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春》 第1章 [古装迷情] 《三尺春》作者:长青长白【完结+番外】 作品简介 【身世复杂的钓系美人李姝菀x嘴硬心软的冷傲大将军李奉渊】 【古代言情+精品小说+1v1+sc+甜宠+双向奔赴+宫斗+暧昧拉扯+暗恋+年龄差+别后重逢】 七岁那年,李姝菀从乡野被抱回将军府,成了李奉渊名义上的亲人。 她自知卑小,在他面前处处谨小慎微,可李奉渊并不待见她这名义上私生的野种。但无论亲疏,空寂的将军府里,两个人都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后来西北起祸,十七岁的李奉渊着甲持枪,抛下李姝菀头也不回地上了战场。他留给她的,只有一座空荡荡的将军府。 五年后,西北稳固,已封侯拜将的李奉渊返京。贺宴上,阔别多年的两人相见,李姝菀却好似已经不认得他。 四目相对,她蹙眉伏在太子耳边道:“太子哥哥,那人瞪我。” 当夜,李奉渊入她闺房,一身寒气立于床侧,低声告诉她:“这世上,没有人会比我待你更好。 其实我与你并非亲人,而且从小定了娃娃亲,你要别人、还是要我?” 第1章 回府 回府 盛齐三十七年,都城的冬天一如往年冷得冻骨。 西北黄沙覆雪,望京腊梅满城,护城河都结成了坚冰。 春节将至,城中家家户户挂上红灯笼,贴上春帖,热闹的喜气稍稍冲淡了持续了一个多月的寒霜。 大年三十,更夫刚敲响六更天,赶早的炭翁已经披着蓑衣、骑驴挑篓出了门。 鹅毛飞雪洋洋洒洒下了一整晚,到早也没见停,将军府前两尊石狮被雪淹了足,目光炯炯地伫立在将明未明的晨暮,望着府门前来往的行人。 年迈的炭翁骑着老驴从府门前过,留下两行蹄印,很快又被大雪淹没。 他将手拢进袖子,望了眼青黑的早天,嘟囔了句:“真冷啊……” 炭翁顺墙来到将军府的侧门,卸下驴背上驼着的木炭筐,抬手敲门:“大人,今日的木炭送到了。” 话音落下,忽听“咯吱”一声,窄小的侧门从里打开,两名年轻的仆从拿着木框出来,利落结了银钱,合力抬起木炭筐,把炭倒进了自己的筐里。 老翁在一旁眯眼数钱,数了两遍,“哎哟”一声:“大人,给多了。” 仆从道:“给你就拿着吧,今儿个大年三十,管事说图个喜庆。”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炭翁将空筐装回驴背,本想道句新年新喜,可想起将军府门口既没挂红也不见彩,就没多话,笑着骑驴掉头回去了。 他还得回家和家里人过年呢。 两名仆从收了炭,转头又提着扫帚出来了,搓手绕到正门前,扫门口堆了一夜的积雪。 两人手里忙活,嘴上也没闲着。 “这都三十了,你说将军今年还回来过年吗?” “应该回吧,我看前两天宋大管家还叫他们收拾明锦堂来着呢。” “那可说不准,去年收拾得娶妻一样喜庆,将军不也没回来。听说少爷还发了脾气,让把府里的红灯笼全摘了,你瞧今年宋管事都没敢装点了。” “装不装点的,你操这闲心作甚,再说将军又不是你老爹。” “我好奇不成吗。” 两人正说着,远处长街的大雪中忽而响起一连串踏雪的马蹄声。 马蹄戴铁,落地沉稳有力。两人眯眼转头看去,瞧见一人骑一匹深枣色骏马穿雪而来。 如此大雪,马上的人却未撑伞戴帽,只披了件黑色大氅。再仔细一瞧,氅下剑鞘笔直斜出,瞧着像是名侠客武将。威风凛凛,好生气派。 都城里,一朵梅花散了瓣儿从树上掉下来,能砸死一堆文官,武将却不多得。 大雪迷了眼,两名仆从看不清是谁,待骏马离府门还有十来步路的时候,来人的身影才变得清晰。 此人下半张脸覆了黑色面巾抵御风雪,只露了眉目宽额,但仍瞧得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剑眉星目,皮糙肤黑,寒雪之下,一双眼厉如鹰目,气势着实不凡。 两名仆从似感觉这人有点眼熟,不约而同看向对方,以眼神无声交流。 一人挤眉弄眼:有点面熟,你认识? 另一人遗憾地耸了耸肩:不认识。 既不认识,两人便不再理会马上的人,继续低头扫他们的地。 可没想人马临近,男人轻拽缰绳,竟将马徐徐停在了府门前,声音低沉道:“开门。” 二人听得这命令般的语气,倍感意外,齐齐抬头看去。 男人伸手扯下面巾,露出一张饱经风沙的脸,左脸上,一道三寸长的刀疤自颧骨向嘴唇斜飞而下,醒目得扎眼。 其中一名仆从反应快些,见了这疤,心头陡然一颤,膝盖一弯直接跪了下去:“将军。” 另一人脑子还迷糊着,听见“将军”二字后浑身猛一个激灵,打量的目光一收,也跟着跪在了地上,慌张道:“将、将军。” 李瑛垂眸看了二人一眼:“起吧。” 二人颤颤巍巍站起来:“是。” 应完,一人软着腿倒退着走了几步,而后提着扫帚转身奔向大门,抬手叩响门环,喊道:“大将军回府!开门!快开门!” 另一人着急忙慌把台阶上的积雪扫到了两侧,清出一条干净的路。 李瑛没急着下马,而是解开领口的绳子,掀开了身前裹得严严实实的大氅。 衣服一掀,才发现下面竟躲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六七来岁,为避风雪躲在衣裳下,被大氅捂红了脸,可爱得紧。 女娃娃戴着一只兔皮做的茸帽,帽子下一双琉璃珠似的杏眼,她看了看面前高阔的府门,有些紧张地拽住了李瑛的袖子。 沉重威严的府门从里面打开,李瑛看出她不自在,抬手将她头上巴掌大的茸帽往下扯了扯,包住耳朵:“别怕。” 他语气平缓,安抚的话听着像是在下令,李姝菀没见放松,但仍乖巧地点了点头:“是,爹爹。” 一旁的仆从听见这话,吓得险些没握住手里的扫帚。 将军丧妻多年,这些年镇守西北,突然独身带回一个半大的女儿,这下不得翻了天。 他不敢多看,低下头装瞎。 守正门的司阍是个老者,开了门,急急探头往外看,本想看叩门的人是不是认错了家主,没想开门就看见李瑛抱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姑娘,小姑娘张口就是一句“爹”。 老头心里直犯嘀咕,却不敢耽搁,急急跑去府内通报。 李瑛翻身下马,用大氅将李姝菀一裹,单臂抱在胸前,抬腿大步进了门。 将军府人丁不兴,伺候的人也少。 司阍找了一圈,最后在栖云院才见着管事宋静,刚说两句,一个身形端正的少年突然踏雪走了进来。 他轻飘飘抬起眼皮看向司阍,一双眼厉得仿佛与李瑛一个模子刻出来,语气冷淡道:“你方才说,他带回来一个什么东西?” 第2章 哥哥 哥哥 少年名叫李奉渊,李瑛的儿子,虽年纪尚小,性子却磨砺得沉稳。 李瑛常年不在府中,李奉渊便是将军府唯一的主子。他这一问虽没有指名道姓,但显然话里的“他”指的是他老子李瑛。 司阍一时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担心答错了话,惹李奉渊不快,将目光求助地投向宋静。 自李奉渊在襁褓之中,宋静便跟在他身边,这十数年看着他长大,对这位少爷的脾气很是了解。 倘若直接告诉他李瑛突然带回一个女儿,必会引得他大怒,是以宋静斟酌着道:“回少爷,说是将军带回来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李奉渊走入廊下,伸手拂去肩头的落雪,接着问:“哪儿来的?” “这……”宋静又看向司阍,司阍摇了摇头,于是宋静道:“尚不清楚。” 李奉渊好似在意此事,面色却又淡得很,问司阍:“还知道什么?” 司阍撞上李奉渊的目光,思索了片刻,迟疑着道:“回少爷,奴才听见扫地的奴仆叩门,匆匆开了门,只站在门口瞧了一眼就赶来通报了。老奴老眼昏花,实在没看得仔细……” 他啰里八嗦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李奉渊挑起眼皮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司阍心头一慌,嘴皮子一瓢,结结巴巴挤出一句:“还知道呃、那姑娘呃、面容乖巧,长得像个小玉娃娃。” 这话一出,宋静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奉渊想知晓的自然不会是那姑娘容貌如何的无用之事,果不其然,李奉渊听后皱了下眉头:“下去吧。” 司阍低下头,忙不迭应道:“是。” 司阍走了,宋静却没急着离开。 李奉渊出身将门,自小习武,每日风雨不动去武场,今日看来也没例外。 他方才冒雪从武场回来,衣裳法顶被雪淋湿了一片,宋静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外衣,关切道:“少爷,换上吧,风雪大,别冻凉了。” 第2章 “不用。”李奉渊看也没看,抬腿进了书房,像是取了什么东西,而后又穿着一身湿,淋着飞雪出了院子,不知又要做什么去。 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宋静知道自己劝不住他,也不敢多问,只好把衣裳挂在架子上,往明锦堂去了。 明锦堂是李瑛住的地方,李奉渊住在栖云院,中间隔了半个宅邸。 宋静在李奉渊这儿绊了会儿脚,出了栖云院,吩咐仆从去叫厨房准备好膳食,撑着伞匆匆忙忙地往明锦堂赶。 一来二去耽搁得晚了,宋静一进院门,没看见李瑛和司阍口中的姑娘,只见一名侍女蹲在炉子边点炭。 宋静问:“将军呢?” 侍女道:“去栖云院了。” 宋静奇怪道:“几时走的?我才从栖云院过来,一路上并未见到人。” 侍女看了眼炉边烧断一截的线香:“去了有一会儿了,我听将军说要带小姐去见见祖宗,或许是走的停雀湖那条路。” 停雀湖旁立着李家的祠堂,宋静点了点头,担心错过,又叮嘱了一句:“若将军回了明锦堂,叫人来知会我一声。” 侍女应下,宋静一刻不得歇,又撑伞迈着老腿往停雀湖跑,心想着:府里该多买些奴仆了。 停雀湖因湖中心有一方雀亭而得名,春色夏景美不胜收,时至隆冬却没什么好看,只有一片冷冰冰的深湖。 湖边冷,李瑛用黑皮大氅将李姝菀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小脸,抱着她走在停雀湖边的青石径上。 李姝菀本就穿得厚实,被沉重的毛氅一裹,更是压得坐不直腰,只能靠在李瑛胸前,睁着一双眼看着宽敞却冷清的宅邸。 冬日这条路幽静,两人一路过来没见着人,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靴底踩雪的声音。 李瑛抱着李姝菀进了祠堂所在的院子,看见祠堂的门大开着,缕缕沉香正从中飘出来。 府中姓李的找不出四个人,大年三十会来祠堂点纸燃香的,除了李奉渊没有别人。 李瑛抱着李姝菀走进祠堂,看见他两年未见的儿子挺直肩背面对神龛跪坐在蒲团上,正低头在盆里烧东西。 而他面前的供桌上最下方的牌位,写着“李氏 洛风鸢”几个字。 李奉渊听见了李瑛的脚步声,却并未回头。 李瑛沉沉望着牌位,放下李姝菀,上前燃了三柱香,插在了李奉渊点燃的香旁。 他伸手蹭去沾在牌位上的香灰,回头看向了李奉渊。 李奉渊烧完手里的信,伏地对着牌位拜了三拜,站起身看向李瑛,语气平平地叫了一声:“父亲。” 李奉渊这两年窜得太高,骨骼四肢已经勉强有了男人的架子,脸上稚气稍脱,李瑛恍惚一眼没认得出来。 雪风涌进门,荡起一股寒气,盆中未燃尽的火焰随风飞舞,很快又归于平息。 父子相见,却谁的脸上都没有笑意,神色生疏得仿佛初见的陌生人。 李姝菀站在门口,有些无措地来回看着李瑛和面前的背影,抓紧了身上拖地的大氅。 李瑛仔细打量了一番李奉渊,语气同样平淡:“长高了。” 他说罢,看向李姝菀:“姝儿,过来。见过你哥哥。” 李奉渊皱了下眉头,侧身面无表情地看向了李姝菀。 李姝菀听话地放下身上过于沉重的大氅,小跑到李瑛身边,有些紧张地看向了面前的少年。 她记得从江南来这儿的路上李瑛与她说过的话:她有一个哥哥,年长她五岁,是除了他之外她唯一的亲人。 李姝菀在路上偷偷猜想过那位素未谋面的哥哥会长什么样,性子如何,是不是和爹爹一样沉默少语。 她料想了种种情况,做好了不被喜欢的准备,可在看到李奉渊冷漠得毫无情绪的神色时,仍旧慌得手心出了汗。 她捏着衣袖,推了推额前的帽沿,抬头无助地看了眼李瑛。 在李瑛鼓励的目光下,李姝菀鼓起勇气,怯生生地迎向李奉渊的视线,温声细语地唤了声:“哥哥。” 李奉渊站在她面前,垂着眼皮冷眼看着她,一言未发。 第3章 野种 野种 知子莫若父,李瑛似已经料到李奉渊会是这种反应,李姝菀不安地看向李瑛,李瑛伸手按在她肩头,安抚道:“别怕,他不会拿你如何。” 李奉渊看着眼前这父慈女孝的一幕,只觉得讽刺:“父亲就这么断定?若我将她投进湖中淹死呢?” 他面色认真,不似在说笑。李姝菀心尖一颤,惶惶不安地往后退了半步。 停雀湖严寒冷清,她不要淹死在那处。 李姝菀年纪小,会被李奉渊话吓到,李瑛却只是面不改色看了自己这叛逆的儿子一眼:“你若当真做出这种事,这些年的圣贤书可算是白读了。” 李奉渊此前在宫中做了几年太子伴读,如今又在名师座下听学,他悟性好,学得通透,虽嘴上说得多厉害,但李瑛并不担心他当真行错事。 李瑛说罢,望向面前洛风鸢的牌位,指着李奉渊脚边的蒲团对李姝菀道:“姝儿,跪下,拜。” 李奉渊听得这话,神色忽而一变,不可置信地盯着李瑛,像是觉得他在外打仗伤了脑袋,失了神智。 李姝菀并没发现李奉渊骤变的脸色,她遭了他的冷眼,此时不敢看他。 可心中虽畏怯,李姝菀却不会不听李瑛的话,她应了声“是”,战战兢兢走向蒲团,膝盖一弯,就要跪下。 可就在这时,身边却突然伸出一只手紧攥住了她的手臂。 因常年习武,李奉渊手上的力气全然不像一个寻常同龄少年该有的力气,李姝菀痛哼了一声,随即察觉到那手用力拉着她往上一提,强硬地拽着她站直了身,而后又很快放开了她。 一拉一拽毫无温柔可言,虽只有短瞬之间,仍叫李姝菀眼里痛得浸出了泪。 她捂着手臂,红着眼下意识看向拉着她站起来的李奉渊,目光触及到的是半张隐忍怒意的脸。 李奉渊冲李瑛冷笑了一声:“你随随便便从外面带回来一个不知名姓的野种,就想跪我娘的牌位?” 他并未看李姝菀,可“野种”二字却如一根锋利的冰针刺向了她。 李姝菀眨了眨湿润的眼,默默低下了头。 李奉渊这话说得不堪,李瑛侧目睨向他,沉声道:“姝儿既是我李瑛的女儿,便是风鸢的孩子,认祖归宗,拜见主母,有何不对?” 李奉渊嗤笑一声:“于礼法是无不可,于人心呢?” 他低眸端详着李姝菀的面容,面色讥讽:“七八来岁,真是一个好年纪。七八年前父亲在外与别的女人有染之时,恰是母亲病重卧榻不起的时候。父亲如今带回这么一个野种跪拜母亲的牌位,心中难道没有分毫愧疚?” 少年人终归是年轻气盛,沉不住气,李奉渊看着面前随时间褪色的牌位,语气激烈道:“母亲离世时神智恍惚,已经认不得人,可直到最后一刻她嘴里念着的都还是你的名字。你那时在哪儿?” 李奉渊咄咄逼人:“西北的战场?还是他人的床榻?” 雪风涌入室内,白幡飘动,李瑛看着眼前厉声诘问的儿子,少有的沉默了片刻。 良久,他才开口:“今后到了阴府,千般过错,我自会向她请罪。” 父子吵架,无所顾惮,亡人地府,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他话音落下,李姝菀忽而小声开了口:“爹爹,我、我不拜了。” 她似乎被吓住了,又仿佛觉得自己才是致使二人争执的祸源,一双小手抓紧了棉衫,她言语有些哽咽,近似请求:“我不拜主母了,哥哥,爹爹,你们不要生气。” 一双清澈的杏眼里蓄满了泪,她忍着哭意,声音听着有些含糊,小小一个人站在李奉渊面前,还不及他胸口高。 李奉渊心头本憋着火,如今她一开口,愈发闷堵。 他垂眸看她,低头就瞧见两滴豆大的泪珠从她冻得泛红的脸上滚下来,流过圆嘟嘟的白净脸廓,滴落在了他黑色的衣摆上,晕开了两团深色的花。 她哭得很是安静,泪水湿了脸庞,却也不闹,更没有吵着要李瑛为她撑腰。小手抹了几次泪,却又抹不干净。 李奉渊看得心烦,竟生出半抹自己欺凌弱小的错觉。 李瑛说得不错,李姝菀不过一个小姑娘,即使李奉渊厌烦她的身世,也的确不能拿她一个小上好几岁的女娃娃做什么。 李奉渊抿紧了唇瓣,胸口几度起伏,心里因她而起的话此刻又全因她憋在了喉头。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话可说,他冷着脸跨出祠堂,孤身淋雪走远了。 第4章 小气 小气 李姝菀认过李家的祖先,最终还是没拜洛风鸢的牌位。 李瑛没有强求,关上祠堂的门,抱着李姝菀离开了此处。 宋静执伞匆匆赶来时,恰瞧见二人从祠堂出来。 第3章 平日里府中闲暇得清冷,李奉渊又是个不喜欢旁人贴身伺候的,宋静每日只用绕着栖云院做事,清闲自在,许久未像今天这样狼狈奔窜过。 他年已有五十,腿脚也不大中用了,这两趟跑得他气喘吁吁,背都汗湿了。 他远远看见李瑛高大的身影,面色一喜,忙唤了声“将军”。 李瑛闻声回头,李姝菀也跟着望了过去。 李瑛幼时,宋静曾是他身边的小厮,如今坐在管事的位置上,是府中几十年的老人了。 宋静快步走近,见李瑛好端端地站着,没缺胳膊没少腿,神色宽慰:“久别相见,如今知将军一切安好,老奴就是明日去,也可安心了。” 李瑛无奈摇头:“许久未见,你这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古板性子倒是不曾改过。” 他同李姝菀道:“此人是宋静,府里的管事,你以后有什么事都可寻他,叫宋叔吧。” 宋静低头看向李瑛怀里的李姝菀,李姝菀拔开额头垂下来的大氅,睁着还有点泛红的大眼睛看着他,乖乖喊了一声:“宋叔。” 半大点个人,和司阍说的一样,的确是玉娃娃一般的乖巧,声儿也软和。 宋静膝下无子女,这一声叫得他心头沁了蜜似的甜,可想到她是李瑛在外面的女人生下的,又有几分唏嘘。 主人给了面子,做下人的却不能就此忘了尊卑,宋静没有直接应下,而是微微垂首,道了声:“老奴惶恐。” 李瑛对宋静道:“我女儿,年七岁,名姝菀,以后我不在府中,你多费心。” 李奉渊被李瑛扔在望京这些年,是宋静看着长大,如今将人交给他,李瑛放心。 宋静忙应下:“是,将军,老奴省得。” 他说着,抖开备好的伞,上前撑在李瑛与李姝菀头顶,挡住风雪。 一人打不了两把伞,他替李瑛撑伞,自己就得淋着,李姝菀看他举得吃力,朝他伸出手,小声道:“宋叔,给我撑吧。” 宋静愣了一下,没想到李姝菀会这样说,他也没见过哪家小姐从奴仆手里拿伞亲自撑着。 他看向李姝菀,见她眸色纯净,身上并无半点架子,猜到她以往在外头过的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日子。 他心中怜惜,不自觉放柔了声音:“还是老奴来吧,别累着小姐。” 李瑛倒是顺着李姝菀:“无妨,给她吧。” 宋静这才点头应下:“是。” 三人顺着湖边往栖云院的方向走,地上李奉渊留下的脚印还未被细雪掩盖,孤伶伶一行,延伸到看不清的路尽头。 李瑛顺着李奉渊的脚印往前走,突然开口问:“他常来祠堂吗?” 宋静知道李瑛问的谁,回道:“不常来,除了夫人的阳辰阴生,只有逢年过节时偶尔会来看一看。” 说完,安静了一会儿,宋静问:“老奴已经让厨房备下早食,不知将军待会儿要在哪用食?” 李瑛问:“行明吃过了吗?” 行明是李奉渊的字,宋静道:“还未曾。” “那便一起用。” “是。” 李姝菀高高举着伞,安静听着二人的话,没有出声。 走着走着,李瑛想起来似的突然道:“回来的路上翻了车,姝儿的行装掉下了山崖,所有的东西都得准备。” 他说着,低头看了眼李姝菀裙摆下露出的粉鞋尖:“叫人去买两双鞋,处处是积雪,行路也不便。” 李姝菀听见这话,像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把鞋子往裙摆下缩了缩。 宋静见他一路抱着李姝菀,是出自疼爱,没想是因为踩湿了脚上这双鞋就没得穿了。 宋静连声应下:“老奴待会儿就叫人去买。” 几年来府里都没什么变动,为李姝菀置办这事儿在府里是件难得的大忙事儿。 宋静在心头捋了捋要置办的东西,忽然想起一事来:“寻常用物府中一直都备着,只是府里的绣娘母女前天日回了老家,若要做新衣裳,得等上几日。只能先在外面买些成衣,不过外面的成衣大多料子粗糙,怕小姐穿着不自在。” 这事儿本不值一提,不过宋静想李瑛将李姝菀从外面接回来,自然是想她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便提了一句。 李瑛不理家事,没想过还有这些问题。他问:“行明从前的衣裳还在吗?” 宋静听他这么问,怔了怔,迟了半声才回:“都收着。” 李瑛半点不客气:“那就先取两身没穿过的出来给姝儿穿着,等绣娘回来了再缝制。” 当真是亲生的儿子,才吵了一架把人气走了,这时候又打起他衣裳的主意。 李姝菀听得这话,轻轻抿着唇,抬头看了李瑛一眼。李瑛会错了意,问她:“不想穿他的衣裳?” 李姝菀微微摇头。她像是怕李奉渊得很,小声道:“我怕哥哥会不高兴。” 李瑛倒是果断:“他没那么小气。” 宋静听得心头苦笑:怕就是有这么小气。 第5章 同住 同住 李奉渊之前与李瑛一同住在明锦堂,洛风鸢离世后,他才搬到了栖云院。 栖云院比府内其他地方要清净些,落雪声都好似能听见一二。细雪飘飞,院内的飞檐积了一层白。 李瑛踏入院中,端详着眼前宽敞空旷的庭院,奇怪道:“这院子重修过?” 宋静解释道:“没有。只是少爷搬进来后,叫人把庭院里的几株桂树挪了出去,院门内的香竹影壁也让人撤了,连同庭院里各种占地的造景都填平了,瞧着空旷了许多。” 栖云院本是一座四方院,失了精细摆放的雅景后,空空荡荡,一眼能望遍所有房窗,很是死板无趣。 而李瑛与李奉渊不愧是父子,他听完却点了点头:“如此也好,通透宽敞,他舞枪弄剑也方便。” 宋静摇头失笑:“将军说得是。” 李奉渊将栖云院的正房设做了书房,自己反倒睡去了较为狭窄的西厢,而西厢正对的东厢,还空着没人住。 李瑛今日来,也正是因此。 他走入廊下,放下抱了一路的李姝菀,取下了她身上厚重的黑氅,递给宋静,牵着她沿着回廊径直往东厢走。 宋静接过大氅,冲廊下两名偷偷往这边瞧的侍女招了招手。 两名侍女快步走来,宋静将大氅给了她们,叫她们拿下去浣洗干净,又吩咐她们去叫厨房将饭食送来栖云院,然后跟上了李瑛。 东厢门正闭着,李瑛与宋静道:“我记得东厢还空着。” “是空着。”宋静说着,两步上前推开东厢的房门,又退到了一边:“少爷平时大多时辰都待在书房,要么便是武场。东厢便一直没用。” 东厢虽没人住,但屋内家具一应俱全,宋静一直吩咐了人打扫。 晨光流入,房中窗明几净,无半点积尘,宽敞又干净。 李瑛没进门,站在门口看了两眼,便安排了李姝菀今后的去处:“姝儿,以后你就住这儿。” 李瑛的话李姝菀向来不会违抗,她点头:“好。” 应完之后,她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屋子,又轻轻喊了李瑛一声:“爹爹。” 李瑛低头看她:“怎么?” 她似乎觉得这院子过于冷清,眨了眨眼睛,问他:“我以后一人住在这儿吗?” 李瑛道:“不是。” 李姝菀并不知道栖云院是李奉渊的院子,更不知道李奉渊此刻就在正对面的西厢房里。 她听李瑛回答得果断,便以为他会与她一起住在栖云院,心头安定了几分。 不料下一刻又听李瑛道:“这是你哥哥的院子,你与他一起住。” 李瑛微微侧身,隔着飞雪望向西厢:“他就住对面。” 栖云院房屋布局对称,两处厢房正正相对,中间院庭宽阔,站在东厢门口,可将西厢门窗尽收眼底。 反之也一样。 李姝菀愣了愣,不自觉抓紧了李瑛的手。 她知道李奉渊不喜她,与他同住无异于寄人篱下,可她更不能拒绝李瑛的安排,是以只能惶惶应道:“我知道了,爹爹。” 正这时,侍女撑伞端着饭菜穿过月洞院门,将饭菜端入了西厢房。 李瑛对宋静道:“行明在何处?叫来一起用饭吧。” 宋静道:“少爷早起天不亮就去了武场,回来后有沐浴的习惯,今儿去了趟祠堂,耽搁了会儿,想来这个时辰应当还在沐浴。” 李瑛微微颔首,见西厢房没人抬水出来,猜他李奉渊大概还在浴桶子里泡着。 李瑛道:“好,这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宋静今日事多且杂,要打理东厢,准备好李姝菀要用的物件、去库房里翻出几件李奉渊没穿过的旧衣裳,还得张罗着安排侍女婆子伺候李姝菀,事事要准备。 他应了声“是”,撑伞快步离开了。 李奉渊从书房出来,李瑛和李姝菀已坐上了桌。 第4章 李瑛闭目端坐着,李姝菀坐在他身边,既不敢动筷子,也不敢乱瞧,便呆呆望着窗外的雪色,半天没眨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听见脚步声,未回头已猜到是李奉渊,立马从凳子上跳下来,小声叫了一声“哥哥”。 李奉渊脸色依旧沉着,淡漠地觑了她一眼,没有赶人,却也没有应声。 他刚从浴房出来,头发只擦了个半干,时不时还有水珠从发丝流下,润湿了肩头的衣裳。 他走向饭桌,单手握着头发,拿一根绳子将长发绕了两圈,利索地束在了脑后,瞧着有几分说不出的少年英气。 李姝菀在江南时,看见别的姑娘缠着兄长撒娇,也想过自己若有一个哥哥会是怎样的场景。 如今她当真突然多出来一个哥哥,她却只觉得不自在。 屋内烧了炭,门窗半开着通风。李奉渊挑了个离二人最远的位置坐下,宁愿顶着风口吹也不肯挨二人近些。 李姝菀等他坐下,才又坐回凳子上,只是像惹李奉渊不高兴,没再挨着李瑛坐,而是和李瑛隔了两个位置。 李瑛听见二人落座,缓缓睁开了眼。 他看了一眼两人的位置,也没多说什么,拿起筷子:“吃饭吧。” 李奉渊跟着伸手握筷,李姝菀看他动手,这才后一步摸上碗筷。 她坐在凳子上脚都挨不着地的年纪,言行举止却处处小心,通透得叫人惊讶。 李奉渊曾在宫中做太子伴读,自小养了一副缜密心肠,如今有人在他面前如履薄冰,他自然也能察觉出来。 李奉渊微微皱眉,像是不明白她在外面如何被李瑛养成了这般性子,难得主动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被李姝菀瞧见,误以为自己哪里惹他不快,手微微一抖,伸出去夹菜的筷子立马缩了回去。 她扶着碗,低头扒了口白饭。 第6章 依靠 依靠 食不言,寝不语。 饭桌上,李瑛和李奉渊父子俩谁都没有说话,李姝菀自然也不会贸然开口,只安安静静地吃她的饭。 一时,饭桌上只闻碗筷轻响。大年三十,一家人相聚,却是一丝热闹气也无。 李瑛率先用完,放下筷子,看着面前还在用饭的二人。 李姝菀吃得慢,一小碗饭还剩大半,筷子也不敢伸长了,吃来吃去就光夹面前两盘菜,那道松鼠桂鱼都被她吃出个缺来。 李瑛见她拘谨,用公筷从李奉渊面前的糕点盘子里夹了一块梅花糕放进她的瓷盘中。 李姝菀有些茫然地看着突然落到盘中的梅花糕,顺着筷子看向李瑛,道了句“谢谢爹爹”。 她声儿轻得仿佛搔过树叶尖的风声,软绵绵的,听得让人舒心。 李瑛于是又给她夹了两块。 李奉渊见李瑛的筷子三番两次伸到自己面前,似觉得烦,干脆将一盘子没动过的点心端起来递给了他。 李瑛也没客气,将整盘糕点放到了李姝菀面前。 李姝菀于是又道了一句:“谢谢哥哥。” 李奉渊自然没理她。 李姝菀这个年纪,正是喜欢吃点心的时候。她放下筷子,用手拿起透着梅花甜香的软糕咬了一口,然后又咬了一口。 腮帮子微微鼓起来,瞧着松鼠似的乖巧。 等二人吃得差不多,李奉渊放下筷子,李瑛开口说起正事。 “我此次回京不能久待,明日一早便要启程返回西北。” 李奉渊早已习惯他来去匆匆,垂着眼喝了口冒着热气的奶茶,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李姝菀正低头吃着糕点,突然听见这么一句话,抬起头怔忡地看着李瑛。 她像是没想到他就要离开,神情低落地垂下眼眸,将手里没吃完的糕点放回了盘中。 李奉渊没半点不舍,他端茶漱口下了桌,走到方几旁拿起干帕子,退到一边炭火正旺的炉子边,端下香炉盖,坐在矮凳上,摘了发绳烘擦头发。 李瑛看了他一眼,接着道:“从今往后我不在府中,你们兄妹两便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这话一出,李奉渊立马皱了下眉头。 李姝菀小他五岁,靠得住什么,李瑛这话明显是说给他听的。 李瑛的确有这个意思,但他说这话的时候实则看着的是李姝菀。 李奉渊身为李瑛的长子,也是李瑛唯一的儿子,除了皇权,这辈子几乎没再看过任何脸色。 他出生便登了云天,高高在上,而有些话,要寄人篱下如履薄冰才听得明白。 李瑛是在告诉李姝菀,她需得依附李奉渊,要努力让李奉渊承认她这妹妹。 有了李奉渊相护,她一个来路不正的私生女在这望京才能过得舒心。 李姝菀聪慧,听懂了这话。她有些难堪地抿紧了唇,无声点了点头。 李瑛见她浅浅红了眼眶,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动作温柔,开口却是命令的语气:“我李家的子孙,不可动不动就哭啼。” 李姝菀立马又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把泪憋了回去。 李瑛收回手,扭头看向李奉渊道:“忘了和你说,你妹妹住在对面东厢,你以后别光着个膀子在院里舞刀弄枪,免得吓着她。” 栖云院是李奉渊住了好些年的院子,李瑛未经允许让李姝菀住进来,终于惹得安静了许久的他忍不住开了口:“谁准她擅自搬进栖云院?” 李瑛先斩后奏,倒是半点不心虚:“我准的。” 李奉渊面色愠怒地站起身,看样子是欲同他辨上几句。李瑛却不急不忙地出声堵了他的话:“我方才去你的书房看了一眼,见你那书架子上有好几部书很眼熟。” 李奉渊听他这么一说,不忿的脸色突然变得很是精彩。 李瑛淡淡道:“你擅自搬空了我的书房,我借你一间屋子,算扯平了。” 与亲儿子斤斤计较,这世上怕也只有李瑛如此。 李奉渊握紧了拳,却也自知理亏,闷头坐回去,又不吭声了。 李姝菀还以为两人又要吵起来,吓得坐在椅子上大气不敢出。她听见身后李奉渊又坐下,这才敢回头看上一眼。 他依旧坐得远远的,背对着她与李瑛,手肘撑膝,微拱着背,背影子都是压着的火气。 突然间,他似察觉到李姝菀落在身上的目光,回头看了过来。 他目光如炬,仿佛未成年的隼目,李姝菀下意识躲开,可想起方才李瑛说的那番话,又将目光挪了回去。 她睁着乌亮的眼看着他,撑着勇气道:“我会安静待着,不打扰你。” 她说得认真,表情却生怯,生怕李奉渊不同意要赶她离开。 李奉渊蹙起眉心,冷漠地看着她,也不知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第7章 相思 相思 李瑛和李姝菀从西厢出来,看见宋静带着两名年轻的侍女正在东厢门外候着。 李瑛牵着李姝菀走过去,宋静介绍道:“这二人名柳素,桃青,自小就进了将军府,府中的礼仪规矩都清楚,将军若觉得无不妥,今后这二人便来服侍小姐。” 柳素和桃青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将军、小姐。” 宋静挑的人,自然没什么问题。李瑛扫了一眼,淡淡道:“有些眼熟。” 宋静道:“将军眼尖,柳素和桃青之前就在栖云院当差,将军应当见过。本是安排服侍少爷,不过少爷不喜旁人近身,二人也就闲了下来。” 宋静说得委婉,李奉渊何止不让人近身,便是夜里房中有个陪侍的小厮都会被他赶出来。 这府中,也只有宋静能和他说上两句话。 自己儿子独来独往的性子李瑛很是了解,他微微颔首,低头看向一脸茫然的李姝菀:“如何?这两人可合眼缘?” 李姝菀哪知这些,她以前在江南,身边也就一个耳背的婆婆照顾她,没过过让人精细伺候的日子。 面前两名侍女气度出众,在李姝菀看来,她们看着不像是做下人的,她自己才像。 不过她虽然不懂,也知道自己若不同意会给旁人惹来麻烦,是以便点了点头:“合的,我很喜欢两位姐姐。” 李瑛道:“那就她们吧。” 他松开李姝菀的手,对两名侍女道:“带小姐去沐浴去去寒,换身衣裳。” 柳素和桃青应声上前,弯腰轻轻牵起李姝菀的小手。柳素温柔道:“小姐,请随奴婢来。” 李姝菀被二人拉着往房中去,突然要与李瑛分开,她显然有些慌忙无措。 她回头看向李瑛,唇瓣轻轻动了动,似乎想叫他,可最后却没有出声,安静跟随侍女朝着内间去了。 李瑛背手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抬腿就要离开。 宋静瞧了眼越下越大的雪,上前递上一把伞:“将军,把伞带上吧。” 李瑛伸手接了过来。 他撑伞出了栖云院,踩着雪独自行过停雀湖,竟是又去了祠堂。 第5章 洛风鸢的牌位依旧静静伫立在供桌上,盆中李奉渊烧给她的纸钱信件已成了灰。 屋外风起,寒风拂过门口屋檐下的伞沿,吹得撑开的油纸伞打了半个旋,又涌入来祠堂。 盆中尘灰扬起,轻轻落在李瑛被雪浸湿的皂靴旁。 香炉里点的香也已燃尽,李瑛上前取下香脚,又点燃了三炷新香插在了炉中。 他打开墙边的柜子,取出一叠纸钱,在香上引燃扔在了盆中。 火光腾起,他关上门,一撩衣摆在洛风鸢的牌位面前盘腿坐了下来。 祠堂未烧火炉,地面冻得刺骨,李瑛却不在意,一张一张烧起黄纸。 盆中火很快烧旺,灼灼火光映在李瑛的眼中,烧得眼眸深处一片火红。 他垂眼看着眼前摇曳的火光,突然缓缓道:“我已将她的女儿带了回来,你可以放心了。” 同亡故之人开口,似洪水开闸。李瑛一改沉默:“行明长大了,方才他跪在你牌位前,我险些未认出来。他如今性格越发孤僻,想来或多或少有我的原因,我将他留在望京不管不顾多年,连他生辰也未庆过几次,做父亲做成我这样,的确失责。若你还在,他定然会开朗许多。”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他容貌长开了,稚气脱去,越发像你,以后不知要叫多少姑娘伤心。” 他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说着说着话音忽然一转:“西北依旧未平,乌巴安死后乱了一阵,他的儿子乌巴托继了位。此人骁勇不输其父,八月喂饱了军马来犯我境。我伤了左臂,未能痊愈,如今湿寒天总是隐痛,不过尚能忍受。我知你在天有灵,不必担心。” 说过儿子,又提过西北的战事,最后李瑛将话题拉回到了这小小的祠堂中:“行明之前说,你死时最后念着的是我的名字,这倒从未有人告诉我。” 他忽然扯起嘴角,轻笑了声:“真是瑛的荣幸。” 他一句一句说个不停,寂静的祠堂耐心地听着他低沉的话语。 他语气平缓,仿佛在与久别的熟人闲聊,可在黄纸燃烧的细微声响中,却又隐隐透着抹经久入骨的悲思。 黄纸烧罢,话声也到了尽头。 李瑛站起身,掸去身上的灰:“明早我便要返还西北,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看你。若我明年未能回来,你勿要怪我。也说不准,说不定我没能回来,便是来看你了。” 他望着面前的牌位:“不过还是望夫人宽宏大量,在天庇佑着我。至少等平了外患,灭了蛮狄,瑛再来见你。” 第8章 帽子 帽子 上午,李瑛出了趟府,不知去了何处,申时才归。回来时,手里拎着只脏兮兮的小狸奴。 黄身雪肚,金被银床,两个来月大,瘦得皮包骨,细声“喵喵”叫个不停,很是可怜。 李瑛提着猫的后脖子迈进明锦堂,恰巧宋静在门口站着,正让下人点亮在院子里外布置好的大红灯笼。 红光一照,虽然俗气了点,但亮堂喜庆,这才有过年的气氛。 李瑛没回来时,府里就李奉渊一个主子,宋静连炮仗都不敢放一声,府里没半点喜气。 如今李瑛难得回来过年,虽只待一夜,也要好好筹备才是。 “哎,好像歪了点儿。”宋静看着高挂在檐下的红灯笼,对高高站在云梯上的小厮道:“往右边挪挪,灯笼转个圈儿,把那木雕花露到前面来。” “喵——” 正说着,宋静就听见身后传来了猫叫声,扭头一看,瞧见李瑛手里提着只猫,上前好奇问:“将军回来了,这是哪里来的猫?” “捡的。”李瑛淡淡道:“大的死了,一窝小的卧在肚皮下叫,差点让雪给埋了,就这一只还活着。” 宋静温和笑着道:“将军心善,这猫遇到将军是它的福分。” 那猫本就害怕,见宋静靠近,蜷紧了尾巴,压低耳朵,虚张声势地伸出爪子:“嘶哈!” 宋静道:“倒还精神。” “是精神,从肚子底下刨出来的时候抓了我几道口子。”李瑛说着,将猫递给宋静:“洗干净,把爪子剪了,给小姐送过去。” 宋静双手接过,那猫叫着挣扎想跑,爪子一勾,立马将宋静的衣袖划破了几道口子。 他半捧半抱地将它举到眼前看了看,又被猫眯眼“哈”了一口。 李瑛将猫给他就进了屋,宋静看了眼这小脏猫,站在门口没跟进去,迟疑着开口道:“将军,这狸奴尚小,夜里怕会叫得厉害,若是养在栖云院,只怕扰着小姐休息。” 李瑛道:“她喜欢猫,不碍事。” 李瑛将李姝菀从江南带回来时,她旁的都不念,唯独念着自小陪她长大的那只老猫。 今日让李瑛捡到一只,也算缘分。 但宋静其实不只是担心这猫会扰了李姝菀,更担心这猫乱跑乱翻,惹得李奉渊不快。 这狸奴张牙舞爪,一瞧就不是个好脾气的。 他想着要怎么开口。李瑛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吞吞吐吐,仿佛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平静道:“一只猫罢了,又不养在行明房中,他嫌不到哪儿去。” 宋静只好应下:“是。” 大年三十团圆夜,团圆饭摆在了明锦堂。备下饭菜后,宋静让人去请李姝菀和李奉渊。 两人一前一后而来,柳素和桃青牵着李姝菀的手,撑伞执灯走在前头,随着李姝菀的步子行得缓慢。 三人在前拦住了路,李奉渊一人撑伞跟在后头,步伐也只能放缓。 路上灯暗,他看着李姝菀身上新换上的衣裳,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眼熟。 到了明锦堂,通亮的烛灯一照,就见何止她身上的衣裳眼熟,就连脚下的鹿皮小靴、头上的帽子都熟悉得很。 李姝菀往灯下一站,活脱脱一副小公子的装扮。 李奉渊虽已经用不上这些旧衣,不过自己东西被旁人穿在身上,总是让人心头不爽。 宋静想得没错,李奉渊的确小气。他的私物从不许别人动,若有不识趣的人动了,定要发一通火。 这人便是他老子,也不能例外。 李瑛沐过浴,换了身墨蓝锦袍,已经主位坐着。 他见李奉渊脸色不愉地看着李姝菀,拿起筷子:“吃饭吧。” 李奉渊自然没动,他不动筷,李姝菀也不敢动。 她偷偷看了李奉渊一眼,见他的目光没落在她脸上,而是盯着她身上的衣服,有些羞愧地抿紧了唇。 不过李奉渊似乎心里很清楚让李姝菀穿他衣服的法子是谁的主意,并没把气直接冲到李姝菀身上去。 他看向李瑛,语气不善:“父亲将她养在外面,连身衣服也不舍得买一身吗,沦落到要穿我旧衣的地步?” 他话里一股讽意。李瑛早上还信誓旦旦和李姝菀说他不会动气,哪想饭都没吃便被问责上了。 兵家多谎,李瑛的胡话亦是张口就来,他语气如常道:“今年南方起旱,军饷吃紧,我的俸禄都填了进去,府中开支能省则省。大的穿新,小的穿旧,寻常百姓家的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李奉渊显然没料到李瑛会说这话,不过家里事,他三言两语竟然上升至军国大事,往下又扯到了黎民百姓。 李奉渊被堵得喉咙一哽,好似若他再多言,便是不体恤边疆将士、轻视百姓的蠢恶之徒。 李瑛不是头一回拿俸禄填给军中将士,李奉渊此刻也估不准他说的是真是假, 少年缓缓皱起眉头,他看着李姝菀头上的熊皮小帽,开口道:“她头上那顶帽子,是母亲缝给我的。” 李姝菀听见这话,忙将头顶的帽子取了下来。 李瑛倒是不以为意:“我织一顶赔你。” 李奉渊顿时眉头皱得更紧:“……不必。” 第9章 狸奴 狸奴 用过膳,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李奉渊和李瑛去了书房,李姝菀在侍女的陪同下往栖云院走。 下了一日的雪入夜后倒停了,天上不见星子,站在明锦堂抬头一看,四方的天暗比墨色。 但出了院落,又见闹市的方向却映现出半抹红光,烟花时而炸起,轰轰烈烈映燃了半面天。 这几日城内免了宵禁,外面的街市比府中要热闹许多。 小径上,柳素和桃青提着灯笼分别行在前后,将李姝菀护在中间往回走。 烛光透过灯笼纸上的吉祥纹,映照在小径两侧的积雪上,沿途的雪面反射出碎星般的微弱银光。 李姝菀一只手拿着来时戴的帽子,一只手捧着一只小手炉,一路上没说话,像是装着心事。 今冬本来就冷,夜里寒气更是刺骨,才从明锦堂出来一会儿,她的小脸便被冻得发红。 柳素和桃青并不知道饭桌上发生了什么。走在李姝菀身后的桃青看她耳朵尖通红,开口道:“小姐可是冷?奴婢为您把帽子戴上吧。” 第6章 李姝菀缓缓摇了摇头:“这是哥哥的。” 她说话瓮声瓮气,带着点黏糊的鼻音,听着很是可爱。 桃青笑了笑:“小姐一身都是少爷的旧衣,为何帽子不能戴。” 柳素倒是从李姝菀的话里听出了点儿别的意思,她问李姝菀:“小姐,可是少爷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柳素心思通透些,也更清楚李奉渊这位少爷的脾性,对于李姝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估计他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宋管事之前特意叮嘱过,小姐才回府,出了将军府的门,在这望京半个认识的人都没。 人生地不熟,和少爷也不亲近,要她们注意着她的情绪,细心伺候,半点不得马虎。 李姝菀抿了抿唇,小声道:“这顶帽子是哥哥的娘亲给他做的。” 她仿佛觉得自己做错了件天大的坏事,语气愧疚:“我想洗干净了,还给哥哥。” 桃青没想到原来是这个原因,她朝李姝菀伸出手:“小姐将帽子给奴婢吧,奴婢洗干净后,小姐您再还回去。” 李姝菀看着眼前的手,有些犹豫。 桃青的手细腻白皙,散发着淡淡香气,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洗衣裳的。 李姝菀不放心,轻轻摇了摇头:“我自己洗吧。” 桃青有些一惊:“小姐会洗衣裳?” 李姝菀点点头:“会的,我洗过。” 寻常高门大族的小姐在这个年纪,学的是琴棋书画,礼仪女红,哪里会做这些辛苦活。 柳素心疼道:“那是以前了,如今奴婢们在,小姐就不必再做这些事了。” 桃青赞同地点了点头,再次伸出手:“小姐将帽子给奴婢吧,奴婢定会洗得干干净净的。” 听见她做了保证,李姝菀这才迟疑着将帽子轻轻放在了她手上。 小手触及桃青的掌心,一股子凉意。 李姝菀仰头看着她,眨了眨眼睛,红着脸蛋道:“谢谢桃青姐姐。” 她身上没有半点架子,实在不像个主子,乖巧懂事,叫人喜欢得紧。 桃青听着她软和的声音,温柔笑了笑:“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回到栖云院,洗漱过后,李姝菀正准备上床歇息,宋静抱着洗干净的小狸奴迟迟来敲了门。 他身后还跟着名小厮,一手提灯,一手抱着好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是匆匆给狸奴准备的。 桃青开的门,见宋静和小厮这架势,愣了一下:“宋管事,这是?” 宋静站在门口往屋内望了一眼,见内间还透着亮光,温声问道:“小姐还没睡吧?” 桃青道:“正准备歇下呢。” 宋静笑笑:“看来我来得正好。” 他说着,掀开胸前的衣襟,里面突然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宋静笑眯了眼:“将军今日外出,捡了一只小狸奴,让我给小姐送来。” 这小狸奴此前浑身脏乱,毛发拧成了团,张牙舞爪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如今宋静将它洗顺了毛,喂饱了肚子,它的性子倒乖顺了些。它伸出前爪扒着宋静的前襟,“喵喵”叫着想爬出来。 桃青没想宋静竟带来一只猫,惊喜道:“好乖的狸奴!” 她道了声“宋管事”稍等,转身快步进了内间,没一会儿,就与柳素和李姝菀一起出来了。 “宋叔。”李姝菀乖乖道。她喊着他,一双眼却好奇地看着宋静怀里探出脑袋的小猫。 宋静恭敬道:“老奴扰了小姐休息,还望小姐恕罪。” 李姝菀道:“不碍事的。” 宋静把猫抱起来送到她面前:“听说小姐喜欢狸奴,将军特地让我送来的。” 那狸奴像是知道面前的李姝菀将是它的小主人,伸长了脖子去嗅她身上的气味。 桃青欢喜道:“它很喜欢小姐呢!” 李姝菀也抿唇笑了出来,她抬起手给它嗅,伸手抚了抚它的脑袋,显然也很喜欢这狸奴。 不过她突然像是想起什么,翘起的唇角一松,把手缩了回去。 她道:“宋叔把它带回去吧,我没有办法养它。” 几人愣了一下,柳素奇怪道:“小姐可是不喜欢?” 宋静也道:“这狸奴已经剪了指甲,不会伤人。吃食下人们会准备,养着花不了什么功夫。” “不是的。”李姝菀摇了摇头:“只是在这里养着不太方便。” 宋静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也明白了她在顾忌什么。 她年纪轻轻思虑却多,宋静起先还担心李奉渊嫌弃这猫,没想却是李姝菀懂事不肯收下。 宋静心头叹了一口气,耐心劝道:“这院子这么大,养一只猫不费事的。再者这狸奴才这么点儿大,若拿去别处,将养不仔细,怕活不过这个冬日。左右是将军的心意,小姐便收留着它吧。” 李姝菀还是有些迟疑:“送给别人养也不成吗?” 宋静摇头:“太小了,冬日既难养活,又不能捕鼠,怕是送不出去。” 李姝菀听见这话,看着它好一会儿,终于伸手将猫从宋静手里接了过来。 她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抱在胸前,小手捧着它软和的身子。它也懂事,不闹不叫,好奇地趴在李姝菀肩头看着她的脸。 李姝菀摸了摸它的背,仰头与宋静道:“那我将它养大一些后,能捕鼠了,不遭人嫌弃了,宋叔再把它送出去吧。” 之后事之后打算,只要她现在肯收下就是好的。宋静点头,哄着她道:“那就等过了这个寒冬,老奴再去给它相看好人家。” 第10章 荷包 荷包 在将军府的第一夜,李姝菀睡得并不好。 除夕一过,便是新春伊始。子时,夜色苍苍,宋静让人在院庭中点燃了鞭炮。 鞭炮“噼里啪啦”炸响,声音要震破了天。 李姝菀的房中烧着炭火,窗户并没关严实。飞溅的炮仗打在门窗上,将才睡下一个多时辰的李姝菀从混乱的诡梦中惊醒了过来。 柳素和桃青二人在外间守岁,听见鞭炮响起,两人不放心地进内间看了看。 李姝菀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小小的身子影影绰绰坐在窗帘后,显然还没完全清醒,伸手揉着眼睛。 墙角的灯树上燃着几只细烛,堪堪照亮室内。柳素上前挂上帘帐,替李姝菀披上外衣:“小姐被吵醒了?” 李姝菀迷迷瞪瞪点了点头,开口问:“柳素姐姐,什么时辰了?” “刚过子时。”柳素笑着道:“新岁新禧,奴婢祝小姐今岁事事如意。” 桃青也笑:“祝小姐今岁顺遂吉祥。” 她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用纸糊的肥兔子,递给李姝菀:“奴婢们方才闲来无事做的,小姐若不嫌弃就拿着玩玩。” 兔子脑袋连着根白色的细棉线,线的另一端缠在了一杆一尺多长的竹柄上。桃青拿着竹柄上下一晃,兔子活灵活现地在空中跳了跳。 李姝菀伸手接过,抿唇笑了笑:“谢谢姐姐,我很喜欢,也祝姐姐新年万事胜意。” 几人说着,床上的小狸奴也醒了,它从被中钻出来,喵喵叫着贴着李姝菀撒娇。 这样小的猫还离不得人,不见人影便叫得厉害。它可怜巴巴地贴着李姝菀的腿,伸出爪子想往她身上爬。 李姝菀伸手将它抱起来。倏然间,忽听院中“砰”的一声,又“砰”的一声,随后一束亮光自窗户映入房中,一瞬间将屋内照得分外明亮。 桃青推开窗户往外瞧,欢欣道:“呀!宋管事他们在放烟火了!” 李姝菀也好奇地看向窗外,柳素问她:“小姐想出去看吗?” 李姝菀点了点头:“好。” 桃青在檐下摆上一张椅子供李姝菀坐,又把火炉搬了出来。主仆三人在屋檐下边烤火边看飞上天的五色烟火。 院中人不多,除了她们,就只有宋静和两名放烟火的奴仆,一对兄弟,叫刘大刘二。 远处明锦堂的方向也有烟火升空,桃青感叹道:“府中许久没这么热闹了,将军不回来,少爷是断不会允许我们这般吵闹的。” 这话有些失了规矩,柳素下意识看了眼椅中的李姝菀,伸手轻搡了桃青一把。 桃青自知失言,立马止了声。 李姝菀并没注意到二人间的小动作,分明是出来看烟火,她此刻却望着西厢透出光亮的窗户,一时有些出神。 李瑛的话一直刻在她的脑海中,待他今早离开望京,对面那房子里住着的人便是她在都城里唯一的依靠。 只是她如今还不知道,他要怎样才肯真正护着她。 正想着,对面的门忽然从里面打开,李奉渊孤身走了出来。 他显然今夜还未曾歇息,锦冠未取,身上仍穿着此前的衣靴。 他出来似乎就只是为了看烟火,站在门边,抱臂靠在门框上,抬头望着头顶炸开的烟火,神色冷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7章 房中的烛光从背后照在他身上,在他面前的脚下拉开了一道修长的影。 但很快,烟火升空,彩色的火光照下来,脚下的影子又在烟花下消失不见。 李姝菀在江南时也没什么玩伴,她从前无事可做时,便喜欢坐在一旁观察别人脚底的影子。 在她眼里,即便人是清清冷冷的,可只要有光,那人的影子便永远鲜活。 就像李奉渊。 她虽然有些怕他,却不会害怕他的影子。 李姝菀抱着猫,坐在廊下静静地看着他面前的影子。她想她现在应该去同他恭祝新禧,可看了看腿上又闭眼睡下的小狸奴,便没去贸然打搅他的兴致。 倒是李奉渊察觉了她三番五次看过来的目光,脑袋微微一偏,望向了她。 李姝菀披着外衣并膝而坐,腿上抱着揣着手睡着的狸奴,手里拿着一只丑肥兔子。 李奉渊发现她并未戴之前的那顶帽子。 忽而,他像是想起什么,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两个红荷包来。 两只荷包一模一样,面上绣了一双鲤鱼,里面塞得鼓鼓囊囊,装足了银钱。 他冲着庭院里看烟火看得起兴的奴仆唤了一声:“刘二,过来。” 李奉渊难得在这府中叫人做事,刘二一听见李奉渊喊他,快步跑了过来。 李奉渊将一只荷包递给他,冲着李姝菀的位置微抬下颌,淡淡道:“拿去给她。” 刘二回头看了一眼,见李姝菀在对面东厢坐着,她身后站着两名侍女。 刘二没有蠢到问李奉渊他的东西究竟是要给坐着的主子还是站着的侍女,点头应了声“是”,跑去对面将荷包交给了李姝菀:“小姐,少爷让我将这个给你。” 李姝菀看着刘二从李奉渊那儿跑来,她愣了一愣,迟疑地伸手接了过来,语气难以置信:“给我的吗?” 李奉渊没指名道姓,刘二本来还挺确定,此刻李姝菀这么一问,心头也有点拿不准。 于是他又跑回去问李奉渊:“少爷,荷包是给小姐吗?” 李奉渊看白痴似的看着他。 刘二悟了,再次匆匆跑到李姝菀跟前,憨道:“少爷说是给小姐的。” 李姝菀握着手里的荷包,神色怔忡地抬眸看向对面。 隔得太远,她看不清李奉渊的表情,但她感觉他好像睨了她一眼。 但也只有一眼。直到烟火结束,他都没将视线再落到她身上。 第11章 离别 离别 回府不过短短一日,李姝菀便受足了李奉渊的冷眼。 她本来已经在心里做好了今后看他脸色过日子的准备,可李奉渊突然送给她一只压岁的荷包,又让她心里生出了少许希冀。 孩童总是天真,李奉渊不过稍稍改变了态度,压在李姝菀心里的石头便轰然落了地。 她想,他或许和爹爹一样,只是看着冷漠,实则都是温柔之人。 只要她听话懂事,或许总有一日他会接纳她。 在这样的想法中,后半夜睡下时,李姝菀的唇边都含着笑。半夜好眠。 寅时中,天色未明,黯淡晨曦从云后透出来,天上又下起雪。 房中,炉中炭火红旺,小狸奴卧在李姝菀的枕边上睡得四仰八叉。 忽然,两道人影匆匆掌灯走进内间。柳素拉开床帘,将熟睡中的李姝菀唤醒:“小姐,小姐。” 李姝菀迷迷糊糊睁开眼,柳素和桃青将她扶起来,急急忙忙为她穿衣:“宋管事方才派人传话,将军已准备出发了,小姐需得去前门送行。” 李姝菀本就无赖床的习惯,听见这话,顿时清醒了过来。她从床上爬下来,任由柳素和桃青拉着她穿衣穿鞋、擦脸梳髻。 等三人到了前门,天色已经露了白。 李奉渊已经在前门,不知道何时到的。李瑛披氅站在马下,正低头与他说话。 两人肩上都落了白雪,看来已经站了有一会儿。 李姝菀知道自己来晚了,提着厚实的裙摆快步跨下阶梯,站到李奉渊身侧,抬头望向李瑛,喘着气喊了一声:“爹爹。” 她一路跑着过来的,背都起了汗,裙摆染了好些雪,湿了一片。 李瑛看了一眼她的裙摆,道:“待会儿回去换身衣服,免得着凉。” 李姝菀乖乖点了点头。她神色有些不舍,可却又像是不知道该在这种时刻说些什么,唇瓣嗫嚅片刻,最后只是道了一句:“风雪大,路途遥远,爹爹一路小心。” “好,我会小心。” 李瑛稍微放轻了语气:“我昨日入宫,为你请了一位在宫中多年的嬷嬷,过些日便来教你世家女子该有的礼仪。不知礼,无以立。你要用心学,不可丢了将军府的颜面。” 若李姝菀一辈子不踏出将军府,这礼仪学不学都没什么。但李瑛并不打算将她像无知无依的雀鸟一般养着。 她今后要入学堂,拜师听学,养惠明理,就如李奉渊一样。 李姝菀眼眶有些红,却也记得李瑛说过的话,忍着泪没哭出来。她应下:“我听爹爹的安排。” 李瑛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转头看向宋静,沉声叮嘱:“我把他们交给你了。” 主仆多年,许多事无需多言。宋静垂首恭敬道:“将军放心,老奴定会尽心竭力照顾好少爷和小姐。” 离别之际,下一次再见不知会是什么时候。可除了李姝菀湿了眼,李瑛和李奉渊的表情却都十分冷静,并不见半分伤情。 尤其李奉渊,好似早已经习惯,脸上无一丝波澜,甚至看着李瑛的目光有些淡漠。 李瑛看着自己这沉默不语的儿子,心头的愧疚又深了一分。 他清楚记得上次离家时,李奉渊才到他胸口。这次回来,李奉渊却已经长高至他的肩头。 而不知道下一次回来时,他又会长高多少。与他并肩,又或者高过他。 李瑛深深看了他一眼,忽而抬起手掌,在李奉渊肩头沉沉拍了两下。 李奉渊侧眸看向肩上的手掌,喉结缓缓动了动。他吞咽下猛然涌上来的情绪,仍是什么话都没说。 李瑛握住缰绳,翻身上马,随后轻呵一声,头也不回地驰入了雪幕中。 他骑着回来时的马,披着归时一样的黑色衣氅,来去匆匆,除了一地脚印,什么都没留下。就好像从来没回来过。 不过确切说来,也不是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李奉渊垂眸看向站在身侧、呆呆望着李瑛远去的背影的李姝菀。 留下了一个野种。 第12章 小畜牲 小畜牲 未等李瑛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李奉渊就已经转身往府里走。 宋静见李奉渊未撑伞,忙叫刘二跟上去为他撑伞避雪。 李奉渊听见跟上来的脚步声,偏头往身后看了一眼,淡淡道:“别跟着我。” 刘二不敢忤逆他,只好停了下来。 李姝菀在门外多站了一会儿,一直望着李瑛的身影消失在雪中,才在柳素的劝声下往回走。 她本有话想与李奉渊说,可等她迈过门槛,绕过影壁,抬头一望,李奉渊已经走出好远,只好暂时打消了念头。 主仆几人回到栖云院,李姝菀换了身衣裳,掀开窗帘去看狸奴。 她回来后没听见叫声,以为它仍睡着,没想此刻却见床上空空荡荡,并不见狸奴的身影。 李姝菀喵喵叫着在房中找了一圈,没寻着猫,却只看见桌上翻倒的茶盏和桌面上两只留下茶渍的梅花脚印。 那脚印向着窗户的方向。而为了透风,窗户并未关严实。 李姝菀心头一紧,爬上椅子推开窗一看,果不其然看见窗框上也有深色茶渍的痕迹,显然狸奴趁人不在时跑了出去。 而此刻窗外风雪正急。 柳素和桃青在外间准备早食,李姝菀匆匆跑出来,着急道:“柳素姐姐,你看见小狸奴了吗?” 柳素摇了摇头:“未曾。” 桃青见她面色担忧,忙问:“小狸奴可是不见了?” 李姝菀点头:“我在桌上看见了它留下的脚印,像是从窗户跑出去了。” 柳素安慰道:“小姐别急。它那样小的猫儿,这样的雪天定然跑不远,奴婢们这就去找。” 两人不再耽搁,放下手头的活,带上伞出去寻猫了。 李姝菀也并没闲着,将几间房屋里外仔细找了一圈,然后也出了门去找。 柳素和桃青已经出了栖云院。如此冷的雪,那猫只要不傻,定然不会往栖云院外跑,多半是在某个干燥暖和的角落里躲了起来。 李姝菀既担心它脑子不灵光在外冻着,又担心它爬进了李奉渊的西厢或书房。 庭中积雪晨时已被清扫过,地上的雪此时尚只有薄薄一层,不及鞋底厚,藏不住活物。 李姝菀便沿着廊道仔仔细细地看廊上有无它留下的脚印。 可细雪湿了廊上的石板,将痕迹洗刷得一干二净。就在李姝菀心乱如鼓时,她忽然瞥见书房的门轻轻动了一下。而此刻庭院中又并未起风。 第8章 她跑过去一看,就见那苦寻了好久的小狸奴蜷着尾巴,竟然就躲在书房门槛和门板的夹缝里。 瘦小一只缩成了一团,毫不起眼地挤在夹缝的角落,冻得瑟瑟发抖,好不可怜。 李姝菀不过出去了一趟,它却仿佛不认得她了。李姝菀朝它伸出手,它浑身的毛一立,压平双耳,张着嘴巴害怕地冲她嘶声哈气。 “别怕,别怕。”李姝菀蹲下来,小声哄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它从缝隙中抱了起来。 它叫得凶,但并未过多挣扎,似乎闻到了她身上有些熟悉的气味,慢慢镇定了下来。 李姝菀满脸心疼地把它护在胸口,用手给它暖着冰冷的脚掌。 她愧疚地同它道:“是我不好,未关上窗户,下次不会了。” 她说着,缓缓站起身,正准备回去,却忽然见一道人影从身后压下来,映在了面前的书房门上。 李姝菀一愣,回头看去,入目的是一段窄瘦的黑色腰身。 那腰带上,正挂着一只与昨夜李奉渊送她的那只一模一样的荷包。 李姝菀抬头看去,才从武场回来的李奉渊低头看着她,声音冷淡:“你在我书房门口做什么?” 李姝菀正要回答,怀里的猫却像是被他的气势吓着了,倏而用力挣扎起来,想从李姝菀怀里跳下去。 短钝的爪子几番划过她的衣裳,李姝菀见它想跑,下意识抓着它的前肢,不料却被它咬了一口。 它的爪子剪短了,牙齿却仍锋利,这一口咬得见了血,李姝菀手一抖,眼里立马浸出了泪。 但她却是个能忍痛的,没叫出声,但手却本能地松开了。 好不容易找到的猫此刻又要逃走,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伸到李姝菀面前,又准又狠地一把捏住了狸奴的后颈,微一用力,就将它提了起来。 那速度极快,李姝菀眼睛都没看清楚,就见小狸奴已经缩脖子耸起肩,蜷着四肢在他手里抖如筛糠,半点不再挣扎了。 蛇打七寸,猫抓后颈。李奉渊看着这瘦弱可怜的幼猫,眼里无一丝怜悯。 李奉渊将猫递给李姝菀,她忙伸手接过,一只手托着它的屁股,另一只手学着他的样子捏着猫脖子。 她望着他,轻轻道了声:“谢谢哥哥。” 李奉渊并没理会这话。他抬腿越过她,面色淡漠地扔下一句:“别让我在书房看见这小畜牲。” 说完就推门进了书房。 他分明帮了她,语气却又冷漠。不知道是因为厌烦她,还是因为不喜欢这猫。 李姝菀些许怔忡地看着他的背影,好半晌才回过头,轻轻抚摸着怀里抖个不停的狸奴,对着面前空无一人的雪地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了声:“……好。” 第13章 身份 身份 小狸奴这番被吓得不轻,李姝菀回了东厢将它往地上一放,它立马一溜烟缩进了床底。李姝菀端着煮好的羊奶唤了好半天才把它诱出来。 桃青担心它再往外跑,将李姝菀房中的窗户支矮了些,又在三指宽的窗户缝前摆了几只青瓷瓶,彻底堵死了狸奴从窗户逃跑的可能。 柳素觉得仅是瓷瓶单调了些,折了几只蜡梅插在瓶中,寒风顺着窗缝送入室内,拂过花枝,满屋子都是梅香。 因在外挨了半日冻,受了凉,狸奴虽然找回来了,精神却一直不大好,入夜后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李姝菀吓坏了,担心它难受,守了它半晚上,都没怎么睡。 风雪萧萧的大半夜,她点了支蜡烛,一个人坐在炉子边,抱着狸奴给它揉软乎的小肚子。 狸奴像是知道李姝菀在帮她,躺在她腿上静静望着她,一声没叫。 不知不觉,一人一猫就这么睡了过去。 柳素第二天早上来给李姝菀房中的炉子加炭,看见李姝菀抱着狸奴蜷在椅子里睡觉,吓了一跳。 她身上衣裳穿得严实,不过脱了鞋,穿了白袜的脚掌缩在裙子底下,闭着眼睡得很沉。 柳素看见地上那一小滩秽物,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对闻声醒来、却仍旧懒洋洋趴在李姝菀腿上不肯起的小狸奴轻声道:“遇上将军和小姐,你可真是好运气。” 狸奴已经恢复了精神气,它身上搭着一块小布巾,仿佛盖着一床小被子,只露出圆滚滚的脑袋和轻轻摇着的尾巴。 一双大眼睛望着柳素,格外乖巧。 柳素将它从李姝菀身上抱下来,又动作轻柔地将李姝菀抱上了床,轻手轻脚盖上了被子。睡梦中的李姝菀半点没察觉。 可小狸奴见柳素放下床帘,自己见不着陪了一夜的人了,着急地“喵喵”叫了两声。 这一叫,竟把李姝菀倏然惊醒了。 她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掀开帘帐,抱起蹲在脚榻上的狸奴,看它是不是哪处又不舒服了。 柳素正蹲在地上清理秽物,她见李姝菀醒了,放下手里的帕子站了起来:“可是奴婢声音大,吵着小姐了?” 李姝菀压根没发现她在房中,她怔了一瞬,抬起头看她,缓缓摇了摇脑袋:“是听见狸奴的声音我才醒的。” 她声音听着有两分沙哑,一听就知道昨夜没能睡个好觉。李姝菀透窗一望,见天色已经露白,便不打算再接着睡了。 不等柳素上来服侍,她便穿上鞋,坐到了妆镜前给自己梳发,看着像是曾经给自己梳过许多回。 柳素忙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玉篦子:“小姐,让奴婢来吧。” 猫也跟着跳上桌,好奇地蹲在镜边看着二人。 李姝菀伸手挠它下巴,狸奴立马趴下,眯眼打起了呼噜。 柳素笑着道:“小姐既然待这猫儿如此上心,何不为它取个名字?” 李姝菀倒是没想过这一茬,她点点头:“我想想吧。” 食过早饭,桃青将昨日洗好晾干的帽子装在绣花布袋中拿给了李姝菀。 桃青知道李姝菀急着要,昨夜将帽子洗好后晾在了房中,屋子里又烧着炭,一夜便干透了。 李姝菀想着早些将帽子还给李奉渊,上午便坐在门口等李奉渊从书房出来。 小狸奴喝了奶吃了肉,趴在她腿上给自己舔毛。 李姝菀靠在门框上,静静望着庭院里的大雪,时不时看一眼书房的门,半个多时辰都没挪一下。 孤伶伶的,看着很是可怜。 大年初二的欢庆日子,换成在其他宅邸,嫡庶妻妾的孩子都聚成了堆,玩得不亦乐乎。 独独将军府上下就只有这么两个主子,大的还不愿意搭理小的。 桃青看得心疼,走到李姝菀身边蹲下来,提议道:“小姐,奴婢带你去逛花园吧,府中的花园你还没看过吧。或者您跟宋管事说一声,奴婢带您出府去玩?” 李姝菀不为所动,她看着半开的书房门:“我要等哥哥出来,将帽子还给他。” 李姝菀不知道李奉渊的习惯,桃青却是很清楚。 李奉渊进了书房,没几个时辰出不来,指不定会忙到什么时候,有些时候要等过了正午他才会钻出那道门。 桃青道:“下午再还不成吗?您这样等,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可李姝菀却只是摇了摇头:“这帽子是哥哥珍视之物,早些还总是好的。” 她铁了心要等,桃青也没办法,只好搬出两只火炉叫她别受冷,由着她慢慢等。 桃青猜得不错,李姝菀等到巳时末,李奉渊才出书房,他一抬眼就看见了坐在东厢门口的李姝菀。 李姝菀靠着门都快睡着了,听见开门声,半倦半醒地朝他看过来,可眼睛都还没看清楚,李奉渊又已经转身朝着西厢走了。 狸奴睁眼见了李奉渊,如同见了鬼,腿一蹬,飞速从李姝菀腿上跳下来,一阵风似的逃进了屋。 李姝菀见李奉渊要走,心一急,提着装帽子的布袋子冒雪穿过庭院朝他跑了过去。 “哥、哥哥。”她结结巴巴喊了一声。 李奉渊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有事?” 他目光依旧冷淡,李姝菀心头一紧,不自觉避开视线低下了头。 他换了身衣服,可腰带上还系着那只红荷包。李姝菀想起李瑛走之前说过的话,又想起李奉渊前天夜里送她的那只和他腰上这只一模一样的荷包,心头忽然升起一股莫须有的勇气。 她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问他:“待会儿,待会儿我能同你一起吃午饭吗?” 李奉渊听见这话,很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有不解,有轻视,或许还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厌烦,唯独没有李姝菀期望中的善意。 他眉眼间的冷漠令李姝菀好不容易撑出来的勇气瞬间散了个干净,李奉渊问她:“你是以什么身份问出这话?” 第14章 亲妹 亲妹 李奉渊的语气很平静,没有过大的起伏,比起他在祠堂诘问李瑛时要和缓太多。 第9章 可此时此刻,这句话落在李姝菀的耳朵里却仍充满了讽意。 她想过或许会被李奉渊拒绝,可并没有料到李奉渊会给出这样的回答。 李姝菀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手足无措地捏紧了袖子:“我……” 她不清楚要怎么回答,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冷漠的神情,无助地低下了脑袋。 目光扫过他腰带上挂着的荷包,李姝菀如同被那一抹红点醒,低头从袖中掏出了一模一样的荷包。 她将荷包捧在手中,紧张地抿着唇,有些犹豫地递到李奉渊了眼前:“这只荷包……” 李奉渊垂眸看着她掌心的荷包,她还没说完,他却像是已经猜到了她内心所想。 他皱了下眉头,反问道:“你觉得这荷包是我送给你的?” 这话令李姝菀明显怔了一瞬,不需要回答,这反应在李奉渊的眼里已经无异于默认。 他像是觉得李姝菀的这种想法十分荒谬,冷眼看着她,毫不犹豫地打破了她因误会产生的幻想:“你为何觉得我会送你东西?父亲将你从外面回来,难道你便当真把自己当作我的亲妹了?” 他这话说得难听,好似李姝菀半点不配和他攀亲。 也是,世家长大的少爷,祖上四世三公,权贵显赫之门,自然不肯轻易认李姝菀这养在外面的野种做妹妹。 若李姝菀年纪再小些,只有一二来岁也就罢了,可偏偏她出生在洛风鸢离世的那一年。 李瑛没有提起外面那个女人是谁,李奉渊也没问过,不过却无意听见底下的仆人私下在猜。 若李姝菀的母亲出身清白,有名有姓,李瑛自然不会就只抱个女儿回来。 都说她的母亲大概是哪地的歌坊秦楼养的怜人,地位低下,大将军才提都不曾提起。 李奉渊并不关心李姝菀的出身,也不在意她的母亲姓什名谁。 他只是不待见她罢了。 李姝菀面上的血色在李奉渊短短的的一句话里尽数褪去,她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撞上了身后的廊柱。 余光瞥见院门外,几名仆从端着餐食低头立在雪中,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听了有多少。 李姝菀脸色惨白,唇瓣嗫嚅,更说不出话来。 她如此年纪,又生得乖巧,眼眶一红,便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奉渊见她这般模样,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重了。不过他的心或许是枪尖的陨铁做的,和他的枪一般硬,并没有心软半分。 他的语气依旧冰得冻人:“我不管你如何以为,也不管李瑛之前和你说了什么。你是他的女儿,但我李奉渊没有妹妹。” 丢下这句话,李奉渊径直转身走了。 这样一番话后,李奉渊本以为李姝菀再不会来打搅他,可没想还没进门,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 “哥、哥哥。”李姝菀还是这么叫他,只是声音低弱,语气怯怯,好似害怕他会因为这一声称谓而生气。 李奉渊皱着眉回过头,看见李姝菀小跑着追上来,将一直拿在手里的布袋子递给了他:“你的帽子。” 她并没有看他,微微垂着眼睛,眼眶很红,声音也有些哽咽,显然在强忍着哭意。 “已经洗干净了。”她道,说罢又像是担心他会嫌弃,又说:“是桃青姐姐洗的,用布袋子包着给我的,我没有、我没有碰它……” 她说着,声音越发哽塞,像是有点憋不住了,低下头,颤着手擦了擦眼睛。 再放下时,袖子上已经有了湿痕。 李奉渊看着面前只到他胸口高的李姝菀,心头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堵。 他伸手接过布袋,李姝菀立马将手收了回去。 她没有再纠缠他,更没提一起用饭之类的话,动了动嘴唇,声音细如蚊吟:“我、我回去了,不搅扰你了。” 说罢,瘦小的身影跑进庭院,如刚才一样,又淋着雪回了东厢。 只是方才是满怀期待,如今却是落荒而逃。 李奉渊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又低头看着手里的布袋,心中的郁气更深。 他沉默站了好半晌,直到手都冻得发僵,才转身回房。 第15章 学礼 学礼 李姝菀与李奉渊说了两句话后匆匆含着泪回来,柳素和桃青一看,便猜到她这是在李奉渊那儿受了委屈。 李姝菀年纪小,性子也柔和,受了李奉渊一顿辱,却没有放声哭闹,只是回到房中,独自坐在椅中偷偷拭泪。 柳素和桃青看得心软,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桃青上前递上一只手炉,默默替李姝菀擦去头顶的冰雪,柔声道:“天寒,小姐当心着凉。” 柳素端来一碗熬好的姜奶茶,李姝菀捧着碗慢慢喝了,止了泪,可情绪却仍旧低落。 她本就是安静的人,如今更是不发一言,就这么静静坐着,看着桌上的梅花。 二人不知道李奉渊说了什么,可看李姝菀伤心成这样,大抵是极难听的话。 小狸奴见一屋子里三个人都围在一起,也凑了上来。 它一甩尾巴灵活地跳到李姝菀腿上,前肢扒在她胸前,用雪白柔软的的爪子好奇地去拨弄她眼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子。 门外厨房的人端来午食,桃青轻声退了出去,带上了里间的门。 柳素看着李姝菀和跳闹不停的狸奴,开口牵起话头:“小姐想好要给这小狸奴取什么名了吗?” 她本是想将李姝菀的思绪引到这猫儿身上来,好开心一些。 不曾想她问完后,李姝菀却摇了摇头:“……不取了。” 柳素愣了一下:“为何?” 李姝菀轻轻摸了摸狸奴的脑袋,低声道:“我之前和宋叔说好了,过了冬,等天气暖和了,就要把它送走,给它找个好人家。” 她沉默了一会儿:“它只是暂时在这儿落脚,这里不是她的归处,就不取了。” 柳素听见这话,轻轻叹了口气:“好。” 初六雪停,宋静将买来的奴仆调教好了,送进了栖云院。 李奉渊那儿伺候的人没什么变动,买来的仆从大多都送来了李姝菀的东厢。 院内走动多了,渐渐热闹了几分,可又似乎没什么变化。 府里的绣娘也从老家回来了,母女二人熬了几夜,给李姝菀赶至了两身冬衣。 李奉渊的旧衣换下来后,李姝菀依旧将衣服交由桃青洗得干干净净,晾干还了回去。 只是这回她没再傻愣愣地将衣服给李奉渊,而是交给了宋静。 那日之后,李姝菀再没有主动和李奉渊说过话,也未再上赶着往李奉渊身前凑,大多时候都呆在她的房间里,连门都鲜少出。 直到李瑛在宫里请的嬷嬷来了府中,李姝菀有了事做,每日不再坐在窗前无所事事地发呆,才开始有了点儿活气。 将军府宽阔,为方便,嬷嬷就住在栖云院近处的一座阁楼中。 每日晨时和午后,李姝菀便到阁中受教。 李姝菀在江南时没学过礼仪,也没人教过,因性格安静看着有几分沉静之气,但实则站坐无态。 嬷嬷并未因她是李瑛之女便惯纵她,反倒因此更加严厉。李姝菀学礼第一日,便吃了大苦头。 楼阁二层,四面窗户大开,缕缕熏香蜿蜒升起,入鼻一股静心抚神的禅香。 房间中,李姝菀头顶与两肩各顶着一只装了水的瓷碗,身形僵硬地站着。 嬷嬷侧身站在她前方,正垂着眼看她,语气缓慢道:“……不可跑跳、不可秽语、不可散发乱衣、桌上不可拨菜翻盘……” 她并不年轻,和宋静差不多大的年纪,头发梳得板正,说话的声音又低又缓,仿佛尼姑念经。 她一口气念了二十来个不可,说完问额心冒汗的李姝菀:“记住了吗?” 李姝菀身上三只碗,个个装了八分满的清水。她不敢乱动,下意识转着眼珠,用眼角余光看嬷嬷。 不料下一刻就见嬷嬷沉了声,厉声道:“我方才说过什么?” 李姝菀立马收回目光,看向眼前低矮的桌案,回道:“……不可斜眼视人。” 她头上的白瓷碗稍动了一动,碗中的水也跟着晃了一晃,好似要摔落头顶。 李姝菀屏息凝神,稳住身形,待碗中水静下来,才缓缓吐了口气。 嬷嬷严厉,除去未动用戒尺,教李姝菀用的是小宫女那一套教法。 李姝菀不知道其中弯绕,便以为望京的姑娘都是这么学过来的,自然也不敢松懈,直至傍晚,也仍在阁楼上练习。 接连五日,日日如此。 有时李奉渊从阁楼外过,见阁楼亮着灯,抬头一看,便能看见李姝菀仿佛一尊木头顶碗持灯静静立着。 他眼力好,虽隔得有些远,也能透过大开的窗户看见她的身形。 世家女子没有不学仪态的,李奉渊起初并未在意,直到这日他从阁楼下过,撞见李姝菀步伐缓慢又僵硬地从阁楼出来。 第10章 身边的侍女搀扶着她,愤愤不平:“那老嬷嬷仗着自己是贵妃身边的人,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怎可叫小姐站上一个时辰也不让歇。小姐若伤了身,她如何担得起这个责。” 李奉渊本不打算理会,听见这话,却若有所思地停下了脚步,看了过去。 短短几日,李姝菀看着竟比前些日要瘦削几分,目露疲态,大冷的天,额角却浸出了汗。 李姝菀看见站在路上的李奉渊,停下脚步,屈膝行礼,垂首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李奉渊曾做太子伴读,在宫中待过几年。他虽然没学过女子仪态,但一眼就瞧出李姝菀这行礼的姿势不对。 屈膝垂首,不像个世家小姐,倒像个伺候人的宫女。 身后的侍女没见过宫女,看不出李姝菀这姿势有何不对的地方,低下头跟着行礼, 李奉渊看着姿势如出一辙的三人,扭头看向阁楼之上,紧紧皱起了眉头。 第16章 做主 做主 暮色苍苍,细雪点染花窗。 李奉渊出书房时已近子时,夜已深,而东厢房还亮着灯。 宋静提伞站在东厢门口,柳素和桃青正不满地和他说着什么。 声小,没传进李奉渊的耳朵就散了大半。 他沿着长廊往西厢走,隐隐听见“嬷嬷”、“腿疼”、“严苛”等字眼。 柳素和桃青看见李奉渊从书房出来,似有些担心深夜低语扰了他清静,说着说着便渐渐止了声。 宋静微微叹了口气,和二人道了句“我知道了”,便撑伞朝着李奉渊走了过来。 李奉渊像是没看见他,推门进了屋。但门开着,没关。 宋静将伞合上靠在门外,跺了跺脚底的细雪,这才跟着进门。 西厢的炉中添满了炭,炉子上烧着一壶茶,房中暖如早春。 宋静进门时,李奉渊已进了内间。 他解了护腕,正挽起袖子站在盆前用冰凉彻骨的水洗脸,像是半点不觉得冷。 房中幽暗,只燃着一只烛,还是李奉渊方才从外间端进来的烛台。 宋静老眼昏花,这点儿光实在看不清楚,若不是听见了李奉渊的洗脸声,连李奉渊站在哪儿都不知道。 他摸黑拿起桌上的烛台,走到墙边,挨个挨个点燃灯树,房中这才逐渐亮堂起来。 李奉渊不喜人伺候,夜里更甚,通常不准他人进门。下人也多是趁他不在时才来房中打扫。 宋静知道他的习惯,一般不会来打扰他。 像今夜这般情况,多是宋静有事情拿不准,来请李奉渊的意。 说来他也不过快十三岁的年纪,因身边没个长辈,迫不得已当家作主,年纪轻轻性子磨砺得稳练,也不知算是好事还是不幸。 李奉渊那日和李姝菀说的话,宋静已经听说了。如今事关李姝菀,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提起。 宋静思忖着开口道:“方才小姐的侍女和我说,将军请来的嬷嬷教学太过严苛,小姐每日起码要站上三个时辰。日日这样练下去,怕是有些吃不消。” 这话宋静说得委婉,何止吃不消,李姝菀是腿疼得路都走不顺,两只脚腕都肿了起来。 他刚才便是去给李姝菀送消肿的敷药。 嬷嬷这事宋静来问李奉渊,是因为他做不了主。一是因那嬷嬷来自宫中,是贵妃身边的人;二是这嬷嬷是李瑛去请来的。 他一个将军府的管事,听着威风,可说破了天也不过一个奴仆,没资格管也没能力去管。这件事只能由李奉渊出面。 李奉渊看过李姝菀今日向他行的礼,知道那嬷嬷教得有问题。 他拿着布帕擦干脸,没说别的,而是问了一句:“她既然不愿意,为何不反抗。若侍女不开口,她莫不是就打算这么逆来顺受地忍着?” 宋静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得一愣,不知道李奉渊是怎么得出李姝菀逆来顺受这样的结论。 他沉默片刻,叹气道:“小姐性子乖顺。” 李奉渊言语锐利地道出事实:“懦弱。” 宋静有些无奈地想:小姐年纪小,突然到了望京,自然是会规矩乖顺些。如今她又没个依仗,你这个做哥哥的也不向着她,全府的人都知道你轻视她,她身处这样的局面,哪里敢反抗。 不过宋静并不打算和李奉渊讲清楚其中这小姑娘家弯弯绕绕的敏感心思,估计李奉渊也并不感兴趣。 果不其然,李奉渊并没追问,下一句就将话题扯开了,他问宋静:“那嬷嬷是贵妃身边的人?” 宋静点头:“是,姓易,贵妃身边的老人了。” 有了这句话,李奉渊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他没再多问,语气平静地道了句:“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宋静见他像是有了打算,应了声“是”,安静退下了。 翌日,李姝菀拖着疲累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用过饭后,又往阁楼去。 柳素今早见她难受,本打算去为她请一日休,但李姝菀没有同意。她不想给旁人添麻烦。 她昨日睡前泡了脚,脚踝已经不肿了,只是双腿走路还有些酸疼。她忍得下来。 易嬷嬷教学时不准李姝菀的侍女在一旁伺候,李姝菀在楼上,柳素和桃青便在楼下等着。 那嬷嬷在阁中设了铃铛传音,若有事相传,便一扯铃铛唤来仆从,再行传话。 桃青讽刺她不愧是宫中出来的,规矩繁多琐碎。 柳素和桃青扶着李姝菀去到阁楼,竟出乎意料地看见李奉渊站在阁楼下。 他抱手靠在雕柱上,正闭目养神,看样子像是在这儿站了有一段时辰,听见三人的脚步声,掀开眼皮看了过来。 昨夜积雪未化,透亮的冰凌挂在树梢,地面的雪踩着咯吱作响。天依旧冷得叫人心生畏意。 李姝菀裹着新做的白狐围脖,戴着雪白的绒帽,手缩在袖子里,捧着刚填了热炭的手炉,全身上下就露出了小半张白净的脸庞,穿得要多厚实有多厚实。 而李奉渊却衣着单薄得像是在过秋。 他身上只一身青衣锦袍。衣裳的袖口和衣摆处绣有银丝水云暗纹,窄袖收入一对铁打的护腕,金纹漆面,一看便价值不凡。 他单单站在那儿什么也不做,浑身上下的贵气配上一张清俊面容,便是一副英姿勃发气势逼人的少年扮相。 这样的少年,全望京恐怕也难再找出第二个。 李姝菀有一瞬看呆了眼,竟莫名其妙红了一下脸。她反应过来后,立马收回了目光,微微蹙起眉,屈膝行礼:“哥哥。” 那日李奉渊的话说得刺耳,可她见了他,一口一声“哥哥”仍旧喊得轻轻柔柔,听不出半点对他的不满。便是无常的心肠也该喊化了。 不过李奉渊心比阎罗,态度仍是不咸不淡。他放下手臂,对李姝菀道:“走吧。” 李姝菀愣住:“去哪儿?” 李奉渊垂眸看着她,声音听着有几分沉:“上楼,看看你那嬷嬷都教了你什么。” 第17章 奉茶 奉茶 易嬷嬷的规矩在,柳素和桃青二人候在楼下,没有跟着李姝菀上楼。 凌云阁年久失修,易嬷嬷来之前,并无人踏足,如今踩上木阶梯,时而有一两阶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响。 李奉渊走在前,李姝菀跟在他身后。 她的腿脚明显还没恢复,左手捧着手炉,右手扶着栏杆,步伐迈得很慢。 李奉渊踏出三步,她才走上一步。 李奉渊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隔越远,回身看她。 他并未出声催促,但也没有伸手扶她,宁愿站着不动看她一步一步慢慢往上挪。 李姝菀见他停了下来,担心他等得烦了,忍着痛默默走快了些。 凌云阁建了三层高,石台做基,立柱架空,雕梁画栋,气势磅礴。站在三楼的观景台上,可以望见府外热闹的街市。 李奉渊幼时曾和洛风鸢登过凌云阁观景,洛风鸢离世后,他自己便再也没有来过。 李姝菀和李奉渊上了二楼,见炉火正旺,炉上吊着的水滚沸,但并未看见易嬷嬷的身影。 李奉渊问李姝菀:“易嬷嬷呢?” 李姝菀道:“应该还在楼上。” 三楼是易嬷嬷和她的两名侍女住的地方。 李姝菀说着,在桌上放下手炉,走到墙边,摇响了一只挂在墙边的银铃。 银铃挂在一根编织成股的长绳上,绳子贴墙延伸至三楼,三楼的楼梯口处,也挂着一只银铃。 长绳晃动,引得楼梯处的铃声一同响起,两只银铃响了片刻,易嬷嬷才迟迟现身。 李奉渊看着缓缓从三楼下来的易嬷嬷,问了李姝菀一句:“往日她也是这样让你等?” 李姝菀一时没反应过来李奉渊是在与她说话,有些迟钝地看向他,见他垂眼看着自己,才回道:“会等上一会儿。” 正说着,易嬷嬷就下了楼梯。她抬眼望过来,在看见李奉渊后,脚步稍稍顿了一下,面色有些异样,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第11章 易嬷嬷缓步走近,李姝菀率先问好:“嬷嬷早。” “小姐早。” 李奉渊立在李姝菀身侧半步远,面色沉静地看着易嬷嬷,没有开口。 他眼尾的弧度锋利,眸色深如浓墨,直直垂首看着一个人时,叫人心头有些发寒,仿佛被一头尚未成年却已野性难驯的猛兽盯着。 易嬷嬷活了几十年,还不至于被一个半大少年的一个眼神吓住。她打量着身形高挑的李奉渊,缓缓道:“想必您就是府中的少爷了。” “是。”李奉渊面不改色:“我今日得闲,想来看看嬷嬷是如何教授礼仪的,不请自来,望嬷嬷勿怪。” 他一个少爷,无缘无故要看女子学仪态,即便要看的人是他妹妹,也难免有些奇怪。 易嬷嬷不清楚李奉渊究竟是作何意,猜测着是不是李姝菀不满这些日的授课,特意叫来李奉渊为她出头。 可当她看向李姝菀,却发现李姝菀亦是满目茫然地看着李奉渊,似乎并不清楚他今日的目的。 李奉渊没再解释,自顾自走到墙边,抱着手随意往墙上一靠:“嬷嬷请开始吧。” 易嬷嬷见他当真要在这旁观,皱起了眉头。 她道:“自古女子学礼,没有男子旁观的道理。这不合规矩,还请少爷回避吧。” 李奉渊没动,淡淡道:“我父亲就这一个女儿。嬷嬷关起门行课,不许人看着,实在让人放心不下。这里不是宫中,也并无旁人,烦请嬷嬷免去这些繁琐规矩,让我见识见识这女子的礼,究竟有什么妙处。” 他一口一个“嬷嬷”叫得恭敬,可语气却毫无敬意。易嬷嬷见他态度坚决,又搬出了李瑛,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任他在一旁站着。 李姝菀听着二人语气平平地争执了两句,有些担心地看着李奉渊,见他也看着自己,莫名心里有些慌张。 易嬷嬷看向李姝菀,抬手示意她在桌前坐下,道:“今日我们学茶艺。” 李姝菀看了看倒扣在桌面上的三只瓷碗,诧异道:“今日不顶碗练站了吗?” 她这话只是无心一问,但听者却有意。易嬷嬷下意识快速看了一眼墙边的李奉渊,见他并无什么反应,才道:“今日暂且不练。” 李姝菀站了几日,今天突然免了,心里有些奇怪,倒也松了口气。她点头:“嗯。” 易嬷嬷教得慢,李姝菀学得也慢,一壶茶泡好,香也烧过了一炷。 李奉渊静静看着,一言不发,好像当真就只是想看看李姝菀在她这儿学了什么。 易嬷嬷看着李姝菀将茶斟至品茗杯,忽然道:“这杯茶,小姐何不奉给少爷尝尝。” 李姝菀端着公道杯的手一顿,下意识扭头朝墙边的李奉渊看过来。 往日这时候,他不是在武场便是在书房,今日白白耗时间在这儿站着,李姝菀实在想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她端起茶杯,缓缓站起身,将茶送到李奉渊面前,仰面看着他轻声道:“请用茶。” 李奉渊低头看着奉至眼前的茶,又看了李姝菀一眼,松开抱在胸前的手,手指托上了碗底。 李姝菀以为他会接过去,松开了茶杯,没想到李奉渊托着茶杯,将茶缓缓送到了她嘴边。 瓷杯贴上嘴唇,李姝菀愣愣看着他,李奉渊道:“张嘴。” 他语气好似命令,李姝菀都还没反应过来,便下意识启了唇。 随即李奉渊手腕微微一抬,将茶送入了她口中。 第一泡茶重,入口有几分浓苦。李奉渊看着她皱眉将茶咽了下去,这才开口道:“你是李家的女儿,君父在上,除此外,这世间没什么人需得你亲自去奉茶。” 他语气平静,说的话却狂妄至极,倒当真有了兄长的样子。 李姝菀看着他漆黑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第18章 得罪 得罪 茶是易嬷嬷让李姝菀给李奉渊的。李奉渊这番话,便是明指易嬷嬷教导无方,不成体统。 他拿着李姝菀喝尽的茶杯,在手里缓缓转了一圈,抬眼轻飘飘看向了椅中面色有些难看的易嬷嬷。 他淡淡道:“听闻嬷嬷在宫里服侍贵妃娘娘和皇子皆尽心尽力,没想到出了宫也没忘掉这些伺候人的本事,将训诫宫女这一套规矩教到了我将军府的女儿身上。” 他语气平缓,易嬷嬷却是听得极不痛快。她是贵妃身边的老奴,背后有贵妃撑腰,心里并不怵李奉渊。 她看向这个仅仅十多岁的少年,提声道:“奉一杯茶罢了,少爷是长兄,自然受得起。” 李奉渊冷笑了一声:“一杯茶是小事,一行一礼也是小事。” 他不依不饶,一顶帽子直接扣在易嬷嬷头上:“嬷嬷教的这礼节哪哪都错,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成心要把我将军府的小姐教成宫女。” 李姝菀听见这话,很是诧异地看向了李奉渊。 她见他神色冷肃,并不似说笑,心头顿时生出一种被愚弄的难堪,同时也分外不解。 她抿唇看向易嬷嬷,易嬷嬷皱着眉头站起身来:“少爷这是何意?我和小姐无冤无仇,何苦做出这等蠢事?” 李奉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沉了声音:“卑躬屈膝的宫女礼,难道不是嬷嬷教的?” 易嬷嬷嘴皮子一动,反驳道:“宫女也好,小姐也好,女子仪态皆是相通——” 李奉渊出声打断她的话:“嬷嬷教贵妃娘娘的七公主时,也是从宫女礼教起的吗?” 易嬷嬷再度变了脸色,她唇瓣嗫嚅,还要狡辩,却又听李奉渊接着道:“至于仇怨,这就要看易嬷嬷对当年宫中发生的事作何想了。” 李奉渊做太子伴读时,有一回与太子祈伯璟行在宫道上,撞见姜贵妃的儿子——四皇子祈铮让手底下的太监欺凌别宫的宫女,将那宫女的脸扇得红肿不堪,口溢鲜血。 那宫女看见祈伯璟,如看见救世的菩萨观音,哭着跪爬过来求他救命,俯身磕地,额头都磕出了血。 祈伯璟心头不忍,询清缘由,才知道这宫女原是丽妃宫里的人。 丽妃新得圣宠,惹得姜贵妃不快,祈铮见到丽妃身边的人,便随便寻了个由头便叫手底下的太监将她打成了这样,为的就是给姜贵妃出气。 区区一个宫女,又被扣了一个“冲撞皇子”的名声,这事本来没什么大不了。 可问题就在于被祈伯璟看见后,祈铮仍不肯收手,执意要把这宫女打成废人。 后来此事闹到了皇后跟前,祈铮一口咬死不认,祈伯璟和祈铮身边的太监宫女自然也是向着自家主子,各执其词。 最后同行的李奉渊被祈伯璟拉出来做了个人证,事情才有了定论。 祈铮身为皇子,皇后不能随意责备,但祈铮身边伺候的人却全都没能逃过刑罚。 李奉渊随祈伯璟离开后宫时,院子里趴了一地受杖刑的宫女和太监。 行刑的太监是皇后的人,高抬板子全往死里去打。板子砸在肉身上的沉闷声接连响起,鲜血染透了衣裳,凄惨哀嚎不绝于耳。 而当初趴着的那一堆人中,便有如今的易嬷嬷。 李奉渊彼时年幼,仅七岁,是人生中第一次见到那样血淋淋的场景。 他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会招致如此祸端,心中惊寒万分,是以直至今日都还记得当年的事:祈铮的哭嚎、满院的太监宫女、姜贵妃看向他的厌恨的眼神…… 他当初无心之下得罪了姜贵妃,如今这迟来的恶果却降到了李姝菀身上。 李奉渊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也好在李奉渊和李姝菀皆年幼,一个半大的少年和一个孩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姜贵妃没把二人放在眼中,只是让易嬷嬷教给李姝菀一些不成体统的规矩给李奉渊添点堵,出一口当年恶气,宽一宽她宝贝儿子的心。 不然若是李奉渊李姝菀二人年纪再大些,若是入了官场又或是定了姻亲,以姜贵妃睚眦必报的性子,必然不会这么简单了事。 当年的事易嬷嬷和李奉渊心知肚明,此刻李奉渊提起,易嬷嬷却是没有承认:“老身不知道少爷指的何事。” 这种事认下来,便是坐实了报复之名。她看着这对兄妹:“不过既然少爷认为我没有教小姐的本事,那老身便收拾收拾,回宫里继续伺候贵妃娘娘了。” 李奉渊巴不得如此,他垂眸睨着她:“嬷嬷想走,那我便不挽留了。” 他说罢,又低头看向身侧没缓过神的李姝菀:“还不谢过嬷嬷这些日的教导。” 李姝菀愣了一下,下意识就想行易嬷嬷教给她的礼,做了一半,又反应过来,抻抻衣裳站直了身。 她看着易嬷嬷,微微颔首:“谢谢嬷嬷。” “不敢当。”易嬷嬷道。 她瞥了眼李奉渊,浅浅提起嘴角,语气好似感叹:“我听府中奴仆说少爷和小姐关系疏远,今日一见,分明如一母同胞,不分彼此。” 第12章 李姝菀学了好些天,李奉渊今日才迟迟现身,何来的“不分彼此”,更罔论“一母同胞。” 大将军李瑛带回个私生女的消息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易嬷嬷怎会不知李姝菀身份特别,她这话分明是在暗讽李奉渊凭空多出一个这么大的妹妹。 李瑛在洛风鸢重病之时在外面有了李姝菀,这是李奉渊心中翻不过去的一道坎。 李奉渊瞬间阴了脸色,而李姝菀像是也想起了那日李奉渊对她说过的话,沉默地低下了头。 易嬷嬷见此,冷哼一声,转身上了楼。 第19章 喜欢 喜欢 虽然易嬷嬷的事得以解决,可李奉渊和李姝菀却都不见得有多高兴。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如来时一样,仍是李奉渊走在前,李姝菀走在后。 李姝菀认认真真跟着易嬷嬷学了好些日,今日才突然得知学得尽是些不伦不类的礼。凭白无故被人践踏了一番,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 她是个软和的泥人,被人戏弄了,却也不懂得发作,只会闷在心里,反思自己的过错。 她从李奉渊和易嬷嬷的话里隐隐能听出两人从前有过恩怨,有些想问李奉渊,但又怕惹他烦。 李姝菀心里正犹豫,却忽然听李奉渊开了口。 “几年前在宫中,我因一些事得罪过姜贵妃和四皇子。” 他仿佛知道李姝菀心头在想什么,淡淡道:“易嬷嬷是姜贵妃的人,她罔顾尊卑胡教你这些不三不四的礼仪,是厌恨我的缘故,与你并无关系。” 李姝菀没想到他会主动与自己解释,她想了想,轻声问他:“爹爹走的时候说,嬷嬷是他请来的。既然哥哥和嬷嬷有恩怨,那爹爹为什么要请易嬷嬷来。” 李奉渊沉默须臾,道:“父亲并不知道我与姜贵妃之间的瓜葛,我也没有告诉他。父亲去宫中请人来教你,估计也并未点名道姓要谁来教,这嬷嬷多半是是姜贵妃主动送过来的。” 李瑛多年镇守边关,将李奉渊独自扔在望京,常年不管不问。父子间心生隔阂,一年到头偶尔相见,李瑛又来去匆匆,李奉渊便鲜少提起这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事。 不过一桩陈年旧事,无人提起,李奉渊这些年也几乎没想起过,哪曾想如今会牵扯到李姝菀身上。 李姝菀听他语气不太好,安静了一会儿,有些忐忑地问了一句:“那我以后还学吗?” 李奉渊几句话把易嬷嬷请走了,正在想上哪儿去再给她找一个嬷嬷来教。听见她问起,他突然停下来,回头看她。 李姝菀怕摔,下楼扶着栏杆,低头盯着脚下的木阶梯,没想到他会忽然站着不动。一不小心,脑袋便撞上了他的下巴。 “咚”,沉闷的一声轻响,倒是不疼,不过李姝菀戴着帽子,帽子上柔软细腻的兔毛搔过李奉渊的脸,有些难忍的痒。 李奉渊敛起眉,微微仰头避开。 李姝菀也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抬起手扶高额前坠下来的帽子,露出帽沿下细细两道弯眉。 眉下一双干净漂亮的眼睛怯怯地看着他,她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李奉渊没说话,抬手用手背蹭了蹭发痒的脸。李姝菀以为自己撞疼了他,紧张之下,下意识抬起了手,想去揉他被撞到的下巴。 李奉渊看着她伸过来的手,眉头紧皱,倏尔偏开了头。 他动作幅度很大,疏离之意昭然,李姝菀一惊,后知后觉又把手猛地缩了回去。 她些许无措地看着他,低声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她怕他怕得要命,好似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她稍做错了事,他便要她拿半条命来抵。 李奉渊见她这般模样,眉头不仅不松,反而皱得更深。 胆小如鼠。半点不似李家人。 李奉渊收回目光,语气淡漠:“学礼的事,之后再说。” 不等李姝菀回答,李奉渊又换了一副严厉的语气,接着道:“这几日学的,统统忘干净。” 他神色严肃,李姝菀忙点头应下:“我知道了。” 李奉渊得了她的应诺,没有再多言,直接转身率先离开了。 柳素和桃青看见李奉渊一个人从凌云阁出来,想问他一句“小姐呢”,可见李奉渊脸色不好看,便又没敢开口。 二人回去寻李姝菀,看见她抱着手炉步伐缓慢地下了楼,几步迎上去,关切道:“小姐今日不学了吗?” 李姝菀轻轻“嗯”了一声:“不学了,嬷嬷要回宫里了。” 柳素和桃青怨易嬷嬷过于严苛,可也没想过把人请回宫里。两人忙问:“为何?” 李姝菀没有提李奉渊和姜贵妃之间有过恩怨,只道:“哥哥说的。” 柳素有些担心,又问:“那今后谁来教小姐呢?” 李姝菀道:“哥哥说之后再说。” 桃青听她句句离不开李奉渊,笑着问道:“那少爷还说什么了吗?” 李姝菀想了想,道:“哥哥让我把之前学的都忘了。” 柳素仿佛看出什么,她看了看李奉渊孤身远去的背影,蹲下来将李姝菀头上的兔皮帽子轻轻扶正了。 她颇为怜爱地看着李姝菀,小声问她:“小姐是不是很喜欢少爷?” 她这话问得突然,李姝菀缓缓眨了下眼睛,良久都没有回答。 从江南来望京的路上,李瑛每每和李姝菀提起李奉渊时,语气总隐隐透出一股李瑛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骄傲之意。 李瑛告诉李姝菀,说她的哥哥天资聪颖,自小便远胜同龄者。说他长得像母亲,俊逸而不阴柔,是小姑娘都喜欢的模样。 博学多识,筋骨绝佳,将来从文也好,从武也罢,定都大有作为。 李姝菀见到李奉渊的第一眼,便觉得他几乎和她想象中的兄长一模一样。 是一个面若冠玉、气质出尘的少年郎。 只有一点不同。 李姝菀抿了抿唇,并没有回答柳素的问题,只轻轻道了句:“他不喜欢我。” 第20章 礼 礼 易嬷嬷走后,李姝菀没了事做,又过回了从前坐在窗前发呆的日子。 李奉渊倒是忙得不可开交,每日往外跑得勤了些,不怎么待在书房。李姝菀经常看见他傍晚才回栖云院。 几日下来,李姝菀发现他出门时衣冠楚楚,回来时却是衣裳染尘。 仔细一看,在这寒天里,他的头发有时候竟是汗湿的,发冠也重束过,看上去远不比出门时矜贵沉稳,多了一分说不出来的狼狈。 就像是在外边被人狠揍了一顿。 柳素这日看见李姝菀趴在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弯腰透出支起来的窗户缝往外看了一眼,正瞧见李奉渊沉着脸大步穿过庭院。 他步伐迈得很快,身侧掀起风,衣摆也跟着飘动,好似心头憋着火。 柳素问李姝菀:“小姐在看少爷吗?” 李姝菀轻轻“嗯”了一声,她像是有些担心他,轻声道:“他看起来不太高兴,柳素姐姐,你知道哥哥去做什么了吗?” 柳素听她这么问,又弯腰仔细往外看了看,她见李奉渊戴着护腕,一身装扮干练利落,回道:“应当是练武去了。” 李姝菀不解:“宋叔说哥哥每日都练,可他之前并不这样。” 柳素奇怪道:“哪样?” 李姝菀想了想:“脏兮兮的,闷闷不乐,像被人欺负了。” 李姝菀这话说得好像李奉渊是个多开朗的少爷似的,柳素忍不住笑了笑:“那是因为之前少爷是自己一个人练,如今却是被人练。” 李姝菀问:“被人练?” 柳素道:“是教少爷枪法的师父,前卫将军杨炳。杨将军此前回老家探亲,前些日才回到望京,回来后便将少爷拉到了武场去磨刀练枪。少爷每回挨了揍回来便冷着脸。” 柳素不懂武,对于切磋对练这种事最多也只能点评一句谁的揍挨得多。 杨炳上战场杀敌时莫说李奉渊,便是李瑛都还没出生。 他南征北战,戎马一生,后来花甲告老,做了李奉渊的师父。虽然年纪大了,可浴血破敌的功夫还在,李奉渊一个半大的小子,能打得过就有鬼了。 在柳素的记忆里,李奉渊只要去武场见了杨炳,就没有一回回来时不是板着脸的。 李姝菀更不懂武术,听柳素这么说,天真问道:“会揍得很重吗?” 柳素倒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思忖着道:“应当是不重的,不然少爷也没法爬起来,坚持着天天去挨揍了。” 两人正说着,李奉渊像是听见了什么,忽然偏头看了过来。 他眸色沉冷,额角带着一块明显的淤青,哪里像是伤得不重, 李姝菀的窗户支得低,她偏头趴在桌上看着他,此刻猝不及防和他四目相对,愣了一下,如同偷窥被发现,心虚又紧张地坐直了身,转而盯着窗前瓷瓶中的梅。 第13章 好在李奉渊看了一眼,很快便收回视线,推门进了屋。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奉渊身上的伤好了又添新伤,总不见一张好全的脸。 杨炳无意折腾他,可李奉渊自己不肯放过自己,每日缠着他苦练。 元宵这日,杨炳找借口给李奉渊放了一日假,让他回去休息。李奉渊没听,早上仍去武场练了一个时辰才回的栖云院。 他回去没多久,宋静抱着一只狭长的木头盒子来了西厢,寻他说事。 李奉渊正坐在矮塌上解护腕,看了那箱子一眼,淡淡道:“宫里送来的?” “是。”宋静道:“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的。和往年一样,一早便送来了。” 祈伯璟和李奉渊私交甚笃,每年元宵都要送给李奉渊一份不大不小的礼。 就是朝贡,李奉渊都从祈伯璟那儿收到过。 李奉渊微微抬了抬下颌,道:“打开看看。” 宋静打开木盒,看见里面有两件东西。横躺在盒中的是一把带鞘的长剑,黑鞘铁柄,还没露锋,已知其锋利。 另一件是一只放在盒子角落里的,巴掌大的木盒子。 宋静取出剑,正想给李奉渊。却见他伸手拿起了那只小木盒子。 打开一看,见里面竟是一方砚。巴掌大的砚台,却细雕着春日湖畔桃花景。仔细一闻,似还能嗅到砚台透出的淡淡桃花气。 宋静看着砚台上的雕着的湖水:“这雕刻的好像是江南卢湖的春景。” “是。”李奉渊道:“江南的桃花砚。” 桃花砚因其别具一格的香气和景色而闻名,颇受文人雅士喜爱,可谓千金难求。 宋静道:“往年太子殿下都送一些刀枪箭甲,这还是第一次送给少爷文人用的东西。” 李奉渊道:“不是给我的。” 易嬷嬷教了李姝菀几日便被李奉渊送出了府,祈伯璟多少能猜到些曲折经过。 这砚台产自江南又刻着江南景,想来是给李姝菀的歉礼。 李奉渊将砚台放回木盒,把盒子递给宋静:“拿去东厢。” 宋静放下剑,腾出手接过:“给小姐吗?” 李奉渊“嗯”了声。 宋静不清楚李奉渊和姜贵妃之事,更想不明白太子为何会无故送礼给李姝菀。 他犹豫着问李奉渊:“若是小姐问太子为何赠礼……” 李奉渊不假思索:“就说太子仁厚。” 宋静应下,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李奉渊:“少爷,今日既是元宵,可要和小姐一起用膳?” 李奉渊正在端详祈伯璟送来的剑,听见这话,抬起眼皮子看了宋静一眼。 轻飘飘的,气势却沉。他没说话,宋静却已经心领神会:“老奴明白了。” 他拿着盒子转身往外走,心中无奈道:太子仁厚,做哥哥的却不太仁厚。 第21章 笔墨 笔墨 李姝菀得了一方好砚,宋静下午便去库房为她取来了余下文房三宝。 午后天晴气清,难得见了日头,暖和的春光照入东厢。李姝菀坐在外间梨木矮塌上的方几前,柳素侍立一侧,正为她研墨。 宋静也背手站在一旁看。他道:“据说用桃花砚磨出来的墨,自带一股沁人的桃花香,小姐不妨闻一闻。” 桃花砚虽然产自江南,可绝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东西。李姝菀以前并没接触过这等风雅之物,听了宋静道话,好奇地凑到砚台前轻轻嗅了嗅。 那模样乖巧,就像小狸奴嗅她似的。 柳素笑着问她:“如何?小姐可是闻到了桃花香?” 李姝菀皱了皱鼻子:“有桃花的味道,可是并不好闻。” 宋静听她这么说,拿毛笔沾了墨,送到鼻尖轻嗅。 库房里的墨条是从街上买来的寻常货,磨出来的墨汁气味过于厚重,再加上砚台的桃花香,气味杂乱,的确冲鼻难闻。 宋静放下笔,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库房里的笔墨配这桃花砚,还是差了些。” 李姝菀倒是不甚在意,她提笔悬于纸面,似要落笔,可笔尖在纸上游离半晌,也没能写下一个字。 吸饱的墨汁从笔尖滴落,摔在纸上,迅速晕染成一团。 宋静见她迟迟不落笔,以为她不满意从库房取出来的笔墨宣纸,开口道:“小姐若是不喜欢,明日老奴便去街上买些上好的笔墨回来。” 李姝菀缓缓摇了摇头,她看着纸上的墨点,却是道:“这笔很好,只是我没有写过字。” 柳素和宋静听得这话,皆吃了一惊,显然都没料到李姝菀竟然不会写字。 二人不约而同将目光看向李姝菀执笔的手,这才发现她执笔的姿势的确生疏又僵硬。 都知道李姝菀从江南来,可她从没提起过在江南的日子,也就没人知道她曾过的是何种生活。 只是因她是李瑛的女儿,人人便都当她在江南的生活即便比不上在将军府,也该是锦衣玉食,奴仆满院。 可细细想来,哪家小姐不是自小读书明理,又怎会如她这般谨小慎微,懵懂茫然呢。 李姝菀握着笔,试着在纸上写起来,她写得认真,可因没学过,落笔抖如微波,笔画亦是粗细不匀。 她并不着急,一笔一画写得极慢,柳素站在她身后看了看,最终见纸上写的是“黄芩”二字。 黄芩,一味常见的药材。寻常人写字,学的多是自己的名,写一味药的倒是少见。 柳素不解:“小姐为何写这二字,可是有何深意?” “没有深意。”李姝菀道。她将笔架回笔搁,回道:“我会的字很少,以前在医馆的时候,药柜上写着这两个字,看得多了,就记得深刻了些。” 这还是她头一次提起过去,宋静问:“小姐以前住在医馆?” 李姝菀点点头,不过她像是不想多说,轻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她看着纸上丑得离奇的两个字,似有些不好意思,握着纸边将自己的丑字卷起来遮住了。 她抬头看向宋静,温温柔柔地问他:“宋叔,你能帮我买一本字帖吗?” 字帖这东西,府中倒有许多。宋静想问一问李姝菀喜欢哪位名家的字,可一想她不会写字,估摸着也不懂这些,便直接应下:“是,老奴这就去办。” 宋静答应了李姝菀,立马便出门直奔李奉渊的书房去了。 栖云院最宽敞的房屋便是这间书房。一整面立地顶梁的书架。架上藏书无数,许多都是李奉渊一本接一本从李瑛的书房拿过来的。 房中立有一面多扇相连的屏风作隔,将屋子分作两侧。一侧是长桌宽椅,另一侧则摆了一张极其宽大的沙盘,几乎占了半间屋子。 盘中聚沙成堆,西北大漠与大齐山河之景尽数囊括其中。李奉渊站在沙盘前,正在推演兵书中所述的战事。 宋静走进书房,并未越过屏风去到李奉渊所在的那一侧。他立在屏风后,隔着屏风开口唤道:“少爷。” 李奉渊盯着沙盘头也不抬:“何事?” 宋静直言道:“小姐想学字,老奴想来找您借几本名家的字帖。” 李奉渊隔着屏风朝宋静的方向看了一眼,淡淡道:“她让你来借的?” 李姝菀当初不过戴了他一顶帽子,之后立马洗干净了给他送了回去,哪里还敢找他借东西。 宋静如实道:“不是。小姐让老奴去外面买一本,只是外面流通的字帖定然比不上府中书房的,老奴便擅作主张来问一问您。” 宋静说得有理,李奉渊还不至于小气到连几本字帖都不肯借给李姝菀,他道:“书架左侧六七层,你自己拿吧。” 宋静道:“是。” 既然开了口,宋静想了想,试探着又道:“太子送小姐的桃花砚名贵,库房里的墨条粗糙了些,不甚相配,磨出的墨也不太好闻,少爷能否再赠些墨条给小姐。” 李奉渊道:“书架左侧上方的木盒子中。” 宋静听李奉渊允得痛快,接着顺杆往上爬,又问:“库房中的纸笔也是从街上买的便宜物,少爷您能否再赠些纸笔给小姐。” 他一要再要,李奉渊失了耐性:“你不如将我的手砍下一并给她送过去。” 宋静垂眉讪笑一声:“老奴知错。” 他转身去架子上取字帖和墨条,行了几步,忽然又听见李奉渊的声音从屏风后传了过来。 “纸笔在靠墙的柜子里,沉香木盒中的笔别动,其余的你自己看着拿。” 他说完顿了一瞬,又道:“这些东西以后若需再用,不必再问我。” 宋静露出笑意,温声道:“老奴替小姐谢过少爷。” 第22章 身世 身世 正月过罢,天地渐渐回暖,身上的衣裳也薄了一层。 二月初五,学馆开了学,李奉渊每日既要去武场,又要跑学馆,比以往更忙碌。 李姝菀有时候起得早,便能看见他从武场回来沐浴后又背着书袋出门,目光里隐隐有些艳羡。 第14章 李姝菀没提读书的事儿,但每天早晨都会一个人坐在窗前照着字帖描红临字,一坐便是几个时辰。 柳素隐约看出来李姝菀想读书的心思,便问她想不想去学堂,可她却摇头,回答说“这样就很好了”。 有笔墨可写,就已经很好了。 府里奴仆的猜想是对的,李姝菀的身世并不光彩。她是秦楼里的女人生下来的。 李姝菀出生后,被人用襁褓裹着于深夜扔到了江南一家医馆门口,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但她身上的襁褓用料特别,是秦楼女子所穿的鲜艳衣衫裁成的,透着一股厚重的劣质脂粉气。 江南富饶,遍地都是吞金吃银的消遣窟。那秦楼楚馆里的女子有时怀了身孕,又不敢告诉别人,便会偷偷吃药打了,若是打不掉,就只能偷偷瞒着生下来。 李姝菀便是这么来的。 医馆名叫“寿安堂”,开医馆的郎中是个瘦巴巴的小老头,与耳背的妻子一同苦心经营着这小小一方医馆。 二人年迈,膝下无子无女,觉得李姝菀的出现是天意,便收养了她。 江南医馆众多,寿安堂地儿小,靠着给穷苦之人看病勉强谋生,其中不乏一些卖身染病的女人,很是可怜。 李姝菀自小便帮着郎中按方子抓药,方子见得多了,便认识了许多字,但写却是写不来的。 医馆每日人来人往,李姝菀见过许多病人。在她的记忆中,一个秦楼的女人总是戴着面纱频频出现。 那人并不让郎中号脉问诊,也很少开口说话,大多数来的时候都带着一张补气血的药方子,递上方子,让李姝菀给她抓两幅药吃。 极偶尔时,也会让郎中给她开一副堕胎药。而那之后,她便很少再来。 起初她半年来一次,之后越来越频繁,三月、一月、半月,到最后每七八天便来。 可哪有人的药吃得这样快。再者便是无毒无害的药,按这样经年累月的吃下去,也要吃出病来。 李姝菀年纪小,没想太多,不过收养她的郎中和婆婆却猜到这个女人或许便是她的母亲。 卖身求生的女人大都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自己都养不活,带个女儿更过不下去。 二人在考虑要不要将这猜测告诉李姝菀的时候,那个女人却不知为何消失了,接连好久都没再来过寿安堂。 郎中和嬷嬷便将这猜测瞒了下来。 再后来老郎中离世,李姝菀和婆婆二人相依为命,靠着余下的药材抓方子活了半年。 药材卖空后,寿安堂也关了门。实在没办法,婆婆便想着将李姝菀卖给大户人家做丫鬟。 横竖是条活路。 可就在这时,那个女人又出现了。本是靠身体营生的美艳女人,再见时却已容貌不再,好端端的手脸长出了吓人的斑疹。 李姝菀之前见过这症状,这是染上了花柳病。 女人临死想起来认这苦命的女儿。将李姝菀的身世告诉了婆婆。 也是在那时候,李姝菀才知道自己原是妓女所生,同时也是将军李瑛的女儿。 女人时日无多,没想过要带李姝菀走。她告诉李姝菀,她写了一封信,托人送去了西北。 再后来,李瑛便来了。他给了婆婆一笔钱,将李姝菀就这么带走了。 或许是不耻李姝菀的母亲是个妓女,回望京的路上,李瑛叮嘱李姝菀今后不要再提过去之事。 李姝菀应了下来。 他带她回了世人憧憬的望京,住进了豪奢阔气的将军府。 回来那日李瑛告诉宋静装行李的马车翻下了山崖,所有的东西都要重新置办,实际是因为李姝菀根本没有从江南带回来任何东西。 就像当初还是婴儿的她一无所有地出现在医馆的门口,后来的她也是一无所有地进了将军府。 在这里人人都称她小姐,尊她敬她。可在李姝菀心里,她却一直都活在那一所小小的寿安堂,从没有走出来过。 她从前仰仗郎中和婆婆生活,如今便仰仗她的哥哥。 将军府便是她心中又一处医馆。 柳素问她想不想读书,她自然是想的。她想如李奉渊一般读书明理。 可学堂圣贤之地,她想她这样的身份是不能踏足的。 这样就很好了,李姝菀经常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如今已经衣食无忧,日子不知道比从前好出多少。 不应该再奢求更多。 第23章 朋友 朋友 一大早,清雾漫漫。宋静喜笑颜开来到了栖云院。 李姝菀刚用完早食,正坐在矮塌上抱着小狸奴给它梳毛。 这猫在李姝菀这儿好吃好住养了一月余,吃胖了些,原来粗糙的毛发也长得顺亮,还长了不少。一不梳理,便容易打结。 它如今性子越养越傲,不愿给旁人碰,只亲近李姝菀,梳毛这事便落到了她头上。 宋静进门,看见李姝菀手里拿着一把小木梳,狸奴露出肚皮躺在她腿上,眯着眼打呼噜。 之前李姝菀和宋静说好等春暖后要将这猫送走,眼见春天来了,再过上一段时间天气便要暖起来,但宋静却再没提过这事。 这猫本就是李瑛当初捉来给李姝菀寻她开心的,她每日能因这狸奴露上一时半会儿的笑,便足够了。 宋静甚至觉着,便是再寻几只猫儿来也不是不可。 只是后来想了想,怕猫多了,夜里闹腾起来惹李奉渊烦,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姝菀不知道宋静心里的打算,问过他好几次有没有寻到好人家,宋静每回都说还在寻,这一来二拖,便到了如今。 桃青和柳素坐在一旁翻花绳,看见宋静笑着进门,问道:“宋管事是得了什么好事,这样开心?” 宋静从袖中取出一封帖子,呈给李姝菀,笑着道:“方才含弘学堂派人送来的,说后日开学,让小姐做好准备。” 李姝菀愣了一下:“开学?” 这些日,只有柳素问过她想不想读书,李姝菀疑惑地看向柳素,柳素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桃青也觉得奇怪:“含弘学堂不是少爷读书的地方吗?” 宋静道:“是。含弘学堂是杨家设在西街的私塾,杨家人丁兴旺,特意在外面买了处宅子,请了两位先生坐馆,供子女读书,后来又花大功夫请来了两位大儒,是以有几户与杨家有私交的达官贵人都将子女送去那儿读书。” 