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节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作者:一米花 文案: 又名《善善结梁》《古代画手太太的作画日常》。 *弟弟:先婚后爱/追爱火葬场;哥哥:巧取豪夺/夺弟妻(但失败) *正文是第三人称。 【坚韧独立的罪臣之女·薛善禾】 在我差点沦为官奴、被迫伺候男人的时候,是梁老太爷救了我的命。所以,只要能报答他的恩情,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梁邵不喜欢我,没关系。 大婚之夜签和离书,也没关系。 只要不让梁老太爷操心、只要他能健健康康多活几年,做什么我都愿意。 那两年,我一边照顾病入膏肓的梁老太爷,一边悄悄攒下银钱。只待老太爷去世,我会遵守承诺带着和离书离开这里。回金陵去,在秦淮河边赁个小院子,卖画为生,也挺好。 老太爷下葬后的第二天,我问梁邵要和离书。他眼睛瞪圆、几乎破音:“你要和离?!” 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摔门而出。晚间,他却蹑手蹑脚钻进被窝,抱住我:“善善,祖父生前最想我们有个自己的孩子。等完成了老人家的遗愿,再走吧?” 【被祖父与兄长溺爱长大的傲娇小狗·梁邵】 小爷我最恨被人掌控! 要不是薛善禾,小爷的婚姻大事本该自己作主! 不过,她倒挺识趣的。大婚之夜爽利地签了和离书,还保证祖父一走,她立即卷铺盖走人。挺好,到时候多给她点银子,也不辱小爷前妻的身份了。 只是……屋里多了一个女娘的感觉,还真是不一样。 护身软甲里是要绣粉花绿叶的,外出公干是要带上平安符的……啧。她甚至悄悄攒了银子,被我三逼四问的才羞答答地说:“想攒点钱,买副顶好的软甲给二爷。日后二爷去了北川,它还能护着二爷。” 爷能稀罕她那点银子买的东西? 那天晚上风很大,和离书被吹到烛火上方,很快化为灰烬。 诶呀,烧了就烧了吧,再写一封怪麻烦的。 【端方克己的探花郎兄长·梁邺】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坐在阿邵身边,低眉顺眼,鬓上只有一根素淡的银簪。 听下人们说,她家在金陵,系祖父昔年最得意门生的唯一血脉,抄家之后,是祖父救下她,让她不必没入官奴。我还听说,阿邵不喜欢她,娶她是因为祖父用去北川历练的机会跟阿邵换了这场婚约。 可她,对阿邵似乎挺好的。阿邵醉酒,她亲自熬了解酒汤;阿邵受伤,她衣不解带照顾整整两个月。直到那天,我在阿邵书房偶然发现了和离书。 ——原来,这一切都是她为报祖父之恩作的戏啊。 蠢货阿邵,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后来,祖父病逝,她跪到我跟前:“我想与阿邵和离,请兄长相助。” 薛善禾,这是你主动上门的。 排雷: 1、私设如山。 2、女主职业:古代的画手太太(画那种图的……)。本文为感情流,事业线占比较少。 3、v前基本是弟弟戏份,v后开始哥哥戏份,整体上哥哥戏份会更多。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市井生活狗血先婚后爱追爱火葬场 主角:薛善禾 梁邵配角:梁邺 一句话简介:小将军火葬场,探花郎夺弟妻 立意:若为自由故,万物皆可抛。 第1章 “我们生个孩子吧。”…… 自上元节被冷风扑了后,梁老太爷便病下了。风寒症状不重,只是一直缠缠绵绵,老人家总卧在榻上,药也不曾停过。 梁邺入京赴考,梁邵不惯伺候人,照顾老太爷的担子全落到薛善禾的肩上。好在,她是心甘情愿的。 薛善禾的父亲薛寅是梁老太爷昔年的得意门生。梁老太爷的儿子、儿媳病逝后,众门生中,只有薛寅时时探望,一年不歇。 那年薛寅一步踏错,误投三皇子门下。很快,三皇子在夺嫡中失利,圣上念父子之情,将三皇子所有过错悉数推到薛寅等人头上,最终给薛家判了个男子下狱砍头、女眷没入官奴。 名为官奴,实则最为低贱。若有些姿色,白天咬牙做活,晚上伺候男人,是常有的事。那时,薛善禾才十五岁,一朝跌落泥潭,自尽的心思日渐强烈。 是梁老太爷买下了她。 从金陵去密州的路上,老人家和蔼地对她说:“我家中只有两个孙子。大的那个,上个月刚考中秀才,明年乡试;小的那个跟你一般年纪,只是生性顽劣、不思进取。我有意聘你为孙媳,你喜欢哪个?” 薛善禾低了头,咬唇推说:“善禾不配。” 老人家轻轻笑开:“在我心里,你只是我最喜爱学生的遗孤。便是为了他,我也该好好照顾你。” 善禾还想拒,老人家正色道:“我没几年光景了。那俩小子,一个科举读书,顾不上我;一个淘气顽劣,无心顾我。你嫁进来,就当还我救你恩情,好是不好?” 善禾语塞哽咽,半天才泣声说:“……善禾谢老大人救命之恩。” 她想那梁家大公子前途似锦,自己一介罪臣之女,不敢误了人家仕途前程,因此道:“二公子……就很好。” 薛善禾与梁二爷梁邵的婚事,就这么订下了。 大婚当夜,梁邵擎着如意秤,并未挑起鸳鸯红盖头,而是将新写就的和离书塞进善禾怀里。 隔着一层红布,善禾听见梁邵硬声道:“我娶你,是因为祖父逼我娶你。” 善禾攥着和离书,没应声。 那头继续道:“到时候我会多备箱笼,够你离开梁家以后的生计嚼谷。” 一滴泪啪嗒打在和离书上,氤氲了墨字。 梁邵见状皱眉:“盲婚哑嫁,殊为陋习。你我素不相识,本无情谊——” 善禾一把扯开盖头,抹了泪,冲他扬起笑靥:“好,我省得了。笔呢?” 她笑时眉眼弯弯,繁复乌鬓压着两只金步摇,烛光下更衬得她面似桃花。梁邵心头一颤。 善禾继续道:“等老大人去世,我立时卷铺盖走人,一天也不会多留。” 梁邵万没想到她如此干脆果断,又见她盈盈身姿,囚在偌大拔步床内,不由念起她痛失双亲、孤身一人,心瓣软了几分。梁邵哑声:“……今晚,我睡脚踏板上。” “不用。”善禾抱了一卷被褥起身,“我本是罪臣之女,嫁给二爷已是高攀。不敢让二爷因我委屈了自己。” 撒花红被褥铺在窄长的木板上,薛善禾的新婚之夜,是蜷缩在硬邦邦的脚踏上度过的。 思绪渐拢,善禾猛然惊醒。 彼时梁老太爷午睡刚醒,正由丫鬟伺候着用药。 善禾忙近前接过药盏,将勺中苦药递至唇边吹凉了,才轻轻送入梁老太爷口中。 老太爷望着善禾,眸中已染了心疼之色,他颤颤巍巍开口:“善善,阿邵待你……是不是不好?” 善禾喉间一哽,眼睛忍不住酸了。她强自笑开:“哪呢,阿邵待我极好。”她伸出绣了祥云纹的袖口:“您瞧,这是阿邵给我买的衣裳,针脚又细密,样式又是今年最时新的。” 其实,善禾嫁入梁家后,每年只有按例的四季新衣共四件。身上这件,是善禾攒了好几个月月例自己买的。 老太爷伸手摸了摸:“是好料子。”他顿了顿:“可你嫁来将近两年,怎还不见身孕?” 善禾垂了头,轻声:“想来是还没有子嗣的缘分。” 老太爷长叹口气:“若有孩子傍身,阿邵再胡闹,也还会敬你的。这家里静得很,日头也长,若有个孩子,说不定还热闹些,人也不孤单了。” 善禾愣怔住,将老太爷后半句话听进心底。梁邺赴京备考,梁邵不喜家中的死气沉沉,也镇日待在外头。这个家,除了梁老太爷,只有善禾。 晚膳照例是在老太爷的寿喜堂用的。善禾伺候老太爷睡下后,才回了她与梁邵住的漱玉阁。 彼时梁邵早已沐浴完毕,卧在榻上,捧书而读。善禾默声去浴房沐浴,回来后自己又将被褥铺在脚踏上,钻进被窝时已近三更,梁邵早吹了灯。 期间,梁邵与善禾未说过一句话。 善禾睡不着。 她想到白日里郎中说老太爷肝气郁结,若是多遇些喜事,说不定有益病体。善禾没来由地想起那句“有个孩子”。 若她生下梁家的重孙,人家一定会很高兴吧?病也会好得快些吧? 思及此,善禾支臂起身。 “阿邵。” 梁邵侧卧榻上,从朦胧睡意中被人唤醒,他微微蹙眉:“嗯……” 善禾轻推他手臂:“请你醒一下。我……”她咬牙犹豫片刻:“我有事同你商量。” 梁邵翻了个身,抽开手臂,背对善禾:“什么事?” “我们……”善禾咬了咬唇,“生个孩子吧。” 黑暗中,梁邵陡然睁开眼。 善禾把手搁在床沿,眸子盯住修得圆整的指甲,轻声道:“今天祖父同我说,若有个孩子,家里或许热闹些。祖父太孤独了,若有个孩子,说不定更有益他养病?” 她继续道:“只是大哥如今去京都赴考,一时半会儿是成不了亲,遑论孩子了。只有我们……” 梁邵冷笑一声:“不圆房,是为你好。” “我知道,阿邵。”善禾凄然笑着,“可日后我拿了和离书离开梁家,旁人都知道我曾是你的……他们不会管我有没有跟你圆房的。” 善禾尽力做着最周全的打算:“到时候,孩子是留在梁家,还是跟我走,都听你的。行吗?” 梁邵忽觉烦躁,他很不耐听下去了。梁邵转过身,目光灼灼盯着她的脸:“所以,为了报答祖父的恩情,让你什么都可以做吗?嫁给我,哪怕我大婚当夜就给你和离书?给我生孩子,哪怕婚后两年我一直让你睡在脚踏上?为了那么点恩情,薛善禾,你就这么卑微下贱?” 善禾愣愣地望着他。印象中,梁邵很少一口气与她说这么长段的话。他是爽朗性子,朋友极多,故而在家时甚少,总是与朋友们宴饮。而况他厌烦薛善禾是毁他婚姻之人,更不愿与她亲近。因此很多时候,一天下来,他们彼此间说的话屈指可数。 月色透窗,漫上床沿。善禾圆溜儿的杏眸,在如水月色中璨若明星。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2节 这将近两年的时光,善禾已悄悄将梁邵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梁邵从小被梁老太爷和兄长梁邺溺爱长大,又耍得一手红缨枪,心中傲气十足。她本就聪慧,知道如何说才能将梁邵抚毛顺气。 善禾敛眸,声音轻柔柔的,一如今晚的月色:“不,不是的。还因为阿邵……” “什么?”梁邵蹙眉。 善禾慢慢仰起脸,嘴角上弯,笑得和婉:“因为阿邵是我的夫君呐。”亵衣之下,善禾的手轻轻覆上梁邵手背。 三个月前,梁邵生辰,在外与好友宴饮,直至三更才归。 他带着一身酒气,把睡在踏板上的善禾一把捞起,搁在榻上:“硬邦邦的,睡了不疼?”善禾想跑,却被他一把搂进怀里。 善禾小心翼翼地开口:“阿邵,我是善禾啊。”是毁了你婚姻的薛善禾啊。 梁邵迷迷糊糊地闷声道:“嗯……善禾,善善……”他抱得更紧,就这么搂了一整夜。 因此,善禾知道,梁邵其实没有他口中那般厌烦她。 手背触感传来,梁邵只觉灵台如遭雷击。他想抽回手,可手却沉得要命,教善禾握住,更是一点动弹不得。 “阿邵……”善禾又唤他一声。 梁邵喉结滚了滚,声音发涩:“……嗯。” 善禾仍旧是仰脖望他的姿势,仍旧是嘴角微微扬起,她慢慢攀上梁邵结实的臂弯,凸起的青筋在肌肤留下许多道纹理。善禾抬起梁邵的手,让他握住自己的脸颊。善禾从眸子深处漾开笑意:“若非祖父给了我这个借口,也许,我永远不敢跟阿邵说这番话。” 话音刚落,善禾就教眼前人堵住了唇。 因她坐在脚踏上,比梁邵低了许多,故而不得不抻头够上梁邵的吻。 梁邵感受到她有些吃力,大掌托住善禾的臀,一下就将人捞至榻上。 善禾慢慢品味着这悠长的吻,心想着:梁邵应当是有点喜欢我的吧?那挺好,就算是露水姻缘,若有半分情意在里头,日后回想起来,也便不全是怅惘了。 她感觉到腰间箍了两条结实的臂弯,感觉到梁邵一只手捏住她的腰,感觉到梁邵气息逐渐紊乱,手中动作也愈发粗鲁起来。 梁邵习武,身量颀长、宽肩窄腰,此刻将善禾搂进怀里,几乎是完完全全裹住她,不留一丝空隙。 二人皆是第一次,皆是莽撞地手忙脚乱。罗衫半解后,梁邵欺身压上来。他从前鲜少正经看过善禾,总觉得她在屋里,就会永远在那儿,就永远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与别人没什么不同,只是此刻,他忽而发觉眼前善禾的面目明晰了,柳叶弯眉,杏眸樱唇,处处恰到好处,看得人心里舒服爽气。尤其是这会儿善禾脸上飞霞作烧,眸子清亮,直教梁邵心口宛若鹿撞。他声音暗哑:“你……” 下半句哽在喉间,梁邵再说不出来。善禾轻轻一笑,颤着手勾住他的脖颈,先是吻他的唇,而后往下,吻他下巴。不消一瞬,下颌处的痒与善禾的颤抖皆细细密密传来,梁邵不由在她耳畔喷出口热气:“善善……” 善禾耳朵甚为敏感,这口热气激得她浑身打个激灵,不觉溢出一个绵长的“嗯”来。 梁邵听到那长长的喟叹,一时间气血上涌,浑身像鼓着胀着,急要寻个柔软曼妙之处发泄掉这股邪气。 未久,善禾望着帐顶相互依偎的鸳鸯,在水波中交颈嬉戏。善禾视线逐渐模糊,她感觉到自己像卧在风波中的一叶扁舟上,随着节律轻轻晃荡。 待到后来,那对鸳鸯彻底隐入一片光晕中。她闭紧双眼,齿尖无意识地咬紧下唇。刹那间万物寂寥,善禾脖颈后仰,什么都听不见了。 片刻后云收雨歇,气息渐平。梁邵将她拢入怀中,下颌轻抵在她发顶,声音带着浓厚的倦意。 善禾踌躇片刻,轻声道:“明日起……不睡脚踏了吧?” 头顶传来一声模糊的回应:“……嗯。 “那……”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要换床大些的被褥了。” 梁邵阖着眼,鼻音浓重:“怎么了?” “这条……”她微微动了动,“盖两个人有些局促。我这会儿总觉得后背沾了凉气。” 梁邵不作声,唇角却不自觉地上扬。他将被褥往善禾那边抻了抻,又把善禾搂得更紧,口中却怪善禾:“蠢的,不知道往爷这儿靠?” 善禾把头埋进他胸膛前,没吭声。 作者有话说: ---------------------- [竖耳兔头][竖耳兔头][竖耳兔头]善禾来咯! 第2章 弟弟犯错,兄长自当为其主…… 梁邵去年靠梁老太爷旧友的保举,在密州府衙的提点刑狱司里谋了个提刑官的职缺。如今已是密州府衙最年轻有能为的官吏,才十八岁。因而次日一早,他早早起床往衙门里去了。 善禾醒时身上酸痛,粘乎乎的。昨夜甚是荒唐,梁邵一次尤不餍足,后又掰着她的肩,迫她跪在榻上,复来了两次,那呵屋啊儿才肯偃旗息鼓。 此刻榻上凌乱,铺在身下的褥子皱巴巴不成样子。善禾一边起身收拾床铺,一边想着未来的打算。 郎中说,多的话,老太爷还有三年的光景,要是今年这病一直不好,熬不过今年年关也是可能的。善禾又开始掂量自己存下的银子,不多,有二十两了,够她一个人大半年的日用。只是,如果梁邵不要那个孩子,她带着孩子走,那日子就有些紧巴巴的了。 要想个赚钱的法子才好。 善禾抱着脏褥子正垂眸思索,门外珠帘教人打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梁邺捧着一匣金银首饰,愣住脚步。 他记得善禾为了照顾祖父,每日都起得很早。可今日的善禾,墨发披在肩头,一身松松垮垮的亵衣泛皱,还有床榻上的狼藉。梁邺很快懂了。 他错开眸子,目视地上:“我等会儿再来。” 善禾因梁邺的突然闯入,也慌得失了分寸。待梁邺出去后,她胡乱卷了床褥,堆在箱笼上,迅速换了套体面衣裳,又挽了个半翻髻。 拉开搁置簪钗的小屉时,善禾望着那静静躺着的、从前梁老太爷赏的七八支簪钗,像想起什么似的。她从中挑出两支素淡的,其余全部由帕子包好,藏进袖中。 “大哥。”善禾打帘而出。 梁邺坐在树下石凳上,一身银丝云纹常服,更衬得他俊逸清扬。 梁邺、梁邵虽是亲兄弟,可样貌气质、举止谈吐却迥然有异。梁邺沉静守礼,温润似玉,待人也客客气气的,但不知怎的,也许是太过沉静以至于冷漠,梁邺像口深潭,潭面再怎么漾起涟漪,底下永远是平静的。而梁邵脾性张扬,率性随意,最是那不拘礼数、厌烦说教之人,他看似不好相处,实则心思简单,有什么话几乎都写在面上,因此他朋友极多,反倒比梁邺更受欢迎。 善禾隔几步立定:“大哥不是在京都备考么?” 梁邺起身,含笑道:“获悉祖父身体不虞,家来看望。” “去了么?” “还没有。”梁邺补充道,“老人家还未醒。” 善禾点点头,斟了盏茶递予梁邺。她踌躇着从袖中取出方才那包好的首饰:“大哥——” 梁邺也捧了木匣递到跟前:“善禾——” 二人四目相视,不由笑开。 “你先说吧。” 善禾摇摇头:“大哥先说。” 梁邺含笑,打开木匣,匣内金光灿灿,堆满各色金银首饰。 善禾双目瞪圆,惊得说不出话来。 梁邺继续笑道:“在京都偶然去了明珠坊,据说是大燕第一的首饰铺子。我突然想起来,你嫁给阿邵时,无人为你添妆。这两年,你鬓上似乎总是那几根素簪子。” 去明珠坊,不是偶然。 想起善禾遭遇,也并非突然。 梁邺指腹慢慢扣住木匣边沿。自从临行前夜,他无意间发现了阿邵夹在田契中的和离书。从那以后,与善禾相关的一切,时时在他眼前敷演。 善禾忙摇头:“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梁邺知道,阿邵对不住善禾,让善禾受了许多委屈。所以,弟弟犯错,兄长自当为其主动弥补。善禾一介女流,又是罪臣之后,唯有庇护在梁家羽翼下,方可苟活。和离之后,她能去哪呢?她该怎么活下去呢?既然阿邵误了祖父照顾善禾一辈子的心愿,那就让他来吧。 梁邺眉目舒展,笑意不减:“就当是我谢谢你,谢谢善禾照顾祖父、陪伴祖父。”他将木匣推至善禾胸前:“我不能时时照顾祖父,阿邵又是顽劣性子,这家中多亏了你。” 他搬出祖父来,强硬要她收下,善禾只好却之不恭了。可是,那藏在帕子里的几支簪钗,该如何同梁邺说? “刚刚想说什么?”梁邺目向善禾掌心的帕子。 善禾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可转念一想,她早晚是要离开梁家的人,早晚要独立门户、自力更生,不会再与梁邺兄弟往来,是万没必要为了这么一点恩情和面子,耽误来日的生计。 故而,善禾掀开帕子,露出几枚簪子,咬唇道:“想请大哥帮忙,把这几支簪子典了。家里的丫鬟小厮,我……我总有些不放心。” 这是实话,因善禾在梁邵面前不得脸,哪怕老太爷再看重她,梁家的奴仆们总有些瞧不起善禾。老太爷死后,谁来护这个罪臣之女呢?梁家奴仆们如此想。 “你缺钱?”梁邺急急开口,“每月月例不够么?还是他们克扣了你的?” “没有,没有。”善禾忙掩饰着,“这些簪子,我总不戴,放在妆匣里,也是要落灰的。不如换了银子来,日后碰到喜欢的再买。” 她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大哥送的,我很喜欢。” 梁邺盯着她的脸,半晌未言。善禾被他看得心底发毛,以为自己拙劣的借口教人看穿了,不由垂下头。在梁邺眼中,善禾低着头,露出乌黑繁密的发髻,颊边垂了几缕碎发,迎着风飘摇。他长叹一口气,自善禾掌中接过簪钗时,指尖悄悄触到善禾掌心,他声音不觉有些抖:“好。” 那几支簪钗终究没有流入当铺,晚间时候,梁邺亲自封了二十两银子,教丫鬟送到漱玉阁。 梁邵下值后听闻兄长归来,骑了马立时归家。他是在账房寻到梁邺的,彼时账房先生垂首哈腰立在梁邺跟前,满脸赔笑。梁邺凝眉翻阅梁府账簿,见梁邵大咧咧跳进来,啪的合上账簿,同账房先生道:“就按我说的办,每月提至五两,其余头油钱、脂粉钱、糕点钱都在官中的钱里扣。你先下去。” 梁邵素不务家计,因而也不大在意梁邺的话。他大马金刀地坐进圈椅内,自斟了盏茶,呼呼喝下去,才笑问:“哥哥怎生回来了?” 梁邺因今日善禾典当饰品换钱的事,对他已有不满。后去拜见了梁老太爷,知镇日里只有善禾陪伴老人家,梁邵只晨昏定省时才过去请安,更是不痛快。梁邺双手撑桌而起,冷笑着:“倒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哥哥。” 梁邵被人暗讽,满心里是困惑:“哥哥这话什么意思?我不记得你,我记得谁?” 梁邺行至窗前,负手而立:“我当你成天价跟那些酒肉朋友厮混,早忘了这个家!” “又是哪里的耳报神嚼舌根子!”梁邵也立起身,“自哥哥赴京赶考,我是夜夜都回来的。” “那祖父的病怎生越发严重?” “我又不是灵丹妙药,难不成天天守着祖父,他病就好了?”梁邵梗着脖子,“郎中也说过,治病讲个医缘,没这缘分,便是日日吃人参虫草也不济事。” 梁邺气得手抖,转身一巴掌掴在梁邵脸上。 梁邵身量本就比梁邺高些许,因常年习武,看上去更比梁邺高壮。此刻被他打了一耳光,梁邵脸往右侧一偏,舌尖顶住挨打的那侧脸颊,自鼻腔哼出声:“你在赴京科考,你就记得祖父、记得这个家了?我不好,至少我日日见得了祖父。你一走就是几月,你是孝顺子孙?” 梁邺本后悔方才冲动,可眼下教梁邵说出这番话,反是气得齿关咬紧。梁邺冷笑着:“我是不孝顺,非但把老人家撇在家里,还没能力,约束不了顽劣的弟弟,反教善禾一介女娘忙里忙外操持整个家!”他甩袍阔步走出。 听见善禾的名字,梁邵脊背一僵。她怎么了?愤懑的潮水渐渐退下,梁邵独立在账房内,颊边火辣辣的,但头脑却渐渐冷静下来。一瞥眼,他瞧见账房先生站在廊下。 “陈先生!”梁邵唤道,“方才阿兄同你说什么?什么每月五两?” 陈先生跨进门槛,拱手道:“大爷说要给二奶奶涨月例,从一月二两涨到一月五两。” 五两银,比梁邵还多一两。 “这么多?她怎么了?”梁邵有些焦急。 陈先生摇摇头:“不知道,许是缺钱吧。” 梁邵回到漱玉阁时,善禾正趴在桌前画画。抄家之前,她尚是薛小姐的时候,善禾最爱画画,尤擅花鸟。后来辗转流落到梁家,她每日照料梁老太爷,再没时间画画了。如今既然要做好来日孤身养孩子的准备,她总得想个长久的、最好体面些的赚钱法子。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3节 梁邵推门进来,见她趴在日常用膳的八仙桌上铺陈画卷,蹙眉道:“怎不去书房?” 善禾搁了羊毫,莞尔道:“今天大哥在寿禧堂伺候,我先回来了。”她看了看铺了满桌的画卷画具:“我怕把你那儿弄乱了。” 梁邵行至她身后,垂眸看善禾的画,笔意空灵、工致婉约。梁邵道:“比外头先生画的还好些。” “当真?”善禾声带惊喜。 梁邵瘪瘪嘴:“怎么突然想画画了?” “长日无聊,总要寻点事做。”善禾含笑抬头,正好瞥见梁邵左侧脸颊的掌印,立时紧张起来:“阿邵,你怎么了?” 梁邵微微侧开脸,不想教善禾看见,口中只说:“没什么。” 可善禾却着紧起来,掰正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他颊边掌印:“我去浸条冷巾子来,须得快快敷好了。明儿去衙门里,才不教人笑话。” 梁邵被人这么仔细盯着,心里一壁抗拒,一壁又舍不得推开她。他扬了扬鼻尖:“平康坊的宋行首打的。” 平康坊系花街柳巷风月之所,密州子弟们日常宴饮,多喜欢择在此地。而那宋行首,乃平康坊顶顶有名的头牌歌伎。据闻宋行首卖艺不卖身,对客人也挑剔得很,那些酒囊饭袋、空有资财之徒,是万万入不了宋行首的房门的。 善禾手一僵,慢慢垂了眸:“嗯,我去拿冷巾子来。” 梁邵一把攥住善禾的手,颇有些气恼:“哪家新妇做成你这般模样的?夫君去平康坊,你不管;夫君早出晚归,你也不管。你到底是梁家二奶奶,还是我这漱玉阁的丫鬟?”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爷能稀罕你那点银子买的…… 这几年梁邵的朋友陆续成亲,每每出门欢宴,那些个浪荡子都要借口早回,说是家有娇妻,不敢怠慢。唯独梁邵,虽最早成婚,却是每每赴宴留到最后的那个,等到再拖不得了,才回梁府。起初,是他不肯回来,不想与善禾亲近;后来,他眼看着各家娘子们派人唤夫君回家,只有善禾从不管他、从不问他,他心里赌气,等着善禾。可每每等到人烟散尽,善禾也不管他,他只好骑马灰溜溜回来。 善禾知道,梁邵是有点喜欢她的,因此也不能用从前丫鬟对待主家的态度对他了,更何况如今还要请他帮忙,帮她生个孩子出来。善禾想到梁邵自小被长辈宠溺,是最需要哄着的脾性,有时比女娘还娇一些,因此她伸出葱葱玉指,指尖勾住梁邵腰带,嘟着嘴道:“那能怎么办?我素来在二爷跟前不得脸,要真提着刀子去平康坊,二爷不得更恼我?” 闻言,梁邵面上还矜着,嘴角却抑制不住上弯:“我什么时候恼你了?” 善禾想到自己如今攒钱很是不易,不如就此从梁邵身上搜刮点银钱来,以备日后跑路。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梁邵腰带:“下个月是我生辰,二爷准备生辰礼了吗?二爷生辰时,我可是绣了整整两个月的褂子呢。” 梁邵笑开:“原来是为了这。到下个月,不还有好些日子么?到时你便知道了。”他自是没准备的,甚至连善禾的生辰日子,他也记不大清。 “哼!”善禾美眸一抬,细眉微蹙,“我就知道。”善禾伸了指尖往他胸前重重一点,而后转身不去看他:“什么下个月?我不过诈你一下,你就招了。我的生辰,且有两个月呢!你还说你不恼我!” 善禾在心底骂了句:真贱!当初大婚夜要和离的是你,现在要我为宋行首吃醋的也是你。既然要我为你吃醋,又连我生辰都记不住。我要是信了你,那才是昏头瞎眼! “善善。”梁邵从后握住她的肩,急声道,“我一时情急,记混了。” 善禾从他手中挣脱开,决定再添一把火。她一壁向妆台走去,一壁道:“我知道的,记混了我的可不要紧。赶明儿记错了宋行首的,仔细她不要你进门!” 那梁邵闻言,果真眉目舒展,笑吟吟追上来:“我与她,是什么都没有的,不过偶尔借她宝地喝酒宴请一用。她琵琶弹得好,下回带你去听,好不好?” 善禾坐在妆台前绣墩上,歪头看他:“那你预备送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打套翡翠头面,如何?还是——”梁邵猛一下瞧见搁在妆台的新木匣,旁边是一个木托盘,上头整整齐齐摆了二十两银,“这是什么?” 善禾不想教他知道自己典卖首饰的事,因此捧了匣子打开给他看:“大哥送的,说谢我帮他照料祖父。” 梁邵自没有多想。在他心中,长兄如父,况且梁邺素来端方守礼,他是没什么好多心的。倒是善禾后半句话提醒了他,下午梁邺怪他不管祖父,思及此,脸颊还火辣辣地疼。他又怕让善禾看出来,转了话头,指着二十两银道:“那这个呢?” 他不过随口一问,善禾却紧张起来,她还不想让梁邵知道,自己正悄悄为和离后的前途做打算。 见善禾容色有些紧张,梁邵才认真看那二十两银子。方才大哥为善禾提了月俸,这会儿善禾妆台上封着簇新的银锭,善禾平日又不大出门,衣裳首饰也总是那旧几样,她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梁邵一下子就想到和离来。 单这“和离”二字,就让梁邵立时着慌了。他很快又想起昨夜善禾说的,孩子留在梁家还是跟她走,都听自己的。是了,她一定是想着要带孩子走,才会要这么许多的钱傍身! 梁邵隐隐觉得难受,他们都做了那事,他们都准备生孩子了,怎么能和离呢? “你要走是不是?”梁邵脱口而出。 善禾猛地抬头,见梁邵眼尾发红,眸中尽是焦躁之色,原本想如何把话捏合圆了告诉他自己未来打算的心思是彻底熄灭了。见他这会的情形,若真的告诉他,指不定他要如何闹。 “没有的事。”善禾偏了脸,朝浴房走去,“我先去沐浴了。” 梁邵一把攥住善禾的腕子,咬唇道:“你要走,是不是?” “你怕离了梁家没钱过活,是不是?” 善禾很想说一句:不然呢?和离书早签了,等祖父一走,我还有什么脸死乞白赖地留在这里? 但她到底没说这话,而是推开箍住自己腕子的手,抿唇道:“不是的,我只是把那些簪钗典卖了。” “卖掉做什么?” “我又不戴,留在妆匣里也是落灰。” “那就落灰好了。你要这些钱做什么?” 善禾歪头望他:“银子在手里,安心。” 梁邵盯住她的脸,显然是不信。他嘴唇翕动,张了半天,忽而垂下头,叹一句:“你去沐浴吧。” 善禾有些不忍心,也怕他就此再不理自己,道:“阿邵。” 梁邵没转身,继续挪动脚步往床边走去。 “阿邵,”善禾咬了咬牙,决心先扯一个小小的、善意的谎稳住梁邵,“我记得你想去北川,跟随镇北侯历练。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我害怕……所以,我想攒些银子,买件顶顶好的软甲给你。到时候你去了北川,有它护着你,我也安心些。” 梁邵脚步顿住,浑身都僵了。他是万没想到善禾攒银子是为了他,是担心他的安危。方才种种难言的凄怆顷刻间烟消云散,梁邵恨不能化作春风,把每一朵春花都拂过。 善禾见他没动作,以为这招不奏效了,正要想如何哄他,那厢梁邵自己转过身来,唇角明明上弯,偏又拼命压下去。他朝善禾扬了扬鼻尖,嘁声道:“爷能稀罕你那点银子买的东西?” 善禾知道,这是哄好了。她也放松下来,哦了一声:“好,二爷不稀罕,不买就是了。” 见她要撂开这事,梁邵反急了:“诶,你……”服软的话是说不出口的,只是心里又堵,无法消散。 善禾再没理他,径去了浴房沐浴,回来时,梁邵已将衾被理好,靠在竹榻上捧书而读。 见善禾进屋,梁邵丢开书卷:“等我回来。” 善禾愣住:“啊?” 梁邵笑开:“你先上床,等我回来。” 善禾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脸一下红了。昨夜说好日后再不睡脚踏上,此刻两只绣枕齐齐整整地排在一起,倒真有点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意思。善禾摸了摸枕上的绣花,长长叹出一口气。 梁邵是有些喜欢她的,她瞧得出来。若她努努力,或许他们便不用和离了。可是,她一个罪臣之女,怎好一辈子做他的正妻呢?她不在意梁邵的意思,可梁老太爷待她好,梁邺也待她好,只要她舔着脸霸占梁二奶奶的名头一日,梁邺兄弟的仕途便艰难一日。这是对梁老太爷的恩将仇报,善禾不能做,也不愿做。从抄家圣旨飞出养心殿的那一刻,善禾便再不是昔日那个只知绣花作画的金陵薛小姐了。善禾悲哀地握住脸,几滴泪从指缝间流出。 她是要走的,是必须要走的。不单为了那份和离书,也为了梁家以后的前程。 善禾侧枕着手,卧在床榻上,神思也逐渐模糊起来。不多时,衾被另一头小小掀开一角。很快,床褥子陷下去,梁邵侧在善禾身后,轻声唤:“善善。” 善禾没应,而是闭了眼装睡。 梁邵欺身上来,紧紧贴住她的脊背,他身上热腾腾的。他附在她耳畔:“善善?” 善禾再不好装了,只得闷闷“嗯”了一声。 梁邵笑开,往她怀里塞了只鼓囊囊的荷包。善禾觉得怀里东西咯人得很,低头拉开抽绳一看,里头满满是金银锭子。 “善善,都给你。我身上的,还有从前攒的,都给你。” 善禾转过身,直直望进他眼底:“为什么?” 梁邵把头埋进善禾肩窝里,一吻接着一吻:“想要善善给我买的软甲,好不好?还想要别的,善善都买给我,好不好?” 善禾有些哀怨地:“你什么都有……” 有银子、有官职、有亲人、有体面的身份……什么都有。而她,一无所有。 梁邵闷闷地笑:“唔……还想要更多,善善都给我才好。”话落,他低头衔住善禾唇瓣,手掌捏住她后颈,指腹把她纤长白腻的颈子抚了又抚。 烛影摇曳间,他欢喜地看着善禾清明的眸子逐渐氤氲水气,声音像从喉咙溢出来似的。 梁邵笑吟吟贴着她,热气直喷在善禾耳廓:“善善,我想要你买的软甲。好不好,嗯?” 善禾痴痴点了点头。梁邵一壁吻她耳垂,一壁道:“善善什么都给我,好不好?” “往后月俸都给善善管,好不好?” 善禾含糊应着。 梁邵忽然抵住她的额头,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不走了,好不好?” 善禾神思一滞,眸色瞬间清明起来。原来这厮这般作态,全为了这句话。善禾不由好奇:“为什么?” 听善禾如此言语,梁邵慢慢从她颈间抬起头,哑声:“原来你……真要走?” 善禾把手勾住他脖颈,望着他垂落脸侧的碎发,心坠了又坠。该不该同他说呢?按理说,他们早签了和离书,走是早晚的事,她便是直说也无妨。一念及此,善禾回望梁邵,却见眼前人冷绷张脸,薄唇抿作直线,直勾勾盯住她。 “我往哪里走?”善禾长叹一气,她没想到自己这般熟稔地就作出骗他的决定。人仿佛扯下第一个谎后,便不断地继续说谎,去圆最先的那个。 梁邵却以为,善禾叹息在“往哪里走”四字上。他咬唇道:“自然是你金陵老家。” 最末四字说得善禾眸光一黯,她苦笑着:“人都死了,家也被抄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回去,住什么?吃什么?” “所以你要攒钱。” 善禾也盯着他,直直望进他眼底。待到梁邵拧了眉,眸中显出不安神色时,善禾佯作怒状,作出要推开他手却不大使劲的样子:“好,既然你这般为我着想,连去哪儿了都替我谋划到了。那就请二爷起开,再给我些银两,我立时回金陵去!” 梁邵立时握住善禾两肩,急促辩白:“不许!我何时为你谋划?我分明……分明是在猜你的意思!” 善禾也不犟,只躺在床上眯眼看他脸红急声的模样,轻声:“我的意思你早就知道了。攒钱是给你买软甲,都是为了你。”她握住梁邵腕骨。 屋内默了片刻,下一瞬梁邵猝然欺身上来,压住善禾与她吻在一处。 不知何时,窗外已滴滴答答落起雨。雨水在漱玉阁庭院的桃花树下蚀了个小小坑洼出来,点滴着将雨珠落进去。 善禾身子靠着梁邵臂弯,与他气息交叠在一处。梁邵指腹揉着她的发丝,没头没脑来一句:“我想看看你的画。”说罢,梁邵已托着她腰背骤然起身。一时失了支力的地方,善禾差点朝后栽过去,慌得她忙环住梁邵脖颈,话也来不及说了。 梁邵行至八仙桌,将善禾搁在她方才的画上。善禾昏沉间忽觉臀下纸张窸窣,垂眸才见午后画的烟雨图上已皱得卷了边。 她可惜地望那幅画,想着如何修补。那厢梁邵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善禾,默然想起方才沐浴过后的事—— 沐浴后,梁邵去了书房,只做两件事。其一,把自己手边所有金银锭子翻找出来,赠予善禾;其二,将那纸和离书烧了。 善禾必不会走了。梁邵如此想。 作者有话说: ---------------------- 傲娇小狗:我稀罕你那点钱买的东西?[白眼]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4节 实际上:啊啊啊啊啊老婆给我买东西了!!![星星眼] 第4章 抱着善禾的,赫然是梁邺!…… 梁邵盯着善禾白皙娇嫩的肌肤,鬼使神差地拿起搁在一旁的羊毫,忽而很想在她身上写满自己的名字。善禾一掌拍开他,厉声:“干什么!” 梁邵像灵魂突然回了躯壳,刚刚反应过来似的,他丢开羊毫,一把将善禾揉进怀里。 善禾知他又有些小情绪涌上来了,收了厉色轻声问:“你怎么了?” 梁邵瘪瘪嘴:“抱着舒服。” 到这会儿还是嘴硬。 就这样赤条着搂了一会,梁邵突然道:“走。” “嗯?去哪里?”善禾不明白他又怎么了,她尚未回神,忽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已被凌空抱起。梁邵手臂铁箍般锁住她腰背,径自朝雕花门扉走去。 善禾吓得要叫出来:“干什么!丫鬟们还在外头!” 梁邵道:“她们都睡了。”嘴上这样说,但还是取了自己白日穿的官袍披在善禾身上:“你裹好。” 再是善禾怎么不肯,他还是抱着人穿过游廊,一径儿来到书房。推开门,松墨香扑鼻而来。 梁邵坐到书案后的圈椅内,把善禾翻了个个儿,让她背对自己、面朝书案坐着。他打开搁置地契、田契的锦盒,将厚厚一沓文书悉数捧出来,摆在桌案上:“都给善善管。” 善禾猛一下瞧见这么许多田地文书,心都被勾了去。她震颤地看着文书上,每块地、每块田的大小位置,暗暗咂舌。看来得对梁邵好点,到时多要两份田契走,以后日子方可过得轻松些。善禾这么想。 她还没想完,又听得身后幽幽传来一声:“善善,抬一下身。” 未及反应,善禾腰间骤然受力,整个人如离水的鱼般悬空一瞬,又倏然落回。善禾倒抽着气蜷起脚趾:“怎么又……” 梁邵松开手掌,欺身贴上善禾脊背。价值千金万银的土地田契就被善禾压在身下,洇出深深浅浅的汗痕。梁邵低声笑着,他立身而起,握住善禾腰肢前后发力。 胸前是凉的,身后却是热的,善禾在冰火间簌簌发颤。待得千帆过境后,她才伏在散乱的契纸间急促吐纳,鬓乱钗横。 梁邵捞她起来时,好几张田契黏在她胸腹前,勾得二人笑将开来。梁邵一一揭下来:“唔,好没骨气的混账东西!才这么一会儿,就自愿跟着善善了。亏得我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善人,改明儿去官府过一下文书,都改成善善的名字,也算了了这些混账的心愿罢了。” 善禾虚软笑开,她指了锦盒中另一沓叠得方方正正的田契地契,问:“这也是你的?这么多?” 梁邵随意瞥了一眼:“是大哥的。”他解释道:“大哥赴京备考后,书房就空下来了,怕放在里头被手脚不干净的拿了,就都锁到我这里。” “看上去比你的只多不少。” “那是自然。”梁邵扬眉道,“大哥是长房长孙,日后又是要登阁入相的人物,自然要丰丰厚厚的。” 善禾听了,不由想起自己身世,敛了眸子没有再问。 却说梁邺的书房空置数月,虽然偶有仆役洒扫,但也不敢乱动文房器物。故此,今夜梁邺侍奉老太爷汤药完毕,回屋预备研墨温书时,才发现桌上的端砚早裂作了两半。 他一时寻不到新砚台,踌躇间想起梁邵书房里有方新砚,便一径奔漱玉阁来。路上,他心如鼓擂,想着会不会碰见善禾,若碰见了,又该如何言语。 漱玉阁里寂然无声,各屋的灯熄了,唯主屋漏出一点豆大暖黄,是都睡了的意思。 梁邺心下空落落的,垂了眸往书房石阶上踩。才走了一级石阶,猛然听见里头的粗喘与娇怯嘤咛。梁邺浑身一僵,紧接着就是梁邵嘶声没口子地喊“善善”二字,越来越急促,而后猝然停住,只余下两道交叠在一起的长长喟叹。过了一会子,是什么“都湿了”“弄脏地毯”等调笑的话,皆是梁邵说的。梁邺臊得满脸通红,手攥住衣角,脚步却无论如何也挪不动。端方守礼、人称磊落君子的梁邺,此刻站在廊下阴暗处,悉听屋内动静。他最是律己克己之人,只是这会儿,把那些个礼义廉耻全抛闪了,满心里只想: 不是已签了和离书吗?不是夜夜分榻而眠吗? 屋里又是一阵窸窣响动,似是往门口来。梁邺一惊,立时寻了墙角立定,将半个身子掩在婆娑树影后。十几步脚程的地方,书房房门从内拉开,梁邵赤条条精光着身子,抱着善禾走出。善禾云鬓散乱,披了梁邵今日的官袍,逶迤曳地。她趴在梁邵身上,脸没精打采地搁在他肩窝。走动间,善禾勾在梁邵腰间的两只脚悬空晃荡,绣鞋尖儿也颠颠地飞。 善禾抬眸一瞥,不偏不倚正好望见站在树后的梁邺,光风霁月地立在月色下。她美目睁圆,倒吸一口凉气,梁邵不知怎了,歇下脚步垂头问她:“怎的?” 善禾急促摇头:“没什么。我、你……我要滑下去了。” 梁邵勾了唇角,抱住善禾的臀瓣朝上掂了掂:“把脚勾好了。” 善禾还愣愣地,望着梁邺。四目相对,善禾只觉得羞愤无比。偏偏梁邵这冤家浑不知情,此刻立定脚步,又在她唇颊边偷香一口。善禾拧他颈后肉,当真是气恼了:“你走不走?!” 梁邵不明所以,见善禾气鼓鼓的,当她是臊了,本想再香一口,又怕她真恼,终究还是抱着善禾回主屋。 月华如练。树影后,梁邺攥拳而立,指节绷得咯咯作响,素来温润如春的剑眸此刻染了戾色。到底是从前对梁邵失了管教,让他如今这般胡闹。既然签了和离书,便该把人敬着,好生待人家,这会子这样,如何对得起善禾、对得起祖父的殷殷嘱托?梁邺越想,越觉得从前自己对梁邵宠溺太过,才养成他现今把人吃干抹净的霸蛮性子。 这一夜,梁邺终究是温不成书了。那圣人书卷铺在桌案上,密密麻麻的字,夹着他密密麻麻的批红。歪歪扭扭、红的黑的,像虫蚁一般,从书页爬上他手,紧接着爬满他全身。不过眨眼的功夫,字没了,善禾在书上,披着官袍趴人怀里。抱着善禾的人一扭头,吓得梁邺手中狼毫跌落在地。 抱着善禾的,赫然是他自己! 翌日晨起,梁邺梁邵兄弟及薛善禾聚在梁老太爷的寿禧堂,给老人家请安。因今日人来得齐全,梁老太爷喜笑颜开,话多了,粥也进得多些。善禾坐在床沿,一勺一勺喂老太爷喝下,梁邺和梁邵坐在下首,齐齐盯着善禾,心思各异。 因昨日挨了打,梁邵很乖觉地要善禾把粥碗给他,由他来喂祖父。 善禾被他替下来,坐到他的位置上,正好与梁邺面对面。四目相望,善禾忙躲开,只觉得心如鼓擂,垂了脸,指尖把膝上衣料绞个不停。 梁邺面色如常,同往常般含笑道:“阿邵顽劣,这些日子多亏了善禾照顾祖父。” “没有,”善禾声若蚊吟,“皆是我应该做的。” 梁老太爷听了此话,絮絮说起善禾的好来,先夸她孝顺勤谨,日日在自己跟前侍奉汤药,不嫌弃自己这个老头子,慢慢又说起梁邺、梁邵早已故去的父母亲,语带怅惘地道:“若他们还在,家里也热闹些。” 梁邺应和着。他自是知道善禾的好。 当初第一次见她,她通身素雅,鬓上就一根银簪子,乖顺地坐在梁邵身边,明明是最柔媚和婉的长相,眉眼却带着坚毅。用膳时,她亲手剥虾拆蟹,请梁老太爷先吃,比他和梁邵这两个亲孙子做得还好些。 后来再见她,也多是在寿禧堂。她日日侍奉老太爷汤药,从未言苦。梁老太爷年纪大了,屋里漫了老人独有的味道,熏香也散不去,梁邵嘀嘀咕咕的,偏善禾不在意,日日请安从不告假。去年中秋夜,老太爷吃多了酒,翌日肠胃不调,进的午膳全呕出来。漱盂来不及上,善禾便举了双手接住。那时,梁邺震颤地立在后头,自觉此生于“孝”字上,是万做不到善禾这样的。 再后来,善禾得了老太爷的授意,日常煲汤煨羹也多备梁邺的一份,聊纾备考之困乏。每每善禾端了汤羹到书房来,总望着他写的文章发呆,有时还能品出哪句写得好,哪句稍逊一筹。梁邺才知道,原来她从前也是念过书、习过字的。那段日子,习书无聊烦闷,梁邺每天最憧憬的,便是善禾拎着食盒站在廊下,笑吟吟唤一句:“大哥。” 大抵是善禾这许许多多的好,积攒在梁邺心中,因此那夜他偶然发现梁邵夹在田契中的和离书,第一反应竟不是生气,而是长长呼出一口气。 薛善禾,算不得阿邵的妻子。 真好。 那晚,他心中的芽苗破土而出了。 梁邺是用过午膳之后走的。梁邵特特向府衙里告了假,仔仔细细检查行装,才亲自封了马车。申时三刻的时候,梁邵和善禾一齐把梁邺送至长亭。临行前,梁邺把梁邵唤到一边,低声嘱托了很多话,无非是要他日常多顾着家里,多看望祖父,梁邵皆一一应下。 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梁邺叹口气:“善禾是好女娘,你好生待人家。” 梁邵愣了一瞬,梗着脖子道:“我何时待她不好过?”心里却发虚得很。 梁邺走后,梁邵要赶回衙门,本想着先把善禾送回家去,善禾却道:“从前不曾在密州街上好好逛过,今日好不容易出来了,我逛逛再回去。”梁邵亦觉有理,将身边小厮留下伴着善禾,自甩鞭快马回了府衙不提。 那厢善禾坐在马车内,逶迤从城郊往城内驶去。她从车厢暗格中取出一轴画卷,是她从前画的。因昨日的画弄脏后,她手边只剩下这幅现成的了。 善禾教人将马车停在丹霞画坊前,抱着画卷独自入了画坊。 第5章 善禾半夜不睡偷看春宫,梁…… 丹霞画坊掌柜细细观赏了善禾的画,捻须沉吟着:“笔意工细,精致秀润。” 善禾闻言,忙道:“我一幅画,可再便宜些。” 那掌柜的慢慢抬了眼风,将善禾的画搁在桌案上,冷笑道:“只是,我家从不聘女画工。” 善禾不明白,只要善画、会画,不就好了,何必分个男女? 掌柜的见善禾眸中似有惑色,解释道:“若你是有些名气的画师,亦或是画法自成一体,自有人捧着银钱求购墨宝,这等人物原不必多言,不拘男女,我家俱可收录。若笔意混同流俗,又无半分声名傍身,那便只好跟着我家与书坊合作,专为各类稗官野史添补绣像。你可知,如今市面上最缺哪种绣像?端要何种人物?” 善禾愣愣地眨了眨眼,摇头。 掌柜从博古架上取下一本书来,递予善禾。善禾看封面题为《娇莺记》,翻开,扉页是一女子月下抚琴图,构图平稳、工致浓丽,善禾忙抬头道:“这些我都能画。” 掌柜冷笑着:“你继续翻。” 善禾往后翻了数十页,才见到本书第二幅绣像,画中男子与方才抚琴的佳人搂在一处,右题《月下相会》。善禾脸有些红了,继续往后翻,赫然是床榻之上,二人赤条条抱着,那口口直楞楞插在里头。善禾一下子想起昨夜与梁邵云雨巫山,面色大窘,啪的阖上书。 掌柜见她窘样,呵呵笑起来:“如何?画不了吧?这些画,一幅至少十两。可就是缺人,缺会画、画得好的人,银子摆在这,也没人赚得动。” 善禾立时起身,慌得想逃出去。但那句“一幅至少十两”绕在耳畔,教她抬不动腿。 十两,是她四五个月的嚼谷日用呢! 善禾咬咬牙:“这本,能借我回去观摩观摩吗?” 掌柜也爽气,大手一挥:“赁书一两二百文。”他知道像善禾这样面皮薄的女子,是再不会踏进丹霞画坊了。 善禾从荷包中取出一两的银子和两百文钱搁在桌案上,抱着《娇莺记》落荒而逃。 望着善禾匆匆离去的背影,掌柜倚在圈椅内,长长吸了口水烟。这世上赚钱法子不少,就看你拉不拉得下脸、心黑不黑。掌柜吐出一口烟圈,笑眯了眼。 坐在马车内,善禾颤着手再度翻开《娇莺记》。那后头的绣像是一幅比一幅荒唐,善禾边咬唇边看,等看完后,才觉得唇边生疼。 可是,一幅画,十两呢。 这十两银子像十只玉色蝴蝶,翩翩地在善禾眼前飞。 她又数了整本书的绣像数量,共二十四幅,也就是二百四十两。善禾被这个数字吓到了。一本书二百四十两,如果一年画两本,再加上在梁家攒的这些,漫说养个孩子,她还能在秦淮河边赁个相当不错的院子,丫鬟、小厮、婆子也都能安排上了,便是每年老太爷的祭日,她也能从从容容、宽宽裕裕地从金陵赶回来祭拜。 如此想着,善禾又把书翻开,硬着头皮仔细看下去。 归家之后,善禾先至寿禧堂侍奉梁老太爷,随后料理家中一应琐务,晚间又陪老太爷用过膳。待寿禧堂灯火渐熄,她方得了些自己的闲暇。 刚踏入漱玉阁,梁邵身边的小厮便来通禀:“二爷今晚赴王郎君的炒春宴去了。” 善禾闻言,心中欢喜。梁邵晚归,意味着她可以多翻几页《娇莺记》。 小厮得了话,一溜烟儿跑回如意楼复命。梁邵刚饮了几盅酒,这会子正站在游廊下吹夜风醒神,一眼就望见小厮颠颠儿地跑近,他唇角微勾,笑意里带着几分笃定:“过来。跟爷说说,二奶奶怎么回覆你的?” 小厮回想了一下:“没说什么呀。就说好好玩、玩得尽兴,要是歇在外头,直接派人回来说一声,她把换洗衣服包好让奴才送过去。” 梁邵越听越气,一脚把小厮踹翻在地:“滚滚滚!”他下脚不重,小厮迅速爬起来,忙跑开了。 梁邵气得额角绷青筋。从前他们俩感情不好,他出门不说,她也不问,倒也罢了。现在他们是这样的关系,要生孩子的关系,他主动派人回去告知一声,她非但不急,还连他在外头过夜都想得齐全。哪家正妻做到薛善禾这般田地的?梁邵恨得咬牙。 那厢善禾梳洗完毕,点了两支素烛卧在榻上看《娇莺记》。明明尚未到那潮热天气,她这会子却感到闷闷地,像被热气蒸着头脑,颊边也生烫。 四下里无人,伺候的丫鬟们都退出去歇息了,善禾因看画臊得脸上火辣辣,转而去看绣像旁的文字,无非是官家小姐爱上穷书生的才子佳人故事,她从前听女先儿说书,倒知道不少这样的故事。现在想来,善禾陡然发现,过去她听这些故事时,心中也自有幻想,但绝非书中绣像这般露骨。如今她与梁邵有了夫妻之实,也算通晓人事了,再看这书中的绣像,靡丽之余,更多是不适。 明明书中的佳人出身官家,“眉似初春柳叶、眼若秋水明星”,此般样貌、品性皆是上乘的女子,凭什么床榻之上,被那穷书生揉搓成那样!那书生除了才识好些、模样俊些,还有什么? 善禾又将剩下所有绣像扫了一遍,皆是男子主导、女子受苦的模样,心中不由叹息,怪道那掌柜的说不要女画工。这些画儿,岂可能出自女子之手?必是哪个粗野下流的男人作的,此人也必不懂得床第间的雅趣,才画了这样令人作呕的可憎春宫来! 打更梆子声从外头传来,善禾凝息一听,已是三更了。而梁邵尚未回来,想来今夜是要在外头歇下——从前他也经常如此,不声不响地在外头留宿,像故意跟善禾赌气似的,善禾也不管不问,倒是两相便宜。善禾掀衣起身,行至八仙桌前,铺了画纸,研墨润笔,心中凝思着方才《娇莺记》中绣像,咬笔思索应当如何改。几笔下去,觉得不妥,善禾团了画纸重新画。如此往复数十次,还是不满意。 她人物原本画得尚可,可如今所要画的,男女身子交叠相依,手臂如何排布,四条腿儿如何伸展,面上神色如何,又要把意思表现出来,又要雅一些、尊重女子一些,善禾一时之间没有主意。 这厢她正垂眸苦思,漱玉阁大门被人吱呀推开。 梁邵身边小厮勾头朝屋内一望,小心翼翼道:“二爷,灯都熄了,想必都睡下了。”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5节 梁邵扶着门框晃晃头,闻言重重哼出声,哑着嗓子道:“没良心的!” 猝然听见梁邵声音,善禾吓得丢了指间狼毫,慌忙团了方才所作的画丢进卷缸里。善禾提裙跑回拔步床上,急匆匆将《娇莺记》塞在枕下,盖了锦衾侧卧在榻上,阖目装睡。 刚一闭眼,寝屋的隔扇门就被哗啦推开。梁邵脸颊绯红,双目迷离,摇摇晃晃走进来。小厮刚要扶他,被梁邵一把推开:“干什么?滚。”小厮缩着脖子跑开了。 善禾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梁邵跌跌撞撞走到拔步床前,挨床沿坐了,见善禾安安静静面朝内睡着,气息均匀,心中气愤更甚。他伸手推搡善禾的背,恨恨道:“睡!睡!今夜我醉死在外头你也不管呢!” 善禾装作被人弄醒的模样,睡眼惺忪,实则小心道:“夫君回来了。” 这还是善禾头一遭唤他夫君,梁邵醉得再厉害、气得再厉害,也不由愣住,忽地笑开,方才的气也消了泰半:“你唤我什么?” 善禾在心中叹一口气,这冤家的脾气古怪,一时要顺着他,一时又不能顺着他,总要细细揣摩他的意思,否则又有好一阵要缠磨的。这会子梁邵这样,善禾大约听出来他是怪她“不管”他。真真是奇了,梁邵是最不爱被人拘束管控的性子,故此从前他去哪、做什么,善禾一概不问,就是怕惹他不痛快,不也这样两相便宜地过下来了?今儿又怪起她不管他了。 见梁邵爱听“夫君”二字,善禾立时如病患得了对症之药,她支臂起身,将头抵在梁邵宽背上,轻声:“今晚上等的是谁,我唤的就是谁。” 梁邵闻言笑得更甚,喷出一口酒气。他握住善禾的手,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恼怒了:“既然等我,怎么都不派人去问我一下?” 善禾丢开他的手:“谁教你没良心!” “我哪里没良心!”梁邵急声道。 “你去王郎君的炒春宴,有才子相伴,有佳人作陪,饮的是陈酿,吃的是佳馔,独把我孤零零一个放在家里,守着这空屋等你,好没意思。”善禾把脸转过去,“我就不管你,偏不管你!你要有良心,这会子少不得也该给我带个什么吃的玩的回来,然后恭恭敬敬跟我说:二奶奶对不住,今夜回来迟了。你有吗?你给我带什么了吗?” 善禾把手伸出,掌心摊在梁邵面前:“二爷的良心呢?” 梁邵呆住,他觉得善禾说的话甚为有理,也有些问题,可一时又想不出哪里有问题。夜色之中,他见善禾拧着细眉,眼睛清凌凌的,那点子酒劲上来,手不自觉往善禾身上摸去。 善禾一巴掌拍开他:“没良心的,配你摸么?”她还想说个“滚”字,但又怕实在太过,把梁邵的乖张脾气勾起来,到底还是把那个字咽进喉咙里了。善禾和衣朝内卧下,冷着声音:“浑身酒气,洗洗再来睡。” 梁邵这会儿也懊悔起来,自己怎生就没想过善禾带点什么东西回来?是了,从前每每出去宴饮,他是玩得痛快尽兴了,可善禾独自在府里,又要照顾祖父,又要打理家计,她心中定然有怨的。他非但不体谅——至少每次带碟好菜回来,还怪她不管自己。这么想来,自两年前善禾被老太爷救回来,到嫁给他,再到今日,善禾好像连如意楼都没去过!倒是他三不五时地去赴宴欢饮。 梁邵轻手轻脚躺过去,紧贴着善禾,一口酒气喷在她耳廓,他哑声道:“善善,对不住。” 善禾心底一惊,她来到梁家两年,何时见过这冤家如此情真意切地服软道歉模样。善禾一时没了主张,弄不清他是真心的,还是故意装作这模样的,也不敢擅自开口了。 那厢梁邵鼻尖顶着善禾后脖颈,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声音又黏糊又哑:“对不住……善善……” “我日后一定先想着你。” “去哪儿都跟你说。” “短了谁也短不了你的。” 善禾唇瓣翕动,他是来真的? 她僵硬地侧过去半张脸,正要开口,梁邵已欺上来,堵住她的唇。一时间,男人身上的气味和今宵如意楼炒春酿的酒味一齐钻进来。待梁邵攫取尽兴了,他才捧着善禾的脸,恋恋不舍地分开。 月色之下,梁邵唇边晶莹泛光。他温声道:“身上脏,我去洗洗。” 善禾知道他的意思,懒懒应了一声,忽而如惊雷击中灵台。那《娇莺记》的绣像画得露骨直白,缺了雅趣品味,若是用浴桶遮了那些地方呢?只露出脸、手臂,其余教阅者自己想象,岂不有了余韵无穷的意思? “诶——”善禾揪住梁邵袖口,“你等等!” 第6章 降妖伏魔三百回,铁棒搅弄…… 梁邵动作一顿,抬眼望去,只见善禾秋波盈盈流转,一双杏眸清亮如水,再往下,脸颊已飞起红霞。她贝齿咬住下唇,是犹犹豫豫羞中带俏的模样。梁邵唇角压不住地上扬:“嗯?怎么了?” 善禾咽了咽口水,一只手环住他的脖颈:“夜深了,夫君又醉了酒,我去伺候夫君沐浴吧。” 梁邵登时眼若含星,本就因薄醉而绯红的脸,此刻更是红似滴血,他嘴唇翕动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梁邵颤着手握住善禾的腕子,刚说个“我”字,接下来的话似被吞回去了。他想吻一下善禾,又觉得自己一身酒气尘汗,身上那样粘乎乎脏兮兮的,实在唐突了善禾。梁邵噌的支臂坐起,与善禾拉开了些许距离,他颤声丢下句:“我……我先去。”行出去几步,却又忍不住驻足回望,目光直直望进善禾眼里,他说得磕磕巴巴:“善善……你,你一定记得来。” 善禾望着梁邵背影融于夜色中,忙从枕下摸出《娇莺记》,匆匆翻阅了二十四幅绣像,把其中各式姿势印入脑海。光有姿势,善禾犹觉不够。作画讲究构图布局,因此善禾趿了绣鞋下床,头一件事是打开装衣服的箱笼,可惜她衣裳太少,又几乎是素淡端庄的,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条夏日穿的水红薄纱大袖衫,上头撒满金线绣的花蝶,这原本是婚服的一件。善禾一手抱住大袖衫,余出一只手从妆匣里摸出昨日梁邺赠的几支珠玉簪子,再捧了博物架上的金箔缠丝烛,稳稳插在成婚时用的青铜鸳鸯衔环烛台上,方赶去浴房了。 梁邵坐在浴桶内,身上燥热无比。一想起善禾方才羞怯模样,气血直涌上灵台。这会子酒醒一半,眼前也明晰了。梁邵端了茶仔仔细细漱口,刚咕嘟着把茶水吐在盂盆里,便看见善禾抱了好些东西进来。 梁邵眨了眨眼,被热气蒸腾地像含了水的鹿瞳似的,盈盈地晶亮。他怔怔看着善禾将赤红的金箔缠丝烛摆在浴桶旁,调好位置,小心点亮。而后,她绾好发髻,插入珠钗,褪了亵衣,披上水红袖衫。梁邵脑子近乎是懵的,但身子却露出破绽,两只眼跟随善禾转动,水中的蠢物也活活烧起来。 “善善……”梁邵喉结滚动。 善禾忙完这一切,才将心思匀到桶里的梁邵身上。那厮双臂松松搁在桶沿,眼尾又红又湿,嘴唇半张,唇瓣也是水光粉润。善禾走近,他起伏的胸腔,和绷紧的小腹慢慢显露眼前。 “阿邵。” 梁邵饧着眼勾望善禾,喉间懒懒滚出鼻音:“嗯?”他似乎又饮了一大坛子佳酿,身上爬满蚀骨软虫。 “阿邵可愿,”善禾有些犹豫,抿唇道,“佩着这个?”她指尖垂下条红麝串。 善禾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离开寝屋时又折回去,将这条红麝手串带上了。她只是在心中觉得,倘或男子将女子的贴身之物佩在身上,应当是有某些缱绻且隽永的意味。她本想取那交颈鸳鸯的茜色肚兜,可这等私密之物又太直白了,若是入画,反倒失了朦胧的意思,让人一瞧就明明白白知道这不过是幅春宫,实在流于俗套平庸。 “啊?”梁邵微微皱了眉。他自幼舞枪弄棒,身上何时佩过女人之物? 善禾既怕梁邵不肯戴,又怕梁邵瞧出她利用他作画的心思,忙握住他的手,一径走到浴桶边:“今夜伺候夫君沐浴,须得依我的规矩。” 梁邵尚未来得及言语,善禾已踢了绣鞋径自跨入浴桶,端端立在他两膝之间。水波微漾,罗衫半湿,这水红的绣衫如霞云般铺展在水面,慢慢吃透了水,洇作深绛,再沉入水中,搭在梁邵膝腿上。 “我替夫君带上,好不好?”善禾扬起笑。 红麝手串挂在指尖,摇摇晃晃打着转。梁邵忽而觉得后牙发紧,眼前善禾墨发如云,只用两枚珠玉簪子绾住发髻,绾不住的,便松松垂落香肩,蛇一般游入杏子红肚兜内。他声音暗哑:“哪有大丈夫戴这个的……”手掌却实诚地递到红麝串底下。 善禾噙了笑意,蹲身入水,跪坐在他两膝间,垂首替他戴上红麝串。待得红麝珠子掠过腕骨,善禾笑吟吟抬眸:“阿邵,戴上了——”下一瞬,梁邵反攥住善禾腕子,稍一使劲,便把温香软玉撞入怀中。 宽大可作外袍的水红撒花大袖衫,彻底沉入水中,紧紧粘在善禾脊背,覆住浴桶中的二人。梁邵倾身靠近,掌心护着她后脑将人轻按在桶沿。 他扬了手腕,红麝串便在善禾眼前窸窣晃动。梁邵蹙眉:“为什么要戴?” 善禾自然不愿说出实情,她指腹慢慢捻着红珠,佯作遗憾状:“你不喜欢么?”她微微蹙眉:“我倒觉得它漂亮得紧,阿邵以为呢?” 梁邵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确实是件罕物儿,颗颗圆润饱满,色如初凝赤血,形似蚌中新珠。此刻借着暖暖烛光,其上又盈了层薄薄水汽,竟真有些温润宝气来。梁邵刚想赞一句,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凝起剑眉,声音也有些凉了:“阿兄送的?” 善禾愣了一瞬,不觉笑道:“怎的突然问这个?”她握着梁邵手,让他抚上自己脸。 梁邵有些不大自在,虽说阿兄送善禾那些首饰本没什么,是出于好心,可是……可是现在这般情形下,若真是阿兄送的,他总觉得不好。梁邵的眸子慢慢垂下。 善禾瞧出他这点心思,也无意逗他,辩白道:“与大哥无关。是去年我自家买的,那掌柜的说,红麝有个奇效。”她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 “什么?” “辟邪。”善禾抿着唇对他笑着。 梁邵起初未反应过来,附和了一句:“哦,辟邪,是了。”但见善禾神神秘秘冲他笑,又见善禾听了他这话,噗嗤笑开,眉眼弯弯像夜幕上的月牙儿似的。梁邵先是对着善禾的脸看呆了一瞬,而后立时如雷击灵台,不由笑骂道:“好个小怪妇儿!拿你爷说是邪怪呢!” 说罢,梁邵掬了一捧水往善禾身上泼去,善禾也不肯示弱,立即还回去,把个梁邵兜头淋遍了。 梁邵朗声笑着,动作不停,一时间,桶中水波和肉波儿一齐漾开涟漪,泼泼洒洒地溅出三两滴落在砖地上。动静渐大,雪浪翻飞,桶边盛着漱口水的盂盆咣当坠地。善禾受了一惊,忙住手,仓皇攀住他肩膀,抿着唇道:“小、小声些儿。” “怕什么?”梁邵故意匀出掌风,又推了一抔水扑到善禾怀中。 善禾受了这记水波掌风,脸一侧,鼻尖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她断断续续挤出字句:“丫鬟们还睡在外屋,动静这般大,小心明日阖府都要传二爷半夜……”又是一阵水浪袭来,还有几个字被消散在喉咙里,水流声掩盖住她的细碎嘤咛。 梁邵故意掀起雪浪,喘吁吁黏糊笑道:“嗯,传梁二爷半夜里降伏妖精……”到话尾时,梁邵声音愈来愈轻,愈来愈粘,像蛊人心魂似的。他把头抵在善禾额前,双手沉入水中,环了一圈搂住善禾的腰,将她彻底抱进怀里。 待到云收雨住,善禾与梁邵身形相叠靠在一处。梁邵倚在桶边,长臂舒展搭在桶沿。善禾仰在梁邵胸腹上,仍是喘息未歇。侧过脸,善禾见那佩了红麝串的手垂落桶外,水滴顺着筋肉一滴一滴坠在地上。善禾灵台通透,现在这姿势岂不正好入画? 梁邵屈指勾了洇透水的红袖袍,懒声问:“从前怎么没见过你穿这件?” 善禾乜斜着望了眼,漫不经心答道:“穿过的,大婚那晚上。” 闻言,梁邵便不言语,低了眸子去吻善禾后颈。大婚那夜,他亲手奉上和离书,何曾认真瞧过她戴了什么首饰、穿了什么衣服。善禾也懒怠想过去那些事。起初嫁与梁邵,她是真心实意想留在梁家,把日子好好过下去的。对那时的她来说,能被梁老太爷救下、能嫁给梁邵,实在是用尽了几辈子的功德福气才修来的福报。若不是那封和离书,若不是梁邵婚后对她的冷淡态度,她一定不会有离开密州回金陵的想法。毕竟,她是在那儿家破人亡的呀。 善禾的心渐渐冷下来。她忽然发现,原本几乎满溢的水此刻只剩了一半,也早就凉了,肌肤竟冷得有些刺痛。善禾撑着桶沿起身,轻声说道:“水凉了,也脏,我去换新的来。你先出来吧。” 话音刚落,外头响起打更梆子声,已是四更了。 善禾皱了眉:“不好,这么晚了,你明儿还要去衙里。” 梁邵拦腰将她抱回来,仍把善禾搁在自己腿上,调笑道:“怕什么?早起教小幺儿去告个假,爷今晚上降伏了个妖精,可不得好生歇歇?” 善禾扭头,盯住他眸子直直望进梁邵心底。她眸色清冽,含着盈盈水汽,梁邵心底一颤,立时咂摸出善禾情绪不对。 善禾抿唇道:“你这话,是真心的?” 梁邵着慌地捏了捏善禾颊边肉,讪笑道:“我同你说笑的呢,善善。” “哦。”善禾挣扎着起身,跨出浴桶,“原来说我是个妖怪,能让二爷笑呢。” “善禾!”梁邵霍然起身,目光锁着善禾身姿,“对不起。” 善禾褪下袖袍,兀自取了布巾擦干身体,声音淡淡的:“没什么好对不住的。天晚了,早些歇息。” 梁邵近前两步,身上的水便滴滴洒洒地落在砖地上。他伸出手想握住善禾两肩,恍惚发现自己身上都是水,抱她又该把她身上弄湿了,只好悻悻地垂了手。 善禾重新换上来时穿的亵衣,心底是薄薄的凉意。她觉得自己真可笑,明明是个官奴了,明明如今全仰靠梁家过活,可这会儿想到梁邵从前对自己的冷淡,想到他那句“妖精”,心里还是没来由地气。到底是身子落了尘埃,心还挂在十五岁前的那片天空。大抵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盖谓如此也。可转念一想,她哪里身为下贱?十五岁前,她分明是金陵体面的官家小姐,她学过琴棋书画、礼仪规矩,她没有害过一个人、作过一件恶,她将梁老太爷、梁邵兄弟当作自己血亲一样对待,她清清白白一个人,凭什么下贱?就因为阿耶犯的那些错吗?可谁没有犯过错。天子也犯过错,贵人娘娘们也犯过错,凭什么他们犯错了就轻轻揭过去,阿耶犯错了就要砍头抄家,连她也要一起堕入泥泞,永世顶着官奴的名头。夺嫡的是三皇子,不孝的是三皇子,成功后登上皇位千秋万岁的也是三皇子,那凭什么失败了丢掉性命的是阿耶! 善禾眼前一酸,漫天的委屈压上来。她手中攥着布巾,咬唇不让泪珠滑出眼眶。一低头,看见自己光脚踩在砖地,凉气入骨,白皙的肌肤在夜色的朦胧烛影中青得发紫,像死了许久的尸体。自胸腔升腾起一股浓酽酽的恶心,善禾忍不住犯呕。她弯腰扶住桶沿,干呕了好一会子,什么都没吐出来,反倒是眼泪珠子扑簌簌地直往下掉。 梁邵吓呆了一瞬,立时冲上去挽住善禾,口中焦切地问:“你怎了?”他一壁替善禾抚背顺气,一壁扬了声音:“来人!来人!请郎中来!” 善禾却按住他的手,摇摇头:“我没事。” 梁邵不顾她的话,径自披了宽袍,拦腰抱起善禾,一脚踹开房门,匆匆往寝屋去。院里的丫鬟皆被吵醒了,她们披衣出来,只见善禾脸色泛白,身上衣着周全,拧着眉缩在梁邵怀里。梁邵则浑身湿漉漉的,走时还滴着水,宽袍也只是用一根腰带松松垮垮系在腰间,精壮的胸膛和两腿都露出来。丫鬟们忙垂眸低脸,四散着跑出去喊小厮请郎中。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出自《红楼梦》。 作者有话说: ---------------------- 此章已修改[狗头] 所以后来的宝宝们请记住:玩水不是真玩水,而是降妖伏魔妖精打架。 第7章 风闻这梁邵与其正头娘子素…… 郎中到时天已蒙蒙亮,彼时善禾卧在榻上,额角沁满冷汗,虾一样蜷缩着捂住肚子。 寿禧堂也传了人来问话,梁邵坐在寝屋的石阶前,耷拉着头,十指插入浓浓墨发中。郎中诊脉后,捻须同梁邵及寿禧堂婆子金嬷嬷道:“二奶奶想必是郁结于心,久而气血失了常度。今次又骤经冷暖,阴阳不调,以至于经脉受了激荡,这才提前来了月信。老朽先开一剂疏肝解郁的方子,这几日多加保养,再加上二奶奶本是身体健旺之人,日常多多休养定然就好了。” 金嬷嬷闻言,不由问漱玉阁伺候的小丫鬟道:“快入夏了,夜里也不冷,怎么骤经冷暖了?” 小丫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偷拿眼睛觑梁邵。梁邵早垂下头,咬唇道:“都怪我。” 金嬷嬷闻言长叹一息,便不再问,只说自己回去复命,让梁邵早点休息。行了几步,又转过身同梁邵道:“老婆子我在寿禧堂伺候多年,今日说句本不该说的话,二爷好歹听我啰嗦一句:二奶奶出身是不好,当年老太爷逼二爷娶妻,也是不好,可两年过去了,二奶奶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寿禧堂没一个不夸的。单凭这一件,二爷再怎么不喜欢,也该看在老太爷的份上,好好儿把人放在屋里,别辜负了。来日老太爷入了土,碰见她爹娘老子,心里也不难受愧疚了。” 梁邵怅怅张开嘴,翕动半天,复又低头无言。那婆子一壁出了漱玉阁,一壁叹道:“偏偏是嫁给这个,两头都不好过。若当日选的是大爷,说不定好些。嗐!选了大爷,又耽误科举,这实在是……”梁邵呆呆立在那头,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几乎成了个冰人塑在那儿。等回过神来,梁邵忙撩袍跑回屋里,善禾已和衣睡着了。 这日梁邵到底是没去衙门里,传话的小厮躬身立在廊下,同府衙的官老爷陈大人道:“昨夜二奶奶急病,这会子还歪在榻上,二爷也吹了些风,今日留在府里照顾休息。”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6节 那陈大人并几名差役无不纳罕:风闻这梁邵与其正头娘子素来不睦,且他娘子据说是奴籍出身,岂可能为了她耽误差事?这几人一壁纳罕,一壁带着点八卦好奇的心思,午后使了小幺儿去梁府问安,得知梁二夫人真病了,梁邵照顾奔走了一上午,几人方相约下回邀梁邵出来欢聚,以便探问个明白。 闲话少叙。却说梁府漱玉阁里,善禾是被硌醒和热醒的。她侧卧在榻上,枕着梁邵的手臂,那人另一只手覆在自己小腹前,掌心慢慢渡来热意。梁邵从小是个热炉子,不怕冬天最厌夏日,到了酷暑时,恨不得日日凉水洗澡。这会儿搂着善禾,他浑身燥热,很快善禾也被他捂热了。 善禾支臂想坐起身,却发现这厮紧紧箍住她,让她动弹不得。梁邵也朦朦胧胧醒来,睡眼惺忪:“醒了?”善禾闷闷嗯了一声,第一次被人抱着睡,实在是不习惯。她推开梁邵的手臂,不动声色地往里挪了挪,坐起身,立时觉得身下泛滥汹涌,小腹隐隐绞痛起来。 梁邵也跟着起身,见善禾蹙眉,忙问:“怎么了?可是又疼了?” 善禾摇了摇头,又觉得头脑发晕,只好倚着靠背,慢慢歪下来。梁邵皱眉见善禾苍白着一张脸,连嘴唇也了无血色,蹬上皂靴:“你歪一会儿,我去端药来。” 待得药端来,梁邵一勺一勺吹得温温的,才送入善禾口中。梁邵见善禾两手交叠,搁在腹上,不由道:“郎中说你太瘦了,你这腰间,也没几两肉。” 善禾不禁低头,果然腰腹瘪瘪,她怅笑道:“以前倒胖些,这两年好像怎么吃都吃不胖。” 梁邵听这话剜心,知道薛家那事砸在善禾头上无异于天塌,正色道:“想来是你操心太过,寿禧堂那边,有丫鬟婆子们,日后你就早晚过去晨昏定省,也使得的。就这么养一段时间,肉肯定长回来。” “那怎么行呢。”善禾望着自己平坦小腹,淡淡笑着,“不过,是得长胖些,日后若是有缘分,就是一口饭两张嘴吃,瘦了不好。” 善禾想着,自己得快快好起来,要是能怀上孩子,就更好了,梁老太爷必定欢欣。 梁邵闻言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善禾的意思后,心下想到:善善还想着身孕的打算,应当还是喜欢我的吧?如此想来,搁在梁邵心尖的石头才稍稍落地。 二人此后倒没说什么话,整个午后,善禾歪在榻上休息,梁邵则去了寿禧堂伺候。到晚间,梁老太爷传话说善禾不必过去,可善禾自觉身体好了许多,还是扶着丫鬟的手往寿禧堂去了。 饭摆在寿禧堂正厅,善禾的那份,特特加了滋补气血的七红汤。用到一半,外头急急跑进来一位小厮,喘吁吁来请梁邵:“二爷,府衙那边来了个案子,说是月坨村死了七个人,陈大人差您过去一趟!” 梁邵搁了碗筷,如往常般起身就要走,才跨出去半步,忽地想起梁老太爷和善禾都在这里。他从前是只顾自己的性子,快乐是自己的,痛苦也是自己的,好坏都厌烦同家人说。可自从与善禾关系缓和后,不知怎的,他仿佛意识到自己肩头担着的责任,说不上来,但似乎万事得有个交代了,给家里一个交代。这会儿,梁邵转了身子,拱手同老太爷道:“孙儿先回衙门里去。” 等老太爷点点头,梁邵方对善禾说:“晚膳后早些回去歇着,横竖这里有方嬷嬷她们,郎中说你操心太过了。” 善禾见他忽而转了性子,还愣了一下,等她答应时,梁邵已阔步行至廊下,着紧问小厮,声音急促:“死的什么人?仵作去了么?如今可有抓到嫌犯?” 梁老太爷望着梁邵的背影,缓缓笑开:“阿邵原本就是个孝顺孩子。” 善禾扒拉着碗里的饭,心中却不住怅惘。来梁家后她听说过,梁邵从前虽然淘气乖张,但与梁老太爷和梁邺都甚为亲密。自从老太爷逼他娶善禾,他虽然答应了,可心底赌气,这才与老太爷逐渐生分下来。 是了,一个本该参加武举、前途无限的男儿,怎愿意娶个贱籍出身的女人呢?如今他在府衙里的提刑官差事,也是梁老太爷卖了情面,又暗中塞金送银才把梁邵这个白身按进去的。善禾更觉得对不住梁邵,对不住梁老太爷,亦觉得老太爷死后,她应当立即和离,还梁邵似锦前途。 梁老太爷笑呵呵又同善禾说了好些话,无外乎是把身体将养好,若可以就生个孩子,以及梁邵让她受委屈便只管告诉老太爷,老太爷肯定为她做主这些话。善禾闷闷应下了。 却说晚膳过后,善禾回漱玉阁,见自己身上好了许多,只有层薄薄的难受,便想着作速将那幅画画出。刚润好笔,外头传来吵嚷声,原来是梁邵身边的小厮成保赶回来,说是梁邵跟随陈大人去了月坨村,要到后日下午才回来,请二奶奶收拾几件衣服包过去。善禾一听,顿时心生欢喜。梁邵不在,她便能徐徐将绣像画出了。兼之这三日同梁邵做了那事,身上委实疲累得紧,正好歇一歇。 这厢善禾笑逐言开地包了几件梁邵的衣服,又想起他素日是爱干净、爱鲜亮的性子,便把他日常用的器具也拿出来,束发的冠子、擦脸洗澡的几条巾子、常用的茶盏漱口碗等等,一并包好,交予成保。成保缩手站在一旁,见善禾神色无异,甚至眉眼间隐隐有喜色,心直往下坠。梁邵吩咐他回来取东西时,特特嘱咐,要他观察善禾的脸色,回去务必一一禀报。如今善禾喜笑颜开的模样,他回去后该如何复命呢? 成保小心翼翼问:“二奶奶,二爷又不是去好久,就两晚上,这些不带了吧?” 善禾正色道:“万一呢?从前不也有过说离家两日,结果四五日才回来的?都带上,以防万一。” 成保掂了掂两只大包袱,长叹一气,翻身上马,遁入夜色之中。 送走成保后,善禾方坐回八仙桌前,重新研墨润笔。她回忆着昨夜情状,以狼毫勾勒线条。浴桶内,女子背靠男人胸前,男人则倚在桶边,手垂在桶外,腕间是条红麝手串。女子鬓乱钗横,美目微闭,脖颈后仰,紧紧贴着男子肩窝。男子则脸带调笑,开口似在说话。桶的另一头,松松垂了条水红薄纱,一半浸在水中,一半散在地上。砖地之上,水渍淋漓。待得勾勒完毕,已近三更时分。善禾困得眼皮打架,收了桌子就和衣睡下。 翌日清早,善禾照旧去给梁老太爷请安,而后处理阖府琐事。她身上已好了许多,只是仍旧气短,说一会子话便要歇段时间。待得所有事毕,已近午时。善禾刚用完午膳,小丫鬟来报说成保回来了。 善禾以为是梁邵出了什么事,猛一下想起昨日说的“死了七个人”之话,不由神驰猜测,担心是有什么杀人魔作祟。善禾心口一坠,忙迎出去。 成保正拎了一个鼓囊囊的油纸包儿走进来,包里包外散着甜津津的香气。 见了善禾,成保笑嘻嘻请安:“请二奶奶安。这是爷吩咐小的带给二奶奶的,说是月坨村最有名的玫瑰酥饼,十里八乡的玫瑰酥饼都没他那儿好吃喱。”说罢,成保双手捧上细麻绳捆作十字花样的油纸包。 “一切都好?”善禾拧眉接回来。 “好,自然都好。”成保道,“有线索了,估摸着今晚上就能抓到人。” 善禾点点头:“好。” 成保走后,善禾两指拎着油纸包儿回来。拆开纸包,但见十数枚玫瑰酥饼层层相叠,酥皮上泛着蜜光,芝麻粒儿粘在酥皮上。善禾取出两块,用素帕垫着搁在桌案,其余则重新包好,唤来丫鬟晴月:“你把这些送给老太爷去。就说是二爷特特带回来给老太爷的,再说二爷让老太爷这两日多加保养,等回来了亲自去给老太爷请安。” 晴月答应着去了,没一炷香的时间,她拎着两只油纸包儿笑嘻嘻跑回来。善禾问她是老太爷吃不惯么,怎么还多了一包。晴月抿唇笑道:“老太爷拿了两块,剩下的让奴婢包好了给二奶奶送过来。还把这包桂花糕让奴婢一起带回来。还让奴婢说,这是二爷特特让成保带回来的,只是老太爷嫌太甜了,吃得牙疼,只好给二奶奶受用了。”善禾低头看见两只一模一样的油纸包儿,一模一样的细麻绳,鼻尖一酸,握着脸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作者有话说: ---------------------- 梁二狗:啊啊啊啊她说为了生孩子要长胖些!她一定是爱我!!! 善善:祖父今天看起来不开心,不知道是不是又想起从前的事了……哎。 京都。 梁举人:读不进去读不进去读不进去!t t想她 第8章 别看这春宫上头至少得画一…… 月坨村临时搭了几间草棚,供州县来的官差们查案歇脚。梁邵蹲在验尸房外,等待仵作验完最后一具尸体。老远儿他瞧见一匹棕马,破尘踏土而来。 成保下了马,将善禾的反应告与他,还特特强调善禾专程问了句“一切都好”。梁邵听完,唇瓣不自觉上翘。 昨夜随陈大人一路披星戴月赶来,他坐在马背上,仰头望漫天繁星,心里想了许多。起初被逼迫娶善禾,他是不愿的,为此甚至与祖父赌气大半年。没别的原因,他不喜欢在自己一辈子的大事上,受人辖制,漫说娶了善禾于他日后仕途无益。所以,在大婚之夜他亲手奉上和离书,婚后也是夜夜与善禾分榻而眠。若无要紧事,他决计不同善禾多说一句话,就像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至于究竟是哪一日他对善禾有了改观,梁邵也想不起来了。现在回忆过去的两年,善禾给他留下的印象,大多是一声不吭地,要么在照顾祖父,要么就是操劳家计。梁邵还记得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练武时穿的短打内里被善禾绣了朵粉艳桃花缝补起来的震惊。那会儿善禾绞着手,期期艾艾地同他道歉:“对不住,我看这衣服破了,就想缝一下。你不喜欢,我拆了重新做,你别生气。” 善禾像一湖碧水,永远平静,扔颗石头下去,也只是掀起一片涟漪,没一会子就又重归安宁。那时梁邵想,他只是恨命运万般不由己,而非恨善禾。换了别的女子,他照样会痛恨,照样跟祖父赌气的。 等回忆完他与善禾那些不亲近的点点滴滴,月坨村已到了。眼前数十把灯火,在夜幕中撕开一角。梁邵心境忽而开阔起来,既然已经娶了她,那便是覆水难收,再赌气下去,才是教他自己、教善禾、教老太爷三方都不好过。不若从此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横竖仕途上有大哥在,他如从前一样做个密州第一富贵闲人,有何不好呢? 以后,得好好对善禾。 这是梁邵那晚上作的最后总结。 梁府漱玉阁。 善禾终于将绣像画出来。大抵是因为那十两银子总在眼前飘,善禾画画时,心里异常兴奋。她一壁画,一壁想着:等离了梁家,就该自己动手过日子了。思及此,善禾兴奋得几乎手抖。一个女人,靠自己,把日子蓬蓬勃勃地过下去,真是了不起。而况她从前是个官奴! 她甚至在想,等她离了梁家,梁邵会同意她回来祭拜梁老太爷吗?他应当会同意的,毕竟他如今对自己的态度已大有改观。那如果他再娶妻了呢?想到此处,善禾慢慢搁了笔。那就不能回来了,她一个前妻,若是挟恩总在现任夫人眼前飘,实在是没眼色。不过没关系,她在金陵给老太爷奉个牌位,日后每年祭日和清明,她与孩子遥在金陵祭拜,老太爷应当不会怪罪她的。 善禾躺在湘妃榻上,把画搂在怀中,觉得往后的日子真真是有盼头。 及至第三日上午时分,善禾换了件寻常人家的妇人服饰,让丫鬟赁了辆普通马车,怀里抱着绣像,悄悄往丹霞画坊驶去。 见善禾的仍旧是那掌柜。 掌柜显然对于善禾的去而复返大为震撼,不由上下打量善禾几遍,教丫鬟看茶。 善禾将自己的画捧给他,道:“这样画,成吗?” 掌柜的一边看,一边咂咂地抽水烟:“鄙人姓米。” 善禾想这是路走通了的意思,忙道:“米掌柜。” 看了好一会儿时间,米掌柜将善禾的画掼在桌上,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善禾脸上:“你这画的什么?你没看《娇莺记》吗?你画的这么隐晦,谁愿意付钱买?” 善禾脸噌的红了,她咬牙道:“这已不算隐晦了。而且,若按书上那样画,太过露骨直白,反倒不美……” “美?”米掌柜乜斜了善禾一眼,嘲讽道,“一本□□,要什么美?读它的都是什么人,你可知道?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们看画儿要什么美?你说的美,是文人夫子、闺阁小姐读的。可哪家夫子文人、闺阁小姐读这种书?你要美给谁看?” 善禾头垂得更低。 “吵什么?”里屋打帘出来一位阔面脸高鼻梁妇人。 米掌柜见了她,忙起身弓腰笑道:“夫人来了。” 那夫人白了米掌柜一眼:“大清早的吵什么,不做生意了?” “哪呢。”米掌柜赔笑道,“这儿有个来聘画工的。” “画工?”夫人眼波流转,上下打量善禾一眼,“稀奇,竟是个女子。”夫人随手拿起搁在桌案的画,细细看去,沉吟着不说话。 米掌柜见自家夫人锁眉屏息模样,笑道:“我也说这画不好,画得这样隐晦,如何卖?我去打发她就完了。” “米小小。”夫人眼波一横,“谁说画得不好了?” 米掌柜做生意的终极奥义:听娘子话会发达。当下,米小小掌柜立时咂摸出夫人的深意,倒吸一口凉气:“我去沏壶茶来。” 米掌柜走后,那夫人将画纸反扣在檀木案上,噙着笑坐在善禾对面,身子后仰往黄梨木圈椅内一靠:“既要做画工,须先想个名号来。” 善禾不解抬眸。 夫人继续道:“我姓吴,乃丹霞画坊的坊主,日后唤我吴坊主便是。你既来应募画工,总得先想个诨名儿。难不成用你本家姓名,教街坊四邻戳你爹娘脊梁骨?” 善禾怔了怔,亦觉此话有理,转眸思索片刻,道:“那就叫——” 吴坊主道:“且慢。”她扬了声音:“小小!请笔墨文书来!” 只听得里屋高声答应着,没一会子,米掌柜笑眯眯打帘出来,双手捧漆金錾花盘儿,上头托着笔墨纸砚,并一只雕漆紫砂茗壶、两只茶盏,最末是枚巴掌大的锦盒。 “写下来。”吴坊主道。 话落,米掌柜迅速铺陈纸张、扭腕研墨。善禾低头一瞧,这并非空白纸张,而是一张画工聘书。 吴坊主自斟了盏茶,葱指指着契书上的字:“五年为期,润笔银按市价□□拆账,你六我四。姑娘,这算得十足的诚心了。只有一件,今在我家签了字,契书年限内只许给我家画画,不许接私单,不许私自卖画,便是给相好的郎君题扇面,也不行。” 彼时米掌柜已研好一池浓墨,细毫蘸饱墨汁。善禾心如鹿撞,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她颤颤地接过笔,目光落在“五年之内不得另投别家”十个馆阁体小楷,踌躇无措,只觉得像签卖身契一样。 吴坊主见善禾犹豫,也不勉强她,擎盏悠悠品茗,重又欣赏善禾的画。 善禾搁了笔,缩手拢回藕荷色衫子下:“吴坊主,若签了这契书,是你教我画什么,我就必须画什么吗?” 吴坊主呵呵笑起来:“我家画坊每月派活三次,应不应承全凭你自己心意。画一幅,结一幅的帐,你六我四。画得勤的,一个月少说挣百十两银子。若是你签了字反悔,五年内一次活也不接,都使得的。只是不许给别家画,不许画私单。” 善禾慢慢明白,原来这丹霞画坊的契书,除了应聘画工外,更是要拿高额工钱,把整个密州的画工垄断。其余画坊的工钱,也是六四分账,却是画坊六画工四,只有丹霞画坊让画工赚更多些。在来丹霞画坊之前,善禾隐约听说,全密州最大的画坊就是丹霞画坊,上个月慈云观筹画三百幅《九华经》,就是丹霞画坊接的。正是因为这些,善禾才选了丹霞画坊。 善禾继续问:“那如果我一幅画画得不好,该当如何?” “自然是改,改到好为止。改不好,这幅画的润笔银肯定是赚不到了。”吴坊主答道,“不过,我家给你六分的拆账,已算得上密州诸画坊里最公道的了。” “好。”善禾咬咬牙,她没那么多选择的余地,丹霞画坊已是她最好的出路。 见善禾重新执笔,吴坊主眯眼盯着空白契书:“只需写你诨号,本家姓名叫什么,我不管的。写完画个押,就好了,之后我再同你细讲咱家规矩。” 善禾点点头,提笔写下:贺山雪。 米掌柜立时捧了錾花盘儿上的锦盒,打开,是画押的印泥。善禾按了拇指印,米掌柜正要按自己的,吴坊主横了他一眼:“滚。我签的画工,关你毬事!” 米掌柜也不恼,只说:“是,是,我先回后院看画了。娘子先忙。” 吴坊主冷笑道:“把你眼里的毬屎擦干净!恁好的画技,差点被你这瞎眼的赶走了。” 米掌柜一叠声地应“是”,兀自转回帘后,往后院去了。 待得吴坊主也签了字画了押,两份契书彼此各存一份。吴坊主亲自给善禾添了茶:“这丹霞画坊的话事人,不是米小小。” 善禾轻轻点头:“我看出来了。”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7节 “所以,我很想画工里有几个女子。”吴坊主将茶盏推至善禾面前,“男人么,是有些才华的,可脑子里就那点事。米小小监制的那些绣像书,太俗,上不得台面,也只能卖给码头的短工、不识字的粗人,还有那些表面礼义廉耻、实则小人的伪君子。赚这些人的钱,到底有限。” 善禾小心开口,顺着吴坊主的话说:“那赚什么的人钱,才好呢?” 吴坊主勾了唇角:“我且问你,一家之内,什么人管家计、管账簿?” 善禾脱口而出:“自然是主母。” “是啊,”吴坊主轻轻呷了口茶,唇齿留香,“管钱的是女人,怎么这些书、这些画,就少有给女人看的呢?” 善禾如雷击灵台,恍然大悟,但嘴上还是说:“也许是因为,自古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少有给女子读的书。” 吴坊主轻笑道:“这都是老话了。如今但凡是家族体面、有点家私的门户,哪家姑娘不习字读书,哪家姑娘不学礼仪规矩?且说一件,现在各家嫁女,要女儿去做夫家的主母,要女儿知道钤束后宅、打理家计。不识字,怎么看账簿?不读书,有什么心胸约束后宅的妾室奴仆?嗯?”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再说那家世略差些的,也许当真不用识字,一辈子操劳家务,为老爹、为夫君、为儿子,忙里忙外,好不疲累啊!临了了,几抔土堆个小尖儿,这辈子就结束了。这样的女子,生命只该这样吗?她们凭什么不能有点自己的乐趣?不识字,那就看画书嘛!” “画书?”善禾问道。 吴坊主自博物架上取出一本封面早已磨皱的旧书,递给善禾。打开,每页只有画,画的也是《娇莺记》的故事,从才子佳人初见,到月下相会,再到立下海誓山盟,每页虽只有几个字,有的甚至没有字,但剧情却以画代替了,足够不识字的人读下去。善禾一一翻下去,只觉胸壑如溪水淌过,好不通透。从前画画,只当做是消磨时间的消遣,从没想过以此挣钱,更没想过用画讲故事,用画做一本书。 “这是我自己画着玩儿的。”吴坊主道,“我画技一般,还是得有画工来掌笔。米小小说这卖不出去,除非画得露骨,把男人的口口、女人的奶口画出来才行。我偏不!什么破画一定要把口口画出来才能卖出价钱!呸!老娘就不要。今儿我把这些告诉你,并非是你画技多出众,而是因为你是个女人,你知道画画时要讲究雅趣、讲究留白,知道被画的男女是一样的,知道并不是所有看春宫的人,都那样下流。” “你别看这春宫上头至少得画一男一女,但其实只画了一个人,就是女人。不管什么春宫,什么绣像,女子都得画的妩媚风流,男的么,只要把口口画出来就行了,丑的俊的,都无所谓。因为他们画的时候,只想着跟女人做那事!所以,我要一个女画工,我要她画的时候,不仅画女人,更要画男人!甚至是,不画女人,只画男人。” 善禾怔怔望着吴坊主,这是她从前不曾想过的,如今吴坊主好像在她眼前开了道门,光照进来,通体生暖。善禾嘴唇翕动,想说什么,但发现想说的话,几乎都在吴坊主的意思里了。她还是开口道:“坊主,我能问问您的名字吗?” 吴坊主笑开:“吴天齐。我阿耶给我取这个名字时,是化了寇准‘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的典故。可我现今觉得,它还有另一层意思。” 吴坊主没有说,再说下去,那是要砍头的大罪了。善禾心里猜到,吴天齐,吾天齐,吾与天齐。 吴天齐与米小小。真有意思。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出自寇准的《咏华山》。 作者有话说: ---------------------- 吴天齐:吾与天齐。 米小小:脾气小小,志向小小。 第9章 阳光洒进来,一半照在梁邵…… 马车缓缓停在梁府二门,善禾扶着丫鬟晴月的手下了轿凳。甫一落地,眼前响起幽幽怨怨的声音:“善善,你去哪里了?” 梁邵立在垂花门下,哀怨望善禾。他本该是今日午后回来的,可为了早见善禾,他将所有差事处理完毕,推了陈大人的午宴,急匆匆赶回来。走到漱玉阁时,丫鬟同他说,善禾出门了,不知去哪里,也不知何时回来。梁邵记得,善禾是鲜少出门的呀。 善禾蹙了眉:“怎么回来了?不是今儿下午才回吗?” 梁邵不爱听这话,登时冷了脸:“不想我回来?” 梁邵比善禾高了大半个头,伫在那儿跟个柱子似的。此刻他挡住善禾的路,拧眉抿唇,直勾勾望进善禾眼底。善禾不知他又怎了,捏不住他的心思,而况今日她有一件大喜事,做好了,未来说不定再不需要仰人鼻息过日子,因此善禾现在满心只想着回去看吴天齐给的书册,懒怠哄梁邵。善禾扬起笑,捏捏梁邵手背:“没有呀,你提前回来,多好。你在外面多呆一刻,祖父也多挂心一刻。走吧,等会儿寿禧堂该传饭了。”说罢,善禾抱着怀里的书册径自朝阁内走去。 这话听得梁邵一时受用,等慢慢咂摸过来,他又跟后面两句杠上。梁邵赶在善禾身后,追上话:“祖父挂心我?你呢?你不挂心?” 善禾行至八仙桌前,端端坐下,抬起美目睨了梁邵一眼,心底忽而浮起一团疑问。善禾拿不准,因此悠悠问道:“阿邵,你是为了我,才这么早回来吗?” 梁邵耳廓噌的红起来,忙里忙慌地错开眼,坐在善禾对面,目向窗外,硬声道:“什么话……谁为了你?是衙里的事都忙完了,我才回来的。谁知我一回来,你人不在,丫鬟也说不知道你去哪里了。你生着病,还这样外出,要是有什么好歹——”他想起方才善禾那句“挂心”,故意作怪道:“祖父不得挂心得紧。” 善禾隔着桌案望他,说不清心底是庆幸还是有些失落。原来梁邵是爱屋及乌,如今才肯对她好的。若不是老太爷对她的看重,也许梁邵到现在还是不愿搭理她吧。不,若无老太爷,他们根本不会成为夫妻。善禾觉着失落,倒并非是她爱慕梁邵。她是重情义的性子,既然嫁与梁邵为妻,她便做不到完全将他当个陌生人。这几日的相处,她很开心能感觉到梁邵对自己有一丝丝的喜欢。当然,也许这份喜欢是他们做那事带来的。可毕竟是拜过天地、同枕一榻的缘分呀,来日也许还会共同孕育一个新的生命。既然如此,她总是能感觉到心底有个隐隐的奢求。这份奢求不大,不需要梁邵真正将她当作妻子对待,当个不远不近的亲人就很好了,若不能够,做个朋友呢?她从前的亲人都已亡去,自己也早将梁府当作第二个家,将梁家人当作亲人,她希望自己对梁家的这份感情,能有个回应,哪怕回应的声音很小。只要有,便尽够了。善禾有个长远的念想,她希望在与梁家的缘分尽了之后,自己还能平平和和地与梁邵一起跪在梁老太爷的灵位前,磕一个头,上一炷香;她希望他们中间无论哪个人先去见了老太爷,另一个有朝一日都能到坟茔前,做个最后的道别。毕竟,再也不会有薛家人同她道别了。 善禾握住他搁在桌上的手,明显感觉到对面人浑身一僵。善禾轻声道:“那我要是有了什么好歹,你会挂心么?” 梁邵扬了鼻尖,抿唇:“谁挂心你,要不是因为祖父喜欢你……” 善禾低了眸子:“是了,要不是因为祖父,我们连夫妻都做不成的。”她松开手,起身慢慢往妆台去。 梁邵呆怔住。他目光紧紧锁住善禾背影,竟不自觉地站起身来。他听出来善禾藏在这句话里的落寞,心口像被剜了一刀似的。梁邵追上去,站在善禾身后,握住她两肩:“你走什么,我话还没说完。” 善禾卸了鬓上的素簪,语调怅惘:“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在心中深叹了口气。 “当然有。”梁邵急急答道,“我想说,要不是因为祖父喜欢你,那我真真是眼里糊了屎——” 善禾拧眉转过身,带着点气恼,正正对上梁邵的眸子。 四目相接,梁邵喉结滚了滚:“身边有你这么好的人,我都视而不见,实在是昏了头、瞎了眼。” 握住善禾两肩的手慢慢滑落,梁邵攥住善禾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他抬起一只手,低眸见善禾指甲修得圆整,忍不住吻她指尖。 指尖传来密密麻麻的吮咬触感,像轻柔雨丝齐齐扎上来,不疼,只让人发痒。善禾嘤咛了一声,梁邵动作一愣,而后伸手扣住善禾的腰,迫她贴紧自己。 梁邵将善禾抱在妆台上,刚要分开她腿,却被善禾按住他手:“不行。” “我知道。”他记得善禾月信未走,“就这样抱会。” 善禾摇摇头:“这也不行。岔开太大,也疼。” 梁邵只好悻悻地将善禾两条腿都放到自己身边同一侧,而后立马贴紧善禾的身子,一壁吻她指尖,一壁问:“每次都疼么?” 善禾点点头。 梁邵渐渐吻到善禾白腻的脖颈:“要不请郎中开副药?” “没用。只要是女子,没有不疼的。” 梁邵闷闷的声音从耳后传来:“那有缓解的法子吗?” “拿汤婆子捂一捂,喝点姜茶,都行。” 于是,善禾腹部贴上了一只大掌,暖意立时传过来。梁邵慢慢抬起脸:“善善,我也有点疼。” 善禾愣住:“什么?”而后瞬间了然他的意思。二人一齐低头,善禾叹口气,跳下妆台,朝外间走:“冷一会儿它,就好了。” “不行。”梁邵攥住善禾手腕子,“你都冷了三天了。” “哪有三天……”善禾话未说完,已被人拉到怀里。 梁邵衔住善禾耳垂:“用嘴,好不好?” 善禾面色大窘,想要挣扎出来,偏偏梁邵紧紧箍住她。梁邵也不期望善禾真的答应,她脸皮薄,而且他们才缓和关系,青天白日的,用嘴,多不好意思。可是,求上得中、求中得下的道理他是懂的。善禾拒绝用嘴,那只好用手了。如果他一开始提出用手,善禾一定会让他自己解决,那才亏的很呢。 果然,善禾见拗不过梁邵,也挣脱不出来,只好红着脸问:“手,行不行?” 梁邵立时笑开,答应得爽快:“自然行!” 善禾慢慢眯了眼,感觉自己好像着了这厮的道。可如今才发现,为时已晚,梁邵已握住她的手,低下去。隔着衣料,那呵屋啊话儿硬梆梆的,善禾脸上飞霞作烧,梁邵也是面生红晕。 丫鬟晴月得了寿禧堂传饭的信儿,蹦蹦跳跳跑来要喊善禾与梁邵过去用膳。门是虚掩的,里头似乎没动静,晴月立时心弦绷紧。从前善禾与梁邵是很少同处一屋的,再加上前几日二人关系突然缓和,这会儿也不知在做什么。晴月不敢造次,而是悄悄探了只眼睛望进去,只见梁邵坐在拔步床边沿,两手后撑,脖颈后仰;善禾跪坐在踏板上,也仰着脖儿看梁邵。 “善善……”梁邵喃喃道。 晴月一惊,倒吸口凉气,梁邵凌厉眼风立时扫过来。晴月忙低下头,掩上门悄悄退出去了。 走到漱玉阁门口时,正好碰到成保搓着手候在门廊下头:“咦?怎就你一个人?咱二爷二奶奶呢?” 晴月脸上臊得很,呲了口成保,道:“催催催!二爷身上不舒坦,去不了了,今天就在漱玉阁吃。” “不可能,二爷什么时候身体不舒坦过?”成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想走进去,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脸噌的一红,与晴月对望一眼。两人忙垂下头,守在门口。 漱玉阁正屋内,梁邵发出最后一声极舒坦的喟叹。 * 善禾的素青交领衫子染脏了。 梁邵这才发现今儿个善禾实实是奇怪得很,穿的普通,出门坐的马车也是赁的。他随手拿了榻上的帕子,替善禾擦衣服上的清白污浊:“你今天怎么穿这件?” 善禾就着梁邵手上的力,坐在床沿,低头看自己掌心通红,不觉想起方才那混账东西抻头楞脑地在掌心进出,竟有这般粗长,怪道自己每次同梁邵办完那事,身子都不爽利,走路快了也有隐痛。善禾抿了抿唇:“出去办了件大事。” “嗯?”梁邵问,“什么?” 善禾抬了眸子望他:“存的钱够了,去买了件软甲。” 梁邵闻言,双眸立时亮晶晶的,尾音上扬:“真的?”他忙抻头往桌上瞧,只看见一叠书册:“怎么没瞧见?” 善禾怕他看自己丹霞画坊的那些东西,忙双手捧住他脸,掰正面对自己:“那是个稀罕物,工期久,店里也只有一件。所以要先下定,过两个月才好去拿。” 二人面对面望着,梁邵几乎能在善禾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他望着善禾粉唇翕动,至于她说了什么,他是不在意的,只仔细盯着善禾嘴唇的开合,樱唇贝齿,好不惹人。一时间胸膛气血翻涌,他对着唇瓣吻上去。善禾见他直愣愣盯着自己的唇,脸上有些臊,等他吻过来,一颗心恨不得要化作春水。二人交头吻在一处。这吻绵长又汹涌,善禾近乎能听见咂咂的水声。等到快喘不过气了,善禾挣着推开他,梁邵才恋恋地松开善禾,舔了舔嘴角晶莹:“善善。”他勾了唇角:“谢谢你。” 在这个瞬间,善禾心中忽而升起了“如果不和离也挺好”的念头。 此时此刻,梁邵身上披了一件褂子,下头只着一条亵裤,将她搂在怀里。阳光透过格子窗洒进来,刚好攀到梁邵的裤腿。善禾则衣着俱全,将头倚在梁邵胸前。梁邵轻声道:“等阿兄衣锦还乡,我们就请个画画先生来,给祖父、大哥还有我们一起画幅画儿,当做留念。善善,你不也是会画画的吗?” 衣锦还乡…… 画画…… 善禾浑身一个激灵,她眼珠子盯着砖地,直直地想起早间在丹霞画坊的一切。 她已与吴天齐签字画押,是丹霞画坊的画工了,且今早刚接了吴天齐派的第一次活——给新版的《长生殿》配绣像。 善禾心口咚咚跳动。若她的画被选中,那梁邺、梁邵的仕途该怎么办?她的身份已让梁邵在仕途上受了阻碍,若再被有心人知晓她给画坊画那些图,她怎生对得起梁家? 善禾移目去望梁邵。 梁邵下巴微扬,浑然不觉善禾的转变,兀自说道:“还有一个月就是会试。善善,过两日我们去慈云观拜拜,唔,广通寺也去。” 梁邵掐指算着日子,善禾的心却愈来愈凉。 倘若这次《长生殿》的画随意画几幅,吴天齐定然会退了她的画。到时候她只说画不出,从此再也不接丹霞画坊的活,这样对梁邵、梁邺的仕途应当不会有什么影响了吧。 可是…… 善禾慢慢感觉到,她不甘心。 她好不容易有了一条出路,一条只靠她自己——靠她自己的双手,靠她自己的才华——搏出来的出路,就这样放弃么? 一头是梁家人对她的莫大恩情,一头是她好不容易寻到的出路,究竟该怎么选? “善善?” 梁邵唤着她:“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善禾浑身一惊,忙收拢思绪,挤出朵笑靥:“我在算日子。” 梁邵张了嘴刚想说什么,成保立在廊下,高声道:“二爷,衙里又传话来了,请二爷即刻往月坨村去。” “月坨村?”梁邵皱紧眉头,“那案子生了变故?” 成保恭恭敬敬答道:“是,抓错人了。二爷抓的那个庄一兆,有了人证证明杀人时他不在场。” 梁邵与善禾对视一眼。善禾知他焦心案件,支臂从他怀里坐直身子:“你去吧。” 梁邵捏了捏善禾手背肉,轻啄香腮:“等我回来。”说罢,立时起身,一壁披衣往门口走,一壁问道:“什么人证?可信吗?”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8节 善禾听见成保的声音:“是临近普惠县王县令的三儿子。当夜,这王三爷做寿,邀了庄一兆过去赴宴。陈大人已查实了,庄一兆确确实实去了王府,与他同坐一席的是普惠县几家药铺的掌柜,皆都为他做了证。”成保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再也听不见。印象中,梁邵似乎从来没有在案子上犯过如此错误。这次抓错犯人,他应当很是焦心。 不过,善禾没有再去想月坨村的事,她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时间在指间流逝。 于她而言,更要紧的,是丹霞画坊与吴天齐的画。究竟该怎么选? 再抬头时,天光渐暗,善禾垂下手。 就在方才,她忽然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和离书还在。只要和离书还在,她与梁邵就不是真正的夫妻,她迟早要离开的,她早晚是梁邵的前妻。既是前妻,那么她就是犯了杀头的大罪,也影响不到梁邵更影响不到梁家。她又何必纠结呢?善禾自嘲地笑了笑。 眼前的迷雾豁然开了道口子,阳光直直洒进来,连那些被善禾忽视的隐秘角落也照亮了,尘埃在空中悠悠漂浮。 善禾想起来,其实梁邵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不和离”的话。 善禾想起来,梁邵对她最柔情、最热烈的时刻,是在床笫之间。 善禾想起来,梁邵说的是:因为老太爷喜欢她,他才发现身边有她这样好的人。 是的,她性子沉静、重情重义,照顾老太爷从无怨言,还主动为梁邵生孩子,他只是觉得她很“好”而已。仅此而已。 所以,只要与梁邵和离,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第10章 “爷一晚上不回来,你就…… “善禾?”梁老太爷搁下手中书卷,望向坐在一边做针线的善禾,“你在想什么?身上不舒坦?” 思绪渐拢,善禾忙答道:“没有,祖父。” 梁老太爷慢慢笑起来:“在想阿邵?你不必担心,他是有分寸的。”这几日梁老太爷将善禾与梁邵关系的缓和看在眼里,心中甚是宽慰。子孙和睦,方为长久之象。他年事已高,身边最亲的,只有这两个孙子。好在,懂事的那个赴京赶考,不日将带着功名回来;不懂事的也成了家,身边有个最妥帖的娘子。梁老太爷靠在引枕上,慢慢阖目,不觉想起过去的事。 人到了这个年纪,功名利禄皆为虚妄,孩子们好,他也便满意。梁老太爷慢慢从枕下摸出一只锦盒,唤道:“善善,你来。” 善禾搁了针线坐过去,双手捧住锦盒,打趣笑着:“从来只见祖父摸这只匣子,不肯给我们看。想必是存了好多体己银子在里头,今儿到了我手上,可就是我的了。赶明儿大哥回来,我与大哥一分,阿邵是不配拿的。” 从前她也经常这样在老太爷面前打趣说笑,仿佛她与梁邵真如夫妻般亲密。那时梁老太爷自是不信的,但他知道善禾脸皮薄、心思重,梁老太爷怕她多虑操心,也就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祖孙俩就这样互相欺骗。可近来他听见下人们的窃窃私语,知道善禾与梁邵是真的做了夫妻,总算彻彻底底放心下来。他再没有什么牵挂的了。 梁老太爷指指挂在床头的荷包:“钥匙在里头。” 善禾摸出钥匙,挂在指尖,凑到老太爷跟前,故意问:“呀,真给我啊?” 梁老太爷点点头。 善禾眼眶泛红,声音也哽咽了:“不等阿邵和阿邺了?” 梁老太爷摇摇头。 善禾咬着唇把钥匙送入孔洞,手一抖,两肩耷拉下去。她抬起手背抹去眼泪,却止不住,只好捂着脸坐在老太爷跟前哭。 老太爷却笑了,颤颤巍巍抬了手,搁在善禾背上,慢慢地给善禾抚背。他在心中想,善禾是个好孩子,跟她阿耶一样,实心眼儿、不轻浮。所以在薛寅投了三皇子后,连后路也没给自己留,临死的时候从从容容的,不该说的话一句没说,只写了封信,把唯一的女儿托付给昔日恩师。 “善善。”老太爷恍惚看见了从前那个勤苦读书的小薛寅,捧只破布包跑到他跟前,哭着说爹娘死了,求梁先生收留他。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薛寅死了,夫人死了,他唯一的儿子、儿媳也都死了,就剩了他孤零零一个。哦,还有两个孙子,一个要考科举入仕途,不能留在身边,一个怪他独断专裁,不肯留在身边。只有善禾,到头来只有善禾啊——这个与他并非一个姓、毫无血缘的丫头,他甚至连她小时候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她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照顾了他两年,比亲人还亲。 老太爷望着善禾扑簌簌落在膝盖上的泪珠,很快洇透松花绿绫裙。他眼里也涸了一汪泪,他想着过去的人与物,想着这么些年过去了,怎么大家都走了,把他一个人抛闪在这世间,像个不死的老王八一样,孤独地等待死亡。他又想起了那一年的大雪,薛寅与梁邺兄弟的父亲跟随他一起去芒浒山讲学。雪太大了,他跌了一跤,汩汩鲜血染红白雪,裤腿都浸湿了,很快结为血冰。是薛寅和儿子轮换着把他背下山的。这两年他把这件事告诉梁邺,告诉梁邵,告诉善禾,他们都说:“祖父,您记错了,芒浒山在南边,南边什么时候下过恁大的雪?”梁老太爷便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人能跟他说上话了。 “善善,不哭。”梁老太爷轻声笑着,“你要坚强。”他把锦盒打开,里头露出一沓泛黄的纸,折得皱皱巴巴的。梁老太爷取了最上头的两张,交给善禾。善禾打开一看,是两张五百两的银票。老太爷郑重道:“这个留给以后阿邺办事。他要是真考中了,新妇说不定是京都人。办得热闹漂亮些,别教人家笑话了我们阿邺。” 善禾咬紧下唇泣道:“您自己给他,我不给。还有一个月,他就回来了,您自己给!” 梁老太爷不答,笑着取出下面的两张,分别是二百两的银票,和如今梁府的地契。他塞到善禾手中:“别怪祖父偏心,阿邺是长孙,以后又去京都走仕途,用钱的地方太多。你跟阿邵说,别怪祖父,别再怪祖父了,啊。” 善禾已经泣不成声了。 梁老太爷拍拍她的手背,笑得和蔼:“地契别给阿邵,你收着,自己收好。祖父死了,你自己拿着,他不敢跟你和离。” 善禾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唯有两行泪不停地流,染深了胸前的缠枝莲花纹,那莲花真像浸在水中似的。她把手中的书纸全搁回盒里,抹了眼泪:“什么死不死的话!郎中都说了,且有好几年活呢,你又咒自己!再说了,怎么就等不到阿邺回来了?不就一个月?你这么着急要走,阿邺跟阿邵你不管啦?” 梁老太爷不答,他没有告诉善禾,这半个月来他时常忘记事,也忘记人,有时候看见梁邵,他还以为是儿子,看见善禾,以为是儿媳。好在他还记得,他们都死了,在他尚未步入老年的时候,就死了。到了就寝时分,老太爷人躺着,手却抖得厉害,压也压不住。梁老太爷想,早点交代了更好,万一哪天什么都记不得了,就来不及了,反而对不起孩子们。 他把手挪回来,搁在书卷上,口里喃喃重复:“管啊,想管,还想管啊……” 善禾留在寿禧堂用完晚膳,梁邵还没有回来。趁小厮给老太爷擦身子的间隙,善禾走到寿禧堂廊下,唤来晴月:“你找两个小厮,去月坨村找二爷。问二爷好不好,案子顺不顺利。若案子顺利,就跟他说,老太爷身上不好,请二爷立即回来。若不顺利,就说,办完了案子早点回来,家里人念叨他。”晴月答应着去了。善禾又把郎中请来,郎中望了望老太爷脸色眼神,连脉也不把了,拉着善禾出去,叹气说:“左不过是这两个月的事了,二奶奶早点备下棺木,给老人家冲冲喜。” 善禾听了,泪珠立马滚落脸颊:“放屁!你上次还说有两三年光景,至少还能捱过今年年关!” 郎中摇摇头:“又添了别的病。” “什么病?” “说不出来,反正不是长久之象。”郎中转眸望帘帐后静静卧着的梁老太爷,“你看他这会儿卧着,手在抖是不是?但凡到了这地步的老人家,都治不得了。活多久,都是命数。你们做晚辈的,多陪陪他。他一个人这么多年,心里也苦。” “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善禾不甘心地问。 郎中长叹一口气:“你们夜里多来看看,哪天夜里手不抖了,说不定就好了。日常的药,仍旧只吃治风寒的,别的一概不用,他身体受不住。” 送走郎中后,善禾绞着手回来,发现梁老太爷已睡着了,手仍旧在抖。善禾吹熄灯,沿着床边绣墩子坐下。黑暗中,她面色沉静地盯着那只抖动得愈发厉害的手。光洁的肌肤,上头斑斑点点,竟像蛙皮一样。善禾仰起脸,不让眼泪流下。她后悔自己没有早些发现,后悔每天晚上服侍老太爷睡下后,就没再回来望望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一点也不记得了。 善禾一声不响地立起身,从箱笼里抱出一床被褥,铺在碧纱橱外的罗汉榻上。晴月蹑手蹑脚走进来,说月坨村的事棘手,小厮就没告诉梁邵老太爷病情加重的事。二人铺衾理被,善禾今夜就睡在寿禧堂里。 夜色朦胧,月亮隐在重云之后,不肯匀出半分月华来。善禾迷迷糊糊间,仿佛又回到了抄家那天。她双臂被人架着,拖出薛家,拖到一个她不认识的地方。那地方堆满枯草,睡卧间有虫鼠在身边爬,还有永远溢着馊味的饭菜。一个月后,善禾又被人拖出去,拖到靡丽风情的秦淮河背后,拖到肮脏龌龊的巷口里,老鸨和龟公在那儿等着她。她被拖进去,一条没了人气的女人被拖出来。 梁邵捧住善禾的脸,指腹轻轻抹去泪珠。 脸上粗粝触感传来,善禾慢慢睁眼,竟发现梁邵坐在榻沿,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他风尘仆仆,带着寒夜中的风霜气,眉心锁着,面色却容淡。梁邵指腹摩挲着善禾的脸,见善禾醒来,他渐渐笑了,轻声道:“爷一晚上不回来,你就哭成这样?就这么想?” 善禾本想拍开他的手,却教人一把攥住手腕,扯进怀里。梁邵搂住善禾,掌心抚着她的背,附在她耳畔说道:“从前我在外头,你从不管我,今儿特特派人过去问,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善禾被他搂得近乎喘不过气,两只手挣扎着推开梁邵结实的胸膛,一抬眸,正好瞥见这厮青茬渐显的下颌与布满血丝的双眼。善禾嘴角一瘪,心口生疼:“祖父不好了。” 梁邵分明脸色一怔,眸子也发直,愣愣地扭头去望不远处放了帘帐的拔步床。 “郎中说,左不过是这两个月的事。” “怎么这样严重?上次他来,不是说还有两三年的光景吗?” 善禾摇摇头,泪顺着脸颊滴在锁领口:“他说添了别的病,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良久,梁邵拍了拍善禾的背,轻声道一句:“你先睡吧。”说罢,他松开手,起身往床边挪去。梁邵轻手轻脚掀开床帘,坐在床沿,静静地望着梁老太爷的睡颜。鼻尖一酸,眼眶就模糊了。 他忽然发现,祖父怎么这样老了?印象中,祖父似乎永远活在十二年前,头发尚未全白,精神尚且抖擞,能给他和阿兄讲一下午书,还能手持戒尺,撵着他打。 那一年,他五岁,阿兄七岁。 在从京都奔赴靖州的永关道上,梁邵一家途径正闹瘟疫的海陵县。父亲立即停了赴任的行程,携母亲和他们留在海陵县治疫。自从来到海陵县,他和阿兄镇日被关在驿站,一直到父亲母亲病故,他们都没能见到父母。后来,驿站开了,他与阿兄踏在海陵县的土地上,得知的第一件事是,为了防止疫病再度发生,父母的尸体已被烧成焦骨。 梁邵只记得当时自己浑浑噩噩的,牵着阿兄的手,一直在哭。他嗓门大,哭起来不管天、不管地,旁边送他们去县祠的官差们闻之也忍不住落泪。阿兄却是紧抿着唇,哪怕泪水湿了满脸,也咬紧牙关不肯发出声音。 那么大的人,曾经抱着他与阿兄一起哭笑玩乐的人,到最后竟变成了两只沉甸甸的小盒子和两条窄长的灵位木牌。梁邺与梁邵,一人一只盒子,一人一条木牌。他们坐在县祠的门槛,从天亮等到天黑。暮色四合,有人骑着马,风尘仆仆从大道尽头赶来。他说:“我是你们祖父,跟我回密州吧。” 马背上,梁邺和梁邵前后坐着,一个轻声抽泣,一个放声大哭。梁老太爷牵着缰绳,悄悄抹掉眼泪。 十二年过去,他们皆已长大,梁老太爷也到了该变成小盒子与窄长木牌的年纪。 泪水滚出眼眶,梁邵忙咬住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不知何时,善禾已站在他身边,轻轻将手搁在他颓唐的肩。 “阿邵……” 梁邵猝然转身,紧紧抱住善禾,将头埋在善禾胸前,脊背一抽一抽地低声呜咽。 善禾慢慢地抚梁邵的头,却克制不住泪流满面。 第11章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善禾与梁邵挤在罗汉榻上。因此榻窄长,不足容纳二人同睡,善禾只好趴在梁邵身上。 晨光熹微,第一缕阳光漏过窗隙,善禾率先睁了眸子。她透过窗看了天色,忙支起身,推了推梁邵:“快醒,天亮了。” 昨夜梁邵是悄悄回来的,未曾事先报知陈大人。故此,他需趁陈大人尚未醒转速速赶回去。 梁邵慢慢睁开眸子,见天光已亮,忙坐起身子,理理衣裳就要走。 “照儿……”梁老太爷坐在床沿,两手支着床榻边,笑吟吟望着他。 梁邵脊背一僵,转过身时泪已坠下。善禾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祖孙二人。 梁老太爷冲他摆摆手:“不哭,不哭啊。去了京都,要记得克己为公、克己为民,爹在密州等你回来。快去吧,啊。” 梁邵只觉浑身僵硬,腿动不得,话也说不出,只有泪汩汩地往外涌。 * 三月初二,梁老太爷睡下后再也没有醒来。 善禾与梁邵跪坐在床边的脚踏,看着那白天与黑夜皆抖个不停的右手慢慢停住,而后陡然坠在床褥上。 善禾捂住嘴,想起那晚郎中说的话:“哪天夜里手不抖了,说不定就好了。” 梁邵抽噎着从枕下抽出一张字条,是昨日梁老太爷回光返照时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但尚能辨认: 不哭,你们要坚强。 二门上云板连叩四下。挂在廊下的红灯笼变为写了“奠”字的白灯笼,善禾与梁邵也换上了粗麻孝服。 外头涌进来一群人,指挥着梁邵给老太爷换寿衣,又将老太爷的尸体抬进早已备下的棺木里。 一时间,寿禧堂正屋成了停灵之所在,那些弥漫在空气中的苦药味、老人味陡然间都不见了,人们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只为送老太爷最后一程。 善禾与梁邵跪在蒲团上,麻木地给每位前来吊唁的亲眷好友磕头,麻木地听他们诉说老太爷年轻时的旧事。到了次日晚上近三更时分,最后一位来吊唁的亲眷离开。善禾与梁邵由晴月和成保扶起身,成保小心开口:“还有几个京都的远亲没通知。” 善禾与梁邵对视一眼,梁邵唇线抿直:“先不说。等过了三月十二,阿兄考完会试再说。” 因一整天未曾阖眼,且白日哭得几乎晕厥,梁邵与善禾只得回漱玉阁休息,将守灵交给几位本家弟兄。回去路上,晴月扯住善禾衣角,恭恭敬敬道:“账房那边支东西搭孝棚,这会儿闹不清楚,请二奶奶过去看看。” 梁邵揉了眉心,脸色登时沉下来:“糊涂东西!这点子事也弄不明白,白养了一起子人在家里浑吃白饭!爷亲自去看。” 晴月赔笑道:“实在是这遭事情多。”她悄悄拉了下善禾袖口,微微摇头。 善禾明白她的意思,道:“阿邵,家里好多事全仰仗你。何况我本管着后宅对牌,我去就行,你去了,也不一定清楚。快回吧。”她一壁说着,一壁领晴月往账房去。 刚穿过影壁,善禾停了脚步,拉住晴月:“究竟是什么事?” 晴月抿唇道:“二奶奶请随我来。” 晴月将善禾引到二门外,只见长长的甬道内,唯有两只挂在檐角的“奠”字灯笼幽幽地亮。善禾与晴月刚在灯笼下站定,甬道尽头立时亮了一盏昏黄的灯,慢慢靠近。 等那盏昏黄走到近前,马车停住。车辕依次跳下两人,正是吴天齐与米小小。 善禾大惊,不由问:“你们……你们怎知……” 吴天齐道:“今儿白天来吊唁老先生,见你跪在灵前磕头,我们就都知道了。”她顿了顿:“画,成了吗?”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9节 善禾垂眸咬唇:“成了。” 吴天齐走近一步:“先给我吧。接下来你忙家里的事,我们也不给你派活。等你忙完家里的事再说。” 善禾低着头不应,指尖不停绞着衣服。 “怎么了?”吴天齐急问。 米小小也走近,拉住吴天齐:“她家里经了这事,哪有心思画。何况等那梁大爷回来了,她也画不成了。” 米小小还欲说什么,善禾已抬了头,胸膛起伏,说得焦急:“吴坊主,我现在把画给你,一定能录上吗?” 吴天齐慢慢勾了唇角,一把搡开米小小:“你一定行。” 善禾攥紧拳头,咬牙道:“好。”她转头吩咐晴月:“你回漱玉阁把我搁在衣裳箱笼里的雕花匣子取过来,别教二爷发现。要是他问,就说在忙搭孝棚的事。”晴月点头去了。 不多时,晴月抱着一只匣子小跑过来。吴天齐接过木匣,打开,里头整整齐齐摆了几十张画纸。善禾望着最上头“杨妃懒起梳妆”的画,道:“共三十二张,都是我这个月画的。” 吴天齐点点头:“辛苦。若录上了,我怎么来找你?还这样?” “你找个小厮或丫鬟过来,就说找漱玉阁的晴月姑娘,就成了。有什么话,有什么要带的东西,都交给晴月。” 吴天齐收了匣子,与米小小一道坐马车离开。善禾回到漱玉阁,彼时梁邵已阖目睡着了。善禾坐在床沿,心底又烦又乱。晴月立在旁边,压低声音问:“姑娘,真要走么?二爷如今待您和气许多了,大爷也是极宽容的人。” 原来当日梁老太爷救下善禾后,知她家破人亡,甚为凄苦。故而找到从前伺候善禾、抄家时被放出去的小丫鬟晴月,买下她,仍旧让她伺候善禾。因此,晴月如今奴籍虽存在梁府,实则一心向着善禾,善禾的许多心事,她也都知道。 善禾抿了抿唇:“正是因为他们对我好,我更不能留在这耽误他们。而况……”善禾顿了顿:“和离书还收在二爷那儿。” 晴月跺足叹道:“都这样了,二爷还要跟姑娘和离?这真的,教人如何呢……” 善禾扬起笑:“这原不怪他。正因为我的缘故,害他考不成武举,只能缩在密州一辈子当个提刑官,否则他该同大爷一样,去京都轰轰烈烈挣番功名回来的。原不怪他。” 晴月不觉流下泪来:“真真都是命数,若咱家老爷还在,姑娘岂会受这么多委屈……” 善禾捏捏她的手:“不说这话,日子总要向前看的。我如今有了新的际遇,到时候,应当能把你一起带走。”她怅惘低下头,看向瘪瘪的腹部:“原本想生个孩子,好歹教老人家高兴一场。如今也好,没有孩子,倒干净了。等老人家下葬,我们就走。把密州撂开,我们还回金陵去,我们俩仍旧做个伴。好不好?” 晴月答应着,自回屋就寝不提。善禾在床沿坐了一会儿,将漱玉阁正屋的角角落落重新打量了一遭,方闷闷地钻入被窝。 * 三月十二,正是梁邺考完会试的日子。天光初亮之际,小厮成保骑马赶去京都。四日后,梁邺与成保星夜兼程终于赶回密州,方入灵堂,梁邺便伏地恸哭。梁邵与善禾本皆跪在蒲团,木木地给老太爷烧纸。但见梁邺归来,梁邵喉间迸出哽咽:“阿兄。”说罢,梁邵含泪起身,行至梁邺跟前,二人抱头哭在一处。善禾扶着膝盖起身,也是擎着帕子垂泪。 待哭了好一阵子,梁邺抹掉泪,躬身敬了三炷香,又磕了好几个响头,才换上粗麻孝服,擎着哭丧棒,与梁邵夫妻皆立在廊下,听灵堂内的族中长老商议何日发引下葬。只听得里头长老高喊一句:“二爷,你进来瞧瞧出殡那日的路祭单子。” 梁邵应声掀帘而入,廊下只剩下善禾与梁邺两道素白影子。善禾眼睛哭得红肿,此刻垂头立着,只觉得眼睛发涩,忍不住想揉。 梁邺侧过脸,瞥她一身素装立在身旁,不由温声道:“莫揉了,仔细伤了眼。” 善禾应了声,抬眸,正与梁邺四目相对。她想起那晚的窘迫来,忙又垂下脸屏息不说话。倒是头顶落下一声轻笑:“这些时日多亏了善禾。” 善禾心口咚咚直跳,胡乱答了句:“阿邵也辛苦得很。” 梁邺冷笑道:“只盼他肯多回家望望祖父,别的倒罢了。” 善禾忙答:“他如今已改了。” 梁邺见善禾如此急匆匆维护梁邵的模样,一颗心不觉冷了半分。他忽而很想开口问问她,那封和离书是否作数。但话到嘴边,梁邺又觉得好没意思。就算善禾不是阿邵的妻子,他也未必会娶她。而况阿邵是他的弟弟,亲弟弟啊。从梁邵出生到如今,他每时每分都记着,梁邵是他在这世间最亲最亲之人。从京都到海陵县,从海陵县到密州,再从密州回到京都,他走了很多路,见识了很多魑魅魍魉似的人,在某些差点被同化的瞬间,梁邺始终记着,他肩上还担着一份照顾弟弟的责任,他是阿邵之表率,他得替阿邵照亮前路。正是这份责任,让他在半月前的科举舞弊案中急流勇退,避免酿成千古之错。他从来都是将家族前程与阿邵排在己身之前的,他怎可能辜负阿邵。 梁邺忽然想起来,回密州的路上,成保告诉他,阿邵办了件极漂亮的案子,密州府衙的陈大人赞不绝口,已上书将此事报与朝廷。那个乖张淘气的阿邵,终究长大了。 梁邺敛了眸子,望向手背正慢慢愈合的伤口,将话头引到梁邵身上:“听成保说,阿邵今次查出一名连杀七人的凶犯,陈大人已上报朝廷了。”既然上报朝廷,那必有赏赐。不拘是什么,只要是朝廷的赏,总归是长脸面的好事,于梁邵仕途、于梁家前程也更为有益。 善禾闻言浑身僵滞,她怔了片刻,扯开嘴角自嘲笑道:“是,阿邵查出凶犯,还破获了月坨村三十年前的一桩悬案。可是……”善禾头垂得更低,指尖不住地绞着袖口。 梁邺听出她话里有话,居高临下看向善禾,只见她蹙眉抿唇,似是极为两难的模样。梁邺不由问:“怎么了?” 善禾顿了顿,鼓足勇气似的:“陈大人说阿邵年纪轻,家世也不光彩,就算报给朝廷,也难升官加爵。于是,陈大人就把这次月坨村案的主要功劳记给了衙里的张提刑。” “不光彩?”梁邺气得额角青筋倏然蹦起,“我祖父生前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我父生前乃吏部员外郎,因治疫殉职,何处不光彩?!” 善禾慢慢抬起头,望进梁邺眼底,她轻声道:“对不起。” 梁邺愣怔,心口豁然通明了。他忘了,善禾是官奴,薛寅是三皇子谋反的主要罪臣之一。纵使祖父买下善禾,纵使朝廷官员皆知薛女无辜,可官府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只要薛家背负着谋反罪名一日,阿邵在仕途上就受阻一日。 梁邺唇线抿直:“那……阿邵如何说?” 若是依阿邵的性子,碰见此等不公之事,早该气得抻背跳脚,不说闹个翻天,至少这阵子他也不会让陈大人与张提刑好过。梁邺有些担心阿邵会惹出祸事。 善禾怅怅吐纳出一口浊气:“他说,蛮好的。张提刑补了他近五百两银子,他收下了,是以吊唁祖父的名义送的。他还说,日后阿兄去了京都,他留在密州,虽说帮不上阿兄,但守着梁家祖祠,阿兄也无后顾之忧了。” 一瞬间,梁邺只觉心口绞痛,道:“蠢货阿邵……” 说话间,梁邵捏着路祭单子打帘而出。善禾与梁邺抬头看去,只见梁邵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姿,此刻颓唐了许多。梁邵勉力冲他们挤出个笑,却掩不住眼下青黑。 梁邺忽而觉得喉间滞涩,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他那个张扬肆意、要平等要快活的阿邵开始学会藏起心事了呢? 作者有话说: ---------------------- 傲娇小狗在慢慢长大。 善禾与梁邵都是成长型的。 第12章 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 从始至终,梁邵都没有怪过善禾,也没有觉得是因为她,自己的前程被耽误。 写下和离书,是因为“盲婚哑嫁,殊为陋习”。 考不了武举,他浑不在意。毕竟,他最初的梦想,是应征入北川军,去真正的战场上历练。那时才十六岁的梁邵觉得,好男儿志在四方,只有真正地杀敌,才算真正地报国。 可祖父不准,阿兄也不准。他们说沙场危险,梁邵不该去。甚至藏起梁邵的名碟和红缨枪,防止他悄悄投军。 于是,梁邵只能用与薛善禾成亲作为筹码,与梁老太爷做个交换。那会儿,梁邵便筹谋计定,先娶善禾安稳住祖父,等祖父病逝,他立即和离,往北川去。 只是,他没想到人心易变。当善禾同他说“生个孩子”的那刻,当善禾颤着手环住他脖颈的那刻,有什么在他心里碎掉了。和离后,善禾该怎么办?她经历了抄家那样的事,亲人朋友要么死了,要么久不往来,她该怎么办?他不肯承认自己被善禾吸引,可目光总忍不住追随善禾。从前祖父与阿兄没有教会他家庭的责任,在善禾这里,他头一次开始思考,如果他死在战场,祖父怎么办,阿兄怎么办,善禾怎么办?如果他一时的快活、他自己的功名,要用他们余生的痛苦来换,那他宁可不要。还有,那个他与善禾的孩子,该怎么办?像他一样,小小年纪没了父亲吗?亦或是说,认了别人做父亲? 有心有肺的人真是麻烦,连死都要考虑别人的感受。 那晚梁邵坐在漱玉阁的石阶上,把月华握碎在掌心。 * 梁老太爷的丧事有族老主持,有事也先紧着梁邺、梁邵兄弟,善禾这个外姓的、官奴出身的二奶奶,自然鲜少被族老们记起。自梁邺归来,到老太爷发引下葬,梁老太爷昔日门生从五湖四海而来,纷纷吊唁缅怀,皆由梁邺兄弟陪同作伴,除非带了女眷的,才请善禾出来会客。梁邵每至晚间将近三更时分,才忙完当日诸事,拖着一身疲累回漱玉阁。 善禾因此有了许多作画的时间。 那次吴天齐拿走她的《长生殿》绣像,一旬之后派小厮来,只说了两件事: 其一,选中善禾的画共二十四幅,插入书中作绣像。以二十四幅结账,善禾挣得一百四十四两。吴天齐换作一百五十两的整银票,多的六两,算作下次活计的定金。 其二,吴天齐有意脱离书坊,单由丹霞画坊出一本只有画的书。吴天齐让善禾闲时不妨构思自己想要画出来的故事。 因此,善禾无事之时,便开始构思画书的内容。这比给书配绣像难了许多。绣像是在已有书中所述情境的背景下,画师完善加工。而作一本画书,则要求画师独立构思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她一壁瞒着梁邵,一壁画废了十余张画稿,仍旧是没有思绪。 那天,梁老太爷下葬事毕,梁邺、梁邵及善禾从梁氏祖坟归家。马车停在梁府二门,梁邵已下了车,善禾刚扶着晴月的手要下去,便听得车帘外响起一道颇有些陌生的男音,应当不是梁家人。善禾便顿了顿,先候在车内。 她听见那人同梁邵道:“二爷,吏部传了文书过来,上回月坨村一案,教某即日赴任京畿县县令一职。后日启程,明日某在家中设下饯别宴,二爷是必须要来的。” 京畿县县令,天子脚下做官,来日仕途自是平步青云。 善禾扶住车窗栏杆,指节泛白,她低下眸子,心头波涛汹涌。 又听见外面默了片刻,梁邵才涩声道:“好,恭喜。明日必定赴宴。” 张提刑听了自然欢天喜地,朝梁邵拱手:“此番实在是多谢二爷。来日若有用某之处,某定在所不辞。” 等张提刑离开,善禾扶着晴月手走出。甫一打帘,便见梁邵立在马旁,单手抚着马鬃,垂了眼睑默默不作声。梁邺立在十余步之外,唇线绷直,拧眉望着梁邵。善禾知道,梁邵心里头是有气的。这些日子他一直闷闷不乐,不仅仅是因为梁老太爷的病逝,还有这件事。 月坨村那案子,从始至终,都是梁邵身先士卒,线索是他断的,凶犯是他抓的。那晚他设下埋伏,独自一个人趴在破庙房梁木上挨了大半夜的虫咬蚊鸣,才擒住凶手。他擒凶那晚,梁老太爷却在家里,彻底忘却了他与善禾。他付出了那么多的精血与代价,到头来,衙门文书上只有一句简单的“提刑官梁邵从旁辅弼”,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善禾正准备上前宽慰梁邵,甬道尽头忽跑出一个生脸小厮,手中扬着信,一路跑来,喘吁吁在梁邺跟前立定,直喘粗气道:“大爷!大爷……喜事,喜事啊!” 成保见梁邵心头不痛快,上前一脚踹那小厮屁股,骂道:“老太爷出殡的日子,你嘴里喷什么屎!” 那小厮哎哟一声倒在地上,举了信递到梁邺跟前:“考上了!进士出身!一月后就是殿试!刺史大人请这次密州考中的进士明日都去如意楼赴宴哩。” 三人浑身僵滞。梁邺与善禾忙去看梁邵,却见后者慢抚马鬃的手已顿在空中,整个人如石塑一般。隔了片刻,梁邵转过身,脸上依旧是素日那张笑脸,大咧咧浑不在意似的,朝梁邺道:“恭喜阿兄!”只这一句,他喉间哽住,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梁邵忙咬住下唇,阔步进了垂花门。 善禾追上去,与梁邵一起转入影壁后。 待得再不见梁邵与善禾,梁邺方收了方才温润模样,脸色愈沉,寒眸愈厉。他攥着信封,眼中闪过一丝厉芒。梁邺冷声道:“打二十板子。” 那报信小厮困惑“啊”了一声,已被人架住手臂,朝前院拖去。他一叠声地高喊着,求梁邺开恩,却只看到梁邺声色不动地走进垂花门。素来在梁邺跟前得脸的小厮成敏寒着一双眼拢袖走过来,他掀起眼皮,从鼻腔中哼笑道:“自从老太爷病逝,咱大爷最在乎的莫若漱玉阁。你教二爷不痛快,就是教大爷不痛快。往后长长眼色,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记下心了,才不白捱这顿板子。” 二门内,梁邵人高腿长,不消几步,就把善禾丢在后头。 善禾提裙疾走,到了阁门口的时候,转头同晴月与成保道:“你们守在门口,我去劝他。别再把那些不长眼色的放进来了。”说罢,善禾一径儿入内。推开正屋门,便见梁邵坐在黄梨木圈椅内,屈指为枕,眼尾挂着一段红。 “阿邵……”善禾小心走过去。 听见善禾声音,梁邵吸了吸鼻子,绽出笑道:“善善,你来了。我没事——”话未说完,脸已被善禾握住,他仰着脖子望她。 善禾见到了他的笑,也把他声音里的颤抖与哽咽听得分明。与梁邵相处这么些日子,她很明白梁邵的心性。她想起来,两年前老太爷让她在梁邺与梁邵之间选一个,那时老太爷对梁邵的批语是“生性顽劣、不思进取”。是的,梁邵是个与寻常儿郎很不同的人。爱热闹、爱欢笑,走到哪儿都是一大帮子朋友,却不务家计、不管家事、不读圣贤书。可他一旦做起事来,就仔仔细细投入进去。梁老太爷的葬礼如是,月坨村案子亦如是。圣人经书里的君子似乎与他无关,他从来做的都是自己,他只要自己痛快,只要对得起自己。旁人的话,他是不听的。所以,他与梁老太爷置了大半年的气,因为被强迫安排婚事。 他扭着一根筋,到底强求的是什么?从前善禾不懂,直到吴天齐把那一百五十两的银票放在她手上,直到那轻飘飘的一张纸却有一百五十两银子那般重,善禾才懂了,梁邵要的是自由,是平等。 因此,他会说盲婚哑嫁殊为陋习,他会因被强迫促成的婚事与老太爷抗争。他其实从来没有嫌弃过老太爷,在老太爷最后的那段时日,老太爷吃了呕出来的脏污、身体排泄的脏污,都是梁邵帮忙清理的。那会儿,善禾站在一旁,看梁邵一壁用湿布巾给老太爷擦身子,一壁嘟嘟囔囔着:“照儿,照儿,你就记得你儿子!哼,我是梁邵!”这世道给人冠上各种名称,好的、坏的,以代替人本来的姓名。比如梁邺是梁举人,梁邵是梁提刑,这是好的。再比如,薛善禾是官奴女子,薛寅是谋反罪臣,这是坏的。喊的久了,也便忘了本来的名姓,只记得那些零零碎碎的闲话,自然是好的夸,坏的骂。有时候,连善禾自己都默认了,她是官奴出身,自该低人一等,自该被人瞧不起。偏偏梁邵喊出声:我是梁邵! 善禾忽然明白,梁邵心中怨的,并非是娶了一个官奴出身的女子,而是那股压迫他不得不娶一个陌生女人的力量。这股力量来自梁老太爷,所以他只能怨老太爷了。 善禾直直望进梁邵眼底。梁邵没哭,她却哭了。一滴泪滑出眼眶,落在梁邵脸颊上。大概就是这滴泪,把梁邵满腔委屈勾出来,两行泪顷刻间滚落。 “善善……”他哽咽着抱住善禾,把头埋在善禾腹前。善禾也忍不住泪坠云腮,慢慢抚梁邵的头。 去不了北川,考不成武举,升不了官,只能一辈子待在密州,守着这个用金银换来的不大不小的官职,被人笑一句卖官鬻爵之徒。可明明,梁邵一身武艺,能将一杆红缨枪耍得猎猎生风。明明他是至纯至善的性子,还是要被人说一句乖张放肆。善禾愧意更甚,若无她,或许梁邵的路好走很多。 在善禾愣怔着想心事时,梁邵已抹泪抬头,仰脖儿望善禾。他伸出一只手,用指腹慢慢捻掉挂在善禾脸颊的泪珠子,勾唇笑开。可一笑,泪水瞬间被挤出,更快地滑落脸颊。 “哭什么。”梁邵含泪笑道,“善善,还好有你。” 这句话更让善禾听得剜心。梁老太爷病逝了,梁邺要去京都挣功名了,张提刑顶着他的功劳赴任京畿县县令了,梁邵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得不到,只剩下善禾,只剩下这个盲婚哑嫁、官奴出身的妻子。可是,连她也要走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贺先生,这是您上次配的……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0节 善禾张了张嘴,她原本想今日把和离的话说出来。可到了这当儿,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了。善禾慢慢闭住嘴,单望着梁邵盈了泪的眼,鬼使神差地,她竟低头吻上去。 除却他们第一次时,善禾主动同他说“生个孩子”,主动攀他的手臂吻他,这是善禾第二次主动。 梁邵眼睫颤了颤,而后阖目,立时勾住善禾脖颈,迫她离自己更近些。 善禾感觉到他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咬自己的唇,感觉到他抚在自己脖颈的手,逐渐滑落,一只扣住她的腰,一只解开她的素色衫子。 外袍委顿丢于地,只剩下堪堪蔽体的小衣。梁邵一掌托起善禾,将她稳稳抱在怀中,自己也站起身,臂膀将善禾两腿箍在腰间。他托住善禾朝前走,一壁勾头落吻,一壁行至雕花格子窗前。善禾大惊,忙推开他,语色仓皇道:“干什么!外头有人!”她想起上次和梁邵去书房偏偏撞上梁邺的事,何况今日还是在白天。 梁邵微微后仰头,饧眼望善禾,他扬起笑,声音又蛊又轻:“别怕。”说罢,他将善禾搁在窗前的高脚圆几上。 善禾挣扎着要跳下去,却被梁邵紧紧锁住双腕。他嗤地笑开,抬手间支窗木闩咣当坠地,身后窗扇猝然阖紧。梁邵捏了捏善禾颊边肉,指腹覆在她被咬得血红的唇上:“不过掩个窗而已,慌什么?” 善禾这才稍稍舒气。 见善禾这般着慌模样,梁邵笑开。他用手背抹去脸上泪渍,含笑替她除了两只银丝素鞋,扔得远远儿的。 “把鞋扔远点,可不许跑了。” 话落,梁邵与善禾皆是一怔。这句话像有别的含义似的,平白在二人心底扎下根。 梁邵忙掩过那点情绪,歪头去吻善禾。 善禾也不愿想以后的事,强迫自己只顾当下。 一个故意忘却愁滋味,一个权作今生最后一次,二人皆用了十足的心,倒比往昔更添了几分缠绵。少顷,罗衫半解,梁邵一壁衔着善禾唇瓣,一壁替她褪下亵衣。动作间,善禾已轻颤不止,梁邵搂紧她薄软身子,俯首吻下去。 善禾早被他摆弄得说不出个囫囵话来,只没口子地“嗯啊”下去。忽而眼前一黑,善禾紧闭双目,头后仰着抵到窗上。刹那间美乐无边,善禾觉到自己仿佛全身都绷紧如弦,紧接着是漫天的舒爽,自深处袭来,一直传到头发丝儿、传到脚尖。等这阵浪潮过后,她方迷迷愣愣自梁邵怀中睁开眼。 梁邵凝眸盯着她不动,嘴角噙抹意味不明的笑。见善禾睁眼,梁邵复又低头慢吻善禾的唇。 “善善,”唇齿间溢出梁邵的话,“你又弄脏了地毯……”低头,那地毯已有一团深色的潮湿。 善禾明了他的意思,偏过脸正要去看,被梁邵拉回来:“做什么?” “我看看能不能清理掉……”善禾心想要是让丫鬟们来清理,她该有多窘迫。 梁邵嗤地笑开,揉了揉善禾颊边肉:“二奶奶,专心些罢,哪里就要你操心这些。”话落,他抱起善禾朝床榻走去。 善禾双臂环紧他脖颈,一双腿儿也紧紧依附于梁邵腰间。他腰腹劲瘦,善禾两腿环着勾住,尚且有余。兼之梁邵常年习武,腰腹肌肉块垒分明,坚实如铁。这般紧密相贴,早厮磨得善禾声音发颤。随着步伐上下起伏,善禾更是浑身酥软,呼吸也失了分寸。 等行至床榻边缘,梁邵早已拧紧剑眉,薄唇紧抿,星目灼灼望她,声音暗哑非常:“善善……” 拔步床的帘帐从内扯下,很快床幔激荡。偶有春风吹过,扬起一角,露出里头的云酣雨气豪*。 待得雨歇云收,床幔复归平静。善禾与梁邵一趴一卧,并肩歇着,唯有轻浅的呼吸彼此相和。 云雨的美乐才刚过去,缠磨人的俗事便如魑魅魍魉,迅速攀到心头。善禾想着离开,梁邵想着无望的前程。不大的一张床,生了两颗不同的心,思虑着不齐整的烦恼。 “在想什么?”梁邵侧过脸看她。 善禾掩住眸中情绪:“没什么。” “……” 过了片刻,她倏然开口:“阿邵。” “嗯?” 善禾抿唇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还是金陵薛家的小姐,我阿耶还好好活着,你现在会怎么样呢?” 梁邵愣怔片刻,扬了笑捏住善禾脸颊:“跟现在一样呗。”他故意笑得爽朗,只是眼底有化不开的酸涩。 两颗心都皱起来了。 * 翌日梁邵兄弟各自赴宴,善禾留在漱玉阁勾检这些时日以来的账簿。老太爷丧仪,诸事繁冗,百余项的花费,不知凡几,善禾与账房先生对了一上午的账簿,也才堪堪一半。到正午时分,善禾刚进完午膳,晴月神色谨慎走过来,道是吴天齐派了丫鬟过来求见。 善禾如今有些怕听见吴天齐的音讯。丹霞画坊的音信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善禾,她该走了,她亦知自己该走了。可真正让她付诸行动,她又有些不舍。不舍在梁府的两年时光,不舍老太爷,也有些不舍梁邵。善禾转念又想,正是为了梁府,为了老太爷,为了梁邵,她更该走。 善禾点点头,道:“别在这,去二门西穿廊后头的屋子里,窗上贴岁寒三友窗花的那一间。请她去那儿罢。”言罢,善禾率先往那屋子里去,晴月则答应着领人过来了。 不多时,一穿绿的小丫鬟跟随晴月走进来,双手捧一雕漆木盘。那丫鬟脸上盈满笑意,见了善禾,先是福身作礼,而后才眉眼弯弯笑道:“坊主派我来给贺先生送信儿。” 这一句“贺先生”唤得善禾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在喊她——贺山雪。 善禾亦笑道:“有什么事?上回的工,催得这般紧?” “没有,没有。”丫鬟忙道,“这是上次贺先生配的绣像,此为付梓第一版。坊主特特留了一份,派我来送给贺先生。”说罢,小丫鬟揭开盖在雕漆盘上的红绸布,最上头是几本佛经,最下面才是新版《长生殿》。 小丫鬟解释道:“坊主说,知道先生家里人多,怕被人查,才拿了几本佛经盖在上头掩人耳目。”她顿了顿,又模仿吴天齐的神情:“坊主还说,真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一时间,善禾与晴月皆笑了。 善禾忙起身下地,快步行至小丫鬟身侧,双手捧开佛经搁在几案上,这才郑重地将《长生殿》攥在手中。深蓝缎面裱的封皮,上头几个赵体大字,题曰《新编绣像长生殿》。揭开看时,头一页便是杨妃羽化登蓬莱的图画。善禾心下欢喜,忙继续翻下去,二十四幅绣像一幅不缺,纸是上好的竹纸,墨色亦精良非常。善禾喉头一哽,忍不住想哭,她吸了吸鼻子,忙问:“有人买吗?” “怎的没有!”小丫鬟嘻嘻笑着,“光昨儿一日就发脱了百来本呢,都夸这画工精细古雅。坊主几位女友处,原是要送她们的,人家见了说这画好,不俗气,竟都付了银子。真真把坊主急死了,怕人说她昧心把买卖做到朋友头上!” 二人闻言更是唇角上弯,善禾见这小丫鬟口齿伶俐,谈吐风趣,不由深深打量她一眼,看上去才十三四岁的模样,温声问:“你叫什么?是坊主身边的丫鬟吗?” “我叫妙儿,是丫鬟,也是学徒,跟着坊主学画画。”妙儿应着。 善禾连答三声“好”,她从荷包中取出一枚玉坠儿:“我身上没多少好的,这点算见面礼和跑腿钱,你别嫌弃。” 妙儿推拒着不肯收,善禾佯作怒状,妙儿这才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晴月送走妙儿后,善禾抚着书页,怅怅地看上头的画,就这样看到黄昏。 暮色四合,梁邵兄弟皆未回府。善禾坐在拔步床沿,看晴月把她旧日穿的衣服一件一件包好,她忽而起身:“晴月,你传个小幺儿,去张提刑家里,跟二爷说少喝些酒,早些回来。” 晴月答应着去了,正屋里又只剩下善禾一人。箱笼上就搁了两只包袱,一只装她衣裳首饰,一只装日常所用之物体,《长生殿》就搁在最里头。善禾摸了摸那几件素色衣裳,而后将包袱包好,才去拉开妆台上搁花钿的小屉,取出自己存下的体己银子。她将一颗一颗碎银锭丢进荷包,又卷了剩下的银票一齐放进去。近一百八十两的银子,便是善禾下半辈子的第一笔钱。她隐隐兴奋起来,这是她自己的钱,只属于她的钱。虽说舍不得这里,可是,前方的日子光明灿烂。她有多少的不舍,就有多少的期待与希冀。 善禾把那日梁邵给的银两,老太爷托付的地契与银票皆放在妆台桌面,这是梁邵兄弟的钱,她分文未动,如今就要物归原主了。 夜色渐浓,梁邵仍未回来。善禾在心中把话捏合圆了,反复心说了三四遍。彼时连枝灯台已全部点上,善禾坐在妆台前,手里握着装钱的荷包,心口突突直跳。夜色越深,她越紧张。这似乎是她头一次对自己的人生做这般重大的决定。 善禾觉到掌心的汗,拿帕子擦了擦,又解开荷包抽绳,把里头的碎银锭子一颗一颗抖出来。 第一颗银锭,“走。” 第二颗银锭,“不走。” …… 第十六颗银锭,“不走。” 老天不想让她走么?善禾忽而有些动摇了,她愣愣地望着这整整齐齐码在一起的银锭子,又开始想“走,还是不走”的难题。倏然,她想起什么似的,善禾疾步走回床边,枕头旁搁了一只她这些日子常佩的银丝绣菊花荷包。善禾解开荷包,三颗碎银锭子清脆落在掌心。 第十九颗,“走。” 善禾长长呼一口气,心里巨石也落了地,她将这三颗银锭子也一起混进去。 *云酣雨气豪:出自宋代刘攽的《泛舟城南二首·其二》。 作者有话说: ---------------------- emmm想说三件事。 一是,如果我有追读的读者宝宝的话,辛苦看下公告,因为现在字数有些写超过了。 二是,因为前面章节被投诉了,理由之一包括善善缺乏自己的事业线,令人不适。emm因为我这个是感情流嘛,事业线是比较慢热的,并且占比不会很高,如果有宝宝是冲着善善的事业线来的,那可能会让你失望了。我还是以感情为重点,事业只能是辅助。不好意思orz 三是,本章包括前面的章节这两天都在修改,如果有不连贯的情节以及前面章节缺了的情节,真的很抱歉。 以及,希望大家不要嫌弃这一章后半段善善的矛盾。一开始构思善善时,就没有觉得她是那种很大女主的性格。给朋友看这章,很怕她会说善善“恋爱脑”“软弱”“娇妻”。也许有点吧。但我希望善善不是软弱,而是柔软。因为柔软,所以感情丰沛。因为柔软,所以经历了抄家之难,依然能心怀感恩。善善的情感丰沛不止是爱情,还有与梁家人的亲情、恩情,与吴天齐等女性的友情。正如名字中的“善”字,对她好的人,她会努力报答。也许会有点像哈姆雷特的延宕?to be or not to be走,还是不走?但善禾潜意识的声音是离开梁家,所以她又主动去翻了后面三颗银锭,给自己信心。 希望我的笔力能写出善善的柔软、坚毅/比心 第14章 薛善禾她要和离。 门外传来声音,是成保扶着梁邵回来了。晴月迎出去接人,还未走到跟前,先一股不散的酒气扑到鼻尖。她蹙了眉:“喝这么多酒?” 梁邵笑吟吟抬头:“没醉!我善善呢?” 晴月闻言眸色渐黯,侧开身让出一条道,恭敬说:“二奶奶在屋里。” 梁邵从成保身上支起来,站直身子,把衣服抻了抻。他脸上染了醉后的绯红:“好,好,你们回去歇着罢。”说话间,梁邵已独自走到正屋门口。他今夜饮了不少,有别人灌的,也有自己喝的,大抵壮志未酬,到今天他才算领教了何为借酒浇愁。可偏偏没醉,脑子里清明得紧。这些日子的事,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一一闪过,有他跪在祖父跟前,听临终之际老人家先是念儿子,而后念妻子,最后念母亲,偏偏没有他这个小孙子;也有他趴在月坨村破庙房梁木上,挨了大半夜的蚊虫吮咬,在他差点撑不过去的时候,凶犯终于出现……太多的事在眼前闪过,他喝酒的动作也越来越快,直到成保附在他耳畔,说善禾要他少喝些酒,早点回去。他浑身一激灵,这才想起来,在老太爷喃喃唤祖母名字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分神:等到他临死之际,会不会也没口子地喊善禾的名字?他想起来,在房梁木上撑不下去的时候,他瞧见夜色中莹润安静的红麝手串,是善禾给的。 还好,他还有善禾啊。梁邵忽然很想很想回去,很想很想拥住善禾。他想好了,他再不要管什么面子了,他要告诉善禾,和离书已被他烧了个干净,他不想和离,也不会和离。从前他因为自己的任性,差点错过了善禾这样好的妻子。如今就当作新生,他与善善,从头来过。人生从无两全法,既然冥冥之中他该娶善禾,他们该结为夫妻,那就该顺应天意,他们就该相伴一生。 “善善!”梁邵一眼就看到坐在妆台前的善禾,他眸光晶亮,唇瓣忍不住上扬。 “阿邵……”善禾慢悠悠站起,贝齿紧紧咬住下唇。 梁邵快步走近,他想拥住善禾,但也把善禾的欲言又止和妆台上陈列整齐的地契银票看得分明。梁邵脚步迟疑了:“怎么了,善善?” 梁邵就站在她跟前两步的距离。这距离刚刚好,不过分亲近也不疏远,她能看见他脸上的绯红和眸中的困惑,也能借着夜色把自己藏起一分。 善禾深吸一口气,终是开口:“阿邵,我有话同你讲。” 梁邵隐隐觉得难受起来,他忙道:“善善,我也有话同你讲。” “我先说,行吗?”善禾抿唇道。 不知为何,梁邵很不想让善禾先说,可望见善禾蹙紧的眉心,和因紧张而不停绞着的手指尖,他怔了片刻,慢慢垂下脸:“……好。” 善禾也慢慢垂下眸子,二人皆目视地面。只听善禾道:“阿邵,谢谢你。我知道你因我们俩的婚事,心中一直闷闷不乐,跟祖父置气。如今祖父病逝,我们也该履行当初的承诺了。” 梁邵只觉浑身如遭雷劈,他怔怔道:“善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善禾偏过脸,望向窗外:“两年前大婚之夜,你还记得我们签下的和离书么?当然,如果你觉得我不好,不堪为梁氏妇,休书也行。都可以的。” 漫天的潮水涌上来,梁邵感到自己仿佛坠入深渊,此刻快要窒息了。他仓皇失措咬住手背,牙齿将手背肌肤咬得发红,眼眶也红得紧,可他浑然不觉。良久,梁邵从口中慢慢溢出话,难掩哽咽:“所以,你、想、和、离?” “可是我不想和离,怎么办?”他近前一步,双手握住善禾的肩。泛红的眼眶在夜色中有了一颗晶莹,梁邵抿唇急声道:“为什么?不是你说,想有个孩子么?不是你先招惹我的么?为什么现在又要和离?” 善禾肩头被人握得生疼,她也忍不住想哭:“可是我们早签下和离书了呀!生孩子是为了祖父病情,我只是想让他最后的时光快乐一点,不孤独一点,我也同你讲过了呀!” 梁邵猛然将善禾搂进怀中,急促说道:“善善,是不是我有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从今天开始就改!过去两年是我对不住你,你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善禾在他怀中挣扎要出来,却是徒劳。梁邵的手劲越来越大,以至于善禾几乎快有窒息之感。她哑着嗓子捶梁邵肩膀,梁邵这才如梦初醒似的,骤然松开她,手仍旧是握着她的肩臂。梁邵眼里已是泪花,他咬着下唇凝视善禾,唇瓣因哽咽而微微颤抖:“到底为什么?” 善禾一壁大口呼吸,一壁在心中思虑,她必须拿出最坚决的态度,告诉梁邵她要和离,但凡她流露出一丝不舍,她都走不成了。故而,善禾强迫自己冷静下去,她用力挣脱开梁邵的桎梏,直直望进梁邵眼底,尽力冷静克制:“阿邵,我曾经像感恩祖父一样感激你,你肯同意婚事、你肯收留我,我都很感激。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你最终还是娶我了——” “你配得上。”梁邵哽咽着。 “阿邵,请听我说完。自从薛家落魄,已经很少有人听我完完整整地说话了,我也不敢说,我怕我说多了几句,他们会鄙夷地蔑视我,我怕他们说:‘一个官奴,还摆起主人家的款儿了。’所以我总是想着,少说话多做事,这样大家才看得起我。”泪不自觉滑落,善禾咬住唇,用力抑制着想哭的冲动。 梁邵声音颤抖:“好……”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1节 她一字一顿,说得很艰难、也很用力:“我是个自尊心比较强的人,所以两年过去了,我还是走不出那场祸事,我还是会因为别人一个不友善的眼神,在心里怀疑,他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份。我也是个很软弱的人,所以在金陵被送到窑子里时,我只想着死。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对有些人来说,连死都是万难成功的。若不是祖父赶来救下我,我……我可能已经不是我了……”善禾眼前早已模糊,这是她一直存在心底最深最深的记忆,哪怕过去这么久,但只要拿出来,即便只是看一眼,她也能感受到无边的痛楚席卷全身。 “所以能来密州,能嫁给你,我……我特别开心,真的是特别特别……”她捧住脸,泪从指缝流出,“幸运……” 善禾垂着头,等那阵哽咽过去,她才继续道:“当时我在心中想,我一定要好好报答祖父和你,用一辈子去报答你们。直到大婚那晚,你给我和离书。我突然发现,原来对我来说万分开心、万分幸运的事,落在你的头上,其实是桎梏了你一生的枷锁。不过还好,你有很多要好的朋友,每天能遇到不同的人和事,你会去平康坊喝酒,去如意楼赴宴。即使那段时间我们从不说话,像两个不得不捆绑在一起的陌生人那样相处,我也很开心,你没有因为我们的事,就自甘堕落,放弃自己。” “这两年的光景,除了照顾祖父,我就是躲在漱玉阁里,偷偷咀嚼过去的事。有时候想来真是好笑,三皇子的失败,非但毁了父亲、毁了薛家、毁了我,还毁了你。在时间的洪流面前,被淹死的只是我们这样普普通通的人,而三皇子只是被囚禁,他没有经历杀头之痛,他的妻子女儿没有被充入官奴。” 善禾抹掉眼尾的泪珠:“对不起,说远了。我想说的是,无论是那封和离书,还是这两年里你与我之间的冷漠疏离,我从来、从来没有怪过你。是我,毁掉了你的人生;是我,牵绊住了你。阿邵,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做不成夫妻的。从最初,从一切的伊始,我是怀着报恩的心来的,你是怀着忿恨来的,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哪怕到了现在,我们有夫妻之实,可我们有夫妻之情吗?” “如何没有!”梁邵追上话,“我已将你当作我的妻子,和你身份无关,和你是谁的女儿无关。善善,正是因为我从头到尾都知道你的身份,知道那什么狗屎官奴身份,我现在还能站在你面前,告诉你,我不想和离,我不会和离。这难道不是夫妻之情吗?”梁邵伸出手,指腹抹掉善禾挂在腮边的泪珠。 “如果我没有呢?”善禾泣声道,“阿邵,我是因为感恩才对你好的,我是因为感恩才嫁给你的。所以我就该对你产生夫妻之情吗?嫁给你于我而言,不是和心爱之人结婚,不是和心爱之人定下相守一生的承诺,而是我有个庇护自己的地方了,我不用过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了,我不用在他娘的臭窑子里卖他娘的肉了!” 梁邵的手僵在半空,善禾的余音在他耳边回荡,久久不散。 善禾脸上已经糊满泪痕:“梁邵,我问你,在今天之前,如果有人让你形容一下你的妻子,你会怎么说?安静、贤惠、孝顺?还是什么?”善禾转过身,面朝妆台上的菱花镜,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明明还是两年前的那个人,可她已经不是两年前的薛善禾了。善禾自嘲笑道:“我来告诉你,我,自尊、懦弱、胆怯,还有愤怒。我在心底骂了一万遍三皇子,骂了一万遍皇帝,用最脏最脏的字眼,你知道吗?既然谋反是砍头抄家的大罪,那凭什么三皇子一家活得好好的,我家就得变成这样啊!” “皇帝心疼他儿子,舍不得杀。可是我爹,也心疼我啊!” 善禾两手撑着妆台桌面,整个人却蜷缩着蹲下去。她额头抵着桌角,开始抽噎起来。 “皇帝的儿子是儿子,臣民的女儿是表.子……” “阿邵,你知道我心里的愤怒吗……” 梁邵也早已蹲下,轻轻搂住善禾的肩,声音滞涩:“对不起,善善……” “阿邵,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我,哪还有资格与我说有夫妻之情呢……大概与你有夫妻之情的,是那个恭恭敬敬照顾祖父、永远守在家里、永远没有主意的梁二奶奶,而不是薛善禾。”善禾看到一滴滴泪珠洒在地面,很快洇开,她笑得苦涩,“但还是很谢谢你,你一直都会强调,你是梁邵。在祖父把你错认成公爹的时候,你还是会坚定地跟他说,你是梁邵。所以,我今天也才有勇气站在你面前,跟你说我是薛善禾,我想和离。我知道,你一定能听懂这些话的。” 善禾咬住唇,她还有很多话没有说。比如,真正促使她下定决心和离的,是更加现实、更加能触摸到的原因——梁邵处处碰壁的仕途。她是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眼睛早已熟悉黑暗,因此她不希望梁邵也跟她一起立身黑暗之中。比如,她也真正地感恩梁邵,如果没有梁邵,如果没有梁邵的“离经叛道”“乖戾任性”,她可能早已被黑暗吞噬,成为没有灵魂的影子。 善禾再一次从梁邵怀中挣脱开,她抹掉脸上所有泪,尽力朝他扬起笑:“那天晚上你说盲婚哑嫁,殊为陋习。阿邵,如果你强硬着不肯和离,强硬着要我留在这里,这就不是盲婚哑嫁了吗?才短短两年,你也成为陋习的拥护者了吗?” 梁邵浑身一震,他彻彻底底跌坐在地上。这几句话反反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善禾的质问让他自惭形秽,他望着自己的手,明明很干净,却好像沾了血。梁邵看到掌心聚满了自己的泪。良久,他猛吸一下鼻子,扬起手背抹掉泪,霍然站起身,硬声道:“好,如你所愿,和离!” 随着这句话,善禾倚着桌脚滑落跌坐在地。 作者有话说: ---------------------- 下一章:《傲娇小狗强取豪夺》 第15章 “因为你,我变成了从前…… 晴月和成保都被正屋的动静吵到了,他二人走出各自的屋子,成保匆忙想去看看,却被晴月攥住衣角。晴月面色平静,朝他摇了摇头。紧接着,梁邵跌跌撞撞从正屋内出来。他一眼望见缩在角落的成保和晴月,高声道:“成保,研墨!”成保忙上前扶住梁邵,发现他原本就因醉酒而绯红的脸,这会儿更是红得滴血,还有许多干涸的泪痕。成保心头一惊,低下头斟酌着词句。 晴月冷眼看着梁邵二人从身边穿过走入书房,立马跑回正屋内。 善禾仍靠在妆台旁,目光直直地盯着这间屋子。晴月跪坐在善禾身边,掏出帕子替她擦干眼角:“二爷他,同意了吗?” 善禾缓缓抬起手,捏了捏晴月的手背,笑得虚弱:“嗯,我们要回金陵了。” 外头打更梆子声响起,梁邵还是没有回来。善禾问问时辰,业已三更,她又问梁邵去了哪里,晴月答:“二爷从书房出来后,就沐浴去了。” 善禾点点头。大抵是方才哭过,这会儿只觉得气虚,她感到一阵头晕眼花,本能地想去床上歪一会子,可又怕梁邵突然回来,便就坐在罗汉床上,手肘支在小几,屈指为枕,阖目小憩。 梁邵如行尸走肉般站在正屋门下,他愣了许久,也想了许久,待到两腿酸胀,才掀帘入内。善禾已趴在小几上沉入梦乡了,因哭过的缘故,她脸上红得很,乌黑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只消这一眼,梁邵便觉得心口刺痛,他忍不住走近,忍不住伸出手,忍不住同往常一样轻轻捏了捏善禾脸颊,忍不住想把她揽入怀中。 善禾仍旧未醒,只是躲着偏过头,将脸面向墙壁。梁邵怅怅地呼出一口气,他怎么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了这般模样?梁邵微微扬起脸,那差点滚落的泪水又回到眼眶里,虚虚地浮着,等着积赞得多了,才慢悠悠地滑落。梁邵咬唇抱起善禾,朝床榻走去。 他头一次发现,善禾好轻,像朵羽毛似的,风一吹就要飘走了。飘哪里去?他不知道。梁邵思考着,倘若当真和离,和离之后,善禾会去哪里呢?金陵么?可金陵承载了善禾那么多不好的回忆。别的地方,她又没去过。再这么一想,梁邵心口愈来愈疼。两年了,他竟从来没有带善禾出去过。上次想带她去如意楼,却因祖父的病一直耽搁到如今。现在,他也许再没有机会同善禾一起出去了。 今夜的月亮很瘦,躲在乌云后连个脸儿也不肯露。沉静的院里,偶尔有鸟雀叽喳的声音,竟是漱玉阁唯一的烟火气。隔壁院子忽而吵嚷起来,大抵是梁邺回来了,好热闹,却把漱玉阁衬得死一般寂静。梁邵置身黑暗之中,望着怀中的善禾,心里想道,等善禾一走,这漱玉阁会更冷清罢? 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大家总归要奔向各自的前程,唯有他的世界停滞了。 善禾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梁邵怀中,而梁邵怔怔地凝视她,目光空茫,连她睁眼也丝毫掀不起心中情绪似的,只是兀自抱着她、望着她。 善禾试图挣开,却被抱得更紧。 他喉头艰涩地滚动,哑着声音,似乎没有一丝情绪:“善善,祖父生前最想我们有个自己的孩子。等完成了老人家的遗愿,再走吧?” 善禾呼吸骤窒:“不——” “对不起,善善……”梁邵猝然低头咬住善禾唇瓣,叹息便消匿在骤然压下的唇齿间。 善禾所有的抗拒皆被更深重的禁锢锁住,一如坠落蛛网的蝶,越挣扎反倒困得更紧。不知僵持多久,一滴滚烫的泪滑过善禾鬓角。梁邵缓缓抬头,下唇赫然划开一条带血的口子,那条猩红蜿蜒着爬过他颤抖的下颌,悬着饱满的身子,将滴未滴。善禾仍旧被他抱在怀里,整个人惊颤又害怕,她万没想到梁邵会强迫她,更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竟咬破了他的唇。善禾胸膛起伏不定,她别过脸,歉疚道:“对不起。” 梁邵只觉得眼前世界分崩离析,他如一盏琉璃,此刻通体绽裂。他不愿与善禾和离,为此不惜强扭瓜藤,可真正对善禾用强时,听到她难受的呜咽,见到她的反抗,他又束手无策。两年前,梁老太爷用那股力量强迫他娶善禾,如今他也要这股力量强迫善禾留下吗?一念及此,梁邵心底陡生惊怖,原来他在抗争之中,在无形之中,也拥有了这股力量。他甚至不知何时自己拥有了这股力量,便已经开始做伤害善禾的事,他如今竟活成了自己最厌憎的模样。 梁邵将善禾轻搁榻上,唇线抿直:“不要总说对不起。”他至今记得婚后第一个月,正是自己气头最盛的时候,他有时故意对善禾恶劣,她也只是怯怯站在那儿,低头道一句“对不起”,把他所有的恶劣照单全收,哪怕她本没有错。他厌极了善禾说这句话,像没有反抗似的。 善禾已缩到床榻角落,扯了锦衾裹住自己。 这一幕直刺得梁邵心窝生疼。明明昨天一切还好好的呀! 他抬起手背揩去颌下血珠,颓然坐于床沿,背朝善禾,肩背垮塌。他忽而觉得好累,浑身气力皆散,因为善禾,也因为自己。十指插入墨发中,梁邵头低着,眼泪断线般流出来,扑簌簌打在裤上。 善禾脊背紧紧贴着墙,她望见梁邵默不作声地背对自己,望见他的颓丧与破碎,她想伸手安慰一下梁邵,可手顿在半空中,像僵了一样。善禾知道,一旦自己伸出这只手,今夜的努力与坚持将悉数化为泡影。离别总是伤心的,可只有离别,才能有来日更好的相逢。善禾希望等与梁邵再度重逢的时候,他已是整个大燕最有名气的红缨枪将军,而她也能靠自己的一双手把日子蓬蓬勃勃地过出花来。那时的他们一定是最好的他们,即便不能在一起。 “阿邵,我们总要学会离别。”善禾柔声道。 梁邵未答,敛眸目视落在地上的最后一颗血滴,而后沉默着起身离开。 * 翌日清晨,梁邵早起上值,善禾起晚了半个时辰。她怅惘地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唤晴月打水来漱口洗脸。隔了片刻,进来两个小丫鬟,皆是生面孔,皆是从前在老太爷院里伺候的。善禾愣怔问道:“晴月呢?” 其中一个小丫鬟岁茗怯怯答曰:“二爷教奴婢们来漱玉阁伺候。” 善禾心中隐隐有预感,她掀开被子,要朝外走:“我问晴月呢?”一壁扬声喊道:“晴月!晴月!” 成保立在廊下,高声答得恭恭敬敬:“二奶奶,今儿广通寺的住持遣人来说,老太爷灵前缺个家里人念往生经,二爷便请了族老们,认下晴月姑娘为义妹,代二位爷在灵前尽孝了。” 善禾踉跄后退半步,唇瓣翕动,却说不出话。她忙朝外走去,岁茗和岁纹立时拦住善禾,她两人各自松松挽住善禾一条胳膊,低头道:“二奶奶,对不住了。”说罢,岁茗和岁纹几乎是将善禾拖到床边,迫她坐下。成保仍旧是那谦卑恭敬的语气:“二奶奶,二爷担心您安危,特特吩咐了小的们,打今儿起由岁茗和岁纹在漱玉阁贴身伺候。我和另两个小厮在门外伺候,二奶奶要去哪,我们也是要时时跟着的。” 分明是要软禁她的意思。 善禾怔然失语,心中似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她麻木地任由岁茗和岁纹替她梳妆,待换上一套棠红织锦流云裙,善禾猝然发现这套簇新的裙装根本不是她旧日的衣服。她忙推开岁纹和岁茗,扑到她装包袱行李的箱笼,颤着手打开,她昨夜收拾好的两只包袱全不见了。善禾心一坠,转身回望妆台,上面干干净净,只摆了首饰胭脂等物,那些银票、田契以及装了她自己体己银子的荷包也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善禾鼻尖一酸,忍不住流下泪。 岁茗见了善禾这般模样,长叹一气,捏了帕子近前替善禾拭泪,却不想善禾偏过脸,躲开她的手,兀自垂泪。 岁茗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与岁纹本是在寿禧堂伺候的。寿禧堂当差的丫鬟小厮们,这两年受了善禾的诸多好,实系阖府中待善禾最好的那一批。故而此刻见了善禾落泪,岁茗与岁纹竟像剜了自己的心似的。这两年善禾与二爷的事,底下人也多少知道,只是碍着梁二爷的霸蛮性子,无人敢劝,也就老太爷能说得上几句。好在后来善禾与梁二爷关系和缓,岁茗他们暗地里也欢喜,慨叹着善禾终于苦尽甘来,却不想如今又闹成这般模样,连晴月都被发配到广通寺去! 岁茗与岁纹相视一眼,叹息着立在旁边伺候,屏息不敢出声。 临近午膳时分,梁邵风尘仆仆赶回来。他立在廊下,却不进去,只隔着门槛,望善禾歪在罗汉榻上,容色恹恹,显见得是刚哭过的模样。梁邵忽觉得后牙咬紧,暗暗攥住拳头,旋即又勉力松开,一壁尽力扬起笑,一壁抬腿跨进门槛,故意说得云淡风轻:“善善,我回来了。” 他笑时一如从前,爽朗、快活,像从没吃过苦、从没被拘束过似的。 善禾眼中含着丝缕恨意,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望着他慢慢走近,望着他坐在自己身边,执起她的手,取过素帕替她拭泪。梁邵敛眸,仍旧是笑着,但眼底却毫无快活的情绪,他温声道:“莫哭了。今儿上午我已经把事都忙完,下午都陪你,晚上我们去如意楼,好不好?” 善禾偏脸躲开他的动作。 梁邵像不觉似的,兀自说道:“善善还想去哪里么?明儿个也出去,后天也出去,只要善善想,我日日都陪善善出去。” “只是,”梁邵声音忽然低了,“晚上得回来。” 善禾冷笑了一下:“你要软禁我么?” 梁邵低头叠好帕子:“我只是想一直陪着善善。” “我们已经和离了!” “和离书早已被我烧了!”梁邵将齐整的帕子掼在身旁小几上,“就在善善你亲口跟我说,攒下银子给我买软甲的那天。” 他眯了眼,笑中淬冰:“原来,那个时候你就想着离开了啊,甚至骗我,说银子是为了我攒的。” 梁邵近乎哀求地捧起善禾的手,攥在掌心:“善善,我知道你现在一定觉得我很可恶,是啊,毕竟我‘生性顽劣、不思进取’。当初选中我而不是大哥,是知道大哥前途似锦,怕耽误他科举,是吗?好啊,那既然嫁给我,既然做了我的梁二奶奶,为什么现在又要离开?你也很可恶,不是么?你毁了我的仕途,毁了我的婚姻,还偏偏对我那么好!”梁邵眼睛湿润了,“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要对我笑!为什么要为我做那么多事!为什么每夜睡脚踏从来不反抗,从来不给祖父告状!” 他抬手握住善禾的脸,慢慢摩挲着:“你说你是怀着恩情来的,可你一定有一点点爱我的,是不是?要不然,善善为什么会说要跟我生孩子?你大可以假装怀孕,抱个别人家的孩子骗祖父,是么?”在善禾躲着挣脱的时候,梁邵忽而扣住善禾纤细的脖颈,力道不重,不足以窒息,但善禾却在这铁箍般项圈的桎梏下,轻易动弹不得了。 梁邵一字一句:“为什么要跟我生孩子呢……我不是劝过你了么,嗯?我不是说过‘不圆房是为你好’了么?为什么还要招惹我?为什么要抱我?为什么要吻我?为什么要用那样的谎言欺骗我!既然要走,那你就直说啊!为什么骗我说是为了我!善善,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作数,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当真了。你讨厌我也好,恨我也罢,都没关系,我不会和离,因为,我爱你。” 善禾用力掰开他的手指,尽力从桎梏中攫取一点空气。她从齿关溢出话:“你,你疯了……” 梁邵一根一根松开手指,兀自笑开:“是啊,因为你,我变成了从前我最厌憎的人。” 新鲜空气骤然吸进腹腔,善禾伏在榻上,大口大口喘气。梁邵俯下身,衔住善禾耳垂,热气喷洒在善禾颊边,比泪更多的,是他脸上的潮红和声音的颤抖:“可是我真的好爱你。”善禾整个人都被他包裹住了。 成保站在廊下,叹了口气,高声道:“大爷那边传膳了,请二爷和二奶奶一齐过去用膳。” 梁邵抬起头,冷声道:“请哥哥先自用膳罢,不必唤我们了。” * 兰台轩内。 梁邺听得成敏禀报,默然不语。 偌大的八仙桌,摆满各色佳馔,以及三副碗筷和一壶清酒。梁邺坐在主位上,望着右手边空置的座席,指腹摩挲着细颈酒壶纤长的壶身,一如昨夜平康坊清倌儿的细长脖颈。他喃喃道:“白天也不能分一刻给我么?只是想同你说说话罢了……善善。” 那句“善善”激得侍立在旁的成敏倏然脊背发凉。这是成敏第一次听见梁邺唤“善善”,而非“善禾”。 作者有话说: ---------------------- 梁二狗短暂变身病娇狗,只是暂时的!!他心理上也会很痛苦,毕竟性格的底色不是病娇。 真正的病娇另有其人…… 梁邺:(打喷嚏) 第16章 “善善,你可以……可以…… 梁邵并没有强迫善禾。在他吻到善禾唇边时,善禾轻微的战栗贴着肌肤传过来,是与从前他们欢爱时完全不同的、惊怯的战栗。梁邵那筑得高高的心墙轰然坍塌,像灵魂骤然回笼似的,梁邵慢慢松开手,错开眸子不敢看善禾,咬唇道:“对不起。” 趁着梁邵松开她的空档儿,善禾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与梁邵隔出一大步的距离,缩在床榻角落。 方才与善禾告白而染上的潮红,此刻渐次褪去,梁邵扬了鼻尖悲哀地望向窗外,他语调落寞:“对不起,我也很讨厌我自己……” 讨厌自己爱上善禾,讨厌自己没办法与她和离,讨厌自己控制不住想去强迫善禾,逼她留下,更讨厌自己既然决定强扭瓜藤,偏偏又狠不下心。 善禾凝噎住,只哆嗦着手,惊怯地把被人扯开的衣裳重新理好。 闲长的午后,善禾卧在拔步床上,面壁而睡,梁邵歪在罗汉榻上,凝望善禾。时间慢得很,他们把整个下午都浪费在无声的僵持上。时间也快得很,梁邵看着日头慢慢爬到西边,一天似乎就过了泰半,又要到明天了。梁邵害怕明天。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2节 午睡刚醒时,成保领着一位须发花白、手提药箱的小老头儿站在廊下,只听得成保恭声道:“二爷,王郎中到了。” 善禾在里间听得分明,不由纳罕。梁府的生意素来是春生堂的许郎中做的,从来没有请过什么姓王的郎中来。她凝息细听,梁邵趿鞋下地,先走来放下拔步床的帘帐,仔仔细细把善禾掩在里头,才行到门前,声音平和有礼:“晚晚生见过王老先生。” 王郎中捋须点头笑道:“上回来你府上吊唁老太爷,因你兄弟二人俗务繁冗,也便不多叨扰。今儿你请,自是要来的。不知尊夫人在何处?” 梁邵低声答:“内子尚在午憩。老先生稍坐,晚生这便唤她起身。” 说话间,梁邵已折返床前,轻掀帐幔一角,掌心虚按在善禾肩上锦衾,温声道:“善善,王老先生是密州有名的妇科圣手。你前时不是身子不爽利么?正好请王老先生替你调理一二。” 善禾心头骤然雪亮。昨夜他说要完成祖父之遗愿,今番又请妇科圣手王老先生来,分明是要借子嗣之缘由,用孩子拴住她的意思。善禾咬牙道:“我已大好了。”她抬眸,直直望他眼底。 梁邵错开眼不去看她,他置若恍闻似的,兀自朗声道:“祖父遗命,不敢违拗。娘子身骨娇弱,长此以往,总要耽误终身大事,违背祖父之愿。娘子且伸出手来,请老先生仔细诊脉。待身子将养好,才是长久正理。”此话既是说与善禾听,也是说与外间的王郎中听。 不消片刻,外间传来王郎中笑声:“承祧衍嗣,本为常理。”他捻了捻花白胡须,神驰忆起往昔,不由叹道:“从前你们祖父在书院教书时,底下跟了二三十个清贫孩子,无依无靠的,都跟他学夫子之道,都唤他梁阿爹。可惜呐!没想到几十年过去,要么分散各地,要么早早故去。老先生临了的时候,就剩二爷你一个陪在身边了!” 善禾怔然,那二三十个清贫孩子中,自是有她父亲的。梁老太爷之恩,自薛寅到薛善禾,绵延两代,她这辈子无论如何也报答不完。一念及此,善禾心中陡生凉意,直至四肢百骸。梁邵便是再错,尚有一言不假——善禾诞下梁府曾孙,确确实实为梁老太爷生前心愿。梁邵是故意告诉她,善禾承嗣,非但是他的心愿,更是报恩之举。他是要挟老太爷的恩强迫她? 见善禾目光发直,似在思虑心事。梁邵咬了咬牙,自锦衾中执起善禾皓腕,搁在膝上。善禾猝然神思回笼,知他此举何意,忙要将手抽回去,恨恨道:“我不要!”梁邵箍住她手,偏开眼眸,不去看善禾,轻声道了句:“对不住。”而后梁邵朗声道:“劳烦王老先生了。” 重重帘帐隔住善禾和梁邵大半个身子,将他二人的僵持也隔在帐后。王郎中由岁茗引着进内,只见帘帐下露出梁邵双腿和搁在他膝上的一截皓腕,里头的光景则被掩得严严实实。岁茗忙取了脉枕垫在善禾手下,又用帕子覆在手腕处。王郎中屏息凝神,三指搭上寸关处,细细品察脉象。不过片刻,王老先生叹道:“夫人太紧张了些。” 帘帐内,梁邵低头见善禾咬牙阖眼,知她正攥着拳头。他唇齿无声开合,清晰映出两个字的轮廓:“晴、月。” 善禾怔然,他是拿晴月要挟她! 梁邵敛眸看向她露出的那截皓腕,清瘦且白皙,他心窝隐隐作痛,语调却如古井无波:“祖父新丧,我心实悲。老人家黄泉孤单,若得旧人相伴,也算是……全了份念想。” 善禾瞳孔震颤,咬唇死死盯他。 王郎中不明就里,叹道:“可惜旧人亦大多故去了。” 梁邵坦然迎上善禾的眼,他眸底沉静,只平和凝望善禾,轻易间便定了晴月的生死:“全在善善一念之间。” 账内针落可闻。无声僵持片刻,终是善禾败下阵来,紧攥的指节倏然松开,她绝望阖眼,两行泪被挤出眼眶。流到颊边时,梁邵指腹轻轻把泪珠儿拭去,粗糙的掌心,握住她的脸,缓缓摩挲着,他怅声道:“王老先生,有劳了。” 王朗中是惯在内宅行走、熟知大户人家家私的老郎中了,他如今尚耳聪目明,但见帘帐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便大略猜到里头情景。王郎中心底长叹一气,继而屏息凝神,搭指品脉,徐徐说道:“看脉象,尊夫人心气郁结,肝木克土,且气血稍亏,想必前时,已有阴阳不调、月信参差之症吧?”王老先生捻须沉吟:“若要子嗣顺遂,还需徐徐温补,疏通淤滞,调理阴阳。”说罢,王老先生却不即刻开方,又问善禾日常饮食起居等项,待一一理清,才道:“夫人本是根基壮健之人,这两年思虑太重,乃至心神不宁、心脾两虚,身子才渐次亏空下来。依老朽之见,药石倒是其次,须得将这情绪上的症候调理停当了,心境开阔了,这方是正本清源的道理。” 这番话正撞到梁邵心窝,他连声应道:“正是这话!娘子本是心细之人,为这情绪所累是实。先生只管开最好的药,不必吝惜,只盼速将娘子调得身体康健,也不辜负祖父在天之灵。” 王郎中点点头,打开药箱取出纸笔,龙飞凤舞写下方子来,皆是调和气血、疏肝解郁之药,刚要落笔,他又想起梁邵先头说的“承嗣”等话,于是复添了几味催花吐蕊、助孕安胎之药,才把药方交予梁邵了。 梁邵匆匆扫过,甚为满意,旋即唤来成保,要他按方取药,今晚上就熬煮好。