,唐珩咬着牙迎着这道目光看了回去。 江封听到了唐珩的问话,寻着人看去,这才发现二人间的对视。 [邹秉宣,西部的分区指挥官。]江封短暂地介绍道。说罢,他将视线移向唐珩身侧攥紧的拳头,顿了一顿,又道:[他的实力远超于你。] 唐珩将拳头攥得更紧了,[你是在暗示老子打不过他?] 在一阵更长的沉默之后,江封回应道:[如果有机会,我可以将你引荐给他。虽然他与你并非出自同一体系,但得到他的指导,应该会对你有所助益。] [你要是愿意给老子‘指导’,老子就足够受用了,还需要他?] [……] [……] 唐珩撇开眼去,不再说话。 何牧没有出现,唐珩猜测这可能是昨天那场事故的原因。 有别于上次从那堵城墙般的办公大楼出发的行进路线,这次他们拐往了另一个方向。飞行器在城市中低空飞行,穿梭于鳞次栉比的高楼间。窗外枯燥无味的街景重复着轮转了近二十分钟,然后因飞行器的再次落地而停止于一片暗色。 唐珩随特卫队的人朝飞行器舱外走去。 这里仍属于靶城的范围,但却是位于另一端。与办公大楼那侧有明显界限的格局不同,这片区域是开放式的,高耸林立的城市建筑蔓延到某一条无形的界限便戛然而止,之后衔接的是一片最高不过两层楼高度的废墟。 是的,废墟。 这一大片的建筑全没有一处完好,甚至破损得像是故意如此一般。墙体斑驳残破,有些部分的楼宇更是被拦腰斩断,露出砖瓦与内部的钢筋结构,参差不齐的截界面下,却看不见任何代表着曾经生活痕迹的家具摆设。 更远处,废墟的余韵与荒漠环境融为一体。 唐珩大概明白,刚来靶城时闻到的那一股沙尘味从何而来了。 一行人没有在这处停泊位停留太久的时间。 由于有过事先招呼,这一块区域的负责长官很快就迎了过来。 唐珩这几天把手里《备战手册》的几个版本全看了个遍,因为对此时自己所在靶城的关注,他记下了其中对靶城中各个区域的划分,而几日以来与乔赦的相处,更是让他知道,为了称呼简便,士兵们私下里更倾向于将衔接靶城内外的这一片区域诨称为“靶场”。 听起来像是游戏的景点名。 穿过每五十米就有一道哨岗的废墟,他们很快就来到了真正的城外。 唐珩这时才见到了靶城的守卫士兵。 江封给他的视觉辅助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展开的,在其帮助下,唐珩得以看见全貌。 “靶场”并不是紧挨着靶城的,而是在约莫五百米之外的地方,且延伸向看不见尽头的远处。在这种距离下,人影其实已经看不太清了,只有虫族还蹿动着,可或许是由于人为牵引的关系,使得场面看起来与唐珩以为会有的凌乱相去甚远。虫族死去时的尸骸此起彼伏地出现着,像是这一片灰黄布景上的黑色烟火。 唐珩又往江封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此时正与那名负责的士官交谈着,似乎并没有再往前线去的打算。 来此走了一圈却实际上什么事都没有做,唐珩觉得自己像是个摆设。 而作为摆设的,除了特卫队的诸位随行成员以外,应该还有邹秉宣——从头到尾,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虫潮在即,即便防线能远推到七千米之外,对防线内部、甚至是内城的监察也不能大意。” 这一次的视察以江封的这句话作结。 在此之后,那名士官大声应了一声“是”,可是受到了一旁冷面站着、一言不发的邹秉宣的影响,显得有那么一点气势不足。 相较于光源那里发生了一些意外的经历,这一次巡视的时间不长,过程也乏善可陈。 没过多久,一行人就准备返程。 几乎是沿着来时的行进路线往回走,可刚走近原先飞行器的停泊位,唐珩突然就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这一处停泊位是一片特别开辟出来的区域,在近处低矮的废墟与远方高楼的环绕下看起来有些突兀。唐珩说不出来那一丝不对劲到底是因为什么,只得抿了抿唇,看向停泊位旁边守备的人员。 这里的说不上严格,却也并不松懈。这些守备人员大多数是向导,或许受了到不远处靶场的影响,表情都平板而严肃。 向导有“目视”的能力,没理由自己的感觉会比他们更加精准。 这么想着,唐珩稍稍放下心来,只以为这是长期暴露于过量虫族的精神噪音下的神经过敏。 可正当他重新迈开步子,准备朝规定的飞行器走去时,他倏地感到脚底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震动。 [小心!] 第六十章 连结中,来自江封的警示骤然响起,紧接着,来自他的另一句话语也被听觉捕捉。 “警戒!” 唐珩对这一预警觉得莫名其妙,可身体却已经下意识地遵循向导的提示朝旁边避去—— 下一秒,他原本所站立着的平整地面猝然开裂,一只黑褐色的庞然大物破土而出,数秒之间就已经窜现出完整的身形。 那是一只身高超过三米的虫族。 唐珩瞪大了眼。他看着这只巨蝎模样的怪物,此行的无所事事让他放松了对周围环境的警戒,是以完全没有料到它会以这种形式出现! 可虫族并不会给他多余的时间发呆。 眨眼间,只见一根本不该出现于“巨蝎”身上的尖刺赫然显现,与此同时,它猛地向下扑来,将那一人不能环抱的尖刺径直砸向地面。 然而紧接着,一道熟悉的晶体破碎的清脆声响了起来。 巨蝎俯冲的攻势未尽,它身体的所有细节就瞬间消失,在那道声响中化作了黑色尸骸。 虫骸出现的片刻停滞恰好给了唐珩移动的时间,他慌忙地跃向一旁,那些油状物落到地面时,正好险险地溅落到他的脚边。 唐珩长舒了一口气,继而下意识地朝江封的方向看去。 那个向导此时离他站得不远,唐珩一抬眼,正好撞上那双同样朝这里望来的眸中。 那双眼中的颜色已经化作了一汪浓稠的溶溶墨色,刹那间,唐珩如被魇住般地一怔,然后他才意识到,刚才是江封出手了。 [你……] 唐珩率先移开了视线,又过了三秒,终于挤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道谢。 [不用。]江封道,[你有受伤吗?] [没。] 实际上,那只虫族攻来的区域中并不只有唐珩一人。 事出突然,江封虽然也对在场的其他人作出了警示,但因为对声音的反应到底不如连结直接的信息传递来的迅捷,再加上个人身体素质差异,所以还是有人难以幸免遇难。 那是一名哨岗中执勤的哨兵。他当时的站位离唐珩不远,恰好处于那只巨蝎直接的攻击范围,纵然听到了江封的警告,可要对此作出反应已然来不及了。变故出现在眨眼之间,他还来不及向旁边撤去,巨蝎就已被瞬间击毙,化作液体的虫骸当头落下,将他从头到脚整个淋遍。 那些沾在皮肤上的液滴缓慢滑下,却与看上去的油腻截然不同,滑落中完全没有在皮肤或者衣料上留下任何痕迹,没过多久,就汇成那名哨兵脚边的一滩黑色。 唐珩记得,所有版本的《手册》中都特地写明要避开大面积接触这些“虫骸”,但对接触之后的后果,却并没有太过详细的阐述。 江封会选择直接攻击而非用精神力将其定住,应该就说明这种后果不严重吧。 唐珩一边暗自猜测着,一边悄然打量着周围人的反应,继而在这片沉默中,他忽然意识到,《手册》中对后果的一笔带过,或许并不是因为无足轻重。 唐珩抿了抿唇,默默握住了身侧那把短刀的刀柄。 当虫骸真正落下而避无可避时,那名哨兵只来得及伸手护住面部。此时,他就维持微弓着背的姿势站着,一手捂着脸,一手伸向身侧的战备小包,哆哆嗦嗦地摸出了一管针剂,可就在下一秒,装着药剂的针管就碎裂于手中。 场面出现了刹那的死寂。 那名哨兵捂住脸那只手的手指开始颤抖……不,不是颤抖,而是一个不断按压的姿势,且幅度还在增大,转眼就变成了用力的抓挠。 第64章 站在一旁的乔赦脸色一变,立刻冲上前去,可不等他抓住那名哨兵的手,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就从那人口中发出。 “啊——!” 声音中的凄厉意味顿时让唐珩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乔赦握向那人手腕的动作眨眼就被挣开了。 所有的制服技巧都没了用武之地。乔赦还想要再度上前,却被那名哨兵用突然生出的一股蛮力推向一旁。那人抱着头就这么跪向地面,用指甲不断地抓挠着脸上的皮肤,然后是脖子,双臂。 但是这还不够。 瘙痒与痛觉宛若从骨髓深处漫上来,皮肉上的抠抓完全不能缓解分毫。 那名哨兵的嘶喊愈发大了起来,整个人都滚到地上,发狂一般地来回滚动抓挠。地上那滩黑色的半凝固残骸受到搅动,油滴不断重复着沾上身体又滑落的轨迹,最后黏着在了他的身上和地面。 那名哨兵的衣服很快就被他自己撕烂脱去,转眼间,那具身体上就遍布了一条条血肉模糊的抓痕。 “愣着做什么?!来人帮忙啊。”乔赦又吼道。说罢,他眼中神色一狠,径直将那名哨兵的下巴卸脱了臼。 这是……怎么回事? 唐珩眨了眨眼,又不禁去看江封此时的表情。那名向导眼中的异样还没有恢复,此时脸上是一贯的冷淡,看不出来什么特别的波动。 唐珩想了半响,终究什么话都没有问出,于是在两个人的连结中,便只留下因他的烦杂思绪而产生的一片杂音。 那名哨兵最终被三人按住,他的向导站在旁边,慌乱地把又一管崭新的针剂递去,同时不断地尝试着用精神力安抚自己的搭挡,但作用甚微。 针管里面是强效镇定剂与肌肉松弛剂。 药液打入身体,片刻之后,那名哨兵的状态终于稳定下来,只是嘴唇还抖动着,眼中一片痛苦的神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的气味。 ——如果刚才不是江封的帮助,自己恐怕也会变成这副模样……甚至或许要比这更严重。 看到这一幕,唐珩不禁觉得心里发凉。 如果被那只巨型虫子直接击中,他不敢想象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 乔赦让另一位特卫队的成员替他搭了把手,吩咐他们将那名哨兵扶到飞行器上之后,朝江封这边走来。 警戒周围的环境和保卫安全本应该是特卫队的工作,但这一次却是江封出手维持住了场面,是以让乔赦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可除此之外,他的表情下又含着什么不敢显露的别的情绪。 乔赦顿一顿,继而沉声道:“抱歉,是我们疏忽了。” 江封看了乔赦一眼,视线停顿了五秒,然后移动到地上那个被巨型虫子撞出来的大洞上。持续的注视间,瞳孔与虹膜的界限悄然恢复,他收敛回了之前乍然释放的精神力。 由于建筑需要,废墟之下有三米左右的地基,那个黑洞洞的大坑斜着穿凿而出,却教人看不出另一端通向哪里。如果监测范围内出现异状,刚才那名士官一定会尽职汇报,这么看来,这条地道的长度应该在十千米之上了。 想到这里,江封的表情更冷了几分。 在此之前,虫族从未出现过以这般方式进攻的先例,就算有少部分变异种获得了穿凿土地的能力,也是只能临时弄出一条不足十米的短小通道,用以奇袭。 片刻的思索之后,江封说道:“先把伤员带回去,其余人员的返程时间退后,密切监视周围情况。”他没有提及问责的任何相关话题,“虫族向来是成群行动,这次不应该只有这一只单独出现。注意警戒,做好准备。” 一旁的邹秉宣突然插话道:“五分钟。” “这个时间足够了。”江封道。 在那只巨蝎破土而出的时候,旁边守卫的哨岗就已经发出了最高级别的预警信号,不出五分钟,足量的士兵就会集结赶到这里。 得到了回应的邹秉宣点点头,又再次沉默下去。 唐珩在江封身边不过两步远的位置,安静地听完了所有的对话。乔赦对他此时的站位没有异议,甚至出于护卫长官安全的考虑,将特卫队的所有人手都向这处集中靠拢了来。 在人员几乎接近于静默无声的调动中,唐珩忽然觉得之前有过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再次出现。 他不禁往那处深坑看去,皱起了眉。 [是发现了什么吗?]江封问他。 唐珩回道:[不太确定,就是……] 下一刹,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声响起,未说完的话语猝然中断。 “嘭——” 唐珩瞳孔一震。他来不及解释更多,身体就已先于意识有所行动了。 唐珩猛地单手箍住江封的腰,带着人一齐往旁边跃去,而与此同时,地面赫然出现了三处大洞,其中一处正好就是他们刚才所站着的位置。 像是骤然喷涌而出的活泉,无数体型庞大的虫子从坑中冲出,不多时就将视野完全占据。平整的地面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继而因为失去支撑而向下塌陷。 尘雾中,有躲闪不及的士兵朝塌陷形成的更巨大的坑里坠去,却是连一丝声响都未曾发出,身影就淹没于如潮般的虫族中,再也没有出现。 第六十一章 巨大的冲力带得江封和唐珩失去重心地滚倒在地。仗着自己皮糙肉厚的哨兵急忙护住江封,以防止对方被碎裂的石块割伤。崽子与阿布也在这个时候同时出现,不由分说地往前方涌出的虫族攻去。 稳住身形之后,唐珩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身体与紧贴着的向导分开。他灰头土脸的,有些狼狈地站起身,又向江封伸出手去,要将人拉起来。 “你没事……吧。” 对视间,唐珩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再一次被那双眼睛所蛊惑。 就在这不过数十秒的变故间,向导的黑眸中又已经化作一片溶溶,其中的墨色更深了,像是有暗光在其间浮动,进而显出某种近似于妖冶的模样。唐珩看不出这双眼睛的视线落点,可此时却又能通过连结清楚地感知到,这个向导正望向他身后的战局。 江封没有给出回应,只沉默地搭上哨兵伸向他的手,借着支撑站了起来。 双手交握的刹那,唐珩忽地感觉一阵冰凉寒意自江封的手掌处传来,倏然遍及四肢百骇,而在那之下的是足以燎原的烈火,顷刻就将坚冰烧作蒸腾雾气。 如同被攥紧了两端而绷紧一般,连结变得愈发稳固,不再是之前将断未断的模样。哨兵向导的存在宛若变成了两条接口处熔融的铜丝,因这一触而相贴,继而化作一体。 短暂的怔愣之后,唐珩又回过神来,然后发现,在现实世界里,他不过只是与江封相握着手、并肩而站。 即便众人有所准备,如此大批量的虫族的出现仍是始料未及的,是以大多数人只来得及往旁边避让,而在这不长的时间里,江封已然展开了他的精神力,以磅礴之势铺展开去,将最初出现的那一批虫族于瞬间击毙。 唐珩之前在光源外见到的那一幕再次出现。 黑色虫骸像是一片突然出现的幕布,愈发遮挡住视线,但是实际上,这只对虫族的攻势造成了微小的阻滞。 宛如这片区域顷刻被抽成真空,环境突然安静下来,就连那已经被适应了的精神噪音也突然消失殆尽,而在这瞬时间的死寂之后,唐珩忽地听见了一声刺耳非常的尖啸。这时,他已经分不清这道声音是如何被听到的了,如惊雷一般的声音瞬间穿过大脑,给五感带来的巨大负荷使得唐珩不得不咬紧了牙关。 疼痛紧随而来,逼得唐珩禁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脏字。 这一声之后,虫骸出现的频率倏地慢了下来,江封视线转动,看向唐珩。 唐珩咬牙道:“……老子没事。” “好。” 向导淡淡接道,却是陡然加大了握着唐珩的手的力道。 下一秒,像是万箭齐发,精神力刹那间化作无数支无形的箭矢瞄向晶核,虫骸的下落甚至追赶不上形成的速度,最后连成如悬空下泻的湖水般的一大片,险些将地面涌出虫族的破损处堵上。 但也只是险些。 以那一声尖啸为号令,虫族进攻的姿态更加凌厉。 这一批巨型虫子中的大多数都与之前那只巨蝎的模样相近,瘦长的身体前端是一对几乎与半个虫身大小相当的巨螯,此时正被挥舞着朝人砸去,而更多的是被无差别地砸落到地面,将本就支离破碎的地面凿得更是狼藉一片。 失控的场面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很快,反应过来的士兵们开始行动。没过多久,晶核碎裂的声效已经织成了连续的声效,黑色油雾似的尸骸接连不断地出现,但这短暂的空缺转眼又被源源不断涌出的同类填补。 层层黑雾之中,有虫子扑向了飞行器。 虫族再一次来袭时,载有刚才那名出事哨兵的飞行器正准备起飞,这时候正悬浮向半空,可是虽然升空的速度已经提到最快,但在进攻的虫子看来,它还是太缓慢了。 第65章 一只足有大型客车一般的蠕虫在同类的掩护下弹跳而起,继而大张开嘴,露出与它圆润而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外表完全相反的狰狞口器,一口咬向那架飞行器。 飞行器被咬断的巨大崩裂声只存在于目视者的幻想之中,实际上,一直到那只蠕虫在重力作用下重新落回地面,那架飞行器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不整齐的断面就那么突兀地存在着,依稀还能看见座椅上的半具血肉模糊的身体。 而后,有一只蠕虫再次跃起,将还未落下的飞行器的另一半也吞入口中。 整个过程不超过半分钟,甚至连一丝血腥气味都还来不及逸出。 所有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 下一秒,那两只蠕虫的晶核被击碎,化作的黑色尸骸中,什么都没有留下。 邹秉宣收回了出手的短刀。 他趁着虫骸出现的刹那停滞,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与力道踩向那片看似虚散的黑雾,然后纵身一跃,借力发起下一轮的进攻。就连分毫目光都没有给予那摊夺走了一整架飞行器中人生命的黑色。 这一轮的虫族来袭时,邹秉宣几乎是与江封同时行动的。 相较于在原地站立采用精神力的方式攻击的向导,这名哨兵的行进轨迹更加夺人眼球。他的存在教人完全无法忽视。邹秉宣的量子兽没有出现,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应付现在的场面完全不需要量子兽的借助。迅捷的动作在一层层不断出现的黑雾与虫子巨大身影的交织间几乎捕捉不到,他手中的那柄短刀与他宛若合为一体,每一次出刀都极其精准地刺碎一块晶核,如此之下,消灭虫族的速度较江封竟然不落下风! 唐珩此时却无暇注意那一边。 在那一次性近乎消灭了场上半数的虫族的攻击之后,江封进攻的速度缓了下来。这种强度远不足以使他力竭,但精神力的持续使用也还是给他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疲惫。这时,他额上浮着细密的汗,连呼吸都禁不住粗重了几分。 可是虫族却并不打算就此给他喘息的机会。 像是注意到了这名向导的威胁,大量的虫族开始朝江封这处靠近,而两只量子兽正在与虫子缠斗着,看上去暂时也无暇分身。见此,唐珩不禁抿紧了唇,放弃加入前方战局的打算,转而守卫在江封身边。 很快,在试探性的包围中,一只螳螂模样的巨大虫子率先发难。唐珩早就注意到了它的存在,是以此时便径直反握着短刀往前迎去,可就在下一秒,他眼前那只虫族的身影一闪,又一闪,继而完全失去了踪迹。 不止是唐珩眼前的这只,顷刻之间,所有虫族的身影都完全消失,天地间,所有景色变回了他曾经以为的“正常”模样,不远处高楼耸立的背景板中,士兵们用滑稽的动作严阵以待。 糟糕! 唐珩知道是向导收回了视觉辅助,可此时要收回攻势已然来不及了,情急之下,他只能顺着原本进攻的方向一旋身,凭借着记忆中那只巨型螳螂的行动轨迹,往空气中的某处狠狠一刺。 幸运的是,他的这一击并未落空。 一声晶体碎裂的轻声如他所愿地响起,唐珩折身落地,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旋即,他又皱起了眉,脸色不佳地看向江封。 他不知道这名向导为什么又要收回对自己的视觉辅助! 质问的话还没出口,待注意到江封的视线时,唐珩又不禁一滞。 向导此时看着的并不是唐珩所在的方向,而是与之相反的另一处,就在唐珩顺着望去的时候,又是一大片黑色虫骸骤然显现。 在这之后,那些外形丑陋的巨大虫子们这才得以悠悠地出现在唐珩的视野中。 察觉到了唐珩的注视,江封转过头来。虽然他没有发问,但是透过精神连结唐珩还是感觉到了他的疑惑,唐珩愣了一愣,继而甚至开始怀疑这人刚才根本没有注意到朝他袭来的那只虫子了! 想到这里,唐珩把到了嘴边的那句质问咽了回去。 “你他妈的看一下自己周围的情况好不好?!”唐珩硬邦邦地说道,“老子又救了你一次,你得记着。” 他没有提及视觉辅助的事情。 听到这话,江封视线移动到不远处的那一块已经凝固了的黑色上,这才反应过来唐珩所说的是什么。 他确实没有注意到。 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江封微微地皱起眉来。 在面对虫族时,首先保证自己的安全,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坚持。但或许是此时场上的虫族密度太大了,瞬息万变中,他只能尽力去弥补士兵们进攻的疏漏,却无法完全面面俱到。 江封没有察觉到自己这一想法中的自我解释,又或许是察觉到了,但他并没有在意。 在唐珩眼里,江封便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应道:“抱歉,我的确没有发现。”顿了一顿,又说道,“谢谢。” 唐珩一噎,撇开眼去,“算了,这里老子给你守着。” 江封看向唐珩半藏在背后的左手,眼中神色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再次回了一声谢谢。 然后,在唐珩还没有想清楚要再回复一些什么的时候,江封又径直击毙了两只虫族,将从与虫子的缠斗中解放出来的阿布召回了自己身边。 第六十二章 场面瞬息万变,实际上,现实中走过的时间并不长。 协防的守备人员很快赶到,为首的是之前来介绍情况的那名尉官。他一得到这块区域遇袭的消息立刻赶来了,此时匆匆向江封行了个礼,然后即刻开始组织防御与反击。 因为有了足够的人手加入,局势顿时被控制住了——又或许局势的控制并不是因为那些士兵。 像是源泉终于枯竭,地表凹陷处的大洞中不再有虫族涌出,唐珩前些时候听到过的那一声尖啸再度响了起来。在这一道尖锐的啸声中,那些四散着发动进攻的虫子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攻势,它们调转了方向,对来自人类的攻击不管不顾,只挪动着庞大的身体,纷纷朝洞口汇集去。 但它们并不是想要逃离。 体型巨大的虫身层层叠叠拥挤着,堆积成一座遮住了半隅天空的小山,视野中有细节舞动着,却已经教人分不清那是它们的触角、长肢,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那声尖啸戛然而止了。紧接着,只听得一阵几乎合成一声的碎裂声响起,像是画面瞬间被抽掉一帧,这数十只虫族的身体同时一闪,眨眼便化作浓稠得宛如黑色幕布悬挂于高空。在一刹的停滞之后,虫骸尽数落下,将那直径将近五米的大坑牢牢封死。 至此,这一场出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插叙,终于落幕。 江封看到了那批协防的士兵出现,是以在最后一次攻击的进程结束了之后就没有再继续。他悄然地将铺展开的精神力收回,却没有就此松懈,视线一瞬不眨地紧锁于虫族身上。 直至它们终于凝固成一片死寂的黑,江封这才收回了视线。 他看向站在身边的唐珩。 自从自己刚才那次罕见的疏忽之后,这个哨兵就一直保持着高度戒备的姿态提防着四周,哪怕是周围在自己刻意的“关照”下,已经被清理出了一大片干净的空白地带。 唐珩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他对此倒没有多想什么,只是和向导说过了会替他守着,便要说到做到而已。 免得到时候再出现什么意外。唐珩暗忖道。他现在想到刚才那名哨兵被虫骸浇了一身之后的表现,仍觉得心有余悸。 想到这里,唐珩表情一滞,又不禁抬眼去打量江封的表情,同时将左手往身后再藏了藏。 “……你手下好像有事找你。”唐珩语调干巴巴地说道。 邹秉宣在将最后一只虫族毙于刀下之后,又在一旁装起了雕塑,而江封作为这里的最高负责人,当即就开始了问责以及善后工作的安排。 趁着向导安排事宜的间隙,唐珩四下打量起战后残局来。 这一片停泊位可以说是被完全摧毁了,中间塌陷的部分占据了原本面积的四分之三,边缘的地面布满了裂纹,旁边灰尘土砾无数,零星有几点溅落的暗红混杂其中,不显眼,却也并非能让人毫无芥蒂地忽视。 唐珩默默地清数了一下——这边哨岗的人手他不清楚,但特卫队除了那时飞行器里跟过去的一人之外,还少了两名。 目光一转,唐珩看到乔赦正朝这里走了过来,他一边走着,一边时不时抬手擦几下自己的左边脸颊,眉头皱着,姿势颇有几分滑稽。 “你怎么了?”唐珩问道。 “没啥事。”乔赦说着,忍不住再次往脸上那处狠狠地搓了几下,“刚才不小心,被脏东西溅到了一点。” “虫骸?” 乔赦摆了一摆手,一副“你明知故问”的表情,又问道,“你呢?怎么样?” “还好。”唐珩应道。说着,他又想起刚才发现的那两名不见了的特卫队队员的事情,张了张口,但看着乔赦此时的表情,到底还是没有提及相关的话题。 第66章 他大概知道在自己没注意到的地方发生什么了。 乔赦看见唐珩欲言又止的模样,没有多问,只提了提嘴角,接着之前的话笑着调侃道:“可惜了。要是你也‘不小心’被蹭了一下的话,等会儿去医疗室的时候咱俩还能结个伴。”他拍了拍唐珩的肩膀,说道,“你把首席跟紧了,待在他身边的话,应该也还好。” 乔赦话语中微妙的意有所指让唐珩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他试探地提起话题,“刚才那名哨兵……” “嗯?”乔赦按着唐珩肩膀的手一顿,“哪个哨兵?” 唐珩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得真切,不由皱眉道:“你别装傻。就是被虫骸淋了一身的那个。你是不是觉得,那时候江封不应该出手?” 乔赦没有正面回答,只回道:“虫子出现得太突然了,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但是如果江封真的不出手,”唐珩径直道,“受到虫族直接攻击,后果会比那更严重,这一点你知道得应该比我清楚。” 片刻的沉默之后,乔赦耸了耸肩,“说到底这是首席的选择,我们没资格评判。” 说罢,他没有给唐珩继续接话的机会,而是刻意地长叹一声,然后突兀地截止了对话,“成了,你没事就行。我到那边去看看,其他的以后再说。” “靶场”这边的善后工作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似有若无的压抑气氛在回内城的途中持续了一路,重新回到降落点后,乔赦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便让特卫队众人就地解散。 伍天俊也不知道这里等了多久,待特卫队一解散,就急冲冲地走到了乔赦面前。他不知道说了什么,一下子就让乔赦本就不佳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唐珩朝他们那处瞥了一眼,生怕打扰了可能在谈论公事的二人,便兀自往生活区的方向走。没走几步,他忽然就听到自己被叫住了。 那道声音很清楚,音量却不大,这使得唐珩在愣了一下之后,才意识到江封是在喊他的名字。而且用的还不是通过连结的方式。 唐珩察觉到周围人投来的目光,抿了抿唇,然后连忙硬着头皮应道:“在!” 中气十足的回应声在此时安静的降落点响起,显得有些突兀。 如果说刚才江封喊人时还有人没有注意到,那么这一声应答则是成功地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跟上。” 江封眼神淡漠地扫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唐珩被这一眼看得有些讪讪然。 他摸了摸鼻子,不经意地看见旁边朝这里张望来的士兵,便也毫不收敛气势地瞪了回去。 那名士兵连忙收回了视线。 跟着江封走出这一降落点的时候,唐珩往回看了一眼,余光正好瞥见伍天俊揪住了乔赦的领子,拳头高扬,作势就要开打。 …… 唐珩没有想到江封会把他带到医疗室。 真要说起来,唐珩对这一片功能区其实并不熟悉,充其量不过是在不久前刚认识了乔赦之后,被那名极具热情的副队长带着四处转了一转。 很快,唐珩又意识到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来。 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左侧的肩膀。 时间是下午五点,此时医疗室中候诊的人寥寥无几,表现出的模样看着也远不及之前“靶场”中那名哨兵来得痛苦。 江封带着人径直走进了最里面的一间诊室。 这间诊室里一位病人也没有,白噪音和缓地流淌,还有细细交谈着的人声。与外面总浮着的或浓或淡的伪向导信息素气味不同,空气中夹杂着的是一股刺鼻的药水气味。这让唐珩不禁屏了一屏呼吸。 交谈声是两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传出来的,他们像是正在闲聊,此时听到门口处的动静望来,见到是江封,不免露出几分惊讶。 他们很快迎了过来。 “长官。”其中一人将手在衣服上揩了揩,声音有些紧张得发抖,“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是精神力损耗过度了,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这两人都是向导,很年轻,看上去与唐珩的年纪差不多,甚至要更小一些。 江封道:“不是我。是他。” 说着,江封将视线转向唐珩,更准确地说,是落向唐珩微藏在身后的那条左手,然后对他道:“把手伸出来。” 唐珩注意到了江封的视线,一时间情绪有些复杂。 “你没有必要带我来这里的。”唐珩道,“老子又不是不知道医疗室在哪里。” 江封只是看着他。 在这片沉默中,唐珩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目光闪烁着躲避回视。可就在他即将有所动作的时候,向导又像是侦破了他的意图,更正般地提醒道:“左手。” “……” 唐珩咽下了未出口的那句脏话,顿了一顿之后,终于还是顺从地抬起左手,再开口时,带上了些自暴自弃的一位,“老子就只是不小心,宰那只虫子的时候没有太留意……” 说这话时,唐珩完全忘记了不久前自己才做出的对于乔赦那句“不小心”的调侃。 江封没有评价他的这句话,转而对医生道:“给他看看。” 医生不敢怠慢,连忙应是。 哨兵抬起的左手,实际上只是抬动了大臂,小臂在关节的连动下被举起,手指却不受控制地松弛垂着,不时还痉挛似地抽动一下。 一圈颜色略深的褐色细线像是被印在了哨兵小麦色的皮肤上,突兀地把小臂分作了两个部分,可这一道细线若不是仔细观察,又是绝对发现不出来的。 第六十三章 其实也不用做什么检查,这样子的“伤口”医生在前线士兵的身上见得多了——是虫族攻击后留下的痕迹,“切面”之下的肢体部分不会出现任何组织坏死,只是大脑失去了对其的控制。 这是虫族除了精神噪音之外一种常见的攻击手段,具体的作用方式还在研究,只能大概被理解为是精神攻击的一种。 不过,好在这种攻击并非完全不可逆的。 “是在靶场受的伤吧,什么时候的事?”那名医生问道。 “大概两个小时之前。”唐珩道,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有些低,“应该是a类的蝎子,被前螯伤的。” 说着,他下意识地看了江封一眼。 医生便也自然而然地顺着唐珩的视线往江封那处看去。 忽然就成为了众人视线焦点的江封巍然不动,“不排除有属于s类的可能。” 唐珩突然开口道:“那时你看到了?” “没有。”江封少见地明显停顿了一下,接着道,“a类虫族的进攻性更强,如果是前螯伤的,切面的痕迹会比这更深。是吧,医生?” 医生顿了一顿,对这忽然的点名有点猝不及防,“啊,是的。这道伤口不深,以哨兵的身体素质,两个星期之内是能够自愈的。” 江封又问:“需要采取干预治疗吗?” “嗯……只是这种程度的话,不太建议。不过如果哨兵的向导在精神疏导时,可以合理地进行引导的话,痊愈速度应该会快一些。”医生道,“对了,他的向导呢?怎么没有一起来?” 江封面不改色道:“战殁了。” “……” 听到这里,正要接话的唐珩一噎,继而被口水呛到而猛地咳了起来。 [我说,你他妈这样咒自己真的好吗?] 江封斜眼看他,没有答话。 唐珩一边咳嗽一边憋笑,表情一时间显得有些扭曲。 医生只当他是提及这件事时的悲伤过度,连忙道:“抱歉。那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这边的医疗室还是可以提供干预治疗的。” 说着,医生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等待一个答复。 唐珩好不容易从那阵咳嗽中缓过劲来,这时也不急着答话。 在又一段明显的沉默之后,江封开口道:“不用了,开点药吧。” “好。” 走出医疗室之后,江封径直把刚才医生开的那副药扔进了拐角处的弃物口。 唐珩跟在他身后,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笑。 这个时间段正好是这片功能区人最少的时候。此时的走廊通道空空荡荡,只有唐珩和江封两个人,医疗室就在他们不远的身后,其中亮着的灯光,将哨兵的影子小小地往向导的方向推了一点点。 “喂。”唐珩看到四下无人,便径直开口了,“江封。看在那时你的哨兵帮你了一把的份上,要不……你就勉为其难地也帮他一次?” 江封没有给出回应,情绪也像是半点没有受到扰动。他的脚步因为这句话而短暂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在沉默中继续往前走去。 唐珩摸了摸鼻子,只得也沉默地跟上,待又走出了一段路,忽地想起了什么要再次开口,这才突然发现自己说话的权力被向导剥夺了。 唐珩看着走在前面的江封的背影,挑了挑眉。 第67章 [江封。]唐珩通过连结对他的向导说道,[你不让我说话是怎么回事?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 江封:[……] 接收到江封回头瞥来的一记眼光,唐珩咳了一声,继而拉下不受控制上扬的嘴角,连忙在连结中也保持静默。 他生怕这人会嫌自己聒噪,一个激动把这连结也给掐断了。 …… 指纹与虹膜信息确认之后,房门被打开,室内的感应灯光次第亮起,很快就将整个空间映得明亮。 等看清楚了房间里的摆设,唐珩本来要跟着江封继续往前走的脚步一顿,“这是,你住的地方?” “嗯。”江封道,“军部分配的住处。” 唐珩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耳朵有点热。 “你在想什么?”江封看向他,这名哨兵依旧站在玄关处没有动作,“你的量子兽已经进来了。” 大虎早已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客厅中唯一的长沙发。唐珩移动视线看去,正好看见它懒懒地打了一个呵欠,然后继续与站在旁边单人沙发把手上的阿布眼对眼地对视。 唐珩:“……没什么。” 唐珩的嘴皮动了动,最后也没再说些什么,便只讪讪地迈开步子走了进来。 客厅的座位被量子兽占据,它们的主人只能转战到一旁的小饭厅。唐珩看着江封在厨房的柜屉间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翻出了两支瓶装水。 “谢谢。”唐珩接过他递来的一支,又不禁好奇地问道,“你平时不住这里吗?” 不仅是江封表现出的对里面物什摆放的陌生,整间房子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生活的痕迹。 江封应道:“很少来。我在数据中心那有休息室。” “哦。” 唐珩握了握手中的瓶子,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便只能将无处安放的视线投向客厅里的那两只量子兽。 此时的崽子全然没有了在别的量子兽面前威风凛凛的百兽之王的架势,它依旧维持着趴伏的姿势,抬着爪子往前按了按,明显克制着力道,一副想要碰碰却又不太敢的模样,待看见阿布动了动翅膀,它又急忙收回爪子,前肢甚至连脖子都一同缩了起来。 看到崽子的这副蠢样子,唐珩的眼角抽了抽。 这个时候,他听见江封在一旁开口道:“你应该知道,我其实并不善于辅助。” 向导说话时的语气很淡。 唐珩一愣,扭头朝江封那里看去,就听见他接着说道:“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哨兵与向导之间的关系,可能类似于枪械与瞄准镜,当然,不止‘视觉’:你们凭借敏锐的五感和卓越的身体素质负责战斗,而向导负责协助。” 唐珩不自察地皱起了眉。 他敏锐地注意到,江封其实在很多时候会用“你”来代指“哨兵”,但是对另一方的代指,却从来不会使用第一人称的词语。 当然,唐珩也无法将江封与一般的向导画上等号。 “你也说了,这是大多数人的认知。”唐珩抿了抿唇,感觉心里有些不知道原因的烦躁,“没准这是那些人的问题,是他们把本该作武器用的手榴弹当成了瞄准镜。” 说完,唐珩忽地想起了不久前自己对江封说的那番话。实际上,那时开口更多的是不经过大脑的一时调侃。 数秒的对视之后,唐珩将视线撇了开去。 “受伤这件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额,可能有那么一点点……其实也没有什么,刚才那医生不是也说了,两周内能好吗?”唐珩没有注意到江封此时的沉默,将话接了下去,“说真的,我觉得你已经非常厉害了。你刚才在靶场那里那么牛逼,那个姓邹的都赶不上你。总不能要求一个人事事都做到极致吧。” “而且,”唐珩把左手举了起来,在向导的注视下,尾指极其微小地动了动,“喏,我恢复力应该挺强的。” 袖口之下的手臂肌肉线条健美流畅,只是那一道深褐色的印子有些刺眼。 还好,还好这只是一道不深的刮伤,如果是被虫螯直接切过,不用半个月,这条手臂就会变成另一幅干瘪丑陋的模样。 少许的沉默之后,江封突然抬眼看向唐珩,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 “嗯?”唐珩又是一愣,“什么?” 江封道:“等这一次的虫潮过去,回主城之后。” 话题的转变让唐珩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支吾了一下,然后答道:“继续跟着你啊,你不是答应了老子‘黑暗哨兵’的事情吗?” “你有没有考虑过加入军部?” 唐珩警惕地打量了江封一会儿,然后反问道:“如果我说不,你是不是想耍赖?” 说罢,他不等江封回答,兀自接道:“如果你非要拉拢的话,也不是不可以。”顿了一顿,又道,“……我知道了,你是想把老子留在你身边当练手的。” 这一次,怔愣的人变成了江封。 “练手?” 唐珩微微扬起了下巴,“又是说自己‘不擅长辅助’,又是问老子接下来的安排的。你不就是打着这么一个算盘吗?” “这个提议不错。” 唐珩一噎。他没有料到这一话题的走向,来不及变化的自得表情僵在了脸上,“你都不犹豫一下的吗?” 江封挑了挑眉,“对我绝对有益的事情,为什么要犹豫?” “……” 唐珩干咳一声,目光闪烁,又因为不想在向导面前显得气弱而强迫自己不移开视线,硬着头皮道:“我以为你们这种人不太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 “不是帮助。” “什么?” “这是一笔等价交换。” 向导那双黑眸中浮着一片教人看不懂的情绪,而在那片雾一般的浓稠之下,唐珩却又将那熹微的笑意看得分明。 江封道:“你不是让我给你‘指导’吗?” 第六十四章 自从那天与疯狗似的伍天俊打了一架之后,乔赦的差心情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三天之后再次在集合点看到唐珩接下来的几天,乔赦这才记起来,这几天好像一直都没见到过他了。 “嘿。”趁着集合前的空隙,乔赦走到唐珩身边打了一个招呼,“最近在忙什么?本来之前想约你来着,不过这几天都没看到你人。” 唐珩收到下达任务的集合通知的时候,才刚把前一天的训练视频整理好给江封发了过去——他为此特地询问过江封,挑选的是一个向导正好有闲暇、或许还能抽空给他发一句回复的时间段。 听到乔赦的问话,唐珩收回了又一次忍不住瞥向终端的视线,“训练室。你直接来找我就可以了。” 都过去半个小时了,还是没有回音。 “好啊。”乔赦冲唐珩挤挤眼,狡黠道,“这次任务执行完了,哥带你找乐子去。” “……” 以为乔赦有要紧事找自己的唐珩一噎。他正要开口回话拒绝,就听见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唐珩循声望去,便看见刚大步流星走进来的伍天俊。 他依旧是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但却看上去莫名的有几分憔悴。 伍天俊用视线将整个起降处大厅的人环视了个遍,待瞥到他们这个方向时,顿了一顿,继而猛地收回了视线。 伍天俊粗声粗气地喊道:“集合!” 几乎是同时的,乔赦脸色也冷了下来,表情里还带着些烦躁。 “怎么了?”唐珩问道。 他依稀记得那天匆匆瞥见的那幕,却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正副队长虽然素来互相看不顺眼,但是这么久的相处下来,最多唐珩也只见过他们的唇枪舌剑,远不及会大打出手的地步。 乔赦撇了撇嘴角,表情中的烦躁更明显了。 “冯礼死了。” 唐珩一愣,“……谁?” 他与特卫队的成员不熟,至今也只喊得出乔赦与伍天俊两人的名字而已。 “就是‘小冯’。你见过的,之前被我拉来帮你的那个向导。他是伍天俊的固定搭档。”乔赦道,“……那天他在飞行器里。” 飞行器被那两条巨大蠕虫一口一半地吞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此时想起来,抽动鼻翼似乎还能闻见“靶场”那厚重的沙城味。 想到这里,唐珩微微动了动左侧的肩膀,手指小幅度地颤了一颤。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保持沉默。 乔赦也不在意他给出的反应,“又不是我逼他去的,尽找我麻烦。”说罢,又兀自低骂了一句。 然后,他一抬眼,就看到了两步之外站着的伍天俊。 唐珩无意牵扯进二人的争执,默然归队,却又分了一份注意力往他们那边去。 伍天俊此时黑沉着脸,开口时,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针对与恶意,“喊集合没有听到吗,啊?乔赦,你的副队长就是这样当的?!” “我怎么了。” 第68章 “你还问我你怎么了?”伍天俊握紧了拳,眼眶发红,“要不是你做什么事都这个态度,冯礼会出事?!” 这几天,只要一和伍天俊碰面,他就一定会像一头疯牛一样冲上来,对自己指责一通。至此,乔赦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乔赦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抑着情绪,以极其缓慢的语速道,“我和你解释过很多遍了,当时那种情况,谁都没有想到。控场是江指挥做的,你有能耐,你去找他啊?”说着,他抬起眼来,脸上挂着残忍的笑意,接着道,“再说了,那天你没到场,不就是觉得:这种日常任务,由我这个‘副队长’带队,就足够了吗?” 乔赦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地喊道:“伍队长。” “……” 伍天俊的呼吸倏地粗重起来,嘴唇抖动着,目眦欲裂。 乔赦扫了一眼时间,不想再和这个人继续有什么言语上的纠缠,便只又瞅了伍天俊一眼,嗤笑一声,然后扬声道:“编号尾数是偶数的人出列,跟我走!” 唐珩的编号尾数是奇数。 特卫队的人走了一小半,伍天俊的气势也像是被跟着抽走了那般,整个人都显得佝偻下去,但这副姿态又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待注意到其他人看来的目光,伍天俊一抹鼻子,又挺起腰来。 伍天俊拉扯着声带,声音高得刺耳,“准备出发!” …… 这一次下发给特卫队的任务有两个,内城执勤的部分被乔赦率先抢走,需要出到“靶场”的这部分就理所当然地落到伍天俊头上。 或许是出发前的情绪波动让伍天俊的头脑发昏,他在介绍任务时也是颠三倒四、含糊不清的,是以唐珩除了知道他们要再次前往靶场以外,对具体内容一无所知。 而当唐珩终于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的时候,周围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天气是晴朗的,明亮的天穹下,残破的楼宇静悄悄地耸立着,空气中的沙尘气味随着风的吹拂一阵轻一阵重地流动。 唐珩手腕一抖,抽出了佩在身侧的那柄短刀。 他缓缓地吐出了那口含在胸中的浊气,紧接着,在满目静谧中,又忽地意识到一件事—— 没有向导的辅助,他看不见那些虫子。 几乎是足以致命的。 …… 唐珩默默回想着。 伍天俊离开前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这里就交给你了。 不,不是这一句。 ——这些都是江首席的安排,他等一下就到。 想到这里,唐珩感觉怒气欻一下地就窜了上来,这一股气恼并非针对江封,而是因为伍天俊这话中明显的陷阱。 怎么听到那三个字就轻而易举地相信了对方的话了呢?自己明明就知道伍天俊是何牧的人! 唐珩懊恼地简直想捶自己。 但现下的情况并不允许他长久地陷在这种情绪里。 唐珩的视线再次落到不远处那些错落的残破建筑上。 几乎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阳光好不吝啬地倾洒于这些高高低低的建筑,欹斜的阴影竟是与虫族的巨大身体也有了那么三四分的相像。 唐珩忍不住低骂了一句。他不愿意坐以待毙,是以在半响的仔细端详——虽然视野中依旧空无一物——之后,他握紧了手中的那柄短刀,试探性地往前迈出了步子。 你尝试过被剥夺视觉之后的行走吗?世界顷刻被颠覆成另一幅陌生可怖的模样,以往所有的熟悉都无迹可寻,每迈出的一步均是小心翼翼,甚至不敢迈得大了,生怕下一秒会撞上未知的什么。 拥有良好视力的哨兵有朝一日竟然也会如盲人一般地摸索前行,多么可笑! 唐珩抿紧了唇。 等他离开了这里,再遇到伍天俊的话,一定把那孙子剁碎了!他狠狠地想道。 就在这个念头刚成型的那一瞬间,唐珩忽然就察觉到一丝危险。没有选择,在视力无法依仗的情况下,他只能完全相信自己的第六感,慌忙而狼狈地避向一旁。 与此同时,一声雄浑的兽吼在耳边炸响,崽子倏地显出身形,咆哮着朝前扑去。 利爪落下,脆声响起。一片漆黑如墨的虫骸骤然出现在唐珩眼前不远的地方,而凝出的形状的最前端,正好是那只虫子高举着前螯正要砸下! ——与唐珩只相差不到半臂的距离。 唐珩感觉冷汗倏地就流了下来。 他还牢记着之前那位哨兵被虫骸淋了一身之后的症状,于是连忙后退避开,直到油雾在底上固化作毫无威胁的一滩,这才缓缓地呼出了屏住的呼吸。 崽子一掀眼皮,看向自己的哨兵搭挡:发什么愣?你这样不行啊。 唐珩望向这条似乎延伸得没有尽头的街道,余光又控制不住地瞥向那一滩黑色固体。他咽了一口唾沫,试图缓和自己过速的心跳。 唐珩有些抓狂,“什么行不行的,这让老子怎么走?!指不定从哪里蹿出来一只虫子就能把老子劈成痴呆!” 崽子长尾一扫,悠然的语气里夹着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很不幸地告诉你,如果选择继续待在原地的话,你不仅会被劈成痴呆,还很可能会变成一段一段地躺进那些丑八怪的肚子里。 告知完唐珩这一点,崽子又猛地向一侧蹿去,如同一道橙黄色的闪电,几个纵跃扑抓,那些虫子便再次以尸骸的形式显出形状。 大虎平稳地落回地面,黄澄澄的虎眸中瞳仁敛作一线。 吼—— 它半扬着脑袋站在那里,光滑油顺的皮毛包裹之下是充满力量的躯体,黑黄相间的花纹化作最威不可犯的警戒线。 受到这边动静的影响,那些于视线中隐身的虫子们愈发地朝这里靠拢过来。 崽子催促道:快点做决定,往前走还是等死。 唐珩没有立刻回应。站在原地的哨兵脸色晦暗不明。他的右手稳稳地执着那把短刀,可是由于昨天那场的疏忽,此时左手还是无法着力的状态。 腾转之间,他甚至不太容易保持身体的平衡。 将近半分钟的沉寂之后,唐珩抬起了头来。他举起了拿刀的那只手,手背用力擦过口鼻。 唐珩啐了一声,重新亮起来的黑眸中燃着笃定与狠色。 “走。” 他对自己道。 第六十五章 唐珩是记得地图的。 他大概能辨认出此刻自己的位置——离最近的哨岗还有五千米左右的距离。 由于虫潮将近,靶城的这一侧不再严防死守,转为向虫族的进犯敞开。这样就只需要派少许的士兵保证这一片区域的虫族密度,从而能够将更多的人手调派到其他地方。 很不巧,唐珩现在所处的就是这么一处守卫的“真空地带”。 离他出发已经过去十分钟了,而这经历的十分钟里,他不可谓不狼狈。虽然有崽子在一旁护卫,但是完全丧失“视觉”的前进仍是磕磕绊绊的,即便唐珩极力躲避了,最终依旧无法避免地被溅落的虫骸沾染。 那些黑色的油状虫骸没有在皮肤或者织物上留下任何痕迹,除了那教人无法忽视的痒意,如同被蚂蚁啃噬,一点点、一寸寸地深入骨髓。 崽子也累了。 长时间的持续战斗让大虎疲于奔命,可又不得不担负起护卫哨兵安全的责任。眼见着又有一只隐藏在建筑内的虫族蹿了出来,崽子勉力朝它攻去,但甫一跃出去,另一只蛰伏在暗处的虫子就也冲向了它。 嗷—— 崽子吃痛地喊了一声,下爪愈发地狠厉,而当它终于将这两只长得不堪入目的大虫子抓成黑乎乎的尸骸之后,一回身,正好看见又一只虫族朝唐珩攻了过去。 崽子瞪大了眼睛:小心!在你的左—— 短刀刺中晶核后发出的“喀”的一声,与崽子提醒的后半句话融在了一处。 由于左肩的不受控制而在落地时失去了平衡,唐珩干脆就地滚了半圈。他灰头土脸地站了起来,右手手腕一翻,短刀在他手里转了一个花。 他长舒了一口气。 崽子刚才提醒时语气的仓惶让唐珩知道躲避已经来不及了,走投无路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迎击——他选择当了一名赌徒,挥着短刀刺向那处隐隐约约有所感知的位置。 幸运的是,他赌中了。 虫族的巨大身体应声化作尸骸,占据了视野近半的黑雾成了他这一场生死相搏中胜者的奖状。 崽子奔向他,狠狠地拿脑袋拱了唐珩一下:你疯了!你要是死掉了的话,我也会消失的! 唐珩干笑了一声: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崽子不说话了。 唐珩见它这样,便伸出手去,将虎头揽过到自己臂弯之下,又胡乱地上下搓揉了一翻:好了,我有分寸。再说了,一路被它们这么撵着,老子憋屈得慌。 崽子用力从他手臂中挣脱了出来,一撇脑袋,不理他。 第69章 唐珩摸了摸鼻子,低咳一声,喊道:……大、大头? 崽子:哼。 唐珩拿手肘杵了杵它:走吧,大头。这里不安全。 “等老子回去了,一定要亲手教训那孙子——” 哨兵望着向远处延伸的街道,咬牙切齿道。 唐珩刚才击碎晶核的那一刀,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他之后又断断续续地找机会尝试了几次——那隐隐约约的感知,竟然有将近六成的正确率。 唐珩不知道这些东西在向导眼中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而他所能看到的,不过就是一些较平常景色更深一些的阴影罢了,甚至看上去于太过于模糊,他还不能精确地锚定它们的位置。 喀。 又是一记晶核破碎的声音,与此同时,在唐珩精神图景中,那高耸入云的信息屏障上也出现了一道不容忽视的缝隙。 唐珩下意识地晃了晃脑袋,想要甩去突如其来的那一阵眩晕感。为了快而准地消灭攻来的虫族,他将自己的五感压榨得太狠了,来自周围环境的事无巨细的信息尽数被捕捉,汇集而成的的巨大信息量逼得那道屏障隐隐有崩溃的趋势。 崽子:再这样下去,你的信息屏障会碎掉的! 唐珩抿了抿唇:我知道。 大虎定定地看着他,眼里透出几分关切,尾巴尖扫了一扫,像是还有什么话想说,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如果信息屏障碎裂,他会再次陷入狂暴症,而崽子也会再一次被困在精神图景中,又或者,更严重的后果,是它会从此从现实世界消失,与唐珩作为哨兵的身份一起。 这一条街道很长,两侧的建筑排列根本看不出任何规律可言,钢筋和砖瓦突兀地裸露着,又在长久的暴露下显出一种与环境相融的和谐来。 短暂的停顿之后,崽子再一次攻了过去,攻向那些在哨兵的视觉中隐匿了的丑陋虫子,它原本光亮的皮毛有些凌乱了,四肢上也带了小小的剐蹭伤口,但仍是威风凛凛的。 风微微地吹了起来,忽浓忽淡的沙尘味在唐珩鼻端萦绕不散。 他不能被困死在这里。 唐珩:我能控制好自己,不会陷入狂暴症的。 崽子:你确定了? 大虎眨了眨眼睛,偏着脑袋看他。 唐珩握紧了手中的刀柄,应了一声“是”。 量子兽从来不会拒绝自己哨兵的要求,它是他最忠诚的伙伴,会毫无保留地遵循他的每一个决定。崽子抬起了前爪,本能地伸舌想要舔舐——那里有一道将近一捺的伤口,是被虫螯划伤的,皮肉外翻开来,不见血,但仍旧显得有些可怖——注意到唐珩的视线,它又放下了,甚至动了动身子,少许地遮挡住看来的目光。 崽子重新扬起了脑袋,嘱咐道:你要是想感谢我的话,记得登记册里我的名字改回‘大头’啊! 唐珩:……好。 大虎斜觑着哨兵,半信半疑,可这时的情况容不得它一直这样观察下去。 余光瞥见又一大批虫族已经朝这里靠拢而来,崽子再次叮嘱道:你一定要记得啊!说好了! 说罢,它身形一闪,又是一闪,最后干脆地消失在了现实世界里。 几乎是同时的,唐珩仿佛在耳边听到了一道极响的坍圮声。 恍若地裂天崩。 他还来不及有所防备,精神图景内那道矗立的屏障就轰然溃决了,五感收集到的信息倏然化作洪流,在其中肆虐流窜。 唐珩顿时红了眼。 久违的疼痛从意识深处翻了上来,一层层的,一次痛过一次,像是棍棒直插入脑髓搅拌,又像是被人徒手掰裂大脑。 唐珩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痛到极致了,连发声都成了奢侈。他全身的肌肉抖绷紧了,颤抖着,只在无意识中,将仅剩的松懈与温柔留给了唇舌。 嘴皮开合两次,舌尖轻动。 江封。 这两个字是滔天海啸中浮于海面之上的那粒浮标,成为了唐珩此时唯一能保持一线清醒的攀附。 他不知道自己如果狂暴症再次发作,会不会给那名向导带来什么影响。 但是他不能成为他的负担。 他不想。 …… “……今天先到此为止。没有被安排到的人先各自回自己的岗位上待命。散会。” 人群朝外走去,不多时,偌大的会议室就只剩下寥寥几人。 与以往的同期数据比较,这一次虫潮中虫族的分布密度稀散许多,除了之前那一次在靶场遭遇的突袭之外,再不见有其他的动作,攻势也明显更弱,通用模型的拟合度甚至不到百分之七十。 虫族的大型巢穴周围的虫子密度最高,这一数值会在虫潮前夕达到顶峰,继而在正式的虫潮开始之后立刻降到最低——这是军部拟出《四七一六号文件》等摧毁“冬青”巢穴这一计划的依仗。 可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按原计划推行几乎不可能。 这是江封这次召开这一场紧急会议的原因。除了靶城内的相关人员,这一场会议还有军委会和议院的人通过视频参与。 但是这一场长达五个小时的会议,最终并没有得出实质有效的结论。 换任在即,军部内的某些人太需要一场胜利为自己的履历添砖加瓦了。 但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坏事。 江封抿着唇,将所有的变幻神色都藏在低垂的眼皮之下。静默片刻之后,他重新抬了眼。 数据中心还有事务需要处理。 江封站起了身,余光扫过站在一旁的人,“还有什么事?” “这个月各座靶城的清理数据出来了,因为地理优势,南三十七仍旧维持在第一位,余下的排名依次是……” 一名属下走了过来,简明扼要地讲述了这一份资料信息。 “嗯。”江封应道。 这不是什么重要的数据。 正当那名下属像以往一样,在简单介绍完之后准备离开的时候,江封突然喊住了她,问道:“个人的清理数据也出来了吗?” “是。” “给我看看。” 江封伸手结果了那一张展开的屏幕。他对这一份资料数据的信息界面并不陌生,几下点触,显示屏幕上的内容很快就跳转到了特卫队的个人数据上。 他将进度条拖到了底。 唐珩的数据赫然在列,总数上是一个不起眼的“3”,然而吸引江封注意的并不是这个数字,而是数字后面跟着的那一小段省略号。 数据处于待更新的状态。 哨兵此时并不在城内。 江封的神色几乎是立即冷了下来。 “你可以走了。”说罢,他又回头向跟在身后的李擎道,“唐珩现在不在内城?” 声音依旧平板得没有半分波澜。 李擎推了推眼镜,被首席此时望来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慌。 “不太清楚。日程上,特卫队今天没有任务安排。”细小的停顿后,李擎立刻接道,“我马上去查。” “有消息了立即通知我。” 第六十六章 江封想不明白,为什么五十七分钟之后的自己会坐在前往靶场的飞行器上。 大约二十分钟之前,他收到了一条来自李擎的消息:任务是何牧发布的。人不在。 后面跟着一串定位于靶城的具体坐标。 在那时,江封只是没有什么反应地看完了这则消息,继而熄灭了终端屏幕,然而,接下来原本预留出半个小时处理的事务,却被压缩到了十分钟之内完成。 此时,飞行器如惊雀般快速地与建筑间低空飞过。江封坐在后座。他侧着头看向窗外不断向后滑过而又是一成不变的建筑,表情莫测。少顷,他垂下眼来,遮住了其中如翻涌乌云般浮动的神色。 时间似乎随着这一眼而静止。 下一刹,磅礴的精神力以他为中心向四周荡开,倏地向远处延伸而去。浩荡的精神力如有实质地跌宕而去,与此相伴的是向导对哨兵的存在地毯式搜索的寻觅。 驾驶位上的那名掌舵向导一惊,在毫不收敛的能力释放下,来自首席向导的威压太过霸道,险些使他因此而跌落至精神力的“井”中,于是连忙屏息稳住自己状态,这才勉强维持飞行器正常的行进路线。 ……没有,还是没有。 不自知的,江封握紧了垂放在身侧的手掌,点点潮意滋生在紧攥的掌心。 被这一股精神力的波动所引诱,靶城周围的虫族纷纷抬起了头,如闻见血腥味的鲨鱼般寻向这力量的来源,紧接着,一声异常的尖锐炸响于无数哨兵的脑海中,虫族愈发地暴涌起来,应和着这一声仿若号角声的尖啸汇向精神力传来的方向。 在数据中心的监控屏幕上,虫族动态的异常波动足足持续了五分钟,然而,警报器亮起刺眼的红灯,鸣笛还来不及响起,又在系统的控制之下强制缄默。像是事先掐表演练过一般,当秒针摆过最后一格、计时器精准地跳成五分钟整的时候,这一数据又蓦地恢复了正常。 第70章 城外,那些被吸引着的虫族亦随之重新安静了下来。由虫族巨大身躯汇集成的褐流陡然被冻结,它们茫然无措地四下张望,一时间失去了目标——这恰好为士兵们的进攻提供了足够的空余。 找到了。 江封长舒了一口气。 靶城中是不允许向导如此大范围的使用精神力的,不为其他,就因为这样会吸引虫子的注意而引发它们的暴动,而禁令之下,只严格地让渡出五分钟的自由。 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江封喉结上下动了一动,重新睁开了眼。那双眼中像是化开来的墨,此时赫然又是一片溶溶的模样,瞳孔与虹膜的界限已经完全无法分辨了,在窗外倾斜着漏进舱内的阳光的照射下,显出某种脆弱的妖冶。 将近半分钟的停歇之后,江封屈指叩响了隔断。 “去这里。” 他报出了一个精确的坐标。 …… “这次任务是系统直接以通知形式下达的,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啊。”伍天俊解释道,语气有些不耐烦。他最不喜欢被人以审视的目光看着,更何况面前这个眼睛仔还是一名向导。 向导。 想到这个词,伍天俊不禁咬紧了牙,眼里也布上一层阴霾。 李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开口时是刻板而没有起伏的语调,“特卫队的每次任务都有相关记录,我没有在系统中寻找到你们这一次行动的审批手续。”说着,他用眼角扫了一眼终端。 在给江封发完那条消息之后,除了已阅的标志,李擎接下来什么消息都没有得到。 顿了一顿,李擎接着道:“我需要你出示相关的通知讯息,以及现在的人员调配和位置信息。” 这一要求是合理的。 听到这话,伍天俊眼神一闪,应了一声“是”,然后喊了另一名特卫队员来说明具体情况。做完这一切,他又不禁看向通往靶场深处的方向,生怕那里突然冒出某位此时不该出现的哨兵来。 不过,他应该也没机会再出现了。 想到这里,伍天俊晦暗的心情才终于稍霁了些。 被伍天俊喊来的那名队员是个慢性子,而因为紧张,这时说话更是结结巴巴的。 李擎将伍天俊的神色变换看在眼里,在意的却并不是这个。他看着安静地熄着屏的终端,心中那抹自刚才起就一直没有消散的忐忑更加强烈了。 “下一位,编、编号wn5832761……姓名……” 磕磕绊绊的话语淹没在飞行器降落时的巨大声响中。 片刻之后,舱门打开,在众人的瞩目中,一个人影从走了出来。向导的步伐快且稳,如同被框定般的每一步都步距一致,不多时,就走到了伍天俊的眼前。 长达十秒的静默之后,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违抗军令,擅自行动。谁给你和何牧的胆子?” 面对伍天俊,江封连低头都嫌浪费力气,只转动眼珠,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睨着这人。 他给了伍天俊半分钟的时间来整理措辞,但是很遗憾,伍天俊并没有抓住仅剩的这一次机会。 江封眼中的温度猝然将至冰点。 “这件事我暂时先不追究。可你的队员独自在前线作战,身为这次任务的直接负责人,你又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向导的语气平淡,与他此时周身散发出来的压人气势截然不同,仿佛他只不过随口一问,像是询问对方是否有看过今天的天气预报那般。 于是,伍天俊对此信以为真了。在少许的思量之后,他试探性地开口了,“我……” 话音戛然而止。甚至这句话的第一个字符的音都还没有走完,伍天俊就突然发不出声了。 宛若被人径直掐住喉咙,余下的字句硬生生地卡断,呼吸也于这一瞬间一并被剥夺,窒息感传了上来,逼得伍天俊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一股莫大的恐惧这时才涌入他的脑内。 求生的本能让伍天俊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在这个时候又发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但是就算能动作他也无可奈何。众人眼中,他们的特卫队长只是在江封的注视之下因为心虚而陷入了沉默,那么他又应该如何伸手去掰开那道桎梏,以求换得呼吸的权力? 伍天俊原以为这不过是示威,可是脖子上那股无形的力道在不断收紧,丝毫没有卸去的意向。渐渐的,他慌了。死亡的威胁让他开始战栗。 伍天俊觉得自己要死了。 可就在下一秒,那股力道突然就撤了下去。幸亏有身旁的队员手快地扶了一把,伍天俊这才没有因为腿软而栽倒在地上。他大口地喘息着,望向江封的眼中满是惊惧。 江封并没有对这人投以半分注意。 连结处传来了微弱的回应。 像是附耳许久的人终于等到木板的另一端被轻轻叩下,那细微到极致的颤抖悠悠传来,一直颤进了心里。几乎是同一时间的,精神触角倏地朝那个方向涌去,直到将那一抹存在感受得真切,那一块高悬的大石才得以落地。 江封移动视线,便看到了那个身影。 哨兵浑身上下灰扑扑的,沾满了灰尘,有些脏,却并不狼狈。他顺着笔直的街道走来,就像是一柄缓慢出鞘的尖刃,经历了打磨,淬火,终于露出它应有的锋利与凌厉。 哨兵的状态很不好。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江封又皱起了眉来。 [我没事。]那人的声音自连结传来,[你的话我都还记得,不用担心。] 唐珩朝这里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很慢,缓而沉,甚至因为左半边的上身近乎于静止不动而显得有些怪异,在场的却无一人为此而感到滑稽可笑。 有如达摩分海一般,众人为他让出了道路。 他一直走到了伍天俊面前。 伍天俊完全没有料到唐珩会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脸上的惊讶一时没有收住,“你还……” 话语被一记笔直撞上脸侧的重拳击散。 伍天俊被打懵了。口腔内壁被咬破,一股血腥味在口中化了开来,他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唐珩会在这么多人面前直接对自己出手。 “你……” 拳肉相撞的闷响再一次响起,这一次的力道更大了,骨头被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声。 第二拳。 伍天俊当即就怒了。没有一位哨兵能忍受如此这般的被动挨打。可就在他扭动着身体想要回击的时候,猛地发现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又一次被剥夺。 下一记重拳接踵而至。 没有回击,拳拳到肉的击打是有快感的。裹着沙尘的风此时也沉寂下来,一片静默中,顿时就只剩下了这一声声间隔相等的重击声。 没有癫狂,唐珩此时眼中的神色是冷静的,克制的,可正因为如此,才愈发地教人胆颤。 伍天俊是在被打到第二十下时恢复行动力的,他发了狠,反击的动作毫无章法,不多时,又瞅准了唐珩左侧的身子不便,下了死手地朝唐珩左侧脖颈处攻去。 可挥出去的拳头再次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强制定在了离目标半臂远的位置,死死定住,半寸也挪动不得。 最后,被唐珩一脚踹倒了底上。 唐珩眼角瞥过一旁的江封,收了回来,这才又朝底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他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石面,沙哑粗砺得厉害。 “二十三。给老子记上。” 这是碎裂于他刀尖之下虫族晶核的数量。 第六十七章 善后工作交给了李擎。唐珩被江封以“伤员”的名义带回了飞行器上。 隔断升起,后座便成为了舱内一处封闭的区域。 这时,哨兵的冷硬做派终于再也维持不住了,几乎是在飞行器舱门合拢的那一刹那,唐珩就瘫在了座位上,而由于角度的原因,恰好带倒了身边的那名向导。 男人久经锻炼的身体上覆着肌肉,硬梆梆的,靠着并不属于,更是与柔软舒适搭不上边。唐珩却并不在意这些。他扯了扯领口,继而长舒了一口起,微微调整了一下身子找了个还算可以的位置,就这么不动了。 哨兵信息素的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沙尘与土腥气,还有教人无法忽视的铁锈味。 江封沉着脸皱起了眉。 “起来。” 唐珩闭着眼道:“老子身体废了,起不来。”说完,他又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直眼的眼皮,想要去观察江封的表情,却不想与之对了个正着。 他赶忙又把眼睛闭上了。 唐珩接着道:“真的,动不了了。不信你扒开衣服自己看。那只虫子一尾巴劈到老子肩上,差点就回不来了。” 顿了顿,他又说:“不好意思,我把你给我建好的信息屏障又弄碎了。” 然后,声音低了下去。 “江封。”他小小声地念道,“我好累啊。” 哨兵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低,近乎于气音。 第71章 其实唐珩并不在乎江封听到没有。他只是想和他说这么一句。 他太难受了。 崩溃的五感之下,五感捕捉到的信息事无巨细地涌入他的脑内,挤得大脑昏聩发胀,还有那已经扭曲得无法用言辞形容的疼痛。 江封垂眼看向半倚在怀中的哨兵。 刚才绊倒的那一下实在突然,二人此时的姿势委实算不上好,江封斜靠在椅背上,而哨兵完全卸去力气的身体就这么压在身上,江封坐不起来,移不开去,身侧举起的手也一时间像是无处安放那般,举举放放,最后只得轻轻地用指尖虚扶在哨兵的手臂上。 哨兵的身体带着运动之后挥散不去的高热,很沉,压得江封胸口发闷。 江封的喉结上下动了一动。 起来。他其实想这么说,但是出口的话语却是一句询问。 “很难受吗?”江封问道。 飞行器在行进中有细微的颤抖,唐珩在江封的怀里靠不住,索性滑了下去,将脑袋枕在江封的大腿上。 身体移开了,但是江封觉得那股胸闷的感觉,并没有随之消散多少。 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到唐珩的脸上。 哨兵的睫毛不长,但直,颜色也深,像是两排粗粗硬硬的小刷子,被此时斜照进来的阳光下照着,在颤动的眼皮上拖出一片浅淡的阴影。江封很少这么长时间地看着唐珩,而且单纯地只以视线描摹他的长相,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想。他继续往下看去。挺直的鼻梁,鼻尖还泌着没被擦去的汗珠,或许是靶城的天气太干燥了,那双颜色略略发白的唇有些起皮。 再然后,他看见唐珩动了动嘴皮,红软的舌尖在视野中出现又隐没。 [还好吧。]唐珩回应道,他连牵动声带的力气都懒得费了,[其实也没有什么,总之死不了。] 说完,唐珩又吞了一口唾沫,将讲述那些遭遇细节的欲望咽了下去。 江封没有立刻应话。他想到了唐珩刚才说过的话,便又朝他的左肩看去。 吸透了汗水的布料贴附着小麦色的皮肤,随着呼吸上下起伏,而那领口之上裸露的部分,赫然有一道深色的痕迹,较之前出现在唐珩左臂的那一道还要粗上许多,边角毛毛剌剌的。那道痕迹很长,分割了裸露出的一整片肌肤,横亘于锁骨与前胸上,又一直延伸往被衣物遮蔽了的躯干。 江封对它不陌生。他曾经在医疗室、在起降点、在靶城的前线的很多人身上都看到过。 只要它再稍稍偏过去一寸,轻巧地划过唐珩跳动着的那颗心脏,他就再也看不到他了。哨兵会痉挛着倒下,又或者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任凭那些蠕虫模样的丑陋虫族一口一口地将他吞噬。 想到这里,江封眼中的神色又深了几分。 “在刚到中转站的时候,我向你提出过两点要求。”江封缓缓开口道,“‘出了靶城的安全区,你得跟着我。’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在,你不被允许单独行动。” [我也没有想到伍天俊会玩这一手啊。]唐珩为自己辩解道,[那孙子还说这一切是你安排的,老子信他个鬼!] 唐珩说完这句,顿了一顿,忍不住继续说道:[……说起来,我这次厉害吧?杀了二十三只虫子,还是在没有向导辅助的情况下。哼哼,老子揍那个姓伍的那几下还算好的,要不是磨出了一些门道,老子可能真他妈的就如他所愿,交代在那里了。] “嗯。” 这一声之后,江封又没了动静。 闭着眼睛的时候,好像对时间的概念也随之变得模糊。这片沉默长得有些无法忍受了,唐珩需要一些别的东西分散注意来缓解疼痛,此时江封不说话,他便转而去数他的血管的脉动。 就在唐珩数到第二十七下的时候,他的手被人握住了。 ——温凉有力的手指,是他熟悉的触感。 然后,他听到了江封的说话声。他分不清向导是在现实世界中发声,还是通过连结对他说的了,这声音朦朦胧胧的,像是从山头那段遥遥传来,又像是伏在耳畔的呢喃。 [我给你做精神疏导,这样你会好受一些。] 下一秒,充沛的精神力自双手交握处传来,倾泻之态仿佛高悬的巨瀑,落下时却又丝毫水花也不见,就这么汇进山脚那一汪原本即将干涸的水潭,轻轻巧巧地浸着,润着。 唐珩咬紧了牙关。 他生怕稍一松懈,喉间就漏出一些疼痛都未曾逼出的□□。 又或者,是呜咽。 …… 最初的安抚之后,江封进入了唐珩的精神图景。 落地的那一刹那,阿布倏地就出现了,金雕张开巨大的翅膀,振翅朝前飞去,径直迎向最高的那座山头。它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唳叫,而很快的,虎啸声回应响起。 江封眼中的神色动了一动,继而看向周围。这时江封才发现,哨兵所正在经历的痛苦,可能并不仅仅只是他口中“难受”这两个简单的字眼。 紧接着,江封忽地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入这里时看到的景象——与此时正在眼前上演的如出一辙。信息屏障坍圮了,绵延而去的碎石堆看不见尽头,大地在震颤中发出隆隆的悲鸣,深不见底的沟壑将土地划得四分五裂,满眼是翻滚的碎土,满耳是树枝的崩裂。 江封一恸。 声音猎猎的风是怪物,张牙舞爪地肆虐着,它将这个世界崩裂过程中的残骸卷上了天空,轻而易举地把那本就蒙蒙一片的蓝玷污成灰败的土色。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其间浮动着,那是原本束拢于“树”周围的记忆气泡。 “啵。” 江封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一粒气泡就在他面前绽了开来,像是鱼儿衔着气泡带来的一枚吻。 一小段属于哨兵的记忆就这么暴露在了江封面前。 出乎江封的意料,这段记忆的时间不在一周之内,不在一个月之内,甚至遥远地处于数年、十数年之前。 这是一处陌生的院落,傍晚时分的霞光正好,将楼宇都染上一层和暖的橙色。视角的主人不算高,却偏偏喜欢在行进中微微抬着头,使得周围的景色都呈现出一种略显怪异的角度。 没过多久,脚步停了下来。江封随着视线的主人一同看去,轻易地便看见了一个人。距离不过三五步远,但那人的面容却是不清的,他的身量不高,却显而易见地带着一股亲和力,如同煦煦暖阳。 江封知道,这是一名向导。 ——院长。 唐珩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未经过变声期的少年音,脆生生的,还带着些小傲气。 那个被喊作“院长”的男人应了一声,声音是与印象一致的柔和。 ——这个人,你就喊他一声哥哥吧。男人说道。 视角这才又转向那个男人身边,落到一名浓眉大眼的青年、以及他身后跟着的又几名气势差不多的人身上。 为首的这个人,江封认识。 ——不用了,喊我名字“熊俊”就可以。那名青年道。 视线在青年的身上停留了很久。 ——好。 半响之后,唐珩回道。说着,他又看向了“院长”。 ——你是要走了吗? ——是啊。 ——要去哪里? ——塔里,去找一个人。 ——哦。那你还会回来吗? “院长”笑了一笑,没有回话,一道悠长的鸣笛声在背景音中划过。在这之后,所有的景色都融入了逐渐黯淡下去的霞光里…… 江封从这段回忆里抽回了神,而不等他理清思绪,下一段记忆又铺展在了他的眼前。 这一次的场景是江封熟悉的,就在他们刚才离开的靶场。 高速运动之下,视角飞快地旋转着,伴随着哨兵粗重的喘息声,他们一并落到地上,而在下一秒,一片深黑的虫骸倏然出现在不远处。 短暂的停顿之后,前行的脚步再次迈开。 第三段记忆是唐珩在灰鸽里的日常训练; 第四段…… 一桩桩、一件件,记忆气泡次第在江封眼前绽放,随机得毫无任何逻辑可言。可就是在这种在纷乱涌动的信息洪流之中,他目睹了他的哀怒,他的喜乐,他以这种错乱的方式,近乎陪着哨兵重新走过了他的一生。 第六十八章 须臾之后,江封眼中重新显出清明的神色来。他从那张属于唐珩记忆的大网中抽出了身,重新看向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 他记得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他弯下了身去。 突然间,大地的震颤更加剧烈了。紧随着这一个动作,数不清的枝桠朝江封的位置伸来,不消片刻就铸成了一座牢笼,像是一条条绿色的巨蟒,将他牢牢地困死在其中。树木粗壮的根系生长着,将泥土搅动得翻滚,而树笼中央那名向导的身姿却纹丝不动。 他稳稳地定着,单膝跪地,右手三指按向身旁的土地。 第72章 然后,江封抬起了眼,锐利的视线笔直投往“树”的方向—— 他知道,哨兵就在这层层树枝藤蔓之后。 [唐珩。]江封通过连结唤道。 [我要帮你再次筑建信息屏障,过程中会很难受,甚至带来的痛苦会比你现在感受得更多。