他看李姝菀还是一脸茫然,解释道:“将军离府前特地给杨将军留了信,托付了小姐上学一事。如今快要开学,那边便送来了消息。” 桃青不解:“可少爷都上学好长时间了,怎么如今才来通知。” 宋静道:“有好几个先生分别给不同年纪的少爷小姐授课。年长些的入学也要早些。像小姐这般年纪的,家里都放心不下,特等如今暖和些了才开的学。” 这本是件好事,可李姝菀却有些犹豫。她性子卑怯,总觉得自己不配和李奉渊一般入学堂。 柳素见她不说话,问她:“小姐是不想读书吗?” 李姝菀摇了摇头:“不是。” “小姐可是紧张?”宋静开口安慰道:“听说教小姐的那位先生性子温和,并不严苛,大多也就教一教诗词歌赋,简单的字画之类。” 大户人家的女儿没有不读书明理的,像李奉渊这般好学自律的乃是少数,大多都还是贪顽性子,就算不想学,家里也都会压着学。 世家大族,都不愿自己家中的子孙长成纨绔之徒。 虽说李姝菀乖巧,但此时见她迟疑着不肯应下,宋静也只当她和其他孩童一样不愿每日枯燥地跑学堂听天书。 他语气温和道:“将军已经安排好了,小姐就算不喜欢读书,也可去认识些朋友。” 宋静搬出李瑛堵死了路,没给李姝菀选择,于是就在惊喜与忐忑之下,李姝菀随宋静去学堂向先生送了束脩,和李奉渊一样开始了早起读书的路。 学堂设在西街,离将军府有一段路。 李奉渊会骑术,每日骑马上学。他在府中独来独往,出了府,宋静却不放心,派刘大跟着。 李姝菀坐的马车,柳素陪着她一起,刘二驾的车。 这是李姝菀来望京后第一次出府,眼下时辰尚早,还没开市,街上还很安静。 李姝菀坐在车中,低着头,手指缠弄着腰带,肉眼可见的有些紧张。 到了地方,李姝菀踩着车凳下了马车,却发现学堂外的场景和她想的有些不同。 只见门口几个不知哪家的公子小姐瘪着嘴哭哭啼啼,正被侍女小厮哄着劝着牵进门,这学是上得半分不情愿。 更有甚者,年纪小哭得太厉害,又坐上马车回去了。 相较之下,安静随柳素进学堂的李姝菀,倒显得有几分沉稳。 含弘学堂极大,听说还设了马场。入了大门,曲曲折折拐过几道弯,行过小花园,才见上课的地方。 第15章 几名先生教课之处隔得不远,这时先生还没来,少爷小姐们都聚在一起说话。 人不多,大大小小十来人。 望京就这么大,能把自己的儿女送来杨家私塾读书的,私底下大多都相识。众人突然见李姝菀这一个生面孔,好奇地打量着她,但都没上前来。 这时,一个看着和李姝菀差不多大的姑娘瞧见李姝菀,松开侍女的手走过来,好奇地绕着李姝菀看了两圈。 李姝菀不明所以,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柳素道:“这位是杨家的小姐,少爷和她哥哥关系很好。” 杨惊春打量完,站定在李姝菀跟前,咧开嘴角笑了笑:“你长得可真好看,你是不是李姝菀?” 少有姑娘家说话似她这般洪亮,李姝菀一上来便挨了一句夸,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轻轻点头:“我是。” 听她应下,杨惊春热情地握住她的手,爽朗道:“我叫杨惊春,我爷爷是杨炳,他常去你们府里教奉渊哥哥武艺,你有没有见过?” 李姝菀听她称呼李奉渊为“奉渊哥哥”,心里有些意外。 李姝菀本以为按李奉渊的性子,该是对谁都冷冷淡淡,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李姝菀摇头:“我没有去看过哥哥练武,也没有见过杨将军。” 杨惊春大大咧咧地一甩手:“没见过也没事,之后你来我府上玩,就能见到了。我爷爷特意叮嘱我,叫我一定要好好关照你,你若是有什么事,就和我说。” 她热情得叫李姝菀有些难以招架,李姝菀轻轻点头道:“谢谢你。” 杨惊春听她说话温声细语的,似乎很喜欢她这娇滴滴的模样,看着她道:“你说话真好听。” 李姝菀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稍稍红了脸。 杨惊春越看越喜欢,伸手捏她红嘟嘟的脸蛋,又去拉她的手,开怀道:“那我们就是朋友了。” 感受到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李姝菀心头的紧张忽然消散了大半。 她轻轻回握住杨惊春握上来的手,点头:“嗯。” 第24章 兄妹 兄妹 杨惊春和李姝菀做成了朋友,兴冲冲拉着她去认识其他同窗。 杨家嫡出只一双儿女,杨惊春和她的哥哥,杨修禅。 嫡庶有别,世家大族将嫡庶之分看得重。一般嫡出的子女自小被捧着长大,倨傲得很,不愿和庶出的兄弟姐妹玩到一起去。 杨惊春倒是不在意这些,只要是本家的兄弟姐妹,这个也叫姐姐,那个也叫弟弟,身上没一点架子,众人都很喜欢和她玩。 李姝菀被她牵着,风筝似的游窜在众人之间,上一个还没记住名字,又被杨惊春拉着去见下一个。 柳素怕李姝菀摔着,仔细跟着二人,可稍一没看住,杨惊春就拉着李姝菀溜去了别处。 杨惊春的随身侍女倒很冷静,在场十几个侍女小厮个个都亦步亦趋跟着自家小姐和少爷,只有她提着杨惊春的书袋,淡定站在一旁看着,不像柳素一般慌里慌张追在二人屁股后面跑。 柳素追得气喘,停下来同杨惊春的侍女道:“你家小姐可真是活泼好动。” 对方显然早已经习惯杨惊春风风火火的性子,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自幼便这样,以前还喜欢蹬梯子上房爬树,恨不得飞到天上去。” 柳素一听这话,顿时大惊失色,像是生怕乖巧的李姝菀被杨惊春拉着去攀树揭瓦。 对方见柳素吓成这样,紧快找补道:“不必担心,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如今小姐长大了,只是在地上跑跑,很让人放心了。” 柳素这才松了口气。 李姝菀长得好看,杨惊春同别人介绍她时,总爱伸出手捏她的脸。 李姝菀也不躲,就站着让杨惊春捏。众人见李姝菀脾气好,也伸出手来捏她的小脸蛋。 姑娘也就罢了,有个小公子看李姝菀好看,也跃跃欲试地伸出爪子想摸她的脸。 李姝菀这时候就不肯了,会抿着唇,不情愿地偏头躲。 杨惊春如同护花使者,看见对方伸出手,一巴掌就拍了上去。 “啪”的一声脆响,旁边的小厮吓了一跳:“少爷!” 这个年纪的姑娘比小公子们长得要快些,高一些,力气也大。 小公子被打痛了,苦着脸收回手,嘟囔道:“就摸摸嘛。” 杨惊春才不让:“不准。” 说罢拉着李姝菀离开了。那小公子握着被打红的手,露牙冲着李姝菀笑。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和善可亲。其他高门贵族送来读书的嫡子嫡女有几个性子傲气,和杨惊春说话时带着笑,对上没见过的李姝菀便要冷淡一些。 不过听杨惊春说李姝菀是李奉渊的妹妹后,又会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随即变脸似的换上一副和缓些的神色。 李奉渊的身份在含弘学堂的一众学生里位居一二,他的妹妹,即便是庶妹,身份也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 再者李奉渊长得格外俊朗,姑娘都喜欢好看的少年,小公子明面不说,心底都有些艳羡他的皮囊。是以李奉渊在一众学生里很招人喜欢。 李姝菀很清楚这些人待她友善只是因为李奉渊,但别人和她说话时,她仍旧温温柔柔地回答,没表现出来分毫。 正聊着天,一人忽然看向不远处的青石路,“哎”了一声:“你哥哥来了。” 她这一声也不知道是说给杨惊春还是李姝菀。杨惊春率先回过头看去,跳起来摆手唤道:“哥!” 李姝菀也转身看去,看见青石路上,一个和李奉渊差不多大的少年和他一同走了过来。 十二三岁的少年,拔高个的是少数,但此人身量却和李奉渊差不了多少,在这一堆小矮个前,分外扎眼。 那人搭着李奉渊的肩,正低头和李奉渊说话,李奉渊竟也愿意让他搭着肩,二人似乎关系很好。 少年听见杨惊春的声音,抬头看过来,他和杨惊春的眉眼有三分相似,皆是明媚如火一般的妙人。 杨惊春晃了晃李姝菀的手,指着少年道:“菀菀你看,那是我哥,杨修禅。” 杨修禅看见自己妹妹唤自己,勾着李奉渊的脖子大步往这边走,李奉渊被他拽得踉跄了一步,皱眉拉开他的手,抻直脖子,抬手揉了揉发酸的后颈肉。 就在他看见杨惊春旁边站着的李姝菀时,动作肉眼可见地顿了一瞬,显然没想到李姝菀会出现在学堂。 杨修禅看他定住不动,扯着他走过来。李姝菀望着李奉渊,轻轻喊了一声:“哥哥。” 她脸刚被人捏过几下,有点红。明明身处学堂,可她却像在府中一样,面对李奉渊还是小心翼翼的模样。 此时周遭有几人正看着他们,可李奉渊却并没有应声。李姝菀听见旁边很快有人窃窃私语起来,有些难堪地垂下了眼。 杨惊春大大咧咧,没察觉出什么。她见李奉渊和杨修禅靴面有灰,问道:“你俩偷偷去马场赛马了?” 杨修禅不以为意,摆摆手:“就跑了两圈。” 杨惊春道:“仪态不端,先生肯定又要罚你。” 她说着,见杨修禅身上像是少了什么东西,“呀”了一声:“哥,你的书袋呢?又忘家里了么?” 杨修禅微微一挑眉,脸上一股子聪明劲:“我偷了个懒,把书袋扔学堂没带回去,这下就不会忘记了。” 杨惊春眼神一亮,有样学样:“那我今后也不带。” 杨家兄妹你一句我一句,衬得旁边安静不语的李姝菀和李奉渊的关系淡漠得不同寻常。 杨修禅心思敏锐,瞧出李奉渊态度冷淡,快速看了李奉渊和李姝菀一眼。 他见李奉渊哑巴似的不出声,弯腰凑到李姝菀跟前,笑眯眯地打招呼:“这是姝儿妹妹吧,真是漂亮。” 杨惊春将自己和李姝菀握在一起的手抬起来给杨修禅看,炫耀道:“好看吧,这样好看的菀菀可是我的朋友。” “不愧是我妹妹,真是厉害。”杨修禅夸赞道,又冲李姝菀道:“我叫杨修禅,是春儿的哥哥。你可以随叫我修禅哥、哎——” 他话说一半,李奉渊忽然自顾自抬腿走了。 杨修禅看向两三步走远的李奉渊,哈哈一笑:“下次聊,下次聊。” 说罢忙追了上去。 等走远后,杨修禅叹息着摇了摇头,同李奉渊道:“我真是不懂你这人,这样好看的妹妹,你还丧着个脸干什么?” 李奉渊反唇相讥:“等令堂某日带回个私生女回来,我看你笑不笑得出来。” 杨修禅闻言乐道:“我爹背着我娘天天喝壮阳回气的大补药呢,他才没能力弄回来什么弟弟妹妹。” 男人无比重要的面子事就这么被杨修禅给点破于外人面前,李奉渊瞥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夸耀道:“你可真是你爹的好儿子。” “哎,过奖,过奖。” 第25章 姝儿妹妹 第16章 姝儿妹妹 教李姝菀他们的先生是个中年人,学生都还是七八来岁的年纪,先生教的东西也简单。教一教诗词,学一学字画,一上午很快就这么过去了。 下课前,先生挨个点评学生课上写的字。 杨惊春性子欢脱,一手字却极为秀逸。在一众同窗中,她的字最是好看。 李姝菀课上同她做的邻桌,看过她的字,很是漂亮。 李姝菀自己练了半月字,没有老师指导,自能自己摸索,写得极困难,字也不算好。 先生评过杨惊春的字,又来看李姝菀的字。 他知道她是李奉渊的妹妹,看过她的字后问她:“你临的是你哥哥的帖子?” 宋静当初从李奉渊那处取字帖,一股脑搜罗来好几本。名家字帖有,李瑛的字有,李奉渊的字也有。 李奉渊三岁握笔,虽是少年,笔势却遒劲有力,如游云惊龙。 先生看过李奉渊的书法,李姝菀的字虽然还未成型,但已隐隐有他的影子。 不过李姝菀却握着笔杆子摇了摇头:“是爹爹的字。” 李瑛当年给这李奉渊写了一本李奉渊,李奉渊临过无数遍,如今又到了李姝菀手中。 先生恍然大悟:“我原先见你哥哥的字,还奇怪他年纪轻轻为何有一股锋锐之气,原来是临的大将军的字帖。” 他说着连赞了好几声:“不错,不错。” 也不知是在夸李姝菀临得好,还是在夸李瑛的字妙。先生说罢,又去看其他学生的书法。 杨惊春听见先生夸赞,只当是在夸李姝菀,很替她高兴。等先生走老远了,她凑过来笑着同她道:“先生夸你了,菀菀真厉害。” 李姝菀不敢认下:“先生不是在夸我,我的字不好看。” 右前坐着的一名学生听见着这话,回头朝李姝菀的桌面看了一眼。 见她的字如春蚓秋蛇,瞥了瞥嘴角,扭头和自己的朋友耳语道:“她的字分明丑得像虫爬出来的,不知道先生为何还赞不绝口。” 这人刚得了一句不高不低的评价,心情正低落,听见这话,也回头去看李姝菀桌上的纸。 隔得远,没看清,只看见李姝菀笑着和杨惊春说话。不过他自然帮顾着自己的朋友,应和道:“先生怜她今日才来,好意夸她一句,你瞧,她倒沾沾自喜起来。” 两人说完,不大高兴地将刚写好的字揉成一团扔进了书袋。 年纪小的学生下课要早一些,下午也不上课。 杨惊春和李姝菀手拉手着走在路上,路过杨修禅他们的讲堂外,忽然看见有人压低声音用气声远远唤道:“妹妹。” 杨惊春回头一看,就见讲堂门外,杨修禅一个人站得笔直,头上滑稽地顶着一本书册。 杨惊春瞬间苦了脸,似嫌她哥丢人,松开李姝菀的手,快速道:“菀菀,我、我先回去了。” 说完三步并作两步跑了。 李姝菀有些怔愣地看着杨惊春逃跑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还站着的杨修禅。 她和他不算熟,冲他微微点了下头,就准备离开,不过还没走上两步,就听见杨修禅开始小声喊她:“姝儿妹妹,姝儿妹妹。” 柳素失笑,道:“小姐,杨公子在叫你呢。” 李姝菀想了想,朝他走过去。 室内先生还在讲学,杨修禅不知什么原因独自在这儿受罚。 不过杨修禅脸皮厚,也不觉得自己丢人,见李姝菀走进过来,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来一把糖:“姝儿妹妹,给你。” 李姝菀不知道该不该接,有些迟疑。 杨修禅道:“拿着吧拿着吧,我从朋友那儿拿的,我不爱吃甜的东西。” 李姝菀这才伸手接过:“谢谢……” 今日认识的人太多,她脑子一糊,忽然忘了他叫什么名字。杨修禅笑了笑:“杨修禅,你随春儿叫我一声修禅哥哥就行,不然叫我名字也行。” 李姝菀握着糖,听话道:“谢谢修禅哥哥。” 杨修禅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李姝菀看他头上顶着书,问他:“修禅哥哥你为什么在这里站着?” 杨修禅取下书给她看,只见书册一角残缺不全。他叹气道:“我将书放在学堂,谁知被耗子啃坏了,先生看见后,便罚我站在外面。” 李姝菀有些担心:“那不听课了吗?” “听啊。”杨修禅将书放回头顶,继续顶着。他指了指耳朵,又指指室内,笑着道:“我耳朵灵,能听见先生讲课。” 杨修禅背窗而站,正说着,他背后的窗户忽然从里面推开了。 李姝菀一怔,往里看去,就见讲台上坐着的老先生望着她和杨修禅,显然听见她和杨修禅在外面低声说话。 室内一众学生都看了过来,而李奉渊也看着他们。 他身量高,仿佛一根早生的劲竹立在同窗里,很是显眼。 李姝菀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很不自在,她隔窗对着老先生垂首致歉:“学生知错,打扰先生上课了。” 老先生看她知礼,捋了一把胡须,并没有怪罪,缓缓道:“无妨。” 学堂就这么几位学生,老先生似乎知道李姝菀与李奉渊的关系,问她:“你是行明的妹妹?可是来寻你哥哥?” 李姝菀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知道,若她应是,李奉渊也大概不会应和她的话。 就在这时,杨修禅忽然取下头顶的书,探着脑袋伸到李姝菀面前,笑着同老先生道:“回先生的话,是我妹妹。” 李姝菀听见这话,愣了一下。 杨修禅揽下过错,继续道:“我得了几颗糖,方才看见姝儿妹妹下了课,便叫她过来,想给她吃。先生别怪罪她,要罚就罚我吧。” 老先生闻罢长吟着点了点头:“兄妹和睦,手足情深,谈何过错。你进来听课吧。” 杨修禅没想还有这好事,面色一喜:“谢先生。” 他似当真把将李姝菀当作妹妹,笑着同她道:“回去吧,哥哥进去听课了。” 他称自己哥哥称得熟稔,李姝菀呆呆点头:“嗯。” 离开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室内坐着的李奉渊,见他微拧着眉,看着眉开眼笑的杨修禅,不知脑中想着什么。 第26章 荷包 荷包 杨修禅给了李姝菀一把糖,李姝菀回去便点灯熬夜做了两只石榴荷包,将一半糖装在其中一只里,第二日带去给了杨惊春。 而另一只荷包,打算回赠给杨修禅,当作谢礼。 她鲜少受人恩惠,得了别人一点好便心心念念地记着,想着要早些还回去。 李姝菀虽然不善书画,但绣工却很好。医馆的嬷嬷年轻时是绣坊的绣娘,有着一手好绣工。李姝菀跟着嬷嬷学了许多针线活。 后来郎中走了,在江南最后的那段时日,她便和嬷嬷一起做扇面荷包卖。 她每日能做上两三个,摆在寿安堂前卖。挣得不多,不过也有几分银钱。 时间赶,李姝菀做给杨惊春的荷包小巧,恰好能将几颗糖装进去,荷包被撑得胖嘟嘟的,多的便放不下了。 她在荷包上绣了一朵春日开的垂丝海棠,抽绳编成了南瓜结,串上了一串晶莹剔透的红色细珠,很是可爱。 这般年纪的小姑娘很喜欢这类物什,越是小而精巧越好,最好一只小荷包只能勉强装上一颗糖,才惹人爱。 杨惊春得了李姝菀的石榴荷包,迫不及待挂在了腰带上,趁先生还没来,在讲堂里走来窜去,逢人便炫耀:“瞧,菀菀给我做的荷包。” 李姝菀本来还担心她会不会不喜欢,忐忑了好一阵,此时见杨惊春如此高兴,自己也忍不住抿唇笑起来。 她拿着书袋,走到昨日的桌案前坐下,方把书本掏出来摆上,忽然看见桌面一角有一只青色的小胖虫子。 她没忍住往后躲闪,小小惊叫了一声,下一刻,就听见前方传来了两声戏谑的笑声。 声音很低,隐藏在周围嘈杂的说话声里,听不清是谁。 李姝菀抚着胸口,这才看清这虫子不是活的,乃是画的,栩栩如生,她一眼看去还以为是一只活虫。 待李姝菀看清是一只假的,再往前方看去,已经看不出是谁在笑。 她知这是旁人在戏弄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她想不通,索性不想了。轻轻抿了抿唇,默默掏出书本,温习昨日先生教的诗词。 杨惊春炫耀完新得的荷包,糖也分出去大半。 她回到座位上,见李姝菀似有些不高兴,奇怪道:“菀菀,你怎么了?” 李姝菀指着桌上的小胖虫道:“这里有人画了一只小虫子。” 杨惊春从前是个喜欢爬树掏鸟窝的姑娘,多的是掏出肉虫子的经历,并不害怕。 她倾身凑过来看,瞧见是只活灵活现的大青虫,夸张地“哇”了一声,赞叹道:“像真的一样!” 她说着还用手指头摸了一下,似当真觉得这只虫子是只活物。 第17章 李姝菀点头道:“我方才也以为是真的,吓了一跳。” “菀菀,你怕虫子吗?” 李姝菀有些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不过又道:“不过画的不怕。” 杨惊春问她:“这是谁画的?莫不是想吓唬你。” 李姝菀摇头:“不知道。” 杨惊春字写得好,这人画好,同窗能人辈出,李姝菀看着青虫,有些钦佩地道:“这人真厉害,我一点都不会画画呢。” 暗中画了虫子想要吓唬李姝菀的那人正偷偷观察李姝菀的反应,没想到她不仅不生气,反倒真情实意佩服起他来,忽然心头有点别样的不自在。 不过他又忍不住支着耳朵听杨惊春和李姝菀的夸赞,听着听着,还稍稍红了耳朵,提笔在纸上偷偷又画下一只小虫子,自顾自欣赏了会儿,心道:当真有这么好吗? 上午先生一共讲两堂课,中间会稍作休息。李姝菀和杨惊春趁这时间,带着荷包一起去找杨修禅。 李姝菀和杨惊春说了昨日之事,杨惊春摇头叹气:“你见我跑得那样快,就该知道我哥找我不会是什么好事,下次可不要傻傻凑上去了。” 李姝菀点头:“那下回如果他还在罚站,我就不过去了。” 李姝菀昨日来时扰了先生上课,今日再来有些不自在,杨修禅的同窗见了她,笑着道:“这不是修禅兄的妹妹吗?” 李姝菀听见这话,连忙认真解释:“惊春是修禅哥哥的妹妹,我不是的。” 她心思细腻,不过杨惊春并不在意,问那人道:“我哥哥在讲堂吗?” “在,找他做什么?可要我帮你唤他。” 杨惊春抬起李姝菀的手,给他看李姝菀手上拿着的胖嘟嘟的石榴荷包,笑着道:“给他送小荷包。” 正说着,二人身边忽然压下来一道黑压压的身影。 李姝菀和杨惊春侧头一看,见李奉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今日着一袭玄衣,乌发用玉冠高束在脑后,虽面色有些冷淡,却也挡不住一身少年英气。 撞见李奉渊不奇怪,可他停下来看着自己便让李姝菀有些诧异。 她轻声唤道:“哥哥。” 杨惊春见是李奉渊,忙道:“奉渊哥哥,你把荷包带给我哥吧。” 李奉渊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李姝菀手里的小荷包,问李姝菀:“谁让你随意赠给他人荷包。” 女子给男子赠荷包,赠的是相思,是男女情意。 李姝菀年纪小,送个荷包给朋友年长的哥哥,一般看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过李奉渊是个小古板,自然不准许李姝菀做出这种事。 他口中的“他人”指的是男人,可杨惊春听了,却觉得也含括自己。 她以为李奉渊小气,不准李姝菀将做的漂亮荷包往外送了,伸手捂着自己的小荷包,警惕地看着李奉渊,往后退了两大步,那模样好似李奉渊要把李姝菀送她的荷包抢回去。 李姝菀有些茫然,问李奉渊:“不能送吗?” 李奉渊皱了下眉头,斩钉截铁:“不能。” 李姝菀和杨惊春年纪还小,不太明白其中道理,李奉渊也不解释清缘由。 李姝菀低低“哦”了一声,想着今日不能回杨修禅的好意,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 李奉渊见她应了声,只当她打消了念头,抬腿便走。不过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朝她伸出手:“给我。” 他像是上课收缴学生玩具的先生,李姝菀眨巴眨巴眼睛,只好轻轻把荷包放在了他掌心。 小小一只荷包,精致小巧,不及他巴掌大。 李奉渊看了一眼,将荷包往怀里一揣,冲李姝菀道了声“回去上课”,说完转身走了。 杨惊春亲眼看着李奉渊把李姝菀的荷包收走了,有惊无险道:“还好我跑得快,不然我的荷包也要被他拿走了。” 她不死心地问李姝菀:“菀菀,你以后还能给我做荷包吗?” 李姝菀不想她难过,可又不敢不听李奉渊的话,一脸为难:“可是哥哥不让。” 杨惊春摸了摸腰上的小荷包,深深叹了口气:“好吧……” 第27章 闯祸 闯祸 春芽萌生,天地换景,草木一日一高,少年也一日一长。 李奉渊这日早上起来,嗓音突然变得格外沙哑。 他自己起初并没察觉,临出门吩咐宋静这几日若日头盛,将他的书拿出去晒晒,宋静才听出他声音不对劲。 近来气候多变,早寒午暖,宋静还以为他染了病,连忙请来了郎中。 郎中仔细瞧过,说这是到了换声的年纪,叮嘱李奉渊平日少言少语,勿大声吼叫,连副药都没开,便挎着药箱走了。 往常李奉渊一般比李姝菀早些出门,兄妹两虽都在含弘学堂上学,但从来都走不到一处去。 今日李奉渊一耽搁,这天出门便迟了些,难得和李姝菀一同出的门。 不过上了街,李奉渊驾马一奔,李姝菀便又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李姝菀上学也有一月多,没一回是和李奉渊一起到的学堂,二人便是偶尔在学堂遇见,也不会说什么话。 李奉渊和杨修禅是好友,李姝菀又与杨惊春关系亲近,这两对兄妹便免不了被人拿来比较。 渐渐的,其他学生便瞧出来李姝菀和李奉渊关系疏远。 几位因李奉渊而与李姝菀交好的学生,也因此淡下态度,甚至私下生出闲话,议论起李姝菀的身世。 李奉渊出生时,将军府摆了三日盛宴,李瑛逢人便吹嘘自己得了麟儿。 然而李姝菀却是突然出现,在今年年前,望京里无人听说过李瑛还有这样一个女儿。 仿佛一夜雨后忽然从地里冒出来的菌子,说出现就出现了,在这之前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连娘亲也不知道是谁。 即便李姝菀是个庶出,但按李瑛的身份,她娘亲的家世也不会差到哪去。 如此不清不楚,莫非身世低贱到见不得人。 不过这话旁人也只在私底下偷偷说上两句,不会大张旗鼓地到李姝菀面前去问。 李姝菀偶尔听见几声闲言碎语,也只装聋作哑当没听见。 她仿佛无事人半点不给回应,多嘴之人说了几回没了新鲜趣儿,渐渐也就不说了。 柳素随着李姝菀去了学堂,家中的狸奴便由桃青照顾。 它吃得多,一日吃三顿,夜里偶尔李姝菀还要给它加顿小夜宵,半岁不到,吃得脸圆肚肥,胖了不少。 桃青事忙,顾不过来这位小祖宗,便将一些简单的活计安排给了栖云院新来的小侍女。 狸奴警惕心重,往日从不靠近这几位新来的侍女,如今春日到,想小母猫了,倒对她们亲近了些。 这日小侍女照常收拾狸奴吃饭用的小猫碗,它“喵喵”叫着,贴在她脚边蹭来蹭去。 可惜今日这位小侍女不大喜欢猫,见自己裙摆被蹭上了毛,屈肘就把它推开了:“一旁去。” 狸奴身子一倒,耍赖躺在地上,冲她翻开了肚皮。 小侍女并不理会,它叫了两声,站起身,抖着尾巴又蹭了上来,用毛绒绒的脑袋去蹭她的手。 小侍女瞧出它这是发情了,猛缩回手,一脸恶心地伸脚踢开它:“滚远些。” 不料还没缩回脚,忽听一阵水声,小侍女只觉脚上一阵湿意,随后一股子浓厚的尿骚味冲进了鼻腔。 这鞋子是府里才下发的,总共就两双,侍女眼下被尿了一脚,顿时汗毛耸立,忙拎高裙摆避免沾湿。 它万般可惜地看着自己打湿的绣鞋,左看右看,实在气不过,又恼又恨地踢了狸奴一脚:“你这乱尿的小畜生!” 狸奴毫无防备,一脚滚出许远,“咚”一声撞上椅腿。 它吃疼,站起来,浑身毛似刺猬炸开,张嘴冲她“嘶”了一声,如一道影钻出了房门。 桃青特意吩咐过,无人看管时狸奴绝不能出东厢,便是它要去外面玩,也得拴绳,别让它跑丢了。 侍女一惊,顾不得自己湿透的鞋,忙起身追出去找。 不料只见廊上几只延伸向书房的湿梅花脚印,不见狸奴踪影。 今天日头足,院里晒了一院的书,书房的门此刻半开着,小侍女往书房一看,暗道一声“不好”,忙跑了过去。 平日没有准许,这书房是绝不准她们进去的,可小侍女害怕这狸奴闯出祸事,环顾一圈见四周无人,咬牙溜了进去。 她一进门,便见狸奴缩在书架子底层,瞪着一双眼睛警惕地望着进来的侍女。 她心中慌张,却假意做出温和神色,弯腰慢步走向狸奴,放柔声音哄道:“好狸奴,快过来,到我这儿来。” 猫虽只是畜生,可却不蠢,它才受了她踢了一脚,哪会信她,见侍女朝它走来,装腔作势地弓高了背。 侍女张开手,猛朝它扑去,狸奴灵活从她臂下一钻,她便扑了个空。 第18章 侍女紧追过去,狸奴立马疯了似的在房中飞窜,慌不择路跳上墙边柜子,一脚踢翻了柜子上的烛台。 膏油顿时如水流出,铺撒柜面,瞬间烧着成一团烈火。 明亮火光映入眼瞳,侍女惶惶往后退了一步,满目惊色。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猫便受惊又从门缝飞跑了出去。 待她追出来一看,正见它跑回了东厢。 书房外立有太平缸,侍女正准备打水救火,可当她透过窗户纸看见那房中红烈的火焰后,却又突然改了主意。 她慌张回到书房,跪在地上快速用袖子擦去自己和猫留下的脚印,随后假装无事发生,在人看见之前,回到了东厢。 第28章 信 信 午时,繁闹嘈杂的街市上,刘二驾着马车,缓缓往将军府去。 李姝菀坐在马车里,手里捧着本诗册,翻到了先生今日刚教的两首诗这页。 她想着在回府的路上将两首诗背下来,可此时日头正暖,马车又晃晃悠悠,才背上几句便催得她发困。 柳素劝道:“小姐若是困便睡吧,读书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可李姝菀一听,歪倒在靠枕上的身子又坐直了,看着书逞强道:“不困的。” 然而看上两眼,眼皮子又搭了下去。 忽然,车前驾马的刘二瞧见一名将军府中的仆从神色匆忙地在街上跑,他忙勒马停下,出声叫道:“诶诶,等等,你做什么去?” 不过那人跑得太急,人没叫住,急停的马车反倒将李姝菀惊醒了。 手中书本落地,她受惊睁开眼,身子也往前歪去,柳素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肩,隔着车门责备道:“怎么突然停下,险些摔着小姐。” 刘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方才看见府里的一名奴仆慌跑了过去。” 柳素推开车窗往外看去,街上人影憧憧,并没瞧见人。她问刘二:“看清了吗?” “青天白日,应当没看错,是栖云院的小厮。”刘二道:“只是我看他神色慌张,像是出了什么事?” 李姝菀听得这话,再困倦的脑袋也醒了。她轻声问:“是往学堂的方向去了吗?” 刘二惊讶道:“对,是转了个弯,往学校的方向去了。小姐如何知道?” “既是栖云院的小厮,应当是去学堂寻哥哥。”李姝菀喃喃。 她心头忽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同刘二道:“快些回去看看。” 刘二一甩马鞭:“是!” 刘二驾车的速度已经够快,可未等抵达府门,两匹赤红色的骏马先一步疾驰而至,停在了侧门外。 刘二看见马上的人,惊道:“那人当真是去了学堂找少爷了,不过怎么杨少爷也来了。” 李姝菀听见这话,扶着车门弯腰钻出马车,正看见李奉渊和杨修禅翻身下马。 在看见李奉渊的脸色后,李姝菀倏然怔了一瞬。 她上回见李奉渊的脸色这般阴沉还是初来将军府那日,他与李瑛在祠堂起了争执的时候。 李奉渊下马后半步未停,将缰绳扔给身旁的杨修禅,大步进了府。 杨修禅捧着缰绳,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把缰绳交给了门口的马奴。 他正要跟着进府,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他:“修禅哥哥。” 杨修禅回头,看见李姝菀快步朝他走来。她看了看已瞧不见影的李奉渊,神色有些担心:“发生了何事?” 杨修禅见她满面茫然,诧异道:“你还不知道吗?” 李姝菀轻轻摇头。杨修禅解释道:“方才将军府的奴仆来学堂,和奉渊说府中走了水,烧毁了好些东西。” 李姝菀愣道:“何处?” 杨修禅苦笑一声:“你猜一猜?” 李姝菀没想到这时候他竟还有心思开玩笑。她想了想,问道:“是哥哥的寝房吗?还是祠堂?” “倒也不至于祠堂这般严重。” 李姝菀稍微松了口气,不过下一刻,又听杨修禅摇头叹息:“不过若是他的寝房便好了。是你哥哥的书房。” 李姝菀强装镇定,吞下惊声,柳素倒没忍住感慨了一句:“天爷,这可怎么得了。” 李姝菀和杨修禅行至栖云院门口,还没进去,一股浓烈的烧焦的木木头味便涌入了鼻中。 李姝菀快步进院,猛然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只见四四方方的院庭中,黑压压俯身跪了半地的仆从,桃青也在其中。 而另半边庭院,则摆着一地火烧过又被水浸湿的书册和柜架。 书房的火已经熄灭,书房外表看似安然无恙,可仔细一瞧,有两扇窗户已大半被烧成了黑木。 混着灰烬的水缓缓从书房门口流出,片絮状的黑色灰烬飘飞在明媚的日光中,一片惨状。 院庭中央,有一只半人高的表面被烧得焦黑的木柜。 李奉渊就站在那木柜前,手里拿着一只从柜中取出来的一尺长半尺宽的已经被熏得看不出原貌的木盒。 盒中不知装着的是何紧要之物,他拧眉打开盒盖,正要取出里面的东西,再看见指上沾染的黑灰后,朝一旁站着的宋静伸出手:“帕子。” 他声音低沉,辨不出喜怒。宋静连忙掏出白帕递给他,李奉渊将手擦净,这才去碰里面的东西。 盒有双层。上面一层铺着柔软的锦缎,中间躺着一支笔,白玉杆,细狼毫,不可多得的佳品。 李奉渊见笔无碍,手竟有些抖,他取出放笔的隔层,只见下面还装着厚厚一叠信。 柜子烧成这般模样,里面信的边角已被熏得发黄,但好在并未烧起来。 而每一封信上都写着一列字,吾儿行明“某”岁启。 李姝菀隔得远,看不清信上的字,但他看得出李奉渊有多重视这些信件。 也大概猜出了是谁写下了这些信。 李奉渊将盒中的信尽数取出,正反两面都看了一遍,见信件无碍,这才闭上眼,颤着手松了口气。 他将信与笔收回盒中,盖上木盒,沉着脸看了眼这一地烧得不见原貌的书册。 阳光照在他沉冷的面庞上,春光都好似映生出了一抹寒。 从前在栖云院做事的人颤抖着伏地低了身,而那些新来的奴仆,似乎还不明白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神色惊惶地面面相觑。 李奉渊转身垂眸扫向跪了一地的仆从,声音冷如冰霜:“今日是谁进了我的书房?” 第29章 受惩 受惩 在李姝菀住进栖云院之前,栖云院冷清,却也安宁。 寥寥几名仆从各司其职,数年来没有丝毫调动。没有惊扰,自然也没有差错。 书房莫说失火,便是一只虫子都不会多出来。今日这火骤然烧起来,在人为,而非巧合。 李奉渊一问,伏地的仆从无人敢应声。仿佛一旦开口,这过错就背在了自己身上。 一旁的宋静见此,率先对李奉渊道:“回少爷,老奴今日进过几趟书房,将书架上的书取出来晒了晒。” 他语气低缓而沉着,并非请罪,而是以身作则,给地上的这帮吓懵了的仆从打个样,告诉他们只要实话实说,若是无罪并不会平白无故地受罚。 一名聪明伶俐些的小厮明白其意,声音发颤地跟着道:“回少爷,奴才、奴才今早进书房擦了书架上的尘灰。当时、当时宋管事也在。” “奴婢也搬了书册……” “奴才擦了地面……” “奴才也……” 其他人也接连承认,但无一例外,没人认下是自己纵燃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宋静一问,都说只见书房火势燃起,不知是何时燃的火。 可众人也知道,今日若找不出纵火的人,这院子里跪着的,没一个逃得脱责罚。 院子重新安静下来,寂静的恐惧再次笼罩在众人头上。 而李奉渊在问了那句话后,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视过低伏在地的众人,最后锁定在了一名侍女身上。 忽然间,他抬腿动起来,步伐所至之处,怒从皆颤颤巍巍伏低了头颅。 那侍女望着最终停在自己面前的皂靴,本就惊慌乱跳的心脏瞬间震若擂鼓。 她心虚地压低了身躯,借力将自己缩成一小团,可冷如寒冰的声音还是从她头顶降了下来。 “火烧之时,你在何处?” 声音一出,冷汗瞬间湿了她一背,可她仍强装镇定,颤着声音道:“奴婢听、听桃青姐姐的吩咐,在房中喂狸奴。” 宋静猜得李奉渊看出这侍女有所不对劲,他问道:“桃青,可有此事?” 桃青声音也抖得厉害,立马应道:“回管事,奴婢的确吩咐了此事。” 那侍女稍稍松了口气,可下一刻却又听桃青快速撇清关系道:“不过那时奴婢并不在栖云院,并不知其中经过,等奴婢回栖云院时,火已经烧了起来。” 小侍女听得这话,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桃青,似乎不明白她为何要将事情瞥得这样干净。 第19章 随即又忍不住多想桃青是否知道了什么,才会多此一句。 李奉渊看出这侍女紧张得诡异,目光扫过侍女握在手中一直没有松开过的袖子,突然抬腿踢向了她的手肘。 这一脚踢在筋骨处,用力不重,却叫她瞬间失了平衡。 侍女痛叫一声,身体控制不住地往旁边倒去,紧握的掌心一松,收在掌心的袖口暴露眼前。 她下意识拢住衣袖,慌慌张张就要爬起来,可左臂却麻痹不堪,半点使不上力。 只得眼睁睁看着李奉渊用靴尖将她皱巴巴的袖口一点点碾开展平。 只见雪白的袖口上一片擦地后留下的污迹,其中灰黑色的油污分外明显。 而这栖云院,只有李奉渊的书房中有两盏油灯。油中添了驱虫的香料,为的是防书册生虫。 侍女眼见败露,面色惊惶地抬头看向李奉渊和宋静:“不是我,不是——” 李奉渊没心思听她辩解,转身冷声丢下一句:“杖三十!” 这侍女年不过十五,三十杖一受,怕是不剩多少气可活。 李姝菀闻言吃了一惊。她来将军府这么久,府中向来一片祥和,从未有人受过罪罚。 更不知责罚如此之重。 侍女一听这话,脸上的血色顿时褪了个干净,她颤颤巍巍单臂支撑着爬过去抓着李奉渊的腿,求饶道:“少爷,少爷!奴婢冤枉!是小姐的狸奴纵的火,奴婢冤枉啊,奴婢只是去将它抓回来啊!” 这话一出,李姝菀还未出声,李姝菀身后的柳素倒立马竖眉怒目地呵斥道:“放肆!竟然牵系小姐!这狸奴一直关在房中养着,怎会跑出来!” 侍女自然不肯认,她面若白纸地看着李奉渊,狡辩道:“奴婢并未撒谎!奴婢一时未看住这猫,叫它跑了出去,奴婢在书房外将它找回来,见它爪子上有油,便擦了一擦,当时并不知它烧了书房啊!少爷明察!” 李奉渊停步,垂眸看向趴在他脚下的侍女,侍女见此,以为李奉渊听信了她编造的谎话。 入府一月多,她从不少人口中听说过李奉渊厌恶李姝菀,也知道李奉渊并不喜欢这猫,不然李姝菀也不会将它常关在房中养活,连东厢的门也出去不得。 她忍不住心存妄想:若是她将过错全然推到那猫身上,或许就不会受罚了。 她看向宋静,楚楚可怜道:“管事救我。” 宋静轻叹口气,入东厢,将李姝菀的猫抱了出来。 他走到李奉渊面前,那猫一见侍女,却忽然嘶声叫着用力挣扎起来,险些从宋静手中逃脱出去。 宋静捏着它的脖子拖着它的后腿,抬起猫的后爪一闻,面色稍凛,下意识看了李姝菀一眼,随后才同李奉渊道:“少爷,狸奴的爪子上的确有膏油气。” 李姝菀闻言一怔,下一刻便见李奉渊回头,面色冷淡地睨向了她。 他面色冷肃,李姝菀迎上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半步。 仿佛回到了当初在廊下被他羞辱那日。 杨修禅看李姝菀神色惶惶,似乎怕极了李奉渊,伸手撑着她的背,出声安慰道:“别怕,奉渊是你兄长,他明辨是非,不会错怪你的狸奴。” 虽这么说,可谁知道狸奴是否被错怪,倘若当真是它无意打翻了油灯,还有的活吗? 那侍女心生希冀,继续为自己辩驳:“少爷明察,奴婢冤枉——” 李奉渊看着靴上一双白净纤细的手,换做旁人,见侍女年幼,多少会动两分恻隐之心。 可李奉渊却绝非心软之人。 “猫是在你的看顾下逃了出去,你有何冤枉?” 侍女被他这一句问得哑口无言,半晌后才喃喃:“可我只是放走了猫,并未失手烧了书房……” 她骗得连自己都信了,神色悲切地磕头求饶:“少爷,是那猫的错,是小姐的狸奴踢翻了烛台!” 知错不改,还将过错推诿到主子身上。 宋静可恨又可惜地摇了摇头。 李奉渊冷漠地看着她,退后一步甩开她的手,唇瓣一动,沉声吐出一句:“拖下去,乱棍打死。” 第30章 安慰 安慰 李奉渊的书房起火,杨修禅本是因担心他才跟来将军府,最后却安慰起被迫见证了一场残忍生杀的李姝菀。 那纵火的小侍女被小厮拖出栖云院,压在院门外受刑。 腕粗的实木棍一棍接一棍砸在她瘦小的身躯上,既是冲着要她性命去,行刑之人便半点没收力。使足了蛮劲砸下来,似连骨头都要打断。 那小侍女扯开嗓子叫得撕心裂肺,其他仆从站在院中听得心惊胆颤,无一人敢出声。 宋静在一旁监刑,故意没堵侍女的嘴,惩一儆百,该让全府的人都知道纵火的下场。 柳素将李姝菀扶进了房,可单薄的门板挡不住侍女的惨叫,杨修禅见她脸都白了,心生不忍,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温热的手掌覆上来,李姝菀坐在椅中,睁着双干净澄澈的眼怯怯地看着他,像她那被吓着了的小猫似的。 杨修禅冲她笑了笑,安抚道:“别怕,别怕。” 杨修禅的父亲有好些妾室。后院女人多,半生困在一方狭窄天地,难免生出许多是非。杨修禅自小便见识过她母亲的雷霆手段。 一个蓄意纵火还试图推罪给主子的侍女,不处死反倒留着才是奇怪。 可李姝菀自小在寿安堂跟着老郎中做的是救死扶伤的善事,今日亲耳听着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就要被打死,吓得脑子都不清醒了,她怔怔看着杨修禅脸上的笑意,不知道他怎么笑得出来。 那侍女的哀嚎一声比一声弱,打了几棍,嗓中仿佛含着血,求饶声也开始变得含混不清。 可如此一来,那棍子砸在肉身上的声音便越发明显。 似乎已经打碎了皮肉,砸在了骨上,声声闷响传入寂静无声的栖云院里,每砸一下,李姝菀便控制不住地抖一下,那棍子像是敲在了她自己身上。 她红润的眼眶里噙着泪,湿了眼睫毛,似嫩花瓣尖上挂着的露珠,将落不落地坠着。 杨修禅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虎头虎脑的妹妹。 他那妹妹平日天不怕地不怕,闯了祸被训斥了,哭起来亦是号啕大哭,鼻涕混着泪,要叫所有人都知道她受了委屈。 要不要人哄另说,总之声势得做足。 杨修禅原以为姑娘都该像杨惊春那样,如今见了李姝菀,才知道原来有的小姑娘哭起来是安静如水。 明明怕得很,却哭得不声不响的,楚楚可怜,任谁看了都不忍心。 他心中轻叹,越发想不明白李奉渊是怎么舍得对这么乖巧的妹妹摆冷脸。 他屈膝蹲下,手掌捂着李姝菀的耳朵,让她的脑袋轻轻靠向自己肩头,像在家哄杨惊春似的,开口哼起曲儿来。 是江南的小调,婉转动人,低缓温和的声音阻断了侍女的惨叫,李姝菀眨了眨湿润的眼睛,过了好久,轻轻将下巴靠在了他肩上。 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 在这一刻,李姝菀忽然觉得杨修禅比李奉渊更像兄长。 杨修禅察觉到肩上的重量,抬眸给柳素使了个眼色。 柳素顿悟,快步出门去找宋静,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宋静了悟,叫执棍的小厮退下,换刘大刘二来行刑。二人力气大,几棍子下去,吊着一口气的侍女很快便彻底没了声息。 杨修禅听外面安静下来,哼完一曲,将手从李姝菀耳朵上挪开,还掏出帕子给她拭了拭泪。 李姝菀哭过,声音有点糯:“谢谢修禅哥哥。” 杨修禅笑笑,他看了看帕子上的水痕,心想着待会儿得拿去给李奉渊看看,让他瞧瞧把自己的好妹妹吓成了什么样。 宋静处理了侍女之事,站在庭院中训诫仆从。 桃青看管狸奴失责,罚了三月的俸;其他在栖云院当差的一干人等,未能及时发现火势,罚一月的俸。 比起那侍女的下场,众人只觉得庆幸。 桃青尤甚。她知道,若非自己是李姝菀的贴身侍女,定然要挨上几棍才能了事。 李姝菀偏头听着外头宋静训话,似在思索什么。 过了一会儿,宋静抱着洗干净爪子的狸奴从门外进来,柳素扶着跪肿了膝盖的桃青跟在身后。 这狸奴今日受了惊吓,眼下蜷着尾巴畏畏缩缩,看见李姝菀后,也只细细叫了一声。 宋静想着把狸奴抱来哄一哄李姝菀,没想人已经被杨修禅哄顺了。 他颇为感激地看了一眼杨修禅,将手里的猫抱给李姝菀:“小姐,洗干净了。” 狸奴朝她伸出爪子,想爬她怀里躲着。可李姝菀却没有伸出手。 她抿了抿唇,似下定了决心,同宋静道:“宋叔,你帮它找个好人家吧。” 宋静闻言愣了一下,杨修禅也有些诧异:“这样乖的狸奴,不养了吗?” 第20章 李姝菀声音很低:“不养了。它不是很乖。” 它如果乖,就不会烧了哥哥的书房。 李姝菀看重这狸奴是众所周知的事,她明显心有不舍,言语间却没有转圜的余地。 宋静想着还劝一劝,可一看李姝菀的神色,也只是缓缓点了点头:“老奴知道了。” 杨修禅看这猫四肢有力,沉吟一声,同李姝菀道:“硕鼠在学堂打了窝,你若愿意,将这狸奴养在学堂,每日上学也能看见它。” 李姝菀将这猫养了这样久,不用与它分开自然是好。她眼睛一亮,可又有些担心:“它若闯祸又推翻了烛台该怎么办?” 杨修禅一耸肩:“老鼠早推翻过不知多少回烛台了,也不差它推倒两次。” 宋静觉得这法子甚好,问李姝菀:“小姐觉得如何?” 李姝菀迟疑着点了点头,不放心地嘱托道:“若哪日它在学堂闯了祸,用不着它抓鼠了,修禅哥哥你可以把它给我,我再给它找好人家。” 她这番模样活像一位嫁女儿的母亲,杨修禅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着应下:“好。” 第31章 嫉妒 嫉妒 杨修禅回去后认认真真挑选了个良辰吉日,呈帖下聘,将狸奴聘去了杨家的学堂。 学堂幽静,讲堂外有一处花园,草木茂盛,虫鸟也多。狸奴每日捕鸟逐虫,比从前在栖云院关着还快活许多。 枯燥乏味的学堂里忽然多出一只活泼好动的猫,学生们都很是新奇,争着抢着想同它玩。 不过狸奴的性子还是和从前一般孤傲,不愿让旁人搂抱,只喜欢亲近李姝菀,有时候上课也跑来她脚边蜷着睡。 它不吵不闹,先生看见了,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赶它出去。 这日下课休息的间隙,几人围在李姝菀桌案旁和狸奴玩。 一人轻戳它的肚腩,夸一句“好肥的肚子”。另一人摸它的胡须,赞一句“好圆的脸。” 春日发困,狸奴窝在李姝菀的书袋上打盹,任由一只接一只小手摸它耳朵抚它脑袋,支着耳朵听周围叽叽喳喳吵闹,却懒得不肯睁眼。 李姝菀本打算温习方才课上先生教的词,此时被这么多人围着,有些不自在,索性将狸奴抱起来放在桌上,自己溜到一旁去看杨惊春和别人翻花绳。 一位小小姐似很喜欢猫,摸着摸着就想去抱它,不过手才搂上狸奴的肚子,它却睁开眼不乐意地冲她“喵呜”了一声。 它从她怀里钻出来,左右一看,不见李姝菀,直接跳下桌从窗户跃了出去。 一人见狸奴跑了,遗憾道:“它不让你抱呢。” 这小小姐叫万胜雪,是万侍郎家的姑娘,年仅六岁,是学堂里年纪最小的姑娘,在家中骄纵惯了。 她有些抹不开面,甩袖轻哼一声:“不抱就不抱,我才不稀罕呢。” 她性子傲,嘴上虽这么说,但第二日来学堂时,却从家中抱来了一只胖嘟嘟的狸奴。 她那狸奴通体雪白,毛发比李姝菀的猫的毛还要长一些,双眸异色,很是漂亮。 最要紧的是,这猫性子温顺粘人,谁都能抱住,半点不反抗。 万胜雪也学李姝菀上课时将狸奴放在身旁,下了课,众人得了新趣儿,便丢下李姝菀,围着她去了。 她颇为得意地看了眼李姝菀,杨惊春见她满面神气,同李姝菀道:“莞莞,她好像在同你炫耀呢。” 李姝菀正给狸奴梳毛,闻言抬头看向被众人拥簇的万胜雪,茫然道:“有吗?” 杨惊春点头:“不然为何她如今也带一只猫儿来学堂,还总是抱着猫在你面前晃来晃去。” 李姝菀想了想:“许是她觉得她的狸奴好看,想带狸奴给别人瞧瞧。” 杨惊春觉得这话也有道理,思忖片刻,兴奋道:“既如此,那我明日把我院中的狗也带来给你们瞧瞧!” 李姝菀听杨惊春说过她养的狼犬,身长五尺,体若雌狮,极其凶狠,忙劝她:“要不、要不你还是带一只兔子来吧。” 杨惊春叹气:“可我家里除了锅中,没有别的兔子啊。” 万胜雪抱着猫儿来学堂玩了几日,两只猫渐渐混熟了。 这日先生正上着课,忽听见窗外响起几声凄惨的猫叫,宛如鬼嚎,吓了室内的学生一跳。 李姝菀和万胜雪一听这猫叫声,有些担心地望向了门外。 二人不约而同站起身,万胜雪正要出门去看,却听身后李姝菀同先生行礼请示:“先生,那好像是学生的猫,学生想去看看。” 万胜雪反应过来,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也同先生道:“先生,学生也想去看看。” 先生抬手示意二人坐下:“稍安勿躁,我先去瞧瞧。” 他放下书卷,起身出门,循着猫叫声看去,只见廊上的褐漆木柱下,发了春儿的猫儿翘着尾巴叠在一块,那金毛的骑着雪色的,两只猫兽性大发,正行春日放纵事。 靠窗的学生们坐不住,推开窗户探头往外望。 木柱挡住了视线,他们只瞧见猫的上半身。 学生年纪还小,不懂男女之事,看见面上这只猫咬着下面那只的后颈,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而下面那只仰头叫得悲惨,以为两只猫打了起来。 一人好意同万胜雪道:“万姑娘,你的狸奴被打了。” 万胜雪一听,急急奔过去往窗外看,果不其然见自己的猫被李姝菀的猫压在身下。 她心急道:“朝朝!” 声音一惊,李姝菀的猫如做了坏事,顿时一溜烟窜远了。 而万胜雪的狸奴惨叫一声,可怜巴巴地仍趴在原地。 万胜雪见此,又气又急,回头狠狠瞪了李姝菀一眼。 李姝菀平白受她一记厉眼,有些无辜地抿了抿唇。 先生见两只猫已经分开,上前将万胜雪的猫抱回给她,轻咳一声,同她道:“明日不要带它来学堂了。” 万胜雪心疼地摸了摸狸奴被咬湿的后颈毛,等着先生的下一句。 然而先生却转身回了讲台,让众人坐好,继续上课。 万胜雪听没了下文,咬了咬唇,不甘心地指着李姝菀道:“那她的猫呢?她的猫也不该带来学堂才是。” 先生道:“那是学堂的猫,不是李姑娘的。” 万胜雪不听:“那猫日日粘着她,旁人抱都抱不得,怎么就不是她的了?” 先生不知道这猫是从李姝菀府中聘来的,解释道:“那猫的确是学堂的猫,只是或许喜欢李姑娘。” 万胜雪听这话瞬间红了眼,抱着猫嚎啕大哭起来,抹着泪道:“不公平!先生偏心,先生偏心!” 她一哭,其他年龄小些的学生也张嘴跟着哭。 李姝菀急忙从自己的书袋里掏出做给狸奴吃的小鱼干,上前递给万胜雪:“万姑娘,别哭了。” “谁要你的东西!”万胜雪恶狠狠道,说完却听见怀里“嘎嘣”一声脆响,低头一看,见自己的猫不争气地伸长了脑袋,已在吃李姝菀手里的鱼干。 她愣了一下,随后哭得愈发大声,夺过李姝菀手里的鱼干,一边哭一边喂猫。 先生一见场面失控,高喊了两声“肃静”,没见起作用,只得暂作休息,让各家候在外面的侍女小厮进来,哄起自家的小主子。 他站在廊上,听着屋中嚎哭之声,想起自己那花甲之年便白了发的老师,长叹一声,忧心忡忡摸了摸自己的青鬓。 第32章 争吵 争吵 狸奴打架一事后,万胜雪告了好些日的假。 她本来年纪就小,一日两日不来,学生们只当她在闹脾气。后来十来日都不见她来学堂,众人便猜测着她是不是不再来了。 李姝菀心里有些歉疚,觉得是因为自己的狸奴欺负了她的猫朝朝,万胜雪才一再告假。 这日晨时李姝菀来学堂,下意识往那方空了许久的的桌案看了一眼,出乎意料地看见万胜雪竟在位置上坐着,此刻低头执笔,正在习字。 她终于放下芥蒂肯来学堂,李姝菀压在心头的石头骤然一松,想了想,缓步走过去,打算同她向那日自己的猫欺负了她的猫一事致歉。 不过未等走近,就见她抬起头来提笔添墨,李姝菀愣了一下,这才看清她并不是万胜雪,而是另一位身形与万胜雪相似的姑娘。 李姝菀些许失望地抿了抿唇,往自己的位置上走。 这时,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恼呵:“你怎么坐这儿!” 李姝菀下意识回头,没看见谁人出声,左肩便被人重重撞了一下,她身体一歪,若非扶稳了手边柱子,险些摔倒在地上。 李姝菀抬眼看去,看见一道气势汹汹的背影从她身侧快步行过,冲着那坐在万胜雪位置上的姑娘跑了过去。 撞她的人叫姜闻廷,吏部尚书家的公子,他父亲与万胜雪的父亲同在吏部当差。 其父官高一级,他的性子亦比万胜雪还傲上几分。 第21章 李姝菀听人说过,他心悦万胜雪。不过万胜雪并不喜欢他,在学堂对他也是爱搭不理。 万胜雪没来学校的这些日,他成日闷闷不乐,见了李姝菀更是没有好脸色,时常找她麻烦。 不是经过她桌案时刻意碰掉她的书笔,便是在课上趁人没注意时冲她扔小纸团。 李姝菀很不喜欢他。 姜闻廷快步跑到万胜雪的桌案前,皱着眉头,冲着坐在万胜雪位置上的姑娘恼道:“你为什么坐他人的地方,你起来,回你自己的位置去。” 学堂里十几张桌案,学生们向来是随意坐,只是因一个位置坐习惯了,身边也都是相熟的好友,平日并无人换地方。 那姑娘不太想回自己之前的位置,握着笔坐着没动,解释道:“春来日晒,窗边的日光晒得我脸都黑了,我想要坐这里。” 她好声好气,姜闻廷可不会听,他心里只有他的万姑娘。 姜闻廷伸手拽那姑娘:“这是万姑娘的位置,你找别的地方去坐。” 那姑娘不肯,伸手推开他的手:“你松开我,我不要去。” 姜闻廷扯得凶了,她也恼了,提声道:“万姑娘这么久都没来学堂,她不会来了。” 姜闻廷一听气得跳脚:“你不许胡说!她定是还要来的!” 时辰尚早,讲堂里只几个学生,几人听见吵闹声,纷纷扭头看向拉拉扯扯的二人。 李姝菀想着上去劝一劝,正巧杨惊春来了学堂,担心她被伤着,忙把她拉远了。 眼见姜闻廷两只手都用上了,有人看不下去,仗义执言道:“姜少爷何苦如此,大家都是随处坐的位置,等万姑娘来,再重新找张桌案坐不就行了。” 姜闻廷气红了眼:“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姜闻廷说不出话来。但其实理由大多数人都清楚。 万胜雪的桌案是和姜闻廷的桌案挨在一起,等她换了张桌子,二人便坐不到一处了。 姜闻廷看着周围人谴责的目光,倏然涨红了脸,他胸口几经起伏,最后扭头冲着站在一旁的李姝菀大吼一声:“都怪你!若不是你,她就不会告假了!” 李姝菀握着书袋带,还没开口,杨惊春率先道:“你休要将事怪在菀菀身上,分明是两只猫儿惹的祸。” 姜闻廷抬手指着李姝菀道:“本就是她的错!我都知道了!那是她府里的猫,她不养了,才送来学堂的!若她不把猫送来学堂,万姑娘的朝朝怎会被欺负!” 他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这消息,消息是真的,可他心偏,理也偏。 杨惊春拍开他的手,一把将李姝菀护在身后:“你怎么不说是因为万姑娘将猫带来学堂才会被欺负!” 姜闻廷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说不过她,便打算将话口再度对准李姝菀。 可他眼神一转,竟看见李姝菀眼神发亮、目不转睛地看着维护她的杨惊春。 就如唱戏的角儿演了一场英雄救美,被救的美人望着英雄的眼神。崇拜之意几乎要溢出眼角眉梢。 姜闻廷背脊一寒,半肚子诨话到了嘴边,忽然变成一句:“你这么看着她做什么?” 李姝菀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视线,脸也羞红了。 她微微摇了摇头,颇有些欲盖弥彰地道:“没什么。” 姜闻廷的目光在李姝菀和杨惊春之间转了两遍,也不知道心里在嫉妒什么,心头忽然一股子气。 或许是想到了万胜雪平时看他的目光和看头顶的檐、路旁的树没什么两样,他恼道:“恶心!你们令我恶心!” 随后气冲冲撞开站在一起的二人,跑出讲堂,不见了人影。 第33章 丢脸 丢脸 课间,杨惊春咬着从家中带来的桃花酥,偷偷摸摸塞给李姝菀一块,二人一边偷偷吃饼酥,一边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讲堂庄严之地,不准学生贪食,是以二人面对墙壁,背对他人,老鼠偷食似的一口一口吃得小心,时不时还要回头看一眼,避免被先生发现。 姜闻廷一下课又跑去和那坐在万胜雪的位置上的姑娘理论,那姑娘不胜其烦,捂着耳朵不听。 姜闻廷便拉开她捂着耳朵的手,凑到她耳边接着劝,和尚念经似的恼人。 姑娘被他烦得实在没办法,冷哼着提着书袋换了个位置。 杨惊春含着酥饼鼓着腮帮,回头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如打了胜仗守住城池的姜闻廷,小声和李姝菀:“姜闻廷这般维护万姑娘,连一个位置都不许旁人坐。若万姑娘一直不回学堂,他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我担心他今后会找你的麻烦。” 杨惊春和姜闻廷都是去年入的学,做了一年同窗,杨惊春很清楚他高傲好强的性子。 李姝菀只想安安静静读书,想了想,问道:“那他会打人吗?” 杨惊春道:“那倒不会。” 李姝菀小口咬着桃花酥,轻声道:“那便不怕。” 杨惊春不放心:“怎么就不怕,他下次还欺负你怎么办?” 李姝菀摇摇头:“无妨。” 李姝菀想的简单,她想既然姜闻廷不打人,那便只好用以前的办法欺负她,无非就是摔坏她的笔墨罢了。 她现在学聪明了,带来学校的文具都是宋静从街上买来的便宜物,不像之前从李奉渊的书房掏出来的宝贝,摔了就摔了,也没什么。 杨惊春见李姝菀不以为意,还要再说什么,忽然一只脑袋却无声无息从二人头上探了出来。 杨惊春和李姝菀见面前的地上投下一小片影,心头一颤,不约而同将桃花酥一藏,抬头往后看去。 姜闻廷双手叉腰站在二人背后,垂着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手中藏着的桃花酥。 突然,他提唇狞笑一声,回头冲着讲台上正给学生解惑的先生大喊道:“先生!有人在讲堂里偷嘴!” 这个年纪的学生,大都喜欢吃些零嘴,同窗们瞧见了也只是互相包庇,并不做告状的小人,就看会不会走霉运,被先生抓着。 杨惊春和李姝菀苦苦盯着先生,竟忘了防姜闻廷,真是失策。 姜闻廷声音大,众人纷纷看了过来,先生似已经习惯,头也没抬,扬手一指门外:“带上诗书,自己找个阴凉处站着。” 杨惊春瞪了姜闻廷一眼,和红着脸的李姝菀拿着书本乖乖站到门口去了。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好巧不巧,李奉渊和杨修禅他们刚上了马术课,一群人大汗淋漓,浩浩荡荡从马场回来,正撞见二人拿着书册在门外站着。 杨惊春以往嫌杨修禅罚站丢人,轮到自己罚站脸皮也薄。 她一见来了人,忙拿书册捂着脸,连耳朵都没漏出来。 身边的李姝菀罚站罚得本分,捧着书看着一群人走过来,看见杨修禅时倒还只是羞红了脸,看见李奉渊后,连耳朵根都红透了,脑袋也垂了下去。 饶是遮住了脸,杨修禅也一眼就看出了李姝菀身边站着的是自己的亲妹妹。 今早杨惊春出门时非要带桃花酥去学堂和李姝菀一同偷吃,杨修禅还打趣说她就要被抓着,杨惊春没听,哪想竟当真被先生拎出来罚站了。 也不知杨修禅是嫌杨惊春不够丢人还是嫌李姝菀不够丢人,竟笑着抬手打了声招呼:“好妹妹们,罚站呢。” 杨惊春捂紧了脸上的书册,一声不吭,连头发丝儿都绷直了。 若只是杨修禅便罢了,可李奉渊与他在一处,李姝菀便也装不认识。 谁料杨修禅竟搂着李奉渊走了过来。 他手欠,非要去掀杨惊春脸上的书册,笑眯眯道:“遮住干什么?我杨家的姑娘敢作敢当,露出来,丢脸也要大大方方!你看姝儿妹妹!” 杨惊春死活不肯,手指把耳朵和书页捏在一起,气得伸脚盲踹他。 旁边打闹得火热,李姝菀和李奉渊却依旧没什么话讲,只是今日的沉默,还带着两分说不出的尴尬。 李姝菀偷偷看了眼站在面前的李奉渊,涨红了耳根子,唇瓣嗫嚅半晌,才结结巴巴喊出一声:“哥、哥哥。” 李奉渊从来没听她这声哥哥喊得这么艰难过。 他半身立在春光中,半身隐在李姝菀身前的廊影下,垂眸静静看着她。 目光扫过她唇角沾着的一点桃花酥,料到她是在讲堂偷吃了零嘴,语气平平地道了一句:“不错,学会丢脸了。” 他似夸非夸,李姝菀本就红透的脸更是烧起来似的烫。 杨修禅逗罢杨惊春,又歪头看李姝菀。他瞧见她唇边的那点桃花酥,笑了笑,伸出手去帮她抹:“点心粘嘴上了。” 不过手还没碰到李姝菀的脸,李奉渊忽然皱着眉头伸出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修长的五指扣在他腕上,看似没用力,却是半点动不得。 杨修禅疑惑地看向李奉渊,李奉渊也冷冷淡淡看着他。 他反应过来,很是无奈地笑了一声:“我当妹妹看的。” 第22章 不过虽这么说,却是将手放下了。 李姝菀伸手摸上嘴唇,摸了几下都没摸到那粒点心。 李奉渊看她一眼,伸出手食指在她唇上轻轻一勾,不等李姝菀反应,便和杨修禅走了。 李姝菀一愣,缓缓举起书册挡住下半张脸,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有点呆地望着李奉渊离开的身影。 直到李奉渊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才收回视线。 第34章 欺负 欺负 杨惊春说得不错,姜闻廷厌恨李姝菀,的确不会轻易罢休,势要为万胜雪出一口恶气。 翌日,李姝菀来到学堂,发现桌案下有一只湿漉漉的死鸟。 死了已经有一段时间,鸟的身体已僵直,翅羽湿润凌乱,双目惊瞪,嘴里还含着半条肥虫。 鲜绿的虫血糊在鸟喙上,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摆在她的桌案下,李姝菀一坐下便看见了,乍然吓了一跳。 姜闻廷早早就来了学堂,从李姝菀一进门就盯着她,见她惊呼出声又一瞬间白了脸,靠在桌上笑得肩膀直抖。 此刻尚早,讲堂里除了李姝菀和姜闻廷,还剩下一位总是来得很早的小公子,叫沈回。 沈回听见她惊叫,也捧着书转头看向她。 李姝菀不怕死鸟,却很怕那半条臭虫子,她提着书袋站得离那死物远远的,蹙着眉头看向乐不可支的姜闻廷:“你放的?” 李姝菀和学堂里的其他人没什么恩怨,除了姜闻廷,不会有第二个人。 姜闻廷轻哼一声,振振有词地否认:“怎么就是我?怎么就不能是你那猫叼来孝敬你的。” 如果是狸奴,鸟身上定有齿痕或爪伤,而李姝菀桌案下的鸟像是被水淹死的。 姜闻廷不肯承认,李姝菀也不想徒劳同他争辩。 她从书袋里取出一张宣纸,想了想,又取出一张,两张叠在一起,有些害怕地将那鸟的尸体包起来,打算拿出去葬在外面的梨树下。 沈回看李姝菀面色畏怯地将鸟捧在手里,两条手臂平平直直伸得老长,像架在肩膀上的的竹竿子似的。 沈回忽然站起来,有些扭捏又傲气地朝她伸出手:“你若是怕,我可以帮你拿出去。” 李姝菀感激地看着他,将鸟小心翼翼交到他手中,轻声道:“谢谢。” 姜闻廷见有人帮李姝菀,提着的嘴角瞬间又落了下去,似嫌沈回多管闲事,白了他一眼。 姜闻廷好不容易抓到一只死去的鸨鸟,却没如意想之中地把李姝菀吓哭出声,心头很是郁闷。 他“喂”了一声,问李姝菀:“你就不好奇这是什么鸟吗?” 李姝菀不认得,不过她猜姜闻廷嘴里说不出好话,并不打算回他。 然而沈回却像是认得,看了姜闻廷一眼,和李姝菀道:“这是鸨鸟。” 鸨,人尽可夫的淫鸟,书词之中深受文人诟病。姜闻廷放这样的死鸟在李姝菀桌下,多半是因为前段时间听说过众人私底下对她母亲的身份的猜测。 可李姝菀并不知这鸟在文词中的含义,反倒夸赞起沈回来:“你懂得真多。” 沈回没想到李姝菀会这样说,愣了一下,随后面色骄傲地昂起头,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我常画虫鸟鱼兽,所以才认得。” 他这么一说,李姝菀忽然想起什么,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桌面上那还没擦去的青虫。 不过她只当自己多想,并没多问,只同沈回道:“你真厉害。” 被无视的姜闻廷见李姝菀不仅未被激怒,反倒和沈回有说有笑,心头愈发不快。 他忽然站起身,不管不顾地冲着李姝菀大声道:“他们都说你母亲是青楼的女人,你是妓女所生,是也不是?” 在姜闻廷这样千娇万宠、母族辉煌的嫡子眼中,庶出已足够上不得台面,若是生母为婢为妓,那更是卑贱。 即便是大将军的女儿,也没什么不同。 姜闻廷似乎觉得这话足以击垮李姝菀,说罢昂首抱着臂,颇为得意地看着她。 沈回显然也听过学生间的那些猜测,听见这话,亦是心头一震,下意识看向李姝菀,似怕她承受不住落下泪来。 这样直白难听的话,任谁听了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如姜闻廷所料,李姝菀果然被他一句话问住了。 她身子一颤,脸色比方才更白了些。 李姝菀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母亲的身份。 若她仅有一位出身青楼的母亲,李姝菀便只是个随处可见、毫不起眼的卑贱之人。 可她偏偏又有个名声煊赫的父亲。权父贱母,于是她便成了不尴不尬、不伦不类的存在。 沈回有些不忍,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李姑娘……” 李姝菀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没有理会姜闻廷,同沈回道:“我们出去吧,我想将这鸟葬在树下。” 姜闻廷自然不肯轻易放她离开,他跑过来拦住她:“你想去哪儿?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怎么,莫不是被我说中了,心虚,不敢回答吗?” 李姝菀垂眸抿了抿唇,想从他身旁绕过,可姜闻廷又堵了上来。 几番下来,眼见他怎么都不肯让自己离开,李姝菀终是停了下来。她看着他,缓缓开口:“你这样坏,万姑娘是不会喜欢你的。” 她从来任姜闻廷欺负,被他摔了笔砸了墨也没红过脸的人,这还是 第1回 呈口舌之快。 姜闻廷似乎没想到她会回嘴,还提起万胜雪,怔了一瞬。 方才占据的上风陡然调转了个头,他竖眉怒目地瞪着李姝菀,吼道:“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李姝菀道。 她又道:“不过坏与不坏也没什么分别——” 姜闻廷以为她要改口,却听她说:“万姑娘本来就不喜欢你。” 李姝菀声音轻轻柔柔的,说的话却直扎人心窝:“你好你坏,你善你恶,你为尊为卑,为嫡为庶,她都不会喜欢你,怎么都不会喜欢你。” 姜闻廷外强中干,一听这话很快红了眼眶,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他气急败坏道:“你胡说!你胡说!我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 他大叫着用力将李姝菀狠狠一推,李姝菀始料不及,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欺辱他人未成,姜闻廷像是受了委屈,大哭着夺门而出。 李姝菀的裙摆飞起又落下,露出一双粉绣鞋和被雪袜裹着的脚踝,沈回本想扶她,一见此,忽然脸皮子一热,僵直身体转过了身,背对她问道:“李姑娘,你、你没事吧?” 李姝菀没注意到他发红的脸,她慢慢撑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没事。” 沈回转过身,看她摔了也不哭不闹,偏头盯着她多看了会儿。 李姝菀注意到他的目光,抬眸看向他:“怎么了?” 沈回倏然收回目光,挠了挠额头,嘟囔道:“我以为你会哭呢。” 他后面还有半句:总觉得你是个特别爱哭的姑娘。不过沈回想了想,又把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 李姝菀道:“爹爹说过,女孩子不能总是哭。” 沈回没听过这个说法,只听过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沉吟一声,同李姝菀道:“姜闻廷总是欺负你,你何不告诉你哥哥,叫他替你出头。” 沈回想的简单,李姝菀听了他的提议,却是沉默须臾,缓缓摇了摇头:“他学业繁忙,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她语气听着莫名有些空落落的,沈回快速瞥了她一眼,见她低垂着眉眼,点头“哦”了一声,没再说了。 第35章 报复 报复 姜闻廷和李姝菀大吵一架跑了出去,便再没回来过。临近上课,他的小厮来讲了堂,同先生称他头疼脑热,告了一日假。 也不知随便寻了个由头好告假回家还是当真被李姝菀三言俩语给气昏了头。 杨惊春听沈回说李姝菀又被姜闻廷欺负,心头十分恼恨。 她看见李姝菀桌案下的地面上还沾着抹绿色的虫血,有些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同李姝菀道:“这地上都脏了,莞菀,你换个位置坐吧,也免得他之后再偷偷在你的桌案下放些死鸟臭虫之类的腌臢物。” 李姝菀闻言低头往地上看了一眼,瞧见脚边那抹血迹后,蜷了下腿,往上轻提了提裙摆:“姜闻廷若要吓唬我,坐哪儿都是一样的。” 杨惊春道:“怎会一样,你坐去万胜雪的位置,保管他连一粒石子儿都不会往你桌底下扔。” 她说完,又自言自语般反驳道:“不过这也不行,你若坐了万姑娘的位置,他怕是会气得往你的书袋里放虫子,那更恶心了。” 李姝菀听得有些想笑。 她思索着和杨惊春道:“其实我想了个办法——我昨夜拟了封给万姑娘的信,请她宽宥,若她肯原谅我,回来上学,想来姜闻廷就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 她说着,从书册里取出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大半张的信纸递给杨惊春:“可是我还没有写过信,不知写得合不合礼,惊春,你能否帮我看看?” 第23章 “是个好办法。”杨惊春道,但也有些替她委屈:“可是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何还要致歉。” 李姝菀并不这么觉得,她摇头认真道:“狸奴伤了万姑娘的猫,终归是因为我没有教好它,怎么会没有错。是该要道歉的。” 杨惊春不知道她怎么就这么好脾气,有些无奈地伸手接过信:“好吧好吧,可如果万姑娘还是不回学堂上课,姜闻廷今后再继续欺负你,我便要去告诉哥哥他们,让他们将姜闻廷揍上一顿。” 她说他们,便是带上了李奉渊,李姝菀心头一慌,忙道:“不能告诉他们。” 杨惊春听她语气紧张,疑惑道:“为什么?” 她如今仍没看出李姝菀和李奉渊关系疏离。李姝菀低头,有些拘谨地搓着袖子。 她不想骗杨惊春,可也羞于启齿自己在李奉渊心里并不受待见,便用上了早上搪塞沈回的话,小声道:“哥哥他们是要读书考功名的,还是不要拿这些事烦他们了。” 杨修禅在家里也和李奉渊差不了多少,常手不释卷,是念着以后要考个官来做做。 杨惊春没有多想,应下来:“好吧,那若他再欺负你,我就把哥哥削给我的木剑带来,吓唬吓唬他。” 她说着,如游历天地间的小侠女抬手作刃,比了个砍杀的手势,话里话外都想着把姜闻廷揍一顿。 李姝菀抿唇浅笑,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意气风发的圆润的脸庞,点点头:“嗯!” 李姝菀和杨惊春想着如何化解干戈,而此时因病告假的姜闻廷正拉着他的小厮蹲在学堂的花园里行坏事。 一棵粗壮的百年柏树后,姜闻廷的小厮一只手将李姝菀的狸奴按在花泥里,有些不忍地将粗布往它口中塞。 姜闻廷手里拿着一把利剪子,候在一旁跃跃欲试:“按稳些,别让它乱动。” 他说着,扭头往路尽头看了看,虽没看见来人,还是心虚地拉着小厮往树干后躲了躲。 狸奴不停甩晃脑袋,喉咙里发出惊恐的悲叫,利爪已那小厮的手抓了好几道口子。 小厮塞好粗布,捏着狸奴的后颈,有些担心地看了眼姜闻廷手里的大剪子:“少爷,真要这么做吗?” 姜闻廷抽抽鼻子,不服气道:“谁让李姝菀和我作对,她骂我时就该知道我会找她的猫出气。” 姜闻廷是个半大点的孩子,小厮可不是。 他此刻帮着姜闻廷作恶,若惹出了事,闹大了,姜闻廷顶多跪一跪祠堂,他一个奴才没劝住主子,却可能因此连命都丢了。 他惶惶不安道:“可是少爷,李姑娘毕竟是大将军的女儿。” 姜闻廷不想听,他一撇嘴:“庶女罢了,有何所惧。” 庶出子女的尊卑全仰仗家主,若是不受宠,便是天家的皇子也只能任宫中的太监宫女欺辱,大将军家又岂能例外。 在姜闻廷看来,李瑛不在府中,李姝菀的尊卑便仰仗她哥哥,李奉渊。 姜闻廷道:“李姝菀那哥哥天天臭着个脸,压根不在意她,更别说她的猫了。你看杨惊春的哥哥时常关怀她,体贴着她是不是饿了渴了。可开学这么久了,李姝菀的哥哥可来寻过她一回,过问过一句。” 小厮道:“可我昨天还看见李少爷和李小姐说话来着。” 姜闻廷问道:“说什么了?” 小厮想了想,讪笑着道:“好像是说她丢人。” 姜闻廷哼笑一声,握着剪子豪气挥手:“按住了,我要将它的毛剪干净,叫它变成丑八怪,再把它抱去给李姝菀看。” 小厮一愣:“只是剪、剪毛?” 姜闻廷奇怪地瞅他一眼:“不然剪什么?把它的爪子耳朵和尾巴剪下来吗?” 小厮心里当真是这么想,他舒了口气,奉承道:“少爷良善,是奴才糊涂了。” 姜闻廷蹲下来,又嘱托了一声“摁住了”名,随后拿着剪子对着猫便是一顿乱剪。 猫毛如成捧成堆的柳絮随处乱飞,扑到脸上,姜闻廷和小厮齐连甩头呸了几口,只觉得那毛多得冲着喉咙里钻。 剪刀摩擦的锋锐声听得心惊,狸奴“呜呜”叫着挣扎得厉害,不知怎么蹭掉了嘴里的烂布,反头一口咬在了小厮手上。 小厮吃痛,下意识松开按着猫后爪的右手,猫腿一蹬,猛要翻身而起,姜闻廷酸累的手一下没拿住剪刀,锋利的剪子猝不及防朝着狸奴的皮肉剪了下去。 他只觉手底下传来一股钝阻,随即只听一声凄厉的猫叫,狸奴瞬间爆发出一股猛力,从小厮手中挣脱,飞一下顺着树干爬去了树上。 鲜血从它肚皮上如瀑流出,淅淅沥沥淌红了苍枯的树皮,顺着树干如浓墨流淌而下。 姜闻廷见这么多血,一时吓懵了,小厮也愣住了,捂着被咬伤的手,问姜闻廷:“少爷,这、这要怎么办?还剪吗?” 姜闻廷仰头看着站在树枝上的猫,见短短片刻,它的腹腿便尽被血染红了,结结巴巴道:“它、它流了好多血,它不会死吧?你、你把它抓下来看看。” 这猫终究是学堂的猫,掉了毛说得过去,流血致死便不好说清了。 小厮心头惶惶,挽起袖子就往树上爬。 狸奴身上被剪得乱七八糟的毛全都炸开,它警惕地弓着背,死死盯着往树上爬的小厮,喉咙里发出低鸣的威胁声。 就在小厮要够到它的枝头时,它忽而嘶叫一声,从挑高的树枝头朝着另一头一跃而下。 “哎哎——”姜闻廷本能而徒劳地伸出手,眼睁睁看着它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而后爬起来如一阵飞快地逃走了,眨眼便没了影。 第36章 牵绊 牵绊 倦鸟归巢,伤兽回穴。往日神采奕奕的狸奴受了伤,拖着虚弱的身体一瘸一拐地钻过草木贴行墙角,朝着李姝菀上课的讲堂而去。 春日正暖,先生低缓的嗓音催得树上鸟也昏昏欲睡。从前伴它入梦的声音此刻却让狸奴心生警惕。 它屈身躲在讲堂门口正对的草木从中,舔舐着腹部鲜血淋漓的伤口,时而抬头看一眼讲堂里坐着的学生。 待看见那最后一方坐着的李姝菀后,略微放松了低垂的尾巴,趴在草木根下的黄泥上,静静地等待着。 春日草木疯长,足够掩盖它的身影。过了许久,待到它快睡着,忽而一串摇铃声响,昏昏欲睡的狸奴睁开眼,看见学生们背着书袋从门口鱼涌而出。 它没有跳出来,而是压低了耳朵,绷紧了身体,警惕地盯着学生们。 没有人看见路旁微微摇晃的草叶尖,也没有人发现地上浅淡的血迹。 它静静地看着每一个从讲堂出来的学生的脸,直到瞳孔中映现出那熟悉的身影,这才低低叫了一声。 声音虚弱,瞬间便被微弱的春风吹散了。 李姝菀和杨惊春正聊先生留下的课业,并没听见从草丛中传出来的细微声响。 可忽然间,李姝菀却似乎察觉到什么,转身看了一眼。 杨惊春也跟着回头看。两人下课后习惯走在最末,身后空空荡荡,只听逢春的老树在风中哗哗作响。 杨惊春问:“怎么了莞菀?可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李姝菀摇摇头,她握着肩上的书袋带,转身和杨惊春并肩往前走:“我好像听见了狸奴的叫声。” 杨惊春没看见猫儿,便道:“许是你听错了。” 李姝菀摸了摸书袋里用油纸包着的小肉干,有些失落:“它今日都没来找我,可惜我还特意为它准备的小肉干,明日怕是都馊了,吃不得了。” 草丛里,狸奴看见李姝菀的背影越走越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跳出来拦住她,可却才走了两步,又无力地倒了下去。 它看着李姝菀,张开被血染红的嘴又叫了一声:“喵——” 只是声音依旧细弱,仍没传入李姝菀的耳朵。 柳素和杨惊春的侍女侯在讲堂外,二人看见李姝菀和杨惊春,迎上来接过她们的书袋。 柳素看李姝菀的书袋明显鼓起一小包,问道:“小姐今日的肉干怎么还在,狸奴不吃吗?” 李姝菀遗憾道:“它不知道去哪儿玩了,今日并没有来找我。” 柳素看着狸奴长大,最清楚它多粘李姝菀,有些奇怪地道了一句:“往日都来,今日怎么没来?” 李姝菀缓缓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可听柳素这么说,她又有些不放心,忽然又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抿了抿唇,同杨惊春道:“惊春,你先回去吧,我将肉干带给它去。” 狸奴住在学堂一间空置已久的房屋里,一日三餐有人专门照顾,杨修禅还让人像模像样给它搭了一张小榻,说不定它正窝在榻上打盹儿呢。 杨惊春也想李姝菀一起去,她的侍女看出她心中所想,轻声细语道:“小姐,夫人还等着您回去一起用膳呢。” 杨惊春之好打消念头,叹了口气:“那莞菀你去吧,明日见。” 第24章 “明日见。” 二人道过别,李姝菀和柳素一同往狸奴的住处去。李姝菀以往来过这里两次,熟门熟路,只可惜今日去并没见着狸奴。 她进门后找了一圈,没看见它,只好将肉干撕碎了放在它的小食碗中,便和柳素离开了。 然而出门后行出不远,李姝菀竟在路上撞见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姜闻廷和他的小厮。 二人脚步匆忙,时不时朝四周打望,似怕被人看见。 李姝菀看着二人慌慌张张的背影,又想起不见狸奴的身影,心头忽然生出一股不安感,出声唤他:“姜公子。” 姜闻廷听见李姝菀的声音,回过头,见了鬼似的看着她。 他故意躲了许久,便是想等学生放了学再出来,怎么也没想到会遇上李姝菀。他结结巴巴道:“你怎么、怎么还在学堂?” 李姝菀没有回答,而是问他:“你可有看见学堂的猫儿?” 她说着,迈步朝他走去。姜闻廷将染血的袖子藏在身后,如遇猛虎连连后退几步:“不、不清楚。” 说罢竟是心虚地拔腿跑了。 那小厮看了看自家少爷,心有戚戚地冲着李姝菀行了个礼,嘴皮子一动似想说些什么,不过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追着他的少爷去了。 李姝菀抚上发慌的胸口,不安道:“柳素姐姐,我有些害怕,狸奴会不会出事了。” 柳素知道她和姜闻廷之间生出些龃龉,也知姜闻廷的小厮今日替他告了假,二人应当回了家才是。 她心头亦隐隐有些不安,可嘴上还是安慰道:“小姐别急,狸奴应当是贪玩躲起来了,奴婢陪您找找。” 园中柏树皮上的血迹已经被清洗过,深浅不一的苍枯沟壑中,隐隐可见浓黑难消的血色。 李姝菀和柳素走了半个学堂,在墙角发现了几只带血的梅花脚印。 二人心头一颤,顺着地上若隐若现的血迹,最终竟是在李姝菀讲堂外的草丛里发现了寻觅已久的身影。 毛发剪得杂乱的狸奴奄奄一息地蜷在草地中,雪白的腹部几乎已经被血染透,两条可怖的伤口看着人心惊。它后侧一条腿无力地蜷着,似折了。 李姝菀拨开草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眨了眨眼,眼眶瞬间便被泪染湿了。 柳素看着猫儿,亦捂住了嘴:“怎会这样?” 李姝菀见着不该在学堂的姜闻廷时,便想过他或是对狸奴做了什么,可也没想到狸奴会被伤成这般。 她双手发颤地将狸奴从草地中抱起来,忘乎了该有的仪态,拔腿便朝着大门跑。 柳素忙追上去:“小姐慢些,别摔着了!” 迎面的风吹起李姝菀额前的头发,露出湿红的眼睛。她半步没停,声音哽咽:“郎中,柳素姐姐,需得找个郎中瞧瞧。” 她说着,抿着唇,含着泪,眼泪川了线似的往下落,哭得要多难过有多难过,颤声道了一句:“怎么办?柳素姐姐,它摸着好凉。” 柳素见李姝菀哭成这样也慌了神,背上李姝菀的书袋,劝道:“好,好,小姐莫急,咱们这就去就近的医馆。” 她朝李姝菀伸出手:“小姐将狸奴给我吧,奴婢抱着它跑得快些。” 李姝菀小心翼翼将猫给她,哭得脸都花了,却不忘叮嘱:“它后肢似是断了,柳素姐姐你别压着它的腿。” “奴婢省得。”柳素应到。 她拖着狸奴的腹部,摸到它微弱的心跳时,心头又是一惊。 在她看来,这猫儿再紧要也不过一只畜生,死了固然可惜,但再去外头聘一只回来便行了。 可柳素看着李姝菀伤心的模样,却觉得这猫像是她在望京最为牵绊的存在,或许比起李奉渊还要紧要几分。 柳素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一刻不敢耽搁,跑出学堂,让刘二骑了刘大的马,抱着狸奴快马送去了医馆。 第37章 眼泪 眼泪 刘二送狸奴快马去了医馆,李姝菀放心不下,想跟去。 可柳素不会御马,李姝菀只好作罢。 学生们的马车都候在学堂门外搭的棚子底下,棚子下等侯小主的家奴众多,有人见李姝菀一位小姐哭得梨花带雨,好奇地探头张望。 刘大也在棚子下的阴凉处避阳,等着李奉渊下课,护送他回府。 他瞧见旁人打望,便牵来李奉渊的骏马站在李姝菀身侧,将旁人打望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柳素见一片阴影照过来,回头感谢地看了眼刘大,扶着哭得伤心的李姝菀上了马车。 刘大还是没离开,牵着马似尊门神像立在李姝菀的马车旁。 车中低泣阵阵,李姝菀低头坐在车中,不停拿袖子抹着泪。 白嫩的小手从宽袖中露出来,掌心还沾着抱狸奴时染上的血。 柳素看得心怜,掏出帕子给她拭泪,哄道:“小姐,不哭了啊,会没事的。狸奴养得那样壮硕,一点伤,会好起来的。” 别的孩子听了这话或许会信,可李姝菀在江南的医馆时见过病人身上百般伤痕,深知伤势轻重。 狸奴那样瘦小的身子,却流了那许多的血,怎会没事。 柳素用车上的茶水将帕子打湿了,一点点擦净李姝菀手上的血:“不哭了,小姐的眼睛都哭肿了。” 刘大在车外听见李姝菀的哭声,亦心生不忍。 他看了眼学堂,估摸了下李奉渊下课的时辰,隔着车窗同李姝菀道:“小姐,不如奴才送您去医馆吧。” 李姝菀下意识便要应好,可话到嘴边,却又生出顾虑:“还是不去了,哥哥他待会儿就要下课了,我在这里等便是了。” 明明心中忧急,她却还考虑着他人,带着哭音的语气也尽力放得低缓,想要作出一副安然模样,不让人担心。 李姝菀在府中待一众下人总是和蔼。刘二给李姝菀驾马数月,没得过一句重话。 便是有一回下雨,刘二将李姝菀送去学堂迟了小半刻,她受了先生的罚,却也没怪罪刘二。 换了其他小主子,怕早迁怒下人。 刘大听刘二说过她不少好话,对李姝菀很是敬重。 李姝菀越是善解人意,刘大越是心生怜意,不自觉放柔了语气:“小姐不必多虑,奴才跑快些,或许回来赶得上少爷放学。” 可李姝菀还是拒绝了。 从学堂回将军府有好一段路,刘大若陪她去了医馆,最后又没能赶回来,按李奉渊的性子,必然不会在门口等,只会独自驾马回府。 虽是青天白日,可回府之路途径闹市,路上鱼龙混杂,若出了意外该如何是好。 李姝菀再三拒绝,刘大便没再强求。 等到李奉渊下课,刘二还没有回来报信。 李奉渊和杨修禅在门口分别,一抬眼,就看见李姝菀的马车停在在棚子下。 而刘大牵着他的马守在一旁。 刘大看见李奉渊,正要牵马过去,李奉渊一抬手,示意他等着,抬腿走了过来。 李奉渊走近,刘大接过李奉渊的书袋,唤了声:“少爷。” 李奉渊看着马车紧闭的车窗,问道:“怎么回事?” 刘大放轻了声音:“小姐的狸奴受了伤,刘二送去了医馆,小姐很不放心,便在这里等。方才哭了好一阵,这时睡着了。” 李奉渊听得皱了下眉头,也不知道是没听清刘大最后那句“睡着了”还是怎么,抬手扣响车窗:“打开。” “咚咚”两声,不轻不重。 柳素连忙打开窗户,春光涌入马车中,照亮了车中小案和李姝菀半片月白色的裙摆。 她靠坐在软榻中,微微歪着头,眉心皱着,眼角还闪着抹泪色。 李奉渊冷冷看了眼柳素:“既哭过一阵,门窗还关这么紧,是想闷死她?” 柳素一愣,想起方才哭着哭着便昏昏欲睡的李姝菀,这才意识到李姝菀是哭昏了脑袋,而非当真困得睡着了。 “奴婢知错。”她忙道,而后立马将另一面车壁上的窗户也打开了。 几声微响,李姝菀眼皮动了动,随后惊醒般挺起身,开口时声音沙哑:“柳素姐姐,刘二回来了吗?” “小姐,还没呢。”柳素说着,示意李姝菀看车窗:“少爷来了。” 李姝菀扭过头,这才看见李奉渊站在车外,正垂眸静静看着她。 她在李奉渊面前总注重仪态,担心自己惹他不喜,这时见了他,下意识抬手理了理睡乱的头发。 她正要开口唤他,李奉渊却突然道:“回去。” 她才醒,不知道李奉渊已经清楚狸奴受伤的事情,突然听见李奉渊这么一句,有些愣神。 刘大同李姝菀解释道:“奴才刚已将狸奴的事告诉了少爷。” 李姝菀还没回答,可李奉渊似乎也没打算要她的应允,他冲刘大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刘大去驾李姝菀的马车:“回府。” 刘大不敢有异,将手里的缰绳交给李奉渊,去解马车套在栏上的绳索。 第25章 李姝菀见此,双手有些情急地搭上车窗,仰头望着李奉渊道:“我、我还想在这里待一会儿,等一等刘二。” 这是她 第1回 驳逆他,李奉渊皱了下眉头,问道:“等多久?” 李姝菀唇瓣嗫嚅,给不出定数。 春日照亮了她哭得发肿的眼眸,李奉渊看着她眼下那抹泪痕,问她:“刘二一时不回,你能等一时。若他半日不回,你难不成就要候到天黑?还是你觉得等了有用处,就能救它于鬼神手中?” 他话有理,却无半点情,李姝菀被他问得答不上来,缓缓低下头,坐了回去。 也不知道是李奉渊的话伤了她还是因她担心生死未卜的狸奴,李姝菀缩回车中春光不能照及之处,抬手偷偷抹了下眼睛。 哭了。 李奉渊的目光在她抬起来的手滞了一瞬,忽而将她的车窗关了半扇,遮住了他的视野,也挡住了接下来沿途的目光。 他皱着眉翻身上马,双腿轻夹马肚走在前方,同刘大道:“跟上。” 马蹄踏响,刘大一甩马鞭:“是,少爷。” 第38章 晚归 晚归 李姝菀久久未归,宋静心中担忧,在府门外张望许久,正打算派人去学堂寻,恰等到李姝菀的马车和李奉渊一道回来了。 宋静见兄妹二人的车马一前一后走在一块,李奉渊还缓缓驾马在前方开路,还以为二人关系缓和了些许。 可没高兴一会儿,就见李姝菀鼻红眼湿地从马车上下来了,好似受了谁欺负。 可将军府的女儿谁敢招惹? 宋静下意识看了眼车前神色冷淡的李奉渊,暂且把疑虑留在了肚中,派人叫厨房热了热冷凉的饭菜,打算先让两位主子填饱肚子,余下之后再问。 虽一同回府,李姝菀和李奉渊仍是在各自的厢房用的膳。 李姝菀食不下咽,勉强吃了点东西。 宋静趁着她用膳的功夫,将柳素拉到门外,低声道:“小姐今日回来时怎么红了眼?” 李姝菀回府时他不问,这时迟迟才提,柳素有些奇怪,但还是将狸奴的事告知了他。 没想宋静听罢,竟先如释重负缓和了面色,而后听狸奴伤重,才又拢了眉心,关切起它的伤势。 柳素看他面色先缓后忧,疑惑道:“宋官事怎还松了口气?” 宋静解释道:“唉,我看少爷和小姐一同回来,还以为小姐是因在少爷那儿受了委屈。” 兄妹两本就心隔天堑,宋静不期盼二人在短短几月里冰释恩怨,却也不愿看着二人渐行渐远。 柳素了悟,可她想起李奉渊那番不近人情的话,又道:“或许也有少爷的缘故。” 宋静不解地看着她,柳素道:“小姐先前在学堂外等刘二回来,少爷来了后,不仅没安慰一句,还说‘等也无用,干等也救不了狸奴’之类的风凉话,小姐听完当下便落了泪,路上泣了半路,因少爷行在一路,还不敢哭出声音叫他听见。” 她说着,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也不知何时小姐和少爷的关系才能有所缓和……” 宋静听着也叹了口气:“将军在外驻守边关,少爷五岁便独自一人守着空府,等着将军回来。一年又一年,战报从西北遥遥传回望京时,难免有闻将军受了伤吃了败仗的时候。少爷心中忧惧,可除了一日盼一日地候着下一封战报传来,却也做不得什么。想来因此才会说出‘等也无用’的话。” 柳素听得唏嘘,对李姝菀的怜爱忽然碎成了两份,分了一小份到李奉渊身上去,感慨道:“原是如此,少爷也着实不易。” 午间小憩后,李奉渊又去了学堂。 李姝菀以往习惯午休片刻,今日却没能睡着,她心不在焉地坐在窗前翻看先生讲过的课文,焦急等候刘二的消息。 时而掏出帕子擦一擦泪,一刻钟坐下来,帕子都湿了一半。 宋静已遣人去医馆打探消息,日头西斜之时,刘二才终于带着狸奴回来。 侯在府门处的桃青送来消息,李姝菀忙扔下书,跑出院子去看。 刘二买了一只青竹做的方笼,将狸奴放里面,提着带回来的。 李姝菀见到它时,它萎靡不振地趴在窄小的笼子里,痛得吐舌喘气。她瞬间眼眶便湿了。 万幸的是,它并无性命之虞。不过腹部伤口较深,缝了数针,上了药缠了纱布。摔断的腿也绑了硬木,只等慢慢换药恢复。 李姝菀想碰它,又怕伤着它,缩回手仰头问刘二:“郎中说什么了吗?那条腿以后会不会走不得路。” 刘二道:“小姐别担心,郎中说了,未伤及要害,好生照料便能恢复。但伤口千万不能发脓。” 他说着,将狸奴提到李姝菀面前让她仔仔细细看清楚,以宽她的心。 可没想那安静半日的狸奴忽然低低叫了一声,李姝菀一听,本还能包着的泪珠子似的滚了下来。 刘二傻了眼,立马无措地收回了手。 宋静成日围着李姝菀和李奉渊打转。既然李姝菀看重狸奴,那这小东西在府中便是天大的事。 如今它无恙,宋静也露了笑意。他问李姝菀:“小姐,狸奴还是养在东厢吗?它如今病弱,不便走动,老奴好叫人下去准备准备,为它造一块儿好动作的地方。” 李姝菀轻轻抚了抚狸奴的脑袋,摇了摇头:“不必麻烦了,待会儿还要将它再送回学堂的。” 宋静听得一愣。在他看来,这猫儿伤成这般,李姝菀又疼它,既已经拎了回来,待他明日去向杨家说明情况,再下个聘礼,就算接回了娘家。 可没想到李姝菀竟还舍得将它送回去。 宋静看着她分明不舍的神色,只觉得她有时候太过懂事,失了自私纯粹的孩子气。 他本想劝一句,可想起之前书房的大火,沉默须臾后,道:“是,老奴这就让人套车。” 李姝菀喂狸奴吃了点东西,又随着马车将它送回了学堂。 这一去,直到天将入夜,都还没回。 李奉渊放学回府后,便钻进了书房,并不知李姝菀不在府中。 黑幕垂落,他从书房出来,见东厢灯火黯淡,才察觉出不对劲。 他叫住端着铜盆从东厢出来的侍女,问道:“小姐呢?” 李奉渊和东厢一向没什么来往,上次书房失火重罚之后,府中的奴仆多少都对他心生畏惧。 那侍女听见李奉渊问话,吃了一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眼一看,瞧见李奉渊看着自己,这才反应过来,低头道:“回少爷,小姐还没回来。” 此刻已至戌时,再一个时辰便是宵禁,深夜还未归家,李奉渊深敛了下眉:“去哪了?” 侍女听他声音低沉,有些紧张地道:“听说是送狸奴去、去学堂了。” 李奉渊下午让刘大打听过,那狸奴的确被送了回学堂,但没想到是李姝菀送回去的。 再者那是至少两个时辰前的事了,何故此时还未归。 李奉渊看了眼几乎快要黑尽的天色,眉头拧得更紧,又问:“宋静呢?” 侍女察觉出他语气隐怒,头摇似拨浪鼓,害怕被他迁怒似的,战战兢兢回道:“奴婢不清楚,好像也出府了。” 正说着,院门外忽而现出几抹亮光,数道轻轻重重的脚步声响起,李奉渊看去,正见李姝菀一行人回来。 夜里风细,寻丝穿缝地缩入庭院中的石灯台,吹得台中的烛火摇晃闪烁。 脚下影子拉长了照在地上,深深浅浅一重又一重,叠在一处,如同绰绰鬼影。 李姝菀进了院子,先是瞧见了东厢门口僵硬站着的侍女,接着看向侍女所对的方向,才见立在廊下的李奉渊。 他立在明灭不定的光影之中,正皱着眉头看着她。 李姝菀当场被抓住晚归,脚步一顿,停了下来,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隔着许远喊了一声:“哥哥。” 她说话的声音本就轻,此时更是难以听清。 李奉渊抬腿沿着长廊朝西厢走去,离李姝菀也越来越近。 他看见她身旁的一把年纪的宋静此刻有些气喘,猜到是宋静出府去请了她。 如此深夜,若是不请,怕还不知道回来。 他立在西厢门外,缓缓开口,语气有些冷:“为何晚归?” 他没叫李姝菀的名字,但人人都知道李奉渊在和她说话。分明是兄妹,但此刻二人的气势迥异,看起来却像是足足差了一个辈份。 李姝菀眼睫毛轻轻动了动,垂着脑袋如实道:“我在学堂陪了会儿狸奴,便回来晚了。” 倒是半句借口都不给自己找。 柳素怕李奉渊动气,忙为李姝菀找补道:“回少爷,那猫儿今日伤痛,吃不下东西。小姐陪着哄着喂了些肉,这才耽搁了时辰。” 李奉渊面色一冷,声音也沉了下去:“小姐不知早晚,身边伺候的人也忘了时辰吗!” 这话一出,素日伺候李姝菀的一行人通通跪了下去。 第26章 宋静亦垂低了头没说话。 李瑛手握兵权在外,这望京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将军府。 无人敢明目张胆闯入将军府,可府外,入了夜,妖魔鬼怪便通通现了身,保不齐就有什么妖鬼从暗处窜出来将她掳去。 就是李奉渊,也鲜少在夜里出门。 李姝菀看见身后人跪了一地,想起那被杖毙的小侍女,有些害怕地捏着袖子,看向李奉渊。 她不为自己辩解,却会为身边人求情:“我、我今后不会这么晚回来了。” 她声音有些抖,并不清楚李奉渊为何动这么重的火气,李奉渊也没有解释。 他望着她胆怯的目光,心头忽然如午时见她躲在马车中落泪似的堵。 他收回视线,转身推开房门,正要进去,又忽然停下来,侧首对宋静道:“以后小姐出门,多派几人跟着。” 宋静恭敬应下:“老奴知道了。” 第39章 聘礼 聘礼 姜闻廷回府后,吩咐小厮隐瞒狸奴之事,但那小厮害怕之后事情暴露,思前想后,还是将姜闻廷伤了猫儿的事禀告给了姜闻廷的母亲。 姜氏送子入学堂,是盼其读书明理,日后长成傲骨铮铮的正人君子,入仕做一位福泽一方的能臣。 而今听闻他在学堂不思进取,学会了逗猫欺人,一时怒火中烧,将他拎去了祠堂跪着。 那小厮虽通报了姜氏,可在姜闻廷惹事时没劝住主子,也没逃脱责罚。 姜闻廷在祠堂跪着,那小厮被按在祠堂外的院中里受了二十棍刑。 姜闻廷和小厮仅一门之隔,姜氏故意要让姜闻廷听个清楚,牢记今日错处。 小厮肉体凡躯,在长棍下败下阵来,一声声叫得凄惨,姜闻廷被吓得嚎啕大哭,面对祖宗牌位又是磕头又是认错,哪还有在学堂的傲慢之姿。 午时,姜闻廷的父亲——姜文吟下朝回来,饭桌上姜氏与他说起了此事:“孩儿今日伤了一只猫儿。” 六部事忙,姜文吟身为吏部尚书,少有闲暇。 姜氏一般少与他说家中琐事,如今听她提起,问道:“府中何时养了猫?” 姜氏摇头道:“不是家中的猫,是杨家学堂里的猫,听说还是李家送去的。伤得很重,流了血,断了腿,我派人去学堂打探消息。有人瞧见那猫被李家的姑娘抱走了,说是送去了医馆,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姜文吟微一皱眉:“哪个李家?” 姜氏看他一眼:“这望京有名有姓的李家,除了大将军府,还有哪家值得说道?” 旁人敬畏李瑛,姜文吟听罢,却只是面不改色地饮了口酒,淡淡道:“一只畜生,伤了就伤了。你待会儿派人给杨家送个礼道个歉,就行了。” 姜氏见他说上一句就没了下文,追问道:“那李家就不管了?” 姜文吟道:“如何管?娘娘一直厌烦李家那小子,之前还派身边的嬷嬷上李府搓磨了一顿李瑛半路接回来的女儿。我们若拿着礼去李家赔礼道歉,娘娘知道后,心中必然不痛快。” 姜文吟口中的娘娘乃是姜贵妃,而姜文吟正是姜贵妃的表哥。 姜贵妃原姓何,她父母早亡,自小便住在姜家,后来改姓姜,入宫坐上了贵妃之位。 前朝后宫牵扯不清,从来分不开。李奉渊与太子相近,姜贵妃不喜他,姜文吟自然不会和李家交好,给自己在后宫的妹妹添堵。 姜氏是商贾之女,不懂这些事,只觉得儿子做错了事,该上门致歉才是正理。 不过她也知道这些事自己做不了决定,便没多话,沉默地用过膳,下午去库房选了件玉器让人送去了杨家。 这礼一送来,杨惊春和杨修禅便也知道了狸奴之事。 翌日上学,趁先生还没来,着急忙慌的杨惊春拉着李姝菀一起去看望狸奴。 它被纱布包得似一个剥了一半的粽子,没什么力气地趴在铺了软绸的平塌上。 照顾它的奴仆给它换药时,它可怜巴巴地看着李姝菀叫了几声,李姝菀倒是忍住了,杨惊春却生出怜意,情不自禁掉了几颗金豆子。 李姝菀反过来安慰了她好一阵。 这厢杨惊春不好受,那厢杨修禅心中也不痛快。当初是他向李姝菀提议将猫送来学堂,如今狸奴受伤,他自认难辞其咎,不知该如何给李姝菀一个交代。 最不济,也该赔礼请罪。 下了课,李奉渊在位置上坐着看书,杨修禅搬凳子凑过去,问他:“你知道姝儿妹妹喜欢什么吗?” 李奉渊没答,而是淡淡道:“问这做什么?” 杨修禅道:“姝儿妹妹的狸奴是在我家的学堂受的伤,我总要陪礼以示歉意。” 他看着李奉渊:“你同我说说,姝儿妹妹有什么喜好。” 李奉渊翻了页手里的书,只道了一个字:“猫。” 杨修禅喉咙一哽,苦巴巴地看着李奉渊。若非李奉渊神色如常,他都要觉得李奉渊是故意噎他。 杨修禅又问:“除了猫呢?” 李奉渊并不了解李姝菀,哪里知道这么多,他道:“你何不自己去问她?” 杨修禅叹了口气:“我哪有脸见她。春儿昨日听说姝儿妹妹的猫受了伤,怪罪我没让人照顾好它,说那小猫以后若变成瘸子,便要拿木剑劈断我的腿。” 李奉渊没有亲兄妹,待李姝菀也是冷淡疏离,有时候并不理解杨惊春和杨修禅这对兄妹尊卑颠倒的相处态度。 李奉渊道:“她都翻到你头上了,你也不管?” “兄妹之间,哪会在乎这些。”杨修禅拍了拍他的肩:“以后等你和姝儿妹妹关系亲近了,情同我和春儿一样的亲兄妹了,你便明白了。” 李奉渊撩起眼皮,淡漠地看着他,杨修禅举手,无奈地改口:“行,行,换个说法。等你以后有了心悦的姑娘,她骑到你头上你还只觉得快乐时,你便懂了。” 李奉渊轻哼一声,显然仍对这说法不以为然。 杨修禅在他这儿问不出话,挪凳子坐了回去,打算找自己的妹妹去打探消息。 这时,李奉渊忽然屈指敲了下桌案,看着杨修禅道:“我记得你上次来时,说想要我那一罐蒙顶茶,拿去为令堂贺寿。” 杨修禅一听,一扫颓唐之态,双目放光道:“你肯舍爱赠我?” 李奉渊从书袋里掏出一只掌心大的青瓷罐:“拿去。” 杨修禅惊喜又诧异,伸手接过,开盖一闻,茶香满溢,的确是上佳的黄芽。 他盖上瓷盖,正要往自己书袋里放,又忽而从惊喜中醒过神来:“姝儿妹妹的猫在我家的学堂受了伤,你还要送我好茶喝。奉渊兄,这是何意啊?” 李奉渊慷慨道:“朋友一场,你为令堂贺寿,我又如何好私藏。” 他说着看了杨修禅一眼,伸出手:“若是不要,便还我。” 杨修禅抱起茶罐跳出三尺远,笑不见眼:“赠我了,怎好拿回去。要的、要的。” 李奉渊慷慨赠茶,杨修禅听了他那“朋友一场”的鬼话后,半点没多想。 放学后,他唯恐李奉渊反悔,抱着瓷罐先走了一步。 李奉渊看他走了,慢吞吞收拾了书册,却没离开学堂,而是去了狸奴的住处。 屋里没旁人,就只有照顾它的奴仆在扫地。 李奉渊进去时,那小东西正趴在碗前喝水。 它依然很怕他,听见李奉渊的脚步声,扭头看来,一身丑杂的乱毛猛然炸成了刺猬,满身防备地盯着他,好似李奉渊是什么以猫为食的洪水猛兽。 李奉渊扫了一眼它住着的这屋子,看见角落里的竹笼,走过去拿到了狸奴面前。 他打开笼子,把狸奴塌上铺着的锦缎铺在了笼中,然后伸手抱起惊恐哈气的狸奴就要往里塞。 那仆从本以为李奉渊和李姝菀一样,只是来看看,却见他一连串动作活似个偷猫贼。 仆从快步走过来,些许忐忑地问道:“李公子,你这是?” 李奉渊面不改色地将猫装进竹笼子,扣上笼盖,平静道:“我已给你们家公子下过聘猫的礼,猫我便带走了。” 那奴仆认识李奉渊,也知李奉渊和杨修禅关系交好,是有些疑虑,但并没怀疑李奉渊的话。 他愣了一下,问:“是大公子吗?下的是什么聘?” 李奉渊拎着竹笼站起来,淡淡道:“一罐好茶。” 说完,便带着猫走了。 第40章 拥抱 拥抱 等在学堂门口的刘大看见李奉渊出来时不知道从哪儿提着只笼子,心里有些奇怪。 他牵马走近,低头一看,瞧见笼中畏畏缩缩趴着的竟是李姝菀的狸奴。 他疑惑道:“少爷,这不是小姐的猫吗?” 李奉渊淡淡“嗯”了一声。 刘大见他不说话,心头泛起嘀咕。少爷把怎么把这猫带了出来。 要把猫送走?还是扔了?总不能是突然生出一副好心肠,要将这猫带去医馆让郎中看看伤痛。 第27章 刘大接过李奉渊的书袋,有些狐疑地看了看猫,又看了看他。 李奉渊正要上马,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眼皮子瞥了他一眼,脸上写着四个字:有事说事。 李奉渊要带这猫去做些什么刘大自知无权过问,他摸了摸鼻子,只能委婉问:“少爷,我们接下来去哪?” 他一连问出两个蠢问题,李奉渊似是觉得他喝过酒昏了头,又看了他一眼,观他神色如常,这才道:“回府。” 刘大听见这话,倏然睁大了眼:“少爷要带把这猫带回府去?” 在他看来,当初书房失火,李奉渊没把这打死都算心软了。 李奉渊反问:“那不然扔了?” 他说完这话,不由自主想起若当真丢了这猫带来的后果,紧接着,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张哭得无声无息如梨花带雨的脸。 嘴巴轻轻抿着,眼泪聚在眼眶里,要忍到不能忍了才滚出来,一滴滴似海珠。 李奉渊自己是打断牙混血吞的硬性子,也不喜旁人窝窝囊囊地哭。 他浅皱了下眉头,心头忽然有些烦躁。他将李姝菀的哭相从脑中摒弃,一踩马镫翻身上了马。 他单手提笼,单手持缰,低头看了眼笼中惊怯望着四周的猫,对它道了声:“坐稳了。” 随后一夹马肚,胯下骏马如箭飞驰而出。 学堂外的路静,行人寥寥,马跑得也快。 那狸奴在笼中颠簸,起初还有精神冲头顶的李奉渊恐吓低叫。 到了闹市之中,李奉渊放缓了速度,它便只敢蜷紧了尾巴贴在靠着他身体的那片笼壁上,或是因为害怕路上窜涌的人潮,叫声竟变得格外柔软。 “喵——喵——” 颇有一种向李奉渊示弱的意味。 它母亲死得早,被李瑛捡回来后大部分时间都关在李姝菀的东厢,没见过多少人潮涌动的大场面。 以前便是见人,也只是穿行在一双双高矮的靴鞋旁,何曾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望见过一颗颗长着乌发的圆脑袋。 它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一小块乱糟糟的皮毛从竹棍缝中挤出来,贴着李奉渊的身体,透过衣裳能感受到些微的暖意。 李奉渊低头看了它一眼,忽然大约明白李姝菀为何这如此在意这小东西。 若是粘人乖顺,不吵不闹,也的确有几分可爱。 回了府,李奉渊本想让宋静把这猫给李姝菀,但回栖云院的路上没见着宋静,便自己提到了院中。 李姝菀已用过膳,刚洗漱罢,正准备上床小睡一会儿。 李奉渊见东厢的门半关半开,里面熄了烛火,猜到李姝菀或许在休息。 正打算将笼子放在门中便作罢,忽然晃眼一看,又瞧见东厢的窗户上有道影影绰绰的影子。 他未多思索,直接走过去,抬手叩响了窗台。 不轻不重,三声。咚咚咚。 桃青正为李姝菀解梳发髻,忽然听见声响,抬头一瞧,窗户上不知何时现出道人影来。 虽是白日,也吓得主仆两一个激灵。 桃青以为是府内的仆从,敛眉肃声道:“有门不进谁在外敲窗?如此不懂规矩?” 她说着抬高窗户一看,先瞧见的是李奉渊的青蓝锦袍,腰上挂着一只荷包。 待窗户往上支得足够高,便见李奉渊静静站在窗外。 桃青哪想过外面站着的人会是李奉渊,怔愣一瞬后,吓得背上立马浮出一层薄汗,认错道:“奴婢该死,奴婢不知是少爷在叩窗。” 她上回犯过一次错,如今见了李奉渊很有些怕他。李奉渊看她吓得不轻,淡淡道了声“无妨”。 李姝菀亦很是意外,呆呆瞧着李奉渊,而后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被拆开的长发。 分明是李奉渊叩了她的窗,可她却觉得自己这披头散发的模样失仪,有些尴尬地抓着自己一缕头发,轻轻喊了一声“哥哥”。 青丝如瀑,垂在她肩侧胸前。房中光暗,李奉渊又挡了她的光,此刻他垂眸看着她,觉得她瘦小得似个因饥寒而死的小女鬼。 李奉渊正要说话,笼子里的猫似乎听出了李姝菀的声音,开口柔柔叫了一声:“喵——” 李姝菀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可下一刻,就见李奉渊变戏法似的提起竹笼,放到了她的桌子上。 “你的猫。”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可此刻在李姝菀耳中,却如菩萨祥音。 李姝菀呆呆看了看笼子里的猫,又呆呆看向李奉渊,傻了似的眨巴了下眼睛,然后忽然一点点红了。 李奉渊没理会她这笨模样,开口道:“猫已经带了回来,以后夜里无紧要事,不可出府。便是有要紧事要出去,也得问过我的意。还有,无论何时,只要出府,需得让刘二跟着,不可支走他。” 他背着手,似个小老头子语气平静又严肃地念叨了几句,说完却半晌都没听见李姝菀应声。 他敛眉又道:“听清了吗?” 李姝菀没说话,双脚忽然踩上凳子,上身探出窗户,伸出一只手朝他抱了上来。 李奉渊全无防备,见她伸出手,下意识想推开她,可望了一眼她背后的桌沿,又硬生生停住了手。 任由李姝菀将他抱了个满满当当。 扑上来的风吹扬起他的头发,带着一股春意迎面的暖。 这是自从洛风鸢离世之后,李奉渊得到的第一个拥抱。 柔软温热的身躯靠在李奉渊身上,就像那笼中的猫一样。只是这感受更清楚,更暖和,也更让人不知如何应对。 李奉渊切切实实地因这拥抱怔了片刻,以至于他竟没有在第一时间扯开环在腰上的手。 桃青看着眼前这一幕,亦是惊讶得张开了嘴。 李姝菀一手抱着笼子,一手环着他,或许是因为感激,又或只是单纯的高兴,声音带着一点不太明显的哭腔:“谢谢。” 李奉渊没说话,他拧起眉头,不太自然地扯开她的手,也没看她,直接转过身走了。 第41章 孤独 孤独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今年的冬天,梅花依旧傲立枝梢,大雪盖地,和去年一样的冷。 李姝菀每日往返在学堂与将军府之间,不知不觉,日子似水流去,又到了一年除夕。 学堂放假后,李姝菀和杨惊春常书信往来。除夕一早,李姝菀又收到杨惊春托人送来的信。 她坐在桌前,展信一看,原是杨惊春邀她今晚去逛除夕夜市。 “……晚上可好玩了!舞狮驯兽、烟火炮竹,去年还有歌姬游船献曲……” 杨惊春像是怕她不肯来,半张纸里写满了趣味儿,李姝菀逐字读过,仿佛见了杨惊春兴奋落笔书信时的模样。 信最后写着:“莞菀,若愿同游,请快快回信,我夜里驾车来接你。” 信末画了一只小人甩鞭驾车的小画,很是可爱。 李姝菀浅浅勾起嘴角,可忽而她又收了笑意,透过窗户,有些忐忑地望了一眼书房的方向。 狸奴见她呆坐着不动,缓步走过来,跳上她的膝盖,用脑袋顶着她的肚子,轻轻“喵”了一声。 李姝菀放下信,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小声问它:“百岁,你觉得哥哥会同意我出门吗?” 除夕夜市万人空巷,鱼龙混杂,虽有金吾卫巡街,可也并非绝对安全。 李奉渊不许她夜里出府,李姝菀若今晚想出去,需征得李奉渊的同意。 李姝菀想了想,将杨惊春送来的信压在砚下,穿上斗篷,揣着袖炉往李奉渊的书房去了。 柳素和桃青围着炉子在做冬袖,看见李姝菀往门外去,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来,问道:“小姐要出门吗?” 李姝菀系紧了斗篷,道:“我去书房同哥哥说事,一会儿就回。不必跟着我。” 东厢到书房就几步路的距离,柳素和桃青坐了回去,应道:“好。” 书房里炉火烧得暖,窗户关着,开了小半扇门透风。 李姝菀站在门口,没贸然进去,站在门外抬手敲了敲门框,喊道:“哥哥。” 冷风肆意朝着书房里灌,门后应该有东西挡着,风吹不动。李姝菀不比门板,才出门片刻,便被雪风冻得打了个激灵。 她戴上斗篷的帽子,站了会儿,没听见书房里有声音传出来。 李姝菀又抬手敲了敲门,稍微提高了声音:“是我,我能进来吗?” 可还是没听见回答。 莫不是不在?李姝菀心生疑惑。 可李奉渊素来用功,这个时辰不是在书房,还能是在哪呢? 正这时,身后忽然响起细微的踏雪声,李姝菀转过身,瞧见李奉渊正穿过雪幕从院外回来。 大雪如柳絮,徐徐飘落在他身上。他今日穿了件月白的外裳,化开的雪打湿了衣裳,肩头洇开了一片水色,看一眼都觉得冷。 他一向忍得冻,也一向不爱撑伞避雪,李姝菀微蹙了下眉,取了靠在书房墙边的伞,淋着雪朝他跑了过去。 第28章 到了跟前才撑开,油纸伞高高举起,如一片游来的低云挡在了李奉渊头顶。 近一年的时间,兄妹两都长高了一些。可少年长势猛如春竹,冲得快,李姝菀一只手拿着袖炉,单手举伞罩着他很是吃力。 窄厚的衣袖顺着她的手臂自然往下滑去,露出一小段纤细的手腕,有点抖,不知道是因承不住伞的重量还是冻的。 手抖,伞也抖。李奉渊从她手里抽出伞,稳稳撑在了二人头上。 他道:“几步路,何必跑过来,能受多少雪。” 李姝菀没有吭声,估计下次见着他淋雪,还是会跑过来为他撑一把伞。 自李奉渊把李姝菀的狸奴从学堂带回来府中,兄妹两的关系渐渐有所缓和。 但坚冰难除,隔阂难消,这微乎其微的变化很不明显,只有从李奉渊说话时不比从前冷硬的语气中能窥见一二。 李奉渊抬腿往西厢走,李姝菀也小跑着跟上去。 她动了动鼻子,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烧纸味,意识到他是去了祠堂。 她记得她来府里的第一日,李奉渊便是在祠堂跪拜洛风鸢。 李姝菀想着,微微偏头偷偷看他,却并没见他脸上有多悲戚的神色。 又或者,悲伤与内敛本就是他的底色。 李奉渊察觉到她的目光,垂眸望了她一眼,问道:“找我有事?” 李姝菀点点头,可忽然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他正难过,她总不好闹着要夜里同杨惊春去外面玩。 她察觉到他身上散出的凉意,将手里的袖炉递给他,李奉渊道:“不用,自己拿着。” 李姝菀于是又收了回来,掌心紧紧捂着,将小小一只圆鼓鼓的滚来转去在手里烤。 白雪落在伞面,化成水滴下来,掉入脚边的雪地里。 李奉渊忽然想起什么,开口同李姝菀淡淡道:“父亲今年不回来。” 李姝菀点头,轻声细语地道:“宋叔和我说过了。” 她语气平静而柔和,似乎并不很在意李瑛回来与否。 李奉渊在她这么大的时候,每到过年听见别人家欢声笑语,压抑已久的思念便爆发而出,想病死的娘,想活着却一年到头都见不着的爹。 此刻李姝菀如此冷静,李奉渊稍有些意外,他问李姝菀:“他不回来,你不觉孤独吗?” 李姝菀看着脚下的路,缓缓摇了摇头,柔声道:“有你啊。” 李奉渊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步伐短暂地顿了一瞬。 李姝菀并没有察觉,她问李奉渊:“哥哥呢?爹爹不回来,哥哥会觉得孤独吗?” 她戴着帽子,一圈柔软的白绒围着她的脸,脸颊被雪风吹得有点红,琉璃般的眼珠里映着天地间白茫茫的雪景,看人时透着星月般的亮色。 李奉渊看着李姝菀眼里的自己,沉默片刻,缓缓道:“不知道。” 李姝菀听他这么说,有些为他难过,可片刻后,又听见李奉渊平静开了口:“或许今年不会。” 第42章 团圆夜 团圆夜 回到西厢,李奉渊进内室换了一件干净的外袍,李姝菀捧着袖炉站在堂屋等他。 门大开着,冷风直往屋内灌,她摘下斗篷的帽子,默默挪到了炉子边上。 李奉渊从内室出来,看见她低着头安安静静坐在炉边烤火。 门口,仆从进进出出呈上早膳,但桌上却只有一副碗筷。 仆从们自然看见了房中的李姝菀,可兄妹二人向来分桌而食,没有李奉渊的吩咐,无人敢擅作主张再为她端凳添碗。 李姝菀其实已经吃过,她本想等李奉渊用完早膳再和他提今晚出府的事。 可此刻她像块石头在一旁看着李奉渊落座,忽然觉得有些道不明的尴尬。 仿佛二人表面维持的和缓关系在此刻被桌上仅有的一副碗筷无声打破了,露出了府内人尽皆知的并不近密的真正面目。 李姝菀有些拘谨地从炉边站起来,打算先回去,等李奉渊用完膳再过来。 她正要开口,却忽然听见李奉渊开口对下人道:“再拿副碗筷来。” 李姝菀有些怔愣地看着他,因用过膳,便下意识想要推辞,可话到嘴边,又倏然回过神,将未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李奉渊说完,等下人拿来碗筷,李姝菀脱下斗篷落座,他才动筷。 