王郎中又絮絮嘱托许多话,无非是教善禾日常保养之理,这才躬身请辞。因王老先生与梁老太爷有旧,梁邵亲自送客,正屋内一时间只剩下善禾与岁茗。 善禾支臂起身,见岁茗立在旁边收拾箱笼,她轻声开口:“岁茗,可不可以帮帮我?我想见晴月。” 岁茗背对着善禾,脊背一僵,而后缓缓摇头。 直到此时,善禾才悲哀发现,原来这府里这么多人,不管是待她好的,还是待她冷淡的,都先是梁家的人,都先听梁家的话。她在此间两年,到头来终究是外姓人。善禾知道岁茗夹在自己与梁邵中间也是两难,故此并不强她,趿了鞋掀被下床,刚站在地上,便见门框内夹峙着梁邵,他长身玉立,冷冷望着她。 梁邵送走王老先生后,疾步折返,可走到漱玉阁里,脚步却慢下来。于是踌躇着走到廊下,踌躇着立在门框间,默然凝望善禾,心口绞痛异常。他淡声道:“岁茗,你先出去。” 岁茗忙搁下手中活计,垂头跑出去了。 梁邵掩上门,手落在门闩上顿了一下,终是拴上门闩,才转身朝善禾走来。 善禾立在脚踏板上,见他闩门动作,心底凉了半分,更觉悲愤屈辱。她冷笑着:“我又不是犯人,不必劳烦你这样关着我!” 梁邵不答,只行至善禾眼前,执起她手,强硬着与她十指相扣,声似哀求:“善善,从今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行吗?” 善禾想甩开他手,却发现这厮紧紧握着,像黏在一处似的。再一用力,十指竟被他攥得生疼。 “不和离了,行吗?” 善禾把脸别过去,不肯看他。 “爱我,行吗?” 善禾心底陡然一惊,她慢慢垂眸,目光落在虚空,轻声道:“来不及了。” 若是早一点,至少在她去丹霞画坊之前,梁邵这般求她、迫她,也许她当真会心软,就此留在梁府,把什么耽误他仕途的念头抛开,这么不明不白、平平淡淡地跟他过一辈子。可如今,她已品尝过自由的味道,她已见识过外头广阔天地的一角,她已聆听过吴天齐对女子人生的论赞,她能靠自己的手赚取银钱,她精心构思的画儿有人愿意付钱欣赏,她如何能把这些抛闪得开!从前她待在这里,她虽叫薛善禾,可她只是孤零零的罪臣之女,是只知报答恩情的空心人。现在,她长出了血肉,奔腾的鲜血在体内流动,她不仅是薛善禾,她还是贺山雪,她头一次找到了自己生而为人的价值,这是千金难买的东西,比情爱更为贵重。 所以,来不及了。 梁邵听出她语气中隐隐的松动,忙追上话:“如何来不及!明明我们来日方长……” 善禾转过脸,盯着梁邵的眉眼,而后目光往下,高挺直鼻、抿紧的薄唇,一一落在她眸中,她心中泛起悲凉。善禾嘴角撕开一抹笑:“话已出口,便是覆水难收。纵使我留下来,这件事永远会横在我们中间,我如何爱你?也许经年之后,我会怀疑,当初之所以留下来,到底是因为爱,还是因为今日你这般求我的模样?若是因为后者,阿邵,我们岂不是把一辈子都耽误了么?” 梁邵鼻音愈沉:“善善,你可以……可以慢慢爱我啊。” “如果我做不到呢?”善禾立时回道,“就这样强扭瓜藤捆在一起,捆一辈子么?我可以为了祖父的恩情留下来,但这样对你公平吗?” 第17章 他感觉自己无异于薛善禾…… 乍听“恩情”二字,梁邵立时气得浑身发抖,牙关乱颤。恩情!恩情!恩情!原来她根本不爱他!原来她从来都不爱他!或许连一丁点的喜欢也没有。她从前的那些好言好语,她从前的那些小意温柔,她主动吻他、主动抱他,她一切一切待他的好,不过是恩情!他只是薛善禾报恩的器物而已!他梁邵在薛善禾那儿不过是个玩意儿。薛善禾要生孩子了,就朝他勾勾手;薛善禾报完恩了,当即将他踹开。他无异于薛善禾的一条狗! 梁邵心底愤恨纵生,他猛然扣住善禾腕子,眸光似电,咬牙道:“薛善禾,你到底有没有心!恩情,恩情,恩情!为什么件件都是恩情,桩桩都是恩情!嫁给我是为了恩情,婚后一声不吭是为了恩情,照顾祖父是为了恩情,生孩子是为了恩情,被迫留下来也是恩情?!你这辈子只有恩情了吗?为什么不可以爱我!凭什么不可以爱我!”言罢,梁邵扯过善禾,一把将她撞进怀中。 霎那间只觉天旋地转,善禾眼前一阵眩晕,自己已被梁邵打横抱起,丢入床榻之上。再软的床垫,这样被丢下去,难免吃痛。善禾感到脊背生疼,蜷着身子刚要起身,梁邵已欺过来,把她按在榻上。他双目猩红,牙关咬紧,一壁卸了腰带缚住善禾双手,一壁蹬了皂靴,跪坐在她小腹之上。 他近乎吼出来:“继续报恩啊!” 善禾颤着身子反抗,只见梁邵跪坐自己身上,自己双手被他牢牢捆住,心头立时爬满万分屈辱。她拼命挣扎着,脚尖把锦褥上蹬出深痕,却换来更深的禁锢。善禾两拳并起,重重捶向梁邵胸前:“我又不是平康坊的粉头,你要□□,滚那里去!” 梁邵生受了她一捶,冷然笑道:“好啊。平康坊那么远,哪有漱玉阁便宜*。打今儿起,你就是爷放在漱玉阁的薛粉头!” * 兰台轩内。 梁邺坐于太师椅,屈指为枕,懊恼地望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平康坊送来的一对粉头,长叹一气。 昨夜赴刺史之宴,他多饮了几盏酒,浑浑噩噩、朦朦胧胧间竟多看了这对儿姐妹花几眼。不过是庸脂俗粉,唯独这两双眉眼,与她……相似得紧。 尤其是年纪小的那个,瑟瑟缩缩地,鬓上就两根素簪子,眉眼温和,不敢看人,一如初见她时的模样。大约是那股酒劲把她变成了她,梁邺竟忍不住抬手抚那女子露在外头的纤长脖颈。 可那女子偏偏开了口,娇滴滴、黏腻腻,把酒杯递到梁邺唇边:“请大爷喝酒。”他才猛然惊醒,善禾何时这般与他亲近过?再一睁眼,眼前人赫然是别人。那娇声又钻入耳里,梁邺心中低叹,怅惘显露眉眼间。梁邺神思回笼,悻悻抽回手,拿帕子擦了又擦,才把那扰人的脂粉味儿拭尽了。 众人皆知梁邺心冷性淡,身边从无女子,连房中丫鬟也是少得紧。本以为是他醉于学问,却不想昨夜梁邺酒后目光迷离,痴痴盯着那对姐妹花。虽说他后头把俩美人撂开,众人皆以为是他克己自持、爱惜自身的缘故。 梁邺今已二十有一,不曾娶妻,亦无妾室。这些好事的人见梁邺孤身独行,颇有些为他着紧的意思,撺掇着刺史把昨夜两女寻来,赁了顶小轿把人送到梁邺府上,端的是为梁家香火着想的美意。 梁邺叹了口气,沉沉开口:“送回去吧。”于婚姻之事,他心中早有计较。 成敏答应着要将人请走,却不想年长的那个跪在地上,瞬间哭成泪人,不住地磕头:“那里回不得了!我们这样被送回去,是要死的!求求大爷,救救我们,可怜可怜我们!奴婢什么都能做,洒扫丫鬟就行!” 年纪小的愣怔片刻,见她姐姐涕泗横流,心中也悲戚起来,水汽立刻氤氲了这一双眼,她亦伏在地上磕头不止。 梁邺瞳孔骤缩,这两双水汪汪的眼睛,有乞求、可怜、惊怯,他猛然想起那夜在漱玉阁书房外,她挂在阿邵身上,不着丝缕,美目流转、意态懒懒,眼里覆了一层事后的薄薄水汽,而后倏地见到树后的他,眸中也是这样的乞求、可怜、惊怯。 他指腹慢慢扣住圈椅的木扶手。 成敏见梁邺寒着一双眼,对二女的哭泣置若罔闻,以为他心意不变,因而立时唤来两个力壮仆妇,要将二女拖走。 二女哭天抢地,泣泪磕头不歇,额头俱已渗出血来。 梁邺不耐地揉揉眉心:“罢了。” 地上的二女、成敏并那两仆妇皆是一惊。 再抬眸时,梁邺心中已是另一番计较了。他同成敏道:“你们先下去吧。” 待得屋内剩下梁邺及这对姐妹,他才匀了眼风,细细观摩这肖似善禾的两张脸。平细的眉,只略有弧度,一如树梢柳叶。两只杏眼,圆且明亮,宛若盈盈秋波。再往下,倒不像了,姐妹俩俱是直鼻,鼻上无肉,善禾更柔些,鼻头圆润玲珑,裹着福气。姐姐抿着薄唇,是美艳的皮相,只是薄唇看上去似有些苦相。妹妹唇瓣饱满,却比善禾宽阔了些,好像稍稍一笑就立时要把两排白牙齐齐整整露出来给人瞧,不及善禾婉约。 梁邺冷声道:“叫什么?” 姐姐忙磕头:“奴婢名唤蘩娘。” 妹妹亦学着姐姐模样,怯怯道:“奴……奴婢名唤蓁娘。” “哪个蘩字?哪个蓁字?” 姐妹俩面面相觑。蘩娘很歉疚地道:“奴婢们未曾读过书,也不大认得字。”不大认得,就是不认得。这蘩娘颇有些自尊,站在梁邺跟前,她像是被晒在阳光底下似的,通身好的坏的,皆被照得明明白白,无处可遁。她怕彻彻底底被他瞧不起,才说出“不大认得”这句来。 梁邺何曾瞧不出她这心思,只是懒怠戳穿。默了片刻,他起身往书案去,语调平和:“嗯,回吧。兰台轩缺两个洒扫丫鬟,让成敏领你们熟悉熟悉。” 蘩、蓁二人相视一眼,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朝梁邺磕了个头、谢了恩,垂头正要退出去,忽听得前头响起声音:“且慢。”蘩娘立时抬眸,希冀地望向梁邺。 梁邺扭腕提笔,于两张纸上各写了“蘩娘”“蓁娘”二字,方道:“日后,这便是你们的名字。” 蘩娘匆忙上前,双手接过云笺,携着蓁娘退出去。 梁邺望着她二人,倏地又道:“等等。”蘩娘和蓁娘只得又停下来,眼巴巴地望他。梁邺默看蓁娘的脸,复提笔写字,低眉启唇道:“‘蓁’字不好,犯了祖母名讳。日后,你就叫——” “荷娘。” 这荷字写得遒劲有力,梁邺见荷娘眨巴着一双眼,像极了善禾。他蓦地笑开,解释道:“荷花的荷。” 荷娘自谢了恩典,与蘩娘一齐告退。刚在廊下站定,成敏捧着两套丫鬟服饰走过来:“随我来。”蘩娘忙近前接过呈衣裳的木托盘,莞尔道:“劳烦这位郎君了。” 成敏在前头领路,略掀了眼皮:“唤我成敏就是。”待行出去几步,他方慢悠悠说些梁府的规矩,蘩、荷二女皆一一应下,成敏见她们识趣,心中亦猜到梁邺留下她们的心思,于是不咸不淡地开口:“如今梁府之内,漱玉阁最为尊贵。二爷……和二奶奶皆是大爷放在心尖上的,日后有什么,记得先紧着漱玉阁,兰台轩排在其次,倒也罢了。” 蘩、荷闻言,不由纳罕别府总有兄弟阋墙之祸,这梁府竟如此兄友弟恭,心中皆暗赞梁邺人品。 说话间已行至住丫鬟的偏房,原是兰台轩后的三进红砖屋子。成敏唤来另两位在大房伺候的粗使丫鬟,道:“这是蘩娘,这是蓁娘,日后皆在大爷跟前伺候。” 不爱吭声的荷娘这厢终于开了口,语调娇怯:“成敏大哥,大爷说我名字犯了讳,已给我改名儿了。” “叫什么?” “荷娘。”荷娘补充道,“荷花的荷。” 成敏怔了怔,点点头:“哦,荷啊。”他低头笑了笑,自将蘩、荷二女妥帖安排不提。 闲话少叙。那厢蘩、荷二女离开后,梁邺独坐书案后,垂眸目向搁在桌案上的京都贵女名帖,指腹摩着笔管,咬唇不言。 梁邺考中举人后,即携梁老太爷名帖,投在门下省侍中欧阳文晟老先生门下。此届科举诸门生,欧阳老先生最得意梁邺。其一,梁邺天赋傲于同侪,且读书勤谨,甲冠天下指日可待。其二,梁邺出身清贵门第,梁家虽在其父一辈没落下来,而其祖大学士的清誉、其父母治疫殉国的佳话,民间至今仍偶有夸耀。其三,梁邺待人虽温润有礼,实则最是早慧心冷之人,年纪轻轻便已洞悉人性世事。其四,梁邺父母俱亡,祖父年迈久不经手朝政,家中只有一个买官的白身弟弟,梁邺投在欧阳先生门下,无异于认了个异姓儿子。凭此四点,欧阳老先生料定梁邺必非池中物,漫说仕途顺达,便是登阁入相,也是可能的。故而,欧阳先生得知梁邺未曾娶妻,连妾室也没有纳过,当即赞道:“梁老先生真真目光长远。” 此番梁邺考取进士,随金榜佳音一齐发往密州的,还有欧阳先生寄来的京都未婚贵女名帖。名帖所录女子,皆为簪缨出身,或家世豪奢,或人品端淑等等。此帖据悉本为欧阳府儿郎娶妻所用,如今欧阳先生将此交与梁邺,命其从中择选佳妇,足见欧阳先生对梁邺之看重。 只是聘娶新妇,殊为梁邺心结。祖父在世时,曾与梁邺谋过婚事,亦看中了一位京都贵门之女。可如今祖父病逝,梁邺孤零零一人上门提亲,却有些不够入眼了。阿邵是不必说的,他只能留在密州,如此算来,梁家子孙单薄,这一辈竟只出了梁邺一个往京都拼前程去。若要上娶,只能入赘。梁邺怅惘想着,如今恐怕只能攀着欧阳先生的藤蔓,从中挑选。好在欧阳家这一辈的女儿们,皆已出嫁或有婚约,梁邺不必娶欧阳家的女孩儿,那他就不必彻底拴在欧阳这条藤上。 一念及此,梁邺闷闷吐纳出一口浊气。 正惘然时,门扉轻响,原是成敏来报,说是已将蘩、荷二女安置住下。梁邺低头“嗯”了声,只润笔写字,并不挂在心上。成敏立在门旁,踌躇着是否要将近日漱玉阁的风波告知梁邺。 话未出口,梁邺已先挑了眉:“愣那儿做什么?有话说?” 成敏忙摇摇头:“没什么。” 梁邺沉眸睨成敏,他面上仍旧挂着温和笑意,只是笑意不及眼底。成敏心中叹气,恭恭敬敬道:“午后二爷请了专治妇科的王老先生过来,这会子老先生走了,漱玉阁却吵吵嚷嚷的。”他掀了眼皮偷觑梁邺神色,斟酌着字句道:“听二房当差的小丫鬟说,这几日二爷同二奶奶闹起龃龉,连晴月都被赶出去了。” 一滴墨坠落信笺,把个“照”字糊成一团黑。最末那句“苏尚书府上长千金皙照小姐,诗礼其性,兰心蕙质,某心倾慕,伏乞恩师暂充冰人*之职”才堪堪写了一半,梁邺却已搁下笔管,蹙眉问道:“这会儿还在吵?”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3节 成敏笑曰:“好像是。” 梁邺长长“哦”了声,他缓缓眯眼,撩袍起身,正色道:“琴瑟不调,则中馈失谐。吾忝居兄长,实不能袖手旁观。” *便宜(音同“变”):方便。 *冰人:媒婆。 作者有话说: ---------------------- 下一章:《大伯哥假情假意关心,小夫妇床头床尾不和》 感觉善善和梁邵是:用尽伤人的话去说~ 第18章 “如果你想与善禾和离,…… 却说漱玉阁内,梁邵说出善禾“是漱玉阁的粉头”此话后,善禾先是愣了一瞬,而后疯了般拳头如雨砸在梁邵胸前,两腿前后乱踢,没口子地骂梁邵“不要脸”“混蛋”等许多不好听的话。 梁邵哪听得人这般骂自己,当即掣住善禾,膝头压住她乱蹬的双腿,一掌攥住她被缚住的手腕,一掌要去解她衣襟,气得发笑:“是是是!我自是密州第一等混蛋,要不然也看不上薛粉头呀!你承了我家这么大恩情,再还一还恩罢!”手刚递到领口处,尚未碰到衣物,善禾便已低头,倏然咬住梁邵虎口,血味立时溢满鼻腔。梁邵闷哼一声,钳制的手劲也消散了三分。 善禾又羞又愤,狠命咬住梁邵不肯松。她拧眉阖眼,蓦然想起那年在秦淮河畔的窑子里,她就是这样被人捆着手脚,像个牲畜那样趴在角落,等待恩客来买她的肉!她往前走了这么久,自以为苦尽甘来了,到头来还不过是个表.子!刹那间,所有的情绪糊成一团,那些烂在心头的旧事齐纷纷漫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豆大的泪珠断线般汩汩滚落,善禾忽而萌发出“橹折扁舟,灯枯极浦*”之感,她是漂在水中的孤舟,舟底无根,四望无垠。 梁邵早松了手,怔然望着善禾。她被缚的手仍顿在半空,脸色苍白,浑身僵滞,早无方才的挣扎,唯有不停滑落的眼泪和越咬越重的齿关,显出善禾身上唯一一点活气。梁邵看见善禾齿间慢慢溢出血,混着泪一齐没入绣枕的繁复纹样中,虎口的痛楚猝然消弭了,他只看见善禾的泪与痛,像扎在心头的银针。垂在身侧的手愣愣伸出去,指腹缓而有力地抹去血泪,他声音暗哑:“善善……” “对不住。”他忽觉剜心之痛。 善禾睁开眼,发现梁邵亦在流泪,可她已经不在乎了。从前因为梁老太爷的缘故,因为报恩的缘故,她很努力很努力地待梁邵好,也很努力地去了解过他。她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的这份“讨好”能让梁邵回心转意,灭了和离的念头,她只是希望自己能对得起良心。可如今,梁邵当真灭了和离的念头,却把她当个妓子玩弄,她再不能为了什么恩情,作践自己的自尊,假装一切皆未发生。 相对无言,唯善禾眸中的决然恨意显露分明。梁邵似被抽了灵魂般,颓然跌坐一侧。腕间的红麝手串早在方才动作中扯断了线,这会子随着梁邵动作,咣当咣当落在榻边木沿,又咣当咣当滚到地上,像被伤得零碎的心。 善禾吐出口中血水,怅然笑道:“阿邵,我们回不去了。” “彻底回不去了!”她突然吼出来。 言罢,善禾挣扎着起身,趁梁邵愣神之际迅速越过他,趿了鞋立刻往门外冲去。她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只是想跑,跑到没有人的地方,对着青天厚地尖叫,好把浑身戾气通通发泄出去。可是因双手被缚,善禾跑得跌跌撞撞,待行至门前,她哆嗦着拨开门闩,阳光骤然照进屋中,刺得善禾眼前全白。她只顾闷头朝外跑,竟直直撞入平银丝线雀蓝锦袍中。 梁邺踉跄着后退半步,双手稳稳接住善禾两臂。他瞳孔震颤,声线隐隐发抖:“善善……禾?” 铺天盖地的委屈终于寻到一丝丝能够发泄之所在,除老太爷外,梁邺是梁家第二对她好的人,亦是梁家唯一能整治梁邵的人。善禾鼻尖一酸,她像看到梁老太爷般,千言万语哽在喉咙说不出,善禾抬了手臂抹掉眼泪,泣声道:“大哥……” 梁邺垂眸见善禾鬓横钗乱,泪坠薄腮,衣裳皱皱巴巴,领口敞开露出锁骨,两只手被捆在一处,梁邺不觉血液逆流,额角青筋骤然蹦起。再一抬头,但见那混账东西已立在善禾身后几步之处,皱眉抿唇,衣襟敞开,右手虎口大咧咧滴着血。梁邺剜了他一眼,边颤着手替善禾解下缚手的腰带,边咬牙高声道:“成敏!找两个妥帖丫鬟过来,请二奶奶去织蕊楼歇息!” 善禾泪流不止,任梁邺解开腰带。她吸了吸鼻子,猛然想到梁邺是梁邵的亲兄长,再怎么样,他必然先帮梁邵的。一瞬间万念俱灰,善禾发觉,那漂浮于汪洋中的孤舟似乎永远登不上岸,她永远都是梁家的外姓人。善禾想起来,她早就没家了,受了委屈,是没人能替她出头的。善禾哆嗦着得了自由,哆嗦着看成敏领两个平日不大见的生脸丫鬟走近。 一家子姓梁的人,筑在花园后头、常年不住人的织蕊楼,还有保全不了自己的她…… 善禾心中陡生惊怖,她知道织蕊楼,两层的小楼,没有院子,把门一锁,里头的人便出不去,除非从二楼跳下来,浑似从前关善禾的那个窑子。 善禾踉跄着后退,忽而肩上多了一只手,梁邵热腾腾掌心握住她肩,声音嘶哑非常:“善善,对不住……”可善禾已全然听不出他话里话外的歉疚与悔意了,她仓皇挣开梁邵的手。 前狼后虎,梁邺、梁邵兄弟皆凝眸盯住她,一个同她说:“善禾,去织蕊楼歇息吧。”一个同她说:“善善,原谅我,留下来,好吗?”善禾已听不出他们语气里的情绪了。她望了望眼前的梁邺,又望了望身后的梁邵,相似的脸,连声音也有些像,似乎都狰狞着。更重要的,他们是亲兄弟,血浓于水、血脉相连的亲兄弟,而她才是此间唯一的外人。 善禾忽觉头痛难忍,像要炸开似的。她咬牙抱住头,蜷着身子蹲下,眼泪扑簌簌坠落,人也如同眼泪珠子一般,往地上坠。 顷刻间,她身上落了四只手。梁邺握住她的手,温声问她:“善禾,你怎么了?”梁邵揽过善禾两肩,急声道:“善善!”他扬声喊:“来人来人!快请郎中!快!”言罢,梁邵打横抱起善禾,阔步往屋内去。 梁邺仍半蹲在廊下,两只手顿在半空,善禾的温度和薄泪尚残留在掌心。梁邺敛眸,缓缓合上手掌,他掸袍起身,望向屋内小心将善禾搁在床榻的梁邵,嘴角忽而扯起一抹嗤笑,梁邺冷声同侍立一旁的成敏道:“取家法来。” 许郎中给善禾诊脉后,说善禾是“忧思惊惧,惊吓过度”,只开了副药方儿,要善禾好生将养,不得受吓、不得动怒。药方是镇定心神的,岁茗和岁纹好说歹说喂了善禾喝下后,没一会子,善禾便沉入梦乡。梦里朦朦胧胧的,周遭浮溢乳白的雾。她像在水面飘着,一直晃啊晃,不知去到何处。身上都是水,湿漉漉的,又冷又难受。直到那座三层高的小楼伫在岸边,善禾猛然意识到,这是金陵!她忙要转向,可楼门大开,楼内飘出三五个大汉,齐奔至她跟前,各抬起她四肢,往黑黢黢的门里一丢。而后是数不清的手,落在她身上,摸她的脸、膀子、小腹、腿骨、脚踝,无数的手把她摸遍了,无数的手把她剥了个精光,还有许多怪异诡谲的笑:“真好皮囊!”“不愧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哥儿几个好生受用啊!”善禾听见自己无声的呐喊。 梁氏祠堂内,梁老太爷灵位前的长明灯泛出悠悠微光。梁邵跪在蒲团上,衣裳褪至腰间。他脊背绽了几条杖痕,狰狞渗出血。梁邵咬牙低头,每一杖落下,皆把闷哼压入喉间,不肯轻易露出。 梁邺把行罚的木杖一丢,坐于太师椅内,气吁吁斥他:“你又闹什么!我早同你讲过,好生待善禾,不要辜负祖父之寄托。如今祖父刚死,你就憋不住了?今儿是把人手都捆起来,下回呢?” 梁邵把头一撇,声音粘沉:“是我对不住她。” 梁邺眯了眼,把梁邵模样望进眼底。他蓦地想起那夹在田契中的和离书,想起善禾常挂在脸上的盈盈浅笑,梁邺喉结滚了滚,方才的怒气消散了三分,声音里却含了点小心试探:“成婚两载,缘分不易。眼见你们成为怨偶,为兄也不忍心。热孝里头就闹成这样,还请了郎中来,过几日想必半个密州都知道咱们家出了对斗成乌眼鸡的怨偶,还把人手都捆住,连祖训家风都不要了。阿邵,既然过不得了,不如就此撂开,为兄替你把这事料理干净。” 梁邵怔住,他梗着脖子道:“阿兄,这话何意……” “和离。”梁邺错开眼,正色道,“休妻,绝无可能,祖父在天之灵也不愿见你休妻的。和离书我替你写好,等善禾养好身子了,我当即领她去官府过文书,再送她回——” “不行!”梁邵急促打断他,笃定道,“我绝不和离。” 梁邺指节紧紧扣住扶手,咬牙道:“今日都闹成这般模样了。” “那也不和离。”梁邵仰头戚戚地望他,“娶善善是祖父意愿,不和离是我的意愿。哥哥,你能不能帮帮我?我惹恼了善善,不知如何哄她,可我真的不愿和离,我真的想同她过一辈子。” 梁邺垂眸睨这被宠溺得近乎霸蛮的弟弟一眼,扯了唇瓣冷嗤道:“若她经此一事,心灰意冷了呢?” 梁邵忙摇头:“不会!善善不会的!”他蓦然想起善禾的那些话。他匆忙否定梁邺,亦是否定自己心中的猜测,喃喃说:“她说好的,她说攒钱给我买软甲,她说我们会有个孩子,她说……” “阿邵。”梁邺霍然起身,他实在不想听梁邵细数他与善禾的过往,“你若真心对她,自该好好待她。莫把她弄跑了,才去后悔。没人天生该等着你。” 梁邺往外走去,掠过梁邵时,驻足沉眸望他:“她嫁与你两载,虚有梁二奶奶的空名,可真有几日得过梁二奶奶的尊重与体面?若你是为了祖父的缘故不肯和离,倒也不必,我想祖父在天之灵,也不愿见你二人彼此煎熬,生生过成怨偶。若你是真心对她,那更不该了——” 梁邺声音愈沉:“看今日情形,你的真心于她而言,无异于樊笼枷锁。阿邵,你若真的为她着想,不如就此放手,让她去寻自己幸福。若她想得明白,与你是一样的心意,自会回来寻你。”他原本是想劝梁邵好生待善禾,不要辜负人家,可话到嘴边,却变了意味。不知怎的,他忽而希望善禾离开阿邵。梁邺为这龌龊心思,心神震颤,他忙强压住情绪,勉力把自己摆在兄长之位上。 梁邵闻言身形一滞,慢慢垂下头。 “今夜在爹娘、祖父跟前,你好生思过罢。”梁邺沉沉开口,而后甩袍走出祠堂。 待得梁邺一走,看管祠堂的仆人忙小跑进来,将金疮药膏等物搁在梁邵身边,躬身道:“遵大爷吩咐,今晚二爷在祠堂思过,明日一早奴才来给您开祠堂。”说罢,仆人弯腰退出,锁上祠堂门。 *橹折扁舟,灯枯极浦:自己瞎想的,不是引用。大概的意思是:小舟的橹断了,远方河滩的灯灭了,一叶扁舟孤独在水面漂浮,没有方向,没有动力。 作者有话说: ---------------------- 嗯心善的人是没有办法强取豪夺的,更多是内耗自己。下一章请看梁二狗反复矛盾hhh 弟弟:原来强取豪夺也是要天赋的t t 哥哥:那我可太聪明了 第19章 “我想与阿邵和离,请兄…… 月色如水。 漱玉阁中静谧得很,丫鬟们皆睡了,善禾亦在梦中。 梁邵披着薄衣,翻出祠堂,一路浑浑噩噩行至漱玉阁正屋。 屋内只燃了一盏油灯,曳着火光,摇摇晃晃地亮。他揭开灯罩,剪去芯子,方捧灯往拔步床走去。屋子不大,可梁邵脚步放得轻缓。他打量着屋内陈设,想起善禾嫁进来两年,早成了漱玉阁的一部分。 红木八仙桌,是善禾画画的所在,她不肯去书房,怕“弄乱了他的书房”; 罗汉榻,善禾常坐在此处做针线,他那件缝了粉桃花的短打劲装,想必就是在这绣好的; 哦,还有脚踏板,善禾睡了两年的、硬梆梆的脚踏板。 梁邵匆忙咬住手背,可泪还是落下来了。他慢慢踱过去,搁下灯盏,掀起床帘,坐于床沿。善禾就这么安静地睡着,两弯秀眉蹙得紧,额角全是薄汗地睡着。 梁邵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善禾,看着她在梦中喃喃呓语,看着她被梦魇弄得害怕惊惧的样子。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揉去善禾颊边的泪珠。他还记得,上一次这样偷偷看善禾睡颜,已是两年前了。他们成婚那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那是他头一次睡觉时,旁边还躺了个陌生女子——哪怕这女子睡在脚踏板上。他悄悄起身,悄悄趴在床沿,悄悄看善禾蜷缩在榻上,她也是这样皱着眉头睡下,安静、胆怯、清瘦。 两年过去,她好像没变,还是安静、胆怯、清瘦,像临将枯萎的花。 梁邵仰脖,拼命地眨眼,想把这泪挤回去,可偏偏不争气,泪全涌出来,糊在脸颊上。他怅惘地想着两年的时光,怅惘地后悔两年间的自己。她就这么睡在眼前,离他却越来越远了。或许,她从来没有近过。梁邵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拿了方帕子替善禾把挂在眼尾的泪珠全部拭去。 他声音很轻:“对不起,善善。” 对不起,他差点掐死了一朵花。 善禾在梦中似乎感觉到什么,不自觉往梁邵手背蹭了蹭,泪与汗也蹭上去了。 善禾自梦魇中醒来时,眼尾挂着几滴新泪,她身上全是汗,连寝衣都湿透了。梦中可怖之景似乎尚在眼前,善禾缓了好一阵子,那些害怕胆怯的情绪才逐渐消弭在如水夜色中。 她支臂起身,发现床帐掀开薄薄的一角,正迎着夜风悠悠飘摇。她自帐内望出去,只见本搁在外间的烛台此刻放在妆台上,灯芯子像刚被人剪过似的,火光明亮。她以为是岁茗来过,便不做多想,而是披衣起床,斟了盏茶润润口齿。 大抵是午后睡了太久,善禾醒后就再也睡不下了。她躺在床上,盯着帐顶的交颈鸳鸯发愣。午夜的漱玉阁,静得针落可闻,所有人皆睡去,唯有她醒着。 听岁茗说,梁邵受了家法,现下被梁邺关在祠堂里思过。她还听说,梁邵背上好几条杖痕,血直往外冒,可怖得很。 善禾在黑暗中恨恨开口:“活该,混蛋。” 她随手取来枕边帕子要擦汗,却发现帕子叠得四四方方,上头还洇了水。分明是有人刚拿它擦过泪的样子。善禾当是岁茗所为,心瓣一软,不觉想起晴月来。才堪堪一日,竟像过了许久似的,晴月走了,她与梁邵也彻底撕破脸了。前路茫茫,孤立无援,梁府到底不是她的家,或许世间早无薛善禾之立锥之地了。善禾通体冷了又冷。 她翻了个身,侧卧在榻,就这么瞪眼想着前路与心事,一直熬到东方既明。 晨光熹微,岁茗和岁纹蹑手蹑脚打帘进来,踌躇着要不要喊善禾起床。 “我醒了。”善禾慢慢坐起身,容色恹恹。 岁茗与岁纹忙迎上来,一个捧盥洗之物,一个为她梳妆更衣,善禾手持靶镜,却搁在膝上,无心自照。她想了半夜,仍不知如何顺遂地与梁邵和离。她本以为自己会与梁邵好聚好散,却不想闹成这番模样,实在是难堪。 一念及此,善禾更是心生悲戚。 岁茗一壁替她梳发,一壁偷觑善禾脸色,小心开口:“方才祠堂开了,大爷把二爷撵去织蕊楼了,这几日二奶奶就好生养养身子罢。” 善禾闷闷应了一声,忽而雷击灵台,心头雪亮——何不求梁邺?昨日梁邺先是动家法,而后罚梁邵祠堂思过,今天甚至把他撵去织蕊楼,足见梁邺这次并非全然站在梁邵那边的。可光有这点猜测,还不够。梁邺冷静自持,又颇看重家门清誉,或许他只是借此做个脸面,一则摆出自己清理门户的态度来,二则想让善禾心软,就此原谅梁邵,也未可知。善禾低头想着,自己须得撕出个血淋淋的口子来,而且这个口子,必须撕到梁邺的核心利益,她方可顺遂离开梁家。 善禾倏然抬头——梁邺与梁邵的仕途! 梁邵如今不多在意仕途,梁邺却不是。为了入仕,他寒窗十载,现下只差一步便可登天。 可善禾的身世横在这里。当初梁老太爷救下善禾,金陵和密州经手此事的官老爷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是前任文渊阁大学士的面子,况且那会儿善禾才十五岁,又是怯弱女孩儿,自然掀不起什么风浪,大人们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哪怕到了如今,善禾也只是安分地待在梁家,做个本分妇人。此事可大可小,大的话是包庇反贼,小的话,不过是老人家心疼学生孤女,买回家做奴,却不想误结良缘,老人家心善,全了两个孩子的情意,也算人之常情。 只是,这身世于旁人而言不过是桩谈资,而对于初入京都仕途、预备大展宏图的梁邺而言,须索万分谨慎小心。一旦有人上书弹劾梁家与三皇子有关,届时锁拿候审的除了善禾,便是梁邺兄弟。 怀着这样一份心思,善禾慢慢觉得眼前如拨云见日,一明粲然。她只需捏紧自己这不堪身世,析毫剖厘地条陈利弊,那么,与梁邵和离的把握就大了。 善禾在心头把话捏合圆了,反复咀嚼过好几遍,方提裙往梁邺所居的兰台轩去。 兰台轩古幽清雅,影壁前是一丛郁郁翠竹。转过影壁,则是把青天框成四方的天井,天井内一株银杏,这时节已萌了新叶,葱葱茏茏的。这厢善禾才刚转过影壁,先两道压得低低的娇笑飘入耳中:蘩娘和荷娘正坐在天井廊下的栏杆处做针线,一人捧着一只描出折枝荷花的绣绷子。 蘩娘眼尖,先瞧见善禾,不由拿眼望她,只觉得善禾面善,浑似个旧时故人。再一低头,望见坐在自己身侧的妹妹,与善禾相似的圆脸杏眼、唇瓣丰润,蘩娘咦声道:“你们俩倒像姐妹似的!” 荷娘也怯怯抬起头,与善禾隔空相望。 善禾微微蹙眉,见她俩装束,应当是兰台轩伺候的丫鬟,只是素昔从未见过,想来是新进的。善禾道:“大爷在吗?” 蘩娘摇摇头:“才刚去织蕊楼了。” 善禾唇瓣翕动正要说什么,身后忽地响起成敏声音:“二奶奶,您怎来了?” 梁邺走在成敏之后,正要转过影壁,但听得成敏此言,脚步不由顿住,人也僵在影壁后。善禾守规矩,无事从不主动登兰台轩。昔日梁老太爷在世,只有命她煲汤理膳多备梁邺一份时,她才肯来兰台轩。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4节 善禾已转过身,绞着手指踌躇道:“成敏,我……想见见你家大爷。” 梁邺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衣袂,敛眸走出影壁:“何事?” 善禾心口似揣了只兔儿,突突直跳。她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和离之事,故而抿了抿唇:“有事想同大爷商量,与阿邵有关。” 梁邺沉眸凝望善禾,俄而开口:“随我来。”说罢,梁邺阔步往书房去。 善禾提裙急忙跟上。 蘩娘与荷娘本想进屋伺候,却被成敏一只手臂拦住:“主子谈事,最忌讳旁人打搅。”二女相视一眼,点点头,自退下继续描绣针线去了。 兰台轩书房内,善禾刚迈过门槛,便见梁邺背对着她,已斟好两杯茶。不大的茶几,两侧各摆一把梨木交椅。梁邺拾座坐下,含着笑意温声道:“坐吧。” 善禾望了望茶盏吐纳出清白暖雾,心也像被这团暖气蒸着煨着,胀胀的酸涩。善禾未坐,立于梁邺跟前,暗暗攥紧拳头,长呼一口气道:“大哥,我……有一事相求。”未待梁邺回答,善禾已跪立他跟前,声色清明道:“我想与阿邵和离,请兄长相助。” 梁邺面上的温润笑意渐渐僵滞,唇瓣翕动似是要说些什么,可开了口任何话也说不出。梁邺觉到心跳愈速,他搁下茶盏,垂头敛去情绪,再抬头时仍旧是素日里那副端方君子模样,一如所有心疼溺爱幼弟的兄长那般,梁邺关切说:“善禾,我已罚过阿邵了。想来,他再不敢那样欺负于你。你实不必为了昨日的事,就说这样的气话。” 他尾音发颤,说不清是关心则乱,还是因为旁的什么情绪。 蠢货阿邵,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把人推远了,你该如何呢?梁邺心中想道,指腹却缓缓摩着茶几圆润的桌角。到底是血亲的弟弟,梁邺还是想帮帮他,故此咬唇斟酌着字句:“阿邵若还有什么欺了你的地方,你尽管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只是好心不过三两句,梁邺顿了顿,盯着低眉顺眼的善禾,继续沉声道:“我亦知这两年你在漱玉阁过得艰难,阿邵顽劣,亏得你宽容大度,容他至今。只是如今祖父新丧,老人家生前看重你们,这样和离,只怕祖父泉下有知,也会心神不安啊。” 提及梁老太爷,善禾心瓣软了又软,她忘不掉老人家生前待她的诸般好,比嫡亲的孙女还要多。善禾仰起脸,凄然一笑,把早已备好的一箩筐话抖出来:“正因为祖父之恩情,所以我不敢不和离。此番兄长奔丧回家,应知阿邵被人顶了功劳,他心中甚不痛快。其实阿邵这两年在府衙里,为公勤谨,未有懈怠,兄长赴京科举或有不知,可我日日待在漱玉阁,却是都看在眼中的。” “外头的人知晓阿邵这提刑官的差事是当年祖父买下的,尝有闲话,笑阿邵一句卖官鬻爵。有时也许是玩笑话,但落进本人耳里就像根刺。阿邵是爽朗性子,可被人闲话多了,也难免心里不忿,故而每每府衙有案件,他都冲在前头,不肯教人看轻他自己。从前如此,这遭也是如此。月坨村的案子正好与祖父的病撞在一起,他为了早些缉拿凶犯回来照料祖父,趴在那破庙木梁子上整整一晚,身上被蚊虫咬了无数个包,回来涂了好几天的药才消了,他也没说什么,却没想到到最后功劳全被人顶去。说起来还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教他仕途如此艰难。若非我这身世,今番该去京畿县赴任的人,该是阿邵!” 梁邺抿唇道:“他已收了人家五百两银,此话不必再提。” 善禾点点头:“好,那再说些旁的。从前阿邵待我冷淡,我常以为是这身世入不了他眼。如今才知,他从未介怀这官奴身份。他这般好的人,我又如何舔着脸留在这里,继续耽误他?” 梁邺沉眸睨她,喉结滚了滚,终是叹息开口:“昨夜祠堂与阿邵夜话,他也这般跪在我跟前,求我帮帮他。他说他惹恼了善善,不知如何哄善善……善禾,你再、再想想罢。” 他亦是踌躇满怀。 善禾思忖片刻,却只想起昨夜梁邵那般折辱自己。她声色坚定:“大哥,我已想清楚了。” 第20章 (三合一)假装原谅阿邵…… 轻飘飘一句话,似有千钧。随着话落,庭院内起了一阵风,把落在地上的花瓣卷起旋儿,扶摇上天。善禾仍旧跪在梁邺跟前,垂在颊边的碎发迎风柔柔地飘摇,清瘦脊背却挺得笔直。同一阵风,掠过善禾,又扑进梁邺怀中,将他揣在心口的复杂情绪吹灭了。 梁邺霍然起身,行至善禾跟前,居高临下望她。他沉着脸色,早无素日之温润,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阴戾。 善禾以为是他不同意和离之事,忙开口陈说:“大哥,我知再过一月,便是殿试。若我与阿邵和离,想来对大哥的仕途,也更为有益。” 他缓缓笑开:“如此说来,善禾和离,还有半分是为我着想?”梁邺伸出手,将腕骨递到善禾跟前,示意善禾扶着他腕子起身,道:“起来。” 善禾不敢造次,自敛裙起身,退了半步,低头恭声道:“是为了梁家着想。我与父亲皆受梁家之恩,故而不敢不思虑清楚。若被有心人挖出当年那案子来,拖泥带水的,再把我的身世捧出来添油加醋,我本已受罚,也不怕失去什么了。只是大哥万不容易走到今日,若因我之缘故,连累大哥,进而连累到梁家的累世清誉,实在教我心中愧疚。便是父亲知道了,也是要怪我的。” 这番话确实触到梁邺心窝,寒窗十载,再没有什么是比前程更为重要的了。昔日祖父要梁邵娶善禾,他本不同意。可梁老太爷最是良善守诺之人,只说这是欠薛家的恩、是欠薛寅的诺,要还、要守,梁邺也没法子,只好缄默其口,冷眼看花轿抬入漱玉阁。梁邺沉吟着:“那善禾要我如何帮你?” 善禾听是口风松动的样子,倏然抬头,凝睛道:“只求兄长替我劝一劝阿邵。” 蠢。梁邺嗤地笑了:“我阿邵那执拗性子,若劝得动,这两年你早是名副其实的梁二奶奶,今日你更不会来求我了。” 善禾追上话,认真道:“可兄长的话,阿邵一定是听的。” 梁邺怔忪愣住,心不觉也软了三分。他转身擎盏,慢慢呷了口清茶,最后一遭问她:“善禾,你……当真想好了吗?” “嗯。”善禾点点头。 “你,”梁邺不觉后牙咬紧,“确定要我帮你?” 善禾忙行一礼,恭敬道:“求大哥帮我。” 刹那间似有琉璃绽裂,梁邺心瓣坠了又坠,心道:薛善禾,这遭是你主动求上门来的。 “那这些日子好好待他。”梁邺搁下茶盏,指腹捏住盏身,骨节泛白,“好好同阿邵过日子。” 善禾不解:“大哥,我是要与阿邵和离的……” 梁邺转身面向她,沉眸睨住善禾:“交给我。你只管同往常那般对他,让他慢慢忘却和离这件事。我自会帮你离开梁府。” 善禾怔了怔,哑声:“大哥的意思是,骗他?” “是。”梁邺垂眸,目视茶汤上的些许茶叶轻晃,“让阿邵放松戒备,你也才好顺当离开。” 善禾哽住,昨夜她不是没想过欺骗,只是她还是希望自己与阿邵的和离是和气顺遂的,当初成婚时他带着怨忿,难道分开了也要这般不体面么?善禾缓缓低下头,眼前又浮起昨日梁邵的所作所为,心旋即又冷回去了。 “那,和离书怎么办?” 梁邺眉峰一挑:“和离书我写好予你。你自哄他吃几口酒,让他画个押,倒也罢了。” “他是赴宴取乐惯了的人,酒量那么好,我如何能哄他喝醉……” 梁邺勾了唇角:“善禾放心。为兄自会助你。多则半月,你必能如愿。” 善禾愣怔抬头,直直撞入梁邺幽深眼底。梁邺神色舒展一如往常,面上却无半分笑意,教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待得善禾走后,梁邺沉思着近日诸事,未久踱至书案前,正正好好瞥见那封本该寄予欧阳先生的书信。尚书千金苏皙照的名字仍明晃晃书在上头,欧阳先生的话不觉又响在耳畔。他是要登阁入相的人。这是他的志向,亦是祖父和欧阳老先生的期盼,连阿邵都是这般想的,甚至为了他的志向,作出那样大的牺牲。所以,他不能辜负了自己,更不能辜负了他们。 单凭此一点,善禾主动和离,确实是明智之举。她比阿邵看得长远,光这份替梁家着想的心,也实令他满意。等和离之后,他好生待她,虽则少了那些虚名,但只要情是真的、心是真的,不比官府文书上冷冰冰的几个字强?让善禾下辈子都有个靠,也算全了祖父生前对薛寅的诺了。至于阿邵那边……梁邺轻叩桌案,不由想起阿邵素昔之志向来。去北川投军,是不行的,他决计不可能让阿邵如此涉险。武举,倒是最好的路子。彼时他与善禾和离,参加武举也无甚么忌讳的了。日后他们兄弟二人一起在京都挣功名,他再好好筹谋一番,以阿邵的模样、品性、才干,帮他娶位京都簪缨出身的名门贵女想来并非难事。 在梁邺凝神之际,穿堂风越过格子窗,扑进书房内,吹起案上信笺,扰得纸张簌簌作响。梁邺神思回笼,正欲伸手压住信笺,那信笺却如水中鱼儿一般,滑出掌心,在空中翩翩地飞了几转,方悠然坠落在梁邺脚边。 * 织蕊楼在花园假山后头。善禾一路行来,沿路仆人渐少,到了假山时,只遥遥望见成保坐在织蕊楼门廊下,摇着芭蕉扇煮药。药炉中吐纳出乳白雾气,直冲上天。 善禾将半只身子掩在假山后,拣了个小石墩坐下,慢慢思忖方才梁邺的嘱托。 他说依梁邵的性子,若大剌剌提出和离,他必然不允。要是坚持和离,反促了他逆反之心,指不定要惹出什么祸事来。亏得是血亲的兄弟,梁邺所言岂不正是昨日那难堪情形之根因?善禾一壁绞着手,一壁继续想梁邺说的先假意和好让阿邵放下戒心,等他签了和离书,立时出城离开密州这些话。 善禾轻声道:“这法子虽骗了阿邵,但总好过现在我二人拧麻绳似的较劲。到时我走了,他最多难受一阵子便好了。再说他是爽朗性子,身边围着那么多好友,他总能走出来。再不济,大哥也不忍见他终日恹恹的模样。届时大哥有了功名官职,替阿邵寻一位门当户对的贤淑娘子,应是轻松的事。真真这是最好的办法,把各方都保全了,也不辜负祖父、大哥昔日待我之恩德了。” 一念及此,善禾转头望了望织蕊楼,怅然叹气道:“从前骗了你,如今又要骗你,实在是对不住。大抵是我们俩今生真没缘分,总要以骗相待。若你日后恨我,也请恨得轻些罢。命运万般作弄,我也是被命运推着走的人。若是可以,我总是想我们好聚好散,至少对得起这两年。” 这般忖罢,善禾敛裙起身,一径儿往织蕊楼去。成保望见善禾,立时站起身子,手忙脚乱地望搁了蒲扇,压低声音道:“二奶奶怎么过来了?”他知道漱玉阁里的这桩公案里,善禾受了许多委屈,更知善禾被梁邵气得差点晕过去,她现在应当厌极了梁邵。昨日二人争吵之际,他与一众丫鬟小厮远远儿地立在漱玉阁庭院内,小心等待主子们吵完了,唤他们进去伺候,结果最终等来的,却是善禾双手被捆跑出来,莫说岁茗、岁纹等人惊呼出声,连他也惊诧地说不出话来。哪家正头娘子在奴仆们跟前这般不堪的?裁了晴月送她去广通寺时,成保不觉得有什么;把岁茗岁纹拨来行软禁监视之事时,成保也不觉得有什么;请王老先生给二奶奶号脉调理身子时,成保还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善禾那般模样跑出来,衣衫不整,泪生两腮,一瞬间,成保心底忽然冒出个声音:完了,彻底完了。 梁邵这遭是真的把善禾推远了。 他们几个小厮暗地里也自有闲话儿。自漱玉阁二位主子关系和缓后,他们赌了一枚貔貅玉坠子,赌谁的情意更多一些?结果五位小厮全赌的是:一样多。可到了今天他们才发现,梁邵的情意比善禾的多很多,而善禾的那份情,就像是块布料子,上头用她原本的真心与品德绣出繁复花样,看起来情意绵绵,好不美丽。其实这布是用恩情织成的,料子就不对。她的和婉贤淑、小意温柔,皆为报恩缘故,哪怕有些喜欢——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那也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用错了料子,再怎么穿,也穿不出爱的味道,偏偏梁邵当了真。 成保长叹一气,朝屋内看了看,小声道:“二奶奶不若待会儿再来?二爷才刚睡下,昨儿一宿未眠。” 善禾抿了抿唇,接过成保手中芭蕉扇,自坐在药炉跟前,淡声道:“你回去歇会儿吧,这里交给我。” 成保怔住,眨了眨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难不成是他们看走眼了?其实善禾的心与梁邵是一样的? 成保擎着火剪夹了块碳轻丢进去,旋即火花哔啵爆破。他蹲在药炉另一头,把脸掩在腾腾热气后头,看上去像要蒸化了似的。成保犹豫着,终是决定替自家二爷再说两句软和话,他扬起笑,露出一口白牙:“昨晚上二爷悄悄去望了二奶奶后,就说要打只桌子,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想来二奶奶知道。” “嗯?”善禾困惑道,“他来看过我?”善禾不由想起昨夜屋内种种异象,她还当是岁茗来过,原来是他。 善禾敛眸,一壁隔着厚厚布巾揭开炉盖,看了看火候,一壁道:“我也不知。” 成保见善禾语调冷淡,知道她心里仍有气,自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成保只道去唤岁茗和岁纹过来伺候,忙告喏退下。 待成保离开,善禾才慢慢抬眸,盯着成保背影发愣。手中的芭蕉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陷入沉思。 这么想了一会子,屋内扬起梁邵的声音,像隔着枕巾发出的:“成保!成保!”听不见成保那热络爽快的答应,梁邵小心换了个姿势趴着,可背上的几条伤痕瞬间牵动经脉,勾起层层叠叠的痛,浑似针扎。他闷闷地呜咽着:“嘶……好疼……” “也不知怎的,昨儿夜里还好,上了药之后竟这般疼。”梁邵把头埋在枕巾里,恨恨地叹了口气。 善禾端着药碗跨过门槛:“应当是在结痂了,再忍一忍罢。” 梁邵愣了一愣,反应过来是善禾的声音后立刻抬头,眼眸也亮晶晶的。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善禾,随着她从门槛一步步走近,一步步走到榻沿,贴边儿坐下。梁邵喉结滚了滚,轻声道:“善善……你、你怎的过来了……” 善禾眼风早望见搁在榻旁的木桌子,才粗粗有了个型,倒立在地,四条腿昂扬朝天,想必就是成保所言的“那只桌子”。善禾不作声,把雕漆托盘置于圆几上,捧了药碗在掌心,轻吹勺中苦药。待吹凉了,才递到他嘴边。善禾轻声道:“来看看你。” 梁邵彻底呆住,好像庭院里的风吹进来了,把他吹得傻愣愣的,心里再想不出别的,只知道善禾在他跟前,善禾来看他了!梁邵木然饮下苦药,像觉不出苦味似的,只顾怔怔盯着善禾的脸。梁邵喉头一哽:“我以为,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又一勺递到他唇边。 梁邵饮下药:“你再不会原谅我了。” 善禾咬了咬唇,把眼睫垂下,没吭声。 梁邵忙道:“善善,我……我昨日当真是对不住。” “别说了。”善禾把药勺送到他嘴边,“喝了药好生睡一睡。” 梁邵咂摸出善禾心底仍旧有气,他一把夺过药碗,咕嘟咕嘟全部喝完,嘴角还残着一线药痕,梁邵也顾不上了,只道:“我昨日说了很多蠢话,气话,实在是……” 混蛋。 善禾心道。 可她面上不显,伸出一根葱指抵在他唇边:“别说了。”再说下去,她只怕自己会有更多的难受与愧疚。她是个重情义的性子,故而有时拖泥带水、狠不下心。善禾知道这是自己性格中的一大痛脚,因此现下忙止住梁邵话头,强逼着自己果决。她指尖慢慢游移,移到梁邵嘴角,移到药痕处,像从前梁邵揉掉她颊边泪时那样,善禾轻轻揉掉他颊边药痕。她望见了梁邵瞳孔里震颤的自己的倒影。 梁邵霎时间只觉得脸边酥痒,又舒服又撩拨人。再是铮铮铁骨的儿郎,这会子也饧眼骨软,恨不能醉在这片温柔里。他一把攥住善禾的腕子,哑声道:“好,好,我不说了。”见善禾停了动作,那舒舒服服的触感陡然消失,梁邵忽而特别留恋那勾人的触感,脸也朝善禾掌心蹭了蹭。他见善禾没有抗拒,心下慢慢忖度着善禾的意思,小心开口试探:“才刚那样摸脸好舒服,善善再多摸我一会儿,我便能好睡了。” 善禾由着他把自己的手放到颊边,像刚刚那样慢抚他脸。她盯着见了底的药碗,怅然道:“早间见了大哥,他说了很多话,让我好好想想我们之间的事。”善禾想着把梁邺搬出来,那她蓦然转变的态度也便有了根因。 梁邵枕着双臂,趴在榻上,轻轻吻善禾掌心,进而吻到指腹。他蓦然听见大哥二字,不觉唇瓣上弯:“我就知道,大哥最是疼我。”他想起昨夜求梁邺帮帮他的话,那会子梁邺还斥他、骂他,如今还不是口是心非帮他?梁邵忽而觉得自己真真好命,有这般好的善善,还有这般好的大哥,一时笑意漾到眼底。 善禾微微蹙眉,她望着梁邵嘴边的笑意,竟觉得这笑分外刺眼。她是联合着最疼他的大哥在骗他啊,而他浑然不知。善禾悄然攥紧了手,却继续温声道:“大哥说,其实最像祖父良善品性的人,是你。也许你有些不好,但心是善的、干净的,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所以我跟着你,至少能平安一辈子。这是大哥的意思,他还说当初祖父让我们成亲,想来也是这样想的。”这些话俱是善禾胡诌的,梁邺从未这样说过。 可梁邵却听得呆住,他鼻尖一酸,忙错开眼,面朝内,把咸湿的脆弱流给墙看。 善禾不想见他这副模样,既然已经决定骗他,那就应当让他在这段时日里快活舒心。于是,善禾推了推他的肩,淡声道:“可我怎么觉得大哥说错了?昨儿分明有人那样折辱我。” 闻言,梁邵立时转过头,握住她手,拧着眉急促辩白道:“善善,我真错了。昨日我在气头上,说了那么多蠢话,做了那么多蠢事。简直,简直是个混蛋!” 善禾噗嗤一笑,把手挣脱开:“那你到底气什么?” 见善禾终于露出笑靥,梁邵也才抿唇笑看她。他仰脖望善禾,声音很轻:“气你永远只有恩情,气你永远只想着报恩。善善,你这样重情义、这样有责任心,怎么不对我多负负责任?” 善禾不解:“怎么没有?” “当然没有!”梁邵终于把心事说出来,“前一天,我们、我们还那样。第二天你就要和离,就要走。哪有这样子玩弄人的?” 善禾却垂了眼,她没接这话,而是将搁在一旁的空药碗放进托盘中,朝梁邵笑了笑:“嗯,再不那样了,对你多负责任,好吗?不过你现在喝了药,是不是该睡会儿?成保说你一晚上没睡。” 不知怎的,梁邵忽而觉得一丝心慌。明明善禾都依他了,明明善禾主动来与他讲和了,但他还是莫名的发慌。这一切都太过容易,像是在做戏。可一抬眼,善禾端端坐于跟前,笑靥如花地望他,跟从前没什么两样。梁邵怕再去探究,掘出什么他无法承受的事来,只好把心思按住。梁邵勉力扬笑,一双眼直勾勾盯善禾:“那善善陪我一起,好吗?”他心中想着:现在刚吵完,她肯定还未完全消气。善禾心软又心善,多与她相处相处,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善禾轻声道:“好。” “不想睡这儿,床板又硬,地方又逼仄。” 善禾问:“回漱玉阁?” 梁邵点头。 善禾起身道:“那我让成保喊几个小厮来,把你抬回去。”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5节 梁邵握住她腕子:“又不是打的屁股、腿,哪里就走不动?你扶我就行。”说罢,他就着善禾的腕骨就要起身。 善禾忙搁下托盘,双手扶住他。她这才恍惚发觉,梁邵竟这般高大,比她整整高过一头。他也劲大,攥着善禾时她感觉腕骨都快断了。等得梁邵双脚稳当当踩在地面,他松开手时,善禾腕子上已红了一圈。 梁邵垂眸见了,忙道:“诶,你放心,我平时都收着力呢。”他又见善禾两只手腕光秃秃的,不觉道:“下午出去,好不好?” “不好好的在家养伤,出去做什么?” 梁邵扬了鼻尖,笑道:“爷带你出去逛逛。”他想起南庆大街有家叫云岫坊的首饰铺子,司法参军家的王二郎每逢其娘子生辰,都去云岫坊买首饰头面赠他娘子。思及此,梁邵不觉心荡神驰,这遭也轮到他梁二爷去云岫坊了。 善禾本低头看自己手腕,听梁邵此言,怔了怔,慢慢抬头:“我想去广通寺,行吗?” 梁邵一愣,忙笑道:“嗯,要去的。把咱妹妹接回来。” “妹妹?”善禾倏然抬眸望他,惊诧不已,“我还以为……” “当然。虽说进不得族谱,但她也算半个梁家人了。” 善禾敛眸:“好。” 梁邵嗯声回应,只是善禾这淡淡的神情模样莫名刺得他心窝生疼。梁邵抿了抿唇,把这些心事藏住,而后走上前一把揽住善禾肩头,笑道:“须得有人扶住我,不然站不稳。”他口中虽这么说,但实际也不敢真把身子压在善禾肩上,只是虚虚揽住她,与善禾并肩往漱玉阁去。 午后,梁邵吃饱睡足,趴在罗汉榻上,手捧书卷,垂眸静读,善禾则歪在床上午憩,面朝墙睡着。 闲适漫长的午后,梁邵不时抬眸望善禾一眼,确认她就在眼前,心底那点以为是梦的担忧才稍稍消散半分。梁邵抛下书,扶腰立起身,慢步踱到床沿,呆呆地看善禾侧颜,心底却好像怎么都没底似的,发虚、发慌。善善当真原谅他了么?她自己是这般说、这般做的。可为什么这么轻易? 正思间,岁茗小心走进来,双手捧只漆铜小托盘,压低声音道:“二爷,修好了。” 梁邵低头,从托盘中取出红麝手串,仔细戴在腕上。他扬了扬手,见这手串完好如初,不觉弯了唇瓣。这是个好兆头。手串坏了,能修好;破了的镜子,也能重圆。梁邵与薛善禾,是天定的缘分,自然也会和好如初的。梁邵这般想着,一壁同岁茗道:“你们先下去准备准备,让成保套辆车。等二奶奶醒了,我们就出去。” 岁茗问:“去哪些地方?我也好准备伺候的东西。” 梁邵沉吟一瞬:“先去南庆大街云岫坊,再去广通寺拜拜,把晴月接家来。到晚上,就去如意楼罢。你教成保立刻喊个小幺儿先去订桌子,就要我从前宴客的那个雅间。” 岁茗答应着去了。 善禾尚未醒来,梁邵便坐在床沿,垂头抚那红麝串子。只是看着看着,那点忧思又攀上心头,梁邵便又扶腰站起来,行至门廊下,岁纹正坐在一旁剥核桃。 梁邵问:“大爷在家么?” 岁纹摇摇头:“不知道,得去兰台轩看看。” 梁邵道:“那你走一遭,请大爷来书房说话。” 岁纹点了点头,她把掌心的核桃肉筛出来,倒在白瓷小碗里,核桃壳则丢入桃花树下。岁纹把白瓷碗呈给梁邵,笑道:“那奴婢先去了。听说兰台轩来了两个新丫鬟,好不漂亮。我与岁茗早想过去看看,这遭是我先饱眼福了。” 梁邵没把这话搁在心上,只嗯声算作回应。他低头看了看碗中的核桃碎,心里继续着忧虑。 * 漱玉阁书房。 梁邵自脱了外裳,赤着身子趴在罗汉榻上休息,把几条杖痕显露分明。 未久,梁邺托一盏佛黄药瓶走近,见梁邵趴在榻上,阖目休憩,他便轻了动作,缓步走至梁邵素日存放地契文书的小木箱子前,取了钥匙打开。田契、地契、租契一张不少,一份未丢,唯独不见了那份和离书。眼底染上一丝阴戾,梁邺轻嗤道:“果然。”他迅速敛了眸色,抬手正要阖上木箱,身后响起梁邵略带虚弱的声音:“大哥,你在找什么?” 木箱啪嗒阖住。梁邺勾了唇瓣,慢条斯理地转身,温声道:“来时想起城外铭山下那座山泉庄子,看看地契是不是搁在你这。”他转了话锋:“这会子喊我来,有什么事么?” 梁邵握住榻边扶手,挣着坐起身:“善善她,好像原谅我了……” 梁邺垂了眸子,长长“哦”了一声,笑着走近:“那岂不正好合了你的心意?”他坐在罗汉榻的另一头,指节落在梁邵肩头,掰过他的肩,道:“让我看看,昨晚有没有打醒你。” 梁邵自是顺应他话,转了身子,背朝梁邺。他声音有些闷:“善善说,是哥哥劝了她,她才想明白的。” 梁邺手指一顿,脸上仍旧挂着笑:“确实是与她说了些话。” “哥哥如何说的?”梁邵匆忙问。 梁邺却不答,只盯着他身后伤痕,沉声道:“阿邵,你这药是成保给你上的么?小厮做事毛手毛脚,有些地方涂少了,有些地方抹多了,于伤口无益。日后负伤涂药这种细致活,还是让丫鬟……嗯,或者善禾来罢。”他将掌中药瓶搁在一旁,指尖挖了一小团乳白色药膏出来,一壁抹在指腹上,轻轻点在梁邵伤痕处,一壁道:“以后就用这瓶药,宫里太医院给贵人们用的,药效好,也不留疤。” 梁邵双手垂在身侧,咬着唇硬声道:“阿兄,你究竟与善善说什么了?” 梁邺淡声道:“你就这般着紧她。” “她是我娘子。” 梁邺细细把药膏揉匀,声如无波古井:“我同她说,梁家没有和离的规矩。要想走,除非死了。” “阿兄!”梁邵忙转过身,瞪眼盯住他。 梁邺却也不惧,大方迎上。兄弟俩一个愤懑盈腔,一个面容沉静,坐在一处,眼风相斗。未久,梁邵长叹起身,起身朝外走去。梁邺拧眉:“干什么去?药还没涂好。” 梁邵把脸一扭:“我找善善去。” 梁邺噗嗤笑开:“逗你的玩笑话,你就真信了?祖父那般得意她,你又那般得意她,我会同她说这种话?”他鼻尖朝榻上一点:“坐好。阿兄给你把药涂了。” 梁邵仍站在那儿,梗着脖子望梁邺。 梁邺手心向上摊在膝盖,眯眼笑看他,只是后牙发紧,几乎是从唇齿间撕扯一句来:“听话。” 梁邵知道,这是大哥要动怒的兆头。只是,往日里他每每把梁邺气得咬牙切齿,末了自家也没真受过多少罚。因此,梁邵垂眸瞥眼药瓶,浑不在意道:“那你告诉我,你究竟同善善说了什么?” 梁邺蓦然笑出声,他把指节捏得青白,绷着声线:“我同她说,若阿邵情愿与她和离,那我自是无权置喙。若阿邵不愿,我这做兄长的,自然只帮衬自家弟弟了。” 他把药瓶搁在床沿,扶膝起身:“我同她讲了些你过去的旧事,不过是让她知道,你是纯良性子,虽则外头人常编排你一句乖张任性,到底如何,我们都清楚。她跟着你,虽说做不成什么高门贵妇诰命夫人,可生儿育女、执手相安一辈子,却也是不难的,总好过独自流落在外,过朝不保夕的日子。她心思细腻,这些道理,她省得。” 梁邵听此话与善禾所说的对上了,面色也和缓半分。毕竟这终究是他与善禾的事,梁邺没道理帮着善禾骗他。 梁邺缓步靠近,扬眉笑着:“不过,我亦告诉她。若是执意和离,失了梁家庇护,她一个官奴出身、无依无靠的独身女人,离了我梁家门府,日后该如何立身,她须得掂量明白了。虽说祖父生前对她颇为照拂,然既决意和离,便是自绝于梁氏一门。日后若遇风波,莫指望我们援手,情势所迫时,连这两年情谊也顾不得许多了。” 此话说得狠绝却也在理,梁邵挑不出错儿来。他抬眸望向兄长,只见梁邺面色沉静容淡,是一贯的游刃有余模样。他知梁邺面如春风、心似铁石,是头披着羊皮的狼!因此梁邺说出这些狠心的话来,实在不奇怪。若是让梁邵来说,他确定自己一定会添一句:“日后你若有了难处,千万来找我。” 只是梁邵望着望着,忽而心底升起一团疑云:善禾于梁邺而言,并不重要,因此他必然选了梁邵。倘或有朝一日,世事逼得梁邺作出取舍不可,一头是梁邵,另一头是对他同样紧要之人,他会如何选?他这般铁石心肠,是否会狠心绝义、罔顾手足?此念头不过一瞬,梁邵心下直笑自己糊涂。倘若来日真有了这样的抉择,那另一头必定是嫂嫂侄儿。他梁邵哪怕是粉身碎骨,也绝不肯阿兄为了全这兄弟情分,做那抛妻弃子的负心人。 待得神魂归窍,梁邵再抬眼时,善禾已端端坐在跟前,握着晴月的手,细声问晴月这两日可好。梁邵看善禾侧颜恬淡娴静,玉面生辉,不由觉得时间竟慢下来,颇有些天长地久、与光同尘的意味。就这样罢,他与善禾好好过日子,阿兄去京都挣仕途酬壮志,这实在是天底下最好的日子了。梁邵心下想道,自己如今已有了珍视之人,等到阿兄蟾宫折桂、娶妻生子,他与阿兄,下半辈子总归是要生分了。一念及此,梁邵心中又生出天地玄黄、动如参商之慨。 善禾转过脸,动作时鬓间窸窸窣窣,作响的是方才在云岫坊梁邵执意买与她的翠梅簪,簪头坠着珠玉,似潺潺的流水。善禾轻声道:“你站在这儿,也不说话,只盯着我俩瞧,有什么意思?不如趁这会儿去文殊菩萨跟前拜拜,再有二十来日,兄长可要金殿对策了。” 梁邵应了一声,未立即抬脚离去,反是同善禾道:“你就在这,好好同晴月说会子体己话。我就来,千万等我。” 善禾立时知道,梁邵是怕她跑了。见他这般小心模样,心下隐隐难受起来。她抿了抿唇,勉力扬笑:“我又不会跑,而况你的人都在外头守着。快去,我就在这等你。” 听得善禾此话,梁邵忙握住她肩,轻捏了下:“你别多心,我……我只是……”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来,堂堂一介大丈夫,竟扭捏踌躇至怕自家手无寸铁的小娘子跑了! 反是善禾笑了笑,拍拍他手,温声道:“我知道的。”她抬了眸子,与梁邵四目相对。梁邵心跳漏了半拍,只觉善禾一双杏眸温情似水,仿佛要把他干涸的心统统润过一遍,这会子恨不能有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梁邵哑声道:“好,好。”话落,忙转身往菩萨殿去,竟像落荒而逃。 待梁邵后脚踏出禅房,晴月立时握住善禾的手,压低声音急问:“不走了吗?” 善禾反握住她,摇摇头:“走。”说罢,她附在晴月耳畔将这几日的事,以及自家与梁邺的约定一一道来。 晴月听了,先是拧眉恨恨,而后跌足长叹:“这可真是,教人如何呢!” 善禾抿唇道:“俗话说有缘无分,本不是一路的人,能走到如今实在是恩赐,也尽够了。” 晴月跟在善禾身边久了,身上也颇有善禾的影子。这厢她听得善禾笃定和离,知道是绝没有转圜之余地了,只是想起前日来梁邵的转变、二人的温存,不由叹息,好不容易有了点苦尽甘来的迹象,却不想又闹成这般,心中更怨恨起梁邵。晴月扪心自问,她的犹豫不比善禾少。她希望善禾走,因为她见过善禾这两年的小心谨慎、见过善禾卖画后渐渐养出的信心;但她又不愿善禾走,外头是风是雨是魑魅魍魉,她怕善禾一不小心,白白葬送了下半生,留在梁家,好歹能平安顺遂。 博山炉内焚着佛像大莲花,却只吐纳出一线白蔼,断断续续丝丝缕缕,是香要歇了的意思。晴月起身揭开炉盖,把香灰拨松些,露出微弱的火星来,晴月叹道:“这屋里潮得恼人,连香也点不住。” 善禾闻言,也下榻走近,取了引火的小纸媒,轻轻一吹,纸媒头儿立时亮起火星。善禾将这点子火星凑近莲花香,唇角微抿:“今晚就不住这了,等离了这,一切都好了。”这话似是别有含义,善禾不觉怔了怔。未久,她继续道:“如今二爷认你作义妹,你还愿意同我走么?” 晴月抬眸望她:“我就没想过跟姑娘分开。” 善禾鼻尖一酸:“我家就剩了你一人在我身边。” 晴月心瓣也皱了,嘴角动了动,尚未开口,手却被善禾握住。 只听得善禾道:“我知道你心里也熬油似的,你若想留下,我绝不强你。你我虽是主仆,可我早把你当作薛家人,我的心事,你都知道,我要离开,从没瞒过你,连在丹霞画坊画画儿,也只有你知道。这遭决定要走,我心里煎熬了好久,几乎就要撑不过去。直到那天,我被他捆住手,差点被逼.奸,我心里豁然明白了,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梁家的恩,我还不完。就是这会子梁邵要我立刻死了给老太爷陪葬,我也说不出什么来,我的命是老人家救的。可人总要有骨气,哪怕是死,也要死得体面、死得有尊严,否则与牲畜无异。从前待在这里,我把自己放得很低,一则是报恩,二则,我怕人说我身份。现在我才悟出来,我把自己放得低了,就怨不得人家看低我。所以梁邵不肯和离、闹脾气时,他下意识把我手捆起来,像捆头猪一样。哪怕他现在同我道歉,他给我买簪钗、陪我出来玩,处处顺着我,处处补偿我,可我还是得和离。我不是离开,我是去找我自己。” 晴月浑身怔了又怔,这些话她从没想过,这会儿听善禾说了,好像上辈子听过似的,竟有久别重逢之感。晴月心中浪涛翻涌,她喃喃重复道:“自己把自己放低了,就怨不得人家看低我……” 善禾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笃定道:“是,人活一口气。不管什么身份,无论高低贵贱,总不能平白受辱,否则连畜生都不如。杀人者须偿命,而窃贼只须关入牢狱,犯了什么错,就有什么罚。我只是想和离,没做一件恶,却那样难堪受辱,凭什么?” 门框处鸭青色衣摆飘动,梁邵急匆匆自菩萨殿赶回,气息未定。他刚要推门而入,却把善禾最末一段话听了个饱。心中像塞了团棉絮,堵得发慌。他先是讶异善禾其实仍未原谅自己,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他自作自受?紧接着,善禾的话像入口的醇酿一般,他竟渐渐品出一些绵长的滋味来。放在门环上的手慢慢垂落。 屋内屋外,梁邵与晴月一齐陷入沉思。 ----------------------- 作者有话说:入v啦!入v啦!开心嘿嘿,第一本入v文。 有抽奖!看到的宝宝一定记得参加! 明天的还是零点更新。这两章有点慢,本来想着入v的点要快一点,试着写了一下,发现那样会少掉很多体现善善和二梁心理的描写,这部分剧情还是蛮重要的,三个人,三种性格、三种心思。 再过几章就是善善逃离梁府了~之后哥哥的剧情会大幅增加,也会慢慢虐起来了。 欢迎大家多多评论收藏[爱心眼][爱心眼][爱心眼] 第21章 琴瑟和鸣的小夫妻,把他…… 到得如意楼时,天已一寸一寸地暗了。 梁邵、善禾甫一踏过门槛,酒博士立时迎上来,翘首堆着笑脸:“二爷来了。”说罢,一壁拿眼觑善禾,不知如何称呼。按道理该是梁邵之妻,只是密州富贵圈里都知梁邵之妻鲜少出门,他在外欢宴也从没带过自家夫人,酒博士没见过梁二奶奶究竟是什么模样,故而此时犯了难。 梁邵瞧出他神色,当即便挟了善禾的手,往善禾身侧一贴,像要粘她身上似的。扬笑道:“领我们去。” 酒博士见这亲昵模样,心里猜个八九不离十,忙打千儿笑得乖觉:“得嘞!二奶奶、二爷请!”话落,立刻行在前头引路。 善禾面色不动,余光瞥眼梁邵作派,先是温和同酒博士一笑:“劳烦了。”而后径自往前去,缎作的衣袖便滑溜溜地从梁邵掌心游出去。 梁邵手愣在半空,凉薄的衣料子,把掌心的温热吞了,只留下阵风。他喉结滚了滚,撩袍抬腿立马跟在善禾身后。 如意楼的天字一号雅间与梁邵是旧相识了。从前在这儿,他不知醉过凡几,有几次竟糊涂睡了一夜,醒后身上沾满酒气。回去时躲着寿禧堂的婆子丫鬟们,躲不过的,不必他亲自动口,善禾自帮他遮掩得严实。一时的好,梁邵还觉得是善禾拿腔作势、故意奉承,直到她好了两年,饶是块冰也得捂化了,而况梁邵本就是热血性子。大抵就是因为这层层叠叠的好,梁邵早转了心,偏偏不肯承认,不肯在这低眉顺眼的小女娘面前落了没脸,才一直耽搁。 菜馔鱼贯呈上。雅间内沉静,只听得碗盘相撞的清脆之音。梁邵握着酒壶把手,先给善禾斟了一斛,这才给自家满上。 漂浮的酒水,映出善禾的脸,摇摇晃晃比琉璃还易碎。善禾心头一动,双手端盏,蹙眉饮下一大口,辣得喉咙生疼,咳了好几下方歇。待搁下酒盏,唇瓣已煨得水光粉润。那厢梁邵递来帕子,脸上笑着:“哪有你这般喝酒的?”见他笑,善禾也笑,眉眼弯弯如新月,温和一如从前。梁邵的笑便又涩住,她几时不曾这样同自己笑过了?心窝子又隐隐疼起来。 善禾呼出一口酒气:“不好喝,辣得嗓子疼。”她略略歪头,认真问:“怎么你从前就这样爱它?” 梁邵把眸子垂下,也跟着善禾喝下一大口,立时胸膛生暖:“不知道,喝得多了,就习惯了,也不觉得辣了。” “几时开始喝的?” 梁邵勾了唇瓣:“那早了。那时都不认得你。” 善禾抿了抿唇:“我猜是祖父和大哥不许你去北川时开始喝的。” 梁邵扬眉笑,指腹抚着杯身的莲纹,声调悠悠:“大概是那会儿吧。”顿了顿,他话锋一转:“善善。”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6节 “嗯?” “你当真原谅我了?” 善禾渐渐收住笑,她抬眸看梁邵,剑眉星目、棱角分明,清风朗月般的模样,只与她隔了一步之距,却远得像隔了许多年。原谅不原谅的,善禾心里也说不清楚。不怪他,那必然不可能。怪他,又感觉没意思,毕竟她都快走了。她鼻子点了点梁邵面前的酒盏:“你喝光,我就告诉你。” 梁邵果真仰脖一饮而尽,搁盏时眼眶已蒙了层模糊水汽。 如意楼的招牌如意酿,适合慢饮,喝得猛了,便是酒量好的人也难遭得住。 “没有。”善禾笑得坦荡。 梁邵反自松口气。若善禾肯定了,他才会慌神。 “那你以后能原谅我吗?”他问得小心。 “也许吧。”也许就是说不准,说不准会原谅,说不准永远原谅不了。善禾不知道以后的事,“也许”是她当下能作的最诚恳、最恰如其分的诺,不带一丝谎言的诺。她复又捧了面前酒盏,这遭只勉力喝下小泰半,待到嗓子再也经不住了,扶着案角不住地咳嗽,把一双杏眼挣得通红,才搁下酒杯。 梁邵忙挪近,一壁扶住善禾,一壁替她顺气,皱眉道:“别喝了。如意楼的茶也是极好的。”说罢,要喊酒博士进屋来换上茶。 善禾捂住他嘴,抬起飞霞作烧的脸,虚虚一笑:“不用,我也有话问你。” “你直说就是。” 善禾拿帕子拭去唇边酒渍,慢慢坐直身子:“梁邵,你说你爱我,为什么呢?” 梁邵扶住她的手一顿。为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起初有些烦她,不想跟她多说话,后来感受到她的好,又了解了她的身世,开始怜惜她,再后来,好像每天都要看见她心里才踏实,但也不需要多亲密,每天看一眼、知道她在就足够了。他本以为是习惯了善禾在身边,习惯了漱玉阁里永远有个薛善禾,后来才蓦然明白自己的心意。 梁邵轻轻笑开,绯红眼尾舒展,唇瓣沾着晶莹酒渍,平日的刚毅坚韧俱已不见,竟剩下温和,说不尽的温和,以及他天生的混不吝的浪笑。 洋洋洒洒的笑,冲上脑海的酒,善禾一时有些恍惚。时光好像又回到她与梁邵关系刚刚缓和、老太爷尚未去世的那段日子,她看见眼前粉光盈亮的唇瓣开合翕动,看见梁邵那口极白的牙: “大概是因为——” 才堪堪五个字,善禾的手便覆上梁邵的唇,阻住他接下来的话。善禾垂眸望向酒盏:“别说了,我已知道了。”这话问出来就蠢,既然要走,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不还是平白让自己和梁邵都难受么?善禾埋怨起自己。 梁邵的心已皱起来,他握住善禾的手,往下拉了拉:“善善……” 善禾莞尔一笑,仰脖将酒盏内剩下的酒俱喝光了。这遭似乎习惯了些,咳嗽比方才轻,嗓子没那么辣,就是脸红得更快、更透,像滴血似的,身上也开始不舒服。说不上来的难受,头晕眼沉,想往后倒,亏得梁邵从后揽住,善禾就势倒在他肩头。宽阔温厚的胸膛,靠在里头,仿佛吹不到风雨似的,能挡一辈子的雪虐风饕。善禾啜泣起来,她知道这是假的,哪有地方能挡一辈子的风雪?都是好听的谎话,把人骗进去沉沦,沉沦到最后,人活着也死了。她握紧拳头,往梁邵胸口捶了几下,声音哽咽:“都怪你……” 梁邵涩声道:“是,都怪我……” 怀里人默了几瞬,像睡着了。梁邵低头正要看,却听见善禾又怅怅吐出一句话:“对不住。” 梁邵心口一咯噔,手竟发颤起来。对不住,对不住,她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他的?那该死的念头又涌上心头,她还想着走?还想着和离?梁邵颤着手捧起善禾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她。她这会儿双目迷离,脸颊绯红,只饧着眼冲他笑,是醉了的模样。 梁邵颤着声音问:“为何说对不住?” “我……”善禾嘟囔着,“我骗你了……” 梁邵一颗心如坠深渊,声调里止不住的抖:“骗我什么了?” “骗你那个啊。”善禾眨着眼,眼皮泛沉。 “哪个?”梁邵摇了摇她,不肯她就这样睡去。 “哦……”善禾笑开,“你忘啦?”说罢,善禾朝前一凑,吻住梁邵的唇。 刹那间如雷击灵台,梁邵只觉脑海内烟花四绽,噼里啪啦。他尚在愣神之际,善禾已离开他的唇,她扬起手背抹了抹唇瓣,曼声道:“吻你,抱你……嗯,还骗你那个了……”她倏然轻笑:“还有骗你说给你买软甲……啊……我的钱……” 言至此处,善禾的笑陡然消散,她嘴角向下一瘪,委屈巴巴地泣声道:“我的钱……给你买软甲了,我攒了好几个月……好几个月的钱……都怪你……” 1 “怪我,怪我。”梁邵扶住善禾双臂,想将她拉入怀中抱一抱,却不知善禾从哪生出奇劲,生生推开他,自家也朝后仰下去。 善禾身后置的是高脚圆几,几上供一只翠瓷胆瓶,瓶内插数枝红梅,正幽幽地香。 梁邵大惊,忙越出去,伸手抱住她、护住她头,两人就这样拥在一起,齐齐跌在地上。可到底还是惊动了圆几,那胆瓶先是在原地咣当咣当晃了几圈,紧接着呲边儿滚下来,正要砸中善禾面门。梁邵眸色一凛,立时翻身压上去。胆瓶便直直砸在梁邵后脑处。 一时间头脑酸胀,眼前像冒了几颗星,与后脑的痛相随的,是迷迷蒙蒙的乱,甚不清醒。低头看,善禾已躺在地上阖目睡着了。不过这点子酒,就醉成这样?梁邵瘪瘪嘴角,支臂就要起来,却发觉头沉得更厉害,连身下的善禾也分成了两个影子,在眼前摇摇晃晃。 “怎……”话未出口,梁邵咚的趴在地上,也睡了过去。 隔扇门哧啦推开,梁邺一身雀蓝暗纹缎袍,两手交握,稳步踏进来。见二人睡在地上,他显见得一惊,瞳孔震颤几瞬,这才垂眼敛色,沉声道:“进来吧。” 成敏捧着雕漆木盘蹩进来。木盘上,一沓纸,一方砚,一管笔,最末是朱红印泥。木盘搁在桌案后,成敏便垂头退下了。 梁邺望了地上的善禾与梁邵许久,方哑声开口:“阿邵,我是为了你好。” 说罢,他行至桌前,研墨润笔,用左手写下两份式样完全一致的和离书来。笔墨未干之际,梁邺迅速换了右手,模仿梁邵与善禾字迹,各自书下姓名。 地上二人已发出细微的鼾声。因如意酿酒劲大,故而这蒙汗药用量不多,大约睡一炷香的时辰便好了。梁邺沉眸睨善禾梁邵,他知道善禾性子软、不够果决,故而未与善禾提前筹谋,便擅自行动。 梁邺坐在桌边,把和离书来来回回又读了两遍,墨迹彻底干涸之后,他方一手攥和离书,一手取印泥,撩袍蹲到二人面前。 缠在一起的呼吸,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叠在一起的两个人,倒真像琴瑟和鸣的小夫妻似的,好像要执手过一辈子,把他衬得像个棒打鸳鸯故意使坏的恶人一样,可是—— 梁邺嗤笑出声,轻道:“为兄都是为了你们好啊。”尾调悠长又缱绻。 他低头先按了梁邵的指纹,这才握着善禾的手,小心翼翼地把印泥贴到善禾指腹上。 完美的和离书,书着小夫妻俩的名字,按了小夫妻俩的指纹,还是最疼爱他们的兄长亲手写的!梁家拢共就剩下这么三个人,三人都在同一份文书上留下痕迹,真真是一家子。梁邺忽而有些舍不得把和离书给出去了。 “成敏。” 门又被推开。 “收好,上船后的次日一早你亲自送去府衙。” 门被关上了。 梁邺掏出锦帕,揉了茶水,仔仔细细替善善与阿邵把指头拭干净了。他一行擦,一行想来日的事:把善禾安置到哪里呢?京都么?可以,人烟阜盛的金贵地儿,而且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方便他照料。那阿邵呢?密州不利于他仕途,他也得往京都来,他得武举。而后再给他重新说门亲事,就在欧阳家贵女名帖上好生选一位罢。只是两人都在京都,却也不方便了。须得给善禾置个小院子,住得离阿邵远些,平日里也不能教她出门。哦,善禾本就不大爱出门。 未久,梁邺坐回桌边,自斟一杯酒,轻轻抿了小口,顿时唇齿留香。 这时,地上才起了窸窣响声。梁邵挣扎着爬起来,见善禾睡在他身下,呼吸匀停,他忙推了推善禾:“善善?!” 那厢没动静,他揉着后脑,困惑地坐起身。下一瞬,他惊愕道:“大哥?” “你怎么在这?” ----------------------- 作者有话说:这个抽奖我简直就是小丑[化了]原本打算设置中奖为52人,结果告诉我不能超过收藏的5%!而我收藏的5%只有15人!哭泣,为什么回馈读者还有这种限制[爆哭][爆哭][爆哭]剩下的只能下次继续搞了…… but,还是要记得参加抽奖呀宝宝们!!!如果连15人都没有我真的会暴风哭泣的[爆哭][爆哭][爆哭] 7月2上夹子,所以那天晚上十一点更新。保证在7月4日零点前订阅百分百就好! 之后还是老时间更新,隔日15点。存稿多的时候就日更[亲亲] 以及,哥哥的戏份会慢慢变多了[狗头] 第22章 吃点糖,便不苦了。 桌上菜馔未动。 梁邺把酒盏推远些,凤眸沉睨,冷声道:“若今日不是我恰好在此,你们还要在这睡一夜不成?” 梁邵揉了揉后脑,拧眉道:“被砸到头了,也不知怎的,只觉得眼前发黑,然后就睡过去了。” “那善禾呢?” “她醉了。”梁邵抱起善禾,将她轻搁在坐榻上。 见梁邵未曾起疑,梁邺便把原先准备好的谎藏起来,只顺着梁邵的话说:“你二人这般模样,这桌菜倒要糟蹋了。” 梁邵咧嘴一笑:“那不妨事,来日方长,下次再带我善善来。”他蓦然想起善禾醉时的话,脸色慢慢落寞下去。他坐到善禾身侧,垂了头细凝善禾的脸,心头卷起一浪又一浪的愁闷。 梁邺与小夫妻俩隔着好几步的脚程。他冷眼观梁邵模样,眸中是从前未见的温和缱绻,与他记忆中那混不吝、常挨打挨骂的混世魔王阿邵迥然不同。梁邺不禁眯了眼:“阿邵,身上伤还未好,少饮些酒。” “我省得,阿兄。”梁邵眸也不抬,兀自伸了手,屈指将垂在善禾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梦中的善禾似是感应到耳畔的柔情,绯红的脸颊不自觉往梁邵手背贴了贴,口中嘤咛出声:“回家……” 梁邵未听清,立时扶腰俯身,将耳朵贴至善禾唇边,轻声道:“什么?” 善禾又重复了一遍,仍旧是嘤咛,只是唇瓣近乎贴着梁邵的耳廓。 梁邺坐在不远处,把这段景看了个饱,也把梁邵耳廓迅速泛红看了个饱。垂在袖中的手慢慢攥成拳头,下颌绷直:“阿邵——” 梁邵已先开口,轻易盖住他的声音,大剌剌地道:“阿兄,我们回家罢,善善身上不爽利。” “……好。”梁邺勉力扬了个笑。 “阿兄刚刚是有话同我说吗?” 梁邺敛袍起身,瞥眼坐榻上的二人,一行往格扇门走去,一行沉声道:“我已定了五日后启程。斐河上金禧船舫的金掌柜是我故交,这番他邀我往他家游船上去作饯别宴。我想着,明日我们一起登船,临行前也算是团圆了。” 听梁邺的口风,他已做好准备,梁邵自是应承,不必再操心。说话间,他已将善禾打横抱起。因醉酒,善禾这会儿虽从蒙汗药的药效中醒了,但依旧浑浑噩噩的。她缩在梁邵怀中,只觉得身上又烫又麻,脑海中乱蓬蓬的,一会儿是在密州的情形,一会儿又飘到了金陵。善禾迷迷糊糊地说些听不清的话,梁邵细心辨认着,最后才发现原来善禾说的“回家”,是她的金陵薛家,并非梁家。她想阿耶阿娘了。梁邵心瓣软了软,鼻尖忍不住发酸。 翌日清晨,善禾醒时发现自己睡在漱玉阁的雕花拔步床内,身上已换了一套洗净的亵衣。 她缓缓坐起身,脑子仍有些涨,待坐直身子时,眼前黑了几瞬,才慢慢恢复精神。晴月捧着双鱼纹铜洗轻手轻脚走进来,见善禾坐着,忙轻声道:“醒了?”一壁说,她一壁绞了毛巾递给善禾。 善禾接过毛巾,将脸擦了擦,眼风瞥到趴在罗汉榻上睡着的梁邵,低声问:“昨夜几时回来的?” 晴月贴着床沿坐下:“菜都没吃,就回来了。二奶奶昨夜醉得好生厉害,三更多才睡下呢。” “啊。”善禾一惊,忙问,“我昨夜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哭,躺在那儿就掉眼泪,止不住。”晴月叹口气。 善禾蹙眉道:“就只是哭,也不说话?” “说的。”言及此处,晴月悄悄瞥眼梁邵,“说想家了。” 光“想家”二字,立时勾动善禾愁绪来。这两年她很少说薛家的事,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怕说多了连累梁家,也怕一说起来没完没了,把自己苦得心口疼。她慢慢搁下毛巾,长叹一气:“二爷没生气吧?” “没有,昨儿夜里二爷一直安慰您,还问您从前在金陵的事,到后半夜才睡下。”晴月如实道。 善禾抬眼望了望梁邵,只见他安安静静趴着,偶有轻微鼾声。 晴月收了毛巾,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大爷五日后就启程去京都了。” “五日?”善禾不由小声惊呼,“不好,和离书还没有写。就这五天时间,如何再引他喝酒?”她正拧眉思索着,忽见门口灰影闪动,善禾凝睛一瞧,只见兰台轩那新来的小丫鬟正趴在门框,伸了头悄悄朝里面看。 晴月顺着善禾视线望过去,也发现了荷娘。她先是一愣,喃喃道:“这是哪里的丫鬟?” 善禾道:“兰台轩新来的。” 晴月皱紧眉头,只觉得这小丫鬟好生眼熟,那样貌气度品格,竟颇似善禾。她心里存下这段疑,但毕竟人家是兰台轩的人,不好置喙,晴月便把话按进肚里,只说了句:“我去瞧瞧。”说罢,捧了铜洗往门口走去。荷娘见晴月过来,也忙退了身子站在廊下。 那厢善禾坐在床上等候晴月,眸光不觉落在梁邵身上。他只穿了一件轻薄亵衣,脊背杖痕隐隐显露,此刻沉在梦中对别的事一概不察。善禾拼命回忆昨夜之事,却只能想起那会儿自己心中烦闷萧索,如意酿竟成了浇愁之物,光喝一口便像能忘却烦恼似的。她想起来自己未醉时问梁邵的话,再然后就记不大清了,当时好像又懊恼又难受,眼泪控制不住,断线似的往外淌。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7节 她低头回忆的片刻,晴月已小步走近,附在善禾耳畔道:“大爷遣那丫头来看二奶奶和二爷有没有醒,若醒了,请二奶奶和二爷去兰台轩用膳。兰台轩备了醒酒二陈汤。” 善禾心头稍动,猜到这是梁邺有所动作在催她,忙起身更衣梳妆。见梁邵仍睡着,善禾为把戏做全,特特唤来岁茗、岁纹,嘱咐道:“兰台轩摆了膳,大爷的吩咐我是不敢辞的,只是二爷还没有醒。你们就在此伺候罢,若二爷醒了,问他身上好不好。若是好,就请二爷也去兰台轩;若是不舒服,仍旧歇着,等我带些早膳醒酒汤回来。” 岁茗、岁纹二人相视一眼,见善禾这作派言语又和从前一样妥帖周到,心也放下来,以为善禾终于回心转意,是要好生留在漱玉阁过日子了。二人自答应着看顾梁邵,又说“请二奶奶放心”等话。 安排稳妥后,善禾便扶着晴月的手,步履匆匆赶至兰台轩。 早膳摆在花厅。 兰台轩的四名丫鬟见善禾过来,方将菜馔果品一一摆在桌案,仍是热腾腾冒着暖气。梁邺则长身玉立,站在白墙挂的《牧溪图》前,仰头似是在赏画。 自他考中进士后,兰台轩的东西便多了起来。今日谁送个炕屏,明日谁赠幅字画,都说是旧日的交情,其实到底为了什么,梁邺心里清楚。早在回密州的路上,他便在心中将这些人排了个次第,哪个有能为,可以利用,哪个品德好,适合结盟,他心头雪亮。科举看重的是四书五经,初读觉得蛮好,读得多了,也便慢慢品出些糟糠来。但他到底不是阿邵,几百年、几千年的昏聩腐烂绵延到如今,岂是自己一家之言便可剔除干净的?即便要改,也须得等到有能力改革的时候再徐徐图之。好在,梁邺最擅长的事,便是把糟糠咽下去,幻化成锦绣珠玉再吐出来。这是他天生懂得的道理,连老太爷在世时也分外夸奖过。可惜阿邵不懂得这个道理,因此吃了很多亏。 在这一点上,梁邺觉得自己与善禾是一样的,忍难忍之事、为顺时之事。只是善禾是没法子,不得不这样;而他是主动选的。 梁邺听得厅内动静,笑而转身,把方才的沉思都熨进温润的眉眼里。 善禾端端立在眼前。 阿邵果真没来。 他算好了的。 昨夜他派了蘩娘去漱玉阁问安,名为问安,实则打探消息。善禾醉后时而沉睡、时而哭闹,梁邵便一直守在床边安慰,翌日他自然要多睡会儿。再者,他已放出五日后赴京的消息,若善禾此时仍旧心意不变,一定会想法子独自过来,方便与他商议。 梁邺端的是清风朗月般模样,把关切明明白白捧出来,一丝一毫都不掩藏,直教人觉得他爱弟之心诚恳,再无别的杂念。只听梁邺道:“阿邵呢?还未醒吗?若是如此,你也很该在漱玉阁继续休息,不必这样跑来的。我遣人把早膳、醒酒汤送过去就是了。” 这话说得善禾一愣。梁邺仿佛忘了他们之前的约定,话里话外俱是对梁邵与她的殷殷关怀,全然是副苦心经营的兄长模样。善禾尚未来得及言语,又听他道:“不过既然来了,也便先用膳罢。蘩娘、荷娘,去将二奶奶的醒酒汤端来。”他又另点了原先在兰台轩伺候的两名丫鬟:“你二人去小厨房,拣些精细吃食给二爷送去。” 唯有晴月还站在善禾身后。梁邺抚着腰间汉白玉佩的纹理,眯眼道:“晴月,你也跟过去看看罢。阿邵的口味,你应当熟悉一些。” 晴月与善禾相视一眼,见善禾微微点头,这才福了福身,往小厨房去。 一时间,花厅只剩下梁邺与善禾。 他先自入座。填漆八仙桌正中是一只定窑甜白釉的莲纹盖碗,轻轻揭开,热气氤氲中蒸出几片碧莹莹的嫩莼菜。梁邺手执调羹,云淡风轻给面前碗内盛了两勺,眉眼含笑道:“怎么愣着了?坐。” 善禾摸不准梁邺的意思,坐在他对面后仍旧不安地绞动手指,踌躇道:“大哥。” 梁邺知道她这份踌躇生在哪里。他将碗推至善禾面前,温声:“尝尝这个。今晚同阿邵一起上船,明夜是饯别宴。善禾只需陪着阿邵,陪他玩笑,陪他吃酒,旁的无需操心。”缓而抬眸:“和离文书、蒙汗药、接应你的小幺儿、还有你暂时落脚的地方……离开所需的一应物件,我皆备下了。” 他说话时如沐春风,仿佛在谈一件极为稀松平常的家常事。 善禾怔了怔,稳声道:“多谢兄长相助。” 梁邺兀自给自家盛了一碗,眼帘垂着,笑意不减:“非但是助你,更是为了阿邵好。” 说话间,蘩娘已捧着一碗醒酒二陈汤,打帘走进来,轻轻搁在善禾面前。深褐色的汤水,倒映着善禾的脸,看不见碗底,竟像药一般。梁邺朝善禾微微颔首:“先喝了醒酒汤罢。” 善禾嗯了声,举药匙将汤水送入口中。只是好苦,善禾不禁皱紧眉心。 梁邺坐她对面,含笑望她。他特特备下的醒酒汤,不仅是醒酒所用,更为解毒。昨夜他讯问郎中后方知,像善禾这样不常喝酒的体质,猛一下饮如此烈性的如意酿,又误食蒙汗药,酒性与药力相冲,于身体无益,故而善禾昨夜才会那般哭泣不歇,恍生梦魇。 他随意扯了个幌子:“此为太医院秘方。是太苦了么?” 善禾点了点头,本想勉力喝光,忽见眼前摊开一只手,修长白皙的手指,中指覆着小小薄茧,系经年握笔所生。 而掌心赫然是两颗晶莹的桂花糖。 “吃点糖,便不苦了。”梁邺眸中笑意不减,缓声,“善禾。” ----------------------- 作者有话说:最近南京好热啊,光是出门就浑身出汗了,大家暑假出去玩可不要来南京[化了][化了]话说文里也写到六七月份了呢,但是我好像没怎么表现出来,距离老太爷的丧事也过去两三个月了。 看到有宝宝骂哥哥了,哈哈哈,哥哥性格的底色就是伪善的狗男人……所以,欢迎骂哥哥哈哈哈。善善最后也肯定不能跟剥夺自己自由意志的人he的 第23章 可不许感动,爷顺手的事…… 善禾犹豫着未接,又听梁邺道:“幼时我与阿邵生病,不肯喝药,祖父常用这玩意儿哄我们。后来听荣禧堂的嬷嬷们讲,祖父生病时,善禾也是这样哄老人家的。”他轻笑一声:“世事因果相接。只是万没想到,竟是善禾陪伴了祖父最后一程。这件事上,实在是我们兄弟亏欠了你。” 梁邺眸色如鹰,攫住善禾藏在脸上的踌躇。他本是早慧之人,轻易便可洞悉眼前人的痛脚软处。比如善禾,她悲于身世,也为这恩情所累。梁邺有时会想,善禾太有良心了。这是她的好处,也是弱点。有良心的人是难走得远的,因为她怕亏欠,总要事事圆满妥帖、不让旁人吃大亏才行。报祖父之恩如是,与阿邵和离亦如是。 果真,听到梁老太爷的名字,善禾面色缓和半分。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微颤,从梁邺掌心取过桂花糖。并不立即吃了,而是捧在手心,抬眸乞道:“大哥,我还有两件事相求。” 梁邺来了兴致,略略偏头笑道:“善禾且说便是。” “我想带晴月一起。” “嗯,这是应该的。”连一个小女奴都这般放在心上,如何不是有良心? 梁邺指节扣着桌案,“还有一件呢?” 善禾抿了抿唇:“蒙大哥相助,我心中不胜感激。只是阿邵素来信赖大哥,我却这样联合着大哥欺骗于他,实在心中不忍。我不想让大哥与阿邵因我生了嫌隙,所以请大哥将蒙汗药交与我,明晚我骗阿邵写下和离书后,会自行离去,不劳烦大哥动手。只盼大哥装作不知一切,若阿邵要寻我,也请大哥婉言劝住他。” 指节微顿,梁邺默了几瞬,勾唇道:“善禾,你似乎没有明白我为何愿意帮你。”话调失了方才温度,仿佛淬冰。 善禾倏尔抬眸,困惑盯住他。 “善禾,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同你一样那么良善。”梁邺轻笑道,“也并非所有人待他人好的方式是永远不欺骗、永远讲真话。我要阿邵好,我要他前途似锦,骗骗他,又能如何?纵使他知道这番是你我联合欺骗,只要他前路好走一些,这点欺骗又算得了什么?能买他的前途吗?有张提刑那五百两银子重吗?我亲手帮你,是要你这遭走得干净。若是可以——” 梁邺眸中闪过一丝厉芒:“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阿邵面前,善禾。” 善禾怔了又怔,杏眼圆睁。原来,在梁邺心中,她从来都是耽误梁邵前程之人。原来,过去两年梁邺待她的好,不过是出于他的教养以及这份不得不连结起来的亲情。善禾搁在桌案的手慢慢攥紧,她垂下脸,低声道:“是。” 梁邺霍然拢袍起身,盯住善禾繁密乌黑的发髻,半是违心半是认真道:“善禾,认真点,莫漏出马脚来。阿邵不是蠢笨之人,骗他时须索仔细了。最高明的谎话,当是八分真、两分假。把谎话藏在真话里,才能骗得住聪明人。方才的模样很好,看上去倒是真心。可惜全是真话,这才是最蠢的。”梁邺凤眸沉睨,“记住,骗阿邵时,也要像适才求我时那般恳切,把假藏在真里头。”他这些话说出来,不光是提点善禾,还是要将此事牢牢攥于己手,便是节外生枝也要由他亲手将枝条劈干净,更是要警醒善禾,话已出口便是覆水难收,他梁邺已接过梁家权柄,即便她现在反悔,他也容不得她从头来过了。 梁邺步至月洞窗前,几杆翠竹葱葱郁郁地长着。穿堂风拂过竹叶,院内便是一阵簌簌地清响。梁邺盯着这丛竹子,心底蓦然想起薛寅来。那个他唤作薛伯父、仅仅几面之缘的人,跟善禾一样的实心眼儿,怪不得祖父这般喜欢他们父女俩,也怪不得才投了三皇子不到两年的薛寅,在清算时却成了夺嫡的首要罪臣之一。反倒是那些与三皇子暗通款曲多年之久的老臣们,至今仍是稳坐高堂。梁邺心中不住冷笑。 那厢善禾望着梁邺的背影,忽而觉得他不是从前那个梁邺了,但也是梁邺,一个完整的、复杂的梁邺。从前她只见过梁邺的温润端方、只见过他的克己复礼,因而一直以为他很好、处处都好:出了事他会主动摆平,犯了错他也不大追究。其实,他只是不在乎那些未曾涉及到自己核心利益的事。他比梁邵入世,也比梁邵更有目的性。她说不出这样是好还是坏,但她相信梁邺会过得比梁邵好,世俗意义上的圆满顺遂。可是,这般工于算计,当真便快活了么? “多谢大哥,我省得了。”说罢,善禾立即将一颗桂花糖含在口中,迅速饮完醒酒汤。仍旧是苦,几乎要把她眉毛苦掉似的。善禾拿了帕子拭干嘴角,直待那股暖流淌到胃里,蹙紧的眉心这才稍稍放松。 她扬了眸子,却见梁邺已转身望她。清瘦凉薄的下颌,睥睨善禾的眼睫,他长身玉立,月洞窗映着翠竹也成了衬托他的景儿。可善禾心底升腾的并非是惊艳,而是害怕,他披着谪仙人的外衣,看似宽容大度,实则最是那精明之人,洞明世事人性。在他面前,自己仿佛无处遁形。她忽而庆幸两年前自己选的是梁邵。 善禾回到漱玉阁时,梁邵刚醒,正坐在榻边咕噜咕噜喝兰台轩送来的醒酒汤,眉心早皱成一团。他望见善禾走近,把剩下一半的醒酒汤搁下,扬了笑唤她:“善善。” 善禾坐到他身边,抿唇问:“苦吗?” 梁邵点了点头。 善禾莞尔一笑,将手递到梁邵面前,摊开,是一团素帕。 “这是什么?”梁邵问道。 “你打开看看。” 梁邵依言折开帕子,只见一颗晶莹的桂花糖躺在帕子中央,安安静静散出甜香。梁邵立时笑开,眼尾眉梢是说不尽的快活恣意,他忙捏了桂花糖送进口中,朝善禾扬了扬鼻尖,笑道:“要不是这醒酒汤太苦,爷可不愿吃这小儿吃的玩意儿。” 善禾也笑:“看来大哥是把我们俩都当小孩儿看待。” 梁邵将剩下的醒酒汤一饮而尽,苦得他咬牙抿唇,好一会儿才道:“他惯是这老成模样。”把心思藏得很深,只肯露出好的、世人爱看的一面。思及此处,梁邵不由垂了眸。 善禾想起梁邺的话——骗他时也要这般真心恳切。她伸出手,搁在梁邵肩头,望着薄薄亵衣后狰狞的杖痕,轻声开口:“你身上伤怎么样了?刚刚涂药了吗?” “没。”梁邵道,“才刚漱了口,就要喝这苦汤。” 善禾把手慢慢滑下,停在他腕子处,虚虚握住:“听晴月说,你昨夜熬得晚。不若此刻再睡会儿,趴好,我顺道帮你把药涂了。” 梁邵立时眸光晶亮,直直望进善禾眼底,哑声笑道:“好。”话罢,梁邵规规矩矩趴好,将脸枕在软枕之上。 葱白指尖轻轻从他腰腹处卷起亵衣。梁邵两个腰窝间夹着条浅凹的脊痕,直延伸到后颈下方。善禾指尖便顺着这条凹痕轻轻上移,落在杖痕处,指腹碰了碰已结痂的伤口。 “疼吗?” 梁邵早被后背这阵似有若无的轻触搔得筋骨微颤,不觉自齿关间溢出嘤咛。他回望善禾,撑着脸勾唇笑道:“不疼,痒。” 结痂的痒,还有善禾摸他的痒。 “嗯。”善禾把一旁的药膏取过来,揭开盖子,挖了一小勺在掌心,“结痂呢,自然痒。” 梁邵故意调笑说:“好像不止是结痂的痒。” 善禾拧眉“啊”了一声,关切问:“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是了。”梁邵认真答,“善善你一来,舒服的都不舒服了,不舒服的都舒服了。” 闻言,善禾抿住唇,却不说话,只拿秋波死死咬住他。梁邵被她瞪得一愣,以为自家这话轻薄了善禾,惹她不痛快,忙要道歉。善禾却抢在他先,声音很轻地骂道:“浪.骨头。” 梁邵也不恼,只放声笑开,抬了手想捏捏善禾颊边肉,偏生勾到背上的伤,深吸一口气,嘶着声音又把手放下了。这下轮到善禾笑得眉眼弯弯,她一壁笑,一壁在掌心把药抹匀:“活该。” 梁邵便把头搁在小臂上,看善禾笑。自家唇瓣也不由弯得更深,心软了又软,近乎漫成一汪春水:“善善,你从前总不笑。以后,要常这么笑才好。”他瞥见那日自己打的木桌子正规矩放在角落,朝木桌扬了扬鼻尖:“这两日结痂背上总不舒坦,等再过两日,能轻松活动了,我快快把那只桌子打出来。” “我倒忘了问你,你要打桌子做什么?” 这话问得梁邵颇为满意。 “给你呀。”梁邵歪头道,“你不是爱画画儿么?你又不肯去书房,这八仙桌是用膳的,你总在那上头画画也不方便。等那只桌子打出来,再教晴月岁茗她们把西厢那间空房收拾出来,再买些画具,给你做画房,搁满你的画,好不好?” 善禾心头一紧,给他抹药的手指僵在半空。 梁邵见善禾不说话,转了头望她,颇有些骄傲地冲善禾飞了飞眉毛:“感动了?可不许感动,打个桌子算什么?爷顺手的事。” 善禾咬住下唇,鼻尖的酸涩才渐渐消散。她把指腹上的药膏重重摁在他伤口处,痛得梁邵嘶声喊疼。善禾得逞笑道:“爷忘了,西厢那间搁了漱玉阁的宝贝,琉璃屏、珐琅钟、白玉尊,还有一只天青的汝窑冰裂纹莲花盏,开片好细密,是爷前年的生辰礼,爷忘了么?西厢再南边的那间才是空房,只放的杂物。” 梁邵果真被噎住,他不务家计,别人家送的礼从来都是善禾登记造册管理起来的,他并不过问。梁邵默了几瞬,忽而垂眼,低低道:“是我忘了,家里的许多事多亏得有你。” 乳白药膏细细抹在伤口处,善禾没有接他这话,反是低头认真替他涂药膏。待涂好,善禾才道:“阿邵,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 “那天,你把我收拾的包袱都藏起来了,你搁哪了?” 榻上人脊背僵住,他的松快也停滞住了。 第24章 “我肩膀不宽,怎么给你…… 廊下飞来两只麻雀,跳着脚儿踩过漏在青砖地上的光,撂下一串清脆啼叫,方扑棱着翅膀没入苍穹。 梁邵目光空茫,望住那一胖一瘦两只雀儿,眉头皱得越发深了。他下颌绷紧,声线也僵了似的:“善善,你是不是……” ——还要走。 可他说不出口。 见他这番凝眸发怯模样,善禾大略猜到他的心思。她拧了眉,咬牙欺道:“你别多心,不是要走的意思。”可到底于心不忍,善禾忙添补道:“是包袱里头搁了我的东西,还有……还有一本书,我尚未看过。还有我放在妆台上的银票地契,你也收起来了么?那是祖父留下的,里头有老人家留给大哥的东西。过几日大哥要走,我们合该把他的东西还给他。”话毕,梁邺的嘱咐猝然在耳畔回荡,八分真、两分假……梁邵会当真么? 闻言,梁邵怔怔转头,望向善禾的脸。空茫失焦的眼逐渐凝聚了精气神,他唇线绷直:“……真的吗?”似是还不信,梁邵伸出小指:“拉勾。”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8节 善禾心瓣一紧,她根本狠不下心与他做这番誓言承诺。她挤出笑靥:“同个孩子似的。” 梁邵不答,手执拗地悬在半空,颇有僵持的意味。 四目相接,梁邵目光灼然,仿佛要把善禾看穿个窟窿眼儿来。善禾只好伸出小指与他拉勾。 梁邵扬起脸:“不够。”故意把脸凑近。 她明了了,轻声:“那这样呢?”俯身在他颊边轻轻落下一吻。 极近的距离,两只鼻尖都快贴一起了。善禾正要起身,梁邵忽而攥住她腕子,整个人迎上去,身子贴靠着身子,唇瓣厮磨着唇瓣。他心头焦躁,却不敢像从前那般放肆,唯恐又惹恼了她,只好轻啄善禾的唇。 善禾先是挣扎,偏偏手被箍住,动弹不得。心头浑似幻化出两个小人,正扯头发干架,一个同她说:“吻他!就这样骗他罢!他必不会发现的!”一个拼命摇头:“不能这样骗!”把她晾在此处煎熬踌躇。 “善善。”梁邵已停下来,他感受到了善禾隐隐抗拒,凝睛望她,“……你不愿吗?” 他忙辩白自己,恳恳切切地哀怨着:“不是要像上回那样强迫你,只是想……”他顿了顿,把下唇咬得几无血色,“吻一吻你……也不可以了吗?” 他说时小心翼翼,只盯着善禾的脸,待说毕,眼眶已然微红,逐渐潋滟了一层薄薄水汽。 善禾心似被揪住,她正欲开口,梁邵却先长叹一气:“对不住。”他扭过脸,伏首在自家臂弯,闷闷道:“都在书房,善善的东西,都在书房的雕漆箱子里……”话里已存了哽咽。 “好。”善禾叹息开口。说罢,她起身往外走去。 梁邵凝神悉听善禾足音,知她是要出去了,是要去书房了,心头立时蒙上一层化不散的悲凉。 果然,果然!善禾还是要走的! 他把头埋得更深,鼻尖已然坠了颗小小泪珠子,悬着饱满身子晃了几晃,终于啪嗒落在软枕上。 屋内的光一寸一寸地消弥了,梁邵身子也一寸一寸地暗了。等覆在他脸上的光也没了时,梁邵这才眨着朦胧泪眼困惑抬头,却见善禾站在窗前,脉脉无声地望他。 他听见善禾柔声道:“外头有人。”复又带了点怨怼的嗔怪:“有人是不可以的。”说罢,她莲步走近梁邵,抬手握住他沾了薄泪的脸,轻轻捻掉泪珠,淡笑着。 梁邵昂着脸,如望神明般恭敬地望着善禾。 背上的伤给梁邵许多不便,他心中担忧自己因伤势怠慢了善禾,反而比从前更卖力,直做了半个时辰,害得善禾仰脖闭眼,连登云端数次方歇。 罗汉榻窄,容不下二人横卧,只好一上一下地交叠。善禾垂眼喘息,面上却是沉静,像思虑着心事似的。梁邵支臂撑住半身,指腹一寸寸摸过善禾裸露的锁骨,竟有些硌手,叹道:“还是瘦。” 善禾这才缓缓睁眼,见自家被他整个裹住,一丝不漏出去。她又见自己肩膀比他窄了一截,便也一寸寸摸过梁邵硬如块垒的胸肌,声音懒懒:“就你胖,连肩膀也比人宽。” 梁邵却调笑道:“我肩膀不宽,怎么给你架腿呢?” 善禾先没反应过来,还愣愣地“啊”了一声,后知他是说适才云雨之事。善禾拧他胸前薄肌,拧眉咬牙道:“到底从哪学来这些浪.话!”她忽而想起过去梁邵常去平康坊,不由问:“平康坊?” “什么平康坊……”梁邵拧眉,忽而如雷击灵台,他有些惊喜地探问:“醋了?” 梁邵将头埋进善禾肩窝,声音懒洋洋:“我是最不会说这些话的天字一号老实人。偏偏遇到善善,什么酸的甜的荤的素的都会说了。” 善禾想的却是另一番事。她推了推梁邵:“阿邵,你在外面……有人吗?”如果有人,那她走后,他至少还有温香软玉在侧,应当会好些吧? 梁邵怔忪,缓而抬头,硬声道:“你说什么?什么人?” “嗯……就是……”善禾咬着唇瓣,“就是外头的女人。” 梁邵不敢置信盯住她,瞳孔震颤,唇瓣翕动:“为什么这么问?” “突然想起来,你从前总是在外面,在平康坊饮酒。万一,我是说万一,有合你眼缘的,身世又干净的,不如接家来——” “薛善禾!”梁邵蓦地起身,“我从前爱玩,只是喜欢热闹欢宴的氛围,就算是喝酒,也不是那种酒池肉林地玩!至多请个人来弹琴唱曲儿,都是清倌,都是规规矩矩的!” 他扶着腰起身,不期望又勾到背后的痂,禁不住嘶声喊痛。梁邵恨恨道:“你!你!” 善禾也坐直身子:“诶,你别气,我就这么一说,拿个态度出来。若是有,等过了一年孝期把人抬家里来,我都——” “没有!一个都没有!就只你一个!”梁邵偏过脸,拧眉道,“你起来!” 话落,善禾已被梁邵拽着腕子站在地。她不知梁邵何故这般大反应,只能顺着他的话,添补道:“好,没有。”腕子却被人攥得生紧,待善禾穿了鞋稳当当立在地面后,梁邵一壁胡乱给她披上衣服,一壁拉住她朝外步去,道:“走。” “去哪?”善禾惑道。 梁邵梗着脖子,不答她话,反而嘟囔着:“你总是这样。” 善禾笑了:“我哪样了?” “先给点甜头,再给一巴掌。”梁邵推开门,阳光立时涌进来,在砖地洒下一层单薄的金粉。他拉着善禾往外走去:“我真真拿你没法子了!彻底没法子了!” 善禾有些愧疚,抿唇:“阿邵,对不住。”对不住这般骗他,对不住这般糟蹋他的真心。可是,人不能为了旁人的真心,就把自己的心意抹掉呀!她对梁邵的这些情愫——夹杂着恩情、亲情,应当还有点喜欢的这些情愫——根本比不上那日她受到的屈辱来得重!亦更没有她亲身体会过的能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不必再寄人篱下的自由来得重! 梁邵不说话,只顾往外走。 善禾用剩下的一只手匆忙理着衣裳:“要去哪里?” 梁邵执拗道:“去平康坊!” “男子汉大丈夫也有贞洁德操,断不可教人平白玷污了。今日我们一起去平康坊,你亲眼看看可有哪位小倌儿与我亲厚非常的!” 善禾噗嗤笑出声,她顿住脚步,拽着他手,笑道:“停!停!我信你了,好不好?” “不好,”梁邵转身,认真道,“须得证明了我的清白,我才放心。” 善禾见他犯起性儿来,于是把脸垂下,近前一步,握着他的手环住自己腰肢。善禾轻声道:“嗯,我已信了。阿邵,我信你的,一直、一直都信你的。”她说得很认真,因此句并非做戏,而纯粹是出于真心。善禾知道,梁邵再有不好,却是她遇着的、顶顶真实的一个人。这世间很有些人脸上堆笑、背后出刀,梁邵不是,他欢喜是分明的,厌憎也是分明的,他不屑于做戏。 梁邵怔住,心口重重跳了几跳,旋即俯身侧首,勾头便噙住善禾唇瓣。 善禾抵住他的胸,稍稍推开,错开眸子:“且去屋里吧。” 梁邵朗声笑开:“他们早躲得没影了,没人撞见!”说罢,双手捧住善禾的脸,复又亲将下去。 “咳咳。” 二人正蜻蜓点水般轻啄浅尝几下,忽听得身后传出一声清咳。 仓皇间善禾用力推开梁邵,臊得粉颈低垂,慌忙躲他身后。梁邵亦蹙紧眉心,一壁转身,一壁没好气道:“没眼力见的刁——”还有个“奴”字滞在喉间,梁邵如石塑般僵住。 本该是成保立定之处,此刻竟变作身着青绫深衣、腰束缎蓝蜘纹带的梁邺。梁邺敛眉低眸,淡声道:“阿邵,你说什么?” 善禾被梁邵挡得严实,本瞧不清门首立的是何人。这会子听得是梁邺声音,立时臊得恨不能寻个地缝钻了,耳根子红得几乎要滴血。 梁邵将善禾往自己身后掩了掩,讪讪说道:“阿兄这会子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使唤丫鬟过来说一声就是。”心里想的却是:若是你兰台轩的丫鬟过来,倒也罢了,偏偏是大哥你。 原来梁邺素日克己复礼,最是那端方守矩之人,兼之他虽比梁邵虚长两岁,至今仍未娶妻,于男女之事上也不甚热络,七情六欲看得甚轻,故而梁邵总觉得自家兄长浑似个看破凡尘的谪仙,不像他饮酒作乐、走马斗武,是个十足的俗物。这会儿教谪仙哥哥瞧见自己与善禾亲热,不由大窘,竟似幼时淘气顽劣被梁邺拿住一般,罚倒不怕,只是别扭得慌。 梁邺这才抬眼,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来看看你的伤。”他说话时虽望着梁邵,余光却不自觉瞥到梁邵肩侧露出的翠梅簪,乌眸深沉如无波古井:“看样子应是无碍了。” 梁邵笑道:“才刚善善涂了药,痂都结硬了。” 梁邺点点头:“嗯。伤是好了,也不知记性长了没有。” 他故意扬了半分声调:“善禾,日后便劳烦你——”顿了顿,“好生照顾阿邵了。” 善禾见这遭实在躲不开,只得从梁邵身后莲步走出,遥遥福身作礼:“也是阿邵照顾我。夫妻本该互相扶持的。” 梁邵闻言畅怀一笑,揽过善禾香肩:“与阿兄不必拘这些虚礼,倒生分了。” 梁邺绷着下颌,亦笑:“是啊,都生分了。” ----------------------- 作者有话说:因本周上榜,为了完成榜单字数,所以周六加更。其他还是按照隔日更来哈~ 突然意识到现在入v了,是不是稍微可以交通发达一些了哈哈哈[眼镜][眼镜][眼镜] 第25章 梁二爷敬祝梁二奶奶生辰…… 因梁邺有事与梁邵商谈,去平康坊的事只得被搁置下。好在,善禾本就不愿去。 这会子,梁家两兄弟径往书房谋谈密事,善禾送了茶进去,自退回寝居,斟了盏清露茶,一壁悠悠品茗,一壁想着如何哄梁邵写下和离书。不多时,晴月捧着几件衣裳进来,笑道:“才刚去浣衣房取来二奶奶和二爷几件洗净的衣服,将巧这会儿包好了,今儿晚上一齐带船上去。” 闻言,善禾搁盏起身,与晴月一齐在罗汉榻沿坐了,慢慢整饬行装,打点包袱。 善禾问:“岁茗、岁纹两个呢?” 晴月一笑:“兰台轩收拾东西预备上京,好多事情闹不明白,把她俩借过去作帮手了。这会儿就我伺候你。” 善禾颔首:“好,好。她俩虽也是真心待我的,可到底是自小在梁家长大、受梁家恩惠。我的事,只能说与你听。这次去船上作饯别宴送大哥,咱们去了就是真要离开了。若把她们也带上,只怕临了多有不便,走得也不清爽。” 晴月抿唇思忖片刻,道:“二奶奶想把她们都留在漱玉阁?” 善禾摇头道:“不,只留一个。两个都留下,太招眼了,二爷也会怀疑。” 晴月眼睛一转:“那便留岁茗吧。她心思细腻,处事妥帖,要骗过她实不容易。就让岁茗留在漱玉阁看屋子,也算是有根因。” 善禾沉思着,缓声道:“方才二爷说要收拾间屋子出来予我作画房,这几日就让岁茗留下,把那西厢南边的下房收拾出来。等会儿我再拟个单子,请她盯着采买了各色画具搁进去。”言及此处,善禾眸色愈淡:“说起来,倒像真是要长长久久地在这过日子了……” 晴月听见作画房等话,也不由叹息,到底还是握住善禾的手,轻拍了拍。主仆二人面对面坐着,把彼此拧眉模样俱看进眼底。善禾苦笑道:“快好了,都会好的。” “等离了这里,一切都好了。” 自是都会好的。离开梁家后,她与晴月回到金陵,用那一百八十两的银子赁下小院,从此把日子蓬蓬勃勃地操持起来。一念及此,善禾只觉心跳如鼓。自由且恣意的生活,不用看谁的眼色,没有那么多事悬在心头,她只需要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地活着,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世毁了谁,不必忧虑没报完的恩情扰得良心不安。她只活薛善禾三个字,不是梁二奶奶,也不是罪臣之女,只是薛善禾。 善禾慢慢笑起来,眼尾眉梢俱是笑,浅淡温顺,里头藏着道不尽的希冀与热望。这笑蔓延开来,渐渐也爬到晴月的脸上。 金陵的雪、秦淮河上的烟波浩渺、丹凤街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皆一一浮现,好像时间还停在两年前,她是金陵薛家独女,一切都没有发生。 彼时庭院内响起吵声,善禾二人从思绪中挣脱出来,只见梁邵半只身子探进屋里,笑道:“你们两个笑什么?神神秘秘的,也同我说说。” 梁邺站在廊下,淡声催道:“阿邵,须快些了。” “知道,这就来。”梁邵复回头望善禾,“上船的行囊,只好劳烦二奶奶打点了。这会子与大哥出去一趟,酉时前必赶得回来,你且在漱玉阁等我,我们一起上船。”说罢,他遥遥抛来一串小钥匙,稳当当落在善禾膝上。梁邵声音却不似方才热络,反倒有些冷:“雕漆箱子的钥匙,你的东西在里头。” 善禾把钥匙拢在掌心,抬眼同他道:“你既同大哥一起出去,就让大哥身边的人回兰台轩一趟,同岁茗说,等忙完了那边的事,作速回来,我有话同她讲。” “什么话?要不要紧?今儿时间紧,不要紧的话上了船再说。” 善禾略歪了头,弯了唇瓣:“想让岁茗这次留在漱玉阁,把那间房收拾出来,再买些画具搁进去。二爷觉得要紧吗?” 梁邵纵声笑开:“那确实是要紧事,待会儿到了兰台轩,我亲自与她说。” 又传来梁邺声音:“既如此,直接让她回来便是。” 梁邵笑:“倒也没有这般要紧。” 善禾听见“呵”的一声轻笑。 这厢梁邵、梁邺兄弟不知有何公干,二人先是回了兰台轩取礼物契书等物,再各乘一马自正门出去了。成保一起跟过去,成敏因兰台轩收拾行装之事留下。因诸事繁冗,他又唤了常在二门外伺候的几个生脸小厮,一齐入园来帮忙抬东西。按理该是善禾帮忙打点,可到底是夫兄的屋子,她热络了反倒让人非议,便只待在漱玉阁将自家这边规整好,又另拨了婆子丫鬟共四名去帮忙。即便如此,整个午后,梁府后院仍旧是乱成一团。 却说此时漱玉阁内,除去善禾、晴月主仆二人,另有四个粗使小丫鬟,只作洒扫搬运等事,这会子收拾好善禾与梁邵的行装后,再没有事做。善禾便一人给了一吊子钱,打发她们玩去了。 一时间,阁内只余善禾、晴月。 主仆俩一齐行至梁邵书房,轻易寻到雕漆箱笼,开了箱笼后,里头果真只搁了善禾的两只包袱,以及梁老太爷留给二房的遗物。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9节 善禾望着那几张银票、地契,心头不觉苦起来,但到底还是把包袱取出,梁家的东西分文未动。 关了箱笼,晴月将包袱搁在书房桌案上,不由惑道:“这只怎么鼓起来了?” 善禾一瞧,左侧那包袱果真鼓胀了肚子。拆开后,才见多了只宝匣在里头。 这匣子放得七扭八歪,像是人匆忙间硬塞进去的。打开,一套簇新的十二式点翠头面盈光润润地睡在里头。晴月不知此物何处来,善禾却拧了眉。 这是南庆大街云岫坊的当季新货。 昨日在云岫坊,她与梁邵第一眼都看见这套头面,梁邵刚同掌柜说要细看,善禾却扯住他袖子,摇摇头。 梁邵笑:“一整套的头面,穿戴出去齐整体面。零零散散的簪钗耳坠各自搭配,一看就是散的,没得小气。” 她如何不懂?簪缨出身的富太太贵女,首饰、衣服、鞋俱是成套作配,偶尔簪了只新钗、换了双新绣鞋,那是巧思。只有那高不成低不就的,一只钗得配好几套衣服,人一看就露出怯。 可是,她已不是那个穿戴得起整套头面的人了。这样成色的整套头面,看的不是家底豪富,而是出身地位。要真正的,夫家、娘家俱是门庭清肃,最好是父亲、丈夫皆有官身的太太夫人们,方有底气穿。她穿不起,等离了梁家,更没资格穿。 梁邵见她还不愿,附在她耳畔道:“怕什么?又不是买不起。我还嫌它配不上你。” 善禾却说:“祖父丧期,还是低调些好。” 梁邵瘪瘪嘴,到底没说什么,反是拿了旁边同样精致细巧的翠梅簪。只可惜翠梅簪孤零零一个,终归还是落得“小气”了。 待神思回笼,善禾忍住心中凄怆,正要把匣子阖上,晴月细声道:“二奶奶,这里塞团纸条。” 果真有一团纸条叠好压在点翠挑心之下。善禾取出纸条,细细读之。晴月也凑过来,她不识字,故而问道:“写的什么?” 善禾便轻声读出来:“善禾妆次:祖父新丧,阖府哀戚。询及管事,方知善善芳辰恰在七七忌辰之中,未能操办。然礼不可阙,谨以此物,聊表心意,是曰——” 读至此处,善禾咬唇不言,眼眶却泛了红。 晴月急问:“是曰什么?” 善禾笑着泣道:“是曰:梁二爷敬祝梁二奶奶生辰吉乐,永驻芳华。特嘱:万勿令族老及大哥知悉,恐添新伤。” 晴月怔了怔,也不由笑开,怅怅道:“亏得二爷这霸蛮性子做得出来,如今虽说早过了七七忌辰,好歹还没满一年,买这样华贵的头面,一时半刻也带不了。” 善禾喃喃:“是啊,也就他做得出来这种事……” 与老太爷斗气两年的是他;老太爷弥留之际,贴身伺候屎尿的是他;一年丧期内,买这点翠头面的也是他。这究竟是孝,还是不孝?善禾也说不清了,大抵这世上的孝有许多种,而梁邵的这种,总归与世俗所尊崇的悖逆了些。不过,善禾有些明白他。为了亡人的尊贵体面,生生守三年孝,实在泯灭人性。有这份孝心,不若生前多尽一尽,教亡人也快活些。等人去世后,认认真真把丧事做了,把头磕实了,总比经年的禁欲灭欲强。善禾忽然觉得,自己与梁邵相处久了,也有些“离经叛道”了。 将宝匣阖上后,善禾未立即离开,而是取了云笺,提笔舔墨,伏首写画具单子。晴月将两只包袱搁回自己屋中,充入自己的行李,以免教梁邵生疑,随后又喊了小丫鬟仔细听善禾吩咐,她则独自离去,不知往何处去了。 待单子添补完毕,也不过一炷香时间。距黄昏尚远,善禾木然坐在书案后,不觉想起那晚她与梁邵也是坐在这把太师椅上,梁邵名下的几十张地契俱压在她身下。还有那些他说要赠她的地契、田契,几日后喊了文书先生来写下印信,她书了姓名画了押,现在皆成了她薛善禾的私产。 可是,怎么就弄成这样呢? 人好像踏出第一步后,便再也停不下来。如果他没有给过她和离书,如果那两年他们和和气气做对寻常夫妻,如果她没有去丹霞画坊,如果吴天齐没有说那番话,如果他没有强迫她,如果那天她没有找梁邺帮忙……以她的性子,她一定会留下的,善禾知道。可是太多的如果了,所以她的离开,早成了必然。自一开始、自梁邵与薛善禾的缘分缔结的第一日起,离开就成了必然。苍天无言,但苍天会在冥冥中推着任何人、任何事航向既定的必然。而在这必然中,于经年岁月里由血肉悄生暗长的一点点情谊,是显得如此愚蠢与不合时宜。 于是,善禾取出新的云笺。她知道自己是个蠢人,也是个软弱的人。 她仿着那日文书先生写的过户契书,重写一份将那些地契还给梁邵,又取了印泥盖了手印,才叠好塞入信封中,搁在雕漆箱笼内。 这下,应当全部安置妥当了。 善禾起身,缓步走在这书房中,最后地细目打量陈设。精铁剑格横陈数柄利器,沉木书橱叠着磊磊兵书。正中高悬“青霜”二字,系昔日梁老太爷所书。“青霜”匾额之下,却是梁邵那把平素绝不舍得捧出的青霜剑,熠熠凛出冷辉寒光,据说是铸剑世家上任家主所铸。青霜剑前,紫檀大案齐齐整整摆了文房四宝,其旁画缸内,又斜靠着几卷舆图画轴,只有边角略见磨损。从前善禾不曾过多打量此屋,到今日最后一遭站在这,竟觉得此处也是分外熟悉,有怅惘之感。 她悲从心来,重新舔墨提笔,书下: 一卧连理二载春,今朝自剪系丝纶。未许微尘蔽云衢,沧海珠明各显珍。 亦是折好,藏在雕漆箱笼中。 抬头,日已渐渐西斜。 ----------------------- 作者有话说:快了快了,要走了。 下一章赶榜单字数,小肥章。 第26章 (跑路预告)“今天可以…… 步出书房之际,善禾想起什么,脚步微顿。她唤来小丫鬟,细声问:“二爷今早什么时候醒的?” 小丫鬟答得恭敬:“二奶奶走后没多久。” “醒来就用早膳吃药了?” 小丫鬟如实道:“没呢,先去的书房。” 怪道呢,昨儿才去的云岫坊,今日点翠头面就出现在她包袱里,还留了字条。善禾点点头,自让她退下了。 只是还未来得及深思,晴月已从外头赶回来。晴月一路匆忙小心,回到漱玉阁时额角早沁了薄汗。善禾站在一旁,斟了茶予她:“有人发现吗?” “没有。”晴月牛饮而尽,“今天园子里忙,没人留心我。” 善禾点点头:“吴坊主同意了?” 晴月搁下盏,郑重点头:“嗯。她说她不要银钱,就当做个人情,只要姑娘的画日后都卖给她就行。还有几句话,坊主说等见了面再与姑娘细谈。” 善禾垂眼敛眉,语气定定:“好。” 自兰台轩回来后,善禾心口总搁着事。她直觉着寻梁邺帮忙似乎是步错棋,但也说不清究竟错在何处。也许是心意不同,善禾自觉自己这样要与梁邵和离的人,骗他时都要犹豫再三,而打小与弟弟一同长大的梁邺,却能将欺骗粉饰统统粉饰成“为他好”。若她是梁邵,必定寒心:他与兄长并无矛盾,何至如此? 故而她派晴月去了丹霞画坊,求吴天齐襄助。所谓襄助,对善禾来讲万分重要,于吴天齐而言,不过是派两个人把善禾领到自家空置的小别院里住上几天,一应用度不必她操心,还能得善禾一个不亚于救命的大人情。善禾心想着,既然要走,那还是应当走得决绝一些、干净一些。而况她离开的心愿里本就存了成全梁家两兄弟仕途的意思,实在犯不着离了梁邵,扭头就去住梁邺给她的屋子。那算什么? 待漱玉阁事毕,主仆俩并肩往家祠来。二人各擎三炷香,聚在指前,高过额顶,认真叩拜三回,才稳稳插入老太爷灵位前的香炉中。今此一别,她便算不得梁家人了。老人家若还眷顾她,保佑她顺顺利利、干干净净离了梁家,回金陵扎下根。 “明年我一定回来看您。”善禾心道。 在灵前沉思未久,金乌西沉,日光铺在家祠青砖地上,连脊背也有了暖意。善禾、晴月自蒲团上站直,转过身,却见梁家两兄弟稳步走来。 相似的眉眼,相似的身形,脸上皆带着笑,只是一个温润清贵,笑得克制守矩,一个快活恣意,见到善禾后,先是疾走几步,把梁邺甩在身后,而后大大方方地把一口白牙笑出来,才高声道:“原来善善在这!”径直上前握住善禾的手。 善禾敛住思绪,迎住他,抽了帕子给他擦额角的汗:“做什么去了?弄得这些汗。” 馨香传到鼻尖,梁邵弯了唇瓣,正要说:“去了——” 梁邺沉声开口:“阿邵,我们也一起拜拜祖父罢。”阻了他接下来的话,是不想善禾知道的意思。 善禾明白,旋即转身从香案上取了几根素香,分与梁邵兄弟,立在一旁看他二人也自磕头伏首敬香。 起身,四只眼余光俱落在她身上。 善禾却没留心,只顾着垂眸想明晚的事。 成敏站在廊下,躬身交手道:“都已准备妥帖,可以启程了。” 于是众人收敛心怀,沉默着从家祠退出去。 余下的时间很紧,兰台轩、漱玉阁皆是匆匆将行装搬至早已备下的马车上,因梁邺此番入京,一时半刻回不来,又需打点京都人脉,故此行装甚巨,足足装了三辆马车。 善禾坐在马车内,悄悄打帘向外看。梁邵正站在车马旁,帮忙指挥着搬运行李。他身后,门首款步走出两个丫鬟,肩上背着鼓囊囊的小包袱,虽皆低着头,但都身姿窈窕,行止柔媚。善禾愣了一瞬,方忆起是那日在兰台轩所见的两位丫鬟。 蘩娘、荷娘俱垂头敛眸,不敢多踏一步。她们记着方才成敏的嘱咐:“把头低好,别教二爷瞧见了。二爷不喜欢奴仆里有生面孔。”自然是胡乱诌的,成敏知道不该让梁邵瞧见蘩、荷二女的脸。 二人小心绕过去,彼此相扶正要坐上后头的青油小车时,荷娘似是感应到什么,忽而朝善禾这边抬了眸子。四目相接,两张肖似的脸,乍一看是容易弄混的,连她们自己也有一丝微愕,像在照菱镜。 善禾心一沉,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可是马车已经缓缓向前走了。 荷娘仍站在原地,手扶车辕,抬了头默看善禾的车驾越过她,向前,善禾的脸也越过她,向前。 “大哥屋里是新来了两个丫鬟吗?”善禾放下车帘。 晴月有些茫然。 岁纹笑:“是,据说之前是平康坊的清倌儿,刺史老爷送来的,大爷就留在屋里了。” “哦,清倌儿,刺史送的。”善禾沉吟着,“都叫什么呀?” “大的叫蘩娘,小的叫荷娘。”岁纹笑得有些没心没肺,“说起来,这荷娘长得倒有点像二奶奶您。” 善禾来了兴致:“很像么?” “打眼一瞧,是像的。细看倒不太一样了,而且这小妮子怯懦,看人时都怵怵的,不像她姐姐。” 善禾想起自己初至梁家时,也这般怯懦。 见善禾未言语,岁纹这才慢吞吞反应过来,讪讪道:“呀!这不犯了二奶奶的名讳么!”晴月也附和。 但没人觉得是梁邺故意的,都以为荷娘原本就叫荷娘。毕竟梁邺的好名声众人是知悉的,也许是他事冗,忘了给荷娘改名。但若是梁邵在屋里放了这么个人,倒有些可疑了,毕竟他是平康坊的常客。 善禾面上淡然一笑:“不妨事,横竖是大房屋里的人,往后便见不到了。”话是这么说,心却没彻底放下,夫君兄长的屋里放着这么一个人,谁都瞧得出来她跟自己像,偏偏又和自己名字里有个同音字,是人都要思想几回的。只是想多了又觉得没什么,梁邺最是守矩,兴许真未虑及此等枝节,只是忘了改名避讳,也未可知。这般想来,倒是她多心。 船舱到底与岸上不同。舱室内虽设着香鼎,焚了沉水,仍旧压不住水上特有的腥潮。兼之船身轻摇颠簸,白日行船时尚觉得悠游惬意,到入睡时分,这晃荡竟格外清晰。人卧于榻,五脏六腑皆似失了倚仗,虚虚悬着,不由得想吐。 梁邺体恤贴心,亲自送来安息香篆,道是此物宁神助眠,更胜沉水。 香篆燃时徐徐绕帐,一如祥云护榻。几缕白线,幽幽环绕,夜色中宛若鬼魅。想到今晚是最后一夜,善禾心跳如鼓,思绪愈乱,瞪眼到香篆将熄,还是未能睡着。身旁梁邵却是气息匀长,单手搂着善禾腰肢,已然阖目沉入梦中了。 这一夜,终究是难捱。 翌日起床梳妆完毕,船板上早聚了好些人。梁邺澹然立在人群之中,受着各方祝福称赞,面不改色,只凝眸眺望天际一线,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偶尔搭话,也是气定神闲。 皆是些面生的郎君们,善禾知他们都是梁邺的同窗好友或本家几位弟兄,故而同梁邵道:“人太多,你去罢。船上待得不舒服,我再歪会儿。晚上开宴了喊我。” 梁邵知道是避嫌的意思,捏捏她手,轻声:“过会儿我去看你。”说罢,自步向人群了。 善禾未立即离开,而是倚着扶栏,眺了会儿碧波清水,心头浮着团雾霭似的。 不多时,人群中爆出欢笑,善禾也忍不住回望。原是梁邵已站在人群中心,正扬着笑不知说什么,身旁人皆笑。没一个无动于衷的,唯独—— 唯独梁邺。 梁邺嘴边也挂着笑,但善禾确定,他心里是淡漠的。 梁邺也望过来了,眸光灼灼,越过人群,越过他的弟弟,落在角落里的弟媳身上。他微微点头致意,算个招呼。 善禾朝他福了福身。 回屋后,晴月已将包袱都收拢齐整。她们的行李不多,善禾就是那两只包袱,晴月只有一个,方便上路。 见善禾进来,晴月捧出一件衫子,道:“昨夜里熬了会儿灯,缝了个小袋,你看如何。” 善禾捧起衫子一瞧,是缝在内里的袋子,不大,但能将要紧之物贴身藏起来,远行时有它却也安心。 最后几个时辰了。 善禾满脑子都是今晚即将发生的事,可梁邺还没有派人来,她也不知届时究竟如何离开。 这遭非但善禾紧张,连晴月也紧张起来。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20节 梁邺不会忘了罢? 也许是船身的颠簸让这紧张更加具象分明,稍微一丝动静都让善禾怀疑,她是否露出马脚,梁邺那边是否有事耽搁了。 午时,郎君们聚在一起用膳吃酒,善禾与另几位夫人太太本该另置一席的,但都嫌上船后身子乏累,懒怠应酬,夫人们也就各自在各自的舱室把午膳囫囵过去,等晚上再聚。晴月和岁纹提了食盒送来菜馔,刚吃一口,成敏忽而冒出来,交手躬身立在门外,道:“大爷着奴才来问问,不知船上的菜馔二奶奶可用得习惯?” 来了。 善禾一颗心放回肚里:“尚可。”继而对晴月和岁纹道:“你两个也去吃罢,不必在这伺候我了。” 待晴月、岁纹离开,成敏才掀了眼皮,慢慢走近,双手奉上一只簇新信封。 “这是什么?”善禾打开,竟是两份和离书。 格式俱全,见证画押清晰,连官府的钤印备案都一一妥帖。看到签名时,善禾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分明是她与梁邵的字迹! “有劳大爷了。”善禾勉力压住声音里的颤抖,心却仔细回忆着,梁邺究竟何时弄下这份和离书的。 而况,即便字迹是仿的,那画押呢? 善禾脊背发凉。 成敏正低头往茶壶中倒蒙汗药,语调平淡:“等晚宴之后再走。” “什么?” “晚宴之后,二爷回来,您哄他喝杯清茶。等他睡了,您再换上岁纹的衣服,我送您离开。”他另掏出一个小纸包,搁在桌角,“这个给岁纹喝。只是让她今晚晕船,明日就好了,没别的。” 善禾轻轻嗯了声。 成敏脚步很轻,善禾再抬头时,屋里只剩她一个了。 兴许是紧张,午膳她进得极少,盖碗里的香薷饮更是一口未动。善禾眯了眼,唤来晴月,把未吃过的菜与香薷饮皆赏给她和岁纹了。 午憩时分,梁邵与善禾俱歪在螺钿床上,倚着软枕,听梁邵讲午间席面上的事。善禾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梁邵却耐心,把每件事说得详细,滴水不漏的。 善禾撑着头:“你记性倒好。” 梁邵笑:“我从小记性就好。” “那怎么不像大哥那样读下去?” “那些书里写的不对。”他继续要说席上的趣事。 善禾忽而按住他嘴:“阿邵……” 梁邵撑脸看她,笑弯了眼:“怎的?” “……没什么。”她本想教梁邵提防提防梁邺,却不知如何开口。转念一想,梁邺虽然心思深沉,但待亲弟弟始终如一,这事应当不会变的。善禾长叹一气,终究决定三缄其口。 梁邵扯开她手:“定是有什么,怎么不同我说?” “身上乏得很。”这是真话,没骗他。 梁邵却笑:“歇了一上午,还这么乏吗?” “乏。”善禾把脸埋进枕里,叹出一口气。 梁邵贴过去,唇瓣剐蹭着她耳廓:“那我来伺候二奶奶。”他把手放在善禾腰间:“是这里?” 善禾摇头,声音闷闷的:“不是。” 手又放在她脖颈后:“这儿?” “也不是。” “那是哪儿?” 善禾露出一只眼,掀了眼皮:“好像哪里都乏。”其实是心乏了。人一累,最累的是心。这也是真话。 梁邵立时将手塞至善禾腋下,一壁挠她痒,一壁笑骂:“小妮儿耍你二爷呢!” 善禾掌不住,拼命忍着笑,差点把泪憋出来。好容易这冤家住了手,善禾渐渐停了笑,才发现他已坐她腰腹上,紧紧扣着她两节白皙腕子,目光炽炽。 四目相接,二人皆是一怔。梁邵喉结滚了滚,声音有些哑:“善善……” “嗯?” 他笑着:“今天可以吻你吗?” 他把手撑在善禾肩侧。 舱门应时敲响。善禾心漏跳一拍,忙推开梁邵,坐起身,理了理薄衫,扬声问外面:“怎么了?” 晴月站在门外道:“二爷,二奶奶,岁纹身上不好,想是晕船了,今日怕是不能近前伺候。” 梁邵哀哀怨怨地倚墙靠着,听善禾认真嘱咐如何给岁纹用药,又听她教晴月多看顾看顾岁纹,这两日不必时常过来伺候。善禾像故意拖延似的,把话说得又慢又长,说完了岁纹,又问晴月身上如何,适不适应,主仆俩恨不得隔门聊起来。梁邵有点不耐烦了,瘪瘪嘴,从后揽住善禾的腰,吮咬她后颈。 “嘶。”善禾倒吸一口凉气,“你——” 梁邵探出头:“你刚才没拒绝。” “但我也没同意。”善禾压低声音。 “但这也不算吻。”梁邵歪头。 善禾把他一推,声音也提了半分:“我不要。” 晴月站在门外看不到里面,困惑道:“啊?什么不要?” 梁邵松了手,低声哧哧地笑:“快说,什么不要?不要什么?说给晴月听。” 善禾白他一眼,继续扬了声:“下午不要来伺候了,有什么,我拉铃喊你。你也回去歇会儿。” 晴月、岁纹住的舱室与善禾、梁邵这间挨得不远,两间牵了条细线相连,这屋里一拉铃,那屋里便能听见。 晴月走后,梁邵大马金刀往那儿一靠,笑吟吟看她。善禾懒怠理会,本想起身,哪知梁邵手一抬,把她拉回来,靠在怀中。滚烫的胸膛贴着她脊背。 “说好我伺候你,你享现成的福就是。” 他把善禾按在银丝软垫上,趿了鞋下地,装模作样告个喏:“小的梁二,听凭二奶奶吩咐。二奶奶要拿什么?” 善禾终于抿着唇笑了。 梁邵望着她,也笑开。 善禾正要开口,外头却忽而咚咚咚足音不歇,紧接着人声吵翻了天,跟杀人似的。 梁邵与善禾皆一怔。 成保上气不接下气,拍门道:“走水了!底下小库房走水了!” -----------------------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善禾跑路[竖耳兔头][竖耳兔头][竖耳兔头] 第27章 (善禾跑路)“少年夫妻…… 库房里搁的是梁邺此番携入京都的各色字画古籍,大半是要作人情打点之用的。别的倒罢了,其中有两幅字是梁老太爷生前手泽,特嘱了梁邺收好,以备来日奉与座师及岳家翁。 梁老太爷生前政绩并不卓著,但年高德劭,清望素著,学问又做得极精纯,向来为士林所推重,故而老人家的字亦备受推崇。如今老人家百年,晚年遗泽俱拢在梁邺兄弟手中。不消几年,这墨宝声价必定是要水涨船高的了。若不慎烧毁,实为可惜。 梁邵跌足长叹:“不好!”披了衣就要去救火。 善禾也忙披衣下床趿鞋,梁邵按住她:“你身上乏,那人多眼杂,你不如在这歇着。有什么,我让人来知会你。”说罢,梁邵携成保匆匆而去。 火灭得迅速,一炷香时辰全熄了。损失还好,珍贵的俱被梁邺贴身收在所居舱室内,连个火星儿都没见到。只是小库房被烧得厉害,等闲不可放置字画了,只好空置着,连紧挨的两间小舱也受了牵连,把里头杂物全搬出去,亦是空置起来了。 但有一件事不明:起火原因。 船上俱是梁邺同窗好友、几位本家兄弟及其家眷们,与梁邺兄弟素无私仇,实在犯不着纵火。另外便是金禧船舫的伙计们,可金禧船舫的金掌柜与梁邺有旧,且如今赁的是他家船,更没必要了。 梁邺以为,是哪个伙计不小心,如今见后果严重,不敢吱声出来领错,便没追究。反是梁邵查了失火现场,认定是有人故意纵火的。只是众人皆不以为意,催着他速速准备赴今晚之饯别宴,他拗不过,也只好作罢了。 宴摆在水天一色厅。 厅内,绮罗穿墙,兰麝焚香,珠帘绣幕遮匝,明灯瑶光齐映,通室不见奢靡,端的是清雅风韵。席开两列,以泥金屏虚虚为隔。早有船婢鱼贯而入,调停桌椅,安箸布菜。因梁老太爷之事,梁邺便把金掌柜原先所定的舞姬乐女等俱裁撤了,席间只是饮酒清聊。酒过三巡,才有两名弹词先生坐在另一条小船上,一抱三弦、一执琵琶,隔水清唱《惜柳缘》,诉的是惜别之意。音调婉转含情、缠绵悱恻,隔着烟波水面絮絮飘来,倒有股悲凉之情。尤其那吴音软糯,正出自善禾早逝亡母的故乡姑苏城。众人知道此为金掌柜心意,且那两位弹词先生俱在另一只船上,算不得梁家备的,也便都不计较,只是垂眸饮酒不语,善禾更是听得心涩眼酸。 下一出是《天雨梦》,善禾幼时在金陵听过的曲子,那会儿薛寅夫妇俱在人世。善禾思及旧事,忍不住抬眸去看,正好瞥见梁邵望过来,也是一双含悲不语的眼,锁着眉心看她把脸转过来,反而笑了笑。 一旁侍奉的小婢笑道:“真是应景儿,赶巧这会落起雨了!” 夫人们循声去看,果见月洞窗外,雨丝滴滴洒洒的,一阵疏、一阵密,把河泥的腥潮土味濯进舱里。 待《天雨梦》唱完,已是戌时末了。夫人们不胜酒力,留下一桌残席各自回屋,郎君们却仍痛饮着。 善禾很少喝酒,今夜只饮了一盅,此刻脸已微红、吐息稍促。扶着晴月的手回舱时,晴月轻声禀道:“岁纹已睡下了。成保他们晚上跟着二爷,少不得也要吃几盅的,醉倒便罢。我已跟他递过话,就说今晚上我伺候二爷二奶奶,不劳他们费心了。” 善禾点点头。 行不数步,正好碰见梁邵扶着栏杆散酒气。他素来是酒中豪客,方才饮了三盅,这会儿也只是眼尾薄红,唇瓣添了几分粉润。 善禾近前,与他并肩而立,方觉此地正好迎着斜风细雨,打在脸上,酥酥麻麻的,不多时眼睫便承了颗颗雨珠。 “站这做什么?”善禾后退了一步,躲掉斜雨。 梁邵回过头,带些醺然醉意:“吹风。” 她递出帕子:“仔细着了风寒,头痛。” 梁邵接过,擦了擦一双氤氲着水汽的醉眼:“无妨。” 一时静默。善禾循他目光望向沉沉天际:“那是北方吗?” “是。” 善禾声气放得轻软:“北川就在那儿?” 梁邵只“唔”了一声。 善禾知道他的志向——去北川投军。好男儿志在四方,北川是英雄冢,也是英雄乡。善禾抿唇:“我总是不甚明白,去北川和赴京应武举,终了不都是为博个功名、光耀门楣么?” “不一样。”梁邵凝眸天水交接处,目光黑沉,“去北川,九死一生,若有军功,死后加封谥号;而参加武举,活着就有可能成为大将军。” 这是实话。大燕武将,不外两途:其一,上北川战场,自先锋兵始,死了的是沙场白骨,活着的回京受封;另一条是武举,考中了便授末流武职,循阶而升,若时运得济,碰上战事,跟随大将军出征,不必怕死的,因为有先锋兵替着死,而后活着回京受封。只是武举首重门楣,大多是簪缨家族出身的郎君们镀履历去的,穷人家难有几个考中。纵是考中了,也未必年年遇到战事;纵是遇到战事,也未必年年都能去。部堂公子随军出征,家里自能捐输粮秣,穷人家的能干什么?只好去当先锋兵,给这些部堂公子作升官的脚垫子。 善禾蹙眉:“怪道祖父与大哥希望你去应武举。” 梁邵扬眉轻笑:“我就算去北川,也能活着回来。” “这么笃定?” 梁邵扬了扬鼻尖,意气风发:“爷气运好、名声臭,阎王不收,死不了的。”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21节 善禾低头一笑,没应。 那厢默了几瞬,罕见地认真,声音很轻:“总得想想办法,莫让那些蓬门子弟再心寒了。”梁邵目锁远方,凝着脸色。偏过脸,见船婢已从天水厅内捧了残席出来,他顿了顿:“要走了么?” “嗯。天晚了。” “那——”他轻轻一笑,“保重。” 善禾心一坠,忙抬眼看他。 梁邵面色如常,露出惯有的混不吝的笑:“下雨了,地上滑,可不得保重?爷说点要你好的体己话,也不受用了?” “……没。”善禾声音发涩,“那你晚上早点回来。” 梁邵笑开,清浅温柔的,替她把垂在颊边的碎发拢至耳后,低声道:“好啊,善善。” 晴月撑开一柄红油纸伞,主仆二人相携步入霏霏雨幕。梁邵两臂撑着栏杆,转过脸,望善禾背影渐次没入蒙蒙烟雨之中,他嘴边的笑意也渐渐褪去了。 郎君们直到亥时末方散,彼时天已大黑,唯数颗星子钉在夜幕上。梁邵挨到最后,陪梁邺送了所有客回屋,方冒雨回来,肩上早沾满寒气。 善禾等他许久,这会子见他垂头弓腰走入低矮的舱门,身上散着寒寒雨丝,忙迎上去,替他卸了披风。 “你回,你回。”梁邵笑起来喷出一口酒气,“我身上凉,别冻着你。” “没事,不碍的。”善禾面上虽笑,指尖却隐隐发颤。 她摇了铃,不多时,晴月捧了铜洗进来,绞了热毛巾递予梁邵,自退出去。 梁邵于窄榻边沿坐下,一壁揩脸,一壁笑看善禾:“怎么没睡?”他脸颊泛红,可见今夜饮得不少。 善禾抿唇:“等你。”善禾朝桌案走去,提壶斟茶,口中絮絮说着:“以后,还是少喝些酒罢。” 梁邵仰面躺下,头顶一只六角宫灯,随着船身颠簸,灯光朦胧起来,眼前也朦胧起来。 “唔。”他闭上眼,“好。” “平康坊也少去。”几片茶叶在汤中沉浮,善禾盯住倒影中的自己,“外头人编排你的那些话,总归对你不好。” 他气定神闲,声音懒懒:“到了了也是说我什么离经叛道、混世魔王,我是杀人放火还是赌博狎妓了……” “横竖你少去。” 梁邵侧过脸,睁眼,见善禾捧着茶盏立在那儿,定定望自己。 他慢慢坐直身子,两手向后撑住,带些不解看她。 善禾走近,把茶盏递到他跟前,她觉得自己声音有些抖了:“清茶,喝点解酒。” 梁邵盯着善禾的眼,复又低头瞥眼碧莹莹的茶汤,倏然一笑:“我没醉。” 茶盏又近了近。 “没醉,那就润润嗓子罢。我都倒了。” 梁邵接过茶盏,又看了眼碧色的茶汤,咬唇:“待会儿再喝罢。” 善禾有点发急:“搁着就凉了。”声音很轻,含了今晚吴音的软糯,竟有点像撒娇。 梁邵仰头看她,声音暗哑:“那套点翠……喜欢吗?” 善禾笑了,她点头,挨着梁邵身侧坐下,放软了声气:“喜欢的,可惜现在戴不了。” 梁邵唇瓣翕动,眼睛忽而红了。他猛吸了下鼻子:“……好。”仰脖一饮而尽:“你喜欢才好。” 空杯子被他信手丢在榻上。 “善善,”他只觉得剜心,“今晚能吻你吗?” 善禾迟疑了一下。 梁邵却笑:“那就抱抱罢。” 窄长的榻,不足容纳二人平躺,便还是同从前一样,梁邵躺在底下,善禾伏在他身上,脊背上箍着他两条精壮的长臂。 雨丝打在窗,淅沥不停,濯得人心鼓噪。 梁邵闷声道:“身上冷。”他抱得更紧,声气如絮,竟不似从前那般恣意的他了:“寒雨连江夜入吴……要是没雨就好了,太凄寒,我原爱个热闹。” 平明送客楚山孤*。是离别的诗。 善禾应道:“明日天就晴了。” “你来我家时就是下着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哦,我都不记得了。”她轻轻笑。 “是么?”他开始有些头晕了,“那你以后会记得我么?” 他知道了。 善禾咬住下唇,尽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哑着嗓子:“少年夫妻……总归是会记得的罢?” “我会记得你的,善善,别忘了我啊……一定一定……”他说话很有些费力了。 “善善,善善……抱紧些。我冷。” 泪水洇湿了他胸前蓝缎锦袍。 “善禾……从前……对不住你了……”最后一句话,他终于阖目。 强撑的意志溃散,所有的交代全部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悠长的叹息,紧接着,是手臂缓缓滑向身侧的细微摩擦声。 善禾支臂起身,满脸是泪。 梁邵双目紧闭静静睡着,气息匀长平缓,唯颊边泪痕未干,隐入繁密鬓间。他右拳攥得很紧,善禾掰开他手,只见掌心静静躺着那条红麝串子,红珠被他攥得滚烫,在掌心留下粒粒浅凹的珠痕。 原来他一直带在身上。 善禾替他抹掉眼尾泪珠,轻轻吐纳出一口浊气:“我会记得的,记一辈子的。” 会记得的罢? 毕竟是少年夫妻啊。生命中的第一个人,也许是这辈子唯一的一个人了。迟到了两年的情分,总归是不一样的啊。 善禾从床底拖出那两只包袱,摇了铃。不多时,晴月背着包袱来了,怀里抱着岁纹的衣服。 “二爷没发现罢?”晴月替她系上腰带。 善禾敛眸:“发现了。” “喝之后才发现的吗?” “喝之前。”善禾握住脸,眼泪迅速蓄满掌心。 晴月轻轻叹息。 她们离开时,成敏已候在船舱尽头多时了。 “睡了么?”成敏领着她们往船后身走。 “睡了。”善禾声音很轻。 成敏道:“那就好。” 不远处,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如蛰伏的兽,静静泊在月色中。船头一点微弱的渔火,在斜风细雨中明明灭灭,老船夫抖了抖雨笠,起身笑道:“启程喽——!” 话里藏着奔向未来的明朗。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出自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 第28章 俏郎君劫船抢人,梁霸王…… 周遭漆黑如幕。雨丝斜织,天地混沌一片。唯那艘乌篷船,悄无声息地滑入雨幕中。善禾与晴月蜷在低矮的篷舱里,抱着不多的行李,心沉如鼓。 善禾悄悄探出半张脸,唯见两岸黑黢黢的树影、芦苇丛飞速倒退。身后那只灯火通明的大船上,成敏尚立在方才分别之处,瞧不清楚神色。 篙子一点,船又行出去几丈远。成敏身边忽而现出个紫袍身影,单手负在身后,压着眼睫凝望船中的她。 善禾扬起笑,于雨幕中向梁邺挥了挥手,轻声:“大哥,珍重。” “阿邵,你也珍重。”她心道。 梁邺面色如常,只看着善禾的脸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终于,轻巧的乌篷船被浓重夜雨所吞噬,再也望不见了。 他冷声道:“都安排妥当了罢?” “是。”成敏答得恭敬,“那庄子记在金掌柜名下,二爷也不知道的。” “去看看阿邵罢。”梁邺长叹一气。 待船上的一切从目力所及之处彻底消失时,周遭只剩下连绵的雨丝与浮溢在水面上方的薄雾。 善禾靠着舱壁,心头空落落的,像被人用刀生生剜去一块,只余下近乎虚脱的倦累。几不可闻的叹息,哀切的恳求,还有掌心滚烫的红麝串痕……一桩桩,一幕幕在眼前挥之不去。 “少年夫妻……总归会记得的罢……别忘了我啊……” 她好像又听见了梁邵的声音。 善禾闭了闭眼,任泪水无声挤出眼眶。船只飘泊在水流中,时而轻晃、时而急转。舱外风雨渐紧,雨珠子敲打在乌篷顶上,噼啪作响,扰得人心鼓噪。 正行间,船身猛地一顿,似被什么东西挂住。老船夫庄伯“咦”了一声,倏然眼前大亮,烛光洞明,刺得善禾、晴月急急阖目,紧接着船身沉沉撞上硬物,“砰隆”的一声巨响,善禾晴月几乎伏倒在船板上。再睁眼时,一条大船霸蛮地横住去路,庄伯已弓着腰上前与船上人大声理论了。 善禾自舱内探出身子,只见吴天齐着一件玄色麒麟补子缎袍,头顶黑青销金冠,负手轩然立在船头,眼梢斜睨庄伯,冷笑道:“我管你什么‘凉’家‘热’家的船!今儿撞上我米家的船,就没有囫囵过去的理儿!作速把你当家的请出来!” 老船夫急道:“你这船方才还黑灯瞎火的,这会儿猛地亮起这刺眼玩意儿,还横死在河道上,你教我怎么才能不撞到!” 妙儿也是一身小厮打扮,眉目清秀的,正撑着伞侍立吴天齐身侧。瞧见善禾,妙儿抿着唇憋笑,也是故意粗着声音,朗声道:“爷,您瞧,船上是位清丽标致的娘子哩!” 吴天齐眼风一扫,把善禾上上下下打量一遭,勾唇笑:“哟,好俊模样!既是娘子的船,恕某莽撞了。”她遥遥作了一揖,“只是夜里恁般风雨,娘子这乌篷船简陋,孤零零飘在这斐河上,想必凄寒得紧。不若移步到我这条大船上来,吃壶热酒暖暖身子罢!” 庄伯骂道:“腌臜泼才!好不要脸的夯货!这是我梁家二奶奶,梁提刑的结发妻子!” 善禾抬眼盯住吴天齐,口中却对庄伯道:“庄伯,我已不是了。” 庄伯忙低了声音:“二奶奶,您先认着!咱梁家的身份亮出来,这起子人不敢造次的!” 吴天齐哪里被人这般骂过,立时回道:“梁你个狗卵子!你当我耳朵里塞的棉花呢,谁不知道密州梁氏那样的门第,他家二奶奶能夜里钻你这破船里?你个老棺材瓤子,吃醉了酒要死了,敢肖想那梁霸王的夫人,也不撒泡尿瞅瞅自个儿嘴脸!你配么?”她眼风一厉,当下高声道:“来人来人!这有三个骗子,胆敢冒充梁大提刑家眷。速速给我押了,明日扭送他上梁府问罪去!” 说罢,船上立时钻出十来个小厮丫鬟,小厮们俱披着蓑衣,丫鬟们则撑着伞。随吴天齐一声令下,五六个壮实小厮齐拥上去,七手八脚架住老船夫庄伯,嘻嘻哈哈硬是将他拽到自家船上来;丫鬟们将伞递过乌篷,仔细搀着善禾、晴月登船。 庄伯一壁破口大骂,一壁奋力挣扎,一壁又高声说着教善禾宽心的话:“二奶奶莫怕!大爷知道了必来救您……”吴天齐听得心烦,眉头一皱,喝令道:“老货话这么多!寻团破布塞了他那鸟嘴!”这才押着庄伯往早已备好的僻静小舱室去了。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22节 那厢善禾与晴月登了大船,早有丫鬟替她俩抱住包袱。吴天齐又撑开一柄青油纸伞,与善禾并肩而立,调笑道:“如何?我这膏梁纨袴,比你那前夫可还强些?” “他哪比得上吴坊主纨绔样儿。”善禾望着庄伯被押走的背影,蹙眉,“庄伯怎么办呢?他年纪大了,平素对我也好——” “诶,你放心。”吴天齐瞥眼舱室方向,“明儿就放他回他那破船上去。今晚上吃喝不短,睡榻不缺,保证比他在梁家过得还舒坦。待会儿给他灌碗安神汤就行。” 几人慢步行至舱室正厅。米小小正坐在厅内自斟自饮,见吴天齐轩轩然进来,瘪了瘪嘴:“你又坏我米家名声……” 吴天齐哼笑道:“放屁!我不是你米家人?我名字不在你米家族谱上?这会子分起你我了?” “你又急!”米小小提了酒壶,自退回内室,“我睡去了,你们叙话。”实是避嫌。 善禾与晴月看得目瞪口呆。 吴天齐笑:“男人啊,在自家娘子面前伏低做小不算什么,只要在外头不窝囊就行。怕的是在外头窝窝囊囊像缩头乌龟,在家里耍爷们威风的,那才真真教人恶心。” 言罢,吴天齐自去桌边,提了壶早就温在炭盆上的锡壶,斟下三盏热腾腾、浓酽酽的姜茶,推一盏给善禾,一盏给晴月,自家先呷了一口,笑:“我原不爱吃酒。咱女人家,受了寒气喝些姜茶,方为保养之道。” 她信手摘了销金冠,见善禾晴月局促站着,指了指舱内铺设锦褥的矮榻:“莫拘束,快坐!”一壁又吩咐道:“妙儿,取两套干净衣裳来!” 待善禾、晴月入座后,吴天齐倚着靠背,斜眼笑道:“上次你这小丫鬟来求我,我不大听得懂。你与那梁二爷,究竟怎生回事?” 善禾双手捧住茶盏,怔忪片刻,怅然道:“我与他原说好祖父百年之后就和离的。” 吴天齐撑着头,惑道:“那你怎么弄得这般狼狈?” “他不肯。”善禾吸了下鼻子,“他不想和离了。” 吴天齐忽而生了莫大兴趣,倾身向前:“哦?莫不是……他对你生了情意?” 善禾错开眸子,面上一赧,颔首道:“他自己……是这般说的。” 对面默了一瞬,忽而爆出轰然大笑。吴天齐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泪花都要洒出来:“这霸王……哈哈哈哈哈……我是真不敢想……他可曾求你留下了?哈哈哈!” 善禾与晴月皆怔住。 彼时妙儿捧了两套村妇布衣走来,吴天齐一壁揩眼泪,一壁忍笑道:“失礼失礼,你们先更衣罢。我是实没想到,这梁二也有今日这般田地的。” 早有丹霞画坊的婢子帮忙伺候更衣,吴天齐立在一旁端详善禾,又吩咐妙儿道:“把梳妆匣子捧来,给薛娘子篦一篦头。” 善禾早被她笑得心头着恼,带了些愠色道:“吴坊主,有什么,您直说就是。我与梁邵虽不是两愿和离,但也犯不着您这样取笑。” 吴天齐收了脸色,略作个赔礼,笑道:“真真对不住,实是我从前很听过梁二爷的一些传闻,委实想不出他为情所扰的形容。” 晴月也困惑了,问道:“二爷从前是哪样的?” 吴天齐自妆匣中拈了只桃花簪,插入善禾云鬓间,轻笑道:“霸蛮得很,天不怕地不怕,但也有点侠气。” 妙儿正替善禾系腰带,这厢也抬起头来,笑说:“坊主,您别卖关子,知道什么,快快说来。薛娘子想不想听我不知道,我是最乐意听这些的。” 吴天齐便不矜着,大马金刀往太师椅上一坐,靴子踩在脚踏上,姿态闲散,先抿了口茶,方悠悠说来:“要说这‘霸王’的诨号,约莫是六年前叫起来的。那会儿我刚嫁到密州来没两年,就听得这样一件趣事。说是当日南庆大街有穷人卖女,那女儿生得清秀俊丽,举止袅娜,竟同时教司法参军的小儿子以及前密州司马的外甥相中。这两个纨绔,平素就是密州城里掐尖要强的主儿,互不相让,当街争抢起来,又吆喝家丁厮打,连巡街的衙役也不敢管,只敢远远干看着。” “赶巧儿这梁二爷打马路过,问清事态原委后,二话不说,一人一记窝心脚,踹得那两人倒翻在地上。但他也不是一味冲动的,知道这两人有些根脚,便直接把梁家老爷子的名号搬出来。那两人本不服,但见他家世不俗,功夫又在他们之上,身后还背着青霜剑,只好作罢了。” 善禾垂眸,轻声:“匹夫之勇。” 吴天齐一笑:“还没完呢!那穷人便揪着梁二不肯他走,哭嚎着怪他把买主打跑了,他女儿卖不出去,要梁二买。那会儿梁二才多大年纪?于是把自己身上,小厮身上搜刮出二十六两三吊钱,一分钱不多、一分钱不少——真真笑煞人了,连零头都不晓得抹掉——都予了那穷人。后来才知那不是穷人,其实是个拐子。待要追时,早溜得没影儿了。” 一时间屋内丫鬟们都笑,有说梁邵蠢的,也有说他勇的,还有说他心底善的,独善禾垂眸不语。 妙儿道:“这算什么霸王?分明是少年郎路见不平。” 吴天齐抿口茶,润了润口齿:“你别急,中间事多着呢,有一年密州做马球赛,城北富绅沈万全的小儿子手脚不干净,纵马伤了别家小厮,梁二看不过去,当众一箭射落沈万全的幞头,硬逼着他当街教养子孙。饶是这些都没彻底把他梁二爷‘霸王’的诨号叫响。直到四年前,那会儿梁邵是十四岁罢?”她望向善禾。 善禾颔首:“是,四年前他正是十四。” 吴天齐笑开:“四年前的平康坊品箫事件,才彻彻底底坐实了他霸王的名号。” “品箫?”妙儿蹙眉问。 吴天齐眯眼嗤笑:“是,品箫,也叫吹.箫。你别装乖儿,你在我家学画,看了那么多春宫,你不知道品箫?” 一时间厅内皆是倒抽凉气之声。莫说妙儿,便是善禾、晴月以及地下一起子丫鬟们也都是粉面飞霞了。此间拢共七八个女子,最小的也有十四岁了,而况还是在丹霞画坊见识过那些画的,自是早知人事。 善禾绞着手,清凌凌的眸子里含了层水气,她咬唇颤声道:“他竟与人吹.箫?!” 吴天齐往椅背一靠,眯了美目,唇边噙抹意味深长的淡笑。她望着善禾,却不言语,分明是拿乔的模样。 第29章 善霸王怒惩断袖徒,失妻…… 有面薄的丫鬟害臊,寻个由头躲了出去。吴天齐不以为意,只笑吟吟盯着善禾:“品不品箫,究竟我不曾见过,不过是听亲眼见过的人传的闲话罢了。” 霎时间五脏肺腑皆震颤,善禾忍着恶心,捂着胸口,不觉又想起方才梁邵搂抱她的模样,心中又愤又臊。她把茶盏往几上一搁,咬唇:“我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吴天齐把笑敛去,冷声:“哪样的人?瞧,我话还没说完,连你也先入为主,将他定了性,枉你还当过他枕边人呢。他那‘霸王’的诨号就是这么叫起来的。” 善禾一怔,细细咀嚼话中滋味。她抚着胸口,好容易把头脑冷得清醒了,才慢声道:“是了,人言可畏,此话不虚。连我都差点错信了。”她踌躇片刻,一壁不想再听下去,一壁又实在好奇,终究是抬了眼:“所以,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吴天齐屈指转着茶盏,挑眉同晴月道:“晴月,你家二爷模样如何?” 晴月猛地被她揪出来,先是一怔,而后回忆梁邵模样,道:“二爷自幼习武,身量比寻常郎君高壮许多。” 吴天齐一笑,添补道:“而且丰神俊逸,模样不俗吧?”此话虽接的是晴月,实是问与善禾听。 善禾敛眉低眼,冰冷的手背熨了熨发烫的脸颊。 吴天齐继续道:“四年前,梁邵十四岁,便已经比同岁的小郎君生得高壮了。据说他有两把趁手的兵器,一为青霜剑,一为红缨枪,少年郎风姿绰约,秉性豪爽,又能把一杆红缨枪耍得猎猎生风,非但惹得女娘们倾心,连许多世家子弟都争相与之结交。那会儿密州刺史名唤裘宏远的,现今已是兵部尚书,专管大燕军政。裘宏远有个三公子,人皆唤作裘三郎,彼时十七岁,只比梁邵虚长了三岁。那个裘三郎生得纤弱,面薄骨软,素有龙阳之癖。自从见过梁邵耍了一回红缨枪后,当即就把他视作至交好友,连平日一起玩耍的那些儿郎们都冷落下了,一心只要结交梁邵。梁邵那时年少懵懂,且素来不在此等事上挂心,便只把裘三郎当作寻常朋友。而况梁邵本就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四海皆友,自然不曾提防裘三郎的龌龊心意。” “直到裘三郎作生辰宴,邀了梁邵往平康坊吃酒。席面上除了梁邵,尽是裘三郎素日狎昵的浮浪子弟,都知道裘三郎的心思。席上,他们一壁轮番劝酒,一壁用言语暗暗勾缠梁邵。及此,梁邵都没品出裘三郎的深意。裘三郎见梁邵在此事上木讷,反得了邪趣儿,直直开口问梁邵:‘要不要吹箫与你听?’梁邵猛一下没反应过来,还真当是丝竹雅事,乐颠颠回说他祖父书房里有一支上品的紫竹箫,若裘三郎喜欢,下回带出来请他赏鉴赏鉴。裘三郎以为终于得手,喜不自胜,当即就趴过去要解他腰间汗巾子。” 听及此处,善禾心中大震,万没想到世间还有这般无赖,万没想到这般无赖还托生在这样钟鸣鼎食之家!与晴月相视一眼,二人脸上臊得几乎都要滴血。可吴天齐偏偏停在此处,把人心思勾起来。善禾忍不住问:“后来怎样?” 吴天齐慢条斯理又喝了口茶,方继续说:“后来?梁邵的身手你不知道?他们那雅间是临水的,梁邵一脚就把裘三郎踹入水中。索性那池子不深,淹不死人。梁邵自家也跳入水中,按着那厮痛殴。到这,还不算得什么,毕竟是裘三郎有错在先。偏偏有了后来的事。” 晴月忙问:“还有后来的事?” 吴天齐挑眉,笑道:“虽说梁邵身手好,但也知这是刺史公子,把人打得挂彩就住手了。可那裘三郎吃了这般大亏,非但不惧,还扯着嗓子骂梁邵。他那种浮浪轻薄人,骂人的话自然也是不干不净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梁邵见他如此,反倒笑了,揪着裘三郎领子,好声好气同他说:‘此间人多,我臊得慌。你既想同我成双作对,子时三刻,城北过了三步桥有间茅屋,我独自候你。记住,只许你一人来。有别人来,我可就走了。’裘三郎□□入脑,真个就以为先前是梁邵害臊与他玩闹,自然连连应承。到得子时三刻,裘三郎如约而至,果见梁邵在此地等他。他以为终于要心想事成,结果梁邵一拳把他撂倒在臭水沟里,紧接着拳风如雨,临走时还塞了团沟渠烂泥入他口中,把他捆着丢在沟子里,凄风苦雨过了一夜。裘家人寻到裘三郎时,人是活着,但脸却已打烂了,据说现在额头还有疤,寻了太医院也无济于事,这辈子都消不掉。” 善禾惊疑不定:“这是真的?你怎生这般清楚?” 吴天齐冷嗤道:“当日赴宴的,还有我吴家的一个子侄,那两年正好来密州投奔亲戚,客居我家了。呵。不成器的玩意儿,成日里就知道巴结裘三郎。若当日梁邵把他也揍一顿,我是必定要请个诗人好好表赞梁邵一番的,诗题就叫‘善霸王怒惩断袖徒’。” 善禾见她这般神色,知她所言不虚。心下黯然,眼前又浮起往日梁邵模样,怅然道:“那此事如何收场?裘三郎之父可是密州刺史。” 吴天齐道:“闹成这般模样,自然难以善了。裘宏远官运亨通,裘家如日中天,而梁家只剩了个早已致仕的梁老太爷勉力支撑,必定是梁邵要吃亏的。但所幸此事粗鄙龌龊,且那裘三郎正在议亲,裘家也不愿张扬出去,只教梁邵亲自登门赔罪,连礼都不收——呵,他家平日里没少收礼,也不缺这点子排场。梁老太爷只好拿出家法来处置梁邵,本是做做面子,打一打就过去了。偏生梁邵不肯低头,梗着脖子直嚷自己没错,抵死不肯登裘家门。气得老太爷在床上歪了三天,后头都是梁邺管教他。” 言及此处,吴天齐勾唇一笑:“听梁家原先灶上的婆子嚼蛆子,说当时梁邺问他:‘你知道你打的什么人?’梁邵也不怯,只说:‘谁是含鸟小囚儿,我便打谁。’梁邺没法子,只好亲自上门赔礼道歉,梁邵看不得他哥哥为这种腌臢事折节,才不情不愿跟过去,到底是服软了。” 善禾怔住,心中翻搅不歇。怪道那日梁邵说甚么“男子汉大丈夫也有贞洁德操”,怪道梁邺如此在意梁家清誉,铆足了劲儿势必要科举高中,原来都是早有根因。 吴天齐讲完这一段,抚着杯身不语,单单眯眼看着众人。晴月与妙儿等丫鬟们面面相觑,皆怔得说不出话来。 吴天齐笑了笑:“好了!天晏了,该就寝了。妙儿,你领薛娘子和晴月姑娘去她们的寝室罢。” 听她这般说,众人也只好起身回屋。善禾心底怅惘着,木然跟着妙儿,却听得吴天齐在身后唤了声她的名字:“薛娘子,还有几句话,我只同你一人讲。” * 却说卯正时分,东方亮起鱼肚白,紧接着一抹朝霞晕染天际,瞬息铺陈开来。 梁邵于窄榻上悠悠醒转,只觉得头脑晕眩,迷迷蒙蒙地不知置身何处。 他躺了一会儿,待神思凝聚,方猝然忆起昨夜之事。梁邵猛地起身,身上薄毯、掌心红麝串子皆应声而落。他望了望空荡荡的舱室,处处皆有善禾的痕迹,处处皆没有了善禾,一时悲凉之情溢满心头。 梁邵怔怔呆坐片刻,而后弯腰捡起红麝手串,麻木地套在腕间,只觉心口突突直跳,恨不能跳脱这副残躯,随着善禾一起去。可若是自己跟过去,她应当亦会苦恼的罢?她原就是要摆脱他,才费尽心机出此下策撇他而去的。若他去了,她又该重新谋划了罢?一念及此,梁邵顿觉五脏六腑俱焚,倒不如再饮一碗掺了蒙汗药的茶水,彻彻底底昏死在这,总好过面对这世事的煎熬。 他抬手揩了揩清泪,煞白着脸色站起身,跌跌撞撞行至桌案旁,恍惚间瞧见镇纸下压着薄薄一张和离书,轻飘飘搁着,却重似千钧,生生把他与善禾的夫妻缘分斩断了。 再凝目一瞧,和离书上的字迹竟分外熟悉起来,有善禾的、他的,还有梁邺的!——从前他与梁邺一块儿读书,梁邺苦练过的每一种字体他都格外熟悉。 攥着和离书的手颤得愈发厉害,梁邵下意识咬紧下唇,几欲出血。怪道呢,善禾足不出户,她一人如何觅来蒙汗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仿他字迹写下和离书、又是如何瞒天过海把和离书送去府衙钤印?唯有他的好阿兄有这般缜密心思! 下一瞬,喉头腥甜翻涌,噗地一声,一口鲜血自心头喷薄而出,直直喷洒在和离书上,把墨字洇漫得不成样子。五感六觉俱失,唯心窝生疼,似被千刀万剐,梁邵抚着胸口弓腰蹲下去,整个人倚着桌腿儿颓然喘息。 地面溅染了数点殷红。梁邵喘着粗气,阖目一壁想着善禾的离去,一壁想着梁邺暗中推手相助,唯独把他当个木头烂泥一样瞒着!心中更是气血翻涌。待得血渍渐涸,梁邵方稍稍平静下来。 抬眸,眼前不知何时多了双皂朝靴,似乎已然立了许久。 梁邺撩袍蹲身,举了帕子要给梁邵擦拭唇角血渍,长叹道:“何必如此。” 梁邵面无神色,偏头躲开,唯有两拳攥紧,咯咯作响。 梁邺正要说什么,梁邵却干净利落吐出个字:“滚。” 霎时间眸中厉色骤现,梁邺阴下脸来,唇线绷直:“为兄此心,皆是为了你们好。” 话落,旋即一记拳风闪过,迅疾如电,擦着梁邺面颊,直直砸在桌腿之上。梁邵睁一双猩红眼,目眦欲裂,后牙咬紧:“我与善善,用不着你管。” ----------------------- 作者有话说:这周上了个榜,要求一周更新2w字,所以可能会日更啦[眼镜] 存稿箱压力好大[爆哭][爆哭][爆哭] 第30章 他心悦弟媳,却从来不敢…… 梁邵这一记拳砸下,只听得桌腿“咔嚓”一声裂了条细缝。 梁邺纹丝未动,垂眸哼笑道:“这般大的气性,怪道留不住她。”他拾了落在地面的和离书,叠了又叠,叠成方正一块,方站起身,信手将其轻轻丢在桌案上。 梁邺绷着脸色,居高临下地睥睨颓然跌坐在地的梁邵,眸光愈沉:“收好了,阿邵。这是你与她,此生最后的联系。” 梁邵浑身一僵,猝然抬起眼,眸中愤懑渐散,混着血丝与清泪的星眸凄凄地盯住梁邺,他慢慢瘪下嘴角,声气里溢满委屈和酸涩:“为什么?你是我阿兄啊,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骗我……我心悦她,我只要她,你明知道的,我同你讲过的,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眉心凝郁的戾气缓缓消散,梁邺望着梁邵的脸,血与泪模糊着的脸,一霎那,他恍惚看见十四年前牵着自己的小梁邵,亦满脸是泪,仰脖泣声地问他,为什么阿耶阿娘变成了小盒子,为什么旁人说他是没爹教没娘养的孩子,为什么大家都说梁家人快要死绝了。梁邺忽而觉得自己心口泛起针扎似的痛,十四载光阴流转,从前的小梁邵与现今早已长成的少年梁邵渐渐重合。他见不得弟弟的泪,从前如是,现在亦如是。 可是,他亦心悦善禾,他亦想要善禾啊。 此念如毒蛇,缠绕心间两载有余,他却从来不敢吐露分毫。 从最初的最初,从梁老太爷把善禾带到梁家的那一日,他见到薛善禾的第一眼,他的目光很难再从她身上挪开。比梁邵更早,比梁邵更久。 小梁邵因为失去父母而慌慌无助,那时的他亦何尝不是如此?可是,没有人给他擦泪,没有人给他安慰。漫长的岁月,他独自埋首在那些经文中,他也知道书中有蠹朽之处,但他不敢像梁邵那般由着性子把书卷抛开,他知道只有把蠹朽吞掉,再吐出锦绣来,梁家才能重振,祖父才能舒心顺遂地安度晚年,他与梁邵的子孙才能不必过他们从前那般凄惶的日子。直到善禾出现,他终于感受到一丝同龄的、不功利的温暖与安宁。哪怕她对他的好只有那么一点点,哪怕她对他的好是得了梁老太爷授意的缘故。但他真的很需要、很需要这份好,并将它与支撑梁家、护佑梁邵的责任一起,支撑他走到京都、踏入朝堂。 因为是兄长,所以处处应当让着弟弟;因为是长房长孙,所以合该肩负门楣兴衰。梁邺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午夜梦回,他也嫉妒过梁邵,也恨过梁邵,为什么他不必肩负起梁家复兴的重任?为什么他可以处处闯祸不计后果?为什么他拥有了善禾却不知珍惜?到后来梁邺麻木了,他以为这就是他的命,他甚至妥协了,再不去做那些无谓的挣扎,连想都不敢去想,他容忍自己把那两个小倌儿留在兰台轩,当个薛善禾的影子养着,他强迫自己放下那些徒劳的执念,而是往京都去,往权势之巅去。 偏偏善禾主动找上他,她那般楚楚可怜地跪在他面前,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那般哀哀切切地央求他:“我想与阿邵和离,求兄长相助。”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23节 他行尸走肉般捱过了这许多年,终于有一个机会落在他面前,他安能不牢牢攥紧了! 他安能眼睁睁看着薛善禾这么离开! 梁邺阖目,暗自将那些纷扰的情绪狠狠压下。此刻,他心中只剩一个念头:既已和离,二人便再无干系。男婚女嫁,从今往后各不相干。 这次,他定要为自己争一争。 他睁开眼,一字一顿道:“因为她亲自求我。” 梁邺一点一点擦拭梁邵嘴角血痕,在对方挣脱开后,方扯起一抹轻蔑不屑的笑:“阿邵,那天善禾主动找到我,跪在我面前,求我帮她和离。你做了什么,让她必须要跪在我面前求我帮帮她,嗯?” 他耐心地蹲下身,耐心地与之平视,耐心地把帕子按在梁邵嘴角,极尽细心地擦拭,缓声道:“阿邵,她求我时那般决绝,我怎忍心见你二人日后过成怨偶模样?你说你心悦她,只想要她,我信你,阿兄从来都信你的。” 他声音沉了沉:“可是,善禾心悦你吗?善禾只想要你吗?善禾有这般笃定地同你说过、同我说过这些话吗?” 见梁邵瞳孔震颤,眸色逐渐失措,梁邺声气极尽温和:“我只看到她跪在我面前,求着我帮她摆脱你。” “阿邵,我不能让这样对待你的官奴女子待在你身边,待一辈子。”他刻意咬重了“官奴”二字。 “我所做一切,皆为你计,皆为梁家计。” 梁邵本扶着桌腿,摇摇晃晃挣扎欲起,却在听到梁邺这番话后,呆了几息,终于又脱力般重重跌回去。 梁邺拥他入怀,这才发觉他双手冰凉,齿关紧颤。梁邺皱了皱眉,将手轻轻搁在他脊背,慢慢抚下去,一如从前安慰被祖父责罚的小梁邵。他轻轻笑:“阿邵,你只需等着。若善禾心中当真有你,她自会回来寻你的。若她没有,那她也配不上你这般情意。” 梁邵伏在他肩,忍不住清泪滚落,啪嗒啪嗒落满掌心。他不住地低喃:“她配得上……她配得上……” 梁邺拍了拍他背,扬声道:“成敏,请许郎中进来罢。” 不多时,成敏领着一手提药箱的长衫男子走近。梁邺扶着梁邵起身,同许郎中略行一礼,关切道:“劳驾许先生了。” 说罢,腾出位置留与许郎中悬脉诊断,自慢步退出舱室,凭栏负手而立,他脸沉如铁,诘问成敏:“还未寻到人?” 成敏弓腰道:“方才庄伯独个儿回来了。据他说,薛娘子、晴月姑娘被一姓米的郎君劫走,他也不认得是何人,从前似乎没来过府上。” 梁邺绷着脸色,心头阴郁至极。他大略猜到善禾是会给自己留有退路的,她是温厚性子,但绝非愚蠢,与阿邵和离,她一定会给自己留个保障。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善禾竟敢私房走野,在外头寻了个男子帮她!那个人,究竟是在她嫁与阿邵前认识的,还是之后认识的?若是之前,那阿邵岂不是做了两年的绿王八!梁邺心中不住冷笑,愈发觉得自己从前小看了善禾,只看到她的安静温顺、柔情体贴,原来她也藏着锋呢! 梁邺沉声吩咐道:“叫他作速把昨夜情景详细说来,不可错漏。你与成安立刻下船,去附近码头一一询问,凡有姓米者,抑或与庄伯所言肖似的船只,俱给我查清楚了,是什么人家,昨日何时下水,何时离开,现今去往何处,一点儿也不能漏。切勿打草惊蛇,也别叫二房的人知道。” 成敏连声应是,交手正要退下去。 梁邺忽道:“待会儿,教许郎中在阿邵的补药中添几剂宁神静心的,这几日就让他好生歇一歇罢。别教他再操心了。” 成敏悄然抬眸觑眼梁邺,只见其锁眉眺望,下颌绷紧。成敏又恭声应了句“是”,方退下了。 * 却说善禾、晴月登上吴天齐宝船后,歇了一宿,方稍稍养回些许精神。因船上多有不便,今日辰时初众人便弃舟登岸了。队分两路,米小小领着一干小厮丫鬟浩浩荡荡回了丹霞画坊,吴天齐、妙儿、薛善禾、晴月则赁了辆青油马车,挤在一处悄悄往城郊去。 不大的院子,坐落在密州城南,地契登在吴天齐已故乳娘名下。 “梁家两兄弟非等闲之辈,只好教你先委屈几日了。此院是我昔日乳母随我嫁来密州后,我给她置办的一处小房产,鲜少人知。两年前她病逝,这里便空置下来。想来纵然是梁氏兄弟寻到我,一时半刻他们也找不到这里的。你且安心住下。”吴天齐将钥匙丢在善禾掌心。 善禾挎着包袱,一步一步行来,裙角扫过青石小径的杂草晨露,不多时便沉甸甸的,像坠了珠子。她环视四周,只见栅栏上爬满忍冬,风一吹,藤蔓上鹅黄色小花便簌簌落满石径。 这座小院藏在城郊山脚,背靠青山、门前是水,是依山傍水的好风水好寓意。三座瓦房围成“品”字状,最外围用栅栏圈住。虽久无人居,白墙青瓦却教雨雪洗得发亮,干干净净的,有种天荒地老的踏实感。院落东南角一棵老桃树,现下已过了时令,枝头只剩下繁密葱郁的叶子。树下置一方石桌,桌面留着积年的凿痕,粗粝古朴。桌旁又置三只圆墩,是用老树根雕的,现下铺满尘土。 善禾满眼欢悦地看着。此间虽小,她却觉得处处藏着惊喜,好像看不完似的。 吴天齐径直上前,介绍道:“西厢做了灶房,东厢原打算给小丫头住的,如今空置着,里头就搁了一只陶缸,一张板床,别的再没有了。需要什么,你自己添置就是。”她行至正屋前,望了望正屋门廊悬的无字榆木匾,苦笑:“那会儿说等妈妈住进来再题字,却没想到今已天人永隔了。我给她备的几处屋子,她竟一个都没住过。”说罢,叹息着推开正屋门,露出里头的光景来。 善禾跟着走进,晴月与妙儿亦相继紧随。 屋内陈设简朴,由两面薄墙隔作三间。东厢为寝居,西厢充作书房兼绣房。正房作会客起居之所,坐北面南置一架榉木翘头案,案上供一尊佛龛、一只八宝鎏金香炉、两座铜烛台,再旁边各设了一只素瓷瓶,里头空空如也,原是留待主人去山间采些野花供着的。 善禾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日子有盼头。她将包袱随意搁在四角方桌上,推门又将寝室和绣房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家具不多,但胜在干净,偶有浮尘蛛网,稍加洒扫即可,只消再添置些日用之物,便足供她与晴月在此地长久地栖身。 吴天齐又交待了几句,便要回城。她允诺午时会遣两个小厮送些米粮油盐、灯烛帐幔等物过来,善禾与晴月只需在白日里将屋子拾掇清爽,今夜便可安歇。 待送走吴天齐,善禾与晴月草草将寝居的罗汉榻先自收拾了。二人背倚着三只包袱,面对面盘腿坐着,把这屋子望了又望,恨不能要哭出来。 -----------------------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今天出去了[狗头叼玫瑰] 第31章 善禾被前大伯哥找到了。…… 风把栅栏上的忍冬花吹落,悠悠飘进来几朵。 晴月眼里已溢了泪,她握着善禾的手,颤声道:“好容易出来了,竟像做梦似的,我都怕突然醒过来,我们又回去了。” 善禾也笑着哽咽:“你在漱玉阁待得不快活吗?” 晴月摇摇头:“那不一样,漱玉阁吃穿用度皆是精细的,但总是没底,像没有东西托着,人在上头飘。比如二爷把我撵到广通寺,我反抗不了,连姑娘您也没办法。若二爷是个狠心的,或许我这辈子要再见姑娘您,都难了。在这里,也许会过得清苦些,也许再穿不起从前那样的衣裳,但日子实在,脚踏实地,日后怎样全凭自己心意。” “我也是这样。”善禾从包袱中取出自己那套尚未齐备的画具,“眼下最要紧的,是速速把这些旧业拾起来。前阵子因为老太爷和与二爷和离的事,实在浪费了许多时日。昨夜吴坊主与我说,因我久久未能交上画书的初稿,画坊已收了另一位画师的初稿了。” 晴月听了,忙站起身:“那姑娘须得快快构思画书。这几间房原本就干净,纵是我一人打扫,也尽够的。” 善禾按住她手,笑:“不急,我心里还得再筹谋筹谋。” 说是筹谋,实则是犹豫。昨夜吴天齐特特留她单独说话,是给了她两条路: 其一,继续构思画书。但是做画书费时久,成败难料。也许画书销量平平,善禾只能赚得微薄润笔;也许画书能一飞冲天,大行于世,仅此一本便能将“贺山雪”的名号打出去,从此以后只要是署了贺山雪之名的画作,俱不愁售卖。 吴天齐还说:“昨夜讲了梁邵许多事,实在不是故意讨你嫌的。只是梁邵这人,颇有些气性,模样英挺周正,生平又有些传奇,才干也是不俗的。若能以他为原型,稍加藻饰,融入你的画书,岂不两厢便宜?” 其二,吴天齐旧时闺友张太太的女儿本月月底及笄礼,来年又将远嫁京都。张太太想给女儿留下一幅及笄小像,以作毕生的留念,自然是要寻女画师执笔的。 吴天齐补充道:“为人绘像,亦是一条出路。只是收入有限,但胜在稳定。” 究竟走哪一途,吴天齐给了善禾一天时间,让她自己选。 善禾垂了眸子,她知道吴天齐心底希望她选第一条路,否则她昨夜也不会与她们说那么多梁邵的旧事。 指腹一下一下抚着羊毫,善禾这才发现笔头已绞了锋。她怅怅地捻着笔头,心绪如麻。最初应聘丹霞画坊的画师,她悄悄借梁邵画了那幅鸳鸯浴图,才得了吴天齐青眼,与丹霞画坊作契。那会儿她一心想着和离,与梁邵情分寡淡,虽然心中有些愧意,但她更希望自己能有傍身的生计,便顾不得那么许多。而况那幅画只牵涉到梁邵,除非梁邵亲眼见到,旁人再怎么看,也断难认出她画的是自家与梁邵。可如今各种情形却变了,她与梁邵再无瓜葛,甚至作弄了他的真心,决然从梁家离开,若是再借他的事绘那等书册,她实难下笔。昨夜吴天齐所言又甚为阴私,即便她将原事编排得面目全非,即便梁邵浑不在意,可万一呢?万一教裘家人看见,万一被他们认出来,会有什么后果? 善禾低眉,目光落在那绞锋的羊毫上,心中慢慢有了主意。为人绘像,虽说润笔费少些,但稳妥,可作长久的营生。如今京都贵养女儿的风气渐渐传到各地,想来日后为闺阁小姐们画及笄画像这样的事,或许会成为新的风尚。再不济,女子人生中有许多个重要的时刻,皆值得留影存真,她总能把画像这条路走下去。更重要的是,画像赚来的银钱清白干净,她不需担忧牵累了谁,也不需担忧来日被谁报复,是稳定长久的、有良心的营生。善禾决定好了,这才是她从今往后真正想过的日子。 她把羊毫重新搁回包袱中,立起身,挽好袖子,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而后弯了唇瓣,一壁走出寝居,一壁拿了抹布,同正在西厢擦拭灶台的晴月道,笑意清朗:“晴月,我们一起。” 三间瓦房打扫起来很快。善禾、晴月携手从门前溪流中打来一桶水,浸了抹布,将本就不多的几件家什里里外外擦拭得光洁照人。待拾掇停当,也才刚到正午时分。她们坐在院里的树根凳子上休息,谈着日后的打算,不多时,便闻得车马辚辚,吴天齐派来的小厮驾着一辆青帷小车,破尘而来。 两名小厮,一唤闻灯,一唤闻烛。把车赶到栅栏门口后,二人齐齐从车上跳将下来,撸了袖子就往屋里搬东西。米粮油盐、灯烛帐幔,还有几套换洗的粗布衣裳,须臾间都已安置妥当了。 闻灯又从车厢取出一大包犹带温热的饼子,分与众人,笑着同善禾道:“太太说两位姑娘头一遭住在这里,有什么,往南走几里路是个小庄子,吃用之物皆可采买。我们兄弟俩三天来一次,姑娘有什么需要置办的,直接与我们说就是了。” 善禾闻言笑道:“有劳二位。”说罢,她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十两纹银,搁在桌上,推到闻灯面前:“借住此地的房金,还有置办这许多东西的费用,另谢二位往返奔波之劳,请两位小郎君务必收下。” 闻灯推拒着不收,善禾却道:“你们与我素不相识,你们坊主还是我的东家,按理,该是我为她做事赚钱才是。如今却要她破费,我心里难安。若再推辞,我今夜怕是睡不好觉的了。” 闻灯还要说什么,闻烛已笑嘻嘻抢过桌上的银子,抱在怀中,笑出一口白牙:“多谢娘子!娘子日后缺什么,尽管与我兄弟二人说就是!” 四人用罢午膳,闻灯、闻烛又跑去山上砍了些柴火,堆在灶房中码得整整齐齐,如小山一般。诸事完毕,闻灯、闻烛就要告辞回城,善禾喊住闻灯,道:“闻灯,劳你回去告诉你家坊主,就说我选第二条。” 闻灯一笑:“好,我记下了。”他跳上车板,回头道:“我虽听不懂什么第一条、第二条,但来时听坊主与妙儿姑娘说过一嘴,说依薛姑娘的性子必定选第二条的。现下看来姑娘与坊主真真是一样的心。” 善禾闻言,只轻轻嗯一声。 送走闻灯、闻烛后,善禾与晴月方回了寝居。二人各站一头,一人捏住衾被的两角,将被褥抖落得平整了,才铺回床上。铺床理被完毕,又将那幅双绣花卉草虫的葱绿色纱帐套好,解了银钩,放下帐幔,以免晚上睡时帐里蚊虫扰眠。 暮色四合,灶房烟囱中冒出一线炊烟,袅袅升天。因食材有限,晚膳就是一锅清粥,配一碟腌笋、一碗烧苋菜。二人把晚膳搬到院里石桌上,彼时夜风阵阵,山鸟清啼,远处千峰百嶂青浩浩伫立,善禾与晴月收回目光,但听门前溪水潺潺,且望山间残阳如血,心也静沉下来,只觉万事静好、来日可盼。 