但是,你必须相信我。]说着,他的视线缓慢的扫过身侧生长不止的藤蔓,[你知道的,我可以帮你。] 江封:[为了彼此的安全,我要求你,对我完全坦诚。] 在此之前,江封从未遇到过信息屏障破碎成这副模样还能保持清醒的哨兵,直到遇到了唐珩,而且还是两次。第一次,他以近乎蛮横粗暴的手段将其筑起,而这一次,情况甚至比那时还要糟糕。 为了离开靶场,哨兵推倒了本就不堪一击的信息屏障,然后顶着意识崩溃的疼痛,一步一步地将其碾得更碎。 唐珩是踩着刀尖、踏着火炭走回来的。 应着江封说话的那一声,树木生长的速度逐渐缓了下来,枝桠挤压的声音不再响起,而罡风亦是被阻隔在了外面,倏忽之间,树笼内辟作了另一个寂静平和的世界。 又在许久的沉寂之后,江封得到了回应。 唐珩对他道:[好。我相信你。] 哨兵的声音很沉,用的是江封从未听到过的一种语气。 江封闭上了眼。 一个呼吸之后,一阵震耳欲聋的炸裂声猛地响起。 轰—— 如虎啸,如雷鸣,更像是创世神撑起天穹时的那一声怒吼。 这道声音之下,以他按向地面的那三根手指为原点,只见无数白光倏然射出,银蛇一般穿梭于这片龟裂的土地中。那些光芒起先是温润的,渐渐地亮了,更亮了,最后骤然绽成刺眼的白芒,将整片大地瞬间映作天鹅绒铺就的毛毯,而毛毯之下,有什么坚韧而强劲地东西稳稳地支着,撑起一整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江封再次睁开眼时,原先那些织成树笼的枝蔓忽地就如柔丝般散落了,天与地重新出现在眼前,视野陡然变得空旷起来。 江封若有所感地回头望去,继而就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哨兵。 江封觉得唐珩此时的样貌有一些不一样了,不是之前的那副魁梧壮硕,也有别于看到过的少年时期,他说不上来,只对上那一双亮着的眼。 那其中闪动着的神色,是自己喜欢的。江封想道。 带着这个念头,江封站起了身。他伸出手去,将这个离他不过半臂远距离的哨兵拢向自己肩头。 唐珩的身体顿时僵住了。 江封扶在唐珩后脑勺上的手顿了一顿。就在他以为唐珩是抗拒而准备就此作罢的时候,面前的人又突然就放软了身子。然后,哨兵弯曲了脖颈,顺着向导手的力道,轻缓地靠向他的肩侧。 颤抖大地的最后一声悲鸣于这一刻消失殆尽,喧嚣的风止了,整个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这个拥抱并没有持续很久,只够让一片被刮卷上天的落叶悠悠地飘落到地面。 唐珩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对于哨兵来说,精神图景是极其私密的领域,不仅仅只是为量子兽提供一处栖身之所,而且更是所有思绪的藏匿之处。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放任对方进入,这已经昭示了某种程度上的信任与坦诚,而到这时的肢体相贴,无异于让唐珩被扒光了、□□裸地站着,将一切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江封面前。 他的记忆,他的想法,他的情绪。 在此之前,唐珩从未尝试过在精神图景内与另一人直接接触,甚至在和过往那些搭档合作的时候,他都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他本应该也这么对待江封的。 在向导强制要求的“完全坦诚”之后,拥抱不是一项必须完成的程序。 奇怪的是,当唐珩感受到那只手覆上自己后脑勺的时候,当他放松身体而微微弯曲了脖颈的时候,他并不觉得尴尬或者突兀,就连那一瞬间的停顿都只是因为不习惯而已——向导的动作太过自然了,自然得如同他们本就应该如此一般。 想到这里,唐珩抬眼看向了江封。 他想要说一些什么。 他是应该说一些什么的。 “塔里那个有关于你的规定,”再开口时,唐珩还是迟疑了一瞬,“就是什么‘首席向导不可以和哨兵结合’的那条,李擎告诉我了。” 话题起了个头,接下去便容易得多。 稍微顿了一顿,唐珩继续说道:“我也认真考虑过设立的原因。 “我不懂这些弯弯绕绕有的没的,说白了,他们搞这么些规定,不就是想要限制向导的权力吗?越是能力强悍的哨兵,与之匹配的向导实力也越强,是,没错,结合之后,向导的实力会更进一步,但相应的,哨兵的状态也会得到极大的稳定,这些也都是常识……说实话,我觉得那规定挺傻逼的,把向导那么厉害的能力白白浪费了。” 唐珩最后总结道:“就他妈的是一些对自己能力没信心的孬种,蹲在坑里不让位,还生怕被向导操控着抢了去。” 说着说着,唐珩的视线移了开去,似乎这样就能掩藏住自己话语底下掩藏着的那一点小心思。他义愤填膺地说了一堆,想着是引诱江封给出一些什么回应,可不等江封说话,又忍不住重新望了回去。 唐珩憋不住话,这时连短暂的沉默也没有耐心等待,不禁催促道:“喂,你说话。” 江封应道:“说的很好。我同意你的观点。” “还有呢?” 江封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你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我……” 唐珩被这句话问住了。他突然有些慌张。他不知道在刚才相拥的那一刹那,江封是不是透过连结感受到了什么——那是一些连唐珩自己都未曾认真分辨过的情绪。 “你也说过,李擎把那条规定告诉你了。”江封应道,脸上的表情动了动,似乎是想要皱眉。然后,他将话题转了开来,“我继续帮你做精神疏导。” “等一下。”唐珩打断道,“你听我说完!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 他隐约有一种感知,这次不一口气说完,或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你之前不是答应过我,说老子可以当上黑暗哨兵的吗?”唐珩攥紧了拳,像是这样就能攥紧那极易溜走的念头,“那到时候,老子给你当搭挡呗?你不能和哨兵结合,我也不再需要向导了,刚好可以凑合凑合搭一对。 “就是互相给对方帮个忙什么的,有需要的时候应应急……怎么样?” 说完这话,唐珩咽了一口唾沫,有些不自禁的紧张。 他看见了江封眸中眼光浮动。 “你这一次受的伤很严重,我也只能保证你的状况暂时不会继续恶化。回到靶城之后,你先回自己的宿舍,等我安排……” 话题再一次被绕了开去。 “艹!” 唐珩忍不住了。在心头那抹欻地蹿上来的无名火的驱使下,他上前一步,一把死死地抓住江封手腕。 “江封。”哨兵的语调近乎于低吼,“你正面回应我一次有这么难吗?老子这他妈又不是向你求爱!” 这话一说完,两个人都愣了。 掌心与手腕皮肤相贴的那一霎那,像是被堤岸阻隔的两条河流在一日突然贯通,情绪的奔流倏然交汇。唐珩这时才忽地感知到,那条静水流深的大河其实并非看上去的那般澄澈平静,河床底下也滚动着浑浊的泥沙。 再次袒露情绪的不适应甚至没有来得及产生。 瞬间的怔忡之后,江封率先挣开了唐珩握着他的手,脸上表情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快到内城了,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说罢,江封没有给唐珩任何作出反应的机会,身影倏地消失在了精神图景之中。 …… 唐珩紧追着离开了自己的精神图景。 他在精神图景内觉得自己状态已经好了许多,但现实远非如此。几乎是回到现实世界的那一瞬间,唐珩就因为再次来袭的痛感皱起了眉。 枕着的大腿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移走的,后脑勺便只能抵着坐垫。唐珩又躺了一会儿,感觉脖子梗着难受得厉害,索性坐了起来。 江封就坐在对面,闭眼小憩着,他依旧坐得挺直板正,但兴许是刚才筑建信息屏障的消耗有些大了,疲惫还是悄然地从眼角眉梢渗了出来。 唐珩喉结动了动,最终选择了就此缄默。 第六十九章 在那之后,一路无言。 一下飞行器,江封便收到了一则通讯,像是有什么紧急公事,步履匆匆地就走了,哨兵慢了一拍,想要说的那句话就堵在了喉咙里。 唐珩记得江封和自己说到一半的那句话,本着不想再招惹麻烦的心态在宿舍里耗完了这一天剩下的时间,然后,他一直等到了第二天的下午,这才等到江封所谓的安排。 第73章 李擎敲响了唐珩的宿舍门。 “首席让我带你去医疗室。”江封的这名得力助手说道。 “哦。” 唐珩干巴巴地应了,然后在李擎身后看不见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放松了面部肌肉。嘴角立刻就扬了起来。 将唐珩带到地方李擎就离开了,离开之前,他给唐珩发了一份病例单。 是唐珩自己的。 唐珩打量了一下四周,很容易地就认出来,这还是上次的那个医疗室。相比于江封带他来的那次,这里的人更多了些,在这一片近乎于安静的气氛之中,唐珩隐约感觉出了一丝紧张压抑的气氛。 这绝对不会是因为自己。唐珩想道。是虫潮临近了的缘故吗? 没过多久,有一名医护人员过来将唐珩引进了医疗室,而刚一进门,他就注意到已经等在室内了的江封。 对于那些未知的医疗手段的警惕顿时消散了。 [我上次不是故意的,我没想……] 江封打断了他的话,[我保证这一场治疗符合正常流程。接下来的治疗消耗会比较大,保存好你的体能。] [……] 话口被完全堵死,唐珩又有点想骂脏话了。他抿了抿唇,最后回了一声“哦”。 唐珩躺进了治疗舱。 伴随着一阵器械运动的声音,舱盖严丝合缝地合拢,只留下侧面一方透明的窗口。无色无味的气体涌出,很快就充盈了整间舱体,这里面加了麻醉剂一类的成分,唐珩很快就觉得困了,药力起效,为了抵抗疼痛而不自觉时时紧绷着的身体终于缓慢地放松下来。 意识消散的最后几秒,唐珩下意识地看向那个窗口,寻向江封的站位。 那个角度看出去,他依稀注意到江封身边站着一个面孔略熟悉的男人。 这名医生他好像之前见过。 叫张什么来着…… 哨兵安静地躺在治疗舱内。 为了方便贴片的放置,他的上衣被褪去了,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半身来,胸膛随着呼吸起伏着。麻醉剂的效力很强,但唐珩睡得却并不安稳,他的眉头蹙着,睫毛也不时地颤上一颤。 那是电流窜过身体时的生理反应。 江封的视线顿了一顿,然后从那一方透明窗口上的移开了。 几名医护人员调试好设备就离开了医疗室,这时,室内便只剩下江封和他身边的那位医生。 片刻的静默之后,张明朗率先开口了。 “这么急着把我喊过来,我还以为有什么事情呢。”说着,张明朗笑了一声,眼角余光扫过那名向导的长相,又重新看回江封,挑高了眉,“塔三院不是军部的直辖医院,要把我调过来,手续很麻烦吧?” 张明朗以前在高研所带过不短的一段时间,对靶城的一些规定知道得很清楚,像他现在的这种身份,想要直接到靶城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更别说他昨天傍晚才接到来自江封的通知,现在就已经站在了这里。 “还好。” “也是。这点小事对你来说,可能也就是一句话的工夫。” 江封没有接张明朗的这句话。 “你的药我给他服用了三次,按照疗程来算,今天应该是第四次。”江封径直说道,“这方面我不太清楚,所以把你喊来。那些药会和这次的治疗有冲突吗?” 听到这话,张明朗不由地又朝躺在医疗舱内的那个哨兵看去。 “我就说,怪不得我会觉得他看着眼熟,原来是你上次带来的那个人。”张明朗的视线在江封与唐珩之间转了一圈,越想越觉得玩味,随口接着问道,“怎么样,那药有用吗?起效了没有?” 江封冷眼看着他,“这话应该是我问你。” “我?我说过了啊,吃十次。”张明朗耸了耸肩,无所谓道,“但是那时我也告诉过你,这药还在试验阶段,到底具体有没有效、效力怎么样,我都没办法给你具体的答复……嗯,不过最近被试样本增加了,目前看来,情况还可以。” 这话引得江封眼中的神色出现了少许变化。 张明朗顿了一顿,也忽地意识到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不太合适,便抢在江封开口之前,又急忙补充道:“待会儿我给他做一个详细检查看看吧。” 但是江封并没有如他所愿地将这个话题跳了过去。 “‘样本’?”江封问道,“是谁给你找的?” “啊,就是招的一些志愿者,借着医院的平台啊,社招啊什么的。这点关系我还是有的。” 话音落下之后,江封没有立刻接话。他停了五秒,看向张明朗。 这个停顿并不算长,但是张明朗却感觉到了十分的不自在,那道目光中的审视直白得近乎锐利,像是能窥透所有藏匿在阴影中的腌臜。 张明朗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想要给刚才脱口的话打上补丁,却被江封用话语堵了回去。 “回去之后,我会再帮你招几个人。如果还有需要的话,联系李擎告诉我。”江封对他道,“在虫潮结束之前,你留在靶城。” 张明朗一愣,下意识拒绝道:“不行。” “给我理由。” “额。”张明朗支吾了一下,“这么长时间见不到我,韩翼会担心的。我走之前都没有和他说一声。” “我可以把小韩老师也接过来。”江封极其自然地建议道,“你知道的,这对我来说,也就是一句话的工夫。” 之前调侃的话语被江封重新复述,张明朗却丝毫感觉不到玩笑的成分了。这一次,沉默的人变成了张明朗,他知道,如果自己继续坚持,那么江封一定会说到做到。 韩翼是普通人,要把他调到靶城来,绝非江封话语听上去那么轻巧。 “不用麻烦你了,我待在靶城就是。”短暂的权衡之后,张明朗重新将笑容挂回了脸上,“不过你得让我跟他连个通讯。” 江封没有拒绝,“这是你的自由。” 这一番谈话就此终止。 得到了江封的回复,张明朗应了一声,也没心思再调笑些什么,就将注意力转到医疗舱内的那个哨兵身上。 江封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等终端上的提示灯亮了起来,便准备离开了。他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如果停药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吗?” 张明朗愣了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这句没头没尾话指的是什么。 张明朗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之前没考虑过这一点,最好不要。” 说完,他顿了一顿,又对江封道:“……哦对了,秦宏最近在找你。” 江封搭在门上的手一紧。 “我知道。” …… 张明朗给唐珩做了一番详细的身体检查,确认无恙之后,被碾碎成粉末的药物从喉管里灌了下去。 治疗舱内因麻醉剂而失去知觉的哨兵并不知道这一点。 唐珩在治疗舱里躺了四天。 醒来的时候,他感觉身体变成了一团饱浸了水分的棉花,乏力得发沉,而每一根神经都像是被拆卸后重新装上那般,横亘在肌体中,显出一种完全无法忽视的怪异存在感。 身体暂时还不能动弹,唐珩只能直直地看着正上方治疗舱的舱盖,没过多久,舱盖也打开了,带着独属于靶城气味的空气重新灌入鼻腔,紧随着,对于身体的控制权才一点点地回归到他的手上。 而这一切,唐珩又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来适应。 他坐起了身来。 “是你。” 唐珩看着站在一旁的这名医生,很快想起了这个人的名字。失去意识前看到的画面重新出现在脑海,唐珩又张望着去寻找另一个人的身影。 但是此时医疗室内只有他和张明朗两个人。 空气中还浮动着一丝属于那名向导的清冽气味。 唐珩不禁翕动鼻翼,又嗅了一嗅,继而皱起了眉,问道:“江封他人呢?” “手头上有什么紧急公务需要处理吧,刚走。”张明朗接话的语气随意。他朝唐珩伸出了手,自我介绍道,“张明朗,你这次的主治医师。” “我记得你。” 唐珩跟张明朗握了手,与其说是交握,倒不如说是唐珩在他手上拍了一下,然后,视线扫过了这人衣服上别着的那枚胸牌——那上面标着的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名字。 唐珩收回了视线。 “我应该就不用自我介绍了?病历单上都有。” 一套衣服早就放在治疗舱旁边了。唐珩翻了翻衣领,确认是自己的码数后,很快就把它拎了起来,将自己收拾好,而做完了这一切,他才又转向一旁被忽视了许久的张明朗,“我可以走了吗?” 张明朗耸了耸肩,“这你得问你那位首席。” “哦,那我去问他。” 话音落下,唐珩抬手扣上了那条终端手环。做完最后这一步,他便朝病房外走去,没有任何想要跟这人多说一句话的欲望。 第74章 出于同性相斥的天性,张明朗并不介意唐珩此时表现出来的对他的不喜欢。他只站在原地看着唐珩做完了这一系列动作,然后在二人擦肩而过时,忽地又开口问他:“你想和江封结合吗?” 第七十章 “什么?” 这话引得唐珩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哨兵的身材高大,而这些日子的经历将他周身的气势淬炼得更加锋利了,在沉默的注视下,带着无形的威慑压力。 即便是早有准备,张明朗仍旧为之一怔,而在短暂的怔愣之后,丰富的阅历让他很快回过神来。 “你们连结建立的时间不短了吧?别告诉我你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张明朗语气玩味地说道,“更别说,就单从生理角度上来看,你和他之间的契合度还挺高的。” 唐珩眯了一眯眼睛,乜斜着看张明朗。 他嗤笑了一声,久未开口的嗓音还是哑的,“你是觉得我刚从治疗舱里出来,没有力气打人吗?老子想没想过这件事情—— “关你屁事。” 说罢,唐珩也不理会张明朗的反应,转身就走。 唐珩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他刚一打开宿舍门,就被在隔壁蹲守已久的乔赦拉住了。 “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找你几天了都没见着你人。”乔赦说道,“哥们儿这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唐珩对这类卖关子的话向来没有什么耐心,何况他刚从治疗舱出来,又和张明朗“聊”了那么几句,心情和身体都委实算不上舒爽。 但看着乔赦这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唐珩还是如他所愿地问道:“什么消息?” “因为上次光源的事情,加上一些别的什么原因,何牧被留职察看了,然后后来陆陆续续地抖出其他事……总之他那个位置坐不住,实际负责人已经换掉了。”说着,乔赦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还有,伍天俊也被撤了职。” 听到这两个消息,饶是唐珩之前再怎么想着敷衍,这个时候也淡定不下来了。 他很快就猜到了这里面江封的手笔。 唐珩不禁调笑道:“那要恭喜你,以后就是正队长了?” “这倒没有。”乔赦摇了摇头,“过几天会调个人过来,我还是副队。” 唐珩有些惊讶,“怎么回事?” “哈哈,没什么。我资历不够,还得再混个几年,正常的。不说这个了,那什么,我再跟你打听一件事……”说着,乔赦眼角瞥了瞥四周,瞅见四下无人还觉得不够保险,索性把人拉进宿舍里,关上门,然后才压着声音继续问道,“你和江首席,到底是什么关系?” 说着,他眼珠子骨溜一转,提出了一个荒诞不羁的猜想。 “你俩,该不会是结合了吧?” 乔赦的话刚一说完,几乎是没有停顿的,唐珩想起了那时江封对他说的话,那两点要求。一直以来,他的重点都放在了第二点上,如果不是乔赦这次问起,唐珩觉得自己都快要忘记第一点的内容是什么了。 ——我们两个存在暂时性连结一事,你不能大肆宣扬,但必要的时候,你也不得隐瞒。 直到这句话重新出现在脑海,唐珩才又意识到,自己竟是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江封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神态的。 唐珩咽了一口唾沫。 “差不多吧。”他回答道,“不过不是结合,只是有一个暂时性的连结。” 乔赦震惊地睁大了眼,“……真的啊?!” 乔赦这番略显夸张的反应让唐珩觉得莫名其妙,那股不耐烦的燥火又窜了上来。 “老子骗你干嘛,爱信不信。” 眼见着就要被唐珩赶出房间,乔赦连忙又道:“诶,不是。我最近听到一个传言,说是江首席有‘退’的念头了,原因是遇上了一位契合度极高的哨兵,第一眼见着就啪——地干柴烈火,就差精神结合携手私奔了。” 对于乔赦这番绘声绘色的讲述,唐珩眼角一抽,除了骂脏话其余的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见唐珩陷入了沉默,乔赦又冲他挤了挤眼,继续问道:“你说,这些话我能信几分啊?” “……信个屁,我和他只是合作关系。” “江首席身边那么多优秀的哨兵,这种好事怎么偏偏就落到你头上了?” 唐珩眼睛一瞪,粗声粗气道:“老子实力比那些人差吗?” 说罢,不等乔赦接话,他又些微地放缓了语气,说道:“就图个方便吧。”顿了一顿,“这不是虫潮快到了吗?他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然后,唐珩不再多说些什么,打开房门就把乔赦推了出去。 门再次关上之后,唐珩把自己扔到了单人床上,他斜躺着,睁眼看向白花花的天花板。 找个实力看得过去、没权没势、契合度还挺高的哨兵,方便控制。江封是这样想的吧? 不知怎么的,张明朗刚刚医疗室内对他说的那句话忽地又蹿进了脑海中—— 你想和江封结合吗?你们连结建立的时间不短了吧?别告诉我你没有想过这件事情。 唐珩心里有些烦躁,他下意识地坐起身来,想要去把小灰盒中伪向导信息素的浓度调高一些,想了想,又重新躺了回去去。 他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件事。 ……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唐珩怀着上一个念头阖上了眼,昏昏睡去,不多时就发出了细小的鼾声。 他做了一个梦。 兴许是身体还残留着十数日之前的记忆,唐珩梦到了在房子里他与江封的那次欢爱,但细节处又有什么不一样了。在被看不见的火舌的包裹下,他跨坐在向导身上……弄了一会儿,他又挺直了腰,低头与江封接吻,舌与舌缠绵勾弄着,像极了情人之间的缱绻依恋…… 然后,唐珩被一声略显尖锐的鸣笛声吵醒了。 唐珩的感官还陷在那一场春梦的燥热里。 他看了看眼前一片苍白的室内布置,又伸手摸向自己支起了帐篷的下身,脸色不佳地骂了一句脏话。 宿舍床头那一张半嵌在墙体内的屏幕亮了起来,唐珩兀自静坐了半响,好容易让自己的情绪冷静了些,这才又转眼向它投去了视线—— 蓝底红色的字条滚动着:虫潮来袭,请士兵fh8153253尽快前往相关岗位执勤。 简短字句背后的含义让唐珩很快静了下来,顿时所有旖旎念头都不剩了。 虫潮,这个在他身边以无数种形式重复多遍的词汇,终于以具象的模样出现了。唐珩不禁咽了一口唾沫,以此来压抑伴随着一下下心跳而几乎要冲出胸膛的期待。而还没有等唐珩就此离开宿舍,这个时候,静默了许久的终端也亮了起来。 唐珩以为是特卫队发布的任务,抬手一看,却是江封打来的一则视频通讯。 “到第六会议室来找我。” 唐珩还来不及看清楚画面中的图像,这则通讯就再次被挂断。 这还是江封第一次主动联系自己。像是画面再次被抽帧,唐珩起身的动作顿住了。他又呆坐在了床边,脑海内思绪纷飞,一会儿是想着猎杀虫族的技巧,一会儿又默记着靶城及周围的地图,而落到最后,一开始的那个念头又重新蹿回了脑内。 这是江封第一次主动联系自己。 当这一句话再次在思绪中走完,唐珩收拾的动作顿时又加快了许多倍。顿了一顿之后,他飞快地把自己收拾利落,然后出门。 离开生活区的时候,唐珩穿过平直的走廊,在末端的拐角处,透过那占据了半面墙壁的透明玻璃朝外面看去。这个角度是几乎可以直接纵览整座靶城的。 此时是夜,但天空除了沉淀的深紫以外,还浮着一层不正常的玫红,却又不是瑰丽的,像是废置已旧的画板蒙了尘,显出肮脏的土色,看得久了,教人也似乎能闻到那一股愈发浓重的难闻的土腥味。而城内也完全不同于以往那黑色的安静,放眼望去,城市中心那座高楼便轻易而突兀地闯进视野,它亮着,像是化作一簇熊熊燃烧的篝火,带着足以烙伤视网膜的温度。 在最初的鸣笛声后,来自系统的提示音再也没有响过,但是着并不代表气氛就此松懈。唐珩驻足观望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无数人步履匆匆地从他身边经过,在一种人为刻意制造出的静谧中,紧张感悄然弥散开来,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紧绷着的弦,系在了每一个人的肺叶上。 唐珩收回了视线。他深吸一口气,重新迈开脚步。 江封说的“第六会议室”并不难找。 在会议室门口,唐珩看到了跟着江封的警卫队员,那一对哨兵向导也看到了他,应该是江封此前特地打过招呼了的缘故,没有多做检查,唐珩直接就被放行了。 推开门,无需寻找,唐珩便看到了坐在首位的江封。 会议室内只有江封一个人,一面巨大的全息屏幕铺展在他的面前,幽蓝色的屏幕上,光影不断变化着,将向导的表情也映得高深莫测起来。 第75章 “我……” 唐珩张了张口,正要打一声招呼,就看见江封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唐珩这才又注意到恰好亮起的终端的提示灯。他察觉到,江封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之后,停顿了一瞬。 会在这个时候打过来的,应该是一些重要军务吧。唐珩猜测道。可就在他以为对方会让自己回避的时候,江封当着他的面接起了这则通讯。 由于靶城的讯息受限,这一通并不是视频通讯,只有语音。 “你们那边现在情况怎么样?” 音频中响起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 唐珩见江封没有让自己出去,索性就往会议桌上一靠,视线一瞬不眨地盯着江封,听完了全程。 第七十一章 说话的是曹永康。 是议会那边的决议下来了。江封暗忖道。他知道曹永康这一则通讯的目的。 他飞快地在心底将现有信息过了一遍,然后回答道:“已经拉响了预警警报,预计第一波虫潮会在一个小时二十三分钟之后抵达靶城,南三十七、三十六、三十二以及二十三号靶城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会在十七个小时之后下令开启‘光源’。” “看样子,情况在可控范围之内了?” 江封道:“依照目前的趋势来看,这次虫潮不会对各大主城产生任何影响。” “是这样的,经过讨论,军委会和议会的意间最终达成了一致……” 这次虫族出现的密度不比以往,直到现在,分布数据甚至也只堪堪有上一次虫潮来临前的三分之二,这样看来,巢穴那边聚集的虫族数量只会高到可怕——而一些监测数据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这几日以来,召开的十数个大大小小的会议,无一不是以此为议题,而随着虫潮的临近,最终决议的倾向愈发扑朔迷离。 表面上来看,如果军部选择在这个时候捣毁“冬青”,那么就是与送死无异。 想到自己手里握着的消息,江封眼中涌起了一抹深色,像是深海的鲸即将浮出水面的预兆。 然后,在一个极为明显的停顿之后,江封听见对面的曹永康和蔼地笑了一声,再开口接话时,伪装出了一个极为诚恳地语调。 “我们还是想要再尝试一下。” 如他所愿。 曹永康道:“邹秉宣已经调过去了。你是首席,是一名实力极为出众的向导,而邹秉宣也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哨兵。你知道的,我们为此做了充足的准备,就算现在的情况和预期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偏差,但这并不会影响原定计划的进行,不是吗?” 这番话语像是一粒裹着甜美糖衣的毒药,外层的糖浆再甜,也改变不了它是一粒毒药的事实。 这不是送死,是谋杀。 但是被害者早已在无声中更替了对象。 即便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江封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嘲讽的神色。他勾了勾唇,但开口的话语还是平波无澜的,甚至隐隐透着一股与表情截然不同的不满,“你什么意思?这次虫潮的情况,我在之前的会议里已经阐述得很清楚了……” 曹永康打断了江封的话,“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那边最后给出的决议,是希望你们能尽力做好应该做的。” 曹永康的重音落在了“应该”这两个字上。 曹永康:“他们等你凯旋。” 随着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落下,对话陷入了沉默。江封面前的屏幕上仍不断变化着实时数据,隔着这一面半透明的幽蓝,唐珩看不清楚江封的表情,却清楚地注意到了他交叉叠放在身前的手,端的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 在又一片长得足以令人窒息的空白之后,江封作出了回应。 “是。我知道了。” 最重要的结论说完,剩下的无非是些细枝末节的讨论。或许是认为得知刚才那个消息之后的江封无心谈话,曹永康很快就终止了这段对话。 他最后对江封说:“好好加油,我们都期待你的表现。” 江封没有对通话的音频做特殊处理,扬声器里发出来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一直注意着江封的哨兵听得一清二楚,但是唐珩其实没有在意那端的曹永康说了些什么。唐珩的注意力至始至终都只放在江封身上。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向导是一种冒犯,当看到江封眼中被屏幕映着的幽蓝熄灭,唐珩便朝江封走了过去。 “你找我过来干嘛?”唐珩接上了之前要说的话题。 江封抬眼看他,“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还好吧。”唐珩答道。他受不了江封自下往上看自己的这种神态,摸了摸鼻子,又扯开一张椅子坐下。然后,他认真地斟酌了一下措辞,接着如实回答道:“左边行动起来可能还是有些不太方便,不过护住你的安全足够了。” 说着,唐珩眼里亮起灼灼的光来,“怎么样,你准备什么时候上前线去?” 江封眼中的神色动了动,“你已经因此受过两次伤了,不怕吗?” “这有什么好怕的。”唐珩撇了一撇嘴角,“就说受伤的那两次:第一次是没有做好准备,第二次是被人暗算,又不是老子真的没有实力。”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往江封的方向倾了一倾身子,试探地问道:“我刚才听你说话的语气……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吗?” 江封微微颔首。他先是将目光移向了会议室后端墙壁的某一处——那里嵌着一枚持续运作的监控摄像头,猩红的灯光在角落里一闪一闪的——然后又转了回来。 江封道:“嗯,是有些棘手。” 这回答却引得唐珩眉头微皱。与向导表现出来的不同,唐珩从连结中感知到的情绪里发现不了他任何的焦虑或是苦恼,那里依旧是平和的,甚至蕴着满满的胜券在握。 江封注意到了唐珩此时的思索,却无意与哨兵解释更多,他拾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一只手拍了拍唐珩的肩侧。 “跟我去一趟数据中心。”江封道,“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会需要你一直跟着我。” 唐珩对数据中心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次被阻挡在门口时的不爽,是以当看见那扇合金门在自己眼前打开,并且随着他紧跟着江封脚步往前走去而在身后合上时,唐珩的心情不能说不愉悦,再想到乔赦说何牧已经被“留职察看”了,那笑意便染上了唇角眉梢。 江封斜觑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暗自将唐珩的听觉阈值调到合适的程度。 在进入数据中心之前,江封对唐珩嘱咐道:“等一下如果你累了,或是有什么其他情况,你可以直接和我说,我可以让你到旁边我的休息室里待一会儿。但是你必须得保证我随时能找得到你。除了我的直接命令,没有人可以对你进行调配。” 唐珩低咳一声,移开眼去,“哪有这么娇气动不动要休息的。老子哪也不去,就跟着你。” 江封没有接话,领着人进入了数据中心。 刚一走入这个椭球形的封闭空间,即便是唐珩这种对此时情况知之甚少的人,仍难免受气氛感染而感觉到了紧张。所有语言在这个时候都被简化,此起彼伏的人声和系统音传递着简明扼要的信息,即便如此,室内依旧充斥着一股紧锣密鼓的喧闹,而这里又是昏暗的,除了不断更新着实时信息的屏幕外,只有一些昏黄的光源散落在各处,使得眼前的一切在原本的紧迫之上,更多添了一层压抑。 唐珩目光扫过正中央那座靶城的缩小模型,很快又被不远处的那一排悬挂着的显示屏所吸引。监控中的画面不断变换着,将靶城内各个角落的画面一一呈现。或许是靶城中央的那座大楼发出的光线实在是太过强烈,唐珩几乎从每一处露天甚至是半露天的场景中,都能看到那束光亮的存在。 郑工以及好几名作业员已经在那里等着江封了,不用江封多说,很快就开始介绍起现在的情况。 “一个小时之后将会迎来日出,届时第一批虫族会刚好抵达n713靶场。我们已经做好了相关部署。南三号主城在五分钟之前传来消息……” 密集的数字与专业术语层出不穷,机关枪似的吐字之下,唐珩不一会儿就放弃理解。 他抬眼偷偷打量着江封此时的表情。 向导平视着说话的那个人,显出全然的专注来,那双眼中蓄着一团沉思的黑,双唇抿着,好看的下颌线往下,是不时上下滚动的突出喉结,他的话不多,大部分都是一些简明的问句,而从回答者的反应来看,这些问题无一不是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直指要害。 这还是唐珩第一次看到完全进入工作状态的江封。 唐珩不禁咽了一口唾沫。 …… 后来唐珩才意识到,江封进入数据中心时的那句嘱咐并非含着某些意味不明的奚落。 到现在,他和江封已经在这里待了将近十三个小时了。不断有各处的消息送来,不断有新的状况发生,唐珩期间曾尝试着将众人的对话记下来,可只坚持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吃不消了。而站在他身前不到半米距离的那个向导,此时的神色依旧是淡的,一道道命令准确下达,除了嗓音因持续说话而略显得哑了以外,与刚到时没有任何区别,精准得像是调校完美的机械钟表。 第76章 又是三个小时过去。 百无聊赖中,唐珩待得有些累了。他东张西望着,希望有什么东西可以刺激一下疲乏的神经,忽地就看见正中央那座模型之中,有一处亮起了刺眼的鲜红,并像是有呼吸一般不断改变着色泽。 是光源的位置。 第七十二章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唐珩猛地一怔,又看向江封的方向。 江封也注意到了这一改变。他看了一眼时间,再开口时,语气中的严肃愈发地浓了,“靶城周围的环境数据怎么样?。” “虫族分布的平均密度为两万八千七,并且还在以每小时百分之七的速度增加,南三十七靶城的消化量为……” “光源那边呢?” “目前为止,一切正常。‘一号光源’预计在二十七分钟之后开启。” 不知怎么的,唐珩感觉江封的情绪在这时突然晦涩起来,像是深夜迷林中只能窥见隐约身影的猛兽。 江封开口道:“光源的基础情况,再报一遍。” 这是一串极为普通的数字,在虫潮来袭前的准备阶段被重复过无数次,而由于江封素来给人的印象,郑工丝毫怀疑也没有地将数据重复了一遍。 “这一批‘光源’系高研所第三分厂生产组装之后直接押送到的,由何牧长官负责监督放置……功率上限理论上限为六万五,实际安装后的数值为六万三左右,符合规定中的限度要求……” 郑工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江封的视线飘忽般地闪烁了一下,唐珩顺着他视线的落点望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但是江封却知道,那里是有什么的—— 为了保证内部纪律,也为了方便以后的问责,数据中心的监控与录音设备一直开启着。 江封悄然握紧了拳。 江封沉然道:“按照原计划进行。” …… 二十六分钟之后,光源如常亮起。随着一声拉长的提示音,那显示着靶城内部情况的显示屏上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簇程度不一的白光,那团光的亮度远超过靶城中央的那座大楼,有些位置的镜头甚至一片白茫,在这一瞬间被映得亮如白昼。 紧接着,一串数据达标的机械报告声响起,明明是有条不紊进行着,唐珩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江封情绪中这时才终于出现了的紧绷。 而受其影响,他也不禁放缓了呼吸。 但奇怪的是,在那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这种状态下又过了两个多小时,唐珩再一次无聊地放松下来,甚至有些昏昏欲睡了。左右这里没他什么事,唐珩懒懒地伸手打了一个呵欠,可就在他准备偷闲打个盹儿的时候,忽地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感觉一惊。唐珩猛地一个激灵,睁大了眼,这才意识到那一瞬间又是连结中来自江封的情绪波动,可他还来不及细品,那一抹情绪就已经被江封再次收敛妥帖。 搞什么。 唐珩皱了皱眉,抬眼去看江封,顿了一顿,又顺着江封的视线往屏幕上看去。 什么都没…… “哔——” 懵懂的念头戛然而止。 就在这一瞬间,尖锐的警鸣声倏地响起,屏幕最显眼的功率指标骤然跳成红色,而这之后,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一连串的红色数字像是荡开的波浪,瞬间就占据了正面屏幕。 江封的表情沉了下来。 “怎么回事?”他冷声问道。 在一片噤若寒蝉中,没有一个人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答案—— 光源出故障了。 江封没有让这片沉默持续很长时间。他一连点了三个人的名字,刮骨刀似的目光一一扫去,“我需要答案。说话。” 终于,被点到名字的那三人中有人开口了。 “是、是何长官……之前为了冲靶城的清理量,他擅自改动了‘光源’的日常运作数值。” 江封眼角一狭,“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那人又咬着牙低下头去。 无非是害怕细究起来担责任吧,这下看实情遮掩不住了才出来说话。唐珩侧眼看着这群人,在心里腹诽道。若不是现在场合不允许,他还有些想笑。 江封思忖片刻,看向郑工,又问道:“刚才所有的操作流程是合规的?” 郑工点头道:“一切都是按照规定来的。”说着,她顿了顿,又尝试着推测道,“何牧应该是改动了西塔系数,从而使得现在的功率过载。” “好了。我知道了。”江封应道。说罢,他转身看向房间正中的那座巨大的全息模型。红色还亮着,上面闪烁着的数字是出故障前最后一刻监测到的数据——是一个远远不及理论上限的数字。 “接下来按照四号计划继续执行,通知邹秉宣去i283。调两队人给我。”江封道,“我需要先去取一份文件,半个小时之后在五号起降点集合。” 江封看向唐珩,“跟着我。” 走出数据中心,唐珩回想着江封刚才的一系列反应,忍不住问道:[所以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我感觉你一点都不紧张?] 江封反问道:[我为什么要紧张?] [光源出故障难道不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情吗,为什么我感觉你早就……]话说到一半,唐珩忽然像是知道了一些什么。他蓦地停下了脚步,停顿了一会儿。江封似乎并不介意他此时的异状,继续向前走着。 唐珩又加快脚步跟了上去。他皱着眉,紧紧地盯着向导的表情,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唐珩道:[你早就知道会出事。靶城也好,光源也好,甚至是何牧做的那些事情,你都知道。] 江封只移动视线看了他一眼,黑得近乎纯粹的眼中看不见半点龃龉。 江封道:[这只是你的猜测。] [没有否认就是承认的意思了。] 说到这里,唐珩突然觉得有些后背发凉。 他不知道这件事江封是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而具体又计划到那一步。唐珩这时看不到前线的实时画面,就连面对虫族的经验都寥寥无几,可是在刚才,在看到屏幕上失联数据急速跳动到一个令人发指的数据的时候,他蓦地感到了一阵惶然。 唐珩道:[你要把何牧撤下去,或许还有肖晖,和其他什么乱七八糟我不知道名字的人。这是你们计划好的。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光源”一出事,那么多在前线的哨兵还有向导,他们……] 他忽然又说不下去了。 他对事情完全不了解,被蒙在鼓里,又有什么资格贸然指责。 话语间,江封已经推开了房间的门。这是江封之前带唐珩来过一次的宿舍,依旧和上次到来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弃物框里那两支喝光了的饮用水瓶不见了踪影。 江封道:[无论我做什么选择,光源都会出问题。] 唐珩:[但是你明明可以事先预防……] [唐珩。]江封道,[我再重复一遍。光源出故障——这件事不是我的手笔。我所能做的,只是在可控范围内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门在身后关闭,发出锁扣咬合的“嗒”的一声。 “你做每件事都是这样的吗?”或许是只有两个人的密闭房间提供了足量的安全感,有些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了,“那我呢?把我从禁闭所弄出来,又说可以让我做什么黑暗哨兵。这也是你把自己利益最大化之后的选择吗?” 唐珩的嗓音粘滞得厉害。 他太久没有说话了,一直和江封待在数据中心里,一天下来,说过的唯一一句话只有傍晚收到营养剂作晚餐时的那句抱怨。 唐珩看着离自己不过一米远的这名向导。明明所有灯都开着,视觉阈值也稳稳地维持在清晰的程度,可他却觉得江封的神色晦暗不明起来。 然后,唐珩看到江封朝他迈动了步子。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迅速拉近。 唐珩知道自己那句话里的冒犯,数十天之前被压制的记忆让他的身体本能地倏然紧绷起来。 “你……” 唐珩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忽地就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失重感,紧接着是肩胛骨撞上金属板的“嘭”的一声,疼痛也一并传入大脑。 唐珩没有料到江封会把自己推到门板上——在所有攻击方式中,这几乎是无害的了,甚至连疼痛都很轻微——但这并不妨碍唐珩因姿势改变的不适应而皱起了眉。 江封没有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 唐珩看着向导陡然放大在眼前的脸,在对方那双近在咫尺的眸中,看见了睁大了眼睛一脸震惊的自己。 大脑足足空白了十多秒,直到舌被搅弄着,有什么软热的东西划过上颚,引起身体一阵无法自抑的轻颤痒意,唐珩这才意识到—— 他被吻了。 舌尖划过齿列,细细的水声被作弄出来。 但是这个吻里含着的□□不多。 唐珩隐约能感觉得出来,这并不属于情人间的缠绵,或许连“吻”都称不上,但这种截然相反的认知更让他迷惑了。连结中传来的是对方冰冷而自持的情绪,可是鼻腔满溢着的向导信息素的气味仍旧让他的身体微微发烫。 第77章 对视中,唐珩看见江封眼中那道虹膜与瞳孔间的界限缓慢化开,融成一滩浓稠的墨色。 他感觉江封的手捏上了自己的下巴。 第七十三章 被抵在门板上,这种完全受制于人的姿势让唐珩感到别扭。他皱起了眉,身体下意识地想要活动,却不想江封在这时猛地收紧了钳制在牙关处的手,与此同时,一股几乎要穿凿身体而过的无形力道当头降下,顿时将哨兵的身体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强行精神控制带来的疼痛又久违地从意识深处泛起。 江封不再吻他,只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于无声中,向导的精神触角伸了出来,它们向外延展着,又像受到强引力似地收拢回来,织着牢笼,将二人紧密地围在其中。连结的存在愈发地明显了,宛如有什么东西低语着,从他们相贴的身躯,从他们交抵的舌,从他们本就存在着联系的精神世界逶迤而过,絮絮诉说着诱惑的词句。 他们是一体的。 他们本应当是一体的。 猝然诱发的结合热让哨兵再一次懵住了。 唐珩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模样,却看到江封渐渐红了眼眶,那双泛着妖异色泽的眸子中,癫狂与冷静翻覆着,像是涌动的浪。 ——席座向导不能与哨兵结合。 这句李擎不久前说过的话蓦地在唐珩脑海中闪现,但紧接着,又一个声音冒了出来。 ——你想和江封结合吗? 意识中倏地刮起风暴。唐珩感觉自己灵魂像是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怂恿着迎合,一半又怒斥着反抗。可这两个念头最终又汇成一支。 他需要拿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宛如顶着千钧重负站起,用力之下,唐珩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而将他定死的力量似乎是那么的威不可犯。 但细微的松动还是出现了。 就在桎梏即将被挣破动的时候,那股叫嚣着结合的推力又忽地散去。唐珩望见江封的眸中眼光浮动,然后,前一秒还似钢铁铸就的牢笼就倏然溃散了,精神触角重新隐没于向导的体内,钳制着他的所有力道在这一刻全部松了开来,只剩那只温凉的手还覆在下颌的位置。 趁着这一瞬间的松懈,唐珩突然发力。两人的位置瞬间调转。 被强吻的怒火这是才迟钝地又冲了上来。 唐珩狠狠地瞪着近在咫尺这人,满腹想要以牙还牙的心思,却在对上江封的视线时忽地失了气势。 向导眼角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红,黑白分明的眸子中的眼神平静,但因为那还未恢复的瞳色,又显出一种教人心颤的脆弱。 在这之前,唐珩从来没有见过这副模样的江封,不是相处时的淡漠疏离,也不是发令时的高不可攀,更像是藏在深井中的一弯月,一日又忽地映入了怀中。 兴许是察觉到唐珩看来的目光中的异样,江封面色一滞,继而闭上了眼。 唐珩蓄势待发想要还击的那只手,突然就挥不下去了。 他窘迫地撇过头去,顿了一顿,又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这时,他才又问道:“……你突然发什么疯?” 江封依旧是闭着眼。 “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如果想要答案的话,那么我的回答是:‘是的’。”江封的音量不大,吐字却很清楚,“把你带出圣所,引导你成为黑暗哨兵,这些都是我将自身利益最大化之后的选择,还有……” 说到这里,江封却又蓦地噤了声,两颊显出僵硬的线条弧度。是他咬紧了牙关。 唐珩怔忡了一下,很快想明白了。 这是刚才那一“吻”的后遗症。虽然结合的进程最后被向导亲手中断,但连结依旧存在着,甚至是因此而更被夯实了些。 而受此影响,他想要坦诚。 “还有什么?”唐珩的表情沉了下来。“你有事情在瞒着我。” 说着,他凑上前去,面庞压近江封,说话间带上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许久的沉默之后,江封重新睁开了眼,径直看向这个逼近自己的哨兵。 “还有,我带你来靶城,是想要利用你。”江封道,“即便只是暂时性的精神连结,对我的实力也还是有所提高。虫潮在即,我需要有一名哨兵辅助我。你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唐珩没有料到会是这么一个答复,脸上那作出来的凶恶再也维持不住了。他眨了眨眼,像是忽地就被抚顺了毛,连稍早些的郁结都消失殆尽了。 虽然江封的表达听起来有点那么让人不爽,唐珩想道,但是这其实不就是承认了想要自己给他当搭挡的意思吗? 哨兵想得太理所当然,是以错漏了江封说话时显而易见的不自然。 “就这个?”察觉到话音轻快得过分,唐珩清了清嗓子,又道,“不就是给你搭把手的事情吗?老子还以为是别的什么事情呢。” 说完,他一挑眉,干脆地把人放开了。 “你直接说不就可以了,老子又没说不帮。”想到刚才那种巩固连结的方式,唐珩禁不住又有些脸热,便索性转过身朝室内走去,“那什么……你是不是现在还需要休息一下?你的文件在哪里?我帮你找吧。” “没有文件。” “嗯?”唐珩一愣,回头看去。 这道目光却没有得到回应。 或许是刚才的精神力消耗得狠了,向导急需要恢复精力,江封站在原地又轻阖上了眼。 见此,唐珩的喉结动了动,也不再多说什么。 只就此安静下来,陪着他。 …… 半个小时的时间过去,江封如期出现在了起降点处。 从半露天的那片遮雨檐向外望去,轻易地就能看见之前如熊熊燃烧的篝火一般亮着的那栋高楼,此时它不再刺眼地发着光,而是像是燃至尽头炭木的,依稀在玫红的夜幕中留下一幢暖橙色的残影。靶城的中转站暂时封闭了,而各式飞行器仍旧接连不断起降着,宛如受惊了的蜂群,从靶城的这端飞向另一端,携着生的希望,奔向死的无畏。 唐珩收回了远眺的视线。 他默默地跟在江封身后,与向导隔着半步远的距离,而他们的面前,站着的是整装待发的士兵。 飞行器起飞的隆隆声中,没有争议,没有议论,连呼吸声都被刻意压制住。 江封的目光扫过这些士兵,扬高了音量,“我需要你们在c区撑六个小时,做得到吗?” “能!” 斩钉截铁的回应如重锤落地,融作了一声。 唐珩与江封一同上了飞行器。 当看到驾驶位上的李擎时,唐珩着实震惊了一下,但转念又想到舱内的江封,便也觉得不是不可能。 这一架飞行器内坐着的都是熟面孔。 江封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或许是出于对首席向导的尊崇,又或者其他什么原因,他身旁被空出了大半个人的身位,与另一排被挤得被迫和人臂膀相贴的唐珩形成了鲜明对比。飞行器内的人数是按照载额划定的,那一帮壮汉缩手缩脚地挤在一处瓜分了剩下的空间,看起来委实有些滑稽。 坐在唐珩旁边的最开始是一名向导,等起飞时的颠簸过去,他视线再往旁边一移,二人之间蓦地就多出来了一位哨兵。接触到唐珩看来的视线,那名哨兵对着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去,与之前的那名向导耳语了几句,脸上露出一个有点憨的笑容,像是春日里的棕熊。 这两人是搭挡,抑或另一种更亲密的关系。 唐珩看向他们的目光一沉,继而又落向前排的位置。 [江封。]唐珩唤道。 被喊着名字的向导正在翻阅一份文件。感知到这一声,江封没有抬头来,只眼角余光看去,递予一记无声地询问。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喊你一下。] 说罢,唐珩逃也似地把视线投向了窗外。经过特殊处理的舷窗上呈现的仍是千篇一律的街景,可看着这种一成不变的景色,唐珩又禁不住觉得心情有些不合时宜的雀跃。 他允许了自己唇角的微小上扬。 光源在那短短半个小时之内发出的辐射与光热足以让巨量的虫族受其吸引,当它猝然熄灭之后,剩余的“白炽灯”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虫子们的主要目标,其中,离它最近的南三十七号靶城首当其冲。 c区位于南三十七号靶城与一号光源直线连线的中部。 如果忽略舱内不断积蓄的如乌云般的压抑,那么这一路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平和的。可是下一秒,这种平和就被打破了。 猝不及防的,飞行器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众人还来不及从这阵摇晃中回过神来,飞行器就猛然向上拔升,约莫半分钟之后,才又重新恢复了平稳行驶的状态。 但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渐渐的,路途愈发颠簸。飞行器的几组连续的变速转向下来,竟是让唐珩感觉到了久违的眩晕感…… 第78章 终于,飞行器悬停住了。 “首席。接近c区了。”李擎道,“但是下面虫族分布得太密,高度降不下去。” 第七十四章 江封看了一眼李擎传来的实时数据,“离房顶还有多远?” “二十三米。” “房顶的情况怎么样?能保持悬停吗?” “之前放置了屏蔽器,应该还算干净。我尝试一下。” 江封和李擎的对话声音不大,由于隔断的存在,李擎的声音听不清楚,但江封的两句听闻却是被听得一清二楚的。 与唐珩隔了一人的那个向导兴许是第一次执行这种任务,听到江封的问话,不禁小声地问自己的哨兵,“‘房顶’有什么特别的吗?如果有虫子你们哨兵不方便下去,我们向导也是可以用精神力攻击的呀。”说罢,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用更低的声音补充了一句,“这里的大家都很厉害。就算不行,首席一个人应该也是可以搞定的吧?” 哨兵笑了一笑,也学着他的模样小声道:“不可以哦。这样做会使飞行器的动力系统受到干扰,失灵,然后坠毁的。” “噢。” 在一片紧张的焦灼中,这一番对话并不是特别显眼。唐珩不知道自己之所以会注意到他们,是不是只是因为他们坐在了自己的旁边。察觉到那个向导又朝舷窗的方向投来视线,唐珩皱了皱眉,向后靠了一靠身子。 哨兵抱歉地对他颔首,“不好意思啊。” “没事。” 相比起自己周围的人,唐珩其实更在意江封此时的情况。但一如既往的,那人并不需要他的关心。 很快,决定已经被做下了。 江封道:“放梯索。准备下人。” 舱门缓缓地在眼前打开。 混杂着厚重土腥气的风嘶吼着灌入飞行器内,混杂着难闻的铁锈味和另一种类似于金属在高温下激发出的味道,飞行器小幅度地颤抖了一下,最终稳稳地停在了原位。 唐珩顺着开启的舱门往外看去。他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不是贴地飞行地穿梭于楼宇之间,而是处于一种半空的高度,将将可以俯瞰这一片废墟,可视野里又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在夜的绛色中,只有远处一线隐隐的光——那是来自于繁华不眠的主城。 梯索被放了下去。舱内的士兵逐个向前,见此,唐珩也随之站起了身。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江封通过连结的话语。 [唐珩,你留在最后。]江封道,[先待在这里。你的任务是保证我和你自己的安全。] [我不想搞特殊待遇。] 得到这个回复,江封才终于回过头来,视线笔直地掷向唐珩,[听话。按我说的做。] 唐珩:[……] 唐珩趁着起身的角度往下面看了一眼。 黑漆漆的,向导为了防止他不听命令地突然跳下,没有给予任何视觉辅助,是以这一眼便只搜刮到了一片废墟的隐约的轮廓。 好在“特殊待遇”也不是全然的特殊,除了唐珩之外,还有几对哨兵向导也留了下来。这让唐珩感觉好受了一些。 坐在唐珩旁边的那一对搭挡也下去了。按照顺序,他们是最后一组。 或许是因为前面已经有人开路了,哨兵便让向导走在自己的前头先下去,一手攀着梯索,一手则牵着自己的向导。风声将二人自以为小声的腻歪交流刮进了舱内,听得唐珩撇了撇嘴,又忍不住一个劲地看向江封的方向,似乎要将他的后背看出一个窟窿,好看看藏在胸腔内的那一刻心脏是不是也如自己那样,由于持续的注视而加快了跳动。 突然,飞行器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拽,然后绳索受不住力而猝然绷断。 紧接着,唐珩听见了一声嘶吼,是仓惶的,悲恸的,沙哑得不似人声,更像是野兽濒死时的咆哮——是刚才那个哨兵发出的。 出事了! 江封就站在离舱门最近的位置。他看着士兵们小心翼翼地落到房顶上,散开,侦察。为了安全起见,他用精神力监视着这一片区域的情况,少数几只不受屏蔽器影响的虫族也很快被发现消灭了。 一切进行的有条不紊。 可就在下一秒,变故突生。 一只蠕虫倏然蹿了出来,它不知道在接着同类尸骸掩护而潜伏了多久,这一咬便是致命的。在所有人都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的时候,它张开巨口,露出狰狞的口器,继而狠狠地咬在了绳索上。 ——连同位于偏下方的那名向导一起。 眨眼之间,前一秒还言笑晏晏的人就没了,只剩下半截手臂,握着的手还残留着交握的余温。 那名哨兵顿时就疯了。 被江封击毙的那只蠕虫在他面前化作黑色尸骸,就像是一朵倏然于眼前炸开的黑色烟火,带来的却不是值得庆贺的欢愉,而是死亡的噩耗。目眦欲裂中,哨兵松开了攀着梯索的手,嘶吼着向下扑去,扑进楼宇周围涌动着的褐色虫潮之中。 江封骤然放出的想要控制住那名哨兵的精神力,扑了个空。 江封缓缓地站直了身子,目光移动,瞥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身边的唐珩,表情一滞。 在一段长久得足以让唐珩发现的停顿之后,江封的视线越过他,看向更后面的那些士兵。因为刚才的异响,舱内出现了微小的骚动,但是由于长期以来的纪律,很快又平静下去。 江封这才重新看回唐珩,“你过来做什么?” 他问完这句话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明知故问,不禁皱了皱眉。 唐珩却以为这是对自己这一行动的不满。他朝舱外看了一眼,又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去瞄江封此时的表情,待被逮着了,就大大方方地看了回来。 唐珩梗着脖子道:“我担心你……我刚才他妈的以为你也要跟着跳下去。吓死我了。” “我没事。”江封顿了顿,又道,“等一下出去的时候,注意安全。” “好。” 唐珩来得迟,只瞥见了哨兵跳下去的那一幕,而看着只剩下半截的梯索,轻而易举地便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唐珩不禁咽了一口唾沫。 “我会注意安全的。你也是。” 梯索第二次降下。 自从出事以后,唐珩就一直守在舱门口,也不盯梯索的状况,就只定定地看着江封。 然后,或许是因为被注视时地不自在,他看到江封难得地皱了皱眉。 “走了。”江封出声打断了唐珩的遐思。 唐珩匆匆地应了一句,继而抢着走在了江封的前面 迈下第一阶的时候,他轻飘飘地道:[我走前面吧,这样如果出事了我还能护着你;就算目标是我,我的反应好歹也比你快一些。] 说着,唐珩又仰头去看江封的神色,然而或许是舱内调暗了亮度,向导的表情晦暗不明,只有那双眸子反射着微弱的光,像是两粒被云雾遮掩的星子。 而一直到全员安全降落到房顶,唐珩都没有等到江封的回应。 他们的落点是在一处三层建筑的天台,而这几乎是附近仅存的建筑了。 唐珩在下梯索的时候向下瞥过几眼。 在深色的夜幕下,依稀还是能看见有什么东西攒动着。兴许是由于这是被精神力探知的,每一只虫子的轮廓都清晰非常,而它们又层层叠叠地拥挤在一起,汇成翻涌的褐色波浪。有什么小玩意儿在罅隙中亮着幽绿的光,一闪一闪的,像是浓雾中遥遥望见的灯塔。 [那是微型阻隔器。]察觉到唐珩的视线,江封解释道,[为了提供降落平台,选定地址的周围会预先安放一些,可以使虫族最小程度地注意到这里,不过只能起短效作用。] 唐珩收回了再次投向楼下的视线,又问:[大概能持续多久?] [最多五个小时。] 听到这话,唐珩不禁扫了一眼时间——刚过十一点,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唐珩感觉心情顿时沉了下来。他没有再继续发问。 除了江封,这里还有十数位向导,与哨兵几乎是对半开的数量。 唐珩默默看着。 没有过多的言辞命令,队列已自行散开,那个男人就站在最前端,背对着他,几乎要融入夜色离去。 若有所感一般,视线焦点处的那人回过了头,递来一眼。 哨兵没有看清楚那一眼中的含义,只是怔忡地立在原地。他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现。 下一秒,唐珩蓦地一震。 浩瀚的精神力以江封为中心荡开,宛如巨石砸入深潭,溅起的波澜向四下层层地漾去。这一瞬间,天地都静了,哨兵耳边嘈杂的精神噪音消失殆尽,只剩下风吹过沙砾与废墟时微不足道的倾向。遥远处大型机器隆隆地响着,飘渺得像是幻觉似的耳鸣。 夜色是极好的隐蔽。 唐珩起先并没有发现变化,过了好一会儿,才依稀看见有什么不同了。 第79章 楼栋周围依旧涌动着密密麻麻的褐色虫子,但再远一些,已然是另外一片景象。像是有梳齿一遍遍地刷过,每刷一道,那褐色中的黑就明显一分。那些黑色虫骸成片地出现,停滞片刻,再又向地面坠去,像是暗涌的潮,一波又一波得扑向海中唯一的礁岸…… 这一刻,唐珩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睁大眼睛,定定地站在原地,眼前的景象翻覆着,而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却是不久之前,江封与他接吻之后微微喘息着看着他的模样。 那双眼睛里看不见虹膜与瞳孔的界限,只盛着夜色,笼罩着天地万物的、妖冶的夜色。 一如此时。 第七十五章 注视并没有持续太久。 “诶。新来的。” 一道粗噶的声音响了起来。唐珩在那人即将碰到自己手腕时猛地侧身,下意识反手一别,继而欺身上前……然后,唐珩停住了自己的动作。 来人是同行的哨兵,刚才留在舱内垫后的人中,也有他。 唐珩松开了手。他看着这张蓄着大胡子的脸,语气不善地问道:“什么事?” “阿城没了,想问你待会儿能不能补一下他的位置。” “阿城?” 那人解释道:“向导死在眼前想不开,跟着虫子一起跳下去了的那位。” 由于之前被伍天俊暗算过,唐珩直觉不相信他的话。那人见唐珩沉默着不回应,又道:“我就是先来打个招呼。四个多小时之后,该做的戍卫你还是要去的。” 唐珩大概也猜到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们要在这里一直待到天亮,而阻隔器持续的时间最多只能过半,剩下的部分怎么度过?只能依靠人力来守。 唐珩握紧了身侧的那柄短刀,“再说吧。” 那人也不紧逼催促,点了点头,“也行。到时候你也要和你的向导知会一声。”顿了一顿,又谨慎地问道,“应该没问题吧?我看你是有固定搭档的。” 唐珩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望见不远处的那几名向导,只以为是其中的一个,也就不再多问。 实际上,因为这种攻击方式对向导的体力消耗巨大,所以他们是轮换制的。每三十分钟就有人被替换,而唯一不变的是一直站在最前面的那位首席向导,像是旗帜,像是无法撼动的标杆。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数字时钟精准地跳动着。可就在时间变换成两点整的那一刹那,脚底的地板忽然剧烈地震了一震。 “嘭——” 又是一震。 紧接着是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那是虫子啃噬墙体时发出来的动静。 众人脸色一变。 ——这才刚过三个小时。 可实际上,复杂的情绪只在队伍中存在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当那阵不寻常的噪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队伍已经自行分作两处——一处依旧留守房顶,一处则选择下楼。 在如此密集的虫潮流动下,那些丑陋的大虫子发现这处“不寻常的礁岸”是迟早的事,他们要做的,不过是让它们发现得晚一些,再晚一些,为向导争取足够的时间,分担掉靶城难以负荷的那一部分虫族;而向导的能力会对阻隔器造成不小的干扰。 所以,接近这栋建筑的这一批虫子,只能交由哨兵去处理。 之前来找过唐珩的那名哨兵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跟上。 唐珩深吸了一口气。 片刻的停驻之后,他迈开脚步,缀在队伍的最后面,走向通往下一层的楼梯口。 察觉到哨兵的举动,江封皱了皱眉。他知道,哨兵的实力强劲,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让他出一份力无疑是最明智的抉择;但是,万一呢?万一他失手了,或者自己高估了哨兵的实力,其实他不足以应付现在的情况呢? 一丝连江封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惶然闪过心头。 [唐珩。]江封道,[站住。这不是你……] [我知道。]唐珩应道。他抿着唇,硬着头皮没有回头,而是抬眼看着远处的那片废墟。 褐与黑不断翻覆上演着,而随着江封唤他的这一声,像是作乱的罡风渐渐平息,浓厚的黑色垂落入地面,继而被褐色虫浪所淹没,那里又恢复了平静,属于丑陋的褐色的平静。 在之前静候地站在江封身后的那三个小时里,唐珩不时也会关注四周的环境,他也在想,这一波虫潮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它们现在推进到哪里了?如果他们失败了会怎么样?如果……如果靶城全都覆灭了,又会怎么样? 他从来不自诩是一个认大义的人。 而最初,被逼来的也好,骗来的也好,现在他站在这里,是心甘情愿的。 原因只有一个—— [你说过的,我的任务是保证我自己和你的安全。]唐珩握紧了自己身侧的那柄短刀,打磨光滑的刀柄落在手中,硌得掌心生疼,[老子知道,你不让老子去,是有自己的考量,说来说去也就是之前你和我说的那一套“利益最大化”的狗屁。 [但是老子认了。 [当摆设也好,放大器也罢,无所谓。可是,江封,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选择为你做一点什么吧,就算这原本不在你的计划之内,就算这有可能会带来很大的风险,就算这只是我的一头热、实际上一点屁用都没有。让我自己做一次决定,不是被你牵着走。] 他轻笑了一声,[而且,作为首席向导的哨兵,总不能太逊了吧?] 在唐珩完全走进楼顶处通道口的阴影中去时,他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鹰唳,自万丈高空之上径直劈下,最后炸裂在耳畔。唐珩忍不住地稍稍偏头看去,可由于角度的关系,只能看见一片空旷的暗色的天幕。 他收回了视线。 建筑内很暗,没有铺设任何的照明电路,只能借由破损的墙体处漏进的远方微弱的光来看清脚下的道路。所幸,对于虫子的侦察并不依赖于目力。阻隔器的效用到底还是强大的,第二层只有零星几只游散的蠕虫,而当他们下来时,其中一只正趴覆在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啃噬着,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咔擦声。 而第一层与之完全不同。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可当唐珩真正看到眼前的场景时,仍旧为之一震。 这一层几乎被各种外形丑陋的虫子占据得满满当当。将近三米的巨型虫子头顶接近天花板,摩肩接踵的,甚至教人一眼看不见出口的位置。它们毫无目的地游荡着,像是墓地中的鬼魂,体内那一颗颗泛着幽蓝的晶核是荒地中的磷火。 哨兵们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神情。 三秒钟的静默之后,如同重石砸落水面溅起惊涛万丈,虫族的精神噪声陡然建立起来,而随着这一阵阵声音散去的,是如入水之鱼般散开的哨兵,凶猛的量子兽在这一刻显出了身形,与身姿矫健的哨兵配合着,如同一梭梭针线,翻转腾挪之间,黑色的虫骸成为他们光辉与荣耀的织物。 唐珩是第一个冲出去的。 从第一只如小山般的巨蚁化作虫骸开始,像是一场表演终于拉开序幕,他借着虫骸于半空凝固的那一瞬间,用力一蹬,下坠的身体再次跃起,挥刀,继而精准地刺向第二只虫族的晶核,然后是第三只……他的动作流畅得毫无阻滞,晶核不断碎裂于刀尖之下,像是世间最优秀的钢琴师指尖泻出的流畅音符,饱含着最和谐的律动。对肢体的控制精准到了极致,每一次起落都赏心悦目。崽子跟随着他的脚步。它的前肢上有一道极长的狰狞疤痕——是上次在靶场留下的,还未完全痊愈,但这丝毫不影响它的威风凛凛。百兽之王的咆哮声中,黄黑相间的闪电穿梭着,利爪携着仿佛能击碎虚空的力道,将那些隐匿于真实世界中的腌臜撕裂,使它们暴露出深黑的丑陋模样…… 很快,楼层中盘踞的褐色被撕开了一道大口。 这些外貌狰狞的虫子并不是最大的敌人,他们要防范的其实是那些有小型面包车大小的蠕虫——像是他们在第二层出现过的那些。一般的虫族并不会对建筑物造成过大的损害,只有那些蠕虫,像工蚁似的它们有着吞噬的能力,飞行器被破坏的梯索、建筑残破的外墙、以及那些已经被夷为平地的废墟,都出自它们之“口”。 不过好在目前第一层中见到的并不多。 …… 阻隔器的效力愈发地微弱了,绿色亮起的时间在缩短,熄灭的时间在拉长。 终于,那幽绿色的小指示灯在一次亮起,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般地不断闪烁了十秒,最后完全地沉寂下去。 ——阻隔器完全失效。 意识到这一点,唐珩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看向三层楼之上房顶的位置。在暗沉的天幕下,一切都看不太真切,他的视线掷去,只能描摹出一块不甚清晰的轮廓。 第80章 但这已经够了。 他知道,他也在看着他。 刹那间,像是天地间所有喧嚣全都淡去,肢体的疲惫为另一种更加浓烈的感情让步,至此便只剩下了这一种音律。 [注意安全。你答应我的。] 唐珩听到了他的向导如是说道。 像是在耳畔的絮絮低喃。 …… 重复的动作极易让人失去时间概念。 一开始,由于存着那么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唐珩还有余力去计数,但是渐渐地,数目越来越多,他便混了。从不知名处涌来的虫子源源不绝,凝固在他们脚下的黑色尸骸取代了沙地原本的颜色,一股以前从未引人注意的腥臭味泛了上来,熏得人作呕。 但终究也会麻木。 唐珩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八十七还是第九十五只虫子了。他机械地踏上尸骸,调整身位,又接着向第八十八或者第九十六只虫子发起进攻。 就在身体借力跃起的那一刹,唐珩眼角瞥见了远处的那一线天际。 天幕依旧是如久积了灰尘的绛紫色,可在那地平线延伸的尽头,有那么一丝和暖的橙红软软地洇了上来,并不刺目,却映得唐珩眼睛酸涩得厉害。 天亮了。 第七十六章 哨兵们重新回到了房顶。 天光渐渐放亮,在夜晚被靶城的光与热吸引的虫子也渐渐失去了那股如鲨鱼追逐着血腥的狂热,它们向四周散去,变成散漫的游荡。即便如此,在虫潮的密度影响之下,局面仍旧是不容乐观的。随着他们的离开,零星的虫子又缓慢地重新汇入楼层,不多时就再次占据了整个一层,并逐渐有攒动着向上进发的趋势。 穿过楼道时外面还不甚明亮,但当唐珩跨出通道口的时候,熹微的晨光倾斜着洒在身上,竟是让他产生了一阵恍惚。 “这是向导的最后一班轮换了。” 唐珩听见身边有人如是小声议论道。 他的视线无法自制地去寻觅江封的身影,继而轻而易举地找到了。 那名向导仍然站在队伍的最前端,一个晚上过去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教旁人完全无法窥探出半分疲态。可唐珩与他的关系,到底比旁人多出一分什么,就是这多出来的一分,让唐珩忽然感觉喉咙干涩得厉害。 一整晚了。 向导的精神力被透支着,操作者却浑然不觉,在如水泵般的狠命压榨下,欲将干涸的井发出无声的悲鸣。唐珩知道,他或许是累了,很累,却因为所站立的位置,所肩负的责任,还有许多许多唐珩甚至无法想象、无法列举的事物,只得坚持着,供给更多被期盼着的活水。 唐珩咬紧了牙。 他死死地盯着愈发明亮的天幕,连同向导的背影一并。 …… 终于,最后一轮攻势也停息了下来。 静默片刻之后,江封转过身来。转动身子的时候,他幅度极其微小地踉跄了一下,又在被其他人注意到前稳住了身形。 天知道唐珩费了多大气力,才压抑住在那一秒冲上前去的冲动。 所幸,也只有这么一次。在这之后,唐珩视野中的江封再也没有出现其他的异样,没事人一般地整队,没事人一般地发号施令,他依旧是那个威不可犯的首席向导。 可一抹隐约的不安却在唐珩的心中挥之不去。 墙体被啃食的窸窣声中,飞行器引擎的轰鸣声也近了。梯索被放下,巨大的噪音掩去了雀跃的低呼。 见江封没有立即上前的意图,唐珩理所当然地也落到了最后。 在没有阻隔器也没有多余人手抵御的情况下,虫族很快就会占据这栋建筑,随着士兵逐个爬上绳索,脚底踩着地板的震颤也愈发明显,不多时,便已经变成了摇摇欲坠的情况。 [唐珩。]江封突然唤道,[你走我前面。] 唐珩疑惑地看了江封一眼,身体却已经下意识依从命令攀上了梯索。 这绝对不是什么你生我死的戏码,唐珩想道,眼下的情况危急,但也完全没有到那种情况。可即便如此,唐珩还是为自己过快的反应而生出了一丝懊恼——他应该让自己的向导走前面的。 顶着这种微妙的情绪,唐珩一边速度如常地向上移动着,一边又克制不住地用眼角去瞥下方的江封的情况。 起先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江封与唐珩逐渐拉开了不小的距离,兴许是累了,向导上移时的动作缓慢而谨慎,虽然不至于迟钝,但也全然没有了平日的矫健身手。 直到唐珩猝然对上了他抬头向上望来的那一眼。 那双眸子中仍浮动着一片深黯的异状,却又是涣散的,没有焦距,透着一股罕见的茫然。 ——他看不见。 意识到这一点,唐珩忽地就觉得揪心起来。他的身形一顿,紧接着用力一攀,跃上飞行器之后,极其自然地又半跪下身去,继而朝江封伸出了手。 唐珩直接把人拉了上来。 借着力道落进怀中的向导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这几乎不能算是一个拥抱,两人一触即分。 唐珩摸了摸鼻子,侧着半个身子挡住舱内有可能投来的目光,又抢在江封说话之前道:[放心,没有人会多想的。我只是拉了你一下,顺手。] [嗯。] 又是这种阴晴难辨的感觉。 回到飞行器上的江封根本看不出来目盲,甚至连步距与姿态都精准得一如往常——除了在坐下时不易察觉的那一个摸索的动作。坐回位置之后,他靠向椅背,闭目小憩。 唐珩也回到了原位。 舱内的空间陡然多出了不少的空余,而这宽松却并没有给众人带来多少轻松与欢愉。当望到自己身边那一片明显到突兀的留白时,唐珩的视线不可避免地停滞了片刻。 然后,他又朝江封的方向看去。 