他素日并不铺张,一人吃饭时只一荤一素一汤。 不过今日除夕,宋静让厨房各加了一道荤素和一碟热乎的甜糕。 李姝菀早上吃的也是一样的菜,此刻还没饿,吃不下多少,抱着一小碗暖热的鸽子汤慢吞吞地喝。 李奉渊看她不怎么动筷,将桌上的甜糕端到了她面前。 她一向爱吃甜腻的糕食。 李姝菀偷偷看了他一眼,拿了一块送进嘴里。 二人用过膳,李姝菀放下瓷碗,提起自己的来意。 “方才惊春托人送来一封信,邀我今夜出府游玩。” 她似乎担心李奉渊不肯答应,偷觑着李奉渊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才接着道:“她说若我去,她便驾车来接我,想来杨府会派侍卫随行,并不危险。” 李奉渊问她:“你想去?” 李姝菀听这话有戏,轻轻点头:“想。” 李奉渊并没如李姝菀想象中那样劝阻她,直接应允道:“那便去罢。” 李姝菀打了一肚子腹稿,此刻有些诧异他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愣了一下,随即面露喜色:“谢谢,我这就去给惊春回信!” 她喜不自胜,笑意藏都藏不住,跳下凳子就要往外去,李奉渊叫住她:“衣裳。” 李姝菀脚步一转,又跑回来,侍女将换过炭芯的袖炉递给她,拿起斗篷为她系上。 李姝菀抱着袖炉,在侍女给她系斗篷的这点时间里,欢喜得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几分。 她站在门口,侧目望着孤身坐在桌前的李奉渊,想了想,轻声开口道:“今夜是除夕,晚上我们、我……” 她欲言又止,李奉渊抬眸看过来,等着她接着往下说。 冷风肆意从大开的门灌进来,李姝菀想起当初在这门外李奉渊是如何拒绝她的,后面的话像是被情绪堵在了喉咙,忽然便问不出口了。 她用力咬了下嘴唇,放弃道:“无事了,我、我去回惊春的信了。” 说完便跑了。 李奉渊敛眉看着她逃出门外的身影,目光淡淡瞥过桌上她用过的碗筷,他似乎明白过来她未尽的话,缓缓松开了眉心。 李姝菀快笔写了一封信,让人将信速速送去了杨府。 桃青和柳素听说李奉渊准了李姝菀出去逛夜市,皆很高兴,这意味着她们也可以跟着一同出去游玩见识。 主仆三人围在一处,柳素和桃青聊起往年除夕夜所见所闻,李姝菀双手支着脑袋,听得入神。 她时不时望着窗外,第一次盼着天色早些暗下来。 夜近雪停,烛火长燃,快到用膳的时辰,宋静忽然提着灯来到东厢,笑着同李姝菀道:“小姐,少爷邀您去西厢。” 李姝菀已梳妆打扮,等着用完膳便出门,她听见宋静的话后有些意外:“哥哥有说是何事吗?” 宋静和蔼地笑了笑:“小姐莫不是忘了日子,今日是除夕,一家人自然是要在一起吃团圆饭才是。” 李姝菀听罢,些许难以置信地看着宋静,又问了一遍:“哥哥叫我一同用膳吗?” “是啊。”宋静见她些许呆愣地站着,摇头失笑,温声催促道:“小姐快请吧,少爷正等着您呢。” 李姝菀这才动身。 李姝菀跟着宋静来到西厢,李奉渊已坐在桌前等她。 他穿了一身今冬新做的青蓝锦衣,仍是不御冷的单薄一层,样式较素,没太多花色,只在衣摆下绣了几根斜生的青竹,衬得人格外挺拔。 圆桌上已摆上一桌子好菜,和中午不同的是,桌上备有两幅崭新的碗筷。 李姝菀进了门,唤了一声“哥哥”。李奉渊看了一眼旁边的空凳,示意她上桌。 李姝菀上桌后,一眼就看见桌上唯一一盘点心摆在她碗前,身前的碗中盛了三只饺子,饺子汤冒着热气,汤面飘着几粒葱花。 虽是团圆之夜,可李奉渊却也没说什么团圆吉利的漂亮话,他拿起筷子,道:“吃吧。” 李姝菀“嗯”了一声,低头先吃碗里的饺子。 她吃了一只,吃到第二只时,忽然咬到什么硬物,牙口猛一阵酸。 她苦着脸朝咬开的饺子馅里看去,见肉馅里竟包着一只金灿灿的小元宝,然怪她方才觉得这只饺子有些重。 宋静看见李姝菀吃出了金元宝,眉开眼笑道:“唯一一只小金元宝馅的饺子被小姐吃到了,小姐真是好运气,新的一年定能顺遂吉祥。” 李姝菀看了看桌上盛着饺子的瓷碗,又看了看李奉渊正吃着的饺子,问宋静:“只有一只吗?” 第29章 “厨房只包了一只。”宋静道,他见李姝菀不见高兴,又道:“小姐这碗饺子还是少爷方才盛的,想来是少爷赠给小姐的福气。” 李姝菀听见这话,有些意外地看向了李奉渊。 他神色如常,好像知道这唯一一只带着福气的元宝饺子在李姝菀的碗中。 李姝菀将小金元宝从饺子里挑出来,侍女端来清水,李姝菀把小金元宝洗干净,用帕子抱起来揣进了小荷包里,然后把剩下的饺子也吃了。 她吃着吃着,忽然抿唇偷偷笑起来,实在忍不住心里的欢喜,小腿都跟着在桌下轻轻晃。 李奉渊察觉桌子在动,低声道:“坐好。” 李姝菀笑眯了眼,乖乖点头:“嗯。” 第43章 同游 同游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今年李奉渊不必一人过年,宋静早早便让人在府中挂灯添彩。茫茫夜色中,红笼一点,年喜满堂。 四方墙外,远天烟火炸彩。李姝菀和李奉渊用过膳,回到东厢,兴致勃勃戴上绒帽,披上斗篷,将自己裹得似一只要藏在山洞中冬眠的小熊,全身上下就只有一张白净的脸露在外面,揣上小手炉准备出门。 她同杨惊春约好了,酉时初在东侧的小门外见,再晚就要迟了。 她踏出房门,看见李奉渊站在门外廊檐下,他侧对东厢,望着远方天际徐徐升空的烟火,似在等她。 刘大刘二站在他身后,二人见李姝菀出来,道了声“小姐”。 李奉渊闻声回头过,道:“走吧。” 李姝菀一怔,小跑两步到他身侧,歪着脑袋看他:“你和我一起去吗?” 李奉渊道:“闲来无事,出去走走。” 李姝菀从未见过他贪玩享乐,他每日不得闲暇,何来无事可做一说。李姝菀悄悄勾起嘴角,与他并肩往外走。 到了侧门外,一辆四方挂着灯笼的马车迎面而来,车后跟着几名随从和侍女。 隔着许远,车窗里便探出来一只脑袋,冲着站在门外等着的李姝菀大喊:“菀菀!” 学堂放假,李姝菀与杨惊春已有许久未见,她笑开了眼,正要应声,却见一只修长的手忽然跟着从车窗伸出来,把杨惊春支出窗的脑袋摁了回去。 李姝菀瞧见了那只手,同李奉渊道:“修禅哥哥好像也来了?” 李奉渊道:“是他。” 往年杨修禅和杨惊春除夕出游,总会邀李奉渊一道,不过李奉渊从没应约。 马车徐徐停在二人面前,杨惊春扒着车窗望出来,朗声道:“菀菀!奉渊哥哥!” 李姝菀低着头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只双面绣着福字的小荷包,垫着脚从窗户递给她:“惊春,我做了一只小荷包给你。” 杨惊春伸手接过,摸到里面圆鼓鼓的,竟还装了压岁钱。她欢喜道:“菀菀,你真好。” 李姝菀腼腆地笑了笑。 李奉渊扫了一眼杨惊春手里的荷包,又望了眼李姝菀,别过了目光。 杨修禅从马车里钻出来,瞧见李奉渊后开口便打趣道:“杨某何德何能,竟得李少爷陪我们这些俗人同游,实属荣幸。” 李奉渊没理他。 杨修禅习惯他的性子,也不在意,说完从怀里也掏出一只装着压岁钱的荷包,递给李姝菀:“姝儿妹妹,新春吉乐。” 李姝菀伸手接过,将荷包妥帖收进怀里,仰头笑望着杨修禅:“谢谢修禅哥哥。” 李奉渊淡淡道:“走吧。” 李姝菀和杨惊春坐在车中,李奉渊和杨修禅在前驾车,随从侍女浩浩荡荡跟在车周。 两小姑娘久别重逢,凑在一起似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李奉渊和杨修禅听着车内时不时传出笑语,聊了几句闲话,片刻便到了街市热闹处。 长街上车水马龙、熙来攘往,驾着马车实属寸步难行,是以四人下了马车,沿着长街慢慢悠悠一路往前逛。 李姝菀第一次逛夜市,被除夕万人空巷的盛景迷得目不暇接,沿途的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她只一双眼一双耳,竟有些不知该往哪里看、往何处听。 江南静,她所住的寿安堂到了夜里更清宁,从没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头顶彩灯高挂,夜空中烟火长燃。和杨惊春说的一样,河上有歌姬游船献曲儿,酒楼之上有舞姬起舞助兴。 四面八方皆是人声鼎沸,仿佛群蜂于耳畔嗡鸣。喧嚣繁闹驱散了冬夜的寒气,这份辉煌璀璨,是只有京都才得见的人间盛景。 杨惊春兴奋得像刚钻出深山的猴子,拉着李姝菀四处奔走,哪里人多,她便往哪里挤。只要瞧见喜欢的玩意儿,也不管贵贱,吐金兽似的乱买一通。 李姝菀跟着她,帽子都给人挤掉了两回。 只可惜李姝菀的荷包本就小,里面还塞了一只吃饺子吃出来的小金元宝,没装下几个多余的银钱。 买了几件东西,还没觉着趣儿,荷包便见了底。 李奉渊和杨修禅都对这夜市不怎么感兴趣,年年相似,毫无新意,看得已有些腻了,出门只为瞧个热闹,主要是盯着两个妹妹。 二人仿佛随行的侍卫跟在杨惊春和李姝菀身后,并不往人堆里凑。 逛了半个时辰,杨惊春仍旧兴致勃勃,半点不觉累。才离开提灯的小摊,眨眼又朝糖画摊挤了进去。 李姝菀今日穿得厚实,走走跑跑一路,没想到身上竟然发起热来,起了一身汗。 她解下斗篷,打算递给桃青和柳素,却见二人手上已经拿满了东西。 她又看向刘大和刘二,刘大刘二手上东西也不少,倒不尽是李姝菀的,而是兄弟二人给自己买的小玩意儿。 正当这时,李奉渊伸出手:“给我吧。” 李姝菀抬头看向他,将斗篷递了过去,柔声道:“谢谢哥哥。” 杨惊春从糖画摊前的人堆里探出脑袋,冲李姝菀喊道:“菀菀,你喜欢什么样式的糖画?这个爷爷说他什么都会做!” 李姝菀摸了摸荷包里的小金元宝和几枚通宝,囊中已然羞涩,她有些不舍地将荷包绳抽紧了,不打算吃糖画了。 李姝菀正准备回杨惊春的话,李奉渊忽然掏出钱袋子递给了李姝菀。 李姝菀看着伸到面前的鼓囊囊的钱袋,愣了一下,将目光顺着眼前的手臂看向了李奉渊。 李奉渊见她呆住,索性直接将钱袋塞进她手中,他道:“既然出门玩,自要尽兴。去吧。” 他话一说完,李姝菀忽然张开手朝他抱了上来。 软和的身体靠上来,短短须臾,李奉渊下意识想推开,可伸出的手在空中顿了一瞬,最后却是伸向了李姝菀头上歪掉的绒帽。 他将她遮住眉毛的绒帽扶正,收回手:“去吧。” 李姝菀轻轻点头,拿着他的钱袋子去找杨惊春了。 杨修禅目睹了全程,忍不住闷笑起来。他抬手搭上李奉渊的肩,老神在在道:“我当初说什么来着?等你和姝儿关系亲近了,她就是翻到你头上,你也甘愿。” 李奉渊没应声。 可杨修禅并不打算放过他,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记不记得?嗯?记不记得。就在学堂说的,你当时还分外不服气来着。现在可认了?” 他摸了摸李奉渊臂上搭着的李姝菀的月白色斗篷,“啧啧”叹了两声:“都学会给姝儿妹妹拿衣裳了,真是难得,你李奉渊何时行过伺候人的事?” 他喋喋不休,似势必要在李奉渊这儿找到一两分同为兄长的归属感。 李奉渊瞥他一眼,甩开他的手,朝着糖画摊走了过去,同正做糖画的老人道:“劳烦,做只王八。” 而后冲着李姝菀抬了抬下巴:“付钱。” 李姝菀打开自己的小荷包,取出了两枚通宝。 杨惊春皱皱鼻子,不解道:“奉渊哥哥,你要王八做什么啊?画只威风凛凛的虎兽不好吗?” 李姝菀也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千年王八万年龟,没人喜欢王八。 李奉渊面色淡淡地回道:“王八壳硬,软了堵不上你哥的嘴。” 杨修禅哈哈大笑。 第44章 心愿 心愿 挤挤攘攘逛了半条街,杨惊春和李姝菀竟在面具摊前遇到位熟人——沈回。 他挑了张半边脸的白狐狸面,正往脸上戴,只有鼻尖和下颌露在外面,瞧不清晰模样。 杨惊春拉着李姝菀没认出来他。 沈回透过面具看见二人,很是意外,他透过狐狸眼定睛细看,确定是杨惊春和李姝菀,开心道:“李姑娘!杨姑娘。” 杨惊春和李姝菀扭头看去,沈回歪着脑袋望着二人,勾唇笑起来:“好巧。” 他一张面具挡了半张脸,杨惊春有些脸盲,还是没认出来,李姝菀试探着问:“沈公子?” 沈回将面具往额头上推去,露出面容:“是我。” 沈回曾在学堂帮过李姝菀一回,后来几人渐渐便成了朋友,此时街头偶遇,三人皆很是欣喜,站在面具摊前闲聊了一会儿。 第30章 沈回身后跟着两名小厮,手里拎满了东西,杨惊春好奇道:“你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能否让我和菀菀瞧瞧?” 此处热闹,三人说话要提高声音才听得清。 沈回大声道:“没什么有趣的,多是一些笔墨书画和泥塑石雕,还有一些常见的小玩意儿。” 虽这么说,他还是让小厮把买来的东西拿给杨惊春和李姝菀瞧。 似个卖杂货的小商人,捡出几样仔细介绍。这画是在哪家买的,那雕了荷池的砚又是何处得的。 不是什么名贵之物,胜在精巧别致,听他介绍,看得出来都是他极为喜欢的东西,只是在这盛节之日,笔墨之物难免显得有些无聊。 不过—— 杨惊春看了看,指着一支笔杆顶端立着只呆玉兔的毛笔问他:“这兔子笔好可爱,在哪儿挑的。” 沈回扬手一指:“就在前面那家‘四宝堂’挑的,” 杨惊春很喜欢,同李姝菀道:“菀菀,待会儿我们也去买两支吧。” 李姝菀点头:“好啊。” “这儿的面具也好看,等我先挑一挑。”杨惊春说着,一头扎进面具摊:“菀菀,你等我一会儿。” 李姝菀自然应好。 杨惊春看上的兔子笔的笔杆是用青竹做的,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留住了细竹本身的鲜青色,顶端兔的玉兔抱着青笔杆,很是可爱,一瞧就是姑娘喜欢的东西。 李姝菀问:“沈公子是买给家里姐妹的吗?” 沈回听得这话,不知怎么脸竟稍稍红了:“不是,我是家中独子,并无姐妹。” 他这话声音低,李姝菀并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不过看他摇了下头,猜到他否认了。 沈回将笔装回笔盒,并没递给身后的小厮,而是握在了手中。 他看向李姝菀,目光迎上她水灵灵的眼,忽然冲她笑了笑,夸赞道:“李姑娘,你今日真好看。” 他眼神认真,又带着点羞赧,一句话说完,耳根子都染了层粉。 可惜他声音太低,李姝菀还是没听见他说的什么。 她微微靠近,将耳朵附过去:“我方才没听清,你说什么?” 沈回缓缓摇头,没有再说。他将手里的笔盒递到李姝菀面前:“这支笔,其实是买来赠你的。” 李姝菀愣了一下:“给我?” 沈回抿了抿唇,道:“当初我心胸狭隘,乱生妒忌,在你的桌案上画了一只肥青虫。你这样聪颖,想来已经猜到了。” 李姝菀没想到他突然提起旧事,有些茫然:“这事我都快忘记了。” 沈回道:“我忘不掉。那之后我心中一直过于不去,但又不知该如何同你道歉。今夜一见这杆兔子笔,斗胆猜着你或许会喜欢,便买了下来。本打算开学给你的,只是……”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话声,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将笔盒递给她:“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若你肯原谅我,便请收下吧。” 他语气诚恳,叫人难以拒绝。李姝菀伸手接过,但心中却没有将此作为歉礼。她道:“谢谢你,我很喜欢。” 沈回手上一松,心头也骤然松了口气。 李姝菀道:“你的画真的很好,那只青虫我一直没舍得擦去。” 沈回没想这时她还要夸他一句,他红了脸:“我今后若有所成,你不嫌弃的话,我来为你作像。” 李姝菀道:“好啊!” 沈回郑重其事地伸出小拇指:“拉钩作誓。” 李姝菀笑着勾住,他道:“一言为定,等我有所成,定会回来寻你。” 几步外,李奉渊看着李姝菀和一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子聊着聊着忽然牵上了手,浅浅皱了下眉头。 他连李姝菀打算送给杨修禅的荷包都要收缴,哪能看一个不知身份外男和她如此相近。 李奉渊屈肘轻撞了了下杨修禅:“你可认得那人是谁?” “谁?”杨修禅嘴里塞着糖葫芦,正为旁边的杂耍喝彩,听见李奉渊和他说话,转过身看顺着李奉渊的目光看去,道:“沈家的公子,春儿她们的同窗,说是很好的朋友。” 李姝菀在学堂除了杨惊春,玩得最好的友人便是沈回,杨修禅都清楚,没想到李奉渊却不知道。 他有些奇怪:“姝儿妹妹平日在家时,难得不和你说学堂的趣事吗?” 李奉渊没说话,算是默认。 杨修禅见李奉渊一直望着沈回,似有些在意,便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都吐了出来:“听春儿说,之前这小少爷在姝儿妹妹的桌上画了只大虫子吓唬她,后来不知怎么忽然转了性,在闻家那小子欺负姝儿妹妹时出手相助,几人便成了朋友。” 李奉渊稍一敛眉,思索着道:“沈?前不久因议论当年‘棋坛事变’被贬的沈家?” 杨修禅隐隐记得自己的爹在家里的饭桌上提过一句什么‘沈家酒后失言遭贬’的话,他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你从哪知晓?” 李奉渊道:“师父说的。” 师父,便是杨老将军,杨修禅的爷爷。 杨修禅了然地“哦”了一声。 既遇见了,沈回和李姝菀杨惊春便一路同行,杨惊春给自己买了一只猛虎面具,替李姝菀挑了一只雄狮面具。虎狮同行,要多威风又多威风。 临别之际,几人逛至河畔,各买了一盏荷花灯,放河中许愿。 盏盏明灯承载着人间万千心愿顺静谧的河流渐行渐远,密如天上点点繁星,贪求甚多却也不可触摸。 杨惊春看着自己的灯飘远了,问李姝菀和沈回:“菀菀,沈公子,你们许了什么愿?” 李姝菀有些迟疑:“说出来,会不会就不灵了?” 杨惊春大大咧咧道:“就是要说出来!如此天上的神灵才听得见。” 李姝菀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她望向烟火绽放的天际,认真而又缓慢地道:“我希望爹爹平安,希望每年都像这样一起过除夕。” 她说着,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李奉渊。他手托一盏莲花灯,正提笔写愿。杨修禅扒着他的肩,看见他落笔写下了四个字:西北安定。 李奉渊察觉到李姝菀的目光,抬头朝她看了过来,李姝菀勾起嘴角,冲他笑了笑,然后回过头,抬头望着辽阔的天际,在心里道出了未出完的话:我希望一直和大家在一起。 李姝菀问杨惊春:“你呢,许了什么愿?” 杨惊春心思纯粹,心愿易简单明了,她有模有样地摆弄了几下拳脚,大声道:“我要做天底下最厉害的女人!” 周围的人听见这豪迈之语纷纷看过来,杨修禅无奈扶额:“每日早起都要命,怎么敢大放厥词。” 杨惊春吼了三遍,确保天上的神明听见了,问沈回:“沈公子,你呢?” 沈回看着自己行远的灯,徐徐开口道:“我以往随母亲去寺里礼佛时,总要拜在佛前求上许久才肯起。虽所求甚多,却大多都未灵验。如今我只希望家人安宁。” 李姝菀和杨惊春不知他父亲被贬,只当他许下了一个寻常的愿望。 沈回也没有解释。他不想在这欢乐之际告诉李姝菀和杨惊春自己要随被贬的父亲离开望京,再不能和她们一起上学。 他自认是个无趣之人,不想再做破坏欢乐的无趣之事。 看罢烟火,沈回同杨惊春和李姝菀在河畔告了别。 李姝菀和杨惊春目送他隐入人群,二人没有想到,这一面之后,从此许多年都未再见。 第45章 喜欢 喜欢 元宵后,沈回随家人离开了寒冷的京都,前往了温润的南方宥阳。 沈父遭贬,往日相识之人唯恐受其牵连,对其避之不及,沈府一家人离开京都时悄无声息,并无好友相送。 等初春开了学,李姝菀和杨惊春不见沈回来学堂上课,打听之下,才得知他已经离京。 昔日好友无言相别,不知何时再见,二人为此十分难过。 有学生听说沈回的父亲受贬是因妄议了一桩称为“棋坛事变”的旧事,在课上问起先生:“先生,棋坛事变究竟是何事,为何沈回的父亲不轻不重论了几句便落得如此下场?” 正值春寒料峭,讲堂闭了门窗。寒薄的春光透过窗纸照在学生充满稚气的脸庞上,道道窗格横竖相隔,在光亮中生出几道不可弃除的影。 先生坐在讲台之上,看向下方一道道求知不解的目光,沉默了片刻,似乎不知道要如何解释这一桩沉重的往事。 当年棋坛事变牵连了许多官员,诛的洙,贬得贬。因此事殒命的人数过百,因此鲜有人提起。 也是这一群涉世不深的年轻学生,才敢如此光明正大地问起来。 先生开口道:“众所周知,齐人好棋。十多年前,蒋家在望京城中设了一处棋阁,邀天下棋士论棋对弈。” 一学生开口接话道:“我知道。那棋阁名天地阁,就在明阳湖畔,如今改成了一处酒楼,听说汇聚了各方名厨,生意很是红火。” 第31章 先生道:“正是。” 另一学生问:“沈回的父亲便是在这酒楼中论了当年之事吗?” 先生缓缓点了点头,接着道:“棋阁论棋,只论棋术高深,不看出身尊卑,士族庶民皆聚于此,一时天地阁名声远播。然而雅兴之下,后来却有乱臣贼子借棋坛之便,暗中谋策祸国之事。事情暴露之后,贼子伏法,天地阁也因此再无人问津。” 他虽做了解释,可却含糊其辞,其中细则皆隐瞒不言,并没言明。 学生懵懂,不依不饶地追问:“先生可知那乱臣贼子谋划了什么祸国之事?贪污枉法、谋逆亦或谋害皇室?” 提问的学生似从别处听说过当年之事,略了解一些事实。只是他虽问了,先生却不能答。 学生是芽。在他为人师后,他的老师曾这般告诉他。 新芽懵懂,以后长成何种模样,全看传道解惑之人如何栽培教化。 在这一刻,他深切地明白了这话中本意。 棋坛事变中的阴谋诡计不该剖明在这一群幼弱无知的孩童面前。先生提声道:“于现今的你们而言,这早已定论的陈年旧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因此明白,为人臣当忠君爱国。若今后尔等学子身怀抱负踏足官场,应以此为鉴,行正道,为能臣,不忘初心。” 学生们闻言肃容,齐声道:“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声音稚嫩,却自有一番正气,先生点点头:“天寒,今日之课便上到这儿,下课吧。” 放学后,李姝菀回府默了两遍今日所学的课文,等着李奉渊回来一道用膳。 自除夕之后,二人的关系又更近了一步,如今午晚都一起用膳。 本来早上也同桌而用,不过李奉渊上课的时辰要早一刻钟,去学堂也要早些。 李姝菀冬日贪觉,起早了总发困,坐在饭桌上常抱着碗打瞌睡,脑袋都快点进碗里。 有过两次,李奉渊便让她晨时多眠一会儿,不必勉强一起。 午膳在东厢用。李姝菀和李奉渊吃饭时,狸奴后肢踩凳,前肢搭在桌边,探着脑袋凑上桌瞧有什么好吃的。 李姝菀宠它,有什么好吃的都分它一小口,一岁大点儿的猫儿被她喂得头肥肚圆,她都快抱不动。 今日也一样。不过她似食欲不善,只顾着喂猫,都没见吃多少东西。 李奉渊看她不言不语,开口问她:“姜家的小子又欺负你了?” 李姝菀听他忽然开口,抬头看过来,似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问,摇头道:“万姑娘今年回来上课了,姜闻廷如今粘着她,不再欺负我了。” 李奉渊又问:“那为何心绪低落?” 李奉渊性情内敛,寡言少语,不动声色,李姝菀似乎便觉得自己安静时也是如此。她听李奉渊这样问,面露诧异,很奇怪他如何知道她不高兴的。 李奉渊看出她心中所想,不过并没解释。 往日能吃下半碟子糕食的人今日只吃了半块,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李姝菀将想要爬上桌的百岁抱下桌,开口道:“我在学堂有一个很好的朋友,离开了京都,不再来上学了。听说年前他家中除了变故,我今日方知,觉得有些难过。” 她没有指名道姓,不过李奉渊猜到是除夕那日见过的沈回。 他问:“你是怨以你们的关系他却没有告诉你要离京之事,还是难过今后不能再与他相见?” 李姝菀道:“我并不怨他,只是除夕那日我们还见过,我却没有察觉他心头背负着重事,作为朋友,我太过失责。” 李奉渊听她语气低落,不怪沈回倒埋怨起自己,定定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伤怀,心道:听着还像是情伤。 李奉渊直言问道:“喜欢他?” 别的姑娘听见这话或许要红着脸起身反驳,不过李姝菀压根没多想,只当李奉渊问的是朋友间的喜欢,大大方方应下:“喜欢的。” 李奉渊了然。心悦的小公子离开了自己,自然是要伤心难过一番。 他放下碗筷,替李姝菀盛了一碗甜汤,放到她面前:“喝吧,甜的,去苦。” 第46章 棋坛事变 棋坛事变 李奉渊所问的喜欢和李姝菀回答的喜欢并非一回事,不过兄妹两谁都没察觉出来不对劲。 这小小一颗误会的种子就这么埋下了。 李姝菀喝着李奉渊盛给她的甜汤,忽然想起件事来。她开口道:“之前在课堂上,先生说起一件棋坛事变的旧事。” 她说着,从碗里抬起明眸看向李奉渊。 沈回的父亲因议棋坛事变而贬,李奉渊是知道的。他看向她:“为何问此事?还是因你那离京的朋友?” 他说起“朋友”二字,语速有些许的不同,不过李姝菀没听出来,她点头“嗯”了声:“先生今日课上说起此事,但不知为何闪烁其词,不肯言明,我有些好奇。” 李奉渊道:“他如何同你们说的?” 李姝菀一五一十地道:“他说蒋家曾设天地阁邀天下棋友论棋,后乱臣贼子于此地暗中谋祸国之策,最终贼子伏法,而天地阁不再。” 先生的话笼统,丝毫未深入根本。贼子如何祸国,何官伏诛,死伤几何,此等关键处皆讳莫如深。 难怪李姝菀云里雾里,回来又问李奉渊。 李姝菀的先生或是因为并不知棋坛事变的实情,又或是因为担心议论此事后如沈回的父亲一般惹来麻烦,总之是隐瞒良多。 李奉渊回答前,抬眸淡淡看了一眼候立一旁的柳素和桃青。二人心领神会,领着伺候的仆从退下,关上了房门。 李姝菀听见声音,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有些不明白她们为何退了出去。 她还不明白,有些话只能私下言,不能让旁人听见。 沈回的父亲便是最好的例子。 李奉渊见人退下,这才开口道:“你的先生只提及浅表,而未言及根本。棋坛事变的根本当属党争,而非贼子谋逆。” 李姝菀不懂,蹙眉问:“什么是党争?” 李奉渊解释道:“皇上福厚,膝下子嗣众多。其中,当属中宫太子祈伯璟与姜贵妃之子四皇子祁铮最有可能继位。朝中势力也大多分作两党,太子党和四皇子党。两党因利益结作党派,又因利益相斗,便是党争。” 李姝菀半知半解地看着他,李奉渊继续道:“棋坛事变时,中宫未定,支持五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的蒋家设立了天地阁,朝官有爱棋者,也常入天地阁论棋,官员之间因此私交过甚。后来四皇子党以此为把柄设局,称蒋家结党营私,有谋逆之嫌,向圣上参了一本。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这等实情旁人并不得知,棋坛事变时李奉渊仅五岁,关于此事起初只从洛风鸢的口中听过几句,后来入宫做了伴读,又听太傅与太子论起此事,才了解些许内情。 李姝菀听得唏嘘:“如日说来这竟是一桩陷害的阴谋,那因此受难的官员岂不冤枉?” 李奉渊淡淡道:“许多事没有对错。各官以论棋之名,私下联络是真,想要扳倒四皇子党亦是真,四皇子党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自古以来,党争从未断绝,然而当时边患未定,皇上不可能任由两派势力愈斗愈烈,搅乱朝堂稳固的局势,因此下旨降罪各牵扯不清的官员,之后又立五皇子为中宫太子,两党势平,朝中也因此平息至今。至于各官谋划祸国之事究竟是真是假,真相隐于皇权和泥下白骨之中,冤与不冤,旁人终究难以得知。” 李奉渊说到此处,沉默少顷:“事后大多官员被贬,只有设天地阁的蒋家,所受罪罚最重,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李姝菀深深蹙紧了眉头,好似看见了那血流成河的画面。她听出李奉渊口吻惋惜,问他:“你在蒋家有相识之人吗?” 李奉渊道:“算吧。” 李奉渊并不同情蒋家。只是洛风鸢有一亲如姐妹的好友明笙,于棋坛事变前嫁入蒋家,不过短短一年余,蒋家便遭了难,她也未能脱险。 她曾来探望过卧病在床的洛风鸢,李奉渊见过。她拿着小玩具逗他,要他唤她姨娘。 李奉渊从小就臭屁,自然不肯。再后来便听到了这位姨娘罹难的消息。 李奉渊想到这儿,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不可捉摸的头绪。 极快,还未留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姝菀见李奉渊沉默不语,只当自己提起往事惹他伤心。她想了想,伸出手,轻轻握住李奉渊放在桌面上的手,安慰道:“哥哥,不难过了。” 稚嫩柔小的手掌覆上来,李奉渊垂眸看了一眼,脸上神色平淡,却抬手搓了下她软乎的小手指头,平静道:“我并不难过,只是世事无常,令人唏嘘。” 李姝菀抿了抿唇,扯开话头:“我听他们说,天地阁如今改成了一座酒楼。你去过吗?” 她话头转得僵硬,李奉渊听她突然提起酒楼,只当她肚子里生了馋虫,问她:“想去外面吃酒楼?” 第32章 李姝菀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她并未作此想,只是想叫他别想着沉重往事罢了。 她正要解释,李奉渊却像是认定她是个贪吃嘴,伸手揩去她嘴边的点心酥渣,道:“近来不空,先馋着吧。等月末先生放了假,再带你去。” 李姝菀看他一眼,在心头辩解:我不馋的…… 第47章 暂别 暂别 光阴似江中水流,长远不见尽头,却也匆匆。 日复日,月复月,吃过几次酒楼,逛过几回除夕夜市,转眼四年已过,又是一年烈烈盛暑。 十二岁的李姝菀拔高了身形,颊边的婴儿肉也消褪了。这些年李奉渊将她养得如润玉明珠,真真切切成了一位端庄知礼的小姐。 她仍在含弘学堂念书,也还是从前的先生。只是温和的先生如今变得严苛许多,不再视他们为懵懂孩童,而将他们当做了读圣贤考功名的学子。 如当年早出晚归的李奉渊一般,李姝菀如今每日晨间午后都要去学堂,学的东西也越发晦涩难懂,头发搔乱了也想不明白,常往李奉渊的书房里钻,向他请教。 书房里的屏风如今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屏风一展,李奉渊在沙盘一侧读兵书演战术,她便在另一侧埋头苦学。 用李奉渊的桌案,练李奉渊临过的字,读书架上李奉渊曾读过的书。一步步走他走过的路。 这日暮色临近,宋静揣着宫里送来的请帖来到书房,摇曳烛影下,恍惚一眼竟将书桌前端坐的娇小身影看作了年幼的李奉渊。 再一瞧,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正背对房门,抬手在书架上取书。而桌案前的小人儿穿裙梳髻,哪里是李奉渊,乃是长高了的李姝菀。 宋静心头感叹万千。仿佛昨日还丁点大的人儿,眨眼便都长大了。 李姝菀面前的桌案上放着只算盘,正拨弄作响,她此刻算的是将军府下几处庄子的账。 将军府下的庄子田地丰饶,账本也厚。往年都是年末宋静才把各处的账本收上来,拿来给李奉渊过目。但前些日李奉渊却让他把庄子今年春的账册和各庄的鱼鳞册一同收了回来。 宋静起初还不知要做何用,眼下见李姝菀面前摊开了账本,抱着算盘算得眉头紧锁,才明白原是用来教她管帐。 李奉渊听见宋静的脚步声,回身看过来。 比起性格愈发开朗的李姝菀,如今的李奉渊反倒更加寡言,也更加成熟稳练。 他将满十七,身上青涩尽褪,面骨轮廓削薄,透着一股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锋锐英气。常年习武的骨架长开后,往那儿一站,俨然已有了能独当一面的气势,实实在在长成了个男人,让人心安。 宋静笑着从怀中掏出帖子,上前递给他:“少爷,宫里送来的。” 李奉渊接过,还没打开看,像是已经知道是何事,开口问道:“武赛?” 望京每五年都会在城郊外的武场办一次武赛,专邀束发至弱冠之年的年轻人,比射御蹴鞠之能。 文武官不论,只要年龄相仿,都可参加。 这武赛最初本是为选拔世家中的年轻武将之才而设,是以十多年前比得尤为血腥,设了数方擂台,真刀真枪地比。 李瑛当年便是在武赛中崭露头角,弃了祖上传下的墨笔,入军从戎。 不过也是那年,一名老臣的儿子妄自尊大,在擂台上惨败,重伤摔下擂台,没撑得过来,一命呜呼。 老臣失子悲痛,于朝堂上伏地痛哭,求圣上还其公道。 从此后武赛便改换了形制,撤了擂台,免了无眼的刀剑,只比一比无伤大雅的君子射御之能。 若是体魄强健,还可赛一赛蹴鞠。 宋静道:“回少爷,是武赛,听说今年还是太子殿下举办的。” 李姝菀本在算账,听见这话,有些好奇地看了过来。 李奉渊瞥她一眼:“算清楚了?” 李姝菀立马又苦着脸缩回脑袋:“未曾。” 先生才教算学不久,李姝菀学得尚浅显,庄子的账册又复杂,她算了两遍也没算明白,心中很是颓败。 她低着头又拨起算盘珠子,李奉渊见她继续,收回视线,拆开帖子看了看。武赛定在六月十五,李奉渊看罢将帖子一合:“去不了。” 宋静一愣:“这……” 他见李奉渊面色淡然,提醒道:“少爷,这是宫里递来的帖子。” 李奉渊道:“前些日江南来信,今年外祖母花甲之寿,让我若有时间便下江南看看。” 李奉渊的外祖母当年本就不满李瑛与洛风鸢的婚事,落风鸢病逝之后,她悲女痛极,更少与将军府来往,这些年一直居住在江南。 李奉渊曾与她书信,她也鲜少回,即便回信,信中口吻亦是冷淡漠然。 她不喜李瑛这个女婿,怨女儿的死是李瑛的疏忽所致,连带着神似李瑛的外孙李奉渊,她或也是带着怨愤。 也如今主动来信,想来是终于从悲痛中走出,才肯见他。 既是这个原因,宋静便不好再劝。他算了算时日,又道:“少爷如果贺寿归来加紧行程,或许还能赶上武赛。” 李奉渊道:“若应下后途中又生变,赶不回来岂不落人口舌,还是拒了为好。明日我书信一封,说明缘由,你派人送入宫中。” 宋静只好应下:“是。” 宋静退下,李姝菀又从拨乱的算盘珠子里抬起了头,她看向李奉渊,动了动嘴唇。 她本是想问“你要去江南吗?何时回来。 可话到嘴边,却又只改成平平淡淡的一句:“你不去武赛了吗?” 李姝菀听杨惊春提起过武赛,她说杨修禅这些日一直在家中搭弓挽箭,拉着兄弟练蹴鞠,决心要在人前一展身手,展示杨家儿郎的风采。 武赛既是比赛,自然设了坐席。各家不参赛的少爷小姐都可在一旁欣赏年轻人的风姿。 李姝菀本还期待着在席间看李奉渊展示武艺,没想他却不能去。 李奉渊听她语气有些低落,问她:“想我去?” 这算什么问题,他武艺如此出众,不去不是可惜。 李姝菀正要回答,李奉渊忽然又问:“是想我陪你去武赛?还是不想同我暂别?” 他侧目看着她,李姝菀挪开视线,低下头不说话了。 自她来到将军府,便从来没有与李奉渊分开过,心中自然不舍。 可他此番是要去看他的外祖母,于情于理,她都不该相阻。 她拨正算盘,将记乱的账又重头算起。 李奉渊看她脑袋越埋越低,抬腿走过去:“不高兴了?” 李姝菀摇头,声儿低低的:“没有,只是这账怎么都算不清楚。” 李奉渊没有拆穿她,他站在她身后,手越过她肩头,将账册一合:“那便不算了。” 第48章 担忧 担忧 李奉渊这些年头一次出远门,准备只带刘大一路随行。宋静怕出岔子,劝李奉渊多带几名随从,路上稳妥些。 然而李奉渊自己一身武艺,连如今的杨老将军也难敌他,他嫌旁人拖累,没应。 宋静劝不动从前的李奉渊,而今他大了,更听不进宋静连声絮语。 但宋静怎么都放心不下,李奉渊临行前一日晚,他梦见李奉渊去江南的途中遇到山匪,李奉渊拔剑拼杀斩尽匪寇,自己也被砍出一身血。 宋静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第二日一早,宋静挑了十来名身强体壮的侍卫打算塞给李奉渊,不过他并没去找李奉渊,而是直奔了东厢。 李姝菀今日向先生告了半日假,替李奉渊送行,天蒙亮便醒了。 宋静来时,桃青正替她梳发。狸奴在她脚边蜷着。 宋静站在一旁,先同李姝菀寒暄了几句,而后状似随意问道:“小姐昨夜睡得可好?” 李奉渊此去江南要离开二十来日,这些日李姝菀的不舍藏都藏不住,宋静是看得清清楚楚。李奉渊今天要走,她昨晚又怎么睡得香。 果不其然,桃青替李姝菀回道:“小姐这几日都没睡好,昨天半夜里更是醒来好几回。宋官事,要不去请个郎中来瞧瞧,开几副安神的药。” 宋静应道:“好,待会儿送走少爷,我便让人去医馆请郎中。” 李姝菀这儿伺候的人安排得足,一般用不着宋静守着。往常早晨这时辰,他不是在厨房盯着便是往李奉渊那处去了。 今早他在李姝菀这儿无所事事地站着,李姝菀猜他或是有话要说,开口问道:“宋叔,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讲?” 宋静正不知道要怎么提,听她问起,轻轻叹了口气:“说来怕惹小姐不高兴,老奴昨晚做了个梦,惊得心慌。” 李姝菀偏头看他:“什么梦?” 宋静徐徐道:“老奴梦见少爷去江南的路上遇上一伙劫财越货的山匪,起了争执。” 他提这梦,本意是打算让李姝菀等会儿帮忙去劝一劝李奉渊,让李奉渊多带几名随从一道下江南,并不想吓着李姝菀,是以简简单单说了这么一句便停了。 第33章 李姝菀听得担忧,蹙眉道:“这一去的路途中盗匪猖獗吗?” 宋静忙安慰道:“少爷去江南走官道,想来遇不上匪徒。只是个诡梦罢了,老奴不该说的,平白让小姐担心。只是梦里少爷身边无人护着,老奴想起少爷此去江南又只带了一人随行……” 李姝菀才松了口气,听见这话心又吊了起来,难以置信道:“只一人吗?谁?刘大?” 李姝菀平时出个门李奉渊都起码安排六人跟着,很难想象李奉渊自己出门竟只带一名随从。 宋静终于把话引到关键上,忙道:“是。只刘大一人。老奴本打算安排十多名随从,不过少爷担心人多拖累脚程,老奴便只好作罢。” 李姝菀听得这话,刚展平的眉一紧:“路途遥远,自然是稳妥最为重要,怎能任性。” 桃青插上最后一支发簪,李姝菀站起身便往西厢去,边走边吩咐道:“还是要有侍卫护着才安全,宋叔,劳你再去挑些能手,备下良马一路跟着去江南,我去劝劝他。” 宋静弯眼一笑,忙应道:“老奴这就去安排。” 今日虽要离京,李奉渊一早还是去了武场练枪。风雨不惧,李姝菀一日都未曾见他歇过。 西厢门开着,李姝菀进去,李奉渊正坐在椅中擦拭长剑。剑鞘斜放在桌上。 他方沐过浴,头发未束,凌乱散在肩背,长及腰身。 几根发丝缓缓从额前垂落,挡住视野,他抬起手将额前的发随意往后一抹,露出剑眉星目。 跟在李姝菀身后的桃青微微看红了脸。 李奉渊见李姝菀此刻来,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门外天光,问道:“今日不贪睡了?” 李姝菀走过去,在他身边的椅子坐下来,轻声道:“睡不着。” 李姝菀直接问道:“你这次去江南只带刘大吗?” 李奉渊一听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擦着剑,头也不抬:“宋叔和你说的?” 李姝菀“嗯”了声,劝道:“还是再多带几人吧。山高路远,你若只带着刘大,宋叔不能安心的。” 李奉渊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看向她。李姝菀微抿着唇,亦看着他,神色有几分祈求之意,显然怕他不答应。 宋静劝了好几次李奉渊都置若罔闻,李姝菀这一劝,李奉渊倒并未直接拒绝。他问她:“是宋叔不能安心,还是你不能安心?” 这话问得奇怪。李姝菀不懂这有何分别,李奉渊看她神色茫然,语气平平地解释道:“宋叔看着我长大,或许是可怜我从前一个人,自小我无论做什么他都总忧心忡忡,担心飞来横祸。不必太在意。” 宋静受李瑛嘱托,这些年照顾着李奉渊和李姝菀,深觉肩头的担子比天大,忧思过重已成了习惯,偶尔让人负担。 李奉渊说着又道:“若是你也不能放心——” 这次他话没说完,李姝菀便轻声回道:“我自然也不放心的。” 她声儿低低的,听来柔柔弱弱,一双杏眼满心满意地望着他,尽是藏不住的担忧。 好似他这一去,她便要没了哥哥。 李奉渊猜到宋静多半是说了什么话唬她,才叫她一早来当说客。 不过李奉渊并没深究,他看李姝菀面露忧色,直接答应了下来:“既如此,我此去便多带几人。” 第49章 别离 别离 得了李奉渊的允诺,李姝菀总算能稍微安下心。 可她一想到他此去要近一月的时间,又忍不住叮咛道:“此行路途遥远,天气又正炎热,不若路上受不住暑气,便多在客栈歇一歇,晚一两日的,想来老夫人也不会怪罪。” 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话讲得慢吞吞的,说完又道:“江南雨足,你若要出门玩,记得带上伞,不要淋了雨又不当回事,染了寒症就不好了。若是水土不服,很难将养好的。” 李奉渊一手持剑,一手拿着柔软干燥的帕子,认真擦过剑身,就连剑上血槽也一点点擦得干干净净。 他垂着眼,好像眼里只有手上的活,没听李姝菀在说什么。 可每在李姝菀话语的间隙,他又会轻“嗯”一声,示意自己听着,也记下了。 李姝菀知道他的性子,吃得苦,嫌麻烦,更不爱拖沓。 莫说天热,便是天上降下冰坨子,他都不见得会在客栈里白白多休息一炷香。 她听他淡淡应了两声,渐渐止了声。李奉渊扭头看她:“不说了?” 李姝菀有些无奈:“我知道你在敷衍我。” 李奉渊听见这话,倒还笑了一声:“既然这样不放心,为何不同我一起去江南?” 擦拭得干净明亮的剑身反射出锋利剑光,光线闪过清澈的眼眸,李姝菀趴在桌上,脑袋枕在手臂上,伸出一只手指头去碰他的剑。 李奉渊微转剑身,避开剑刃,将剑脊面向她,道:“小心伤着。” 指腹蹭过剑身,即便在这六月盛夏,也透着一股极其寒凉的冷意。 李奉渊看她好奇,索性将剑放到她面前,自己又拿起剑鞘擦起来。 他少用剑,多用枪,这把剑在库房吃满了灰,剑鞘上多雕刻,一时半会儿难擦得干净。 他不收拾行李,只顾着拭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此去是要上山剿匪,而非探亲。 李奉渊没听见李姝菀回答,又问了一遍:“当真不去?你若改变主意,现在收拾行李还来得及。” 李姝菀缓缓摇头:“我和惊春约好了,要在武赛上为修禅哥哥鼓劲,不能去了。” 这些年,李姝菀一直没提过江南的旧事。她不主动提,李奉渊也没问。 可江南毕竟算是她的故里,她又显然是个念旧重情之人,没道理不想回去看看。 李奉渊知道她给出的理由只是个借口,但并未追问,转而委婉道:“你在江南还有故人吗?若有旧人,可书信于他们,我替你带去。” 李姝菀听见这话,脑海中立马浮现出一个年迈驼背的老妇人的身影。 嬷嬷照顾李姝菀多年,后又同她相依为命。当年离开江南时,李瑛给了嬷嬷一笔不菲的钱财,足够她安度晚年,为的便是让李姝菀宽心,忘却旧事,永不记挂江南。 李姝菀记得李瑛的叮嘱。她做了他的女儿,在他的荣光之下享受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过着从未有过的好日子,自应当埋葬过去,不提起自己的身世,损害他的威名。 李姝菀很听话,这些年从没提起过任何有关江南之事,只是偶尔午夜梦回,她会回到那小小的寿安堂中,在夜中点一盏灯,和嬷嬷一起借着微弱烛光穿针引线,绣扇缝衣。 李姝菀眨了眨眼睛,将目光慢慢从眼前的剑身转到了李奉渊的侧脸上。 有一瞬间,她想将曾经的一切同他和盘托出,可最后,她仍只是浅浅摇头:“没有了。没有故人了。” 她语气轻缓,听来怅然若失。她既不愿说,李奉渊便没再追问。 李奉渊此番前往江南,行囊收拾得轻便,两身衣裳,一把银钱,外加擦拭干净的锋利长剑。 用过膳,李奉渊便准备启程。 李姝菀和宋静到门口送他。李奉渊把行李挂上马鞍,宋静将一壶灌了凉茶的水囊递给他:“老奴让人煮了一壶祛暑的凉茶,少爷拿着路上喝。” 李奉渊伸手接过,也挂在了马鞍上。 李姝菀站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叮嘱的话都说了好些遍,这时候反倒没了什么话讲。 在李奉渊将要上马之时,李姝菀突然张开手朝他扑了上来。 李奉渊像是早有预料,自然而然地摊开双臂,任由李姝菀结结实实撞上来,将她接了个满怀。 软和的身体撞上来,小脸埋在他胸前,李奉渊垂眸看着李姝菀的头顶,揽着她的背,明知故问道:“舍不得我走?” 李姝菀点头。她抱得很紧,但却并未任性缠着他不放,只一会儿便松开了手,睁着有点红的眼,仰头看着他。 她似乎有话想说,可出口的却只是一句:“一路顺风。” 李奉渊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随后一撩衣袍利落地翻身上马:“走了。” 说罢,双腿一夹马腹,带着一队侍卫驰骋远去。 高挑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野中,李姝菀站在街道旁,在心里小声道出了未对李奉渊说出口的话:早些回来。 第50章 渊儿 渊儿 顶着烈日跑了数日,李奉渊一行人于第五日烈日正盛的正午抵达了江南。 老夫人派了人到城门口相迎。 李奉渊同老夫人十来年未见,早已不是当年脸上带着三分肉的孩童。但来迎接他的老奴却一眼就认出了他。 李奉渊一入城门,那老奴远远一望马上之人,便从凉棚底下钻出,快步走上前来:“少爷。” 李奉渊勒马停下,看着马头前拦住去路的人,隐隐觉得有两分熟悉。他开口问道:“洛府的人?” 第34章 那老奴听李奉渊声沉气稳,气势不凡,多打量了他几眼。 待目光触及李奉渊冷静的视线,抬起手行了个礼,恭敬道:“回少爷,是。老奴张平,是洛府的管事。老夫人年事已高,经不得暑气,特派老奴来接您。” 李奉渊听见“张平”二字,一道模糊但更为板直的身影在脑海中隐隐浮现,他依稀记得,这人当年总跟在他外祖母身后,深受她器重。 李奉渊淡淡道:“有劳。” “不敢。”张平说着,遥手一指凉棚下停着的马车:“日头猛烈,这儿离洛府还有一段路,少爷您看要不要乘马车回去。” 李奉渊道:“不必,就这么回吧。” 张平擦了擦额头的汗,没有勉强:“是。” 李奉渊经得晒,张平一把年纪却扛不住,他坐在另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里,在前面开道,领着李奉渊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洛府去。 老夫人姓洛,单一个佩字。洛家数代在江南经商,经营织造生意,根深蒂固,深有名望。 在江南或有人不知将军李瑛,但提一句江南洛家,却少有人不知来头。 洛家无论男女,皆不外嫁,世代招婿。李奉渊的外祖父亦是入赘洛家。 洛佩生下洛风鸢后无暇修养,劳碌经营,亏空了身体,是以子女福薄,一生就洛风鸢一个女儿。 李奉渊外祖父走得早,如今洛佩到了年纪,身边无亲无故,只得百千里外李奉渊这一个外孙。 李奉渊到了洛府,先至客房洗沐更衣,才去见的洛佩。 正堂,一方十尺长三尺宽的玉桌上,铺展开了几片色泽各异的柔软丝布。 玉桌一旁,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摊开了帐册,还有一把同是白玉做的算盘。 打眼一看,富贵尽显。 房中角落里置了一方青铜冰槛,凉气阵阵,置身房中,丝毫不觉热。 洛佩闭目坐在方桌后的宽椅中,一三十来岁的女子站在她身侧,手持账本,正一边拨算盘,一边缓缓为洛佩念着账目。 这女子名叫张如,是张平之女,一直服侍在洛佩前后。 她念罢,未听见洛佩开口,上前轻轻晃了晃洛佩的肩:“老夫人,老夫人……” 洛佩很快睁开眼,拍了拍她的手背:“醒着,听着呢。” 张如看她双眼清明,收回手,又继续照着账本念。 洛佩听了两句,又闭上了眼。 李奉渊进去时,张如停下声,下意识朝他看过来。她合上账本,同洛佩道:“老夫人,少爷到了。” 她说着,像是担心洛佩不知这“少爷”是谁,又道:“李奉渊少爷,远道从望京而来,” 李奉渊停在方桌前两步,定定看了眼椅中满头白发的洛佩,弯腰行礼,唤道:“外祖母。” 洛佩缓缓睁开,嗓音沙哑地开口道:“渊儿?” 李奉渊许久未听见有人如此唤他,怔了一瞬。他抬眸看向洛佩,见她手扶椅臂,上身前探,努力眯着眼看他,似已年老昏花,看不清他的模样。 近十年未见,长者已老,少者已成。 李奉渊顿了须臾,抬步上前,在洛佩面前屈膝蹲下:“外祖母,是我。” 洛佩的目光缓缓扫过他的脸庞,点点头:“长大了。” 忽而,她又轻敛眉心,目光凝在他锋利深刻的眉眼处,又道:“也越发像你父亲了。” 李奉渊长得像李瑛,而洛佩身上,也始终看得出三分洛风鸢的影子。 他见她思故,她见他却生怨。 洛佩说罢,伸手在李奉渊手肘处虚扶了一把:“起来吧。” 李奉渊站起身,洛佩也缓缓站了起来,她道:“一路舟车劳顿,想来是累着了。先用过膳,再谈其他吧。” 李奉渊听见这话,看了眼外头还明朗的日头,有些奇怪。 张如上前来扶着洛佩:“老夫人,这才申时初呢,不到用晚膳的时辰。您若饿了,我去叫厨房做些小食送来。” 洛佩偏头一望门外,日头燥烈,阵阵蝉鸣入耳,她摇头:“糊涂了,糊涂了。” 她坐回椅中,同李奉渊道:“那就先陪我坐会儿吧,待我将余下这点账听完。” 李奉渊自然应好:“是。” 他看了看,在方桌前坐下,耐心地等。 张如于是拿起账本又继续念起来。 一炷香过去,张如见洛佩不知何时又闭上了眼,上前轻拍她的肩:“老夫人、老夫人。” 洛佩徐徐睁眼,然而这次她没理会张如,而是看向了在她面前坐着的李奉渊。 仍是探头前望,仿佛短短一会儿,她便不认得他了。 忽而,洛佩一竖双眉,露出了极其不耐烦的神色:“将军今日怎又来了?我绝不可能将鸢儿嫁给你,请将军死了这条心,回去吧。” 李奉渊突然听见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显然怔住了,而张如却并不惊慌,开口道:“老夫人认错了,这是李奉渊李少爷。不是李瑛将军。” 洛佩有些恍惚地看着李奉渊,喃喃重复了一遍:“李奉渊?” 张如道:“是。少爷特意从望京来看您的。” 洛佩闻言沉思片刻,缓缓展开了眉头,她仿佛忽然想起他是谁,弯着苍老的眼,温柔地冲着笑了一笑:“原来是渊儿。” 她满面和蔼,李奉渊却拧紧了眉,未等他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听见洛佩问:“渊儿,你母亲呢?怎么没有一道来。” 第51章 远山 远山 洛佩的嗓音温和轻缓,可出口的话却叫李奉渊惊诧。 他定定看着洛佩含笑的眼睛,似要从中看出这只是洛佩与他在开玩笑。 可现实总比玩笑更在人意料之外。 未听见李奉渊回答,洛佩又道:“渊儿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嫌外祖母老了无趣,不愿和外祖母坐在一处闲聊了?” 她语气打趣,带着几分笑意。李奉渊看着她和善的面庞,忍不住想,如果洛风鸢还在世,洛佩待他大概就会如眼下这般切近。 可越想,李奉渊心思越沉重。他缓缓握紧膝上的手掌,大抵能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曾听闻有一种病症,人在上了年纪之后,会在某日毫无征兆地开始失智妄言,既记不清前尘旧事,也识不得亲朋友人。 此症无药可治,无法可解,一旦患病,便会渐渐从清醒沦落至浑噩无识的地步,直至老死黄土。 听说有的人到最后连自己谁谁都将忘得干干净净。 久别未见,再见却得知至亲身患苦病,李奉渊心间似破开一道缝,缝中丝丝缕缕溢出了几分难言的悲凉。 不过他并未表现在脸上。他开口回洛佩的话:“外孙一直心系外祖母,怎会嫌弃。” 他说着顿了一瞬,再开口时语气又缓了些:“这么多年,外孙一直没来江南看望外祖母,只望外祖母勿要嫌我不孝。” 洛佩听他如此能说会道,开口笑起来,笑罢又压平嘴角,佯装不满:“是不孝。你不来,你母亲也不来,白白让我苦想。她人呢?” 一旁候着的张如闻言有些紧张地看着李奉渊,似乎在担心他接下来的话刺激到洛佩。 她抬手挡唇,小声提醒:“少爷,老夫人她经不得伤怀,更动不得气,还望您说些舒耳之言,勿伤了老夫人的心。” 她话说得委婉,实则就是要李奉渊说谎骗一骗洛佩。 李奉渊微一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洛佩话声低,洛佩年老耳聋,并没听见。 李奉渊开口同洛佩道:“天热,母亲在望京,这次没有来江南。等熬过夏日,天气凉爽后,她再来看望您。” 洛佩听得发笑,摇头道:“她自小就怕热,这点倒是一点没变过。小时候热得哭,央我在院子里头给她造了一方小池子,蓄了水,在里头泡着玩,顽皮得很。” 在李奉渊的记忆里,洛风鸢卧床不起的时候居多,身上总萦绕着一股清苦的药味。 如今从洛佩的口中得知温婉的母亲曾也有娇横撒野的一面,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幼时的洛风鸢闹着要戏水的画面。 可那脸却模糊不清,再怎么想,都拼不出一副明确的五官。 洛佩唇边噙着笑,问李奉渊:“如今呢,你母亲到了夏日也还贪凉吗?还是有了别的解热的法子,不再像条翻了肚皮的鱼一样泡在水里。” 李奉渊答不上来。他方才骗洛佩时有模有样,可她一追问,他便卡了壳。 因他也不知道,他的母亲若还在世该会是怎样的脾性面貌。 …… 他已连她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闲谈片刻,张如劝着洛佩回了房中休息,出来时,见李奉渊在门外站着。 他负手而立,静望着院中的一方清池,默默不语。 张如轻手轻脚关上门,唤道:“少爷。” 李奉渊没有回头,他沉声开口:“外祖母是从何时开始出现此种状况的?” 第35章 张如恭敬道:“回少爷,是去年冬日,除夕的午后。老夫人素来有午憩的习惯。除夕那日,老夫人少见的昏睡至了傍晚,醒来后问奴婢老爷去哪了,又问怎么不见小姐。只短暂没一会儿,老夫人又恢复了清醒。当时奴婢只当老夫人睡糊涂了,并未放在心上。” 她说着,轻声叹道:“后来,老夫人的这病症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请郎中来瞧过,也开了药,服用后却不见丝毫好转。直至今日,老夫人每天都有那么一时半会儿神思恍惚。” 李奉渊背在身后的手用力握紧,责问道:“既已有数月,为何此前从未来信告知?便是这次寄来的信,也未提及只字片语。” 张如听出他语气愠怒,垂首道:“回少爷,这是老夫人的意思。奴婢提过送信去望京,可老夫人不允。” 至于为何不允,张如并未言明。不过李奉渊大抵猜得到原因。 无非是因一个怨字。 洛佩怨恨将军府,怨李瑛远在西北不能照拂她的女儿,怨李奉渊的出生耗干了她女儿的气血。 在她眼里,将军府无疑是一座令人生厌的魔窟,将她懂事乖巧的鸢儿一点一点吞吃殆尽,连骨头都没吐出来。 当年洛佩曾千里迢迢来将军府看望病中的洛风鸢,年幼的李奉渊在门后听她同洛风鸢说过这样一段话。 “若你未嫁给李瑛,当初听娘的话留在江南招婿继承家业,不知比现在快活多少倍,何至沦落至此地步。” 李奉渊当了真,在洛佩走后,问洛风鸢是否后悔嫁给李瑛生下他,拖着病弱之躯被困在这将军府。 他仍记得洛风鸢当时温柔笑着给他的回答:“你父亲是天底下最为顶天立地的男儿,是大齐百姓的英雄,是母亲的心上人。” 李奉渊那时还不懂这些,在他眼里,父亲就如同一座一年才得见一面的青山,高大沉默,看似就在眼前,可等想要依靠他时,却又隔着青天云雾之远,遥遥不能及。 而李奉渊在此刻忽然惊觉,他作为外孙,也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好几年青天云雾外的远山。 第52章 挖出来 挖出来 傍晚,洛佩醒来已恢复了清醒,张如请李奉渊去她房中用膳。 饭桌上,祖孙两都默契地没有提及下午发生的事。而神智清醒的洛佩又变回了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 洛佩年迈,用得不多,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她看着低头用饭的李奉渊,关切道:“你父亲远在关外,你独自在将军府过得可还好?” 李奉渊听洛佩问话,咽下口中饭菜,正要落筷回答,洛佩见此微微抬手,示意他不必拘礼。 她见李奉渊碗快空了,看了眼候侍的侍女,侍女忙上前,又为李奉渊添了一碗饭。 李奉渊于是又端起碗筷,回话道:“外孙如今并非一人,有一个妹妹相伴。” 洛佩仿佛突然想起这一茬:“哦,对,你父亲当初是从江南带走一个小姑娘。” 李奉渊听洛佩知道李姝菀,问道:“外祖母见过她?” 洛佩摇头道:“未曾。” 李奉渊此番来江南,不止看望洛佩,也打算查探清楚李姝菀在江南的过去。 洛佩仿佛知道他接下来要问起李姝菀的事,同房中的仆从道:“你们先下去吧,我们祖孙两说点体己话。” 张如领意,带着房中的侍女接连退了出去。 门轻轻关上,李奉渊思索着开口道:“关于李姝菀,外祖母可知道些什么?” 洛佩和李奉渊虽多年未见,但从他每年的来信中,读得出他是一个性格内敛却又重情之人。 他既然主动问起,想来很在意他这个妹妹。 洛佩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李奉渊沉默片刻:“外祖母可知道李姝菀的母亲如今在哪儿?” “死了。”洛佩道。 李奉渊已猜到这情况,可当亲耳听见,仍然皱了下眉。 洛佩继续道:“江南就巴掌大的地方,你父亲来江南接那姑娘时,我很快便得到了消息。当时他或许知道没脸见我,只派人送了口信,并未登门。后来我便派人去查探,查到那女人出身秦楼,染了病,我找到她时已经只剩一垒坟包了。” 李奉渊听人谈论过李姝菀母亲的身份,说她的生母多半是出自烟花之地,才未被李瑛带回府中。 李奉渊当时并未多想,也无甚在意,然而当此刻洛佩切切实实告诉他李瑛曾与秦楼女子有染,他心底反倒生出了一抹疑虑。 李瑛当初为了求娶洛风鸢,没少在洛佩面前晃悠。洛佩在某些方面比李奉渊更了解他的父亲。 她显然也有所怀疑李瑛与李姝菀母亲之事,公正道:“我虽然不喜你父亲,却不得不承认他对你母亲用情至深。他与你母亲成亲多年,从未有过二心,更没听说身边有过别的女人。即便因你母亲病弱,他一个男人去过那等腌臢之地,以他的谨慎,想来也不会弄出个不清白的孩子。” 李奉渊越听心有疑虑越深,他看向洛佩:“这猜测外祖母可曾与旁人提起过?” 洛佩道:“我哪有心思同旁人道这些碎语,今日也是见你在意你那妹妹才与你说起。” 李奉渊道:“外祖母说的是,是外孙思虑不周。” 他如此谦逊知礼,倒让洛佩生出半分亲近。 洛佩替他盛了碗冰镇过的莲子百合绿豆汤,止住话题:“好了,快吃吧,菜都凉了。” 李奉渊接过瓷碗:“谢外祖母。” 用过膳,与洛佩闲聊过片刻,李奉渊便回了客房。 刘大抱手站在门口等他,见他回来,迎上前去:“少爷——” 李奉渊抬手打断他:“进屋说。” 刘大闭上嘴,进屋后将门窗一关,语速飞快地同李奉渊道:“都打探清楚了。小姐的生母乃是一名秦楼女子,那女子生下小姐后,自知养不活她,将小姐放在了一所叫‘寿安堂’的医馆门口,经营医馆的老夫妻心善,收养了她,从此小姐便在医馆中长大。不过小姐她……” 李奉渊见他支支吾吾,看了他一眼:“不过什么?” 刘大想起从医馆的婆婆那打听来的话,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奉渊的脸色:“不过小姐后来过得不太好,熬了好些年的苦日子。” 李奉渊听得这话,脑中立马浮现出李姝菀初来府中时在他面前卑微小心的姿态。 一时间,他的胸口如被浸湿的棉堵住,生出些窒闷难言的苦涩,李奉渊不自觉放低了声音:“我知道了,继续说。” 刘大道:“后来小姐的生母病重,临死前告知了小姐她的身世,此后将军便来江南,将小姐带回了望京。” 李奉渊听罢沉默片刻,问刘大:“那老夫妻还在吗?” 刘大道:“只剩一位婆婆,现还住在寿安堂。少爷可是要去找她?” 李奉渊没答,又问:“那女人埋在哪儿?” 刘大愣了一愣才明白李奉渊口中的女人指的是李姝菀的母亲,他道:“城郊外一株柳树下,那些烟花场所病死的女人大多都埋在那儿。” 李奉渊透过窗纸,看了眼窗外即将黑尽的天色,算了算时辰,起身道:“去拿把铲子,跟我走。” 刘大有些疑惑,不知要铲子做什么,但并未多问,出门找人借了把结实的铁铲,跟着李奉渊出了门。 李奉渊提着灯,二人一路骑马来到城郊外,到了李姝菀母亲的坟前。 此处荒僻,了无人烟,只生了一片茂盛凌乱的野柳。每株柳前几乎都起了一座土包。有些柳树皮上刻了亡者名姓,但大多都空白一片。 李姝菀母亲的坟堆靠着的斜柳上亦未落名姓。 惨白月光照在密密麻麻的坟堆上,或许是此地阴气太重,四周连虫鸣都未听见,静下心来,似乎而若有若无拂过树梢的夜风都听得见。 刘大看了看眼前的坟,又看了看手里的铲子,忽然意识到李奉渊想做什么。 李奉渊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土堆,问他:“确定是埋在这儿吗?” 刘大有些发怵,他指着柳树上一截断了的枝条道:“是。斜柳断枝,埋她那人是这么说的。” 李奉渊闻言,忽然抬手对着面前死气沉沉的坟堆行了个礼,道了声:“得罪。” 而后往旁退开半步,留出位置供刘大施展,语气平淡却又瘆人地道:“挖出来。” 第53章 白骨 白骨 月色寂静,夜幕苍苍。刘大手持铁锹,用力铲入柳树前凸起的坟包。 铲出的泥沙堆在一旁,片刻后,一口棺材的边角渐渐显现出来。 李姝菀的母亲生时苦命,下葬时亦只有一口薄棺,如今大半棺木都已经被虫蚁啃食干净,承着泥土的棺材盖也早已腐坏。 铲子轻轻一凿烂得只剩半面的棺盖,没怎么用力,便碎成了片。 泥土早顺着朽烂的棺盖埋住了尸身,多半早已化成了白骨。刘大稍微放缓了速度,以免一不小心将尸骨产个粉碎。 第36章 待瞧见泥下一抹若隐若现的骨头,刘大忽然神叨叨地念了一句:“罪过罪过,夫人勿怪。” 念完他似仍觉得此举太损阴德,紧接着一清嗓子,突然气势浑厚地扬声唱起了哀乐。 嗓音粗沉,语调却凄婉,半点听不清字音。 这荒郊野外,他乍然高歌来这么一曲,李奉渊冷不防被他吼得定了一瞬。 他瞥了刘大一眼:“声儿再大点,鬼都要被你召过来。” 刘大听见这话有些怵地扭头看了一圈,只见四周黑漆寂然,不见人不见鬼,但却看得人心慌。 便是半夜埋人刘大都不觉得无德,可半夜凿人坟堆,这事儿便没多少人干得出来了。 他呼出口凉气,回头拿铲子将尸骨面前的泥土轻轻刮开,待显现出几近完整的尸骨,同李奉渊道:“少爷,好了。” 李奉渊屈膝蹲下,持灯往坟穴中照去,尸体的血肉早被蛇虫鼠蚁啃食了个干净,坑中只余一副森森白骨和几片腐烂得褪尽颜色的破布衣衫。 李奉渊持灯将光从白骨的头部缓缓下挪,一点一点看得很认真。 忽然,不知他看见了什么异样,一皱眉头,撑地跳下坟穴,用手掌拂开了尸骸腰腿表面的泥沙。 细看片刻后,他赤手从中拿起了一块骨头。 是一块耻骨。 刘大不清楚李奉渊想做什么,见此一愣:“少爷,你这是……” 李奉渊仔细看着手中的骨头,眉头越皱越紧。他徐徐开口:“昭雪录中记载,女子生育之后,骨骼亦会有所变化。盆骨会变宽而耻骨联结之处会更为突出,与寻常女子大同。” 刘大听不识医,听得一脸茫然。李奉渊抬眸看他,又问:“你确定那女子埋在这处?” 刘大这次听出了李奉渊话里的弦外之音,他吃惊地瞪圆了眼睛,见李奉渊不似玩笑,认真回道:“奴才下午来这里瞧过,这一片长得歪七扭八的柳树多,可树上还断了一截残枝的,便只这一株。” 他说罢,看了一眼坟冢中的白骨,问李奉渊:“少爷,此人……” 李奉渊放下白骨,接过他的话:“此人并非李姝菀的生母。” 他正要爬上来,忽而手中提灯一晃,骸骨手侧的一物上忽然显出一点萤火之微的亮色。 李奉渊拿灯一照,见是一颗半埋在泥土中的青玉珠。 他将玉珠刨出,发现玉珠串在一条已近朽坏的细绳上。绳子已成黑色,不过轻轻拿起,那绳便断开了。 李奉渊没理会绳子,他擦净玉珠,将玉珠贴近手中提灯,隐约觉得近来在何处见过这模样的珠子。 玉珠打磨得不算圆润,晶体半透不透,李奉渊不懂女子首饰,看不出名堂。 他将玉珠递给刘大:“可瞧得出什么?” 刘大喜摆弄这些玩意儿,买了不少女子首饰,说准备以后给自己讨媳妇儿用。 如今媳妇儿没找着,不过辨识姑娘首饰的能力倒是派上了用场。 他接过玉珠仔细看了看,道:“晶体剔透,水色饱满,玉质不错。不过做工粗简,像是用石头磨出来的。” 他若有所思:“按道理这样的品色不该用这样粗制滥造的做工才是,实有些暴殄天物。” 李奉渊问他:“你可见过有谁身上有此种玉饰?” 刘大思索片刻,摇头道:“未曾。少爷可是觉得这玉有古怪?” “有些眼熟。”李奉渊淡淡道:“你既说这玉不菲,那为何下葬之人没有将这玉取走典卖了。” 刘大猜测道:“或是下葬之人心善,所以留了下来。” 李奉渊对此存疑:“也可能是有人在她下葬时为她戴上的。” 他从坑底翻上来,问刘大:“是谁替她下的葬?” 刘大道:“闹市里有一家灵坊,专替人敛尸。当初有人来找他们,说江畔的茅屋里死了一名女子。那人薄纱覆面,又带了帷帽,只知是个女人,但不知是谁。” 李奉渊脑中一片乱麻,他从刘大手里拿回玉珠,定定看了坑中的尸骸一眼,忽然开口道:“打碎骨头,埋回去。” 刘大于心不忍,但知事情复杂,不得不照办。他挠了挠耳根,问李奉渊:“少爷,是只碎腰胯处还是全都碎了?” 李奉渊面不改色:“只碎部分倒让人生疑,全碎了。” 刘大一听这无情话,仿佛看见今夜这女鬼伸长了爪子来索命的画面。他低声应下,抄起铁锹又开始干活。 数铁锹下去,骨裂声响起。泥土混着碎骨溅开,很快,这一副完好的尸骸便再看不出原本模样。 第54章 侍女 侍女 李奉渊和刘大回到洛府时,已是戌时末。 为防路上被人发现身份,二人以黑布覆面,入了府才取下来。 守门的阍者见二人此等打扮,起先还以为是什么夜闯洛府的贼子,待看见李奉渊那张脸,又冷静下来,让人跑去通报了管事张平。 洛府不似将军府人少灯暗,即便府中只洛佩一位主子,府内亦是灯烛透亮,彻夜不灭。 李奉渊和刘大回到院子,看见张平已在门口站着。 夏夜闷热,主仆二人策马扬鞭从洛府到城郊野坟跑了一个来回,皆起了一身热汗。 李奉渊倒还好些,刘大拎着铁锹又挖又埋,汗湿了衣裳不说,还惹了一身污泥。 主仆二人傍晚时出,深夜晚归,出去了足足近两个时辰,然而张平却似乎并不好奇他们去了何处。 张平看着刘大和李奉渊走近,见李奉渊额角有汗,语气和缓道:“少爷,热水已经备好,现在就可沐浴。” 他对着李奉渊说话,目光却不动声色在刘大手里的铁锹上停留了片刻。 铁锹铲过坟包后留下了明显的泥痕,且李奉渊和刘大的靴底、衣摆上都沾着黄土。 廊下烛明,张平一垂眼,便将二人身上的泥瞧得清清楚楚。 刘大就住在李奉渊屋子旁的侧屋里,他身上汗腻得难受,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打算还了铁锹也回房冲个凉水澡。 张平看他拎着铁锹,伸出手:“给我吧。” 这一路回来也没个净手的地方,刘大看了看铁锹手柄上的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声:“多谢。” 张平不问二人去了哪,李奉渊便也没有要主动告知的意思,刘大更不会多说。 李奉渊抬腿进屋,准备沐浴换身干净衣裳。 候在房中的数名侍女见他径直往内室去,为首的侍女柔声问道:“少爷可是要沐浴?” 李奉渊没多想,“嗯”了一声。 哪料他这话一出,几名侍女如逐蜜的蜂齐齐朝他围了上来。 一名侍女低眉垂目,款步行至他身前,直接屈膝在他面前跪了下来,随之素手一抬,就要解他腰上衣带。 另一名侍女站在他身后,双臂高抬,便要摘他发冠。 左右还有两名侍女静静站着,等着他抬臂,替他宽衣。 洛佩眼光挑剔,洛家坊中坊织的丝布要求花色精美,洛府中伺候的侍女亦是身柔貌美的姑娘。 一时间,李奉渊如朵待采的高山之花,被一众软香宜人的侍女给围在了中间。 李奉渊在将军府孤身惯了,十来年都无仆从近身伺候,一时没料到这几名侍女会跟着他入内室,更没想会被围住。 侍女身上的各式馨香涌入鼻尖,叫嗅觉敏锐的他略感不适地皱了下眉头。 他抬手挡住面前侍女伸向他腰间的手,开口道:“不必,都退下吧。” 洛府侍女多,可大多都是用来伺候位临洛府的宾客的。洛佩虽是女子,但往来的商贾却是男子居多。 宾客有时留宿洛府,夜里来了兴致,少不了拉着侍女消遣的时候,若是看上了,也不客气,直接第二日向洛佩要人。 而洛佩自然不会为了一名婢女得罪宾客,给了卖身契,便让人把侍女带走了。 男子多薄情,大多商贾只是一时起兴,要来了人却也只宠幸短短一段时日,腻了便弃之一旁。 运气好些的,还能安稳待在商贾身边做个小婢女。运气不好的,便又被卖去别处或用来伺候宾客,和秦楼的女子也没什么两样。 对于这些侍女而言,比起伺候大腹便便的商贾最后落得个苦命的下场,她们更愿意在李奉渊面前一搏他的青睐。 大将军李瑛之子,哪个年轻的姑娘会不喜呢。 便是只有一晚,以李奉渊如此身姿仪表,也算风流之事。 是以李奉渊这话一出,众侍女皆有些茫然。她们伺候人惯了,见多了财色之辈,不知为何到了李奉渊这儿就只得一句“退下”。 侍女闻声齐齐跪下,不安道:“少爷恕罪,可是奴婢们做错了什么?” 李奉渊看着前后左右跪着的侍女,淡淡道:“没有。” 他只道了两个字,并未要解释之意,但观冷淡神色,也看得出不想让她们服侍。 身前跪着的侍女听他语气,却觉得他态度温和,挑起一双明眸大着胆子看了他一眼,朝他伸出玉手:“既如此,少爷,就让奴婢们伺候您吧。” 第37章 李奉渊见此,眉心一敛,心头顿生烦意。 他隔着衣袖捏住侍女的手臂,正要训斥,可目光扫过侍女白净的手腕,忽而神色一动,瞬间忆起了在何处见到过那青玉珠。 那侍女见惯了贪财好色之徒,并不觉得这世上有不近女色的男人,见李奉渊抓着自己的手,只当他改变了主意,勾唇妩媚一笑,就要去碰他的腰带。 可下一刻,李奉渊却突然毫不留恋地松开了她。 侍女愣愣抬起头,只见眼前身影一晃,李奉渊竟是长腿一迈,毫不留恋地丢下她们转身出了门,大步朝着洛佩的院子去了。 剩下屋子里一众侍女茫然地面面相觑。 第55章 隐瞒 隐瞒 李奉渊回房后,张平提着灯来到了洛佩的院子。 夜深月明,但洛佩还未歇息,她合目坐在梨木椅中,正等着张平。 张如坐在她身前,正替她按揉腿脚。一名年轻的侍女立在她身后,轻扇团扇, 张如看见张平进门,和他对视了一眼,同洛佩道:“老夫人,张管事来了。” 父女二人一站一坐,都等着洛佩开口,想看她此刻是否清醒着,还是又糊涂了。 好在洛佩神思尚清明。她未睁眼,缓缓问道:“渊儿回来了吗?” 她显然知道李奉渊出去过。张平启口道:“回老夫人,少爷和他的小厮都已经回来了。” 洛佩微微颔首,又问:“可知他二人去了何处?” 张平道:“少爷和他的侍从此前骑快马离府,老奴没法派人跟着。不过离府前,少爷让那侍从拿了一把铁锹,二人回来时身上又有泥,老奴猜测,少爷应是去了城郊外的坟地。” 洛佩微听到此处,敛了下眉头,她睁开眼,面色疑惑地看着张平:“铁锹?” 她并不奇怪李奉渊去了坟地。李奉渊既知道了他那妹妹或许并非李瑛亲生,必然要去将那姑娘的身世查个清楚。 而要查清这旧事,他多半要去寿安堂找从前照顾李姝菀的老妇亦或上坟地里看一看。 不过—— 洛佩有些疑惑:“他带把铁锹做什么?” 张平老实回道:“老奴不知,不过老奴斗胆猜测……” 他说至此处顿了顿,见洛佩神色如常,而后才道:“少爷他或许、大概是掘开了那女子的坟。” 洛佩闻声愣了愣,她诧异地看着张平,颇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什么?” 齐人重生死殉葬,就连青楼秦楼里落花似亡了的一位位无名女子都有一处郊外柳林可葬。 不论贵贱,也都至少有一口薄棺。 掘人坟墓此等荒唐事,便是亡命恶徒都不一定做得出来,洛佩实在没想到李奉渊会行此事。 张平自己也觉得这想法荒诞,可若非如此,又实难解释那铁锹上的污泥是从何而来。 洛佩不动声色望了眼身畔替她摇扇的侍女,很快又收回了视线。 她正要接着问张平,一道颀长的身影突然闯入了房中。 她眯眼细瞧,看不清脸,但看得出来人身姿挺拔,正是李奉渊。 洛佩朝替她按腿的张如微微抬了下手,张如停下来,托起洛佩搭在矮凳上的腿轻轻放在地上,起身站到了一旁。 李奉渊大步进门,神色严肃,但该有的礼节却没忘。他抬手向洛佩行了个礼,唤了声:“外祖母。” 李奉渊此时前来,必然有事相谈,洛佩看了眼张平,张平轻轻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清楚。 李奉渊立在房中,敏锐目光扫向房中一名名侍女,最后落到了洛佩身后持扇的侍女身上。 随之视线下移,凝在她的手腕处。 侍女抬手摇扇,袖子便自然落了下去,手腕上的饰物也跟着滑入袖中,只露出了一截细红绳。 而绳上显然串着什么东西。 傍晚用膳时,这名侍女替李奉渊盛了一碗饭。李奉渊依稀记得,那红绳上串着类同青玉之物。 洛佩见李奉渊看着她身侧的侍女,意识到李奉渊或许查到了些事,同张平道:“你们先下去。如儿你留下。” 张平应声,带着房中余下仆从退下。 那摇扇的侍女也跟着往外走,然而就在她行过李奉渊身侧时,李奉渊忽然抬臂,将她拦了下来。 那侍女一怔,下意识看向李奉渊。李奉渊垂眸看向她的手腕,语气微沉:“你腕上戴着什么?” 他听完,侍女却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李奉渊正要再问,侍女忽然抬起了手,但她没有露出手腕给李奉渊瞧,而是有些紧张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向自己的咽喉,摆手示意自己听不见,亦不能言。 洛佩身边的侍女皆是精挑细选,李奉渊没想到她耳舌皆失。 他轻敛眉心,直接隔衣抓向她的手腕,微拨开袖口一看,见她腕上的红绳上果然串着和那玉珠几乎一样的青玉。 不过侍女手上的玉像是摔碎的玉镯,裂成了截,磨钝了尖锐处,再穿孔用红绳串成了手腕。 而那磨钝的边角,和李奉渊找到的珠子上的磨痕如出一辙。 李奉渊从怀中掏出青玉珠,正要比对。而侍女看见他手上的珠子后,神色忽然变得激动起来。 她指着李奉渊手上的珠子,张嘴发出了“啊、啊”的声响,眼中亦浮出了泪。显然识得这颗珠子。 张如见此,忙上前来将侍女拉开,同李奉渊请罪:“她天生聋哑,还望少爷勿怪。” 李奉渊淡淡了声“无妨”。 他看着红了眼睛的侍女,猜测这珠子对她或是贵重之物,将珠子递给了她。 侍女伸手接过,如视珍宝将其捧在手心,低声啜泣起来。 张如拉着她去到一旁,耐心安慰。 而看着这一切一直没出声的洛佩,这时终于语气和缓地开了口。 “坐下说吧。”她平静道:“你这一去,都知道了什么?” 李奉渊观洛佩从容不迫,心头疑惑更盛。 他在椅中坐下,并未回答洛佩的问题,而是道:“我在秦楼女子的坟墓中找到了一颗青玉珠,而外祖母您近身侍女的腕上戴着一样的青玉首饰。” 那秦楼女子与洛佩的侍女有关,而洛佩不会留身份不明的人在身边。 李奉渊抬起黑眸望向洛佩,语气不解:“并非我知道了什么,而是外祖母您瞒了我什么。” 第56章 真相 真相 洛佩经了大半辈子的商,一向老谋深算,但李奉渊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算到自己这个外孙身上。 李奉渊满腹疑问,洛佩却是不慌不忙,实在道:“的确瞒你许多。” 面前若是旁人,李奉渊或还能用几分威逼利诱的手段以得真相。可面前人是他至亲的外祖母,长幼有序,他反倒颇有些无可奈何。 洛佩看他面色凝重,消了捉弄他的心思,缓声问道:“说说看吧,查到了什么。” 李奉渊看了房中安慰侍女的张如一眼,洛佩察觉到他的顾虑,开口道:“如儿自幼在我身边,你所问之事她大多都知情,不必避她,说吧。” 李奉渊这才开口:“我上城郊查验了一番,祖母所说的那秦楼女子,的确并非李姝菀的生母。” 洛佩此前同李奉渊说李瑛与那秦楼女子清白干净,是因知晓真相,此刻听李奉渊这么笃定,倒有些好奇。 她问道:“何以断言?” 李奉渊似觉得掘人坟土之事有些难以启齿,沉默了须臾,才道:“女子生产后,尸骨与寻常女子有所不同,我命人挖开了那女子的尸骨,并非生子该有的骨相。” 洛佩虽已从张平那得知他做了掘人坟墓之事,听他此时亲口承认开坟验尸的荒谬事,仍有些意外。 她反思道:“原来如此。当初那女子病逝,我让如儿请了灵坊之人替她安葬,倒忽略了这一点,看来还得寻个时日,私下将那女子的尸骨迁至别处。” 她说叭,似觉得这方法仍不够周全,又道:“最好再挪一副生育过的女子尸骨进去,如此才算稳妥。” 洛佩思来想去,都没提过要毁人尸骨,李奉渊听罢,心中难得有些惭愧。 他同洛佩道:“不必了。” 洛佩疑惑:“为何?” 李奉渊沉默一瞬:“那女子的尸骨已经碎了。” 洛佩闻声不由得面露惊色。她望着李奉渊,好似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个外孙已不是当初稚声唤她“外祖母”的孩童,他手段狠厉,不拘礼法,叫她有些陌生。 片刻后,她叹息着摇了摇头:“如此行事,看来你当真是在意你那妹妹。” 帘幕之后,聋哑的侍女仍在捧珠低泣,李奉渊隔幕看了那影影绰绰的身影一眼,问洛佩:“此侍女和那秦楼女子是何关系?” 洛佩道:“二人是亲生的姐妹。既用人行险事,自然要留软肋在手。那秦楼女子最在意的便是这个妹妹,她入秦楼身不由己,这妹妹无依无靠难免步其后尘。我留她妹妹在身边,既是掣肘亦是恩泽。” 第38章 李奉渊又问:“此举父亲的谋划还是出自外祖母的意?” 洛佩道:“我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心思去管旁事,当然是你父亲授意。当初你父亲派人在秦楼寻到这女子,以她妹妹为交易,让她扮作李姝菀母亲多年。只是你父亲远在西北无暇相顾,故而请我相助,将这软肋留于我手罢了。” 李奉渊默声回忆着刘大打探来的消息,心中谜团愈浓。 秦楼女子受意假扮李姝菀的生母,是为掩人耳目。而李瑛大费周章为李姝菀造如此身份,自是看重于她,因此不会当真让一名秦楼女子将李姝菀养育长大,才会有秦楼女子将李姝菀“遗弃”寿安堂外,交由郎中和老妇养育。 他理清这一层,心间一时只剩下最后一个疑问。他沉声问道:“父亲费尽周折,李姝菀的爹娘究竟是谁?” 洛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循循劝道:“渊儿,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宁愿你对他心生误会,也不愿告诉你真相的原因。” 李奉渊拧眉不语。洛佩缓缓道:“你父亲为旁人的孩子都肯费此心思,何况对你。他不告诉你,是为护你。渊儿,有些答案,还是不必执着为好。” 李奉渊并未听进洛佩的话。他执拗道:“既然决意瞒我,外祖母为何与我说父亲品行端正,道父亲不会与秦楼女子有染,引我起疑。” 洛佩解释道:“我说与不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旁人会不会作此想。若有朝一日有人因此查出端倪,岂不坏事,如此倒不如让你先去查。若查不出什么自然最好,做儿子的都查不出当爹的谋算,别人来查,也只会受表面假象所惑,以为李姝菀就是李瑛在外荒唐与秦楼女子留下的种。而若你查出问题,以你对李姝菀的在意,想来也会想法子处理干净。” 她说到这儿,轻笑了笑:“我本以为已经做得够隐秘,没想还真让你查出了端倪。” 所困的迷雾渐渐散开,李奉渊敏锐道:“以父亲的身份,若要庇佑一个平民出身的孩子,何必如此费尽周折。若李姝菀出门名门贵族,却沦落至此也要护住真实身份,那她必然是出生罪臣——” 至此,李奉渊话音猛滞,当年在与李姝菀谈起棋坛事变时一闪而过的思绪猛然从陈年记忆的缝隙里钻了出来。 那时未能抓住的念头,在此刻陡然变得异常清晰。 他记得,他母亲那名嫁入蒋家后受棋坛事变牵连而丧命的至交好友明笙,在离世之时,已怀有九月的身孕。 细细算来,若她的孩子降世,也当如李姝菀一般年纪。 李奉渊神色一凛,心头倏然如针刺般剧烈痛了一瞬。 他的妹妹,原是当命丧腹中的罪臣之后。 第57章 家人 家人 在得知李姝菀的身世所带来的冲击后,李奉渊很快又平静下来。 他垂目凝神,虚望着面前烛影飘摇的地面,细细思索着李瑛的计划有无纰漏之处。 片刻后,他问洛佩:“那女子从前所在的秦楼位居何处,家住何方,可有人知晓她还有个妹妹?” 李奉渊提到的,洛佩早已想过。她回道:“你父亲心思缜密,命人暗中在江南寻探许久,才从十数座风月楼里挑出这一名女子,自是查清了她身有软肋却又与旁人无牵扯瓜葛,这一点你不必多忧。” 李奉渊抬眸看着屏风后哭声已止的侍女:“她知李姝菀的事吗?” 洛佩循着李奉渊的目光看去:“她一个聋哑的姑娘,听不见声也不识得字,入府后,和她姐姐也只寥寥见过数面,从哪去知这些。” 李奉渊仍不放心,又问:“那珠子是怎么回事?” 洛佩沉吟半声:“这我倒是不知,不过我想,大概是她们姐妹两之间的信物吧。” 张如听见这话,忽而从屏风后行出,在二人面前屈膝跪了下来:“老夫人,少爷。” 张如自小就在洛佩身边养着,洛佩见此,立马从椅中起身:“如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张如没动,反倒身子一低,伏地请罪道:“珠子是奴婢给那秦楼女子的,那原是小月母亲留给她们姐妹两的遗物。后来镯子碎了,小月取其中一块磨成了珠,让奴婢交给她姐姐。奴婢怜她们姐妹不能常相见,擅作主张,怎料险些晾成大祸。” 她以额抵着手背,言辞恳切:“还望老夫人、少爷恕罪。” 那侍女不能听亦不能言,见张如跪在地上,不知发生了何事,目光胆怯地看了眼李奉渊,随之膝盖一弯,也跟着伏跪在了寒凉的地面上。 她手中,还紧攥着李奉渊从坟墓中刨出来的玉珠子。 洛佩实在不忍责怪张如,见二人出去,叹了口气:“我知你心善,既未成祸,何来恕罪一说,起来吧。” 说着,上去亲自扶她。张如不敢让洛佩使力,随势直起了腰,可膝盖却还牢牢粘在地上,仍等着李奉渊发话。 张如是洛佩贴身的侍女,照顾洛佩多年,似仆亦似女。 而李奉渊身为外孙,不能在洛佩跟前尽孝,对于尽心服侍洛佩的张如,心中是抱有一丝感激之情的,自然不会抓着这等小事不放。 他没说话,直接起身虚扶了她一把。张如这才拉着侍女一道起身。 张如自小由洛佩看着长大,而这侍女年幼入府,又由张如拉扯成人,三人站在一处,气氛温馨,倒比李奉渊看着更似相依相伴的一家人。 他没再多言,抬手向洛佩行礼告退,踩着月色回了客房。 虽下了江南,但李奉渊并未懈怠己身,翌日天色方明便起了。 他在院中打了几套拳法,估摸时辰差不多了,又去向洛佩请安,陪洛佩一同用膳。 之后,他带上佩剑,在刘大的随同下,出门往寿安堂去了。 主仆二人打马穿过闹市,在临近乡野的街尾看见了一座由石头和茅草搭建而成的房屋。 李奉渊和刘大在门口勒马停下,看见房屋的门屏上挂着一张匾额,匾额上黑墨字迹已在风雨的侵蚀下褪败了墨色,只余下中间隐约能识清的一个“安”字。 门半掩着,李奉渊使了个眼色,刘大上前敲响房门,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见声音。 刘大直接开口喊道:“有人在吗?” 仍无人应答。 刘大清了清嗓子,正要提声再喊,李奉渊却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刘大只好抬腿跟上。 李奉渊行了两步,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解下腰上佩剑,递给了刘大:“拿着。” 他向来剑不离身,此举倒是叫刘大有些奇怪,不过并没多问。 房中并不宽阔,入门便见柜台后,一只顶天立地的药柜。寿安堂曾是医馆,但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久无伤病之人光顾,柜上已蒙了尘。 穿过无人照看的前堂,里面是一方窄小的四方院。 日头正热,院子中央晒了一簸箕的葵花籽。一位粗布麻衣的老人坐在屋檐下,正晒着晨光悠哉悠哉在剥葵花籽吃。 她似没听见声音,待李奉渊和刘大走近,影子落到眼前,她才抬头看。 阳光照得她眯起了眼,她先是看了看模样端正的李奉渊,又看向落后李奉渊半步的刘大,瞧见刘大身上两把长剑后,神色也变得防备。 她扶着柱子缓慢站了起来:“你们是谁啊?” 李奉渊并没表明真实身份,而是道:“在下途经此处,天热口渴,想同您讨碗水喝。贸然叨扰,还请勿怪。” 他语气缓慢而恭敬,可老人耳背,并没听清。她侧着耳朵大声问:“什么?” 刘大重复道:“我家少爷说想同您讨碗水喝。” 那老人还是没听清,她摇头赶人:“医馆不开了,你们去别处吧。” 刘大轻叹一声,往老人身前迈近一步,似想附在她耳侧说。可老人一见他腰上的刀、手里的剑,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两大步。 李奉渊见此,食指指天,示意天热。随后抬手比碗,向老人做了个喝水的动作。 老人看他模样端正,又无刀剑,稍微放下心来,点点头:“喝水是吧,好,好,等我片刻。” 她转身回屋时,还略有些戒备地看了一眼手持利剑的刘大,而后才扶着墙慢吞吞进了门。 一只老猫趴在阴凉的门槛后,甩着尾巴看着二人。李奉渊与它对视片刻,它冲着他轻轻叫了一声。片刻后,老人慢吞吞端着两碗茶水出来。她贴着远离刘大的门边出来,将水递给李奉渊,又伸长了胳膊小心将水递给刘大,似生怕刘大拔刀而出。 刘大看她如此防备,才知李奉渊为何要把剑交给他拿着。 若他二人方才一同持刀剑进门,怕会被当作擅闯的恶徒,将老人吓着。 老人的目光静静扫过李奉渊的眉眼,忽而将他的脸和记忆中曾将李姝菀带走的李瑛对上了模样。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公子,你可认识一个叫小十七的姑娘?” 第39章 她叫着一个李奉渊从未听过的名字,但李奉渊却清楚地知道她指的是谁。 他看着老人希冀的目光,忆起李姝菀不愿与故人相认,面不改色地回道:“不认识。” 老人似并没抱多大希望,她看李奉渊摇头,有些失落地接过茶碗,转身又进了屋子。 李奉渊站在院中,抬眸扫视过这一方宁静安详的院子,从怀中掏出一大袋子钱币,弯腰将其放在簸箕中,同刘大道:“走吧。” 刘大嘴里茶味都还没淡去,做好了李奉渊要和这耳背的老人促膝长谈的准备,忽然听要走,自是万分不解:“就这么离开了?少爷不再问些关于小姐的旧事?” 李奉渊没说话,只是摇头。 他朝刘大伸出手,刘大将佩剑递还给他,心头还是不明白:“不辞辛苦跑这一路,就只为看一眼?” 李奉渊的确是这么打算的,看看李姝菀从前的落脚之处,见一眼她从前相伴的家人,就行了。 事无巨细地打听一人的过往,又何尝不是一种无礼冒犯。 李奉渊淡淡道:“往事已过,若将来有一日她将我看作可以依靠的家人,自然会告诉我她,何必多问。” 刘大似明白了几分,轻点了下头,没再多问。 第58章 蹴鞠 蹴鞠 自洛风鸢离世,洛佩便再未为自己贺过寿,今年花甲之寿亦未大操大办。 寿辰这夜,她让人在院中支了两排小酒桌,暂忘尊卑,与李奉渊、张平张如一同对月吃了顿佳肴,便算又过了一年寿辰。 洛佩虽不设寿宴,但有心之人仍遣人登门送来了贺礼。 李奉渊亦准备了份寿礼,放在了一只平平无奇的木盒中。 那木盒在一堆金银俗礼中甚不起眼,张如记述礼单时打开盒子一瞧,才见盒中竟然是一副专门从太医院求来的养身的方子。 药方末还落有太医之名和太医院的钤印。 李奉渊这份心难得可贵,洛佩嘴上没说,但心中却十分舒坦。 寿辰过罢,李奉渊又陪了洛佩几日,之后便要返京。 洛佩身患恍惚之症,李奉渊其实并不放心留她一人。可他不能长留江南照顾洛佩,而洛佩拼搏一生,亦不会丢下江南的产业随他去望京养老。 祖孙只得相别。 此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临行之日,在昏沉将明的天色中,李奉渊朝洛佩跪下,结结实实叩了三拜,约下再见之期:“您若不嫌外孙叨扰,等今年冬,外孙带妹妹来同您过年。” 商人不轻许诺,洛佩深知自己病症一日日加重,不知还能有多久可活,是以并没应允李奉渊。 她拄拐弯腰,缓缓扶着李奉渊站起身。 在这将要别离的时刻,洛佩望着李奉渊的脸,依稀在自己这并不亲近的外孙身上看见了几许和自己的女儿相似的影子。 她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内敛沉稳的少年,是她的女儿与李瑛在这世间唯一留下的血脉。 浑浊的目光安静凝望着李奉渊。洛佩看着他,又不只是看着他。 苍老的脸庞浅浅浮起一抹温和笑意,她拉着李奉渊的手:“好孩子,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外祖母很高兴。” 她轻轻拍了拍李奉渊的手背,又松开了他。李奉渊不厌其烦地叮嘱道:“外祖母,万望保重身体。” “都言少年多愁思,这话倒真是不假。”洛佩无奈地摇了摇头:“时候不早,此时天明太阳又未出,赶路正好。别再磨蹭了,跟个小姑娘似的。” 她说起小姑娘,似是想起了洛风鸢出嫁时依依不舍的模样,皱纹横生的面容间隐隐露出几分不舍的神色,就连眼神也在不自觉中变得温柔。 李奉渊没有注意到她一瞬间变化的神色,他翻身上马,垂首看向洛佩:“外祖母,我走了。” 洛佩轻轻点头,缓声道:“去吧。此行路远,万般小心。” 李奉渊颔首应下。铁蹄踏响,离去的马队扬起晨风,洛佩眯起昏花的眼,静静注视着少年挺拔的身影在晨光中逐渐远去。 六月十五,城郊外武场,武赛日期举行。 金吾卫披甲持剑,将城郊武场里里外外围了一层又一层。于气势雄厚的擂鼓声中,京中儿郎脱下锦衣玉冠,摩拳擦掌,齐聚此地。 当日,杨修禅早起先行一步,李姝菀和杨惊春眠床得很,多睡了会儿,不过也比平日去学堂早起了半个时辰。 可等二人乘马车到了地方,才发现近武场那一段路早已被各家的马车围得水泄不通,生生堵了好些时辰。 李姝菀和杨惊春紧赶慢赶跑着落座时,蹴鞠赛事早已开场。 赛场周围建了回廊亭,亭中摆下了张张桌案,中间以青褐色的薄竹帘作隔。 所望之处,几乎座无虚席,叫好声阵阵,不绝于耳。 李姝菀和杨惊春穿着凉爽的纱裙趴在栏杆前,看着场中奔来跑去的矫健少年郎,被太阳晒得脸颊发烫也没舍得挪开眼。 但凡家中有兄弟姐妹参了赛的,今日几乎都来了,李姝菀和杨惊春才来一会儿,就已经瞧见了好几名同窗。 姜闻廷和万胜雪也在。 不知道姜闻廷说了什么话惹万胜雪不高兴,万胜雪蹙着眉目不斜视地从李姝菀和杨惊春的席前过,没看见她们二人。 而姜闻廷一双眼只装着万胜雪,像只蝴蝶似的追在她屁股后边,不停地道:“万姑娘,我错了,你别不理我。” 他歉道得诚恳,可万胜雪却只是冷哼,没给他好颜色看。 杨惊春和李姝菀好奇地看着二人从远处走到跟前,又转着脑袋目送二人走远,最后又不约而同地将视线又投向了赛场。 参赛者分甲乙两队,以不同色的腰带辨别,双方各有一杆三尺高的木杆,杆顶设了空一尺的“风流眼”,将球踢入对方的风流眼便算得一分。 香燃尽后,分高者胜,平则加时。 杨修禅是属甲队,身系红腰带,暂且落后两分。 杨惊春睁大眼睛在场中搜寻了一圈,看见杨修禅的身影后,以掌围唇作喇叭状,跳起来大声喊:“哥哥!跑起来,跑快些!把他们都踢趴下!” 声音很快淹没在场上的喧闹声中,杨修禅离得有些远,或是没听见,并没回头。 不过场上一名戴了面具的少年听见这活泼爽朗的助威声后,倒扭头遥遥看向了杨惊春。 只走神了这么一眼,上一刻还远在半场外的蹴鞠便猛朝着他的脑袋飞了过来。 杨惊春的目光也跟着蹴鞠看向他,他听见蹴鞠飞来的风声,按住脸上面具迅速回头,一跃三尺余高,单腿截住蹴鞠,一脚将球踢进了对方杆上的风流眼。 席间喝彩声起,杨惊春眼睛一亮,亦忍不住抚掌赞道:“好!” 李姝菀看着那人腰上的蓝腰带,提醒道:“惊春,那是修禅哥哥的对手。” 杨惊春像是这才看见,懊恼地一拍栏杆,跺脚道:“助错威了!” 那高挑的少年仿佛被杨惊春这模样逗乐,抬手摁紧脸上的面具,笑得肩膀轻耸。 第59章 小美娘 小美娘 细香燃尽,蹴鞠赛停,甲队最终以一分之差不幸落败乙队。 杨修禅拼尽全力却输了比赛,心头难免有些遗憾,与他同队之人亦是捶胸顿足,纷纷遗憾下了场。杨惊春和李姝菀在栏杆后向他挥手,杨修禅瞧见,大步跑了过来。 他没走正道,单手撑着栏杆跳进席间。 杨惊春和李姝菀本想安慰他,他却喘着气摆了摆手示意等会儿,随即两步行至案边,拎起桌上的茶壶,掀了壶盖儿,仰头便嘴里灌。 天热气闷,他顶着烈日踢了一炷香,此刻干渴得和泥地里的鱼没什么差别。 脖颈上喉结用力滚动,几口便将一壶茶喝了个尽, 侍女见此,忙又为他续上一壶,杨修禅同样喝了个干净。 方才他在场上时李姝菀和杨惊春没瞧清,此时一见,才发觉他身上的衣裳几乎已经被热汗浸透了。 薄薄一件贴着身躯,他此时呼吸又急,胸口的起伏便分外明显,隐隐能看见衣下结实的肌肉线条。 李姝菀和杨惊春见他累成这样,往左右看了看,瞧见竹帘未挡住的席间,那些个刚踢罢蹴鞠的少年郎无一不是如杨修禅一般,顾不得仪态,抱着茶壶咕噜咕噜往肚子里倒。 瞧着莫名有些趣儿。 杨惊春瞧见一个体胖的少年喝得肚皮圆滚,笑着凑到李姝菀耳旁,以耳语道:“蛤蟆灌水。” 李姝菀低头偷笑,笑着又觉得这样背地取笑他人非君子所为,浅浅抿起了嘴角。 杨修禅一股气喝了个畅快,他放下茶壶,长舒一口气:“累,真是累!” 杨惊春看他满头汗水,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他,惋惜道:“就差一分。” 李姝菀也觉得有些可惜:“是啊,差一点就胜了。” 杨修禅听二人语气失落,擦着汗水,反倒笑吟吟安慰起她们来:“技不如人,输了就输了,别恼,别恼。” 第40章 杨惊春一听,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语气一改,钦佩道:“的确,乙队中那位戴着面具的人真是好生厉害,光他一人就踢进了五回,哥哥你才进四回呢!” 杨修禅自己自叹不如倒无妨,但听杨惊春附和这一长串,便不情愿了。 他哭笑不得地戳杨惊春腰上的痒痒肉:“你今日到底是来为谁助威,怎么还帮着他人说话?” 杨惊春扭腰往一旁躲,大声道:“可那人的确很厉害啊。” 杨修禅眉毛一挑,难得小气:“无关厉不厉害,你可是我妹妹,自然要站在哥哥这头才是。” 他夸张地叹息了一声:“若是今日奉渊在场,姝儿妹妹必然是一眼都不舍得分给旁人,只为他呐喊助威,哪似你,还去数旁人进了几回球,眼睛都粘旁人身上了。” 兄妹两小打小闹,李姝菀不好说什么,端着一碗冰镇过的绿豆莲子汤躲旁边去了。 那戴面具的少年踢蹴鞠时和跑跳不停的他人有些不同,他一双眼紧盯着场上游走的蹴鞠,脚下大多时却闲庭信步似的慢。 等找准时机,又如虎豹迅猛难挡,一瞧便是如杨修禅一样的常年习武之辈。 那人身姿矫健非常,杨惊春后半场不自觉盯着他看了好长时间,此时被杨修禅戳破,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不过她又忍不住歪着脑袋往赛场看去,想瞧瞧那戴着面具的人究竟是谁家的少年郎。不过看了一圈,却没找到那人的身影。 李姝菀也有些好奇,跟着一起站在栏杆前往外四处瞧。 人没找见,是时,忽听场上擂鼓声又起,另有两队英姿勃发的少年自信上场,齐聚赛场中央。 蹴鞠赛共四队三场,此时比的是丙丁二队。 杨惊春和李姝菀皆以为蹴鞠只赛一场,此刻一见,顿时又精神起来。 杨惊春惊喜道:“往届不是仅赛一场吗?今年竟有两场!” 杨修禅看她兴奋得仿佛自己站在场上,勾唇无奈地笑起来:“是三场。等到午后,两场胜者会再赛一回,争夺魁首,你们今日可有得看了。” 李姝菀眯眼望向头顶热得晃眼的的日头,忽然有些疑惑:“蹴鞠不比射御,便是一队胜了,单独一人也难得出众,何不将力气留至明日,在射御比赛上一展身手?” 杨修禅道:“往届的参赛者都如你这般想,所以蹴鞠赛参与者少之又少。不过今年武赛由太子所办,若能入太子的眼,今后无论是入仕或是从军,都有益处。” 李姝菀了然:“原是如此。” 她与杨惊春不约而同将目光穿过宽阔的赛场,看向对面亭廊下唯一一处被白纱帐严严实实围着的席位。 风起,薄纱帐轻晃,端坐其中的身影投在纱帐上,如水影在烈烈日光中浮动起来。朦朦胧胧,叫人好奇得心痒。 蹴鞠赛开场前祈伯璟露过面,不过李姝菀和杨惊春来晚了,未能得见太子真容。 杨惊春将脑袋轻轻枕在栏杆上,偏头问李姝菀:“菀菀,你见过太子殿下吗?他长什么样啊?” 李姝菀也不知道。不过她想起宋静曾说过的话,猜测道:“他们说太子仁厚,那想来应当是端正温和之貌吧。” 杨惊春沉吟一声,天真道:“我问过哥哥,哥哥说过太子殿下长得很是好看。身如松,面若玉,皮白发浓,像个小美娘。” 杨修禅坐在桌案前,正在嚼冰止热,听见“小美娘”三个字,喉头猛地一噎,急得冲过来捂杨惊春的嘴。 杨惊春猝不及防被从背后搂回席中,后仰着头看着头顶杨修禅的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以眼神询问:怎么了? 李姝菀也愣了下,回头看着二人。 杨修禅用力咽下嘴里半块坚冰,顾不得喉咙被刺得发疼,苦笑着低声道:“小祖宗,我何时说过这大逆不道的话,你可别害我。” 杨惊春看杨修禅神色认真,声音从他掌心闷闷传出来,含糊不清道:“可我只是夸他啊。” 杨修禅道:“夸也不行。” 杨惊春叹气应下:“好吧。” 第60章 久别重逢 久别重逢 长空之上,艳阳高挂,李奉渊路上马不停蹄急行数日,终于赶在武赛首日入了望京。 蹴鞠的决赛在日头最热的时候开场,十六七八的少年郎在烈日下奔走于平阔的蹴鞠场。李奉渊入武场时,比赛已经过半。 赛者皆汗湿了衣裳,气喘吁吁却又亢奋不止。更有甚者热得头昏,索性脱去了上衣,光着膀子露出结实的身躯,只在腰间围系了辨别敌我两队的异色腰带。 场上皆是身强体壮的少年郎,身姿挺拔不说,有几人模样也颇俊朗。俊美健壮的少年郎,没有谁不喜欢的。 围观的年轻姑娘们看得脸热,也不知是日头晒的,还是羞的。 是时,恰逢一球如箭射入风流眼,观席中喝彩声高起,呐喊拍杆,几乎要将栏杆拍断。 李奉渊站在蹴鞠赛场的入口处,抬眸朝人影憧憧的亭廊下的席间看去,扫了两眼,很快便在席间看见了李姝菀的身影。 她着一袭浅色碧裙,与杨惊春站在栏杆后,抬手抚掌,正为方才那精彩的一球朗声喝彩。 二人一蹦半尺高,兔子似的欢快。 她一向温婉,做事慢条斯里,说话也总是轻声细语,李奉渊还从未见过她如此欢脱的模样。 李奉渊看二人面色振奋,以为是在为场上的杨修禅助威,他循着二人的视线往赛场上看去,却没瞧见杨修禅的身影。 只见一群少年追着蹴鞠满场奔来跑去,个个生龙活虎,意气风发,有着不同于李奉渊的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朝气。 李奉渊收回视线,往李姝菀和杨惊春的席间去。 为不打扰其他看客,他从亭廊后绕了过去,来到李姝菀与杨惊春身后时,正听二人闲聊说笑。 杨修禅也在,他盘腿坐在桌案后,单手支着脑袋,闭着眼正在小睡。 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他敏锐地睁开眼,往后看去,见李奉渊安静站在他身后,似才刚到。 他风尘仆仆,额角有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从蹴鞠场上下来。 杨修禅见之一喜,没想到李奉渊今日竟就赶了回来。先前几人还聊起他,皆以为他要等比赛结束才回望京。 杨修禅正要开口唤他,不料李奉渊却竖起食指抵在唇前,示意他别出声。 杨修禅不明所以,待仔细一听,才听见杨惊春和李姝菀正又谈起他。 杨惊春一双眼望着场上激烈的比赛,嘴上却不耽搁,同李姝菀聊着闲天:“昨日哥哥叮嘱我,让我在武赛上照顾好你,我们都担心你失落奉渊哥哥不能参赛,你会玩得不尽兴。” 李姝菀同样眨也不眨地看着场上奔跑的男儿,红着脸庞笑得灿烂,脑袋却轻点了点:“是有些失落。” 正说着,场上一名少年按住队友肩膀,借力一跃而起,倒身反踢,又进一球。 这一分拿得漂亮,李姝菀同杨惊春皆未忍住,惊呼了一声,在四周的喝彩声中再度蹦起来兴奋叫好。 等心头稍稍平静,二人又继续聊起来。 杨惊春很少和杨修禅分别,兄妹两几乎去哪儿都是一起。游玩踏青,宴席小聚,她常似条小尾巴跟在杨修禅身后,杨修禅也乐意带着她。 如今李奉渊一走大半月,杨惊春想了想若是杨修禅与她分别这样久,她虽不太愿承认,但多半是会在夜里偷偷捂着被子哭的。 她凑近李姝菀,好奇问她:“莞菀,奉渊哥哥一去这么久,你有想他吗?有没有偷偷地哭过?” 李姝菀似有些不太好意思承认,但还是如实点头:“嗯。” 二人声音低,不过李奉渊耳聪目明,听得清清楚楚。 同样,看得也清清楚楚。 他抱着手,望着李姝菀脸上因蹴鞠赛而扬起的开怀笑意,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这可不是想他想得偷偷哭又失落他不能陪她来武赛的模样。 杨修禅见李奉渊悄不作声偷听姑娘家讲话的闷骚样,忍了又忍,却实在没忍住,大声笑了起来。 他笑得突然,李姝菀闻声回头,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杨修禅身边静静望着她的李奉渊。 她目光一滞,有些呆地微微张着嘴巴,痴看着他,实打实地愣住了。 出乎意料的惊喜降临,李姝菀的脸上反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浮现什么神色。 李奉渊反应亦是淡淡,表情看不出同她重逢有多喜悦。不过他缓缓向李姝菀张开了抱在胸前的手,声音低缓:“不认得我了?” 李姝菀似被这熟悉的声音一下子唤回了神,她眼眶一红,抬腿奔向他,几乎是把自己砸进了李奉渊张开的怀抱里。 她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腰,脸闷在他胸口,有点哑地唤了一声,这些日的思念猛然爆发,看着都要哭了。 李奉渊察觉到腰间紧紧抱上来的力道,轻轻挑了一下眉毛,是一种被人深深惦记时有些得意的满足。 第41章 这滋味李奉渊鲜少体会,一时尝到,心头一片温热。 他低头望着扑进他胸口的小人儿,环住她瘦薄的肩,轻拍了拍她的背,心道:抱得这样紧,看来是有几分想。 第61章 喜极而泣 喜极而泣 李瑛曾叫李姝菀不要总哭,她听了一回便牢记于心,这些年拢共也就湿了几次眼眶。 她本以为自己还算忍得,然而此刻当她与李奉渊久别重逢,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止不住泪意。 哭得倒也不厉害,只是眼眶一直湿着,泪花如细雨,一抱着他就停不下来。 李奉渊自己心性坚韧,自然也不希望李姝菀长成一旦遇点小事便不能扛的软弱性子。 他一向教她做百折不催的将门之女,然而此刻察觉胸前衣裳都李姝菀哭湿了,却还轻轻勾起嘴角笑了一笑,像是把那些往日教她那些自强自立的话都忘了个干净。 李奉渊将手放在她脑后,感受着她因抽泣而时不时发出的轻颤,垂眸静静看着她,任着她慢慢地哭,仿佛恨不得李姝菀哭得泪如雨下,思他入疾。 杨惊春从没见谁家妹妹哭做哥哥的却还在笑的,她一脸莫名地凑到杨修禅身边,盯着李奉渊面上淡得不太看得出来的笑意,疑惑道:“你笑什么?菀菀都哭了他竟还在笑。” 杨惊春瞧见李奉渊鬓边有汗,同杨修禅小声咕哝:“他是不是日头下赶路热傻了?” 杨修禅倒是很能理解李奉渊此刻的心情,他低声道:“他从前孤苦,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好妹妹,心中欢欣,自然便要笑。” 从前的李奉渊向来是无人管亦无人问,李瑛远在西北,虽有心管他却也无力。 如今他下了趟江南,家里有一人日日夜夜盼着他归来,他不过离开二十来日,李姝菀便想他想得哭,他心里指不定多高兴。 只是他习惯闷着,苦憋在心头,乐也在心头,不会大大方方言明罢了。 杨修禅同杨惊春道:“你且想想,若是你出门远行时有人在家中时时念着你,刻刻盘着你,你会不会觉得安心幸福?” 杨惊春抚颌沉思,想起自己每次出门玩乐都要被她娘催着早些回去,迟疑着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大安心。” 杨修禅失笑:“那是因为你常被人管着,若从来无人管着你念着你,心中便万般希望有这么一个人了。” 杨惊春听杨修禅语气艳羡,不知想到了何处去,她眯起眼望向杨修禅,忽而露出一副看穿一切的神色,贱嗖嗖地问:“哥,你是不是万般希望有这样一人念着你?” 杨修禅看她如此神色,上身往后一仰拉开距离,防备地回望着她:“你这是什么表情?世间人自是都希望有他人念着自己,我又不是什么出家吃斋的和尚,当然也希望有所牵绊。” 杨惊春勾唇露出一个笑,长“哦”了一声:“我看某些人是想娶妻了!我回去就和娘亲讲,让她给你相看姑娘!” 她故意提高了声儿,想要闹得杨修禅羞红脸,说着还夸张地张大双臂比划:“就让娘亲将望京城里适龄的姐姐们的画像都搜罗起来,画这样多的画像——啊!” 她话没说话,杨修禅忽然忍无可忍地抬起手,屈指给了她额间一下。 他速度快,杨惊春都没反应过来,脑门上就吃了一记。 “咚”的一声响,又闷又沉,杨惊春吃痛,嘴巴一瘪,下意识抬手捂住脑门。 她可怜巴巴地瞅他一眼,又不敢说什么,跑栏杆边看蹴鞠赛去了。 李姝菀听见二人笑闹,从李奉渊怀里抬起头来。 李奉渊伸手替她擦了擦眼下的泪痕:“不哭了?” 大庭广众之下哭完,李姝菀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摇摇头,掏出帕子擦干眼泪。 近一月未见,李姝菀心头有说不完的话想同李奉渊讲,可话多了,挤到嘴边,只剩下一句:“路上可还顺利?” 李奉渊颔首“嗯”了一声,伸手将她鬓边的发丝顺到耳后,捏了下她哭红的鼻尖。 李姝菀摸了摸鼻子,抬头看他,见他脸上有汗、衣上有尘,忽然意识到李奉渊回京后并未回府,而是直接来此处寻她来了。 她思及此,忍不住抿唇轻轻偷笑起来。 原来不是只有她在家中想着他,他也一直念着她的。 第62章 惆怅 惆怅 李奉渊一路策马疾驰而归,起了一身的汗,染了一身的尘。 李姝菀靠近在他衣上嗅了嗅,一股子热汗和尘灰的味道。 李奉渊见她凑过来闻罢立马又皱着鼻子退开,也抬臂闻了闻自己。 是有些汗,混着干细的泥土味,着实不好闻。 大汗淋漓的天,蹴鞠赛场外设有好几处厢房供人洗沐更衣。 杨修禅今日便带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上午赛后去将身上汗湿的赛服换了下来,梳洗一番后,又是位锦衣玉食的贵公子。 不过李奉渊才进城,从江南带回的东西都让人送回了府。他来武场两手空空,哪里备了多余的衣裳,要洗浴更衣就只得回府去。 李姝菀知道李奉渊素来喜净,他每日晨时练了武回房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别家的小姐都没他洗得勤。 李姝菀回头看了眼踢得热火朝天的赛场,有些舍不得这难得一见的蹴鞠赛,但亦不忍李奉渊一身汗在这陪着她。 她嘴唇微动,正准备开口提出回府,李奉渊却像是看出了她的迟疑,率先道:“不急,等你看完蹴鞠赛,再回也不迟。” 他说罢,撩起衣袍在桌案边坐下,冲她挥下了手,示意她去观赛就是,不必陪他。 李姝菀叫桃青给李奉渊端来一碗冰镇过的酸梅汁解暑热,这才转身去找杨惊春。 杨修禅笑着看向喝酸梅汁的李奉渊,问他:“有个好妹妹在家盼着自己的感受如何?” 李奉渊一口一口喝着李姝菀让人端给他的酸梅汁,轻点了下头,不咸不淡地道:“挺好。” 他一贯内敛沉闷,杨修禅听他如此说,知道他闷劲又犯了。 哪里只是“挺好”,他一回京直接便来了武场找李姝菀,分明是喜爱得不得了才是。 杨修禅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口冷心热的毛病不改,我看你迟早要吃点亏。” 李奉渊对此不置可否,他放下泛着凉意的瓷碗,咬着口中的冰块,扭头看向栏杆前的杨惊春和李姝菀。 二人观赛入神至极,头也不回,只顾盯着场上的一众热血沸腾的少年,也不知道是在看比赛,还是在看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杨修禅也侧首看去,身为兄长,他心中忽而生出几许惆怅。 他长叹一口气,道:“时光轻快,叫人唏嘘。昨日还咿呀学语的小姑娘转眼就长这么大了,再过几年便又到要择婿嫁人的年纪,也不知她们日后会瞩意哪家儿郎,万一看差了眼,喜欢上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该怎么办。” 李奉渊倒从来没想过这事,在他眼里,李姝菀还只是个未长大的小姑娘,嫁人这种事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李奉渊看了杨修禅一眼,奇怪道:“为何突然想这些?” 杨修禅冲着杨惊春和李姝菀轻抬下颌,叹息着道:“就这姿势,已维持一天了,看得连眼都舍不得转,如果说他们单单是在看蹴鞠,我是不信的。” 李奉渊听他焦得心乱,给他了个注意:“你若担心得很,不如想法子提升她们辨识男人的眼界,免得以后二人眼盲,瞧上那些个无用之人。” 杨修禅看他不慌不忙,侧身附耳,认真请教:“愿闻其详?” 李奉渊道:“只需以身作则,做学识,练武艺,习得文韬武略。有你这样文学兼备的兄长在身侧,她以后自然瞧不上中庸无能的男人。” 正说着,周遭喝彩声倏然并起,随之鼓声起,高台上传来一声:“胜负已定,胜出者:乙队!” 李姝菀和杨惊春闻声欢笑着拊掌高呼,双眼都笑弯成了月牙。 李奉渊转头看去,瞧见场上十数人围在一起,一戴面具的少年被众人簇拥其中,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 他似觉得此人身形有些眼熟,凝神细看片刻,问杨修禅:“这是殿下?” 杨修禅无奈笑了一声:“是殿下,迷得场上的姑娘们乐不思归的太子殿下。” 杨修禅问李奉渊:“诶,你说,要读多少名书,习何种绝世接的武艺,才能比得过举世无双的太子殿下?” 李奉渊:“……” 第63章 嫁人 嫁人 蹴鞠赛后,四人一道回府。 李姝菀回去也乘的杨惊春的马车。杨惊春看日头晒,叫李奉渊和杨修禅同乘,不过二人嫌挤,驾马在前面开路。 杨惊春和李姝菀虽已经离开武场,但心里还对方才的蹴鞠赛念念不忘,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方才的赛况。 话间免不了要提起场上的风云人物——戴了面具身份未明的太子殿下。 第42章 李奉渊听见两句,起初没放在心上,但马车走出老远后还听见二人在猜那人是谁,忽然如杨修禅一般生出了几许身为兄长的忧虑。 太子身份尊贵,非常人能及,若无意外,将来继位后,便是大齐至尊无上的帝王。 然自古以来,皇家皆重权薄情,杨修禅和李奉渊身为兄长,自然不愿自己的妹妹入宫。 若得宠也罢,若不得君心,即便做了世间最尊贵的女人,也不过是一只被困宫墙中的鸟雀,郁郁不乐,悲苦半生。 不如做寻常人家的妻,有娘家护着,无论如何都能过得快活肆意。 当年李瑛突然从江南将李姝菀抱回来,把她扔在家中后便再没回来看过,李奉渊为兄为父,比起杨修禅,自觉更多一分沉甸甸的责任在肩头。 说不定再等几年,当真是要他这个兄长来为她择婿。 李奉渊将满十七,怎么着也应比李姝菀更早成家,然而他此时不担心自己的亲事今后由何人来定,只忧心起李姝菀的亲事来。 他轻勒缰绳,放慢速度,缓缓靠近马车车窗,与之并行。 天热,里面的人怕闷,车窗未关,轻薄的纱帐垂落,隐隐能看见二人打闹的身影。 车内传来莺鸟似的笑语,李奉渊抬手轻敲了下窗框,很快,纱帐从里掀开,李姝菀露出脑袋,笑盈盈从窗中抬头看着他,轻声问:“怎么了?” 李奉渊也垂眸望着她,她未拐弯抹角,直言问道:“今日半个望京的小郎君齐聚在蹴鞠场上,你看了一天,可有属意的?” 大齐女子芳龄十四即可出嫁,十二三岁定下亲事的不在少数,李奉渊这话虽问得突兀,却也不奇怪。 