翌日清早,善禾与晴月收拾妥当,各挎一只竹篮,并肩携手往附近庄子上去。回来时,篮里添了莴笋、豆腐,还有一碗糯米蒸莲肉,两枚猪肚,一壶清酒。 晴月笑道:“这是我阿娘旧日常做的。先把猪肚洗磨干净了,再把糯米莲肉灌进去,放锅里煮得糜烂*,配着点儿清酒最是美味。” 二人一路商议着午饭,言笑晏晏,缓步归家。行至门前时,却见木门大敞,院内拴着几匹马,显见是有人闯入。 与晴月对视一眼,善禾心头一沉,忙提裙快步入院,只见正房门前背对着立了两条人影。听见足音,他们齐齐转过身来,赫然是成敏与成安! 善禾踉跄着退后半步,尚未站稳,门廊内已踱出一傲岸身姿。梁邺一身银灰锦缎常服,敛眉沉眸迈步而出。当下他掀了眼皮,皮笑肉不笑地将目光直直钉到善禾身上。 他先是将通身荆钗布裙、作农妇妆扮的善禾上上下下打量一遭,扫过她沾了泥点子的裙裾、臂弯里挎着的竹篮,不由得冷嗤出声。他慢慢眯了眼,面色阴鸷,心头更是沉郁至极。自成敏探得善禾踪迹,他立刻寻了借口,摆脱船上众人,近乎一刻不停地奔袭至此。可到了这儿,见到了善禾,见到了善禾住的屋子,他忽而觉得自己这两日为寻她而生的烦闷焦躁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这个私房走野的女人,宁可戏耍他与阿邵,把他兄弟二人玩弄于鼓掌,也要自甘下贱,巴巴儿地跟着那个姓米的住到这腌臢破屋里来! 他知道那个米小小,丹霞画坊的掌柜,精明市侩,祖上皆是做字画生意的。米家世代商贾,最为低贱。而况那米小小的模样、人品、才干、身份地位,哪一样比得上他与阿邵万一?更可笑者,那米小小早有家室,膝下已有一儿一女,外界都传他畏妻如虎,成婚九载,后宅只有一妻,是密州有名的惧妻软骨头。偏偏薛善禾为着这样一个男人,竟不惜自毁名节,夤夜登他的船,住的还是此人妻子奶母的旧居!当真是连点脸面都不要了,薛善禾,你究竟是瞎了眼还是昏了头!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梁邺绷着唇线,额头青筋毕现。他死死盯住善禾,忽而竟嗤地一声笑开,是嘲善禾,亦是嘲他自己。他切齿道:“薛善禾,你能耐得很!” 善禾看着梁邺面上遮掩不住的滔天怒意,到最后通通凝炼作寒厉一笑,她心底踌躇起来。梁邺素来待人温和,甚少动怒,偏偏此刻他虽笑着,却笑得令人不寒而栗,那巨大的压迫笼罩着她,像紧紧掐住她脖子,要她窒息一般。 她知道梁邺为了帮她与梁邵和离,处处安排妥帖,而她却悄悄带着晴月离开,教他心意落空,实在过意不去。可是,和离之后,她便不是梁邵的妻,不是梁家的人,与梁邺更是没有半点关系。她这般悄然离开,就是要告诉他,她不再需要他的帮助,她不想再与梁家有任何牵扯了。他该明白的呀!她甚至想过,梁邵或许会反悔来寻她,但她万万没想到找到她的人会是梁邺。是因为……她没有提前告知,而悄悄离开吗? 善禾踟蹰上前,绞着手指道:“大哥,我……” “你?”梁邺猛地截断她话,目光又寒又厉,“你莫不是想说,多亏得我也同阿邵一样,是个眼瞎心盲的蠢材,由着你把我们俩哄骗糊弄?” 善禾被他劈头盖脸一顿斥责逼得后退半步,她急急辩白道:“对不住,大哥。我本意不是骗你,我只是不想连累你们。我知道我出身不好,大哥殿试在即,实不该与我这样的人扯上干系!” 梁邺切齿冷笑出声。 善禾低下头,不敢直视他。她添补说:“而况……而况我是阿邵的妻子,是大哥的弟媳。纵是与阿邵和离了,也断断没有离了夫君,去攀大伯哥的枝、住大伯哥的屋子的道理……” 她声音愈来愈小,以至细不可闻。 梁邺骤然怔住,喉头像塞了团棉絮似的堵着。 *该食材做法出自《三言二拍》。 第32章 逼善禾跟他走。 善禾垂头立着,头低得厉害,梁邺只能看到她繁密乌亮的云鬓,与额前迎风软软飘摇的碎发。他喉结滚了滚,是压制怒气,亦是忍住再叱责她的冲动。抬头,晴月缩在一旁,抱着竹篮两肩瑟缩颤动,在触及他目光的一瞬,晴月立时把脸低下去。梁邺有些后悔起来,他不该这般失态的。至少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殿试的事未定,梁邵还未彻底放下善禾,他须得把那些心意藏好。 可是,一想到那姓米的深夜劫走善禾,一想到他拿了自己妻室奶母的破落腌臢屋子给善禾落脚,梁邺便觉气血逆行,直冲顶门。他倒宁可那个人是阿邵! 他忍耐了又忍耐,冷静了又冷静,终于勉力把那滔天怒气按捺下去,重又披上往昔那副温润皮囊,咬着牙,决定退一步:“是我考虑不周了。昨日听庄伯说你被一位脸生郎君掳走,我实在是……关心则乱。从前祖父带你回来,就是有庇护你一生的意思。如今你虽与阿邵和离,但在我心中,你仍旧算是梁家人。善禾,若非我今日寻到你,你的名声清誉也许便彻底毁了。你千辛万苦求来的自在,也许也便毁了。” 梁邺唇线抿直,声音竭力放平:“善禾,与我回去罢。一切我都安排稳妥了,断不会惹人闲话的。” 善禾偏了脸,轻声:“大哥,我在这里很好。我……我不想回去。” 梁邺脸色陡沉,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攥紧。他绷着声线,强忍翻腾的戾气:“是因为那个米小小?” 乍听“米小小”三个字,善禾猝然抬眸,目光震颤地望着梁邺的脸,脱口而出:“什么?”旋即又了然似的,眸中光彩倏然黯淡,她怅然自语道:“是啊,大哥都寻到这里了……”他或许知道了吧。 霎那间梁邺只觉一股怒火直烧到天灵,她连掩饰都不掩饰一下,就这么承认了?梁邺斜睨了眼晴月,目光如刀:“把她关灶房去!”说罢,扣住善禾的腕子,不由分说将她拽入正屋。 正屋木门“咚”地重重阖上,震起微尘浮溢空中。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24节 成敏与成安对视一眼,架着晴月把她推进灶房中。竹篮里的新鲜菜蔬哗啦啦散落一地,晴月急得要出去,却被成安结实粗壮的臂膀生生拦住。 正屋内,门刚关上,梁邺便松脱了手。善禾踉跄着跌坐于交椅,尚未来得及稳住身子,就听见梁邺寒声道:“不想回去,就为了呆在这,给个卑贱商贾做这外宅私娼的勾当?薛善禾,枉你大家闺秀出身,偏偏自甘下贱,放着正头娘子不做,跑到这穷山恶水,堕落到给个商贾做外室!九泉之下,你如何对得起当年救你回来的祖父!如何对得起你父亲薛寅!” 善禾猝然怔住。“外宅私娼”四个字硬生生扎进她心窝,逼得她重新审视梁邺今日说的所有话。她浑身剧颤,煞白着脸,唇瓣哆嗦,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祖父……父亲…… 善禾胸腔剧烈起伏。 竹篮早已翻滚落地,篮里的莴笋豆腐泼洒在地,直蔓延到善禾脚前。 她望着脚前的狼藉,眼里早已蓄了泪,委屈与难堪溢满心头。她猛然惊醒,原来梁邺是怀疑她与米小小有染,怀疑她对不起梁邵、对不起梁家!他今日的盛怒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她忙抬起头,急切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与米掌柜之间什么都没有!这屋子是我租的,这些吃食器物我都付了钱,我与米掌柜,天地可鉴,清清白白,绝无苟且!” 梁邺冷笑一声,斜睨着她:“那你失踪的这两晚,栖身在谁的船上?寄住在谁的屋里?” “是吴坊主!是米掌柜的原配夫人!我与她交好,她才肯帮我的。”善禾说得恳切。 他眯了眼:“吴坊主?” “是,我常在丹霞画坊买画,这才结识了吴坊主,向她赁了这屋子暂住,绝没有外宅私娼这样的事。何况米掌柜与吴坊主素来鹣鲽情深,怎可能与我有首尾?” 梁邺凤眸沉沉,锁着她的脸默然审视,不置一词。良久,他似是信了善禾这番话,行至交椅前坐下,不耐烦地揉着眉心,吐纳出一口浊气,半是妥协半是逼问道:“善禾,我只问你,你执意离开,又拒我援手,来日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善禾怔了怔,她扶着交椅慢慢起身,手背胡乱揩去几滴清泪。她自然不会告诉梁邺与“贺山雪”有关的一切,他这样的君子,必定鄙夷,说不定还会阻止她再继续画那些画。 “我从前攒下过一些银两,足够我与晴月一起生活。而且,晴月擅女红,我擅丹青,我们可以一起卖些绣品书画过活,我总能活得下去。” “呵。”他笑得轻蔑,“倘或卖不出去呢?” 善禾低下头:“有吴坊主帮忙,想必……想必是可以的。” 言及此处,他总算弄明白薛善禾与这米家的关系了。梁邺绷紧的心弦稍微松了松,这理由至少听起来冠冕堂皇。她言辞恳切,口口声声又都是那个吴坊主,看来她真不是与米小小有苟且。或者说,他宁可相信善禾与米家攀上关系,是为了卖画糊口,而非是与人通.奸。 梁邺屈指扣着交椅扶手,目光凉薄在她面上盘桓。 善禾一张素脸藏不住惊惧委屈,眼眶噙不住清泪,她像受惊的兔儿一般,胆怯温顺地立着。 梁邺心瓣莫名一软,叹道:“随我回去罢。” 他耐着性子:“你一介女子,如何在这凶险世道立足?你说那吴坊主帮你,商人重利,她的帮助当真是真心的?善禾,你想过没有,她与你非亲非故,不过几面之缘的情分,却帮你这么许多,她所图究竟为何?” 善禾低头看自己葱白指尖,唇线抿得笔直。她不敢告诉梁邺,吴天齐帮她,是为了让她长长久久地帮自己画那些画,甚至是以梁邵为原型,画那些画。一旦梁邺知道,以他对自己前途的汲汲营营、对梁家清誉的重视、对梁邵的维护,他一定会不惜一切横加阻挠。 从前她只以为梁邺温润端方,如今经历过和离一事,她已看清梁邺的狠心寡情、心思深沉,他只在乎危及他核心利益的事,她无法想象梁邺知道“贺山雪”后,他会作出什么样的事。 善禾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我知道大哥是为我着想。可是吴坊主她人很好,也同为女子……” 她尚未说完,梁邺已霍然起身,长身玉立,高大的身影迅速笼罩住善禾,把她圈在自己的灰影下,连一根头发也漏不出去。眼前人仍旧是初见时的那般模样,低眉顺眼,鬓上只有一根素淡的银簪。他心头微震,喉结艰涩滚动,心道:罢了。 她不信他,她一心想要自立门户,一心想要摆脱了梁家。他说再多,她也听不进去的。 只是眼前的她,两肩瑟缩着,粉唇紧抿着,眼角泪珠悬坠着。一刹那,他竟忍不住伸出手想替她拭去眼尾泪珠,可神思滞涩一瞬,手已僵在半空,前进不得,也不甘心再退回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 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不占。 他还不能孤注一掷。 可是,他不想再缩回手了。 于是,梁邺将指腹轻轻搁在善禾乌润的鬓发上。 善禾在感觉到头顶传来的一丝陌生触感后,立刻仓皇抬眼,颤着瞳孔慌忙躲开。她后退半步,逃出梁邺身前的阴影,把头垂得更低,不敢再看他。她声音里藏着余惊:“大哥,我……” 大哥,大哥。在善禾心中,他从来只是大哥。 纵使她已与阿邵和离,纵使她已离了梁家,他还是大哥,是要躲开要避嫌、不能接受他帮助的大哥。 梁邺抿着唇,两指夹住一小朵忍冬花,声如无波静水:“你发上落了花。” 因凋落而渐渐萎缩的忍冬羸弱地躺在他的掌心,递到善禾面前。 善禾不敢接:“谢谢大哥。” 递出的手僵了又僵,他从前竟没发觉“大哥”两字这般刺耳,亦没发觉区区“大哥”两字竟藏了那么许多隔阂疏离。昔日他在兰台轩读书,每日最盼着的,便是善禾立在书房门廊下,或捧着汤羹,或端着祖父赐予的吃食,笑盈盈唤他一句“大哥”。如今,这简单两个字竟重似千钧,压着他,压着他的情意,压入泥地,碾为齑粉尘土。 “善禾,你不该再唤我大哥了。”他声音暗哑。 掌心倾覆,瘦弱的忍冬花晃晃悠悠坠落,最终轻飘飘落在地面,像浮在水上似的,无根无垠。 他心头绞着烦躁与怒意,倏而转身,阔步行至门前,猛地拉开,刺目天光如瀑般直直射将进来。 善禾下意识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梁邺背对着她,不容置疑地道:“明日此时,成敏会来接你。今天你就同那吴坊主做个了断罢,承了她多大的人情,教她说个数,我替你补上。” “不。”善禾仓皇抬头,“大哥……梁大爷,我喜欢这里,我甘愿在这里。你不用管我的,我可以活下去的。” “如果,我偏要管呢?”梁邺微微侧过脸,高挺直鼻覆上半侧阴影。他顿了顿,添补道:“我说过,自从祖父带你回来,你便是梁家人了。我理应照顾你,像照顾阿邵那样。善禾,不必多言,去同吴坊主谈罢。” 说罢,他不等善禾回答,径直朝外走去,解了缰绳,翻身上马。梁邺攥紧缰绳,调转马头,猛地一勒,□□白马立时人立而起。他垂眸望着踉跄追至门廊下的善禾,复又拾眼扫过这藏在山坳里寒酸的屋舍。 那般费尽心机,就为了逃到这地方当个粗鄙农妇? 梁邺微微仰头,最终目向屋后默然伫立的青山,不忍看她。他终于道:“善禾,你应当清楚,与阿邵和离之后,你的身份,连晴月都不如。” 他自怀中掏出一纸叠得方正的文书,扬手丢在善禾眼前:“这是我从祖父那儿继承的东西。” 善禾俯身,颤着手拾起文书,摊开,竟是她的奴籍! 眼泪顷刻落下来,砸在单薄的纸上,洇开墨迹。善禾眼前阵阵发黑,她几乎站立不住,整个人颓然倚着门框,软软滑坐在地。她明白,私奴与官奴有云泥之别,何况她是因罪被贬的! 梁邺蹙眉,心中虽有一丝不舍,但终究还是冷硬道:“官奴奴籍录于官府,纵是被人买去,也不过是买去劳役之权。若无官府销毁奴籍,钤印放还放良文书,旁人是没有法子替你脱籍的。你能嫁与阿邵,不过是因为那会儿他是白身,且祖父早已致仕,我梁家又无入仕之人,自然无人在意你这身份。” 他继而说道:“再说你的奴籍远在金陵官府,薛家的罪又是陛下钦定。我梁家纵有再大能耐,也鞭长莫及。” “善禾。”他声音放得温和,但仍旧藏不住压迫,“若你执意独行,届时寻你的,便非是我了。” “金陵官府也是要缉拿私逃的罪奴的。”他声音愈来愈冷,如刀在善禾心头割出一道口子。 ----------------------- 作者有话说:一个消息: 7.20-8.5我要去外地开会学习,所以肯定日更不了了。我会尽量隔日更的,还是老时间(如果实在交不出稿子,可能会隔两日。我尽量保证不会有这种情况出现!!!)。8月份回来就正式开始暑假啦,到时候应该可以多多更新。宏图壮志:争取十一之前完结~ 回来会搞个小抽奖补偿追更的宝宝[竖耳兔头][粉心][粉心][粉心] 第33章 善禾被逼上梁“船”。…… 私逃的罪奴。 善禾大惊,四肢骤然冷下来,浑身抖如筛糠,手中的奴籍文书更是被她捏得不成样子。 一霎那,被贬为官奴的日子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善禾闭上眼,奋力摇了摇头,却终究甩不脱那可怖的、不敢再想第二遍的凄惶日子。 梁邺的意思已昭然若揭:倘若她再跑,他便只好上报金陵府衙,由官府出兵擒她回去。 是啊,她都忘了。这两年在梁家过得太顺遂,她受着老太爷的庇护,竟忘了她有这么重要的把柄捏在梁家手里! 东厢灶房处,晴月失了成安阻挠,已冲将过来,扶住善禾摇摇欲坠的身子。主仆俩俱满眼垂泪,默然相视,竟都说不出话来。 篱障大敞,三匹马踢踢踏踏地走远。行不数步,当中那匹白马忽而停住脚步,梁邺低头同身旁人低语了几句。旋即,成安拨转马头疾驰而回。到得院内,他翻身下马,利索地拴好缰绳,稳步走到善禾面前,抱拳一揖:“薛娘子,大爷担忧娘子安危,特嘱小的今晚在此守护。” 善禾噙泪抬眼,越过成安肩头,眸光正撞上不远处高踞马背的梁邺。他端坐马鞍,目光沉沉锁向此间小院。见善禾望来,他面色如常,只微微颔首,而后扯了缰绳,调转马首,鞭梢一扬,身影迅疾匿入苍茫山林之中。 晴月搀着失魂落魄的善禾回屋,成安则步入东厢,着手给自家收拾歇宿之处。 刚迈了一步,善禾蓦然出声:“成安。” 她哽咽道:“倘或我随你们大爷回去,住他的屋子,受他的庇护,那我……算得什么?” 成安背对她,顿住脚步,回首时他已笑得温厚:“大爷是真心关切娘子安危,不愿见娘子在外吃苦受罪。”是宽慰她心的意思。 他没正面回答,善禾却在心里为他添补好了: 算外室。一个无名无份、甚至曾为弟媳的外室。 待到屋内,晴月掏出帕子,坐在善禾对面,仔仔细细给她拭泪,自家却忍不住泪如泉涌。她道:“姑娘,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善禾茫然摇头,她也不知该如何了。成安有功夫在身,梁邺教他留在这里保护她的安危,实则就是监视她,以防她再逃跑。她绝望地仰起脸,把泪流回眼中。她与大哥之间,何以竟走到这般田地?善禾不明白。她这样卑贱的官奴出身,梁邺应当巴不得她速速离开梁家才是。他不是最在意梁家的兴衰、最在意他与梁邵的前途了么?把她留下,无异于埋个隐患在身边。 她更不明白,从来温润守矩的大哥,从来疼爱阿邵与她的大哥,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强硬,冷酷,寡情。到底哪个才是梁邺?是过去两年她所认识的、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端方公子,还是今日罔顾她心意、以奴籍威胁拿捏她的梁大爷? 她颓然倚着靠背,浑身气力尽泄。唯有那张薄薄的奴籍文书被她紧紧攥在手中,褶皱成一团。 晴月小心道:“说不定明天成敏来之前,吴坊主还会过来。到时候我们求她想想办法,总能脱身的。” 能脱身么? 善禾目向掌心。 那奴籍刺眼地躺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善禾,她就是个贱奴!是个谁都能揉搓践踏的贱奴!只要梁邺想,她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他追回来,除非她死了! 死…… 善禾被这个字眼震得浑身一激灵。 凭什么死?她决然与梁邵和离,决然从梁家离开,就是为了好好活下去。最艰难的时候她都活下来了。她不能死,她不该死,她答应过自己的,要跟晴月一起蓬蓬勃勃地把日子操持起来,把日子过出花来。 腹部隐隐绞痛起来,善禾背倚白墙,半蜷着身子,失神地看着奴籍文书,怅惘地想着来日。她像截木头,呆怔枯坐,只有不时流下的清泪,证明这副躯壳里尚存一丝活气。 从日上三竿到日薄西山,她便这般枯坐,脑中混沌一片,竟想不出一条生路。她甚至弄不明白,为何梁邺执意要她跟他回去。他并非急色之徒,平素又最是洁身自好,岂会真存了要前弟媳做外室的龌龊心思?这般下流不堪的心思,善禾甚至觉得自己这样想是唐突了他。可若真是受了梁老太爷的嘱托,他奉命照顾她,那又为何如此强硬,不顾她的心意,决然要她跟他走? 到暮色四合时,她心头那点芥豆之微的指望,落在了闻灯、闻烛身上。她开始企盼他们突然回来,企盼他们帮她拖住成安,而后她带着晴月远遁边陲,泯于茫茫人海中。哪怕金陵府兵追索,一时半刻也寻不到她,她有足够的时间更名异姓。 可闻灯、闻烛毕竟不会来,他们说好三日来一次的。 晴月扶着门框,忧心忡忡:“姑娘,用晚膳罢。” 与昨日差不多的菜式,甚至多了猪肚灌莲肉,善禾却觉得味同嚼蜡。 夜深时,善禾仍是心绪如麻,左右难以入眠,索性推了木窗,想借着山野夜景稍解郁结,偏偏成安坐在院内,双臂搁膝,正举头望天上的月。他闻得窗响,侧过脸,见是善禾,依旧笑得温厚,眼似月牙儿:“娘子,快睡罢。今夜我在这里守着,娘子尽可放心。” 善禾的心彻底坠下去。 她赌气似的猛阖上木窗,于桌案上拂开素纸,润笔运腕。可是笔悬中空,竟不知写些什么,又不知能写给谁。好像只有吴天齐了。 同她告别吗? 善禾不甘心。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25节 她真的太不甘心,不甘心她好不容易作出人生抉择,好不容易向前迈出一步,转瞬又被命运的狂风逼回原处。 翌日早间,善禾刚刚梳妆完毕,成敏已赶着辆青绸骡车,逶迤而来。除成敏外,另有一生脸小厮——叫怀松的,今年刚拨入兰台轩伺候——亦随车同来。 成敏立在正屋门廊下,垂首恭声道:“请娘子上车。” 善禾抱着包袱,坐在罗汉榻沿不动。她想做最后的挣扎,哪怕是螳臂当车。 成敏略扬了扬声,笑:“娘子,请上车罢,大爷在等。”他咬重了末句。 善禾不动。晴月也怵怵的,贴着善禾坐了,不肯挪动半分。善禾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别怕。” 成敏语气有些不耐了:“娘子,别教小的们难做。” 善禾咬着唇,当作没听见。 外头默了良久,久到善禾以为自己挣扎成功了,却冷不丁听见成敏低声说了几句话,只是听不分明。 善禾尚未来得及深思,须臾间成敏已率先步入寝居,冷着脸,同善禾略作了个揖:“娘子,晴月姑娘,得罪了。” 说罢,成安和怀松从他身后走出,一人攥晴月一只胳膊,轻轻一提,晴月两脚就半离了地。二人如拎鸡一般,纵是晴月不断挣扎,依旧是轻飘飘将她拎出去,不费半点力气。 善禾呆了一瞬,丢开包袱,忙去抱住晴月腰身。眼泪夺眶而出:“成敏!你做什么!她是我的人,她还没许人家,你们要做什么!” 成敏冷声道:“娘子忘了,她是老太爷带回来的,她奴籍亦在梁家,她亦是梁家的人。”他特特咬重了“亦”字,顿了顿,他继续道:“你们先把晴月姑娘请到车上罢。” 善禾死死抱住晴月,不肯成安他们动作。 晴月放声泣道:“姑娘,你别管我!他们不敢拿你怎样!你别管我!”话音刚落,怀松手一拧,掰了晴月的左手向后弯折。晴月吃痛,“啊”一声哭出来,撕心裂肺地喊疼。 晴月因痛而哭得脸色狰狞,善禾见她这样,再也撑不住了。她一壁拼死抱住晴月,一壁扭头冲成敏泣道:“成敏,我走!我跟你走!求求你,放开她……我这就走!你们放开她!” 成敏一笑,同成安与怀松微微颔首,而后侧退半步,把善禾抛在罗汉榻上的包袱露出来,好言好语道:“娘子的包袱,小的们不敢妄动。请娘子自取行李包袱,移步上车罢。” 成安和怀松闻言,立时松了晴月。 禁锢晴月的力道陡然消散,她腿一软,跌坐在地,左臂软塌塌垂在身侧。她已痛得失力,只能虚扶着手臂小声抽泣。 成敏笑了笑:“那小的们便在外恭候了。劳驾娘子快些,大爷在等。”他刻意拖长了尾音。 善禾哪里还听得进,直冲到晴月跟前,泪眼模糊地检查她的伤。她轻轻触了触晴月左臂,泣声问:“痛得厉害么?” 晴月咬着唇,拼命摇头:“不疼。姑娘,你别哭,别哭啊。” 善禾将晴月右臂绕过自己肩头:“我扶你起来。”她将晴月扶到罗汉榻沿坐下,自从包袱中摸出一封留与吴天齐的信,迅速藏在靠枕底下,又摸出几张银票,看也不看便塞晴月怀中,压低声音急声道:“晴月,你不能去!你留在外头,跟着吴坊主,好好活!要是有朝一日,你有本事了,好歹把我救出来。我……我也想有朝一日能自己活。”言罢,不由泪坠云腮。 晴月闻言心头大恸,她扯住善禾衣袖急切道:“我不走!姑娘,我跟你一起,我不走!我死也跟姑娘一块儿!” 善禾狠了狠心,掰开她的手,声虽颤,却说得决绝:“你在外面,才是我唯一的指望!难道你也要看我被人困着,永世不得脱身吗!”她抹去泪,挎起包袱,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成敏、成安、怀松皆已站在青绸车前,敛眸静静等候。 见善禾只身出来,成敏挑眉:“晴月姑娘呢?” 善禾挺直脊背:“我跟你们去。你们……放她走。” 成敏却笑了:“娘子又说糊涂话了,晴月也是梁家的奴。她走哪去?”他略侧过脸,同成安道:“你去请一请晴月姑娘罢。” 成安蹙眉,他望了望抱着包袱、泪痕狼藉的善禾,终是长叹一气,正要抬步,身侧怀松已向前一步,同他二人抱拳作揖:“不劳成安哥哥,让小的去罢。”不待回应,怀松便已疾步去了屋内。不多时,怀松终是拽着晴月那条好胳膊,硬是将她拖出来了。 青绸车内,善禾与晴月靠在一处堕泪不语,成敏和怀松踞坐车前,成安策马护在骡车右侧。不时有风吹来,卷起纱帘,如鸟翼扑扇。帘卷帘舒的开合间,露出成安沉默的半只身影。他瞥见车内两张凄惶泪脸,兀自叹口气,低声宽慰道:“娘子不必担忧,大爷这番也是要护娘子周全。世道凶险,娘子和晴月姑娘孤身在外,莫说大爷忧心,便是老太爷泉下有知,也必怪责大爷未尽照拂之责的。” 善禾笑得苦涩:“他是我谁?凭什么照顾我?若他把我当作梁家买来的奴,那便是要奴役驱使我,何谈‘照拂’?若他是把我当作亲人,那更不该这般逼迫我,罔顾我的心意!” 成敏听了,脸色一沉,扬起鞭梢狠狠抽了下骡臀。骡子吃痛惊跳,颠得车内善禾与晴月猝然后仰,重重砸在车壁。 成敏讥诮道:“娘子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昔日老太爷从金陵把娘子带回来,逼着二爷娶了娘子,怎不听娘子说甚么‘逼迫’、甚么‘罔顾心意’?如今梁家的照拂也受了,与二爷也和离了,倒端起架子来挑三拣四了?便真要离府,好歹也得是个清白身子,是个良籍。单说一件,一个官奴贱籍的妇人,走到哪处不是任人践踏?人家瞧了奴籍文书,见是个官奴,难不成还要尊称一句‘官奴娘子好’,敬一敬娘子这出身不成?” 他冷然一笑:“晴月姑娘不知道,娘子应当记得。官奴出身的女子都是什么下场,娘子忘了么?如今大爷处处为娘子打算,连新宅子都快安置稳妥了,娘子只需安安心心住着,还要怎样?我替大爷不值。” 实在是不知好歹。成敏心道。 ----------------------- 作者有话说:保为邵影,敏为邺副…… 第34章 遭遇路匪。 善禾听得脸色惨白。 她正要开口,骡子忽发出一声长嘶,紧接着一支箭镞破空而至,半截箭杆直透入车内。 善禾与晴月皆怔住,尚未及问,成敏已跳下车板,喊道:“碰上路匪了!怀松,速骑成安的马去寻大爷!” 听见“路匪”二字,善禾心一沉,抬手将车帘悄悄掀起一线,但见四五十步脚程开外,齐齐整整伫着一排蒙面汉子,扫眼看去约莫十来人,俱短打装扮,手持钢刀,跨坐棕马。为首的路匪体形魁梧膘壮,下颌虬髯溢出蒙面黑布巾,此刻正拈箭搭弓,觑准了青绸车的方位。 那人目力极尖,瞥见帘后露出的半张粉面,眉眼清丽妩媚,不由同身旁弟兄笑道:“车上是位娘子哩!”说罢,箭头下沉,瞄定车前骡子,弓开满月,撒手便是一箭。 “嗖”一声快响,容不得善禾反应,那箭已直直射中骡身。青骡受惊吃痛,嘶鸣着扬起前蹄,拉着青绸车左冲右撞,须臾间便已冲出官道,闷头攮入道旁枯草丛中。 善禾和晴月颠得七歪八倒,一会儿磕了额头,一会儿撞到脊背,整个人不能得个囫囵时候。可怜晴月左臂刚受了伤,尚未好全,眼下又受这些颠簸,慌乱间手臂早已狠狠砸在车壁,“咔擦”一声,紧跟着刀割般剧痛,是臂骨折了。晴月痛叫一声,头一歪,登时晕死过去。 这厢成敏与成安刚从车板下取了各自兵刃,便见骡子拉着善禾横冲直撞,二人也顾不上与那伙路匪周旋,忙要去救人。 众路匪见状,俱敞怀放声大笑。随着虬髯汉子一声唿哨,十来匹棕马扬蹄奔来。但见尘土蔽日如雾障,钢刀乱舞耀银光。成敏、成安见此阵势,只得舍了青绸车,提刀与路匪斗将起来。 怎奈寡不敌众,成敏、成安仅只两人,不多时便负伤力竭,落了下风,各被四五条莽汉围得跟个铁桶似的。 青绸车内,善禾低声急唤晴月名字,始终听不见回应。她不敢出去,亦不敢发出多大响动,生怕招来那群凶神恶煞的路匪。趁成敏、成安与他们缠斗,善禾急切地想唤醒晴月,好叫她跟着自己趁乱逃走。 偏偏晴月晕得死,善禾没法,只好抬起她右臂搁在自己肩头,想将她拖出去。尚未动身,车帘“唰啦”一声猛地飞起,如瀑天光直直洒进来。 虬髯汉子钢刀挑着毡帘,瞧见方才那清丽娘子正背对自家,薄肩细腰,黑发如藻,娇怯怯伏在车壁上,把浑圆玉臀和那掩在裙袂下的两只金莲对着自己,已然心头微痒。 见善禾僵着不动,显然是被吓得唬住了。他咧嘴一笑,大掌掰着善禾的肩,硬生生把她拧转过来,要把脸也看个真切。粉面黛眉,杏眼樱唇,他粗粗一扫,还未看得仔细,一道银光微闪,直直向他肩膀刺去。 善禾紧紧攥着翠梅簪,听这人闷哼一声,颤着手又把簪子喂进去一寸。 汉子略吃一惊,反倒朗声大笑:“倒有些气性儿!”说罢,单手扣住善禾的腕子,几乎要将她臂膀拗折。 善禾本以为至少能暂时击退此人,没想到他根本不在意肩头的伤。在力量悬殊之下,善禾手臂又被他强扭着,痛得厉害,她只好松脱了翠梅簪,含泪哀告:“大爷,大爷!求您行行好!放了我罢!” 那汉子如何肯松手?他一壁扣着善禾腕骨,一壁拔出肩上的翠梅簪,簪头滋啦带出一溜血丝。汉子把簪子胡乱插到善禾云鬓中,道:“今儿遇着大爷我,是你造化!我不怪你无故伤人,你也莫要矜着了。到晚去我寨上,俺们俩好生亲香亲香!”话落,拽了善禾手臂就往外拖。 善禾另一只手死死扳住车窗,不住地饮泪哀求。 汉子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他见善禾秉花容月貌,虽穿着朴素,但清丽妍雅、气质如兰,应当是大家闺秀出身,早存了霸占之心,而况她还伤了自家,更不肯轻易放过这小娘子了。他本想好声好气地把人带回去,今见善禾实在不识抬举,怒从心来,扬手就是一记狠辣耳光,重重掴在善禾脸颊。 善禾被打得头晕眼胀,整个人扑倒在晴月身上重重吐息。再抬眼时,她半张脸红得厉害,配着两只哭得红肿似桃儿的杏眼,实在楚楚可怜。那汉子一见,心头邪火更炽,不由分说拖出善禾,将她扛在肩上。善禾手脚齐用,胡乱踢打挣扎,却连挨了那汉子好几个耳光。那汉子见善禾挣扎不休,索性扯裂善禾衣裙,撕作布条,把她双手反剪着捆住了。末了,善禾整个人如滩烂泥一般伏在他宽肩,脑子虽醒着,身却失了力,再难动弹分毫,浑似砧板上的死肉。 车外,成敏与成安俱被制伏,反绞着手跪在地上。 汉子冲兄弟们一笑:“车里还有一个!赏你们了——”他话音甫落,虎躯猛地一僵,整个人滞住,紧接着呕出一口浓血,顷刻间污了善禾破碎衣裙。 剑影迅疾,众人尚未来得及看清。只见一支雕翎箭已直直刺入汉子胸口,深深没进去。 梁邺踞着白马,缓缓放下雕弓,冷眼睥睨而来。他身后亦跟着十数位骑马的护卫,俱佩软甲、握长刀,显见是行伍出身。 那些路匪见来者气象森严,为首者更是锦衣华冠、气派清贵,知其来历不俗,便都不敢造次。众路匪几下眼神交错,讨定主意,齐齐丢了成敏、成安二人,忙去救下虬髯汉子,再撂下几句狠话,策马乱糟糟如鸟兽散。 当中还有一莽汉要将善禾掳走的,刚把善禾扛在肩上,又受了一箭,整个人翻滚着落下马。众路匪只得又救下他,舍了善禾,夺路而逃。 善禾趴伏在地,两手反剪,脸上早擦了一层黄土,狼狈不堪。她虚弱抬眼,见梁邺已驭马行至跟前,翻身下来,神色焦切地替她解开缚手的布条,将她拢在怀中,拍着她背轻轻安抚。 善禾浑身乏力,半张脸没在梁邺胸前的锦衣中,嘴角已淌出血。她瑟瑟抖着,见是梁邺,心底升腾起莫大的委屈,哽咽道:“大哥,我……” 还是大哥。 梁邺轻拍脊背的手顿了顿,他笑得艰涩,自怀中取了帕子替她擦拭嘴角,稳声道:“好了,好了,那群歹人已被我赶走了。善禾,你莫怕。” 善禾泪流不止,忽而鼻尖一阵馥郁馨香,她刚想开口教梁邺去救晴月,下一瞬眼前忽黑,神思停滞。善禾头一歪,晕死在梁邺怀里。 梁邺渐渐收了笑,把浸了迷魂香的罗帕信手丢开。 彼时护卫们已将青绸车拉回官道,车辕处易骡换马。成敏、成安二人皆由怀松松了绑。梁邺打横抱起善禾,就要往青绸车去。 成安急道:“大爷,小的去报官罢!” 梁邺脚步未停,低眸看着怀中善禾,并不理睬。反是成敏笑道:“报什么?把咱大爷也送进去?” 成安摸不着头脑。 怀松把绑他二人的绳索往枯草丛中一丢,狡黠一笑:“成安哥哥,那伙匪人是我引过来的哩。” 成安怔住,怪道梁邺来得这般迅速。 他抬起头,只见梁邺已小心将善禾抱回车厢中安置下了。 * 架子床上,帘幔松软垂落;脚踏之侧,青烟盘桓徐绕。 梁邺拨了拨安息香篆,待将熄的香现出复燃之势,他重又回到几案前,继续修补烧毁的书画。 善禾醒来时头昏脑涨,身体乏力。她侧过脸,循光望去,只见双绣并蒂莲的鹅黄床帐外似坐着个人影,影影绰绰的,看得不甚分明。 此为何处?此乃何人? 她歇了歇,待神思聚拢,才慢慢感受到所躺之处飘荡晃悠,像睡在船上一般。 睡在船上! 善禾猝然意识到这里是船舱后,忙支臂起身。只是起势过速,眼前不住发黑,她抬手扶额,摇了摇头,尚未甩脱那缠着她的晕眩,手背已教人轻轻握住。 “善禾。”梁邺坐在床沿,温声关切道,“这样只会教头更痛的。” 善禾彻底呆住。霎时间纷纷扰扰的旧事涌入脑海,有她逃离梁邵,有她跟随吴天齐去了农屋,还有她被逼跟着成敏他们离开,半道上却遇路匪。最后是她睡在梁邺怀中,看他满脸焦色安抚受惊的她。 梁邺握住她的肩,轻声:“再歇会儿罢。”他力道不重,但容不得反抗。 被他按着重新躺下后,善禾才发觉自己依旧是浑身乏力,手脚发冷。她用力咽了咽口水,张开嘴,声音却哑得不成样子:“怎……怎么回事……” 梁邺替她把凌乱的碎发一一捋好,修长指节轻轻触到她面颊,若有似无地抚着她面上肌肤。他道:“善禾,你们回来路上遇到路匪,幸好我及时赶到,救下你。你记得吗?” 善禾微微偏脸,躲开他的触碰。嗓子实在是哑得难受,她便“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梁邺并不在意她此刻的抵触。 人,已经到他的地界了。他有许多时日和精力,慢慢与善禾建立情意。 床头的小几上置了一只青花盖碗。盛了瓷秘色汤药的汤匙递到善禾唇边,梁邺继续道:“先喝药罢。” 善禾抿着唇,不发一言。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26节 他耐心得很,汤匙递在她唇边,并没有收回去的意思。梁邺悠悠说着:“听成安说,那帮路匪要掳你回去做夫人。”他轻轻笑开,“善禾,这就是你一门心思求来的自由。” 仅此一句,两行清泪瞬间滑落脸颊。 她明白梁邺的意思。这遭若无他,她或许已被那群歹人霸占了。 善禾闭上眼,任眼泪挤出眼眶,艰难地“嗯”了一声。她想说自己不用他管,可那虬髯汉子狰狞可怖的脸孔似乎又在眼前,正攥着她的胳膊,把恶臭黏湿的汗味贴到她身上,与她说:“小娘子俺们亲香亲香!”在这世道之下,她确实护不了自己,也护不了晴月。她已经没有底气再与梁邺说甚么“我自己能活下去”的话了。 梁邺见她如此光景,也不刻意勉强,只温声道:“纵是你怨我怪我,好歹把自己身子保养好,才是正理。犯不着与我怄气,把身子亏了。再不济,晴月也伤着。你若不肯吃药,我也只好把她的药停了,毕竟你只把她当成亲人,把我的心意当作歹意。” 他眉眼容淡,目光落在善禾隐隐啜泣的脸上。她素着一张脸,左颊仍有些肿,两瓣唇更是毫无血色,再往下,衣领掩映出枯枝般的肩骨,胸脯随着哽咽一起一伏。枯瘦无光的身躯,实在是太瘦了。郎中给她诊脉后亦说:“娘子气血太亏,还是速速调养,以免亏了身子,日后悔之不及。” 可他并不着急,他深知善禾的软肋。只要他捏着她的软肋,他总能有法子让善禾主动。 果然,听到晴月的名字,善禾慢慢转回脸,饮泪望他:“你何苦这般逼我!” 声音依旧是哑的,依旧不好听。 但没关系。 来日方长,他有很漫长的岁月陪她变好,陪她变回那个常入他梦的、那般那般美好的薛善禾。 “逼你的不是我,是这世道。”梁邺笑得温润,“我从来都是为了你好。” 药勺近了近。 “真不喝么?” 善禾咬住下唇。 “当真不喝?” 善禾不动。 “那晴月——” 善禾倏而松齿,泄尽浑身气力般,她紧抿的唇线终于露出一丝缝隙。 梁邺的笑溢到眼底。一勺接一勺,直到碗底见了空,他方伸出手,用那因常年习字而略生薄茧的指腹,压着她惨白的肌肤,缓缓抹去她嘴角瓷秘色的药渍。 “善禾,”他似乎心情大好,“待会儿有人来。” 梁邺顿了顿,“你要在心底,好好同他道别,知道吗?” 说罢,梁邺放下帐幔,将善禾严严实实藏在账内。他唤来彩香,低声吩咐了一句。彩香便端着搁药的彩漆方盘,福了福身,自退出去了。 梁邺回到桌案前,重新执笔,继续修复那些被烧毁的书画。 不多时,舱门被哗啦推开,天光渗进来。 “哥哥唤我来,所为何事?”梁邵绷着脸色,话音疏离冷淡。 ----------------------- 作者有话说:翠梅簪!!大家记得翠梅簪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每章都能写到将近四千字…… 第35章 “大哥,求求你,放了我…… 梁邺噙笑抬眸。他搁下笔,两掌虚虚摊开,随意搭在画卷两侧,含笑道:“你来了。若我不喊人请你过来,你当真要一辈子不见我了么?” 梁邵坐他对面,并不看他,只垂眸瞥眼桌上的残画,硬声道:“我早说过是有人故意纵火。” 梁邺一笑:“无妨,要紧的都被我收好了。想必是船上伙计无心之举,既然损失不重,也就松松手,莫与他为难了。” 梁邵闷闷“嗯”了声,不再理他。他捻着腕间的红麝串子,目光落在掌心。 “阿邵。”梁邺收了画卷,提壶斟茶,“我听人说,你要去寻那薛氏。” 梁邵满不在乎:“哦,是了。我要寻她,与你何干?”他缓缓转过脸来,审视梁邺双眸,静默半晌,方道:“莫非你知道善善的下落?” 架子床内,善禾急欲张口,唇瓣翕动,却惊觉喉间喑哑,自己竟发不出一丝声响。嗓子似哑了一般,只见唇动,不闻声音。善禾又奋力抬手,想掀开床幔,可她竟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她猛地想起方才梁邺喂她的药。 她不甘心,凝神聚气,拼了命要弄出些动静,末了皆是徒劳。她说不出话,亦动弹不得,偏偏耳力清明,头脑清醒。梁邵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她都听得分明,他在找她,他要找她,他同梁邺置气,他满心只想着如何寻到她。 绝望漫天席地,几乎将她淹没。她悲戚地发现自己处处束手无策,她张了口,说不得;她抬了手,动不得。她拼命地想叫出声来,却只能在心中震耳欲聋地呐喊。没人听得见她的声音,没人看得见她的眼泪。 不大的架子床,如蛰伏的巨兽静静伫在梁邺身后,梁邵不偏不倚正好面对着它。可它一点响动都没有,浑似口深潭,吞了无数生灵精怪在里头,尸骨都没有的,潭面却如银镜无波,唯有风吹时,才肯漾开一丝涟漪。 善禾就被吞在里头。 梁邺面不改色:“我如何知道她的踪迹。那晚她下了船,便带着那个小丫鬟夤夜离开了,想来她早已找好落脚之处,就是不想要我们知道。不过——”他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 梁邵忙忙道:“不过什么?” 梁邺一笑:“不过,我心里有个猜测。” “什么?” 梁邺垂眸,将斟满茶汤的青瓷莲花盏推至梁邵跟前,温声:“阿邵先与我说说,为何这般要寻到她罢。薛氏决意与你和离,你又何必执着。” 碧色茶汤氤氲着白汽,望得久了,眼睛也朦胧了。梁邵盯着自己模糊倒影,一叹:“虽说和离,但总归有两年夫妻情分。就算破镜难圆、覆水难收,能知晓她音讯,不时获悉她境况,她若有难,我也好帮一帮;她若过得舒心顺遂,我心里……心里也快活些。” 梁邺脸色陡然沉下来,握着茶壶把手的指节顷刻攥紧、泛白。 善禾绝望阖目,两行清泪迅速滑落。 良久,梁邺沉声:“我若是薛氏,我现在最想做的,应当是回家。” “金陵?”梁邵抬眸,喃喃道,“我不是没想过金陵,可她会从哪条道去……我怕我走错了,又生生与她错过。” “我若是她,为了躲避你的追踪,应当先取道兖州,再往南去儋州,而后天杭、姑苏,最后才到金陵。如此路途迂回,时日迁延,所经州县繁多,你要找起来,也便难了。并且,她外祖家在姑苏,那算得是她唯一的亲眷了。姑苏你是势必要去的。” 梁邵沉吟着,细细思忖梁邺这番话。 梁邺顿了顿,继而取过夹在垒垒书堆中的一只信封,搁在桌案:“阿邵,金陵城的徐维之子是我同年。你若想去金陵寻薛氏,可先去徐府。” 梁邵不解:“徐维?” “东南军奉命镇守大燕东南四州,以金陵为据地,徐维是今东南军统领。你若去了,正可投徐维门下。待来年武举之期,你再以徐维门下幕僚身份去应武举,应当容易得多。” 账内,善禾已是泪痕狼藉。 梁邵颤手接过,指腹把信封捏得褶皱。 梁邺笑开:“这几日我躲在这儿修补字画,你也不肯来见我。我知道你心里恼我,你与薛氏的事,实属兄长不对,不该骗你。但你今番要寻她,想暗中庇护她,这很好,我没什么置喙的,便是祖父泉下有知,也会夸你。” “阿邵,你去罢。若需要人手,直接与成敏说一声就是。我帮你一起寻薛氏。”他重新执笔,“补画枯燥,我知你耐不住性子,也便不留你了。明日早间下船之前,好歹再来见我一遭罢,阿邵。亲兄弟,总不该生分的。” “……好。”梁邵声音暗哑,“我会的。”他霍然起身,捏了荐书就往外走。推开门,梁邵忽地顿住脚步。他迎光而立,半偏过脸,留下一侧剪影,直鼻薄唇,端的是清逸英朗。他稳声:“阿兄,她不叫薛氏,她有名字,她叫善禾,薛善禾。” 善禾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待足音愈来愈远,善禾最后一点希望终于破碎。 床帐教人由外掀开一角,紧接着半幅罗幔被银钩松松挂起。梁邺重新坐回床沿,静静端详她的脸。 “他又让你哭了么。”他执帕给她拭泪,“以后再不会了。他要去金陵了,你的家。你们不会再见面了。” 善禾哀切张嘴,作出口型:放了我罢。 又一行泪滚落。 “不行。”他执拗地把新泪拭掉。 求求你。 “不行。” 为什么? 梁邺忽而愣住,他又想起了初见善禾的那晚,她就那么坐在阿邵身边,烛光把她的脸映得温和缱绻,像画里走出的人。他唇瓣弯了弯:“善禾,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她明白,但她不敢明白。她害怕,亦畏惧,她自知承受不起这份心意。他是大哥啊,他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他从小被人夸耀受人敬重,他从前处处庇护她一如庇护梁邵。他岂可能! 她好想逃。 到了这会儿,善禾已有力竭之感。这两日她常哭,现下心中仍悲凄着,泪却流不出来了,眼睛涩得厉害,还有些发痒。她索性把眼闭上,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 梁邺瞧见她这般,心头不由冒火,她就这般厌烦他,连看都不肯看一眼?这几日自己的心意一直被善禾践踏着,她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她要自由,他也给她看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奴籍女子是遑论自由的,随便一个路匪就能治住她。她还在执拗什么?是因为阿邵吗…… 他眼中翻腾着化不开的阴戾,四肢百骸仿若被烈火灼烧。梁邺唇线绷直,深深地望她,恨不能要看穿她这张芙蓉面下到底藏的是何等心思。 但他终究按捺下来。来日方长,他不必急于一时的。等明早梁邵下了船,她便只能依附于他了,他会是她唯一的归宿。 梁邺走后,善禾才缓缓睁眼。半幅帘帐钩起,她轻易便能将室内陈设打量清楚。周遭堆满大小箱笼,其上又堆满各色书画。唯有架子床周围干净得紧,只设一方桌案,一只蒲团,一架博山炉。 她凝目望去。博山炉内,一缕白烟袅袅盘旋,徐徐护榻。善禾盯着那线白烟,不觉神思滞涩,困乏得很,她闭上眼,竟又沉沉睡下了。 * 翌日晨间,朝阳破开斐河河面,洒下万道刺目金光,直直射入床帐。 善禾被一阵吵闹声扰醒,她慢慢恢复思绪,忽而发现指节已能动弹。她忙张开嘴,声音虽低,但好歹能发出点动静了。 她哑着嗓子急唤两声:“来人……救我……” 门应声而开。 彩香端着彩漆方盘入内,方盘上搁了一只青瓷盖碗。 善禾猛然想起昨日之事,她咬紧下唇,这次她绝不会再喝那哑她口、泄她力的毒药! 彩香似是知道她的顾虑,轻声道:“二……哎,娘子,从今天起,这些药不会再搀什么别的东西了,一应都是郎中针对娘子气血亏虚所开的补益方子。娘子从前就气血不足,过去在漱玉阁二爷也教娘子喝过这些的,真真是补身子养气血的好方子。娘子若不信,且闻一闻。”她盛了一匙递到善禾鼻间。 善禾犹不敢信,仍旧抿唇。 彩香见她这样,便把药碗搁下,又折身出去。不久,捧着一只搭了白布巾的铜洗进来。她坐在床沿,双手将布巾浸入水中反复揉洗,水面浮溢的几瓣玫瑰粘在她手背。她轻轻将花瓣拈下,绞干布巾,方为善禾擦拭脸颊。 力道轻柔,一点一点从额头到眉眼,再从鼻骨到下颌,处处细致温存。善禾的心又皱起来,酸楚上涌,只是再也没有泪。这段时日她碰到许多以强硬手腕逼迫她的人,因而彩香的这一点点温柔,浇在她慢慢干涸的心瓣上,竟有久旱逢甘露的滋润。 彩香是最初跟在梁邺身边的大丫鬟之一,历事久因而品性沉稳,善禾素来敬重她的妥帖周全。她一行给善禾擦脸,一行道:“娘子,你听见了吗?外头好热闹。”她语调轻柔,只作家常说体己话儿的模样。 彩香把布巾搁回铜洗中,抬眼望向隔扇门的方向,淡笑:“是二爷要下船了。大爷说,等二爷下船,就不会再关着娘子了,娘子就可以出去走走了。这利于娘子养病。”她转回脸,一叹:“我明白娘子的心,可到了这步田地,有什么法子呢?不若好好活下去。人只要活着,只要有一口气儿在,万事总有转圜的余地。而况,大爷并非那等浮浪不肖之徒,他会待娘子好的,这是不消说的。” 善禾一怔,原来她亦是梁邺的说客。她忽然不想听彩香说话了。 她艰难张了口,用哑得不能再哑的声音尽力说道:“可人还要活得体面……活得有尊严……否则与牲畜无异……” 善禾顿了顿,歇了一大口气:“彩香,我们都是人下……但哪怕是奴,也该有尊严,也该不被玩弄强迫到连发声都不能……”她忽而唇瓣绽开冷笑:“彩香,你可是当奴婢当得久了……忘了自己先是个人了?” 彩香瞳孔骤缩,惊得哑口无言。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27节 ----------------------- 作者有话说:哪怕是牛马也该有尊严,有体面,下班就下班,双休就双休,不该被玩弄强迫到连放假都在处理工作……(这绝对不是我的心声…… 第36章 在他面前疯狂提梁邵。…… 外间熙攘人声渐渐歇了,偶有足音踩在甲板上,踢踢踏踏地在耳畔纷扰。 善禾盯着帐顶的并蒂莲,船身轻摇晃荡,她感觉自己仿若真的躺在水中似的。她已渐渐平复心绪,似是接受了这般难熬的命运。她面容沉静,两目也宽和,彩香喂她药,她便吃,给她更衣梳妆,她也由着摆布。只是非必要不愿开口讲话了,这是她小小的、最后的、摆在明面上的抗争。 当船舫驶离码头时,梁邵便站在岸边,一手牵着马,一手垂在身侧,目光沉沉目送这只载着他万千清愁的船舫稳重缓慢地向天际航远。他该如往昔般招手同阿兄作别的,可今遭却抬不起手。 善禾被彩香半扶半夹峙着,行到船舷栏杆边恰可见到梁邵模糊不清的面容凝成一个玉色的小点。 远去了。梁邵远去了。梁二奶奶远去了。密州的种种,都远去了。 她却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密州。 善禾攥着栏杆,指节泛白,心摇摇欲坠,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梁邺立在她身侧,沉目打量她此时此刻所有的细微表情与动作。 她知道他在看。 于是,善禾转过脸,扬了笑靥,轻声道:“多谢大哥允我来送他……”而后,她蓦地高高举起手,冲着岸边招手,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哑着嗓子高声呐喊:“阿邵!” 无数双手惊惧地从她身后伸出,一只只掰住她瘦弱的肩、手臂、腰,强逼她向后仰倒。 “珍重……”她跌在彩香、彩屏与一众看不清脸的小丫鬟身上,笑意盈盈吐出最后这句话。眼前,是碧天云静、皓日东悬。 空阔的苍穹,云卷云舒,她闭了眼,享受河风习习拂过面颊。不过几息之间,她再睁眼时,梁邺已据住半侧蔚蓝的天,脸色阴戾对着她:“把她关起来!” 岸边,梁邵沉默地看着船舫愈行愈远,心头百味翻腾。他说不出,只觉随着这只船的驶远,他身体中的一部分似也剥落脱离了。他单手牵着马,与成保一齐转身默然往梁府走去。 忽听得一声高喊,哑得不行,是唤他的名字,仿佛是她。他猝然回首,可船上照旧是那几个墨色的人点,远远地望着岸边的他,应是告别。 成保不解:“二爷怎的了?” 他终于泻了力,以为是幻觉,静静地伫在那儿,鼻尖涩得难受。他默然看船,也看船上的人,而后目光向上,移至苍穹。碧天云静,皓日高悬,好个晴朗天气啊,可惜她不在身边。一阵暖风自河面腾腾而来,带着势如破竹的气势,扑进他怀中。他周身衣袍翻飞,像鼓足胸膛的燕子。待这阵巨风吹过,河风习习又拂过他面。他竟想起从前与她的吻,好像也是这般柔软缱绻的。 船,已近乎看不见了。宽阔的河道,撑开粼粼的刺目天光,望得久了,人也有些晕眩。他吐纳出一口浊气,颓然一笑:“回罢。”回到那窟洞里去。堪堪几个月的光景,他便什么都没有了。他自嘲笑着,看上去像在哭。 彩屏与彩香待善禾倒客气,一人扶着她一只手臂,把她推到一间簇新的舱室里。 鹅黄帐幔,水绞凉簟,暖香浮溢乱人心。她被她们推进屋时,荷娘刚把那对鸳鸯珊枕铺摆好。 见是荷娘,善禾蓦地扬起唇瓣。 这个与她颇有几分相似的丫头,她差点忘了,梁邺屋里还有个她呀。她从前怎么就没想过呢?她还当是他可怜荷娘,原来是早有根因。 她被彩屏、彩香扶到床榻上坐了,荷娘敛眉低眼,小心退开。人还没走出去,梁邺已走进来,正正好好挡住她的路。荷娘忙蹲下身行礼,声音仍旧娇怯怯地:“大爷好。” 梁邺愣了一下,淡淡“嗯”了声要她退下,眼风已扫到善禾脸上。她笑吟吟地看着他与荷娘,伸手指向荷娘,歪头一笑,声音哑得像个男子:“阿邵知道她吗?” 梁邺登时沉了脸。他一行步来,一行道:“都退下。”彩香等三人便都依言退出去。 彩屏最后一个走的,深深望了眼屋内二人,才悄悄把门掩上。刚转过身,就见彩香与荷娘站在拐角,叽叽咕咕地垂头不知在说什么。彩屏走上去,只见荷娘擒着帕子轻轻拭泪,彩香正宽慰她:“诶,你莫哭了。日后好好留在这,用心服侍大爷和娘子,也是一样的,不必想那么许多。” 荷娘只堕泪摇头,咬着唇儿把脸别过去,不肯出声。 彩屏把她打量一番,心下不住冷笑。不过是长得像薛善禾一点儿,便生了这样僭越的心思。大爷屋里又不止她一个丫鬟,便是要收用,哪里轮得到这个平康坊出来的小倌儿,身子清不清白还两说呢!彩屏冷哼了一声,直接越过她二人,自去做自己的活计了。 那厢舱室内,善禾据住架子床,梁邺则坐在太师椅上,随意取了本书在看。只是今日他心不静,字落在眼底,却入不得心。他有些恼。 “你敢教阿邵知道吗?”她又问了一遍,嘴边挂着笑。 梁邺卷了书握在掌心,自方才送别梁邵便生出的那口恶气滚沸翻搅着,几要喷薄而出。他紧紧攥住书册,强压着滔天怒焰。 善禾笑起来,因声音沙哑而笑得有些像聒噪的雏鸭。她听着自己不堪入耳的笑,越听越觉得可笑,越笑越觉得悲凉,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呀!她双目酸胀得厉害,仰起脸想歇歇眼睛,不偏不倚扫过帐上的并蒂莲,盛放地触目惊心。恶心!善禾呼吸渐渐急促,气愤愤转身,叠得整整齐齐的锦衾是鸳鸯交颈绣面的,连铺在床头的珊枕都是一对儿的头挨头肩并肩。她银牙暗咬,抄起一只鸳鸯枕就往他面门砸去。 枕芯松软,力道却大。梁邺猝不及防被打得头一歪,半张脸陷入阴影。 “小人!伪君子!”善禾哑声道,“我是你弟媳!” 被打的那半张脸火辣辣地烧,梁邺冰凉的手背贴上去,才稍稍舒服些。他缓缓转眸,眼风如刀剐过善禾的脸,森然冷笑:“弟媳……那跪在我腿下,哀求我帮她跟阿邵和离的又是哪个?” 他立起身,步步逼近。 善禾胸脯剧烈起伏,眼见他欺身逼近,她身不由己朝床榻深处躲去。 疯子!这厮是彻彻底底的疯子! 她按住心口说得迅速,一句句扎进他心窝:“是你弟弟的前妻,是同你弟弟拜过高堂喝过合卺酒睡过一个被窝的女人,是白纸黑字上了族谱、梁氏一族都认的你梁邺梁大进士的弟媳!” 话音未落,梁邺已狠狠扣住她的下颌。 善禾艰难磨动唇瓣,绽开个笑:“她连你弟弟都不要,岂会……岂会要你?” 他指间力道骤然加重,几乎要把她颌骨捏碎。 梁邵梁邵梁邵!她满心满眼,便只塞得下梁邵!那既然只塞得下梁邵,又拼了命与他和离作甚!既然只塞得下梁邵,又巴巴儿找到他跟前,求他帮她和离作甚! 他目中赤红一片,压了许久的妒恨终于破土而出,再难抑制。梁邺扬臂猛力一掼,善禾整个人被攘得扑倒在榻上。霎时间钗钿散乱,青丝委顿,善禾从鸳鸯交颈的锦绣堆中抬起脸,一片巨大的阴影当头压下。 他将善禾双手反剪扣着,另一只手掐住她下巴颏儿,扯起一抹笑:“你配提他的名字么?你拖累了他多少,你忘了?他就是个糊涂种子棉花心,到这会儿还一心想着去寻你。若没有你,他现今早已去了京都立下一番事业了!你也配提他!” “看来是我太纵着你了,纵得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他径直解开善禾腰带,迅速捆住她两手,而后攥着并在一处的腕骨将她整个人带起来,利落扛在肩上。 善禾吃痛惊呼,她伏在梁邺宽肩,拳脚胡乱踢踏。但听得身下人一声闷哼,他顿了半刻,善禾以为他要放自己下去了,却不想紧接着臀肉就被他狠狠掴了一巴掌,打得肉.波儿似雪浪,眼中立时逼出泪来。 梁邺阔步而出,一脚踹开舱门,三两步行到栏杆边,把善禾整个身子压在横木上,斥道:“这般舍不得他就游回去找他!告诉他你不和离了,告诉他你这几日的经历,说说你是怎么逃的,又怎么回来的,怎么被几条汉子拦在大道中央,差点又干回你官奴的老本行的!” 船已行至河道正中。善禾半只身子悬空,眼前就是翻滚汹涌的斐河河水。泥黄色的水翻着滚儿腾腾而来,溅到脸上便是一层极薄的泥沙。眼睛嘴巴张不住,只得紧紧抿成细窄的三条线。另半只身子虽架在栏杆上,但实则全由梁邺掌控。他松松手,她便离河面近一分;他紧了紧力道,她又被扯回去几分。不安漫上来,对于死亡的惊惧瞬间袭卷善禾全身。 这厢动静甚大,一时间彩屏等丫鬟忙忙赶来,成敏等小厮亦听见动静,以为出了什么事,抛了手中活计就跑来,却见善禾被梁邺拎着,前半只身子都要坠下去。 屈辱、愤恨瞬间攀上心尖,眼泪禁不住,善禾立时没口子地骂梁邺“寡廉鲜耻”“下作胚子”“狎弄弟媳”等话,骂得他额角青筋直跳。 又一道大浪扑卷过来,硬生生打过善禾的脸,泥水钻入鼻腔,呛得她咳喘不止,脸也皱成一团。待稍稍好了些,又呛着嗓子继续骂:“烂了心肠……的小人……” 彩香见了,忙扑过来,跪在梁邺腿边哭道:“大爷,大爷,娘子身子骨弱,禁不起这般惊吓折腾啊!” 梁邺见善禾如此,心中早有悔意。只是见她这般拧着,莫说软话,反而骂他骂得更甚。他是万没想到善禾这样柔弱女子,拧起来竟是油盐不进。梁邺便只暗中箍紧她的腰,面上仍旧冷笑道:“今儿不好好煞煞她的性子,日后你们也要吃亏。你还替她求情?” 善禾一听,啐出口中泥水:“索性你撂开手,把我丢下去,免得我日后教你屋里的人吃亏!” 梁邺恨得牙关咬紧,尚未应答,又听善禾道:“死了我一个也不打紧!横竖你屋里还有什么蘩娘、荷娘都能伺候!再不济,写信求求你弟弟,他也能帮你物色物色!信上就说:庶愿吾弟觅三五女子入京,须索肖似汝之前妻也!他寻不到,就给梁家族亲们瞧瞧,总归能有!” 在场人无不听得倒吸一口凉气。成安呵斥着众小厮退下了,成敏多看了几眼,亦垂首离开。荷娘闻得善禾话后猝然抬头,眼圈红得更甚,捂着脸踉跄跑开。蘩娘本只看戏,心里虽听得不舒服,但也不多在意,这会儿见荷娘模样,忙忙去安抚她妹子。 彩屏原本只挑着细眉静静看善禾,听她这般骂,不由噗嗤一笑,紧接着梁邺眼风扫来,彩屏急忙敛住笑,近前几步,同彩香一样跪在梁邺腿边,亦噙了泪:“大爷再气,莫气坏了自己身子!娘子昨夜烧得厉害,这会儿脑子不清楚也是有的,何必置这么大的气!” 彩香亦是眼泪汪汪:“大爷,娘子脸都白了,再这样是断撑不下去了。大爷好歹想想老太爷,莫教老人家在天上看了伤心啊!” 这台阶给到梁邺脚下,莫若饥时饭、渴时浆。他冷哼一声,立时把善禾提回,将人扔在甲板上。 善禾上半身早已湿透,匍匐着趴在梁邺脚前,抖得牙齿咯咯作响。彩香见了,一壁上去抱住善禾扶她起来,一壁扭头又同彩屏道:“还不拿件外衣来!娘子身上都湿透了!” 彩屏被她使唤,冷冷“哦”了声,自返身回屋寻衣裳。 善禾哆嗦着从彩香怀中站起,恶狠狠盯住梁邺。她脸色苍白,唯一双杏眼赤红,仿若从地狱而来。善禾抱住双臂,慢慢挪至栏杆边,而后猛地转身,作势便要跳下。 梁邺早看出她心思,而况她此刻浑身虚弱,连带动作也滞缓了许多。他长臂一展,捞住善禾的腰,把人整个儿圈起来,咬牙道:“你就作死罢!”说罢就将人打横抱在怀中。纵管善禾哆嗦着挣扎,他反倒越抱越紧,终又把善禾抱回去了。 彩屏捧着衣裳就要出来,正好撞上梁邺与善禾。 梁邺眉宇戾色不散:“都滚。” 彩屏愣住,她服侍梁邺这么许多年,从没在他口中听过一句重话,当下就瘪了嘴,把衣裳往榻上一抛,“咚”一声就关了门。 彩香本要进去,却被彩屏拦下,冷哼道:“你进去做甚?那儿有大爷一个人伺候就成,你进去,没得讨臭脸子。” 彩香皱眉:“胡闹,哪里有教爷伺候的道理,合该是我们的事。” 彩屏拽住她手就走:“爷嫌我们碍事,教滚呢!”说罢,生拉硬拽将彩香拖走了。 第37章 强吻。 彩屏气呼呼冲回自家屋内,饶是彩香在后头怎么教她松手,她也不肯放。 路过蘩、荷二女屋门口,彩屏眼角一溜,正觑见荷娘坐在榻沿,举着帕子擦眼睛。彩屏一口气咽不下去,抬腿把半掩的门踢开,尖着嗓子叱道:“好没廉耻的小蹄子!这般思春想汉还来我们这做什么?早晚滚回你平康坊卖笑去,免得白天哭夜里嚎地叫魂,腌臜了地方!” 彩香一听这话魂飞魄散,反握住她手,急道:“你昏了头了!都是爷屋里的人,你嚷什么?” 彩屏冷笑着:“谁要跟她‘都是’?你自甘堕落,你跟她‘都是’去,我管不着,横竖我清清白白!”说罢,丢了彩香的手,把她往屋里搡:“去去去!跟她们一块去!赶明儿在平康坊也给你挂个花牌子。可惜你比不上人家,人家会弹琴唱曲儿,你只好给爷们汉子缝袜子裤包!” 彩香登时臊得脸红。她素日不是逞口舌之人,这会儿被彩屏骂了,也只是两片厚唇不住地磨动,竟吐不出一个字儿来。 那厢蘩娘听得这一篓子的话,早就气得吊眉竖眼,她把拭泪的帕子往荷娘手里一塞,立时站起身,夹枪带棒地刺她:“是了!大爷屋里就数彩屏大姑娘一个清清白白的玉人,可惜大爷偏不爱清白的,专拣那不干净的往屋里拽。要不,怎么连自家兄弟的媳妇都巴巴儿地往屋里塞呢!” 蘩娘拿一双美目刀子似的狠狠剐了彩屏:“现放着有薛娘子,又有我们姊妹两个,这屋里脏的丑的马上能凑队,实在污了彩屏大姑娘的眼。姑娘受不住,趁早辞了大爷,免得来日受气,又怪我们头上。” 彩香跺足气道:“你们两个吵架,胡乱拉扯大爷娘子作甚么!” 这番话犹如火上浇油,彩屏当即斥道:“你也配编排大爷!”撸了袖子就冲上去,扬手一巴掌把蘩娘打得一个趔趄歪在榻上。蘩娘如何是肯吃亏的人,立时把那十只修得又尖又漂亮的指甲露出来,在彩屏脸上狠狠一抓,立时划下五条红印子来。二人登时扭打在一起,骂声愈来愈响。彩香急得左拉右劝,荷娘年纪小,见此光景,也只得堕着泪上去虚虚地劝,实则是帮她姐姐拉偏架。 这厢闹得沸反盈天,躺在隔壁养伤的晴月也被惊动了,端着伤臂慢慢踱过来。还没看几眼,身后噌的冒出两条藏青影子,当先的成敏飞起一脚,把厮打在一处的彩屏、蘩娘直踹在地上,成安跟在后头,皱眉喝问彩香:“闹什么?!” 原来梁邺房中与别家不同。因他对女色寡淡,身边常伺候的是成敏、成安等小厮,对几个丫鬟都是淡淡的一视同仁,丫鬟们也只管些衣物器用。故而,尽管二彩伺候梁邺弥久,但终究比不得二成说话有分量。而小厮之中成敏素来为人机警有谋算、办事也老练,最得梁邺心,因此兰台轩中一应财账月例,俱是他掌管,实为内宅总管。 这会儿见成敏过来,众丫鬟心下惴惴,抹着泪不言语,唯彩香蹙眉走近,替她们遮掩,赔笑道:“不过是几句闲话绊起嘴来了,些许小事,怎么把成敏哥就惊动了。” 成敏冷笑:“好大动静!当人耳朵塞了屎不成!彩香,你不必替她们遮掩。来时倒有几句话落在我们耳里,亏得是大家大户出来的体面丫头,那两个倒罢了,刚来,不晓得规矩。彩屏,你是大爷身边的老人,有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倒教人寒心!今儿不罚你,实在显得咱大房没个规矩体统,可若罚了你,你面子又大,大爷知道了少不得又要过问,你那些话可怎么说给爷听?你说说,该如何呢?” 彩屏捂着被刮花的脸,坐在地上垂泪哽咽:“我说什么,也是为了大房好!为了爷好!” 成敏睨了她一眼,声气冷得瘆人:“哦?照你说来,还得赏你了?” 彩屏被他这语气吓得浑身一哆嗦,垂了脸哀泣道:“是我错了……我领罚。” 成敏一笑:“那就革一月银米月俸!”转而同彩香:“带她去把脸擦擦。” 待得二彩离去,成敏方拾眼看蘩娘。 方才成敏发落彩屏,蘩娘心头好不畅快。这桩事原本就是彩屏有错在先,她与荷娘待在自家屋里,是彩屏莫名其妙打上门来,那就怪不得她保护好自己与荷娘。因此成敏罚彩屏时,蘩娘暗暗啐了口:“该!” 声音虽小,但成敏与成安俱是习过武的,耳力异于常人。当下成安就蹙了眉,狠瞪她一眼,她才讪讪住了口。 此刻见彩屏走了,蘩娘忙堆起笑脸,朝二成盈盈一福:“多谢成敏哥、成安哥作主。” 成敏一笑,扭头同成安道:“去喊怀松、怀枫,让他们拾掇条小船出来。”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28节 成安瞬间知他意思,拧眉道:“人是大爷留下的,你要这样办,总得知会过大爷。” “你不必管,有什么,我一力承担。” 蘩娘听得云里雾里,只见成安抿着唇出去,朝廊下一招手:“你两个过来。”怀松、怀枫忙不迭跑到成安跟前,成安吩咐:“去拢条小船来,要干净的。” 成敏又扬声:“桨橹一概不用,光板船就够了!” 蘩娘听得不对,忙问:“这离京都尚远,要小船作什么?” 成敏睨她一眼:“蘩娘,大爷待你姊妹不薄。” 蘩娘心一坠,指尖攥紧衣裙。 成敏继续道:“你走近些。” 蘩娘此刻已心跳如鼓,浑似揣了只兔儿在怀中。她小步轻移,刚站稳身子,成敏一记耳光劈头盖脸就落下来。 蘩娘捂着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动弹分毫。 成敏冷笑:“大爷心善,把你姊妹俩留在兰台轩,你就这般报答大爷的?什么叫大爷屋里脏的臭的编成队,什么叫大爷不爱清白的?”彼时屋门口已挤满丫鬟小厮们,皆探头探脑地偷瞧这边动静。成敏敛住眼风,特特地把声音又扬高几分:“都听真了!这就是以下犯上、言语无状的下场!” 蘩娘半张脸已肿起来,可怜巴巴地跌坐在地。听得成敏此话,她忙不迭流泪告饶:“成敏哥!是我错了!原是我不对!我一时犯糊涂,求成敏哥看在我这些日子尽力侍奉的份上,饶我一回罢!” 成敏并不理她,反是转了身,面朝看热闹的一众丫鬟小厮道:“日后如有再犯者,便别怪我不留情面,今日蘩娘就是个例子。” 怀松、怀枫这会儿溜着墙角跑来,道一句“备好了”。成敏点点头,朗声:“好。凡有言语不敬、以下犯上者,即刻逐出兰台轩。怀松、怀枫,请蘩娘姑娘下船罢!” 一时间嘈杂四起。不明事理的互相问告,怀松、怀枫上前同蘩娘做个请的手势,蘩娘怔了怔,立时哭倒在成敏脚前,荷娘更是哭成泪人,与她姐姐一起求饶。 成敏不动如山,他眼色晦暗,又补充了一句:“暗中欺负薛娘子,或是平日里对薛娘子言三语四的,同罪论处!”说罢,再不顾蘩娘姐妹哭天抢地的告饶,拂袖而去。 * 善禾被梁邺抱回屋中时,浑身已没几处干燥地方。一张素脸水渍纵横,浓密厚重的青丝饱汲了水,沉甸甸贴在身上,水珠儿连串滴落,自门边迤逦至榻前。 梁邺目沉如井,看她这副狼狈凄惨模样,心中又怜又恨,斥道:“你非要把自己作死了才罢休么!” 软的哄不住,来硬的她直接寻死觅活。 善禾牙关发颤:“是大哥不想让我活……” 又是大哥…… 梁邺将她搁回榻上,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还想着阿邵?” 善禾艰难从榻上爬起半只身子。她身上冷得厉害,心却烧得热腾腾的。方才她纵身跳船的一瞬间,她心底悔了,悔得厉害。为什么要死呢?她走到如今的地步,不就是为了更好地活着吗?若不是梁邺,她现在应当过上自己最想要的日子了,哪怕清苦些。她不能死!可她亦明白,世事的逼迫总能在某一瞬间压得她只能作出“死”这个决定。她为这个念头恨起自己的软弱与无能。两年了,在命运的洪流面前她依旧如蝼蚁无力。 但,她得活下去啊! 若要活,眼下便只能困在这方寸之船。 善禾心念电转,终于只能悲望地决定作出些妥协:“不……只是在我心中,大哥永远是大哥,祖父……也永远是祖父。” 梁邺身形晃了晃,哑声追问:“那阿邵呢?” 善禾抬起湿漉漉的眼,定定望着他。连日身心煎熬,此刻虚虚坐在梁邺面前,她面色惨白如褪色旧绢,唯眼中熠熠有光,是心火未熄。她不知如何答,只好把眼睑垂下,如实道:“我不知道。” 方才见她可怜凄楚而生出的怜惜,此刻又被妒恨的火烧成灰烬。梁邵梁邵……不知道便是有!不知道便是还忘不了他!梁邺暗暗攥拳,指节泛白。饶是他做了这般多,饶是他一壁拿甜话哄着,一壁拿利害事吓着,都捂不热她这颗心吗!梁邵到底灌了她多少迷魂汤,让她这般忘不掉? 先前那点与善禾“徐徐图之”的念头,及至此刻他方知是有多愚蠢可笑!一个与他胞弟两心相悦的女人,如何慢得下来? 他心中翻腾焦灼良久,才勉力压住情绪,他抬了眼,把目光落在善禾湿透的单薄身子上。长长吐纳出一口浊气,尽量放平声线:“先换套干爽衣服罢。” 山雨欲来风满楼。 可善禾只见他声气终于软和下来。她慢慢挪动身子,跪在榻上,凄凄地求他:“大哥,放了我罢。如果兰台轩缺人伺候,我甘愿做大哥身边的侍女,只求大哥不要让我做那样的事。”清凌凌的眸子全然是哀切恳求。 梁邺目光在她脸上盘桓。 善禾以为有转圜之机,忙以膝行两步,仰头看他:“大哥,在我心中,大哥就如我亲生兄长一样。两年前家中的祸事让我没了容身之处,是祖父给了我一个立锥之地,是大哥常常在暗中庇护我,我省得的,我一直都省得!大哥待我的好,我没齿难忘。我愿意当个洒扫丫鬟伺候大哥。我知道我只是官奴贱籍,当奴婢是我这辈子的营生……”她慢慢垂头,不敢看梁邺气得愈发起伏的胸膛和沉得不能再沉的脸色,“我只求这辈子能活得有尊严些,不做姘头、不做外室……” 话音刚落,梁邺大掌已掐住她纤细脖颈,突兀出声:“妾呢?” 不是姘头,不是外室,而是可入得族谱、由红顶轿子抬入府的妾。 只是…… 来日梁家族谱上,梁邺的妾是薛善禾,梁邵的前妻亦是薛善禾。 他之前从未想过让善禾进门,至少在他彻底掌握权柄之前,他不会这样做。然此刻怒火、妒火一齐烧心,实在顾不得那许多了!唾骂就唾骂罢!阿邵知道就知道罢!梁邵活得恣意顺心,却能得善禾的心,而他这么多年步步为营谨小慎微,她竟视为洪水猛兽。既如此,他何必顾忌那么多,他总要为自己活一遭! 善禾攥住他衣袂,她快要憋不住眼泪了。她说了这么多,妥协了这么多,为何他这样步步紧逼?为何他一定要她委身屈从? “大哥,我……” “唔……”余音未散,几无血色的唇已被他堵住。他懒得再同她打机锋了。他弯下腰,抚着她脖颈的手此刻狠狠扣住她后脑,将她压向自己。 唇瓣厮磨着,身躯依偎着,连两颗心也只隔着数层薄薄布料争相跳动着。善禾胸前的濡湿早已洇到他胸口,梁邺长臂把她圈在怀中,恨不能把她揉进骨髓。 善禾眼前黑了一刻,而后立时推他胸膛,挣扎着要离开。 泪水滑落,混入纠缠的唇齿间,咸涩弥漫。 梁邺对她的抗拒视若无睹,力道愈发蛮横,把甜津吮干,把软唇蹂躏。直到善禾气息奄奄,直到善禾素白的脸现出异样的酡红,他才慢慢与她分开。一道银丝细细地断了身子,悬在善禾唇角。 梁邺拿指腹抹去,声音暗哑:“妾也好,丫鬟也罢。于你,我已考虑良久,从今以后,你就待在我身边罢。” “除了正妻之位,除了离开我,凡你所要,我无有不允。” 他掰过她的脸,望进她惊惶绝望的眼。他目光深处藏着一丝扭曲的哀求:“如此,可好?” ----------------------- 作者有话说:评论区随机掉落红包[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求多多评论吖~ 写丫鬟小厮不是瞎写!!跟善禾日后选择有关,不是水不是水 第38章 “阿邵有这样……过吗?…… 善禾惊得浑身震颤。 尽管她早已猜中他的心思,可现下他把这番心意说出来,她只觉自家仿若无形中上了枷锁。尤其是那句“我已考虑良久”,直教她肝胆惧寒。良久,是有多久呢?她不敢想。过去的两年,她端坐梁二奶奶的位子,是真心把梁邺当嫡亲兄长敬着的呀!他亦持节守礼,无论人前人后,他待她温润和气始终如一,从无逾矩行为。那这个“良久”,到底有多久?那些个日日夜夜,他背着兄长的身份,当着兄友弟恭的端方公子,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他对她这个弟媳的逾矩之心,究竟是几时种下的? 善禾心中不住地害怕,因为她蓦然想到那个晚上——她与梁邵在书房事毕,梁邵托着她回寝屋时,正正撞上躲在树后的梁邺的眼神。震颤、惊讶、还有一丝赤裸的欲色……只是当时她被吓得不轻,浑然不觉他眼底翻涌的欲潮,更没有想过为何他会深夜出现在兰台轩,她那会儿臊得心口突突跳,一心想着如何迅速逃脱。 是从那时开始么…… 善禾忙忙要从他怀中挣脱,却发现这厮两条长臂抱住她像箍铁桶似的。 梁邺垂下眼,大掌牢牢扣住她纤细腰肢,稍一发力,她便整个人腾空,接着稳当当坐在他腿上,被他紧紧拥着。 “梁邺!”她恼了。 恼也无用。她天生力量比不过他,兼之病体虚弱,她的反抗在他面前,无异于蚍蜉撼树。 梁邺轻易便将她推拒的双手攥入掌心。纵使她百般抗拒,可只要将她这样抱在怀中,他便觉安心顺意,便觉心底那片翻腾多年的焦躁与空虚,奇异地被填满、抚平。 快两年了,从不敢面对这份情谊,到在日常相处中惊讶发现这份情的失控,再到他刻意压抑,用那缠磨人的俗事麻痹自己,以及最后的,在得知她与阿邵决然和离那一刻近乎灭顶的狂喜,他滔天的、被自己亲手堵住的心意终于有了溃泄决堤之所。他怎可能再把她放走?凡他所想,他皆要得到。哪怕不惜一切代价。 他把善禾抱在怀中,愈来愈紧。是他抱着她,也是她托着他。她应当像个巨大容器,阔口碗也好,大肚瓶也罢,只要能容纳他所有的不安与躁郁。 不过她太瘦,单薄的背,他手臂环住她,从这侧肩膀到另一侧,少了点温厚的实感,像她此刻的情绪,瘦得硌人。但是瘦也好,那样藏匿在善禾肌肤底下余韵不息的战栗他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他满意地从她肩窝处睁开眸子,入目先是她白皙滑腻的肌肤,而后才是藏在肩窝里一方指甲盖大小的不那么明显的粉红斑点。是胎记罢?他有些惊喜,这是必须紧紧贴近她才能发现的秘密。来日方长,他会了解她身上每一处构造的。指甲与手指之间如何连接,手腕到肩骨的距离有多长,肩窝到玉峰如何起伏,两峰中心与肚脐的连线如何顺直地往下,最终又会匿于何处……他会亲眼、亲手、亲身、亲任何之处,去一一解惑。 他身上愈来愈烫,她也愈来愈抖。 梁邺抬起脸,在她耳畔低语:“放心。你不同意,我不会逼.奸。” 她果然松了口气。 他又有些失落了。不仅是因为她的放松,更因他忽然想到,那些藏在她身体里的秘密,阿邵或许是世上第一个知晓的罢? 眸中的灼热渐渐冷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凝练的妒恨。他或许应当把那块胎记吃掉,毕竟梁邵只有欣赏的权力,而他却可将其占为己有。 他当真预备付诸行动了。他把鼻尖轻轻刮蹭那处小而浅的胎记,而后是更柔软的唇瓣来回蹂躏,最后才是湿热的舌尖。他耐心且细致地开始舔.咬,在这一瞬间,善禾身上的这处胎记被他奉若天下至宝,他虔诚地供奉伺候,恨不能跪在它面前。在她颤出嘤咛之际,他满意地用掌心抚住她猝然弓起的脊背。他不禁问:“阿邵有这样……过吗?” 善禾几近失聪。 他抬起头,弯了唇瓣:“更衣罢。”虽离开了善禾的肌肤,却留下一滩濡湿红痕。 善禾只觉污秽。不仅仅是他的威压,还有她在心底对梁邺是兄长的认同。这是不合于礼法的苟合,她接近崩溃。 每一分反抗都被死死箍住,到最后连她的战栗都被他包裹,最终和于他愈发蛮横的心跳。她被抱得很紧,在意识到自己无法反抗他之后,她只好闭上眼,安静地去承受,像一切命运的洪流冲蚀河床的顽石,她此刻就是一块石。 她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条浑身灼烫黏湿的巨蟒缠住,除了脸,一丝肌肤都不漏的,而后巨蟒越缠越紧,越紧越缠,又烫又湿,她几近窒息。 所以在听到梁邺说“更衣”之后,她不是松懈下来,而是几乎从半空坠下来,摔在他腿上。 她仓皇从他身上站起来,仓皇往屏风后躲去。待那扇四开山水绣屏遮住她,善禾才红着眼低头看了看自己:赤着脚,鞋已被他方才脱了;身上半干,衣物紧紧贴着肌肤;领口微乱,颈间被他吮咬啃噬之处更是红痕刺目。这次是这样,那下次呢?她终究还是要沦落到卖肉的地步吗? 她吸了吸鼻子,心头涩苦难当。 绣屏上头忽而搭了几条簇新干爽的布料,梁邺站在绣屏另一侧,修长指节夹住衣袂,他轻笑:“跑什么?衣服都不拿。” 善禾没动,而是悄悄抹泪。 那头等了几息,慢条斯理道:“要我帮你?” “不用!”善禾慌忙转身,答得迅疾。她握住垂顺搭下的藕荷色罗衫,往下一扯,却没扯动。 攥住罗衫那头的男人低低一笑:“你更衣罢,我在外头等你。”于是他松了手,罗衫乖顺垂落,滑入善禾怀中。 梁邺心头大悦,阔步行至桌案前,斟茶品了一口,而后拉了铃铛。不多时,彩香站在门外:“大爷有何吩咐?” 梁邺朗声:“给我取套干爽衣裳来。” 彩香答应着去了。未久,她捧着方盘入内,把一套簇新的玄青锦袍搁在桌上。 梁邺坐在太师椅中,屈指支颐,凝目赏玩屏上山水。 彩香轻声:“奴婢伺候爷更衣罢。” “不用。下去罢。”他抬了眼,瞥见彩香神色似有仓惶,不由蹙眉,“怎的了?” “没什么。”彩香忙道。她刚从彩屏那儿过来,半道又听说蘩娘被成敏撵出去的事,她好不焦心。 彩香遮掩道:“大概是才刚有些晕船,这会子倒好了。” 梁邺眯眼审视她,知道她在说谎,轻笑道:“都上船这么些时日了,还晕?”但又念彩香素来是众丫鬟当中最妥帖者,心下便也无所谓,他往后一靠:“回去好好歇着罢,这儿有人伺候。” 彩香应了一声,自退出去把门关好。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29节 梁邺目光又回绣屏:“还没好?” 那头没动静。 “既说愿意当个侍女侍奉左右,现下该是你伺候的时候了。” 依旧没动静。 他不耐烦了,站起身大步过去。三两步走到屏风后,只见善禾抱膝蜷坐,螓首埋在两膝之间,哽咽地脊背一抽一抽的。听见足音,她慢慢抬头,眼角是泪,木然认命道:“我知道。我就来了,大爷。” 蓦地,他心化作一汪春水。 * 彩香把门掩上后,急匆匆往蘩娘、荷娘屋里去。入内但见荷娘伏榻恸哭,怀枫抱臂倚门,冷眼旁观。 彩香问:“她姐姐呢?你怎么在这?” 怀枫略略弓腰:“彩香姐姐,怀松送蘩娘上船了。我在这看着荷娘,万一她想不开,倒不好了。” 彩香跺足道:“何必就闹到这般田地!罚几个月月俸不就好了,把人赶出去,没得让人说大爷刻薄。” 怀枫耸耸肩:“那我不知道,横竖是成敏哥的令,咱们照办罢了。” 彩香叹气:“你看好她,我去去就回。”方行数步,忽觉裙裾一紧。荷娘扑跪于地,抬起一张仓惶惊惧的脸,素面肿眼,清清丽丽的可怜。她哀切恳求:“彩香姐姐,求求您,救救我姐姐罢!成敏哥只给她一条船,连桨都不给,分明是要她葬身鱼腹啊!姐姐,求求您!好歹救她一命罢!” 彩香默然盯着她的脸,心下不住地叹。成敏今日所举,明面上是惩罚拌嘴的丫鬟,求大房清静,其实底下枝节末叶错综复杂。 其一,薛娘子身份尴尬,船中洒扫仆役并非全都是梁邺心腹,今见从前梁二爷的正头娘子独身留在船上,梁邺又每每进屋关心探视,无不心下纳罕,恨不得每次梁邺去寻薛娘子时,都把一双眼长在薛娘子屋内看个真切。成敏今日以彩屏、蘩娘作筏子,就是要阻断言路,以免来日谣言累及梁邺前程。 其二,从前梁邺身边没有姨娘通房,兰台轩皆是成敏当家。如今薛娘子来了,瞧梁邺的架势,收用势在必行。那不管薛娘子有无名分,她皆是大爷的枕边人,那地位必然凌驾于成敏之上。如今只待薛娘子想通,安安心心地跟了大爷,那么大房的对牌早晚要交割到她手。再过几年,大爷娶妻生子,后宅格局又要生变,像成敏这样的小厮便得更避嫌,只能退出去在二门外伺候,财账旁落更是指日可待。他今日这般急急立威,除了是前几日接薛娘子来时惹恼了人家,现下急着要给薛娘子做脸面,讨薛娘子一个好,实则也是给他自家立威。 彩香心道:成敏忒也心急。只要他一心侍主,不管薛娘子日后起不起得来,不管日后大房主母是何等人物,他成敏在大爷心中都是最最得力的臂膀。 彩香把荷娘扶起来,温和笑:“宽心,我去看看。快别哭了,免得你姐姐回来看你这样,又要伤心。”她拍了拍荷娘的手,抽身离去。 她一路行来,正见怀松目送孤舟远去。浩渺河心,一叶扁舟载着蘩娘,渐渐凝成微点。彩香气道:“你们这不是要她死在河上!” 怀松忙低头,刚要开口,身后传来成敏声音:“彩香,你这话不对。我亲自予了她十两银子,要她回梁府去,谁要她死?” 彩香道:“无桨无橹,叫她如何登岸?” 成敏踱至她跟前,笑:“那是她自家造化。我已仁至义尽了。”他瞥眼怀松:“去做你自己的事罢。” 怀松应了一声,垂首退下。待怀松身影消失在拐角,成敏步至栏杆边,双手搭上去,仰头望天边云团:“平康坊出身的,也值当你这般回护?有那闲情儿,不若多去看看晴月,等到了京都,事情定下来,晴月可就跟你们两个一样了。再说,如今薛娘子来了,这姐妹俩在这杵着碍眼,你没瞧见大爷的眼神么?不若远远打发,眼里干净。” 彩香把话捏合软了:“哥的心思自然通透。可蘩娘到底是个人,”她忽而想起薛娘子的那番话来,“直接把她扭送回梁府不就好了,何必把人逼到这一步?你不怕她活下来,有朝一日来报复你?” “嘿,她能活么?你仔细想想。梁府有谁,你忘记了?二爷呐!一门心思寻娘子的二爷呐!二爷什么性子的人物你忘了?她要是活着回去,咱们还有的活吗?”成敏转过身,眯眼审视彩香,“彩香,你若是这样的心肠眼光,倒不如彩屏了。” 彩香一怔,垂了眼不知再说什么。 成敏冷哼一声:“你自己好好想想罢!彩屏,荷娘,薛娘子身边的晴月,还有日后太太带过来的身边人……往后大房里有的热闹呢,你若一味装菩萨充贤良,早晚同蘩娘一样。咱俩从小认识,莫怪我丑话不好听。”说罢,他径自擦肩走开。 彩香独个儿站在栏杆边,低头看剪得齐整圆润的十只指尖。她冷冷一笑,站在那儿挨了一会儿,才动身要回去。刚行过拐角,便见怀松抱着一大捆粗麻绳站在不远处不知要做什么,见她来,他怯怯地抬了眼,远远儿地朝她作了个礼。彩香抿唇,朝他点点头,自回房当值。到晚膳时分,她瞒着彩屏和成敏悄悄拿了自己的一些体己银子,塞给荷娘,又絮絮说些要她宽心的话,这才回去。 ----------------------- 作者有话说:依旧是评论区随机掉落红包!![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因为最近是隔日更,所以每章字数会多一些,希望大家读的时候不会嫌太长。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章被审核了好多次……[化了][化了][化了]我明明没有放开情怀啊[裂开] 第39章 同意当他的丫鬟。 却说那厢梁邺瞧见善禾独自坐在地上哭,还把唇死死咬住,不肯发出动静,心底既爱怜又好笑。 他撩袍蹲身,取了帕子给她擦泪,难得温柔:“哭什么?又不是教你一辈子当个丫鬟,不过是权宜之计。总会要你进府的。” 善禾却觉得,当妾还不如当丫鬟。来日家谱上她一个人名写在俩亲兄弟的后头,甚至有朝一日她会以那样的身份与梁邵重逢,实在是难堪屈辱。而况当丫鬟总有能出府的盼头,当妾才是生生死死被拴在梁家了。 她把脸往后躲。 梁邺的手顿在半空,宽和一笑:“躲什么,给你擦泪,又没碰你。”说罢,继续拿帕子点在她脸上。 善禾抿着唇,硬声道:“我甘愿当丫鬟,但不是那种伺候人的丫鬟。” “哪种伺候?”梁邺歪头看她,“你须得说得清楚些,不然我不明白。” “你可以把我当成彩香、彩屏那样洒扫侍奉的丫鬟,但绝不是像刚刚那样伺候你的。” 他喉间低笑:“胡说,方才你什么时候伺候过我?分明是我伺候你。”说罢,梁邺捞起善禾,把人拥出屏风,朗声笑:“你放心,我的心意已同你讲明。如今你待在我身边,是你唯一的出路。便是为了你那个小丫鬟姐妹,你也逃不脱。是不是,嗯?我不急。等你情愿了,再说那些事罢。你要当丫鬟,还是当什么,都随你。不过——”他又转了话锋,“既然要当丫鬟,那很该做好本分。大爷身上都被你弄湿了,你就这么干瞧着?喜欢看?” 他话是如此说,实则始终观察善禾的脸色,心里还是有些发急的。原本是想着把人掳到自己身边,慢慢与她培养情意。可经过刚刚那番,她楚楚可怜地缩在他怀里,又软又娇,他现下尚未食髓便已知味了,如何等得及。只是身上到底是有些风骨,还不肯彻底强逼着她行夫妻之事,破了最后关隘。坏了他在她心中的好印象倒罢了,可是那样实在不美。虽说善禾早已与阿邵有过夫妻之实,而她确是他平生第一个女人啊,总得尽善尽美、圆满些才好。 他这般想着,却见怀中的善禾皱眉抬起头来。她瘪了嘴,细细地看他,仿佛要看穿他似的。她眸中俱是失望:“你从前……不是这般的。”他从前端方、和气、正直,从不说浮浪话,是她顶顶钦敬的兄长。他现在冷硬、强势、狠心,竟费尽心思要与从前的弟媳苟合。她长叹一气,声如蚊呐:“大哥,你怎可如此……” 握住善禾香肩的手僵住,梁邺如今最烦听她提“大哥”二字,他冷笑一声:“你姓薛,我姓梁,何来兄妹情分?便是从前因你是阿邵的妻,如今也和离了,怎么偏偏揪着这层身份不撒手?” 善禾趁机从他怀中挣脱,似是说给自己听:“你不明白。”她木然行至桌前,脚下像塞了团浮絮,走路发飘。善禾捧了玄青锦袍,低眉顺眼,把目光落在地上绒毯:“请大爷更衣罢。” 梁邺面色不快,但想到今日确实有些难为了她,到底是把心思压下去了。梁邺走到善禾跟前,长身玉立,声线尽量放平:“湿衣服还未脱。”是让她先替他换下湿衣的意思。 善禾轻轻应了句“好”,转身把锦袍放下,木然屈膝半蹲,熟络地替他解开衣带。 这份熟络又教他不痛快起来,当日她也是这般温柔小意地伺候梁邵的罢? 尚未轮得到他发作,善禾已把卸下的衣带放在手心,仰头,冲他挤出个笑,露出一口糯米银牙。仅仅这一笑,心中躁郁陡然消散了几分。他不禁温了声:“怎的?” 善禾抿了抿唇,尽量地温和小心:“我想同晴月住一起。” 梁邺不允:“她有彩屏、彩香照顾,你放心。” 善禾一壁替他脱下外袍,一壁说道:“那容我见见她。” 梁邺一把攥住她正在动作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你乖巧些,她便能回来伺候你。你教爷不痛快,”仅隔一层轻薄亵衣,心跳如擂鼓般撞在善禾掌心,“她日子也难熬。” 善禾慢慢攥了拳,低头:“哦。” 梁邺不肯撒手,她如今这副模样仍旧是同他拧着,他绷着声线:“好好说。” 善禾微微侧过脸,曼声道:“我知道了,大爷。” 他心情总算好起来,虽说善禾此刻低眉顺眼不肯看他,可人就在眼前,离得这般近,说话也不似最初那样夹枪带棒了,而况衣领若隐若现的红晕,还是他方才留下的。他与善禾的事,已有莫大进展。梁邺摸了摸她的脸,另只手揽住她腰肢,把人往怀里一靠,就势将下巴搁在她头顶。 “大爷……你、你……”善禾挣扎着,“你说好等我情愿的。” 梁邺闭上眼:“唔,不是这件事的‘同意’。要我说得明白些么?我以为你明白的。这会子不过是抱着靠一靠罢了,算不得什么……” 善禾木然站在他怀中,手里还攥着他换下的洇透水的外袍。她一颗心坠了又坠,手臂无力垂下。她敌不过他,处处皆敌不过他。不知从哪一步起,他已蚕食掉一部分的她了。 梁邺在善禾屋中用过晚膳才走。虽说把善禾当丫鬟,可上桌吃饭皆是一起的,并无主仆之分。临走前,他坐在太师椅内品茗,彩香带着小丫头撤碗碟菜馔。善禾斜签着床沿坐了,正想开口教他走。 尚踌躇着要开口,只听梁邺把茶盏一搁,同彩香道:“这些日子你就在这伺候罢,不必去我那儿了。她要出去,你喊彩屏一起看着,就在甲板上走走,不许往别的地方去。”彩香应了一声。他转过脸,面朝善禾,继续道:“日后我白天过来,用过晚膳再走,可顺你心意了?” 善禾绞着手指,轻轻点头。 “既然顺你心意,就多笑一笑。整天哭丧个脸,自己不难受?” 善禾只得牵动嘴角。 梁邺霍然起身:“罢!笑比哭还难看,本想让彩香带你去看看晴月,现下也算了罢。” 善禾忙抬眼望他:“别……” 梁邺冷然笑着:“多早晚笑得顺眼了,多早晚你再去见晴月那丫头罢。”话毕,拂袖离开。刚行出去三两步,又折身回来,修长指节捏了捏善禾颊边肉,指腹在她柔软唇瓣上狠狠搓磨几下,把那素着的两瓣唇揉得嫣红欲滴,才恋恋松了手,笑:“明儿再来看你,好生养着。” 待他身影消失,善禾重新抬头,恰撞上彩香带来的那小丫鬟的目光。四目相接,两人俱忙忙收回视线。等彩香二人离开之际,善禾听见门外脆生生的声音:“彩香姐姐,这是二奶奶罢?” “闭嘴。你只管伺候就是了。”紧接着是彩香的笑,“怀枫,今夜劳你守着了。” 善禾闭上眼,仰面躺倒在鸳鸯锦衾中。 * 月挂中空,船上灯火渐次熄灭。 怀松从屋内走出,避着守夜的小厮丫鬟走到船舷角落,独个儿放了只小船下去。他顺着船身暗处系紧的麻绳,慢慢往远处划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见到那只船,可是船上瞧不见人影。怀松心里犯了慌,急急摇桨过去,方见蘩娘缩在船中,整个人不住打颤。 “蘩娘!蘩娘!”他忙唤她。 因一整日未曾进食,夜里又河风刺骨,蘩娘这会子早已腹中痉挛,神智接近昏聩。恍惚间听得几声低唤,仿佛是她的名,慢慢挣扎着坐起来,却见怀松在她眼前,脚旁赫然搁着一把泛银光的匕首。 蘩娘吓得魂飞魄散,忙以手为桨,划船要跑。 怀松见状,眼疾手快,木桨一探勾住船帮。 蘩娘逃脱不得,泣声大喊:“还要怎样!我不过说了几句话,就要我死!混账!”她呜呜哭起来,等得怀松把小船拢近,蘩娘手臂乱舞,不肯怀松靠近。 怀松被她指甲刮了好几下,臂上立时留下数道血痕。怀松有些恼,单手扣住蘩娘两手,另一只手取了匕首,往水中丢去。他喝道:“看清楚!不是来杀你!” 蘩娘怔了怔,慢慢泄了力道,任他攥着自己腕子,泪流满面:“我以为我要死了……我真以为我要死了……” 怀松双手一提,把蘩娘抱到自家船中。蘩娘也不再推拒,呜咽着挨在怀松身边,一双眼儿早已哭得红肿似桃儿。 怀松见她如此光景,便把自己带的食物水囊拿过去,搁在蘩娘怀中,双臂搭膝:“他要我来杀你。” “谁?”蘩娘一惊,“成敏?” 他默然点头。 “那你怎的不杀我?” 怀松叹:“我没杀过人。而况……而况你人很好,也罪不该死……” 两行泪自眼眶中流出,蘩娘恨恨道:“他就是个烂了心肠的畜生!这遭我若没死,多早晚他落在我手上,多早晚是他死期!” 怀松垂着头,闷声低低道:“可是,在大宅院里,就得把心肠沤烂,才能走得长远……”他自怀中取出三两纹银,丢在蘩娘怀中:“这是我入兰台轩以来存下的,你、你拿了去好生过活罢。” 蘩娘死咬下唇,紧紧攥住手掌:“不,我要回梁府,我要去见二爷!他要是知道自家兄长如此摆弄作践薛娘子,岂肯干休!届时我便说全是成敏做下的!” 怀松皱眉:“你疯了?闹将起来,便是玉石俱焚。你不管我们死活倒罢了,你妹妹呢?她能活?” 蘩娘一怔,泣声:“那我该怎么办……我不甘心……” 怀松转过脸,盯住她:“蘩娘,你走罢。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成敏深受大爷器重,我们这样的出身,怎么斗得过他?” “是啊,我们这样的出身……”蘩娘握住脸,呜呜哭出声。 怀松见她似有退缩模样,咬了咬唇,颤着手搁在她肩上,轻声:“就是你妹妹还在那儿,她那样软弱性子,只怕、只怕成敏哪天再寻个由头,把她也打发去了,实在教人悬心。”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30节 那头哭声不停,哽咽着说:“我也想救她,可我能怎么办!” 怀松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温声和气地:“别慌,我来想想办法,把她也接出来。” 他声音又轻,动作又温柔,蘩娘慢慢抬头,见他与自己挨得很紧,肩并着肩、髋贴着髋,星眸熠熠含光地望着她,不由心头一动。此时此刻,皓月当空,两条小船孤零零漂在河心。她走投无路,悲望地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偏偏是他来救了她。从前在兰台轩,她并没有正眼看过怀松。论起年纪,他还比她小一岁,只算个半大孩子,面皮白净、声音也青涩。他来兰台轩的这半年,她亲眼看着他窜了个头,骨骼长作成年男子的宽度,嗓子也哑成了雏鸭,可她还是把他当作孩子,毕竟在她们心中,兰台轩只有梁邺算得男人,别的都是异□□才。及至此刻,她望着他浮了鸭蛋青色月光的脸颊,忽而悲从心来。她以为能妥善安置她的,不过是空中楼阁。她以为虚浮如摇摇欲坠的危楼的,却在她最艰难之时挽救她一条命。 她心头一坠,伏在他肩恸哭起来。可便是哭,蘩娘也不柔弱,她咬紧牙关:“我要他死!定要他死!” 怀松怔了片刻,缓缓环住她肩,他哑声:“好、好……”他把下颌搁在蘩娘繁密发髻上,唇瓣却慢慢弯起一个冷弧。 成敏是要死的,必须要死的,他挡着很多人的路。 怀松一下一下抚着蘩娘的背,温声道:“你想怎么做,我帮你……”话音未落,蘩娘已把指腹贴在他唇瓣上,摇了摇头:“你不必染指这样的事,我自有主张。” 怀松叹道:“可、我不放心你……” 蘩娘仰起泪痕斑驳的脸,双手捧住怀松脸颊,仔仔细细地望他。她吸了吸鼻子:“为什么是我?” 怀松呆了片刻,局促吐出几个字:“你很好……” 话音刚落,蘩娘已贴上来,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怀松呼吸一窒,缓缓阖目,静静地感受着这两瓣温软。等蘩娘要松脱的时候,他手臂猛地收紧,牢牢搂住她,近乎蛮横地吻住她的唇。 两人齐齐摔倒在小船中。 船身晃了几晃,逐渐漾开一圈圈涟漪,把水中月抖得四散。两只木舟,漂在河心,孤零零的,又有些清寒。 蓦然,舟上一女子倩影如鱼跃而出,长发向后甩去,纤腰反弓,长长一嘶。 月华如练,渡在舟身。 ----------------------- 作者有话说:小厮丫鬟剧情暂时结束[狗头叼玫瑰] 第40章 “不是她勾引我,是我把…… 翌日善禾醒来,发觉帘帐外影影绰绰多了位妇人。她撩开帐角,只见此妇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光景,穿着打扮倒有些体面,当下正站在博山炉前,慢条斯理地拨弄香灰。 须臾间,彩香抱着一叠洁净衣衫入内,见罗帐后掩映着善禾半张脸,不由笑道:“娘子醒啦。” 那妇人也转过脸,隔着十来步距离,慢慢朝善禾看过来,面色肃然冷淡。 善禾蹙眉:“这位是?” 彩香忙道:“这位是卫嬷嬷,大爷请来照顾娘子的。卫嬷嬷从前就跟着大爷,是大爷小时候的奶母。” 善禾眯了眼,静静端详卫嬷嬷的脸。名为照顾,实则监视。她懂的。只是这位卫嬷嬷与梁邺关系如此亲近,想必她在梁邺跟前也很说得上话。按理,她这会子应当起身见礼,说几句“劳驾嬷嬷费心照顾”的场面话。可那是梁邺枕边人才该做的事,于是善禾只淡淡“哦”了一声,躺回床上,把脸别过去:“我还未起,脸也没洗头也没梳,你就把生人领进来,存心要我难堪。” 彩香笑僵住,忙道:“实在是我顾虑不周。那娘子这会儿要起么?” 善禾咬了咬唇:“大爷让我好生将养。” 一句“生人”刺得卫嬷嬷怒目,她见善禾这轻狂样儿,心底冷哼一声。她本就瞧不上善禾身份,此刻更觉其不知好歹,当即同彩香道:“娘子是嫌我老婆子碍眼了。我这就赶紧退出去,免得污了娘子眼。” 彩香听了,赶忙添补:“嬷嬷误会了,娘子断无此意——” 话音未落,床帐里头,善禾悠悠一句:“还不走?” 卫嬷嬷立时气得面皮紫涨,袖子一甩,扭头就朝外走。彩香叹气跺足:“娘子,你何必如此!”言罢匆匆追了出去。 善禾躺在床上,转过脸,轻声:“去罢去罢,去告诉梁邺,我很不好,趁早撵我下船方是正理。” 那头卫嬷嬷怒气冲冲大步出去,直闯梁邺舱房。彼时梁邺刚刚梳洗完毕,端了茗碗坐在书案前写信,成敏垂手侍立禀事。见是卫嬷嬷来,他搁了笔,含笑:“卫妈妈来了。”说着,起身搀住卫嬷嬷两臂,把她带到一侧太师椅坐下:“嬷嬷许久未见我,怎么脸上不见笑的?” 卫嬷嬷余怒未歇,道:“被人下了脸子,倒笑不出来。” 听她话里有机锋,梁邺朝成敏、彩香使了个眼色,教他们退下。等屋里只剩二人,梁邺亲自斟茶,递与嬷嬷,笑道:“谁惹嬷嬷动这么大肝火了?” 卫嬷嬷双手接住茗盏,正色:“便是邺哥儿此番写信教我来看顾的那官奴娘子。” 原来这卫嬷嬷早前与梁家有旧,是梁邺母亲施氏陪嫁丫鬟之一。后来梁邺出生,她作了梁邺奶母,一心一意照顾梁邺,直到梁邺被梁老太爷接回密州,她才拿了笔抚恤银子回家相夫教子。这些年她虽不在梁邺身边,但每年请安节礼一应不缺,故而梁邺也颇为敬重她。 现下梁邺听到她提及善禾,兀自在卫嬷嬷对面坐了:“哦,她。她怎的了?这会儿已醒了?” 卫嬷嬷见他言语之中似有关心之意,叹道:“大爷如今前程似锦、势头正盛,可莫教这么一个轻狂的女奴累了前程啊!” 梁邺一笑:“她原不是那等轻狂的人。” 卫嬷嬷冷笑:“这世上很有些女子,在郎君面前乖顺温婉,背地里不知何等嘴脸!才刚我与彩香去看她,悄悄儿的,也没吵嚷她。她自己醒了,反嫌我们碍手碍脚。彩香刚搭句话,她便怪声怪气地说:‘还不走?’也亏得是彩香脾性儿温良。大爷把这样的人搁屋里,来日主母进门,岂非家宅不宁?” 梁邺听得浓眉渐蹙,待卫嬷嬷讲完,他抿唇道:“这几日她心里不痛快,回头我说说她罢了。嬷嬷不喜欢她,我便不教她在嬷嬷跟前凑趣了。这些日子嬷嬷好生歇一歇,等去了京都开门立府,还劳烦嬷嬷多费心帮衬。” “大爷就是太好性了!”见梁邺如此,卫嬷嬷更气,“她可是给大爷甩脸子了?” 梁邺温和笑着:“这些日子确实难为她了。” 卫嬷嬷倾过前身,关切道:“她这样身份,大爷能把她留下,已是她的福气。她若如此不识抬举,实在是枉费了大爷的心意。” 梁邺默然呷了口茶,待得唇齿留香,他方搁盏,慢慢转过脸,望着卫嬷嬷日渐衰老却仍旧精明强干的眼睛,他缓缓道:“嬷嬷,其实有一件事,我未曾在信中与你言明。” 刹那间卫嬷嬷心头闪过无数个念头,那薛娘子是孝期怀孕了?还是她手上有梁邺什么把柄?可纵管她如何搜索枯肠,皆不及梁邺接下来的话更石破天惊。 “嬷嬷还记得阿邵的娘子,也姓薛,也是官奴出身的罢?” 卫嬷嬷一怔。 “她如今与阿邵和离了,就是嬷嬷今晨所见之人。” 卫嬷嬷再怔。 梁邺温声笑开:“所以她这两日心气不顺,嬷嬷多担待些罢。” 卫嬷嬷早被这消息震得说不出话,两瓣早生干纹的唇不住地磨动着。良久,她才吐出几个字:“哥儿,她、你……” 梁邺轻轻“嗯”了声。 卫嬷嬷鼻尖酸涩:“那邵哥儿……” “他不知道的。”梁邺温声。 “这、这……”卫嬷嬷缓了缓,追问,“是她勾引你的?” 梁邺说得坦荡:“是我强留她在身侧。” 卫嬷嬷惊得哑口无言,她圆睁着一双眼,两手撑住扶手,深深吸一口气。她颤声道:“邺哥儿,那可是你亲弟弟的娘子啊!你母亲在天之灵,我、我该怎么同她交待!” 梁邺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我如今已拜入欧阳侍中门下,等殿试过去,应当会授官。到时我在京都立下根来,必好好再给阿邵娶位门当户对、与他般配的新妇,届时还得请嬷嬷帮我为阿邵相看。” “那这个薛娘子呢?” “她身份尴尬,上不了族谱,暂且安顿在后院,倒也罢了。等阿邵的事定下,再给她抬位分罢。” 卫嬷嬷捂着胸口思虑片刻,试探问:“哥儿是为着她家与老太爷的旧情罢?若是如此,那不如予她个落脚之处,另外安置,不必把人放在后宅里的。哥儿从来都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更莫论如今仕途有望,再过两年又得娶妻,很不该做这样的决断呐。” “与祖父无关。”言及此处,梁邺目光含情,“是我……想留她下来。嬷嬷不必劝我了。她只是个后宅妇人,胆子不大,心思也纯,就是性子执拗些,不会碍到那些正事的。” 卫嬷嬷深叹一口气。她与梁邺虽是主仆,可梁邺自小吃她奶水长大,又是她主家。许多时候,她对待梁邺比对自己孩子还要掏心掏肺,今见梁邺如此说,她也只好歇了规劝的心思。如所有溺爱子女的母亲一般,想的不再是如何引他归入正途,而是如何帮他把事情粉饰得漂亮些、合理些。 故而早间卫嬷嬷在梁邺房中待了好几炷香时间,把茶喝了一盏又一盏。等梁邺复给她添第四杯茶水时,她把手掌往盏口一遮,抬了眼,声音苍老:“罢了,罢了……别教邵哥儿知道,那孩子也可怜见的。” 梁邺抿唇:“我知道。我会护着他。” 于是卫嬷嬷颤颤站起身,拍了拍衣上浮尘,道一句“不扰茶了”,抬脚欲离。 梁邺忽唤住她:“嬷嬷,她性子拧,但本心不坏。若嬷嬷得空,帮我煞煞她的性儿,免生事端。” 卫嬷嬷微微颔首,这才去了。 彼时善禾正歪在竹榻上小憩。整个上午,她被关在屋内,怀松守在门口跟个门神似的,不许她出去。她无事可做,只好开了窗,把自己那两只包袱抱出来,搁在榻上,悄悄摸出那本《新编绣像长生殿》。 薄薄一本,生得纤弱,善禾抚着扉页,指腹长久地按在贺山雪三个字上,心又皱起来。她把书来回又翻了几遍,终于长叹一口气,将此书往窗外一掷,丢入滚滚斐河浊浪中。 她大抵是再也做不成贺山雪了。 卫嬷嬷回来时已是午后,善禾用过午膳正准备歇晌。见卫嬷嬷进屋,善禾略掀了眼皮觑她一眼,并不理她,她也兀自往旁边太师椅坐了,冷眼如刀,细细刮过善禾周身。 善禾被她盯得不自在,索性翻身转过去,面朝床帐睡下。醒时浑身燥热,额角已沁了层薄汗。善禾撑臂欲起,却见那卫嬷嬷仍坐在那儿,听她动作后,警醒抬头,目光森冷如故。 善禾恼了:“你出去!” 卫嬷嬷冷哼道:“这是我奶儿子租的船,他不教我走,轮得到你吆五喝六?” 善禾气得不轻,抚着胸口:“你不走,那我走!” 卫嬷嬷故意扬了声,同门口怀松道:“怀松,薛娘子说要出去。” 怀松连忙闪出身子,把腰弯得极低:“小的这就去喊彩香和彩屏姐姐过来,这边先劳驾嬷嬷暂且看顾着娘子了。” “不必!”善禾捂着胸口重新躺下,气得银牙紧咬。 这条船上,她一点自由都没有,什么人都能摆弄她! 思及此,善禾悲望地握住脸,蜷起身子,思绪又堕入深渊。 不知多久,后颈处多了一丝凉意,善禾浑身一激灵。 “听说你想出去?” 梁邺微凉的指腹已贴上她颈后肌肤,细细摩挲着那方寸白腻。 善禾未答,往床内躲了躲,肌肤逃脱他的掌心。 梁邺顺势在床沿坐下,低眸见她掩面蜷缩,不由蹙眉:“今儿上午没来,想教你多歇一歇,好好将养身子。怎么听嬷嬷说,你生大气了?” 善禾冷声:“我乐意生气。” 梁邺低低一笑,掰过她捂着脸的手,将自己微凉的掌心贴上她汗湿的前额,声气温和:“就动这么大火?气得额头上都是汗,别沤坏了。” 善禾答:“我乐意沤坏。” 贴在额前的手掌缓缓向下,顺着她略染薄汗的鬓角,滑过滚烫的脸颊。羽睫、眼窝、鼻尖、粉唇一一皆挠着他掌心。梁邺故意慢了动作,感受被自己握在掌心的清丽五官,凹凸起伏,而后继续向下,最终停在她纤细脖颈上。指腹轻轻按着那微微跳动的脉搏,接着他张开手掌,像把玩细颈瓶那般,稳稳地握住善禾的颈子。 “乐意……”他俯身靠近,“到底是乐意沤坏,还是乐意气我?” ----------------------- 作者有话说:接下来搭配点红烧肉食用~[眼镜][眼镜][眼镜]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31节 第41章 一寸一寸地蚕食她的疆域…… 善禾浑身绷紧,脖颈被人扼住的窒息之感令她惊颤不已。梁邺其实未曾用多大力道,只是他指节修长、手掌宽大,稍一合拢,便将那雪颈箍得严丝合缝。善禾转过脸,恨恨地望他。她猛地抬手去推他手臂,颤声道:“别碰我!” 梁邺轻而易举制住她挥来的手腕,反扣在身侧。 他目光沉沉,锁住善禾因羞愤燥热而晕满酡红的脸颊、被薄汗打湿而粘在肌肤的碎发,心中那股被刻意压抑的躁动又翻涌起来。 他忽而发现,这会子因汗湿,善禾身上竟丝丝缕缕逸出一股异香,随着她的反抗愈来愈明显。这是他从来不曾闻过的香,淡淡幽幽的,却摄人,把人心勾着,忍不住想凑上去细嗅。 他懒得同善禾打那些机锋,此刻一心搜寻着这奇香的滥觞之处。他松了桎梏她的手,撑住她两腋,把人一提溜,搁在自家腿上,牢牢圈在怀中。她躲也躲不掉,只得认命地闭上眼,口中喃喃道:“你说好等我情愿的……” “嗯,是说过。”他只好再一次提醒她,声音早就暗哑,“可我也说过,这不算那件事。抱一抱,碰一碰,算不得什么。” 梁邺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敞开的领口。吐纳出热气的白皙肌肤,喷涌出丝丝缕缕暗香的身躯,他心头微动,情不自禁俯首吻上去。 昨儿肩窝胎记处的印记尚未完全消褪,这当下又烙下两枚朱砂红痕,在衣领处若隐若现。 善禾屈辱地憋着眼泪,胸脯剧烈起伏。 梁邺并未因她蹙紧的眉心而缓下动作。他是擅长筹谋的人,也不吝啬将自己的心计用在善禾身上。昨日不过是浅尝肩颈,今天无论如何是要更进一步的了,否则进展太慢,他也难捱。他自觉已额外予了她尊重,她的命都捏在他手上,她逃不出去,连死也不能,他还肯这样耐心地哄她,教人把她当千金小姐般伺候,这世上除了阿邵,她恐怕是第一个。 于是他低声道:“张嘴。” 善禾睁眼,蹙眉看他,缓缓摇了摇头。 还是不乖。 抚在她脊背的手掌游移向上,最终停在善禾后颈处。五指蓦然收紧,扣住她颈部薄薄皮肉。善禾猝尔吃痛,不免嘶声开口:“你干什——”梁邺便在这空当儿堵住了她的唇。 粉润的唇,含着暖香温气,把两排糯米银牙藏在里头,更衬得是白的白、红的红,诱人采撷。 他比昨儿霸道,今番是再不肯流连于表面的摩挲了。于是,他不容反抗地攻城略地,吮咬不过片刻时光,善禾很快缺了气。 她不停捶打他坚实胸膛,在他的侵伐下吐出破碎的一句话:“我……我喘不上气……” 梁邺弯了唇瓣,这才稍稍松脱开些许,饧眼含笑地勾着她垂下的一缕青丝,缠在指尖打圈:“嗯,多喘几口气,歇一歇罢。” 善禾半错开身子,抚着胸口大口喘气,没理他。 “歇好了继续。”他含笑看她,温温和和的,像在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 善禾依旧是敛着眸子,大口呼吸,不肯匀一点眼风给他。垂眸的一瞬间,她蓦然发现领口不知何时扯得更开了。 瘦削的肩骨下,软玉半现,再往上是他方才种下的刺目红痕。 她慌忙揪紧衣襟掩住裸露肌肤,杏眼如刀剐他的脸:“我不是娼.妓!” 他噗嗤笑开:“自然不是。”见她双臂死死抱在胸前,梁邺并不在意,搁在善禾身侧的手握住细腰,指尖开始揉捻:“我从没把你当作娼.妓。”否则,他岂不是嫖.客? 腰间的酥麻痒意传来,教人心烦,善禾扭着身子不住地躲。偏偏被他扣着,再怎么腾挪闪躲,还是在他怀里。 “诶,善禾。”他忽然闷哼一声,抿唇,“你别乱动。” 善禾一怔,反应过来后脸已臊红。 他声音暗哑:“你要这样,恐怕我等不到你情愿了……” “那如果我一辈子不情愿呢?”她有些悲凄地问。 他把脸凑她颊边,细细密密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来。很笃定地:“不会一辈子的。” “我是说如果。”她只好又闭上眼,继续承受。 “善禾……”齿尖衔住她的耳垂,“不要总是做那些让你自家不好过,别人也不好过的事。” 她呼吸一窒,忍不住嘤咛出声。 此处系她致命弱点,从前梁邵便深谙此道,每每欢好,总要尽心伺候、百般狎玩才肯罢休。 如今,竟换了梁邺! 悲凉覆上心头。 梁邺感受到她瞬间的失态与身体的紧绷,不由心头大动。善禾那愈发紊乱的气息扑在他颊侧,他神思一紧,随即那股悸动便化作了更深的掌控欲。 他含咬着那渐次红肿的耳珠,声音含混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给你打一对耳坠子罢……喜欢什么样的?金的?银的?还是玛瑙、翡翠?” “唔,你从前好像不爱带耳饰的……” “以后总要习惯些……” 善禾还在执拗,她喘着气:“如果我真的一辈子不好过呢?” 身前人一顿,他从她身上抬头,眸光在她脸上逡巡,面色很不好看。他道:“那么,晴月也会不好过,那些帮了你的人也会不好过。” “那会儿我寻你,查到米家的时候,他家的那点阴私勾当很容易就抖出来了。尤其是那位姓吴的太太,我敬她是巾帼不让须眉,可是……”他忽而一笑,“身为女子,手段太强硬了,总不是好事。善禾,你也不想无辜的人被你牵连罢?”末句掷地有声。他拍了拍她的脸颊。 善禾身子晃了几晃,复又垂下眼睑,抿唇不说话。 梁邺满意地弯了唇瓣。他早经说过,善禾太有良心,对祖父如是、对阿邵如是,对她身边人亦如是,因此脾性柔软以至于软弱,她是决计不肯因自己的缘故害了旁人的,哪怕牺牲自己,她也总要对得起别人。 他继续吻她的耳垂,心中想着这几日她的变化。从最初接她来,她剧烈地反抗,到慢慢接受了他碰她,再到现在他可以吻她的唇、碰她的身子,甚至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她也不会像当初那般推拒了。她明明依旧在反抗,却于无形中妥协许多。 他忽而觉得自己倘若有阿邵那般高超武艺,也许他会从武投军了。攻城略地的将军,看上去粗枝大叶,其实水磨的工夫才是要紧。 一寸一寸地蚕食对方的疆域,等对方反应过来时,大局已定,他早胜券在握。 思及此,他不由愈加兴奋。驯服一个心如磐石的女人,颇有点“一屋不治,何以天下为”的意思了。 当然也得予她些好处,最简单的,教她也痛快。允她平安、允她在意的人平安,自是不消说的,可还不够,仍需要绝对的、能把人彻底击碎的欢愉畅意。 他今日碰巧偶得的善禾身体上的关窍,便能把她坚守的理智慢慢摧残。 这会儿,他耐心地侍弄那一颗小小圆润耳垂。 她凝固的脸色终于如化冰一样,逐渐有了一丝松动。断断续续的声音溢出来,在他耳畔飘。这是绝对的、无法控制也难以解释的反应,饶是善禾再怎么心志如铁,她也承受不住。 于是,僵硬的脊背开始发软,端坐的身姿也不由往他怀里靠。 他在心底轻笑,手也不安分起来,从腰间往上游,细致撩拨,好让她也舒服些。而后,失了庇护的衣领被他悄然往外一扯。 两只雪兔儿跳了跳,半只身子白得晃眼,在他怀中挨蹭。 可善禾浑然不觉,她此刻已被耳畔那令人心慌的酥痒彻底攫住。眼下,一股异样的酥痒直抵四肢百骸。意识在剥落,万物在收缩。善禾觉到那颗耳珠子不断胀大,身子却急剧缩小,凝成一个点。 最初,她想推开他,十根葱指抵住他肩,暗暗地逼他退后;慢慢地,力道渐软,不像推拒,竟似溺水之人攀附浮木,十指蜷紧了他的衣料,好像不肯他离开似的;到现在,前尘旧事、纲常伦理变得模糊不清,人也成了一个由他摆弄的器物,在浪潮中沉沉浮浮。 而善禾浑然不觉…… 微凉指尖,滑入衣襟。 耳畔的燥热盖过了衣襟下的凉意,浑似滔天巨浪盖过底下的暗涌。浊浪实在喧嚣,那么浪花底下的波涛便显得微渺了,人只能觑见浪尖的一点白。 善禾因这点白而神思消散,她纤腰反弓,身子也不由自主往他怀里贴蹭。 此时此刻,她竟浑然忘了眼前人是她前夫的兄长! 梁邺也有些情动了,本打算见好就收的心思被他抛开。 “善善……”他不禁低声道。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小名。 善禾听得那声暗哑的“善善”,只略蹙了眉。人在堕落时,是注意不到这些的。她只觉得自己如步云端,脚下飘然。这声“善善”稳重且有力地回荡着,像水面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她在涟漪倒影中看到一个人。 那人身姿英挺、眉目俊逸,饧着眼,冲着她不顾忌的浪笑:“善善!你也理我一理嘛!” 善禾忍不住唤他的名字,极轻极模糊地一声—— “阿邵。” 太轻太模糊了,而况梁邺也正堕落着,他也未曾注意此一句,还当是善禾喘气。 他一壁是唇齿研磨,一壁是指腹揉捻。 不过片刻,三颗圆珠,迅速染上了浓稠的胭脂色,热意蒸腾,灼烫他手。 梁邺忍不住轻唤:“善善。”紧接着,他捉了她的手,贴在身下。喉间逸出喟叹:“善善……” 触碰的刹那间,迷蒙的双眼骤然睁大,屈辱和惊骇瞬间回笼。善禾如触烙铁,她猛地缩手,却被他大掌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掌心之下的蠢物灼烫,且勃勃欲动,在她猝然冰凉的掌心下抬了抬,狰狞力道震得她胆颤魄散。 “梁邺!”她屈辱咬唇,手缩成拳,拼命地想抽回去,“你……你无耻下流!” 动作一大,这才发现自己早已狼狈不堪。耳畔的濡湿红润不消说的,襟口也大敞着,肩处泥泞不已,轻薄罗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视线立时被水汽模糊,羞耻感灭顶而来。偏偏手又逃不脱,整个人只好徒劳地、不住地往后缩去。 她委屈哽咽:“大爷,别……不要……” 梁邺按住她手,鼻息粗重:“躲什么?”他臂上猛一使力,善禾又被扯回来,摔在他肩。俯首吮住耳珠,话音模糊不清:“善善,摸摸它啊。它是为你才这般的……” ----------------------- 作者有话说:好啦好啦,准备拉剧情进度啦[狗头叼玫瑰] 亲吻和亲耳朵,全是脖子以上,求放过[托腮][托腮] 第42章 那般光风霁月的梁大进士…… 善禾早从云端坠落。 她红了眼,怒目一瞪,恨恨地刮着他的脸。良久,她忽而泄了气一般,敛下眸子,妥协地轻叹:“大爷这样扣着我的手,我如何伺候大爷?” 梁邺一怔,万没想到她会就此服软。他松了自己的手,才发觉她腕子、手背皆被他攥得红了。她应当很疼。梁邺忙忙笑开:“弄疼了你,实是我的错。” 又见她腕子上也光秃秃的,把她往怀里一搂:“再打对金镯子罢?” 善禾轻轻揉着手腕,被他搂进怀时,人往侧边一倒,头也摔在他肩。随着动作,胸前雪波起伏,如浪。 浪尖缀着两粒胭脂红珠,饱绽如绒球,躲在罗衫后影影绰绰的。 她悄然把衣领紧了紧。 梁邺腾出另一只手,覆在她腕子上,也细致熨贴地帮她按摩。话音热气扑在她耳廓,又激得她脊背一僵。 他笑得放浪:“就痒成这样?不过一口气儿罢了——” “也能教你.软么?” 善禾隐隐蹙眉,抬头时,面色却容淡下去,美目细细地扫他的脸,一寸一寸地扫过去,端的是娇媚清妍。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32节 梁邺不由喉间发涩。 她也笑,只是有些咬牙切齿:“这还不够呢。” “什么不够?”他歪了头,困惑问。 “大爷闭上眼。” 梁邺把唇一勾:“你早如此,也不必吃那些苦。”凤眸已然阖上了。 善禾卸了他腰间汗巾子,将他一只手捆在床柱上。她听他愈来愈急促的喘息,眼里怒火中烧,她咬着牙,指尖去撩他胸前衣服,尽量放平声线:“旁人知道克己复礼、清心寡欲的梁大进士,床第间是这样浪荡吗?” 他眉峰一挑,声气更促:“单你一人知道。”这是实话。 她轻轻笑了,落在梁邺耳里,也是发烫。她又从榻边拿了条不用的汗巾子,如法炮制,用力打了两个死结,决心让他像牲畜一样栓在床上。 善禾又问:“阿邵也不知道?” 他暗暗皱眉:“别提他。”顿了顿:“以后唤他二爷。” “那可不能,这把人绑起来的手艺,就是他教我的。”是说那回梁邵不肯和离,差点把她捆起来逼.奸的事。 思及此,她心里生了些落寞。 “而况,大爷方才不是说,一口气儿就能教我软么。” 他闷闷地长“嗯”一声,等她下文。 她冷着眼,恶狠狠盯他,撂下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弟弟比你更知道呢。” 他猝然睁眼,这才发觉自己双手被分绑在两根床柱子上,而她已退到脚踏板上,冷笑森然地望着他。 她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梁邺急急扬声:“你出不去!” 她转了脸,一笑,清清丽丽、温温和和的,好像还是从前那个薛善禾。她说:“我不出去,我怎么跑得出去?我连死都得大爷同意。我就在这陪着大爷。” 说罢,她行至门前,开了条缝,同门口怀松道:“你先下去罢,大爷在这,我也出不去。” 怀松“啊”了一声。 梁邺高声道:“不必听她的!你就守着!”又改了口:“你进来!” 善禾拧了眉,伸出两根手指往怀松胸前一点,把他推远:“大爷玩得兴头正浓,同你说笑的呢。你要进来,我可不依。怀松,你去歇会儿罢,一个时辰后再来,不许迟、不许早。” 怀松见她如此,身上衣着又有些凌乱,脸红了红,忙垂下头,道一句“告退”,慌慌跑开了。 啪嗒。 门闩栓上。 善禾盈盈转身,后背贴着门闩,遥遥同他笑:“其实你可以硬逼着怀松留下的,他会进来的,但你没坚持。为什么?” 梁邺怒目瞪她。 善禾道:“你也知道丢人。那般光风霁月的梁大进士啊,被一个女人捆在床上,也自惭形秽,是也不是?” 梁邺猩红着眼,牙关咬紧,齿缝间溢出几个字:“给我松开!” 善禾叹口气:“那你为什么没有替我想一想,我被迫来到这儿,我被迫每天被你这样对待着,我在成敏成安彩香彩屏面前,我会不会也这样难堪?” 梁邺唇线绷直:“有我在,他们不敢这样想。” 善禾冷笑一声:“你凭什么就这么笃定他们不敢这么想?祖父在世时,我与阿邵尚为夫妻时,你守着规矩,你能笃定地说你从来也不敢想过我么?” 他咽住。 “旁人知道克己复礼、清心寡欲的梁大进士,床第间被一个官奴女子这样戏耍吗?” 梁邺已气红了眼,喝令她速速解开。 她继续着上一个问题:“阿邵知道吗?” 善禾先点了炷香,她指着袅袅升空的青烟:“等香灭了,我给您解开。”而后莲步行至桌案前,铺纸磨墨。她心口咚咚跳动,是太兴奋了。眼眶发涩鼻尖发酸,是太委屈了。 羊毫蘸饱墨汁,善禾用手背拂去泪,吸了吸鼻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都那么妥协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声音陡然急促:“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她突然的爆发让室内骤然寂静。 梁邺盯着她的脸,全是泪,无休止往下流的泪,很快把她那张芙蓉面弄得模糊。 蓦然,他竟觉得自家心口也疼起来,像针扎了一下,要不了他的命,或许连伤口都不会留下,但就是疼,轻微且长久。 之前他那样对她,他知道自己是有些过分的。可那会儿看着她委屈难受的模样,他心口从没这样疼过,有些不忍心,但也就那么一点儿。他想着她很快会到他身边来,成为他的女人,他想着自己总能扭转她的心意,并且会好好待她,一辈子地好好待她。 偏偏这会儿,她哭的样子和那时没什么分别呀,甚至反抗也不及那会儿剧烈了,怎么他就觉得心口针扎似的疼了呢?他望着善禾抹泪的样子,喉咙里像塞了团棉絮,堵得难受。 善禾哭起来抽抽噎噎的,握笔的手直发抖。她用左手撑住右手腕子,迫自己画下来。 画得自然不好,但一笔一线,该画上的都没有缺,梁邺此刻什么样,她就画成什么样。 她没有那么多想法,这两天的经历,她已知道她逃不出去,哪怕逃了,他也会拿着奴籍去金陵官府把她抓回来。她也不信他说的什么纳她为妾的话,他这般在意名声清誉、仕途前程,岂可能给她名份?而况,她根本就不想在他身边。 善禾想起一个词,“权宜之计”。 他说的那些软话、做的那些承诺,不过是权宜之计。对于她,他或许只是新鲜,身体上的。但他天资聪颖,科场一路过关斩将之辈,把皮肉之欲粉饰为钟情,何等易事?或许他当真有“照顾”她一辈子的想法,但那应当只出于他的教养,以及不想教旁人知道的,清朗温润如梁进士,私底下竟也狎玩弟妻。 不是要照顾她,而是要囚.禁她。 总归她是难逃得出去了,那就待在这儿罢!只是她不痛快,他也别想顺心。 她能做的反抗,也仅此而已了。 画成时香已熄了,梁邺头抵着床柱,额角青筋蹦起,冷然盯着她。善禾却笑靥温良,一壁把梁进士被缚图拿予他瞧,一壁用纤纤十指替他解汗巾子。 善禾道:“请大爷观览。” 梁邺手上已勒出红痕,整个人强压着一股气,周遭怒意蒸腾。方才善禾作画时,他心中也煎熬着,一会儿是心疼,心疼她那可怜模样,哀哀戚戚地哭她自己;一会儿是暴怒,怒她敢如此戏耍他。他把唇瓣咬得几欲滴血,现下见她伏在他身前,低头仔仔细细解开汗巾子,温婉小意,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心疼便占据了上风。可再一凝眸,那简单勾勒的画上,赫然是他,赫然是他双手被绑在床柱的难堪模样。怒意就此彻底压过心疼,一时间梁邺气得肝胆俱颤。 汗巾子系得太紧,善禾着实费了些力气。她声气软和,像在叙家常:“从前在家里,我常画画的。来了密州,就搁置下了,每天琐事缠身,无暇执笔作画。祖父、阿邵,我都没有给他们这样画过,大爷是头一份。” 她也不知道与他说这些做什么。大抵是真的有些妥协了,说些软和话,教他怒气小一点,她就能好过一点。她笑自己的软弱,也笑自己分明软弱却又忍不住反抗。 是弱也弱得不彻底,反抗也反抗得不彻底。 善禾抬了眼看他,笑还是有点假,像尽力撑起来的。她见梁邺紧锁眉心,猩红两眼,伸了手替他抚平皱着的眉:“你气什么,你对我不也这样?” 他冷笑着,凤眸沉睨。 善禾就把自己衣袖挽起,露出两截隐隐红痕的腕子,放在他手边:“瞧,我也有,你弄的。” 梁邺不作声,兀自把腕上已经解开的汗巾子褪下,往榻里面一丢,眼里蓬勃着怒意。他扭了扭手腕,霍然站起来,揪住善禾衣襟把她一提溜,带着她阔步往外去。 善禾挨着蹭着不肯跟他走,他抿了唇,手猛一使力,把善禾拽出来,扛在肩上。 梁邺一介书生,何来这么大力?其实从前梁家两兄弟读书习武皆是一起的,只是后来各自择定前程,分道扬镳了而已。 而况还有一点,梁邵天生有十分力,面对善禾时,再怎么样,都收着力道,只肯用八分,怕她疼;梁邺不及梁邵力大,天生只有八分,但面对善禾,八分力全用了,怕她不乖顺。且他比梁邵多了股狠劲,八分力使出来,竟似有十分。 善禾趴在他肩上,今番却不似上回那样拳脚并用地扑腾了——她知道扑腾也没用,不如识相点,少受点皮肉之苦。 只是,还不想那么难堪,她轻声开口:“你让他们退下罢。” 梁邺笑得阴戾:“你还知道难堪!由得了你?”他高声唤道:“成敏!成安!” 那俩人忙不迭跑来,都垂着头,不敢正眼看。 梁邺对成安道:“把晴月拖过来。” 成安犹豫:“大爷,晴月姑娘手没好全。” “哦,她用手走路?” 成安忙道一句“我这就喊她来”,转身往她房里去。 那厢善禾甫听见晴月的名字,浑身一凛,她急道:“你要干什么?她又没惹你!” 梁邺声音愈来愈冷:“善善,我是不是同你讲过,你不听话,晴月的日子就难捱?” 善禾身子不禁有些发抖,她忙扑打梁邺脊背:“你要做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梁邺见肩上人如离水之鱼,拧眉轻声啧了一声,扬手一巴掌扇在善禾臀肉上。 浑圆挺翘之处,打起来肉波似浪。清脆的一声“啪”,落在人耳里,倒有些黏糊。成敏就站在跟前,周遭还有路过的小厮丫鬟,自然被这短促之音吸引,忍不住抬了眼,又忙敛眸。善禾羞愤顿生,眼前一黑,不敢再动。 本觑着眼偷看动静的成敏,慌得把头埋下更低。 梁邺沉声:“善善,你是不是当真以为我说的话,是吓唬你的?”他转而同成敏道:“取刑杖来。” 成敏疑声:“刑杖?” 梁邺素来温厚,莫说刑杖,连重话也鲜少说,大房的奴仆们皆赞他仁厚。这会子要刑杖,从何处寻来? “我知道,你是硬骨头,连死都不怕。”梁邺面朝成敏,“那么,日后薛娘子犯错,罪罚皆用在晴月姑娘身上罢。可记得了?” -----------------------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会比较虐。。[化了] 第43章 (虐,慎入)从了他。…… 成安把晴月喊过来时,周遭已悄悄聚了些看热闹的小厮丫鬟。 没有刑杖,成敏只好拿了根木桨立在一旁。 梁邺负手而立,背对众人。善禾跌坐在他身侧,双目空茫、行止麻木。甫一见晴月,连日的委屈涌上心头,善禾撑起身子,喊了声她的名字,就要扑过去。却被梁邺扯住衣领,重又跌回来。 他这才转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与彩香道一句:“把大房的人都喊过来罢。” 不多时,人乌泱泱站了三四排,俱抻着头把目光注在善禾身上。 善禾早把脸低下去,认命般枯坐在那儿,纹丝不动。 梁邺便同卫嬷嬷道:“嬷嬷,日后大房的规矩,还需交给嬷嬷您执掌了。” 卫嬷嬷颔首,向前一步,稳声道:“大爷所托,我莫敢不从。”她转脸同众人道:“大爷宽厚仁慈,不忍苛责犯错之人。若是在密州,那倒罢了。此番去京都开门立府,规矩势必要修严。倘若还像从前,岂不教人家看大爷笑话?从今往后,再有言语无状、以下犯上者,按例受罚。”她匀了眼风给成敏:“成敏,言语无状、以下犯上者,杖十。动手罢。” 说罢,怀松、怀枫立时上前,扭住晴月把她按在条凳上,晴月不明所以,大喊着:“我没有!我被你们关在屋里,我何曾以下犯上!” 卫嬷嬷笑:“你是伺候薛娘子的,薛娘子犯错,便是你错。薛娘子当罚,便是你罚。”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33节 晴月愣了愣,反抗停滞一瞬:“什么?”人已被按倒在条凳上,手脚皆被捆住。 一直缩在梁邺身侧、不发一言的善禾忽而起身,冲将上去趴在晴月身上,抱着她,善禾哭道:“对不起,是我累了你。” 很多很多事的对不起,不仅仅是今天。这份对不起往前回溯,善禾蓦然觉得,两年前薛家被抄,也是对不起——害晴月丢了大丫鬟的差事,离了自小生长的金陵,跟着她一直辗转流落到密州。 成敏举高的木桨僵在半空。 卫嬷嬷同彩香、彩屏道:“把娘子拉开。” 二彩只好走上去,揪住善禾的衣袖,都不敢使全力,彩香轻声在她耳畔说:“娘子快别犟着了。这会儿好好认个错,让大爷开恩罢。” 善禾不说话,只死死抱着晴月。 梁邺沉眸:“把她拉开。” 彩香与彩屏只好使力去扯,晴月也哭着让善禾松手,偏偏善禾攥得太紧,什么话都不说,所有力气悉数用在护晴月上。 卫嬷嬷皱了皱眉,转头看梁邺。梁邺冷着脸,长叹一气:“罢了,交给嬷嬷了。”转过身去,不愿再看。 卫嬷嬷得了令,老目中闪过一丝狠戾,她道:“哥儿早该如此。当日你家老太爷就是太心软仁善,才把梁家走到如今地步。三姑爷病逝后,梁家这么多年都没再出个能立得起来的子孙,好不容易才盼得哥儿你有出息。若依着哥儿外祖家的规矩,不说别的,就像薛娘子这样的倔强性子,也早被驯服软了。” 从前她绝不可能在梁邺面前说这话,只是这些年看梁邺一步步走到京都,看他与梁老太爷逐渐迥异的行为处事,看他越来越像如今的施家家主,卫嬷嬷心里感到一丝欣慰:梁邺身上,更多留的是施家的血。 他既有梁家人的天资博学,又有施家人的冷心冷情,这才是能位列鹓班鹭序、致身青云的人啊。卫嬷嬷自觉她那年少早逝的三小姐,终于能瞑目了。 卫嬷嬷走上前,好声好气先说一句:“请娘子起身。” 善禾本就不喜她,索性把脸埋在晴月肩窝,轻声宽慰她:“别怕,有我在……” 话音未落,她腕子忽被人扣住,攥着手腕的力道越来越大,善禾感觉自己骨头都快被人捏碎了。她吃痛呼出声:“啊!” 卫嬷嬷拧着她的腕子,见她五指渐渐松脱了力,忙对彩香等人道:“还不把娘子拉开!” 彩香、彩屏得令,立时抱住善禾,将她从晴月身上拉开。 善禾挣扎着要扑回去,可此时已有另两位丫鬟得了卫嬷嬷的话,抱住善禾身子,不肯她动弹。四五个人,辖制着善禾,如深渊吞噬掉她所有的反抗。她被人拖到距离梁邺几步远的地方,反抗全都被压下。 啪的一声,木桨落在晴月腰臀间,晴月凄厉的惨叫撕破长空。 善禾浑身一个激灵,紧接着是不住地发抖。 她失声道:“天哪!晴月!”她眼前黑了又黑。晴月在这空档儿里又生生受了两杖,臀部的衣物已血染殷红,刺目惊心。 善禾忙喊:“够了!够了!成敏你住手!” 成敏仿若听不见似的,又一桨落下。 晴月痛得厉害,头也抬不起来了,耷拉在条凳上,进气也弱下来,只大口大口出气。她开始哭,对着善禾,喊的却是母亲:“娘——我疼——” 善禾睁着一双猩红泪眼,反抗骤然停滞住,眼泪断线般滚落。 晴月又忍痛道:“姑娘,小姐!你别看啊!” 第五下重重落下来。 晴月叫得更惨。她声音彻底弱下来了,口中似乎咕嘟着吐出血泡:“小姐……” 她已被巨痛吞噬了:“小姐,你放弃罢……” “你从了大爷罢……求求你……” “你从了他罢……” “——我疼啊!” 善禾如遭雷击,她筑在心底的最后一道墙终于彻底坍塌。她眼望着成敏高举的木桨,失声痛哭道:“住手!” 她哭得太过凄惨,成敏也愣住了,去看卫嬷嬷,等卫嬷嬷示下。卫嬷嬷两瓣干唇蠕动,正要开口,却听得善禾泣声道:“梁邺,我错了,我错了……你放了她罢……” 卫嬷嬷最终把话咽回肚里,没开口。 善禾挣扎着:“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我与大爷说话!” 彩屏本不打算放,彩香暗暗瞪了她一眼,于是八九只手一齐放轻了力道,善禾很快逃脱桎梏。 她踉跄着跌到梁邺脚前,双手攥着梁邺玄色袍角,两膝跪下,声泪俱下:“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大爷,您放了她罢……我再不会了,我以后一定听话……” 她额头抵住双手,整个人蜷跪在他面前,不住地颤抖。善禾的泪水很快打湿他的袍角:“求求您……大爷,求求您……我一定听话,一定乖顺,我一定不会忤逆你……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别罚她……求求你,行吗……” 头顶,是男人沉稳如钟的声音:“你早如此,晴月何必吃这么多苦?”他把人从脚前捞起来,掰过她的脸,面朝晴月:“你看看,她身上的伤、身上的血,皆系你不听话的缘故。” 善禾的脸被他大掌扣着,说话动作皆有限。她木木地点头,口中不停重复:“我会听话的……会听话的……” 于是,梁邺蹙眉同卫嬷嬷道:“嬷嬷,小惩大戒,倒也罢了。但是规矩不可废,十下杖刑,一次也不能少。” 善禾猛地抬头。 梁邺含笑捏了捏她的脸颊:“可是薛娘子心疼晴月。成敏,你轻点力道,混过去罢。” 成敏应了声“是”。 梁邺又道:“彩香,扶薛娘子回屋休息。嬷嬷,这里交给您了。” 善禾便被彩香、彩屏二人夹峙着拥回屋内,梁邺厌烦此等场景,也沉着脸色回了屋。待得梁邺一走,成敏把木桨丢给成安:“我轻不下来,成安,你来罢。” 接下来,卫嬷嬷又对此间所有丫鬟小厮训诫立规,让众人观完行刑,才把他们遣退了。 善禾坐在榻沿,两眼空茫,绞着手指,凝神听外头动静。可是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却没有晴月的哭声了。她忙忙同彩香说:“彩香,她不哭了,你去看看啊。”彩香叹了口气,径自出去。 独留彩屏在屋。她捧了靶镜、取了木梳,给善禾篦凌乱的头发。 镜中,彩屏见善禾静静流泪,瘪嘴:“老是哭,大爷见了又得不痛快。娘子好歹想想大房的好,多笑笑啊。” 善禾忙用手背拭泪:“嗯,我不哭了。”话毕,泪又流下。 彩屏再叹。 善禾看见靶镜中彩屏脸上的几道红痕,不由问:“你脸怎么了?你也被罚了吗?” 彩屏冷笑:“跟人打架了,她给我脸上挂彩,我把她头发薅了。” “哦。”善禾道,“那他们没罚你么?” “怎么没有?一个月月例呢!” “没打你?” “大爷从不动刑的,至多罚些月例罢了。”她忽然意识到今日晴月被打,善禾是在执拗这个“被罚”。她不由问,“娘子今儿犯了什么错?怎么就到这地步?” 善禾木然道:“我……彩屏,你知不知道一句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哦,我明白了,娘子是以大爷之道还治大爷之身了。”彩屏噗嗤一笑,“哎,我也不知道如何说。但彩香有句话是不错的,活着才是顶顶要紧的。就像这次蘩娘——”她意识到失言,忙噤了声。 善禾握住脸:“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没办法接受我这样子活……” 彩屏蹙眉:“接受不了的结果,娘子你今天也看到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人接受得了自己的活法呢,不过是捱日子罢了。譬如我,还想托生公主娘娘呢,可还不是困在后宅里头为奴为婢?难不成我就想着去死?” 善禾慢慢说:“是,我知道……我会努力接受的……” 彩屏一笑,俯下身贴在善禾耳畔:“诶,二奶奶,您别难受。大爷那般的人物门第根基,他还巴巴儿地要您,您也不亏呢。” 善禾一愣,双眼睁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彩屏又站直身子,继续给善禾梳头,嘴边含笑:“我说糊涂话了,娘子别介意。” 善禾微微颔首。 头发梳好了,脸还花着。彩屏便又去打了水,把白巾子绞干,给善禾擦脸。擦去泪珠,脸仍素着,两只眼红肿似桃儿,面色也惨白得厉害。彩屏扶善禾坐到妆台前,给善禾描春山、敷粉面、点绛唇。菱花镜里,很快又是一张黛眉朱唇芙蓉脸了,清丽温婉,就是眼梢含着一段愁情。 彩屏有意哄善禾开心,本欲说笑解颐。只是刚说了没几句,善禾忽而抬眼看她,平声道:“那个卫嬷嬷,从前怎么没见过?” 彩屏见她有好奇心,心里不由地宽慰些。有好奇心,说明有好好活下去的希望。就怕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那才并非长久之象。于是,彩屏转了转眼睛,搜索枯肠,把她所知的关于卫嬷嬷、关于早已病故的施太太的事,细细讲来。其实故事中的人,她几乎没见过,连卫嬷嬷在今天之前,也不过是几面之缘。不过她是梁家家生子,兼之她本就是爱说爱笑的性子,是八卦队伍里的急先锋,因此她说起来就好像自己亲历一般。 彩屏絮絮开了口:“卫嬷嬷,是大爷二爷的母亲、也就是病故的施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 “施家,世世代代生活在京都,阖府上下,人人都是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不说主子,就说他家出来的奴仆,走起路来也趾高气昂像只雄赳赳的大公鸡。现有例证——” 善禾听到“雄赳赳的大公鸡”一词时,略略弯了唇瓣。 彩屏见她终于有点笑意,心中得意,继续道:“单说一件,娘子嫁来咱们家,做了近两年的管家奶奶,可与施家有多少往来?” 善禾一怔,这才想起来,施家似乎永远活在账册单子里,而且仅仅是从前的账簿。自她嫁入梁家,施家与梁家已有两三年连节礼都没通过了。 善禾摇摇头:“似乎没有过。” 彩屏笑了,她说话也不忌讳,直接道:“那是自然。施家现今家主、施太太的嫡亲兄长、两位爷的亲舅舅,那会子来了四五封信,很看不上咱二爷的婚事,不肯二爷娶您呢!” ----------------------- 作者有话说:下章搭配红烧肉食用[眼镜] 第44章 梁邺又来咬耳朵了。…… 那厢彩香看完晴月,愁眉苦脸地走进来,叹道:“不是致命的伤,成敏手上是有分寸的,没下死手,就是疼得厉害,这会儿人晕过去了。船上本有郎中,已给她看过伤、也开了药方子。我喊了两个小丫鬟去伺候她,药也上过了。” 善禾一听,忙道:“彩香,能不能劳烦你,帮我去看顾看顾她?”她起身去翻自己带来的包袱:“你等等,我还有几件首饰,你拿去带着玩。” 彩香按住善禾的手,拉她回妆台前坐下,为难道:“娘子,若是卫嬷嬷不在,不用娘子说,我也要去看她的。从前在府上,我们与晴月也很投缘。现在卫嬷嬷来了,您也见过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若去了,没得留话柄,只怕她又要拿这些事作筏子立规矩,怪我拿着一等丫鬟的分例,去伺候一个小丫鬟。” 善禾恨道:“她怎么就这么厉害!” 彩屏瘪了瘪嘴:“咱们家从前就老太爷和两位爷,家里规矩自然不紧,娘子您又是……哎,不提。卫嬷嬷规矩是厉害些,但据说京都勋爵人家里,府中规矩比施家严苛的,尽有好几家呢!如今卫嬷嬷巴巴儿地盼着大爷飞黄腾达、直步青云,肯定要下狠手料理咱们大房的。娘子你这身份,那必然是头一个吃瓜落的,只盼着大爷能帮帮你。要是你再跟大爷置气,日后只怕还是今天这样的场面了。” 彩香点点头:“正是此话。听我爹娘说,从前老爷和太太还在京都时,府里规矩不少。是老爷、太太病故,两位爷回密州后,规矩才松了。反正现在她来了,咱们还是收收魂才好。”她凑近前来,看了看善禾梳妆后的脸,笑:“这样才好,娘子本是姿容姣美,就该打扮起来。”说话间,她又取了只金累丝簪子,插入善禾乌鬓中。 彩屏追上话:“我们才刚也说到施家的事,我正要讲给娘子听。” 彩香顾着给善禾插戴,皱眉:“你这嘴巴,日后还是紧着点罢!要是再挨罚,我可不会给你说好话了。” 彩屏咕嘟一句:“你小瞧人,下次未必就是我挨罚你说好话呢,说不定就反过来!” 彩香一笑:“那我可阿弥陀佛了。” 二人说个来回,唯独善禾坐在中间,那张打扮得清丽的脸上,两弯春山折了,两道秋波瘦了,她盯着面前的胭脂,脸色还愣愣的,分明是想着方才的事,还没缓过来。 二彩无不叹息,却也没法子,给善禾梳妆完毕,皆福身告退,善禾也只是木木地点头。 到晚膳时分,彩香端来食盒。三菜一汤布在桌上,善禾摸着象牙箸,心口突突地跳。她担心梁邺会过来。 可直到她用完晚膳,梁邺也没来。倒是卫嬷嬷捧着一方雕漆方盘过来,说是大爷赏她带着玩的。 一对金镯,一对金耳坠。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34节 他白天说好的,这么快就赏过来,可见早已备下了。 善禾本说要收在妆匣里,卫嬷嬷瞪她:“明日大爷过来,瞧见娘子带上,心里才开心。” 于是善禾只好颤着手,把耳针扎进耳洞里,把金镯套在手腕上。沉甸甸的金子,颇有些份量,一走一动,一颦一笑,咣当当的。晚上就寝时,稍一翻身,还能觉到腕间硌人的僵硬,无时无刻地不在提醒她。 梁邺是次日午后用完午膳才来的。来前,彩香忍不住又劝了她一句:“午后大爷怕是要来,娘子想想开心的事。娘子开心了,爷才开心,爷开心了,我们、晴月都开心。” 善禾慢慢抬眼,哑声道一句“好。”她知道的,再怎么不甘,她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梁邺早间处理各项事务,因此不便过来。来时善禾已卧在榻上,正枕着手背阖目养息。 燥热的午后,因在船上,还带着点湿气。梁邺握住善禾的脸,把她吻醒。醒时额上皆是汗,脊背也黏腻腻的,他就这么把冰凉的手伸进来,揾了一指头的汗,笑她这么热的天,还里三层外三层地穿这么多。 善禾把头低下。自从来到这船上,她总不自觉地穿多些,好像穿多了就能保护好自己。 梁邺抽了帕子给她擦拭薄汗,见她耳珠上坠着自家送的金耳环,不由笑:“金饰倒衬你。”于是拿另一只手捻住她耳朵,细细地揉:“待会儿陪你去看晴月?” 善禾脊背一僵,知道了他的意思。 她敞开怀,搂住梁邺的腰,脸侧趴在他胸前,低声说“好”。 他朗笑道:“这便对了。我那儿还有些宫里的药膏,待会儿给她送去。” 善禾轻轻嗯了声,感受身上的衣物在剥落。 临到最里头的小衣时,梁邺停住了。她听见梁邺浑浊的喘息:“善善……你现在情愿吗?” 她闭了眼,又是轻轻嗯了声。 梁邺便把指尖放在她肌肤上,慢慢往下滑。 善禾忍不住溢出声,粉面后仰,露出一段滑腻白皙的脖颈,隐约几道青色血管。 梁邺心头大动,不由贴过去,吻又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善禾喘着气,感受落在下颌与颈间的酥麻。 待她实在承受不住那纷纷乱乱的吻,才慢慢睁开眼,两只手把人稍稍往后一推。 那厮略直了直身子,嘴角噙着浪笑:“怎么了,善善?”雪白的一排牙,眼梢红得厉害。 善禾把脸一偏,并不理他。 她本以为今日势必是要成事的了,却不想他只是捉了她的手,搁在身下。 他把脸埋在她颈间,暧昧的热气扑在她耳廓。 他笑:“船上污秽,等到了京都下了船,好不好?” 其实是想与善禾多相处几回,彻底把她心底的抗拒揉软了、捏碎了。鱼水之欢、鱼水之欢,鱼和水都要欢,那才圆满。 善禾泄了口气:“好。” 她慢慢拢起手掌,紧紧握住他的,颤着声音问:“那我帮大爷?” 只消此一句,梁邺便觉美乐无边。他握住善禾的脸,勾她来做了个嘴儿,好一会子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头一遭见你,你坐在那儿,又素净又雅淡,说话前总要先抿唇,好像要把话在肚里过一遍才肯说出来似的。” 善禾淡淡道:“我都不记得那些事了。” 他低低地笑:“不妨事,我记得啊,善善。” 与那时梁邵口中的“善善”叠在一起,幽幽地荡开。 又过一柱香时间,善禾满头是汗地歇下来,手里黏腻得厉害。 清洗完毕,二人皆只着薄薄一层亵衣,靠在一处歇了好一会子,待那下头彻底软了,二人才穿衣起身去看晴月。 接下来的几日,梁邺都是午后来,用过晚膳便走。待在善禾这里的时候,彩香等人皆退出去,连守在门口的怀松、怀枫也远远儿站着。 每日晚间,善禾临就寝前,梁邺总派卫嬷嬷送礼物来。除了第一日的金镯金耳坠,第二日是条金打的项圈,前头挂着玉雕的锁。第三日是凤尾罗、芙蓉覃、玛瑙枕,皆是夏日常备的,名目说得也好:酷暑渐至,怕善禾晚间太热、睡不安稳。第四日则是一条流光云锦的寝衣,也是前一日的由头,说夜里穿凉快。可善禾摸着那薄如蝉翼的料子,五指明晃晃透在寝衣下,心底沉了又沉。 梁邺也从最初的生疏,到如今的娴熟。每日午后他来,不消片刻,善禾就被他摆弄得失了神智,到后头浑忘了世间诸事。 这一日,梁邺正拿帕子擦手,居高临下地看躺在榻上喘着余气的善禾,两腿支起如小帐,他慢慢弯了唇。 他把下颌搁在善禾膝盖上,先吻她膝盖上薄薄一层皮,再拿出一只手攥住她脚踝,慢慢地揉:“明天我要下船一趟,你也下去逛逛罢。” 善禾睁开半阖的眼,哑着嗓子问:“就到京都了?” 他道:“到京都还有两日,明天到康州。我要去见个人,你也下船走走,顺带买点药带给晴月。你昨儿不是说药快没了么?” 善禾点点头:“好。”过了会子,她道:“大爷,我渴……”她该自己去倒水喝的,可这档子实在乏得厉害。 梁邺笑开:“好啊,都学会使唤爷了。”说罢,他却趿了鞋下床,斟了盏清茶回来。梁邺一掌托住善禾脊背,把她抬起来,一掌托着茶盏,停在距她鼻尖足有一掌之遥的地方。 他挑眉:“来,到爷手里喝。” 善禾只得凑过去,轻轻啜杯里的茶。 她知道他现下顺心满意,处处是向好的方向走。于是在喝了半盏茶的时候,双手从他掌心捧起茶盏,递到他嘴边,把她方才喝过之处,转了个个儿,她小心说道:“你渴么?” 梁邺放声笑开,就着她的手饮完剩下的茶,把人搂进怀里:“今儿这样乖?说罢,是有事了?” 善禾攥着杯身,头靠在他胸膛:“明天能不能请个郎中上船来给晴月看一看?” “唔。”他懒懒应道,“好。” “还有一件事……” “怎的?” “到了京都后,我同晴月住一起罢?” 梁邺拧了眉:“怎的?” “我正好照顾她,而且,我现在是伺候大爷的丫鬟,跟她住,也算是符合规矩。” 梁邺眯了眼,扣住她下颌,迫她把脸转过来。他将目光放在她脸上:“你想要名份?” 善禾慌忙摇头:“没,我不敢,我只是想——” “那就不必再说。” 善禾见他态度坚决,似无转圜余地,只好垂下眼,把脸靠在他胸膛上,轻轻叹:“那好罢。” 他顿了顿:“名份,还需等等。” 善禾忙说:“我不是那意思。” 梁邺捏着茶盏,稍一低头,唇瓣便能触到善禾浓密乌发。他抿了抿唇:“你们的寝居就放在一处,也方便你白日照看她。但有一件……你懂么?”他特意强调了“白日”。 善禾已抬了头,眸子亮晶晶的:“我知道,只要大爷唤我,多早晚我都去伺候。” 梁邺一笑,俯首在她唇瓣上啄了一下,转了话锋:“不过,你须得把那件穿上。” 他指向整齐叠好搁在床尾的流光云锦寝衣。 ----------------------- 作者有话说:emm马上七进七出啦!(已疯) 我来解释一下为什么梁邺现在迟迟不突破最后一层界限—— 梁邺是那种表面云淡风轻克己复礼、实际上欲望很强的男人,他能力很强,欲望也很强,那他填补欲望这个空洞所需要的东西就比别人多了(他在床上跟善禾的对话其实是不符合克己复礼这个人设的)。 他的欲望指向两个方面: 1、权力。他一直说“去京都”“科举”,京都其实就是他对权力这个模糊欲望的具象化。 2、女色。善禾就是他对女色的具象化了。 但是,他很压抑。他追求权力(科举、去京都)是符合世俗的,而追求善禾却不行。作为兄长,他比梁邵和善禾年纪都大,梁邵和善禾都考虑到生宝宝了,而他还没有妻妾,还是个老区男。他是为了第一个欲望刻意压抑第二个欲望,用自我乃至超我去压抑本我,一直压抑到现在他二十出头了,同龄人宝宝都有了。因此他在知道善禾与阿邵要和离的时候,很快就说服自己背后搞小动作促使俩人和离,他对第二个欲望的需求是很迫切的。 现在,他可以拥有到善禾了,但是他要再等等。他跟善禾说:“到了京都再……”注意这个京都,其实他就是“我要权力和美人一起得到。”他要的圆满就是双重刺激来满足欲望(→因为欲望的空洞太大了),所以他宁可延迟满足。 那么他对善禾的感情,就可以稍稍说通一点。一见钟情、见色起意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就是刺激,可以承载他巨大欲望的巨大刺激。善禾带给他的刺激也是双重的,一是大伯哥和弟媳的身份突破,二是善禾的性格,温和孝顺乃至有些敏感脆弱的善禾,在梁家一直很守规矩,梁邵那次要绑她,她都剧烈反抗。所以对于梁邺来说,看那么守礼的善禾在他怀里口口的样子,本身就足够刺激。善禾反抗,他表面上不开心,其实身体很诚实的。 综上,梁邺目前阶段对善禾的感情就是:欲望>>爱情。 后面会爱上,会想着珍惜,但是为时已晚,伤害已经铸下了,而且他还有个强劲的情敌。 下一章是正经走剧情!要治一下卫嬷嬷了![眼镜][眼镜][眼镜] 第45章 报复卫嬷嬷 善禾最终并没有穿那套寝衣,因梁邺说:“还是等到了京都再说。”善禾自然答应。 六月二十七日,梁邺带着成敏、成安一干人等先行登岸,至于他们去了哪里,善禾并不知道,也不过问。 彩香、彩屏喜气洋洋地伺候善禾起床梳妆,描眉点唇,绾发披衣,一番拾掇下来,但见善禾袅娜娉婷,恍若瑶台仙子降世。这厢彩屏给善禾戴上幕离,正小心翼翼地拢着鬓边碎发,那厢彩香捧着一只装得鼓囊囊的荷包走来,笑:“大爷动身前,特遣怀松送来的银子,教娘子买些合心意的物件儿。” 善禾淡淡瞥了一眼,刚要点头,卫嬷嬷却已走到门槛外,两手交叠在腹前,声气端肃:“老奴奉大爷之命,陪娘子一道儿下船逛逛。”她睨了眼彩屏:“彩屏姑娘,你今儿便留在船上罢。” 彩屏不忿,正要开口反驳,却听彩香笑着同卫嬷嬷道:“嬷嬷,我今日身上不大爽利,只怕走不得远路,不如就让彩屏代我,容我今日躲个懒歇息半日,您老儿便允了罢?” 卫嬷嬷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方道:“也罢。留你,我也放心些。” 这句话更说得彩屏吊眉竖眼的,善禾却拉住她,同她摇了摇头。 善禾与卫嬷嬷不睦,她们是知道的。善禾不喜欢卫嬷嬷,卫嬷嬷也看不上善禾。按理,这会子彩屏要刺卫嬷嬷一句,善禾没必要拦的。而况她也从不管大房这些事,大爷赏赐她就收着,卫嬷嬷明里暗里阴阳怪气刺她,她也受着,便是从前还在梁府的时候,她与大房的界限也划得分明。今日却一反常态,主动拦下彩屏。 彩屏疑声:“娘子,你……” 善禾已开口截住她的话:“彩香,你把这些收起来罢。等晚上回来,我再仔细赏鉴赏鉴。” 彩香惑道:“娘子,这是爷给你——” 善禾一笑,当着卫嬷嬷的面:“我知道,给我的首饰。可我现在已然妆扮停当,再添珠翠,倒显得招摇,实在不害臊。你就搁妆匣里去罢,我晚上再看。” 彩香不知善禾的意思,到底还是依言把荷包放入妆匣里。彩屏眨巴着眼,愣了好一会儿,忽而如电击灵台,明了善禾的意思。她附在善禾耳畔,笑着低声道:“娘子,你就放心交给我。看我不好好放一放这老货的血!” 善禾扶住彩屏的手,轻轻嗯了声:“走罢。” 三人下得船来,怀松、怀枫已赁好一辆青绸帷子双马车候在岸旁。善禾搭着彩屏的手先入车内坐定,卫嬷嬷、彩屏方次第登车。毡帘落下,遮得严实,怀松、怀枫跃上车板,扬鞭催马。 怀松扬声道:“娘子要去哪里玩?” 善禾答道:“康州地界生疏,我也不知此地有什么好玩的。要不就随便逛逛罢。” 怀松迟疑道:“那有什么意思。娘子好歹给个方向,比方说想买钗环衣裳,我与怀枫就把车赶到绸缎庄、首饰楼。再比方说,娘子想尝尝本地风味,我俩也好去问路。” 善禾听了,便说:“那就先去衣裳铺子。”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35节 怀松笑着道一句“好嘞”,鞭梢脆响,马车辚辚而行。因路径不熟,怀松、怀枫下车打探了两回,耗去数炷香工夫,才把车稳稳停在康州顶顶有名的衣裳铺“瑞裳”门前。善禾扶着彩屏的手下车,携卫嬷嬷入内,怀松、怀枫就坐在车板上,各买了只蛐蛐斗耍解闷。 却说善禾三人甫一入店,立时有两个穿戴体面的伙计迎上来,满面堆笑,躬身引路:“贵客里面请!”善禾随着他们入内,但见三间敞亮的门脸儿,正中这一间齐齐整整列着丈许高的梨花木多宝格,格子内层层叠叠,码了绫罗绸缎,千色辉映,直晃人眼。东西首一溜儿挂的是各色成衣,有石榴红、翠蓝、月白、鹅黄、芽绿等各种颜色,也有褙子、云缎裙、广袖袍、氅衣等各种款式,一时看过去,满目琳琅,令人应接不暇。 铺子当中设着两张极大极长的楠木案,案上擦得光鲜无尘,此刻两个伙计正小心铺开一匹闪缎,宝蓝底子的,迎着天光看,竟隐隐流转出七彩霞光的光泽来。案旁一位身着棠红遍地金通袖衫的妇人见了,啧啧赞道:“好鲜亮料子!”伺候的伙计忙笑:“赵太太好眼力!这孔雀锦乃蜀中新品,织法奇巧,便是宫里娘娘们也爱用这个裁制衣衫呢!”那妇人便笑:“极好!下个月我儿订亲宴,正好这匹料子撑得住场面。”说罢,当即就问了价银,命随侍丫鬟付了钞。 善禾、彩屏早看得满眼泛光,连惯常绷着脸的卫嬷嬷,此刻面色也松动几分,立在一件湖蓝底子、绣着缠枝莲纹的对襟褙子前,目光几乎黏在那细密针脚上。善禾与彩屏暗中递个眼色,状似无意踱步过去。彩屏一把拢起褙子搁在手里细看,颇有些惊奇地:“哟,这件褙子倒是个罕物儿。” 善禾亦凑近端详,二人不动声色将卫嬷嬷夹在中间。善禾抿唇:“花样是精巧,料子也上乘,就是……”她微微蹙眉,看向彩屏,“这件褙子无论花色还是款式都过于端方持重,你年纪轻,怕是压不住这份沉稳。”言罢,目光似不经意扫过卫嬷嬷的脸庞。善禾便也学着卫嬷嬷素日打量人的那副作派,将她上下略一端详,善禾道:“倒是嬷嬷这般阅历年纪,穿来才相得益彰。” 彩屏听了,故意拧起细眉:“什么好褙子好衣裳我竟穿不得,嬷嬷倒穿得!”说着便将那湖蓝褙子往卫嬷嬷身前比划,忽地“咦”了一声,语带夸张:“娘子眼光真真毒辣!才刚单看我还不觉得,这会儿放在嬷嬷身前一比,嗬!这管家娘子的气度,可不是立马就显出来了么!” 卫嬷嬷听她二人一唱一和夸赞那褙子如何贵重,如何配得上自己身份,心底那点得意如鱼儿吐泡压不住地往上冒,面上却强绷着,翘起的唇角重重压下去。待彩屏那句“管家娘子”出口,直臊得她面皮发烫,低声啐道:“小蹄子满口浑话!”扭身便要走开。 善禾与彩屏在她身后悄悄对视一眼,彩屏已快憋不住笑。善禾面色平淡,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拉住卫嬷嬷的衣袖,道:“嬷嬷走什么,反正下船来玩,嬷嬷不如去试一试,也不碍事。若是合身,买回去穿了,你自己喜欢,爷瞧了也欣慰。”她顿了顿,继续道:“而况这褙子经纬匀停、做工精细,等去了京都,嬷嬷少不得要替大爷迎来送往应酬场面,若没几件撑得起台面的行头,岂不折了大爷的脸面?” 卫嬷嬷这才转过身来,扯了嘴角:“难为娘子今日倒想着替大爷周全。” 善禾冷笑:“我是为我自己与晴月想得周全。” 卫嬷嬷未再多言,抱着褙子自去换衣的小隔间了。 待那隔间帘子落下,善禾转过脸,同彩屏道:“别闲着,替你自己、彩香并荷娘各挑一套合意的罢。我也去寻两套给晴月与我。” 卫嬷嬷穿着新褙子出来时,眉梢眼角已掩不住喜色,对着落地铜镜左右顾盼。善禾立在她身后,端详片刻,微微摇头:“好看是好看,可惜不成套,孤零零一件,也是遗憾。”她招手唤来伙计:“劳驾小哥,再替我家卫妈妈寻件合衬的里衫并下裙来罢。”于是,善禾、彩屏连哄带劝,又将意犹未尽的卫嬷嬷推进了隔间。 等那门帘一合,善禾立时对伙计道:“方才我选的那几套,连同卫妈妈身上试的这身,一并包起来。”她指着卫嬷嬷所处的隔间,笑意温和:“实在劳烦你了。钱都在卫妈妈身上收着呢,待会儿出来,你只管寻她取便是。我这会子要去对过儿那间首饰铺逛逛,你告诉卫妈妈,等她付了钞,立刻来寻我们。”小伙计见善禾打扮光鲜亮丽,不似骗子,立时喜得眉开眼笑,手脚麻利地将七八套新衣包扎妥当。善禾又唤来怀松、怀枫,命他们将包袱搬回车内,自己则携了彩屏,步履轻快地转进了隔壁一间清静茶楼,二人坐在二楼临窗处,同等卫嬷嬷出来,彩屏忍不住捂着肚子狂笑:“这老货,该!娘子你不知,她来这几日,连彩香都吃了她好几次瓜落呢!” 善禾心里倒有些打鼓:“七八套衣裳,少说也快百两银子了,她拿不出来,可如何呢?”话是这样说,可她并没有要下去替卫嬷嬷解围的意思。一想到卫嬷嬷待会儿要当众出丑,实实是解了她心头之恨。卫嬷嬷拿晴月的生命帮自己在大房立威时,可曾想到那十下杖刑也许会断送晴月一辈子?晴月到现在还趴在床上喊疼,凭什么这卫嬷嬷好端端的?还有梁邺……可惜她现在却无法寻梁邺报仇,甚至她今日敢这样算计卫嬷嬷,也是建立在这些日子梁邺待她不错的基础上。她的一切都捏在梁邺手里,只有讨好了他,她才能想活着以外的事。善禾慢慢垂了眼,掩住眸中落寞。 彩屏抬起头,忍俊不禁:“担心她做什么?她又不是拿不出。” “近百两的耗费,你们要存很久才存得下来罢?” 彩屏一口饮尽面前的清茶:“她跟我们不一样。当初老太爷把大爷、二爷身边伺候的施家带来的奴仆们遣走之前,都给了不少抚恤银子呢——哎,老太爷就是这样,给别人花银子比给自己都多,年轻那会儿办义学,多少银子洒出去了,临了有几个人回来照顾他的?而且这卫嬷嬷的儿子、孙子都很有些本事,一个考中秀才、一个考中举人,也都做了官了。再者,大爷如今把她请来,私下必定也给了好处的,赏赐断不会少。再退一步说,如今爷让她暂时打理大房后宅,咱大房的财权她势必要抢过去的,她能没钱?” 善禾听了,不由赞道:“平素见你不大关心这些,没想到这会子说起话来,也这般认认真真的有成算。”她顿了顿:“什么叫抢过去?大房的财权,不是在大爷手上么?” 彩屏翘起唇角:“哪里是我,我哪能想到这么多!我至多知道些隐秘的事,都是彩香分析给我听的呢。”她继续道:“大爷没那么多心思管这些俗务,从前都是扔给成敏哥儿管的。” 听及成敏二字,善禾慢慢咬紧下唇。他与卫嬷嬷是一般的可恶、可恨,甚至更甚。 却说卫嬷嬷在那试衣小隔间里,由“瑞裳”的伙计殷勤伺候着,将那湖蓝褙子配着新选的玉色杭绸里衫、秋香色暗纹裙,里外三新地穿戴齐整了。对镜自照,只见镜中人衣料光鲜,剪裁合体,那缠枝莲纹持重大气,衬得她平白添了几分端雅的气派。卫嬷嬷心中那点子得意,便如现下的暑气,腾腾地往上冒,压也压不住。她抚平衣襟袖口,又正了正鬓角,这才掀帘而出。 可方才还人声鼎沸、衣袂翩跹的铺面,这会子竟清冷了大半。顶顶要紧的是,原先候在隔间门口的善禾与彩屏不见了,唯有那两个伶俐伙计,正满面堆笑地候在隔间外,手里捏着一张叠得齐整的洒金红纸。卫嬷嬷心里一个“咯噔”,强作镇定:“方才与我同来的娘子呢?” 第46章 遇旧人 “瑞裳”的伙计笑意不减,躬身答得恭敬:“贵府娘子方才说要去对面首饰楼瞧瞧,又见妈妈试衣入神,不忍搅扰,便先行一步,带着那位姑娘先过去了。娘子临行前特意吩咐小的,等妈妈试好衣服出来,便将妈妈身上这套新衣并方才她挑好的那几套衣裳账目,请妈妈一并结清。”说着,双手将那红纸账单奉上。 卫嬷嬷只觉一股寒气直冲嗓子眼儿,眼前金星乱迸。她咬着牙一把夺过账单,那纸上的墨字如张牙舞爪的小鬼,拼命往她眼睛里钻。但见上面一行行写得明白: 湖蓝缠枝莲暗纹蜀锦褙子一件,纹银二十两;玉色杭绸里衫一件,纹银十两;秋香色马面裙一条,纹银十二两;月白素绫袄一套,纹银十二两;缃色缕金百蝶褙子一套,纹银十八两;天水碧云缎裙一套,纹银十八两;竹青暗花马面裙一套,纹银十二两;藕荷色杭绸衫裙一套,纹银十八两;统共合纹银一百二十两整。 最后那“一百二十两”五个字,力透纸背,墨色尤浓,直看得卫嬷嬷额角青筋蹦起,眼前黑了又黑,几乎站立不稳。 站在一旁的伙计见她如此反应,笑容淡了几分,但依旧客气:“这位妈妈,适才贵府娘子亲口吩咐,这些衣裳皆是要的。小的们不敢怠慢,依言包扎妥当,已由府上两位小哥儿搬回车上去了。至于这份账目,娘子也说得清楚,钱都在妈妈您身上收着呢,教小的们只管寻您结算便是。”这伙计在“瑞裳”当值许久,也颇有些眼色了,这会儿见卫嬷嬷如此,也大略猜到她不愿花钱,顿了顿,添补道:“那位娘子还说,妈妈您是府里的体面人,最是通晓规矩,断不会短了铺子里的银钱,教我们放心。”说完,他又堆起笑靥。 卫嬷嬷到底是高门贵府积年的老奴,胸中邪火翻腾,几欲喷薄,终是强自按捺下去,勉力挤出个僵硬笑容:“实在是太多了些……烦小哥领老身再去瞧瞧,只拣几件紧要的留下倒也罢了。” 那伙计冷笑道:“已开了账、离了柜的衣裳,哪还有退回来的道理!这位嬷嬷,您莫不是存心要赖账讹诈?” 卫嬷嬷老脸臊得通红,唇瓣哆嗦着,正欲开口分辨,却见里间两个膀大腰圆的护院伙计已悄然围拢过来,面色不善,俱寒着一双眼把目光注在她身上。 卫嬷嬷上红一阵白一阵,羞愤欲死。她这才明白,这是薛善禾故意给她设的死局!薛善禾是要她当众难堪,以报当日晴月挨打之仇呢!她咬着牙,从贴身的荷包里摸索半晌,摸出两张银票,均系此回她来梁邺船上之前,自家中带来的几张银票。本想着跟梁邺到京都后,为她刚赴任县令的孙儿作人情使用,没成想竟折在此处!一念及此,卫嬷嬷已深深恨下薛善禾。 这厢卫嬷嬷结清账款,猩红了眼抱着自家这套褙子、里衫、马面裙往外去,方才雄赳赳的气焰此刻只剩下步履蹒跚的狼狈,她几乎是逃出“瑞裳”的。甫一出门,薛善禾正从街角含笑走来。卫嬷嬷恨恨地瞪她,善禾也不惧,浑若未见,笑盈盈迎上:“您老儿好啦?”她拿出一枚金镶玉钗,作势往卫嬷嬷鬓边比划,笑意清浅:“才刚看见这只钗子,金镶玉的,金是足赤,玉色又翠又通透,想着再配嬷嬷不过,我便做主买下了。要三十两呢,现下我身上可是一个子儿也无了。” 先是卖她个好儿,再哭穷,解释自己怎么把她丢下,带着彩屏跑了。 卫嬷嬷忽而觉得,这位薛娘子看上去温顺和气的,实则也藏着锋! 卫嬷嬷偏头躲开,冷笑道:“老身卑贱,消受不起这等好东西。” 善禾蹙眉近前,一手挽住卫嬷嬷的臂膀,贴着她耳畔歉疚道:“嬷嬷,真是对不住。我身上确无现银,大爷赏的那些,尽是些笨重头面首饰,一时也来不及兑开。等晚上回了船上,我必禀明大爷,一定把您的钱如数还您。这些衣裳,也不单是我的,彩香、彩屏,荷娘、晴月,姑娘们都有份的。等回去,我一定告诉她们,这都是嬷嬷您体恤下情的心意,为着大家到京都后,好有衣裳做做场面呢,与我是不相干的。嬷嬷您这样周全体面、心慈善念的人,一定不会怨我。” 甚至连这些衣服都不单是她一个人的,连荷娘、晴月这样的小丫头子都有份!卫嬷嬷只觉眼前又是一黑,气血翻涌。 好个薛善禾,句句软刀子!刀刀扎她心窝上!又是搬出大爷压她,又拿大房丫鬟的感谢酬她,她若再纠缠银钱之事,反倒显得她这个管事嬷嬷斤斤计较、不识大体了!可是告不告诉大爷,还不是薛善禾一句话的事。薛善禾若不主动提,她岂不是要咽下这哑巴亏?若她腆着老脸去向大爷讨要,这……这实在是……颜面扫地。 于是,卫嬷嬷冷声道:“老身愚钝,不及娘子会做人情,一面使着老身的银子,一面替老身充这大善人!” 善禾只装作听不见、听不懂,笑呵呵挽着卫嬷嬷的臂膀,亲亲热热朝马车走去。候在车前的怀松、怀枫无不把四只眼睁得溜圆,见她二人并肩亲昵模样,都惊得呆了。再看跟在后头的彩屏,已憋笑憋到面皮胀红。待善禾、卫嬷嬷先后登车,怀松一把扯住彩屏袖子,压低声音问道:“好姐姐,薛娘子唱的又是哪一出?这怎么跟卫嬷嬷还挽上手了?” 卫嬷嬷规矩繁重,来到大房之后,莫说伺候的丫鬟们,便是他们这些跑腿小厮也被管束得苦不堪言。往常卯时四刻起床做活,如今也生生被卫嬷嬷强制要求卯时二刻必须点卯,否则便要扣月钱。大房的小厮丫鬟们无不怨声载道。 彩屏巴不得找个人分享这出好戏,噗嗤一笑道:“你俩且等等。”说罢,彩屏掀了毡帘,同车厢内的善禾与卫嬷嬷道:“娘子,嬷嬷,前头有个卖酥油泡螺的摊子,香得很,我跟怀松去买些回来尝尝罢?” 卫嬷嬷把脸一扭,不作声。善禾暗瞥了她一眼,只作如常:“好啊,快去快回。” 彩屏喜气洋洋带着怀松去了,怀枫则侍立车旁,沉默不言。 车厢内,卫嬷嬷照常寒着脸,眼风吝啬得不肯匀善禾一分半点。往日是瞧不上,今日则是恨毒了。善禾强忍笑意,掀开车帘一角透气,说道:“车内闷热,我出去透透气。就在附近,嬷嬷一打帘就能见着我。” 卫嬷嬷巴不得她赶紧消失,鼻腔里嗯出粗声,算是应允。 善禾遂打帘下车,怀枫忙搬了轿凳伺候。善禾两脚刚落地,冷不防斜刺里猛地窜出两条人影,“扑通”一下齐齐跪在善禾脚跟前,吓得善禾后退半步。 跪在前头那人声泪俱下,哭得凄惨:“姑娘!求求姑娘发发慈悲,买下俺妹子罢!求姑娘买下她罢!”此人梳好的发髻早已毛躁,一身短褐,补丁叠着补丁,污秽不堪。 善禾先是一怔,接着又觉这道声音耳熟,只是尚未来得及思考眼前人是谁,身侧的怀枫已大步近前,隔在善禾与地上乞丐之间。 怀枫皱眉斥道:“哪里来的乞儿,走走走!” 那乞丐呜呜咽咽地抬起一张涕泪纵横、糊满尘灰的脸。 善禾心头重重一跳,眼前人赫然是闻烛! 闻烛哭得涕泗横流,膝行两步攥住善禾裙裾:“姑娘,您发发善心!俺兄妹在此跪求了一晌午,无人问津!求求您!俺爹死了,俺娘生病躺在家里,实在是没钱抓买药了啊!”说着,他揪着跪在身侧的女孩衣领,也迫她抬起头来:“快!快求求这位活菩萨姑娘!” 妙儿哭得比闻烛还凄惨,眼睛肿得不能再肿,鼻涕恨不能流到嘴巴里,哆嗦着唇瓣不住乞求:“求求姑娘……求求您,发发慈悲……买了我罢……救救俺娘……” 善禾几乎要脱口唤出他二人名字! 她颤着手,眼泪忍不住滚落。 怀枫还当是善禾心善,怜悯他兄妹二人,出言劝道:“娘子,要不回车上罢?” 闻烛一壁磕头,一壁道:“姑娘,俺妹子她手脚勤快,什么粗活累活都能干!求您就当是行善积德,救人一命!”闻烛再抬头时,额前已是一片青紫,眼泪滚滚滑落,混着脸颊尘土,冲出两道泥沟。 妙儿也哭:“姑娘行行好,俺娘重病,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俺愿卖身为婢,一辈子服侍小姐,报答小姐大恩!” 这番动静早已惊动车内的卫嬷嬷。她沉着脸下车,拧眉打量着地上这对形容污秽的兄妹,嫌恶地撇了撇嘴:“娘子要是心善,给几个钱倒罢了,没得沾上晦气,带回船上冲撞大爷。”另一方面则是想,这样不知根不知底、从小儿又没被规矩约束过的丫头片子实在难调教。 善禾猝然回头,声气激动:“你怎能这样说!谁人没个长痛短痛,谁家没个三灾八难?当初老太爷临终前也是卧病在床,阖府上下尽心侍奉老人家,大爷二爷可曾说过半句‘晦气’!” 卫嬷嬷被噎得一顿,强辩道:“老太爷何等人物,这怎能与老太爷相提并论……” 善禾已不理她,兀自转过身去,扶了闻烛和妙儿起身,温声道:“你娘治病,还差多少银子?” 闻烛小心翼翼道:“二十两,行吗?” “我连你兄妹二人一同买下,拢共要多少?”善禾追问,语气认真。 卫嬷嬷立时眯起眼,冷声插言:“大爷房里可没有那么多空额,多出来的人,住哪、吃什么、穿什么,可不好解决。” 闻烛也连忙摇头:“姑娘大恩!俺要在家照顾俺娘,走不得,俺只卖俺妹妹。求姑娘买了俺妹妹罢!” 妙儿也哭道:“姑娘菩萨,阿娘一个人在家生病,不能没人照顾陪伴。” 听他们如此说,善禾只得作罢。只是方才买簪钗花了钱,梁邺予的钱她又不曾带上,若问卫嬷嬷要,无异于自取其辱。敛眸沉思一回,善禾立时就把金耳坠摘下来、金镯子卸下来,径直就要塞给闻烛。 “娘子做什么!”慌得卫嬷嬷忙上去按住她手,急道,“先不说大爷准不准买她进来,娘子拿大爷赏的东西买人,这是要做什么!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善禾眸色坚定:“我身上只剩下些碎银子,拿不出二十两。大爷的好意,我再还他罢。若他知晓我是拿这些东西去救人,未必会怪罪于我。退一万步讲,就算大爷怪罪,我一人承担,与嬷嬷不相干。”她抬眼看卫嬷嬷,语气转冷,“若此番再要拿晴月作筏子,打杀作践,那我也不活了。打死了晴月,打残了晴月,你们记得把尖的重的都收得干干净净,再把我日日捆好,否则,我总能去死、总能去残。” 长街的风凝滞了片刻。 卫嬷嬷与怀枫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兔子逼急了会咬人,薛善禾被逼到如此地步,这般轻易又决绝地说出“死”这样的话,他们信她做得出寻死的事。上次,她可不就试过去死么? 怀枫小心翼翼开口道:“薛娘子,我这里,还有二三两碎银子,要不……” 善禾尽力压住剐他的眼风,心中不住地怪他:这怀枫,天天跟着怀松,怎么没有怀松半点机灵劲儿。她把话说到这份上,就是要卫嬷嬷出钱的意思,他插手作什么!他自己存那三两银子就容易么! 闻烛抬头,怯怯道:“姑娘,一个、一个镯子就尽够了。” 善禾就取了一只镯子要予他。 卫嬷嬷忙攥住镯圈:“大爷赏的,岂可随意给出去?”若到时候薛善禾再添油加醋在梁邺耳边吹枕边风,她这管家娘子如何坐得稳当?“怀枫,我们两个凑一凑,加上娘子身上那些碎银,也差不多了。” 善禾把镯子往回一拉:“大爷给我的,该怎么处置,也是我来做主。” ----------------------- 作者有话说:每个人身上都背着自己的因果。不过卫嬷嬷真正的“果”还在后面hhh 第47章 奈何今生夫妻缘浅。 周遭行人虽不敢近前围观,却也纷纷侧目,忍不住地指指点点。善禾把脸一低,咬牙道:“我知道嬷嬷一心为着大爷好,又很瞧不上我。我如今已努力听话了,不过是买个丫鬟而已,嬷嬷就允了我罢。”说罢,竟破天荒地同卫嬷嬷福身作了个全礼。 饶是再怎么恨毒了薛善禾,此刻也被这突如其来、放低姿态的大礼噎得说不出话来。在卫嬷嬷心中,梁邺的前程、后宅的安宁本就重于一切。这会儿薛善禾当众伏低做小,怀枫又在近旁,她若再苛责薛善禾,反倒显得她这积年有体面的嬷嬷心胸狭隘、不恤下情。故此,卫嬷嬷压住心头火气,勉力捏出个笑,拿出方才善禾予的金镶玉钗,重重拍在闻烛掌心,算是买下妙儿的资费。 卫嬷嬷清了清嗓子,故意叫旁边的人都听见:“既如此,倒也罢了。我家大爷本是仁善性子,最见不得人间疾苦。你们兄妹二人既有苦衷,合该帮扶一把的。”竟与方才嫌晦气的话截然相反。 善禾心里头冷笑涟涟。 话是如此说,可到底怒意难平。卫嬷嬷瞪着眼看了妙儿一眼,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妙儿忙磕头:“俺叫妙儿。”她顿了一下,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闻妙儿。” 卫嬷嬷道:“头一件事,以后自称不许说‘俺’。平日里说话做事跟着人多学学,你这样的谈吐行止,若非薛娘子执意要留你,就你这般形容,做个粗使丫鬟也不够的。” 妙儿忙忙点头:“是是是,俺……奴婢以后一定多学。”又转头朝薛善禾磕了个头:“多谢薛娘子大恩大德!” 卫嬷嬷嘴角抽动几下,甩袖径直钻回车上了。善禾忙扶起妙儿,抽出绢帕替她揩拭满脸的泪水泥污,又转向闻烛,语带关切:“那你呢,你今后作何打算?” 闻烛紧紧攥着那支温润却沉甸甸的金镶玉钗,恭谨道:“多谢娘子!我这就去寻个稳妥铺子把这兑了换作现银,给阿娘抓药救命是正经。”说罢,闻烛抬腿就要走。 妙儿见了,眼泪又似断线珠子般滚落,挣脱善禾的手,扑上去紧紧抱住闻烛的胳膊,二人呜咽着道别。善禾侧身望去,余光瞥见车帘掀起一角,卫嬷嬷露出半张脸,正冷眼看她们,像贴在窗纸上的鬼影似的。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36节 待得闻烛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不多时,彩屏与怀松各抱着一包热腾腾的酥油泡螺回来了。见善禾身边多了个脏兮兮、垂着泪的小丫头,皆拿眼看她,满脸疑问。 善禾便把来龙去脉一一说尽。彩屏听了,柳眉一竖,嘴上仍旧厉害着:“娘子心也太善了,大房丫鬟的份额本就吃紧,好不容易那蘩娘走了,这才宽裕些。她来了,别的不说,我与彩香还得从头教她规矩。”她言及“蘩娘”二字时,怀松垂着的眸子更低了低,只是众人一心在妙儿身上,皆没注意。 善禾宽慰道:“无妨,我亲自教她。” “哪能娘子亲自教?少不得还是累了我与彩香了。”彩屏嫌恶地撇了妙儿一眼,“这丫头身上怪脏的,没得脏了马车,回头不好交还与车行了。总得寻个地方给她拾掇拾掇,买身干净衣裳换上才好。还得洗洗脸,咦,脸哭得跟花猫儿似的。” 善禾知道彩屏最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她这会儿说来日自家与彩香教导妙儿,嘴上是责怪,实则是防止妙儿落到卫嬷嬷手里,那日子才真真难捱。 只是一时寻不到给妙儿妆扮的地方。怀松便道:“走前大爷交代了,让娘子逛完就去如意茶馆候着,大爷在那儿包了雅间。不若先去那儿,大爷忙完公事也要过去的。” 善禾点点头:“这也好。” 于是一行人重又坐回车上,但因妙儿身上污浊,卫嬷嬷见她要坐进车厢,脸又黑了几分。善禾怕她再言三语四的,便叫妙儿坐在车板上,夹在怀松与怀枫之间。 车马辚辚而行。耗去两炷香工夫,怀松才把马车赶到如意茶馆门前,自有茶馆伙计搭了白布巾,脸上堆着笑、口中说着吉祥话地拥上前来。善禾报了梁邺名号,不多时便被引到三楼的雅间,卫嬷嬷则被安置在二楼歇息,怀枫、怀松承了善禾的托、捏着善禾予的药方,拿着善禾、彩屏身上最后的银两去给晴月买药。彩屏问店家要了个客房,领着妙儿自去梳洗更衣。善禾本也要去的,奈何卫嬷嬷在此,她担忧与妙儿亲近太过,反惹卫嬷嬷生疑,于是便把满腹的疑问与酸楚按回肚里,预备回了船上再寻机与妙儿见面。眼见天色尚早,闲来无事,善禾便命店小二寻一套画具出来。紫檀大案光洁如镜,善禾跪坐在面朝月洞窗的蒲团,素手铺纸,抬腕研墨,恍惚间竟忆起昔日金陵薛家闺阁中的时光。可提了笔,一时却想不出有甚么好画的。 善禾长叹一气,慢慢阖目,竟是和离那晚,梁邵孤身一人倚在栏杆边吹风醒酒的背影。 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蘸饱墨汁的羊毫搁回笔山上。善禾怔怔望向窗外。 天朗气清,暑意蒸腾。临窗的老杨树枝干虬曲,绿叶葱茏,托着碎金般的日光傲然挺立。善禾蓦然想起漱玉阁的那几株桃树来,应是桃花早败人尽散了,却徒留整个梁家最怕孤单的人,独自守着满庭空寂。思及此,善禾不觉眼热鼻酸。 她重新执笔,扭腕运力。 那晚栏杆边谈心,他应是猜到她要走,却不曾留。那一声“保重”,字字皆是放手成全。可惜那会儿的她一心想着挣脱樊笼,丝毫不曾留意他眼中的悲望。如今想来,那夜的一切,状似送别梁邺,分明全是她与他的诀别。弹词唱的是《惜柳缘》,席间道的是送别之意,天上落的是寒雨,连他昏睡过去之前,呓语的也是“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啊…… 他是来送他唯一的阿兄,也是来送她。他早做好了送他们离开的准备了,才会那么轻易地喝下她亲手捧与他的茶。 可是,短短数日,她却成了他兄长的枕边人。 她曾殷殷期盼的新生,就这么断送了,甚至只能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不,连外室都不如,她只是个不要钱的妓.子而已。 她又想起临走之前满心满眼规划未来的自己。 那时的薛善禾捧着自己的画,暗暗发誓要在离开梁家之后,带着晴月蓬蓬勃勃地把日子过出花来。那时的她也在心底期望,与她和离的梁邵,终酬壮志,成为千古流芳的红缨枪将军。 可如今,她花团锦簇的梦已碎了。梁邵的梦,会成功吗? 笔走龙蛇,不过须臾,宣纸上已勾勒出一道凭栏远眺的背影,皂青色袍角在风中翻涌。画中那人单手执壶,仰首向天,意态疏狂,说不尽的快意风流,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梁邵,也是吴天齐口中混不吝的、却亦有许多委屈的善霸王。 