唐珩斟酌着措辞,[你以前,我是说,你的眼睛……有、有我的“辅助”,也没能好一点?……每一次虫潮,都需要你做到这种程度吗?] 连结的另一端沉默了很久,久到唐珩以为江封又要沉默以对时,他得到了回答。 江封闭着眼,睫毛却在不断颤抖,眼睑上投下的阴影摇晃着,像是风暴中的灰霾云翳。他喉结上下动了一动,没有动作,却是握紧了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 [我是首席向导。]江封道,[在我之前,没有向导能爬到我现在的这个位置。] 唐珩知道他没有表达出来的那句话。 ——这是代价。 …… 当唐珩走出飞行器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明晃晃的日头挂在天上,是这几日以来罕见的艳阳天,天空晴朗得看不见一丝云雾,瓦蓝瓦蓝的,像是一片光洁透亮的浅色玻璃;而靶城最高的那栋建筑就矗立在视野的正中央,在这一块“蓝色玻璃”之下,它擎着一团耀眼的日光,宛如一根将燃未燃的、崭新的火柴,站在一片已经燃尽的灰烬上。 总结陈词的任务被交给了下面的人。 唐珩原以为他们会去休息的,可直至他跟着江封再一次走进了那间昏暗的数据中心时,他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而接下来的行程,没有半点让唐珩插话的空余。 靶城的设施需要重启,主城的情况需要协调;资料汇总,战损分析,计划安排…… 如果不是视线一直都锚定在江封身上,唐珩根本无法想象,江封的视力是在第二场会议进行到一半时才完全恢复的。 这一阶段的忙碌,一直到太阳略微西偏时才真正停歇。 江封看了一眼时间,“离日落还有五个小时三十七分钟。我需要休息。” 江封没有回头,但是唐珩知道,他是对自己说的。这间一室一厅的房子里面,除了他们两个之外,没有别人了。 “我就在这儿,不打扰你。”唐珩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将身体陷进坐垫里放松下来。他抬着下巴,看向视线中那个上下颠倒的向导,“你去休息就好了。免得到时候你有事了,我还得多跑一趟。” 崽子也趴了下来。它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客厅正中央的那一大片空地,兴许是之前的战斗消耗了它太多的体力,大虎没有向哨兵和向导头来任何关注,粗长的尾巴在地面扫了一下,又扫了一下,继而缓慢地合上眼,不多时,细细的鼾声传了出来。阿布就站一座单人沙发的扶手上,与崽子离得很近,听到这阵鼾声,它歪了歪脑袋,巨大的翅膀在身侧抖了一抖,也不动了。 江封的目光在两只量子兽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向了唐珩。 哨兵接触到这道视线,挑了挑眉,由于颠倒的角度看上去有些滑稽。唐珩略微拉长了声调,“首席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江封收回了视线。 “这间房子的安全系统有预设。走的时候,记得落锁。” “我不会走的。” 唐珩平躺在沙发上,双手枕在脑后。这张沙发比江封军区的宿舍里的那张还要短一些,他的腿放不平,一截小腿搁在外面。 第81章 不得不说,崽子的鼾声实在是有些大了,两短一长的节奏像是直接碾在了耳膜上,震得人头疼。 唐珩长出了一口气,实在忍不了了。 他坐起身来,用力地扒拉一下头发,准备让这大家伙回精神图景里去休息以还自己一个情景。可唐珩刚站起了身,迈出一只脚去,忽地就对上了朝这里望来的阿布。 那双琥珀色的眼中,泛着宛若来自雪山之巅的冷光。 “……” 唐珩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收回了那只脚。 他朝另一个方向绕了出去。 “我没想弄它。我有别的事情。”唐珩一边退着,一边对阿布比着口型道。 顺着这个方向,唐珩会走到卧室门口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阿布见他走到与那扇门平齐的位置,这才转过头去,抖抖身子,像是重新休憩下来。 在走到这里之前,唐珩是没有想过有什么“别的事情”的,但是当他的视线无意间瞥过那扇合拢的门板时,一个念头倏地就闯进了他的脑海。 门没关。 透过那一线极细的缝隙,室内的布局隐约地露出了一隅,素白的墙壁,熄灭的灯盏,暗色的床单,枕头,以及…… 以及,睡在床上的那那名向导。 鬼使神差地,唐珩推开了那扇门。 他走了进去。 第七十七章 向导背对着他躺在床上。那具身体半陷在暗色的床单与薄被之间,板正的制服被褪去了,露出半边较平常肤色更为苍白的肩膀,却并不是单薄的,因为常年的锻炼,结实且韧的肌肉覆在上面,组构成好看的线条。 唐珩的呼吸不由得一滞,再向前时,连脚步声都收敛得轻巧。 他的视线一直锁定在江封的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唐珩觉得自己现在的举动荒唐极了,像是回到了之前的那间屋子,在那个从春意盎然的梦中醒来的清晨,他也是如现在这般地溜进了江封的卧室里,也是如现在这般地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但又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变化发生了。 唐珩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大得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往江封的方向看去。 那人睡得很安稳,半点都没有受其惊扰,细得几乎捕捉不到的呼吸声浅浅传来,在客厅那道如雷贯耳的鼾声中,为室内更添了一抹静谧。 唐珩绕到了床铺的另一端。 他没有见过江封如此安静的模样。微蹙的眉,合拢的眼,挺直的鼻,轻抿的唇,全部的组合都是熟悉而又陌生的。这种感觉很新奇,像是幼童在荒地上无意拾到了一只宝盒,他被其古朴精致的外型吸引,又更好奇于盛于宝盒内部的东西。 而如今,他忐忑着将其打开了。 唐珩伸出手去。执刀刺向虫族时都未曾发抖的手指在轻轻地颤着,隔着那一层薄薄的眼皮,他想要触碰那双眼,又最终悬停在一毫米之上的位置。 或许是被梦魇住了,江封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末端扫过结了薄茧的指尖,本不应该有所触觉,却让唐珩觉得像是被电流击中那般。 哨兵猛地收回了手。 就此离开又不甘心,最后,他便以一种连自己都鄙弃的矫情力道,为那人掖了一掖被子。 薄被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宛如是覆在身上的一层一触即碎的浅梦。 可他刚一有所动作,手腕就被人捉住了。 那是一道近乎于可以捏碎骨头的力道。 刹那间的天旋地转,一转眼,唐珩已经被压制在了床上,刚才还安静地陷在梦中的向导伏在他的身上,将他捏着被角的那只手压向一旁,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抵在喉管上。江封那双好看的眼睛微微狭起,警戒的凌厉与刚睡醒的懵懂混作一体。 唐珩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腕,换来更牢固的压制。 但他不是没有反抗的余地。向导并没有使用精神力。 唐珩眨了眨眼。他不知道江封是不是故意的,可他自己却是懵的,向导清冽的信息素灌了满鼻满腔,身下是算软不软的床被,而且还是以这样“危险”的姿势。 由不得他心猿意马起来。 “你来做什么?” 江封的体温很低,仿佛一位刚从落着大雪的户外归来的旅者,身体僵硬着,还在轻微地颤抖。 相比之下,唐珩就烫得惊人了。因为体质差异,哨兵的体温本就比普通人高上半度,而此时此景下,那股温度还在不断地攀升着。 唐珩干咳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那什么,需要我帮你接通医务室吗?” 江封抵在他的喉咙上的手杆没有离开,体温的差异愈发得明显了。 江封重复问道:“你来做什么?” 短暂的缓冲之后,睡意的懵懂褪去不少,余下的凌厉便愈发地清晰。他逼视着唐珩,目光像是一柄高悬在即的利剑。 这让唐珩觉得不舒服了起来。 “来看你。”唐珩转回了视线,笔直地看了回去,“你现在的状态看起来真得很差。江封,我没有其他企图,我只是在关心你。” 江封又看向唐珩被自己钳制着的手。 “……帮你掖个被子。” 唐珩注意到江封的表情明显地僵了一下,不由地又解释道:“只是顺手而已。” 半晌的凝视之后,江封松开了桎梏。他直起身子来,走下床去,“我说过了,我只是需要休息。” 说着,江封拾起了搭在一旁的衬衣,修长的手指动作着,纽扣自下而上被扣起,挺括的灰蓝色布料将身躯完全包裹,像是又变回了那个冷静自制的首席。 “你怎么进来的?” 唐珩撇了撇嘴,“房门没关。” 江封顺着他的话看去。 卧室门的确大敞着,客厅的部分摆设袒露在视野里,崽子已经醒了,此时前肢搭在沙发扶手上,伸着脑袋朝站在那里的阿布凑去,不等阿布有所动作,又忽地撤远开来,还自顾自地摇晃几下。 唐珩这句话的答案不可考证——江封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关上卧室门了;而按照以往的习惯,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江封重新看向唐珩。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哨兵此时的样子,继而说道:“这次任务对你体力的消耗的确也不少。如果你需要精神疏导,我可以……” “江封。”唐珩打断了他的话。他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抬头看着江封,“老子不是为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的。任务不过是杀几只虫子,我得身体扛得住。 “倒是你,江封。需要帮助的是你。” 江封沉默了。 衣服被整理得一丝不苟,在熨帖的布料之下,是一具与唐珩一样蕴含着力量的男性躯体,甚至因为有意的形体控制,相较而言要更加的修长优雅。 江封不打算就这个话题与唐珩再说些什么。没有营养,没有意义。 他转身准备朝门外走去。 然后,他的手腕被哨兵拽住了。 不久前的戏码重新上演,只不过两人的角色互换,而江封也并未发懵。对这一记突如其来的压制,他不准备容忍。 眼看着就要被哨兵拽到怀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失望于江封眼中一闪而逝,紧接着便仅剩下凌厉的神色。江封的反应极快,撤开一步拉开距离之后,不由分说就朝唐珩挥拳而去。 唐珩没有想过这近似于玩笑的一拉会遭来江封的直接还手。 唐珩愣了一愣,身体下意识地选择伸手格挡,而等他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缠斗在了一处。唐珩想要开口解释什么,但随即就察觉到向导想要采取精神控制的意图。 即便是上百次地说服自己信任江封,这种情况下他也无法做到放松到坦然地将身体的控制权让渡,情急之下,唐珩只能硬吃了江封一记拳风,继而拦住向导的腰侧,将人带着往床上倒去。 这张床板绝对称不上软和。江封后背撞击上去,发出不小的“嘭”的一声,疼得他皱起眉来。 他们喘息着停了下来。 江封闭上了眼。 唐珩张了张口,却有些哑然,他顿了片刻,继而慌张地松开了手,退到一旁。 “对不起。”唐珩道,“我没有……” 向导轻叹一声,再开口时声音很低,像是一团浸透了疲惫的棉花,“你闹够了吗?”江封伸手揉了揉眉心,没有睁眼,“是,我现在的状态不好;我需要帮助;我像一个普通的向导一样,完全无力抗衡哨兵。逼我承认这些,你满意了吗?” 江封深吸了一口气,“唐珩,我需要休息。出去,可以吗?给我留一点空间。” 唐珩抿紧了唇。 江封没有听见动静,也没有心思再去猜测哨兵到底想要什么。哨兵奇怪的占有欲发作了吧,江封猜测道,因为暂时性连结的不稳定性,年轻的哨兵受情绪驱动,特别是在力竭或者精力透支的情况下,会出于本能地感到不安,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第82章 数据中心旁边的休息室空余着,他还有五个小时的时间,日落之后,各地中转站需要…… 在眼前放大的哨兵的脸孔打断了江封的思绪。 唐珩再次凑上前来。 “我……我没有想要逼迫你,从来没有。我只是单纯地想要关心你。你的精神力消耗得太多了,短短五个小时的睡眠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唐珩低声得近似于喃喃地说道。 说着,他看向江封,看向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中自己的倒影,小心翼翼地的用自己额头贴上江封的额。他用的是一种极为轻缓的力道,像是在打开宝匣之后,忽地从那道璀璨中窥见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脆弱,继而报之以视若珍宝的态度。 “我只是想要帮你。”唐珩道。 应声,顺着额间相贴的肌肤,连结陡然发挥效力,江封的精神触角不再受到约束而服帖地收拢,疯也似地朝唐珩涌去。 两人的意识倏然坠入哨兵的精神图景。 这个世界原本满目疮痍,可如今却逐渐迸发出了新的生机。新芽自泥地萌发,老树亦愈发葱翠,满目是流动的绿色。明媚和煦的阳光自高空洒落,每路过一处,便落下一片晶莹的足迹,禽鸟的清啭自遥远处山林荡来,是哼着的一支支俏皮的曲调。 江封几乎要认不出来这里了。 但他又是感觉熟悉的。这每一芽新叶,每一棵大树,全都由根系连结着土地,而这片重归丰饶的土地之下,是属于他自己的力量。 江封还没有收回视线,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哨兵抱得很紧,以一种近乎要压入骨髓的力道,比常人略高的体温贴附上来,像是就这么怀抱了一捧午后日光。 哨兵与向导之间的连结是双向的。虽然很多时候这种关系都看似是由向导主导,但是不可否认的,哨兵的存在能为向导提供足量的安全感,仿佛荒漠中辟出的一处用以温养的温室土壤。 他们是一条磁石的两端,相互吸引着,又是吸引本身。 距离太近了,呼吸交缠着,连信息素也缱绻地混作一处。 江封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可当他的手甫一覆上唐珩的手臂,整个人就忽地怔住了。像是两条同源而分流许久的河流在这一日终于交汇,思维相融着,以无声的言语诉说着所有。 他是被包容着的。 忽然,一粒宝匣顺着思维的江流而下,轻易地便被久候的捕手捕获。而当那只匣子被打开时,两人都愣住了。 思绪空白了片刻之后,唐珩这才恍然意识到被发现的是什么。 唐珩猛地松开了手——先是精神图景之内,然后是现实。他来不及遮掩住一些尴尬的生理反应,便慌乱地蹦下了床,冲动褪去之后,理智回归,双手却如言辞一样无处安放。 哨兵的眼神闪烁着,“我……那什么……”他摸了摸鼻子,撇开眼去,“你先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等时间到了我来叫你。” 说罢,唐珩落荒而逃。 匣子很小,小到只装得下两句言语。 一句来自于回忆,那是不久前来自张明朗的提问; 另一句是回应,还没有机会宣之于口,却是源自整个灵魂的回答—— 他想。 第七十八章 “所以,你这一个月是和那个向导待在一起?” “差不多吧。江封他……” “去靶城了?” 唐珩手上动作一顿,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这是唐珩回到主城的第四天。他陪着江封耗完了回程审核漫长的等待时间,手续刚一通过,便离开塔区找到熊俊这里来了。 熊俊与唐珩认识的年份不短,认真说起来,甚至要比他与崽子相识的时间还长上些许。 熊俊没有理会唐珩的问话。他双手架在膝上,十指交叉,粗眉拧在一处,摆出一副完全与和善不着边际的表情,“我有没有和你说过,让你离他远一点?” “嗯……”悬在半空的手继续朝桌子上伸去,唐珩捉了一块饼干抛进嘴里,含糊不清道,“好像没有。” “那现在说了。” “哦。” 对话间,客厅似乎被分作了泾渭分明的两块,一部分是散漫闲适的,布艺长沙发上摆着一枚硕大的毛绒玩偶,胖墩墩地笑得憨态可掬,唐珩就倚在它的怀抱里,不时还从桌面上顺走几块香脆的甜点;而另一部分是冷硬死板的,森森白光自上端洒落,将铁灰色的单人沙发拖出斜长的阴影,以及坐在上面表情严肃、魁梧壮硕的男人。 而在下一秒,界限被倏然打破。白色冷光转为橙色的柔和,这一切摆设便又和谐地融为了一体。 一道轻快的女声插了进来,浓郁的烤制蛋糕香气紧随其后,还混杂着一丝覆盆子的酸甜清香,不一会儿便弥散了整间客厅。 “我烤了小蛋糕,有人想要尝一下吗?先到先得哦。” 唐珩飞快地站起了身,“我要!” 那人是熊俊的向导,叫作苏婷,身份是一名幼师。她与熊俊初识于三年前,二人在那之前从未有过交集,却在认识短短的一个月之后就飞速领证登记了。此时,苏婷就站在厨房门口,身上穿着一件绘满了粉红色小猫的围裙,正中央的那一只最大的卡通猫咪张大了嘴,像是要吞掉那双叠放在身前的肥肥大大的烤箱手套。 被唐珩迅速的回应逗乐了,苏婷噙着笑,又看向另一人,“那熊哥呢?” 被喊作“熊哥”的哨兵坐姿挺直,粗眉舒缓少许又微微皱起,“我们在讨论正事,你来捣什么乱。” “这不是看到就只有你们哥俩嘛。要是你的那群手下也在,我才不把我的小蛋糕端出来。” 见熊俊的眉毛动了动,苏婷连忙又比了一个“好的”的手势,抢在他开口之前用手作拉链将自己的嘴巴封住,然后憋笑着溜了回去。 不久之后,那道轻快的声音再次从厨房传来,“再不来我就自己一个人吃完了哟。” “……” 唐珩正准备朝厨房走去的,眼角一瞥,就看见刚才还坐得巍然不动的熊俊也站了起来,再一转眼,人已经走到自己前面去了。 见此,唐珩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待看到熊俊面无表情地看来,又倏地憋住了。 唐珩道:“走,吃苏婷姐的蛋糕去。别让她久等了。” 客厅到厨房的距离并不远,两位哨兵一前一后地走着,不消几步便到了。 哨兵们在厨房门口停下了脚步。 苏婷背对着门口,这个方向看去,便只能看见她容貌姣好的半张侧脸,她的五官精致,却没有乍一眼摄人心魂的锐利,更像是温室中亭亭盛放的百合,束在脑后的头发有些散乱,一绺微卷的长发垂落下来,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的。 她在做奶油雕花。 这么说来或许有些不合时宜,但是看到这一幕,唐珩确实忽地想起了营养剂——而且是特指的,那一日江封亲手递给他的那袋寡淡得像是面糊一般的营养剂,以及在那之后,向导垂下了眼低声说的那句道歉。 他顿了一顿,再开口时,不由地放低了声音,“……和向导结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被橙黄色的灯光映着,熊俊的表情也似乎柔和了许多。 “大概是,无论走到哪里,身后都有人笑着在等你吧。” “手里还端着一盘刚烤好的小蛋糕。”苏婷接道。说着,她转过了身,“傻站着做什么,不来试试吗?” 于是,在她那带着纯粹的期许与欢愉的注视下,哨兵走上前去,轻轻地抱住了他的向导。 像是如此便也将幸福抱在了怀中。 走进去之前,熊俊压低声音对唐珩警告了一句: “只准吃一块!吃完了赶紧给我走人。” …… 兴许是气氛美好温馨得教人不忍心打破,唐珩一块小蛋糕都没拿便溜出了厨房,将独处的空间的留给这对爱侣。 他踱步回到客厅,想了想,又点开终端,给通讯录里唯一的联系人发去一条信息—— 你喜欢吃蛋糕吗? 蹲在沙发旁做贼心虚般地打完这行字,待发送成功的图标亮起,唐珩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极为艰巨的任务。 又蹲了半响,他抹了把脸,这才从怔神中回过神来。 这只是一句普通的询问,唐珩心里想道,他好奇他的喜好而已,这没有什么。 可这一念头刚一萌生,他便察觉出了一股自欺欺人的味道。 应该是厨房里飘来的蛋糕香气太过于香甜馥郁了吧,搅得人头脑乱糟糟的。 半个多小时之后,熊俊在自家书房门口看见了杵在那里等着的唐珩,年轻的哨兵正低头玩着单机游戏,听见来者脚步声也只是抬眼瞥了一眼,示意般地点了点头。 唐珩身旁的书房门并没有锁,门板虚掩着,白亮的灯光从门缝中透了出来,隐约还能窥见部分的室内摆设。 第83章 “进来吧。”说着,熊俊推开了门。 唐珩应了一声,立即停下了游戏,跟在熊俊身后走了进去。 唐珩一直视书房为极其私密的个人空间,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习惯,虽然此前他已经来过这间书房无数次了,但是每一次只要熊俊不发声喊他,他是半步都不会踏进的。 谨慎地像是对待一道严防死守的界限。 相较于客厅简约而不失素雅的布置,这间书房是秩序井然且冷硬的,完全的黑白灰三色占据了几乎全部视野,深色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束暖光都透不进来。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提及书房,唐珩想象中都是这副模样的,而现在,莫名的,他忽地又想起被暖色调充斥的另一间来。 唐珩定了定心神,将心绪从遐思中抽离,不等熊俊说话,他便抢先开口道:“我猜你是还有其他事要和我说的,不仅仅只是问一下我这段时间的行程这么简单吧?” 说完,唐珩随手拖了一张椅子坐下。 他和熊俊之间隔着一张巨大的书桌,在冷白的灯光照射下,铁灰色的桌面泛着冰冷的无机质的光,却又又一抹突兀的鲜艳打乱了这整个布局——那是一只毛毡娃娃,制作者的手艺不太纯熟,使得原本憨态可掬的橘猫看上去有点龇牙咧嘴的狰狞。 不过熊俊似乎并不觉得它与书房格格不入。 “是有一些事情。”熊俊在屏幕上点触几下,继而将其转向了唐珩,“这里有几项任务,你看看有没有想要接的?” 都是一些惯常的任务。 唐珩只大致浏览了一遍便收回了视线,“没有太大兴趣,以后再说吧。”顿了顿,他又道,“我想加入军部。” 说这话的时候,唐珩一瞬不眨地盯着熊俊的眼睛,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手。 熊俊对此并不意外,“因为江封?”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吧。”见熊俊一语中的,唐珩反而坦然了,“我觉得我能接受那里的环境和生活。” “如果你想询问我的话,我的建议是:不去。”熊俊道,“你也知道‘灰鸽’是一个什么性质的存在,虽然黑得不彻底,但真要论起来也不可能是清白的,别的不说,光是背景审查这一关你就很难过。” 唐珩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先等我说完。”熊俊抬手做了一个手势,“我不知道你和那个向导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伪造一个身份让你进军部,这对于他来说可能并不难办,但这也就意味着你和他绑定了。 “现在或许没什么,但你考虑过以后吗?你不知道他的底细,不知道他的行事作风,不知道他的过往和未来的谋划。他对你来说是一团雾,而你是摊开在他面前的一本书。” 这番话中明里暗里的含义让唐珩皱紧了眉,“江封不会这么对我的。” 熊俊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有没有听说过秦宏这个人?” 突然绕开的话题使得唐珩一怔,“秦宏?哪两个字?” 熊俊在屏幕上调出了这个人的信息——一名样貌清秀的男子,照片里的他正对镜头笑得灿烂,这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上不少;而整份资料看下来,说不上平庸普通,却也没有特别出挑的地方。 “一个普通人,独立记者。”唐珩看向熊俊,“他怎么了吗?” “他有没有来找过你?” 唐珩更是一头雾水。他又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几秒,确定自己对这张脸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唐珩摇了摇头,“没见过。” 得到这个回复,熊俊的表情才稍稍缓和下来,“具体的我现在还不好下定论,但你之后注意一下这个人吧。特别是和那个向导在一起的时候。” 唐珩知道熊俊的“那个向导”指的是江封。 普通人,江封。 唐珩静默了片刻,忽地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第七十九章 唐珩静默了片刻,忽地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杂乱无章的思绪一旦有了指向,所有的细节便都逐渐明晰起来。 ——那天的事情和江封有关。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普通人。 ——男的,个头一米七五左右,头发有点长,大概到肩膀吧。应该是一个左撇子。皮肤挺白,圆眼睛,薄嘴唇,有点像那个谁…… 回忆中的叙述与眼前的照片一点点地重合,这背后的隐含的东西竟让唐珩隐约觉得有些发寒。 “‘猴子’,”唐珩咽了一口唾沫,“‘猴子’他有没有来找过你?” 而这一次,熊俊不动如山的模样终于被打破。他一双粗眉紧紧拧起,语气陡然严肃起来,“侯志强?他来找我做什么?” “我和他做了一笔交易。”唐珩攥紧了拳,“就是那次,当时他的下落还是你告诉我的。他说他要离开这座主城,正在找人庇护,我就让他来找你了,作为交换,他告诉了我一些消息。” 话音落后,熊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凝重的气氛在这间不大的书房中瞬间弥散开来。 唐珩觉得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砰,像是直接撞击在了耳膜上。他的喉口发涩,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挤出了接下来的三个字。 “……怎么了?” “‘猴子’死了。”熊俊沉声道,“按时间来算,就是你离开这里的前一天。溺死在河里被冲上岸的,荆棘的人去认领过,确认是他没有错,对外给出的说法是失足落水。” 熊俊道:“我们怀疑,是江封下的手。” 听到这话,唐珩的第一反应是否定,“你也说了,是怀疑。” 熊俊道:“你出事那天,江封和侯志强都在那附近出现过,这不会只是一个巧合。” “……” “还有秦宏。如果当时江封在那里的目的是与秦宏会面,那一切都说得通了,他们应该是在密谋什么,不小心被侯志强撞见了,按照他的手段,杀人灭口这种事情不是做不出来。” 唐珩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半响之后,他忽然站了起来。椅子猛地受力向后滑去,发出一声刺耳的“嗞啦”声,硬生生地将书房内凝滞的气氛剌出一条大口。 “我会找他问清楚。”唐珩面沉如水,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攥紧成拳,仿佛这样才能压抑住胸腔内翻滚的情绪。他没有看向熊俊,而是死死地盯着地板砖之间规整的黑色缝隙,“在得到确凿的证据之前,我不会对此做出任何评论。” 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音都收得很死,像是它们不是被说出来的,而是被一锤一锤地用力凿进了句子里。 说罢,没有一丝停顿的,唐珩转身朝门口走去。 而在他身后,熊俊依旧坐在位置上,没有动作,只是沉默地望着这个年轻哨兵的背影。 “唐珩。”在哨兵即将走出书房的那一刻,熊俊喊住了他。熊俊皱眉问道:“你是在对我发脾气吗?你觉得我不应该怀疑他?” 闻言,唐珩的脚步顿了一瞬。 “没有。”他转过头来,看向熊俊,“这火气是冲着我自己来的。你有你的立场和计划,我知道,我只是我气我自己想了这么多,面对你对他的质疑时,却一句话都不能为他辩解——虽然他可能并不需要我为他说些什么。 “就像你所说的,我确实几乎对他一无所知。 “但不会永远都这样。” 说罢,唐珩收回了视线。他转而看向不远处的客厅。在柔和的灯光下,苏婷刚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手中提着一方精致的小纸袋,见唐珩看了过来,便将那方纸袋放在了客厅的矮几上,俏皮地笑了笑,比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走时记得带走,又夸张地对他作口型:这是两人份。 唐珩低声道:“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弄明白的。” “走了。” 离开熊俊的住处时,唐珩手里多了一只与他风格看上去完全不符的纸袋子,香甜的蛋糕香气从里面逸散出来——是苏婷给他准备的那只。 两人份,另一份是留给谁的,答案不言自明。 几乎是前脚刚走出门,唐珩后脚便收到了一条讯息。之前那句询问的回应姗姗来迟,一如那人以往的风格,只有简单的两个字:还行。 若放在平日,唐珩看到了就也过去了,说不定还会为江封会回复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而沾沾自喜一番,可这时,他定定地看着这条讯息,翻来覆去地读了几遍,满脑子都是之前与熊俊的那番谈话。 他有太多的话想问江封了。 他想问他知不知道猴子的死讯?想问他这件事是不是和他出手做的?想问他和秦宏是什么关系?还想问他,当初接近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 等唐珩回过神来时,一条新的消息已经被编辑好发送出去了,细细看过一遍,却发现是和脑内此刻的纠结半点搭不上干系的内容:干脆点,做个选择题,喜欢还是不喜欢,二选一。 第84章 这一次,对方的回应倒是很快,依旧只有利落的两个字:前者。 那就是喜欢了。 思绪中所有的纷杂晦暗顿时就烟消云散了。唐珩抑制不住地扬起嘴角,维持不过五秒,理智重归,那勾起的嘴角又扯平了去。 “……” 待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唐珩才又察觉到自己这不正常的情绪起伏。他愣了一愣,紧接着,心里低骂了一句。 在这里一个人瞎想算个什么劲?还不如当面找人对峙清楚了来得爽快——终端里就有现成的案例,起码现在,他对他的了解更多一份了。 想到这里,唐珩顿了一顿,发送了第三条消息: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他满怀期待,甚至停下脚步去等候,可之前的即时回复却像是昙花一现,在这之后,不断被刷新的收件箱一直空空如也。 唐珩什么也没有等到。 …… 塔属第一医院,特殊科。 与塔三院设置在偏僻角落的独立楼栋不同,塔属第一医院的特殊科设置在非常显眼的位置,就坐落在主楼之中,并且占据了主楼的绝大部分。来往的医患并不算多,远没有寻常医院那种络绎不绝的感觉,零星的人散落在这一片冷色调的白中,教人禁不住想要屏住呼吸;而空气中弥散的也不是那种刺鼻的消毒水的气味,好闻的香氛清淡地浮着,还有少许属于伪向导信息素的独特气味。 被轻缓的白噪音包裹着的空间显得非常静谧,只有走道里行人偶尔路过时的细碎脚步声。 萧子文就躺在其中一病房的病床上,一个男人站在旁边,满脸的焦急和心疼,可与之相比,萧子文的神色却是淡的。她的脸色不太好,宽大的病号服穿在身上,衬得她更显出几分形销骨立的感觉,随着翻动书页的动作,袖管稍稍上移,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以及上面戴着的一只监视仪,猩红色的显示灯正一闪一闪地亮着——用以监测她的生命体征,兼有录音功能。 男人生怕打扰到她,就只在旁边待着,又有些坐立不安,一副像是想要搭话又怯场的纠结模样。 江封推开病房门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首席。”几乎是与江封露脸时同一时间的,萧子文放下了手中的书籍,全然不见上一秒看书看得全神贯注的模样,“你来了。” 江封点了点头,将房门在身后合上,“来看看你。” 说着,他的视线落到旁边那个男人身上。 这是一名哨兵,叫池胜。来之前江封就已经拿到了一份关于这人的详彻的信息资料,从家庭背景到社交圈子,甚至连小学时期的获奖记录都有记载。他的背景并不深厚,资历也浅,就是一名很普通的尉官。 看似出乎意料,仔细想想,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那些人想要的只是萧子文与哨兵结合。 就像不久前曾在林沐身上使用过的手段。 池胜听到萧子文的声音时才察觉江封的到来的。他惊讶地一怔,紧接着又转为面对上位者的拘谨,朝江封敬了一个军礼,略有些卡顿地自我介绍道:“首席您好,我叫池胜,是萧子文的哨兵。” 这句自我介绍说得简短明晰,却同时引得余下两人脸色微微一变。 池胜注意到了萧子文的表情变化,瞬间又慌乱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去看萧子文的脸色,同时用那还不熟练的方式通过连结小心翼翼地问自己的向导:[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空白。 “南部分区指挥官兼战局常任委员,江封。” 江封同样回以自我介绍。说罢,他也不管这一串头衔砸下之后池胜的脸色变化,面向萧子文询问道,“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还好吧。精神力透支了,需要休息一段时间。”萧子文苦笑了一声,又动了动手腕,露出上面戴着的监视仪,“事出突然,当时到场也没有想过情况会那么严重——五座屏蔽器全部失效,直接就是一个门户大开的状态。其他的,我在报告中都写明了。” 第八十章 “嗯,我看过了。” “……抱歉。” 江封抬手向下虚按了一按,“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萧子文抿紧了唇,摇了摇头。 见此,江封也沉默了下来。 萧子文此前没有和任何哨兵结合的意向,再加上是由江封一手提拔的原因,她与哨兵的临时合作也都屈指可数,而现在与哨兵的永久连结,彻底打乱了江封的整个布局。 他原本以为那批人会借由这次虫潮的名义对失误大写特写,便有意将萧子文留在了主城,却没有想过他们会以她作为切入口。 屏蔽器被暴力损坏后的电路短路,进而导致整个片区的电力供应不足。 这听起来就像一个笑话! 再过几天,塔内对于下一届席座名单的提名就要开始了,萧子文的替代品不是没有,临时换人确也并非有如最初计划的那般十拿九稳。 有那么一瞬间,江封想起了张明朗,以及自己手里那几份还未全部给出去的药物,但这个念头只冒出来了一瞬,就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这件事情我会处理的。”江封沉声道,他顿了一顿,又问,“你什么时候能够出院?还有一些事宜需要你交接。” “一个星期之后吧。” 江封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至此,这番谈话算是告一段落,江封也不打算久留,这个时候,他又听见萧子文极低地叹了一声,问道:“……小婧,小婧她知道这件事吗?” 江封离开的动作一顿,“我没有告诉她实情。她只知道你出事了。” “那那样东西……” “李擎替你给她了。” 听到这话,在一旁充作背景板的池胜忽然插嘴,问道:“什么东西?” 仿佛是知道萧子文不会给出回应,这句话是朝着江封去的,但是被江封无视了彻底。见萧子文面带倦色地闭上了眼,江封便径直朝病房外走去,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再多给。 按照地位来说,他们之间本来也不会有太多的交集。 等来到医院的飞行器停泊点时,江封才注意到终端上的信息提示,而且还不是来自军部的函件,只是私人通讯。 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抹冷光在他眼中闪过,可等将其点开来之后,看见发件人一栏的“唐珩”二字,骤然的错愕又不禁使他的眸色一闪。 讯息中那句没头没尾的询问内容也是他没有想到的。 江封熄灭了屏幕,本来准备就此将其忽略,可当他坐上飞行器时,又鬼使神差般地再次点开了那条消息。 不过七个字的内容,怎么解读也看不出丝毫深意。 斟酌片刻之后,江封简单地回复了一句答案过去,而对方像是一直死守着等候那般,下一条讯息很快又追了进来。 喜欢?还是不喜欢? 依旧是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连江封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他皱起了眉。 [前者。]他又回道。 再然后,他收到了第三条消息。 引擎震动,飞行器正要起飞,驾驶员小陈忽然听到了来自江封的命令:“等等。” 小陈愣了一愣,“首席,怎么了?” 一串坐标显示在输入栏中,定位的就是塔属第一医院的地址。江封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却迟迟没有动作,屏幕的光亮反射在他的眸中,像是一团黑雾中擎着的经久不灭的灯,然而紧接着,不久前进入萧子文病房时看到的那一幕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下一秒,江封移开了手指。 他将屏幕熄灭了。 “没事,走吧。” …… 翌日傍晚,江封回了一趟塔区内的住处。 他其实不常来,也就是在哨兵提出那个唐突的要求之后,到这边的频次才稍微多了一些,而由于几次过夜,为了方便,他就将一些不是非常重要的文件公函放在这了这边的书房里——其中就包括了一份明天会议需要使用的文件资料。 “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出来。” 在走出飞行器之前,江封如是对小陈说道。 江封没有想到唐珩会在这里等着他。 之前那条没有给出回复的询问之后,唐珩陆陆续续又打过几个通讯进来,但江封那时正好因为参加会议而错过了,等会议结束、他看到通讯记录时,也没有再想着回拨过去。 江封原本以为,他们之间会有好些天不再见面了。 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唐珩。 因为向导与哨兵的连结,江封在门口时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了唐珩的存在,而等到推开门走了进去,真正看到坐在沙发里那人时,江封这才又轻微一怔,继而缓缓地皱起了眉。 “你……” “我找不到你人,问位置也没有回应,其他地方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去,就到这里来蹲你了。”唐珩抢在江封开口之前说道。 第85章 在视线撞上的一瞬间,唐珩立即站起了身,他注意到了江封的表情变化,便紧跟着不自然地抿紧了唇。 江封以余光扫了一圈室内。 房间里和凌乱完全不沾边,器物摆放得整齐,甚至还有明显打扫过的痕迹,半满的弃物框里盛着几只营养剂的塑封袋,隐约从层叠的缝隙里透露出一块纸艺包装的花纹。 江封收回了视线。 “什么时候来的?” “就昨天下午吧。” “什么事?” 崽子懒洋洋地趴在弃物框旁边,见江封走进来也是爱答搭不理的。它兀自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一转眼瞥到显出身形的阿布,忽地就翻身站了起来。大虎几步走到阿布的面前,什么也不做,干脆地往地上一倒,四脚朝天的,露出白绒绒的肚皮。 这副模样,哪有百兽之王的架势? 活脱脱的一只大型家猫。 阿布原本站在椅背上,看到崽子这番举动,像是被逗乐了,便轻轻地啼鸣一声,紧接着落到了崽子身旁的平地。见状,崽子连忙一骨碌翻身站了起来,它伸着爪子,朝阿布身侧虚抓了一抓,像是想要触碰又怕伤了对方的模样,而阿布却一直表现得很温和,在崽子将爪子伸上来的那一刻,轻轻地抖了抖翅膀,张开半翼毛色漂亮的羽毛。 相较于量子兽之间的快速的熟络,哨兵与向导之间的气氛却是要复杂得多。只不过两天没见,二人的关系却像是倏地退回了去靶城之前……不,比那时候要更加微妙。 这种认知让唐珩心里有一瞬的发慌。他咽了一口唾沫,没有着急说话。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径直朝向导身边走了过去。 两人之间的物理距离迅速被拉近。清冽的信息素气味飘进鼻腔,被感受器逐一捕获,继而变作化学信号迅速传入大脑,唤起的一阵细小熟悉的热度漫过全身,这才使得唐珩觉得轻松了些,不再绷着那股浑身僵死了般的紧张。 他不想与江封摆出那么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 江封重复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唐珩轻咳了一声,“回主城之前,你不是又问了我一次,问我要不要加入军部吗?” “嗯。” “……你,你当时让我好好考虑,我现在考虑好了。但是在这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说着,唐珩不禁握紧了拳。 这套说辞在江封没有回来的这段时间,被唐珩翻来覆去地在心里过了上百遍,虽然做足了心理建设,但暴露在江封持续的注视之下,这种程度的坦诚还是让他觉得别扭与尴尬。 江封没有给出回应,唐珩只能径直说了下去,他硬着头皮,不想在对方面前露出半分怯场或者犹疑的模样:“八月二十六号——就是我们第一次那天,你应该还记得的吧?市东区第三大道,那时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他笔直地望进江封的眼中。 从唐珩开口的那一刻起,江封就同样觉得神经紧绷了起来,但他没有细想,靶城近半个月来培养的合作习惯如影随形,是以江封只将这简单地归为哨兵情绪带来的影响了,而出于此,他甚至稍稍地好奇起那一件会引起唐珩这种心理变化的事情来。 直到唐珩此时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市东区第三大道,那时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江封猛地瞳孔一震,就连气息也忽地紊乱了一霎。 最近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竟使得这一段一个多月的记忆被边缘化了,此时被如此直白地挖了出来,赫然是一枚摆放在面前的□□,而屏幕上跳动的红色数字已所剩无几。 明明一切都已经被安排好了。 江封来不及去细究这突如其来的惶恐的源头,极速运转的思绪就继续推行了下去—— 他知道,昨天审核手续的批复下来之后,自己一走,唐珩便紧跟着也离开了塔区;但他并不知道唐珩去见的是谁。不过,能让哨兵如此直白地问出这个问题,答案应该已经很明显了。 唐珩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出发去靶城之前,他与熊俊是有过一场简短的会面的。 江封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稳定如常。 江封反问道:“你不是知道吗?” 第八十一章 “我不知道。”唐珩否定道,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坦白,那天其实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后来也没有从‘灰鸽’那里知道什么关于那时候的消息。当时之所以那么对你说,是因为我想自保,后面的事实也说明……” “说明什么?”唐珩还想继续说下去,江封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说明你的自作聪明有效用?” 语气急转直下。 “不是的!”以为向导态度的忽然转变是因为被谎言蒙蔽之后的恼羞成怒,唐珩连忙解释道,“当时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你也好,圣所也好,那个时候全都齐刷刷地这么跳出来,还各执一词的,任谁都不会相信的吧?” “那你现在就能相信了?” “……” 唐珩被这话堵得一噎。 嘴是闭上了,心里那扇风箱却像是被猛地灌入了大量助燃剂,火气欻地一下就蹿了上来。 他正要开口,又听见江封说道:“证明给我看。” 流窜的火势稍歇,唐珩一顿,接着江封的话问道:“怎么证明……” “把你的精神图景向我敞开,给我看你的那一段记忆。” 这并不难。 自从建立连结之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这个向导已经在自己的精神图景里进出过无数次了,不说原样拓写,至少也能将其复述个大概;而向他展示某一段时期的记忆,说起来或许有些太过亲密,真要来讲,也算不得什么。 唯一奇怪的,只是江封说那句话时严厉郑重到突兀的语气。 唐珩瞪着眼,依旧不满道:“一开始是我先问你的吧?” “证明你说的话属实之后,我自然会回答你。” “那如果是假的呢?” 听到这话,江封只抬眼看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倒映着唐珩此时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的模样。 片刻之后,唐珩按捺下了心头那股莫名的忐忑。 他点头应道:“好。” 说着,唐珩就朝江封伸出了手。 这个要求是江封提出的,可当哨兵自然而然地向他伸出手之后,江封却忽然产生了一瞬间的犹疑。 但也只是一瞬间。 下一秒,垂在身体一侧的手便被扯了过去,并且被大力地攥紧了。 唐珩语气生硬地说道:“开始吧。” 短暂的僵硬之后,江封放松了手臂上加注的力道,他的视线自两人交握的手掌向上,摹过哨兵此时每一寸线条都凌厉锋利的面庞,又最终落回了起点。 江封动了动手指,将姿势改为回握。 平和的静默只存在了五秒。 五秒之后,像是乌云压顶,风暴骤临,整间屋子顿时沉闷得教人喘不过气来,缀在天花板上的吊顶灯发出细微的“嗞嗞”声,就连映在地面上的影子也暗了三分。江封没有给自己留任何的余地,所有的精神触角被毫无保留地尽数探出,通过他们交握的手掌,牢牢地附着在了哨兵的身上。 有如干柴烈火,热度砰然骤升。 若有所感一般,崽子倏地站起了身,虎眸中瞳仁在这一刻敛所一条细线,它甚至微微地伏下身去,危险地注视着这边的向导,而阿布也在第一时间有了反应,不是什么剧烈的动作,只是探过了身子,却是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崽子望江封与唐珩那边投去的视线。 察觉到了阿布的意图,崽子眼中凶光一闪,甚至掀开嘴皮,露出其下尖利的牙齿;但阿布依旧不为所动。 短暂的僵持之后,崽子像是忽地泄了气,吼内溢出的低吼洇上一层疑惑,它在阿布的阻隔之后来回地踱步转圈,却也终究没有朝向导的方向扑去。 量子兽们的这番举动并没有被主人注意到。 江封进入了唐珩的精神图景。 他径直落向了“树”的位置。 相较于一个多星期之前的模样,这个世界没有太多的变化,树木更加葱郁了,掩映得整座山林愈发错落深邃,少顷,禽鸟声低了下去,一片静默之中,连偶尔刮过枝叶的微风都显得聒噪。 这一次,江封没有再做多余的掩饰。他的视线笔直的望向那颗数人无法合抱的参天古树,透明的记忆气泡在枝叶间浮动着,在日光的照射下,泛起一片粼粼的耀目炫光。 唐珩就站在江封身边。他知道江封视线的落点,却没有顺着那道视线一同看去,而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向导。 察觉到脚下土壤的异动,江封眼角一狭,单手捏起正要有所动作,可在低头看去时,又忽然轻怔地杵在了原地。 的确有什么东西在朝他靠近,但并不是那些曾接触过的极具攻击性的藤蔓,潜藏在草地之中,翠绿色的小枝像是流动的溪流,悄然地汇至向导的脚边,待接近了,这才又探出了头,紧接着,椭圆的叶片迅速抽芽,花苞萌出。 第86章 明明没有声响,江封却像是听见了“叭”的一声,一朵鹅黄色的小花在他的视野中绽开,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不多时,色彩绚烂的小花便铺遍了他脚边的一大片区域。 片刻的静默之后,江封抬眼去看唐珩。 唐珩移开了目光,“……你,你自己找吧。” 等江封走出了几步,他又忽地喊了一声,“江封。” 向导应声回过头来。 唐珩道:“你知道我是信任你的,对吧?” “嗯。” “那……”唐珩深吸了一口气,“等你知道结果之后,也请你像我相信你一样相信我,可以吗?” 话音落下,江封却转回头去。 就在唐珩以为自己再一次得不到回应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答复——那个背对着他站着的、静立于他的精神图景里、站在一片明艳的花海之中的向导,低声答道:“我会的。” 面对那些在枝叶间浮动的记忆气泡,没有多余的停顿,江封精准地将手指触向其中的一个。 伴随着这个动作,一声轻微得几乎不能被人耳清晰捕捉的碎裂声响起。 “噗”。 现实之中,一抹刺骨冷意迅速自两人相握的手掌散开,顷刻便游走至四肢百骸,在这之后,燎原烈火接踵而至,火苗顺着每一根神经肆虐烧过,竟是霎时间就熏红了哨兵的眼。 唐珩突然就感觉到了一股令他恶心的眩晕,眼前的景色与那时记忆中的户外街景开始来回闪现,视野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扭曲,而这一枚记忆气泡中包裹着的各式信息也如水般的渗入了他的意识。 再被向导一点点地剥离。 唐珩难受地拧起了眉。 江封朝唐珩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显而易见的迟疑,但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他强迫自己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这枚气泡中展开的画面上。 那一天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在这一瞬间纤毫毕现,无数的细枝末节汇成信息洪流,在这时轰然而至:风和日丽的午后,天高云远,商场里的音乐从远处飘来,微风刮过房顶,带来夏日特有的燥热,视线越过护栏向下看去,轻易地就能看见行人寥寥的人行道…… 等等,那个人—— 是江封! 唐珩知道接下来看到的会是什么。在等候江封回来的这段时间,这一截记忆他已经独自审阅过无数次了。 并肩而行的两人,江封身边的位置却被指示牌恰到好处地挡住了。 ——从这一段记忆中,他的确什么也看不到。 紧接着,喧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期而至的爆鸣弹再度在眼前炸开,高光和噪音瞬间将他淹没…… 唐珩大口喘息着。 爆鸣弹给他带来的影响太大了,即便是翻阅过无数次的回忆中的残留感知,依旧让他感到难受非常。 但是他也并没有给自己留太多的时间。 待那一阵信息过载的冲击缓和地差不多了,唐珩就往江封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向导站在古树之下,阳光从枝叶的间隙落下,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斑驳的阴影。 又等了半响,见那人依旧没有动作,唐珩便迈步走向了他。 自己没有说谎,江封也看到了。 唐珩咽了一口唾沫,在江封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站定,语气轻松地说道:“你看吧,我没有骗你。” “嗯。” 江封这话音接得很低,说不出来是包含了那种明确的情绪,却唯独不像是知道了实情、真相大白之后的模样。 “你……” “那天,你只看到了我,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完全不清楚。”江封一字一句地缓慢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江封这时的情绪让唐珩有些茫然,“我刚才不是说过……” “你不该这么做的。唐珩,你自作聪明了。”江封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该这么做的。” 重复的这句话说得太沉,太涩,以至于在尾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倏地让唐珩感到像是一块巨石突兀地堵在了胸口喉咙。 他眨了眨眼,“我,不知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出去说。” 又是这样! 唐珩垂在身边的手动了一动,最终还是没有试图去触碰江封,只兀自攥紧了拳。他一咬牙,大跨几步上前,用身体挡在了江封面前。 “……江封!” 第八十二章 如果向导想要离开精神图景,这种方式根本无法起到实质性的阻拦,但是除了这种方式,他竟也一时间不知道还能再去做什么。 但好歹江封到底是没有就此离去。 唐珩深吸了一口气,“就在这里说吧。告诉我实情,告诉那些我能够知道的部分……我想知道。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江封道:“这没有区别。” “怎么没有区别了?!”唐珩低吼道,“起码在这里我能感知到你的情绪,真实的情绪,而不用去猜你他妈有没有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目的!” 被沉默占据的大片空白之后,江封抬起了眼。 唐珩猛然一怔。 使用过精神力后的眸子是溶溶的一片深色,却又不是以往那般沉寂的深潭,虹膜与瞳仁之间消失了界限,便像是惯常掩盖着神色的那层幕布也一并被吞噬,暗色之下,有什么在剧烈翻涌浮动着,仿佛下一秒便要喷薄而出。 然后,唐珩得到了答案。 “那个人是秦宏。”江封道。 “那天下午,我去见的人确实是他。 “确切地说,是他主动联系我、来找我寻求合作的,我之前与他见过几面,有过些许交情。他现在在筹备一些……事情,想要从我这里拿一份资料。 “但是我拒绝了。” 唐珩又不禁问道:“他一个普通人,有什么资料需要从你这里拿的?” 江封答道:“他在做一个关于环保的议题,有些事情和人物,不太好接触到。” “噢。”唐珩无意义地应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知道的过程太过轻易,而其中也看似不含什么深意,纵使唐珩不停地怀疑着江封是否对自己还有所隐瞒,也抑制不住那一股又一股的欣喜从心底泛起。 这就是真相? 只是这样吗? 唐珩道:“这就是全部了吗?” 江封看见哨兵眼中有光亮了起来。 或许是害怕自己的情绪转变表现得太过明显,唐珩偏过头去,摸了摸鼻子,却最终还是没有抑制住嘴角的上扬。 像是顽石的棱角倏忽之间被褪去,骤然露出了其内里平滑光洁的模样。 “我,我其实就是想确定一下,最开始的时候你接近我的意图。”唐珩结结巴巴地说道,“你那时没有真的想要害我吧?突然出现也好,帮我筑建屏障也好,还有后面关于黑暗哨兵的事情……我挺感激你的,真的。这么说好像有点矫情,但确实是你拉了我一把。” 说着,唐珩将视线转了回来。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向导,看着他因为这番话而露出些微错愕的表情,看着他眼中那个忐忑而又藏不住心事的自己。 起风了。微风如纱绢般地轻轻拂过,携来一片来自远方山谷的莺鹊啼鸣,而此时所处的这片天地,枝叶沙沙,花朵摇曳,阳光温柔。 “当然,不只有这些。你知道的吧?”唐珩道,“你知道的……我想要站到你的身边去,想要做能给你依靠的那个人,想要当你的哨兵。 “江封,我喜欢你。” 世界一时间安静下来。 唐珩一瞬不眨地看着面前的向导,生怕一闭眼就会错过对方的答应,甚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在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中,他听见了江封的回答。 “我知道。” 这句话之后的停顿被拉得很长,却似乎仍是不够,喜悦还来不及跃上哨兵的眼角眉梢,便又在接下来的那句话中被击溃得荡然无存。 江封道:“抛开其他的因素不谈。你应该还记得那条不成文的规定。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回应你?” 那双明亮如星夜的眸在这时像是陷入了一片迷雾,蓄着一团唐珩看不懂的情绪。 江封问话的语气很淡,没有厉声,不是质问,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句问询,而与此同时,无数的回答在脑海中如走马灯般地转过。 有所图谋?有所算计?还是在高契合度条件下本能欲望的驱使? 江封一遍遍地在心底建立假设,又再一遍遍地推翻,冰冷字句构成的可能性洗刷着神经,某个答案被死死压入冰层之下。 但接下来,哨兵却径直掀开了所有窒碍。 “为什么不呢?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最简单直接的回应,为什么要把这个并在‘其他的因素’里?而且……‘席座向导不被允许与哨兵结合’,你要说的是这个吧?”唐珩攥紧了拳,“如果只是因为这个,我可以等的。我不是非要和你结合……不是不想,但我可以等你。我查过了,首席向导头衔的最长持有者记录是六年,就算它十年、二十年。 第87章 “等到你戴这个头衔戴腻了的时候,再看看我……我可以等的。” 江封看着唐珩急着辩白的模样,一瞬间,像是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他只是沉默地回望着,甚至想要少许地避让开对视,用以遮掩这时的不知道如何回应。 而就在着一片沉默蔓延开来的时候,哨兵突然凑了上来。 他吻住了他。 这一吻一开始时怯懦的,只是一双唇试探性地印在了另一双上,混杂着期许与小心翼翼,江封甚至能感觉到那双唇的主人身体的颤抖。 宛如拨云见日,云翳在这时悄然散去,情绪顺着两人相贴的唇徐徐传来,须臾便通彻了;然而被吻着的人依旧不为所动。像是为了证明什么,舌执拗地抵开了唇,较劲一般地,多了一丝胡搅蛮缠的意味。 就在这时,唐珩仿佛听见了一声低叹。像是庞大的鲸自深海浮起前的那一声长鸣,他还来不及仔细去分辨,就感觉一只手掌紧紧扣住了自己的后腰。 他得到了回应。 唇舌的交缠倏然火热起来,就连鼻息的轻响也变得暧昧,细小的水渍声中,哨兵被引领着,感官在极乐间游走,兴许是牙尖磕破了嘴唇,少许血腥味在口中散了开来,可这又愈发撩动了神经,瞬时间,全身的细胞都叫嚣起对□□的渴望。 这仅仅只是接吻。 精神图景内的、有着最亲密的肢体相贴的接吻。 在一发不可控之前,江封放开了唐珩。 离开了另一具身体的温热体温,唐珩缓了一会儿,这才从那阵令他眩晕的愉悦感中回过神来。 在这之前,唐珩以为向导一定会揍他的,为那唐突的一吻,又或者是更直接的一些行动上的警告,就像是那一吻开始时稳如磐石一般的态度那般。 而绝不会是现在这样。 江封依旧站在原地。他低喘着气,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睛轻阖着,偏白的两颊皮肤上是一片罕见的浅浅潮红。 唐珩知道,自己此时的状态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你看,江封。”他笑道,“不要否认了。你也是喜欢我的。” 应声的,他注视着的向导睁开了眼睛,那双宛如盛着整片星夜的眸子中这时星光正好,而他的身影恰巧能被完完全全地纳入其中。 江封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是。”江封对他道。 我喜欢你。 如果能抛开那些规则,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话,我是喜欢你的。 江封心里想道。 …… 向导说:是。 没有迂回,没有掩饰,这是一个直白明确的肯定回答,即便夜被云层掩蔽,可那月仍是月,星仍是星。 听得真切的这一刻,唐珩眨了眨眼,表情中的忐忑在这一刻忽地完全消散了。有光在那双眼里亮了起来,那是江封此前未正视过的,在靶城、在靶场,在那一夜虫潮的防卫战中、在无数次的并肩作战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亮起后就不曾再熄灭过的光。 下一秒,那张带着灿烂笑容的脸凑了过来。 唐珩捧着江封的双颊,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倏忽间,还未平息的情绪像是两截通了电的铜丝线,在这一刹那擦出一簇火花。嘴唇与脸颊相碰,发出一声轻快的“啵”的短音。 再然后,唐珩迅速地松开了手。 “……嗯,表达一下我现在的心情,”唐珩对自己的行为解释道,“顺便确认一下你的回答。” 江封丝毫不怀疑,如果哨兵有尾巴的话,此刻一定在身后摇出了花。 大概是因为身处于哨兵的精神图景中,情绪的感染力被无限度地放大,愉悦从云端洒落的阳光中散开,化在了每一口呼吸的空气中,顷刻就将他包围了。 而这一刻,江封也终于也悄然允许了自己短暂的丢盔卸甲。 江封问道:“想要再确认一遍吗?” 没有回应,也不需要回应。 他们再一次接吻了…… 神智是被外界的电子提示音唤回的。 唐珩和江封低喘着分开,都感觉到了对方箭在弦上的尴尬。 半秒之后,唐珩率先移开了视线——掌心的温度还烙在皮肤上,再看下去,他怕是要忍不住将浮想联翩化为现实了。 而在精神图景之中,那样的后果,他们二人都暂时无法承担。 第八十三章 刚许下的承诺,要是这便推翻了,也太逊了吧? “那什么,”唐珩清了清嗓子,目光死死地钉在江封脚边那朵明黄色的小花上,“你回来是有事要忙的吧?” 在这道目光的注视下,小花柔细的枝干又颤巍巍地开始生长,跨过鞋面,贴着腿侧,向上蹿了一蹿,又蹿了一蹿。 “嗯,取一份文件。”江封道。 说着,江封察觉到唐珩的眼神诡异,便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 正努力生长着的小黄花倏然伏倒了茎秆——在即将够到腰际的时候。 江封顿了一顿,又抬眼看向唐珩。 “?” “忙正事,忙正事。”唐珩打了个哈哈道,“应该急着要吧?快去,这肯定是来催你了。” 看着哨兵臊红的脸,江封扬了扬眉,没有接话。 唐珩抢先江封一步出了精神图景。 他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江封的表情,等待着向导回神之后变化,生怕这人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又想出了百千万个客观的理由,再突然就反悔翻脸了。 于是,当客厅的景色重新出现在眼前时,江封便看到了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的哨兵。 江封眉眼一动,“怎么了?” 还好,暂时看起来不像有要反悔的意思。 哨兵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又不禁傻笑起来,“你挺好看的。” “……?” “没。表白完之后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就想夸夸你。” 说这话的时候,唐珩费了好一番力气想让自己正经起来,但是很明显没有太大成效。 至少,江封被逗笑了。 这么多天过去,那被文火温热的牛奶再一次滚了、沸了,兴许是那泛开的气味太过香甜,终于教人不忍心将它放冷搁置,而是盛进白瓷碗里,小心翼翼地捧入手心。 啊,唐珩在心里又感慨了一遍,他的向导真好看。 现在他也是有向导的人了。 最开始的那则通讯,的确是驾驶员小陈拨来确认行踪的。 “很急吗?”唐珩随口问道。 “两个小时之后有一场内部会议。” “关于什么的?” 这话刚一问出口,唐珩就后悔了,而还来不及将其收回,便看见江封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眼看了过来。 ……他并不想这么快就把关系弄僵的。 唐珩有些懊恼。他正准备找补一些什么,又听见江封答道:“接下来的一些工作安排。下个星期开始军区内部有对席座人选的提名。” 某两个字撩拨了哨兵的神经。 察觉到唐珩身体一瞬间的僵硬,江封顿了一顿,继而抬手握上哨兵肩头,极缓而沉地按了一下。因为姿势的改变,二人之间的距离再次拉近了些,视线一瞬间的错开又回落,为某些无形界限的消融提供了充足的时间,而此刻,他们彼此的呼吸相交着,一如先前在精神图景时的那般。 “唐珩。”江封深吸了一口气,任凭属于哨兵的信息素气味占据肺腑,然后郑重地喊了一声他的名,“之前应下的话,我不打算收回。” 唐珩望向直看着自己的那双眸,他看见了其中的神色浮动闪烁,像是冰面之下潜藏着的巨兽,数度想要破冰而出,又数度蛰伏。 他不懂,暂时也不想去懂。 于是,思绪转过几轮之后,唐珩便只能做出一副不屑的模样,轻嗤一声,“你要反悔的话现在还有机会,等今天过了,你要是敢出尔反尔,我铁定追到你办公室去当着你所有下属的面把你揍一顿。” 说着,他甚至还攥紧了拳。 他是真的会这么做的。唐珩对自己道。 而回应的话语却来得干脆迅速。 “嗯,我知道。”江封应道。重如磐石的应予落下,与此同时,一份明快的物什又在翘杆的另一端升起,“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不还手。” “……还手你也打不过我。” 对此,江封没有说话,只扬了扬眉。 因为话题的转变,积蓄的阴翳一扫而空。 唐珩将眼睛一瞪,不满道:“你这什么眼神?之前那几次要不是你作弊,我一只手就能撂倒你。” “精神控制是作为向导的优势,我没有道理不用。” “嘁,借口。” 句尾的发音没有走完,唐珩忽地就感觉肢体失去了控制,可这又与之前如钢钉穿凿四肢般的强硬感受不同,是从骨髓里漫出来的酸麻,像是在氤氲着热气的水池里泡得久了,需要人搀上一搀、抱上一抱才拾得回力气。 第88章 而确实有人抱住了他。 江封按着唐珩肩头的手顺势滑到腰际,稍稍一带,便将哨兵搂在了怀里。成年男子的体重大半落在臂弯,沉甸甸的,却似乎只有这般才不会轻易飘飘然地飞了。 江封道:“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可以让你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作弊’。” 嘴唇擦过耳廓,说话的音律轻快地浮动着,是带着笑的。 屋内耽搁的时间没有太长, 当小陈看到唐珩跟着江封一同出现时,不能说不是惊讶的。 “送你回去?”江封保持着手搭上舱门的动作,看向唐珩。 “别了。”唐珩摇了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卡口管得严。待会儿出塔查一次,回来再一次,我看你这会就不用参加了。” 唐珩这话倒真的没有说错。差不多与他们回到主城同一个时间算起,塔区卡口对进出身份的查验就严格了许多,一部分此前没有塔区准入史的普通人甚至被禁止入内了——这在之前几乎是没有发生过的。 见此,江封也不再多说什么。 “诶!” 舱门关合之前,江封又听见唐珩喊了他一声。他应声看去,就见哨兵扬了扬下巴,是示意他过去的意思。 注意到小陈悄悄打量的目光,江封表情里露出了一丝极淡的不自然,随即又面色如常地折返了回去。 “怎么了?” 回应这句提问的是来自哨兵的一个吻。 哨兵接吻的技巧在屈指可数的经验积累中可谓是进步神速,火热的舌抵开唇,蛮横地便抵了进去,待寻到那同样的软热,就勾弄着、舔舐着,带了些似是要拆骨如腹的力道。 一吻作罢,唐珩再望向江封,一双眼亮得惊人。 “我他妈恨不得冲出去告诉所有人你是我的。”唐珩咽了一口唾沫,压下那低喘着气的急促,“别急着教训我,我不会的,起码现在不会。但是,但是你得答应我,无论是一个小时之后的那场,还是以后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会议……在你做下一些决定之前,想一想,你答应过一个哨兵、给了他一个让他等你的机会。 “我……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有点唧唧歪歪,但我想告诉你…… “我不是在阻拦你,你做任何决定都是自由的,你有你的考量,你的立场,你的谋划,只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别让我做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说着,唐珩撇过头去,小声嘟囔着说完了最后一句话,“……老子不想当众对你动手,那样太难看了。” …… 飞行器内,沉默持续了很久,像是空气也一并凝滞了。 小陈在后视屏上将江封与那个哨兵的互动看了个大概,也大致猜到了二人的关系,但是他不能问,也不敢问。小陈跟着江封的时间也不算短,这么多年来,却还是第一次明确地看出首席情绪这番波动的模样——提案被质疑攻讦时也没有,进入委员会后被他人联手打压时没有,险些因为无中生有的理由无被挤占首席向导头衔时也没有——阴郁,犹疑,甚至是不知所措的。 小陈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一变化归因于那位不知名的向导,但他更愿意将其推给首席接下来要参加的那场会议。 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的滋味实在煎熬。 半响之后,终于,屏幕上的一处异样给了小陈开口喘息的机会。 “首席,有人跟着我们。” 这句话打断了江封的沉思。江封顺着他的话扫了一眼监控屏幕,精神力亦随之散开四下探查,只一霎那之后,又规整地收束起来。 江封皱起了眉。 “我知道。前面那个路口,左拐之后停下。” 伴随着冰冷的语气,巨兽开始向上浮游,它沉着而缓慢,并最终在冰面上映出漫无边际的阴影。 飞行器依着江封所说的命令停了下来。 江封走出了舱内。 天际边最后一抹阳光沉落,整块天空都晕染着灰败而不均匀的紫,街上行人寥寥,飞行器也见不到几辆,在这一片路灯都还没来得及亮起的暗色里,光源似乎只剩下了噪音监控电桩屏幕上的暗绿色图案。 江封往前走了几步,继而扬高声音对着不远处的阴影道:“出来吧,没有必要躲着。” “欸呀呀,被发现了。” 有声音应答道。是一道男声,带着笑意,脆生生的,却因为音调偏高而教人听着觉得不太舒服。 江封循声看了过去,略一顿之后,眉头更深地皱了起来。 他认识这个人。 ——是秦宏。 第八十四章 随着这一声,噪音监控电桩的屏幕上出现了少许波洞,暗绿色起伏着,像是石子掷入池塘之后漾开的波纹。路灯闪烁着亮了,冷白的光线散落在这条街道上,将影子拖出畸形的模样。 秦宏就站在影子的终点。他的身上罩着一件肥大的灰色卫衣,同样暗色调的帆布双肩包背在身后,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看上去鼓鼓囊囊的——现在这副模样,说他是在校学生也丝毫不会引起怀疑。 但江封也知道,这人实际上已经肄业多年,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大。 “唔,我是不是耽误了你的行程?”不等江封开口,秦宏便抢先问道。 这句话说得坦然,看似善解人意的笑语,却又教人听不出半分歉疚。 江封径直道:“找我有什么事情,你可以直说。” 秦宏没有理会江封岔开的话题,自顾自地接道:“也是,我们首席向导的时间向来是安排得井井有条,应该耽误不了的。”说罢,像是完全没有看到江封此时的冷脸,他兀自思考了一阵,又歪着脑袋道,“说起来,你就不好奇我这次来找你有什么事情吗?” 江封眸色微微沉了下来,只沉默以对。 平心而论,即便接下来的那场会议无关紧要,江封也是不愿意与秦宏有太多纠缠的——这人行为太过乖张疯癫,又太过阴晴不定——但如果无视这场明目张胆的跟踪,他毫不怀疑秦宏会径直跟着闯到军区里去。 江封不说话,秦宏就也定定地看着,但他的耐心并不多,等了一会儿,便急躁得啃起自己的食指指甲了来,发出一阵细小的令人牙酸的艰涩声响。 终于,又过了一分钟不到,秦宏被江封这种看小丑般的眼神看得恼了。他垂下头去,扯了扯自己双肩包的背带,“我给你带来了一个消息,我想你会喜欢的。” “什么条件?” “这么说就太生分了,毕竟,我们好歹也算是合作伙伴。”秦宏顿了顿,又笑着更正道,“……噢,是前合作伙伴。” 说着,秦宏抬起眼来,在过长的刘海遮掩下,那双杏眼中的神色陡然一变,显出与线条略显圆润的五官格格不入的阴鸷来。 秦宏道:“我啊,一直想给我家黄芽儿找个伴……这部,最近看中了一只大猫。” 江封瞳孔一震。 他听出了秦宏话中的意有所指。 江封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在没有人能注意到的阴影中,食指磕向了拇指一侧,坚硬的之甲陷进肉里,略显尖锐的刺痛这才将理智从嗡鸣声中拽出。江封感觉有一股火气嘭地在他胸腔中炸开,横冲直撞地叫嚣着,甚至因为不久前才加固过的连结变得更加昭然。 可这一切又被完美地掩饰在了黑箱之内,在秦宏眼中,这个冷漠的向导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丝毫变化。 短暂的沉默之后,江封再次开口道:“具体什么品种的‘大猫’?我可以托人帮你带一只。” “我想要的那只啊……还挺特别的,市面上买不到,不过,你肯定可以弄得来。”秦宏故意拖慢了语速,他一边说着,一边想到自己很快就可以看到江封露出的惊慌表情,便忍不住地兀自笑了起来。 再然后,秦宏听见江封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好”。 秦宏瞪大了眼睛——这和他所预期的不一样!江封怎么可能听到这句话还不为所动,甚至不带一丝犹豫地应允了?!这不应该! “你别想着糊弄我!”在认真观察了向导的表情足足半分钟却一无所获之后,秦宏大喊道,“我说的是量子兽!量子兽!你身边哨兵的!只有你们哨兵向导才有的量子兽!!” 江封眼角瞥过一旁噪音监控电桩的屏幕。那上面的暗绿色线条不断跳动着,以具象的形式复刻着说话者的疯狂,而指标数字不断攀升,眼看着就要跳转成警示的红。 这样下去,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是那天的另一位目击者。”江封道,“当时为了蒙蔽圣所耳目,我不得已选择与他暂时结合。但是你应该也知道,我向张明朗寻求了帮助。” 思路被江封蓦然打断,在短暂的茫然之后,秦宏被江封的话语吸引了,“帮助?你说的是‘卡地因十三号’吧?啧,那名字太难听了。我给它新起了一个:小白丸。” 第89章 听到秦宏应了这句话,江封眼中神色一暗。 秦宏却没有在意这一点。他下意识啃上自己的食指指甲,发出了一个含糊的音,“然后呢?你继续说。” “我想借此清洗掉哨兵的那段记忆。” “嗯?那玩意儿还有这个作用吗?” 江封没有回应这个问题,而是接着之前的话继续说道,“肖于念秋这段时间一直想找我和你有过密切往来的证据,如果那个哨兵成为了切入口,我不太好做。” 江封不答,秦宏也不多纠结。听了后面这半段话,秦宏鼓起了腮帮子,像鱼似地发出了一个“噗”的气泡音,继而无所谓道:“那个老女人啊,不理她不就行了?”说罢,他咂摸一下,又眯起眼道,“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认识她,好像很有趣的样子……” “你会有机会的。”