可李姝菀却似乎被他问住,轻轻眨了下水灵灵的眼,敛了唇边的笑,好半天没回话。 李奉渊误以为这场上的少年都入不了她的眼,只当她喜欢年纪再小几岁的,与她同龄的男子,便又问:“若是没有,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李姝菀还是没回答,她见李奉渊神色认真,浅浅蹙起眉头,抿起了唇。 那神色瞧着有几分卑弱,很是惹人心怜。 她轻蜷起手指,有些迟疑地小声问:“你希望我早早嫁人吗?” 杨惊春本在一旁安安静静剥荔枝吃,一听李姝菀这话,顿时对李奉渊露出了极为谴责的神色。 若不是嘴里塞满了荔枝肉不能言,多少要吐出几句“阔论”来。 李奉渊见李姝菀误解了他的话,抬手弹她额心,训道:“尽胡思乱想。” 李姝菀挨了痛,却露了笑意。 她知自己想多,剥了颗洁白多汁的荔枝,伸长了手从窗户递给李奉渊赔罪。李奉渊伸手接了过来,但没吃,又塞回了李姝菀嘴里。 李姝菀鼓起腮帮子,咬破荔枝慢慢咽了。 李奉渊继续问:“你还未告诉我,喜欢什么样小郎君,我早些帮你留意,免得家世好才学佳的都被别人家的姑娘定下了,到时候你只剩下歪瓜裂枣可挑。” 杨惊春闻言,觉得这话有理。珍品人人都求之不得,出色的小郎君自然也不例外。 她嘴里包着荔枝,看着李奉渊,忙不迭指了指自己。李奉渊了然:“好,也替你相看相看。” 李姝菀认真想了想,摇头道:“我还没想过这些呢。” 她说着,看李奉渊额间有汗,从马车里拿出一把油纸伞,支出窗撑开了给他:“打着吧,日头毒。” 李奉渊不爱打伞,不过李姝菀既已撑开,便伸手接了过来。 阴影笼罩下来,挡住刺目的艳阳,李姝菀又掏出帕子给他:“都晒出汗了。” 李奉渊松开缰绳,拿过帕子,擦干额头的汗,随手将帕子塞进胸前,忽而体味到了一两分爹娘嫁女的不舍心情。 他就这一个妹妹,温柔体贴,处处想着他,以后嫁了人,便再无人会这般为他着想。 李奉渊这么一想,便突然觉得李姝菀今后若是不愿嫁人,他养她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第64章 亲 亲 回去的路上途经明阳湖,四人在酒楼吃饱喝足才回府。 宋静知道李奉渊今日回来,早早便在府门口等着,一见李奉渊后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了一番,看他安然无恙才放下心。 回栖云院的路上,他一路嘘寒问暖,询问着李奉渊这一路上的颠簸和江南之事。 这些事李姝菀在回府的路上就已和李奉渊聊过,此刻宋静再问起,李奉渊便回得笼统,有些懒散之态。 李姝菀看宋静担心,便一一替李奉渊认真回了。 宋静问了几句,索性不再询李奉渊了,直接和李姝菀说起话来。 李奉渊执伞罩在李姝菀头顶,放慢步子往栖云院走,乐得清闲。 宋静慢步跟在李姝菀身侧,温声问道:“老夫人身体可还安康?” 李姝菀转述着此前从李奉渊那听来的话:“老夫人年纪大了,时而会犯糊涂,记不清事,不过身体却还硬朗,宋叔不必忧心。” 宋静笑着连声应好:“那就好,那就好。” 李奉渊身畔没几个近亲之人,娘家那边便只有一个外祖母。洛佩身体康健,于宋静而言,那这世上便多一人爱护李奉渊,是再好不过的事。 李姝菀亦作这般想。 李奉渊听二人提起洛佩,忽然想到件事,他看向李姝菀,开口道:“今年冬,陪我去江南同外祖母过年。” “嗯?”李姝菀闻言怔了瞬,宋静也有些意外。 李姝菀身份尴尬,与洛佩算不上亲故,一名庶女去陪嫡子的外祖母过新年,怎么看都有些奇怪。 李姝菀偏头看向李奉渊,见他神色如常,不似说笑。 可她也不明白洛佩怎么肯见自己,毕竟洛佩从前待李奉渊便冷淡疏离,没道理会无端对她起了亲近之意。 李姝菀不好直言,便委婉问:“我若突然前去,会不会有些冒犯?” 李奉渊知她心中顾虑,解释道:“我回来时问过外祖母,她已答应了,没什么冒犯。” 李姝菀心中仍有些疑惑,但还是答应了下来:“好。” 栖云院内,下人们正进进出出在往李姝菀屋内搬东西。 桃青和柳素分别盯着门内门外,正忙碌招呼着。 桃青叮嘱道:“都小心着些,这都是少爷千里迢迢从江南买回来的,可千万别磕碰坏了。” 她说着,身边的小侍女提醒她:“桃青姐姐,少爷和小姐回来了。” 桃青闻声回头,忙迎上前来,浅笑着行礼道:“少爷,小姐。” 李姝菀有些茫然地看着堆在东厢门口的一大堆物件:“这是在做什么?” 桃青看了一眼李奉渊,见他无开口之意,便解释道:“小姐,这些都是少爷从江南带回给您的礼物,您要不要现在瞧瞧?” 李奉渊素来嫌麻烦,出门更是轻装简行,连自己的行李都不肯多带,李姝菀没想到他会给自己带这么多东西。 她颇意外,又按捺不住欣喜,抿唇看向李奉渊:“买给我的吗?” 李奉渊看她神色期盼,淡淡道:“随便买了点儿。” 他说随便,实则让人从江南拉了一马车的东西回来,全是江南街头小市的地方玩意,说不上多金贵,但胜在有心,大多都是他一件一件挑的。 李奉渊抬了抬下巴,大方道:“去看看吧,喜欢就留下,不喜欢的便扔了。” 他送的东西,李姝菀怎么舍得扔,还没看便一口道:“都喜欢。” 她提起裙子迫不及待跑过去,跑出两步,又忽而折身回来,张开手抱了李奉渊一下,温柔道:“谢谢。” “我身上脏,松开。”李奉渊如此道,手却轻轻抚了抚李姝菀的脑袋。 李姝菀闻言乖巧地放开手,李奉渊看她松得不假思索,以为她嫌弃起他一身汗尘,眉尾一动,改口道:“让松就松,看来不是诚心道谢。” 他说着这话,表情却又不怒不笑,李姝菀看不出他当真生气了还是在捉弄她。 宋静倒是看明白了,但并没有指出来,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李姝菀抬眸呆呆盯着李奉渊看了会儿,实在辨不清楚,想了想,垫起脚在他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认认真真道:“是诚心的。” 这回轮到李奉渊静了一瞬,他问她:“谁教你的?” 李姝菀似乎不觉得这样随随便便亲人脸颊有什么问题,不明所以地看着李奉渊,李奉渊指了下脸。 李姝菀如实道:“惊春。” 杨惊春也算李奉渊看着长大,生来一副欢脱性子,李奉渊有些头疼地道:“下次不许再随便亲旁人。” 李姝菀不想答应,但也不想违背李奉渊,她商量着道:“可是那是惊春,不是旁人。” 李奉渊道只好松口:“那便除了她,别人都不行。” 李姝菀又问:“那你呢?” 李奉渊看着李姝菀明净的眼,难以说出拒绝的话,顿了须臾,道:“等你再大些,就不行了。” 第43章 第65章 骑马 骑马 李姝菀捣鼓着李奉渊从江南带回的小玩意儿捣鼓到深夜,李奉渊落灯休憩时东厢的灯烛依旧透亮。 翌日,武赛比骑射之术。李奉渊既已回京,自然要赴驳祈伯璟的邀约,前去参加余下的比赛。 晨时,李姝菀还没醒,李奉渊已准备出门。他见东厢门窗紧闭,特意叮嘱下人,让李姝菀痛痛快快地睡,别去扰她。 是以等李姝菀慌慌张张爬起来赶到武场,日头初盛,已是巳时。 骑射比试的场地不在蹴鞠场,观者的席位也另设了位置,李姝菀找了一会儿才找到地方。 她姗姗来迟,十来名穿着精干的少年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接连朝席间走来。李奉渊也在其中。 似乎刚刚比完。 他理着护腕,走下马蹄踏得尘土喧嚣的赛场,李姝菀正巧同他打个照面。 李姝菀看他靴上有尘痕,有些懵怔地瞧着他,不可置信道:“已经比完了?” 李奉渊“嗯”了声,他像是并不怎么在意这比赛,也不提一提比得如何,反问李姝菀:“睡足了?” 李姝菀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足得不能再足,头都睡昏蒙了。 她愣愣点了下头,随即又不死心地问道:“当真比完了?” 她一句话问了两遍,惹得李奉渊定定看了她一眼,开口回道:“是,比完了。” 李姝菀有些难过地道:“怎么这样快,我都还没看见呢。” “场上尽是尘土和泥沙,没什么好看,不如多睡会儿。”李奉渊说着,入席间坐下,给自己和李姝菀各斟了杯茶,端起来喝了一口。 李姝菀站在他身旁,见他一身骑装,有些遗憾地道:“可是我想亲眼看看你在赛场上的样子。” 他每日勤练苦读,从不懈怠,李姝菀已在平日里领教过他的学识,却还没目睹过他大展身手的英姿。 李奉渊闻言抬起头看她,似乎有些不理解她这念头,不过他也没多问,只道:“你若想看,明早随我去武场我练给你看。” “那不一样。”李姝菀小声道。 再者,李奉渊每日起得比厨房养的那几只下蛋的鸡都早,她实在没法从床上爬起来。 之前郎中来诊平安脉,看她个儿小,叮嘱她夜里要早些睡,晨时要晚些起,如此才能拔高个。 李姝菀牢记于心,生怕以后长成个矮木桩子。 她缓缓坐下来,一言不发地端着茶杯抿。 李奉渊看她不出声,那余光看她,问道:“生气了?怨我早上没叫你起来?” 李姝菀从不生他的气,她摇头:“没有生气。” 虽这般说,却怎么都瞧着不大高兴。 李奉渊看她这模样,忽然放下茶杯站了起来,朗声道:“走。” 李姝菀不解地抬头看他:“去哪?” 李奉渊道:“教你骑马。” 李姝菀很是诧异:“我吗?” 可她还没马高呢。 李奉渊道:“你不是想看我比赛?看别人赛马有什么乐趣,待你学会了御马,迎风而行,驰骋天地,不比看人赛马快哉?” 他朝她伸出手:“来。” 李姝菀有些迟疑地握上去,李奉渊稳稳拉她起来:“走,给你挑一匹小马。” 比赛用的马就在观席侧前方的马厩中,不过皆是战马,四肢矫健,毛发油亮,最矮的也已近五尺, 李姝菀站在它面前,能与之平视。 李奉渊从中挑了一匹温顺的,同李姝菀讲了几句初学马术的紧要处,而后掌稳了马身直接让李姝菀踩着马镫扶着他往上爬。 他幼时随李瑛学骑马,李瑛什么都没教,牵稳了马便叫他直接往上爬,错处再改。 李奉渊当时脚掌踩入马镫踩得太深,摔下马背时脚掌卡住,险些扭断脚腕,还是李瑛上前接住他才免于摔成个残废。 他那时候只有三岁,骑了一匹不及半人高的小马驹,马具皆是量身而制,李瑛估计也没料到他能摔下来。 洛风鸢知此事后,少见的动了气,将李瑛训骂了一顿。李瑛自知理亏,默默听着一声不吭。母子两之后好几天都没理他。 李姝菀和那时的李奉渊信任李瑛一般信任他,她右脚踩住马镫,撑着李奉渊的肩便往马上爬。 身下的马打了一个响鼻,她有些紧张地侧坐在马鞍上,李奉渊见此,拍拍李姝菀的腿,道:“左腿,跨过去。” 李姝菀看了眼自己的衣裙,有些犯难:“可是自古以来女子骑马,都是侧身横乘,如男子纵乘,实属不雅。” 骑马当稳,哪管雅不雅。李奉渊有时觉得这些针对女子而设的繁杂琐碎的规矩实在莫名其妙。 他将李姝菀踩死在马镫上的脚掌抽出些许,淡淡问:“那摔死了要不要侧着埋?” 这话直白得骇人,李姝菀不再犹豫,默默抬起左腿,跨坐在了马背上。 第66章 公主 公主 坐在马背上的视野比在平地上开阔一倍不止,抬眸远眺,目之尽头山脉横连,天地好似都变得更加广阔。 李姝菀看罢远处,又收回目光,低头看向马首旁站着的李奉渊,一眼瞧见他乌黑的发顶。 他依旧是挺拔的少年郎,只是居高临下看去,身形稍不及平日高挑,像矮了一截的青竹。 李姝菀没见过他这模样,觉得有些莫名的趣儿。 李奉渊仰头,看她浅浅勾起唇角似笑又不敢笑,问她:“偷笑什么?” 李姝菀摇头不语。 她手握缰绳,在李奉渊的保护下,些许紧张又小心地骑着马往前走。 马儿步伐缓慢,铁蹄连粒尘沙都带不起来。 李奉渊倒也耐心,不催不急,走一步停一步,拉着马嚼子带着李姝菀在马厩旁的空地上慢慢绕圈,等她适应在马背上的感受。 不远处,一名身姿曼妙的少女站在亭廊下,静静注视着烈烈暑日下闲适的兄妹二人。 少女名叫祈宁,姜贵妃之女,当今的七公主,年仅十五。 祈宁神似其母,容媚似妖,即便神色平静,眉梢眼角也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媚惑之色。 她问身后的宫女:“那便是李奉渊和他的妹妹?” 宫女道:“回公主,是李家兄妹。” 祈宁观了片刻,忽而抬步朝二人走去。身后的宫女忙撑伞跟上。 李姝菀看着朝她走来的祈宁,虽不认得,却看得出祈宁气质不俗,身上所着的衣裙飘逸如云纱,似宫中之物。 她轻轻唤了李奉渊一声,示意他往身后看。 李奉渊曾在宫中见过七公主,他回头瞧见祈宁宁,朝李姝菀伸出手。 李姝菀默契地搭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下了马,抚平了弄皱的衣裙。 祈宁行至二人身前,李奉渊抬手行礼:“公主。” 李姝菀闻她身份,并不意外,似已有所预料。她随李奉渊行礼:“问公主安。” 祈宁微微颔首。她看向李姝菀,见李姝菀目清神灵,温婉端庄,含笑道:“听闻大将军有一小女,聪颖明媚,宛如天上仙童,今日得见,方知此言不虚。” 称赞之语李姝菀听人说过不少回,或出自真心,或源自恭维,李姝菀都只是以笑回之。 然而面前的人不是旁人,乃是千金之躯的公主,李姝菀不知她是哪位公主,亦不知她性情,不敢仅以笑相对,是以低眉恭敬道:“公主谬赞。” 祈宁笑了笑,又看向李奉渊,缓缓开口道:“今年春,羌献首领乌巴托西击忽山部,夏初时,已收忽山部于囊中。随后又遣派使者向东欲与烈真部联手。若能成,想来待秋日养肥了兵马便要入侵我大齐。李公子可曾听过此事?” 李奉渊并未直面回答,而是问:“此乃军政要事,公主为何来告诉我?” 姜贵妃与李奉渊不和,李奉渊面对祈宁,亦报有防备之意。祈宁也很清楚这一点。 她语气柔缓道:“没什么,只是方才在亭下看见你兄妹二人,忽然想起了此事。大将军驻守边疆,李公子为人子,定心怀忧思,时时关心着西北的战事。既然碰巧遇见,我想着便来同李公子和李小姐道一声罢了。” 李奉渊面色平平,拱手道:“那便多谢公主好意。” 李奉渊虽守礼,但态度却淡。不过祈宁似并不在意,她道:“大将军久居西北苦地,守国卫民,才有我等安闲,当是我谢大将军。你身为大将军之子,不必谢我。” 李奉渊闻言,不动声色地快速看了祈宁一眼,她神情隐露敬佩之色,这番话语似当真出自真心。 姜贵妃恨不得李奉渊从望京消失,她的女儿没道理待李奉渊此般和善。 李奉渊心生疑虑,却并未表现出来,只道:“父亲为人臣,蒙陛下信任驻守西北,此不过职责所在。” 祈宁道:“当年宫宴上,大将军也曾如此说过,李公子倒颇有令父之风。” 正说着,一阵高高低低的马蹄声忽而从前方的赛场上传来,祈宁抬眸看去,见一队刚赛完的少年郎骑马朝他们徐徐奔近。 第44章 祈宁望见那马上带着面具的祈伯璟,目光凝了一瞬,显然认出了他,随后又看了眼一旁另一匹马上坐着的杨修禅与杨惊春二人。 她收回目光,同李奉渊辞别道:“李公子的朋友来了,那我便先行一步,不打扰了。” 李奉渊和李姝菀各行其礼,齐声道:“恭送公主。” 李姝菀看着祈宁远去的身影,小声问李奉渊:“这是哪位公主?” 李奉渊道:“七公主,祈宁。” 李姝菀有些诧异:“姜贵妃的女儿?” 李奉渊微微点头:“是。” 祈宁言语温和,待李奉渊和李姝菀的态度称得上和善,半点不似姜贵妃。 李姝菀不解,不自觉蹙眉思索着道:“她与我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李奉渊也作此想。他仿佛担心李姝菀因这一面之见而对祈宁生出友善,提醒道:“她行事莫名,若今后遇见,不可轻信。” 李姝菀乖乖应下:“好,我记下了。” 第67章 道歉 道歉 参赛的少年郎驰马而归,观席中叫好声阵阵,铁蹄下尘土飞扬。 他人都是一人一骑,唯独杨修禅身前捎带了个闷闷不乐的杨惊春。 杨修禅在李奉渊和李姝菀面前勒马停下。杨惊春似只皮猴,无需搀扶,灵活熟练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这个年纪的姑娘已明了男女之别,渐生男女之思,大多文静典雅,注重仪态,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渐渐有了形貌。 杨惊春却似一头冲出土的春笋,没了泥土的遏制,肆意生长,越发活泼好动。 李姝菀一笑,正准备唤杨惊春,却发现她发间夹杂着许多泥黄色的尘土。 杨惊春瘪嘴,走到李姝菀跟前,委委屈屈地叫了她一声:“莞菀。” 李姝菀见她如此狼狈,愣了愣,关心道:“这是怎么了?摔了吗?” 杨惊春回首冲着杨修禅瘪了下嘴:“你问他!” 杨修禅翻身下马,笑得爽朗:“我已告诉过你了,叫你站远处看,你自己不听,非要凑到跟前来,才让马蹄扬了一身灰,怎能怪我。” 杨惊春娇蛮地哼了一声:“别人的马为何没扬我一头的灰,就你座下的马扬了,自然是故意的。” 杨修禅无奈:“怎么没有?好些人都从你身畔疾驰而过,踩得尘土飞扬,怎就只怪哥哥。” 他说好些人,其实除了他之外,也就一个祈伯璟。只是他不便言明,怕杨惊春当真去找祈伯璟的麻烦。 杨惊春一听,倒是忽然想起来:“哦!都险些忘了,还有那佩戴面具之人!” 杨惊春比李姝菀长得高些,她说着,在李姝菀面前低下头,将粘满了灰的脑袋脑袋给她瞧,撒娇道:“莞菀,帮我拍拍。” 李姝菀伸手替她轻轻拍着发顶,灰尘簌簌抖落,杨惊春看见尘土尽掉在李姝菀的裙鞋上,往后退了一小步,站远了些。 杨惊春今日穿的紫裙,此刻像是北方被风沙打焉儿的茄子。她叹口气,嘟囔着道:“赛马一点都不好玩,赛场是直道,鼓声一响他们便甩鞭奔出三百里,瞧不见人也就罢了,还扬我满嘴的沙,还好莞菀你没来。” 李姝菀听见这话,下意识抬眸看了看李奉渊,李奉渊读懂她的表情,缓缓道:“同你说过了,没什么好看,现在信了?” 他这话仿佛李姝菀刚才在和他闹脾气,她有些羞赧地道:“我没有不信。只是你这辈子只能参加一回武赛,没能亲眼观赏这一项比赛,还是觉得有些遗憾。” 几人正说着,祈伯璟忽然骑马缓缓走了过来。 他似乎听见了刚才杨惊春的话,看向像只小猫低着头让李姝菀撸毛的杨惊春,拱手道:“方才赛马时事出紧急,不小心弄脏了姑娘的乌发仙裙,多有得罪,还望姑娘海涵。” 他声音很是温和,即便嗓音闷在面具下,也清朗沉稳,听得人舒心。 杨惊春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她方才与杨修禅说那些小气话,也不过是因为和杨修禅是兄妹,二人日常拌嘴罢了,并未当真动气。 杨惊春看祈伯璟高坐在马上和她致歉,问道:“你即是来道歉的,为何又居高临下?岂不毫无诚意。” 杨惊春并不知道面前的人是当今太子,可杨修禅却深知面前这人的面具下藏着怎样金贵的真身。 他一听杨惊春的话,后背一凉,简直想给杨惊春嘴里塞满酸果子。 祈伯璟在场上刻意戴面具不示真容,杨修禅便不好直言一句“太子殿下”以戳穿祈伯璟身份的方式来提醒杨惊春。 正当他犹豫的这一眨眼的功夫,祈伯璟居然下了马。 面具下的眼含笑看向她,祈伯璟当真向杨惊春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再度道:“刚才是我之过,望杨小姐勿怪。” 杨惊春见他言行举止大大方方,敢做敢当,心头一丝丝微不足道的气也消了。她直爽地摆摆手:“好吧,我原谅你了。” 杨修禅实在看不下去了,轻“哼”了一声示意杨惊春不要再说了,再顾不得别的,低头向祈伯璟行礼道:“太子殿下。” 杨惊春一听,顿时吓得眼都瞪圆了。她惊慌失措地看了看杨修禅,又看了看祈伯璟。 杨修禅正准备为杨惊春找补两句,将错揽到自己身上来,不料祈伯璟压根不应他这称谓。 他道:“杨公子认错人了,在下只是一无名小卒,并非太子。杨公子此言,或会要了在下的脑袋。” 杨修禅一听这话,满肚子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祈伯璟不再多言,同众人微一颔首,转身离开了。 杨惊春当真以为杨修禅认错了,她虚惊一场,抬手一拳轰在了杨修禅背上:“哥!你什么眼神啊,快吓死我了!” 杨修禅有苦难言,他看向一直闷不作声高高挂起的李奉渊,苦笑道:“好兄弟,你倒是说两句。” 李奉渊看戏不嫌事大,添柴加火道:“惊春说得对,你是该回去练练眼,下次可别再认错了人,说错了话。” 杨修禅:“……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 第68章 偷看 偷看 下午,赛箭术。一行十人齐比,共射十箭,以中靶数决胜。 骑射皆是李奉渊的拿手好戏,李姝菀错失骑赛,箭术场上,如愿以偿一睹李奉渊赛场上的飒爽英姿。 射箭备的是近两石的强弓,开弓已属极其不易。 然而李奉渊却好似生了一双力大无穷的铁臂,于烈烈酷日下,挽弓搭箭,眯眼瞄准远处箭靶,竟是速射速发,九发九中。 李姝菀在一旁连声叫好,喊得嗓子都发干。 李奉渊身旁便是戴了面具的祈伯璟,他射至还剩最后一发时,祈伯璟忽而偏头看向了他。 李奉渊注意到他的视线,黑眸盯着靶心,双臂发力,肌肉绷起,将弓弦几乎拉至极致! 随即手一松,弓箭破风而出,如势不可挡的闪电直击靶心,竟然一箭将靶心射了个窟窿! 杨修禅见此,面露钦佩,忍不住拊掌喝彩:“好!” 他知李奉渊心中抱负,是以这一声喊得高昂洪亮,似要叫场上众人都知他这兄弟射艺精湛。 不明所以的人听见杨修禅的叫好声,果然议论起来:“怎么了?可是谁又得分了。” “是李家的公子,他最后一箭将靶子射穿了!” “强弓穿靶有何稀奇,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弓确为强弓,箭却是不中用的蜡箭头。能穿靶而过,此等臂力绝非常人能及。所谓虎父无犬子,这李公子确有其父雄风。” 周遭喧嚣声起,一时都在议论他。不过李奉渊并未理会,他率先射完十箭,不等结果,放下弓便走。 行过祈伯璟身后,听见祈伯璟低缓道:“宴后,我在此地等你。” 李奉渊在祈伯璟面前施展身手,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应下:“是,殿下。” 赛后,祈伯璟在武场设宴款待众人。 他脱了面具,换回了衮龙袍,以真容出现在众人面前。 赛场上的雄姿英发的面具少年在短暂放纵了两日之后倏然消失不见,又变回了重责压肩的太子。 赛期祈伯璟一直未露面,宴会上,有人似乎已经察觉他与那戴面具的无名少年有些相似,不过往席间一看,又见席中还坐着一名身戴面具的年轻人,便打消了疑虑。 只是众人不知,这人是祈伯璟命人假扮的罢了。 宴上男女分席,中间立了屏风。杨惊春吃饱后,没忍住好奇心,从两扇屏风之间探出脑袋,偷偷看向上座正襟危坐的太子。 他仪态端庄,挺拔如竹。夕阳斜落,照在他身上,好似一幅被火光映红的画。 祈伯璟自小便被立为储君,被一双双眼睛看着循规蹈矩地长大,言行举止也照着未来帝王的要求严格培养。 如李奉渊所言,太子仁厚,却也叫人不可亲近。 第45章 杨惊春偷看了会儿,总觉得天边的夕阳晃眼睛,看不太清楚。她收回脑袋,顺着屏风往前走了几步,又把脑袋从另一处屏风间隙里伸了出去。 女席中许多些活泼好动的年轻姑娘,吃饱了坐不住,离了席,拉着相识的姐妹四处玩儿。 四周喧闹,杨惊春撅着屁股伸出脑袋往屏风另一边看,倒也没人注意。 不过好巧不巧,这回她的脑袋一探出去,恰在李奉渊所坐的席位后。 而李奉渊对面就坐着杨修禅。 杨修禅看见一个脑袋偷偷摸摸从李奉渊背后钻出来,定睛一看,险些被杯中酒给呛着。 杨修禅些许紧张地瞥了眼上面坐着的太子,见祈伯璟暂时未注意到杨惊春,忙给李奉渊使了个眼色。 他指了指李奉渊身后,李奉渊放下玉筷,头也不回,直接伸出手将杨惊春的脑袋摁了回去。 而后反手将屏风一拉,把她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杨惊春可怜巴巴地捂着脑袋,见此计失败,苦着脸回去找李姝菀。 李姝菀吃得慢,还在用膳。她见杨惊春头发有些乱,以为她是钻屏风弄乱的,没多问,只笑着问她:“见到太子了吗?” 杨惊春道:“只瞥见一眼。” 李姝菀小口小口咬着绿豆酥,又问她:“好看吗?” 杨惊春这回头点得快:“没看得很清楚,但应当是好看的。长眉星目,甚是端庄” 李姝菀一听,也有些好奇。不过她不比杨惊春胆子那样大,不敢越过屏风去看。 她凑到杨惊春耳边小声问她:“是不是和你之前说的一样,像个小美娘?” 杨惊春认真想了想,死活没想起来方才那张仅模糊看了两眼的长什么样,她一拍大腿站起来:“你等着,我再去看看!” 李姝菀腮帮子撑着,吃得一刻不停,含糊道:“我在这里等你。” 杨惊春聊了几句再去,只跑了个空。祈伯璟已离席,李奉渊也已不在。 靶场上,二道人影正缓步同行。 余晖将地上的影子拖得瘦长,李奉渊落后祈伯璟半步,听着他说话。 祈伯璟背着手,道:“连发九箭,发发众的,最后一箭贯穿靶心,此臂力若在军中,当持长枪铁盾冲锋陷阵,立功封侯。” 李奉渊道:“殿下过奖。” 祈伯璟笑笑:“你不必自谦,我知你才能所在,汝之才干,当随父掌兵,而非委身庙堂一隅一地。你可想过今后要如何,入仕与文官相斗,还是远赴边疆上阵杀敌?” 李奉渊没有直面回答,他静了片刻,道:“羌献一日不除,大齐一日不得安定。但我家中妹妹尚幼,离不开人。” 祈伯璟知他顾虑:“若你想好,随时来找我。你的妹妹,我必当作亲妹照拂。” 李奉渊躬身行礼:“多谢殿下。” 祈伯璟扶他起来:“你我之间,何需多礼。” 他站定,抬眸看向远处天际红光,沉默须臾,肃色叹息道:“关外羌献部落意欲联合烈真部之事想来你已经听说过。此事若成,我齐国将士最艰难的一仗便要来了。” 第69章 变故 变故 秋风起,草盛马肥。降伏了忽山部的羌献部落联合烈真部,于八月来犯齐国边境。 李瑛拔营向北,与之交战近三月,退敌二百余里。 十月末,胜讯入京,龙颜大悦。 十一月十七,西北暂平,又一封密信穿过万家欢迎新春的大红灯笼,送入了皇城。 大将军李瑛,因连年作战,负累不堪,已于十一月初八,病亡西北。 盛齐四十二年,大齐折损了一位将军,换来了齐国近十年来最艰难的一仗。 萧萧冬日,寒风凛冽,大雪再一次覆满了望京。 李奉渊从皇宫出来时,天上飞雪如鹅羽,下得正大。 皇上身边的大太监王培撑伞罩在李奉渊头顶,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二人皆一路无言。 将军府的马车静静停在宫门外,刘大站在马车旁,望着眼前高峻的宫墙,些许紧张地来回踱步。 今日一早,皇上突然无名无由地宣李奉渊入宫,谁都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从前李奉渊并非没有入过宫面圣,有时是代李瑛领赏,有时是邀他参与功宴,但大多时候都会派人提前知会一声。 今日毫无征兆传他入宫,还是头一遭。 刘大心中难免隐隐有些不安。 宫门开启,刘大扭头看去,瞧见李奉渊从宫内出来,快步迎了上去:“少爷。” 他往旁一看,见此刻跟在李奉渊身边的乃是圣上身边的太监王培,又见王培面上隐含悲色,心中忧虑更甚。 王培既是皇上身边的人,刘大自不能不敬,他恭敬唤了声“王公公”。 王培低低应了一声:“哎。” 李奉渊入宫时下了马车便没撑伞,王培怕他冻着,将手中的油纸伞递向刘大,叮嘱道:“天寒,撑稳些。” 刘大看王培手中空空,没接,而是道:“车上有伞,公公拿着用吧。” 王培便又收回手,一路送李奉渊到了马车前。 他看向李奉渊,一声“世子”到了嘴边,忽而又顿了片刻,改口道:“安远侯,奴才就送到这儿了,雪大,路滑,您回府的路上小心些。” 刘大听得这话,不由得怔了一下。 安远侯乃是皇上赐给李瑛的爵位,不过李瑛这些年远在西北,一直没回京受封领赏,明面上也还没正式册立李奉渊为世子。 是以寻常在外,旁人见了李奉渊,也都只是喊一句“李少爷”、“李公子”。 便是不拘小节的,也只称一句“世子”,怎么这时候王培竟将李奉渊叫成了“安远侯”。 总不能李瑛此番战苦功高,圣上赏无可赏,李奉渊代父受赏,进了一趟宫,便成了个了不得的侯爷。 刘大觉得自己这想法好笑,问道:“王公公莫不是喊错了,怎么将我家少爷称作了——” 他说到这儿,话语忽然一止,脑中似倏然灵通了过来,满目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李奉渊,喃喃道:“少爷……将军他?” 李奉渊没有回刘大的话。 他神色浅淡,如寻常一样冷静平稳,让刘大不禁怀疑自己只不过是虚惊一场,猜错了。 可王培却微微摇了摇头,无声告诉刘大,事实的确就是他心中所猜想的那番。 王培似想说什么话来安慰李奉渊,可看了看李奉渊,又什么话都没说。 李奉渊也似乎并不悲痛,他同王培道过别,上了马车。声音从车内传出来:“走吧。” 刘大驾车掉头离去,王培撑伞站在宫门前,看着逐渐隐入雪中的马车,心中百感交集。 既惋惜一代猛将亡于边疆,又感慨于李府辉煌百年如今只剩下一对孤苦的兄妹。 王培长叹了一口气,他抬高伞沿,望着天上纷纷扬扬的白雪,在心中默默无声道:今冬的雪,下得可真猛啊。 李奉渊回到将军府,李姝菀正在栖云院的书房练字。 心乱时,执笔可凝神静心。这是李奉渊教给她的。 听说李奉渊回来,李姝菀又像是把这话忘了,立刻搁了笔去找他。 一出书房,就看见李奉渊孤身撑着伞走进院子。 李姝菀提裙跑向他,站到他伞下。 她正要问他皇上召他入宫是为何事,可一仰头,突然敏锐地发现李奉渊的情绪似有些不对劲。 那情绪并不显于表面,而隐晦地融在了他微红的眼和紧紧握着伞柄的手中。 李姝菀从未见过他这模样,有些担忧:“哥哥,怎么了?” 大雪里,李奉渊看着她,身体仿佛腐朽了一般,缓慢地弯腰垂首,闭上眼睛,将脑袋轻轻靠在了她肩上。 他从未如此过,李姝菀感受着耳边被雪风吹得冰凉的温度,有些生疏地抬手抚摸着他的发顶。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能感觉到此刻的他身上透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 李姝菀没有追问,只是默默挺直了肩背,静静地站着,努力让李奉渊靠得舒服些。 好半晌,她才听见李奉渊的声音沙哑地从耳边传来。 “我没有父亲了。” 第70章 认祖归宗 认祖归宗 十一月二十一日,李瑛的尸身运回望京,圣上下旨赐棺,举国致哀,李瑛陪葬皇陵。 满城的红灯笼尽数撤下,为这位征战半生的将军哀悼悲恸。 李瑛死了,李奉渊却没有落一滴泪,就连悲色也没在外人面前展露半分。 只是比以往更沉默,食得也要少些。李姝菀担心他压抑过甚,日日陪着他。 丧葬事毕这日,兄妹二人回到将军府,李奉渊屏退了下人,带着李姝菀走在停雀湖边的小径上。 这条路冷清,李姝菀不知他今日为何走这条路,也没有多问。 丧父之痛不可感同身受,所有的安慰都只是苍白无力的表面话,李姝菀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是安静陪在李奉渊身边,望他能好受一些。 第46章 李奉渊撑着伞,李姝菀与他并行,二人踩着路上蓬松的积雪沿着湖畔一路往前走。 这么多年过去,到了冬天,这条路上的景色仍和当初李姝菀进将军府那日一样。 大雪覆了花木,茫茫一片。清透的湖面结成了坚冰,湖中立着一座孤亭。 李奉渊行在靠近湖畔那一侧,李姝菀走在内侧。 他朝她的方向微微倾斜着伞,另一侧肩膀露在伞外,白雪淋湿了他的肩,他也没在意,好似并不觉得冷。 兄妹谁都没有说话,四周寂静,一时只能听见鞋底踩过细雪的簌簌轻响。 入眼四望,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 李姝菀抬头看着李奉渊平静的侧脸,纤细的手从厚袖中伸出来,默默拉住了李奉渊的衣裳。 李奉渊察觉到她的动作,低头看她:“冷吗?” 李姝菀摇头:“不冷。” 她显然在说假话。大雪纷飞,她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行在雪中,脚掌几乎冰得麻木,怎会不冷。 行走间,绣鞋鞋尖从裙下微微露出来,李奉渊看见她裙下的鞋面已被雪水打湿了。 李奉渊顿了一瞬,停了下来。 他将伞换了只手拿着,微弯下腰,手横过李姝菀膝弯,低低道了声“抓紧我”,然后单臂稳稳将李姝菀抱了起来。 李姝菀好久没被人这么抱过,她坐在他臂上,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这才看见他另一侧的肩膀湿了一片。 李姝菀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替他将肩上未化开的雪拂去了。 李奉渊抱着李姝菀,没有回栖云院,而是去了祠堂。 这是李姝菀第二次来这个地方。 李奉渊将伞放在门外,熟练地从祠堂里的柜中拿出钱纸香盆,火一燃,房中骤然明亮了起来。 火光映着灵牌,驱散了房中凉意。 从前供桌上最下方只有“洛风鸢”的牌位孤零零立着,如今旁边多了一道牌位,上刻着“齐大将军安远侯李瑛之灵位”。 李瑛曾在洛风鸢的牌位前请她在天庇佑,佑他平定西北再与她相聚。如今西北虽仍未定,但羌献已退,至少可得半年安稳,也算遂了他一半的愿。 李奉渊上了香蜡,扭头看向李姝菀,指着地上的蒲团,开口道:“跪下,拜。” 当初李瑛带李姝菀回府时,曾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只是那时候李奉渊将她拉起来,不让她跪洛风鸢的灵位,如今却要她跪拜先祖,无异切切实实认了她李家子孙的身份。 李奉渊曾思索过要不要将李姝菀身世的真相告诉她,但如今他已有了定论。 就让她不知不晓,以为自己是秦楼女子所生,便是最安稳的结局。 上一辈的罪怨与她无关,她只需要永远做李瑛的女儿、做他的妹妹,平稳地度过这一生就足够了。 他会尽力护着她。 李姝菀不知李奉渊心中所想,她听他的话,屈膝跪在蒲团上,伏身叩首,拜了三拜。 李奉渊的声音响起:“从今往后,你就是堂堂正正的李家人。我不在时,家中一切事宜由你做主。”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放轻了声音:“你聪颖敏锐,自幼刻苦,一定会做得很好。” 李姝菀早已预料到李奉渊今后的打算,但此刻听见这话,还是湿了眼睛,再开口时声音带着藏不住的哭意:“带我一起去西北吧。” 李奉渊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她。 她跪直了身,也希冀地看着他,等着他的答复。 但不同于李奉渊心中复杂的情绪,李姝菀的神色里并无丧父的苦楚,有的只是对李奉渊的担心和不舍。 李瑛于她虽是父亲,但相处过短,并不相熟。算起来,李姝菀从小到大也就在从江南到将军府的路上和李瑛相处过一段时日。 多年过去,她对他仅有的那一抹孺慕之情,也早慢慢消散了。即使还在,也远不及她对李奉渊的感情深厚。 李奉渊知晓这一点,可也正因为明白,他更不会带她去西北一起受苦。 他也带不走她。 李奉渊收回目光,终是没有答应她。 第71章 病倒 病倒 从祠堂回来后,李姝菀半夜便起发了热。 这些日她忧思过重,白日里又吃了风雪受了寒,柳素和桃青特意在她睡前将屋子烧得暖热,哪料还是没防住病气。 早上,天光昏蒙,桃青去看李姝菀醒了没,执灯进屋,掀开床幔一看,床上的人被子掀到腰侧,像只熟虾意识不清地蜷躺在床里侧,脸颊烧得通红。 “哎呀!小姐!”桃青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探李姝菀的额头,入手竟是又烫又湿。 桃青暗道不妙,忙又唤了几声“小姐”,将灯烛拿近,看她状况。 朦胧灯光下,李姝菀难受地闭着眼,皱着眉头,几缕乌丝黏在脸颊旁,额头已全汗湿了。 桃青放下灯烛,用袖子替李姝菀擦着汗,扭头冲门外叫道:“来人!快叫郎中,小姐病了!” 李瑛离世,府内这段时日人心惶惶,宋静忙里忙外,前日就累倒了。 如今李姝菀又发热,下人拿不定主意,去西厢请李奉渊,却听李奉渊一早就出了门。 这下府内倒当真没了主心骨。 刘二从外面请来郎中,急匆匆拖着人来到栖云院。 老郎中跑得气喘吁吁,还以为是病危急症,见了李姝菀一番望闻问切,才知只是受寒起热。 只是李姝菀身份金贵,马虎不得,是以郎中立马开了道退热的药方。 桃青接过方子,本想交给别人,想了想不放心,自己去拿药煎熬去了。 柳素留在房中照顾李姝菀,她看李姝菀昏睡不醒,替李姝菀擦了擦汗,着急地问郎中:“大夫,我家小姐体弱,可有什么快些好起来的法子?” 郎中摇头,拎着药箱起身:“治病只能一步一步来,没有速成之法可言。” 虽这么说,他还是在屋内看了看,随后指着房中的火炉道:“这炉子先熄了吧,开窗通通风,但不可吹着小姐。再拿帕子沾了温冷的水替你家小姐擦一擦额头手心。待热退了,便无碍了。” 柳素连声应好,谢过郎中,叫人去打水来,又让一名小侍女送郎中出去。 到了侧门处,小侍女将诊病的钱递给郎中,但郎中却没收。 他看了眼头顶挂着的白净的穗帐,有些惋惜地缓声道:“大将军退敌护国,亡故边疆。老夫身为齐国子民,深感将军之恩,敬佩不已。这钱就不必了。” 小侍女没想到他会这般说,愣愣握着银钱,不知该作何言。 郎中没再多说,拱手行了个礼,撑着伞,背着药箱便离开了。 小侍女带着银钱回到栖云院,交给柳素。柳素正在用帕子给李姝菀擦手,见此疑惑道:“怎么回事?” 小侍女道:“郎中说感念大将军恩德,便没有收。” 柳素闻言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将钱接了过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李姝菀终于悠悠转醒,只是思绪还迷糊着。 柳素在床边候着,一直没离开。她见李姝菀醒了,忙让人将外面炉子上温着的药端了进来,扶李姝菀起身。 柳素抽了个软枕垫在李姝菀腰后,让她靠在床头,从侍女手中端过药,舀了一勺,吹温了递到她唇边:“小姐,先把药喝了吧。” 李姝菀闻到那清苦的药味,偏头避开,不大想喝。 她眨了眨眼,声音有些沙哑地问:“哥哥呢?” 柳素看着李姝菀烧得发红的脸,放下勺子,替她将颊边的发别在耳后,温柔道:“小姐,少爷出门了。” 李姝菀听见这话,又问:“他去哪里了?” 她病得恍惚,说话也慢吞吞的。 柳素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今早刘大跟着李奉渊离了府,听说好像是入了宫。 李姝菀看柳素摇头,眼睛忽而就红了。 柳素看她眼中闪着泪花,慌道:“小姐怎么哭了?可是身子哪里不舒服?” 李姝菀没回答,她又问柳素:“他、他是不是已经去西北了?” 柳素尚且不知道李奉渊要去西北之事,只当李姝菀病糊涂了,宽慰道:“小姐从哪里听说的?少爷怎么会抛下小姐离开呢?” 李姝菀靠在床头没有说话,她知道,他会去的。 柳素看李姝菀这病弱难过的模样,不禁跟着心疼起来,她哄劝着道:“小姐,奴婢先喂您把药喝了。” 李姝菀还是道:“我不想喝,苦。” 柳素有些无奈:“小姐,喝了药病才能好,您这样,少爷回来会心疼的。” 正劝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半掩着的门便从外面推开了。 李奉渊携风裹雪入门,在看见床上的李姝菀后,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李姝菀倾身,愣愣看着他,像是没想到他会来,迷糊的思绪在看见他后也终于清醒了两分。 第47章 李奉渊看了眼柳素手里端着的汤药,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他伸手接过药碗,坐在床边,同柳素道:“出去吧。” 柳素应声退下:“是。” 李奉渊看着床上烧得脸热唇燥的李姝菀,紧紧皱了下眉头。 这些年,他将她养得很好,李姝菀几乎没怎么病过,病成这样更是头一回,看人的目光都是虚的。 李奉渊摸了下她的额头,察觉那滚烫的温度后,眉心拧得更深。 李姝菀喃喃唤他:“哥哥?” “嗯,是我。”他舀了一勺子药喂到李姝菀嘴边:“张嘴。” 李姝菀看看他,又垂眸看看了面前的药,倒是意外的听话,低头便喝了。 药很苦,润过干涩的喉咙,李姝菀眼睛忽而有些热。李奉渊看不见她的表情,又送了一勺过去。 喝罢半碗,李姝菀突然低低道:“方才醒来,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李奉渊握勺的手一顿,沉默片刻,道:“后日。” 他语气平静,李姝菀却听得鼻子一酸,一滴豆大的泪突然就从眼眶里掉了下来,落在了勺中。 黑色的药汁溅出几点,洒在床面上。 冬风传过窗缝涌入房内,李姝菀忍着哭声问:“真的不能带我去吗?” 李奉渊没答,只是将药一勺接一勺喂到她唇边。 李姝菀知道了答案,便也没再问。她低着头,安静地喝着苦涩的药。 李奉渊看不见她的眼睛,却能感受到,在他握着勺子将药递到她面前时,一滴滴砸在手背上的眼泪。 滚烫,炙热。 就像一滴滴鲜热的血。 第72章 离别 离别 护送李瑛尸骨回京的人乃李瑛的副将,周荣。此番李奉渊便是随他一同前往西北。 李奉渊与周荣约在城门口相见。离别之日,杨修禅与杨惊春也来为李奉渊送行。 天地间雪飘如絮,一如当初李瑛离京之时。 府门上,“将军府”的牌匾已经取下,新挂的牌匾上刻着“安远侯府”四个字。 新匾浓墨,白穗帐绕挂在匾上,衬得字漆黑油亮,墨汁似要从牌匾上阴刻的笔画中流出来。 李姝菀的病还没好透,她披氅戴帽,脖颈间围着一条纯白色的狐毛拥项。巴掌大的脸露在外面,唇色有些苍白。 她站在阶下,看着背对她整理马鞍的李奉渊,脸上没有一丝笑。就连素日开怀爽朗的杨修禅也在此刻敛了笑意。 杨修禅知李奉渊心中的抱负,他想跟随其父的脚步投军从戎平定西北。杨修禅也希望李奉渊有朝一日能披甲上阵,一展宏图,但怎么也没想过是在此番悲伤的境遇下。 杨修禅吸了口寒气,上前将一块用黑布严实包裹着的护心镜交给李奉渊:“这是爷爷让我交给你的。这门护心镜受千锤百炼,曾随他出入敌军之中,数次救他于危难之际,愿在战场上能护你周全。” 李奉渊伸手接过,拱手道:“替我谢过师父。” 杨修禅应下,又拿出一只灌满烈酒的酒袋递给李奉渊:“这是我从我爹的酒库里偷偷翻出来的老酒,我尝了一口,辛辣如火。此路吃雪饮风,路艰难行,你带着,暖一暖身。” 李奉渊没有推辞,也接了过来。 杨修禅神色严肃地看着李奉渊,沉声道:“战场刀剑无眼,李兄千万保重。” 李奉渊听见这话,第一反应是不放心地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李姝菀。 她不远不近地站在一旁,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明明眼里没有泪,可发红的眼眶却叫人觉得她在无声地哭。 李奉渊将酒囊挂在马鞍上,上前抱住杨修禅,在他耳侧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曾经你说你视菀菀如亲妹,我信你。如果我回不来,你就是她哥哥。生辰寿宴,嫁人生子,你都要为她坐镇。” 杨修禅听得这话,心头猛然一震。他动了动唇瓣,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万话都显得苍白。最后只是咬紧牙关,用力点了点头。 李奉渊拍了拍他的背,松开了手。 杨惊春不知道李奉渊和杨修禅说了什么,只见自己哥哥红了眼眶,背过了身。 杨惊春不舍地看着李奉渊,在怀里摸索片刻,掏出一只平安符。 她要哭不哭地将平安符递给李奉渊:“奉渊哥哥,这是我之前和娘去寺里求来的平安符,你要好好带在身上。” 李姝菀这些日哭够了,此刻眼里无泪。杨惊春却忍不住,说着说着嘴巴一瘪,泪珠子就掉了下来。 “多谢。”李奉渊轻声道。 他将平安符塞在胸前,蹲下来看着杨惊春,嘱托道:“你是菀菀最好的朋友,我不在时,就把她交给你了。” 杨惊春一边抹泪一边点头:“我晓得的,你、呜、你不要担心。” 李奉渊摸了摸她的头,站起了身。 他离开后,李姝菀上有太子相护,左右有杨家兄妹相伴。如此,他才可以放心地去西北。 可即便他为李姝菀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当他看向李姝菀红着眼望着他时,愧疚之情仍如丝网缚在心头。 如今,他也成了他“抛妻弃子”的父亲。 风雪灌入肺腑,冷得发寒。兄妹二人在这雪中相顾无言,好像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 李奉渊走过去,伸手替李姝菀拢了拢身上的毛氅,用拇指轻轻抚了下她冰凉的脸。 “我走了。”他说,随后下定决心般收回手,翻身上了马。 李奉渊曾经怨过李瑛,恨他将自己一个人扔在空荡荡的将军府,恨他离别时只有短短几句叮嘱,好似无话可说。 可当如今李奉渊站在李瑛的位置上撑起这个家,在离别时望着马下不舍看着他的人,才终于明白当初李他的父亲每一次离家时是何心境。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知如何开口,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变成不能兑现的允诺,就连一句简单的“等我回来”都有千斤之重。 此一去,不知多少年能回。 又或者他会如他的父亲一样,再也回不来。 李奉渊握着缰绳,深深看了李姝菀一眼,而后收回了视线。 李姝菀知道他就要离开,睫毛一颤,眼泪倏然流了下来。她动了动唇瓣,像是没了力气,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声。 李奉渊没有听见。 他握着缰绳,朝着风雪中驰去。马蹄跑动起来,片刻便离出数十步远。 泪水模糊了视线,李姝菀望着李奉渊越来越远的背影,颤抖着、声嘶力竭地叫喊:“哥哥——!” 余音绕过长街,消散在风雪中。 马上的人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 在那双盛满泪水的眼睛里,那道离开的身影一次都没有回头。 第73章 担子 担子 李姝菀今年才十二岁,而在这十二年里,她却似乎一直在经历离别。 襁褓中时,她被生母遗弃在医馆门口。 七岁那年,她随李瑛离开寿安堂,来到了只在他人口中听过的都城。 之后她过上了从未奢想过的快乐日子,天真以为可以和李奉渊长久相伴。 而如今,李奉渊也抛下她去了西北。 李奉渊离开后,无人敢在李姝菀面前提起他的名字,仿佛这三个字成为了某种禁忌。 府内的下人眼睁睁看着她们明媚活泼的小姐失去朝气,变得沉默寡言。 人人可怜她,却也比以往更加敬畏,因为李姝菀如今就是这府内唯一的天。 一如曾经掌家的李奉渊。 夜雪覆了高檐,宋静披着厚实的绒氅,提着盏孤灯,独自穿过夜色来到了栖云院。 冬日天黑得早,傍晚时,雪好不容易停了,然而天气却似比昨夜更冷。短短几步路,宋静已冻得喉咙发痒,咳了好几声。 他呼出口寒气,拢紧了灌风的衣襟。 明日便是除夕,新年将至,宋静方才收到杨府的来信,邀李姝菀明日除夕夜游,一同过年。宋静特意来询一询李姝菀的意。 府中如今清冷不少,宋静希望李姝菀能和好友出去走一走,散散心,切莫如从前的李奉渊常常窝在府内,久而久之,容易失了生气。 到了东厢,宋静在门口跺了跺脚底粘着的细雪,才迈步进门。 房中暖热,主仆几人正围炉煮茶。李姝菀抱着百岁坐在一旁,看柳素给它做小衣裳。 她比宋静想象中要坚强许多,李奉渊走后,她便没再哭过,只是也不爱笑了。面色总是很静,像从前的李奉渊。 狸奴今年也有五岁了,性子温和了不少,像个小大人。入了冬后,最爱做的事便是赖在李姝菀身上取暖。 李姝菀看宋静来了,让侍女搬来凳子给他。 宋静谢过,也围在炉边坐下。 炉火一烤,身上附着的寒气也跟着翻涌,宋静喉咙又发起痒,他没忍住,背过身咳了两声。 李姝菀看他咳得耳红,同桃青道:“桃青姐姐,倒盏茶给宋叔吧。” 第48章 桃青应好,提起炉上的茶壶,倒了一盏热茶给宋静:“宋管事,请用茶。” 炉上的茶烧得滚沸,宋静接过,粗糙的掌心很快被茶盏熨烫得暖热。 年纪大了,不怕烫,他轻轻吹了吹,入口一尝,辛辣至极,是祛寒的糖姜茶。 一股暖流从喉咙灌进身体,流经四肢百骸,宋静被辣味激得皱了皱眉头,却没停,又吹了吹,又喝了一口,顿时觉得全身都发起热。 李姝菀看着他眼角树皮般的皱纹,轻声道:“天寒,宋叔千万要注重身体,切莫再病倒了。” 宋静听她细声关心,一时有些恍惚,抬起老眼望向了她。 仿佛昨日面前的人还在李瑛怀里腼腆叫他宋叔的人,今日突然就长大了。 宋静将茶盏放下,缓声道:“多谢小姐挂念,小姐也要保重身体,。”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杨府写来的信,提起来意:“这是杨少爷方才派人送来的,邀小姐明日出门一道游玩。” 每年除夕,杨修禅与杨惊春都要来邀李姝菀和李奉渊游闹市,李姝菀和李奉渊也年年都应邀。 李姝菀伸手接过信,却没拆开,又放在了桌上:“待会儿我书一封回信,宋叔您明日差人送去杨府吧。” 她轻轻抚摸着怀里的狸奴,道:“今年不去了。明日我要下江南。” 宋静愣了愣:“明日?这……之前并未听小姐提起过,会不会太急?” 既要出远门,随行的侍卫、路上的衣物用具,少不了要好生安排妥当。匆匆忙忙,恐有所纰漏。 宋静忙问:“小姐为何突然急着去江南?” 李姝菀道:“哥哥曾说今年带我去江南见老夫人,陪老夫人过年。他虽不在,但既已应承了老夫人,便要守信才是。” 她语气慢条斯理,似已经做好了打算。而宋静听她这么说,才想起是有这一茬。 李姝菀继续道:“之前因病耽搁了些时日,本就赶不上了,如今病好了,就不好再耽搁了。” 宋静不放心李姝菀独自前去,他道:“老奴陪您一起去吧。” 李姝菀摇头:“府内的事您得看着。” 宋静叹了口气。他想劝一劝李姝菀,等开了春,路好走些才出发,可一看她平静的神色,知道自己是劝不住了。 他道:“那老奴待会儿就去安排,您此去江南,何时归呢?” 要在江南呆多久,全看老夫人的心意。若她得老夫人喜欢,或许就呆久一些,若老夫人不喜欢,说不定呆上一两日便要回来。 李姝菀缓缓道:“不知道。” 她说完这话,忽然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在李奉渊离开前问他何时会回来? 那时的他也是这样回答她:不知道。 李姝菀心头忽而有些苦涩,但她并未表现出来。她轻轻抿了下唇,同宋静道:“若我在江南时哥哥写了信回来,劳宋叔定要差信得过的人将信送来江南。” 宋静连连点头:“小姐放心,老奴省得。” 聊罢正事,宋静还要安排李姝菀去江南的一行事宜,没多留。 他喝了茶,便离开了东厢。出门时,他回头看了眼静静抱着猫坐在炉边的李姝菀。 她垂着眼,明亮的火光映照着她的面容,宋静只觉得她还是个需要庇佑的孩子,可偏偏,她肩上已压着看不见的担子。 少爷十二岁时,小姐入府,伴了他五年。 如今小姐十二岁了,不知又有谁来伴她度过今后这五年。 宋静轻叹一声,提着灯,如来时一样,踩着雪,安静地离开了。 第74章 自己的路 自己的路 李姝菀到达江南时,刚过元宵。 洛佩是洛风鸢的娘亲,说来和李姝菀之间并无亲故。正妻的娘家人与不入眼的庶女,是八杆子打不着的生疏关系。 二人之间,全因有个李奉渊联系着。 是以李姝菀此番来看望洛佩,心里其实有几分忐忑。 李姝菀听李奉渊提起过洛佩,知她独断惠明,非寻常深居宅院的女子,在江南有自己的产业,是经商的能手。 李姝菀心中敬佩,也越是担心自己粗笨惹她不喜。 她入了洛府,一进门见到洛佩,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晚辈李姝菀,见过老夫人”。 李瑛丧期未过,李姝菀穿得素净。未着锦衣金钗,也未戴玉挂镯,乌黑白肤,整个人水灵灵的,一看便知是个守礼明理的好姑娘。 洛佩看着面前低眉垂目的李姝菀,起身迎了上来,热络地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着道:“姝菀,真是好名字,你若不嫌,我便叫你一声姝儿,可好?” 李姝菀自是应好。 洛佩察觉李姝菀的手一股凉意,让人将自己的手炉拿来塞给了她,和蔼道:“这一路舟车劳顿,想来累着了,我已让人将水行苑收拾了出来,待会儿用了膳,便早些休息。若有什么需要,就找管事的张平,当在自己家一般自在,千万别拘谨。” 她态度和善非常,并不似李奉渊所说的那般面冷心热,不好亲近。李姝菀有些意外。 她看着洛佩脸上横生的皱纹,浅浅勾起一个笑:“谢老夫人关心,我记下了。” 洛佩拉着她坐下,询问道:“今年几岁了?” 李姝菀恭顺道:“过完春,便十三了。” 洛佩道:“真是春花一般的年纪。不过比我想象中看着要小些。” 李姝菀幼时吃了几年苦头,身子骨比寻常姑娘更娇小,洛佩道:“你哥哥人高马大,你怎么瞧着这样瘦小,是不是平日吃得不好?” 李姝菀忙道:“饭菜可口,吃得好的。” 洛佩摇头:“我知你哥哥,吃食简单,不喜奢侈。你跟着他吃饭,一顿桌上怕都没有十个菜。他那南蛮子的体格,多半是承了他父亲。” 说起李瑛,李姝菀垂下眼眸,没有接话。 洛佩也轻叹了口气。 她曾道李瑛并非良婿,怨李瑛薄待了她的女儿。然而在李瑛征战病亡后,那对他的陈年的厌与恨忽然就随他的死而烟消云散,只剩下敬佩与惋惜。 她失了女儿,知一个人过的日子是如何孤寂,看着还是个小姑娘的李姝菀,想起自己那已去西北的亲外孙,只觉得心疼。 怎么她们家的孩子,这辈子就过得如此遭罪。 洛佩握住李姝菀的手,轻轻拍了拍:“这样小的年纪,真是苦了你和你俩了。” 李姝菀眼眶有点红,没有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李姝菀在江南这一待,便待了几个月,过了十三的生辰。 她私下托刘大打听过,得知寿安堂的婆婆冬日已去世了,就葬在寿安堂后,李姝菀偷偷去拜过一回。 她没提回望京,洛佩也不想让她回去,就留着她在身边,看账理事时也都带着她。 时而洛佩也会带李姝菀见其他商客,李姝菀见识过洛佩雷厉风行的商人之色,敬佩之心更甚。 偶尔洛佩糊涂了,李姝菀便陪着她说说话,细心照顾着她,每日竟比在望京读书时还忙上一些。 待到夏初,杨惊春给她来信,同她讲学堂已经开学好久,问她何时回去。 李姝菀看信良久,暂且将信收进了抽屉,没有回。 晚上,李姝菀陪洛佩用过膳,认认真真同洛佩道:“外祖母,我想随您学经商。” 女子读书不能考学做官。李姝菀决定来江南时便打算好了,如果自己能合洛佩心意,便央她教自己经商。 洛佩这几个月带着她见客看账,其实就等着她这句话。 洛佩就李奉渊一个外孙,这些东西最终都是要留给他的。如今李姝菀肯接手,她再放心不过。 洛佩笑着点头,一连道了三个好字,又叮嘱道:“只是你要用心尽力,学得快一些。我若完全糊涂了,就教不成了。” 当晚,李姝菀提笔回了杨惊春的信。 李奉渊离开时,几乎给李姝菀安排好了一切,但他一定没有料到他这个乖巧的妹妹会走另一条他全然没有设想过的路。 她会随着洛佩下桑田,观纺织,理店面,入商会,周旋在商人之间,有自己一番天地。 她不想白白蹉跎了日子,不想望着府内四方的天数着天数等李奉渊回来。 那太苦了,也太累了。 李姝菀写罢给杨惊春的回信,随后又另写了一封。 她叫来柳素,将两封信都给她:“一封送去望京杨家,一封送往西北,切莫弄混了。” 这几个月李姝菀写去西北的信没有五封也有三封,柳素应下:“奴婢明早便差人将信送出去。” 她说罢打算去把信收好,但李姝菀又叫住了她,低声问:“……还是没有西北的信吗?” 柳素看李姝菀神色落寞,安慰道:“少爷才去军中,想来一切都还生疏,等过段时间他熟悉了在军中的日子,应当就会写信回来。小姐别急。” 李姝菀没有说话,她抬头静静望着夜空中闪烁明亮的星子,在心里无声许着平安的愿。 第49章 第75章 算计 算计 三年后。 浓秋,大雨。 雨幕似雾,笼住脉脉江南。街市外,一座不起眼的小织坊中,一位曼妙年轻的女子在前簇后拥下缓步而出。 骤雨细细密密打在画了墨梅的油纸伞面上,发出悦耳的响。 一名跟在她身侧的中年男人看着眼前的大雨,有些拘谨地同女子道:“今年雨水足,听说桑树长得极好,小姐可去看过了?” 他说着,侧目偷偷朝女子看去。 男人落后小半步,只瞧见她小半柔和的侧脸。在他的印象中,她一向穿着素雅,就连耳垂也白白净净,未戴坠环。 秋蚕产不出夏丝。女人听出他言外之意,轻笑了声:“秋桑还没看过,不过夏桑倒是长得好,蚕也养得好。你要的蚕丝三日内我便让人送过来,定不耽误你的工程,叫你的纺车空着被虫蛀坏了。” 男人见自己的心思被拆穿,有些尴尬,又不免松了口气。他跟着笑了笑:“有小姐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几人行至马车前,女人上了车。中年男人忽然又想起什么,将身后几人手里各抱着的一长卷丝布安排放入后面一辆马车,隔着车窗同车内的人道:“丝布已装好了,小姐回去看看,和别的织坊做出的新花色比对比对,若合意,那我们之后就按着这花色做。” 车内传来女子的话声:“有劳了。” 男人毕恭毕敬道:“不敢,全仰仗小姐,我这小织造坊才活下来,能有口饭吃。小姐的恩德,在下铭记于心。” 这话他说过多遍,女子笑笑:“不必谢我,谢你自己吧。你若无才,我当初也不会救下你这作坊了。” 她说着,轻敲车壁:“出发吧。” 车轮滚动,马车渐渐远离了织造坊。 车内,女子坐在柔软轻薄的绒毯上,身子放松靠在椅靠上,轻轻闭上了眼。 窗门关着,车内昏暗,隐隐若现的微光从窗户透入,照在她身上。 乌发雪肤,玉容天成,好一副仙子之貌,正是十六岁的李姝菀。 三年过去,她不止容貌变了许多。在洛佩的教导下,她已几乎将洛家的产业尽数握在手中,磨练得落落大方,已能独当一面。也变得愈发让人看不透。 马车停下,柳素提着一只食盒钻进马车。 她看着躺在车内闭目养神的李姝菀,目光扫过她被雨水打湿的绣鞋,摇了摇头放下食盒,颇有些无奈道:“小姐,您又湿着鞋袜不管。” 秋来事忙,李姝菀这些日走这跑那,累得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她闭着眼道:“不碍事,回去再换吧。” 马车正向着桑田去,待会儿还得淋雨,柳素便暂且便任着她去。 柳素打开食盒,端出一晚热乎的冰糖雪梨银耳汤:“我刚才去酒楼买了一碗雪梨汤,小姐趁热用,祛祛寒气。” 李姝菀中午没顾得上吃什么东西,眼下是有些饿了。 她坐起来,拿起勺子舀起煮得软甜的梨肉,用了一口。 梨香入喉,李姝菀问道:“你何时去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柳素指指窗外,笑着道:“是刘大骑马送我去的。” 李奉渊离开后,刘大刘二都跟着李姝菀来了江南。只要她出门,兄弟俩一定会跟着。 柳素坐下来,看着李姝菀瘦削的脸颊,心疼道:“您得歇着些,这才几个月,瞧着又瘦了。” 李姝菀道:“等忙过这阵子变好了。” 柳素只当她是敷衍之词,继续劝道:“过了这阵,之后便不忙了吗?桑树年年长,蚕丝年年吐,哪里忙得完呢,您这样不顾及身体,等以后将军回来——” 柳素嘴比脑子快,话出了口,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她的嘴巴打结似的,上下嘴皮子一碰,猛然止了声。 她口中的将军,正是在外三年的李奉渊。 李姝菀拿着勺子的手顿住,缓缓垂下眼,半晌无言。 他已经三年没写过信回来了。 若非时而得知他在西北打了胜仗升官拜将的消息,李姝菀都快以为他或许已经战死了。 李姝菀忽略了柳素那后半句话,解释着前半句:“外祖母年迈,手底下的人不安分得很,等着日后想咬下一块肥肉来。我准备让自己的人接替他们,有人替我看着,之后就不用事事亲力亲为地管着了。” 她三言两语说着解决之法,却只口不提新旧交替会引发的矛盾。 柳素问:“他们肯轻而易举就把权力交出来吗?” 李姝菀语气平静地道:“怎会肯呢。若我是那群聪明的老泥鳅,此刻便该想着要如何拿钱买凶,找个机会将我杀了。” 她开口就是打打杀杀,柳素被她的话吓了一跳,眼都睁圆了。 李姝菀好似不觉得自己这话吓人,听着窗外雨声,继续道:“今日便是个很好的机会,难得的大雨,杀了之后随地将尸体一埋,保管找都找不到。” 她说得煞有其事,柳素这下真真是汗都下来了,对着车顶念叨道:“我家小姐随口一说,各路神仙切莫当真。” 李姝菀看她如此,笑而不语。 待马车驶入山野,到了洛家种桑之地,驾车的刘二突然停下了马车。 柳素一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了李姝菀的话,心中不安得很。 她正准备开口问一问怎么了,却听见刘大刘二的声音几乎同时急急响起:“小姐!有埋伏!” 柳素心头跳如擂鼓,她不安地看向李姝菀,却见李姝菀神色自若地缓缓睁开了眼眸。 她平静看着柳素,唇边甚至还带着抹预料之中的浅笑,好似在说:瞧,杀我的人来了。 第76章 遇贼 遇贼 僻远安静的道路上,大雨滂沱。道路左侧桑田绵延如绿海,右侧斜山崎岖高耸。 李姝菀的马车被田野间突然窜出的匪贼逼停在路中,进退不得。 刘大骑马随行在马车左侧,这帮匪贼恰巧直冲他而来。 雨大,路湿泥滑,马车行不快。若要掉头折返,也已经来不及。 刘二只好从车前下来,随刘大一同护立右侧。 二人各自拔出刀剑,警惕地看着如蜂涌上来的众人,并没有轻举妄动。 行商之人,钱财颇丰,买凶杀人亦下得大手笔。 刘大与刘二背对马车,面向匪徒,心中默默数了数窜出的人马,共五十人。 刘大面色凝重,平日憨厚的刘二此刻亦握紧了手中久未饮血的长刀。 李姝菀此行就带了刘大刘二与柳素三人。她与柳素不会武功,刘大刘二武艺高深,倒能杀出重围。 可此时二人要护着马车中的李姝菀,有所顾忌,既不能离开马车,也不能让他人靠近马车,行动受制,便不能保证李姝菀的安全 车内,柳素听见外面渐渐逼近的叫喊声,将车窗掀开了一道缝,偷偷朝外看了一眼。 外面的人皆蒙着面,个个持刀握剑,看起来都是杀人越货的贼徒。 柳素瞧见车外乌压压叫着冲上来的贼人后,脸顿时白得褪尽了血色。 李姝菀看她如此,安慰道:“别怕,柳素姐姐。不会有事的。” 李姝菀故意挑着今天的雨日出门,提前和刘大刘二说过自己的计策,刘大刘二一路都有所防备,但此刻见对方人数众多,也不敢保证能护得李姝菀周全。 刘大侧头对着车窗,压低声音向车内的李姝菀道:“小姐,来人众多,怕挡不住!” 李姝菀还是不慌不忙,她同刘大道:“无妨,仍按我之前说的做。” 刘大心中不解,但听令应下,踩着马背飞身一跃上了车顶。 他快速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人群后那衣着打扮异于旁人的贼匪头子上。 所谓擒贼先擒王,此刻若要脱困,最好的办法便是取贼王首级,待他们涣散之际逃出生天。 然而刘大发现了贼头子,不仅没上前迎敌,反而当着众人的面将拔出的剑插回了剑鞘。 噌——剑身铮鸣,于大雨中也异常清晰。 这些个贼子们拿不准他这是想做什么,脚下一顿,下意识停了下来。 斗笠遮不住大雨,刘大索性摘了去,随手一丢,抬手将额前透发往后一抹,望着贼子大声喝道:“喂——兄弟,那些个老蛀虫出了什么高价?让你来这儿送死。” 那贼头子听刘大此言,警惕地看着他,回道:“你既知我为谁做事,就该知道今日我要定了那马车中人的命。你们不过区区二人,怎敢断定谁生谁死?不如缴械投降。” 刘大余光盯着慢慢围上来的人,手心冒汗,表面却丝毫不惧,反倒笑了一声:“你见哪个有钱有势的人出门身边就带两个人跟着?” 贼头子一愣,以为刘大有后手,没想却听刘大道:“这鬼天气,你觉得我家小姐会蠢到来这破地方巡视?” 贼头子一愣,刘大双手抱臂,气定神闲地笑看着他:“阁下若是为求财,自当多多益善。我家小姐今日引你出来,是有事托我与阁下相商。阁下若肯此刻打道回府,将出价买命之人杀了,我家小姐愿出百倍高价!” 第50章 那贼头子听得这反应过来,冷笑一声:“车中有没有人,一会儿便知!我看你是在故意在拖延时间!” 刘大眉头微敛,正要否认,可余光却忽然瞥见山中有一簇亮光闪过。 他松了眉头,转而灿然一笑,应了贼人的话:“是!” 声音落下,一只云箭倏然自山上射出,如疾电没入那贼子喉头,将其射了个对穿! 那贼头子被这一箭的力道带得后退半步,瞪大了眼,下意识抬手捂住喉咙,吐出一口带着沫子的鲜血,一字遗言都未曾来得及留,便轰然倒了地。 众人显然没有料到李姝菀她们暗中还有帮手,眼见老大眨眼死了个透,顿时方寸大乱。 此刻,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杀”,众人醒过神,振奋大喝着持兵器冲上前来。 刘大见此,倏然拔剑而出,同时向下一跃,长臂一挥,眨眼收下前方喽啰的两颗头颅。 与此同时,安静的山中如风冲出一队十来个作寻常打扮的健壮男人,脚步不停,直冲向贼匪之中。 刘大并不认识他们,但好似知道会有人前来相助,后撤到了马车旁,细细观察着这从山中冲出来的十来人。 这些人长得平平无奇,皆是过眼即忘的容貌,打扮也好似寻常百姓。 可动起手来十人又如一体,配合得当,出手也极利落。 刀剑相交,发出刺耳震响,顷刻,便躺了一地血流如注的尸体。 李姝菀安静坐在车内,听外面渐渐没了响动,才推窗看出来。 居在江南的第二年,李姝菀隐约察觉到自己身边有一队人暗中相护,但一直不知他们是谁。 她写信问过杨家,问过宋叔,问过洛佩,都不是他们的人。 今日冒险行此举,一为引出贼子,以此为把柄将那些个尸位素餐的老泥鳅刮下高位。二来,则是为了引出这暗中之人。 她的目光仔细扫过这一队鲜血染面的好手,无一人相识。 目光不经意看见尸横遍地的惨状,她轻蹙眉心,避开了视线。 她看着离她最近的一人,开口道:“多谢侠客相助。” 那人拱手道:“不敢。” 他似乎并不打算透露自己的身份,说罢这一句竟就要离开。 李姝菀自然不会让他们就这么白白走了,她出声叫住对方:“敢问阁下是谁派来的?” 她心中隐隐有个答案,但并不确定。她有些谨慎地问道:“是……安远侯吗?” 那人步子一顿,否认道:“不是,在下是受殿下之命,暗中保护小姐。” 李姝菀一愣:“哪位殿下?” 男人犹豫了会儿,像是不知道该不该将上头的人的身份告诉李姝菀。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和盘托出为好。 他冲着都城的方向拱手一拜,徐徐开口,道出了个李姝菀全然没想到的答案。 “太子殿下。” 说罢,不等李姝菀反应,他立马带着手下的人快速而安静地离开了。 很快,身影便消失在山中,不知又隐去了何处。 李姝菀皱着眉,喃喃不解:“太子殿下?” 第77章 人头礼 人头礼 太子的人走了,留下一地残肢断首的横尸。 血水混着泥浆流往茂密桑田,铁锈般的浓烈血腥气弥漫在大雨之中。 “怎么也不帮忙处理干净尸体就走了。” 刘二嘟囔着,将地上的尸体挨个翻着看了看,并没从他们身上找到有用的信息。 不过倒是翻出了几包银钱,他也不客气,直接就塞进了自己的衣袋里。 刘大随手从尸体身上割下一块干净的衣布,擦去剑上的血,问李姝菀:“小姐,这些人怎么办?” 方才那一行人下的全是狠手,开膛破肚,砍头断手,地上的尸体零碎恐怖,叫人作恶。 李姝菀听刘大开口,下意识往尸体上看了一眼,很快又避开了目光。 虽只短短一眼,但她还是犯起了恶心。 血腥气涌入鼻尖,她掏出帕子,捂住鼻口,忍住难受道:“将那为首之人的脑袋砍下来,用锦盒装了,给泥鳅送过去。其余的人太多,埋起来也费劲,待会儿你再跑一趟衙门,报官处理吧。” 刘大也不想干挖坑埋尸的费劲事,他欣然应下:“好。” 李姝菀叮嘱道:“若衙门问你们这些贼徒是怎么死的,便说是你们杀的,不要牵扯出太子的人。” 刘大点头:“是。” 他握上剑柄,想了想,又松开了。他朝着地上翻尸体的刘二走过去,伸手拔出刘二腰间的刀:“借用一下。” 刘二回过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解地看着他:“你剑呢?” 刘大道:“我剑才擦干净。” 刘二:“……” 刘大来到贼头子的尸首旁,将尸体的上身提起来,用脚顶住背,让尸体呈坐姿。 死人软如无骨,尸体的脑袋往一旁倒去,无力地耸搭着,呈现一个诡异的姿势。 尤其那双眼还睁着,大张着嘴似要呼救,面色极其狰狞。 刘大抓着尸体的头发,将其提起来,缓缓拔出尸体的喉中箭。 而后他又裁下一块长布在尸体脖子上绕了一圈,随即手起刀落,利落地将其脑袋砍了下来。 鲜血顿时从断处喷涌而出,脖子上围挡的布料挡住大半,但仍有一部分喷溅在了刘大的身上。 血喷是一种很难用语言描述出的声音,叫人头皮发麻,即便雨声也掩盖不住。 马车内,李姝菀皱紧了眉头,闭着眼靠在椅背中,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一把推开车门,伏在车头,将方才吃进肚子里的梨汤吐了个干干净净。 清瘦的身躯跪在辕座上,她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撑着辕座,头颅低垂,柔顺的乌发垂落瘦削的肩头,露出雪一般的细颈。 她吐得厉害,身躯时而轻颤,整个人好似一截无可攀附的弱柳,娇弱得叫人心怜。 雨丝飘落在她身上,柳素急喊了声“小姐”,忙撑开伞,斜举在她头顶,轻轻抚着她的背。 李姝菀吐了好一阵,几乎将胆汁都吐了出来才停下。她扶着门,缓缓直起腰身,面色苍白地靠着车门。 柳素倒了一杯茶给她,她漱过口,吐掉茶水,用帕子轻轻擦了擦唇,白着脸坐回车内,声细无力道:“回吧。” 再怎么算,再多厉害,李姝菀本质也只是个仅有十六岁的姑娘。这样的场面,总会吓着她。 柳素心疼地看着她,轻轻擦去她脸上几滴雨水,开窗对外面的刘大刘二道:“回府。” “好!”刘大刘二同时应道。 刘大将贼头子的脑袋用布随便包起来,挂在马鞍上。刘二坐上辕座,一甩马鞭,打道往回走。 一行人回到府里,已近傍晚。 刘大半途分道,按李姝菀的吩咐,独自提着人头送礼去了。只有刘二和柳素跟着李姝菀一起回来。 主仆三人身上不是湿雨就是血腥气,有几分说不出的狼狈。 回到水行苑,撞上张平。他见几人如此,吓了一跳,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姝菀道:“无事,只是去桑田的途中遇上了贼匪。” 她语气平静,张平却是心头一跳,上下将李姝菀看了个遍,见她好端端的没半点伤,才松口气:“小姐今后出门,还是要多带些人。我去安排些好手,今后若去桑田等僻远地,就让她们跟着小姐。” 李姝菀微微点头:“好。” 她说着,又叮嘱道:“今日之事,还请管事不要在外祖母面前提起半字,我怕她担心。” 张平应下。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桑田那一片只一座荒山,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匪徒,小姐可知这些匪徒从何而来?” 李姝菀边走边道:“外祖母将产业全权交予我,眼下我如日中天,眼红生妒者何止一二,通通都想让我死,才酿出今日这一场祸事。” 张平深知李姝菀如今艰难的处境,只可惜自己帮不上多少忙,他叹了口气,道:“产业之事老奴不懂,但小姐若有其他需要老奴和如儿的,请尽管吩咐。” 李姝菀闻言,忽然停下脚步,认认真真看着他:“倒还真有件事要请如姐帮忙。” 张平来了精神:“小姐请说。” 李姝菀道:“如姐在外祖母身边耳濡目染多年,早练成了一身本事。这几个月我忙得不可开交,请她帮我做事,无论验收还是算账,她样样都做得来,便是有不懂的,稍一提点,也很快便悟透了。以如姐之能,只做侍婢实在屈才,我想请她统管洛家的织坊,做一做账目先生,不知道她肯不肯。” 张平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姝菀,这哪里是要张如帮忙,这分明是要提拔她为左膀右臂。 张如这辈子都跟在洛佩身边,没有嫁人,也没有孩子。 为人父,张平不止一次想过等他和老夫人都走后,他这女儿一个人要怎么过。 第51章 李姝菀的提议好似一股涓涓细流淌入张平心头,疏通了他心中久堵不通的忧思。 他冲李姝菀弯下僵朽的腰,感激道:“小姐器重于如儿,是她的福分。她定然愿意为小姐尽心尽力。” “管事言重。”李姝菀伸手扶他起来。 她道:“如姐跟着外祖母多年,只有她帮我,我才会放心。” 她说着,抬头望向头顶阴沉的暮色:“待这几日我将那虫蚁蛀烂的位置收拾干净,她便可干干净净地上任了。” 与此同时,江南一座金碧辉煌的宅院中,一名大腹便便的男人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他看见书桌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锦盒,有些疑惑地走过去地将其打开。 在看见盒中血淋淋的人头后,男人脸色惊变,面色恐惧地瘫倒在地。 片刻后,他稍微平静了些,从地上爬起来,走过去看着盒中那张熟悉的人脸。 他大口喘着气,胸口起伏,神色渐渐变得愤恨至极,一挥手,用力将盒子拂摔在地。 带血的人头在地面上滚出数尺,留下一串暗红色的血迹。男人破口大骂:“贱人!” 第78章 娃娃亲 娃娃亲 李姝菀回到水行苑,梳洗过后,去洛佩的院子陪她一起用膳。 自从洛佩逐步将事务一一交给李姝菀,她清闲养了一年多的老,糊涂症反而犯得越来越频繁。 到如今,洛佩一日里有大半时辰都迷糊着,常常认不清人。 莫说李姝菀,就是跟了她多年的张如,有时她也不认得,要提醒几句,她才能迟迟想起来。 李姝菀到时,桌上已摆好膳食,洛佩在桌边坐着,正在净手,准备用膳。 李姝菀缓步走过去,在桌边坐下,偏头看着她,温柔笑着道:“外祖母,瞧瞧我是谁?” 洛佩闻声转头,有些疑惑地看了过来。 她动作慢吞吞的,眼神也褪去了年轻时的凌厉之气,干净又和蔼,有时候李姝菀觉得她就像个七八岁的孩子。 她看了一会儿,没有认出李姝菀,但看李姝菀笑意盈盈,隐约猜到李姝菀是自己亲近之人。 只是脑中的记忆仿佛一团乱糟糟棉絮,怎么也理不清楚。 李姝菀也不急,唇畔含笑,轻轻“嗯?”了一声:“外祖母不记得了,今早我还来见过您呢。” 洛佩想了想,还是摇头。 李姝菀道:“外祖母,我是姝儿。李姝菀。” 洛佩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噢,姝儿,蒋家的小丫头。”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提起蒋家的姑娘,李姝菀从没听过江南有哪位蒋家和洛家有过来往,问了张平,张平也道不知。 洛佩迷糊时常常念起旧人,李姝菀只当这位“蒋家的小丫头”是洛佩曾经相识之人,并未多想。 她拿起帕子替洛佩擦干手,耐心道:“外祖母,不是蒋家,是李家的小丫头。” 洛佩听她否认,又有些不明白了,将李姝菀左右打量了好一会儿,百思不得其解:“是蒋家的丫头啊……” 李姝菀笑着无奈道:“是李家的丫头。” 洛佩听她一再否认,又理不清了,看着她静静思索起来。 房中只有哑女和张如在伺候。哑女将净手盆端走,李姝菀问张如:“如姐,外祖母今日胃口如何?” 张如道:“和往常一样,中午只用了小半碗。不过午间小睡后,醒来难得清醒了会儿。” 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了句“小姐稍等”,然后去外间提进来一只玉盒。 张如将盒子抱过来,打开给李姝菀看:“这是葛家今日送来给小姐的,本想求见小姐,不巧小姐不在。老夫人清醒着,便代小姐见了一面。” 李姝菀朝盒中看了一眼,是棵用一整块红玉雕成的柿子树,玉透树真,一观便价值不菲。 往洛家送礼的人多得数不过来,大多都是有事相求。李姝菀抿了口茶,问道:“葛家上门所求何事?” 张如想起来都觉得有趣:“也算不得事。只是葛家有一小郎君,今年刚满十七,今日上门毛遂自荐,说了一大通有的没的,话里话外都想和小姐攀亲。” 李姝菀一愣:“攀亲?” 张如含笑道:“是啊,他说曾在街头目睹小姐绝代风华,想入小姐院中,做小姐的郎君。便是不成,说是偏房他也甘愿。” 她容貌不俗,如今又有钱有势,向她提亲的人家多得要踏破洛府的门槛,或是看重她的财,或是看重她的貌,都想娶她入门。不过上门自荐想入赘的倒还是头一个。 可惜李姝菀目前并无嫁人招婿之意,她有些可惜地看了眼盒中玉树,道:“明日差人将礼送回去,替我回绝了吧。” 张如正要将盒子抱下去,又听李姝菀开口:“等等,外祖母是如何说的?” 张如道:“老夫人表面上给了葛家面子,说等您回来问一问您的意。背地里说他癞蛤蟆痴心妄想,想食天鹅肉。” 李姝菀听得好笑,如此做派,的确是洛佩曾经一贯的脾性。 洛佩听见两人的对话,怔怔看着李姝菀,仿佛突然想通什么似的,拉着李姝菀手道:“我想起来了,对,也是李家的丫头。” 李姝菀回握着她:“外祖母终于想清楚了。” 洛佩点头,精神道:“想起来了,风鸢还替渊儿和你定了娃娃亲呢。等嫁到李家,怎么不是李家的丫头呢?” 这话李姝菀倒是第一次听洛佩说起,她怔愣住,似被洛佩的话搅乱了思绪,也犯起糊涂。 须臾,她不自觉轻轻蹙起眉心,问洛佩:“哥哥有娃娃亲吗?何时的事?” 李姝菀自然没把洛佩口中“蒋家的丫头”当作自己,只当李奉渊自小和那不知是谁的”蒋家姑娘”定了多年的亲事。 洛佩点头道:“是啊,肚子里就定下了。” 张如听见两人的话越跑越偏,上前替李姝菀斟了杯,轻声道:“老夫人的糊涂话,小姐不必句句当真。还是快些用膳吧,待会儿就凉了。” 李姝菀听她提醒,缓缓松开眉心:“如姐说得是,是我犯傻了。” 她替洛佩舀了一小碗煮得软乎的米粥,暂时将这事抛之脑后:“先用饭吧,外祖母。凉了就不好吃了。” 洛佩点头:“好。” 随即她又不放心地认真道:“你同渊儿成婚的时候,可要请我去,我得替我家姑娘看着她的儿子成亲呢。” 李姝菀有些羞赧地抿起唇,听得耳朵根子都红了,但又怕拒绝洛佩伤了她的心,只好哄着道:“好,等他成亲了,我定让他亲自将请帖送到您手里。” 洛佩这才满意。 第79章 对峙 对峙 李姝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送出去,钓得一池子老泥鳅翻涌不止。 官兵收敛了贼子几十具尸体,今日这家去盘查一番,明日那家去搜问一遍。 没两日,就有二人战战兢兢地来到洛家的商会,主动向李姝菀让位请辞。 李姝菀面上假意挽留,奈何实在挽留不住,只好欣然答应。他人上午辞,下午她就换上了自己的人,片刻机会都不留。 刺杀不成,反被将了一军,坚固的泥鳅窝烂了个洞,搅得人心惶惶。 最肥的老泥鳅恨得牙痒,按捺不住,终于现了身。 这日,又是雨天,细雨密密如青丝,如烟似雾罩着繁闹街市。 洛家商会的酒楼里,李姝菀坐在二楼,静静隔窗观雨。 屏风影绰,柳素在后面烹甜茶,温甜的茶香弥漫在室内,难得清闲。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随即敲门声响起,门外的侍童道:“小姐,丁老板来了。” 丁老板,丁晟,洛家商会的二把手。早年帮洛佩看铺子管织坊、收用能手,因办事得力,很受洛佩重用。 不过到老野心勃勃,趁洛佩年迈无力管顾,暗中敛了不少钱财。 李姝菀前年清账,发现他手中铺子的进账比其他同规模同地段的铺子少了足足四成,而洛家有十几间商铺都在他手里捏着。 这人不除,等再过上几年,洛家商会怕就得易名姓丁。 李姝菀正等着他来,她放下手中茶杯:“进。” 丁晟挺着大肚子进门,毫不客气将李姝菀前些日送给他的锦盒“砰”一声放在了她面前的桌案上。 盒面上沾染的血迹已凝固成了深黑色,盒中正发出一股极其难闻的腐臭味。 李姝菀没想到他竟还把这脑袋留着,此刻闻见这叫人恶心的味儿,下意识皱了下眉头。 她拿起桌上的镇纸,将盒子推远,窗外的风灌进来,往里一吹,这才好受许多。 李姝菀抬眸看着丁晟,开口道:“丁老板可算来了,叫我好等。我还以为丁老板要做缩头乌龟,不闻不问呢。” 丁晟黑着脸在李姝菀对面坐下,冷笑一声:“李老板的人头都送到我的桌子上了,再不来,我怕李老板兴起,哪天提着无头尸体来凑一具全尸。” 第52章 他说着,看出李姝菀不喜这味道,故意伸手将盒子打开,又推到她面前:“啧啧,李老板瞧瞧,都烂得生蛆了。” 商人穿不得锦衣丝绸,着不得金银玉带。丁晟便暗暗在穿在里面的单衣上绣了金丝银线,动作间,就能看见袖中丝光闪耀,金银暗涌。 盒中的头颅已烂得化水,蛆虫乱爬,恶心得要命。 李姝菀往盒里看了一眼,不仅没躲,反而勾唇笑起来,戏谑道:“这人乃丁老板熟识,我还以为丁老板会为他找一处风水宝地好生安葬,没想丁老板却提着他到处招摇,是不是有些太冷血了?” 丁晟两手一抬,装傻充愣:“什么熟人?李老板可别乱说,这人头是李老板送来的,我可不认识。李老板虽然年纪轻,也该懂得说话做事都要讲证据。” 丁晟敢这么说,多半买凶刺杀一事做得干净,不怕别人查到蛛丝马迹。不过李姝菀也没想过以此扳倒他。 “要证据做什么?”李姝菀笑着看他:“我正愁没理由涤秽布新,没想就来了这么一场刺杀。消息一放出去,上上下下都在猜是谁下的毒手,我白捡一个好机会肃清商会蛀虫,该谢谢丁老板才是。” 丁晟闻言,脸色并不好看。 黄白色的蛆虫从腐臭的锦盒里蠕动着缓缓爬到桌案上,李姝菀余光瞥见那虫子爬上她的茶杯,面上笑意却更甚:“丁老板说,这幕后之人此举是粗心大意,还是压根没想过我能活着回来?” 丁晟冷冷看着李姝菀,嘴皮子一掀,也跟着笑:“丁某也好奇,李老板平日身边就只两名侍从,是怎么从那多么刺客手里活下来的?” 他说着,目光一转,不动声色看向了屏风之后。中间一道窈窕身影正煮着热茶,而旁边的暗处,立着两道沉默无声的身影。 李姝菀自然不会将太子派人保护她的事说出去,她随口道:“自然是上天眷顾。” 李姝菀说话滴水不漏,丁晟套不出消息,耐心也逐渐告罄。 他看着面前仅仅十几岁就想把洛家几十年的人手改换一遍的李姝菀,实在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自信。 他压着怒气道:“这几十年里,铺子也好,织造坊也好,底下的人手都是跟着各位老板做事,卖家也都是和各位老板在联络。小平、老余如今都被李老板赶出了商会,可是人人都看着。李老板有没有想过此举会亏损东家的信誉?从今往后,还有谁敢劳心劳力为东家卖命?” 吞了那么多钱,吃了那么多肉,李姝菀不知道他怎么敢说“劳心劳力”几个字。 李姝菀淡淡撇他一眼:“这是我的事,就不劳烦丁老板多虑了。” 丁晟看她油盐不进,是打定主意自损八千也要把他们拉下马,终于再忍不下去,一拍桌面,猛站起身,怒极道:“这么多年,大家都跟洛家吃一锅饭,李老板为何非要摔碗砸锅,把饭给别人吃!” 这动静不小,屏风后,刘大与刘二不约而同握住了腰间的刀剑,无声听着外面的动响,随时准备出手。 然而丁晟暂且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李姝菀冷冷看着丁晟肥得滴油的脸:“这口饭被谁吃了?丁老板饱了肚子,然后联合着一群人往众人吃的锅里掺糠添沙,然后再把饭分给别人吃,还有脸问我为什么?” 丁晟不服气,大手一扬,豪迈道:“我辛辛苦苦为洛府一辈子,多吃点又如何?普天下谁不是这么做事?就是皇帝身边的太监都比旁人多两斤油水。你不打招呼就要摔我的碗,难道还不准我反抗不成?” 李姝菀面色也冷下去:“你可以反抗,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想一了百了地杀了我。” 丁晟仍不承认刺杀一事,还想开口否认,却又听李姝菀道:“我穿着粗布衣和你们一同混在商会里,呆得久了,丁老板就以为我只是个商人,觉得我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而忘了我的身份。” 丁晟听得这话,愣了一愣,不知道她这是什么话。 李姝菀冷笑一声,站起身,一双眼凉凉看着他:“我父亲李瑛,乃前任大将军。我兄长李奉渊,乃现今安远侯。我李姝菀,是望京将军府的女儿,安远侯唯一的妹妹。权,我有;势,我有;钱,我也有!” 她抬手挥了桌上爬了蛆虫的瓷杯,脸上满是高位者的冷漠和轻蔑:“我想让谁从洛家商会里的位置上滚下来,谁就得乖乖给我从位置上滚下来!轮得到你来问为什么!” 丁晟听得这一字一句,脸上的表情忽然空白了一瞬,仿佛才看清面前这位年纪轻轻的“李老板”究竟是什么人。 商和权,从来是瓷与铁,前者一碰就碎。 他发蒙的脑袋醒过神,看着李姝菀那不屑一顾的眼神,嚣张气焰忽然散了个干净,双腿一软,竟如放了血的肥猪,瘫坐回椅中。 桌上的盒子被他肥胖的身躯打倒,腐烂的人头滚落在他脚边,蛆虫缓缓顺着他的身体往上爬。 “你……你……” 他面白如纸地看着李姝菀,汗如雨下,唇瓣嗫嚅着,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李姝菀垂眸,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他:“买凶杀我,真不知你头上有几个脑袋,够你这么挥霍!” 李姝菀厌恶地挥袖出门,边走边道:“你跟随外祖母多年,以往你吞进肚子的钱财我就当喂了狗,我给你两日将事情交接办妥。你若敢暗中使手段,坏我的事——” 她停下脚步,声冷如冰:“但凡铺子里的算盘上少了一颗珠子,我都要你的命。” 刘大刘二与柳素接连从屏风后行出,跟上李姝菀。 柳素头上的步摇轻晃,发出悦耳的响声。丁晟闻声,抬起发红的眼,眼神复杂地看着几人身上华贵的锦衣玉饰,嘴唇几番轻动,却终是未发一言。 第80章 再别离 再别离 丁晟作为洛家商会的二把手,他交权之后,蛇鼠一窝的其他商会老板自知无力抵抗,也纷纷向李姝菀卸甲投诚。 李姝菀扶持自己的人顶上位后,从此大小事务都有人代劳,日子总算安闲了下来。 她每日不必再忙忙碌碌东奔西跑,有了闲暇在府中陪洛佩。 一月过去,洛佩的恍惚之症越来越严重。有时清醒过来,她也反而比糊涂时更加沉默,常常坐在椅中,望着门外的天一言不发。 李姝菀大约能够明白她的心情。她曾是心高气傲的洛家商女,名冠江南,富甲一方。 可到了雪鬓霜鬟的老年,却渐渐变成了个糊涂失智、无法自理的废人。这是洛佩万不能接受之事。 她袖子里一直备着一颗毒药,只待洛佩认为自己永远无法恢复清醒的那刻服下,了却残生。 李姝菀知晓,但却什么也没说。因为她知道,在洛佩眼里,比起生命,尊严重逾千斤。 李姝菀暗中一直在为洛佩拜寻名医,也写信给如今在朝为官的杨修禅,请他求助宫中太医,是否有诊治相关疾症的法子。 可答案都是无药可医,无法可解。 李姝菀眼睁睁看着洛佩一日日消瘦下去,却无力帮她分毫,心中亦是痛苦难言。 她唯一能做的,也仅是每日多陪着洛佩待一会儿,在园中走一走,散散心,说说话。 时光似水,匆匆而过。转眼,又到了初冬。 冬日寒气重,这天的日头却格外明媚,洛佩难得清醒,让李姝菀陪着她去洛家的商铺看看。 洛家商铺众多,所在的地段也杂,东西南北的街市都有洛家的铺子。 洛佩去的是最繁华的那条街道。二人到了地方,下了马车,李姝菀扶着她,慢慢悠悠循着街一路走一路瞧。 行过一间客人络绎不绝的大商铺,洛佩看着阔绰的门面,觉得这地方和以往有些不一样,停下了脚步。 她道:“变了。” 李姝菀随着她的视线看去,点头道:“是,我上半年将两间铺子打通了并做了一间,左边原是茶铺,如今改卖胭脂水粉,另一半铺面还是卖布。生意好了许多。” 洛佩道:“我记得这前头有家铺子专卖胭脂水粉,生意也不错。” 她说着,往前头看去,瞧见那原先的胭脂铺如今已挂着洛家的招牌,卖的正是洛家的茶叶。 看着自己一生的经营在晚辈手中越发蓬勃兴盛,洛佩不禁倍感欣慰。 她看向身旁的年轻的李姝菀,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既觉骄傲,神色中又透出几分落寞。 洛佩知道李奉渊志不在商,曾忧心自己今后的家业将由谁来打理,李姝菀便来了江南。 她学得格外认真,在商业上的才干也远超洛佩的期望。洛佩轻轻拍了拍李姝菀的手,夸赞道:“你做得很好。如此我便可以放心了。” 李姝菀不敢居功,她道:“都是外祖母教得好。” 洛佩知她谦逊,笑了笑,没有说话。 又逛了会儿,洛佩有些累了,同李姝菀道:“找个地方坐着歇一歇吧。” 第53章 街上车水马龙,前方恰好有座小酒楼,李姝菀道:“外祖母,去前面的酒楼吧。” 洛佩眯起眼,抬头看着头顶灿烂的阳辉,道:“这样好的日头,去酒楼躲着做什么,那路边的小凉亭就挺好。” 李姝菀扭头看去,见那凉亭清静,扶着洛佩过去坐下。 祖孙两并肩同座,阳光斜照在二人身上,李姝菀被晒得眯起了眼。 她偏头看向洛佩。只一会儿的功夫,她似又有些糊涂了。一双历经风霜的眼睛看着面前人来人往的喧嚣街市,面容沉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姝菀安静陪着她,没有出声打扰。 忽然,洛佩轻轻叫了一声:“姝儿。” 声音很低,夹杂在四周的叫卖吆喝声里,李姝菀险些没听清:“嗯?” 洛佩双眼浑浊地看着她,里面好似蒙了层雾。她动了动唇瓣,缓声道:“该走了。” 李姝菀闻言,扶着洛佩慢慢站起来,她以为洛佩还要逛一会儿,但洛佩却迈着缓慢沉重的步子朝着马车走了过去,看来是打算回去了。 李姝菀取了软枕给洛佩靠着,将窗幔拉开一层,让清透的光透过薄纱照进来。洛佩靠在奢华软和的车座中,神色有些恍惚,拉着李姝菀的手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像往日犯糊涂的模样。 她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回府进了院房,洛佩缓缓坐到了她最常坐的那只黄花梨木宽椅中。 李姝菀听见她长长吐了一口浊气,仿佛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撑着的一股劲忽然卸掉了。 方才晒了太阳,李姝菀正打算为她倒一杯茶润润喉,可忽然听见洛佩又唤了她一声:“姝儿……” 声音极低,但好在房中安静,李姝菀听见了。 她忙折身回来,温声关切道:“怎么了,外祖母?” 洛佩看着她,抬手似乎想摸她的脸,可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最后只是缓慢而迟钝地眨了眨眼,道:“我走了……” 李姝菀又听她说这话,愣了一瞬。洛佩浑浊的眼微微动了下,望着前方面前虚无处,气若游丝道:“我娘……和鸢儿……来接我了……” 她这一句话断断续续,出口十分吃力。李姝菀听清之后,神色忽然空白了一瞬。 洛佩正坐宽椅中,如一根年迈但依旧笔挺的朽竹,双手搭在扶手上,是一个很端庄又威仪的姿势。多年以来,洛佩都是这个姿势在人前见客,高高在上,露尽了风采。 然而此刻,在说完那句话后,她的脑袋便慢慢垂了下去。 李姝菀呼吸一滞,缓缓蹲在洛佩身前,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她。 洛佩已经闭上了眼。 “外祖母……”李姝菀轻轻唤她,声音颤如拨动的丝弦。 洛佩没有回答。她的面容安详而宁静,胸口慢慢停止了起伏。 李姝菀颤抖地伸出手去拉她,手上传来了极其微弱的回应,但只有短暂的瞬间,那回应的力道便消失了。 李姝菀松开手,那苍老如枯木般的手掌便无力地垂落在一旁,再也没了动响。 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李姝菀闭上眼,缓缓将额头抵在洛佩手臂上,感受着她身上最后一点温度。 良久,单薄的肩头耸动起来,房中响起了一两声低微的呜咽。 仿佛在这寒冬来临之前,春鸟在温暖的江南冬日,最后发出的泣鸣。 第81章 回京 回京 盛齐四十六年,冬。 李姝菀遣散了洛府大部分仆从,留下少许数人看守府宅,收拾行囊,离开江南,回到了望京。 杨惊春收到她提前送来的信,算了算她抵达望京的日子,当日一早便拉着杨修禅到城门处接她。 除夕将至,年前都不上朝,年底户部忙得脚不沾地,杨修禅好不容易偷几天懒,这天却天不亮就被杨惊春从床上拽了起来。 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哈欠连天和杨惊春在城门口等,中途实在没撑住,在马车里睡过去好几次。 杨惊春坐在车窗边,开窗盯着城门口进进出出的马车,寒气涌入,杨修禅冷得打了个颤,迷迷糊糊地问:“到了?” 杨惊春手搭在窗框上,下巴抵着手臂,嘟囔回道:“还没呢。” 杨修禅“唔”了声,扯过座上的毯子盖住肩,抱着杨惊春不用的汤婆子,背过身继续睡。 望京的冬,仍是冷寒的雪季。 午时,李姝菀的车队在粒粒细雪中缓缓驶入城门。 城门口车水马龙,杨惊春看见其中一辆马车前挂着只小巧的石榴荷包,认出是李姝菀马车,伸手猛地在杨修禅背上一拍:“来了来了!!” 她说着,跳下马车,提着裙摆便跑了过去。 “菀菀!” 驾车的刘二看见一道人影一阵风似的涌过来,怕马儿受惊,忙勒马放缓车速。 三年不见,杨惊春抽条长高,面上着了粉黛,刘二恍惚一眼还没认得出来。 倒是刘大认出了她,敲了敲车窗,笑着同车内的李姝菀道:“小姐,杨小姐来接您了。” 车内,李姝菀正在阅书,听得这话,推开窗往外看,还没瞧情窗外景色,就察觉车身稍稍往下一沉。随即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明光乍然涌入,李姝菀被扑过来的杨惊春紧紧抱了个满怀。 她被突然抱过来的杨惊春撞得往后倒,纤薄的背抵靠在车座上,发出沉闷一声响。她的脑袋也磕上车壁,头上珠钗轻晃,打在车壁上发出清脆的响。 李姝菀被杨惊春压在车座上,直不起身,她后倾着身,单手撑在座上稳住身形,瞧见面前只看得见头顶的黑乎乎的脑袋,惊喜中又有几分茫然:“惊春?” 姊妹四年未见,该是情难自禁喜不自胜。 然而李姝菀方露出笑意,杨惊春便抱着她哭了起来,边哭边怨道:“你的心定是石头做的,这样狠硬,一走便是四载!说不回就不回!” 李姝菀哪想杨惊春会哭,有些无措地任她抱着,生疏地轻轻抚上她的背。 李姝菀也没料到一别就是四载之久,有些愧疚地安慰道:“惊春,是我不好,你不要哭。” 杨惊春抽了抽鼻子,从李姝菀身前抬起头,红着眼眶看她。 李姝菀这两年见惯了人精,看人时眼神中总带着一分凌厉,可此刻在杨惊春面前,却又仿佛变成了曾经的模样。 面色柔和眼神透澈,似十来岁时的姑娘模样。 杨惊春见她还是如以往一般似尊玉人,才放下心,埋怨道:“你好久没回来,你知不知道我攒了好多话都想和你说。” 李姝菀见她哭花了妆,掏出手帕给她擦泪痕,轻声哄道:“你写给我的信我都认真看了,字字句句,不曾落下半字……” “书信简短,能书几字?满篇也不够。”杨惊春说着,又问她:“你呢,有没有很多话要和我说?” 这些年李姝菀已磨砺得独当一面,大多事都习惯埋在肚子里。杨惊春这一问,她倒当真想不起来有什么话想与人说。 杨惊春看李姝菀一时没开口,顿时如遭晴天霹雳。 她哀怨地看着李姝菀,不敢置信道:“菀菀,你、你莫不是在江南有别的好友了?” 李姝菀见她一副被自己辜负真心的模样,忙摇头否认:“没有。除了你,没有别人。” 杨惊春擦了擦眼泪,狐疑地看着她,李姝菀举手立誓:“当真没有!我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交朋友玩。” 杨惊春嘟囔道:“我爹也是这么和我娘保证的,结果去年被我娘抓到他偷偷在外养了个女人。” 李姝菀连忙表明真心:“我待你一心一意,万不会有二心。” 杨惊春看李姝菀神色不似有假,眼里只装着她,这才被哄顺。 第82章 欺瞒 欺瞒 被杨惊春一巴掌拍起来的杨修禅,坐在车中醒了醒神,正了正衣冠,这才下了马车,朝李姝菀的马车走来。 刘二暂时将车停在了路边,车窗开着,杨修禅一走近,就见车内座上枕毯杂乱,姐妹两像对小情人似的抱在一起。 车内光线倏然被挡住,李姝菀下意识扭头看向窗外。 杨修禅年初因公务途径江南,李姝菀还与他见过,此刻见到他,半点不觉得陌生,还是如以往一样浅笑着唤他:“修禅哥哥。” 她想起身,却又被杨惊春压着动不得,只好半靠在车座中和杨修禅说话。 杨修禅见她二人依旧亲密无间,轻挑了下一侧眉尾,笑着道:“你可算回京了,你不在,她一身劲无处使,都快把我烦死了。” 他说着,伸手去捞杨惊春:“起来,待会儿人都被你压坏了。” 杨惊春不情不愿地起身,仍抱着李姝菀不肯松,紧贴着她坐着。 杨修禅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同李姝菀道:“我在明月楼定了好酒好菜,为你接风洗尘。你要先回府休整一番还是我们直接去酒楼?” 李姝菀估计杨修禅和杨惊春在这儿等了许久,哪里还好让他们继续等,她道:“现下就去吧,正好也饿了。上一次去明月楼用饭,还是和哥哥一起……” 第54章 与故人相逢,便忍不住说起旧事。李姝菀提起李奉渊,又忽然止住话声,稍稍收了笑:“都是好久以前了。” 杨修禅察觉出李姝菀情绪低落,只当她想李奉渊了,豪爽道:“那我们待会儿便在酒桌上杯酒遥寄相思情,共书一封信于他。” 他说着,让仆从驾马先一步去明月楼着店家备好酒菜,随后翻身上马,伴行李姝菀的马车旁,几人一道往明月楼去。 杨惊春在车内拉着李姝菀说话:“菀菀,你在江南,当真没有结交新友吗?” 李姝菀以为杨惊春还在狎醋,又表真心:“我心里想着你,哪有心思和别人做朋友。” 杨惊春听她这么说,抿起唇,静静看着她,虽见李姝菀笑着,杨惊春心里却不免泛起了酸涩。 在杨惊春的印象里,李姝菀仍旧是那个温柔内敛的姑娘,若没有朋友相伴,这几年不知该过得又多寂寞。 杨惊春心疼道:“为何不交几个好友呢,菀菀,你一个人在江南,一个朋友都没有,这四年该多无趣啊。” 李姝菀没想到杨惊春会这么说,愣了一下。 杨惊春摸了摸她细瘦的腰身,心疼得眉头都皱紧了:“菀菀,你是不是过得不好?我听哥哥说,你在江南跟着洛老夫人做生意。你这样年轻,旁人会不会看轻你,有没有人欺负你?我和哥哥不在你身边,奉渊哥哥也不在,洛老夫人有没有为你做主?” 她说着,忽然发现李姝菀着一身雪白素衣,脸上亦未施铅华,又思及她此番突然回京,像是想到什么,问道:“菀菀,洛老夫人她……” 李姝菀轻轻点头:“外祖母已于冬初辞世了。” 杨惊春闻言,轻叹了口气,想说些安慰话,却又觉得万语千言都显得苍白。 车窗外的杨修禅沉声道:“节哀。” 李姝菀道:“她走时无病无痛,是为善终,不应难过。” 重逢之际,李姝菀不想让这些事坏了心情,她扯开话头,笑着问杨惊春:“你呢?不是说有好多话想和我说吗?” 说起自己,杨惊春忽而别扭起来,像是不知如何开口,好半天她才道:“之前我在信中和你说我认识了一个人,你还记得吗?” 李姝菀想了想,问:“是那名街市上认识的青年吗?” 杨惊春曾在信中说她结识了一名青年,不过只有寥寥数字,也并未提及那人的身份家世,是以李姝菀不太清楚。 杨惊春点了下头:“是他。其实就是当初武赛上那名戴面具的青年。我后来街上偶然遇见他,赞叹他球技高超,同他说了几句话,之后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同游过几回。” 李姝菀听出端倪,试探着问道:“惊春,你是不是心悦他?” 女儿家,婚姻是大事,情爱更是难得。没想杨惊春却是大大咧咧一摆手:“这话另说。”好似压根没把情爱之事当回事。 她不平道:“那些都先不谈,主要在于我真情待他,没想到他竟骗我!” 李姝菀一惊,以为杨惊春受了欺负,她看向车外的杨修禅,以唇语道:怎么回事? 杨修禅忙推辞道:“我身份卑贱,可不敢妄议,你听春儿自己和你说吧。” 杨惊春一拍大腿,恼道:“我看他成日戴这个面具,在我面前既不饮水也不吃饭,还以为他是哪家毁了容心生自卑的小公子,待他怜爱万分。结果你知他面具下藏着哪张脸吗?” 李姝菀见她气成这样,既为她不平,又被勾起了好奇心:“哪张?” 杨惊春附在李姝菀耳边道:“小美娘!” 李姝菀听见这话,愣了一愣,过了一会儿才迟迟反应过来,捂唇道:“太子殿下?!” 杨修禅听得二人这话,冷汗都冒出来了,他低声问自己这口无遮拦的妹妹:“春儿,你没在殿下面前这么叫他吧?” 杨惊春心虚地搅手指:“……叫过一回。” 她看杨修禅表情凝重,找补道:“但我并未连名带姓,他兴许不知我在叫他呢……” “你还想连名带姓?!”杨修禅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 杨修禅顿时觉得一把冰冷的铡刀紧紧卡在了他脖子上,他仿佛预见自己的死因,心如死灰地闭了闭眼,痛苦道:“祖宗诶!你可真是我活祖宗!” 第83章 堵人 堵人 祈伯璟身居高位,又居在宫内,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按道理应当不能常常出宫。 李姝菀好奇,问杨惊春:“你们二人以往一般如何相约?” 杨惊春回忆了会儿,道:“其实很少相约,或许是缘分,我上街市或去城郊踏青,时而会碰到他。” 杨修禅听见自己妹妹这傻话,无奈地摇头道:“都城这么大,街道繁复,人山人海。若非故意为之,如何能一次又一次巧遇。” 杨惊春并不赞同,仍认为她与祈伯璟之间是缘分使然,反驳道:“他也有送信于我啊,只是少罢了。若如哥哥所言他是刻意与我相遇,又何必书信呢?” 不过一说起信,杨惊春又恼起来,同李姝菀埋怨道:“第二次遇见,我问他姓甚名谁,家居何处。他坏透顶,竟还现编了一个假名给我,说自己是某某远方亲戚,借住在望京。亏我当了真,以为他寄人篱下,身不由己,把自己买的梨糕都送给他了。虽相见不多,可每次见面,我都想方设法讨他欢心,游山玩水,拜佛求神,好玩之事我通通带他玩了一遍。哼!结果却是养了骗人鬼。” 杨惊春在杨修禅的观护下慢慢长大,这么多年,性子仍如从前。 李姝菀觉得她实在可爱,笑着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说不定,殿下当真是在故意与你偶遇。你想想,自你知晓他身份后,和他还遇见过吗?” 杨惊春认真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自从她得知青年的真实身份是太子祈伯璟后,好一阵子都没出过门,这数月里,二人都没有见过面。 李姝菀以为是两人到此都默契地与对方断了联系,没想到却听杨修禅道:“她胆子大着呢,殿下那般尊贵的人化名邀约,她都敢拒了。殿下不辞辛苦书信叫人送来,她随随便便看完就往香炉里扔。火一燎,烧得个干净,当没发生过。” 杨惊春抱胸不满道:“他堂堂太子,做人如此不痛快,我为何还要和他再往来。” 李姝菀看着她神情不快至极,明白杨惊春其实十分在意祈伯璟,凑到她耳边问:“你避而不见,若又是真心怡于他,岂不浪费了这段姻缘?” 杨惊春豪迈道:“天底下男子何其多,哪里差他一个。我昨日能喜欢他,明日自然也能喜欢别人。就是坏了这段姻缘,又有何妨?他堂堂太子,难不成还要纡尊降贵来堵我,找我算账?” 李姝菀听她把太子和其他男人相比,忽而有些明白杨修禅为何总担心她在祈伯璟面前失言,摇头笑了笑,没再多问。 杨惊春大放豪词,出口就忘,全然没放在心上。 除夕夜,杨惊春和杨修禅来找李姝菀,三人如当年一般同游夜市。 望京的除夕夜仍是万人空巷的热闹场面。烟火长放,炸响在夜空,焰火烛光照得夜晚亮如白昼。 年岁长,姐妹二人性子也沉稳了些,不似从前孩子气,这也要看那也要玩。 三人慢慢悠悠行在闹市中,主要看个热闹。 李奉渊不在,原来的四人同行如今只剩三人。杨惊春担心李姝菀感觉落寞,可却见她整夜都笑意盈盈,丝毫没有难过。 杨惊春咬着糖葫芦,看李姝菀面上未落下的笑意,有些说不上来的感受。 李姝菀察觉到杨惊春的目光,偏头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杨惊春摇头,正想着该如何开口。忽然间,余光竟瞥见不远处的人群中立着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杨惊春恍惚一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她转头细看,那人高出周围人不少,身着锦衣,戴着一张完整的狐狸面具。 分明看不见面具下的眉眼,但杨惊春敏锐地感觉到他就是在看着自己。 夜市中戴面具者成百上千,这人也分明没有戴武赛上那张面具,但杨惊春就是一眼便认出了他是谁。 他单单立在人群中,也好似一块天山璞玉,非常人能及。 杨惊春有些奇怪自己之前要眼拙成什么样,才能将他当作寄人篱下的自卑小公子。 李姝菀见杨惊春忽然蹙着眉,一动不动地盯着一个地方看,也随着她望的方向看去。 李姝菀看见那戴着狐狸面具的人迎面渐渐走近,又看杨惊春如此反应,大抵猜到了那人是谁。 李姝菀附在杨惊春耳边,有些担忧地小声道:“惊春,殿下好像当真来堵你了。” 第84章 糖渍 糖渍 祈伯璟穿过喧嚷的人群,来到几人面前。 他看似一人独游,其实身边跟着作扮作寻常百姓的随从,仅是李姝菀能辨别出来的就有四人。 第55章 他们或腰间环着软剑,或袖中藏着刀刃,耳目注意着祈伯璟周围每一个人。 李姝菀毫不怀疑,这街市旁的酒楼乐馆中,也都有人在暗中保护他。 杨修禅和李姝菀看着祈伯璟,恭敬行礼:“见过殿下。” 杨惊春没开口,嘴里叼着自己的糖葫芦,只跟着行了个礼。 祈伯璟戴着面具出门,既为安全,也不想让人认出来。他微微抬手,嗓音温润:“不必拘礼。” 话是同三人说的,目光却只落在一人身上。 杨惊春低着头,当没看见。祈伯璟也不恼,将目光收了回来。 杨修禅知道祈伯璟今日是为了自己亲妹而来,但祈伯璟不开口,他又不好明说,是以干巴巴地寒暄道:“殿下也来游夜市?” 祈伯璟微微点头:“今夜好节难得,我便约了人同游。” 这回答倒是叫杨修禅没有想到,他疑惑道:“既是约了人一起,怎么又只见殿下独身一人?” 祈伯璟仍用温和的语气回道:“她还未应约。” 这胆大包天不应约的人是谁杨修禅压根不敢多想,他喉咙一哽,想说些漂亮话圆一圆,但想了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来。 杨惊春自然还是不说话,只顾低着头啃自己的糖葫芦。祈伯璟不点明,她便装死不吭声。 她啃完自己的,又巴巴看着李姝菀手上那串,李姝菀便又将自己的糖葫芦给了她。 李姝菀察觉气氛微妙,开口打破寂静:“江南数年,多谢殿下派人一直暗中相护。” 杨修禅在之前的书信里听李姝菀提过遇刺一事,也听她说起暗中一直有一群人在跟着她。 不过李姝菀并没说过那些是太子殿下的人,杨修禅此刻听得这话,有些好奇。 祈伯璟道:“奉渊在外行军打仗,大破蛮敌,我自应当照顾好他唯一的妹妹。” 李姝菀闻言,向着祈伯璟又行一礼:“多谢太子殿下。” 祈伯璟浅浅笑了笑:“姝儿姑娘既是奉渊的妹妹,又是惊春交心的挚友,倒不必如此生疏。不如也称我一声兄长。” 李姝菀听得出来,祈伯璟这是因李奉渊和杨惊春在同她拉进关系。 此时此景,想来更多是她与杨惊春交好的缘故。 李姝菀看着祈伯璟面具下温和仁厚的一双眼,想了想,大方应下来:“那便多谢太子哥哥。” 杨惊春去拉李姝菀的手,嘴皮子细微动着,以极低的声音道:“菀菀,你是我的好友,可不要被他收买了。” 她担心得很:“他可会蛊人了!” 祈伯璟就在跟前站着,李姝菀没有回答,不过宽袖下遮住的手却回握住杨惊春,轻轻捏了捏。 杨惊春这才放心。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祈伯璟察觉到了两人间的小动作,他再次将目光转向了一直没有和他说过话的杨惊春。 “惊春。”他温柔唤她,他说着似知道这称呼太过亲近,又欲盖弥彰地加上两个字:“……姑娘。” 杨惊春还是低着头,嘟囔着问:“殿下叫我做什么?” 杨修禅一听她这敷衍的语气,忙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站在自己旁边李姝菀。 李姝菀会意,又戳了戳杨惊春。 杨惊春这才抬起头看向祈伯璟,不情不愿地放柔语气又问了一遍:“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祈伯璟低头看着她,哄着她般道:“我有些话想和惊春姑娘说,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借一步说话?” 他态度好得离奇,杨惊春没有拒绝的理由,也不能拒绝,只好应下:“噢。” 祈伯璟带着她走到街边人少的暗处,停了下来。随身的侍从隔了几步守着二人,没有靠近。 二人独处时,祈伯璟的语气反倒更加温柔,他看着杨惊春,轻声问:“还在生我气吗?” 杨惊春语气干巴:“不敢。” 她态度明明白白摆在明面上,连猜都不需要猜。祈伯璟解释道:“之前骗你,是我不对。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我知你生性热烈,如天上鸟、海中鱼,自由无拘。我担心一开始就表明身份,你会因我的身份而远离,所以才出此下策与你相处,本来是打算等时机成熟再告诉你,结果我弄巧成拙,倒伤了你的心。” 他温声细语,杨惊春还是只顾着低头啃糖葫芦,啃得专心,唇边沾了红色的糖渍,似乎都没有察觉,也不知有没有在听他说的话。 祈伯璟止了话声,静静看她。杨惊春听他半天没了声音,这才有所反应。 她正想抬头看他,就在这时,却见一只白玉般的、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她面前,食指微屈,轻轻一动,亲昵又温柔地将她唇边的糖渍擦去了。 杨惊春愣了一下,挑起眼角有些茫然地看向祈伯璟,不知道是惊于他熟稔却突然的动作还是不满他随意碰自己。 她今日盛装出游,化了时下正流行的红狐妆。 眼尾处挑了一道狭长浓艳的红线,眼下点了一颗绯红的小痣。 微微歪着脑袋,自下往上挑着明亮的眼眸看人时,纯真又妩媚。 杨家就她一个嫡女,养她如养玉中花,恐其碎忧其愁,花了百般好心思才养出这样直爽动人的好姑娘。 祈伯璟看着她终于肯转向自己的眼,面具之下,唇瓣轻勾,无声笑起来。 他解释道:“糖粘在唇上了。” 说着,他抬手微微从下方抬起面具,没有揭开,只露出玉一般的下颌与薄润的唇。 头顶的红灯笼光影朦胧,流泄出的光亮仿佛一张透明的红盖头照在他身上。 隐隐约约,什么都看不真切,吸引着人想看清他面具下究竟藏了怎么样的一张漂亮的脸。 可面具挡着,无论怎么仔细看,最多也只能看见那漂亮的唇。 祈伯璟微微低着头,将食指抵上唇瓣,在杨惊春的注视下轻轻一吻,将那点甜腻的糖渍吮入了唇齿。 手指与唇触碰处,发出暧昧的一声响。 不大不小,刚好够杨惊春听见。 一瞬间,她的思绪好似被这一抹吻指声蛊住了,她觉得自己该生气,可视线却只顾盯着祈伯璟唇上那一抹诱人的水色。 一时看得眼睛发直,手里的糖葫芦都不想啃了。 第85章 原谅 原谅 杨家人丁兴旺,杨惊春的父亲有众多小妾,旧的去新的来,后院塞满了莺莺燕燕。 人一多,她爹就顾不过来,有些为了争宠,便走上了偏路。 使心机耍手段都是常态,更有些爱露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狐媚本事。 杨惊春小的时候,有一回去找其他院里的小姐妹们玩,误闯进妾室的小院,看见他爹坐在庭中的躺椅上,一个女人坐在她爹身上,用嘴叼着葡萄去喂她爹。 杨惊春当时年纪小,看不出二人这是在做什么,但心头隐隐觉得这事不太对劲。 她和姐妹痛痛快快玩了一场,傍晚跑回院里问她娘,才知这些那女子所行之事统称为狐媚功夫。 而她那喜欢这些个狐狸精的爹则是个脑袋长在胯下的蠢王八。 杨惊春她娘担心她以后嫁的夫君也是个像她爹一般的滥情之人,是以在她长大一些后,开始慢慢教她管家之能。 其中,自然少不了对付那般狐媚子小妾的本事。 她娘教,杨惊春便认真学,学到现在已出了师,自认以后嫁的夫君的院子里头便是纳了三百来个狐狸变的小妾也能应对得了。 可惜她娘教得不全面,只教了她怎么对付迷惑蠢王八夫君的狐媚子。 杨惊春只在女人身上见识过狐媚功夫,如今看见温文尔雅的祈伯璟也这样做便全然不知如何应对了。 祈伯璟为皇后所出,还没被立为太子之前,学的便是君子坦荡之道。后来他被立为太子,前朝太傅百官,后宫太监宫女,上上下下无一不盼着他日后成为一位贤明之君。 未来的帝王,当承天运,行正路,方为人君。 如此气宇轩昂的正人君子此刻若有若无地做着吻指吮糖的惑人动作,勾得杨惊春是一颗心胡乱蹦跳,面颊红霞如云,不舍得眨眼。 她脑中思绪纷乱如麻,痴想着:他的嘴巴看着水润润的,好像很软。 他身上染了好闻的熏香,站在他身旁鼻尖都是他身上的味道。他的嘴巴会不会也是香的…… 哦,对。