鲜衣怒马,少年意气,大抵如此。 只是奈何今生缘浅,夫妻缘分至此,终是……罢了。 她复又蘸了墨,正欲在画中人的身侧,再添两道女子倩影——那晚伴他吹风赏雨的她与晴月。笔尖未落,执笔的手却被大掌包住。 梁邺单膝抵在她身后蒲团,一手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撑案,高大身躯将她圈住。他的脸侧在她颊边,吐纳的热气激起一阵细细密密的战栗,善禾脊背僵了僵。 他低低的笑贴着耳根响起:“在画什么?” 善禾心头狂跳,强自镇定地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慌乱,勉力平声道:“闲来无事,随便画画罢了。”怕他起疑,又急急添补说:“画得像大爷凭栏远眺么?” 梁邺便垂眸去看,画中人只有一个背影,长身玉立,凭栏饮酒,气韵疏朗阔达,恣意飞扬。只是……仰天举酒的疏朗阔达,当真是他梁邺么?他自诩并非酗酒之徒。 倒是阿邵…… 善禾偏头望着他的脸,把他渐渐转冷的眸色也看在眼底,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善禾急忙唤他:“大爷。” 梁邺收回目光,落在怀中人儿的粉面上:“怎的?” 善禾索性将手中羊毫塞进他掌心,侧仰着头,勉力挤出个笑:“我的画,向来有画无诗,总觉缺了风骨。今日大爷在此,能赏我一首么?” “你画未成,如何题诗?”梁邺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那等我画好了,大爷亲自写一首罢。” 梁邺未置一词,将那羊毫信手搁在笔山上。他两手撑住紫檀大案,身躯慢慢前倾,几乎要压在善禾背上。善禾整个人仍旧背对着他跪着,只是侧脸看他,面上静静地等待他的反应,实则心口扑通扑通直跳,担忧他看出画中人实系梁邵。 脊背传来的男人的热与压迫,善禾不自觉地扭动了下身子。 梁邺敛眸,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而后慢慢地,在她唇瓣吻了一下。极快的,也极轻的。她什么反应都没有,没有推拒,也没有迎合,唯有一丝丝的颤抖。她在怕什么? 他抬起脸,声气愈沉:“善善。” “我不爱喝酒的。” 善禾心口狂跳如擂鼓,两手绞个不停。 压迫铺天盖地而来,她如溺深潭。 梁邺眸色乌沉,如无波静水,透着深寒。 “你是在画他么?” 不消说出名字的,梁邺与薛善禾都知道的,那个他。 善禾双瞳震颤,张了口,却觉嗓子灼烫,竟说不出半个字眼。 梁邺眼梢压着沉沉寒厉,他抬起一只手,扣住善禾的下颌,一寸一寸地捻她下颌的薄肉,虽不用力,却容不得她反抗。 “嗯?” “说话。”梁邺盯着她眼底,“我在等你的解释。” ----------------------- 作者有话说:最近会有一章专门写弟弟(具体哪一章我也不知道),但是他与善善的对手戏还要再稍后面一些了哦[眼镜] 咱下面的剧情不全是哥哥与善善的二人转,入了宅院之后,宅斗肯定会有一些的。京都大舞台有种你就来hh,有好多人物前面出现过名字啦。 施家不用说,梁邺的老师欧阳老先生很爱自己这个徒弟的,梁邺打算求娶的贵女苏犀照苏小姐嫁人了没,害得善善一家家破人亡的三皇子好像还没死诶,还有那个要给弟弟吹箫的骗婚gay裘三郎记得么!他爹裘宏远是兵部的一把手哈!还有还有,弟弟最开始在月坨村办案子,抓错人了是不是,被抓的那个人有名字的,叫庄一兆,前面提过一嘴hhh 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具体会什么时候出来,但是应该都会出来走一走的。大家看到他们名字的时候别忘了哈~我在这里提一下,后面就直接写下去了哦[竖耳兔头][竖耳兔头][竖耳兔头] 反正宗旨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各人身上背着各人的因果,该来的总会来,是你的跑不了[粉心][黄心] 第48章 “不想让我碰,想让梁邵…… “我……”话堵在喉咙口,她不知如何掩盖过去。 太明显了。谁不知道梁邵爱酒?谁不知道梁邵的疏懒性子? 善禾低下头,咬紧下唇,缓缓道:“对不起,我不该画他……”她匆忙转过身,再深望了望画中那人,咬咬牙,从中撕开。再撕,撕成拼都无法拼凑的碎屑儿。待得满桌狼藉,善禾泄了气一般,伏在案上呜呜哭起来:“大爷,对不住,我不该画他的。我只是想到那天离开,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好孤单。我们都走了,我们在一起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只撇下他一个人……对不住,我没办法一下子忘掉他,我和他做过两年的亲人啊,我真的没办法一下子、一下子就把他彻底忘得干净。对不住,大爷……我总能忘掉他的……” 梁邺万没想到她会如此。好像习惯了她剧烈反抗,适才他都已做好善禾气恼、推拒、拼命将他推开的准备了,却没想到她就这么伏在案上,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她的话恳切,她的哭亦盛满悲望。那溢满胸腔的滔天怒意竟在这期期艾艾的哽咽中逐渐消弭了,亦化成一股淡淡的愁。他忍不住伸出手,握住善禾颤抖的两肩,那些质问的说辞、那些怨怪的伤情话儿堵在嗓间,喉结滚动,再开口,只余一声长叹和一道无奈的:“善善。” 她肯同他道歉,她肯给他作出承诺啊……那也罢了,倒也罢了,只要她愿意作出改变就好,总不好再逼着她。 “慢慢忘记阿邵罢……” 案上的人默了片刻,缓慢地、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梁邺起身,给善禾留出一片空间,容她最后再悲伤一会儿。 待得眼前人呜咽声渐小,梁邺平声道:“好了。”他朝她伸出手,“过来。” 善禾只得坐起身,将手搁在他掌心,另一手去摸帕子预备拭泪。才摸到帕子一角,整个人已被他扯过去,倒在他怀中,脸上的泪水也糊在他胸前的云锦暗纹上。善禾慌得要坐起身,下一瞬,脸教他捧起来,嘴教他堵起来。 她怔忡片刻,很快适应了他这遭又凶又急的侵袭。良久,他喘息着松开她:“永远都不要再想他了,好么?嗯?” 善禾盯着他眼底自己小小的影儿。 她忽而想笑。她根本没得选,她连自己想什么都要受他桎梏,她半分自由都没有。既然没得选,那为什么还要假惺惺问她? “……好。”她哑着嗓子。 梁邺沉眸睨她:“如何信你?” 善禾仰脖望他,酸楚抑不住地上涌。她知道,梁邺是要她证明自己再不会想梁邵了。如何证明?把心剖给他?还是…… 她身子一抖,忍不住泪坠云腮。 终究还是沦落到此地了么? 她只好慢吞吞伸了手去解他腰间玉带。 梁邺按住她手,蹙眉:“哭什么?爷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没……”她吸了吸鼻子。 “没打没骂,怎的又哭?”他的手覆上她的脸,“觉得委屈?” “我……大爷……我再不会想他了……” 梁邺凝眸看她,未应。蓦地,眼风扫过案上狼藉,灼灼刺目,转过脸来,又见她泪落不止,方才好容易消散的怒意顷刻间重聚了。适才她伏案恸哭,口口声声念着梁邵的孤寂,那副模样岂会是“不会再想”?分明是想!分明是恨不能要化成梁邵,连他的孤单都要一寸一寸地感同身受了。这会的两行泪,为的是那被撕成屑末儿的画,还是怨他突然闯入,坏了她对梁邵的思念?抑或是,她从来就不情愿他碰她?所有的“情愿”皆是做戏? “啊。”梁邺吐出一口浊气,声线绷紧,“还是觉得自家委屈了是不是?” “只是想了一下阿邵而已,只是给阿邵画了幅画而已,只是怕梁邺发现,故意撒谎哄他说画上的人是他而已,善善心里好委屈,是不是?” 他的手渐渐下移,落在善禾纤细白腻的脖颈上,而后合拢掌心,慢慢扼紧:“善善,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跟的是谁?穿谁给你的衣服?睡谁的榻呢?是不是这些日子我太纵容你,纵得你心野了,你就可以自作主张想梁邵了?” 善禾逐渐涨红了脸,她紧紧扣住梁邺五指,声腔里溢出几个字:“我……我没有……我不委屈……” 见善禾堪堪喘不过气,梁邺才一根一根松开手指,轻笑:“不委屈,那哭什么?” “不想我碰你,是不是?” “想让梁邵碰你,是不是?” 骤然得了一□□气,善禾抚着胸口急喘。可呼吸不过几口,那厮已吻过来,这一次更添凶戾。不消片刻,她的唇瓣被磋磨得没有知觉了。善禾实在承受不住,轻轻张了口,原是想呼吸的,却不想游蛇迅速探入,吮咂着她的舌尖。 待得善禾浑身发软,再无力气抵着他,梁邺这才松脱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逼视善禾涣散失焦的两眸,沉声问:“适才亲你的是谁?” 善禾喘着气:“你……” “我是谁?” “梁邺。”她声音虚弱。 “那适才你心中想的,又是谁?” “没,没想谁……” “唔……不对。”他又吻了上去。这遭不单是吻,手也不再沉默着搂她了。 罗襦、汗巾、亵衣……一件一件地被剥落,一件一件地委顿于地,很快善禾身上只剩下小衣。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37节 前几日,他都是在这一步停下来的,因他想将最重要的那一次,留待殿试放榜那日。可这会儿,他赤红着眼,满脑子皆是梁邵与薛善禾,薛善禾与梁邵。好一对情深意重、藕断丝连的有情人呵! 好啊,好得很啊,这妮子如今也很是学会虚与委蛇了。嘴上说着“情愿”,实际心里只有梁邵! 梁邺越想下去,越觉得胸膛滚滚烧着一把火。方才他还强自按捺着,以薛善禾重情重义的性子开解自己——她断不会即刻忘了梁邵,他愿意等,也愿意再给她些时日。偏她又哭!她就这般委屈于他碰她? 他心头怒焰丛生,再看她这噙泪的脸,不觉想到倘或自己是梁邵,她是否也这般哭哭啼啼地不愿意? 妒火一经燃起,便再难扑熄。她无声的抗拒与泪水,此刻如同当头泼下的滚油,燎起熊熊火焰,将他残存的理智焚烧殆尽。他猛地俯身,惩罚似的衔住她柔软的耳垂。 耳畔痛楚袭来,善禾不觉吃痛呼出声。 梁邺仔细感受着她的颤抖,忽而手一松,整个人离了她。梁邺冷眸睨她:“善善,睁开眼,看清楚,现在搂着你的是谁!” 善禾屈辱睁了泪眼,雾蒙蒙地望他。 他勾起唇角:“刚刚想的是谁?” 善禾轻声道:“你。”她顿了顿,“梁邺。” “如何信你?” 善禾愣了一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知道自己连身体发肤也不能保全了。善禾咬着唇,倾过上半身,主动将唇瓣贴上他的唇。她双手攀上梁邺的肩,环住他的脖颈,修得圆整的指甲慢慢插入他浓密的墨发中。忽地,她从他的攻城略地中挣脱出来,细细喘着气,眸中带着决然:“我会忘了他的。”但她又说:“我会只记得你的。” ——少年夫妻,生命中的第一个人啊,总归会记得的罢? ——会记得的,会记一辈子的,我会记得你的,阿邵…… 他要她只想他,她偏不。她非但不想他,她还要想他不肯她想的那个人,她还要把他当作那个人。她如今什么都无法保全了,唯有思想是自家的,唯有思想是他无法强占的。 梁邺僵了僵,单手护住她的后脑勺,二人肩并肩、股并股,齐齐摔倒在地衣上。 游蛇耐心地搜刮着最后的甜津。待他抬起脸,善禾唇边早已洇开一滩绯红泥泞。 他低头一笑,眼中情潮翻涌,霎时间只觉美乐无边,这几日强自憋着的难受在此刻荡然无存。 这世间,安有如此合他心意的人! 她的每一处,又安能如此合他心意啊! 梁邺臂弯收紧,看她仰脖阖目。他低吼了声:“善善……” 几炷香的工夫,梁邺与善禾并肩躺在雅间地衣上,两具胸膛起伏不定,久久未能平息。 善禾枕在他的臂弯,慢慢侧过脸,看这厮蕴了薄汗的脸、高挺的鼻、微微抿起的唇,视线上移,依旧是那扇映着碧空流云的月洞窗,窗外,树影横斜、绿叶葱茏。 梁邺见她发怔,手臂一收,将人卷到自己身上,慢抚她的肌肤。 康州的夏天并不干热,似乎还有点潮。落在人身上,常觉得黏湿。善禾略略支起上半身,离了他那汗涔涔、热腾腾的胸膛。 “善善,”梁邺抽出手指,水淋淋的,“你在想什么?” 善禾眸色空茫,盯着他的脸,像在看另一个人:“大爷,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声气太轻,以至于梁邺并未听得分明:“什么?” “大爷,我在想你。” 梁邺唇角微微上翘。 “想我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你之前要说去京都才可以。”而现在没有到京都,却可以了。 “殿试放榜那日,合该宴请亲朋好友的。可如何筹谋计较,仔细想想,”梁邺语带认真,“那一夜,我只想同你过。” “唔。”善禾伏回他的肩上,“好。” 梁邺见她终于乖顺,心内满意,当下便支臂坐起身,好让她将头枕得舒服些。他拢过善禾两条腿儿,让她圈住自家腰身,手则随意搁在她腰臀之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捏她包着脊骨的薄薄一层皮肉。 善禾轻声:“大爷就这般笃定,殿试必能有个好结果?” “怎么?”他低头看善禾,嘴角噙着笑,“不信你家爷?” 善禾抿着嘴不言语。 梁邺继续道:“其实能中贡士的人,才学品性皆差不多的。最后的殿试什么结果,端看两样。要么文采斐然,傲视同侪,教陛下一眼就能记住;要么,就看背后如何打点。” “打点?”善禾困惑道。 梁邺搂紧了她,轻轻“嗯”了声:“凡登科者,皆可拜座师。座师往往位高权重,在朝中担任要职。我们这一届有个姓刘的贡士,他的座师是当今中书省中书令王符,他的母亲是广良王妃的嫡亲妹妹。倘若善善是陛下——” 善禾唬得忙按住他嘴:“这话是掉脑袋的!” 梁邺掂了掂她的臀,把人几乎贴在自家身上,胸抵着胸。他俯首靠近善禾耳畔,低声轻气地耳语:“那我就在善善耳朵旁说,再没有别人听见的。好不好?” 他明知善禾耳根子最是敏感,故意这般贴着,就是要含笑看她难堪。 他继续道:“倘若善善是陛下,你会让这位刘贡士名落孙山么?” 善禾慢慢摇了摇头,她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昂起头问:“那你的座师是谁?” 梁邺一笑,在她唇瓣啄了一下:“门下侍中欧阳公。” 其实善禾并不知道朝政上的这些大事,更不知如今三省长官都是何人,甚至连他们的姓氏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儿。但“门下侍中”四个字,她确是晓得的,门下省以审查诏令、签署章奏为责,统领门下省的官职便是侍中。这么想下去,善禾更觉前途晦暗。如今梁邺尚未入得仕途,便能如此轻易地磋磨她与晴月。倘若真如他所说的那样,他拜了欧阳侍中为师,以欧阳侍中在朝中的影响力,兼之梁邺本人的才干能力,他手中所握的权柄只会越来越大。那她以后该如何?真的要一辈子困在他的身边,做个没名没分的外室?思及此,善禾心中愈发悲凉。 梁邺见善禾面色沉静下去,一壁吻她的脸,一壁笑问:“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善禾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唇,收拾情绪,将原本预备说与他听的话,捏合圆了,方絮絮开口:“大爷,其实我今天……干了两件事。” 梁邺已吻至她耳后,闷声道:“唔……第一件吻我,第二件,”他饧眼含笑,“帮我去火。” ----------------------- 作者有话说:[裂开]半夜在改的一篇……好难写啊 第49章 薛善禾的美人计。 善禾拧起细眉。 梁邺一笑,哑声:“你说。” 善禾犹豫道:“我惹卫嬷嬷生气了。” 梁邺不置可否,继续耐心吻她。 “你怎么没反应?” 梁邺从她肩窝处抬起头,语带认真:“我知道她不喜欢你,也知道你心里怨她。倘若你真惹到她,她自会亲自来寻我,要我为她做主。善禾,你这会儿告诉我这些,是要我做什么?让我来罚你?你不蠢的?哪有人告自己黑状的?” 但梁邺知道,薛善禾当真会做出这样的事。这妮子太有良心,只怕对待仇人,也难下死手。 善禾咬了咬唇,主动在他唇瓣啄了一下,两臂环上他的颈子,抿唇道:“不,我想让大爷装不知道。哪怕她告到大爷面前,大爷也别罚我,别罚晴月……行吗?”谈及晴月,她声气有些抖。 “啊。”他吐出一口浊气,“怪道善善这会子这样乖呢。” 善禾推了推他:“那你准吗?”说罢,又轻轻吻了他颊边一下。 这声音又轿又软,还藏着事后的潮湿,梁邺喉结滚动,那个“不”字抵在喉咙口,说不出去。她今日太听话了,诸事皆顺应他、满足他,哪怕有些拧,但似乎也无伤大雅,故此他也愿意额外容她犯些小错儿。 故意惹卫嬷嬷生气,那也罢了,她与卫嬷嬷的初见,二人就不对付,岂可能如此轻易地冰释前嫌? 梁邺慢慢抚着她裸露的背,心底沉思着后宅的计较。卫嬷嬷是他请来的,要她煞一煞善禾的性儿,要她料理大房后宅,此悉他之所托,卫嬷嬷并无怠慢,他心中着实感念老人家到如今依旧肯掏心掏肺地帮他。等到老人家年老,他必定要尽心给老人家送终的。只是,倘若大房里卫嬷嬷一家独大,也并非好事。卫嬷嬷雷霆手段,群情怨愤不说,他也易被蒙蔽。如今善禾已然归顺,与卫嬷嬷之间的冲突只怕日后还会再有,不若暂且表过不提,这遭就应了善禾,一来或可真正收服善禾的心,二来,也好暗中辖制卫嬷嬷,教她始终兢兢业业。 把善禾扶起来,两相辖制,他的后院也便平衡。这是制衡之道,亦是御下之术。 如此细细想来,梁邺宽和一笑,刮了刮善禾的鼻尖:“只此一次,倒也罢了。不过,她是长辈,你不喜她,日后就绕着她点儿。我总不好一直偏颇了你。” 善禾愣愣看梁邺如此宠溺作态,竟有一瞬的失神。 原来这就是美人计啊。 她原本以为自己要耗费许多口舌与水磨功夫,没成想他竟这般轻轻松松地揭过去了。善禾心底不能不悲凄起来。 起初她不同意,弄得自己与晴月一身伤,还在众人面前那般地难堪受辱,临了仍旧逃不脱他。现在她顺从了,偶尔卖个笑脸,陪他上.床,原来他也能这般和气大度的,像从前那样。 善禾忽而觉得自己被撕裂开,左右拉扯着。一方是从前的她,说着“再卑贱的人也有尊严体面,不可像牲畜那般活”,一方是那天劝她的彩香,说着“活下去才是顶顶要紧的事”。 人到底该怎么活?人的立身之本到底是什么?违背本心换来的体面也是体面吗? 善禾弄不清楚了。 这个“不清楚”唬得善禾浑身一激灵。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发现,她的骨头已经被梁邺磨软了,她坚守的底线,也在他软硬兼施的侵略下一低再低。刚被他抓回来时,他碰她一下,她都觉得恶心难受。现在,她赤着身子坐在他腿上,紧贴着他,做了他的女人,她好像也没有当初那般恨不能跳河的决然了。 低头看,一对浑圆被他胸膛挤压得不成样子,她也竟没有发觉。 刹那间,惊怖爬满浑身。原来人在堕落的时候,是没有知觉的。 梁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唇瓣翘起更深的弧度。他分开自家与善禾贴在一起的身子,手慢慢上移。 “啊,善善喜欢看这个么?”他故意勾着她,手已覆住,指缝间露出柔软白肉。他继续问:“还有第二件事呢?” “我买了个丫鬟。” 梁邺揉搓的手忽地顿住。 “什么人?知道底细么?为什么买她?”他语气没有方才的从容平淡了。 善禾被这三连问击中,有些措手不及。她忙将今日遇见闻烛、妙儿的场景一一道出,又很把他们的身世说得凄惨些,显出自己必须要买妙儿的必要。 梁邺听了,只锁眉沉思着。良久,他拣了褪在一旁的衣服,披在善禾身上:“衣服穿好。把那个妙儿唤过来,我看看。” 善禾心口扑通扑通直跳。她只是买了个小丫鬟而已,梁邺何故如此大的反应?但善禾到底还是依言穿衣,随后又帮梁邺更衣。 “头发散着了。”他提醒她。 善禾便隔着门教茶馆伙计取来一套妆奁匣子,篦好头发,重新簪入钗子。整个过程,梁邺只是沉默地靠在竹榻上,单手撑额,冷眸注视她所有动作。他眼底落着她的影子,却辨不出情绪,仿佛在思虑别的事。 善禾不敢问,也不知从何问起。自从被他抢来,她甚少见过他这般凝眸深思的模样。她开了门,唤来茶博士,教人重新沏一壶茶来,再去二楼把妙儿叫过来,她补充道:“只喊妙儿一个,其他人不用来。” 身后人蓦地开口:“把成敏也喊过来。” 善禾心中一个“咯噔”,但嘴上并没说什么。 不多时,新沏的茶与妙儿、成敏一起过来了。成敏走在前头,先同梁邺拱手作揖:“大爷。”又垂头唤了善禾一句:“娘子。”梁邺便让他在旁侍立。 轮到妙儿,善禾起身,温声同她说:“妙儿,这是梁大爷,是我……我的主君,日后也是你的主君了。快给大爷磕头。” 妙儿闻言连忙跪下,恭恭敬敬朝梁邺磕了三个响头。 梁邺屈指为枕,细细打量妙儿通身的作派。待妙儿行完礼,他并不立马唤她起身,反是同善禾伸出手:“过来坐。”善禾依言过去,手刚搭上他的掌心,下一瞬,整个身子被他扯过去,摔在他怀中。善禾忙起身敛衣坐好,梁邺淡淡看着她,而后把空出的手揽在她肩,这才转过脸,冷声问道:“姓什么?” “闻。俺叫……”妙儿想起卫嬷嬷所言,“奴婢叫闻妙儿。”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38节 “哦,文。”梁邺信口问道,“哪个‘文’?文墨的文,还是闻说的闻?” 妙儿两目茫然,求助似的看向坐在梁邺怀中的善禾。 善禾刚想开口,忽而意识到自己不应当表现出对妙儿的熟悉,半张的嘴僵在那儿。梁邺感受到她的异样,斜目看她:“你知道?” 善禾转了转心思:“不,不知道。只是我想起来那会儿碰见她兄妹时,看她兄妹二人的衣着打扮,家中应当没钱供他们念书识字的。我猜,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个闻字。” 梁邺转头看妙儿:“是么?” 妙儿怯怯点了点头。 梁邺慢慢眯眼:“那你方才何故不说,何故要看薛娘子?” 善禾暗暗绞动着手,心跳如鼓。 妙儿唇角下瘪,泪水已虚虚地浮在眼眶里了:“我……我怕大爷嫌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要赶我走。” 她忙朝梁邺磕头:“大爷,奴婢能干活,奴婢从小儿就帮家里干活!求大爷收留奴婢!” 善禾暗中观察梁邺神色,斟酌着字句:“大爷只是随口问你话。没人要赶你走。” 梁邺继续问道:“家在何处?” “城南的老台子村。” “我记得往城南去,路上好像有一棵顶大的梧桐树,前朝所栽,有几百年了罢?”梁邺似乎来了点兴趣。 妙儿眼睛转了转,小心翼翼道:“奴婢……奴婢不记得是否有这么一棵梧桐树了,好像、好像是有的吧?奴婢也不知道。” 善禾只觉掌心浸了一层薄汗。 梁邺轻轻“呵”了一声,声气疏懒:“成敏——” “不过,”妙儿忙抬起眼,“奴婢与哥哥进城来,倒是遇到过一棵老银杏,也是前朝所栽。奴婢和哥哥两个人怀抱它,都抱不全。” 梁邺审视着妙儿的脸,良久,方道:“是了,是我记错了。应是株老银杏。”他又问:“家中几口人?” “哥哥还有阿娘。” “父亲呢?” “早死了。” “何故卖身为婢?” “阿娘重病,没钱抓药了。” 梁邺点点头,接下去又随意问了几个问题,都是好言好语的,甚至温润和气,不似方才冷淡,妙儿也都一一答出来,好像她真在此地住了十来年,真有个病弱的母亲和走投无路的阿兄。梁邺便从随身荷包中取了几只金银锞子,丢给成敏:“你按她说的,去她家中一趟,把这些予她兄长给她母亲抓药治病罢。天可怜见,若非走投无路,岂会走到卖儿鬻女的地步。”成敏答应着去了。 妙儿见了,忙忙又给梁邺磕头,口中不住地感激:“多谢大爷!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侍奉大爷与娘子,一定竭力报答大爷与娘子的大恩大德!”抬头时,额头已泛起红,两颊也多了两道泪痕。 善禾见她如此,不由眼热鼻酸,同梁邺道:“大爷,就让她跟着我罢。如今彩香和彩屏每日在我这里,倒把爷那边的正经差事耽误了。她跟着我,一来能分担彩香、彩屏的事,还能帮我照顾晴月,二来我也可以闲暇时教她识字、教她规矩,日后也算有个伴。”她故意咬重“日后”二字。 梁邺轻笑着:“这丫头什么都不懂,跟在你身边,反倒累了你。” 善禾攀住他的手臂,倾过上身,附在他耳畔,轻轻道:“她不跟着我,就是跟着卫嬷嬷了。她是我买回来的,跟了卫嬷嬷,我怕她多受气。”她推了推梁邺手臂:“成吗?” 梁邺目光在她面上盘桓,良久,绷直的唇线勾起弧度:“罢了。你身边也该有自己的人。” 梁邺侧过脸,见妙儿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完全不敢拿眼看他们。他温声道:“日后你就跟着薛娘子罢。有不懂的规矩,先去问彩香、彩屏。薛娘子仁善,你只管一心一意伺候着,做得好,爷自然赏你;做不好,罚是不消说的。” 妙儿忙不迭应下。 梁邺又道:“还有一样,在我这里,忠心是最重要的,若教我发现你有异心,不说你,就连你的家人——” 妙儿忙把头磕在地上:“奴婢只管报答大爷与娘子恩情,别的一概不知。” 梁邺点点头,让她自去寻卫嬷嬷与彩屏。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雅间开了席面,善禾与梁邺面对面坐着,刚用了几口,成敏风尘仆仆赶回来。梁邺面不改色,夹了块糟肉搁在善禾碗中:“你身上太瘦,饭也用得少,以后得多吃些,保养的药也不可停。”善禾点点头,答应了一声。 成敏垂头禀报着:“回爷的话,才刚去了妙儿姑娘家中,与她所说分毫不差。” 善禾低眸细细咬着那块糟肉,心中百转千回,生怕哪里出了错。 “不过——”成敏犹豫道。 梁邺挑眉道:“不过什么?” 善禾举箸的手暗暗一顿,旋即又恢复如初。 成敏继续道:“不过妙儿的兄长是读过书的,他们父亲在世时,送她兄长去读过半年书塾。” “这倒不算什么。”梁邺神色松弛下来,“她家还有什么亲戚么?” “没有,小的适才又跑了府衙一趟,赶巧碰到欧阳大人下值,就请欧阳大人帮忙查了查。妙儿姓的那个‘闻’是闻说的闻,仅存的亲戚是她父亲的弟弟,也就是她二叔。只不过这闻二叔早年去岭南贩海货,至今也没回来过,不知生死。” 梁邺点点头:“辛苦了。你也去松泛松泛罢。” 善禾握着象牙箸的手,已全是冷汗。 待得成敏离开,善禾强笑道:“大爷午后不是说欧阳大人位列侍中么?如今怎的又在康州了,可是有公干?” 梁邺正垂眸斟酒,闻言淡淡抬眼:“康州司马欧阳同甫,是侍中老大人的长子。” 善禾轻轻“哦”了一声,兀自用膳。梁邺也无他话,敛眸吃饭不语。堪堪将饱时,窗下忽响起一阵哒哒马蹄,马背之人扬声高喊:“官府办案!闲杂人等回避!”其动静甚大,善禾不能不注意到,她偏了脸去看,只见一阵飞扬的黄尘和迅速消失在黄尘中的人与马。收回目光,梁邺不动如山,已将碗内菜馔皆用光了。 待得晚膳将毕,众人拾掇着回船。梁邺亲手替善禾戴上幕离,又替她把发髻小心地拢好,二人这才一前一后地下楼去。路过一楼大厅时,仍有几桌茶座开着,正聊到方才长街打马之事,当中一人说道:“好像是赵大人家出事了!他家那三郎把人打死了!” 另一个纳罕道:“怎的突然打人了?” “那倒不知。据说死的那人家里也有些势力,要状告这赵三郎呢。赵三郎下月订亲,只怕也要推了!” “哟!那确实严重。” 善禾只觉熟悉,脚步也顿了顿,垂在身侧的手忽地教人攥住。那厮一点一点掰开她的五指,强硬着与她十指相扣,他弯了唇瓣:“善善如今也爱听这些乱嚼舌根的话么?” 第50章 梁邺失眠,爬善禾床。…… 善禾的手被他攥得生疼,她悄悄扭动手腕,换个稍稍舒服的姿势,方道:“你怎知道是乱嚼舌根?” 梁邺一笑:“官府办案,尚不知如何了局,这起人就说得信誓旦旦,浑似亲见亲闻一般。真真假假,谁知道呢。” 他说时云淡风轻、胸有成竹,好像了如指掌似的。善禾到底没问,他今日特特在此地下船,口称拜访欧阳司马,究竟做了什么事,她不晓得,也无意知悉。若是好事,他不与她说,显见没她的份;若是不好的,她这会子问了,反倒惹他猜疑,也没意思。 故此,善禾只回了句:“大爷说的是。”她想起白日里在瑞裳遇见的那位赵太太,想必便是众人口中赵三郎之母。暗忖人生际遇着实易变,不过一日光景,赵太太便从为儿议亲的喜气里,直跌入人命官司的愁云惨雾,真个是造化弄人。而她仅仅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把赵太太这一日的喜与愁看个饱了。 归船之后,梁邺径直回了自家书房,连带着把成敏与成安也叫走了。卫卫嬷嬷急着去查点留守船上奴仆可有躲懒,一转身亦不见了踪影。善禾身边就剩下彩屏、妙儿、怀松、怀枫。善禾将他们领到自家屋中,取了早间梁邺予她买东西的银两,一人赏了十两纹银,方道:“怀松、怀枫,你二人吃了酒,今夜也不必守着了。回去好生洗沐,早早安歇才是正理。”于是二怀抱着银两叩谢善禾后,便喜笑颜开地退下了。 善禾又对彩屏道:“你去烧点热水,我也要沐浴。”彩屏应声去了。 一时屋内只剩下善禾与妙儿。四目相接,善禾嘴角向下一瘪,两行泪迅速滚落云腮。妙儿忙扶善禾坐在床沿,自己则跪在脚踏板上,装作给她揉腿的样子。妙儿轻声道:“娘子,您哭吧,不碍事的。待会儿彩屏来,就说您听我讲我阿耶、阿娘的事,您心疼我才哭的。” 善禾抽噎着点头,好容易收了点泪,她忙同妙儿说:“我要走,带晴月一起,能走么?” 妙儿仰头道:“白日里头看娘子的样子,我还以为娘子应了梁大爷呢。” “我不能不应!我不应,晴月就得挨打!我也少不得受他折辱!” 妙儿抿唇道:“走,能走,就怕娘子被收服了,不肯跟我们走。” 善禾眼前蓦然现出晴月挨打的模样,牙关收紧,她恨恨道:“他口口声声说爱我、要我,却那样待我、那样待晴月。若将真心交付这等豺狼,那我才是自甘下.贱!下辈子堕落到畜生道,我也不配为人!” 妙儿忙伸手掩住她嘴,一笑:“好,好,万莫说这些晦气话。坊主送我来时,米掌柜还说,薛娘子性子软,这梁邺又是那等人物,说不定娘子就心甘情愿留下了,让坊主和我们别多事。坊主却说,薛娘子是看上去柔软,实则心里头刚强着呢。米掌柜不信,跟坊主打赌,说我要是真给娘子救出来,来日给我说亲事,他认我作干女儿,要给我备三箱子丰丰厚厚的嫁妆,当小姐出嫁呢!今天白日里头看到娘子靠在梁大爷怀里,我慌死了,我不是哭那什么卧病在床的老娘,我是哭我那三箱子大嫁妆!娘子,你可得好好儿的,千万别真的从了他。我的嫁妆会不会插了翅膀飞走,可全看娘子了!” 一番话说得善禾又哭又笑。 妙儿见她笑,稍稍放心下来,取了帕子把她脸上的泪花一点一点按掉,轻声:“娘子,你听我说,这事急不得。梁邺心思缜密,今日午后他盘问我身世,就看得出来了,他极是谨慎之人。上次坊主救得娘子,被这梁大爷查到,坊主暗地里吃了好些亏。如今坊主的意思是,娘子你先假意从了他,处处都装起来,一则你自家也好过些,二则让他掉以轻心,这才有走的余地。到时候我们再寻个机会,一走了之,杀他个措手不及。这些日子,坊主悄悄托人到金陵给你做假身份,到时你脱胎换骨,咱们立马就回金陵去,他一时半刻保准找不到你。一时半刻都找不到了,时间一久,他更找不到。过个几年,他娶妻生子,定然就把你给忘了。” 善禾点点头:“我自家也是这样想。如今顺从他,不过是权宜之计。幸好你来了,否则真像溺在水里的苍蝇,死也不知怎么死的,只好这样捱着,连岸都摸不着。” 正说着,门口响起彩屏由远及近的笑声:“娘子,热水好啦。”话落,彩屏才出现在门槛外。 善禾已收拾好情绪,敛眉理衣,搭着妙儿的手走过去。 沐浴过后,善禾换了套簇新睡衣,卧在床上,横竖睡不着。今天白日发生的事太多,先是她报复了卫嬷嬷,再是梁邺发怒发疯,她不得已,终究只能从了他,最后是妙儿来救她,带来这许多好消息。这一整日,她的心绪跌宕起伏,时而觉得自家下半辈子彻底晦暗,像走入死胡同里,时而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绝境之下竟现出一条生路来! 善禾侧卧着,面朝床壁,脸枕着手,不觉长叹一气。 她所求不过是个踏实安稳的日子,缘何要让她遇见这样难缠的人与事? 身后床褥子凹陷一角,善禾发现时,腰腹已环了那人铁箍般的手臂。灼烫热气喷洒在她后颈处,梁邺哑了嗓子唤她:“善善,睡了么?” 善禾没动静,装作睡了,梁邺却忍不住更贴近了她。到今日今时、此地此刻,他方晓得何谓“食髓知味”了。 月色如水,长夜漫漫。他按约定并不在晚间去寻她,可孤身躺在架子床中,一闭眼,竟全是白日里在他身下承欢的善禾。 横竖睡不着,他将这些日子与善禾的相处细细回味起来。这一回味,才恍惚发觉,自家早已深陷沉沦。从第一次抱她,以至于此后每一次不能不抱她;从第一次吻她,以至于此后每一次也不能不吻她。前时他还预备将最终那次留待放榜之时,可今日尝过她的滋味,他竟再也忘不得。甫一闭眼,全是她,处处是她,时时是她——眼前是她,怀里是她,睫毛下是她,头发丝是她,掌心是她,胳膊腿儿皆是她。 他不能自抑,索性坐起来读书。摊开,纸上密密麻麻的的字,歪歪扭扭,竟也幻化成了她! 梁邺再也按捺不住。早前与她说好晚间留她独自休息的承诺,也被他抛诸脑后了。去他娘的承诺罢!他只想要她。 善禾知道是梁邺,有些怨怼地叹口气:“你都是白日里来的。” “嗯……”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唯有此刻抱着她,方才灼心的空虚才渐渐被填满。他闭上眼,把脸埋进她散着桂花香的墨发上。墨发阴凉,贴着他的脸,直伸入绸衣下,丝丝缕缕地撩拨他滚烫的肌肤。 梁邺又将她搂得更紧:“抱一抱,行吗?” 善禾无奈嗯了声:“大爷早些就寝罢。”阖目,却想起方才沐浴时的事。那会儿她教彩屏回房休息,那丫头也乐得清闲,浴房只留她与妙儿。善禾便将这些时日以来,梁邺如何逼迫她、如何羞辱她一一道尽,妙儿听了,也不觉堕下泪来,恨恨地骂了他好几句。 善禾却已平淡了:“最重要的,是我的奴籍。如今捏在他手里,只要他想,直接去金陵官府请州兵捉我,我跑得再远,也是个私自逃跑的官奴,到哪儿都得藏着,见不得人。光这一件,就生生把我拴在这儿。” 妙儿转了转眼睛,忽道:“那要是娘子的奴籍,在娘子自己手上呢?到时他没有奴籍文书,哪怕他亲自到了金陵府,他有什么凭证证明他是娘子的主家?当初签下娘子奴籍的,是梁老太爷,不是他梁邺呀!当初与娘子拜堂成亲的,是梁二爷,也不是他梁邺呀!他一个大伯哥,有什么理由越过梁二爷教人来拿你?就算有,他手上没有文书,如何请得动官府的兵来捉娘子?” 善禾眼中渐渐放出光来:“是呀,只要我把奴籍捏在自己手中,他便无可奈何了。” 只是,如何取得自家的奴籍? 直接问梁邺要,自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娘子要装起来。当初,梁邺不还让娘子骗二爷么?他说的那什么‘骗人当有八分真,二分假’,现在娘子就把他教的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通通使在他身上,那也是他活该!待娘子取得了他的信任,坊主那边想必也筹谋完了,娘子就把自己的奴籍一起带走,可不就一切顺遂了?若娘子担心他追上来,咱们拿了奴籍,作速回密州去,娘子就去求梁二爷,让他出面把这文书更易。我瞧那梁二爷,为人倒是真挚些的。” 善禾听了有理,二人如此商量着,慢慢议定计谋来。 这当下善禾感受着腰间越来越紧的力道,身后越来越烫的身躯,连那昂藏蠢物似乎也大了大,直抵着她。 善禾咬咬牙,终究把心底的羞愤与屈辱按捺下去。她又想起彩屏的话:“大爷那般的人物门第根基,他还巴巴儿地要您,您也不亏呢。”是啊,梁邺这样的人物门第根基,说起来,还是她高攀。既然他把她当不要钱的妓.子玩弄,那她反客为主,也是他应得的报应。 故此,善禾抚上腰间箍着自己的手,微凸的青筋在指腹下如沟壑蜿蜒起伏。善禾的手从他手背慢慢游到腕子,再到手臂,力道又轻又柔。 那厮明显浑身一僵。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39节 梁邺硬声道:“善善,你……” 善禾攥住他手臂:“才刚躺在这,翻来覆去睡不着。脑中想许多事。” 梁邺犹不敢信,迟疑开口:“想什么?” “好多。”她道,“刚开始是想祖父,总觉得对不起他。然后想到薛家,想到阿耶,我却记不起来阿耶的模样了。最后又想到今天,想到白日里的风,茶馆雅间的月洞窗,窗外是老杨树,郁郁葱葱的……” 梁邺心跳如鼓,他掰过善禾的身子,整个人欺身上去,两臂撑在她肩侧。 “善善,”他只觉嗓子灼烫,“……你可想过我?” 善禾平躺在他身下,顿了顿,努力挤出个笑靥:“我要如何才能不想你?” 四目相接,梁邺默然望了善禾一瞬,旋即俯首含住她唇瓣,细细咂吮起来。 两具身子很快贴近。 这遭的快意是先前数次都无法比拟的,因善禾不再那般推拒,是真正地与他敞怀,真正地接纳了他。他也额外地温柔了些、慢了些,把时间拖得更久,仿佛要将春宵的每一刻皆记下心,留待以后细细回味。 帘帐晃荡,金铃微响。藏在帐与铃之后的摸索、嘤咛、放纵,只他们看得见,只他们听得见。 -----------------------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宝宝们!这两天可能又要隔日更了[爆哭]因为我暑假作业没写完,还有两篇论文[爆哭][爆哭]如果下午三点等不到就不用等,就是隔日更 第51章 她像个白瓷娃娃蜷卧臂弯…… 梁邺通体舒畅地倚着软垫,怀里睡着肌肤微微发烫的人儿,但见她肌理莹白,滑腻如脂,墨发红唇,以及肩窝胸脯上才刚新烙的印子,浑似个白瓷娃娃蜷卧臂弯,教人心底软了又软。 善禾抬起头看他,薄汗将碎发粘在额前,她冲他笑了笑。他忍不住伸出手,替人把碎发拢上去,又忍不住把手留在她颊边,看她枕着自家的手渐渐阖目。 善禾枕在他的掌心,轻声叹道:“大爷,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也没有倚仗。”她曾以为自己能做自己的倚仗,如今却发现,在权势面前,一切都是虚的。 梁邺一笑,捏了捏她的鼻尖:“这是犯痴了。你倚仗全无,那我是什么?” “我能信你吗?” 梁邺听她这话问得认真,也不能不认真答起来:“善善,只消你真心同我过,该你的,一样缺不了。你要什么,只管同我开口便是了。”除了正妻之位。他没说,他不想在这个时候与善禾说那些功利的伤情话儿。 善禾这才悠悠睁眼,漆黑的眸子幽幽盯住他:“梁邺,我要的很少,我不要那些什么虚名,也不要那些什么风光,你肯给我一个地方安置我,安置晴月,就足够了。我性子柔弱,我知道的。但我还有点执拗,我也知道的。所以,你带我去京都,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我……我曾经与二爷的关系?你能不能就让我做个最简单的丫鬟,就说我是你捡来的、家生的,随便哪来的,但不要说我是那个被陛下抄了家的金陵薛氏女,好吗?” 梁邺默然片刻,应道:“……好。” “还有,”善禾忙握住他的手背,“晴月是我家唯一的一个人了,你能不能……”她忍不住哭腔,“待她好一点点?不要打她,不要让人苛待她,等过些日子,我还想帮她选个好夫婿……大爷,我现在有了您,可是她还是只有我一个啊。她千里迢迢从金陵跟我来到密州,现在又跟我去京都,她没过过几日好日子,却无缘无故吃了那么多苦,我、我实在不忍心。上次她被打成那样,我恨不能去替她……” 她伏在梁邺胸前流泪,泪顺着肌肉.沟壑缓缓流下。 梁邺抚着她的一握清凉乌发,忽而很想感叹:原来这就是美人计啊。 她这般伏在自家身上,一丝.不.挂的,恳切求他。她身上还有他的气息、他的痕迹、烙着他留下的印子,他焉能拒绝? 于是,“好,善善。” 接下来的两日,梁邺已然彻底忘却午后来、用完晚膳便走的约定。在善禾这里用过晚膳后,他回去处理公务书信,善禾则去看望晴月。等善禾沐浴回来,他也已沐浴完毕,倚榻读书了。 卫嬷嬷倒不多见了,即便善禾与之遇上,也各走各路。善禾听彩屏讲,卫嬷嬷到底还是私下里去寻了梁邺,梁邺爽快地补了银子,但也同卫嬷嬷说:“薛娘子如今温顺许多,就是还有点儿拧,不过也罢了。嬷嬷不必与她计较,那个晴月也不用多管,帮忙照顾晴月的小丫鬟都裁了罢。横竖如今薛娘子屋里多了个妙儿,自能帮着照顾病人的。嬷嬷只替我打理大房庶务便是。”这番言语下来,梁邺是把善禾架到与卫嬷嬷差不多的地位,分明是把卫嬷嬷的权分了些出去,单晴月与妙儿二人,卫嬷嬷就管不着了,也使唤不动了。 尤其是妙儿,与船上人渐渐相熟后,大家才发现她原是个鬼灵精,偶尔还悄摸儿地刺卫嬷嬷两句,偏偏都能躲过去,躲不过去的,就好声好气跟卫嬷嬷福身道歉:“哎呀,卫奶奶,我年纪小,实在不懂这些。您就甭跟我这小心眼的一般见识,我回去,立即请薛娘子好好教我。下次再犯,我就让娘子掌我的嘴!”这番话,又是说卫嬷嬷应该大人有大量,老人有老量,不该小心眼同她个小丫鬟计较,又是暗示自己是薛善禾管的,要罚,就得请薛善禾来罚。后来有次真闹到善禾面前,善禾便效仿之前成敏的旧例,罚了妙儿一个月的月钱。卫嬷嬷也无可奈何。毕竟丫鬟吃穿用度皆是主家供给,短一月钱银,原不打紧。 六月三十日,画舫渐渐拢岸。船上仆婢穿梭忙碌,拾掇箱笼行装,梁邺也在搁书画的屋里,督着怀松、怀枫搬运字画。成安带着两人先自下船交割,不多时,喘着大气儿跑回来。梁邺手中正检查着梁老太爷的几幅墨宝,见成安如此,不由笑道:“倒少见你这仓皇模样。说罢,怎的了?” 成安喘着粗气,答道:“岸边两队人马,除了早前说好的欧阳老大人派来接咱们的人,施家也着人来接了!” 梁邺眸色一凛:“不用管,请欧阳家的小厮上船帮忙抬运行李罢。” “这怕是不好。”成安喘吁吁道,“欧阳家派来的是林大管家,统共八九个小厮,两架马车。施家那边,舅太太和表少爷亲自过来了,乌泱泱的,好大一堆人。这会子表少爷正同码头的人说话,说是专程赶来接大爷您家去的!” 舅太太,也就是梁邺的亲舅母周太太;表少爷,自是梁邺的表兄施元济,现任六品营缮郎的。 这两年与施家走动疏淡,连上次老太爷的丧礼,施家也就派了施元济过来磕头悼念,说是舅老爷旧疾复发,不宜远途。梁邺兄弟俩心中自是不痛快的。 故而此番梁邺归京,只写信告予欧阳侍中。因梁邺如今身份不够,欧阳家只派遣林大管家来接,却也是合情合规矩。 这会子周太太、施元济贸贸然皆来迎迓,又特特与外人说是来接梁邺家去,显见得是要与欧阳家的人打擂台了。可周太太是四品诰命加身,施元济六品营缮郎,林大管家如何招架?梁邺夹在施家与欧阳家之间,着实难办。论血缘亲疏、论来人的身份地位,梁邺应当跟着施家走。论本心,他自然想去欧阳家借住。 梁邺脸色一沉,将几卷墨宝交与怀松:“老爷子的东西都仔细搁好了。把薛娘子喊过来,让她盯着。”说罢,领了成安径直下船去。 那厢善禾正同屋里的人收拾东西,蓦地,怀松请她过去,说是大爷让她帮忙盯着搬运字画。这一路上,善禾面上虽沉静跟随怀松过去,实则心里头迅速盘算着。自她来到梁邺身边,她完全是个丫鬟地位,每日只应付梁邺的软磨硬泡,偶尔应付应付卫嬷嬷,其他时刻都是自己过的,或陪着晴月过的,旁的再也没有了。 这会子让她帮忙安排字画等事,无疑是梁邺对她的信任重了些。这是好事。等梁邺完全信任她时,她便可想方设法偷出自己的奴籍文书了。 虽如此想,善禾口中还是装得乖顺些:“怀松,何事这般要紧?怎么忽地唤我?” 怀松便把方才成安所禀报的事清楚讲来。善禾一听,便知这遭梁邺怕是不能如愿了,施家派来的人,论亲疏、论品秩,皆压过欧阳家林管家一头。值此殿试当口,若拒了母族盛情,传出去只怕清誉有损。 果不其然,善禾刚盯着小厮们把书画装拢完毕,外头已喧声大作。凝神细听,但听见有人吆喝着:“手脚都仔细着!磕碰了梁大爷的物件,回去仔细太太剥你们的皮!” 旋即又响起一道女声,端的稳重:“成天价在外头败坏我的名声,回头先揭了你的皮!” 那吆喝声便收了劲,换上一股告饶的声气:“母亲饶命!” 善禾猜到这便是舅太太周氏与表少爷施元济了。忙忙招呼了书画室的小厮们一句:“东西搁好了就出去给舅太太跟表少爷请安。” 说罢,善禾先敛裙去了,朝面前这对母子福身作礼。梁邺跟在他二人之后,冷着脸。 周太太见是个丫鬟,随意匀了点眼风:“嗯,起来罢。邺哥儿,此间也是搁行李的?” 梁邺淡声道:“嗯,全是搁书画的。” 施元济点点头:“各有多少项?” “书法七十六卷,藏画四十二幅。” 周太太颔首:“是了,你祖父生前尤擅书法,连宫里还收了两卷呢。”她一壁往书画室去,一壁转头笑问:“邺哥儿,老爷子当时留下多少幅手泽?” 善禾忙垂头让出一条道,以便周太太一行人进去。眼前足影囊囊,忽而一双玄色皂靴行至善禾视线之内,蓦地停住。那人抬起手,捏了捏善禾下巴,低语:“回房去。” 善禾把头垂得更低,道一句:“好。”要走,那厮却不放,扣着她的下巴,反就势在她颈间恣意一捻,揉了下她穿了金耳坠的耳垂,这才把她松开,大步流星往里头去了。 室内的人已生了怪,转头,恰见一朵翩跹衣袂消失在门廊。周太太微蹙眉:“邺哥儿,怎的了?” 梁邺走进,敷衍答道:“二十来幅,我与阿邵各一半。”顿了顿,他笑,“不过,泰半留在密州了。” 善禾回房时,她的行装已被搬得差不多了。彩香与彩屏正坐她屋里,见她来,彩香忙站起来,笑:“娘子忙好啦?” 善禾含笑点头:“你们怎的也过来了?外头不忙么?” 彩屏嘴一努:“来避难!” 彩香瞪了她一眼,方道:“施家的人不是上船帮忙了么?他们人多,平素干活又都熟悉,卫嬷嬷就让我们歇下了。等会儿把晴月扶下去,就再没有我们的事了。” 彩屏忍不住道:“这倒稀奇!租船的是大爷,行李也是大爷的,这施家的一来,好像什么都是他们的了。连我们也要听他们安排调遣,还说我们碍手碍脚,什么人呐!都是人下,谁比谁高贵!” 善禾忍不住笑开:“乐得清闲岂不好?咦,卫嬷嬷呢?” 彩屏白眼翻上天:“臭老妈子墙头草,这会子她又是施家出来的经年体面的老嬷嬷了!跟我们可不是一派。” “这话倒也不虚。”善禾笑道。她一径儿走过去,揽着彩屏肩头坐下,彩香趁势斟了盏茶,搁在善禾面前。 善禾同她笑笑:“多谢。”方对彩屏道:“过些日子卫嬷嬷怕是要挨罚了。” “挨罚?”彩屏来了劲,“谁能罚她?大爷那般敬她,谁来罚她?” 善禾道:“自是大爷呀。” “我倒弄不明白了。” 彩香跟着这句话眼睛转了转,咂摸出善禾的意思来。她迟疑道:“娘子的意思,这回施家能这么准地知道我们哪日靠岸停船,是卫嬷嬷说的?” 善禾点点头:“大爷二爷都不喜欢施家,今天欧阳家也来了人了,足见大爷原先的计划是在欧阳家借住的。偏偏施家过来人了,来的还是舅太太、表少爷,你说,我们这圈人里,谁最可能跟施家来往?” 第52章 一家子亲戚骨肉,全是心…… 彩香听了,不由点头称是。过了片刻,她又问:“可卫嬷嬷也知道大爷二爷对施家有怨,她还这样冲上去出头?她又不是蠢的。” 善禾一笑:“是啊,卫嬷嬷不蠢,她眼光长远着呢。端看一样,如今大爷、二爷能走动的亲戚,有多少?” 彩屏追上话:“这我知道,这些年过年过节,可不只有二老爷、四姑奶奶、五姑奶奶那儿么!还有些远点儿的,中间拐着好几个弯呢,平素走动得少。” “是了。二老爷是老太爷的庶弟,四姑奶奶、五姑奶奶虽也是老太爷的妹妹,但因是外嫁女,到了大爷、二爷这一辈,其实已算不得近了。真个与大爷、二爷最亲的亲戚,其实还是施家,舅老爷说到底还是太太的亲兄长,是两位爷的亲舅舅,不比梁家那些隔了一层的堂叔叔、堂伯伯来得亲?”善禾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所以,重修旧好是势在必行的,如今就缺个人撕个口子出来,这样才有一方好先服软、主动修复关系。大爷这会儿心里头不舒服,到底还是把人领进来了,实则他自家心里也清楚,到了京都,光靠欧阳老大人还是不够的,欧阳老大人也有自己的儿孙,可施家是血亲呐。” 彩香不由感叹道:“是啊,卫嬷嬷这会儿充了黑脸,惹大爷不痛快,其实长远来看,她是两头讨好呢。” 彩屏夹在中间,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她无力地望了望善禾:“这般说来,大爷就算罚她,也是做个样子?” 善禾点点头。 彩屏咬唇:“那她日后岂不是越来越嚣张!” 几人絮絮说着,妙儿已来喊人过去帮忙扶晴月下船。善禾忙领着二彩过去了,几个丫鬟拥着晴月下得船来。待到岸上,方发觉这次施家带的人马实在不少,光马车就四辆了,更不用说小厮们。善禾纳罕之际,卫嬷嬷已站在她身侧,冷眸道:“这就是天子脚下、京都气象。” 善禾眸也不错开,只笑:“怪道都说嬷嬷见多识广呢。” 卫嬷嬷如今已很不敢听薛善禾的好话儿了,只怕她又绵里藏针。应了一句,自去招呼小厮们搬运。 善禾望着她忙碌背影,心下一壁感叹卫嬷嬷确实是得力奴仆,把事交给她,放心,一壁又想到这次梁邺带来的这些丫鬟小厮,起初她还困惑,何须这么多人,她甚至自作多情地怀疑过是为了更好地圈住她。现在想来,怕他早有开宗立府、做场面的意思。他确实是用心机、擅谋略之人,走一步看三步的,又要在京都立足,又要设法把她抢来,又要瞒着阿邵,其间怕是也做过许多别的事。他这样的人,合该前途似锦。 思及此,善禾不由又深望了望这个京都。世道承平,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踏在这片土地上,好像日子有许多奔头,人生有许多希望。难怪都说去京都挣功名、博前程,待在这儿,真有焕然一新的感觉,是密州与康州、乃至金陵都不曾有的感觉。 她暗暗在心中祈愿,祈愿盘桓在京都的盛世国运也能将福泽渡至自己身上,而后她能顺遂地在此挣脱牢笼。 上得马车后,约莫行了几炷香时辰,方转入一条沉静街道内。车速渐缓,终至二门停稳,众人才渐次下车。梁邺、施元济因是骑马,早已与女眷们分道而行,连小厮们也不见踪影了。周太太下车后立即指派人手搬运行装,又张罗着预备晚间家宴。善禾、卫嬷嬷等则由周太太身边一位管事妈妈引着,挎着包袱一路行至苍丰斋。 这苍丰斋乃是昔年施家老夫人颐养天年之所,紧邻施府后花园,仅一墙之隔。自施老夫人寿终正寝,此斋已空置了八九年光景。此番接梁邺家来,由于筹备时日太短,府中其余空院,或嫌狭仄,或嫌老旧,或处花园深处,与姑娘们闺阁过近。挑来拣去,终是选了这苍丰斋安置。 卫嬷嬷分派各人屋子:彩香、彩屏自是一处;妙儿需照料晴月,亦同住一室;荷娘与另一粗使丫头共住……如此安排下来,个个妥帖,唯独善禾住处叫她犯了踌躇,一时拿捏不定。善禾便道:“在船上时已同大爷禀过,我与晴月她们同住就是了。”卫嬷嬷听了,自是顺意,寝居之事便如此定下。 直忙到黄昏时分,诸般物事方才渐渐归置停当。只是梁邺始终未归。 暮色四合,成敏等人提了食盒回来,卫嬷嬷忙问梁邺行踪。成敏笑道:“忙哩!刚到时便随表少爷去拜会了舅老爷,拜完舅老爷,又赶着去拜见姨太太,紧跟着又奔了玄武大街欧阳侍中府上赔礼,舅老爷、表少爷也是一道过去的。才刚回府,前头家宴已开,连衣服都顾不上换了。” 卫嬷嬷听得梁邺这般劳碌,心疼得直蹙眉:“竟忙成这样!想是午膳也不曾好生用。” 成敏笑说:“午膳是在姨太太府上用的。” 卫嬷嬷叹道:“那倒也罢了。” 恰逢彩屏正站在旁边分派各屋晚膳,听见“姨太太”三字,不由插嘴问:“姨太太?哪位姨太太?”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40节 成敏笑道:“还能是哪位?自然是咱夫人的嫡亲大姐,文阳伯孟府那位呀。” 彩屏还欲再问,卫嬷嬷却截住话头:“好了!好了!都紧着时间用了膳,早些把东西规整利落,也早些安歇罢。彩屏,爷回来少不得要沐浴,热水该烧起来了。”她略一停顿,“罢了,还是彩香去张罗罢。你照旧收拾东西去。” 彩屏一听,立时吊起眼梢,冷笑道:“是了,咱们屋里统共就彩香一个周全人,旁人烧的热水怕是有毒!”说罢,扭身便回房用膳去了。 卫嬷嬷显是早惯了她这脾性,瞥眼彩屏背影,只站在后头追上话:“那是自然!单论一件,彩香说话,从来就不夹枪带棒!” 妙儿原趴在窗后,开了条三指宽的缝儿偷听,闻得此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转过身,面朝正于桌边布菜的善禾,忽地拔高了声量,脆生生道:“呀!娘子好偏心,给晴月夹着好肉好菜,我碗里怎就那么一点儿!想是晴月姐姐平素体贴周全,好得让娘子把心也长偏了。” 善禾正执箸布菜,闻言微不可察地拧眉。她抬头瞪妙儿一眼,却见她眼中狡黠闪烁,知她是故意刺卫嬷嬷,温声道:“你嘴巴太厉害,我不能不偏心。我虚长你几岁,想来也是年岁上来了,比不得你年轻会说话儿,脑筋也转不过你。再不拢着晴月,迟早你要越到我头上去。” 成敏在外间听得分明,也忍不住翘了唇角。抬眼见卫嬷嬷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朝她略作了个揖,自退出去与成安他们用膳了。 妙儿高高兴兴坐回来,晴月小心看着善禾与妙儿,忧心道:“娘子,我们这样,会不会惹卫嬷嬷不痛快。” 善禾挖了一勺饭,上头盖着肉菜,送到晴月嘴边:“怕什么。她自己说话处事不想着顾虑顾虑别人,也怨不得大家都厌她。” 晴月叹口气,自吃饭不提。 妙儿坐在一旁,忍不住问道:“才刚成敏哥哥说的‘姨太太’,是谁呀?怎么没听说过?” 晴月也带着惑色去看善禾。 善禾便道:“我也是从前老太爷在世时,听老人家说的。二位爷的母亲,也就是早逝的夫人,虽与舅老爷、姨太太都是嫡出,但是夫人是续弦所生,舅老爷和姨太太是先头原配妻子所出,且都比夫人长了好几岁,因此比不得同父同母、年岁相近的兄弟姐妹亲近。” “后来姨太太出嫁,夫人也才十岁上下,更是没有几次见面的机会了。而况姨太太的夫家是文阳伯府,那等勋爵人家,也是有股傲气的,总是要亲戚们巴结他们,不肯向下主动结交。可惜因海陵县那场疫病,老爷夫人早亡,老太爷又是长辈,总没有长辈舔着脸巴结晚辈的理,如此亲戚关系更是疏淡了。” 妙儿眉头一蹙:“一家子亲戚骨肉,也还有这么多心思,也不累得慌!” 善禾点点头:“从前是傲气使然,如今是不得不这样的。” “这话怎么说起?” “五六年前,姨太太的长女孟大姑娘入宫,第三年诞下公主,现在似乎已是昭仪娘娘了呢。孟家如今也算是皇亲国戚,也不好与亲戚们太近,怕一招不慎,落个外戚干政的名头,只好小心些。” 三个人如此说着,你一言我一语,慢慢把文阳伯府孟家的影儿拼凑出来,可惜三人在梁家时间甚短,也没有与施家、孟家打过交道,这会子再怎么说,也是从前无心交谈里的只言片语。既无确切信息,也便没有再说的必要,很快话头转到苍丰斋上,三人又开始聊苍丰斋是如何如何阔洛宽舒。晴月伤还未好,今日趴在床上,不曾帮忙收拾东西。因此她只见到几个屋子,这会儿听善禾、妙儿所说,不时插嘴询问。 收拾碗筷之际,房门忽被敲响。三人愣愣转头,却见门框后立着一位妇人,正是今日引她们来苍丰斋的、周太太身边的管事嬷嬷盛妈妈。 盛妈妈道:“哪个是善禾姑娘?” 善禾缓缓站起身,无措道:“盛妈妈,我是。请问有什么事么?” 盛妈妈上下打量善禾一遍,方笑道:“姑娘换身衣裳,随我去花厅罢。” “花厅?”善禾凝眉,“花厅不是正摆家宴么?” 盛嬷嬷走进来,看了看善禾的发髻:“头发也该重新梳一下。”她这才回答善禾所问:“是在家宴。方才邺大爷与老爷、太太说,他房里已放了一个人,就是姑娘你。这会子太太唤你过去呢。” 善禾心一坠。 盛妈妈宽慰道:“不妨事,老爷太太只是看看你。”她转头同傻愣愣站在一旁的妙儿道:“别愣呀!快伺候你家姑娘梳洗打扮,老爷太太们在等。” ----------------------- 作者有话说:这两章是过渡铺垫引出人物的,把接下来主要的活动舞台交代一下;下下章是梁邵个人章(没有跟善善的对手戏!),我会在章节名提醒的。 第53章 “等日后主母进门,你该…… 花厅内已摆开红木八仙桌。施茂桐坐于主位,右手边是梁邺,左手边是周太太,再往下才是施元济及其妻、子。 周太太颇有些惋惜道:“蕊儿去华儿家玩了,要不然,她很该来与邺哥儿见礼。说起来,上回你们这几个孩子见面,都是十几年前了。”她同梁邺笑道:“想必你都忘了,那会儿你也才几岁。” 梁邺微一颔首:“是了,印象里只依稀记得见过元济表兄、明华表姐。” 周太太追上话:“那会子蕊儿还抱在怀里呢!你自然没见过她。” 梁邺点点头:“来日总归有相见之期的。” 施元济见梁邺面上淡淡的,处处有礼挑不出错儿,知他心里尚有隔阂。擎杯笑道:“阿邺,我敬你一杯。后日金殿对策,你必是要蟾宫折桂、手到擒来的。” 梁邺举杯道谢:“承兄长吉言。” 施元济搁下酒盏,闲话道:“这次在我家住下,一应琐事你是不必操心的。苍丰斋在后花园旁边,与后门紧邻。平素你要出去,直接走后门也使得。走正门,反倒绕远了。” “舅母和兄长如此照拂,梁邺心下着实感激。只是,从前与祖父早已商议好,原是打算在京都置办府邸。等那边安置妥帖了,总归要搬过去的,也不好长久在此叨扰。” 周太太扬笑道:“便是叨扰,又何妨呢?这是你舅舅家、外祖家,很不必说这些生分话。” 梁邺望着她淡笑。 施茂桐沉声开口:“男儿丈夫顶天立地,开府立户,原是正理。不过,也不必着急。目今京都空置的院落本就不多,规制、地段,还要细细相看。”他眼风匀到施元济身上:“你既是营缮司的,你表弟立府,你也须得多加看顾帮衬才是。” 施元济含笑应是。 外头打起毡帘,盛妈妈双手交叠腹前,温声道:“老爷,太太,善禾姑娘来了。” 周太太扬声道:“唤她进来罢。” 本垂眸静坐的梁邺,这会子也不由不抬起眼。只见大红猩猩毡帘一荡,很快转出一抹藕荷色身影,上罩回纹锦对襟袄,下系鹅黄缕金裙,裙下隐隐露出两只素缎云头鞋。待善禾垂首走近,方见她满头墨发绾作单髻,斜插一支翠梅簪,贴着枚小小的莲花状花钿,再无其它珠翠。打眼看过去,只觉她身形清减,气质婉约袅娜,不似丫鬟,倒像哪家出来的闺阁小姐。 善禾立在下首,屈膝行礼:“奴婢给老爷、太太请安。” 周太太便笑:“起来罢。来,走近些。” 善禾依言挪近两步,依旧低眉顺眼的模样,端的小心恭敬。 周太太道:“抬头,容我细瞧瞧。” 善禾只觉自己如那戏台上的猴儿,别人要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她抬起脸。周太太等人俱看过去,但见一张润白鹅蛋脸上,两道平细的眉,中间略弯,下头镶一对含水杏眸,清明干净。鼻头含肉,鼻骨也细挺,是有福之象。唇瓣红润,微微抿着,又透着些拘谨。 周太太目光如尺,在她面上盘桓过两轮,方笑道:“果是个齐整孩子,看着就稳重。” 善禾心中不由冷笑。两年前施家人嫌她卑贱,这会子却是赞她齐整稳重了。 那厢施茂桐、施元济父子略看了一眼,早收回目光,兀自吃酒用饭。 梁邺目光始终凝在善禾身上,他见她面色容淡,指尖攥着衣衫,知她心头紧张,因笑道:“虽是家中丫鬟,但善禾性子沉静,也读过书识得些字。从前她在荣禧堂伺候,祖父一直很喜欢她。” 周太太听了,心头细细思忖,品着他的意思应道:“既是你祖父的意思,那更是好了。” 善禾一愣,恍然意识到梁邺这是要拿故去的梁老太爷给她做身份,暗示她是梁老太爷予他的,她是他房里来历干净的通房丫鬟!她咬紧唇,忍不住恨恨瞪他一眼。 梁邺恍若未见:“祖父原就极疼惜我们兄弟两个。” 周太太已让盛妈妈取来一只红玉髓镯子,笑着拉过善禾的手,一壁要把镯子给她,一壁忽见她腕上已有两只金镯,不由咦声笑道:“这两只金镯黄澄澄的,倒显得我这红玉髓不入眼了。” 善禾忙垂头要说话,帘外却响起一阵笑声:“什么不入眼?嫂嫂快说与我听!” 众人转头去看,却见一华美妇人领着两个女孩儿打帘进来。这妇人穿金戴银,行走间环佩叮当,流苏摇曳。身后两个女孩儿,前头那个圆脸丰鼻,容色娇美;后头那个尖脸削肩,把眼眸低着,不敢看人。 梁邺见是生女眷,起身要避嫌。施太太笑着按住他:“这是你两个表妹,不必拘那些礼。”她含笑引孟持盈、孟持锦近前,温声道:“这是持盈、持锦。午间你来,她两个念书去了,不曾得见。” 梁邺只得上前与她二人厮见。 盛妈妈已唤人增设座椅,周太太起身挽施太太入座。行至善禾跟前时,施太太上下打量她一眼:“这是哪儿来的丫头,从前不曾见过。” 周太太一笑:“邺哥儿房里的人呢。” 施太太莞尔含笑的脸僵了僵,不由深望善禾一眼,声气淡淡:“哦,邺哥儿房里的人。尚未娶妻,这么早就在屋里放人了么?” 周太太一听,又见她这会子特特把自己生的持盈、陪嫁丫鬟所生的持锦都带来,心里不得不细忖她的用意。周太太笑道:“也不早了,邺哥儿今已弱冠,身边放个知冷知热的人,才是常理。而况,这也是他祖父的意思。” 施太太落了座,眸光落在善禾身上,声气冷淡:“既是老爷子的话,那倒也罢了。你叫什么?多大年纪?家在何处?爹娘做什么营生?现在是邺哥儿身边的丫鬟,还是有名分了?”这一连串的问题抛下来,她顿了顿,缓缓捏出个笑,端的慈爱体贴:“你别多心。邺哥儿是我小妹的孩子,如今梁家只剩他与邵哥儿两个人。我与老爷、太太是不能不用心待他们的。” 梁邺心下冷笑,默默饮酒掩住神色。 施太太这一番话扔下来,在场诸人也无甚心思好好用饭了。梁邺早间下船,白日里先后拜访孟家、欧阳家,特特是欧阳家。原是他自家去拜见欧阳侍中的,偏施茂桐说,今日周太太与施元济接梁邺家来,令林大管家空返,扫了林大管家颜面,便是拂了欧阳侍中。林大管家回禀,欧阳侍中免不得动问。故此,施茂桐父子另备厚礼,竟同梁邺一道往欧阳府“赔情”去了。 明面上是赔礼,实则是结交。施茂桐如今官居兵部侍郎,属尚书省管辖,素来与门下省、中书省泾渭分明。如今梁邺攀得门下省侍中的高枝,自是给施家父子结交欧阳家开了条路子。这也是施家如今这般快与梁邺修复关系的另一根因。 除了座师欧阳老大人之外,梁邺身上可利用的,便是他的婚事了。周太太的施明蕊,施太太的孟持盈、及妾室所生的孟持锦,如今皆是如花似玉、正觅良姻的年纪。像梁邺这样的儿郎,样貌是不消说的,前途么,哪怕他是个蠢的,欧阳老大人与施茂桐也会尽力扶持,更何况他本心上进、且聪颖勤谨。更难得梁家门庭清简,梁邺上无翁姑需奉养,下只一个捐纳虚衔、前程有限的兄弟,虽则娶了个女奴为妻,到底远在密州,碍不着什么。将女儿许他,不必侍奉公婆,无需烦扰家事,二房又必定势弱,这实是满京城打着灯笼也寻不着的良配了。 唯一有些缺憾的,是当下立在众人跟前的这位善禾姑娘。 按理,梁邺这般年纪,有个通房算不得什么。偏偏这位善禾姑娘,是梁邺主动在饭桌上、当着舅舅舅母的面提的。周太太顺势让人把善禾喊过来,见她通身气质如兰、容貌妍丽,便知不是寻常的丫鬟;周太太又借着赏红玉髓镯子的借口,本意是看她皮肉,却见十指纤纤,莹白如玉,显是平素不操劳的,说不定还有些见识;待要替她套镯子时,更见其双腕各戴一只金镯,雕镂精细,赤金足色,绝非她这等身份该有。周太太细细忖来,猜这两只镯子要么是从前梁老太爷赏的,要么是梁邺赏的。无论是哪种,足见善禾姑娘在梁邺房中地位不俗。 有这样一位美妾放在屋里,后来嫁进去的主母便不得不小心了。 周太太心下这般想来,面上不动声色,但看善禾如何应付施太太。 善禾先是恭敬作礼,而后才温声答道:“奴婢名叫善禾,今年十七,从前是梁邵之妻,如今被梁邺抢过来,做他一个人的妓.女。” 但,她到底没这样说。这样的场面,倘若她那般说,非但又得惹那厮动怒,只怕日后她连死也不知自己如何死的。她觉得自己已深谙彩香之道了——活下去才是顶顶要紧的事。 于是,善禾仅是恭敬作礼,而后温声道:“奴婢名叫善禾,今年十七,父母早亡。如今在大爷跟前听差使唤,不敢奢望别的什么。” 梁邺坐在对面,眼梢被酒意煨红,声气却坚定:“如今祖父丧期,不好纳妾什么的。” 施太太深看善禾两眼,明了梁邺的意思,眯了眯眼,慢声道:“如此,方是正理。” 接下来的家宴,话头被施太太夺过去,除了梁邺的事,便是听她与孟持盈说话。孟持盈长得娇,说话儿也娇,尤爱热闹,是最讨喜的性子,施茂桐也甚为喜欢这个外甥女。善禾则被冷落在旁,被周太太安排做个布菜的丫鬟,立在旁边伺候。只是席间,众人总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看去。待家宴毕,众人各自回屋,各自说着自家的体己话。因天色太晚,施太太与其两个女儿皆歇在施家了。 回得苍丰院来,梁邺因吃了酒,脑中有些混沌。彩香等人来伺候他,皆被他斥退了,只要善禾独自侍奉。热水皆是烧好的,善禾抱着他换下的衣裳正要出去,浴桶里那人撑额望她,饧眼含笑:“去哪?” “不知道伺候爷沐浴么?” 善禾背对着他,垂下头:“大爷何必骗他们。” “骗?”他轻笑,“哪个字骗?”他知道善禾在执拗什么,也懒得与她打哑谜,“祖父生前确实喜欢你。因在丧期,我亦确实不能纳你为妾。哪个字有骗?” 善禾声气渐低:“那太太说这是祖父的意思时,大爷也不该默认下此事……” 梁邺撑额靠在桶沿,默然看她背影,唇线绷直。蓦地,他自水中抬出手,和和气气地:“善善,近前来。” 抱着衣衫的指节暗暗攥紧,善禾不想动。 “过来。” 善禾只好转过身,朝他走去。待站到梁邺跟前,她才轻声开口:“大爷,我们说好的。我甘愿在你身边做个丫鬟,只要你给个容身之处就行,别的虚名我都担不起,也不敢担。” 梁邺听了,轻轻笑开。他朝善禾伸出手,含笑看她:“善善,为什么呢?给你一个名分,还委屈你么?” 善禾把手搁在他掌心,垂眸:“不是的,大爷。妾室可入族谱,我不想我的名字——” “好了。”他强硬地截断她的话,“不要让我在你的口中听见他的名字。明白吗,善善?” 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往怀里拉了拉。善禾胸前的衣襟很快吃饱了水,沉甸甸的。待得吻毕,梁邺恋恋松开她,手落到她的腰间,轻易解开她系紧的腰带。 他的手抚进去,话音不停:“你放心,纳妾这些事,一时半刻也做不了。不过是应付这府里的人的说辞罢了。善善,你没看出来么,周太太和施太太都很有两个女儿呢。”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41节 善禾感受那游移的大掌,禁不住微颤。 “她们千方百计地想给女儿觅个如意郎君,你呢?善善?你不想么?” 衣衫已松松垮垮挂在善禾身上。梁邺忽地使劲一扯,善禾跌入桶中。他轻易剥开那些扰人的衣衫,只剩下件轻薄白纻衫湿.淋淋地贴在莹润肌肤上。他低头望着缩在怀里的人,颇有些爱怜地抚她湿发,喟叹:“善善,无名无分,什么都没有,等日后主母进门,你该如何呢?” 善禾一双染了水汽的清明眸子亦回望着他。她心道:“等主母进门时,我早就离了这樊笼,忘了你是谁。” 她口中说道:“我不是有大爷么?” 梁邺满意地翘了唇瓣,俯首在胸尖,又烙一吻。 “所以你每日要按时进药、用饭,好生将养身子。”他耐心吮咬,齿缝慢慢溢出话,“在主母进门之前,你得有个孩子。” ----------------------- 作者有话说:下章是梁邵打野去了,是他的个人成长戏,没有与善善的对手戏(重要!),只会间接地与善善、梁邺有关。字数也比较长。他回来再遇善善时,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隔日更。 第54章 (梁邵个人戏,慎入)从…… 却说那日梁邵与成保策马回府。不远的距离,他二人竟生生走了半日之久。待至梁府门前,岁茗早候在门后,焦心望着远处渐现的两道人影。一见梁邵,岁茗急步迎上,含泪道:“二爷可算回来了。岁纹说二奶奶走了,这是……是真的吗?” 梁邵慢慢抬眼,望了望她,略一点头。 岁茗身形一顿,踉跄后退半步,被赶出来的岁纹扶住。岁茗口中喃喃:“怎么会,怎么会……前儿二奶奶还吩咐奴婢收拾画房,开了一长串单子叫奴婢去采买画具。”她不禁哭出来:“那样多、那样难买的画具,费尽周折才买得齐全……二奶奶怎么会走呢,她怎么舍得走呢……” 梁邵无力笑了笑:“许是她想出去玩一玩,过些日子便回来了。”话落,他又觉得自家可笑。毕竟和离书正安静睡在他胸前。 他与善禾,终究是要陌路了。 梁邵失神落魄回到漱玉阁。 空荡荡的院落,抵今他才发觉这屋子竟这般大。明明她是最安静的性子,怎么她一走,这漱玉阁竟空得如此吓人? 他跌跌撞撞回到正屋,陈设依旧,但细看,善禾把自己的东西都归整带走了。妆匣上犹置着他送的首饰,那些金贵珠翠,她一件未动。 梁邵半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觉得胸口塞了团棉絮,堵得慌。他索性坐到从前善禾睡卧的那张脚踏板上,两臂松松搭在膝上,沉目看这处处残留善禾气息的屋子。只消一眼,热泪忍不住流下来。 他恨恨地一拳捶在脚踏板上,而后情绪溃乱,将头埋在两膝之间,极力抑住呜咽。 为什么脚踏板这么硬? 为什么薛善禾愣是睡了两年从来不说? 为什么他像个瞎子、聋子、傻子,对她的沉默与委屈视若无睹? 为什么…… 太多的为什么了,积压在怀,最终悉数化作热泪,滴滴洒落在木制踏板上,洇出一颗颗深色水渍。 自这日起,梁邵性子陡变。原是最爱热闹、最怕孤单的人,如今竟终日枯坐家中,常望着流云发呆。到了府衙上值的时间,也是成保提醒着、催促着,他才愣愣地披衣跨马,神色恹恹地过去上值。衙役们看出梁邵的性情巨变,悄摸儿探问原因,梁府的奴仆们无不三缄其口。但薛善禾与梁邵和离的风声,终究还是传了出去。 然衙役们觉得这是好事,皆道薛娘子本配不上梁邵,纷纷宽慰。连府衙的陈大人亦特特召了梁邵过去,语重心长同他说:“老大人病逝,你兄长往京都去了,你娘子……罢了,不提。我知你家中如今只剩你一个,你心里难受,这也在所难免。你且好好休养一阵子,出去散散心,也未尝不可。等来年武举,你莫要错过。梁邵,你这身好功夫,岂可埋没?”梁邵只唯唯称是。 在外头还好些,梁邵昔日朋友无不请他饮酒作乐,他尚能暂借烈酒麻痹思念之意。到了夜阑人散之际,梁邵独归府邸,总想起从前善禾在家等他的模样。 其实也不是专等他,只是每每回家后,善禾都在,都能温一碗醒酒汤搁在茶几上,屋里都能有她的呼吸。他早已习惯漱玉阁有个薛善禾,偏偏如今回去,什么都没有了。 自从不去府衙上值后,梁邵镇日坐在梁老太爷生前经常坐的那把太师椅上。从日头慢慢攀上他的身子,再慢慢褪下去,一坐就是一整天。时近暑夏,闷湿燥热,仿佛能蒸死人。梁邵望着空荡荡的正厅,忽而有些明白了梁老太爷生前的孤独,明白了梁老太爷生前说的那句“再没有人同我说得上话了”。 梁老太爷出身于书香门第,祖上是陪伴太祖打天下的开国功臣。他少时读书科举入仕,一帆风顺。中年时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却在最如日中天时选择退出朝堂的漩涡,毅然回到密州开办义学。此后几十年间,他教了一批又一批的寒门之子往京都去。他们延续着梁老太爷的路子,读书、科举、入仕,而后在宦海沉浮中四散飘零,有些甚至在梁老太爷之前便离世了,譬如善禾的父亲薛寅。于是,梁老太爷的晚年,就是用自己最后的余温四处救人。去海陵县领回梁邺、梁邵如是,去金陵救回薛善禾亦如是。他的孩子们离开了,他只能用最后的力气尽量去救孩子们的孩子们。 那会儿梁邵不懂祖父镇日坐在这把椅子里,究竟在看什么、等什么?现在他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他在等那群抱着破布包、穿着破布衫、喊他“梁阿爹”、求他教授知识的孩子们。就像此刻的自己,他坐在这,光影流转中,他恍惚间竟看见善禾娉娉婷婷地立在那儿。他知道这不是善禾,但他不敢出声,怕戳破这场幻梦。 也许那时的梁老太爷会在心中诘问:他把一个个成器成材的孩子送给朝廷,为什么临了了都回不来了? 莫大的孤独吞噬掉他,也吞噬掉如今的梁邵。他头一回懂了祖父。 也是在这个时候,善禾攒钱给他买的软甲送来了。 软甲铺子的伙计不住夸赞:“这件软甲非金非铁,非革非皮,乃是我铺巧匠,不知耗费多少心血,采炼多少珍稀之物,千锤百炼,方才织就而成……”他还要说下去,却被梁邵打断。 梁邵垂头看这细密如鱼鳞的甲叶,薄如蝉翼,硬胜寒冰,心头微动。他捧着软甲,径往祠堂去。一个飞身,轻易摸到了藏在房梁上的红缨枪。右手提枪,左手抱甲,他重回书房,取下悬在墙上的青霜剑,搁在紫檀书案之上。青霜剑的熠熠寒光下,是善禾所留的一首诗: 一卧连理二载春,今朝自剪系丝纶。未许微尘蔽云衢,沧海珠明各显珍。 他低吟道:“未许微尘蔽云衢,沧海珠明各显珍……”只觉心头阴霾渐渐驱散。 梁邵干净利落地收拾了两套换洗衣裳,腕子上带着红麝串,荷包里放着善禾的这首诗,还有一幅画——他从那本《新编绣像长生殿》里发现的、善禾画的画。画中,一对男女交叠仰睡在浴桶中,男子精壮手臂搁在桶沿,腕间松松垂一条红麝串珠,正滴着水。 他铺纸舔墨,匆匆修书,方唤来成保、岁茗、岁纹。他对成保道:“明日你把这封信寄给大爷。” 成保点头应着。 梁邵又从他搁田契、地契的匣子里取出好几张银票,泰半交予成保:“祖父从前有个书院,只收读不起书的贫苦子弟,已关了许多年。这里是张提刑予我的五百两银,你且拿去,把那书院再办起来罢。” 余银分作两等份,一份予岁茗、岁纹:“我从来没管过家计,很多事不明白。从前听二奶奶说,你们都十五、六岁了,再过两年,应是成亲的年纪。可惜家中再无主母,我亦不知如何安排。这三百两,你们拿去,就做自己的嫁妆。府里还有几个适龄的丫鬟,你们……你们自己想想办法罢……”他越说越不敢看岁茗她们。 岁茗与岁纹愣了一瞬,泪水迅速涌出眼眶。 成保小心开口:“二爷,您要去找二奶奶了么?” 梁邵抿抿唇:“我往北川去。” 成保一听,立时哽咽了:“北川凶险,二爷胸怀壮志,不若去武举。” 梁邵却笑:“你是最知我心意的,何必劝我?”他望了望案上软甲,喃喃道:“或许这一切在几个月前便已注定了。这是我的心愿,也是……她的意思。” 成保急忙说:“那二爷就带我一起去罢。” 梁邵回望他,笑意灿烂:“成保,家里的事,需你来打理;义学的事,也得靠你了。不是你,我不放心。而况,万一哪日善善回来了,你得帮我拖住她。成保,都交给你了。”说罢,他背上红缨枪、青霜剑,提了包袱就要走。 成保扑通跪下,抱住他腿儿。岁茗、岁纹亦跪着哭泣,求梁邵三思。 岁茗劝道:“施家舅老爷就是兵部的!二爷参加武举,必定能中!” 成保亦泣曰:“二爷!二爷!您好歹想一想老太爷和大爷!此去北川,老太爷在天上看着也焦心呐!还有大爷,大爷独自在京都打拼,若知您去往京都,他必定心急如焚,您教他如何、如何安寝呢!” 梁邵淡淡笑开,攥着成保的膀子将他提起来:“他们会明白我的。”他回望岁茗、岁纹:“等我回来时,要是你们有孩子了,记得找我讨个恩典。以后不做奴仆,做个本本分分的良籍百姓安稳度日罢。” 话毕,再不顾身后三人哭泣,梁邵径去马厩,牵了常骑的那匹白马,背了两年不曾耍过的红缨枪、青霜剑,披了暖融融残阳余晖,一路往北去了。 此一路冒风荡雨,披星戴月,日行百里。梁邵身揣三百两银票,早兑作可日常使用的碎银小票,倒也不曾吃得多少苦。他本是爽利疏朗性子,为人又侠义,赶路时竟也结交了不少同往北川投军之人,皆出身寒门而志向高远。因知这些人盘缠匮乏,梁邵便散银与他们解决差旅之费。等到得北川时,已聚有十来条汉子了。 这十几人中,却有一旧相识,名唤庄一兆的。原来那会儿月坨村的案子,梁邵起先误缉庄一兆,使其蒙冤。后察其冤情,梁邵迅速重审、擒获真凶。只是因庄一兆下过狱,村人皆看不起他,梁邵背地里予他四十两银,教他离了月坨村,认真寻个买卖生意做做。偏这庄一兆是个极本分老实的人,四十两银赔了泰半,再不敢做这些贩货生意了。他想着自家有些武功本领,就别了妻子儿女,想到北川闯荡,不意路遇梁邵。他心中原是恨毒了梁邵,后见梁邵亲自登门赔礼,气已消了大半。如今再遇梁邵,知他当下境遇,又见梁邵慷慨解囊、一视同仁,更是感激,颇有一种不打不相识的感觉。现在十几人的小队伍中,梁邵虽则年纪最轻,但见识多、有主张,又做过两年提刑官,庄一兆主动推其为长,众人也都信服。 初入北川瓜吉县内,梁邵等人本欲揭榜投军,却看到一旁官府檄文正在缉拿凶犯。梁邵阅过两年卷宗,主动请缨替那李知县理清案宗、寻出凶手。李知县要留他作幕僚,他说此行只为投军报效朝廷。恰好北川军裴大将军手下的魏参军是李知县的岳丈,他便给梁邵写了封荐书。梁邵持荐书谒见魏参军魏如海,终是顺利投入北川军,编入朱咸将军麾下。 朱咸此人,出身康州朱氏,性爽朗仗义,日常与兵士们同饮同寝,于军中甚有威望。朱咸得知梁邵身世与其过往经历后,甚为喜爱,对梁邵也颇为照拂。 朱咸的看重、魏参军的关照,以及梁邵本身的高强武艺和提刑官时期养成的机警,让他在军中如鱼得水。不消两月,他便成了朱咸身侧最有力的臂膀。朱咸巡边伏寇,也常命梁邵随行。 八月末,边境有察台国敌寇出没,抢夺财物、毁坏农田。梁邵跟着朱咸将军追击外寇,擒得三名俘虏后,梁邵本欲再追,要把那头目也捉了,却被朱咸拦住,以“见好就收”的名目迫他放弃追击。 梁邵不解,仍欲追踪。朱咸冷然道:“凭你的本事,擒了那头目自然不难。可擒住之后,如何呢?那头目名叫阿其隼,在察台军中亦有些威望。你捉了他,杀了他,察台必要与他报仇。届时又有一场大战,你是立了军功、显了威风,可打仗劳民伤财,且必有人牺牲。不如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下次他来,只擒他部下小兵罢了。”梁邵只能作罢。 又过半月时间,梁邵跟随人出去巡逻,再遇阿其隼率众占田夺女。可怜那女子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被阿其隼拖入屋舍之中,其状凄惨,哀呼不绝。女子的老父上前阻拦,竟被阿其隼直接枭首。梁邵等人赶到时,便是女子父亲的头颅咣啷啷在地上滚了几滚,鲜血淋漓。 梁邵气极,提枪与阿其隼斗将起来。梁邵年轻气盛,阿其隼已过不惑之年。斗了百余回合之后,阿其隼力衰渐败,落了下风。梁邵觑准时机,一枪.刺穿阿其隼喉管。阿其隼的部下见其殒命,立时四散逃窜,但终是困兽穷寇,皆做了梁邵等人的俘虏。 回营之后,梁邵提着阿其隼尸身,惴惴不安地面见朱咸。 出乎意料地,朱咸得知他一枪.刺死阿其隼后,先是瞳孔骤缩,而后朗笑着揽过他,于众将士面前夸赞:“阿邵勇谋兼备,真大燕血性儿郎!”他又附在梁邵耳畔道:“你既杀了他,倒也罢了,暂不追究。绞杀阿其隼之功,我会亲自为你上表,你且等着晋升的信儿罢!” 梁邵自是满心欢喜,当夜庆功宴,狠灌了几杯劣质酒水,坐在漫天星辰之下,摊开荷包里的那幅画,静静地把温柔夜风当作她坐在身旁。 可朱咸承诺的晋升迟迟未到,最终只送来一贯钱、一匹布。 梁邵忍不住去询问主簿,这才发现军功簿早已写明:密州梁邵阵斩敌酋,然违令冒进,功过相抵,不予擢升。赏钱一贯,布一匹。望其日后谨守军规,恪尽职守。 前线的仗又打起来。 梁邵沉默地收拾着自己的软甲与佩刀,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亲临战争,虽然这场战争是因他而起的——自他去询问主簿缘何自己不能晋升后,将士们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年秋后的这场大战,起因竟是梁邵杀死阿其隼。 察台人要为阿其隼报仇,扬言此番要活剐那个使红缨枪的毛头小儿。 梁邵并不惧怕。这几次与察台人的交手,他已大略摸清察台兵士的招数。他决定这次务必要立个头功,务必要在军功簿上留下他梁邵的晋升之路。 朱咸身边的副官亲自来寻他:“将军知道你骁勇,这次要交予你的任务,比上战场杀敌更为重要。” 守哨塔。 这是整个北川边境最远最高的哨塔,站在上头能看清整个战场。 副官拍了拍梁邵的肩,低语:“将军也是为了你好。察台那边扬言要生擒你,那个哨塔远离战场,可保你性命无虞。” 梁邵本想拒绝,副官却道:“你还要再违抗军令么!” 于是,梁邵提着红缨枪、背着青霜剑、身穿软甲,独自策马前往哨塔。 夜幕降临,此地更显得孤寒,梁邵望着远方军营,如散落在黑暗中的点点萤火。忽地,夜幕下现出一只身影,骑马而来。待那人近前,竟是那日他救下的姑娘。 姑娘攀上哨塔,从包袱里取出好酒好肉。她两颊早冻得通红:“小将军,多谢你救下我。” “不是将军,区区小卒。” 姑娘不理会,把酒囊塞入他怀中:“这是我阿耶生前酿的酒,比军中的好喝!” 他仰颈痛饮。 “我叫尤兰儿。”姑娘眨着一双大眼睛,笑意盈盈,“小将军,等你喝完酒、吃完肉,你就走罢。” 走? 梁邵放下酒囊,不解看她。 尤兰儿双手抱膝,坐在他身侧,仰头望向黑缎般的夜幕:“我们这地方外寇频仍,连年不绝。其实百姓们都知道的,但是也没有办法。朱咸将军与察台的那个阿其隼做了交易,阿其隼定期来烧杀抢掠,朱咸将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后上报给朝廷,说边境敌寇流窜。等朝廷的粮饷拨过来,北川军就不会抢我们的田、抢我们的食物了,甚至我们做的东西,还能卖给他们,这很平衡。可是,你打破了这个平衡。” 梁邵两只眼蹬圆,不敢置信地看她。 尤兰儿一笑:“朱咸将军是不是不让你杀阿其隼?” 梁邵愣愣点头。 忽而一只箭宇破空射来。梁邵一手揽过尤兰儿,双双倒地。尚未来得及反应,哨塔已摸上来三五条汉子,皆是察台兵士装束,深目直鼻。 他们操着听不懂的察台话,却齐齐地将钢刀挥向梁邵。梁邵脚尖挑起红缨枪,凌空接住,很快与他们斗将起来。约莫两炷香时辰,梁邵才将这伙人斩杀,余下最后一个,他没杀,想逼问他们为何要杀他,奈何语言不通。 尤兰儿从角落走出来:“我会察台语。” “你且问他,为何要杀我?” “他说,便是死了也不会告诉你。”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42节 梁邵寒眸一凛,枪头直抵那人脖颈,血溢出来。那人立时哀嚎求饶。 “他说今晚会有一支察台军队从此地进入北川!” “进北川干什么?” “他说,察台的大将军为报阿其隼被杀之仇,已集结精锐,准备于三日后黎明,兵分两路。主力佯攻朱咸将军驻守的左翼防线,实则是声东击西,真正的杀招是一支百余人的凿穿队,这支队伍会绕过主战场,从小将军你此刻守卫的哨塔下方一条极其隐秘、连北川军地图都未曾标注的羊肠小道直插北川腹地,目标直指后方的安平粮仓!一旦安平仓被焚,前线军心必乱,察台主力便可趁势掩杀,彻底撕破北川防线!” 梁邵咬牙,提枪正要杀死他。 那俘虏连忙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尤兰儿愣在原地。 “他说什么?” “他说……他说,朱咸将军对此心知肚明,他暗中撤下这条隐秘通道附近的巡逻,又派小将军你来守哨塔,就是要你葬身此地。” 梁邵已气得牙颤:“为什么!” “他说,朱咸将军与他们约定了,只等‘意外’发生,他便推卸责任,借此向朝廷哭诉兵力不足,索要更多资源。等朝廷援兵一到,察台首领会佯装连败,再退回去。如此,察台报了仇,夺了安平粮仓的粮食,朱咸也能挣得军功、粮饷。” 待这番话听完,梁邵浑身血液近乎凝固。这已不仅是通敌,这是要葬送北川左翼的整条防线,用万千将士和后方百姓的血,染红他自己的顶戴!梁邵回望远方军营那点点如萤火般的灯光,只觉得无比讽刺。朱咸把他放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他成为这场巨大阴谋的第一个祭品,一个死无对证的“失职”哨兵…… 梁邵深吸一口气,目光逐渐变得锐利和坚定。他一掌劈晕俘虏,将其捆好,而后猛地撕下俘虏的衣襟,指尖蘸着地上的血,在布片上飞速勾勒出此条隐秘小道的走向和察台偷袭安平仓的计划。 “兰儿姑娘,”梁邵将血书塞进尤兰儿手中,声气坚定,“你熟悉地形,请你立刻下山,避开军营,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份血书送到安平仓守将手中!告诉他们,加固城防,死守待援!还有,若有可能,将此信抄录一份,设法交到裴大将军手上。记住,除了裴大将军本人,不要相信北川军任何人!” 他也不知这偌大的北川军,是否还有像朱咸这样的人存在。又或者,连裴大将军也知道此事? 思及此,他浑身冷了又冷。 尤兰儿看着梁邵染血的脸,重重点头,而后将血书紧紧揣入怀中,转身迅速消失在哨塔下的阴影里。 梁邵并没有走。他藏起这些敌寇,迅速整理装备。红缨枪重新握紧,青霜剑终于出鞘,寒光如水,映着他凌厉侧脸,直鼻薄唇。他将腕子上的红麝串子褪下,与善禾的书画一起放入荷包,郑重地搁在怀中。 待这些准备完毕,梁邵又去搬来哨塔储备的、早已被遗忘的狼粪和干柴,点燃了最高处的烽燧。很快,一道粗壮的、浓烈的、带着刺鼻气味的狼烟划破夜幕,笔直地刺入黑缎般的天穹。而后,梁邵提枪挎剑,几步就跑下哨塔,扼住这羊肠小道的唯一通道。 此是一处狭窄隘口,是进入大燕境内必经之路,易守难攻。而他梁邵,将会成为一枚钉子,牢牢钉死在这里。 身后是冰冷山岩,远处是飞鸟入林。漆黑如墨、杀机四伏的峡谷深处,巨大的孤独感再次袭向梁邵,比在梁府时更甚。枪杆撑地,梁邵抬头望天,空荡荡的夜幕,像他内心那般的空虚。他在内心深处祈祷,祈祷祖父、阿耶、阿娘保佑他尽量多拖一炷香的时间,让尤兰儿把信传出去。 不多时,远方烽火熊熊,照亮了红缨枪的枪头。梁邵的脸,也随着冲天火光终于有了一丝温度。此一刻,他不再是密州那个混不吝的梁霸王。 梁邵缓缓抬起红缨枪,枪尖直指前方。 那头响起诘问:“拦路者何人?” “密州梁邵!” “呵!梁邵何人?” “取你贱命的阎罗!” 话落,枪尖在地面刺出金光,梁邵提枪冲上去,与那先锋缠斗在一处。几十回合之后,先锋被梁邵一枪捅穿胸膛,剩下的察台兵方知眼前人厉害,齐齐挥刀劈来。 梁邵虽英勇,敌方却约有百人,任他再怎么武功盖世,也难以一己之力抵挡。很快,他右臂生受一刀,再提不起枪来,只得用左臂抽出青霜剑御敌。越来越多的察台兵冲上来…… 梁邵倒在层层叠叠的敌尸上时,目力所及是哨塔上的狼烟袅袅升空,像一团化不开的云。 剩下的察台兵也是力竭,看他倒在血泊之中,不由咧嘴笑开,狠狠骂他,预备存个力气给他致命一击。 今晚无月,却有薄云流动。梁邵想到自己终要葬身此地了,也不觉滚下热泪来,把面颊上的鲜血稀释得粉红。 此地,天高地阔;此地,英雄之冢。 死在这里,倒也无憾了。 可是,他不想死…… 谁会想死呢…… 他竟想起从前祖父与阿兄的斥骂,心里还是难受的:“梁家又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舅舅就是兵部的,祖父从前在朝中也有点薄面,怎么就非得你上战场把命拼了去挣前途?!” 察台兵士已举刀走近,正欲给他最后一击。他已是强弩之末,也无力反抗,索性喘着气等待刺入身体的最后一刀。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视线开始模糊,闭上眼,竟仿若见到了善禾。她的笑,她的哭,走马灯般在他眼前快速转换。 啊,要是能见善善和阿兄一面再死,就好了…… 他绝望地闭着眼,绝望地等待最后一击。 钢刀落下,胸前一阵钝痛。 可是,这不是利刃刺入皮肉的感觉。 又有什么在胸前散落了。 他睁开眼,恍然发现,是红麝串子与软甲挡住了这一刀。 是善善! 善善在救他! 善善也不要他死的…… 与红麝手串、软甲相关的所有回忆在眼前闪烁,凝练的夜色化作善禾的脸,温温柔柔地同他笑。 他终于在这一刻溃乱,爆出哭声,垂在地上的手攥住旁边的一柄钢刀,他嘶吼着,扬手劈开那人的喉管,血喷满脸。 那人身后的察台兵嚎叫冲来。梁邵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他准备在死前,再多取几条狗命。 可预期的杀戮并没有来临,梁邵耳畔却响起一阵熟悉呐喊。紧接着,一只箭宇凌空射中为首察台兵的面门。随后,无数只箭宇射将过来,冲在前头的察台兵身子一僵,无不朝后栽去。 庄一兆领着那些曾受过梁邵好处的汉子策马而来。 他们数十人舞着自家兵器,生生替梁邵杀出一条血路来。待对方只剩下十数人,见大势已去,只得夺路而逃。 庄一兆忙丢了武器,见梁邵满身皆是血,忍不住红了眼眶。他慌忙背梁邵上马,听见伏在自己肩后的那人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声气浑浊:“别找朱咸,直接……直接找大将军……”说罢,他彻底昏死过去。 其实,冲天的狼烟第一时间就已惊动了裴大将军的中军。 梁邵醒来已是七日之后。 他身上多处缠着绷带,稍微一动弹便勾起浑身的剧痛。 尤兰儿见他醒来,两眼泛光:“你别动!你别动!我去喊大将军来!” 很快,毡帘被掀起,一位身披银甲的中年将军阔步走入。但见他身量高伟,行止威凛。紧随其后的,则是参军魏如海。尤兰儿搬来两把交椅,朝他们作了个礼,便退下了。 裴治上上下下打量梁邵一番,笑道:“你这伤没有伤及要害,休息些时日便能痊愈。” 梁邵要行礼谢恩,却被裴治按住:“不必拘礼。我已上表请朝廷奖赏于你,此番你侦破敌军夜烧安平仓的计谋,又揪出叛将朱咸,立头等功!该赏!” 梁邵眼眸中立时泛光,可转念又想到上次朱咸也是这般承诺自家的,心头燃烧的希望又渐渐熄灭下去。 魏如海笑道:“小梁邵,裴家袭了好几代的镇国将军爵位,不会为着你那么点的军功,故意给你使绊子的。” 梁邵忙道“不敢”,裴治朗声笑开,打断他的话:“魏如海,你可莫要给我戴高帽。若我年轻几岁,立功的未必是梁邵呢!” 一时三人都笑起来。 梁邵被裴治安排在中军营地养伤,尤兰儿便住在梁邵隔壁,日夜照料。 裴治很看重梁邵。他说自己是家中独子,不曾体会过兄弟之情,如今每天来看望梁邵,好像自己真有个弟弟,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让人怜惜。 梁邵忙说惶恐。 裴治盯着他的脸,沉默许久,方道:“其实朱咸那件事,本将军早就知道。” 梁邵心一坠。 “不过,因手中没有证据,一直也寻不到合适时机彻查此事。如今你舍命撕开这道口子,军中的腐败,我也有由头请京都那些人来查了,省得他们天天在京都叫唤。” 他拍了拍梁邵的肩:“好生养着罢,你的好消息,要来了。” 离开梁邵住处后,裴治径直来到魏参军办公之所。裴治的奏疏,往往是他口述、魏参军写的——因陛下嫌他的字太狂放,而魏参军的台阁体却深得帝心。 裴治负手而立:“密州梁邵忠勇贯日,智略绝伦。于孤塔绝境,燃烽燧以警三军,守险隘而摧万敌;保粮秣于既倒,诛国贼于肘腋。功在社稷,勋著边疆。臣叩请陛下,授其正六品昭武校尉,实领北川军前锋营指挥使。”他顿了顿:“公侯伯子男……要不,给他请封个男爵?” 魏参军蹙了眉:“他虽有功,却也不到封爵的地步。而况他如今才十八,这么早封爵,怕是不好。” 裴治沉吟:“你且附在后头,先写着罢。到底封不封爵,还得陛下圣裁。” “将军何故如此青睐梁邵?” 裴治一笑:“朱咸之祸,弊在制度。有道是‘自古太平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从太祖以来,裴家满门忠烈,虽守着镇国将军之爵位,可到了我这一代,早碍了陛下的眼。故此,像朱咸这等暗中通敌之徒,少不得也是陛下默许的。前朝高宗皇帝收权,北川设四小将军,我这北川军权早被稀释,除了这支中军,东南西北四军表面恭敬,实际早就不听我调遣了。譬如朱咸这件事,我早已知晓,却也不敢贸然出头。” 魏参军叹道:“是了。像朱咸这样的,出身世家,又有个姐姐入宫为妃,莫说将军,便是陛下要动他,也得思虑再三的。先皇派他们来北川,本是要他们辖制将军,可日子久了,拥兵自重,现在隐隐有割据之势。” “没错。”裴治蓦然转过身,“要与这些人抗衡,须得提拔不是世家出身的蓬门之子。可是真正出身寒门的,家中又毫无助力,与朱咸之流斗起来实在艰难,怕不是要耗费许多年。反倒梁邵这样的,没落的世家,是贵族不是贵族,是寒门也并非寒门。一腔热血,与百姓走得极近,家中又有在朝为官的,却也不甚亲近。平素里为着黎民着想,险境时又有家世能为他托底。这才是最合适的。” 魏参军不由问:“可陛下难道不会想到这些?万一陛下看出梁邵是将军一心要提拔出来与四军抗衡的,故意按着不表呢?” 裴治缓缓笑着:“这便是出身的重要了。若我提拔个真正是寒门出身的,陛下不允,那自然就是不允的道理。魏参军,你可记得梁邵的祖父、父亲都是谁罢?听说他兄长今已内定进士出身了,只是不知到底是多少名。还有他那个亲舅舅,那可最是汲汲于名利之徒。只消这道折子寄到京都,便是陛下不允梁邵晋升,那些人,也会挖空心思助梁邵一臂之力的。” 半月之后,皇帝的封赏自京都快马送来。 密州梁邵,授正六品昭武校尉,实领北川军前锋营指挥使之职。另,加封护国县男。 裴治立于高处,凝眸望着下头被众将士簇拥着的梁邵,缓声道:“自高宗朝护国公府霍家被抄,这还是头一次启用‘护国’的封号了。” 魏参军低头不敢言。 裴桢朗声笑开:“怎的不说话?放心,我并非那小气之人。不过是感慨时过境迁罢了。当年的开国四将啊,终究是四散飘零了。也就金陵徐家略好些。”他望着远处纵声大笑的梁邵,“也不知这梁家两兄弟,能走多远、走多久……” 自这日后,梁邵成了北川军前锋营指挥使。未久,庄一兆等人也被他调到自己部下。 前锋营,是裴将军手中最锋利的刀,也是死人堆里的地方。将前锋营交给梁邵,无疑是对他的看重。从此,梁邵再不是那个无名小卒兵鲁子,他是梁指挥使,北川军诸营中级别最高的、前锋营的指挥使。 十月底,寒风凛冽,梁邵的伤终于快要好了。尤兰儿仍旧每天为他熬药、换药。 梁邵找到尤兰儿,予她五十两银,笑道:“兰儿姑娘,多谢你的照顾。从明日起,你不必来了,我的伤已好了许多,日后我能自己换药。” 尤兰儿抿着唇:“将军,倘若我是心甘情愿的呢?” 梁邵一怔,他慢慢意识到了什么。 “军中人多,尤姑娘一介弱质女流,成天价出入此地,总归、总归是不好的。” 尤兰儿酸了眼眶,急声道:“将军,我父已死,家中再无旁人,只剩了我一个,家里屋子也被毁了,大人想让我去何处呢?” 梁邵蓦地想起善禾。 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善禾也是无父无母无家,那她究竟去哪了呢? 尤兰儿见他锁眉沉思,心瓣都快碎了:“将军,您还是在想那位薛娘子吗?” 梁邵沉默不语。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43节 “薛娘子是果敢之人,我心下实实敬佩。我并不想要旁的什么,那日是将军救了我的命,我的命是将军给的,我只愿能在将军身边做个侍女丫鬟,有个容身之处,别的不再奢求。” 梁邵猝然抬头,正要说什么,裴治已挑帘走进。他见尤兰儿在此,不觉含笑。尤兰儿忙福身告退,待她离开,裴治方道:“尤姑娘待你倒是一心一意。你若喜欢,我可帮你做主——” 梁邵蹙眉,截断他的话:“大将军,我已有妻子了。” 裴治知道梁邵已然和离,可他至今仍心心念念着薛娘子,心中不觉好笑。他转了话头,道:“俗话说秋收冬藏,马上快要十一月了,你这伤怕是还要再养一两个月。你是第一年来到北川,必定是思念家中。再过些日子,最晚是腊月,你便可直接回家过节去,也算是养伤,过了年再回来。我听说你如今有个兄长正在京都,倘若你们兄弟留在京都过节,便请你替我捎些东西回镇国将军府罢。明年开春回来时,我还想请你护送我家夫人和我那顽劣的儿子来北川,可好?” -----------------------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太难写了[裂开]下一章依旧是京都的善善和狗哥 护国县男是我杜撰的,男爵是公侯伯子男里品级最低的,但是弟弟“护国”的这个封号比较厉害。 第55章 梁邵的信。 梁邺把善禾按在浴桶内,直闹了半个时辰方歇。事毕时水都凉了,善禾身上发冷,肌肤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小疙瘩。梁邺唤来彩香、彩屏,教她们重新烧一桶热水来,又取了自家的外氅,把善禾裹紧,抱她回寝屋榻上。 善禾身上酸痛,已累得不想动弹,嗓子干得冒烟,只能任由他摆弄。那厮便斟了盏茶,扶着善禾的后颈哄她饮下,声气却发淡:“方才那句话,什么意思?” 善禾从茶盏沿抬眸,模糊不清地应道:“哪句话?” “你说那些虚名儿,你担不起,也不敢担。” “妾室可入族谱——” “除了这个原因。”他硬声打断她。 善禾一愣,顿了顿:“没别的了,就这个意思。” 梁邺低笑:“善善,你不是存心要逃罢?” 善禾心头咯噔一坠,扶着茶盏的指尖暗暗收紧。她迅速敛眸,转了转心思,再抬眸时,眼里已存了层愠怒,她冷笑道:“原来大爷就是这般想我的。”她把茶盏往梁邺那儿一推,半剩的水洒了几滴出来,泼在梁邺玄黑暗纹亵衣上,只听善禾道:“我知道了。爷费尽心机将我骗来,不过是图个新鲜。现在我已是大爷的人了,想必爷也玩得尽够了。等捱过这两年,爷必定是要娶位门当户对的贤妻回来的。像我这样身份卑贱的,合该早早撵走,省得坏了爷的清誉。爷这会子问我这话,怕不是要探我口风,教我到时候识趣些,别让爷夹在我与未来太太中间为难。是罢?” 梁邺抿着唇凝盯她,却不言语。 见他这般,善禾心里七上八下。她从来没有在梁邺面前这样过,这会子这些使性儿的嗔怪话说出来,也不知他受不受用。应当是受用的罢?毕竟他们刚行过那事,身上还留着彼此的气息。这般温存时分,娇嗔几句,怨怼几句,他总不至动气罢? 可静了半晌,梁邺仍是抿唇不言,善禾急得沁出冷汗,她正要翻身面壁,把戏独自唱下去,却听他终于开口,声气泄了下来:“善善……施家不好相与的,你若是什么身份都没有,容易吃亏。” 善禾揣度着他的意思,不敢再冒进。她轻轻点头:“好,我知道了。” 梁邺又俯身吻她。 他这会儿怪得很,心里似藏着事,瞒住她不肯说,只一味吻她,铺天盖地落下来,倒像在弥补什么。其实他瞒她的事何止一桩,她心知肚明,也懒怠问。横竖他们算不得夫妻,怕是连情意都无,尽是皮肉纠缠。偏这会儿梁邺这般神情,他藏的事,似乎与她有关。善禾索性把眼闭起来,她不愿想那么多,她只要哄他高兴、哄他放松戒备,而后拿了奴籍文书痛痛快快地离开,别的与她无关。 梁邺说不清这会儿自己怎么了,方才善禾的话落在耳里,他有些恍惚。眼前的她,好像不是薛善禾,又好像才是真正的她。这些日子,他总习惯了她的冷淡、沉默、温顺听话,原也忘了她也是有自己的性子的。 上次见到她这样,还是她与阿邵未和离的时候。他们的亲密,他们的言笑自然,他们只有彼此才能懂的、心照不宣的戏语,梁邺那会儿其实有些慌,他怕善禾真的与阿邵产生感情,转头告诉他:“我不想与阿邵和离了。” 现在,她也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情怨怪他,她是真的接纳他了罢?要不,她何以与他生气呢?她大可以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蒙混过关的。惟独在意,才会嗔恼,才会怨怼。是罢? 思及此,梁邺隐隐有些宽慰了。 他已拥有了她的身子,她的心,何愁得不到?早晚是他的掌中之物。 只见善禾闭着眼,安然恬淡的模样,早没有了当初的抗拒。他忍不住抚上她粉若桃花的脸颊,低声耳语:“善善,会给你名分的,你不必入族谱,日后也不必再遇到他。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善禾阖目慢慢地应他。他的话,只当是过耳风,她只静静感受从脸到肩、从肩到胸、从胸再往下的吻。别的什么都不想。 蓦地,她听到身上传来一句话:“哪怕未来有主母,你也是唯一的你。我们生在一起,死也同穴。善善,你就是我妻。” 她心头肉莫名一跳,猝然睁眼,那厮已跪在她两腿间,褪下她的亵裤了。 接下来的几日,梁邺忙于准备殿试事宜,白日里皆在书房。善禾只在特定时间去给他送些茶水果子,其余时刻全是陪伴晴月与妙儿。 妙儿已将她们的计划悉数告知晴月了。晴月一听,脸上笑靥也多起来,直言感觉伤也好得快些,恨不能立时就要下地走路。反是善禾按住她:“你且好生养着。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才多久?到时我们走的时候,免不得要奔波劳碌,你须得把骨头都养结实了。要是摔了、碰了,我可不管你,你就自己回这来罢!”说罢,她与妙儿皆笑起来。 晴月并不把善禾的话当真,但又真的怕自己这伤耽误了善禾逃跑,心急皆浮在面上。 善禾看出她的心思,温声宽慰:“逗你的玩笑话,千万别当真。你放心,等你伤好了,我们一起走。我如今在他跟前也能说得上话了,问他要些名贵药材来与你医治,应是不难的。你又年轻,未必就需要一百天便能全好了。” 晴月心底泛酸:“娘子,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善禾一怔,笑道:“哪能呢?你看,我身上又没有伤。” 晴月瘪嘴摇头:“我说的是那种欺负!”她饮泪看善禾:“娘子,你现在笑起来都发苦。” 只这一句,善禾压在心底的委屈如暑气腾腾往上涌。她眼眶泛红,鼻尖也酸了,慌忙把脸垂下,掩过面上的酸涩。 晴月立时懂了,叹道:“早知如此,那会儿不如不走了。至少,好歹二爷……” “晴月!”善禾打断她的话,“你平日里千万不要说这些话,也不要提二爷的名字,教人听去,他又得动气了。” 她也长叹一气:“就是这会儿让我回到那时,重新做选择,我只怕还是会与他和离的。不过,”她眸光愈发黯淡,“我再不会去求梁邺了。” 善禾最后悔的,并非与梁邵和离,而是那会儿为了和离求梁邺帮忙,以至于满盘接错。 终到殿试之日,天际才泛鱼肚白,梁邺便起身预备入宫。 善禾正服侍他更衣。那府里不时便遣个人来探问,先是施茂桐使小厮来问可曾备妥,又道若缺物事只管去寻他,入宫若有不明处,也教成敏去寻他身边人。接着是周太太着人送来一碟糕、两只粽子,善禾正垂头给他系腰带,见彩香、彩屏各捧只白瓷碟进来,也温声笑着:“‘糕’‘粽’,高中,爷此番必定是要高中的。亏得太太有心,我都不曾准备。” 梁邺也扬眉笑着,屈指拈了块软糕,先递至善禾唇边教她先尝,这才笑问:“如何?” 善禾只咬了一小口,细细咀嚼:“嗯……好干,尽是屑儿。” 梁邺轻轻笑开,指腹替她抹掉残在唇角的糕点屑儿:“你倒会挑嘴。”就着她咬处将糕吃了,又握她手道:“殿试完要与同年宴饮,回来怕是不会早,不必等我。” 善禾低眉顺目应了,正要剥那粽叶,成敏忽地小跑至廊下,喘吁吁道:“爷,有信来。” 梁邺笑道:“晚间回来再看罢。” 成敏抬眸觑了眼善禾,旋即压下去:“这信,有些急。” 梁邺听了,便近前取过信,刚看到信封上几个字,脸上的温笑登时冷下去。善禾不明所以,一壁剥粽叶,一壁问:“怎的了?” 梁邺不答,撕封展笺,脸色愈来愈沉。待最后一字看完,他默了半晌,蓦地抬眸,见善禾拧着细眉看他,方意识到失态,扬了笑看她:“无事,不要紧。”正要将信烧了,手却一顿,像是想起什么,最终仅是把信笺重新折好,塞入信封,大喇喇搁在案上,便不再提此事。 临走前给他佩荷包,善禾弯腰仔细整理着绦带。他忽地抬手,单手抚上善禾的脸,迫她昂起头:“今儿回来不会早,你要累了,早些歇息。” 善禾一笑:“知道,爷要出去赴宴。才刚说过的。” “起来。”他扣着她的下巴。 善禾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依言起身,他便又俯首,在她唇瓣落吻,好一会儿才松开,丢下一句“好好的”,凝眉出去了。 善禾望他昂扬背影,拿手背擦了擦被他吻过的唇角颊边肉,笑意慢慢褪去。她独自回屋,思量着待会儿探视晴月的事。忽而一阵穿堂风,把桌上的纸笺吹起来,窸窸窣窣地响动。善禾走上前,掌心一压,拿镇纸镇好,却发现刚才被他随手丢在旁边的信封上,“阿兄梁邺收”五个字分外熟悉。 她心头一跳,想起适才梁邺看信时愈来愈沉的脸色,心口扑通扑通直跳。善禾强忍住心底的暗潮汹涌,隔窗看了看外头,院里已不见梁邺身影了。彩香、荷娘坐在廊下做针线,彩屏在熬药,卫嬷嬷在自家屋里用早膳,妙儿晴月也都在屋里。四下无人。 她颤颤伸出手,展开信笺,一字一字看过去。但见信上云: 阿兄邺台鉴:见字如晤。兄赴殿试在即,愚弟遥望京都,惟愿阿兄青云直上,魁星点斗。自善善去后,常觉神思恍惚,心镜蒙尘、魂若离舍。然日前得善善所赠软甲,竟如云开见日,恍悟此或是天意冥冥,亦是善善示我不可颓唐自弃。既善善为我前程殚精竭虑,弟又何敢负此深恩,蹉跎岁月?兄展此笺时,弟应已策马北川,投身行伍。此一路志在功名,定不负阿兄多年教诲。待归期至,盼兄已冠冕琼林,弟亦能寻得善禾踪迹。临楮神驰,惟愿阿兄珍重、珍重、珍重!弟梁邵顿首再拜。 善禾怔了怔,望着信上熟悉字迹,忍不住堕下泪来。她忙揩了清泪,抿唇把信重新收好,搁回原处。只是信中所言,字字恳切,句句锥心,她情不自抑,只好拿出帕子把眼角的泪珠一一抹掉了。 梁邺站在廊角暗处,将善禾瞬间鲜活又迅速暗淡的眼神看尽。等善禾抹着泪走入寝屋深处,再看不见她的影儿,他才沉着脸色,蓦然冷笑出声,而后阔步向外走去。 梁邺行出巷口之际,忽勒马回望,宅院灰墙寂寂立在天光里,不由想到善禾寂寂立在灰墙后。成敏不知方才这桩官司,小心问:“爷可是落东西了?”梁邺摇头,淡声:“没。”两腿忽地夹紧马肚,挥鞭驾马,向大燕皇宫文华殿奔去。仍旧是那阵风,吹得他织锦绣竹的袍角猎猎翻飞。 第56章 一支笔引起的连环事件。…… 梁邺离开后,善禾去看了晴月。妙儿正给她上药,伤处已开始结痂,上头泛着淡黄的水。每次涂药,晴月都要在口中咬只帕子,因实在痛得难忍。 善禾握着她的手,不时拿帕子给晴月拭汗。待药涂完,晴月趴着歇息,妙儿收拾东西,善禾才离开了。但她并没有立即回寝屋,而是站在廊下,看苍丰院的丫鬟嬷嬷们正在做什么。彩香、彩屏、荷娘都在忙自己的活计,唯独不见卫嬷嬷,善禾便问她踪迹,彩屏答:“才刚去舅太太那儿请安了。” 善禾点点头。 卫嬷嬷不在,她就放心了。 她状似无意,莲步一径往梁邺书房走去。这些日子梁邺准备殿试,一直待在书房。饶是她,也唯有奉茶点时方能入内片刻,从不敢四下张望。整个苍丰院,除了梁邺本人,唯有成敏、成安可以自由出入,连卫嬷嬷轻易都进不得,显见得是防着旁人。偏偏这卫嬷嬷招笑,梁邺防她,她倒帮着梁邺一起防别人。她自家去不得梁邺书房,也不许旁人进去,坚决捍卫梁邺威严,俨然一副忠仆模样。 今日梁邺殿试,成敏、成安,连同怀松、怀枫都随他入宫。苍丰院只剩下她们这些女子。 这是寻找奴籍文书最好的机会! 善禾一路行来,攥紧袖中物事。刚在书房门口立定,只见隔扇门掩得紧紧的,连条缝儿都不露。她正要抬手推门,身后却蓦地响起卫嬷嬷冷厉声音:“娘子在这儿做什么?” 她声气严肃又冷,像抓到善禾的把柄一样,还透着点捉贼拿赃的兴奋。 善禾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识按住胸膛转身,只见卫嬷嬷已逼近身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扬声喝道:“娘子在爷书房门口鬼鬼祟祟地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趁爷今日不在,偷偷进书房?大爷可是说过,没他的允许,谁都不能进的!” 啪嗒。 掌心的笔落在地上,给砖地洒了几点朱红。 彩香等人闻声聚拢过来,皆面露疑色。 善禾拧眉,目光落在攥死自己腕子的手上:“嬷嬷抓得这样死,是怕我跑了不成?”她声气很轻,“要不嬷嬷看看地上的是什么?” 竹雕紫檀笔孤零零躺在地上,细看,笔身已裂了条缝,等闲是支废笔了。 卫嬷嬷一怔。 善禾已苦了脸,任她攥着自己的腕子,半是委屈半是愠怒,抚着胸口喘气道:“我就知道。这竹雕笔金贵,大爷最爱用它朱批。这些日子温书预备殿试,昨儿忘在寝屋,我才刚收拾东西瞧见了,想送到书房来收好,就是怕不小心磕了碰了,坏了岂不可惜?嬷嬷倒好,我知道您是好心,提醒我倒罢了,这样冷不防冒出来拽我,魂都要吓飞了,谁握得稳?”话落,善禾挣扎着抽回手,腕子已被勒红。 彩香忙拾起笔来,连声惋惜。彩屏立在后头,瞥了眼:“哟,这可是当初老太爷给的,两位爷一人一支呢。算起来两三年了,是件旧物呢。” 听是梁老太爷遗物,卫嬷嬷也着了慌。方才确实是她冒进,但她也不曾想到薛善禾是来送笔的呀!她看她鬼鬼祟祟站在书房门口,喊她她也不应,只好上前,不过是想阻止她,谁成想这就吓到了她,连笔都握不稳了。 她嗫嚅道:“这……那……可如何是好?” 善禾揉着腕子,想起早间发现这只笔的情景。早间梁邺入宫,屋里伺候的人都有些手忙脚乱,磕了碰了是自然。善禾发现这支笔时,它已隐隐裂了条缝,孤零零躺在地上了。善禾原想着作速把笔放回书房收好,她自己也顺道寻一寻奴籍文书。这遭并没有想过对卫嬷嬷怎样,偏卫嬷嬷自己撞上来,一心想要捏住她的错儿,这才酿成这桩祸事。既然卫嬷嬷怀着恶意而来,她也无需好心。只是可惜,今日这书房是进不成了。 “我会同大爷讲明,究竟如何,悉听大爷定夺。反正大爷素来敬重嬷嬷,只是支笔,应当不会说什么的。”善禾顿了顿,转了话锋,很是惋惜,“只是可惜了这笔,老太爷赏的,又与二爷的是一对儿。再怎么金贵,也比不得里头的情意重。” 后半句吓出卫嬷嬷半身冷汗。她望了望彩香手中的笔,强自压住心绪,勉力笑道:“不必薛娘子费心,既是我老婆子的事,自有办法解决。彩香,把笔给我。”说罢,拿了笔径直就出去了。 如此这般散去,众人也不知卫嬷嬷要去做什么,也懒怠问。到时候梁邺追究起来,如实说便是了。若论错处,二人皆有,卫嬷嬷的更大些,端看梁邺如何定夺。 善禾回了晴月妙儿屋中,拿了绣绷子坐在交椅上做针线,约莫几炷香时辰,外头蓦地响起盛妈妈的声音,颇有些焦躁:“善禾姑娘还没有装扮好么?” 善禾应声走出去,盛妈妈见了,几步上前握住她手,蹙眉道:“姑娘,太太等你许久了。车都套好了,专等你一个呢!”她打量善禾发髻装束,跌足道:“哎呀呀,怎的还是这家常装扮?” “什么套车?等我做什么?” “咦。”盛妈妈也不解了,“今儿太太们去承恩寺烧香,给邺大爷祈福。才刚让卫嬷嬷唤你抓紧换了衣服过去的呀,你怎的还在做针线?” 善禾怔了怔,旋即明白,这是卫嬷嬷给她下套儿报仇。她忙开口要分辨:“盛妈妈,才刚卫嬷嬷——”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44节 盛妈妈立时截断她的话:“哎哟,快别在这儿废话了,有这分辨的功夫,作速换了衣裳过去要紧。太太等着倒也罢了,姑太太和孟家两位表小姐也在等您呢!施家的马车、孟家的马车,都在二门上等了一柱香时辰了!”她又补充了句,声气也高起来:“专等姑娘你一个!” 这动静吵来彩香、彩屏,众人听到如此紧急,忙拥着善禾入屋妆扮了。家常的衣裳褪下,披上外出见客的罗裳;发髻散了重梳,银簪花钿一一贴入云鬓。平素几炷香才施施然完成的梳妆更衣,这会子一壁穿衣、一壁梳头,竟生生挤到一炷香时辰。彩香拿了胭脂要再补个妆,那厢盛妈妈已等不及了,拽着善禾的手就往外去:“走罢!胭脂边走边补!”拉着善禾提裙就去。 善禾捧着裙袂,脚步发急,像生了风,疾行至二门车驾处。周太太、施太太等人正扶着丫鬟的手踩上轿凳。 听到动静,周太太转过身,见是善禾,她两眉蹙着,但到底温声说道:“还以为你不来了。” 善禾连忙跪拜请罪:“太太恕罪!奴婢方才在屋中做针线,并不知今日要去承恩寺烧香祈福。请太太恕罪。” 周太太凝着眉,施太太那厢也把目光射过来,一时间所有人都看着善禾,有恼的、有叹的,也有不干己事瞧热闹的。孟持盈早等得不耐烦,这会子见善禾当众跪着请罪,身姿飘摇楚楚可怜的作派,心里不由更气,没好气儿道了句:“好大的架子!侍郎太太等你,伯爵夫人也等你,我还当是邺表哥明媒正娶的妻子呢!等哪天我姐姐回家省亲,也等你一个不成!” 孟持盈这话说得尖刻,周遭空气霎时凝住,跟在她身后的孟持锦忙扯她袖子。周太太眉头蹙得更紧,施太太则用团扇半掩了面,目光却仍从扇骨上方向善禾扫来。还有站在旁边伺候的丫鬟,牵着马的施家小厮、孟家小厮,虽皆低头,眼风都忍不住往善禾这边觑。 善禾跪在青石板上,脸上早已臊得通红,脊背却挺得笔直。这原就不是她的错,分明是卫嬷嬷故意不传话。善禾又拜,声音清晰不卑不亢:“奴婢确实未曾接到传话。方才一直在房中做针线,并未见卫嬷嬷来传话。” 施太太正要进车厢,打帘的手停住,她沉了脸,厉声破空而来:“好了!误了时辰,还有这般多理由!卫嬷嬷是我妹子的陪嫁,施家的老人。莫说邺哥儿,便是我,从小儿也受过嬷嬷的好。她什么样的人,我能不知?你这意思,不就是想说,是卫嬷嬷故意不告知你,害你不知道要来么?我且问你,卫嬷嬷何故针对你?她当了这么多年的差,从未出过纰漏,怎生偏偏针对你?” 周太太沉下脸,道:“茂桐,罢了,作速启程要紧。” 施太太冷笑着:“嫂嫂,我知道你要息事宁人,毕竟是邺哥儿屋里的人,咱们管不着。”她眼风扫过地上脸红似猪肝的善禾,奚落话脱口而出:“我实在不知,错了便错了,认个错儿,赶紧启程就是。邺哥儿好歹是客,我们难不成还罚邺哥儿屋里的人?非要把是非曲直都掰开讲清楚了,两家的太太夫人小姐,别的事也不用做了,全把时间耗在这,扯皮推诿,还她清白就是了!华儿、蕊儿这会子说不定已到承恩寺,正在等我们。好么!你跟华儿、蕊儿就有三个了,我又带着盈儿、锦儿,更莫论这些丫鬟小厮们,一起子人全都给她作判官辨清白,其它事儿是不必做的了!”她越说越气,扬声道:“来来来!把卫嬷嬷喊来,今儿也不去烧香了,咱们就把这事论清楚!该谁的错就是谁的,我们也不偏心,把错儿揪出来,等邺哥儿殿试完毕,立马使小幺儿去宫里请他回来,该罚的罚,该赏的赏!” 见施太太真动了怒,孟持盈并不言语,站在旁边看好戏;孟持锦小心走上前,扶着施太太的手臂,温声笑道:“太太何必动怒?今儿是邺表哥的好日子,为着这起子事,不值当。” 周太太也笑着宽慰:“这是正理。还是赶紧启程要紧。”她唤了孟持盈、孟持锦:“还不快把你们太太扶上车,愣着做什么呢!” 孟持盈只得扶她母亲进车厢,孟持锦也在一旁不住地说好话儿。周太太瞥了眼善禾,冷声道:“你也跟上来罢。”话毕,自掀帘入内了。 待得车架缓缓而行,周太太身边的粗使丫鬟才走来扶善禾起身,拥着她胳膊,与她一块儿跟在车马后头。丫鬟见善禾凝眉垂泪,叹口气:“哎呀,好了,姑娘是邺大爷屋里的人,姨太太不过是那么一说,又不会当真罚你。别放在心上。” 善禾垂着脸,略一点头。 “姨太太的性子就那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以后犯了错,直接认下就是。主子们根本不会在乎你有没有委屈,你是不是真的犯错,她们只在乎你的错是不是影响到了她们。” ----------------------- 作者有话说:明天休息一天,隔日更啦。 第57章 承恩寺女眷叙闲话,文华…… 车架逶迤行至承恩寺,周太太、施太太等人皆被沙弥引至侧殿,施明华、施明蕊姐妹早候在此处了。甫一见周太太等人入殿,施明华之子苏赦立时弃了母亲与小姨,蹦蹦跳跳扑进周太太怀中,瓮声瓮气道:“外祖母怎的这时才来?叫赦儿好等!” 一时众人近前厮见,施明华捧着六个月大的肚子,被女眷们簇拥在当中,温婉含笑,一一领受问候祝福。善禾站在角落,不敢上前,只好把头垂下,听那边欢声笑语、天伦融融,更衬得她形单影只,心底分外凄凉。 待夫人小姐们寒暄完毕,沙弥方领着她们烧香礼佛。丫鬟们俱退至殿外,善禾也低头随着人群要走,却被盛妈妈一把攥住手臂:“你走什么?你是邺大爷屋里的,自是要留下替大爷祈福的。”说罢,立时拉善禾过去了。 善禾的蒲团摆在最后,近乎挨到侧殿门槛,一半脊背曝在天光下,晒得灼痛。她刚跪下,前头的施明华姐妹皆不约而同转了脸回望,淡淡的眼色,寻常的打量,而后稀松平常地转回去。善禾听见那挺着大肚的施家大小姐施明华轻声细气地问:“那是谁个呀?” 跪在她身后的孟持盈娇声笑道:“梁邺表哥的通房丫头呀!” 施太太双手合十,阖目沉声:“佛门清净地,不得嬉笑。” 孟持盈讪讪住口,只余施明华意味深长的一声“哦”。 礼佛既毕,众人转过佛像,一路行至侧殿后院。院里两只大石桌,各摆一边,早已备好清茶。周太太、施太太、施明华坐一桌,未出阁的小姐们坐在另一桌,苏赦则窝在施明蕊膝上吃栗子糕。善禾跟随丫鬟们立在廊下,因与众人皆不相熟,也无人主动与她攀谈,只好站在那儿发呆。 不多时,小沙弥捧来几卷经书,弓腰与二位太太说了几句,旋即,施太太目光落在善禾身上,厉声道:“别发愣了,过来罢。”她语气很不耐烦,自是还记得早间那桩公案。 小沙弥奉上漆盘,几卷经书搁在里头。周太太淡淡道:“你会写字的罢?” 善禾点了点头。 周太太便道:“最上头是《文殊心经》,你且抄个几遍,为邺哥儿祈福罢。” 善禾听了,只得取出经卷,道一句“是”。侍奉在旁的丫鬟们也不敢怠慢,赶忙自厢房中搬出一张小案,一只蒲团,一炉素香,另有文房四宝,供善禾抄写。善禾净手焚香,于案上铺开一纸素笺,把墨研得浓淡得宜,方拈起一管紫毫,笔尖舔墨,这才垂眸誊写起来。 太太桌上的三人皆静观善禾举止,施明华先笑道:“这通身气度,不像是通房丫鬟呢。” 周太太接上话:“据说是老爷子给的,从前在老爷子跟前当差。” 施明华应道:“是了,梁家老太爷的书法,连我公爹也是赞不绝口的。听说宫里还有两幅老人家的墨宝,就收在御书房。”她面向善禾,笑问了句:“你叫什么?这一手字,可是老太爷亲授?” 善禾只得搁笔,恭敬答道:“奴婢名叫善禾,字是从前奴婢父亲教的,他如今已经下世了。”她想了想,终究还是说:“后来老太爷见奴婢写字有天份,格外教过奴婢几日。” 听是如此,施明华也不意再追问家世,转而道:“那你如今在邺表弟房中,他院里的事,都是你当家么?” 这话问到两位太太心坎,俱匀了眼风等善禾作答。善禾心中一紧,恭声回道:“大爷院里有卫嬷嬷坐镇,奴婢只是大爷跟前侍奉的,不敢逾越。” 施明华轻笑道:“不敢逾越,可见是有能力的,只是身份不够,才教卫嬷嬷暂理。是罢?” 善禾抬了头要答“惶恐”,施明华冲她一笑,声气温和:“不过是闲话,你不必紧张。你且写经,莫误了邺表弟的正事。” 善禾颔首应是,遂屏息凝神,执笔抬腕。那厢太太们又叙起闲话,略提了几句梁邺与苍丰院,便转回自家事上。周太太问施明华孕中诸事,苏府谁掌家、夫君待她如何、妾室可安分等语。施明华一一答了,言及苏府用度浩大,现交由小姑苏犀照管家,也省得自己赔补嫁妆。周太太蹙眉:“日常用度,何至于此?” 施明华正要开口诉苦,施太太却笑:“嫂嫂不知,这是家族兴旺之兆!就说我们伯府,前年娘娘诞育公主、晋九嫔之列,不说别的,样样儿的花费都翻了一番呢!最有趣的,园子里栽树的费用也多了!我就纳闷,怎么娘娘封昭仪,咱们家还多栽几棵树不成,问了管事的,才知原来那会子家里摆晋封宴,宫里严太监说娘娘住的永安宫,院里栽了好几颗梅树,因娘娘爱梅,陛下额外赏的!故而家里就趁这个势,也栽了几株梅树。有没有孝敬到娘娘我也不知,倒是开年设宴,来我们府上的人都赞那几棵梅树好,花香清幽,意境又雅,来年的梅花宴可不就轮到我家做了!” 施明华听得心头不快,却又碍于昭仪身份不好多言,只低头饮茶。周太太见女儿闷闷,忙笑着岔开话头。可说不上几句,施太太又兜转回昭仪之事。施明华抚着肚子,笑都冷下去。赶巧儿施明蕊立在善禾身后看她誊写经书,见状不由笑道:“今儿听姑妈总谈起娘娘,可是有什么好事了?” 施太太听了,忙道:“也不是什么好事,八字没一撇呢。” 明蕊暗暗与明华对视一眼,笑得温婉:“姑妈既如此说,必是好消息了。只是如今不肯告诉我们。” “倒也并非故意不与你们说,”施太太望向周太太,“才三个月,胎还未坐稳,怕说了反折福气。再说也可能是太医误诊,还需再看。” “哟!”周太太登时笑开,“这是有喜了?” 施太太点了点头。明华也僵笑着道了句“恭喜”。 周太太拍了拍明华的手,继续同施太太道:“这是好事。看来文阳伯府,又有的忙了。” 施太太便道:“是了,这些日子正与伯爷商议呢,待宫里的信儿明确,便要上省亲折子了。”她望向明蕊:“到时候家里忙,还要蕊儿过来相帮呢。” 后妃孕后省亲,此乃大燕不成文之旧例。因后妃孕中思亲,圣上额外开恩降此隆恩,亦算得家族荣光。 众人便就着省亲话头又聊了许久直至小沙弥来报,前殿住持开讲,问太太们可要前往。施太太便带着孟持盈、孟持锦过去听讲经,顺道为昭仪娘娘祈求平安符,周太太则言要与明华说些体己话留下了;善禾因抄经,也不曾去得。 施太太等人刚走,明华立时沉了脸:“兴成什么了!一家人说几句话,句句不离她家昭仪,好似只她女儿入宫、只她女儿会怀孕似的!” 周太太宽慰道:“你与你姑妈动什么气,她本就是这张扬性子,你又不是不知。” 明华忍不住瘪了嘴:“那算什么?今日我好容易见娘一面,想说几句贴心话,却尽听她炫耀昭仪。有本事,她递牌子进宫当面说去!娘又不是昭仪亲母,我又不是昭仪亲姊妹,她肚子里那块肉将来唤我表姨,拐着弯的亲戚,我能得什么好处?”她说着说着,声音竟哽咽起来。 周太太忙令盛妈妈遣退丫鬟,连善禾也命回厢房抄经,不许旁听。这才揽住明华的肩,温声问她:“怎的了?在苏家不好?” 明蕊坐到母亲和姐姐对面,给自己斟了盏茶:“也不是不好,就是烦心事多,姐姐又有身子,自然心里不顺遂了。” “什么烦心事?如今你在家养胎,苏家老太君还要你去立规矩?” 明华摇了摇头:“不是为这个。是家里事情多,譬如管家这事,我不是把权都给了苏犀照么?反正她这几年要嫁出去,我也不怕什么,就是如今家里用度耗资甚大,从前我都是拿阿耶、阿娘给我的嫁妆填补的。现在管家权在她手上,她哪有那么多钱,填不上,又是给家里改制,又是问公爹要钱。公爹倒没说什么,偏老太太听见了,反说我奢靡不知俭,让未出阁的小姑娘填我的窟窿。我要分辨,老太太又说:‘错便是错了,哪有这么多理由!既然从前家里的账就不对,怎么你之前不说?现在教犀照看出不对来,没出阁的姑娘,脸皮那么薄,又在奴才跟前改革,又向她爹要钱,你这当嫂子的还有脸分辨?’就这一句话,直把我所有冤枉都堵死了。老太太自家用度最奢,昔日我说要裁减,她那会儿也是说了我一顿,说家里这等勋贵人家,还好意思说裁减,传出去没得教人家笑话。阿娘,你听听,正话反话、好话坏话都让她说了,我能怎样?我还能做什么?” 周太太一听,恨得咬牙:“老太婆镇日里就这般欺你?今日你别回去,随我归家,晾他们几日,省得回去再生闲气。” 明蕊忙道:“不告而归,少不得又教苏老太太说嘴。要我说,一个是孙媳妇,一个是孙女,苏老太太必然是偏袒苏犀照的。姐姐好歹忍两年,等犀照姐姐出阁,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明华一掌拍在石桌上:“你还是我亲妹妹么!竟有你这样教我回去受苦的!” 明蕊莫名其妙,也有些恼:“好,你说得对,那你便随我们回去,其余一概莫管!” “娘听听,蕊儿这是什么话?”明华抚胸喘气,“在那边受气,在这儿也受气,好没意思。”她瞥眼施明蕊,咬牙道:“方才梁邺的丫鬟在这,我还帮你呢。都是亲姐妹,没成想你这般狠心的。” 明蕊急了:“什么帮我不帮我?你且说清楚,又与梁邺表兄什么相干?” 明华冷笑道:“还装糊涂?你今年十六,娘早说要为你相看人家。如今梁邺入京应试,娘特特带他通房出来,你这般聪明,不懂何意?” 明蕊臊得脸上通红,背过身去不肯看她。 周太太见俩女儿如此,反倒笑了。她握住明华肩头,好声好气:“我的大姑娘,快别动怒,免得动了胎气,孩子事小,伤了你身子,这不是剜娘的肉么?” 明华一听这话,鼻尖一酸:“只有娘疼我。” 那头明蕊故意说道:“是了,就只要娘疼你。我去你家住了一旬,天天陪你说话儿,我不是好人。” 周太太继续道:“等过些日子,过些日子梁邺事定,家里设宴,我请那府老太太过来,亲自与她分说。有你父亲和我给你撑腰,你不必委屈。”如此又絮絮说了好些话,明华方渐平复。 她见明蕊这会子仍背对着自家,脸却悄悄偏转,明华心下稍稍宽慰,到底是血亲姊妹,从小一块儿长大。这次她说心里不快,明蕊二话不说就去陪她,她怎真忍心?明华冲着明蕊背影道:“按我说,娘可得抓紧些,等金榜一出,也不知轮不轮得上蕊儿呢。我听夫君说,梁邺在这届贡士里颇有名望,殿试应当不差。” 周太太道:“自然不会差。这几日你父亲还帮他走动过呢。” 明蕊更臊:“娘,姐,快别说了。” 明华轻笑:“蕊儿,你自己心里也要想想的呀。不说别的,你看姑妈也把持盈、持锦带过来了,她们跟你差不多大,你心里不急么?孟家还有个昭仪,就算不是梁邵,她们择婿余地也比你宽,尤其是孟持盈。”她转头继续同周太太道:“榜下捉婿,这是头一件。其次,还有一件,也是我这些日子才悟到的。” 周太太忙问:“什么?” 明华道:“今年年初起,凡欧阳侍中家作宴,倒是常请苏犀照过去。” 周太太一惊,思忖片刻,方道:“可欧阳大人的两个儿子早就娶妻生子了,孙儿辈又太小,也与苏犀照不配。” “我悄悄问过,欧阳家适龄的男儿几乎都有亲了,没有亲事的,身份太低,配不上犀照。我与夫君说了这话,你道夫君如何说?” “如何说?” “夫君说,怕不是欧阳侍中要给梁邺说亲呢!” 彼时正好善禾誊写完一遍经文,按盛妈妈吩咐先给周太太过目。她手捧刚抄毕的《文殊心经》,刚推开厢房门,便听到此一段话。善禾垂了脸,悄悄把身子隐在廊柱后头,在心底默念经文。 那厢周太太先是默了片刻,沉脸冷声:“这个梁家,忒不成体统!前时那梁邵娶亲,你父亲连去四五封信,那边不听也罢,终归梁老太爷是亲祖父,我们拗不过血脉亲情。如今老头子下世了,梁邺头上的长辈,可不就我与你阿耶了?现在这样把我们越过去,寻个新认的座师说亲,他眼里还有我和你父亲么!” 第58章 夫人说婚事,梁邺醋弟弟…… 周太太愈想愈气,愈气愈想,明华忙揽过母亲的肩,也是咬牙道:“正是这话。所以我在心里合计,犀照头一遭赴欧阳家的宴,是开春三月头上。娘细想,梁邺这般早就暗中绸缪了。” 周太太道:“是,他是个心思沉的。这些时日,我同你阿耶冷眼瞧着,也看出几分了。” 明华追上话:“所以说,您要早点想好才是,这样的人,屋里又搁着那样一位美娇娘,通身的气派,可不像寻常丫鬟。要是咱们蕊儿嫁过去,能得好儿么?” 明蕊蹙眉怨道:“阿姐!” 周太太抬眸看了眼明蕊:“蕊儿,按理,你未出阁,很不该给你听这些话。可是,拢共这儿就我们娘母三个,再没外人,你姐姐这话也是真心为你的。我且问你一句,你是要日后我们给你把人挑好了,你一声不吭嫁过去,任他是个怎样的人物,还是要自己也拿点主意?” 明蕊听得怔怔,粉唇半张,却说不出一个字。 明华便笑:“是了。那些规矩是重要,可也不能把一辈子赔上。如今京都的风气,是娇养女儿、贵养女儿,阿耶阿娘再怎么为你相看,到头来还是要你自己心里乐意的。你听我们说,你心里也合计合计。”她转了话头,“刚才那位善禾姑娘,你也瞧见了,识文断字、行止有度,样貌也不逊你,除了出身低,别的都拔尖的。再说梁邺,他与咱们家冷了这么些年,心里肯定有气。他如今又早早求欧阳大人帮忙,说不定犀照这件事也是他知道的。心思沉,冷情冷意,这是他的缺憾。” 明蕊忙道:“既如此,那何必择他?天底下又不是只他一个儿郎了!” “还有好处,你也要权衡进去。”周太太道,“这些日子你在苏家陪你姐姐,你不知道。那梁邺生得仪表堂堂,清俊逸群,待人温润知礼,处事谦和周全,端看这些,是百里挑一的人物。我瞧得出来,他心底虽怨着我们,可他是肯把面子做下去的,这就难得。世上很有些人,忍不了一时的气,场面上的话都不肯说,这样的人,与咱们家做不了亲戚。这次梁邺能住咱们家来,也说明他是个顾大局的人。” “里子都没有,要面子做什么?娘这样夸他,我却觉得他虚伪寡情。”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45节 “傻丫头,这世上多少人能得个里子呢?便说你孟家大姐姐,贵为永安宫昭仪,何等风光?她的面子,谁敌得过?可入宫头年那一胎,不还是说流就流了?她素来身子健旺,好端端地怎会小产?你姑妈就去看了两眼,第三眼,宫里就不许她进去了。”周太太继续道,“再说回这梁邺身上,他还有一样好处:他头上并无长辈拘管了,梁家人都快死绝了。他是长房,他弟弟又是那个模样,日后整个梁家,岂非由他说了算?嫁过去便是当家主母,一应内宅事务皆由你执掌。不必像你姐姐这般熬那苏老太太的规矩,更不必受什么翁姑的气了。” 明蕊慢慢垂下头,咬着唇,声气稍稍软下来:“娘说他的这些好,是做个夫君的好,却不是那一心一意彼此扶持能过一辈子的好。” “这怎生就不是彼此扶持能过一辈子呢!”周太太有些急。 “娘说面子重要,可我还是觉得,里子也很重要。场面上的话漂亮,人总不能一辈子活在场面上。” 周太太道:“糊涂!面子都没有了,你还要里子有什么用?有面子没里子,你顶多受他一个人的气。没有面子,且不说外头的夫人太太们,连家里的奴,都能骑到你头上来!而况,你怎就知一定没里子呢?他屋里拢共就一个善禾姑娘,我们虽说善禾不错,但也难保她是长久得宠的。不然,陛下何以设三宫六院?你又不差,怎知抓不住他的心!” 明华扶住周太太,笑道:“我们也不好把蕊儿逼得太过了,到底她才十六岁呢。只要让她看一眼,若是合眼缘,那些复杂的枝叶末节,就让阿耶阿娘多费心思想清楚。若是不合眼缘,也罢了,横竖欧阳大人那儿也有别的人选。” 周太太听到“欧阳大人”四字,不由长叹一气,恨道:“一点子规矩体统都没有。这回若不是我与你哥哥低头去请他,他怕是连来拜见我们也不肯呢!而况那事本就是他们不对,梁邵再怎么胡闹,好歹也是梁家的孩子、施家的孩子,给他娶个贱奴,他日后仕途怎么办?他怎么抬得起头?梁老爷子当初下台,说得好听是年老致仕,可不就是这些昏头事太多闹的么?我只说一句,要是你姨父姨母没死,你看他们同意梁邵娶女奴么!” 廊柱后的善禾怔了怔,只觉眼鼻发酸。 待周太太母女三人垂头默了好一会儿,见她们再没有说话的意思,善禾方吸了吸鼻子,捧着新抄的经文过去,福身道:“太太,这是奴婢新誊的经文,请太太过目。” 周太太略翻看了一眼,赞了句有心,便让善禾接着回去誊抄。善禾转身正要走,周太太忽唤住她:“诶,善禾,你是不是也姓薛的?” 善禾心口一跳,咬牙道:“嗯,奴婢姓薛。” 周太太点了点头,教她继续抄经去了。善禾往厢房走,却听得明华悠悠道一句:“同样一个姓,同样是奴婢,那位倒是好运道,能做二奶奶呢。” 周太太接上话:“休提此话。既然要与梁家重修旧好,待过些日子,我与你们阿耶还是要想法子让梁邵休妻的。” 明蕊叹气:“阿娘,人都成婚快三年了,哪有你这样当舅母的?” 周太太亦叹:“我这也是为了他们兄弟好。就算休不了妻,也该将那薛氏降为妾室,好生为阿邵另择良配才是!” 善禾抿着唇,只顾埋头朝前走,不敢再听。 回到厢房,她握紧笔,心却不似方才平静了。笔尖悬在素笺上方,善禾目向虚空,怔怔出神。她早就习惯这卑贱身份,可当旁人明明晃晃叙说着对她的轻蔑,她心底仍旧难受得紧。待善禾将剩下经文悉数抄完,已是午后。等回去时,手腕颤得连筷子也握不住,只得由妙儿一口口喂饭。 晚膳后,梁邺仍旧未归,卫嬷嬷带回一只簇新的竹雕紫檀笔,与梁邺那支竟有八九分的相似。两支笔各用锦匣装好,等梁邺归家后,卫嬷嬷才亲自交予他。 这会子他尚未归来,善禾便至晴月、妙儿屋中与她们作伴,却见妙儿蹲在地上,在床铺上铺了纸画画。善禾站在她身后看,见妙儿下笔苍劲、构图精巧,不觉出声赞叹。又见她力有未逮,便握了妙儿的手助她。一幅画刚成,彩屏忽地推门进来,蹙眉道:“娘子,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呢。爷刚回来,问你呢。” 善禾只好起身过去。 晴月忍不住哽咽:“娘子,晚上还回来吗?” “不了吧。”善禾声音很轻。 “娘子,是我累了你。”晴月咬唇,“那会儿打死我就好了。” “你别胡说!你死了,我也没活头!”善禾转身冲她一笑,“你且宽心,大爷如今待我好了。我过去,吃的睡的穿的样样都好,可不比跟你俩挤个大通铺强?我过得好呢,你就知道瞎操心。好好养伤,别让我再来伺候你,才是正理。” 那厢梁邺堪堪沐浴完毕,正坐在太师椅内,揉着太阳穴阖目养神。今夜他很饮了些酒,这会子脑间浑浑噩噩的,才刚卫嬷嬷、彩香她们说的话,他都做耳旁风,懒得入心。 善禾步入屋内,见他这般形状,走到一旁坐下。 梁邺听得动静,朝她伸出手:“过来。”顿了顿,“去哪了?” “在晴月和妙儿屋里。” 他将她拉到怀中:“我是不是与你说过,晚上该睡哪的?” “我只是同她们说说话,我知道回来的。” 梁邺仰脖望她,目光逡巡,良久,拉她坐在自家腿上,头靠在她纤弱的肩:“今日有些乏了。” 善禾淡淡道:“那大爷早点安寝。” 梁邺不动,默了片刻,才继续说:“你就不问问爷白日里见了哪些人,文华殿是何等气象,陛下又是何等威仪么?” 善禾莞尔含笑:“等爷闲下来,再与我说罢。” “接下来会很忙,也许顾不上你。” “这是好事,大爷的心愿,是要了了。” 梁邺又不说话了。他盯着她,眼底晦暗不明。过了好一会子,才绷唇说道:“是了,这是好事,我外头事忙,你就不需要应付我了,是罢?” 善禾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正要分辨,却觉他臂弯猛然收紧,教她动弹不得。 梁邺冷笑着:“我累与不累、乏与不乏,也没见你如何挂心。倒是阿邵的信,光几个字就把你撩拨得又哭又笑的了!” 善禾怔住,下一瞬,整个人被他抄起腿弯抱起来。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将她裹入一片醉意中。她挣扎要下去,那厮的手却越来越紧,非但如此,他冷着脸低眸看她:“以为爷今晚上不回来,预备宿在那屋了,是罢?” “以为阿邵报了平安,便可安心了,是罢?” 他抬脚往拔步床走去,声气愈发激亢:“整日里魂不守舍,连个笑也得哄你才肯。见着那信笺便眉眼生辉了,因是阿邵写的,字字句句都写到你心坎里去了,是罢?嗯?” 偌大的架子床,善禾被他摔进去,脊背立时感到一阵刺痛,直疼得她一时半刻直不起身子,想要挣扎着起来,却被他重重压下。梁邺单手箍住她双腕举过头顶,另一手扣住她下颌,逼她直视自家:“说话!又装哑巴了是罢?” 冲天酒气混着他常用的沉水香,直喷在善禾脸上。 ----------------------- 作者有话说:最近来个营养液加更吧[眼镜] 第59章 因弟弟的家书发癫。 两只手被他这样举过头顶,善禾只觉屈辱难堪。她头一偏,眼角已沁出泪:“我没有。” 见她这抵触模样,梁邺心头火起,连连冷笑:“没有?好、好、好!”他骤然松了手力,霍然起身,行至妆台前,梁邵那封信正安安静静搁在上头。梁邺拈起信封,先是自嘲一笑,随即便将信纸凑到烛火之上,顷刻间烧了个干干净净。跳跃的火苗在他面上明灭不定,眼梢沉郁之色愈沉。 善禾得了自由,倚在床柱边发怔,余光见那火舌子吞噬了梁邵的信笺,烧在心头的火也随着信笺慢慢化成灰,只有几点火星子冒出头,旋即又黯淡下去。她还能如何呢?善禾自问如今的她,已是相当识时务的人了,只要他别找她麻烦、不牵连晴月与妙儿,她什么都能舍出去。于是,善禾靠在床柱边,眸光淡淡看那厮一步步逼近,全然没了往日的愤然反抗之态。 前路是晦暗的,倒是帐顶空荡荡的一朵莲前后摇摆,愈晃愈明、愈晃愈亮。善禾被他压入锦衾之间,两条腿儿也教他架上肩头,随着莲花轻轻晃动。在他身边,一切都黯淡,好像只有这件事,有些明朗。 这回时辰太久,以至于到最后善禾竟有喘不过气的感觉,眯着眼要睡去,却被他一掌扇醒,这才发现他一直扼住她的颈子,双目发红的狠劲似乎要掐.死她。原来不是要睡,而是被人扼住咽喉、窒息所致的昏沉。善禾吓出一身冷汗。 他却似得了味一般,看她半睁的瞳孔里全是自家的倒影,竟笑开,低吼着:“睁眼瞧仔细了,现在顶着.你的是谁!” 酒气氤氲弥漫在床帐之间,软搭搭垂下的帘幔遮住里头的动静。 至后半夜,他犹未尽兴,又拉过善禾在腰腹处如骑马一般坐着。梁邺缓缓喘气,半眯着眼,望她的眼神带了轻慢:“你是硬骨头,嘴上也厉害,如今倒学会曲意逢迎了。仗着爷待你好,卫嬷嬷也敢算计……是罢?” 善禾揉着颈子的手一顿,唇角微颤。 梁邺重新抚上善禾的脖颈,慢慢捻过白皙皮肉,浑浊声气里掺着酒气:“那支笔早坏了,你故意让卫嬷嬷以为是她弄裂的,当爷不知道?” “啊,”他吐出一口浊气,头又隐隐晕起来,“善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怎么爱撒谎了?” 善禾嘴角下弯,拿一双眼委屈看他,忍不住哭起来:“是,我爱撒谎!你忘了,是你教我的!我非但爱撒谎,我还卑贱,还懦弱!梁邺,你有本事,你直接掐死我!省的我难受,你也难受!” 身下的梁邺锁紧眉心,胸膛起伏愈来愈大,可面上依旧强忍着,只是冷笑:“你要死,爷少不得拿贵妾的礼葬你。单是跟着你的那两个,也少不得陪你一起下去。便是阿邵,也要亲自来拜一拜你这位小嫂嫂的!” 善禾要起身脱离他,却被他死死扣住纤腰。善禾也冷笑:“好!你这般在意你弟弟,连一封信都教你忍不得,我还怕你不请他来!那就看梁邵会不会叩拜我,肯不肯给我上柱香,看他如何看清你这豺狼的真面目!你也别想好好了局!”她登时挣扎欲逃,硬生生被他按下。 梁邺怒极,掰过善禾的肩迫她跪在榻上,分开两腿。 只听得身下善禾一声闷哼,紧接着喘息不绝。善禾要挣脱他,却被他将两只腕子扣在后腰,她刚挣出去,又被他扯回。梁邺本就酒意入脑,又因梁邵的信和卫嬷嬷之事积郁在心,这会子再听善禾的话,更是把怒焰烧得十足十的高,再不肯怜惜善禾,强按着她又逞了好几回凶。 待云收雨散,天色已微微明。 梁邺头疼得厉害,体内的邪火却似乎发泄尽了,竟有点餍足。这会子仰在榻上,扶额半寐。 善禾睡在里头,锦衾直拥到脖颈,两行清泪流入枕中,绵延不绝。她面朝白墙,轻轻地啜泣,脖子、肩膀、胸前、腕子都是红痕勒印。 她听见后背的一声喟叹:“何故骗我……” 她仍旧流泪,不吭声。 “仗着我待你的好,是罢……算计卫嬷嬷,就是算计那两位太太……” 他声气轻下去:“我也只好帮你圆谎……善善,我真的乏累,我不想一回来,院里就那么多事端……” 他翻了个身,紧实手臂隔着衾被,从后抱住她:“没良心的,爷待你那么好,等了你两年,院里就你一个,没良心的,这就睡了……”终至听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混着酒气的轻微鼾声。 黑暗中,善禾泪流满面,她张开嘴作痛哭状,却不敢泄出一丝声响。 他等了她两年,可她从不知晓,她只将他当作兄长,整整两年。她又何其无辜? 善禾捏紧拳头,险些溢出的呜咽终被拳头堵回去。她狠咬着手背皮肉,等含泪睡去时,手背只剩下一道泛红的月牙儿。 翌日醒来,天光大亮,梁邺已不在,枕边独留了那厮的凹陷,却没温度。她撑榻起身,却见薄衫凌乱,勉强遮住一身痕迹。善禾只觉浑身酸软,正要下床,方感到腰背酸痛,更令她惶恐的是,平日滑爽至极的绸裤,此刻竟涩涩地磨人,尤其是腿心处,磨得她生疼。 善禾扶着床柱,趿鞋下地,每行一步,都觉下身涩痛。好容易挪至屏风后,半褪绸裤,几点不成形的血渍黏在裈裤上,刺目惊心。善禾倒吸一口气,眼泪又如断线珠子般滚落。她哭得浑身发颤,自己一个人缓缓把裤子穿好,慢慢蹲在地上,抱臂痛哭。 从前再怎么样,也没有这般屈辱过,如今伤在这羞处,便是想寻个药膏也难以启齿!更不知跟谁开口……善禾想起晴月,可晴月病着,她不想让晴月再为她担忧。她又想起妙儿,可妙儿才十四岁,还是个不知人事的小女孩子,怎能让她知道这种事……只能找彩香,可彩香是梁邺的人。 又是梁邺…… 善禾哭得肩膀耸动,她忽然很想阿耶阿娘,很想梁老太爷。她希望这一切都是错觉,希望现在有人拍拍她的肩,同她说:“没事了,善禾,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善禾在心底同自己说。阳光终会驱散乌云,伤处总会长出新的血肉。可她还是止不住泪。 卫嬷嬷得了周太太的令,过来喊善禾去太太房里议事。进得屋里,却不见人影,床铺更是凌乱狼藉,褥子都皱了泰半,还有些水痕。卫嬷嬷眼角跳了跳,却听见屋里隐隐有抽泣。循声过去,只见善禾蹲地上哭泣。卫嬷嬷眉心一皱,挽她手臂:“怎的在这哭了?快起来罢!太太唤你过去呢。” 善禾一把甩开她的手:“不去!” “耍什么性儿!”但又想起昨儿善禾受的委屈,便软了几分声气,“好了,好了。今天这是要紧事,太太看重你,喊你一块商议呢。是咱大爷的大事。” 善禾把手抽回来:“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自己的事,谁爱去谁去。” 卫嬷嬷见自己非但喊不动她,反遭她夹枪带棒地顶撞,若教盛妈妈那起子人见了,岂不背地里笑话她?当下卫嬷嬷瞪起眼来:“由不得你不去!太太的吩咐,大爷也是知道的,你也敢推!什么身份呐,不过仗着爷宠幸了几回,连名分都没有的人,破落身子充什么千金小姐,要耍脾气,这不能够!回你的金陵去没人管你!在施家,就得守施家的规矩!” “破落身子”四字刺得善禾浑身一惊,正合了昨夜梁邺作践她之事。她越听越气,身子不自觉抖得愈发厉害,猝然站起身:“我没名分,你又是谁的奴婢!”她声气愈发激亢,“谁勾着谁!你也仔细说清楚!我本就不想在这,是谁逼着谁留下,你瞎了聋了还是脑子糊了!我是想回金陵,你家好大爷不放人。我是破落身子,你家好大爷偏偏就爱破落身子!不仅要破落的,还得他弟弟玩过的!” 卫嬷嬷万没想到她那倔性子又犯起来,听她一口气说下去,惊吓霎时盖住怒意,她忙上去掩善禾的嘴:“疯了!疯了!说什么浑话!” 善禾还想说下去,挣扎欲脱。 此时彩香、彩屏等人闻声赶来,连成敏在外头也听见动静了,跑到廊下往屋里觑着眼瞧。善禾余光见到人都来了,握住卫嬷嬷的手,更是奋力挣扎:“放开我!放开我!”忽而,她朝侧边一甩,攥着卫嬷嬷的手整个人就往旁边搁盆景的小几撞去。 盆栽坠地,碎成瓷片,善禾也跌在地上,卫嬷嬷被她带着一起摔倒。 彩香、彩屏惊呼一声,忙上前查看。善禾身形晃了晃,自地上转过脸来,额角鲜血已流过眉毛了。 彩香跌足叫道:“哎呀!” 成敏瞧见善禾脸上的血,也跌足暗骂善禾与卫嬷嬷,早不闹晚不闹,偏偏这会子在施家闹。想罢,扭头就要去请郎中过来,一路低头小跑过去,思虑着是否应当告知梁邺,斜刺里突然窜出一人,成敏猝不及防,直直撞上去。 盛妈妈“哎哟”叫着后退半步,怨道:“成敏,你今儿怎了?走路不看道儿呀。” 成敏没想到碰见这府里的人,忙笑:“是我心急了。妈妈您这会儿往哪去呢?” 盛妈妈捂着额头,成敏身高体壮,跟个小牛犊似的,她自是撞得不轻。盛妈妈喘气道:“昨儿叫你们卫嬷嬷喊善禾姑娘过去,不是没喊到人么?今儿我再来一趟,免得误了事。” 成敏听了,心下着慌。苍丰院的事,搁在苍丰院里,便是他们自家解决。传出去,周太太难免插手。梁邺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干涉他的事,何况还与善禾有关。于是成敏忙道:“既如此,我回去替妈妈跑一趟就是了。才刚是我眼瞎,撞了妈妈,妈妈还是快回去歇一歇。有我在,保准善禾姑娘一会儿就到。”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46节 盛妈妈眯了眼,见成敏有事瞒着的样子,也便不强求,嘴上说:“好,那就请你跑一趟。”回了周太太的体顺堂,却将成敏匆忙出去、又不肯她去苍丰院的情形一五一十地禀报了。 ----------------------- 作者有话说:加更应该最快是后天,因为我这两天要回校,加更会提前通知的。 特别特别特别谢谢灌营养液的宝宝,前天有个宝宝一声不吭灌了几十瓶[爆哭][爆哭][爆哭] 弟弟不会结尾出来的。其实按剧情点来说,大概还有几个剧情点他就出来了。 第60章 梁大虫!梁烂虫!烂虫队…… 彩香、彩屏各扶起善禾与卫嬷嬷,一人坐一把椅子。 卫嬷嬷捂着腰“哎哟哎哟”地倒抽凉气,善禾也不好过,小松黄杨盆景碎了一地,她额角不偏不倚磕上去,裂开一道寸余长的口子,慢慢地把血渗出来。 彩香一壁催促妙儿快去取晴月平日用的伤药,一壁询问卫嬷嬷伤势。 卫嬷嬷扶着腰:“不过是闪了腰。” 妙儿取了金疮药来,正要与善禾敷上,却被她抬手轻轻格开。善禾拿浸了水的帕子细细擦干净血,这才取过药瓶,指尖蘸了药膏,拿起靶镜一点一点敷上去。 彩香忧心道:“这般闹将起来,传到太太耳中,只怕不好收场。” 善禾轻声:“嬷嬷不告诉太太,太太如何知道?”待敷上药,善禾把药瓶子攥在掌心,同妙儿道:“这瓶且留与我罢,晴月那儿还有么?” 妙儿忙答:“有,且有两瓶没用呢,上回成安哥才买回来的。” 善禾淡淡说道:“倒劳烦了成安,我与晴月的伤原不干他事,反倒累他费心。” 卫嬷嬷眼角一跳,知善禾刺她,便道:“犯错当罚,是苍丰院的规矩。娘子的伤、晴月的伤因何而起,娘子忘了么?”她冷然一笑,“可怜晴月啊,本在屋里待得好好的,是谁害她如今这般?” 善禾咬牙道:“你!” 卫嬷嬷冷哼一声,扶腰起身:“如今娘子脸伤了,去不了太太处,我这就去回太太,善禾姑娘今日身子不适,不宜议事。” 本站在廊下观屋里动静的荷娘忽而跑进来,莞尔笑道:“嬷嬷今儿受累,您老还是回去躺躺罢!这算什么,奴婢替嬷嬷跑一趟去。”说罢,近前扶住卫嬷嬷手臂。 非是善禾、彩香怔住,连彩屏也眯了眼,心里只觉说不出的怪。 卫嬷嬷见好容易有个人向着自己,也不觉笑起来:“好个小荷娘,倒是你有心。” 成敏立在廊下,扬声问道:“如何了?能见太太吗?才刚碰到盛妈妈,那边催着。” 彩香回道:“怕是不好,伤了脸。” 成敏也不由冷笑:“昨儿出事,今儿也出事,误了大爷的事是头一件,第二件,更教那府里如何看我们苍丰院!”他本想再说下去,但卫嬷嬷终究辈分在那儿,他也不好说太多,怕伤了卫嬷嬷的颜面,只好咽下后面的话。 这般说着,却听得门口有丫鬟高声道:“太太来了!” 话落,周太太扶着盛妈妈的手越过成敏,逶迤走进来,施明蕊也跟在后头,端的温婉大方。 周太太立定脚步,往屋里一扫,见满地狼藉,善禾额角伤口分明,卫嬷嬷扶着老腰,不由蹙紧眉心。当下沉了脸:“这又闹的哪一出?” 卫嬷嬷抢先道:“老奴遵太太吩咐,来请善禾姑娘往体顺堂去,却不想姑娘与我起了争执,口角几句,这才……” “争执?”周太太望向善禾,“善禾,我一直觉得你是懂事孩子呀。” 善禾正要分辨,忽而发觉,周太太这话实则是暗戳戳偏袒卫嬷嬷。周太太又不知她们因何拌嘴,却直接把“不懂事”的名头按在善禾头上了。她立时想到昨天在承恩寺周太太母女的谈心,她是为了施明蕊,才这般的吗? 善禾起身作礼:“昨日因卫嬷嬷未能及时告知奴婢去承恩寺的事,奴婢心中实在愧疚不安。今日嬷嬷忽唤奴婢往体顺堂听差,奴婢才斗胆动问,昨日何故不早告知。岂料嬷嬷竟恼了,捂住奴婢的嘴,不容分说,奴婢这才与嬷嬷争执起来,彩香、彩屏皆可作证。” 卫嬷嬷也知不能将方才有些话说出来,只得顺势道:“若是寻常发问,老奴我岂会上去掩她的嘴?善禾姑娘早起使性儿,目中无人,一口气说出那些尖酸刻薄的话来,传出去难听,老奴这才动手的。” 周太太已听得不耐烦:“好了,好了,既是两人都有错,如今善禾姑娘脸也花了,嬷嬷您老的腰也闪了,也算各得其报。、依我说,这些日子的事,就此过去罢!都是邺哥儿房里的,一个是他从小的奶母,一个是他屋里的人,何必闹成这乌眼鸡模样?今儿我把话放在这,日后谁再生事,一应按我家规矩处理,二门上先打十下板子!” 施明蕊站在周太太身后,盯着善禾的脸,微微笑开:“阿娘今日正筹划几日后的府宴,为邺表哥设的,本想喊善禾姐姐过去一起商议,这下看来是不成了。阿娘,我屋里有好几瓶药膏,专用在脸部这些柔嫩肌肤之处的伤口,让善禾姐姐去我屋里坐坐罢。” 周太太点点头。施明蕊得了应允,近前挽住善禾手臂,笑道:“走,善禾姐姐,随我一块儿回邀春馆去。” 善禾忙垂下头,恭敬道:“奴婢担不起三姑娘如此称呼。” 施明蕊温声:“这没什么,我们府里都是这样叫的。”说着,引善禾往她自家住的邀春馆去了。 周太太吩咐人将屋里狼藉收拾干净,瞥眼卫嬷嬷:“你随我来罢。”话毕,自回体顺堂去。 卫嬷嬷得了令,连忙追上脚步。等得把苍丰院的人都远远儿地甩在后头了,周太太才冷声道:“今日到底是闹什么!” 卫嬷嬷小心斟酌开口:“她早起似乎心里不痛快,蹲地上哭,我要她来太太这,她不肯,这才生了事。” 周太太沉吟道:“她发现昨儿那事了?” “怕不能吧?”卫嬷嬷想了想,“而况昨日太太您又不曾怪罪她,我与她本有嫌隙,她何故疑至您头上。” “罢了。今天这事,倒也并非全为坏事。等都教邺哥儿知道了,端看他如何。” 卫嬷嬷便笑:“自然要恼她的。她如今这般行事,咱们再推一把,苍丰院必教她搅得乌烟瘴气,届时不必咱们多言,邺哥儿自会厌弃她。” 周太太长叹:“若真如此,倒也好了。这丫鬟是真怪呢,瞧着文弱沉静,行事亦有分寸,本该是个宽厚能容的,怎如今却使起性来。” 卫嬷嬷想起善禾倔驴似的脾气,尤其是前时在船上时,不由暗暗叹息,但到底不能将梁邺强占善禾之事禀明,只得道:“许是昨日姑太太话说重了,她脸上挂不住,借题发挥罢了。” 周太太点头称是:“年纪轻,脸皮也薄,又不曾见过大阵仗。就是委屈妈妈您了。” 却说善禾被明蕊一路引至邀春馆,但见月洞门后三间精舍,正中悬一泥金匾额,题着“邀春馆”三字。小路两侧各是花圃,如今花早谢了,留下两圃葱葱茏茏的绿叶丛。明蕊笑说:“是芍药花。上个月正是花期,可惜善禾姐姐来晚了,不曾得见。” 明蕊挽着善禾胳膊,一径步入屋内,只见屋内陈设雅致,花香馥郁,处处透着闺阁小女儿的情调匠心。二人到得会客之屋,又见临窗一架罗汉榻,铺了雨过天青色锦袱,后头是海棠春睡玻璃炕屏,中间摆只小几,几上置着汝窑美人觚,插几枝才摘的百合,花瓣上还凝着露珠。 明蕊叫善禾坐了,一壁吩咐丫鬟看茶,一壁又叫丫鬟把梳妆匣子取过来,想了想,添补道:“云琴,把多宝格右边第三只格子里贴红条儿的药瓶子拿来。”她自坐在善禾对面,望了望善禾的脸:“从前我爱玩,常磕了碰了的,故而阿耶阿娘特特给我备了许多止血生肌的药。阿娘说,女儿家脸面最重要,那些药专敷在脸上这些柔嫩肌肤处,比别的都强。” 善禾忙下榻作礼:“多谢三小姐。” 明蕊笑呵呵请她起来坐好,正好丫鬟把梳妆匣子取来,她便自然地接过,取出牛角梳等物,熟络地坐至善禾身后,笑:“姐姐想必是早起来不及梳头,正好便宜了我,我梳头的手艺,没人不夸的。” 善禾这才想起来,自己头发还散着,见明蕊这般周全体贴,心里也着实感动。偏偏这一感动,落下颗泪珠,打在手背,又觉得心口发涩,声音也发颤:“奴婢多谢三姑娘。” 明蕊不说话,垂头认真给她梳发。一掌拢起善禾脑后所有青丝时,也不由看到春衫后隐隐约约透出的红印。明蕊蹙了眉,只道是卫嬷嬷暗地欺凌,不禁有些气恼,咬牙道:“我知道卫嬷嬷是我们家出去的,是阿耶这一辈的老奴,很有些体面。可姐姐如今算我半个嫂嫂,她怎能这样欺你。” 善禾一惊,忙道:“不,不……奴婢只是大爷跟前侍奉的丫鬟。” “我知道,我知道,”明蕊抿嘴一笑,“姐姐这就臊了。”她抬手抚上善禾颈后的红痕,“她们那一辈的,很有些刻薄无情,我知道的。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怎能这样欺负你呢?善禾姐姐,你背上这些红痕看上去实在刺目,你怎不告诉邺表哥?” 明蕊小心开口:“表哥他,不护着你么?” 善禾愣住,旋即想起来她身上的红印子,皆系昨夜梁邺床上所为。眼前不由浮现那厮从后趴在自己身上,抬起她一条腿儿,一壁顶送,一壁在颈后留下印子的模样。 搁在膝上的手指绞动不停,善禾垂了脸:“不是卫嬷嬷,与她无关。是……是烂虫子咬的。” “虫子咬的?” “嗯。我们走水路来,船上总有蚊虫,夜里睡觉忘记关窗,被咬了好几口。如今涂了药,已经好了,就是这些红痕还未消退。”善禾随口诌道,心中却想,那梁邺就是条烂虫子,梁大虫!梁烂虫!烂虫队伍里的奸雄! 明蕊便道:“是了,前头池子旁也很有些水虫子,扰人得很。”说罢,她继续给善禾梳头。明蕊也是爱说爱笑的性子,但与孟持盈不同,更无骄矜之气,言谈常为人着想,不露丝毫恶意。因见善禾闷闷不乐,明蕊便喊了云琴几人过来,坐在一起做针线。几位姑娘你一言我一语,饶是善禾再怎么冷情冷意像块冰,也教她们感动化了,慢慢地肯搭腔,也肯笑。 其实善禾的心意很简单,她知道这世间人活着,总得先为自己,然后再匀一点好心善意给旁人,这是惠而不费的事。譬如成敏、怀松当初抓她与晴月回来,很用了些腌臢手段,她虽恨他们,但亦知真正的罪魁祸首,应当是梁邺,而后才是他们。譬如今日明蕊对她的好,言语中悄悄探问梁邺如何待她,她都不介意,毕竟昨日承恩寺母女三人谈心,善禾懂明蕊心中的惶惑,也羡慕明蕊有这样处处为她操心的母亲和姐姐。可卫嬷嬷不一样,她处处展示出刻薄的恶意,非但是对善禾,对苍丰院里其他丫鬟小厮也是如此。卫嬷嬷一味地强调规矩、拥护梁邺,却不管奴仆们心中所想,对善禾的难受委屈更是视而不见。她亦是女人,难不成她看不懂善禾的悲望? 善禾想起早间与卫嬷嬷的那场冲突,她原是想趁机摔倒,给身上裂个口子,好有理由问晴月讨要药膏的。总归今日是她先用言语刺激卫嬷嬷,便是梁邺问罪,也不会把错一股脑盖在卫嬷嬷头上。善禾自认为自己是足够宽容待她的了。 可那会子卫嬷嬷捂着她的嘴,她才发现卫嬷嬷的气力如此之大。当善禾向盆景歪过去时,卫嬷嬷是有足够的理由和时间拉住善禾的,然卫嬷嬷并没有。她搭在善禾腰间的另一只手,甚至暗暗推了善禾一把。善禾额前,才会裂开这么深一条口子。 卫嬷嬷到底在讨厌她什么呢? ----------------------- 作者有话说:明日加更哈~[竖耳兔头] 明天有梁邺和善善对手戏…… 第61章 (营养液加更)明蕊芳心…… 到午时,善禾与邀春馆的丫鬟们已有些熟络了。云琴去叫饭,体顺堂却遣了个丫鬟过来,同明蕊说:“太太喊三姑娘一起去用饭。” 明蕊笑道:“我同善禾姑娘在这里吃罢。” 那丫鬟道:“邺大爷来了,老爷、太太都在,姑娘不去,怕是不好。” 明蕊只得应是,回房中换了套衣服,重新篦了头,才跟着那丫鬟一起去了。临走前,明蕊同善禾道:“善禾姐姐在这儿等我,用完膳,我再回来找你玩。” 善禾含笑点头。 那厢明蕊随着丫鬟一路走到体顺堂,盛妈妈正带人布菜,捧酒馔盘盏的丫鬟鱼贯而入,周太太便站在一旁督看。见明蕊打帘进来,周太太忙团起笑,上上下下细瞧明蕊一番,微微蹙眉:“我就知道你要穿这件旧衣服。” 明蕊任周太太前前后后把她看遍了,笑:“在家里,可不是穿这些家常衣裳么?” “你梁家表哥要与我们一起用膳。说起来,你们头一回见呢,不好生妆扮一下么?” 明蕊收起笑,把脸偏过去,赧然道:“本就是一家子亲戚,我若特特打扮了,倒显得上赶着似的。” 周太太沉吟一回:“罢了。盛妈妈,你把妆台上梅花匣子里那套嵌璎珞项圈取来,给三姑娘带上。” “阿娘……”明蕊迟疑开口,“我才十六呢,还能陪阿耶阿娘两年。而况……我总觉得这梁邺并不是你们所看到的那般好。” “你又不曾见过他,如何知道?” “才刚与善禾姐姐说话,我看她闷闷不乐的,并不开心。”明蕊添补说,“不仅仅是因为早间的事。” 周太太仔细给明蕊理鬓上的花钿,毫不在意道:“她不开心,自有别的缘故,与梁邺无干。更与你无干。” 明蕊见她母亲这般,忙道:“娘,你可是暗地里给她下绊子了?娘,她又没做什么,又不是咱们府里的人,你不能那样做。” 周太太睨她一眼:“傻丫头,我与你阿耶,怎就生了你这么个实心眼儿的傻丫头?我为难她做什么?就算我为难她,还不是为了你?”她拍了拍明蕊的手,“好了,好了,去盛妈妈那儿把项圈戴上。不管合不合眼缘,待会儿都要识礼大方的,可明白了?” 明蕊瘪了嘴:“你们都说他好,可我今日见了善禾姐姐,她又怎生那般模样?他若真是好人,善禾不该活得跟朵花儿似的?你们这哪是为我选夫君,分明是给你们自己选带出去好看的女婿!嘴上说要我合眼缘才能选,实际上我合不合眼缘,也得先合了你们的眼缘,才能作数!”说罢,赌气扭身往里间去了。 周太太默然看明蕊背影转入花罩门后,有些心灰意冷。她把蕊儿养得很好,懂礼知趣,妥帖大方,连蕊儿悄悄看那些不好的书,她都不曾刻意苛责过,甚至丈夫跟前也帮着遮掩。那是蕊儿如花似玉的心事,她要帮着蕊儿好好呵护、珍藏。 周太太今年刚满四十一岁,尚记得二十多年前自己藏在闺阁里的少女心事,所以她希望自己的两个女儿,能过得比她好,能做那时她不敢做、不能做的事。可现今,周太太发现蕊儿读的书太多,心也野了,眼光也变高了,她明明已给蕊儿这般多的自由,连不曾议亲的郎君,她都想着让蕊儿先看一眼。蕊儿为什么不知足呢?难不成,蕊儿要效仿那些烂书、禁书,学那些伤情困情的杜丽娘、崔莺莺不成?思及此,周太太浑身一激灵,她不能让蕊儿误入歧途。华儿和蕊儿,恰如她左右手的掌心肉,坏了哪个,她那条手便废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般好的一个女孩子,就那样长毁了! 周太太望着花罩门后垂头戴项圈的施明蕊,平顺的眉渐渐拧紧。 菜肴布妥时,前院才传话说老爷与邺大爷回来了,待换件衣裳立时就过来。 周太太坐在铺了竹垫的梨木太师椅内,听盛妈妈等人回禀府中琐事。明蕊坐在一旁,捧本词集在看。周太太看她如此,不禁蹙了眉,教人寻来绣绷子,硬逼着明蕊做那温婉贤德的淑女。 明蕊捏着针,越想越气,绣花针插入绷得紧紧的绸布里,再不想拔出来,索性重重置在腿上,撂下句:“不想绣了。我要看书!” 周太太也恼了:“蕊儿,娘的话你也不听了吗?”她把绣绷子塞进明蕊手里,“拿稳了!便是装,也给我装个样儿出来!” 明蕊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绣绷子,只觉心火上涌,直烧到嗓子眼。阿娘从来都宽厚,待她也好,为何一谈及亲事便像变了个人?为何非要嫁人?为何不能在阿耶阿娘身边呆一辈子?为何不能自己寻觅良人?明蕊的心恨不得劈作两瓣,一瓣是忿怒,一瓣是委屈。她手颤起来,再看这绣绷子上的折枝海棠,越来越刺目,仿佛这不是朵花,而是她的婚事,谁都能绣一针。旁人绣好了,是好是坏尚不知晓,临了还跟明蕊说一句:“这可是你自己绣的,合你自己的心意。”明蕊抬头环视屋里,丫鬟们挨墙站着,嬷嬷们也垂目屏息。处处都是伺候的人,人人都看她妆扮一新,巴巴儿地凑上去讨那个梁邺的好。讨一个陌生男人的好!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47节 明蕊目光定在那道大红毡帘上,唯此处没有站人。她扬起绣绷子,使力朝那处砸过去,她道:“我偏不装!” 绣绷子凌空飞越众人,直冲毡帘而去。 恰恰此时,帘子从外掀开。一只骨节分明、指甲修剪齐整的手挑起帘子,不偏不倚地生受了这一击。 帘后传来吃痛后倒吸凉气的一声“嘶”。 那只修长的手颤了颤,迅速消失在毡帘处。旋即响起施茂桐的声音:“这是怎生回事?” 而后又是一声强笑:“无妨,舅舅。” 众人无不着了慌,知道这是打中梁邺了。周太太忙站起身,指了明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压低声音,说道:“你呀!你怎么也学那孟持盈了?你从来都是最听话的那个呀!”说罢,匆匆迎了出去。 明蕊这会子悔得要死,怕得要死,她也不知方才自己怎的了,胸膛里存着股气,好像不发泄掉就涨在身体里,能把她撑炸。她更不知自己怎会用这种方式发泄那口气,她从不打人、从不乱砸东西的呀。明蕊这般想来,忽对自己万分失望,竟忍不住流下泪来,刚执起帕子拭泪,那厢毡帘一荡,施茂桐、梁邺、周太太已先后入内了。 明蕊睁着泪眼朦胧望过去,只见父母中间走着位昂藏七尺的郎君,穿着件鸦青罗绸锦服,腰束一条沉香色绦带,悬着枚白玉蟠螭佩。待他走近些,方看清他面目,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顾盼间自有清华流转。鼻若悬胆,唇薄色淡,行止间常带温文之气。 梁邺扶着伤手进来,手背上已渗出血珠,系方才扎在绣绷子上的绣花针所致。伤手之下,却是明蕊方才绣的折枝海棠。他面色容淡,对周太太的歉疚和施茂桐的愠怒,只是淡淡地温笑,仿佛伤的不是他自家,疼的也不是他自家。 明蕊只觉得他看上去眼熟,搜索枯肠,确认自己从来不曾见过他。眼见他因自己的过错伤了手,明蕊又羞又悔,把脸低下去,却瞧见膝旁安静搁着的词集,忽而如电击灵台。确实不曾亲眼见过,但她在书中读过,在赋诗填词时幻想过。书里那些清逸疏朗的郎君,便该是他这般模样。 明蕊为这念头更是臊红了脸,不敢抬头。 施茂桐见明蕊坐在一旁,垂着脸,也不见礼、也不说话,愈发着恼:“蕊儿!你犯了错,连礼数也忘了么!” 明蕊匆忙站起身,莲步走上去,心跳愈速。她低头福身:“梁邺表哥好。” 梁邺也笑,颔首还了一礼,唤了怀松捧出一套蓝布函套、黄绫签题的诗词集子。他望向搁在椅上的词集,笑意不减:“前日听舅舅说起三妹妹素爱诗词,常自填词玩赏,今日一见,果真不虚了。恰我手上正有几套前朝名家集子,如今也算是寻到真正的主人。” 明蕊闻言更是羞愧难当,偷眼瞧去,只见梁邺手背上的血珠已凝,他却浑不在意,依旧从容自若。她小声道:“方才是我不小心,误伤了表哥,实在是我的错,请表哥恕罪。”脸更是烧得厉害。 梁邺微微侧身避过全礼,将手中的绣绷子递还给明蕊,含笑应道:“无妨。” 施茂桐见梁邺如此大度,面色稍霁,仍沉声道:“蕊儿今日实在失仪,还不快请你表哥上座。” 周太太忙招呼众人入席。桌上皆是冷碟,待入席了,丫鬟们才鱼贯上前挨次捧菜斟酒,一时只听杯箸之声。 席间,梁邺与施茂桐论及朝局经济,皆颇有见地。周太太越看越喜,不时瞥向明蕊,却见女儿始终低头默默,心中暗暗着急。正好梁邺与施茂桐谈及先帝朝时入仕又主动请辞的隐逸诗人杜温,周太太适时开口,她笑道:“旁人我倒不知,但这杜温,我却知道的。蕊儿那里,可不是有好几册杜温的集子?前年昭仪省亲,蕊儿化了首杜温的诗,被昭仪娘娘点为头筹了。是杜温的诗罢?”周太太面向明蕊,含笑问她。 猝不及防被人点名,明蕊一惊,抬头,只见父亲母亲俱望向她,梁邺也望过来,温温含水的一双眸子,亮如明星,他声气有些轻,还带着化不开的笑意:“是么?” 明蕊心跳如擂鼓,话像烫嘴巴似的,直往外蹦:“是,是写玉兰的。风前香散浮金缕,月下魂游逐星斗。肯将浮生化萍絮……”明蕊忽而意识到自己或许不应当在外男面前,把自己写的诗悉数说出来。最后一句堵在喉头,明蕊隐隐蹙眉,不知是该开口、还是该缄默。 梁邺垂眸思忖片刻,方道:“是化的那首《咏梅》罢?杜温最末一句写的是‘烟霞煮尽千古愁’,委实是超然脱俗。我若是你……肯将浮生化萍絮……”他想了想,忽而轻轻一笑,“也许会写‘不委人间立泥舟’。” 明蕊听了,登时两眼放光,急道:“我写的是‘不向人间沾泥走’。” 于是桌上四人俱笑起来,施茂桐与周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皆露笑意。 施茂桐适时开口:“到底是探花出身的才学,这‘不委人间立泥舟’着实比‘不向人间沾泥走’更脱俗飘逸,也更决然了。蕊儿,且跟着你梁邺表哥好好学学这诗词上的功夫。” “探花?”周太太忙追上话,“不是明日才放榜么?” 施茂桐捻须道:“陛下昨夜已排好次第,这会子金榜已交由礼部和学政,教他们着人誊抄了。” 周太太向梁邺道喜,梁邺颔首低笑:“多谢舅母关怀。” 这顿饭吃得气氛融洽。施茂桐与周太太俱看出来,明蕊对梁邺应当是有好感的,只是女儿家脸皮薄,不好意思讲明,眼角眉梢的娇羞却瞒不了父母。在梁邺与施明蕊各自回房后,施茂桐同周太太道:“抓紧些罢。欧阳侍中得意苏家那个苏犀照。” 周太太攀住丈夫手臂:“那梁邺心底如何想呢?” 施茂桐沉吟道:“他?他面上不说,我想他应当更乐意走欧阳侍中那条道儿的。对了,”施茂桐望向周太太的脸,“他今日与我说,梁邵去北川投军了。” “北川?”周太太恨不能惊呼出声,“他自己一个人去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句?这糊涂孩子,他屋里不是还有娘子么?实在是太没规矩!” “谁能懂他?这二小子可比梁邺麻烦多了。梁邺再怎么着,好歹是懂礼守规矩,道理他能听得懂的。那个梁邵,呵!离经叛道的糊涂小儿!”施茂桐抿唇道,“听梁邺说,他已与那薛氏和离了。如今入仕也使得。按梁邺的意思,他似乎是想我出面,把梁邵调回来。兵部目今确实是有空缺,可哪有他梁邵的位置?” 周太太疑道:“这话怎说?随意给他个小官儿做做罢了,哪怕是侍卫也使得。明年推他去武举,岂不好?” 施茂桐眯了眼:“我倒是想!你忘了,如今兵部尚书是谁了?” “裘宏远,怎么了?” 施茂桐冷笑:“那你忘了,他家三郎的脸是谁揍的了?” 周太太心冷了下去。 施茂桐继续道:“罢了。如今元济也还略可,梁邺前途似锦,有他们俩,尽够了。我先应下,到时梁邵调不回来,全当是裘宏远的阻拦了。” 周太太垂眼想了想,点头:“是了。梁邵那孩子,他祖父从前就管不住他。咱们把他拢过来,谁管得住?更莫论京中勋贵遍地,他要是在京都把人打了,可不是我们救他的道理了!别把咱们家牵连进去,已算得好事。这番去北川,若是能学好,也是他的造化。若是不好,也算是为我大燕牺牲,好歹有个好名声在身上,也不亏。” “正是这话。”说罢,施茂桐自回前院书房了。 明蕊回至邀春馆时,善禾正与云琴对弈。明蕊坐在一旁看她们下棋,心底各色滋味说不出来。棋子黑白分明,落盘后却交错纠缠,黑中有白、白中有黑,浑似人心。明蕊攥着袖口,忽而问道:“善禾姐姐,你在表哥身边,开心么?” 她今日把善禾请来,就是想看看善禾待在梁邺身边,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早间善禾闷闷不乐的模样,她以为善禾是不痛快的。因此,那会儿她并不想把自己的一辈子交在梁邺手上。 可午间见了梁邺,明蕊忽而觉得,自己或许对梁邺有偏见。论样貌,清朗英秀如云间霞;论行止,谈吐不俗,待人和善宽厚;论才学,文采斐然,更是新科探花。母亲说他是千里挑一的人物,明蕊再找不出话来反驳。俗话道,百闻不如一见。明蕊觉得,自己或许有被谣言迷惑的嫌疑。可她还是觉得,善禾的反应状态应当是真实的,她还是想问问善禾。 善禾执棋的手顿住,夹在两指间的黑色棋子被她吞入掌心。 善禾抬眼望向明蕊,这张只比她小了一岁的脸,温婉明丽,眼尾是含笑的、唇角是柔和的,不曾被风刀霜剑压迫过,是从小生长在簪樱之家、备受父母兄长姊姊宠爱的千金小姐。今日明蕊话里话外悄悄探问梁邺,善禾如何不明白?才十六岁的姑娘,前十六年并不曾见过外男,那点如花似玉的小小心思如何藏得住?可善禾不知如何同她说。 “大爷待我们一视同仁,也不随意苛责丫鬟小厮。”善禾犹豫道。 明蕊却听不出善禾的弦外之音。再聪慧的姑娘,动情时也会糊涂。她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芍药圃,仿佛能看见一个月前芍药开遍的热闹景象:“那这样说来,表哥待人表里如一,御下也很宽厚。” 善禾踌躇道:“三姑娘,我……”话却堵住,她看出明蕊眼中熠熠的光辉,如春花般美好。她有些不忍破坏这份美好。 善禾告诉自己,她不必替明蕊担忧,这是施明蕊的因果。善禾心想,明蕊出身好,又有强势的父母,她不会吃亏的。或许,明蕊这样的人,才是梁邺的良配。这样想下去,善禾不觉想到自己的前途。如果明蕊与梁邺订亲,他们必要经常相处,那梁邺岂不是少了许多折腾她的精力?那她是否有更多的时间与机会,去筹划逃跑? 于是善禾轻轻开口:“嗯,大爷很好,从前在密州就是如此。人皆道梁家大爷克己复礼、温润如玉,家中仆役无不夸赞。”这是实话,没有人不夸梁邺,除了善禾。善禾有时觉得,梁邺好像把自家身上的恶,全倾注在她一人身上了,旁人只见他好。 明蕊听了,唇瓣微微上翘,她含着笑意,眸光缱绻地望那圃绿叶。 至黄昏时分,善禾仍在邀春馆。明蕊强要善禾留下,三邀四请,善禾这才同意了,苍丰院却派彩香来请善禾回去,说是主屋丢了东西,梁大爷急着要,连卫嬷嬷也找不见,务必请善禾回去。 善禾问:“在找什么?” 彩香却笑:“我也不知,姑娘回去看看罢。” 善禾只得起身与她回去。二人回得苍丰院时,主屋正摆晚膳,彩屏立在一旁布菜伺候。善禾不愿进去,便站在廊下问荷娘:“丢了什么?” 荷娘摇头,跑回自己屋里去。 梁邺端坐主位,正垂头看书信,听得屋外动静,不由冷声道:“爷不使人请,你今夜是要宿在邀春馆了?” 善禾只得入屋,作礼:“三姑娘特特喊我留下作伴,我本是要拒的,她却不肯。” 梁邺教彩香、彩屏等人退下,又让她们关了门。待屋里只剩得他与善禾,他搁下书信,眸光在对面座椅上一点:“坐罢。” 目光始终落在善禾身上,直到她落座,他才笑起来,只是笑得冷:“额头怎的了?” 善禾无意瞒他:“我摔了。” “一个人摔的?” “与卫嬷嬷争执,一起摔的。” 梁邺讶于她这份从容的坦白,正要开口,善禾打断了他:“我记得你昨夜的话,得罪她就是得罪两位太太。但她骂到我头上,我不能不还手。” 梁邺淡淡看她的脸,缓声:“她骂你什么?” “没什么。” “说罢。” “她说我破落身子充千金,连名分都没有,还在她面前耍性儿。” 梁邺脸色有些不好看了:“那你如何回她的?” “我……” “说。”他抿紧唇。 “我说,我就是破落身子——” 善禾断了话头,因她看见梁邺额角蹦起的青筋,与尽力克制而握紧的拳。 “继续。” 善禾服软了:“没了。” “继续!”梁邺唇线绷成一条直线。 善禾垂眼不敢看他:“我说,大爷偏就爱我破落身子。” 梁邺气笑,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良久,他霍然起身,这动静吓得善禾浑身一颤,她又想起昨夜这厮的狠戾,见他走近,善禾眼神躲闪着,两肩瑟缩着。 “抖什么?”梁邺吐纳出一口浊气,立定在她身侧,抬手抚上那泛着黄水正预备结痂的伤处,闷声道,“午间回来时,她们说你去邀春馆了。呵。我还当是你想通了,乐意与人相处。向晚也不回来,才知你不是去玩的,又是与卫嬷嬷生了龃龉,这次竟连脸都花了。” “善禾,你究竟在闹什么?嗯?” 善禾把头低下。 “昨夜同你讲过的那些话。你忘了?” “还是说,你前时与我说的那些话,说愿意安分地待在我身边,皆是做戏?” 善禾轻声:“没……” 他猝然沉下脸:“那到底闹什么!非要我罚你是不是?把你扔到庄子上思过是不是?” 善禾咬着唇,含泪抬眼。楚楚可怜的一双眼,含着泪水,清润盈透像细细潺潺的春水。善禾鼻尖酸涩发红,唇瓣咬得紧,竟有些染上霜色。梁邺一怔,才刚冷硬的心像被风吹软了似的,剩下的伤情话儿堵在喉咙口。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罢了,饶过她罢。 眼前这妮子就这么饮泪望他,倔强得很。声气又委屈得紧:“庄子僻远,我一个人害怕……” 还剩下半句:你让晴月和妙儿去陪我吧。 她不敢说,否则要逃的欲望太明显,他这般聪明,定然一眼看出。只好用这旁敲侧击的话,暗暗提醒他。 梁邺一笑,方才的怒焰已教善禾蕴在眼底的两汪泪浇熄了,绷紧的声线松下来。 “善善,天底下怎生有你这般又倔又蠢的人?” 求情也不会求的,还要借口“一个人害怕”。 他心情总算有些好起来,大抵是昨夜对她太狠了,她早起难免有气。是了,昨夜最后那次时,她似乎哭了。可他那会儿头晕得很,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想要她,仿佛要了她,那些难受就会悉数消解。 梁邺捧起她的脸,屈指将挂在眼尾的泪珠抹掉,轻叹出声:“没事了,善禾,没事了……” 善禾一惊,想起早间蹲在地上哭时,她也这般安慰自己的。没成想,最后与她说这话的人,竟是他!她更是万念俱灰。 梁邺抱起她,搂她入怀:“你若有什么不顺心的,同我说便是。何苦与卫嬷嬷置气。” 善禾又止不住泪。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48节 她发现自己如溺水之人,身边唯有梁邺这座孤岛可供她落脚。可是,害她溺水的,就是梁邺呀!他断了她所有的自由与生路,逼着她不得不靠近他,不得不屈服于他,现在还要充好人,与她说“没事了”。 梁邺声气渐软,抚着她的头发,一如哄孩子:“好了,没事了,怎会真的送你去庄子上?我如何放得下心?便是晴月,也舍不得你,是罢?” 晚膳用得沉默,善禾本就存了一肚子委屈,更吃不下这些,不过几口就饱了。梁邺也由着她去,但是晚间的补药,还是仔细盯着善禾全部喝光。 梁邺沐浴完毕后,便回书房处理书信。如他所言,自殿试后,寻他的人变多了,应酬也多了。 善禾独自沐浴,从今晨到现在,她才有这片刻的时间,静静地检查身上的狼藉。好在,身上没有别的伤,只是大大小小的红印子罢了,经过一天的时间,已消退许多。再过几日,她又会恢复如初。善禾终于得了一丝宽慰。 沐浴完,她仔细擦干身体。下身还是有些涩痛的,善禾回想昨夜,大抵是时辰太久,兼之梁邺似乎在掐.颈这些颇带强.制意味的动作上得了趣,那蠢物竟比往昔更昂藏了些,所以才把她下头的皮都给磨破了。 善禾从荷包里取出明蕊予的药膏。 明蕊说:“我这里还有好几瓶呢,这瓶你自用就是,不必还我。” 不必还她,善禾才敢用来涂在这羞处。 只是可惜看不见究竟伤在哪里,她也不好意思揽镜自照,只好用指腹扣出一坨,岔开腿,凭着涩痛的感觉,把那附近都涂上了。药膏触到伤处时,陡然变冰,善禾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抽手回来,发现指腹还有一点红,新鲜的血。 不小心又磨破皮了么? 善禾还未寻出答案,那头已响起一声极其沙哑且缓慢的轻唤:“善善……” 梁邺面红耳赤,喘息愈来愈促:“薛善禾!你在干什么!” 善禾吓得一惊,忙合拢双腿。 第62章 训狗(一) 梁邺此番去而复返,本与善禾无关。方才沐浴更衣时,他将荷包遗在此处,偏里头搁了今日欧阳家递来的密函,这会子成敏来请他示下,正好要用。因想着已过去近一个时辰,善禾应当沐浴完毕,这才过来,却不想看到如此香艳景象。 “大、大爷……我……”善禾急得要哭,“我没有!” 如何信她?他凝眸望去,只见这会子的薛善禾,乌发披散,直垂到腰际,光.溜着白皙身子,坐在一张黄花梨玫瑰椅上,两腿紧紧合拢。她小小地缩在那儿,粉腮生晕,肌理莹润,四肢纤柔,胸前两团软云微颤,赤足踩地,通体流转着一股婉约袅娜之态,无一处不熨帖,无一处不撩他心弦。 梁邺心火上行,耳尖更是红得滴血,他急声质问:“薛善禾,你方才做什么!爷满足不了你么!” “竟还要……”他声音也跟着善禾一起发颤,“还要你自己动手?!” 余光瞥见那瓶药,梁邺更是气涌如山、目眦欲裂:“还要用药?!嗯?你是因这些才屡屡跟卫嬷嬷动气使性儿的?是她撞破你这些腌臜事,还是你恼了爷,故意把气撒在她头上?!”枉他方才还因昨夜之事对她生了丝愧疚,原来她压根不稀罕! 他疾步过来,抄起善禾腿弯,将人整个抱起。善禾惊呼一声,慌忙伸手揽住他脖颈,语无伦次:“放下!放下!疼!我疼!”梁邺却听不清,他这会子怒焰灼心。这个卑贱的女人、软弱的女人、不识好歹的女人,就这么一次次践踏他的真心,现今更是把他男人的尊严踩在脚下! 善禾觉到他十指收紧,被他箍住的肌肤开始发痛,泪水忍不住溢出眼眶,心却陡然清明下来。善禾忽而住了声音,噙泪深望梁邺一眼,而后高高扬起手,对着梁邺的脸狠狠掴去。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梁邺被打得偏过头,整个人怔在当场。 善禾亦傻了,这是她平生头一遭打人耳光。紧接着,掌心火辣辣的疼痛传来,梁邺被打的那侧脸也开始隐隐泛红,露出五指的痕迹。 惊惧和痛快交织在一起。善禾看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绷紧的下颚、燃烧怒火的眸子,不由泪珠滚落。她饮泪道:“我没有!是你昨晚把我伤了,我只好给自己敷药!那瓶药是明蕊姑娘给我的,你心思龌龊,别诬赖好人!” 闻言,梁邺更是一怔,齿关溢出话:“敷……药?”低头看她泪眼婆娑,不似作伪。目光不由向下扫去,她两腿紧紧合拢,心头蓦地一紧,眼尾臊得发红。昨夜种种倏然回现,自己确是有些失了分寸。梁邺抱着善禾,将她重新安置在黄花梨玫瑰椅上,半蹲下身,仰脸看她。 他双臂撑在玫瑰椅扶手两侧,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些恼意:“伤了哪里?现在还疼吗?” 善禾咬着牙,把目光在他面上流转许久,方淡淡开口:“用不着你现在装菩萨充善人。” 梁邺瞥见搁在小几的药瓶,瓶身贴了红条儿,确是止血生肌的药。声气更是软了下去:“我不该妄加猜度你。不过,既是伤了,何不早些告与我?” 善禾却已心灰意冷,沉默着取过旁边的寝衣,一件一件穿上。梁邺按住她动作的手,带些乞求地道:“善善,你别不说话……” 善禾任他按着,声音更是哽咽:“我不说话,你说我装哑巴;我说话,你说我爱动气、爱使性儿。你问我为何不早些告与你,可我今早醒来,你就已不在,我如何与你说?难道要我去找成敏,再让他转告给你吗?更何况,昨儿晚上——”善禾一顿,顷刻间泪坠云腮,她双手握住脸,呜呜地泣声道:“昨儿晚上我说不要,我在你身下哭,我那样子求你,你全当作看不见、听不见。是你只顾着自己快活,是你非按着我做那事,我都说过不要了,你现在凭什么又怪我不告诉你?” 梁邺怔了怔,开口正要说,却被善禾捂住嘴:“你不许说!”她唇角下弯,泪滑过两颊,一滴一滴落在赤.裸的双腿,啪嗒啪嗒,绵延不绝。善禾的话开了口,再没有止住的意思:“方才晚膳时你问我,说我愿意安分地待在你身边的话可是作戏。梁邺,你当真没良心!你明知道你怎么把我抢来,你明知道你怎样强迫我,我好容易说服自己待你身边了,面对的却是你终日猜疑欺凌!你现在还如此猜忌我,我不过是自己涂药,你却以为我……以为我……梁邺,我再怎么想同你安分过日子的心,早晚要教你磨尽了!” 说罢,善禾迅速从他掌心抽出寝衣,脱离他的环抱,站在地上把衣裳穿好。转身回望他:“我弄不明白大爷的心意。大爷若是真心爱重我,至少在我伤心时,总会安慰安慰我,在我受伤时,也不该先是怪我不早些告诉大爷,更不该用那样龌龊心思揣度我!” “若是只把我当个暖床的丫鬟、泄欲的粉头,那请大爷早些回屋罢,我这就过来陪大爷侍寝!您实在犯不着在我跟前说那些虚情假意的软话。我早已被大爷打骂惯了,大爷也说我是块硬骨头,那些软话哄不了我。” 善禾复看他一眼:“我身边唯一能仰仗的只有大爷,偏也是大爷您伤我至深。”旋即决然转身,赤着脚,朝外头跑去。 梁邺此刻头有些晕,善禾的话砸在耳里,声声震荡,震得他心口绞痛,一时间竟喘息不上来。待见了善禾仅着一件寝衣就跑出去,立时有些慌,他攥了药瓶追上去,却见她并未走远,而是立在廊下,仰头看那“苍丰居”三个字,任凭清泪在夜风中零落。 “善善……”梁邺凝眉走近。 善禾闻声转头,眸光容淡:“大爷,那天您问我,等主母进门了,我该如何呢。我现在可以回答您,等主母进门了,您就忘了我罢。我会安安静静地躲起来,如您所愿的那样,安分地过我自己的日子,不会跟卫嬷嬷生气,更不会让您夹在中间难做。要是您心疼我,隔几个月来看看我就使得。”她冷然一笑,泪珠便又挤出眼眶,“这样我要是再伤了,我还能慢慢养好它,不必像现在这样了。” “善善!”梁邺两步走到善禾跟前,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他声气很急:“对不住,善善,是我没有关注到你,我也不该那样待你、猜测你!” 善禾麻木地任他搂着,头抵着他的胸,声音被他华美锦服吞噬掉一半。善禾道:“对得住对不住的,都没用了。大爷,我只想问问你,你到底把我当个什么?是放在屋里、平素给你暖床、陪你上.床的丫鬟,还是别的什么?” 梁邺稍稍与她分开,捧起她的脸,细细看过她脸上的每一寸。 “善善,我想同你好好在一起。若非如此,我何必费那许多心思,把你留下?” “是啊,我原来也这样想的。可是为什么我努力地待在你身边,努力地适应你,每时每刻皆是煎熬呢?” 梁邺的手颤起来。 善禾拉下他的手,兀自把泪一抹:“大爷,我等您什么时候把主母娶进门,最好是在主母进门之前,您就厌了我罢!我会带着晴月与妙儿,躲在一间小屋子里,绝不在您跟前晃,绝不惹您眼!”说罢,善禾转身推开寝屋里格扇门,兀自踏进去。 梁邺怔忪立在原地,蓦地,他才发现墙角立着个瘦削的影子,他凝睛一看,方看清原是荷娘。清丽的一张脸,两眉蹙着,与薛善禾好生相像,他心底却莫名地烦躁起来。梁邺再不看她,而是转身回了寝屋。 善禾正抱着一卷衾被,从脚踏板上走下来。 梁邺急问:“你去哪儿?” 善禾抬眼:“您放心,我不走,我还睡这屋里。只是今晚上伺候不了大爷,我只好按守夜丫头的规矩,睡那软榻上了。”话毕,善禾一径儿行至软榻前,把衾被搁下。 梁邺已追过来,按住她手,拉她坐下,自家也坐在善禾对面,屈指替她揾了泪,温声道:“善善,原是我的错,何必委屈自己?” 他其实心底有些宽慰,善禾今晚上同他生这么大的气,又同他说了这么多,足见她心底有他。只有在乎,才会置气,才会有求全之心。 他继续道:“所以,你今日同卫嬷嬷置气,是想趁机弄个伤口,好光明正大地讨药?” 善禾点头。 梁邺亦低下头,凑到善禾脸边,仔细注意她的眸色:“对不住,善善,我昨日吃了酒,仿佛控制不住自己。我看着你心里就只想要你,我万没想到会伤到你。” 善禾抿唇不说话。 恰一滴泪坠下来,擦着梁邺脸颊滑落。他道:“是我糊涂,竟让你受这般委屈。从今日起,那事皆要你先愿意,行吗?”轻轻笑开,“千金难买善善愿意,好吗?” 善禾慢慢把目光挪至他脸上,那五根指痕仍泛着红,刺目地现在梁邺脸上。善禾咬了咬唇:“真的?” 他忙笑道:“自是真的。倘若作假,任你罚我。” 善禾却道:“我哪里敢罚大爷……” 梁邺握住她的手:“善善,往后不要再这样唤我了。” “那如何唤你?” 梁邺喉结滚了滚:“阿邺,行吗?” 善禾唇角翕动,檀口半张,她默了片刻,方轻轻道出一声:“阿邺。” 梁邺立时弯了眉眼,凑上前捧住她的脸,铺天盖地地吻下去。 善禾起初想躲,可迎着他的炽烈,她知道自己该领受下去,否则今晚她耗费心血说的这些话悉数没有意义。她又想起梁邺那会儿与她说的话:“骗人当有八分真,二分假。” 是了,她今晚的骗术应当非常高明,连梁邺这般聪慧机警的人,都不曾发现她的言不由衷。甚至她自己,亦有些恍惚,她真的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了?于是,她强迫自己回忆昨夜的薛善禾。 梁邺松开她时,善禾的唇瓣已被他吻得发红。她抬起手,轻轻抚上他被打的那侧脸颊,轻声问:“大爷,疼吗?” 梁邺唇瓣微动,只觉浑身僵了又僵。 “……不疼。” “那就好。”善禾转过身,兀自整理衾被了。 “那……若是疼呢?” 第63章 训狗(二) 听他如此说,善禾只得歇下动作,抿唇同他道:“那我去浸块凉巾子过来,给你敷一敷罢。” “哪里就得劳动你。”梁邺忽地想起荷娘就在外头,因而扬声道,“荷娘!进来!” 没一会子,荷娘垂头走近,两手交叠腹前,恭声道:“大爷有何吩咐。” 梁邺吩咐着:“你去浸块凉巾子过来。” “凉巾子?”荷娘抬起眼,正好望见梁邺右颊的几根指痕,心头一跳,忙垂头道,“奴婢这就去。”说罢,匆匆出去了。 待荷娘回来时,梁邺正握着善禾的手,温声拿甜话儿哄她。荷娘把头垂得更低,站在一旁小声道:“大爷,奴婢给您敷一敷罢。” 梁邺径直接过凉巾子,塞到善禾掌心,道:“不必了,你回屋早些歇息罢。往后做完自己的差事,早些回房。”他笑着,“大晚上不睡在外头晃,教卫嬷嬷拿住了,少不得问你个躲懒之罪。” 荷娘怔了怔,方慢慢道一句:“好,奴婢省得了。” 梁邺点点头:“去罢。” 荷娘这才抬脚离开。 “善善,你来。”他看了看善禾掌心的巾子。 善禾本坐在一旁默默无语,这会子听得他如此说,只得捏着巾子,轻轻贴在他面上,敛眸道:“大家都说荷娘像我呢。” 她美目一抬,直勾勾盯他的眼:“名字也像。” 四目相接,梁邺心底有些烦躁。当初留下荷娘,又给她改了这个“荷”字,正是因为她同善禾相像。如今薛善禾已待在他身边,荷娘的存在也便没有意义。只是她出身卑贱,又没犯错,他也没必要把人撵出去,更没必要把人赶回平康坊那种地方。 梁邺抿唇道:“你不喜欢她,日后我教她多避着你就是了。” 善禾把目光放在梁邺脸上,声气很轻:“那大爷喜欢她吗?” 梁邺淡淡一笑:“不过是个奴婢而已。” “我也是个奴婢。” “善善,你与她们不一样。”他说得认真。 “可荷娘与我却是最像的。” 梁邺微微蹙眉,抬手握住善禾的手,正要开口,却被善禾截住话:“大爷,你要娶妻纳妾,横竖与我无干。哪怕你明儿就把荷娘收用了,也与我无干。”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49节 梁邺道:“你可是又多心了,她才十四岁,怎可能收用她?” “那她如果与我一般大呢?” 梁邺默了片刻,方平声道:“善善,倘若你不在我身边,也许她真的会成为我的通房,乃至妾室。我把她留在屋里,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你。那会儿我以为我与你无缘,所以才将她留下,只是当作你的念头。可现在你来了,她也没了存在的必要。只是我不会把她撵走,她出身平康坊,又不曾犯过错,若把她撵出去,实在太绝情。这不是大户人家的道理。” “大爷,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方才说,即便你把她收用了,也与我无干。”善禾抿唇道,“我想说的是,倘若你爱重我,至少也得先尊重我;倘若你爱重我,应当是爱重我整个人。我待在你身边,之所以时时刻刻感受到煎熬,便是你口口声声说爱重、但行为上我却感觉不到爱的缘故。现在想来,我大抵知道为何我总是感觉到煎熬了。你留荷娘在你身边,说明我是个可替代的,可你在我心里,却是不可替代的。” 他瞳孔骤缩:“善善……” 善禾把凉巾子搁在矮几上,而后伸出双手,捧住梁邺的脸,细眉微蹙:“阿邺,我什么都给你了。我唯一的家人攥在你手上,身子也予了你,也许要不了多久,我的心也会全部都是你……”善禾越说越慢,声气也越来越轻。 梁邺只觉心如擂鼓,恨不得立时跳出胸膛来。他偷偷念了两年的姑娘,他费尽心思抢过来的姑娘,此刻正捧着他的脸,满眼皆是他,肯肯切切地与他诉说情意!被善禾触碰处渐渐发烫,梁邺咬住下唇,然唇瓣也迅速变得通红。 “薛善禾的心若有十分,转眼都要教梁邺填满十分。那梁邺的心呢?”漆黑墨瞳倒映着他愈发惊颤的眼眸。 “梁邺的心倘若有十分,愿意舍几分给薛善禾?” 梁邺再也禁不住,他一把拉过善禾,低头吻上她。这遭爱意汹涌,但又念着她的话、她的泪、她的委屈煎熬,硬生生慢下来、温柔下来。 唇瓣厮磨着唇瓣。 善禾将手臂搭上他的肩,待他要往下吻时,善禾推开他:“方才还说要我情愿的。而且我身上还有伤。” 梁邺只得哑声:“好……”他旋即添补道,“这软榻太窄,还是回床上去罢,横竖我应了你,你不愿,我绝不动你。” 善禾望了望锦帐低垂的拔步床,微微蹙眉:“我……我不想去,我总想起昨晚的疼,大爷,容我缓两天罢。”她敛了眸子,心底七上八下的,她心知自己在悄悄试探梁邺的底线,却又怕教他看出,前功尽毁。 听她如此说,梁邺只得作罢。他起身将善禾这边的灯吹熄了,方独自回到拔步床,捧了卷书倚着引枕在读。偏偏心里头不平静,今夜善禾的推心置腹,一字一句还在耳畔回荡,特特是那句倘若他的心有十分,愿意舍几分给她。梁邺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若是从前的他,把他的心劈作十瓣,自家占几瓣,前程占几瓣,余下的尽归阿邵与梁家。他并未想过让一个女子在心底占多少分量。可今夜善禾问出口来,倒教他不得不深思。 善禾在他心里,当真一点份量都没有么? 断无可能。 如此这般想着,他的心软了又软。梁邺转过脸,就着昏黄烛光望去,软榻上的人已恬然入睡了。值夜丫鬟用的窄榻,教她一只手垂落榻外,月光把纤手的影子渡到地上。 梁邺脑海中忽而起了一个念头:怎可让善善真睡在那里?她又不是值夜丫鬟。 梁邺掀被起身,披着一半月色一半烛光,慢步至软榻跟前。她睡得恬静,乌睫投下一弯扇状的阴影落在颊上,粉唇微张,露出一点点莹白的齿。他忽而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在她睡梦中亵渎她的冲动。她会醒吗?她会承受他吗?她会嘤咛着唤出他的名字吗?她收缩吸纳他的频率会同清醒时一样吗? 他的心跳又快起来,气血奔涌汇聚到一处,撑得那物渐渐抬头。 但到底不行。他已答应她了,更何况她还有伤。为了日后还能长久地、顺遂地拥有善禾,今夜他是只能硬生生憋住的。 梁邺抱起善禾,一径往书房去。 他在书房内室里置了一张罗汉床,倒比这软榻阔绰些,能容两个人安睡。 也许是今天白天耗费太多心神,善禾被他这样抱着也不曾醒来,只有凉凉夜风吹来时,才不自觉往他怀里瑟缩了下。 梁邺心底埋怨这阵风太短暂。 罗汉床平日不用,只铺了层象牙席,睡着硌人。梁邺轻轻将善禾放下,安顿好,方行至院中,唤道:“来人!来个人!捧床被褥过来!”这才回去。 彩香、彩屏披衣出来了,荷娘、妙儿也披衣出来了。彩香正要去库房,荷娘已细声细气地说:“彩香姐姐先回去歇息罢。素日这些东西是我收拾的,我去取来就使得了。” 彩屏一笑:“你今儿倒乖觉。”说罢,拉着彩香的手自回屋去,一壁走还一壁说:“这种小事,你操那么多心做什么。早些睡了,明儿早起再服侍。” 梁邺坐在床沿,压下的欲念又翻涌起来。 “轻薄春衫掩流霞,唇涡含蜜靥生花……”他低低吟来,而后自嘲一笑,嘲自己竟将诗性用在此等淫.诗艳.词上。 荷娘已捧着一套簇新床褥进来,梁邺便重新抱起善禾,由着荷娘铺衾理被。待床榻拾掇完毕,他重新把善禾放回去,拾了薄被给她盖好小腹。 荷娘却看着他那侧脸,极小声地开口:“大爷,要不再给您浸块凉巾子罢?嬷嬷说明日放榜,老爷太太们都来,脸上有印子怕是不好。” 梁邺点点头,转而想到方才欧阳家的事尚未了局,那搁了密函的荷包还遗在浴房内,便道:“正好我也去浴房一趟,你且随我一起罢。” 二人一齐行来。梁邺坐在善禾方才坐的玫瑰椅内,展开密函从头细看,越看眉头锁得越紧。荷娘绞了巾子,一点一点贴上梁邺的伤处,柔声道:“大爷,疼吗?” 梁邺一怔,这声气竟与善禾一般无二。目光从密函移向荷娘的脸。 烛光影影绰绰的,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漆黑的墨瞳,映着烛光,也映着他。见梁邺转过脸,荷娘捏起笑,温婉俏丽的笑,吐气如兰:“若疼,奴婢再轻些。” 这也很像薛善禾。 从前荷娘只是长得像,但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二人还是不一样的。但如今荷娘的行止作派,竟比薛善禾更像薛善禾了。 “大爷,巾子不凉了,我再去冰一冰。”荷娘垂头后退,行至雕花朱漆面盆架前,把那白巾子放入水中。 梁邺目光始终追随。只见荷娘低眉顺眼,侧了半张脸给他看,脸庞如玉,耳垂饱满,缀着血滴子似的耳坠,紧贴颈侧,更衬得肌肤胜雪。梁邺想起来,善禾最敏感处,就有这圆润耳垂。 梁邺将手肘撑在扶手上,屈指为枕支住下颌,玩味地看着荷娘。他本不是沉溺风月的人,但到这会儿,也不能不看出荷娘的心思了。 他笑起来:“荷娘,你这对耳环倒别致。” 荷娘温声答道:“是那会儿我姐姐留给我的。” “哦,可惜了。”他眼底盛着笑意,“明儿叫彩香开库房,你自己挑一副罢。你今晚伺候得好,爷赏你的。” 荷娘已绞了凉巾子走过来,闻言,两眼放光,面上藏不住的雀跃欣喜。 到底还是小女孩子。他在心底想。 她把凉巾子贴上去,这遭离梁邺更近,身子近乎贴着身子,鼻息缠着鼻息。 梁邺笑开,露出一排白牙,吐纳出一口热气,呵在荷娘脸上:“小荷娘,你十四岁了,是罢?” “十五了,及笄礼是在船上过的。”荷娘其实还想说,就是姐姐死的第二天。 十五岁的姑娘,过了及笄礼,便算得成年了。梁邺懂她的言外之意。 他透过窗瞥眼夜色,而后从荷娘手中接过巾子:“时辰晚了,你回去歇着罢。” 荷娘却不答,而是慢慢蹲下身,跪在他两膝之间,仰起那张清丽的脸,脉脉地望向他。 梁邺两腿本就分开,大马金刀地坐着,此刻居高临下与荷娘四目相接,眯着眼看,倒真个像薛善禾了,还是密州时期初为人妇的薛善禾,带着点小姑娘的稚气。 再往下,是方才因善禾而起的热望冲动,此刻早软了一半。荷娘也看过去。 才十五,怎就知道这些?梁邺微微蹙眉,又想起来,她是平康坊出身的。怪道了。 荷娘的声音清泠泠响起:“大爷,奴婢伺候您罢。”她抬起手,向那处探去。 ----------------------- 作者有话说:明天休息一天,隔日更,不要等我。 哥哥是洁的,善善是一辈子都不会动心的,荷娘的心路是放在后面的。 接下来是个比较重要的剧情点,所以明天休息我好好想一下怎么写出来。 第64章 善禾获得管家财权。 荷娘凝盯着他,巧笑倩兮的模样,手却向那处探去。 梁邺本蹙着眉,见她如此,反倒轻轻笑开。下一刻,他骤然抬脚,直踹向荷娘心窝! 荷娘猝不及防,被踹倒在地,捂着胸口一时竟爬不起来。顷刻间眼热鼻酸,泪全涌到眼眶。 梁邺依旧温笑着:“你倒有几分小聪明,知道爷为何留你。处处模仿薛娘子,就以为能得了爷的青眼,是罢?”他霍然起身,掸了掸衣袍:“谁教你的?” 荷娘一怔,忙不迭摇头,哭着道:“是奴婢自己痴心妄想,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全是奴婢的错,再也不敢了!求大爷饶命!”她强忍疼痛跪好,不住地磕头。 梁邺却开始细数苍丰院的人:“晴月、妙儿跟你们泾渭分明,自不是她们俩。彩香那性子,估计也点拨不出你用这般手段。那便是彩屏或卫嬷嬷了?” 荷娘转了转眼睛,忙道:“是——” 话却被梁邺截断:“彩屏当初与你置气,害得你姐姐死在婓河,你恨她还来不及,岂会听她教唆?”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全是奴婢的错,求大爷饶命!”荷娘彻底慌了,只剩磕头求饶。 梁邺低眸冷睨她一眼:“你年纪小,想必是有人蛊惑了你的心智,爷今日不多苛责。明日一早,自己去廊下跪着,想清楚究竟是谁在背后指点。明儿早上说错话,爷可就送你回平康坊了。”说罢,径直回了书房内室。 翌日早间,善禾朦胧醒来,恍觉颈下横着一条结实手臂,腰腹又箍着一只大掌。善禾暗暗叹气,昨夜与他种种周旋,本想借机与他分床,夺一点自主权,没想到还是失败。 周遭却陌生得很,善禾凝眉打量陈设,方慢慢认出此地是梁邺书房内室。善禾一颗心陡然激动起来,不觉有无心插柳柳成荫之感。她忙悄然打量布局,寻一切看似可装奴籍文书的箱笼,并悄悄记在心中。 腰腹上的手紧了紧,身后那人贴了上来,温热的呼吸喷在耳畔,早起声音闷哑:“善善,你在看什么?” 善禾吓得一颤,急中生智,朝博古架上一方砚台努努嘴,强笑道:“瞧那砚台样式别致,多看了两眼。” “那叫青釉辟雍砚,前朝制砚大师所制。善善喜欢,拿去玩便是。”他随口说道。 “那爷呢?” 梁邺已起床下地,正趿着鞋,闻言淡淡一笑:“库房里还收着好几个。” 善禾听了,便也要下地,坐到床沿却发觉寻不见自己的绣鞋,两只脚悬空晃荡,不禁轻“诶”了一声。梁邺笑得更开:“昨夜里我抱你来的,哪里有鞋?”说罢,自然不过地抄起她的腿弯,将人打横抱起。 取了那方辟雍砚,二人才往寝屋去。院中丫鬟仆妇早已忙碌开来,见梁邺抱着散发的薛善禾,皆忍不住觑眼偷窥。善禾目光与端着水盆的彩屏撞个正着,脸上霎时飞红,羞窘地将脸埋进梁邺怀中,低声催他快些。 梁邺脚步却顿住,冷声道:“跟我们进屋。” 善禾不明所以,抬头,见荷娘煞白着脸,扶膝起身。 这厢梁邺将善禾轻轻放在拔步床床沿,荷娘已重新跪下了。梁邺自坐在太师椅内,冷笑着看了眼荷娘,又看了眼善禾,方扬声道:“彩香,把跟前近身伺候的都叫进来。” 不多时,彩香、彩屏、妙儿皆敛声屏气进屋侍立,连成敏、成安、怀松、怀枫也垂手候在了廊下。梁邺环视一圈,冷声道:“还差一个。” 妙儿低头道:“晴月还不大能走。” “不是她。” 彩香反应过来,忙道:“卫嬷嬷才刚去给太太请安了。” 梁邺便笑,同善禾说道:“嬷嬷给舅太太请安日日不缀,是替我们尽孝心。”他故意读重了“们”字。 彩香心内斟酌着词句,彩屏见梁邺有笑脸,也不做多想,嘟囔了句:“谁不知道她是施家的老嬷嬷,成天价往太太跟前凑,比在咱们院里还勤快些,不知禀报多少事呢……” 梁邺听了,也不动怒,只道:“既如此,那你就去太太屋里把卫嬷嬷请回来罢。” 彩屏应声称是。不多时,彩屏与卫嬷嬷并肩而回。卫嬷嬷见小厮丫鬟们俱屏息凝神,那薛善禾却散发素面、只着了寝衣坐在床沿,心底隐隐生了不满。梁邺见人皆齐了,这才慢慢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卫嬷嬷,荷娘的规矩……还是没学好啊。” 卫嬷嬷转了转心思,赔笑道:“这小荷娘可是犯了什么错儿?” “荷娘,你自己说。”梁邺朝椅背一靠,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荷娘嗫嚅道:“奴婢……奴婢昨夜里伺候大爷和娘子……没伺候好……” “嗯。”梁邺沉吟着,“说得不全。” 荷娘近乎把脸贴到地上,声气更是小:“奴婢、奴婢学薛娘子,妄图……妄图勾引大爷……”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50节 善禾瞳孔骤缩,其余人无不一惊,旋即又明白为何今早荷娘起床就跪在廊下,又总捂着胸口。 梁邺冷眼睨她:“你年纪小,料你想不到这么多,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荷娘声音断断续续:“奴婢……” 梁邺登时沉了脸:“谁!” 荷娘哭出声来,全身发抖:“是卫嬷嬷!是卫嬷嬷!” 卫嬷嬷一听,登时上前,指着荷娘骂道:“下作小娼.妇!自己做了没脸皮的事,还敢红口白牙地攀诬我!” 梁邺却冷笑着看卫嬷嬷这等作派:“嬷嬷是我的奶母,我一向敬重嬷嬷。荷娘所言,我原也不信,偏偏这几日苍丰院风波不停。第一日,先是卫嬷嬷摔了那支紫檀笔,”他转头面向善禾,“而后薛娘子无故迟到,误了两位太太的事,在二门上受了好一顿排揎,到承恩寺又抄了大半日的经书,是罢?” 善禾已愣住,不知他如何知晓得这般清楚。那天被两位太太刁难的事,她连妙儿和晴月都没告诉,只淡淡提了一句。 善禾迟疑点头。 梁邺一笑:“第二日,也就是昨天,薛娘子与卫嬷嬷早间闹了龃龉,卫嬷嬷闪了腰,薛娘子破了相,这屋里的小松黄杨盆栽也碎了,是罢?”他站起身来,眼风一一扫过所有人,最终落在卫嬷嬷身上:“这一桩桩一件件,我原只当是巧合,有嬷嬷在苍丰院给我坐镇,我是不必操心的。偏生昨夜荷娘那事,给我提了个醒儿,我若是再作视若无睹,只怕这屋里有人要忘了谁才是主子,手越伸越长,管到爷的榻上来了!” 满室死寂,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善禾也忙要跪下,却被梁邺撑住一条胳膊:“你跪什么?这些日子受委屈的是你,你跪什么?” 卫嬷嬷听了,抬头要分辨说薛善禾并非完全无辜,却见梁邺面庞柔和,扶着善禾坐回床沿,心底一凉,她忽而意识到,梁邺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他今日选择把薛善禾的错悉数抹掉,全推她头上了! 梁邺今日发作,不为别的,就是要办她! “卫嬷嬷,你说勾引主家,该如何罚?算计主家,僭越妄为,又当如何?”梁邺声音不高,语气也和缓,但字字句句落在卫嬷嬷耳里,却刺得她心惊。她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 梁邺伸出手,扶卫嬷嬷起身:“嬷嬷啊,你是我从小的奶母,阿娘逝世后,除了祖父与阿邵,便数您与我最为亲近。何至于此?何必处处与善禾为难,将这苍丰院搅得风波不断?” 卫嬷嬷身形微颤,抬起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咬牙切齿指着薛善禾,恨道:“哥儿!你醒醒罢!她是你弟媳,是老太爷亲自指给你弟弟的!便是和离了,她也做过你弟媳,上过你弟弟的床!更不要说她父亲那事。哥儿,你前程锦绣,岂容这般出身不明的女子常伴左右?太太们或许不知底细,可我清楚!老奴将您看得比亲生骨肉还重,怎能眼睁睁看您被这狐媚子迷了心窍,连仕途体统都不顾了!” 梁邺默然看她片刻,终是叹道:“善禾从前如何,那也是从前。”他渐渐朗声,也是对屋内廊下所有人说:“从今日起,从善禾上船之日起,她便只是我屋里的人。谁故意刁难她,便是刁难我。谁恶心她,便是恶心我。” “都听见了。勾引主家,按嬷嬷立的规矩,该杖十。可荷娘年幼,杖责过于酷烈,便免了。”梁邺沉吟一回,“薛娘子,你以为该当如何处置?” 善禾本垂眸细听,猝然被点名,慌忙抬头,对上他的眼,斟酌开口:“那……罚两个月月例,如何?” “准。荷娘罚俸两月。”他继续道,“卫嬷嬷故意算计主家和薛娘子,僭越妄为,然其劳苦功高,薛娘子,这如何罚呢?” 善禾咬唇:“但听大爷定夺。” 梁邺道:“我要你定夺。” “那便,也罚月例好了。” 梁邺一笑:“嬷嬷自有体己,你罚的这些月例,不痛不痒的。”他话锋一转,“上回太太要你抄经,回来时手都软了,碗筷都捧不起来,还是妙儿喂你吃饭的,是罢?”他顿了顿,“那便如此,上回太太求回来的经书,其中有一本《西天往生经》的。日后院内再有人犯错,除罚月俸外,须得抄写此经为老太爷祈福。抄不完,不准用饭。” 地下丫鬟小厮们齐声应是。梁邺同彩香道:“去请了那部《往生经》来,让嬷嬷抄录一遍即可。”他又道:“我思虑再三,卫嬷嬷所定规矩虽周全,但刑罚过苛。且嬷嬷此番过错,已不宜再独掌管事之权。往后,院内仆役教导之事,仍由嬷嬷负责。一应器物管理,交由彩香。所有银钱账目、开支用度,悉数交由薛娘子掌管。内宅事务,小厮不得干预。嬷嬷与彩香若有难决之事,皆回禀薛娘子定夺,不必再问我。” 善禾与彩香皆作礼应下,卫嬷嬷听了,踉跄半步,面色灰败,万没想到梁邺如此便把她的权给拆了,又同时扶起薛善禾与彩香,更是教薛善禾凌驾于众人之上。见卫嬷嬷有话要说,梁邺轻声笑着:“嬷嬷,苍丰院的事,自家关上院门自家解决,您不会再事无巨细,皆去禀报两位太太了罢?”卫嬷嬷如遭雷击,深深一震,她猛地抬头,对上梁邺那双含笑的眼。到此,她终于明白,梁邺今日这番发作,明面上是为薛善禾立威出头,实则是惩戒她与施家走动太密。 等众人皆退下后,善禾坐在床沿,静静望他:“大爷今日罚卫嬷嬷,想来……不光是为了我罢?” 梁邺正穿皂靴,闻言,歇了动作,抬眼道:“不是为你,还能为谁?” 善禾只盯着他看。当然不光为她,还有为他自己。他最后那句点醒卫嬷嬷的话,也彻彻底底点醒了善禾。他真正怨怪的,是卫嬷嬷与施家走得太近。可哪件事上,与施家关系最大呢?思来想去,只有下船那日,周太太和施元济贸贸然来“接梁邺回家”了。他隐忍了这么些日子,若无她与卫嬷嬷近日的纷争作引,想必他还会再等下去,等卫嬷嬷犯个更大的错。今日他借题发挥,看似为她撑腰,最后却又轻轻点拨卫嬷嬷,足见他内心仍存回护之意,此刻的分权贬斥,不过是抚慰善禾、暂时辖制卫嬷嬷和施家的权衡之举罢了。 见善禾不说话,梁邺也淡淡看她。良久,他收回目光,继续穿皂靴,声气稀松平常:“本没想今日就动嬷嬷的,善善。”穿好皂靴,他立在地上踏了踏,长长呼出一口气:“昨夜你说你在我身边时时刻刻煎熬……善善,只要你安心待在我身边,这些煎熬,我会一一帮你抚平。” 善禾呆住。她原还在心底细细推敲所有蛛丝马迹,思索施家与梁邺是否另有隐晦的过节,却万万没料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此举,竟真是为了她? 昨夜她半真半假的倾诉衷肠,他竟全然信了? 他这般谨慎、这般心思深沉之人,真的,全然信了? 梁邺朝她笑了笑,云淡风轻:“还有一个时辰放榜了。善善,你与我一同过去么?” 指尖微微蜷起,善禾按住心下思索。也回他莞尔一笑:“那大爷且等等我罢,头发还未梳好。” 罚抄经书于卫嬷嬷而言,不啻于一场杖刑。卫嬷嬷本就不识字,更遑论提笔写字。每一个字皆需依样画葫芦,耗费良久。待一整部《西天往生经》抄录完毕,竟已过去大半个月。这半月间,卫嬷嬷闭门罚抄,苍丰院一应事务皆由善禾与彩香打理。彩香又是个规矩人,等卫嬷嬷出来时,善禾俨然已成了半个小主母。 自放榜之后,梁邺每天更是忙碌,也常有客来。虽说苍丰院东厢房方便宴客,但主子奴役们挤在一处三进院落里,还是稍显逼仄,故而这些时日梁邺除了必要的应酬往来,便是带着成敏、成安在外寻觅合适的宅邸。 自卫嬷嬷被罚,周太太那边也鲜少再派人来。不像以往,动辄借“为大爷好”之名,隔三差五将善禾唤去,表面是为梁邺祈福,实则是给善禾上规矩。倒是明蕊常来走动,她性子活泼,爱说爱笑,待人又真挚,与善禾颇为投缘。有时即便梁邺在座,她也不甚拘束,三人一同谈天说地,倒也融洽;若梁邺不在,明蕊亦不将失落形于色,只安安静静陪着善禾做针线。得知善禾会画画,明蕊更是特地从自己房中取来画具相赠。于是,善禾作画,明蕊题诗,相处愈发融洽。因着这层缘故,善禾对明蕊好感日增。善禾知道明蕊对她、对苍丰院的殷勤根因生在哪里,心下不由盼着她能如愿,故而暗地里也常帮明蕊制造机会。 这天夜里,梁邺应酬归来,身上带着些许酒意,见东厢灯火仍明。梁邺悄步走近,却听得善禾话音传来:“前日收拾东西,寻到一方古砚,爷说极衬三姑娘的书卷气,我便收着了,今儿特特拿给三姑娘。” 梁邺心底便疑,自己从不曾说什么东西衬明蕊的话。他正待细听,偏巧妙儿出来泼水,瞧见了他,当即笑道:“大爷回来啦。” 屋内二人话音戛然而止。善禾手中正捧着那方梁邺所赠的青釉辟雍砚,心下暗叫不妙。她还未来得及将砚台藏起,梁邺已径直步入室内,风尘仆仆的。他目光一扫,即刻落在那方古砚上,脸色当即沉了下去。善禾忙上前欲替他解下披风,却被他抬手一挡,轻轻推开了。 梁邺看了看明蕊:“天色已晚,才刚回来时,园子里要落锁了。三妹妹还不回去么?”明晃晃是送客的态度。 第65章 被拿捏了 见梁邺话里话外的送客意思,明蕊也只得起身,同善禾笑道:“是太晚了。善禾姐姐,明日我再来寻你说话。”转而朝梁邺作礼,“表哥,我先告辞了。” 梁邺兀的开口:“明日不必来。” 明蕊一怔。 梁邺扬起笑:“有友人邀我往京畿县小聚,皆是要带家眷的。善善不得闲,陪不了你。” 明蕊听到“家眷”二字,不由愣了愣,方点头应下,垂眸匆匆离开了。 待明蕊离开,梁邺目不斜视,全然不理会善禾,径自大步回房。善禾见他这般情状,料到适才送砚的事惹恼了他,等闲不敢造次,忙垂头跟上去。入得寝屋,见梁邺站在八仙桌旁,斟了盏温温的茶正润嗓子。 桌上搁着善禾早间为他收拾的行囊。因他说要往京畿县数日,特地嘱咐她打点行李。 善禾立在一旁,一声不吭地望他。 梁邺喝罢茶水,将那茶盏重重搁在桌案,也回望她,也一声不吭。 一时间,空气凝滞,烛花噼啪爆响。 善禾心底发怵,忙捏起笑,温柔上前替他解披风,笑道:“灶上温了碗醒酒汤,奴婢现在让妙儿端来罢?” 梁邺任她解披风,垂眸冷冷睨她,面上却仍带着笑:“爷送你的东西,今儿派上好用场了,是罢?” 善禾心底一惊,声气愈来愈轻:“没,三姑娘爱诗,字又极好,奴婢……” 他截断她的话:“爷给你的东西,谁准你擅自作人情儿?还打着爷的旗号,爷何曾说过那砚配她?” 见梁邺辞色凌厉,善禾低眉顺眼,轻声道:“奴婢知错了。” 此话一出,梁邺心底火气更是往喉间涌:“你错?你有什么错?倒是爷错了,拿这些东西巴巴儿哄你开心,竟不知你背地里送出去多少!” “没。大爷,就这一件。” “那你为何说,是我说辟雍砚衬她的书卷气?” 善禾抬了眼,将那披风搭在臂弯,轻声:“我只是想日后主母是个好性儿的,能容我的……” 还有下半句:最好是精力旺盛的、一心一意都是你的,也免得我日日应付你了。 梁邺气笑:“好啊,你现在愈发胆大了,爷的主你也敢做了,是罢?苍丰院太大,你巴不得要找个主母来压你是罢?你薛善禾如今了不得啊,上赶着给爷张罗女人,还是爷亲表妹,是罢?”他兀自行至熏笼前,见善禾已把要换的干净衣裳熏在上头,便解了腰带搭扣就要更衣。 一壁解腰带,他一壁冷笑着:“你的本分是什么,需要爷提醒你?薛善禾,主母好不好性儿、能不能容你,你的去留,你的死活,也轮不到别人做主,明白吗?” 善禾已走到他跟前,垂眸安静帮他解衣裳。闻言,微微颔首:“明白了。” “呵,我看你不明白。”他展开双臂,任善禾褪下锦袍,“爷送你的东西,你就这么拿来作践?嗯?” “没有,没有,我记得大爷说库房里且有好几个。我平日里也不经常画画,就算画了,也不敢用这般好的砚台。”善禾顿了顿,“而且,三姑娘素日里待我极好……” 梁邺只把最末句落在耳里:“她待你好!那爷呢?爷待你不好了?爷送你的东西不是独一无二的了?就这么由着你随意转手送人了?” 善禾听出来,他今儿这股气来的莫名。善禾细细思忖着,他气的应当是她不把他送的东西放心上,进而不把他放心上。如此这样想来,善禾慢慢在心底捏了个对策。 她本站在梁邺身后,此刻刚给他褪了外袍。于是,善禾从后环住他窄劲的腰,双手交握搁在他腹前,善禾声气轻柔:“大爷,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果真,只听前头那人滚了滚喉结,话就悬在喉咙口,要说不说的。等静默良好一会子,他这才闷哑着嗓子,道:“我的东西,谁准你做人情儿?”听上去怒意减了,还掺着几分无奈。 善禾将头抵在他后背:“没人准,是奴婢仗着爷的恩宠,把自己摆到不该摆的位置上了。” 梁邺点点头,忽又觉得她话里带刺,正要开口,善禾已松开双臂,离了他。梁邺只觉脊背登时空落落下来,连带着心也缺了一角。 他转过身,见善禾扬眸看他:“奴婢这就把它好生收着,把它供起来,日日烧香供奉,谁也不许碰。”说罢,她已行至桌前,捧起辟雍砚。 梁邺微微蹙眉:“何至于此?” “我是个顶粗心的人,若不仔细注意着,只怕哪日磕了碰了,爷又得骂我。” “何曾骂过你?” “才刚爷没动气?没数落我?没骂我?” 梁邺忽而觉得这妮子如今愈发胆大妄为了,不比从前老实本分,更遑论软弱敏感二字。他咬唇道:“拿我给你的东西送人,还说要给我选主母。你不该骂么?” 善禾与他相距不过几步之遥,这会子站在桌边,双手捧着砚台,闻言,抬起一双杏眼,直把目光放在他脸上逡巡。 清泠泠的一双眼,倔强得很,眼梢生晕,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梁邺又觉得,善禾从来没变,从来都是这般坚韧模样,像长在风雨里的一朵小花,迎着凄风苦雨飘摇,但风雨最多压弯她的腰,等得风停雨住,她又直起腰杆来,昂首挺胸,是那响当当、硬邦邦的一个薛善禾,骂不服、揉不烂、捶不匾、炒不爆的一个薛善禾。 这两厢沉默的一忽儿时间,善禾已慢慢下弯唇角,是受委屈的模样。 梁邺没来由有一丝心慌,硬声道:“又装哑巴?” 随着他话音刚落,善禾的话脱口而出:“那你怎么当真舍得骂我?” 梁邺愣住,这话在唇齿间来回咂摸几遍,心底慢慢受用起来。他见善禾面色愈发不好看了,只得上前,将她手中辟雍砚夺了搁下,自家拥住善禾,把她圈在怀里。 嘴上仍旧硬气:“怎么舍不得?你犯错了,爷有什么舍不得的?” 善禾听了,两手抵住他胸,就要挣脱怀抱。 梁邺忙箍紧双臂,把她搂紧,声气早已放软:“好了,好了,爷舍不得,行了罢?满意了罢?爷疼你还来不及,怎么又舍得骂你。” 善禾这才安静下来,垂下手,任他搂抱着,任他抚她的头。 梁邺本因送砚之事气恼,这会儿佳人在怀,却又是另一番心境。自那晚善禾与他推心置腹、剖白心迹,他二人的关系已大有改善。虽说她日常时有执拗之处,但总算肯全心接纳他,不时还与他笑,他每日出门时,她还肯追到门槛边目送,梁邺一颗心早被她熨得服服帖帖、平平整整。 第二令他满意的是,善禾如今等闲不提“梁邵”“弟媳”这些字眼儿了,他更是耳清目明。晚间回了房,虽说应着她“那事要你先愿意”的承诺,但几日一次的云雨之欢,善禾也不似从前那般尽是抵触,甚有一次他抱了她骑坐自家身上,她也没着恼,也不再矜着。更莫论食素的晚上,怀里红袖添香,与她秉烛夜话,无非是晴月今儿好得怎么样了、卫嬷嬷的罚抄到哪了、妙儿又和彩屏拌嘴了这些无聊的话,可经薛善禾口中道来,话音里竟像带了香气似的。 也是在这床笫之间,他允了她不少事,事倒不大,譬如今日给晴月买些补药、明日给二彩和妙儿办头油、后日给那四个小厮裁制新衣,虽都是细微处,却俱是过日子不可或缺的,俨然是细水长流过日子的模样。 也是这些时日,梁邺才渐渐发觉,原来同薛善禾上.床,即便不赴巫山,照样能有那么许多事可做。这感觉让梁邺想起从前在密州、薛善禾还是那般身份时,她就是这样日日在梁老太爷跟前凑趣、照料,令人觉出长久的安稳,仿佛一辈子都是花好月圆。 花好月圆人长久啊。梁邺喜欢长久二字,他不仅要把一切捏在手中,更要长久地捏在手中。 只有两样令梁邺不大满意,一是善禾于房事上太淡,总要三四日才肯愿意一次,每次也不过是那几个旧姿势;二是善禾仍旧不肯回寝屋的雕花拔步床睡,哪怕他强要回去,善禾也说她只睡值夜丫鬟用的软榻,说她一躺那拔步床上,便想起那夜他伤她之事。梁邺没法子,只好允了她,夜夜宿在书房。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51节 这当下,怨怒的心渐渐舒展,梁邺温声道:“善善,你也收个包袱出来,我们一同去罢。” 善禾抬起头:“京畿县?大爷不是说,是欧阳家二爷邀大爷过去的么,没说能带女眷。”其实善禾不想去,梁邺这次出门,少不得要三四天,卫嬷嬷又被关着,正好留她在苍丰院寻文书,还能让妙儿出门与吴坊主的人接头。 “我才刚都与施明蕊夸口了,你不去,爷的脸往哪搁?” “横竖我躲着她就是了。” “善禾。”梁邺蹙眉,攥着她肩,“自你来京都,我还没带你出过门,是罢?” 善禾见他固执如此,只好点头应下:“那我去跟彩香、妙儿她们交代几句。” 待一切打点妥当,善禾换了身轻便常服,梁邺这才挽着善禾的手,自苍丰院院门出去,一径来到施府后门。成敏牵了两匹马,早在此候了多时。见梁邺身旁还跟着善禾,成敏一怔,忙垂头道:“小的再去套辆车来。” 梁邺道:“不必。她与我共乘一骑,也罢了。”说着,转身给善禾把幕离兜好。 善禾见成敏反应,心知本无带她同行的打算,小心翼翼道:“要不,爷同成敏一块儿去罢,我在苍丰院等你。” 梁邺抿唇不语,只仔细为她系好幕离,大手扣住善禾的腰,直接将人托上马背。 善禾双脚陡然离地,不由惊呼。等抚着心口定下神,那厮也翻身骑上来,胸膛紧贴着她的脊背,一手扶住善禾的腰,一手挽住缰绳。等成敏把包袱扣好,翻身骑上前头那匹,梁邺双腿一夹,座下白马随即扬蹄而行。 因是入夜,人烟已稀。到得城门时,正在关城门。成敏下马不知给守卫递了个什么东西,守卫便放行了。出了京都城,二人甩鞭御马,一路疾行如飞。 善禾被颠得摇摇欲坠,梁邺紧紧环住她的腰身,将人牢牢固在怀中。 第66章 “我不做妾。任何人的妾…… 行至京畿县时,已交子时。早有两辆青帷马车候在道旁,见了梁邺一行人策马而来,欧阳同扬笑呵呵迎迓上去,拱手扬声道:“稷臣兄!”见他怀中抱下一戴幕离的女子,料是房中姬妾,但又念起自家父亲曾言梁邺于儿女之事上殊为寡淡,并不曾听说他有过哪房妾室,故而迟疑问道:“这位是……” 梁邺还了一礼,笑道:“乃是内眷薛氏。” 同扬心下了然,知是他藏在金屋的娇娇儿,忙引二人上马车,一壁笑道:“赶巧儿我家绿珠也来了,正好与薛娘子做个伴儿。” 于是一行人弃马换车,沿着夜路迤逦行去。等到了下榻之处,已至午夜,同扬领着梁邺、善禾步入一处傍山的幽静宅院。但见门匾上漆金大书“无有园”三字,左侧又有“敕造”两行竖排小字。善禾见此地僻处山坳,四围群峰环抱,夜风刮得山林呜呜作响,心底不由得隐隐不安,脚步也慢慢滞涩住,拿眼环视周遭。 梁邺见身旁人渐渐落下半个身位,转脸看她,把善禾略带紧张的神色悉数落在眼底,牵着她的手也用力握了握。梁邺附在她耳畔压低声音道:“别怕,这儿是欧阳侍中名下的地产,先皇赏的温泉庄子,四下里皆有守卫,等闲人进不来此处。” 善禾抬眼,见梁邺眼尾带笑地看她,昏黄烛光映亮他半侧脸,硬挺眉目在烛光夜色里也熨得柔和了,模模糊糊,竟有梁邵的影子。善禾看得怔忪,心底陡然变酸,小声应道:“好。” 大抵是这环境渲染,善禾心中亦染了落寞。这无有园远离尘嚣,周遭群峰环绕,是个极与世隔绝的所在,恰如梁邺待她,把她身边一切人事都剔除干净了,让她只好倚仗他、只能跟着他。 入得园内,景致却与外头的荒僻大不相同。曲廊回环,奇石罗列,更有异草遍地,仙葩争艳,虽在夜色中看不真切,但廊下三两步一只精巧宫灯,照出沿途景色,端的是皇家园林的气象。只是偌大的园子,除了引路的欧阳同扬和两个提灯背囊的仆役,再不见其他人影,阒静只闻风声。 欧阳同扬却是一路的谈笑风生,说着这无有园的温泉如何妙绝,京中难觅,又言侍中大人如今年迈,久不至此,倒是他常常偷闲跑来松快几日。等到了一处独立院落前,方停下脚步,转身同梁邺三人道:“稷臣兄,薛娘子,今夜稍在此处安歇。厢房已备好热汤,可解乏驱寒。院内也设有四名洒扫丫鬟,有什么短的缺的,吩咐她们便是了。”同扬指了指院门旁侍立的两个丫鬟,继续道,“明日一早,愚兄再来叨扰,领你们去尝那真正的温泉之妙。” 梁邺颔首:“有劳兄长费心。” 待同扬衣袂消失在转角,院门轻轻合上,周遭只剩下梁邺、善禾、成敏并那四个丫鬟,为首的那个近前略将此地介绍,便引着他三人进屋了。 这院落不大却也别致,墙角植着几竿翠竹,一旁还有座小小的假山流水,靠近便是潺潺水声。 善禾因一路上马背颠簸,这会子歪在榻上,扶额闭目养神。梁邺沐浴归来,见善禾还歪着不动弹,不由坐在榻沿,捏着她手背皮肉,催她快去。善禾懒懒应了声,然又懒得动,也就羽睫颤了颤,算个响动。梁邺见了,心底好一阵爱怜,他贴上来笑问:“究竟去是不去?” “去的呀。”善禾把脸转过去,声气愈发懒怠软绵,尾音拖得也长,但仍旧丝毫没有动弹的迹象。 梁邺轻轻一笑,打横抱起善禾:“薛娘子身子乏累,我来伺候娘子便是。” 善禾陡然被他悬空抱着,吓得面色一白,眼睛也睁开了,十指捏紧他胸前寝衣,哀求道:“好了,好了,我这就去。大爷,你放我下来罢。” 梁邺听了,把眉一皱,却不理她,抱了善禾径去浴房,丫鬟们早将香汤备在桶内。梁邺将她搁在玫瑰椅上,伸手替她解腰间绦带。善禾霎时只觉脊背僵硬,手脚发麻,忙抵住他的手:“我自己来。” 梁邺笑看她:“若你再拿假话哄我呢?” “这遭绝不会了,我这就沐浴,一炷香便好——” 善禾的话尚未说完,梁邺的唇已堵上来。他一壁吻她,一壁托了她臀,分她两腿,教她跨坐在自家腿上。 少顷松开,善禾的两瓣唇已煨得粉润。 梁邺勾着笑,眼色也渐次迷离:“我伺候娘子沐浴,不好么?娘子不舒坦么?” 善禾两手抵着他的胸,稍稍与他分开些:“我……大爷,我不惯如此……” 梁邺却拧了眉:“顶厌烦你唤大爷,没得生分。” “哪生分呢。何况你本就是梁大爷呀。” 有大爷就有二爷。梁邺蹙眉说:“上次不是教你唤我名?” “哦……阿邺……”她小声嗫嚅。 他面色稍霁:“既如此唤了,你也不必拘礼。横竖在这,你我就是夫妻。” 善禾一惊,“夫妻”二字像根针,硬生生扎入她心。 “奴婢不敢……” 梁邺捏着善禾的臀肉:“你可是又来了。奴婢、奴婢,你真把自己当丫鬟了?人往高处走,就你偏要当个丫鬟,难道不想换个身份?” 善禾猝然抬头,声气急慌:“什么?” 梁邺还以为她是激动的,笑着:“善善,今晚上你不是说,怕主母容不下你么?若你是个丫鬟,就算有我撑着,也难保暗地里不被人使绊子。不若——” “我不做妾。”善禾截断他的话。 梁邺愣怔住,因眼前的善禾眸清目明,神色平静,她直勾勾地望着他,而后又重复了一遍:“阿邺,我不做妾。”声音比刚刚更坚定。 “善善……”他脸上笑意渐逝,指尖亦无意识收紧,“不做妾?善善,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善禾迎着他渐次冷锐的目光,话音清晰,“我说,我不做妾。你的妾,不做。任何人的妾,都不做。” 非但因为妾室身份于女子是道枷锁,于善禾而言,做了梁邺的妾,更是把自由彻底让渡出去。她不想自己身上彻彻底底烙上梁邺的名字。 梁邺也把目光放在她面上逡巡,不禁冷笑道:“善善,你不要这身份,有的是人上赶着。” “那你纳别人去。荷娘,还是谁?你自管纳你的妾去。”善禾从他身上直起身子,“横竖我不做。” 见她挣扎着要动,梁邺箍紧她,一声不吭,只把目光钉在善禾脸上。善禾也不惧,直接迎上去。夜风把外头那丛翠竹叶吹得簌簌响,梁邺面无表情,就这么静默了好半晌,二人皆不说话。善禾心底发怵,心跳如擂鼓,她这样明晃晃撅了梁邺,又与他僵持不下,也不知他这遭得动多大的怒,又得骂她?还是怎样?可她不想把所有东西都让渡出去。 梁邺却陡然泄了气一般,手劲松了,虚虚地握着善禾的两只腕子,指腹在腕上的两只金镯上慢慢抚摩。声气也不似方才冷硬:“罢了,牛不喝水岂能强按头。你自甘当个丫鬟,自甘当个奴婢,自甘卑贱一辈子,我也省得自讨没趣。”他拍了拍善禾手臂:“去罢,早些沐浴就寝。明儿欧阳二郎来请,万莫迟了。” 善禾一时愕然,这厮从来都是拿强硬态度逼她、拿狠戾手段迫她,今日却先自让步。善禾迟疑地从他身上下来,眼睛还带着惑色看他。岂料善禾刚站在地上,梁邺霍然起身,拍了拍善禾的肩:“早些睡。”说罢,立时转身阔步出去,自回屋安寝不提。 翌日早间,天光穿透林间薄雾,将无有园的画栋飞甍照得清晰了些。因是敕造园林,规制严谨,站在楼宇间,更有一股皇家气象。这厢善禾与梁邺梳洗更衣完毕,欧阳同扬已遣人来请。 早膳设在一处临水的敞轩。欧阳同扬早候在那里,身旁还伴着一位穿绿的女娘,想必就是昨夜他所提及的绿珠姑娘。绿珠眉眼灵动,言笑晏晏,是那活泼飒爽的性子,一见善禾,立时迎上来,亲热地挽住善禾手臂,一口一个“姐姐”,一壁赞她身段气度不凡,一壁又嗔怪欧阳同扬昨日不曾说明有女伴同来,害她呆在屋里烦闷无聊。 善禾与绿珠并肩站着,早闻见绿珠身上一股淡幽清香,丝丝缕缕往鼻尖钻。 欧阳同扬已从主位上站起身,笑着为众人引荐。待入了席,又与梁邺聊着京中趣闻、风物景致,再是极力推崇此地的温泉,说午后定要再去泡上一泡,方能尽兴。 膳毕吃茶时,绿珠已与善禾很是融洽,当下挽着善禾的臂弯就要带她游园。同扬听了,也笑道:“合该是我来引稷臣兄与薛娘子游逛,倒教你这小蹄子抢了先!” 绿珠也不着恼,冲他飞了飞眉毛:“你?你也是个客,我日日住在这儿,今儿我才是东家哩!”说罢,挽着善禾的手就离席。 同扬仰头大笑,撩袍追上来:“好个你小绿蹄子,明儿就把你带回京都,教太太好生给你上上规矩!看你还敢不敢在爷跟前耍威风!” 见他这样,绿珠笑着松开善禾,与同扬前跑后追,嬉笑着玩闹在一处,到了仍不忘招呼善禾:“善禾妹妹,跟着我们呐!这园子里阔大,奴仆也少,跟丢了,且找好一会子呢!” 善禾只得跟在后头,见前头那俩人扯衣攘带地笑闹,早臊红了脸,别扭地转过头,去欣赏沿途景象,偏见到梁邺。 梁邺已行至她身侧,低头,嘴角噙笑看她。他伸出手,轻触善禾薄红的脸:“怎的面皮发烫了?” 善禾一掌拍开他的手:“热的。” 梁邺笑了笑,放下手,与善禾并肩,负手前行:“侍中大人两个儿子,这是小的那个,比我还大了五六岁,从来不曾入过仕。” “从来不曾?”善禾不禁惊住。大燕官宦人家子弟,纵使才疏学浅,家中至少也会给孩子捐个虚衔。欧阳侍中坐镇门下省,属三相之一,他的儿子竟从来不曾入过仕途? “是啊。”梁邺呼出一口浊气,“欧阳侍中一生清誉,险些儿教这个小儿子毁了。” “这话如何说?” “欧阳同扬自十四岁上便狎妓赌博,曾为一妓女豪掷千金,也曾欠下赌债,将他亡母留下的体己私房尽数变卖赔还。这个绿珠,今年才十六岁,是他从教坊司带过来,悄悄养在这边的。” 善禾不由抬头看前面那二人:“我还以为绿珠她……” “不是妾室,是外室。欧阳侍中早断了同扬的银钱,也不许他领外头女人进门。他便只好把人分散养在老人家名下的宅邸里了,横竖老大人过来了,只说是这里的丫鬟,本来又没名分,也看不出什么。” 善禾抿唇:“那你还与欧阳二郎交好。” 梁邺一笑,刮了刮善禾鼻尖:“小善禾,你想一想,侍中大人的亲儿子非但不成器,还常在外头惹祸,他会如何呢?” 善禾听得呆住,原来梁邺在这事上亦有算计。她道:“我记得欧阳大人的长子,可是那康州司马。” 梁邺淡淡道:“是了,欧阳同甫现已升任太常寺少卿。不过,”他话锋一转,“同甫兄虽是个端方正直之人,可惜读书上并不勤谨,于政务也无甚建树,为人也不够活络,在那康州司马的位置上一呆六七年,此番若不是我帮他把那赵家的料理了,只怕他还得在康州再窝几年。” 善禾听明白了,欧阳侍中两个儿子,一个刚介耿直却非从政的料子,一个赌博狎妓常惹祸端,皆难以撑起欧阳家门庭。老大人担忧自己百年之后,二子会将家业败落,故此才着力扶持梁邺,估计便是想让梁邺从旁辅弼。这倒不虚了,这些日子以来,善禾也听过些风言风语,说欧阳大人有意教梁邺与礼部尚书苏家结亲,若非如此,何以襄助梁邺至此等地步? 二人各怀心事默行良久,等回过神时,前头已不见同扬与绿珠身影。善禾心底慌起来,梁邺却笑,握起她的手,指向前方一座浮在水上的八角亭:“且去那亭子等等罢。他们完事了,自会来寻我们。” 完……事…… 善禾张了张嘴,更是面生粉晕,垂头跟随梁邺疾走,直往那八角亭去。 ----------------------- 作者有话说:这章过渡,情节略碎。下章小诗会,伏梁邺结局。 后面还会有一次大诗会,各人的诗伏各人的命运。诗会后立马就是善善跑路了。 诗会上的诗我后面可能会改,因为有些配角具体结局还没有想好。 第67章 诗会(一) 约莫一个时辰后,同扬与绿珠才姗姗来迟。善禾与梁邺已把六安茶喝了半壶,见到同扬二人时,绿珠鬓上的垂珠步摇都歪了半只身子,鬓角也毛躁了。 善禾凝眉,把头低下,继续垂首描摹无有园的景致,笔尖却比方才涩重了些。 同扬大剌剌跌坐石凳,提壶斟茶,洒脱问道:“稷臣,你们才刚往哪处逍遥了?这园子实在大,我还怕你们走迷了。” 梁邺云淡风轻抿口茶,眼皮都未抬:“就在这儿。善善画画儿,我陪她。” “就在这儿?”同扬略带惊讶,环顾这水上亭台,“枯坐着就只画画?” 善禾握笔的手更是攥紧,头更是垂低,恨不能躲进画里去。 那厢绿珠凑过来,伏在善禾身边,眉眼弯弯看善禾,笑嘻嘻道:“善善?原来你叫善善呀?真个好名儿……”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52节 善禾却觉得,绿珠身上那股清香散了,没味了,只余下微汗的暖腻。她抬起眼,微微颔首,正好瞥见坐在对面的梁邺。他已沉下脸,眼风扫过绿珠,声音不喜不怒:“二郎身边的人,规矩倒是别致。你唤她薛娘子便是了。” 绿珠见他是个硬钉子,笑容一僵,咕囔了一句:“哦。”讪讪转头朝同扬撒娇道:“怎的你就只唤我绿珠?” 同扬正大口咕嘟咕嘟饮茶,这厢听了,搁盏笑道:“不还有绿丫头、小绿蹄子?怎的?绿绿?珠珠?”说罢,他自家先抑不住拊掌大笑起来,绿珠也忍不住笑,扑上去作势就要打他,同扬一壁箍住她手,一壁告饶:“哎哟!绿姑奶奶,珠珠娘子,您可饶了小的这一回罢!” 梁邺早听得不耐,这会子见他们这般嬉笑,声气陡然冷冽下来,他面朝善禾:“今儿这景有趣,待会儿可记得把八角亭唱戏画上去。” 绿珠不由问:“唱戏?什么唱戏?” 同扬一怔,登时住了玩闹的动作。这是梁邺点他。从前他为着那会唱戏的妓子,豪掷千金,硬从永顺老王爷手上把人抢来,害得他兄长教言官捏住错儿,替他背了黑锅,这才被赶到康州。今番若无梁邺替欧阳同甫周旋,把那处处与同甫作对争先的赵家料理了,又助他还清赌债,只怕他的这些烂事迟早要把老爷子气得两腿一蹬。梁邺虽比他兄弟二人年轻几岁,但手段老练狠戾,谋算百步。眼下老爷子正预备把人荐入门下省去。同扬于政务上虽不大通,但也知道老爷子此举何意,是要培养下一任门下省宰辅了。梁邺这尊冷面菩萨,他岂敢开罪。 门下省,参总政务,掌诏令审改、封驳之责。 这实在是个好前程啊,又有老爷子帮他。欧阳同扬在心底暗暗咂舌,他实在不知,为何那梁邺一门心思要往大理寺去。 见梁邺面色不快,同扬赶忙与绿珠使了个眼色,嘴上笑着斥她:“我这梁家贤弟最是个端方规矩人,见了他,还不收收你这轻狂样儿!” 这刺耳的“贤弟”二字落在耳中,梁邺轻轻一笑,随着一口浊气呼出去,自去眺望红萼拂碧水、莲叶接蓝天。 绿珠见同扬这般,心下怄火。听了那“贤弟”二字,更是没来由地气。这梁邺既小他几岁,家世远远不如他,怎的他还惧梁邺至此,反教这初出茅庐的小子给训了?再看那薛娘子,伏首作画,俨然是把他们隔绝在外的仙女儿似的,好一股清高劲儿。绿珠心底不由冷笑:都是给人做小老婆的,谁又比谁高贵!你男人有魄力有能为,训我男人跟训孙子似的,我可不能够! 原来这绿珠从前在教坊司,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皆学了,今见善禾这画,笔意胜过她,她心下更是不服,当即收了笑:“是了,是了,我是个最散漫粗鄙的,怎比的薛娘子稳重端方。这无有园奇巧,既然薛娘子的画将成,瞧着短了几句题诗,不若就以画为题,也算结个诗会,岂不比在这枯坐着强?” 同扬却拧眉,他于诗画上不通,更何况梁邺的才学他是知道的,绿珠此番,岂不是在梁邺跟前班门弄斧,没得打自家脸面。正婉言要拒,但见绿珠吊着细眉瞪他。他平素又最爱绿珠这娇嗔作怪儿的模样,想着也罢了,毕竟绿珠素负诗才,也很有一肚子好墨水,梁邺再怎么着,难不成还要跟个涂脂抹粉的小女人抢风头么?于是同扬转了话锋:“既如此,倒也罢了。横竖时辰尚早。”他想了想,唤来旁边伺候的丫鬟,“你去把我书房博古架第三层第二个格子里的匣子拿来,雕莲花的那只。”又吩咐丫鬟们请来文房四宝,责令小厮们搬几张长桌过来。 待那丫鬟小厮们应声去了,同扬才道:“虽则只有我们四人,但既然要作诗会,也得有个彩头。我那尚有一柄嵌金片云纹青铜匕首,早前进宫祝宴,先皇赏的,正合作配。” 梁邺见同扬三两句便将这诗会安置好了,本想拒绝的话也只得咽回肚子,更何况是给善禾题诗。这些时日他偶见善禾画画,末了都是她自家题的,大多是前人佳作,没给他机会。今儿赶巧被绿珠提出来,梁邺早萌了与善禾共题诗画的心思。故此,梁邺颔首应允。 善禾见梁邺也肯了,自己更无甚么好置喙的,抿唇道:“我诗才疏浅,愿代为评析,择佳句入画。” 绿珠听善禾自谦的话,料想自己撅到善禾短处,如何肯依善禾的话?绿珠嘟嘴撒娇道:“拢共就四个人,再少了薛娘子,只剩我们仨,可有什么意思?依我的意思,薛娘子也得一起!” 同扬忙附和绿珠。 梁邺不置可否。 善禾见画已大略成了,只好点头应是。 说话间,丫鬟、小厮们已经诗会所用物件搬来。四张长桌依次排开,上头陈设文房四宝,丫鬟们铺纸研墨,端的周到。善禾的画则拿一方玉山镇纸压在亭心八仙桌上,由众人观览。此画绘的是无有园之景,远天近水间夹着群峰座座,画栋飞甍处藏着人影绰绰,更纳罕的是左下角的八角亭,周遭尽是接天的莲叶,葱葱茏茏,用了浓淡不一的绿色、翠色层层渲染,又调了泥金洒在上头,充作晶莹露水。此画最妙之处,正是这满池浮光跃金的碧色莲叶。 同扬也很是赞道:“这画的巧思别致!” 善禾正要福身,那厢梁邺已淡淡开口:“这倒算她朴拙之作。上回那幅《夕照染枫图》,以四分之三篇幅尽绘红枫,亦是用朱砂调赭,层层铺染,上头也洒了金粉,光华璀璨更胜过夕照晚霞。装裱挂在墙头,生生把别的画都压得失了颜色,教人只看得见她那幅《染枫图》。” 同扬听了,忙道:“光听稷臣这描述便已觉神往不已,也不知可有机缘赏鉴赏鉴呢。” 梁邺脸上虽是淡漠的,但唇齿开合间,唇瓣早已微微上翘,心中俨然得意得紧。他瞥眼同扬,见同扬这软泥浊物难登大雅之堂的模样,眉心微皱,正要开口,那厢绿珠已拧了细眉,酸溜溜地调笑:“梁大爷贵妾的画,哪能教你这个软泥巴给瞧见呢。” 同扬假作恼怒,扬手上去拧绿珠,实则二人又缠作一团。善禾与梁邺对视一眼,皆收回目光,各自择案研墨,细细构思开来。 绿珠见梁邺、善禾默不作声,已开始构思诗句,也便推开同扬,小声骂了句:“好了!你这梁家贤弟最是个端方规矩人,见了他,还不收收你这轻快样儿!”说罢,自坐到亭边栏杆处观荷,再不理他。 同扬见那三人俱咬笔凝神,自家也好没意思,踱到八角桌前先看了会子善禾的画,长叹一息,再站到绿珠身后,追她目光眺望莲叶接天,长叹一息,最后方行至长桌前,把那松烟墨磨得又润又亮,这才提起笔来,长叹一息。 一炷香毕,同扬大作已成,抬眼,绿珠仍趴在栏杆边咬笔,善禾已写了半阙,梁邺文思顺畅,粗粗看去已洋洋洒洒有七八行,还在往下头写。同扬只得斟茶歇神,翘着脚又等了两炷香时辰,善禾与绿珠的诗作才成了,唯有梁邺还在凝思。 善禾立在一旁,静观梁邺神色,见他先是面色容淡,胸有成竹,而后全副身心渐渐投入进去,像入了物我两忘之境,眼尾含情眉梢带笑,应是写得极好。只是到了这会儿,他却凝眉苦思,脸上笑意也消散了,眼底似有化不开的愁。善禾抬脚欲过去看他的诗,却听得那厢同扬已不耐烦地开口:“等这许久,稷臣之作想必还要好一会子,我们的先评了才是正理。” 善禾只好撂开梁邺那边,细声问道:“既如此,先评谁的呢?” 同扬未等她问完,先站起来朗声笑道:“自得是我!” 于是绿珠捧起同扬之作,笑道:“我来读他的。”说罢,绿珠低头略略扫一眼,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笑什么?”同扬斜她一眼,“快念与薛娘子,请薛娘子好生赏鉴赏鉴。” 绿珠咬紧唇,待把笑憋回去了,方絮絮开口: “诗题《玉蟾》,诗作如下:一蛙两蛙三四蛙,五蛙六蛙七八蛙。九蛙十蛙无数蛙,噗通噗通跳莲花。” 善禾早已掌不住,弯了唇瓣,与绿珠一齐掩面笑起来。 见这两小娘子取笑,同扬瞪起眼来:“笑什么!我这是雅俗共赏,又押了韵,意思又通俗简明!” 绿珠笑得弯腰捧腹:“不必评了!你这首必是末等!” 善禾也笑着:“倒是极有童趣。”忍不住回头望了眼梁邺,见他还在凝眸深思,善禾心底隐隐生了困惑。 同扬面上挂不住,佯怒道:“我这诗返璞归真,强似那些矫揉造作的!”他急急要把这篇翻过去,“你们写得好,也叫我赏鉴赏鉴!”说罢望向善禾,“就先赏鉴薛娘子的罢!” 善禾忍住笑意,取了自己的诗笺,递予绿珠:“也请绿珠姑娘代为诵读。” 绿珠接过,也是先扫一眼,方才的笑渐渐收了,先赞了句:“这才是正经诗。”接着细细读来:“诗题为《题无有园》,诗作如下:远天近水万峰攒,画栋飞甍隐玉阑。” 同扬道:“起得平平。”绿珠横他一眼:“你又懂了。” “虚实同观皆妙理,色空一转有还无。 风掀翠盖千重浪,亭立清波八角珠。 棹短舟轻横古渡,回看天地两模糊。” 绿珠与善禾尚还默着,同扬已叫道:“了不得了!这是要参禅了!” 绿珠浅笑道:“这你是真明白了。” 同扬一笑:“如何不明白?别的我不知,但这‘色空’二字,最是我家老爷子常挂嘴边的,说甚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绿珠因问道:“那你觉得这首如何呢?” 同扬脱口而出:“不好。” 绿珠与善禾皆不解:“这又如何说?” 同扬正色道:“什么都是‘空’,什么都是‘模糊’,倒不如死了算球。” 绿珠正要开口讽他,善禾却点头:“确是写的不好。现在想来,我心底想写的,也只有最后一句。” -----------------------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哥的诗在下章。把哥的诗写在这章,篇幅太长了,我写得头疼。 我写得不好,仄起平收都没管,大家将就看,只看意思就行。 欧阳同扬的诗化的是乾隆《飞雪》。善善的诗也是我翻了一些诗作模仿写的(我参不了禅,但是善善现在的心境应该是开阔向往真正的自由的,所以请大家将就看看吧) 第68章 诗会(二) 绿珠今见了善禾这首,更是胸有成竹。因善禾的句子写得虽好,然合在一首诗中,意思却不甚连贯了,显得全诗气脉不畅,却也符合善禾所说的“因想写最后一句,才写了整首诗”。这是诗家大忌,故而绿珠现下心中暗喜,只待一展自家诗才。 当下,绿珠掩口笑道:“你自家招了,倒也罢了。作诗最重浑然天然,这般拼拼凑凑,看来薛娘子与那彩头无缘。” 善禾复望了望自己的诗,心中并不在意那彩头,而是笑道:“愿闻绿珠姑娘佳作。” 绿珠便也取了自己的,请善禾来读。 善禾捧着诗笺,平声读来:“诗题曰《无有园词》,诗作如下:水晶帘卷夜迢迢,芙蓉帐冷寂长宵。” 同扬叹道:“哎!我如何不知你一人在此独守空闺,好歹我现在不是来看你了么?” 绿珠斜了他一眼,同善禾道:“别理他,继续继续。” 同扬忙道:“是了是了,这便住嘴!” 善禾道:“枕边点点袖斑斑,鲛绡裁就锦书条。” 同扬又惊又喜:“绿儿,你还与我寄过信儿?怎生我一封未曾见着!” 善禾垂下诗笺,蹙眉:“欧阳二爷,不若您来念好了。” 同扬忙告罪噤声:“没耳性!这便住嘴!” 善禾这才继续读下去:“深宫月落蛛丝瘦,暖阁香沉兽篆销。十二阑干都倚遍,远望星河鸳鸯翘。” 话音刚落,同扬已拍手喝彩:“好极!妙极!” 善禾也忍不住赞道:“好一句‘十二阑干都倚遍,远望星河鸳鸯翘’,人景俱在,特特是末句,连天上星河都做了你鬓上的鸳鸯翠翘,实在是浪漫!又说尽了相思苦,又写尽了相思人。这首自然为尊了。” 绿珠得意笑着:“才刚我起诗时,便料到你们要写这满池莲叶。果真教我猜中了!我偏不写莲叶,我偏要另辟蹊径!” 善禾亦点头:“是了。我们以景起笔,反倒落了俗套。” 三人皆推绿珠此诗为目前最佳,唯独缺了梁邺的。齐齐回望,只见梁邺锁眉沉思,整个诗笺已教他洋洋洒洒写满了,密密麻麻全是墨迹,众人无不纳罕,围拢至梁邺桌案旁,垂首细观。起笔一句是“初破春泥怯怯生,一弯新绿卷还平”,绿珠轻喃:“起得别致。” 恰好梁邺写完最后一句,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信手将笔丢至一旁,凝目望着这首长诗,竟不觉额角冷汗涔涔。善禾站在他身侧,却不观诗,只细细瞧他神色,梁邺自写这诗来,先喜后悲,先笑后叹,到这会子竟生了一额角的汗,实在是怪。她塞了素帕在他手中,捧起诗笺:“大爷的诗也成了,一并品评了罢。” 绿珠与同扬点头称是。 善禾垂眸读之:“诗题《荷叶》,诗作如下: 初破春泥怯怯生,一弯新绿卷还平。 蜻蜓未立波先颤,游鱼曳尾触叶惊。 东风夜赠琉璃色,晨露朝匀翡翠茎。 自傲清圆轻百卉,元是草木本无情。” 绿珠笑道:“这写的是荷叶初生,倒是末句有趣,‘自傲清圆轻百卉,元是草木本无情’,好个孤傲无情的荷叶!” 善禾点头:“我也觉得把荷叶写得太过孤傲了。”说罢,继续读来:“忽承天泽沐恩光,万柄参差立南塘。” 同扬笑嘻嘻说:“噫!怕不是稷臣借物喻己了,写的是自家金殿对策摘得探花的好事罢?” 绿珠和善禾俱笑起来,而梁邺却已负手行到旁边,默看池中荷叶亭亭。 “荷盖亭亭叶作城,十万貔貅列阵横。 锦帆蔽日遮云幕,红萼扶肩庇苍生。 雨击青盘明珠迸,风翻翠盖飒沓声。 团团叶叶燃烈魂,送我烧尽九霄层!” 绿珠也不由惊呼出声:“好大气魄!不过一池莲叶而已,连天也要教你烧破了!” 善禾莞尔笑着:“且看他底下如何。”于是继续念道: “敢教来日蒸霞蔚,我披仙衣驾鹤腾。 飞鹤踏碎凌空日,银河揉作赶路灯。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53节 明月借我一壶酒,三千莲客参星斗。 一念通天万法明,点化玉宫齐天圣。” 同扬已拍手叫好:“妙!妙!一念通天,点化孙猴,真乃古今第一人也。不读前面,谁知这是首写荷叶的诗?” 善禾也含笑点头,偷眼去看梁邺,那厮仍旧独立栏杆边,背对他们,独自出神。善禾又念起方才梁邺那愁思模样,收住同扬的话:“我继续了。” 她低头略扫一眼,细眉也微微蹙起:“接下来入秋了。”于是朗声念道: “秋风乍起凝雨露,霜天暗来换节旌。 枯柄萧疏渐失色,败甲残旗犹自惊。 棹起碎叶划碎影,桨作寒刀刻寒汀。 枯蕊强留当时色,腐草徒记去岁形。 莫怨寒蛩啼旧事,西风卷叶作愁音。 一年三百六十日,当时惘然当时情。 魂散骨枯沉极蒲,不栖泥淖栖雪冰。” 善禾一口气读下来,只觉心惊。抬头,亭中也已寂然。绿珠蹙紧眉头:“没想到下半阙竟是荷死。荷生、荷盛、荷死,倒也是造化之律了。” 同扬却不明所以:“稷臣!好好一首诗,你怎写得这般晦气,要是停在一念通天点化齐天大圣那儿,我自推你为尊了。” 梁邺却转过身,淡声道:“造化之律,有生便有死,生死相依,盛时极盛、衰时极衰,本就是自然之理。” 同扬噎住,他觉得梁邺这话不对,一时却想不出什么驳梁邺的话,急得瞪起眼来。 善禾读着最后那句“魂散骨枯沉极蒲,不栖泥淖栖雪冰”,只觉心底摧枯拉朽地疼。香消玉殒,葬身在一汪碧水中,不教尘土染脏身子,也是不栖泥淖栖雪冰了,临了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走,这是当初她的心境。若非梁老太爷的搭救,这或许就是当初她的命了。善禾指尖收紧,慢慢把诗笺搁下,深望梁邺一眼,抿唇道:“按大爷的话,这诗尚未完。若大爷不介意,我替大爷把最后补上罢。” 梁邺一愣,望向善禾,四目相接,彼此深深望进对方的眼底,千言万语递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只好微微颔首,轻声:“好。” 绿珠也不喜欢这结局,听了善禾的话,主动替善禾研墨。三人站在善禾身后,但看她提笔扭腕,一字一字写来: 荣衰岂独在芳池,万物同循造化期。 盛极终随流水逝,衰极尚需暖风医。 莫怜翠减香销际,且看泥深雪覆时。 千丝万缕望明岁,春风招手万古新。 待到嫩芽出幽冥,破开冻雷三万顷。 昂首重立琉璃团,仰天再举青玉盘。 又是一年春回绿,我立清标香满庭。 绿珠率先笑起来:“好了,好了,这真是补上了,初生、繁盛、枯死,如今还有新生。” 善禾抬眼看向梁邺,细声道:“造化之律,生死相依。有生便有死,有死也有生。”她慢慢敛眸:“我也是这会儿才想到,死不是尽头。生命轮回,因果循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善禾忽觉心境骤然开阔,灵台清明。 梁邺却道:“死后的生,已是另一世了。” 善禾轻声:“也许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梁邺瞳孔震颤,唇角翕动,哑着嗓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同扬早已听得不耐烦,忙拊掌道:“好了!好了!可莫要再参禅了,什么死啊生啊的,好没意思!依我说,都是虚的。” 绿珠浅笑:“那你说,什么是实的?” 同扬道:“快乐是实的,痛苦是实的,当下这池上阵阵荷风是实的,这座亭子是实的,亭里的我们四个是实的,旁边伺候的丫鬟小厮是实的。” 绿珠娇声笑道:“二爷,你这也是半参透了。” 同扬如听念经一般:“罢!罢!罢!休提这话,我可不敢乱参乱透。我还是那句话,要是什么都看破、什么都放手,倒不如死了算求。” 余下三人俱轻笑起来。 诗会的魁首自是予了梁邺,次为绿珠。同扬教人把这四首从新誊抄裱好,悬于无有园的书画堂。午间齐在膳厅用饭,同扬混惯了风月场,本想叫几个弹琵琶唱小曲儿的姑娘来助兴,却教梁邺拦下了,席间只行了三四回雅令,憋得同扬面红耳赤。好容易散席,拉着绿珠径直回房。善禾席间输了令,饮了好几盏酒。她本不胜酒力,一杯就能醉的,今番却连饮三四杯,早已面皮发烫,眼红骨软,只能由梁邺牵着回房。 梁邺走在前头,一手牵善禾,一手握那云纹匕首。行到一半时,善禾蓦地顿住脚步,呜呜哭起来。 梁邺温声道:“怎的了?” 善禾不说话,只低头抹泪。 梁邺用手背轻触她脸颊,叹道:“怪我。早知你不胜酒力,合该我替你喝的。” 善禾一下子拍掉他的手,抽抽噎噎道:“你惯会说这些好听的话。我醉了,你才说你该替我喝的。我被你揉圆搓扁了,你才说你要好好待我。你早干什么去了?”善禾低眸,闷头往前走去,叹道:“大爷,你什么时候娶主母呢?我累了,好累,等主母进门,你就放了我罢。” 梁邺怔在原地,一时间额角青筋绷起,疾步追上去,把善禾掰过来,但见她泪眼婆娑,两颊泛红,直教人怜惜。梁邺箍住她的腕子,半是疼惜半是恼怒:“喝了点黄汤,又开始说混账话了,是罢?” 善禾早瘪了嘴角:“嗯,嗯,不栖泥淖栖雪冰……你也知道不能陷在泥淖里,那你怎生又把我拖进你这泥潭……你只要你自个儿好,你从来不管我的!” 话音刚落,善禾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已教梁邺打横抱起来。眼前一阵晕眩,胃里也翻江倒海。梁邺已然是怒焰滔天,紧绷着下颌,话也不多说一句,只抱着她疾回住处,步伐也快了,颠得善禾胃里难受。她揪住梁邺胸前衣襟,哭道:“你没良心!才刚绿珠说我是你贵妾,你怎不驳她?我不做妾!我不做妾!我不做妾!我跟你说了我不做妾!你是聋啊还是哑啊?你才是哑巴呢!你还骂我是哑巴,你才是哑巴!” 梁邺双唇抿作一条直线,更是把脚步加快。 善禾见他这样,喊道:“你也装哑巴了,是罢?是罢?是罢?”说着就挣扎着要下去,谁料梁邺大掌收紧,她整个人又被卷到他怀中。善禾忽觉心口好一阵翻涌,紧接着“哇”一口,把午间那些吃进肚里的酒馔齐数吐到梁邺衣襟上,直吐了半个身子。 梁邺脚步一顿,低喝一句:“安分点!”旋即继续闷头往前走,比方才脚步更快。 ----------------------- 作者有话说:梁邺为什么选荷叶呢?因为荷叶=禾邺 梁邺的诗停在荷死,善禾的续诗停在新生。 下章有个老面孔要来了。 第69章 吐了他一身酒 回了住处,梁邺小心将善禾搁在榻上,扬声喊人进来伺候。丫鬟们手忙脚乱,又是煮醒酒汤、又是拧来湿热巾子、又是取二人的干净衣裳,屋内顿时忙作一团。 善禾躺在榻上,捂着发闷的胸口,嘴边、胸前污渍淋漓,眼泪也忍不住滚下来。她抽抽噎噎地哭着,口中亦是不住呢喃。 梁邺凑到善禾唇边,方听见她一会儿说胃里难受,一会儿又说头疼,竟是浑身哪哪都不爽利。梁邺捏着巾子,一壁给她擦嘴角,一壁恨恨道:“好,好,好!疼死你才长记性!知道自己不能喝,就傻乎乎全喝了?也不知道问我?就你是个实心眼儿,那两个都是惯在场上混的,你玩不过他们,又不能喝,不知道让我帮你?我还当你海量呢,一杯接一杯地灌!现在知道自己难受了!” 梁邺把这污了的巾子丢入铜洗中,丫鬟忙把新绞的递过来,梁邺便接了,再给善禾擦脸,擦完脸,又给她把胸前污渍擦干净了,口中仍不休:“你还累上了,哪日教你干过活,哪日不是把你当正经娘子伺候的,你自甘卑贱,放着主子身份不要,偏要往丫鬟堆里扎,你好意思喊累?我告诉你,你要我放手,偏不能够!爷就守着你,爷就不教你如愿!你这辈子都得跟着我,好也罢、歹也罢,爷飞黄腾达了,有你穿金戴银的日子,爷落魄了,你也得跟着我一块‘不栖泥淖栖雪冰’去!” 丫鬟取来两套干净衣裳,梁邺丢了脏巾子,伸手给善禾解衣带。 善禾睁了睁泪眼,朦朦胧胧看见梁邺又在剥她衣裳,心底阵阵委屈,以为他又发淫.兴了,抬脚往他胸口踹去,骂道:“你走!你走!我不要你!”一激动,胃里便又翻江倒海起来,撑着榻沿就要吐,丫鬟忙捧着痰盂过来接,却只呕出几口苦水,烧得心口酸涩。 梁邺受了她这一脚,更是气得额角青筋蹦跶,攥了善禾脚腕子重重按回榻上。他立时站起身,朝丫鬟们道:“退下!你们都退下!让她自生自灭去!”说罢,阔步去了厢房,自让人伺候着更衣梳洗。 却说善禾瘫在榻上,眼前尽教泪水氤氲了,慢慢地眼皮也沉重起来,竟昏沉睡过去。醒时天已昏暗,阵阵清风自雕花轩窗吹进来,把博山炉中袅袅升起的一线白烟吹到鼻尖,是佛香大莲花的香味,云淡风轻地就将那乱蓬蓬的心绪抚平了。 她支臂起身,长长吐纳出一口浊气,才发现自己早换了一套清爽衣裳,发髻也解开了,脸也擦干净了,像没醉过似的,也没骂过梁邺那些话。 可善禾终究记得自己醉酒时骂梁邺的那所有话,记得自己吐了他半个身子,记得自己踹了他一脚,脚趾上还沾了她自家吐的浊物。她不该哭的、不该骂的、不该那样对待他的,毕竟她这些日子一直谨守分寸、处处完美,偏偏酒后现了原形。 头还隐隐地痛,善禾抬手扶额,试图回想那会儿梁邺说的话,却有些模糊了,只记得零星片段。索性不去想,就这么枯坐在榻上,也挺好。 善禾盯着博山炉上那缕不绝的白烟,袅袅升空,而后消散,把静心安神的香气漫在空中。 她懊悔起来,长叹一气,不由觉得此刻的她,又变回那个能与梁邺论生死、能给梁邺续诗的薛善禾了,可醉时的她,却似欧阳同扬附体,竟说些荒唐话。思及此,善禾又觉得欧阳同扬这般及时行乐、恣性妄为的人,未必没有几分智慧的。这世上哪有人真的能“不在五行之中、跳出三界之外”呢?贪嗔痴恨爱恶欲才是冗长一辈子的实,而生死反倒是一瞬之虚。前朝末代皇帝软弱无能,百姓名不聊生,割地割城,军政疲软,若高祖皇帝不“实”,自可从容豁达地道一句“世道艰难,乃我辈苦修之业,饿、苦、寒、痛皆为虚妄”,不必起兵、不必攻入京都,自然也便没有如今我大燕的千秋万代了。毕竟熬一熬、忍一忍,一生的苦难就过去了。 正怔忪间,不期外头廊下响起交谈之语。 先是梁邺由远及近的声音,带着轻微喘息:“醒了罢?” 再是廊下丫鬟的声音:“没呢,里头没动静。梁大爷,这里是风口,您刚泡完,免得受冷风,还是先回厢房罢,奴婢去看看薛娘子。” 梁邺道:“不必,我去看看她,这就走了。” 于是一阵笃笃足音,从廊下行到窗下。善禾慢慢转过脸,见他立在窗外,凝眉望向她。她瞧见梁邺唇线渐渐抿紧,而后绷成一条直线,眸色复杂。 他推门进来,瞥眼善禾身上盖的毯子,硬声问:“醒了?” 善禾怔怔的,也许是才刚想得太多,神魂一时回不来,只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子,才向他点头。 那厢梁邺把手背贴到善禾额头,话音一连串落下:“还难受么?头不疼了罢?不想吐了罢?” 善禾只是摇头。 梁邺撩袍坐在榻沿,冷笑道:“你能耐了!又吐又骂又动脚的,阿邵都没你这般能耐!”话音未落,他陡然僵住,匀了眼风去看善禾神色。 善禾在听到“阿邵”二字时,也依旧是淡淡的。她轻声开口,嗓音有点哑:“对不住,我以后再不喝酒了……” 梁邺抿着唇,却不言语了。 暮色四合,傍晚的风夹了一半暑气、一半清凉,扑进屋中,拂过梁邺披在身上的锦袍,又打着旋儿把善禾垂落的三千青丝吹得翻飞。 “你怎的了?”善禾望着他微蹙的眉,慢声问。 他顿了顿,方道:“没事。”梁邺伸手替她将散乱的发丝拢到耳后,而后霍然起身,“你歇着罢,我去了。” “去哪?”善禾细声问。 “玉清泉。无有园最好的温泉,同扬和绿珠已在那儿了,绿珠方才还问起你。” 善禾登时想起同扬与绿珠那般放浪模样,慢慢睁圆眼:“共泡啊?” 梁邺嗤地一笑:“好几个池子,都隔断了。绿珠一个人泡没趣儿,这才问你的。”捏了捏她颊边肉,“善善,你这脑瓜子里都想的什么?” “哦。”善禾臊红了脸,“那我一块儿去。” 梁邺道:“你歇歇罢。” “躺久了身上反而不爽利。” 梁邺只好依她,唤婢子取了件披风来,给她系好,口中道:“不许下水。” 善禾点点头:“这我知道的。” “你知道你还能把自己灌醉?” 善禾没吭声,垂头跟着他一径儿往玉清泉去。绿珠早靠在池边润石上,捧只雕花银碟子,葱白指尖正剥葡萄、荔枝吃,旁边教水浸得润润的浴石上已堆起小山似的葡萄皮、荔枝皮。见善禾披着件缎袍进来,绿珠朝她飞了飞眉毛:“呀,你来啦?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善禾只把两脚放进温泉中,慢慢凫水晃荡。 绿珠剥了只葡萄,递到善禾跟前,眉眼弯弯笑着:“薛娘子,你也是密州人么?” 善禾接过葡萄,摇摇头,思忖了一下,又点头:“我生在金陵,后来才到密州来的。” “呀!金陵人?赶巧了,我家离那儿也很近。”绿珠已重新剥了另一只葡萄,放入口中,左颊鼓起一个小圆,“薛娘子,下午我听他们说,你也是外室啊?”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54节 善禾一怔。 她垂眸:“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奴婢。” “啊?”绿珠重新打量善禾一番,有点惋惜又有点窃喜,“那还不如外室呢。” 善禾没说话。绿珠继续道:“不过,我听我家二爷说,梁大爷身边估摸着就你一个,纳你进门,应该是早晚的事。等过了他家老爷子的事,你的好日子可就来了。” 善禾却悠悠道:“为什么一定要当妾呢。” 绿珠愣了愣,旋即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响:“不当妾,还能当什么?薛娘子,薛姐姐,你是有奴籍的呀!人也不可能一步登天不是?你要做那正头娘子,好歹先得把奴籍熬没了不是?从丫鬟到妾,再从妾到继室,这才按部就班算个章程,对罢?” 善禾望向绿珠,但见绿珠圆圆眼睛晶亮清明,教水汽蒸得干干净净的。善禾反问道:“绿珠,那你呢?你的章程是什么?” 绿珠闻言,立时转过身子,趴在石头上,笑眯眯道:“我呀,我的路比你难走些,我得先有个孩子傍身。” 善禾皱眉:“为什么?” “二爷身边像我这样的,且有两三个呢。他屋里又有一个正头太太,又有两个姨娘,我若没个一男半女,怎的进门?” “然后呢?” “然后我就进欧阳家的门了。只要能进门,我就能让二爷把心放在我屋里,我就能让他家老爷子也欢喜我。再然后,我就只要把孩子拉扯大,最好再多生几个,安安静静地等他正头娘子死了就行了。” 善禾受了一吓,两眼睁圆:“你……” “怕什么?二爷身边的那几个,没有不是这样想的呢!连二爷都知道。” “那为什么要他夫人死?” “为什么不要她死?她不死,我哪有出头日?我孩儿哪有出头日?” “……那如果欧阳二爷的夫人,好好儿地活着呢?” 绿珠嘻嘻笑着:“怎可能?二爷身边这么多女人,就算我们不动手,她能咽的下这口气?大宅院里,人一多,就得乱,人一乱,她就得动气。再长寿的命格,也要气得短命了。” 善禾把眼低下,不免想起早间与他们开诗会的绿珠,才思捷给、谈笑风生。谁知锦绣罗裳下,竟藏着这样一副身躯、这样一颗心肝。善禾叹口气,接下来与绿珠的话,也多是绿珠说、绿珠问,善禾简短地应她一两句,却不敢深谈。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爷们那边伺候的丫鬟小步走来,请善禾过去。 善禾讶道:“我?” 绿珠笑着推了推善禾:“薛娘子,你不过去,我家二爷也不好来呀。” 善禾听了,这才随丫鬟一道过去。 梁邺仰脖靠在浴石上,团团乳白色水雾氤氲弥漫。他闭着眼,眼梢唇瓣皆被蒸得嫣红盈润。听得动静,梁邺睁开眼,但见视线中倒转的薛善禾,跪在地上,弯了腰身俯首看他。他不由嗤地笑开,露出一排白牙,悄然掬了一小握温泉水朝她身上洒过去:“来了?” 善禾湿了半张脸,气得拧眉,跪在泉边,两掌合拢,也是掬了好大一捧水回敬过去。 二人如此一来一回,很快善禾身上也半湿了,缎袍紧紧贴着她的肌肤,把那窈窕轮廓勾勒分明。梁邺立在水中,看善禾这半湿的模样,动作顿住,定定地看她。 他喉结滚了滚,哑声道:“善善……” 善禾也臊了脸:“是你先弄我的。” 未待梁邺回答,外头先自响起一阵喧闹声,由远及近,欧阳同扬的声音混在里头。梁邺与善禾俱皱眉看去,只见一身量中等的生脸男子,两手提剑,大步闯进来,欧阳同扬跟在他身后,一叠声告饶道:“三爷!三爷!收收手罢,看在我这薄面上,您就收收手罢!” 那男子冷笑一声,全不理他,气势汹汹提剑进来,扬声喊道:“梁邵呢?梁邵!给你三爷爷滚出来!” 他走近了,善禾与梁邺方看清此人面目,鼻子以上清秀俊逸,鼻子以下……嘴却歪得厉害,竟似两张脸。 裘茂提剑走近前来,把池中梁邺的脸看分明后,脱口而出:“你不是梁邵!” ----------------------- 作者有话说:因为我9.13有个考试,所以这周隔日更啦[爆哭] 等过了9.13继续日更哈,后面我想每周更六休一[粉心][粉心][粉心] 第70章 挟善禾以令梁邺 梁邺瞥眼他手中的剑,刃都未开,不由得冷笑一声。他自池中起身,从从容容行至搭衣袍的架子旁,取了缎袍披上。他先对善禾道:“回去等我。”而后才同来人道:“阁下哪位?” 裘茂眯眼看他这通身作派,早忆起眼前人是谁。裘茂双手奋力举起剑,高声道:“把你弟弟叫出来!” 善禾见此人口口声声要见梁邵,心底不由得不疑。她口中虽应了梁邺,却不想走,小步移至架子后,藏住半只身子,端看此人接下来如何。 裘茂又催一句:“把梁邵叫出来!” 梁邺也已认出他来,一步一步靠近他:“梁邵不在,他去北川了。” 裘茂再忍不住,歇斯底里喊:“那你写信教他回来!” “你有什么话,不如同我说。” “你?”裘茂冷啐一口,“你比梁邵更可恶!”说罢,两手提剑,就冲梁邺面门劈上来。 梁邺轻巧侧身避过。他亦沉了脸,冷声斥道:“裘三!你疯了!”梁邺出手迅疾,当机立断劈中裘茂手腕,宝剑咣当坠地,寒光凛冽。裘茂见状,嘶喊着扑到梁邺身上,扯住他襟子就要撞去,却被梁邺扣住手腕,反剪着手辖制住。 他一脚踢中裘茂小腿肚,迫其跪在浴石上。他久疏武艺,拳脚不比往日迅疾,但对付裘茂这么个含鸟软骨头,也是绰绰有余。当下裘茂被他拧得哀嚎连连,吓得欧阳同扬匆忙近前,哀求梁邺松手:“稷臣,快快松手罢!他父亲可是兵部尚书,当今齐王也是他表叔啊!” “呵,当初欺了我家阿邵,现在还敢上门寻衅。不教他尝些苦头,如何对得起今日这般阵仗?”说罢,梁邺更是加重手劲,强拧得裘茂腕子几乎要翻转过来。裘茂不住地倒吸凉气,泪涌如泉,没口子地唤着梁邺名字,告饶不休。 “梁探花——”一道厉声自不远处破空撞来,“别来无恙啊?” 众人回头望去,但见一昂藏八尺、面阔体壮的虬髯汉子轻松挟持住善禾,一柄钢刀明晃晃架在善禾纤细脖颈上。此汉子身后,又齐齐整整雁列排开十数名彪形大汉,俱着黑衣、操钢刀。看那架势,便知是练家子。 梁邺心头一紧,身侧欧阳同扬已然赔笑上前:“金二哥大驾光临,怎不先知会一声?小弟也好提前准备准备呐。” 原来这金二哥名唤金安福,系京都最大赌坊无极场的当家人。前时欧阳同扬在无极场欠下一千二百两的赌债,便是这金二哥日日追讨,差点逼到欧阳府上去。同扬实在躲不过,这才请了梁邺帮忙周旋,方偿清债务、平息事端,没教欧阳侍中发现。因这金二哥行事狠辣,手上人命无数,偏又从来不曾伏法,故而坊间又唤他“阎罗金”,等闲不敢招惹。今日他寻到无有园来,又带了这么些人,可知来者不善。 金安福朗声笑起来,美髯直颤:“欧阳小哥儿,你倒作得一手好戏!”他两目直盯梁邺,手中狠劲儿也没消减,拧腕把刀喂进半分,善禾脖颈上立时渗出血来。 梁邺吓住,急道:“金安福!你要如何?且放了她。有什么,只管冲我来便是!” 金安福“啧”了声,刀锋上挑,抬起善禾的下颌:“我还当是个丫鬟,没成想竟是梁大爷心尖的人,倒省却那许多麻烦了。”他朝跪在地上的裘茂努努嘴,“梁邺,你先放了小茂儿。你我二人,才有谈的余地。” 梁邺二话不说,立时松了禁锢的手,把裘茂丢在地上。 金安福道:“小茂儿,这就是伤你那人呐?来,把剑提起来,往他身上砍去。今儿你金爷爷给你做主,有怨报怨!” 裘茂跌跌撞撞爬起来,声气委屈,颊边早堕了泪:“金二哥,不是他,是他弟弟!去北川了,人不在这儿!” 梁邺厉声喝道:“够了!金安福,你究竟意欲何为!” 金安福冷笑一声,眯了眼:“梁邺,我素来钦敬读书人,更莫论梁大爷您这样一举摘得探花郎的才子。金榜放榜那日,我还遣人给你送礼了呢,你忘了?梁邺,我金某人自问从来不曾得罪过你,你何必紧紧追着不放?” 梁邺抿唇道:“非梁某紧逼。追着你不放的,是大燕律法。” 金安福忍不住冷哼出声,他那粗粝大掌扣住善禾肩膀,直痛得善禾泪坠云腮。金安福半仰脸,乜斜着眼看梁邺:“梁邺,此间皆是我的人。据我所知,此番你过来,除了这小美人,便只有你那个小厮成敏了罢?今夜,你出不去无有园。若想你和小美人平安回去,需索按我说的做。” “你要做什么?!” 金安福一笑:“把你这些时日寻得的,与我无极场有关的所有卷宗,全部取来!教成敏去取,你和小美人在此为质。” 梁邺瞳孔骤缩。原来金安福今夜此行的目的,竟在于此。梁邺心下千回百转,再抬眼时,面色已渐渐冷静下来:“取来卷宗之后呢?” “自会放了你们。不过,若是取不来——”金安福凑近战栗的善禾,大掌游移往下,最终落在善禾半湿的腰间,狠狠一掐,痛得善禾惊呼出声。金安福笑道:“你得把小美人和你的右臂留下。” 垂在身侧的两掌慢慢攥成拳,梁邺牙关咬紧,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溢出:“你就不怕我脱身之后,官府着人拿你?” 金安福满不在意:“可有证据?”他瞥眼早缩在一旁、吓得如同鹌鹑的欧阳同扬,“还是说,你是说他?梁邺,你怎不想想,我这些带家伙事的手下,如何就这般光明正大地入了无有园?” 欧阳同扬闻言,早吓得跪在地上,面朝梁邺合掌告饶:“梁邺,好弟弟,都是愚兄的错!愚兄实在没办法啊!五百两的窟窿,这遭我实在是填不上了!你把卷宗给他罢,无极场的事,你莫要再管了!回去后,我让父亲帮你进门下省!金二哥说了,你若进了门下省,日后我们就都是兄弟,不仅不会寻你麻烦,也不会寻我麻烦,还会帮你升官!” 梁邺恍然。怪道欧阳同扬这次再三邀他来无有园,原来是早与金安福勾搭在一起,做了个局就是要引他上钩!前些日子他助欧阳同扬还清赌债,没成想短短数日,他又欠下五百两巨资!这番还要把他卖了,就为了这五百两!梁邺望了望同扬,指节早攥得泛白。 他默了片刻,才咬牙道:“行!成敏不在玉清泉,你找两个人,跟我一起过去,我亲自教成敏立刻回京取卷宗来。但她,”梁邺看向善禾,“你得好生伺候着。” 金安福大笑:“你乖乖听话,她还是你的女人。你不听话,她就是俺这兄弟们的暖床婢了!” 善禾一听,脸色唰的苍白下去。她本被金安福挟持着,那钢刀已架在她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善禾浑身抖如筛糠,泪也控制不住,直把胸前衣襟悉数染湿。她望着已与金安福达成约定的梁邺一步步走近,轻声同她说:“等我。”而后再一步步越过她,朝外面走去,把她孤零零抛闪在此间,将她孤零零弃于豺狼之中。善禾顿觉心碎如绞。 金安福、裘茂,另有八个彪形大汉聚在这小小的温泉旁,目光齐落在善禾身上。她只能将乞求的目光递向此间唯一认识的欧阳同扬,熟料四目相接的一瞬,同扬登时垂下脸,躲避她的视线。 金安福垂下钢刀,把善禾掰过来,朗笑着将她四下打量干净,大笑道:“瞧瞧这气派!探花郎的眼光,就是比你等俗物高雅!”众汉无不齐声附和。 裘茂揉着手腕贴上来,声气婉转:“金二哥,我要找的,不是这梁邺,是那梁邵呢。” 金安福拧眉道:“那梁邵现在何处?” “才刚梁邺说,他去北川了,想是投军去了!” 金安福笑道:“小茂儿,这便更简单了。去北川九死一生,哥哥随意派两个人过去,替你料理了他——” 善禾吓得一激灵。 “别!”裘茂扑到金安福结实手臂上,楚楚动人地仰起脸,“别,我要活的!” 金安福拍了拍裘茂的脸,笑着:“茂儿,好个多情种子!到这田地了,你还想着他呐?” 裘茂伏在金安福臂弯,把眼底失落之色掩去,柔媚万千:“哪呢,我有金二哥,谁还想他?” 这裘茂妩媚风流、妖娆放.浪之处,比之绿珠,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善禾看得阵阵难受,恨不能把头垂到地上去。 那金安福见善禾这般情状,心底不觉痒起来。他虽是无极场的东家,平素男女不忌,也得过教坊司花魁行首的趣儿,可谓是阅人无数,好坏胖瘦照单全收。虽也有清雅婉约的,可今日见了善禾,又觉得从前那些终究比不得这样出身清白的好。更何况是探花郎梁邺看中的人? 但金安福到底念着这是梁邺的人,而况他今日前来,除了销毁卷宗,更重要的,便是尝试拉拢梁邺。只是就这么放过这小美人,却也不甘心。 于是,金安福笑着拍了拍裘茂的脸,转而抬眼同善禾道:“你,下水去。” 善禾脊背一僵,依旧垂头站着不敢动,装作没听见。 金安福以为是自家没唤她名字的缘故,便问同扬:“她叫什么?” 同扬谄媚笑着:“只知道姓薛。” “哦。”金安福扬起粗眉,“薛姑娘,我这弟兄多,实在站不下脚了。你先下水泡一泡罢。”他又补充了句,“不必脱衣。”说罢,一行人无不哄笑起来。 裘茂却剐了善禾一眼,暗暗翻了个大眼白。 善禾霎时觉到羞愤交加,眼泪啪嗒啪嗒坠落,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不吭声也不挪开半步。 金安福有点不耐烦了:“聋啊?” 同扬赔笑着正要给善禾解围,忽听出口处传来一声闷哼。众人转头望去,只见梁邺满脸是血,正从金安福一位手下的身上,沾血带肉地拔出钢刀。 梁邺并指拭去刀上鲜血,眯了眯眼,沾满血的睫毛遮住泰半视线,他淡淡一笑:“好钝的刀,斩此等货色,倒也罢了。” 众人先是一惊,而后剩余的七条汉子立时挥舞着钢刀冲将上来,将梁邺团团围住。金安福忙丢开裘茂,掣住善禾以作人质。 梁邺提刀迎上去,与他们斗在一处。但他此番回来,意不在杀人,他只要救走善禾。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55节 才刚与那二人往住处去,他仔细留意,方寻出良机杀了那两人,又夺了他们武器,这才一路小心赶回来。此一路,他又发现无有园中路口皆被金安福的人占据了,等闲逃不得。梁邺知道自己只有一人,不能硬刚,唯有带走善禾,埋伏起来,悄悄溜出去,才有一线生机。 这厢梁邺与众人缠斗在一起,那厢裘茂跌坐在地,见梁邺英姿,早已看得痴了。 善禾一壁观察金安福动作,一壁寻所有机会摆脱此人桎梏。须臾间,梁邺已飞身落在他们跟前四五步距离。善禾见此机会,抬起手肘就往身后用力撞去,岂料金安福只是闷哼一声,毫不动弹:“哈,这么点儿劲,还好意思跟爷爷面前使?” 他扬起手掌,对着善禾的脸就要掴下去。 粗粝厚实的掌心,光看一眼便觉得疼,善禾吓得闭上眼。 掌风却不曾落下,因善禾已被梁邺扯入怀中。她睁开眼,才发现梁邺所使的钢刀已深深陷入金安福手臂。 而失了武器的梁邺,搂着善禾,也被剩下的五条汉子团团围住。 第71章 甘愿为她死 黑衣汉子们稳步逼近,金安福亦叫嚷着让他们活捉梁邺。 梁邺单手将善禾圈在怀里,一步步退后,直退到温泉边沿,已是退无可退,正是行到穷途末路之际。 他赤手空拳,对面皆手持冷刃,如何斗?梁邺转了转心思,忽高声道:“欧阳同扬!我死在这,你那破事再也瞒不住!” 瑟缩不敢言的欧阳同扬一怔,而后猝然抬头。他望了望梁邺与善禾,又望了望金安福,踌躇着道:“稷臣,你……你听金二哥的话……早早将东西交出,何至如此?”他声气越来越轻,眼也不敢直望梁邺。非是他不救梁邺,实在是金安福人多势众,又捏着他的把柄,他不能救。 见同扬如此,梁邺与善禾的心无不沉了沉。梁邺才刚与人缠斗,耗费体力,现在手中又无称手兵器,且又带着善禾,更是强弩之末。 恰在此绝望之际,入口处传来一声响动。拾眼望去,竟是手持宝剑、匆匆赶来的成敏。同扬凝睛一瞧,成敏手中提的、背上背的,可不是悬于无有园书房内、欧阳侍中珍藏的两柄宝剑?如今玄铁再度现世,寒光凛凛,眼瞧着是比金安福等人所使的钢刀厉害。 成敏一壁使剑与黑衣人缠斗,一壁慢慢往梁邺处移靠。等得靠近了梁邺,他取下背后所负的冷剑,往梁邺跟前抛去。 梁邺接了剑,与善禾道一句:“别乱动。”说罢,立时提剑上去,与成敏一起御敌。 二人奋力对抗,皆使出浑身解数,好容易杀了泰半黑衣人,却听得身后一声高喊:“梁邺!” 裘茂挟持住善禾,剑刃再度架在善禾脖颈间。裘茂颤声喊道:“梁邺!把剑放下!”他没练过武,提剑也很费劲,但面对负伤的善禾,他还是在几个招数之后占了上风。 梁邺望了,出剑也迟钝下来,不住拿眼看善禾。成敏见状,忙喊道:“先逃出去,搬来援兵再救娘子不迟!” 他二人皆有功夫在身,奋力抵抗或许能逃脱出去。而善禾手无缚鸡之力,带着她,只能是拖累。他们皆知道,此番只有舍了善禾,方能有生机。 梁邺咬紧牙关,与善禾四目相望,一时寂静无言。 善禾闭上泪眼,原本想呼救的话被她生生咽回喉咙。她知道,梁邺会放弃她的,他从来都是先选自己,再虑其他,更何况她这个屡屡忤逆他的女人? 不过几息之间,她再次听得利器相触的脆音,听得裘茂高声大喊着让梁邺速速住手,否则便杀了善禾等话。有那么一瞬间,善禾在心底期望他能选择自己,能把她一起带走,可刀剑之声并未停息。 他并不会选她。 架在善禾脖子上的剑刃挪深了一分。 “我真个杀她了啊!”裘茂再度喊道。 善禾感到脖子隐隐有些痛。 “梁邺你就亲眼看着这女人死在——”裘茂的声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利刃刺入肌肤的声音。 她忙睁眼,只见梁邺已然一剑挑开裘茂持剑的手,而后又有一刀从后刺入梁邺脊背,刀头贯穿至他的右胸。沾血的锦袍上,探出一颗小小的、凛着寒光的刀头,正对着善禾的面门。 她望见梁邺怔在她跟前,望见他的双瞳一寸一寸地失了神采,漫漫地把目光放在她的脸上,而后缓缓提起唇角,绽开笑,露出一排沾血的白牙。 “别……”怕。 他刚开口说了一个字,一大口鲜血立时喷涌而出,溅了善禾满脸。 透胸尖刃被嗤啦抽去。梁邺身形晃了晃,倚剑跪倒在善禾跟前。 “天啊!梁邺!” 善禾急忙撑住他两腋,可梁邺的身量体格如何是她承受得起的,只好随着梁邺一齐跪下,手忙脚乱地解开腰带给他绕住伤口。 她忘了哭,眼泪却潸然不止,浑身不停战栗,包扎的手在颤,浑身在颤,连声音都在颤:“别死,别死,你别死……” 她是恨他,可她没想过要他死。 地上躺满了金安福的人,或死或伤,已无法挣扎着爬起来。梁邺那一刀砍中金安福的臂膀,深入臂骨,教他再提不起武器。裘茂的手也被梁邺劈开一条好长的伤口,此刻瘫在地上浑身打寒颤。 成敏亦负伤力竭倒地。 善禾成了此间唯一一个能直立行走的人。 还有欧阳同扬。 “你还干看着吗!”善禾尽力要扶起梁邺,冲同扬骂道,“他是为了你,才惹上这等麻烦!他现在本该待在家中,等待陛下授官,他是为了你啊!” 同扬被骂得一愣,抬了头就要骂回去,却见梁邺气息奄奄地靠在善禾肩上,大口喘气,浑身是血,竟不似个人形。同扬生受一惊,踉跄退后半步。这可是梁邺啊,探花郎梁邺啊,他还记得放榜那日陛下御赐的银桂簪在他展尾幞头上,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路从朱雀大街逶迤走到施府门口,没一人不注目他,没一人不歆羨他。可现在的他,怎的胸前汩汩流血,怎的眼里没了精神,怎的像滩软肉趴在一个女人肩上?同扬忍不住浑身抖起来,惊怖攫住他所有的理智与心神。 善禾抹一把泪:“他还比你小六岁!他把你、把你亲兄长欧阳同甫当自家兄弟的啊!否则他何必淌这些浑水!他自己弟弟在北川九死一生,他都没管,他帮你还赌债、帮你哥哥调回京都……他这么帮你们,他是信你才来这无有园!你才刚不帮他就算了,可他现在要死了啊!” “你怎么能就这样干看着!” 同扬痴痴看着,唇角颤抖嗫嚅:“他……他是为了自己前程……” 善禾忍不住泣声:“混蛋!君子论迹不论心,你哥哥调回京都了,你还了赌债了,你现在说他是为了前途了!混蛋!” “薛娘子!”绿珠不知从哪冒出来,身后跟着六七个丫鬟、小厮。她越过地上躺着的人、尸,着人扶起梁邺与成敏,“你们跟我来。” “绿珠!绿珠!”同扬踉跄上前,却被自己绊倒,他急道,“绿珠!我们走!快走!要死人了!这里要死人了!梁邺要死了!” 绿珠差人将善禾三人带出去,她自家留在玉清泉,回头望了望满地的狼藉,望了望这个跌倒在角落里发抖的、主宰着她的命运、她当作天一样倚仗的、懦弱无能的男人,绿珠头一次觉得,欧阳同扬他.娘的就是滩软趴趴的泥!就是个畜.生! 绿珠深吸一口气,尽力放平声线:“圣上钦点的探花郎,风头正盛,不明不白死在你这无有园里。你要圣上如何?要侍中大人如何?你想过欧阳家没有!”她又望了一眼挣扎着爬起来的金安福,朝他作了作礼,冷声道:“金二哥,奴一妇道人家,不敢见血。您与梁大爷的恩怨,还是在外头解决比较好。此为御园,先皇下旨敕造,您在此斩杀梁探花,雷霆之怒自不必说,光是我们家侍中老大人,都是要过问的。到时候拖泥带水牵出许多事端来,您今夜来这一趟,反倒得不偿失。” 金安福冷冷一笑,啐出一口血水,傲慢瞥眼欧阳同扬:“她心思倒比你伶俐。” 同扬却已蜷缩在角落,反复喃着“要死人了”“梁邺要死了”这两句话。 绿珠继续道:“金二哥,等会儿,我把人送出去。这外头群山环伺,你的人等半柱香的时辰再去追。荒郊野岭的死一两个人,没人发现,更与无有园无关。” 金安福朗声笑起来,点了点头。 绿珠立时转身追出去。梁邺等人已被扶上一辆二驾马车,丫鬟递上一个鼓囊囊的包裹。绿珠同善禾道:“出了无有园,沿着大路一直走,就是京都。他们半柱香后就会追上来,你们也可以在第二个路口往北走,往京畿县县城里去,有县兵护着,他们不敢如何,明日天亮后再回京都。总之,一定要快!我只能帮你们争取到这半柱香的时间!” 善禾已泪如雨下,哭着感谢绿珠。 绿珠想了想,仍旧道:“等平安回去,让梁大爷在老大人跟前说几句好话,帮我进欧阳家家门,就是感谢我了。” 善禾咬唇饮泪,连连颔首。 成敏将马车驾起来。 绿珠的身影很快被抛在后头,她扬声喊:“包袱里是伤药,准备仓促,你们且用着罢!” 车行愈速。绿珠的声音渐渐被抛在身后,偌大的无有园也在马蹄声中逐渐化成一颗朦胧的黑影。二马一车,披星戴月,沿着大路往东直走。 梁邺躺在马车中,身体已开始发颤。 绿珠的包袱虽然准备得仓促,但止血生肌的金疮药生生备了三瓶,更莫论包扎所用的绷带。善禾颤着手将药粉撒在他的伤口,只听得他尽力压抑、却如何都克制不住的闷哼。 善禾一壁抹泪,一壁给他包扎。 梁邺哑着嗓子说:“你……你们先……回京都……” 善禾一怔。 “成敏……骑马带你……带你回去……骑马更快……我会……会拖累你们……”他一字一句咬得艰难。 马车陡然一个颠簸,梁邺整个身子重重往车壁一撞,才刚包扎好的绷带立时洇出巴掌大的鲜血。 他满头冷汗涔涔,蜷了脊背靠紧车壁,浑身不住打颤。 善禾饮泪扶好他,脱下外袍盖在他身,而后猛地掀起车帘,同成敏道:“成敏!你行骑马回京都!” 成敏急得满头大汗:“娘子!你不要再说混账话了!我绝不可能丢下大爷不管!” 善禾此时却显出一分果决来:“成敏,我们这样赶马车走,绝没有他们骑马快!”她望见前头一个满是荷叶的池塘,约有两三亩那么大。善禾忙道:“成敏!成敏!你在这放下我们!我们躲荷叶池里头去!你骑马作速回京,让他们先追这空马车!” 成敏也知道他们这样逃跑,势必会被追上,听了善禾这话,他沉默不语。善禾急得又要开口,成敏已勒住缰绳,将马车停在莲池旁。 二人一起背扶梁邺下车,慢慢行至莲池旁。 这莲池中如今已教荷叶填满,可见并非野外无人管的,显见是私人池塘,栽了满塘莲以卖应季的莲花莲蓬莲子。善禾沿着池边走了不过数十步,果真见到泊在荷叶中的一只小石船。 她与成敏合力将梁邺挪至石船中。而后,成敏驾了一马疾回京都,余下一马一车仍在大道上奔驰。 善禾回到池边时,梁邺躺在石船上,咻咻地喘气。见善禾回来,他先是一怔,而后把脸别过去。他张开嘴,声音却哑得不行:“走……走……” 善禾把眼泪鼻涕一抹:“那会儿你都没丢下我独自走!” “走……走……”他始终重复这一个字。 善禾瘪了嘴:“好!我走!”说罢,她却站在那儿不动弹,只迎着风悲哀地与他四目相望。 他们已行到水穷处了。 她能去哪儿呢?她并不认识这里,更何况天已大黑,更何况后有追兵,更何况她连匹马都没有。 善禾把石船往荷叶中塞了塞,自家也躺进小石船中。 颠簸的船,躺进去,人不住地晃荡。眼前遮住他们身子的荷叶在晃荡,夜幕在晃荡,缀在夜幕上的星子亦晃荡。 梁邺粗重的喘气萦绕在耳畔,好像也在晃荡。 善禾侧过脸,才发现梁邺早把脸转过来,一直在看她。 他这会儿嗓子已哑了,发声牵动着胸膛的伤。他只能以口型埋怨善禾。 你走……不要管我。 “可是你救了我。” 我心甘情愿的…… “我也心甘情愿。” 不要你死…… “我也不要你死,阿邵也不要你死,祖父也不要你死!” 梁邺的眼下瞬间流出一行泪,将脸上的血稀释成粉红,腥咸地流入嘴中。 他慢慢把脸转回去,望着夹在荷盖间的漫天繁星,闭上眼,又一行泪流下。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56节 ----------------------- 作者有话说:明天接着更一章,13号就不更了哈。 我不知道为什么从码字软件复制过来的文字,总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错误,大家将就着看吧,捉虫也行。 下章是善善的高光[爆哭] 第72章 她是普渡众生的神女 他们在船上躺了约莫半柱香时辰,方听见一阵震天动地的飒沓马蹄声,沿着大路,径往东去了,毫不曾在意这满池荷叶。 等那马蹄声消失在大路尽头,万物复归阒静,只剩下彼此心跳的喧嚣。善禾忙转过脸,笑起来:“他们走了!是荷叶救了我们!” 却看见梁邺鼻息微弱,两目半阖静静看天的模样。 善禾心里着了慌。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 他进气少出气多,脉搏也比才刚弱了许多,连善禾支起身子看他,他也没有半分动静,只安然仰视星河。 悲痛涌上心头,善禾忙抹掉眼泪,把船泊到岸边,仓皇上了岸。 月黑风高夜,孤光萤火绝。天地一双人,死作流星灭。 石船上传来虚弱的声音:“善善……别走……” “别走了……” 梁邺使尽力气,转了转脸,看向站在岸上的善禾。 他不想孤零零地死在这里。倘若真的要死,至少她在身边。及至此刻,梁邺心中方有一丝悲凉。他要死了。死在他刚刚成为探花郎之后。死在他被授官的前夕。死在荒郊野岭外的无名莲池里。死在身边无人陪伴的无边孤独中。他身边只有善禾,可善禾也要走了。 别走,善禾。别走…… 不要把我丢下…… 莲池里的风又冷又硬,他想在最后一刻能拥着善禾安然睡去。 善禾却只是俯身替他把脸擦了擦:“你待在这儿,我去去就回!” “别……”他自知撑不了那么久了。 而善禾已迅速转身,遁入夜色之中。 梁邺望着她单瘦的背影,看着这世间最后一个与他有关的人消失在夜幕,而他孤零零躺在此地,安静地等待漫长的死亡。 倘若当初他没有那样对她,她如今是否会留下陪他? 他脑海中没来由地现出这样一个问题。 紧接着,与善禾有关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回溯。有他初见善禾,她坐在梁邵身边,低眉顺眼;有善禾在荣禧堂伺候老人家……当然也有善禾被他强掳至船上,日日憋着一口气,就是不从他,偏是不从他。梁邺低低笑起来,那会儿的他,竟做了那么多伤害她的事,也难怪她现在毅然决然地离去。 她去哪儿呢? 找人来救他?还是趁机回京都,带着晴月离开他? 他的心颤了颤。因他蓦然发现,他与善禾已算得上世间至亲之人,可他却不能在这样一个生死时刻,笃定地说善禾不会离他而去。 他至死孤独。 这份惊怖攫住了他。他的一生虽不至浩浩荡荡,比之常人,却已算得圆满丰厚了。可临死之际,他什么都没有。竟什么都没有! 魂散骨枯沉极浦,不栖泥淖栖雪冰。 真的只有一副骨,一个魂。真的死在水中,待冬日雪封莲塘。 他不敢相信,亦不愿相信,忙追忆这些时日他与善禾的点点滴滴。有他们躺在一处,夜叙闲话;有善禾燃灯作画,他捧书倦读……好像有了这些回忆,他便能不孤单地离开,便能怀揣一团团盈润的珠玉含笑九泉。 梁邺的意识逐渐在过往的回忆中消沉,他自家仿佛凝成身体里的一颗烛火。其余皆死了,只有这颗烛火是活的。 他的一切都存于烛火中,这是他的生命之火。 等今夜的风将火吹熄,世间便再无梁邺了。 …… 烛火将熄之际,他从昏沉沉的梦魇中猝然惊醒。他的身子正被人一点一点地、艰难地拖离石船,拖到岸边。 是善禾。 梁邺恨不能高喊出她的名字! 这是后半夜,更深夜重,唯有枝头的老鸹聒噪。善禾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只板车,正背着他的身子,一寸一寸地往岸边挪移。 “善善……善善!”他哑着嗓子唤她,虚弱至极。 善禾应了一声,见梁邺全身已到岸边,方松手跌坐池岸,一壁歇力气,一壁擦拭脸上血红的汗水。 都是他的血。善禾把手放进池中,洗了又洗,而后往旁边跑了几步,重新掬来一捧干净的水,又泼泼洒洒地跑回来,跪在他身边,将仅剩的水点滴流入他干裂苍白的唇间。 她伏下身子,凑在梁邺耳边,轻声絮语:“两里外有个独户,夜色太晚,他早睡了。我把他院子里的板车偷来,我们悄悄躲他院里去,说不定有水有吃的。” “梁邺,我们都要活下去啦。” 不高的声音,随风入耳,却教梁邺觉到分外的安心。 他微微侧过脸。善禾就这么跪在他身旁,清泠泠的眸子熠熠地望着他糊满血的脸,执起袖子、浸了池水,一点一点替他拭脸。她自家脸上也不好过,鬓发毛躁得很,脖子上一线血痕,已然凝固朱链,唯这双眸子清澄明净。他从来就爱她这双眼,以前觉得这双眼藏了婉约幽淡的情意,后来又觉得这双眼里尽是不识抬举的偏执,到此刻,他才发现,这双眼从来没变,是柔软里藏着坚韧、是包容里蕴着不屈不挠的力量,开天辟地的力量,在哪儿都能扎下根,在哪儿都能蓬蓬勃勃地生长! 女娲抟土、羲和浴日、西王母执掌昆仑…… 洛神凌波、妈祖护海、观世音普渡众生…… 普渡众生啊…… 他从来不信这些缥缈之说的。可到了此刻,他恍惚觉得,薛善禾便是她们,薛善禾就是她们,薛善禾是滴落人间的神女,普渡众生的神女! 亦普渡他一人…… 善禾又站起身来,像刚才那样,纤瘦脊背负起他,一步一脚印地、艰难地将他背到板车上。他听到她愈来愈重的喘息,感受到她愈来愈踉跄的脚步。 乡间板车,中为木制平板,左右各一轮,前伸两根长木杆,或供持握,或套牲畜。 善禾把他背到板车上后,已是大汗淋漓。梁邺说不出话,只能悲望地看自家如何拖累她。她见他两目半阖,像要睡过去的样子,忙唤他的名字:“梁邺,你能睡吗?你别睡罢,我怕。” 她怕他死。她不敢说出那个字,也怕一语成谶。 梁邺用口型告诉她:我不睡。 是“不死”的意思。 这个软弱的、单瘦的、出身可怜的女人,这个柔软的、坚韧的、灵魂有香气的女人,他若死了,她该怎么办?他不能死。至少得给她安排个好前程,教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他才能放心的去。 善禾已把袖子挽起来,站到板车前头,像村妇那样,将缠绕在车上的粗麻绳绕到肩头,而后紧紧攥住车前的把手。 咬咬牙,没抬起来。 再咬咬牙,依旧没抬起来。 梁邺忽然特别想哭。 善禾咬牙安慰他道:“马上就好了。”于是,在溢出几声闷哼后,板车终于动了。 车轮滚动,善禾稍稍能歇下力,走到下坡时,甚至能乘着夜风小跑起来。 晚风拂过,梁邺的碎发在夜色中凌乱。过往每一次善禾在他身下的战栗,皆不及此刻板车的颠簸悠扬;过往每一次善禾在他身下的呻.吟,皆不及此刻善禾的喘气动听;过往每一次拥有她时的心动,皆不及此刻把千言万语化入夜色的沉默令人安心。 路程太远,她又走的颠簸小路,行过一半时,善禾把板车停下,坐在木板上喘气休息。 梁邺转过脸,看见她正仰头望天上的星子。没一会儿,她抬起手臂,悄悄抹一下泪,重重吸一下鼻涕。 视线下移,裸露的颈后肌肤已有一道深深的、长长的红痕,系板车麻绳勒出来的痕迹。 梁邺终于忍不住:“你……走罢……”紧随着话落,是眼角流下的两行清泪,在脸上冲出粉红的血沟。 善禾装作没听见,但抬手拭泪的模样出卖了她。 “善善……你自……去罢……”不要管我。不要死。也不要哭。你自己走,好好活着。 善禾的声音越来越哽咽:“你看,月牙儿……月牙儿长毛了,小时候我娘说……月亮长毛,明天就会……就会下雨………”话毕时,她已掌心握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善善……”梁邺唤她,“书房……书房里有印……信物……回密州拿钱……好好生活……” “谁要你的钱!” “写信给……阿邵……让他……让他扶棺……送我回家……”他吭吭哧哧地交代。 “你自己同他说!你不是不肯我提他么!你不是不肯我想他么!” 是不肯啊。梁邺悲哀地想。可他要死了。从今夜起,他不能没有薛善禾了,这辈子都不能没有薛善禾了,可他却要死了啊。 “别忘了……我啊……” 他闭上眼,静静流泪。 片刻后,车轮继续转动。 善禾咬着牙道:“才刚你救我,所以我救你,我们两不相欠。” “从前在密州时你帮过我,所以我帮你。” “梁邺你知道的,我最怕欠人情,所以,你不许死,更不许因为救我死。你敢死,我就敢不写信给阿邵,我任你尸身腐臭,任你被蝇咬虫噬,我也不会把你埋在祖父旁边……这样你就不会告诉祖父,你是救我死的了……”她把泪咽回肚中。 善禾一步步走得艰难,宛若从十五岁到现在的近三年日子里,命运的风霜雨雪始终压向她,然她总能在风停雪驻后奇迹般挺直脊梁。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薛善禾如是。 善禾停下时,掌心已磨出血泡,脊背已勒出血痕。 这会儿的梁邺,剧痛已过,喘息稍稍平稳下来,说话也没那么含糊,只是身上开始发寒。 善禾又要背他下来,他说他就躺在板车上。 善禾急了:“又没东西遮挡!那些人过来,第一眼就瞧见你,上来一刀就把你捅死!” 梁邺没吭声。 善禾张开满是血泡的手给他看:“你不许死!我吃了这么多苦,你不许死!你得听我的!” 他终于点了点头,自己用不曾受伤的左臂慢慢支起身子。善禾忙扶起他,指向安置在角落的一口棺材:“我们躺那里去,没人看见,也暖和。” 住在此屋的是个年逾半百的老汉,孑然一身,惟三间茅屋相伴。故而自中年起,他便积蓄银钱,置办了一口好棺木,为自家备好最后一件物事。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57节 梁邺怔忪着,终于低低道一个“嗯”。 他半个身子压在她身,好容易将他扶进棺材里去,善禾忽而有些后悔,太不吉利了,万一他阳寿未终,偏偏这口棺材把黑白无常勾来,怎么办?善禾忙扶着棺材边沿,也要躺进去。她会挡在梁邺身前,把黑白无常挡回去的。 身后冷风飒飒吹响树叶,老鸹栖在枝头,寒目凝视着棺材里外的两人。 老汉距善禾只有一步。 “你们是谁!” 善禾吓了一跳,转过身时,一张狰狞丑脸迅速贴近,无限放大,善禾吓得差点跌入棺中。 “你们是谁!”老汉说话时,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渍渍的牙。 ----------------------- 作者有话说:善善就是生命力超级顽强、柔软又坚韧、灵魂有香气的人! 美貌和画画好看只是善善最平平无奇的优点,品性温良、柔软坚韧是善善最耀眼夺目的品质! 善善就是万人迷,见色起意的万人迷对善善来说太肤浅了,善善是人格魅力的万人迷!所以梁老太爷喜欢她,兄弟俩都爱她!还有晴月、妙儿、吴天齐……只要与她相处,没有人会不爱她! 善善到哪都能过得好,在闲适平安的环境里她好上加好,在恶劣环境里她也能用荆棘铸造自己的血肉,一切与真善美有关的事物都会围绕着她。她就是神女!就是地母! 第73章 “俺只想要个传宗接代的…… 躺在棺材里的梁邺也听见动静,勉力抬眼望去。 善禾腰抵着棺材板,料想此人便是这间茅屋的主人,她抿了抿唇:“老伯,我……我们……”她不知如何分说,倘若直言遭人追杀,未免惹他生疑。若他再嚷出去,岂非招引金安福那伙人更快寻来? 她咬了咬牙,尽量把他们遭人追杀的事抹去:“我家大爷受了些伤,借您宝地一宿,明儿早上就走。”说罢,善禾忙拔下鬓间一枚银簪,双手奉上。 老汉手持钉耙,狐疑接过簪子,心里百转千回。他夜半被人吵醒,竟发现两个浑身浴血的人,躺在他好不容易攒下的寿棺里,他如何不被吓到?老汉掂了掂簪子,再抬眼时,他把目光落在善禾的一对耳环上。 是梁邺送她的那对金耳环。 善禾立时明了他的意思,急卸了耳环奉在掌心,哀哀乞求道:“老伯,实在是伤势太重,我们又与家丁走散了,万不得已才投奔到您这里来。明日我们便走!等与家仆汇合,我家大爷必定另有重谢的!” 老汉接过金耳环,就着微光细看成色,见是真金,心里不由一惊。他复看善禾,这才发现,善禾虽然鬓发凌乱、衣衫褴褛,但细看,五官清丽、细皮嫩肉,显见的不是个村妇,倒似高门大户的姬妾小姐。老汉近前,又望了望棺材里的梁邺,只见梁邺锦袍染血,喘息滞涩,半阖着眼也在审视他。 老汉收了钉耙近前,伸指按了按梁邺的伤口,疼得梁邺立时涌出泪,缠好的绷带上血色晕得更大。老汉又把手指伸到梁邺鼻下探了探鼻息,脸色更沉:“这叫‘受了些伤’?” “他没事的,只要歇一晚上就能好!”善禾急急分辩。 老汉再把善禾上下打量,沉吟片刻,而后把耳环簪子全攥进掌心,开口道:“俺寿棺教你们弄脏咧。” 善禾忙答:“等得了救,我们必定重新置办一副上等寿材,给您老送来。” 老汉又说:“若你们得救后翻脸不认这话咧?又或者忘了,俺找哪个理论?” 善禾强笑:“不会的不会的!您救了我们,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忘。” 老汉道:“也没个信物。” 善禾想了想:“您有纸笔吗?我立个字据,到时候——” 老汉一脸正色道:“那你留下罢咯。” 善禾没反应过来:“什么?我留下什么?” 老汉直视善禾道:“俺没娃,缺个烧灶婆给俺留个香火。你留下,俺就不要棺材咧。”老汉知道孩子与贞洁对一个女人的意义,“生了娃,你要走俺也不留你。” 生了娃,哪个女人跑得脱?老汉心里清楚。 善禾齿关发颤。眼前这老汉满脸沟壑,污秽狰狞,竟将这般龌龊言语说得如此平常!她一想到老汉方才的话,胃中便忍不住地翻涌。 但到底不行,不能再让梁邺露宿野外了,哪怕不被金安福的人发现,恐怕他也难挺得过今夜,得让他好生歇一歇。善禾忙跪下,这遭她把梁邺送她的一对金镯也褪下来了。善禾捧着镯子,两掌合十:“求求您,求您发发慈悲!这些都给您,让他在这躺一晚就行!我们不会扰了您的!” 老汉冷笑道:“大半夜这么重的伤,哪个敢收留?说不定还要惹祸上身,俺可不敢收留你们。你不同意,你把他带走就是,俺也不做强占便宜的勾当。”说罢,他两手横握钉耙,作势驱赶善禾的样子。 梁邺费劲抬出一只手,撑在棺材边,他艰难开了口:“走……走……” 走哪去?不知道。大不了死在路边,也断不能教善善做这样的事。 他用了很大力气,才把上半身挣起来,动作牵动伤口,疼得他冷汗涔涔。 “善善,我们……我们走……” 善禾急得要哭,去哪儿呢?她知道这是梁邺一时的意气,他如今连走路都难,她又背不动他,去哪呢? 老汉看向善禾背后,朝远处努努嘴:“你们人来了。俺棺材教你们弄脏咧,你们走了,可得赔俺一口新的。” 善禾匆忙转身,远处山坳确实有一团火光,正往这边跃动。善禾想起来,那是莲池的方向。这不是救兵,这是追他们的黑衣人!善禾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给老汉磕头,泣声道:“求求您!救救我们罢!那些人是赌棍,打了我家大爷,现在要弄死他!” 老汉唬了一跳:“还有追兵?” 善禾含泪点头。 老汉眼珠子一转,忽将钉耙直指梁邺咽喉,厉声喝道:“滚!快滚!你们的事你们自家解决,与俺老汉没得关系!”他声音也愈发大起来,一副要把人引过来的样子。 梁邺气得目眦欲裂,偏偏此刻浑身再没有力气,如今外头又有追兵,这里又待不得了,正是山穷水尽之时。梁邺望着自己面门前生锈了的钉耙齿,心底不住地悲望,难道最终还是要葬身在此地?他复望善禾,她还跪在地上,含泪求这老头。梁邺吐纳出一口浊气,道:“善善,你……走罢……我死了,就好了……” 善禾毫不理他,她双手合十,哭着求老汉:“求求您,别把他们引过来,他们要杀人的!求求您!救救我们罢!您要多少钱,我都能给!” 老汉一笑:“俺不要钱,俺要个传宗接代的娃娃嘛。” 善禾如遭雷击,怔在当场。 老汉又补充了一句:“你这大爷伤这么重,俺要是救了你们,那是救命的大恩嘛。俺要个娃娃,划算得很嘛。” 梁邺哑声催促:“薛善禾!还不快……快走!” 善禾抬眼看向老汉,那布满沟壑的、干瘪的脸此刻微微亮了起来——火光比方才更近了。 善禾喘息越来越急,合十的手慢慢攥紧,握成两拳。她闭了闭眼,泪坠两腮,终是道:“好!您救他,我给您生孩子!” 梁邺只觉头晕目眩,眼前黑了又黑。 老汉笑弯了眼,钉耙一推将梁邺搡回棺中。老汉朝善禾道:“那你进屋嘛,外头俺来应付。” 善禾握着那对金镯,麻木地站起身,声音也渐渐没了生气:“您一定要救我们……” 老汉笑呵呵道:“那肯定嘛!” 梁邺倒在棺材里,胸膛痛得愈发厉害。他挣扎再要起身,暗哑的声音不住地唤善禾的名字,教她快走,教她不必管他,可棺材外只是死寂。 老汉把板车上盖了柴草,遮住梁邺留在上头的丝丝血迹,方转身走到棺材旁,朝里瞥了眼梁邺:“她同意咧,你要死,你自己走嘛。俺要同她过日子生娃娃咧。” 梁邺气得咻咻喘气。 老汉推着棺材盖儿,一点点阖上。他一壁推,一壁慢悠悠道道:“她好心救你,你别不识抬举嘛。你这么大动静,被人发现了,你死了倒干净,她还是要同俺生娃娃的嘛。”老汉觉得自己实在是仁至义尽,他现在其实大可以一个钉耙把梁邺戳死。他是庄稼汉子,做惯了农活,就是现在把梁邺与善禾都杀了,也费不了他多少力气。可这是个不吉利的事,老汉不愿意去徒增罪业。像现在这样,救了棺材里这个汉子,他又能得个过日子的烧灶婆娘,生个大胖娃娃,实在美得很。 棺材里的动静果真慢慢小起来。等棺材盖儿彻底阖得紧实,人站在外头,一点也听不见梁邺在里头的喘息了。 老汉把院里的土踏了踏,将善禾与梁邺来过的痕迹全部踏平,这才捶腰入屋,掩紧木门。不过一会儿功夫,那伙人已到小院儿篱障之外了。 善禾贴墙角站着,看火光穿过纸糊的破窗,一缕一缕地射进来。老汉再把善禾上下一打量,满意笑了笑,抬起手,要替善禾把垂在颊边的碎发拢到耳后。这是他平生头一次做这样的事,实在是新鲜又稀奇。善禾却头一偏,躲开了,她轻声道:“身上脏。” 老汉有些不痛快,皱了眉,正要说什么。 善禾又轻声道:“他们好像进来了。” 约莫有两三个人踹开篱笆门,走近小院里来,四下里正打量着。 老汉指了指土炕:“你上去装睡。” 善禾只好上了炕,扯起那打满补丁、污渍斑驳的破被子,蒙头卧倒。 老汉等善禾躺好了,方装作被吵醒的样子,开了门,缓声问道:“你们是哪个?” 为首那人上下打量一眼老汉,粗声横气地:“有人经过没有?” 老汉慢腾腾挪到院里:“就你们嘛。” “除了我们。” “那没有了。俺这里,十天八天的都看不到个人影。” 为首的黑衣人朝他屋里张望一下,里头黑漆漆的,又脏又乱,不禁蹙了眉。他又问:“这附近有村子没?” 老汉想了想,笑起来,露出一口黄渍渍的牙:“那可多了。京畿县下面十二三个村子呢,光俺门前这条路就通着三处。官爷们要往哪去?” “哪个村最近?” 老汉往西一指:“往西走个四五里就到了,俺也常去那儿哩。” 另一个黑衣人却道:“搜一下,万一他说谎。” 老汉便侧身让他们进屋。 三人大步入内,举火四照,但见屋室逼仄,家里没有柜子,地上摆满了东西,连吃饭用的豁口碗也摆在地上。三人皱眉更深,其中一个举了火把往寝屋一照,只见炕上分明睡着一个人!他厉声道:“这谁?” 老汉站在后头,笑道:“俺老伴儿嘛。” 那人把火把往前抻了抻,见被褥隆起个小小的人形,确实是个女人的体格。他要走近再看,老汉忙喊了声:“芳儿!来客了!” 善禾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她假意在被子里翻了身,又懒又哑地嗯呀一句,继续装睡。 黑衣人见那床被褥污秽,露出的发丝蓬乱,连根簪子都没有。他嫌恶地瘪了瘪嘴,朝身后二人道:“不是那女人。”又见屋内连衣橱也无,无从藏人,遂道:“走罢。人不在这。” 于是三人退出茅屋,行至院落里时,三束目光忽凝在墙角棺木上。 老汉见状忙笑道:“无儿无女的,俺们提前备个归宿。” 其中一人道:“怎就一个?” “还差点钱嘛。” 那人转头问身边兄弟:“会不会躲在这里面?” 另一人道:“打开看看。” 老汉这下有些紧张了,他面现难色:“这不吉利嘛。” 那人瞥一眼老汉:“那你自己推开。” 老汉没法,只得走上前,抵着棺材盖儿。他假作费力推挪棺盖,才移动寸许便气喘吁吁,解释道:“棺材盖儿最沉的嘛,好木料都在这上头。”他歇了一口气,继续就要推。 黑衣人已等得不耐烦:“成了成了!梁邺重伤,那女子也无此气力,走罢!”三人相视一眼,呼喇喇阔步离了院子,翻身上马,朝老汉丢下句:“果真没人来过?” 老汉站在棺材旁,手还抵着棺材盖儿,朝他们一笑:“有人俺能不告诉官爷您嘛?” 那七八人便举火扬鞭,朝西疾驰追去。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58节 老汉低下头,轻松把棺材盖儿往前一推,只见梁邺咬牙躺在棺材里,怒目瞪着他。 老汉就这么望了望他,等那伙人走远了,火光消失在山坳里,连个影儿都不见了,老汉才呼出一口长气。 一阵衰老的难闻的口气钻进梁邺鼻中,激得他胃内绞动。 老汉望着梁邺的脸,慢慢凝眉,若有所思:“你要是活着,得救了,是不是得替她报仇哇?” ----------------------- 作者有话说:这个剧情快了。这几章都是梁邺性情发展的重要章节,包括他对善禾的,对旁人的态度…… 第74章 惩老汉善禾举刀 梁邺一怔,旋即眯了眼,重新审视眼前这老汉。 他懂老汉的意思。他只是没想到,老汉会这般狠。 穷山恶水,恶水穷山,到底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还是一方人养了一方水土?梁邺觉得自己从前念的那些圣贤句子正一点点碎裂,什么博施济众、什么救济苍生、什么治国平天下,那些被挂在嘴边的“苍生”,当真都值得救么?梁邺自知并非一心为民的君子,但他从来没觉得“一心为民”“救济苍生”这样的话错过。他晓得自己做不到博爱无私,倘若有人能做到,他梁邺自是钦佩。可今夜见了这老汉,见了他一步步强逼,见了他的精明狡黠,见了他虽为弱者,却向更弱者施暴,梁邺忽而觉得“一心为民”四个字当真是蠢。他不由想起祖父,当年老人家毅然辞官,散尽家财兴办义学,不就是为了这么些人吗?梁邺心底阵阵冷笑。 正思想间,老汉已握持钉耙,重回棺材边。他把棺盖推开,后退半步,两手缓慢举起钉耙。老汉年轻时曾用这支钉耙捅怼死过一头疯野猪,如今虽是个活人,但身负重伤,他叉死这个男人的力气还是有的。他看着棺材里的梁邺,忽而有些气恼,他辛辛苦苦攒了大半辈子的钱才买来的棺材呀!他自家都不曾躺过呢!如今便宜了他!真不甘心!但没关系,这男人死了,那小娘子便彻底归他,香火也有望了。行吧,还算划算。 老汉咬咬牙,把钉耙举得更高,四根尖利的铁齿对准梁邺面门。 “你敢杀他!”善禾不知何时已站在木门边,手里一把菜刀正抵着自己的脖子,“你要是杀了他,我立时自尽!” 老汉转过头,见刀锋之下,善禾颈间伤口又渗出血丝。他有些茫然无措。 善禾颤声又重复了一句:“你杀了他,我绝不独活,到时候你什么都捞不着!” 老汉身形晃了晃,他又转头回看梁邺,后者正喘着粗气卧在里头,目眦欲裂。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老汉还是妥协了,他叹了口浊气,把钉耙放下,丢到一旁。 善禾依旧抵着自己的脖子:“我要沐浴!” “沐浴?”老汉一愣。 善禾道:“不洗干净,怎么上床?你不是要生娃娃吗?” 老汉慢慢笑起来,脸上沟壑更深:“俺不嫌弃你脏嘛。” “我嫌!我身上都是泥和血,我一定要洗澡!” “好好好,洗就洗……”他缓步踱进那充作厨房的土屋,“俺给你烧水,你莫恼嘛。” 等老汉一进去,善禾忙跑到棺材边,把菜刀塞进梁邺怀里。她一壁抹泪,一壁道:“你自己小心。” 梁邺忙攥住她手,哑声道:“你走罢……善善,你不能跟他……” 善禾张了口,却说不出话来。两人默默无言,四目相望,直看进对方眼底。善禾冲他悲凄一笑:“我们会活着的……”说罢,扭头往厨房去了。 梁邺顿觉心如刀绞,他不住地唤善禾的名字,那暗哑的嗓子一点点发出更高的声音,从唤善禾到求善禾,再到骂善禾。他一壁流泪,一壁喊,像从前逼迫善禾时那样,他骂道:“爷到底是哪样……哪样比不上这腌臜死老头!你……你当初死活不肯跟我,你、你现在怎么这样轻易就同意了!”他一句话里,断断续续地喘气。 “你……不知廉耻!”泪把眼前模糊了,梁邺看着被棺材框得四四方方的天,“你……你要真从了,你也没脸……见祖父,没脸见你父亲!” 若真从了,他也没脸见祖父,没脸见薛寅。 善禾站在灶台前,看锅中清水渐起薄雾,氤氲满室。老汉坐在灶膛后,一块块添着柴火。 老汉听着梁邺的话,嘿嘿一笑,问善禾道:“你不是他丫鬟啊?” 善禾木木地答:“是丫鬟。” 老汉嘴巴咧得更开,一对浑浊眼珠子此刻分外精明,窥探着善禾背后的阴私:“你们高门大户的,是不是丫鬟也伺候主子爷啊?” 善禾一呆。 老汉继续道:“他说你当初不肯跟他嘛。”老汉心里有些美。梁邺虽负伤,可他也瞧得出来,梁邺身量、样貌、家世、谈吐都不是他一乡野老汉能比得上的。可如今风水轮流转呐,梁邺求而不得的女人,现在要给他老汉做烧灶婆娘生娃娃咯。转念又想,老汉觉得,梁邺还是得死。梁邺当初费劲力气得来的女人,现在做了他的女人,梁邺肯定不甘心,肯定要报复。等善禾睡了,他再杀他罢。老汉暗下决定。 善禾握着水瓢的手暗暗攥紧,指节泛白:“是他逼我。” 老汉听了,惑道:“那你咋还救他哩?” “刚刚他救了我的命。”善禾扯了扯嘴角,“他家救过我家,他们一家都是我的恩人。” 老汉一壁往灶膛丢柴火,一壁道:“你放心嘛,俺绝不这样逼你。” 善禾干笑了两声。 大概一炷香时间,水沸了。满屋炊烟呛得善禾咳嗽落泪。老汉见了,笑着:“多烧几次你就惯了嘛。” 善禾望着咕嘟咕嘟冒泡的滚水,拿水瓢舀了一勺,凑近眼前看了看,道:“水里这是什么?” 老汉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灰,走近:“啥嘛?” 善禾指了指大锅里的热水:“你自己看,锅里好多。” 老汉凑近看:“没什么嘛。” “你靠近点看,黑乎乎的,特别小,漂在水上。” 老汉一壁道:“虫子吗?没关系,都烧死了,能洗。”一壁把脸更凑近。 “你仔细看,真的有!要是虫子,你把它挑出来!我见不得虫子。” 老汉几乎要把脸贴到锅上了。 善禾咬紧牙关。 不能杀人。 她犹豫了,迟疑了。 可若不如此,她与梁邺必死。 善禾猛地抬起手,将一瓢沸水照老汉后脑浇下。 她听见一声哀嚎,凄惨的叫声,揪得她心疼。可善禾并没停止动作,她抬起满是水泡的手,忍着烫将老汉的头按进沸水中! 她知道老汉会很痛,所以她高喊了句“对不起”。可她没想到自己也很痛,因为她为了按老汉的头,自己的手也伸进滚水里了。 她被烫得哭出来,两只手仿佛生了意志,自己从锅里弹跳出来。 十指连心呐。她望着自己两只隐隐冒血、泛红的手,放声大哭起来。她好疼,真的、真的好疼。 失了善禾的压制,老汉很快从滚水锅里挣扎起来。他被善禾激怒了,捂脸哀嚎了几声,掀起一角眼皮,朝着善禾就冲过去。他一头把善禾顶得摔在柴火堆上。码得齐齐整整的干柴四散坠地,善禾倒在上头,身子□□瘪瘪的柴火顶得蜷缩起来。 老汉已不管不顾,一壁因脸上的痛而哀嚎嘶吼着,一壁冲上来按住善禾的手就要殴打她。 善禾想拿柴枝还击,可手刚触上去,就被疼得弹回来。她抬起泪眼,老汉扬起的巴掌已至半空。 打就打吧,她挨过不少人的打了,从三年前阿耶被斩,谁都能打她。 可这一掌并未落下。 倒是老汉怪叫了一嗓子,往侧边倒去。 梁邺从他肩上拔出血淋淋的菜刀。 老汉倒在柴火堆上,蜷起身子,捂着肩,疼得嘶嘶叫。 善禾怔了怔,看见梁邺背倚土墙,一点一点瘫倒在地。她忙挣扎着站起来,跑到灶前,忍痛舀了一瓢水往老汉身上泼。 梁邺咻咻喘气:“朝……朝伤口泼……” 善禾便再舀一勺,颤着手对准老汉的伤口,不敢动作。 梁邺:“泼!” 善禾犹豫了一下:“我……” “泼!” 善禾闭紧眼,咬咬牙,挥手泼出。 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凄厉叫声,划破寂静深夜,旋即戛然而止。 善禾忙睁眼,老汉头一撇,已晕死在柴火堆上了。她忍不住上前去看,颤着手指往老汉鼻下探了探,还有气。还好,她没杀人。 梁邺抬头把屋内望了望:“他死不了。善善,你去寻个绳子,把他……把他捆起来罢。” 善禾依言照做,按着梁邺所教,将那老汉捆得结结实实。锅底还剩两瓢温水,善禾寻来一块稍稍干净的布巾,忍着痛,把巾子洗了洗,先给自己把脸上黏的血擦干净,再重新洗净,蹲在梁邺身边,一点一点给他也把脸擦了。 干净肌肤重新露出来,连空气也变得鲜甜。四目相接,二人皆忍不住含泪笑开。 梁邺弯了唇瓣,用力抬起手,把善禾的碎发拢到耳后,轻轻笑着:“善禾,我们……一起活下去了……” 善禾本想扶他至寝屋的土炕躺下,自己重新烧水热饭。但梁邺不肯离她半步,就靠在墙角,不错眼地看善禾在灶台忙活。他们都没做过这种活计,摸索着把火生起来,把水煮开,满屋青烟把彼此晕染得朦朦胧胧的,只听见对方的咳嗽连连。梁邺忽而觉得安心,分外的安心。他在心底想,要是就这样跟善禾过日子,也蛮好。 善禾端着一碗水走近,她大抵是用脏了的手抹过眼泪,此刻脸颊几道灰痕,像只花猫。眼眸也重新有了生气,晶亮又湿润,胜似初秋的露珠。梁邺感到喉间干涩,他忽然希望善禾现在同他说,眼睛教什么东西给迷了,而后他会借着给她吹眼睛的机会,双手捧起她的脸,轻轻地舔.舐这对眼珠。一定要轻,一定要缓,不能吓到她。待心满意足了,他会和善善相拥着躺在日光或月光下睡去。在日光下,肌肤便泛着熠熠生辉的白金色,在月光下,肌肤则披了鸭蛋青色的薄纱。 梁邺此刻当真是心满意足。他活下来了,是善善救的。从今往后的每一夜,他都要吻她万千。他们会生生世世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分开。 吃喝完毕,善禾扶着梁邺去寝屋休息,老汉仍晕着,静静躺在柴堆上。 土炕上就一层薄薄的褥子,躺在上头硌得身体疼,但聊胜于无。梁邺倦极了,阖上眼,没多久便睡着了,手却紧紧握着善禾的手,浑似怕她跑开。 翌日清晨,善禾早早醒来,天际已亮起鱼肚白,而初阳并未高升。善禾用十指把头发梳了梳,拢好,才跑到厨房,见老汉躺在柴火堆,咻咻地喘气。他脸上被滚水烫得模糊,十分可怖,善禾吓得一个踉跄。老汉听见动静,扭着被麻绳捆紧的身子,瞪起眼来不住地骂善禾。 善禾举起老汉的钉耙,作出防御的姿势,才发现这钉耙竟很有些份量,那昨晚老汉怎就如此轻易地将它举起? 厨房的动静不但吵醒了梁邺,还吸引了不远处的一对人马。他们御马而来,停在篱障外,纷纷下马。 善禾几近崩溃,怎么还有追兵! 院里的人四下打量着,见到善禾,前头那个大喊一声:“大人,这里有个女人!” 走在后头穿官袍的,则近前一步,把善禾上上下下打量了。他温笑起来:“这位娘子,你认得梁邺梁大爷吗?” 善禾握着钉耙不敢动,一侧是这些来历不明穿官袍的人,一侧是地上的老汉。她面色惊恐,颤声道:“你是何人?” 那位大人见善禾如此答,忙笑道:“他在里头罢?你别怕,鄙人是这京畿县的县令,姓张,速速引我去见你家大人。” 善禾如此听了,又见他谈吐有度,身上确实是官服无疑,这才缓缓搁下钉耙,走在前头领路。 张大人一见了躺在土炕上的梁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匆忙吩咐手下小厮就近去赁辆马车,又让人把吃食药物悉数取来。 善禾站在墙角,忽而觉得这位张大人分外眼熟,却也想不起来。 梁邺挣扎着起身,朝张大人拱手作揖:“多谢……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张大人坐在炕沿,却笑:“梁大,你真个忘了我啦?” 梁邺皱眉,细观其面,缓缓道:“是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59节 张大人笑着:“是了,大人你不记得我,也难怪。我从前在密州府衙里做提刑,与令弟梁邵做了两年的同僚,他肯定记得我呢。大半年前他破了月坨村的案子,把功劳让给我,梁大人你也忘了吗?” 张大人回忆着当时的情形,感慨道:“多亏了梁邵,这两年,是他暗中把许多功劳记给我,这才有了我的今日。此恩不可不报。前夜闻您至京畿县,本欲拜访,奈何昨日公务缠身,始终不得空。昨夜听得噩耗,幸而寻得您,也算偿还梁邵恩情了。” 非但是梁邺,善禾也震惊着瞪大了双眼。原来因缘际会,早是命中注定。善禾全想起来了,那个午后,他们从梁老太爷下葬礼归来,张提刑亲自上门,站在马车下邀梁邵赴践行宴,而后便是梁邺中举的喜讯。 那会儿,梁邵孤零零站在马前,慢慢地抚着马鬃,静静地听别人的好消息,失落与悲望全浮在脸上。她与梁邺各站一边,心疼地望着梁邵。也是那会儿,善禾下定决心,一定要跟梁邵和离,一定要让他实现抱负。 原来、原来…… 梁邵曾经种下的善因,如今在她与梁邺身上结果子了。 第75章 提大刀梁邺复仇 善禾与梁邺坐着张县令的马车回京都时,半道儿遇见了赶来救他们的施元济和成敏。等到了苍丰院,施茂桐、周太太、施明蕊俱坐在正厅焦急候着,文阳伯孟府亦遣人来探。闻梁邺负伤而归,没多久,施太太并孟持锦、孟持盈俱坐着马车亲自赶来慰问了。 因梁邺伤势较重,施茂桐便递了自己的帖子往宫里请太医。这么一来,到午间时,莫论皇帝,泰半个朝堂都知道探花郎梁邺于无有园遭袭重伤,几近殒命京畿县。翌日早朝,天子震怒,下令封禁无有园、无极场,敕大理寺、刑部共查无极场,更特遣大理寺、刑部与御史台五臣专司此案。门下侍中欧阳文晟教子无方,入养心殿请罪。陛下并未治欧阳文晟老大人的罪,反倒宽慰他许久,只是一转头,欧阳同扬却教大理寺给拿了。 京都城的勋贵一时人人自危,因这无极场牵连甚广,大半个京都权贵多少与之有所勾连。东宫亦受波及,太子门下两宾客被查出与无极场有涉,皆下大理寺狱。众人这才慢慢反应过来,皇帝这一番动作,不仅仅是替梁邺讨公道,大抵是早盯上无极场,如今趁机发难罢了。 外头闹得轰轰烈烈、震天动地,苍丰院内却一派祥和。晴月能下地走动了,卫嬷嬷关禁闭出来了,连荷娘也安分许多,一心只做自己分内的事。因梁邺与善禾的伤,仆人间的龃龉在此刻轻如鸿毛,众人皆扑在负伤的梁邺与善禾身上。来往探望的宾客,每日的换药熬药……光这些,就够他们忙活的。 善禾与成敏的伤轻一些,在床上躺了一旬便能下地。梁邺的伤则较重,太医让其至少静养两个月,也不许有人打扰。当天晚上,善禾沐浴完毕,就径直去了晴月与妙儿住的屋子。三个人躺在大通铺上,刚吹了灯,正要说些体己话儿,彩香站在门廊下,轻轻叩响门:“娘子,你睡了么?” 善禾支臂起身:“没睡。有什么事吗?” 彩香犹豫道:“大爷唤你过去。” 善禾把眉一蹙。白日里已然说定,梁邺、善禾皆需休养,梁邺房里的守夜轮值从今日起由彩香、彩屏和晴月轮替。于是,善禾迟疑道:“今晚上不是你守夜么?” 彩香答:“大爷说……娘子不在,他睡不踏实。”彩香复述着梁邺的话,脸也慢慢臊红,“爷说他一闭眼就想到昨夜的惊心动魄,手也抖,心也跟着突突跳,哪哪都不爽利,恐怕只有娘子在身边陪着,才能安睡。” 梁邺没有抹掉善禾救他的所有事迹,不过一天的功夫,施府、孟府皆知道善禾是他梁邺的救命恩人了。他当着施茂桐、周太太、施太太的面,把善禾如何急中生智将他藏在莲池里,如何拖来板车,如何与老汉周旋,一五一十说得明白。是薛善禾救了他,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救了他,没有委身任何人,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梁邺的事,倒是他拖累了善禾很多。施茂桐赞了善禾一句有勇有谋,周太太、施太太面色有些僵,不过临了,还是赏了善禾许多东西。 这当下善禾听了彩香的话,知道自己躲不过,只好起身,随她往主屋去。 梁邺倚着靠背,捧了卷书正在读。甫听得门廊动静,立时游目望去,一双眼粘在善禾身上,看她垂头进来,看她走近,看她在床沿坐下,看她拧着眉嗔他:“我都睡下了。”你还把我喊起来,还让我来陪你。 梁邺却不说话,只望着她笑,熠熠含光的星目,温温和和的笑,很有些柔情缱绻。 他拍了拍床内侧:“那你睡在这里,我不闹你。” 善禾叹口气,越过他,爬到床内侧,翻了身背对他睡下。 梁邺看了会善禾的背影,心底又满又实在。他噙着笑把脸转回去,继续读书,才看了三两行,自家又忍不住开口:“善善……” 善禾已有些困,懒洋洋应道:“嗯?” “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罢。” 善禾睁开眼,但没吭声。 梁邺索性把书合上:“我已教成安继续去物色府邸了,等过了年,我们就搬走。” 善禾打了个哈欠,慢慢道:“那是之后的事了,之后再说罢。” “也快了,就三四个月的光景。” 善禾小心把话捏合圆了:“昨夜里你还说让我走呢……” “那是我以为我自己要死了。” 善禾把心思藏在玩笑中:“所以,你活下来了,就不放我走了吗?” “这是自然。”梁邺挑眉。 善禾转过身来,含笑看他:“那我偏要走呢?我现在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你跑不掉。”梁邺也侧过脸,也笑着回望她,“善善,你心里想着离开我吗?” 他眸光里忽地带了审视,一寸一寸地在善禾脸上逡巡:“是啊,晴月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你能带她走了。所以你想离开我吗?” 善禾被他这骤然狠厉的眼神看得心底发毛,咬了咬唇,莞尔一笑:“好没良心的话!我要是想走,昨夜里为什么不走?我要是想走,把你丢在路边任你自生自灭,岂不干净?” 梁邺仍旧冷眼审视她,待过了好一阵,他噗嗤一笑,目光立刻又变得柔情缱绻。 话可以骗人,但生死时刻的选择骗不了人,善禾因救他而留下的伤骗不了人。 梁邺道:“善善,你睡罢。面对着我睡,我要一醒来就看到你。” 善禾只得转过身,侧卧着,面朝梁邺。闭上眼,善禾听见他吹了灯,把灯座搁回床头矮几上,听见他把书卷一并搁过去,而后支臂撑着身子,躺下。他紧紧握住了善禾的手,执拗的十指相扣。黑暗中,善禾能感觉到他在看她,目光婉转流连,但她不敢睁眼。 善禾被梦魇惊醒时,手仍被梁邺紧紧攥着。 她浑身冷汗涔涔,绸裤、寝衣皆湿透了。屋里漆黑一片,柔顺垂下的床帐、吊在透雕落地花罩下的纱帘、浮在窗纸上的婆娑树影,影影绰绰地在黑暗中晃,浑似京畿县那个老汉怨恨恶毒的一双眼,诡异地镶嵌在被滚水烫毁了的老脸上。善禾抚着胸口,梦中老汉凄厉的哀嚎犹在耳畔,紧紧揪着她所有的神经。 “善善……”梁邺也被她吵醒了,揉着眼睛闷声问她,“你怎么了?” “没事,我没事……”善禾勉力挤出笑靥,“应该是渴了。”她下了床,走到桌边斟茶,抬头时却见角落里立着个人,幽幽地望着她。善禾吓得尖叫一声,才发现是置铜盆的木架子。 梁邺扬声问她:“怎的了?” “没事,我没事……”善禾饮茶润了口齿,往回走,“是放脸盆的架子,我还当是个人站在那儿。” 梁邺声气发冷:“你当是谁?” 善禾重新躺下:“就……昨夜那个老汉……” 梁邺没作声,重新攥紧了她的手:“那睡罢。” 一连半个月,善禾半夜皆被梦魇惊醒,每次都是四更天,苍丰院里的人都睡得没声响了,只有善禾吓得浑身是汗,梁邺也被她梦中的惊呼吵醒,却没办法,只好安安静静地陪她,拍拍善禾的手,宽慰她说都是梦,说那个老汉找不到这里来。善禾想跟晴月、妙儿一起睡,说三个人的话,人气旺,说不定就好了,他却不肯,夜夜攥着善禾的手睡,每次醒来,二人掌心皆是汗。 十月中旬的时候,秋风萧索,京都外沁园里的枫叶却红似火烧。施明蕊、孟持盈等邀善禾同往赏枫。善禾本不想去的,偏生这日梁邺竟破天荒的劝她:“自那日之后,你也不曾好好出去逛过,正好有她们陪着,你且松泛松泛罢。等我大好了,也该同你出去逛逛。” 兼之施明蕊三邀四请,善禾实在却不过,只得换了衣裳与施明蕊往沁园去了。 善禾一走,二成、二怀四个小厮立时悄步踱进来。梁邺点了成敏:“今儿不必你过去,你且去新府督工,等开年过了上元节,我们便都搬去了。从现在到来年上元,你只管这件事,别的你皆不用问。” 成敏点头称是。 梁邺再点怀松,想了想,却喊了成安的名字:“按昨日说的,你去库房里拿五十两银子和谒礼,去把大师请过来罢。” 成安亦点头称是。 梁邺这才点了怀松、怀枫:“今儿就你们两个随行。” 二怀垂首应是。 时近十一月,京中已寒,梁邺的伤尚未好全,成敏便寻了件披风给他披着,襟口还细细密密锁了一圈雪白兔毛。风吹时,兔毛便柔柔地抚梁邺脸颊。怀枫去套了辆马车来,怀松则收拾出门行装。二人扶梁邺登车,方坐上车板,扬鞭往城外去。 到得京畿县时,尚未到正午。张县令接了梁邺,一壁恭贺梁邺新近擢升大理寺少卿,一壁邀他往自家赴宴。梁邺把礼奉上,却道:“今日要见个故人,只怕来不及。等改日身子大好了,我必携内眷到你府上,叨扰个不醉不休才是!”张县令见留不住他,只好放手任梁邺去。 梁邺等人便又赶车一路往无有园方向去,等到了老汉家里时,又已过去半个时辰。 那老汉正躺在家中土炕。 怀松与怀枫把他拎出来,丢在院落的黄土地上。老汉趴伏梁邺脚前,见是梁邺,开始没口子地破口大骂起来,泪却涌出来,他亦觉得自家委屈。 梁邺坐在于黄梨木圈椅内,双手搁在扶手上,敛眸静静地打量这老汉。秋风瑟瑟,把他领口那圈兔毛吹得窸窸窣窣地晃动。他半眯着眼,看老汉被烫毁的脸狰狞可怖,看老汉身上这套簇新的衣服——善禾因被梦魇惊扰,连日寝食不安,自觉犯下不可饶恕之罪业,三日前她自拿出二十两银,教晴月购来两套御寒衣裳和治疗烫伤、刀伤的药,托人捎给老汉。 梁邺冷冷一笑,丢个眼风给怀松。 怀松即自车中取出一壶酒、一柄刀。 刀锋凌厉锃亮,喷了口酒在上头,寒光可鉴。 老汉见状不妙,挣扎着爬起来,却被怀松一脚踹倒在地上。 怀枫叹口气,上前把老汉捆好,看他倒在地上扭动身躯挣扎,不忍心,转过身面朝篱障,不敢再看。 梁邺睨了眼怀枫,不作声,转而朝怀松微一颔首。怀松得了令,当即把刀高高举起。 正要落下,却听梁邺一声:“慢着。” 怀松垂下刀,不解看他。 怀枫以为自家主子后悔了,长长呼出一口气。 老汉一个哆嗦,挪到梁邺脚边,转而哀哀求饶。 梁邺一脚踢开他,指了指靠在角落的钉耙,对怀松道:“先用那个。” 寒秋旧荆扉,风刃凋树摧。横撕血云破,老鸹空徘徊。 枝头歇着三两只老鸹,正朝着院落里的血肉模糊嘎嘎厉鸣。梁邺襟口下那圈雪白兔毛已染成朱红,他自怀中取出锦帕,缓缓拭净双手,随意掷于老汉身上。 等得怀松、怀枫把最后一抔土覆上,那个差点杀了梁邺、夺占薛善禾的无名老汉便彻底化作天地间的一丘黄土了。 他们驱车赶回苍丰院,正是下午日光最好的时候,善禾尚未回来。梁邺特意交代过,让施明蕊赏完红枫,就带着善禾去密楼用晚膳,他已找人订了桌席面,善禾不会这么早回来的。 成安早把马道师请来,这会子正候在会客的东厢房饮茶。庭院内,各种作法的物件已摆得整整齐齐。梁邺含笑接待了马道师,告诉他自家娘子被歹人吓到,连日梦魇,请老人家务必要驱赶邪祟,救他与娘子一命。马道师连连应下。怀松便捧着锦匣,双手奉上。 正要作法之际,怀枫急急跑回来,高喊道善禾回来了。 原来是施明华这会子胎动发作,施明蕊着急忙慌被周太太喊去苏府,照顾她姐姐生产去了。善禾便被提前送了回来。 那厢善禾与晴月、妙儿下了马车,并肩走过施府后门、苍丰院正门,彼此正说着沁园的红枫景致,但见院子里干干净净的,地上却有一两只黄纸。 梁邺站在东厢房门口,像早早等候着她,含笑问她今日何故早早归来。 善禾便将施明华生产的事说与他听。 梁邺笑道:“我这里有客,善善,你先回去休息罢。” 善禾应了一声,自回屋去。晴月、妙儿亦回房休息。 荷娘正擦琉璃花瓶,见善禾回来,忙恭敬作礼。 善禾点点头,坐下来斟了盏茶慢慢饮。 荷娘絮絮说些家常:“娘子,沁园好玩吗?” 善禾嗯了一声。 荷娘便叫苦道:“哎,我也想出去玩。” 善禾因上次那件事对她还有点提防,没吭声。 荷娘继续道:“今日娘子和大爷都出去了,彩香姐姐、彩屏姐姐和我把屋里重新收拾了一遭。娘子看,是不是比昨日干净整洁了?” 善禾四下一看,果真处处翻新,她笑道:“等下回有空,让大爷放你们一日假。” 荷娘笑起来:“那敢情好!”话锋一转,“哎,等会子还要把被罩换了,真个处处都是忙不完的活。”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60节 善禾听了,站起身:“罢了,你好好擦你的花瓶,换个被罩而已,我去就成了。” 于是善禾往库房去,路上却见怀松、怀枫觑着眼看她,心底不由起疑。等入了库房里头,善禾正要走到搁床帐被褥的大衣橱前,却发现旁边架子上放了只锦匣,从前不曾见过的。善禾走近,想要打开看,怀松已跑到库房门口站着,急急道:“娘子找什么,小的给你找就是了。” 善禾疑窦丛生,嘴上却说:“那床撒花被罩,织锦缎面的。” 怀松忙走到衣橱前,嗤啦打开橱门:“娘子出去玩了一天,想必是累了,小的找给您。”他一壁说,一壁忙乱地翻找。 善禾站在他身后看:“对了,彩香、彩屏呢?还有卫嬷嬷今儿好像也不曾见到。” 怀松答:“下午那府里清算账面,把咱们院的也混起来了,太太就把卫嬷嬷和彩香姐姐都喊过去。彩屏姐姐也跟着过去玩。娘子,是这一床罢——” 怀松抽出一床撒花被罩,尚未来得及转身,身后善禾已尖声叫起来。 锦匣被她打开了,当中血淋淋的赫然是老汉首级,两目半阖,乜斜着看她。 哗啦啦。 被怀松和怀枫藏在柜子顶上的法铃、金钱叉、宝剑、宝镜等物滚落一地,还有梁邺那件被血染了的披风,也晃悠悠飘然坠落。 第76章 见首级善禾受惊 善禾吓得跌坐地上,怀松丢了被罩,忙上前扶她。 梁邺亦闻声赶来,把锦匣匣盖一阖,格开怀松,扶善禾起身。 善禾吓得全身发抖,心也突突乱跳,浑似在怀里揣了只极不安分的兔儿。她颤声道:“梁邺,你……我……” 梁邺揽着她的肩,温声宽慰:“嗯,别怕,善善。有我在,别担心。”他扶着善禾回寝屋去,行路时却回头睨了眼怀松:“把东西摆好,请大师继续。” 一直将善禾扶回正屋坐下,梁邺斟了盏清茶递到她面前。善禾仍有些愣愣的,颤着双手接过,惊恐问他:“他,他怎死了?他的头……” 梁邺贴着善禾坐下,揽过她的肩,声气温和:“善善,别怕,与你无关。” 善禾汗透衫衣,额角碎发都湿了,紧紧贴着肌肤。见梁邺如此冷静平淡,她眸中尽是惊怖:“是你、是你干的?” 梁邺一笑,取了帕子给善禾拭汗:“善善,他自己死的,与你无关,与我也无关。今日你去沁园,正好我想着应当去京畿县答谢答谢张县令,这才往那边去了。因你连日梦魇,我寻了马道师探问解法,马道师说,须得我或者你亲自上门,与这老汉分解清楚,教他心里不再怨恨,善善你的梦魇才会好。故而我便想着趁今日拜访张县令时,亲自过去看看,谁料他已死在家中了。”梁邺作出很无奈的样子,“他既死了,我也没办法。我又问马道师,马道师说,他是怀着怨恨死的,只怕灵魂不安,更会上门搅扰。让我带他尸体回来,由马道师做法超度了他,也算是件功德。偏他尸身已腐,整车运回不便,过城门亦难,这才……” 善禾听得怔怔的,两目发直,只仔细观梁邺的脸。 梁邺见她这般,心底更是爱怜,他捧起善禾的脸,轻轻吻了她一下:“你放心,真真是给他超度。等过了今晚,你再不会教噩梦魇着了。” 善禾一个激灵,挣开他:“那、那他的头,是谁割的?” 梁邺抿了抿唇。 善禾磕磕巴巴继续道:“就算是超度,也不能、也不能枭首!你们把他头发、牙齿、旧衣裳,带一些回来,不行吗?” 梁邺面色有些不好看了,他缓缓道:“皆是马道师吩咐的。” 善禾猛地握住梁邺的肩,神色有些崩溃:“是你吗?大哥,是你吗?” 梁邺的脸立时沉了下去,他松开揽着善禾的手,面色不快:“善善,你唤我什么?” 善禾只觉一颗心如坠深渊。到了这份上,他不在乎人命,不在乎良心,不在乎因果报应,却只在乎这些虚妄的称谓。方才那一眼,那老汉分明是睁着一双惊惧眼死的,自家死在屋头,会这么害怕么?善禾干笑两声,垂下头,两只手也自他肩上滑落,轻飘飘落在他膝上。善禾捧起他的右手,紧紧攥着:“阿邺,不是你罢?真的是马道师吩咐的罢?他早就死在屋里了,是罢?” 梁邺唇线绷直,默然不语。他望见善禾目中惊惧愈盛,恍如惊弓之兔,些微动静便能吓破其胆,冷硬心肠终究还是软下去。他一把拥善禾入怀,把她按在自家肩头,大掌抚上她的后脑,轻缓地抚摸着。梁邺声气暗哑:“善善,你放心,与你无关,与我无关,与苍丰院无关。他果是死在自己家中了,死了好几天。这一切的后事,也全是马道师按规矩旧例吩咐的,皆为了超度他的魂灵,不是别的。”他感受着怀里善禾不自觉的颤栗,“善善,你别怕,有我在。前日你还拿钱接济他,你这般良善的人儿,我岂会做那些事,毁你的功德吗?” 善禾忙道:“我不是为了功德!” “我知道,我知道,皆是你不忍心,皆是你为了自己的良心好过的缘故。善善,你太良善了,他那般对我们,险些害我们性命,你还肯宽恕他。连你都能宽恕他,我又有什么置喙的呢?我有大好前程,我有良田美宅,我有娇妻在侧,前些时候我的授官文书也下来了,我实在犯不着专专跑去京畿县杀他,脏了我的手,是罢?就算我怀恨在心,我又何必亲自过去?嗯?成敏、怀松,哪一个不是顶顶得力的,哪一个不能代劳,还得我亲自去?”他感觉到善禾慢慢平复下来,吻了吻善禾的耳垂,把唇贴在她耳畔,继续轻声说,“更何况,他死了也好,不是吗?他受的那些伤,实在是缠磨人。他一没钱,二没人伺候,镇日里挺尸般躺在床上养伤,自家也难熬,对不对?就算那日他没遇到我们,他早晚也得死,孤零零死在那儿,等人发现时,说不定只剩一具白骨了。如今他死了,不必再受病痛折磨,我更请人给他超度,也算是个归宿,对罢?” 善禾听得愣怔。梁邺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但又好像不对。 “可是、可是……” 善禾的话尚未说完,庭院里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法铃、符咒声流水般响起来,淌过苍丰院的每一处。 善禾把轩窗支开一条五指宽的缝儿,跪在罗汉床上,趴窗边悄悄向外看。梁邺轻轻一笑,站在善禾身后,两手撑住窗沿,把她罩在自家怀里。他贴到善禾脸边,稳声道:“善善,你看,马道师开始作法超度了,你放心了罢?” 善禾没吭声,只拿眼睛死盯院里。 默了一会儿,她方开口:“梁邺我也恨他。可是,他已受惩罚了。阿邺,恨是一回事,杀人又是一回事,更遑论枭首这样……这样狠绝、这样尸首分离的死法……” “善善。”他有些不耐烦,“我已说过,他是自家死在屋里,与我无关,你不必胡乱猜测。” 他叹口气,单手挡住她的眼:“好了,好了,你再看,只怕晚上又要魇着了。你要是担心,过两日,我陪你去承恩寺,如何?咱们把道家、佛家皆求了,好不好?”鸦睫在他掌心簌簌微颤。 善禾闭上眼,吐纳出一口浊气,轻轻嗯了一声。 梁邺因身上的伤,如今抱不得善禾。故此,他只把她掰回身子,温声笑着:“你今日累了一天,我也累了一天,上.床陪我歪会儿,如何?” 善禾点点头。 法事持续了半个时辰方歇。善禾枕着梁邺的手臂,侧卧在床,整个身子蜷起来,呆呆地啃食指指甲,心下始终惴惴。梁邺侧过脸看怀中的她,知道她心里不舒服,也不说话,由着她自家慢慢接受。横竖人已死了,一切已变成如今这般了,善善除了接受,还能怎么办呢?而况死的又不是亲近之人,她很犯不着这样伤心。 他屈指慢慢卷着善禾的一绺长发,也自沉思着。 蓦地,善禾开口道:“我阿耶就是这样死的。” 梁邺瞳孔一紧。 “那天挤了好多人,都来看砍头。我站在人堆里看阿耶,他也看着我,他还跟我笑呢。刀起刀落,大家都说阿耶脖子硬,死不低头、响当当的一个人物,偏偏一刀就砍下来了。咕噜噜在地上滚了几滚,大家又说,再硬的骨头也没有刀硬……” “善善!”梁邺搂紧她,“不要想这些了。” 他心里却叹:原来善禾骨子里的那种硬气和执拗,是从薛寅那儿继承的。 善禾仰起脸,冲他一笑,把泪挤出来:“然后我就被带回牢里了。做了半个月的梦,全是阿耶砍头的景。”她急忙攀住梁邺的手,“阿邺,我们不能做那样的人。我害怕……” 梁邺长叹口气,将她搂得更紧,声气放得又轻又软:“我知道,我们不会的。善善,那些都过去了,你再不会经历那般事,有我在,谁都伤不了你。非但是你,你在乎的,我也替你保护好,行吗?晴月,妙儿,她们也不会有事的。” 善禾哽咽应了声。 梁邺望着怀中人的柔弱与惊怯,爱怜之情如石击深潭,漾起圈圈涟漪。他低头衔去坠在桃腮的泪珠,见她乌睫簌簌颤动,梁邺心一软,开始吻她的眼。待吻得善禾有些喘了,待她蹙眉看他了,他淡淡一笑,而后慢慢往下,衔住唇瓣,压到了善禾身上。 善禾蹙眉:“你身上有伤,还是、还是别了罢……” 梁邺只道:“差不多好了。”说罢,他抬手将帘帐放下,严严实实地遮住帐内光景。因善禾情绪低落,兼之他负伤在身,这遭亦是缱绻温柔的。 他将两条修长的腿儿架在宽肩,一颠一颠恍若檐下风铃。素了一个多月的心,此刻顿觉餍足。他握住善禾的脚踝,低低地笑:“合该打一对金铃铛的脚链套上头,荡起来也不知什么响动呢……” 善禾教这番浪.话臊得面颊生晕,忙忙把头埋进软枕中。不过一忽儿时间,善禾忽觉脚心湿痒,她心头一紧,忙要抽回腿,那头却已紧紧攥住她的脚踝了。 转回脸,但见他轻吮慢吻,见她匀了眼风过来,梁邺笑得放.浪。 等得雨歇云收,善禾趴在他左胸膛,听他咚咚沉重的心跳,手搁在右胸缠绕的绷带上,目光直直。 她忽然很想笑。才刚梁邺安慰她,她还以为他是真心的,原来是为了这事。自无有园回来,他为着养伤,已素了一个多月。他也没说什么,善禾还以为他变了。毕竟这些时日,他待她很是体贴,仿佛有些尊重。结果还是没变。 善禾闭上眼。 自这夜起,善禾果真不再梦魇。其实还是会梦到的,但不像前些时那样在梦里又喊又叫,也不是浑身出许多汗,常常是她自家安静地被吓醒,身侧梁邺睡得安稳,紧紧攥着她的手。她躺在床上,瞪着眼看夜色里的每一件家具,似乎都带了点鬼魅之气,最后看向梁邺,怅惘地叹口气:怎生是他呢?明明梦里是阿邵呀……如果是阿邵,他会如何呢?他也会这样报复老汉吗?想得多了,善禾便想问问梁邺,阿邵在北川如何了,可她不敢。梁邺从不在她跟前提阿邵,像没有这个弟弟似的。 梁邺又歇了半个月,方去大理寺赴任了。上任前一日,皇帝还特意召他入宫,显见得是看重梁邺。因这一份看重,善禾也炙手可热起来。那些在梁邺跟前走不通门路的,往往派了自家女眷与善禾打交道。各色各样的礼,戏园子里最好的戏,从来不曾去过的宴会,俱摆到善禾跟前,好言好语地让善禾收下。善禾这才知道,梁邺负责的,是监察百官。刑部主管天下刑狱,大理寺则专司百官刑罚。凡大燕官员犯法,皆走大理寺审查。便是梁邺的恩师欧阳侍中,名义上也要受梁邺监察。 善禾心中便想,陛下为何会把这样重要的职位,交给初入仕途的梁邺呢?后来也是在那些女眷们的闲话里,善禾方才得知,梁邺自从替欧阳同扬还赌债起,他便开始查无极场了。按理,他这样的身份,是难以查出什么的。偏一切顺利,查得轻轻松松,这也直接导致了金安福铤而走险,去无有园追杀他们。众人起初不明白,后来才慢慢回味过来,是有宫里的人在帮他查。现在更是确定无疑,暗中帮梁邺的,是陛下。 至于陛下为何帮他,那又是帝王心术了,太太们琢磨不透。有的说是梁邺样貌俊朗,陛下想招其为驸马,有的说是因为孟贤妃,也就是从前的孟昭仪,给陛下吹了枕边风,更有人说,是因为梁邵。 梁邵?谁是梁邵? 太太们皆不识得此人。善禾却把头垂下,两根手指紧张地绞动。 那位太太便说:“北川军前锋营指挥使,上个月刚封的护国县男,梁邵。” 太太们不大关心军队里的职位,但“护国县男”四个字却结结实实地震撼着她们的心。 自高宗朝护国公霍家被抄,这可是头一次启用“护国”的称号。 公侯伯子男。男爵虽是最低一阶,但好歹是个爵呢。与普通官员到底是不一样的。 “据说梁邵是梁邺的亲弟弟。” 太太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那岂不是比梁邺还年轻,还有能为? 于是开始掰手指头算,上个月封的护国县男,可不是跟擢升梁邺为大理寺少卿的诏书差不多时候么? “陛下这是要把梁家扶起来啦?” “他梁家还有女孩儿不?我儿再过两年可是要说亲的年纪了。” “话说回来,谁记得密州梁家?” “这谁知道,这十几年都没听过。说不定我家老头知道。” “那梁邵呢?” “更不知道了。倒是梁邺中举之前,有点他的风声,据说他从小读书就勤谨,是密州有名的神童。我夫君那会儿就说,他必定中举的。” 太太们转过头,齐齐笑看坐在角落的善禾:“薛娘子,你知道梁邵的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年庚几何,娶没娶亲的呀?” ----------------------- 作者有话说:明天可能会是晚上更新,这两天事情有点多。 第77章 剖心迹坊主相助 一连串探问梁邵私密的话头,劈头盖脸砸将下来,教善禾措手不及。更教她震颤的,是那“指挥使”“护国县男”的头衔。数月未见,梁邵已不是从前那个他了。 真好。 善禾装作与之不大熟识的模样,只略答了几个简单问题,便以更衣为名,匆忙起身告退。 戏台子上仍排演着长生殿的佳话,正唱到“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善禾低头捂着胸口,匆匆离席。太太们的话犹在耳畔,他过得很好,他自家挣来了功名,再无人敢轻看他、讥笑他,等他回京都时,一定是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罢。 思及此,善禾慌忙握住脸,倚着后廊雕花隔扇,身子缓缓滑落。她忍不住流泪。 梁邵过得很好,可她呢? 当初与他和离,便是希望各自安好。她还记得临行前她留与梁邵的诗:一卧连理二载春,今朝自剪系丝纶。未许微尘蔽云衢,沧海珠明各显珍。 梁邵如今已是显珍的明珠了,而她呢?她教微尘遮住前路,挣脱不得,逃脱不得。她甚至差点杀了一个人! “小娘子独立于此,可是思念意中人?” 身前响起一声低音。 善禾慌忙抹泪。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61节 一道折扇挑起善禾下颌。 她有些恼,抬眼一看,立时惊得呆住。 “吴、吴坊主?” 吴天齐内着藕丝紫的圆领澜袍,外罩玄色织锦大氅,端的是一派富贵气象。她收了折扇,调笑道:“呀,不是生人,是旧相识呢。” 两行泪唰的滑落,善禾又哭又笑地看她:“真是您!坊主,我……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以为我忘了你?以为我不帮你逃出去啦?”吴天齐弯了唇瓣,“忘了你倒罢,我妙儿还在你手上呢。她可是个机灵丫头,把她留给你,我舍不得!” 吴天齐递了折扇过去,让善禾握住扇柄那头,自家握住另一头,如此引着善禾,一前一后入了雅间。 雅间内尽是红妆翠袖,簪金戴银,唯吴天齐一身男子装束,反倒显得格格不入。吴天齐自在上首坐了,随意指个座位与善禾,笑道:“还不给薛娘子看茶!” 于是又是奉茶、又是递果碟,真个把善禾当作高门太太伺候。 “你们先下去罢。”待丫鬟们退下了,吴天齐方把一封信丢在善禾跟前,挑眉道,“打开看看。” 善禾抽出信封中的云笺,但见起首明明白白写着“薛善禾”三字,再往下看,竟是一份崭新完整的良籍文书!善禾猝然抬头,眼中早已泪光盈动。 吴天齐见状,笑道:“造一份文书可不容易,前前后后两个多月呢。” 善禾咬唇,尽力忍住想哭的冲动:“坊主,您如此大恩,我、我真不知如何报答。” “等你出来了,无偿替我画几册书,可好?”吴天齐展扇轻摇,稳声道,“不过,你也不要大意。这毕竟是假的,经不起查,你出去了,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善禾急忙点头,晃得鬓上步摇前后摇曳。 吴天齐一眼就瞥见这只珠玉步摇,勾了唇瓣:“你如今可带得起步摇了么?”是问她如今在梁邺身边是何身份立足。 善禾听了,忙拔下步摇,攥在掌心:“他说我现下不时要与官太太们往来应酬,不可无首饰撑场面,这才与我置办了这些。按理,我原不能戴。” “他待你可好?” “好不好的,却也难说。他书房廊下养了只鹦鹉,好吃好喝供着,可畜生到底是畜生,他心里清楚。” 吴天齐想了想,终究还是道:“善禾,你且听我讲,听完了,你回去好生思量三日。三日后,还在这里,你再答复我。” 善禾心下微沉:“坊主您请讲。” “这些日子没能与你联络,非是我忘了你,实因丹霞画坊前些时遇了些麻烦,幸而如今已化解。” “什么麻烦?”善禾急道。 吴天齐一笑:“朝廷严禁售卖禁书,善禾你还记得你画的那册《新编绣像长生殿》么?成了禁书了。为此,我们在密州的几间小画坊,都教官府抄没了。” 善禾蹙眉:“怎会如此?明明……” “是啊,明明你的那些画儿是有意境的,也没那般低俗,不该露的地方一个没露,偏偏禁了你的。反倒是米小小做的那些粗鄙不堪的书,逃过一劫。” 善禾缓缓垂眸。 “不过,这些我已解决了。那几间画坊我原也不想要,如今封了正好。此番去金陵给你做文书,我才发现,金陵、姑苏、天杭这些地方的书画业如火如荼,而且这些地方买字画的人,也较密州多出许多。我与米小小皆有意在此重振丹霞,他现已于金陵筹备再开一间画坊。倘若你能来,这是再好不过的。” “承蒙坊主不弃,倘若坊主缺个画工,直接唤我便是。” 吴天齐点了点头:“这是其一。其二,因你前些日子受伤,梁邺也负伤在家,是罢?我的情报可有错得?” 善禾点头:“一分不错。” “是了。他日日在家,我想也不方便与你联络,故而这些日子也没有派人去找你,连妙儿也没有见面。非是我们忘了你,实在怕暴露了,反倒对你不好。” 善禾眼中早已全是感激:“多谢坊主如此这般为我筹谋。” “好了,这是前些时不曾来寻你的缘故。不大重要,但也需与你分说清楚了。接下来,方是要紧处。”吴天齐顿了顿,“善禾,你可真的想好了?你的心意还与几个月前一样,真的想离了梁邺?” 善禾一怔。她垂头想了想,而后缓缓抬头,坚定说道:“想,我一定要走。” 吴天齐饮了口茶,润润唇齿:“你不必急于答复我。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二人受伤,他待你很是体贴周全了,是罢?