江封说着,那双黑眸中漾起了细微的波洞,像是静水流深中偶尔会显出漩涡,等待着失足落水的生灵,“那次你对林沐动手的事情给了她启发,她想如法炮制,已经对好几名高位的向导下手了,我怀疑,包括这一次主城的事故,你应该也得了消息,萧子文……” 江封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秦宏突兀地打断了,他也不说话,只咯咯地笑,笑得身体打颤,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眼泪水都溢出了眼角。 “我当你真的无所不知呢,还怀疑,哈哈哈!”秦宏用尾指揩去眼泪,又费了好大劲地将背包换到身前抱着。那背包该是有些重量的,随着秦宏的动作颠了一颠,又在秦宏停下来之后怪异地起伏了一下。 秦宏也不管它,就这么抱着,继而得意洋洋地道:“肖于念秋?肖于念秋哪有这么聪明?哈哈哈,笑死我了!你是没有看到,那一群什么都不懂的白痴,乌泱泱一大堆人,群情激愤的,哈哈哈哈,连什么是基站什么是阻隔器都分不出来就冲上去一通乱砸!” 秦宏把自己笑得满脸通红,最后总结道:“当时,你真应该来看看。哈哈哈哈,有趣极了!” 说罢,秦宏才像是终于又记起来,所处的环境是不应该大声喧哗的,但是已经晚了。电子屏幕上数值跳动,鲜红得醒目,经由监控网络,保卫中心负责专员不多时就能发现这片区域的异常。 在江封冷然的注视下,秦宏挑了挑眉,又变本加厉地吹了一声口哨。 “看在我这次心情不错的份上,报酬我以后自己去拿,先给你一点小奖励吧——”秦宏撇了撇嘴角,在背包侧面摸索一阵,继而向江封扔去一个东西,“注意听哦,接替宋安志的人选已经定下来了,还是个哨兵,看来我们首席的话语权还是不太够啊~ “嘻嘻,剩下的以后再和你说。走咯!” 说完,他便转身朝后走去,摇摇摆摆地像是一名酗酒的醉汉,在路过监控电桩时再狠狠地往上踹了一脚。 “哐——” 监控屏幕上的暗绿赫然掀起惊涛骇浪。 江封亦没有在原地多留。 重新返回飞行器之后,他第一时间打开了自己的终端——只见本应该空荡荡的音轨文件中,悄然多了一份录音文件,最后更新时间清晰地标注着,就在几分钟之前。 动作间,江封无意碰到了自己拇指旁侧,突然的刺痛激得他一皱眉,这才又注意到了这处伤口。脆弱的皮肤表层被指甲硬生生硌开,细细的血丝渗了出来。 江封看着这一道伤口,怔愣了三秒,然后合上了眼,轻缓又沉重地吻了上去。 …… 由于路上的耽搁,参加会议的时间已经有些赶了。 江封回到军区的办公室,正准备做会议前最后的文件检查,却在拉开抽屉取用纸质备份时,听见了“哗啦”的一声。 那是颗粒滚动着撞上瓶壁的声音。 江封看着压在文件上的那几罐药瓶、以及旁边的一方纸盒,一瞬间僵成了一尊雕塑。 他看着它们,忽地就觉得眼眶被刺痛了,第一次感觉白色竟会这么的刺眼。 半响之后,江封深吸了一口气,拨通了内线,“会议向后推迟半个小时。” 加密频段拨出了一通语音通讯,一阵间隔有致的等待低音之后,这则通讯被接通了。 “张明朗,我有一件事情要问你。” 江封咽了一口唾沫,但仍感觉喉头干涩得厉害。他空然地看向前方,但视线的落点并不在那座书架、又或者那枚铁灰色的代表着塔的硕大圆形图徽上,而是落到了更远的什么地方。 按在拇指侧伤处的食指用了极大的力道。 “……是关于‘卡地因’的。你把它给秦宏了?” 第八十五章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唐珩还没有睡着——更准确地说,他兴奋得完全没有睡意——与江封分别之后,唐珩去了一趟训练室,在挥霍掉多余的精力之后,狠狠地饱餐了一顿。 中央空调的温度调得很低。呼呼冷风声中,崽子掀起眼皮,鄙夷地看了一眼床上躁动得来回打滚的哨兵,又复趴了下去,将脑袋枕进爪子间,懒懒地发出一声呼噜。 唐珩将脸埋进薄被,而一只手伸往腹下。 唐珩觉得自己肯定是魔怔了:出拳时想着的是那个男人在靶城时的利落身手,吃饭时想的是他拿着营养剂时含义不明的一挑眉,而到了夜深人静的现在,没有了多余的事情分占心神,便更是得以坦坦荡荡地满心满脑都是那个人……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清脆的电子音在静谧的夜中刺耳得厉害。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没有一位正常的客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来访。 可那烦躁的眉还来不及皱起,另一种愉悦的心情就倏地占据了唐珩大脑中所有管理情感的部分。因为连结的存在,即便那是暂时性的,还是使唐珩轻易地便分辨出了门口站着的那人的身份,而由此驱使下,猝不及防地,一声闷哼咽在了他的喉中。 手指被濡湿了。 唐珩猛地抬起头来,动作甚至是有些慌乱的。感觉的余韵还游走在四肢百骸,而门铃的催促又在这时响起了——不,不能说是响起,那刻板的电子音只再次接着响了极为简短的一声,便体贴地静默下来。 连结中情感的传递从来都不只是单向的。 唐珩简直窘迫得想要低嚎。他匆忙扯了几张纸巾将自己擦拭干净,又胡乱收拾了一番,在去洗把脸好好冷静一下与直接去开门之间纠结了三秒,最后终于赶在门铃第三次响起之前打开了门。 唐珩所有的心理建设在江封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你,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要开会的吗?结束之后好好休息会比较好吧……额,我是说,嗯,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累不累?……” 看着涨红了脸、说话结结巴巴的哨兵,崽子眼神里的不屑更多了几分。大虎微扬着脑袋,迈着优雅的步伐,挤开唐珩,从他与门板的间隙中走了出去。在威风凛凛地环望一圈后,它眼睛倏地一亮,继而矜傲地坐了下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不远处横杆上站着的那只金雕。 对于无意撞破的那件事,江封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但视线却控制不住地打量着哨兵此时的模样。可能是来得急,唐珩脸上铺的那层薄红还没有消去,一双眼亮晶晶的,汗水润湿了鬓角,而兴许是被这道目光看得紧张了,喉结明显地上下动了一动,便颤得那颗欲坠不坠的汗珠滑落,拖着长长的痕迹曳过颌角脖颈,欢畅地闯进衣领之下的更深处。 少许的停顿之后,江封又将视线重新拔返回来。 “还好,习惯了,不是很累。”江封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嗯?” 唐珩顺着江封的动作看去,就看见了他手心中躺着的那一支透明的小药瓶。 “噢,谢谢。”唐珩短暂地怔愣一下,又算了算时间,这才记起似乎确实是吃药的时间了,“其实你可以明天给我的,没有必要专门跑这一趟。都已经这个时间了,再玩几个小时也没事吧。” 说着,唐珩把药接了过来。瓶子的重量很小,握在手里轻飘飘的,像是只盛着一阵哗啦啦的响声。 江封道:“想到了,就顺路给你送来。” 向导具体是想到了什么,又是怎么一个“顺路”法,唐珩也没问,只是感觉脸上的温度更高了些。他清了清嗓子,又问道:“还有其他什么事情吗?要不要进来坐一下?” “不了。”江封顿了一顿,“看你吃了药我就走。” 唐珩没有预料到这个要求,愣了一下,“绕了半座城市过来,只是为了监督我吃药啊?”他抬手将药瓶晃了两三下,又觉得有些好笑,“进来待会儿呗,我去拿点水。总不能让我在这里现场给你表演一个干咽吧。” 说完,唐珩留了门,径直转身往房子里面走去,待走出几步,他忍不住又回头道:“真不进来?我又不会把你吃了。” “有些晚了,怕打扰到你休息。” 第90章 江封最终还是走了进来。关门时,他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刹,眼中地色彩陡然散开,不消多时又恢复了原状。 门锁咬合的一声轻响落下,空无一人的走廊中,感应灯静悄悄地兀自亮了一会儿,继而“嗒”的一声熄灭了。 在这之前,江封是看到过这间房子的结构平面图、甚至是一些实景照片的,但这却也是他第一次走进这里。 江封默默回忆着看到过的资料:唐珩最近几年一直独自住在这里,这是他自成年以来的居所。相比于冰冷的示意图,这间房子更多了一些什么,或许是随意仍在沙发上的上衣,或许是茶几上那盒外装滑稽的零食,或许是卧室内透出的明亮光线……江封说不上来,但他知道,这间房子给他的感觉是舒服的,连着它的主人一并。 “那,我吃了?”唐珩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江封对房子的观察。 像是写了一份自认为满意的答卷、却在临交卷时发现了错别字的小孩,唐珩的语气有些窘迫,“……我,我不知道你要来,所以没收拾。有点乱。” 说罢,唐珩也不等江封有所评判,便匆匆和水将药丸咽下。 即便服了这么多次,唐珩依旧觉得这药丸苦得人神共愤,他被激得眯起眼来,而不等苦味经由味蕾浸透神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又再次出现在了眼前。 这次,手里躺着一枚白白胖胖的滚圆糖粒。 在看清楚它的一瞬间,唐珩便已经觉得嘴里那股苦味悄然散去了大半。他接了过来,三两下地嚼碎了吞入腹中。 化开的丝丝甜意镇抚了神经,教人近乎于本能地心情愉悦起来。 唐珩又看向江封,“还有什么……” ……事吗? 唐珩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就看见江封的脸在眼前放大,一瞬的对视之后,江封率先闭上了眼。向导这一吻吻得突然,又强势地不容拒绝,他一手扶向唐珩的脑后,一手钳住下巴,将唐珩牢牢地桎梏在自己的怀里,而与姿势上的霸道截然不同,情绪中涌动着的又是全然的珍视,柔软灵巧的舌舔舐过敏感的上颚,引来哨兵身体的轻颤,又与另一条软舌纠缠在了一起。 不久前才熄灭了的火焰再次被诱燃。唐珩不满于江封的钳制,抓向那只捏在自己下巴处的手,强制性地按在一旁的桌面上,却又很快被反转地与之十指相扣。 唇舌相弄间,不知道是谁的呼吸不自禁地重了,又不知道是谁,因为呼吸不畅而逼出了细小的鼻音唔声。 他们磕磕绊绊地走着,吻着,直到来到沙发处,动作见不小心带翻了茶几上放着的那盒零食,琐碎的散装小袋哗啦啦地滚落了一地,这才稍微唤回了两人的神智。 他们低喘着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被□□布满脸庞的模样。或许不用视觉上的确认,某处最昭然的证明此时正身体力行地相抵着。 十秒之后,江封撑起身子,从唐珩身上翻坐下来。他抹了一把脸,妄图以此掩盖住眼中的懊恼。 即将灭亡前的自我拯救,似乎是属于生物的本能,而来自连结的颤动,或许身为哨兵的另一人还迟钝地无法察觉,但他却是知晓的。 沉默片刻,江封站起了身。 “我……”向导说话难得磕绊起来,话音也粘滞喑哑。江封深吸了一口,想要让自己重新冷静,但呼吸间来自唐珩的信息素气味却欲发在肺腑充盈,这种做法只是徒劳,“我明天早上有一场会议,八点。你知道的,最近在那个时间段,塔区卡口人很多,会不太好进。” 话刚说完,江封忽地又噎住了。他知道自己这一个谎话说得有多么拙劣,而顶着鼓囊囊的一团说出这种话,又显得多么滑稽。 唐珩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心脏过速跳动着,□□的热浪还在翻滚,甚至涌动得过于剧烈了,带起一片教人想要呕吐的眩晕。他放松身体让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又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过了半响,这才觉得终于好受了些。 唐珩拍了拍脸,也翻坐了起来。 江封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接了一杯水回来。 唐珩伸手接过,一饮而尽,将冰凉的杯子握在掌心,又觉得有些尴尬——他之前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被拉扯着升腾,又被猝然截断,而二者都源自同一人。 “唐珩,我……” 唐珩“唰”地站了起来,“那什么,不晚了,我送你?” 江封眼中神色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只应了一个“好”。 沉默像是持续了很久,但只不过是二人从客厅到门口的时长。唐珩是准备把人送到楼下的,便先迈了出去,用脚步的响动踩亮感应灯。这间房子玄关处的光源与屋外的走廊不同,往日极易被忽略的微小差异,这时却似乎陡然将两处空间割裂开来。 江封落后了一步,还留在房内。 “唐珩。” 听到江封喊他,唐珩不解地回过头来。 “常委换届会在今年年末,这一次的人选已经定下来了。还有两届。”江封道,“如果你愿意的话,等我两届。” “两届是多久?” “六年。” “噢。”哨兵应了一声,又转回头去,迈开脚步往前走,边走边说道,“五年应该够我攒下来塔内一间房子的钱了,剩下一年等审批,哦不对,有你在我说不定还能走走后门,那就算五年半。” 说着,唐珩又回过头来,站在走廊的另一端,遥遥地看向江封,“我觉得应该够了,你说呢?” 或许是逆光站立的原因,江封的表情在此刻有些晦暗不明,他低垂着眼,看着被身后灯光照映出的、畸形而丑陋的、自己的影子,而他就这么站着,听着耳畔响彻的心跳,像是经历这个世界最初的时光,电光雷鸣中,第一抹生命自浩瀚深海里萌生。 “足够了。” 他抬起眼来,朝唐珩走去。 第八十六章 “这种问题我没有必要向你解释。我再问你一遍,如果停药了,被试者会出现什么样的症状?” “后悔了?现在才来后悔,那你当初拿药的时候怎么不考虑清楚?” “我在问你:药,能不能停?” “江封,我现在挺庆幸自己没被你‘特别关照’过。停,你尽管停,就等着那个哨兵被你折腾得生不如死吧。” …… 送走江封之后,唐珩又把自己扔回床上,这一番折腾下来,他彻底没有了睡意。 唐珩怔怔地盯着天花板看了十来分钟,实在躺不下去了,索性翻身起床。他拖着一张板凳在客厅坐下,开始搜索一些信息——军部的、主城的,只要是和江封有关,他都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但或许是身份特殊的缘故,网络上关于江封的公开信息少得可怜,只有在某些会议新闻中一笔掠过的出场介绍,以及一些委婉曲折得似乎是用另一套语言体系写成的官方文件。 能搜到的消息甚至还没有他知道的多。这么想着,唐珩觉得有些烦躁,又不禁隐隐地有些高兴。 一旁的崽子看见这一幕,叹着气摇了摇头,然后趴下身去,打起了瞌睡。完全忘记了自己之前看见阿布时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的模样。 即便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资料,唐珩却莫名地还是熬到了天光破晓,而再次醒来时,已经过了正午。 像是掐准了时间那般,哨兵刚一睁眼,便听见通讯的来电铃声响了起来。 如果说唐珩接通时还有一些迷糊,那么当对面说出第一个字时,他立刻就清醒了。 “是我。” 唐珩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眨了眨眼,又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那么清醒。舌头打结,便只能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鼻音,“……唔。” 那端的向导轻轻地笑了一声,“还没睡醒吗?” “啊,昨天睡得有点晚。” “该起床吃午饭了吧?” “……准备去了。” “好。我四十五分钟之后有一场会议。” “……嗯,一切顺利?” “会的。” …… 一直到这则通讯挂断,唐珩也没有想明白江封打这一则通讯的目的。他纠结着下床,纠结着走向盥洗室,纠结着抬眼看向镜子—— 接着,看到了自己那张烧熟了的脸。 “……” 草。唐珩猛地拿手将脸蒙住。这下他可能想明白了。 接下来的四天,唐珩没有和江封见过面,但来电铃声总是会精准地在十二点三十分时响起,不过是一些没有营养到极点的来往问话,持续五分钟,再挂断;而当唐珩有一次无意间问起、得知了这种加密频段的通讯最多只能连通五分钟之后,又顿时变得奢侈了起来。 第五天,李擎得了江封的命令,带唐珩去做一次身体检查。 唐珩对江封的这一位助理还留有一些印象,见到了人,便大大咧咧地打了一声招呼。 反倒是李擎看向唐珩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 第91章 “是首席让我来的。”李擎看着唐珩,扶了扶眼镜,又扶了一扶。他嘴唇开合几次,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只语气干硬道,“没有其他事情的话,现在就出发。” 联系之前的几次相处,唐珩大概猜到了李擎的想法。 “那些规定我都记着呢,就别替你的首席瞎操心了。”唐珩伸手搭上李擎的肩膀,兄弟似的按了一按,“我有分寸。” 李擎只觉得肩头猝然一痛,“……你有就好。” 塔区卡口处排队等待身份核验的队伍较几日前似乎又长了许多,标识位置的指示牌还立在那里,但是上面的光影特效被关闭了,没有了明快的色彩变幻,在阳光照射下,巨大的指示牌变成了一支直插在地面上的黑锤。 此时的飞行器内没有人说话,只剩下设备运行时的细微声响,将等待的时间拉得更加漫长。 然后,这片安静被唐珩的突然开口打破了。 “我想问你一件事,”唐珩道,“关于江封以前的经历,你知道多少?” 李擎并不意外唐珩会问这个问题,“从首席进入军校开始,一直到他走到现在的这个位置,我差不多都知道。” “说说?” 李擎斜了唐珩一眼。 就在唐珩以为李擎又要搬出那套大道理用以论证自己没资格了解江封这些事的时候,他看见李擎把飞行器的驾驶模式调成自动。 然后李擎向后仰了仰,靠在座椅靠垫上。 “你要从什么时候的开始听?进军校?” 虽然是一个问句,但李擎并没有等到唐珩的回答就兀自说了下去,“就从进军校开始说吧。首席不属于天才那一类——也不能这么说,不是普世意义上的天才吧。你肯定想不到,首席进入军校的第一年,差点因为不及格而被退档。” 唐珩确实没有想到。 他本以为这个故事会有一个光辉耀目的开场,却不曾想是这种灰扑扑的模样。 “他……” 李擎冷笑一声。他没有心思去打量哨兵此刻的表情,只摘下了那副金丝半框眼镜,捏在手中。 “失望吗?是不是很惊讶他居然还会有这样的过去?档案还保存在数据库,拿到权限你随时可以去查。当然,当时具体的情况我也是道听途说。我被录取的的时候首席已经毕业有几年了。 “军校的设置和其他学校不一样,一共六个年级,毕业即入伍。一般在入学时会有一次能力测试,按测试结果把人分派到前三个年级,不过圣所举荐的人是例外,他们从开始就是四年级。”李擎道,“我就是圣所出来的。” 唐珩表情一僵,神经已经不自觉地紧绷起来,“我记得江封和圣所……” “不是圣所。”李擎打断了唐珩的话,“首席的老师现在圣所内任职,与他积怨的只有那位‘肖主任’而已。这里面牵扯得太深,你想知道的话可以直接去问首席——如果他愿意告诉你的话。” 短暂的停顿之后,李擎接着之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会被圣所举荐到军校的人都是百里挑一甚至更好,而且圣所本身的师资就不差,去军校只不过是换一张皮。首席最开始的时候被分在二年级,劝退的事情也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在那之后,首席休学了五个月,然后重新被举荐进去。 “但他的举荐人不是当时的‘圣所’,圣所不会让这么一个人毁了自己的名声。他的举荐人叫温景焕——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上一任的首席向导,首席的老师。 “最开始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也在想,会不会是中间的五个月有奇迹发生,才让那么一个原本资质平庸无奇的人得以大放异彩。但是不是。 “温先生的确给首席指了另外一条路,可那并不是捷径。 “虽然也只过去了十年不到,但是你绝对想象不出来,从当时的哨兵手中抢下攻坚手的位置有多难。我能说我可以感受到一半,是因为我选了与首席同样的道路,体会过把精神触角铸成利器的疼痛。” 李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怀抱着重逾千斤的巨石,“三年。在这种情况下,首席从谷底爬上顶峰,只用了三年。” 在那之后,李擎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只在即将经过卡口时重新把眼镜戴了回去。 “我不应该和你说这些。”操控飞行器的按键声哒哒地响着,而在这一阵急促而烦杂的声音中,李擎的说话声忽地变得不是那么真切,“但是我想让你知道。首席独自一人走了那么远,眼看着就要走到头了,我不希望他因为你而去赌他自己拿命换来的前程。” “不会。” 哨兵接得很快,利落冷然的话砸得李擎一愣。 “现在有我陪着他,” 唐珩撇过头去。他看向窗外,看向那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看向那楼宇起伏、鳞次栉比,再远处,飞行器如雄鹰掠空,阻隔器矗立如烛。 艳阳之下,那枚高悬在卡口处的铁灰色图徽泛起一片令人眩目的光,一如哨兵此刻的双眼,目光灼灼。 “就算要赌,也是我们一起赢。” 第八十七章 李擎带唐珩去的是塔属第一医院,而并非之前唐珩与江封一起去过的塔三院。 浅灰色的外墙在晴朗的天幕下像是蒙着一层纱布,将其中的人一起笼了进去,它融在塔区内其他的建筑之中,像是一团积久的灰絮。 这一次全身检查的耗时较塔三院要更多一些,医护人员全副武装,他们静默地操作着,就连偶尔的目光交汇都用的是一种近乎于打量器物的冷漠,使得环境中原本的压抑愈发得变本加厉。 从医院出来之后,唐珩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体检报告会直接发送给首席,如果你有需要,可以与首席说明。” 这是李擎与他分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接下来的两天,唐珩依旧没有见到江封,如果不是每天中午那雷打不动的五分钟通讯,他几乎要怀疑那个向导是不是把自己忘记了。 熊俊和苏婷姐刚认识的时候,那次不是抓紧一切空闲时间见面,就他所知道的,熊俊跨越一整个城市群去找苏婷姐只为吃一顿饭的这种事情都一只手数不过来。 终端屏幕上显示着措辞正式至极的报导,界面正中间显示着一张照片,照片中,男人面容冷峻地站立着,即便没有直视镜头也能教人感受到他周身的锐利气势,在发布会庄严的布景下,他正向合作者伸出了手。 而这一个界面已经在此停留不动将近十分钟了。 唐珩低着头,任凭荧幕将光影投映在自己的脸上,他的视线却落向更低处的茶几桌面——那里摆着五大袋糖果,造型五花八门,橙色在其中占据了最大的比例。 唐珩剥了一颗扔进嘴里,含了三秒,又皱着眉吐进了垃圾袋里。 味道和记忆中的未免差距太大。 再然后,他的思绪又重新饶了回去。 首席向导应该很忙,更何况那人的名字后面还跟着那么一长串乱七八糟的头衔,唐珩对自己道,他应该对此早有预期的。 这么想着,唐珩一拍脑袋,又觉得自己有点傻。 那家伙不来找自己,自己就不能去找他吗? 就在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的时候,通讯铃声响了起来,浏览界面一闪,切换成了来电显示—— 正好是念头所想的那个人。 “是我。” 向导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一股清凌凌的味道,顿时就安抚了唐珩有些烦躁的心情。 唐珩笑了起来,又忍不住道:“你就不能换一个开场白吗?这个号码就你一个人在用,不是你还能有谁?” “有什么建议吗?” “嗯……你可以汇报一下刚才在做什么,然后再问问我。” 话音落后,沉默的时间持续得有些长,唐珩顿了顿,想到江封的工作,忽地意识到这么说可能有些唐突,“额,我是说……” “刚才在想你。”话语被打断,唐珩听见江封笑了一声,极轻,笑意透过信号传来,带着些气音的浮动,虽然在再开口时就已经被收敛了起来,“我收到了你在三天前的那份体检报告,各项指标都不错。” “那时我就和你说过,我身体健康得很,不需要做什么全身检查。” “以防万一。靶城回来的人都会被安排一次检查,只不过你作为非编人员,没有名额。” 于是,他给他补上了。 “哼。” 听到这话,唐珩到底还是没有压住上扬的嘴角。他身体放松地躺进长沙发里,因为姿势的改变,声调都变得懒洋洋的,“行吧,都听你的,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唐珩。” “嗯?” “我想见你。” 简单的四个字,像是偶然飘来的柳絮,沿着神经传到的途中沾饱了水分,一点点、一点点地沉了,最后缓慢地降落在心上。 第92章 我想见你。 唐珩猛地从沙发上蹦了起来,“……你什么时候有空?!给个时间,我去找你。” “不用。”两声心跳之后,他听见向导在那端说道,“下来吧。我在楼下。” 这是几日以来难得的晴天,太阳刚刚从地平线的那头沉落,但天空还敞亮着。兴许是位置紧挨商业街、而此时又临近饭点的缘故,形式各样的飞行器停靠在路边,像是这巨大烤箱中一屉即将出炉的糕点,被烘烤在还未消散的热度中。 唐珩登上江封所在的那架飞行器的时候,身上已经铺了一层薄汗。空调冷气与向导的信息素一起迎面飘来,倒说不上哪一个让体温下降得更快一些。 在一路冲下楼的过程中,各种各样的话题在唐珩脑海里来来回回地绕,可等真正看到那个向导了,他又忽地像是哑火了的枪炮,只悄悄地憋红了耳尖,半响说不出一个字来。 唐珩眼熟的那名驾驶员不见踪影,驾驶位上的取而代之的是向导本人。江封难得的没有借着这段时间看些什么资料,唐珩进入飞行器时,他便自然而然地望了过来,像是纯粹的只为等着他的哨兵那般。 或许甚至可以把“像是”去掉。 “在想什么?” “你。”唐珩咳了一声,耳尖的红不经意更红了半度,又将话题扯向其他方向,“……就你一个人?怎么今天会有空?” “嗯。原本之后还有一个会议,我取消了。” 听到这句话,唐珩忍不住小声往外蹦了一个脏字。 “是……”唐珩眨了眨眼,脑海内冒起的猜想只蹿起了不到一秒便被压了回去,“是有什么急事吗?还是原本的安排有了变化,需要我帮忙?” “没有。”江封应道,“就是想见你了。” “……” 看见哨兵脸上好不容易维持住的表情似乎又要崩裂,江封轻笑了一声,接着说道:“开个玩笑。一个重要的出席人排不出日程,只能推后了。” 说罢,江封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也确实是想你了。” 这样直白的话语从向导嘴里说出来,唐珩总觉得还是有些违和,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欢喜听到这话的。 于是,他顶着一张大红脸——虽然可能因为肤色并不是特别明显——朝江封坐的方向倾了几分,直直地看进向导的眼睛里,笑着道:“那你还说不是需要我帮忙?” “嗯?” “你说你想见我,然后我出现了,这不就是帮你完成心愿了吗。”唐珩道,“不过好巧,我也想你了。” 倾身对望的姿势最适合接吻,只消一个低俯,一个上仰,唇与唇就能恰到好处地贴作一处。兴许是夏的燥热进行到了尾声,斜阳未散尽的昏黄余晖从舷窗撒了进来,柔和地铺在了两人的身上,便连吻也变得愈发温柔缱绻起来,唇与舌相抚弄着,却不急,因为彼此间的存在与心意已经了然于心了。 分开时,鼻尖触着鼻尖碰了一下,待抬眼相对了,他们便又看见了对方眼中那个浮着笑意的自己。 这是江封从未想象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场景,他察觉到了这一点,警觉悄悄萌芽,可在看见身旁的人时,又顿了一顿。 然后,他允许了自己沉浸到那一片暖热的情绪里去。 “好了。”江封道,“再待久一点,不仅得吃罚单,餐厅预约的时间也要过了。” “餐厅?” 没有想到向导已经安排好了之后的行程,唐珩又是一愣。 “嗯。别人推荐的,听说味道还可以。” 江封所说的那一家餐厅在塔区里一处比较偏僻的位置,看着飞行器七拐八绕的行进路线,唐珩不免有些怀疑江封是不是真的知道那家餐厅在哪儿。 “我在导航上标定了坐标,进入塔区之后,飞行器就被设定成了自动驾驶。”江封解释道,“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唐珩忍不住又问道:“第一次?那你以前呢?” 说着,他姿态随意地望向窗外,像是这个话题只是不经意地被提起,却又悄悄竖起了耳朵。 “没有。”江封应道,“以前没有这个必要。” 这一声落了之后,唐珩感觉江封似乎有意识地想要对自己的听觉阈值下手,他猜测向导兴许是想袒露心迹,便也不强求,只勉力地做好捕捉只言片语的准备。 然而,下一秒,像是某一处特殊的开关被按下,恍惚之间,那声音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宛如层层的浪,簇拥着将他笼在其中。 “你是被特别对待的那个。” 唐珩听见那个声音如是说道。 唐珩感觉全身的血液再次有往脸上蹿涌的趋势。 “……向导的精神控制手段是这么用的吗?!” 在哨兵的瞪视下,江封将眉毛一挑,认真地点了点头,“也没有一条明文规定说不能如此。” “……” …… 唐珩和江封从餐厅里面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了下来。 这一片街区看不见什么绚烂的灯光,便使得餐厅门口那两支做成灯盏模样的光源分外显眼。或许是因为所处的位置偏僻,这家餐厅的门面很大,但是看起来又恰到好处,并不是那种奢华的铺张,入口处挂着的招牌上蔓着一些陌生的文字,繁复的模样使得那更像是某种咒术文章或者异域花纹,而不仅仅只是一串代表名字的单词。 进门的时候,江封注意到了唐珩视线的停留,便解释道:“这是一种古文字,具体读音已经在流传的过程中佚失了。这个单词,在那里是‘所挚爱的战友’或者‘灵魂伴侣’的意思。” 唐珩愣了一愣,又不禁往江封的方向看了过去,“这你都知道?” 江封道:“因为要带你来,特地查的。” 第八十八章 餐厅的菜色算不上特别出彩,却意外地合唐珩的口味,在特殊的设计下,哨兵敏感的五感被照料得很好,甚至无需信息屏障的作用,就已经教人陷入一种懒洋洋的舒适。置身于这种环境,让唐珩仿佛有一种回到了几年前还未分化时候的模样。 不过唐珩也知道,这种食物对于不是哨兵的其余人来说,或许有些过于寡淡了。 但相比于营养剂而言,口感还是好上不少的。 想到这里,唐珩又忍不住问:“既然知道这种地方,为什么还要一个人吃营养剂?” 从街口到飞行器的停泊处有一段距离,二人便并肩走着,街灯将他们的影子映在地上,长长短短地变换着,而那两只影子始终相叠。 城市是安静的,夜风悄悄溜过身畔,也终于不是裹挟着燥热的那般教人难耐。 “如果只是一个人,我对食物并不挑剔。营养剂很方便。”江封道,“最近后勤推了一种配方改良之后的新款,口感相比之前会好上很多。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让他们拿一些样品给你尝试一下。” “……算了吧,没有兴趣。”唐珩摇了摇头,“如果不是没有选择,我才不要吃那玩意儿呢。” 这话说完,唐珩顿了一顿,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便伸手揽过江封肩膀,朝他一扬下巴,“那等我进了军部以后,我陪着你,咱改善一下伙食呗?去吃……食堂?应该有食堂的吧?” 话音刚落,他看到江封的表情忽然变得难以言喻起来。 江封道:“是有食堂。” “味道怎么样?” 江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会喜欢营养剂的。” “……好的,我懂了。” 进入飞行器之后,两人之间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任凭飞行器引擎的响动把呼吸声交错的空隙填满。这一次见面,唐珩隐隐觉得江封好像有哪里变了,但是具体又说不上来。 说不上来就说不上来吧,唐珩想道。他放松身子倚进座椅靠背,偏头看向舷窗一侧,却是借着倒影打量起向导的模样。 “军部应征的表格一般会要求应征者本人手写,我手里正好有一份。你今晚还有别的事情吗?” “成。” 唐珩没有多想地就应了。 应的时候最快,可等真正到了地方,唐珩又突然犹豫起来。江封带他去的是塔区里以前来过的那间房子,看到那张长沙发时,唐珩甚至生出了几分久违的亲切感。 而等江封拿着表格再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哨兵大大咧咧地躺在沙发里。 嗯,姿势大大咧咧的,身体却因为僵硬地紧绷着。 “我今晚不回去了。”唐珩保持着肢体不动的模样,翻出半个眼白,“你赶我我也不走。” 唐珩纠结了好一会儿才打定主意要今晚在此留宿,这话一说出口,颇有些做出撒泼耍赖的模样,却没想到江封眉梢微微一扬,将表格放在桌子上,说道:“现在说这个,会不会有点晚?” “……啥?” 唐珩愣了愣,忽然就明白了什么,一翻身猛地坐了起来,“卧槽,你故意的!” 第93章 江封不置可否,只用食指点了点桌上的表格。 “这份表格的页尾特地有明文注明:要求应征者亲自填写。”不过其实他也不是不能找人代填就是了。 “……” 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套路了的哨兵此时有些郁闷。 这份表格需要填写的内容条目繁多且琐碎详细,捏在手里是有些厚度的一沓。唐珩大致翻了几下,长舒了一口气,捉起笔就开始填。 唐珩知道自己的字不好看。虽然说不上是歪七扭八,但也不太成型,笔画的转折因为连笔习惯而有些圆润,倒是显出几分和外表截然相反的憨态来。 江封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唐珩起先以为他是有什么公务需要去处理,待再听见他回来的响动时,表格已经差不多填到了最后的部分。 “这里改成西部。” 向导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像是还裹着一层热腾腾的水汽。 唐珩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笔下一抖差点就拉了出去。他连忙按着江封所说的改了回来,又抬起头问道:“为什……” ……么? 唐珩睁大了眼睛。 刚才那种水汽腾腾的感觉并不是自己的错觉!向导应该是刚洗完了澡出来,白皙的皮肤上还透着些红,往日看惯了的干练制服被浅灰色的居家服取代,微微发潮的头发也放了下来,整个人看上去简直柔和到不可思议。 待又对上那双黑晶般的眸时,被其中清明得甚至于锐利的眼神一触,唐珩这才又觉得这人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江封了。 “西部是邹秉宣在负责。虽然你在那里不会享有特权,但是有他在也不会发生什么差错。” 江封此时就站在唐珩身边,为了方便看表格内容而从侧后方笼住了他半个身子,说话间,唐珩甚至轻而易举地就能感受到他吐息的热度…… 还有沐浴露,以及向导信息素的气味。 唐珩咽了一口唾沫,好容易才接上之前的思绪,“那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南部也挺好的,而且我还去过。” 江封只道:“这里不太安全。” 唐珩隐隐猜到了江封所指的是什么,又不禁问道:“……我是不是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江封像是还要说些什么,但就在这个时候,终端响了起来,幽绿色的指示灯跳动着,提示是一封急函。 短暂的停顿之后,江封直起了身子,又借着这姿势顺手揉了一揉唐珩的脑袋。哨兵的头发应该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剪了,略有些长,但穿插在手里还是刺剌剌的。 江封看见唐珩因为自己的动作而又稍微怔愣住了的模样,有些想笑,想捏一捏那又悄然红了的耳尖,还想亲亲他。 但是他没有那么做。 江封只是看着唐珩的眼睛,对哨兵之前的提问作出了回应。 应得不重,却很沉。 “你不是麻烦。” 说罢,江封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洗完澡之后才允许上我的床。” …… 唐珩躺在床上,感觉自己一点都不紧张,只是有那么一些无聊。被褥和床单应该都是新换的,带着一种簇新织物的特殊气味,向导信息素清冽的味道就浅浅地润在里面,不消多时就将哨兵的嗅觉牢牢地霸占了。 而这又与上次他在这里醒过来时的感受完全不一样——他是清醒地走进这间卧室、清醒地在身上抹了与那人味道相同的沐浴露、再清醒地躺到了这张床上的。 想到这里,唐珩又翻了个身。 他睡不着,便开始在心里默念数字,三千五百七十六接着三千五百六十七,四千一百八十九跟着四千三百二十三。 数字在进行到八千七百一十三时,被一阵窸窣声打断了。唐珩感觉到身旁的位置传来了微微下陷的变化,他没有忍住,往旁边让了一让。 “还没睡?” “嗯。” 唐珩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哑。他轻咳一声,想了想,又解释道:“怎么说我也是霸占了你半张床,比你先睡好像不太好。” “没有什么不好的。”江封道,“我赋予你了这个权力,你就可以做任意你想做的事情。” 这话说得轻巧,但其中包含的意味又不禁让遐思蔓了开去。 我想“做”的事情多了去了,唐珩默默想道。 “我能‘听’见你的想法。” “……” 像是第一次作弊便被抓包的好学生,听到这话,唐珩顿时连怎么躺着都不知道了。兴许是覆在身上的被子太厚,唐珩感觉身上闷出了少许的汗,便动了一动,想要将手伸出被子去,却不想碰到了江封的手臂。 向导的皮肤温凉,唐珩却仿佛被烫着了那般,急忙收回了手,这下是如躺尸一样地一动不动了。 他感觉身上的那阵热度往腹下涌了过去。 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江封放任了这片沉默的短暂持续。 江封能感受到唐珩的尴尬或是说窘迫,但并不说破,只在默默地听了一阵他那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之后,想了想,又开口道:“刚才他们找我,是说一些会议筹备的事情。” “嗯?” “关于席座名单人选的提名会在下周正式展开,按照惯例,会先由军委内部草拟出候选名单,然后再进行全军区的公示投票。” 唐珩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江封是在给自己说明他之前在书房里做的事情。 这应该是江封第一次主动提起那些工作上的事情。唐珩张了张口,纠结了一番,还是忍不住问道:“和我说这些没有关系吗?” 房间很暗,只有客厅一盏壁灯在卧房门口隐隐地透出光来。黑暗如同襁褓一般包裹着身子,教人无端地生出几分隐蔽的安全感来。 江封轻笑了一声,“相关的公告你明天就能看到。席座的选拔每两年都会有一次,今年的细则与以往基本没有差异,你只是没有关注过这件事情。” 第八十九章 “……我关注了。”唐珩反驳道,说下半句时,又不禁把声音放小了些,“我知道现在的首席向导是你,在禁闭所见面之前就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你很厉害,嗯,好吧,没有了。”唐珩翻了个身,朝向江封的方向,“说实话,我以前不愿意和军部甚至是塔区里的人打交道,就连邵远航——就是我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也因为这个生疏了。如果不是那次意外,我应该这一辈子都不会主动进入塔区的。” “为什么?” “最开始是因为我很尊敬的一名……长辈吧,进了塔区之后就没有再回来,那时我还小,就把所有原因归给了它,后来,厌恶排斥久了,成了习惯,也就没想过再去主动接触。” 这一段过往江封在唐珩的记忆中看到过,他知道,那名长辈是唐珩所喊的那位“院长”; 可是江封也查阅过唐珩的履历和相关资料:唐珩所待过的那家福利院的负责人另有其人,并不是记忆中看到的那张面孔。 不过唐珩没有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那这一次的首席向导,肯定还是你吧。” “嗯。” “你就不怕有人从中作梗,在公示投票的时候把你投出去?” “他们做不到。” 唐珩乐了,“这么自信的吗?” 听到唐珩话语中的笑意浮动,江封偏过头去看他。那双眼睛里反射着少许灯光,亮晶晶的。 唐珩也注意到了江封看来的视线,“怎么了?” “没有。”江封道,“投票最后的统计结果出来以后,还会有七天的待定期,在那期间,原候选名单中的人,只要对结果不满意,都能向既定人选发起挑战。我当时就是通过这个途径得到的。” 也就是这么一个附加的款项,让原本的一潭死水重新搅出波澜。 听着江封说话的语气,唐珩甚至能想象得到,在最开始的时候,身边的这个男人是以怎样的一个姿态发起挑战的。 唐珩忽然有一些遗憾,遗憾于自己错过了江封的许多过往——当他遇见他的时候,那人就已然站在山顶了,而处在半山腰的自己还被人一脚踹入深谷。 好在他拉住了他。 他是绝不能拉着江封一同跌落的,就像不久前和李擎说过的那样。 唐珩咽了一口唾沫,又道:“那下一届,我也会向他们发起挑战。” “可以。”江封道,“如果你想的话,我会帮你。” 说这话的时候,唐珩忽地感觉向导的情绪稍稍冷了下来,但并不明显。他对这种变化感到有些茫然,顿了一顿,又忽地明白了什么。 他不允许他好不容易捧热的牛奶给自己加冰。 江封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看见唐珩翻身覆了过来,双手撑在他的耳边,将他整个人完全罩住。 这是一个极有压迫性的动作。 江封甚至能感受到唐珩温热的鼻息落在脸上,肆意用他的信息素的味道霸占着自己的嗅觉。 第94章 “那么那些不符合‘规定’的哨兵向导们呢?”唐珩低声问道,“你们把那两句话奉为圭臬,不可能就这么放任他们入选吧。” 江封静静地看进哨兵的眼里,又在唐珩采取下一步动作之前,率先撤去了蓄势待发的精神触角。 “不是‘我们’。”江封道,“这里面牵涉的势力太多,仅凭我自己的力量,撼动不了。那些人不会被允许出现在候选名单上。” 唐珩也察觉到了江封的动作,但他本就不想做什么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对江封产生过哪怕半分的攻击意图了。 唐珩不由地将手握成了拳,“那我呢?如果我说我想,你打算怎么帮我?” 江封停了十秒,再开口时,声音冷静自制如坚冰相抵。 “你必须在名单确定的三十天前拥有一名结合的向导,在那之后,我会为你提名,乃至能够确定你的名字能出现在……” 江封的话还没有说完,唐珩忽然低下头,吻住了他的的唇。 唐珩不知道自己在急躁些什么,提出话题的是他,逼着江封按照假设作出回应的也是他,而现在因为答案而难受的还是他。 情绪支配之下,唐珩吻得全无章法。他完全忘记了特地看过的那几本书里的接吻技巧,只凭着本能去接吻,较劲似的,甚至用上了牙。而他此时的蛮不讲理又被回应着,江封吮着他的唇,舐着他的舌,带着薄茧的手在后颈皮肤上轻抚,所有的情绪和感官都被恰到好处的照顾着。 唐珩突然有些泄力。 他将脑袋抵在江封肩窝,声音闷闷的。 “不可以。我说的那些混账话不过脑子,你可以生气,可以不高兴,甚至骂我打我一顿都可以,但是不允许就这么放我走。我不要和其他的向导结合。你答应了要做我的向导的。” 唐珩道:“我表白了,你接受了,那我们就是爱人。” 听完这话之后,江封又停顿了很久。 不是不准备回应,而是他突然有些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他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了,不用猜,不用谋,所有想法都□□裸地摆在你面前,当你疑惑他是否心口不一时,他就坦坦荡荡地邀你去他心间走一趟。 一如此时。 他身上伏着的哨兵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大型犬,若是有尾巴与耳朵,那也一定是耷拉着的。 江封觉得有些好笑。 “唐珩。”江封轻声唤道,“你不能要求我用同样的方式去表达对你的喜欢。” “其实,”江封顿了一顿,完全的坦诚让他觉得有些不习惯,“除了进军部最开始的那两年,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了。特别是和哨兵。你们太危险——我指的是身体素质,一旦发生什么变故,我在不是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很难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且作出应对。 “但是我知道你不会,就像你所说的,我愿意尝试去相信你。这也是你为什么现在能够躺在我的怀里。” 听到这话,原本悄悄掀起眼皮去看江封的唐珩身体一僵,这才又后知后觉地感觉这个姿势有些奇怪,但江封收紧了手臂,并没有让他成功落跑。 “我不否认我们之间因为高契合度带来的性|吸引力,就像一开始,我只是约你吃一顿晚饭,可是见面之后,我发现我会想要更多……” [想要拥抱,想要亲吻,想要……] 精神连结中,唐珩听见江封如是说道。 而他亦如是。 …… 夜色最适合隐蔽,也最适合坦然,在某种已然心照不宣的隐秘心思驱使下,唐珩笑了一声。 “前面说的这些,你已经付诸实践了。”他低声道,“除了最后一项。” 说着,唐珩抬眼看向江封。他故意用腹下蹭过江封同样有反应的部位,继而满意地看见那双眼中的颜色又深了几分。 扶在唐珩腰上的手猛然收紧。 那只手上加诸的力道很大,猝然之下,唐珩没有任何防备,完全地就跌压在了江封身上,在那之后,江封又将手下滑,握着唐珩的臀,将人整个往上托了一托。 唐珩的脸顿时就红了。 屁股上那只手不□□分,而体重压力带来的摩擦感又太过明显,动作之间,他甚至听见了自己的一声鼻音轻哼。 成年男子的体重不轻,压在身上沉得厉害,但是江封毫不在意。他就着这个姿势,贴在唐珩的耳边,用哑了少许又似是冷静得一如既往的语气问道:“最后一项是什么?” 是什么? 是…… 唐珩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这一句话的意思,唇便被含住了。 向导起先只是含着,又极轻地吮,再然后,逐渐力道就加大了,唐珩感觉到痛,下意识地用舌去抵,却是正中了下怀。伸出的舌被捕获进唇的温热,便使得这因为少许不满的抵抗变成了诱惑似的邀约,而最初的温柔只是假象,待邀约递出了,收下了,那作客的舌就反客为主,在口内肆虐逡巡起来。 接吻的间隙,唐珩睁眼去看江封,径直地看见了那双眼中昭然的欲|望。那欲念如同疯狂生长的藤蔓,倏然从其中蔓延开来,盘踞在唐珩与江封肌肤相贴的每一处,悄然无声地积蓄着热度。 继而一发不可收拾。 …… 等一切躁动都最终平息下来,他们重新肩并肩地躺回床上,已经是深夜了。 江封躺得规整,双手交叠着放在腹上,眼睛轻阖;睡在一旁的唐珩却蠢蠢欲动。他看着江封,待对方被这热烈的目光盯得受不了了,便又顶着江封的注视,往江封的位置挪了一挪,又挪了一挪。 待那距离终于缩短成肌肤贴着肌肤了,他又牵过江封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身上。 江封也不动,就只放松了身体,顺着他闹,感觉他安静下来,便又笑着问道:“满意了?” 唐珩支吾了一声,没有开口回答。他躺了一会儿,又将脑袋凑近江封的颈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到鼻息间都是属于向导的清冽气味。 他枕在他的颈侧,喊道:“江封。” “我在。” “没什么,只是想喊喊你。” “嗯。” 顿了一顿,唐珩又道;“江封,我喜欢你。” “我知道。” “那你呢?” 江封没有说话,只是借着相拥的姿势低下头去,对上那双盛着希冀笑意的眼里,然后,他轻轻地在唐珩嘴角烙下干净的一个吻。 于是,唐珩便也知道答案了。 第九十章 唐珩醒来的时候,枕边已经没有人了,他斜侧着躺着,怀里只拥着一捧气味浅淡的向导信息素,细微的器物磕碰声从客厅传了过来,极轻,又轻了一些。 唐珩全身懒洋洋的,也乐得在这一片向导为他营造出来的舒适中多躺了一会儿,直到属于清晨的那份燥热稍稍下去了些,而心跳声却愈发得响了,这才伸了一个懒腰,翻身起床。 落地的第一步,他险些崴了脚。 不是因为下肢虚浮无力,只是某处的异样感太过强烈,被迈步时的动作牵扯到,昨晚的记忆重现,蓦地就漾起一丝食髓知味的感觉来。 “……” 等唐珩洗漱完离开卧室的时候,正好看见江封端着咖啡从厨房出来,他便走了上去,从身后保住了江封。 咖啡杯中原本平稳的液面出现了少许波纹。 唐珩看了一眼餐桌上的东西,调侃道:“怎么不吃营养剂了?” 江封偏过头来看他,“你想吃吗?” 两人的身量相当,便就着这个姿势自然而然地接吻。马克杯放到桌面上,磕碰出小小的一声,却又在交缠的呼吸中几近于无。唇与唇的相贴,唐珩一开始没有觉得异样,他察觉到江封在自己感官上做了什么小手脚,但对此并不介意,甚至怀抱了那么些的好奇。 那软热的舌抵开了他的唇,又不深吻,只一点点地弄着,而当牙膏的清新味道被取代,带了少许涩与苦的咖啡浓香随着那舌的搅弄一层层地铺满口腔,唐珩的呼吸顿时粗重了起来。味觉、嗅觉与知觉被完全占据,却入侵得并不霸道凶狠,教人像是泡进了一汪盛满着咖啡的热池,连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 分开来时,唐珩果然在江封眼中看见了笑意。 江封问他:“咖啡的味道怎么样?” 灌满感知的厚重味道褪去,连呼吸的空气似乎都觉得寡淡起来 “……还行吧。”说罢,唐珩又收紧了手臂,就着拥抱的姿势用下腹撞了一撞江封,“不过,还是你的味道好一些。” 江封眸色深了少许,“我不介意为你再推掉一场会议。” 唐珩本来就只是不甘示弱地逞一时嘴快,听到这话,赶紧撒开了手。他咽了一口唾沫,又清了清嗓子,作一本正经道:“别,你的工作重要。” 说完,他也不去看那双眼睛的笑意是又增了还是减了,兀自舀起餐盘中的三明治,开始心无旁骛地享用早餐。 第95章 见此,江封也不再逗他。 二人安静地吃过早餐,一时无话也不觉得尴尬。临到出门了,江封又道:“那边的桌子上放了一份资料,等一下记得看。” “什么东西?” “一份计划表。” 昨天填好的表格应该是已经被江封收好了,那里现在放着的是一个小型储存器。数据加载的时间稍有些长,唐珩没有料到这份文件会有这么大,便不禁诧异地朝江封递去一个眼神。 江封道:“那次和你提起过的,关于身体训练的事情。” 哦,黑暗哨兵。 唐珩费劲想了好一会儿,这才从记忆角落里想起了那次与江封的谈话。 “我还以为光吃药就行了呢。”唐珩随口打趣道,说着,在屏幕上划拉翻阅起来。 这一份文件很大,除了最开始的几页是江封所说的计划表之外,后面还跟着冗长的历史资料归纳和阐释解析,唐珩捡了几个小问题问了,江封都一一回答,听得出对这份文件非常熟稔。 唐珩大致浏览了几眼便没兴趣继续读下去,索性又倒回一开始的计划表上。 那是一份稍微严格一些的体能训练。唐珩衡量一番,感觉以现在自己的状态做上去可能会有些吃力,但又恰好是能接受的份量,本质上来说,与他以前接受过的训练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唯一奇怪的,是那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下午出现的一截空白时段,最近的就在两天之后。 唐珩问道:“怎么,每七天还给放个大假休息一次的吗?” “这一块的内容还没有最终确定,暂定为五感训练,我会亲自帮你。” 唐珩摆出受宠若惊的模样,惊叹道:“我待遇这么好的吗?” 说着,他又往后数了一下,这样的空余频率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得有十几次了。 这一次,江封回答的间隔稍微有些长,唐珩等了许久,才得到江封“嗯”的一声回应。 向导的情绪不太对劲。 唐珩停下了翻阅的动作。他没有抬眼看向江封,视线依旧停留在屏幕中那些拥挤的文字上。连结中情绪的传递是双向的,而哨兵对此迟钝也好、忽视也罢,却并不是全然的无所知。 “江封。”唐珩喊了他一声,顿了一顿,又终于朝他的方向望了过去。 向导就静静地站在玄关处,没有动作,也没有回头,他手中提着一个公文包,里面应该放着一些十分要紧的机密文件,与自己昨晚填好的那份表格放在一处。 唐珩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江封的身子怔了一怔,很轻微,但这已经足以被一直注视着他的哨兵察觉。 他有事情在瞒着我,唐珩对自己道,但会是什么呢? 唐珩找不答案。 十秒空白的僵持之后,他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唐珩他走到桌边,端起桌上放着的那杯咖啡喝了一大口——自从分化成为哨兵之后,他就不常喝这种味道厚重的东西了,而这一杯,是他刚才突发奇想让江封给自己泡的。 浓香浸透味蕾,怪异的苦味却是使唐珩不禁皱了皱眉。这与江封刚才喂自己的那一口比起来,味道差远了。 好不容易把那一口咖啡咽下之后,他把杯子放了下来。 “算了,没有关系。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向导可以把事情处理好的,唐珩想道。 他相信他。 …… 训练的地点位于江封曾经带唐珩去过的那间独立训练室,依旧是在塔区的范围之内。 到达目的地时,唐珩好奇地问道:“你就不怕这件事情被人发现吗?” 江封给他的储存器中的资料,即便是觉得再无聊枯燥,唐珩最后也还是硬着头皮看完了,而看到后来,他越看越觉得心惊——这其中不仅包括了各地一些与黑暗哨兵相关的偶发□□件集合,对有名的几位黑暗哨兵也有着堪称详实的资料记载,可在那流畅得几乎毫无瑕疵的时间线中,偏偏又多出了二十二年的空白。 这不应该。 唐珩对那一段时间的历史是有一定了解的——上一任黑暗哨兵就死于“灰鸽”手中。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军区内部是对‘黑暗哨兵’讳莫如深的吧?” 对此,江封不置可否:“这只是一次针对个人的体能训练,就算有人存心来查,也不会得到任何东西。” “行吧。”唐珩大大咧咧地搂过江封肩膀,又紧了一紧手上的力道。 “你心里有数就好。我听你的。” 等他们进入那栋训练室的时候,那里早已经有一位哨兵在等着了——相近的身量,相似的体格,就连量子兽都是一只漂亮的花豹。 即便能感知到对方早已有了结合的向导,但同性相斥的天性还是使唐珩不禁戒备起来。注意到了唐珩紧盯着的目光,那个哨兵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又向江封点头示意。 唐珩朝江封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这是做什么?” “他叫丁丙。”江封介绍道,“你接下来的训练会由他主要负责。” “那你呢?” “日程的安排不允许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简单的介绍交代结束之后,江封便因为公事提前离开。唐珩后续没怎么和江封提起过这名教练,江封自然也不会知道这两人在自己离开后的五分钟内就打了一架。 那一架经过与结果无需多提。 只是光看唐珩似乎对接下来都由这名教练“指导”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就连向来不可一世的崽子都安分下来的模样,便已经可见一斑。 计划表中,第一天的安排并不太紧,是以唐珩还有那么一些时间与精力空余—— 他要去赴一场几日前就已经预定好的约。 那人是由熊俊引线搭桥联系上的,一名小有名气的情报贩子,知道他的人都尊称一声“舒先生”。 但唐珩以前从没有关心过这方面的事情——其余的一切有熊俊打理,他只需要在熊俊给出的任务中作选择——所以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个人。 而唐珩第一时间的关注点却放在了其他地方。 “‘舒先生’?他姓舒?” “是。”熊俊显然知道唐珩想到了什么,径直道,“只是巧合。我和这人打过交道,他不是‘院长’。” “……我也只是随口问一问。” 应完这句话,唐珩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他想了想,又问:“那他怎么会愿意主动告诉我关于秦宏的消息?” 熊俊道:“应该是想与你做一笔交易。” 第九十一章 “我哪里知道什么……” 说着,唐珩愣了一愣,忽地又明白了。 以前他可能不知道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可是他现在身边有了那个向导。 想到这里,唐珩顿时就被气笑了,“让他滚!别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的。” 熊俊没有接这句话,只把约定好的时间地点发给了唐珩,“约我没有替你应下,最后是选择去还是不去,你自己决定。” 唐珩最近的确有在收集关于秦宏的消息,可除去熊俊相关的信息来源之外,他能收集到的东西少得可怜;而在那日放了话之后,唐珩却也是不愿意再在这方面向熊俊求助的。 唐珩和熊俊的对话素来缺少寒暄,就连闲话家常都少见,此时这个话题过去,两人之间又陷入了一阵大片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熊俊又道:“最近这一块不太太平,你自己也多注意安全。过几天我有事情需要处理,会离开这边一段时间,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照顾一下苏婷——下个月月初,他们学校会有一场公益性活动,到时候,人多眼杂的……” “我劝过她不要去,可是她不听。” 明明是一个三大五粗的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像是有些委屈。 最终,唐珩还是赴了约。 见面的地点在一家会员制的私人会所。由于坐落于塔区之外,这家私人会所对感官的照顾并不周全,大堂装修得富丽堂皇,可那琉璃灯耀眼刺目,香氛的气味甜得发腻,就连背景中流动的钢琴曲都隐隐有些聒耳。 当然,这一切对于普通人而言不存在半点难以接受的地方。 唐珩的眉皱了一路,直到引路的侍者为他推开了门。 与外面的浓墨重彩相比,室内的素雅着实让唐珩松了一口气,但他很快想起这次要会面的那人,顿时又轻松不起来了。 转过拐角,他轻而易举地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人。 “……舒先生?” “是我。” 应声的,那人抬起了头。 在看清楚对方长相的那一刹那,唐珩心头悬着许久的那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即便唐珩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记不清院长的模样,还是能确定这张面孔与记忆中院长的模样完全不同,而且要年轻许多。 第96章 这位“舒先生”穿着一身浅色的休闲西装,说不上庄重,也看不出随意,他的坐姿将腰挺得笔直,端端正正的,此时向唐珩看了过来,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一副矜傲自持的模样。 他是一名普通人。 那就更不可能是院长了。 唐珩这么想着,径直忽视了这人给自己的那种怪异感觉。他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在舒先生的正对面坐下,之前小心翼翼收敛起的气势也不再顾忌地随意放开。 唐珩朝舒先生扬了扬下巴,“说吧,你想告诉我什么?” 话音刚落,唐珩的眼神又忽地一凛。他看向摆在桌案上的那套茶具,更准确地说,那道视线落在茶碗底部。 电器运转的声音嗞嗞响着,纵使非常轻微,在这个时候也无论如何教人不能忽视。 舒先生对哨兵的敏锐听觉并不意外,此时也不打算掩饰。他顺着唐珩的视线,坦然地将那一只空了的茶碗拾起,翻转,朝向唐珩——那里安置着一枚小巧的收音器,不过指甲盖大小,电源红灯正一闪一闪,标示着正在运作。 舒先生解释道:“个人的一点小习惯,您应该不介意吧?” “介意。”唐珩面无表情道,“把它关了我们再谈。” 完全没有料到哨兵的拒绝来得如此直白干脆,舒先生的动作顿了一瞬,然后又恢复如常。他将那枚收音器摘了下来,关闭电源,放在桌面的正中央。 唐珩却伸手把它拿了过来,二指一捏,直接将其变作一撮废物,再重新放回了原位。 “我会赔你一个新的。”唐珩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舒先生往那一枚收音器上投去一眼,此后就再也没有朝它看过,只是在唐珩的注视下,慢条斯理地将茶碗斟满,又推了一杯送到唐珩面前,这才开口道:“熊先生应该与您简要说过我的来意。我愿意向您提供一部分‘秦宏’的资料。” “可以,你报个价。” 舒先生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我不要酬金,只想与您做一笔交易。” 唐珩不接话,沉默着等待下文。 “资料在这里,您看过之后,我们再谈。” 说着,舒先生又向唐珩递去一个储存器,就放在桌子上那一团已经作废了的收音器旁边,“里面有保密程序,一旦检测到拷贝行为,整个文件会被自动销毁。” 唐珩看着那个储存器,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平心而论,他与秦宏不存在直接的利害关系,而最近一段时间的调查也只是源于那一日这人与江封的会面——他不傻,以江封最初的反应和圣所那时采取的行动来看,实情绝对不会仅仅是江封说的那么简单。 唐珩还记得江封看完自己记忆之后的反应。向导的情绪借由精神连结的共感徐徐传来,却与唐珩以为的如释重负丝毫不同,甚至就连这时再次回忆,唐珩仍觉得心脏像是被揪起了那般。 短暂的停顿之后,唐珩有了决定。他抬眼看向舒先生,确认道:“我要知道秦宏八月份至今的所有行迹。” 舒先生只摊开手掌,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唐珩将那个储存器拿了起来,在打开之前,动作一顿,又问:“你就不怕我看完之后赖账,不跟你做‘交易’?” 舒先生道:“那么,我们只好采取一些手段,自己收集了。” 唐珩注意到,他说这句话时的人称用了复数,但到底是存心的暗示还是无意的口误,就不得而知了。 唐珩抿紧了唇,放在启动键上的手指悬停了五秒,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这份资料的排版十分整齐,应该是有人专门处理过的,摆在最开始的基本资料算不上特别详尽,但是对于了解一个人已经足够。 让唐珩震惊的是接下来的内容——那长达近十页的生平经历。 “秦宏”不是他的本名。那人在十六岁时分化成了向导,但并不完全,在那之后四年中能力逐渐消退乃至最终消失,可他不愿意承认现状,甚至依旧享有着在册向导才能拥有的福利——主要是每年都会发放的一笔数量可观的福利金。这件事情最后被发现,判了九个月的牢,而出来之后,他就已经是“秦宏”了——明面上的独立记者,实际上是反塔组织中的活跃分子,甚至于在那些人中间小有名气。 后半部分的的资料详尽到不可思议,说是直接照抄了秦宏本人的日程本都不为过,而在他频繁地与众多人的会面中,一个熟悉的名字吸引了唐珩的全部注意。 看到这里,唐珩不自觉地握紧了拿着储存器的手。 最近这三年,江封与秦宏有过五次会面,最近的一次就在几天之前。 唐珩记得这个日期。他不可能忘记的。那是他刚刚和向导表白完之后。 是在回塔区的路上遇见的?巧合吗? 唐珩皱紧了眉,面沉如水,脑子里却乱成一团,视线转动间,他瞥见一直看着自己的舒先生,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唐珩收起了投影出的屏幕,将储存器握在手心,“我怎么知道你这份资料会不会是你凭空捏造的?” 舒先生道:“您可以用任何你想得到的方式验证。” 唐珩又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舒先生没有接话,但看着他的表情,唐珩便也知道了。再一次被逼迫着按着对方步调走的感觉让唐珩烦躁极了,他当即就拉下了脸。 盛怒之下的哨兵是可怕的,饶是舒先生表现得再淡定,见此也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 而下一秒,那股逼人的气势忽地又散了。 唐珩以手作梳大力压擦过头皮。他看着手中的储存器,深吸一口气,然后倏地抬起了头,用一种锐利得慑人的目光看向舒先生,说道:“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舒先生稍稍调整了坐姿,由原先的小幅度偏侧转成完全地直面唐珩坐着,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瓷器被重新放回桌面上,发出了清脆的磕碰声,很轻,但在此时静谧的室内突兀非常。 “您对黑暗哨兵的事情知道多少?”舒先生道,“或者更直接地说,军部的黑暗哨兵培养计划,是否有向您投出过橄榄枝?” 唐珩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江封给自己看的那份文件,而当时为了方便起见,他甚至截取了其中的一部分内容,就放在此时手上戴着的那只终端中。 他不知道这个舒先生知道多少,却难以避免地再次绷紧了神经。 唐珩接道:“没有。我不知道这件事。” “熊先生不曾向您说起过上一任黑暗哨兵的事情吗?” “说过。”不等舒先生抛出下一段问句,唐珩又语气生硬地补充道,“如果只是指那种程度,整个灰鸽里没有人不知道。” 第九十二章 听到这句话之后,舒先生微微颔首,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舒先生道:“您应该也知道,关于黑暗哨兵的成因,虽然现在还没有定论,但可以肯定,这与哨兵的基因有关。军部培养计划的名单就是依靠这种标准遴选的。” 唐珩没有听说过这种论调,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听懂了舒先生话中的意思——他是符合“标准”的。 那么,江封是不是也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所以才从见面伊始就对自己能成为黑暗哨兵那么笃定?他最开始的动机,是不是想抢先于军部的其他人开始这个培养计划?…… 无数的念头在唐珩的脑内飞速旋转,他迫切地想从舒先生口中了解到更多的信息,可对方却在这个时候站起了身。 “先到这里吧。”舒先生朝唐珩伸出了手,“如果以后您知道了更多这方面的消息,希望您能尽快联系我。” 与其说是一场信息的交易,这更像是舒先生单方面的情报供给。事后,唐珩把整段谈话认真地回忆了几遍,却也想不出自己到底给出了什么有效的消息。 晚些时候,唐珩与熊俊提起了这一次的赴约,他略去了其中的细节,熊俊也没有多问,只是在看出了唐珩的疑惑之后,告诉唐珩舒先生向自己索要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酬金。 于是,即便再是疑惑,唐珩也只能将舒先生与自己这次会面的目的,定义为一场单纯的信息售卖。 …… 目送唐珩离开之后,舒先生又在位置上静坐了好一会儿。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而直到水汽散尽、茶液温凉,他也没有再喝一口。 半响之后,舒先生拿起刚才出示给唐珩看过的那个储存器,走向房间身处,敲响了另一个隔间的门。 “进来。”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坐着一个男人,穿着与他相似的浅色西装,就连身型也有那么几分相似,却教人一眼便能看出两人之间的差别。那人坐得笔挺,正在阅读一本摊在腿间的纸质书,但无需抬头,举手投足间已经自成一番气韵风雅。 “先生。” “舒先生”对着那人颔首道。 第97章 “小桁走了?” “嗯。” “事情都告诉他了吗?” “都说了。” 书页被轻轻合上,发出细微的“嘭”的一声,像是在水中碎裂了一枚小巧的气泡。 “告诉秦宏,最近这段时间收敛一些,还有,不要让我再发现他打小桁的注意。” 说着,那人抬起了头。 如果江封在场,一定轻易地就能认出这个人的身份。 他曾在唐珩的记忆中见过这张脸—— 那个被少年的唐珩称作“院长”的男人。 “是,先生。” …… 在那之后,一连下了两日的暴雨。 雨水将滞留的暑气冲刷干净,连同行道树上的绿也一齐被带走。整座城市浸在这一片水汽朦胧之中,抵抗半日,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不甘愿地显出几分萧索。 唐珩出门的时候,雨短暂地停了。 天还是灰蒙蒙的,大片大片的云像是撕碎又饱蘸了水分的棉絮,湿哒哒地积在天上,而等风吹了过来,唐珩这才意识到,天气突然转凉,他竟是觉得有些冷了。 他踩着点来到了训练室,没有看见丁丙,却是见到了江封。 唐珩看了一眼时间,有些意外,“不是说下午才会过来吗?” 江封道:“有时间,就来了。” “噢。” 听到这话,唐珩眼中的神色亮了一亮,又很快地暗了下去。他眨了眨眼,心中思绪来回转了几圈,终于还是没忍住加快几步,走到了江封身边。 “等了很久了吗?” “我也刚到。” “……嗯,我来的时候天是阴的,好像快要下雨了。” 见面时那一瞬间产生的小小尴尬在寒暄中消融。江封发现了唐珩的情绪不太对劲,但没有直接开口询问,只是默默地打量着他的模样。 哨兵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眼睛下面一片明显的青黑,看上去有些憔悴。 他昨晚应该是熬了夜,又或者没有休息好,江封心想道,应该只是这样了。 这么想着,江封收紧了放在口袋中的那只手。 这一细小的动作被唐珩发现了。 唐珩问道:“是给我的吗?” 江封顺着唐珩的视线,将手递了出去——手掌中握着一只透明的小瓶子。 “药的配方做了少许调整。”江封道,“服用之后,如果有什么异样,直接和我说。” 唐珩把药接了过来。 坚实的塑料外壁被握得久了,不经意间也沾染上了些属于向导的体温。 说实话,在看到那只装着药粒的小瓶子的那一瞬间,唐珩是有那么一点失落的,但并不多,在脑海中一闪就过去了。 “我还以为你拿着的是别的东西。” “比如?” “……比如你家房门钥匙什么的。” 说着,唐珩一边斜眼去看江封的表情,一边将倒进掌心的药丸抛进嘴里,和着温水一口咽下。 少许的药味化在了唾液中,或许的确是像江封所说的那样,药物的配方被调整过,起码这次的苦味不再浓烈得让他难以忍受了。 但还是苦。 唐珩皱紧了眉,“真该让这药的研制人员自己来尝尝。” 江封看着哨兵因吞咽药物而上下滚动的喉结,眼中的神色也跟着轻轻一震,少许停顿之后,他测过身去,开始调试训练室内的设备数据。 待将参数界面调出来了,江封在屏幕上点触的手指又停了下来。 “还是很苦吗?”江封问道。 之前自己的随口抱怨是一回事,此时被刻意地询问又是另一回事。唐珩张了张口,突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好在江封并非执着于索要一个答案。 “我会和他们说的。” 如此煞有其事的回复惹得唐珩发笑,不禁促狭道:“怎么?我之前抱怨过那么多次,你现在才想着要重视起来呀?” 停顿的动作恢复了流畅的敲击节奏,“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连贯的节奏再一次被打断。 “你想听我说什么?”江封抬眼看向他,黑眸中的神色浮动似有乌云聚散。 在这断句的短暂停顿中,唐珩觉得自己心跳都漏了一拍,他甚至不由地屏住呼吸,以等待接下来的回答。 会是什么? 因为他们有连结? 因为他们是恋人? 因为自己全然地把五感、把思维、把精神图景向他敞开,托付出所有的信任,所以这是他应该有的回应? 再然后,唐珩看见那骤然凝结的浓墨消释为一抹轻浅笑意。 “因为你是唐珩。”江封轻巧地道,“这就是答案。” 关于药品的问题,江封兀自想了很多。 席座名单的评选在即,又迫近年末,他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风口浪尖上,盯着他的人不计其数,可即便如此,江封还是选择了去找林沐——那个因为一场意外而被宋安志暂时顶替了的向导,即便宋安志后来也引咎辞职——林沐负责过“卡地因”的项目,他或许会知道该怎么走出这个僵局。 所以,有了现在这份调整过配方的药物。 还有一些其他的安排。 但是江封不打算把这些告诉唐珩,无论是之前的卡地因,还是之后的所有。 他的哨兵之前说的什么?哦,对了,钥匙。 “那间住处用的是生物锁,你的信息我已经录入了。”江封说道,“你想要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吗?” 同样是在这间训练室里,同样提出了“同居”的请求,只不过抛出这个话题的人从自己变成江封,这让唐珩不由地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倒错感。 他无意义地支吾一声,顿了一顿,忽地又想起来些什么,“我的信息你不是早就录进去了吗?”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已经是他们去靶城之前的事情了。 江封道:“我说的是另外一处住址。” 唐珩一愣,“……嗯?另外一处?” “你知道的那间是军部分配的宿舍,其实我并不常待。”江封解释道,“只是在某些特殊时期,出于特定的需要我才会在哪里住上一段时间。” 所以唐珩第一次到的时候,才会觉得那里没有什么生活的痕迹。 这话说完,江封又打开了个人终端的屏幕,唐珩移眼看去,就正好看见江封在地图塔区内的某一处做了标记。 “离这里不远。”江封将屏幕转向他,“晚些时候我可以带你过去看看。” 江封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淡,唐珩却莫名有一种被诱哄着般的感觉,甚至于是急切的,而当江封又一次重复了一遍那一问句,唐珩的这种感觉愈发得强烈了。 “你想要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吗?” “当然想!”唐珩干咳了一声,让语气缓和了些,又不禁挣面子一般地反问道,“不过怎么不是你考虑一下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可以。不过需要过一段时间。” 唐珩原本只是顺口一说,没有想到江封会一口应允,顿时怔住了。就在他不知道应该作出什么反应的时候,又听见江封说道:“编内人员前往塔区外定居,需要走一定手续。” 唐珩匆忙接道:“……算了算了,怪麻烦的。我来就是了。” 这便算是定下来了。 第九十三章 简单的热身之后,唐珩按着之前的安排做了几组针对性训练。之前的话题太过让人心情愉悦,使得他即便在训练时嘴角也不禁保持着上扬。 再而每每深入地想下去,因为“同居”这个词引发的遐思,又不禁觉得喉口微微发干。 大强度的运动让身体开始发烫,汗气蒸腾着,他的额上浮起一片晶亮的汗水,感觉却是酣畅的。 江封的终端中似乎不断有信息传来,偶尔他甚至还会离开一会儿去应答一则通讯,唐珩不动声色地觑着他的举动,便也知道了一开始时的“有时间”是怎么一回事。 唐珩第一组训练做完的时候,江封还在查阅消息,并没有关注这边,唐珩就主动朝他走了过去。 没走几步,江封先抬起了眼看向唐珩,“结束了?” 