这款熏香还是她之前教他制的,是她喜欢的香气。 杨惊春咽了咽喉咙,脑中杂乱的思绪逐渐凝成一个清晰的念头:……想亲。 杨惊春目光灼灼,祈伯璟却好似没有察觉出来她在想什么,又或者,他假意没有看见。 他吮净指上的糖,放下手指,戴回了面具。 不过片刻,他又变成光风霁月的温柔君子,仿佛方才杨惊春所见只是昏蒙夜色里的错觉。 祈伯璟微微低着头,目光透过狐狸面具上的眼睛看向杨惊春面上的红晕,低声道:“惊春姑娘的糖好甜。” 第56章 杨惊春喃喃:“啊?哦……哦。是很甜。” 她应声后,察觉到自己失态,欲盖弥彰地别过眼,用力咬了一口糖葫芦。 舌尖触及红山楂外裹着的光滑冰凉的糖面,脑海里还没消散的念头顿时又浮现而出,她本能地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甜腻的糖面。 甜,但一点也不软。 她胡乱嚼了嘴里的糖葫芦,强迫自己静下心神。 祈伯璟看着她泛红的耳朵尖,面具下的眼笑意更盛,但并未笑出声。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细长的红木盒,伸手打开。柔软的丝布中,躺着一只做工精致的白玉簪。 他拿起簪子,看向杨惊春脑后的乌发,似乎想簪在她发间。 可她今日盛装梳扮,头顶的发饰刚刚好,少一只寡淡,多一只繁琐。 祈伯璟有些遗憾地将簪子放回盒中,盖上盒子,递向杨惊春。 他温声道:“此前隐瞒身份是我不对,这簪子希望姑娘收下,以解我愧疚之心。” 明明是他送礼,说得却好像杨惊春收下是解他愁思。 他态度太柔和,杨惊春想找借口拒绝都于心不忍。 她正要接过,不知怎么忽然又想起了幼时在学堂发生的一桩事。 那时菀菀去给她哥送荷包,被李奉渊拦住截走了荷包,他还叫菀菀不许给外男送荷包这类的东西。 杨惊春当时不懂,如今长大了,明白了这些男女间的道理。 她踢了踢脚下圆滚滚的石子,问祈伯璟:“太子殿下给别人道歉时也送首饰吗?” 以祈伯璟的身份,天底下能有什么事需得他向旁人低头认错? 可祈伯璟还是认认真真回了她:“从未,今日是 第1回 。” 他又道:“这簪子也是我挑玉料命工匠新制,没有旁人戴过,故而花了些时日。” 杨惊春心里欢喜得要命,面上却不显,伸手接过盒子:“噢。” 祈伯璟看她收下,知道她已经消气,温和问道:“今夜仓促相见,难以尽兴。日后我呈贴相约,惊春你愿意来吗?” 杨惊春脑子都还没想一想,头就点了下去,点完又忽然回神似的,轻咳一声:“我、我看有无闲暇吧。” 祈伯璟笑着应下:“好,我会盼着你的好消息。” 第86章 又一年 又一年 杨惊春与祈伯璟去别处私谈,李姝菀和杨修禅找了街边一处视野开阔的茶座坐着等她。 旁边是个卖干果蜜饯的小摊,甜腻浓郁的果蜜香冲淡了空气里的烟火气息。 李姝菀幼时在寿春堂日日嗅闻苦药味,长大了极爱吃酸甜之物,闻到蜜饯香,下意识往旁边的小摊看了一眼。 杨修禅注意到她的视线,本已坐下,又站起了身。他同李姝菀道了句“等我片刻”,到摊上买了两大包蜜饯。 他买完回来,将其中一包递给李姝菀:“吃吧。” 李奉渊走后,再没人给她买过小零嘴。李姝菀浅浅笑了笑,伸手接过:“谢谢修禅哥哥。” 杨修禅也笑:“喜欢就说,下次还给你买。” 他不怎么爱吃甜,另一包是给杨惊春买的。 杨修禅坐下饮了口茶,看李姝菀挑着酸梅干往嘴里扔,问她:“好吃吗?” 李姝菀点头:“嗯!酸酸甜甜的。” 杨修禅笑了笑:“真这么好吃?给我尝尝。”他说着张开嘴,李姝菀挑了块果干喂给他。 他动了动腮帮子,含着一咬,腻得眯起眼:“太甜了。” 李姝菀看他龇牙咧嘴,笑意更盛。 在杨修禅眼里,李姝菀和杨惊春并无太大差别,都是他的妹妹。李奉渊临走时将李姝菀托付给他,他便应担起做兄长的责任。 他想起李奉渊走的那日和他说的话,嚼着果干,若有所思地问李姝菀:“菀菀,你在江南待了四年,可遇见心怡的小郎君了?” 李姝菀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杨修禅叹气:“春儿的终身大事已有着落了,做兄长的,自然也得帮你相看相看。” 他说着,扭头往杨惊春方才离开的方向看去,不知道她被祈伯璟拉去了何处,没看见人影。 李姝菀将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道:“我还小呢,不急这些。” 碧玉年华,已然不小了,都城里好些姑娘到这个年纪都嫁人生子了。 不过李姝菀当真不急,她偏头看着杨修禅,反问道:“修禅哥哥呢?今年应当已二十有二了,杨伯母不急吗?” “急!天天给我看姑娘的画像,看得我都晕画了。”杨修禅说着,一摆手:“不过你哥都还没着落呢,我也不慌。” 他说到这儿,忽然想起来件事,小声同李姝菀道:“诶,听说宫里有位公主心系于他,想入住安远侯府,你听说没有?” 李姝菀头一次知道这事,她愣了一下,低声道:“我不晓得。” “奉渊没和你说吗?”杨修禅问她,问完又自言自语地答道:“哦对,都忘了,他从不寄信回来。” 李姝菀没有回话。 杨修禅问:“洛老夫人辞世,你告诉奉渊了吗?” 李姝菀嚼着蜜饯,轻“嗯”了一声:“处理完丧葬之事,我便书信送去了西北。” 杨修禅道:“他也没回?” “没有。不过我替外祖母整理遗物时,发现哥哥写过信给她。”李姝菀说到此处,垂下眼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问杨修禅:“哥哥写信给你了吗?” 杨修禅耸肩:“他都不肯寄一封家书给你,何况于我。” 他无奈道:“这或许是他们行军打仗的人的习惯,我爷爷在外征战那会儿也不爱往家里写信。” 李姝菀敛眉,问道:“为什么?” 杨修禅正要回答,可又怕说了惹李姝菀担忧,便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或许他们在外行军打仗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想法吧。” 话音落下,不远处的钟楼上忽然传来一声浑厚悠长的钟响。 一声过后,又是一声。街上的人闻声,欢喜地向河边涌去。 河岸旁几声长啸声起,李姝菀和杨修禅不约而同抬眼看去——几簇遮天蔽月的巨大烟火接连在上空炸开,璀璨夺目,点燃了天。 杨修禅望着烟火,同李姝菀道:“姝儿,新年快乐。” 烟火之后,藏着云间孤月,月辉清浅,安静照着热闹人间。 李姝菀仰头,望着烟火后的皎洁圆月,轻声回道:“新年快乐,修禅哥哥。” …… 她目光越过月色,望向遥远的西北,在心中低声道:新年快乐,哥哥。 第87章 心眼 心眼 西北。 皎皎月色下,大雪覆满黄沙,映出一片银白。 大齐与羌献相交的边城——兀城里,这里的百姓和驻守此地的将士也如远在望京的人一样,正于夜晚中欢庆着新春的到来。 军营里,篝火烧穿了黑夜,将士们围坐在一起,食肉饮酒,拊掌齐歌。 周荣和弟兄喝了几口酒,聊了会儿子闲天。聊着聊着左右看了一圈,意料之中没见着那人。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随手拎起了一旁的两坛子烈酒。 身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弟兄看他突然起身,一把拽住他的腰带:“上哪儿去,喝一半就跑?” 周荣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络腮胡看了眼他手指的方向,了然地点了下头,又道:“你等会儿。” 他说着也站起身,取下篝火上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用刀割下几块好肉放在盘中,撒了搓盐,递给周荣:“喏,一起送去。” 周荣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接过盘子。 他一手端肉一手拎酒,穿过沿途的篝火和将士,来到了主将的营帐前。 帐帘垂落,账内透着光。周荣压低声儿问帐前值守的士兵:“将军在里面吧?” 年轻的士兵回道:“在。” 周荣点头,伸脚踢开帐帘一角,就要钻进去,不料却被士兵伸手拦了下来。 周荣一愣:“怎么了,将军在忙?” “不是。”年轻的士兵道:“周将军,医官也在,可能不太方便。” 周荣浑不在意:“在就在呗,都是大男人,有什么不方便。露个腰露个腿,还看不得了。” 他说着,屈肘顶开帘帐。 帐中光亮透出来,照在他脚下,周荣还没来得及往里踏一步,就听得一个老头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我说过别让人搅扰我给大将军看病,耳聋了吗?” 这声音听着老,但中气十足,带着股不耐烦的火气。 周荣一听,刚抬起来的脚跟被刺了似的,立马收了回来。 他小声同方才提醒他的士兵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常先生也在?” 年轻的士兵看着他,无辜道:“属下说了啊,医官也在。” 周荣两只手都拿着东西,腾不出手,气得拿脚踹他:“营内医官百八十个,我怎么知道是哪个?” 第57章 周荣力气大,这一脚踹在小兵身上,疼得他皱了下眉,但脚下却没动上半寸,整个人站在营前,桩子似的稳当。 士兵道:“属下知罪。” 过了一会儿,账内传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周荣耳尖,听见声音,吊儿郎当的身形立马站正了。 帐帘从里面掀开,一名白发苍苍的清癯老者走出来,和门口站得端正的周荣打了个照面。 周荣咧嘴一笑:“常先生。” 常安是军中多年的医师,医术相当了得,军中将士都敬他几分。 不过他素来不苟言笑,年纪又大了点,是以周荣见了他跟见了爹一样。 常安垂眸看了眼周荣手里的酒和盘中的肉,道:“大将军不能饮酒。” 周荣闻言,立马把两坛子酒塞给门口值守的士兵,正色保证道:“常先生既然说了,那就不喝,我看着将军,绝不让他喝。” 他自己都一身酒气,说的话也不知能不能当真。常安叹了口气,提醒道:“酒多伤身,少喝。” 周荣点头如捣蒜:“定然,定然。” 不过那神色,怎么看都没往心里去。 没有不饮血的刀,没有不喝酒的将士,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东西在军营里是劝不住的。就是断了胳膊少了腿,临死前也还想来上一口。 常安不再多言,背着药箱转身离开。 周荣冲着他离开的身影谄媚地笑了笑:“先生慢走。” 说着,屁股一撅,钻进了营帐中。 营内,一位身着青衣的男人坐在案前,点灯照烛,正看什么东西。 周荣走过去,将羊肉放在他面前,催促道:“趁热吃,趁热吃,再一会儿就凉了。” 男人抬起头来,烛火映照着面容,深眸冷脸,正是当初随周荣来西北的李奉渊。 四年过去,西北的黄沙将当初锦衣如玉的少年磨砺成了冷硬似山的男人,曾经养尊处优的公子气也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死里逃生中消磨得一干二净。 周荣没拿竹筷,李奉渊直接用手捻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嚼吧两下咽了,点评道:“有点咸。” 周荣跟着尝了一块,点头道:“是有点,那要不出去吃现烤的?兄弟们都在外面呢,你一个人窝在这日儿,不无聊?” 李奉渊几口将羊肉吃了,掏出帕子随便擦了擦手:“待会儿再去。” “行。”周荣自顾自抽了张凳子坐下,问道:“常先生方才来做什么?腿又疼了?” 李奉渊淡淡“嗯”了声:“今夜多半要下雪。” 周荣低头看了看他的左腿,叹气道:“一变天就疼,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得了,等打完了仗得好好养养,不然瘸了腿可娶不到媳妇儿。” 他说着,把桌上的油灯扯过来,探着脑袋朝李奉渊手里看:“看什么呢?家里寄来的信?” 他一身酒气,李奉渊嫌他把信染了味儿,往旁边挪了挪。 周荣看他藏着掖着,有些好笑:“给我看一眼怎么了。” 他说着作势要起身绕到另一侧去看,刚一动,李奉渊便立马将信一折,塞回了信封。 速度快,动作却轻,小心翼翼的,塞回去时信角都没折一下。 周荣见他半个字都不给自己看,实在没忍住,勾唇笑了一声:“针孔大的心眼。知道的是令妹写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媳妇儿写的呢。” 第88章 原因 原因 周荣从前是李瑛的副将,赤胆忠心追随李瑛多年,私下里,二人情同手足。 后来李瑛病故,周荣护送李瑛的尸骨回京安葬,看见十七岁的李奉渊时,仿佛见到了年轻时的李瑛。 父子俩形神皆似,像得如同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周荣十六岁就娶了妻,但与妻子聚少离多,一直没有孩子。在他眼里,李奉渊就如他半个孩子。 周荣没能守住李瑛,做好了以命护住他唯一的儿子的准备。不只是他,军中许多李瑛的旧部都是和他一样的打算。 而李瑛深知李奉渊的抱负,料到李奉渊在他死后会来西北,于临终前将自己的三千亲兵交到周荣手中,后来周荣将这三千人给了李奉渊。 十七岁的李奉渊自一开始便展现出了惊人的领兵之能,他在军中四年,前三年回回都卯着送命的劲在打,先设计降服忽山,后出奇兵歼灭烈真,以血换来一身军功,也落了一身伤。 周荣亲眼看着他一步步爬到李瑛的位置,表面他风光傍身,实则只有身边的将士才知道他这将拜得有多不易。 昏黄的烛火里,李奉渊将信封装回去,余光瞥见周荣醉红着脸满脸怜惜地看着自己。 周荣一个中年男人,露出这表情实在怪异,李奉渊背上起寒,看他一眼,问道:“想什么?笑成这样,有些瘆人。” 周荣笑着打了个酒嗝:“想大将军如果还在,见着如今的将军,必会心生骄傲。” 李奉渊刚来军中时,有因李瑛而敬他忠他的人,自然也有不少因李瑛而嫉恨他的人。因此李奉渊在军中很少提起李瑛。 周荣也是这时候喝多了酒,又是在私底下,才会在李奉渊说起李瑛。 李奉渊随口问:“你如何知道?” 他说着,起身走到一旁的柜子前,拉开了柜子的抽屉。抽屉里放着两只大小一样的木盒子。 他打开其中一只,里面装着厚厚一叠书信。李奉渊将手上的信放进去,盖上盒子,又关上抽屉。 身后周荣道:“这有什么不知道?将军曾和我们说起你过,那表情,啧啧,骄傲得很。” 李瑛的话比李奉渊还少,李奉渊从没从自己父亲嘴里听见过一句夸赞,他看向周荣,有些好奇:“他说我什么?” 周荣听李奉渊问,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坐直了身,沉下声音,模仿着李瑛说话时的平静语气:“行明年纪虽小,但性子沉稳,读书练功一日不落,无需我操心。” 周荣跟在李瑛身边多年,学起他来有模有样,李奉渊恍惚一瞬,似在周荣身上看见了李瑛的影子。 他收回目光:“他倒是没和我说过这些。” 周荣扮完,松了挺直的背,又乐呵道:“他在我们面前说得也少,只是那次有人问起你,他才说了两句。” 周荣说起李瑛就有点停不下来,又道:“我有一回还撞见他偷偷给你做帽儿呢,不过当时只看他做了一半,也不知道他后来做完没有。” 李奉渊从李瑛那儿得过书,取过刀枪,但从没得过什么帽子。他愣了一下:“给我做……帽子?” “是啊,冬帽,用小羊羔的毛皮做的。好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你还小,将军做的那帽子也就比巴掌大点。” 周荣说着用手比划了个大小:“你没收到?” 李奉渊摇头:“没有。” 那时李瑛做得认真,多半不会丢了,周荣想了想:“那估计还在他的遗物里放着。之前我护送将军回京时带回好几个大箱子,将军在军中用的东西都放里面了。你打开看了吗?” 李奉渊当初走得匆忙,李瑛的遗物至今仍堆在家中,还没动过。 李奉渊还是摇头:“没有。” 周荣道:“那等回京之后回去后找找,应该能找到。” 他说着,又觉得指不定哪天上战场他们就没了,又道:“或者你写信问问家中妹妹。” 李奉渊沉默片刻:“我不给家里写信。” 周荣听他这么说有些意外,但一想,的确从没看见他写过信,奇怪道:“为什么不写,不会这么多年一封都没写过吧?” 李奉渊不置可否。 周荣想不明白:“都说家书抵万金。我刚离家那会儿,结婚没多久,一得空就写信回去,怕信断了,家里的妻子便不记得我了。” 李奉渊听他这么说,竟然道:“于我而言,不记得也好。” 周荣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心思通透。他忽然琢磨明白,思忖着问:“将军是想让家里人断了念想?” 李奉渊轻点了下头。 若为将,可坐镇后方。为士,便要冲锋陷阵,随时都有战死的可能。按李奉渊从前不要命的做派,不担心自己突然殒命才奇怪。 但周荣还是不赞同这一刀断情的做法,摇头道:“你这样,家中的妹妹怕是会恨你。” 李奉渊淡淡道:“恨也好过痛。她只同我过了五年,情浅忆短,时间一长,就能将我忘了。若我有朝一日战死,她也不会太难过。” 周荣想说些什么反驳,可又觉得李奉渊这话有理。 情越重,痛越深。老母痛过新妇,妻儿痛过兄弟。 若是将士数年不归,一朝战死,新妇哭上两日便能心安理得地改嫁他人。若是十载之妻,舍命相随也不无可能。 可周荣想起刚才李奉渊收信时的举措,叹了口气:“那你呢?离家这些年,对家中人的情淡了吗?” 李奉渊没有回答这话。他取下衣架上厚实的大氅,披在身上,只淡淡道了一句:“她还小,记不住事。” 第58章 谈起家人,心里难免沉重。周荣没再问下去,他站起身,勾住李奉渊的肩,豪爽道:“不说了不说了!走,出去烤火吃肉!” 第89章 怨 怨 冬日过,春风起。万物复醒,百祸横生。 盛齐四十七年,春,羌献内乱。李奉渊秘密请旨,趁机出兵,分三路,深入北地,与羌献交战。 此战历时十月,折损三万将士,终斩乌巴托的头颅于马下,俘羌献王族上百人。 羌献群部失首,人心涣散,各部分裂散零,权势不复以往。 至此,动荡不安数十载的西北,终暂得稳固。 —— 江南的产业虽有张如看着,但毕竟是放权的头一年,李姝菀放心不下,到了年底,下江南盘了盘一年的账。 这一去,过了年才回。 马车缓缓进城,街道旁的茶座有人饮茶说书。李姝菀手捧书卷坐在马车中,听得车外嘈杂的环境中醒木拍响,说书人语气激昂地讲起西北将士打了胜仗的消息。 李姝菀往外看了一眼,凝神听了两句,听见“我军战胜”几字,又捧起了书。 西北战事才定,军务要事,百姓也只听得个风声,不知详情。 说书人亦讲得囫囵笼统,半编半吹,将西北的将士吹得神勇无双,以一当十。 这么多年,西北的战事从未断过,柳素掀开窗帘听了会儿,没听出个什么名堂,只当西北又赢了一战,但战况仍续。 她摇头放下车帘:“这些个讲书的真是越讲越神乎了,说得我国的将士如战无不胜的铜铁之躯,若真如此,敌人莫不闻风丧胆,哪还有仗可打。” 李姝菀没说话,靠在椅中看着书,眼皮子都没掀一下,好似不怎么在意。 马车回到府中,李姝菀坐下没片刻,得知她回来的宋静便迈着老腿匆匆赶来栖云院,没等进门,已出声唤道:“小姐——” 屋内桃青听见他的声音,放下手里的活,出门相迎:“宋管事,小姐在屋里呢。怎么了这是,如此匆忙?” 宋静笑意盈盈:“好消息,好消息。” 房中,李姝菀正看侍女给百岁擦脏爪子。百岁如今已是十岁老猫,行动缓得像个小老头,每日都得人照拂打理,不然光是给自己舔毛都能舔背过气。 李姝菀听见宋静的声音,让人提前端来了凳子。 宋静已经老了,双鬓银白,满面皱纹。好在李姝菀已经成人,能独当一面,他少操不少心,精神气倒比以前养得足。 他年纪大了,平日里行事也稳重,不急不躁,时而还有些慢吞吞的。 这两年,李姝菀少见他如此时这般匆匆忙忙。 宋静进门,李姝菀抬手示意他坐,又让人奉上温茶:“宋叔,喝口茶,坐下说。” 宋静一路走得口渴,伸手接过茶,却没急着喝。 他满面笑意地从怀里掏出封信,递给李姝菀,笑眯了眼:“小姐,西北来信了!” 李姝看着宋静递过来的信,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下:“……什么?” 宋静看她忽然怔住,有些欣慰又有几分心疼地看着她,轻声又道了一遍:“是西北的信,小姐,少爷写信回来了。” 他说着,将信又往李姝菀面前递了递。 李姝菀这才伸手接过信,她拿着信,面色却有些茫然,仿佛觉得宋静这话是在诓她。 她望着手里轻薄如无物的信,缓缓皱起了眉头,第一时间竟不觉得惊喜。 这封信她曾日夜以盼,足足盼了四年。到了不再盼望的时候,那人却写信回来了。 他写信回来做什么? 李姝菀看着信封上所写的“李姝菀亲启”五个字,却迟迟未动。 她沉默片刻,将信原封不动地放在了桌上。 这信宋静自然没有拆开过,心里好奇得很。他见李姝菀不仅没有急着读信,反而平静地饮了口茶,心里有些疑惑:“小姐,不看吗?” 李姝菀不急不忙地放下茶盏没,淡淡道:“我入城的时候,听说近来西北打了胜仗。” 宋静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事,但打赢了终归是好事,于是笑着应下:“是打了大胜仗,听说这一仗或许能平定西北呢。” 他面容开怀,李姝菀脸上却不见有多欢喜。她道:“打了仗,又不见人来府内报丧,想来人还活着,没死。那这信便不是遗书,也不必非得看。” 宋静听李姝菀突然说起“生生死死”,心头一时有些骇然。 周围的侍女听见她的话,隐隐能察觉出气氛不对劲,更是大气不敢出。 “这……”宋静被李姝菀几句话搞得心里糊涂得很,他捧着茶盏,试探着问:“若是不看,信中如有要紧事的话岂不耽搁了。” 李姝菀瞥了眼桌上的信:“若有要紧事,他早该写信回来了。等到如今再写,想来不是什么要事。何必看它。” 她语气淡得听不出喜怒,又似乎暗藏讽意。宋静细细观察着她的神色,一时觉得李姝菀此刻的神色、说话的语气像极了曾经的李奉渊。 时而冷淡时而语气带刺,好似对什么都不在意。 宋静不知如何回话,端起捂在手心半天的茶,徐徐饮下。 杯中茶叶沉底,茶叶泡久了,浸出几分难言的苦。涩味入喉,宋静忽然琢磨明白为何李姝菀是这般态度。 失望太久,小姐这是已生出几分怨怼了。 第90章 归来 归来 盛齐四十八年,春二月,朝廷将齐军大破羌献的喜讯昭告了民间。圣上大喜,大赦天下。 同月,大军班师回京,百姓夹道欢迎,城内外挤满了观望的人群。 沿途的乐师弹吹琴箫,曼妙的秦楼女子从二楼轩窗探出身子往下张望,掩着唇,与友人耳语轻笑。 几条手帕有意无意地脱了手,从楼上飘下来,落进骑着烈马的将士的怀里,满怀馨香。 将士抬头望去,凛凛目光与上面的姑娘对上,惹得又一阵莺燕似的欢笑。 一入城,周荣便往街道旁的人群里左瞧右看,走了一路,看了一路,片刻停不下来。 李奉渊知他在寻妻子的身影,无奈与他骑马并行,左侧的余光里全是他探头朝四处打望的身影,眼被他晃花了。 行至一条宽阔的大街,周荣终于找着想见的人,屈肘撞了撞李奉渊,兴奋道:“看!我妻子!” 李奉渊偏头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瞧见人群里,一位面容淑静的妇人正抬起手朝着周荣的方向轻挥。 几年未见,周荣盯住了便舍不得眨眼,只顾傻笑着望着她,正想抬臂回应,手才一动,又忽然痛“嘶”了一声。 战中,周荣于两军交战时不慎落马,摔在石头上伤了手臂,如今伤势尚未痊愈。 此刻他左臂打着夹板,缠了纱布挂在脖子上,有几分说不出的狼狈。 那妇人似乎也看见了他的伤,微微背过身,低头拭泪。 周荣一看人哭了,立马也跟着慌了,断了手连哼也不哼一声的男人,此刻在队伍里急得没办法,下意识哄道“哎哟哎哟,别哭啊”。 二人隔着老远,这焦急之声传不到他心尖人的耳中,全便宜哄进了李奉渊的耳朵里。 李奉渊看了看那名仪容柔静的妇人,又扭头看向胡子拉碴五大三粗的周荣,只觉得姻缘之事实在奇妙难言。 周荣的妻子于人群外跟着周荣行了一小段路,走到水泄不通之处才停下来,暂同他挥手作别。 周荣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心情大好,乐呵着问李奉渊:“可看见家中小妹了?我帮你找找?” 李奉渊正要回答“未曾”,忽然听见四周的嘈乱之声里似传来了“奉渊”二字。 他循声看去,瞧见前方酒楼上一扇打开的圆窗上,一名漂亮的姑娘探出半截身子趴在窗沿处,朝着他大喊:“奉渊哥哥——” 都言女大十八变,李奉渊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那摇摇欲坠趴在窗上的是杨惊春。 杨修禅也在她身旁站着,左手死死提着她的后领子,生怕她一不小心摔出窗户掉到下方去。 李奉渊见到旧识,也浅浅勾起了唇角。他看着杨惊春和杨修禅,只觉得二人的性子仍如记忆中一样,仿佛一点没变。 杨修禅看见李奉渊抬头看过来,亦笑得爽朗,冲着他空手作了个举杯饮酒的动作。 李奉渊立刻颔首,以作回应。 街上铁蹄踏响,军旗猎猎。酒楼上的杨惊春望着李奉渊身后森严肃穆的军队,赞叹不已:“奉渊哥哥真是好威风啊!” 自己的好兄弟做了将军,杨修禅心中与有荣焉,赞赏道:“都是做将军的人了,自然威风。” 周荣瞧见李奉渊和酒楼上的二人打招呼,好奇地问李奉渊:“那便是令妹?” 李奉渊摇头道:“朋友的妹妹。” 他回着周荣,一双眼仍望着酒楼上的窗户,仔细寻着李姝菀的身影。 第59章 可等他的目光扫过一扇扇圆窗,却没看见人。 李奉渊微微敛眉,又盯着窗后的人挨个看了一遍,可还是不见李姝菀的影子。 杨惊春与李姝菀一向形影不离,情如亲姐妹。杨惊春既然在这儿,她应当也在。 可为何不见她?莫不是她这些年与杨惊春起了嫌隙,关系不复以往,所以没在一处? 大军跋涉回京,路远时长。回来的途中,李奉渊想象过与李姝菀重逢的情形。 想着她或许仍如从前一样明媚乖巧,又许是长变了模样。 相见时,她可能如从前一般要红着眼眶落下几滴泪珠子,也可能已成长得坚韧不屈,不再轻易垂泪。 但无论如何,李奉渊都没有想过她不会来见他。 当初李瑛入殓落葬,周荣匆匆见过李姝菀一面,不过没记得住模样,眼下此刻心里好奇得很。 他也仰着脑袋朝着前头的酒楼上看,问李奉渊:“那你妹妹呢?在哪儿呢?” 李奉渊皱着眉,微微摇了下头。 周荣不明所以:“什么意思?没来吗,不会吧。” 李奉渊沉默片刻,道:“……或许吧。也可能是我眼拙没瞧见人。” 周荣没察觉出他在嘴硬,应和道:“街上人多,是难看清。没事,等待会儿办完正事,回府就见着了。” 二人说着,缓缓行至了酒楼前。 酒楼下,泱泱人群之后,停着一辆外表普通的木质马车。 薄纱车帘轻轻垂落,车内纤细的身影朦朦胧胧映现白纱之上,仿佛水中倒影。 李姝菀坐在车中,安静听着车外兵马行近的声响。待那铁蹄声在马车外响起,她微微侧过头,透过纱帘望着最前方高坐马上的高大身影。 行经的军队掀起微风,掠过纱帘,帘帐如秋波轻轻晃动。 冥冥之中,李奉渊似察觉到什么,侧目朝着马车看了过来,却因纱帘挡着,只看得见车内一道模糊不清的倩影。 在这喧闹欢庆的街头,车内人仿佛置身事外,始终端坐未动。 而那阻隔了车外人视线的纱帘,也一直没有掀开。 第91章 重逢 重逢 李奉渊返京后,先与同行的几名将士卸了兵甲入宫面圣,交还了兵权。 出宫之后,不等各自回府,祈伯璟又派人请众人去参加贺宴。 太子相邀,李奉渊如今为人臣,不好拒绝,于是只好和其他几位将军一起赶去赴宴。 华宴设在明阳湖船上,几人到时已是傍晚。 暮色低垂,晚霞黯淡。华灯初上,湖面上似隐绕春雾,朦胧如仙境。 湖中,数艘画舫船以铁索相连,中间以木板横接,供各船的客人往来。 此宴虽是私宴,但主要在于犒劳此次回京的将士,是以此刻登船的武将众多。而除此外,祈伯璟也请了一些闲散宾客。 应邀前来的客人接连登上各船,其中权贵之众,都被侍从引着去到了几艘船中间最大的画舫船上。 画舫中处处灯明似火,照得船上通透如露天白昼。彩绸垂落,各处以画面精致的折屏相隔。 耳畔琴声悠扬,似从天上而来。美艳的舞姬随乐而舞,轻衫拂动,女香漫漫。宾客坐于席中,觥筹交错,交谈不绝。 周荣看着眼前场景,哗然叹道:“真是好大的场面!” 李奉渊曾见多了华宴,不觉得新奇,点评道:“像是西北的酒肆。” 周荣摇头:“西北那地方的酒肆可没这精细贵气,水稀缺,那里的酒也浊得跟尿一样。” 他说着,忽而瞧见个有些眼熟的身影,抬手一指,同李奉渊道:“诶,那好像是你那朋友的妹妹?” 李奉渊抬头看去,瞧见几位年轻的姑娘聚在一处,正低声谈笑。其中一人眉眼灵动,正是杨惊春。 宴上未设男女之别,不少姑娘都聚在一处饮酒说笑。 周荣咂舌,在李奉渊耳边嘀咕道:“这么多姑娘,太子殿下设这宴是存了选妃的心思啊。” 祈伯璟年纪已经不小,但一直未立太子妃。太子乃皇储,太子妃便是将来的一国之母,需得仔细斟酌人选,暂且不立也罢。 可东宫如今就连侧妃之位也一并空着,太子身边更是连个侍妾都没有。如此洁身自好,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城里不少官员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太子妃之位,盼着自己的女儿入主东宫,自己做未来皇上的岳丈。 如今祈伯璟难得设宴,又承皇后之意邀请了几位官家女子,好些官员闻得风声,都趁此机会将家中待嫁的女儿一并送来参宴,这才有了眼前这莺燕环绕的画面。 周荣好奇得很,小声和李奉渊八卦:“听说皇后择了好些个名门贵女给太子挑,咱们的太子殿下一个都没挑上。将军你和太子关系近,这事儿是真的吗?” 李奉渊有些无奈:“我这些年一直在西北,从何得知这些。” 他说着,朝四周看了一圈,望见不远处的席中坐着军中相熟的将士,冲那方向微微抬了抬下颌:“你先去喝酒,我过去打个招呼。” “行,那我先去喝着,你待会儿来啊。”周荣应下,撇下李奉渊大步走了过去。 李奉渊朝着杨惊春走去,然而不等他走近,杨惊春忽而端着酒盏往人群里一钻,身影隐在一扇屏风之后,很快便消失不见,不知去了何处。 李奉渊看她离开,只好暂时作罢。他朝四周鼎沸人群里看去,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漂亮的脸庞,寻找着什么,但终究无果。 李奉渊敛眉思索:莫不是不在望京,去了江南? 他转身朝着周荣走去,打算先去见祈伯璟,待会儿再去找杨惊春,问一问李姝菀在何处。若没来,他也可早些回府见她。 这才一会儿,周荣便喝了不少,他打了个酒嗝,问李奉渊:“这么快就打过招呼了?” 李奉渊道:“还没,等会儿再去,先去见殿下。” 他说着,拍了下周荣的背:“挺直身,消消酒气,别失仪。” 周荣正了正神色:“是,将军。” 画舫宽阔,二人找了一会儿,才在里面稍微僻静些的地方找到坐在席间的祈伯璟。 一波宾客刚从他身边散去,眼下他身侧什么人,只有一名姑娘在和他说话。 那姑娘背对着李奉渊与周荣,看不见脸。 周荣拉住李奉渊,提议道:“太子殿下正忙呢,要不要过会儿再去?” 李奉渊见那姑娘与祈伯璟相谈甚欢,和周荣在就近一处空着的席位上坐了下来,打算等那姑娘离开后再过去。 他端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口,听见和祈伯璟谈话的姑娘笑了一声。笑声轻细,在周遭一群男人低沉沙哑的嗓音里很是悦耳。 李奉渊抬起眼眸,朝她看了一眼,目光触及那窈窕的背影,又淡淡收了回来。 然而下一刻,李奉渊似觉得她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放下手中茶杯,又看了过去。 这一眼,看得久了些。 仿佛察觉到身后探究的视线,那姑娘徐徐回头看了过来。 金钗玉珠,雪肤润唇,眉间花钿似火,落在李奉渊眼底,似一簇灼灼火星。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 李姝菀侧着身,端着酒杯,就这么静静望着他。 他褪去了戎装,身着一身简单的青布长衫,不像个将军,也不像个世家公子,更像个着布衣的年轻朝官。 比起从前,他周身的气势沉稳许多,面色依旧冷淡如霜。只是此刻,那双锐利的眼眸中有几分难掩的错愕。 不过很快,又归于了冷静。 李姝菀看见他脖颈上多了一道一指长的斜疤,他变了许多,却又好似哪里都没变。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有开口唤他,仿佛没有认出他来,就连神色都没变过。 在李奉渊的想象中,李姝菀或会欢喜地抱上来,又或者红着眼眶委屈地落泪,无论哪种,都不该像此刻这般用如此陌生的眼神看着他,仿佛看着从未相识的陌路人。 相视片刻,李姝菀缓缓放下酒杯,带着几分醉态伏在祈伯璟耳侧:“太子哥哥。” 祈伯璟低“嗯”了一声,温柔道:“怎么了?” 李姝菀蹙眉看着李奉渊:“那人瞪我。”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叫李奉渊听得清清楚楚。 他望着盯着李姝菀透出几分薄红的醉脸,缓缓拧紧了眉心,有些怀疑自己听见的话。 ……那人? 第92章 不识 不识 李姝菀轻飘飘一句话,落在李奉渊耳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自己的妹妹平白认了他人作兄,偏偏还装作不认识自己,没有哪个做亲人的能无动于衷。 偏偏一旁的周荣听见后还探着头去观察自家将军的神色,见李奉渊皱眉看着李姝菀,掩唇低咳一声,屈肘悄悄撞了下他,嘴皮子微动,压低声音提醒道:“将军,别看了,那姑娘好像说的就是你。” 第60章 李奉渊看他一眼,沉默无言。 周荣不清楚李姝菀和李奉渊的关系,祈伯璟却一清二楚。 李姝菀刚才和他说话还清醒着,此刻却又装着不认识李奉渊,在祈伯璟看来有些奇怪。 不过祈伯璟素来是个人精,很快便反应过来李姝菀这是在气李奉渊多年杳无音讯,是以配合着她道:“姝儿妹妹既恼他瞪你,不如叫他过来给妹妹赔罪。” 祈伯璟看热闹不嫌事大,含笑看着李奉渊,拱火道:“就是不知道将军知不知错,肯不肯自罚以得宽恕。” 周荣听得这话,眉头一拧,隐隐咂摸出不对味来。 姝儿妹妹,姝儿。他隐约记得,将军的妹妹好像就叫李姝菀来着。 莫非—— 周荣看了看李姝菀,又看了看李奉渊,觉得自己大抵是猜错了。 那叫姝儿的姑娘神色淡淡,显然压根不认识他们将军。 不过既然太子已经发话,周荣见李奉渊坐着没动,他身为副将,自当为将军出头。 周荣站起身,端起桌上酒壶向着李姝菀一拱手,诚恳道:“姝儿姑娘,我们将军素来冷面热心,目炬如鹰,并无意瞪姑娘,不如由在下自罚一壶,解姑娘不快。” 李姝菀心里恼李奉渊,但无意找旁人的麻烦。 况且她记得周荣,当初是他送李瑛回京安葬。她对他心存感激,眼下见他伤了手臂,又如何会让他罚酒。 她起身向周荣行了一礼,敬佩道:“周将军保家卫国,我敬佩不已,不敢让将军自罚。” 周荣有些意外:“姑娘认得我?” “将军劳苦功高,京中无人不识将军。” 周荣心中奇怪,既然都认得他,那不该不认得李奉渊啊。 他以掌指向坐着的李奉渊:“那我们将军——” 李姝菀垂眸看着李奉渊,突然又恢复了那三分酒醉的模样,无辜摇头:“我醉了酒,眼花,看不清楚。但既然是将军,自然都是没错的。” 她盈盈行了一礼:“是我失礼了。” 她不说究竟认不认得李奉渊,只拿一句醉酒作托词,李奉渊心中疑虑如云,棉絮塞住似的闷堵。 搭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他看着李姝菀,正欲开口,却忽然听见周围嘈乱的声响里一道脚步声自背后直冲他而来。 李奉渊下意识侧身避开,快速起身,回头一看,竟见是杨惊春欲捉弄他。 她似想从后面蒙住他的眼,此刻看自己被发现,索性张开手用力抱了他一下:“奉渊哥哥!” 李奉渊轻轻推开她:“已是大姑娘,怎么胡乱就抱上来。” 他还如以前一派老成,倒叫杨惊春分外想念。 “你是奉渊哥哥,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有胡乱抱别人。”杨惊春假装委屈,但很快又笑起来,蹦蹦跳跳问他:“你见到菀菀没有,菀菀今日也来了。” 李奉渊听她这么说,知她和李姝菀关系仍如从前,稍微放下心。 他道:“见了,就在此——” 李奉渊说着,回头看去,却见身后只剩下祈伯璟一人,李姝菀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愣了一下,有些无力地浅叹了口气。 “哪儿呢?”杨惊春歪着脑袋越过他往前方看去,没看见李姝菀,只瞧见正襟危坐的祁伯璟。 杨惊春一怔,随即理了理衣裙,向着祁伯璟行了个礼:“太子殿下。” 祁伯璟侧首看着她,目光扫过她发间那只他送她的玉簪,唇畔浮出笑意,柔声道:“惊春姑娘。” 明明可以如唤李姝菀一般叫一声“惊春妹妹”,祈伯璟偏要拖长了声音叫一句“惊春姑娘”。 不生不熟的四个字从他嘴里念出来,莫名透着股缱绻暧昧之意。 也不知道私下会面时他叫着这称谓做了什么,杨惊春一听,瞬间烧红了脸。 好在脸上脂粉抹得厚,并不明显。 她欲盖弥彰地用手指探了探发热的脸:“我、我去找菀菀,先走了。” 说罢,也顾不得李奉渊,扭头就跑了。 李奉渊看着杨惊春落荒而逃,隐隐猜到她与祈伯璟与关系非同一般,但并没多问。 姑娘们都已离开,祈伯璟伸手示意李奉渊和周荣入席:“将军们,坐。” 李奉渊和周荣一同坐下。李奉渊看着李姝菀留在祈伯璟桌案上的酒盏,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祁伯璟:“殿下可知她因何动气?” 祈伯璟听他发问,却没有给他答案,笑着道:“姑娘的心思,我不便猜测,姝儿那是你妹妹,你不如之后回家亲自问她。” 周荣听得云里雾里,他见李奉渊伸手拿起桌上李姝菀留下的的空酒杯,忽而明白过来,讶异地看着李奉渊:“将军,那姑娘真是你妹妹啊?” 李奉渊微微颔首:“嗯。” 周荣有些奇怪:“是不是认错了,我看那姑娘不像认识你啊。” 他无辜地一把盐撒下来,李奉渊看他一眼,凉声反问:“你会错认你五年未见的妻子吗?” 周荣挠了挠鬓角:“……是我失言。” 第93章 诉情 诉情 李姝菀在李奉渊面前虚与委蛇露出三分酣醉,离席后立马便清醒如常。 贺宴上多是粗犷的将军,谈笑声中气十足,豪爽是真,却也吵人。 李姝菀让柳素给杨惊春的侍女带了话,打算下船回府。 画舫规模堪比酒楼,不止设了客房,甚至还建了几处不小的庭院。陆上花木移栽船上,身处其中,恍然叫人以为身处陆上园林。 李姝菀离开宴席,寻了一条较为僻静的路下船,穿过一处安静的梨园时,忽然听见昏暗处的一棵梨树下传来了男女交谈之声。 四下宁静,宴上喧闹声远远传来,那树下二人的话语声低如私语,在宴会的嘈杂声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李姝菀无意偷听,但那声音被细微的夜风裹挟着送入她的耳朵,其中一男子的声音令她觉得有些耳熟。 李姝菀在一棵树后顿住脚步,抬眸朝不远处的梨树下看了过去。 天上月光如水,流照在苍劲的梨木上,含苞待放的梨花缀在梨树枝头。 树下,一位身型高挑的男人背对李姝菀而立,而在他面前,隐约可见站着一位姑娘。 在宴会上背着众人幽会的男女令人唾弃,却也不算稀奇,但李姝菀在看清那男人的背影后,却没忍住露出了些许惊讶之色。 因那男人不是旁人,正是今夜陪杨惊春来赴宴的杨修禅。 在李姝菀眼中,杨修禅是成熟稳重的兄长,亦是正气凛然的君子,断然不会做出与女子私会之事。 如李姝菀所想,事情确非如此。 不知那女子和杨修禅谈了什么,他忽然有些慌乱di往后退了一步。脚步匆忙,如被那女子压住了气势。 他从树下退至月光里,李姝菀也借此机会看见了他面前那姑娘的模样。 着华裳,簪金钗,满身金银软玉堆砌成的凛然贵气。 不过她面上戴着一张月白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凤眼,锋利亦含情,极惹人眼。 李姝菀的目光在那姑娘的衣裙上停留了片刻,察觉出不对来。 她做了多年的丝绸生意,虽隔了几步距离,却也能看出那姑娘身上的衣裳并非寻常布料,而是后宫妃嫔和公主才可穿的云锦。 妃嫔不可出宫,那么这女子自然是某位公主。 李姝菀本来觉得自己还算清醒,如今一见杨修禅与公主私会,忽又觉得自己真是饮醉了酒,误入歧路,竟撞见如此了不得的场面。 那公主似乎喜欢极了杨修禅,抬步靠近他,大胆诉情:“当年武赛上,君少年英姿,令宁一见倾心,日夜难忘。” 宁。李姝菀听见这话一怔。姜贵妃之女,七公主祈宁。 李姝菀身为旁观者都觉得惊诧,杨修禅身处其中更是不知如何应对。 祈宁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公主,而他不过一名朝臣。公主在上,尊卑有别。他是跑也不得,应也不得,这才被祈宁绊住许久,叫李姝菀撞见。 祁伯璟也好,祈宁也好,姓祈的皇室贵胄或许都是狐狸变的,祈宁容貌姣好,一双凤眼媚惑近妖,此刻目不转睛地盯着杨修禅,叫他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看。 他还没见过哪个姑娘如她这般行事大胆。姜贵妃教出来的女儿,果然非比寻常。 杨修禅拱手作揖,拉开距离,干巴巴道:“在下惶恐,公主请自重。” 祈宁被他婉拒,也不见羞急,仍旧直勾勾看着他,语气认真地问他:“我若自重,便能得你欢心吗?” 这叫什么话?杨修禅被她问住,耳根子都有些发热,不知道如何作答。 他想了想,一咬牙,决定拉兄弟下马。 他在心里道了一声对不住,而后对祈宁道:“微臣曾听闻公主属意当今大将军李奉渊,在下疏于武艺多年,早已不复当年少年之气,远不及李将军如今英姿。李将军洁身自好,至今尚未婚配,公主何不对大将军用情到底。” 第61章 李姝菀本来已打算离开,忽然听见杨修禅这一招祸水东引,眉心一蹙,又留了下来。 她抬手摇动头顶梨树枝,杨修禅闻声一惊,下意识挡在祈宁面前,回头看去:“谁!” 李姝菀捏了捏脸,将脸蛋捏得微微发红,随后醉醺醺从树后走了出来。 她看了看杨修禅和被他挡住大半的祈宁,一脸茫然:“修禅哥哥,你这是?” 杨修禅见是李姝菀,骤然松了口气。他如见救命稻草,忙道:“姝儿妹妹!你来得正巧。” 杨修禅想让李姝菀帮他解围,不料李姝菀却忽然退后一步,愧疚道:“呀!是我唐突,行错了路,扰了修禅哥哥与这位小姐的清静。” 她装模作样,杨修禅如何看不出来。 他一听她这话,立马猜到她刚才多半听见了他和祈宁的交谈,她这是正恼他将祸引到李奉渊身上去。 杨修禅喉咙一哽,恳求地看着李姝菀:“没扰、没扰。” 李姝菀仿佛没听见杨修禅的话,她微微垂首,假装没看清祈宁的模样,劝道:“修禅哥哥也到了婚娶之年,莫要辜负一片真心,应委身侍人才是。” 委身侍人。听听这说的什么话,杨修禅有苦难言,还欲抓着李姝菀这稻草不撒手:“姝儿妹妹……” 但李姝菀却不给他机会,报复道:“月色正好,梨花正白,此地安静,修禅哥哥好生和姑娘说会儿话吧,我就不打扰了。” 李姝菀说完,不等杨修禅挽留,快步离开了此地,打算绕条道下船。 她担心杨修禅与祈宁独处被人发现会招致不利,退出庭院后,叫来宴会上的侍卫,吩咐道:“这院中有贵客在歇息,守在此处,叫人不要打扰。” 那侍卫应下:“是。” 李姝菀这才放心离开。 庭院里。 祈宁看着面前想走又不敢走的杨修禅,追问道:“那好姑娘走了,你也想走吗?可你还没回我的话,你走了,我今夜想着此事,必然不能安眠了。” 杨修禅拿祈宁没办法,不敢不敬,也不敢太敬,索性直接讨饶:“公主,饶了微臣吧。” 祈宁闻言,眼眸一垂,有些难过地道:“我让你不自在了?” 杨修禅一听这语气,忙道:“不敢。” 祈宁唇畔浮现一抹苦笑:“嘴上说着不敢,拒绝我倒是很果断。” 杨修禅实在没法子,心一横,胡言道:“实话告诉公主,其实在下心中已经有人了。” 祈宁一愣,喃喃道:“谁?” 谎言掺着真话真最可靠,杨修禅道:“在下认识一位姑娘,书信往来多年。” 书信往来是真的,但对方是不是姑娘就不一定了。 望京城内有一书坊,设了一处“五湖四海皆兄弟”的小书阁,在此可拟笔名,以书信交友,探讨学问诗文。 杨修禅也在此以信交了几位友人,其中有一位书信来往了两年之久。 他从未与对方见过面,但对方书法狂放,见识匪浅,信中不经意透出股郁郁之气。杨修禅觉得对方多半是某寒门士人。 但士人不士人、寒门不寒门眼下都不重要。杨修禅继续胡编乱造道:“在下早已与她心意相通,情根深种。” 学问通也是通,兄弟情也是情。 杨修禅继续道:“在下早已立志,今生非他不、呃,不娶,请公主令觅良人吧。” 他表面说得情真意切,心里却在唾弃自己活似个断袖。 祈宁显然信了杨修禅的话,她闻言沉默下来,定定看他半晌,再开口时声音有些轻颤:“既如此,为何不早说?” 她说完,忽然背过身去,抬手轻抹脸颊。 杨修禅看不见她的动作,但瞧得出她是在擦泪。 他似没想到祈宁对他用情至此,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也明白乱情当断的道理。 “是在下之过——” 祈宁放下手,挺直了腰背,开口打断他的话:“不必说了,你没什么错。你走吧,今夜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杨修禅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心头并不觉得轻松。 他抿了抿唇,抬手行礼:“深夜清寒,公主千金之躯,早些进内室吧。在下告退。” 沉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树下,祈宁回过头,静静看着杨修禅离开的背影。 云后圆月微移,月光落在她脸上,只见那漂亮的凤眼中干净清明,无半点湿意。 第94章 擅入 擅入 得知李姝菀和李奉渊都去参加了太子举办的贺宴,到了晚上,宋静在府门口翘首以盼,欣喜地等着兄妹二人一道回来。 但没想到,最终却只见李姝菀独自回了府。 柳素扶着李姝菀从马车里下来,宋静探头往空荡荡的马车内看去,奇怪道:“小姐,怎么未见侯爷?” 宴上的酒是给将士准备的,闻来甘醇,实则烧烈。李姝菀喝了几杯,又摇摇晃晃坐了一路马车,眼下头脑晕胀,胃里也不适得很。 她蹙着眉,向宋静轻轻摆了摆手,难受得不想说话。柳素扶着她小心往府内走。 和李姝菀一起回来的刘二同宋静解释道:“小姐走的时候侯爷还在宴上呢,估计要等一会儿才回来。” 宋静点了点头。他看李姝菀难受,赶忙叫人抬来软轿,抬着李姝菀慢慢回了栖云院。 轿子落地,李姝菀一下轿,便扶着东厢门口的柱子吐了出来。 她晚上没吃什么东西,吐也没吐出什么来,只有胃中酸水混着清亮的酒液吐了一地。 宋静吓坏了,忙叫人去请郎中,又让侍女端来早早煮好的醒酒汤,温在食盒里,备在房中。 李姝菀从江南回来后,宋静就在府内养了名郎中。没片刻,人就到了。 李姝菀闭目坐在宽椅中,纤细的手腕搁在桌上,腕下垫着脉枕,腕上搭着一张薄帕。 郎中隔着帕子诊了诊脉象,又问了几句李姝菀的作息膳食。 李姝菀没有开口,泽兰都一一答了。 郎中收回手,道:“无碍,只是小姐夜里未进食又突然饮了酒,胃脏受了刺激导致呕吐。喝少许温水,等好些了用些清淡的小粥,休息会儿就好了。” 医者仁心,郎中收回脉枕,又多叮嘱了几句:“烈酒烧胃,小姐脾虚胃弱,应当少饮,最好点滴勿用。” 李姝菀没睁眼,低声开口:“有劳。” 郎中垂首恭敬道:“不敢,分内之事。” 桃青出门送郎中离开,柳素扶着李姝菀进了内室更衣。 李姝菀穿着雪白的中衣坐在妆镜前,柳素替她摘去头上发饰,轻轻取下戴了一天的耳坠子。 她偏头看着李姝菀薄软的耳垂,心疼道:“这坠子重,小姐的耳朵都扯红了。” 李姝菀伸手摸了摸有些疼的耳洞,垂眸一看,指肚上有一点鲜红的血色。 她没在意,接过侍女递来的热帕子,轻轻擦去了面上的妆容。 铅华洗去,方才还几分艳丽的面容立马变得素净淡雅。 雪肤乌眉,秋眸似水,宛若云上仙。只是原本润红的唇色此时有几分苍白,仿若气色不足的久病之人。 李姝菀擦净脸,又从妆奁里拿出核桃大的一小罐桃红色的唇脂。她用手指蘸了一些,点在唇上正在抹开。 但这时,李姝菀看着镜中自己粉白的唇色,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换了另一小罐颜色浅淡的唇脂。 抹上后,唇仅仅润了些,气血瞧着还是不好。 这时,桃青推门从外间进来,问李姝菀:“小姐,厨房在做肉粥,派了人来问您想配什么小菜吃。” 李姝菀放下小瓷罐,轻声道:“不吃,让他们不必忙活了。” 柳素正替她梳着长发,闻言劝道:“小姐多少吃一些吧,方才郎中还说要用些清淡的粥食才好。” 李姝菀摇头:“不想吃,没什么胃口。” 从前的李姝菀还听二人的劝,如今说一不二,很少有人能劝动她。 桃青知她现在的脾气,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出门回话去了。 李姝菀走后,李奉渊和祁伯璟聊过一阵,便也匆匆离了宴。 他回到府中时,天上月色正圆。 宋静顾着李姝菀,刚忙活完,手底下的人便来禀报说李奉渊已经回来了,眼下回栖云院去了。 宋静五年没见李奉渊,闻言大喜,匆匆往栖云院赶,但他腿脚慢了一步,刚进院,就看见李奉渊推开东厢的门进去了。 二人如今都已不是孩子,半夜还互窜房门实有些不妥。 宋静一愣,疑心自己看花了眼。他看了看黑漆漆的西厢,回头问执灯跟在自己身边的仆从:“方才进小姐房门的可是侯爷?” 仆从也不确定:“瞧着像是。” 宋静正准备上前去,忽然又见那东厢门在他面前关上了。 宋静又是一愣,那仆从问:“管事,还去吗?” 宋静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想了想,领着仆从往西厢去:“算了,不急,去西厢等吧。” 第62章 李奉渊进门时,李姝菀已经歇下了。柳素和桃青宿在外间,刚准备熄灯李奉渊就推门进来了。 二人在宴上没见到李奉渊,此刻看着突然进门的李奉渊,像是已有些不认得如今的他,呆站在看了他片刻。 李奉渊倒是很快认出了二人,他问道:“小姐呢?” 他的声音和当年也不再一样,听着更沉了。 柳素和桃青听他开口,这才回过神,福身行礼,回道:“侯爷,小姐已经睡了。” 这话有赶人之意,叫他不要打扰李姝菀休息。可李奉渊像是没听出来,腰上挎着剑就进了内间。 今夜月色大好,李姝菀未落床帐,睁眼便能看见透窗而入的月光。 李奉渊一进门,也能看见床上躺着的李姝菀。月光照在床畔,似笼了层淡淡的清雾。 李奉渊抬步走过去,立在了她的床塌边。 或许是在睡梦中听见了脚步声,李姝菀缓缓睁开了眼。 床前月光被李奉渊高大的身躯挡了大半,皎皎月光在他的背后烙下一圈月白的淡光,却没能掩去他身上半分杀伐之气。 李姝菀似乎并不意外李奉渊会半夜前来,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像知道自己一睁眼他就会出现在这里。 四下安静,李奉渊站在她床边,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她面上的睡态散去,确定她已完全清醒过来。 他认真注视着她漂亮的眼睛,里面没有欣喜,也没有思念,明明她已经清醒,可她看他的眼神却仍和在宴会上时一样。 李奉渊握着剑柄,缓缓皱起了眉头。 那人。他又想起她在宴上是如何称谓他。 良久,李奉渊终于开口,他沉着声音,低声问李姝菀在宴会上说过的那句话:“太子是哥哥,那我是什么?” 第95章 温柔 温柔 李奉渊骑马而归,身上寒气深重,李姝菀搭在被子外的手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冷意。 他背对月光,看着她的眼眸深得辨不明情绪。因常年坐镇军中,他周身的威严叫人有些不敢直面,可李姝菀并不怕他。 她看着等着她答复的李奉渊,缓缓撑坐了起来,没什么血色的唇瓣动了动,吐出两个字:“将军。” 声音很轻,但在这安静的房间里足够李奉渊听得清清楚楚。 称太子为兄,称他为职。冷冷淡淡的一声“将军”,仿佛是故意要激怒他。 李奉渊的眉头果然皱得更深,心中的郁气几乎摆在脸上。 可李姝菀想象中的、或许会更严厉的质问并没有发生。 粗糙的指腹搓磨过剑柄上的硬纹,李奉渊忽然屈膝蹲下来,以微微仰视的角度看向靠坐在床头的李姝菀。 深沉的目光扫过她柔静的眉眼,他不仅没有发怒,反而放轻了声音问她:“在生我的气?” 西北的风沙磨砺出了男人一身硬骨,而对几千里外的人的长久思念亦养出了男人柔情似水的一面。 这是李姝菀从未见过的李奉渊。 从前的李奉渊不会这样蹲下来,以如此柔和的语气仰望着她说话。 他的语气总淡然得很,听不出多少起伏。 不像现在,仅仅是一句话都让人觉得温柔。 月光自上而下落在他仰着的半张侧脸上,李姝菀有些不自然地眨了下眼,睫毛随之轻颤,她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 她情愿他冷漠以对,叫她能毫无愧疚地把那些伤人的话一句一句刺进他胸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她别过脸,不想看他。 绸缎般的乌发披落在肩侧,清水般的皎皎月光里,李奉渊看见她光洁柔软的耳垂上有一点星子般的红,像是干涸的血。 他松开剑,伸出手轻捏住她的耳垂。些微的刺痛传来,李姝菀下意识抓着他捏着自己耳朵的手,转回了头。 他没有沐浴更衣,回来便进了他的闺房,李姝菀能闻到他身上散出的酒气。 很淡,不及她回家时自己衣裳上沾染的酒味重。 或许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在外行了一日,衣衫染尘,所以李奉渊才没有贸然坐在她的床沿上。 李姝菀垂眸看着蹲着的他,拉下了他的手,不过李奉渊却又握了上来。 他的衣裳是凉的,掌心却很热。 他如从前那般将她的手包在自己宽大的手掌里,又问她:“为什么生气?气到连哥哥都不愿意叫。” 他五年来没有回来过一次,没有寄回过一封家书,带给她一句问候。他行事那样绝情,竟问这种话。 李姝菀挣扎着想抽出手,李奉渊却不让,他牢牢握着她,开口道:“这辈子都不打算认我了?” 李姝菀没有回答。 她蹙眉看着他,索性直接开始赶人:“夜深了,我要休息了,将军回去吧。” 李奉渊没动:“叫声哥哥我就走。” 堂堂大将军,蹲在她的床前像个流氓头子一样威胁着她喊人,这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 李姝菀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李奉渊表情认真,大有今天晚上若不能从她嘴里听见这一声称呼,便在她房间里守一整夜的架势。 李姝菀不想叫,她任他拉着一只手,负气地自顾自躺下来,背过了身去。 李奉渊怕她扭着手,松开了她,将她的手放进被窝,起身替她掖了掖被子,然后就没了动静。 李姝菀睁眼看着里侧的床架,身后没有声音传来。 但她知道他在,就站在床边看着自己。 她抓着身下的床单,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在昏暗夜色的遮掩下道出了那个在心里叫了无数遍的称呼。 很轻,几乎不可耳闻,融进夜色便散了。好似不甘不愿,又仿佛终于盼得人归,如愿以偿。 第96章 笑意 笑意 轻细的声音传到身后人的耳朵里,李姝菀听见李奉渊似乎笑了一声。 声音很低,如拂耳而过的微风,一瞬间便散了,她并不确定。 房内光影浮动,李奉渊得了这声,拿起桌上的灯盏,看着床上李姝菀背对他的纤细身影,开口道:“好好休息,我走了。” 李姝菀没有应声。 李奉渊说完,便如来时一样,悄声离开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床上一直没动的人才慢慢转过身。 李姝菀抬眸看向李奉渊离开的方向,却发现他仍站在门口,根本没走,仿佛就等着她回头。 李姝菀愣了一下,猝不及防与他对上了目光。 李奉渊见她回身,浅浅勾起了唇角。 但他像是又担心李姝菀因此生气,低下了头,可手中的光亮照在他脸上,那唇边的笑意仍遮挡不住。 这一回,李姝菀将他脸上的笑看得清清楚楚。 她红着耳朵别过视线,抬手“啪”一下狠狠打落了床帐。 李奉渊抬头看去,见床帐轻晃,只瞧得见半张床尾。 他并没戳穿她别扭的心思,拿着灯盏,终于出了东厢。 西厢外,宋静还在等李奉渊。 宋静年纪大了,立在门口,等得都快站着睡着。 一旁的仆从看见李奉渊从东厢出来,忙叫醒宋静:“管事,侯爷出来了。 宋静睁开困倦的眼,看着月色下穿庭而来的李奉渊,先露出了有些恍惚的神色,随后眼眶一下子便湿了。 李奉渊走近,站在宋静面前,目光扫过他的白发,拱手道:“宋叔,这些年府中多亏你了。” 宋静哪敢受他的礼,忙伸手扶他,含泪道:“都是老奴应该做的。况且小姐如今长大了,府中的担子如今都是她在挑,老奴没出多少力。” 他上上下下将李奉渊打量了一圈,见他没缺胳膊少腿儿,苍老的面容上露出抹笑:“高了,也壮了。” 他说着,让开路,连忙迎李奉渊进门:“老奴叫人备了水,您待会儿洗个热水澡,去去一路上的风尘。” 进了屋子,光线骤然明亮起来,宋静说着,目光忽然瞥见李奉渊脖颈上那道半遮在衣领下的长疤。 他怔怔看了两眼,抬袖抹泪,心疼道:“这些年,您一定吃了不少苦。” 李奉渊解下佩剑放在桌上,淡淡道:“都过去了。” 东厢的灯再度灭了,宋静闻到李奉渊身上的酒气,猜到他在宴上没吃多少东西,问他:“厨房备着夜膳,您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李奉渊道:“不必。” 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问宋静:“小姐在府中吃得不好?” 宋静不知他为何这么问,回道:“吃得好,不过小姐一贯胃口小,所以看着纤瘦些。” 说起李姝菀,宋静恨不得把这些年关于她的事全告诉李奉渊。他接着道:“不过到了年底盘账的时候,小姐一旦忙起来,有时候便顾不得用膳,胃也因此有些毛病。今夜回来时,因饮了酒,还吐了。” 宋静回罢,这才问李奉渊道:“侯爷怎么突然这么问。” 第63章 李奉渊想起李姝菀那淡得没什么血色的唇和握起来细瘦如笔杆的手指,有些担忧:“她看着脸色不好,让厨房每日做些补气养胃的东西送到东厢去。” 宋静点头应下:“好。” 主仆二人又坐着寒暄了几句,不知不觉夜就深了,宋静怕扰着李奉渊休息,便起身告退。 夜里睡得晚,翌日,李奉渊却起得比从前在家里时还早。 他去祠堂拜见过爹娘,回到西厢时,桌上已经备好饭菜。 东厢的门也已经开了,李奉渊洗净手,坐在桌前,同下人道:“去请小姐来用早膳。” “是。” 没一会儿,前去东厢请人的侍女便回来了,不过只有她一人。 她低头看着地面,有些紧张地道:“回侯爷,小姐她说这些年一个人用膳用惯了,叫您自己用。” “……” 还在生气。 李奉渊沉默须臾,问道:“她用过了?” “应该还没,奴婢过来时瞧见东厢正在上菜。” 李奉渊闻言站起来,道:“将饭菜送到东厢。” 他说着,直接就朝着东厢去了。 她不来,他去也是一样。 第97章 早膳 早膳 李奉渊到东厢时,李姝菀刚落座。 她平日在家里一个人用饭,房中也只有一张梨木小圆桌。不大,比李奉渊西厢的那张桌子小了一半多,刚好够她一人用。 李姝菀见李奉渊进门,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过来。 紧接着,数名侍女跟在他身后端着菜肴进门,放在了李姝菀面前的桌子上。 她桌下,放不下,侍女只好撤去几道相同的菜。 李姝菀抬眸看向李奉渊:“这是做什么?” 李奉渊坦坦荡荡道:“陪你用膳。” 他说着,看了一眼屋内伺候的侍女,侍女会意,忙端来凳子。 李奉渊也不等李姝菀说话,直接坐了下来。 这哪叫陪她,这分明是非要和她一起用膳。 李姝菀见他如此,总不能赶人,只能端碗闷声吃起来。 她昨夜喝多了酒,今早没什么胃口,用的清淡。桌上小菜也不吃,拿着瓷勺子慢慢喝粥。 李奉渊胃口倒是很好,用了三大碗粥,将桌上的饭菜扫去大半。 他吃完放下碗,看着慢条斯理用饭的李姝菀,问她:“吃完今日打算做什么?” 他这话问得像是待会儿要陪着她,李姝菀拿着勺子的手一顿,没有回答。 李奉渊见她垂着眼不理自己,也不恼,继续问:“要不要随我去军营看看?” 李姝菀听他安排起来,这才开口:“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她说完,立马便反应过来李奉渊是在诓她。军营重地,哪是随随便便可以去的。 莫说她是他妹妹,便是当朝公主也不随意入军营。 李奉渊的确只是想引她开口,他听她回了自己,接着她的话拉回了开头的话题:“既不去,那是打算做什么去?” 从前他就爱管着她,李姝菀无论去哪儿都要向他报备,回来晚了还要受他的训。 他一向不放心她,若她要出府,只要他得空便会陪她一起。 李姝菀小时候习惯追在他屁股后面跑,也喜欢他跟着自己,可她这些年习惯了独来独往,做自己的主,忽然一下子回到从前,心里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 她咽下口中清粥,语气故作冷淡:“和惊春约好了,去书坊看画。” 李奉渊道:“你何时结束,我来接你。” 李姝菀放下碗,淡淡道:“不用。” 李奉渊没有强求。他看向她碗中,见里面还剩半碗粥,而李姝菀却像是不打算再用了,起身准备离桌。 李奉渊伸手拉住她,将她按回桌前:“吃完。” 李姝菀腿都没站直就被他拉了回来,李奉渊将勺子塞回她手里,用公筷替她夹了一点小菜:“午膳还有两个时辰,你待会儿要出门,再用些。” 李姝菀看他往自己碗里添了几筷子菜,还夹了一只水晶包,不高兴地看着他:“吃多吃少你也要管?” 李奉渊“嗯”了一声:“管。” 李姝菀一听,眉心蹙得更深。 她还以为他和从前一样,现在看来,简直比起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控制心太重,也不知是不是做将军做惯了。 李姝菀抿唇,不满地称他职位:“大将军,这里不是军营,你不要把我当你手里的兵。”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听他管教了。李奉渊看她拿着勺子不肯动,解释道:“宋叔跟我说你胃不好,胃虚者切不能受饥,亦不能饥一顿饱一顿,你中午多半要与杨惊春去外面的酒楼吃,到时候饱食一顿填满空了半日的的肚子,伤胃。再多用一半也好。” 李姝菀看他说得头头是道,安静片刻,终是端起了碗。 她吃下他夹给她的小菜,目光扫过他脖子上的伤疤,忽然问他:“你在西北,也挨过饿吗?” 李奉渊从前不爱吃蒸饺,方才送去西厢的早膳里也没有这道菜,只有李姝菀桌上才有一份。 可李姝菀方才却看见他吃了许多。 李奉渊似乎不太想提起这件事,他随口道:“行军打仗,难免。” 李姝菀皱眉:“军粮短缺吗?” 这两年,她往国库捐了不少粮食,洛佩留下的大半现银她都买粮捐了出去,指名道姓要用在西北抗敌的将士身上。难不成被贪了? 李奉渊听她这么问,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回道:“你捐的粮一路顺利运到了西北,无人敢动,已经吃进将士们的肚子里了。” 李姝菀扭头看向他,奇怪道:“你如何知道我捐了粮,运去西北的粮食上又没有写我的名字。” 李奉渊道:“太子殿下告诉我的。” 李姝菀只当是昨夜祁伯璟与他说的,微微点了下头。 这一动,满头珠翠都跟着晃了一晃。 李奉渊瞧见她耳垂上鲜红如血的红玉耳坠,伸出手掂了一下,察觉到那重量,问她:“戴这么重的东西,耳朵不疼了?” 李姝菀躲开他的手,低声道:“起初疼,如今结疤了,就不疼了。” 她话里有话,李奉渊听得明白。 他看着她脸上淡漠的神色,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第98章 皇室兄妹 皇室兄妹 皇宫,华乾宫。 云锦重帐之后,紫檀香炉细烟之上。贵妃榻上,倚着一名容貌艳媚的华贵女人,轻闭着眼,似正小憩。 数名宫女立其左右,仿佛哑女,静默无声。 榻前,摆着一张山水茶桌。祈宁跪坐桌前,垂眸挽袖,正烹煮花茶。 半透的雾气缭绕而上,茶香四溢,榻上的女人忽然轻启红唇,缓缓开口:“我听人说,昨夜你去了将士们的贺功宴。” 祈宁手下不停,回道:“母妃消息灵通,女儿是去了。” 姜锦拖长声调“唔”了一声,涂了蔻丹的手指轻轻点在膝上:“太子多尊贵的人啊,这宫里何人不爱重他,你对他心生亲近,也是寻常。” 这话姜锦说给祈宁,又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她问道:“如何,宴上好玩吗?” 祈宁道:“宴上多是些的男人,比不得宫中有趣。” 姜锦轻笑一声:“知道是些男人还去。这么多公主,你父皇最是疼惜你。要知道你巴巴混到男人中去,怕是要心疼。” 祈宁也跟着笑:“父皇这些年将我留在宫中,连嫁娶的年纪都熬了过去,是疼惜还是存了别意,谁说的清呢。” 祈宁言语放肆,可周遭的宫女却仿佛并未听见,无一人神色有异。 姜锦缓缓睁开凤眼,媚得生利的眼看向底下跪坐的祈宁,眉尾轻挑,似怒非怒道:“妄议陛下,简直大逆不道,你父皇真是将你骄纵了。宠得没了公主的本分。” 祈宁还是笑:“骄纵?西北的战士胜了,我才是公主。西北的战士败了,我便成了和亲的工具,哪里是什么公主。” 她说着,将茶汤倒入杯中,抬眸看向一名宫女。宫女会意,上前端起茶,将茶奉给姜锦。 祈宁放下宽袖,继续道:“如今将士们回来了,我自然要去见一见是哪些英雄救我于水火,说不定还能从中择一位品貌俱佳的良婿。” 祈宁话中似有怨,但姜锦却不以为意。她饮了口茶,又将茶杯递给宫女,回道:“你贵为公主,自当要有身为公主的觉悟。这史上深受外族袭扰的王朝何其多,多得是被送去和亲的公主。怪就怪你父亲是帝王吧。” 祈宁听姜锦高高在上事不关己,抬眸看向她:“母亲说着,仿佛待我有差似的。母亲不也是等着把我嫁给某位世家贵族,拉拢其家族势力,让他为哥哥效力吗?” 姜锦不置可否:“你哥哥若坐上皇位,你便是皇上唯一的亲妹妹,而不是这宫里一抓一把的公主。难道你还不肯?” 第64章 她说着,勾起唇角,双眼浅弯,眼底却没有笑意:“你这不肯那不肯,你在宴上与那杨家的嫡子眉来眼去,不是高兴得很?” 祈宁没想过自己出宫能瞒得住自己身为贵妃的母亲,她想起月下红着耳朵拒绝她的人,道:“杨公子生得多好看啊,合我心意,自然高兴。” 姜锦觉得她这话分外有趣,捂唇笑得越发厉害:“傻女儿,看男人可不能只看对方合不合心意,也要看看自己合不合对方的意。太子属意杨修禅的妹妹,杨修禅又是太子的伴读,二人的关系可比太子和你哥哥还亲。你是我的女儿,是他们眼里的带刺花,巴巴缠着人家,人家只怕刺一手血呢。” 她说罢,一个男人含笑开口的声音忽然在殿门外响起:“怎么了这是,这样好的天,大老远就听见母妃与妹妹在争执。” 姜锦抬眸看向屏风后走近的模糊人影,无力道:“你来得正好,你妹妹犯着糊涂,你且劝劝吧。” 祈铮大步绕过屏风走进来。他站在祈宁身侧,向姜锦行了个不着调的礼:“问母妃安。” 姜锦抬了抬手,祈铮随即脚下一软,没长骨头似的席地挨着祈宁身上。 他将坐着矮了自己半个头的祈宁揽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胸口上。 他偏头笑着看她冷冷淡淡的脸:“我的好妹妹,母妃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祈铮与祈宁皆长得似姜锦。祈铮一个男人,眼梢含情,歪着脑袋含笑瞧人时,勾人得很。 祈宁卸了力气,顺势将自己靠近他怀中,闭上眼回道:“没有,是我不好,惹了母妃动气。” 祈铮漫不经心地捧起祈宁的手,拇指搓着她指甲上红润的蔻丹,问道:“哦?妹妹做什么了?” 祈宁待祈铮比对姜贵妃时的脾气还温和些,她轻叹口气,解释道:“我昨夜去参加太子举办的宴会,和杨家的公子说了几句话。母妃说我痴心妄想,竟敢肖想杨少爷。想来是我识人不清,才叫母妃不满……” 她说是自己不好,可话里话外却无悔改之心,也无懊悔之心。 祈铮听见杨修禅的名字,轻“唔”一声:“杨修禅。杨老将军的孙子,我记得他同我一样,也有个好妹妹,与祈伯璟走得近得很,都快混到床上去了。” 祈铮说着猛然攥紧祈宁的手,垂着眼,目光锐利地看着她:“我亲爱的好妹妹,你不会要弃哥哥而去了吧。” 祈铮宽大的手掌几乎将祈宁细嫩的手全包握在其中,力道紧得似要捏断她的手骨,可祈宁却似乎不觉得痛,脑袋靠在他胸口,神色丝毫未变。 她道:“哥哥怎能疑我?我接近杨修禅,自然是为了拉拢杨家。” 她语气听着有些难过,祈铮猛然松开她捏得发红了手。 他道:“哥哥自己信你。你心中有哥哥,哥哥比世上所有人都开心。是哥哥不好,妹妹可千万别为此伤心。” 软榻上的姜锦看了会儿眼前这一出天天看日日见的兄友妹恭的场面,似觉得腻歪到无趣,又合上了眼。 祈铮安抚完祈宁,忽又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一叠信:“对了,我拦下到几封妹妹让人送出宫外的信,不知妹妹写给谁的,写了这么多?” 他说着,将信随手扔在茶桌上,桌上还温热的茶水打湿了信封,隐隐露出其中密密麻麻的豪放字迹。 祈宁似并不怎么在意信纸被毁,看也没往茶桌上看一眼。她道:“写给许多男人。杨家的,张家的,何家的,成家的。京中有头有脸又未婚嫁的公子,我都写了。” 祈铮摇头,认真道:“这可不成,还好被哥哥我拦下来了,不然让人知道,妹妹这一身清誉便坠入泥了。” 祈宁顺着他:“既然哥哥不喜欢,那我就不书信与他们来往了。” 反正暂时已不需要了。 祈铮闻得这话,双手抱着祈宁,亲昵地将脸颊贴在她的发上。 他眼神冷漠,唇边却带着笑,似极了姜贵妃方才看祈宁的神色。 不过姜贵妃的眼望着祈宁,而祈铮的眼却是望着桌上被水湿濡了的信。 他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缓慢道:“宁儿真乖,真希望宁儿能一辈子都这么听哥哥的话。” 祈宁望着被祈铮抓红的手,没有丝毫迟疑地低声回他:“……好。” 祈铮勾唇笑起来,眼中凉意却未回温半点。也不知道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第99章 婚姻大事 婚姻大事 用过早膳,李姝菀又叫人支起炉子,慢慢悠悠煮了壶茶喝。 李奉渊看她磨磨蹭蹭,猜到她不想和自己一同出门,喝了她一口茶便先行离开了。 李姝菀的确不想和他同路,等他出了门,她才乘马车去书坊。 李姝菀到书坊时,杨家的马车已停在书坊外,看来杨惊春已经到了。 刘二将马车停在杨家的马车后,李姝菀下了马车,想了想,同刘二道:“不用跟着,就在这里等我吧。” 刘二一听,立马摇头:“不行,小姐。” 刘二跟了李姝菀多年,数次护她周全,李姝菀心里很信任他。 她以为刘二不放心,笑着道:“我就在书坊,不去别处,不会有事的。” 刘二得她保证,还是没松口,他面色为难地看着她,挠了挠头发:“可是出门前侯爷特意和我说了,让我跟着小姐。” 李姝菀闻言一愣。今早李奉渊出门前一直在东厢与她待着,赖着喝了她一杯茶才走,不知道他是何时背着她和刘二说的这话。 李姝菀如今已不是无力自保的小姑娘。青天白日,皇城脚下,毫无危险之地,她不需要刘二无时无刻地相护左右。 李奉渊让刘二跟着她,多半是有其他吩咐。 她稍稍敛了笑,问道:“他还与你说什么了?” 刘二道:“也没说别的,侯爷说书坊雅俗皆售,除了卖诗赋画作,也偷卖些情词艳曲,难免有别有用心之人混在书坊,叫我注意着些。” 李姝菀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既如此,那就跟着吧。” 可等她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看向刘二,疑惑道:“城中兴起这类淫艳词诗也就是近两年的事,他才回望京,是如何知道的?” 刘二不明白李姝菀为何突然这么问,他茫然地摇头:“我没问,估计侯爷也是听别人说的吧。” 李姝菀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不知信没信。 西北战事结束,将士大多揣着军饷还乡耕种,还有一些留守边疆或调派去往各地,只部分精兵回了望京。 将士才打了胜仗,这些日军中休假,营里没几个人。 不用练兵,也不用打仗,李奉渊到了军营,摸清了军中基本情况,便闲得没了事做。 他步出军营,在辕门处碰上下了朝的杨修禅。 杨修禅驾马而来,见到他,立刻高声唤道:“奉渊!” 李奉渊侧目看去,马上的杨修禅满面笑意,一身官服都没来得及脱。 昨夜宴上杨修禅被祈宁缠住脱不开身,李奉渊见过太子便离了宴回去寻李姝菀了,二人未能得见。 李奉渊此刻见到杨修禅,亦觉欣喜。 他迎上前去,杨修禅翻身下马,一把抱住他,又恨又喜地道:“你小子!五年说不回就不回!真是好硬的心肠!” 李奉渊也笑:“这不是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杨修禅说着,热切地拍了拍他的背:“走!说好了一起喝酒!今日明月楼,我请客!不醉不归!” 不料他这几巴掌拍下去,李奉渊身体忽然僵了一下,随后缓缓放松下来,伸手推他:“别拍。” 杨修禅一愣,意识到什么,立马松开他,拧眉上下打量着他,紧张道:“怎么,身上有伤?” 李奉渊抬手越过肩膀摸了摸右侧的肩胛,道:“一点小伤,无事。” 李奉渊有多能忍痛杨修禅再清楚不过,杨炳教李奉渊武艺那些年,李奉渊练武时被棍子抽紫了背都没喊过疼。 杨炳有徒如此,骄傲得很,常在杨修禅面前夸李奉渊年纪轻轻已是一身男子气概,杨修禅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 此刻他见李奉渊如此,知道他身上这绝不是什么小伤。 他站到他身侧,动手扯他后领子,探着头往他肩胛骨处看:“伤哪了?给我瞅一眼。怎么伤的?” 辕门外还站在值守的士兵,李奉渊一个将军,威严还是不能丢,在士兵面前被兄弟扯着衣服看伤像什么话。。 他推开杨修禅:“无事,别担心。只是背上被人砍了一刀,回来的路上颠簸,盔甲压着伤,这才没好全。” 杨修禅不放心:“伤得重吗?” 战场之上,大刀砍下的伤动辄就是皮卷肉翻,没砍断骨头都算轻伤。李奉渊理了理衣襟,道:“不重。” 杨修禅看他遮遮掩掩,只当他在强撑,半点不信:“不重你喊什么疼?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看,我看一眼。” 第65章 “当真无碍。”李奉渊抬手挡住他,想起周荣的话,搪塞道:“只是我还没娶妻生子,自然得顾惜着自己些。” 杨修禅一听,觉得有些道理,他颇赞同地点了点头:“是得将养着些。那酒改日再喝,今日吃点清淡的,等你把伤养好再说。” 杨修禅和李奉渊各自上了马,缓缓朝着明月楼去。 杨修禅忽而叹了口气,道:“说起成家,如今春儿和姝儿都大了,她二人成家说不定会成在我们前头。” 李奉渊问:“昨日宴上,我观太子殿下似对惊春有意。” 杨修禅点了点头,恨铁不成钢道:“何止有意,咱们的殿下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春儿的魂儿都快给他勾走了。” 他叹了口气:“今日趁着去见旧友的机会,我看她又揣着封信给殿下想法子送了去。” 李奉渊奇怪道:“旧友?她不是和菀菀一同去书坊看画吗?” “是去看画啊,忘道山人的画。” 李奉渊听过这位画师的名字,听说山水写意出神入化,一画难求。 杨修禅道:“这人你还认识,就她们以前的同窗好友,被贬的沈家的公子,沈回。” 他看李奉渊似不知情,问道:“你不知道?姝儿今儿出门的时候没和你说?” 李奉渊默默摇了摇头。 杨修禅看他眉间犯愁,乐不可支道:“该,谁叫你半封信都不写回来。换了我,我也不搭理你。” “不过——”杨修禅拽了拽缰绳,凑到他身边,提醒道:“我听春儿说,沈回心悦姝儿,这么些年一直痴心未改,是个难得的情种。” 李奉渊沉默片刻,开口道:“过了春,她便十八了,也到了嫁人的年纪,由她去吧。” 杨修禅见他这不管不问的态度,轻“啧”了一声:“多年未见,谁知那小子如今品性如何,你不替菀菀把把关?” 李奉渊面色不改:“自然要盯着。” 第100章 醉酒 醉酒 杨修禅和李奉渊嘴上说滴酒不沾,到了明月楼,话说至兴头,皆是喝了个酩酊大醉。 兄弟二人勾肩搭背出了酒楼,各自牵着马,也不骑,就这么拉着缰绳沿着长街朝前走。 谁也没说去哪儿,但脚下的步子却走得齐,直向着李姝菀和杨惊春所在的书坊而去。 一位侍郎,一名将军,一身酒气行在街头,看起来仿佛哪家吃醉了要去寻欢的纨绔子弟。 他二人吃饭喝酒去了两个时辰,眼下日已开始西落,快到申时。 这么长的时辰,杨惊春和李姝菀早已离开了书坊。 可惜两人皆喝得糊涂,等二人到了地方,扑了个空,才回过味来。 杨修禅常来书坊的“五湖四海皆兄弟”的小书阁送信,书坊的老板已认得他,见他进店,猜到他是来寻妹妹,笑着道:“两位女公子和忘道山人去了前面的酒楼用饭,杨大人要不在这儿稍歇片刻?” 杨修禅摆手:“不必,我去找她。” 说着就朝门外去,跨过门槛时,醉醺醺的脚没抬起来,险些给绊摔在这人来人往的门口。 李奉渊牵着两匹马,地站在书坊门外等他,杨修禅出来,抬手一指:“走,去酒楼。” 李奉渊便又跟着杨修禅走。 二人紧赶慢赶,行了约半炷香的时辰,到了酒楼外,就看见杨惊春李姝菀笑盈盈地站在门口与那名忘道山人说话。 杨修禅近年点灯伏案看文书看得太多,眼神不大好使。 他眯眼看了一会儿,抬手轻顶了一下李奉渊:“诶,你瞧瞧,那是她们吗?” 李奉渊“嗯”了一声。 杨修禅看了看那四道模糊的人影,奇怪道:“咦?那细细长长站着的是忘道山人,那边上胖成个球的又是谁?” 李奉渊:“……那是门口的石雕。” 杨修禅走近两步,看清后苦笑道:“当官当得要成个瞎子了。” 李奉渊想了想,道:“我好像从北边缴来了一小面圆透镜,放于眼前可视清物,我回去找找,给你带来。” “好啊!”杨修禅乐道,他冲着酒楼外说话的人喊道:“春儿!姝儿!” 门口边说话的三人听见这中气十足的呼唤,奇奇扭头看了过来。 杨惊春见是兄弟二人,眉眼一弯,开怀回道:“你们怎么来了?” 李姝菀也看着他们。她回头时脸上还带着抹柔和的笑,不过在看见李奉渊时,那笑意又敛了回去。 李奉渊看见了她变化的神情,一时说不上来心头是什么感受,只觉得血液发堵,全身涩得疼。 他缓缓皱起眉头,停下脚步,有些迟疑地抬手摸了下肩头。 杨修禅看他停下,问道:“怎么了?” 李奉渊面色也有些不解,像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想了想,道:“好像伤口在疼。” 沈回待会儿还有别的事,他看见杨修禅与李奉渊,抬手远远与二人行了个礼,便在门口与杨惊春与李姝菀分别了。 杨惊春和李姝菀向醉得迷糊的二人走来,杨惊春闻到二人身上的酒气,皱了皱鼻子:“哥哥,你们喝酒了?” 杨修禅咧嘴笑:“喝了一点。” 杨惊春不满道:“你们偷偷跑去喝酒,都不叫我和菀莞。” 杨修禅打着马哈,还是笑:“下次,下次。” 杨修禅和李奉渊喝酒不上脸,若是安静呆着,其实看不太出来二人都喝得醉了。 不过喝醉了的杨修禅一说话就傻笑,一笑就露馅。 倒是李奉渊话少,看不大出来。 杨家兄妹俩说说笑笑,李姝菀看了一眼李奉渊,并未和他说话。 李奉渊垂眸看着面色淡得有些冷漠的李姝菀,仿佛突然回到了十年前当时在学堂里的时候。 她那时在他面前总怯生生的,连一声“哥哥”都不太敢叫。 只是那个时候是不敢,而现在却是不愿。 李奉渊皱起眉,忽然觉得背上的伤口再次疼了起来,牵引四肢百骸,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 他抬起手,再次摸了下肩膀。 杨修禅看他如此,关切道:“还是疼?” 李奉渊微微摇头,放下手:“不碍事。” “什么疼?”杨惊春问:“奉渊哥哥你受伤了?” 杨修禅叹了口气,替他回答道:“伤了,伤得可重。背上被人砍了一大刀,险些将他劈成两半。” 他醉言乱语,夸大其词,说得人心颤。 李姝菀听见这话,忽然有了些反应。 她看向李奉渊方才摸过的肩,眉心无意识地蹙了起来,似在紧张他的伤势。 杨惊春同样挂着担忧的神色:“找郎中看过了吗?” 李奉渊道:“没那么严重,已经看过了,每日早晚换次伤药就好。” “天气渐暖,别可别恶化了。”杨修禅说着,还是不放心,又上来扒李奉渊的衣服:“不行,给我看一眼伤。” 他喝了酒,手上没轻没重,李奉渊被他拉得脚下一个趔趄,想阻止他,又怕自己还手把本就摇摇晃晃的杨修禅给推摔了。 “当真无事。”他说着,有些狼狈地往旁边躲,忽然一只纤细白净的手伸到他面前,轻轻拉开杨修禅粘在他衣服上的手,而后护着他微微往后一揽,将他挡在了身后。 李姝菀站到他面前,抬头看着面前的杨修禅,有些无奈地道:“修禅哥哥,你有些醉了,同春儿回去休息吧。” 杨惊春也觉得大街上拉拉扯扯实在不成体统,于是忙拉住自家哥哥:“是醉了,走走走哥哥,我带你回去。” 她一边拽着杨修禅往自家的马车走,一边回头同李姝菀道:“菀莞,那我先带这酒蒙子回去了,你也快些带奉渊哥哥回去,我瞧他也醉得不清。” 李姝菀点头:“好。” 看着二人上了马车,李姝菀也准备带李奉渊回府,眼一抬,却见李奉渊低头看着自己,唇边若有若无地勾着一抹浅得看不清楚的弧度,似乎是在笑。 他真是醉了,若还清醒着,必然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李姝菀抿唇,担忧又不解地看着他:“……疼傻了?” 李奉渊仔细感受了下背后伤口所在的地方,慢吞吞地道:“好像不那么疼了。” 他一时疼一时不疼,李姝菀只当他痛得麻木了。 她有些急地拉着他往马车去:“回去,叫郎中来看看。” 李奉渊低头看了眼她拉着自己的手,微微勾起长指握回去:“不用,换药就行。” 李姝菀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没有甩开。 第101章 气话 气话 马车里,李姝菀和李奉渊各坐在车座一侧,中间空得还能再塞下一个人。 谁也没有说话,车内静得能听见李姝菀头上的珠钗随马车摇晃发出的轻响。 李奉渊多年没喝酒,突然和杨修禅饮了个烂醉,此刻酒气上头,思绪有些迟钝。 第66章 他微微侧着身,看向别过脸望着窗外的李姝菀,视线缓缓往下,落在了她搭在膝上的手掌。 那手微微蜷着,并不放松。 李奉渊心头一动,忽而靠近她,探出手,将她蜷握着的手掌展开了。 勒马持枪的手老茧厚重,加之饮了酒,他手心温度高得灼人。 李姝菀手掌一僵,转过头看他。 他虽醉了酒,仪态却依然端庄,肩背挺拔如松。 李姝菀看不出他是否醉了。 她抿了下唇,从他掌中抽回手,揣在怀中,面无表情地偏过了脸。 两人一路无言地回到府中,李姝菀叫人去请府里的郎中。 李奉渊本想道“不必”,但看李姝菀面容严肃,便把话吞了回去。 他醉了酒,走得慢,跟在她身后入了东厢,自顾自坐在了她的矮榻上。 百岁蜷成一团,缩在榻角睡觉。李奉渊伸手摸它,它睁着浑浊的的眼睛满脸陌生地看了看他,似乎没认出来他是谁,避开他靠近的手掌,迈着迟缓的步子小跑着躲开。 李奉渊见它如此,直接强行将它抱回了身上:“跑什么?” 他身上有伤,人察觉不到,但猫却能闻到明显的血腥味。 百岁似有些害怕他,喵喵叫着用力挣扎起来, 李姝菀宝贝这猫,李奉渊担心伤着它,只好松开了手。 桃青看着溜进内室的猫,笑着开口:“于猫而言,五年已经约莫于人类的半百之久了,它小小一颗脑袋记不住事,这么多年没见,它多半已忘记侯爷是谁了。” 李奉渊看着手里被它挠出的抓痕,随口道:“短短五载,便不记得了吗?” 坐在椅中的李姝菀听见这话,忽然侧目看向他:“五载短暂,那在将军眼里多久才算长久?” 她语气平静,却又像是藏着火气。 李奉渊从她口中听见“将军”二字,抬眸迎上了她的目光。 他望着她淡得没有丝毫情绪的眼睛,回道:“情深则长,情浅则短。” 他将问题抛回给她:“你觉得五年算长吗?” 弹指一瞬。 李姝菀下意识想这么回他,但话到嘴边,却又因违心而难说出口。 她从他身上收回视线,和逃走的百岁一样,索性起身回了内室,不打算理他了。 桃青和柳素见二人一言不合又闹僵了,有些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柳素打算劝上几句,叫侯爷知道她们小姐这些年心里一直念着他,可不等开口,李奉渊竟忽然起身,像条尾巴一样跟在李姝菀身后进了内室。 李奉渊一身酒气,李姝菀瞧着也在气头上。桃青担心二人待会儿起争执,也打算跟着进去,不料却被柳素拉住了。 她冲着桃青微微摇头,低声道:“让侯爷和小姐私下说会儿话吧。” 桃青不放心:“可若待会儿吵起来可怎么办?” 柳素看得通透,她道:“吵起来也好过冷冰冰的互不搭理,若能吵通说透,是最好不过。” 桃青觉得有理,点头道:“姐姐说得对,是我糊涂了。” 房中,李姝菀刚在妆奁前坐下,便透过铜镜看见了进门的李奉渊。 他三番两次擅入她闺房,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习惯。李姝菀想开口赶人,可想起昨夜他入她房门如入无主之地,觉得自己在这事上讨不到好处,便又没开口,只当看不见他。 她不理会他,身后的灼灼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 李奉渊站在房中,看着镜前取耳坠的李姝菀,低声道:“修禅告诉我,沈回待你有意,你如何想?” 李姝菀动作一顿,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事。她道:“问这做什么?” 李奉渊听她语气防备,解释道:“没什么,只是春一过,你便十八了,是该考虑婚姻大事了。” 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讲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可李姝菀曾听杨修禅说起杨惊春的婚事,话中总满含不舍。 李姝菀微微蹙眉,正想回答,又听李奉渊接着道:“不过沈家举家迁至宥阳多年,应当不会再搬回望京。若你对他并无心思,我便替你在望京城里找个家世人品更好的,招来入赘,如此你也不必舍了亲友远赴他乡。” 他扯了一大堆,话里话外,都是想将李姝菀留在望京、留在他身边。难怪说起她的婚事时没有伤心之意,原来压根没打算把她嫁到别人家去。 李姝菀听了出来,反问他:“为何要让别人入赘,我不能嫁到别人家里去吗?” 李奉渊微微皱眉,似乎很不赞同这话。他看着她的背影,过了好片刻,才低声问道:“你嫁了人,要留我一人在府中吗?” 李姝菀听得这话,透过镜子看了他一眼。他醉醺醺孤伶伶地站在房中,垂眼看着她,瞧着竟有几分可怜。 他自小稳重,在李姝菀的记忆里,也只有李瑛离世后李奉渊显露过些许脆弱。 她那时见他难过便心疼不已,如今依旧见不得他这般模样。 她别开眼:“将军不也将我一个人留在望京多年不管不问,一个人有什么不能过?” 日光透过窗户映入李姝菀的眼底,亮晶晶像是眼泪,李奉渊瞧不清。 他听得出她语气有怨,但往日之事不可改,他只能保证道:“西北已定,菀菀,再不会有下次了。” 他态度诚恳,语气柔得像在哄孩童。 李姝菀垂着眼,用指腹擦去耳坠银环上从耳洞里带出的血,语气淡漠:“有也无妨,五年十年,我都不在意了。” 第102章 她的信 她的信 兄妹二人的一番谈话又一次在不欢中而尽。 好在很快郎中便到了,僵冷的气氛并没持续太久。 东厢伺候李姝菀的都是些年轻的侍女,不大方便敞着门让郎中给李奉渊看背上的伤势。 李姝菀让人在内室拉开了一道屏风,自己站到屏风外,将位置腾了出来。 梳妆台前,窗明几净,郎中让李奉渊坐到李姝菀方才坐的地方脱下上衣。 李姝菀没有离开,就在屏风后等。 她微微低着头看着面前擦洗得干净的地面,听着里面李奉渊宽衣解带的窸窣声响。 外衣褪下,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白的中衣,背上伤口流出脓水血污,粘住了衣裳,痕迹明显。 这伤势看着不轻,可李奉渊却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他褪下外衫,抬手就要把黏在伤口上的里衣也硬扯下来。 郎中见此,忙出声阻止:“侯爷当心,这背上的伤口黏在衣裳上了,还是让我来吧。” 李姝菀听见这话,侧目朝房内看了一眼。 隔着屏风,她只能看见李奉渊影影绰绰的背对着她的身影,并看不真切。 郎中打开药箱,从一卷刀袋中取出一把细薄的小刀,在烛火上掠过后,同李奉渊道:“侯爷,我要将您伤处的布料挑开取下来,会有点疼,您忍着些。” 李奉渊松开衣裳,低声道:“有劳。” 行军打仗,自是穿不得绫罗绸缎,李奉渊的里衣是耐穿的粗麻布料所制,如今虽回了望京,也没改换回来。 刀刃沿着伤处仔细小心地掀开紧紧粘在一起的衣裳,粗糙的布料与湿烂的伤口分开,泛起明显的痛感。 李奉渊微微绷紧了身躯,忍着痛没有出声。 白浊的污脓糊在刀口上,看得人惊心。待将衣裳脱下,露出背上完整的伤疤,饶是行医多年的郎中也不自觉倒吸了一口气。 阳光透窗而过,照在李奉渊宽厚结实的肩背上,只见一道狰狞的长疤从他的右肩斜向左下后腰,刀口宽长,仿佛大刀所砍伤。 杨修禅说这刀险些把李奉渊劈成两截,并不算虚话。 李奉渊背上的刀伤已经是数月前所受,如今大半已经愈合,长出新肉。 但因他平日里需得穿戴甲胄,右肩下的伤口被磨蹭过多,而迟迟未愈。 郎中皱紧了眉头,摇头道:“伤口已经捂得灌脓发烂了,需得去除脓水污血,再用白布敷上好药。若是感染发烧,可就麻烦了。” 李奉渊听见这话,正要开口,忽然听见屏风后传来了李姝菀的声音:“你从军中带回的伤药在哪?” 她声音听似平静,语速却有些急,李奉渊听出她在和自己说话,下意识回头看他。 郎中忙制住他:“刀刃锋利,还请侯爷勿动。” 李奉渊于是又将头转了回去。他回道:“在我房中的柜子里放着——” 话没说完,郎中忽然拿刀沿着他的伤处快速而迅疾地割下了一块腐脓的烂肉。 剧痛猛然从背后传来,天灵盖都发起麻,李奉渊一时未察,咬牙痛哼了一声。 他缓了一息,忍下痛楚,又和李姝菀道:“……是一只巴掌大的青瓷罐。” 他语气听起来并不痛苦,反而平静得很,显然十分吃得痛。 可李姝菀闻道屋内淡淡的血腥气,还是有些紧张地握紧了手掌。 第67章 她动了动唇,打算叫柳素去取。但想起李奉渊不喜欢旁人动他东西,犹豫片刻,起身出门,自己往西厢去了。 西厢门关着。李姝菀推门而入,进了李奉渊的寝间,拉开墙边的高柜,就见隔层上立着四五瓶伤药。 她拿起李奉渊所说的青瓷罐,正准备离开,却忽然被柜中半开的的抽屉上吸引了注意。 抽屉里放着两只大小近似的木盒子,李姝菀看着那两只比信封大不了多少的木盒,猜到什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盒子打开了。 果不其然,两只木盒里都装着信,左侧盒子里的信封泛黄,已有些年头。 李姝菀看着最上面一封所写的“吾儿二十岁亲启”的字,知道这些信是洛风鸢写给他的。 而另一只盒子里的信上则封封都写着“李奉渊亲启”。 李姝菀认得这字迹。这是她的字迹。 厚厚一叠信,整整五年时光,她写给他的所有的信都在此处,对他所有的思念和担忧也都在这窄小的一只盒子里。 每一封信都有打开过的痕迹。 他全都看过。 但一封都没有回。 李姝菀定定看着这些信,仿佛看见了曾经伏案桌前斟酌着一字一句给他书信的自己,又似乎看到了在西北的黄沙里一字一句读信的他。 一阵轻风拂过窗扇,发出轻响,李姝菀惊醒过来,眼睛忽然有些热。 她盖上木盒,想将自己写下的信全都带走,可当拿起沉甸甸的木盒,她又犹豫起来。 他将她写给他的信都保管得很好。 李姝菀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将盒子放了回去,她推进抽屉,关上柜门,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带着药回了东厢。 第103章 上药 上药 李姝菀穿过庭院,郎中背着药箱从东厢出来,似已打算离开。 李姝菀叫住他:“郎中留步。” 郎中站在门口,拱手道:“小姐。” 李姝菀看了眼门内,问他:“侯爷的伤已处理好了吗?” 郎中道:“小姐放心,我已为侯爷去除了腐肉脓水,之后只需每日换药,好生将养就可。” 李姝菀稍微放下心,她将手里的药瓶递给他:“那劳烦先生替他换过药再走。” 郎中有些迟疑地看了她手里的瓷罐,没有接过来,他有些犹豫地道:“侯爷方才说,等您回来帮他换药。” 李姝菀抿了下唇,他们才吵了一架,他为什么觉得她要帮他? 虽这么想,但李姝菀不会在外人面前驳李奉渊的面子,便没有多说什么。 她点头道:“今日有劳先生了。” “不敢。”郎中行了个礼,便准备离开。 但走出两步,他仿佛又忽然想起什么,折身回来,同李姝菀道:“方才我闻侯爷身上酒气有些重,侯爷伤势未愈,暂且还是不要饮酒为好。” 李奉渊如今位高权重,又是太子的人,之后少不了有人来巴结他,接下来的应酬应当是少不了的。 李奉渊上无长辈,旁无妻妾,郎中自知人微言轻,他想了想,估计这府内也只有李姝菀这个做妹妹的能劝上一劝,这便和她说了。 李姝菀微微蹙眉,点头应下:“我知道了。” 入了内室,李奉渊还在李姝菀的妆台前坐着。 他穿上了左袖,右侧衣裳褪至腰腹,右背的伤暴露在外,房中血腥气比刚才李姝菀离开时又重了许多。 李奉渊对窗而坐,左身侧对门口,李姝菀进去时,并没看见他背上的伤。 他似等得有些无聊,将李姝菀刚才取下的耳坠子从她的妆奁中翻了出来,正拿在掌中把玩。 温润的玉耳坠艳得似一滴缀下的血,静静躺在他并拢的二指之间,他抬手将坠子举至眼前,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后,忽然凑近闻了一下。 他微垂着眼,因醉意,神色有几分说不上来的风流。 一丝浅得几乎闻不出的血腥气窜入李奉渊鼻中,那是从她耳朵上流出来的。 李姝菀看着他此举,忽然想起他昨夜动手去捏她的耳垂,她稍稍红了耳根,眉头紧皱,腹诽道:哪里习来的登徒子作风。 李姝菀走过去,将药罐在桌上放下。李奉渊见她来了,转过头,微微仰面看她。 李姝菀没有理他,她将自己的耳坠子从他手里抢过来,放回妆奁中,然后转身就走。 既不过问他的伤,也不关心一句。 李奉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开口道:“不帮我上药吗?” 李姝菀没有停下脚步,只道:“男女有别。” 他们之间,何来的男女之别。李姝菀这话不是气话便是刻意在疏离他。 可李奉渊将这四字在脑海里思索了一遍,莫名其妙地开口问:“在菀菀眼里,我是个男人?” 李姝菀脚步一顿,没有回答。 她越过屏风,正准备出去,可就在这时,却忽然听见背后“砰”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又响起一小串硬物在地上滚动的“咕噜”声。 李姝菀一怔,下意识回头看去,就见她方才拿来的青瓷药罐掉在地上,正在地上滚。 李奉渊的手搭在桌边,似乎是不小心将药罐打倒在了地上。 也亏得这罐子结实,才没被他摔碎了。 李奉渊看李姝菀朝他看过来,淡淡道:“手滑了。” 他说着,俯身捡起罐子,腰一弯,背上的伤便不经意暴露在了她的眼中。 刀口箭伤,交错狰狞,几乎糊了满背。而最长那一道,斜过整背隐在了穿了一半的衣裳下。 肩胛骨处,郎中处理过的伤口还在微微往外渗血,鲜红的血肉翻露在眼前,李姝菀呼吸微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背上的伤,眼里瞬间便浮现了泪。 行军打仗,不可能毫发无损。李姝菀知道李奉渊必然负了伤,也想过这五年里他身上会添许多伤疤,可当亲眼见到时,却还是鼻尖一酸,忍不住泪意。 她下意识背过身,抬手快速擦了擦眼角,似不想让李奉渊看见自己为他而落泪。 李奉渊也似乎不知道她在哭,他打开药罐,安安静静给自己上药。 李姝菀听见背后传来的声响,站了片刻,最后还是没能狠下心,红着眼眶走了过去。 李奉渊看她回来,偏头看她:“菀菀?” 李姝菀没有说话,她从他手里拿过药罐和挖药的瓷勺,轻轻将散发着凉爽苦涩味道的药膏敷在了他的伤口上。 他自己看不准位置,刚才擦上的药将伤口周围糊得乱七八糟。 李奉渊转头想看她,但又被她推着脑袋转了回去。 他没再乱动,静静坐着,看着铜镜中李姝完低垂着的眉眼,很漂亮,也很认真。 李奉渊看了片刻,不知是否是因为醉了,他心头忽然有些发热。 她变了许多。 容貌,脾性,和他记忆里的她大不相同,却又好似没什么分别。 还是如小时候一样心软,还是喜欢躲着人哭。 可非要说,还是和以前不同了。她已不再是个小姑娘了,而是一个女人。 她弯着腰,上药时宽袖轻轻拂过他的腰背,带起几许说不出来的痒。很浅,却痒得仿佛钻进了李奉渊的骨头缝里。 男女有别。 李奉渊忽然想起她刚才说的话。但他不同,他和别的男人,终归不一样。 他缓缓闭上眼,叫了她一声:“菀菀。” 李姝菀抬眼,恰看见铜镜中他闭着的双眸。她道:“……做什么?” 李奉渊唇缝抿得发直,他睁开眼,与铜镜里的李姝菀四目相对。 他直直盯着镜中她稍有些湿红的眼眶。 叫他一声,让他能看清他的位置。 李姝菀想起昨夜他逼着自己,眉心一敛,只当他醉了在发酒疯。 她垂眼避开目光:“不。” 第104章 懊悔 懊悔 晚膳前,李奉渊让宋静把李瑛当年那几箱遗物从库房里搬了出来。 还有他从西北带回来的几箱子东西,一并整齐摆在了库房外的小院里。 李奉渊暂且撇下自己带回的东西没管,先打开了李瑛留下的木箱,一件一件收拾起来。 当初李瑛病逝西北,走得突然。或许他自己也没料到自己会病亡,是以没来得及给李奉渊留下只言片语。 李奉渊如今连一封他的遗信也不得,只能从他生前所用之物里寻找些慰藉。 几只结实陈旧的铁木箱子里,其中一箱子都是书籍。 李奉渊随便捡起面上的几本看了看,兵法游记、食谱典籍,什么书都有,不知李瑛从哪处搜刮来的,杂乱得很。 箱子里放了一袋干燥的草药,用以驱虫防潮,闻起来一股子清苦的草药香。 一旁的宋静见这么多书,问李奉渊:“侯爷,要将这些书搬到你的书房吗?” 李奉渊将书放回箱中,盖上木箱,道:“搬过去吧。” 第68章 他说罢,些许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将箱子放在书房别动,我自己来收拾。” 宋静点头应下,当即招呼了两名仆从上来抬箱子。 李瑛不喜奢靡,东西也少,除了书,还有几只大小不一的木盒装着的各式上好兵器、一副跟随他打了半辈子仗的沉重盔甲,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寻常杂物。 当年的李奉渊站在李瑛面前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而今他长大成人,在西北吃过几年杀人的风沙,已练成了李瑛一般高大如青山的体格。 他抚了抚李瑛那副漆面斑驳的上好甲胄,半点没客气,当下便让人将盔甲搬进他的西厢挂着。 而那几件兵器,也自然是收进了他的兵器库。 宋静睹物思人,心里本怀了几分伤情,此时一见李奉渊土匪劫货似的做派,又忍不住笑了笑。 李奉渊翻翻找找,收拾了半天,最后在装了一箱子杂物的箱底找到了周荣曾与他提起过的那顶羊皮帽。 帽子很小,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估计只有十三四岁的孩童才能戴上。 李奉渊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觉得这帽子有些熟悉。 他想了想,没想起来,将帽子递给宋静,问道:“眼熟吗?” 宋静接过帽子:“这是?” 李奉渊道:“周荣说是父亲做给我的冬帽。” 宋静看了看帽子上细密的针脚,笑了笑:“将军的手还是一如既往的巧。” 李奉渊听得这话,有些意外:“父亲会做针线活?” 宋静回忆着道:“本来是不会的,不过侯爷您出生后,将军空时便跟着夫人学了学,他学得快,后来还给您做了几身小衣裳,现在还在库房里放着呢。” 李奉渊曾见李瑛举过剑、持过缰,但从没见过李瑛手里拿起过绣花针。 他不知这些,也未有人告诉过他。 宋静见李奉渊面色有些低落,扯开话题:“这顶帽子,老奴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他沉思了片刻,恍然道:“想起来了,夫人曾给侯爷做过一顶相似的。” 他浅笑着道:“当初将军刚接小姐回府,还将那顶帽子给小姐戴了戴,侯爷您见着后还——” 还动了气。 宋静说着抬眼看了看李奉渊的神色,见他微拧着眉有些自恼,忍着笑,默默将后半句话放回了肚子里。 宋静一提,李奉渊很快便记起了当年的旧事。 倒不是因为他记忆有多好,只是因心底一直有些后悔当年的自己心眼狭窄、不解人心。 李奉渊记得,幼时的李姝菀戴了洛风鸢做给他的帽子后,李瑛看出他不高兴,说要重新做一顶给他。 他臭着脸说不要。 李姝菀也看出他不高兴,就戴了一日,第二日便将那帽子洗净烘干还给了他。 而他却没给她半分好脸色,冷言冷语将人辱了一通,最后看着她哭着冒雪跑回了房。 现在想起来,李奉渊发现自己还能记得李姝菀当时卑怯地站在他面前却不敢正眼看他的模样。 他那时屁大个人,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身傲气,怎么都不愿认她这个妹妹。 如今因果循环,轮到他自食恶果,换她不肯认他这个哥哥。 当年犯下的错在多年后的此刻突然在李奉渊心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倾倒而出的全是难以挽回的悔恨。 李奉渊揉了揉眉心,心中懊悔不已。 李行明,你真不是个东西。 第105章 礼物 礼物 收拾完李瑛的旧物,李奉渊又拾掇起自己从西北带回的东西。 他的箱子里装的多是这几年他从西北各族缴获的战利品。 有好些物件其实他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周荣觉得有意思拿来给他,他便收了起来。 李奉渊在箱中翻翻捡捡,找出一只巴掌大的小木盒。他打开盒子看了看,里面躺着一几片薄厚不一、透澈如澄澈冰片的单片镜。 他合上盖子递给宋静:“送去杨家,给杨修禅。” 宋静应声接过来,他看了眼天色,见天尚未暗,打算现在就让人跑一趟。 宋静找了个脚快的年轻仆从,将小木盒子给他,那仆从揣着东西准备出发,李奉渊忽然又道:“等等。” 他弯腰从箱底取出一只样式古朴的长匣,递给仆从:“将这也一并送去。” 仆从见李奉渊单手轻轻松松地拿着匣子,还以为这东西轻巧,直接伸手去接,没想却险些被匣子的重量压得往前摔在地上。 李奉渊略扶了一把:“拿稳。” 仆从红着脸急忙将小木盒揣进怀里,两只手抱住匣子:“是,侯爷。” 宋静见这匣子足有四尺多长,好奇道:“侯爷,这匣中是何物啊?” 李奉渊低着头继续翻箱子,头也不抬地道:“一把羌献部的钢刀。” 宋静一听,犹豫着道:“杨大人在户部任职,握的是笔杆子,平日来往的也是文官,您送他兵器,他怕是难用得上。” 李奉渊道:“不是送他,是给惊春的。” 今日在明月楼,杨修禅说起杨惊春这几年舍了琴棋书画,日日随杨炳习武练刀,长刀已使得有模有样。 羌献的锻刀术远近闻名,这把长刀是李奉渊从一位羌献部的将领手里夺得的,比寻常长刀略短略窄,是把难得的好刀,或许给杨惊春用正好。 宋静了然地点了点头:“杨小姐的刀使得的确妙极。” 李奉渊听他这么说,随口问道:“你见过他使刀?” “见过。”宋静笑着道:“去年小姐染了风寒,深居简出,杨小姐特意来看望小姐,在这院子里给小姐耍了一套刀法。老奴沾小姐的光,有幸饱了饱眼福。” 李奉渊动作一顿,微微敛起眉心,问宋静:“病得重吗?她常病吗?” 宋静见李奉渊脸色严肃,忙回道:“不严重,寻常风寒,小半月便痊愈了。小姐除了胃弱些,其余没什么毛病,侯爷不必担心。” 李奉渊稍稍放下心,他想了想,又问宋静:“我不在时,小姐与杨小姐来往多吗?” 宋静知道李奉渊在担心什么,他温柔道:“多,二人情如姐妹,常出门同游。不止杨小姐,杨大人得了闲暇,也经常和两位小姐一起游玩。” 宋静说着,感慨道:“幸亏有杨家兄妹作友,不然小姐一个人过得不知多沉闷。柳素与我说,前些年小姐在江南的时候,常常周旋在商客之间,忙忙碌碌,三年下来性子虽沉稳了,却也失了活气。后来回到望京,有了杨家兄妹相伴,才渐渐活回了十六七岁的姑娘模样。” 李奉渊听完,忽然不收拾了,他将眼前的箱子一盖,道:“找人将这箱子抬到杨府去。” 他左右看了圈,抬手指向另一箱子璀璨的金银珠玉:“那一箱子也送过去。” 宋静看他突然如此阔绰,先愣了下,随即又忍不住笑起来:“是,老奴这就叫人去办。” 李奉渊拢共就带回几箱子东西,豪迈往外一送,便不剩多少了。 他这箱也看过、那箱也挑过,唯独有一只红木柜箱他没动过。 李奉渊拉开柜门,宋静一看,顿时露出了些许诧异的神色。 和其他箱子不同,这柜中的东西收拾得干净整洁,不像其他箱子里的物件杂乱不堪地堆在一起。 但宋静并非因此而惊讶,而是这柜箱里装着的竟是一柜子华裙首饰。 傍晚的霞光照在柜中几只金钗玉环上,碎光闪烁如天上星子,漂亮得让人着迷。 晃眼一看,全是姑娘家的东西。 李奉渊拿起柜中一只布包,取出里面的衣物,站起身展开衣裳看了看。 这是一件兀城女子在盛大节日所穿的衣裙。 窄袖长裙,红如朝阳的颜色,衣裳上坠满了珠链,一步一动叮当作响,华丽张扬,与京中女子所受教的以静为美的理念大不相同。 李奉渊见当地年轻的女子穿过。兀城的姑娘穿着这样式的裙子围着篝火跳舞时,飘动的裙摆仿佛融化在了烈烈火光里,很漂亮。 李奉渊当时心头一热,便买了两身回来,但不知李姝菀会不会喜欢。 宋静以前从没见过李奉渊给李姝菀买什么首饰衣裳,李奉渊从前也没心细到那份儿上。 此刻他瞧见李奉渊盯着女人的衣裳出神,会错了意,还以为李奉渊这些年在西北有了相好的姑娘。 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有了姻缘,总是让人高兴。宋静笑容满面地看着李奉渊:“这么些好东西,侯爷是给哪家的好姑娘买的?” 李奉渊一听他这欣慰的语气就知道他想岔了。 他看了宋静一眼,有些无奈:“给自家的好姑娘买的。” 宋静一怔:“给小姐的?” 李奉渊“嗯”了一声。他把裙子放进布包,和柜子里的几件衣裳一并递给宋静:“给小姐送去吧。” 李姝菀摆明了还在与李奉渊置气,这衣服送过去,她怕是不会收。 第69章 宋静想到了这一点,他伸手接过,委婉道:“这衣裳颜色鲜艳,小姐不一定喜欢。” 李奉渊听得出宋静话里的的弦外之音,他沉默片刻,道:“……就说是府里的绣娘新制的衣裳,别提是我送的。” 宋静微微叹了口气:“是,侯爷。” 第106章 梦 梦 傍晚,李奉渊仍是在东厢用的晚膳。 不知是不是处理过伤口伤处刺痛的缘故,他用饭用得慢,夹菜时筷子也伸得缓。 平日里吃完三碗饭的时间,今日一碗饭都没吃完。李姝菀察觉到他的迟缓,给一旁侍奉的侍女递了个眼色。 侍女心领神会地上前,将摆远的菜碟往李奉渊身边挪近了。 李奉渊看了眼摆到身前的菜,又将目光转向李姝菀。她垂着眼,拿勺子慢慢吃着汤羹,仿佛不是出自她的授意。 李奉渊收回视线,又伸出了筷子,却没动面前的菜,而是非要越过盘子去夹李姝菀面前的盘中的酥鸭。 只见他夹了几下,都没夹得起来,看着像是伤痛引起手指无力。 筷子长长伸到了李姝菀眼皮子底下,她想看不见都难。 在西北即便断了腿也不见得吭一声的男人,此刻这虚弱劲一上来,李姝菀看不出他是装模作样还是当真在忍痛。 她拿起公筷,挑了一块肥瘦适宜鸭肉放到他碗里。 自他回府,她总是若即若离,此刻探明了她的态度,李奉渊唇边勾起了一抹浅得几乎看不见的笑。 他端起碗,将她夹的酥鸭吃了,然后又朝着她面前的盘子伸出了筷,李姝菀仍替他夹了一筷。 李奉渊唇边笑意更深,他吃罢,借此机会道:“郎中说,我身上的伤需得每日换过药。” 李姝菀拿勺子的手一顿,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果不其然,他扭头看向她:“明早……” 李姝菀头也不抬,淡淡“嗯”了一声。 提起伤,李姝菀总会心软。她想起郎中下午的叮嘱,朝李奉渊右侧的肩膀看了一眼,开口道:“烈酒伤身,你若想身上的伤好得快,这些日就不要饮酒了。” 有些酒能拒,有些酒拒不得,李奉渊不敢把话包圆了,只能道:“尽量。” 李姝菀在江南时,也同那些个商客喝过几回酒。有一次回去时洛佩闻见了她身上的酒气,叫她少饮。 李姝菀当时急于在商会里培植势力,少不了与人来往应酬,她为了安洛佩的心,也是如此般道了句“尽量少喝”。 此刻听见李奉渊这么说,她便只当他是在敷衍她,她没再劝:“随你。” 李奉渊听她语气淡下去,立马改口:“不喝了。” 李姝菀低头吃饭,没再理他。 用罢膳,天也暗了下来。 月色如水,天上挂着几颗零落的星。李姝菀让柳素桃青在院子里支了只小炉子,一边赏月,一边煮茶烤干果吃。 几人聚在一起说些姑娘家的话,李奉渊识趣,没凑上去打扰。 他穿过庭院回到西厢,听着外面的笑语,看了会儿书便早早睡下了。 罕见的,他做了个旖旎春梦。 梦中,李姝菀穿着他买的那件艳丽如火流的大红衣裙,躺在他的床塌上。 她面上施了粉黛,化着那日李奉渊在船上所见的红妆,耳下坠着鲜红似血滴的玉坠子,银环穿过的耳洞里正流出一缕鲜热的血。 很细,仿若发丝。那血顺着耳坠子滴下来,坠在他的枕头上,洇湿了枕面。 梦里的他坐在床塌边,低头盯着她耳垂上的血迹,仿佛大漠里渴急的旅人,俯下身启唇含了上去。 他握着她的手,吮吸她耳垂上的伤口,与她相拥相依,亲近缠绵,仿若一对夫妻。 李姝菀用那双澄净漂亮的眼望着他,在他缴械投降的那一刻,忽然轻声开口唤他:…… “李奉渊……” 不是哥哥,也不是侯爷将军,仅仅是他的名姓。 虚幻与现实在瞬间融合交织,梦中的场景如被涟漪打散的水面,李奉渊心头一震,猛然从睡梦中睁开了眼。 天外星子仍挂着,月华顺着支开的窗缝流入空阔的房间,李奉渊躺在床塌上,起了一身的汗。 梦中的低唤回响在脑海中,他安静无声地望着床顶,似还沉浸在那难以言述的畅快之中,良久没有动作。 许久,他动了动些许僵硬的手,往被下探去。 粘稠温热,湿濡一片。 是连自欺都做不到的湿意。 李奉渊抽出手,拧紧眉心,缓缓闭上了眼。 第107章 亲事 亲事 李奉渊当初离家去往西北,没带多少东西,寥寥几件行李里,洛风鸢写给他的信也在其中。 二十岁这一年,是李奉渊远赴西北的第三年。 又一年生辰,他拆开了洛风鸢写给二十岁的他的信,这是洛风鸢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从前的信中,洛风鸢总喜欢问他一年到头学了什么东西、交了多少好友、去过哪些地方。 她给李奉渊写那些信时,他尚年幼。是以她在信中也下意识地将他看作了孩子,话语宠溺。 男子二十加冠,到了二十岁这一封,许是洛风鸢终于察觉到她的儿子看到这封信时已经长大成人,信中的内容也稍变得有些不同。 男子及冠,意味着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信里,洛风鸢第一次提起了他的婚嫁之事。 在洛风鸢最美好的设想里,她的儿子这一年或许已进入官场,她的夫君当已经平定了西北,正在为李奉渊的婚事发愁。 然而这一年的李奉渊既没有纵情风月,也没有踏足官场,而是步了李瑛的后尘,在狂风肆虐的西北吃沙子。 莫说婚姻大事,便是他有了心上人,家里也已没了为他向姑娘家说亲的长辈。 洛风鸢预料不到未来之事,也不愿朝着那样的方向去猜测。 于是在美好的猜想中,洛风鸢于信里询问李奉渊有无心上之人,可对哪位姑娘动了情?还是已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孩子。 借着烛光,李奉渊一字一句看得仔细。仿佛见到了洛风鸢披着衣衫坐在桌案前写下这封信的画面。 父母爱子,所计长远。 洛风鸢深知自己活不到为李奉渊行冠礼的时候,便早早为他取了字——行明。 