便像今日这样,你能赴官太太们的宴,你能簪步摇,你耳上、腕子上这些金耳环、金镯子。光这些,便足以看出他待你是大方的,想必对你,他是真的上了心。你若出去了,自家不能再穿金戴银,也无缘到这般戏园听名角唱《长生殿》了。更有可能,你会过得穷困潦倒,毕竟书画售卖,有时还关乎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机缘。就像你的书明明雅致,却被官府所禁,米小小那些粗劣之作,反倒盛行于世。这些皆是我们难以预料的。留在梁邺身边,荣华富贵却是可预料的,是看得见也摸得着的。善禾,这些你想过吗?” 善禾听了她这一席话,敛眸慢慢地品味咂摸其中的意思。 吴天齐顿等了一忽儿,继续道:“我不知你如今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意,也许你还似从前那样,一心想要逃脱樊笼,也许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你对他的恨已慢慢融化了。留与不留,皆是你自家心意,我无从左右。但我想说的是,善禾,你是重情义的人,也许这些时日的相处,你对他生了情意,你犹豫了,不想走了,这实在是人之常情,我也乐见其成。你不必不好意思讲出来。” “再者,倘若你依旧不喜他,也需自家想明白,外头的日子,你能不能过得?晴月能不能过得?没有钱,没有身份地位,不论男女,着实是件难办的事。非是我不愿帮你,只是你自家也得想明白了。善禾,我时常以为,当生计都成问题时,银钱往往比情爱更重要。出卖尊严灵魂的日子固然痛苦,但必定比穷困潦倒要好过许多。” 等这些话说完,吴天齐才停歇下来。她一口饮尽清茶,默然望善禾垂眸凝思的模样,心中怅然一叹。她起身正要送善禾回去,却见善禾忽地抬眸,目光熠熠地凝住她。善禾声气不高,但话音坚定:“坊主,您说的话,实在是有见识、有道理,我不能不佩服;你如此这般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我不能不感激。来日若有需要善禾的地方,我必定倾尽全力,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当然,我愿您一世平安顺遂。” 善禾站起身,朝吴天齐福了一福:“您要我答的话,我现在便可答复。我要走,一定要走,晴月我也得带走,妙儿我也得带走。您说的对,银钱是顶顶要紧的东西,没有银钱,人活不下去。但我想,人只要有一双手,总能有活路。画不了画,我也总能有其他出路。我可以浆洗脏衣,可以缝补旧衫,可以纳鞋补袜……我没有那般大的力气,没有那般得体的身份,没有足以换得后半生平安无虞的地位,但我心细,我会做饭,我读过书,我有些见识,我还能照顾无子女在身旁的老人,我总能赚到钱。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画下去,持续不停地画下去。” 她慢慢行至窗前,隔窗眺望:“坊主,我不知如何同您讲。倘若我从生下来便为了生计奔波劳碌,为了几两碎银拼尽全力,那我此刻一定毫不犹豫留在梁邺身边,为妾为婢,只要得他庇护,只要他给我个安稳日子,我说不定真如他所愿的那样,安安分分与他过日子了。可我见识过书中画里的天地,见识过我阿耶为心中大义从容赴死,见识过梁老太爷为心中正道辞官归乡,也见识过真心欢喜一人,当是尊重与理解……” 善禾垂眸,眼前渐渐浮现梁邵笑脸。 她继续道:“这世间大抵很有些人,于他们而言,灵魂比肉身更重要。或许我便是这般人。有些人活着,求‘富贵’二字,有些人求‘平安’,有些人求‘喜乐’,我所求的,也许是‘心安’。昔日梁邺为了……为了夺我,对晴月下那般狠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更莫论如今的他,枉顾人命。坊主,我是个执拗性子,认了死理便难更改。我认的理是,不能无辜伤人、不能无辜杀人,更不能虐杀!” 吴天齐心头一紧,忙问:“梁邺杀人了?” 善禾摇摇头:“我不知道。许是我猜错了……”她顿了顿,“犯了什么错就有什么样的罚,我阿耶顶着谋反罪名,陛下要他死,我认。梁邵在北川杀敌,得了爵位,可他杀的是敌人,他不杀人,人便杀他,我也认。可是,晴月何等无辜!他明知晴月于我有多重要,可他险些打死她,他根本不顾人命!”言及此,善禾心有所感,已忍不住泪如雨下。 吴天齐蹙了蹙眉,起身行至善禾跟前,揽住她肩,一壁拿帕子给她拭泪,一壁温声道:“好了,好了,我明白了,我省得了。不出一月,我保管教你,教晴月和妙儿,跟你一起逃了那狗梁邺,如何?”她话锋一转,“不过,你既受我如此恩惠,我亦有一求。” 善禾抬起泪眼:“什么?只要坊主愿意帮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吴天齐一笑:“不是什么教你为难的事。金陵的新画坊不日开门营业,我预备另办一间小画坊,与米小小那些书分开。明面上卖些传统书画,实际由你掌舵。我要做的五本书,你得无偿替我画了,如何?” 善禾便道:“这是我应该的。” “你放心,不会教你缺吃少穿,你与晴月的日用,我会安排妥当。只是那五本书,日后不管好坏,皆与你无关。” 善禾听她如此说,便知她对这几本书颇有信心。见她如此,善禾也稍觉安心。毕竟她与吴天齐非亲非故,吴天鼎力相助,若不图什么,实在说不过去。 吴天齐把帕子塞她掌心,笑道:“好了,把眼泪擦擦,抓紧回去。对了,你如今,待梁邺如何呢?” “如常相待。” “那你的奴籍拿到了吗?” “我只知被他锁在哪一只箱笼里,可惜手上没有钥匙。” “那你这些日子待他再亲热些,悄悄把你奴籍偷出来,我替你造份假的,你再放回去,免得他生疑。。” 善禾颔首应是。忙拭净泪痕,理好鬓发,将步摇钗环一一簪戴整齐,这才重回席间。彼时太太们正沉醉戏文,大多未留意善禾动静。说起来,这一席太太中,唯有善禾身份最低,若非梁邺的缘故,她们今日也断不会与善禾结交。 善禾闷闷坐回角落席位,才发觉手边清茶已凉。她也懒于更换,随意呷了几口,亦将目光投向戏台,只是心神早已飘远,思忖着该如何骗取梁邺的钥匙。 梁邺多疑谨慎,防一切人。这是善禾在密州时便看出来的。梁邵存放文书的匣子,常忘了上锁,大开大敞,也不怕人偷,因善禾与梁邺都会悄悄替他记着。梁邺却不同,他的书房、他搁在书房里的文书箱子,莫说善禾与他亲近这些时日,仍不知钥匙在何处,便是梁邵,也曾于分祖父遗物时与她玩笑:“阿兄即便只分我两成,我也瞧不出来。祖父的物事,老人家说不定都没有阿兄清楚哩。”不过看最终分好的单子,善禾知道,他悄悄多给了梁邵两成田地。 这厢正思虑着,忽有人在善禾耳边轻唤:“薛娘子,薛娘子。” 善禾回过神来,见是一小丫鬟。那丫鬟笑吟吟朝善禾福身:“薛娘子,少卿大人下值了,恰经过此地,得知您在此,现正在二楼水云间相候呢。” 原本沉醉戏曲的太太们闻得此言,无不转头笑别,又让善禾务必别忘了她们的礼。善禾一一谢过,方随丫鬟往二楼去。晴月和妙儿正候在外间,各捧着一大堆礼盒。善禾因道:“大人正好也在,你们把东西送到他马车上去罢。”转念一想,又唤住她们,“罢了,将礼送至大人水云间,后面你们就不必管了。” 如此交代完毕,善禾方继续往水云间去,晴月和妙儿跟在后头。至水云间门口,正遇成敏从内出来,二人颔首擦肩而过,善禾叩了叩门,方进去了。 第78章 (营养液加更)他端着她…… 梁邺歪在罗汉床上,单手撑额,正捧着一封信凝眸读之。闻得叩门声,懒懒应了一声,听是善禾的声音,本欲将信收起,方折了一折,却顿住,又把信笺展平,大喇喇搁在彩绘弯腿炕桌上。彼时,善禾已坐到他对面了。 信笺落款写得分明:护国县男,正六品昭武校尉,北川军前锋营指挥使。 却没个具体人名。 善禾淡淡瞥了一眼,命晴月、妙儿将各色礼盒尽数陈于旁侧八仙桌上,方道:“这些都是太太们送的礼,我不敢自专。大人您看看罢。” 等晴月、妙儿俱福身告退,将门掩上了,梁邺朝她递出手:“善善,你来。” 善禾只得过去,背对着他坐下。梁邺亦撑额歪她身后,将空余的那只手虚虚搭在善禾腰间,抬眸一笑:“送给你的礼,你自便就是,不必与我讲。若她们有所求,你再与我说也不迟。” “这岂非受贿?” 梁邺笑得更开:“太太间的迎来送往,皆是些小玩意,算不得什么。官场上行走的,知道哪些能送,哪些不能。”他顿了顿,“不过,田产地契、现金现银什么的,万不能收。” “这我知道的。”善禾转眸,越过眼前镂空阑干,自眺望台上唐明皇与杨贵妃执巨觞对饮。善禾轻声叹道:“又到《惊变》了……” “不喜欢《惊变》?”梁邺支臂起身,将下巴搁在善禾肩上,稍稍一偏脸,鼻尖就蹭到善禾脸颊。 善禾遥望台上一对佳人,躲了躲他的触碰,不动声色敛眉道:“不喜欢,唐明皇这般年纪,强娶了儿媳,有何可喜之处。” 梁邺但看她两扇粉润唇瓣上下开合,那躲在红唇后的两排贝齿也在眼前隐隐现现,不由神驰,恨不能恣意吻一吻。至于善禾的话,自然如过耳风。待善禾停了话,把唇稍稍一抿,梁邺才蓦然回过神来,笑问:“嗯?善善方才说什么?” 善禾有点恼,把他往旁边一推,皱起眉:“同你说话你也不听,再不说了!” 梁邺忙用手肘撑住身子,这会儿与善禾分开了些距离,又见她白白润润的鹅蛋脸上,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真真袅娜可爱之姿。梁邺把一对星目笑得弯弯,拉住她手,搁在心口摩挲:“我怎没听?你说唐明皇年纪大,强娶儿媳,是罢?” 话刚出口,他心弦莫名一紧。 强娶儿媳、强娶儿媳…… 她在含沙射影地骂他?可他也不算很老呀…… 善禾见他这般形状,懒得理他,赌气转过身子。 梁邺见她真有点气了,反倒笑着拉她手贴自家脸上抚摩:“那为何偏偏是《惊变》这一出呢?怎的不是《哭像》?怎的不是《小宴》?怎的不是《弹词》?” 善禾就着他这动作,咬咬牙,指腹狠狠捏了下他颊边肉:“你自己听了不就知道了!” “诶!”梁邺猝然被她拧了脸,一愣。 善禾噗嗤笑出声。 梁邺本带了点恼,见善禾笑得眉眼弯弯,可知方才她那点气消散了,皱紧的眉也渐渐舒展开:“好好好,薛善禾,你越发长能耐了!爷的脸你也敢拧,是罢!”话毕也伸出手,捏住善禾脸颊,轻轻一扯,直将她捏得似小花猫般。 善禾一掌拍开他:“女儿家的脸顶顶金贵,你把脸捏坏了,那可如何呢?” “捏坏了才好,把你这样的标致人物放外头,爷倒不放心。捏坏了无人愿看,正好由爷一个人独享。”话是如此说,手却往善禾肋下探去。 善禾经不住痒,不禁笑起来,眉眼俱弯似月牙儿。 梁邺见她笑,自家亦敞怀笑开,雪白的一口牙:“这才对了!成天价端着这张脸,倒像谁欠了你万八千两似的。” 善禾一壁笑着躲他,一壁后退。退无可退时,腰肢抵上罗汉床扶手,差点栽个倒仰。梁邺忙揽住她腰,二人面对面紧抱在一处,鼻尖顶着鼻尖。善禾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梁邺一时看愣,竟忘了扶她起来:“善善……” 善禾甚不自在,把脸一偏。 “躲什么。”梁邺捏住善禾下巴,硬把她转过来,硬与她四目相接。 善禾蹙眉:“我没——唔。”话未说完,梁邺已堵住她嘴。 他托住善禾后脑,阖目吻她。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62节 好一会儿方恋恋松开,善禾忙挣脱他,自端坐一旁,整理衣襟。 “外头有人……” “没人瞧得见。” “那万一呢?” “我替你挡着。”说着,梁邺趿鞋下地,将阑干两旁的软帘拉上,雅间内登时暗了下来,与世隔绝似的,唯闻戏台袅袅唱词隐隐约约飘来。 善禾急问:“做什么?” 梁邺转过身,稳步朝她走来:“一个男人找一个女人做的事。” 善禾往后躲了躲:“这是在外头。” “嗯,”他撑住善禾两腋,将她整个端起,掂了掂,“在外头才有趣儿,是罢?” 见善禾惊慌模样,梁邺一笑:“放心,邻近几间都是空的,帘子也拉上了,没人瞧得见,也没人听得见。” 善禾偏过脸:“可我……不想。” 梁邺便贴过去咬她唇瓣:“怎么了?没伺候好你?” 善禾转了转心思,知道是时候了。她躲开梁邺的吻,正要开口说方才早已想好的话,梁邺却已抱着她搁在阑干上,动手褪她的绫袜。 善禾吓得要躲。 “别……别……” “别动。”梁邺低声道,“你身下就这一只阑干木头,摔下去了,那些太太们可全知道你做什么了。” 善禾立时白了脸,忙环住他脖颈。低下头,只见两只脚踝上各被他戴上了一根金链子,泠泠响声自两脚之间荡漾开来。 这是对带了细小铃铛的脚链子。 还是带锁的。 梁邺将那金打的玲珑钥匙攥在掌心:“也不知待会子晃起来,会是什么响动。”修长指节拂过铃铛,铃声潺潺如流水。 善禾本呆着,见了钥匙,忙道:“你把钥匙给我。” 梁邺合上手掌:“这是不能够的。” 善禾平复了心绪,暗暗思忖着接下来如何应对。 梁邺看她凝眸不语,默然发呆,笑问:“怎的了?不过一把钥匙,这就恼了?” 善禾一寸寸抬眸:“不是一把钥匙的缘故,是许多把钥匙的缘故。” 梁邺拧眉:“何来许多把钥匙?” 善禾正色道:“大人身边有许多把钥匙,可大人处处防我、疑我,一把都不是我的。现在大人又用这脚链子把我锁上了,钥匙亦不是我的。”她抬眸望进梁邺眼底,“我明白了,大人的东西,永远都是大人自己的。我的东西,先是大人的,而后才是我的。我的身子,也先是大人的,而后才是我的。” 梁邺捏了捏她的脸:“你可又多心了,不过是玩闹而已。你不喜欢这对金链子么?” 善禾抬手指向弯腿炕桌:“我多不多心,那是最好例证。大人,桌上的是什么?” 梁邺心头陡然一惊。 “一封信罢了。” “谁的信?” 他不再作声。 善禾冷笑一声:“我知道,上回大人可不就是用了这样的手段,把信放在我面前,勾着我去看?等我看了,大人立时就要发作,立时就要骂我,这回又打算如何伤我?” 梁邺面色已冷下来。 善禾怕他真气,环住他脖颈的手又紧了紧。善禾继续道:“我如今已很是明白了,大人的事,素来是瞒着我的。大人的世界,也是我不能踏足的。每日来看看我,同我说个话儿,只不过是把我当个玩意儿。横竖我是个丫鬟,而推心置腹、彼此商量是夫妻才做的事。”她把脸伏在梁邺肩上,“这辈子我都是个丫鬟,这辈子大人都要防我、疑我了,可我偏偏什么都给大人了。” 梁邺的心已乱起来。善禾的话教他不快,本想斥她两句,偏她又这般小意温存地伏在他肩上,稍一偏头,便见那两瓣红唇微微抿着,又教他很有一股想去将她唇上胭脂吃尽的冲动。 “谁说你这辈子都是丫鬟。”他声音暗哑,“而况,不是你自甘当个丫鬟的么?我原想纳你为妾,是你不肯。” 善禾抬起头,鼻尖抵着他下巴:“那在大人心中,我算什么?” 梁邺硬声道:“哦,算个丫鬟。” 善禾登时就要从他身上下来,却被他紧紧搂住。见挣脱不开,善禾索性直起身子,两手捧住他的脸,迫他与自己四目相接:“梁邺,你重新说,仔细说,认真说,用你的心回答我。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丫鬟?妾?还是一个玩意儿,一个物件?梁邺,你现在就告诉我,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你说什么我都信,我只问你这一遭,我只要你一句话。” 靠得太近了,他近乎能看见善禾脸上的细小毛孔,亦能看见善禾瞳孔中的自己。不需要善禾逼迫的,他早就想这样凝望她,长久地凝望她,天地间只他二人那样地凝望她。星目漾起水一般的柔情,他一颗心扑通狂跳起来,声气更是纷乱:“善善,等过了祖父忌辰,我……”他顿了顿,抿唇,“我娶你罢……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 善禾一怔,她以为他会说什么心上人的话,而并不许诺“娶”“妻”这样的字眼的。她的手有一点颤,连带声气也发抖了,善禾扯开嘴角:“大人连哄人的话都不会说,我这样的身份,你如何娶呢?临了还是要娶位门当户对的官家小姐,我是不能够的。” 梁邺在心底脱口而出:那我杀了她,扶你作继室。但他知道自己到底不能说这样的话,善禾听不得。也是在这一瞬间,梁邺蓦然发觉自己与从前大有不同。他从前从未想过杀人的。可如今,一切就这样水到渠成地发生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是无有园那一晚,他与善禾生死相依,那老汉强夺善禾,又要杀他灭口。又或许是他杀老汉那一天,他看老汉匍匐在地,哀哀告饶,而他刀起刀落,一条鲜活的生命在他掌心流逝作黄云厚土。再或许是他入大理寺的这些时日,那些曾经风光无限的人物们如今锒铛下狱,凄楚求他手下留情。 原来拥有权力后,不仅会振兴梁家,不仅会让从前看不上你的人笑吟吟攀附你、攀附你的亲近之人,还能掌握他人生死,还能轻飘飘一句话送卑贱者上青云,压显达者下九泉,全在一念之间。等到他彻底拥有了权力,那他是否想娶谁便娶谁?想要谁便要谁? 梁邺不自觉攥紧了手。 善禾觉到臀瓣被他捏紧:“诶,你!轻点!” 他回过神来,慢慢漾开笑:“善善,我总能想到办法的。”他声气愈发笃定起来:“我会娶你,你会做我的妻,这辈子我们都要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的在一起。” 他话音甫落,善禾立时倾下脸,吻住他。 梁邺托起善禾,将她端起来,给软帘拉开一条缝,堪堪能望见戏台上的景儿。而后,稍稍后退一步。 他早就想这样做了。 在外头。在高处。 他端着她,她搂着他。 他们看得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他们。他们俯瞰人间,众生如蚁。 情至浓处时,梁邺掰过善禾身子,让她背对着自家。 善禾半只身子悬空,禁不住滑落下去,忙呢喃唤他:“诶,你,别……” 梁邺自笑得放.浪:“你叫我声‘好达达’,我便放了你。” 他把善禾端到阑干前,软帘微荡,渗进一线儿暖光。戏台上杨妃婉转唱词流进来,戏台下太太们笑声掌声泻进来。他让善禾撑住阑干,伏在她后背低声道:“善善,抬头,看对面……” 善禾依言抬起迷乱的眼。 透过那条窄缝,她远远瞧见对面雅间走进一位穿红的女娘,应当很年轻。 “你记得她么?”他轻喘着。 善禾摇摇头。 他笑:“孟持盈,文阳伯府二小姐孟持盈。” 她一怔。因她又看见一位郎君走进去,站在孟持盈身侧,屋里就他们俩。 善禾喘着问:“孟、孟二小姐订亲了?” 他在她背后低声一笑:“不是啊。” 小姑娘思春,教他这表哥拿住了。 善禾颤着手把软帘掩起来。 梁邺明白她的意思,想给孟持盈遮掩。他顶着她,笑:“你不想看看么?”他今日特意过来,就是为了捉这对小情人。 善禾只在他身下轻喘,不说话。 梁邺扣住她的腰:“那位郎君,叫章奉良,今年的两榜进士,现任工部都作监监事。与孟持盈是放榜那日看对眼儿的。” 善禾心中想,怪道放榜之后,孟持盈对梁邺不大热络了,反倒是施明蕊的心思愈发明显。 “天杭人,曾祖生前官至工部尚书,章家以营缮督造为家学。”梁邺忽的顿住,“善善,我给你一把钥匙,好不好?” 善禾转过脸,眼底热潮潮的:“什么?” “方才你说我有许多把钥匙,皆不是你的。现在给你一把,关乎施明蕊的,关乎工部的,关乎工部接下来一项皇家工程的。善善,你要不要?” 这是他头一遭与她谈外头的事。 善禾点了点头。 他窄劲的腰用力一推:“那你上来。” 梁邺缓缓退出去,地上很是溅了几滴清水。他牵着善禾的手走回去,往罗汉床上一靠,大马金刀地仰着,饧着一双星目,笑吟吟地望她。 善禾愣了愣,心中怅然一叹,自坐他腿上去了。 事毕时二人一前一后侧卧在罗汉床上。梁邺从后抱住善禾,身下仍密不可分。 善禾已没了力气,前头漾起一阵风,把软帘悄悄掀开一条缝儿。她遥遥望见那章奉良唇齿开合,不知说了什么,孟持盈就掩面笑起来。 情投意合的一对璧人。意气风发的一对璧人。清清丽丽、自自然然的一对璧人。 身后的梁邺已开始絮絮说他的“钥匙”了。 他说他要帮这对璧人。他说陛下预备于京都东郊修建一处避暑行宫,工部很有几个人眼红这件差事。他说他也眼红,所以他要帮章奉良求娶孟持盈。而求娶孟持盈的头一件,便是帮章奉良领下督造行宫的差事。 善禾眉一皱:“章奉良祖上既做过工部尚书,直接去文阳伯府提亲便是,何须你来帮他?” 梁邺道:“从前煊赫风光,如今家道中落,实在是很常见的事。章家不比从前,而孟家位列伯爵,孟大姐姐如今是二品贤妃,身怀龙嗣。孟持盈便是嫁世子、嫁王爷也使得,孟伯爷岂会看得上他?” “说不准这章奉良与大人您一样,年轻有能为,是宰辅之材。” 梁邺冷笑道:“他若能干精明,也不需我替他筹谋行宫之事,他自家早开始走动了。” 善禾敛眸道:“那你如何帮他?” “今日撞破他们,捏住把柄,先教他二人顺服了我。半月后贤妃省亲,正好助他们幽会,再教众人撞见,迫娘娘与文阳伯替他二人遮掩。行宫的差事,有文阳伯说情,有我暗中助他,还有身怀六甲的贤妃娘娘在陛下耳旁吹枕边风,再加上章奉良这家学渊源,十之八九便稳了。” 善禾听他这一步步计划缜密,忍不住道:“这么重要的差事,陛下当真会给他这样一个初入仕途的新人?” 梁邺笑了笑:“自无极场之事,朝中大臣人人自危,便是太子也吃了瓜落,陛下如今正是启用新臣之际。倘若有人想与他争,大理寺只管给那人定个疑罪待查之名,也便罢了。” 善禾怔忪着,而后缓缓点头。 当话匣子打开之后,梁邺忽而觉得,将这些事说与善禾,似乎并非不好。这些日子,善禾常与他夜话,都是她说,很稀松平常的事,可他爱听。如今他也与她说,她也是爱听的罢?梁邺想起来,幼时与梁邵入书院读书。每每下学之后,梁邵总要缠磨着祖父,同老人家讲:今日学的什么,身边坐的是哪家的郎君,与谁打架,夫子讲课时闹了什么笑话。而他却总觉得没必要,这实在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没意思、没价值,自然没必要说。直到他长到如今这般年岁,每夜听善禾与他说那些闲话儿,他才发觉,原来闲话儿亦是必要,原来闲话儿也能抚慰人心。 于是梁邺开始拣一些大理寺的琐碎讲与善禾,亦是稀松平常的事,往昔他总觉得没甚趣味,如今讲与善禾,大有岁月静好的意味了。 等得这出《惊变》唱到尾声,他们披上衣服,善禾自回马车内等他,而梁邺则去捉小情侣的“奸情”了。他回来时,面色大好,应是极顺利的。梁邺倚着靠背,含笑望向善禾:“善善,月底你操持场家宴罢。” 这是他头一次教她做这样的事。 善禾心想:月底我未必还在你身边呢。嘴上却道:“好。”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63节 他把目光放在善禾脸上逡巡,默然半晌,凝眸道:“阿邵要回来了,我想让他见见你。” 善禾不禁睁圆一双眼。 梁邺静静笑开:“你们早晚要见的啊。他如今带着军功回来,”他仰面阖目,舒舒服服地将腿抻直,“我要给他说一门显赫的亲事。善善,你说好罢?” 善禾忙垂下脸,闷闷答了句:“好。” 这日回去后,梁邺待善禾更是愈发体贴,有时连善禾也恍惚,他如今在她面前的模样,似乎又是从前那温润端方、处处周全的大哥梁邺了。孟持盈在三日后亲自登了苍丰院的门,名义上是与善禾闲话,实际是探他们的口风,皆被善禾挡回去。 施府内亦在悄然生变。施明华生了第二胎,周太太忙着照顾大女儿的小月子。孟贤妃不日省亲,施明蕊被姑妈施太太喊去帮忙。一时间,施府也渐渐乱起来。省亲前的第五日,施府二门来了个赶车的小厮,名唤“灯儿”。 闻灯更名改姓混入施府内,只因善禾与吴坊主约定,逃跑之期定在省亲当夜。 省亲前三日,施府后门多了一只堆满柴草的板车,没人觉得它怪,以为它是天生在那儿的。 省亲前一日,处处忙乱成一团。梁邺连日为大理寺之事劳碌,施茂桐、周太太、施明蕊皆去孟府帮忙,善禾把伪造的奴籍放入梁邺的文书匣子里。 那天晚上,梁邺搂着善禾,心中想着如何在贤妃跟前求个恩典,给善禾做一做脸面。 那天晚上,善禾枕在梁邺窄劲的腰腹上,心中想着,终于要自由了啊—— ----------------------- 作者有话说:明天可能更不了! 明天院里推免复试,我从早上八点就要被收手机了[裂开][裂开][裂开]而且善善要跑了,我要认真思考一下咋写。 第79章 贤妃省亲(一) 省亲当日,正是卯正时分。宫中传谕太监道贤妃娘娘正往养心殿受省亲恩旨,待领旨谢恩之后,还需得前往大燕国寺承恩寺祭拜宗庙。等诸礼完备,方能启驾。 文阳伯府前一宿灯火通明,合府上下皆不曾安寝。倒是施府众人并梁邺的苍丰院系母族亲眷,不必似孟家本宗子弟那般彻夜守候。 天色未亮之际,梁邺已起床梳洗。善禾惺忪着一双困眼,正伺候他更衣。 梁邺低头一看,但见善禾素着一张脸,杏脸桃腮,朱唇皓齿,两只堪堪睡醒的眼半睁不睁的,竟比往昔梳妆后更添妩媚风致,不觉捞起善禾,将她搂在怀里深吻温存了好一阵。 彩香、彩屏、晴月俱在一旁伺候,二彩见状无不垂头屏息,不敢说话。唯晴月看了,暗地里翻了梁邺好大一个白眼,行至他身后时,又极轻地低骂了句“混账行子!忘了本的大王八!”却不敢教他听见。 一时梁邺松了手,摸着善禾的脸,转头问彩香:“娘子的衣裳怎还不曾取来?今日省亲大礼,万莫耽搁了。” 原来按制善禾本无资格面见贤妃,一来她非亲眷,二来她无品级。但梁邺房中就她一个,贤妃素爱热闹,特命传谕太监传话吩咐文阳伯:午后游园时寻一些家里的女孩儿姑娘在园里或写或画、或抚琴或品茗。若得了好诗好画,娘娘择之放入进呈御览的省亲册子里。奈孟家枝叶不盛,寻了一大圈,也不过五个,文阳伯想凑“六六大顺”的吉数,忽忆起善禾年方十八,虽无位份,权充作丫鬟亦可列席,便教梁邺把善禾一起带上。梁邺正欲借此为善禾挣些体面,也好为日后纳娶铺路,自是正中下怀。 故而梁邺提前一旬,亲自为善禾筹备省亲当日的裙衫头面,又要不逾制的,又要婉约清丽最衬善禾容貌身姿的。最终择中一套鹅黄缕金云缎袄,其上盘绣百蝶穿花纹样。因已是深冬,梁邺又备下一袭粉彩缎面银鼠里子的氅衣,兜帽处缀着白狐风领,风毛出得又厚又齐。黄粉白的配色,极衬善禾温婉含笑、守拙随时的气韵。 这厢听得梁邺问,彩香忙道:“娘子起得迟些,衣裳还在薰笼上烘着。原想着先伺候了爷,再服侍娘子更衣。” “不必。”梁邺执起善禾的手,“待会儿娘子与我一块早些过去,才是正理。” 彩香、晴月听了,一个忙扶善禾于妆台前坐下,为之梳妆打扮;一个自去抱善禾的衣服过来。 梁邺诸事完毕,靠在圈椅内,屈指为枕,歪着头看善禾背后那又厚又密的三千青丝,轻轻松松绾作云髻。彩香一壁拿木梳子把鬓角篦齐了,一壁往奁盒里取簪子往鬓上簪。善禾举起靶镜,正见镜中自己的脸颊后,那厮歪在椅上,撑额淡笑着望她。他注意到她镜中的眼神,隔空悠悠飘来,不免想起举案齐眉这样的词,心中好一阵熨帖,启唇作了个“好看”的口型,却不发出一点声响,只他与她知道。 待得善禾亦梳妆更衣完毕,梁邺走近前来,只见她鬓上除了他为她备下的金钗银簪玛瑙钿,还多出一只翠梅簪。他想起来,这支簪子是善禾尚为梁邵妇时便戴着的,心底皱了皱,当即拔了翠梅簪,丢在妆台上:“这么个旧簪子日常戴戴倒也罢了,今儿这样的日子,戴出去没得寒酸。”话落,径直牵住善禾的手,一路出门上车,往文阳伯府去。 却说巳时正,贤妃銮仪才到了文阳伯府门首。但见朱门洞开,彩幡高悬,两列青衣太监雁翅排开。文阳伯孟绍率男眷跪迎在道左,施太太领女眷跪迎在道右。如善禾这般无品级者,皆候在廊下厢房,待贤妃入府时方可随众跪拜。 这厢銮仪歇在文阳伯府门首。文阳伯、施太太领众人跪拜,孟贤妃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由女官搀扶着下辇。众人又伏地行参,口中齐唱:“恭请贤妃娘娘万福金安。” 贤妃见了,含笑与身边女官点头。那女官便扬声喊着:“免礼平身!” 等得众人俱站起身,两个引路太监方行到最前头,恭敬一句:“请娘娘归省!”话落,周遭立时笙乐细细,两太监提着销金提炉,引贤妃缓缓步入。贤妃之后,便是四柄华盖与八人云辇。云辇之后,方为孟绍、施太太等诸位亲眷。一路皆有管笙清音盈耳,画帘绣幕遮匝。 至正厅升座,受家人族人一一朝拜毕,尚未言得几句体己话,又至正午用膳时分。孟绍忙请驾移宴厅,贤妃南面独坐,孟绍施太太分侍左右,余者依序排列。席间亦是雅乐频奏,歌舞翩跹,待正餐毕,撤下残席,重整果馔香茗,只见宴厅前的高台上,已扯了幕布预备排演戏文。 孟绍躬身奉上戏单,贤妃便点了三出戏。待台上调琴拨弦,生旦依例登场,咿咿呀呀唱念做打起来,贤妃这才得了点稍稍宽泛的自由。她在自己身旁指了两个绣墩,分别教施太太与孟持盈坐了,母女三人就着台上戏文锣鼓声的聒噪,轻轻说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体己话了。 戏唱了一炷香的时辰,梁邺随孟绍之子孟恪一道离席,往偏厅招待省亲司礼监田太监及礼部诸官员。 善禾自早上跪拜贤妃之后,便被施太太身边的丫鬟领到园子里的水榭中,等待午后贤妃传召。因入不了席,善禾的午膳也是由丫鬟们端来,坐在水榭里用的。三面垂着画帘锦帷,临水那一侧倒开阔,把淡云静水都照进来了,也把十一月底的寒气透进来。晴月将一旁的熏笼往善禾身边推了推,自己坐在下首,陪善禾一道用膳。 膳刚进了一半,画帘忽被人挑起来,梁邺迎着冷风走进来,鼻尖冻得很有些红。他搓着手,立在熏笼前,将两只手搁在上头熏了熏。成敏、成安后脚进来的,俱捧着各色画具,也皆是梁邺早就备好的。这当下二成将东西摆在一旁的紫檀雕花大案上,成敏将注满各色颜料的琉璃盏一一摆好,把盛着松烟墨汁的青玉碟按次陈列,成安则又烧了两个暖炉在下头,防止生冻。 梁邺贴着善禾坐下,看了看她碗里的饭菜,笑道:“你如今饭也进得多了,气色看上去也比那会儿好些。” 善禾还怔怔地看二成动作,讷声问道:“这是要画画?” 梁邺点了点头:“等贤妃传召,还有好一会子。你与晴月在此无聊,不如作画消遣。”他顿了顿,“好好画,仔细画,把这省亲园子画好了,把今日今时的事都画进去。你这画要是被贤妃带走,进了宫,你日后的路可就敞亮了。” 善禾抿了抿唇:“知道了。”又问:“你不在偏厅陪田太监么?” 梁邺一笑:“你怎的知道?” 成敏与成安俱蹲在熏笼旁烘手取暖,听梁邺这话,成安笑道:“这我知道。才刚正厅进膳的时候,晴月遣人来问我的,我说爷吃了饭怕是还要去偏厅招呼田太监。” 梁邺听了,不由笑开。伸出尚有些冷的五指,捏了捏善禾手背,温声道:“快唱第二出戏了。唱完了就是娘娘游园,游园时你跟着孟持盈几个作诗作画,便是娘娘传召,也快了。”说着,梁邺又絮絮交代善禾一些话,皆是待会子游园诗会要注意的事项,善禾一一答应。梁邺稍放下心来,看着善禾把碗里饭菜吃得光光的,这才起身拍拍衣裳要走,画帘猝然被人打起来,是孟恪身边的丫鬟,喘气急匆匆道:“梁大人,不好了!正厅闹将起来了!” 梁邺眉一皱:“怎么回事?” 那丫鬟捂着胸口喘气:“二小姐不知怎的领外男入内,逼娘娘赐婚。此刻亲戚满堂,偏厅还有田太监与礼部官员,简直乱作一团!” 梁邺额角青筋蹦跳,低骂了句:“两个糊涂种子!”按了按善禾的肩,教她安静等着,撩袍大步当即就跟丫鬟过去了,连带着成敏、成安也小跑出去。水榭里一时只剩下善禾与晴月。晴月不明所以,讷讷问道:“什么赐婚?给谁赐婚?孟二小姐不是正跟齐王世子议亲么?”善禾想起梁邺与她说的话,敛眸行至紫檀案前,铺陈画纸,轻声道了句:“不必理会,与我们无关。” 却说那厢梁邺跟着丫鬟一路赶至正厅,但见周遭偏厅、厢房俱坐满了客,台上戏文依旧排演着,却无人在意了。众人安静无声,拿眼不住地往正厅瞧。 梁邺被人引进去,只见贤妃坐在上首,施太太紧靠着贤妃,执帕抹眼泪。下头是孟绍、孟恪面沉如水,施茂桐亦沉眸不语。再往下,孟持盈与章奉良并肩跪在地上,梁邺只觉太阳穴隐隐作痛。 见梁邺打帘进来,贤妃挺着孕肚站起身,扶腰朗声问:“这就是邺表弟罢?” 梁邺心弦一紧,以为是孟持盈与章奉良将他告出来,心下暗暗思忖着。面上按例作礼,跪拜道:“臣梁邺叩见贤妃娘娘。” 贤妃扶着腰,来回缓缓踱步:“起来罢。”她声气烦躁,“听闻这个章奉良是你的同年?” 梁邺垂手,恭声答曰:“是。” 贤妃又默了下去,抚着五个月的孕肚,云头锦履踏在猩红地毡上寂然无声。满厅里只剩下外头戏台上犹在咿呀唱着的《紫钗记》,愈发衬得此处阒静。 孟持盈涕泪涟涟,抬头见众人敛眸不语,她素昔又是有话必说的性子。当下就启唇开口:“横竖大家都已知晓,姐姐赐婚便是。否则,也没得丢咱们家脸面。” 施太太听了,当即骂道:“糊涂种子!今儿什么日子,你就敢这样闹?你姐姐归省一趟如此不易,由得你这样搅扰?更莫论外头还坐着齐王府的、镇安侯府的、永平伯爵府的,我正等着今天这个日子给你说亲,你昏了头了真是生生把你下半辈子断送了!” 孟绍睨了施太太一眼,冷笑:“不管是什么日子,都不能这般胡闹!素日里你把二丫头宠惯得无法无天了,今日她才敢这样肆意妄为!” 孟持盈闻言把脊背挺得更直:“什么为我说亲,好冠冕堂皇的话,真真难听!我早说了我不喜欢,分明是你们逼我嫁人!阿耶你也不必怪母亲,您这般通明事理,当日母亲宠我时您不拦着,偏偏这会子怪起母亲了。我肆意妄为,我娇气蛮横,也少不了您纵容之过!” 章奉良本伏首在地,闻言扯了扯孟持盈的衣袖,压低声音道:“还是莫要惹娘娘、伯爷、夫人烦扰了,原是我们的错。” 孟持盈听了,登时坠下眼泪来:“看!到了这份上,你们当爹当娘的互相怪,怪我不成器,怪彼此管教无方,你们不念亲情,偏他为我着想,劝我忍耐莫惹你们生气。阿耶,阿娘,大姐姐,我同你们实话讲了罢!他是不肯说的,他都说好了,不管我是嫁入齐王府,还是什么镇安侯府、永平伯爵府,他都祝我好!前日他提了辞呈,就要调到南方建水坝去了。是梁邺表哥知道了,说他这等才学不应去地方上,应当留在京都,才把那辞呈在户部截下来。要不然,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贤妃顿下脚步,凌空对着孟持盈的脸遥遥一指,当即厉声斥道:“你这不孝女!竟帮着外头人骂你爹娘,还敢挑在今日发作,说出如此不知廉耻之言,怎对得起孟家列祖列宗!” 孟持盈饮泪道:“我知道我丢了你贤妃娘娘的脸面,你骂我,我听着!可才刚我明说了我不要嫁阿娘选的那些人,你凭什么就要给我赐婚?你自己过得好,你当了贤妃,那是你的造化,你喜欢荣华富贵的日子,那是你的命,你凭什么摆布我的命?”孟持盈把泪一抹,“你自家要真过得好,怎的连回娘家看看阿耶阿娘都这样艰难!”章奉良忙拉孟持盈的袖子,劝她别说了。 贤妃听得亲妹妹这样的话,眼眶早红了一圈,指着孟持盈的脸,手腕子不住地颤,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捂着肚子坐回座上,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孟持盈。 梁邺见了,忙拱手道:“娘娘保重玉体,勿为此事动怒。”他抬眸望了眼施太太,“二妹妹这会儿情绪激动,不宜留在此间。外头各家大人、夫人们又等着,停歇这般久,也实在不是体统。不若请二妹妹暂退,找人劝解。今日之事,娘娘、伯爷与太太需早作决断,否则于二妹妹名声、于娘娘皆不利。” 施太太听了,立即抹泪对孟恪道:“恪儿,你去把你媳妇喊来,领盈盈下去说和说和罢。” 孟恪正起身拱手,梁邺转头望了孟持盈一眼,寒厉的一眼,吓得孟持盈心底一惊,她急道:“我不要她!她跟你们也是一伙儿的!只会劝我嫁人!”她复望章奉良一眼,咬咬牙,“今儿要是他们不同意,我死了算了,你呢?” 听得章奉良也忍不住堕泪:“万莫对你父母说这样的话,他们听了心底得多疼。” 施太太听持盈这话,直捶着胸口一壁哭嚎,一壁骂孟持盈不孝。 梁邺适时道:“持锦妹妹、明蕊妹妹虽与二妹妹情谊甚笃,但皆未出阁,只怕在这件事上不能请她们出面。”他顿了顿,“不若外甥把薛氏喊过来。” 施太太如今病急乱投医,听了这话,当即就喊人唤善禾过来。倒是贤妃深看梁邺一眼:“薛氏是谁?” 梁邺拱手道:“回娘娘的话,薛氏乃臣房中侍砚的丫头,今日凑数来的。” 贤妃见他这般说,心下已有些明了,却也没别的法子,只能点头恩准。 少顷,善禾被人带来,先在贤妃跟前行了跪拜礼,答了姓名,才被丫鬟匆匆领去偏房。偏房内,孟持盈坐在小架子床的床沿,正执帕抹泪。 孟持盈抬起泪眼,朝善禾身后的丫鬟斥道:“还不滚!”那丫鬟垂着脸就退出去,正要关门,孟持盈却说:“不许关!谁不知道你们要躲在门后偷听!”那丫鬟听了忙退出去,门自是没关。 善禾拧眉走近,在她身边坐下,自怀中抽出一条丝帕,一点一点给孟持盈拭泪。 善禾长叹一气:“二姑娘又何必呢?” 孟持盈含泪冷笑:“不是发生在你自己身上,你当然能说出‘何必’这个词。于我来说,是必须,是不得不为。我再不挣出来,早晚要被他们压死!” “这话又怎样说。人都知道,施太太、孟伯爷皆是最疼二姑娘的。” “他们疼我,也不碍着他们控制我。他们疼我,也不挨着他们要事事为我作主。他们只听得我在他们跟前说撒娇的话,只听得我按他们的意愿说他们喜欢听的话,却听不得我难受,听不得我说‘我不想嫁’这样的话!” 善禾愣了愣,缓缓道:“我听大爷说过,今日他要帮你们求赐婚的。所以,今日这局面是大爷的意思吗?” 孟持盈冷哼道:“我若听了他的话,还未等到他帮忙,我的婚事已定下了。才刚唱戏的时候,大姐姐把阿娘和我喊过去坐她身边说话。那会儿阿娘就与她说,要为我在齐王府、镇安侯府、永平伯爵府挑一位郎婿。我说了我不要,她俩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给我选!大姐姐还说,回去要告诉陛下,由陛下亲自下旨赐婚!”她蓦地哭出来,“她们是我亲娘、亲姐姐啊!我在她们耳边说我不要,她们怎能装聋!” 善禾抬手握住持盈的脸,替她把泪拭去:“所以,你那会子就自己决定了?” “对!章奉良让我等等,等梁邺回来,等他替我们出主意。可梁邺也不知去哪儿了,偏厅找不到他,我也不敢派人去你那里找,我知道不能让他们知道是梁邺在帮我们,否则更完了。”持盈反握住善禾的手,“所以我直接回去,我坐在她们跟前,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了,我说我要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薛娘子,你知道吗?她俩就笑了笑,而后继续商议哪家公子好,哪家公子与我合配。” 善禾听得心颤,心想:怪道持盈心灰意冷呢。善禾继续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走到大姐姐座下,我跪在地上,我高声求她给我和章奉良赐婚。”持盈此刻竟渐渐冷静下来,声气愈来愈冷。 善禾也忍不住流下一行清泪。在她印象中,孟持盈始终是那伯府娇气矜贵的二小姐,父母宠她,宫里的贤妃姐姐也时不时给她赏赐。她性子开朗活络,日常爱说爱笑,虽有时说话很有些刻薄,但平素又是很讨喜的一个人。善禾不知为何持盈会变成这样,只是她蓦地想起两年前不愿与自己成亲的梁邵。 善禾没来由地问:“那,如果你没遇见小章大人呢?你会像今日这样吗?” 持盈茫然抬头,她想了想,而后缓缓地摇头。 善禾抿了抿唇,她替持盈将泪痕拭干净,稳声道:“二姑娘,大爷让我来,说明他还是想帮你的。这会儿你这样,我想你也是想与小章大人在一起的。我人微言轻,我的话,也许左右不了娘娘和伯爷的意志,但是方才听了你的话,我想你这样做,其实未必是错。倘若可以,我帮你去说和说和,可好?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些问题,小章大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为何非要选他呢?” 持盈目向虚空,眼睛渐渐又湿润了。 外头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词飘进来。持盈默了好一阵,才缓缓道:“薛娘子,他是顶好的人,他肯听我说话!不管是好话,还是赖话,他都能耐心听我说话!他性情温和,我知道我性子骄横,阿娘也曾说过,我这性子倘若不改,日后只怕要吃许多暗亏。可他从不红脸,从不动怒,这是邺表兄也知道的。我悄悄派人去打探过,便是在今日之前,阿耶也说他性格好。” 善禾叹口气:“二姑娘,就仅仅是性格好吗?夫人与娘娘为你选的,虽说性格或许比不上小章大人,但门第、家业哪样不如他?” 持盈道:“我知道,他门第比不上那些人,可他也不穷呀!他只是家道中落了而已,他祖上也出过三品尚书,比施姨父的官职还高一阶呢,他们凭什么看不起他?而且,我见他第一眼,我就觉得他好了。他见我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在看我。这比那些更重要!我阿娘总跟我讲,要为我选个门第、家私配得上我的,可我不要这些。我要性子好的,我要我喜欢的,我要长相清逸的,光这些,就足够了。穷一点,门第差一点,我不在意。大不了我与他去地方上去,不受京都的冷眼就是了。” 持盈用力吸了下鼻子:“薛娘子,我不知如何讲。但我觉得,人不能贪求俱全。我选了他的性子,所以他家世差一点,我认。我哥哥姐姐都是阿耶阿娘满意的孩子,为什么我也要跟他们一样,做不了自己的主呢?” -----------------------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两天太忙了,更的有点晚,明天应该还是正常更新。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64节 第80章 (跑路预告)贤妃省亲(…… 善禾带着一肚子愁绪回到正厅时,正厅的门早打开了,众人恢复如常,照旧是听戏闲话,倒是施太太脸上仍挂着泪痕。善禾悄然张望一圈,孟绍父子并梁邺俱不在此间,章奉良也不见了踪影。 贤妃给善禾在下首赐了个座,扬声问:“薛娘子,盈盈这会子如何了?” 善禾看了看侍立在贤妃身旁的几位宫娥,不知如何开口。 贤妃看出她的顾虑:“无妨,外头这么多人,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善禾这才起身,福身答话:“回娘娘的话,二小姐好些了,没有哭,只是一时半会想必也劝不动。” 贤妃沉吟片刻,似乎有些愧:“她是被阿耶阿娘还有我骄纵地太过了,这才闯下今日这样的祸。” 施太太一听,当即蕴了汪眼泪在眼眶里。 贤妃拧眉轻声宽慰了两句,少顷,孟绍父子并梁邺皆回席上来。贤妃望向文阳伯,文阳伯也只是默然不语。 戏,已唱到第三出《窦娥冤》的尾声。贤妃把底下人望了望,正厅里依旧是孟家、施家几个亲近家眷,施明蕊这样未出阁的女孩皆被周太太带去偏厅。 贤妃又扶腰站起来,俯视着底下的人,来回慢慢踱步。她该如何呢?想必陛下已知道了。大家都在等她最终决断,养心殿恐怕也是。自中宫崩逝,后位空悬已有八年。她历尽千辛万苦,爬到如今贤妃之位,她上头只剩了个朱贵妃。贤妃忽而有些感恩孟持盈今日闹的这一出。她因怀孕而无法掌六宫事,尽是朱贵妃协理后宫。倘若今儿个下午她把孟持盈的事处理得漂亮了,陛下会不会对她另眼相看?只是,陛下希望的结果是什么样的呢? 贤妃低头思忖着。她若直接同意,则显得孟家轻浮,若拒绝了,又显得孟家冷酷。而况今日这般架势,孟持盈下半辈子也便毁了。 这厢贤妃尚未得个了局,却见底下跪了个人,正是梁邺那侍砚丫鬟。 薛善禾伏地跪拜:“贤妃娘娘,妾有一言。” 贤妃却看向梁邺,口中道:“你说罢。” 善禾不敢抬头,只恭谨答道:“娘娘容禀。二小姐年轻气盛,行事固然有失妥当,然其心可鉴,其情可悯。二小姐与小章大人两情相悦,虽有违礼制,却合乎人情。妾尝听闻,娘娘泽被六宫,素以仁德闻名,若娘娘能体恤二小姐痴心,成全一段良缘。岂不既全了骨肉亲情,又显得娘娘宽宏大量,皇恩浩荡?届时,非但二小姐感念姐姐恩德,便是外人知晓,也必赞娘娘处事周全。” 善禾顿了顿:“再者,小章大人虽家道中落,然其人才学品性,伯爷与大爷皆是认可的。青年才俊,未来可期。今日之事,若处置得当,未必不是一桩美谈。若一味强压,恐伤二小姐赤子之心,亦使亲者痛……妾身愚见,伏请娘娘三思。” 贤妃闻言叹了口气,倒是施太太一怔,揪着帕子道:“不行!二丫头不能嫁这样的人家!”她抬起泪眼,“好你个薛善禾!胆敢在娘娘跟前说出这样的话!你自己无父无母,为人妾室,得了这样的婚姻。你现在倒来劝别人了?我盈盈什么身份体面,便是嫁王府也使得,你凭什么劝娘娘成全她跟个只能靠科举复兴家业的人?” 贤妃眼神一凛,身侧几位宫娥立时将正厅附近听闲话的丫鬟、太监还有各色不相干的人驱走。 施太太这番话骂的虽是善禾,却字字句句敲在梁邺头上。 满厅内靠科举复兴家业的,除了章奉良,还有梁邺。 这当下,梁邺沉眯着眼,踱步至贤妃座下,弯腰拱手:“娘娘,贱妾所言愚笨,然亦在情理之中。二妹妹今日此举,唯有与章家结下秦晋之好,方能暂歇风波。” 施太太却冷笑道:“外头坐着齐王府的、镇安侯府的,皆是这些日子与盈盈议过亲的人家。若把盈盈许给章家,外头这些高门贵户怎么办?不照样是风波,照样是丢了孟家的体面!” 梁邺顿了顿,含笑道:“今日这事,原不是二妹妹出头,是贤妃娘娘久居深宫,听闻新科进士章奉良,现任工部都作监监事,才学品貌俱佳,有意为二妹妹许配人家,却不想与施太太您为二妹妹的谋划冲突了。” 贤妃当即道:“我久居后宫,如何知章奉良此人?” 梁邺未答。倒是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的文阳伯孟绍沉声开口:“自是为父写信与你讲的。” 正厅内一时无声,众人正慢慢咂摸着梁邺的意思。 省亲当日,贤妃因前时父亲的信,有意借省亲不世之隆恩,为孟持盈赐婚。然施太太正为孟持盈议亲,两相冲突是其一,二来孟持盈尚未出阁,如今却有一女许几家的风声传出来。孟持盈脸皮薄,受不住,故而才在省亲这日当庭洒泪。 这个理由勉勉强强,好歹能把孟持盈与外男私定终身的丑事遮掩过去,也稍稍能维护孟家体面。 旁人皆不说话,只有施太太仍垂着眼泪,说什么“断不能让盈盈受此苦楚”的话。贤妃只思虑了一瞬,便与身边宫娥道:“你们扶太太去后面休息。” 施太太虽不肯,终究还是被人强搀下去。贤妃复看梁邺:“那依少卿看,本宫接下来该当如何?” 梁邺一笑,扶起仍跪在地上的善禾。他稳声道:“请娘娘立时写一道谢罪折子,将今日之事前因后果一一陈述明白,由偏厅的田太监送入养心殿。” 贤妃如电击灵台,旋即命人奉墨。不多时,贤妃搁笔,孟绍亲自呈谢罪折往偏厅去了。 彼时戏文已歇,教引太监前来恭请贤妃游园。贤妃见父亲为此事操劳,母亲心绪不宁,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强忍着情绪,独自与众人往园子里去。 一路上峻石碧水,兼有奇香阵阵,乃园中所栽红梅之香,贤妃看了,心中也不禁稍稍宽慰些许。记录的太监立在贤妃身旁,将此情此景一一记入进御的册书。行至水榭时,善禾与明蕊众姊妹已在候着了。孟持盈坐在最角落,闷闷地不讲话,仿佛陡然变了个人。 贤妃下辇,步入水榭。见众姑娘们抚琴作画,心头大悦,当即要在此结个诗社。 按理,贤妃结诗社,应是亲妹妹孟持盈带领一众姊妹恭谢贤妃隆恩,再请贤妃任社长。偏偏此刻孟持盈垂眸落寞,竟像与世隔绝似的,孤零零坐在角落,两眼发直。施明蕊见状,一步近前,率先福身,谢贤妃之恩德,又请贤妃任社长。 贤妃虽不悦,但也只能依例推进流程。她选了几个题,教姑娘们依题写诗,自家也写下一首,而后一一品评。魁首自为施明蕊,而后是善禾、持锦,皆由太监记录,以备省亲完毕后御览。 等水榭诗社结完,天色已不如正午通亮,引路太监忙引着贤妃云辇继续前往下一处景致。几位姑娘则被留在水榭,几人大眼瞪小眼,最终把目光落在角落孟持盈身上。 孟持盈素昔是爱出风头的性子,又是贤妃亲妹,可今日她的诗却不在前三甲。午间的新闻,姑娘们虽不曾亲历,却也听得风波。虽说众人皆道是娘娘与施夫人起的冲突,可无人相信,因疑点实在是多。 孟持盈也知自己如今成了被人当街耻笑的戏子,索性把脸一扬:“有什么话,你们自管问!你们不嫌臊,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这话一出,姑娘们倒不好说什么了。 善禾立在旁边,也不知该如何说。她抿了抿唇,正想说些缓和的话,却见成敏小跑过来,没一会儿,梁邺也过来了,负手站在廊下,对屋内道:“二妹妹,去前头正厅领旨罢。” 话落,外头呼啦啦涌过来一群人,是贤妃派来接孟持盈的。为首的太监嗓音尖细:“孟二姑娘,娘娘唤您去正厅领旨。” 孟持盈早呆了,她缓缓起身,嗫嚅道:“领旨……姐姐下旨了吗?”她忙跑到水榭门口,见梁邺站在一旁,急问:“章——他呢?” 梁邺把眸子错开,平声道:“章大人自是要在正厅跪接陛下圣旨的。” 孟持盈踉跄半步,怔怔抬眼,下一瞬,她提起裙摆立时往正厅跑去,连带着那些宫人也低头跟她小跑过去。水榭内,施明蕊等人相视一眼,心中也很有些痒。梁邺声音又响:“赐婚圣旨,你们不去看看吗?” 陛下?赐婚? 众姑娘又相视一眼,皆起身簇拥着往正厅去。 一时间水榭内只剩下画案前的善禾。她垂头看着案上画了半幅的水墨画,有些惋惜。 梁邺踱步进去,静静地看她。 善禾抬起头,冲他笑了笑:“画不完了。” “无妨。”梁邺走过来,立在善禾身侧,陪她一块儿收拾案上的画具。他尽力压制着,可声气里还是藏不住兴奋激动:“善善,陛下给孟持盈和章奉良赐婚了。” “嗯。”善禾把琉璃盏盖上,“往后,工部便真的有你的人了。” “还有后宫。”梁邺很有些志得意满,“为了今日之事,贤妃也不得不与我合作。” “你们本就是兄妹。” 梁邺侧过脸,冲善禾一笑:“那不同。我与贤妃,原是姨表兄妹,又经年未见,再怎么样,也隔了许多层。”他把目光放在善禾面上逡巡,“善善,你今日很好。你在正厅上说的话,有见识,又维护了贤妃和孟家。你如今已在贤妃跟前露了脸,日后,她们会更敬重你些。” 善禾摆着画具,默了会儿,忽地开口:“待会儿我想早些回去。” “怎的了?” “才刚施姑娘她们在这,吃了点酒,后面诗社娘娘又赐了酒,我吃了几口便觉得身子不大舒服。我想回去歇一歇。” 梁邺攥住善禾的手:“今日省亲,伯府提前请了医女。有什么,唤她们过来便是。” 善禾抿唇道:“你忘啦,我不大能吃酒的。回去躺一躺,就好了。” “伯府客舍许多,你随意拣一间歪着,晴月陪你,不好么?晚上用了膳,结束时跟我一起回去。” 善禾仰脸看他,细细蹙眉:“这儿是别人家,我不过是你身边的丫鬟,哪里敢就像客人似的?而况外头又这般吵闹,我也歇不安生。”她伸出手,握住梁邺的脸:“爷在这好生应酬着,我回去歇一歇。等晚上爷回来了,我再伺候爷沐浴就寝,岂不便宜?” 梁邺听了,方慢慢笑开。他攥住善禾的手,在她掌心吻了吻,才道:“既如此,我教成敏送你回去。” “成敏还是留在这听爷差遣,教成安哥儿送我便好了。” 梁邺点点头,着人唤成安过来,命他驾马送善禾回苍丰院。 成安得了令,自去垂花门外套车。善禾领着晴月,从园子走到正厅,再穿过长廊,径往垂花门去。一路上欢笑聒耳,众人诉说着今时今地一切见闻,说着孟家二小姐如何当众垂泪,娘娘如何心疼幼妹,如何写罪己折子,陛下又是如何体恤娘娘与孟家,亲自下旨赐婚。 善禾俱装作听不见,牵着晴月的手闷头直往前走。尚未到垂花门,一生脸宫女走过来,拦住善禾的路,说是娘娘请她过去说说话。 原来彼时贤妃刚游园回来,正要更衣理妆,也歇一歇精神。施太太、孟持盈俱在陪她,这会儿却把善禾唤过去,不知作何勾当。 善禾只得过去,甫一入屋,先闻得梅香清冽扑鼻而来。贤妃倚在榻上,训着孟持盈:“前日我特特派人给你传话,让你今日写梅花,你凭什么不写?”贤妃瞥了眼善禾,抬手免她礼,又示意宫女给善禾赐座。 善禾不敢造次,于绣墩上浅坐了个边沿。 孟持盈垂头不说话,反倒是施太太替她辩解:“你妹妹今儿心底不痛快,写个海棠,倒也罢了。” 贤妃冷笑道:“阿娘,你还惯她,是罢?今儿这样的日子,她敢当众落我的脸,落孟家的脸,头一个就是你惯的!都说了今天的诗是进御的,礼部也要存档,还敢这么由着性儿来?你当我不知道,海棠是那姓章的予你的?” 施太太忙道:“娘娘,万莫说这样的话了。” “怕什么?记录的太监都在外头歇着,这里的宫人哪一个不是你们给我的,阿娘你怕什么?”贤妃靠在榻上,抬手一指,珐琅护甲凌空直指孟持盈:“孟持盈,今儿是陛下赐婚,把你这丑事揭过去。本宫告诉你,从今往后,你再不是什么孟府二小姐了,好好收一收你那性子。那章奉良什么造化,你就是什么造化,你别想着本宫和阿耶帮你!还不滚出去!” 持盈一听,恨恨地抬起眼,咬牙道:“我知道,我这就滚。您是贤妃娘娘,是陛下身边的人,早就不是我姐姐了,更不是阿耶阿娘的女儿了。阿娘宠我、惯我,那也是没法子,谁教她身边就剩了我呢。从前阿娘宠你,你怎么不说?用不着你现在来怪阿娘,你敢说你以后不护着你肚子里的这块肉!你敢说你以后不让阿耶、阿兄帮你护着你肚子里的这块肉!”说罢,持盈把泪一抹,立时转身跑了出去。 贤妃怔在原地,眼圈慢慢红起来。她仰起脸,半张嘴,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施太太见了,一壁吩咐嬷嬷去看顾孟持盈,一壁起身去看贤妃,口中唠叨着:“娘娘万莫动怒了,好歹为了皇嗣。”她捏着帕子,一下一下抚着贤妃胸口。仅仅是这个动作,贤妃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立时涌出眼眶,她抱住施太太,把脸埋在施太太胸前,哭喊了句:“娘啊!”她有很多话想说,但没法子说,千言万语只能凝在这一声“娘”中。 此间侍立的宫女太监们无不跪下,善禾亦随众跪伏在地。 好一阵子,贤妃在母亲怀里哭够了,红着眼挣脱出来,木着一张脸,任宫女们重新给她洗脸理妆。她望见善禾还跪在下面,有些虚弱地道:“薛氏,你起来罢,教你看笑话了。” 善禾抬起头,望了望座上这对母女,心底褶皱得厉害。 贤妃撑着额:“你是梁少卿身边的,是罢?” 善禾颔首应是。 贤妃继续道:“有名分吗?” 善禾心底隐隐发颤,更恭声答:“没有。” “梁少卿可有说过,要给你名分这样的话?” “我……”善禾顿了顿,“他是说过的。” “好……”贤妃慢慢道,“尽快罢,早点得个名分,要是他忘了,你派人跟阿娘说一声。” 施太太与善禾一样的困惑,但善禾不敢问,施太太却直接道:“梁邺房里的事,我管这个干什么?” 贤妃掀了眼皮,缓声道:“今天这件事,是少卿大人的主意,爹娘都该谢他。前些日子去养心殿侍奉,偶尔也能遇见少卿觐见。说起来,阿耶和阿兄入宫觐见的次数加起来,还未必有梁少卿的多呢。” 施太太愣了愣。 贤妃面色平淡:“薛氏,本宫肚子里的孩儿,再过四五个月便要出生了。到时候,你与阿娘、持盈一起入宫,照顾本宫半个月罢。” 善禾彻底呆住。 贤妃笑起来,脸色却有些苍白:“怎么,傻了吗?” 善禾立马跪地谢恩。 自贤妃更衣燕坐的梅厅出来,善禾还有些怔怔的。晴月早在门口等得发急,见善禾出来,她攥起善禾的手就往垂花门去,一壁说:“快些罢!成安都来催三四次了!天色也大黑了,妙儿那边一定开始行动了!” 善禾这才回过神来,她望了望天色,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已彻底堕入画栋飞甍之后。不多时,正厅的管笙又响起来,司礼监的太监急匆匆去催贤妃开宴。 晚宴,按例是省亲最重要也是最后一项仪式。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65节 善禾回头望了望,只见梁邺站在人群中,也正隔空望过来。他冲她点了点头,嘴角也慢慢上扬。人流正往各宴厅移动。 善禾亦颔首,冲他一笑,立马转身跟着晴月往垂花门外去。她道:“快走!” 梁邺望着善禾突然的转身,心底隐隐有些不安。施元济擦身走过,催了他一句:“稷臣,快些罢。”梁邺答应着,再转头,善禾已不见了。 善禾与晴月飞速跑到垂花门外,成安正焦切等着。善禾与晴月利落地上了马车,成安扬鞭策马,坐在车板上,笑道:“娘子,这就走啦?” 善禾:“嗯,走了。”她想了想,“成安,你保重啊。” 成安拧眉:“什么保重?娘子不是回苍丰院么?” 善禾笑:“我知你送了我回去后,你自家还是要回来的。今夜少不了喝酒,你可不得保重?” 成安嘿嘿笑了两声,专心策马。 青帷马车在京都巷道内疾驰,直奔苍丰院。 京都城外二三十里处,三匹马、一辆马车亦在官道上疾驰。 夕阳落山之际,跑在前头的三匹马忽的撒蹄飞奔,很快将马车丢在后头。 梁邵伏在马背,策马跑在最前头。他背上的红缨枪与青霜剑亦颠簸着。 梁邵扬声笑道:“快些!快些!这速度可赶不上省亲了!” 庄一兆亦伏在马背,风从耳畔呼啦吹过去。他道:“兰儿姑娘还在后头呢!” “马车本就走不快,她晚点也没事。”梁邵又甩一鞭,“你们随我赶回去,娘娘知道了,少不得要赏酒与你们吃的!便是我哥哥知道了,也要请你们的!” 于是马背上的三人俱笑起来,夹紧马肚,更是加速往京都赶。 ----------------------- 作者有话说:先发了,回头修。 这几章事情很多,才方便善善逃跑。本来诗会想写判词诗的,我怕逃跑这段的气势更低了,以后再写吧。 本章有抽奖活动哦! 第81章 逃离苍丰院 善禾一行回至苍丰院时,但见四下漆黑,唯妙儿房中一盏孤灯荧荧。因今日省亲,善禾特与梁邺求了恩典,准苍丰院诸人放假一日,故而唯有成敏、成安和晴月随行。 这厢三人下了马车,成安因赶车劳碌,回院里来吃碗茶。他刚进得院子,见妙儿屋中亮着灯,不由疑声问:“妙儿没跟他们一块出去么?” 妙儿急匆匆赶出来,神色带了点慌:“我、我午后就回来了,回来看屋子。” 成安心底还疑着,毕竟妙儿并非耐得住寂寞的性子,但嘴上到底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自回屋斟茶休息。 见成安进屋,善禾悄声问妙儿:“妥当了吗?现在能走?” 妙儿点点头,又拧眉望向成安屋子。 “无妨。他这就走。” 听得这话,妙儿才稍稍放心,她压低声音道:“闻灯还在正屋里。” 善禾登时明白她的意思。她一壁扬声吩咐晴月、妙儿去烧水准备沐浴,一壁独自回了正屋。 闻灯正拖挪着一具女尸,小心摆在妆台前。忽见珠帘后人影晃动,闻灯惊得脊背僵直,匆忙抬起头,但见善禾立在门首,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三具女尸散落在正屋。因是三日前从乱葬岗拖来藏在板车上的,此时已隐隐发臭。 善禾将门掩上,与闻灯对视一眼,二人无声点头致意。 外头又响起成安的声音:“娘子,小的先回伯府伺候,您早些安歇。” 善禾抱着寝衣走出来,站在廊下,朝成安一笑:“成安,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儿是娘娘的好日子,你们尽情吃酒,我与丫头们煮好醒酒汤,就在这候你们和大爷回来。” 成安听了,咧嘴笑着:“这敢情好!”说罢,转头出门去了。 妙儿立马小跑着追上去,直到成安驾着马车消失在巷道尽头,她才折身回来。入得院内,善禾与晴月各背一只瘪瘪的包袱,站在正屋里等候,闻灯已不见了踪影。 屋里点着六只素烛,烛光摇摇曳曳的,于各色家具上投下鬼魅似的影子。 妙儿走进来,站在善禾身侧:“成安走了。” 善禾抿了抿唇:“其他人呢?” “放心罢。”妙儿抬眼,“娘子在密楼订下的席面,他们怎么舍得提前回来?” 于是,善禾捧起两只烛台,递与妙儿,又捧起两只递与晴月,最后她自家才拿了剩下两只。 偌大的正屋,此刻只有这六只素烛照亮,幽暗一如冥府。善禾把这屋子环视一周,心底翻涌着许多说不清的情绪。不知不觉,她已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这间屋子里几乎每一处都有过她的影子,也有梁邺的影子。 有她梗着脖子反抗梁邺,最后弄得遍体鳞伤。 有她慢慢归顺,心底却越来越不快乐。 有她隐忍假意与他安稳过日子,而他待她也越来越好。 这是个缠磨人、教人堕落的地方,也是个磨人骨头的地方。 善禾知道,她得走,必须得走,要不然,等她的骨头彻底被梁邺磨软了,想走也走不脱了。 善禾最后再望此屋一眼,而后决然转身,将手中的烛台丢入那困住她数个日夜的雕花拔步床中。刹那间,火焰腾的升起,火舌咬住垂下的帘帐,一点一点将其吞噬殆尽。那帘帐上细细密密绣的鸳鸯并蒂莲,亦在火光中逐渐化成灰烬。 熊熊火焰中,善禾恍惚看见了被梁邺压在身下的自己,咬着牙、流着泪承受他一波又一波的侵袭。 她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指尖正好碰到那已开始腐烂的女尸。 红颜、白骨。床上交缠的是两个活生生的人,也是两具阴森森的白骨。善禾怕得发抖。 晴月与妙儿忙搀扶起善禾,晴月道:“娘子,你先去车上等我们!我跟妙儿要把这腌臢地儿烧个精光!” 善禾点了点头,道一句“小心”,踉跄着跑出去。她实在不敢再看,火烧的是屋子,可屋里每一处都有她,仿佛在烧她,在烧她和离后无聊虚度的大半年时光。有那么一瞬间,善禾觉得火球就在她皮肉上滚,嗞嗞地炼出油,一步一步滴在砖地上。临了变成一具白骨。人其实就是具白骨。 她跑出去,站在廊下,捂着胸口定了定心神,抬起头,猛地发现院内正中央站立着一人。 荷娘提把刀,一声不吭地望向善禾。她看见正屋里隐隐窜动的火苗,看见善禾身上的包袱,她一步步走近,声似无波静水:“善禾姐姐,你要去哪儿?” 凛冽的刀光透出一丝寒气,荷娘越来越近。她阴着脸,面无表情,仿佛自地狱而来。 善禾怔住,她想起来,荷娘是喜欢梁邺的,一直都喜欢。于是,善禾忙道:“荷娘,我要走了,你放我走,好不好?你不要告诉梁邺,你就说我死了,死在火里。从今往后,他会忘了我的,他身边只有你了!” 荷娘阴测测笑开:“那你怎么不真的去死?” 善禾如遭雷击。她尚未反应过来,那厢荷娘已提刀跑过来,铁刀对着善禾的面门。荷娘一壁哭,一壁喊:“善禾姐姐,求求你了,你去死罢!你死了,我才是我啊!我叫蓁娘,我不叫荷娘啊!善禾姐姐,求求你……你人这么好,你就当帮我,你真的死了罢……” 善禾双手抵住荷娘的手腕子,吃力道:“荷娘!我这就走了,再也不回这里!梁邺身边只会有你一个的!” 荷娘哭喊着:“他查得出来的!他是大理寺的,你假死,他如何查不出来呢?姐姐,求求你,你真的死了罢……这样他会记你一辈子,我也能做回我了……姐姐,我想让他喜欢蓁娘,我不想让他喜欢荷娘啊……” 晴月与妙儿已闻声赶出来。见荷娘发疯般砍向善禾,二人无不大惊,急忙跑过来帮善禾挡住荷娘手里的刀。 刀被妙儿劈手夺过去,丢在一旁。荷娘也被三人合力钳制住,压在地上。 她眼中不住流泪,嘴里却不断呢喃着:“善禾姐姐,对不起,求求你了……你成全我罢,你真的死了,我才能好过啊……要是哪一天他又找到你,我该怎么办呢……” 善禾气极,她喘吁吁压住荷娘,自己也忍不住流泪:“荷娘,你怎么这样糊涂!他什么样的人,你没看出来吗?他要是真的好,我为何费尽心思逃离他?当初他打晴月,你不是没看见!他处处逼我,处处猜疑,更是视人命如草芥。他梁邺就是个冷心冷情的自私鬼,他只在乎他自己,他到底有什么好!怎就值得你现在不惜杀人,也要得到他的喜欢!” 听了这些话,荷娘趴在地上,渐渐不动弹了。她只一味的流眼泪,声气也不似方才那般激动:“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是他救了我啊!是他把我跟姐姐从平康坊捞出来的!是他给我赎了贱籍,让我如今有个立锥之地……” 善禾等人也慢慢松开钳制的手,看这个十五岁、刚刚及笈的女孩儿侧卧在地上呜呜地哭。三人相视一眼,善禾抚了抚荷娘的背,柔声道:“荷娘,我明白你的心意。那会儿你还不到十五岁,偏偏他又是这样的人物,才学品貌样样拔尖,身边又干净得很,从来不沾花惹草。他为你们姐妹破了例,他身边第一次有平康坊的姑娘,他专专为你改名。你喜欢他,无可厚非。荷娘,你放心,今夜我便走了,再不回来。” 荷娘目光发直,愣愣地:“倘若他发现你不是真死,他又去寻你呢?” “不会的,不会的。”善禾安慰他,“就算他来寻我,那也过去很久了,他对我的情分早就淡了。而且他要娶妻的,他的正头娘子怎会允许我这样卑贱的人存在呢?” 善禾悄悄示意妙儿,让她站门口把风。 正屋的火已越烧越大了,几乎快要窜出木窗。跃动的火苗在善禾、晴月、荷娘的脸上明明灭灭。 善禾尽力压住心中的焦急,她替妙儿把粘在颊边的碎发绕到耳后,轻声说道:“荷娘,如果他真的发现我是假死,那在他寻到我之前,你一定要取代我在他心中的地位,好吗?荷娘,他其实有点可怜,所以你要待他好,处处以他为先。他控制欲也很强,所以要乖顺,反抗只会让你自家难受……每天与他说说话,就说些稀松平常的事,让他觉到你的体贴周全,觉到你的细致,这便够了。” 荷娘双手握住脸,泪从指缝流出,她哽咽着嗯了一声。 “那我们走啦。”善禾轻声,“你保重。” 荷娘又哽咽着嗯了一声。 善禾与晴月对视一眼,二人忙相扶着起身。 火焰已穿透墙壁的桎梏,从门窗处探出张牙舞爪的身子。热浪扑面,灼得善禾与晴月面皮发烫。善禾望着愈来愈大的火势,心底也有些惊颤。她忙道:“荷娘,你快走罢!火太大了!” 说罢,她牵住晴月的手,一起往门外跑去。 光这一句,荷娘便知道,她永远做不了薛善禾,永远得不到梁邺的心了。 身后已听得巨物坠地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善禾与晴月只顾着闷头往前跑,忽而一声喊,仿佛救命似的:“善禾姐姐!晴月姐姐!”凄厉极了。 善禾与晴月忍不住转过头,却见荷娘提刀跑将过来。她身后烈焰滔天,浓烟翻滚,将她衬得宛若妖魔。 荷娘目眦欲裂,扬声高喊:“善禾姐姐——” “你还是去死罢!” 她扬手举刀,对准善禾劈下去。 晴月急忙挡在善禾身前。 这一刀稳稳砍中晴月的肩。 “晴月!”善禾哭喊。 彼时久久不见人影的妙儿与闻灯也等得不耐烦了,一齐跑过来,恰见晴月身中一刀,软倒在善禾身上。 闻灯忙赶过来,一脚踹开荷娘,那刀也随着荷娘一起咣当坠地。 善禾泪流满面。她撑住晴月两腋,不停唤晴月的名字。 闻灯慌忙矮身背上晴月,两手托着她的腿弯,快步跑出去。善禾与妙儿护着他们,扶着晴月的背,一起往门口跑去了。 失火的屋子,翻滚的浓烟,荷娘躺在地上,被院里的烟呛得不住咳嗽。手边就是那柄刀,还沾着晴月的血。荷娘把脸上溅的血滴抹掉。可惜可惜,没杀了薛善禾。 她呜呜哭起来。为什么薛善禾不能真的死了呢?她真的、真的不想再做哪一个人的替身了。荷娘又有些心灰意冷了。 这座由几间屋子围成的苍丰院,此刻一半楼宇在火光中飘摇。稍稍站远一点看,苍丰院仿佛是吞噬万物的地狱。那月洞门便是地狱之门。在其之后,地狱之火噬肉炼骨。 善禾等人从地狱门跑出去了,而荷娘倒在地狱中,哭得泣不成声。 荷娘睁开泪眼,挣扎着爬起来,忽而发现月洞门间夹峙着一个人。定睛一看,竟是怀松!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66节 怀松提着一桶水,稳步走近。他将水中的布巾子绞干净,跪在地上一点一点擦血。荷娘呆住了,她不知为何怀松也会在此,更不知怀松为何帮她。 怀松掀了掀眼皮,声气寒厉:“你要大爷的恩宠,我帮你。” 荷娘浑身一个哆嗦。 怀松平静地笑开:“你要薛善禾永远不回来,我帮你。” 荷娘颤声问:“那……那你呢?” “你不必管我。”怀松垂下头,继续擦那染血的地砖了,“按我说的做就行。” 院门外,由远及近,响起施府仆役高呼走水的声音。 * 善禾等人匆忙上了马车,闻灯一路赶出去几里远。 马车内备好了三件粗麻披风,却没有绷带与药。善禾咬咬牙,将梁邺特意为她备的这件鹅黄缕金云缎袄撕成布条子,一圈一圈给晴月缠绕好。 在距离城门还有两个路口时,闻灯勒马停车。他打起帘子,同善禾道:“薛娘子,城门外另有一辆马车,是坊主提前备好的,有人在那等着你们。我得速速回施府,把那些踪迹清理干净。而且倘若他们发现我无故不见了,只怕会疑娘子的死。” 善禾点了点头,与妙儿搀扶着晴月下车。三人披上披风,戴好兜帽,彼此相扶一路往城门口去。 行出去十来步,自城门口扬起一阵踢踏的马蹄。三人忙躲开,飞扬的黄尘在眼前弥漫。 庄一兆伏在马背上笑:“将军,前头到了城里,可不能这样使着性儿撒蹄跑了!” “我知道!”梁邵转过头答他,只见余光里三个披麻的女子相拥前行,中间那个步履蹒跚,肩上披风渗出血,仿佛受了伤。他动了恻隐之心,自荷包中取出两枚银锭,丢进庄一兆怀里:“那三人似乎受了伤,你把钱拿给他们。” 庄一兆接过银子,勒马停下来。望着梁邵一径向前、向大燕皇宫方向奔跑的身影,不禁笑了笑。 善禾等人临将行至城门时,忽的被一跨坐高头大马、身披银光软甲的人拦住。此人威风凛凛,背上一根长槊,显见的是位将军。 善禾心中一惊,以为是被守城将士拦住去路,急忙解释:“民、民女家在城外,不小心受伤……” 那将士翻身下马,牵着马头走近,掌心安安静静睡着三颗银锭,二大一小,递到善禾面前。庄一兆笑道:“俺家将军见你三个弱女子可怜,教你们拿些钱买药去,这才是正理哩。” 善禾不敢接。 庄一兆索性把银锭放在地上,回头翻身上马:“放心罢!俺家将军一路回来,路上不知接济了多少人,自家腰包都瘪了,不多你们三个!”他冲善禾等人笑了笑,自骑马往城中去了。 行不多时,他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身扬声问:“小姑娘,文阳伯孟府往哪里走哇?” 善禾刚捡起银锭,握在掌心。闻言,她转过身,指向南方:“往南走,在朱雀大街。今日贤妃省亲,待会儿有烟花会,你沿着烟花的亮,就能找到了。” 庄一兆笑道:“多谢了!” 于是庄一兆骑马往南方去,善禾收起银锭,与妙儿扶着晴月,终于走到城门下。 第82章 薛善禾之死 一块沾血的布巾子飘飘悠悠在火焰中坠落,很快燃烧成灰烬。这团火映照在漆黑的瞳孔中,浑似一簇妖冶的花。 眼见最后一份证据消失在火中,怀松长长叹出口浊气。他伸出手,在灰烬上摸了一把,给自己和荷娘的脸都抹出黑痕。 而后,他回头复望正屋一眼,冷静的双眸逐渐震颤起来,紧接着恐惧、惊怖取代了方才的冷静。怀松高声叫起来:“走水了!走水了!”一壁喊,他一壁向外跑出去,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闻讯赶来的施府仆役。 怀松哆哆嗦嗦地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那些仆役忙宽慰他:“没事!没事!云梯队马上就到!” 怀松目眦欲裂:“薛娘子在里头哇!” 仆役们呆住,愣了一瞬,慌忙撒腿往水房跑,一个接一个地拎水来。 荷娘亦哭喊着扑出来:“快救人呐!薛娘子在里头!快来人救命啊!” 怀松揪住一个仆役,颤声吩咐:“荷娘受了惊,你快送她去定定神,我现在就去文阳伯府请少卿大人回来!” 此刻仆役们乱作一团,自是听怀松差遣。 文阳伯孟府正厅,贤妃赐宴,华灯璀璨,笙歌清越。孟恪、施元济、梁邺三兄弟特备省亲烟花会,黑缎般的夜幕此刻正绽放出朵朵烟花。孟贤妃端坐上首,五色流光在她敷粉的桃花面上明明灭灭。她唇瓣微勾,不禁捧腹起身,行至席侧,朱袍玉带、明珠霞冠,端的是姿仪容美。贤妃端了那十锦珐琅杯,离席举杯,言辞从容威赫: “龙腾九阙开天门,凤翥千山抱日轮。” 她顿了顿,身侧史官匆忙工笔。贤妃正欲继续开口,忽而想起什么,目光落在立于下首的一干人身上,一一扫过去,她的父亲孟绍、嫡亲兄长孟恪、姨表兄长施元济、姨表弟弟梁邺……贤妃的目光在这一圈人身上缓缓盘桓,而后,她扬起笑,稳声道:“本宫才力不济,少卿大人乃新科探花,不若就请梁少卿替本宫续下去罢。” 贤妃脸上端着温笑,心底却隐隐有些悲凉。这是今日省亲的最后一首诗,是今日种种的句号。进御的诗,唯一目的便是夸耀大燕河山、歌颂陛下圣德。这是最容易作的诗,也是最难作的诗。她把这首诗让给梁邺,也是把孟、施、梁三家的权柄递到梁邺手上。啊,这个早已没落的梁家,这个默默无闻的梁家,怎生偏偏出了个梁邺呢?贤妃心底有些失望。孟持盈的事发生时,她从小尊重的父亲、她从小依赖的兄长没有法子,只能把决定持盈生死的大权丢到她这个深宫妇人手上,烫得她像攥了块烙铁。是梁邺走出来,给予了既保全孟家、又保全持盈的法子;是梁邺提醒她写谢罪折子,以陛下之威生生将此事压下去。只是此刻,贤妃慢慢咂摸出别的意味:持盈的事,未必不是梁邺谋划的。这个念头让她又惊又喜,她太需要了这样一个帮手了。简在帝心的大理寺少卿,常常出入养心殿的大理寺少卿,智谋千里的大理寺少卿。贤妃觉得,那早就黯淡的凤印,自今日起重新辉映出七彩光泽。 贤妃抚了抚隆起的孕肚,为母的喜悦再次淹过她。 猝然被贤妃点名,梁邺亦惊得抬起头。他的位置并不靠前,甚至快到正厅的大门了。可此刻,贤妃的声音稳稳穿越人群,直直递到他跟前,他握着酒杯的手隐隐有些抖。 梁邺尽力压住内心喜悦,抬起脚,半步未踏出去,一个丫鬟垂首匆匆跑过来。她不知此间发生了什么,只急急凑到他耳畔低语:“苍丰院走水了。” 双瞳猝然放大,梁邺偏过脸,只见成敏、怀松立在廊下──怀松脸上一团黑漆漆的痕印,满目焦急。他心一坠,手抖得更厉害,不是喜悦的发颤,而是害怕,是惊惧。 没事的,走水而已。他尽力压了压。 偏生那丫鬟又说:“怀松说薛娘子在火里,还没救出来,请大爷快些回去罢。” 梁邺身形剧震,顿觉耳边嗡鸣一片。 “少卿大人。” “梁少卿,”贤妃端方稳重的声音再度传来,“请大人为本宫续诗罢。” 梁邺被这声音强扯回来。他茫然抬头,唇角翕动,想开口,竟发不出一丝声音。 下首的章奉良见他失态,连忙低声提醒:“梁大人,娘娘唤你作诗。” 意识一点一点抽离。梁邺忙用力攥住酒杯,将那未踏完的一步稳稳踩下去。他稳步行至正厅中央,拱手作揖:“微臣领旨。”尾音全是颤。 他勉力挤出一个笑,开口道: “龙腾九阙开天门,凤翥千山抱日轮。 火树银花星雨落,六街灯火夜如春。 百方来朝金波卷,万国长拜紫气凝。 鱼龙狂舞三千界,燕风岁岁笑芳辰。” “娘娘,微臣的诗,”他声气发颤,“完了。” 贤妃满意笑起来:“好!来人,赐彩炕屏一架。” 梁邺忙拱手谢恩,一壁后退,退至自家座位时,梁邺咬牙道:“娘娘,微臣……微臣院中突发急事,万死……容臣告退!”他声气嘶哑破碎,全不复方才光景。也不等贤妃颔首示意,梁邺匆忙转身,脚步虚浮,踉跄着向殿外奔去。 一出正厅,冷风扑面,激得梁邺稍稍清醒过来。一口气堵在胸口,化作剧烈的咳嗽,怀松匆忙拥上来,泣道:“大爷!院里走水了!娘子在屋里头,没出来啊!小的过去的时候,火势大得不能进人了啊!” 梁邺只觉喘息愈促,今夜的酒顷刻间自胃反涌到嗓子眼,呕心得厉害。 “马!快备马!”他厉声嘶吼道。说罢,捂着胸口大步往垂花门外去。 正厅的喧闹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来,贤妃亦敛了笑意,面露诧异地向外张望,却只见到梁邺踉跄狂奔的背影。 孟府的小厮已牵了马来,梁邺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双腿夹紧马腹,箭也似的冲出数丈远。 此时梁邵正被人引着,缓辔而来。忽闻前头马蹄声碎,踏破寂静的巷道,一路疾驰而来。梁邵抬起眼,只见一人伏在马背,夜风鼓起他衣袍,猎猎作响。是梁邺。 “哥!”梁邵举起右手,扬笑朝他挥鞭。 梁邺一丝眼风都不曾匀给他,策马径直越过去。 “哥!”梁邵调转马头,马蹄踢踢踏踏的。 成敏小跑过来,喘吁吁道:“二爷,二爷,您怎的回来了?不是说四日后才回么?” 梁邵望着愈来愈小的梁邺的背影,拧起眉:“今儿不是贤妃省亲么?这般热闹……成敏,我阿兄去哪?” 成敏转了转眼睛,急忙解释:“大爷院里有急事,片刻也等不得。二爷,宴还没散呢。您千里迢迢回来,要不先赴宴罢?等大爷忙完了事,您再去也不迟。”说罢,立时取代马奴,牵住梁邵座下白马的缰绳,将他往里头引。 梁邵道:“可是……”他虽想跟过去看看,可马已被成敏强硬牵进去,正厅里清越细细的笙歌飘飘悠悠传来。 梁邺一路疾行。夜风刮过他的耳畔,却吹不散那灼热的焦躁与恐惧。 快!再快些!善善,若你有个好歹……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唯有将马鞭挥得如同雨落。 烈焰张天,浓烟滚滚。冲天的火光愈发刺眼,几乎照亮了半边天。一大群人拎着水桶来来回回,云梯队拖来六七辆水龙,正对准苍丰院不住地按压。 梁邺的心狠狠坠下。及至此刻,他忙勒住马,不敢置信地望着这片火海。 善善……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耳畔尽是慌乱的救火声,尽是梁柱坍塌的轰响,可他只听得到自己重如擂鼓的心跳。 怀枫率先瞧见了他,哭着奔来跪倒:“爷,爷!娘子不见了!” 一行泪流过唇瓣。 梁邺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他跌跌撞撞立起身,跑到苍丰院院门前,卫嬷嬷、彩香等人哭作一团。见了梁邺,丫鬟嬷嬷一齐拥上来,哭着攥住他的衣袖,纷纷乱乱的话撞入他的耳:“爷!娘子没了!”“他们说娘子在里头啊!”“爷!娘子不是在伯府吗!”“娘子死了啊!” “没死!”他吼道。 梁邺目眦欲裂,劈手夺过一桶水,兜头浇下,便要往里冲。 成安、怀枫魂飞魄散,死死抱住他腿脚:“大爷,大爷不可啊!火势太大,房梁已塌,进去便是思路啊!” 梁邺一脚踢开成安二人,厉声喝道:“滚!滚开!她若有事,你们一个个都给她陪葬!”话音未落,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苍丰院正屋屋顶轰隆榻将下来,震得梁邺浑身僵硬。 最后一丝生的希望,在这声巨响中湮灭了。 梁邺张开嘴作痛哭状,他几次三番欲要硬闯,皆被众人舍命拦下。火势猛烈,热浪逼得人连连后退,唯梁邺忍着灼热瘫坐在地,眼睁睁看着雕梁画栋在火舌吞噬下,化作一片飞灰。 直到天光微亮,大火方渐次熄去。救火的仆役揉肩退去,云梯队也慢慢离开。梁邺仍坐在地上,目光发直,盯着这摊断壁残垣、遍地焦土。青烟袅袅升起,浑似她常披的那条鸭蛋青披帛。卫嬷嬷跪坐在他身旁,揽过梁邺的肩,痛哭道:“哥儿,邺哥儿,你醒醒罢!娘子死了,你万不能出事啊!” “她没死。”他冷冷道,执拗地推开卫嬷嬷,扶膝起身,踉跄踏入余温尚存的废墟之中。 几点微弱的火星在脚边熄灭。 梁邺抹了把脸,赤红的双眼开始搜索废墟中善禾的影子。他跪在焦土之上,发疯似的用手扒开烧焦的木砖瓦砾,十指鲜血淋漓,却仿佛觉不出痛苦。 “人呢……人呢……”他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梁邺耷拉着头,颓然跪在地,“人呢……” “挖!”他声气嘶哑,“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来!” 小厮们战战兢兢,慌忙近前翻检。几炷香时辰,方在焦炭中寻出三具蜷缩的尸身,早已烧得面目全非。梁邺抹掉泪,一具一具看出去。 “不是她,不是她。”他哭着笑起来。明明都不是善禾啊,那善禾肯定还活着! 却在第三具尸身上,清清楚楚看见两只腕子上的赤金镯子,此刻早已熏得乌黑。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67节 刹那间,与那金镯有关的一切悉数闯入脑海。 船上时,她日日抗拒他。 苍丰院,她逐渐顺从,但偶尔依旧与他怄气。 无有园,她跪在老汉面前,将他所赠的金耳坠、金镯一一褪下,求老汉救救他。 最后是善禾的那双眼。温温柔柔偏又最是坚韧倔强的那双眼。含着笑意,蕴着愁绪。他梦了两年的那双眼,如今,佳人成灰,香魂杳杳。梁邺身形猛地一晃,似遭雷击。他喉头一甜,一股腥气直直窜上来。他捂住心口,硬生生咽住。 “好,好……”他猝然笑开,白齿上淋着血,“又跑,是罢?爷说好娶你,你还跑,是罢?”梁邺蹲在地上,双手握住脸,呜呜哭出声:“善禾……你怎能走呢……” 第83章 新生 梁邺急火攻心,呕出一口浓血后,成安与怀松忙扶着他,寻了施府一间空落的屋宇,服侍他歇下。 施茂桐、周太太等人自省亲宴后匆匆赶回,正料理苍丰院后事。施明蕊前来探视,被成安拦在门外,彩香便将明蕊请至自己房中,红肿着眼低声细说昨夜种种。成敏一晚未归,因梁邵提前回京,成敏担忧梁邵得知善禾死讯,一直守在梁邵身边,不敢稍离半步。 这会子天光微亮,空气中仍弥漫着浓烟气味。梁邺倚着靠背,混沌的意识一点一点重回躯壳,薛善禾丧身火海的事实再度席卷他的脑海。 薛善禾死了。 满脑子都是这五个字,挥也挥不去。 他的胸腔再度剧烈起伏起来,浑似有一团血球在他体内来回游走,妄图挣破这副身体。他拼命回忆昨夜之事,只记得善禾与他说,她吃了酒身子不舒服,要提前回来躺一躺。是啊,躺一躺而已。那怎生就着了火,怎生就死了呢? 他又觉到锥心的痛。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临别的字句一个也没有,一切皆是寻常。只是一个寻常的黄昏,她只是吃了酒身上难受,她只是想早些回家歇一歇,她同往日并无分别,怎生就着火了呢!怎么他娘的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被烧死了呢! 他都准备告诉阿邵他们的事了,他都开始谋划如何娶她了,他的新宅邸业已预备完工了。他给善禾留了间院落,不大,但一草一木、一门一窗皆是他亲自督工监造的,离他的院子最近。他从施元济那儿要到了营缮司过往十年的宫殿楼宇图,他照着这些图纸亲自给善禾设计的院落,他每天白日里操持大理寺与省亲事宜,入夜之后画图纸,他把善禾画里的山川草木悄悄融入进去,他熬了十来个大夜,他教怀松暗地里寻来京都的能工巧匠,给善禾的院子打衣橱箱笼,他留了块空匾额,准备让她拟名,他打算将这作为新年礼物送给她,他……他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与善禾奔向好日子了。 怎、生、她、就、殁、了、呢! 梁邺茫然地抬眼,屋里的桌椅窗橱陌生空荡,尘埃于空中浮浮沉沉。几缕阳光穿透窗纸,轻轻柔柔地射将进来。时间奔流向前,而薛善禾永远地留在了昨夜。 成安悄步站在廊下,温声道:“大人,昨晚上最后一个见到薛娘子的,是荷娘。她受了惊吓,这会儿已醒过来了,大人要见她吗?” 梁邺茫然转过脸,发直的目光在成安脸上逡巡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理解了明白他的意思。梁邺颔首:“嗯……快喊她过来。” 没一会子,荷娘哭哭啼啼地走进屋里,噙泪朝梁邺福身作礼。 梁邺声气有些虚:“到底为何起火?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荷娘一壁拿帕子抹眼泪,一壁哽咽道:“奴婢回来时,火已经着起来了,娘子困在正屋里,奴婢只能远远看到她的影子。” “她跟你说话了没有?”梁邺急问,“她有留下什么话没有?” 荷娘泣道:“她拖着晴月姐姐和妙儿姐姐的身子,她从里头喊奴婢,让奴婢赶紧去找大爷,让您快快回来救她们。娘子说她拖不动她们两个人,娘子说晴月和妙儿都晕过去了,她说里头烟太大了,呛得她难受,她让奴婢一定要喊大爷回来救她们!” 梁邺早堕下两行清泪。 她那会儿该有多无助,该有多绝望,她拼命地找人来向他求助,可他却不在她身旁。 荷娘继续道:“娘子真的死得惨啊!晴月姐姐和妙儿姐姐都晕过去了,娘子一个人救她们两个!火把门窗都烧得滚烫,奴婢进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大衣橱、拔步床一件一件烧得塌下来,挡在娘子面前。奴婢让怀松赶紧去找您,奴婢一直在外头喊娘子,起先娘子还应奴婢,后头声音越来越哑,越来越凄惨,奴婢看不到她,只听见她在哭,在叫,她喊您的名字,她说她身上好疼,被火烧得好疼,她问奴婢喊来大爷没有,大爷怎么还不来救她!”荷娘禁不住大哭起来,“奴婢听得也剜心啊!奴婢看不到里头,只听见娘子凄厉的哭喊,她一直喊她身上被火烧得疼!” 梁邺瞳孔剧颤,浑身发起抖来,他仿佛看到了火中惨叫的善禾,一声声绝望地求救,到最后只能哀泣着躺在地上,等待火焰吞噬掉她。他眼前陡然现起那蜷缩着被烧焦的尸首。在大火燃烧她的身子时,她有没有怪他不回来?在她蜷着身子面对死亡的剧痛时,她有没有怪他不回来? 她一定好痛,她一定在哭。 他为什么放她回来了呢?他为什么不能强硬一点,逼她在伯府歇息呢?他从前逼她做了那么多事,为什么这次没有逼她呢? 为什么…… 一口浓稠的紫血呕出来,洒在衾被之上。梁邺撑着身子,耳畔只有嗡鸣。荷娘吓了一跳,忙近前扶住梁邺,揽住梁邺的肩,她亦哭道:“爷,大爷,您这样,娘子看到了也剜心啊!” 梁邺抹掉泪。 她再也看不到了…… * 她看到官道尽头泊着一艘画舫,两名船夫正在岸边焦切等候着。善禾忙唤醒晴月与妙儿:“到斐河码头了!快醒醒!” 为了不被梁邺的人发现,吴天齐选择的逃跑路线曲折偏僻,从昨夜到现在,她们已换了三次马车。如今眼前的画舫,是最后一次替换。等坐上画舫,她们便要沿着水路,一路往金陵去了。 梁邺生性多疑,且因之前善禾逃跑便受过吴天齐襄助,故而这次善禾出逃,吴天齐早早回了密州,只留下闻灯、闻烛在此安排布置。 画舫的掌舵人,是一对中年夫妻。接得善禾等人上船后,夫妻俩也不多问,男人自去掌舵,女人则将善禾三人领到船舱,指向桌案上的三套粗布衣裙。 于是,善禾脱下了遍体绫罗,解开了满头珠翠,换上了靛蓝粗布衣裙,穿进了千层底布鞋。昔日一握柔软乌顺的长发,如今只用两根再寻常不过的木簪子草草绾了个髻。昔日描眉敷粉的芙蓉面,如今不施脂粉,素面朝天,端的清减自然。 那船女递来一只铜镜,朦胧模糊的镜面,早将她的脸照得畸变。善禾心底坠了坠,这模糊变形的脸,才是她啊。 她逃出来了。 从今往后,再不要看梁邺的脸色过活,再不必与他虚与委蛇,再不用给他当个免费妓子了。 她吃了好多苦,真的好苦好苦,如今终于苦尽甘来了。她心底澎湃着。 模糊的镜面上,又多出两张畸变的脸。晴月和妙儿一起揽住善禾,三人彼此相视,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善禾扶着晴月坐下,船女取来常备的药箱,慢慢给晴月处理伤口。妙儿肚饿,自去寻找吃食。善禾望了望桌案上堆着的、她们才刚换下的罗服,她心有所感,抱起衣裳,跑到栏杆边,将衣裳统统扔进斐河河水中。 扑通。 翻涌的河面凛出银光,浪涛吞噬掉繁冗的衣衫,迅速拍上船身。船之下,河水滔滔东流,滚滚奔向天际。 她们离岸边愈来愈远了。 京都的一切隐在清晨的薄雾中,自承恩寺传来的晨钟沉沉回荡在斐河河面。船夫一声吆喝,破开轻薄笼罩的雾气,十一月底的冷风窜过来,冻得善禾直打哆嗦。 她却觉得五脏肺腑如沸。 火中焚尽旧时我,莲为风骨叶为神。 天地万物皆宾客,独享人间第一春。 善禾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妙儿闻得动静,抱着三张薄饼跑过来,将善禾搂在怀里。 善禾靠在妙儿瘦削的肩,哭得抽噎。 妙儿轻声道:“娘子,您哭罢。把那些晦气全都哭掉,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她轻轻抚着善禾的头。 善禾一壁哭,一壁点头。 朔风自河面扑将而来,将她们的发丝吹得凌乱。 船行四日,方至金陵。 一辆青幄翠盖车早早候在码头,接了三人往金陵城中驶去。 暌违逾三年,金陵早已大变。唯一不变的,大抵是秦淮河畔的六朝金粉,鸡鸣寺的千古钟声。 马车停在深巷,善禾三人依次下了轿凳,但见一容长脸的女子莞尔立在旁边,其身后伫着一只黑油新漆的窄门。 见到善禾,那女子迎上来,笑道:“奴家姓方,你们唤我方娘子便好。”她推开门,一壁引着善禾等人进内,一壁温声道:“娘子们舟车劳顿,今晚好生歇一歇才是。听坊主说娘子是新寡,这才回金陵老家来的,亲人皆已过身。我私下想着,娘子既在此地安家,日后有什么,直接唤我便是。我就住在对门那户人家。”她指了指对门。 善禾听了,便知吴天齐没有将她身世说出来,心中暗赞吴天齐妥帖,这厢回道:“方娘子安好。我姓薛,这是我两个妹妹,一个叫晴月,一个叫妙儿,与我一起回来的。”她顿了顿,“方娘子与吴坊主,很是相熟吗?” 方娘子笑道:“也算不上多熟,不过认识了三四个月,如今在她画坊里混口饭吃罢了。” “真是巧,”善禾忙笑道,“我亦是跟着坊主画画的。” “我知道。娘子你的画,我们几个画师俱看过呢。”方娘子停下脚步,“那本《新编绣像长生殿》。” 她们刚穿过一方天井,越过院落里的老梧桐,这会子拾级而上,面前是两扇镂了金鱼莲花的隔扇门。方娘子把门一推,宽敞阔落的正厅立时在门后显现。 先是供奉佛龛的香柜,右侧是成套的梨木桌椅,地上铺了层薄毯,左侧是一道木制楼梯,通往二楼,再无别的家具。 方娘子引着她们道:“这是间老房子,主人家去年搬去天杭了,因此空下来。你们三个女娘家的,在墙上挂几幅画,院里养几株花,便是过日子的模样了。”她又引三人往二楼去,脚踩楼梯哒哒地响,“二楼是四间房,两间窗朝着院子里,两间窗临街。依我的话,你们一人择一间住,另有一间,作浴房。如今十一月底,冷起来能把鼻子都冻掉了。虽说院子里有一间浴房,晚上沐浴后,还要从院里经过,没得吹风受寒,还是把浴房安排在二楼才是正经。”她先推开其中一间临街的卧室,“临街的采光透一些。这房子后面是你们的院子,前头则是一间商铺。坊主说,她预备另置一间小画坊予你,这间铺子就是了。” 善禾一一应下。听到末句,两眼也放起光来,她忙行至窗前,推开蒙了软纱的窗格子,只见青石砖的小街,这会子已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在下面走动了,间或夹杂着人声。善禾一颗心扑通乱跳,扶窗的手隐隐发颤。 方娘子道:“深闺大院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咱们这些靠自己手艺吃饭的女人,也不拘那些礼了。娘子若不喜欢外头人多喧闹,日常少开些窗,也是省得的。” “没事!”善禾匆忙转过头,“我喜欢这些。方娘子,谢谢您!这里实在是好,比我从前住的地方好多了,这里有人气儿!” 方娘子不知善禾为何如此兴奋,但也笑道:“谢谢米掌柜和坊主才是,这里都是米掌柜张罗的。真瞧不出来,他一个男儿,心思也这般细呢。” ----------------------- 作者有话说:sorry来晚了!会尽快恢复日常更新时间的!!! 下一章是善禾事业线哦~可能会有老二不定时出没[眼镜] 第84章 画手太太薛善禾 方娘子又絮絮交代了一些话,才归了自己的家。这日夜里,善禾、晴月、妙儿各自选了各自的屋子,头一遭睡在只属于自己的房间,三人心中俱有些难以言表的欢喜。她们逃得仓促,并无多少行囊,好在吴天齐与米小小俱已打点妥当,一人留了一套衣裳,几支木簪,十两银子,权作日后安身立命的根基。 次日清早,方娘子送来不少日用器皿,又领着善禾几个在附近认了路。善禾第一时间寻得药铺,为晴月抓药疗伤。 开启新生活的日子总是忙碌且迅速。晴月因伤只能歇着,善禾与妙儿便一起将屋子里里外外洒扫揩抹。不过两日光景,已收拾得窗明几净。又开始往家里添置,床帐帘幔不消说的,灯台、刺绣匣子、穿在里头的小衣……善禾看着堆在桌上的如小山一般的物件儿,觉得日子真真有盼头。 因金陵的十一月寒气侵人,她们又买了一只炭盆,白日里就烧起柴火,罩上薰笼,三人围坐一处做针线、说闲话。入夜,三人都挤在善禾房里,事先把被子熏得暖暖的,才解衣一齐钻进被窝里。 吴天齐是五日后到的,她带着丈夫和一双儿女施施然叩响了善禾的院门。见善禾已把日子张罗得井井有条,心下倍感欣慰。 她问妙儿要不要同她走,妙儿把两只手背在身后,素日活泼爱笑的人这会儿竟有些扭捏。吴天齐明了她的心思,同善禾笑道:“日后,你要多备一份嫁妆了。” 吴天齐夫妇的乔迁礼是三匹布,她一双儿女的乔迁礼是三盆花。善禾收了布,预备一人裁一件过年的新衣;善禾收了花,齐齐整整摆在正厅的墙角,素淡的屋子立时增色。 寒暄过后,吴天齐方领善禾到前头商铺去。 米小小卸下门板,但见铺子隔成前后两间,临街这一间,三面墙已挂满各色画轴、挂屏,俱是山水花鸟。吴天齐笑道:“说是画坊,却也不准,实则是个画像的小馆。我想起来那会儿你刚与梁邵和离,你说你愿意去给人画像。这很好,所以我想,你明面上还是做这个生意,稳妥。虽说画像并不算多么稀奇的营生,但你胜在女子身份,专为女子画像,及笄像、订亲像、周岁像,皆可为之。至于给我画的那些,你悄悄地画,倒也罢了。就算又被官府查起来,一时半会也牵连不到你身上。” 吴天齐领着善禾走到里间,又见两张大案,案边各设一只画缸,旁边又有博物架,堆满各色画具颜料。 吴天齐道:“妙儿也是学画的。既然她要跟着你,日后便由你来教她了。” 善禾已激动得不知如何感谢吴天齐,她忙点头应是:“这是我应该的。” 吴天齐又捧起两本书册,翻开第一本,扉页零星记了几户人家的信息,她指给善禾,道:“这是此前几个月以来,我在金陵结识的一些商户之家。他们家都有正要及笈的女孩儿,前两户人家我已打过招呼,你可直接上门拜访,为她们画像,一幅画五两银子。后面三户还不曾来得及说,你亦可登门拜访询问。”吴天齐顿了顿,“我知道你面皮薄,但如今你已不是深居简出的小姐太太了,你靠这门手艺赚得你与晴月、妙儿的嚼谷日用。你得学着如何招揽主顾,学着如何让别人心甘情愿买你的画,明白吗?” 米小小也在后头接话:“薛娘子,别看都是些商贾人家,你把画像这门营生干好了,做出口碑了,也能结识到官宦人家哩。到时候若有相中的,不说为你,单单为着晴月、妙儿着想,也是她们的前程呀!” 善禾听了,心头发热,将那册子紧紧抱在怀中,如获至宝。善禾抿唇认真道:“嗯!我省得了!” 吴天齐又翻开第二本书册:“这是上回与你说的我接下来要做的五本书,你须得免费替我画的。要紧的都写在上头,大概画成什么样,我也教人附笔画在上面了。你不必拘泥于此,若能有你自己的巧思,反倒更好。”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68节 善禾接过书,略翻了翻:“好,什么时候要?” 吴天齐答道:“不急。下次我来,最快是上元节之后了。距现在还有一个半月,第一本的初稿到那个时候交,倒也罢了。” 自这日起,薛善禾的小小画像馆算是正式营业了。其实买画的人并没有很多,大多数时间,善禾与妙儿都坐在小隔间里画画。晴月伤的是右肩,平日里不方便做活,就坐在一旁看吴天齐留下的画册,看得多了,她见图猜字、望文生义,识得些许。 善禾在第三日清早,叩响了秦淮点心局王家的门。 王家大小姐明年春过及笄礼,听了吴天齐作及笄画像的谈论后,立时定下此事。今日善禾亲自登门,很快就由王家仆妇引进去。王大姑娘爱说爱笑,得知善禾来为她画像后,特特妆扮一新,规矩坐在玫瑰椅上等候。善禾进得屋内,但见王家人早已将桌椅调停妥当,连她坐的绣凳旁,还置了一只搁点心果子的小几。 这是善禾头一次为人画像,因此格外认真仔细。等画成之际,已是午后,善禾画得薄汗涔涔,搁下笔时,指尖隐隐发颤。王大姑娘见了画,不迭夸赞,显见是满意得紧,又吩咐下人留善禾用饭。善禾走时,非但五两纹银一分不少地给了,那碟善禾几乎未动的精细点心,也打包好由善禾带回去,又套了辆驴车亲自送善禾回家。 第二户是典当行的田家。 田二姑娘有点冷,不及王大姑娘热络。善禾来了之后,桌椅皆是她摆布的,布景是她定的,连田二姑娘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发髻、簪什么钗子,也要善禾亲自来。因田二姑娘说:“你是画师,我身边的丫鬟如何知道什么打扮入画好看?” 给田二姑娘画像的过程,更是没有糕点果子的招待,只一杯淡淡的清茶。画好了,田二姑娘不满意,因她原本是丰美那样的体量,善禾如实画出来,她觉得不美,很有些为难的样子:“真真怪了,你是画师,不应当把我最美的模样画出来么?如今画成这副模样,就要赚我五两银钱?” 善禾不愿毁了自家招牌,允诺次日重新为田二姑娘画一幅。翌日的画,善禾学乖了,先打了个底给田二姑娘阅览,依她意思修改好了,这才放手画下去。果真,第二次的画田二姑娘满意称心,最终还是把那五两银子给了善禾。善禾自掏腰包,赁了辆驴车,自己回家去了。 经过田二姑娘这件事,善禾亦在反思。妙儿嘀嘀咕咕的,说田家这个差事接得亏,多画了一幅画不说,白白填补了两趟车钱。善禾却觉得:“这正是我从前在深闺大院里待久了,没有这些心思。世上的人皆是不一样的,要给不同的人画像,需得事先了解她们的喜好。从前觉得只要我有一双手,只要我持续不停地画,我总能活下去。现在看来,要学的还很多。” 故而从第三次画像开始,善禾有意改变自己。见了女客,先看她适合什么样的妆发、景致,提前给小姐们的丫鬟说了,让她们给小姐梳妆,善禾只从旁提供意见,不亲自动手:“我只是个画师,梳妆原不是我分内的事。” 小姐踌躇道:“只怕梳得不合娘子心中所想。” 善禾抿抿唇,说出妙儿提前教她的话:“小姐,梳妆……另要八百文钱。” “只要八百文?”小姐反倒露出喜色。 画像过程中,善禾也不似先前那样闷着头画下去,她开始与小姐姑娘们沟通,一是拉近距离,二是悄悄打探小姐喜好,生怕重蹈田二姑娘的覆辙。 如此一来,每每画完像,善禾也与小姐们有些相熟了,那些诸如“小姐家倘若还有姐姐妹妹想要画像的,尽可寻我”的客套话,也能自然说出口了。 等到腊月中旬时,善禾已全部画完吴天齐留给她的人家。而先前画的几家里,亦有一两家小姐为善禾带来了新的客人。 画像的同时,善禾亦在构思吴天齐的那五本书。只是,善禾陡然发现方娘子她们画的人物,构图设色完全模仿了善禾的那本《新编绣像长生殿》。 写字的可以是抄书匠,也可以是诗人文士。画画的可以是画工、画师,也可以是画家。区别仅仅在于,是否具有独创的巧思,是否自成一派。 善禾在画《新编绣像长生殿》时,因是她第一份供外人看的画作,因此在人物面部上把眉毛画得细且长,眼睛多半是半阖的,显出一种从容淡然的佛相姿态。如今方娘子们画新作,面部神情与善禾画的几乎无异。 故而她问:“倒与我那本绣像画法相似。” 方娘子听了,笑道:“坊主说,娘子那本卖得好,故而才让我们效仿娘子的笔意呢。” 善禾心里便有些不痛快。可是细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吴天齐到底先是个商人,而后才是画师。善禾想明白这一层后,私下里也便常常从头构思,想给自己寻一个新的画法,区别于旁人,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她薛善禾的手笔。 这厢善禾已把日子操持起来,京都的梁家两兄弟却不大好过。 自善禾假死,苍丰院愁云惨淡。梁邺提前搬至新府邸,白日里照例上朝、去大理寺办公,晚上回来便只枯坐房中,不许人近前伺候。 梁府众奴得了吩咐,不得在梁邵跟前提与善禾有关的任何字眼,故而梁邵只知兄长新丧了一位爱妾,却不知究竟何人。 这日,梁邺早早下值,正枯坐在圈椅内,摩挲着那对金镯,敛眸发愣。梁邵大步走进,一把攥住梁邺的腕子:“阿兄,人死不能复生。四五日了,你总该振作起来。你这样,小嫂嫂看了,不是剜她的心么!” 梁邺缓缓抬眸,未作声。 梁邵索性大剌剌坐他面前的紫檀案上,长叹一气:“阿兄,我懂你的心思。那会儿善善走了,我同你一样的心境。可日子总得——” “不一样!”梁邺咬唇道,他缓了缓,尽量把声线放平,“不一样。” “是不一样。善善尚在人间,可我找不到她,与你现在这般无异。”梁邵只当是梁邺思念过度,仰起脸,“我听成敏讲了,阿兄你原是要抬举她作正妻的。既如此,后日下葬之仪,我也过去,好生祭拜嫂嫂。等祭拜完,我再走。” 梁邺霍然起身,冷声:“你不必去。”他咬牙又道,“她不喜欢生人。” 他抬眸看梁邵:“你要去哪?” 梁邵见他如此,也不勉强,率性答道:“阿兄,我要去金陵了。我要去那儿找一找善善。” 梁邺冷笑一声:“那祝你早日寻到。”说罢,朝外走去。行不过两步,梁邺顿住,又道:“年关前记得回来。每年正月初一,陛下赐宴。你如今有了爵位,势必要入宫赴宴的,贤妃娘娘也很记挂你。” 梁邵站在屋里,望着自家兄长愈来愈远的背影,轻声自语:“要是找到善善,我就不回来了。京都有哥哥你在,也是一样的。” 第85章 又见梁邵 自入腊月以后,天气更冷。善禾画像赚得银两,又买了三件棉衣并三只捧在手里的炭炉子。因善禾与妙儿白天要构思画画,一切家计都交与晴月,银钱也都是晴月管的。 晴月从前在善禾身边只做些伺候人的事,如今一朝做了管家娘子,心底蓬蓬烧着一团火,立志要将日子操持起来,不能辜负了善禾。因此,晴月专专同善禾学了些字,加上她之前读画册认得的那些,如今是每日认认真真地记账,一笔也不错漏。连妙儿想买点零嘴,也得一笔一笔从她那儿过账。 善禾做事极认真,待人又诚恳,画像若有主顾不满意的,也总是自家先退一步,宁可自己吃亏。如此一来,慢慢也结识了不少大户小姐。因是腊月,善禾想着多赚钱置年货,于是又提出“新年画像”“母女画像”等新名头,画一次就能赚十余两。 到得腊月中旬之际,她们的积蓄已有小一百两了。就是善禾累得厉害,到了腊月二十便彻底歇在家里,躺在床上睡了大半天才好些,手也没那么抖了。 翌日,三人裹上棉衣,赁了辆青帷马车,结伴出游。金陵的雪,覆住天地万物。自秦淮河至鸡鸣寺,自鸡鸣寺至栖霞山,雪声澌澌,她们顶着三只冻得通红的鼻尖,一路欢笑游玩,仿佛不觉得冷似的。 最后是薛家旧宅。 三人下得马车,只见半掩的门,留了一人进出的空当儿。善禾轻轻推开门,过往的记忆流水般潺潺淌来。她生在这座府邸,长在这座府邸,这里才是薛善禾真正的家。 偌大的宅邸,如今并不住人,处处皆萧索着,连院里的积雪都没人扫,几能淹没脚踝。三人在廊下走着,一直到正屋前,猝然发现正屋门前一串崭新的脚印。 善禾一怔,扬声问可有人在。 但见一戴圆帽的男子手持鸡毛掸子,匆匆赶出来。 男子姓李,因他做房屋买卖租赁的生意,故而坊间诨号“李万房”。李万房告诉善禾三人:这座府邸自那犯了事的薛寅被砍头后,又有一任主人,在此住了一年多,就贬到岭南去了。因此金陵人皆以为此屋不祥,一直空置到如今。李万房如今捏着这座府邸的地契,横竖卖不出去。因是腊月,李万房今日特地过来打扫打扫,权作过年的准备。 善禾听了,心头微动,因问道:“那如今这座府邸,约要多少钱?” 李万房这才细细打量善禾一眼,他顿了顿:“因这房子晦气,原是要三千两的,如今么,八百两倒也罢了。” “八百两?”妙儿不禁惊呼出声,“怪道你卖不出去呢!” 李万房瞥了瞥她,拿着鸡毛掸子继续回去粘蛛网:“你觉得贵,又没教你买。这房子只是有些不吉利,但看里头这般的建造装修,八百两,你可是赚了大便宜呢!” 善禾慢慢敛眸,她又问:“若是租呢?” “租?”李万房从屋内走出来,声气有些激动,“若是租的话,每月少不得也要六两。” 善禾忙道:“就六两!我即刻就能签字!” 晴月不由劝道:“娘子,六两银子呢,你一幅画也不过五两。” 善禾拍了拍她的手:“无妨。这房子如今空着,也没人住。我想着,咱们过年时搬过来,岂不好?而况我们俩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难道你不想回到这里么?后面我慢慢赚钱,咱们再好好磨一磨他,争取五、六百两买下来。日后你与妙儿从这里出嫁,岂不是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晴月拧眉:“娘子,你说什么呢!” 善禾朝晴月点了点头,当下就与李万房约定五日后作契。晚间归家,三人围坐火盆旁,晴月说着这一个月来的账目,三个人一起筹谋来日如何开源节流。谁料三日后,尚未到作契的日子,那李万房却派了个小厮过来,说是薛家那旧宅邸被一老爷相中,愿出八百两买下,故而不能租给善禾了。 善禾急忙问:“说好租给我的,我们都准备搬去过年了。怎的突然就卖给人家?” 那小厮也甚为不好意思:“那位老爷实在爽快,今日看了房子,立时就能结契付款。”小厮眼睛转了转,“要不……娘子去问问那位老爷?我看他也不是立马就要住进去的。” 善禾听了,登时问晴月开箱子拿钱,揣上二十两银子,带着晴月与妙儿一块往李万房的铺子去。 当下李万房刚与那老爷结完契,正要去官府过文书。见善禾过来,李万房很不好意思地提出赔补方案:“娘子,咱们原先只是口头约定,对罢?这位老爷才刚已付过定钱,尾款三日内就能结清。娘子,要不这样,您再重新挑一套,我头三个月给您打个对折,如何?” 善禾道:“我只要这座房子,你先前分明与我说好的,现在卖给别人,算什么意思?至少你也得先知会我一句,而不是卖完了才派小厮告诉我。” 李万房讪笑着:“要不这样,娘子你亲自与这位老爷谈谈。他说是预备年后搬进来,娘子可先租一个月。” 善禾也知他们结了契,再不好更改,心中好没意思。原想着能住进小时候的家里,也算是落叶归根,如今有了这番际遇,着实没法子。人都死了,终究那儿早不是她的家了。如今这番际遇,想必也是老太爷冥冥之中暗示她:过往不可追,她再怎么怀念十五岁前的天空,终究也过去了。善禾如此这般想着,眸子一黯:“罢了。”她叹了口气,兀自转身,晴月与妙儿相视一眼,也叹口气,随善禾朝外走去。 三人落寞往外头走。李万房冷笑一声,旋即折身往雅间去。岂料雅间的门却被人从里头打开,只听得里头扬声道:“还有人要买这宅子?李掌柜,你不老实,你事先没同我讲呀。” 善禾只觉脊背一僵,浑身血液凝固。这声音她是分外熟悉的。 梁邵瞥眼李万房:“才刚你家小幺儿说,人都与你口头约好了,你怎的不事先知会我一句?” 李万房忙赔笑着拥上来,梁邵也不理他,踢踢踏踏地下了楼,朝门口背影道:“三位娘子,你们要是极喜欢这宅子,现在搬进去也使得,横竖我也不打算——”他站在楼梯前,见晴月已转过脸来,惊诧地望向他。而她身旁的两位娘子却背对着,僵然默立,动也不动。 梁邵顿觉周身血液刹那间凝固,四肢百骸僵硬得动都动不了。 另一位小娘子侧过半张脸,看上去一团孩子气,扶住中间女子的手臂,关心问道:“娘子,你怎的了?” 站在中间的薛善禾早不知如何是好,她眨了眨眼,才发现眼眶酸酸的,有些潮湿。 李万房见他神色有异,忙不迭凑上前解释:“梁二老爷,这、这几位娘子就是先前想租那宅子的,小人已经回绝了,她们这就走……” 梁邵抬手,止住了李万房聒噪的话语。他把目光紧紧锁在善禾身上,纤细的背影,确定是她无疑了。梁邵喉结微动,先前那点因李万房行事不周而起的薄怒,以及连日寻不到善禾的躁郁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紧绷。他处处寻她,如何也找不到。他都预备回京了,只等今日买完薛家旧宅,他就要回去了,偏偏在这里看到她。 梁邵绕过呆立当场的晴月和面露警惕的妙儿,一步步,走到善禾面前。 她低着头,咬着唇,眼眶有点红。还是跟大半年前那样瘦,下巴尖尖的,脸色有点白,不知是冷的,还是累的。 “你……”他喉头发涩,忍不住抬起手,想要摸摸善禾的脸。 妙儿两只眼瞪得老圆,见这厮如此,抬手一巴掌拍掉梁邵的手,骂道:“不要脸的夯货!有几个钱了不起啊!下.贱坯子!青天白日地就敢这么放肆!” 晴月忙冲她摇了摇头。 妙儿却视而不见,继续骂:“真真是不要脸,长得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这般心肠。登徒子,滚!你配么,我家娘子你也配摸!” 梁邵被人劈头盖脸好一顿骂,心底早气起来了。他瞪起眼,怒视妙儿:“怪小妇儿,你又是哪个?薛善禾是我娘子,什么时候成你的了?”他又对善禾道,“善善,这是你身边的?什么猫儿狗儿也往身边领,瞧上去干干净净一小姑娘,怎么说起话来这样夹枪带棒的?” 善禾攥住妙儿手腕,颔首冲梁邵道一句:“对不住。”忙拉她出去。 晴月也跟上来:“娘子,娘子,不与二爷说说话吗?” “不要。”善禾忍不住流泪,“不能跟他讲,我的事,一句也不能告诉他。” 妙儿这才慢慢反应过来,才刚那人应就是善禾前夫,密州有名的那位梁霸王了。她心头一坠,回头看了看,只见那厮已追出门来,一叠声地在后面喊“善善”。见她转过头,梁邵怒目瞪她。妙儿浑身一凛。 三人迅速上了马车。善禾靠着车壁,心底惴惴不安。晴月望了望她,忍不住道:“娘子,看样子二爷是专程来金陵寻你的。” 善禾咬唇道:“好不容易跑出来,还是算了罢。我……我经历了这么些事,好容易才有个安稳日子。这样也好,梁邺以为我死了,他们兄弟两个安生过日子,才是正理。” 晴月不住地叹气。 妙儿趴在车窗,转过脸来:“可他跟上来了呢。” 善禾心一沉,感到一股难言的喜悦与无力。 晴月也凑过去看,但见梁邵已骑着马,距马车只有几步之遥。见晴月探出头来,梁邵一甩马鞭,忙追上来,笑道:“晴月!晴月,你们什么时候来的金陵?前时我派人来寻你们,怎的找不见?” 善禾也靠过来,她一把掀起车帘。四目相对,两人皆是惊愕与震颤。善禾声气有点抖,但到底还是坚强说道:“二爷,你走罢。我们如今过得很好,你走罢。” 梁邵喉头滚动:“善善……”他再度笑起来:“许久不见,去你府上讨杯茶吃,行吗?” 善禾咬唇道:“没有茶,你……你回罢。” “喝水也行。水,总有的罢?”他苦笑道。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69节 “水也没有。” “我不信。没有水,你们三个怎么——” 善禾立时截断他的话:“梁邵!你没听出来么?你不懂么?我要你走,你别跟着我们了!” 梁邵脸上的笑僵了僵,他慢慢敛眸,神情逐渐趋于平淡,嘴角也瘪下去,看上去浑似委屈得紧。 善禾只觉得心痛。 好一会儿,善禾正要放下车帘,梁邵蓦地抬眼,依旧是他那招牌的、仿佛不知人间疾苦的浪笑:“善善,我在走呀,正好跟你们同路而已。” 善禾忙唤车夫,让他停车。梁邵也停下来。 善禾拧眉:“那你去干你自己的营生罢,不必管我们。” 梁邵勒住马头,抬头望天:“我累了,我也要歇一歇。” 妙儿已怔得目瞪口呆,她万没想到梁邵竟这般腆着脸粘着善禾,毫不怕臊似的。怪道是个霸王呢,这样霸蛮性子,可是寻常人少有的。 善禾将车帘一打,扬声吩咐车夫:“我们走罢,不管他了!” 谁知这厢马车刚跑起来,车厢外也听得一记马鞭声,梁邵在外头笑道:“我也歇好了!善善,我们一起走!” 第86章 梁邵作小厮 三人彼此相扶,依次从轿凳上走下来,梁邵亦翻身落鞍,挽住马头近前。举目四顾,但见曲巷幽深,不由道:“善善,你从何处寻来的这座院子?怪道我寻你不着,这样七拐八绕的巷道,我那点子人——” “梁邵。”善禾转过身,目向他,声平如水,“我们到了。” 赁来的马车已碾着尘土远去,妙儿也进了院子,晴月端来一只青瓷茶盅,杯里满满当当盛了水。 善禾深吸一口气:“梁邵,你喝了水,就走罢。” 梁邵讪笑着:“哪有……哪有站在外头喝的?善善——” “别叫我善善。”善禾垂眸。 “好。善禾?”他见善禾没有再抗拒,这才稳声道,“善禾,我们许久未见,我进去坐一会子,我们两个说说话,我再走,好吗?” 晴月看他眼中的希冀,又望了望垂眸咬唇的善禾,心底亦是难受:“二爷,您走罢。娘子如今过得好,您也看见了。横竖都已和离,您如今这样跟过来,孤身进娘子的院子,算什么呢?您不在意,可娘子却要在此安身立命啊。” 梁邵一听,抬起眼,这才发现,不宽的巷道里,路口转角处悄悄探出几只眼睛,正往这边偷看。梁邵怔了怔,忙道:“对不住,是我欠考量。”牵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善禾,你不要我进去,那我只好走了。我如今下榻在秦淮河边的广陵客栈,你有什么事,直接派人去那儿找我。” 善禾轻轻“嗯”了一声。 梁邵叹口气,一步三回头地,这才翻身上马,怏怏地走了。 善禾与晴月匆忙回屋,关上院门。妙儿忙拥上来问:“娘子,他来做什么呀?咱们要不要搬走?” 晴月也望向善禾。 善禾把目光放在她二人脸上逡巡:“一时间也寻不到合适的院子,这前头还有铺子,对门就是方娘子,想搬家,也不容易。”她咬唇思忖了一会儿,“晴月,妙儿,日后你们出去,千万不要说你们自家的名字。晴月,你本家姓白,日后人家问你,你只说你姓白。妙儿,你也是,用你本家姓氏。今日碰到梁邵,倒还罢了。如今梁邺在大理寺任职,他手下的爪牙只会比梁邵的人更厉害,咱们须得小心。” 晴月与妙儿连声应下。自这日后,除了方娘子等人依旧照常唤善禾名字,但凡在外头,善禾只说自己姓“贺”,叫“贺山雪”,不是薛娘子,而是雪娘子。这厢善禾经过一晚上的深思,自觉应当与梁邵说清楚,一来不要让他纠缠,二来怕他口无遮拦教梁邺知道。故而翌日清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善禾写下一份帖子,预备教走街串巷的小孩儿送到广陵客栈去。刚打开院门,便见小石阶上孤零零坐着一个背影。梁邵惯骑的白马拴在一旁。 听得身后动静,梁邵霍然起身,指尖挂着一只冒着热气儿的油纸包。见是善禾,梁邵两目放光,一开口,便呵出一口霜气:“善善……善禾,早。你们用饭没有?我来时瞧见街角那铺子卖包子,好香,我买了点给你们。”他忙提起油纸包,送到善禾面前。 善禾拧眉:“梁邵,我有话同你讲。” 梁邵自是欢欣:“好,我也有话同你讲。”他半只脚跨进院里,“那我们进去说,如何?外头人来人往,平白惹人闲话。对罢?”话落,他整个人已站到院子里,且贴心地替善禾将院门阖上了。 “善善,你说罢。”他笑起来。 望着梁邵这般作派,善禾只觉得揪心。她抿了抿唇,慢慢道:“梁邵,前些日子听到官府邸报,你如今是护国县男了,还是北川军前锋营的指挥使。大家都夸你骁勇,是裴大将军手下一等一的大将。恭喜你。” 梁邵笑意更甚,露出一排白牙:“啊,不过是侥幸打了场胜仗而已,顺道儿揪出个蠹虫。” “能在北川那种地方打胜仗,怎能算是侥幸呢?你的事传回来,没一个人不夸的。” 梁邵弯了唇瓣,微微仰脸,心情大好。 善禾转了话锋:“所以,如今你过得好,我过得也好。祖父在天之灵,一定甚是欣慰的。” “再过几个月便是祖父忌辰,善禾,你同我一起回去祭拜祖父罢。” “这正是我想与你说的。”善禾抬起眸子,“我不会跟你走的,我们早已和离,人生已驶向新的方向,何必呢?” 梁邵只觉脖颈僵硬,愣愣地低下头,把目光放在善禾脸上。他轻唤出声:“善善……” 善禾慢慢笑起来:“阿邵,能见到你,见到你如今志得意满,见到你如今功成名就,我实在是开心。当初选择和离,于你而言,于我而言,实在是最好的决定。对罢?你挣得功名,我也过上我想要的日子。” “善善,你想要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样的?我知道,你如今靠画像为生,没关系的,你跟我走,或者我留下来,你照旧画画就是了。你要住这,还是薛家那旧宅子,我都听你的。横竖那宅子是为你买的。” 善禾一双星目望着他,柔声道:“阿邵,你忘记了,我当初之所以要离开,还有一个原因。我的身份,我家的旧事,对你而言,这些实在是拖累。你如今有了爵位,倘若教陛下知晓为个官奴、罪臣之女滞留金陵,会如何呢?” 梁邵抿唇,慢慢沉默下来。 “所以,阿邵,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我能赚钱,我不仅能养我自己,还能养晴月她们。你挣了军功,实现抱负,还有了爵位。我们都有很好的人生。” 梁邵脱口而出:“可我的人生没有你了!” 光这一句话,善禾登时觉到眼眶里泛上湿润。她的人生也没有他了。她与他,好歹也曾是少年夫妻,好歹曾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时光,好歹她曾努力过做好他的妻子,好歹她曾悄悄喜欢过他,只是喜欢着、喜欢着,她慢慢清醒了。那会儿的他根本不尊重她,遑论喜欢。于是她安安心心报答梁家的恩,再不想喜欢这样的字眼。偏偏他作出那些事,偏偏他开始尊重她、理解她,在最后的最后,他故意喝下那碗茶。不是她逃出去的,是他亲自送她走的。 “善禾,在北川九死一生,我那会儿才发现,我不能没有你。起初找你,我只是希望有你的音讯。倘若你过得好,我自是开心。倘若你过得不好,我也能帮一帮。”他声气发软,“善善,打仗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说大家夸我,你也很欣慰,可是到了战场上,我才发现,人要面对的很多。不仅是敌人,不仅是一同作战的同袍,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些人受了重伤,偏偏能活下来,回家养病,朝廷出一笔抚恤金,从此再不用上战场。有些人一刀被砍死,刹那间什么都没有了,连尸体都未必有人收。我从前不信命,可上了战场,我不能不信了。有时我也奇怪,怎生那致命的一击偏偏劈中这人身上,而不是那人身上。我不能确保哪一天,老天爷会不会不再眷顾我,那致命一击会不会劈中我。是要我当场就一命呜呼,还是留下一条小命,苟且余生。” 梁邵吸了吸鼻子,他眼眶也有些红:“所以,我想多看看你,我想在那次死亡之前,多看看你。善善,我这辈子只有你了。哥哥有他自己的日子要过,我不能打扰他,唯独念着你。要是我死在那里,倒也罢了。要是我在那地方落个残疾回来,善善,我能来找你吗?不用你照顾我,我自己请些小厮丫鬟照顾我。我还能给你钱,你不想画画的时候,你也不用为生计烦恼了。我也不要求你嫁给我,你就住得离我近些,每日陪我说说话。要是,要是你有了喜欢的人,我给你添妆,行吗?” 善禾怔在原地。她望着梁邵泛红的眼,忽而觉得这个从小霸蛮、被祖父与兄长宠溺长大的少年,在这一瞬间似乎成熟了不少,也懦弱了不少。她尚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谈心,那会儿的他意气风发,扬起鼻尖笑道:“爷运道好,阎王不收,死不了。” 四目相视,二人皆堕下泪来。 善禾忙扭过脸,取了帕子轻轻拭泪。她轻声道:“阿邵,你实在不用这样。以你如今的身份,以你如今的功名,你大可以寻到一位处处完美周全的妻子。她待你,只会比我待你更好。” 梁邵却道:“可我先遇见了你,别人再怎么好,又如何比得上你?” 他走近一步,见善禾已拭完泪,手慢慢垂下。梁邵夺过她手里的帕子,也给自家擦起来:“好久我身上都没带过帕子了。”他顿了顿,“所以,善善,你是因为我,才不愿跟我在一起的吗?哪怕我只是跟着你,任你婚嫁自由,任你做自己想做的事,你也不肯吗?” 善禾垂下头,嗫嚅道:“我不知如何说。但这件事,确实是一大难处。” “还有什么事?” “我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我自己赚钱,什么都靠自己,别的都不用管、不用想。你在我身边,虽说你任我自由,可是真的能自由吗?” 梁邵追上话:“那我做你院子里的小厮!你把我当个下人,行吗?” 善禾叹口气:“阿邵,你走罢。” 梁邵却已擎起墙边竹帚,认真扫起积雪。一面扫,一面说:“善善,我也有话同你讲。昨日买下薛府宅子,如今身上只剩七八两银子。广陵客栈,是住不成了。这些银钱尽数给你,在你这儿赁间小屋,可好?”指向原作浴房的那间斗室,“这间便好。” 第87章 梁邵耍心机 扫雪担水、劈柴生火,从前他根本没沾过指头的粗活,如今为了留在善禾身边,硬是咬牙硬生生一件一件地干下来。 早间晴月和妙儿起床,三人坐在一楼厅内用饭,梁邵正在院子里劈柴。三人拾目望去,但见他一身深紫绫衣,墨发拢在脑后,由一只金镶玉的冠子束着,这会儿正从院外把那匹白马牵进院子里来。马背上褡裢晃晃悠悠,俱是他随身行装。只见他在泥地里插了根木桩系马,随即抱着行李径往浴房去了。 妙儿把手里的肉包子掼在碗里,柳眉倒竖:“他真个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善禾亦拧眉:“待会儿我再与他讲一讲。他住在这里,也不是个法子。” 晴月望了望二人的愁容,小心开口:“二爷看上去也怪可怜的。” “哪里可怜?”妙儿斜她一眼,“他有钱有名有爵位,偏偏赖在咱们这,跟咱们过这样的日子。我看是可恨!是自讨苦吃!” 晴月便垂下头继续吃包子,再不吭声。她从前也不大喜欢梁邵,觉得梁邵不尊重善禾,后来慢慢发现,梁邵是表里如一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喜欢时不会同你做戏,喜欢了就努力追求。更重要的是,梁邵伤了善禾,他会反躬自省,会去思虑善禾的心思,而后用自己的方式尽力弥补。与他兄长相比,梁邵不知道好了多少。都是在主子手下当奴婢,梁邺看上去温润和气,实际奴婢是奴婢,主子是主子,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善禾惹他不痛快了,他不罚善禾,却把晴月按在条凳上打。光这一点,晴月就永远喜欢不了梁邺。更何况善禾并没有犯错!梁邵看上去乖戾、混不吝,但从不用那些阴私手段。仔细想想,过去在漱玉阁的两年,她并没有挨过打,也没有被克扣过月例。从前跟在梁邵身边的成保,办事不得力了,倒是经常挨上梁邵一脚,可成保从没有受过伤,被梁邵踢后,还能笑嘻嘻跟他插科打诨。细论起来,梁邵自幼习武,气力应是比寻常人大的。 善禾留下两只包子给梁邵,搁在碗里给他送来。梁邵正对着空荡荡的斗室犯难。这屋子不大,搁一只硬板木床,一只衣橱,一只方桌,便再放不下别的了。而且这床也实在太小,他才刚躺上去量了量,抻直身体,脚是露出去的。 善禾把热包子搁在桌上,顺他目光看去:“这是前一任房主留下的。如今只有这架床了,你睡不下,不如还是寻个客栈下榻,这才是正理。” 梁邵回望她,笑道:“我喜欢弯着腿睡。” “梁邵!”善禾着实有些气。 “善禾,”梁邵还是那般笑意,“我知道,你不想我留下。我明天就走,如何?好歹今日让我在这儿歇一晚上,我多看你一天,这总成了罢?” 善禾点点头:“好,这是你说的。万不能反悔。” “君子一诺千金。” 善禾今日仍有一项画像的生意,是早前便约好的,故而用完早饭不久,便背着画具出门去了。妙儿不喜欢梁邵,好眼色也不肯给他,自去铺子里画画,也不跟他讲话。晴月坐在二楼,呆呆想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从衣橱里抱出衾被褥子,步到浴房门口,轻声道:“二爷。” 梁邵打开门,见她抱着衾被,不觉有些惊喜:“这是善善吩咐你给我送来的?” 晴月想了想,决定委婉一些:“娘子临走前,让我们不要给你脸色瞧。” “我就知道。”梁邵接过被褥,“善善心里自是有我的。” 晴月立在门边,没有走进去,只看着梁邵铺床理被。她忽而觉得有些心酸,她很想同梁邵讲,让梁邵带善禾离开,从此隐姓埋名,再不要遇见梁邺。晴月知晓善禾对自由的渴望,但也知晓,只凭她们三个人的力量,要躲梁邺一辈子,却也不容易。 梁邵一壁理床被,一壁轻松说道:“晴月,前些日子,你们也是在这里吗?怎么我看起来,你们在这里住得并不久?” 晴月浑身一凛,磕磕绊绊道:“没……嗯……二爷,我们也才搬过来不久。之前我们住在别处。” “那这半年来,善善都是卖画养你们的?”他忽然想起什么,“哦,我记得你们走时,她带了些银钱在身上。” “二爷,您怎么知道?”晴月不由道,“我记得您从来不管这些。” 梁邵眉眼弯弯:“是不管,我也懒得管。但我自家有多少钱,多少地契,我怎会不知个概数呢?不过是因为有阿兄和善善替我看着,我也是难得糊涂了。” 他声气淡下来,敛眸:“更莫论她那会儿要走。我再不小心留意,连她何时走、走得顺不顺当都不知道。” 晴月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勉力挤出个笑:“二爷,娘子说您明儿再走。您走之后,就忘了这里罢。娘子在这过得好,也不想麻烦打扰别人。您千万不要跟别人说,我们在这里。”她顿了顿,叹道,“京都是大好的前程呢。” 他蓦地抬起头:“倘若我不要那些前程呢?” 晴月怔住。 梁邵朝她笑了笑:“晴月,你自去忙罢。我自己确实应当好好想一想了。前时只想着找你们,却没考虑过找到你们之后,该当如何。”他顿了片刻,“你放心,善善在这,我没必要跟别人说的。我巴不得天底下只有我认识她,我知道她呢。” 晴月缓缓点头,叹口气,自往外去。 梁邵在后头笑:“晴月,多谢你送来的这床被子。” 午膳与晚膳,是梁邵自己端着碗筷站在灶台旁用的。善禾她们住的屋子,她们没松口,梁邵自不会进去。晚间善禾归来,带回一只炙鸭。这是金陵名菜,她们都爱吃的。因梁邵也在,晴月提议给他也送点。妙儿有些嘀嘀咕咕的,说:“本来三人吃一只鸭子正正好,分给他,我们还吃什么呢?”她拧下烤得绛红的鸭头,丢在碗里:“这个给他倒也罢了。” 晴月悄悄看了眼善禾的神色,额外夹下一块肥厚的鸭腿,给梁邵送过去。回来时,晴月捧着空碗,碗中那只鸭头原样奉还。晴月道:“二爷说他怕这些鸭头、鸡头、鸟头的,说不敢看,更别说吃了。” 善禾与妙儿一愣,旋即妙儿爆出今日第一串笑声。临到晚上就寝,妙儿躺在床上,依旧忍不住笑:“恁般高壮的一个人,还说是将军呢,原来怕鸟啊?娘子,明儿要是他再不走,咱们就在院里养鸽子。他不能不走!”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70节 善禾也淡淡笑着,没说话。躺在床上,她始终睡不着。耳畔是薰笼里传来的火星哔啵爆破声,渐渐地,又多了妙儿与晴月细微的鼾声。善禾翻了个身,只见窗外透出亮光,竟像早上。 这是又下雪了。 只要落雪,哪怕是夜里,外头也亮堂一些。 善禾叹口气。忽而她想起什么,连忙披衣起身,悄悄下了床。 外头果真在下雪。雪声澌澌,竟已能覆到人的脚踝。善禾提着针线篮子,走到浴房门口。门关不严实,底下悄悄漏着一丝风。善禾心底泛起酸水,叩响了门。 里头传来动静:“谁?” “是我。” 没一会子,梁邵披衣过来,把门打开了。他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是冷的。 善禾忙走进屋里,阖紧门。她掸了掸肩上的雪,才发觉这屋里比她们二楼的房间冷了许多。墙壁薄,又在一楼,外头又全是寒风冷雪。 善禾催促着:“你快上床罢。” 梁邵钻进被窝,把衾被直拥到下巴颏儿,他挤出个笑:“善善,你怎的来了?” 善禾已走到窗前,将针线篮子搁在案上。窗纸旧得发黄,上头渍着雨痕尘迹,一颗破洞恰在当中。她伸出纤指,轻轻探入那破处,指尖触得凉风丝丝,登时觉到扎人刺骨的寒冷。 她轻声:“外头落雪了。我想起来这屋子里的窗户破了个洞,所以来给你补上。” 说着,善禾从针线篮里拣出块素绢,比着破洞大小,剪作圆月模样。她用簪子尖儿蘸了点温热的浆糊,细细描在绢边。 梁邵缩在床上,仰脸看善禾的背影,心底也不觉暖起来,仿佛满室生春。 “善善……”他笑起来,“你一来,我倒不觉得冷了。” 善禾比划着将素绢贴上去,口中怨怪他:“早让你走,你不听,非要在这里受苦挨冻。” 梁邵声气发颤:“我……我这是苦肉计,只等你心软了,留下我呢。” 她听出他话音的颤抖,知道他应当是冷的。叹口气:“待会儿我找点布料过来,把门下塞好,你就不会冷了。” “好。”他哑声回道。 待补完了窗纸破洞,善禾依言去寻了点破烂布料,并她自己的那只小手炉。炉子里重新烧上梅花炭,搁在怀里,暖到心窝。 梁邵伸出手来接,眉梢眼角都是笑。 善禾却发现,他唇色很有些苍白。她皱眉:“你病了?”她伸出手去摸梁邵的额头,并没有发热,却非常冷,像块寒冰。 可梁邵从小是只热炉子,外头再冷,也不至于这样啊。 善禾替他掖了掖衾被,猛地发现梁邵身上盖的这只被子有点硬,像冻起来了似的。 “被子怎么这样硬?”善禾立时警觉。 他赔笑着:“没什么,没关系的……” 他越如此,反倒越让善禾疑窦丛生。她摸了摸衾被,非但有些硬,还有些潮,她冷声道:“你把被子掀开给我看。” 梁邵有些踌躇,说话也有些费力气:“善善,我真没事……” “你掀开!”善禾凶他道。 梁邵只能缓缓掀起一角。 善禾就着那一角,掀开衾被。原来被子之下,是一握揉得紧实的雪球,正慢慢地融化。 雪化成水,洇过被子,里头潮湿着,外头又重新冻起来。 眼泪立时涌出眼眶,善禾泣道:“梁邵!你干什么呀!” 梁邵浑似从前犯错被祖父揪到那般,他忙把雪球丢到地上,声气又急又虚:“啊,善善,你别哭,别哭。怪我……我不是……苦肉计么……”他屈指给善禾拭泪,“善善,我不想走,你好歹多留我几天。你万莫再哭了,你这样,不是剜我的心么?” 善禾吸了吸鼻子,道:“所以你要你自己受寒生病,留在这不走了?” 梁邵缓缓“嗯”了一声。他忙从一旁的褡裢里取出身上最后的八两银子,悉数塞进善禾怀里:“你放心,我看病抓药,不要花你一分钱。而且我心里有数的,就是场小风寒,不是什么重病。好了,好了,你别哭……” 善禾一把拍开他的手:“哪有人像你这样的!你就是个骗子!骗人精!” 梁邵垂下头,不吭声。他确实是个骗子,也不是君子。君子一诺千金,梁邵一诺放屁。他只想跟善禾多待几天,风寒算什么,只要能留下来,只要善善多陪陪他,做什么都行。 好一会儿,二人都没吭声。 善禾默不作声,拿来他的氅衣,要他披上。 梁邵不情不愿地接过,还未披上,猛然一个喷嚏打出。苍白的唇色,隐隐泛红的两颊,他偷眼看善禾,唇瓣悄悄上弯:“不好……真个病了……” ----------------------- 作者有话说:虐一下弟弟,弥补一下他之前欺负善善[眼镜] 第88章 巧施苦肉计 梁邵哆哆嗦嗦地冲她笑起来。 善禾眨了眨眼,强把泪意憋了回去。她一壁给梁邵披上氅衣,一壁怅声道:“你又何苦……” 梁邵顺势握住她的手:“胡说。我从不觉得苦。”他裹紧了氅衣,忍不住又是一个喷嚏。 善禾未理他,举目四望,更觉此屋寒凉,不可人住。可二楼的四间屋子,除去用作浴房的那一间,剩下三间,每个都有人住了。晴月与妙儿睡在她的屋里,她们俩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床,善禾也实在不好意思领梁邵过去。 这厢正踌躇着,忽见窗下现出个灰蒙蒙的人影。晴月披着棉袄,轻声道:“娘子,妙儿睡觉不老实,我怕扰了娘子好梦。这会子我已送她回自己屋里睡了。”她顿了顿,“娘子,你早些安寝罢。有什么事,唤我起来就是。” 善禾慢慢垂下眼,却对上梁邵亮晶晶含笑的双眸。 梁邵怀揣手炉,一路随善禾上了二楼。 屋子收拾得齐整,案头搁着几卷画轴。衾被叠得方正,架子床旁置着熏笼。善禾把门掩好,转过身,同正在四下打量的梁邵道:“你把衣裳脱了罢。” “啊?”梁邵哑着嗓子险些呛住,手上却利索,忙解起盘扣。善禾理完衾被转身时,这厮已精光着上半身,含笑在那儿候着了。 入目是他胸前寸许长的旧疤,痂壳尽褪,只剩下一道粉嫩新肉微微凸起。疤痕之上,是一条项链,坠着四五颗红麝香珠,却把他肌肤衬得白了些许。善禾接过那潮潮的寝衣,将眸子一敛,不再看他,声气很轻:“快上床罢。” 梁邵迅速钻进被窝,把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略带苍白的脸。眼巴巴望善禾:“善善,你在这里陪我么?” 善禾摇了摇头。她将梁邵的寝衣铺展在熏笼上,由熏笼慢慢将水汽蒸掉。她指着寝衣:“待会儿衣裳烘干了,你要是醒着,就赶紧把它取下来,免得烧坏了。”善禾又将窗户支开一条三指宽的缝儿,嘱咐道:“你要是觉得闷,记得把窗开得大一些,这才通风透气。”最后,善禾将搁置一旁的双层铜壶放到床头柜子上,又拿了只青瓷茶盅,倒了半杯热水递给他:“晚上刚烧的热水,你半夜里醒过来,也要记得多喝。” 梁邵皆一一应下,仰脖一饮而尽。 见他这般乖觉,善禾方道:“那你好生休息。” “那你呢?”梁邵急问。 善禾淡淡一笑:“我累了,先回去休息。”她望着梁邵的脸,慢慢道,“阿邵,你早点好起来罢。” 梁邵登时追上话:“我早点好起来了,就早点走,是么?” 善禾一怔,垂首低低应了个“嗯”字。 方才的欢喜霎时烟消云散,梁邵把脸埋进锦被,闷声道:“哦。你也早些安歇。” 善禾复望他一眼,转身去了晴月房中。 翌日,梁邵卧在榻上烧得双颊绯红。妙儿见他这样睡在善禾床上,气不打一处来,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踩得地板咚咚响,愣是不肯梁邵安生休息。晌午善禾来送饭,他握住善禾的手,眼眶烧得红红的,两颊亦红,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妙儿姑娘气性大,前头初见时我出言不逊,实在是我的不是,她记得那些话,也是我活该。善善,你把我那八两银子拿出一些来,分给妙儿姑娘,也算是弥补我的过失了。万莫教她在外头走动了,吵嚷得我头疼。” 善禾挖出一勺饭,用筷子夹了新炒的时蔬覆在上头:“你别管她,待会儿我说她就是了。”递到梁邵嘴边,“你真端不动碗筷吗?” 梁邵拧眉,唉声叹气地:“我浑身没力气,拿不稳勺子。别把菜抖出来,倒糟蹋了粮食。” 善禾听了,探出一只手摸他额头:“还是好烫。待会儿我去请郎中,还是开几服药给你吃,这才是正经。” 梁邵囫囵吞下饭菜:“直接去药铺抓点药便罢了,横竖是个小风寒而已。再请郎中,平白多花诊金。” 善禾轻笑:“你倒知道俭省了。” 梁邵望进她眼里:“如今既与你一处过日子,少不得要精打细算一些。” 善禾不吭声,敛了眸子继续喂他用饭。梁邵不肯放过这片刻温存,饭食刚咽下去,立马起个话头与善禾攀谈。他知善禾不愿说自己的事,便讲起他在北川遇见的奇闻轶事,譬如他如何一路往北川,如何结识下那十几条好汉,如何历尽艰辛投军,偏生遇着个忌贤妒能的上司。 善禾道:“人家是将军,自然要压你一头。” “岂止这般。”梁邵笑道,“他就是个通敌的叛将。我要擒察台的首领,他不肯,让我纵虎归山,实则是因他自家与那察台人早有约定。” 善禾深吸一口气:“怎还有这样的人?他为何要这般做?他是我们大燕人吗?怎的还帮察台人?” 一连串问题抛下来,梁邵紧紧锁着善禾的脸,抿着唇,含笑不说话。 “你说呀。”善禾推了推他的手臂。 梁邵这才道:“今日乏了,再讲不动话。明儿你再来给我送饭,我继续讲给你听。” 善禾猛然惊醒,他这是故意吊着她的胃口,拖延时间。她低头一看,只见碗里的饭菜早被他吃光,原来他们已说了很久的话了。善禾指尖攥紧碗沿,咬唇:“嗯,那你休息罢。”说罢,她匆匆离去。厨房里,妙儿正站在灶台前洗涮碗筷。妙儿见善禾这会子才回来,跺脚道:“娘子,你不要被他骗了。他这装病的心眼子,跟梁邺比起来,一般无二呢!” 善禾点头:“我知道,从今晚起就让晴月给他送饭。”她搁下碗筷,正要往铺子里去,又顿住脚步,与妙儿道:“妙儿,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好歹他现在生着病,早点让他病好了,他早点走了干净,你只当不见便是。” 妙儿歪头站在那儿,撅嘴“哦”了一声,算是应下。 自这日后,梁邵的一日三餐都是晴月送过去的。他也不说什么“浑身没力气”“拿不动碗筷”的话了,每次都是自己吃得干干净净,晴月去收碗时,梁邵总忍不住问:“善善呢?”晴月只好托辞:“年关了事忙,她说改日再来看二爷您。” 于是就这么“改日”到了腊月廿二,梁邵的风寒彻彻底底地好了,而善禾还是躲着他。梁邵在屋里踱了两圈,这小小的厢房,几步便到了头。窗外是善禾忙碌的铺子后院,能隐约听见她与晴月、妙儿说话的声音,清泠泠的,却一句也听不真切。他心知善禾是铁了心要躲他,再装病弱或一味缠磨,只怕会惹她厌烦。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楼下,善禾正与晴月核对过年的年货单子,闻声抬头,见梁邵衣着整齐地站在楼梯口,面色虽还有些病后的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笑起来也爽利了。她目光微微闪烁,垂下眼帘,继续看着手中的单子,只淡淡道:“病好了?” 梁邵几步走下楼梯,站定在她面前,声气诚恳:“好了,多谢你和晴月这些日子的照顾。” 善禾“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对晴月道:“过会子你跟妙儿去买点爆竹回来,小年夜我们也热闹热闹。” 晴月应了声,悄悄瞥了梁邵一眼,低头忙去了。 梁邵也不觉尴尬,自顾自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看着善禾忙碌。妙儿从厨房出来,见他在堂中,立刻甩了个白眼,重重地将手中的盆搁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善禾蹙眉看了妙儿一眼,妙儿这才收敛了些。 一时间,只听得纸张翻动和笔锋书写的声音。梁邵安静地坐着,并不出声打扰,目光却紧紧粘在善禾身上。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善禾把单子理完,揉了揉额角,这才似乎刚发现他还在似的,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梁邵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年后。” 善禾睁圆眼:“你上次分明说病好了就走。” 梁邵有些尴尬:“那是我烧糊涂了说的糊涂话。我从来都是打算年后走的。”他站起身:“善善,我看过了。你们三人住一起,彼此照顾,确实不需要我。可是马上过年,又要洒扫除尘,又要搬搬运运,你们三个姑娘,如何做得来呢?所以,我还是留下帮你们把这年过完了。等过了上元节,我也才走得放心。” 善禾怔得目瞪口呆:“怎么又到上元节……” 梁邵装作没听见,凝眉继续道:“善善,还有一件事,我不曾与你说。”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71节 “什么?” 梁邵仰起脸,叹口气:“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你记得我上次跟你讲的,那个叛将上司吗?” 善禾点了点头。 “他叫朱咸。” 善禾思忖片刻,方道:“前段时间看官府邸报,说北川的朱咸将军暴毙,是这个朱咸吗?” 梁邵点头:“就是他。而且,他不是暴毙的。他是个叛国之将,故意设下陷阱,想教我死在北川,亏得我那些兄弟救我于水火。我才能将他做的那些腌臜事告知裴大将军,他也才伏了法。” “他要弄死你?”善禾深吸一口凉气。 梁邵继续道:“这身伤便是拜他所赐。陛下赐死他之后,对外却说他是暴毙而亡的,你可知为何?” 善禾摇摇头。 梁邵缓声道:“当今太子殿下生母朱贵妃,摄六宫事,也是姓朱。” 善禾瞳仁骤缩。那些纷乱的、琐碎的一切慢慢串起来。 朱咸是叛将。梁邵揭发他的秘密,令他伏法。陛下赐死朱咸,碍于朱贵妃与太子情面,对外宣称其暴毙而亡。梁邵封爵,受封指挥使。陛下清查无极场,东宫牵连。太子是朱咸外甥。孟昭仪是梁邵表姐。孟昭仪怀孕,晋升贤妃,与朱贵妃只差一品。陛下擢升梁邺为大理寺少卿,允贤妃省亲,给孟持盈赐婚,梁邵又在此刻回京。 梁邵看善禾一副惊惶模样,在她身边坐下,温声道:“我若回去了,势必要入宫赴宴的。届时碰见太子与贵妃娘娘,反倒难堪。” 善禾转过脸来,怔怔道:“倘若,陛下就是要扶你起来,制衡东宫呢?” 梁邵一笑:“没想到我们善善还有这般见识。放心,我这次不回去,就是向陛下表明我的心了。何况,有哥哥在,有贤妃娘娘在,那些缠磨人的烦心事,他们自会周旋解决干净。陛下见我不识趣,必定要舍了我,一心栽培哥哥的。” “梁邵。”善禾咬唇道,“这是陛下给你的机会。你把握一下,说不定,你还能更进一步,比你哥哥更厉害,站得比他还高。” 梁邵却仰起头,笑里带了点苦涩:“哥哥想做人上人,我不与他争。况且若此番回去,再想脱身怕是不能了。” 梁邵不觉想起这次回京,裴大将军意欲给他说亲,梁邺也说要给他说门显赫的亲事。他眸子逐渐黯淡下去。 “善善,这些日子我一直想与你说我在北川的经历,可你总避着我。既然你不想听,那便罢了。但有一句话,我想告诉你。” 他低眸望进善禾眼里:“在北川出生入死,我突然明白‘人生自古两难全’这句话。功名与情意,是难以平衡的。所以,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还是想选择你。” 善禾只觉一颗心扑通乱跳,两只手搁在膝上,不住地绞动。 他慢慢笑开:“也许有人能平衡得好,譬如哥哥,他如今官居少卿,得侍驾前,又有了个爱妾,与他琴瑟和鸣,可惜……”梁邵叹口气,“我来前听闻,他原是要娶那女子为妻的。偏偏红颜薄命,殒命于一场火里了。” 善禾顿觉浑身发麻,指尖颤抖不停。 第89章 梁邵起疑 窗外,晴月与妙儿立在廊下,扬声笑道:“娘子,我们出门买爆竹去啦。”善禾哆嗦着指尖,忙点头:“好。” 梁邵未曾觉察善禾的异样,反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笑道:“正好我留下给你们放爆竹,哪有让姑娘家点炮仗的道理。” 善禾未曾留意他这些话,冷不丁开口:“阿邵,你可曾见过……你阿兄的那个妾室?” 梁邵转回脸:“我回京时,人已没了。” “你阿兄没有与你说她?” 梁邵这才细细端详她的脸色:“你怎的了?你认识那个女子么?” 善禾匆忙摇头:“不认识。”她顿了顿,“只是想着大哥身边向来清净,人都说他不近女色,这半年光景竟多了个知心人,又去得这般匆忙,实在……实在是叫人意外。” “正是这样。”梁邵亦叹气,“说起来,那女子殁的那一夜,恰是我回京之时。若我脚程快些,兴许能见上一面,那场火说不定也烧不起来了。” 善禾听得胆战心惊。差一点点,她就要以梁邺妾室的身份碰到梁邵了。她抿了抿唇,把心底的惊惧全部压下去,尽量放平声线:“阿邵。” “嗯?” “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也不要告诉别人你找到了我?包括你阿兄。” 梁邵慢慢皱起眉,仔细望着她的脸:“怎么了?阿兄对你做过什么吗?他欺负过你?” “没。”善禾把眼低下,“大哥那般人物,怎可能欺负我呢?我不过是不想教别人知道我在这里,我想自己安安静静过日子。” 目光在她脸上盘桓,梁邵抿唇道:“真的没人欺负过你吗?” 善禾思忖片刻,道:“有。” “谁?”他脱口而出。 善禾抬起眼,眼风轻轻扫过他面庞。 梁邵愣了一瞬,噗嗤笑开:“所以我如今回来弥补了。”他夺过善禾手中的笔,“便是不告诉兄长,也该给他去封信。这些时日卧病,许久未与他通音讯了。” 善禾便坐在一旁,一字一字地看梁邵给梁邺写信。梁邵的字并不算多么好看,但他写时极认真,凝眉抿唇,字字句句与梁邺诉说自己近况。慢慢地,善禾不再看那些字,目光上移,流连在他侧脸,直鼻薄唇,边塞风霜将昔日少年磨砺出刚毅轮廓。 梁邵一壁写,一壁絮絮说着:“还得给成保去信,叫他捎些银票来。” 善禾轻轻“嗯”了一声。 他继续道:“成保如今大有能为呢!我走前给了他几百两银子,让他重开祖父的义学。没想到,他竟真的办得有模有样,义学里如今已快有百来号学生了。上回他写信与我说,他自家如今也开始念书习字。先生说他再学下去,不出两年,就能试着去考个秀才了。” 善禾浅浅笑开,又是轻轻一声“嗯”。 梁邵的信已写到收尾,他的话仍在继续:“还有岁茗、岁纹她们两个。善善,你真不该走,她们两个如今已到婚配年纪,要是你没走,正好替她们做主。我实在不懂这些,只好每人给她们一些银两,教她们自己寻觅郎婿。这半年过去,一点儿信都没有,也不知过了年能不能得她们一个好消息。” 善禾笑着笑着,忽觉眼热鼻酸,竟有些想哭。梁邵写完信,将笔搁在笔山,转过脸,见善禾莞尔含笑,眼里水蒙蒙的,潋滟着一层雾气,不由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好你个薛善善!真没良心,见着我就要赶我走,听到成保他们的消息,你却是又哭又笑的了。”话落,他猛然僵住。他与善禾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昵了。 善禾笑着拍开他的手,故意揶揄他:“原是你不配。”也是话落,她才发现梁邵僵然神情,也才蓦地意识到,他二人无意间竟这般亲昵。 一时间,四目相对,俱是赧然。 梁邵的手没有收回来,而是顺势捧住善禾半侧脸。他指节修长,握住善禾的脸,严严实实不漏一丝缝隙。梁邵抿了抿唇:“那我今晚,是睡你屋里,还是睡楼下?” 善禾躲掉他的触碰:“随你。” “随我的话,那我要跟你睡一屋。” 善禾拧起细眉,起身就走。梁邵匆忙追上去,握住她的手:“不过是玩笑话,你千万别恼。”善禾仍不理他,自回铺子里去,梁邵跟她过去,又是四下打量铺子里的陈设,又是哄善禾开心,不知不觉,日影已西斜,整个下午就这么消磨过去了。 晚间,善禾与晴月、妙儿俱在用晚饭,梁邵出门寄信,始终未曾归来。善禾与晴月渐渐坐不住,妙儿见了,笑道:“放心罢,那么大一个人,又有功夫在身,许是去哪儿闲逛了。” 她话音刚落,院里立时响起梁邵的声音。只见他飒沓大步,走路如风,怀里揣着个雪白绒球。 善禾与晴月起身去看,原来他怀中不是什么白球,而是只毛茸茸小狗,毛色雪白,一双圆眼滴溜溜转。梁邵将它放下,它呜咽几声,伏在地上直往梁邵脚边缩,拿这对圆眼怯生生打量众人。 善禾与晴月早教小狗这温顺可怜的模样融化了心,二人提裙蹲下,伸出手慢慢抚它热乎乎的小身子。 梁邵亦蹲下来,爽利笑道:“我回来时碰见它缩在路边,呜咽着好可怜。它腿脚伤了,跑不起来,也没人要它。我就同它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它终于肯跟我回来了。”他眉眼弯弯,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待会喂些水米,我再给它搭个窝。今年过年,它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了,也是有家的好狗了。” 妙儿早听得动静,提裙走来,见地上趴着只小狗,忍不住惊呼一声。她忙走上前,蹲身看狗,旁的什么都不理了,脱口而出就对善禾道:“娘子,你要留下它吗?” 善禾本就没打算赶它走,听了妙儿这话,不禁笑道:“你喜欢它?” 妙儿点点头,她已伸出手,轻轻触小狗的鼻尖:“要给它洗个澡才行。” 善禾便道:“这是梁指挥使带回来的呢。去还是留,得梁大人做主。” 梁邵忙道:“万莫这样唤我!梁邵,二爷,这些倒还罢了。” 妙儿有些不情愿地道:“那梁大人要留它么?” 梁邵含笑:“我想留它,却有一桩难处。从前没养过狗,须得有人帮我照料它。” 妙儿立时道:“我能!” 于是,这狗便在善禾的院子里住下来。妙儿替它洗干净身子,梁邵给它筑了个小窝。早间,善禾她们起床,小狗也起床。入夜,善禾她们安寝,小狗也安寝。过年前的这些日子,处处洒扫除尘,小狗也跟在后面,摇着尾巴凑热闹。 至于小狗的名字,梁邵想叫它“追风”,妙儿却认为,它又不是马,应该取个狗名。最后取的名字叫“六六”,合的是“六六大顺”的寓意。善禾与晴月皆觉得这名字好听。 梁邵眼睛一转:“那怎么不叫大顺?” 除夕夜,铺子打了烊,四人围坐一桌吃年夜饭,六六趴在一旁,啃着骨头,摇着毛茸茸的小尾巴。饭菜比平日丰盛许多,妙儿虽仍对梁邵有些芥蒂,但待他已比从前亲热许多,也肯对他笑了。梁邵拿出成保寄过来的银票,硬是塞给妙儿和晴月一人一个红封,说是压岁钱。晴月推辞不过,道谢收了。妙儿捏着红封,神色复杂地看了梁邵一眼,终究没说什么。 饭后,众人又点了一回爆竹,善禾便催促晴月和妙儿回屋里守岁休息,她自己则去将桌子残席收拾干净。晴月、妙儿自是不肯,善禾却道:“这一路多亏有你们。今晚就当我伺候你们,你们俩在这守岁,一则是替我祈福,二则是我感谢你们相伴,好不好?”她们这才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善禾将碗碟垒起来,端到厨房去,梁邵也默默跟了过去。夜空澄澈,瑞雪映着零星星爆竹光,愈发显得小院祥和静谧。 “善善,”梁邵在灶膛前坐下,“谢谢你。” 金陵的冬天实在寒冷,总是要烧一锅温水洗碗,方不至于冻手。梁邵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些时日,已经知道如何添柴烧灶了。他熟稔地将柴草塞进灶膛,点上火。 善禾舀了碗清水在锅里:“谢我什么?” “谢谢你留下我。”梁邵的声音在寒冷的夜气中格外清晰,“更谢谢你……还肯让我留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善禾握着碗碟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想起这些日子他的改变,他的沉默劳作,他小心翼翼讨好晴月与妙儿,他偶尔看向她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她从来都不是铁石心肠,过往的情谊与现实的考量在心头反复撕扯。 锅里的水尚未烧开。 善禾垂下脸,淡淡道:“阿邵,你真的想好了吗?你真的不想要那些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你真的愿意跟我这么一个官奴,守在一起吗?” 灶膛里,火焰猛然窜高,照亮梁邵的脸。 他歪过头,望着善禾笑开:“善善,我想得明白,从我出生到今天,我再没有这样明白过了,我要跟你在一起,那些功名利禄皆比不得你一人。我唯一怕的,是你赶我走。” “梁邵,你是有爵位的人。”善禾踌躇着。 梁邵正色道:“我可以不要。”他又添了一把柴草进去,“我们就像从前那样,我去求哥哥,我请他写一封荐书,我们还回密州去,我继续当那提刑官。又或者,什么都不当,我们守着梁家的基业。善善,你不是会画画吗?我们在密州也办个画坊,你做画坊坊主,我当个甩手掌柜。” 若梁邵辞了爵位,梁邺必定要过问,那她的出逃岂不没了意义? 善禾急声:“不行!”她压下声音,“你好好做你的护国县男,再不要为了我,说这样的浑话。”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梁邵的神情。他拨弄着灶灰,声音沉了几分:“善善,你方才为何这般激动?” 善禾垂首整理碗筷,瓷器的碰撞声清脆凌乱:“我……我只是不愿你为我放弃前程。” “是么?”梁邵忽然抬眼,“可我总觉得,你似乎很怕我与阿兄联系。” -----------------------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今天出去喝酒了…… 第90章 他们都抱得“善禾”归……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72节 耳畔浑似有惊雷炸响。善禾攥着碗沿的指尖不住地收紧,再抬眼,梁邵面无表情,定定地望她。四目相视,他眼底的探究,她眉间的惊惶,在此刻皆无所遁形。 “善善。”梁邵再次开口,“阿兄他……是不是伤害过你?” 善禾瞳孔骤缩。过往在梁邺身边委曲求全的记忆潮水般淌过,她抿着唇,浑身绷紧,那些强撑的体面在此刻尽数瓦解。 善禾咬住下唇,别过脸,用力将情绪压了下去。窗外忽地炸开一簇烟火,映得厨房内明灭不定。她浑身一凛,梁邵已欺身近前,一把攥住她的腕子,声气愈来愈沉:“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善善,你到底在瞒我什么?” 善禾深吸一口气,语带哽咽:“我是从大哥手底下逃出来的。” 梁邵脸色骤变:“逃?何故要逃?到底为什么?” 善禾眼底已蓄了一汪泪:“和离之后,我本想直接回金陵来,是大哥他不允许。” 梁邵皱眉,细细地打量善禾的脸。 “我这戴罪之身,原就不配自立门户。大哥说,祖父救我回来,便没有任我流落在外的道理。他还说,不管我与你有没有和离,我与梁家都有抹不开的关系,我父亲与梁家都有抹不开的关系。他不能让我成为你和他仕途上的隐患。所以,为了祖父生前的愿望,为了他与你的前程,将我拘在府里,日日派人看守。”两行泪缓缓滑过脸颊,“我知道大哥这么做是为我好,也是为了你好,可是……我不想被人监视,我不想被人拘束、没有自由。” 梁邵面色铁青:“他这是囚禁!” “不,不是,没有囚禁那般严重。”善禾低下头,屈指拭泪,“大哥只是不想我在外独自过活,不想我抛头露面,但在吃穿用度上他从来没有苛待过我。是我自己想不开,是我自己性子拧,这才带着晴月逃出来。我不想教你告诉他,是怕他又要抓我回去。” “他不顾你的意愿关押你,与囚禁有何分别!”梁邵愈想愈气,胸膛不住地起伏,“怪道那日晴月也跟我讲,让我不要把你们在这里的事说出去。原来,原来还有这么一桩公案!官奴怎么了!罪臣怎么了!你与他梁邺有何关系?我都不在乎你的身份,他凭什么在乎?他就把仕途前程看得那般重要,比你的意愿、比我的意愿还重要!” 善禾反握住他的手:“阿邵,这便是我的心结。大哥自有他的道理,可我实在过不得那样的日子。阿邵,如今你可还想留下?若我们破镜重圆,大哥定要阻拦的。” 梁邵低眸望着善禾,蓦地,他眼前浮现施府、孟府一干人的嘴脸。原来,梁邺如今与他们已经很是一路人了,怪道他会这样对待善禾,怪道他会这样不顾善禾的意愿。他到底是为了尊重祖父生前照顾善禾的意愿,才把她关起来?还是为了他自己那所谓的前程,把善禾囚禁在他身边,防止善禾有朝一日成为他仕途上的阻碍?梁邵不敢深思。因他也知梁邺的为人,他怕自己想多了,恨起阿兄来。他从小便知道,梁邺最是面冷心冷,所以梁邺可以做到处变不惊、云淡风轻。但梁邵并不在意这些,只因梁邺待他实在是好,天底下再没有比梁邺更好的兄长了。他犯错了,梁邺想法子替他遮掩;他闯祸了,梁邺代他给人赔礼道歉。梁邵素来敬重这位兄长,唯有今朝这件事,教他不能不重新审视自己对梁邺的这份敬重。 阿兄究竟是何时变成这样的呢? 他从前只是心冷,为何如今这般心狠? 他哑声:“我不会跟他说的。” 小狗六六悄然溜进来,垂着尾巴走到善禾与梁邵的脚边,屈腿卧下。 锅里的洗碗水已开始咕嘟咕嘟冒泡,是水开了的意思。梁邵静默着,此情此地、此时此刻,他忽而觉得眼前横着两条道,一条站着阿兄,他身后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一条站着善禾,她身后朦胧着一团雾气。命运正逼他做下决定。 善禾苦涩笑着:“阿邵,其实你现在回京都,你照样可以拥有很好的人生,你继续做你的护国县男、梁指挥使,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如果你想起我了,你可以来金陵看我。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只求你,不要告诉梁邺,就当我死了。” 一个“死”字将梁邵拉回现实。他浑身一凛,眼圈登时红了。他扯开衣襟,露出挂在脖子上的、红麝珠子串成的项链。梁邵扯下项链,塞进善禾掌心。而后,他吐纳出一口浊气,拉住善禾的手就朝外走。 善禾不知他意欲何为,急声道:“锅里的水还开着。” “没人添柴,早晚会灭的。”他自顾自往前走。 六六也跟着他们,小跑着追了出去。 不宽的巷道,地上零零散散躺着爆竹碎屑。檐角垂下手掌长的冰凌子,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梁邵拉着她,从巷道里走过,从抱着孩子仰望夜空的人群中间走过。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他们身上,善禾垂下头,低声唤他:“别人都看见了!” “就是要别人都看见!”梁邵很有些赌气似的,“阿兄不要你出门见人,我偏要你出门见人!阿兄不让你自由,我偏要你自由!” 一路走出巷道,眼前陡然开阔起来。远处,是秦淮河的支流,河边栽满杨柳,这时节只剩下干枯树枝与挂在枝头的大红灯笼。梁邵牵着善禾走到河边,顿住脚步,托起她掌中珠串。六六重新卧在他们中间。 梁邵把目光放在善禾脸上逡巡:“善善,你还记得这条红麝手串吗?” 如何会不记得呢?那是他们感情最好的一段时间。那是她第一次想靠画画谋生。她为了那幅画,把红麝手串送给他,没想到,他一直珍藏在身,直到如今。 善禾涩声笑:“记得。可是,它不是条手串么?” “善善。”梁邵一字一句说得极其认真,“在北川,是你救了我。你还记得你攒钱给我买的软甲吗?那会儿朱咸把我发配到北川最偏远的哨塔,欲借察台人之手取我性命,再通过哨塔穿越北川腹地,直取安平粮仓。我是他的棋子,是他叛国计划的头一件牺牲品。那天晚上,我一人守在那儿,战到力竭。善善,我以为我要死了,”梁邵流下泪,“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与阿兄了,我甚至都快看见祖父了。可那致命的一刀落下来,是你给我的红麝手串和软甲挡住了它。手串断了,软甲破了。而我没死!” “善善,”梁邵握住善禾的肩,“上天在那一刻没有收走我的命,是你救下我!如果你没有为我买软甲,如果你没有将红麝手串送给我,我在那时便死了!善善,在我们和离之后,我找你,真真是因为我想知道你的音讯,我没有想强迫你,我有在试着接受和离这件事,试着接受我们二人各自生活,我只是希望有你的音讯而已!直到那天晚上,直到那一刻,我躺在尸山血海中,望着满天星斗,身边是怎么都杀不完的察台人,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我在心底想,我才十九岁,我不想死,我不想孤零零一个人死掉。是你救了我……” 两人皆堕下泪来。梁邵一把拥住善禾,将她搂入怀中。他颤声道:“所以,我可以没有荣华富贵,可以没有仕途前程,但我不能没有你!” 晚风吹过,送来爆竹的硝烟味和万家灯火中的欢声笑语。六六亦呜咽着,往梁邵腿边蹭了蹭。 “没有薛善禾,梁邵早就是北川的一抔黄土了。善善,你就是我的命,比那些都重要……”梁邵的泪流入善禾的鬓发中。 善禾推开他的胸膛,双手捧起他的脸。目光交缠,梁邵垂眸,直直吻了过去。 那条残缺的红麝珠链最终戴回了善禾的脖颈。河岸延伸,直到天际。善禾走在前头,静静地听梁邵讲他在北川的经历。这一次,她完完整整地听下来,再没有打断他。梁邵跟在善禾身后,踩着地上善禾的影子;六六跟在梁邵身后,踩着地上梁邵的影子。 天冷得紧,但他们的心是热的,走到尽头的时候,梁邵的故事堪堪讲完,他们也走到真正的秦淮河了。梁邵近前一步,握住善禾的肩,温声道:“夜色太晚,我们回去罢。” 善禾却静静地望着秦淮河与沿河的雕楼画栋,沉默下来。 “怎么了?”梁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善禾默了片刻,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阿邵,我也给你讲个故事罢。”她转过脸,鼻尖蹭过他的脸颊,“我的故事,我和秦淮河的故事。” 归途漫漫,梁邵背着她缓步而行,六六摇着尾巴跟在身后,踩着二人重叠的影子。 善禾的故事起了头:“秦淮河有两岸,两岸商铺各不相同。十五岁前,我只来过东岸,岸边是各色绸缎庄、首饰坊、酒楼当铺。阿娘在世时,她与阿耶总喜欢带我来东岸玩,我有好多鲜亮衣服,都是在这里买的。后来,阿娘病逝了,阿耶便给我银钱,让我自己来玩。我一直以为,秦淮河岸是富庶繁华的。” 她的声音逐渐艰涩:“直到十五岁,我们家遇到了那样的事。我被一群官兵从绣阁里拖出去,丢入金陵大狱。阿邵,你知道吗?牢狱里是不分昼夜的,我只能透过墙壁上的小窗,数月亮出现的次数。数到第三十二轮月亮时,他们又把我拖出去,拖到丹凤街那头的土场子上。那天,天蒙蒙亮,空气里满是血腥。我手脚戴着镣铐,看阿耶跪在当中。那是我第一次看砍头,也是最后一次——”善禾眼前,渐渐浮现被梁邺砍下的那名老汉的头颅,“也许是最后一次罢。” 她继续道:“阿耶跪在那儿,他也看到了我。他瘦得脱了形,却还在冲我笑。阿邵,”善禾拼命地眨眼,好将那点眼泪逼回去,“人都说我阿耶骨头硬,可再硬的骨头,也硬不过刀……” 梁邵慢慢道:“善善,我都明白的。你的苦楚,你的自尊,我都明白。” 善禾将头埋进他肩窝:“看完了砍头,我又被他们拖回去。没过几天,我就被送到秦淮河的西岸来了。那是我头一次知道,原来西岸尽是秦楼楚馆。他们说,充作官奴后,我的身子便不是我的了……” “善善……” 善禾默然泣了片刻,扬笑抬头:“阿邵,其实这些已经过去了,你不必担心我。我与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她侧过脸,在梁邵颊边轻轻一吻,“所以在祖父带我回密州,在他肯让我嫁给你时,我特别、特别感恩他,也特别、特别感恩你。我一直觉得,能做祖父的孙媳、能嫁给你,是顶顶有福气的一件事。” 梁邵咬着唇,心神俱震。他吸了吸发酸的鼻尖,扬脸笑起来,声气里却悄悄发颤:“你不知道,还有更有福气的事呢。” “什么?” 梁邵攥紧善禾的腿弯,背着她跑起来,他扬声笑道:“就是同我结婚、生子、过一辈子!临了了就一对白头老夫妻!善善,那次的大婚不作数!我没有挑你的盖头,我没有与你洞房,我们重新结一次婚罢!” 善禾在他背上颠簸着,双手紧紧环住梁邵的脖颈,她亦轻声笑开。 六六撒开四蹄,踩着二人的影子,吠叫着追上他们。 * 将近三更时分,施府宴罢,梁邺带着七八分酒意回到寝屋,只觉头重脚轻,脑中混沌不堪。 “成敏!成敏!”他扬声唤着,“梁邵还没回来吗?” 成敏垂首走近:“大爷,您忘啦?二爷来信说,不回来过年了。” “糊涂!”梁邺蹙紧眉,“往北川走了一遭,还是这般不知轻重!” 成敏诺诺不敢言。 梁邺揉着眉心,良久,方吐纳出一口酒气:“罢了。成敏,后日正月初二,你去一趟金陵罢。如今他架子大,你亲自去把他请回来。就说……就说是陛下召见。” 成敏答应着去了。 梁邺跌跌撞撞步入内室,只觉脑海中嗡鸣不断。推开门,妆台旁立着一道倩影。他倏然警觉:“谁?” 荷娘缓缓转过身,却不福身作礼,而是浅笑盈盈:“大爷回来了。我知您今夜饮宴,特备了一碗醒酒汤。”她捧起桌案上的白瓷碗。 梁邺凝眸望去。屋内烛影摇红,光线昏蒙。荷娘立在妆台旁,面庞沉静容淡,身着藕荷色回纹锦袄,系着鹅黄缕金裙,正是昔日善禾待客常穿的那套。见梁邺这眯眼打量的模样,荷娘款步上前,笑意温婉:“大爷先用些醒酒汤罢。” 是与善禾极相似的音调。 尘封的记忆汹涌而来。酒意翻涌,一浪高过一浪,终将他彻底淹没。善禾、善善……梁邺眨了眨眼,再定睛看时,眼前立着的,分明是善禾! 他忍不住抬起手,抚上荷娘的脸:“善禾?” 荷娘莞尔一笑,将脸颊偎进他掌心:“阿邺……” 只消这两个字,下一瞬,梁邺蓦地将她搂进怀里,大掌抚上她如云青丝,气息渐促:“善善,善善,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我好想你……” 荷娘环住他腰身,轻声软语:“阿邺,我一直在这等你。”她抬起眼,望进梁邺眼底,“我一直在等你。” 梁邺身后,怀松悄悄阖上寝屋的门。 第91章 兄弟俩各自的大年初一…… 梁邺呼吸渐促,搂着怀中的善禾,少女温软的躯体隔着衣料传来暖意,他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桂花头油香气,可心底却泛起一阵酸楚,直冲眼眶。有那么一瞬,他竟想落泪。 荷娘仰脖含笑望他,眸中尽是温柔缱绻的情意。眼前人是她情窦初开时便倾心相许的良人,更是将她从秦楼楚馆中解救出来的恩客。犹记得初见那夜,他带着薄醉,大掌抚上她的纤颈,眸中尽是化不开的春水流转。他给她销了贱籍,他给她一个立锥之地。哪怕她后来知晓,他是为了薛善禾的缘故才那般做的,但她早已沉溺其中。荷娘是个懂分寸的人,她爱他,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他的妻。故而她只想永远伴在他身边,哪怕一辈子做个丫鬟也好,她希望自己这份小心翼翼的爱,能有个圆满的着落。 她柔声唤着“阿邺”,伸出手,轻颤着探向他的腰带。 梁邺浑身倏然绷紧,他猛地睁大醉眼,将怀中人推开数步,厉声道:“何人?”他用力眨了眨眼,眼前的薛善禾立时变成两个重影,五官模糊难辨。脑中嗡鸣又起,一声叠过一声,浑似夏夜的蝉浪,鼓噪着、吵嚷着。梁邺扶额,靠在一旁墙壁上,脱口斥道:“滚!” 荷娘呆在原地,她近前一步,梁邺便踉跄着退后一步。 她有些害怕:“阿邺,你、你怎的了?” 梁邺吼道:“滚!你到底是谁?三番五次变作善禾的模样入我梦来,你究竟是谁?!”话音刚落,他便颓然跌坐在地,倚着冰凉的墙壁急促喘息。酒意泛滥,他猩红着一双眼,眼前尽是重影,妆台是重的,月洞窗是重的,连那娉婷而立的身影也化作两重。梁邺心道:这不是现实,是梦,他又堕入梦魇里来了。梁邺心底悲哀着,自善禾殁后,他常觉神思恍惚,也总梦见她。但梦里的她总是不露面的,只留个影儿给他。要么立在窗下,要么立在门外,最骇人的是那次,他梦见自己坐在书案前批阅公文,忽而善禾从后头抱住他,不住地喊他名字。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头也转不回去,只听见耳畔善禾一声声唤他名字:“梁邺!梁邺!”他忍不住,回了她一句:“善善,怎么了?”善禾的声音立刻变得凄厉:“梁邺!我好疼啊!火烫得我胸口疼!”他被吓醒,才发觉自己是伏案打了个盹,身上早被冷汗浸透。 怀松立在门廊下,见成敏、成安都回屋休憩了,正要转身回房。隔扇门被人从内拉开,荷娘惊惧着走出。怀松向内张望一眼,只见梁邺倚墙抱膝坐着,将头垂在膝盖之间,似是睡熟了。 怀松轻轻阖上门,而后立时将她拉到角落里,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他没碰你?” 荷娘噙泪摇了摇头。 “哭什么?他认出你了?” 荷娘再摇头。 怀松又斥:“没认出你,那哭什么?赶紧回去!” 荷娘喃喃:“怀松,我害怕……” “你在怕什么?啊?你不想做大爷的女人了?你不想踩到成敏头上,给你姐姐报仇雪恨?荷娘!你再懦弱堕落下去,你一辈子都是个下贱丫鬟!薛善禾跑了,早晚有第二个薛善禾!你既得不到爷的怜爱,又报不了血海深仇!再过几年,随意给你配个小厮,都是你的好运道了!”怀松眯了眼,语气逐渐狠戾,“荷娘,拿出你杀薛善禾的果决来!” 最后一句话吓得荷娘浑身一凛,她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这些!可是,大爷这会儿像魇着了,他不会碰我的。” 怀松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塞入荷娘掌心:“下在醒酒汤里哄他喝。” 荷娘颤着手:“这是什么?” 怀松道:“放心,教他睡沉的药。明儿早上你从他床上醒来,一切就成了。” 荷娘低头看着这包药粉。 怀松急声:“快!磨叽什么!好不容易今儿晚上卫嬷嬷和那两个彩都在新宅守岁,成敏、成安我又给你支开了,你再磨蹭下去,还有什么机会!” 荷娘咬紧下唇,直将它咬得泛白,她才下定决心似的,扭头往梁邺房中去。 怀松站在原地,冷眼看荷娘的背影,不觉弯了唇瓣。他在门廊下又呆了一炷香时辰,见荷娘不再出来,方回自己屋里。路过二成屋里时,他凑在门缝悄悄看,成敏已打起了鼾,成安也是梦呓连连,满屋酒气氤氲。怀松走回自己屋中,怀枫刚小解回来,提留着裤子,冲他笑:“怀松,今儿麻烦你了!成敏哥儿、成安哥儿忙着应酬,多亏了你照顾爷。爷这会子睡了罢?” 怀松捏出个和善的笑:“早歇下了。瞧你这模样,今夜定是赢钱了?”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73节 怀枫钻进被窝,嘻嘻笑着:“不多,也就一两出头!” 怀松“嘿”了一声:“这还不多呐!两个月的例银呢。”他走到桌案边,拿银剪子剔了剔烛芯,把一本翻旧了的书摊开,扭腕开始磨残墨。 怀枫打了个瞌睡:“除夕夜还用功呐?” “我睡不着,读着玩。你瞧你都打哈欠了,快睡罢。” 怀枫果真躺好,盖上棉被,阖目平声道:“怀松,你这么爱读书,何不教爷给你看看文采、提点提点?说不得爷见你才学出众,送你科考去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终至于睡着,再也没声了。 怀松研墨的手一颤,见怀枫已轻轻打起鼾来。他敛眸看着卷边的书页,听着外头层叠起伏的爆竹声,忽而觉得周遭安静得很,以至于有万籁俱寂的错觉。研好墨,怀松摊开一张信笺,提笔开始写字。 荷娘醒得很早,或者说,她压根没有睡着。昨夜里她重返房中时,梁邺已醉得昏沉,却仍不把她当作善禾,只把她当个丫鬟,由着她伺候。