江封说这话的时候,机会把握得太过恰到好处,二人之间的距离,些许亲密,又不太近,以至于唐珩甚至怀疑这个向导表面上的心无旁骛处理公事只是伪装,实际上一直盯着自己来着。 “做完了一组。”唐珩应道,“休息一下。” “累吗?” “还好,这点强度不算什么。” 江封把展开的屏幕收了起来。他倚着墙壁,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却是由刚才处理公事时的肃穆,倏地变得闲散起来。 “这组练习,我在军校读书的时候也接触过。不过量要少很多——当时只要求做三轮,就能及格,难度等级也没有那么高。”江封轻笑了一声,“我开始接触的时候,中间手总是握不稳,好几次都差点从上面摔下来。” 第98章 江封说的那个动作难度不大,却的确需要一些技巧。 唐珩不太能想象出他或许滑稽或许狼狈的模样,但听到这话,又忍不住发笑,“后来呢?” 江封风轻云淡道:“多加练习,就摔不下来了。” 唐珩也学他的模样,后背倚上墙面,与江封肩并肩地靠着。亮白的灯光自他们眼前洒落,隔出一方与户外的乌云密布截然不同的世界。 唐珩道:“我之前也是。熊俊平日里不怎么理我,但到了练习的点就会变得特别严格,说一不二的,有些技巧掌握不了、做不到,就只能一遍遍地练。” “他对你挺好的。” “还好吧。当时院长托他照顾我一段时间,后来没见到人回来,也就一直这样了。” 说着,唐珩想起了那日李擎和自己说过的大段过往,便又偏过头去看向导棱角分明的侧脸。视线像是绘画初学者的笔触,全无章法又细微之至地描摹着,自上而下,最后落在那双唇上。 他又想吻他了。 唐珩做贼心虚般地撇开视线,摸了摸鼻子,“再和我说说你以前的事情呗?” “想听什么?” “都行吧。”唐珩道,“李擎告诉过我一些,但是我想听你说。” “好。”江封应道。 或许是时间太过久远,那些记忆又被封存得太过完好,江封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沉思。他按着时间按图索骥、慢慢会推,一粒粒地摸索出时间节点,却恍然觉得那似乎是别人的经历。 “李擎应该和你说过,进入军校的第一年,我险些因为不及格而被学校退档。” 大片的沉默之后,江封决定以戏谑的这一句作为开头。 唐珩这个时候没有太多的感觉,但是事后回想起来,他想,他是喜欢江封这时娓娓道来的模样的。 没有对峙时的咄咄逼人,也不像平日里大多数时候的那般有着一股居高位者俯瞰的冰冷与克制——不知道江封自己知不知道这一点——在展开这一片叙述时,江封是另一幅模样的江封,他偶尔会与唐珩对视,但更多的时候平视向远处,视线空落落地抛出去,没有回声。 雨滴的跫音在层层墙壁间消匿,只留下一层朦胧的雾,而江封的声音便拨开了这云雾悠悠传来。 灯光透过收束在训练室天花板上的器械打下,有一道阴影横亘在江封的脸上,从眉尾到唇角,像是一道浮动的伤痕。 军校的学习生活节奏紧张,攀比竞争随处可见,不知道是天赋的欠缺促成了学习的倦怠,还是学习上的逃避突显了天赋的平庸,总之,他如同所有的劣等生一般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在军校的第一年,随之而来的后果显而易见,然而也是那一年,家庭变故,结识温景焕,休学五个月之后重返军校…… 江封道:“我只是沾了制度变革的便宜。老师那时候一力推行新的向导能力评断标准,我是第一个践行者。” 江封说得很散,也很简略,大片的细节被剪去,只留下光秃的枝干,但到底因为是亲身经历,所以比李擎的转述要详细许多—— 比如那言辞之中被一笔带过的无数个熬夜的夜晚; 比如刚才便提起过的那组掌握不好的练习; 比如返校后的遭过的挑衅,尽数被接下的挑战,一开始的毫无胜算以及最后无一败绩的名声大噪…… 唐珩的注意力被这些细节所吸引。他逐句地追寻,小心翼翼地从吐词的巨剪下拾起那些幸存的细枝末节,并为之乐此不疲。一桩桩,一件件,唐珩将它们收拾妥帖,存入记忆行囊之中,于是,他也能自诩那份包裹中有了属于江封的重量。 最后,江封道:“我在那里待了四年。毕业之后,就直接选择了加入军部。” 将近四年的时光,复述成故事,说长也不长,待故事暂时画上句点,不过天光未变,时针偏转几度,唐珩运动完之后身上的热气也来不及完全消散。 唐珩问道:“累不累?” 江封愣了一愣,转头看他,“嗯?” “就是你在军校的时候,累不累?学习,练习,还要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情。” “那个时候没有精力想什么累不累的。” “也是。”唐珩道,“练狠了一般都是倒头就睡,只有闲下来了才会想这些。” 说着,唐珩又笑了一声。捕食的水鸟泅水之后重新浮上水面,它抖了一抖身子,抖去羽毛上沾着的沉重浮露,重新变得轻盈。唐珩站直了身子往前走去,大大咧咧地伸展着身体,几步之后,又回过头来看向江封。 唐珩道:“反正也闲了这么久,索性再闲一会儿好了。我昨天才发现这间训练室里也有椭圆舱,我不占你体能上的便宜,你也别用精神力那一招作弊,就看技巧和临场反应,咱俩好好比一场。” “来?” 和着话语尾音的上扬,唐珩将眉毛一挑。耀目的灯光之下,哨兵神采飞扬。 江封应了。 …… 实际上,唐珩对椭圆舱的了解并不算多,仅仅是能用、会用而已。他只在三处见到过这种设备,自认为对它早已熟悉,却压根没有想过:灰鸽与江封市东区房子中的椭圆舱属于“破解版”,而塔区训练室内的是早已有人预设好了系统。 于是,唐珩在对江封撂下那句话之后,踌躇满志地走向独立训练室的那处隔间。他行云流水地接通了两座椭圆舱的电源——自己的以及江封的,又动作轻快地拉开了舱门。 再然后,舱体内的提示灯光赫然转成红色,屏幕上,一枚硕大的的显示系统未激活的警示标识跳了出来。 唐珩顿时傻眼了。 江封落后他几步,姗姗来迟,就看到了呆站着的哨兵,以及隐隐透出红光的椭圆舱。稍一思索,江封便知道怎么回事了,但是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步速如常地走到唐珩身边,问道:“怎么了?” “这玩意儿要激活码……”想起之前自己下战书时不假思索的莽撞,唐珩有些讪讪,可话刚说出了口,眼睛一转看向江封,他又忽然想通了些什么。 唐珩故作凶恶:“你故意的吧?” 江封假装不懂:“什么?” “你故意的。”唐珩笃定道。说着,他伸手勾过江封的颈侧,将人往前揽了一揽,催促道:“别装傻,快点想办法。” 哨兵的手臂粗壮,肌肉有力且线条流畅,就这么横在脖颈处,对于陌生人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安全的姿势;但也只是对于陌生人而言。 江封身体放松地由着唐珩去了。他顺着力道往前走了几步,又作出无奈的模样,继续道:“激活码在李擎手里,我没有备份。” 唐珩表情一僵,“……真的假的?” “真的。” 江封说这话的时候面色认真,全然不像说假,唐珩差点就相信了。如果之后他没有看到这个向导的后续举动的话。 江封径直掀开了椭圆舱的遮挡板。遮挡板之下,各色的数据线令人眼花缭乱地簇拥着,但这似乎并没有给江封带来太大的障碍,他很快就从中拉出了一条接线,将其与个人终端接通了。 一会儿之后,警示消失,椭圆舱的显示全部变回正常状态。 全程耗时不超过五分钟,这一番动作流畅得让唐珩不禁侧目——虽然他看不懂江封刚才到底做了一些什么,但这总归不是什么正常的解锁方式。 江封对上唐珩疑惑的视线,“咔”的一声将遮挡板重新合上,坦然地解释道:“上学时摸索出的一些小伎俩。” 第九十四章 “……那你还会一些什么?” “数据架构,算吗?”江封敲了敲椭圆舱的外壳,“现在这个系统里面最新版的地图和关卡等级划分,设计的时候他们征询过我的意见。” 唐珩一噎。 他眨了眨眼,有些震惊,又有些想笑,吞吐半响才想起要接话:“江封。我觉得指挥长可能不太适合你,太浪费了。你应该去当个高级研究员什么的。” 江封应道:“这的确是我最开始的目标。” 就在唐珩以为他要就此展开时,江封又突然将话锋一转,说道:“不过,想要当高级研究员太难了,还是勉强坐一坐分区指挥长的位置就好。” 唐珩:“……” 进入椭圆舱的系统之后,不等江封开口,唐珩便快速地将诸多参数调整到位,而目睹这一幕的江封只是挑了一挑眉,不予评价。 唐珩还记得自己刚才说过的那番话,便把椭圆舱内的同步插件也打开了。 这个同步插件是为了求得某种“公平”而存在的,说是可以抹平不同人之间的身体素质差异,实际上其实是通过其中附带的一小段测试程序,强行将行动的轨迹拉平,以达到最终“平衡”的目的。 唐珩跟着系统的指示跑跑跳跳,一边做着,一边觉得滑稽,但转念又想到江封这个时候也在做与自己相同的动作,一时间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第99章 接着,他便听见连结中,那个向导问他:[看见了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想到你了。]唐珩诚实地回答道。 …… 这场比赛的关卡最后被定在三十五关。 三十关之后,为了更贴近实战,所有保护参与者的限制都被撤去了,环境无限地贴近现实——虫族的攻击要躲,落下的虫骸得避,就连地面上一粒略大的石子踩着是否会崴到脚的可能都必须考虑。 唐珩站在原地,踮脚跳了跳,感受着平衡之后的体感,呼吸间满是靶城特有的混杂着一丝金属气味的土腥气,而江封就站在他的身边。 恍惚间,唐珩依稀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待在靶城的那段日子。 他想了一想,不禁偏过头去看江封,笑着问道:“如果那时我拒绝跟你一起去靶城,我们现在是不是就不会像这样地站在这里?” “没有如果。”江封道,“你会愿意去的。” 天气系统随机到了一个阴天,云层厚实地蒙在天上,太阳挣扎在这片巨大的白布之后,无奈又不甘地露出一隅光亮。 系统初始化光圈定位在这条街道的最末端,往前是犬牙参差的残破建筑,往后是一望无际的黄沙荒漠。风渐渐大了,云雾如行在天上的奔流,汇向遥远得目力无法触及的天际,沙砾被风卷起,蚁行般地从这头蹿向那头,最后没于建筑的阴影中。 唐珩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前方。 “我不会让你的。”唐珩道,“你也别想着偷懒,输了就是不行啊。” 知道这是哨兵的激将法,江封确也如愿抬眼看向他,似笑非笑地重复道:“不行?” “嗯哼。”唐珩将那柄通体乌黑的短刀在手中转了一圈,反握着,“让我看看首席向导的实力吧。” 三十秒之后,系统的初始化完毕,随着一声清脆的提示音,二人周围的保护光圈骤然熄灭。 下一刹,两道身影迅如闪电般地向前冲去。 很快,第一道虫族晶核碎裂的声音于城市两个不同的位置响起—— 时间分毫不差。 “咔”、“咔”。 散落在城市中各个角落的虫族循声抬起了头。 霎那间的寂静之后,它们尖啸起来。 以此作为冲锋的号角,那些或隐蔽于阴影、或游荡于街道的巨大虫子冲了出来,疯也似地,转眼间就已经汇集成狂潮,这座城市包围在深棕褐色的“泥石流”中。 唐珩活动了一下手腕。 落下的虫骸在他身后凝固,消失,最后只留下面板计数“1”的痕迹。粗略地扫过一眼之后,唐珩伸手一划,数据面板便随着他的手势收成最小化。乌黑的刀柄在哨兵的手中被攥紧。虫足踏过石砾的沙沙声传来,渐渐地密了,更密了。 唐珩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靶城近半个月的经历给了他很好的磨练,即便他一直跟在江封身边,即便那个向导不可能让他以身涉险,可那的的确确是性命相搏的场合,谁也不能保证微小的错误与差池后面不会带来什么可怕的后果。 椭圆舱的系统只是模拟了靶城的场景,若要真的比较起来,它不及靶城更加残酷严苛,远远不及。 唐珩调试着自己的五感,在逐渐放缓的呼吸中,所有感官的阈值被尽可能地降低——他对环境地感知渐渐地愈发敏锐,呼吸间,他觉得自己甚至能嗅到一丝属于向导的气味…… 足够了。 唐珩倏地睁开了眼。 下一刹,奔袭而来的狂潮终于显出端倪,在那风口浪尖之上,一只黑褐色的庞然大物骤然出现在拐角,露出它虫子模样的丑陋形状。 极短的一顿之后,唐珩猛然朝那个方向冲去,身姿如同一只敏捷的豹。侧身,滑步,跳跃……那只虫族的所有攻击都被规避,凌厉的攻击变成乱砸一气,顿时沦为了体态笨拙的小丑。 趁着它身体转向的间隙,唐珩狠狠蹬地借力跃起,身体骤然拔升到半空,短暂停止之后,刀尖直刺向晶核所在的位置。 “咔”。 应和着这一声,面板上的计数轻快地跳成“2”。 轻而易举。 任由油雾状的虫骸在身后坠落凝固,唐珩掂了掂手中的短刀,眼中是志在必得的华光。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的,他顺势转攻向附近的第三只…… 同步插件的平衡加速了体能的消耗,但这对唐珩并没有造成太大的阻碍,他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疲惫,只有身体力量发挥到极致时的酣畅,每一声晶核碎裂的脆响都是一枚胜利乐章中的音符。 他该是天生属于战场的。 又是一粒晶核碎裂在刀尖之下。 在身位调整的空隙,唐珩调出面板看了一眼,待看到江封名字后面跟着的数字时,不由地一愣——局面完全不是他预想中遥遥领先的优势,甚至在自己最新数据被记录的下一秒,对方的计数也悠悠地往上蹿了一蹿。 两组数据再次持平。 [可以的哦。]唐珩兀自吹了一声口哨,[我要认真了,我可不会让你的。] 江封冷冽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响起,[好。拭目以待。] 在靶城的时候,或许是身份使然,唐珩看到的更多时江封使用精神力时的模样——眸子中一片溶溶的色泽,整个人都显出一种摄人的妖冶,这种时候,那个向导经常是长时间地沉默,只静静地站立着,站在队列的正前方;而与这近似于静止的画面相反的,是他的视线所及之处那大片的被无形的力道击穿的虫族,乌泱泱的虫骸在刹那间显形,又纷纷坠落向地面,往复如是,组成一帘绵延不绝的黑色瀑布。 而江封的技巧,唐珩也是见识过的,就在椭圆舱的地图之中。 哨兵眼中的那一抹神色更亮了,有一个声音疯狂叫嚣着——分不清是源自于理智还是情感——去找那个向导!到他身边去! 江封所在的位置并不难寻,就处在另一处“风暴”的中心。 唐珩有意识地引着循声而来的虫子朝江封的方向靠近,而就在这短短的奔赴过程中,他竟产生了小小的不满——椭圆舱内的一切终究还是由数据组成,唐珩无法像在现实中那样直接依靠二人间的连结感知定位。 分流的两道狂潮在哨兵有意识的引领下又重新汇成一股。 地图上虫族分布的密度越发地大了,街道上、建筑上,形貌各异的巨型虫子占据了视野,像是城市中密密麻麻的丑陋疮疤,给视觉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以至于到了后来,唐珩甚至不得不放弃直线式的前进路线,腾出空余来清理那些如鲨鱼追逐血腥一般跟在他身后的巨大虫子们。 终于,在又刺碎第不知道多少枚晶核之后,唐珩踏过浮空凝滞的虫骸,骤然再跃出一段距离。他借着冲力就地一滚,稳稳当当地落于街角正中。 唐珩微喘着气,抬眼看去,正好看见那个向导清理完一只虫族——颀长挺拔的身体轻巧地落到地面,回身,抬头,径直望进这一双恰巧也朝他的方向看来的眼中。 江封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只笑着,扬了扬眉,[来了?] 这场比拼剥去了向导惯常包裹着的冷然谦和的外衣,在那一抹笑容之中,骤然迸发出摄人的锋利与血性来。 霎时间,唐珩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刹那的怔忡之后,唐珩也勾了勾唇,笑着应道:[来了。] 说罢,他再次握稳了手中的短刀,将还未结束的比赛继续下去。 比分仍然咬得很紧,谁都没有改变原先的攻势节奏,然而还是因为彼此的存在产生了不自知的变化。二人之间更像是配合协作,而不是较量比拼,身位不断的变化调整着,瞬息万变,却每每有人为对方补上后背的疏漏,也每每有人于愈见紧密的包围中撕出缺口。 第九十五章 第三十五关的虫族数以百计。 随着一声声晶核破碎的脆响,黑色的虫骸在他们的脚下凝结,来不及消失,就有新的再次铺上,不多时,路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相比于唐珩大开大合的动作,江封的攻击更富有技巧——没有一寸的欠缺,也不多一分的赘余。每一次的进攻都恰到好处。同步系统给予了他少许体能上的便利,但是他的每一个动作又教观赏者不容置疑:如果是在现实中遇到这样的处境,他也能完成得同样出色。 唐珩以前也在椭圆舱内见识过江封的实力,可经历过靶城之行后,此时再看,才更加觉得震惊。 这不是在模拟系统中能够训练出来的技巧,或者说,不单纯是。模拟始终是模拟,刀室内用以切磋把玩的道具,即便开了刃、日日磨砺,却也永远不及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利刃来得令人胆颤。 唐珩有些不敢想,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会让一名本该以精神力见长的向导积累出这样的经历? …… 纵使地图上虫族的数量多得可怕,也还是有限的,并不是像在靶城一般的那样源源不绝。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场面上就只剩下了寥寥的最后几只。 第100章 唐珩算是看出来了,江封即便说了会竭尽全力,却还是有所保留的——直到现在,比分仍是咬得很紧,而按照场面上最后那几只虫族的分布,不出意外的话,结束的时候,他们二人的比分会相差无几。 可巧就巧在,这个总数是奇数。 唐珩没有经历过这样长时间的鏖战,再加上体能被系统的限制削减,频繁用力的手微微开始颤抖。就在分神朝江封那边看去的空隙,他险些因为手臂少许的脱力而失了准度,将自己径直送进虫口之下。 但好在是稳住了。 唐珩咽了一口唾沫,定下心来。三个呼吸之后,他决定只专注于眼前,不再去顾结果如何。 的确,江封现在的处境要比唐珩好上不少。数年的经验积累让他知道怎么去分配体能,而同步插件对于身体素质的调整,无形之中也减轻了他的负担。 除了四五只一直不远不近地窥伺着的蠕虫,江封这边就只剩下了一只螳螂模样的巨型虫子,相比于其它同类而言,它的身形不算特别大,堪堪两米有余的高度,却同时也使它具备了其余虫族没有的速度与灵敏,颇为难缠。 终于,这只巨型螳螂在又一次以刁钻的角度避开江封的攻击之后,猛地冲进了旁边一幢外观还算完整的建筑中,以图暂时的躲避喘息。 江封又怎么会不知道它的伎俩? 向导没有选择追入那栋楼里,而是假装转攻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只蠕虫,将防备的弱点故意暴露出来,只待诱敌。而那只虫子竟也沉得住气,楼道中频频传来它行走时的簌簌声,却始终不见那一抹庞大身影从建筑中再次冲出。 相较于这些极具进攻的种类,占据了虫族数量大部分的蠕虫则要显得笨拙许多,它们往往成群地出现,对看到的一切事物发起攻击——简单而直接地一口吞下。在靶城的那些时日,唐珩曾不下一次地看到有同伴命丧于此。 而对于经验丰富的士兵而言,零散出现的蠕虫并不能造成太大的威胁。 很快,那几次蠕虫在江封的刀尖下化成了一片凝固的黑色尸骸。 这个时候,潜伏在建筑里的那只螳螂终于耐不住气了。伴随着“砰”的一声,墙面被撞出了一个大坑,巨大的烟尘之后,巨型螳螂骤然破墙而出,高举着巨镰就要朝江封的方向砸来。 唐珩刚刚把属于自己的最后一只解决。他正要长舒了一口气,就听见了这一声巨响,还未完全松懈下来的神经再度猛然绷紧。 唐珩一回头,正好就看到那只虫族笔直地朝江封攻去,而向导背对着它,像是丝毫不知道危险的到来。 那一瞬间,唐珩的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倏地蹿了出去—— 直到那只巨型螳螂冲出建筑,这件事都在江封的预料之中。应着那一声,江封手中的刀小幅度一抛改为反握,绷紧了身子正准备回击。可就在他蹬地转身跃出的那一刹,却看到哨兵一脸惊惶地朝自己扑了过来。 半空中无处着力,想要改变方向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江封只能一把将短刀扔开,任由冲过来的哨兵一把将他抱住、扑倒带向一旁。 着地时,哨兵以自己作为肉盾垫在底下,肩胛后背撞上地面,发出不轻的一声闷响,而巨大的惯性之下,两人落地以后还滚了几圈。 这一场意外给予了那只螳螂可趁之机,它见二人都丧失了武器,高扬着巨镰就要朝他们攻来,可那庞大的身体只向前迈出了一步,便听见清脆的“咔”的一声,猝然化作了一片毫无生机的黑色油雾。 是向导使用了精神力。 虫骸形成的位置离他们很近,下坠时,有部分油滴状的黑色溅了开来,大部分落到了唐珩的身上。痒意伴随油滴的滑落渗入哨兵的皮肤,并且在一点点地加重,而他的手臂上还有一道被路面石子剌出的极长的血痕。痛与痒交织着,本应该难忍非常,但是唐珩却像是完全感知不到这一点。 他看着被自己罩在身下的人,高悬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又因为刚才自己的大惊小怪,有些想笑——事后复盘,那种局面向导应该是可以自己解决的。 但他也不准备掩饰自己那一瞬间的担忧与惊惧。 唐珩低下头去,盯着江封的眼睛,与他鼻尖相碰。 “你作弊了。”唐珩说道,“说过不准用精神力的。” 由于哨兵刚才那一行为的莽撞,江封原本微蹙着眉,但是很快又舒展开来。他看着近在咫尺、与自己呼吸交缠的唐珩,顺着那句话说道:“嗯,我作弊了。” 顿了顿,又禁不住笑了一声,问:“要怎么惩罚我?” 听到这话,唐珩一愣。刚才的那句话的含义调侃大于谴责,至于怎么“惩罚”,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可不待唐珩想出答案,江封便突然按住了他的后脑勺,用了些力道,迫使哨兵低下头来,然后吻了上去。舌抵开唇缝,与另一条软热的舌相弄着。这个时候,江封也不再去过多地隐藏自己的感情,就那么□□裸地摊开在唐珩的面前。 连结中传递过来的情绪,璀璨与龃龉并存着,却因此而显得更加真实。欢欣,微恼,占有,爱欲……忽地,这所有的一切转为一片嘈杂,唐珩什么都感知不清楚了。 江封放开了唐珩。覆在后脑勺上的那只手动了动,安抚似地摩挲了一下。 江封道;“想不出来的话,先欠着?” 唐珩眨了眨眼,“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唐珩最后到底也没有想出来惩罚是什么,便也同意了江封“日后再说”的说法。那些溅落的黑糊糊的虫骸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消退了。 温存过这一阵之后,唐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手臂上的那一长条伤口。 唐珩拒绝了江封的帮助。 “反正只是数据模拟而已,出去就没事了。” 哨兵煞有其事地说道。 江封只当没有看到哨兵红透了的耳尖、不知道他由于脑内一片旖旎而生怕连结的触动会让自己出糗的小心思。 江封在训练室内没有陪唐珩待足一天的时间。 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存在会造成某位极易受其影响的哨兵的效率底下——起码不是主要原因,而是江封终端上幽绿的提示灯实在闪烁得太过频繁,唐珩再怎么心大,这时也知道了向导口中所谓的“有时间”是怎么一回事。 再然后,江封被赶了回去。 “如果身体有什么异样,第一时间告诉我。” 离开之前,江封如是再次叮嘱道。 唐珩挥了挥手,对这反复念叨的话语表示不耐烦,“行了,我又不是吃药得哄、打针要陪的三岁小孩儿,真要出什么事情,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 说罢,他在江封眸色深沉的注视下,顿了一顿,又认真地重申道:“不用担心,我会告诉你的。” 江封离开以后,唐珩没有再在训练室里待太长的时间。 他不傻。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江封表现得这么明显,他再是迟钝也能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而稍一细想,便能知道症结在江封给自己的“药”上。 出于某种没有理由的信任,唐珩没有就此继续想下去,只是决定提前结束这一天的训练计划。 想了想,临走之前,他又随手给邵远航发去了一条没有什么意义的问候消息。 唐珩走出训练室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仍是阴的,迎面刮来的风裹挟着一股并不怎么好闻的腥气。云翳层层叠叠地摞在天幕上,看样子,晚上还会有一场大雨。 刚才江封走的时候忘记问他有没有带伞了,唐珩想道。或许以后出门自己可以多备一把。 最好还去问问那个向导喜欢什么款式的。 第九十六章 江封的到来,对于林沐来说,是个意外。 自从和未婚夫在意料之外的情况下结合之后,不管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他都已经很久没有了解过政局的相关事情了。 而他和江封素来是没有什么“交情”可言的。 由于自身的能力以及作为向导的天性,林沐自信可以与任何人相处融洽。但是他与江封的关系并不好,而且这种原因主要还是源于林沐自己。 林沐不喜欢江封,理由不仅限于他与人相处时淡漠疏离得近乎冷漠的态度,更因为他是异类。 对,异类。 林沐直到现在为止——包括数量不少的向导们——都是这么看待他的。 向导本应该在战斗中居于辅导的位置,可这个人偏偏跳了出来,以一种强势得不容置喙的态度向所有人宣布:不,我们也可以作为攻坚手,而且会做得比哨兵们更加出色。 他不只是说说而已。这么些年来,江封也确实在用他的一言一行在践行着这一点。 于是,与所谓的“重视”相对应的,对向导的要求也随之水涨船高,仿佛一名向导,要是不会一点什么精神攻击的手段,就配不上优秀这个词似的;而逐年攀升的向导战损率,则是对这一改革成果最好的证明。 第101章 不是说他们贪生怕死。作为军人,为国捐躯是一个很容易被接受的念头,可事实本不应该如此。不是每一名向导都具备能忍受将柔软的精神触角锤炼成锋利坚韧的武器的疼痛——就像不是每一位向导都能出色地完成共感及相关的辅助手段,甚至会因为这项能力太过于低劣而被军校退档。 所以,当林沐在监控屏幕中看到了江封那张脸时,他险些用直接切断信号来表示闭门谢客。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他没有必要与占据了常委席位之一、任职着军区内第三高的职务、而且还头顶首席向导头衔的人交恶。 林沐将江封请进了会客室。 “你不用担心。这里的隔音效果很好,也没有什么监听设备。”说着,林沐坐在了主位上,并用手示意向一旁的位置。 待江封落座了,林沐又道:“我们也很久没见了吧?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他的语气中含着恰到好处的热切,如同这只是一场与遇见了许久未见而稍稍有些许生疏了的老友的会面。 “还可以。”江封接道,“你呢?” 他的目光轻落落地看向林沐,却在看定这一刻,仿佛瞬间夺走了谈话的主动权。 “我,”察觉自己嗓音的滞涩,林沐清了清嗓子,“咳,我也还行。一直想要给自己放一个长假,现在算是如愿以偿了。” “嗯,挺好的。” 寒暄中突如其来的空白长得令人难以忍受。林沐等了一会儿,见江封还是没有主动发起话题的意思,不得不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你这次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江封道:“我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明明是作为请求的一方,措辞也足够礼貌,林沐却仍是从里面听出了几分发号施令的意味。 这令他不禁皱了皱眉。 “让我帮忙?你应该也知道,我现在……”林沐撇了一撇唇角,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恐怕帮不了什么忙。” 说完,林沐伪装在脸上的笑容又一僵。 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的注视下,他忽地又意识到了自己这句委婉推拒的毫无意义——江封肯定是事前做足了准备才过来的。 林沐咽了一口唾沫,像是如此就能压下心中骤然升起的那股不自在,“不过,或许……你也可以先和我说一下情况?” 应着这句话,江封将双腿交叠,姿态随意而不懒散。随着他的这一动作,林沐也不自禁地坐直了些,很快又在发现自己这一反应时僵硬住了身子。 林沐抿了抿唇,索性一直这么坐着,可是在江封的衬托下,愈发显得他像一名屏息受训的学生。 江封径直报出了一串编号,“这个项目组,你还有印象吗?” 林沐原先在军部任职的时候,负责的就是高研所及其下属组织。他对项目的编号方式熟记于心,所以,几乎在江封念完编号的那一瞬间,林沐就已经将这个项目组的相关内容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江封说的是五年前成立的一个药物研制方向的大型项目组,名下有十三个研究子项陆续立项,分属十三名高级研究员各自独立负责。虽然是一个大型项目组,但是由于缺乏巨擘背书,再加上那十三个子项的内容杂驳——从哨兵的能力激发到普通人的二次分化,什么都有——后来渐渐地也就看不见水花,至今也没有太多值得关注的重大成果出现。 军部每年成立的项目组大大小小有上百个,正常来讲,江封不应该会注意到它。 少许思忖之后,林沐回答道:“有印象。但是我知道得不多。很多事情,你与其来问我,还不如直接去查阅档案。” 江封道:“第十三个研究子项,你知道的。” 听到这句话,林沐的心咯噔一跳。 是的,他知道。 如果需要从这个项目中选一个子项的话,那么林沐的确对第十三号了解得最多——不仅因为他与这个子项的上一任负责人有着还算不错的交情,更是因为那人离开以后,后来一直是由他接手负责了这个项目。 而这个第十三号,确实是项目组中为数不多的还在进行的研究子项。 诸多念头于这一瞬间在林沐脑海中闪过,他盯着江封的表情,谨慎地措辞道:“这个项目真正持续的时间很短。上一任负责人离开以后,因为缺乏重要的数据支持,不得不转为其它方向。” 江封眼中神色一沉,“我知道。所以我来找你。” 由于张明朗的关系,江封一直是知道这一项目后来是由林沐接手的,后来宋安志代替了林沐的职位,江封甚至还关心过这个项目的归属,不过当发现它在档案列表中消失、项目组里原本的十三个子项变成了十二个时,他也仅仅只是奇怪了一下,并没有多心。 而再次注意到它,是在不久前查阅黑暗哨兵培养计划的相关文件的时候。 ——那是一份以药物刺激哨兵进一步“进化”的研究立项报告。 …… 江封从伏案的姿势抬起头来的时候,恰好看见时间过了零点。 那天最后的结果是他与林沐达成了一笔交易:他定时从林沐那里拿取药物,而作为交换,林沐从他这里固定获得一个席座的提名资格,直到成功入选为止。 军委会成员的提名资格有限,即便是身为常委,每次也只有三个名额——其中有时还要包括为了稳定地位而给自己的一票;同时,获得过席座头衔又是加入军委会的必要条件。更直白地说,席座名单的提名相当于一张政治权力中心的门票。 而这一对林沐绝对有利的条件,是江封自己主动提出的。 想到与之带来的后果和加倍的工作量,江封叹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除了长时间工作带来的疲惫,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觉得心绪不宁。 给药的时候,林沐提了几句会出现的症状,后来又轻描淡写地补充说症状严重的程度会随着哨兵体质不同而不同。他当时没有细问,只简单地应了,之后独自再去查阅资料、想要找到对此明文确切的表述,却一无所获…… 夜已深了。 江封知道,这个时候只有军部大楼是这片区域内唯一灯火通明的建筑,越过暗淡得没有丝毫颜色可言的塔区,是灯红酒绿的城市,再往外,是目力所不能及的靶城。偶尔的日子里,如果主城的灯光幸运地不是那么眩目,那么或许能在相应方向的天际看见一隅瑰红,脆弱得宛如视网膜上残留的虚影,又像是日落时分的最后一抹霞光。 江封放任了自己思绪的放空,以此换取喘息的空隙,过了一会儿,视线偶然的一次移动,他才又注意到终端上频繁亮起的提示灯。幽绿不知疲倦地闪烁着,不知道已经持续了多久。 有一则语音通讯打了进来。 是唐珩。 第九十七章 唐珩其实不太记得这一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是混沌的,浑浑噩噩着。 他只依稀记得夜里下了很大的雨,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建筑外墙上,撞得墙体都在震颤。 他入睡的时间不早,躺上床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了,但或许是因为椭圆舱里那场比拼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唐珩几乎沾床就睡着了。 然而,没过多久,他又醒了过来。 唐珩是被吵醒的。 房间外的嘈杂声很大,如同放置了一台全速工作的鼓风机,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器物倾倒的磕碰声。他愣了一愣,一会儿之后,才迟钝地想起来:客厅的窗户忘记关了。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此时,唐珩还没有察觉到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又像每一位被打扰了睡梦的人那样叹了一口气,然后起床,走出了卧室。 客厅里一片狼藉。 窗帘在大风的吹拂下上下翻飞着,临窗的地板上是一洼水渍,并且眼见着有越积越多的趋势。很多东西都被打湿了,好在唐珩没有在客厅摆什么装饰物的习惯,所以这一切还不算无法挽回。唯一教人收拾起来比较麻烦的只有之前摆在桌子上的那堆东西。 闪电骤然划过夜空,一瞬间映亮了昏暗的室内,也照亮了那些滚得到处都是的糖果。 那是他这些天的“战利品”。闲着没事的时候,唐珩偶尔会拐进卖场,也不买什么其他的东西,就只逛食品区,拿那些看着就甜得发腻的糖果——而且还极具目的性,专门挑橙子味或者橘黄色包装的下手。 陆陆续续地,他已经带回来数十款不同的糖了。 想到收拾时要花费的工夫,唐珩感觉头疼得更厉害了。 他想了一想,决定暂时将它们忽略。他懒得打开房间的控制系统,便只小心翼翼地跨过这片“雷区”,手动关上了窗户。 因为有限位装置的存在,唐珩没有太控制关窗的力道。窗框狠狠地被拉合,本该发出一声极大的响声,却在这个时候,被一道更大的雷声遮了过去。 第102章 轰——隆—— 仿佛直接在耳边炸响的一记惊雷。 霎那间,唐珩忽然觉得脑中那股隐隐的疼痛清晰了起来,仿佛有一双手压在头顶,尖利的指甲刺破头皮、凿穿头骨,继而借着这一处着力点狠狠地向外侧掰去—— “啊!” 疼痛的猝然降临让唐珩没有忍住地痛呼出声。 他咬紧了牙,不得不半跪下去以支撑住身体,又索性躺了下去,侧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脑袋,慢慢地蜷缩起来…… 这一阵疼痛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 疼痛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很迅速,仿佛某一个神奇的机关被按下,痛觉便顿时消失无踪。可是与之相应的,其余五感也跟随着迟钝下去——不,甚至不能只说是迟钝。 唐珩眨了眨眼,又眨了一眨,但这个动作并没有带来什么改变。 客厅里没有开灯,本就是一片昏暗,却好歹借着窗外商业街未熄的霓虹灯还能看见少许东西,而现在,唐珩的视野中一片漆黑。雨应该是还在下着,但那倾盆大雨的响动也淡了,雨点砸落窗户的声音被无限制地削弱,只留下了如翩然走过纱布时的跫音。 更不用说嗅觉与体感。 像是被撞进了一只密不透风的袋子里,他与这个世界完全隔离了,只留下一片属于过往的感知的残影,却也是模模糊糊的。 直至痛感再度来袭。 那一只袋子被倏地撕裂了,一切又顿时变得清晰无比,昏暗的室内一瞬间恍如白昼,雨点如同直接敲击在耳膜之上,衣服被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液体打湿,冰冷地粘在身上,激起一大片鸡皮疙瘩,而这个时候,他甚至能闻到雨水的腥气与自己的体味,浓度高得令人作呕。 唐珩对这种现象并不陌生。每一个哨兵在分化伊始时都经历过这么一个阶段,而对于成熟的哨兵而言,他们只需要保障自己信息屏障的坚固,就能轻易地抵御这种困境…… 一开始,唐珩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就在他强忍着大脑内愈发明显的疼痛,试着去感知自己精神图景中的信息屏障、并尝着着调动力量将其加固的时候,一声极轻的崩裂声在唐珩脑海中想了起来。 一道裂痕蓦地出现在了他的信息屏障之上,而且迅速向四周延伸,如一枝蓄满了生命力的邪恶藤蔓。 唐珩不敢动了。 他只敢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道极其细小却又令人无法忽视的罅隙,直至它终于暂时停止了生长。 下一秒,他再一次陷入那一个模糊的世界中…… 极端之间的反复轮回最是消耗精力,适应每一次感官的变化就已经消耗了唐珩的大部分精力。 他不能待在客厅里。唐珩默默想道。这里的东西太多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发生一些什么,但总归需要找一处安全的地方。 于是,在又一轮变化之后,他开始尝试着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卧室摸索而去。 盲人夜行都会比这来得更加简单。唐珩避不开障碍物,只能一寸寸、一点点地去试,撞到家具走不动了就改换方向,踩到东西跌倒了就踉跄着爬起来……淤青一处一处地烙上皮肤,有的地方甚至磕破了皮,鲜血顺着伤口流了出来,又被淌下的汗水稀释。 在最后一刻,他身体脱力地往前倒去。 如果走不到就算了吧,唐珩心想道,磕了那么多下、摔了那么多跤,该有多疼啊;而他本来就是怕疼的。 下一刹,感官重新恢复锐利,而倒入的一片柔软让唐珩确实长舒了一口气,即便织物快速摩擦过皮肤带来了烧灼般的感受,即便积累的疼痛接踵而至。 这个时候,他才缓缓地又想到了白天时那个向导反复地确认他的状态是否有异时的模样。 唐珩忽地笑了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只低低地笑着,又因为被口水呛到而剧烈地咳嗽。 ——要告诉他吗? 唐珩缓了一阵,又侧过身去,摸索着,朝床头摸索而去。 ——他知道了会担心吗? 唐珩够到了自己放在床头的终端。 ——他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会这样吗? 手指在边缘摩挲片刻,像是狠狠磨过剑刃刀尖。 ——他,为什么不来呢? …… 在意识陷入完全的黑暗之前,唐珩还是什么都没做,只是将终端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开了机的屏幕一阵闪烁,几经变换,最后定格在了一出通话拨出的界面。 …… 江封第一次将通讯接起的时候,没有多久就被对面挂断了,速度之快,他甚至没有听清楚另一端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有一片嘈杂,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扔了出去,又哗啦啦地碎了一地。 江封面色一沉。 江封无心去猜测那一阵动静到底是源于一场打斗,还是那人无意间碰倒了什么物件——总归不会是一场幼稚而无聊的玩笑——无论是哪一个,背后的原因都不容轻视。 可就在江封准备回拨过去的时候,通讯再一次打了进来。 江封看着来电显示上的那个名字,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按下了接听键。 最开始的几分钟时间里,通讯的那一端仍旧没有人说话,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间断地响着,很轻,像是衣物摩擦的动静,又像是那人凑在话筒旁小心翼翼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连这一点细小的声音也没有了。 江封不禁皱起了眉,“唐珩?” 没有人回应。 顿了一顿之后,江封径直站起了身。他一手撑着桌面,视线从投影屏幕上移开,移向墙壁上那一枚正圆的标志着塔的铁灰色图徽。 但那并不是视线的落点。 下一刹,有光影在江封的眼中浮动,继而顷刻便溶成一汪幽不见底的深潭,与此同时,精神触角亦随之向四下延伸,像是一束束强韧有力的鞭子,耀武扬威地挥舞着,却只不过是为了确认连结另一端的那个哨兵的状态…… 五秒钟之后,一切骤然恢复如常。 由于长期服用“卡地因”,连结中唐珩的存在一直时强时弱得飘忽不定,江封此时感受到的,与之前、甚至与白天时确认的那人的状态,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江封的脸色并没有为此缓和半分。 没有区别,并不代表那个哨兵的处境无虞。 江封重新看回屏幕,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他又安静地等待了将近半分钟,然后,在这一阵无人发声的沉默中,重新开口唤道:“唐珩,究竟发生了什……” “我在。” 话语猝然被打断了。 江封即将出口的话语就这么截停在了唇边。 第九十八章 唐珩没有想到自己会与江封同时开口,这时也不由地止住了话头,在一个突兀的停顿之后,又说道:“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声音冷硬如一块掷于冰面的钢铁。 听到这话,江封一怔,而不等他接话,唐珩便笑了一声,又兀自说了下去,“刚才有东西掉地上去了,捡的时候,就不小心挂断了通讯。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你了,来看看你在干嘛。没有打扰到你吧?” 说这话时侯,哨兵的语气轻快,像是刚才的冰冷语调只是江封的一个错觉。 只是那嗓音沙哑得厉害,教人不可能不去在意。 “不打扰。”江封道。虽然他依旧面沉如水,但是语调缓和了不少。 刚才的那一阵响动之大,绝对不是一个小的物什掉到地上而会发出的——如果非要这么说,那更像是装着东西的柜子整个被推倒在地的响动。 可江封绝口不提这一疑惑,只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有休息?” 唐珩顿了一顿,“噢。被雨声吵醒了。” “雨声?” “……嗯,下雨了,还挺大的。” 应着这话,江封按下中控系统的按钮,将一侧的窗户打了开来。 他办公室的位置很高,从这里望去,轻易地就能将差不多整座城市纳入眼中,而它此时正被蒙在水雾里,变得影影绰绰起来,远处的霓虹灯熄了不少,没有了灯红酒绿的外衣,轻而易举地就与灰暗的塔区融为一体。 隔音系统也被关闭了,雨点砸落的声音肆无忌惮地闯进室内,像是掷向窗户的豌豆,噼里啪啦的地一盆接一盆。 江封用手掩在收音器上,过了一会儿,又再次开启了隔音。 如此,这一场暴雨便只剩下了玻璃上一道道逶迤更新的水痕。 江封应道:“确实不小。” 说着,江封将手指按在了窗户上,有轻微的震动透过厚实的玻璃传来。 他又回过头去看办公桌。 屏幕由于长时间没有人操作而自动锁定了,而在这之前,江封正好收到了一封来自靶城的简报——范围性的大雨减轻了防卫的负担,于是在这倾盆大雨之中,战士们得到了暂时的喘息。 第103章 根据天气预报,这一段绵延了数日的雨,在明天日出之前就会彻底结束。 短暂的停顿之后,江封又问:“崽子呢?它应该也不喜欢雨天吧?” 唐珩此时正倚在床头坐着。 他的身后垫了枕头,但是对于这个时候过分敏锐的触感而言,被合金材料抵着后背的感觉依旧无异于钝刀割肉——确切来说,现在没有任何一个动作能使他彻底地放松下来。 但这是仅有的能不让他的声音显得太过异常的姿势了。 刚才将终端握在手里的时候,唐珩恰好又陷入了那种混沌的状态,只不过持续的时间很短,而当视觉再度回归时,通讯已经是被接起的状态了。 身旁的床头柜歪斜地倾倒着,里面放置的杂物散落了一地。江封那时听到的杂音就是来源于此。 唐珩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发着热,不用想也知道淤红了一片,为了缓解疼痛,他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都罢了,可床单轧在皮肤上,仍旧刺痛——只是暂时还能忍受罢了。 可他不知道这种暂时还能持续多久。 或许还能跟江封再说几句话,又或许,下一秒他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谁知道呢? “崽子啊。”唐珩挪动身体换了一处着力点,试图缓解一下后背的压力,“它倒还挺喜欢雨天的。可能是我精神图景里很少下雨的缘故吧,它看见下雨了就想往外冲,如果不是量子兽,回来的时候肯定……” 话说到这里,唐珩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量子兽的精力往往也多半代表了它主人的精神状态。崽子能在大雨中活蹦乱跳,那么他也不应该被影响得太狠。 更别说江封是去过他家的,毗邻闹市而将哨兵作为目标客户的商业住宅,又怎么会考虑不到隔音的问题? 之前轻快的对话氛围不过是挂着重物的天平秤杆,而在这个时候,唐珩才忽地意识到,支撑着秤杆的,不过是一根脆弱的尖针,平衡维持得岌岌可危。 于是,在江封的沉默中,唐珩只能重复地强调道:“这雨下得太大了,嗯,我睡前还忘记关窗户了。”他干巴巴地开着玩笑,“你不知道我那客厅被风吹得有多乱,跟进了贼似的,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崽子又在闹腾,后来才发现是窗户没关,进了一屋子的水……” 唐珩的语速越说越快,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了。或许是出了太多汗造成的身体缺水,唐珩突然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 像是嗓子眼被什么堵住了那般,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了。 半响之后,唐珩才觉得好过了些。他无视了自己紧绷得开始微微颤抖的身体,只是再次将话题一转,问道:“那你呢,在干嘛?还在工作吗?” 说着,他捏紧了手中的终端,眼睛盯着投影屏幕上通讯中的默认界面,像是要就这样把它盯出一个洞来。 他听见江封应道:“嗯,最近需要处理的事情有些多。” 唐珩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顺着江封的话问道:“打算弄到什么时候?” “还要一会儿。” “那还真是挺忙的。”唐珩道,“像你这样算是加班了吧,会不会有补贴?” …… 兴许是和缓的话题分散了精力,唐珩这一次神志清明的时间要比之前长上许多,以至于当他等了许久都没有回应之后,才忽地反应过来,自己又一次失去了对外部世界的感知。 唐珩抿着唇,只能凭感觉握紧了终端。 而实际上,他连终端还在不在自己的手中都感受不到。 长久的怔愣之后,唐珩忽地缓缓长舒了一口气,又扬高了声音,笑着说道:“……这样啊。”他咽了一口唾沫,“对了,现在的那位首席哨兵人怎么样?你好像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 一片苍茫之中,没有颜色,没有痛觉,没有味道,自然也听不见什么回应。 但是唐珩听得很专心。他听着自己的心跳,一声声地,像是真的能听见江封说的话那般。 心跳响了四十五下。 四十五下之后,他又说道:“军部的生活会不会很辛苦?” 一,二,三…… “食堂的饭菜真的很难吃吗?”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 “你第一次去靶城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啊?” ……六十九,七十…… “椭圆舱,哪一块是你设计的呀?” …… 没有时间的概念,也不知道江封回复的内容,唐珩慢慢地将间隔的时间越拖越长。 他听不见自己沙哑得厉害的嗓音,听不见忽大忽小的音量,只能犹是不自知般地佯作轻松地发问,然后自欺欺人地想:江封没有发现吧? 他应该发现不了的吧? 直到唐珩搜肠刮肚地将所能想到的最后一个话题抛出,对面依旧是空落落地没有回应。 像是他永远等不到了那般。 五秒之后,唐珩忽然猛地做了一个抛掷的动作。他将手中的终端掷了出去,又在脑内模拟着这一阵动静,忍不住笑了一声。 终端砸落地面,在极大的冲力下碎得四分五裂,却又消匿在哨兵的感知之中。 紧接着,疼痛猝然重袭。 “呃——!” 唐珩倏地绷紧了身体。他咬着牙,将那声痛呼咽进肚子,又接着之前的那一声笑骂了一句脏话,可是眼睛里的那最后一丝笑意也在这个时候黯淡了下去。 一会儿之后,待身体终于重新适应了这种疼痛,唐珩已经又一次冷汗涔涔。 到此为止吧。 “江封!”他用一只手臂横在脸上,遮住眼睛,不敢不顾地恶声喊道:“你他妈赶紧给老子滚过来!” 像是气息完全用尽了那般,声音陡然转低,化作一声呜咽似的呢喃。 “老子想见你……” 再然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成了唐珩听到的属于这个世界的第一声。 他落入了一个潮湿的怀抱。 唐珩身体僵硬了一瞬。 痛觉再一次消失了。熟悉的向导信息素的气味占据了肺腑,眼睛被一只手虚虚地覆着,五感倏地迟钝下来,却又并不像以往的每一次。 那只密不透风的严实袋子,变成了一栋燃着篝火的林间小屋。 恍惚间,唐珩觉得自己像是一名快被冻僵的冬日旅者,踽踽独行许久,又终于被邀请着住了进去,裹上带着熏香的毛毯。静谧之中,有人递来一杯热茶。茶液将杯壁炙得滚烫。 他本该就这么将杯子扔脱手去,却不知怎么地,就只紧紧地捧着,任凭茶碗烫得他指尖发疼,就连眼眶也跟着发胀。 “我在。”那人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抱歉,我来晚了。” 我在。 那声音似有回响,隆隆地荡在耳边。 唐珩没有立刻接话,也没有动作。 他只是将垂落在身边的手攥成了拳,又怔怔地看着眼前那一片湿透了的布料。深蓝色的制服在吸饱了水分之后,显出一种近乎于铁灰一般的颜色,而在清冽的向导信息素的气味之中,唐珩轻易地能闻见那种暴雨时特有的雨水腥味。 第九十九章 唐珩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又再次睁了开来。 他动了一动,却是伸出去推向江封的胸膛,从这个潮湿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这个时候,他才又注意到了自己正与江封相握着的右手。 向导的手指一如既往地没有什么温度,兴许是因为淋了雨,比往常还要更凉上些许,只有掌心是温热的。与唐珩掌中的高热是截然不同的体感。 似乎是察觉到了唐珩的意图,江封手中的力道加大了些。 十指本身就是紧紧相扣着,在这所有疼痛都被熨帖地安抚着的现在,像是只有这一处的感知被遗漏了,唐珩竟是觉得指根隐隐有些发疼。 然而,莫名地,他又从中体会出了那么少许小心翼翼的意味。 意识到这一点,唐珩哂了一声。他也不将手收回了,就任凭江封这么握着,调侃道:“手指要夹断了。” 说着,他终于抬眼去看江封,径直望进那双深黑如墨的眼中。 唐珩一直觉得江封的眼睛很漂亮,形状漂亮,颜色漂亮,里面反射的光影也漂亮,教人对视时挪不开眼去。只是那双眸子里的天总是阴着的,像是纳了一团涌动的雾。或许不应该用雾来形容,那更像是一汪沉寂的深潭。 唐珩看不见底,又偏生不甘心地探身去看。大半个身子探出去,悬在潭上,几乎要跌落进去,直至在其中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这才罢休。 只是这室内的光线实在是太暗了。唐珩心里想道。 这一次,他也不执拗地去探寻了。 听到唐珩的话,江封将手中的力道收敛了些,但不放手,就虚虚松松地握着。 “……抱歉。” 江封的声音很低,如果只是为了这一时失控的力道,语气沉得有些过分了。 第104章 可是唐珩这时也不想去猜了。 “没事儿。”他说道,“你担心我,我能理解。”顿了一顿,又重复了一遍,“我能理解。” 唐珩能察觉得到,江封本来是想说些什么的,只是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又忽地噤了声。过了一会儿,他才听见江封再次开口道:“我先帮你做精神疏导。” 唐珩没有应好,也没有拒绝。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身位,径直在床上躺了下来,作出一个方便入睡的姿势,只剩下一只别扭地伸出的手,仍留给江封握着。 唐珩道:“我困了。让我先睡一觉。” 于是,江封便认为他是默许了。 话音落下之后,哨兵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和缓,细细小小的,一如每一个情人间温存以后该有的夜晚。如果忽略地板上依旧散落的那一地狼藉的话。 江封生怕精神疏导的过程会打扰到唐珩的休息,打算将其留在唐珩入睡了之后。 他知道唐珩一直没睡,也不说,就只携着唐珩的手,静默地坐在床边。 半响,在一片寂静之中,唐珩又忽然开口了。 “你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准去。”唐珩闭着眼,或许是身体完全放松了的缘故,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因而显出一种近乎于绝情的冷硬,“等我醒来了,我有话要问你。” 江封拢了拢握着唐珩的手指。 “好。”江封应道。 …… 等江封做完精神疏导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哨兵睡得很熟。因为一只手被江封牵着,睡梦里,他无意识地翻身转向了江封所在的位置,然后就这么继续睡了。疼痛耗费了太多精力,唐珩累得狠了,鼻间打出细小的鼾声。 江封就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唐珩的睡颜。 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已经被体温烘得半干,这个时候,江封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冷了。他揉了一揉发胀的眉心,偏过头去,便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阿布。 金雕站在床尾,它收拢了翅膀站着,庞大的身体在阴暗中化作一团模糊不清的深黑轮廓,只有那一双眼睛还是亮着的。被那双琥珀般的锐利鹰目盯着,江封顿了一顿。 不知怎么地,他忽然生出了一股无所遁形的惶然。 …… 数天之前,就在江封找过林沐的第二天,江封收到过邹秉宣发来的讯息。 由于那个哨兵的冷漠性格,二人之间也没有什么直接的利益关系,是以江封很少与他有除了公事以外的联系,更谈不上什么过密的私交。 那段讯息的发送,走的是加密通道,内容很少,只有两句话。 ——你看过了那份文件。 邹秉宣没有点明,但江封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他说的是黑暗哨兵培养计划。 这个“计划”在军部内是一个秘密,明面上,一般的手段甚至完全发现不了它存在的痕迹。对此,江封以前也只是略略地听温景焕提起过几句,直到最近,才真正地动用能量去查。 江封直接去了一趟南一主城的核心档案室。他使用了自己的权限豁免权,找寻许久,才最终在底层的资料中发现了与之相关的内容。 为了保密,就连李擎都不知道他那一行的目的。 而现在,邹秉宣就差直白地告诉他,我知道了。 邹秉宣的权力在政局内并不大,由于权力掣肘,就连在“黑暗哨兵”这一话题上,邹秉宣也没有什么真正的特殊话语权。 邹秉宣知道了,那么其他人也应该知道了。 包括温景焕,包括肖晖。 看着邹秉宣发来的这一条讯息,江封不由地陷入沉思,面色也难得的变得凝重难看。然后,没过多久,他又收到了来自邹秉宣的第二条消息。 ——如果不是一笑,我那时绝对不会如此选择。 一笑,孙一笑。 对于这个名字,江封并不陌生,那是邹秉宣恋人的名字。 她也是一名哨兵。 …… 像是陷入了一片混沌,周围的一切都扭曲得分辨不出原貌,只有一股声音在耳边怪异地响着,像是粉笔狠狠划过黑板的尖锐,又像是有人在大笑,还是在哭? 唐珩觉得自己是一只被困于囚笼的兽,莽撞地想要挣扎逃离,跑到筋疲力竭,却发现始终在原地徘徊。 终于,一道光出现在了视线终点。 他心下一喜,匆忙向那光源处奔去…… 唐珩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明亮的阳光从未关上的卧室门外洒落,明明暗暗地照亮半个房间。 唐珩下意识地想要调低视觉的敏感度,又忽地意识到这光线强度的恰到好处,没有给他带来半点不适。兴许是睡得太久了,身体还是僵硬着的,但是除此之外,所有感官都驯服地工作着。 精神图景内,雨后初霁。林中是流动着的焕然一新的绿;蚂蚁排成了行,小心翼翼地绕过湿润泥土中的水洼;山谷那头,不时响起一两声鸟雀的啼鸣。 全然不见前一晚罡风肆虐的狂暴模样。 安静得一如这时被阳光铺亮的房间。 唐珩又躺了一会儿,然后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动作间却感觉到了小小的阻碍。他顺着看了过,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还被握着。 视线无意识地上移几分,便撞进了那双刚睁开的眸子中。 江封就坐在床边,眼里带着少许刚转醒时的茫然,继而很快恢复了清明。 唐珩愣了一愣,才又想起来江封会在这里的原因。他没有说话,只尝试着把手收回,这一次,很轻易地就挣脱了。 在哨兵看不见的地方,江封拢了拢手,像是还能握住什么一般,又很快姿态随意地用另一只手遮住了这个动作。 唐珩:“你……” 唐珩的视线无所着落,便也只能落到自己叠放在身前的手上。因为交握得太久,半屈着的手指舒展开来,有些使不上劲的酸麻,而那点少许被汗湿的潮意还遗落在掌中。 对于昨晚发生的事情,唐珩其实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意识中还残留着大概的记忆,却仅仅只是留有印象而已。那些痛苦、挣扎、呼救……就好像是目睹旁人的经历那般。 最后是江封把他“救”了。 唐珩张了张口,想说一句道谢,却半天都挤不出一个音节。他兀自较劲着,终于忍不住了,在沉默中抬起头来。 他笔直地看向江封,话出口之前,又顿了一顿,然后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说着,唐珩妄图从向导的眼中发现什么情绪,但是没有。那双眼里是一如既往的水平如镜,清晰地映着他的倒影。 对话的间隔精准地持续了三秒,像是一枚恰到好处的休止符,分割开了两篇乐章。 在那之后,江封应道:“对不起。” 没有推诿,没有解释,就这么直白的一句道歉,像是已经预知到了即将会发生的事情。 唐珩眨了眨眼,没有表情的脸看起来有些木,“你干嘛跟我道歉?” 江封道:“我隐瞒了你一些事情。” “比如?你隐瞒了我什么?” 江封的眸色沉了下去。 这阵沉默让唐珩开始慌了。身侧的手悄然紧攥成拳,就连音量也抬高了少许。唐珩重复问道:“江封,你隐瞒了我什么?” “‘卡地因’。” 江封再开口时,声音平板得宛如一条直线,轻落落的三个字,落在唐珩耳中,威力却不啻惊雷。 没有停顿,江封继续补充道:“你让邵远航检查成分的时候,给错了样品。” 第一百章 给错了样品…… 唐珩先是一愣,等迟钝的大脑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才笑了一声。他忍不住移开视线,过了几秒,又转了回来。 “是‘糖’?” 江封道:“是。” “所以,你花了这么大的功夫,就只是为了让我毫无顾忌地把‘糖’吃下去?为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唐珩是笑着的。肌肉牵动嘴角,向上提了一提,却终究没有拉成一个完整的微笑,反而使得整张脸的表情都因此变得扭曲起来。 唐珩想起了最初在那间房子里的对峙,“为了让我保守‘秘密’?” “是。” “我表白的时候,跟你确认过一遍。那一次,你也没有跟我说实话。” 江封应道:“……是。” 唐珩咬紧了牙。身体在这一刻绷得很紧,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极力想要控制,却使得身体的颤抖更加明显了起来。 唐珩什么都没想,什么也想不到,脑海里只有刚才的对话不断回响着,反反复复地,最后落成江封利落的那一声“是”。 在反应过来之前,唐珩已经一拳挥了出去,狠狠地砸上江封的侧脸。 他下得手很重,几乎用尽全力。 拳肉相碰,发出一声教人心惊的闷响。 第105章 江封只觉得脑内一声嗡鸣,疼痛瞬间在颧骨处炸开,继而半个侧脸都火辣辣地疼着,口腔内壁被咬破了,江封咽下一口唾沫,尝到了满嘴的腥甜味。他的身体晃了晃,缓过了这一拳的冲击,又重新坐定。 江封抬眼看向唐珩,依旧沉默。 唐珩定了定神,再开口时,出口的声音反倒冷静到了极致。 “医药箱在客厅。如果需要帮忙处理的话,我换完衣服就出去。” “唐珩……” 坚厚的冰层终于出现裂痕,难得地露出几分外显的仓惶。 唐珩闭上了眼。 “出去。” …… 昨晚的那一场大雨将整座城市清洗得很干净。 天穹是明澈的瓦蓝色,建筑高高低低地矗立在下面,就愈发显得它高渺而遥不可及;楼宇的错落间,能窥见几缕与这片彩色截然不同的灰暗,隐隐约约的,待细看了,却又能感觉出它的昭然的嚣张——那一大块暗沉的灰色占据着城市最中心的位置,就这么稳稳当当地伏着,又不是全然甘愿地收敛气势,反而露出一端锐利的尖角,直指向天——是塔区里的那栋军部大楼。 唐珩收回了视线。 他回头看向卧室门口的方向,顿了一顿,又下意识地再次往那一抹尖角处看了一眼。然后,他按下百叶窗的开关,在重袭的昏暗中,往外走去。 刚走到门边,一个黑黄的身影在他的身旁闪了一闪,又闪了一闪,继而逐渐显出了大虎的模样,将门口的位置占得满满当当。 顶着唐珩有些惊讶的目光,崽子晃了晃脑袋,脚步踉跄了一下,这才站稳了身体。它抬起头来,恢复了万兽之王的威武。 状态看起来还不错。 这让唐珩稍稍安心了些,旋即,他又不受控制地想到了即将会在客厅里见到的那个人。 唐珩皱了皱眉,收回了开门的手,驱赶道:“回里面待着去。” 不要。 崽子否决了这个“提议”。 它不屑地打了一声喷嚏,然后迈着嚣张的步伐,也不管还没有打开的门,径直穿过门板,慢条斯理地走了出去。 唐珩:“……” 他按捺下了揪住大虎尾巴把它拽回来揍一顿的冲动,与其他的什么躁动着的思绪一起。 唐珩刚一打开卧室门,顿时就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甚至可以说是剑拔弩张。 原本还故作优雅姿态的大虎倏地变得凶厉了起来。它龇起了牙,喉内威胁性地低吼着,死死地盯着客厅的某一处。 而作为崽子这一道虎视眈眈的视线的落点,江封没有什么反应,只兀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面对这视若无睹的姿态,崽子喉内的低吼声更大了些。 唐珩上前几步,半个身子斜挡在崽子身前。 不知道是为了阻碍崽子的进攻,还是为了不让向导看到这边崽子的模样。 客厅里已经被收拾过一番了,昨夜的狼藉已经不见,只是还有些乱。靠窗处的积水干了大半,这时只剩了些潮湿的水痕,歪斜的家具尽数归了位,而本应该散落一地的糖果也好好地被一粒粒收捡了起来,装进原有的封装袋里。 唐珩出来的时候,江封正好将手中最后一颗糖果放进袋子里,然后收好口,把袋子放在了桌子上。江封停顿了一瞬,这才抬眼朝唐珩看了过来。 江封此时的脸色难看的厉害。他昨晚没有休息好,眼下挂着一片淡色的青黑,下巴处也冒了少许青茬,脸侧挨了一拳的地方已经肿了起来,滑稽可笑地淤青着。 完全没有往日里那个冷漠干练的首席向导的半分模样。 唐珩张了张口,想要说话,但是忍住了。 他视线一停,又看向摆在矮几下的医药箱。由于以前经常使用,那个医药箱就放在很显眼的位置,随手就能轻易拿到,而这时看起来丝毫不像是被动过的样子,江封脸上的伤处也不像是上过药了的。 注意到了唐珩目光的长久停顿,江封默了一瞬。 “我……” 千万句说辞在江封脑内闪过,开口时,却只剩下一拙劣的一句:“……我没有找到医药箱。” 唐珩没有接话。 唐珩以眼神狠狠警告了一下蠢蠢欲动的崽子,继而径直走上前去,当着江封的面,弯腰一把拎起那个医药箱,“哐”地一声摆在桌子上。 “坐下!”唐珩冷声道。 江封身子一僵。 “我说崽子。”唐珩回过头去看已经做出扑食姿势的大虎,“你不要捣乱!坐下。” 被这么一呵斥,崽子一顿,这才将悄悄抬离地面的爪子重新踩了回去。它在江封和唐珩身上来回看了一圈,又四下望了望,最后决定不再理会这个“不识好歹”的哨兵,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唐珩闭了闭眼,又将注意力转回到手上。 准备药品的过程并不繁琐,甚至可以说得上简单至极,可唐珩至始至终都专注着手里的事情,像是在做一件什么绝顶大的事。 江封也不说话,就这么沉默地看着他。 等把敷好药水的纱布递出去的时候,唐珩才又一次地看向江封。他伸手把纱布按上了江封的伤处,“自己按着。” 手中着力的那一瞬间,有痛觉顺着脆弱的连结悄悄连通,在哨兵的感官中极快地一闪,又悄然而逝,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安安静静地收敛起了所有的存在感。 江封顿了一顿,抬眼去看唐珩,只一眼后,又垂落下来。他顺着唐珩的动作把纱布接了过来。 唐珩收好了医药箱,又去找不远处柜子里的医疗枪,直到把东西拿在手里了,才背对江封,低声道:“外敷的药比较慢,大概半个小时才会完全消肿。口腔里的伤口你自己回去了处理一下。” 说完,唐珩也不管江封回不回答,兀自开始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口。他用的量不少,每一次都将按键按到底,任凭其中药液的刺鼻气味将自己完全包裹。 这样,他就一丝都闻不到向导的气味了。 唐珩身上磕绊出来的伤口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太多,他只处理了几处破皮见肉了的地方,其余细小的就没管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唐珩看了看四周,又从旁边拖来一张椅子,反着跨坐过去,与江封隔着那张矮几坐下。 “你就在那里,坐着也好,站着也行,不要过来。” 唐珩一句话将江封定死在了原地。 他不想看见江封那张带着伤口的脸,便低垂着头,死死地盯着地板上的一处污渍。 不知道是从哪里落来的一粒污点,但应该不是顽渍,只需要擦一擦、拖一拖,轻易地就能除去。 要是所有事情都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说实话,我连一次机会都不想再给你的。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再一次对我说谎。哦,不是。你刚才用的是‘隐瞒’。”唐珩低低地笑了一声,“是啊,你从来没有直接说过这个药的药效是什么,所有的因果都是我自己补上的。 “因为真正的药是‘糖’,所以你能放心把‘药’给我让邵远航去查;因为它是‘糖’,所以你选择在吃完药之后才给我,一次都不落下;因为是‘糖’,所以我,所以我……所以我像个傻子一样相信了。” “但是没有区别,是吧?江封。你其实是知道的。我坦白,即便到了现在,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大可以再胡诌一个什么乱七八糟的药效,说这些都是误会,是我误解你了……可是我不甘心啊。” “江封。”他干巴巴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甘心。” 唐珩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向天花板上明晃晃的顶灯。 那光线太亮了,刺得眼睛生疼。 “说吧。把所有事情完完整整、原原本本地跟我说一遍。” 说着,唐珩重新坐正过来。 他径直看进江封的眼睛里,像是就这么直直地投身入深潭。 唐珩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一百零一章 江封第一次避开了唐珩看来目光。他低着头,静默了很久,然后才又抬了起来,重新看向唐珩。 “秦宏那天来找我,的确是来向我寻求合作的。熊俊应该和你说过一部分他的背景。秦宏的身后不仅仅是所谓的反塔组织,还有几个财团在暗中支持。 “因为有人撑腰,秦宏这段时间行事越来越肆无忌惮。他多次妄图以各种手段插足政局,那一次也没有例外。他对林沐下手,在常委内部制造缺口的同时,想要一箭双雕向我示好,借此得到更多军委会内部的消息。 “我不清楚他是怎么找到机会的,但是他对林沐的哨兵使的手段,与侯志强对你的一模一样。” 对于唐珩而言,那并不是一段什么好的记忆,而正是因为太过深刻,便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 是爆鸣弹。唐珩在心里默默接道。 随着说辞一点点地贴近自己所掌握到的信息,唐珩不禁再次绷紧了身体。他想起了熊俊在书房里与他的那一番对话。 第106章 ——“猴子”死了。按时间来算,就是你离开这里的前一天。溺死在河里被冲上岸的,荆棘的人去认领过,确认是他没有错,对外给出的说法是失足落水。 ——我们怀疑,是江封下的手。 沉默中,他听见江封继续说道:“而更巧合的,是当天你和侯志强都出现在了那里。” 回忆中熊俊的声音与江封的混在了一处,真真假假地交织着,像是一道邪恶的咒语,一点点地将唐珩的身体石化。 寒意从脚底泛了上来。 唐珩干巴巴地说道:“所以,你那个时候怀疑我、‘猴子’还有秦宏都是一伙的。”他咽了一口唾沫,“你先处理了‘猴子’……然后轮到我了。” “没有。”江封皱了皱眉,接道,“这件事情与我无关,这件事情我也是之后才知道的的。” 江封否决得很快,但是在答完之后,又停顿了将近半分钟,剩下的话语才得以继续顺利地说出口。 江封跳过了关于侯志强的话题。 “我认识熊俊先于认识你,也知道一些他与你的关系。熊俊的护短是出了名的。顾虑到他,甚至可以说是整个‘灰鸽’的存在,我不可能在明面上对你下手。” 唐珩道:“于是,你就换了一种方法。” 这一次,江封没有回话。他只是垂下手,将唐珩递给他的那一块纱布攥在手里。视线移动间,不经意地落在了矮几的那几袋糖果上。 放在最前面的那一袋的包装很花哨,一只简笔画的卡通橘子歪斜地立在中间,正顶着大大的笑脸看着他。 那笑脸太过夸张而滑稽,像是嘲笑着什么。 一段时间的停顿之后,江封继续说道:“陷入狂暴症的你表现出来的威胁性太大,在巡逻警到场的情况下,我不得不出面。我本来想直接将你交给禁闭所处理,但是这件事情被圣所知道了。 “肖于念秋与我有旧,又因为时间临近各种位置的更换选举,她正好得知了一些消息,想要找我的麻烦,所以我不得不谨慎。秦宏行事太过张扬了,军区内部没有人不知道他,肖于念秋也一样。顺着这条线挖下去,她能知道不少事。 “最开始,我只是不愿意让你落到肖于念秋手里,之后的一系列事情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尝试过自行解除连结,但是没有用,一旦解除连结,你的狂暴症会复发。那种情况,我不能让你在我的手上出事……” 江封其实打好了腹稿。在这之前的无数个夜里,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了事情暴露的可能,也不止一次地去推敲应对的话语。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却忽地哑然了。 换药的事情放在这里,唐珩经历过的那一整个晚上的痛楚如同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而在唐珩平静的注视之下,那些早已预备好的说辞,江封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江封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捂住自己的脸,用力地按住,却无法遮掩这一瞬间暴露出来的疲惫。 江封沉声道:“这个时候,张明朗和我说了‘卡地因’,说这种药能让哨兵退回分化以前的状态。” 所有真相于倏忽之间水落石出。 什么黑暗哨兵,什么帮助,都是假话…… 所有情绪纷杂地在脑海内搅动,须臾之后,又退潮似地逐一淡去,直到最后,唐珩觉得自己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唐珩自嘲地笑了一声,“确实。按照你这么说,选择‘卡地因’是一件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江封身体一僵,“我……” 唐珩没有说话。他看着江封,停顿了足够长的时间让江封把话说完。 江封道:“……有那一条规定在,我扳不动,现在也没有人能够扳动。林沐是,萧子文也是。我不想成为检验它效力的践行者。” 说话的时候,江封想要看向唐珩,但最终还是没有动作,只是定定地坐着,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以至于不经意地红了眼角。 他胆怯了,突然而然地,像是走错了场地的小丑,手足无措地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他害怕在唐珩的眼中看到哪怕一丝的指责或嘲笑。 “……我不求你的原谅。站在你的立场,这件事情也不值得原谅。我……我只想再要一个能够弥补你的机会……” 江封的声音沙哑艰涩,像是冰面倏然崩裂时的响动,带着颤抖的余音。 “唐珩,对不起。” 唐珩安静地听着。 说一句理解,说一句原谅,其实很容易。唐珩想道。但是那之后呢? 他不知道。 他投以一腔孤勇的奔赴,跋涉过险象丛生的小径,妄图以勇士之姿搏取终点的万般荣光,临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皆源于一场预定着他有去无回的算计。 即便得到磨砺,即便寻得宝藏,难道他就能毫无芥蒂地道一声感激吗? 他不知道。 可若是他所爱着的人呢? …… 唐珩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半响之后,他才站起了身。 唐珩的视线落到了江封侧脸的伤处上,停了几秒,又移了开来。 “我不想和你讨论什么身不由己、应不应该之类的鬼话。”唐珩说道,“当初信你,是我自以为是,相信你真的只是来帮助我的,再不济也是‘互利互惠’。” “互利互惠。”唐珩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呵。我高估我自己了。” “直到现在,你才第一次告诉我‘事实’,而我甚至依旧无法确认你是不是在对我撒谎。这要是换成另外的随便哪一个人,绝对不止现在这个样子。你有你的立场和原因,那是你的选择。我也有。”唐珩深吸了一口气,“说实话,我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做。