她知道自己不能坐在高堂上,亲眼看着他成家,便也早早为他议了一门好亲事。 信中她写道:娘亲有一位至交好友,我曾与她说定,若她以后生下女儿,我们两家便结为亲家。 她性情温婉,若是生下个姑娘,必然是如水一般的好姑娘。只是不知她生下的会是男是女。 若你还无心上人,不妨让你爹帮你去打听打听。 哎呀,语急笔快,险些忘了告诉你她是谁。 她叫明笙,夫家是望京蒋氏,你见过她的。 写这信时的前些日她还来过府里看望我,她拿着糖哄你叫她姨娘,你不肯,不知现在的你还记不记得…… 蒋家,明笙。 西北的深夜里,朔风裹着黄沙敲打着营帐,厚重的帘帐在风中猎猎作响。李奉渊些许出神地盯着信上的字,一时竟茫茫然不知如何反应。 仿佛心里本没有墙的地方突然筑起了一道不可翻跃的高墙,随即又在一声巨响里轰然倒塌,露出了墙外旷阔的原野。 而有些本来不存在的东西,在这一刻一并出现了,并于一片荒芜的地界寻找到了可以扎根生芽的地方。 东方朝霞初现时,圆月还未隐入重山。 奴仆已经早早起了,正在打扫院子。 忽然,听得“咯吱”一声,西厢的门从内打开,奴仆闻声看去,见李奉渊走了出来。 起这么早,不知要做什么去。 东厢的门紧闭,李姝菀还睡着。 她寝房的窗户半支着,一条细长的海棠花枝从窗户下探出来,顶上立着几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花。 粉润的花瓣上坠着晨露,鲜嫩欲滴。 李奉渊定睛看了眼,踏出院子,往祠堂去了。 辰时,天色大明,东厢也渐渐有了动静。 李姝菀昨日见过李奉渊背后那道深长的刀疤,忧思过重,夜里梦见他在战场上被一把大刀从头顶劈砍而下。 梦中惊惶,觉也没睡得好,一早便醒了,脸色也差,梳妆后点上胭脂才看着有了精神。 她打开妆奁,取出昨日那对红玉耳坠子,对着铜镜正要往耳朵上戴,目光扫过轻晃的玉坠,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昨日李奉渊坐在这张凳子上拿起这对耳坠嗅闻的模样。 李姝菀动作一顿,将耳坠放了回去,换了另一对素雅的白珠耳坠。 可就在她对着铜镜戴时,目光又不自觉落在了那躺在盒子里、被冷落的红玉耳坠上。 她望着那坠子良久,最后还是伸手拿起来,戴在了未愈的耳洞上。 第108章 心跳 第70章 心跳 李姝菀记着要给李奉渊换药,梳洗之后,便去了西厢。 西厢的房门大开着,仆从进进出出,正忙着打扫。 李姝菀以为李奉渊在房中,到了后却不见他的人影。 眼下还早,不到上值的时辰。他身上有伤,又不能练武,不知道去了何处。 李姝菀看了眼书房,见书房也闭着门,问房内的奴仆:“侯爷呢?” 奴仆道:“回小姐,侯爷一早就出去了。” 内室里,盯着下人忙活的宋静听见门口的谈话声,走了出来。 他看见李姝菀站在门口,有些奇怪:“小姐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待会儿可是要出门?” 李姝菀浅笑着唤了声“宋叔”,回道:“睡不着,便起了。” 她问宋静:“宋叔知道侯爷去哪了吗?” 这府里上上下下,哪方院子的松树上有几只松鼠宋静都一一叫得出名字,他一早来西厢时没见到李奉渊人,便问了下人,得知李奉渊往停雀湖去了。 宋静猜他应当是去了祠堂,便去看了看,果不其然见他在那儿。 李奉渊幼时拜祖先,宋静不放心,常在一旁陪着。 他自小话少,拜祖先也不怎么说话,点三炷香,叩三个头,既不念念叨叨,也不闭眼在心里求一求先祖庇佑,安安静静拜完就离开。 但今早宋静去祠堂的时候,却听见李奉渊跪在那儿半晌没起来,在求什么。 他神色虔诚,眉心皱着,仿佛做了什么愧疚事,正求祖先宽宥。 不过这些都是宋静的猜测,他并未告诉李姝菀,只道:“侯爷去祠堂祭拜先祖了,过会儿兴许便回来了。小姐找侯爷可是有急事?要不要老奴让人去请侯爷回来。” 李姝菀摇头:“不用,等他回来我再来吧。” 他在边关受了那么多的伤,吃了不少的苦,应该有很多话要和爹娘说。 宋静道:“好,那等待会儿侯爷回来,老奴让人来知会您。” 李姝菀点点头,准备离开,刚转过身,没想就看见李奉渊的身影穿过院门回来了。 他脚下本朝着东厢去,瞥见李姝菀在西厢外,顿了一瞬,脚下转了个弯,朝着她走了过来。 宋静笑了笑:“真是赶巧了。” 李奉渊停在李姝菀跟前,目光扫过她耳垂上戴着的红玉耳坠,不知想到了什么,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轻捻了捻。 李姝菀正要开口,却听李奉渊率先道:“没睡好?” 她闻言一愣:“你如何知道?” 李奉渊仔细看着她的面容,道:“看着面色不好。” 她妆容精致,面上扫了淡淡的桃色脂粉,唇上涂了润红的口脂,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她面色不好。 倒是他昨晚梦后,半宿都没睡着,他不像李姝菀有脂粉可敷面,此刻眼下显出抹淡淡的青黑色,比她更像是没得好觉的人。 李姝菀有些奇怪,但没多问。只当他和宋静一样,看她起得早,猜的。 李姝菀闻到他身上缭绕着淡淡的燃烧过的灰烬气,问他:“现下就换药吗?还是要等你换身衣裳。” 李奉渊抬臂闻了闻自己,道:“换身吧,别把火灰气过给你。” 他说着,就进了门。 李姝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估摸着他换完了衣裳,才抬腿进去。 内室里,李奉渊坐在凳上,上衣褪至腰际,正在解身上的纱布。 纱布上敷住伤口的地上带着干涸的血色和药膏的青色,他动作不便,撕下纱布时不可避免地将止血结痂的伤口又扯裂了。 李姝菀看他动作粗蛮,快步走去按住他的手,蹙眉道:“我来。” 她拎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烧开放凉的清水,拿一小片布沾了水,将纱布润湿,再轻轻掀下来。 她动作温柔,速度也慢,取下旧纱布后,又将他伤口周围的血痂和药痕轻轻擦去,再敷新药。 李奉渊安静坐着,没有出声。李姝菀见他背部绷着,用挖药的勺子点了点他伤处的肌肉:“放松些。” 李奉渊闻言,似才发现自己身上在用力,稍微放松了身体。 李姝菀问他:“疼?” 李奉渊掩饰道:“……有些。” 话音一落,便察觉身后的人似乎停下了动作,他侧首看去,瞧见李姝菀微微俯身,呼气轻轻吹在了他的伤处。 微弱的气息拂过皮肤,带起舒缓的凉意,李奉渊猛然一怔,刚松缓的肌肉瞬间又绷成了石头。 他动了动嘴唇似想开口,可话到嘴边,又回过头,闭上了眼。 失去一处感官,伤处感受到的微风便越发清晰。李奉渊没有制止李姝菀,他沉默地坐着,在怀疑,在自省。 他想知道昨夜的梦究竟是他一时的鬼迷心窍,还是情动至真。 可背上的气息搅乱了他的心绪,他分辨不清那情是什么。 在这安静的时刻,李奉渊唯一听见的,就是胸腔中自己的心脏正一声一声震若擂鼓。 咚——咚——咚—— 一声声鼓动仿佛响在他的耳膜上,令他脑海中都尽是这声响。 李姝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仔细地给他上完药,拿起纱布,轻拍了下李奉渊的左臂:“抬起来。” 李奉渊听话地照做,李姝菀将纱布从他的右肩绕过胸口穿过左肋替他包扎,细瘦的手臂环上来,如同从身后虚虚抱住了他。 李奉渊闻到她身上佩戴的香囊散出的香气、她面上好闻的脂粉味道。 浅浅淡淡,紧密地贴在他的脸侧。 李奉渊咽了咽喉咙,梦中之境再次浮现在脑海中,他轻扯动了下大腿,欲盖弥彰地将垂下的衣摆往上提了提。 第109章 私会 私会 李奉渊坐着冷静了片刻后,情不自禁又将目光频频落在了李姝菀身上。 她今日施了粉黛,佩了香囊,梳妆得动人。 李奉渊没话找话地道:“今日也要出门?” 李姝菀低低“嗯”了一声,她没说去哪儿,专心为他缠好纱布,道:“好了。” 李奉渊慢慢穿上衣裳,侧过身看她,又问:“还是去见你那位朋友?” 他一句“也”,一声“还是”,好似对她出门去见沈回有什么意见。 李姝菀盖上药瓶,终于肯看他。 她站他坐,李奉渊看她时微微仰着头,柔和的晨光透窗照在他的眉眼间,削减去面上几分凌厉之气,竟有些乖巧。 李姝菀平静的目光自上而下落在他身上,在他不知何时泛起薄红的耳根上停了一瞬,忽然朝他的脸庞伸出了手。 李奉渊的视线顺着她涂了蔻丹的指尖看去,脑袋微动,将侧脸下意识地朝她的手掌偏了半寸,似是想贴上去。 但那手最终却并没有如他期望那般抚上他的脸,而是落在了他的头顶。 李姝菀轻轻捻去他头顶上几粒在祠堂沾染上的白纸灰,将指腹上的灰尘拿给他看:“染上尘灰了。” 李奉渊目光一顿,偏过头,些许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摸颈侧,耳根下一时更红。 只是面上的表情仍镇定平静,叫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李奉渊这伤养了几日,终于结痂长出了新肉。 而这些日李姝菀时常出门,经常日初出门,日落才归。 李奉渊只要见她施了妆粉,每每一问,她都说与朋友有约,约着品书看画,时而还一起去城郊外踏青赏花。 她与沈回来往甚密,李奉渊有意想见沈回一面,但总找不到时间,也没有由头。 若李姝菀坦然对沈回有意,那李奉渊还能以兄长的身份约见他妹妹的心上人。 可李姝菀只称沈回为友,每次相约同行杨惊春也在,李奉渊倒不好找借口。 他也做不来非要管着妹妹交友的无趣兄长。 这日早膳,庭中扶光明媚,几只春鸟停在挑高的檐角上,高声鸣叫。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三月二十四,便是李姝菀的生辰。 李奉渊听着鸟鸣,问李姝菀:“还有几日便是你的生辰,要不要在府中设宴,将你的几位朋友请至家中一聚?” 李姝菀不喜欢过生辰。她在江南时办过一回,当时宴上几名商会里的老泥鳅见她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借着酒意对她出言不逊。 偏偏那时李姝菀在商会里还没站稳脚跟,暂且拿对方没法,只得忍气吞声,现在想起来都心烦。 她喝了口红枣粥,道:“不了,我那日有事。” 李奉渊本以为生辰这日她会待在家里和他一起过,此刻见她这么说,怔了一瞬,抬眼看她,问道:“还是和你的朋友有约?” 李姝菀嘴里包着粥,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平时李奉渊这么问,李姝菀只应一声,也不多说去做什么。 但那日是她的生辰,她咽下口中的东西,便难得多解释了一句:“书坊寻到一批名家孤本,要在那日义卖,我们去看看。” 第71章 李奉渊有些遗憾,但并没多说什么,轻点了下头。 生辰当日,李姝菀仍是早早就出门。李奉渊用完早膳,起身去了书房。 李姝菀平日常在书房看账,这一年多里,书房中多出了许多她的东西。 木椅中铺了金绣软垫,桌上放了一只玉狐狸的笔搁,宣纸的角落压了精致的桃花印。就连沉静的书香气里,都似乎带上了一抹若隐若无的花香。 李奉渊关上书房门,朝桌案走去。 案上摆放着一张年轻男子的画像,画中人容貌清俊,满身书卷气,正是李姝菀今日约见的朋友——沈回。 画像旁有一张信纸,纸上记载着沈回这近二十年里历经的种种。 这些是李奉渊这些日让人私底下调查到的关于沈回的所有消息。 沈回,宥阳沈氏,盛齐二十九年生于望京,后因父受贬,举家迁回祖籍宥阳。 其幼时即嗜学,好书画,品艺并重,十四岁已小有名声,十五岁离家游历各地,绘山川河岳,称忘道山人…… 时日太短,查到的东西并不十分详尽,李奉渊正看着,忽然听见门口下人通报:“侯爷,杨修禅杨大人来了。” 前段时日杨修禅事忙,二人没空见面,今日他休沐,直接便上了门。 李奉渊随手将画像和信纸折起来用镇纸压住,道:“请他进来。” 杨修禅哪需人请,自顾自便踏进了书房。他看着站在桌案后的李奉渊,摇头叹气:“好兄弟,大好的日子怎么在书房里呆着?” 李奉渊听他这么说,好奇道:“什么好日子?你升任尚书了?” “哪能,再熬个小十年吧。”杨修禅笑着从身后拎出两坛子酒:“今日是姝儿妹妹的生日,你不会忘了吧。我亲手酿的梅子酒,特意拿来给姝儿妹妹庆生。” 李奉渊道:“你来得不巧,她今日不在家。” 杨修禅一愣:“出门?去哪了?这么大的日子她把你一个人丢在家中?” 李奉渊听得这话,心中忽然浮现一个不详的猜想:“惊春没和你说吗?她们同沈回去书坊参加义卖。” 李奉渊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又一阵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就见杨惊春提着裙摆进来了。 她与杨修禅一后一前,显然她先往东厢跑了一趟,没找见李姝菀才来了书房。 她见着李奉渊,开口便问道:“奉渊哥哥,菀莞呢?她的侍女方才同我说她出门了,去何处了?” 李奉渊看着本该和李姝菀与沈回同行的杨惊春,脸色微变,骤然拧紧了眉。 第110章 醉酒 醉酒 黄昏落幕,明月初升。 李姝菀回府时,天色几乎已经暗透。细风拂行在夜色中,空气很润,今夜似要下场春雨。 栖云院的院门上左右各挂着两盏灯笼,笼烛在风中轻轻摇晃,周围的光影如水光浮动,照在背手立在院门下的李奉渊身上。 若是以往,在看见李姝菀后,李奉渊早已走上前去。 而此时此刻,他却只是站在原地,面色沉冷地望着被侍女扶着摇摇晃晃走来的李姝菀。 在看清她的模样后,他本就严肃的神色一时更加难看。 今早出门还端庄温婉的人,此刻头上的发髻却有些散乱,面色醉红,鬓边别着一朵不知道从哪儿摘的红海棠,开得艳丽。 夜风从她的背后吹到李奉渊面前,扬起一股浓烈的酒气。 她明显吃醉了,走不稳路,也看不清人。走到了院门口,才发现这儿立着个人影,有些迟钝地歪着脑袋看他。 她仿佛没看见李奉渊面上冷如寒霜的脸色,又像是醉得思绪不清,压根没认出他是谁,有些茫然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她出门与男人私会整日,入夜才归,李奉渊实在没法笑出来。 他沉着脸看她,正要开口问责,而李姝菀却好像突然认出了他是谁,扬起唇角,冲他露出一抹灿若朝阳的笑意,张开双臂朝他扑过来,醉醺醺地喊他:“哥哥!” 李奉渊被这声充满欢喜的“哥哥”叫得一怔,下意识伸手抱住靠过来的温热身躯,宽大炙热的手掌贴在她纤瘦的后腰,单手将人护在了怀里。 李姝菀的确是醉了,醉得连今朝何时都忘了。 她像回到了李奉渊还没离家的时候,变成了那个十岁的小姑娘,憨笑着,亲昵地将脑袋靠在他肩头蹭了蹭。 柔嫩的、带着凉意的花瓣蹭过他些许怔忡的脸庞,泛出些许痒意。 李奉渊微微偏了下头,伸手摘下她鬓边的海棠花,本想直接扔了,但动作顿了一瞬,转而又簪在了她的发间。 李姝菀头一回醉成这样,没人知道她会做出些什么来。她笑盈盈地抱着李奉渊的腰,撒娇似的。 温热的、带着酒香的气息拂过他的耳根,李奉渊侧了下脑袋,开口时语气硬得仿佛在给将士下令:“站好。” 他虽这么说,手却没松开,怕自己一松李姝菀就倒了。 而李姝菀也像是没听见,仍靠着他没动。 结实的手臂稳稳搂着她,李姝菀信任地将身体完全靠在了他身上,她闭着眼,唇瓣轻轻贴在他皮肤上,呼吸间能闻到他身上干涩的皂荚香。 他才沐过浴,身上的气息干净浅淡,李姝菀埋头在他脖颈里嗅了嗅,低声喃喃:“你身上好香啊……” 夜里安静,周围的仆从听见这话,一时将头低得更深,半眼不敢往李奉渊身上看。 只有一旁的宋静,看着李奉渊凛若冰霜的神色在李姝菀几句话里逐渐变得平和下来。 他本来还担心今夜栖云院要闹上一闹,此刻看李奉渊缓和了神色,心里一松,终于放下了心。 李姝菀陡然转变的态度令李奉渊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她一口一声,像个孩子似的粘着他,叫得他半句重话都说不出口。 就算要教训,他都怀疑此刻醉成烂泥的李姝菀能不能听明白。 罢了,今日是她的生辰,等她明日酒醒了再说也不迟。 他有些无奈地扶着李姝菀站好,看向她的侍女,吩咐道:“扶小姐回房休息。” 柳素和桃青闻声立马上前来,但李姝菀却不肯,她拉住李奉渊不放:“你快扶我。” 柔软的手掌握着他的,她仰头看他,眼中似有水色,在烛光里雾蒙蒙的,叫李奉渊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叹了口气,只好牵着她回了房间。 侍女点上灯烛后,便悄声退了出去。李姝菀坐在床沿,脑袋靠着床架子,微微挑着眼角看李奉渊,手还抓着他不放。 自他从西北回来,她就没怎么正眼瞧过他,偶尔四目相对,也会匆匆挪开视线。 此时她想是要把之前没看的都看回来,一直盯着他不眨眼。 李奉渊站在她面前,亦垂眸看着她。 冷静的目光扫过她散乱的发髻,轻轻摇晃的玉石耳坠,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她口脂花了的嘴唇上。 她与男人在外待了一日,又在夜里醉酒而归,李奉渊不得不多想。 她是如天上月春日花一般明媚的好姑娘,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人觊觎着,他不得不看护好她。 但好在,她唇上的口脂只是淡了些,唇瓣依旧饱满,干净,不像被人碰过。 他轻轻抬起手,似乎想触碰她的唇,但又克制着收了下去。 李奉渊此刻心里有千万话要问,问她今日与沈回做了什么,这么晚才归,又为何醉成这失仪模样? 想问她有没有被人欺负?是哪个混账同她饮了这么多酒。 但最终,这些话李奉渊一句都没有问出口。 他看着她亮如星石的眼眸,只是低声问:“喝成这样,胃里难不难受,要不要让厨房给你做碗长寿面,吃些再睡?” 第111章 好看 好看 府里的厨子干了十多年,做的长寿面年年都一个味。 浓汤细面,配满山珍海味,偶尔吃吃也不错,可李姝菀这时胃里装着酒,她想起那味道,胃里一阵翻滚。 她嫌弃地皱起眉头:“腻口。” 李奉渊道:“那让厨房做碗简单的清汤面?” 李姝菀想吃又不想吃,她犹豫片刻,还是摇头:“困了。” 李奉渊知她胃虚,不敢让她就这么睡下,只怕她半夜难受。他劝道:“我给你做?” 李姝菀一听,忽然来了精神,醉醺醺地冲着他笑:“你会下厨?” 李姝菀见过他习剑纵马,写书行画,但从不知道他会厨艺。 李奉渊一位世家公子,哪里精通厨艺。不过因在军中待了几年,煮碗面还是不成问题。他道:“会一些,吃吗?” 李姝菀用力点头,头上的海棠花从松散的乌发间掉下来,李奉渊伸手接住,轻轻别在了她耳朵上。 她很久不曾这么听话,李奉渊浅笑了笑,正准备离开,目光扫过她的耳坠,忽然想起件事,开口问:“我之前从西北带回些漂亮的首饰,是从外族手里缴来的,眼下在库房里放着。我去让人给你拿来,你挑着喜欢的用?” 第72章 之前李姝菀待他半冷不热,李奉渊担心她不收,一直没提,此刻她难得喝醉,他才趁机说起,望她收下。 可李姝菀听完提着的嘴角忽然一挎,她抿了抿嘴唇,定定看着他,问道:“你为什么有姑娘的首饰,是给我找了嫂嫂吗?” 她语气听着有些不大高兴,仿佛李奉渊有了心上人就不会再关心她了。 李奉渊看看她紧蹙的眉心,沉默须臾,又问她:“你不愿我给你找个嫂嫂吗?” 这话在李姝菀耳朵里如同试探,好似只要她松口叫好,明日他就要迎一位好姑娘进门。 李姝菀面上的表情顿时仿佛爬了层寒霜,倏然冷淡下来,只是因为脸颊上还挂着醉红色,就连生气也叫人觉得可爱。 她松开李奉渊的手,蹬掉绣鞋缩到床上去,背对他坐着,负气道:“随你。” 她醉了半点不经逗,心眼只有芝麻小,脾性也像个孩童。 只是比起从前,性子要直白许多,不高兴了便不理他,从前——李奉渊仔细想了想,从前她从不生他的气。 李奉渊收回空荡荡的掌心,看着她握拳缩回去的手掌,解释道:“我在外打仗,哪里来的嫂嫂,首饰都是带给你的。” 李姝菀听见这话,慢吞吞转过身来,抬眼看他:“……真的?” “真的。”李奉渊哄着她,他伸出食指,轻轻勾过她耳垂上的玉耳坠:“簪子、耳坠、玉镯子,都是专门挑了带回来给你的。” 李姝菀听着总算又露了笑,不过片刻又露出有些烦恼的神色:“可是我不喜欢戴耳坠。” 她揉了揉耳垂,可怜道:“太重了,拽得耳朵好疼。” 李奉渊听见这话,抬手去取她的耳坠:“那为什么每日都戴着?” “戴给你看啊。”李姝菀又笑:“我记得那日你盯着我的耳坠看了好几眼。” 她醉言醉语,李奉渊倒没什么记忆,他将取下的一直耳坠放在一旁,问:“哪日?” 李姝菀绘声绘色地描述:“你回京那日,在船宴上,我靠着太子哥哥说话,你便是……” 她话没说完,忽然看见李奉渊微微变了脸色,她“啊”了一声,看着他黑沉的眼睛道:“就是这个眼神,那日你就是这么看着我。” 她仿佛看不懂李奉渊不愉的神色,手掌撑着床榻,偏着脑袋忽然靠近他,将还挂在耳朵上的那只耳坠凑到他眼前给他瞧:“你看,好不好看?” 酒香气里,她身上温热的馨香飘至鼻尖。微微泛着桃红色的耳垂下,玉坠轻晃。再往下,是从她微微松散的衣襟中露出的处白玉似的肌肤。 艳丽的红与冬雪的白陡然撞入眼底,李奉渊始料未及,身体一僵,随后避开视线倏然往后退开了。 “……好看。”他声音有些沙哑,说话时眼睛也没有看她。 他自知心中有鬼,不敢再留,侧过身,丢下一句“我去煮面”便离开了。 第112章 问话 问话 门口,十多名侍女正静静候着,已备好热水、棉帕与干净的衣裳,等着服侍李姝菀梳洗更衣。 李奉渊走出房门,同柳素道:“进去伺候小姐吧。” 柳素垂首应下,吩咐身后的侍女带上洗漱用物接连进去了。 桃青向正准备一起进去伺候,却忽然听李奉渊叫住她:“等等,去将刘大刘二唤来厨房。” 今日李姝菀出门,只有柳素、桃青、刘大与刘二四人随侍。桃青听见这话,猜到李奉渊或许是动了气,心下一紧,片刻不敢耽搁,快步出门寻人去了。 李奉渊说完,又对一名侍女道:“去找宋静,让他把我从西北带回的那只装了首饰的箱柜送到小姐这儿来。” 侍女应道:“是,侯爷。” 桃青和刘大刘二赶到厨房时,李奉渊站在灶台前,正往烧开了水的铁锅里下刚扯好的面。 桃青一路跑得急,她福身行了一礼,有些气喘地道:“侯爷,刘大刘二来了。” 说罢便和兄弟二人站在厨房里,等着李奉渊问话。 灶中柴火烧得旺,照得厨房一派亮堂。李奉渊背对几人,拿长竹筷搅了搅面,很快锅中水便再次沸腾起来。 他拿木瓢从缸里舀了半瓢清水,倒进锅中,又往锅里扔下一把青菜,打下一个滚水泡过的蛋。 他不疾不徐地忙完这一切,才开口问:“小姐今日出门见了什么人?” 他语气平淡,辨不出喜怒,好似只是随口一问,但几人鲜少被李奉渊喊来跟前问话,是以眼下皆揣着谨慎,不敢草率答话。 桃青低眉垂首,率先道:“回侯爷,小姐今日只见了沈回沈公子。” 李奉渊接着又问:“去了何处?” 刘二回道:“回侯爷,小姐早上出门后直去了书坊,与沈回在书坊从辰时一直待到午后,随后二人一道去了明月楼用膳,之后小姐便回了府。” 这些李奉渊已经知晓,但他想问的并不仅是这些无用的消息。 刘大曾伴李奉渊身边多年,比桃青与刘二对李奉渊的了解更深几分。 他揣度着李奉渊找他们来问话的用意,思索片刻,接着刘二的话补充道:“禀侯爷,在书坊时,属下们一直跟着小姐,但到了明月楼,小姐与沈公子在包间用膳,属下们在门外等着,并不知二人交谈了些什么。” 他说“交谈”二字,但关着门,是只谈了话还是做了别的,又怎能说得清。 李奉渊面色微变,他盯着锅中将开未开的半锅水,声音有些沉:“小姐和那姓沈的在酒楼待了多久?” 刘大偷偷瞥了眼李奉渊的背影,小心翼翼回道:“两个时辰。” 李奉渊闻言,回过头,目光寒凉地看向三人:“两个时辰,你们可进去看过一眼?” 三人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怒气,低着头不敢言语。 沈回待李姝菀素来温和有礼,加之李姝菀这段时日常与之约见,视之如挚友,几人的确放松了警惕,没对他加以防备。 等到李姝菀从包间里醉醺醺地走出来,几人才意识到不妙。 李奉渊面色冰冷:“她要与外男共处一室,你们无一人劝阻吗?” 刘大与桃青没敢回李奉渊这话,桃青闻李奉渊语气恼怒,倏然忆起了多年前书房失火他下令仗责了一名小侍女那日。 侯府人少事闲,少有责罚。李奉渊平日里待府中的下人又太过平和,以至于有时候桃青都忘了一旦关切到他心重之物,李奉渊亦绝非好心肠的主。 那时的李奉渊为了紧要之物仗杀了侍女,而如今人人都看得出他最重李姝菀,若哪一日李姝菀当真在她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事—— 桃青额间浮汗,不敢再多想。 刘大与桃青心有所惧,只有刘二老老实实地回着李奉渊的话:“回侯爷,小姐与沈公子用膳前特意吩咐过,不许我们进去打扰。” 曾经那小侍女也在错后将过错推到李姝菀身上,桃青听见刘二这犯蠢的话,伸出手偷偷扯了下他的衣袖。 刘二一愣,低头看了眼桃青收回去的手,听劝地闭上了嘴。 李奉渊怎么会不知道这是李姝菀的吩咐,问责他们,自然是觉得他们没有尽到劝告之责。 然后这话似乎有些用处,李奉渊竟没有怪罪。 锅中水再度烧开,细面在水中沉沉浮浮,李奉渊挑面看了看,见面已经煮透,将面盛入碗中,在面上铺上青菜与煮好的溏心蛋,洒下几粒细葱与一小撮盐,熄了灶中的火。 桃青回忆着李奉渊今夜在院门处见到李姝菀时难看的脸色,灵台忽然一清,她看了眼李奉渊,小心翼翼地道:“禀侯爷,小姐与沈公子用过膳从包间出来,除去饮醉了酒,看着并无什么异样。” 她思索着李姝菀到府时到醉态,又思忖着道:“不过因小姐喝多了,回来的路上在马车里小憩了一会儿,乱了发髻。” 桃青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李奉渊面色渐缓,没再多问。 他抽了双筷子在锅中洗过,端着面碗往外走,吩咐道:“今后小姐再与沈回相见,不可叫二人私下共处,若有何意外,即刻来军营找我。” 李姝菀今已不是当年需人时刻管束的小姑娘,而是能撑起侯府的半个女主人。 三人不敢违李奉渊的令,又担心被李姝菀知道他们私下做了李奉渊的眼线。 桃青迟疑着问:“侯爷,若小姐知道了,问起奴婢们……” 李姝菀聪慧敏锐,知道是迟早的事。李奉渊坦坦荡荡:“告诉她就是,不必瞒着。” 他并不担心她知晓,她若知道他让人看着她更好,好让她在外男面前清醒些,不要被人轻易欺负了去。 李奉渊想起方才李姝菀醉意沉沉地笑着将耳坠子露给他瞧的惑人心神的媚态,若她醉时在外人面前也是那般风情模样—— 李奉渊猛然止住思绪,不愿再想。 第113章 睡吧 睡吧 第73章 李奉渊端着热气腾腾的面回到东厢时,李姝菀已洗漱更衣。 她穿着一身雪白中衣,肩披一件天青色外衣,安静靠坐在床头。 床下放着他让人送来的箱柜,柜门开着,她正把玩他带回给她的首饰。 李姝菀听见李奉渊进门,抬眸看他。 侍女点亮了墙边的灯树,房中亮堂,暖色的烛光往她身上一照,卸下脂粉的面容看着少了三分艳色,更显清丽。 李姝菀正欣赏手中一条华丽的串了细金珠与青玉珠串的腰链,此刻李奉渊一来,她似觉得他比手里的东西更有看头,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坐也好,行也好,李奉渊身姿都不曾折过,从来挺拔如松。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刻手里端了一碗汤面,他走得比平时要慢些。腰上的玉佩随步伐轻晃,引着李姝菀的视线往下一挪,落在了他腰上。 所谓虎将,多是生得虎背熊腰,持枪跨步一立,犹如一堵难以撼动的山墙。 然李奉渊虽高大,衣裳一穿,看着更似个有几分力气的文官。 有虎背,却无熊腰,腰身上没有赘肉,腰带一束,掐得腰身劲瘦,叫人忍不住遐想衣下裹着的身躯多结实有力。 李姝菀盯着他的腰不挪眼,李奉渊察觉到她的目光,在床前站定,问道:“看什么?” 他说着,正要在床边坐下,李姝菀忽然倾身朝他靠近,将手中细细的金珠玉腰链戴在了他腰上。 因与外族接壤,边关的民俗热情豪放,女子亦是大胆豪迈,着的衣裙也与京中不同。 多是短衣长裙,露出中间纤细柔美的腰肢。 这链子便是她们戴在腰上,用以显露纤瘦柔软的的腰线,李奉渊实在没想到有一天这种链子会戴在自己身上。 李姝菀倒像是很满意,戴好后盯着看了看,伸出食指在长长的玉链上勾了一下。 玉珠滑过指尖,又摔落在他衣裳上,与他的玉佩相撞,发出一小串清脆的响。 李奉渊低头看了一眼,李姝菀盯着那过长的链子赞叹道:“好细。” 李奉渊没听明白,他在床边坐下,问道:“什么细?” “腰。”李姝菀戳了下他的腰身,老实道。 李奉渊闻言愣了一下,忍不住轻叹了口气,伸手去解腰链。 房内伺候的侍女听见这话,默默朝李奉渊腰上看了一眼。金珠玉链,劲腰长腿,倒别有一番美感。 他将链子放在一旁,将碗往李姝菀面前伸了伸,道:“别玩了,趁热吃。” 李姝菀就着他端着的碗,低头喝了口汤,拿起筷子,坐在床上小口小口吃起来。 李奉渊看着她微微鼓起的腮帮子,问道:“还合胃口吗?” 李姝菀沉吟一声,如实点评道:“尚可。” 碗里什么佐料都没多放,就撒了几许盐葱,估计也美味不到哪里去。 不过李姝菀酒后正需吃淡些,是以也不觉得有多难吃。 李奉渊担心她积食,煮得不多,李姝菀吃着吃着,像是撑着了,渐渐皱起了眉。 李奉渊道:“吃不下就不吃了。” 李姝菀摇头,把面吃了个干净。 李奉渊将碗递给侍女,端茶给李姝菀漱了漱口。李姝菀饮了半杯,靠着休息了会儿,忍了忍实在没忍住,脸色一变,伏在床边,弯腰吐了出来。 她吐得急,侍女来不及拿来痰盂,秽物脏了一地,也溅脏了李奉渊的衣靴。 李姝菀看他衣裳脏了,自己呕得难受,却还在伸手用力推他,然而她的力气哪里推得动李奉渊。他担忧地看着她,托着她的手臂,轻轻替她顺着背:“别乱动,吐出来就好受了。” 喉咙胃酸直冒,李姝菀难受得手都在颤,直到将吃进去的面和喝下去的酒都吐出来,她才缓缓喘着气直起腰来。 李奉渊看她吐红了眼,心疼道:“既然难受,何苦还强撑着吃完?” 侍女围上来收拾秽物,递上温热的棉帕和茶水,李姝菀虚弱地靠在床头,漱口后擦了擦嘴,低声道:“我怕明年就吃不到了。” 李奉渊道:“你想吃,随时都能给你做。” 他听着她的糊涂话,伸手顺了顺她鬓角的乱发,沉默片刻,又安抚道:“我不会走了。” 李姝菀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仿佛不信他的话。 房中气味有些难闻,李奉渊叫人支起窗户透了透气。 时辰已经不早,他扶着李姝菀睡下,等她面色好些了,便起身准备离开。 可才起身走出两步,李姝菀却又叫住了他。 “我一个人睡不着。”她面对他侧躺在床上,小半张脸埋入柔软的枕头里,睁眼望着他,慢慢朝他伸出了手掌。 袖口褪至小臂,露出纤细的手腕,养护得如玉一般的手掌静静搁在床沿上,等着他去握住。 她醉了实在粘人,李奉渊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痒。他折身回来,坐在床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垂眸看着她,低声哄道:“睡吧。我就在这儿,等你睡着我再走。” 李姝菀反握住他,安心地闭上眼,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酒意之下,她没多久便睡着了,但手却还紧紧攥着他,仿佛怕他在不知不觉中离开。 李奉渊听着她绵长平缓的呼吸,神色也跟着平静下来。 侍女安安静静退了出去,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似有雨声响起。 李奉渊皱了下眉,伸手握住疼得如有铁锤在敲打的膝盖,抬眼透过窗户,看向了外界暗沉无光的天色。 几滴春雨轻轻落在屋檐上,渐渐连成一片雨声。 下雨了。 酣醉一夜,晨时,李姝菀在一片密雨声中徐徐醒来。 柳素听见床榻上传来动静,放下手里的烛台,走过去挂起床帐,扶李姝菀起身:“小姐醒了。” 因宿醉,李姝菀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几时了?” 柳素在她腰后塞了只靠枕,回道:“不早了,已是巳时一刻了。” 今日是个阴雨天,天色阴沉,不见日光,房中点了灯烛亦暗蒙蒙的。 柳素端来温茶给她,李姝菀喝下润了润喉,将茶盏递回给柳素。 柳素看她喝得干干净净,问道:“小姐还喝吗?” 李姝菀摇头:“胃中有些难受。” 她昨晚吃的东西吐了干净,这又已是巳时,胃中空空荡荡,自然会有些不适。 李姝菀皱着眉头,抬起手,用力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心中懊悔:早知就不喝那么多酒了。 昨日在明月楼,李姝菀与沈回喝的是酒楼的桑葚酒,桑葚味醇厚,喝起来酸甜可口。 饮酒前沈回问过店家,这酒浓烈否,店家口口声声称不烈,说什么这酒他们家老板亲自让人酿的,谁知道一坛子下去喝倒两个人。 沈回的酒量比李姝菀还逊色,他醉后又作画又抚琴,一曲高歌作罢,脸砸倒在琴上,醉得不省人事。 李姝菀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多喝了两口,也不得清醒。 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从自己摇摇晃晃从酒楼包间中出来,至于之后的事,她脑中则一片空白,半点都不记得。 李姝菀头痛欲裂,抬眼却见柳素欣慰地看着她笑,她捂着脑袋,问道:“何事这般高兴?” 柳素伸手替她轻轻揉着发紧的额侧,道:“奴婢看您和侯爷又亲近如故,自然也跟着高兴。” 李姝菀听见这突然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有些疑惑:“什么?” 柳素道:“您忘了?您昨个喝醉了,回来后抱着侯爷撒娇呢。” 李姝菀面露诧异,随即缓缓皱起了眉头:“我同他……撒娇?” 柳素听她语气迟疑又不解,摇头笑着道:“看来您是醉得没了神窍,万事都不记得了。” 李姝菀拧着眉沉思片刻,却仍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披衣下床,在窗前坐下,垂眸梳着发,委婉问柳素:“昨夜醉后……我言行可有失仪?” 柳素看着李姝菀从小小一个人儿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姑娘,在她眼中,李姝菀哪哪都好,便是像个孩子似的缠着李奉渊亲近,又何以谈得上失仪。 柳素接过她手中玉梳,替她梳顺乌法,含笑道:“端庄如常,小姐不必忧心。” 李姝菀听见这话,缓缓舒了口气。 李姝菀今日得闲呆在家,上午看了会儿账,中午就见李奉渊撑着伞从外边儿回来了。 路上雨密,他路上湿了衣摆靴面,在东厢门口拂去身上雨水才进的门。 李姝菀看他大中午便回来了,奇怪道:“你下午不上值吗?” 李奉渊在烧茶的炉子边坐下,烤着火道:“军中无事,放半日假。” 他在营中无人能管束,以往在军中也多得是闲得无趣的日子,何曾见他营私给自己放过假。 他突然回来,李姝菀只当他是为了昨夜她醉酒之事而来。 果不其然,李奉渊坐着烤干了衣裳上的水,开口问道:“胃里还难受吗?” 第74章 李姝菀正在拨算盘,听见他这么说,愣了一下,奇怪他怎么知道。 不过她没问,只回道:“……不。” 她语气有些冷淡,似又变回了素日里半亲不近的态度,仿佛昨晚的相近只是李奉渊的错觉。 她态度变化之大,叫李奉渊有些拿不准该如何同她相处。 他抬眸看她,开口叮嘱道:“你胃虚弱,当少喝酒。再者你那位朋友终究是个男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喝得酩酊大醉,若被有心之人知道,有损你的名声,私下你二人还是少见为好。” 他自小就是个小古板的样子,长大了没想更甚。 李姝菀幼时给杨修禅送一只荷包都能被他没收了,更何况她昨日与沈回私饮至烂醉才归,惹得他此刻好一阵絮叨。 李姝菀听他唠叨了一长串,反问道:“我已不是孩童,你何苦管着我?” 李奉渊听她这么说,坦然自若道:“长兄为父,我如何不能管你?” 长兄如父。李姝菀在心中喃喃。 她望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眉尾轻挑:“既如此,那侯爷要做我父亲吗?要不要……” 她说着顿了一瞬,等到李奉渊朝她看来,才接着道:“我改口叫你爹爹?” 她说话没个正形,仿佛酒还没醒透,好似只要李奉渊答应她立马就能改口让他再长上一辈。 李奉渊听不得这玩笑话,有些无奈地抿了下唇,声音微沉:“……胡闹。” 第114章 婚宴 婚宴 今年最后一场春雨断断续续下了几日,将时节送入秋才止。 因这阴雨绵绵,李奉渊晨起上值,常常午时便回了。有两回雨下得大了,索性连军营也不去,窝在书房里,格外潇洒。 李姝菀大醉一场,体虚头昏,也是一连几日都没提得起精神,一直呆在府中休养,什么事也不理,平日看看书抚抚琴,乐得清闲。 日子慢慢悠悠晃着过去,待到秋来时节渐暖,府内这日忽然收到了一封帖子。 原是姜闻廷与万胜雪亲事已定,将于本月廿八迎亲,姜万两家特派人送来了请帖。 李姝菀记得当初在学堂,姜闻廷钦慕万胜雪非常,常常像条尾巴跟在万胜雪屁股后边,不过万胜雪瞧不上他,一直对他爱搭不理。 后来李姝菀下了江南,远离了望京的故友,对二人后来的事也知之甚少,没想到这一眨眼的功夫二人竟就要成婚了。 姜尚书乃姜贵妃姜锦的表兄,姜家便是姜贵妃的娘家。因着这一层关系在,李奉渊本不打算赴宴。 不过李姝菀与万胜雪乃同窗旧友,李姝菀决定前来为她祝喜,李奉渊便随她一起。 迎亲这日,恰逢朝官休沐。迎亲迎在黄昏,宴吃的是曲水流觞的晚宴。 姜万两家乃京中百年士族,姜家又是皇亲国戚,两家的婚宴办得奢华盛大,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都送上了贺礼,就连七公主祈宁也代了贵妃赴宴贺喜。 李姝菀到时,新娘子还没迎进门,姜府的来客正聚在花园中,玩投壶猜字谜等游戏打耗时间。 杨惊春与杨修禅今日也来了,李姝菀与李奉渊向姜尚书与万尚书祝过喜,准备去花园找杨惊春,她便先一步找了过来。 “菀莞!”杨惊春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上前拉住李姝菀,腻歪地抱着她蹭了蹭:“我就知道能在这儿找到你。” 李姝菀笑着缩着脖颈躲:“好了,别蹭了,脂粉都要被蹭掉了。” 杨惊春这才停下来,她扭头看向李奉渊,唤了声“奉渊哥哥”,不等多寒暄两句,拉着李姝菀便往花园里去。 “快来一起猜灯谜,全猜中的第一名有好奖呢。” 李姝菀被杨惊春扯着走,李奉渊背着手跟在二人身后,他问杨惊春:“修禅来了吗?” “来了,就在灯下猜谜呢。那谜题好难,有些我连题都看不明白。”她说着,似怕奖在这片刻功夫就被人夺走似的,脚下半点不停。 她风风火火走得急,步子也大,李姝菀一手被她拉着,另一只手提着裙子小跑着才跟上:“慢些,惊春。” 杨惊春道:“慢不得,再慢奖就被人猜走了。” 沿途花木挡路,一截横在路上的桃树枝伸到眼前,李姝菀躲不及,眯着眼歪着脑袋打算迎上去。李奉渊瞧见了,长臂一伸,替她将树枝拉开了。 修长的手指拈着细嫩的花枝,李姝菀侧目看了他一眼,李奉渊朝前方微抬下颌,道:“看路。” 几人到了地方,只见猜灯谜和投壶的地方皆挤满了赴宴的宾客。 灯谜写在花笺上,挂在盏盏精巧的九重红莲灯下。杨修禅背手站在一盏花灯下,正盯着一道谜题凝神苦思,思了片刻没思出头绪,又换了道灯谜继续看。 “哥哥!”杨惊春远远唤他,她拉着李姝菀与李奉渊挤过去,忙问:“如何,最后几题猜出来了吗?” 杨修禅耸肩叹气:“难。” 他同李姝菀和李奉渊打了个招呼,把花笺抬起给二人瞧。 四人里杨修禅的书读得最广,学问也做得最深。他猜不出来,二人也没看出个头绪。 杨修禅放弃了灯谜,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只大腹便便的玉蟾蜍给杨惊春:“喏。” 杨惊春接过:“这是什么?” 杨修禅道:“方才投壶得的。” 杨惊春拿起这丑得离奇的蟾蜍看了看:“不是说猜谜,怎么跑去投壶了。” “这不是猜不明白嘛。”杨修禅无奈道,他见杨惊春嘟着嘴巴似不喜欢这玉蟾蜍,提醒道:“你敲敲它肚子,还会叫呢。” 这玉蟾蜍用的是上好的绿翡翠雕成,绿意通透,满身疙瘩,丑得宛如活物。 杨惊春满脸嫌弃:“它已经够丑了,再叫就更烦人了。” 这样的丑物是从近年在京中时兴起来的,李奉渊还没见过,他伸手在蟾蜍的肚子上敲了一下,听见它腹中传来“呱啊——”一声。 巴掌小的物件,声音却洪亮逼真,李奉渊轻挑了下眉头,又敲了一下。 又是“呱啊——”一声。 他低头问李姝菀:“喜欢吗?我去给你投一个?” 分明是他自己感兴趣,非要拽着李姝菀,李姝菀皱眉道:“丑。” 杨修禅可惜地从怀里掏出又一只蟾蜍,递给李姝菀:“别嫌啊姝儿,我给你也投了一个呢。” 两个妹妹,杨修禅向来一碗水端得平得不能再平,在外杨惊春有的,李姝菀也必然有一份。 李姝菀哭笑不得地接过这丑蟾蜍:“多谢哥哥。” 李奉渊听见这话,看了李姝菀一眼,不过比起曾听见李姝菀叫祈伯璟哥哥,李奉渊此刻的态度倒十分平和。 因他深知在这几年间,杨修禅看护她,陪伴她。比起他,杨修禅更像是李姝菀的亲哥哥。 杨惊春见李奉渊将她手里这丑东西敲了又敲,忙把手里这大肚子的丑玩意儿塞给他:“拿去,喜欢就拿去。” 李奉渊幼时没怎么玩过玩具,眼下成人了倒对这些孩子气的东西有了兴趣,他接过来,饶有兴趣地举在手里仔细看了看。 李姝菀索性把自己手里这一只也给了他:“成双成对。” 李奉渊来者不拒,也收下了。 杨修禅头一回知道李奉渊审美如此别致,叹道:“你眼光如此独特,倒叫人有些担心以后心悦的姑娘会是什么模样。” 杨修禅本是随口调侃,不料李奉渊动作一顿,接着便扭头朝他看了过来。 李奉渊面无笑意盯着人时自有几分严肃,杨修禅对上他的目光,误以为自己关于婚姻之事的玩笑话说得重了,嘴角的笑还没挂起来便收了回去。 他忙改口:“开个玩笑,以你的眼光,看上的必然是国色天香的佳人。” 他说罢,又觉得自己此言太过狭隘,人之美丑在于内在而非外表,便是容貌普通也无不可。 于是他又改口:“无论你找什么样的姑娘我都必会你们新婚之日备份大礼,送上祝福。” 杨修禅以为自己说重了话,全然不知此刻李奉渊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 他在担忧若今后当真走到那一步,他将那不该有的情意诉之于口时,杨修禅同样身为李姝菀的好哥哥,会不会相阻。 李奉渊认真问他:“无论是谁,你保证都会真心相祝?” 杨修禅听他再三确定,只当李奉渊当真打算要找个容貌非同寻常的,咬牙点头:“兄弟一场。一定。” 李奉渊将手里的一只蟾蜍给他:“蟾蜍为证,我记下了。” 杨修禅看着这丑玩意,苦着脸接过来,只能在心里期盼李奉渊眼光别太过诡异,切莫找个和这绿蟾蜍一样的姑娘。 第115章 信中人 信中人 流云晚暮如火,新娘浴着暮色入门,拜过天地高堂,声声此起彼伏的祝贺中夜宴开席。 宴上男女分席,各自围坐在几张宽长的流水茶桌旁。菜肴盛于木盘浮于水面,随水流缓缓往前,吃起来别有趣味。 第75章 桌上觥筹交错,李姝菀与杨惊春坐在一处,边吃边说悄悄话。 李姝菀望着前方招呼宾客的姜夫人与万夫人,压低声音同杨惊春道:“万姑娘的父亲调任后才升任户部尚书不久,姜万两家便联姻结亲,听说礼部的尚书也与姜尚书来往密切,如此,六部便有三部站在了四皇子一派。太子殿下有何打算?” 朝中党争激烈,祈铮觊觎太子之位也并非一日两日,便是嫌少关注朝堂之事的杨惊春亦有所耳闻。 杨惊春往嘴里塞了片鲜美的鱼脍,挡着唇小声回道:“我前些日见到阿璟也问了这话,不过他看起来并不烦扰,还说姜闻廷和万姑娘交心交情,青梅竹马走到结发夫妻,金玉良缘,他该为之祝喜才是。” 杨惊春说着朝前头看了看,微微抬手指向前头立着的一尊三尺高的金玉树:“喏,他还遣人送了礼来呢。” 李姝菀随之看去,看见辉煌耀目的金玉树一角。枝干逼真,枝头缀着几颗大枣、花生、桂圆、莲子,取的是“早生贵子”的好寓意。 李姝菀叹道:“不愧是殿下,出手真是阔绰。” 杨惊春连连摇头:“比不过祈宁公主代姜贵妃送来的那一对红玉雕琢的的百鸟栖树,两块整玉雕成,足有一人多高,装进木箱里让二十来人抬进门的,那才叫栩栩如生,难得一见。可惜你今日来晚了,先前他们还在院子里观赏了一番呢。” 玉石多见,一人多高的玉却难得,李姝菀听着有些遗憾:“那下次赴宴我跑快点儿。” 二人正聊着,忽然听见数道屏风相隔的男席那方热闹起来,女客们纷纷好奇地涌了过去。 杨惊春抬头打量,不知什么状况。她叫住一名侍女,好奇道:“男客那边发生了何事?” 侍女道:“回小姐,一位客人猜全了园中的灯谜,主家正赠其彩头呢。” 杨惊春一听,放下筷子抓着李姝菀站起来:“走走走,我们也看看去。” 她惯爱凑热闹,李姝菀跟着起身,道:“人多,你慢些,别磕绊着。” 男女席间的屏风已收叠起来,姜文吟手持一副气势寥落的苍山孤烟字画站在主桌最前头,正含笑抚须,让众人观赏。 围观的人多,杨惊春和李姝菀矮了些,瞧不见姜文吟手中画作。杨惊春攀着李姝菀的肩膀踮起脚探头张望,也只看见一片黑乌乌的后脑勺。 李姝菀扶着她,目光在男客中扫了一圈,看见坐在席中安安静静用膳的李奉渊,旁人都好奇是什么好彩头,他却似没多少兴趣,只顾着眼前可口的饭菜,端着碗吃得欢快,分毫不为外人所扰。 他身边人大多都站起了身,杨修禅也和众人一样,望着姜文吟手里的画作。然而他的脸色在看清画作上题落的诗词时却不显赞叹,而是倏然变得有几分意外。 那笔迹曾与他通信往来多次,他记忆深刻。 杨修禅在怀里摸了摸,摸出李奉渊送他的单片镜架在眼窝,再度往前看去。 人群中,一人朗声开口:“此画精绝,敢问姜尚书这画是何人所作?” 杨修禅闻声,紧跟着开口:“还有这画中诗,不知由何人所题?” 李奉渊听见杨修禅开口问,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端碗继续用起来。 在府中他用膳一向是跟着李姝菀的时辰来,她习惯夜里吃得早,李奉渊也跟着酉时初就吃了。今日婚宴开得晚,看来是饿着了。 杨修禅自来不爱出风头,此刻随旁人出声,多半是对作诗这人尤为感兴趣。 姜文吟抬掌指向女席中端坐的祈宁,笑得温雅:“此画乃抚安公主亲手所作,画中诗词亦是由殿下亲题,今日老夫借花献佛,以此做彩头,一搏大家欢喜。” 抚安公主,便是七公主祈宁。 他说着,将画交给得奖的公子:“望公子珍视。” “多谢姜尚书割爱。”那公子小心接过画卷,扭头有些羞赧地看向席中端坐着的祈宁,又道:“多谢殿下,在下必珍藏密敛。” 祈宁乃圣上最宠爱的女儿,金枝玉叶,身份尊贵,容貌艳绝,品行良淑,不知是望京城中多少青年才俊的梦中人。 她本就通于诗画,加之公主的身份,她的画作在城中炙手可热。 众人闻姜文吟的话,齐齐扭头往祈宁看去。杨修禅闻言,也随之回首。 杨惊春看他回头,冲他悄悄挥手,却见杨修禅的目光略过她,直直望向了长桌主位上锦衣端坐的祈宁。 祈宁缓缓站起身,欠身谦逊道:“今日是姜公子与万小姐的大喜之日,诸位宾客所贺奇珍异宝、古玩字画不断,在场亦不乏精通诗画的文人雅士。我这画在各名家面前实有些不堪入眼,还望公子莫要嫌弃才是。” 她温和有礼,将今日来客全夸耀了一番,人人听得舒心,又接连回赠于她一番阿谀奉承。 那得了她墨宝的公子望着她的姣好的身形,一时面色更红。 而好奇题诗人的杨修禅在知道真相之后,却一直未开口,只是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怔然目光看着祈宁。 这么多双看向她的眼睛中,不知有意无意,祈宁敏锐地注意到了杨修禅的视线。 她缓缓抬起双眸,隔着人群静静看向他。 四目相对,杨修禅心头一跳,她浅浅弯起红润的唇,欲语还休地冲他笑了一笑,很快,又垂落了眼睫。 场上宾客众多,不少人注意到了祈宁这含情一眼。只是除了杨修禅,没人知道她这一眼是送与谁的。 杨惊春注意到了杨修禅怔愣的神色,奇怪道:“他怎么了?” 杨惊春不知道在船上时祈宁与杨修禅的私谈,但李姝菀很清楚。 她低声道:“看起来,像是被耍了。” 因身份尊贵,其他来客都与祈宁客气地保持着距离,宴上喜庆,但她身侧并无人相伴。 她拢袖孤单立于宴上,单薄的身影远远落在杨修禅眼中,竟显得有几分落寞。 她曾在信中所述的落寞沉痛,仿佛在这一刻透出纸面萦绕在了她身侧。 杨修禅垂落身侧的手握紧成拳,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何感受。 那信中人,怎会是她…… 第116章 机会 机会 宴后,宾客接连散去。祈宁离席,欲借姜家的客房换去沾染了酒气的衣裳,没想才至庭中,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道有些急切的声音。 “留步、殿下请留步!” 祈宁认得这是杨修禅的声音,她有些意外地回过身,看见杨修禅独自一人穿过假山流水朝她行来。 此院是今日姜家为祈宁布置专供她休憩的庭院,院门处有侍从把守,旁人进不来。 祈宁猜到杨修禅今夜会来寻她,但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祈宁身边的侍女亦有些愕然,不知他是如何进来的,她看向祈宁:“公主,可要奴婢叫侍卫?” 祈宁摇头:“无妨,你先下去吧。” 侍女心领神会,将提灯留给她,悄声退下了。 四下静寂,只闻浅浅风声,杨修禅快步行至祈宁身前,有些气喘地在离她两步远的距离停下,拱手行礼:“殿下。” 他来得急,额角出了层薄汗,祈宁的视线在他额侧的汗珠上停滞了一瞬,微微颔首,回道:“杨公子。” 她并没问杨修禅叫住她做什么,而是往他的来路看了一眼,好奇道:“杨公子怎么进来的?” 杨修禅本有一肚子话要问,此刻听见祈宁这话,愣了一愣,随即耳根子发起热,他含糊道:“唔,走进来的。” 院门处的侍卫不可能让他一个男子堂而皇之地入祈宁所在的内院,便是让他进了,也不可能无人前来通报。 祈宁扫过他些许凌乱的衣摆和靴上的青苔,猜到他是翻墙而入,无奈笑了笑:“院墙高窄,杨公子当心,别伤着腿脚。” 杨修禅在朝中练得一身钻龟壳的好本事,他见被拆穿,立马从善如流地躬身请罪:“微臣有事想询问殿下,一时性急,不得已贸然行事,望殿下宽恕。” 祈宁道:“公子请言。” 当初船上杨修禅拒绝了祈宁的好意,此刻二人独处,他心中实有些尴尬。 但他心乱如麻,必要从祈宁这得一个答案才能安心。 他微微拧眉,开口问道:“微臣曾与一位不知身份的友人以书信交往。但前不久,那友人忽然无缘无故与我断了往来,我今日得见殿下墨宝,觉得殿下的字与那人有几分相似——” 杨修禅希冀又疑惑地看向祈宁,情急之下连尊称也忘了:“你可有借助宫外的书坊与人通过信吗?” 他望着祈宁的眼睛,想从她的眸中辨出答案。然而须臾之间,便被她眉眼间的媚色惊得恍了下神。 祈宁宴上喝了酒,本就媚艳的眼尾此刻染了一抹醉红,狐精般蛊人。 他们祈家人,尊贵无上,却也似乎天生便有以容貌蛊惑人心的本事。 第76章 祈伯璟是,祈宁亦是。 杨修禅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立马拱手,改了称谓:“微臣是说,殿下可曾借由书坊的小书阁与人通过书信。” 他话音落下,便听见祈宁轻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有过。” 杨修禅闻声怔住,神色微动,些许急切地抬起头,脱口又问:“那与公主通信之人的笔名可是……” 他话说到此处,忽然有些面热,因他取的名字既不文也不雅,古怪得有些难听。 枯橘皮精。 鬼知道他当初怎么一时失智取下这一癫名。 以书信相会时不觉得有什么,此刻要在祈宁面前说出口,杨修禅实觉得臊脸。 他吱唔了片刻,不大好意思地放低了声音,问祈宁:“可是枯、枯橘皮精。” 他说完,又用那夹杂着希望和困惑的目色看着祈宁,而祈宁却以看着相熟的故人的眼神看着他。 那神色有些遗憾,又有些落寞。无需她再承认什么,杨修禅已经从她的神色里得到了答案。 是她。 他面色诧异地看着他,嘴唇微动,却又欲言又止。 祈宁见他如此神色,低声问:“为何这样惊讶?杨公子是不是觉得与你书信来往的该是个男人,认为我一个久居深宫的无知公主不该有如男人一般的见地。” “公主恕罪,在下绝无此意,只是……”杨修禅说着声音一滞,说不出个道理。 因他的确一开始就以为对方是个壮志难酬、心思深郁的男人。他也并非没猜想过对方是个女人,但那只在一瞬之间,从未深思过。 以至此时此刻,当确切地得知真相,他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恍惚和疑虑。 为什么? 她写下那么多的信,她知道和她通信的人是自己吗? 他看着祈宁:“公主是不是知道是我?” 祈宁点头。 杨修禅抿了下唇:“从何时开始?” “一直。”祈宁看着他震惊的神色,缓缓道:“从我得到你的第一封信后,写下第一封信的第一个字开始。” 杨修禅听她大方承认,说不准心中翻涌的情绪是被戏弄的愤怒还是别的什么嘲意。 又或者,终于能和素未谋面的旧友相见的惊喜。 祈宁看着他深拧的眉心,缓缓抬起手,似想要抚平他皱着的眉头,可片刻后,又克制地收回了袖中。 杨修禅的目光扫过她拢回宽袖的纤细手指,眉头一时皱得更紧:“臣不明白,公主为何要这样做。” 祈宁浅浅笑起来:“我告诉过你了。” 她的笑很淡,在昏暗的烛光里透着一抹消散不去的愁绪。 杨修禅不解:“何时?” “上次在船上,我说过,我心悦你已久。”她声音轻而又轻,充满了遗憾:“可惜,杨公子你不喜欢我。” 是了,自从那晚在船上他拒绝她的心意之后,杨修禅就再没收到过友人的信。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她便是他的信中人,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杨修禅看她半晌,最后问道:“那日,殿下为何不表明身份?” 祈宁苦笑着道:“我那夜活生生一个人站在公子面前,放下身段百般示好,但公子分毫不为所动。我又如何敢孤注一掷,言明身份。信中我并非真的我,真的我是祈宁,是公主。真我与幻我,杨公子选择了幻我。我又何必去破坏信中的那人在杨公子心中美好的一面呢?” 她再度如此直白地在他面前剖明心意,杨修禅听得羞赧不堪,只恨自己蠢笨眼拙,伤人伤己,还丝毫不知。 他退后一步,折下脊背,怀着悔意歉疚向祈宁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一切都是在下之过,是在下眼瞎无能,伤殿下心扉,在下倍感歉意。但还望殿下切莫为此烦忧,如若有宽慰殿下之法,请殿下务必告诉在下,以慰你我之心。” 祈宁看着他低折的背,伸手扶他。 柔软纤细的手掌抚上手臂,杨修禅不敢让她用力,忙顺势起身。 祈宁收回手,同他道:“的确有个不情之请。” “殿下请言。” 祈宁弯着媚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有些小心地问:“杨公子,愿给祈宁一个机会吗?” 杨修禅没想到会听她这么说,也没想到她对自己竟用情深至此。 他看着祈宁的面容,面色有些发红,但并没一口答应下来。他慎重道:“这非小事,在下需回去仔细想想,再给予殿下答复。” 祈宁眼中笑意更深,她看他好片刻,直盯得杨修禅不自在地红了一片脸,像是再按捺不住心中欢喜,捂着唇笑出了声。 轻柔的笑音在夜色里响起,祈宁认真看着他:“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第117章 亲事 亲事 自李姝菀在姜家与万家的喜宴上露过面,之后数月,一直有人陆陆续续登李府的门打探李姝菀的亲事。 李家无宗族长辈,接待这些来客的自然也就是李姝菀的兄长李奉渊。 拜访的帖子一道接一道送来,多得能拿来糊墙。 李姝菀乃将侯李奉渊唯一的妹妹,又手握江南日进斗金的纺织产业,权财皆握在手。 前来打探之人或是因觊觎侯府高门,又或是贪图钱财,亦有纯粹对她生了爱慕之心的,总之人心各异,隔三差五便有怀着各种打算的人登门。 起初,只要有人递拜帖,李奉渊皆好生接见款待。 但自某日接见过一名年过而立还大言不惭想让李姝菀进门给他做妾室的世子,李奉渊直接下令将人赶了出去,闭了大门,从此让宋静将拜帖筛过一遍,他再见客。 除了登门拜访的客人,李奉渊私底下也让人搜罗来望京许多青年才俊的消息,为李姝菀相看人家。 不过他看了近百名年轻男子的家世样貌,挑了挑,捡了捡,不是觉得这个容貌不佳,便是那个觉得人品有失。 仿佛李姝菀是天上仙子降凡尘,谁都配不上她。 也不知道是他眼毒,亦或心中压根不愿李姝菀成亲嫁人。 渐渐的,李奉渊为李姝菀的亲事生出许多烦扰,人都憔悴了几分。 李姝菀知道李奉渊在为她的亲事发愁,但李奉渊从来没在她面前提过,李姝菀也就装作不知,平日该会友会友,该出门出门,半句不过问。 李府登门的媒人多了,一来二去,杨家兄妹也听说了李奉渊在为李姝菀相看人家的事。 这日李姝菀与杨修禅杨惊春在明月楼吃酒,饭桌上两杯酒下肚,杨惊春双手撑在桌上,支着醉乎的脑袋同李姝菀提议道:“菀菀,要不你同我一起嫁给阿璟吧,他人还不错的。” 她当真是把李姝菀当成亲姐妹,连祈伯璟都能大大方方分她一半。 李姝菀被她的话惊住,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些许茫然地看着她:“啊?” 桌上的杨修禅听得摇头,他深知他们这位太子殿下的为人。温柔和善不假,雷霆手段也是真。 杨惊春性子纯粹,祈伯璟待她温和,她便觉得祈伯璟待所有人都是如此。 杨惊春眯着眼笑,仿佛卖货娘热切地同李姝菀介绍:“你见过阿璟那么多回,你一定知道阿璟是个很好的小郎君。性格好,长得好,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 她掰着手指一道一道数起祈伯璟的优处,数着数着就跑偏了,憨笑着道:“身体也好,嘴巴亲起来软软的……” 杨修禅听她越说越不着调,颇有些嫌丢人,轻“啧”一声,抄起折扇敲在杨惊春脑门上:“你就胡说吧,等你奉渊哥哥知道你就这么把姝儿的婚事随随便便说定,你看你挨不挨揍,到时候我可不帮你。” 杨惊春吃痛,捂住额头瘪起嘴,委屈地看着杨修禅:“怎么是随便,阿璟多好的人啊,因为是菀菀我才肯把阿璟分给她的,别的人我才不愿呢。” 杨修禅刚放下的扇子又举了起来,在杨惊春脑门上又是一下:“醉鬼,等你明日酒醒了我看你还愿不愿意。” 杨惊春吃了杨修禅两记打,可怜巴巴地不吭声了,李姝菀看着抱着脑袋赌气的杨惊春,并没把她的醉话当真。 李姝菀替她揉了揉额头,哄道:“醉了难不难受,要不要让人送你回去休息。” 杨惊春不肯,嘟囔道:“我还没吃饱呢。” 杨修禅也道:“任她醉着,奉渊还没到呢,待会儿吃完我同她一起回去。” 他说着问李姝菀:“他今日和谁谈事,要这么久?” 李姝菀道:“说是在和太子殿下商议今年秋狝布防一事,兹事体大,想是因此谈得久了些。” 杨修禅恍然大悟般道:“哦对,是有这么回事,他前些日还派人来催户部拨款呢,惹得户部里将他好一通骂。” 李姝菀不解:“为何骂他?” 杨修禅随意摆了摆手,示意没什么别的原因:“无论谁来户部要钱,背地里都得挨上几句蛐蛐,户部传统。” 第77章 军营,客室。茶桌上热茶烟云缭绕,李奉渊与祈伯璟围坐桌旁,刚谈罢正事,李奉渊又向祈伯璟问起有关李姝菀的私事。 李奉渊在西北时并非对千里之外的李姝菀不管不问。她居在江南的那几年里,她读了什么书、结识了哪位友人、新作了什么字画……这些琐事,李奉渊都请祈伯璟让派去保护她的侍卫暗中记了下来。 三月一封信,千里迢迢送到了西北。 后来李姝菀回了望京,祈伯璟撤去了侍卫,李奉渊才断了一年多的消息。 这些李姝菀并不知情,李奉渊也没告诉她。 他不在时,祈伯璟替他护着李姝菀,对她的事知之甚多。近来李奉渊正为她的亲事发愁,便问起祈伯璟李姝菀这些年可与什么男人有过来往。 祈伯璟听他这么问,想也不想便道:“有。” 李奉渊本是随口一问,没想会当真听到祈伯璟果断的回答。 他欲盖弥彰地端起面前的茶水饮了一口,须臾之间在脑海中将可能围绕在李姝菀身边的男人都想了一遍。 “谁?” 祈伯璟也端起茶杯,道:“你当见过,是个文弱书生,” 李奉渊自己是个武将,也并无看不起书生之意,不过听见“文弱”二字,还是不免皱了下眉,脑海中隐约勾勒出一个病秧子读书人的清贫形象。 祈伯璟道:“这人我也是从杨姑娘口中听过,具体叫什么名字我并不清楚,只知道是个握得住笔,提不起枪的考生。” 李奉渊追问:“今年进京的?那考生家住何方,官居何职?” 祈伯璟看他如此在意,细细盯着他的神色看了看,似想从他那张坦荡平静的脸上看出某些不可告人的蛛丝马迹。 片刻后,祈伯璟仿佛的确察觉出了什么,浅浅勾起唇角笑了笑,但什么也没多说。 他道:“此人没考上,落榜了。” 文弱书生也就罢了,看样子书还读得不精。李奉渊听得头疼,可又觉得李姝菀眼光不止于此,有时候她连他都看不大上。 他拧眉沉思片刻,安慰自己般道:“……此人定有过人之处。” 祈伯璟听得直笑:“是啊,这人是姝儿妹妹从上百考生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唯一一位,听说就是看中他考不上功名。等着这考生离京,带着她一起脱离苦海呢。” 李奉渊闻言一怔,但很快面色又恢复如常,因他对李姝菀要跟着一个没用的书生离京的这番话是半个字不信。 不过李奉渊并没反驳,只谢道:“我已知悉,多谢殿下告知。” 第118章 矜持 矜持 时辰已经不早,谈完事,祈伯璟邀李奉渊一同去自己在宫外的私宅用膳。 李奉渊还记着和李姝菀他们的约,婉拒了祈伯璟的好意:“谢殿下相邀,只是臣已与人约好,今日午时一同在明月楼用膳。” 祈伯璟闻言,面露歉疚:“是我留你相谈太久,耽搁了你的时辰,下次你可早早与我说,横竖谈的不是急事,另寻个时日再谈也是一样。” 他说着,朝营外日光下的日晷看了一眼,又关切道:“眼下将至未时,已过用午膳的时候,你现在去怕已经晚了。你来时可骑了马,若没有,便骑我的马前去赴约吧。” 祈伯璟虽向来以礼待李奉渊,但也不至于体贴到这份上,此刻他说话过分贴心,显然另有别意。 李奉渊是个聪明人,立马明悟了他的意思,顺着他的好意邀请道:“微臣今日是与舍妹同杨家兄妹在明月楼用膳,定的是味重的蜀菜,殿下若不嫌弃,请赏光一同前往。” 祈伯璟知道杨惊春今日去明月楼吃蜀菜的事,此刻同李奉渊说了这么许多好听话,就等着李奉渊开口请。 他半点没客气,直接应下:“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说着,一拢宽袖站起身,满面开怀道:“走吧。” 李奉渊抬手:“殿下请。” 祈伯璟稍作乔装,与李奉渊一同打马到了明月楼。 二人相店员打听过,来到了二楼的包房,此时房中几人都已喝得有些醉了。 杨惊春躺在房中铺了软毯的矮塌上呼呼大睡,身上盖着杨修禅的外衣。 而李姝菀左右手各拿着一只筷子,正晕晕乎乎地在理碗中鱼肉的鱼刺。 杨修禅还算清醒,他听见推门声,立马起身迎上去,没看清人就已开口:“你可算来了,厨子都派人问过几回何时上大菜,你再不来,菜都不新鲜了。” “是我来迟了,待会儿自罚三杯。”李奉渊说着,进门后往旁边一迈,让出路:“殿下请。” 杨修禅闻言一愣,看见跟在李奉渊身后进门的祈伯璟,脚步一顿,脑子都还没反应过来,双手已经抬了起来,行揖礼恭敬道:“殿下。” 祈伯璟微微颔首:“我不请自来,叨扰了。” 杨修禅忙道:“哪里。” 他显然没想到祈伯璟也会一起来,他行完礼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眼自己那在榻上躺着的妹妹,用力咳嗽了一声。 “咳咳——” 杨惊春闭着眼,没半点反应。 倒是李姝菀听见了声,慢慢悠悠抬起头看过来,瞧见祈伯璟与李奉渊道,轻轻“啊”了一声,开口道:“哥哥……” 李奉渊而今难得从她嘴里听见这样一声软绵绵的称呼,他看着她醉红的耳朵,抬腿朝她走去,一声“醉了?”还没问出口,就又听李姝菀含糊把话补全了:“太子哥哥怎么来了?” 李奉渊听她原来叫的不是自己,身形一顿,但并没说什么,走过去坐在她身旁,接过她手里的筷子,替她挑起了鱼刺。 祈伯璟回着李姝菀的话:“听行明说你们在这儿吃蜀菜,我犯了馋劲,便跟着过来了。” 他说着,却没往桌边走,而是朝着榻上蜷缩着睡着的杨惊春走了过去。 李姝菀还要再问,旁边却突然伸过来一只修长的手,屈起食指与中指捏住了她的鼻子。 不重,但足够打断李姝菀的思绪。 她蹙眉“唔”了一声,看向动手的罪魁祸首,李奉渊夹起鱼肉送到她嘴边:“别说话,吃饭。” 李姝菀定定看了他一眼,还算乖巧,张嘴咬住了筷尖的鱼肉。 李奉渊没理会祈伯璟,因他知道祈伯璟此番来并非当真是想同他们喝酒吃饭,而是来找杨惊春的。 祈伯璟旁若无人地在榻边坐下,伸手替杨惊春将盖在身上的衣裳拉高了些,又将她松散的一缕细发用簪子簪了回去。 杨惊春总爱在杨修禅面前说起祈伯璟的好,说他替她梳妆,学着替她挽发…… 但那都是私下里,杨修禅从没亲眼见过。 身为兄长,总不免担心妹妹的心上人并非良人,且若祈伯璟当真非良人,以他的身份,杨家也不能如何。 此刻杨修禅见祈伯璟待杨惊春如此体贴,欣慰地笑了笑。 还没笑完,就听见祈伯璟问他:“我在两条街外有一处私宅,惊春姑娘醉成这样,不知杨大人能否让我带她去宅中歇息。” 杨惊春偷着和祈伯璟私会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杨修禅管不住,也不大想管。 横竖她是和祈伯璟私会,不是其他哪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会了也就会了。 但有些话不能答应得太直白,不然显得他杨家人行事放纵,无家教礼法。 他摸摸鼻子,含糊道:“春儿已经是大姑娘了,殿下问她自己吧。” 祈伯璟知杨修禅这是答应了的意思,他低头看向睡得不大安稳的杨惊春,轻轻握住她的手晃了晃:“惊春姑娘,要不要同我回西街的宅园歇息?” 杨惊春缓缓睁开眼,看向眼前戴着面具的祈伯璟,人或许一时没认出来,但她却认出了祈伯璟的面具。 她抬手摘下他的面具,像是还没完全清醒,嘟囔了一声“阿璟。” 祈伯璟于是耐心地又问了一遍:“难不难受,要同我回家歇息吗?” 杨修禅指望着杨惊春能生出点定性,道一句“这不合礼法”,先推拒一番再答应,显得矜持。 没想到杨惊春一听只犹豫了一瞬,便抓着祈伯璟的下巴仰头亲了上去。 清晰一声亲吻声,李奉渊听见后,眼疾手快地去遮李姝菀的眼睛。 榻上,杨惊春舔舔嘴巴,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直接答应下来:“好啊。” 杨修禅也被杨惊春此举吓了一跳,实在觉得没眼看,叹息着摇头,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杨家如此浩然家风,怎会养出个女流氓。 第119章 女流氓 女流氓 因杨惊春醉了酒,祈伯璟同她乘的马车回宅园。 她醉得不省人事,上车后没片刻便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睡了过去。 她歪坐在祈伯璟身上,双手伸长了搭在他肩头,像只饱足的狐狸安心地依偎在他怀里。 脸庞埋在他温暖的脖颈间,湿润的呼吸喷洒在他耳下,祈伯璟怕她憋着,揽着她的腰,将她靠在他肩上的脑袋挪了挪,让被捂着的口鼻露出来。 第78章 但杨惊春似觉得这个姿势不舒服,不满地嘤咛了一声,又把脸埋了回去。 迷迷糊糊之间,她动了动搭在他肩头的手,没轻没重地扯了下他背上披落的长发,嘟囔着道:“别动。” 以祈伯璟的身份,除了当今圣上,几乎没有人敢以命令的语气和他说话。 祈伯璟闻声先愣了一瞬,随即轻声笑了笑。 面具之下,漂亮的眼睛微微弯起来,他温柔应道:“好,我不动,你靠着吧。” 杨惊春似听见了,她动了动嘴巴,嘟囔了两声听不清楚的含糊话,片刻后又睡着了,安安静静不再闹腾。 不过她舒服了,祈伯璟佳人在怀却有些难捱。呼吸之间,杨惊春湿润的气息落在祈伯璟脖颈的皮肤上,渐渐的,那一小片白净细腻的皮肤上起了层薄薄的水汽。 仿佛有千百细小得看不见的、被水打湿了足肢的蚂蚁在那一处爬。 祈伯璟习惯忍耐,没有动作,而是垂头看向了杨惊春。他看不见她的面容,只见簪了透润玉簪的一头乌发。 祈伯璟将脸上的面具抬高些许,露出薄唇,低下头,启齿含住了她一缕头发。 他微垂着眼,将那缕柔顺的长发在齿间细细地、轻轻地嚼弄起来,仿佛在品尝天地间难得的珍馐。 鬼面挡住了他的面容,只露出红润的薄唇和白玉般下颌,黑色发丝陷入唇中,素来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在此时此刻仿佛传说里巫山上的鬼使。 他稍微收紧了手,搂住了杨惊春的细腰,抬起头,再度戴回平静死板的面具。 而面具下的薄唇仍微微动着,含着杨惊春那缕散发着女子香气的发,直至浸润满他的津液。 马车驶入宅园,一路到了休憩的院外才停下,祈伯璟抱起还睡着的杨惊春下马车,房中的侍女见二人入内,识趣地接连退了下去。 祈伯璟将杨惊春放在春榻上,身后房门缓缓关上,“咯吱”一声,杨惊春眼皮子动了动,醒了过来。 她睁眼一看,见四周布局,就知已到了祈伯璟的地方。 这宅园杨惊春私下里来过许多次,已经很熟悉,只是并非每回都依礼先问过祈伯璟或受他邀请才过来。 杨惊春行事胆大,却也好面子,未成婚便与男子私会的事她大胆地做了,却也不肯让旁人知道,是以许多时候她都是私底下偷偷翻进来。 不守俗规翻墙与心上人私会,大抵是杨家祖传的本领。 有些时候祈伯璟不在,杨惊春没见着人,转上一圈便自己偷偷溜了。 运气好遇见祈伯璟在,便和他呆上一会儿。 然太子私宅,园里园外、看得见的活看不见的地方,到处都是侍卫。若非没有祈伯璟的旨意,杨惊春爬到墙上还没往下跳怕就已经被人持刀带剑地围了起来。 杨惊春知道这一点,祈伯璟也知道,只是因她喜欢偷偷摸摸,他便依着她的兴味来。 有时候他出了宫,故意在园子里待着,不去寻她,等着杨惊春做贼来采。 其中乐趣,怕只有两人才明白。 祈伯璟放下杨惊春,转身走开。 杨惊春歪倒在春榻上,看他走了,醉乎乎地问:“你做什么去?” 祈伯璟停在房中的衣桁前,摘了面具,温和道:“天热,方才抱你起了些汗,我去洗一洗。” 寝院辽阔,房中有一处花重金开凿的热泉池,活水不断,洗浴极舒服。 祈伯璟说着,抬手缓缓解下腰带,外衣落地,露出洁白贴身的中衣。 他满面儒雅之气,衣下的肌肉却一点儿也不薄,像个武官。 此刻微微汗湿的中衣贴在背上,抬臂挥手之间,背部的肌肉隐隐显露,犹如成年猛虎。 诚如杨惊春所言,太子殿下有着一副年轻气壮的好身躯。 她看他当着她的面脱下衣裳,一时眼睛都直了,杨惊春倏然从床上翻身而起,跑到他身边去:“我要看你洗。” 第120章 沐浴 沐浴 杨惊春女流氓再度上身,祈伯璟低头看着她笑,却没答应。 他取下发冠,任由柔顺的长发披落肩背,拖长了声音哄道:“不行,你醉了,我答应了杨大人,接你过来只让你好生休息,不能做别的。” 杨修禅何曾说过这话,分明是他自己欲擒故纵,在这儿使狐媚子功夫。 杨惊春听祈伯璟提起杨修禅,一时有些犹豫,祈伯璟见此,又勾起眸子含笑看了她一眼:“我先去了,片刻便归,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说着便当真不管她,朝浴池去了。 杨惊春眼巴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想了又想,忍了又忍,可她年轻气盛哪里忍得住,最终还是跟了进去。 她在浴室外脱下鞋袜,赤脚悄声走进去,看见祈伯璟已经下了水。 洁白的丝质中衣规整叠好了放在池子边,他闭眼靠在池壁上养神,似乎没察觉到杨惊春进来了。 杨惊春轻手轻脚蹲在池子边,歪着脑袋看他。 祈伯璟生得实在是妙,杨惊春抱着膝盖,盯着他俊逸的面容看了片刻,视线凝在他的唇上,忽而,她撑着地,“咚”一声跳入了水中。 水花四溅,祈伯璟睁眼,他看着杨惊春,神色并不惊讶,仍是那温和笑意。 “怎么下来了?不是让你在外等我。”他伸手去替她擦脸上水珠:“都湿了。” 杨惊春咧嘴笑,不怀好意地贴上去,双手一伸掌住池沿,将他困在自己与池壁中间,踩在他脚上去咬他的嘴巴:“想亲一亲。” 柔软的唇贴上来,祈伯璟身子不躲,嘴上却道:“不行的,我既已答应了杨大人,就不可失信。” 杨惊春不听,搂上他的脖颈啃他的嘴巴,亲得他气喘,叫他说话都断断续续。 祈伯璟轻轻握住她的手腕,轻喘了几声:“春儿姑娘,放过我吧……” 他说得可怜,仔细一看,唇边却还带着抹浅淡的弧度,真是好一个运筹帷幄的男狐狸精。 杨惊春听他这么说,觉得自己该尊重他才是,可不知为何,心里的欲却烧得更盛了。 她痴痴地看着他,伸手去摸他被自己亲红的嘴唇:“阿璟,你真好看。” 祈伯璟听她这么说,微微垂首,忍俊不禁地扬起了唇。蒙蒙水雾里,这一笑真是要把杨惊春的魂儿给勾没了。 她慢慢将目光顺着他的脸往看不清的水下挪去,忽然将身子埋入了水中。 池面水汽漫漫,室内一时只闻轻微的水声。 …… 片刻后,杨惊春从水下浮起身来。她常年习武,气息深长,在水里待了一会儿,起来时也不见气喘。 祈伯璟玉面泛红,也不知是被热气蒸熏的还是因她而起。 杨惊春似乎就是为了看他这模样,一时满心欢喜,心痒难耐地在他发红的眼皮子啄吻了好几下。 真好看,要哭不哭更好看了。 祈伯璟还有些没缓过来,他被她亲得睁不开眼,索性闭了起来,感受着眼上细密的吻,垂首缓缓将脑袋靠在了她肩上。 他搂住她的腰,隔着衣裳回吻她肩头,低声含笑道:“我已失身给姑娘,今又被姑娘玩弄于股掌口舌之间,你定要对我负责。” 杨惊春哪里受得住,连忙抱住他:“负责,负责。” 祈伯璟听见这话,心头一松,又陡然生出一股自厌的情绪。 他知她是如雌鹰一般自由勇敢的姑娘,应该浴在朗日下,展翅天地间。 宫中生活并不如宫外自在,他担心她今后厌恶于此,后悔与他交心,可又自私地想将她拉入深宫。 他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道:“秋狝上,我打算向父皇请立太子妃的旨意,定下婚期后,我们便成亲。” 两人独处时,杨惊春很多时候都能察觉到他心中似在不安什么,只是不太明白那情感源自何处。 他不说,她便也不问,默默地将他抱紧了些,轻抚着他的背,答应他:“好啊。” 醉乎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她想了想,认真道:“哥哥与抚安公主来往甚密,我听他和爹娘商议,想请皇上赐婚。祈铮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若将来有一日发生了什么——” 她顿了顿,坚定道:“我会与杨家站在一起。” 祈伯璟似乎并不担心这一点,他没有迟疑:“嗯。” 杨惊春看他应得如此爽快,倒有些愧疚。她道:“你这样好,我都不想把你分出去了。” 祈伯璟失笑:“为何要把我分出去。” 杨惊春叹气:“奉渊哥哥正给菀菀找夫婿呢,我想着她若与我一起嫁给你,你这样好,奉渊哥哥便不必为此事烦忧了。” 祈伯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他挂在唇角的笑意慢慢落了下去,显露出几分阴沉,而后张嘴用力咬住了她的肩膀。 杨惊春肩膀一麻,失声叫出来:“痛,痛!阿璟,痛!” 祈伯璟狠着心,直到她嗓音中带了哭腔,才松开口。 第79章 他抬起头,看着她含着泪珠的眼眶,俯首轻轻吮去,他含糊道:“醉话连篇,以后不许再提,不然定不饶你。” 杨惊春头一回见他动气,自知不占理,只能可怜巴巴地应下:“噢。” 第121章 安心 安心 那日与祈伯璟相谈之后,李奉渊虽对他那番关于李姝菀与文弱书生的话存疑,但回去后,仍叫人暗中查探起此事。 辛苦数日,没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只查得李姝菀曾资助过几名江南一带进京赶考的读书人。 她乃江南有名的富商,有此义举,再寻常不过,李奉渊并未在意。 秋狝在即,今年秋狝圣上要骑头马亲自上阵,不得马虎。 李奉渊忙于布防之事,前往围猎的山头勘查地形,在外待了两日,这日回府,夜里叫来宋静,问起他李姝菀与书生一事。 灯树烛火明耀,李奉渊坐在凳子上,手搭在桌沿,端起凉茶饮了口。 他问宋静:“之前科考,小姐可与书生有过来往?” 科考已经是去年的事,考上的入了朝堂,落榜的大多都已离京回了老家。 他今日才回来,这大晚上的,宋静不知他怎么突然没头没尾地问起这陈年旧事儿。 宋静在心里揣摸了一番李奉渊的心思,思及他近来正操心李姝菀的婚事,想了想,回道:“小姐不曾和什么书生有过往来,只是原先资助过几位书生,为他们提供了往返京都赶考所需的盘缠,后来有几位知恩图报的书生登门道过谢,除此外,也就没什么了。” 这和李奉渊所得的消息相同,没什么新鲜。但在此事上,没有新鲜才算好消息。 若真听得李姝菀挑了个什么没用的书生,等着这书生离京时带她一同脱离苦海。 李奉渊不知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来。 他稍微放下心,不过忽而,又见宋静拊手,恍然大悟道:“噢,对了,老奴忽然想起来,还有那位沈公子也参加了上回科考。” 李奉渊方定下的心听见“沈公子”三字又悬起来,他端茶的手一顿:“……沈回?” “是他。”宋静些许惋惜地摇了摇头:“只是可惜,沈公子虽精通书画,策论却差了些,也名落孙山。” 沈回乃李姝菀好友,宋静了解他几分,又道:“不过沈公子尚年轻,再苦读几年,考上两回,中榜应当不成问题。” 若真是别的什么半吊子书生,李奉渊倒也不担心,但是沈回—— 二人自小相识,有过同窗之情,而今重逢,志趣相投。 李奉渊再度忆起祈伯璟的话,微微皱眉,他当真拿不准李姝菀对此人是如何想的。 宋静见李奉渊焦着眉眼,奇怪道:“侯爷既然如此在意此事,何不去问一问小姐她自己是怎么想的?” 李奉渊抿了下唇,道:“问了。” 从明月楼回来的路上李奉渊便问了。 那日他骑马行于车外,李姝菀酣醉着坐在车中。 天热,她开了车窗,歪着脑袋趴在窗框上吃沿途的凉风。 街上人来人往,李奉渊叫刘二沿着街边走,他骑行车窗旁,替她挡着沿途行人的目光。 李奉渊想起祈伯璟的话,低头看她搭在窗上的脑袋。 他看了会儿,手握缰绳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问她:“今日太子殿下与我说,你去年同一位书生来往甚密,那人是谁?” 李姝菀醉了,他故意挑在这时候问她,就是仗着李姝菀醉时好说话,他说什么她都回。 果然,李姝菀听见他的话,转过脑袋,将下巴尖搭在手臂上,仰头看他,认认真真思忖了好片刻。 李奉渊耐心等着她的答案,最后却听她回了一句:“好多书生呢,你说的哪个书生?” 李奉渊语塞,他哪里知道有哪些。 不过祈伯璟说她精挑细选了个能带她脱离苦海的人,此人必然能叫她托付己身,是她全心全意信任之人。李奉渊便道:“令你心安之人。” 李姝菀听罢又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说话,她静静看他半晌,目光从他脸上落到他腰悬的长剑上。 她说着醉话:“世道不平时,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书生孱弱,空有抱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外族入侵时无力披甲上战场,这样的人,如何让我心安?” 手能提、肩能抗、歼灭了外族大军的李奉渊听她这么说,心间微动,低声问她:“那怎样的人能叫你心安?” 他问了一句又一句,李姝菀不答,反问道:“哥哥追问这做什么?要替我择夫君,将我早早嫁出去?” 她语气并不激烈,但李奉渊听着却觉得其中似有几分恼。他忽视心中那一分涌上来的不该有的情意,安抚道:“我并非此意。” 可醉酒之人哪里听得进解释,李姝菀缩回马车里:“你就是此意,你近来见了那么多宾客,无非是想把我嫁人,将我赶出去,好将府中女主人的位置给你将来的妻子腾出来。” 李奉渊听她越说越离谱,皱眉道:“胡思乱想,我并无什么妻子,也从未想过赶你走,侯府之中,你永远是女主人。” 李姝菀不信,她坐在车中偏头看他:“你若当真心口如一,又何必频频为我的婚事操心。” 她醉了,又好似没醉,短短几句问得李奉渊哑口无言。 李奉渊如何能解释清楚,他心中有鬼,为她择夫婿也不过是想说服自己,叫自己不要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李姝菀见他半天不开口,自认猜中了他心中所想,她重重关上车窗,低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负气道:“你且去寻吧,看你能寻个什么样的。叫我心安之人,已不能再叫我心安了。” 二人那日最后闹得僵冷,时至今日,李奉渊想起那日李姝菀的话,总觉得她话中处处都指着自己。 但他不敢多思,不敢多猜,只怕自己饮鸩止渴,最后沦入不复境地。 而李姝菀醉后向来不记事,醒来后没再提起过那日的醉话。 想来应该是忘了。 第122章 见客 见客 这日午间,一位贵客乘宝马香车,登上了侯府大门。 登门的乃是祈国公夫人,何昭华。 前段时日何夫人来过一趟,当时是李奉渊见的客。 近来李奉渊公事繁忙,今日不在府内,宋静得知贵客登门,忙来栖云院通知李姝菀。 国公夫人身份尊贵,亲自登门,李姝菀不能不见,稍作收拾便快步赶往茶室会客。 路上,她问宋静:“可知何夫人为何而来?” 何昭华膝下两子一女,次子今年二十有二,尚未婚配。上回她登门拜访,是来向李奉渊打探李姝菀的婚事,存了与李家结亲的心思。 方才来通知宋静的侍女没问何昭华今日为何登门,是以宋静也不清楚。他猜测道:“应当还是为了和李府结亲一事而来吧。” 李姝菀微微颔首,心里有了底。 李姝菀到了茶室,见一位面容和蔼的妇人端坐梨花木椅中,她手中端着茶盏,正垂眸细细品茶。 她身后的侍女见李姝菀进门,提醒道:“夫人,李小姐到了。” 何昭华闻言,放下手中热茶,站起身,打量着李姝菀。 何昭华平日里深居简出,少赴宴应邀,今日乃是头一回见李姝菀。 目光触及李姝菀的面容,她忽然愣住,露出了几分诧异之色。 李姝菀没有注意到她不自然的神色,低头按晚辈的礼节行了个女礼:“何夫人。” 何昭华闻声,敛去面上惊讶,应声道:“李小姐。” 二人在椅中坐下,李姝菀笑着问道:“今日天热,何夫人冒烈烈秋日光临寒舍,不知是为何事?” 她问完,何昭华却仿佛没听见,些许出神地盯着她看。 李姝菀心中莫名,以为自己来得匆忙,衣着不妥。 她不动声色地快速扫了一遍自己的衣裙,没看出不当之处,她侧目看向身侧的柳素,抬手抚上发间步摇。 柳素明白她的意思,微微摇了下头,示意她并无失仪之处。 李姝菀放心地放下手,出声又唤了一声:“何夫人?” “哦?哦。”何昭华再度回过神,她的随身侍女看出她神游天外,弯腰在她耳边低声复述了一遍李姝菀刚才的话。 何昭华拢了拢宽袖,温声回道:“我今日贸然前来,是想打探打探令兄安远侯的事。” 按道理这些事应当由长辈相谈,不过李奉渊头上无长辈,这偌大的侯府里就只剩下个妹妹李姝菀,是以何昭华只能从她这里打听李奉渊的情况。 她问道:“安远侯年轻有为,是京中好些名门闺秀的梦中人,不知道他可有婚配、心中是否有心属的女子?” 宋静只说何昭华上次登门是为了与李府结亲,但具体是替自己的儿子说亲还是女儿说亲,宋静却没说清楚。 何昭华上回为了次子同李奉渊打探李姝菀的情况,今日改了目标,为自己的女儿向李姝菀打探起李奉渊的情况。 第80章 李家兄妹在望京中皆是品貌具佳的妙人,她想着若能喜上加喜,自然最好。 不过李姝菀并不知道何昭华的打算,只当她上次登门同样是为了李奉渊。 祈国公家乃皇亲国戚、书香门第,在望京里名声赫赫,教养出的儿女亦是品行端正。 何昭华的女儿李姝菀曾在姜家与万家的喜宴上见过,是个温柔清秀的姑娘,和她差不多大的年纪。 若李奉渊与之定下婚事,不失为一桩良缘。 李姝菀端起茶饮了一口,道:“哥哥的婚事由爹娘做主,爹娘已去,我不甚清楚。心上人倒没听说有过。” 何昭华闻言展笑,然而接着又听李姝菀道:“不过——” 李姝菀放下茶盏,语调缓缓:“外祖母在世时,我曾听她老人家说,哥哥原是有过婚约的。” 何昭华面露疑惑:“有过的意思是?” 李奉渊唯一有过的婚约,便是与满门抄斩的蒋家的未出世的那位姑娘。 然而蒋家牵连谋逆之事,为避免招惹麻烦,李姝菀不打算事无巨细将这旧事告知外人。她摇头道:“这我就不知了,外祖母并未同我明说。” 李姝菀既不愿意说,可让何昭华亲自去问李奉渊此事,但她却含糊其辞,故意叫何昭华误会。 何昭华遗憾摇头:“既如此,便罢了。” 二人又坐着聊了几句,临走之时,何昭华又拿探究的目光些许出神地看着李姝菀。 李姝菀心中奇怪,索性直言相问:“何夫人今日为何频频这样看我?可是晚辈身上有何不妥之处?” 何昭华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道:“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李小姐眉眼之间与我一位故人有些神似。” 李姝菀见她神色怀念,想了想,问道:“何夫人这位故人,可是姓明?” 何昭华闻言一怔,惊讶道:“李小姐怎知晓?” 李姝菀神色自若:“曾有人这样与我说过。” 何昭华见她坦然提起,暗怪自己多想:“是我唐突,见李小姐思故,还望小姐莫放在心上。” 李姝菀道:“无妨。” 许是因心生思情,何昭华神色有些难过,待了片刻便起身告退了。 宋静送何昭华离开后,回来向李姝菀通报:“小姐,何夫人已经上马车了。” 李姝菀还坐在椅中,望着虚处若有所思。 她听宋静说完,忽然问道:“上次何夫人来时,是侯爷见的她?” “是。” 李姝菀看向宋静,追问道:“他们谈了多久,谈得如何?” 上次宋静未在李奉渊身边伺候,对于二人的谈话内容并不很清楚。 宋静思索着道:“老奴并不很清楚,不过侯爷与何夫人谈完之后并没冷脸,想来谈得不错。比起其他登门的人家,侯爷对祈国公家应当还算满意。” 宋静说的满意,指的是李奉渊替她相看上了祈国公家的公子,对这位公子还算满意。 李姝菀却误以为李奉渊是对祈国公家的小姐满意。 宋静说完,许久都不听李姝菀出声,他一看,见李姝菀似并不怎么高兴。 良久,才听李姝菀语气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当晚,李奉渊回府之后,宋静与他说起今日府中之事。 李奉渊听他说罢,问道:“你是说,小姐不喜祈国公家?” 宋静斟酌着道:“倒也不像是对祈国公家有什么意见,只是老奴听着,小姐对祈国公家的公子像是没什么兴趣。” 国公家的次子,已经是李奉渊这段时日为李姝菀想看到的最出色的男子。 李奉渊倒也不是说对其有多满意,只是单论家世为人,此人还算不错。 李奉渊问道:“小姐有提起对谁家的公子有意吗?” 宋静道:“从未听小姐提过什么公子少爷,不过老奴觉得,小姐这般才干出众的姑娘,寻常男人她多半是瞧不上的。” 宋静听着有些为李姝菀的婚事操心,而李奉渊听罢却由衷道:“我倒愿她,眼比天高。” 第123章 偏心 偏心 月底,杨炳古稀大寿,大摆宴席。 杨炳乃李奉渊恩师,李奉渊自然要去祝寿。请帖还没送到,李奉渊便早早备下了寿礼。 杨修禅亦是提前同李奉渊打过招呼,叫李奉渊寿辰那日早些到,陪他老人家痛快喝上一顿。李奉渊欣然应下。 寿辰当日,出发前,李奉渊下到府中酒窖,提着灯翻出了两坛子阴藏了多年的好酒。 他拎起没多大点的酒坛看了看,估摸着不够喝,又从角落里翻出两坛。 酒坛上的红纸封口上写有封口期,宋静看他尽找些十年前泡的老酒,有些不放心,在一旁劝道:“您手里这几坛子药酒泡了十来年,烈得很,您今日虽是作陪杨老将军,也切莫贪杯,酒醉伤身。” 李奉渊垂着脑袋“嗯”了声,听见了,但酒却没放下,拎着四坛子酒出了酒窖。 李奉渊今日做好了不醉不归的打算,是以没骑马,打算与李姝菀共乘马车。 她梳妆妥当,拿着寿礼先一步上了马车,在马车中等他。 李姝菀等得无聊,和桃青柳素二人在马车里打起叶子戏。 刘二瞧见李奉渊从府中出来,隔着车帘冲里面道:“侯爷来了。” 柳素和桃青听见这话,收拾了桌上的叶子戏,忙退了出去。 车窗开着,李姝菀透窗看出去,觉得李奉渊看着与往日有些不同。 待他走近了,细看之下,李姝菀才发现他身上这件衣裳的领口比之前他穿的那几件要高些,遮住了脖颈处狰狞的长疤,露出了一半凸显的喉结。 想来是怕杨炳见了难受,这才故意将疤遮住。 李姝菀没有问过他这道疤是怎么来的,李奉渊也没主动提起。不过李姝菀想,这道疤应当令他吃了些苦头。 李奉渊提着酒坛钻进车厢,与靠在软塌上的李姝菀对上目光,下意识看了眼手里的酒。 他曾亲口答应过她不再饮酒,不曾想今日就要破戒。 然而杨炳传授他武艺兵法,待他如亲子,今日这顿祝寿酒,即便李奉渊舍命也当陪他老人家喝个尽兴。 李奉渊快速看了李姝菀一眼,她垂着目光,扫过他手里的陈年老酒,微微蹙了下眉,却是什么都没说。 她身子一歪,靠在枕上,捞起手边一本封皮无字的书本看起来。 李奉渊在她身边坐下,抬手叩响车壁,驾车的刘二听见声音,扬鞭赶马。 马车徐徐前行,李奉渊将酒坛子放在脚下,侧目看她,没话找话般道:“在读什么?” 李姝菀头也没抬,将手里的书翻了一页,道:“描述各地风俗的游记。” 李奉渊垂眸朝书上瞥了一眼,见书上展开的两页大片都空着,右页写了一半,左页完全空白,似是一本未竟之书。他问道:“这本书怎么不全?” 李姝菀将剩下几行字看完,合上书道:“这是我朋友著的书,天地山河他只见了一半,所以只写得了半本。” 李奉渊听见朋友二字,敏锐道:“那位姓沈的?” 自从知道沈回便是祈伯璟所说的那位“书生”,李奉渊对他的印象可谓差到了极点,提起他自然也没什么好话。 他待人接物一向知礼,眼下说话含刺,李姝菀不满道:“为何这样叫他,阿沈有名字。” 李奉渊听她叫得亲昵,心里不是滋味,李姝菀却像是没察觉到李奉渊的脸色,又仿佛故意说来刺他,继续道:“阿沈是我与惊春的朋友,惊春今日邀了他来,他也要来赴宴,你若见到他,可不要叫他‘姓沈的’。” 李奉渊没答应,他定定看着她,问道:“你们的关系已经近到唤他“阿沈”的地步了?” 李姝菀道:“他是我好友,自然比旁人亲近些。” 李奉渊仿佛非要与沈回在她心里争个高低,又问道:“比我们之间还近吗?” 他这是什么话? 李姝菀侧目看他,不期然撞进他乌黑的眼眸,她皱着眉头,有些不自在地眨了下眼,回答时却不带半点犹豫:“……没有。” 李奉渊不依不饶:“那为何叫他阿沈,叫我侯爷?” 李姝菀眉头皱得更深。往日她不是喊他“将军”,就是唤他“侯爷”,也不见他如此斤斤计较。今日夹了个沈回在中间,他倒小肚鸡肠起来。 李姝菀伶牙俐齿:“你位高权重,将你捧得高些不好吗?” 李奉渊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听她叫他好听的,可她不肯改口,李奉渊也没办法。 偶尔逼她喊一句“哥哥”听得舒畅,这时候若要逼着她喊出来,李奉渊反倒觉得自己像是在沈回面前矮了一头。 他不再多言,屈起食指轻弹了下她耳下冰凉的玉坠子,耳坠轻摇,李姝菀捂着耳朵,看他作乱的手。 李奉渊垂眸看她,语气淡淡:“偏心。” 第81章 第124章 劝说 劝说 杨家世代在朝为官,官商结交甚广。杨老将军今日七十大寿,杨府宾客满盈,大门外沿路边摆了二十来桌流水席。 李奉渊和李姝菀刚到杨府片刻,得知消息的杨修禅便匆匆赶来,要拉着李奉渊去见杨老将军。 “叫你早些来,怎么来得这么迟,老头子正念你呢,你再不来,他都打算让我带着人去绑你了。” 杨修禅今日着锦衣戴华冠,衣冠楚楚,一改往日在户部当差时的颓废姿容,看着颇为精神。 他接过李奉渊手中的酒,拽着李奉渊跟他走,还不忘同李姝菀道:“姝儿妹妹,人今日我先借去了,待会儿还你。” 几人常约在酒楼吃饭,杨修禅知道李奉渊如今忌了酒,此刻他同李姝菀打这声招呼,多半是打算待会儿还给她一个醉鬼。 毕竟李奉渊若当真被杨老将军灌得不省人事,还是李姝菀领回去照顾。 李姝菀不喜做扫兴人,点点头:“去吧。” 杨惊春今日需陪着杨母招待宾客,李姝菀暂时倒无人作陪,李奉渊被杨修禅拽着往前走,回头问李姝菀:“你若无聊,要不要与我一同去见师父?” 李姝菀若跟着去,必然也要喝上几杯烈酒,她摇头:“我要去找沈回,需得将书还给他,你自己去吧。” 李奉渊叫她一起,便是不想她和沈回有过多牵扯,他皱了下眉,还想再说什么,杨修禅看他磨磨蹭蹭,等不及,勾着他的肩强硬地拖着他走了。 “行了,姝儿有自己的朋友要见,你粘着她做什么,别到时候把姝儿的好姻缘给搅和了。” 李奉渊听见这话,偏头睨他。 杨修禅浑然不觉,继续道:“二十好几的人了,这点眼力见都没有,我都不敢想平日里你得多招姝儿嫌。春儿要出去见情郎,我素来是想方设法替她瞒着爹娘,让她在外玩得快活,你学学我,替姝儿与沈回、嘶……” 杨修禅话没说话,李奉渊忽然抬肘给了他一下。 他力气可不小,杨修禅龇牙咧嘴地捂着肚子:“打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说错了?你这人,说你你还不爱听。” 李奉渊道:“我心眼小。” 杨修禅看他两眼,赞同道:“我看也是。” 李奉渊这一去,直到午宴李姝菀都没见到他回来。 午后,吃饱喝足的宾客到园中围着溪流击鼓传花,李姝菀与沈回一同前往,但她坐了没一会儿,实有些不放心,又同沈回暂别,去找李奉渊。 李奉渊果真仍陪着杨炳在喝酒,杨修禅也在,不过杨修禅已喝趴下了,倒在椅子里,听杨炳絮絮叨叨同李奉渊说话,时不时应和两声醉话。 喝多了人大着舌头,吐字也含混不清,李姝菀隔得远,没听清几人在说什么。 几人周围席间的宾客都已散了桌,杨炳眼尖,瞧见远远站着的李姝菀,笑着高声唤她:“丫头来了,来来来,陪老头子喝上两杯。” 李姝菀前几次醉酒伤了胃,能不吃酒便不吃,眼下见避不过,只好过去。 李奉渊看她过来,拉过张凳子,又拿起桌上崭新的酒盏,提起酒壶给她倒了酒。 李奉渊带来的那几坛子酒已经喝空了,眼下他陪杨炳喝的是杨炳从前的属下送来的酒,将士喝的酒烈,一口下去,仿佛利刀刮过喉咙。 李奉渊只给李姝菀倒了小半杯,堪堪挂了个杯底。 他自己陪酒陪得满,倒护着李姝菀。 李姝菀走近,看了眼空荡荡的酒杯,不动声色地将杯子往李奉渊面前推了半寸,李奉渊见此,只好又给她补至八分满。 “本来今日想躲酒的,没想还是被您逮住了。”李姝菀端起酒杯,笑意盈盈地敬杨炳:“那晚辈便祝师父古稀重新,松鹤长春。” 她说罢,憋着气仰头将酒中酒一饮而尽,杨炳看她被辣得皱着鼻子,高声大笑。 “丫头爽快!比你哥哥会说话,你看看他,搁这一坐,跟个闷瓜一样,不点他,他能半天不开口。” 李姝菀放下酒杯,笑着道:“名师出高徒,闷瓜徒弟在您手里能成将侯,师父当初一定花了不少心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哥哥可是将您当作父亲看待的,您可不能嫌弃这闷瓜儿子。” 她奉承得恰到好处,三两句哄得杨炳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 杨修禅醉醺醺地夸赞道:“姝儿妹妹该进官场,你这张巧嘴在朝堂里一定吃得开。” “说得是。”杨炳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同李姝菀道:“丫头嘴巧,来得也巧,帮我劝劝你这闷瓜兄长。” 李姝菀看了身边的李奉渊一眼,顺着话问:“师父要我劝他什么?” 听杨炳提起自己,李奉渊却没吭声,提着坛子替杨炳将空着的酒杯满上了,然后拎起桌上的茶水,给李姝菀面前的空酒杯蓄上了。 杨炳察觉他的动作,摇头道:“臭小子,但凡对别的姑娘有对姝儿丫头一半上心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没个着落。” 他喝了口酒,拍着李奉渊的肩,长叹了口气,对李姝菀道:“如今国也定了,战事也平了。都说立业成家,你看看你哥哥,二十好几了,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可我方才同他说了好多姑娘,他竟一个都瞧不上。” 李姝菀没想到杨炳要她劝的竟是这事,她看了李奉渊一眼,李奉渊还是不吭声,自顾自端气酒杯喝了一口,全当没听见。 李姝菀收回目光,面上不深不浅地露出个笑,同杨炳道:“他若谁都不要,或许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杨炳方才已问过这话,可李奉渊并不承认,眼下他听李姝菀也这么说,眼神一亮:“丫头是不是知道什么?” 李奉渊听她说得笃定,也扭头看她。 他眉眼间的神色很淡,透着抹疏懒的倦色,看不出情绪。因喝多了,耳根下的皮肤泛出醉红,但眼神依旧清明,显然还没到昏醉的地步。 李姝菀微微摇头,模棱两可道:“我也不清楚,或许是哪位国公家的姑娘吧。” 李奉渊听她说着与他心中情意相差千万的胡话,缓缓垂下眼眸,勾起唇角无声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浅,几乎看不清楚。 笑中意味说不清也道不明,如同他深藏的、无法剖白的心意,难以昭然于人前。 李奉渊给杨炳斟满酒,开口解释道:“没这回事,师父别听她胡说。” 他嗓音有些哑,说话的语速也慢,带着些许不明显的醉意。 李姝菀回头看他,微微蹙眉:“我胡说?” “嗯。”李奉渊应着,抬起手,想揉一揉她的脑袋,可看她发间簪着漂亮的金银珠翠,又将手落了下去。 他道:“半个字都没猜对。” 第125章 心烦 心烦 李姝菀陪着杨炳酒过三巡,听说她在这儿的杨惊春过来寻人。 杨炳年纪大了,话也多,一口酒喝完跟着一大段唠叨,念叨完李奉渊的婚事,又把话头扯到李姝菀身上,说的也还是婚姻大事。 杨惊春平日在家被杨炳念得耳朵起茧子,深知自己爷爷那张嘴有多磨人。 她匆匆赶来,看见脱不开身的李姝菀,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人拉走了。 酒桌上,呼吸间都是辛辣的浊酒气,离了席,李姝菀总算能稍微喘口新鲜气。 杨惊春凑近闻了闻她满身酒气,皱了下鼻子:“你喝了多少?” 李奉渊给她倒的茶多,酒少,没让她多饮。李姝菀道:“没多少,仅仅三两杯,只是那酒太烈,我从没喝过这么烈的酒,你再来晚些,我兴许就得醉倒在那儿了。” “是我之错。”杨惊春道:“我方才去园中找你,听见沈回说你去找奉渊哥哥,一猜就知道你被老头子拉着在念话,立马就赶了过来。” 李姝菀本来与沈回说去去就回,没想撂下他小半时辰,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问道:“沈回还在玩传酒令吗?” 杨惊春道:“没,我爹请来个杂耍班子,我让他帮我们看了两个好座儿,他正等着呢。” “倒是好久没看过杂耍了。”李姝菀来了兴致,她抬起手臂闻了闻:“不过我身上酒气好重,想换身衣裳。” “不换了,估计杂耍已经开场了,去晚了座就被别人抢了。”杨惊春拉着她快步往园中去,提议道:“沈回身上不是常带着花茶香包吗?待会儿让他分你些佩在身上,便闻不到了。” 李姝菀想了想,微微颔首:“也好。” 台上艺人耍过两场好戏,李奉渊也终于陪杨炳喝尽了兴。 杨炳大醉,闹着要耍大刀,杨修禅怕他伤了老腰,和李奉渊搀着他回房休息了。 二人循着热闹声一同来到花园中,高台上杂耍班子的戏正耍得火热。 一位身强体壮的中年男人赤膊上阵,双手各执一只巨大的铁圈火球,正伦圆了胳膊画圈飞甩。 铁球舞动生风,球中点点火星飞溅而出,又迅速消散,宛如烧灼的繁星生生灭灭,好看得紧。 第82章 台下宾客满座,抚掌叫好。李奉渊眼尖,望见宾客间坐着的李姝菀与杨惊春,二人亦看得兴味盎然。 飞溅的火星灼热明亮,有些甩到了台下,李姝菀似有些怕,抬袖遮住半张脸,但面上却笑着,难得见如此欢喜。 李奉渊见她高兴,自己也情不自禁地轻轻勾起了唇角,他抱臂靠在桃树下,含笑看着她。 忽然,身边传来“呕”的一声。杨修禅扶着他靠着的桃树,弯腰背对人群吐了个昏天暗地。 李奉渊怕脏了靴,往旁挪了一小步,伸长了手替他拍背。 杨修禅吐完,酒也醒了大半,他畅快地舒了口气,掏出手帕擦了擦嘴,缓了片刻,问李奉渊:“刚才爷爷同你说的婚事,你想清楚了吗?他老人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就怕自己万一哪天走了,以后你成婚时高堂上没人替你坐镇。” 李奉渊何尝不明白杨炳对自己的照顾,但他想,自己或许等不到那天了。他道:“想清楚了。” 杨修禅看他心不在焉眼睛望着别处,只当他在敷衍自己。 杨修禅叹了口气,没再多言,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瞧什么呢?” 李奉渊朝着李姝菀的身影轻轻抬了抬下颌:“你看,她多高兴。” 杨修禅掏出单片镜戴在眼上,眯眼看去,也笑了笑:“姝儿和沈公子一起看戏,自然高兴。” 李奉渊听见这话,微微皱起了眉,这才注意到李姝菀右侧坐着的男人原是沈回。 身上目光灼灼,李姝菀却丝毫不知。杨惊春似有所察觉,回头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凑近李姝菀说了什么。 然而李姝菀却没回头,反而朝沈回倾身,与他亲密说起话来。 沈回附耳靠向她,仔细听着,许是察觉二人靠得过近,他稍微又离远了些,但耳朵却慢慢红了。 场面喧闹,李奉渊听不见二人在说什么,二人的口型也难以分辨。 他只看见沈回不知同李姝菀回了什么趣事儿,惹得李姝菀抬手捂唇,笑意难掩。 李奉渊定睛看着二人,面上的笑全垮了下去。 心中妒火猛起,烧得胸口钝痛。 他放下手,朝着站在人群外的李姝菀的侍女走了过去。 柳素和桃青正在说话,看见他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心中忐忑,行礼道:“侯爷。” 李奉渊道:“去请小姐过来。” 柳素听他语气冰冷,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询问道:“小姐正在看杂耍,不知侯爷找小姐有何事?” 李奉渊冷眼看着与李姝菀说话的沈回,语气淡淡:“就说我醉了。” 第126章 无赖 无赖 柳素怎么瞧都不觉得李奉渊像是喝醉了酒,只觉得他神色淡得冷漠,仿佛正压抑着一股无名火气。 李奉渊平时温和,动气怒却吓人得很,她不敢再多问,快步行到台下,去请李姝菀。 “小姐,侯爷来了,请您过去。”柳素说着,指了指在原处等着的李奉渊,些许迟疑道:“侯爷他喝醉了。” 李姝菀顺着柳素所指的方向看去,人群外一方稍显安静的角落里,李奉渊站在绿藤蔓缠绕的花架下,正静静望着她的方向。 杨惊春听见了柳素的话,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见李奉渊面上并无醉色,随口道:“奉渊哥哥醉酒不上脸,都瞧不出来他喝了酒。” 她说着,忽然又见观席后的桃树下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杨修禅抱手靠在桃树上,一张俊脸被酒气染得绯红,正笑着看台上杂耍。 杨惊春见此,默默叹了口气,感叹道:“不上脸好啊。” 醉酒上脸再一乐,跟个傻子似的。 李姝菀听说李奉渊醉了,却没急着起身,而是转头同沈回道:“沈回,我有事,先走了。” 沈回盯着台上抡火球的男人,手中握着一只手指长的细小墨笔,正聚精会神地在巴掌大的画纸上作画。 李姝菀声音不高,四周又喧闹,他画得入神,下意识侧耳靠近她听她说话。他手中笔未停,开口问道:“不看杂耍了吗?” 李姝菀不紧不慢地解释:“我兄长醉了酒,我有些担心,便不看了。” 沈回知她与李奉渊兄妹情深,点点头:“嗯,你去吧。” 李姝菀说完,却仍旧不慌不忙,仿佛故意拖着时间似的。 她看向沈回笔下活灵活现的小人,又道:“这小画真是有趣,能否画一幅与我?” 沈回听她喜欢,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温声道:“好,我多画些,下次见面,带来给你。” 花架下,李奉渊看着和沈回说个不停的李姝菀,不知二人哪有这么多话要讲,只觉得她与沈回靠得太近,画面碍眼得很。 柳素抬头一望,眼见李奉渊脸色越来越难看,小声催促了一句:“小姐,侯爷还等着。” “我曾等了他多年,现下让他等上片刻又如何?”李姝菀说着,轻抚了下腰上的花茶香囊,这才起身朝李奉渊走去。 她在李奉渊面前站定,微仰着头,目光细细扫过他乌沉的双眼,问道:“柳素说你醉了?” 李奉渊垂着眉眼,回看着她。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乌黑的眼里亦辨不出是何种情绪,他没有回答,而是开口问:“同他聊了什么?” 李姝菀佯装不知他指的是谁:“谁?” 李奉渊毫不客气:“姓沈的。” 他话语中的敌意叫人难以忽视,李姝菀却仿佛没听出来,坦然道:“没聊什么,只是一些寻常事。” 李奉渊不信,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没聊什么为何同他笑得那般高兴?还聊了这样长的时间” 他语气咄咄逼人,和素日里平静镇定的模样分外不同,李姝菀定定看了他一眼,道:“我看你压根没醉。” 她说着,脚下一转就要离开,似又打算回去和沈回接着看杂耍。 可才挪上半步,就被李奉渊拉住了手。 他微微用了点力气,将她扯回跟前来,面对面低头看她,承认道:“醉了。” 酒气烧身,他手掌热得灼人,李姝菀看了眼腕上骨节分明的手掌,下意识地轻轻挣了一下。 李奉渊察觉到了反抗的力道,却半点没松,他同她道:“回去吧,累了。” 二人正说着,台下的沈回忽然朝他们这方看了过来。李奉渊不期然间与他四目相对,手下猛用力往前一拽,倏然将李姝菀扯得更近。 她脚下趔趄了一步,微微晃动的月色裙摆与他的黑色衣摆贴在一起,轻轻摩擦出声响,有种说不出的暧昧。 可二人似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谁都没有避开。 李姝菀见李奉渊眼神不善地看着她身后,下意识就要回头,可李奉渊却抬起另一只手捧着她的侧脸,迫使她将脸转了回来。 他如今动手动脚的功夫是越发娴熟自然,李姝菀拉下贴在脸上的手掌,又去扯腕上的手,道:“你松开我,我去同他们说一声,便与你回去。” 李奉渊闻言,身子微微往后一仰,肩背靠在花架的木柱上,他搭着眼皮,问道:“同谁?沈回?沈回是你什么人,你事事都要同他知会一声。” 他自顾自猜测完,又不等李姝菀回答,便又道:“不松。” 李姝菀刚才在沈回那儿磨磨蹭蹭,李奉渊看得清清楚楚,眼下他不肯放她。 抓在她手腕上的长指得寸进尺地顺着她的手摸到指尖,轻轻在她指骨点了两下:“累了,现在就回。” 李姝菀第头一回见他这无赖一面,有些好笑又觉得有趣。 园中四周尽是宾客,人多眼杂,她只好顺着他的意:“好,回吧。” 第127章 不甘 不甘 李奉渊与李姝菀同杨母杨父辞别后,坐上马车打道回府。 车内,二人仍旧是各坐在软榻一方,马车徐徐往前行得稳当,李姝菀从匣中取出今月新得的茶叶,泡了壶冷茶。 李奉渊来时正襟安坐,眼下不知是不是因醉了酒的原因,将仪容全然抛之了脑后,坐得没个正形。 他放松了腰背,靠在软枕上,随意支着一条长腿,安静无声地看着李姝菀挽袖泡茶。 车窗闭着,车内有些热,他伸手微微扯松了衣襟,露出了喉结与颈上长疤。 衣裳摩擦发出窸窣声,李姝菀手里执着紫砂茶壶,侧目看了他一眼。 目光对上他微垂着的疏懒眉目,静静凝视了须臾。 他看起来醉了,双眼却沉如深潭,情绪藏在眼底,叫人难以捉摸。 李姝菀没理会他,收回目光,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来慢慢啄饮。袖口滑至手肘,露出白净如玉的纤纤手腕。 她今日施了粉黛,涂了口脂,茶水润湿了唇瓣,干泽的口脂又变得柔润,唇瓣轻轻一抿,便在白瓷茶杯上留下了一道醒目而模糊的润红唇印。 她饮罢,放下茶杯,宽袖也随之落下,李奉渊的目光顺着她的唇移至她的手最后又落到瓷杯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83章 他今日喝得不少,体内酒气一点点窜上来,思绪逐渐变得迟缓。 方才他说着醉是诓她,眼下脑袋倒是真的失去清醒了。 李奉渊微微晃了晃脑袋,看向李姝菀,问道:“这是什么茶?” 李姝菀没答,端起茶壶给他斟了一杯:“尝尝便知道了。” 话音落下,李奉渊倾身靠了过来。宽大的手撑在座上,有意无意压住了她的裙身。 李姝菀以为他要端茶喝,将矮桌上的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不料他却将手伸向了她。 茶水湿了她的唇,饱满的唇上显出一抹润亮的水色,仿佛朝露浸润的柔嫩花苞,漂亮得惹眼。 李奉渊直勾勾盯着她,毫无征兆地用拇指抚上了她柔软润红的唇。 李姝菀显然没有料到他有此举,身子定住,浓密的睫毛也轻颤了一下。 她垂目看向唇上的手,却没有避开,任着李奉渊的指腹在自己唇上缓缓蹭磨。 他举止失格,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仿佛不觉得自己行为孟浪。 长年握缰持器的手满是粗茧,粗糙的指腹压在唇上,有些酥麻,似疼又痒。 柔软的唇瓣被手指压得微微变形,李奉渊伸出食指与中指压在她唇角,将她的唇轻轻往上提,想让她露出在杨府与沈回说话时一般的明媚笑意。 不过强求的东西终是留不住,他手一松,李姝菀的笑立马便消散了。 李姝菀拉开他的手:“不是要喝茶?” 李奉渊没有回答,他贴近她的耳畔,闭目轻嗅了嗅,低声道:“你身上就有茶香。” 李姝菀看着几乎靠在自己肩头的脑袋,伸手抚上腰间的香囊,回道:“你闻到的,应是阿沈给我的花茶香囊的气息。” 李奉渊听见这话,神色一冷,倏然睁开了眼。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她腰上佩戴着的香囊,长臂一伸,单手解下香囊,扬手便扔了。 小小一只香囊砸上车门,又落下摔在地毯上,发出轻而闷的两声响。 绳结松散,烘燥过的花茶叶倾洒而出,散落车中,一时茶香愈浓。 李姝菀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断定李奉渊已然醉得失去了清醒。不然以他的品行,必然做不出如此失礼粗鲁的举措。 她神色淡淡地看着他,明知故问:“为何丢我的香囊?” 李奉渊胸中妒意横生,没有回答,反而沉声问道:“姓沈的是什么好人吗?” 李姝菀如没听见他饱含妒火的质问,自顾自地接着惋惜道:“这花茶是他亲自采摘烘制,难得送我,让将军糟蹋了。” 李奉渊拧眉死死盯着她,同样自问自话:“我是什么恶人吗?为何同他笑谈,却不肯与我露笑。” 他执意要从李姝菀口中讨一个说法,可李姝菀却并不回他任何质问,反倒话里话外都在维护沈回,任由他的妒火越烧越旺。 她微微偏头回望他,那眼神仿佛他在无理取闹,她语气平静:“你无故发些莫须有的脾气,坏了阿沈送我的好东西,改日我见了他,要如何同他说、啊——” 她话没说话,李奉渊已再听不下去,手掌突然扣上她的腰,将她往自己身前一带,低头一口用力咬在了她颈侧。 坚硬的牙齿深入柔嫩的皮肉,剧烈的痛楚传来,李姝菀身子一抖,唇中溢出半声痛吟,又被她强行吞回了喉咙。 炽热的唇贴在她跳动的颈脉上,一下又一下,顺着骨骼传到李奉渊的耳中。 新鲜的血气涌入口舌,驱散了呼吸之间叫人生恨的茶香,可李奉渊尤嫌不够,唇齿用力,再度加深了力道。 疼,实在太疼。 李姝菀身子娇贵,已好久没再受过这等皮肉之苦。 她蹙着眉,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感觉自己的喉咙都快被他咬断。 她伸手推他,声音有些抖:“松开。” 