荷娘灰了心,她不知自己究竟哪里不像薛善禾,更不明白,为什么她是荷娘时,梁邺不喜欢她,她扮作薛善禾了,梁邺还是不喜欢她?难道梁邺不喜欢薛善禾?那缘何他又非薛善禾不可?缘何他为着薛善禾形销骨立? 天光微亮之际,枝头栖着几只鸟雀,正啁啾不休。梁邺朦胧醒来,脑海里尚有余痛。他扶额坐起来,猛然发觉身边躺着一个人。荷娘睡在里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她攥紧衾被一角,往上拉了拉,怯声道:“大爷……” 梁邺怔住,冷声问道:“你怎么在这?”他掀了被子起身,又见地上零零散散是他与荷娘褪下的衣裳,混做一团,从寝屋门口直蜿蜒到拔步床旁边。梁邺顿觉血液逆流,额角青筋蹦起,声气更冷:“把衣裳穿上!滚!”他拾起地上一件外袍,松垮垮披在身上,刚把门推开,早早候在门口的卫嬷嬷、二成、二彩、二怀皆笑着起身,齐声贺岁。 卫嬷嬷领着众人,当先跪下:“老奴率小厮丫鬟们给大爷磕头!恭祝大爷新元安康,日日欢喜!”眼前众人黑压压跪了一地。 梁邺嘴角抽动,涩声道一句“赏”,便算受了礼。卫嬷嬷等人扶膝起身,却见荷娘披着寝衣、鬓发凌乱地立在梁邺身后。众人无不睁圆双眼,倒吸一口凉气。 “卫嬷嬷,”梁邺不耐烦道,“你领她下去。” 荷娘呜呜咽咽地走出来,小心翼翼道:“大爷,我……” “滚。”他面无表情。 见梁邺发了脾气,众人不敢不垂首噤声。卫嬷嬷早寒下脸,上前拽住荷娘的胳膊,将她架回自己屋里。彩香、彩屏低头进屋收拾狼藉,成敏与成安面面相觑。梁邺大步行至正厅,撑额坐在圈椅内,垂眸思忖着。成敏忙搬来熏笼,轻声问道:“爷,稍后还要往施府、孟府给舅老爷、姨太太拜年。” 梁邺慢慢“嗯”了声。蓦地,他冷不防开口:“如何验得女子有无失身?” 成敏一惊,小心道:“大爷这是要……” “我昨儿吃醉了酒,印象里,并没有见过她,更不曾碰过她。”他拼命回忆昨夜之景,只记得他恍惚见到了善禾,后来发现不过是场梦。荷娘假扮善禾?梁邺浑似大梦初醒,他添补了句:“教彩香去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成敏领命而去。 梁邺逐渐眯了眼。昨夜的事,他只记得那道善禾的影子,那到底是荷娘,还是梦?梁邺不敢确认。连日的梦魇教他心有余悸,他亦有些分不清了。梁邺扬声开口:“成——”还有个“敏”字未出口,他想起方才刚交代了成敏去办荷娘的事,又想到明儿成敏该去金陵寻梁邵回来。他心下念头一转,方唤道:“怀松,你进来。” 怀松屏息垂首走进。 梁邺略看他一眼:“成安呢?” 怀松恭谨答道:“成安哥儿去套马车了。” 梁邺长长“哦”了一声,不再吭声。 怀松掀起一角眼皮,偷觑梁邺的神情,小心开口:“大爷,有什么吩咐吗?” 梁邺顿了顿,方道:“上次给薛娘子供奉的灯油,还稳妥吗?” 怀松掰起手指头算了算:“娘子殁了整三十五天,上次供奉是半个月前。这些日子忙着年节,小的也没再去看过。不过半月前供奉时,四十九盏长明灯俱是按大爷的吩咐,用的上等的清油,灯盏也擦得亮亮的。”怀松一面回话,一面暗忖梁邺何以突然问起此事。 梁邺点点头:“午后从那两府里回来,你把马道师请来。” “马道师?”怀松不由惊道。前时请马道师,还是为了压住那京畿县老汉的恶灵。今遭又为着什么?怀松慢慢思忖着,面上却不露分毫,忙躬身作揖:“既如此,小的现在就去马道师家请他老人家去。免得待会儿拜年拜佛的,寻不着他人。” 却说午后梁邺归来,马道师已在正厅候着了。二人谈笑叙阔一番,梁邺便不藏着,沉声道:“马道师,今日请您过来,是为我那月前亡故的妾室。” 马道师忙施礼:“少卿大人节哀。” 梁邺坐回圈椅中,目光盯着窗外凌寒绽放的腊梅:“本官近来夜里总睡不踏实,总梦见她,想请大师帮忙算个缘故。” 马道师听了,立时问梁邺要得他与善禾的生辰八字,又取出随身带的铜香炉,恭恭敬敬供奉三炷香。马道师跪地推演片刻,睁开眼,见袅袅青烟凝而不散,立时沉了脸。马道师冷声道:“少卿大人,您供奉的薛娘子早已往生极乐。真正入您梦里缠着您的,怕是另有其人。” 梁邺登时觉得脊背发寒。 马道师沉吟道:“恐怕还是京畿县那场祸事惹的。” 梁邺皱眉问:“上次不是请了大师封了那人的生路,教他不得超生?” 马道师掀起眼皮:“自那之后,少卿大人可曾再伤人命?” 梁邺搭在扶手的左手骤然收紧,他眯眼道:“非是我杀,乃是大燕律法明正典刑。” 马道师收起法炉,缓声道:“这便是了。那些亡魂自认含冤,故来纠缠。大人梦中可曾看清娘子面容?” 梁邺缓缓摇头。 马道师继续道:“可与大人说过话?少卿大人,真正的亡者入梦,一般是不说话的。倘若说话了,那便是亡者在下头缺衣少食。我想,薛娘子殁后,大人不至于缺了薛娘子的供奉。可见梦中与大人说话的,并非薛娘子本主。”他重新背上装法器的褡裢,“恶灵常幻化亡者形貌,引诱生人应答。若不应便罢,若应了,便是要纠缠不休的。” 梁邺顿觉冷汗涔涔。他想起那日伏案梦见的善禾,从后抱住他,她说“火烫得我胸口疼”,怎生是烫呢?又怎生是胸口呢?善禾丧身火海,明明应是浑身灼烧的痛。烫、胸口疼……梁邺星眸一凛。 分明是烙刑之痛! 正垂眸沉思着,怀松站在廊下,恭声道:“大爷,彩香问出荷娘的话了。” 马道师自退到偏厅去,怀松走进来,垂首答道:“大爷,荷娘说昨儿夜里因彩香、彩屏和卫嬷嬷在新宅守岁,她便来伺候爷安寝。她说,爷昨晚上醉得厉害,一直喊着薛娘子的名字,见了她,把她当作薛娘子,这才……这才……” 梁邺打断他:“知道了。” 怀松又近前附在梁邺耳畔,低声:“卫嬷嬷验过了,荷娘如今并非完璧。” 梁邺舒展的长眉逐渐皱起。 * 善禾昨夜依旧是与晴月一起睡的。早间醒来时,晴月已起床了。熏笼上烘着善禾过年新裁的冬衣,藕荷绫棉袄配撒花软绸棉裙,更闻见暖香细细。她支臂起床,更衣梳妆,甫一走出房门,便听得院中传来妙儿清凌凌的笑声,间或夹杂着六六快活的吠叫。善禾扶着栏杆下楼,但见六六颈间系着红纸折的绣球,那毛茸茸的一团在晨光里蹦跳,绣球便跟着一颤一颤的。妙儿和晴月俱穿颜色衣裳、戴光鲜簪钗,此刻并肩站着,一人捧着开口糕,一人端着小汤圆,取的是开口吉利、年年高升、团团圆圆的好意头。梁邵立在旁边,不知说了什么俏皮话,引得她们掩口笑起来。 见善禾过来,晴月与妙儿忙捧着碗盏福身,先与善禾互道了新年吉庆,而后才是梁邵与善禾彼此互祝新年。等用过早膳,几人将屋里收拾齐整,便驾着提前赁好的青绸马车,往鸡鸣寺进香去了。 马车辘辘行在青石路上,妙儿正抚着六六的绒毛逗弄。忽听得善禾细声说起昨夜与梁邵的约定,妙儿失声道:“什么?复婚?” 车帘外立即传来梁邵一声轻咳。 妙儿压低声音:“娘子,你可想明白了?当初,你不是要与他和离么?” 善禾绞着手指:“昨夜谈心,我信他这遭说的是真心话。其实,那会儿他便已在暗中周全,处处为我着想,只是我一直未能解开心结,所以才决然离了他。昨夜与他分说明白,他明白了我的苦处,我也懂了他的难处。” 妙儿抚着六六的绒毛,拧眉道:“这些日子,我看出梁二爷是个心地良善的人。” 车帘外又响起一声轻轻的笑。 妙儿扬声:“我还没说完呢!”她转头同善禾继续道,“可是,二爷有爵位,又在军中任职,岂能长久滞留金陵?梁大爷那边若是问起,该如何呢?” 善禾尚未作答,赶车的梁邵却开了口,正色道:“若你们愿意,可随我去北川安家。若你们不愿意,我便把军中的职务辞了,到这儿来做个田舍翁。兄长在京中经营仕途,不论是北川还是金陵,他都无暇过问。待过些年月,我与善善既成定局,他自然也无话可说了。更不要说我与善善是天定的缘分,是祖父生前便定下的。” 妙儿与晴月面面相觑,俱是怔忪。妙儿正要开口,忽闻鸡鸣寺钟声破雾而来,悠远沉浑。待马车停稳,三人相携而下,梁邵自去安置车马。步入大雄宝殿时,檀香缭绕,善禾三人跪在蒲团上虔诚叩拜,抬眼间恰见梁邵立在殿外祈福树下,目光穿过袅袅青烟,温柔地落在她身上。 晴月低声道:“二爷这般神情,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妙儿问:“从前如何?” 晴月答道:“从前少见这样柔情。” 妙儿便不吭声。 善禾垂眸,执起签筒轻轻摇动。一支竹签应声而落,她拾起细看,念道:“旧巢燕归时,新枝月满楼……这是好兆头。” 妙儿听了,叹道:“连菩萨都成全,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善禾缓缓笑开。 三人各自求了签文,出得殿来,见梁邵正俯身教六六握手打滚。见她们走来,他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眉眼含笑:“方才在寺外见着糖芋苗,还热着,你们尝尝。” -----------------------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更得晚了,这段剧情好难写[裂开]明天会继续更新的 总而言之就是,哥哥筑好的城堡,马上要一点一点地裂缝、倾塌了 第92章 成敏之死 不知是糖芋苗软了妙儿的态度,还是菩萨的签文说服了妙儿的心,自鸡鸣寺归来,妙儿再不说阻碍反对的话。 因善禾与梁邵如今的身份,便是复婚,也不好往官府过文书,怕惊动了京都的梁邺,故此梁邵便自写了份婚书。婚礼简略得很,就在善禾这所院子里,也没有别的宾客,单晴月、妙儿两人并六六一条狗。 洞房花烛夜,梁邵没有需要往来应酬的宾客,拜完天地后,二人皆入了洞房。善禾坐在架子床沿,身上穿的是大红喜服,头顶戴的是金镶玉的花冠,又用一条绣了交颈鸳鸯的红盖头遮住敷粉描眉的脸。梁邵擎着喜秤杆,望着眼前端坐静候的善禾,心口扑通直跳。 三年前,也是这般情景,盖了红盖头的她坐在床沿,和婉温顺地等他挑起盖头。可那时的他,满肚子都是气,气祖父的安排,气他自己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气薛善禾逆来顺受,将婚姻当作可商议的买卖。 三年后,他攥着喜秤,眼前人依旧是薛善禾,他的心境却早已变了,手腕直发颤。 善禾低眸望着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手,感受到身边坐下一人,把被褥压得凹陷。很快,眼前出现一根长长的秤杆,一线烛光漏进来,那被红盖头遮住的万事万物,终于露出原本的面目来。梁邵眉梢眼角都是笑,深情脉脉地望着她。 他亦穿红着绿,墨发用一根红绸子高高束起。 善禾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羞赧垂下头。梁邵伸出手来,轻轻覆在她交叠的手背上。他的掌心温热,带着薄茧,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似在确认眼前一切的真实。 “善善,”他低唤,“我万没想到,我们还有今日。” 善禾抬眼,正对上他深邃的眸子。从前这对眸子里藏着桀骜不驯,如今只装得下一身嫁衣的她。善禾抿唇一笑,起身取来合卺酒,两只匏瓜剖成的酒杯用红线系着,清酿晃晃荡荡,逐渐浮现二人的身影。目光流转,酒液微漾。饮尽时,善禾甫一搁下匏瓜,梁邵便撑住善禾两腋,将她抱坐在自家身上。 “善善……”他哑声道,“从前亏欠你的,我要一样样补回来。往后的每一个清晨,我都要为你描眉;往后每一个黄昏,我都要陪你用膳。我们要生生世世在一起。”他从怀中摸出一对嵌珠金镯,套在善禾的腕子上。 善禾低头望去,心头陡然一惊。当初梁邺亦是送了她一对金镯,作了困她于樊笼的枷锁。 善禾眼底小小的情绪悉数落进梁邵眼底,他执起善禾的手,一壁从指尖吻起,一壁道:“怎的了?” “没有。”善禾强笑道。 他弯了眉眼:“善善,你要是不喜欢,等节后金铺开了,我再带你去打一对新的。”他已吻至善禾掌心,“若你不喜欢金子,翡翠、玉的都好,你自管选你喜欢的便是。” “没,我喜欢你送的。嘶——”善禾微微蹙眉,“你怎的咬我手指?” 梁邵有些得逞地笑开:“善善,半年未见,你不知我有多想你。那会儿卧榻养伤,镇日无聊,我总想起你,也总梦见你。” 他面皮微微发烫,一壁说,一壁剥落善禾的喜服:“善善,我咬得你疼吗?我更疼,那天你离开后,我醒过来,我心口疼得厉害。只有咬着什么,那疼才稍稍减少些。所以现在,我想在你身上留下我的痕迹,也想你在我身上留下你的痕迹。”很快,善禾穿在里头的小衣露出来,梁邵一低头,往她裸露的肩窝吻去。手却不停,极耐心地将这些繁复喜服一件件脱下。 善禾觉到身上细细密密的酥痒,不自觉将头后仰。她觉到梁邵扣着自己的腰,迫自己离他越来越近。她觉到冰冷的指腹滑进衣服里,激起肌肤一层层的战栗。她还觉到身下滚烫胀硬,慢慢撑住她。 梁邵彻底拥住她,肌肤贴着肌肤,皮肉贴着皮肉。他把那束发的红绸解下,蒙住善禾的眼。善禾躺在一床的交颈鸳鸯并蒂莲中,什么也看不见,她浑似漂泊池中的浮萍,唯有与她十指相扣的那只手是倚仗,教她不至于迷航。可吻了一会儿,那只手离开了她。 好一会子,那只手都没有再来,梁邵也不说话。善禾有些发急:“阿邵,阿邵?” “嗯?”他答得懒散。 “你……”她咬唇道。 “我怎么了?” “你走了?”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74节 他轻轻一笑:“我没走。善善,我一直在看着你。”看着她肤白胜雪的身躯,看着她少女峰上一点红。这是他的新娘子。 善禾伸出手要去解开红绸,却被梁邵摁住,他道:“善善,不可以解开。”梁邵摸到方才他解下的腰带,将善禾两只手松松绑在一起。梁邵笑道:“善善,民间嫁娶都要有五金。我才给了你一对镯子,你不想要别的吗?” 善禾蹙眉:“你要干什么?” “我想同你玩个游戏。”梁邵弯了唇瓣,“你猜我下面要吻哪里,猜对了我送你一金。” “猜错了呢?” 他轻笑:“那就继续猜。” 善禾只觉浑身燥热,她咬唇:“好。” “那善善你先猜。” 善禾胸膛起伏着,她迟疑道:“手?” “不是噢。”梁邵带点遗憾,“是这里。”说罢,他俯首下去。 善禾不由地一声惊呼,脚背迅速绷紧,善禾忍不住嘤咛出声。在此起彼伏的惊颤中,梁邵将一枚金戒指套上了善禾的无名指。 他抬起头,舔了舔唇瓣,笑着哑声道:“再猜。” 等那余韵歇了,善禾才喘息道:“脖子吗?” “啊。”梁邵勾了唇角,“善善想要项链了,是吗?”他将项链丢在善禾胸前,雪白肌肤配金黄项链,中间还有一点桃红,他捉住善禾的手,摸向金链:“如意锁的样式,善善你自己摸一摸,喜欢吗?” 他慢慢引导着善禾,想教善禾更舒服些、更自在些。 善禾从喉间溢出一声“嗯”:“喜欢的。” “可是善善刚刚还是猜错了。”梁邵噙着笑。 “那是哪里?” 他复又低下头:“还是这里。” “梁邵!”善禾抬脚往他胸前踹去,“你无赖!” 梁邵受了她这一脚,并不恼,只嬉笑着同善禾玩闹。好一阵子,等得善禾再没力气了,梁邵才抱起软泥似的她,低笑道:“谁许你没力气了。”说罢,他朝善禾唇边吻去。 烛影摇曳,帐幔轻晃。善禾任由他带着,偶尔抬眼,看见交叠的身影映在床帐上,恍惚间与三年前那个冷清的洞房重叠,却又截然不同。 “阿邵,阿邵……”她忽而唤他,“这一次,我们是真心相许的,对不对?” 他动作一顿,深深望进善禾眼中:“善善,我们二人从来都是真心相对,只是从前我太蠢,不明白我的心。” 窗外月色渐淡,金陵城早已寂静。善禾倦极而眠时,喜烛已燃尽最后一寸。善禾觉到他在她额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而后在朦胧中,梁邵悄悄起身,取来一把银剪子。他小心剪下善禾的一缕发,又剪下自己的,两缕缠绕交叠,仔细收进一个绣囊中。 善禾在彻底昏睡过去前,她听见梁邵最后的低喃:“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善善,我们生生世世是夫妻。” * 却说成敏受命往金陵来,于正月初二启程,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待到正月初四黄昏时分,才抵达康州地界。因天色渐晚,成敏便投宿在官驿之中,打算歇息一夜再继续赶路。 是夜月黑风高,成敏卧在榻上正要入睡,忽听见窗外传来嘶嘶的响动,煞为惊怖诡异。 他立时警醒,悄声下榻,轻轻推开窗棂朝外望去。但见夜色沉沉,远山朦胧,树影婆娑,风穿林而过,兽伏地而走,并无可疑之处。成敏心下稍安,正要关窗,忽觉身后寒意逼人。他猛一转身,竟见一个蒙面黑衣人不知何时已立在房中,手中钢刀寒光凛冽。成敏不及闪躲,肩颈处已中了一刀,鲜血顿时涌出。 他强忍着剧痛,抄起手边烛台反抗。那黑衣人却嗤笑一声,随即暗处又闪出两名同样短打装束的同伙,三人成合围之势,步步紧逼。成敏虽奋力周旋,终究寡不敌众,不过七八个回合,便被一脚踢中太阳穴,眼前一黑,当场昏死过去。 待他悠悠醒转,恍惚发现自己已身处一间暗室中,四肢被铁链牢牢锁住。脸上血迹已然凝固,结成硬块。那三个黑衣人正围坐在不远处,见他醒来,立即起身逼近。为首那人一脚踩在成敏脸上,声音冰冷:“你就是成敏?” 成敏无力反抗,只趴伏在地,咻咻地喘气。 “梁邺手下的狗?” 成敏猛地抬头,厉声喝问:“你们究竟是何人?” 那黑衣人冷然笑着:“成敏,有故人想见一见你。”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成敏抬眼望去,先见一双掐金挖云的羊皮小靴缓缓步入,往上看去,是一件莲青斗纹鹤氅,将女子身形裹得严实。那女子在成敏面前站定,微微俯身,唇角上扬:“成敏,别来无恙。” 成敏瞳孔骤缩,声音止不住地发颤:“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黑衣人搬来一张圈椅,恭声道:“太太,您先坐罢。” “太太?”成敏喃喃重复,满脸不可置信。 蘩娘勾唇一笑,自坐在圈椅中,抚着那已显怀的孕肚,眉眼间尽是为母的柔情。她垂下眸子,轻声道:“是啊,我没死。我活下来啦。可是你……”忽地,她眸光一凛,眼风如刀射向成敏,“活不过今晚了。” 原来当日蘩娘被成敏抛入斐河,本已是绝路,幸得怀松相救。怀松不仅赠她银两,更指点她来到康州安身。然而一个弱女子想要在这世道安身立命,谈何容易?初到康州的蘩娘,白日替人浆洗衣物,夜晚做些针线活计,也不过勉强糊口,报仇雪恨更是遥不可及。 恰在此时,梁邺为助欧阳同甫调回京城,设计陷害与之竞争的赵参军,使其幼子赵三郎卷入一桩人命官司。赵大人因此仕途受阻,欧阳同甫得以顺利升任太常寺少卿。赵三郎原本被康州刺史判了秋后问斩,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泞,赵家也不复从前。怀松暗中将此事透露给蘩娘,指点她为赵三郎作伪证,这才洗清了赵三郎的杀人罪名,只剩个伤人罪责。 赵三郎入狱期间,赵家人与之断绝往来,唯有蘩娘日日送饭探视。待他出狱方才得知,赵大人已被他活活气死,赵太太也哭瞎双眼随之而去,赵家早已由长兄掌权。两个兄长因弟弟犯罪连累家门,分给他两成家产后,当即与之分家。自此跌落泥潭,父母俱亡,婚姻遭退,赵三郎万念俱灰,几欲自尽。又是蘩娘屡次相救,耐心开导,助他重拾生机。赵三郎感念其恩,遂娶蘩娘为妻,二人如今靠着赵大人留下的财产,购置几十亩良田,在康州郊外安家,做了一对员外夫妇。 只是赵三郎至今不知,眼前这个温婉贤淑的妻子,与当年陷害他的仇人,竟有着如此深的渊源。而蘩娘也从未透露,那个害她险些丧命的成敏,正是导致赵家家破人亡的元凶之一。 蘩娘抚着肚子,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成敏,轻轻笑开。她抬起脚,靴底踩着成敏的脸,慢慢地蹂躏:“成敏,天亮之前,你还有两个时辰的活头。你有什么想说、想做的吗?” 成敏咬牙道:“我……我只恨,当初没直接了结了你,竟让你活下来。” 蘩娘叹口气:“不是你让我活下来的,是有人——”她顿了顿,“救下我的。” “谁?”成敏截断她的话。 “怀松啊。”蘩娘轻轻一笑,“是怀松救了我。” 成敏心头一颤:“怪道,怪道你能知道我来康州,原来是他……” 蘩娘用脚尖踢了踢成敏的脸,声气渐稳:“成敏,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像条狗,软趴趴的狗。”她扬声笑道,“不如你学两声狗吠,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些,如何?我知道梁邺如今是大理寺少卿,审讯的刑罚千百种,你跟在他身边应是见识过不少酷刑,你想在自己身上试一试吗?” 成敏喘息愈来愈烈,他咬紧下唇,不肯说话。 “嗯?怎的不说话了?好,好,到时候可别怪我心狠了。成敏,我给过你机会的。”她慢慢起身。 “为什么是怀松!我与他无冤无仇!”成敏终于忍不住,声带哽咽。 蘩娘眉眼弯弯,声气却狠戾:“因你不把我们当人!都是奴才,凭什么还有三六九等。梁邺身边,你就只认成安,只认彩香、彩屏,是吗?我们后来过去的,你就像半个主子那样,尽情奴役我们,是吗?”她声气渐高,“我犯了错,凭什么是你罚我!你自己要在奴才堆里立威,凭什么拿我的命立威!我何时得罪过你!你仗着自己跟梁邺最久,处处防着我们。都是奴才,你凭什么不把我们当人看!” 蘩娘复望成敏一眼,声音软下来:“放心,你死了,怀松会顶替你在梁邺身边的地位。”说罢,蘩娘护着自己的肚子,决然转身,她低声吩咐黑衣人:“好生伺候他。”她在桌案上丢下一只鼓囊囊装满银钱的锦囊,径直离去。 成敏瞪大眼睛,扯了嗓子辱骂蘩娘,却被黑衣人扣住下颚,扯出舌头来。旁边的火盆里,一只烙铁正烧得滚烫。 第93章 “荷娘,这是薛善禾坐的…… 自除夕那一场风波后,京都梁府上下人等,再不敢轻易顽笑。梁邺把荷娘晾在院里,既不收用,也不发落,日子照旧如流水淌过去,浑似没她这个人一般。 过了年,一连十来日,梁邺往各府赴宴应酬,小厮只带成安一人,丫鬟亦只遣彩香、彩屏随行,他留卫嬷嬷在府中照管家事,却不管荷娘如何,亦从不过问。 这日正当初八,梁邺自永安侯府吃酒归来,由成安搀着,脚下虚浮,一路晃至书房。他坐在紫檀大案后头,揉着眉心,问正在点灯的成安:“成敏去了几日了?” “回爷的话,已有六日了。” “寄信回来没有?” “没呢。”成安笑道,“按路程算,只怕明日才到金陵。待他安置妥当,必有信来的。” 梁邺闷闷“嗯”了声,又道:“行宫小章大人那边,如今是谁经手?” 成安护着烛光,把灯台捧到梁邺书案边,答道:“原也是成敏管着,连大理寺诸务大爷也由他调度了。他专司外务,我只管内府往来家计。” 梁邺听了,拍了拍成安的肩:“这段时日过节,你比他累了。” 成安连声道不敢。梁邺继续道:“他既去了金陵,这些时日,大理寺的事便暂交与你。至于小章大人那边……”梁邺沉吟片刻,“就给怀松。他也该历练历练了。” 成安笑得恭顺:“这倒好。听怀枫讲,怀松夜里还读书呢,他应是有见识的,不致误事。” “他读书?怎的没听他讲过?” “他说读着玩。” 梁邺涣散的神思慢慢凝聚,嘴角一牵:“成安,你要不要读书?爷送你去书塾里念书,如何?” 成安忙躬身:“大爷这话可是折煞小的了。小的只愿本本分分随侍大爷左右,再说也不是那块材料。要是读得不好,没得丢爷的脸,只认识几个字,倒也罢了。” 梁邺淡笑着看他,道:“进碗醒酒汤来。”他顿了顿,添补道,“教荷娘送进来。” 成安眼睛一转,忙笑:“是,小的这就去唤他。” 没一会子,荷娘垂首捧着彩漆方盘走进来。她今日穿着一身半旧衣裳,薄薄施些脂粉,鬓边只插两根素银簪子。因梁邺这些时日的冷落,荷娘没少受卫嬷嬷的闲气。梁邺不闻不问,彩香也不敢贸然相护,彩屏更是从来就不喜欢她。今夜忽被传唤,荷娘忙忙洗净了脸,悄悄抿了点唇脂,方敢过来。 梁邺靠在椅背,默然端详她。 荷娘小心翼翼走近,跪在梁邺面前,双手将方盘举过头顶,恭声道:“大爷请用醒酒汤。” 头顶落下一声轻笑:“怎的这么怕我了?脸也藏在盘下?若不愿伺候,就滚。” 荷娘忙低了双手,露出一张肖似善禾的脸。她怯怯抬眼,正对上梁邺的眸子,轻咬下唇:“奴婢不敢……” 见她露出脸,梁邺这才慢慢打量她。他声气不重,浑似是家常叙话:“这些日子在做什么?倒少见你。”他单手端了盖碗,揭开盖儿,将醒酒汤饮尽。 荷娘仰头看梁邺:“奴婢……仍做原先那些活计。” “听你这口气,有人欺负你了?” “没。”荷娘顿了顿,迟疑道,“只是卫嬷嬷时常教导奴婢要安分守己。” 梁邺长长地“哦”了一声:“嬷嬷也是为你好。”在他视角中,荷娘跪在自家跟前,低眉顺眼,烛影摇曳间,确有几分像极了薛善禾。薛善禾,光念起这三个字,他便觉得心口针扎似的疼,更遑论去回忆与她有关的点点滴滴。荷娘年纪尚小,有些小聪明,知道学薛善禾的样子讨他欢心,可落在他眼里,却实在不够看。从荷娘第一次在他跟前流露出男女间的那点情意,往后她每一次的小动作、小试探,他都将她这些蠢动心思看得分明,不过是懒怠戳穿罢了。若非那夜他教梦魇缠住,他也不至被她钻了空子。他本想将她发卖,偏偏卫嬷嬷验出来她不是完璧。 不是完璧,那是谁拥有了荷娘的第一次呢?梁邺着实有点好奇。他记得当初当初蘩娘、荷娘送入他院中时,经手的龟公再三担保这对姐妹花干干净净,绝对未曾开过苞。他也信,尤其是荷娘,那会儿她才十四,不至于骗他。当时,他怜她二人身世,又见她二人长相肖似善禾,这才爽快为她们脱去妓.女的贱籍。可如今,荷娘的第一次没了,在他眼皮底下没了。是谁? 梁邺单手撑额,屈指为枕,细细审视荷娘的脸。那夜他为梦魇所困,如何能要了荷娘,醒后又完全无记忆?不是他自己,那必是他身边小厮之一。能在他院内近身伺候的,不过成敏、成安、怀松、怀枫四人,余者皆在二门外听差,莫说与荷娘私通,平日里连个面儿只怕也难见到。所以,只能是这四人中的一个。每每想到这里,梁邺总有些发懒,不愿再深思下去。这四个人,他都很喜欢。四人都很能干,成敏、怀松机警,心思活泛,成安、怀枫老实,安分守己。为着荷娘这么一个贱婢,折损了他辛辛苦苦栽培的任何一个,他都有点不舍。更何况,荷娘是这世间唯一像薛善禾的人了,他亦不舍。 可留着她和那个人,又教他恶心。梁邺自认是个宽厚的主子,手底下的人有些小动作、小心思,只要无伤大雅,他也乐得装糊涂。譬如卫嬷嬷贪财,办事时爱吃回扣;譬如彩屏脾气爆,易与人矛盾纠纷。梁邺乐得给卫嬷嬷多捞些油水,也乐得暗地里给彩屏撑腰。但,耍心眼耍到主家头上,把他当木头般戏弄,梁邺忍不得。 荷娘战战兢兢跪着,梁邺久不出声,她便久久悬心。见他半晌不动,荷娘悄悄抬眼,正好碰上他寒戾的眼神,荷娘心头重重一跳,忙把头低下去。 梁邺又是一笑,朝她伸出手:“怎的还跪着,起来罢。” 荷娘搭着他的手起身。 他便把目光放在她身上,似笑非笑:“坐罢。陪我说说话。” 荷娘环视一圈,见窗下摆了一对黄梨木圈椅。她朝梁邺福了福,欲往那边去。梁邺把眉一皱,歪头望她,道:“荷娘,爷今日醉了。那儿那么远,我听不清你讲话的。” 荷娘住了脚步,她转过身,只见梁邺支额笑看她。他大马金刀地坐着,两条长腿微微分开,正是可坐之处。荷娘心头一动,不觉想起怀松的话。她嘴上说着:“那可没处坐了。”却慢慢走向梁邺,斜坐他膝上。荷娘小心翼翼捉住他空闲的那只手,轻轻放在自己腰间。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唇瓣却在上扬。 梁邺依旧是笑,只是笑得愈发冷。他嗤笑一声:“轻狂样儿。”梁邺捏了捏她腰间软肉,而后抽回手:“薛善禾坐的地方,你也敢坐?” 荷娘只看到他面上的笑,以为梁邺终于肯待她好,也便渐渐放下心。她一步步地试探,轻声:“善禾姐姐不在了,往后,总得有人坐这。”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75节 梁邺笑眯了眼:“你怎晓得是你?好歹挣个妾室,那倒也罢了。” 荷娘把手放在他胸前:“那要如何做大爷的妾呢?” “你出身不够,少不得要生个孩子。” “我能!”荷娘急声道。她将头靠在梁邺胸前:“大爷,我可以的。” 梁邺沉吟不语,脸色登时寒了下去。 荷娘抬起脸,仰望着他。她记得善禾如何笑,记得善禾犹豫时会不经意地抿嘴,荷娘学得认真。她说道:“大爷,奴婢是真心恋慕您的。” 梁邺默了良久,才把荷娘从自己身上推开,俯首看向案上公文:“那去把床被铺好。爷待会儿过去。” 梁邺猝然变冷的态度又教荷娘心底七上八下,她孤零零站在那儿,思及梁邺话中深意,强压下猜疑。他既教她在房中伺候,此番应是真肯接纳她了。荷娘这般想。她福身作礼:“是。” 待得荷娘离去,梁邺才慢慢抬眼,冷然睨其背影。直到荷娘彻底消失在视线,梁邺仍目向空虚。烛光在他面上明明灭灭。今夜的酒早就醒了,自除夕那夜过后,他再不敢教自己醉。故此才刚与荷娘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分外清醒。 视线不经意落在案头的那对金镯。善禾死后,他便将这对镯子重新炸得黄澄澄的,恍若从未经历那场大火。可是,怎的就死了呢?没来由的,他脑海中又浮现出这句话。梁邺两肘支案,抱头俯首,十指插入墨发之中。甫一闭眼,善禾的影儿立时现在眼前,是她侧卧在他身边与他说话,是她用那薄瘦的肩撑起板车救下他。 灯花哔啵一声爆破,惊得思绪一颤。那影儿,倏地散了。梁邺颓然靠回椅背,目光空洞地盯着那对金镯。黄澄澄的金子,映着烛光,冷硬而刺眼。她终究是走了,回不来了,只留下这对死物,和那个似是而非的荷娘。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似要将满腹的郁结都压下去。他起身,面上已不见方才的思念,只余一片沉静,沉静得有些骇人。他举步,向寝屋走去。 荷娘早已将床铺收拾得妥帖。锦被展开,鸳枕铺排。她自己悄悄理了妆发,见梁邺进来,忙垂手立在一旁,心如擂鼓重重地跳着。 梁邺并不看她,一步步向床边走来,只淡淡道:“宽衣罢。” 荷娘愣了一瞬,忙低头近前,依着规矩为他宽衣。这是她第一次伺候人,还是她的心上人,荷娘指尖禁不住地发颤。外袍褪下,她正要去解里衣的纽扣,梁邺蓦地攥住她手,冷声道:“荷娘,爷给你一次机会。倘若那一晚爷碰了你,你能怀个孩子,爷立时抬你作妾室。倘若没有,你照旧在外头伺候。”他淡淡一笑,拍了拍荷娘的脸,坐回床沿,自行除了鞋袜。 “退下罢。”梁邺下了最后通牒。 荷娘浑身都僵住了,她忍不住想流泪,哽咽道:“为、为什么……” 梁邺歪头,冲她一笑:“因为你不是薛善禾啊。”他眸子里含着熠熠星光,“倘若是薛善禾,她有一次不肯,爷愿意给她第二次机会,她有千次不肯,爷愿意给她一万次。可你,从来只是她的影子,明白吗?荷娘,你不是她。”他咬重了最后一句话。 荷娘唇角下弯,泪顷刻间流下两腮。眼前的梁邺,依旧是眉鬓如画、风骨峻茂,依旧是眼底含情脉脉,可为什么这份情永远只属于薛善禾?就因为薛善禾救过他?她都死了!荷娘心底翻涌着羞愤,也翻涌着嫉妒。荷娘忽然想将一切告诉梁邺,告诉他,薛善禾自己跑了!是薛善禾不要他!天底下只有她爱他! 荷娘把泪一抹,朝他福了福,咬唇道:“奴婢知道了。”说罢,转身跑了出去。 梁邺坐在床沿,侧过脸,只见床头柜子上摆了一排系红绳的葫芦,安静地并排立着,马道师准备的,据说防邪灵。算起来,马道师定下的日子,也近了。 荷娘跑出正屋的寝屋后,悄悄坐在后院的腊梅树下抹泪。卫嬷嬷屋里和彩香、彩屏屋里都已熄了灯。才刚梁邺传她过去伺候,受了卫嬷嬷和彩屏好一顿排揎。她硬是咬着牙,自己给自己洗脸梳妆,像听不见她们的话似的。可如何听不见?那些话扎在她心口,她如何不疼?荷娘忽然有些后悔起来,或许她就该永远地、悄悄地恋慕梁邺,永远不说出来。也许等她再长些年纪,她便认命了,甘愿像跟牲畜配种那样,随意配个小厮,然后度过此生。 思及此,荷娘又忍不住发笑。她从小学艺,吃得苦不比人少。她虽不是倾国倾城之姿,但风貌气度在梁府中,也是上乘。薛善禾是个官奴,比她出身还烂,梁邺、梁邵都喜欢她。那可是大理寺少卿,那可是护国县男啊。凭什么?凭什么薛善禾要什么有什么,而她这般努力了,什么都得不到?荷娘拿袖子抹掉泪,吸了吸鼻子,她站起身,往怀松屋里跑去。 怀松屋里灯还亮着,站在窗下,听得有鼾声,应是怀枫睡着。荷娘轻轻咳嗽了一声,没多久,怀松披衣走出来。见是荷娘,他拧眉道:“怎的是你?爷不是传你过去伺候了?” 荷娘往他怀里一扑,呜呜咽咽地将梁邺的话告诉他。怀松听了,却不吭声,良久才将手搁在她头上慢慢抚着。他附在她耳畔,轻轻道:“后半夜五更的时候,你还去西穿堂后边那间空屋子里等我。” 荷娘哽咽着点头。 黑暗中,梁邺抱臂立在梅树后头,面无表情地望着怀松、荷娘二人。 第94章 寄生虫 自这日后,荷娘仿佛渐渐得了梁邺的欢心。他允她在书房伺候,允她出门随侍,连早间伺候更衣这样贴身丫鬟做的事,他也允荷娘近前侍奉了。 只是他依旧守着“只给荷娘一次机会”的话,夜来从不留宿,到点了立时遣她回房,从不碰她。他一壁给荷娘希望,一壁亲手捻灭希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荷娘:你只有一次机会。 因这一层,荷娘不得不焦虑起来。她如今腹背受敌,再也退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为了能怀上孩子,她唯有暗中寻求怀松襄助。 于怀松而言,夜夜读书过后,有个温香软玉躲他怀里亲香欢好,倒也是桩风流美事。成敏不在,成安、怀枫都是本分人,梁邺既忙着大理寺的事,又替小章大人操心行宫诸务,哪得闲理睬院内琐事。 每见荷娘在身下娇语微微,怀松也有些恍惚,仿佛他自家变作探花郎梁邺,身下是那宁弃荣华富贵也要挣脱樊笼的薛善禾。怀松甚至有时会想,薛善禾咬紧牙关不肯低头,宁可逃跑也不愿待在梁邺身边。却不知昔日她在梁邺身下时,可也曾如荷娘这般媚态横生? 更教他畅快的,来日荷娘怀孕,他的骨肉便要作梁邺的骨肉!思及此,怀松不觉精神一震。成敏死了,成安、怀枫是不足为虑的,不消多时,这梁府的庶务便要交给怀松大总管的手上。到时候,他把持着梁邺的门户,梁邺的女人其实是他怀松的女人,梁邺的儿子其实是他怀松的儿子。人人称赞艳羡的探花郎梁邺啊,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沦落到这般田地?怀松忍不住纵声长笑。 正月十二日,圣谕传召梁邺入宫。成安套车备马,荷娘伺候梁邺换上朝服,他举步欲出,忽在院中驻足,回身问荷娘:“你不一起?” 荷娘愣了愣,廊下做针线的卫嬷嬷并二彩也怔住。荷娘偷眼觑了觑众人,唇角忍不得扬起,脆生生应了,连忙提裙跟上。 这是薛善禾都没有的待遇。如今,她比薛善禾更得梁邺的宠爱了。荷娘如是想。 梁邺进养心殿奏对,荷娘则被宫门口的小太监引到耳房里头喝茶。宫里御膳房敬呈的点心,主子娘娘才能享用的香茗,荷娘望着桌案上的两碟一盏,眼角眉梢全是喜色。她把那白瓷茶盏的盏身反复摩挲,忽而觉得自己走到如今的经营算计,皆是值得。倘若她配个小厮,她一辈子岂有机缘入宫?倘若她配个小厮,那些伺候主子娘娘的奴才岂会来奉承她?她这辈子生来就是卑贱的,嫁给小厮,继续当个奴才,生的孩子也是奴才。可若是做了梁邺的妾,她就是半个主子,她的孩儿更是堂堂正正的主子! 才喝了几口茶,忽有个小宫女过来,说贤妃娘娘刚出养心殿,听闻少卿大人带了个丫鬟过来,娘娘要见一见。荷娘一听,更是喜形于色,忙拿手指把鬓角抿了抿,把衣裳褶皱理平,立时就起身跟过去。 贤妃挺着孕肚坐在云辇中,但见一小姑娘垂首走出来,两手交叠腹前,依规矩行礼。她凤眸一眯,冷声道:“抬头。”荷娘依言抬起头。贤妃不由得一惊,旋即那点情绪烟消云散,她抿唇笑起来,云淡风轻地丢下三个字:“替身啊。”贤妃递了眼风给身旁伺候的宫女,云辇又被重新抬起,继续向前。 荷娘听得“替身”二字,指尖发紧,悄然握拳。头顶又轻飘飘落下一句:“好生伺候梁少卿罢。”荷娘缓缓抬头,贤妃的云辇已远去数步。 却说梁邺自养心殿出来,双眉深锁,默然沉思,并不理人。荷娘见状,不敢叨扰,乖顺地坐在旁边,悄悄打量他神色。 原来今日皇帝召见之根由,系一桩旧案。年前朝廷查抄一批禁书,却不想民间藕断丝连,这些书非但没有绝迹,甚至因为被朝廷查封,声名鹊起,私传更盛。日前几位王妃命妇入宫拜见贤妃,闲话间不慎透露如今京都仍盛行此物。贤妃转奏圣听,陛下立命礼部重查,竟发觉其中很有几本书早已超越“春宫”的范畴,竟有影射朝政、诽谤重臣之嫌。因此事经贤妃呈报,且皇帝近来重用梁邺,故此今日才突然宣梁邺入宫,着他亲自查办此事。 这是个苦差事。那批禁书共二三十册,出自大燕各地的不同书坊,要查起来,势必要跑遍大江南北,与各地衙司周旋。梁邺刚赴大理寺少卿之职不到一年,正是立威之际,又帮着章奉良督监修缮行宫的事宜,如今偏被这等春宫秽物缠身,实在得不偿失 马车行到宫门口时,蓦地停下来。成安坐在车板上,扬声道:“是娘娘宫里的米公公。” 米公公手捧雕漆方盘,盘上拿红绸布盖着。米公公笑弯了眼:“少卿大人,娘娘念大人连日里辛苦,这是娘娘特特赏给大人的。” 梁邺忙迎出谢恩,双手接盘。 米公公攥着方盘却不松手,他笑眯眯道:“少卿大人,今日的差事好生办着,娘娘看重得很。” 梁邺知道这是贤妃有话与他讲了,垂眸不吭声,等米公公继续说下去。 “前次陛下抄了无极场,是为禁赌。今日陛下为着这批禁书发难,是为禁淫肃风气。那些个诰命夫人、王妃娘娘拿住这些禁书的事,不告诉朱贵妃,却告诉咱们娘娘,其中深意大人可明白?咱们娘娘告诉陛下,陛下不直接命礼部去查,亲命翻阅,偏就查出影射朝政之语,岂非天意?上一回查禁书没查出来,偏偏这一遭查出来了,陛下又委此重任于大人,实在是陛下圣心眷顾娘娘和大人啊。” 米公公的话说到一半时,梁邺便品出里头的深意了。这原本仅是一场“春宫污秽乱燕风”的风化案,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如今陛下说书中影射朝政,此事陡然升级成一桩政治案件。梁邺心里头慢慢忖着,念及米公公提及无极场的旧事,暗忖必是陛下欲除之人尚未尽绝。 米公公见梁邺这般形状,笑意更甚:“少卿大人想明白了就好,咱家也安心了。”他松开攥着方盘的手,后退半步,“少卿大人,禁书繁杂,娘娘以为,不妨先从金陵兰顾书坊的《百官行乐图》查起。” “金陵兰顾书坊?”梁邺寒眸一凛。陛下这是已经有着意要查的世家了。他沉吟道:“本官领命。” 米公公含笑点了点头,他拂尘轻扫,领小黄门翩然离去。 梁邺端着方案回得马车上,掀开红绸,但见其上齐齐整整码着二十两雪花白银并两只精致荷包。荷娘直勾勾盯着荷包,笑道:“大爷,这两只荷包倒别致,看上去像是一对儿似的。” 梁邺一笑,随手拿了几只白银丢在荷娘怀中:“赏你。” 荷娘只得抿唇谢恩。 离开皇宫后,梁邺支额假寐,眉间倦色深重,似是累极。荷娘见他锁着眉心,眼下略有青黑,不觉心疼。她稍稍坐得靠近了些,轻声问:“大爷,您怎的了?不舒服么?” 梁邺沉沉“嗯”了一声,涩声道:“连日里睡不踏实……事务又繁冗,总觉得头痛。” 荷娘便道:“大爷,我替您揉一揉太阳穴罢。” 梁邺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顿声:“……好。” 荷娘浅笑着坐过去,两手按在梁邺太阳穴处,轻轻揉着。她柔声笑道:“爷虽公务繁忙,也当珍重身体。” 梁邺阖目,懒懒应着。 “听说夜里点安神香对睡眠好。” “没用,”梁邺道,“该哪样还是哪样。” “还有一个法子,据说睡前泡一泡脚,把邪气散了,最易安睡。”荷娘温声软语,“爷要是愿意,奴婢去抓个方子来,保管您睡得踏实。” 梁邺愣神,慢慢睁开眼。他默了几瞬,难得的温声:“荷娘,那天晚上,我真的把你当作薛娘子了么?”他转过脸,笑着看她,“我实在是记不清。” 荷娘一怔,心又突突跳起来。她忙强笑道:“大爷是醉糊涂了,忘了那段事。”她脸上飞红,把头一低,嗫嚅道,“奴婢却记得。” 梁邺星眸一敛,似是有些失望。他唇角上牵:“好,我省得了。” 他扬声道:“成安,午膳不回去了,就去密楼罢。”他似笑非笑地望向荷娘,“你还没吃过密楼的采清宴罢?” 荷娘两眼泛光,完全是一副娇娇小姑娘的模样。她惊喜道:“没有,连听都没有听过呢!大爷要带我去吗?” 梁邺笑了笑,转回脸:“不带你,爷立时教成安送你回去,如何?” “大爷!”荷娘撒娇道。 “继续揉罢。”他吐纳出一口浊气。 荷娘见他态度又冷下来,敛了嬉笑,专心给他揉太阳穴了。 在密楼用过午膳,三人下得楼来,竟见外头飘飘悠悠落着薄雪。因飞雪太瘦,落在地上很快融化成水,更教人觉得冷。 成安驾着马车,却不往梁府去。荷娘不由问:“午后还有别的事么?” 梁邺低头看着那本《百官行乐图》,懒懒应道:“去行宫。” “行宫?”荷娘失声惊喜道,“小章大人奉命督造的行宫么?” 梁邺将书册一阖:“嗯,行宫里修了座池子,叫玉振池。引水养池数十日,今天下午开始便要叠山理景立碑了。” 荷娘道:“玉振池?这名儿怪好听的。” “金声,条理之始;玉振,条理之终。化的是这个典故。”梁邺抬眸,只见荷娘一脸茫然地望着他,遂不再言语下去。 “哦,原来如此。”荷娘强笑道。 到得行宫,怀松已早早候在此地。不多时,马道师亦携两名道童赶来。 梁邺坐在圈椅内,头戴一顶展翅幞头,沉目睨这平静无波的池面。雪仍在下,落在幞头上,悄然化成水。他披了件黑缎鹤氅,领口锁了圈雪白狐毛。雪风吹来,那圈毛便柔柔刮蹭他的脸,更衬得他面色寒戾。 怀松望了望天色,恭敬道:“大爷,时辰到了。” 梁邺点点头。 怀松、马道师并他两个道童开始忙碌。 荷娘站在一旁,衣裳单薄,很快冻得鼻尖发红,抱臂取暖。 梁邺见了,吩咐成安:“去车上取件大氅来给她披着。” 荷娘眉眼弯弯,轻快地朝梁邺福身作礼:“多谢大爷!” 梁邺敛眸,只淡淡一笑。 仪式繁冗,约莫花去一炷香时辰,马道师才搁下法铃,道:“少卿大人,可以了。” 梁邵点点头,朝怀松递去眼风。怀松得了令,自去取来一只锦匣,正是当日贮存白老汉首级的那只。 马道师自袖中取出一道朱砂黄符,口中念念有词,忽地并指如剑,在符中虚画一番,即将符纸粘在锦匣之上了。 朔风呜咽中,怀松将锦匣一抛,只听咕咚一声,那匣子很快便沉了池底。 马道师笑道:“此池引的是皇城活水,此地又是陛下敕造之行宫,有国运龙气镇着,便是再镇几条凶煞,也不怕的。大人今夜必定要好眠了。”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76节 梁邺起身道谢,教成安奉上早已封好的百两黄金,稳声道:“有劳仙师。行宫仍在修缮之期,又有官员工匠在此,恕某不能相送了。改日必亲至府上道谢。” 马道师也不在意,收了钱,自领道童离去。 梁邺坐回圈椅中,望池水淡淡。他转过脸,见荷娘脸色煞白,显然是被吓到。梁邺笑了笑,向她招手:“来。” 荷娘依言过去。 “坐罢。”他道。 可这并没有第二把椅子。 荷娘看了看梁邺微分的双腿。 梁邺星目含笑,拉过荷娘,坐在他腿上。 “成安,取酒来。” 成安领命而去。 梁邺一手虚虚搭在荷娘的大氅上,一手搭在扶手。寒风冷硬,白雪薄瘦,他睫毛上承了一层晶莹,更把眼底的红丝衬得分明。 梁邺抿唇道:“怀松,这事你办得好。” 怀松赔笑近前:“全仗爷指点,小的不过遵命行事。” “听说你自己还念书呢?” 怀松忙道:“我就是自己念着玩,胡乱识几个字罢了。” “这很好。成敏、成安他们两个,都是不爱念书的,被我逼着认了几个字,再也不肯学下去了。”他转而对荷娘道,“说起来,成敏去金陵后,竟没有寄回来一封信。” 荷娘满脸惊诧,疑声:“啊?成敏哥儿素来谨慎,从无这般疏忽。大爷写封信问一问?” 梁邺慢声道:“我也觉着蹊跷。” 怀松转了转眼睛:“说不得是天冷,大雪封了路,驿站耽搁了。大爷再等等,要是还没有信回来,小的也往金陵走一遭。” “难为你想得周全。”梁邺顿了顿,“密州梁府的管家老了,我正筹谋着找个人接替他。怀松,你这么周全,愿不愿意?” 怀松一想,密州梁府那管家也不过四十光景,荣退且有几年呢。他道:“大爷,是小的哪里办事不力么?小的若有错处,大爷要打要骂,也算给小的长个记性。小的只想着长长久久地服侍大爷,大爷在哪,小的就在哪。” 闻言,梁邺笑意更冷,他绷直唇线:“我也舍不得你过去。” 成安捧着一套酒壶酒杯过来。 梁邺拍了拍荷娘手背:“怀松办差辛苦,你斟杯酒予他喝。” 荷娘听了,立时从他身上下来,亲自斟酒,两手端着酒樽,递到怀松面前。 梁邺眯眼看着,看那酒樽从荷娘手中传到怀松手中,看他俩四目相视时的浅笑隐隐,看那滚热的酒水入了怀松的肚。他又道:“荷娘,你自己也喝一杯,热热身子,免得寒气入骨。” 荷娘笑吟吟答应着,又斟一杯,自饮下了。她转过身,却见梁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荷娘蹙眉问道:“爷,还有事么?天寒地冻,又下着雪,不若早些回去,您头还痛着,奴婢再给您按一按。” 又一阵朔风掠过,刮在脸上很有些刺骨。梁邺见他二人皆将酒饮尽,没来由地说了句:“好。便当交杯酒了。” 他撩袍起身,拊掌而笑:“待会子下去,也算有伴了。” -----------------------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善善和老二会出现啦~ 第95章 怀松沉塘,吴天齐被抓…… 雪落人间,怀松的脸教寒池吞没,缓缓沉入玉振池底。 水面漾开圈圈涟漪。没多久,浮溢的水草稀稀散散地聚拢回来。池面复归平静,浑似面菱花镜,倒映着岸边居高临下的人影,在波纹微漾中弯曲狰狞如鬼。 荷娘软泥似的躺在驳岸,腹中一阵紧似一阵地抽痛。她流下两行泪,流进嘴里,竟是腥甜,大概是血。 “大……大爷……”她急喘,更多的血泪流下,“大爷!” 梁邺伟岸站在池边,负手而立。黑缎鹤氅、狐毛圈领,衬得他狠戾薄情。他敛眸睥睨着她,不带半分情绪。 “荷娘。”梁邺沉沉开了口,“其实我给过你许多次机会。” 实在是多。从荷娘第一次妄图勾引他,到后来她每一次的小心试探、逾越边界,他都没有严惩她。即便是那次她自以为聪明地模仿薛善禾,故意凑上来,把手往他身上摸索,他也只踹了记窝心脚,并未取她性命。甚至在今日,他也给过她一次机会。小姑娘家犯个错,倒也罢了。何况她那么像薛善禾。如果薛善禾还在世,哪一天她犯了错,他也总要给她机会的。这是不消说的。 啊。梁邺长叹一气,他望着苍茫池水,躁郁结在心头。怎么就走到这步田地呢?这还是他头一次杀女人,不,女孩儿,荷娘还没及笄罢?记不清了。他觉到自己已走上一条完全陌生的路,前方薄雾蒙蒙、迷障重重,也许是坦途,也许是悬崖,却再难回头。何时走上这条路的?也许是从他头一次杀人开始。也许更早,从他踏上京都仕途那刻起。 梁邺竟觉得眼底有些潮热。原来到了京都,原来做了天子近臣,手里便不能不沾血了。这世上有完全刚介耿直不伤人的良臣吗?也许有罢,但再也不会是他梁邺了。人杀了第一个人之后,再杀下一个也便容易许多。那么,是否再杀几个人,即便屠戮完全无辜者、屠戮孩童稚子,也可面不改色了? 一粒一粒雪花落入池中,化成水,同流合污。 荷娘已听不清他的话,她捂着腹部,蜷缩身子,凄厉地哭喊着:“梁……梁邺……疼,我好疼!”她的脸皱成一团,血泪顺着沟壑蜿蜒流至颈间。 梁邺心头一颤。 疼!我好疼!火烧得我好疼! 他觉到耳边有善禾的声音飘来。 荷娘咻咻喘气:“她……不是火烧死!” 梁邺瞳孔骤缩,脱口问道:“什么!” “不是火……”荷娘两目半阖,气息奄奄。 “成安!快!”梁邺立时蹲下身,抱住荷娘的身子,“救人!快救人!” 成安忙自怀中取出一枚药丸,塞进荷娘口中。他掬了一捧池水,悉数灌入荷娘嘴里,帮她吞咽下去。 荷娘喘息渐平,牵起嘴角,朝他虚虚一笑,而后歪头晕死在梁邺怀中。 梁邺探她尚存一丝鼻息,立时打横抱起荷娘,疾步返至马车,他厉声问成安:“能救得活吗?” 成安小跑着跟在后头:“能!就是这毒毒性大,救活了也不是个全乎人了。” “无妨!”梁邺抱着荷娘坐回马车,“速请太医!专给娘娘诊脉的那个王太医!” * 善禾的画像馆是正月初七重新开张。 有梁邵在,她出门画像再不需租赁马车。早间,她背着画具给夫人小姐画像,梁邵笑吟吟朝她招手,在外头等她;暮色中,她背着画具从垂花门里走出来,梁邵拎着一碗热腾腾的梅花糕,依旧守在那里。太太们问善禾,日日陪她的那位俊俏小郎君是谁呀?善禾羞赧笑道,是我夫君。 在金陵的这些日子,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仿佛要把前两年作为夫妻的缺憾彻底弥补。夜里,红烛长明,善禾趴在鸳鸯枕上,梁邵将吻细细密密地坠落,沿着她光洁的脊背一路向下。 她把自己全部给了他。每一处,都给他,一丝不留。仿佛要彻底覆盖掉梁邺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正月十六日,上元节的第二日,梁邵不得不离开了。 “我答应了裴大将军,上元节后便亲自护送他夫人、儿女去北川与他团聚,这是先前便约定好的。”梁邵顿了顿,“善善,等送了大将军的家眷过去,我立时辞掉军中职务,回来陪你。” 善禾坐在床沿给他打点行李,温婉浅笑:“我知道啦。你都说了许多遍,我相信你的。” 梁邵背上包袱,扛上红缨枪和青霜剑,声气有些发急:“至多三个月我就回来了,你千万等我啊。” “我不等你,我等谁呢?”善禾扬起脸冲他一笑。 他又嘱咐着:“住得不舒服,就回薛府里去住。” “嗯。” “记得写信。” “你也是。” 梁邵稍稍放下心来,攥着缰绳,一步三回首地牵马离去。等走出巷道,再见不到善禾,他才慢腾腾翻身上马,甫行出几步远,身后响起一声清脆的“阿邵”。他立时转过脸。薛善禾站在巷口,抱着六六。她握起六六的小爪子,遥遥地朝着梁邵摆手。善禾朝他笑,六六也朝他笑,梁邵眼眶一热,也绽开笑颜。 善禾眼底覆上一层晶莹,她声气亦哽咽:“你可要早点回来呀,六六也等你呀。” “我知道的。”他点点头,马鞭一甩,立时绝尘而去。 日子又平淡下来。善禾平日里给人画像,不画像的日子便在家中给吴天齐画画。她画好了第一本书册的初稿,却久久等不到吴天齐。她记得吴天齐年前与自己的约定,她答应上元节前后会再来金陵,验收初稿成果。可已过去十日了,吴天齐还是没有动静,连封信都没有。善禾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到二月中旬,终于有人叩响了院门。米小小站在门口,手拎两包桑皮纸裹的点心,还冒着甜软的香气。他身后停辆马车,却不见吴天齐。 善禾心头一坠,忙问:“吴坊主呢?” 米小小见善禾一脸关切模样,却笑:“你不必担心。她有孕了,过年期间胎像不稳,她总是吃不下、也睡不好,我不要她来金陵,她偏要亲自过来。我说我求求她了,她还是不肯。所以拖到二月初,她胎像稳了,我们才启程来的。今日上午我们才到得金陵,天齐才刚已睡下了。薛娘子,我这会子过来是打算将你初稿带回去,等她醒了,便教她在客栈里看罢,也不要她折腾了。怕她累。” 善禾忙迎米小小进屋,又唤晴月看茶。待得米小小摘帽撩袍坐下,善禾方急切问道:“几个月了?怪道我说一直没有信来呢,原来是这样的好消息。” 米小小笑着叹气:“不瞒你说,竟有五个月了!上次来金陵,便已有三月身孕,偏偏那会儿什么反应都没有,她本就有些月信不调之症候,故此我们都没发现。从金陵一回去,方觉得身子不爽利。起初,我们还当是水土不服,抓了几副安神的药,非但不奏效,反而愈发嗜睡,人也懒怠了。我们这才发现不对。”他拊掌笑道,“你说说,明明都生过两回了,这次还跟头胎似的!” 米小小说话时眉眼间俱是笑意,显是幸福得紧。 善禾也教他这模样感染,忙问了吴天齐近来的身体状况,听米小小一一解答,更是放下心。妙儿取来善禾的初稿,米小小略翻看几眼,点点头:“蛮好。回去给天齐看看,她比我懂。有改动的地方,回头你们细说。” “要不明日?”善禾笑道,“正好我去拜访坊主。” 米小小思忖一回:“这般更好了。明日我要去巡铺子,你过去,伴她说说闲话,也教她开心开心。” 善禾是次日午后去的,因米小小说,如今吴天齐嗜睡,要到日上三竿才起。 晴月留在家里看屋子,善禾与妙儿先去秦淮河东岸买了几样别致点心,这才往吴天齐下榻的客栈过去。 二月中旬的金陵,尚有些寒意。虽出了点太阳花儿,照在人身上,却觉不出暖。行到半路,太阳躲进乌云后,竟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这雨清新干净,与冬日的肃杀不同,透着嫩芽新绿的生机,闻起来教人畅快。 妙儿笑:“我知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这是真正要入春了。” 终于要入春了。万象更新,一切从头。是向好的迹象。 二人下得马车,各自撑一把秘瓷色油纸伞,逶迤入了客栈。 小二殷勤引她们进去,听得吴天齐三个字,脸色一白,说午后有位姓吴的夫人,才刚教金陵官府的一班衙役带走了。刚走,还没半柱香的时辰。 善禾瞳仁骤缩,忙问他是何缘故,小二却支支吾吾说不清,说什么犯了官禁等话,也不知详细。妙儿急得要哭,善禾一壁安慰她,一壁教小二帮忙赁辆马车来,立时就往金陵衙门去。 只见衙门前围着一簇人,正议论甚么新到的京官,多么年轻有为,多么阔大排场。善禾与妙儿心下焦躁,也懒得细听,径直寻着门房。善禾从荷包里摸出一两银子,赔笑道:“请大人通融则个,容我见见才刚押来的人。” 门房把眉一拧:“才刚押来好几个人,不知你说的哪个。” 善禾又摸出一两银,塞进他手里:“密州丹霞画坊的吴坊主,是位女子,怀着孕。” 门房接了,在手里掂了掂,面色稍稍温和下来:“她是京中要办的重犯,便是我们衙司里的参军大人,也未必能见呢。” 善禾倒吸一口凉气:“什么事这般严重?竟牵扯到京中!” 门房正要说,忽而朱门后跑出一个小衙役,附在门房耳畔言语了几句。那门房听了,忙捏个笑脸,与善禾道:“是吴天齐,对罢?她犯的事轻一些,你要见她,跟着这位小哥儿过去,就是了。” 小衙役迎着善禾与妙儿往西侧厢房走去,才过仪门,便听得斜刺里一声喊,说钦差大人到了。小衙役忙同善禾道:“快跪下磕头见礼!”说罢,自退到墙脚,伏首行礼。周围零零散散几个衙役,也是这般形状。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77节 善禾与妙儿不敢怠慢,连忙跪下行礼,不敢抬头。 马蹄踏踏,自远而近。那几匹马走到善禾等人面前,忽的住了脚步。当先有一人翻身下马,马鞭指着小衙役,厉声责问:“怎的还有女人?” 那小衙役忙赔笑:“回大人的话,是来探监的。” “探监?探谁的监?” “那个叫吴天齐的犯人。” 那人声气更厉:“吴天齐是钦差大人的要犯,岂是随意可以探视的?呈报钦差大人没有?大人恩准没有?还有,探监的是何人?什么身份?莫不是同伙罢?” 小衙役诺诺不敢言。 善禾更是紧张地额角沁汗。 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有人压低声音说话,因在马背上,却也听不清楚。没一会子,响动停了,才刚那人又开了口,这会子声气更是严厉:“胆敢来探监吴氏的,说不定便是其同伙!领这二位娘子去后头穿堂的审讯室去,待会儿大人要亲自审问!” 善禾吓得脊背一僵,抬起头,只见五匹棕马已然行远,两侧列着十余名带刀卫兵,严备整肃。正中那匹马上,端坐着一人,头戴一顶展翅幞头,身穿猩红官袍,又披着件黑缎披风,逶迤直盖过马臀,端的是气派非凡。她心想,这位应当就是京都来的那位钦差大臣了。 善禾凝了眉,莫名有些熟悉,还欲再看时,小衙役一脸苦相遮住她的视线:“娘子,走罢!” 第96章 再遇梁邺 善禾与妙儿被带到一处审讯室中,四面白墙萧然,中间面对面置两张方桌。善禾与妙儿彼此搀扶着,两颗心皆惴惴跳动。 廊下靴声橐橐,愈发衬得她们形单影只、惶然无依。 几息之间,踱进来一位穿青色盘领长衫的书吏先生,手捧纸笔。他掀了眼皮略看善禾妙儿一眼,搁下纸笔:“把姓名籍贯、现居何处、家有什么人,一一写下来。”说罢,转身行至门外等候,“作速写好。” 善禾与妙儿对视一眼,忙研墨铺纸。提了笔,善禾却犹豫不决。薛善禾,还是贺山雪?她如今在坊间以“雪娘子”为名,便是怕被人认出。可若写了贺山雪,教衙司里的人发现这是个假名字,到时候再牵出吴天齐和丹霞画坊,岂不节外生枝?这厢忖毕,善禾舔墨润笔,还是老老实实写下: 薛善禾,年一十八,金陵江宁县人。今住北西瓜市福兴巷。家有两个妹妹并一条狗。 “家有两个妹妹……并一条狗?”成安捧着善禾的状子,噗嗤笑出声来。抬眼瞥见梁邺靠坐椅中,面沉似水,眉眼间仿佛结了霜。成安忙敛住笑,正色道:“这两个妹妹必定是晴月和妙儿了。” 梁邺屈指叩案,冷笑道:“找两个人,悄悄驻在她家附近。顺便摸一摸,她这些时日都做的什么营生,跟什么人打交道。” 成安领命而去。 梁邺又同张书吏道:“就说核验户籍需些时辰,教她候着。半炷香后,将二人分开,只说府中大人要单独审问。” 张书吏领命而去。 善禾一把将妙儿护在身后,着急道:“我妹妹与我本本分分,皆是普通百姓。今日不过来探望旧友,为什么要这般相待!” 张书吏叹口气:“薛娘子,你不知道,吴夫人所涉的案子,事关重大,系陛下钦点,务必要查清楚的。故而咱们大人、咱们府衙不得不重视。便是娘子你刚刚写的状子,还要开甲库核验对错呢。” 善禾软了声气:“那我跟她一起,也不行吗?我们俩一直都是形影不离的,从来没有分开。她才十五岁,小姑娘家的,你们把她单个带走,我实在不放心。” 张书吏皱眉:“薛娘子,你这是什么话!这里是金陵府衙,又有钦差大人坐镇,在这你都不放心,那还有哪能让你放心?” 善禾顿了顿,终是妥协:“那……好吧。妙儿胆子小,张大人,劳您多照顾照顾她。”善禾忙给张书吏塞了几块碎银子。 “胆子小?”梁邺冷笑了一声,“敢放火烧我院子,敢装死,敢骗我,敢带着薛善禾一声不吭地偷偷跑到金陵,这叫胆子小?那会儿在我院里,夹枪带棒地排揎卫嬷嬷,彩屏跟她比都落一头,这叫十五岁的小姑娘?” 张书吏不知就理,垂眸不言。成安赔笑道:“妙儿是有些刺头的。” “岂止!少不得就是她把薛善禾勾搭坏了的。”梁邺负手走到窗边,睨对面楼里愈等愈焦躁的女人。他唇角一牵,“你的那两个人查出什么了?” 成安心头一咯噔,唇瓣翕动,不知如何开口。梁邺转过脸,下颚绷紧,唇抿作直线:“犹豫什么?说。” 成安眸子一低,义无反顾似的:“说是当家的那个姐姐,上个月已嫁人了。” “我没有隐瞒!”善禾拧眉道,“张大人,我家里就两个妹妹,还有一条狗。” 张书吏坐在她对面的桌子后,翘起二郎腿,把薛善禾的户籍从头至尾又细细打量一遍。他掀了眼皮,慢悠悠道:“那怎么查出来你嫁人了?” 善禾一愣:“我……” “不得隐瞒!”张书吏突然拔高声量。 善禾吓得一惊,尚未回神,外头忽然传来女子凄厉哭喊。她脸色一白,不觉想到自己被“请”到这审讯室,已有一个时辰了。妙儿早被带走,除此之外,她便只见过这位张书吏,连那位钦差大人的影儿都没见过。这会子又听得这声惨叫,蕴在善禾心头的惊惧愈来愈大,愈来愈胀。难不成她现在也成了犯人?她绞着手指,不答反问:“钦差大人还未办公完毕么?为何不亲自来审,总要劳烦大人传话?等了这么许久,我自己的生计都要荒了。再这么等下去,不如趁早放我和我妹妹走,横竖我们不探视吴夫人便是了。” “大人公务繁忙,无法亲临。”张书吏一笑,“何况,你既来了,何有走的道理?大人处理要务,你在此等候原是本分。作速如实说来,你可曾嫁人?嫁的什么人?何故不把他写上状子?” 一连串的逼问砸下来,善禾孤零零坐在一张圈椅里,愣怔着。她低下头:“我跟他……未曾到官府立过文书,算不得明媒正娶,所以才没有写他。” 张书吏逼问:“他是什么人?” “我夫君。” “我问你他是否有官职,如今做什么营生。” “他,他……我不知道。”善禾避开他的目光。 “你二人都私定终身了,你不知道?”张书吏眯眼看她,“你不说,隔壁屋里那小姑娘未必守得住秘密。” “你们别为难妙儿!”善禾咬着唇,“他在北川投了军,如今在裴大将军手底下当差。” “叫什么?” 她声若蚊蝇:“梁邵。” 咣当—— 听得“梁邵”二字,梁邺愣了几息,而后疾步从窗边走到桌旁,拾起桌上的砚台,使力往墙壁一砸。白墙淋漓着墨迹,端砚应声裂作两半,咣当落地。 屋内众人皆吃了一惊,成安早垂下头不敢看。张书吏更是恨不能找个缝钻进去。 梁邺胸膛起伏,眼底气得发红。他连道三声“好”,眉眼间怒意沉沉。他盯着缓缓流淌的墨汁,忽地扯起嘴角,自嘲一笑,整个人跌坐圈椅内,颓然亦难堪。 这这一路南下金陵,他早已猜到善禾与阿邵必是相见过了。否则阿邵何以留在金陵过年,却不回去?但他不愿信,他想听薛善禾亲口说。这会子薛善禾亲口说了,他仍不想信。毕竟他没亲眼见到。 可若真的见到了,他该如何呢?梁邺忽觉头痛难忍。 好个薛善禾!好个响当当的薛善禾!不过三个月未见,她竟有种吃阿邵的回头草! 当初他让她跟着自己,让她安安心心在他身边过日子,他会替她把诸事安置妥当。她不肯。大半年的光景过去了,临了让她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片瓦不留! 思及此,梁邺恨不能立时冲到她面前,看她如何惊惶、如何窘迫、如何无地自容、如何手足无措落荒而逃。他撑着额头,躁郁愈发深重。 见梁邺动了这般怒气,成安等人也不敢造次,只屏息凝神,垂首立在一旁。好一会子,他们才听得案后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让她走。” 走? 成安不觉愣住。自从在荷娘口中得知薛善禾没死,梁邺立时猜到善禾应是逃来金陵了,并着手准备南下的诸般事宜。今日好不容易见到,还是薛善禾主动送上门的,又折腾了这大半日,他就这么让她走?成安不敢确信,轻声:“大人,不去见一见么?” 梁邺冷笑:“一介官奴女子,还要本官上赶着亲自去见她不成?”他霍然起身,大步往外去。 成安立马跟上去:“大人这是往何处去?” “提审兰顾书坊的三人。” 善禾趴在桌上,等得头晕脑胀。许是今日下午这番际遇,令她心力交瘁,才刚紧张得她呕心难受,这会儿竟又觉得困怠。 妙儿哒哒哒跑进来,见善禾伏案,忙上前揽住她肩,连声问:“娘子!娘子!你怎的了?” “妙儿。”善禾声气发虚,“你怎么来了?审完你了?” “没,没审。” 张书吏走进来:“钦差大人提审了别的案犯,今日暂且不审你们了。待审到吴天齐时,大人自会传召。你二人,早些家去罢!” 这就,结束了? 善禾立时追上话:“吴夫人究竟所犯何罪?” “京中查出金陵的一批书里,犯了宫禁,陛下下令彻查。” “那我们能过来探视吴夫人吗?她还有身孕。” “放心,定下罪名之前,不会亏待她的。”张书吏举步走出,忽的顿住脚步,“大人传召你们之前,不许随意外出走动,不许随意接触外人明白吗?” “哦。”善禾懒懒应着。 张书吏又道:“可得记下心了!指不定你们的供词能救她呢!” 妙儿扶善禾慢慢走出金陵衙门,方见天边日已西斜,到了暮色四合之际。二人心有余悸,抿着嘴闷头往外走,却见衙门外停着辆青帷马车,一个身穿苍灰窄袖直的男子立在马车旁。见到善禾,那男子扬起笑脸,朝她挥手示意:“二奶奶!” 善禾听得一愣,茫然抬起头,认了好几眼,才恍然道:“成保!” 成保含笑迎上来,先作了个揖:“二奶奶,今儿到这衙司里,是作何营生?” 善禾望着他,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成保声音变粗了,肩膀似乎也宽厚许多,更重要的是,他脊背挺得笔直,通体流溢出自然爽朗的气韵,不像从前那个弯腰打千的小厮成保了。 成保将她二人迎到车上,自坐在车板执鞭驾车。 “是二爷教我来的。” “什么时候?” “半个月前收到他的信,说二奶奶您在这里。”成保笑道,“二爷担忧您安危,特让我前来照应。我将学里的事安排妥当,立刻就动身了。” 这一下午的提心吊胆,浑似孤帆飘荡在惊涛骇浪中。及至此刻见了成保,听得他是梁邵派来的,善禾终于有了一丝泊船靠岸的安稳感。 车帘下,塞进来一张百两银票。 成保声音明快:“二爷的产业,悉在密州。这是二爷教我送给您的,嘱咐您千万别委屈了自己,更别委屈了晴月、妙儿和六六。”成保转过脸,“妙儿我知道,就是您身边这位小姑娘。六六是谁啊?” ----------------------- 作者有话说:有500营养液啦,最近会有个加更! 弟弟去北川是很早的伏笔,在他个人成长戏的章节里,裴将军就让他过完年护送妻、子来北川,所以弟弟肯定要走。 这次善善不会像前面那样窝囊的了,是钮祜禄善善!兄弟修罗场肯定要有的,弟弟暴揍肯定要有的,还有…… [粉心][黄心][粉心] 第97章 (营养液加更)怀孕…… 金陵三绝,当属九闲楼的八宝鸭、永宁泉的泉水、雨花台的石头。 成保驾着马车,一路将善禾与妙儿送至九闲楼前。茶博士笑脸相迎,引三人上了二楼雅间。推门便见晴月早已候在其中,脚边趴着的六六正啃着一根早没了肉的骨头。 这雅间临窗而设,另三面皆用烟霞紫的纱帘围挡,朦朦胧胧浑似烧破云间的晚霞。 “来前便听说九闲楼的八宝鸭闻名天下,”成保笑道,“今日我便借花献佛,请二奶奶赏脸,一同尝个新鲜。”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78节 善禾敛裙入座,莞尔开口:“成保——”话刚起了个头,善禾忽觉一阵恶心涌上心头,忙掩住嘴,伏在桌边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晴月与妙儿顿时慌了神,一左一右扶住她:“娘子,你怎么了?” 待这阵恶心过去,善禾才慢慢直起身子,朝她们摆了摆手:“我没关系。许是下午在衙门里精神绷得太紧,这才这样的。” 晴月蹙眉道:“娘子,到底是为什么?我怎么听说吴坊主被捕了?娘子和妙儿又为何在官府里耽搁这许久?” 妙儿抢过话头:“说是吴坊主之前做的书犯了官禁,捅到京中去了。陛下下旨彻查,点了钦差大臣专程来金陵查这件事。我跟娘子本是过去探视吴坊主,偏偏遇见那个狗屁倒灶的钦差!!硬说我们与吴坊主是同党,扣在衙里非要亲审。结果晾了我们一下午,临了又莫名其妙将我们放了,说日后要审的时候再传召我们。” “哪有这样的钦差!真要审,便正经开堂问话;这般将人撂在半空,不上不下的,岂不活活把人熬煎死!” 善禾点点头:“正是这话。” 晴月又问:“那吴坊主这案子,严重吗?” 善禾想了想:“眼下还说不准。听府衙那个张书吏的口风,说是陛下的意思,想必非同小可。可下午将我与妙儿关在那屋里,并无人来问话。”她这会子胸中烦恶,头晕目眩,身子也懒懒的,不过说了两句话,便觉得气短、不爽利,只想歇下来。善禾不想教晴月与妙儿挂心,暗地里拿指甲掐着掌心肉,硬是忍下来。 成保听了,宽慰道:“若真有事,咱们再从长计议。二奶奶,晴月、妙儿,今日既来了,不如先痛快吃酒尝鸭,方不负这九闲楼的盛名。” 晴月担忧着善禾,妙儿担忧着吴坊主,善禾望她们这神色,强撑起一抹笑意:“好了,成保说的有理。天色这般晚,吴坊主的事,我们明日再想。今夜权当为成保接风洗尘。”转而同成保道,“你从密州千里迢迢赶过来,今日合该是我做东道。” 成保也凑趣道:“我是个破落户儿,今日正是为了二奶奶这顿饭来的。” 一句话说得善禾三人皆抿嘴笑起来。 审完兰顾书坊三人,天已大暗。梁邺摘下那顶展翅幞头,信手捏在指尖,自审讯室慢慢走出。成安小跑着跟上来,低声请示:“大人,小的在九闲楼略备一桌席面,听说九闲楼的八宝鸭乃金陵一绝。” 梁邺将眉一拧:“禁书案子还没理个头绪,哪来的闲情吃喝。”他将颈间扣子解开两颗,衣领往下拉了拉,“你喊上张书吏几个,一起过去罢,顺道探探他们的口风。”说罢,梁邺径直往前走。 成安落在后头,弯了唇瓣偷偷一笑,忙恢复正色,跟上去:“爷这会儿往哪去?” “闷得慌,随处走走,吹吹风。”随着梁邺走动,那对平直的展翅亦上下晃动轻颤。 成安道:“大人,薛娘子也在九闲楼用膳哩。成保过来了,大人好久没见过成保了罢?” 梁邺浓眉一挑。 “小的听说,成保如今得了咱二爷的授意,把老大人从前那个义学重新办起来了,在密州很有些名气。如今他自己也埋头苦读,说是再过两年便要下场应试了。” 攥着幞头的指尖暗暗发紧,梁邺平声道:“无趣。”继续往前走。 成安便不再言,一路跟着梁邺。 一时行到仪门外,早有两个小马奴牵马候着。梁邺、成安先后翻身上马,当先那小马奴问:“大人可是回驿馆?” 成安窥了眼梁邺,见他凝眉深思着,抢着笑道:“去九闲楼。” 梁邺二人踏着暮色转上秦淮长街时,金陵城的灯火正次第亮起。但见长街两侧,酒楼店铺前的纱灯、气死风灯,一串串、一排排,直蜿蜒到天际。河上画舫凌波,丝竹管弦破开河面薄雾,伴着粼粼水光悠悠荡来。 这厢善禾等人的晚膳已进了一半。成保与晴月、妙儿说笑正酣,善禾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窗外十里繁华。 “二奶奶,你不开心吗?”成保不由问道。 善禾摇了摇头:“我爱听你们讲话。”她怕成保多心,又添补道,“听你们讲话,我便觉得安心。我喜欢安心。” 成保三人听善禾如此说,也便稍稍放下心。善禾见他们重新说起话,唇角亦慢慢漾开浅笑。她不知自己怎的了,许是下午在府衙里受审,她心里紧张烦躁,心神耗损太过,这会子觉得神思倦怠,胃口全无。满桌精致肴馔,壶斟美酿,盏泛流霞,在她瞧来竟引不起半分兴致。连平日爱喝的永宁茶闻着也觉气味古怪,只浅浅呷了半口,便再不想碰。她因念着吴天齐那桩麻烦事还横在眼前,此刻万不敢再教晴月和妙儿看出自己身上不适,平白添了她们的担忧。思及此,善禾又强打起精神,拿起银箸,勉强咽了几口白饭。可那饭菜入口,却似木屑一般,毫无滋味。 晴月夹了块八宝鸭搁在善禾碗里,笑道:“娘子尝尝这个,炖得极烂。” 善禾朝她笑了笑。低头见那鸭肉淋着浓亮卤汁,其下塞满糯米火腿,顿觉油腻之气直冲鼻端,又是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上来,忙俯身向痰盒干呕不止。 晴月三人俱愣了一瞬,齐齐起身围拢过来。 妙儿声气发急:“这到底是怎么了嘛!连八宝鸭都吃不下了!” 成保道:“我去请郎中来!” 晴月反问:“你知道哪里是医馆?哪位郎中可靠吗?” 妙儿:“我陪成保哥去!” 善禾自痰盒上抬起头,虚虚道:“我没事。”她勉力绽出宽慰的笑,“大概是吃坏了东西,下午就觉得胃痛,回去歇一晚指不定便好了。” 晴月却态度强硬:“成保,你跟着妙儿去请郎中,我在这儿陪着娘子。” 成保与妙儿答应着去了。 善禾望着他俩背影:“其实现在已经好多了。” 晴月截断她的话:“好不好,等郎中诊断了才知道。你现在就好好歇着,别的不用管。”晴月坐在善禾身旁,给她抚背顺气,“娘子,今晚上你都没吃几口东西。” 善禾慢慢靠在晴月的肩:“吃不下,总觉得油汪汪的,瞧见就想吐。” “没有想吃的吗?” 善禾闭上眼,思忖片刻:“有。” “什么?” “想吃糖葫芦。要冻得脆脆的,吃起来又酸又甜的。” 晴月轻轻一笑:“我去给娘子买?” 善禾更往她身上靠了靠:“晴月,我的妹妹,你怎么待我这般好……” “我不待娘子好,待谁好呢?娘子就是我亲人,天底下最亲的人。”晴月心头有点酸,忽而想落泪。她忙给善禾腰后垫了个靠背,又嘱咐善禾好生歇着,这才下楼去了。 待晴月下楼,善禾伏在桌案捂着腹部,慢慢地揉着。 梁邺坐在隔壁雅间,透着那朦朦胧胧的烟紫纱帘,不错眼地盯着善禾。烟紫纱帘轻薄,于他这厢看来,虽不能瞧得纤毫毕现,却也影影绰绰,将善禾那厢的光景勾勒出七八分来。他见善禾伏在案上,一手捂着腹部,似是难受地缓缓揉着,两肩微缩,全无平日里那份沉静自在。梁邺不觉想起方才她那阵急促的干呕声,以及晴月几人慌乱的对话。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他心下不住地冷哼。吃坏了东西?胃痛?活该!教她敢骗他,教她敢烧他屋子,教她敢装死,教她敢一声不吭地跑到金陵来,跟阿邵再续前缘!真真该她薛善禾疼!疼哭才好!疼哭了,看阿邵不在身边,她能倚着谁哭! 那厢传来一声轻颤的嘤咛。梁邺眉峰微动,他忽然开口,沉声唤道:“成安。” “小的在。” “去。”他的目光依旧投向那道纤细瘦弱的身影,“找几个人,寻个由头,拦住成保他们请的郎中,再把晴月绊住。你另外去请个郎中。”他顿了顿,“还有,让张书吏备好的那些关于吴天齐案子的‘风声’,可以稍稍放出去一些了,尤其是要让她身边的人听到。” 成安一愣,旋即明白梁邺这是要将水搅浑,让薛娘子这边陷入困局,教她不得不因事冗而生焦躁,因焦躁而不得不束手无策,因束手无策而不得不寻他梁邺襄助。其实今次来金陵查案,本与吴天齐无关,梁邺的目标始终是《百官行乐图》和兰顾书坊。偏偏梁邺自荷娘口中得知善禾假死逃脱的消息,他知薛善禾一人绝无这般大的力量,因此很快想到从前便帮过善禾的吴天齐。恰好吴天齐亦从密州赶来金陵,两相印证,梁邺愈发确定是吴天齐暗中运作助善禾假死。这才有了如今逮捕吴天齐之举。 成安躬身应道:“是。”说罢,自退下安排人手去了。 梁邺重新目向隔壁雅间,善禾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孤单且无助地蜷缩起身子。酒楼里的喧嚣,窗外秦淮河夜色的旖旎,仿佛都与她隔了一层,她独自伏在那儿,安静、柔顺,一如从前。 一如从前…… 梁邺心蓦地漏了半拍。他看着善禾勉强直起身,脚步虚浮地朝门口走去。强撑的姿态落在他眼里,竟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烦躁。他迅速撩袍起身,先善禾一步走到廊下,心如擂鼓般重重地跳着,他等着善禾走出来,等着善禾惊惧地望见他,等着善禾说不出一句话,只单单望着他。 而后,他会原谅她的不辞而别,原谅她的欺骗,原谅她的假死,原谅她跟阿邵重新在一起。他大概会朝她笑一笑,大概会故意同她生气,大概会…… 他一定会带她去看郎中,请金陵最好的郎中给她看病,而后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梁邺长长呼出一口气,等待着。 软帘被一只纤白素手挑起来,梁邺看见善禾垂首皱眉走出来,贝齿咬着下唇。 她一只手按在小腹,缓步走出,并没有抬头看他。 梁邺心跳愈速。他不动声色地挪了身子,正正好好站在薛善禾跟前。 善禾猝不及防,直直撞上他。 可她还是没有抬头。她眼风扫了下他的衣裳,轻声道:“对不起。”而后,她侧身绕过他,径直走下楼梯。 梁邺顿觉浑身血液凝滞。 她没认出他。 她没认出他! 梁邺正要转身逼问,只听得楼梯下晴月失声道:“娘子!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善禾倚在晴月怀里,虚虚一笑:“我看你久不回来,我担心你……” 晴月不自觉便瘪了嘴:“买冰糖葫芦的人排成长龙,耽搁了时辰。我扶你上楼罢。” “不要……”善禾笑道,“我想吹吹风,吹了风,头就清爽些。我们也往医馆去,正好跟妙儿他们汇合罢。” “那我扶你。”晴月扶住善禾。 梁邺傲岸站在楼梯上,脸色黑如浓墨,死死地盯着逐渐行远的二人。成安匆匆从外头跑进来,晴月低头看顾善禾,善禾亦是垂眸缓行,皆未留意才刚擦肩而过的是成安。 成安行到梁邺身边,低声:“大人,要不……” “不必。”梁邺绷直唇线。 那厢善禾与晴月正好碰见请来郎中、返程的妙儿与成保。晴月和妙儿忙扶善禾坐上马车,那医女一道入内,细细诊了脉。只见她闭目凝神,手指在善禾腕间停了许久,忽地睁开眼,眼中含笑:“哪里是病?娘子这是滑脉,脉象流利如珠,至少已有一月身孕了。府上这是要添丁进口的大喜事呀!”医女忙自随身携带的医箱中寻出纸笔,低头写字:“错不得!错不得!我这就先开一道安胎方子,你们作速去药铺抓了煎给你家娘子喝。想来是头胎,兼之心绪不宁,反应才这般剧烈。不必多虑,好生将养着便是。” 一番话惊雷般炸响在善禾耳边。她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后面医女絮絮叨叨的保重叮嘱,竟一字也未听清。她怔怔地抚着小腹,先是错愕,而后又有惊喜,接着便是无助、酸楚。她才十八,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母亲不在身边,梁邵也不在身边。从前虽与梁邵做了夫妻,可她心里还觉得自己处于姑娘与妇人之间。如今,她有孕了,她彻彻底底成为一个妇人了。善禾觉到藏在喜悦之下的细微战栗,这份战栗让她看不到前路,又企盼着前路。 医女如何写下安胎方子,晴月如何赏了封银,如何送她回去,善禾皆没放进心里。自医女说她有孕,那些难受的症候仿佛陡然消失,善禾满心满眼里只有四个字:她怀孕了。 回到自家,善禾立时吩咐晴月研墨,她要写信告诉梁邵。晴月笑着答应了,妙儿喜气洋洋地去烧热水,成保则捏着安胎方子去药铺抓药。善禾靠在窗边软榻,仰脸望着挂在窗外的一轮月。圆圆的月亮,被天狗咬了个缺口,淡淡的黄落在窗棂,仿佛渡上一层浅霜。她在心中低吟: 碧天流云玉镜悬,捣衣声里又经年。 十二阑干凝白处,自把灯花仔细煎。 * 万里澄辉碧云天,捻破相思题红笺。 谁家箫声吹欲断,有人倚遍月下前。 冷月之下,梁邵单手枕着头,躺在车板上。他口中叼着半截狗尾巴草,捏着才刚写就的家书,又细细重头念了一遍。自正月十六离开金陵,抵今将近四十天,再过三日,他便到北川了。他有点想善善。 按照他原先的打算,他会将殷夫人及其子女送到裴大将军身边,而后再与裴大将军辞行,回金陵与薛善禾长相厮守。 可是…… 梁邵侧过脸,不远的官驿处,二楼天字一号房亮着灯光,隐隐约约飘来欢声笑语。房中是殷夫人、她与裴将军的两个儿子,另有一对姐弟,据说是殷夫人娘家的孩子。姐姐十五岁,弟弟才刚三岁,正是要人哄、缠磨人的年纪。梁邵眯了眼,看那窗后亮黄的灯光下,人影绰绰。 他们在说什么? 不知道。 这一路护送殷夫人等人往北川来,他们待梁邵既不亲密,也不疏远,凡自家说话,皆不要人在跟前伺候,更嘱咐梁邵在旁边守着,不许旁人靠近。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把他当个护佑安危的侍卫。这原本无可指摘,可是…… 梁邵吐掉狗尾巴草,从车板上坐直身子。 他今夜不打算做个侍卫了。 他纵身跃下车板,提起靠在一旁的红缨枪,飒沓大步往殷夫人的天字一号房去。 咚咚咚。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79节 屋内立时停了说话的声音。 殷夫人扬声问:“谁呀?” 梁邵放稳了心绪:“末将……”他不知如何开口。 殷夫人开了门,面如春风:“是梁邵呀。怎的了?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梁邵抿了抿唇。 坐在软榻边的表小姐李宜嘉转过脸来,笑着望向梁邵:“梁将军,你看我做什么?” “李三姑娘,”梁邵觉得喉头发涩。他重新面向殷夫人:“末将可以进屋吗?” 殷夫人虽然不解,但还是侧身让梁邵进了屋。她教自己长子斟了杯茶予梁邵,关切问着:“梁邵,你有话要与我们说吗?” 梁邵将房门关好:“有句话想问李三姑娘。” 李宜嘉垂下脸,两颊渐渐晕了霞色:“将军请讲。” 梁邵咽了咽口水,终是开口:“姑娘的父亲,便是当今三殿下吗?” 李宜嘉面色骤凝,她抬起头,瞳孔震颤地望向梁邵。 非但是李宜嘉,殷夫人及其二子俱是心神震荡。殷夫人忙道:“梁邵,你胡说什么?嘉儿是我娘家姑娘,怎的又跟那重华宫的庶人扯上干系了?” 梁邵却不理会,继续道:“姑娘和弟弟随着镇国大将军的家眷来到北川,是因为京中将有异动,三殿下提前将一对儿女送到北川保护起来么?” “姑娘佩的荷包,式样分外别致。我从前也见过这个样式的荷包,荷包主人说是她父亲留给她的。我便问她,这是她家传家的荷包吗?她说不是,是她父亲的上司赠的。而她父亲的上司,便是重华宫的庶人、从前的三皇子殿下。” 李宜嘉将唇色咬得泛白,她不知如何开口,亦不敢开口。 梁邵眼风一一扫过去,将满屋人的惊惶看了个饱,而后正色道:“我是个武夫,却不是傻子。” 他丢下句石破天惊的话:“倘若夺嫡,末将愿为三殿下效犬马之劳。” 话音落下,屋内霎时静得可怕,只余烛火哔剥轻响。殷夫人面上的春风早已消散无踪,她忙走进门扉,确定关得严实,这才步履沉重地踱回房中。她眼风如刀,在梁邵脸上一寸一寸地刮过。她冷声开口:“你偷听过我们的话?” 李宜嘉早已煞白了脸,下意识将身旁懵懂的幼弟揽入怀中,指尖紧紧攥着袖口。 “不曾。”梁邵从容答道。 “梁将军,”殷夫人缓缓开口,“你可知你方才这番话,若传出去半字,这屋里屋外,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 “知道。” 她长子裴元敬猛地站起身,少年身形虽未长成,眉宇间已隐现其父的凛冽之气,手按在了腰间佩剑上。 梁邵迎着满室戒备的目光,平声道:“末将自然知晓其中利害。正因知晓,才不敢继续装聋作哑。此行一路,夫人与诸位虽言行谨慎,然蛛丝马迹难免泄露天机。末将既能窥破,他人未必不能。” 他目光转向惊魂未定的李宜嘉,语气放缓了些:“三殿下将骨肉托付于北川,想必所图非小。裴大将军镇守边关,手握重兵,自是各方极力拉拢之人。末将空有一身武艺,一颗赤胆,愿投明主,效忠三殿下,以搏一个从龙之功,也好过浑浑噩噩一生,只做个听令行事的小兵。” 殷夫人立时追上话:“梁邵,那日你护送我们出京,你自家分明说过,等送我们去了北川,便要辞了指挥使的官位。你现今又说甚么‘愿投明主,效忠三殿下’的话!” 梁邵一笑:“其实,末将只有个要求。” “什么?” 他目向李宜嘉:“若三殿下事成,请殿下为薛寅平反。” “薛寅?”李宜嘉惑道。 轻轻的一声反问,却在梁邵心底掀动圈圈涟漪,他忽而觉得眼眶泛热,酸酸楚楚的热。 薛寅,三年前为了三皇子大计而死的薛寅,原来他们并不记得他了。原来压在善禾头顶如泰山之重的冤屈,原来改写薛善禾一辈子命运的劫难,在这些人面前,不过与鸿毛一般轻。他替善禾不平,替薛寅不平。 梁邵声气更加坚定:“三年前因你父亲夺嫡失败,而被陛下砍头的薛寅。” “薛寅……”殷夫人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微蹙,似乎在记忆的尘埃里费力搜寻。李宜嘉更是面露茫然,她当时年岁尚小,对父亲身边那些隐秘的、最终牺牲的名字,所知寥寥。裴元敬按在剑柄上的手亦微微松了力道,他看看母亲,又看看梁邵,他并不明白为何一个“已死之人”会成为今夜这场冒险摊牌的筹码。 “薛寅,原金陵司马。三年前,他因暗中为三殿下传递消息、疏通关节事发,被定为‘附逆’,斩首于金陵西市。家产抄没,其女充作官奴,入教坊司。”他顿了顿,盯住李宜嘉,仿佛要通过她,看进那位重华宫庶人的眼里,“薛大人赴死前,铁骨铮铮,并未告发任何一人。他相信殿下必有重见天日之时,亦相信殿下不会辜负忠臣之血。末将今日所求,并非高官厚禄,只愿殿下功成之日,能还薛寅一个清白,能让他的名字在史书里有个角落待着,让他九泉之下得以瞑目,让他唯一的家眷……能重新挺直腰杆做人。” “而不是一辈子做个奴隶,连嫁娶都身不由己。” 他终于将心底最深处的话说了出来。从最初的最初,他便这样说了——“盲婚哑嫁,殊为陋习。”这一路来,自他发现李宜嘉的秘密,他便一直为这段话煎熬着。他总记得那时善禾在他面前哭,她说陛下舍不得杀自己的儿子,可她也舍不得她的父亲。为什么事成了,是三殿下做皇帝?为什么事败了,死的却是她父亲?梁邵那时只是震颤,可如今见着李宜嘉和她幼弟,见着活得好好的三皇子的后代,见着他们重新筹谋起夺嫡大业,他亦很想得个答案。是否时代的车轮辘辘而过,碾死的永远是那些出身不够光彩的普通人呐? 为了善禾,为了那个失去父亲、被迫承担罪臣之女身份的薛善禾,他必须争得这个承诺。 他藏在胸前的家书上,不再是从前说不完的情话,而是决绝的寥寥数语: 奉善善妆次:乞再候我一年。若岁暮年终,仍无回音,便是我负前盟。望卿勿以旧约为念,另择良缘,安度此生。伏维珍重。 第98章 “是你把我逼得兄长不像…… 善禾的信,写了整整一夜。 晴月不肯她操心劳神,硬逼着善禾睡下。可卧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左右睡不着,便披衣起床,点了盏灯,坐在灯下一字字读梁邵寄给她的家书。 他去了才刚四十日,信却已寄来了七八封,竟赶上他们做夫妻那两年通信的总和。梁邵虽说在北川将性子磨砺地沉稳了,写信时仍旧是从前那般混不吝的模样,笔下却仍是那副混不吝的脾性,洋洋洒洒地诉说沿途见闻、军中琐事,更多的是直白浓烈的思念。他向来不是含蓄的性子,爱恨都要说尽,否则自己先不痛快。 善禾还记得复婚后的第二晚,她枕在梁邵的臂弯里,听那厮慢慢地诉尽衷情。善禾将他一缕阴凉墨发绕在指尖:“我知道啦。你不爱我,何以千里迢迢跑来寻我?你不爱我,何以与我再续前缘呢?我都知道的。”梁邵低头吻她的眉,笑着:“你知道,我也要说。你知道是你的事,我要说我爱你,我天底下最最爱你,是我的事。” 将他的信读完,善禾这封怀孕的信却难写了起来。他的信厚厚一沓,而她只想与他说: “我怀孕了。” 善禾咬着笔,伏在云笺上,透过木窗望见天边那轮皎月。只这四个字,会不会显得太过单薄? 于是,她模仿着梁邵的口风,将近日种种细细道来,吴天齐如何来到金陵,如何被捕,她如何被羁押,又如何因身体不适诊出喜脉。她写得详细。 三页纸,密密麻麻的字,细细密密的情。 是她的,也是他的。 可是,这封次日一早便被成保投递出去的信,往北方走了四五日后,又辗转回到了金陵,飞到了梁钦差的案头。 梁邺双手撑在案上,绷着脸色凝盯这封尚未拆开的信。 信里写的什么? 无非是相思、相思、相思…… 去他娘的相思! 他蓦地挺直脊背,再不去看那信。梁邺踱到窗下,捻着指腹默然无语。自那夜她与他擦肩而过却不相认,已过去四日。这四日里,他强忍着不去寻她,而她也不曾出门,整日在家中作画,唯一与外界的联系,就是这封寄给梁邵的信。 梁邺实在想不明白,为何阿邵可以,他却不行?论相貌才学,论身份地位,他哪一点不如梁邵? 成安小步溜进来,躬身道:“大人,吴天齐的事前日已经散布出去了。薛娘子这两日想必心急如焚,只是始终闭门不出,也不与人往来。” 梁邺顿了顿,声音听不出情绪:“她既不出门,那便逼她出门。去,让张书吏派人‘提醒’她一下,吴天齐的案子,若有心打点,或可寻些门路。记住,做得自然些,别让她起疑。” “是。”成安立时应下,却又犹豫着没立刻走,“那个米小小日日来衙前求见,大人您看……” 梁邺冷笑一声:“那就将他一并捕了,正好伴着他娘子,夫妻方便照顾。”梁邺沉吟道,“米小小做的禁书,数量比之吴天齐只多不少,内容也恶俗浅陋,抓他倒也不冤枉他。” 成安小心开口:“这米吴夫妇还有一对儿女,也在金陵……” “正好送到薛善禾那儿,逼一逼她。” 成安暗自叹息,领命而去。 当日下午,果然有衙役装扮的人“路过”善禾所住的那条小巷,与邻人闲谈时,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院内的善禾等人听见几句:“……吴坊主这案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关键看有没有人肯在上面使力……听说钦差大人这次来,本意是抓兰顾书坊的人,偏这吴坊主自己撞上来,不抓她抓谁呀……钦差大人虽铁面,但也非不通情理,若能找到说得上话的,说不定就……” 善禾在院内做针线的手一顿,指尖微微发白。 晴月在一旁也听到了,蹙眉低声道:“娘子,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这案子还有转圜的余地?” 妙儿说得直白:“定是要银子打点!我就知道,哪有什么青天大老爷!也不过是个蠹虫!” 善禾放下绣花银针,心中纷乱如麻。她自然知道事情绝非使银子那么简单,但外头既然放出这样的话,或许……真有一线生机?吴天齐从前帮过她那么许多,掏心掏肺地与她说了那些话,如今吴天齐有难,她又如何能坐视不理? 这厢善禾正沉思着,成保从门外走进来,身后还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正是吴天齐与米小小的儿女。 善禾忙上前揽住孩子的肩膀,柔声笑道:“闻姐儿,响哥儿,快进来坐。你们怎么来了?爹爹呢?” 吴闻知见善禾一脸和蔼慈爱的模样,不由想起多日未见的阿娘,她鼻子一酸,当即哭出声:“呜呜呜!薛娘子,阿耶今日去官府里求见大人,被他们扣下了!” 善禾怔住,妙儿与晴月亦呆在原地。成保叹道:“才刚去米掌柜下榻的客栈,便听说米掌柜没回来。我使人去问,才知米掌柜亦被捕了。我看两个孩子孤零零在客栈等着不是办法,就自作主张带回来了。” 善禾已掏出帕子给吴闻知和米响拭泪,听成保此言,她抬头问道:“抓米掌柜?这又是为什么!” 成保方道:“听客栈里的小二讲,只怕也是为着那些事。” 私印禁书,有伤风化。这等案子可大可小,若有人庇护,不过是罚银了事;若无人周旋,又惊动了圣听,便是通天本事也难以善了。如何罚?如何定罪?非但要看大燕律法,更要看皇帝的态度。如今连米小小也被抓,足见朝廷对此次禁书风化案分外看重。 善禾垂眸想着,怀里两个孩子早哭作一团。 这里是金陵,不是他们从小长大的密州。细论起来,若不是因为她,吴天齐和米小小未必会来金陵开设新画坊,更不会将儿女也带来金陵。 善禾看着涕泗横流的两个孩子,心早就揪作一处。吴天齐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不能对辜负吴天齐,更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对孩子身处异乡、失去依靠。善禾咬唇对晴月道:“晴月,你去把咱们手头的银钱都清点出来,换成银票。” 晴月答应着去了,妙儿亦去帮忙。 马车颠簸,恶心感又翻涌上来,善禾尽力压抑住。两个孩子哭了半个时辰,到最后泪流尽了,只不住地抽气,善禾跟妙儿尽力哄他们睡下。如此又折腾了一炷香时间,善禾方带着晴月往金陵官府来了。她此刻身心俱疲,为着吴天齐,为着那两个无辜孩子,也为着她自己的身体,也为着她肚子里正孕育的生命。 独身去金陵官府投帖,无异于羊入虎口。按寻常道理,她应当试着找找金陵官场上的旧关系,看能否探听些消息,或寻个中间人,帮忙游说。可自从薛家那档子事发,从前那些与薛寅交好之人,谁也不曾因旧日情分对她另眼相待,更无人念及昔日恩情施以援手,除了梁老太爷。梁邵不在此地,善禾也不知自己还能去找谁。 梁邺…… 大理寺少卿…… 她脑海中忽地现出这个名字。 善禾旋即将这个念头按捺下去。倘若他依旧是她的兄长,依旧待她一如待梁邵,善禾只怕当下立时就会去求他。她靠着车壁,心底仿佛落了灰。她只能靠自己,只有靠自己。善禾攥紧了手中的银票,觉到无尽的茫然。 依旧是像上次那般,她与晴月被分开带到审讯室。 依旧是那间屋子,四面空空白墙,中间置两张木桌。善禾写完状子,孤零零坐着,搁在双膝的两只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好一会儿,张书吏才过来,同她道:“今日刺史大人于秦淮画舫设宴邀钦差大人赏月,大人这会子已过去了。你要见大人,随我来罢。” 善禾只得跟上张书吏,随他一道往外去。见只有自己,善禾忙问:“随我一起来的姑娘呢?” 张书吏笑道:“我喊了两个小幺儿送她回去了。今晚上的赏月宴,都是咱们金陵的大人物,更有朝廷命官,自然是越少人去越好。” 善禾听了,也只好作罢。 行出仪门,正有一辆青帷马车候在廊道,赶马的小厮头戴皂帽,穿着官家服饰,腰间亦垂一块衙门的木牌。善禾悄悄打量,见他果真是衙门里的人,这才放下心坐进去。 车马辘辘而行,到得秦淮河岸时,天已擦黑。青帷马车甫一进入河岸地界,喧嚣声浪混着湿润水汽扑面而来。丝竹管弦之声,吴侬软语之调,夹杂着酒令欢笑,皆在空气中浮沉。善禾掀开车帘,但见十里秦淮,灯火如昼,河中画舫凌波,大小不一,有的精致小巧,仅容三五人;有的则层楼叠榭,巍峨如宫殿。 马车沿河岸行了一段,这才来到一处较为僻静的码头。此处停泊的画舫不多,其中一艘尤为醒目,比寻常所见大了不止一倍,更有三层,雕梁画栋,极尽工巧。船身以朱漆为底,描金绘彩,雕龙刻凤,在灯火下熠熠生辉。舫首挂着一串彩绘宫灯,灯罩上绘着吉祥寓意的图案。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80节 善禾走下轿凳,仰头望去,隐约又见舫内人影晃动,衣香鬓影,却不闻过分喧哗,唯有清越的琴音袅袅传出,与河中其他画舫的靡靡之音迥然不同,端的是清雅内敛。 早有两个仆妇候在岸边,见善禾下车,簇拥着上来,含笑道:“薛娘子罢?钦差大人特遣我二人在此专候娘子。” 善禾被她二人簇拥到船上,带进一间布置典雅的小室内。 其中一仆妇道:“梁大人正与刺史大人宴饮,娘子在此稍候。” 善禾指尖一紧,急问:“梁大人?” 那仆妇便笑道:“是呀,钦差大人可不姓梁吗?” 善禾立时追问:“嬷嬷您知道他叫什么吗?” 仆妇因笑道:“我是在这画舫上做工的,如何知道钦差大人的名儿呢?” 善禾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京中姓梁的官员不单有他一人,更何况,他入仕不过一年,怎有资历做得钦差?善禾这般安慰自己,她将手伸进袖中,摸出那二百多两的银票,方稍稍定下心。 她是来求情的,至少得把米小小和吴天齐救出一人出去才行。善禾在心底反复斟酌说辞,决定动之以情。能做得钦差,想必年岁不小,已为人父母。既为人父母,想必便见不得一对不到十岁的孩子寻不见爹娘,客居异乡无所依靠。 善禾等了一炷香时辰,才有一丫鬟过来唤她:“大人传召娘子过去。”她被这丫鬟一路引到画舫二楼雅室,轻轻推开门,里头空无一人。丫鬟转身同善禾笑道:“大人马上过来,娘子在此稍候。”说罢,丫鬟自垂首退出去,顺手带上了门,留善禾一人独在屋中等候。 这雅室与方才等候的小室截然不同,地铺厚厚的缠枝花纹兰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吞尽一切杂音。临河是一整排雕花木窗,此刻窗扇大开,窗前悬着两幅烟紫绉纱帘,皆用金钩挽在一旁。更莫论屋内奢华宽敞,处处流溢着富贵气象。善禾扫视过去,又见十二幅绣屏旁,一只巨大衣架上头挂着条藕荷色云缎裙,拿金丝绣了花蝶在上头。 善禾极爱穿藕荷色、秋香色这样的淡色衣裳,这会子见了这套衣裙,也忍不住近前端详。只是尚未细看,身后传来推门声。善禾猛地转身,见是两个打扮鲜亮的小丫鬟,拎着食盒走进来。她们扬着笑,在绣屏后设一方桌,摆上几样精致菜馔和一套素雅的白玉酒具,这才将善禾拉过去:“大人吃醉了酒,立马就要来了。娘子先进些晚膳,待会儿在屏风后回话,才是规矩。” 善禾跪坐在方桌后,望着两个丫鬟一阵风似的离开,又低头看桌上美食佳酿,心中说不出的古怪。她尚未动筷,便听得门轴转动的轻微声响。珠帘晃动间,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缓步而入。善禾隔着绣屏隐隐约约望见来人轮廓,知道这便是那位梁钦差了。她忙敛裙起身,跪在桌案旁,伏首作礼:“民妇拜见钦差大人。” 梁邺默然立在那儿,盯着跪在绣屏后那团跪伏在地的纤影,心绪翻涌难平。他今日并未穿着官袍,而是一身墨色暗纹锦缎常服,腰束玉带,更显得肩宽腰窄,风姿清举。他随手将门在身后合拢,也不叫她起身,径直行到主位前坐下,自斟了杯酒,慢慢地啜饮。 善禾见他久不应声,不敢造次,低头小心开了口:“民妇今日是为丹霞画坊的吴天齐夫妇来的。” 好一会儿,上头才传来闷闷的一声“嗯”,似是要她继续讲下来。 善禾这会子被紧张与胆怯包裹着,并未留意分辨那声音,只垂首颤声道:“民妇深知米、吴二人触犯律例,罪无可恕。然其家中尚有一双稚子,自密州远道而来,如今父母骤陷囹圄,两个孩子孤苦无依,终日啼哭,实在可怜……大人若得见他们惶惶之态,必生恻隐。民妇来时听闻,大人乃爱民如子的好官,常怀忧民之心,”善禾取出怀中银票,高举过头顶,“故而民妇斗胆恳请大人垂怜,网开一面,释还一人便好。” 话音落下,雅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窗外秦淮河的微波轻拍船身,空气中隐隐飘荡着远处的笙歌。 梁邺始终没有开口,也没有任何动作。这沉默比斥责更令善禾煎熬。自他步入雅室到现在,他始终未置一词。善禾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袖中的指尖冰凉。 终于,这位钦差动了。 他没有去接那银票,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而是缓步绕过绣屏,绕着善禾跪地的身影走了一圈,步履沉稳,落在兰绒毯上几近无声。而后,他伸出一只手,捏住善禾低垂的、裸露的白皙颈项,他沉声道:“稚子可怜……” 这声音惊得善禾倏然瞪圆双眼,她抬起头,却被他死死扣住后颈。 是梁邺! 善禾急喘着气,更大的惊惧与胆怯吞噬住她。 梁邺蹲下身,落在她脖颈的手移到肩头。他揽住她,冷然笑着:“善善,你如今为了两个外人,倒是肯屈尊降贵,跪在我面前了。” “告诉我,”他声音压得更低,“若今日被困狱中的是阿邵,你是不是连命都肯豁出去?” 他知道了! 善禾瞳孔骤缩,她下意识地想避开他的触碰,却被他指尖微微用力禁锢住。 他的声音愈发冷酷:“吴天齐助你假死,毁施府地产,是为私;私印禁书,流传甚广,是为公。米小小同流合污,罪责难逃。为公,按律判个流放杖刑也不为过;为私,便是斩首也使得。” 善禾吓得浑身一凛。她转过脸,正对上梁邺的脸。她声带哽咽:“大人,过往种种,皆是民妇之错,与吴坊主无关,是我逼她帮我。求您……” 这话实在生疏,落在梁邺耳中更如针扎。 “善禾,你知道我的意思的。你再这么不识趣,本官也只好秉公处理了。”他松开禁锢善禾的手。 善禾忙转过身,揪住他的袖口,急道:“梁邺,是我的错,皆是我的错。你高抬贵手,放了他们吧。或者,放一个也行,别让他们的孩子受苦,行不行?” 梁邺拂开袖子,起身踱到窗前。他面向窗外的云水天,声气沉沉:“光一句你的错,从前种种便可揭开不提了?”他顿了顿,“我要什么,你不明白吗?” 善禾呆呆怔住。她慢慢垂下头,嗫嚅道:“可是,我……” “你什么?” “我不能对不起阿邵。”她与梁邵的关系是她最后的筹码,“大哥,我与阿邵重新在一起了,您还是我们的大哥,永远都是。” 梁邺冷笑一声:“我知道。” 善禾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知道?那你为何还要这般折辱我……” 梁邺转过身,淡淡地凝盯住她:“阿邵在北川打仗,并不能时常伴你左右。善善,我可以在阿邵不在的日子里,陪着你。” 这话轻飘飘的,却如匕首直刺善禾的心窝。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梁邺,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他知道了她与阿邵重修旧好,知道了她只是把他当作兄长,却依然说出这样的话。 “陪着我?”善禾的声音不住地发颤,“以什么身份?以大哥的身份,还是……大哥,您不能这样……”她说不下去,只觉得一阵反胃。 “随你怎么想。”垂在身侧的指尖暗暗泛白,梁邺咬住下唇,喉头发紧,“你只需知道,从今往后,你的笑怨嗔痴,不光要留给阿邵,还有一份,皆要予我。” 既然无法将他们拆散,那他只好横在当中,慢慢将阿邵挤走,而后彻底占据阿邵的位置。 善禾再也忍不住,她哽咽着:“大哥……”两行泪顷刻落下。她万不容易走到今日,万不容易与阿邵解开误会,万不容易有了个稍稍明朗的前程,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有梁邺!为什么他从来都不能思虑她的感受! 善禾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单手指着梁邺:“你妄想!我只要阿邵,我只与他是夫妻!” 梁邺亦动了怒,他强压着火气,绷直唇线:“那吴天齐和米小小,本官只好秉公处置。”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你那官奴的身份……” “你威胁我?”善禾愤愤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大哥,你为什么总是要逼我!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还不都是因为你!”梁邺气极,脱口而出,“还不是因为你!谁教你来我梁家,谁教你与阿邵做了夫妻,谁教你尽心尽力照顾祖父!谁教你笑得那般美!谁教你哭得让人心疼!谁教你顶着官奴的身份,背着罪臣之女的名头,偏偏从不肯低头,从不向这世道折腰!谁教你受人恩惠,永远念念不忘想着报恩!” “是你,把我逼得兄长不像兄长,情郎做不成情郎!!!” 梁邺胸膛剧烈起伏,他两眼亦泛红:“善善,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那夜在京畿县,你从那老汉手中救下我,你不是恨我的,对不对?” “既然不恨,便总有生出爱意的可能,像你爱阿邵那样爱我的可能,对不对?” “善善,你爱阿邵,爱祖父,爱晴月、妙儿、吴天齐,甚至连吴天齐的孩子你都放在心上。那我呢?我亦帮过你很多啊,我不聋不瞎,不丑不恶,你为什么不能分一瓣心给我呢!” 第99章 “我们三个可以一起………… 梁邺两目泛红,偏执地掷下这一箩筐的话来。他像个讨要糖果却不得的孩子,固执地伸出手,明知得不到,却仍不肯收回。 善禾怔住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梁邺,褪去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将一颗真心捧到她面前,哪怕那真心血迹淋漓,哪怕那真心已被这恐怖的执念扭曲得不成样子。 善禾唇瓣发颤,紧接着浑身也发颤。她指着梁邺的手缓缓垂下来,她看到他眼底的红,看到他紧握到骨节发白的双手。她忽然想到在梁府的那两年,梁邵与她怄气,与祖父怄气。那段无人撑腰的日子里,是梁邺暗中帮衬她,是梁邺与她说话,她真的万分感激他。她想到那会儿梁邺在书房读书,日夜不缀,她得了老太爷的授意,额外给梁邺多备一份羹汤。她想到每次见到梁邺,他皆含着温润笑意,面如春风,他会问她今日好不好、开不开心,他会赞她手艺好,他会谢她照顾老人家,善禾只垂头说:“那都是我应当做的。”他书房中藏书甚巨,从不吝借她翻阅,甚至容她品评策论、畅谈己见。他是那般好、那般体贴的大哥啊……为什么如今他变得这般狰狞、这般恐怖?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为什么!”眼泪夺眶而出,善禾又急又气,她跺足哭道,“大哥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你就是大哥啊,一辈子都是大哥!我待你同待祖父一样的呀!” 善禾一壁抹泪,一壁痛哭:“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嘛!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说了我不爱你,你为什么总要强迫我呢!” “善善!” “别叫我善善!”她几乎嘶吼出声,“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在逼我!用晴月逼我,用吴天齐逼我,用官奴逼我!你明知道我在意什么,你偏用什么逼我!” 梁邺面色骤变,他近前一步:“善禾……” “不许过来!” 善禾抽噎着:“阿邵从来不会这样,他只要我好,只要我开心,只要我顺遂。他珍视我在意的人,他从不拿我的软肋逼迫我!”眼泪断线般滚滚流下,善禾像个孩子那般跺足哭泣,一字一顿,“你、为、什、么、就、不、能、只、当、兄、长!” 梁邺一把攥住善禾的腕子,绷着声线:“我当不了兄长!善禾,我没有要拆散你们!你想与阿邵做夫妻,我并没有反对!” “那你就要我做个左右逢源、朝秦暮楚的荡.妇,轮流伺候你们兄弟?” “善禾,你怎么会这般想你自己?”梁邺喉结滚了滚,“有两个人爱你,这不是很好吗?是我们两个伺候你,这不是很好吗?天底下多的是一夫多妻,你做古往今来一妻多夫的先锋、第一人,这不好吗?” 他觉到自己此刻的卑鄙、下作、堕落,可他再没有办法收回手了。善禾与阿邵复婚了,他们是真心相爱的,他再不退让,他便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他只好作出这些让步,以期来日一点一点地占据她的心。 先拥有她,再独占她。他卑劣地想。 善禾哭声渐止,她睁着那双令他魂牵梦萦的杏眸,怔怔地看着他。她眼里蓄满泪,清泠泠的。啊,自她“死”后,他只能在梦中看到这双眼。现在,他终于能继续看到这双眼了,他如何能再度接受失去? 绝不能! 见善禾慢慢平复,梁邺忙接话道:“善禾,你爱阿邵,我知道。他打仗归来,你们尽可在一起。可他在外征战时,你这样的身份,是需要人照拂的,对罢?我如今在大理寺行走,未来只会站得更高,只有我可以护你周全。而况他一去数月,你怎可没有人陪呢?更莫论外人眼中我仍是你们兄长,不会有人在意这些。” 他握住善禾的肩,认认真真说道:“便是阿邵,我们也可以不教他知道。他打仗回来时,你尽可与他做对神仙眷侣,不提半个字。他走了,我们再在一起。我不会在意的。” 善禾早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唇瓣翕动,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恶心……” 梁邺怔住。 善禾爆出一声哭泣:“我是什么很淫.荡下.贱的人吗?你为什么要这样折辱我!”她一掌拍开梁邺的手:“你把我当什么了?妓.女?还是一件你非要得到手的玩物?” 梁邺被她这番话刺痛,亦动了真怒:“玩物?我为你做了这许多事,我为你做了这般让步,你就这样看待我的心意?” “那我要如何看待?你的心意就是逼我,就是让我做个荡.妇!” “那是因为阿邵根本护不住你!”梁邺一步近前,猛地抓住她的腕子,“他从小到大闯出多少祸事,皆是我替他善后周全!你想过没有,但凡他护得住你,你的奴籍怎会在我手上?但凡他护得住你,你我如何会有此刻的谈话?他早该把你保护起来,教我这辈子都找不到你!” 善禾奋力挣扎,泪水涟涟:“因为他不知道!因为他从来都以为你是他最好的阿兄!” “那现在不是吗?”他抿唇道,“你以为北川那边,只要会打仗便能得到功名?他被朱咸暗算,又惹恼了朱贵妃和太子,是我!帮他暗中周旋。是我!联络贤妃与施茂桐给他挣个爵位!你想过没有,陛下从未见过他,就这样轻易地给他护国县男的爵位做?若不是我,你们两个……” “那我宁愿死!”善禾终于从他禁锢中挣扎出来,腕子已红了一圈。善禾揉着腕子,一壁向外跑,一壁哭喊:“我宁愿死!宁愿没遇见过你!宁愿不认识你!至少那样我还有一点尊严!” 梁邺面色顿时惨白如纸:“你宁愿死……也不肯接受我?”他踉跄后退半步,眼见善禾即将逃出此间,梁邺几个疾步近前,拦在善禾身前。他面色寒戾如冰:“善善,你越这样,我越不会放手!” “你不是要死吗?好,我成全你!但你要记住,你若死了,晴月、妙儿、吴天齐,她们该怎样处置,本官自会依大燕律法而行。” “你简直疯了!”善禾瞪大双眼,饮泪道。 “我是疯了!从爱上自己弟媳的那一刻起,我就疯了!凭什么阿邵那般轻易就能得到你的爱,凭什么我不可以?我与他有相似的容貌,我与他流着一样的血,我们连名字都近乎一样!你望着我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他?你望着他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我?” 善禾忽觉小腹胀痛,浑身发软、摇摇欲坠。她弯下腰,跌坐在那兰绒毯上。腹部的痛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心里的疼。她双手抱膝,将头枕在上面,慢慢地、轻轻地啜泣。 梁邺亦坐下来,他没有再触碰善禾,他的声气亦逐渐软下来:“善善,我是真的爱你,真的想同你在一起。” “只要你愿意,吴天齐我保她全须全尾地出来。便是这些日子,她亦不曾受刑,连审讯也没有。她根本不无辜,不是吗?她是个商人,与米小小印的那些书是什么内容,你清楚,你也看过,皆是不合律法的!而况,她手上也并非完全干净。早年间她在密州办画坊,他们夫妇很是伤过一些人。光那些事,就足够她进牢狱吃官司了。善善,只要你一句话,我皆可以装作不知道,我还能做她日后的保护伞!” 善禾抿唇道:“你以为贬低她,我就会接受你吗?” “我何曾贬低她?字字属实罢了。”他起身行至装文书的匣子前,取出吴天齐的案宗,一份一份丢在善禾脚前,“你自己看看,哪一句是我杜撰,哪一句我冤枉了她。你若不信,我可亲自带你去看。” 善禾不动,依旧埋膝啜泣。 梁邺继续道:“还有这个屋子,都是为你布置的。那条衣裙,也是为你备的。你不是最爱穿藕荷色吗?我知道你如今住在那个小院里,吃穿皆要自己动手。冬天洗个澡都要自己烧热水,没多久水便冷了,还要自己打扫。你在我这里,一切都是不要操心的。非但是你,连晴月、妙儿都能做半个小姐,有何不好?” 善禾没吭声。 梁邺走近她,蹲在她面前。他已然平复心绪,声调也轻松起来,有些循循善诱的意思:“再说我们三个的事——”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81节 善禾猝然从膝上抬眼,水汽蒙蒙地瞪他。 他一笑:“我并没有要你拒绝阿邵,你与他是夫妻,我亦没有想要拆散你们。”他拾起善禾的手,握住自己的脸,“我只是在给你一个新的提议,我们三个可以一起……”他添补道,“当然不是同时!” “他在北川征战时,一去数月,甚至以年计,不能没有人照拂你,更不能没有人陪伴你,对罢?” “阿邵答应过我,他这次去北川就向裴大将军辞官。三个月后,他立刻回来与我长相厮守。” 梁邺脸色冷下来:“胡闹!十八岁封指挥使的有几个?十八岁封爵的更有几人?你们怎么这样糊涂!他差点死在那儿,万不容易挣到这份功名,哪有说放就放的道理?更不要说他与朱家的那些恩怨,来日太子即位,他一介白身,倘若新皇要为死去的舅舅报仇,谁护得住他?谁护得住你?我便是有通天能耐,也难抵得过新皇之威!” 善禾两目微颤,她有些动摇了:“可是,可是……” “善善,自阿邵踏上北川投军之路,他便处于政治漩涡之中,再没有急流勇退的道理了。” 又是两行泪落下,善禾深吸一口气。 梁邺见她已有动摇,心下稍安。自陛下清算无极场以来,朝野震荡,太子是否能顺利即位,谁也无法确定。而况如今他与贤妃合力,陛下百年之后谁登大宝,犹未有个定数。然善禾一介深闺妇人,她如何有眼界心胸窥得这些朝政奥义? 善禾轻声道:“梁邺……” 他温声回道:“怎么了,善善?” “那我孩子出生后,该唤你伯父,还是阿耶?” 梁邺瞳孔震颤,显然未曾料到她这句话。 善禾凄凄一笑:“多亏这半年来你逼我喝的那些汤药,否则我与阿邵……也不会第一晚就……有了孩子……”她垂下头,望向小腹,“你不要再与我说这些了,我只是个寻常女人,我与阿邵之间倘或多出第三人,只会是我们的孩子……” ----------------------- 作者有话说:600营养液了,这两天依然会有个加更! 下一章会跑剧情了!!放心放心,作恶的人会受到惩罚的,真心相爱的两人是容不下第三者的…… 第100章 (营养液加更)“下一…… 善禾重新扬起脸,面向他,很郑重地:“大哥,谢谢你。如果不是这半年来你逼着我喝那些汤药,我与阿邵是不会这么快就有孩子的。”她抹掉泪,“一切都是天意。你就该是大哥。” 一切都是天意…… 一切都是天意! 梁邺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死死盯住善禾的小腹,恨不能要透过那衣裙看见里头的生命。所以,他所做的一切,到最后皆是为梁邵做了嫁衣? 才刚的循循善诱、威逼利诱顷刻间轰然崩塌,梁邺跌坐在地,不可置信的目光在善禾的小腹与脸庞间来回逡巡。 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音:“善善……你莫骗我,你们在一起不过两个月……” 善禾截断他的话:“以大哥的手段,我何必说谎?你不信,自请两个郎中来,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所以……”他声音破碎,“真的?你和他……真的有孩子了?” “是。”善禾咬唇,迎向他颤动的目光,“在与阿邵和离之前,他特特为我请过密州有名的妇科圣手,诊出我不易有孕。可惜我还未来得及调理,我们便和离了。之后,是你逼着我喝那些药!” “好啊……好个我逼你喝……好个第一晚就有了……”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干涩,“我为你筹谋,为你隐忍,为你对不起阿邵,我甚至想过若你实在不愿,我可以等,一年,两年,十年!我可以等到你心甘情愿!可你现在告诉我,你有了他的骨肉!” 他眼中晶莹闪烁:“为什么,为什么啊?当初祖父让你选,你明明没有见过阿邵啊,你为什么会选他呢?你为什么不选我呢?就因为祖父说我下场应试,前途似锦?你分明应该选我啊!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为了我的前程好呢?善善,倘若当初你选的是我,现在你爱的是不是就是我了?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了?” 善禾抿唇道:“从来就没有‘倘若’。” 梁邺近乎乞求地看着她:“那下一个……下一个是我们俩的孩子好不好?” 善禾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她扬手掴了梁邺一记耳光:“疯子!恶心!”她迅速爬起身,朝外面跑去。 梁邺被她打得脸一偏,整个人僵硬地坐在地上。他缓缓抬眼,半张脸微微显出五指的红晕。屋门大敞,善禾已跑到外面去。成安匆匆赶来,立在门口望了望他,等他示下。梁邺看那越跑越远的纤影,嘴角扯起自嘲的笑,朝成安做了个放行的手势。而后,梁邺扶膝起身,理平衣袍上的褶皱,抹去眼尾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深吸一口气,重新走向宴客的追月厅。 那厢善禾提着裙,一口气地闷头往外跑。身后传来唤她的声音,是成安。善禾受了一惊,忙加快脚步。 “娘子!薛娘子!我送您回去!”成安焦急喊道。 善禾这才顿下脚步,转身看他。她小心翼翼道:“你不是抓我回去?” 成安憨厚一笑:“大人今晚上就没打算留您。”他指了指岸边停靠的马车,“瞧,您来时坐的马车还在那儿呢。” 善禾仍有些怀疑。 成安一边往下船的地方去,一边笑着说:“诶,船上都是大爷的人。若大爷有心抓您,您也跑不脱呀。” 善禾听了,方慢慢踱步跟上去。 等善禾上了马车,成安亲自坐在车板驾马。他驾车稳当,一如他的脾性沉稳。成安听到车厢内静悄悄的,掀起车帘一看,只见善禾头抵着车板壁发呆。成安皱了皱眉:“娘子,其实大人他……”他也不知如何说了。成安觉得,梁邺是有些过分的,但同时亦觉得,善禾也是有些不识好歹的。 善禾僵硬的眼珠终于动了动:“成安……吴天齐和米小小,能放他们走吗?” 成安笑了笑:“那得看娘子您与大人谈得如何呀。”他顿了顿,“大人本没有打算抓他们的,他知道,他们于您而言很重要。” “那他还拿他们逼我?”她低下头,方才打梁邺的那一巴掌,此刻掌心犹红,火辣辣的。 成安叹气:“大人也是没法子了,他也知道您恨他。” 善禾转过脸,把泪悄悄抹掉。 她没有让成安把自己送到家门口的巷道,而是提前下了马车。成安略带愁绪地望了善禾一眼,终究还是说出来:“小的知道,今夜您跟大人话不投机。可是吴天齐、米小小那边,还等着出来与孩子们团聚。特特是吴天齐,她怀着身孕,行动不便。我以为,还是出来养胎比较好。虽说大人不曾对她用刑,吃穿也没有短了她的,可孤零零在牢狱里,和与家人相聚在家里,孕妇的心境总归是不一样的。大人并不在乎吴天齐一家的安危,更莫论抓了吴天齐能给他添一笔政绩。故而,吴天齐的生死,全系于娘子一人身上了。娘子若不管他们,他们一家四五口人是真没活路了。在大人回京都之前,您还是作速与大人谈妥罢。” 善禾站在路边,单薄的身子如风中落叶般摇曳。 “他还有多久回去?” “至多一个月。兰顾书坊的事,进展蛮顺利的。” 她点了点头,努力朝成安挤出笑:“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成安。” 回家后,晴月与妙儿早等得发急。见善禾平安归来,二人齐拥上去,小狗六六也跑跳着凑到善禾腿边,不住地嗅她。 “娘子,如何了?” 善禾不想教她们担忧,而况她自己心里也煎熬着,所以只说钦差大人收了礼,但没有表示立马放人。妙儿听了,对着这钦差又是一阵好骂。晴月见善禾面色不豫,则扶她上楼休息。 是夜,善禾独倚床栏,抱膝堕泪。六六悄悄走进来,把身子一蜷,缩在善禾脚下陪她。善禾将六六抱在怀中,一下一下轻抚它的狗毛。六六是梁邵带回来的,是梁邵的一部分。抱着六六,似乎梁邵也在身边。倘若他在,应当是有破局之法的。就算没有,至少也有个人陪着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独自煎熬。善禾想得心酸,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六六雪白的毛上,只听得六六呜咽着吠叫一声,似也在为她哀泣。 距上次收到梁邵的信,已过去十日。善禾没有将梁邺来到金陵的事告诉晴月她们,而是悄悄写了封信给梁邵,问他能不能早点回来。她不敢一人面对梁邺,于是期盼梁邵提前归来,可以帮她。 成保替她寄走了这封信,回来时却火急火燎的,喘着粗气,横着粗眉,说金陵府衙的小衙役来报信:吴天齐不好了。 正在院子里斗棋子玩的闻姐儿和响哥儿听见这句话,愣了一瞬,齐齐爆发出震天哭声。 原来吴天齐自被捕之后,一直关在金陵大狱,衣食不缺,诸事无忧,隔三日还专有医女给她把脉安胎,兼之从未被提审,倒也相安无事。唯有一件事,她许久未见丈夫与一对儿女,不知音讯,心下难免焦躁起来。 这日吴天齐用完早饭,歪在床板上,正掰指头算入狱的日子。忽的听闻外头看守的衙役聊天,说新进来的那犯人名字贱,男子汉大丈夫的叫什么小小。吴天齐心里一惊,忙趴在栏杆边问:“两位官爷,新来的犯人可是叫米小小?” “好像是叫这个名儿。” “官爷记得长什么样子吗?” “中等个子,似乎是哪个画坊的掌柜。” 吴天齐呆怔住,又问:“就他一个?有没有小孩?” 那衙役嗤笑道:“疯了不成?我们大人白眉赤眼地抓孩子干什么?” 吴天齐听了,颓然跌坐在地。米小小也被抓了,那孩子们怎么办?天呐,闻姐儿跟响哥儿都不到十岁呀!两个小孩子在金陵人生地不熟,爹娘都在狱里,他们要怎么办呐!吴天齐越想越急,越急越慌,先是流泪,而后发疯般拍打栏杆,大声喊着要见钦差大人。 没多久,府衙里的书吏踱步过来,告诉她钦差大人事务繁忙,今日外出不得空见她,明天再说。 吴天齐哭问,那我丈夫抓进来多久了? 书吏想了想,不多,也才八九天。 八九天! 孩子们在外面独自过活了八九天! 她不禁想起那些在路边乞讨要饭的流浪小孩,蓬乱、肮脏、疾病,更有可能教人贩子抓走,今生再也不得见!吴天齐全身发抖,肚子也疼起来。忽觉眼前一黑,腹部一紧,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流出来。吴天齐低下头,只见两腿间缓慢地、持续不断地流出鲜红的血。 孩子! 完了! 她直挺挺向后仰去。 善禾匆匆赶来时,吴天齐已被转移到一间稍稍干净整洁的房屋中。按律不允许那么多人进去探视,最终是善禾领着两个孩子进去的。 吴天齐虚弱地躺在床板上,空洞地望着头顶的素色床帐。她的呼吸很轻,很浅,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安静地让人心慌。 连闻姐儿和响哥儿走进来,她也不曾察觉。她那隆起的肚子已瘪下去,此刻只有一层皮肉松松地垂挂着。善禾这才发现,吴天齐整个人瘦削得脱了形,原本莹润的脸颊此刻微微凹陷下去,肤色惨白,少见活气。眼窝下头化不开的青灰,嘴唇干涸,起了细小的皮屑,颜色淡得与周围肌肤混为一体。 两个孩子扑到床沿痛哭,吴天齐这才慢慢回过神来。她尽力抬起手,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手刚触到两个孩子,泪先涌出来,把枕头浸得濡湿。 医女捧着全是血水的铜盆走出去,路过善禾时,轻声说,是一对双胞胎,已经埋了,不吉利。 成安满头是汗地跑来,说梁邺今日抓犯人去了,暂且回不来。需要什么,吩咐他便是。 善禾没理他,一步步走近吴天齐。她听见吴天齐虚弱的声音:“报应,都是报应……”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若要出人头地,必不能心慈手软。能赚得银钱的,首要心狠。早年她与米小小开办画坊,造下冤孽,今日终于得了报应了。因果循环,皆为命定。纵使她如今尽力弥补过错,纵使她尽力帮衬善禾,死者无法再生,该来的总是逃不脱。她这两个孩子,少不得便是曾经的冤孽索去的。吴天齐感到一阵恶寒。 探视只允许一个时辰,而况吴天齐需要静养,善禾他们很快被带出来。 回去的马车上,两个孩子依旧在哭,脸都皴了,看得善禾阵阵心碎。吴天齐是因她才这般的呀! 晴月悄悄与她说,米小小打算和离。 和离?善禾惊诧着,米吴二人情意深厚,就因为这些事,便要和离了吗? 晴月摇摇头,和离了,把错全部推到一人身上,把另一个保出来,方便照顾孩子。 善禾怔然。是她害吴天齐一家家破人亡。 她下了车,独自往驿站去,她要去看看梁邵可曾寄信过来。他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终于来了信,今日上午刚到的。 没有之前的厚,只薄薄一张纸。 善禾颤着手打开: 奉善善妆次:乞再候我一年。若岁暮年终,仍无回音,便是我已负前盟。望卿勿以旧约为念,另择良缘,安度此生。伏维珍重。 乞再候我一年…… 再候一年…… 一年呐……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82节 还有十三个月,再等他十三个月…… 来得及吗? 善禾站在那儿,仿佛被抽走所有的精魄和筋骨。 不是说好三个月的吗!为什么呀!怎么连你也在逼我呀! 善禾淌着泪。她已走上绝境了,处处都在逼她。天地万物,一切的人,一切的事,齐齐朝她压将过来,恨不能把她压扁。吴天齐、米小小、孩子们、梁邵、梁邺……还有她自己的孩子。天呐!天呐! 她快喘不过气了! 善禾直起身子,重新把信又看了一眼,而后将纸张团起来,丢进污浊的河道里。她开始往东方跑去,奋不顾身地,也绝望无助地。 * 梁邺刚从外头回来,坐在官帽椅内看那册《百官行乐图》。 “武备松弛,唯恋风月。” 武备…… 他已大略猜到陛下的意思。金陵乃东南军驻扎中心,金陵徐家世代执掌东南兵权。四大武将世家如今只有北川裴家、东南徐家尚存昔日显赫气象,陛下如今是要把徐家也拔了?为什么呢? 他正垂眸沉思着。 成安走进来,向他汇报了今日诸事。 梁邺愣了愣,只问他:“那善禾如何?” “看上去不好。”成安叹道,“才刚去驿站取了二爷的信,蹲在路边哭。” 梁邺沉吟不语,心逐渐乱起来。 自那夜他们的谈话,已过去近十天了。他没有再找她,她也没有找过他。他们一直互相僵持着。她不低头,他便不放人。 梁邺揉着眉心,长吐一气。 成安立在旁边,见他这神色,想开口又不知如何说。 “你有什么,就直说罢。” 成安这才道:“大人,娘子心里也苦。” “我如何不知道她苦?我能给她诸多便宜,是她自己不要!” 成安赔笑道:“娘子要的,或许不是那些呀。小的记得,那两年娘子与您的关系,明明是比跟二爷的关系要亲近许多的。” 梁邺怔住。 “如今却反过来了,足见娘子要的不是那些便宜……” 梁邺缓缓转过脸:“成敏从来不会说这些话。” 成安恭声道:“小的是比不得成敏果决机敏的。” 梁邺叹口气:“你下去罢。” 成安应声退下。 梁邺默然坐在椅内,静静思虑着近日诸事。这十日来他亦在煎熬。他原本并不打算抓吴天齐的,遑论米小小。陛下意在金陵徐家,他犯不着去揪丹霞画坊的错。只是…… 只是因为善禾。 她敢逃跑,她敢诈死,她敢与阿邵重修旧好。他确实生了大气,他想罚她,他想要她知道这辈子她与他都无法割舍,这辈子她都是他的女人。他把心都掏给她了,偏偏她却视之如敝履! 他实在不懂得,他究竟比阿邵差在哪里?究竟是哪里!而况他都做出让步了!他跟阿邵一起爱她,这还不好吗!他甘愿当个见不得光的情郎,甘愿当她薛善禾不要钱财、不要名分、不要尊严的面首,陪她一起瞒着阿邵,这还不好吗!哪怕她有了阿邵的孩子,只要她说句软话,他又岂会不帮着她与阿邵养好那个孩子呢?那可是她和阿邵的血脉!于他而言最最重要的两个人的血脉! 而且他才是哥哥啊,就算有孩子也应当先是他的啊…… 可她甚至都没将他们的事告诉阿邵…… 这般想着,那晚善禾哭泣的模样又在跟前。涕泗横流,满脸泪痕,她质问着他,她说着他从来都是大哥,她护着小腹说他恶心…… 可是,善善,真心怎么会恶心呢…… 他手上早已沾了血,这颗心是他最纯粹干净的东西了。 他烦躁地阖眼,用力捻着指腹,却按不平心底密密麻麻的疼。 梁邺仰起脸,仍旧抑制不住那两行清泪。 善善,这十日来是只有我一个人煎熬吗? 算了,罢了……终究比不得阿邵的…… 梁邺吐出一口浊气,哑着嗓音唤成安的名字:“成安,成安……” 成安小跑过来,立在廊下。 “放了他们罢。”他怅然道。 “什么?”成安一愣,旋即意识到是吴天齐夫妇,他有些惊喜,“小的现在就去吩咐!” 梁邺趴在桌案,额头枕着手臂,颓丧至极。 那厢成安刚转过身,却见一小幺儿喘吁吁跑过来:“来了!她来了!” 成安惑道:“谁呀?” 话音刚落,善禾已快步进来。她额角早沁出汗,从驿站一路到府衙,她走得脚都痛了。越靠近府衙,她心跳得越厉害,身上的难受仿佛也消失殆尽。此刻她一口气跑进来,梁邺就在眼前,近得只隔一面墙,善禾有点怵、也有点想哭。 她的泪快流尽了,压着她的担子也快让她踹不过气了,走到这里,她再没有退路了。 衙役们不敢拦她,成安也呆呆看着她,她不管不顾,一想到吴天齐一家,一想到死在吴天齐腹中的两个孩子,一想到无缘无故便不回来的梁邵,一想到过去她与晴月吃的苦,善禾只觉到满腔愤恨,怨怒难平。 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是直道。* 天底下没有作了恶、伤了人,就这么轻易脱身的道理! 善禾脚步坚定下来,她穿过成安,径直走进屋。 梁邺怔住了。 善禾抬起手,胡乱抹掉汗水和眼泪。她张了张口,嘴唇翕动。可她还是软弱的,她说不出那样作践自己的话,只好扯起一个极难看的笑脸,咬着牙:“梁邺,我跑过来的,我……我肚子不舒服,你给我请郎中罢。” 梁邺愣了一瞬,而后霍然起身。他大步近前,站定在善禾跟前,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他亦张了张口,嘴唇翕动,而后连忙扬声喊:“成安!成安!成安!快请郎中!要金陵最好的妇科郎中!快!”他伸出手,想触碰善禾,却僵在半空。 善禾知道他的意思,她就是为了他这点意思来的。她不会再逃了,更不会躲避。从前就是因为她太懦弱,才把自己、把晴月、把吴天齐弄得遍体鳞伤。她不能再软弱下去,也不能做个等待梁邵回来、替她摆平万难的妇人!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唯有靠自己,才能让恶人付出代价,才能将这腌臢的一切了局。 于是,善禾握住梁邺的手,她感觉到他肌肤下的战栗。这一次,是善禾抬起他的手,握住她的脸,她喘着气,慢慢地问:“那天晚上你的话,还作数吗?” 霎那间,梁邺只见漫天炸开绚烂烟花,他五脏肺腑都熨帖明澈了。 善禾她,回心转意了? 善禾继续道:“我不等他了。只要你把吴天齐他们放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梁邺怔然:“那,阿邵呢?” 善禾吸了吸鼻子:“他不回来了,他写信告诉我,他不想回来了!”善禾还是忍不住,她还是希望阿邵能早点回来的,一年太久了,她等不起,吴天齐也等不起。于是她哽咽着又重复一遍:“他不回来了!” 梁邺一把将她扯入怀中,手臂紧紧收拢。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急促的热气喷在善禾脖颈间。 他眼中流转着晶莹,说得很急:“作数,一切都作数!只要你肯回头看看我,都作数的……” 善禾被迫将脸埋在他胸前,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只是僵硬地被他拥抱着。眼眶酸涩得厉害,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空空荡荡的心房,只剩下那句话反复回响: 以眼还眼……是直道。 -----------------------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来晚了,今天下午被导师骂了一顿[爆哭][爆哭]晚上才开始写 营养液加更写完咯!!!明天继续3000字章 钮祜禄·善禾来也—— *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是直道:这句话是鲁迅的,但是我找不到类似的、且更有力量的话了,所以就用了这句话。古代是只有“犯而不校”这个词的。 第101章 假意的爱 成安领着郎中匆匆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自家大人失态地紧搂着薛娘子,而那薛娘子眼神眼神空茫,目向虚空。成安看在眼里,心头说不出的窒闷。 善禾瞧见成安近前,反倒冲他一笑。她挣扎着抬手,拍了拍梁邺的背,轻声:“郎中来了。” 梁邺这才稍稍松开些许,却仍一手牢牢圈住善禾的肩。他揽着善禾走进内室,解下纱帘,这才急切扬声:“快,给她诊脉!仔细些,她方才跑得急,说腹中不适。” 郎中不敢怠慢,忙上前请脉。 善禾顺从地伸出手腕,隔着纱帘,任由那冰凉的指尖搭上去。少顷,郎中的手指微微一动,抬起眼,斟酌着词句:“大人,娘子脉象略急,乃是心绪激动、奔走过甚所致,胎气略有些扰动,但并无大碍。待我开一剂安神的方子,好生静养便可。” 善禾听了,抬眼看梁邺,温温地笑开:“孩子没事。” 梁邺心底一阵欢喜、一阵凄凉,喜的是善禾同他笑了,凄的是孩子是梁邵的。他强作淡然,状似随意问道:“先生瞧这胎象,约莫几月了?” 郎中笑道,才两个月出头。 果然不是他的,梁邺终于灰了心,只得教成安送郎中离开,又喊了个小幺儿,让他拿着方子作速抓药回来。待屋内只剩下他二人,他才转过身,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迟疑开口:“善善,你方才那句话,是真的吗?” 善禾端坐官帽椅上,淡淡地望他。隔了几息,她才笑着伸出手。梁邺立时近前一步,握住善禾的手。她与他十指相扣,而后将扣在一起的两只手举到梁邺面前:“你若不信,松开我的手便是。”她声音轻轻的,带着刻意营造的柔顺,“还有吴天齐和米小小他们……” “放!即刻就放,你不必担忧他们。便是吴天齐,我业已请了医女照料她。” “成安!”他朝外喊道,声音激越,“立刻去放了吴天齐和米小小。还有他们的卷宗,一并毁了罢。” 门外的成安应了一声,脚步声匆匆远去。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他们交握的手,和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呼吸声。梁邺坐到扶手,将两只手搁在自己的膝上,指腹慢慢地摩挲着善禾手背。 善禾靠在他臂膀上,抿唇道:“我还有几桩心事。” 梁邺心头重重一跳,声气不觉沉了:“你且说来。” 善禾仰起脸,目光在他面上流转:“你要爱我,只爱我一人。” 梁邺笑了笑:“这是不消说的。” “那你会娶我吗?” 梁邺拍了拍善禾的手背,垂首郑重道:“善善,我已为你筹谋好了。我会寻个偏远地方的小户女,与她假成亲,等到了时间,我自给她一笔钱,或者别的什么补偿,她自行离开京都便是。届时你顶了她的名分……”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83节 他在来金陵的路上便想好了。穷乡僻壤出来的小姐,脾性懦弱、胆小,长相寻常,家中人口单薄,最好有把柄捏在他手上。他会假意追求小姐,娶了小姐后,他再告诉她,他早已心有所属,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变。倘若她识趣,大大方方地拿钱走人,他自会给她添妆。假若她不识趣,他亦有让小姐消失的办法。 “可是梁邵愿意娶我。”善禾忽道。 梁邺怔然,旋即又笑开:“你们私写的婚书,算得什么正经亲事?” “可他也不会娶别人。”善禾执拗地看梁邺,“这般说来,他终究只娶我一人。” 梁邺抿唇,亦望着她。他眸色淡淡,仿佛没有多少情绪,而那搁在膝上的、与善禾交握的手,却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力道。 “所以,”他喉结滚动,声音低沉了下去,“你是在计较这个?计较他给了你名分,而我……只能让你顶替他人的?” 善禾没有立刻回答,她垂眸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善禾轻轻抽动了一下腕子,非但没能挣脱,反而引得他握得更紧,梁邺绷着声线:“善善……” “我是在计较,”她重新抬起眼,目光清泠泠地直视他,“计较你口口声声说爱,却不肯给我堂堂正正的名分;计较你宁肯费心摆布无辜女子,也不愿为我们谋个光明前程。” 善禾眼圈一红:“阿邺,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站在你身边?” 只消“阿邺”二字,梁邺顿觉万千柔情,涌上心头。什么身份卑微、什么怀着他人骨肉、什么曾为弟媳……霎时都被这两字抛到九霄云外。 善禾见他锁眉审视着自己,继续道:“梁邺,我有在认真思考我们的——” “我娶你。”他冷不防开口,未久又重复道,“我一定会娶你的,善善。名分、地位,我都会给你,比梁邵给的更多。” “我信你。”善禾望了望他,忽而歪头浅笑,“这是头一桩事。” “还有?” “嗯。”善禾道,“我不想让晴月知道我们的事。” “好。” “我还要送她嫁人。我要她的郎婿前途似锦,待她一心一意;我要她的翁姑良善,家宅和睦。” 梁邺思忖片刻:“这也不难。用我的名帖,暗地里为她相看适龄儿郎,你们不必告诉她便是了。”他顿了顿,“还有吗?” 善禾点头:“从今往后,你只许爱我,只许疼我的孩子,你不可以强迫我,不可以不信任我,不可以与别人逢场作戏,不可以……” “不可以不爱你。”梁邺终于笑开,“善善,只要你真心与我在一起,我犯不着强迫你,更犯不着不信任你。” “还有最后一件!” “你讲。” “在孩子生下来之前,我们不要做……” “做什么?” “就是做那件事。” “我听说,只要算好日子,且胎气稳健,是可以偶尔行房事的。” “你才刚还说不会强迫我。” 梁邺长呼一口气:“好,我答应你。” 善禾垂眸,将头搁在他膝上,声气轻轻:“就这些了。” 梁邺低眸看膝上的善禾,她只露出半张脸,黛眉朱唇,而后便是繁密的乌发,软蓬蓬地绾好,像墨黑的云。他伸出另只手,慢慢轻抚她的头。太久了,好几个月了,他终于重新拥抱她,重新拥有她,重新触碰到她。那些连月笼罩在他心头的戾气终于在此刻逐渐消散,梁邺亦开了口:“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 善禾盯着不远处的木几,目光空洞。她懒声道:“什么?” “等阿邵回来,你须得与他分说明白,你是我妻,与他再无瓜葛。这孩子……是我们俩的。” “我已写信告诉过他,我怀孕了。” 梁邺淡淡一笑:“放心,他没收到。” 善禾怔住,逐渐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怪道梁邵的信愈来愈少,原是他从中作梗。善禾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肺腑。她伏在他膝上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便松弛下来。善禾甚至没有抬头,声音闷闷地从他膝间传来:“你……你一直拦着我们的信?” 梁邺抚弄她发丝的手未停,语调平淡:“若非如此,你怎知危难时是谁护着你?困顿时是谁拉拔你?善善,阿邵他护不住你的。只有我,唯有我,才是你唯一的倚仗。” 善禾却在心底嘲弄:救我的是我自己,拉我出泥潭的亦是我自己。可她嘴中却道:“往后,莫要再拦他的信了,好不好?”她她抬眼盈盈望他,“我要亲口告诉他,是我的心变了,是我不要他了。而不是让他以为我遭遇了不测,或是被你强迫。那样,他或许会恨我,但不会恨你,也不会再来纠缠我们。我们才能才能好生过日子,好吗?” 梁邺沉吟着,指节漫不经心地卷起她一缕青丝。 善禾见他犹豫,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你若连这点信任都不给我,那方才说的娶我、爱我、信我,又算什么?莫非你怕我见了他,就会反悔,跟着他跑了不成?” 这话轻轻巧巧,却正好戳在梁邺最自负也最在意的地方。他怎会怕阿邵?他又怎会认为善禾在见识过他的手段和深情后,还会选择那个只会口中说爱她、却护不住她的梁邵? 于是梁邺故作轻松:“自然,我听你的。” 二人终于说开之后,一切便非常轻松地解决了。 吴天齐、米小小皆被无罪释放,甚至京都来的钦差大人还特特为之请了金陵一等一的妇科圣手。可骤然小产,于女子身体损害巨大,吴天齐再怎么将养,亦比不得从前。在金陵坐完小月子后,米小小便匆忙带吴天齐回了密州。 众人皆以为是善禾那二百两贿金奏了奇效,而况梁邺并不在人跟前露面。金陵城人只知来了位钦差,查封了兰顾书坊,缉拿了徐家一干人,并不知这位钦差姓甚名谁。 诸事渐妥,晴月的婚事也有了着落。金陵刺史远亲张氏,家住姑苏的,正有一读书、即将应举的小儿子,相貌堂堂,与晴月年岁亦相当,如今借住刺史家念书。梁邺带着善禾偷偷去相看过,善禾觉得他妥当,这才请媒提亲。 晴月起初不肯,说不想嫁人,只想陪伴善禾。后被善禾领着过去看了一眼,却不说“不想嫁人”的话了,只捏着帕子脸红。 婚期定得急,月底便完姻。送嫁那日,善禾院里众人都随着喜轿往刺史家去。她们坐在娘家人席上,连六六都有自己的小座、小碗筷。 因着与善禾的约定,梁邺并未现身。那晚新郎新娘入了洞房,妙儿与人行令吃酒撒欢,成保也醉醺醺地划起拳来。善禾一抬头,便见梁邺立在抱厦,凭栏望向她。四目相接,他朝她点了点头。 善禾明白他的意思,借口更衣离席后,径直往他所待的抱厦过去。一路畅通,没有一个人拦她。她刚在二楼立足,立时有一巨大力道拉过她,将她拽入怀中。独属于梁邺的大莲花香味扑面而来,他紧紧搂住善禾,微凉的酒意唇贴着唇传过来。抱厦内只宴梁邺一人,阔大的八仙桌,迎风软软飘扬的纱帘。他很快抱起善禾,两臂架起她的腿,将她捧到八仙桌上。 他们吻了好一阵,松开时梁邺只剩下最里头的那层亵衣,而善禾仅仅是衣衫微乱。梁邺望着身下挺立的一角,蹙眉问她:“真不行吗?” 善禾摇摇头:“我们约定好了的,梁大人不许反悔。” 梁邺闷闷一笑,握起她的手,按在身下。 晴月出嫁未久,成保也回密州了。小院里只剩下善禾、妙儿与六六。善禾每隔三日见一次梁邺,皆以出门画像为由。等兰顾书坊的案子到收尾之际,梁邺预备着回京,善禾终于将前因后果告知妙儿。 “妙儿,我要跟他去京都了。” 妙儿堕下泪:“我陪你。” 善禾浅笑着替她拭泪:“不许哭,这么大姑娘了,千万不许哭。”她细细嘱咐,“你留着把画坊经营好。日后我回来,你得欢迎我。” “娘子,我不能让你一人去那火坑!” 善禾只望着她淡笑。等妙儿收住泪,善禾附在她耳畔低语几句,妙儿脸色逐渐从难受转为惊诧,最后是不可置信。她忙道:“这样,行吗?” 善禾温声道:“他最重名声,我要他付出代价,必得从他最珍视处着手。” “可那样你太苦了。”妙儿心疼地看着善禾。 善禾声气坚定:“他不死,我会苦一辈子。” “那梁邵呢?” 善禾很快答道:“我和他,再没有关系了。” 第102章 玉振池荷娘埋恨,薛善…… 回京时,已是三月中旬。迤逦行来,待到得京都,便都到三月廿一日了。而善禾依旧未收到梁邵的只言片语,他仿佛人间蒸发一般,那些日子的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竟成了一场大梦,梦醒后了无痕影,徒留善禾在原地等待,满心凄惶。起初,善禾心底藏着浅浅的希冀,希冀有一天他突然出现,至少让她再看他一眼。后来,日子久了,距离京都越来越近,诸事终究无望,善禾也接受了自己的命,把金陵的一切抛闪,把梁邵抛闪,顺从地牵起梁邺的手、抱着六六,去了京都。 新府邸是梁邺年前便置办下的,若非那次苍丰院失火,他们早该住进来。如今虽迟了几个月,好在样样都准备妥帖周全了,仿佛一直在等善禾。善禾的院子也早已拟了名字,叫作翠微馆,端的是府中头一份的好所在。其中草木扶疏、花石掩映,皆系梁邺亲自选定。房里挂的画儿,是从前善禾的手笔;拔步床垂的帐幔,是鸳鸯戏水并蒂莲开的纹样,俨然一座等待新妇的新房。 如今善禾挺着孕肚回来,梁邺又夜夜宿在翠微馆,这院子立时成了阖府趋奉的香饽饽,底下的男女仆人,个个削尖了脑袋往善禾院里钻,实在进不来的,便想法子将自家儿女送进来当差。 最终,彩香做了翠微馆的一等女使,彩屏是二等,另有四个粗使丫头,皆由梁邺亲自挑选,而卫嬷嬷仍在原处伺候。因卫嬷嬷曾做过奶母,经验老道,梁邺原是想将卫嬷嬷调进翠微馆的,最终被善禾以性情不合的由头拒了,梁邺也只好重新另选生育过的妇人前来照顾善禾。 只是,还少了一人,善禾没忘记她。 到得京都第二日,梁邺入宫述职,善禾唤来彩香:“我要见荷娘。” 荷娘住在花园后头的小屋里,矮窄的平房,门窗日常关着,鲜少有人靠近。 彩香不清楚善禾与荷娘的恩怨,引着善禾一路走来,口中很是惋惜道:“没曾想娘子还记得她。荷娘她……哎,也是可怜见的。” 善禾心下冷笑着,当日她与晴月、妙儿设计脱身,荷娘明知其情,却仍对她痛下杀手,害得晴月负伤。这般狠毒,她能有多可怜? 到了荷娘所住的小屋前,只见格子窗关得死死的。彩香推开门,扬声笑道:“荷娘,薛娘子来看你啦。” 木床上背对她们卧着一人,头发乱蓬蓬的,蜷缩在床,身下的褥子也很是污浊不堪。 彩香走上前,拍了拍荷娘的背,轻声:“荷娘,薛娘子来看你啦。” 善禾隐隐蹙眉,心底不停告诫自己,如今的一切都是荷娘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荷娘依旧不动,彩香轻轻掰转过她的身子。但见昔日那个眉眼俊秀的荷娘,如今形销骨立。她脸颊凹陷,墨发如枯草般纠缠,而那双肖似善禾的眼,此刻空茫无神地睁着,再也映不出任何光影人事。 善禾心头一紧,张了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荷娘,你看清楚,这是薛娘子啊。薛娘子来看你了。”彩香耐心引导着。 荷娘僵硬的眼珠终于动了动,她抬起头,面向善禾,蓦地咧开嘴,涎水立时顺着唇角流下。她似乎慢慢认出了善禾,死灰的脸终于现出一点惊惧的神色,蹭着褥子不住地向墙根躲。 善禾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攥紧。 这是荷娘? 这是那个要杀她的荷娘? 彩香攥住她的腕子,笑道:“你躲什么呀?这是薛娘子,不是坏人!” 荷娘终于开了口,声音僵直刺耳:“薛……善……禾……”她每个字都吐得万分用力,字与字之间是“嗬嗬嗬”的抽气声。“薛善禾”三个字讲完,她襟口前已被涎水浸湿了。 善禾只觉眼眶又酸又胀,她仰起头拼命眨了眨眼,把泪水吞回去。来之前,她原本想给荷娘一个下马威,至少是兴师问罪,毕竟荷娘曾要她死,也实实在在伤害了晴月。可如今见到荷娘这般光景,她又不自觉地会去心疼荷娘。 十五岁的小女娘,几个月前还是那样野心勃勃,敢拿刀,敢伤人,敢哭喊着命运不公,敢追求心中所爱,短短几个月,却变成了这形同槁木的模样。昂扬的生命力荡然无存,人只剩下一副躯壳,行尸走肉地活着,甚至还不如人,比之牲畜也差不多。 善禾心绪纷乱,她一壁恨荷娘那时提刀伤晴月,一壁又恨起自己软弱且无能的善心。善良是个顶顶没用的东西,头一件,它未必能解救受苦之人,却能把拥有善心的人活活煎熬死。见不得众生受苦,自家却无能为力,于是比旁人更多受一份苦。上苍不公,既予她慈心,为何又不肯予她救人之力? 她轻挨床沿坐了,从怀里取出帕子,咬着唇,一点点去给荷娘擦涎水。 四目相接,这两对相似的眼眸,一对失去华彩,一对含着悲悯。在视线触碰的一瞬,皆看进对方眼里。 失去精魄灵魂的人,眼眸空洞而无情绪。善禾陡然一惊,她猛地意识到,荷娘未必不是自己。她们相貌相似,气韵也相似,且皆在梁邺手下蹉跎。荷娘的今日,未必不是她薛善禾的明日!善禾遍体生寒,她觉到更深的恐怖,这恐怖难以言喻,因她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把荷娘变成这般模样的。毒?太具体了。毒之上,应当还有更高、更无形的东西,压迫着荷娘,逼她变成这样。那东西非但压迫荷娘,也压迫着善禾,或许还有晴月、吴天齐她们。那东西也未必就全是梁邺施加的,或许它站得更高,连梁邺也在彀中。等哪一日善禾彻底明白那东西是什么了,也许她便不会再痛苦了。 荷娘怔然望着善禾给自己擦拭唇角,心头一动,不禁放声哭出来。僵直刺耳的哭声,泪水和涎水一起流下,她哭得甚不好看,也甚为凄楚。 看着她的脸,善禾仿佛看到了自己哭泣的模样。 善禾同彩香道:“你去弄点温水来,给荷娘擦擦脸罢。” 彩香点头,自去隔壁耳房里。茶壶里空空,水缸里空空,彩香站在窗下:“这里没水了,我去前头烧点水过来。” 善禾应了一声,重新转过脸看荷娘。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84节 屋里只剩下她二人。善禾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与荷娘这样面对面坐着,因而也不知该与她说什么,只好三缄其口,沉默着给她擦涎水。 荷娘躲掉她的触碰,一字一句哭道:“蓁……娘……” 是了,她叫蓁娘,不叫荷娘。她生下来是她自己,绝非薛善禾的影子。她有属于自己的来处,也曾有过属于自己的、简单明快的喜怒哀乐。她爱上梁邺,不是因为她肖似薛善禾,也不是因为薛善禾该怎样、她就得怎样,而是因为梁邺曾在蓁娘绝望时,以她无法抗拒的姿态出现,成为了她灰暗人生的一束光。这爱或许偏执,或许盲目,甚至带着飞蛾扑火般的自毁,但全然发自她的本心——蓁娘的本心。此刻,在蓁娘心智破碎、退行到本初时,她反复呢喃的,是她自己的名字。 人都忘了她原本的名姓,唤她荷娘,甚至连她自己也差点模糊了,仿佛她就是薛善禾的附属。荷娘是被众人塑造成荷娘的,每一声“荷娘”都是强硬地将蓁娘捏成荷娘,连她自己也在逼自己成为荷娘。 可是,人只要心火未灭,只要生命之火还在燃烧,人便只能是自己。所以她偏执地索取梁邺的爱。或许只有夺得梁邺的爱,她才能重新做回自己。 善禾噙泪点点头:“是,蓁娘,你叫蓁娘。你从来不是我。” 薛善禾就是薛善禾。蓁娘就是蓁娘。没有谁天生就是谁的替身,也没有谁天生就是谁的附属。 蓁娘闻言,泪水滚滚涌出。她扑进善禾怀中,原本说话便要大幅抽气的她,此刻更是急速剧烈地“嗬嗬”抽搐哭泣。 善禾抱住她,如母亲抱住自己的小小婴孩一般,让蓁娘躺在她的两膝。善禾亦忍不住流泪,却仍勉力笑道:“没关系,从今往后,你就是蓁娘了。你好好待在这里养病罢。” 蓁娘不住地摇头。她再不是蓁娘了,也不是荷娘,她是夹在蓁娘与荷娘之间的怪物,人没办法彻底抹掉自己的来时路,她已变不回蓁娘,也做不成荷娘。蓁娘擦掉泪,艰难地开口:“玉……振……池……死……人……” 善禾猛一下子听不清,她凑近蓁娘:“什么?你说什么?” 蓁娘断断续续地重复:“玉……振……池……死……怀……松……” 玉振池。善禾茫然地抬头:“怀松死在玉振池?” 蓁娘用力点头。 “金声玉振的玉振吗?这个玉振池在哪里?蓁娘,你现在这样跟怀松和玉振池有关系?” 善禾话音未落,外头响起彩香的声音:“娘子,热水来啦。” 蓁娘忙噤声,只躺在善禾怀里呜呜咽咽地哭,善禾便不再问,只把这事记在心里,谁也不曾说。 回京第三日,善禾正在妆台前梳妆,梁邺则由彩屏伺候着更衣。小丫鬟站在廊下,细声道:“尤姑娘听闻大爷、娘子回京,特来请安。” 善禾以为是梁邺在这些时日收进房里的女人,便不敢自专,等他示下。梁邺立在她身后,勾了唇瓣朝菱花镜里的善禾笑着,道一句:“人专程给你请安呢。” 善禾心底冷笑,一样都是小老婆,有什么请安不请安的? 她觉得好没意思,慢慢开口:“都是一样的人,何苦劳动她专程过来。” 梁邺听乐了:“醋了?” 善禾从妆盒里取了螺黛出来,懒怠应他。 小丫鬟见状正要去打发了尤兰儿,梁邺收住笑,慢悠悠开口:“你倒犯不着吃阿邵房里人的飞醋。这样把人赶走,不大好罢?” 善禾执螺黛的手一顿。 阿邵房里的人…… 她搁下螺黛,轻呼一口气:“那就请尤姑娘到正屋等候。” 梁邺唇角略勾,皮笑肉不笑地:“到底是阿邵的话比我的好使。” 善禾听了,转过脸,美目一横,扯了唇瓣冷笑道:“既如此说,那就请梁大爷请两个小厮,把我送到北川投奔梁邵去,您很犯不着与我说这些囫囵话。”说罢,善禾扶案起身,推开彩香要给她簪钗子的手,径往正屋去。 梁邺在她这里吃了一大瘪,话头也噎住。低头看,给他系腰带的彩屏也正抿着嘴儿偷偷笑,他脸色一沉,又觉得自家好生无趣。才刚故意说尤兰儿是阿邵房里的人,便是想看善禾生阿邵的气,让她与阿邵生分,后见了善禾果真面色不虞了,他自己心底又赌得慌。善禾还是在意梁邵的。倘若尤兰儿是他房里的人,薛善禾会生气吗?他不敢细想。 梁邺不耐烦朝彩屏道:“下去罢。”一壁自己将腰带系好,一壁追上善禾的步子,“不过与你玩笑两句,怎的你就恼了?” 善禾走在前头,声气冷淡:“我不爱听这样的玩笑话。” “你不喜欢,横竖以后不说便是了。”他与善禾并肩行在一处,拉住善禾手臂,“你且停下,我有话与你讲。” “大爷这会儿又要拿什么话试探我呢?” “这会儿是正经话,讲完了,我便上朝去了。”他正色道,“这尤兰儿不是阿邵房里的,是他从北川带回来的。据说这姑娘的爹娘被察台人杀害,自家也差点死在敌寇之下,是阿邵救下她。后来阿邵遭朱咸暗算,是她帮忙传递消息,找人救下阿邵;阿邵受伤,也是她日夜贴身照顾。因她家中无人,无处可去,阿邵才把她从北川带回来,现今安置在后头的平碧阁里。” 梁邺这番话落下,善禾眼眸微闪,指尖悄悄攥紧。 不是房里人,是救命恩人,是孤女,是梁邵带回府中安置的……这一连串的解释,像几颗石子接连投入她业已死水微澜的心湖。原来如此。这让她心头那点因“梁邵房里人”而生的尖锐刺痛,瞬间变得复杂难言起来。是了,梁邵那样的人,金陵的温柔缱绻是他的真,北川的仗义救人自然也是他的真。他并没有骗她,他说他不会娶别人,这是真的。但是,他也可以对许多人好,可以对许多事负责,那为什么这一次他却将她轻易抛闪,连个理由都没有呢? 善禾轻轻抽回手臂,淡然道:“原来如此。大爷既说明白了,我知晓了便是。”她没再看梁邺,目光投向正屋方向,“尤姑娘还在等着,总不好让她久等的。” 梁邺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见善禾并无预料中的释然或更多的愠怒,反而是面色沉寂,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堵闷又添了几分。他倒宁愿她闹,宁愿她哭,说梁邵如何如何负心,而后他再好生安慰她一遭,也总好过这般将一切情绪都收敛得干干净净,让他探不到底。 “你……”梁邺还想说些什么,外间传来成安的催促声,提醒他时辰已不早。他只得将话咽回,最后只道:“我去上朝。你好生歇着,若她言语无状,不必顾忌的。” 善禾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送走梁邺,善禾在原地静立了片刻,才捏起笑,缓缓走向正屋,与尤兰儿厮见。 尤兰儿脾性良善,是个极规矩的女孩,跟善禾一般年纪。只是言及梁邵时,善禾能瞧出她眼底潜藏的柔情。那一瞬间,善禾忽然觉得,这兄弟俩是一样的——皆非良人。她心底越发凄凉起来,她这辈子仅只梁家兄弟两人,一个她不爱,强迫着她接受他;一个她爱,却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一声不吭抛下她。善禾低下头,望向平瘪的小腹,头一次觉得自己仿佛将一生都蹉跎了。都蹉跎了,是罢?她反问自己。 见过尤兰儿的第四日,金陵寄来一封信,是梁邵的,由妙儿转寄过来。拆了信,只薄薄一张纸,简单说了些近日的事,语焉不详,不像以前写的详细,更是绝口不提为何拖延归期、为何这般久才寄信来。倒是那相思之情依旧如梁邵往昔风格,写得洋洋洒洒、情深义重,善禾越读越气,越气越恶心,她要的根本不是那些相思!善禾忍不住伏在痰盒上干呕,好一阵子才舒坦了,竟发现脸上泪痕宛然。梁邺走过来,拿了帕子一点点给她擦嘴角,有些恨恨地:“好了,如今可算瞧见了罢?日后别把心思都放他身上,”他想说其实你早该回头看看我,顿了顿,却说,“放在你自己身上,才是真的。” 善禾麻木地点头,终于决定彻彻底底将梁邵抛开,连信也没回。再后来又有一封信,善禾没读,当着梁邺的面付之烛火,从此,梁邺也彻彻底底放下心。 ----------------------- 作者有话说:荷娘:被客体化,蓁娘:她的主体。 所以蓁娘前面疯狂地想要杀掉善禾,不仅仅因为她爱梁邺+她想过上好日子,更深层的还有她要夺到权力,进而夺回自己的主体性。蓁娘是被更加结构性的、制度性的东西客体化了,远超男女的压迫。所以她可恶也很可怜。在她的视角,甚至善禾也是压迫她、剥夺她主体性的一个;大家日常的喊她一声“荷娘”,也是压迫,是强硬地将她塑造成荷娘。当然元凶肯定是梁邺了。 (emm其实刚开始构思蓁娘只是想她做一个被迫成为替身、然后沉沦的女孩子,写着写着发现她其实很惨,所有人都在不自觉地客体化她,抹掉她的本体性去塑造她。甚至她自己也在客体化她自己!!善禾与她的不同是,善禾不会去客体化自己,所以善禾一直都在反抗。后面蓁娘还会有一个真正的最终结局的……) 第103章 梁邺的贪污论 快四个月的时候,善禾终于有些显怀。有时梁邺外出公干,三两日才回来,归来时总觉她那肚腹又圆润几分。春日衣衫渐薄,那日渐隆起的小腹也愈发无处遁形,沉甸甸坠在善禾原本清减的腰肢上。往日贴身的里衣,如今绷得紧紧,勾出段丰腴袅娜的曲线来,倒教善禾自家对镜时,也生出几分陌生的恍惚。 梁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面上是惯常的沉静,心底却翻涌着连他自家也无法全然厘清的浪涛。这个孩子总教他想起梁邵,可善禾的言谈行止又在提醒他,如今他才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于是,对于这个孩子,他的反应变得务实起来。他着人裁制了一批宽松舒适的孕中服饰,衣料皆选的是顶好的软缎,颜色也拣善禾素日爱的淡雅之色,只暗地里绣了繁复花样。毕竟衣衫是善禾的脸面,而善禾是他的脸面。 夜间,他们同床共枕,他偶尔会伸出手,隔着中衣,轻缓地覆上她的腹部。掌心的温热、隆起,以及里头猝不及防的轻轻一动,皆能让他心神剧震。善禾斜倚在软枕上,懒答答地望着他这模样,也不由弯了眉眼,拍开他的手,嗔他别吓了孩子。从前善禾温婉纤瘦,身上总有股脱不去的少女气息,如今怀了孩子,非但脸颊、身子丰腴了,那气韵也熨帖得温厚沉静起来,教人瞧着便觉心安,也教梁邺愈发相信,善禾这遭是真心与他在一起的。他时常暗地里想,坚韧如薛善禾,软硬手段都磨不弯她的腰,原来只有孩子才能真正拴住她。梁邺不禁希望,这孩子是他的;也不禁担心,倘若阿邵归来,善禾会不会再离开?这份担心在他心底扎下根,悄生暗长。 有一次,善禾倚在软枕上看画册,梁邺便坐在床沿,捉了她一只脚,用小锉刀给善禾修指甲。善禾觉得甚不自在,刚要抽回脚,梁邺按住她的脚踝,笑道:“爷伺候你,倒要躲?”善禾便搁下画册,侧伏在软枕上看他低垂的眉眼,也不吭声。倒是梁邺絮絮说些白日里的事,正闲话着,他忽然道:“等日后我们俩的孩子出生了……”善禾咬紧唇,硬声打断他:“这不就是我们的孩子吗?”梁邺手上动作一滞,这才恍然惊觉,原来心底深处,他始终认定了这是梁邵的骨血。 四月初正是春猎之期。因善禾有孕,贤妃又临盆在即,兼之行宫诸事未了,梁邺便自请留京。施府、孟府众人则随圣驾往那上林苑狩猎去了。 这日梁邺独坐书房,翻阅行宫近日呈报的帖子,眉头渐锁。行宫主体已修建毕,眼下正是叠山理水、栽树种花之时,处处皆需规划,样样都要采买。他只略翻了翻近日账簿,立时瞧出蹊跷来,忙喊成安套车,当下就要往行宫去。 换得官服,善禾捧着他的展翅幞头走近,稳当当戴在梁邺头顶,温声道:“你早点回来。” 梁邺正低头系腰带,听善禾这样柔柔媚媚的软话儿,心头微动,捏住她的手:“有事?” 善禾歪头一笑:“无事便不能盼你早归么?” 这话黏答答的娇软,梁邺很是受用,唇瓣弯了弯:“那你随我一块儿去。”随即扬声唤来彩香与彩屏,教她们服侍薛娘子梳妆更衣。 行宫规模宏巨,梁邺吩咐成安引着善禾四处游赏,又拨了两个丫鬟随行。待安置妥当,他方往章奉良办公的抱厦行去。 却说章奉良正埋首于铺展案上的行宫图纸,连梁邺步入屋内,也不曾听见。梁邺悄步走近,笑道:“奉良兄如此勤勉,倒教我不忍搅扰了。” 章奉良先是受了一惊,见来人是梁邺后,立时扬起笑:“梁兄!”忙从案后立起身,迎迓上去,先拱手作揖,而后方请梁邺上座。 梁邺也不客气,自在首座坐了:“这数月往金陵公干,竟错过了你与持盈的喜事。” 章奉良赧然笑道:“我与持盈今生能做夫妻,头一件便要谢兄长昔日为我们筹谋。若无兄长暗中帮扶,小弟何能得娘娘青眼、陛下赐婚?又何敢高攀持盈?可惜婚礼时梁兄远在金陵,未能亲邀兄长观礼,实在是某之憾事。” 梁邺淡笑着:“若非你自家勤勉,两榜进士出身,便是我使尽浑身解数,陛下又岂会轻易赐婚?皆是你自家争气的缘故。” 章奉良低头笑着,起身亲自斟茶奉予梁邺:“愚弟听闻兄长此番去金陵查禁书案子,可是牵扯到了那东南军徐家?高祖开国时便有的武将世家,与裴家齐名的将门,兄长能立功返京,想必费了不少周折罢?” 梁邺坐在太师椅内,捧起茶盏,撇开浮沫,温声道:“徐家子孙不肖,教人画在秘戏图里,又在侧旁批了句‘武备松弛,唯恋风月’,被御史台捅到陛下跟前了。我不过奉旨行事,借陛下天威,才请得动徐维大将军随我返京。” 大将军徐维,执掌东南四军,品阶与侯爵相当,其身后徐家,更是大燕百年煊赫的高门。梁邺名义上是请徐维回京,实则是押解其入京请罪。徐家势大,手握兵权,故而梁邺在金陵多逗留了些时日,其间暗执陛下虎符,调动天杭、彭城、楚州等地兵马,以权术兵法与之周旋二十余日。 章奉良在心底咂摸着这番话,纳罕道:“怪道近来外头风言风语,说什么徐家不中用了。贪恋风月事小,荒废了军备事大。更莫论徐家捏着东南军的兵权,经此一事,收回东南兵权只怕也是早晚的事。” 梁邺慢慢呷了口茶,弯了唇瓣:“这都是帝王心术,非我等所能参透。唯有一事,眼下横在你我面前,倒有些棘手。” 章奉良忙道:“兄长,何事这般棘手?” 梁邺搁下茶盏,唤道:“怀枫。” 怀枫应声而入,双手捧着一册账簿。梁邺撩袍起身,行至怀枫跟前,将账簿翻到标红那页,沉声道:“自成敏、怀松接连坏了事,这行宫的账目,我悉数交予你了,怀枫。” 怀枫忙把腰弯得更低:“小的不敢。” 章奉良不解看着。 梁邺一行行凝眸看去:“许是前时我去金陵,只带了成安,把你独自丢在京都,你没个帮手,才导致这账目上如今很有些对不上。原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只是若教御史台的见了,没得要参我们小章大人一个贪墨之罪。” “贪墨?”章奉良吓了一跳,立时从椅上直起身子,慌忙近前细看账簿,“岂可能贪墨!行宫里一草一木皆是按市价购入,这账簿我亦是看过的,绝无可能有贪墨之事!” 怀枫亦急声道:“小的皆是按小章大人吩咐行事,绝无私心!” 梁邺垂眸望那些墨字:“不是你,也不是小章大人,难道这银子插了翅膀飞走了不成?” 章奉良与怀枫面面相觑,二人忙凑在一起,细细核算那上头的数字。 梁邺重新坐回太师椅内,眯眼看这二人。 章奉良喃喃道:“怎会如此?三月前的木料价比现今便宜过半!短短三月,何至于涨到这等地步!” 怀枫亦咬牙道:“大人,实是小的疏忽。从前账目皆由成敏、怀松打理,从无差池,小的便未仔细核验。小的也不知这些费用何以三个月间翻了几番,小的这便去查!” 梁邺慢声说道:“不是怀枫做的,也不是小章大人,那只能是下头的人了?” 章奉良想了想,恨恨道:“必定是他们!兄长,待我将此事禀明圣上与御史台,好好治他们个贪污之罪。” 梁邺捻着指腹,意味深长:“其实不必如此劳师动众。” 章奉良一愣。 梁邺望了望怀枫,又目向章奉良:“奉良,下次你把银子贪回来便是。” “我贪?”章奉良愣愣地,而后声气坚定下来,“怎么能贪!要是陛下知道了……” 梁邺抿唇,低头继续看账簿:“陛下早就知道。” “什么?!完了完了,陛下定要治我的罪了!”章奉良拧眉道,“兄长,可我真真一分未贪啊!” 梁邺听得有些不耐烦。章奉良性情纯良,心思简单,空有满腹才学,却不通官场沉浮之道。当初梁邺助他与孟持盈,便是看中这份纯良,既可为自己博取美名,又能借此暗中操纵章奉良,乃至工部。梁邺起身将门掩上,天光立时被阻在外头,屋内陡然暗下。 章奉良还怔怔地:“兄长,何故关门啊?” 梁邺面色沉沉,转过身来:“这笔国库银子,本就是陛下要你贪的。” 章奉良更是愕然,怀枫也傻了眼。 “去年岁末贤妃省亲,银子花得似流水一般,谁家撑得住?陛下不能明面贴补,不就靠着这等事暗中周济孟家么?工部那许多人,为何偏选你这新任的督造行宫,你可曾细想?你既娶了持盈,便是孟家半子,陛下允你贪些国库,便是要孟家借此填补省亲的亏空。否则你这般烂账报上去,户部岂会查不出?户部岂不知如今木价几何、石价几何?”梁邺见章奉良瞪圆双眼难以置信的模样,心下暗叹,转而对怀枫道,“前次是成敏、怀松先后做的这些账,怀枫,你没认真看吗?”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85节 怀枫早听得呆住,见梁邺如此说,扑通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小的……小的是看过,只是实在……实在不知这些关窍,从前也没听成敏哥儿和怀松讲过,小的还以为……” 梁邺睨他一眼:“你倒是个老实性子,一分也不贪。”他不便明面指责章奉良不知变通,故而今番特将怀枫唤来,借训斥怀枫之机,暗中点拨章奉良。 章奉良纯良虽好,然有时过于耿直,反倒误事。这官场之道,分文不贪,难以攀升;无所不贪,又难长久。且非是所有银钱皆可贪,如修路造桥筑坝等民生工程,断不可动;然如行宫、省亲这等花费官银之事,其中大有文章可为。 梁邺按了按怀枫的肩:“怀枫,日后机灵些罢。”说罢抬腿欲离,却听见身后章奉良丧气之音,梁邺不由想起梁邵。论年岁,梁邵与章奉良相当;论品性,二人也是一般地澄澈之心。昔日梁邵在北川遭朱咸暗算,也正是赤子之心不懂官场经营之道的缘故。梁邺顿住脚步,道:“你不贪,总有人贪。陛下也未必不知这些。不过是懒怠管罢了,只要不贪到民生上头去,按如今咱们陛下的脾性,大略是不会管的。还有一件,须得记住,也不可全贪,该松手时便松手,底下的人也指望着这点油水。若让他们半分好处也无,你等行事反倒艰难了。” 话音落下,梁邺推门而出,天光重新泻入。章奉良仍怔怔立在原地,望着梁邺挺拔如松的背影,心下很不是滋味。国库银两皆是百姓辛劳缴纳的税赋,岂能贪墨?可转念思及这些时日岳丈、岳母旁敲侧打的打探暗示,章奉良垂下头,忍不住看那账簿上密密麻麻的字。 拿陛下的银子,填补娘娘省亲的亏空。真真怪也! 章奉良叹口气,小心卷起行宫图纸,复将账簿摊在案上,细细琢磨起该从何处着手,又该如何贪没。 却说那厢成安引善禾游逛行宫,但见碧瓦朱甍浑似接天,飞檐反宇欲吞云霞。奇石叠嶂处,隐见曲水流觞;花木扶疏间,暗藏亭台楼阁。善禾随成安沿青石小径缓缓行来,一路玉兰堆雪、海棠叠锦,美景不可言说。正走到一汪碧池,澄澈如镜,又见池心八角亭翼然临水,需舟楫方能抵达;池畔立着块巨碑,镌“玉振池”三字。善禾心底默念一遍,忽如电击灵台,立时想起蓁娘所言。 怀松死的玉振池?! 善禾指着那亭子,敛去猜忌神色,笑道:“那亭子叫什么?” 成安答:“千佛亭。” “千佛亭?”善禾不禁纳罕,“刚刚一路行来,各地各景取名皆是引经据典的别致,怎的这里参起禅了?” 成安正欲答话,背后蓦地响起梁邺声音:“这池子太大,难免藏污纳垢。以千佛镇之,方可保贵人清净。”他笑道,“亭顶绘着千佛诵经图,改日带你登临瞻仰。” 善禾转过身,见梁邺负手信步而来。她自家挤出笑,行至他身旁,婉声道:“那这千佛镇池的主意,是你出的?” 梁邺低眸望她,淡笑着替她将一缕碎发拢至耳后,声气幽微:“小章大人奉旨督造行宫,自有主张,我不过从旁辅弼些琐事罢了。” 善禾在心底慢慢咂摸他的话,抿唇浅笑不语。 梁邺见她神色淡淡的,揽过她的肩往外行去:“好了,逛了这半日,想也乏了。往密楼去如何?我约了个人,正欲引你们相见。” “什么人?” “你见了便知道了。” 第104章 贤妃之死 京都城内,若论第一等的风流富贵地,除却前时被查封的无极场,下便要数那密楼了。此楼坐落于城东南崇仁坊,虽处市井喧阗之地,却自有一段清贵气象。五楹三层的朱漆高楼,日头底下金翠辉煌,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会子暮色将晚,华灯初上,密楼披着霞光矗立坊间,端的是一派雍容。 梁邺的马车才在角门停稳,早有青衣小帽的跑堂小幺儿趋步上前,打千儿道:“少卿大人安好,天字三号业已备妥了。”梁邺打起软帘,随手丢给他几两碎银,勾唇笑道:“今儿有什么新鲜菜色?” 小幺儿接了赏银,笑意更深:“今日刚从淮南运回来几箩海蟹,特给少卿大人备了盅雪蟹羹,是用蟹肉混着芙蓉瓣做的,最是精巧不过了。” 梁邺听了,很有些惋惜:“这倒不巧了,我家娘子怀孕,怕是吃不得这些寒凉的。” 小幺儿觑着眼往里一瞧,果见一娇美女子坐在梁邺身旁,低眉顺眼,腹部微微隆起,忙躬身赔罪:“小的这就叫厨房重新拟个单子,必是梁夫人能用的。” “有劳了。”梁邺淡淡一笑,垂下软帘。 马车自角门直入内院,善禾由梁邺扶着下车。甫一下车,便见院内别有洞天。白石铺地,回廊九曲,东墙整面皆是砖砌的鱼池,数十尾锦鲤于其间游弋。善禾自池旁经过,衣袂翩跹勾得鱼儿曳尾游来。梁邺一壁牵着善禾径上三楼,一壁笑道:“这密楼之密,一在隐秘。便说我们现在走的这条甬道,是朝中官员及家眷方可进入的,寻常百姓甚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入口。” 善禾听了,心内暗暗纳罕。 二人到得天字三号厢房,推开隔扇门,但见临窗檀木案上竟备着文房四宝,更有几函蓝布面线装书垒在旁边。善禾不由问道:“这是酒楼?倒像来读书的。” 梁邺立在她身后,敛眸看她繁密的乌鬓和颈后雪缎似的肌肤,忍不住从后环抱住她,轻轻咬她耳垂,一路往善禾唇边吻去。