我不可能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做不到……” 话语背后的含义让江封倏地慌乱起来,他猛地站起了身,却在对上唐珩的视线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那道目光很干净,轻飘飘地,像是什么都不再盛着。 唐珩看着江封,不躲也不避,只是低声道:“给我一点时间吧,让我想想。”说着,他又笑了一声,耸了耸肩,像是故意去打破这一片凝着的沉重,“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打也打过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再揍你一顿也解决不了问题。对吧?” 说罢,唐珩错开了视线。 江封张了张口,却没有能说出一个字。 唐珩转过了身。他在原地顿了一顿,然后朝屋外走去,走到玄关时,脚步又忽地一停。 “桌子上那堆东西……帮我全扔了吧。”唐珩道,“还有,江封,记得涂药。” 随着话音的落下,那轻快的笑意也戛然而止。 他没有再看江封一眼。 …… 离开住处之后,唐珩一个人闷头在大街上走了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意识到了自己这一行的漫无目的。 快要到中午,阳光亮得正盛,白花花地洒满了城市。即便经过雨水一夜的冲洗,街道依旧很快就恢复了原有的整洁,这个时候,连一处小小的水洼都看不到了。 熊俊有事出差,那边只有苏婷一个人在家他自然不方便打扰;邵远航住的是军区分配的宿舍;而回灰鸽分部去住要经办的手续又太过繁琐;至于家里…… 想到这里,唐珩顿了一顿,继而径直将某个名字跳了过去。 他自嘲地笑了笑,又摸了把脸。 思来想去,自己竟是无处可去了。 最后,唐珩还是决定回塔区内的那间独立训练室。 经过哨卡的时候,他看着眼前排起的长队,不禁一愣。 仅仅是一天不到的工夫,这里的身份核验似乎又严格了许多,不止队伍排出通道延伸到人行道上,就连车行道中也是半天不见得移动一下。 唐珩细细分辨了一番,才又发现这条“长龙”中的都是普通人,而对于哨兵与向导的另外一处通道,却几乎是畅通无阻的。 怎么回事…… 唐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打消去塔区里的念头。排着长队的地方因为拥挤而显得人声嘈杂,就在唐珩准备绕行的时候,他在那一片喧闹中听见了一番略显明显的议论声。 那人像是也不害怕被其他人听到,说话的声音没有太多收敛。 “你知道吗,里头又出事了。据说是大范围的食物中毒,中招的还都是哨兵。啧,新闻里说是还在调查原因,但你想想啊,这还要调查吗?肯定是故意投毒对吧。我看啊,说不准就是……” 唐珩走了过去。 那道声音被落在身后,逐渐地小了。 一百零二章 唐珩站在建筑门口。 走廊笔直地延伸往深处,照明灯齐齐地亮着,是与身后阳光截然不同的冷白色。 唐珩看着里面,有片刻的恍惚。 变化来得太突然了。明明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与那人并肩站在这里说笑,他能把他拥在怀里,再随时肆无忌惮地讨来一个吻。 第107章 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怎么就这样了呢…… 唐珩吸了吸鼻子,顿了一顿,又低声骂了一句。然后,他没有让自己在这种情绪中沉浸太久,长舒了一口气,径直走了进去。 在训练室里看到丁丙的时候,唐珩并不意外。这间训练室的大门设置了权限锁,按照江封的性格,在定下来的这一段时间内,除了他们,不会再有其他人过来。 按照那人的性格…… 唐珩咬了咬牙,又看向丁丙身边站着的另一个人。 那是一位女性向导,样貌普通,身量却很高,踏上一双高跟鞋之后,个头几乎与丁丙持平。 察觉到了唐珩看来的目光,她大方地走了上来,笑着伸出手,自我介绍道:“丁丙是我的哨兵。” 她没有说名字,只是道明了二人的身份。 唐珩伸手握了上去,“你好。” 与寡言得甚至显得有些木讷的丁丙不同,这名女向导要看上去开朗许多。与唐珩恰到好处的寒暄之后,她又回到了丁丙身边。 没有过多的黏腻言辞,但是在举手投足之间,这二人又有一种自成一体的特殊亲昵。 唐珩没有多待。他把这处让给了这一对恋人,自己回了房间,而一个多小时之后再次出来的时候,那名女向导已经离开了。 唐珩不打算就此多问一些什么。他朝丁丙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继而兀自调出训练室的控制面板准备上器械。 出乎意料地,一向秉持沉默是金的丁丙先开口了。 “这段时间你住这里,频繁地出入塔区容易上名单。会很麻烦。” 唐珩手中的动作顿了一顿,然后问道:“为什么?”他想到了通过哨卡时看到的那一幕,“塔区昨晚出了什么事?” 丁丙道:“突然有十七名哨兵食物中毒,其中两个,被下了病危通知书。” 听到这话,唐珩禁不住皱起眉来,“这也不至于在哨卡戒严吧?” “‘审判者’在社交媒体上承认了这件事,说,接下来还有计划。” “审判者?”唐珩念着这个名字,嘲弄地笑了一声,“什么玩意儿。” “一个由普通人组成的反塔组织。” 普通人。 这个原本于唐珩而言没有任何特殊含义的名词却忽然变得突兀起来。紧接着,又一个算不上陌生的名字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唐珩下意识想要接着追问,但是想了一想,终究还是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只是应了一声“我知道了。”,然后伸手握上横杠,用力一拉,将身体翻了过去。 机器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 在练习系统启动前倒数的“滴”声中,唐珩又低声问道:“是江封让你嘱咐我的?” “是。”丁丙应道。 …… 等唐珩再次歇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躺在床上,看着纯白的天花板,想了许久,还是给熊俊发去了一条消息。 猴子的死和江封没有关系。 信息发送出去之后,界面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变化,而当唐珩终于回过神来,准备随手把终端扔到一旁时,熊俊的通讯打了进来。 唐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通了。 出于某种保密意图,视频中的背景被虚化处理了,唐珩看向屏幕,便只能看到熊俊板着脸的半身像。 唐珩沉默着没有开口,倒是熊俊注意到了他身后陌生的场景,问道:“方便说话吗?” “可以。”唐珩愣了一愣,应了这一声之后,做贼心虚般地多补充了一句,“我这几天住在朋友这里……和他们太久没见了,就想着聚聚。” 熊俊看似并不太在意这一点,又问道:“最近怎么样?” “还行吧。” 熊俊点了点头表示知道,这才转而问起之前的话题,“你刚才讯息里写的那件事……你自己去查了?” 谈及这个话题,唐珩不禁避开了屏幕中看来的视线,“没有。我直接去问江封了。” “你能肯定他说的是实话吗?” 唐珩抿住唇,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拳。他沉默了半分钟,才又抬起了头,直直地看向熊俊,问道:“为什么怀疑他?只因为那天他们同时出现过?” 熊俊刚想说些什么,却像是被人喊了一声打断了。熊俊转了过去,身子移出摄像范围,一阵轻微的摇晃之后,画面直接切成了黑屏。 但这一件意外事故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摄像头又重新被打开了。 熊俊没有解释刚才去做了什么,只接着之前的话回答道:“你有疑问是好事,但是你也应该知道:侯志强是‘荆棘’的人,和我们并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我会过问这件事情只是因为你被牵扯了进去,而不是因为我还有什么别的算计。至于为什么怀疑江封……我手上没有直接的证据。侯志强做事太莽,死于仇杀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他死的时间太过于巧合了。如果他是那天撞破了江封和秦宏的密谋,按照那两个人的性格,落得这样的下场很正常。” “你认识江封。” “认识。”熊俊道,“就因为认识,所以我才让你不要与他走得太近。作为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向导,他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手上也不可能太干净。” 唐珩没有忍住地辩驳道:“他能走到今天的这个位置,靠的是自己的实力。” “实力。”熊俊笑了一声,再开口时,声音带上了些凶厉,“实力在一些人眼里,那就是个屁。不说远了,你就看看这三年常委中出现临时席位的次数吧。在这之前,政局什么时候这么频繁地变动过?” 这话说完之后,熊俊自觉语气有点重了,停顿了一会儿,又将声音放缓了些,“这些事情,以后有机会了你可以自己再慢慢去了解。先不说这个。舒先生三天前又给我了一个储存器,说是给你的,我就没有打开来看,据说是一些和秦宏有关的消息。东西我放在家里了,到时候你让你苏婷姐拿给你。” “嗯。”唐珩不高不低地应了一声,顿了一顿,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审判者’?” 熊俊面色一沉,“他们来找你了?” 唐珩没有回应这个问题,而是再次问道:“他们和秦宏有关?” 熊俊想了想,回答道:“具体的我不太清楚,但应该至少互相认识。”说着,熊俊脸色缓和了少许,“其实就是一群逮着人就咬的疯狗,不过人数不多,成不了什么气候。小心一点,别被沾上了就行。” 在那之后,或许是有什么急事需要处理,熊俊很快就把通讯挂断了。 直到屏幕由于长时间没有操作而熄灭下来,唐珩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放松身子往床上倒去,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就所知道的关于秦宏的事迹而言,他不可能不把“审判者”和秦宏联系起来,而江封又提起过,再过几天就会开始席座名单的提名和投票了。 唐珩知道,这种漫无边际的联想其实没有什么意义,而于他而言,亟待解决的,是想清楚要不要尽快地将那个名字剔除出自己的生活。 或许,熊俊说的确实是对的,他甚至不应该来塔区。他应该跑得远远地,回家里,去灰鸽,到哪儿去都好,一辈子都不再踏足这里,就像是在爆鸣弹炸响之前的那十数年的生活。 可是…… 纷杂的思绪至此戛然而止了。 唐珩翻了个身。 他用枕头把脑袋蒙住,暂时地把自己藏了起来,什么都不再去想。 一百零三章 由于地理位置靠近好几座靶城,南三主城总是若有若无地浮着一层紧张感,像是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却不知道是架着一支瞄准目标的利箭,还是即将绷断的征兆。 相比之下,南二主城的气氛要缓和许多,也是南部城市群内很多哨兵向导伴侣在选择定居地时的首要选择。 当然,对于那些对于靶城一无所知的人而言,这些城市之间似乎也并不存在太大的差别。 江封这次来南二城的目的,是拜访他的老师。 由于大多数居住者的特殊身份,这一片住宅区的访客登记做得很严,在机器核验代替了人工的如今,少见地还是安排了保安。 执勤的保安认出了江封,但是依旧充满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您知道的,最近各地出了那么些事,来之前您也没有和温老师说一声……” 江封点了点头,“无碍。” “温老师说了,会让人出来接您……” “大江哥哥!” 保安的话音未落,就被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 江封循声看去,还没有看清,人影已经冲到了面前,急急地停住,又没站稳地趔趄了一下。江封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但她到底最后是自己站稳了。 江封低头看去,这个角度就正好能看见发绳上一边一个缀着的毛茸茸的的粉红色大桃子,扎起的双马尾随着那人的动作晃了晃。 第108章 然后,小姑娘抬起头来,还带着婴儿肥的两颊因为跑动而泛了些红。她看着江封,乌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地,又因为刚才的“刹车失误”吐了吐舌头,“这么久没见,大江哥哥有没有想我?” 话音刚落,跟在她身后迟迟赶来的保姆也笑着道:“姚姚念你念了好久。刚才放学回到家,听见你来了,不知道有多高兴,直接就放下书包自己兴冲冲地跑过来接了。” 江封忍俊不禁。“有。”他应了小女孩的话,又抬了抬手中提着的礼盒袋子,“还给你带了礼物。” 来人是温景焕与姚立辉的女儿,姚姚是她的小名,大名叫姚依云,两个月前才刚过完八岁的生日。即便与老师关系算不上十分融洽,但是对于这个是几乎看着长大的小女孩,江封讨厌不起来。 听到有礼物,姚依云小声惊呼了一句,眨了眨眼,又忽地松开了抱着江封的手。她也没有直接去扒拉袋子,而是往后退了两步,小手捏着裙角,微微屈了一屈膝盖,像模像样地朝江封行了个礼。 “谢谢首席。” 看到这一幕,江封眼里的笑意再也收敛不住,又配合地摆出严肃的表情,抬了抬手,将小姑娘扶了起来,“客气了。” 对于姚依云来说,勉强文静半分钟已经是极限了。她握着江封的手刚站直了,就又忍不住问道:“是什么礼物呀?”说着便踮起了脚尖,妄图借着角度窥到一些什么。 江封直接把其中的一只小袋子递了过去,“回家之后才能打开。” “嗯!” 姚依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将那只袋子抱在了怀里。 回到家之后,姚依云飞快地换上了拖鞋,又乖巧地将鞋子摆进鞋架,这才啪嗒啪嗒地跑进了客厅里。 “爹地爹地!你看我把谁接回来了?!” 说着,她扑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那个被唤作“爹地”的人稳稳地将她接住了。他将姚依云顺势抱到了自己膝上,捋了捋小姑娘沾了汗水的鬓发,笑着问道:“谁呀?” “大江哥哥!”姚依云献宝似地举起袋子,“他还给我带了礼物。” “哇,这么好呀。” 应声地,走进客厅的江封正巧对上那人朝他望过来的视线。 明明那声音里包含了惊喜的语气,整个人也是在笑着的,但是在视线撞上的那一刹那,江封依旧不禁顿了一顿步伐,眼中神色为之一沉。 但是这一停滞没有持续太久。几乎也是在一瞬间之后,江封缓和了周身气势,朝那人点了一点头,唤道:“老师。” “小江,来了啊。”温景焕微笑着承了他的这一声,“最近很忙吧,看你好像瘦了?” 或许是本性使然,向导总会带有一种像是与生俱来的亲和力,温景焕也不例外。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是和缓,带了少许笑意和恰到好处的关切,眼角有浅淡的笑纹绽着,当成为他目光焦点的时候,让人轻易地就能联想到春日的暖阳。 而江封也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错觉。 就如同自己此时表现出来的谦和。 江封应了一声,将手中的礼袋摆到桌上,“嗯。快年底了,安排确实有些多,不过还吃得消。这不,就有闲暇来看您了。” “也是。你还年轻,确实可以再努力一下。”温景焕笑了一笑,又问道,“是在忙些什么呢?” “工作上的事情。” 见江封不再细说,温景焕也不追问,转而低头看着坐在自己膝上的姚依云,询问道:“收到了礼物,有没有和大江哥哥说过谢谢?” 在江封和温景焕对话的时候,姚依云一直就安静地听着,只是眼睛牢牢地盯着自己的手,而小手抓紧了裙面。这个时候,听到温景焕问她,她才又抬起头来。 姚依云笑嘻嘻地扬起下巴,说道:“说过了!” “真棒。”温景焕捏了捏她的脸颊。 温景焕很喜欢姚依云,这一点,江封是知道的。即便姚依云并不是温景焕的亲生女儿,但是他对姚依云宠,是真的宠,而姚依云对他也比另一名父亲姚立辉看起来要更加亲密。 江封无意去了解更深那二人之间的感情史,但是也乐得让这个可爱的小姑娘把自己每次不得已的拜访变得轻松一些。 三人待在客厅,话题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了年龄最小的姚依云身上,而姚依云的性格开朗活泼,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在学校的学到的知识和轶闻趣事。 姚立辉回来的时候,姚依云正好讲到她下个星期要参加的小组表演。她背着手,站在客厅中央,把整个故事讲得绘声绘色。 “姚姚回来了啊。”姚立辉先是与姚依云打了一声招呼。 看到他,姚依云立刻停下了嘴里讲的故事,同时站得笔直,与姚立辉行了一个军礼。 姚立辉也笑着回了一个,然后走上前来,一把抱起姚依云,在手臂上掂了一掂,“姚姚是不是又重了?” 姚依云眼睛瞪得大大的,鼓起腮帮子,“才没有!” “好好好,没有。” 父女俩对视着笑了一会儿,姚立辉又抱着姚依云走了几步,然后把女儿放到温景焕身边,自己与爱人亲昵地贴了贴面。 然后,他这才注意到了客厅里的江封。 “小江来了?”姚立辉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有些尴尬。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要和你说。” 姚立辉与江封并列八常委的席位,这么一来,说的肯定是公事。对此,江封心中了然,而实际上,与姚立辉交换一些信息,也是他这一行的主要目的。 “嗯。”江封应着,站起了身。 在温景焕与江封对话过程中一直保持安静的姚依云,这个时候却小声地开口抱怨:“怎么刚回来,又要去工作呀……还把爹地和大江哥哥也都带跑了。” 说着,她抓住了温景焕的衣角。 姚立辉抱歉地笑了笑,又捏了一捏姚依云的鼻尖,“姚姚先自己玩一会儿,爸爸晚点就过来。” 姚依云皱着脸避开,又看向江封。 在那道眼巴巴的注视下,江封顿了一顿,说道:“要不要先把礼物拆开来,看一看是什么?” 原本起身了的温景焕也半蹲了下来,“你先把这些盒子都拆开来,到时候告诉我们,都有一些什么,好吗?” “好吧——”姚依云拖长了声音,小嘴撇了下来,应得不甘不愿。 “那你们别太晚哦。” 江封并不意外温景焕会加入这一场会谈,或者更准确地说,他要交换信息的人,其实就是温景焕。 作为上一届的首席向导,温景焕与姚立辉称得上是强强联手,可是实际上,即便姚立辉的个人实力毋庸置疑,可他真正进入政局中心,却也还是在他与温景焕结合之后。 而当时江封得以在进入军部的第四年就坐到首席向导的位置,不能说没有温景焕背后的推力。 当年温景焕说退,的确就将手中的权势退得干干净净,表面上只挂了圣所二把手的位置和军校的一个教职。但是江封也清楚,温景焕的手上还提着线,包括他,包括姚立辉,甚至还包括很多连江封都不知道姓名的人。 这不仅仅只是因为权力制衡。 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是他的“老师”—— 他能培养出一个江封,就能培养出第二个、第三个。 在开始的时候,江封就险些身体力行地领教过这一点。 一百零四章 姚家的书房宽敞明亮,出于夫夫二人的工作需要,一半用以办公,一半充作临时会客室。 兴许是随了书房主人直爽的性格,平常书房中用以附庸风雅的巨大书架在这里完全消失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方便全息屏幕展开的大片空白区域,只是在墙面设计上稍微动了些心思,不至于教人一眼看过去觉得苍白贫瘠。 姚立辉先是与江封讨论了一下南部城市群接下来的布防安排,然后,话题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即将来临的提名会上。 按照惯例,提名会有两轮,一次是由军委会内部初步确定提名名单,一次是公开会议,确定最终有资格进入选举的人选。在内部会议里,委员们会先将各自提名的席座哨兵与向导名单递上去,然后进行盲投。与最初的提名名额一样,在这一轮盲投中,每一位委员对于席座向导与哨兵依旧各会有三个投票名额,要求投给除了自己的提名者以外的另外二十一人,而剔除了盲投中得票数低于两票的人选之后,剩下的提名者将在接下来的公开会议中公布名字,并且作为最终选举的参与者进行自己的第一次拉票。 这是塔内固定已久的规则,太过于循规蹈矩,便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了操作空间。 姚立辉会提名的人,是早就已经确定下来了的,其中属于向导的三个名额中,有一个是给江封的——他们并不怀疑江封能坐稳首席向导的能力,而且还需要他借此身份,保证向导影响力在整个南部城市群乃至全国的进一步扩大。 第109章 姚立辉对江封道:“今年是大年,应该有很多人会选择向你挑战。” 江封对此早有预料,不用姚立辉提点也自己心里有数,此时也只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回应道:“我会注意的。” “行,那就这样。”姚立辉想了想,又道,“你那边呢?定下来没有?” “哨兵的人选不变。至于向导……”说到这里,江封不着痕迹地停顿了一下。他看向了书房门口的位置。 那里立着一方半人高的实木书柜,是这间书房里唯一放书的地方,而那上面的诸如《论向导精神力之鞅过程》、《哨向分化方向概论》等极居学术理论风格的大部头,又全然不像是一名军政人员会阅读的书籍。短暂的停滞之后,他的视线转了回来,平静地与坐在姚立辉身边的温景焕对视。 江封报了两个名字,“第三个名额,我准备让林沐代替萧子文。” 听到这个名字,姚立辉不禁一愣,“林沐?” 姚立辉是了解林沐那件事情始末的,而他自然也清楚,那两条不成文规定的效力。姚立辉皱了皱眉,又不由地看向温景焕,有些犹疑,“他……” “确实。”温景焕接过了姚立辉欲言又止的话头,“比起萧子文,我觉得林沐会是一个更好的人选。” 江封应道:“他在军委会内有过任职。客观而言,无论是过往经历还是身世背景,林沐的竞争力都强于萧子文,而且,他在此之前也有竞选首席向导的准备,所以在初筛中的确获得了资格。” “但是,”姚立辉依旧眉头紧皱,“我之前就说过,你报萧子文去试探,可以,但是意义不大。公选之前名单还会有所修改,届时,就算萧子文在盲选时获得了两票以上的票数,她还是不可能出现在最终名单里的。” 说这话的时候,姚立辉看着温景焕,他的脸色沉得厉害,眼中也似是含着什么复杂的情绪。 姚立辉继续道:“对,林沐和萧子文都是已经与哨兵结合了的向导,但是推林沐出去,这件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林沐才刚从军委会退下去,影响力还在。我们都知道,宋安志只是一个暂时的替代品,实际上那一席位的归属到现在也还没有确定。”话音落下,姚立辉这才重新看向江封,“你这不是往别人碗里看一眼,是直接要求分一杯羹。” 对于姚立辉的说辞,江封并不意外。 这已经没有他第一次尝试着向温姚二人阐明自己的想法时遭到的反对激烈了。 江封将十指交叉,叠放在膝上。他应了一声,看向姚立辉,反问道:“所以呢?无论是林沐还是萧子文,总要有那么一次尝试。这么多年以来,‘规定’影响的不仅仅只是席座人选的选举了,尉官及以上的军衔,还有行政职位,或明或暗地都对于已经结合的向导有所限制,这一点早已有人有所微词,舆论推行到现在,我觉得时机已经够了。”江封顿了一顿,“再说了,这也是老师所希望的,不是吗?” 闻言,姚立辉表情一僵。 某种意义上来说,温景焕当年面对的选择与林沐和萧子文并无不同,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们的结合没有那么多事发突然,也没有所谓的不甘愿或者是无可奈何。可正是因为这样,姚立辉一直都对温景焕于心有愧,即便温景焕从未主动提起过,但是姚立辉是知道的,他想要补偿他,所以默许了温景焕在权力上的插手,甚至甘愿主动让渡出一部分。 到了最后,姚立辉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表示自己会匀一票给林沐,但是其余的事情不会多管。 但是这已经足够了。 他们没有在书房里消耗太长的时间,等这一次谈话结束,分针也只不过在钟表盘上行过半圈。 姚立辉托辞还有一次事情需要处理而留在了书房,温景焕则与江封先出去了。走出门的时候,江封落后一步,让温景焕走在前面,而借着扶住门把手的角度,温景焕正好侧身看了过来。 这个时候,温景焕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只不过因为说话时的神情变化,那眼角的笑纹隐约绽得更深了些。 温景焕道:“我其实很好奇,你是用什么办法让林沐愿意为你所用的?” “我和他做了一笔交易。”说着,江封走出了书房,与温景焕并肩。 “哦?” 不等江封答话,姚依云脆生生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们终于出来啦!” 伴随着一阵趿着拖鞋的跑动声,姚依云扑到了温景焕怀里。 至此,温景焕不再多问。他失笑地把小姑娘接住,“怎么总是莽莽撞撞的。” 姚依云撑着自己爹地的手臂站稳,看了看一旁的江封,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脑袋,“因为等了你们好久呀,我的肚皮都饿瘪啦!”说着,她的视线在江封与温景焕之间转了转,然后探头探脑地往书房的方向看去,“爸爸还没有出来吗?” “他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温景焕说着,揉了揉姚依云的头发,又对江封道,“留下来一起吃个晚饭?” 江封拒绝道:“下次吧,今天有约了。” “好。”温景焕半眯眼笑着,又道,“那下次来的时候,把小唐也带上吧。” 姚依云听到这话,眨了眨眼,拉着温景焕的手好奇地问道,“爹地说的是谁呀?是大江哥哥的哨兵吗?” 温景焕回答着姚依云的话,视线却是看向江封,“这个你得去问你大江哥哥了。” 江封原本就没有什么温度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 在此之前,他从没有向温景焕提起过唐珩的名字,但是也不意外温景焕会知道唐珩的存在,而真正让他反感的,是温景焕想要借小姑娘的口让自己答应。 江封低头看去,果然就看到了将好奇的目光转向自己的姚依云。 姚依云眨了眨眼睛,“是吗?” 思量只在转念之间,江封并没有让自己的表情失控太久。他半蹲下身子,扶了扶小姑娘的肩角,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是呀。”江封应道,“他是我的哨兵。” 他看向温景焕,“我会带他来的。” …… 唐珩结束又一天的训练而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玩了几局游戏,觉得没劲,困意也上来了,百无聊赖中便准备睡觉。 消息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我明天会离开南三一段时间。注意安全。 发件人是江封。 唐珩看着这个名字,呆楞了半响,然后把终端往旁边一丢。终端发出几声磕碰,在随意的力道下不可避免地掉到了地上。 唐珩装作没有听到。他往后倒去,把自己扔进床垫与被子之中,躺了一会儿,又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了身。 他抿着唇,一手使劲揉着自己的短发,却是走下床把终端舀了起来。 他打开了搜索界面,手指在屏幕上悬停半响,最终还是输入了一串字符。 答案轻易地就被找到了—— 果然,席座哨兵与向导的公开提名会议,就在五天之后。 一百零五章 这一夜,唐珩没有睡好。 他总是睡着睡着突然醒来,然后看向放在床头的终端——即便它安安静静地,从头到尾什么声响都没有发出。 几次仰卧起坐做下来,唐珩彻底没了睡意。他面无表情地舀过终端,强忍住了再把那条消息点开的冲动,干脆直接关机,然后把终端扔在房间里,自己则去了训练室的主厅。 在走廊的时候,唐珩看到训练室的灯光还亮着,不免有些疑惑,而当走进去看见待在那里的丁丙时,又实打实地惊讶了起来。 唐珩特地看了一眼时间——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三点。 丁丙给他的印象从来都是自律到几乎死板,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熬到这个点的人。 “怎么了?”见丁丙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唐珩索性开口出声,顿了一顿,又随口问道,“有急事要处理?” 丁丙原本一直低头看着终端,像是在浏览着什么资料,听到这句话,这才抬起头来。 “没。”丁丙道,“没事。” “行吧。” 唐珩也不想多事。问完这一句后,他看丁丙没有继续交谈的念头,便也没有再多话,只是低头给自己戴上拳套。 唐珩动了动手腕。略微活动一番之后,他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抬手、出拳,径直地击向沙袋。拳套与沙袋在碰撞间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声音随即又如入水化开来般地消散了。 快节奏的击打中,肌肉紧绷又舒展,随着拳头的挥出,像是积郁在心中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爽快亦跟着发泄了出来。 两人就这么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唐珩在停歇下来的间隙,又问道:“睡不着?” “嗯。” “好巧,我也是。” “嗯。” 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唐珩已经习惯了丁丙的这种性格,此时听到他的回答,也没有被劝退。唐珩一手扶住沙袋,擦了一把已有了汗意的短发。他想了想,又索性摘下拳套往地上一扔,朝丁丙走了过去。 第110章 唐珩看向丁丙,提议道:“那,要不来练练?” 丁丙待着的地方是训练室的角落,唐珩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就那么沉默地站着,宛如一尊凝着的雕塑,而终端屏幕投映到他脸上的荧光,是这尊雕塑上唯一的色彩。 待唐珩走到面前了,丁丙才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同时快速地熄灭了屏幕,没有让唐珩瞧清楚那上面的内容。 唐珩对此也并不作更多的关注。他见丁丙这副模样,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甚至完全得不到回应的准备,却在等了十几秒钟后,又见丁丙干脆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抛开其他因素不谈,唐珩其实挺喜欢与丁丙交手。这并不是说丁丙不如他,相反的,他在丁丙面前占不着什么便宜,而且还经常落败得干脆利落。然而即便如此,丁丙却依旧会在交手时全力以赴,没有半分虚假的谦让模样。 唐珩分辨得出来,丁丙于格斗一事上的确经验老道,除此之外,在为数不多的几次进入椭圆舱内的模拟训练中,面对虫族,他也看到丁丙表现出过令人惊叹的的熟稔。 对此,唐珩不是没有好奇。 相较于丁丙本身,他更好奇的,其实是江封到底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号人——而且还是给他的,作为“教练”。 这一次也不例外。 唐珩进攻时处理的一个微小失误被丁丙抓住,一击落空之后,他直接被大力掼到了地上,压制,锁喉。 但也只是点到即止。 一击既成,丁丙很自然地放开了钳制,又伸手递给唐珩拉他起来,“进攻时,出拳的动作幅度太大了。” 唐珩想了一想,按着丁丙的说法重新挥动了一下手臂,突然便了然了刚才的失误。他借着丁丙的手站起来,“谢谢。” “嗯。” 应了这一声,丁丙却不打算继续练下去,而是转身走到一旁,调出了训练器械。收束在天花板上的钢铁骨架快速地伸展开来,不消多时就将半间训练室构作钢铁森林般的另一幅模样。 唐珩本以为丁丙是要作什么针对性训练的介绍——就像这段时间一直以来的那样——但是没有。丁丙只是靠在金属加上,低垂着眼睛,像是在休息。 调出器械花费的时间不算多,指令也还简单,但是能源的消耗却是巨大的。 唐珩等了片刻也没有看见丁丙的下一步动作,这才终于相信他是真的只是为了休息,又不禁感慨道:“太奢侈了吧。” 丁丙看着他,一板一眼地回答道:“雇佣合同上,有标明这段时间内各项资源的使用限额。不会超。” “……行吧。” 唐珩扬了扬眉,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也学着丁丙的姿势靠了过去。 金属架的触感温凉,结构与高度恰到好处,如此依靠上去,恰好能使肌肉放松下来。 还挺舒服。 过了一会儿,唐珩又听见丁丙问道:“你想过,当首席哨兵吗?” 这还是丁丙第一次主动发起与训练不相关的话题。 “当然想过。”唐珩有些惊讶,又忍不住笑了一声,接道,“谁不想啊。怎么说也是哨兵中实力最强的象征,顶着这个头衔走出去,多拉风。” “嗯。” 一场谈话,只要有人开了个头,无论发起的话题是什么,再续下去,似乎都要比打破沉默的第一句容易许多。 唐珩问道:“你和你的向导怎么认识的?” “靶城。”丁丙停了片刻,就在唐珩以为他会就此噤声时,说道:“她救了我。” 说完,丁丙看向唐珩,又问:“你呢?” “我?”唐珩有些意外丁丙会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刚扬起的情绪不可避免地低落下去,唐珩想了想,又觉得这并不是什么说不得的话题。 而他的记忆力一向不错,忘不掉的。 唐珩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我啊。我和江封是打架认识的。” “那天我出了一些意外,正好被江封看到了,就和他打了一架——嗯,我没有打过,然后就被他帮着巡逻警关到禁闭所里,住了几天。” 事情发生的时候,唐珩只感觉得到被进展推着不断向前的紧迫,而现如今回头去看,总觉得有那么一丝滑稽与荒唐。 不知道有没有听出唐珩话语中的自嘲,丁丙只对后半句话作出了评价:“江封在格斗方面,的确比其他向导更具技巧与经验。” “是啊,他很厉害。”唐珩应道。 “但是,其实那个时候他的选择更直接一些,使用的精神控制,我根本没有反制的空间。说实话,我是第一次遇到会这个……‘技能’?就称作技能吧,我是第一次遇到能把这个技巧用得那么熟练的向导。 “强大,冷静,自持,即便走在人群里,你也很难不去注意他。如果换一种相遇方式,说不定我直接就上手追了。”说着,唐珩低笑了一声,“不过,现在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唐珩:“那天之后,他又把我从禁闭所领了出来。后来一起经历了一些事情,然后……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他话语说得很轻巧,像是打水漂时的小块瓦片,起落间溅起细小的水花与涟漪,又于一个不知道是料定的还是猝然的时刻,便就这么沉没下去。 丁丙道:“挺好的。” 唐珩勾了勾唇角,“我也觉得挺好的。有个首席向导当恋人,说出去蛮长脸。” “不是。”丁丙认真道,“我的意思是:你们互相喜欢,挺好的。” 听到这话,唐珩还未妥帖戴好的笑脸就此僵住了。他张了张嘴,试图借着再接着那句话说些什么,却到底是没能继续下去,只能在突兀地停顿许久之后,哂笑一声,“……对啊,挺好的。” 说完,唐珩又向后退了半步,将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架子上。他抬起头来,望向天花板处的光源。 灯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唐珩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开口道:“如果你的向导做过一件事,那件事情对你造成了伤害……” 唐珩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丁丙打断了:“她不会。” 丁丙说出这三个字的语气斩钉截铁,面色也同时沉了下来。 唐珩愣了一愣,又不得不补充道:“不好意思。我是说如果……那假设是你朋友吧,如果他的向导做过这种事,而且后来还一直隐瞒了下来,直到有一天,你的朋友知道了真相。这种情况下,你的朋友应该怎么做?” 丁丙沉着的脸因为假设的转变这才稍稍缓和了些。他想了几秒,继而径直道:“断掉联系,离开。” “但是,要是那个向导后来有想办法在弥补呢?”唐珩道,“而且他做那件事情的时候,还不……” 话说到一半,唐珩突然又笑了。 为什么要加那么多的前置条件和解释?一条条一件件地补充下来,真的是为了情景还原的客观分析吗? 说白了,他不是在征询一个答案,而是在求得一个认同。 可是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算了,不说这些。”唐珩站直身子,又将手举过头顶伸了一个懒腰,“好像也在这里待了不少时间了。我有点困,准备先回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对于唐珩之前话语的戛然而止,丁丙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嗯。” “还有,那什么,祝愿你和你的向导长长久久。” “你也一样。” 唐珩已经朝门口走出了几步,听到这话,脚步又忽地顿了一顿。 他笑了一声。 “行,那就借你吉言了。” 一百零六章 回到房间以后,唐珩盯着终端看了一会儿,还是把终端拿起来开了机。 收件箱里依旧孤零零地躺着之前收到的那条消息。 这一次的犹豫短暂了许多,悬在屏幕上的手指按向了编辑界面。唐珩敲敲打打地写了半天,又不停地退格修改,到了最后,输入框中删减得只剩下了干巴巴的四个字。 你也一样。 几乎是在这条编辑好的消息发送出去的下一秒,江封的通讯就打了进来。系统默认的铃声提示在安静的室内显得突兀极了,唐珩险些手一抖,把终端整个扔了出去。 那是一条视频通话的请求,但是接通之前,被唐珩切换成了语音通话。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屏幕中没有画面显示,他们便只能通过声音去判断对面通话时的状态,进而生出了几分不期然的小心翼翼来。 唐珩是,江封也是。 当通话时长跳转成三十秒整的时候,唐珩没能憋住,先开口问道:“什么事?” 简短的三个字,语气并不是很好。 说完这话之后,唐珩就后悔了——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表现得盛气凌人。 果然江封顿了一顿,然后问道:“我……是不是打扰到了你的休息?” 第111章 “没有。”这一次,唐珩接得迅速,“一直没能睡得着,就熬到现在了。”抿了一抿唇,又补充道,“朋友安利了一款新游戏,挺有意思的。” 江封停顿的时间更长了一些。唐珩一直屏息听着音响那边的动静,此时安静下来,便只能听见极细的呼吸声。 小小的气流扑在话筒上,经过信号的长途跋涉,再又轻轻地扑上唐珩的耳膜。 江封再开口时,声音低缓了许多,“……嗯。丁丙和我说,过几天你准备离开塔区。” 唐珩想了想,才记起确实有那么一件事情—— 这件事确实是唐珩故意告诉丁丙的,他知道,丁丙会与江封说。 唐珩笑了一声,继而以一种连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轻松姿态,靠向了床头,“是啊,出去办一件事。” 他原以为江封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劝说自己打消这一念头——结合最近的时事背景,以及江封这么晚特地打电话过来,这的确是最有说服力的可能——但是没有。 江封:“我想派几个人保卫你的安全,以防万一。南三这段时间的局势比较复杂,我担心……一些事情会把你牵涉进去。”顿了一顿,又问,“可以吗?” 最后的半句话说得很轻,却砸得唐珩一愣。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觉得嘴里有些发苦。 斟酌半响,唐珩才含糊地应了一句,“都可以吧。”然后,不等江封回应一些什么,他接着又说道:“我挺惊讶你居然会征询我的意见的。” 江封道:“我只是……在可能的最大范围内,不想再对你隐瞒了。” 这个时候,唐珩突然后悔起自己开始时为什么切换了通话模式。 江封说话的声音是一如平常的淡与稳,像是一马平川的大地,而其中的停顿是赫然横亘于大地上的深壑,硬生生将景色劈成另一幅模样。 而它又本是不应该出现在那里。 话音落下之后,唐珩的沉默让江封有些忐忑,而这个时候,唐珩又突然问道:“你中午吃的什么?” 江封一愣,但还是如实回答:“……营养剂。” 唐珩又问:“什么牌子的?” “……” 江封仍未跟上唐珩的思路,只能选择暂时地噤声。 说到这里,唐珩自己也忍俊不禁——由“不再隐瞒”延伸出来的思绪未免太过离谱。 “好了,不说笑了。”他稍微收敛了笑意,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回这里?” 江封:“一个星……四天,四天之后。我会定那天下午的航班。” “行。”唐珩道,“确定下来了把航班信息给我,到时候我去接你。我们见一面吧。” “唐珩,我……” 江封的声音骤然沉了下来,透着显而易见的慌乱。 “不要多想。”唐珩笑了一声,打断了江封的话。他故作轻松地说道,“不是要说分手。要是想分,那天我就直接说了。说要见面,只是还是觉得,有些话,当面说清楚比较好。” 江封没有回话。 唐珩也不再接住这片沉默,径直道:“那……就这样?晚安。” 他听见另一端的江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呼出时却趋近于无声。 “晚安。”江封低声道,“注意休息,别玩得太晚。”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唐珩捞过终端准备看时间,还未点亮屏幕,就看见了闪烁的提示灯。 他又收到了一条来自江封的消息。 ——三型全元素营养补充剂,原味。 看着这不带任何多余修饰的名词,唐珩没有忍住,笑出声来。 他将终端拿在手里,推开了房间的门,伸着懒腰往前走去。 走廊窗户的遮光板收起着,万顷阳光自高渺的碧空洒下,将整座城市都镀上一层柔和的金黄。 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 自从那日的雨停息之后,晴朗持续了许多天,骤然压低的气温又逐渐攀升,大街上行人的衣着如同昼夜的温差一样地让人混乱,如果不是日历的注明,那些未曾在这片区域中久居的人们完全不会相信,这已经是接近十一月底的深秋了。 南部一号主城,塔区内最大的综合会议室“黑基底”。 会场内的空调开得很低,几乎是能让身着夏衣的人战栗的温度,而在那持续吹出的人造冷风之下,更低的是笼罩在会场内的气压。 由于哨兵向导们的特殊体质和能力,除了战前动员以外,军部中举办的线下参与人数过百的集会都屈指可数。像这样规模的会议,再往上追溯,便也只有六年之前同样的会议了。 这是一次席座哨兵与席座向导的公开选举,而在同时又遇上军委会常委换届的今年,对于那些最后夺得席座头衔的哨兵和向导而言,他们进入政局中心则近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五天之前,委员会的常委们已经提交了最终的提名名单,提名者的各项评分和初步排名也即将在这一次会议中公布。 能容纳数千人的“黑基底”中座无虚席。理论上,这一场会议对所有军部成员开放,只是参会之前需要经过极长且严格的审核,而又因为会场座位的限制,次第排下来,则对与会者的身份要求高到了一种严苛的地步——如果把所有与会者的军功章堆起,占据的空间足以将一间小型仓库塞得满满当当。 军部的纪律性在会场中被发挥到了极致。在人数如此之多的情况下,场面却非常安静,似乎就连每个人的呼吸声都压制到了最低,只剩下了一个声音——来自坐在发布台上的会议主持者,如今军部的总参谋长。他的身后,在那面占据了半面墙壁的巨大投影屏幕上,最终确定的提名名单已经被公示完毕了。 “以上就是这一次公选的名单,公开投票通道将于二十四小时之后开启。诸位如果有什么意见,请于二十分钟之内提出。” 这只是一个例行形式。 话音落下之后,原本安静的会场出现了短暂的喧哗,没过多久,又变得针落可闻。 江封的座位在第一排。作为现任首席向导的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会场里众人的视线焦点。无数道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从身后投来,而至始至终江封都淡然以对,以坐姿挺拔的沉默回应。 二十分钟的时间并不长。 就在众人以为这段压轴的间隙将以全然空白的形式过去——像是这几年来的每一次——的时候,江封抬起了手。 见状,坐在他旁边的曹永康脸色一变,连忙伸手按在了江封的手臂上,以眼神严厉制止。 江封面不改色地把那只手拂了下去,像是掸去一粒灰尘。 他按下了话筒的开关。 “我有异议。” 江封说道。 “南部第八号向导候选人林沐,编号ik4957682。秉着向军部举荐最优秀人才的原则,我于五日前将他提名,而现在,他并没有出现在终选名单上。林沐服役十一年,曾任军委会常务委员、军务研发部部长及高级研究院代理院长,参与过四次大型防卫计划,并且握有数项重要研究成果的专利。毫无疑问,他是公认的极为优秀的向导。” 江封的身体略微前倾,如鹰视一般的目光逐一扫过发布台上及同排众人。 “所以,我要求公示这份名单的审核过程,以及排名对应的详细数据结果。” 他的声音沉缓而清晰,让人仿佛听见行驶于大洋之上的破冰船凿开坚冰时,冰层崩裂的庞大声响。 一百零七章 唐珩离开训练室的时候,原本准备告知丁丙一声,但是找完了这栋建筑里的几间主要的训练室也没有发现他,房间里也不见人,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可是随即唐珩又想起来那天晚上见到丁丙时的模样,像是有什么心事。 或许和自己一样,也有事情要去做吧。 唐珩如是想着,然后便把这些念头抛诸脑后了。 …… 唐珩离开塔区之后,径直去了熊俊的住处,刚按下门铃,就撞见了迎面走出来的苏婷。 “小唐?”少许的惊讶之后,她很快猜出了唐珩的来意,“是来拿储存器的对吧?” 舒先生托来转交的数据储存器,熊俊应该是与她提前说过了。 “嗯。”唐珩点了点头,跟在苏婷身后走了进去,“姐,是要出门吗?” 苏婷正要往二楼书房走去,听到这话,又回过身来,“对啊。学校今天有一个大型的公益活动……”她笑了一声,“你等我一下哦,我上去拿。桌上有些小零食,自己拿来吃,别客气。” 听苏婷提起今天的行程,唐珩这才记起熊俊之前似乎提起过这么一件事。待她拿着储存器下来的时候,唐珩便接着前面的话问道:“那我陪你一起去吧,反正我最近时间也挺多的。” “不用麻烦了。就是带学生去大学城里转转,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苏婷调侃道。说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等等,”她婷婷地站住,似笑非笑地看向唐珩,“是不是你哥拜托你过来的?” 第112章 唐珩张了张口,正想要编个其他的理由,就已经被苏婷看穿了。 苏婷把准备递出的储存器收了回来,“不许说谎哦。” 唐珩:“……” 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熊俊顾着你的安全,担心活动人多会出事,就让我来了。” “我就说,昨天拒绝熊哥安排人的时候,他怎么答应得那么爽快。”苏婷这才笑把东西递了出去,“行吧,那这次我就不赶你走了。” 这一路上,唐珩一边驾驶着飞行器,一边听着苏婷与熊俊的通话,被塞了满满一嘴的狗粮。 对此,唐珩倒也不觉得烦扰。他喜欢这夫妻二人的相处,便笑着留了一耳朵去听。 苏婷是因为“阳奉阴违”去找熊俊兴师问罪的。 说来也好笑,就连在唐珩面前都摆出一副为不可犯模样的熊俊,到了苏婷面前,装不过三句便败下阵来,自觉地放得软声细语。 或许是碍于唐珩在场,他们也没有聊得太多。 待通话挂断了,过了一会儿,苏婷又好奇问道:“你呢?你和你那位怎么样了?” 唐珩没有想到话题会扯到自己头上。 他愣了一愣,继而含糊其词道:“……就那样啊,还可以吧。”唐珩挠了挠头发,又故意岔开话题,“对了,姐,你帮我看一下,那个储存器上的图案是什么?” 见他不愿意多说,苏婷也没有就着这个话题多问。 苏婷把数据储存器接了过来。 这正是舒先生托来转交的那一个。它较普通的更小巧一些,只有不足成年人的半个手掌大小。苏婷找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唐珩所说的那枚图案——在没有开关的另一侧外壳上,是一枚暗色的磨砂图徽,绘得很淡,不是特别得显眼。 唐珩刚才拿到手的时候就盯着它看了许久,最终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大概辨认出可能是一种鸟类。 “鹈鹕吧?有点像。”苏婷犹疑道,“我也不太确定,这个画得太抽象了。” “鹈鹕?”唐珩嘟囔了一声。 经苏婷这么一说,他突然觉得这个图案有点眼熟,但是又不记得在哪里看过了,只得应了一句,把东西要了回来。 苏婷又道:“我帮你扫到终端上查一下?” 唐珩摇了摇头,“不麻烦了,我自己来吧。” …… 苏婷执教的幼儿园是位于市北区公办的一家,等到了地方,唐珩才知道,所谓的“大型”活动有多大——市北区的这一片是学区,坐落着从幼儿园到大学的十数所学校,这次活动的主会场设置在大学里,而他们刚一进地界,终端中立马收到了活动的宣传短信。 是一场以“认识哨兵向导”为主题的科普教育活动。 这还需要科普吗? 唐珩浏览完短信内容,哂笑一声,又朝苏婷看去,“以前我怎么没有遇到过这种活动?” 苏婷抿唇,笑得有些无奈,“教育部牵头举办的,这是第一届。”顿了一顿,“……而且,加深了解也是减少冲突的一种途径吧。” 塔区里几天前出过一次食物中毒的意外,网上这几天的舆论就此吵得不可开交,对此,苏婷也是知道的。 唐珩耸了耸肩,不再多说什么,“行。那姐你自己注意安全。” “嗯。”苏婷应了,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偏头看向舷窗外缓慢后退的街景,“其实这次活动早就定下来了,几个月前就已经发了通知。会场的安保很好的,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由于不喜欢小孩叽叽喳喳的吵闹,把苏婷先是送到幼儿园之后,唐珩就只远远地缀在后面,看她配合着另一名带队的幼师,把那群小豆丁领到了活动主会场的礼堂中。 崽子在精神图景里叫嚣着要出来透气,却被唐珩一把摁了回去。 且不说那么大一只猛兽出现在这里会引起多大的骚乱,光是这里随处可见的“请照顾好您的量子兽,以免惊扰他人”的提示语就已经标示了不可能,更别说在进入会场的时候,工作人员见他是哨兵,便递来了那一本足有好几页的“温馨提示”的小册子。 唐珩特地翻到了小册子里关于量子兽的那一页,一字一句地默念给崽子听。崽子怄气得不行,扬起脑袋吼了一嗓子,到底是安静下来。 会场里的人确实多,往好了说是人声鼎沸的热闹,往差了说就是喧杂得让人头疼。好在工作人员维持秩序维持得尽心尽责,外围的安保也还算周密,使得场面不至于陷入一片无序的混乱。 唐珩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环视了一周,确定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之后,他便不准备继续待在会场里。 正当他想要去和苏婷说一声的时候,有人抢在他前面与苏婷搭上了话。 “苏老师,借一步说些话可以吗?” 见此,苏婷只能朝唐珩投来一个抱歉的眼神。 唐珩点了点头,作手势告诉她自己想去外面走走。 “老实讲,我是不赞成让我们家小敬来参加这次活动的。我们带小敬去测过他的生命之芽了,他是没可能分化成哨兵或者向导的,我们夫妻两个也都是普通人,这么说吧……” 待走到僻静处,唐珩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崽子也随即显出了身形,抻着前肢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 见四周无人,唐珩便也随它去了,只告诫它不要乱跑,以免吓到别人。崽子却对这番说辞嗤之以鼻,自己找了一处荫凉的地方趴下,打起盹来。 唐珩:“……” 他没能忍住,扑上前去搓了一顿老虎脑袋。 一人一虎闹了一会儿,便也安静下来。唐珩想起了之前拿到的那个储存器,正准备拿出来看一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内容,突然听见了什么动静。 原本已经半眯起眼睛的崽子也顿时警觉地站起了身子。 唐珩眼神一凛。 唐珩扬高了声音道:“出来吧。” 唐珩之前就发现有人跟着自己,又应该不是江封派来的——他注意了一路,那人是从进入这大学园区以后才跟过来的,自以为藏得很好,却是早就被发现了。 话音落下之后,见没有动静,唐珩低笑了一声,眼中怒气更盛。 “前面那栋建筑里的,听不见吗?老子他妈的让你出来!躲给谁看呢?” 而当那人真正走了出来,露出样貌,唐珩的脸色却变得更加难看—— 是秦宏。 …… “所以,我要求公示这份名单的审核过程,以及排名对应的详细数据结果。” 江封的话如平地惊雷,刹那间的安静之后,琐碎的议论声就再也没有消减下去。 但是即便如此,会议程序也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扰动,依旧准时如常地结束了。 按着座位次序,江封是最先离开的那一批。 在即将走出会场的那刻,江封稍稍停下了脚步。他侧耳去听,听身后的那片议论。声音是喧嚣的,嘈杂得融成分不清字句的一片,犹如雪崩前遥遥传来的那阵隆隆声。 停顿了片刻之后,江封漠然地重新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一百零八章 离开会场之后,江封在电梯前遇见了肖晖。确切的说,他先看见了肖晖的量子兽——一头巨大的方吻犀;而在它的背上,还露着一抹莹白,是一只正乖巧地它背上的白鼬。 那头方吻犀站在通往电梯的通道口处,几乎将整个入口堵死,只留了勉强能容一人通过的间隙。不知道遭遇了什么,那只方吻犀此刻显得有些暴燥,它不停踢抬着前蹄,看上去充满了攻击性。 即使为了显得宽敞宏大而故意做了挑高的设计,这处空间仍旧因为这只量子兽的存在显得拥挤非常。 引导员没有料到会让这两人直接碰头,不由地面色一僵,又立即反应过来,准备改换方向将江封引向另一处。 “这是我的失误,请您跟我来……” 话还没有说完,那只方吻犀牛的身影闪了一闪,就此消失在了现实中。 因为它的离开,整片空间顿时便得宽敞起来。肖晖就站在里面。身为哨兵的他身材壮硕,裁剪得当的军装礼服也遮掩不住衣料下鼓起的肌肉,进而使得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臃肿;身着礼裙、打扮庄重的肖于念秋正挽着他的手臂站在身边。 对此,江封却没有朝那边投去一眼。见引导员因此变故而停下来,他出声提醒道:“麻烦你,请继续带路。” 而紧接着,肖晖抬高了音量,再次阻断了江封一行前进的步伐。 “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大胆。”肖晖笑了一声,其中的讽刺毫不遮掩,“我不知道林沐许诺了你什么好处,不过很可惜,就算复议结果出来,说他能拿到资格,他也没有什么竞争力。” 江封这才淡然地朝他瞥去一眼,“是吗?” 肖晖并没有被江封的语气激怒,又或者说,他的自负使他完全不将这个所谓的首席向导看在眼里。他笑着,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劝解语气,继续说道:“你真的以为向导能够争得独立的一席之地?江封,你不会这么天真吧?” 第113章 这话引得他身边的肖于念秋脸色一变,但是肖晖并没有在意。 肖晖:“我劝你,还是尽快找一位能力卓越的哨兵,别动这些歪心思了。这样的话,既省了力气,以后如果有机会,或许我们还能合作。” 闻言,江封对着肖晖微微颔首,甚至露出了少许笑意——如果唐珩在场,一定会嘲讽这表情中十成十的虚伪成分——但是用于应付场面,足够了。 江封道:“谢谢,提议很动听。” 正当肖晖已经扬起嘴角,准备露出大获全胜的笑容时,又听见江封说道:“但是我不需要。 “自我以后的向导也不会需要。” …… “诶呀,又被发现了!” 应着唐珩的那一声,秦宏从建筑的遮挡后面走了出来。他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夸张表情,“唉,果然哨兵一个个的都是火爆脾气,还是我们向导性子好呀。” 唐珩把储存器揣进口袋,冷脸看着他,“你来做什么?” 虽然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很多次,但是这是唐珩第一次撞见秦宏本人。 唐珩挑剔地打量着他,一面告诫自己提高警惕,一面又不得不疑惑——眼前这人完全作一副学生打扮,身后背着一只臃肿的大包,纤细的身材看不出什么训练的痕迹,又并非哨兵也不是向导,委实不像是值得人人提防的反派模样。 想到这里,唐珩的视线不由地又落回秦宏背着的那只双肩包上。 注意到唐珩视线的落点,秦宏索性把背包从后面换到身前,用双手托抱着,又作势要打开拉链,嬉皮笑脸道:“想要看看里面是什么吗?” 而不等唐珩回应,他就已经将背包打了开来。 不知道那上面装了什么,拉头划过拉链时发出了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艰涩声响。 唐珩倏地绷紧了身体,崽子亦龇牙伏低了身子,进入警戒。 但是预想中的危机情况完全没有发生。秦宏在背包里摸索了一阵,然后从中捧出了一只……鹦鹉? 当看清楚那东西的模样时,唐珩怔住了,崽子也迷惑地发出一声喉音。 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顿时消散,宛如一支抵着额头的枪支,扳机扣下,爆出的却是一团五彩的礼花。 那是一只黄绿相间的鹦鹉,脑袋与翅膀一并耷拉着,看上去没有什么精神,只在秦宏将它托出来时发出了几声粗噶的啼叫、挣扎几下,又蔫蔫地窝在秦宏手心,再没了动静。 而随着它的出现,一股异样的腐臭味逸散开来。 唐珩嫌恶地皱起了眉。 秦宏歪了歪脑袋,像是没有闻到一般,把那只鹦鹉朝唐珩的方向举来,问道:“好看吗?我的量子兽。” 唐珩嗤笑一声,“好看个屁。” 秦宏手中的哪里是一只量子兽?那分明是一只垂死的普通鹦鹉! 对于唐珩的嘲讽,秦宏并不在意。他低头去看那只鹦鹉,嘴中“咕咕”地逗着,又用手去拨弄它的脑袋,催促道:“来,跟客人打声招呼。” 随着他的逗弄,鹦鹉发出了几声更为粗哑的叫声。 秦宏不满地拔高了音量,“打声招呼!” “打招呼!” 偏执也好,做戏也罢,唐珩没兴趣再看秦宏在这表演,他刚要移开视线带着崽子离开,就见秦宏忽地将鹦鹉高高举起,充满了愤怒的声线尖利得刺耳。 “让你说话!——” “啪”。 鸟儿柔软的身子被狠狠地往下摔去,砸落到地上,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 前一秒还被宠溺地捧在手心的鹦鹉,下一秒就摔在了地上。 “我……艹!” 唐珩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上前一步侧身挡在了崽子面前,骂道:“你是不是有病?!你他妈说了这是你的量子兽,还这样摔它?” 说着,唐珩不禁又朝那只鹦鹉看去。它挥动着翅膀挣了一挣,又痉挛似的颤了一颤,最后定格于睁大着眼看向蓝天的模样,再没有了变化。 秦宏粗喘着气,对唐珩的骂声充耳不闻,只是目眦欲裂地盯着脚前的地板,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好一会儿之后,秦宏才又抬起头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轻巧地拍了拍手,向唐珩笑道:“好了,没事了。黄芽儿有点怕生,不愿意见陌生人。这样吧,下次我把它从家里带出来了再给你看。” “……神经病。” 抛下这句话,唐珩调头就走。 秦宏不为所动。他好整以暇地看着,等唐珩走出了几步,才悠悠地开口道:“你就不好奇我来找你做什么吗?” 唐珩没有停下脚步。 秦宏的语气愈发悠然,“江封前几天才离开,现在应该……” “你想要做什么?”唐珩打断了他的话,转回身来,表情不善地看着秦宏,“有事说没事滚,别他妈的没话找话。” “啧,真不礼貌。”秦宏叹了一口气,又故作疑惑道,“也不知道先生为什么要护着你,明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啊?” 唐珩瞪着他,攥紧了拳头,“我最后给你一次好好说话的机会。” 兴许是唐珩话语中的警告起了作用,秦宏见好就收,举起双手讨饶道:“行。那我就直说了……把你手中的储存器给我。”秦宏眨了眨眼,“我刚才看见了哦,你放在左边的口袋里面的。” 储存器? 唐珩将手伸进口袋,把它握在了手里却没有拿出来,只问道:“凭什么?” 注意到了唐珩的动作,秦宏的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他死死地盯住唐珩的那只手,又下意识地啃着自己的拇指指甲,话音因此而变得含糊不清,“因为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呀。” 唐珩眸色一闪。 他还记得熊俊提及时说过的话。 如果没错的话,里面的信息的确与秦宏有关,可秦宏出现得太过及时,自己刚才打开的时候,只看见里面一份占据了巨大内存的文件,而里面的内容还没有来得及点开查看。 “所以呢?”唐珩戒备地看着秦宏,“你说是你的我就要给你?没有这个道理吧。” 听到这话,秦宏反倒是吃吃地笑了。 “你不给我也没有关系呀。”秦宏道,“只不过嘛,我手里不小心拿到了一些你那位首席向导的小把柄,我要不回自己的东西就会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喜欢找人多说话,这要是再一不小心说出去个一两件……” 秦宏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对唐珩人畜无害地笑了笑,“你想好了噢——哦对了,你也别以为江封他很厉害,就算向导有什么暗示呀精神控制呀一类的手段,但是,嘻嘻,对我没有用。” 一百零九章 唐珩:“没用?” 秦宏颇为得意地点了点头,“这我可不能告诉你,这是一个秘密。” “行。”唐珩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声,继而冷笑道,“没用对吧?” 唐珩径直走上前去,挥起一拳狠狠地砸向秦宏脸侧。 “秘密对吧?” 又是一拳。 这一次,秦宏直接被揍翻在地。 唐珩垂眼睨着他,语气沉得厉害,“那哨兵的手段对你总该有点用吧?” 说完,唐珩又一脚踩上秦宏的手腕,把他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捏在手中的刀片踢远。 “阴人?这些都是老子玩剩下的。” 唐珩气极了,连脸庞都微微发红—— 自己当时就不应该给秦宏说话的机会,还任凭他在眼前耀武扬威地作了这么久! 这么想着,唐珩一把掐住秦宏的脖颈,直接揪着人从地上举了起来。他怒极反笑,狠声道:“来,和我说说,你拿到了江封的什么把柄?” 哨兵的突然暴起是秦宏始料未及的,而甚怒之下他的动作之快,身为普通人的秦宏别说回击躲避了,他甚至没有看清楚唐珩的动作。 秦宏努力去掰唐珩的手指,见掰不动,又咧起嘴朝唐珩笑道,“我……” 唐珩收紧了手中的力道,“想好了再说!” 突然的窒息感让秦宏脸色更白了三分。他支支吾吾地应着,又摸索着从背包侧兜里掏出一只储存器,作势递向唐珩,却在唐珩伸手来接时远远地扔向一旁。 唐珩睨了一眼那只被抛远了的储存器,哂笑一声,这才松开手把秦宏摔回地上。他气不过,又朝秦宏不收力地踹了一脚。 “我警告你,以后再看到老子,有多远给老子他妈滚多远,不然我见一次揍一次,” 秦宏吃痛地蜷缩起身子,又猛地咳嗽了几声。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待缓过劲来,却是笑着望向唐珩,然后将视线移往一边。 秦宏道:“现在放狠话,是不是说得有点早?” 唐珩正弯腰去拾那只储存器,听到这话,不由地眉头一皱,回过头去看他。 秦宏站不起身,索性就那么坐着,他笑得极为得意张扬,全然不见上一刻疼痛加身时的痛苦,笑得狠了又受不住地咳嗽起来。 第114章 秦宏道:“‘哨兵遭受刺激诱发狂暴症,随意虐打无辜路人’,这个视频题目怎么样?我猜应该可以搏得很多的浏览量。” 唐珩脸色一变,倏地沿着秦宏的视线看了过去。 果然,在不远处绿化带的灌木丛中,有那么一粒红光突兀地闪烁着,而在那之下,是运转着录下影像的摄像机镜头。 …… 隶属于“黑基底”会议厅的停泊点很大,在会场大部分人员还未正式离场的现在,静谧非常。用以指引的提示灯幽然地亮着,不远处,飞行器整齐地排列在停泊位上,像是一只只被驯服的钢铁怪兽。 江封领着一行人走在最前端,表情淡漠得判断不出喜怒,情绪并没有因为刚才那场意外的偶遇扰动半分。 “预订明天下午会面结束之后最早的航线,回南三。” 跟在他身边的人道:“……这样的安排,时间会不会太紧了?” 没有想到会被回问,江封侧目看向这位新换上来的秘书。 林小婧在萧子文出事以后的第三天就主动提出辞职,利落地处理完交接工作便再也没有在军部内出现过,只因为保密要求而暂时留在了塔区内生活。 新秘书也是一位普通人,背景干净,行事效率倒也不错,只是偶尔会去纠结一些细枝末节,总归没有相处了数年的人用起来顺手。 其实,新秘书的顾虑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由于靶城的存在,主城之间的航线班次并不多,军部内人员的报批手续相对而言会简单一些,但是也并不容易。 会面的结束时间大约是在六点,而按照冬令时,六点半以后的航空管制会严格许多,届时再想离开,报批手续则会变得更加麻烦。 而他一天也不想多等了。 江封声音不自觉得沉了少许,“路上预留十分钟,尽量去报,管制开始之后的一个小时内也可以接受。” “是。”秘书应道。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终点,遥控之下,飞行器的舱门在面前打开。 可就在这个时候,江封突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屏息听了听,还未将精神触角探出查视,就看到地面上有什么东西朝这里滚了过来。 是一枚纪念币。 打磨光滑的银质币面只有约莫一个指甲盖大小,在灯光照耀下反射出些许亮光。它骨碌碌地滚来,愈滚愈慢,最后停在离江封五步远的地方,它摇摇晃晃地转着,一圈又一圈,却始终不见完全静止地落在地面上。 这枚纪念币就像是凭空出现的那般,完全不见将它遗落的主人。 江封皱起了眉。 他做手势让身后的警卫注意警戒,自己则准备登上飞行器。可当他刚一有所动作,就听得嘭的一声,像是有东西炸裂开来,无数蝴蝶从那枚纪念币里面扑飞出来,径直朝离得最近的警卫涌去。 ——是幻觉! 强大的向导可以使用精神力影响人的感知,而在他们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陌生的精神力如网般围起。 变化来得太过突然,那群蝴蝶挥动五彩斑斓的翅膀,迅疾地飞舞着,在空中织出一片炫目的美景,而在这美景之下,裹挟着的是偷袭者极强的精神力。 即便警卫中的哨兵受过相关的抵御训练,也还是在短暂的挣扎之后陷入癔症,见此,他的向导立即动用精神力驱赶“蝴蝶”,想要辅助着哨兵将其拉出幻觉的深渊,却不想正是这一举动给了偷袭者可趁之机,顿时也如踏入莽撞泥沼的救助者,与哨兵一并陷了进去。 几乎是一面倒的优势。 蝴蝶翩然而至,转瞬便已经越过警卫来到了江封面前。 江封眼神一凛。 他并不善于这种能力的运用,但是不代表他不懂得破局。 下一秒,伴随着一声尖利鹰唳,粗韧的精神触角尽数探出,如鞭子般劈斩向那片围起的精神力。看似坚固的大网蓦地便被撕开一道缺口,但这并不是结束。破绽出现的刹那,偷袭者的存在也一并被暴露出来。 江封毫不费力地定位到了那人的位置——就在不远处的一根墙柱之后。 他迈步朝那个方向走去,每走一步就有一片蝴蝶于空中碎成星光消散,当他走到那人面前时,原先的蝴蝶群便几乎全然消失,只剩下最后孤零零的一只,它拍着泛着幽蓝色磷光的翅膀,小心翼翼地落回那人的耳廓尖儿上——是那人的量子兽。 精神触角断裂带来的痛苦是巨大的。那人蹲在地上用力地抱住脑袋,听到脚步声,这才抬起头来,露出一片惨白的脸色,冷汗涔涔的额头,以及眼下那双明显的黑眼圈。 “是你。”江封道。 江封认得这张脸,甚至能喊得出他的名字——他叫岑平,是江封那一届首席向导提名的有力人选,但是那次落选之后便沉寂下去,再也没有听到过相关的消息。江封能感觉得到他应该是与哨兵结合了,但是又不太像,岑平精神力的状态飘忽着,宛如一片混乱的风暴场。 那是和哨兵建立了永久连结之后又强行断开才会出现的模样。 岑平看着江封。他的眸子略显狭长而眼尾上勾,如果笑起来应该很好,但此时里面含着的全是暗色——嫉妒,不甘,以及另一些更加深暗的情绪。 岑平扬起了下巴,“对,是我。” 话音刚落,反应过来的警卫队员就赶到了,他们将岑平从地上拉了起来,又把他的手向后反扭地钳制着;远处,会场安保赶赴的动静也姗姗来迟。 岑平毫不挣扎地束手就擒,只一双眼一瞬不眨地盯着江封,沉默着,死死地盯着。 会议期间,一切戒严,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岑平将面临的惩罚绝对不轻,更何况采用的是这种大范围的精神攻击手段。 江封道:“在原有的刑罚之外,我不会再对你追责。” 听到这话,岑平的眼珠动了动,朝他啐了一口,“我不需要。” 对于这个答复,江封并不意外,又问:“为什么要对我下手?” “因为,”岑平笑了一声,“我想你死啊。或者把你弄废了,也行。” 岑平的话说得轻巧,却引得制服着他的警卫队员倏地加大了钳制的力道。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该死。你就不配坐在首席的位置上,你甚至连合格的向导都不是。”岑平看着江封,说话的语气很轻,甚至是带笑的,像是在说着什么荒唐至极的故事,“我们的处境因为你变得越来越差,现在还来挑拨向导与哨兵的合作关系?呵,为了自己的利益承认就好了啊,冠冕堂皇地搞什么提名呢?是吧。” “我们先不谈‘处境越来越差’是以什么标准来判断的。”江封原本直立着听他说话,这个时候,又弯下腰去。他俯身,认真地看进岑平的眼睛里,不带半分戏谑调侃,“就说刚才公开会议上我对名单的质疑……” 江封问道:“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认为我不能做?” 话音落下之后,岑平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江封重新站直了身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江封,你做不到的。” 说完这句话,岑平突然又大力地挣扎起来。他将身子向前压着,以几乎是要逼得手臂错位的力道往前冲去,想要再跑到江封的面前,但是没有得逞。 岑平笑着、哭着,大声对江封喊道:“你做不到的!” 会场的安保赶到,牢牢地将岑平围在中间,戴上设有电击的镣铐;而江封登上了飞行器,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第一百一十章 短暂的思索之后,唐珩径直朝那处灌木丛走了过去。他将那个摄像机拿了起来——也不知道其中预设了什么程序,在唐珩将它捡起的那一刻,原本正常运转的摄像机突然就转成了待机状态,电源灯也熄灭了下去。 秦宏笑道:“想砸就砸吧,视频早就已经上传到云端备份了。” 唐珩面沉如水。他握紧了拳,压下再度骤然升起的怒火,把摄像机掷回了秦宏怀里。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秦宏道,“看见你们不爽,我就高兴啊。什么哨兵向导的,也没有比普通人厉害多少嘛。” 摄像机落到秦宏身前,他也不去接,依旧笑嘻嘻的模样看向唐珩,只是那神色中多了几分狠意,便使得五官也显得扭曲起来。 “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发出去?”秦宏笑得更为得意,这才伸手去够滚远了些的摄像机,“可以啊,我们来做一笔交易——” 拖长的声音倏地转变成一声痛呼。 唐珩直接踩住了秦宏摸索过去的手掌。他的站姿轻松,像是脚上根本没有用什么力道,却让秦宏顿时觉得手骨几乎要被踩碎。 唐珩居高临下地睨着秦宏,“交易?什么交易。” 秦宏被手上的巨痛攫取了全部的注意力,根本没有听见唐珩在说什么。 第115章 见状,唐珩微微抬起脚尖,随即又用更大的力道碾了下去。 “把云端账户的信息给我。”唐珩冷声道,“别和我说什么只能用生物信息登录的鬼话,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的手指剁下来?” 之前感受到的窒息感似乎又重新袭来,哨兵暴戾的模样终于让秦宏开始感到害怕——他毫不怀疑,这个人是真的会这么做的。 秦宏紧紧的咬住牙齿,胸膛因为喘息而剧烈起伏着。他瞪着唐珩,笑容从那张白净的脸上彻底消失,只剩下交织的恨意与畏惧。 “我的耐心有限,还是你觉得,我做不到?” 秦宏瞳孔一缩,这才快速地报出了一组数字。 唐珩直接在终端上登陆了那个账户。他原以为账户里会有什么其他的信息,但是秦宏将它清理得很干净,主界面上只有一支三分钟以前才上传成功的视频。 确认内容无误之后,唐珩毫不迟疑地把它删除了,直到确认不再有任何痕迹剩下,这才放开秦宏。 秦宏掩着自己受伤青紫的手背,下意识往后挪了几步。他并不说话,也不再盯着唐珩,只是看向终端上的时间,像是等待着什么。 唐珩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说话,就听见远处传来了一声尖叫。 ……这个方向,是苏婷所在的那个会场! 唐珩脸色一变。 应声的,秦宏也挪开了看着时间的视线,重新恢复成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他望向唐珩,“嗯,好像出什么大事了?” 唐珩半眯着眼睛看他,“你又做了什么?” 秦宏笑着,嘲讽地反问道:“我一直在这儿挨你的打,能做什么?” 唐珩心急会场那边的情况,不愿再与秦宏多做纠缠。 “不要让老子再见到你!” 抛下这句话之后,他转身就走。 而等唐珩走远了,秦宏才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走向刚才那只被砸到地上已经死去的鹦鹉身旁,毫不怜惜地一脚踩了上去,一边用力碾着,一边拨出了一则通讯。 “会场那边都布置好了吗?” …… 唐珩逆着人潮跑去。越靠近会场,人流越密。他联系不上苏婷,张望一番也没有看到人,不禁有些心急。 如果苏婷真的出了什么问题,熊俊估计真的会宰了他。 跑动间,他听见身边有人细碎地议论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劳动纠纷。