扣在她腰上的手掌抬起来,转而握住她脆弱的脖颈,李奉渊松开牙齿,闭着眼,将额头抵靠在她发上。 她被掌着细颈,避不得,只能任他靠着。 李奉渊闭着眼,眉心深锁:“为什么?” 为什么待别人比待他更近,明明他们才是天底下最切近的人。 一丝鲜血从李姝菀脖颈处破皮的齿印流出,顺着被咬红一片的皮肤流入衣襟下。 李奉渊用染血的唇蹭过那血迹,满是不甘:“凭什么。” 第128章 扶我 扶我 远天浮光霭霭,暮色沉落。 马车缓缓停在安远侯府外,车内,李奉渊微仰着头靠在座中,闭目不言。 唇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李姝菀看也不看他;拢高衣领,遮住了脖颈上血淋淋的牙印,躬身先一步钻出马车。 今日二人同乘,出门套的马车也高大,柳素伸手搀她,提醒道:“小姐当心脚下。” 李姝菀扶着柳素下了马车,抚了抚在车上被李奉渊按得皱巴巴的衣袖,随后也不等他,直接便朝府中去。 柳素见此,有些意外地看了李姝菀一眼。 她看出李姝菀脸色不对,若有所思地往马车看了眼,而后快速给刘大使了个眼色。 刘大乃习武之人,耳力比柳素敏锐不少。回来的路上,车中动静他听了个十之四五,知道李奉渊与李姝菀起了争执。 只是没听清二人具体因何事吵起来,闹成现下这场面。 刘大翻身下马,正要推门去请车内的李奉渊,却忽然听车内发出动静,李奉渊扶着车门,自己出了马车。 他面色沉静,却满身酒气,刘大估不准他醉了还是没醉,试探着上去扶他,李奉渊看了眼伸过来的手,语气冷淡:“走开。” 刘大不敢忤逆,点头应“是”,站到一旁,看着李奉渊数步一顿地往前走。 李姝菀听见了身后动静,但并没回头,她捂着衣领,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 李奉渊落在她身后十来步,任谁都看出他们二人之间不对劲。 李奉渊醉后行得稳,却难走直,几步路走走又停停, 行到门口脚下没抬起来,被木门槛绊了一下,险些往前摔下去。 刘大刘二见此,惊呼出声,一左一右快步上去扶他:“侯爷当心!” 李姝菀心头一跳,这才回头,看见李奉渊扶着门立稳,微微松了口气。 李奉渊脾气上来,甩手推开刘大刘二,站在原地朝李姝菀伸出手:“扶我。” 李姝菀颈侧的齿印还一突一突地跳疼着,她的目光扫过他唇上的血迹,没有上前。 她看了眼刘大刘二,淡淡道:“去扶着侯爷。” 刘大刘二才被李奉渊推开,心里有些犹豫。 可李姝菀发话,二人又不能不听,试探着上去搀李奉渊,手还没碰到,又听见冰冷二字:“滚开。” 他脾气难得大成这样,从前便是动怒,也是语气平静地下令责罚,何曾冷声相对。 二人站到一旁,不敢再上前。 李姝菀曾同杨修禅学垂钓,听说鱼上钩后,鱼线要时松时紧。鱼挣扎逃跑时应放长线耗其体力,鱼疲累时要收线拖近。 来回拉扯数次,鱼便可入篓。 李姝菀行了几步,听见身后人没跟上来,缓缓站定。 她回过头,看见李奉渊还立在原地,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等着她转身。 李姝菀看着他黑深的双眸,忽然不知道谁才是咬钩的鱼。 李姝菀心想:他眼下是个醉鬼,醉鬼行事,不能以常理待之。 她与他对视须臾,最终还是朝他走了过去,玉手伸至他面前,李奉渊毫不犹豫握了上去。 周边的仆从见此,隐隐觉得兄妹二人之间此等相处有些不对,但无一人敢多言。 李姝菀拉着他,同他并肩而行。他自己走不直,李姝菀也被他拽得左一步右一步,行不大稳当。 她不得已放慢了脚步配合他的步子。 她问他:“我若不扶你,你便打算一直站着不动?” 天边云霞铺展,霞色照在她身上,李奉渊侧目看着她盛着绚丽霞光的眼睛,严肃道:“你若不回头,我便折身去杨府堵姓沈的,将他打一顿。” “……什么?”李姝菀闻言一怔,有些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李奉渊口中说出来的。 她仔细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判断他是否在说笑。 然而李奉渊面色坦然至极,显然并非玩笑话。 李姝菀不知他醉后能疯到如此地步,她缓缓蹙起眉心:“堂堂一位大将军,喝了几口酒,便要对一位手无寸铁的书生动手,你……” 她话没说完,就被毫无悔改之意的李奉渊冷声打断了:“别护着他,否则我现在就去揍他。” 他这话像个七八岁斗狠争勇的孩童,李姝菀听得好笑,连气都消了几分。 她松开他的手,扬手朝来路一指:“好,你去,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她话音一落,李奉渊当真立刻就沉着脸转身走了。 第84章 他今日赴宴未佩剑,此刻朝刘二伸出手,沉声道:“刀给我。” 刘二哪里敢卸刀给他,握着刀柄退后一步,神色求助地看向李姝菀,苦笑一声:“小姐,您劝劝侯爷。” 李姝菀抿了抿唇,上前将他拉回来,安静往回走,闭上嘴不再激他了。 第129章 疼吗 疼吗 李奉渊这一醉,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昨日李姝菀送他回西厢,没人敢近身伺候,他带着一身酒气便躺下了。 睡醒睁眼,满身过夜的酒臭味。 李奉渊翻身爬起来,望了眼透窗而入的明亮日头,皱眉摁了摁疼痛欲裂的额角,起身从衣柜里翻出身干净的衣裳。 昨晚他回来倒头便睡下,宋静猜到他起后要沐浴,早早便让人备好了热水。 门外候着的仆从见他从内间出来,有条不紊地按照宋静的吩咐抬着热水进了浴房。 李奉渊踏出内室,正准备朝浴房去,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扭头回了房中。 内室桌上摆有一铜镜,李奉渊行至桌旁,弯腰对着铜镜一照,看见自己的唇上带着一抹暗红的血迹。 而他的齿间,似乎尤能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 昨日马车之中发生的种种顿时浮现于脑海,李奉渊单手撑在桌上,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恍然惊觉那一切并非醉梦。 李奉渊不像李姝菀一醉便什么都忘了干净,就连咬着李姝菀的喉咙时,她控制不住地在他怀中细微战栗的感受他此刻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也清晰记得,她那时并没躲开。 李奉渊抬起手,对着镜子用手掌擦去唇上血迹,再度走出了房门。 眼下已至午时,庭中日头正盛。李奉渊抬眸看向对面东厢,随口问房中的侍女:“小姐呢?” 昨日李奉渊傍晚回府,侍女亲眼看见李姝菀扶着醉醺醺的他进的门。 兄妹二人举止过密,眼下侍女又听他起床第一件事便问起李姝菀,心中难免多思。 她难掩好奇,偷偷抬头看向李奉渊,却冷不防撞进他冷淡锐利的目光中。 那目光犹如鹰狼,侍女心头一跳,只觉得自己妄图窥探密辛的私欲在他眼下无所遁形。 她立马心慌地垂下了头,些许忐忑地道:“回侯爷,小姐眼下正在东厢。” 李奉渊知自己那一口咬得过重,他抿了抿唇齿间的血气,沉默须臾,接着问道:“小姐昨日回府之后,身体可有不适?” 府中不允许仆从私下互相打听主人的事情,侍女不知他为何这样问,如实道:“回侯爷,奴婢并不清楚。不过奴婢未见东厢传唤郎中,想来小姐应当安好。” 李奉渊闻言,心底稍安。他没再多问,沐浴之后,从衣柜里翻出伤药,穿过庭院朝东厢去了。 东厢,李姝菀坐在软塌上,榻上矮桌摆着嫩红的花瓣和白纱等物,她手执捣杵,正在往石臼里碾碎花瓣,制蔻丹汁。 百岁四仰八叉地倒在她身边睡觉,一人一猫,悠闲得紧。 柳素和桃青在一旁替她择鲜花瓣,二人见李奉渊进来,起身行礼道:“侯爷。” 不等李奉渊开口,二人颇有眼力见地将位置让了出来。 李奉渊在李姝菀对面坐下,李姝菀没理他,继续捣花汁。 秋日天热,她衣襟却立得高,昨日李奉渊动口咬伤的地方被衣襟遮住了,看不见伤处。 “出去,带上门。”李奉渊忽然道。 房中仆从闻言,接连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眼前光亮稍暗,李姝菀这才停下手中动作,抬眸看他:“你把她们叫出去,谁来给我打下手。” “我看看你的伤,待会儿便让她们进来。”李奉渊说着,朝她脖颈伸出手,二指夹住她的衣领轻轻掀开,看见那圈齿印已经结了血红的新痂,周围一圈皮肤带红发紫,瞧着十分可怜。 他动作自然又娴熟,手指触碰到伤处,痛感传来,李姝菀下意识偏头躲了一下。 李奉渊从怀里掏出带来的药膏,用手指扣出一块轻轻涂在齿印上,问她:“疼吗?” 酒一醒,他好似又变回了克制知礼的模样,语气平静,无半点昨日喊打喊杀的莽撞之态。 李姝菀望着他沉稳的眉眼,正要回答,却又听李奉渊道:“疼就对了。” 李姝菀一愣,眨了下眼,仔细看他的神色,这才发现他平静过头,竟无半分愧疚。 涂过药,他用手指在她伤处周围的一圈红紫上轻揉起来,李姝菀忽然想抓住他的手,给他也来上一口,叫他知道这究竟有多疼。 可她看见他脖颈上的伤疤,又觉得自己这点伤痛或许在他眼里算不上什么。 她拉开他的手,合上衣襟,故意呛他:“将军无缘无故咬我一口,还这样理直气壮。” “无缘无故?”李奉渊道:“下次你若仍分不清亲疏,便不止这点疼了。” 李姝菀缓缓蹙起眉头,敏锐地察觉到他有什么地方变了。 李奉渊没有多说,他道:“明日我便要护送圣上去猎场,约莫二十日后归。” 又到离别,虽短短不至一月,但李奉渊仍有些放心不下,他看李姝菀眉头一直皱着,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的有些重。 他放轻了语气,嘱咐道:“你一人在家中,如有事,便托人送信给我。” 他顿了一瞬,继续道:“等我回来,我有话与你说。” 他这几句话像是在哄小孩子,可李姝菀并不领情。除了她刚来府中那会儿,李奉渊从没凶过她。 如今的李姝菀在他这儿受不得半点委屈,她冷哼一声:“凶神恶煞,谁要和你说话。” 第130章 义妹 义妹 八月,武胜山举行秋狝之礼。 圣上持疆握弓,亲入猎场,竟猎得一头罕见的成年白虎。 谁人都知道这白虎是有心之人投入围猎之地的,再将其赶至陛下马前,由他猎获,讨他欢心。 大臣们之间心知肚明,却无人点破,一个个扯笑高颂陛下勇武。 陛下龙颜大悦,下令于山中设宴,杀兽饮酒。 宴上酒过三巡,祈伯璟趁机请旨立光禄大夫杨氏嫡女杨惊春为太子妃。 酒意之下,圣上欣然应允,当即与皇后商定了迎立太子妃的吉日,亲自拟定了圣旨。 第二日,宦官便浴着朝阳下山,喜气洋洋地将立太子妃的圣旨送入了杨府。 然而喜讯传来没两日,武胜山上却出了祸事。 原是圣上狩猎时不幸落马,摔伤了龙体,不得已中断秋狝,摆驾回了皇宫。 户部一年到头都忙得脚不沾地,杨修禅此番没跟着上武胜山。他听说陛下遇事时,朝中已是一片惊惶。 杨府先是得了立太子妃的圣旨,然后皇上便出了这档子事,杨修禅心中觉得有异,李奉渊护送皇上回宫这日,他一出宫门,杨修禅便将他劫走打听详情了。 人多眼杂,杨修禅与李奉渊在街边茶馆中谈话。 事发突然,李奉渊安排着护送陛下回宫,昨夜忙得一宿没合眼,眼下有些困倦。 他边听杨修禅说,边煮浓茶。 “武胜山上怎么回事?陛下怎么好好的就落马了?” 当今圣上方过半百之年,素来勤于体练,不该连马都坐不稳。 包间门窗紧闭,但杨修禅担心隔墙有耳,仍将声音压得极低。 李奉渊倒不怎么害怕,淡淡道:“陛下狩猎之时遇到了一匹发春的母野马,马嗅到味儿,发了癫疯,朝着母野马狂奔而去,陛下这才落马。” 杨修禅原还以为这其中有所隐情,没想竟是这般原因。他想了想,有些奇怪:“这都八月了,马还发春吗?” 军中养的种马,一年四季都在求偶,李奉渊倒不觉得奇怪,微微颔首:“嗯。” 杨修禅“啧”了一声,还是觉得哪处不对劲。 此事一出,十一月迎立太子妃的大典也不得不推迟,朝中本来明晰的局势陡然又因此变得模糊起来。 陛下伤得突然,缘由又太正常,反而叫人觉得奇怪。 杨修禅打量着李奉渊的神色,见他平心静气丝毫不慌,微微皱了下眉:“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点也不见你心烦?” 李奉渊倒出两碗刚泡好的茶,一杯推给他,自己端起一杯饮了一口。 这茶浓得发苦,刚好解困,他缓缓喝下,坦荡道:“天子尊贵,却也是肉体凡胎,我担心有何用,那是太医需得操心的事。” 李奉渊说着看向他:“倒是你,摔的又不是伯父,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杨修禅“嘿”了一声,朝着左侧头顶的空气拱手作礼,大义凛然道:“你这是什么话,身为臣子,我自然忧心陛下龙体。” 二人从小混在一处,杨修禅什么德行李奉渊一清二楚。 忠君不假,但也还没忠到把皇上当亲爹看的份儿上。 李奉渊看着杨修禅不说话,杨修禅被他盯了片刻,没装下去,摸了摸鼻子,叹息着如实道:“我本打算等秋狝之后递上求娶公主的折子来着……” 第85章 李奉渊了然,轻挑了下眉。 不过说起娶妻之事,李奉渊想了想,同杨修禅道:“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 杨修禅呷着茶,抬了下手,示意他直说。 李奉渊放下手中茶碗,认真道:“我想请伯父伯母认菀菀为义女,请你做菀菀的义兄。” 杨修禅还以为他要说朝堂之事,没想却听他突然把话头扯到了李姝菀身上。 杨修禅疑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事?” 不等李奉渊回答,他又自己找了个理由:“你是想让等姝儿成亲时,让我爹娘给姝儿撑撑场面?” 毕竟比起李府,他杨家几十来口人,可谓家大业大,娘家人多,气势也盛。 以后她的夫家顾忌着,更不敢轻慢她。 李奉渊还不知要如何同杨修禅解释,此时听他替自己找了个合理的缘由,按理心中本该松快几分,没想却越发发起虚来。 他含糊道:“……算是吧。” 第131章 点破 点破 提起李姝菀的婚事,杨修禅身为半个兄长,也不免为此操心。 他知道李姝菀与沈回走得近,但沈回家居宥阳,离京甚远。 李奉渊看着坦荡磊落,但心眼子比芝麻大不了多少,护短得紧,定然舍不得把李姝菀嫁到那路遥车远的地方去。 万一今后人在夫家受了委屈,他这头得知消息再赶过去,怕是人都已被泪水淹过几回了。 杨修禅思忖着这一层,问李奉渊:“前段时日,你不是在替姝儿相看人家,要给她招婿吗?” 杨修禅这话恰好戳到了李奉渊痛处,他抿了下唇,道了两个字:“碍眼。” 杨修禅听他这么说,没多想,只当他舍不得把李姝菀许人,摇头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便已开始烦,等以后姝儿真嫁了人,你不得拿把刀把人家给劈了。” 李奉渊捏了捏眉心:“女子非得嫁人吗?” 他方才还要杨家认李姝菀做义女为她的婚姻大事铺路,这会儿话里话外又都是不舍。 杨修禅失笑反问:“你以后非得娶妻吗?” 李奉渊不假思索:“我可以不娶。” 杨修禅听他越说越不着调,笑意更盛,笑着笑着,忽然又咂摸出这话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味儿。 然而不过一瞬,他便把脑中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诡异猜测压了下去。 兄妹之间,不舍才是正常。 杨修禅抬眸看向李奉渊,见他不自觉地皱着眉头,看着比自家要嫁女儿的娘还焦愁。 说不上是何种原因,杨修禅还是把话问了出来:“什么意思?你这话怎么听着有些怪。” 他口吻轻松,面上带笑,不过随口闲聊。 可话问完,李奉渊却垂眸看着手中饮尽的空茶杯,半天没有回答一字。 杨修禅见他如此,笑意一僵,缓缓收了回去。 茶桌上,小火炉中炭火红热,茶水滚沸,茶壶口冒着白雾。水雾缭缭而上,李奉渊的面容隐在雾后,看不真切。 杨修禅看着他,脑中忽然忆起了从前李奉渊待李姝菀时的种种画面。 杨修禅自己同杨惊春兄妹情深,以前见李奉渊待李姝菀宠溺体贴,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此时杨修禅心里埋了疑种,再回头去想,便觉得从前李奉渊对李姝菀的一举一动都过于密亲。 杨修禅收起了平日吊儿郎当的模样,神色稍肃:“李行明,我问你话呢。” 李奉渊还是没应声。 就当杨修禅以为自己听不到他开口的时候,李奉渊才终于徐徐出了声:“你我乃挚友,你知我为人,从小到大,我从未对谁动过心。” 他语气很沉,也极平缓,道的全是真情。这可真情在杨修禅耳中实有些不敢置信:“……什么?” 李奉渊看向杨修禅,认真道:“我心悦菀菀。” 杨修禅不知李姝菀身世,李奉渊此番直接承认了对李姝菀的心思,杨修禅听罢急得猛站起了身。 “你、你!”杨修禅想高声骂醒他,又顾忌着被人听见,克制着压低了嗓音:“你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疯话?!” 李奉渊直言道:“我对菀莞是真心……” 这话实在惊世骇俗、违背人伦。李奉渊话未说完,便被杨修禅厉声打断:“狗屁真心!胡话连篇!我看你是摔坏了脑子!” 杨修禅满面又惊又怒,伸出手去拨李奉渊的头发,想在李奉渊脑袋上找出个拳头大的疤,以证他被利器所伤乱了神智,嘴里吐的全是不知根本的胡言。 可看了又看,却只看见他一双清醒得不能再清醒的眼。 杨修禅缓缓松开他,气急道:“疯了!我看你是疯了!” 第132章 畜生 畜生 李奉渊虽猜到了杨修禅的反应,但见他情急万分,还是不免叹了口气。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玉蟾蜍,放在桌面上:“那日在姜府,以蟾蜍为证,你答应过我,无论我今后娶谁为妻,你都会真情相祝,此话可还当真?” 杨修禅看着桌上的丑蟾蜍,想起李奉渊再三要自己保证,眼下才终于猛然回过味来。 他咬牙切齿道:“你从那时起就起了心思?你、你!你这个!” 他气得结巴,在房中来回转了几圈,指着李奉渊想骂他,又不知从何骂起。 杨修禅气得拿起桌上的蟾蜍砸了出去,玉蟾蜍砸在墙上摔个粉碎,他怒声道:“我当时只以为你要找个丑的,结果你到好,竟找了个亲的。那是你妹妹!你身边没女人了吗,对姝儿起心思!” 李奉渊坚定道:“心不可改,我意已决。” 杨修禅听他不肯悔改,用力握紧了拳,简直想一拳挥在他身上。 但在看到他那双眼时,又挫败地落了下去。 身为兄弟,杨修禅的确知他为人,李奉渊意坚如顽石,千秋万载不可改。 杨修禅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你走的时候,亲口要我将姝儿当作亲妹妹照顾。她前些年去江南,是我以公务之名常前去看望,生辰节日,是我和春儿陪着她一同过。我将她看作妹妹,我亦是她兄长……” 杨修禅说着说着,突然明白过来李奉渊为何要杨家收李姝菀作义女,他这是想让自己把人接过去,之后他再把人正大光明娶进家门。 他鬼主意倒是打得惊,若自己没反应过来,便要助纣为虐。 想到这,杨修禅压下的火气“噌”又冒了上来,一甩衣袖恼道:“去你的不可改,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李奉渊今日若说对杨惊春起了心思他都还能平和几分,可偏偏是李姝菀。 杨修禅无法接受李奉渊对李姝菀起心思,就如他不能接受自己与杨惊春有男女之情。 这简直乱了章法礼教! 杨修禅指着自己,气急败坏地对李奉渊道:“我若对春儿起意,你拦不拦?” 他做着比喻,说罢不等李奉渊开口,自己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将衣袖甩得哗哗作响,厌恶道:“恶心!” 李奉渊见杨修禅情绪激动,知道自己今日无法说动他,只好道:“我与菀菀之间,同你与惊春不同。” 他胡言乱语道:“我并非我爹所生。” 杨修禅听他这话,看傻子一般看着他:“你要不要自己照照镜子李奉渊,你同你爹长得一模一样!” 李奉渊话口一转:“那菀菀呢?” 杨修禅一怔:“什么?” 有些话不能点破,李奉渊没再说话,就只是看着他,等着他自己想明白。 杨修禅看着李奉渊冷静的眼,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单从容貌来看,李姝菀与李奉渊看着的确不像兄妹,李姝菀与李瑛的外貌也未有半分相似之处。 杨修禅愣了好片刻,才低声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姝儿与你并非兄妹?” 李奉渊没说是,也没说否。他给杨修禅倒了碗茶,道:“我知你心有疑问,但菀菀如今这样就很好。前尘往事已经过去,你若愿意,她今后便是你的义妹。” 李姝菀是当年李瑛从外面抱回来的,如果真如李奉渊所说李姝菀并非李瑛之女,那李瑛隐瞒她的身世必然有不能示人的原因。 李奉渊不愿言明,杨修禅便没有多问。 然而今日之事对他冲击过大,他缓缓坐下,皱着眉倒在椅中。房中安静了好片刻,等到桌上的茶都凉了,他才问道:“菀菀知道吗?” 李奉渊摇头:“我不清楚。” 她如今心思太深,他已难看透她。 杨修禅看向李奉渊,又问:“那她知道你的心思吗?” 李奉渊沉默须臾,还是那句话:“我不清楚。” 杨修禅听罢,忽然站起身朝外走。 李奉渊叫住他:“去哪?” 杨修禅冷声道:“将姝儿接走,免得你这发癫的畜生动心思胡来伤了她。这妹妹你不爱护,我同春儿来爱护。” 第133章 冷静 第86章 冷静 杨修禅一出门,李奉渊喝了口茶,在桌上扔下银钱,直接推窗从二楼翻了下去。 街头行人见他从天而降,吓了一跳,待看见他那一身显眼的武将官服,又不禁好奇地盯着他瞧。 李奉渊没理会众人的目光,直奔马厩,上马便走。 杨修禅那话认真,不像随口说说,是当真起了把李姝菀接到杨家住的心思,李奉渊怎么肯。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给马夫,指了指杨修禅的马:“劳烦,将这马立刻送去西街杨府。” 这巴掌大的茶馆少有茶客出手如此阔绰,那马夫见面前人又是个大官,双手接过银钱,乐呵道:“好嘞,大人,这就去,这就去。” 说着,像是怕李奉渊反悔,立马牵着马吆喝着小跑着去了。 李奉渊也没耽搁,一夹马肚也离开了。 杨修禅从茶馆二楼下来,都已经想好了要将府中那间院子腾出来给李姝菀住,然而等他步出茶馆,往马厩一望,却不见自己和李奉渊的马。 他愣了一下,意识到什么,快步返回二楼包间,见茶桌旁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李奉渊的影子。 李奉渊一去武胜山中二十日,守门的司阍见李奉渊终于回府,带笑问候了声“侯爷”。 李奉渊将马交给他,叮嘱道:“今日杨大人若来,不要让他进门。” 李奉渊和杨修禅打小的好友,宋静特意嘱咐过,若是杨家的人来拜访,无需通报,直接让他们入内便是。 司阍突然听见李奉渊如此吩咐,有些疑惑,仔细问道:“那侯爷,过了今日呢?还让杨大人进门吗?” 李奉渊思虑得周全,道:“看他神色,若他怒气冲冲来者不善,便将他拦在门外,若他平心静气神色无异,便请他进门。” 李奉渊说完,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他素爱翻墙,若他要翻墙而入,也要拦着。” 司阍认真应下:“是。” 李奉渊回到栖云院时,东厢的门半闭着,李姝菀正在午憩。 李奉渊进门一看,她就在外间的矮塌上躺着,闭着眼,睡得正香。 午间热,柳素在一旁替她轻轻打着丝扇,见李奉渊来,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 李奉渊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低声问柳素:“我不在时,小姐可一切都好?” 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矮塌上的李姝菀,眼里似浮着暖意。柳素不敢多看,压低声音回道:“回侯爷,一切都好。” 李奉渊点了点头,就这么在一旁安静看了一会儿,便悄声离开了。 他回到西厢,沐浴更衣,让人传刘大到了书房。 书房屏风后,李奉渊披着湿发坐在椅中,刘大立在桌案前,从怀里掏出了一打白纸,递给了他:“侯爷,按您的吩咐,都记下了。” 纸上记录着李奉渊不在的这二十日里,李姝菀出门时的一切行踪。 李奉渊伸手接过,安静看起来。 有几张纸几乎写满了,有的只寥寥数行,但每看上一两页,几乎都能看到“沈回”二字。 来往倒是依旧密切。 李奉渊还以为哪日他的醉话让她听进了耳,没想她却不甚在意,心里仍念着外人。 刘大偷瞄着李奉渊淡漠的脸色,心里有些打鼓,连呼吸都放轻了。 书房里静悄悄的,一时只听见纸页翻飞的声音。李奉渊一张一张看完,将纸张压在了镇纸下,面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李奉渊行事坦荡,吩咐刘大盯着李姝菀,并没让刘大瞒着。 但刘大不敢犯上,他担心李姝菀知道后迁怒自己,记述时不敢正大光明,只能偷偷摸摸地抽空将她的行程写下来,怕李姝菀的侍女瞧见。 许多时候,都是刘大回房照着灯烛写的,写得粗略,只回忆着记下李姝菀当日去了哪儿做了什么,和人说了什么话却没详记。 也有点不敢写。 李奉渊见刘大欲言又止,屈指敲了下桌案,道:“有事便直说。” 刘大听李奉渊开口,这才道:“您不在的这些日,小姐和沈公子在一起时,总谈起京外的山川水色,譬如西北的黄沙、远地的海河。有一回奴才听小姐说、呃……” 他有些不敢直言,支吾了两声,小心翼翼地放轻量:“小姐和沈公子,似乎商量着要一起离开望京。” 李奉渊闻言,神色一顿,沉默了好片刻。 祈伯璟曾明明白白地说过一样的话,只是那时候李奉渊不信,此刻再度听刘大说起,却不得不当真。 他心中情绪难辨,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离开?她要去哪儿?” 刘大摇头:“回侯爷,奴才不清楚,有一回小姐和沈公子私底下说话,奴才偷偷跟上去才听见的。离近了,小姐便止了话头。” 刘大说完,李奉渊又不做声了,似乎在想些什么。 刘大觑着李奉渊的脸色:“侯爷,今后小姐若同沈公子见面,要派人来知会您一声吗?还是说拦着点小姐。” 和刘大预料中不同,李奉渊并未发怒。也不知是不是气过了头,反倒平静了下来。 李奉渊道:“拦她做什么,任她同姓沈的商议,等二人商量好了,决定远走高飞了,再来知会我。” 这种事按理该是越早了断越好,刘大有些不明白李奉渊任之放纵是何意,但接着就听他道:“若小姐回心转意,便当此事未发生过。” 刘大这才了然,垂首应下:“是。” 李奉渊站起身,准备离开书房,走前指了下桌上那镇纸下压着的纸张:“烧了。” “是。”刘大应罢,看着李奉渊离去的背影,心里不免有些佩服。 若是别人家的兄长知道自己的妹妹商量着要和外男私行,怕会行霹雳手段,将妹妹关在家中跪上几日祠堂改改脾性,再拎着刀把那外男砍上两刀解气。 然而他们侯爷从头到尾都心如止水,稳如泰山。 刘大在心中叹完,回过头,看见桌案上方才李奉渊说话时随手握着的镇纸,又忽然愣住了。 只见那紫竹实木做的镇纸,不知何时,已碎出了道道深刻如蛛丝的裂纹。 第134章 秦楼 秦楼 皇上秋猎落马一事事发突然,回京之后连日辍朝,安心养伤,国事也由太子暂理。 老皇帝年事已高,一场断骨伤病养了又养,迟迟未能好转,反倒身子越发虚弱,太医对此也束手无策,只能开一些药效温和的补方。 皇帝不理朝事,朝中表面风平浪静,暗地中太子一派与四皇子一派的臣子争锋相对,皆在为自己心中将来当承接天运的天子谋划。 而后宫里,贵妃姜锦日夜服侍皇上左右,就连皇后也无从近身,听闻皇后听太后令,日夜在为皇上抄经祈福。 皇帝将朝中事交予祈伯璟,身边又宠爱着姜锦,以此制衡着太子与四皇子一党,压制着底下蠢蠢欲动的蛟蛇。 前朝后宫,风起云涌之间,似乎又暂得安宁。 祈伯璟手握大权,欲趁此机会提拔人手,插手宫内布防一事,李奉渊也随之一同忙前忙后。 这日,李奉渊入宫与祈伯璟商议罢正事,步出宫门时天色昏黄,已近傍晚。 方出宫门,便看见刘大在宫墙下来回踱步,翘首朝宫门张望。 刘大在宫墙下等了已近一个时辰,此刻总算见李奉渊的身影,焦急地快步上前:“侯爷!” 李奉渊自从知道李姝菀存了跟沈回离京的心思,便一直让刘大盯着她与沈回。 此刻他见刘大慌慌张张,以为刘大打探清了李姝菀离京的打算。他问道:“小姐的事?” 刘大点头:“是,是小姐的事。” 宫人牵来李奉渊的烈马,李奉渊不紧不慢地整理着马鞍:“说吧。” 刘大欲言又止:“侯爷,小姐她、她同沈公子……去秦楼了。” 李奉渊的手一顿,以为自己听岔了,他侧目看向刘大,缓缓皱起眉头:“秦楼?南街的秦楼?” 南街半条街都是烟花之地,秦楼楚馆赌坊,满街脂粉香银钱臭,不是什么敞亮地,也绝非正经人家的姑娘公子该去的地方。 刘大点头:“是,是在南街。” 李奉渊做好了李姝菀跟着沈回离京去宥阳的准备,却没想过她会上那种不三不四之所。 他冷着脸翻身上马,一夹马肚朝着南街疾驰而去。刘大不敢耽搁,上马紧随其后。 落霞漫天,南街的楼馆外已高挂起耀眼的灯笼。琴声笑语自楼中传出,婉转勾人。 李奉渊与刘大行至南街,刘大抬手指向一所辉煌艳丽的高楼:“侯爷,就是那儿。” 李奉渊随之看去,看见门口互相拉拉扯扯的宾客与年轻女子,又别开了眼。 李姝菀的马车就停在秦楼外的街墙下,此刻柳素和桃青也在车旁。 刘大本还担心李奉渊待会儿进楼中找人搅得个天翻地覆,此刻看见马车旁柳素和桃青的身影,稍微松了口气。 第87章 他看向李奉渊难看的脸色,劝道:“侯爷莫急,小姐应当已经出来了。” 李奉渊沉着脸没说话,马蹄踏响,再离近些,便见方才马车遮挡住的地方街墙下蹲着一个男人,正吐得死去活来。 长发半簪,青衣玉冠,正是沈回。 而李姝菀站在他身畔,正弯腰替他抚着后背。举止亲密至极。 李奉渊勒马停在李姝菀的马车旁,柳素和桃青二人听见声音,回头一看,瞧见马上的李奉渊后,身子明显僵了一瞬。 似乎担心被人认出来,二人面上戴着面纱,只有一双眼露在外面。 二人惊怯地看着李奉渊,屈膝行礼道:“侯爷……” 李姝菀闻声,跟着回头看来。她同样戴着面纱,清亮的眼眸与李奉渊黑沉愠怒的目色相对,她同样怔了片刻,随后有些局促地错开了目光。 但她并未说什么,而是又回过了头,接着照顾起酩酊大醉的沈回。 李奉渊坐在马上,都能闻到沈回身上的满身酒气。 李姝菀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蹲在地上的沈回:“擦一擦。” 沈回似还没察觉到身后凌厉的视线,他接过李姝菀的帕子,低低道了声:“多谢。” 李奉渊看着被沈回接过去的雪帕,眉心拧得更紧。 沈回吐完,在李姝菀的搀扶下,缓缓站起了身。 一行人面上都戴着面纱,唯独沈回一人抛着头露着面。他醉得面红眼花,抬头望向马上高坐的李奉渊,花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是谁。 他轻轻“啊”了一声,站都站不稳了,却还秉持着礼节,动作迟缓地弯腰行礼道:“在、在下沈回,见过……” 他行了一半,看见自己手上还捏着李姝菀的帕子,似觉得此举失礼,又把帕子往胸前衣襟一塞,再度折腰:“见过安远侯。” 言行举止,全然一副温吞的书生做派。 与满身肃杀之气的李奉渊相比,宛如水火不可共处。 李奉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手执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回,目光扫过李姝菀扶在沈回臂间的手,突然沉着脸拔出了腰间长剑。 长剑铮鸣出鞘,森森寒光掠过眼底,离之最近的柳素和桃青被这剑气震住,不由得打了个激颤。 李奉渊从不轻易动刀枪,骤然拔剑,在场之人无一不面色惊变。 他速度极快,不等李姝菀等人有任何反应,手中剑已指向沈回喉颈。 李姝菀似终于反应过来,惊呼道:“哥哥!住手!” 李奉渊听见这难得的称呼,黑眸微转,快速看了她一眼,手中剑势稍顿,转向了沈回衣襟里那方雪帕。 锋利剑尖勾住帕子,借着巧力往上轻挑,剑光刺目,晃得李姝菀不自觉眨了下眼,再一睁开,就见自己那帕子已分毫未损地被李奉渊攥在了手中。 第135章 嫉妒 嫉妒 沈回醉得神志恍惚,李奉渊已收剑入鞘,他才迟钝地回过神,后知后觉地露出一抹讶异之色,似乎没想到李奉渊会在大街之上对他拔剑而出。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小半步,李姝菀扶在他臂间的手也松开了。 李奉渊握着帕子,垂眸冷漠地看了沈回一眼,又看向惊魂未定的李姝菀:“怕什么?担心我杀了他?” 李奉渊方才的敌意做不得假,李姝菀微微蹙起眉,面纱下的唇轻抿了抿。 然而冷静之后,她却摇了摇头,道:“……没有。” 她知他坦荡磊落,不是意气用事的滥杀之人。 李奉渊听她否认,面色更冷:“我是想杀了他。” 李姝菀还是那句话:“你不会。” 李奉渊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与她争论,将帕子塞入了自己衣襟。 座下的马似乎察觉到李奉渊平静表面下压抑着的怒意,有些不安地甩了甩马蹄,打了个长长的鼻息。 李奉渊紧了紧缰绳,手压在剑柄上,低头看向醉意满面的沈回,声冷如冰道:“都说书生气弱,但沈公子倒是胆大,竟带着我的妹妹出入烟花之地寻欢。” 沈回听得“寻欢”二字,话未出口,耳根子先红了一红,他忙解释道:“侯爷误会了。” 李奉渊反问:“误会?” 沈回微微颔首。他喝了酒,反应也慢,顿了一顿正要继续,却听见李姝菀忽然开了口:“是我让阿沈陪我去的。” 李姝菀这话不假,她入秦楼,为的是楼中头牌手里的一本琴谱孤本。 只是秦楼这种男人作乐的地方,概不接见独行的女客,李姝菀这才请了沈回作陪。 沈回今日也是头一遭上风月窟,比李姝菀还生疏羞赧,说他寻欢,倒是高看了他。 楼里的姑娘见多了豪客,倒喜欢他这样的懵懂书生。沈回被楼里的头牌缠着,足足饮了几壶烈酒,喝得面红耳赤,哄得姑娘高兴了,她才答应抄录一份琴谱送他们。 李姝菀今日是请沈回帮忙,如今事情办成,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让沈回受李奉渊无由来的怪罪。 可李姝菀这话在李奉渊耳中听来,却更像是在维护沈回。 李奉渊心中妒怒交织:“你就这样护着他?” 李姝菀还是那句话:“他是我朋友。” “朋友?”李奉渊沉着脸色,压低了声音问:“你告诉我,谁家的姑娘会与朋友商议着离家远走。” 一旁大气不敢出的柳素和桃青听得这话,诧异地对视了一眼,似乎不清楚这话是从何而来。 二人看向李姝菀,竟未听得李姝菀否认,反而听她反问了李奉渊一句:“……你从何处听来的?” 她此话无异于承认自己的确有此打算,李奉渊握紧缰绳,不甘和妒恨齐涌而上,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低眸看向李姝菀,沉默了良久,再开口时,语气有种诡异的平静:“跟我回府。” 沈回察觉气氛不对,有些担心地看向了李姝菀:“菀菀姑娘……” 话音一落,便被李奉渊打断:“沈公子与我妹妹无亲无故,还是不要叫得这样亲密,免得叫人误会。” 李奉渊这话敌意太重,沈回闻声扭头看去,却见李奉渊并未看向他,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身边的李姝菀。 那眸色深沉,似藏着千言万语,不像是兄长看妹妹该有的眼神。 沈回晕乎的脑子突然清醒了一瞬。 很久以前,李姝菀便同他说过她心中有一个人,但从未和他说过那人是谁。 但现在,沈回想自己或许已经知道了。 李奉渊轻扯缰绳,朝李姝菀逼近,朝她伸出手,再次道:“跟我回去。” 李姝菀看了眼面前的手,并没动作,她别开视线:“阿沈醉了,等我送他回客栈,我再回——” 李姝菀话未说完,李奉渊像是再听不下去,忽然弯腰而下,单臂一伸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失重感骤然传来,李姝菀眼前一晃,下意识攀住了腰间结实的手臂,待坐稳后,她回头看李奉渊,惊道:“你疯了,这是在街上!” 李奉渊看着她露在面纱的眼睛,一言未发。 长臂环过她腰侧,将她困在身前,李奉渊握住缰绳,一夹马肚,于低垂暮色里,掉头疾驰而去。 第136章 争吵 争吵 秋末,冬将至,寒风渐起,转眼天气又凉了下来。 回府途中,身着显眼官服的李奉渊带着李姝菀于长街奔骑,引来不少行人注目。 马背上,李姝菀侧身而坐,众目睽睽之下,她心中羞恼,纤细的双手拽着李奉渊腰侧的衣裳,将脑袋深深埋在他胸口,不肯露面,只露出了发红的耳尖。 她宛如蒲柳紧贴着李奉渊高大的身躯,李奉渊一低头,就能闻到李姝菀发上浅淡的花香气。 二人姿态亲密,但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心中似乎都憋着气,就等谁更沉不住。 回到府邸,李奉渊率先下马,朝着马上的李姝菀伸出手:“下来。” 李姝菀看了他一眼,并未让他接,自己拉着缰绳欲往下跳。李奉渊不再多言,直接伸手掌着她的腰将她抱了下来。 李姝菀落了地,也不与他多话,拉开他的手,自顾自朝栖云院走,背影子透着一股闷气。 她一进院,扭头便进了东厢。 李奉渊一路上落后她一步的距离,跟得不松不紧,也跟着入了东厢。 房中,仆从正在洒扫。李奉渊一进门房,便沉声道:“出去。” 二人面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房中洒扫的仆从见此情形,猜到兄妹二人多半起了争执,没敢多话,垂首快步退了出去,颇有眼力见地关上了房门。 房中烛火明耀,骤然安静下来。 李姝菀坐在榻上,一只手搭在榻上矮桌上,别过眼盯着擦洗得干净的地面,未看李奉渊一眼,满脸都写着不想理他。 李奉渊手搭着剑柄,气势逼人地站在她面前。此刻二人私下独处,他才终于追问起此前在街上未问出口的话:“何时起的心思?” 第88章 李姝菀听见了,但并没有应声。 李奉渊盯着她,又沉声问了一遍:“你打算同沈回走,是何时起的心思?” 他语气冰寒,竭力保持着耐性,李姝菀听他锲而不舍,终于舍得抬头看他。 她不惧不怕,反问道:“你既然知道,想来早查得一清二楚,又何必问我。” 她针锋相对,仿佛将他当作拦在她与沈回中间的拦路石,李奉渊压下心中泛起的苦意,拧眉问她:“若我不知,你是不是就打算抛下我随他人一走了之。” 李奉渊将“他人”二字咬得极重,势必要将沈回同他们二人之间分个清楚。 让她想明白,他们才是世间最亲近的人,谁也插足不了。 李姝菀垂眸扫过他紧握着剑柄的手,没有回答这话,而是道:“你这样咄咄逼人,是不是我若答得不合你的意,你也要拿剑指着我?” 李奉渊听得这话,神色怔然了一瞬,面上神色难辨,似心伤又仿佛痛恨。随后他直接卸了长剑,压在了桌上。 剑鞘与桌面相撞,发出一声铮然鸣响。 李奉渊屈膝在她面前蹲下,抬起锋利的眉眼看她,难以置信道:“我不过拿剑指了他,你便要为他说这样伤人的话。” 他眼中渐红,不甘心地问道:“菀菀,他究竟有什么好?” 李姝菀扫过他发红的眼,有些不忍见他如此,心中泛出酸意,眼也跟着湿了。可隐隐的,她又觉得痛快至极。 她望着他的双眸,认真回答他的话:“他虽比武夫少些力气,但不缺胆识;文气稍弱,却有丹青妙手。阿沈如此年轻,今后当是前途无量,你告诉我,他哪里不好?” 李奉渊越听脸色越难看,只觉得她被沈回迷住了眼、失了理智。 他死死握着拳,怒气翻涌:“你身份金贵,见过世上数一数二的男儿,文武双全者比比皆是,他一介书生,能给你什么?你曾清楚说过你不喜欢书生,他沈回有何不同——” 李姝菀截断他的话:“他就是不同。” 她仿佛不知道自己的话伤人,又或者故意说话刺他,她继续道:“侯爷忘了,我本也不是生在金银软玉中的贵人,粗茶淡饭,织布耕地我也做得来。” 李奉渊听不下去,他倏然抓住她的手,粗糙的手指擦过她柔嫩的掌心,举到她眼前让她看:“这样的手,连虫子都不敢碰,如何吃得下那种苦?” 他紧紧握着她:“还是你以为我会让你跟着那样无用的男人吃苦?” 李姝菀试着抽回手,可却被李奉渊攥得纹丝不动。她嘴比心硬:“那是以前的事了,你一别五年,难道就没想过往日今朝事会变、人也会变。我早不怕虫子了,也吃得了苦。” 她一字一句,犹如利刃将李奉渊的心脏割得血肉模糊,他怔怔看着她含泪的眼,痛道:“就那么喜欢他?” 李姝菀没有承认,而是道:“……他让我安心。” “好、好……” 李奉渊从不知道她性子原来这样犟,嫉妒如春风野草在他心底模糊的血肉处扎根,他一连道了好几个“好”字,而后倏然站起了身:“你既心意已决,我这就去沈家替你提亲。” 第137章 吻 吻 李奉渊丢下气话,夺门便出。 李姝菀坐在榻上,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神色有些怔忡,似乎没料到他会是如此反应。 沈回家在宥阳,距望京千里,李奉渊如何此刻前去提亲。 然而李姝菀心中虽然如此想,但又觉得以李奉渊的脾性,他若气上心头,便是立即快马出城门南下也不无可能。 李姝菀望着大开的房门,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她听着门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站起了身,似想追出门去拦他。 然而不等她动作,那远去的脚步声在完全消失之前,又逐渐变得清晰。 李姝菀动作稍顿,又坐了回去。她抬眸看着门口,离开的李奉渊突然折返而归,出现在了房门前,外界霞光黯然,将尽的天光照在他背后,微弱、但又不甘,宛如他即将熄灭的心火。 李姝菀的眼睫轻轻颤了一颤,在见到他的身影后,心中陡然镇定了下来。 她微微仰着头,眼睛里还带着湿润的泪,嘴上却道:“为何回来?不是要去提亲?” 李奉渊没有回答,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孤注一掷的决心,径直阔步朝她走来。 高大的身躯迫近,停在她面前,随即毫无征兆地俯身而下。 凛冽的气势如同铜墙铁壁将李姝菀包裹其中,她怔了怔,下意识往后缩,但李奉渊却又抬手揽上了她的腰。 她避无可避,只能看他:“又要做什……!” 李奉渊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只是拥住她,而后在她惊讶的眼神中,沉默而坚定地吻了下来。 这是一个深刻而用力的吻,炽热的唇瓣紧紧贴在一起,湿润的呼吸相融难分。 李姝菀睁大了眼睛,无意识捏紧了榻沿。一时之间,身体仿佛失去了所有感触。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就只有唇上灼热急躁的呼吸,和眼前人饱满痛苦的吻意。 李奉渊吻得疯狠,如同发泄,令她有些难以承受,呼吸顿时乱成了一团。 些许窒息感传来,她本能地想要躲闪逃避,可脑袋才稍往后退了些许,李奉渊便蓦然抬手掌住她的后颈,迫使她仰起了脸庞,承受着她的吻。 他没有闭眼,而是一直看着李姝菀讶异而漂亮的眼睛,似要从中望进她的心底,看清这世间她最在乎的人究竟是谁。 幸而那眼中没有厌恶。 潮红徐徐蔓上李姝菀的双颊,她张着嘴想要呼吸,却只是被他趁机吻得更深。 泪水盈入眼眶,李姝菀抓着李奉渊的衣襟,有些难受地眨了眨眼。她看见他的眼底也有泪,看到其中无法藏匿的痛苦。 她忽然轻轻扯动了下嘴角,露出一个难以辨别的、极浅淡的笑意。 李奉渊没有发现。 她未再闪避,就这么仰着头,堪称温顺地接受着他的吻。 夜风浮涌,鼓动门窗。久到唇瓣几乎失去知觉,李奉渊才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他轻而又轻地碰了下她被咬得发肿的唇瓣,依依不舍地与之分离。 李姝菀神色已有些迷离,她的唇上满是莹亮的水色,鲜红的血从她唇上溢出,那是李奉渊留下的伤口。 谁都没有说话,这短暂的片刻中,二人仿佛回到了最亲密无间的曾经。 然而他们又都清楚,他们之间的情早已和曾经的不同,曾经的他们永远不会以唇相吻。 李奉渊闭上眼,藏住眼里的悲意,低声问她:“是不是只要他?” 他声音有些沙哑,说得也很慢,仿佛问出的话对他而言并不轻松。 李姝菀仿佛还陷在这个深长的吻里没有回神,她抿去唇上的血色,没有说话。 她玉身端坐,他俯身将额靠向她,如同拜神求佛之人叩拜神明,以额点地。 这是一个充满哀求祈怜的动作。 李奉渊收紧手臂,用额头在她额间缱绻又虔诚地轻蹭了一下。 “你背后有我,想嫁给谁都行。皇子权臣,贩夫走卒,只要你喜欢,谁都可以。” 他说到这儿,顿了须臾,继续追问:“是非他不可吗?是不是除了他,别人谁都不行。” 他心中煎熬,语气却温柔至极:“……我也不行?” 他少有如此直白的时候,几乎将自己的心剖明了端到李姝菀面前,只要她说要,他什么都可以弃之不顾。 遮天蔽日的高墙被打破,光明照入阴沟,所有在心里埋藏已久的秘密都无所遁形,有一种不死不休的快意。 李姝菀思绪万千,心有千言,可在他悲伤的语气里,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抓在他衣上的手指却握得更紧。 “菀菀,告诉我,是不是?”李奉渊又轻轻在她额间蹭了一下,声音认真地如在许誓:“这世上,没有人会比我待你更好。其实我与你并非亲人,而且从小定了娃娃亲,你要别人、还是要我?” 不再是别人,是“我”,是他李奉渊,是在这世上,比一切人都待她更好的男人。 他再度吻下去,但很轻,只一下便退开了。 李姝菀动了动眼珠,直直看向他,终于轻声开口:“……要你。” 李奉渊听见这话,紧绷的身躯徐徐放松了下来。 “再说一遍。”他道,他眼里有泪,但并不意外,仿佛知道她会选自己。 李姝菀声音有些颤,她将手心覆上掌在脸侧的手背,又重复道了一遍:“你最重要。” 李奉渊反握住她的手,如释重负地将脑袋靠在她的肩头。 李姝菀听见沙哑快意的笑声从颈侧传来,很低,很轻,她几乎听不清,但能感受到靠在身上的身躯在轻颤。 君子端方,心不死,情不立。 李姝菀任由他靠着,垂眸看着二人贴在一起的衣袖。 第89章 李奉渊没有看见,她那双浮泪的眼睛里,宛如狐狸一般轻轻眯起,透出得偿所愿的笑意。 第138章 不是亲的 不是亲的 夜幕深深,柳素一行人将沈回送回客栈,踩着幕色匆匆赶回了侯府。 柳素桃青一入院,看见该在房中伺候的下人都一根根如竹竿子似的神色不安地立在门外,有些焦急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东厢模糊争执声已经停息,然而未听见传唤,仆从仍旧不敢靠近,都远远杵在门外候着。 柳素与桃青上前,指了指东厢,低声问一名小侍女:“侯爷和小姐在吗?” 小侍女轻轻点头,她似有些吓到了,细声细气地道:“在呢,方才小姐和侯爷吵了好一会儿,现在停了。” 柳素和桃青想起李奉渊在街上拔剑而出的气势,害怕李奉渊气急了对李姝菀动手,快步朝东厢去了。 房中,李奉渊仍靠在李姝菀颈间,平息着心中含痛的快意。 门外脚步声匆匆传来,李姝菀抚着李奉渊的头发,仿佛在抚慰一头狼犬,她道:“柳素她们好像回来了。” 李姝菀自己并不在意被人看见,但李奉渊甚重礼法,怕是暂且还不肯让旁人二人之间发生的事。 李奉渊听见这话,顿了一顿,终于肯直起腰。 他面色淡淡,但眼眶还红着。他似乎不想让人看见他这模样,背对房门而立。 柳素与桃青行至门口,看着房中一站一坐的二人,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会是这样平静的场景。 按她们的猜想,这时房中器具起码也该摔了一半才是。 柳素先快速将李姝菀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她全须全尾毫发无伤,心里才稍微松了口气。 李姝菀抚了抚被李奉渊蹭乱的衣裳,若无其事地同柳素道:“回来了,将阿沈送回去了吗?” 沈回喝得酩酊大醉,若无人护送,他一个人怕是在要醉倒在街头。 李奉渊听李姝菀提起沈回,微微偏头看她。李姝菀察觉到他的视线,也抬头看他。 二人无声对视着,气氛似乎静止了片刻。 两人心里都清楚,从今往后,有许多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就如陶土烧成了瓷,再回不去了。 李奉渊的目光落在她眼眶下的浅淡泪痕上,忽然伸出手,用拇指在泪痕处快而轻地抚过,而后不等李姝菀反应,立马又把手收了回去。 李姝菀没动,只在他的手靠近时,眼睛下意识地轻轻闭了一下。 做奴才的最怕主子不合,门口的柳素看见李奉渊这温柔的动作,总算彻底放下心。 她道:“回小姐,送回去了,奴婢给客栈的店小二塞了些银钱,拖他好生照拂沈公子,小姐不必担心。” 三人反应平静,桃青倒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但不是因为李奉渊,而是因为李姝菀的反应。 若在往常,李姝菀伸手欲触李姝菀的脸,她们小姐多半是要让后稍退一退,让李奉渊摸个空,然后用那若即若离的眼神看着他,轻飘飘问一句:“侯爷这是做什么?” 跟猫儿伸出爪子不轻不重地挠人一样,叫人有点痛,又觉得痒。 哪能安静坐着等他把手伸过去。 不等桃青想明白,又见李奉渊忽然抓起了桌上的剑,低声同李姝菀道:“晚些时候,我再过来。” 这话更怪了。眼下天都黑了,待会儿李姝菀就该休息了,再晚些,是要晚到哪儿去。 李奉渊说完这话,就要离开。 柳素垂眸看着地面,桃青心里好奇,偷偷抬着眼,想看李奉渊的神色。 却听李奉渊手中那把长剑猛然退出剑鞘又收回去,发出一声荡进双耳的剑鸣。 桃青心中一慌,立马垂了脑袋。 李姝菀看他吓唬人,轻轻勾了下嘴角。李奉渊抬手快速擦了下眼角,等面上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了,这才步出房门。 他好面子,在李姝菀面前哭一哭也罢,别人就不必知晓了。 等他离开,柳素和桃青快步行至李姝菀身侧。柳素看桌上茶杯空空,抬手给李姝菀斟了杯茶。 桃青拉着李姝菀左看右看,关心道:“先前侯爷像个山匪头子一样把您从街上掳走,看着实在吓人。小姐,侯爷未对你动怒吧?” 李姝菀如实道:“动了。” 她说着,抬手抚上唇瓣上刺痛的伤口,笑了笑:“动得还不小。” 桃青发现了她的动作,侧头看着她唇上的伤口:“这是哪来的?怎么伤着了?” 她话说完,见李姝菀这嘴巴又红又润,还有些肿,怎么看,都像是被人啃过。 她愣了一下,似乎突然想明白了什么,面上骤然露出惊色。 她压低了声音,语气骇然地同李姝菀道:“小姐,您这是、您与侯爷……这不可啊!” 柳素明慧,早看出了李姝菀与李奉渊之间非同寻常的情意,她轻轻叹了口气,却是什么都没说。 李姝菀眼中清明一片,显然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看着手指上蹭下的血迹,毫不在意道:“人这一生不过数十载,活过半百都算高寿,匆匆而过。有什么不可的。” 她想到这,无所谓地笑了笑。又不是亲的。 第139章 夜话 夜话 入夜,月浅影淡。 府中仆从已经睡下,李奉渊沐浴之后,从柜子取出洛风鸢写给他的信,步出西厢,来到了东厢外。 东厢灯烛已经熄了,房中一片寂静,李姝菀已经歇下。 东厢门口,一位小侍从坐靠在墙边,歪着脑袋睡得口津长流。 此刻夜深,李奉渊若是心中坦然,大可直接推门而入,扮一位与妹妹夜话的兄长。 然而他心中有鬼,看了门口的侍从一眼,无声来到了东厢支起半掌高的窗户外。 李奉渊悄声支高窗扇,朝里看了一眼,而后单手撑着窗台,轻松翻了进去。 他半夜爬姑娘窗户倒是爬得利索,然而房内太暗,他双眼一时难以视物,靴子不小心勾了下桌上李姝菀的妆奁,发出好一声闷响。 李奉渊站稳,眼疾手快地接住,趴在床尾打盹的百岁听见声响,猛然竖起耳朵坐起身,睁着一双发亮的眼警惕地朝进门的李奉渊看了过来。 李奉渊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也不管它看不看得懂。 百岁见是他,身子一团,眯眼又睡了。 床帘未放,挂在玉钩上,李奉渊适应了会儿房中的暗淡的光线,等能看清后,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李姝菀躺在床上,闭着眼睡得正熟。 她似觉得热,软被盖在胸前,润如白玉的纤细手臂伸出被子,搭在了床沿边。 腕上串着几只细金镯,衬得手腕细不堪握。 李奉渊侧身而坐,垂眸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握着她的手,稍用力捏了捏,将睡得好好的她唤醒了。 “菀菀,起了,天亮了。”他张嘴胡说八道。 李姝菀听见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盯着他模糊的身影看了好片刻。 她还没清醒,神色有点懵,但看见李奉渊后,却并不显诧异。似乎并不觉得李奉渊半夜爬她闺房的举止有何不对。 李奉渊将她透着凉意的手塞进被子,道:“醒了吗?我有话和你说。” 这话本来秋狝回来之后李奉渊便打算和她说,后来事忙,便一拖再拖拖到了今日。 但话又说回来,既然都拖了这么久,并不非得今日大半夜来与她讲,不过是他自己晚上睡不着,发疯跑来扰李姝菀的好觉。 李姝菀困得头昏,闭上眼含糊“唔”了一声,应付道:“说吧……” 李奉渊傍晚举止有失,原以为李姝菀会对他恼羞成怒,然而此刻他看她反应,只觉得她从始至终都太过冷静,仿佛对已发生的一切都早有所料。 李奉渊心中有疑,低声问她:“菀菀,你是不是知道?” 李姝菀仍闭着眼,问道:“知道什么?” 我的情意。 李奉渊想如是说,但出口的话却是:“……你的身世。” 李姝菀听见这话,终于睁眼看他。 洛佩离世后,李姝菀为洛佩收拾遗物,发现了洛风鸢与李瑛成亲不久后写回江南的信。 信中洛风鸢提起了自己在望京结识的好友,蒋氏明笙。 当初洛佩将李姝菀错认成“蒋家的丫头”,李姝菀便生出了疑心。后来她私下一查,虽没有查出确切的实证,但其中蛛丝马迹足够她猜明自己的身世。 不过李姝菀心里虽清楚,此刻听见李奉渊问,却装作一副茫然模样:“什么身世?” 李奉渊定定看了她片刻,辨不出她话中真假。 但又禁不住想:既然她不知情,那他以兄长的身份吻她时,她为何不避? 李奉渊未敢深思,他垂眸,从怀里掏出洛风鸢留下的那封“娃娃亲”的信给她:“看一看你便明白了。” 第90章 他说着,起身取来灯台,点了烛火给她照亮。 李姝菀撑坐起身,拆开信细细读起来。 她微微低着头,一缕青丝垂落眼前,李奉渊伸手将那头发别在她的耳后,安静等着。 李姝菀读得仔细,阅罢,良久未言,默默将信递还给他。 李奉渊将信收回胸襟,观察着她的神色,对她道:“蒋家之事过于沉重,你的身世也本不该让你知晓,如今让你知晓,是为了……” 他说到这儿,顿了片刻,李姝菀看着他,等着他的话:“因为什么?” 李奉渊连将她送去杨府再接回来的路都铺好了,还能因为什么。 他看着温润烛光下她的眼,只是道:“是怕你多想,被世俗所缚。” 圣贤书里的礼法塑了他的根骨,叫他长成了正人君子,他便觉得李姝菀也是正人君子,可不曾想过李姝菀离经叛道,从不在意世俗。 她想了想,忽然拽住了他的衣袖,将他拉近,问道:“若我并非蒋家女,若我与你,便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妹呢。你要如何做?” 微弱的烛光里,她一双眼明亮如星。 李奉渊听见这话,沉默了好片刻,最后他屈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声音稍沉:“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如若,你为何不问我与你若是亲姐妹,又要如何?” 李姝菀愣了一愣,没说得上话。 他扶着她轻轻躺下:“睡吧,我回去了。” 李姝菀靠在枕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然而忽然又见他折返而归,他俯身而下,手掌撑在她头侧,一言不发地吻上了她的唇。 和傍晚那个吻不同,他吻得很轻,仿佛在弥补此前粗鲁的吻意。 李奉渊伸手捧上她的侧脸,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会对沈回念念不忘,推拒于我。” 李姝菀想说什么,但最后又被他堵住了唇。呼吸之间,她只觉得全是他的味道。 高大结实的身躯虚压在她身上,李姝菀呼吸不顺,伸手推他,摸了一手硬实的肌肉。 察觉胸口传来的力道,李奉渊这才抬起头。他缓缓起身,看着李姝菀迷离的眼,伸手抚过她的唇。 “好梦。”他声音沙哑,说罢便丢下李姝菀,翻窗离开了。 房中空空荡荡,只有余风轻轻拂过,李姝菀微微喘着气,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她看着窗前,手掌动了动,轻轻摸上嘴唇,心里燥热难消。 哪学的,亲了就跑。 第140章 两拳 两拳 这日,杨惊春和府中姐妹喝茶时,听说了一位武官带着一位姑娘纵马街头的消息。 她回去后,将这消息当作闲天摆给了杨修禅听。 说那武官驾高头大马、着大红官服、腰悬长剑,气势骇人。 因皇上龙体未愈,祈宁公主这段时日于深宫之中伴随贵妃服侍圣上左右,便可不得闲,杨修禅已好久未与她有过来往。 他近来为此茶饭不思,对外界的茶后谈资没多大兴趣。 此刻,他背着左手立在桌前,右手执笔,正画一副面容空白的女子相。 画中女子身姿窈窕,气质出尘,其所着衣饰华贵非常,非寻常人家。 杨修禅听杨惊春说起朝中武官,便多问了一句:“哪位武官如此潇洒胆大,不怕遭人诟病。” 杨惊春往摇椅中一倒,翘着一条腿摇摇晃晃,她思忖着道:“不晓得,那武官马速太快,都说没看清脸就窜过去了。不过——” 她沉吟一声:“听说是个身形高挑略显清瘦的年轻武官。” 杨修禅听见这话,怔了一瞬,忽然搁了笔。 朝中在京的武官不少,但能穿红袍的官员一只手的指头都掰得过来。然这些武官大多长得五大三粗,形如熊虎,有杨修禅一个半那么壮。 能以“略显清瘦”形容的,朝中就两位。一位乃年过六十的老将,早年平乱伤了背,如今背驼似厚壳龟。 还有一位,便是他那吃窝边草的兄弟。 前不久李奉渊还与他坦言道什么心悦姝儿,意决不改,这竟就抱着姑娘打马过闹市了。 什么混账东西? 杨修禅冷着脸在盥洗盆中净了净手,抬腿便往外走。 杨惊春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他:“这大傍晚的,你上哪儿去啊?” 杨修禅头也不回:“安远侯府。” 杨惊春眼睛发光,猛一下站起来,屁颠屁颠跟了上去:“我也想去,我都好久没有见到莞菀了。” 她两步跑到杨修禅身后,想偷偷跟出门,杨修禅点她额心,将她推回去:“待嫁的太子妃哪能随便出去串门,好生在家呆着。” 杨惊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杨修禅心硬似铁,没理她,随手从马厩里解了一匹马,快马便朝着李府去了。 杨修禅上回来“拜访”时,想把李姝菀带回杨府住。 司阍听了李奉渊的叮嘱,看杨修禅垮着脸,没让他进门。 杨修禅得了教训,今日登门时笑得脸起褶子,司阍见他这喜庆神色,热切唤了一声“杨大人”,一点没多想,直接放他进去了。 杨修禅熟门熟路直奔栖云院,站在院子门口扫了一眼,似乎想看看院中有哪处藏着李奉渊带回来的女人,他见院中干净,打算直奔西厢将李奉渊揍上一顿。 不过没走两步就听见东厢传来了李姝菀的声音。 “修禅哥哥,你怎么来了?” 李姝菀在房中冲他招手,杨修禅脚下一转,便朝她走了过去。 他围着李姝菀转了一圈,担忧地看着她,他见她干干净净笑颜如旧,知道李奉渊还没下手,稍微松了口气。 “随便过来看看”杨修禅道。 但随后又忍不住倍感焦急,单看李奉渊那日的禽兽话,对姝儿的确是真心,下手也只是早晚的事。 那姑娘也好,李奉渊的情意也好,都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的事。 杨修禅心一狠,凑近李姝菀耳侧,冲她快速道了几句话。 李姝菀听完,作讶异状看着杨修禅,难以置信道:“这……当真吗?” 杨修禅见李姝菀神色复杂,叹息道:“千真万确,莞菀,今后你要防着他些……” 李姝菀听见这话,立马抓住了杨修禅的袖子:“修禅哥哥……我怕……” 杨修禅一听这话,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又难免怨起李奉渊将事弄得如此复杂。 杨修禅安抚道:“别怕,我替你教训他。” 正说着,李奉渊听说杨修禅来拜访,便从书房过来了,杨修禅挽起袖子,李奉渊一进门,杨修禅便一拳朝着他肚子上轰了过去。 力足,劲大,李奉渊本想躲开,但想着自己欠他一顿,又生生受了。 “这一拳,是为你长街携别的姑娘纵马。”他说着,又快速接着一拳顶了过去:“这一拳,是因你对姝儿起不该有的心思。” 李奉渊后背抵上墙壁,平白无故受了两拳,痛得皱眉。 他看着杨修禅,伸手拦下他打过来的第三拳,解释道:“这其中有所误会。” 杨修禅老早就想揍他,哪里管什么误会:“因着姝儿的事,难道你不该挨揍?” 李奉渊听见这话,看向杨修禅身后悠哉悠哉的李姝菀。 李姝菀对上他疑惑的目光,无辜地耸肩,挑眉,以唇语道:“别看我,我不知道呢。” 第141章 狐媚子 狐媚子 李奉渊挨了两拳,也不知是真伤着还是怎么,靠墙站了会儿才缓过劲儿。 他看着杨修禅紧握的拳头,不动声色地往旁避了半步,同杨修禅道:“我原以为你入了户部,拿了笔杆便疏于武艺,没想仍是龙拳铁爪。” 他似在奉承,但杨修禅混迹官场,奉承话每三日便能听一箩筐,耳朵磨得起茧子,并不吃这套。 他轻“哼”一声,道:“惊春习武这些年,你以为平日是谁给她喂招。” 他语气仍有些愤愤不平,势要为李姝菀出气,他盯着李奉渊:“我问你,那姑娘是谁?” 李奉渊知道他指的是那日与他纵马长街的李姝菀,他想了想,抬手指了下李姝菀:“……是菀菀。” 杨修禅愣了一下,回头看向李姝菀,然李姝菀还是露着一副无辜神色,轻轻摇头。 杨修禅当李奉渊在诓他,神色一凛,又捏紧了拳。 眼见第三拳又要砸过来,李奉渊也不站着硬扛了,脚下一动,大步横跨,灵活地躬身越过他,躲到了李姝菀身后去。 李奉渊不能还手,也没傻到乐意站着挨打。 杨修禅看他躲开,冲他道:“你过来,打一架!” 以往在学堂,二人赛马过招是常有的事,如果在平日,李奉渊或许就应了。 但眼下杨修禅肚子里揣着火气,自然不应。 李奉渊见杨修禅靠近,忽然双掌托在李姝菀肋下让她站起了身,他低声同李姝菀道:“菀菀挡一挡。” 第91章 李姝菀没料到李奉渊此举,突然像只猫儿似的被李奉渊轻轻松松提着站起来,有些懵怔地扭头看了看李奉渊,又看向面前怒气冲冲的杨修禅:“……?” 杨修禅怕伤着李姝菀,顿时停了动作,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奉渊,瞪眼道:“你可真是个铁血铮铮的男人。” 杨修禅语气嘲讽,李奉渊却仿若没听见似的,高大的身躯躲在李姝菀纤瘦的身躯背后,他抬手捏拳,凑近唇边,忽然假模假样地轻咳了一声。 咳完又沉沉舒了半口气,一股子虚弱劲。 好像这副在西北炼出来的身躯已是柔弱不堪的病躯,再经不起半点风霜。被杨修禅这两拳给打碎了。 他这虚弱动静不是做给杨修禅听的,而是做给李姝菀听的。 果不其然,李姝菀一听,立马担忧地回头看向了他:“疼?” 李奉渊皱眉捂着胸腹,却摇头弱声道:“不疼。” 李姝菀见他忍痛的神色,也不闹了,赶紧扶着他坐下,伸手在他结实的肚子上摸了摸:“要请郎中吗?” 李奉渊还是摇头:“不用,忍忍就好了。” 好一个忍忍就好了。 杨修禅很清楚自己用了几分力,绝不可能当真伤着李奉渊,他斜眼看着李奉渊:“装,继续装。” 李奉渊抬眸看向他,微微叹气:“你好重的手。” 李姝菀见过李奉渊一身狰狞交错的伤疤,知他一身隐伤,并没发觉他在装模作样,只担心他当真伤痛。 她弯腰将手轻轻搭在他肚子上,声音不自觉放轻了:“我给你揉揉?” 李奉渊没说话,只是摊开了双臂,像只慵懒的虎靠坐在椅中,乖乖让李姝菀给他顺毛。 他扮戏扮得全,揉着揉着,他忽而极低地痛“嘶”了一声,李姝菀立马收回手:“弄疼了?” 李奉渊看着她,抓着她的手放到胸口,拧眉道:“方才那一拳顶着心窝了。” 李奉渊这一套演技精妙绝伦,实让杨修禅大开眼界。 他圈圈避开要处,何曾顶过李奉渊的心窝? 杨修禅不忍直视地挪开视线,实在不想看李奉渊这做作之态,然而心底虽万般不屑,但又莫名升起了半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佩服之情。 ……什么狐媚子手段? 这么顶用。 第142章 兄弟 兄弟 杨修禅环臂抱在胸前,眯眼盯着在李姝菀面前扮弱装乖的李奉渊,嫌弃之中又难掩羡慕。 毕竟他的心上人深居宫中,难得一见,不比李奉渊与李姝菀居在同一屋檐下,日日相见,好似夫妻。 杨修禅自己不顺心,也看不得兄弟太顺心,他清了清嗓子,开口唤道:“姝儿。” 他这一声叫得格外正经,惹得李奉渊抬眸看了他一眼。 李姝菀应道:“怎么了?修禅哥哥?” 杨修禅挑了下眉,面色随性,语气却认真:“今日我出门时,春儿说想你想得紧,想跟着我来见你来着。” 杨惊春如今不便出府,李姝菀已有一段时日没与杨惊春见面,心里亦想她得很。 李姝菀轻轻叹气:“我也想她呢,只是听说她因立太子妃一事忙得团团转,上门去担心扰了她。” “她闲得结茧了都。”杨修禅睁眼说瞎话。 前几日宫里送来教宫中礼仪的嬷嬷才离开,杨惊春也就这两日才得空。 杨修禅悠哉悠哉往墙上一靠,慢慢悠悠挑起眼皮瞥了李奉渊一眼。 这兄弟二人之间,一个举筷子,另一个就知道对方要夹哪道菜。 李奉渊见杨修禅这不怀好意的眼神,心中一个咯噔,几乎立马猜到了他接下来的话。 李奉渊嘴巴轻动,欲扯开话题,然而杨修禅快他一步开口:“既然你俩心有灵犀,不如你随我到杨府住上一段时日,等春儿今后入了宫,你们姐妹之间就没那么多时日相处了。” 这话说得中肯,叫李姝菀当认真思索起来,然而李姝菀还没回答,李奉渊一听这话,骤然从椅中站起了身。 李姝菀有些茫然地收回手:“不痛了?” 李奉渊哪里还有心思坐着讨乖,道:“菀菀妙手神医,已经不痛了。” 他说罢,拉着杨修禅往外走:“来,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狗屁要事。 杨修禅轻嗤一声,看不得他那护食的小家子气,边被李奉渊拖着往外走,边不死心地扭头继续朝李姝菀道:“姝儿,你考虑考虑,若愿意,派人来杨府知会一声,我亲自驾车来接你、唔——” 杨修禅恨不得今日趁着夜色就把李姝菀带走,而李奉渊知李姝菀与杨惊春要好,有些担心李姝菀答应下来。 他勾着杨修禅的脖颈,直接上手捂住了杨修禅喋喋不休的嘴。 他回头同李姝菀道:“杨府人多,你若住过去,不大方便。若想惊春,常去去找她玩便是。” 李姝菀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她看着二人的背影,眉头轻挑,假意犹豫:“那我便再考虑考虑吧。” 杨修禅想反驳李奉渊的话,但李奉渊力气大,愣是没挣脱开他的手。 杨修禅含糊不清地支吾了两声,反手顶了李奉渊一肘,李奉渊吃痛忍下,半缚半拖地带着他走,压低声音同他道:“确有要事与你说,与祈宁公主有关。” 杨修禅一听与心上人有关,停下挣扎,半信半疑地斜眼看着李奉渊,以眼神道:当真? 李奉渊轻轻颔首,他回头看了眼李姝菀,收回视线,不忘低声威胁杨修禅:“别再提什么去杨府住的鬼话,我便与你说。” 他缓缓松开杨修禅的嘴,杨修禅摸了摸紧得发疼的下颌,仍睨着他:“不是说要我收姝儿做义妹,眼下这就舍不得了?” 李奉渊摸了摸鼻子,心里虚,语气却淡:“两码事。” 义兄的头衔给出去,但人是他的妹妹,必须得在他眼皮子底下呆着他才能安心。 杨修禅轻哼了一声,为了祈宁,没同他争。 进了书房,李奉渊关上房门,与杨修禅对桌而坐。 烛火幽幽,李奉渊看向杨修禅,认真道:“我听闻你之前打算请旨求娶抚安公主,既然有意,便不必再拖了。” 杨修禅听他突然提起这事,有些奇怪:“为何?” 皇上久卧伤榻,眼下俨然不是个求娶的好时机。 李奉渊没有回答,而是指了下头顶,随后提笔在纸上写了个“病”字,冲着杨修禅无声摇了摇头。 当今圣上多年来沉溺酒色,龙体亏空,而今又年迈,这一摔比预料中要严重许多。 朝中对于皇上的伤病一直议论纷纷,但具体详情谁也不知,此刻杨修禅从李奉渊得到此消息,面上难掩意外之色。 太子如今暂理国事,四皇子党一直虎视眈眈,在暗中搅弄风云,也是皇上在顶上压着,这才没出岔子。 若皇上哪日—— 杨修禅思及此,缓缓沉了脸色。 李奉渊看他已然思索清楚,将纸在烛上点燃,让它一点点燃尽。 他低声道:“公主在宫中一日,便是贵妃之女、祈铮的手足妹妹,若哪日起乱,她必受牵连。趁现在还来得及,早些决定吧。” 杨修禅听得心乱,倏然起身道:“我这就回去拟奏。” 走出两步,他又忽然停下,同李奉渊道:“我原来还担心你因贵妃对她有意见,是我小人之心。” 李奉渊也随着他站起身,坦荡道:“他是你心悦的姑娘,你是我挚友,何必说这些。” 杨修禅心中惭愧,道:“好兄弟,你放心,今后我绝不再打将姝儿接走的注意。” 李奉渊唇角极轻地提了一下,又生生压了下去,一副兄弟情深的姿态拍了拍杨修禅的肩:“多谢。” 第143章 婚嫁 婚嫁 元极宫,帝王寝殿。 高阔华侈的宫殿中,缭缭细烟自博山银香炉中缓缓升起。浅淡温和的熏香料盈满殿内,抚静了榻上人的心神。 时至九月,要不了多久便要入冬。 寒凉的秋风送入半合的宫门,拂动软塌垂落的龙纹薄纱帐。 龙榻旁,贵妃姜锦跪侍床侧,端着一小碗御膳房刚呈来的鹿茸补汤,正一口口细心地吹凉了送到床上人的口中。 殿内人少,只大太监王培与几位宫女太监静候柱旁,垂首低眉,静默无声。 其余宫人都在殿外候着,未听传唤,不敢进内打扰。 纱帐垂落,遮住了皇帝的龙体,太监和宫女瞧不见榻上帝王的容色,也不敢抬头窥视。 偌大的宫殿中,只时不时听见薄纱之后姜锦和皇上交谈的声音。 姜锦掏出帕子替塌上人擦了擦唇角:“皇上,慢些喝,别呛着了。” “你总是贴心。”一道年迈沉缓的含笑声响起。 忽然,一名小太监垫着脚无声进殿,在王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王培点点头,以手势让小太监退下,他走近床塌数步,同榻上人道:“皇上,娘娘,抚安公主前来问安。” 第92章 姜锦听见这话,端着瓷碗,透过纱帐朝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没说话。皇上开口道:“宣她进来吧。” 姜锦这才浅笑着道:“这孩子,日日都来,臣妾都怕她扰了您清净。” 皇上膝下子女众多,然今朝他卧于病榻,频频前来探望的却仅有祈宁一人。 其他人或是不愿来,又或是被姜锦拦着进不来,总之很少露面。 纱帐后,皇帝苍老枯槁的手缓缓盘着一串色泽醇厚温润的紫檀佛珠,他徐徐道:“她聪慧伶俐,偶尔抚抚琴与朕说说话,倒也不觉得闹。正巧,朕也有事与她说。” 他说着,停下手上的动作,朝姜锦轻抬了下手。 姜锦见此,忙放下手中瓷碗,站起跪坐得发酸的双腿,扶着老皇帝坐直了些,又细心拿来软枕垫在他背后。 她做完这一切,又要屈膝在榻边跪下,皇帝拉住她养护得细嫩的玉手,道:“坐下吧,天寒,别把膝盖跪坏了。” “谢皇上。”姜锦垂眉轻笑,在榻沿坐下,温顺道:“臣妾有幸能日日伺候皇上,心里暖和,不觉得冷。” 皇上闻言舒畅,轻拍了拍她的手,道:“有你在身边,是朕的幸事。” 太监引着祈宁款步入殿,祈宁望了眼面前的龙榻,屈膝跪下,行礼恭敬道:“儿臣祈宁,问父皇安,问母妃安。” 榻上纱帐依旧垂着,没有掀起。 祈宁只看得见坐在榻边的姜锦,和二人握在一处的手,和宫人一样,瞧不见皇上的脸。 祈宁听见榻上传来自己父皇的声音:“起来吧,王培,赐座。” 王培连忙应下,上前扶起祈宁。 祈宁轻轻颔首:“有劳王公公。” “不敢。”王培道,抬手招呼小太监搬来椅凳,祈宁落座后,望着面前遮挡严实的床塌,关切道:“父皇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皇上道:“方士新炼的丹药不错,朕身体好多了。” 他困居病榻,不太愿提起此事,转而道:“昨日太子送来批阅的折子里有一本是户部杨侍郎呈上来的,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为求娶与你,你意下如何?” 皇上这话来得突然又漫不经心。 祈宁闻罢,有些怔愣地看向面前的龙榻,一时没有开口。 姜锦闻罢,也愣了一下,昨日皇上看罢折子,她还伺候他用了晚膳,却未听他提起,也是此刻才得知此事。 祈宁不是没想过写信给杨修禅,请他上折请圣上赐婚。 然而如今朝中局势动荡,皇上卧病,祈宁担心请婚一事惹得圣上愠怒,降罪于杨修禅,这才打消了念头。 可没想到杨修禅竟然当真上请了旨意。 可是为什么,难道他不知道此举不妥吗? 姜锦率先回过神来,她垂眸望着坐在殿中的祈宁,提醒道:“你父皇问你话呢。” 祈宁神色微动,并没有一口答应应下来,而是谨慎道:“儿臣还小,还想在父皇母妃身边多待些时日。” 老来儿女绕膝,几分真心不论,顺耳话总是让人舒心。 老皇帝听得祈宁这话,沉吟了一声,道:“你也不小了,宫中比你年轻的公主嫁人的嫁人、招驸马的招驸马,大都已经成家了。你的婚事也不必再拖了。” 皇上说着,又缓缓盘响手中佛珠。 噌、噌、噌—— 殿内人听见这细微的木佛珠磕碰声,谁都没有发出声音,皆等着皇上接下来的话。 说起祈宁的婚事,老皇帝的语气却不见得有多伤心,似乎只是想起了随口一说,并没打算当真过问她的意愿。 他缓慢道:“杨修禅在户部任职,人品出众,家世也配得上你,朕已替你做主,应下了这桩婚事。” 姜锦乃祈宁的母妃,然而皇上此刻却没有与她商议之意,他说罢,等着祈宁的回话。 祈宁心中怦然,全然没有料到自己费尽心思筹谋许久的事就这么轻易地成真了。 她拼了命地想出宫,在帝王口中,也不过是随口一句话的事儿。 她从椅中起身,再度行礼,开口时声音有些发颤:“儿臣听父皇的。” 皇上颔首,很满意她的乖顺:“好了,下去吧,朕与你母妃商量商量你的喜日。” 祈宁还有些没缓过神来,她压下心中喜悦和担忧,垂眸应下:“……是。” 第144章 心冷 心冷 祈宁缓缓朝殿外走,听见榻上的皇帝与姜锦说着话。 “今年宫中喜气淡,各宫都无甚喜庆之事,祈宁的婚事便赶在年前办吧,冲一冲喜色。年底忙,十一月不错,朕下午传钦天监来,让他们挑个喜庆的日子。” 皇帝句句听似在与姜锦商议,可事事又都自己已拿定了主意,姜锦哪有拒绝的权利。 她还是露着那柔顺娇媚的神色,如祈宁一般温顺应下:“都听皇上的。” 皇上看她笑意淡淡的,察觉她心绪不佳,问道:“不舍得?” 姜锦听得这话,抬头温柔一笑,挑着含情眼透过薄纱看向祈宁模糊的背影,道:“女儿大了,总想着要嫁人,心走远了,舍不舍得,人又怎留得住。” 她声音不低,祈宁听见了她的话,但却望着眼前的路,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姜锦说着似怨非怨的话,面上笑意却动人。 自她进宫,皇上便迷恋着她这张美人皮,见她如此,皇帝苍老的眼眸中不自觉露出笑意:“你是祈宁的母妃,出嫁一事便得由你负责了。” 他的目光似看着爱妻,又仿佛望着一尊独属于自己的漂亮无暇的玉瓷,缓缓道:“这些日子你伺候朕,都不曾见你好好歇息过。” 他转着佛珠串,淡淡道:“可惜皇后是个粗人,不如你体贴,若她如你一般温柔,你也不必日日都来元极宫伺候了。” 谢皇后出身将门,皇上当初还是王爷时,娶了她进王府,后来靠着谢家的支持一步一步走到帝王之位。 这些年皇帝表面与皇后相敬如宾,心中却无甚男女之情。 姜锦入宫时眼前人已经是皇上,清楚皇后与他之间的旧事。 姜锦虽不喜皇后,可皇后终究是皇后,皇上说得嫌弃的话,她却不能有丝毫不敬。 姜锦想着,艳润的唇角又挂上了笑,她开口道:“臣妾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听娘娘宫中的宫人说,娘娘这些日一直在宫中为皇上抄经祈福呢。” 她说着,端起鹿茸汤又舀了一勺送到皇上嘴边,看着皇上饮下,又送去一勺,接着道:“昨日臣妾去太后宫中问安,还听太后说想让皇后娘娘去寺庙中为您祈福。” 皇后如果离宫,这后宫便握在了姜锦手中,此事谢皇后还没答应太后,然而姜锦此刻却道:“娘娘真是有心了,皇后娘娘对皇上的心意深厚,臣妾还有得学呢。” 殿中安静,祈宁行得慢,将二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然只能装聋作哑。 其他宫人亦是沉默无声。 祈宁缓缓退出宫殿,稍舒了口气,然而走出两步,忽然看见宫门前立着一道高大威仪的身影。 身着蟒袍的祈伯璟于殿外负手而立,他背对寝殿,望着延伸至天边的宽长宫道,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 祈宁看见他的身影,下意识朝传来私语的殿中看了一眼,她不清楚祈伯璟是否听见了方才皇上与姜锦的话。 不过祈宁想他大抵是听见了,不然他也不会站在殿外,却不进去了。 祈伯璟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回头朝祈宁看来。祈宁抚了抚袖子,正要行礼,然而祈伯璟却抬手虚扶了她一下,而后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殿门口的侍卫和宫人似乎也都得了他的吩咐,无一人入内通报。 祈宁愣了一下,随后压低了声音道:“多谢太子殿下。” 祈伯璟轻挑了挑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周围人多,祈宁也没有多话。 但她与祈伯璟心知肚明,祈宁谢的是何事。 臣子递来的折子如今都是祈伯璟在批,若遇要事才送到皇上面前去。 祈伯璟若不将杨修禅请旨求娶的折子递给皇上,杨修禅便是写一百道折子都没用,祈宁自然该谢他。 二人仍能听见殿中皇上与姜锦的谈话,皇上嫌将门出身的谢皇后不会伺候人,姜锦时不时回上一句,好似说着安抚的话,实则句句含针。 祈伯璟听着自己的父皇和他宠爱的妃子议论着自己母后的不是,而他面上却仍旧挂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 然而细看之下,却见秋日照着的他的眼眸中无丝毫温和情绪。 祈宁毕竟是姜锦之女,此刻被迫与祈伯璟一起听着这些话,心中有些惭愧。 祈伯璟见她蹙着眉头,看出她心中所想,竟冲她笑了笑,小声道:“回去好好准备婚事吧,等到大婚之日,可别如此刻这般愁眉苦脸。” 说罢,也未让宫人入内通报,直接背着手安静地离开了。 祈宁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愣神。这位与她同父异母的太子兄长,她一向看不太懂他心中所想。 第93章 祈伯璟行在宫道上,仰着头颅,看着这四方的空寂的天。 晚秋的朝日照在他脸上,却无丝毫暖意,只觉得心中冷寒。 他没什么表情地收回目光,看着眼前宽阔的宫道。 这宫里的日头,远不及他宫外院子里头的秋日暖和。 他想起在那院中相会的、如朝阳般明媚的姑娘,眼神倏然柔和了下来,他浅浅提起唇角,露出了个浅淡却温和的笑。 第145章 孤独 孤独 目送祈伯璟离开后,祈宁穿过道道宫门,回到了华乾宫。 姜锦在元极宫服侍皇上,一座宫殿的主子不在,宫里常静寂得可怕。 祈宁回到自己的寝殿,于桌案前坐下,取出了纸笔,打算书信将皇上答应赐婚一事告诉杨修禅。 宫女见她展平信纸,上前为她磨墨。 祈宁写信时一向不让宫人在一旁伺候,是以宫女磨完墨便安静退了出去。 祈宁手执玉笔,思忖了片刻,开始落笔。 秋风拂过殿前檐下悬挂的玉银铃,信上书罢半纸,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清朗嗓音:“这是哪家的姑娘不守规矩,偷偷在婚前与夫家暗通书信。” 陡然响起的声音惊了祈宁一瞬,她扭头,看见一身官服的祈铮朝她走了过来。 祈铮数月前才封了秦王,在外自立了王府,华乾宫虽是姜锦的宫殿,但毕竟乃帝王后宫。 若无缘由,平日祈铮鲜少来此。此刻他突然出现在祈宁的寝殿,令她有些意外。 殿外候侍的宫人们皆知道祈宁此刻在房中,但竟然无一人通报,任由祈铮就这么闯了进来。 祈宁顾不得信上未干的浓墨,翻过信纸倒扣在桌面,用镇纸牢牢压住,搁下玉笔,抚袖起身道:“今日哥哥怎么得空来了?” 皇上前脚赐婚,旨意都还未下,祈铮便立马得知了消息,速度之快,祈宁想多半是姜锦派人告知他道消息。 祈宁唇畔含笑,眉眼弯如细月,似乎很高兴能见到祈铮,然而动作却又处处透着防备之意,不愿他看到她写给杨修禅的信。 祈铮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他轻轻挑了下眉尾,似笑非笑地地道:“不欢迎哥哥?” 祈宁道:“怎会?” 祈铮似乎不信她,没再接话。他不紧不慢地走到祈宁身前。高大的身躯逼近,祈宁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然而祈铮脚下却仍旧未停。 一双眼盯着祈宁的面容,他立在她身前,身躯几乎是贴着她在继续往前迈。 祈宁看着他分明笑着却满盛冷漠的眼眸,随着他的逼迫不得继续后退。 双腿磕上椅沿,膝盖一弯,她倏然跌坐回了木椅中。 祈铮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轻提了一下:“当心些妹妹,可别伤着。” 他说着关心的话,手掌却捏得很紧,祈宁吃痛,皱起眉头,正欲叫他放开,祈铮又突然在她出声之前松了手。 她揉了揉痛处,拉高宽袖一看,白净的小臂上已然烙下了一道模糊的红色指痕。 红色衬着雪白,分外扎眼。 祈铮瞥了一眼她的手臂,并没说话,而是长臂一伸,转而抽出了桌上镇纸下的信纸。 他向来随心所欲,在华乾宫中如众星捧月,从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祈宁一向也顺着他,但今日这信却不愿意让他看见。 “还我。”祈宁敛着眉,伸手试图抢回信,祈铮高举手臂,面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戏谑还是难过。 “妹妹长大了,都有秘密了。” 祈宁未言,站起身试着去拿,但立刻又被祈铮压着肩膀强行按着坐下了。 他站在她椅侧,左手环过她的背,按着她细瘦的肩,如将她半抱在身前。 他微微弯着宽薄的背,当着她的面扫读起信上的内容。 未干的墨模糊了字迹,有好些话祈铮都看不清楚,但足够祈铮看明白大部分内容。 读至交心之言,祈铮甚至还一字一句地慢慢悠悠念了出来。 “郎君……父亲已答应我与你的婚事……夜中思君如梦,亦请君念我,直至相见喜日,慰解忧思……” 祈铮念罢,垂眸看着祈宁,附身在她耳侧低语道:“婚前与夫家通信,我的好妹妹,你怎么如此不知廉耻?” 他嗓音带笑,语气却冷似毒蝎,祈宁侧目看着他嘴角的冷意,也提唇笑起来。 二人同父同母,容貌相似,如此一笑,面色都是说不出的冷漠又多情。 祈宁放肆道:“同母妃学的。” 祈铮闻言,面上笑意更深,眸中冷意也更深:“如此大不敬,真是放肆。这话若让母妃知道,定要扒下你一层皮。” 祈宁从他手里拿过信纸,揉成团起身将纸团扔进烧着香熏炉里,很快,纸团便被引燃。 她毫不在意道:“哥哥若不讲,母妃怎么会知道。” 祈铮坐到她的椅中,微微仰着头侧目看她:“求求哥哥,哥哥便不与母妃告信。” 祈宁回头,目光在他面上凝了片刻,似乎在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 须臾,祈宁摇头:“哥哥告吧,等母妃扒了我的皮,我血淋淋的嫁去杨家,杨大人掀开盖头发现底下是张无皮脸,再告到父皇面前去。” 祈铮听得发笑,他握着她的手,猛然将她拽近。 祈宁不得已躬身靠向他,祈铮抬手抚上她的脸,将脸庞贴上她,温热的体温传到他冰冷的脸颊,他闭眼依靠着她,仿佛一只孤独的舍不得兄弟姐妹的灰鸟。 祈铮语气难过:“你若嫁人了,从今往后,这宫里该多无趣啊。” 祈宁看着熏炉中烧起的纸火,没有推开他,她动了动唇瓣,似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却只是垂下眼眸,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她清楚,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听。 他和她的母妃,都早已成了疯子了,即便是飞蛾扑火,也要争上一争。 第146章 出嫁 出嫁 钦天监夜观星象,日查黄历,最终祈宁出嫁的婚日定在了十一月十九。 出嫁这日,华乾宫亮了一夜的灯烛。姜锦喜静,这日夜里宫人里里外外奔来忙去,难得喧杂。 天色未亮时祈宁便起了,她昨夜睡得早,本以为自己夜里会失眠,没想到竟意外睡得安稳。 宫女点燃寝殿的灯烛,伺候祈宁一层层套上婚服,佩戴华冠,为其梳妆。 这过程复杂又琐碎,祈宁耐心配合着,待一切准备妥当,天光已大亮了。 钦天监说今天是个暖日,但眼下天还阴沉着,透窗看出去,天上阴云密布,不见日光。 喜服厚重,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在身上,却不御寒,冷得冻人。 负责礼仪的女官算着时辰,满面喜庆地对祈宁道:“吉时已到了,殿下,请——” 祈宁颔首,侧目看了眼自己的宫女,宫女心领神会,偷偷塞给了女官几颗金珠。 女官乐不可支地收下,笑眯了眼,流利地道出好一长串喜庆的祝词。 祈宁回了女官一抹笑,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出了房门。 大殿中,同样盛装的姜锦正等着她。姜锦望着款步行出的祈宁,面上并没什么表情。 她眉眼间一片淡漠,褪去了往日勾人的媚意,瞧不出不舍。明明是嫁女儿,姜锦面上却既不见悲、也不见喜,冷淡得叫人有些捉摸不透。 祈宁看了她一眼,到她面前站定,垂眸行了一礼:“母妃。” 姜锦看着举止端庄的祈宁,眯了眯眼,忽而抬起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祈宁微愣,抬起眉眼看向她。 涂了红蔻丹的长指甲点着祈宁的唇瓣,那蔻丹比祈宁唇上的口脂还要艳上许多。 于女人而言,皇宫是天底下最难破的坚墙,进来了便难出去,出去了便难进来。 姜锦目不转睛地看着祈宁,仔细打量着面前这张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脸,眼神深如潭湖,仿佛这是母女二人此生相见的最后一面。 然而片刻后,姜锦道的却是:“这样漂亮的一张皮囊,便宜给了杨家,真是可惜了。” 她不像在对自己即将出嫁的女儿说话,更像是在品鉴一件上好的货物。 声音不高不低,女官听得这话,心中稍惊,但没有出声。 而周围的宫人却习以为常,垂首静默不语。 祈宁亦将姜锦的话听得清楚,不过她只是回望着姜锦的目光,同样一言未发。 姜锦似觉得无趣,说罢,便松开了祈宁的下颌:“行了,去吧。” 祈宁深深看着她,退后半步,忽而屈膝跪地,恭恭敬敬行了个叩拜大礼,低缓的声音贴着地面响起:“祈宁今后不在母妃身边,望母妃保重玉体。” 姜锦垂眸看着祈宁伏地的身影,片刻后,瞥了一旁站着的宫女一眼:“愣着做什么,还不扶公主起身。” “是,娘娘。”宫女应下,快步上前,扶起祈宁。 宫女跪地轻轻拍去祈宁喜服上的灰尘,祈宁正欲出门,姜锦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留住她:“噢,对了。” 第94章 祈宁心中微动,回头看向她:“母妃?” 姜锦勾了勾唇,难得露了抹笑:“女儿要嫁人了,做娘亲的总是不放心。” 她说着,向一旁站着的一位亭亭玉立的小宫女招了下手,那宫女款步走近,向祈宁行礼道:“公主。” 姜锦道:“除了嫁妆,娘亲也给不了你别的东西,黎画在本宫身边伺候了几年,脑子笨了点,但心却忠,你将她当作陪嫁丫鬟带去吧,有她在杨家照顾着你,本宫也放心。” 这话姜锦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时候塞给祈宁一个身边人去杨家做眼线,分明是料定祈宁不会在自己大喜的日子闹得不好看。 祈宁深知自己母妃的为人,早料到她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过这个机会。 眼下听见这话,不仅不怒不恼,反而勾起抹笑,释怀般笑了笑:“多谢母妃好意。” 她说着,淡淡扫了黎画一眼,走出了宫殿。 天上层层阴云破开,泄下一道明亮暖热的日光。祈宁踏出宫门,站在日光里,回头看了一眼。 姜锦仍立在原地,未送一步。 日光照在屋檐,光影投落地面,檐沿化作一道斜长的线,割开了地面分明的光影,也分开了这对分别站在光影中的母女。 华丽的喜服裙摆拖拽在宫殿的阴影中,长长的裙尾延伸至姜锦身前,仿佛被姜锦踩在了脚下。 祈宁深深看了一眼她冷漠又华贵的母妃,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阳光下。 仪队渐渐消失在宫道上,姜锦身边的宫女看着仍站在原处未动的姜锦,上前轻轻唤了一声:“娘娘……” 姜锦望着长天叹了口气,她抚了抚鬓发,还是端着那高贵不可欺的神色:“这天底下的女儿啊,都不可倚仗,除了叫做母亲的难过,还有什么用。” 她说着,看向宫女:“你说是不是?” 姜锦埋怨女儿,做奴才的却不能顺着话讲。宫女沉默片刻,小心回道:“公主心里,是有娘娘的。” 姜锦似觉得这话好笑,冷哼了一声,没再多言。 第147章 守门 守门 皇帝养伤养了数月,到祈宁出嫁这日,已能在宫人的搀扶下踱步慢行。 这一场伤病抽空了他的身体,方士进献的丹药吊着他的精神,身体却日渐消瘦,仅仅行上数十步便气喘吁吁。 帝王龙体抱恙,祈宁身为公主,出嫁之礼也一颗从简,不可张扬,拜别皇上皇后,一一行过礼程,公主的仪队于傍晚入了杨府。 杨府今日设宴百桌,宾客络绎不绝。 在宾客的祝贺声中,杨修禅牵着祈宁的手入了喜房,然而还没红着脸说上一句话,又被宾客起着哄拽了出来。 杨修禅料到今日自己要被宾客灌酒,趁宴还未开,急急忙忙找到了一旁和众人饮茶闲聊的李奉渊。 杨修禅把李奉渊拉到一边,偷偷摸摸地同他道:“好兄弟,待会儿开宴了,你得跟着我,替我挡着点儿酒。” 李奉渊听得这话,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不成,菀菀不让我喝酒。” 杨修禅正需他为自己两肋插刀,哪想他开口便拒绝了,急道:“怎么不能饮?上回祖父大寿,我见你陪老头子喝了一碗又一碗,着实海量,姝儿不也没恼。” 他搂住李奉渊的肩,回头看了眼那一堆闹哄哄提溜着脑袋大的酒罐子等着灌他的流氓兄弟,压低了声音道:“你得替我挡着,不然今夜我连房都圆不了!” 成婚之日不能圆房是有些惨,李奉渊也跟着他回头看了看,想了想,问道:“你族中这么多兄弟,随便拉上两个替你挡挡不就过去了。” 他说得简单,杨修禅摸摸鼻子,心虚道:“你知道,我族中兄弟大多都已成了婚,之前他们成婚时我跟着‘劝’了几杯酒,眼下他们就等着今夜报复我呢,巴不得我连新房都没进便醉得不省人事。” 李奉渊看他如此,微微叹了口气。 他朝四周看去,瞧见不远处和杨惊春笑着说话的李姝菀后,向着那方抬了抬下颌:“你去同菀菀说,她若准了,我便替你挡。” 旁人惧内惧得藏藏掖掖,他惧妹倒是惧得坦坦荡荡。 偏偏杨修禅竟也不觉得奇怪,杨修禅得了他这话,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转头就去找李姝菀了。 “姝儿!”杨修禅快步朝李姝菀走去,李奉渊站在原处,看着他拉着李姝菀不知道嘀嘀咕咕说了什么。 说着说着,李姝菀侧目朝李奉渊的方向看了过来,然后又收回了视线。 片刻后,杨修禅笑着走过来,道:“妥了!” 李奉渊微一挑眉:“行。” 婚宴开席,如杨修禅所料,他家中哪几个偏房的兄弟一杯接一杯地上前劝酒,李奉渊两只手一张嘴,帮着拦了,但没怎么拦得住。 不知道杨修禅当初是怎么灌的他族里那几个兄弟,那几人一人手里拎着只酒壶,只要杨修禅手里的酒杯一空,立马就有人替他满上。 李奉渊帮忙挡酒,几人对他一视同仁,李奉渊的杯子也几乎没有空着的时候。 饶是酒仙也架不住这么一刻不停地灌,二人撑了半个多时辰,喝得头晕眼花,实在撑不大住了。 又一杯下肚,李奉渊和杨修禅对视了一眼,杨修禅了然,找了个如厕的借口,扭头遁了。 李奉渊端着酒杯拦着他那几位流氓兄弟,继续与他们周旋,等众人等了半天不见杨修禅回来,这才反应过来新郎早已经溜进新房了。 其中一人醉红满面,大着舌头喊:“新郎溜了……走,闹、闹婚房!” 众人闹烘烘朝着新房的院子去,李奉渊抱臂站在院子门口,独自拦住众人。 众人看着人高马大的李奉渊,问道:“李将军这、这是什么意思?” 李奉渊醉笑着摇头:“赢了我,就让你们进去闹新房。” “李将军你、你这不是耍赖嘛……” 他一身杀人抗敌的功夫,几人能赢过他。 众人面面相觑,大眼瞪着小眼,一人醉昏了头,试探着往前探了一步,被李奉渊用巧劲送了回去。 众人嬉笑闹着,在门口大喊杨修禅的名字,又试图一同上前把李奉渊整个人抬走,然而统统被李奉渊轻松拦了回去。 杨惊春听说有人要闹杨修禅的婚房,忙赶来与李奉渊一同挡在了院门口:“做什么,做什么?” 她一个姑娘,今日却着一身窄袖皂靴的劲装,英姿飒爽,显然早早做好了替杨修禅守门的准备。 杨家偏房的兄弟瞧见杨惊春,晃了晃醉醺醺的脑子,道:“春妹你、你让开……” 杨惊春自然不肯,她看了一眼身旁抱臂侧倚在院门上的李奉渊,似觉得他模样帅气,双手在胸口一环,学着他的姿势靠在了另一侧的院门上。 “不让!今夜我要替我哥守院门,谁也不能过去!” 李奉渊一位气势凛然的侯府大将军,杨惊春又乃陛下下旨亲立的太子妃,若有朝一日祈伯璟即位,她便是一国之后。 这两尊尊贵的门神立在这,纵然宾客有心再闹,也不敢过于放肆。 众人无法,只好散了,回宴上继续喝酒去了。 第148章 真情 真情 杨修禅溜出来后,先去偏房洗了把冷水脸,凉水一激,浇灭了几分酒气,感觉自己清醒些后他才去见的祈宁。 婚房内,祈宁并未坐在床边安静等杨修禅,而是烧起了小炭炉,坐在茶桌边烹茶。 开门声响起,祈宁抬眸看向入内的杨修禅,浅笑道:“来了。” 夜冷天寒,室内茶香温润。杨修禅看着一身凤冠霞帔跪坐在茶桌旁的祈宁,没想到她在煮茶。 她语气温柔,熟稔得仿佛多年夫妻,杨修禅倒比她还紧张许多。 杨修禅入内,侍女关上房门,杨修禅脚下一顿,回头将门闩上了。 祈宁见此,垂眸无声笑了笑。 杨修禅清了清喉咙,佯装镇定地朝祈宁走过去,在茶桌前与她面对面坐下,问道:“怎么不坐着休息,想喝茶,可让下人来煮。” 祈宁摇了摇头:“给你煮的,茶淡,解酒气。” 她说着,左手拢着右手的宽袖,右手拎着茶壶,将煮沸的茶冲入装着一半凉茶的茶碗中,双水捧着递给了杨修禅:“尝尝。” 杨修禅没想到祈宁会为他煮解酒茶,他愣了一下,望向烛光下她美得生媚的面容,又垂下目光,看向了送到面前的白瓷茶碗。 喜服上绣着金丝银线,华丽又厚重,一层又一层的宽袖挂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叫人担心这手承不住衣裳的重量。 杨修禅忙伸手接过茶碗,两口将茶饮尽。 他喝完,放下茶碗,想了想,缓缓开口道:“其实你不用为我做这些。” 祈宁拿过他面前的空茶碗,拎着茶壶又替他斟满,道:“妻子为夫君准备解酒茶乃是分内之事,是我应当做的。” 杨修禅微微摇头:“没什么应不应当,你不必做这些琐事。” 第95章 祈宁听得这话,以为自己哪里做错了,问道:“为何?这茶煮的不好吗?” 她说着,就着杨修禅喝过的茶碗,吹了吹,用袖子挡着,轻抿了一小口。 茶气浅淡,清香醒神,没什么不妥。 她放下茶碗,疑惑地看着杨修禅。 杨修禅扫了眼印在茶碗上的唇印,耳根子有些红,他轻咳了一声,开口道:这茶很好,只是我娶你,不是为了让你在家里服侍我。” 祈宁没料到杨修禅会这样说,她笑着看他:“那你娶我是为了什么?” 二人虽结为夫妻,但心意情思却都寄在那一封封出入深宫的薄信上,面对面时倒不知如何畅言,有些说不出口的陌生感。 杨修禅安静了片刻,看着她道:“我娶你,与你想嫁给我的心意是一样的。” 是因相知、心悦,两心不移。 他神色认真,一双眼似要望进祈宁的含笑的眼底。 她怔了片刻,渐渐敛了面上的笑意。她看着杨修禅,良久未言,似在思忖什么。 沉默了许久,她终于低声开口:“有些话,我想告诉你。” 她说到这儿,有些不知如何继续,又停了须臾。杨修禅没有出声,耐心看着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祈宁垂下眼眸,望着茶桌,徐徐开口:“当初小书阁你与我往来书信并非巧合,而是因为我——” 杨修禅叹了口气,低声打断她:“我知道。” 祈宁蓦然止声,有些讶异地看向他。 杨修禅望着她的眼睛,又道了一遍:“我都知道。” 祈宁是姜锦之女,若以公主的身份与杨修禅来往,他必然对其避之不及。 是以她才隐瞒身份借小书阁交友之便以书信与他来往,待到二人交心之后,祈宁再不经意表明身份,杨修禅才会卸下防备甘愿入局。 攻心之计,虽是险策,亦是上策。杨修禅都知道。 皇位之争自古有之,宫中形势险峻,祈宁身为姜锦之女,难逃权利的漩涡。若她不为自己所谋,必然会在姜锦的手中沦为为祈铮夺势的棋子。 他并不怪她欺骗自己。 杨修禅解释道:“那日在姜家的喜宴上,我得知你便是信中友人之后,我回来一想便什么都清楚了。” 祈宁不解:“既然你都知道,为何还肯与我来往?还请父亲赐婚。” 杨修禅道:“书信虽是假的,但信中一字一句皆是剖心之言。” 祈宁不信他心中毫无芥蒂,她抿了抿唇,又道:“既然以欺瞒开局,你就不怕一切都是假的吗?” 话音落下,房中倏尔静了片刻,杨修禅闻声,抬眸看着她,声音镇定而低沉:“我不信公主对我没有情。” 祈宁心头轻颤,杨修禅又接着开口:“书阁无数友人,我是公主在无数男人之间千挑万选才选中的郎君,不是吗?” 他仿佛当真不在意祈宁骗他,又道:“就算当真一丝情意也无,等公主与我成亲之后,总有一日公主会知我是个很好的……夫君,情也总有一日会生出来的。” 他说得缓慢,字字仿佛斟酌过落字纸上,皆是肺腑之言。 祈宁望着他坦荡明净的双眸,突然起身,一只手撑在茶桌上,上身越过茶桌,弯腰吻住了杨修禅的唇。 柔软的唇瓣压上来,杨修禅怔忡地睁大了眼,手忙脚乱地扶着祈宁压向他的身躯。 润红的口脂印在他的唇瓣上,杨修禅愣了片刻后,仿佛才终于回过神,站起身,托着祈宁的腰将她横抱起来,朝着喜床走去。 他脚步有些乱,但双手却托得稳当。 祈宁靠在他胸前,忽然听见院中有宾客在闹,她侧了侧目光,道:“宾客来闹新房了。” “会有人拦着,不必管他们。” 杨修禅说着,将她放在床上,扬手拉下了床帐。 重纱落下,挡住了亲密相依的身影。 灯影摇曳,夜还漫长。 第149章 梳发 梳发 李奉渊灌了一肚子酒,又站在院门口为杨修禅守了一阵子门、吹了一阵冷风。 回府的马车里,他紧靠着李姝菀而坐,闭目将脑袋轻轻靠在她肩头,似乎有些难受。 李姝菀也不知道他是困了还是身子不适,挺直了背任他靠着,隔着车门低声吩咐前头赶马的刘二:“赶慢些,别颠簸。” 刘二听李姝菀声轻,也低低应了一声:“是,小姐。” 车速明显慢下来,闭着眼的李奉渊听见李姝菀的吩咐,轻轻勾了下嘴角。 到了府门前,李姝菀先一步下马车,李奉渊慢慢悠悠跟着钻出来。 夜深天黑,路也难行,李姝菀看着下车后靠在车壁上半眯着眼醒神的李奉渊,对刘大刘二道:“扶着侯爷。” 二人上回要扶李奉渊被他骂了回去,这回听见李姝菀吩咐有些犹豫地看向了李奉渊,想看看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李奉渊轻飘飘瞥了二人一眼,意思很明确:走远些。 刘大刘二颇有眼力见地往后退了一步,李奉渊朝李姝菀走去,轻轻往她身上靠:“你扶。” 他身形结实高大,重得要命,李姝菀不肯:“你比石头都沉,我哪里扶得住。” 话音一落,她便察觉李奉渊卸了力将身体朝她靠了过来。 炽热沉重的身躯压在身上,李姝菀忙推他胸口:“站稳,别靠着我,会摔的。” 话说着,李奉渊却不听,李姝菀只觉得靠在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自己犹如大风里的柳树,渐渐被压得越来越弯斜。 “别靠了、诶!”突然,李姝菀没站住,脚下打了个趔趄,身子一倒,眼见就要摔了,慌慌张张朝柳素桃青松手,惊呼道:“柳素、桃青!” 二人见此,齐声着急地喊了声“小姐”,急忙跑着上前。但还没碰着李姝菀,上一刻还歪着身子站不稳的李奉渊忽然抽正了身,长臂一伸,搂住李姝菀的细腰,闷笑着轻轻松松将她扶正了。 李姝菀靠着他站稳,听头顶传来笑声,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地抬头看了李奉渊一眼,这才明白过来他在戏弄自己。 她轻蹙着眉头,撇下他往府中走,丢下一句:“你三岁?” 李奉渊见她恼了,仍止不住笑,两步跟上去,去抓她的手,李姝菀抽回手躲,但还是被他握进了掌心,扣紧了细指。 柳素和桃青取下马车前挂着的灯笼,提着灯跟在二人身后。 刘二看着前头握着手并肩而行的李奉渊与李姝菀,压低声音问柳素:“柳姐,侯爷和小姐是不是太过亲密了?” 柳素不置可否,只道:“少说话,别多问。” 刘二闭上嘴,扭头又看向刘大,他朝前方并行的二人动了动眼珠,以眼神询问刘大。 刘大抱臂耸了下肩,学着柳素道:“少说话,别多问。” 刘二这才收了好奇心。 回了栖云院,李奉渊跟着李姝菀入了东厢。 杨修禅今日大喜,他为兄弟高兴,言行和平日有些不同,透着抹难得的少年气。 说白些,有些幼稚。 李姝菀没理他,入了内间,叫侍女送来热水,洗妆梳洗。 她洗净了脸,在妆台前坐下,柳素伺候她解了紧紧挽了一日的发髻,拿起玉梳替她梳发。 李姝菀透过镜子看着靠在房门处静静看着她不出声的李奉渊,道:“喝成这样,不回去沐浴休息,待在我这儿做什么?” 李奉渊还是没开口。他看了会儿,忽然走过来朝柳素伸出手:“我来。” 柳素愣了一下,将梳子交给李奉渊,与桃青收拾干净房间,默默退出去关上了门。 房中一时只剩下李奉渊与李姝菀两人。李奉渊站在李姝菀身后,动作温柔地替她一下接一下梳顺长发。 她发间抹了发油,养得黑得发亮,闻来透着股淡淡的香。 李姝菀看他动作不急不慢,透窗看了眼外面黑头的夜色,道:“夜已经深了。” 她这话便是再赶人了,但李奉渊像是没听懂,慢吞吞梳完,放下玉梳,低头静静看着她。 桌上烛火轻摇,照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睫长如羽,肤如暖玉。 李姝菀见他半晌没动静,仰起头,有些疑惑地看他。 四目相对,李奉渊抬起手,想碰她白净的脸庞,但最后,却只轻而又轻地抚上了她肩头的乌发。 他低声开口,仿佛在和她商量:“我今夜……不想回西厢。” 第150章 安分 安分 李奉渊身上还留有杨府宴上的酒气,回栖云院的途中被冬夜的冷风吹散了大半,但李姝菀仍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淡淡酒香。 他垂首看坐着的她,烛光照不入他黑沉的眼睛,本就深的眸色此刻宛如幽潭,摄人心魂。 仿佛他方才脱口而出的是一句醉话。 然而李姝菀闻着他的酒气,望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此刻清醒得很。 他并未醉,说的也不是醉话。 第96章 他今夜想留在她这里。 李姝菀轻轻动了下眉尾,好似听不懂他的话,她问他:“不回西厢,你想歇在哪里?” 李奉渊看着她,认真道:“歇在你这儿,与你共枕同眠。” 李姝菀看了眼自己并不宽绰的床,婉拒道:“床榻小,容不下你,侯爷还是自己回去睡吧。” 李奉渊不依不饶,他轻轻抚着她肩头的发:“我只有巴掌大小,留一角给我,我也能睡。” 高大的身躯立在李姝菀凳后,宛如一堵结实的高墙,将李姝菀遮得严严实实。 从李奉渊身后看去,连一片李姝菀的裙角都看不见,也不知道他怎么说得出自己只有“巴掌大”的话。 李姝菀还是不点头:“不行,你睡了,百岁睡哪儿?” 床头打盹的百岁听见李姝菀叫自己的名字,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看了过来。 李奉渊和它圆溜溜的眼睛对视了须臾,同李姝菀道:“让它睡地上。” 李姝菀听他语气认真,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和猫儿抢地睡,也亏得你说得出来。” 李奉渊俯身去嗅她发间的香气,自言自语般道:“早一日晚一日,总有一天要赶它下床。” 自那夜一吻之后,李奉渊就再也没与李姝菀亲近过,只偶尔私下里碰一碰她的手,握在掌中揉一揉,除此外,李奉渊恪守礼节,再没逾矩。 总觉得有些事要等三书六礼之后,才算不唐突了她。 偏偏杨修禅今日赶在他前头成了亲,看着兄弟洞房花烛,李奉渊若说自己不眼馋,必然是假话。 他又何尝不想将自己与李姝菀的名字早早共写在一纸金字红纸的婚书上。 只是眼下朝堂不稳,若要成亲,还得等上一等。 可李奉渊毕竟是个年轻气盛的男人,情窦初开,血气方刚,日日望着自己心上人,情至深处,便想想拥着她,想亲吻她,想与她行他梦中所梦。 李奉渊想起梦中景,滚了滚喉结,倾身俯首,又低又沉地唤了她一声:“菀菀……” 炽热的唇落在她秋水般的眼眸上,李姝菀下意识闭上眼,察觉到他在自己的眼皮上轻轻啄吻了一下。 只一下,那柔软的唇瓣又退开了。 他一举一动克制隐忍,好似请求,但不得她答应却又不肯罢休。 李姝菀睁眼,仰头看着头顶那双目光沉沉的眼,问他:“你睡觉安分吗?你若吵闹,我便把你踹下床去。” 李奉渊静了一瞬,才听出她这是答应了。 他浅浅扬起唇角,轻笑着保证道:“安分,比你的猫儿安分。” 李姝菀轻轻扬眉,也不知道信没信他的话。 她从盒中取出香膏搽脸,李奉渊闻着她满身浅淡好闻的膏脂香气,忽而想起什么,抬起自己的手臂闻了闻。 不难闻,也不好闻,衣裳上飘着一股烈酒气。 他皱了下眉头,起身绕去了屏风后。 水声响起,李奉渊脱去外裳,用盆中剩下的水将自己洗了个干净,片刻后,等身上闻不到酒气了,他才湿着额发走出来。 李姝菀已经上了床塌,她靠坐床头,身上仅着着雪白的中衣,及腰长发顺亮如瀑,柔柔披了满身。 李奉渊与她相视,压下胸腹燥气,熄了蜡烛,朝床塌走去。 百岁被他抱下了床,它喵喵叫着,吵吵嚷嚷不情不愿地去了炉子边蜷着,半边睡得温热的枕头被李奉渊抢了去。 李奉渊放下床帘,掀开软被,与李姝菀一同躺下。 除了前些年行军打仗,李奉渊身边几乎从没睡过人,此刻与李姝菀同床共枕,李奉渊几乎能听见自己胸腔中剧烈的心跳声。 他缓缓伸出手,摸到李姝菀垂在一侧的手掌,牢牢扣在掌心,轻轻放在了自己胸口。 咚、咚、咚…… 一声一声,李姝菀觉得自己的手骨都跟着他的心脏在震。 “松开我,吵得很。”李姝菀没睁眼,试图抽回手,李奉渊不肯,反倒抓着她的手送到自己唇边,轻轻亲了一下她萦绕着香脂气的柔嫩指尖。 李姝菀缓缓睁眼,侧目看他:“不是说会安分。” 床帘挡住了月色,李姝菀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吻在手背上的薄唇轻轻勾了起来。 他似乎偷偷在笑,李姝菀并没有听见笑声。 李奉渊咬她指骨,嗓音有些低哑:“骗你的。” 第151章 不安分 不安分 李姝菀的床塌不大,刚好够躺下她与李奉渊两人。 二人的身体若有若无地贴着,李姝菀里侧是墙,外侧是李奉渊,中间仅留了一掌之距,她想躲都没地方滚。 李奉渊握着她的手,察觉出她想抽出去,侧目看向她。 习武之人,一双眼自小练起,比起夜里难以视物的李姝菀,李奉渊更能看清昏暗夜光中她隐隐若现的面容。 她微蹙着眉头,一双眼明净如清泉,正盯着他看,似乎在恼他说骗她。 她微微挣动着手,李奉渊半点不松,她问他:“将军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李奉渊嘴上道得无辜,却又翻了个身,侧躺着面向她。 李姝菀哪里还会信他,她侧目睨他,动了动被他抓着亲吻的手:“不做什么就松开,何必抓这么紧。” 李奉渊闻罢,竟然当真松开了她的手,不过还没等李姝菀放松警惕,他那手又摸索着轻轻掌住了她的腰身。 宽大炽热的手掌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衣裳贴上她的腰,烫得灼人。 李奉渊察觉到了,语气含笑地低声道:“颤什么……” 他举止轻浮,还好意思说她。 李姝菀很快平静下来,她轻抿了下唇,去拉腰上的手,训猫似的训他:“堂堂大将军,说话怎能不算话。手拿开。” 可她的力气哪里拧得过李奉渊,李奉渊闻罢,不仅未松手,还又紧了紧力道。 纤纤细腰,盈盈一握,李奉渊今日算是明白此为何意。 他于昏暗中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姝菀的面容,手不舍得松开,却也暂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像是在忍着什么。 李姝菀听见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了些,仍旧克制而压抑,并不很明显,但在这寂静的深夜,如此近的距离,足够她听清楚。 他既然没动作,李姝菀便也勉强让他将手搭在自己身上,闭上眼打算睡觉,不再管他了。 然而她合眼没一会儿,李奉渊忽然又动了起来。 “菀菀……”李奉渊喊了她一声,声音沉而沙哑。 这一声之后,他仿佛再忍不住,生着粗茧的手掌蓦然,毫无征兆地触及到了衣裳下细腻柔软的肌肤。 李姝菀好不容易才酝酿出半分睡意,终于又被李奉渊搅醒,她不胜其烦,用力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 “做什么?拿出去。” 她力气重,李奉渊手掌顿了一瞬,但也仅有一瞬,紧接着便用粗糙的掌纹细细磨蹭起她腰上的细皮嫩肉。 他没有说话,只是动着手,粗茧滑过皮肤,不可忽视的酥麻痒意从腰侧蔓延开,李姝菀敏感地打了个颤,半醒半梦的瞌睡顿时全醒了个透,耳根子倏然红了。 李姝菀轻喘了口气,强行去拽他的手,李奉渊顺势抓住她的,将她的手朝他自己身上拖。 他扣着她纤细的手指。李姝菀心头一颤:“你……” 李奉渊紧紧朝她靠了过来,气息不稳道:“菀菀……” 炽热结实的身躯亲密无间地贴着她,他身形高挑,此刻微蜷着身体依偎着她,脑袋靠在她耳侧,压住了她浓密的乌发。 他说着要她帮忙,却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将她困在靠墙的床架与他的身体之间,强硬地拉着她的手。 李姝菀知他不会安分,但没想到会不安分到这个地步。 往日恪守的君子之礼,他此刻倒是忘了干干静静。 李姝菀难得羞赧,朝里侧偏过头,忍着没作声。 李奉渊察觉到她偏过了头,薄唇贴着她的耳廓,带着粗气低声道:“转过来。” 李姝菀没有听,她恨不得把脸埋进床架子里。 李奉渊伸手另一只手捧着她的侧脸,强行掰回她的头,张嘴轻轻咬上了她的唇。 “别躲,菀菀。” 他声音含糊,语气放得极其温柔,炽热的喘息萦绕唇齿间,李姝菀敌不过他,认命地叫他亲。 他咬着她的唇,扣着她的手掌。 床帐里热意越来越盛。 …… 就如曾经那个绮丽的梦境中,轻而又轻的一声。李奉渊…… …… 过了片刻,他低头在她额间轻轻落下轻轻一吻,将脸贴着她亲昵地蹭了蹭,这才终于松开她。 