他闷声道:“嗯……今日引你见的这人,便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善禾悄悄躲他的吻,疑声问道。 梁邺尚未作答,门外已传来一阵脚步声。成安立在廊下,躬身道:“崔先生到了。”说着,便见一清癯老者缓步进来,身着半旧靛蓝直裰,腰间系着佛黄丝绦,端的是朴素儒雅。 “文斋先生。”梁邺整衣作揖,“劳动大驾。” 崔文斋含笑还礼,目光在善禾身上轻轻一落:“这位便是薛娘子?果然林下风致。” 善禾忙福身作礼。 三人分宾主坐定,崔文斋方捻须同梁邺道:“稷臣此番写信予我,便是要为这位娘子立传么?” 梁邺转头看了眼惊诧的善禾,朝她安抚一笑,而后亲自斟酒奉与崔文斋老先生,笑道:“先生明鉴。拙荆虽出身寒微,然秉性贤德,昔年先祖在时,全仗她朝夕侍奉,陪伴晚年。故而今日相请,欲为之立传,以记善举,垂范后世。” 善禾早怔在当场,搁在膝上的手暗暗绞着。 崔文斋听他提及梁老太爷名讳,不由叹息:“若老大人尚在,由他亲笔题序,方为圆满啊。”崔文斋接了酒盏,“稷臣,你不是要立传入史罢?你是要陛下见了这《薛娘子传》,好为你们赐婚罢?” 梁邺教他戳破心思,面色微红,赧然笑道:“不瞒老大人,拙荆出身寒微,依礼制难以明媒正娶。” “便是门户低一些,也无妨的——” “其父乃先祖门生,金陵前司马薛寅。”梁邺打断崔文斋的话。 “薛寅?”崔文斋捻须沉吟,慢慢想起这个名字,“那个逆贼?” 善禾心头重重一坠,指节用力绞着,暗暗泛白。桌底下,梁邺悄悄捉住她的手,安抚似的捏了捏她手背皮肉。 梁邺继续道:“正是这事难办,才劳先生相助。”他扬声唤道:“成安。” 未久,成安捧着一长盒子进来。梁邺打开锦盒,但见里头搁一卷轴,他小心取出,徐徐展开,竟是一幅书法。梁邺敛眸道:“此乃先祖遗泽。老先生若不嫌弃,还请收下。晚生另备润笔酬金,也是要请先生务必收下、万莫推辞的。” 崔文斋见了梁老太爷这副墨宝,一双老目倏然雪亮。他颤巍巍伸出手,抚上那飘逸墨字,再抬眼时,浑浊双眼竟有泪花闪烁:“几十年了……自京都一别,我与你祖父几十年未见。如今阴阳两隔,却不想今生还能再见到他的字!” 梁邺趁势将卷轴奉上:“祖父临终前特意交代,此卷当赠知音。” 崔文斋看着卷轴,良久,方叹道:“为女子立传,无非是三桩:一曰贞洁,二曰孝悌,三曰义举。便有一项也足可立传了,若三样兼备,写书也是使得的。” 梁邺忙道:“正是这话。”他暗中拍了拍善禾的手,转而对崔文斋道,“老先生请听晚生一言。自薛寅获罪,拙荆薛氏善禾充入官奴,幸得祖父施救,携往密州。因而善禾常怀感恩,前两年晚生专心科考,舍弟梁邵又是不理家务的性子,全仗她侍奉祖父起居,从无怨言!亦是善禾送终。当时祖父病笃,晚生亲见善禾以手代盆,承接呕秽,眉峰都不曾稍动。依晚生愚见,此可谓孝悌。” 崔文斋捻须道:“有老大人这段渊源,倒也不虚了。” 善禾忙垂下头,恭声道:“此乃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梁邺一笑:“不是邀功,是如实记录。”他继续道,“后祖父病逝,我二人情投意合,她一路随我北上,来到京都。因身份悬殊,她便只在我身边做个侍墨丫鬟。去岁年底,我受欧阳文晟先生次子之邀,赴京畿县无有园宴饮,误涉无极场追债纠纷。其间身负重伤,几近殒命,全仗善禾舍命相救,方得脱险。” 善禾听他故意隐去自己与梁邵结为夫妻的事,心底不觉涌上一片酸涩。她咬着唇,悄悄把脸偏到一侧,忍不住想起那些与梁邵在一起的光景。只是想着想着,没来由地又生起气来,气着气着,没来由地又想堕泪。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今每思及梁邵,再美好的旧事,也能勾动怨怼,暗暗生他的气。气过一阵,心底又总酸涩得难受,禁不住就想淌眼泪。 这厢梁邺正说到善禾将他藏身莲叶池躲过追杀,因他身负重伤,善禾来回徒步三四里,方寻来一只板车,以纤弱脊背撑他上车,拉他寻觅农家投宿。他见善禾悄悄抹泪,不觉失笑,揽住善禾肩膀,温声道:“都已过去的事了,怎的哭起来了?” 崔文斋将这一段听得入神,又见善禾如此敏感多情,不由叹道:“不想薛娘子纤纤弱质,竟是如此刚强坚韧之人,实乃世间罕见。光这一段,便足可立传垂名了。” 梁邺因笑道:“后头还有呢,她竟还敢提刀,差点连人都敢杀。” 崔文斋倒吸一口凉气:“可是那伙歹人又追来了?”他忍不住想听下去。 梁邺正要开口,忽听得外头匆匆忙忙的橐橐跫音,紧接着,成安立在廊下,声气急促:“少卿大人,宫里米公公传话过来,娘娘见了血,已传太医和稳婆进钟粹宫了!”梁邺眉头一紧,算起来贤妃产期尚有八九日,这会子发动,倒也在情理之中。然圣驾巡幸上林苑,孟府、施府众人皆在随侍,贤妃无处求助,自然寻到他这里。 梁邺匆忙起身,歉疚同崔文斋道:“文斋先生,晚生只怕是……” 崔文斋笑道:“无妨,你且入宫去罢。” 梁邺又行一礼,转头看向善禾:“你在这陪文斋先生用膳,怀枫也在这。等用完饭,你与怀枫也进宫来罢。” “我也入宫?” 梁邺点头:“如今六宫随驾,贵妃亦不在宫中。此时娘娘临盆,必然忙乱。你身子沉重,若此刻过去恐被冲撞,反倒不好。等用完饭,我应当也把贤妃那边料理清爽了。你再去与娘娘作伴,方为妥当。”说罢,梁邺又向崔文斋长揖及地,这才匆匆离去。刚行至廊下,便吩咐道:“怀枫留下陪薛娘子,成安,你随我入宫。成敏——”他一顿,“另唤个小厮,把彩香、彩屏喊过来陪着薛娘子,稍后一块入宫罢。” 如此交代完毕,梁邺立时下楼,翻身上马,径往皇宫而去。 钟粹宫内烛影摇曳,宫女们端着铜盆往来如梭。梁邺刚踏入宫门便闻见阵阵血腥气,米公公正在廊下搓手踱步,见了梁邺,急步走近:“哎哟少卿大人,您可算来了!急死咱家了!” 梁邺沉声道:“怎的了?娘娘还好罢?” 米公公苦脸道:“正是不好,这才把大人请过来坐镇!” 梁邺敛眉:“究竟怎么了?” 米公公方道:“今儿午睡起来,咱家扶娘娘往御花园里头逛去,教几个小宫女冲撞了。这原本没什么,娘娘也不曾摔,不过是擦到肚子。当时还好好儿的,回来又歇了一炷香时辰,突然就说肚子痛。太医来瞧,说是要生了,别的倒罢了,偏偏流的都是黑血!绵延不断的血,太医院已慌了手脚,若再不止住,只怕……” “止血没有?”梁邺急问。 “止了,止了,可就是止不住。咱家想着娘娘从前玉体康健,孕中更是精心调养,断不该血山崩,更不该是黑血啊!” 梁邺沉吟着:“公公你且点两个人,拿着钟粹宫宫牌作速往上林苑请陛下和贵妃去!此刻宫中混乱,还请公公调度人手,分派烧水、换水、殿内伺候诸事,万万错乱不得。再找些人把守殿门,不许外人进来,皆不容有失。我立时派我身边小厮,去外头寻医士入宫来。”他顿了顿,“对了,留两个人,暗中留意着,万莫教心思歹毒的趁乱进了内殿,冲撞了娘娘和小皇子。” 米公公领命而去,梁邺独立廊下,自拣了块石阶坐下。天色将晚,一轮浅月挂在琉璃瓦上方。身后传来内殿的凄厉惨叫,笼罩着整个钟粹宫。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一盆接一盆的血水,他听见贤妃的嘶吼,听见宫女的哭声,却听不见新生命的回响。 梁邺心中担忧起来,最好的情况,也是他最希望看见的,自然是母子平安。一定要活下来,一定得是皇子。他暗暗攥紧拳头。 可这场生育依旧没有到头。梁邺等不耐烦,拽住一个宫女:“还没有好?” 那宫女哆哆嗦嗦地哭:“难……难产了,又血山崩,娘娘一用力,出来的不是孩子,是血啊……” 恰在此时,里头传来一阵婴儿啼哭,旋即是阵阵哭笑。 善禾正扶着彩香、彩屏入了钟粹宫,甫一踏入宫门,便听见里头高喊:“生了!是位小皇子!”章奉良跟在后头,听见这声音,也不禁眼露喜色。 梁邺遥遥见他二人行来,撩袍走近,握住善禾手臂:“善善,你进去陪伴娘娘。” 善禾看了眼紧闭的内殿门,点点头。 梁邺拍了拍她的脊背:“去罢。”他又低声道,“要一直抱着小皇子,千万不要给别人。有什么,让彩香出来传话。记得了吗?” 善禾轻声应了一句,便扶着彩香、彩屏进了内殿。 殿内血腥之气萦绕不散,五六位太医跪在屏风后,此刻纷纷起身道贺。善禾匆匆转过屏风,只见寝殿的地砖上,泼着血水,两名嬷嬷在一旁给皇子洗身子,一名宫女跪在地上擦血,其余人正渐次退去。唯贤妃娘娘躺在床上,不错眼地盯着皇子看。 善禾近前略行一礼,贤妃已许久未说话了,她缓缓眨眼,牵动嘴唇,示意善禾起身。 等小皇子洗干净身子,裹上襁褓,贤妃虚弱暗哑开口:“给她……抱着。”她指向善禾。 善禾连忙接过孩子,凑到贤妃跟前。小孩子啼声洪亮,嗓音在大殿内回响。贤妃一望见这绝对算不上漂亮的小生命,眼泪唰的流淌下来。 “真……吵啊……”她艰难说道。 只有旺盛的生命力,才能喧嚣。 善禾含着泪,抬起贤妃的手,让她的指尖轻轻触了孩子的头。 小皇子仍旧在哭。 善禾也在哭。 唯有贤妃虚虚地笑开。 小皇子哭得越用力,贤妃的脸色越淡,这孩子仿佛吞噬着母亲的生命,以供养自己。 “你怎么也哭了……呢……”贤妃淡笑着,“薛氏,你回来啦。” 善禾含泪道:“民妇是高兴地哭。”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86节 贤妃声气越来越慢:“我也高兴。听说阿邺要娶你了……真好啊……” 善禾点头,强自抑住眼泪。 “那……梁邵怎么办呢……”贤妃唇角微扬。 善禾愕然地睁大双眼。 “本宫,不是傻子……你们的事……”贤妃冷静地望着她,“不要让他们兄弟俩……不睦……要是我儿登基……请阿邺辅佐他……若是他人继位……请梁邵,带我儿离宫……别让他也……也死在宫里……” “娘娘,您这是什么话!有什么,您自己与他们说去便是了!” “满月宴……周岁宴……皆是赐婚良机……你要挣个贤良名儿,要出大风头……” “娘娘!您歇一歇罢!万莫再操心了!”善禾哽咽着。 贤妃不理她:“才能挣得赐婚机会……阿邺自会联络朝臣上奏……啊,原本我和小皇子也会给你上奏……”她歇了歇,喃喃道,“真好啊,薛氏。若也有人这般爱我、争我……为我筹谋前路,就好了……” 贤妃忽然问道:“我爹娘,到了吗?” 光这一句,善禾听得肝肠寸断,眼泪夺眶而出。 纵是亲生骨肉在怀,将死之时,最念的仍旧仍是爹娘。 善禾忙道:“快了,快了!娘娘再等一等,他们就到了!” “好罢……”贤妃缓缓呼出一口气,“临死了,都不给我见爹娘……” “这个挨千刀的地方……” 善禾忙回身看殿内,除了彩香、彩屏,便是贤妃贴身的几名宫女,俱垂头忙碌着,仿佛听不见这话。 正说话间,外头忽有一阵响动,但听得梁邺高喊:“何人擅闯钟粹宫!”紧接着仿佛又有兵刃相接之音。善禾忙抱紧怀中孩子。 “有少卿在,无碍的……”贤妃握住善禾的手,“爹娘不在,那只好说予你听了……你以后,记得告诉我儿,他娘亲是何等人物……” 善禾已是满脸泪痕,她用力点了点头,将怀中小皇子更贴近贤妃:“娘娘,小皇子也在听呢。” 于是,贤妃笑着开了口,慢慢地、轻轻地:“钟粹宫贤妃,孟持园……” 第105章 父子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钟粹宫贤妃,孟持园,文阳伯孟绍之嫡长女。 孟持园出生的那一年,今上尚在东宫做着储君。与众姊妹不同,孟持园从小便对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嗤之以鼻,见了那《西厢》《牡丹》,她只把帕子掩着嘴儿笑:“痴男怨女、酸文假醋,说出来简直酸掉牙的话!哪有把真金白银攥在手里踏实呢?这些个风月闲书,真真是平白腌臜了好女儿家的耳目!” 未入宫时,孟持园早存了一段心思:立志做京都第一贵女,嫁个簪缨世胄,来日执掌中馈,能将丈夫完完全全笼络在己身,能将后宅完完全全掌握在己手,更要借夫家的东风扶摇直上,光耀孟氏门楣。因存此念,琴棋书画,孟持园样样学得;女红管家,孟持园处处用心。较之孟持盈、施明蕊等姊妹,孟持园行事极有目的,养得玉貌琼姿,修来兰心蕙质,皆是为了二字:高嫁。 孟持园十五岁时,施太太曾问她:“我的大丫头,日后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孟持园不假思索:“穿金戴银、执掌权柄,只能我摆布别人、不能别人摆布我的日子。” 施太太便笑。 孟持园继续道:“日后的夫婿,须得家世比咱们家好,模样可以不俊美,但须得五官端正;才学可以不出众,但须得有主见擅应酬;品性可以不高尚,但须得守住底线。” 施太太问她:“才刚你几个妹妹都说,要找个一心只有她们的夫婿,那你呢?” 孟持园想了想:“他若一心待我,我便一心待他。他若不是一心待我,我也不必一心待他,只一心笼络他家中钱权,尽数挪来填补咱们孟家就是了。” “促狭小蹄子!咱们家何时短过你吃穿?”施太太笑着伸手点了点孟持园的额头,“怎生你就把钱和权看得这般重?” “如何不重要?”孟持园急道,“没有钱,我如何穿这些鲜亮衣裳?没有钱,酷暑时哪里有冰供我歇凉,寒冬时哪里有炭供我取暖?没有权,如何有人巴结奉承敬重我?没有权,如何有这些奴仆俯首帖耳?” “园儿,那爱呢?爱也是顶顶重要的呀。” “倘若有爱,那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是再好不过。倘若没有爱,我也能过好。大不了穿一身锦绣金裘,一边吃佳肴酒馔,一边垂泪:怎生无人爱我。若只有爱,没有钱和权,那才是真真可怜!夏天热一身痱子,黏答答难受得要死。冬日里冻一手疮子,连药也未必有,难道说几句温存话儿,冻疮就不痒不疼了?肚腹就不饿了?身子就不冷了?大大小小的活计就不用操劳了?”孟持园坚定,“而况就算无人爱我,有我自己爱我,有爹娘、大哥哥和盈儿爱我,这还不够吗?” 施太太又道:“既如此说,我与你阿耶为你寻一份门当户对的亲事,抑或比咱们家差一点,岂不更好?” 孟持园摇摇头:“品级越高,驱使的奴才越多;家底越厚,抵御内忧外患的能力越强。古往今来多少大家族,除了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皆在钱字上败落了。比咱们家差的,我嫁过去还要帮扶他往上攀,甚至要劳动爹娘、哥哥为我们筹谋,到中老年我才能彻彻底底享福。阿娘,我凭什么不能从头到尾都在享福?我生在咱们这样人家,这辈子凭什么要吃一点苦?” 孟持园从来都认为,她生下来便是享福的,她生下来就要站在顶峰。她可以不要爱,但不能不过好日子。 于是两年后,皇帝下旨选秀,她主动入宫。那一年,孟持园十七岁,皇帝已经四十二岁了。 初入宫的孟持园位份是才人,居钟粹宫。首承恩露后,皇帝搂着孟持园,照例说些情情爱爱的甜话儿,圈住这个十七岁小女娘的心,而孟持园掩住皇帝的嘴:“陛下,您若觉得今夜我伺候得好,明日多赏我些东西,可好?” 皇帝鲜见得来了兴致:“怎么?你不喜欢朕同你说话?” 孟持园两腮生春潮,她拿一双妩媚含情的眼,慢慢在皇帝脸上逡巡:“臣妾不敢说。” “哈哈哈!”皇帝拊掌大笑,“你分明是敢说,但又怕朕恼了你,故意说这句话来,好教朕给你个免死金牌,你才肯说,是罢?” “陛下圣明。”孟持园浅笑着,搂紧皇帝腰肢。 “你说罢。朕必不恼你。” 孟持园便道:“从臣妾第一次见陛下到现在,不过三两个时辰。光三两个时辰,陛下便爱上我了么?倘若爱了,后宫里这么些姐姐妹妹,个顶个的绝代风华,陛下想必是个个都爱。如此均分下来,落在我身上,似乎也不多了。既然不多,那臣妾想着不如换一些更值当的东西。陛下不若多赏我几匹好料子,等我裁制了新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陛下见了,岂不更加欢喜?” 皇帝称奇:“你不过才十六七岁,难道不想要朕的恩宠吗?” “如何不想要呢?但倘或陛下不愿给,那臣妾也很理解。只求陛下每个月记得来我这里睡几晚,臣妾倒很满足。” “你倒奇了。别的妃嫔像你这般年纪时,恨不能朕多爱她们几分,却绝口不肯提床笫之间的事,怎的你这般不知羞?” “就算我不能得陛下宠爱,我也有我自己爱我,我家里还有爹娘、兄长和妹妹爱我。当然,”她促狭一笑,“这天底下自然是越多人爱我越好!” “还有第二个问题你没答。” 孟持园懒答答躺在皇帝怀里,素指卷起一缕青丝:“我也说不出来。只是同陛下做这些事,我自家便觉快活,我喜欢我快活。陛下,您呢?您同我行房,您快活吗?”她转过脸,抬眼望皇帝。 年逾四十二的皇帝头一遭被女人问这样的事,他显见得一愣,面皮微微泛红。 孟持园枕在他臂膀上,认真道:“如果您不快活,尽可告诉我,等下回,我们试试新的法子。总要两两相宜才行。” 皇帝终于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孟持园一遭,这个年轻的小女娘,大胆、放肆、不知羞,但她敞亮、鲜活、不缺爱。 不缺爱。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品性。皇帝知道,这六宫有许多女人等着瓜分他的爱,今日爱这个妃子,明日爱那个昭仪,他要爱她们,还要端水,实在累得很。但眼前的孟持园,她自己就能爱自己,且能把自己爱得很好,他不需要拿出额外的爱给她,甚至她能反哺他缺失的爱。 皇帝年轻时,曾有过这样一个想法:古往今来,宠妃大多是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女人。因皇帝这个身份,治国理政、平衡天下,耗费的心力实在太多,便只好攫取这些女人们的生命力,以填补自家消耗的心力。故而,这也便是自古红颜多薄命的一个重要根因。 今见了孟持园,皇帝忽而觉得,她很适合当一个宠妃。 入宫不到两年,孟持园便完成了从才人到美人、再到婕妤的三连跳。 孟持园实在是个完美的宠妃。她喜承欢、厌虚文,皇帝便总将各地贡品专专留一份给孟持园。她不喜欢讲那些酸话,总是更务实际,比如在床上,孟持园并不介意与皇帝探寻教两人同乐的法子。 故此,皇帝越来越喜欢她,乃至于爱重她。可,皇帝也渐渐生了忧惧。他正一步步走向晚年,而她才刚刚开始绽放。有时候望着孟持园年轻娇艳的脸庞,皇帝希望自己可以老得慢一些。 他减少了去钟粹宫的次数,而给孟持园的体面半分不少。他以为孟持园会伤心他的缺席,可他忘记了,孟持园早就与他说过:她不缺爱,她只要一辈子荣华富贵。 而他业已离不开她了。他每个月都会去见孟持园,至少一次。 入宫第三年的春天,孟持园二十岁。因年纪太小且无所出,她仍旧是孟婕妤。 御花园的桃花放了,满树满树的粉霞。孟持园派人请皇帝来游园,自己则换上新裁制的春衫,攀到树上。她采了许许多多的花瓣,兜在襦裙上。等那深紫锦衣走近,她脆生生唤一声“陛下”,而后漫天桃花如雨,盈盈落下。她坐在树枝,笑声亦盈盈落下。 三皇子李准抬起头,只见树上一仙女似的人物,坐在花云之中,柳叶眉、芙蓉面,乌鬓似云,秋波含情。漫天花瓣坠下,飘飘悠悠荡进他心里。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这般美丽的女娘,也是头一次见到这般生命力旺盛的女娘。他喜欢孟婕妤,希望她能做自己的女人的那种喜欢。他以为孟持园应当会喜欢他,毕竟他比皇帝更年轻,也更英俊。 可他不知道的是,孟持园不缺这些喜欢。这些喜欢,她自己能给,亲人能给,皇帝也能给。他们缠磨了两年光景,他终于慢慢了解了她的性子,一个入世的、俗气的性子,一点也不“仙女”。可李准非但没有失望,他更爱她了。 然而,孟持园依旧拒绝了他。李准以为她是惧于天子之威。 那天黄昏,他拦住她:“为什么我不可以?” “因为你不是皇帝。”孟持园诚恳地说。 “如果我当了太子呢?” 她狡黠一笑:“那我为了不陪葬,说不定会主动来求你。”她哈哈笑着,转身离开。 李准猛地攥住她的腕子:“前些日子我见了个人,与你外祖家有些渊源。” 孟持园冷冷道:“你想说什么,便说罢。” 李准道:“你的三姨母,嫁的是前文渊阁大学士梁家,对罢?” “所以呢?” “梁大学士有个得意门生,名唤薛寅,在金陵任司马。” “然后。” “司马,管地方军政、军备。薛寅管的是金陵军政,而金陵又是东南军驻扎之地。如今整个东南军的军政,皆是他管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园园。”李准紧紧扣住她的腕子,“不出三月,东南军都能听命于我,东宫之位早晚是我的,皇帝之位也会是我的。父皇是不会让你做皇后的,而我可以。” 孟持园没想到他这般认真,忙挣脱开他的手:“你与二殿下夺嫡,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她慌忙跑出假山,一路往钟粹宫去。 刚转过假山,皇帝负手立在石径转角,脸色沉郁地凝盯孟持园。他朝她伸出手:“谈完了?准儿与你说什么了?” * 善禾怔然愣在当场。 孟持园的故事走到了结尾,人也到了油尽灯枯之际。她依旧在笑,只是非常虚弱:“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李准……没过多久,他就入了重华宫,被贬为庶人。我继续做我的妃嫔,陛下常说,我是他见过的,把妃嫔这个行当做得最好的人。我知道,他不再爱我了,他只是喜欢我的身体和年轻……” “其实是有些失落的,毕竟我曾感受过他的爱……九五至尊、万人之上的爱啊,那是可以与荣华富贵可比拟的东西……薛氏,我是那时候才发现,人除了黄白之物,还是需要爱的,我是说除了自己给自己的爱。爹娘在宫外,他们给不了。整个宫里,除了她们两个,”贤妃望向跪在地上的两个哭泣宫女,轻轻蹙眉,“便没有人爱我了。” 善禾咬唇泣道:“娘娘,其实很多人爱您。想来陛下待您,也是一如既往的。” “不……”孟持园道,“他是把我当做了承载他欲.望的器具而已。薛氏,爱是有尊重的,得把人当人,而不是把人当个物件儿……我能感觉得到,自那以后,他再没有把我当个人……只是个漂亮物件而已……” “我能感觉到,我的生命,从指缝里一点点地流逝掉啊……” 殿门忽被人从外拉开,漫天火光照进来。孟持园缓缓转过脸,疑声道:“天……亮了吗?” 一深紫绫衣的男子走进来,他先是将这钟粹宫四下打量一遭,而后方踱步走来。 孟持园冲他笑开:“李准……你来啦。” “园园。”李准立定在床前,居高临下地望她,声气有些哽咽。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孟持园声气越来越轻。 “我会当皇后吗?” “不会。”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87节 “是你要我死的吗?” “是的。” “最后一个问题了……” “园园。”他偏过脸,看向善禾怀里的婴孩,“孤会让梁邵带着你的孩子离宫,他不会死的。” “好啊……李准,谢谢你,谢谢你啊。” * 从上林苑回皇宫的贞平道上,三匹汗血宝马疾驰似箭。 皇帝挥鞭如雨,恨不能立时插上翅膀,飞到钟粹宫。 自宫里传来贤妃难产之消息,他便心急如焚,此刻额角沁汗,犹恨马蹄迟缓。 入城门之际,面前忽摆起路障。皇帝勒住马头,扬声质问:“朕今夜回宫,谁在此门当值?!” 路障之后,一匹白马缓缓步出。红缨枪枪头凛着寒光,射出冷戾杀气。梁邵慢慢抬眼,望向皇帝,平声道:“末将梁邵,奉重华宫三殿下之命,护送陛下回宫!” ----------------------- 作者有话说:皇帝对贤妃: 刚开始:园园,我要把好东西送给你 后来:贤妃,你干得不错,这个东西赏给你 所以姐姐妹妹们,爱要有,钱权也要有![竖耳兔头] 兄弟修罗场来啦 第106章 父子兄弟修罗场 皇宫西角的重华宫,赤焰烘烘然望天上腾起来。不知情的太监宫女们,望着冲天火光,喃喃问:“三皇子自尽了?” 很快,火势更大。自入城的宣德门望去,但见皇宫方向黑云匝地,红焰飞天。 皇帝坐在马背,见那火光照亮自己眼眸,不觉潸然泪下:“梁邵,朕的贤妃在那里!她在那里啊!” 梁邵淡漠地望着那火光:“陛下放心,走水的是重华宫,与钟粹宫不相干。” 他牵着缰绳,一步一步地护送这位老皇帝回宫。 “为何不能速速回宫!” “三殿下说,他有话与娘娘谈。”梁邵平声道,“等谈完了,自然请陛下与娘娘相见。” 浑浊的泪水一颗颗落在马鬃上,皇帝颓然低下头。他望见自己伏在马鞍上的手,青筋虬结的手背映着火光,显出年老的痕迹。他老了!老了啊!他已经老得握不住权柄了吗? * 李准坐在钟粹宫内殿的上座,怀里抱着那小小婴孩。他轻轻摇晃臂弯,孩子便在这舒缓有力的晃动中,渐渐阖目,安恬睡下。他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他清楚地知道,该如何哄孩子入睡,如何让孩子安分。李准望着这个弟弟,这个他爱慕的女人给他生下的弟弟,霎时间万千情绪,涌上心头。 她不爱他,她至死都不爱他。他本以为,当夺嫡成功后的他再度站在她面前时,她至少会有些后悔,抑或求他饶她一命。可她没有,孟持园还是那个孟持园,不要爱,只要荣华富贵。 他无意用孟持园来粉饰自己的夺嫡野心,可这份巨大的野心之下,从初见到今日生死之别,他确实保留过一方土地,是预备来供养孟持园的。只是世事变化无端,她怀了父皇的孩子,她与梁邺联手,目光紧紧锁住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伺机而动。女人一旦沾染了权力,便再不是能豢养在暖阁的花儿了。她是美艳的毒蛇。故而,他不得不杀了她,不得不扫清登基路上的一切阻碍。在预备对孟持园动手时,李准其实特特问过那医士:“可有只杀婴孩,而于母体无损的法子?”医士跪地:“母子同脉,一损俱损。”好罢,一起死掉,那也很好。只是李准没想到,孩子留下来了,她死了。那还不如一起死呢……他这样想。 几滴泪断线般落在小皇子脸上,缓缓流到他嘴里。小孩子砸吧着嘴,小小舌尖往复吞吐。 怎么死的是她,活下来的是你呢?李准恨着这个弟弟。 在李准的计划里,最不济也是母子俱损,最好的情况是母留子亡。这个孩子怎么能活着呢?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站在立于下首的善禾身上。善禾正紧紧盯着小皇子,害怕李准会做出什么。李准吸了吸鼻子,笑道:“放心,孤答应了她。你去罢,去陪陪她。” 善禾深深望他一眼,轻声道一句:“求您。”而后提裙跑回内室。孟持园孤零零躺在妆花被下,一张脸惨白如纸。她慢慢地吸气,见到善禾出现,才稍稍转过眼珠,虚弱问她:“孩子呢?” “在三殿下怀里。” “哦。”她闭了闭眼,“好……让梁邵……” “我知道,让梁邵带孩子走。”她哭道。可是梁邵呢?他在北川啊!她已经许久未得他音讯了!他还要一年才回来!混蛋梁邵! 孟持园点点头,她觉到自己的身子像空了。是了,孩子生出来了,血流出去了,身子可不就空了? 窗外,太医们被兵士控制住。钟粹宫的宫人也被控制住。梁邺脖颈旁,更是有六把尖刀架着他,不让他动弹半分。 孟持园歇了会儿,又问:“爹娘来了么?” 善禾哽咽着:“快了,娘娘,您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一行枯泪落下。孟持园轻声道:“薛氏……你叫什么啊?” “善禾,民妇叫薛善禾。”善禾抹掉泪。 “好啊,善禾……”孟持园抬起一根手指,“你抱抱我罢……像娘亲抱孩子那样……我好久,好久没被我娘抱过了……” 善禾哽咽应着,一只手抄过孟持园的肩,将她轻轻抬到自己的膝盖上。她轻得很,靠在善禾怀里,仿若一团白雪。孟持园闭上眼,静静流泪:“娘啊,你好久没抱过我了……” 最后一口气长长呼出来,贤妃孟持园薨逝。 “娘娘!”善禾尖声唤她,“娘娘!” 正殿的李准听到善禾的哭喊,暗暗咬紧下唇。经年的爱恋与怨恨、思念与愤怒,在这一瞬间,终于如烟消散。 李准屈指抚过孩子的脸颊,轻声道:“……你会跟皇兄抢皇位吗?”他眉峰微皱,“你阿娘是这样想的。” 他长叹一气。 “黄泉路上,园园一个人太孤单……”李准伸出手,掩住了孩子的口鼻,“去陪着你娘罢。” 门外涌进来四五个嬷嬷,手捧盥盆、吉服等物。领头那个冷声朝善禾道:“这位夫人,贤妃娘娘薨逝,阖宫哀恸。请夫人让开些,奴婢们好为娘娘梳洗。” 善禾满脸是泪,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另一个嬷嬷掣住手臂,扯到一旁。 嬷嬷们粗暴地掀开妆花被,孟持园赤条条地躺在榻上,两条纤细修长的腿微微敞开,淋漓的鲜血缓缓流动。 天呐! 善禾愕然睁大双眼,她浑身一个激灵,而后奋力挣扎着,哭喊道:“我来罢!我来给娘娘擦身子!让我来罢!” 这是孟持园最后的尊严。 嬷嬷们踌躇着,李准抱着襁褓走进来。 善禾哭着求他:“三殿下,我来罢!我能为娘娘梳洗!我以前送走过亡人,我能梳洗……求求您……让我来罢……娘娘不想别人碰她的……”善禾止不住流泪。 李准敛眸冷声:“让她来罢。” 嬷嬷们便将盥盆、吉服搁下,颔首退去。李准行至榻前,将那襁褓搁在贤妃怀中。他伸出手,抚上她的脸。孟持园生前,他最越矩也是握过她的腕子,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她的脸。李准深吸一口气,忍住泪,用指腹将孟持园脸上的血泪抹掉,又将黏在她脸颊的碎发拢上去,而后,方一声不吭地、沉肩走了出去。 待他离开,善禾忙扑过去。母子俩阖目睡在一起,善禾探了探小皇子的鼻息,毫无生气。善禾已哭得说不出话来,她哭得发颤,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泪水划过脸颊,直流进她口中。善禾颤颤巍巍地解开襁褓,颤颤巍巍地抬起孟持园的手,好让她搂着孩子。而后绞干布巾子,从眉眼到足尖,一点一点给孟持园和皇子擦干净身体。 善禾颤着手,母子二人渐渐显出瓷玉一般的清白。 一身犹似冰销骨,不向人间寄旧痕。 他们身上的热气已逐渐消弭,身体也逐渐僵硬了。善禾忙将吉服给孟持园穿好,扯了那妆花被的缎面给小皇子裹好。 贤妃母子安睡在一处,沉静、安详,周遭金玉堆砌。荣华富贵、锦绣绸缎,至死都包裹着孟持园和她的孩子。 做完一切,善禾怔怔地望了一会儿他们,方抬腿走出去。李准仍坐在那儿,目向虚空,不知思虑着什么。他瞥见善禾,缓声:“梁少卿在外头。” 善禾被两个小太监夹峙着,推搡到殿外,推搡到梁邺身边。 甫一见善禾,梁邺急声问:“你没事罢?孩子也没事罢?”他上上下下把善禾打量一遍,尤其看她隆起的小腹。 善禾噙泪,愣愣地摇头。 “好,好!”他又问,“娘娘呢?皇子呢?” 善禾依旧摇头,脸色苍白,仿佛灵魂出窍。 梁邺一愣,慢慢泄了气。架在他脖颈的尖刀也慢慢收回去。他怔然望天,过了一会子,才低下头,隐掉眼底那抹晶莹。他攥起袖口,轻轻给善禾拭泪,尽量温声道:“好了好了,无碍的,他是你阿耶的旧主。他做了皇帝,对你只是好事。” 善禾觉到自己一部分的精魄似乎也随着孟持园的死去而死去,她静静流泪,轻声道:“我只是……只是为娘娘伤心……” 她与孟持盈不过几面之缘。谁也不曾想到,最后为孟持园收尸的人,竟是她。孟持园就像一只翱翔鹏宇、身披金色霞光的凤凰,忽有一天,怦然坠地,摔得肺腑尽碎。人们猝不及防。 “这是她的命,没法子的。”梁邺声气也有些哽咽了,“入了宫,便总有这一天。没法子的。” 贤妃死了,下一个会是他了罢?还是说,太子?皇帝? “善善!” 熟悉的、喜悦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紧接着是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梁邵手握红缨枪,先是两眼放光,在看清善禾与梁邺的亲密之后,他慢慢凝眉,急促的脚步也顿住。梁邵意识到一丝不对,疑声:“善善?你怎么……跟阿兄在这里?” 善禾直愣愣地转过身,在见到梁邵立在不远处后,她顿觉浑身血液逆流,整个人僵在原地,再无法动弹。 梁邵回来了……他怎么会回来呢?他不是在北川吗?他不是还要一年才回来吗?善禾心口扑通乱跳。 梁邺亦不意梁邵会出现在此地。他只愣了一瞬,而后不动声色地摸到善禾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梁邵睁大双眼。 那厢皇帝已入了内殿,按理他是该跟进去的,他得护佑三殿下安危。可此刻,他双腿已再难动弹。他望着那交握的十指,皱眉,不可置信道:“……哥……你们?”他又望见善禾小腹,刺目地隆起来。梁邵呼吸一滞。 梁邺正了正身子。他面无神色,只把那交握的手抬起,明晃晃地举在梁邵面前。他本就打算娶善禾了,没什么好瞒的,早点让梁邵知道,也并非全然是件坏事。梁邺侧过脸,微微低眸,见身侧的善禾早怔得说不出话了。他暗暗攥紧她的五指。十指连心,指尖的痛逼得善禾回过神来。梁邺嘴角牵起一个笑,他轻声道:“善善,阿弟回来了。” 善禾唇瓣翕动,脑海中嗡鸣不已。 阿弟……阿弟……阿弟…… 是了,她现在是梁邺的女人,是梁少卿的娘子。梁邵是弟弟,是她的小叔子。 那正月初二她嫁的那人是谁啊? 儿子觊觎庶母,兄长强占弟妇,兄长杀了弟弟。 夫妻的纲常,父子兄弟的人伦,此一刻,在善禾心中分崩离析。 更在梁邵心中分崩离析。 弟媳怎么可以和大伯哥在一起呢?弟媳怎么可以靠在大伯哥怀里呢?他们怎么可以十指相扣?怎么可以拥在一起?他们是亲人啊! 那他算什么? 梁邵错愕地看了看梁邺,后者唇角微微上扬,笑得似乎有些挑衅:“阿邵,忘记与你说了,我与善善……” 话音未落,红缨枪已哐当坠地。梁邵疾步上前,拳头裹着风声直取兄长面门。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88节 内殿中,皇帝涕泪横流地怒喝,他夺过大监手中的拂尘,破空抽向李准脸颊。 第107章 究竟谁才是男小三?!…… 梁邺倒在地上,啐出一口血沫子。他朝梁邵扬眉道:“我与善善……” “不许你叫善善!” 梁邺一笑:“我与善禾,不日便要成亲了。” 成亲二字恰似轰雷掣电,猝不及防在梁邵脑海中炸响。他攥紧双拳,禁不住浑身发抖。 “她是我妻!”梁邵颤着手从怀中取出一张叠了又叠的红纸,是那日他与善禾复婚、自己写下的婚书。梁邵道:“我与善善才是情投意合,她是我妻!三年前是,现在也是!哥,你简直是疯了,才说出这样悖逆人伦的话!” 梁邺从地上挣起来,轻蔑笑着:“自写自画的婚书,如何算数?彼时她与你情浓,今朝与我意洽,又有何不可?”眼风移至善禾身上,“是罢,善善?”他朝善禾伸出手。 善禾愣怔着,她没想到梁邵会回来。今夜实在经历了太多太多,善禾一颗心被揪着,再承受不住旁的煎熬。 为什么要回来呢? 为什么要让她夹在两个人之间难堪呢? 倘若一年后回来,她还能悄没声了结了梁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那样,继续粉饰太平。现在他回来了,他亲眼看到她如同荡.妇一般,游走于一对亲兄弟之间。她甚至还怀着他的孩子! 思及此,善禾更如万剑攒心,蹙眉道:“你为什么回来?” 梁邵登时噎住。为什么回来?他巴不得早日见到她!他眼睁睁看着善禾淡漠的眼神里现出一点情绪,愤怒的、怨恨的,却丝毫没有从前见到他的欢欣。 梁邺冷眸打量着他们。还是忘不掉他么,善善?还是一见了他,便方寸大乱了么,善善?梁邺眯了眼,声气渐冷:“善善。”他伸出的手尚在空中,并没有收回的意思。他端看善禾接下来的决定。 “善善……”梁邵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想我回来吗?” “不想。”善禾立时追上话。她往前一步,将手放在梁邺掌心。 如何不想?那会儿她走投无路,梁邺步步紧逼,吴天齐流产,米小小要和离,闻姐儿和响哥儿每晚睡前都哭着要爹娘,她如何不想他回来?她什么办法都没有,她一点权力都没有,还顶着官奴的身份,只能苦熬着,希冀他出现,陪她与梁邺说清楚,将一切终结。他在哪里? 她怀着他的孩子,独力撑着那小小院落,被梁邺威逼胁迫时,被世事煎熬着时,他在哪里? 他在北川寄来薄薄一张纸!他在信中说再等他一年!他说若没有他的音讯,她可另觅良姻! 一年啊!她得独自面对梁邺,她还得独自把孩子生下来。倘若她计划失败,梁邺没死,怎么办?倘若她教人发现,入狱了,怎么办?孩子还生吗? 善禾心里酸胀得厉害。 她的手甫一落在梁邺掌心,他立时收拢手指,牢牢包裹住她,而后往回一抽,善禾整个人跌入他怀中。他揽着善禾的肩,觉到一场盛大的满足。于他而言,这是今晚唯一一件好消息。梁邺朝梁邵一笑:“看清了吗?我与善善,情投意合。” 梁邵目光直接越过梁邺,落在躲他身旁、低眉顺眼的善禾脸上,他高声道:“善善!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他扬起那份婚书:“这是你亲手写的,不作数了吗?我们在一起的那两个月,不作数了吗?而况,为什么是他!他是我阿兄啊!你这样,你让我怎么办!你让、你让梁家怎么办!” 梁邺把善禾护在身后,平声道:“阿邵,是我,先动的情;是我,求娶的她。所以,是我不顾你的脸面,不顾梁家的脸面,强行与善善在一起。你不必怪她,这一切与她皆无干系,皆是我的意愿。千错万错在我,有什么你冲我来就行,不要吓到了善善。” 梁邵胸膛剧烈起伏,此刻气得要发疯。他咬紧牙关,指节绷得直响,强自压抑着。 “闭嘴!”梁邵朝他吼道,“善善,善禾,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变心了?如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那我又算什么?还有,还有你怀孕了!是不是梁邺强迫你,你怀了孩子,不得已才跟他在一起的?是不是他勾搭你的?” “梁邵!你不要胡言乱语!”梁邺亦怒道。他转过身,搂住错愕的善禾,温声:“别害怕,我会跟阿邵说清楚的。” 这温存体贴模样,看得梁邵眼前阵阵发黑。他大步上前,一掌劈开梁邺的手,而后立时拦在善禾面前,格开梁邺。他眼睛发红:“阿兄你又算什么?就算我与善善的婚书没有过官契,好歹我们也有!好歹是她亲手写的!你算什么名分?你有什么资格?你现在说破天了,也与她毫无干系!我与我娘子说话,再不济她也是前妻!你算什么?她是我梁邵的妻子,官府认的、祖父认的梁二奶奶,你算什么?” 梁邺一怔。他确实,好像什么都没有…… 梁邵忙又转过身,握住善禾的肩,声气急促:“善善,你说句话啊!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跟大哥在一起?这个孩子又算什么?” 善禾抬起眼,一行枯泪无声流下:“梁邵……我与阿邺……” “不许这么喊他!”梁邵愤愤。 身后的梁邺,抱臂望他:“梁邵,你何苦逼善善呢?” 梁邵不理他,只把声气放得更软:“善善,我知道是我不好。与你约定好三个月,我擅自拖延归期,是我的不对。可是,可是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梁邵,你别说了……”善禾终于开了口。她怕梁邵再说下去,她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又得动摇。她是不可以动摇的,过去在梁邺手底下受的搓磨,她不容许自己放弃。于是,善禾咬下唇,硬声道:“我与兄长,情投意合。阿邵,是我变心了。” 梁邵顿觉浑身僵住,他惊愕地望着善禾,渐渐松脱手,攥紧拳,咬在齿间。很快,手背上的薄薄皮肉,留下一弯月牙儿似的齿印。 善禾不敢看他:“我和兄长,早就在一起了。”她故意将语气放得轻松,“我确实是生气你无故拖延归期,可是跟兄长在一起,是我深思熟虑过的。这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梁邵,你扪心自问,论才学、论地位、论样貌、论名声,他哪里比不上你?” 善禾忍不住流泪:“大哥多好啊。那两年,你不跟我讲话,你大婚头一夜就写和离书给我。每天晚上从寿禧居回到漱玉阁,要么你在外宴饮没回来,要么你躺在床上看书,也不理我,像陌生人那样。你跟我关系不睦,府里下人也觉得我是软性子,说我跟他们一般身份,都是伺候人的,我说话,他们从来也未必听。偏偏祖父看重我、要我好,他要我来当家,我硬着头皮立威,背地里挨了他们好多骂,你没给我撑腰!都是祖父和大哥帮我!”这些事善禾原本都释怀了,这会子假话露真情,越说越伤心,越说越难受,她一壁说,一壁抬手背抹眼泪。 梁邵是半点脾气也没了,他垂下头,眉心皱得紧:“我……我后来不是改了么……”他伸出手,要给善禾拭泪,抬到一半,却被梁邺紧紧箍住腕子。 “那我在那时喜欢大哥,有什么不可以的吗?”善禾哽咽道,“我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我知道我配不上大哥这样的人物,我也知道这悖逆人伦,我还知道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祖父对我的看重。” 莫论梁邵听了这话,气得额角青筋乱蹦哒。梁邺亦愣在当场,回过神来,他立时近前一步,把梁邵搡到一边,握住善禾的肩,抑不住地喜悦:“真的吗?善善?还在密州时,你就这样想了?所以当初你不愿意,皆是因为这该死的人伦纲常?皆是你不想对不起阿邵和祖父?” 善禾目向地面,噙泪嗯了声。 “善善,你实在不用在意这些什么规矩体统,既然有情,为何不能在一起?祖父当初也是让你在我们二人之间选,你如今选了我,并不算辜负他老人家。” 梁邵浑身发抖,他正要开口,钟粹宫外忽响起一阵甲胄之声。未久,两列兵士手举长枪鱼贯而入,一员银甲将军提槊走了进来。 梁邺眯眼:“徐维?” 徐维掀起眼皮,瞥了眼梁邺,吩咐手下道:“诛逆贼,清君侧!” 两队兵士立时剑拔弩张,提刀斗将起来。 梁邵以脚尖挑起红缨枪,卸了背上青霜剑,丢给梁邺:“咱们的账,没完!”说罢,他提枪拦在徐维面前,枪头直指徐维面门:“哪里来的老匹夫!” 徐维横眉怒目:“竖子小儿!仅凭你这逆贼,也敢拦我东南大军?” 梁邵冷笑着:“少间便教你见识见识我的手腕!”他提枪冲上去,与徐维缠斗在一处。 皇帝、李准皆步出内殿,立于丹陛之上俯视底下蓬乱战局。李准脸上红痕未褪,他叹道:“儿臣从未存心谋逆,所求不过东宫之位。您何必把徐家也牵扯进来。” 皇帝冷声道:“你联合了裴家,联合了北川军,朕若不密令梁邺召徐维勤王,今夜安有生机?” “朕只是没想到,你连贤妃也不放过!” “原来您早就知道……”李准渐渐收敛起方才痛心模样,他亦恢复平静,“可若不是您的默许,贤妃会死吗?” 皇帝瞪圆双目。 “而况父皇便是请来了徐维,他能斗得过梁邵吗?” 丹陛之下,三四十个回合过去,徐维渐逐渐落了下风。 李准声气更冷:“东南军镇守金陵、天杭、姑苏等地,此悉烟柳繁华之所。徐维在金陵的温柔乡里泡了这么些年,哪里比得上刚刚从北川打仗回来的梁邵?” 他虽立在皇帝身后,却更像统筹全局之人:“父皇,儿臣再告诉您一遍,儿臣反的,只是二哥,仅此而已。今夜过后,您依旧是皇帝,是大燕之主。”他目向梁邵,“在得知您派梁邺下金陵时,儿臣心里便动了个念头。裴家、徐家,系高祖皇帝打江山时传下来的开国功臣。大燕传承了这么多年,他们两家煊赫了这么多年,高祖皇帝的丰功伟绩也被人念叨了这么多年。每一任大燕皇帝继位,皆要祭拜高祖皇帝。后面的君王再怎么样,似乎都难以绕得开高祖。难道父皇没想过与高祖皇帝并肩吗?” 皇帝一怔。 “可如今这年头没有战乱,如何建立千秋基业?”李准继续道,“儿臣便想着,现今徐家之中,会打仗的也不过那几个,兵法用得如何,却也难说得很。不若趁此禁书案的时机,让徐家彻彻底底退下来,再把裴家调去金陵。” 皇帝沉吟着:“那北川呢?” 李准一笑:“可不是还有父皇亲自扶植的梁家吗?”他阴恻望着角落里护着善禾的梁邺,“自去年起,父皇查办无极场,打击世家,扶植梁邺——” “呵。你耳目倒是多。” “儿臣不过是为了父皇分忧。”李准顿了顿,“京都的世家,多是文臣,打来打去,儿臣总觉得不对。这次见到徐家、裴家,方晓得从前错在何处。但凡一个政权立下来,总少不得军队。文官的笔头再厉害,也敌不过梁邵那一杆枪啊。真正要打的世家,合该是这些将门才是。” 皇帝难得睨他一眼:“军队一动,整个大燕都得乱。” “徐家的罪已定了,他家的花架子,今年便能烧个干净。梁邵兄弟尚年轻,裴梁两家的更替,一时也不必着急,徐徐图之便是。” 皇帝牵起嘴角,这个他一直喜爱的儿子,这个他也厌恶着的儿子,实在是太像他了。他转过脸,沉声:“你是要朕起这个头,等来日你做了皇帝——” 李准忙跪下:“儿臣不敢。” 皇帝冷笑:“等来日你做了皇帝,真真正正地把梁家扶上来。是罢?” 话落,底下的梁邵已擒住徐维。 皇帝转过脸,目无情绪:“高祖皇帝时有将军王。这些年海晏河清,至多也不过是大将军之位。梁邵在外有孤身挡百余敌众的事迹,对内,他如今又生擒徐维这个大将军。李准,你手底下,也要出个将军王了。” “是父皇赏识梁邵。”李准敛眸,“若能将梁邺一并扶起来,兄弟二人文武相济。父皇,这可是比肩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千秋之业啊。” 他迟疑道:“只是……” “什么?” “他们兄弟俩,如今似乎为了一个女人,起了阋墙之祸,打起胭脂官司。” 第108章 “你再拒绝,我就继续…… 皇帝凝目望去,只见梁邺护着一女子,辞色关切急慌;梁邵擒了徐维之后,眼光却时时瞟向角落二人,面色阴沉。皇帝冷然一笑,瞬间明了李准的意思。他今夜连贤妃都敢杀得,岂会在意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女人? 皇帝平声道:“不要总是轻易动杀人的念头。”他侧过脸,眼中闪过轻蔑,“否则你失去的,远比你得到的要多。” “这妇人既碍不着梁家兄弟前程,由他们自家料理便是,你不必插手。” 李准沉眸目向丹陛下的三人,硬声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次日,裴显大将军押上林苑的太子、朱贵妃并一干朝臣回京,皇帝颁布圣旨,太子暗通罪臣徐维,图谋不轨;三皇子李准偕裴显、梁邵等人护驾有功。遂废太子为庶人,徐家男丁下狱,女眷没入教坊。裴显赐金万两,晋随国公;梁邵赐金千两,擢三品神策军将军,封护国县伯。 同年腊月,上立李准为太子,入主东宫。又调裴显侄儿执掌东南军权。 此为后话。却说如今宫变事定,善禾与梁邺被迫困在宫中一夜。梁邵因系主事将领,调度各方,无暇他顾,连善禾的面也未再见过。直至次日朝臣返京、废太子诏书颁下,梁邺与善禾二人方得返家,梁邵仍被留在宫中参赞机务。 善禾因昨夜目睹贤妃之死,心下惶惶然,饮食不振,寝不安枕。梁邺便时时陪伴左右,用膳时亲自喂她,就寝时衣不离榻前半步。 黄昏时分,善禾不思饭食,独个儿卧在榻上,满头青丝披散鸳鸯枕,整个人小小地拥在芙蓉被下,把一张脸衬得雪玉似的清丽白皙。梁邺坐在榻沿,握着善禾的手,反复摩挲着。二人沉静地四目相望,梁邺先开了口:“从昨儿至今水米未进,仔细饿坏了身子。” 善禾却笑:“我倒是想吃,但心有余而力不足,见了饭食,竟觉得犯恶心。” “这是把害喜的症候又勾起来了。” “正是这话。”善禾静静看他的眸子,“不若大爷陪我说说话。” 梁邺听了,正愁不知如何开口,见善禾有心与他说话,这才缓声道:“我正想问你,昨儿夜里你跟阿邵说的那些话……” “半真半假。”善禾面带诚恳,“我既决定同你在一起,何必再去吃他那回头草。否则,既对不住他,”她深深望他一眼,“更对不住你。” 梁邺唇瓣微扬:“果是你真心话?” 善禾伸手作发誓状:“此话若假,我薛善禾——”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89节 梁邺握住她手:“万莫咒自己。善善,我等你这句话,业已许久了。” 善禾忍着心中不忿,强笑道:“也是昨夜里忽地想明白,”她双目含星似的凝盯梁邺的脸,“大哥哪一点比不得他。从前为着那些规矩体统,生生错过了这些时日,如今想来,倒觉得荒废了许多时光。” 梁邺通体发热,似有暖流涌动。他觉到自家一颗心怦然跳动,忍不住俯身,捧起善禾的脸,衔住朱唇。好一阵子,梁邺方恋恋不舍地松开善禾。他将善禾揽在怀中,低头细语温存。到夜色将浓,善禾推开他,笑道:“这会子倒有些饿了。” “小厨房温着粥,还想用什么?我吩咐彩香她们去办便是了。” 善禾靠在他肩上,思忖片刻:“昨儿在密楼吃的那几样菜倒好,只是那会子惦记着你和宫里的事,倒没认真品味。” 梁邺心底受用万分,刮了下她的鼻子:“你直说你想吃密楼的菜便是了。” 善禾浅笑着:“你亲自去买吗?” “教成安去,不就好了?” 她挽住梁邺手臂:“你亲自给我和宝宝带回来,不更好吗?成安买回来,肯定是招牌的几样菜,不如你藏了心思在里头。而况如今四月了,下午回来时看到外头许多花都放了。你再摘几枝花来,我要插瓶里的。成安摘的,我可不要。” 梁邺闻言朗笑起来,他扶善禾躺下,嘱她小憩片刻,自己去去便回。善禾应了,等他一走出去,挂在脸上的笑立时消散。六六耷拉着尾巴走过来,蜷起身子卧在脚踏上。 自得知六六是梁邵送给善禾的狗后,梁邺便不大喜欢六六,平日里他在时,六六也不进屋,只在外头跟彩香她们乱跑。这会子梁邺出去了,六六方进来伴着善禾。甫一见六六,善禾鼻头又酸起来。她蓦地想起孟持园,也想到梁邵。善禾抱起六六,将它搁在膝上。又垂下帐幔,一下一下地揉六六毛茸茸的小耳朵。 六六卧在善禾怀里,不时舒服地哼唧两声。 门被人推开,善禾以为是彩香,随意道:“怎么了?” 那厢没说话,慢慢踱近。 善禾转过脸,只见帐幔上落下一高大挺拔身影,影影绰绰的,隔着软帘越来越近。 是他。 善禾缄默着,六六却叫起来。 一只手伸进帐幔,挑起半幅软帘挂在银钩。梁邵敛眸望她,不作声,只坐在榻沿。六六住了嘴,一下子就从善禾怀里,钻到梁邵怀中。 善禾把眉一皱:“你来干什么?” 梁邵吸了吸鼻子,他鼻音略有些重:“来看看你。” 她转过脸,背对着他卧下:“你瞧见了,我好得很。” 梁邵低头看六六在他怀里拱来拱去,故作轻松道:“六六倒长大了一圈。” “你许久没养它,如今乍一看,自然觉得它长大了。我日日见它,倒不觉得它变过。” 梁邵听出她话里的机锋,顿了顿,闷声开口:“善善,我那封信,是有理由的,你听我解释。” “我知道,你要辅佐三殿下夺嫡。此事机密,不敢书信往来。我都明白。”善禾把脸埋进枕头,声气发涩,“我明白的……” 她明白,昨儿夜里一见他,她便都猜到了。夺嫡,这实在是个好理由,为着前途大业,他让她等一年,又教成保送钱来,又买下薛宅让她安身,他已尽力弥补她了。她都知道,这些本无可厚非。坏就坏在还有个梁邺,坏就坏在她偏偏又怀了孕,坏就坏在吴天齐流产。一切的不好撞在一起,她不得不对他生气,不得不顺从梁邺。如今她已步向另一条路,实在不必再把他攀扯进来。 梁邵忙道:“夺嫡,不是为了我自己,还有你!我知道你家里的事,于你而言如天塌,所以我求了三殿下,我给他卖命。等他事成了,就给你阿耶平反。我不敢与你说,也是为了这,我怕事败牵连于你。善善,你放心,我说到做到。哪怕明儿你就跟哥哥成亲,我也去求三殿下的恩典。” 善禾脊背僵了僵,更是不想再转回去,把脸埋在枕头上,静静淌眼泪。 “善善……”梁邵将手放在她肩,松松握住,哑声道,“我……我实在想问你一句,昨夜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吗?你说你喜欢大哥,很早就喜欢,是真的吗?” 善禾伏在枕上,嗓子里像塞了团棉絮,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梁邵见她不动,自己又开了口:“不能是真的罢?你是喜欢我的,对罢?我瞧得出来。过年那会儿我们俩那般好,怎么会是假的呢?就是当初你要和离,也不是因为讨厌我,对罢?” “善善,我实在想不通。从前,你从来没有说过大哥怎样,好话赖话都没有,只是把他当兄长尊敬。怎么如今你会说你喜欢他呢?他是不是逼你了?我看晴月和妙儿都不在你身边,是不是他拿她们两个逼你了?你放心,只消你一句话,我去帮你应付大哥。”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他作势要起身,“我现在就去寻他。” 善禾忙握住他的腕子。她转过脸,眼里闪着泪光:“我没骗你。我喜欢大哥,这不是假话。同他在一起,实在安心。” “那我呢?”梁邵急问,“那你跟我在一起都是做戏吗?” 善禾低下头。她咬紧唇,不知如何解释。她同他在一起时,真心丝毫不掩盖。如今说不爱,实在像扯谎。善禾偏过眸子,轻声道:“也喜欢的……” 梁邵怔然立着。 善禾把泪一抹:“我就是这样的女人,你和你哥哥,都很好,待我也都好,我也不知……不知如何说。总之,那会儿你突然说要一年后回来,是大哥找到我,陪伴我。他还帮晴月寻了一门极好的亲事,我再没有什么遗憾的了。如今有了宝宝,我想我应当安定下来。所以,我选了他。梁邵,你不必来找我。眼下这般正好。” “既然喜欢,那凭什么不选我?” 梁邵越来越激动:“就因为他名声清贵?还是因为他前途远大?” “不……只是因为那会儿在我身边的是他。” “那我现在回来了,你可以重新选。” 善禾垂下手:“我已选好了……” 梁邵忽地低头,捧起善禾的脸吻住。善禾起先是反抗,被他箍住手,渐渐松脱了力,任他慢慢深.入。 他揉着善禾的后脑与墨发,待分开时,二人唇瓣皆落了一片晶莹。梁邵固执看她:“好了,现在你可以重新选了。” “梁邵,你不能——” 他立时截断她的话:“不许你说‘不能’。”他又堵住她的唇。 分开后,他复道:“你重新选。再说不可以、不能、不要,我就继续亲你,直到你改口。” “梁邵,你怎么可以这样无赖!” “我就是无赖!我从小就是无赖!你知道,哥也知道。我不无赖,就不是我了。”他扣住善禾后颈,咬上她的唇瓣。 六六卧在二人之间,舒服地蜷起身子。 * 翠微馆外,梁邺提着食盒匆匆进了院门,但见院里一个人都没有,洒扫的两个小丫鬟伏在栏杆边,似乎睡着了。他心底一惊,忙推门而入,便见床上一幕—— 梁邵扣住善禾的后颈,阖目吻她,六六睡在他的床上,舒舒服服地抻了下狗腿子。 梁邺心头之火猝然窜起。 “梁邵!” 第109章 (营养液加更)“凭什…… 这一声喊吓得善禾浑身一紧,她忙挣扎着要推开梁邵,岂料这厮反搂得愈紧,丝毫没有松开她的意思。他阖目闭眼,极专心地吮着善禾唇瓣,揉着善禾的青丝,恨不得将她整个人揉进怀里,浑然不将梁邺放在眼中。 梁邺早抛了食盒,那新摘的几枝粉红桃花也被他掷在地上,教脚底匆匆碾过。他几步冲到榻前,伸手就要拽梁邵的肩膀。梁邵后背却似长了眼睛,倏地松开善禾,回身格开兄长手腕,带起一阵凉风。 他将善禾护在身后,神色平静,语调平静:“哥回来了。” 梁邺见他如此,更是气得面色铁青,挥出一拳,直向梁邵面门。 梁邵轻松接住这一拳,眸色沉沉:“长兄如父,天底下除了祖父,我最敬重的是你。你为什么要抢我的妻子?” 梁邺忍无可忍:“早经与你说清楚,你们业已和离,算不得夫妻。我与善善情投意合,更算不得夺妻。还不快滚!” 梁邵眉心皱紧:“不可能!”他反手扣住梁邺的手腕,兄弟二人瞬间扭打在一起。他们自幼一起习武,彼此路数都熟悉,此刻却毫无章法,如同市井莽夫,拳脚往来间带着压抑许久的愤懑与妒火。桌椅被撞得砰砰作响,六六吓得窜到床底。 “别打了!”善禾忙从榻上起身,想去拉架,却被梁邵一把推开,护在身后。 “善善,你走远点。今儿我要好好教训梁邺!” “梁邵!你眼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兄长!”梁邺气喘吁吁,一拳擦着梁邵的颧骨而过。 “兄长?”梁邵格开他的手臂,冷笑着,“你跟善善在一起时,你想过我这个弟弟没有!” 梁邵本就武艺超群,北川历练后更非梁邺能敌。三四十回合下来,梁邺渐露败象,面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唇角立刻见了血。他舔了舔嘴角的血腥,眼神愈发狠戾,攻势更猛。 善禾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切,只觉得小腹隐隐坠痛,她扶着床柱,浑身发冷,终于用尽力气喊出来:“别……我肚子疼……” 这一声宛若惊雷,瞬间劈醒了打红眼的两人。 梁邵和梁邺同时停手,愕然看向善禾。只见她脸色煞白如纸,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身子摇摇欲坠。 “善善!”梁邵立时从梁邺身上站起身,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她。 善禾扶着肚子,脊背紧贴着床柱,滑坐在地上。梁邵急得声气发抖,一壁问她怎么了,一壁抱起善禾,小心翼翼将她搁在床榻上。 梁邺从地上站起来,他抹掉嘴角血腥,狠戾地盯着床榻上的二人。梁邺环视四周,只见窗台下的黑漆嵌螺钿窄几上,摆着一柄嵌金片云纹青铜匕首,是那日他与善禾在无有园诗会赢得的彩头。他听到耳朵里梁邵一叠声盖过一叠声的关切话语,连六六也趴在床边不住地吠叫,仿佛焦急得紧。这一刻,梁邺忽觉自己就是个局外人,床榻边的二人一狗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他们才是一家人啊!他鬼使神差地握住那柄匕首,一步步走近梁邵。 “梁邵!”善禾目睹了梁邺赤红的双目与寒光闪闪的匕首。 梁邵惑问:“怎么了,善善?” “你去请郎中罢!快去,快去!”善禾忍着腹痛,推着梁邵的手臂,声泪俱下,“快走!” 而立在梁邵身后的梁邺,忽被善禾那一声喊惊醒。他低头望了望自家握着匕首的手,登时吓得冷汗岑然,忙远远丢开匕首。 这是他弟弟,亲弟弟!他这辈子最亲、最亲的人!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他看梁邵比世间其他人、事都重。爹娘死前让他好好照顾弟弟。祖父生前也让他以后要包容弟弟,要是弟弟犯错,一定要帮弟弟。这可是他弟弟啊!唯一的亲人!梁邺颓然跌坐在地,他两只手干干净净,此刻却仿佛浴血,带着罪恶与肮脏。从前杀过的每一个人、伤过的每一条命,仿佛无数只枯骨嶙峋的手,在那一刻攫去他所有理智,他成了堕在人间的恶魔,一个连至亲也想杀的恶魔。他为自己那一瞬间的杀意感到无地自容,他怎可以对梁邵产生杀意!那可是梁邵!梁邺抱膝靠在墙脚,竟呜呜哭起来。 梁邵亦望见了那只匕首,先是一怔,而后红着眼,转过身,哽咽同善禾道:“我带你走。” 善禾含泪摇头。 “我带你走!”梁邵哭出声,“你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人在一起!” 善禾泪盈盈地看他,忽地笑开:“你自己走罢……我爱他,我能陪他一起……” 闻言,梁邺更是泪如泉涌。 梁邵身形摇晃,如风中落叶。他一把抹掉泪,闷声:“……我去请郎中,你别乱动。” 待梁邵走后,善禾倚在靠背上,歇了片刻,方慢慢踱步走近梁邺。她抱着肚子,坐在梁邺身边,伸出手,揽住他的肩,轻声软语:“阿邺……” “善善……”他哽咽着,把头埋进善禾怀中,“对不住……我没有要杀他,我……我只是……” 善禾没吭声,目光冷漠地盯着那柄匕首,声调很平:“阿邺,你从前……是不是杀过人?” 良久,梁邺方点了点头。 善禾嘴角扯起嘲弄的笑:“没关系,都过去了。” 梁邺不作声。 郎中很快来了,诊脉后道是急怒攻心,胎气浮动,须得静养安神,万不可再动肝火。开了安胎方子,又嘱咐些饮食禁忌,方才提着药箱去了。 送走大夫后,屋内陷入一片死寂。梁邵坐在榻边,默默用帕子擦拭善禾额角的汗。梁邺站在几步之外,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良久,他声音沙哑地开口:“阿邵,你出来。” 梁邵看也不看他,只细细理着善禾鬓发:“很不必。有话便在此处说。” 梁邺缓声:“方才与善善商议,我们明日便启程去城西温泉庄子上,正好方便她养胎。” 梁邵顿住手,目向善禾。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90节 善禾朝他一笑:“原是我的主意。如今朝局震荡,你随侍三皇子左右,难免劳碌。我随阿邺去庄子上,也图个清静。” 梁邵斩钉截铁道:“我陪你去。” “庄子离京数十里,你还要上朝……” “不远。”梁邵继续道,“早间去上朝,下了朝我立时快马赶过来。”他转过身,目向梁邺,“梁邺白天陪你,我晚上陪你,实在很公平。不是吗?我们既是兄弟,各分昼夜与你在一起,也是应当。不是吗?” 梁邺攥紧拳,咬牙道:“梁邵……” “你还想着杀我吗?”梁邵唇角扯出讥诮,“我今夜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并无值得托付之人。哪怕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嫡亲兄长也难例外。” “梁邵!” 梁邵面色越来越沉静,丝毫不见从前恣意快活模样:“你放心。你的匕首虽然没有落下,但你未必没有杀了我。与你一个姓,与你同样流着梁家的血,真真叫我恶心!你明知道我爱善善,你明知道我一直在找她,你把她藏起来,你要娶她,你宁可骗我!你甚至还想杀我!梁邺,从前总劳烦你,害你替我善后、替我周全,害你的清贵好名声里蒙了个混世魔王弟弟这个大污点,我心里总觉得对不住哥哥你。在北川那会儿,我想我若战死沙场,留个忠烈名声,说不定更能助益你的仕途。就是放心不下善善,我怕她自己在外头吃苦,硬撑着回来,原来你们早在一起了。原来我把心交给你,你却把我当个木头愚弄!” “如今好了,就当是我还你从前帮我的恩情了。” “阿邵,我们兄弟之间,何谈恩情这样的字眼……” “那要如何呢!”梁邵咬牙道,“我亲手剐块肉给你,你把善善还给我行不行!” 梁邵立起身,行至梁邺跟前,低眸目向他:“善善说她选你,我不逼她。她要跟你去那什么劳什子温泉庄子上,好,我同意。只要善善安心养胎,只要她平安,别的我无所求。但你,”他寒眸一凛,“别忘了。今日圣旨自养心殿出,我已是二品神策军将军,是三品伯爷。日后在外头见到我,别忘记跪下给我磕头。”话落,他径直往外走去。 梁邵行至廊下,目光在院里的彩香、彩屏等丫鬟身上逡巡。他负手而立,冷然一笑:“你们都进来罢!” 只见翠微馆的院门外,鱼贯走进四个丫鬟并四个小厮。梁邵点了最前头的两个丫鬟:“从今日起,你们两个负责贴身伺候薛娘子。” 彩香近前一步,福身道:“二爷,我与彩屏伺候娘子日久,皆是娘子使唤惯了的。” “好啊。”梁邵笑着,“那你二人给她们两个打下手罢。” 彩屏脸色登时难看下去。梁邵带来的这几个丫鬟,都是生人,更没有在梁府伺候过。如今让她们给这些丫鬟打下手,不是把她跟彩香逼到粗使丫鬟的位置上?她正要开口,彩香先一个眼色甩过去。见彩屏噤声,彩香又福了福:“奴婢明白了。” 梁邵又将院里原先的小丫鬟们都遣散,安排她们到厨房、水房等处做活。几个小丫头面面相觑,人还怔怔的。梁邵笑着:“放心,你们各自去账房那儿领十两银子,短不了你们的。如今梁府我当家——”他故意扬了声,“好生伺候着,安分些,莫生不该生的心思,自有你们的好处。” 屋内,梁邺攥紧双拳。抬起眼,见善禾蹙眉望过来,他尽力挤出笑,坐到榻沿,替她掖了掖被角:“你且安心养着,不必理他。” 翌日,梁邺便告了公务假,退朝后即领善禾往温泉庄子上去了。此后数十日,梁邵果真日夜奔波,往返于温泉庄子与京都。他白日里处理神策军军务,夜间则硬赖在善禾房中。奈何军务繁杂,每每坐不足两个钟头,便有急报来催。每次梁邵离开,一旁的梁邺唇角总似有若无地挂着笑意,云淡风轻地道一句:“阿邵,路上小心啊。”善禾觉得,或许军中并无那么多事,是有人故意生事。可她不敢问。 善禾因养胎之故,镇日赏花观景,渐觉无聊。索性画了幅画,描在绢上,一笔一画绣出来,预备做个挂屏。这日夜里,善禾刚沐浴完毕,披着头发坐在灯下,又捧起绣绷子继续绣挂屏的画儿,梁邺坐她旁边,就着昏黄灯光,慢慢看善禾柔和娴雅的脸庞,眉毛浓密,面皮瓷白胜玉。不知是不是她怀孕的缘故,梁邺总觉得她比以前多了份韵味,教他难以挪开眼。只要见了善禾,便忍不住一直看下去。 善禾觉到脊背上粘了一道懒散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粘在她身上。她将绣针缓缓刺入绢帛,柔声:“瞧什么这般出神?” 像朵羽毛轻飘飘落在心田,梁邺心生安稳之感,勾了唇瓣:“下个月,咱们回密州去罢。” 善禾知道,他这是要避开梁邵了。 她扬起笑:“好呀。正好回去祭拜祖父。” 梁邺见她笑,自家也笑,他抚着下巴:“崔先生为你写的书月底刊行。我已遣人在密州筹备,待回去,我们便成亲罢?” 绣花针刺偏了一处。善禾抿唇:“那梁邵呢?” “理他做什么。”梁邺抬起手,抚上善禾的脊背,脊骨在掌心下微凸,“放心,我自有主张。” 正说话间,梁邵大喇喇走进来,往善禾旁边的太师椅内一坐,见梁邺的手落在善禾背上。他眸子一凛,瞥见桌案上正摆着一盘红枣桂圆,给善禾补气血用的,信手拈起一枚弹向梁邺腕间。待那手垂下,方凑近端详绣绷子。因刚从京都赶来,他微微喘气:“这紫线不好,太沉,赶明儿我教人买些烟霞紫的丝线送来,才配你这幅画的画意。” 善禾浅笑着:“那我还要把前头的拆了,从头来过。” “怕什么?”梁邵眼风悄悄匀至那一侧的梁邺身上,隔着善禾,兄弟俩四目相望,暗暗较劲。梁邵继续道:“不好的原该弃了。只要你愿意,从头来过我都陪着你。” 梁邺牵了嘴角:“紫,帛青赤色也。烟霞紫,混了水似的,淡是淡雅了,没得小气。” 善禾垂头思忖片刻,抿唇道:“现在的紫也好,烟霞紫也好,单用一色,似乎流于单薄。不若两个一起,作出融合渐变的样子来,倒有些意趣。” “凭什么两个一起?”兄弟二人异口同声。 善禾哑口,不知如何分说。 小丫鬟站在廊下,扬声道:“将军,京都派人来请将军回去。” 梁邵脸色陡然冷下去,回道:“教他们回去,今日爷在军中说了,有事明日再报。” 小丫鬟继续道:“是三殿下差人来请。” 梁邵一愣,只得站起来,按了按善禾的肩:“等我回来。”正要抬腿往外走,“今儿把你父亲的事与殿下说了,这几日就要下旨。善善,你且候着好消息罢。” 梁邺坐在太师椅内,冷眸看梁邵背影。自三皇子李准夺嫡成功,昔日重臣渐遭冷落。他在这庄上五六日,唯章奉良按期来信禀报行宫事宜。倒是梁邵这般不谙权术的,反倒日日得召。梁邺冷然笑着,自斟了盏茶,慢慢品起来。 善禾余光将梁邺的模样收尽眼底。她搁下绣绷子,扶腰往外去。 “去哪?” 善禾侧过身,巧笑吟吟地看他:“六六这几日似乎闹肚子,没个精神头,也不爱吃东西。我去看看它,你去吗?” “早点回来。”他看着她,“身子愈发重了,仔细些。” 善禾点了点头。 梁邺又道:“明儿上午我回京都一趟,行宫那边……” “知道啦。”善禾笑着,“我等你回来。” 梁邺靠在椅内,心底如春风熨帖过。 * 却说梁邵快马加鞭赶回京都,直奔明光宫。李准端坐紫檀大案后,手里正捧着一册书,细细地看着。 梁邵拱手作揖:“末将见过三殿下。” 李准仿佛才知他来,扬起笑:“梁卿!何来迟也?” 梁邵垂眸答道:“才刚在城外的温泉庄子上。” “哦?”李准拖长尾音,“可是近来公务繁重,倦怠了?若如此,孤准你几日假松散松散。” 梁邵忙道:“是家人在那儿。” “啊。”李柘似乎刚想起来,“是梁邺同他家娘子罢?” 梁邵绷直唇线,未言。 李准扶案起身,朗笑道:“你们兄弟俩倒是感情甚笃。”他一路行到梁邵身侧,“可惜呐,孤没有梁邺这般的兄长……” 李准刚杀了贤妃之子,如今又囚了废太子,梁邵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把头垂得更低。 “梁邵,你总是不爱说话。”李准侧目看他,“跟别人比起来,你好像笨口拙舌的。可孤知道,你心底明镜儿似的。是罢?听说你从前最是能言会道,满密州寻不出几个口才比你好的,怎生如今话少了?” 梁邵拱手道:“许是年岁渐长,心性平和了些。” “哈哈哈哈。”李准拊掌而笑,“不是年岁渐长,是历事弥多。梁邵,今日召你,其一为废太子之事。父皇要孤留他性命,你看如何?” 梁邵忙跪在地上:“末将不敢妄议。” “跪什么?”李准扶他起身,“不过咱们两个关起门来,随意谈谈。孤实话与你说,废太子,孤就没想过要他活。三年前他夺嫡成功,做了太子之位,孤被囚重华宫。三年间,他没对孤动过杀念。所以,现在轮到他当庶人了,孤愿意给他留个全尸。皇帝说,只要是他的儿子,他皆不忍心杀。三年前他没杀孤,三年后,他也不愿杀废太子,他还要孤不杀废太子。可孤没忘啊,二十六年前承天门政变,父皇可是杀了孤的三个皇叔才挣来这皇位呐。如今老了,他倒仁善起来了。” 梁邵目向地面:“殿下既已有决断,何必来问末将?” 李准微微仰目看他:“孤只是有些好奇,在北川杀敌无数的梁将军,在密州被称为混世魔王的梁霸王,如果是你,你会杀你的亲哥哥吗?” 梁邵怔然抬头,唇角翕动,却说不出话。 李准笑起来,他拿起案上的书,丢进梁邵怀中:“这书颇有趣味,今夜你便在明光宫细读,孤要听听你见解。” 蓝布套封面上,赫然用馆阁体小楷书着“少卿梁业传”五个字。 “哥?”梁邵凝眉。 李准悠然落座,支颐看他:“阿邵,你坐啊。坐着看,慢慢看。”他唤来小黄门,“还不快给梁将军看茶。” 《少卿梁业传》化的便是梁邺的生平事迹,从他登科及第开始写,共分四卷,依次为《登科》《夺妻》《沉池》《梦醒》。主人公梁业,某朝某代敏州人士也。父母早亡,随祖父与兄长一同长大。梁业自幼读书勤谨,是敏州有名的神童。因梁家家道中落,梁业誓要登科及第、扬名立万,入得仕途,复兴梁家。《登科》卷写的便是梁业如何科考,如何赴京,如何一举夺得探花郎头衔,如何在御街前受了皇帝亲赐的探花郎锦袍,衣锦还乡。 梁业考中探花后,未立即做官,也拒绝了甚多有意嫁女给他的朝臣,而是毅然返回老家敏州。恰此时梁业之兄梁绍出征在外,为国捐躯,留下娇妻薛氏守寡。梁业图谋薛氏已久,今见梁绍身死,自家又高中探花郎,如此这般的威逼利诱,薛氏不肯。梁业竟下药迷晕薛氏,强行与之做成好事。薛氏不从,设计逃脱梁业,却不知早已陷入梁业所设的天罗地网中,为此弄得遍体鳞伤,最终仍是被迫做了梁业之妾。 因此书图文并茂,前卷《登科》尚是正经营生,言辞恳切,图画更是将主人公梁业描摹得丰神俊逸。到得《夺妻》卷,其中竟穿插数十幅春宫。梁业如何强迫薛氏,如何与之云雨,薛氏逃脱后,在外又被梁业抓住,二人又如何于野外苟合,于梁绍墓前苟合,薛氏如何怀孕,每一幅图皆绘得淋漓尽致。 梁邵看得冷汗涔涔,两手发抖。 李准见梁邵这般模样,勾唇冷笑:“这书半月前便已发行了,说来也巧,它出于岭南一带,近些日子才传来京都。因故事主人公暗合了你兄长的事迹,中间又插了这些艳图,在市井间大行其道,这也才使它有机缘传到京都来。” 梁邵心神俱震,他愣愣抬头望向李准,不知如何开口。 李准继续道:“梁邵,你知道丹霞画坊吗?这可是你们密州有名的画坊,这本《少卿梁业传》便是丹霞画坊做的书。孤记得去岁它做了一本《新编绣像长生殿》,犯了宫禁,被查封了。你哥哥定然知道的。对了,你可知这本《长生殿》的作者何人?叫什么……”他想了想,“啊!想起来了!贺山雪。真个好名字。便是把这名字倒过来念,也好听得很。” “薛善禾,是罢,梁邵?” * 城外的温泉庄子内,善禾刚刚躺下,预备就寝。 梁邺沐浴完毕,忽地怀枫小跑过来,说是大理寺的陈大人着人送来一卷书,请梁邺务必过目。那封面之上,亦写的是《少卿梁业传》。 第110章 世人皆爱强取豪夺…… 善禾平躺在床,并未立即睡着。床头点了两盏灯,才刚她将灯芯剔干净,此刻方有空读妙儿寄来的信。 无非是劝她好好保重,日常将养身子,又要她宽心,说过段时日便来京看她。与往昔的书信并无二致,唯有最后写了四个字:万莫仁善。突兀地插在那儿,也不是妙儿的字迹。 善禾认出来,这是吴天齐的字。 四日前,善禾出门散心,逛到了冯家巷子。那巷子卖些古玩珍奇,还有各色各样的书,官刻私印,连官府严令禁止刊行的禁书也公然陈列。 善禾在冯家巷子的一个租书摊子上,发现了那本《少卿梁业传》。她心头火热,恨不得泪洒当场。她与梁邺虚与委蛇,周旋这么久,就是等着这书。书贩子告诉她:“如今这书风行于江南一带,每家书铺都卖的。听说这已是第三回 刊印了!”那书贩子又压低声音:“特特是书里的春宫,实在是精绝!” 善禾微微蹙眉。按理,这书里不该有春宫。来京都之前,她将计划告知妙儿:她要做一本书,以笔墨揭露梁邺恶行。她留妙儿在金陵,也是请妙儿帮忙,把书中故事画出来。 原定计划中,此书共三卷:《登科》《堕魔》《梦醒》。其中《堕魔》一卷,写的是名声清贵、温润有礼的探花郎秦业如何在京都城里迷失本心,如何堕落,从诛恶到戮善,最后沦为嗜血之徒。 善禾早就猜测他杀了京畿县的白老汉,那会儿他下金陵,最得力的成敏和怀松俱不在他身边,她亦猜成敏二人遭了难。她一路跟着梁邺回京,就是要寻他杀人之证据。她从下人们口中得知成敏、怀松已死,而梁邺绝口不提。她又遇了蓁娘,得知玉振池的秘密!善禾将这些事化在野谈趣闻里,写在信中,寄给妙儿,也便才有了如今的《少卿梁业传》。 善禾信手翻开书,在看到主人公梁业下药迷.奸薛氏时,怔然呆住。 梁业迷.奸嫂子薛氏? 不对! 她给妙儿的粗稿中,从无《夺妻》这一卷!善禾匆匆翻阅,恍然发觉书中《夺妻》卷篇幅浩繁,俨然其他三章之合。她翻到最后,上书“此风月之书也,少叙朝政”。光一句话,便将这本书定了性,这只是本春宫艳书。 善禾从头翻阅,才发现书稿与她粗稿实在不一样。她的粗稿中,主人公名秦业,年少失亲,在亲戚朋友家辗转长大。而书稿中,非但没有改姓,连主人公的家庭成员也与梁邺的一模一样!再往后翻,到《夺妻》卷,其间详述故事几乎与她所经历的种种,相差无几,不过多了下药、野.合等吸睛夺目之污秽事。善禾手抖起来,因《夺妻》卷显然被人翻阅数次,纸张变软,但又有些硬,仿佛浸过水后又晒干了。善禾瞳孔震颤,是有读者对着这本书…… 她心头交织着羞愤与畅快。羞愤的自然是她就是那被夺占的娇妻薛氏,如今在书中被人意淫,而畅快的亦在此处。梁邺会被比她遭受更大的非议。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91节 思绪渐拢,善禾望着信上的“万莫仁善”四字,忽而明白,这多出的《夺妻》卷,乃吴天齐和米小小手笔——米小小最擅做这样吸睛却艳俗的书了。 她慢慢弯了唇瓣。这是她想做却不敢做、不能做的事。她恨不能昭告天下,让世人看看梁邺这衣冠楚楚的禽兽,锦绣之下究竟藏着怎样腌臢的皮肉!她恨不能登堂击鼓,控诉梁邺的偏执狠戾。她无比希望世人唾弃他,看他如过街之鼠。可她不能,为了梁邵,为了梁家,为了救她于水火的梁老太爷,她必须把自己遭受的伤害藏起来。她只敢寻梁邺杀人这样的事来鄙弃他,而她所遭受的一切必须隐瞒。 到这会儿善禾才明白,原来在这场复仇中,她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吴天齐本就是睚眦必报的商人,在最初和离之时,她便鼓励善禾画梁邵私事,莫论如今她痛失两个孩子!她怎可能轻易放过梁邺! 据书贩所言,世人皆爱《夺妻》卷。强取豪夺,禁忌伦理之恋。躲在角落暗中觊觎长嫂的梁业,继承兄长一切包括长嫂的梁业,外头装着温润公子实则偏执、阴戾、占有欲极强的梁业。还有那个誓死不从的薛氏,拒绝、被强迫、再拒绝、再被强迫……仿佛薛氏越不低头,越挣扎,梁业与世人越爱她。甚至有人希望最后梁业幡然醒悟,真心爱重薛氏,而薛氏最终亦明白梁业对她的爱,二人修成正果。书贩还说,已有好几家书坊开始搜集此类故事,以期复制《少卿梁业传》的成功。 门被人从外猛地推开,吱呀吱呀地前后摆动。梁邺负手而立,担着满肩月光,周身寒气凛人:“善善……你在干什么?” 他语气很不好。 善禾搁下妙儿的信,支臂起身,笑吟吟地看他:“刚准备睡下,你沐浴好了?” “妙儿的信吗?”他一步步走近。 善禾温声:“是呀,她教我好好保养身子呢。阿邺,等成亲时,把妙儿也喊过去罢。” “……你想同我成亲吗?” 善禾心头一坠。 “这些日子都是你做戏骗我的,是吗?” 加上《夺妻》卷的坏处就是,梁邺会立时知道这本书是她做的。 当然也有好处,全面地、彻底地击碎他引以为傲的好名声。 善禾挤出笑:“你在说什么?我不懂你的话。” 梁邺扬起手中的书:“那这本书,你懂吗?”将书丢进善禾怀中。 善禾颤着手翻开,作出愈来愈震惊的模样。 她的计划还未完,她得继续装着。 梁邺眼圈已红,涩声笑道:“陈大人说,今日三殿下给了他们一批禁书,让他们查。其中就有这一本。怪道我说夺嫡之后,陛下与殿下都冷了我,原来是这书搞得鬼!” 善禾将这几日捏合好的借口说出来:“所以,你觉得这书是我做的?” “不是你,还能有谁知道得如此详细?” 善禾将书按在榻上,声气激动:“你就这样看待我的?好,就算你这样看待我。我且问你,我恨你,我要做这本书置你于死地,我为什么要把梁邵也牵扯进来?我为什么要把祖父也牵扯进来?难道我也恨他们吗?这书中毫不避讳地把密州写成敏州,梁邵的名字、祖父的名讳都不曾隐瞒,你觉得我会把他们也牵扯进来?” 梁邺又道:“可这后头的春宫,你又如何解释?善善,你画画很好,我如何相信不是你画的?” “我就算要画,我岂会把我自己也画进去?这些腌臢的画,不止有你,还有我!书上明明白白写了薛氏,我不要自己的名声吗?好,就算不要,我自己豁出去,那孩子呢?孩子日后如何见人?我该如何抚养他?他会不会有一天跑来问我,他的阿耶究竟是你还是梁邵!” 梁邺被她这么一噎,愣在当场。是了,善禾就算再恨他,也做不出伤害梁家和孩子的事情来,她不是那样的性子,她总是宁可委屈了自己。 善禾噙泪道:“还有,还有这里。你不是说成敏和怀松是遭歹人暗害,死在外头的吗?和玉振池有什么关联?我来京都不过一月,日日跟你伴在一起,我如何知道这么多密辛?我如何写这些故事?如何画这些画!” 她捧着肚子站起来,举起书页给梁邺看。梁邺胸膛剧烈起伏,声气却尽力平缓下来:“好,不是你。我已大略知道是谁了。” “妙儿,是罢?你把她留在金陵,她又跟在你后头学画。那些日子吴天齐在你们那儿养伤,她跟吴天齐认识,也未为不可。是罢?吴天齐又失了孩子,恨下我,想置我于死地,是罢?”他阴恻恻笑着,“是了,要不妙儿何以留在金陵呢?只是玉振池的事,她如何得知?” 梁邺目光在善禾脸上逡巡:“你不知道,对罢?那妙儿岂会知道?那可是行宫的池子。善善,有人故意毁我们名声,不能放过她们,对吗?”话落,他立时往外走。 “你去干什么?”善禾有些急。 梁邺朝她一笑:“放心,你安生歇着罢。这书是殿下交与大理寺的,自然要将可疑人等请到大理寺,一一审讯干净。” 善禾失声道:“你要把妙儿抓到大理寺?” “她若清白,大理寺会还她一个公道。” 善禾忙上前抓住他手臂:“你要审妙儿,我不拦你。但你不能抓她去大理寺!我知道你们大理寺很有些酷刑,她才十几岁,你这样会吓到她!” “她画那些画的时候,怎生就没想过我和你?!”梁邺怒道,“这已不是我二人的事了,涉及到行宫,殿下如今追责,岂是我们可以了局的?” 他挣开善禾的手,抬腿欲离。偏偏善禾死命拽住,喊道:“那想想办法!别让她进大理寺,你私下审她,不行吗?” “薛善禾!”梁邺斥道,“你到现在还这般懦弱!她画了你的春宫,外头的人都把你看尽了!少不得外头有人对着你的身子手.淫!你护着她干什么!” “还是说,你知道她画这些?”梁邺眯了眼。 善禾唇角翕动。 她尚未开口,六六斜刺里窜出来。六六看见他俩在门后拉拉扯扯,善禾面带焦急,早就龇牙瞪眼。六六朝着梁邺怒吠一声,登时跳上去,咬住梁邺裤腿。梁邺本就有气,这会儿被六六咬住腿,巨痛攻心,更是心头火起。连日来的怨愤顷刻间顶到嗓子眼,他大骂一声“死狗”,而后抬起腿,忍着巨痛,提着六六的狗身子往墙上掷去。 咣当。 六六砸在墙上,梁邺的腿亦鲜血淋漓。 善禾愣住了。她先低头看了眼梁邺的腿:“成安!成安!拿金疮药来!”而后立时跑到六六身边。 六六倒在地上,咻咻地喘气。它嘴角流出白沫子,还有才刚善禾喂给它的小米粥。六六这些日子生病,总闹肚子,今夜好不容易好些了,吃了善禾给它喂的粥食,这会子又呕出来。善禾忍不住流泪,她抚着六六的身子,却是手足无措,只能不停唤六六的名字。 六六的挣扎逐渐弱下来,它也在哭。一行泪流下来,浸湿了狗毛。 “叫六六干什么?怎么不叫大顺?” “六六真厉害,还能帮晴月搬东西!” “梁邵,六六都比你通人性。” “给六六的爪子上涂墨汁,按在福字下头。这样的春联,岂不别致有趣?” “新年好,小六六。善禾,你也是。” “六六,你说,梁邵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呢……” “六六!我怀孕啦!以后你要帮我一起照顾宝宝哦。” “六六,梁邵不回来了……他让我等他一年……” “没关系!他不回来,我们一起过日子,我们不要他。” “六六,我要撑不住了……” …… 善禾已泣不成声。 六六睡在那儿,再也不动,身子慢慢硬了。善禾却好像看到它湿答答的小鼻子、哒哒响的脚步声,以及每次看到善禾都转个不停的毛茸茸小尾巴。 梁邺也没想到会走到这般地步,他瘸着受伤那条腿,一步一步踱过来,蹲下,揽住善禾的肩,涩声:“善善……” 善禾推开他:“你别碰我!” “是它先咬我,我才……” 善禾没说话。她颤着手抱起六六,赤着双脚,麻木地向外走去。 月光冷得发青,在善禾身上罩下一层鸭蛋青色的薄纱,肌肤像在水中浸了许久。她身上仅一层薄薄的寝衣,鞋也没穿,墨发全披在肩上,人已走到廊下。 六六死了。善禾伪装的贤惠温顺也随之而去,她痛得厉害,却只能化作眼泪,流进咸湿的夜色中。 第111章 鬼一样的梁邺 “善禾!”梁邺反应过来,取了长袖衫跟上去,披在善禾肩,“夜深露重,仔细着了凉。” 善禾未理他,兀自往前走,衫子轻悠悠落在地上。 梁邺扣住她的臂膀:“善禾!” “我要葬它!” 梁邺知道这遭是他不对,他亦没想到六六这般就死了。他软了声气:“善禾,我知道是我不对。你把衣裳穿好,鞋也穿上,我陪你葬它。”他又扬声吩咐成安,教他们作速挖个土坑埋葬六六。 “我要自己葬它!”善禾忍着泪,声音破碎。 “我知道,没不让你葬!”他近前一步,重新将衫子披在善禾肩膀,“把衣服穿好,我陪你。” 善禾摇摇晃晃站在花园里,六六阖目睡在她怀中。成安寻来一只铁锹,梁邺便叫所有小厮丫鬟都退下了。 薄薄的月光,渡了月华,一视同仁地落在他们身上。善禾低下头,手指扔在悄悄抚摩着六六的小身子。她把六六搁在泥土上,最后揉了揉毛茸茸的狗头。 六六是梁邵,梁邵也是六六。都远去了,一切都远去了。从今夜起,她彻底失去了六六,也彻底失去梁邵。薛善禾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六六,再也无法跟梁邵在一起了。 她流着泪,把铁锹插入土中,却蓦地停住动作。她转过脸,目向身侧梁邺,声气柔和:“阿邺……” 梁邺听她这般唤自己,心都漏了半拍,忙答应她。 “地上好凉,你帮我抱着六六,行吗?” 梁邺见她赤脚踩在泥地上,微微蹙眉,终究还是同意了:“等葬好六六,赶紧回屋罢。明儿我叫成安去扎些纸狗纸人来,烧给六六。” 善禾不说话。 他叹口气,俯身弯腰,抱起六六。 这一瞬,善禾高举铁锹,重重砸向梁邺的头:“死的怎么不是你啊!” 这一击力道甚巨,梁邺立时感到头晕眼花,眼前的六六有了重影,耳畔善禾的声音亦如涟漪般回荡。他单手撑在地上,一手扶额,觉到掌心似有暖流涌出。他根本来不及细想,因善禾又举起铁锹,再次砸过来。 两下重击,梁邺倒在地上,慢慢地喘气。他看到自己睫毛教血染了,黏糊糊的。他看到善禾一壁哭,一壁扶腰蹲下身,抱起六六的狗尸。 “是你逼我的!”善禾喊道,“都是你逼我的!” 善禾匆忙扶地起身,她抱着六六,一路往外头狂奔而去。 “善善……善善……”他伸出手,从喉间溢出呢喃。 成安等人皆被梁邺屏退了,此刻花园内没有一个人守着。梁邺倒在泥地上,缓慢喘着粗气。善禾轻而易举跑出去,来到二门,却发现再往外的门俱已上锁了。出不去,她只能沿着巷道跑。 围墙高高,翻也翻不出去。她怀着身孕,又抱着六六,渐渐松脱了力,再也跑不动,只能慢慢地走。 不知走到何处,四壁都是空屋子。这里是温泉庄子,她本就不熟悉,等走到死胡同里,才发现为时已晚。身后逐渐响起喧嚣,各房各院渐次掌了灯。成安举着火把,带领一群小厮开始挨个搜院子。 胡同里堆了小山似的柴草,没地方去,善禾只能躲在柴草后。 到处都是脚步声、喊叫声,碎在空中。善禾悄悄掀了柴草,给自己挖个草洞来,再盖上。 应当找不到她了。善禾松口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故跑,更不知道自己何故打了梁邺。按照她的计划,不是今晚。可望见六六的尸体,她再也忍不住。她不想见他,她想杀了他!她豁出去了。她知道自己的能量很小,想撼动梁邺这棵大树也许要耗尽她所有的气力,乃至生命。没办法,她站得实在太低。官奴的身份,谁都能踩她一脚,别说复仇,活都未必能平平安安地活。偏她痴心妄想,孤注一掷的,要梁邺付出代价,要他知道,再卑贱的人,也是人,不是牲畜,不能任人愚弄。梁邵,她不要了。孩子,她也不要了。这辈子跟梁邺同归于尽,至少不辜负自己这一生。从前她考虑了那么多人,这次不能再把自己漏了。 善禾把头埋在六六身上,静静流泪。 脚步声近了。踢踢踏踏的,约莫有三四个人。她听见成安的声音,离她不过四五步距离:“行了,行了!人不在这,出去找找罢!” “门都锁了,娘子怎么出去呢?”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92节 “抓紧找呗!各房里都找遍了,让彩香她们留下在内院找就是了。” 于是声音远去,周遭重归寂静。善禾仍躲在里头,不敢动。她要找个没人的地方,亲手葬了六六。然后把孩子拿掉,再回来复仇。对,不能让孩子成为软肋,也不能让梁邵阻止她。她还要磨一把快刀,锋利的刀刃只要触到梁邺的肌肤,立时就能见血。就扎在脖子上,等他没了活气,她自己再去死,到了下面亲自给祖父磕头赔罪。 外头只剩下几声鸟叫,其他一点响动都没有了。 终于都走了。 善禾挪了挪身子,才发现腿脚发麻。她又静静待了会儿,方拨开柴草,小心钻出来。 眼前大亮,梁邺靠在墙脚,灼灼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他下颌滴着血,脸色阴沉:“我早看到你了。” 善禾大惊,跌坐在柴草上。 他绷紧唇,挣扎站起身,行到善禾跟前:“跑什么呢?你出得去?” 他一笑,自怀中掏出一双绣鞋,干干净净的。梁邺捧起善禾的脚,慢慢将脚上沾的杂草碎石子拈去,这才把鞋给她套上。他硬声道:“畜生而已,死了就死了,你要喜欢,爷再弄条一样的给你就是了,实在犯不着这么大的气性儿。” 善禾瑟瑟发抖,因梁邺脸上仍淌着血,可声气万分平静。 “郎中才说了你要少动肝火,又忘了?孩子你也不要了?”他抬眼看她,抚上善禾微微隆起的腹部,“他都这般大了,要是就这么没了,你舍得?我舍不得。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也是阿邵的第一个孩子,他也应当舍不得。” “打也打了,跑也跑了,消气了没?”他的手慢慢往上,屈指给善禾拭泪,“快别哭了,总是少见你笑。赶明儿我教成安去打口棺来,咱们把六六日常用的也一起搁进去,陪它,好吗?” 他越说越累,声气也低下去。善禾在这柴草垛里躲了半个时辰,他也便坐在这儿等了她半个时辰。伤口未处理,血慢慢地顺着脸颊流,襟口都染透了。成安让他先包扎,他如何肯?他怕自己走了,再回来,善禾不躲在这,他又得找她。成安说他来看着,梁邺不信。谁都不能信了,他只能信自己。哪怕流血死了,死她身边,倒也值。或许在无有园那一晚,他就得死了。是善禾救的他,硬把他从黄泉路上拖回来,现在把命还给她,似乎是情理之中。梁邺觉到周身发寒,给她穿鞋的手渐渐发颤。 好容易给她把鞋穿上,他抬起脸,虚虚一笑,唇瓣都是白的。开了口,声没出来,眼前却黑了,人也往侧边倒去,晕在柴草堆里。 “梁邺!”善禾推他。 他没动,呼吸也轻,血还在流。 善禾收回探鼻息的手,身子发颤。要是她不喊人,他会不会死在这里?善禾悄悄看了眼胡同,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很,唯有风声。等到明天天亮,他应当就没气了罢? 她觉得自己被撕裂着。喊不喊人?善禾把泪一抹,扯了裙袂给梁邺把脸上的血擦干净。如画的眉眼重新露出来。 “对不起。”她哽咽着,“下辈子我一定躲你躲得远远的,你千万别遇见我。”善禾撕下裙布,蒙住梁邺的口鼻,又扯下一条,蒙住自己的口鼻。她躺在他身边,慢慢阖目。 气,也短了…… 大抵是要死了罢? 我们三个,谁先去见祖父呢?不能是宝宝罢? 再睁眼,竟睡在拔步床中。帘幔松松垂下,后头影影绰绰有个人影。 梁邵坐在圈椅内,膝上搁着那书,人怔怔地发呆。听到善禾那厢的动静,他缓慢转过脸,嘴角青青紫紫,甚至有点肿。 “善善……”他哑着声音开口,也是冷静,“昨夜里回来,遇见守城门的刘乙谷将军,他问我是不是有个妻子姓薛,我在北川打仗时,妻子跟梁邺爬灰了?” 善禾立时鼻酸眼热,侧过脸,面向床内。 他低头看自家擦破皮的手,皱眉:“好久没跟人打架了。从前在密州时倒是有段时间常打架,末了都是哥给我善后赔罪。现在,得自己去了。” “善善,你大约不知道,你还没来密州的时候,我打了一个人。他父亲如今是兵部尚书,那会儿在密州也很有些势力。那个人实在不像话,三番五次地挑衅我、折辱我,我把他打毁了脸。祖父让我去赔罪,我不肯,我宁可受家法,我也不要给这种人低头。是哥亲自上门,给那人磕头赔罪。哥那会儿名声就很好,读书又厉害,没人不夸的。”梁邵握住脸,泪从指缝流出,“可是他为了我,给一个下.贱玩意儿磕头!” 善禾到了这会儿,泪已流尽了。梁邵说得再多,做得再好,除了平添她的愧疚,并不能挽回她半分。 “我没办法恨哥,更没办法恨你!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哥对不住你,我更对不住你!从最开始,就是我犯了错。后来步步错,好容易让你原谅我了,我又他娘的跑北川去夺那什么太子之位!是我把你逼到这步田地,是我害你受了这般苦楚。等你好些了,我立时带你走。去哪儿都行。”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圣旨,“我已求到恩典了,你阿耶再也不是逆贼了,他是大功臣!史书上会有一块地方写他,跟祖父一起。善善,你也不是官奴了,再也不是了,没人会作践你。我刚也写信给成保,我的家产,全部都转给你。善善,你忘记梁邺罢,你去游山玩水,去做什么都行,你别杀阿兄……”他已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行吗……” 他抹掉泪:“晴月、妙儿、吴天齐……还有吗?我帮梁邺补偿她们,我会做得很好的,善善。贤妃死了,孟家也不行了。殿下这些日子在查贪腐,施家舅老爷就在殿下的名单上,等施家一倒,梁邺的官位,就彻底保不住了。他再也不能欺负你。我还有爵位,我能护住你。行吗?” 善禾闭上眼。梁邵不介意,她怎能就这样轻轻揭过去呢?对不起、对得起的,还是要先对得住自己才行。梁邵甘愿把苦都吞下去,下半辈子他怎么过呢?遇见一个刘乙谷,就打一场架吗?那怎么行?他如今圣眷正浓,有才干有能为,怎能把时光蹉跎在她这样的人身上? 她最怕的,就是拖累别人了。 梁邵将圣旨塞进她怀中:“善善,后天我们就回京都。我陪哥哥去请罪,我想法子让陛下派他去远点儿的地方做个小官。你好好休息,别的都不要想,好吗?” 他沉沉看她一眼,方放轻脚步,走了出去,又掩上门。 善禾转过脸,摊开圣旨的玉轴,瞳仁发抖。 她不是官奴了。可是—— “太晚了啊……”她喟然长叹。 ----------------------- 作者有话说:梁邺马上下线了,结局也快了。 善善抑郁了啊……[托腮] 第112章 杀梁邺 梁邵赁了两辆马车,先后将善禾与梁邺送回京都。善禾依旧住在翠微馆,梁邺却被安置在园子后头的梨玉馆中,梁邵又拨了彩屏并两个小丫头服侍。 李准查办行宫案,亲率禁军用翻车抽干玉振池水,只见千佛亭下现出累累白骨,有的尚是全尸,有的只剩颗头颅。莫说旁观的工匠,便是禁军见了也胆寒。李准大怒,行宫乃圣驾驻跸之所,岂容人掩埋尸骨,实在是犯了忌讳。他当即上本请旨彻查,却被皇上留中不发。李准不明白,手下的幕僚查了前因后果回来,告诉他:“原是陛下亲点梁邺督办行宫事务。”这话巧妙得很,李准立时懂了。玉振池里的尸骨,少不得有皇帝要杀的人,梁邺也不过是把刀。 然则玉振池沉尸的传闻早已散开,《少卿梁业传》又在市井流传,影响甚巨,总需有人顶罪。李准起先是气梁邺沉尸之举,且夺妻行为实在有伤人伦,冷静下来之后,又念起梁邺素日来的好处,心下舍不得这员良将,思索再三,终是决定先贬谪梁邺,待过了这阵风头再重新启用。于是他借口探视梁邺病情,亲自登门。回去没多久,圣旨下,梁邺贬为从八品评事,章奉良因督工失职,则贬为康州铜检县县令。将玉振池沉尸之事,分摊到梁邺和章奉良二人头上,以工匠不慎跌落水中、他二人监管不力结了案。时章奉良之妻孟持盈怀孕三月,只得随夫赴任。施太太先是失了贤妃长女,如今幼女又远行,孟家也一蹶不振,不免心神恍惚,终日郁郁。好在,贤妃下葬时,以皇后礼制葬入皇陵,皇帝亦拟谥号“贤懿皇后”,封贤妃早夭的皇子为“江王”,由三皇子李准亲自主持祭礼,亦算给了孟家一点颜面。 却说这日天光晴好,窗外已闻蝉声。梁邵上朝去了,善禾起床后,便坐在椅子内发呆。她身子养好了许多,自那夜过后,她变得寡言,等闲不爱搭话。彩香看她这模样,心中焦灼却又无可奈何。这当下正服侍善禾喝了安胎药,善禾拿帕子擦拭唇角,冷不丁开口:“胎像稳吗?” 彩香一愣,忙道:“稳呢!郎中说,娘子根基健旺,只消安心将养这三、四个月,必能平安生产。只要娘子平日里放宽心,多出门走走,其他是没有什么的了。” 善禾便笑:“倒劳烦你照顾我。” 彩香挨着绣墩坐下,宽慰道:“这原是奴婢分内事。听二爷说,过几日妙儿姑娘可要来了,她要一直陪娘子直到小孩子出生呢。” “妙儿要来呀?”善禾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喜色,“这倒好。有她在,肯定热闹得不得了。” 彩香听善禾如此说,终于稍稍放宽心,于是又絮絮说了许多宽慰善禾的话。善禾俱含笑应下,等彩香说累了,她才莞尔道:“你快去歇着罢,我自己出门走走,待会儿回来。”她添补道,“不必跟着,我只想自己走一走。” 彩香听她这般说,也只得应下。 善禾便扶着腰,慢慢走到小花园里。这花园有几处景,系善禾画中所绘。后被梁邺择出来,修成实景。善禾围着假山银杏树走了四五圈,忽地方向一拐,竟往梨玉馆行去。 彩屏正在廊下煎药,见善禾到来吃了一惊。善禾却只是温温地笑着,从彩屏手中接过药碗,柔声道:“我去看看大爷,你下去歇着罢。”也不理众人诧异,径自推门入内。 梁邺正歪在榻上看书,闻声头也不抬:“搁着罢。” 善禾低眸:“现在不喝吗?” 梁邺一愣,慌张抬眸,见是善禾盈盈走来,立时站起身,局促地将书卷丢在榻上。他有些结巴:“你怎来了?”连忙近前,扶善禾坐下。 他并不知善禾曾想杀他,这些时日未见善禾,一来是心中含愧,二来是外头风言风语,他又失了官,实在无颜出门,三来则是有梁邵挡着,再不敢想善禾主动来见他。 善禾道:“出门散步,不觉就走到你这里。”她指了指桌上的茶壶,“一路走过来,倒有点渴。” 梁邺听了,忙道:“你坐着,我与你斟茶。”说罢,立时转身去斟茶。 善禾看着他的背影,未久,梁邺捧着茶盏来,她笑:“正好我喝茶,你吃药。” 梁邺应了一声,见善禾慢慢饮尽,自家才仰脖咕嘟咕嘟把药喝光。丢了药碗,叹一句:“真苦。” 善禾眉眼弯弯:“药哪有不苦的呢?”她顿了顿,“你那会儿让我喝那些滋补助孕的药,也不甜呐。” 梁邺抿唇,默不作声坐她对面。 善禾又道:“还得谢谢你,要没有你,哪来孩子呢?” 字字句句往他心口上扎。 梁邺目向窗台,沉沉开口:“善禾,我……对不住。”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临出口只有这句。 说什么都晚了。善禾眸子一抬,从荷包里摸出一颗饴糖来,包在小桑皮纸里。她温声道:“你吃罢。嘴里含着糖,就不觉得苦了。” 梁邺却想哭,颤巍巍伸出手,接过,含在口中,却觉得糖也泛着苦味。 于是善禾开了口:“梁邵没跟你说吗?” “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要杀你的。” 梁邺一怔。 “他赶来救下你。他舍不得你这个哥哥,纵你万般不是,他终究舍不下这个兄长。”善禾转过脸看他,“他才是最苦的那个。他每天要上朝,外头难免有不好听的话。他从前那样傲气的一个人,半分委屈也不肯受的,如今在人前,倒是很懂得忍气吞声了。也不跟人说,下了朝,来看看我,再来看看你,而后自己躲书房里发呆。” “善禾……”梁邺喃喃道。 “所以呐,”善禾拖长尾音,“咱们不能再拖累阿邵了。” 梁邺疑声:“什么?”渐觉四肢发软,筋骨松驰,坐立不住。梁邺扶着头,脑海混沌一片。眼前的杯盏渐渐有了重影,善禾却立起身,朝他温婉笑着:“这药我从金陵带来的,今日总算用上了。” “你……”他头一歪,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这是教人筋骨松软的药,却能保留神智。 梁邺眼睁睁看着善禾把门栓好,而后走到他面前,扶腰坐下,从缕金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 “还记得这把匕首吗?”善禾抚着上面的云纹,“你在无有园时,从欧阳同扬手里赢下的彩头。那会儿应当是我们感情最好的时候了,用它来结束一切,倒也相宜。” 她淡声说着:“其实我原本做了很详细的计划,我会悄悄报复你,不漏出马脚,不让任何人知道。等你死了,我会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抚养他,等阿邵回来。我那会儿还奢望着,到时候能跟阿邵破镜重圆。呵,真蠢。”她自嘲笑着,“可惜啊可惜,梁邵提前回来了,吴天齐和米小小把我们的事画进书里了。我控制不住一切的发展。梁邺,那本书,确是我让妙儿画的。可我没让她画《夺妻》。画了《夺妻》,阿邵便完了,梁家也完了。为着阿邵和梁家,我受再大的苦,也只能瞒下去。可是米小小找人画了《夺妻》。起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作主张画这些?这些日子我懂了,他也在恨我。要是当初不帮我,他家的生意应当会继续做下去。要是当初不帮我,他与吴天齐的孩子就不会流掉,吴天齐也不会生病。他们夫妇帮我,原是出于好心。到头来非但不能救出我,反倒把自家搭进去,差点落得人财两空。如今只能这样了。梁邺,一切都是报应。各人皆有各自的报应。都是报应!” 梁邵下朝回府,翠微馆中不见善禾。彩香说往园子里散步去了。梁邵心下欣慰,也往园子里去。他身形高大步履迅捷,围着园子绕了一圈,都没见善禾人影。他心下隐隐着急起来,复找了两遍,连山洞都一一寻遍了,还是不见善禾。彩香带着仆从赶来,找不见善禾,立时遣了家丁四处去寻。没一会子便有人来报,说善禾往梨玉馆去了。 梁邵怔然,拔腿就往梨玉馆跑。彼时彩屏等人正坐在廊下做针线,见了梁邵,笑道:“今日可巧了,二爷也来,娘子也来,梨玉馆好久不曾这般热闹。” “娘子呢?”梁邵急问。 彩屏遥遥一指:“在屋里跟大爷说话呢。”她转头一看,门窗都闭紧了。 梁邵已飞身奔至门前,用力推不开,因门从里头栓上了。窗户亦如此。他只得连连拍门:“善善!善善!你在里面吗?怎么栓了门?” 善禾坐在地上,把玩着匕首,听梁邵把门拍得巨响,长叹一气:“他今日下朝倒早。”她顿了顿,“幸好你当初建府时,把府里每间房屋的门窗都格外加固过,你是怕我逃跑罢?哈,这也是报应。你当初强迫我的手段,为我铸的樊笼,现在阻了你的生机,你可曾想到?还有这把匕首,全是报应啊……” 梁邺浑身瘫软如泥,连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善善!开门!让我进去!善善!” 善禾仰起脸,阖目,指腹慢慢滑过锋利的刀刃。 “善禾……”梁邺“嗬嗬”地喘气,“我是真的爱你……” 善禾却激动起来:“爱?强求得来的爱,怎能算是爱呢!既然爱,怎能任凭痛苦,任凭枯萎,任凭磨灭!你可曾有一刻,问过我是否愿意?是否痛苦?” 梁邺瞳仁骤缩,他想起善禾日渐沉寂的眉眼,想起她时而微不可查的蹙眉,想起她画作中偶尔流露出的的孤寂。他不是没有察觉,只是被他内心强烈的占有欲和“为她好”的念头强行压下了。他总以为,得到了人、得到了身体,日久生情,终能得到心,终能圆满。薛善禾是个软性子,慢慢培养感情,她终究会像爱阿邵那样爱他。 “我……”他太想辩解,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善禾说得没错,他任她痛苦,任她枯萎,任她磨灭,他对她的委屈熟视无睹。 “你也说不出口,对吗?”善禾替他接了话,眼中讥诮更浓,“因为连你自己也知道,那不是爱,是占有!是执念!你从来都是先爱你自己,而后才匀出一些真心对待旁人。你这辈子最辜负的,就是你弟弟!梁邵到现在都在想怎么帮你周全!” 门外的梁邵,听见善禾零零碎碎的声音,忍不住眼圈泛红。他不再徒劳拍门,而是后退一步,猛地抬脚狠狠踹在门板上。厚重的木门发出一声呻吟,门栓处木屑飞溅,却坚固如初。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93节 “善善!”梁邵失声道,“善善!你不要做傻事!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善禾流下泪,她握紧匕首,举高,对准梁邺咽喉。 梁邵一壁踹门,一壁高喊:“善善!薛善禾!千万不要做傻事!不能杀人!薛善禾,杀了人,人就不是人了!和那些嗜血之徒有何区别!你父亲不想你变成这样子!” 梁邵的嘶吼穿透门板,震得她举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她也曾是父亲手中的掌上明珠,怎么走到这般境地啊? 梁邵继续喊道:“你这样做,别说对不对得起你父亲和祖父,你对得起过去的你吗!千万不能杀人!” 善禾浑身一惊,她立时扬声喊道:“我就是要对得起我自己!”说罢,匕首落下。 门外的梁邵闻声僵住,旋即门上干脆利落地飞溅起一线血珠。他登时更加猛烈地拍打门板,而里头再没有动静。他拍了一阵,见没有回音,终于滑坐在地。 未久,听得“咔哒”一声,门栓滑落。两扇木门从内打开,薛善禾神色疲倦地立在门后,鬓发毛躁,半边脸都是鲜红的血,摧枯拉朽地延伸到襟前。她淡漠地抬起眼,望了望梁邵,把匕首往他面前一丢,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穿过他,往外头走去。 梁邵瞳孔骤缩,忙跑进屋查看,只见梁邺躺在血泊中,两臂汩汩流着血。他浓长的睫毛亦沾了血,每颤一下,便在眼下印出一个血红色的月牙儿。 “成安!成安!快来人,请郎中!”梁邵咬牙背起梁邺,将他搁到床榻,“你们快救人!”说罢,他又匆匆跑出去。善禾就在前头慢慢走着,脚下拖出一段细细的血丝,远处是园子里的小池塘。梁邵骇了一跳,几步上前,挡在善禾面前。 四目相对,二人脸上俱是泪。 梁邵一把攥住善禾手腕,哑声:“你要做什么?” 善禾抬眼望他,眸子仿佛死了一般:“我去洗洗脸。阿邵,我脸脏了,都脏了,处处都脏了……” 第113章 生子 “没,”梁邵哽咽着,“你不脏,你哪都不脏。”他一把将善禾拥入怀中。 及至此刻,见了善禾如此决绝地将刀刺向梁邺,梁邵只感到自己的种种周旋有多可笑。他只想着粉饰太平,他只想着将梁邺流放,他忽略了梁邺带给人的痛苦是灭顶的。所以,哪怕柔弱如薛善禾,也会愤起提刀手刃仇人。 他一壁抚着善禾的头,一壁感受着她的战.栗:“善善,没关系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吗?善禾不知道。便是此刻靠在梁邵怀中,她还是有一丝悔意的。用《少卿梁业传》揭露梁邺杀人之恶行,毁掉他的官声,而后悄没声地杀了他,伪造成畏罪自杀的假象。她都准备万全了,她不仅要他的命,还要摧毁他引以为傲的清誉,要他死后也遭人唾弃,她会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而后迎接新生。可是,突然提前归来的梁邵、既要报复梁邺也要报复善禾的米小小、为了保护她而无辜惨死的六六……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无不打乱了她的步调。她能将复仇的细丝末节整理清楚,却无法控制其中每一环、每一个人乃至一条狗的心境。 也许从动了杀念开始,她亦走上因果报应的路。老天在帮她,也在警告她。真正的新生,究竟在哪里? 刀偏了许多寸,并没有刺入梁邺的脖颈,反而在他手臂扎了许多下。人活着,仕途却彻底废了。因他右手再也握不住东西,左手也只能抬起轻物。更难的是名声,《少卿梁邺传》本就让市井猜测着这位风光无限的探花郎,里子究竟有多肮脏。而他如今的双手被废,更是佐证了人们的猜测,便是皇帝想等风头过了再重新启用他,也难了。杀人、强.奸这样的字眼如附骨之疽,安在他身上,能安一辈子。倘若梁邺从头至尾都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或许还不会有这般大的影响,偏偏从前人们都赞他。 李准亲自来探望了他,带着两份不同的遗憾。 第一份遗憾是,他实在很喜欢梁邺,甚至有超过梁邵的趋势。兄弟俩才干能力是不相上下的,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可梁邺更狠,能做到杀人不问缘由,也怪道皇帝将许多腌臢事交给他。做到太子、皇帝的位置上,哪能亲自杀人呢?当然需要一个知心的手下,来替他料理这些。李准遗憾于此。 第二份遗憾是,要夺梁邺生命的是薛善禾,而非梁邵。李准在心底隐隐期望着,有朝一日,梁邵能亲手杀了他的这个哥哥。李准自知是个狠戾的人,他杀贤妃、杀贤妃之子、杀废太子……这些人悉数是他至亲,但他并不犹豫。他得意于自己的果决,也自知弑兄并不光彩。梁邵显然是个心境明澈纯粹之人,如果他主动杀了梁邺呢?李准想着,如果梁邵也能提刀弑兄,或许会稍稍分摊他心中隐秘的愧。他亦遗憾于此。 “梁邵,你打算如何处置你哥?”李准问得明白。 梁邵十指插入墨发之中,显然是被撕裂得极痛苦。 “臣……不知。” 李准坐他身边,揽住他的肩:“你哥废了两手,当官是难了,下半辈子处处都要人伺候。嗐……”他慢悠悠道,“活着还不如死了,是罢?” 梁邵怔然。 “这话你心里或许不舒服,可你细想想,梁邺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从今往后屎尿都要人伺候,他能熬得住?他又不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于他而言,一下子死了反倒比拖拖延延地活着,要好。是罢?”李准啧声,“薛氏这一招,真真是要了他的命,也诛了他的心。” 梁邵懵懵地抬头。他想告诉李准,善禾之所以没有杀梁邺,是因为那会儿他在门外喊,是因为善禾不想自己也变成梁邺那样的人。可转念一想,或许善禾那时是分外清醒的,或许她压根就没有想一击毙命,她只想开个口子,把梁邺的血一点点放干,让他慢慢死掉。 李准望着梁邵错愕的表情,一笑:“我要是你,不如帮你哥去死。”他站起身,悠悠道,“有时候,死也是解脱啊……” 死也是解脱啊。是罢,贤妃?是罢,二皇兄?活着时生不如死,倒不如死了干净。我是在帮你们挣脱尘世之苦啊。李准想着。 人总是在关照他人命运时,悄悄关照自己。 梁邵怔怔地,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走到青霜剑前,一只手已握上剑柄。善禾怕杀人,善禾不知如何杀人最干脆利落,可他不是。他杀了那么多察台人,他知道往哪个地方刺,人会立马死掉。梁邺也是人,梁邺也可恨,杀梁邺跟杀察台人没什么分别。 而况梁邺害了这么多人,也算是作恶多端,岂是口头悔改,能轻松揭过的?薛善禾、晴月、吴天齐、荷娘、怀松、六六……这些是他知道的、认识的,还有那些不知道的、不认识的呢? 更不要说梁邺失去两手后受的痛苦,李准说得不无道理,杀了梁邺,未必不是在帮他解脱。 青霜剑已出鞘了。 一剑刺入心口,而后伪造成梁邺自杀的假象,皆大欢喜。其实伪不伪造也无甚意义,梁家已彻底到他手上,别人知不知道也无什么所谓,不过是为了名声好听些。说不定还要夸他大义灭亲。 好,走罢!杀了他!帮梁邺解脱,帮善善解脱,更是帮他自己解脱! 梁邵提着剑,走到梨玉馆前。短短一个月,梨玉馆竟萧瑟许多,没什么人伺候,墙壁似乎也斑驳脱落着。彩屏面无神色地捧着托盘走出,托盘上是刚换下的染血绷带,鲜红刺目。见到梁邵,彩屏挤出笑:“二爷,您怎的来了?”一错眼,瞥见他提在手中的剑,彩屏呆住。 梁邵被她这眼神一刺,心颤起来,猛地回过神,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般冲动。 梁邺如今身败名裂,已是受罚,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梁邵这般想。 梁邺这样慢慢地死掉,也是煎熬受苦,不如一刀了结,还算是帮他解脱。 李准如是说。 梁邵骇了一跳,把剑一扔,拔腿就往翠微馆跑。 善禾倚在藤椅上,坐在廊下晒太阳。日光太好,她拿个团扇遮住脸,没人知道团扇后她是哭是笑。在她身边,晴月、妙儿、彩香都小心伺候着。这些日子善禾更是沉默寡言,她们怕善禾寻短见,日日夜夜不错眼地守着。 “善善!”梁邵阔步进来,半蹲在藤椅旁。 善禾垂下团扇,露出未施粉黛的素面。肚子太大了,她行动不便,只好伸出冰凉的手,捧起他的脸,柔声:“青天白日的,怎么流泪了呢?” 梁邵抿唇:“不是泪,是水。” 善禾轻轻笑开,并不答话。 梁邵把额头抵在她的手背,闭上眼,呼出一口浊气:“善善,你抱抱我罢。” 于是善禾伸出另一只手,抚了抚他的头,把自己的脸贴上他阴凉的墨发,亦阖目叹息。 再睁开眼,已到初秋,藤椅上铺了层厚褥子,团扇也变作一方软帕子,遮在善禾的双眼。梁邵依旧是蹲在旁边,慢慢给善禾揉手。 再不到一个月,便是生产之期。前六个月善禾只胖了腰腹,这两个月竟开始胖其他地方,手脚常肿着,夜里也睡不安稳。梁邵便时常给她揉手、揉脚,好教她舒服些。 “善善,别睡着了。”梁邵轻声,“仔细着凉。待会儿,我扶你回屋睡去。” “那现在就回去罢。”善禾撑着扶手就要起身,却觉得肚子一坠,登时冷汗岑然。 不远处的妙儿尖声叫起来:“有血!有血!” 善禾痛得直冒汗,攥着梁邵的手死死不松开。 梁邵心头剧震,打横抱起善禾就往产房冲,声音都变了调:“快去请郎中!稳婆!快!” 因距离生产还有一个月,这会子晴月与彩香正在收拾产房。见梁邵抱着善禾过来,几人无不吓了一跳,急忙近前迎住他们。 翠微馆已乱作一团,脚步声、惊呼声、器皿碰撞声叠在一起。善禾被安置在刚布置好的产床上,阵痛一下猛过一下,她咬紧了下唇,指甲深深掐入梁邵的手臂。 郎中和稳婆很快赶到,彩香也带人烧了热水过来。梁邵被请到外间,听着里面善禾压抑的痛吟,心如刀绞。他来回踱步,掌心亦浸出汗。 * 梨玉馆处,彩屏给梁邺换了药,捧着脏衣服正往浣衣房去。见仆人们四散奔走,彩屏揪住一个小丫鬟:“着急忙慌的,忙着去杀人呐?” 那小丫鬟急道:“生了!生了!翠微馆现在都是人!” 彩屏吃了一惊:“不是十月中旬才生吗?还有一个月呢!” “可不就是这样!都发动一个时辰了,还没生出来,二爷急死了,刚教成保拿了帖子去宫里请太医呢!” 彩屏听了,把脏衣往浣衣房一丢,连忙提裙往翠微馆去。 却说梨玉馆内,梁邺卧在榻上,两臂缠着绷带,只觉得嗓子干渴。他扬声唤彩屏,没有人应,又喊怀枫,亦没有人。 距离茶壶不过十来步距离,于如今的他而言,却似乎太远。两臂使不上力,坐起来也费劲。好容易坐起来,如何倒茶呢?梁邺抿了抿唇,决心忍耐着,等彩屏或怀枫回来。 自那日过后,梁邵把他院里的人都裁退了,只留彩屏和怀枫。他知道,梁邵也恨他,但又做不到完全恨他。 又等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人来。嗓子干得要冒火,身体却有了另一种反应——他想小解。 可手使不上力啊! 梁邺扯起嗓子又喊了两声“怀枫”,仍旧无人应。他呆了片刻,禁不住泪流满面。他就是个废人,连小解都要人伺候的废人! 梁邺终于绷不住,躺在榻上痛哭起来。 “你怎么了?”蓁娘坐在门框边,怯生生往里头看。 梁邺转过脸,凝眉看她:“荷娘?” 蓁娘皱起眉,气道:“蓁娘!”她老毛病仍没有好,吐字间隙仿佛漏风,“嗬嗬”地吸气。 她走上前来,拿肮脏的袖子给梁邺擦泪:“别哭。别哭。” 梁邺丝毫抑制不住,到头来竟是蓁娘!竟是蓁娘啊! 蓁娘扶他起床,引着他一步步走。没走几步,院里响起声音,由远及近。怀枫笑嘻嘻道:“我就说是位哥儿罢!你可别忘了!” 彩屏翻个大眼白,嘁声:“知道了!不就赌赢了,看把你兴的!” 二人打趣走来,见蓁娘扶着梁邺,无不吓了一跳,连忙近前伺候。 梁邺缓声:“什么哥儿?” 彩屏与怀枫对视一眼,小声道:“薛娘子刚生了位小公子。” 梁邺愣住。蓁娘脸上却现出痴笑,她撒开手:“小娃娃?”因激动,仍忍不住流涎水,却也顾不上了,蓁娘欢天喜地地往翠微馆跑去。 第114章 梁邺之死 梁府上下,皆将目光落在善禾与她新出生的孩子身上,梨玉馆倒更显冷清。彩屏素爱热闹,没事就跑翠微馆去看小孩子。妙儿心里恼着梁邺,故意跟彩屏拌嘴,彩屏回了梨玉馆,哪里肯不用心当差。梁邵不知道仆人间的龃龉,善禾偶尔听到风声,也只当做不知道。 善禾生产后半月,已到梁邺回密州之期。梁邵早先与他约定,待伤势略好些,便遣成安护送他回密州。 “哥,以后,你就待在密州养老罢。”梁邵平声道。 见梁邺没搭话,梁邵继续帮着捆缚行李。成安背着褡裢走来,蓁娘碎步跟在后头,身上也背着一个包袱。梁邵蹙了眉,问她:“蓁娘,你也回密州啊?” 蓁娘嘻嘻一笑,嘴角又淌下涎水。 梁邵递了块素帕给她:“京都不比密州好?你不想跟薛娘子的孩子玩了吗?” 蓁娘面露悲色,叹了口气,只管摇头。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94节 梁邵亦叹,从她手中接过包袱,悄悄塞了几两碎银在内,一并装上车马。 待行装打理停当,众人歇下时,方发觉梁邺不见踪影。成安心下着急,梁邵望了望翠微馆方向,淡声道:“走罢,去翠微馆寻寻。” 翠微馆内,晴月和彩香拉着妙儿,不教她上前赶人。梁邺站在窗前,垂头敛眉。善禾坐在窗后,额上戴着护额,怀里抱着小孩子,眼风不曾扫过他半分。 梁邺抿着唇,用稍稍能拿东西的左手,放下一叠文书银票。约莫八千两的银票,俱是他替皇上办差时明里暗里敛下的钱财。文书则是京中与密州的田庄铺面。 他哑着声音开口:“给……”你和孩子的。 话还没说完,善禾把窗户一关。 “啪”的一声,带起的风将文书银票吹得四散飘落。梁邺颓然立在那儿,日光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妙儿已挣脱开彩香和晴月的桎梏,她一口气儿冲上前,把银票往梁邺身上砸:“少来!猫哭耗子假慈悲!这会子这样,当初怎不知高抬贵手!赶紧滚!回你密州去!这里没人想见你!” 梁邺任她打骂,朝窗后道一句:“善善,别忘了我。” 妙儿愈发动气:“天杀的!临走了还这么恶毒!就忘记你!就忘记你!你能怎样?滚!” 梁邵立在院门处,扬声道:“哥,到时辰了。你该走了。” 梁邺又深深望木窗一眼,这才提步离开。 成安驾着车马一路往密州去,第三日方到康州地界。马车在官道疾驰,道旁河水澄澈。三人下车,成安搬来炕几置于河边,又铺了层布让梁邺安坐。 梁邺展卷读书,成安坐一旁给他翻书页,蓁娘便在旁边采狗尾巴草编花环戴头上。编了一个犹嫌不足,给梁邺和成安都戴上了,惹得蓁娘捧腹大笑。 如此过了一炷香工夫,蓁娘说肚饿,梁邺也觉得腹内空虚,便遣成安驾车买吃食。成安放心不下,梁邺却笑:“我这左手尚能翻动书页。你早去早回便是。” 成安领命而去。 官道上尘烟渐散,很快便无车马踪迹。梁邺默默转过脸,目向河面。没来由地,他想起那会儿自己在无有园的诗,诗题《荷叶》。他是存了心思的。荷叶、荷叶,禾邺、禾邺。那是独属于他们的一段时光,他忘不掉,这辈子都会记着。 “蓁娘。”他笑道,“我教你背诗罢。” 蓁娘一心编着花环,往他旁边一坐:“好。我听呢。” 梁邺便道:“初破春泥怯怯生,一弯新绿卷还平。蜻蜓未立波先颤,游鱼曳尾触叶惊。东风夜赠琉璃色,晨露朝匀翡翠茎。自傲清圆轻百卉,元是草木本无情。” “荷盖亭亭叶作城,十万貔貅列阵横。锦帆蔽日遮云幕,红萼扶肩庇苍生。雨击青盘明珠迸,风翻翠盖飒沓声。团团叶叶燃烈魂,送我烧尽九霄层!敢教来日蒸霞蔚,我披仙衣驾鹤腾。飞鹤踏碎凌空日,银河揉作赶路灯。明月借我一壶酒,三千莲客参星斗。一念通天万法明,点化玉宫齐天圣。” “秋风乍起露华凝,霜天暗来换节旌。枯柄萧疏渐失色,败甲残旗犹自惊。棹起碎叶划碎影,桨作寒刀刻寒汀。枯蕊强留当时色,腐草徒记去岁形。莫怨寒蛩啼旧事,西风卷叶作愁音。一年三百六十日,当时惘然当时情。魂散骨枯沉极蒲,不栖泥淖栖雪冰。” 蓁娘自然是一句都没记住。梁邺也不管,望着平静无波的河面,长叹一气:“西风卷叶作愁音……确实是深秋了。” 他想起小时候听人讲,一个人寻死的时候,会有黑白无常来勾他的魂魄。也听人说,溺死的人,溺死前会有溺死鬼来勾他;吊死的人,吊死前会有吊死鬼来勾他。梁邺望着河面上朦朦胧胧的几个身影,不禁眯了眼,所以是谁来勾他的魂了?定睛一看,却是祖父与爹娘。 他们隔着好远一段距离,立在河面,却不会沉下去,正朝梁邺遥遥招手。祖父站在中间,和蔼朝他笑着:“阿邺,我们来接你了。” 梁邺泪如雨下。 祖父笑道:“阿邺,不要哭,跟我们回去罢,别让阿邵和善禾痛苦了。就让他们两个,安安生生地过日子罢。” 梁邺唇角翕动,垂下头,泪珠簌簌落在地上。 他还有很多事没做,还有很多志向未完。可惜来不及了,这辈子终于也就这样了。不知道阿耶死的时候,是否也这样悔恨?悔恨人生苦短而诸事未完? 啊,阿耶、阿娘,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唤过阿耶、阿娘了。 这次回去躺在你们身边,那会儿你们会答应我罢? 他吸了吸鼻子:“蓁娘,你扶我起来罢。” 蓁娘将狗尾巴草花圈郑重搁在炕几上,扶梁邺起身。 梁邺朝不远处的石头努努嘴:“帮我搬过来。” “哦。”蓁娘依言将那石头滚来。 梁邺又道:“把我腰带解开,一头栓石头上,一头栓我腿上。” 蓁娘照做。 一切都准备好了。梁邺回头又看了眼蓁娘:“蓁娘,你认得回京都的路吗?” 蓁娘懵懂地点头。 梁邺便笑,露出一口白牙:“我怀里有一封信,你带回去,给京都梁府的梁邵将军和薛娘子。你记得他们罢?” 蓁娘点点头,果真从梁邺怀中翻出一封厚厚的信。她两手捧着信,无措地看着梁邺。 “别怕。你沿着我们的来时路,一直往北走,就到京都了。” 蓁娘一字一蹦:“那你呢?” 梁邺此刻却觉得轻松:“我要去睡觉了。” “睡哪?” 他抬头望了望天:“睡在太阳底下。” “我一起。” “那不行!”梁邺皱眉,“你还没帮我把信送回去呢。” “送完信就能睡?” “是的。等信送到梁将军和薛娘子手上,你就坐在门槛上,等我来接你。明白吗?你不用来找我,你坐在那儿,我就能找到你。” “接我去睡觉?” “是。” “也睡太阳底下?” “是。” “你真的会来吗?” “真的。刚刚我爹娘就来接我了。” 蓁娘扬起一个大大的笑靥:“那你别忘记呀!我坐那儿等你呀!”这是她被毒之后,说的最清晰的一句话。话落,蓁娘捏着信,向着北方,飞奔而去。 等蓁娘的背影远去,梁邺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他手软无力,连死也比健全的人麻烦,只好先一脚把石头踢进河中,自己跟在后头踉跄几步。不久,裤腿吃饱水,沉甸甸的拖着他。他艰难走了一段距离,终于踩了空,整个人跌将下去。 一圈圈涟漪漾开,再看不到梁邺。风轻轻一吹,未久,河面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成安驾车回来,岸边已没了人,炕几上只剩下一只花环,和被风不断翻动的书页。他走上前,按住书页,环视四周,却不见一个人影。成安不禁红了眼圈,沿着河岸一壁喊梁邺与蓁娘的名字,一壁寻找,直到天黑,也未曾找到。他只得驾车往最近的县衙去报官。 彼时天色大黑,县衙早关了门。成安涕泗横流,不停地击打登闻鼓。终于,衙门洞开,小衙役披衣走来,把他领了进去,将他安置在厢房中,不耐烦道:“你且等着罢!我家夫人正怀着孕呢,老爷刚去陪她,现在又要来管你的事!真真是不教人安生歇着。”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那县老爷也是披着衣裳,举着灯盏匆匆过来。两下里一照面,成安更是难受。 原来这是铜检县! 县老爷不是别人,正是章奉良! 说起来,章奉良沦落到如今这地步,可不就是梁邺给害的? 见是成安,章奉良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成安便将梁邺失踪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章奉良沉吟片刻,立时召集衙役去河边打捞尸体。翌日清晨才捞到梁邺,人是早已气绝。捆石头的腰带没有束紧,不久松脱,尸身顺流飘了一段。章奉良怔怔望着尸首,半晌说不出话。从前,梁邺做的事,他未必没有察觉,只是他感念着梁邺帮他与孟持盈促成婚事,而况他也知道,梁邺有时也是身不由己,他是一直把梁邺当兄长敬重的。梁邺此人,八面倒有七面是恶,唯余一面善,既曾对他展露过这分善,便难断其为十恶不赦之徒。如今偏由他来收殓,怎不是因果?他叹口气,亲自写信给梁邵,教梁邵派人来送梁邺回家。 成安说还丢了个小丫鬟,章奉良又带人捞了一整日,什么都没捞到。 自然是捞不到的,蓁娘一路往北跑。跑累了,竟趴在地上睡着了。醒时却在床上,周遭隐隐有诵经声。她循声而去,才发觉自己入了一座尼姑庵,是庵里的两位老尼姑看她趴在路边,轮流背她回了庵里。蓁娘便坐在蒲团上,听尼姑们诵经。日子久了,她不但也会念,而且说话也奇迹般地好了。尼姑们说,蓁娘是得了佛祖菩萨的庇佑。 年底春节,山上开庙会。尼姑庵也热闹起来,香客往来不绝。 一对夫妻抱着才刚一岁的小孩子,求佛祖赐福,盼早愈病疾。老尼姑把小孩子搁在蒲团上,围着他念经,夫妇俩在堂外焦心等待着。 诵经毕,蓁娘抱着小孩子走出来,笑吟吟道:“施主,好了。回去再吃几日药,烧马上就退了。” 孩子的母亲转过身来,见了已剃度出家的蓁娘,霎时间潸然泪下。蘩娘问蓁娘怎生沦落到这座庵里,问怀松去了哪里,怎生再没有给她写过信。蓁娘一概茫然。她拿出梁邺托付的信,请蘩娘帮忙寄到京都去。 “你不亲自去吗?” “不去了,我要留在这。” “为什么?” “这儿清净。” 是清净,山谷回响的鸟鸣,蓁娘坐在栏杆上,心也熨帖得温柔平和。她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亦在等待着,等有朝一日她的爹娘来接她,一起睡到太阳底下去。 ----------------------- 作者有话说:这个周末就能完结啦! 第115章 结局(上) 时至小年,离除夕不过几日。梁府内外早悬灯结彩,京都街巷亦摆满各色年货摊子,处处都是迎接新年的气象。 梁邵给孩子取名为元宝,取个吉祥如意的意头,也不图他日后有多大造化,但求一世平安喜乐便是。 善禾坐在旁边,慢悠悠接话:“还要一辈子都别遇见不好的人。” 梁邵正拿拨浪鼓逗孩子玩,听了这话,眸子一颤,笑意便凝在唇边。 彩香已收拾妥出门物事,梁邵给元宝把小虎头帽一戴,抱在怀里,方牵着善禾出门去了。 几人一路慢慢走着,唯有元宝分外开心,梁邵买了泥叫叫给他挂在脖子上,又买了纸风车给他举在手中。行至一算命摊前,那摆摊的老婆婆忽开口:“娘子怎生不开心啊?” 众人皆以为她是骗子,并不理睬。 老婆婆继续道:“小公子目如点漆,神光炯炯,非是凡胎。老身瞧着他似与娘子前世有缘。既是故人重逢,娘子怎么反不见喜色?” 善禾住了脚步:“什么故人?” 老婆婆:“娘子把小公子的八字说与我老人家听一听,便知端的。” 梁邵当她是行骗,拉着善禾就要走。 老婆婆道:“前六字也行,单算前三柱,虽粗略些,亦可见因果。” 善禾想了想,便把元宝生辰的前六字告诉她。 老婆婆掐指推算,又问善禾要了她生辰前六字。未久,老婆婆终于开口:“娘子从前养过猫儿、狗儿?” 善鼻子发酸,轻轻“嗯”了声。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95节 老婆婆就笑:“那错不得了。想必是条护主的小猫小狗,与娘子感情甚笃。上辈子保护了娘子,这辈子不必再沦落畜生道,赶着投胎来给娘子做孩儿了。怪道瞧着这般聪慧剔透。” 这话一出,莫论善禾眼热鼻酸,便是梁邵也怅惘起来。低头一看,元宝一双小黑眼睛圆咕噜的,像对大葡萄,神气十足。见梁邵看过来,元宝不哭不闹不惧,竟咯咯笑起来,攥着他阿耶的襟口,痛痛快快地把涎水流上去。 赏过银钱,几人继续前行。梁邵与善禾俱垂首默然,好一会儿,梁邵才轻声道:“六六是条护主的好狗。” 善禾吸了吸鼻子,鼻音重重地应了一声。 元宝趴在梁邵肩上,舞着胖手指那算命摊方向,笑个不住。善禾与梁邵回头望去,哪还有什么算命摊子?只剩下一块空地,空地后是座建在路边的神龛。几人连忙近前,见龛前供着素烛饭菜,龛内端坐着泰山娘娘泥像,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半阖了眼,笑望众人。 善禾立时遣妙儿去买供品,又领着元宝和梁邵虔诚拜了几拜。 因这桩奇遇,回府路上,善禾终于有了些笑颜。梁邵趁热打铁,一壁逗着元宝,一壁悄悄看善禾脸色,暗暗借元宝的天真可爱纾解善禾皱巴巴的心。只是尚未行到梁府,马车教人拦下来。怀枫递进来一封信,信封写着“章奉良”。 善禾接过孩子,让梁邵细看信件。这厢善禾正同元宝玩,却听得梁邵硬声道:“善善……”善禾转过脸,只见梁邵面色苍白,两唇紧抿。 “你怎么了?”善禾不由问。 “我……”梁邵踌躇道,“怕是要回密州处理些事。” 善禾道:“要我陪你吗?” “不用,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马上过年了,年前能回来吗?” 梁邵算了算时间:“怕是要到正月初四。” 善禾抱着元宝,抬起元宝的小手,同梁邵招了招手,浅笑道:“那元宝跟爹爹作别了啊。” 梁邵忍不住,如实说道:“善善,我不瞒你,是阿兄殁了。要不我留下来,让成保去料理就是了。” 善禾顿了顿,敛眸道:“你去罢,他是你哥。梁家又只剩下你,你不回去,反倒也不好。” “那你在京都等我。” 善禾抬眼,眉眼弯弯冲他一笑:“元宝要等爹爹回来咯。” 梁邵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掀帘下车。善禾抱着元宝坐在车内,闻得外间梁邵低声吩咐。未久,马车重新前进,妙儿坐在车板上,竟唱起了歌。元宝听见妙儿的歌声,忍不住手舞足蹈。一曲毕,妙儿意味深长地叹一句:“今儿真真是个好日子!教人心底痛快!” 却说梁邵带着成保披星戴月赶至铜检县,与章奉良、成安汇合。将梁邺尸身装裹入棺,方与成保、成安扶灵返回密州。其间只有章奉良带着妻子孟持盈前来送了一程,直到梁邺下葬,再无其他人来吊唁。那日殡仪结束,梁邵捧着梁邺牌位,独自沿陵园小径走回来。成保和成安牵马在后头,远远地跟着。走到梁府门口时,梁邵倏然驻足,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最开始,是七岁的他和九岁的梁邺,一人捧着爹的牌位,一人捧着娘的牌位,由梁老太爷领着,走入这座名为“梁府”的宅邸。 后来,是十九岁的他和二十一岁的梁邺,梁邺走在前头,捧着梁老太爷的牌位,他与善禾依次在后,一齐走入这扇朱门。 如今,是二十一岁的他,独捧梁邺牌位,茕茕孑立。 这扇朱门,记录了许多时光。有梁邺捧着书,日日从这里走出去,去书塾读书;也有他一溜烟儿从这里窜出去,后面跟着手拿拐杖撵着他打的梁老太爷;还有喜轿稳当当停在朱门前,顶着红盖头的善禾被人扶出来,他臭着脸,不情不愿地上前,背起善禾,走进这座深深宅邸。 而今往事如烟,唯余一人。梁邵叹口气,摩挲着梁邺的牌位,咬牙道:“哥,回家了啊。”抬腿走进去。 丧仪料理完毕,梁邵也终于收拾行装,预备回京。启程的那日,一封急信从京都快马加鞭递到梁邵手上来:薛善禾不见了。 距妙儿回忆,善禾是正月初一下午的时候不见的。因晴月如今业已出嫁,过年时自然跟夫君看望家人去了,那天下午只有彩香和妙儿照顾善禾。午后元宝睡午觉,善禾也陪着。众人皆以为如今善禾有了孩子,总归是安定下来,不会再去做傻事了,而况这些日子善禾并无什么异常。因此,彩香去前头账房算年账,妙儿则回了屋里画画,主屋只剩下善禾与元宝。 也许因为是正月初一,仆役皆偷闲躲懒,这场午觉睡得颇久,也无人打扰。后来还是主屋里传来元宝哭声,妙儿急匆匆过去一看,只见元宝躺在摇篮里,饿得直哭,善禾早不见了踪影。众人寻到天黑,也找不见善禾,这才写信给梁邵。 梁邵握着信,呆了好一阵,慌慌张张卸下刚装好的行李,一面命成保、成安往金陵寻人,一面写信教彩香等在京中搜寻,自己则留在密州。 天地茫茫,人海滔滔,寻人谈何容易?梁邵在密州搜寻七八日,几乎翻遍城乡,连善禾一片衣角也未寻见。她似人间蒸发,不留痕迹。成保、成安自金陵传回消息亦令人失望,彩香、妙儿在京都同样束手无策。 他回到空荡荡的梁府,只觉此地唯有冷清和死寂。 京都来信说,元宝被乳母和彩香照顾得很好,但孩子似乎也感应到善禾的离去,不如往日爱笑,常常睁着那双酷似善禾的清澈眸子,茫然四顾。梁邵捏着信,难以入眠。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索性披衣起身,骑了马在外头慢慢地走。 这些日子寻善禾,密州的每一条道他都分外熟悉。此刻天色大黯,零星几盏灯,幽幽指着方向。梁邵信马由缰,竟行至贡院街。此间多是书画铺子,他下马牵缰缓行。蓦地,眼前现出一只匾额,上书“丹霞画坊”四字。 他如电击灵台,立时想起吴天齐夫妇来。是了,善禾在世间并无太多故旧,她能去投靠谁?若是离京,她还能去找谁? 翌日清早,梁邵匆匆换了身不起眼的常服,便直奔贡院街。恐打草惊蛇,梁邵并未贸然入内询问,只在对街茶楼二层要了个临窗雅座,目光如鹰隼般,一瞬不瞬地牢牢锁住画坊的进出之人。 一日,两日,三日……画坊客似云来,米小小偶在门前迎客,一切如常。梁邵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距离善禾失踪已过去十多天了,可依旧半点音讯全无。 第四日下午,夕阳给贡院街铺上一层暖金色,一个熟悉得让他呼吸骤停的身影,出现在了画坊门口。 是善禾。 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衣衫,发髻简单挽起,只插了一支素银簪子,比起在梁府时的锦衣珠饰,显得清减了许多。她站在丹霞画坊门口,默默伫立良久,等到日落西山,也不曾进去,而是转身往长街的另一头走去。 梁邵几乎立时就要冲下楼去,可转念想到她离开那日,正是元宝酣睡之时,她连孩子都舍得下。现在的他,能带她回家吗?梁邵按住如波涛起伏的心绪,留下茶钱,快步下楼,远远地跟了上去。 善禾似乎并无明确目的,只是随着人潮慢慢走着,偶尔在卖剪纸或花灯的小摊前驻足片刻,却什么也没买。人群熙熙攘攘,善禾清瘦的背影在人潮中拥挤着,愈发显得单薄孤寂。梁邵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心绪复杂难言。 她一路往前,在城门关上的最后一刻出城,又在路边赁了辆骡车,慢慢地向山野间行去。 人烟稀少,梁邵骑马跟在后头,不得不保持更远的距离。 善禾停在山脚下的三座平房前。品字状的三间小屋,外头有篱障围着,院子里有棵梨树,树下是一方石桌。是那会儿与梁邵和离之后,吴天齐借她栖身之所。 院门亦是篱障做的,连锁都没有,善禾推门走了进去,随即轻轻合上了门扉。梁邵隐在丛林的阴影里,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和木门后亮起的一豆灯光,只觉心疼。 翌日清早,善禾早早出了门。梁邵把马拴在丛林中,悄悄跟上去。 她行至邻村雇车入城,下车便进金铺,,半个时辰后方才出来。梁邵进去一问,得知善禾购入两只小儿戴的金锁。梁邵满腹疑窦,只能继续跟踪善禾。走着走着,又到了丹霞画坊。这遭善禾没有在外头立着,她捧着金锁进去,一炷香后才红着眼圈出来。 等善禾一走,梁邵立时进了丹霞画坊。米小小正坐在紫檀案赏画,见梁邵冷脸走进来,米小小道:“客官买画呐?” 梁邵也不兜圈子:“薛善禾来找你们干什么?” 米小小皱眉问:“阁下是?” “梁邵。” 米小小这才恍然大悟状,冷笑道:“她上门赔礼道歉,梁将军怎不亲自问她去?” 梁邵方道:“别告诉她我来过。” 米小小冷哼出声:“再不敢管你们梁家的事,别又把我家娘子折进去了。” 梁邵脚步顿了顿,未置一词,继续追善禾去了。 吴天齐拄着拐出来,虚弱道:“你又何必?咱们毁了她的名声,她今日还有心胸过来,给闻姐儿和响哥儿送如意锁,真真教人打心眼里钦佩!说起来,也是我们对不住她。” 米小小忙扶吴天齐:“为着帮她,你身子垮了,咱两个孩儿死了,金陵的铺子也教官府查抄,白眉赤眼地赔了大几千两银子进去,究竟哪里对不住她了?她还能从京都过来,还能生个大胖儿子,你呢?天齐,你到现在还要拄着拐!” 吴天齐按住他的手,怅声道:“少不得是咱们从前的报应,我也认了……” 二人立在画坊门口,米小小揽着吴天齐的肩,望梁邵背影渐行渐远。 离开丹霞画坊,善禾并没有回住处去。起先,梁邵不知她要往何处去,跟在后头,心口突突直跳。待距离墓园还有三里时,梁邵方明白,善禾是来给梁老太爷磕头了。 他悄悄跟着,看善禾买了酒菜素烛,挎到墓园去。 善禾跪坐在梁老太爷的墓碑前,一一摆好酒壶菜碗。 从京都跑出来这么些时日,此地是她最后一程。善禾掏出帕子,怅惘地给梁老太爷墓碑上的浮尘擦净。她絮絮说着: “祖父,善禾来看望您了。” “一直没能来,实在非善禾本心,您千万别怪我。要是连您也怪我,我真不知该如何自处。”善禾轻轻抹掉泪,“祖父,从前您救了我阿耶,他才能读书、科举、做官,也才有了我。后来,您又救了我,让我活下去,赠银钱,予体面,还让那会儿的我嫁给阿邵,便是嫡亲的孙女也不过如此。善禾一直觉得,这辈子都无法报答您的恩情。您不仅救了我,还救了阿耶,救了许许多多读不起书的孩子。可是,我却辜负了您……” “祖父,对不住,我实难不恨梁邺,我实难不去报复他。实在是太多、太多的事了,祖父……”善禾捂着脸哭起来,“我做不到释怀。我最开始是想跑的,我想逃离他,离他远远的,我没想伤害他,可他又找到了我。我好不容易交了个朋友,她叫吴天齐,她帮我,她带我见识闺阁外天地,让我的画作得人赏识,可是梁邺却害得她差点家破人亡,连命都险些丢了。甚至,吴天齐的悲剧,也是我间接造成的……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对不起,祖父,害您最得意的孙子自溺河中,可是我……我真的没有办法原谅他。” “祖父,您能原谅我吗……” “我本想带元宝一起走的,可他那会儿实在太大了,他会在夜里踢我的肚子,他会突然动一下,他是个活生生的孩子,我真的不忍心……当母亲的,怎么忍心杀自己的孩子呢?祖父,您在天之灵,请一定要保佑元宝跟在阿邵身边,不要拖累他,一辈子都得他喜欢。如果不能得阿邵一辈子的喜欢,那至少也请保佑阿邵找个贤惠容人的太太,容得下我们元宝,不要苛待我们元宝,别让元宝这辈子再吃苦了……”善禾吸了吸鼻子,“还要保佑元宝不要因为他阿娘的缺席,而心生怨恨,也不要因为他阿娘的无能,而自暴自弃,更不要因为他阿娘生前共侍兄弟的经历,而觉得自己不敢抬头做人。请您保佑元宝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善良乐观过完这一生。” “祖父,皆是因为我不好,害得元宝不足月就出生了,郎中说他娘胎里不足,日后恐怕身子不好。祖父,请您一定要保佑元宝一辈子都健康平安,没病没灾,等到八十岁、九十岁,我们元宝要寿终正寝,人们从五湖四海来送他最后一程,就跟祖父您一样……” 梁邵躲在别人家的墓碑后,亦静静流泪。 善禾仰面咽泪,只见碧天静云,偶有鸟雀掠顶。忽而一阵风吹来,携着香烛气息。梁老太爷墓旁垂柳缀着新绿,亦随风轻曳。 善禾愣愣望着,轻声问道:“祖父,您会原谅我罢?” 墓碑不答,静默地伫立在那儿。 善禾流泪道:“您要是原谅我,就显个灵罢。” 依旧是天地寂静。 善禾跪了一会儿,见天色渐晚,终于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只得扶膝起身。 梁邵忙将身子隐在墓碑后。 善禾挎着竹篮,刚往外行了两步,却听得身后一阵响动。她转过身,只见柳树枝上,栖了两只鸟雀,朝善禾啼叫了几声,仿佛专程与她说话似的,旋即又扑棱着翅膀,飞向暖红色的夕阳,远去了。 赠给吴闻知和米响的如意锁,花费了善禾身上最后的钱。她只能徒步离开。好在,善禾并不打算回去了。不远处就有一座山,侧面是个峭壁。趁着最后一点天光,善禾认真地打量了峭壁一遭。她很满意。来的路上,善禾想了很多种死法,最后选择了跳崖。从跳下去到落地,人有一段时间是飞在空中的,没有束缚,没有桎梏,这是自由的死。善禾羡慕鸟儿,可以翱翔穹宇,自由自在。她这辈子自由太少,总是身不由己。若临死前能彻底自由一把,倒也无悔了。 她把竹篮扔在道旁,一心一意地爬上山。此山荒芜,故草木横生、荆棘挡道。善禾徒手拨开,早已皮破血流。好在山并没有很高,一炷香的时辰便攀上去了,累得善禾大汗淋漓。 梁邵跟在后头,渐渐明白了善禾的用意。怪道她来给吴天齐赔罪,怪道她来看祖父,怪道她扔下元宝不管,原来早就做好决定。他还以为梁邺死了,一切都结束了,善禾开始新的生活,他与元宝会陪着她慢慢走出阴霾,原来没有,从来都没有。 等到得山顶,天已大黑,夜风吹在身上,冷得刺骨。善禾哆哆嗦嗦得走近悬崖,两手抱臂。泪痕已干,血也不再流,唯有心是热的。 终于要结束了。她有些不舍,却也没办法,她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人生就像今晚的夜色一样,黯淡无光。 善禾吹了会儿风,冷得实在受不了,便往崖边走。月光从云缝里漏将下来,照得山涧里奇石森森。善禾就着月色,虚虚一笑,想道:好了,终于要自由了。她展开两臂,如蝴蝶一样纵身往前跃去。 梁邵早从黑暗中疾奔而来。他抱住善禾腰腹,整个人往后一仰,二人齐齐跌在地上。几颗石子扑簌簌地滚落山涧。 善禾仰躺在梁邵身上,她刚崴到脚,这会子痛得蜷起身子。 梁邵忙扶着她坐起来,紧张地看善禾的脚。 见是梁邵,善禾怔然无语,她低下头,不知如何开口。 梁邵轻轻帮她脱下绫袜,脚踝处已擦破皮,见了血。 “是这儿崴到了吗?”他五指按在善禾脚踝处。 “你不用管我。”善禾硬声道。 梁邵抿了抿唇:“谁稀罕管你?”他顿了顿,“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要去死,我不拦你。但有一件,人从悬崖跳下去,摔个四分五裂,我怎么给你收尸回去?我还要一只胳膊、一只腿儿的,一个一个给你拾回去?” 善禾心底有些怕:“不会这样的……” “怎么不会?你见过?”梁邵振振有词,“你看这峭壁岩石嶙峋,枯枝横生。这里绊一下,那里勾一下,手掉在枯枝上,腿脚挂在石头上,到时候我还要爬悬崖给你收尸?” 善禾想到自己四分五裂的样子,不由蹙紧眉,但仍是逞强:“你不用管我,也不必给我收尸,死在外头,在阳光底下,也很好。” “薛善禾呀薛善禾!你仔细想想,你若孤魂野鬼曝尸荒野,路人撞见半截身子一颗头颅,吓出病来如何是好?再说没有人给你收尸,身子又摔碎了,灵魂也未必全乎的。我从前听人讲过,魂不全者无法投胎,只能在横死处循环往复。到时候你每时每刻重复着摔下去的那一瞬,你能开心吗?不能罢?你不开心,是不是就生怨?生了怨,是不是就会害那些好好生活的人,岂非成了厉鬼?” “我不会害人!”善禾有了哭腔,“我从不害人!” 梁邵指腹悄悄用力,摸索着善禾受伤的地方,嘴上继续说:“好,你不是厉鬼,不会害人。还有一件,没人给你收尸,我就没办法给你立牌位。到时候元宝怎么祭拜你?你是狠心的,不要元宝。可你怎知元宝也会不要你这个阿娘?若来日他问我他的阿娘去哪了,我该如何说?我说你去世了,他要来祭拜你,我又该如何?”见善禾听得入神,梁邵捏住善禾的脚踝使劲一按。善禾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眼泪立时逼出眼眶。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96节 梁邵笑道:“好了,好了。”他屈指给善禾拭泪,“善善,你生得这般容貌,秉性又良善,怎能摔得面目全非呢?就算你不想活了,那也得干干净净、全须全尾地死去,对罢?也得让我给你收尸,这不过分罢?好了,今日夜色太晚,等明天罢!明天一早,咱们起床,我再陪你想办法去寻死。”话落,也不等善禾搭话,梁邵将善禾抱起来,背在背上。 他抄着善禾的腿弯,一步一步下山去。起初,善禾踢着脚反抗,待入了深林,草木荆棘再度袭来,梁邵把善禾的腿往自家腰上一圈,一手拖住她的大腿内侧,一手拨斩障碍。他挡在前头,受伤更重,且又背着善禾,没一会儿便喘起粗气。 梁邵心底痛得厉害,他不敢说太多,怕弄烦了善禾,她更不想活。也不敢不说,怕善禾没人说话,自己又胡思乱想。只好东扯西扯地问善禾离京后怎么来到这里,善禾只嗯啊地作答。夜色愈深,山风愈厉,唯背上传来的体温真实可依。 第116章 结局(下)…… 梁邵背着善禾,深一脚浅一脚地好不容易下了山,就近寻了个官驿,要了间上房。到房间时,才发现善禾已累得伏在他背上睡着了,细喘微微,黛眉颦顰,脸上、手背上尽是枯枝刮出的血痕。 梁邵找店小二要来金疮药、白布巾和一盆热水,先替善禾把脸擦干净,才一点一点给她涂药。 翌日善禾醒来时,发现梁邵握着她的手,趴在床沿睡沉了。她支臂起身,手被他攥紧,半分抽不出来。走不脱,善禾只能侧躺在那儿,等梁邵醒过来。 她心底泛着苦水,抬手抚上梁邵的眉眼,不禁想起元宝。昨夜下山的时候,梁邵说,元宝不快乐了。“茫然四顾”四个字,绞得善禾心口生疼。她确是个不称职的娘亲,把孩子一抛,自己就去寻短见,可有什么办法呢?她实在、实在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倘若她死了,那些共侍兄弟的污名或可淡些,对元宝应当更好。 善禾又忍不住酸了鼻尖,她摸着梁邵浓密的长眉,轻声道:“阿邵,求你定要寻个容得下元宝的妻室,待他如己出。” 掌心之下,梁邵静静睁开眼,他平声说道:“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妻子,元宝这辈子只有一个母亲。” 善禾忙吸了吸鼻子,收拾神色。 梁邵坐直身子,换上平素大咧咧的模样:“好了善善,我这便去要热水吃食。你仔细想想,今日选个什么死法,可万莫别跳崖了。” 等梁邵端着早膳过来,善禾已把头发梳好,挽了个简素秀致的髻子。梁邵一壁调箸摆盘,一壁笑问善禾:“如何?想好了没有?” 善禾平静道:“跳河。” “行啊。”梁邵笑道,“河水清净,死在里头倒也清白。只要我及时捞你起来,就不会泡成巨人观了。” 善禾怔然无语。 用完早膳,二人一齐出门寻河。 梁邵这些日子寻善禾,已很清楚密州大街小巷的布局。他主动带路,实际上悄悄把善禾往人群聚居的巷道引。百姓临水而居,自然往河里倾倒污物。人多了,什么脏的、臭的都往里头扔。薛善禾爱干净,哪里肯死在这样的地方? 这厢梁邵领善禾走到一条小河旁,顿住脚步。善禾游目望去,见河床不过十余步宽,岸边几个妇人正洗衣说笑。 梁邵随手一指:“好了,就是这里。如何?” 善禾踌躇地看了看旁边的娘子们,轻声:“有人。” “那怎么了?她们洗她们的,你死你的,我捞我的,各不相干。” 善禾长叹一气,抬了脚往人少的那头去。梁邵偷偷勾了唇角,负手跟上去。 这遭人烟是远离了,河边却堆着各色糟糠秽物,上头还嗡嗡地飘几只苍蝇。不必善禾主动说,梁邵立时挽住她的手,拉她离开:“这儿太脏了,使不得。” 一连去了三四条河,都不合适,要么堆着秽物,要么旁边游人如织,估摸着她刚跳下去,立时就有人把她捞起来。善禾累得薄汗沁额,昨夜崴的脚踝,隐隐作痛起来。梁邵便背起她:“我还知道一条河,保管人少水清。” 善禾道:“最后信你一遭。” 梁邵一笑:“你就放心罢。” 最后那条河在城外,距离甚远。梁邵背着善禾,两手抄在她腿弯,从熙攘街市走到荒僻郊野。善禾见他额间汗珠密布,心下过意不去,刚想开口,未料梁邵先截住话头:“善善,你如今怎这般轻?背上来都没感觉似的。” 善禾知道,他在宽她的心。她把脸埋在他背上,闷闷应了句:“我也不知道。” 终于到了梁邵说的那条河,果然人迹罕至,水清见底。梁邵靠着树,笑道:“我没骗你罢?” 善禾点头:“阿邵,谢谢你。”说罢,她转过身,静静向河心走去。 “诶!善善!”梁邵蓦地开口。 善禾骇了一跳,脚下几颗石子扑簌簌地滚入河中。 “这样不行,你太轻了,没一会儿就浮起来。你得抱着石头。”说罢,梁邵跑向不远处的巨石,将其搬到善禾面前。 善禾亦觉有理,她张开双臂,抱住石头,却发觉自己根本抱不动。 梁邵一笑,抱住另一头:“我帮你抱进去。” 二人合抱石头往河心走,善禾面色沉静,似乎已做好准备。 梁邵又道:“诶!善善!” “你不用再说。脏的、臭的,还是人多,我都不介意了。你让我死就行。” “不是啊,善善。”梁邵一脸正色,“我哥也是溺死在河中的。到时候,他顺着河水飘过来找你,怎么办?” 善禾脸色一白。 难道死了还要被梁邺强迫不成? 她硬声道:“人死了,哪还有这么多事,我不信这些神鬼之说。” 梁邵便道:“年前那个老婆婆说咱们元宝是六六托生的,你怎么又笑了呢?你怎么又给泰山娘娘磕头供奉呢?” 善禾被噎在原地。梁邵见状,忙将石头丢开,拉过善禾走到岸边:“好了,好了,咱们明天重新想个死法罢!投河不行,天下水脉相通,跳哪儿我都怕哥来找你。明天我们重新想一条新的死法去。” 他弯下腰,替善禾把吃饱水的裤腿拧干。又把自己的裤腿也拧干,挽上去,这才转过身,背对善禾,微微屈膝,笑道:“行了,上来罢。我背你回去用饭歇息,明日我再陪你寻死,行吗?” 善禾眼底闪着泪花:“阿邵,我知道你在拖延我。你不用这样的……” 梁邵敛了笑,声气淡淡的:“是,我是不想你死。我喜欢你,你是我们元宝的娘,我怎么想你死呢?我巴不得你薛善禾长命百岁,跟我做一对不死的千年老王八。” 善禾噗嗤笑开:“你是王八,我不是。”话落,蓦地想起“绿王八”这个词,心又皱起来。她确实背叛了梁邵,让梁邵做了绿王八。 “但我也知道,你活不下去了,你不想拖累元宝和我,你觉得日子没有奔头。我尊重你。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给你收尸,带你回去。你要葬在金陵,还是密州,你跟我说好了,我都应你。到时候我找个老匠人,给你刻块顶好的碑。以后的每一年,我都带元宝来给你磕头,让他喊你一声娘,这不过分罢?”他转过头,“快上来啊,我都饿坏了,带你吃饭去。你不饿吗?” 善禾吸了吸鼻子:“不过分。”她趴在梁邵背上,让他背起自己。 长长的土路,零星长着杂草。梁邵背着善禾沿道而行,日头将影子拉得老长。 梁邵声音里漾着笑:“善禾,你放心,元宝是我儿子,唯一的儿子。便是你走了,我也就他一个儿子。你放心好了。” “我的东西,全是留给他的。金银地产,早晚都会写他的名字。还有哥留下的那些钱啊、字画啊、铺子田产啊,也都是你和元宝的。” “谁要他的东西!”善禾蹙眉为 梁邵笑道:“梁邺犯了错,钱又没犯错,田地又没犯错。你何苦跟这些劳什子玩意儿置气?我要是你,不出十年五载,定将它们挥霍一空,让梁邺在地底下干着急!这都是他欠你和元宝的,不痛痛快快地花光,对不起你吃那么多苦。” 他忽地转了话锋:“哎,就是有一件……” “什么?”善禾问道。 “善善,你也知道,我是不务家计的性子。从前我的那些私产,都是你跟梁邺暗地里帮我看着的。现在梁邺死了,你马上也要走了,我身边也没个好的账房先生。原先家里那个,我还打算留他在密州,顺道帮着成保管义学里的进出项,实在动不了。再请个人来,不知根不知底的,我又担心。贪点钱倒没什么,就怕拿了钱作奸犯科,牵连我与元宝,可如何呢?后宅里没个主母镇着,真真难办!” 善禾抿唇:“你自己来,不就好了?” 梁邵:“让我带兵打仗剿匪,我在行。让我算帐,真真饶了我罢!” 善禾低头思忖了会儿,将理家管账的诀窍细细道来。知梁邵于此道拙劣,又絮絮嘱咐他如何聘好账房,如何调度仆役。这般说着,不觉已回城中。 梁邵寻了就近的客栈住下,二人吃饱肚子,一个躺在拔步床中,一个歪在窄榻上。善禾盯着帐顶的并蒂莲花纹,细细地忖着。 梁邵两手枕头,蓦然出声:“善善,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死法。” “想到了吗?” “想到了几个。” “比如?” 善禾侧过脸,看他:“上吊。” 梁邵倒吸一口气:“这我知道,从前做提刑官的时候,好些人就是上吊自尽的。脖子、舌头拉得老长,可怖得不得了。而且下葬后还得请先生来自尽的房间里做法事,麻烦得很。” “为什么?” “吊死鬼怨气大,死后阴灵不散,需要请先生把灵魂送走。否则盘桓在此地,早晚成个厉鬼。” 善禾蹙眉:“那用刀呢?” “你可别。”梁邵又道,“我在北川时,见过不少死人。除非一刀毙命,否则死得又慢又痛苦,最后实是痛死的。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一刀捅不死,需要捅自己好多刀。” “你杀我,就好了。”善禾淡声道。 “不行!”梁邵蹭的坐起来,“薛善禾,你这是什么话?我不想你死,你还让我来杀你?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善禾闭上眼:“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梁邵起身过去,坐在床沿,握住善禾的手:“我有一计。”他顿了顿,“察台有个毒药,无色无味却剧毒,从喝下到毙命,不过几息之间,死得干脆利落,如何?” 善禾睁开眼,目向他。 梁邵又道:“我现在写信给我北川的兄弟,教他们寄过来。只是一来一回,再加上他们寻毒的时间,大约十二天左右,你等不等得起?” 善禾蹙眉道:“你没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这几日陪你寻死,你看我像骗你的样子吗?你觉得不好,那你说,还有什么死法比这个好的?就算你买个普通毒药,也不是一到药铺立马就能买到的,是罢?” 善禾想了想:“好罢。” 当日下午,梁邵当着善禾的面,修书去北川,请军中故友寻觅察台毒药。寄完信,二人便在此客栈中住了下来。 梁邵见自己缓兵之计奏效,心中颇为得意。然善禾虽应了他,镇日里依旧闷闷不乐,显见的是郁结在心。他念起善禾的爱好,便教店小二购置一批上好的画具。善禾本就无事可做,索性就画起画来。 可画也不似从前。善禾如今的画,不知怎了,总透着一股怪异可怖,教人看了心底发毛。 梁邵见此形状,想着善禾恐怕不是寻死那般简单,应当是生了怪病。要不好好一个人,怎么铁了心就想去死呢?他又买了许多医书,一点一点看起来。 每日里,善禾坐在窗前画画,梁邵就坐一旁看医书。与善禾类似的症状不多,只言片语散落在不同书中。多数医书所开药方竟非草药,而要请道士驱邪。梁邵知此法不可行,更奋力寻觅良方。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会找下去。 这些日子,梁邵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么爱哭。有时候,薛善禾枯坐窗前,看太阳一点点落山,月亮一点点爬起来。她也不动,就呆呆地看着,懒怠做事、懒怠说话,连动也懒得动。梁邵站在她身后,回过神时,脸上总有泪。 好在渐渐入春了,万象更新,日头也好起来。梁邵想了个法子,一早一晚,牵善禾出门散步、晒太阳,似乎对善禾略有裨益。只是她仍旧每天都问他:北川寄信来了吗? 他总说:“快了,别着急。” 这日早间,善禾穿戴整齐,等梁邵跟她一起出门散步。 梁邵拉住她的手,笑道:“今天不散步了,今天有件急事!”说罢,拉着她匆匆往外去。 善禾跟在后面问:“怎么了?” “成保不是去金陵找你了吗?我没告诉他我找到你了,他还在金陵呢。现在义学里没人看着,这两天后厨里王大娘的女儿生产,她告假去伺候她闺女了,说是告假三天。我想着,就三天,何必再请新的人,是不是?还要额外花钱!” 善禾停住脚步:“你让我去?” 梁邵笑道:“是啊,你厨艺不错,祖父那会儿也常夸呢。放心,善善,你在旁边指挥就行,我来煮。”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97节 善禾不动:“我不想去。” 梁邵便道:“善善,你阿耶从前就在那儿读书。你不想去看看吗?那儿有一群家境贫寒、却认真读书的孩子,你要眼睁睁看着他们饿三天肚子吗?” 善禾瞳孔微动。 梁邵继续道:“他们家境实在不好,一日三餐,也就中午在义学里吃的,稍微好一点。多少孩子就等着这一顿呢!善善,北川的信且有五天才能到。这三天你给孩子们做饭,就当积德行善,下辈子保佑你投个好胎,好不好?做完饭,剩一天你休息,休息得有力气了,你再去寻死,岂不圆圆满满?”他见善禾面色松动,拽着善禾就往义学里走。 “善善,你放心,累不着你!脏活、累活、苦活你丢给我就行!义学里还有几个小幺儿,也能干活,你在旁边做个指点江山的大将军,就好了。” 义学坐落山脚,门前大河奔流。梁邵抱善禾下马,牵她推门而入。行至天井,几个凭栏诵书的孩童见梁邵来了,纷纷笑唤:“梁阿爹!” 从前是孩子们对梁老太爷的称呼,如今梁老太爷寿终正寝,这句梁阿爹落在梁邵身上。 梁邵笑着同他们点点头,拉着善禾往后厨去。 善禾任他牵着,心中却想起从前父亲在世时,告诉她的:“那会儿我的阿耶、阿娘都不在世了,没钱读书,我只能去给人家做短工。当时也不过十岁,以为天都塌了。我怕得很,冒雨去找老先生。我还记得那会儿是个夏天,我穿了件单褂,衣服上补丁叠着补丁。我还背了个破布包,是从前阿娘的旧衣服改的。我一口气跑到梁府去,跪在老先生跟前,我说:‘梁阿爹,我爹娘死了,我还想念书,行吗?’老先生笑了笑,扶我起来,反问我:‘有谁规定爹娘去世的孩子,就不能读书了?’他还把梁照的衣服拿给我穿,梁照就是他儿子。哎,梁照,也是可怜呐,与他夫人一起治疫去世了。给老先生留下两个孙子,只比你大一点儿。还是老先生亲自过去,把两个孩子接回家的。” 回过神,已到了后厨。肉菜米都备好了,就缺个厨子。梁邵不要善禾动手,只要她指点。可他从未下过厨,纵认真依旧差错不断。善禾看不下去,挽起袖子,握住梁邵的手:“你看仔细了,要切成片儿,不能是块,而且要薄厚均匀。” “切片太麻烦了,我怕来不及。” “你按我这样,慢慢加快,就好了。” 梁邵一个人的速度实在太慢,善禾只得亲自上手。等到午时,一荤一素一汤堪堪完成。 义学里的小厮和几位教书先生帮忙分菜添饭,孩子们捧着碗排起长队。梁邵和善禾并肩坐在厨房门前的石阶上,疲倦地将头枕在膝盖上,相视苦笑。 梁邵轻声问:“善善,累吗?” “嗯,骨头快散了。我生怕来不及。” “今日有了经验,明日必能赶上。” 善禾把脸埋在两膝间:“啊,还有两天。” 梁邵抿了抿唇,试探问:“那明天你休息罢。我今日已经学会了。” 善禾没吭声。 梁邵继续:“反正就是洗菜、切菜、炖煮——” “明天我们烙饼吃罢。”善禾蓦然开口,“也不能天天吃一样的菜,对罢?” 梁邵弯了唇瓣:“好啊。” 二人就这么坐在日头底下,任日光懒洋洋地洒在身上。 未久,慢慢磨蹭过来一个小孩,看上去约莫六七岁的样子,也不说话,就靠在梁邵身上。 梁邵笑道:“小张式,你吃饱了?” 张式抿着嘴儿点头,就是不开口。 梁邵轻轻掐了一下他的手臂:“怎么不说话?” 张式依旧抿着嘴儿笑。 旁边几个年长的孩子走过,笑道:“他害臊呢。” “害臊?臊什么?” 张式拿眼望向善禾。 那个小孩继续道:“他阿娘也慈眉善目地漂亮哩!” 后来,梁邵告诉善禾,张式的阿娘在他五岁的时候跟人跑了。善禾听了,心底难受。梁邵却补充道:“也许是被人拐走了。这些穷山坳子里,女人不管是自己离开的,还是被人拐走的,还是无缘无故死在外头的,一律都说跟人跑了,仿佛面上好看些。我从前在他老家那儿办案时见过他娘,是很温和本分的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跑?” 从义学里回来,天已黑了。善禾、梁邵洗漱完毕,正要沉入梦乡,忽听善禾道:“把梁邺的钱拿出来,多请几个厨子罢。” 睡在不远处窄榻上的梁邵慢慢睁开眼,翘起唇角。 善禾开始思虑死亡之外的事了。这是个好兆头。 梁邵故意道:“不给咱们元宝留着了?” “不是还有你的吗?”善禾绞着手指,“用梁邺的钱帮孩子们,权当替他赎罪。” 梁邵轻声道:“好。”他重新闭眼,“睡觉罢。” 三天的时间很快,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善禾与孩子们也处得有些熟悉,王大娘回来时,他们还问善禾下次什么时候来。 善禾说:“再说罢。” 其实她隐隐希望王大娘晚几天再回来,可是北川的信,快到了。她只好坐在床沿,静静等待着死亡。 梁邵风风火火从外头走进来,一抬眼,却见善禾怔忡坐着,知道此刻的薛善禾又回到一心寻死的状态里了。 “阿邵,北川的信,什么时候到?” 梁邵抿唇坐下:“明天罢。” “好。”善禾点点头。 翌日早间,善禾早早起床洗漱完毕,枯坐在窗前。梁邵望着她背影,仰起脸,把泪吞下去。 约莫巳时三刻的时候,门外的过道里响起一阵响动,踢踢踏踏的。 梁邵冷声道:“应该是他们来了。” 善禾低下头。 开了门,不是信使,不是兵士,也没有信。 梁邵扬起笑脸:“哟!这不是梁元宝小公子吗?” 善禾脊背一僵,猝然转过脸,只见元宝戴着虎头帽,穿着虎头鞋,脖间挂着平安锁,手里攥着纸风车,咯咯地冲梁邵笑。 梁邵从乳母手中接过元宝,笑道:“呵!坠手了。才几天不见哪,抱在怀里就沉甸甸的了。” 乳母陪笑道:“是呢,这般年纪的小孩一天一个样。”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错过了今天,可就再也见不到了。” “行罢,你们也下去歇一歇。这儿有我和薛娘子就是了。” 乳母答应着,叹口气:“实在是没办法了,晴月姑娘月份也大了,妙儿姑娘画她的书,正画到关键处,彩香、彩屏又帮着兰儿姑娘置办嫁妆去了。就我一个看顾孩子,实在是忙不过来,这才来投奔二爷和娘子。”说罢,方福身退出去。 梁邵抱着元宝,坐到善禾身边,把孩子往她怀里一搁:“再抱抱他罢。” 话落,善禾的眼泪断线般掉落。 她将元宝搂在怀中,抚着元宝绵软的身子。她忽而希望北川的信能晚点来,再晚点来。 但终究还是到了。梁邵没有骗她。 土黄色的大肚瓶,安静置在桌子中央。善禾抱着元宝,不住地揉元宝胖嘟嘟的小手。 梁邵强笑道:“好了,我们元宝要跟阿娘再见了啊。”他故意说这话,实际根本没想把元宝抱走。到了这一刻,倘若善禾还是决定死亡,他也没有办法了。善禾就是因为被强迫,才变成如今这样的。如果他硬逼着善禾活下去,何尝又不是一种强迫? 善禾伸出手,攥住瓶子。 梁邵哽咽着:“善善,你真的想好了吗?” 善禾没说话。 梁邵朝元宝张开手:“来,元宝,到阿耶怀里来。” 元宝不肯,攥着善禾的衣襟,把脸埋在善禾怀里。 梁邵终于忍不住:“薛善禾,你要看元宝变成下一个小张式吗?这些日经历种种,都留不住你么?元宝在你怀里不撒手,他也不要娘走啊!” 善禾手一抖,瓶子咣当坠地。善禾与梁邵皆泪流满面,他们额头抵着额头,痛哭失声。 善禾放弃了寻死,可她的病,依旧没有痊愈。尽管善禾小心翼翼,不提“死”这样的字眼,认认真真爱元宝,可她的画依旧没有变,可怖诡异的画风,教人看了心底发毛。 梁邵带着善禾与元宝回到京都,他辞了神策军的官职,只留下“护国县伯”的爵位。他重新买了座府邸,带着善禾母子搬进去。他们的生活里再没有梁邺以及与之相关的任何事。梁邵给自己收拾了间书房出来,不肯人进。后来有一天,善禾无意间走进去,只见两只阔大书架,堆满了医书。这些年,梁邵一直在想办法,治愈善禾的心结。 元宝一岁的时候,他们重新做了夫妻,过了官府文书的夫妻。他们把梁邺留的八千两现银全部投入义学的使用,而那批田产铺面,尽数租出去,以年租保义学长续。 元宝两岁的时候,梁邵给义学添了武术的课程,孩子们学文、学武,皆由自选。未久,密州第二座义学竣工,只收女学生,里头的夫子也全是女性。女义学是善禾提议的。从此,密州不仅有梁阿爹,还有薛阿娘。 元宝三岁的时候,第一批在义学念书的孩子登科及第,三人高中进士。他们特意来到护国县伯府,给梁邵和善禾磕头。往后每一年,都有考中的孩子来看望梁邵与善禾。 元宝五岁的时候,梁邵照旧在书房里看那些早已看完的医书,希冀从别的病症中寻找善禾病愈的良方。他照例摊开善禾的画,照例扫过一眼,忽而发现,有什么不一样了。 是不同了。一幅画的是捉玉色蝴蝶的元宝,气喘吁吁的,一幅画的是晴月教育夫君,妙儿站在旁边帮腔,一幅画的是梁邵上树掏鸟窝,元宝站树下举起双手。内容各不相同,但画风皆是舒服治愈。 梁邵流下泪,冲出门,只见善禾站在池塘边喂鱼。晴月正问她工部陈尚书夫人的寿礼如何置办,善禾想了想:“尚书夫人爱画,库中有幅《寒山图》,必要带的。” 晴月蹙眉:“《寒山图》似乎有两三件呢。” 善禾道:“就是刘辛大师画的那幅,从前大爷收藏的那幅。” 许多年了,善禾都没提过梁邺的名讳,这是头一次,这样云淡风轻地提他,仿佛他只是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亲戚。 善禾转过身,望见梁邵走过来。她笑开:“你来啦。” 梁邵声气有些抖:“善善,你……” 善禾知道他的意思,她伸出手,抚了抚梁邵的后脖颈,温声:“阿邵,我好了,我好了呢。就是突然有一天,好像一切都解开了。世间的一切都重新有了颜色,站在池边,想的不是我坠下去如何,我会多久溺死,而是水清池浅鱼自在。” “阿邵,你不用再看那些书了。” 梁邵忍不住流泪。 善禾抿着唇,尽量不让自己也哭出来:“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呢。” 梁邵强自笑道:“我是高兴。”他抱起善禾,撑住她两腋,原地转起了圈。 二人俱笑开。 唯有梁元宝自远处奔来,一愣,旋即跺着脚嚎啕大哭。 妙儿问他:“你哭什么呀?” 元宝哭道:“我也要抱……我也要转圈……” 这一年,善禾二十三岁,梁邵二十四岁。 从这之后,梁邵每夜不再泡羊肠。 两年后,善禾又生了个女儿。梁邵认认真真地给孩子取名为雅山。雅是美好高尚的意思,山则希望女儿日后如山一样挺拔、宽厚。梁元宝很是嫉妒,终于在二十岁弱冠礼上,给自己取了个顶顶好的字。 因为梁邵的主动回归家庭,他成了当初陪李准夺嫡的那班大臣中,晚年最安逸者。 在生了雅山后,梁邵只带兵出征过两次,倒是常陪新太子巡盐、巡铁。李准很放心他,因为不恋兵权,每次归来主动上交。他是罕见的有能力独立带兵、却不要兵权的大将军,他常跟李准说,希望早些致仕,回家陪伴善禾与一对儿女。这份“不上进”,至少让梁家在李准及其子两朝,稳居大燕一流世家。只是李准想打造第二代“凌烟阁”的愿望,是彻底落空了。 元宝十八岁的时候,梁邵与善禾让他选定日后方向。他既没有选择科举,也没有从武,倒捣鼓起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如测量星宿的盘子,预测时间的匣子,指明方向的碗。元宝在朝中独树一帜,他上朝从不站队,甚至很少上朝,一门心思捣鼓这些玩意儿,皇帝便让他做了司天监的监正。后来,元宝发现自己对香味特别敏感,又研制出各色香料。梁邵揽着元宝的肩:“我就知道你鼻子好。”元宝疑声:“阿耶,为什么?”梁邵笑道:“因为你上辈子是条狗。”气得元宝三个月没有回家。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98节 雅山文采好,入宫做了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因文采博得陛下与娘娘的青眼,入宫后的第五年,雅山出宫了,不是嫁人,而是做了科举诗词科的考官,品评天下诗赋。 元宝五十二岁的时候,身子渐渐不好了。郎中说过,元宝不足月便出生,根基自然弱些。善禾为此一直愧疚。在知道自己天命不永后,元宝决心完成自己一直想做、但没有做的梦想。他造了一只飞鸟,人坐在上头,不停转动扶手,鸟翅舒展,便可上天。第一次飞天,元宝摔下来。善禾不忍心,元宝却笑:“阿娘,我没几年活头了,容我做点我想做的事罢。”元宝一直觉得,蓝天比土地自由,所以他想飞到天上看看。第二次飞天,鸟飞得很高,善禾、梁邵和雅山都在底下朝他招手,大家都笑吟吟的。元宝也开心,他甚至看到了皇宫、承天门、承恩寺。梁元宝摔死的时候,嘴角是笑着的。 梁邵八十三岁那一年,摔了一跤,自此身子骨便一直不好。半年后,他终究是走了。弥留之际,善禾、雅山以及孙辈们都在病榻前,义学里在世的孩子们也在病榻前。梁邵满意地笑着,他握了握善禾的手,艰难出声:“我先去、找元宝了啊……”终是含笑而逝。 梁邵下葬,是善禾最后一次去墓园。她和雅山彼此搀扶着,静静送走梁邵。离去时,善禾见梁邺碑前杂草丛生。她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想起梁邺了,这个差点毁了她一辈子的人,如今再见,心底竟没有丝毫波澜。她唤来曾孙,指了指梁邺的墓碑:“以后祭祖,伯公的墓也记得扫。” 又过了很多年,善禾成了老祖宗。一年轻后生寻至梁府,呈书给善禾。 书题《梁氏义学传》。 晚生说,他祖母从前在梁家的义学读书,学得管账,后往天杭做首饰营生。祖母供着父亲和姑姑读书,父亲科举,姑姑继承了祖母的首饰铺。二十年前,祖母病故,教他一定要将义学的故事写出来。可当初义学第一批孩子皆已作古,他便只能翻阅他们生前留下的有关义学的遗稿,挨个走访他们的后代,靠这些凑成了这部书。 书有四五章,有一章专写人。第一节 是梁阿爹,第二节便是薛阿娘。 书记薛阿娘心善才高,女义学便是她倡导的。许多许多的事,有些善禾都忘记了,孩子们、孩子的孩子们却记得,记录在里头。可没有一个人写过她共侍兄弟的经历。岁月悠悠,那些烂俗逸闻早湮灭于历史长河,薛善禾的德辉早盖过污名。 共侍兄弟,又如何呢?她帮过很多孩子,很多女孩子。这比薛善禾是不是被迫从了梁邺、薛善禾有没有让梁邵做绿王八更重要、更值得流芳百世。往后很多年,人们只会记得她的善良、慷慨、真挚。 听曾孙读完全书,善禾含笑闭上了眼。 渐渐地,她听见了梁邵的声音。 “善善,走罢……” 于是,这位百岁老人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完了!!! 本来打算要写很多很多结语,但是现在似乎没有什么想说的了,因为善禾跟梁邵很幸福,这就足够(很重要很重要)。 真的特别特别喜欢善禾,中间有在思考,善禾会不会太圣母,但后面想开了,善禾就是因为纯粹的美好、善良与赤诚,才会让那么多人喜欢她。 (今年打算去学中国画捏,如果学成了,我一定要画一幅善禾的图,抽奖送给你们hhhh希望能实现[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