那几个人之前被解雇了,这次新来的这批老师又正好全部都是向导,就觉得不公平了呗。” “这么说,那条‘优待’是真的?” “其实还不是自己没能力,这能怪谁嘛?好像说领头那人的课还得过奖呢,不过是第二名,压他一头的那人也是一名向导。” “谁知道呢……” 唐珩在会场入口被拦了下来,他好说歹说,直到旁边一个工作人员怯怯地说还认得他,是与那个女老师一起来的,这才被放了进去。 会场的人已经被疏散得差不多了,是以唐珩轻而易举地就看到了苏婷的位置。想要不看到也难,偌大的会场中,只有那么一处还站着人。 待看清楚了局势,唐珩长舒了一口气——被劫持的人里面并没有苏婷,但是他的神经随即又紧绷起来。 与人群对峙的一共是三个人,站在最前面的那人拿着镭射枪,另外两人分别挟持了一名女性教师和一个小男孩,手里也都握着枪械。女性教师已经昏了过去;小男孩受了惊吓,大声哭着,唐珩认得小男孩身上穿着的制服,是苏婷执教的那家幼儿园。 三个人明显是以挟着小男孩那人为首的,除了他以外,即便有着少许训练过的痕迹,二人的握枪姿势也都称不上熟练,甚至露出了几分害怕的胆怯模样。 为首那人此时正呵斥道:“我知道你们里面有哨兵和向导,不要让我看到你们放量子兽出来!”他巡视了一圈人群,“让校长过来!” 苏婷的脸色有些发白。她已经用精神力安抚过小男孩的情绪了,但是用处不大,而她的哨兵不在,现场人们浮动不安的情绪对她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在苏婷的身边,刚才与她一起带队的男幼师在劝说着他们把小男孩换成自己。他的声音很温柔,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也带着几分慢条斯理。 他往前走了一步。 “其实你们可以把小敬换成我。如你们所见,我的能力很微弱,不会对你们造成什么威胁,而有我在,我的哨兵也不敢轻举妄动。” 在他说话之前,这个人的存在感并不强,而当唐珩被他说话的声音引得朝他看去时,不由地一怔——这个人唐珩并不认识,但是却认得他身边的那个哨兵。 是张明朗。 唐珩不禁又想起了与江封的那次争执,看向张明朗的目光也带了些许不善。唐珩的身形动了一动,但是在现在的局势下,他担心冒然地上前会撩拨到拿着枪械的那批人的神经,便还是暂时地按捺下来。 张明朗注意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但是并没有转身去看。他紧张地看向身边的男人,眼神里满是对这个行为的不赞同。 在场的哨兵向导都知道,说话的这名男幼师只是一名普通人,可兴许是张明朗身为哨兵的气场太强,又兴许是他们之间的互动、以及“我的哨兵”的称谓太具有迷惑性,虽然有疑惑,但还是暂时地相信了韩翼的说辞。 “你,”那人用下巴冲韩翼扬了一扬,“让你的哨兵往后退十步,然后你自己走过来。” “小翼……”张明朗低声唤道。 韩翼摇了摇头,“没事的。” 僵持片刻之后,张明朗照做了。韩翼举起手,往前走去,继而见那人将原先怀中的小男孩用力向前一推,又猛地用手臂钳住韩翼的脖颈,拿枪抵着他的太阳穴。 苏婷连忙向前接住了小男孩,轻声哄着。 教导主任这时也赶到了,只是除了她之外,身边还跟着一名女生。唐珩觉得那名女生的面孔眼熟,但是一时半会儿没有想起来人是谁。 教导主任明显是认识为首那人的,假笑道:“小陈啊,你有什么要求我们好好谈。” 说着,她便试探性地往前迈出了一步。 下一秒,一记镭射枪的能量束就打在了她身前的地板上,留下一块焦黑的痕迹。难闻的气味逸散开来,将原本就僵持的气氛搅得更加焦灼。 被唤作小陈的那人警告道:“别动!”他戒备地看着众人,“事件发展成这样,学校我也不想着再回去了。教育公平?呵,特招生的那些腌臜事就不算了,教师里面也开始搞歧视链?我在讲台上站了九年,九年!主任,凭良心讲,我的教学成果也是有目共睹的,难道这些经验还比不过一段基因表达吗?!他们除了是向导,还有什么优势?不就是一群依赖哨兵生存的蠹虫!……我是为了学生好,为了学生……今天我不和你谈别的,我要你现在就把这个几个向导辞了!” “行。”站在教导主任旁边的那位女生开口了。 小陈还现在激动的情绪里,不敢相信要求如此轻易地就被答应了。他忌惮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你是谁?” “我是这里的负责人,你还有什么要求,可以和我说。” 他看着女生年轻的面孔,明显不信,“……别想糊弄我。” 女生道:“你看,我手里的是什么?” 说着,她举起了手,平常的语气却像是带有莫名的魔力,诱惑着众人循声看来。 她的手里拿着一只终端……不,那只是两片金属片,终端只是精神力辐射下映出的幻象。 看到熟悉的物什,唐珩忽地记起来了这个女生的身份——是在圣所里遇到过的那个女孩,余惜。 而那人却并没有反应过来。随着视线落向余惜的手指,下一刹,那两片金属轻轻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应着这一声,那三个人的眼神涣散开来,在场的人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 但是为首的那个人很快回过神来,面露狰狞,“别想对我使用精神控制那招!” 欺骗将他激怒了。他用力地勒住韩翼的脖子,又按下那只手手腕上的遥控按钮,继而拿枪胡乱地指着面前的人。跟随着他的那两人手上带着的是电击环,此刻受到刺激,也猛地回过神来。 余惜冷眼看着那人的动作,不躲不避,再次加大了精神暗示的程度,眼中显出一片溶溶的神色。 身后的两个普通人再次被控制住,陷入空茫的状态;那人却还在挣扎。他呼喊一声,脸上露出明显痛苦的表情,浑身痉挛似地颤抖,又作势要扣下扳机。 与此同时,大虎骤然在现实世界中显出身形。这道黄黑相间的身影迅猛地超前扑去,眨眼便已近至身前,径直将那人压倒在地,硕大的虎掌踩在他的肩头。 那人只能隐约看见量子兽的模样,这时根本来不及确认量子兽主人的所在,更别说扣下扳机。 第116章 潜伏在四周的警卫于这个空隙也冲了上去,将三人牢牢控制住。 崽子见人来了,便悠然地抬起爪子移开身位。它见那人还陷在被猛兽突至脸前的害怕中,眼神又飘忽地朝它的方向看来,于是凶狠地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牙齿。 “吼——” 凶厉的虎啸如重锤朝人迎面砸去,那人只觉得神智一昏,耳内嗡嗡地响起耳鸣。 大虎出现的突然,但到底是解了围。作威作福地恐吓一番之后,不等唐珩开口说话,崽子就乖乖地重新回到精神图景中。 余惜似有所感,朝唐珩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认出了他。她的眼神有些疑惑,但是没有朝他走了过来,只是微微朝唐珩点了点头,继而径直离开了。 唐珩这才走到苏婷身后,“姐,没事吧?” 危机解除,可苏婷依旧一脸担心的模样,这时听见唐珩的声音,才对他笑道:“可以啊,挺帅的。” 唐珩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该接什么,心中只想着到时候熊俊问起来,自己怎么样才能不被骂得太惨。 临走了,苏婷又回头朝会场看了一眼,会场里愈发空荡了,只剩下三四位工作人员在收拾善后。 唐珩问道:“怎么了?” 苏婷摇了摇头,“没事,希望是我多心了吧。”顿了一顿,又道,“我……刚才好像在他们身上看到你之前给我看的图案了。” “什么图案?” “我好像说是‘鹈鹕’?” 唐珩猛地一怔。 他终于想起来那个储存器上的图案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眼熟了——他曾在搜索资料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过,那是某一个组织的标志。 一个叫作“审判者”的组织。 …… 活动因为这一场变故而提前终止,而在前半场活动的诸多视频中,有一段录像流了出来。 整段录像没有声音。它并没有掐头去尾地断章取义,反倒是将全程都记录了下来,前半段是毫无意义的画面晃动,却一直拍到余惜出场,使用精神力催眠那个人,然后离开。 或许是拍摄角度的问题,站在众人中的余惜有一种众星捧月般的倨傲神态。 这一段录像很快被删除,却还是引起了不少争议,而不久之后的一句评论,彻底将舆论引爆。 ——不愧是圣所的向导,精神控制其他人好像好轻松的样子。 第一百一十一章 由于这一场意外的发生,大型会场中的活动被迫中止,但是在校园里面,除了警卫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以外,一切与开始的时候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行人三三两两地走着,白云闲闲散散地飘着。 离开这片学区的时候,唐珩的终端响了一声。又是这一次活动的宣传短信,相同的内容,类似的措辞,口吻官方而又热情。 这一次,在少许的犹豫之后,唐珩没有选择直接把它删掉。他想了想,只是关闭了浏览截屏,任由地在储存空间中占据极其微小的一席之地。 过了一会儿,唐珩又问:“苏婷姐。如果以后有这种活动,你还继续参加吗?” 苏婷一直在发呆,听到这话,微微一愣,继而轻笑了一声回复道:“参加啊,为什么不呢?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了。” “应该会有的。” “希望吧……” 在这之后,苏婷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说话,而就在唐珩以为这种沉默将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他听见她又开口了。 苏婷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清晨太阳未出时笼着的那一层将散未散的雾。 “他们说的‘优待’,其实可能是有的。近年来陆陆续续有一些研究……向导在精神力方面的能力,确实能够用来更好地安抚、稳定学生们的情绪。这已经是教育界公认的事实了。相比起来,普通人在这个方面没有什么优势。” 唐珩道:“你是想说‘优胜劣汰’吗?” “不是。” 苏婷摇了摇头。她的视线一直落在飞行器的舷窗外。她看着外面的街景,看向那车辆川行、行人奔走。巨大钟摆上的齿轮一如既往地精密而紧凑地运转着,这枚坏了,就替换上另一枚,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扰动到这座城市的运行。 苏婷:“只是……如果我是他,可能也会因为这种与生俱来的差异,而不知道如何是好吧。” …… 唐珩把苏婷送回了家。 还没有下飞行器,他就看到了停泊位上黑着脸站在那里的熊俊,应该是等了有一会儿了。 想起之前这人的叮嘱、以及这半日以来的经历,唐珩不免有些讪讪然。 苏婷是知道熊俊的秉性的。她看到他这副模样,当即便猜到了对方在想什么。她缩了缩脖子,还不等飞行器的舱门完全打开,便动作轻快地跳落到地上,又一溜烟儿地跑到熊俊身边。她一把挽过他的手臂,压了一压,又轻轻地捏了一捏他的小尾指。 苏婷:“一个星期不见啦,有没有想我?” 熊俊的量子兽——一头一人多高的大棕熊——就站在旁边,木木呆呆的,没有什么表情,可便是这样也显出几分可怖骇人的模样来;直到一只百灵鸟落在了它的头顶上,轻巧地蹦蹦、再蹦蹦。那棕熊原本四脚着地,这时却立了起来,脚步摇摇晃晃,它将一双厚大的熊掌向脑袋上伸去,又一副想碰而不敢碰的样子,先前积攒的威势在这一刹那忽地散去了,平生出三分憨态来。 熊俊没有应苏婷的话。 苏婷又道:“好啦。你看,我这不是没有事嘛?” 熊俊这才有了表情——他瞪了她一眼,语气沉得厉害,“你还想出什么事?” 苏婷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想不想。” 看着苏婷这副模样,熊俊脸上的严肃神情也挂不太住了。他往唐珩的方向看了一眼,顿了顿,又对苏婷说道:“以后你要再参加那边的活动,必须要有人跟着你,至少四个。” 熊俊:“不许拒绝。” “那边”指的是一个叫作“哨向普和”的民间组织,它的全名在各个地方都有不同的解释,“哨兵向导普通人和平相处”是其中广为认可的一个。苏婷在周末经常会去参加他们举办的一些义工活动。对此,熊俊向来是不太支持的。 “这三者之间的相处无所谓什么和平、不和平,不过是你们强行冠上去的名目罢了。” 熊俊常常如是说。 苏婷眨了眨眼,待确认这句话确实没有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之后,才拖着声音应道:“好嘛,我知道了。” 至此,这件事情才小小地告一段落。 唐珩原本没有兴趣为这一对夫妻的日常相处添一盏锃亮的电灯泡,可正当他打过招呼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又被熊俊喊住了。 “吃过晚饭再走。” …… 晚饭是钟点工做的。 对于没有尝到苏婷的手艺,唐珩稍稍感到有些遗憾,但是碍于餐桌上的气氛,他没有敢表达出来——熊俊和苏婷似乎又吵架了。 进餐期间,那二人一直沉默着,而熊俊的碗里堆满了苏婷夹给他的青椒——这是熊俊一直不喜欢吃的食物。 吃完饭之后,唐珩被熊俊径直叫去了书房。 这间书房给人的感觉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单调得乏味的黑白色调。唯一的变化是书桌上面的橘猫玩偶不见了,被换了一个新的上去,还是毛毡娃娃,大概是一个棕熊的模样,但仍旧不大好看,毛毛躁躁的。 熊俊对苏婷的事情只字不提,反倒突兀地提起了一些别的事情。 “最近,江封动用非常规的手段查询了一些资料,这件事情引起了军委会对他的特殊关注。” 说话的时候,熊俊稍稍前倾了身子。他将十指交叠着放在桌面上,眉头下意识地微蹙着。他在话语间隙留了短暂的空白,但又不足以让唐珩应话。 “那些资料是关于黑暗哨兵的。”熊俊接着说道,“所以,如果他这段时间又让你替他做事,行动之前,务必考虑清楚后果。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参考我的意见。” 唐珩不禁抿紧了唇。少许的沉默之后,唐珩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消息?” 熊俊坐直了些,“灰鸽跟塔里有合作。更多的,我没有办法告诉你。” 唐珩又问:“这次的合作与黑暗哨兵有关,对吗?” “我没法告诉你。” “也和江封有关?” 这一次,熊俊没有回答。唐珩默默地等待了片刻,他安静地看向熊俊,而从对方的表情中,他也寻不到答案。 不自觉地,唐珩的视线落向了桌面上那只毛毡熊。 制造者的手艺依旧没有什么长进,棕熊娃娃的样子略有些奇怪,它顶着一个大大的脑袋,几乎足有一个巴掌大小,让人不禁担心那下面瘦弱的身体能不能撑起它的重量。 紧接着,唐珩又想起了“卡地因”,想起了那个下着雨的晚上,想起了他不曾去到过的军部大楼,甚至想起了丁丙。 第117章 他不知道自己停顿了多长时间,或许很久,或许只有一秒。 然后,唐珩重新回望向熊俊,应道:“我知道了。” 熊俊又问他,“关于江封,你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唐珩轻轻地摇了一下头,“没有。” 熊俊望着他,眸中有什么神色在深缓地流动。熊俊张了张口,却难得地哑然了一瞬,继而他低叹了一口气,说道:“塔里的事情,也不能说复杂吧,只是波及得太广。如果院长在,他也不会希望你被牵扯进去。” “但院长离开的时候,说的是:他要去塔里找一个故人。” 熊俊神色一怔,“他是这么对你说的?” 在院长离开之后,除却刚开始的那一年,他们很少再谈及这件事。是以唐珩在看见熊俊的反应之后,也稍稍地愣了一愣,“是啊……怎么了吗?” “没有。”熊俊道,“他确实是去找人,只不过,最后没有找到罢了。” 唐珩忍不住接着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凭灰鸽的能力,也找不到?” “嗯。” 说到这里,唐珩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对了,你有舒先生的联系方式吗?我还想和他见一面。”说着,唐珩把秦宏扔给他的那个储存器拿了出来,还有之前舒先生给的那个。 唐珩把它们放在桌上,将有图案的那面朝上,一起推到了熊俊面前。 “你见过这个图案吗?” 熊俊只朝那外壳上扫了一眼,表情并不是特别惊讶,“审判者?” 唐珩点了点头,又指向其中一个,“这是秦宏给我的。” 出乎意料地,熊俊没有顺着这句话继续追问,只是应了唐珩之前问的那句话,道:“好。我会和舒先生说的。” 谈话到这里基本就将近尾声了。唐珩停了一下,想起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 “嗯……你,要不要去哄一下嫂子?” 熊俊原以为他要说的是另外的话题,此时不禁脸色一僵,紧接着嘴唇就抿成了一条直线。唐珩正以为他要告诫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就见熊俊眉毛一抖,表情严肃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礼盒。 礼盒的包装精致,正上方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小棕熊单膝跪地,将一块可口的小蛋糕第向半空中的鸟儿——图案还是手绘的,就是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了。 但一看就知道是给谁准备的礼物。 唐珩:……好吧,根本不用自己提醒。 在这之后,唐珩与熊俊前后脚地走出书房门,一转头,就又看见了端着小蛋糕、表情别扭地走过来的苏婷。 唐珩:“……” 行呗,自己就不应该在这里。 第一百一十二章 唐珩没有直接返回塔里,而是改道回了一趟自己的住处。 可等站在门口了,他又莫名地有一些犹豫,甚至倒退一步去确认了一眼门牌号。他将手伸在锁前,抬抬放放,最后到底是一咬牙,打开了门。 天色已经暗了,房间里一片漆黑,只能借着走廊外的灯光依稀看见一些摆设的轮廓,而在门被关上之后,那模糊的轮廓也融进黑暗中去了。 像是故意较劲那般,唐珩没有开灯,径直走了进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回来,就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都避着这处一样。唐珩努力地回想了一番,这才发现,距离那件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九天了。 好似只是从日历本上撕下了九张纸页,轻易得没有什么实感。 崽子从精神图景里溜了出来。它并不好奇哨兵故意保持这一片黑暗的目的。在认真地将自己的领地逡巡一遍之后,它便觅了一处舒适的位置,打一个悠长的呵欠,趴下了。 然后,它问唐珩:桌子上摆的那些东西你不看一下吗? 唐珩愣了一愣,“不看。” 说罢,他就转身准备离开——唐珩原本也没有准备久留,在玄关处就停下了脚步。 崽子站起了身。它先是懒洋洋地舒展了四肢,又慵懒地迈了两步,这才拖长了调子,说道: 真的不看吗?应该是那个向导特地为你留的。 唐珩最后还是将灯打开了。 房间里被打扫得很干净。那一夜之后的满地狼藉不见了踪影,家具也都各归原处,崽子所说的东西——三个装着糖果的彩色袋子——鼓囊囊、整整齐齐地摆在客厅中央的矮几上,旁边还放着一份纸质资料。 那是一份关于“卡地因”的文件,拿在手里是很厚实的一沓,部分页码还有一些手写批注——从笔迹上不难看出,它们来自江封。这份文件的内容复杂而翔实,应该是被系统地收录整理过,只是因为封页被人刻意取掉了,才看不到相应的信息。 可这并不妨碍阅读者了解到想要的信息,甚至因为那些批注的辅助,阅读进行地更加容易了。 药物成分,理论研究,实验报告…… 唐珩对大段的文字表述没有太多的耐心。他本以为这次自己也一样,会一目十行地扫过去,但是没有。他一句一句地看得很仔细,包括那些读起来断句都令人头疼的专业术语表达,他也认真的看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心惊。 唐珩把文件倒扣在桌面上,手指按着纸页,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但这很大一部分原因并不是文件本身——即便里面关于“黑暗哨兵”的表述和对语气的刻画,的确同样骇人——而是江封如何弄到这份文件的。 他想起了不久前熊俊提醒自己的那句话。 唐珩低头看向手底的文件。在数据化已经实现得很好的如今,手指与页面的触感是陌生的,不像是各种电子器材表面的平滑细腻,略有些粗糙,却像是带有某种独特的生命信息。或许是纸张的材质不好,印刷的黑字透过白纸在背面显出了少许痕迹,斑驳模糊的一团,宛如命途中早已写定又看不清楚的箴言。 江封是为了让自己更接近“真实”,所以才铤而走险的吗?还是说,有其他更深层次的目的,将文件交给自己只是顺便? 又或者……这只是他粗心落下的?其他人别有用心的伪造?一次试探? 唐珩越想越觉得烦乱。 他甚至想干脆把这份文件一了百了地撕了,连同桌子上那几袋东西,一起扔进垃圾桶里去。 可最后唐珩还是没有付诸行动。他选择了一个更加简单粗暴的做法。 他直接拨通了与江封的通讯。 当江封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时,唐珩不自觉地避开了视线,一错之后,又刻不容缓地挪了回去。他无法控制地用视线描摹着全息屏幕中那个男人的五官,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贪婪的。 几天的时间并不足以让一个人的容貌得到肉眼可见的改变,可这就像你用钥匙去开一个封锁了多年的盒子,只有当那“咔擦”的那一声响起、盒子被打开,你才会生出一种实感:啊,他还是我的。 向导的神情很平静,眼中捎着少许疑惑和惊讶,以及唇角微微上扬。 江封是先开口的那个。 “唐珩,晚上好。”向导说着,顿了一顿,又道,“我刚结束会议,回到住处。” 唐珩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他不会看见自己那双违背主人意愿而红了的耳尖——然后屈起食指,敲了敲倒扣着的那叠纸页。 唐珩道:“文件我看完了……虽然我没有全部看明白,但是懂了个大概。” “嗯。” “你的批注我也看完了。” “嗯。” “一字一句看的。” 听到这里,江封眼中的笑意消减了些,但依旧明显,却又不是明艳直白地能让人感知到他的欢愉的那种,而是秋末初冬的暖阳、泛起微澜的海面,它不够热烈,也并非冷然,是柔柔软软的一捧。 “那份文件是我放在那里的。”江封说道。 由于可能的信息监听,他不能说得太多。 “我知道你的顾虑,但那些并不值得担心。你可以只把它当作一份说明书、宣传册,甚至是一本小说。” 唐珩忍不住道:“既然它那么不重要,那你干嘛还要把它放在这……” “因为尽管如此,我仍然想让你尽快看到它。”江封道,“我想让它作为佐证,证明我那天说的并非谎言。唐珩,我可以保证,它里面的内容是有效力的,至少截至目前,我认为,它里面的内容是有效力的。” 江封轻缓地闭上了眼。 唐珩能够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吞咽的动作。 如果我还是不相信呢?唐珩想问,但最终没说。 再次睁眼之后,江封将话题导向了另一个方向,“我会在明天晚上七点到达南三。” “嗯?六点之后不是没有航班了吗?”唐珩愣了一愣,又自问自答道,“……也是,你应该有办法的。”又问,“是有急事?需要我帮忙吗?” 第118章 江封摇了摇头。 “只是想见你。”江封道,“我可以在明天见到你,对吗?” 第一百一十三章 翌日。 江封回到南三的时候,天色完全黑了。深紫色的天幕牢牢地罩在那儿,运输机从中驶过,驶过大片暗默沉睡的土地,航进灯火明亮的主城,像是自此坠入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而等一切报批手续进行完毕,时间已经来到了七点。 这里与民用航站楼之间有一片面积不小的隔离区,江封在廊道中走的时候,一直面无表情着,可当迈离最后一道通道桥时,他忽地顿了一顿脚步。 接机处被设置在一块很平常的室内区域中,橘黄的灯光自上而下地散落,给所有的事物都镀上了一层柔和。 江封的终端里,一则通讯已经拨了出去,屏幕上显示着的是那个熟悉的名字。 接通了。 “晚上好,唐珩。”江封说道。 他的视线并没有放在终端屏幕上,而是投向不远处的一个落点。一位拖着行李箱的中年男子从出口处走了出来,几乎是没有张望的,脸上的表情很快便被欣喜取代——有人扑进了男子的怀中,在他的脸侧轻巧地落下一吻。 江封收回了视线。 “我刚回到了南三……” “不好意思,我出了点儿事。”唐珩打断了他的话。哨兵的语气不太好,有些匆忙,似乎还带了点窘迫。 不自觉地,江封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但是,他旋即又听见唐珩说道: “那个……你可以来一下管制室吗?就在机场航站楼一层。” …… 唐珩觉得自己今天倒霉透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主城内的身份检查就严格了起来。他的身份信息恰好于不久前过期,又忘记要去更新,是以在抽查到的那一刻,核验机器“滴滴”地响起,进行检查的工作人员看他的眼神瞬间就不对劲了—— 身材高大、肌肉发达,还是个量子兽为猛兽的哨兵。 在那之后,唐珩就被理所当然地“请”进了管制室。 所幸他的档案中并没有太多值得言说的,即便再不相信,因此而惊动赶来的警卫也很快就离开了,最后只留了一名向导在管制室中与唐珩做常规登记。 “身份数据过期了要记得去更新,特别是你这种哨兵,很容易被列入危险名单的知不知道?最近主城的情况你应该也有所了解,再说了,就算什么都没有,我的同事们看到了你这个样子还是会想查一查的,你看,这不既给我们带来了一些麻烦,还耽误了你的事情……” 那名向导碎碎念着,唐珩感觉自己的耳朵都要起茧了,为了配合检查而出现的崽子也蹲坐在一旁没精打采地半眯着眼睛。 “好了,你刚才是不是通知家属了?等他来了,在这份表格上签字就可以,下次不要……” 向导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看着管制室被推开的门,睁大了眼睛。 “……首、首席?!” 江封向他点了点头,然后望向唐珩,“我来领人。” …… 二人办完手续离开管制室,已经是又半个多小时之后了。一路上,谁都没有抢先开口说话,于是沉默便一直持续到了他们登上飞行器。 精神连结中的情绪是安稳平和的。唐珩不自觉地抬眼悄悄朝江封那处投去一眼。面上表情也很淡,看不出来什么情绪。 “你……” “你……” 异口同声。 “你先说。” “你先说。” 两道声音又一次重合在了一起。 唐珩摸了摸鼻子,没有再做谦让,“……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顿了一顿,“我在新闻里看到你了。嗯,挺厉害的。” “谢谢。”江封道,“会议的进程与预想中大致相符,没有什么意外,只是,有点想你。” “啊。”唐珩低低地应了一声。 “我以为你不会想再见到我了。” 呼吸声在飞行器中静静地淌着,因为许久没有操作,舱内的灯光稍稍黯淡了下来,光与影不分界限地融成一片。 “其实,我确实有这么想过。”唐珩将视线投向舷窗外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一弧自己的模糊倒影,“想过永远都不再见了什么的。 “最好是跑得远远的,把这一段经历完全忘了。 “就这么坦白好像有点好笑……但是,江封,我承认,我是怕的。不是怕你还会再对我做出什么,而是怕自己无法不去一遍遍地记起这件事;执拗地深究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我怕我会一直提心吊胆地防备着,直到哪天到极限了,不得不再次选择离开。 “这样太累了。” 江封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是喉口的干涩还是因为唐珩的打断,他连一个明晰的音节都没能发得出来,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像是想要伸出去抓住些什么,又到底是没有动作,只是死死地按住,似乎这样便能压下心口那团堵得发沉的情绪。 唐珩:“你听我说完吧。 “后来我又想到,如果就这么放手,我会不会甘心?好像我差一点就能把你抱在怀里了。你总有那么多的理由可以为解释,而我只能为自己的自作聪明买单……” 唐珩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低声含糊地骂了一句,又紧紧地咬住下唇,像是与什么东西较着劲那般。 然后,唐珩突然凑上前来,狠狠地吻住了江封。他用了很大的力道,几乎如扑食。 江封感觉唐珩的身子在抖。 唇覆上了温热的另一双,不,那是碾、是压,是拆骨入腹般的,如同骑兵挞伐冲撞着闯入疆土,逡巡践踏着,携了一股毫不收敛的野蛮气势。唇碰着唇,是军旗相撞了;牙磕着牙,是短兵相接了;舌与舌缠着、弄着,抵死相依在散漫血腥味的战场。 没有赢家,他们都丢盔卸甲。 唐珩粗喘着气,就着这呼吸交错的姿势,看向江封。他的眼眶红了,声音也哑着。 “江封,如果还有下次,我定不饶你。” “不会了。” 说着,江封伸手覆住唐珩的手背,轻而牢地攥在掌心。 他倾身抵上哨兵的额,缓缓阖上眼睛。 属于向导的思维在唐珩面前展开。那是一副逐渐铺展的画卷,是盛着星光的浩淼星海,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力量在这时是乖驯的,只余一片浮动的微澜,那些纷杂的思绪柔和地蕴着、拥着,轻缓地将他包围在其中。 [我发誓。] …… 翻涌的情绪逐渐沉淀下来,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平复。唐珩长舒了一口气,将身子靠向椅背。 他没有收回被江封握着的手。 “你后来给我吃的那个药,还是七天一次吗?” “……理论上是,但是如果没有出现很严重的戒断反应,可以降低服药的频率。它是用来帮助脱瘾的,还是成为黑暗哨兵的辅助药剂之一。” 唐珩看向江封,“那其他的呢?你打算给我吃吗?” 江封眼中神色一暗,下意识地紧了紧扣住唐珩的手,“我会先帮你将信息屏障的功能修复完善……在那之后,是否还要继续,选择权在你。” “你知道,我不会选择拒绝。” “嗯。” 唐珩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我昨天见到张明朗了,还有秦宏。” “活动会场的那件事情,我听说了。”江封道,“关于审判者,在这之前就已经有负责人在跟进,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肆无忌惮。” “秦宏与审判者确实有联系?” “嗯。他是实际组织者,或者说是之一。” 唐珩想起了那天见到秦宏时的场景,不禁皱了皱眉,“他哪来那么大能量。” “不是他,是他背后的人。他只是被推到台面上的傀儡、一个符号,但是在‘台下’,光是已经能确认的经济集团就不止四个。他很多行为看似突发奇想,可那之后带来的经济和政治利益确实不能忽视。”江封停了一瞬,又问道,“他找你做什么?” “就,半路上碰到了,也可能是觉得我手里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唐珩抿住了唇,顿了一顿,“熊俊转交给我了一个储存器,里面有一些关于秦宏的资料——东西是哪里来的,我不想说。” 江封应了一声,只道:“如果需要帮忙,可以直接和我说。注意安全。” 刚才才要求对方坦诚,此时自己又主动隐瞒一些东西,想到这里,唐珩不由地讪讪瞥了江封一眼,“……等事情弄清楚了,我会告诉你的。” “好。” “不过说起来……你这次的药也是找张明朗拿的吗?” “不是,是其他人,叫林沐。” “林沐?” 唐珩重复了一遍,觉得有些熟悉,似乎是在住处那份文件中看到过这个名字。 第119章 “卡地因这一个研究子项的另一位负责人。前一段时间他因为和哨兵结合而被迫主动离开军委会,我与他做了交易,用重新进入委员会的名额换药。” “那你给我看的那份文件呢?” 江封眸色一动,反问道:“是谁告诉你的?” 唐珩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江封甚至不用细究他的想法,便径直猜到了答案,“熊俊?” “……” 察觉到了唐珩的沉默,江封轻力在他的手背上压了一压,“我知道灰鸽与塔里有联系,但是你可以放心,我与他不会有直接的利益冲突。那份文件本身不属于机密文件,只是有的人在以权谋私而已。” 唐珩咽了一口唾沫。权势携着各种目的在他交织成一张大网,那是他以前从未接触过的,这种感觉让他有些沮丧。 可他只是撇了撇嘴,很快又自我开解了。 唐珩道:“虽然好像我什么都帮不了你,但我会站在你的身边的。” “嗯。” 安静持续了一会儿,崽子的呼噜声忽地响了起来,引得二人好奇地扭头看去,而等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唐珩顿时乐不可支。 向来不可一世的大虎此时脖子上挂了一枚做工精巧的领结,色泽艳丽的布料陷在它绒白的颈毛中,倒是和谐漂亮得出乎意料。崽子注意到了二人望来的视线,也不遮不避,反而高高地扬起脑袋,炫耀似的将那领结更明显地暴露出来。 站在它旁边的阿布挥了挥翅膀,轻啼了一声。 在唐珩错愕的目光中,江封解释的声音中也带了些笑意:“这是阿布专门给它带的礼物。” 量子兽的审美从来无法理解。 深知这件事的唐珩继续盯着那枚大红色领结看了一会儿,又转眼朝江封看来。 “我的那一份呢?” 他本是将这当一句玩笑话来说,话音落下,却见江封握着一方礼盒递出手来。向导眼中浮动的笑意融化开来,又凝结成一片令人心颤的深色。 “这是什么?” 江封道:“打开来看看。” 唐珩将这件礼盒接了过来。它曾经的所有者将其保养得很好,外观大体是新的,只是在边角处不可避免地印刻下了些时光积淀的痕迹。 唐珩不禁又看了江封一眼,然后在他的注视中,将它打开了。 一支钢笔静静地躺在浅木色的凹陷中。幽黑笔身在灯光下泛出温润的光泽,金色的纹路简朴地蔓在边缘,靠近末端的位置以规正的字体镌着“江封”两个字,尾部还阴刻着塔的图徽,只是似是磕碰过,边角处有一块不甚明显的疤痕。 江封道:“这是那年我以军校优秀毕业生的身份加入军部、毕业暨授衔仪式上的奖励。时间久了,稍微有些显旧。”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些许的窘迫。 “掉漆的那一块……是第一年在靶城执行任务时不小心弄的,自那以后,我就没有随身带着了。” 唐珩眨了眨眼,忽地感觉喉咙紧涩得厉害,“江封,我……” “收下吧。”江封道,“作为我送给你的第一件礼物。” 唐珩没有再说什么。钢笔很轻,他生怕会将它弄脏而并没有取出来,只小心翼翼地捧着盒子,像是一同捧着其他什么沉甸甸的重量。 “……谢谢。”唐珩低声说道,“我很喜欢。” 第一百一十四章 那日之后,唐珩感觉隐隐有什么发生了变化。具体变化在哪儿,他说不上来,甚至有些判断不出这种变化的好坏,生活依旧被训练充满,这样看来,好像也没有任何不同。 丁丙在消失了三天以后又重新回到了训练室。唐珩无从得知他这三天的去向,但很明显,丁丙回来之后,锻炼的强度进一步被加大了。 “你应该熟悉自己的身体。”丁丙道,“知道自己能达到什么程度,能跑多远,能跳多高,这一拳挥出去的时候会有多重,动态时每一步的落点是在哪里。同样,你也应该了解周围的世界,温度,风速,光线强弱,环境地形……哨兵拥有敏锐的感官,不应该只被当作简单的接收器。” “向导只起一个辅助作用,帮助你更快、更便捷地达到结果。”说罢,丁丙的视线垂落下来,连同说话训练时强劲的气势一并收敛,顿时又变作了一块朴实无华的原石。 丁丙拿上自己的东西,沉默着离开了训练室。 唐珩这才望向出现在门口处的向导,眸中不自禁地亮起光来。他顿了一顿,又忍不住笑着打趣道:“你怎么又来了?分区指挥官做得这么清闲的吗?” 说着,唐珩径直迈步朝江封走了过去。 “清闲算不上。”江封说话的声音中也带了些笑意,“但是想要见你,总还是腾得出时间的。” 哨兵刚经历过大量的运动,身上蒸腾着热气而铺有一层薄红,汗水饱缀在发梢,渐渐地攒不住了地落下来,划过熟麦色的脖颈,隐入衣领之下。 汗渍留下的痕迹不太舒服,唐珩掀起衣摆抹了把脸,再抬头时,看见了江封略沉的眸色。 精神连结中的波动也隐隐生出几分暧昧。 唐珩觉得好笑,又故意逗江封:“只是想要见我而已吗?” 回应他的是一记直接的深吻。 江封将他抵在墙上,五指紧紧与唐珩相扣压在身侧。江封吻得很深,舌搅弄勾缠着,几乎逼近喉口,唐珩不甘示弱地想要回敬,却只能在这番攻势下无力反抗地温顺下来。 哨兵的体温很热,是略高于常人的温度,此时拥在怀里,像拥进了一团焰火。江封本以为这会是坚冰融化成一泓温水,但没想过是自己将自己归错了类,在熊熊燃烧的烈火面前,他会被一齐点燃。 一吻结束,两人都喘息得厉害。 “喂,够了啊。”唐珩轻轻推了一推江封的肩膀,从被压制的姿势移开,“是你之前说最近没有办法在这里留宿的。” 这件事上,留宿只是充分不必要条件。 江封喉结动了动,没有接唐珩这句话。 话说出口,唐珩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耳廓红热得愈发厉害。他摸了一摸鼻子,将话题转开道:“说起来,如果我按照你的安排去‘西部’了,这边的训练还继续吗?” “丁丙会与你一起去。” 唐珩怔了一下,“丁丙也是军部的人?” 他一直以为丁丙是江封通过其他途径寻来的不出世的厉害角色。 “以前是,后来因故退了。”江封道,“丁丙不进军部。我与邹秉宣谈过,你在那里会有一定的活动自由,届时丁丙会与你每周见一次面。即便西部的训练强度远高于其他地区,但是对于你来说,那种强度也并不算非常大,只与之前你在南三十七号靶城的时候大致相当,想要保持,还是得看你自己。” 唐珩撇了撇嘴,“听起来就觉得麻烦。”说着,又伸手勾过江封肩膀,“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再把我弄回来?” “等这边局势都定了。” “会很难吗?” 江封笑了笑,“还行,可以应付。” “成。”唐珩大大咧咧地放开了手,“那就都听你的。我努力一下,争取回来的时候能站在能离你更近一些的位置。” “嗯。” 过了一会儿,唐珩又听见江封喊他的名字。 “唐珩。” 先了江封一步的唐珩便应声回头去看他。 “我向老师提起过你。”江封止了步伐,视线安静地落在唐珩身上,“他……对你有一些好奇,也想认识一下你。下次拜访的时候,我想带你一起去。” 对于此,唐珩很直接地点头答应了。 “好啊。” …… 唐珩答应得爽快,等回到了自己房间之后,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些焦虑。 他查资料查了一整个晚上。 江封的“老师”是谁,答案并不难找,而在唐珩所能找到的寥寥无几的资料中,文字间表达出的信息已经足够让人肃然起敬——曾经的首席向导,在八常委中也曾占有一席之地,现在的圣所二把手兼军校教授,后面还跟着许多唐珩也说不清楚具体是做什么的头衔。 是一位比江封还要厉害的向导。唐珩在心里默默作出了评断。 他纠结了许久,最后还是忍不住去向江封询问:“和你老师见面,我是不是应该带些什么礼物?” 过了一会儿,又问:“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注意的?” “就这样去会不会有些冒犯?” 江封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唐珩。他从哨兵手中救下了快要被握变形的终端,又将唐珩的手捏在掌心,安抚性地拍了一拍手背。 江封道:“不需要担心这些,他只是想与你见一面。” …… 当站在姚家门前的时候,唐珩依旧有些紧张。为了这趟拜访,他专门去置办了一身全新的行头,是略显正式的常服,挺阔的布料熨帖严实地框在身上,让唐珩有一种稍微透不过来气的紧缚感。 第120章 江封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一旁,经由精神连结悄然地安抚他浮躁的情绪。 唐珩自然也是能感受得到的。 “好吧,我没事。”唐珩压低声音道,“只是这架势有点像是见家长了,我没经历过这种场面。” “你可以把‘有点像’去掉。” 话音落下,江封便看到哨兵的表情变得更加僵硬,就连手臂都绷紧了。 “额,那……” “逗你的。”江封轻笑一声,紧了紧握着的唐珩的手,“放轻松,当作一次普通的会面就可以。” 说着,江封按下了门铃。 出来应门的依旧是那位扎双马尾的小姑娘,发绳上的装饰这次换成了一枚胖墩墩的草莓。 “大江哥哥好!”姚依云道,“我身体有点不舒服,爹地就不让我出去接你。” 后半句话声音小小的,像是在抱怨。 小姑娘的两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也有些干燥起皮,江封第一眼看到时还以为只是做过运动,现在想来可能是有点低烧。 “看过医生了吗?”江封问。 姚依云点头,“陶阿姨来过啦,还吃了药,超级苦——” 说完,她眼睛一转,这才看见了站在江封身边的唐珩。她眨了眨眼,又好奇地重新看向江封,“大江哥哥大江哥哥,他就是你的哨兵吗?” “嗯,是他。” 听到这句应答,唐珩不禁也往江封那边看去。他莫名地感到耳朵有些发热。 唐珩抿了抿唇,朝姚依云伸出了手,“你好,我是唐珩。” “我叫姚依云,依恋的依,云朵的云,你可以学大江哥哥喊我姚姚。”姚依云笑着伸出小手握了上去。 “这是给你的礼物。” 说着,唐珩把另一只手上提着的礼袋递给了姚依云——江封来之前和他提起过这位小姑娘,按着网上攻略唐珩在洋娃娃、布偶熊与玩具屋里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听了江封的意见,按小姑娘的喜好准备了一套矿物原石。 得知了礼物的内容,姚依云眼里果然更亮了几分,欣喜地把袋子抱在了怀里。 姚依云道:“谢谢小唐哥哥!” 唐珩没有和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打过交道,做完自我介绍之后就有些手足无措,又怕那位“老师”在不远处的什么地方看着,当下便有些尴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江封又问:“老师他们呢?” “唔,爹地和爸爸都在书房,说是如果你来了,让大江哥哥你直接去书房找他们。” 江封与唐珩对视了一眼。 唐珩道:[那……你先去忙?我在客厅这边等你好了。] 江封稍微有些犹豫。他与温景焕提起过,对方不可能不知道唐珩一起来了,而现在这个做法,无疑是有话想要单独与唐珩说。 察觉到江封的想法,唐珩这个时候反倒没有一开始那么紧张了:[放心,不是你说的‘就是一场普通会面’吗。] [好。]江封道,[如果有事的话,随时知会我。] 姚依云好奇地看着二人这短暂的静默,过了一会儿,又道:“那我就在客厅里陪小唐哥哥吧。” 她开口的实际太过于恰到好处,正好是在他们结束交流之后。 江封向小姑娘看了一眼,“姚姚是两个月前才过的八岁生日吧?” “嗯!”姚依云用力地点了点头,又撅起嘴,“但是大江哥哥那天没有来,只托人带了礼物。” 江封轻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明年你的生日,我一定准时参加。” 一般人的分化时间是在十四到十六岁,而姚依云才八岁,远远没到正常应该分化的年纪。江封暗忖道。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江封来到书房的时候,果不其然,他没有在里面看到温景焕的身影。充作会客室的那一侧整齐得空荡,几乎看不出正在被使用或才被使用过的模样。姚立辉坐在另一侧那张宽大的书桌之后,几张全息屏幕盈盈地亮着,上面布满了各种各样的文字资料。 姚立辉看到江封,姿态自然地朝他挥手示意,“小江,来,坐。我有些事情想要和你讨论一下。” 江封不着痕迹地往客厅的方向望了一眼,但是因为角度问题,他什么都看不到。江封顿了一顿,继而迈开步子走上前,在姚立辉的对面坐下。 “老师是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吗?”江封问道。 “姚姚身体不太舒服,他去照顾了。”说着,姚立辉打开了一只储存器。荧蓝的屏幕在二人面前展开,像是横亘出了一道蓝墙。 “林沐的资格复议基本可以确定下来,不出意外的话,他能够出现在最终名单上。”姚立辉一边输入着数据库指令,一边说道,“下一届的席座向导,他会是有力的竞争者。” 下一届。 江封眼神一暗,平淡地应了一句:“这样。” 姚立辉说话的语气未变,“我们已经选定了这届次席向导的人选。” 说着,他将手掌扣上那只储存器。“蓝墙”被旋转着变换了角度。 江封看着姚立辉,静默了片刻,片刻之后,他没有再去接姚立辉的话,而是把视线转投向姚立辉展开的全息屏幕上。 那是一份南部靶城的月度数据报告,在此之前,江封已经审阅过了。 江封道:“入冬之后,虫族的活动强度出现了异常波动;十九、二十六、以及十一月三号,监测峰值都超过了往年确定的常规范围。” 姚立辉点了点头,“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其实你应该也感觉到了,之前那次虫潮,无论是入侵强度还是分布的密集程度,都远远低于正常情况。” “所以我最后拒绝了军委会进攻‘冬青’的要求。”江封蜷起了搭在大腿上的手指,食指用力抵在拇指指骨上。他看向姚立辉,“靶城的情况我一直在密切关注,相关防御部署已经安排下去了,细节部分我会在常规会议上再陈述。” “这也是我想说的。”姚立辉道,“我们相信你的能力。虫族在今年冬天可能会有大动作,接下来半年多的时间,你的决定我们都会尽量支持,而相应地,我们希望在新一届的常委席位确定之后,你能争取到军区总司令的位置。” 江封移开了视线,重新看向屏幕上的那份报告。页面上的数据预判和行动计划都经由他亲自核定,对于军部内的那套程序,他早已经熟稔于心。 他是一步一步走到这个位置的。 江封微狭起眸子,“总司令一职,一直都是由哨兵在担任。” “在你之前,也没有向导能拿到分区指挥官的位置。” 江封这才回望向姚立辉。他交叠起双腿,表情依旧不辨喜怒。 “那么我也希望,每个职位都可以由有能力的人担任。”江封道,“以及,这次席座竞选过程的绝对公正。” …… 姚依云似乎还是有些怕生,在江封离开之后,她也没有再找唐珩搭话,而是兀自拆起唐珩送给她的礼物来。 唐珩坐在旁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分心去想江封的事情。 他是迟钝,但并不傻,江封与那位“老师”之间的关系,想来并没有外面传言地那么亲密和睦;可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又是无从得知的。 唐珩想着,不禁微皱起眉,这个时候,他又突然听见姚依云惊喜地小声喊道:“啊,是卡洛石!” 唐珩循声看去,就看到了小姑娘手中捏着的那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色原石。 他为凑这一套礼物花费了不少精力,具体的对应名字性状唐珩记不太清楚,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这块“卡洛石”——正红的颜色中蜿蜒着橙红的纹路,放在手里,就像是将天际的一团火烧云捧在了手中。 而它不仅漂亮,而且还贵。 此时见到姚依云高兴的表情,唐珩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喜欢吗?” “嗯,喜欢!”姚依云用力地点点头,“谢谢小唐哥哥!” 对上她亮晶晶的眸子,唐珩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摸鼻子,低声接了一句:“喜欢就好。” “小唐哥哥好厉害,这种石头好难弄到的哦。”生怕不小心把礼物弄掉磕坏,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把那块原石放回原位,又双手捧着礼盒,挪到了离唐珩更近一些的位置处坐下。 她的脸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因为本就持续的低烧,还是这时候的兴奋,“我以后想要当宝石科学家!爹地说了,只要好好学习、进入了考察队,就有机会去外面的世界自己挖石头啦。” “加油,你肯定能做到的。” “小唐哥哥,我给你说哦,这个盒子里面,除了我最喜欢的卡洛石,还有……” 姚依云如数家珍地向唐珩介绍礼盒里面的原石,唐珩也认真听了。他本以为会有些尴尬,此时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难以相处,甚至听得久了,倒也觉出那么一些趣味来。 第121章 “那小唐哥哥你最喜欢哪块?是这个……呀。” 姚依云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她举着手臂,无措地抬头看向唐珩,一涓殷红的细流挂在她的鼻孔,正在不断地向下滴血。 看到这一幕,唐珩猛地一怔。他愣了三秒,这才连忙扯过纸巾帮她擦拭,候在不远处的保姆此时也赶了过来。 “姚姚。” “爹地!” 由于脑袋还被保姆扶着,姚依云只能移动视线往声源处看,声音委屈地带上了哭腔。 唐珩顺着她的动作也看了过去。 楼梯口处站着一个男人。那人给人的印象,用“老师”来形容确实很贴切,他的身材瘦削,看起来有一种近乎于文弱的书卷气,眼角的笑纹更加重了这种温和感,教人很容易地便能联想起丽日和风一类的事物。 只是那双眼睛里此时充满了担忧和急切。 唐珩往旁边站了站,“……您好。” 他开口想要解释一些什么,却在对上视线的瞬间不自觉地噤了声。那道目光太冷、太硬,仿佛一柱冰棱铸成的尖刺,直直地冲来。 温景焕对唐珩点了点头,这一眼后,就不再看他,转而向保姆询问细节,又轻声哄小姑娘:“你看,没有事了,血已经没有在流了。我们先回房间休息一下,等陶阿姨来,好不好?” 姚依云捂着自己的鼻子,看了看唐珩,又看看温景焕,最后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 被温景焕抱上楼的时候,她又轻轻地扯了扯温景焕的衣角,轻声道:“这不是小唐哥哥的错哦,爹地不要乱生气。” “嗯,爹地知道。” 温景焕再次从楼上下来,已经是半个多小时之后了。 “抱歉,小孩身体不太舒服,耽误了一下。” 唐珩站了起来。 面对温景焕,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让他不禁想起了上学时期被教导主任抓着训话时的情景;但那人是个动则暴跳如雷的易怒者,相比起温景焕,前者又显得没那么有威势了。 顶着这股头皮发麻的怵感,唐珩急切地问道:“她还好吗?” “暂时没有大碍了。” 唐珩支吾了一声,便又听见温景焕说道:“先坐下再说吧。” 温景焕坐在了唐珩的正对面。唐珩能感觉到相处的节奏慢了下来,但是气氛并没有变得舒缓。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气味,甚至光线、体感都是陌生的,一种无端升起的拥塞逼仄感使唐珩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在加快。 他深吸了一口气。 面前的这人是一位向导。唐珩提醒自己。他知道能力强大的向导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像当初在那间屋子里江封展现的那样——而这人还是江封的老师。 唐珩抿紧了唇。顿了一顿之后,即便他依旧感觉喉咙紧涩,还是开口说道:“我听江封说,你想与我见一面。” 温景焕轻轻点头,坦然承认了:“是。因为我对你很好奇。” 温景焕说话的语调很淡,带了少许类似于笑音的上扬,听起来与江封的感觉有那么一些相似——又或者说,是江封像他。 而唐珩向来是不太喜欢这种委婉温吞的步调的。 “好奇什么?”唐珩皱起眉,忍不住接话道,“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吧。” “不用这么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温景焕到这个时候,才清晰地笑了一声,“其实我很佩服你。在被诱发狂暴症之后,你还能保持现在的状态和清醒程度,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哨兵已经不多了。” 唐珩不能确定这句话是不是一句褒扬。 和这人的相处令他浑身难受,他不禁开始疑惑起最开始这个“老师”出场时给自己如沐春风的第一印象,到底是不是自己一时眼瞎的错觉。 “谢谢。”唐珩生硬地回答道。 “但其实,如果那个时候江封没有出手,你现在的处境会比现在好很多。”温景焕道,“选择直接与向导结合,是大部分罹患狂暴症哨兵最后的救命稻草,效果也一劳永逸。” 唐珩不由地攥紧了拳头,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我并没有觉得现在的处境很差。” 温景焕对他的这种反应并不意外。 “我知道江封为你做了什么。”温景焕将双手交叠着放在腹前,“你大可以放心,只要你不会成为他的阻碍,我不会多管闲事,甚至很乐意为你们提供一些保障。但是相应地,江封得听话。” 话音落下之后,温景焕停顿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宛如贪玩的猫儿松开了按着耗子的前爪。而这种显而易见的低劣把戏逼得唐珩怒火更甚。 “我们可能并不需要你提供的所谓‘保障。’”唐珩学着他的语气,加重了句末那个词语的读音。 温景焕微微偏侧了脑袋,眼中笑意更深了三分。 “需不需要,决定权并不在你。江封会有答案的。”温景焕说道,“你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不是吗?” “作为见面礼,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吧:你的院长这些年以来一直在南部活动,相信你不久之后就能有机会见到他。” …… 江封从二楼书房下来之后,由于姚依云病着需要照顾,他们没有多作打扰就离开了。 登上飞行器之后,江封没有启动引擎,而是在舱内留了一盏小灯,转而望向坐在身侧的唐珩。 哨兵的情绪不太对劲。在姚家时他还算能保持冷静,现在眉毛都快要拧成一股,表情凶神恶煞的,落在置物台上的视线简直要能将那里烧出个洞来。 “怎么了?”江封伸手覆上唐珩的手背,问道,“老师和你说什么了?” 唐珩转眼看向江封,瓮声瓮气地回答道:“……他威胁我。” 像是突然被拧开阀门,唐珩突然就泄了气,整个人都蔫了似的,眉眼耷拉下来。江封揽过他的后脑,哨兵便顺着力道将额头抵上江封的肩膀。 唐珩道:“他让我不要阻拦你做你想做的事情,但我其实什么都没做啊。他说他知道你为我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用激将法打探有关黑暗哨兵的事情,总之,我什么都没说,任他自己在那里说了十七分三十六秒。” “足足有十七分三十六秒。想到这里老子就头大。”说着,唐珩又撑着江封的肩头抬起身来,恶狠狠地盯着江封,“来之前你是不是就知道他会说这些!然后才和我说什么‘当作普通会面就好’的鬼话。” 江封愣了一愣。一想到温景焕在那里恩威并施地讲话,哨兵这边却只默默地计算着时间,他便没能憋得住眼中的笑意。 “……你还笑!” 唐珩饿虎扑食般地吻上了江封的唇。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初冬的天色暗得早了,时间才刚过下午五点,天幕已经是一片灰蒙的颜色。车辆与飞行器在各自的航道中流动,有商家早早地点亮了招牌,色彩绚丽的灯光突兀地亮在这一片灰蒙中,有些扎眼。 “我还是很好奇,你和你老师是怎么认识的?”唐珩说道,“李擎跟我说过一些,他是你的‘推荐人’,是他给了你第二次进入军校的机会。” 城区内的低空航道由数据中心统一管辖,此时航道中的飞行器不多,偶尔有一两架从舷窗外擦肩而过,像是高速路上不时会经过的交通指示牌。 江封将驾驶模式切换成半自动,身体放松地倚向座椅靠背。 “他是我的举荐人。”江封道,“这个故事……说来话长了。” “我挺想知道的。” 江封看了唐珩一眼,对上那双黑亮的眼眸,他看着里面自己清晰的倒影,顿了一顿,又垂下眼去。 唐珩没有催促,因为他知道,他会和他说的。 一段时间不短的静默之后,江封长出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一声,然后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是父亲篡改了我的志愿,” 说话的时候,江封将视线投向前方远处的街景,搭放在扶手上的食指一下一下地轻点着,宛如在久远的记忆中挖掘。 “于是我选择消极怠工,作为对其不满的报复。一年之后,我得到了他在任务中殉职的消息,同时也收到了军校的退学通知。常规意义上来讲,我不是一个符合军部要求的合格的向导,直到现在我也依旧是这么认为的。我清楚自己的实力,即便拼尽全力,我也可能只是作为最普通的一砖一瓦,无法在那条路上走到顶尖。所以,在那个时候,我直接选择了离开。” “我听你说过,数据架构师?你最开始是想当这个吗?” “差不多吧。”江封道,“在大公司里混几年,然后自己创业什么的;又或者走学术,成为行业大牛,有精力就去世界各地演讲。” 唐珩忍俊不禁,“那说不定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会在你的某次演讲会上,我觉得这个人挺有气质,人也帅,直接就把你拐上床了。” 江封眼里也浮起了笑意,“有可能。” 第122章 唐珩又问:“后来呢?” “后来……”江封顿了一顿,“温景焕主动找到了我。他说他能再给我提供一次重回军校的机会,可是有条件:他在尝试一种向导能力的新的应用方法,需要一名志愿者帮他测试。” “听起来没有什么诱惑力。” “确实。但是他当时的语气很诚恳。他希望我能够帮助他。” 溯回往事像是雾里看花,由于看不真切,潜意识总会将它塑造成自己希望的模样。 即便到了此时,江封也说不清楚,自己那时作出选择时到底是怀抱着什么样的想法。那五个月,温景焕与他说了很多,不仅包括重回军校的机会,还有他的过往,他的将来。 温景焕问他:如果面前有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道路,终点是荣耀之巅,你走是不走? 又问:你还记得你的母亲吗?你还记得她与你的父亲是因何而结合的吗? 他还说:我不干涉你的选择,只是觉得你是唯一有这样天赋的人,就此错失了,有些可惜。 …… 很多事情,江封都记不清楚了,做完那次决定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再回头审视这段缘由。 “可能是想证明自己吧。”江封说道。 证明自己的实力,证明向导并不比哨兵差,亦或是对那荒废两年的补偿,对母亲遭遇的不忿。 原因是编织成的麻绳,无数的细线拧成一股,最后堪堪变作如今的模样。 江封:“再后来,走了那么远,就没有退路了。” 温景焕善用话术,将很多功利性的目的说得委婉动听,再到后来,在无数次“测试”的低谷到来时,也都出现得恰到好处。 有一段时间,江封的确是将温景焕视作“良师”的。 如果后来没有看到那些因潜力过度开发而心智受损的少年们的话。 向导没有自己的精神图景,江封只能借由思想意象一点点地将当时的细节铺展给哨兵。他收紧了握着的唐珩的手。哨兵的手掌掌心干燥,些微的茧子硌在皮肤上,源源不断地汇来温暖的温度。 圣所中被特意挑选的优秀少年,单独辟出的居所,与初见时灵动截然不同的呆板……以及,提起这件事时,老师风轻云淡的口吻。 “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道路。没有他们,就没有你,以及后来那么多向导的成绩。”温景焕道,“你应该知道的,这是必要的牺牲。” 江封的情绪经由他们之间的精神连结传来,仿佛一团潮湿的棉絮,不悲,不哀,没有愤怒,只是沉闷地堵得心口难受。 唐珩担忧地看向江封,“这也不是你的责任,你当初选择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些……” 江封摇了摇头。他伸手二指按了一按眉心,从那片压抑的情绪中抽身出来。 “抱歉,影响到你了。”江封道,“都是些陈年旧事,只是你想听,就说给你听罢了。” 江封说话的语气平淡,唐珩却不知道怎么地听出了些许宠溺的意味,他摸了摸鼻尖,声音不禁放小了一些,“那,你要是好奇我以前的事情,也直接问我就好了。” 不过反正你也差不多都在那些记忆气泡中看过了。唐珩腹诽道。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平稳行进的飞行器忽然停了下来,高度缓慢下降,最后停靠在了路边。唐珩感觉到动静,向舷窗外看了一眼。 并没有到达目的地。 “前方出了事故,这一块街区路段和低空航道都被封锁了。” 听到江封这句话,唐珩才仔细打量起前后的景象。果然,他们汇入了车辆排队的长龙,不远处有交警执勤的标志,应该是已经在处理了。 唐珩在终端上大致搜索了一番,但除了实时路况中有一段简短的拥堵提醒建议改道以外,没有再搜索到其他消息。 正值傍晚的出行高峰时段,而看队伍的长度,感觉一时半会儿是不会通畅了。 唐珩看向江封,“会不会耽误到你?” “还好,剩下的时间是留给你的,没有别的安排。” 话音刚落下,江封原本放松的神情却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了?”唐珩问道。 “前面出事的原因……救护车的司机疲劳驾驶,途中撞上了一辆普通人的飞行器。救护车是塔一院的,刚接了急救电话。” …… 这一场意外事件并没有延续太久,约莫过了二十分钟,道路重新通畅起来。唐珩翌日有心查了一下相关消息,可是只有一则内容极短的简报。于是,唐珩便没有太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三天之后,江封接到了一则通讯,来自温景焕。 不同于以往一贯维持的温和,听筒那边传来的温景焕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在经由数字信号处理之后,愈发显得沙哑起来。 温景焕道:“姚姚想要见你。嗯,我们不在家,在塔一院特殊科的住院部……” …… “我在外面等你吧。” 临下飞行器的时候,唐珩探过身去,给了江封一个紧实的拥抱。他也不太会安慰人,只能停顿少许,然后选择了最简单的话语。 “放心,不会有事的。” “嗯。” …… 江封按照温景焕给的信息找到了病房。 如果没有那份定位,江封应该也能很轻易地找到位置,因为姚立辉就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这个时间段内的住院部人并不多,走廊里很安静,森白的灯光自天花板打下,照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直到江封走近了,姚立辉才抬起了头,像是这才注意到动静一般。他看起来丧失了哨兵往日特有的机敏和威严,露出的那张脸上冒着胡碴,眼下一双浓厚的青黑。 “小江。”姚立辉的声音有些滞涩,他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才说道,“来了啊。” 江封点头,应了一声。 姚立辉不是很在意江封给出的反应,像是无论回应什么都只是走一个程序。 “姚姚醒来之后,就一直吵着说要见你。”说着,姚立辉站起身来,打开了病房门。他手放在感应器上,让入口维持着一个打开的状态,小心翼翼的,但是只是站在那里。 姚立辉沉声道:“她在里面,我……我可能会影响到她,就暂时不进去了。景焕在陪着她。” “姚姚,看看谁来了?” “大江哥哥!” 温景焕与姚依云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如果硬要分出先后,那么姚依云发声的时间甚至比另一人还略早一些。 病房内很安静,空气中浮着的香氛里混杂了一些专供向导稳定情绪的药剂,使得在香甜之余又多了那么一抹怪异的干涩。 但闻多了就习惯了。 江封不着痕迹地看向温景焕。他此时的外表看上去并没有通讯中的声音听起来的那么狼狈无力,衣饰打理整洁,和病房外的那名父亲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形象。 顿了一顿之后,江封又朝姚依云看了过去。小姑娘躺在病床上,状态较几日前见到时还要好些,如果不是她正穿着病号服,完全看不出来异样,只是那双眼睛暗淡无神,如化开的墨水一般溶溶地摊成一汪。 注意到这一点时,江封心中一颤。对于这种状态,他并不陌生。 “大江哥哥,你不开心……是因为我吗?” 说着,姚依云准确无误地朝江封站立的方向看来。她抿了一抿唇。短暂的停顿没有得到回答,她便又小声问道:“我这样是不是不好看了?” “没有。”江封否认道。他收敛了自己多余的情绪,在病床边坐下,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和少许,“姚姚依旧很好看。” 所有的哨兵与向导在少年时都会经历那么一场高烧,有些人会早一些,有些人会晚一些,但大概都是在十五岁左右。高烧之后,他们潜伏了十余年的能力会初显端倪,哨兵们需要学会如何建筑信息屏障,而向导们则要联系如何不被外界纷杂的情绪感知影响,再然后,纷纷走向或既定或未知的道路。 可是没有人会在八岁的时候就来到了这个岔路口,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退促着迈出第一步。 这一场源于分化的高烧,夺取了她的视力。 “我变成向导了哦。和大江哥哥你、还有爹地一样厉害了……”姚依云低低地说道。 说话的时候,她低垂着头,将手掌平摊在被子上,又像弹钢琴一般地逐一抬动每一根手指。带着些婴儿肥的手指灵巧地动着,但是她将再也看不见了。 姚依云道:“……可是,我好像开心不起来。” 江封张了张口,却无从说起。他不受控制地想要看向温景焕的方向,想看看温景焕在姚依云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但是他又生怕这种无端的揣测会给小姑娘造成影响——她对于情绪的感知太过于敏感了,甚至胜于当初刚分化时的自己。 温景焕道:“会好的,姚姚要相信医生的话。陶阿姨不是也跟你说过,看不到东西的情况,可能只是暂时的吗?” 第123章 姚依云抿着唇,点了点头,但是没有说话。 温景焕又道:“爹地和大江哥哥要离开一下,姚姚自己乖乖的。让爸爸进来陪你一会儿可以吗?” 姚依云点了点头,又摇了一下,然后把自己整个埋进被窝里。 离开的时候,江封又朝病房内回望了一眼。他看见姚依云手指间捏着什么——是一粒火红的不规则石头。若有所感一般,姚依云稍稍地抬起头来,恰好地撞进了江封的视线中。 江封看见了她眼中盈盈的水光。 “你应该看出来了,姚姚提前分化了。” 江封问道:“什么原因?” “生命之芽的基因表达过于活跃。这种……”温景焕顿了一顿,像是在寻找一个准确的措辞,“病例,以前不是没有过。但是医生说,如果早些就医,或许还有治愈的可能。” 江封不禁想起了那天返程时遇到的那场事故。他没有吭声,安静地等待下文。 温景焕道:“所以我在想,是不是需要做一些什么。” “调查结果表示,那只是一场意外。” 温景焕看向不远处小花园的绿植,初冬午后的暖阳倾斜着洒下,落到这隅阳台上。或许是因为阳光太过刺眼,温景焕眯起了眼睛,眼角的笑纹也因此深了,但是眼中不带有一丝笑意。 “有些是,有些不是。”温景焕道,“我知道,你们都怀疑姚姚的情况和我有关。这个问题,除了姚立辉,我不会向其他任何人解释。如果你有疑惑,大可以自己去想,而同样的,我是不是也可以猜测,或许是你的哨兵对姚姚做了什么手脚。” 江封的表情冷了下来,“唐珩不会做这种事,给姚姚的礼物,我们事先也检查过,没有问题。” “我说了,这只是猜测的一个方向。”温景焕闻言看向江封,“姚姚出事,这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不是吗?” 说完,温景焕长叹了一口气,转身朝里面走去,那片阳光被他留在身后。 “作为老师,我也再多提醒你一句: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最近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毕竟席座名单的终选结果没有确定,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岂不是得不偿失?” …… 唐珩定定地打量了江封的神色半晌,然后才试探性地问道:“很严重吗?看你表情很不好的样子。” 而江封只是抬眼看向他,然后倾身上来,垂首吻住了他的唇。伴随着这一吻,嘈杂的声音在精神连结中响起,无数的话语杂乱无章地揉成一片,嗡鸣一般,又像是金属棒被敲击之后不受控制的余韵颤抖。 唐珩难受地皱起了眉。他有些无措,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只能笨拙地回抱住江封,紧紧地抱住他,然后遵循本心一遍遍地重复着告诉他: [江封,我在。] 过了好一会儿,江封才缓缓地放开了唐珩。他对上哨兵关切的视线,没有忍住,又在那双唇上啄了一啄。 唐珩道:“……如果还需要吻一会儿你才能好的话,我不介意再继续。” 江封忍俊不禁。他摇了摇头,终于露出了少许笑意,“不用了。” “所以,姚依云她……” 江封道:“提前分化,然后因为抢救不及时,失明了。” “是那天我们遇到的……” 江封默认了。 可如果只是单纯的这件事,不应该引起江封这么大的反应。唐珩心里想到,肯定又是那个老师对他说了什么。 而不等唐珩继续询问,就有一则通讯打进了江封的终端。 是李擎打过来的。 “首席。” 视频接通之后,李擎向江封点头示意,再看到画面角落中属于唐珩的半张脸,有些犹豫。 唐珩见状准备避嫌。 江封径直道:“没事,直说。” “林小婧消失了。”李擎推了一推鼻梁上的眼镜,“最后一次出现是一个星期之前,萧子文出院的那一天,她在塔一院附近……和秦宏在一起。” 第一百一十七章 萧子文再一次见到林小婧,是在她出院的那一天。池胜去办出院手续了,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林小婧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萧子文那时正在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并不多,两三套换洗的衣物,以及寥寥几本书籍。她没有刻意地去关注周围的环境,更没有用精神力探测,仿佛就是冥冥中的那么一种感知,她便得以知道:啊,她来了。 林小婧站在门口处,没有说话,萧子文便自然而然地转身看向她,甚至是微笑着的。 “小婧。”萧子文道,“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了。” “……我才知道你在这家医院。” 林小婧停顿了片刻,然后才走上前来。她抿着唇,神情有些胆怯,而目光又是热切的,不闪不避地掷向萧子文。 但是却被萧子文避开了。 萧子文垂下眼去,继续手上的动作,将一本轻薄的书册放进背包。 林小婧道:“我没有在军部工作了。” “我知道,李擎跟我说了。”萧子文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那以后有什么安排吗?” 说罢,她还是没能忍住,重新抬头看向林小婧,“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你以前有考虑过,可以去当老师。” 林小婧这时却像是被这道目光扎疼了一般,身子轻轻地抖了一下。 “你都记得的呀。” 萧子文怔了一怔,又轻笑道:“嗯,我记忆挺好的。”她将背包的搭扣合上,拎起来妥当地放在了床尾的位置,继而盛了半杯温水,“当老师挺好,也适合你的性格。你可以去试试。” 说着,萧子文将纸杯递给面前的这个女孩儿。 随着她的动作,水面泛起些许粼粼的波纹,像是一捧碎了的光。 林小婧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抬眼看着萧子文,“……礼物我收到了。” “喜欢吗?” 林小婧没有回答。 萧子文维持了一会儿将纸杯递出的姿势,见林小婧不接,便轻落落地搁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她轻叹了一口气,在林小婧身边坐下。 “我本来是想,在精神稍微好一些之后就去找你的。只是,”萧子文轻笑了一声,语气中夹的那点苦涩被很快地掸落,“状态实在不太好,怕你到时候看见了,会担心。” “……可是,我现在也会担心呀。”林小婧攥紧了自己的手指,“难道就没有其他选择了吗?你不应该这样的,就算……就算……就算一定非要与哨兵结合,也该是由你自己来选的啊,你经历过那么多次,你知道怎么处理的呀,为什么这么草率就会……” “小婧,”萧子文打断了她的话,“这不是我能够选择的。” 林小婧抬起头看向萧子文。她眼眶通红,睫毛微微颤动着,黑色的眼眸中蒙着一层茫然的雾。 她哽咽了。 “……那我呢?” 带着哭腔的询问轻飘飘地说出,宛如一团将散未散的雾。 那我们呢? 林小婧停顿了五秒,没有等萧子文给予回答,自己抽了抽鼻子,又兀自接道:“抱歉,我失言了。” 说完,她咽了一口唾沫,与其余所有未出口的话语一并吞下,然后站起身来,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萧子文张了张口,正想要说些什么,病房门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开了。 一个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沓不薄的纸页,是病例以及缴费单一类的文件。 池胜注意到了站在门旁的林小婧,疑惑地往她身上看了一眼,嘴里的话语却没有停:“小萧姐,手续弄好了,我们……” 我们。 林小婧深吸了一口气。 她牵动嘴角,尝试了几次才咧出一抹不算难看的笑容,然后回头看向萧子文。 林小婧道:“那我就不打扰子文姐你休息啦,先走了。再见。” “……再见。” …… 已是初冬的季节。 这几日的气温下降得很快,即便此时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可仍让人不可避免地感觉到几分寒意。 林小婧坐在花坛边上,手里拿着一张照片。 那是萧子文送她的礼物。 阳光自常青树的枝叶缝隙间撒下,给图画镀上一层柔和而斑驳的颜色。照片中是一张静物摄影,背景是辽阔的旷野黄沙,蓝天之下,一幢已有些老旧风蚀痕迹的建筑矗立在那里,那是一栋造型普通的居民楼,楼顶有一团将近占据了半层空间的深黑色阴影,本应该因此显得阴森可怖,却又被人用蜡笔以简笔画的形式勾勒出简笔画的图案:一只外型蠢萌的虫子爬在楼顶,张牙舞爪地挥动着那双圆钝的大螯;右下角还有一句字迹娟秀的手写。 ——给我最可爱的小树苗。 林小婧闭上眼睛,将这张照片抱进怀中。 “哟,画功不错啊,呈现的想法也挺有创意的。” 第124章 一个男声突兀地响起。 林小婧愣了一下,伸手抹了一抹眼角,仓促收敛了情绪。她没有抬头,只看向地面上自己身边多出来的那一团阴影。 说话那人似乎也不介意她的这种反应。他动了一下,像是颠了一颠身后背着的硕大笨重的包袱。 “上次我问你的事情,你考虑好了吗?” 林小婧冷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哎呀呀,这才过了几天就忘了。那让我再提醒你一次吧。”那人声音轻快地说道,“我们合作:我们帮你拿回你想要的东西,而你呢,只需要相应地帮我们一个小忙。 “放心,我和那些虚伪的向导完全不一样,你大可以相信我。来,把那张照片再给我看一眼,如果不介意的话,你还可以跟我讲讲这背后的故事……” …… 唐珩对于“林小婧”这个名字依稀有一些印象。 “她是我之前的秘书,前段时间因为个人原因辞职了。出于保密要求,她会在塔区内生活一年,每个月的固定日期还需要回军部报到。”江封向唐珩解释道。说完,他顿了一顿,又看向李擎,“报到期内她没有出现。你们后来调查的时候才发现,她不见了?” 李擎:“是。” “我知道了。” 通讯挂断之后,唐珩没忍住向江封询问:“秦宏找你的前秘书做什么?你们总不会大意到还让她保管着什么机密文件吧。” 江封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他移开目光朝舷窗外看去,“塔属第一医院”的字样端正堂皇地立于建筑墙体之上, 江封道:“她手里有一件萧子文送给她的礼物。” “嗯?”唐珩愣了一愣,“什么礼物?” “一张靶城实景的扫描图。” 听到这里,唐珩不禁低声感慨了一句脏话,有些不可置信,“……这种东西也能当礼物送出去?” “确切来说,那只是一张照片,以及根据监测数据反推出的一团阴影轮廓。单论事情本身,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至少就参与前线任务的人来说,那张扫描图并不算什么罕见特别的东西。” 唐珩稍微从震惊中缓了缓神,“但是拿到他的人是秦宏。” “嗯。”江封应道,“我不确定他找林小婧是不是为了那张扫描图。” “他拿这个干嘛?” “你应该知道,目前只有向导有能力辨别虫族的具体模样,哨兵只是经由连结而暂时‘共享’了这种视觉。基于此,大概五年前,军部就已经着手开始进行这方面的研究,想让哨兵也能够‘看’到它们。” 而他们的目的很简单,无非是迫使向导不再拥有这一项近乎于绝对垄断的能力;就像向导也曾从他们手中夺走过一样。 “还有普通人。”唐珩道,“对吗?如果你说的这项技术有用的话,普通人也可以。” “是。”江封简洁明了地应道。 那么这样看来,秦宏要做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怎么哪里都有他。”唐珩小声吐槽了一句,“一天到晚的,还真是精力旺盛。” 说话间,他不禁想起了不久前在大学校区里见到秦宏的那一次,顿时感觉拳头硬了。 唐珩停了几秒,又问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得先把人找到吧。” “嗯。”江封点了点头,“放心,我能够处理。” …… 既然江封都已经这么说了,唐珩便也就没有再多过问,偶尔想起来这件事,他学不会旁敲侧击那一套,就直白地问了,可他也是知道江封的行事风格的,一如既往的处变不惊,不像是有所隐瞒,却也看不出任何的焦虑或是急迫。 大抵是没有大碍的吧。唐珩如是想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之前两点一线的模式,唯一的变化是那逐渐加大的训练强度,但也是堪堪踩着体能承受的上限。 几天之后,唐珩抽出了半天时间离开了训练室。 熊俊和他说:舒先生答应见面了,还约定了时间及地点。 依旧是上次见面的那个地方。 唐珩走进那个包间的时候,舒先生已经在等着了。和第一次见面时不同,桌面上不再放有什么附庸风雅的茶具,而由于前车之鉴,唐珩特底放低感官阈值将四周探查了一遍。 大概是干净的,至少他暂时还什么都没有发现。 “好久不见。”舒先生对他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 “还行。”唐珩敷衍地回道。 舒先生:“我没有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能再次见面。” 唐珩大大咧咧地坐进沙发,双手交叠着支在腿上,“是吗?我以为这些都在你的预料之内。”话音落下,他将视线毫不掩饰地投向坐于对面的舒先生,崽子慵懒地打了一个呵欠,在他所坐的沙发旁边趴伏下来。 唐珩故意停顿了一瞬,他打量向舒先生的表情,但是没有发现半分端倪。突然出现的猛兽并没有给这人带来任何压力,一如他本来就应该有的表现——除非量子兽故意为之,否则普通人是发现不了它们的存在的。 注意到了这道打量的目光,舒先生无声地朝他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唐珩没有给予回应。 “我就开门见山了。”他径直说道,“我这里有一些关于那个什么‘黑暗哨兵培养计划’的消息,应该是你想知道的。” 舒先生点了点头,“作为交换,你想知道什么呢?” 唐珩眸中的神色深了些许。他小幅度地动了动,兀自以脚尖更用力地踏向地面,像是如此便能为自己换得更稳健的支撑,他将手指交错,紧紧地相抵交握着。 而声音却是把控得极好的低沉。 “温景焕这个人,你知道吗?” 话音落下之后,大片的空白占据了对话的间隙。 唐珩看着面前的这位舒先生,似乎忽然懂得了为什么那些向导会偶尔采用这种拖沓缓慢的节奏——对方的表情在这一刻仿佛被陡然放大,思索的停顿,调整措辞的斟酌,眼神细微的闪烁,尽入眼底。 然后,他听见舒先生将之前的提问重复了一遍:“你想知道什么呢?” 唐珩坐直了身子,“这取决于你们知道多少。” 他咬重了“你们”这个词。 果然,下一秒,唐珩在舒先生的脸上看见了面具转瞬即逝的崩裂。这不禁让他心里暗自窃喜起来。 舒先生:“他是江先生的老师。” 唐珩不满道:“你在说废话。” “除此之外,上一任首席向导,八常委之一,军校荣誉教授……” 舒先生说话的语速慢了下来,每一个名词之间都空出了明显的停顿。唐珩能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的神情,却不太清楚到底在揣测什么。 “……以及,黑暗哨兵培养计划最初的促成者。” 这与唐珩想象的不一样。 他所想知道的,无非是温景焕最新的一些消息,动向也好,人脉也罢,即便得到的消息对于江封来说没用,好歹他自己也能借此作为一个警钟。 但他没有想到会挖出来这么一段过往。 “最初的促成者?” 舒先生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合作的橄榄枝业已抛出,需要同样价值的交换作为回应。 唐珩不由地皱紧了眉。 他回想了一下躺在自己终端中的那份文件——不是江封放在他家那份纸质文件的电子版,而是他这几天专门拼凑出来的一个真假参半的版本。 为了赴这一次约,唐珩作足了准备。 “军部在研制一种药物,能让哨兵在经历巨大痛苦之后,有一定的机率成为黑暗哨兵。”唐珩道,“之前主持这个项目的人姓林,后来因为他出了事,就转由军委会内部直接负责……” 唐珩一口气说了很多。 他知道言多必失,却也担心对方觉得他有所隐瞒而不够坦诚。或许他如果把这一行告诉江封,那个向导会教他许多切实可行的谈判技巧,但是他没有。他单纯地想要凭借自己的能力做成一些事情,为那人提供一些哪怕微乎其微的帮助。 这并不是隐瞒。如果江封主动问起,他一定会说的。 “……大概就是这样。” 舒先生轻缓地点了一下头,“我很好奇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么详尽的资料,但是你不需要告诉我。请在这里稍等片刻,我需要去去一件东西。”他对上唐珩陡然阴沉下来的眼神,“无需担心,我不会就此离开。麻烦你在此等候片刻。” 唐珩也站了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他不可能相信他的说辞。 舒先生并不意外唐珩的这一提议。他做了一个略微随意的耸肩的动作,然后转身,朝室内的一处隔间走去。 唐珩迈步跟在了他的身后。 或许是为了让哨兵安心,将隔间门推开之后,舒先生没有再关上门;作为回应,唐珩也没有直接跟进去,而是站在门边盯着他,崽子也悠哉游哉地晃着长尾杵在一旁。 第125章 这个距离,已经足够唐珩在他有任何想要逃离的举措之前,将他制服。 事实证明,唐珩多心了。确实如舒先生所说,他只是为了取一件东西,轻易地从上了锁的抽屉中拿出,甚至为了让唐珩放心,将那样东西托在掌心举起给唐珩看了一眼,继而重新走了出来。 是一件微型数据储存器。 “一些你会感兴趣的资料。”舒先生主动解释道。 唐珩鼻子里哼出一声,视线不自觉地望向隔间内另一扇紧闭的门。 可能是没有注意到唐珩的目光,舒先生轻力合上了门,阻隔了唐珩这道向里面端详的视线。 “首先,我很抱歉,由于某些原因,这件储存器里的资料我不能直接展示给你。但是我可以向你分享一部分你想知道的内容。”舒先生说道。 唐珩不喜欢这种故弄玄虚的感觉,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你刚才说他是‘黑暗哨兵培养计划最初的促成者’,是怎么一回事?” “确切地说,是‘促成者之一’。那项计划最开始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针对哨兵,也就是后来你所知道的‘黑暗哨兵培养计划’的雏形;而另一部分,则是专门为向导设计的。 “是否有正式名称无从考证,但是可以肯定,这个计划由温景焕联合另外三人共同决定的,他也是后一部分最初的负责人。” 唐珩瞳孔轻轻一颤。 他不禁想起了那日江封向他描绘的场景。 江封是被温景焕拉入了这后半个计划吗?这是不是也就代表了,某种程度上……他也与自己一样? “他们为什么要搞这个计划?”唐珩顿了几秒,“黑暗哨兵我可以理解,为了追求更强大的力量,而另一部分……” “你错了。”舒先生摇了摇头,“他们最开始追求的不是强大,黑暗哨兵只是后来多方权衡之后的变形。他们最初的想法,是想要将哨兵和向导从天然互相吸引的状态割裂开来,甚至于完全抹杀那种吸引的存在。 “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想要的是独立,或者说,是‘自由’。” 第一百一十八章 唐珩没有立刻接话。 自由,一个听起来似乎有些过于“大”的字眼。 唐珩相信,出于这样那样的目的,或许温景焕在当时真的会喊出这种的口号;即便是放到现在,就算那群人依旧这么标榜自己,他也不会觉得奇怪,不过是套一个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 唐珩在意的重点在其他地方——舒先生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动静,崽子的耳朵尖悄悄立了起来,身后的尾巴也停止了悠哉游哉的晃动,只是它仍然趴伏着,琥珀一般的眸子罩在沙发扶手投下的那半片阴影中。 “后来呢?”唐珩问道。 “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最初的计划被迫中断,哨兵相关的那一部分经过多次修改,变成了如今你看到的这个版本;至于关于向导的那一部分……”说到这里,舒先生撇了一下唇角,像是在沉思。他注视着唐珩的双眸没有太多波动,坐姿端正,便使得他愈发地像是机器——或者说,是替代品——一般地照本宣科,“它分割成了许多个子项目,至于温老师具体负责的是什么,以及它们后来的进展如何,我们就不了解了。” 唐珩点了点头,又将视线的落点投向舒先生手中的储存器,“你那里面还有什么可以和我说的?” “暂时没有了。” “那时和温景焕合作的另外三个人的名字?” 舒先生沉默着微笑以对。 “行。那……”唐珩坐直了身体,手指紧扣在一起。即将说出口的那个名字让他有些迟疑、有些有些犹豫,还有一些不知道为什么的紧张。 唐珩道:“江封和你说的这件事情,有关系吗?” “他是江封的老师。” “……” 看来这人不会再告知自己一些什么了。唐珩伸手,用指腹狠狠摩擦过头皮,像是这样就能蹭去陡然升起的烦躁,然后站了起来。 “那就这样,”唐珩道,“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舒先生也一同站起了身,“很高兴与你有这一次会面的机会,期待我们以后的合作。” 唐珩应了一声,潦草地回握上舒先生伸出的手。 然而转身的那一刻,一抹莹白从唐珩眼角一晃而过。唐珩一愣,不自禁地往那个方向看去。 通往刚才舒先生取储存器那个房间的走廊里,一只白鹅模样的禽类那儿,长长的橙红鸟喙又使它完全不同于那种常见的家禽,翅缘的黑羽像是藏在雪地中露出一角的岩石。它一颤一摆地走着,仿佛在寻找什么,不一会儿又消失在了走廊中。 是一只量子兽。 唐珩怔了一下,继而不着痕迹地看向崽子。果然,慵懒的大虎一改趴伏的姿势,站起身朝向着那个走廊,微低下脑袋,却又不是看见威胁的模样。 面对这一幕,唐珩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却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了。 “怎么了吗?”舒先生问道。 “好像有一只鸟飞进来了。”按捺下心中的小心思,唐珩装作随意地扬了一扬下巴,示意道,“喏,就在那边。” “是吗?可能是迷路了吧。” 舒先生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而直到唐珩离开,却都没有往他所说的方向看去一眼。 …… 唐珩很久没有做过梦了,上一次做似乎还是在“糖”那件事爆发之前。 醒来后与江封说一声吧,他在心里想道,希望不会又是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将要发生的预兆。 梦境中,那是一个与平常没有什么区别的午后。如丝的云懒懒地浮在有些泛灰的天蓝上,树叶投下轮廓不太清晰的荫蔽,似乎还能听见轻风吹过时的簌簌声响。 然后,一个声音从唐珩身后传了过来。 “小珩,过来。” 唐珩怔了一怔。熟悉的声线让他立即反应出了说话那人的身份,而怔忡之间,甚至没有给他再多斟酌推测的机会,视角已经随之转动了过去。 “……院长。”唐珩听见自己应道,属于少年的声音响起,硬邦邦的。 这是自己经历过的一段回忆。 目光的落点处清晰的图画起来。福利院中庭的一隅,由于正值午休,四周静悄悄的,不远处那间教师的灯熄灭着,窗户中透出空荡荡的室内景象。说话的那个人就站在这一块背景板中,他的面容一片模糊;又或许“模糊”这个词语用得并不准确的,就像是旁观一副打散的拼图,唐珩能看清每一块凌散的碎片,可却无法拼凑出最终完整的模样——那个被称作“院长”的男人的形象。 但是这不应该,唐珩想道,他记得那个人的样子。 男人又走进了一些,像是伸手拍了一拍唐珩的肩膀。少年的身高总是拔得很快,几乎是已经平行的角度。 那人问道:“你和你的量子兽相处得怎么样?该给它起一个名字了吧。” “已经选好了,叫……” 可能是羞于齐齿,句末吐词的声音小而模糊。 叫“大头”。唐珩在心理暗忖道。他已经知道是哪一段回忆了。 果然,在那人一声上扬的询问单音中,“唐珩”将那个词语重复了一遍:“‘大头’。” 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不知道是因为少年的语气,还是答案的内容,男人被逗笑了。他伸手揉了一揉“唐珩”的脑袋,然后说道:“还可以呀,挺可爱的名字。” 少年为此纠结许久,话题甫一触及,便忍不住地抱怨道:“难听死了。哪个哨兵的量子兽会叫这个名字呀,到时候介绍都会被笑话……” 男人倾听得很认真,即便在梦里辨不清面容,依旧能教人感受到那道煦煦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等少年的自白终于告一段落,男人才轻声道:“小珩,量子兽有一套与我们不同的语言体系,或许这个音节所代表的词汇有其他的含义?作为你以后最亲密的伙伴,你可以再去问问它的想法。而且,我也知道这么一个人,他的量子兽的名字也很不常见。” “是‘他’吗?” “是呀。”男人肯定了这个代指,就像是心照不宣那般。他将目光投向前方,像是透过这一片建筑,在看向什么更远的远处,“明明是一头威风凛凛的白虎,人也是酷哥一个,却偏偏起了一个那么可爱的名字……” 温柔的声音悠悠地回荡在阳光之下,花坛旁一只白底黑缘的鹈鹕安静地站着,脖颈半掩在背羽中,似乎正在小齐,而崽子就躲在不远处教室那扇半掩的门后,悄悄地朝这个方向觑着…… 唐珩从梦中醒了过来。 他的呼吸稍微有一些粗重,皮肤上仿佛还残留着午后阳光的温暖,明明没有做什么,却觉得自己心脏过速地跳动着。 唐珩抬眼愣愣地看着净白的天花板,脑内回响着的都是“舒先生”的声音。 第126章 ——是我。 ——您对黑暗哨兵的事情知道多少? ——我很好奇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么详尽的资料,但是你不需要告诉我。 ——很高兴与你有这一次会面的机会,期待我们以后的合作。 ——是吗?可能是迷路了吧。 …… 思绪戛然而止。 唐珩猛地坐起了身。 他终于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熟悉了:那时出现在走廊里的那只禽类,也是鹈鹕。 ——和回忆中的一模一样!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后半夜唐珩没有睡好。 他知道是自己太过于焦虑,意识沉沉浮浮,却总绕不过与之有关的那些记忆,而当晨光莹莹地在窗外亮起时,他竟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这感觉太操蛋了。 唐珩掬了一捧清水泼洒在脸上,抬眼看着镜子中眼下一片青黑的自己,有些发怔。 院长的量子兽,走廊里看见的那只白鸟,以及……审判者的图徽——都是鹈鹕。将这三者联系起来,唐珩自己都觉得这种冒然的想法滑稽可笑,可思绪一旦往某个方向前进,便很难再有所回转。 于是,唐珩又忍不住地继续去想:自己与舒先生是经由熊俊联系上的,如果“舒先生”就是院长,那么他没有道理不知道。隐瞒?欺骗?还是熊俊也并不知情? 所有的细枝末节汇成汹涌漩涡,几乎是拖拽着将人引往不知名的某处。 唐珩厌烦极了这种感觉。 许久的沉默之后,他做了一次深呼吸,他拍拍自己的脸颊,决定暂且将这些疑惑按捺下来。 唐珩: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吧,这些弯弯绕绕让想玩的人去玩去,老子不奉陪了! 这是一个阴天。 厚重的云雾将天幕遮得严严实实,像是蒙在温室外的塑料罩子,天光很暗,就连行道树投在路上的影子都是模糊的,仿佛源自于一盏将灭未灭的老旧油灯。 昨天由于要与舒先生见面,唐珩特地出了一趟塔区,当晚便干脆在自己的公寓里住下了,此时,他行在回塔区主干道上,感觉有些奇怪。 路人行色匆匆的,却又隐隐地与往日那种常见的庸碌不同,更像是在默不作声的低调中躲避着什么。唐珩又留心掐着表计算了一下,整整十分钟,他只见到了一架飞行器——根本不是工作日时城区该有的模样! 而这种不安的感觉,在唐珩抵达哨卡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他从来没有在这里见到过那么多人。 用人山人海来形容完全不为过,放眼望去全是攒动的脑袋,有哨兵也有向导,更多的是普通人。人群拥挤着,吵嚷着,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推促着一般挤压向安检口——是最近一段时间才设立起来的,以前并没有这道程序。 人声嘈杂,几乎是让人耳鸣的程度,零碎的句子嗡嗡地混在一起,最后合成了一片无法分辨的杂音;而在人潮的缝隙中,唐珩看见了荷枪实弹的警察。 ……到底发生什么了? 唐珩皱紧了眉,随手从身边拦了个人来询问,“怎么回事?” 他本不指望就此能摸清楚事情原委,可却没想到话音还未落下,那人已经挥手远远地避着走开了。 接下来,一连三人都是如此。 唐珩望向前方哨卡处的人潮,估摸着一时半会儿进不去塔区了。为了避免被场面的喧嚣影响,他暗自调高了自己的感官阈值,继而退到了离哨卡不远的街心公园里。 硕大的电子屏就立在公园入口旁,那上面曾清晰地显示着进出塔区的流量以及其他的监控数据,此时却只剩下一片空白,更确切的说,那纯黑的背景色之上,只剩下了显示错误的鲜红色块,它依旧闪烁变化着,像是被风吹拂舞动的遮羞布。 相比于外面,公园里确实清净许多,但也远远称不上安静。唐珩转了一圈,才勉强找到了一处靠着花坛的僻静处。 他想了想,还是给江封拨了一则通讯。 几乎是拨出的一瞬间,就被接通了。向导的模样出现在屏幕里,脸上隐隐透出焦急的意味。 不等唐珩开口,江封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在哪里?” “五号口这里。”唐珩将镜头转向一旁的标志,“刚到没多久,但是人太多了,我就没想着去凑热闹。” 说完,他打量了一下江封的表情,又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江封道:“说来话长。你把你的具体位置告诉我,我让李擎去接你,他三十分钟之后到。” “不用了吧,”唐珩觉得江封有点小题大做,“等人群散一些我就……” “唐珩。”江封打断了他的话,重复道,“我让李擎去接你。” 唐珩愣了一愣。他从未听过向导如此郑重其事的喊他的名字。他抬眼对上江封墨黑的眸子,被其中浮动的神色蛰得身子轻轻一颤。 “行。”唐珩继而应道,“我那就在原地待着了。” ……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 无所事事的等待期间,唐珩无可避免地又想到清晨时思考的那个问题,而这次依旧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直到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唐珩抬眼看去,才发现一个面容陌生的中年男子站在了他身前约莫三步远的地方。 什么时候靠近的,他竟然都没有发现。 “请问一下,你知道这个地方怎么走吗?”那人问着,举起了手中拿着的一张纸片。纸片上应该是写了一些东西,但或许是因为材质,在那个角度下反射出一片荧荧的光,什么都看不清。 唐珩下意识地想要靠近看一看,可就在起身的那一刹那,有一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逝。 是那天他在执行任务时,爆鸣弹从天而降的场景。 唐珩重新倚靠回了花坛,“我对这里也不熟,你可以自己搜地图,或者问别人。” “我问过,但是他们说……” “站住。”唐珩喝止了中年男子想要上前的动作,“我和你说过了,我对这里不熟。”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暗自提防起来。 自从进入公园之后,唐珩就一直觉得有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找不到来源,也暂时没有受到威胁,便没去理会。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知情——在他与江封打完那则通讯之后,那些目光有所收敛,可并没有完全消失,而随着中年人的靠近,竟又再次明显了起来。 有过一次疏忽的意外,他不可能让那种事情再发生第二次。 唐珩道:“去问别人。” “那不好意思啊,打扰了。”话音未落,中年男子身子狠狠地一抖。像是见到了什么骇人的事物,他突然惊恐地瞪大眼睛,几乎露出全部的眼白,“你,你是不是哨兵?……” 唐珩哼出一声鼻音,不置可否。 如果不是刚才答应了江封在原地等人,他看都不想看到这个怪人。 兴许是流云的厚度大了,天光略微黯淡下来,中年男子手中纸片上的反光也不再晃眼,进而显出清晰的印刷图像来。那上面并非写着什么地址位置,而是一枚圆形的图徽,“m”字形的曲折翅膀,根根分明张开的羽□□当于身体长度三分之二的长喙……一只抽象的鹈鹕。 是审判者! 在看清楚图案的那一刹那,唐珩瞳孔猛地一震,而与此同时,中年男子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把短刀,面容狰狞笔直地朝他刺来。 “找死。” 唐珩眼神一厉,果断伸手握住那人的手腕。如钳般的手指狠狠收紧,几乎能听见骨头被挤压的艰涩声。 普通人与哨兵之间存在着悬殊差距,这不是一句空话而已。 短刀从男子手中脱落,掉到地上。 “你……” 唐珩正要开口质问,却突然心中一悸,仿佛天地间所有声响都在这一刻安静下来,只剩下轻风拂过、云卷云舒。眼前像是出现了幻象,他似乎置身于公园的另一处,视角变换,他看到了站在不远处钳制着人的自己,而除此之外,一颗子弹正破风射来。 鬼使神差地,唐珩松开了握着中年男子手腕的手,往一旁侧了一侧身子。 下一秒,剧烈的疼痛从左手手臂处传来,疼得唐珩忍不住皱紧了眉。 子弹擦着手臂皮肤飞了过去。 “唐珩!” 是江封的声音。 第一百二十章 一击失手,不知道是崽子进攻的速度实在太快,还是那个中年男子根本没有想着要逃,他受擒得轻易,尽管面上依旧保留着之前刺向唐珩时的狰狞。 而唐珩的注意自那之后就没有再放在他的身上。 “……你怎么来了?” 江封微微皱眉,视线锁在唐珩左臂的伤口处。哨兵不喜欢穿厚重的衣服,就算是冬天也仅穿了一件不厚的外套,袖管此时裂开一条大口,露出下面殷红的伤口。 第127章 察觉到这道目光,唐珩不自禁地将左臂往身后藏了一藏,“没事,小伤。” 江封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这才抬眼对上唐珩的目光。那双黑眸像是笼着浓雾的深夜海面,慌张如一星渔火,影影绰绰地闪烁着。 江封道:“没事就好。” 唐珩抿着唇,没再应话,只靠了过去,用没有受伤的那一侧肩膀轻轻地撞了江封一下。 唐珩:[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这一场意外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骚乱,或许是因为相比于不远处的动荡,这只不过是一粒轻小的石砾掷入水潭。江封也没有意愿将事态扩大,将善后的事情交给李擎去处理之后,他带着唐珩回了飞行器。 飞行器上有一些医疗设备,可以简单地处理伤口。 “虽然这气味是很大,但你也不用完全屏蔽我的嗅觉吧?”唐珩半倚在座位靠背上,调侃道。 江封按在医疗枪使用按钮上的手指微微一顿,“我记得你很不喜欢这个味道。” 按钮摁下,用以修复的药液覆在唐珩左手手臂的伤口处,不一会儿就显出愈合的肉粉色来,而由于嗅觉被向导照顾得妥帖,唐珩什么味道都没有问道。 唐珩愣了一愣,然后才想起来这所谓的“记得”源自何处,“差不多吧,确实不好闻。” 说到这个,他莫名有些赧意,又觉得好笑,问道:“诶,你那个伤口怎么样了?” 唐珩没有说明,只用目光示意向江封的颈侧。 江封将医疗枪收了起来,“那天晚上你没有看到吗?” “忘了。”唐珩凑了上去,“再给我看看、确认一下呗?好歹是留的第一个印子。” 江封抬眼看向他,自见面以后便一直紧绷的表情终于有少许松动,进而重新浮起少许笑意。指骨分明的手指搭上纽扣,指腹拈住轻错,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便被解开,露出一小片肌肉饱满的胸膛。 由于伤口不深,又及时处理过,这个几个月前被唐珩咬出来的痕迹已经很淡了,只剩下极浅的两弯月牙,蕴在白皙的皮肤上。 唐珩盯着这处,眸色不自觉加深,贪婪得恨不得看清楚这上面所有的肌理。他感觉心尖莫名有些发痒,便又升高视线,用视线将向导拢住,用唇舌将其捕获。 江封反拥住他。左臂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新生长出来的嫩肉被衣料压着微微生疼,但是唐珩没有任何的推拒,他也有着同样的急切,急切地想要将江封拥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吻他,爱他,占有他。 精神图景中的世界,起风了,微风拂过枝叶草尖,和出一片簌簌沙沙的轻响。 唐珩问道:[如果刚才那一枪我没有避开的话,怎么办?] [没有如果,你避开了。] [万一呢?] 江封沉默了,不是因为答案无法启齿,而是他从未思考过这一点,关于这一个问题,存在于向导思绪中的只有一片苍茫,隆隆的杂音回荡着,碎不成声。 半晌之后,江封才回答道:“找出凶手,追责,惩处,然后……继续做应该做的事情。” 唐珩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他在江封唇上再次重重吻了一下,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不会有这种万一的,我保证。” “嗯。” “对了,”唐珩又回忆了一番,总觉得有些微妙,“刚才在那里的时候……你没有用共感吧?” 江封眸中神色一闪,“情况紧急,我没来得及。怎么了?” “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唐珩顿了顿,“算了,我直说吧。刚才在那里的时候,有一瞬间我看到了我自己。” “你是指……” 唐珩点了点头,“嗯,当时应该还有其他向导也在。” 而且是一位擅长精神控制的向导——给并非与自己建立了连接的哨兵“共享”信息,这远没有说上去那么轻松容易。 “能确定吗?”江封皱眉道,“我做过初步排查,没有发现其他异常,又或者,那个向导的实力在我之上。” 唐珩长舒了一口气,“也有可能是当时我太紧张了,真的出现了幻觉。” “有这种可能性,但概率不大。”江封道,“我会处理的,有可能那人也是‘审判者’的成员。” 审判者。 唐珩在心中将这三个字默念了一遍,他还记得刚才看见纸上那个鹈鹕图案时一瞬间拔到极致的紧张。 “我记得你上次和我说过,秦宏和审判者有关?” 江封道:“不仅‘有关’。已经可以确定秦宏就是其中一员,而且从事过一部分活动的领导组织。” “包括之前活动会场那次?” “包括。” 听到这个答复,唐珩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关于“舒先生”的询问话语提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该说该咽。 江封看出了他的犹豫,“有什么,你可以直接问。” “嗯……” 唐珩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为什么,他避开了与江封的对视,转而将视线投向舷窗外面。飞行器刚从特殊通道穿越了哨卡,回归主干道上。没有了拥挤的人潮,视野顿时变得开阔,交通井然有秩,由于有噪音监控桩的存在,是一种鸣笛都鲜能听见的安静,却教人能感受到一种暗伏涌动的焦灼。 唐珩问道:“审判者里……有一个姓‘舒’的向导吗?” “姓舒?”江封略一停顿,很快反应过来了唐珩问这句话是为什么,“你怀疑‘舒先生’与审判者也有关系?” 他知道唐珩与舒先生有过简短的几次会面。 唐珩却摇了摇头,反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待过那个福利院的院长?” 院长? 江封没有立刻回话。 他派人调查过.唐珩所在的那家福利院的相关资料并不难找,但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被人篡改过,从注册资料上来看,那家福利院的负责人是一位姓姚的女士,而且还是普通人——与唐珩的说辞完全对不上。 些微的迟疑后,江封道:“我在你的精神图景里见过有关的记忆。” 唐珩又问:“那你老师的关系网中……有他吗?” 江封再次怔了一下。他从未考虑过这二者之间的联系。而不等他说些什么,唐珩便继续接着说了下去。 “我知道我的这种,猜想吧,可能有点搞笑。我昨天和‘舒先生’见过一面,我怀疑我见到的‘舒先生’只是被一个替代品,而真正的‘舒先生’,其实是我曾经的院长舒潜。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他的量子兽也是鹈鹕?……他从福利院离开之后,一直就在塔区内生活,与温景焕合作过,后来还因为一些原因参与了审判者……” 说到这里,唐珩突然就噤了声。 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唐珩抹了一把头发,长出一口气,颇有些自暴自弃地将前面的话全部推翻,“算了,当我放屁吧。” 江封却追问道:“你说他‘与温景焕合作过’?” “猜的。”唐珩道,“姓舒的昨天和我说,温景焕参与过什么黑暗哨兵培养计划的原型,而且最开始参与那个计划的人不多……既然没几个人知道,那他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 哨兵又低骂了一句,话语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而这短短的几句话落到江封耳中,却不啻惊雷。 唐珩说的这些,江封知道,他曾从温景焕的只言片语中听到过相关的描述,并且也只是在早期的时候会提及,到了后来,与之相关的陈述词句便渐渐地在温景焕谈到相关话题的说辞中褪色。 的确,在某种意义上,温景焕之后的所谓“教学”,便脱胎于那个雏形。 江封问道:“他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些?” 唐珩撇了一撇嘴角,“不知道。可能是想和我交换消息吧。”说着,他有些心虚地瞥了一眼江封,“我把你上次给我看的那份文件告诉他了……但是内容被我改了挺多的!因为他之前就有问过我相关的信息,那次用的是和秦宏有关的消息,所以,所以我就想着,这次能不能套出更多的话来……” 自知理亏,唐珩的声音小了下来,话一说完,他又补充道:“……都是口述,也没有给他看原件什么得,应该不会给你带来太大的麻烦的吧?” 哨兵缩了缩脖子,像是一只叼来骨头放在主人枕边,却没有得到预料中夸奖的大型犬。 江封覆上他的手背,轻按了一下,“不用担心,我既然将那份文件给你看,就表示相信你的判断。 “我在考虑两点:一是他选择将这些消息告诉你的原因;二是,像你所说的,他从哪里得知的这些消息。李擎这段时间在继续调查秦宏,但是没有发现他与‘舒先生’有直接的交集,至于你说的那个计划……据我所知,老师认识的人里面,没有姓舒的向导。” 说话间,飞行器已经到了预设的目的地,是唐珩之前来过的那间宿舍。 第128章 唐珩往外瞄了一眼,岔开了这个话题问道:“不回训练室吗?” 按在他手背上的力道悄然加大了三分。 “最近这段时间你住这里,丁丙会通过终端与你联系。”江封微皱起眉,“秦宏在找你,暂时还不知道原因,现在看来,有可能和那个舒先生有关系。” 说着,江封又不禁往唐珩左臂的那处伤口看去。 唐珩道:“他又打不过我,怕他做什么……不过,行吧,听你安排。” 话音刚落,江封终端的提示灯就闪烁了起来,唐珩知道这种频率代表有急事需要向导去处理,便道:“那你去忙,我就自己上去了,待会儿和丁丙聊聊。” “嗯,注意安全。” “你那里还有什么不安全的啊。走了。” 发来的确实是一封急函,大意为两个小时之后需要举办一场关于靶城部署及人员调配的紧急会议,附件里还有一份简要的概述。 江封点开了附件。 那是一份江封十分熟悉的靶城报告,不过三页的篇幅里记录了许多重要的数据指标,而本应该黑白陈列的排版,此时却被表示异常的红色标识占据,零散而霸道地遍布于三页的报告中,像是皮毛之下生长的丑陋疮疤。 ——我们相信你的能力。虫族在今年冬天可能会有大动作,接下来半年多的时间,你的决定我们都会尽量支持,而相应地,我们希望在新一届的常委席位确定之后,你能争取到军区总司令的位置。 江封握紧了手中的终端。 “叩叩”。 飞行器的舱门被人叩响。 江封以为是唐珩去而复返,没有多想地便将舱门打了开来,“怎……” 话还没有说完,他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来人也发现了江封这刹那间的态度转变。 “啧啧啧,看来我不是很受欢迎呀。那么首席希望是谁呢?让我猜猜,是刚才出去的那名哨兵吗?” “我怀疑我见到的‘舒先生’只是被一个替代品”。 第一百二十一章 唐珩并不知道他在离开时与秦宏擦肩而过了。 在电梯箱里的时候,他曾有那么一刹那感知到了连结那端情绪的不对劲,但是那种异样转瞬即逝,唐珩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分辨,就已经消失殆尽。 唐珩没有多去想,转手就给江封打了一则通讯;而当向导好端端地出现在屏幕的另一端时,唐珩一瞬不离地盯着画面看了片刻,忽然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了。 “……你没事吧?”唐珩偏过头去,干咳了一声,“刚才连结里你的情绪好像不太好?” 说完,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担心对方觉得自己这行为有点大惊小怪。 但这也不能怪他,唐珩在心里想道,最近发生那么多事,无论谁来也免不了变得一惊一乍的。 “没事。”江封道,“只是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聊了几句。” 见江封说得轻巧,唐珩便也放下心来,漫不经心地接话道:“谁啊?” 江封道:“秦宏。” “……谁?!” 看到哨兵的反应,江封的声音里不禁带了三分笑意。他重复道:“秦宏。” “……” 听清楚这个名字之后,唐珩沉默了足足三十秒。三十秒之后,安静如一尊石雕的哨兵猛地站起了身子。唐珩一把拿起方才脱下的外套,一边穿着,一边咬牙切齿地往外走:“你把他给我拖住了,让他等着,老子这就下去揍他!妈的,一天天阴魂不散地就是欠揍,老子当时就应该……” 说话间,人已经走到了玄关处。 江封却又唤了一遍他的名字:“唐珩。” 向导的话音里带了几分明显的上扬笑意,“不用下来,他已经离开了。” 正要开门的唐珩动作一停,“……哦。” 应完这一声,他下意识地便往回走,迈了三步,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便抬眼打量向江封。当触及那双眸子中显而易见的笑时,他就已经大概知道了情况,却还是忍不住皱着眉问:“他来找你做什么?又说了啥有的没的?肯定是又想搞鬼……别是挑拨离间吧?” 江封一一回答道:“没有说什么有的没的,没有挑拨离间;他因为行事惹怒了一些不该惹的人,现在想要寻求我的庇佑。” 而他答应了。 唐珩听到前半段话时稍微舒缓的眉间,在最后一句时又重新皱了起来。 “没门!”唐珩斩钉截铁地否定道,“还寻求庇护。这家伙跟赖皮糖一样,但凡给点机会,后面就怎么都甩不掉了。” 话音落后,他暗忖一会儿,又“啧”了一声,再次打开门锁,“不行,我还是下去转转,说不定那孙子还在周围晃呢。想着就烦。” 江封没有阻止他。 天色微微暗了下来,飞行器平稳行驶在楼宇之间。塔区特有的灰调像是一个庞大的罩子,将一切事物都笼罩进去,就连那间或出现的路灯也不能幸免地显得黯淡。 为了保证画面的清晰度,江封开了舱内灯,与路灯相同色调的光线,却总教人觉得存在着什么微不可察但又切实存在的差异。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仿照唐珩常见的模样,别扭又放松地以一种更为舒适的姿势靠向座椅靠背,视线则一直落在屏幕上。 视频那端的哨兵毛毛躁躁的,画面也随之有些晃动,与从监视器中看到的场景截然不同。 说是不愿意过度地暴露自身情绪也好,单纯地排斥也罢,除非必要,江封其实很少会主动选择使用视频通话。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什么时候,他开始习惯,甚至是偏爱于这种能在屏幕的另一端看到那个人的一举一动、嬉笑怒骂的形式的呢? 江封皱眉细细思索了片刻,没有找到答案。 画面中的唐珩一边寻找着,一边碎碎念地说些什么,话语之间的衔接没有什么逻辑,上一句还是“让他老惦记着我的人,等老子抓到了肯定要他好看!”,下一句就变成了“你们这儿的装修挺不错,塔区里的房子都是这样吗?”。 兴许是回应迟到得久了,唐珩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向导的注视,却也不觉得十分窘迫,只将眉毛一挑,将明亮的目光朝这端掷来。 “不找了。算他跑得及时。”唐珩道,“你到军部了吗?” 入口处设置的哨岗从江封眼角溜过,“差不多了。” 唐珩撇了撇嘴角,“行。那……你去忙你的吧。不过如果秦宏那小子还敢来找你,哼,一定要告诉我,不然对他该打打、该抓抓也行,反正不能让他好过!” “好。”江封轻笑着,认真应了。 …… 而这浅淡的笑意,在江封走下飞行器的那一刹那,便消失殆尽。 天色已沉,军部大楼中却依旧灯火通明,一如往常的,森白的灯光将走廊照得通透彻亮,可其间行色匆匆人员非但没有减轻这种冰冷的意味,反倒是以脚步声为原有的死板更添一层压抑。 江封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脚步一顿——已经有人在房间里等候他了,而且还是两位,自己的新秘书被夹在两人中间,像是方才争执过。 那三人听见动静,纷纷转头朝这边看来。 江封认出了其中一位的身份,是肖晖的人,再配上秘书略显焦急的表情,他大概明白了现下的局势。 注意到了江封望来的目光,原先挟着秘书的那人放开了手,充满诚意但并不诚恳地笑了笑。 那人道:“江首席晚上好,原来您真的不在办公室里啊……不好意思,陈秘书,误会你了,但也请你谅解,毕竟待会儿的会议十分重要,我们必须保证江首席的出席……” 江封冷眼扫过这出夸张滑稽的闹剧。他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与评价,只极为公式化地按下对安保处的通话键,“有人擅自闯入我的办公室,涉嫌盗取军事机密。” 那人脸色突然就变了,“是肖……” 江封打断了他的话,“解释的话,留到等下慢慢说吧。你会有很长时间讲完你的故事。” 江封迎着所有人的视线走进了会议室。他的步伐不急不缓,径直走到唯一空着的位置上坐下,然后微微点头,“可以开始了。” 肖晖面色一僵。他已经收到了派去的人被安保处押走的消息。他原本只想耽误一下江封的时间,顺便再给一个下马威,如果还能在办公室内“不小心”注意到什么信息自然是再好不过,却没想到江封会这么不留情面,不过没有关系,重头戏不在这里…… 想到这里,肖晖眼神动了动,他强压下自己上扬的嘴角,作出专注于会议内容的模样。 江封将肖晖的神态变化看在眼里。 会议是曹永康主持的:“从靶城传输回来的数据上看,我们之前对虫潮的判断出现了错误,而真正的虫潮,开始时间应该是在一天之后……” 由于涉及的方面众多,会议冗杂而持久,而最后任务的落实,几乎都无一例外地落到了靶城、或者更确切地说,落到了江封身上。会议结束之后,江封是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的,走到门口时,却再次被人拦下。 第129章 ——为首的那人,是个陌生的面孔。 江封皱起了眉,同为向导,能出现这个位置的人的身份他不可能不知道。可那人却对他骤然冷下来的表情无动于衷。 那人鞠了一躬,继而用一种极为客气与公式化的声音说道:“抱歉,前线战事紧急,需要您现在就动身,前往靶城协助任务的进行……” …… 第二天开始,唐珩就莫名感觉到一种心绪不宁的烦躁,他尝试着联系了江封几次,都没有得到回应,心底隐隐有不安浮动。 丁丙不在,他独自前往了训练室。丁丙不在,他不敢兀自给自己加大训练量,百般无聊中,便进入了椭圆舱。 演练了上千次的地图场景,几乎是可以作为他所认为的第二个“真实世界”。当又一关被轻而易举地结束,唐珩转腕掂了一掂手中的短刀,不由自主地去想那个向导。 他应该现在在靶城吧?不然的话,也不会音讯全无地消失那么久。唐珩默默想道。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正与自己看着相似的场景?又或者是在动用向导独有的能力,作为众人不可望其项背的标杆…… 思绪是被猝然黑下来的场景打断的。椭圆舱被外部终端电源的强制关机,使得唐珩不得不瞬间抽身回到现实世界中。舱门打开,不算明亮的室内光线倾下,场景的变化让唐珩稍微产生了眩晕的感觉。 唐珩皱起了眉。 “小老虎,好久不见了。” 随着秦宏的声音响起,唐珩听见了子弹上膛的声音,顿时绷紧了身体。他朝着声音的来处看去,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秦宏。 和以往的形象没有太多差别,这个普通人依旧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只是一侧的拉链开了,从其中散发出浓烈的腐臭味,一只已然全无生气的鹦鹉脑袋搭在开口的边缘。 秦宏手里拿着枪,嬉笑着,并没有进入房间的意思,而是好整以暇地举起了抬枪的手,将枪口对准了唐珩。 秦宏道:“我想,你应该不会惊讶我的出现吧。” 唐珩猛地翻身滚落向椭圆舱的另一侧,利用舱体躲过了应声而来的那一颗子弹。 “这几天呢,我思考了很多。”秦宏一边说着,一边迈开了步伐,“江封从来没有和你说过实话吧?” 唐珩透过舱体边缘去看秦宏的位置,可刚一露头,一颗子弹便擦着他的额顶飞了过去。 “你肯定很好奇,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不然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舒先生’求证呢?” 唐珩本来是想找机会,无论是从这个狭小的房间脱身也好,从秦宏手里抢夺下武器也罢,都行,但是听到秦宏的这一句话,他的瞳孔猛然一震,与随着紧张而逐渐攀升的体温相对的,是沉冷下来的心。 唐珩没有说话,只屏息等待下文。 秦宏猜中了他的想法,而这个时候,并不吝啬于将这一切告诉给他——又或者说,秦宏来这里的目的,除了要取唐珩的性命意外,剩下的那一个微不足道的目的,就是它。 秦宏继续说道:“江封与我合作,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不然你以为,如果他的手里干干净净,仅凭他自己的能力,怎么可能在大部分权力都为哨兵所掌控的当时,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呵,不过是面具画得漂亮些而已。于是,那天也不意外……哦,对,就是你被巡逻警搞进禁闭所的那天,江封来与我谈一笔交易:我帮他弄残了林沐,自然也需要对应的报酬,毕竟我可不是喜欢做善事的大好人,对吧?” 又是一颗子弹。 秦宏慢条斯理地为枪上膛,他手里拿着枪械,有恃无恐而由于有所防备,他也完全不担心来自房间外的威胁——哨兵的向导不在主城,而在一片混乱的当下,不会有人在意这么一处偏僻角落的异常。 另外,感谢江首席的“细致周到”,这里的隔音与防护效果极好,就算有什么异样发生,外面的人也是全无察觉的。秦宏暗忖道。 “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惊喜我就不复述了,但是,你知道吗,江封和我之所以会出现在那里呀,并不是一个巧合。”秦宏说道,“是‘舒先生’设下的一个局。” 秦宏的声音中带上了扭曲的笑意,“他想要借你、借江封之手,把军部那个什么‘黑暗哨兵培养计划’给彻底搞砸。” 秦宏道:“毕竟啊,他的哨兵,上一任的黑暗哨兵——可就是死在军部的手里。” 说话间,秦宏已经走到了唐珩面前,他举起枪支,将枪口对准唐珩,手指搭上了扳机。 “很惊讶吧?你一直挂念着的、那么尊敬的 ‘院长先生’,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这么把你推出去当诱饵了。 “不过没关系,我会为你报仇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幕渐渐暗了下来,塔区内的路灯于某一个时间点整齐地缓慢亮起,但只是增添了少许光亮,并不会、最初的设计者也未曾想过让这片区域变得华美鲜艳起来。 有一抹身影从地处偏僻的一栋建筑中窜了出来。 是唐珩。 他低喘着气,垂眸看着自己的右手——手心中有一道鲜血淋漓的擦痕,是刚才搏斗中造成的。 当秦宏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不知道这个普通人哪来的胆量敢如此站在自己面前——即便秦宏手里有一把枪。 而就在唐珩准备以牙还牙的时候,他们的身后出现了另一位哨兵。想来也是,依秦宏的性子,怎么可能单刀赴会。 于是,在一翻搏斗——还要注意秦宏射来的暗枪——之后,唐珩狼狈地离开了这栋训练室。唐珩知道那个哨兵紧跟着追了出来,他不清楚秦宏是否在周围布置了人,而按照秦宏向来的行事作风,一旦认准了要自己的性命,秦宏是不会在乎引起多大动静的。 就在唐珩判断接下来的行进路线的时候,一架毫不起眼的飞行器停在了他的面前。 唐珩在里面看见了温景焕。 少许的迟疑之后,唐珩回瞥一眼身后的动静,最后还是选择了进入这架飞行器。 温景焕来这里并不是偶然。 他是特地来找唐珩的。 从温景焕嘴里听见江封失踪的消息,唐珩第一反应是对方在撒谎,才脱虎口又入狼窝的感觉让他紧紧皱起了眉。 温景焕却仍是一副循循善诱的模样。 “虽然送你过去并不是万全之策,但聊胜于无。”温景焕道,“你的任务只是找到他,在那之后,我会再派人接你回主城。我相信你并不会让江封难做的,是吗?唐珩?” 说这句话的时候,温景焕特地咬重了对唐珩姓氏的发音。 唐珩一顿。 “你认识院长。”唐珩笃定道。 温景焕轻笑着摇了摇头,却是肯定了他的话:“我们不仅认识。” 温景焕:“他还曾是我的同事。” …… 这是唐珩来到靶城的第四天。 如果不是温景焕提前告诉过他,他根本无法察觉江封不在这里的事实——当然,前提是忽略连结中的感知,可正因为连结的存在,唐珩对江封的去处更加担忧。 温景焕曾提出过江封被人故意囚禁的猜测,而在唐珩来到这里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连结另一处的存在远远地缀着,只有出了安全区,出了“靶场”,深入到几乎接近巢穴的远处,才依稀能定位到那个向导的所在。 天是阴的,如同蒙着一张厚实的纱布,阳光透不下来,便只得在其后微弱地透出莹莹的光亮,没有风,只有人脚步踩过沙地时的簌簌声,以及不时从残缺的建筑物上坠下石砾砖块的声响。 唐珩在两天前与同队的队员走散了,或许是被故意抛下的。 一如江封最后的定位会落在离安全期那么远的地方。 唐珩一个纵跃跳起,手中短刀狠狠劈下,砍碎了一只虫族的晶核。他就着虫骸出现那一瞬间的凝结,用力一踩,借力摧毁了旁边直冲而来的又一只虫族。 他似乎能感觉到,离江封更近了…… 唐珩抬眼望向地平线的尽头——在这一片“旷野”中,一个巨大的黑色石块矗立在那里,他看不到虫族具体的模样与分布,只能从愈发密集的精神噪音中判断,那或许就是军部所谓的虫族巢穴,“冬青”。 而感知中江封所在的位置,就在他与“冬青”的连线上。 唐珩轻啐了一声,继续迈开前行的脚步,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一声鹰唳。 混杂在虫族制造的巨大噪声中,那个声音并不明显,却足以清晰到令唐珩赫然一怔。 ——是江封的量子兽,阿布。 唐珩握紧了手中的短刀,近乎于本能的抬头朝天际看去,而在他身旁守候的崽子,已然在听见鹰唳的那一瞬间拔足狂奔而去。 “江封。” 声音消散在空中,没有回应。 “江封!” 唐珩重新大声喊了一遍向导的名字,丝毫不顾及这会招来趋之若鹜的虫族。 第130章 精神连结中的呼唤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而另一端却杳无音讯,唐珩顺着刚才听见鹰唳的那个方向艰难前进,而就在他几近以为之前那一声只是自己精力消耗过度而产生的错觉的时候,他听见了回音。 很微弱,但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那个向导极轻地应道:[……我在。] [唐珩,我在这里。] …… 江封藏身在一幢建筑的废墟中,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唐珩视线落到他鼻尖上的那一抹灰,没有忍住,低笑了一声,继而冲上前去,狠狠地将江封抱在了怀里。 唐珩一句话都没有说,只用额头用力地抵住江封的肩窝,他觉得眼眶发胀,唯有胸口那一处暖得厉害。 崽子在离阿布两米远的地方站住了,它的瞳仁变化收缩,前肢抬踩了数次,却迟迟没有往前一步,而当阿布轻跳着来到它面前时,收敛了巨翼,崽子这才小心翼翼地探身向前,用脖颈蹭过阿布身侧。 “是姓肖的干的?” “不完全是。我大意了,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那接下来怎么办?” “等待救援。” “……” 在江封那双溶溶地只剩一片墨色的眸子的注视下,唐珩怔愣了一瞬,继而慌乱地摸向腰侧——他们离安全区太远,终端的信号已经不足以提供精确的定位了,为了联络方便,他们临出发时每人都携带了一台小型信号发射器。 而唐珩摸了个空。 兴许是在与虫族搏斗的某个瞬间丢失了。唐珩想起这一路来的无数次惊险逃脱,却无法回忆起是在什么时候弄丢了它。 明明着重注意了的…… 唐珩低骂一声,握拳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江封将唐珩的样子看在眼里,却是轻笑一声,伸手替他的哨兵顺了一顺沾上灰土的头发,“没事,你来了,他们应该也快到了。” 就在这时,一道巨大的崩裂声响起,这处用以藏身的建筑外墙被虫族蚕食殆尽,墙体支撑不住二层残留的半块地板的重量,眼看着就要坠落…… 唐珩抱着江封朝一旁滚去,在他们身侧不远处,那块厚石板砰然落地,掀起一片尘土。 而这番动静彻底吸引了途经虫族的注意。 经由连结,虫族的丑陋模样几乎是瞬间出现在了唐珩视野中,饶是他早已有所准备,还是被眼前密密麻麻的景象骇得一滞,而这一瞬间,数不清的朝这里涌来的虫族被定格在了原地,如果不是那仍挣扎着的少许晃动,怕是与一尊尊无色无形的雕塑没有区别。 那么多的虫族,没有一只显露出死亡后的黑色虫骸。唐珩知道,对于江封而言,摧毁它们的晶核并不会比维持现在的局面更加困难。 看到这一幕,唐珩不禁垂首望向江封,望进那双眼中的那一片溶溶墨色中去。 没有遮蔽物,他们被源源不断的虫族淹没是迟早的事情。 虽是如此,唐珩说这话的时候却并不严肃,尾音甚至是微微上扬的。 唐珩道:“遮下糟糕了。” 江封:“嗯。” “不过好像也没有那么糟。”唐珩将短刀在手中转了一圈,然后站了起来,空出来的那只手伸向江封,“起码还有你在身边。” 江封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与他并肩而立。 …… 当搜救队到达时,唐珩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他只觉得握刀的手已经麻木,虎口开裂般地生疼。 但是总算能喘一口气了。 唐珩抹了一把汗水,正要提起嘴角与江封调侃些什么,便看到向导眼中陡然放大的惊恐,即将出口的话还未成形,就陷入到一片无边的黑暗中去…… 虫骸倏然出现,顷刻的凝固之后浇落到哨兵身上,不多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江封冲到了唐珩身边,将失去意识的哨兵抱在怀里,垂落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手止不住地颤抖。 这只如螳螂般的虫族来得突然,那把巨大的镰刀,只一瞬间就已经逼近了哨兵。 只差一秒…… 江封合上了眼。 他甚至没有做一个深呼吸,只是吞咽了一口唾沫,咽下那嘴中浸透了沙尘与血腥的味道,然后睁开了眼。他把唐珩递与赶来的搜救队员待会运输机上,然后,将冷静漠然的外衣重新披回身上。 “十五分钟之后,控制室召开应对会议。我要看到所有负责人。” …… 会议持续了将近半天的时间,而当它终于结束时,李擎悄然走了进来,附耳对江封说了一句什么。 是关于唐珩的。 在场的人都没有离开,他们目睹那位向来平静自持的首席向导突然站起了身,脸上的面具第一次崩裂,表现出显眼到所有人都能分辨出的紧张和焦急来。 “唐珩的狂暴症复发了,我们尝试过各种安抚手段,效果甚微。” 李擎只与江封说了这一句话。 隔离室的门在眼前移开,沉重而缓慢,江封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还会再次以这样的形式相见。 伪向导信息素和着哨兵的味道扑面而来,还有不容忽视的铁锈味,粗重的喘息似乎就响彻耳畔,而在视线的终点,那个人半倚靠着墙站立着,他垂着脑袋,被涔涔汗水覆满的后颈在灯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头发湿透了,汗水自鬓角凝结,滑落。 一滴,又一滴。 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哨兵的身体一颤,继而迟缓地抬起头来,露出头发下那双仿佛被血浸透的眸子。 那道视线中,充满了觊觎与忌惮,以及未暴露出的某种更深沉而复杂的情绪。 江封迎着那道视线走了进去,伴随着哨兵如野兽示威般的嗬嗬声。 狂暴症的复发,彻底带走了他的理智,而要将他唤回,只有一种方法…… “唐珩。”江封放低了声音,轻声唤道,军靴鞋跟踩在地上,发出富有节奏的敲击声,“是我,我是江封。 “放松……来,把手给我。” 隔离室的门在他身后合拢。 第一百二十三章 意识缓慢回笼。 唐珩身上依旧热得厉害,却不是那种被火炙烤着的燥热,而像是浸入一汪温流暖泉,酥麻的舒适感一直漫到指尖。他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动了动手臂,将仍伏在自己身上的向导拥进怀里。 江封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偏首看过来,望见他那双已然清明的眸子,眼中的神色又倏地柔和了更多。 他们鼻尖相抵,缱绻又缠绵地交换了一枚吻。 “好些了吗?”江封问。 唐珩没有立刻回话,沉默着点了点头。二人间存在的精神连结堂而皇之地存在着,赫然昭显着他们之间最亲密的关系。 有什么与之前不一样了。 唐珩朦朦胧胧地有所感知,却又说不上来,只觉得像是知觉延伸出了另一个端口,站在旁边的向导,是自己名唤作“江封”的存在。 于是,唐珩咽了一口唾沫,坐起了身子。汗水自他赤裸的前胸滑下,欢畅地滑出逶迤的痕迹,最后没入一片狼藉的另一处。 然后,唐珩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江封。” 兴许是被他这纯情到极致的叫法逗乐了,江封笑了一声,替他理了一下被汗水浸湿的鬓发。 江封道:“我在。怎么了?” 唐珩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将额头抵着江封的肩窝,拥抱住他,“你现在是我的向导了。” 说完,他又微微挣开江封回抱住的动作,抬起头来,笔直地看进那双眼睛里。 他极为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你现在是我的向导了。” 而江封望向唐珩眼中的温暖笑意丝毫未散。他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现在是你的向导了。”江封道,“虽然比计划提早了一些,但也并非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不是吗?” 说着,江封替仍有些木木呆呆的哨兵抹去下巴处饱坠的汗珠,没有忍住,又在他的唇上啄吻了一下。 本是调情的蜻蜓点水,却被哨兵精准捕获。唐珩借着江封倾身上来的动作再次将他拥住,这一次,力道里都带了几分恶狠狠的意味。 无处言说的惶恐被压抑在粗糙鲁莽的动作之下。 一吻结束,唐珩的眼眶都是红的。他嘴巴张合几次,最终什么话也都没说得出来,只色厉内荏地抛下一句:“我会对你负责的。” 江封欣然应了。 仿佛是约定好了的那般,靶城中还在继续的防守没有人去提及,只待他们各自整理好了衣着,江封才将手搭在唐珩肩角,轻而沉缓地一握。 “去休息一下吧,等一会儿,晚些我们一起吃饭。”江封道,“不会让你再吃营养剂了。” “我……” 江封看了唐珩一眼,无声地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话。 江封道:“我会有需要你站在我身边的时候的,不用担心。” 第131章 …… 当江封走进指挥室的时候,原本嘈杂的室内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无数的目光投注到他的身上,而在这种万众瞩目下,江封坦然地走向了他应该在的位置。 即便光线昏暗,他颈侧那枚暧昧的吻痕却没有任何人可以忽视。 然而,也没有任何人敢对此置喙评论。 江封安静地倾听完负责人对现状的报告,继而将视线望向正前方那面巨大的屏幕上,在那里,数不清的代表着虫族个体的红点密密麻麻地集聚、游散。 长达半分钟的沉寂之后,江封眼中的神色陡然一厉。 他按下了旁边控制台上的按钮。 “行动——” “目标:摧毁‘冬青’。” …… 江封没有一直待在指挥室。 他去了一趟“靶场”,那个由黄沙、石砾、灰土构成的废墟——一如曾经的很多次,站在最前端的位置。 彼时太阳刚刚升起,积攒了一夜的霞光漫了出来,将天际晕出绚丽的色彩,而在这一片被虫族几近夷为平地的旷野,仿佛创世神终于记起了遗忘之地,吝啬地投来一瞥,也就是这一瞥—— 山崩海涸,地老天昏。 虫族经久不散的精神噪音在这一刹那湮灭,在场的所有哨兵都不由地微微绷紧了身体,为这一刹那的寂静,耳内还残留着不习惯而残留的少许嗡鸣。那黑色的虫骸最先出现在很远的彼端,宛如滔天巨浪袭来时遥遥望见的那一线,慢慢地就近了,更近了,那黑色的“浪潮”扬起足以遮天蔽日的高度,像是猛兽受困时最后的挣扎,又终于在一声怒吼后溃败。 “嘭——” 特殊的弹药制剂被精准投放。万众瞩目之下,那个被命名为冬青的虫族巢穴,四分五裂。 结束了。 …… 回来之后,江封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唐珩,一刻也没有耽搁。可是当他推开房间门的那一刻,迎接他的只有一室的空荡。属于哨兵的气味挟着一丝被自己占有之后的味道,轻淡地像是未作久留便已离开。 然后,江封若有所感地回过头去,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温景焕。 江封的表情立刻冷了下来。他不准备与温景焕虚与委蛇,转而准备给自己的哨兵打出一则通讯询问下落。 不出意外地,没有任何回应,通讯中的忙音仿佛预告着什么。 待江封做完这一切,温景焕才在一旁好整以暇地开口道:“恭喜啊,江首席,这次的任务完成得不错,虽然有一点小小的插曲,但是……” 江封打断了他的话,“唐珩呢?” 他微狭着眸子,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凌厉,那是自前线归来后便一直没有消散的威势。 温景焕见此停顿了一下,但是很快又接着之前的话语继续说了下去,就连脸上的笑容都未变分毫,“但是你做得很好,由此引发的意外,我相信你也可以很快……” “我问你,唐珩呢?” 江封再次打断了温景焕的话语。 与江封的对视下,温景焕脸上的笑意缓慢褪去,语调依旧不急不缓,“我把他送回主城了。” 而江封知道,温景焕会做的事情肯定不止这些。 “你越界了。”江封冷声道。 “事已至此,江封,你应该知道孰轻孰重。”温景焕道,“军部的规定不是一个摆设。” 能有什么规定?无非是连明文都未曾见过的两句空话罢了,却仗着墨守成规的既得利益者的庇佑,狐假虎威地装腔作势着。 江封缓慢地将手握紧了手,将食指按向大拇指的根部。 这一切,该结束了。江封想道。 “不是摆设?”他笑了一声,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以后,它连一个摆设都不会再是。” …… 回到主城,江封依旧没有找到唐珩,对于这一点,江封其实并不意外,是以知晓了事情发展经过——实际上,如今对于二人的故事已经衍生出了无数个版本——的李擎,在与江封前往了唐珩常去的几处、甚至拜访了熊俊都没有结果之后,一边扶了一扶眼镜架,一边不自觉地瞥了江封一眼,却没有看到更多的反应。 江封只是默默地应了一声,与熊俊道了一声“有消息请务必第一时间告诉我。”以后,便轻巧地告辞了。 没有大发雷霆,没有大动干戈,只是那天下午,李擎兢兢业业地跟着江封,站在哨卡的入口旁,看了三个多小时的行人来去、车水马龙。 繁杂的事情堆在一起,总需一桩桩、一件件地处理完。 那天之后的某一日,江封离开待了大半个月的军部大楼,去处理一件事。 一件私事。 南一主城城郊的一处别墅,这座建筑久违地迎来了一位客人——或者更确切的说,是两位,因为其中的那一位“主人”只是暂时的代行者。 秦宏好不容易才讨来了这么一处栖身之所,至于江封的到访,他早就已经预料到了。 “我以为你得到消息之后会立刻找过来,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沉得住气。” 秦宏坐在客厅正中央的沙发上,摇着头说道。他依旧笑嘻嘻地,手里把玩着枪支,像是在摆弄一件玩具,然后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将枪口指向江封。 为这一次的见面,秦宏做足了准备。 “你的邀请,还不足以让我推掉那些会议。”江封回道。他移动视线看向枪口,但神色并没有因此而扰动半分。 江封问道:“唐珩在哪里?” 秦宏耸了耸肩,脸上的笑意愈发浓了,“我想想,可能在……房间里?储物间?地下室?哦,真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也可能刚走也不一定?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他?” 说着,秦宏缓慢站起了身,指向江封的枪口剧烈颤抖晃动着。 秦宏道:“如果不是这么个借口,我猜你也不会过来的,对吧?” 他知道自己不敌江封,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只保持着一定距离拿枪对准他——不久前他才在那个哨兵那里吃过大意的亏。 而江封一句话也不说,只用淡漠的眼神看着秦宏,看得他心中愠火愈发盛了。 秦宏按下了扳机,子弹挨着江封脸侧打在了身后的墙壁上。偏了,但是他并不着急,反正他今天有很多时间可以跟这个向导好好叙一番旧。 “其实我还蛮好奇的,作为向导,与哨兵结合是什么感觉,嗯?”秦宏用枪口描画着江封的身体轮廓,“爽吗?就能为他到连命都不要了?” 又是一枪。 却是空的。 秦宏脸色一变,表情彻底狰狞扭曲起来。他掏向口袋,但没有可以补充的弹夹,又只能伸手去抓放在桌上的刀。 却被从二楼射来的子弹打中了手腕。 秦宏这时才终于慌了。 为了安全起见,他在这别墅中布置了不少人手,不止是防江封,还防许多其他的仇家——而这次见面,他确实考虑过向导精神控制的手段,客厅里可见的没有留任何人。 可那些防备的人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被全数控制。 秦宏看着江封那双黑得纯粹的眸子——他熟悉这种模样,那是向导使用精神力时的状态。秦宏看了一会儿,却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乐不可支一般地,笑得咳嗽出了声。 自己其实从来没有做错什么,不是吗?他只是在争取自己应得的权利!秦宏想道。他没有错过。 秦宏大喊着命令道:“有闯入者,你们看到了吗?!杀了他!” 而与命令声相应的,是那些安保指向他的武器。 江封道:“很遗憾,没有下次见面的机会了。” “开枪啊!我让你们开枪!杀了他!” 江封转身朝外走去,而那歇斯底里的喊叫声,最后消缄于随命令而出的枪击声下。 第一百二十四章 半年后。 主城之外世界的真相在某个毫不起眼的日子被揭露,好奇以纷杂议论的形式持续了数日,又逐渐被下一个话题稀释,最后成为了大家所默认的常识中的一点。 社会中有什么在一点一滴地发生着变化,又悄然到无人察觉,只有当许久之后的以后,人们突然想起来那之前的模样,或许才会慨然一句:哦,原来我们曾经那般地活过。 就如同此时此刻,出现在靶城的普通人。 “诶,你家向导又来接你了。” 陈明是第十三批被派往靶城的普通人。追求刺激,实现抱负,满足好奇,亦或是单纯地换取工薪……普通人自愿前来靶城的理由多种多用,这在中部城市群中并不算罕见,却大抵是殊途同归的。 陈明只不过是随大流中的一员——毕竟来这种地方工作,身处黄沙与废墟之间,与某些看不见的巨大生物搏斗,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不是吗? 作为一名后勤人员,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十七天了,认识了不少人,其中不乏哨兵的存在。 第132章 就比如此刻他正喊着的那人。 “王哥?” 坐在休息室最里面角落处的哨兵这才闻声抬起了头。 唐珩重复过很多遍,自己与那人的关系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但这边的人往往一边点头应着,一边又用揶揄的眼神表示着他们并不相信,久而久之,唐珩便也不愿意再继续去解释了。 听到那人来了的消息,唐珩皱了皱眉,却还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将擦拭的布料放到一旁,又将短刀隔空掷给传话的小陈——巨大的冲力砸得陈明向后趔趄了几步——然后径直走了出去。 这一处靶城与主城的距离不远,甚至在真相公之于众之后,用于隔离的中转站就逐渐失去了原有的作用。 可即便如此,靶城也不是随意什么人都可以来去自如的,更何况那么一个非在编人员。 “小珩。” 唐珩抿了抿唇,可终还是走了过去。 “……舒先生。”他生硬地喊道。 在与江封结合之后,出于占有欲的天性也好,想要做些什么以提供帮助也罢,唐珩是不太愿意立即和江封分开的,可是他知道江封有自己的安排,便也暂时听从了对方的话,回到了房间休息。 而当他洗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将身上的粘腻暧昧全部洗净之后,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就是当初说可以送他过来的温景焕。 温景焕跟他讲了一个故事,一个非常励志的故事,关于一个籍籍无名的向导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顶峰的——由于讲述者的叙事技巧,还他妈挺感人,如果自己没有从当事人听到过更详细的版本的话。 唐珩津津有味地听完了温景焕的所有叙述。而当温景焕故事讲完了、就在他准备客气礼貌地将对方请出去的时候,温景焕话锋一转,又问道:“你想过江封现在的处境吗?” 这话确确实实地扎进了唐珩的心窝子。 当然,扎心并不代表唐珩就这么听从了他的话,也不代表他准备就此打着“为了对方好”的旗号玩消失,唐珩只是难受了一小下子,再然后,该赶人还是得赶的。 可就是难受的这么一小下子,就让唐珩又着了温景焕的道。 有了与向导的连结之后,精神暗示的效果大打折扣,是以温景焕最后不得不动用伪向导信息素作为辅助。 无论手段如何,哨兵在横眉冷对之后,最后还是温顺地昏过去倒是真的。 于是,之后便有了江封回来时找不到人的那一幕。 但温景焕没有料到的是,他偷送回主城的人,被半道解了胡。 关于唐珩是如何被秦宏找到、秦宏的安排到后来又是怎么阴差阳错地顺了舒梓的意,这个过程姑且不论,总而言之,当唐珩一觉醒来之后,看到的就是舒梓。 又或者更确切地说,从唐珩的角度来看,是他的院长——那个真正的“舒先生”。 唐珩的记忆还残留在意识消散前的那一刻,所以当他清醒过来之后,他气愤地下意识就要身边人挥拳过去,然后,拳头就硬生生地停在了那人脸侧。 “小珩。” 那人轻笑着,眼角绽出和蔼的细纹,是与记忆中除去时光的痕迹以外相差无几的模样。 重逢以后,唐珩一开始是欣喜的,而就在他忐忑地准备询问对方这些年的经历时,舒梓却一字一句地敲碎这份喜悦。 ——你长大了…… ——抱歉,小珩,之前一直没有主动出来与你相认。 ——就像阿焕与你说的,我确实与他认识。 ——一开始的时候,你与那位向导的相遇,是我与阿焕一手促成的。 …… “有什么事情吗?”唐珩站在原地等了许久,没有等来回应,不得不主动询问道,“如果没事我就先回去了,还有事,最近忙。” 说罢,唐珩就准备回去,就像这段时间一直以来的那样——他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这个被自己唤作“院长”的人。 说恨,是恨不起来的;说亲昵,却也不再会了。 “陪我去一个地方吧。”舒梓道。 准备转身离去的唐珩脚步一顿,“什么地方?” 他转身回来,看向舒梓。 舒梓并不为他这种外露的情绪所扰动,依旧亭亭地站着,隐约还有几分约束训练过的痕迹,只是已经非常淡了。 舒梓:“就随处走走吧,不会耽搁太久的。” 唐珩垂首看了一眼终端——正值休整期,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召集或者出任务的安排。 “行。”唐珩迟疑片刻之后,点头应了。 …… 唐珩以为舒梓会和他解释这一切的动机。 他丝毫不怀疑,如果院长稍加技巧地讲述,他是会被说服的,因为这是一手将他养育大的人,即便多年不见,也终究还是特别的。 然而并没有。 说是出来随处走走,似乎真的就是闲逛,他们步行了很远,沿着安全区的最外缘一直往前,绕过限制的哨卡,最终走到偏僻的某一处。 察觉到周围虫族的存在,唐珩不由地皱起了眉。 这对他并不能算得上是威胁,即便没有携带武器出门,这种密度的虫族也不会带来足以致命的伤害,更别说他还有崽子。 像是感知到了唐珩的想法,大虎轻啸一声,出现在了现实世界。 舒梓也注意到了崽子。 “大头,好久不见了。” 崽子望向舒梓,模样有些激动,它犹犹豫豫地站着,瞅了唐珩一眼,又看看不远处的院长,不知道该怎么做。 而舒梓的量子兽一直没有出现。 这是一个晴天,阳光灿烂,却远没有刺眼的程度,光线倾斜而下,照耀得大地漾起一片暖洋洋的懒意。起风了,沙尘像是萦绕的岚气,轻浅地蕴在断壁残垣构成的山丘中。 舒梓寻的这处是整个区域的至高点,将近十米的高度,由于外墙被啃食殆尽,第三层更像是精心设计的天台。 “小珩,熊俊应该和你说起过上一任黑暗哨兵的故事吧?” 兴许是阳光太好,连舒梓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影影绰绰。 “我和他的相识,是在二十年前的一个晚上,由于任务要求,我找到了他,希望他为军部效力……呵,狠厉得像是独狼一般的哨兵,一个人干翻了整条街的仇家,巷道里尽是血腥味,然后他就那么坐在墙角,问我是谁。 “我说,我没有恶意,是来向他寻求合作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按在了墙壁上……那个时候,我从没有想过最后的结局会是这样,在我想象里,可能只有两个结局,要么是任务成功,他愿意为军部效力,消灭虫族;要么是任务失败,我就当作被狗啃了一口,也没有什么。 “后来发生的事情,和我想象的差不多,又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他作为黑暗哨兵,本是不需要向导的,却又偏偏喜欢拎我在他身边,我与他一起,见证了最初的靶城的诞生,也与他一起,构建了‘灰鸽’。 “再后来,虫族的事态愈发严重,在真相未被揭露和接受的当时,造成的伤亡需要有一个合理的替罪羊,他就顺理成章地最佳人选。 “那天,他和我说,明天是他的生日,塔里有一个会议他必须出席,等会议结束之后,让我去接他。 “小珩,有人来接你了。” 唐珩不明所以地往后看去,可刚一回头,什么都还没有看清,就见眼角那人迈出了一步。 他听见舒梓很轻地笑了一声。 “真好。” 前倾的身体自楼顶坠落,被途经的虫族一口吞下,像是入水的柳絮,静悄悄地,半星水花都未曾溅起。 而怔忡间,唐珩不由自主地再次往身后看去,看向楼梯口缓慢显现出来的身影,看那人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已然建立的连结悠悠地传递着彼此的情绪,煦暖而持久,如冰雪初融时从高山上蜿蜒而下的溪流,自此以后便汇江成海,绵长不绝。 “来了?” “嗯,来了。” “以后呢?“ “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