炉子边的百岁听见动响,睁着一只眼瞅他。 李奉渊点燃半只灯烛,绕去了屏风后。水声响起,他稍清洗了,很快又拿着打湿了的软棉帕出来。 李姝菀不声不响从里侧挪到了外侧,床帐还垂着,她只将一只手伸出了床帐,纤纤手臂搭在床沿,晾在外面。 第97章 她将袖子高高挽至了肘间,露出白净如玉的小臂和手。 他掀起床帐,看见李姝菀脸朝着里侧,并不看他,像是在生他的气,不过李奉渊执她手时,她却也没躲开。 李奉渊坐在床边,拿帕子替她仔仔细细地擦着手掌,指缝也没遗漏。 他知她喜净,擦过一遍回屏风后搓干净帕子,折身回来又握着她的手擦了一遍,这才道:“好了。” 李姝菀还是没说话,她动着手指,轻捻了捻指腹,感觉手掌干净清爽了,手一缩,收回被子里,翻了两圈滚回了床塌里侧。 李奉渊低笑出声,将帕子随手往桌上一扔,上了床塌,落了下床帐。 他怕自己又忍不住,没靠李姝菀太近。 他抓着她酸累的手掌,就这么捧在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捏着,安静地闭上了眼。 他唇畔带着笑,低声道:“好梦。” 第152章 分寸 分寸 自李奉渊尝到甜头,每隔三差五的夜里他便要赖在李姝菀这儿宿下。 每过上几日李奉渊一早便从东厢出来,院里伺候的下人也渐渐察觉出了端倪,但谁都不敢多话。 宋静知道此事后,最为大惊失色,操心操得隆冬时气上火。 但即便如此,他也并未倚老卖老端着半个长辈的架子到李奉渊跟前去教训他,而是言辞委婉地劝告了李奉渊几句。 话里话外都叫他克己节制,别闹大了,叫外人知道了,有损李氏名声。 李奉渊听着宋静的劝告,只当他过于操心,并没多想。 又几日过去,李奉渊变本加厉,竟然连着两晚都宿在李姝菀那儿,宋静知晓后又劝了好半天。 人年纪大了,唠叨话叠了一句又一句,李奉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耐心听着。 白天听完,夜里他随口和李姝菀说起宋静劝他的事。 年底将尽,江南今年的账册子收了上来,李姝菀正照着灯烛在拨算盘看账本。 她听得他的话,停了打算盘的手,若有所思地挑着眼尾看他。 李奉渊看出她有话想说,止了话头,问道:“怎么了?” 李姝菀看着他那难得糊涂的神色,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又没有说出口。 她收回目光,玉指继续拨着算盘,开口道:“宋叔既然多次劝你,你就该听劝才是。” 李奉渊热气方刚,听得了劝就有鬼了,当日夜里,他又宿在了东厢。 做不做什么另说,他如今总要贴着软香温玉才睡得好。 翌日,李奉渊去军营,午间回来得早,准备和李姝菀一同用膳。 刚进东厢的门,恰巧撞见府内的郎中在给李姝菀号脉,而宋静在一旁面色担忧地看着。 李奉渊见宋静神色严肃,心里慌了一慌,快步走近,问李姝菀:“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李姝菀看他眉头皱着,摇头安抚道:“无事,只是宋叔不放心,叫郎中来号一号平安脉。” 这平安脉前些日才号过,今日又看诊,必然有所原因。 郎中一番望闻问切,收了腕枕,李奉渊忙问:“如何?” 郎中语气和缓道:“回侯爷,小姐身体康健,并无碍。” 李姝菀听见这话,转头笑着看向宋静:“宋叔现下能否放心了?” 宋静眉头还是未松,他低声问郎中:“小姐的脉象,只跳了一道吧。” 这话问得委婉,郎中怔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宋静话中之意,李奉渊听完,也愣了一愣。 郎中看了眼端庄坐在椅中的李姝菀,回道:“是,只一道脉象。” 他说罢,顿了顿,又道:“不过若是……也至少需两三月脉象才会有所变化。” 宋静一口气未松一口气又提起,他缓缓叹了口气,让侍女送郎中离开了。 李奉渊看着宋静浇愁的眉眼,总算明白他频频劝他的深意。 原来是担心他让李姝菀有了身子,弄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主子出来。 李奉渊今日回来提前让人传了话,说午间要回府用膳。 宋静这个时候请郎中来,恐怕是故意让他撞见,存着提点他的心思。 郎中出了门,宋静一脸不放心地看向李奉渊:“侯爷……” 在宋静眼里,如今的李奉渊已不再是从前的小少爷,他在军营里历练了一遭,风沙刷洗过一身皮肉,如今的他就如从前的李瑛一样,是个威严但但有些粗糙的男人。 而由宋静看着长大的李姝菀仍是千金贵体,还是个须得爱护宠溺的姑娘。 和杨修禅一样,宋静也莫名担心李奉渊不小心将李姝菀欺负了去。 听见宋静叫自己,李奉渊心底蓦然升起半分羞愧之意,他欲盖弥彰地轻咳了一声,保证道:“知道宋叔,我有分寸。” 宋静看他总算把自己的话放在了心上,这才稍微放下心,出门去厨房传膳了。 李奉渊在李姝菀旁边的椅中坐下,饮了口茶,他想起昨晚李姝菀欲言又止,问她:“你是不是昨晚便知道了宋叔话中之意。” 宋静叫李奉渊不要闹得外人知晓,而这府中里里外外百来张嘴,宋静一一都看得严,仆从们不敢张着嘴巴在府外乱论主子的长短。 李奉渊和李姝菀都是聪明人,在外知道避嫌,即便偶尔举止稍密,在外人看来也只是一对情谊深厚的兄妹。 里外严加防守,如何会闹得叫人知道。 现在看来,他不过是担心李奉渊弄大了李姝菀的肚子,如此便是想瞒也都瞒不住了。 李姝菀轻轻挑了下眉,无辜道:“宋叔话都讲得这样明白,你还听不懂,我有什么办法。” 李奉渊没说话,默默端着茶饮。 李姝菀悠悠靠在椅子里,看着他有些不自在的神色,道:“不过眼下既知利害,总该听宋叔的劝了吧。” 李奉渊喝了两口温茶,沉默片刻后,还是那话:“不,我有分寸。” 第153章 再别 再别 冬风涌,霜雪落,十二月的天一日比一日寒。 十二月中旬,沈回准备离京,回南方与家人过年。 本来他月初便打算启程,结果被京中权贵邀入门府做客,绊了些时日,这才捱到月中迟迟出发。 再不动身,怕就赶不上除夕团圆了。 好友离京,李姝菀与杨惊春为他设了饯别酒,午间在城门处为他饯行。 沈回的马车在旁边停着,酒前离别话都已说尽,临别时倒相顾无言。 李姝菀侧目看向柳素,柳素上前,将手中拎着的包袱拿给李姝菀,李姝菀递向沈回:“我知你冬日要走,匆匆让府中的绣娘做了两身毛氅,不大精细,但厚实暖和,你带上,路上御寒。” 今日天公行善,未降大雪,但风却急。 一阵接一阵的寒冬邪风,刮得双颊生疼。李姝菀披着裘氅,将自己裹得严实。沈回和杨惊春身子骨强劲些,只穿着一身冬衣。 李姝菀送的衣裳,倒正好给沈回用上。 沈回看着李姝菀手中的包袱,愣了一瞬,心中有些动容,面上浮现出了一抹些许羞赧又真诚的笑。 他不想在离别之际负李姝菀的好意,是以没有推辞,双手珍重地接了过来:“多谢,路上我会好好穿着它。” 杨惊春见此,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自己袖中取出了一只鼓鼓囊囊的荷包。 其中细珠撞响,些许闷沉,听声音,应是一袋子金珠。 她看沈回抽不出手,直接将荷包挂在了他的腰佩上:“我不知你缺什么,便替你准备了些盘缠,你路上花。” 钱财之物,过于贵重,沈回不愿受下,立马就要婉拒。 杨惊春知他性子耿直,抢先嘱托道:“万一你不幸在途中遇上劫道的匪徒,便把这钱散出去消灾,千万不要以命相抗。你要好好拿着,我这是替你多备了一条小命。” 她语气认真,沈回忍俊不禁,思索了须臾,才点头应下:“多谢,我定会好好收着这条命,不让劫匪打了去。” 这一别,再相见不知又是何年。 沈回将东西放上马车,杨惊春不舍地问他:“阿沈,你过完年,今后还会来望京吗?” 高天薄云间,孤鸟一声高鸣,托雪远去。 沈回轻轻抿起唇角,露出了一个不舍但温柔的笑:“应当……暂且不来了。天地高阔,人生苦短,我想去世间的别处看看。” 细雪轻轻飘落,沈回上马车前,最后看向仍站在原地的二人。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李姝菀身上,似有话想和她说,但最后他却只是冲着二人摆了摆手,担忧道:“回去吧,马上下雪了。” 二人摆手示意他上车吗,沈回眼角有些湿润,他低下头轻轻擦了擦,钻进了马车。 车轮徐徐滚动,杨惊春看着沈回的马车逐渐隐入出城的人群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可惜地同李姝菀道:“阿沈是个很好的人,你不能同他在一起,我总觉得有些遗憾。” 第98章 李姝菀轻轻点头,附和道:“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杨惊春还不知道李姝菀与李奉渊的事。李姝菀说着,挽着杨惊春的手朝停在街边的马车走去,想了想,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几句耳语间,杨惊春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了又变,十分之精彩。 茫然之中夹杂着疑惑,疑惑里又参杂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顿悟。 杨惊春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瞠目结舌地看着李姝菀,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声。 李姝菀见她神情多变,觉得有些好玩,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轻点了下头:“便是你听见的那样。” 杨惊春呆站在原地,微微张着嘴巴,神色空白地看着李姝菀。 她仿佛丧失了言语,就这么呆滞地看着李姝菀,过了好一会儿,最后难以控制地惊叫出声:“啊?!啊——?!!!” 她声量拔得比天上的鸟鸣还高,周遭的路人好奇地朝她们看过来,李姝菀伸手捂她的嘴:“嘘——你小声些。” 杨惊春嘴巴哆哆嗦嗦:“菀、菀菀……你……” 李姝菀无辜地眨了眨眼,抚着她的背,等她冷静下来:“惊春,呼吸,别憋着。” 杨惊春从小到大读了那么些书,自以为少有几本学进了脑子,然而这一刻,多年读过的道法礼教和圣贤之言全在她脑中打着圈地浮现。 今遭杨惊春突然明白天都塌了是何种滋味,她望着李姝菀,声音抖如琴弦:“菀菀,你、你……你要不还是和我一起嫁给阿璟吧……” 她牢牢抓着李姝菀的手,嘴巴一瘪,势要将李姝菀从歧途拽回来:“不然,不然……嫁给我哥……我爹都行啊……” 第154章 暗喜 暗喜 午后,雪渐渐大了。 冬日天暗得早,李奉渊在军营处理完今日公务,准备早些回府。 周荣收拾收拾,打算与他一道回去。 周荣拿着两把伞站在檐下,抬眼一看茫茫飞雪,叹道:“才坐了片刻功夫,这雪又下起来了。” 话语间热气成雾,他抖了抖肩,吐出口热气:“真冷啊。” 李奉渊一身铁骨,难得也觉得寒,他应和道:“是有些冷。” 他嘴上喊冷,却是伞也不打算撑一把,抬腿就要步入雪中。 周荣见此忙拉住他,将伞撑开了递过去:“将军,伞。” 李奉渊打小便不爱撑伞,嫌麻烦,如今这习惯也没变过。 他正要拒绝,周荣往他左腿看了一眼,神色有些担心,放低了声音道:“撑着吧,免得雪水湿了衣裳,夜里腿疼。” 李奉渊听得这话,沉默一瞬,这才伸手接了过来。 周荣撑开自己的伞,与他一起往军营外走,边走边道:“上个月这时候,常先生托人捎来了封信,问我您的腿怎么样了,我回信说老样子,还是一变天就疼。” 当初军队从西北回望京时,常安并没跟着一起回京。他老人家心系百姓,领着一帮子徒弟云游行医去了。 李奉渊听周荣提起常安,问道:“常先生现在何处?” 周荣缓缓摇头:“不知道,他老人家一贯神出鬼没的。南方前不久起了一小场疫病,来信时他正在南方行医,不过后来南方疫病已止,我回信过去后,隔了几日派人去打听,听说人朝北来了,究竟去哪儿了也不清楚。” 周荣思忖着道:“不过我见他信中忧心您的伤病,估摸着他应当今冬会来望京一趟看看您的伤。” 到了 到了辕门外,二人各自上马,李奉渊同周荣道:“这几日派人南下打听打听,若找着人,请常先生来我府上一趟。” 周荣闻言,估摸着他身上的旧伤又犯了,连忙应下:“好,我明日便派人沿着南下的路去打探消息。” 李奉渊冲周荣点了点头:“行,走了。” 他说着,一夹马肚去了。 周荣看着撑伞迎风而去的李奉渊,叹了口气,也往家里走。 不过他驾马跑出两步,心里总放心不下,掉转马头折身回了军营,点了几名亲兵,当即让他们收拾东西南下探听消息去了。 李奉渊回到府中,才得知李姝菀一早就出了门,但她去了哪儿,仆从却都不清楚。 李奉渊站在东厢外,同檐下洒扫的侍女道:“去请宋管事来书房。” 侍女应下,放下苕帚,拿了把伞跑去请宋静。 李奉渊将伞伸出檐外抖了抖雪水,合上伞,靠在墙侧,入了书房。 宋静来时,李奉渊坐在案前,手中执笔,不知在写什么东西。 书房里炉子熄着,宋静见此,忙叫人来烧上炭,又支起架子挂上茶壶煮上水。 李奉渊手中笔没停,垂首问他:“宋叔,你知道小姐去哪了吗?” 这府中时宋静大大小小都清楚,他关上正对着炉子吹的窗,回道:“回侯爷,小姐一早去为沈公子……” 宋静年纪大,话也说得慢。李奉渊听见“沈公子”三个字,倏然皱起眉头,截断了宋静的话:“沈回?” 宋静听他语气突变,点了下头:“是。” 一提起沈回,李奉渊总沉不住气,仿佛羊圈破了还要防着狼的牧羊人,变得警惕万分。 他搁笔站起来,抓起桁架上的厚氅便往外走,边走边问:“去了何处?” 看他这急匆匆的样子,是打算出府去抓人。 宋静见他误会,忙出声拦住他:“侯爷别急,小姐今日是去为沈公子送行,估摸着待会儿就要回来了。” 李奉渊脚步顿住:“送行?沈回要离京?” 宋静忙解释道:“是,马上年底了,沈公子要回南方与家人过年,今日启程。” 李奉渊听得这话,微微皱着的眉头蓦然松开了。 他折身回来,将厚氅挂回衣桁上,语气也转了个弯,倏然平静了下来:“怎么这么急就要走?都还没请他来府上坐上一坐,他便要离开了。” 话说得惋惜,可语气里笑意便是年老耳聋的宋静也听得出来。 沈回在京中待了这么久,李奉渊若当真有意请人做客,早把人不知请来了几回了。 宋静有些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他将李奉渊随手挂上的厚氅取下,规规矩矩挂好,暗忖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如此小孩子气。 李奉渊坐回椅中,体贴道:“小姐的朋友离京,她必然心中难过,晚上叫厨房多做几道她爱吃的菜。” “好。”宋静应下,他又道:“既然都做了,不如也多做几道您爱吃的吧。” 李奉渊有些疑惑:“我?” 宋静轻声揶揄道:“您难得高兴,也做上几道,喜上添喜。” 李奉渊听得这话,浅浅提起薄唇,失笑不语。 好不容易把沈回这尊大神请走,他心中的确畅快,连腿似乎都不觉得疼了。 第155章 威胁 威胁 李奉渊若只想知道李姝菀的去向,只需派下人跑去问宋静一声即可,不必专门唤他来书房。 宋静想,李奉渊必然有其他事要吩咐他。他低声问:“侯爷是否还有别的吩咐?若没有,老奴这就去吩咐厨房提前备上晚膳。” 李奉渊道:“是有件事。” 他说着,看了眼围在炉边煮茶的仆从。 宋静心领神会,转身对仆从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仆从应声,安静退了出去,带上了书房的门。 房中骤然安静下来,李奉渊听见门外脚步声行远后,这才开口:“宋叔,你去钱库里支笔钱出来,封箱装好,我之后要用。” 李奉渊在朝中,少不了用钱的时候,宋静没多想,只问道:“侯爷,此次支多少?” 李奉渊思索了须臾,没直说,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个庞大得骇人的数。 李奉渊从未需用过如此大的一笔钱财,宋静见此,略微睁大了双目,满面惊色。 “这……”宋静怔忡道:“侯爷,银还是金啊?” 不论金银,这数都能让侯府荡上一荡了。 李奉渊搁下笔,将纸揉成团递给宋静,放低声音道:“金。” 宋静接过纸团,走到炉边,提起炉子上的茶壶,将纸扔进炉中烧了。 李奉渊嘱咐道:“这事你亲自去办,别让旁人知道。” 宋静闻言,面上忽而显出些许犹豫之色,似有话想说。但迟疑片刻,他又将话默默咽回腹中,垂首道:“是,老奴知道了。” 李奉渊察觉到宋静欲言又止,正准备开口问,但心中稍一思索,很快便明白了过来。 府中的账和江南的产业如今都是李姝菀在管,田产旺铺,事务繁杂,一应靠她操劳。 李奉渊问宋静:“此事是不是要先同小姐说一声?” 李奉渊一家之主,他要支取账房银钱,自然轮不到宋静说个不字。 但若不提前知会一声李姝菀,又说不过去。 第99章 宋静听李奉渊想明白,略微松了口气,他展开皱着的眉头:“如此自然是最好。” 李奉渊颔首:“好,等她回来,我去与她说。” 他提笔继续写着此前未写完的信:“无事了,宋叔你忙去吧。” 宋静道:“是。” 杨惊春好不容易出趟府,与李姝菀在街头逛了好一阵子都不舍得回去。 她自己不舍得回,也不让李姝菀回。在她眼里李府如今是熊窝蛇窟,李姝菀一回去,便会被李奉渊啃得渣都不剩。 她心里盘算着事,拖着时辰捱到用晚膳,跟着李姝菀一道去了李府。 恰巧,李奉渊让厨房备了一桌子好菜,招待她绰绰有余。 半大不小的圆桌上,杨惊春故意坐在了李奉渊与李姝菀之间,如同楚河汉界将二人分开。 李奉渊与李姝菀一般坐得近,侍女上菜时习惯将李姝菀爱吃的菜摆在了李奉渊手边。如今李姝菀被杨惊春拽着坐到了李奉渊对面,连爱吃的菜也夹不到。 李奉渊指了指几只盘子,同侍女道:“端到两位小姐面前去。” 杨惊春捧着碗,嘴里嚼着饭菜,一双眼盯贼似的盯着他。 李奉渊被她盯得莫名,奇怪道:“看我干什么?” 他说着,还给杨惊春和李姝菀各盛了半碗汤,兄长倒是当得有模有样。 杨惊春不买他的账,冷哼了一声:“你心知肚明。” 李奉渊越发疑惑,抬眸看向李姝菀。李姝菀端着碗喝汤,不吭声。 她被杨惊春念了一下午,好不容易耳朵静下来,可不想自找麻烦。 吃完饭,趁着李姝菀暂时不在,杨惊春将李奉渊拉到了一边。 她环着双臂,压低了眉,神色不愤地盯着他:“我都已知道了。” 她说完这句就没了下文,似想等着李奉渊自己画押招供。 当初杨修禅上门来揍李奉渊时,也是这副咬牙切齿的神色,兄妹二人的神色简直一般无二。 李奉渊看了眼杨惊春抱在胸前的双臂,似担心她和兄杨修禅一样一言不发便动手,脚下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半步。 他垂着眼皮子看她:“知道什么?” “你心里清楚。”杨惊春目光如炬,说着又一声冷哼。 她今日苦口婆心劝了李姝菀一下午,没劝得李姝菀回头,只好找上李奉渊。 她满篇胡话张嘴就来:“我已与菀菀商量好了,菀菀今后要同我一起嫁给阿璟。你心里的龌龊事,就不要再想了。” 李奉渊眉头一皱,不等开口,杨惊春眯眼睨着他,下颌一抬,威胁道:“你若还肯好好恪守本分做菀菀的哥哥,今后菀菀与我一起入了宫,我在阿璟面前说几句好话,过上一年半载,便还能让你见上菀菀一面。若你仍执迷不悟,等菀菀入宫,你保你今后便再不能见到她了。” 她言之凿凿,说得煞有其事,李奉渊垂眸盯着她看了片刻,忽而屈着食指朝她额头敲去。 杨惊春手快,抬掌一拦,拦得准,然而也只拦住一下。 李奉渊翻腕格开她的细掌,结结实实请她额头吃了个爆栗。 “咚”的一声,响响亮亮。 “唔!”杨惊春痛哼出声,皱着眉头抬手一摸,摸到额头渐渐肿起个小硬包。 她双眉一竖,直呼其名道:“李奉渊,你、你罔顾礼法,还不思悔改!我要告诉爷爷!” 杨炳于李奉渊如师如父,杨惊春搬出老头子,想着至少能吓他一吓,叫他收敛了心思。 哪想李奉渊半点不惧,还从从怀里掏出封信:“去吧,恰好,顺便帮我将这信带给师父。” 杨惊春捂着额头,不肯接:“信里写的什么?” 李奉渊糊弄道:“写的我已知错,向师父坦白罪行,改日登门负荆请罪。” 杨惊春不信,狐疑地瞅着他:“当真?” 李奉渊道:“当真。” 杨惊春迟疑地伸手接过,看了眼装得严严实实的信封。 她还想再说什么,李姝菀忽然来了。 杨惊春将信随手往胸口一塞,撇下李奉渊,瘪着嘴巴朝李姝菀走去,告状道:“菀菀,奉渊哥哥弹我脑瓜崩——” 她露出肿起小包的额头给李姝菀看,李姝菀凑近仔细一瞧,心疼地“呀”了一声,担心道:“怎么肿成这样,疼不疼啊?” 杨惊春硬挤出两滴泪:“疼得要命。” 李姝菀蹙眉道:“桃青!快去叫人取些冰来,再拿块厚实的棉布。快些。” “是,小姐!”桃青听李姝菀语气担忧,忙应下。 李姝菀扶着杨惊春到椅中坐下,扭头看向李奉渊,不问缘由便是一通怪罪:“侯爷好大的架子,竟还动起手了。” 李奉渊难得见李姝菀生气,他倚在房柱上,道:“她威胁我。” “我没有。”杨惊春不认。她一字一句都是真心,当真想让李姝菀与她一同进宫,怎能算威胁。 杨惊春坐在椅中,双手抱住李姝菀的软腰,将下巴抵在她身前,抬起脑袋眨巴着宛如清湖的眼眸看她:“菀菀,你不要信他。” 李姝菀心偏到天边去,伸手将她鬓角碎发别在耳后,柔声道:“你说没有,自然是没有。” 杨惊春心头舒坦,她偏着脑袋靠在李姝菀胸前,可怜巴巴地蹭了蹭:“菀菀,好疼——” 李姝菀安抚道:“一会儿取来冰块,用帕子包着敷一敷就不疼了。” 李姝菀伸出手想碰杨惊春的额头,又怕弄疼了她,回头轻瞪了李奉渊一眼,埋怨道:“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李奉渊看李姝菀疼杨惊春和疼女儿一样,提醒道:“她的拳头比修禅还重,身子硬实着,没那么虚弱。” 杨惊春正要反驳,李姝菀先开了口:“胡说八道,惊春一贯娇弱。你那手劲,沙包也经不住你揍。” 李奉渊无力辩解,叹了口气,承认下来:“好,怪我,是我没分寸……” 第156章 呷醋 呷醋 天光徐徐沉没西山,暮色暗淡,时辰已经不早。 杨惊春缠着李姝菀撒了好一通娇,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李姝菀将杨惊春送上马车,回到东厢,看见内间亮起了烛光。 桌案旁,李奉渊靠坐在她常坐的梨木椅中,微斜倚着身子,手边摆着茶盏,捧着她合算了好几日还没算完的年账册子,正颇闲暇地翻看着账本。 房中炭炉挪了个位置,搁在他左腿旁,百岁也蜷着身子在他脚边睡着。 他倚着她的椅,烤着她的炉火,饮着她的好茶,一个人自在得如在他的西厢, 见李姝菀进门,李奉渊合上手中账本,道:“回来了。” 柳素和桃青本准备伺候李姝菀梳洗,瞧见李奉渊在,二人知道没她们的活计,识趣地退了下去。 今日在外奔走一日,李姝菀也有些累了,连身上的大氅都觉得重得压肩。 她抬手去解脖颈处的系带,那带子仿佛缠死了,好几下都没解得开。 李奉渊起身走到她面前,拉下她的手,道:“抬头。” 李姝菀垂下手,微微仰起了下颌。 李奉渊偏着头,低眸看她,长指动了几下,灵活解开系带的死结,取下她身上的大氅。 外边正下着雪,皮氅下摆被雪水浸出了深润湿色,有些沉。 此刻肩头骤然一松,李姝菀展开眉心,轻舒了口气。 李奉渊难得见她乖乖听话,没忍得住,屈指在她下颌处轻轻挠了两下。 些许酥痒传来,李姝菀偏了偏下巴,拍开了他作弄的手。 李奉渊轻笑了声,抖了抖大氅上化开的雪水,挂在了衣桁上。 李姝菀看得出他此刻心情不错,只是不知道他在欢喜什么。 李姝菀在妆台前坐下,对着铜镜取下耳坠。 李奉渊立在她身后,伸手取她发髻间的钗环,忽而道:“我听宋叔说,沈回今日南下回老家了。” 他语气平静,然而李姝菀透过铜镜看他,却见他唇边若有若无地挂着笑意。 李奉渊没听见她应声,揉了揉她发红的耳垂,又问道:“他明年还来望京吗?” 朋友别离,总叫人伤怀。李姝菀轻叹了口气:“不来了,他说天地浩然,想去周游人间。” 李奉渊听见这话,低声闷笑。 他笑声刻意压得低,但还是叫李姝菀听见了。她望着铜镜中的李奉渊,开口道:“我交心之友不过寥寥几人,如今少了一位推心置腹的友人,你就这样开心?” 她神色不满,李奉渊勉强止住笑意,口不对心道:“怎会,你不好受,我自然也替你难受。” 李姝菀不信他的话,她抿了抿唇,看着当真因沈回的离开而伤感万分。 李奉渊见她沉默不言,抬起她下颌,自身后低下头看她。 深邃目光直直望入她盛着烛光的明净双眸,他嗓音微沉:“今日为他送别时,你哭了吗?” 装过黄天大漠的宽阔胸怀一遇上沈回便只剩下瓜子大,沈回离京,李姝菀哭没哭李奉渊都在意得紧。 第100章 临别前,好友三人于桌上饮罢饯别酒,李姝菀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多少湿了眼眶。 不过李姝菀好面子,不想回答这话,回避道:“问这做什么?” 李奉渊动了动拇指,轻轻摩擦着她白净的下颌,心里已明了答案。 看来是掉了眼泪。 他没再多问,替她拆了发髻,用玉梳梳顺了长发。 门外柳素叩响房门,道:“小姐,浴房热水已备好。” “知道了。”李姝菀回道,她起身欲去浴房,然才推椅站起来,李奉渊忽而伸手扣住了她的腰。 他往前半步,长腿一伸,抵入她靴见,将她困在他与妆台前,捧着她的颈一言不发地低头吻了下来。 这吻来得有些莫名其妙,高大结实的身体紧压着李姝菀,她被迫仰头,神色有些怔忡,直到唇上被啃了一下才回过神。 他口如野兽,牙齿坚硬,这一下咬得李姝菀有些疼。 她睫毛颤了颤,望着李奉渊幽深的双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这是因沈回的事在呷醋。 于情之一事,他从来不是大度的人。 心里的情得不到满足,便急需肌肤之亲得以慰藉。 不知情时想问清楚,求得答案心头又不痛快。李奉渊的心思着实有些曲折难猜。 他吻得深,却并未纠缠,须臾便松开了她。 李姝菀单手后撑着桌沿,轻喘了口气,她摸着湿唇上他咬下的齿印,蹙起眉心瞧他:“将军的脾气果真越来越大。” 李奉渊不答,他低声问:“你今日去为沈回送行,为何没同我说。” 他语气沉静,听着并不恼恨也并未生嫉妒,可李姝菀了解他,此时此刻,他反应越平淡反而越表明心中不静。 李姝菀问他:“同你说做什么,你那日街头剑指其颈,难不成你还要去为阿沈送别。” 李奉渊想问的不是这个。他沉默片刻,耐心道:“往日你出门都会提前告诉我,今日却隐而不言,是故意瞒我?” 他顿了顿,用拇指轻抚着她的脸颊:“我不是什么老顽固,即便我不喜他,但你要见他,我也不会阻你。你这样,让我觉得你是想……” 他声未止,李姝菀忽而接过他的话:“私会?” 李奉渊看着她明艳的面庞,否认道:“我并非此意。” 他如此说,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却紧了紧,就差把她整个人锢在他怀里。 李姝菀定定望着他双眼,挑眉轻笑起来:“为何不这样想?” 李奉渊知道李姝菀是在玩笑话,可闻言还是不由得愣了一瞬。 他因李姝菀与沈回的情谊绊足了跟头,如今也成了杯弓蛇影之徒 李姝菀趁机脱离他的怀抱,也不管他愕然神色,撇下他径直去了浴房。 李奉渊看着她的背影,颇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抱臂靠在桌边,闭目开始盘算着是不是该给沈回安排个一官半职,再找个将人送去天南地北、到老也不得回京的差事。 第157章 腿伤 腿伤 李姝菀沐浴回来,李奉渊还在她房中待着。 他换了身衣裳,也去了发冠,长发随意披在身后,看着有些湿,似梳洗过。 他姿态闲散地仰靠在宽椅中,双目轻阖,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沉思。 朝中局势动荡,他一日里多的是劳心费脑的苦差事,李姝菀没打扰他,绞着头发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安安静静坐在炉边烘发。 坐下后,没片刻,她鼻尖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苦药酒味。 她起初还以为是房中熏炉换了熏香,然而过了会儿,发觉那淡淡的药酒味似是从李奉渊身上传来的。 李姝菀有些疑惑,起身倾身去闻。 湿凉的发丝垂落,扫过李奉渊的手背,椅中的人陡然敏锐地睁开了眼。 乌黑双眸扫过凑近的人影,李奉渊下意识地仰头后避,椅腿磨过地面发出声一声钝响,格外响亮。 他速度太快,李姝菀没想到他会避开,愣了一瞬,抬眸看着他,满脸写着三个字:躲什么? 李奉渊对上她的目光,很快反应过来,又老老实实凑了回去,解释道:“习武本能。” 李姝菀单手撑在他的椅子扶臂上,低头在他锁骨处闻了闻,发觉那药酒味更浓了些,显然的确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她蹙眉问他:“你受伤了?为何身上有药味。” 李姝菀在药馆长大,对药酒的气息很是敏锐。李奉渊怕晚上熏着她,抹得不多,没想到被她嗅出来了。 他道:“今日风雪大,骑马回来时腿受了风,隐隐作痛,不碍事。” 他怕李姝菀担心,避重就轻地道,刻意隐去了自己膝盖受过伤的事。 李姝菀自己腿脚受了凉风也犯痛,没多想,她坐回去,微微侧着头,用帕子吸着发尾的水,道:“我还以为习武之人身体强健,不会犯这些毛病。” 李奉渊回道:“肉体凡胎,没什么分别。” 他接过她手中帕子,拖了只矮凳到身前,示意李姝菀坐下:“过来,我替你绞发。” 李奉渊是个武将,伺候人时动作却轻柔,李姝菀背对他坐在他腿间,被炉火烤得昏昏欲睡,索性趴在了他左腿上。 她将下颌搭在他膝上,斜着身子,猫儿似的慵懒。 趴了须臾,眼皮子便开始变沉,半闭半睁,似要睡着。 李奉渊道:“别睡,有事和你商量。” 李姝菀没动弹,嘟囔着问:“何事?” 李奉渊道:“我让宋叔从账房支了笔钱。” 李姝菀“唔”了一声:“支吧。” 她随口问:“支了多少?” 李奉渊捞过她的手掌,在她掌心写下数。 李姝菀动了动指尖,昏昏欲睡的脑子琢磨了一下这数,而后瞌睡倏然散去了九霄云外。 她蓦然回头,双目诧异地看着他:“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造反吗?” 李奉渊忠君护国,做不来这样的事。他伸手捏她鼻子:“胡说。” 不怪乎李姝菀作此想,这样大的一笔钱,便是用来养一小支军队也足够了。 李姝菀百思不解:“那你要这笔钱做何用?抗震救灾自有国库,用不着你。朝中上下打点,也都是小钱。莫不是太子殿下找你借钱?可太子殿下受享万户,应当也不缺钱。” 李姝菀想不明白,李奉渊也并不打算告诉她:“此事你少知为好,只是你操持不易,想着应该告诉你一声。” 李姝菀闻言,侧目看他片刻,又闭眼趴了回去。道:“随你吧,横竖钱赚来是为了用的。” 她说着含糊道了句:“我说你今日怎么在看我账本,本是要用钱。” 李奉渊笑了笑,道:“我定会仔细用在刀刃上。” 炉火暖热,长发渐干。 李姝菀趴在李奉渊腿上,鼻尖嗅着暖燥的炭火气和李奉渊身上药酒气,灯树上烛芯爆裂,忽然间,她脑海中一道思绪一闪而过。 她缓缓睁开眼,若有所思地看向面前的暖炉,又扭头看了看原本暖炉原本所在的位置。 她突然问:“这炉子是你拖过来的?” 李奉渊正替她抹发油,他应了声:“嗯,怎么了?是烤得发热吗?要不要挪远些。” 李姝菀没说话,她脑中思绪飞转,总觉得这不对劲。 在她的记忆里,李奉渊自小风雨不改地习武,从没见他染过病,他身体强于常人,怎会雪风一吹腿就犯起痛。 便是痛,皮肉脓烂也不听吭上一声的人,又怎会畏惧区区寒痛。 他会给自己上药,必然是疼得太过厉害。 李姝菀想着,突然坐直身,看着李奉渊离炭火近的左腿,伸手去掀他的裤脚。 李奉渊愣了一下:“菀菀?” 他下意识动了动腿,不愿她碰。 “别动!”李姝菀声音稍厉。 李奉渊动作僵了一瞬,停了下来。 李姝菀掀开他的裤脚,果不其然,见他的膝盖上布着数道狰狞恐怖的伤疤。 纵横交错,仿佛被人切开过又缝上,李姝菀手一抖,心也跟着颤了一颤。 第158章 师徒 师徒 南方至都城一带,最平坦的道便是商客不绝的商路。 李姝菀经营着江南一半的丝织生意,将丝布从江南销往望京,这一路都有人手,打听起消息来比周荣派去的亲兵还要灵通些。 数日后,常安一行人于午后随商队冒着风雪入京。李姝菀得知消息,提前派刘大刘二在城门口接应。 常安徒弟众多,刘二带常安的徒弟们去客栈落脚,刘大驭车恭敬将常安送来了府中。 李奉渊还没回来,李姝菀独自在府门口迎客。 挂着李府牌子的马车穿过风雪,于府门前徐徐停下,车前的刘大同车中人道:“常先生,到了。” 车门从内推开,须臾,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拿着把伞利落跳下马车,回头搀扶车内白发苍苍的常安。 第101章 立在檐下的李姝菀上前,于二人跟前站定,快速打量了眼常安与那少年。 常安和李奉渊所形容的不差,白发老者,身形清癯,长了张救过上千条人命的仙医姿容。 而他身边的少年眉眼深邃,眸色浅淡,和望京人士的模样有些不同,似有几分异族之貌。 “常先生。”李姝菀收回目光,颔首行礼,随后又冲着那少年浅笑着道:“小先生。” 李姝菀曾在江南由老郎中夫妇收养长大,素敬重医者。 那少年似乎没想到李姝菀这等身份对他一个孩童亦如此谦逊,抬眸神色严肃地看了看她,目光扫过她唇边温和笑意,垂首无声回了一礼。 他小小年纪,看着倒是分外沉稳,有些像幼时的李奉渊。 少年撑开油纸伞,罩在常安头上,常安摸了摸他的脑袋,同李姝菀道:“这是我的小徒弟,雪七。性子沉闷,不善言辞,李小姐勿怪。” 这是李姝菀与常安第一次见面,她听常安唤她“李小姐”,有些诧异:“先生知我是谁?” 她说着,抬手示意常安入府:“常先生长途跋涉,想必累了,府中收拾了间清净的院子出来,望先生勿嫌,先生请。” “不敢。”常安道。 李姝菀放慢了脚步,伴着常安缓慢的步子一道缓缓而行。 一行人朝着院子去,常安回着李姝菀的话:“在军中时,我曾听大将军提起过小姐。” 他说着,顿了顿,似在思考从何说起。 片刻后,他道:“在西北时,我常见大将军阅自望京的来信,见过几次,有一回便随口问了一句是何人所写,将军道是家中妹妹。将军寡言,聊起李小姐时难得多说了几句,我便记住了。” 其实,这并非是常安第一次从李奉渊口中听得李姝菀的名字。 几年前,李奉渊伤重,常安于其身侧日夜照顾,听见李奉渊于昏沉之际唤过李姝菀的名字。 当时李奉渊性命垂危,半只脚踩在鬼门关中,昏迷了几日才苏醒。 这等陈年旧事常安忧心说来惹李姝菀心思沉重,是以眼下没有提及。 李奉渊在西北的那些年,李姝菀几乎断了和他的联系,她没想到李奉渊竟会同旁人提起她。 她愣了愣,问常安:“不知将军他说了我什么?” 常安回忆着道:“将军说李小姐聪慧明媚,是个如三月春日般的姑娘。” 说起来,李奉渊从没夸过李姝菀,李姝完也不觉得他那张嘴能说出什么动人情话来。 她听见常安的话,只当常安是客气之言,轻笑了笑,没有多问。 李姝菀望着眼前鹅毛大雪,寒暄道:“如今正值寒雪,本不想叨扰先生,只是将军职务在身,不便擅自离京,这才不得已请先生前来诊治。” 常安皱起眉,问道:“是否是大将军的腿伤又犯了?” 李姝菀一听常安这么问,便知道李奉渊这腿伤是多年的老毛病了。 她点头:“是,膝盖一受冷便疼,时而夜里疼得发汗。除此外,偶尔还伴有咳症。” 她面色担忧地问常安:“敢问常先生,不知哥哥这病痛能否根治?” 常安叹了口气,缓缓摇头:“将军多年征战,伤了根本,根治是不能了,只能好生将养,辅以药浴针灸,缓解病痛。” 一说起李奉渊的伤,常安心中亦有些发愁:“当初大将军左膝骨头碎裂,不得已只能划开皮肉,挑出碎骨,再行缝合。碎骨重生之法冒险,也是亏得将军年轻,体质又远胜常人,才挺了过去。若换作寻常人,失一条腿都算侥幸。” 李姝菀从不知道这些,李奉渊对他在西北所受的苦楚也从来是能瞒则瞒,李姝菀问也难撬开他的嘴。 她听得心惊而痛,想再问,又恐自己人前失态,是以便止了声。 常安身旁的少年微抬起头,定定望着李姝菀担忧的神色,他似有话想说,但最后,又收回了视线,没有开口。 第159章 差事 差事 元极宫。 前不久,皇帝病痛稍愈,在宫人搀扶之下撑着上了两回早朝。 朝臣都当皇帝龙体渐安,然冬雪一至,怎料老皇帝又病卧龙榻。 祈伯璟把代理国政之权还回去没两月,皇帝一倒,又把大半朝事交给了他。 这日工部上折,言帝王陵寝已完建,祈伯璟午后揣着折子上元极宫,来向皇帝禀奏此事。 冬日严寒,皇帝却身着春衣,敞着外袍靠坐在龙榻上。 姜锦跪坐榻旁,垂眉低首,正为皇帝揉捏双腿。 帝王面前,宫女,贵妃,时而也没什么分别。 姜锦在,祈伯璟抱着折子站得远。他眼尖,朝床塌望了一眼,瞧见皇帝裸露在外的脚背上泛着几处青黑色。 不知近来又吃了多少丹药,才会肉青体燥。 病至此,皇帝不珍重身体,反倒活了回去,拾起了年轻时沉溺酒色的放纵之习。 祈伯璟瞧见殿中多了不少年轻漂亮的宫女,穿得单薄不说,衣裳不大合规矩,掐出纤腰半露玉臂,举止生媚。 祈伯璟眉眼一搭,没瞧见似的,老老实实禀着朝事。 温润嗓音于大殿中徐徐响起,语气平得无趣:“禀父皇,工部今日上折称陵寝已经完建,不知该派何人去巡查情况。” 对卧病的老皇帝而言,自己亡后久卧的陵寝至关重要。他手握半辈子天下至权,到了地下又怎肯松手。 造地宫,铸兵俑,死后也野心勃勃要做阴间皇帝。 祈伯璟知他宏愿,是以今早看了折子下午便来向他禀告,免得耽搁了他当地下皇帝的要事。 龙榻上,皇帝沉思片刻,缓缓开口问道:“你觉得,这差事该交给谁?” 陵寝由工部所建,一部上下串着气,便不能由工部的人来查验。 祈伯璟听他这么问,似早早准备好了答案,开口便道:“父皇若不放心旁人,不如由儿臣跑一趟。” 陵寝修建在别地,祈伯璟这一去少不了一两月,朝中事便要交给他人处理。 大权和差事,怎么看都是前者更重要。 皇帝隔着纱幔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道:“你有心了,容朕再想想吧。” “是。”祈伯璟应道,仿佛没听懂皇帝的话,抱着折子安静站在原地,似在等皇帝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想清楚。 姜锦侧目,不动声色看了殿中立着的祈伯璟一眼,思索着祈伯璟巡查陵寝的目的。 想明白后,她下意识蹙了下眉头,而后又极快地松开了。 皇帝见祈伯璟杵着没动,开口道:“此事改日再议,你若无别事,先退下吧。” 祈伯璟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弯腰行礼:“是。冬寒,父皇千万保重龙体。儿臣告退。” 祈伯璟离开后,殿中再度安静下来。 姜锦看了眼合目沉思的皇帝,心事沉沉,面上却盈盈一笑,开口道:“巡查陵寝是要事,也是苦差。这一路山高水远,太子体贵,大可安安稳稳在望京待着,此番主动提出揽下差事,实属有心了。” 皇帝听见她的话,没睁眼,只神色如常地轻哼了一声。 姜锦伴他二十来年,见他如此反应,知道自己的话进了他的耳朵。 山高路远,太子又尊贵,这一去,便少不了要派军队保护。 朝中李奉渊与太子走得近,太子不放心别人,必会点他护送,皇帝便又要把部分兵权放给李奉渊。 李奉渊平定西北,无论在朝中还是军中,都甚有威,战功赫赫不输其父,如今朝中已无人能与之制衡。 臣子的恩威过重,并非好事。帝王最不愿看到的莫过于朝臣权势失衡。 姜锦抬眸扫了一眼皇帝的神色,见他不言不语,又感叹着道:“今冬真是冷,冻得人人都不痛快,听说京中来了位名医,去了安远侯府,不如将他请来,为皇上瞧瞧。” 她身处后宫,该是两耳不闻宫外事,皇帝睁眼看着跪坐在地的姜锦,眼色锐利:“你如何知道?” 姜锦仿佛没看出他神色探究,笑着道:“午间皇上小憩时,铮儿进宫与我说的。他一直在外为皇上寻访名医,得到医师入城的消息,马不停蹄便来告诉我了。” 姜锦说着,又叹了口气:“铮儿也是,每日跑里跑外,除了这些,也不知在忙什么。” 她提起祈铮,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仿佛就只是这么随口提一句。 皇帝倒是忽然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他沉默片刻,道:“许久没见他了,传他明日进宫一趟吧。” 姜锦颔首道:“是,皇上。” 第160章 “菀菀” “菀菀” 刘二安顿好常安的一众徒弟,又赶去给李奉渊通信。 李奉渊得知消息,连公务也顾不得,从军营里随手牵了匹马便往府里赶。 急匆匆的,不知在急什么。 刘二驾着车在身后喊他:“侯爷!雪大,咱乘车吧,小姐忧心您的身体,特意叫我赶车来接您呢——” 第102章 李奉渊充耳不闻,驾马奔去,远远将他甩在身后。 侯府,李姝菀与常安煮茶聊了几句闲话,从房中出来,便见李奉渊撑着伞,三步并作两步入院。 他看见李姝菀,心里顿时敲起闷鼓,有些担心常安将他在西北所经历告诉李姝菀。 她若知道,恐又要掉泪。 李奉渊快步步入廊下,收伞靠在墙边,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面色如常地看着自己,稍微松了口气。 “回来了。”李姝菀道,她瞧见他氅面有湿色,微微蹙眉,上前握他的手。 果不其然,一股风雪吹拂后的寒意。 她不悦地看着他,开口热气成雾:“不是叫你乘车,怎么又骑马回来。” 李奉渊随便找了个借口:“骑马快些,免得常先生久等。” 他抬手,用冰凉的手背去探她温热的颈窝,李姝菀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往房内看了一眼,低声训他:“别闹,常先生在房中呢。” 李奉渊唇边勾出抹轻笑,李姝菀握着他的手,将自己的袖炉塞给他:“总不听话,这样受冻,夜里又要咳。” 李奉渊垂眸看了眼手中的粉袖炉,捂在掌中烤了两下,正准备答话,门内突然响起一声稚嫩刻意的轻咳。 二人回头,见雪七端着半盆水,目光淡淡地望着他们。 李姝菀松开李奉渊的手,往后退了半步,与他稍微拉开了距离。 雪七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转,最后落到李奉渊身上,竟然主动打了声招呼:“将军。” 这是李姝菀头一次听雪七说话,他语气平平如水,嗓音带着抹外族的口音。 李奉渊显然也认得他,微微颔首,问他:“此刻方便入内吗?” 雪七不语,只是出门让开了路。 李姝菀嘱托李奉渊道:“常先生方才还问起你的病症,你一五一十告诉他,不要觉得伤痛能忍便隐而不言。我去让厨房准备晚膳。” 她转身欲离开,李奉渊出声叫住她:“菀菀。” 雪七扬手将铜盆中水倒在院中,听见这话,忽然扭头看了过来。 “怎么了?”李姝菀问李奉渊。 他把袖炉递给她:“袖炉,已经暖了,你拿着。” 他说着,握了握李姝菀的手,李姝菀察觉他掌中暖意,伸手接了过来,但又忍不住唠叨了一句:“别受寒,下次乘车。” “知道了。”李奉渊应下,入了房内。 李姝菀也准备离开,一旁的桃青瞥见雪七的目光,提醒李姝菀:“小姐。”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李姝菀。 李姝菀转身,看见廊下雪七端着铜盆,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少年的目光依旧平静,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好奇。 雪七似不觉得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乃冒犯之举,被李姝菀发现后,他也没有收回视线。 李姝菀与屋檐下面容沉静的少年四目相对,心里有些奇怪,开口问道:“小先生可是有话要说?” 雪七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该不该讲。 片刻后,他才用口音明显的齐语开口:“他在临死之际,一直喊着你的名字。” 李姝菀闻言有些疑惑,没明白他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从何而来:“什么?” 雪七解释道:“菀菀。他那时候快要死了,意识不清的时候,嘴里念着的就是这两个字。” 他说罢似担心她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菀菀。” 这一次声音要低些,第二个字的音放得轻,比方才硬巴巴的二字听着要温柔许多。 像是李奉渊唤她时的语气。 李姝菀神色微微僵住,睫毛也颤了一颤,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所说的“濒死之人”指的是李奉渊。 “雪七——” 房中传来常安呼唤的声音,雪七闻声,没再多说,撇下李姝菀,跑着进门了。 李姝菀立在院中,神色茫然地站了好一会儿。桃青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小姐……” 李姝菀察觉自己失态,正了正神色,袖中手掌徐徐紧握,她压下心中情绪:“……我没事,走吧。” 第161章 爱恨 爱恨 常安在侯府仅仅小住了三日,替李奉渊施了两回针,又开了两副外用内服的药方,便被宫中的人接走了。照顾常安起居的雪七也跟着一道进了宫。 李姝菀本有话想问雪七,没料到人突然匆匆离去,留给她满腹疑疑虑。 这日夜,李奉渊按常安留下的方子泡过药浴,绕过长廊往东厢去。 夜色浓,庭院中盏盏石灯的烛光映着雪色。房中,李姝菀孤身坐在窗前,正望着窗外飞雪发呆,连李奉渊进了门也没能察觉。 李奉渊见她神游天外,走到她身后,和她一起看窗外幽深夜色下的落雪:“在想什么?” 李姝菀回过神,扭头看他,她定定看了他一眼,回道:“我在想,西北的雪也像这样大吗?” 她难得提起西北,李奉渊望着庭中雪,回道:“比这更猛烈。风雪一个赛一个急,大雪一起,常接连下上几日。待停时,雪厚得能埋住双腿。一脚陷进去,不知靴底踩着的是黄沙还是积雪。站在高处朝大漠眺望,天地苍茫一片,不见三色。” 李姝菀听着他的描述,默默想象着那该是怎样壮阔的场景。 可她从没见过大漠,对西北的了解也仅仅限于书中古板的文字和寥寥几笔粗糙勾勒的画作。 她脑海中空空,复述起书上所述:“书中写,西北风沙重,少水多旱,是块贫瘠之地。” “是。”李奉渊道:“种不了水稻,也产不出丝纱。望京名贵娇养的花儿在那里更是见所未见,栽种下去捱不过三个日夜便枯萎了。西北有的只是粗旷的长河落日与漫天黄沙。 他说着,垂眸看她:“你若好奇,等闲下来,我带你亲眼去西北看看。战事平定,异族归顺,今后大齐应会与西北各族开通互市,会很热闹。” 他说完,李姝菀却没有应声,李奉渊似才察觉出她今夜情绪有些低落,低声问:“怎么了?” 李姝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常先生说,曾见过你读我写给你的信。” 李奉渊听她忽然说起书信,神色稍怔,还未开口,便听李姝菀问出了那个他难以回答的问题:“你既然收到了我的信,为何从不回信给我?五年来你一字未书,难不成西北辽阔之地,贫瘠到连一张纸、一方墨也没有吗?” 这话李姝菀在心里埋了一年又一年,如今终于问出口,心里却并不及预想中畅快。 经年深藏的苦痛与旧恨借由这句话再度从她心底翻出来,撕扯着从未愈合的伤口,像是折磨。 “菀菀……”李奉渊伸出手,想去碰她的脸,却被李姝菀躲开了。 他难以回答,李姝菀索性替他说。 “你觉得你随时都可能战死疆场,所以干脆与我断绝音讯,叫我不得不忘了你。若有朝一日你身亡的消息传来,我也不会为你而痛,是不是?” 她一语道破,李奉渊不置可否,他静默须臾,低声道:“战场上瞬息万变,眨眼间不知倒下多少人。自我入军营那一刻,我的命便悬在刀尖之上,再由不得我。与你书信,无非是为你徒增困扰。” 李姝菀不想听这些,她提声道:“可你连问都不肯问我一句!倘若我情愿在千里之外为你担惊受怕呢?” “我不愿意。”李奉渊坚决道。 心神不安最伤身,洛风鸢便是因忧思过重才早早亡逝。李奉渊幼时亲眼目睹她一日日消瘦最终病亡床塌,又怎么肯让李姝菀承受相同的心病。 她被李瑛从江南抱来,才过了几年锦衣玉食的日子,今后自有坦荡大道可走,不该为了他日月惶惶不安地盼着一封又一封不知何时能抵达的家书。 李奉渊蹲下来,看着李姝菀的眼睛,他放柔了声音,哄道:“菀菀,都过去了。” 他不哄也罢,这一哄,李姝菀眼眶立马泛了红,她倔强又委屈地看着他:“说得轻松。” 她似怨非怨:“种种事都瞒着我,什么事都不和我说,还想我安心,我如何能安心?” 雪七说过的话浮现在脑海,她看着他颈侧狰狞的疤,眼中满是怜惜与后怕。 发颤的指尖落在颈侧,李奉渊握着她的手,动着脖子,将伤疤在她掌心轻蹭了蹭。 李姝菀抿紧了唇。她想问他在西北历经的一切,想知道他在西北吃过的每一粒沙子。 但话到嘴边,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语言难诉,她倾身靠近,将唇轻轻压在了他的唇瓣上,低低呢喃:“我恨你。” 一滴泪从她眼中滚落,顺着脸庞流下来,苦涩的湿意润入二人相贴的唇缝间,李奉渊掌着她的后颈,安抚地回应着她颤抖的吻。 “我知道。” 第162章 受伤 受伤 西北大漠的春寒与望京的冷冬没有分别,一样冻人。 第103章 盛齐四十三年的初春,一望无际的漫漫黄沙上,覆着几处将化未化的薄雪。 枯木野草埋根稀松沙雪之下,大漠上风声凄惨悠长,犹如弱鬼长吟。 寡淡残阳睡躺在天与地的交界处,昏沉晚光照在冷寂的大漠上,犹如一片死地。 寒风拂过一处人迹罕至的高耸沙丘,湿润的细沙从丘顶滚落,发出细微的声响。 沙丘下,一匹瘦骨嶙峋的饿狼睁着灰绿的眼,小心谨慎地朝前方被沙雪掩埋住半身的男人走去。 男人闭着眼昏倒在沙漠里,若非胸口有着细微的起伏,他看着如同一具尸体。 他身形高大,身着黑色盔甲,盔甲上覆着一层半干的血迹,不知道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还是别人的血。 他手边躺着一把长剑,剑身半离鞘,露出染血的、锋利的剑身。 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面前的野狼,它鼻尖嗅动,嘴里淌出恶臭的口水,俨然已经饿极。 锋利的爪子踩在沙地中,就在它即将靠近男人时,昏迷中的男人仿佛察觉到了危险,他的手忽然动了动。 细沙滚落,长剑随之微动,出鞘的剑身反射出一缕暗淡的银光,倏然闪过饿狼的眼底。 它警惕后退,龇牙咧嘴地盯着男人,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威胁的低吼。 吼声在空荡的沙漠上响起,男人从昏迷中惊醒,猛然睁开了双眼。 野狼见此,忽然压低身躯,露出利齿,先发制人,用尽力气朝男人扑去。 黑影袭来,男人来不及起身,反手抽出手边长剑,只见银光一闪,鲜血喷射而出,面容狰狞的狼首便落了地。 只一击,男人却似耗尽了力气。 长剑脱手,他虚弱地撑坐起来,身上的剧痛令他拧紧眉头,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压抑痛苦的哼吟。 数日前,一支大齐的军队深入大漠上百里,于夜色中奇袭了烈真部的粮营。 粮营失火,双方交战。 漫天流矢如雨,男人受了两箭。 一箭破开了他的颈侧的皮肉,一箭射穿了他的左膝,险些送他去见阎罗。 烈真部的将士截断了他们撤退的路,漆黑夜色里,男人与几名将士失去方向,在追兵的追击下分散而逃。 他骑马奔出一日一夜,最终马儿累亡,他也于筋疲力竭下倒在了此地。 男人抬手探向颈侧,缠覆住箭伤的布已被血染透,触手一片冰冷的湿意。 但幸运的是布料下的伤口止住了血。寒冷救了他一命。 他收回手,拖着被箭身贯穿的左膝,靠近了野狼的尸体。 他俯身而下,仿佛一头饿极的野兽吸食着野狼断裂的脖颈处源源不断流出的血液。 温热的鲜血润入干涩的咽喉,流入空荡荡的胃部。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染血的面颊。 他取下腰间水囊,将狼血灌满水囊。随后又拿起剑,从野狼的腹部划开它的尸体,剥下它的毛皮,将它身上的每一块可食用的肉都切割而下,装进了自己的布袋里。 他脱下盔甲,将野狼温暖厚实的的毛皮系在身上,而后又穿上部分盔甲,用剑支撑着身体,拖着残腿朝前方走去。 每行一步,男人左腿都传出钻心的疼痛,但他并没有发出任何痛喊。 残阳落尽,月色升起,男人一步未停,饿便食狼肉,渴便饮狼血。 他走了足足两日,最终于夜色里,倒在了一处商队落脚的营地外。 第163章 家人 家人 男人再度醒来,不知又过了多久。 他睁眼时,已身处于商人的营帐中。 帐中除了他,只有一位七八岁大的男孩守在一旁。 男孩穿得单薄,面容似齐国人又似异族,他见男人睁开眼,立马跑了出去通知他人。 男人勉强支撑着坐起身来,他侧耳仔细听着帐外的动静,听见了细雨敲在帐面的声响。 片刻后,一位异族中年商人踩着雨声入内,没走近,只站在门口仔细打量着男人。 探究的目光一寸寸扫过男人身上未经处理的恐怖伤口,那眼神里没有善意或者怜悯,并非看一个人的眼神,更像是在衡量一件货物的价值。 在察觉男人还算有精神后,他用生疏的齐语问男人:“齐国的士兵?” 男人抬起眼皮看他,没有说话,只轻点了下头。 商人得了回答,用异族语言对一旁的男孩道:“盯着他,别让他死了。”说完便离开了。 男孩听话地守在帐内,他看见男人皱眉靠着墙,似在隐忍疼痛。 男人听见帐外传来方才的商人和其他人用异族语交谈的声音。 “我问了,他就是齐国的士兵。他身上的盔甲精致,他的地位也一定非同一般,我们把他带去附近齐国驻扎的营帐,运气好的话我们能得到一大笔钱,那或许比我们一辈子赚的都多。” 另一人道:“你疯了,我们应该杀了他,或者把他交给我们部落的勇士。” 商人并不认同这种做法:“如果那样做,我们什么也得不到。” 另一人安静了一会儿:“我们是羌献族,齐国人会杀了我们。” 商人果断道:“不会,我们不是士兵,齐国的士兵不会伤害普通人。齐国人贴了告示,只要救下齐国的军人,无论你是什么人,都能得到一笔报酬,我的兄弟亲眼看到了那张告示……” 男人闭着眼,静静听着外面的声音,没有任何动作。 男孩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起身跑了出去。 外面交谈的商人见他擅自跑出来,厉声斥责:“谁让你出来,不是让你看着他?” 男孩解释道:“他的嘴唇裂开了,他需要水,不然会渴死。” 商人道:“那就给他水,但别给他吃东西,半死不活的货物最好控制。” 男孩应下,片刻后,他用一只粗糙的石碗端着雨水进来,缓缓靠近墙角的男人,将水递了过去。 男孩抬高了手臂,单薄的衣袖滑下去,露出瘦弱的手臂上烙下的奴隶印记。 男人的目光扫过他冻裂的手掌,伸手接过碗,有些急切地喝起来。 男孩退远,警惕又好奇地打量着男人,用蹩脚的齐语道:“你从哪里来,要去哪去?” 男人没有说话,只顾低着头大口喝水。 男孩又问:“你是将军还是小兵?” 男人还是没开口,他放下碗,闭眼靠在了墙上,似乎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 男孩并不气馁,他看了男人一会儿,接着问:“‘菀菀’是谁?” 男人听见这个名字,倏然睁开眼睛看向了男孩。 男孩被他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解释道:“你在昏迷的时候,喊着这个名字。” 他的眼神干净纯粹,仿佛大漠晴朗的天,没有任何恶意。 男人听的这话,又闭上了眼。 男孩见男人不搭理自己,有些失望的低下头颅,他拿起石碗,准备再去给男人接一碗雨水。 就在他转身时,身后的男人忽然低声开了口。 声音低哑无力,却又平静安稳。 “……是我的家人。” 第164章 昏迷 昏迷 这场雨下了足足两日,寒雨阻路,大漠里寸步难行。李奉渊于商人的营帐中半昏半醒地躺了两日。 商人多疑,担心他起祸,拿走了他的剑,每日只给一口吃食吊着他的命。 男孩听从商人的命令,寸步不离地盯着他,夜里也与李奉渊共睡在营帐中。 不过商人实在多虑,李奉渊重伤之下又少进水食,根本没有逃跑的力气。 李奉渊在清醒时,试图与商人商量,求得一些药物或更多的吃食。 然而在这草木难生的沙漠里,许多寻常药物比粮食更珍贵,商人不舍得将昂贵的药物浪费在一个或许随时会死去的人身上。 在他们看来,如果李奉渊死了,那他们将得不到任何好处。 在他身上投入过多,绝非一件合算的买卖。 第二日夜里,李奉渊身上未处理的伤口变得越发严重,甚至开始溃烂。 他昏睡在营帐中,浑身发起了高热,身上热汗犹如雨水。 蜷睡在破木桌旁的男孩于寒冷中醒来,迷迷糊糊地看向角落里的李奉渊。 他小心翼翼地抹黑靠近李奉渊,和之前一样去查看李奉渊的状况。 夜色深深,外界风雨未停。帐中没有灯烛,也透不进星月光辉。 他看不见,只能用手去触碰。 带有冻茧的粗糙手掌抚摸过李奉渊的脸颊,摸到一手湿热的汗水和一双紧闭的眼睛。 男孩一惊,这才发现不对劲。 他曾见过被马鞭抽伤后病死的奴隶,在死之前,他们的身体就像他此刻触摸到的身体一样热。 男孩意识到这一点,心头倏然变得极其慌张。 在他的主人眼里,这个人就如同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子。如果这个人死了,他一定会被他的主人用马鞭狠抽一顿,说不定会气急败坏地失手打死他。 第104章 他会像那些奴隶一样悲惨地死去。 恐惧犹如蛛丝缠覆在男孩心头,他摇晃着李奉渊的身体,用异族语担忧地道:“喂,醒醒!” 然而他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男孩慌了神,不知道该不该去叫醒熟睡中的商人。 因为他清楚,即便叫来商人,他们对此也无能为力。 他们不会将药物浪费在他身上,他们最多会多给这个男人一点食物。 只有一点。 男孩想了想,拿起桌上的石碗,跑出去接了一碗冰冷的雨水。 他回到营帐,挂起帐帘一角,让微弱的月光透进来,又返回李奉渊身边。 男孩端着碗,将雨水顺着李奉渊干燥的唇灌向他的口中。 雨水润湿了李奉渊干裂的嘴唇,可他根本无法吞咽。 男孩没了办法,情急之下,忽然想起了李奉渊昏迷时叫的那个名字。 他回忆着李奉渊的语调,用生涩的齐语开口:“菀菀,你还记得菀菀吗?你的家人菀菀来了。” 他说完,在昏弱的光亮里,看见李奉渊眼皮竟然细微地动了动。 男孩只是侥幸一试,没想到当真会起作用。 他面露喜色,接着用齐语道:“你能听见对吗?她就在这里,菀菀就在这里。” 男孩说着,抬起李奉渊的头颅,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身上,而后捧起石碗,将碗沿抵在他唇边,让清透的雨水沿着唇缝流进去。 “喝水,她希望你喝水。”男孩一边喂水,一边观察着他的反应,在看见李奉渊喉咙有明显地吞咽动作后,庆幸地松了口气。 “喝吧,喝吧,多喝一些。快快好起来,你就能见到她” 男孩说着,忽然看见李奉渊动了动唇瓣,似说了什么,然后缓慢地抬起手,握住了他的手。 李奉渊闭着眼,这一切动作似乎都出自昏沉意识下的本能,男孩知道他或许是将自己当成了菀菀 男孩没有家人,他生来就是奴隶,他不懂在生死之际想起家人是怎样的感受。 安心又或者痛苦? 会后悔远离家人来到这遥远的边疆吗? 男孩想不明白,他看着李奉渊的面容,忽然见他徐徐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白里布满红色的血丝,眼神有些茫然,显然意识还昏沉着。 他定定看了男孩一眼,在看清他的面容后,李奉渊有些失望地松开了他的手,再度闭上了眼睛。 男孩害怕他再次陷入昏迷,焦急地不停和他说着话:“醒醒!别睡,你不能死,你的家人还在等你!” “想想他们,想想你的家人。你的母亲会为你难过,你的菀菀会因你哭泣……喂,醒醒……” 李奉渊没有回答,他的身躯隐在黑暗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 深夜的寒雨敲打着营帐,似催命的低曲。 男孩跪坐在李奉渊身旁,用手去试探他的鼻息。 手掌蹭过他的面庞,不料忽而被他攥住了手腕。 力道很重,远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该有的力气。 男孩浑身僵住,又惊又惧地看着他。 李奉渊推开面前的手,男孩听见他虚弱而低缓地开口:“我不会死,别再吵了。” 低哑的嗓音在营帐响起,男孩愣了片刻,随后安静地退到两步外的地方,蜷缩着身体坐下。 他睁着眼睛看着黑暗里无声无息的男人,仿佛羚羊窥视着受伤的猛虎,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第165章 搜救 搜救 第三日,雨依旧未停。 晨曦方露,一串密集而冷肃的蹄步声于密雨声中快速接近了商人的营地。 营帐外,负责守夜的奴隶听见异声,自浅睡中惊醒。 他裹着身上厚重的破旧毯站起来,眯眼探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昏蒙雨雾中,一队不知从何而来高大的人马穿过雨幕,乌压压来到了营地前。 天际方明,晨光微弱,来者皆身披黑色斗篷,遮住大半身躯。 这一行人未佩戴任何彰显身份的饰物或高举任何旗帜,奴隶辨不清来人的身份,但他看见这一行人的斗篷下皆佩有武器。 拴在营地雨棚下的骆驼和瘦马似被这一队人马身上的肃杀之气所慑,躁动不安地喷着粗气,在棚下来回踱步。 忽而,来人中一人下马,翻过了营地周围形同虚设的木栅栏。 他冒着雨水,大步朝面色惊疑的奴隶走近,远远用异族语道:“别害怕,我们只是途经此地来寻失散的朋友,你最近可曾见过什么人?” 奴隶听来人说着自己部族的语言,惊疑之色里陡然又增添了几分恐慌。 大漠辽阔,多的是无人管辖的地带,商人营地所处的地方便是一块无主之地。 此地靠近齐国边境,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一般只有游走各地的平民商人和齐国的将士。 如果遇见他们的同族,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这说明对方极有可能是盗匪。 尤其是在下雨降雪的坏日子里。因为盗匪常在这些日子前往各处商人歇脚的营地抢掠。 对于身怀货物的商人而言,宁愿遇上齐国治军有方的将士,也不愿遇见更加危险的同族盗匪。 不过让奴隶稍微放心的是,只有一人入了营地,其他人都安静候在营地外,没有擅闯之意。 奴隶知道营帐中藏着一个齐国人,但没有主人的命令,他不敢随便告诉外人,于是只好回道:“我并不清楚,大人。” 来人察觉出他言语搪塞,手搭上剑柄作出威胁之意,冷声道:“有或没有,很难回答吗?” 奴隶见此,脸色愈发苍白。他点头哈腰道:“我这就去请我的主人出来,大人您可以问他……” 他说着,裹着身上的破毯子,一溜烟儿跑进了营帐内。 营帐外,一人同为首的人以齐语道:“将军,我们已经找了三日了,这一片的商人营地都快翻遍了,如果还是打探不到侯爷的消息……” 他话音顿住,为首之人拧眉看着面前的营地,也没有说话。 雨水浸湿了帽檐,顺着头发滑过坚毅的面庞,帽下是一双担忧的眼。 片刻后,男人道:“找不到也要找。商人营地没有消息,便去大漠沿路寻。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侯爷若死得不明不白,等到了地下,我如何与大将军交代。” 雨声骤急,忽然,一人发现营地外的栅栏上一处不起眼的地方系了一块半只巴掌大的碎布。 碎步染血,连绵的雨水未能冲刷干净布上的血迹,微风拂起碎步,可见布上绣有黑色绣纹。 他下马上前取下那布,打开一开,上竟是个“李”字。 他面色一喜,将之交给马上的周荣:“将军,你看!” 周荣伸手接过,瞧见那布上的字后,稍怔了一瞬,顿时露出了惊喜又激动的神色:“是侯爷衣上的绣纹!” 他抬手抹了把面上的雨水,同身后的亲兵道:“入内,搜!” 说着,一众人接连下马,冲向了营地中。 被奴隶叫醒的两名商人钻出营帐,就见周荣一行人直朝他们而来。 二人被对方的气势吓得连连后退,几乎要退回营帐。一人以异族语大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不想死就让开!”周荣大吼道,没功夫理会他们。 十数人分散了冲进各帐,很快一人便在一处破败漏风的营帐里,找到了被血腥味浸透的李奉渊。 “将军!找到了!” 周荣闻声而来,在看见如一具尸体躺在角落里的李奉渊后,愣了一瞬,急道:“侯爷!” 听命看守李奉渊的男孩被闯入营帐中的众人吓了一跳,躲到一旁动也不敢动。 然在看清周荣等人的齐国人的长相后,他明白这些人是为救李奉渊而来,心里不禁为李奉渊松了口气。 商人们不会冒雨而行,如果再拖下去,这个男人或许真的会死。 周荣单膝跪在李奉渊面前,检查着他身上的伤,唤道:“侯爷!醒醒!” 李奉渊生生熬了一夜,退了高热,暂时撑过了生死关,只是人却变得越发虚弱。 他睁开眼,定定看了片刻似才辨别出周荣的脸。 见到自己的人,李奉渊总算放松下来,他浅提了下嘴角:“别喊了……死不了……” 周荣听他还有力气插科打诨,压在心头的石头骤然一松,可目光扫过李奉渊脖颈上发黑的血布后,又蓦然沉了脸色。 他解下自己的水囊,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三粒药丸,喂给李奉渊。 待李奉渊吞下,他又小心翼翼拆开李奉渊脖颈间与伤口粘连在一起的血布。 一亲兵上前,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伤药,在看见李奉渊的伤后,狠狠皱了下眉。 颈侧,数寸长的箭伤已化脓溃烂,一掀开布料,温热发黑的污血立即从伤口浸了出来,凝成一股缓缓顺着脖颈往下流。 第105章 李奉渊饿了几日,本就虚弱得很,此时不禁眼前发黑。 他皱着眉头,脖颈间青筋凸起,却是一声没吭。 周荣边快速替李奉渊割下烂肉处理伤口,嘴里还骂道:“这群乌龟骑王八下出来的东西,竟就这么把你扔这破营帐里,人都要死了也不管!” 李奉渊听罢竟轻笑了一声,只是声音依旧低弱无力:“不没死吗……” 一旁站着的男孩听见李奉渊的笑声,下意识将目光看向了他。 男孩没有亲眼见过李奉渊的伤,不知道他竟伤得这么重。 他也不明白,这么重的伤,这个男人究竟是如何做到每日仅仅靠着一口吃食撑下来,又是如何做到一声痛也不喊的。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强大的人。 菀菀。男孩又想起了男人嘴里喊过的那个名字,心里忽然有些好奇,这个“菀菀”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男孩看着男人苍白的脸,默默地想,在男人的心里,这个叫菀菀的家人一定是犹如桑河神一样的存在,是他活下去的信仰。 第166章 离开 离开 周荣迅速处理过李奉渊脖颈上的伤口,又查看起他膝上的箭伤。 被贯穿的膝盖又经过之前长途跋涉,淤血堵在体内,此刻膝盖肿得骇人。 黑色血痂糊在惨不忍睹的伤处,实叫人不忍直视。 周荣没想到竟然这么严重,他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这伤他不敢乱动,小心翼翼地避开箭身敷了厚厚一层去腐化瘀的药膏,只能等回军营后交由医师处理。 周荣脱下李奉渊身上沉重的盔甲交给一旁的亲兵,脱下自己的斗篷披在李奉渊身上,避开李奉渊脖颈上的伤,扛起他一条手臂,半驮起人缓慢地朝外走。 营地里的商人早已被周荣一行人的动静吵醒,纷纷钻出营帐,拦在了众人面前。 他们面色各异,显然有些畏惧周荣一行人,但又不舍得就这么放李奉渊离开。 将军。他们听见了这些人对周荣的称谓。 在他们眼中,这称谓象征着钱权,而治军严苛的齐军,不会对百姓出手。 最初和李奉渊打过交道的那名商人眯着眼睛扫过周荣搀扶着的李奉渊,又快速上下打量了一眼周荣。 他露出一抹谄笑,以语调奇怪的齐语道:“这位将军大人,我们收留你们的将士,花了极大的代价从阎王手里救回了他的性命。你们张贴在兀城城墙上的告示上写着,只要对齐国的将士出手相助,无论是……” 他语气谄媚,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话没说完,周荣已知道他想要什么。 周荣面色恼恨,怒不可遏打断对方未尽的话:“你娘的,关着我们的人不管不问,还有脸找老子要钱!” 周荣气急之下语速极快,还带着家乡的浓重口音,商人看得出他满面愤怒,却没能听懂他说了什么。 周荣咬牙切齿骂了几句出气,但该给的钱还是要给。 齐军花了多年才在大漠各族的百姓眼里立下的诚信和名声不能坏在他手里,在这种情况下和斤斤计较的商人讨价还价绝非明智之举。 周荣骂骂咧咧从怀里掏出钱袋,正要扔给他,李奉渊却忽然按住了他的手,低声道:“等等。” 周荣见他突然开口:“侯爷?” 李奉渊回头,看向帐中站在角落里的瘦弱男孩,忽然用流利的异族语同他道:“想去齐国吗?” 男孩听见这话,显而易见地愣住了。 他呆呆看着李奉渊,不知是惊讶于李奉渊竟会说他们的语言,还是惊于李奉渊的问题。 他生来就是奴隶,如果幸运,他能跌跌撞撞地长大,然后在某个不幸的日子里死在主人的鞭子下。 这是几乎所有奴隶的宿命。 但是,齐国…… 男孩听其他奴隶说过,齐国人不会随意用马鞭鞭打他们的奴隶。 男孩下意识看向他的主人,意识到这或许是他这辈子唯一能逃离马鞭的机会。 他的主人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周荣手里的钱袋。 男孩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面前这个虚弱但强大的男人,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想带他离开,他只是些许茫然但异常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张了张嘴巴,想出声回答,但最后又咽下了所有声音,似在害怕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令对方改变主意。 李奉渊见他点头,松开了按着周荣的手,低声道:“带这孩子一起走。” 周荣没有多问,直接应下,他将钱袋递给商人,但并没有松手:“钱可以给你,但这孩子我也要了。” 不过一个瘦小的奴隶,商人并不在意。只要有钱,各部族多的是年轻力壮的奴隶任他挑选。 商人死死盯着周荣手中金珠撞响的钱袋,忙不迭答应下来:“当然,将军大人,这奴隶是您的了。” 周荣这才将钱袋给他。 商人打开钱袋,望见袋中金光,喜不自胜。他合上袋子将钱袋牢牢捂在掌心,同身边人说了句话。那人进营帐,很快便取来了男孩的奴籍。 会异族语的那名将士接过奴籍,快速扫过,确认无误后冲周荣点了下头,递给了李奉渊。 李奉渊看也没看,低声道:“烧了。” 将士听令,用帐中烛火点燃奴籍,在男孩讶异的眼神里烧了个干净。 事情办完,周荣又问:“走吗,侯爷?” 李奉渊微微摇头:“还有件事。” 李奉渊看向商人,声音稍沉:“我的剑在哪儿?” 那商人本以为李奉渊忘了这一茬,没想他还记得。 商人讪笑一声:“大人稍等,这就拿来。” 他钻回自己歇息的营帐,翻箱倒柜好一阵,取出了深藏在一堆货物中的李奉渊的佩剑。 原先血迹斑斑的佩剑如今已擦洗得干净,剑身微露,在晦暗的营帐里发出锋利的暗光。 中年商人捧着李奉渊的佩剑递过去,李奉渊伸出手,一将士见他虚弱不堪,上前接过:“侯爷,我来吧。” 李奉渊放下手,气若游丝道:“有劳……” 帐外雨仍未停。周荣一行人带着重伤的李奉渊和茫然的男孩离开营地,上马远去,很快便消失在了晨曦的雨幕之中。 第167章 知晓 知晓 在此之前,李奉渊其实写过信给李姝菀。 他 第1回 写家书,不知要写些什么,一字一句斟酌着落笔,写得很慢。 写写改改,抽空写了好些日都没写完,便忽然上了战场。 烈真部粮营被烧,奇袭大成。李奉渊于茫茫夜色逃出敌军围困,精疲力竭地倒在沙漠里,意识昏迷之际,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幸好那封信还没有写完送出去。 否则信还未送到望京,他或就已丢了性命。 当李姝菀在家中读着千里之外而来的家书,她是会欣喜终于得知了他的消息,还是在今后的每一次看到那封信时,都痛于收到信的那一刻他其实已经殒命。 从那以后,李奉渊再没有写过任何一封家书。 他也逐渐明白,当初李瑛为何一走数年从不寄信回家。 只因报回的平安永远不及危险来得措手不及。 大雪纷飞里,又迎来新年。 入宫为皇上诊治的常安在宫中待了十来日,于元宵节前才出宫,恰好能在元宵佳节与徒弟们团聚。 李姝菀听说常安与雪七出了宫,翌日便去了二人落脚的客栈。 当初常安从侯府离开,走得太急。她一为向常安致谢,二为问雪七当日那话是何意。 客栈包间里,李姝菀与雪七隔茶桌对坐,李姝菀挽起袖子,不紧不慢地烹着茶,等雪七开口。 雪七跟随李奉渊回到齐军的军营,被常安收作最小的徒弟,如今已有五载之久,早已不见当初弱小无助的奴隶模样。 然而雪七总归年纪还小,不太懂大人心里的弯弯绕绕。他看着李姝菀,道:“为何来问我,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李姝菀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先生既然与我说那话,我想小先生一定同他相处过一段时日。小先生若了解他,该知道他这人嘴比蚌还紧。他不想说的事,便是我耗尽口舌,也难从他口中得知三分实情。况且他这人不报喜,更不报忧,我怕问了,也只是白问。” 她说着,替雪七斟了杯花茶:“我便只好来问小先生,还望小先生如实相告。” 雪七对李奉渊寡言少语这一点深有感悟,当年在营地中,他两日里说的话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他思索着,端起李姝菀煮的茶,捧着杯子缓缓饮了一口。 饮完顿了顿,似觉得这茶合口味,又饮了一口。 李姝菀见他喜欢,问道:“这花茶是去年从江南所采,小先生觉得如何?若能入口,我送小先生一些。” 雪七听见这话,忽而不再饮了,他放下杯子,摇头拒绝道:“不麻烦了。” 第106章 “无妨,茶本就是给人喝的。”李姝菀说着,出声朝门外道:“柳素,将马车里那一盒花茶取来。” 雪七见此抿了抿唇,似有些不太能习惯旁人的好意,但又不知该如何婉拒。 他抬眸看了眼李姝菀的侧脸,默默想:她和大将军一样,都是心善之人。 雪七收回手,将手放在膝头,望着李姝菀,忽而缓缓道:“我可以告诉你,只是这事情有些长,或许要说上一两个时辰,你要此刻听吗?还是找个空暇的时日再来。” 他说着,又补了一句:“我问过师父,这几日我们不会离开望京。你随时可来问” 李姝菀还以为要花些功夫才能请雪七开口,没想到他看着性子冷淡,却是格外好哄,一盒茶便松了口。 李姝菀抚袖坐正了身,道:“就今日吧,有劳小先生了。” 茶水添了又添,天色渐晚,两个时辰后,李姝菀才从包间出来。 柳素桃青等人都在包间门外候着,并不知李姝菀和雪七具体谈了什么花了这么久。 二人等李姝菀出来,有些好奇地道:“小姐和小先生谈得如何?” 李姝菀轻点了下头,只道了两个字:“挺好。” 柳素见她不愿多说,便没有多问。几人出了客栈,朝停在街边的马车走去。 李姝菀面容平静,却在扶着柳素的手上马车时不知怎的晃了神,脚下忽而绊了一下,身子一倒,脑袋“咚”一声撞在车门上。 发髻间珠钗撞响,流苏缠绕,桃青和柳素心一紧,双双扶住她:“小姐!” 这一下撞得不轻,李姝菀额头瞬间肿了起来。 然而李姝菀却似不觉得痛,倒像在这一撞里回了神。 她抚了抚头上钗环,低声道:“松开我吧,无事。” 她提起裙摆,钻进马车,好一会儿都没听见有声音传出来。 柳素和桃青有些担忧地对视了一眼,柳素打开车窗,朝内看了一眼。 李姝菀坐在车座中,双目失神地望着面前的小桌案,不知在想什么。 她发现柳素的目光,微微动了动脑袋,还是那副平淡的神色。她问柳素:“怎么了?” 柳素心里关切,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她知道,李姝菀心里装着事时从不愿和人多说。 这一点,小姐与侯爷格外像。 柳素微微摇头:“没事小姐,现在回府吗?” 李姝菀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哥哥是不是还在军营,去接他一起回家吧。” 在他们面前,李姝菀称李奉渊从来守礼得疏离,不是“侯爷”便是“将军”,柳素忽而听见李姝菀喊“哥哥”,怔了一瞬。 直至桃青轻扯了下她的衣角,她才回过神,喜道:“是,小姐。” 她关上车窗,同刘二道:“走,去军营接侯爷一起回府。” 刘二扬鞭驾马驱车:“好嘞!小姐坐稳。” 第168章 吻 吻 李奉渊听说李姝菀忽然来接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他匆匆从军营出来,一掀衣袍钻进马车,人还没坐下,目光先在李姝菀脸上扫了一圈,见她面色平静,心头这才稍安。 他靠着李姝菀坐下,关切道:“今日怎么忽然过来,出什么事了吗?” 李姝菀没提见过雪七,她拿了个软枕垫在他背后,回道:“没什么事,只是顺路过来接你。” 军营地处较偏远,哪里顺路,李奉渊浅浅勾了下嘴角,没有戳穿她的托词。 马车徐徐前行,李奉渊的目光扫过李姝菀额头,忽而眉心一拧,抬手拨开了她额前碎发。 白净的额角此刻不知为何青了一小块,她本面如白玉,稍染青红便格外显眼。 李奉渊凑近细看,担忧道:“这儿怎么伤了?” 李姝菀方才已用凉水打湿帕子冷敷过,已经消了肿,不过还有些青紫。 她坐着没动,任由李奉渊靠近看了又看,道:“没事,只是碰了一下。” 她身上带伤,又忽然来寻他,李奉渊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抿了抿唇,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菀菀,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李姝菀见他胡思乱想,拉下他的手,些许无奈地道:“你在,谁敢欺负我?当真是方才上马车时不小心撞了一下。” 朝中局势纷乱,李奉渊身为太子一党,便是行君子之路,也难免树有政敌。 保不准有人行不耻之策,以李姝菀相要挟。 李奉渊虽听她否认,可仍旧放不下心,他叮嘱道:“今后若遇什么事,第一时间派人来告诉我,定不要瞒我。” 李姝菀听得这话,抿了抿唇,问他:“那你呢?你有事瞒我吗?” 自李奉渊回到望京,除去朝堂事,他无一事瞒她,便是朝中事,除非隐秘要事,只要李姝菀想知道,他也不曾吝啬不言。 此刻李奉渊突然听见李姝菀这么问,他不禁愣了一瞬,认真思忖了片刻后才道:“除了秘事,不曾有事瞒你。” 李姝菀定定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但摆明了并不信他。 回府用过晚膳,二人如往常一样在李姝菀房中聊着寻常琐事。 李奉渊将午后李姝菀马车中那话记在了心头,他手里点着香,嘴里闲聊般说着近来朝中的消息。 “今日早朝皇上下令,遣六皇子祈铮元宵过后带兵离京,南下巡视皇陵……” 李姝菀单手支着脸,点了点头,安静听着。 她往日夜里总习惯边忙自己的事边听他讲,今日一双眼落在他身上,似听得入神,似又只是单纯望着他。 李奉渊只当她关心朝中事,是以也讲得格外仔细。 他点燃香,盖上铜炉盖,又道:“前不久地方官员递上折子,称南方疫后有土匪起祸。你手下的商队常押货北上南下,你可派人提点他们一句,让商队行官道,切莫走野路,更忌夜行。” 李奉渊说着,抬眸看她。 四目相对,李奉渊望着烛光中神色安然的李姝菀,总觉得她今日过于安静,好似她心中藏着事。 她不声不响,李奉渊低声问:“在听我说话吗?” 李姝菀应声:“嗯,听着。” 她说着,净如秋水的眼珠忽而动了一动,从他的眼挪到了他的唇上。 而后她忽然起身,单手撑在桌面,倾身靠近他,毫无征兆地吻上了他的嘴角。 柔软的唇瓣压上来,李奉渊蓦然怔住,少见地失神了片刻。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眼,疑惑又些许意外地道:“菀……” 然第二个菀字还没出口,李姝菀尤嫌不够,微微偏头,柔软的唇瓣微微一抿,轻含住了他的下唇。 熟悉浅淡的馨香入鼻,李奉渊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先下意识地顺势抬起,掌住了李姝菀的后颈。 他靠坐椅中,微仰着头,顺从地接受着她温暖轻柔的吻。 烛光昏黄,映照在她眸中,似有莹润水色。 李奉渊抬手欲碰她的眼睫,想知道那是烛火荧光还是湿润水痕。 然而手才抬起来,唇上忽而被李姝菀用牙齿咬了一下,刺痛感传来,李奉渊下意识皱了皱眉。 她难得主动吻他一回,动作稍有些急躁,李奉渊抓着她按在他胸膛上的手,轻喘了口气,声音含糊地安抚道:“别急……菀菀,慢些来……” 第169章 怜惜 怜惜 李姝菀听见李奉渊的话,动作微微一顿,轻抬眼睫,望向他黑沉的眼眸。 她就这么专注地望入他的眼底,而后往后退开了半寸,听他的话放慢了动作,在他唇瓣上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 很轻,连亲吻的声音都听不见。 然后又一下。 缠绵温柔的吻落在唇上,李奉渊回望着李姝菀的目光,颈间喉结缓慢地上下滚了滚。 在唇瓣分开的间隙里,他忍不住低声问她:“是不是方才偷喝了酒?” 不然实在难解释她为何今夜这般主动。 李姝菀往前一步,抬手抚上他的脖颈,温热的掌心贴着他脖颈间的疤痕,她一边浅浅亲他一边回道:“没有……” 润红的唇碰着李奉渊的,分明是他劝她慢慢来,可当她当真慢下来,他自己反倒有些按捺不住。 高大挺阔的身躯靠坐在宽椅中,李奉渊仰着头,在这静谧的夜里,堪称乖巧地接受着李姝菀落下的一个个亲吻。 掌在她后颈的手顺着薄背滑下去,牢牢握住李姝菀纤柔的腰身,然后稍一用力,将她又往自己身前带了带。 温柔最是磨人心,李奉渊的呼吸逐渐变得越发急促,似已不满足于此,可他又不舍得打断李姝菀难得主动的亲近。 他喘了一口气,启齿用力咬了一下李姝菀的嘴唇,而后忽然起身将她拦腰抱起,阔步走向了床榻。 层层床帐落下。重切急,哪里像他劝李姝菀说的那样“慢慢来”。 无论做多少次宽衣解带的亲密之事,李姝菀都总难掩羞赧,可今夜却又格外大胆。 第107章 李奉渊明显地怔愣了片刻。 亲密虽有,可三书六礼未定,他从未想过做至最后一步。 李奉渊叹了口气,轻吻她发顶,无奈又无情地拒绝道:“不行,菀菀。” 他显然不太习惯拒绝她,拒绝也只是这简单二字,还怕惹她难过,再轻轻加一声“菀菀”。 可话说完,李姝菀忽然抬手抚上了他的脸庞。 李奉渊下意识抬眸看她,见她神色平静又柔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难抑的爱意,显然她并非一时冲动。 李姝菀眨了下明净的眼,用手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就像他平日喜欢对她做的那样。 而后她抓着他的手,然后望着他的眼睛,轻轻地在他掌心落下了一个吻。 紧接着唇瓣轻微动着,无声地贴着他的掌纹唤了声什么。 在这寂静的夜里,除了李奉渊,没人听得见。 他心间一颤,无法拒绝,也再难拒绝。 他反握住李姝菀的手,低头反吻她的掌心,面色满是无可奈何。 他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衣服上,嗓音沉哑道:“解开。” 李姝菀动作生疏,但听话照做。李奉渊俯身吻李姝菀的脸庞。 身体相贴,李姝菀羞赧地抿了抿唇,红着耳根子别开了脸。 要的是她,羞的也是她。 李奉渊不让,他掰回她的脸,垂首将额头抵上她的,直直望进她躲闪的双眼,开口时犹如命令:“菀菀,看着我。” 李姝菀眼中倒映着他乌黑的眸子,她无措地眨了下眼,睫毛因心绪颤动起来,几乎要与他的扫在一起。 李奉渊看出她紧张,亲了下她的唇。 …… 蜡烛燃半。窗外云月相依,夜色下山水相融,床帐中,有情人相偎。 李姝菀看着身上的李奉渊,目光落在他脖颈上的疤痕,眨了眨眼睛,忽而流下几滴泪来。 她握住李奉渊的手,拉至唇边,在他修长的指节上亲了一下。 很轻,安抚又充满了怜惜之意。 柔软温热的触感压在手上,这轻轻的一吻令李奉渊微微一怔,他抬眼看她,动作却不曾停。再气派端庄的君子,到了床上与交心至重之爱缠绵之际,也粗野如兽。 李姝菀的双目失了神,她展开他炽热的掌心,微微歪着脑袋,将脸庞贴在他掌心轻蹭了一下。 李奉渊心尖颤了颤,整个人都要化成春水,但隐隐的,他总觉得她今夜有些不对劲。 他抚着她发热的脸庞,望着她含泪的眼,语气温柔含情:“怎么了?” 李姝菀唇瓣微张,似想叫他的名字,可却难说出完整的字音。 李奉渊见她如此,难掩笑意,但笑未出声,又被李姝菀拉低脖颈。 她轻轻仰头,带泪吻住了他颈上的旧疤。 月圆月满,此夜漫长。 第170章 哥哥 哥哥 李奉渊无法拒绝,也再难拒绝。 他抬手握住李姝菀抚在她脸上的手,偏首吻她的掌心,面色满是无可奈何。 他垂下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抓着她的手。 他嗓音沉哑,听得李姝菀心间一颤。 身体相贴,李姝菀红了耳根子,别开了脸。 李奉渊不让,他掰回她的脸,垂首将额头抵上她的双眼,开口:“菀菀,看着我。” 李姝菀眼中倒映着他乌黑的眸子,她无措地眨了下眼,睫毛因心绪颤动起来,几乎要与他的扫在一起。 李奉渊伸手握住她的肩。 他亲了下她的唇。 李姝菀握住李奉渊的手,拉至唇边,在他修长的指节上亲了一下。 …… 他抚着她发热的脸庞,俯身,望着她含泪的眼:“怎么了?” 他语气温柔含情,腰却没松过劲儿,床架子都在晃。 李奉渊总觉得她今夜有些不对劲, 李姝菀唇瓣微张,却难说出完整的字音,只有轻而细的哼吟出来,好听至极。 她摇头不语去。 床帐中顿时…… 炽热的吻从她唇间挪至纤细的脖颈,又转至胸前。 再气派端庄的君子,到了床上与交心至重之爱缠绵之际,也粗野如兽。 眼泪逐渐模糊了李姝菀的视野,她再受不住,死死抓着李奉渊的肩,失神地望着头顶晃动的床架,仰长了细颈—— …… 第171章 歌谣 歌谣 事毕,床帐中已是一片狼藉。 李奉渊叫人烧了热水,穿上衣裳,拿起李姝菀的外袍将她裹住,同她一起去浴房沐浴。 二人方才在房中动静闹得有些响,屋外忙活的仆从见二人出来,皆低着头,不敢多看。 李姝菀耳根子还红着,李奉渊倒坦然,同她的侍女道:“将房中枕被换了。” “是,侯爷。” 冬日冷,柳素和桃青特命人将水烧得热,好供李姝菀泡汤解乏。 浴房中水汽氤氲成白雾,弥漫满室。窗扇半开着,夜里冷风涌入,吹得墙上烛火轻晃。 平日这浴房中的木桶只李姝菀一人用,她用着宽大,此刻多了一个身形高大的李奉渊,便仍稍显拥挤。 她侧身而坐,将脑袋轻靠在他胸前,李奉渊一手拥着她,一手替她揉捏着腰腿上的穴道。 热水将将漫过她胸口,泡舒了她一身乏累的筋骨,她双目半合,昏昏欲睡。 一只手却抬出水面,轻抚着李奉渊脖颈上的旧疤。 李姝菀从未问过他这伤疤是怎么来的,李奉渊也不打算告诉她。 今夜她忽然在意起来,李奉渊倒有些害怕她问这疤的来由。他身上大大小小二十来道疤,其中一半都差点要了他的命。 哪一道说给她,都怕惹她难过。 周荣曾戏笑说,许是李瑛在地下看着他,他才能屡次把命捡回来。 李奉渊任李姝菀摸了几下,低声道:“别摸了,痒。” 虽这么说,他的脑袋却微微偏着,露出自己的疤痕给她碰。 李姝菀抬眸看着眼前的疤痕,手指顺着凹凸不平的表面细细抚过。笔直的一道,疤痕狰狞,并不好看。 李姝菀抿了下唇,问他:“还会疼吗?” 李奉渊听她语气关心,低头吻她额心,面不改色地撒着谎安抚她:“不疼,只是道轻伤,看着吓人罢了。” 李姝菀自然知道他是为了安慰她才说这话,雪七已将所有的事都告诉她。 不过他既然想瞒着她,李姝菀也不打算追问。 只是每当她想起李奉渊曾一身重伤地倒在那遥远破败的营帐中,于伤病中独自撑过了一日又一日,她心中便忍不住泛起酸苦。 若非雪七偶然的一句话,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在她与他分别的那些年里,他独自受了多少苦楚。 倘若他当真没能撑过去…… 李姝菀后怕地闭上了眼,不敢再想。 悔意涌上心头,她拉住李奉渊的手,与他十指紧扣在一起。 她不该断了与他的书信的。 她该好好地将自己的事全部告诉他,即便他一字不回也无妨。至少他会知道千里之外有人在思他、念他,日日盼他平安。 浅泪从眼中溢出,润湿了浓长的眼睫。李姝菀将脸庞靠在李奉渊肩头,压下喉咙酸楚。 她这半生都在历经别离。 襁褓中时离开生母,七岁时离开寿安堂,就连“父亲”李瑛也只短暂地和她相处了一段从江南到望京的路。 后来她有了哥哥,李姝菀曾天真以为她与李奉渊会永不相离。 直到李奉渊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那场冬日的落雪里。 洛佩去世之后的那段时日里,李姝菀操持者洛佩的身后事,每日忙里忙外,看似清醒冷静,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当初李奉渊离开的那日。 每个夜里她一闭上眼,便不受控制地想会不会有一日李奉渊也真正离她而去。 直到那个时候,李姝菀忽然意识到,她一直深陷在李奉渊丢下她远赴西北的那场大雪里,从没能离开过。 浴桶水温渐凉,李姝菀闭着眼靠在李奉渊身上,忽而轻柔地哼唱起来。 是一首哄孩子的歌,李姝菀小的时候睡不着,寿安堂的婆婆曾给她唱过。 “星子闪闪,月牙晃晃,山间有小狼。 别害怕,快睡吧,明日好长大。长大后削把箭,造把弓……” 李姝菀低声唱着,牢牢地握着李奉渊的手。 李奉渊回握着她,抚着她的乌发,安静地听着,没有出声。 水雾漫漫,有泪水从李姝菀的眼角流出来,流过李奉渊的胸口,汇入水中。 低缓温柔的的歌声传出窗户,向皎月而去。 李姝菀往李奉渊颈窝靠了靠,将额头贴上他的疤痕,口中继续唱着:“别怕它,别怕它,我在你身旁,伴着你长大——” 第172章 娘娘 娘娘 第108章 元宵过后,祈铮带兵南下巡视皇陵。祈铮离京,其朝中党羽暂时偃旗息鼓。 然而皇上身体每况愈下,以吏部尚书姜文吟为首的四皇子一党日日盯着元极宫,唯恐老皇帝哪日乍然撒手人寰,他们的四殿下又远在数百里之外,祈伯璟顺应天命登机称帝,连造反都来不及。 二月,春寒将散。皇帝忽而再度病重,卧榻不起。 元极宫中,昔日帝王而今形如枯槁,再无往日威仪。 姜锦坐在龙榻旁,垂眸静静望着榻上闭目睡着的帝王,不知在思索什么。 一太监双手高捧玉食盘,小步进殿,垂首立于殿中,嗓音尖柔道:“娘娘,今日的丹药送到了。” 姜锦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淡淡道:“端上来。” “是。”太监缓步上阶,屈膝跪在龙榻旁,将食盘捧过头顶。 姜锦捻起玉盘中赤红的丹药,正要唤醒皇上,忽而手指没拿稳,丹药落地,掉下阶去,滚出许远。 那太监见此,立马放下食盘,提着衣摆快步跑下阶梯,将那丹药捡了起来,用力吹净了灰,赤手捧到姜锦面前,谄笑道:“娘娘。” 姜锦捻起那丹药,眉心蹙着,嘴上却笑骂着:“混账东西,落地的东西也敢奉给皇上。” 殿中伺候的宫女太监听见了姜锦的话,但无一人出声。 姜锦看了太监一眼。太监拿起食盘,点头哈腰地退了下去。 姜锦扶皇上起身,娇媚唤着睡梦中的皇帝:“皇上……皇上……” 连唤几声,老皇帝才从睡梦醒来,艰难将眼睁开一道细缝,迷糊地看向姜锦,喉咙里发出几道含糊不清的哼声:“嗯,嗯……” 这世间最公平之事便是人人都得赴死,即便天下至尊,寿数将至时也不过任人摆弄的糊涂老人。 “皇上,该吃药了。”姜锦还是笑着,一如从前温顺柔媚,好似满心满眼都是面前这位帝王。 她将丹药喂进皇帝口中,又倒了半盏茶耐心地慢慢喂给他:“皇上,慢些喝。” 皇帝咽下这红如蛇信子的丹药,又喝了半杯茶,抓着姜锦的手,恍恍惚惚又躺下了。 姜锦哄孩子似的哄皇帝睡着,轻轻抽出手,放下了纱帐。 一太监进殿,伏地道:“娘娘,皇后娘娘在殿外,想见皇上。” 姜锦抚袖起身:“太后不是命她后日去山中为皇上祈福,她不收拾收拾准备动身,跑来这做什么?” 太监不知如何回这话,只道:“回娘娘,奴婢不知。” 姜锦瞥他一眼:“行了,下去吧,本宫亲自去见她。” 殿外,年过四十的谢真对门而立,静静候着。 她不似姜锦,既无妖异容,也无娇媚态,一身素净青裳,未敷妆华。神色冷静自持,宛有君子之质。 姜锦笑着步出殿门,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好姐姐,今日怎么得空来,太后要的经书可都抄完了?” 谢真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小半步,面色冷淡地看着她:“我来见皇上,劳姜贵妃让让路。” 姜锦见她态度冷漠,也不恼,抬手抚了抚耳边玉坠,无奈道:“哎呀,不是妹妹不让路,是陛下才睡下,特命人不许打扰呢。” 她说着,一抬手:“着不,妹妹也被赶了出来。” 她的话,谢真半个字都不信。谢真道:“元极宫中里里外外的宫女太监都是姜贵妃的人,如何说全凭姜贵妃一张嘴,还是劳贵妃让开路吧。” 她说着,脚下一动,就要绕过姜锦,然几乎同时,门口禁军倏然上前半步,持器沉默地望着谢真。 谢真似早有所预料,并不惊讶。她停下脚步,看了眼两旁的禁军,神色自若地问姜锦:“贵妃这是何意?” 姜锦叹气道:“此乃皇上的禁军,听的是皇上的旨意,姐姐为何问我?” 她同谢真轻笑着道:“听闻太后让姐姐去山中道观为圣上祈福,山高路险,姐姐还是回去早做准备吧,可别在路上出了什么事,皇上若知道了,可是要心疼的。” 皇上对皇后敬有之,可未曾有过怜爱之情,何来的心疼。 谢真听她挑衅,仍是不动声色。 姜锦从前最恨她这风雨不动的神色,恨她不谄媚不屈膝,仅凭家世荣登皇后之位,在这宫中除了太后和皇上,谁也不能拿她如何。 可如今时过境迁,谢家终不复以往。姜锦想到这,便觉得痛快至极。 她轻挑眉心,笑容愈深,正准备继续开口,可谢真看着她的笑,忽而抬手,以极快的速度掐住了她的咽喉。 宫女太监见此,神色惊呼:“娘娘!” 谢真出身武将之家,自幼随父习了几年武,比起娇柔的姜锦多得是力气。 铁掌钳住姜锦脆弱的咽喉,姜锦乍然露出惊骇之色,然眨眼间,喉间剧烈的疼痛感便使她脸上浮现出难以掩饰的痛苦。 周围禁军显然也同样未料到谢皇后竟会动手,怔了一瞬,而后竟毫不犹豫地将手中利器对准了谢皇后。 谢真身边的宫女上前一步,竖眉怒道:“放肆!此乃皇后娘娘,还不将兵器收起来!” 禁军无动于衷,警惕地盯着谢真的一举一动,显然他们听命的不是皇上,而是眼前的姜贵妃。 姜锦死死抓住谢真的手,想将她的手拉开,可即便尖长红润的指甲抓破了谢真的手,换来的也只是谢真更用力的禁锢。 谢真扫了眼手上被抓出的血痕,脸上还是那副淡漠的神色。 她垂眸望着狼狈而痛苦的姜锦,淡淡道:“姜贵妃这样,皇上见了,怕更会心疼。不过等皇上醒了,姜贵妃拿着这伤去向皇上告状讨怜。” 姜锦听见这话,眼露恨意,她最恨别人将她比作摇尾乞怜的狗。谢真的话,无疑刺痛了她, 姜锦不信谢真敢杀了她,也不怕谢真杀了她。 她面上浮出一个些许疯狂的笑,说不出话,便以唇语道:乞怜也得有怜可乞,姐姐可得过枕边人怜惜? 谢真眉眼冷意更甚,她看着姜锦的脸一点一点充血涨红、眼中浮出血丝,等到她身子开始无力下坠时,才用力甩开了手。 姜锦脱力倒向一侧,宫女太监忙上前扶住姜锦。 “哎哟娘娘!” “娘娘!您没事吧?” 谢真看着乱作一团的众人,接过自己的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道:“闹成这样,皇上也没醒,看来的确是睡着。” 她说罢,扫了一眼狼狈不堪的姜锦,未再理会她,直接转身离开了。 姜锦抬起发颤的手捂住喉咙,面色憎恨地看着谢真离去的背影,良久才收回视线。 第173章 谋定 谋定 谢真离开后,一名华乾宫的宫女匆匆而来,附在姜锦耳边低声道:“娘娘,姜大人在华乾宫等您。” 姜大人——吏部尚书姜文吟,姜锦的表哥。 姜锦要帮自己的儿子争权夺位,背后少不了姜文吟在朝中助力。 本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然不知为何,姜锦本就冷漠的脸色在听见姜文吟来了后陡然变得更加难看,甚至隐隐有些恐惧在其中。 她按捺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道:“知道了。” 宫女跪地为她抚平衣摆,扶着她缓缓往华乾宫去。 华乾宫是姜锦的宫殿,姜文吟身为朝臣,擅入后宫乃是重罪。 然而如今姜锦联合宦官、禁军软禁皇帝,背后又有太后支持,后宫之权如今几乎全权握在姜锦手中,姜文吟出入后宫如出入自家门府。 姜锦回到华乾宫,见姜文吟背对殿门立在她的桌案前,正颇具雅兴地摆弄桌上今日新摘的红山茶。 鲜嫩花瓣宛如女人柔嫩的皮肤,指尖一掐,艳红的汁水便破皮流出。 姜锦厌恶地看着姜文吟的背影,却在他回身时,勾唇露出了笑。 眉眼间的冷意随笑意压下去,她款步入殿,道:“表哥今日有空怎么来了?” 姜文吟定定在姜锦媚容上凝视了片刻,这才抬手行礼:“下官见过贵妃娘娘。” 姜锦快步上前,在他手臂下虚扶了一把:“表哥哥这是做什么,你我之间还何需虚礼?” 她嘴上客气,手却与姜文吟的手臂之间隔着距离,不曾当真碰到他。 她擅会假装,姜文吟这样的老狐狸也没看出她的疏离,反倒对此极为受用。 苍老的面庞上露出笑意,眼尾皱纹横生,宛如枯木沟壑。 姜文吟前来后宫,必然是有要事相商,姜锦朝左右看了一眼,道:“都下去吧。” 待宫女太监退下后,姜文吟朝姜锦迈进数步,低声道:“下官已收到殿下消息,殿下已在返京途中,轻骑秘密过城,明夜遍可自西南门入望京。” 他说着,顿了顿,压低声问道:“不知皇上情况如何?” 皇上糊涂不省事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消息被姜锦封锁后宫,朝中暂且无人知晓。 就连祈伯璟与太后,想来目前也不知消息。 第109章 姜锦笑着道:“皇上的龙体,全看所食丹药之量,生死一线间。” 姜文吟佩服道:“娘娘手段高明,下官自愧不如。” 姜锦未理会他的奉承之语,她望向窗外树上一双叽叽喳喳的母子鸟,慢条斯理道:“母子情深呐,后日皇后离京,祈伯璟自己不便离开皇城,必然会派亲信护送。” 祈伯璟手中拥兵的臣子,为首便只一个李奉渊。 姜锦接着道:“堂堂大将军,不逢战时,手中也不过几百兵卒,不足为惧。” 姜文吟明白她话中深意,趁李奉渊入山,便是祈铮入城的好时机,数年谋划,就在这一时之间。 他看向窗外天色,道:“听闻后夜有降雨之相,是个好日子。” 二人谋定断头的反罪,面上神色却坦荡,尤其姜锦,神色玩味,好似不过玩笑话。 她笑望着姜文吟:“那这其中,便劳表哥费心周旋了。” 姜文吟颔首:“下官明白。” 姜文吟应下,却没离开,而是缓步靠近姜锦,一双老目盯着她的脸,由衷叹道:“世人都言为人妇,容颜衰。可娘娘这么多年,却依旧美如画中仙,不似下官,都已老了。” 听见这话,姜锦胸中又翻涌出了那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 当年在姜府所受的强迫与屈辱涌上脑海,一幕幕都凿刻在脑海中,每想起来都叫姜锦作呕。 姜文吟伸手抚向她美艳如画的脸,苍老的面庞上充满欲望,他声色沙哑道:“娘娘,时候尚早,不如陪陪下官吧。” 当年在姜府无依无靠的姜锦被醉醺醺的姜文吟压在身下时,他用的也是大差不离的借口。姜锦至今都记得。 时辰已晚,表妹,今夜陪陪表兄吧。 当初年仅十五的姜锦无力挣脱,如今的她需要姜文吟的权力,也无从拒绝。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仍旧屈居人下,似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当初的她哭喊着救命,而如今的她,已经可以妩媚笑着道上一句:“都听表哥的。” …… 姜文吟走后,殿内长久静寂无声,过了许久,屏风后才响起姜锦平如死水的声音:“来人,替本宫更衣。” 宫女端盆捧衣入内,不敢乱瞧,安静替姜锦擦身换衣。 她脖颈间被谢真掐出的痕迹此刻更深了几分,宫女跪在她身前,用手指替她上药时,一股黏腻至极的恶心忽而再度从她体内涌出。 她面色苍白地伏在榻旁,猛然呕了出来。眼泪从她眼眶浮现,猩红的眼眸中,尽是恨意。 宫女惊呼“娘娘”,端来茶水奉其漱口,抚着她躺下歇息。 姜锦闭上眼靠在榻上,一个个默数着厌恨的名姓。 总有一日,她要把他们都杀了。 第174章 变天 变天 两日后。 春日多阴,晨间薄雾散去,李奉渊一早带兵候于宫门外,准备护送谢真前往道观。 祈伯璟忙里抽闲,撂下政务,送谢真出宫。 谢真下了步辇,祈伯璟扶她入马车,提醒道:“母后当心脚下。” 前往道观的山路崎岖难行,谢真又素来不喜铺张,因此上山的马车也小。 谢真弯腰钻入马车,车内的桌案上摆着厚厚一叠经书。 前日她一时没忍住气对姜锦动了手,姜锦不日便到太后面前告了她的状。 这些经书都是太后让人送来的,意叫她在道观中为皇上祈福时诵读抄写,让她静心忍性,自省过错。 姜锦惯懂得示好拿捏人心,太后孤居深宫多年,被她哄得高兴,二人又都视谢真为眼中钉,姜锦送上借口,太后自要趁机为姜锦出气。 不受宠爱的皇后,头顶还顶着个福寿绵延的太后,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寻常百姓。 祈伯璟瞧见车中经书,唇边本就浅淡的笑意倏然散去。他紧锁双眉,看向车中的谢真:“是儿臣无能,才令母后受累。” 谢真摇头,安慰道:“太后厌我并非一日两日,你不必自责。” 太后福薄,膝下无子,先皇曾将其他两名妃嫔的皇子养在她膝下。 后来宫乱又起,子杀子,权争权。 谢氏一族助当今皇上弑其兄以登至高之位,太后痛失一爱子,满腔无处可去的恨意自然也就落到了谢真头上。 上一辈的恩怨,怎么都怪不到祈伯璟,不如说是她这做母亲的连累了他。 她望着祈伯璟,以母子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宫中多变,今内外皆不得安稳。我这一去,一月后才能归。你在宫中,自要小心。” 她说着,透过窗户看向马上高坐的李奉渊:“你手下那么多人,何必非要李将军护送我,你留他在身边吧,不然我如何能放心你一人在这风谲云诡的朝堂中。” 祈伯璟摇头:“此去道观,山路险远。若无得力之人在母后身边,儿臣又如何能放心。” 他说着,压低了声量,以耳语之音道:“再者,有大将常伴身侧,小鬼又怎敢现身。” 谢真微微一愣,祈伯璟没再解释更多,他替谢真关上车门,看向前方李奉渊:“出发吧。” 车马徐徐远去,消失在视野里。祈伯璟回头看向高不可攀的宫墙,顺着红墙看向头顶阴云聚散的天际,转身入了宫门。 就要下雨了。 申时末,元极宫,外殿。 姜锦倚在贵妃椅中,问方从外打探消息回来的宦官:“人到哪儿了?” 宦官道:“回娘娘,已经上山了。” 姜锦淡淡“嗯”了一声,她半垂着双目,屈指瞧了瞧扶手,思索片刻后,忽而道:“王公公。” 殿柱旁,一道隐于阴影中一直没有出声的身影缓步而出,朝姜锦垂首:“娘娘。” 王培在皇上身边多年,如今主子病重,他这做奴才的心里也不好受。 姜锦见他现身,摘下腕上玉镯递给身边的小太监,抬了下眼,示意他递给王培。 小太监会意,用袖子用力擦了擦手,捧着镯子奉到王培面前,笑着道:“干爹,娘娘赏的。” 王培看了眼这玉镯,却没收下。他低首垂眸,没有抬头:“无功不受禄,娘娘,此物贵重,奴婢不敢收。” 姜锦这些年送他的金银玉器多得都快能装下他在宫外置办的宅子,可近来他不在皇上身边近身伺候,倒不敢随意收下。 他日日在这大殿中,立着耳朵睁着眼,或多或少能察觉到些事。 这行贿之物,他不收,姜锦如何能安心。 姜锦含笑道:“算不得无功不受禄,自然是有事要请公公帮忙。劳公公落日前跑一趟,去请安远侯府的小姐入宫。” 王培闻言有些诧异,不知姜锦要请李姝菀入宫做甚。 他看向姜锦,问道:“敢问娘娘,请李小姐入宫所谓何事?” 姜锦随口道:“先前皇上醒了会儿,说要见安远侯府的小姐,本宫也不知是因何事。” 元极宫伺候的人早换了一波,王培也许久没亲眼见过主子。他看了眼紧闭的内殿,并不很信姜锦这话。皇上鲜少召见臣女。 他正犹豫不决,姜锦忽而淡淡扫了一眼那高捧玉镯呆站着的小太监。 小太监眼尖,余光瞅见姜锦看过来,立马屈膝跪地,面朝王培伏地不起:“干爹,收下吧。” 他这一跪,殿中一众伺候的太监也纷纷跪下,脑袋不要钱似的往地面碰,乌压压磕了一地。 “干爹,收下吧。” “干爷爷,收下吧。” 王培看着这一地看着长大的孩子孩孙,轻叹一声,总算接过了镯子:“奴婢这就去办。” 姜锦见他终于点头,满意地笑了笑。她起身行近,在王培身侧低声道:“本宫已经备好车马,公公只需出面,将人请来就是了。” “……是,娘娘。” 王培走后,姜锦又招手唤来贴身伺候的宫女,低声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 宫女认真记下:“是,奴婢这就去。” 大殿中再度安静下来,姜锦看着殿外阴沉的天,眯起了眼。 要变天了。 第175章 入宫 入宫 云天阴暗,晚霞如雾。霞色将起时,天色已暗如晚暮。 王培心思忡忡来到安远侯府,请李姝菀入宫。 李姝菀此前没见过王培,但听说过王公公的名号。 在宫中,他是皇上身侧红人;宫外,他乃替皇上传旨的口舌。无人不敬他三分。 李姝菀见他忽而登门,未问来由,先邀他入门落座,奉上好茶,做足了礼数。 等王培饮茶解过渴,她才问道:“不知公公今日来是为何事?将军他护送太后前去道观,眼下不在府中,怕要过上几日才归。” 王培是皇上身边伺候的人,李姝菀便以为他来是有事找李奉渊,完全没往自己身上想过。 然而却听王培道:“奴婢今日来,是奉皇上旨意,请李小姐入宫面圣的。” 第110章 李姝菀没料到王培这话,不由得愣了愣。 皇上染病未愈,突然召见她做什么? 李姝菀心里疑惑,她看向王培,温声问道:“敢问公公,皇上可有说是何事传召?” 王培哪里知晓,他甚至不清楚这究竟是皇上的意还是贵妃的意。 李姝菀以礼相待,王培心中隐生出些愧疚,想将实情告知她,可他一想起自己那一帮子在后宫观姜锦脸色过活的干儿子们,又只好将心思埋回了肚子。 王培硬着心肠,面上浮出笑:“皇上的心思,奴婢哪儿敢过问啊。马车在门外候着呢,李小姐,请吧。” 今早李奉渊走时特意叮嘱过,让她近日不要出门。 李姝菀疑心不减,拖延道:“我初次入宫,能否请公公稍等片刻,待我换身得体的衣裳。” 王培颔首:“李小姐动作快些,皇上急召。” 李姝菀回到房中,关上门窗。 柳素和桃青动作麻利地为她梳妆更衣,柳素问道:“小姐,皇上召你入宫做什么?” 桃青接话道:“皇子无故召见官家子女,无非两件事。要么指婚,要么纳入后宫。小姐名貌出众,在望京素有好名声,皇上一把年纪了,选妃是不大可能了,恐怕是要为小姐指婚。” 李姝菀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若因这小事,皇上也不急于非要今日日暮召见她。 她吩咐道:“待我走后,你们立马让宋叔派人将此事去告诉侯爷。” 柳素问道:“小姐觉得此事有蹊跷?” 李姝菀说不上来,她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可圣旨不可违,她不得不去。 她道:“入宫后就知道了。” 与此同时,数条街外,太后宫里的嬷嬷也于日暮登了杨府大门。 “太后要见我?” 正堂,杨惊春看着面前的老嬷嬷,疑惑摆在脸上,半点没藏。 “是啊,太后要见小姐。请杨小姐即刻随老身……”老嬷嬷话到嘴边,一双眼扫过杨惊春一身不伦不类的骑射装扮,又改口道:“请杨小姐换身衣裳,随老身入宫吧。” 杨父与杨修禅皆不在府中,太子与四皇子二党斗得满朝皆知,杨惊春又是皇上亲奉的太子妃。太后此刻突然要召见杨惊春,杨母心里实难放心。 然懿旨难违,又不能相拒。 这嬷嬷祈宁认识,是太后宫中的人不假,不过与她的母妃却走得近。 祈宁察觉杨母担忧,提议道:“母亲,我同惊春一起去吧。” 老嬷嬷只打算请杨惊春入宫,可没打算多请回个出嫁的公主。 她正要婉拒,祈宁笑了笑,提前开口道:“说起来,好久没见过母妃了,前些日母妃还写信怨我不回宫看望她,今日恰好得便。” 请杨惊春入宫本就是姜锦的意。祈宁搬出姜锦,老嬷嬷倒不知如何拒绝。 她只好应下:“既如此,就请公主和杨小姐一道入宫吧。” 杨惊春回房更衣,祈宁也回了自己院子稍作梳妆,一道上了宫里来的马车。 祈宁端坐车中,坐在一旁的杨惊春似觉得身上的衣裳过于庄重,穿着不舒服,低着脑袋摆弄着腰间衣带。 祈宁在宫中长大,沉稳得体,有她作伴,杨母放心不少。 杨母看着马车里的祈宁,嘱托道:“宁宁,你看着春儿些,别让她惹事。” 祈宁应下:“我知道的,母亲。” 她说着,又低声道:“太后召惊春入宫一事来得突然,母亲你待会儿派人去见修禅,将此事告诉他。” 杨母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自己明白。 杨母看向祈宁身边坐也坐不安分的杨惊春,见她这不知事的样儿就有些头疼。 之前还请了人来教她宫中礼仪,结果规矩了没几日,她又开始骑马射猎,没个姑娘样。 杨母叹了口气,叮嘱道:“跟着你嫂嫂,别像在家里似的随性,听见没。” 杨惊春摆弄着她的腰带,头也没抬,“噢”了一声。 马车于暮色下徐徐前行,踩着将落的暮色自南门入宫,入宫后又行了一段路,忽而听见另一辆马车的声音,紧接着便停了下来。 车中人察觉马车停下,以为是要让另一架马车中的贵人先行,是以静坐了片刻。 然后片刻后,既没听见那一辆马车离去,自己的马车也停止不动。 车内,李姝菀竖着耳朵听了听,小声问马车外:“王公公,怎么忽然停了?” 她问完等了片刻,却没听见回答。 风声起,拂过树梢,外面一片寂静。 李姝菀稍加思索,伸出了手,准备推开车窗朝外看,就在此刻,忽然听见马车外传来了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似有人朝着马车靠了过来。 而后两辆马车旁各响起一道尖柔的嗓音—— “李小姐,请下车吧。” “杨小姐,请下车吧。” 李姝菀钻出车门,正见头对头的马车上,杨惊春也弯腰钻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个祈宁。 苍苍暮色下,三人相视,面色皆有些诧异,显然都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对方。 李姝菀察觉出不对劲,蹙紧了眉:“惊春,公主?你们为何在这儿?” 杨惊春亦睁微微大了眼:“菀菀?” 马车停在僻静处,眼下天将尽,这处却连宫灯都不见。 事情万般不寻常,三人神色凝重地朝四周看去,发现不知何时,本带他们入宫的公公和嬷嬷都已不见,马车旁围了一圈冷面的宦官。 那为首的宦官瞧见祈宁,面色怔忡了一瞬,他附耳对一名小太监说了什么,那小太监扭头朝着宫道跑了,看起来似是向什么人通风报信去了。 为首的宦官清了清嗓子,直腰看着李姝菀与杨惊春,不客气道:“二位小姐,随奴婢们走吧。” 第176章 逃 逃 眼下情况不明,李姝菀等三人看着这神情不善的宦官,心里隐隐察觉出了端倪,自不可能就这么跟着这面生的宦官走。 李姝菀快速地扫了眼周围的宦官,与杨惊春和祈宁站在了一处。 她心中有些紧张,面上却佯装得平静,开口问:“不知公公是要带我们去哪儿?” 那为首的宦官没回答这话,只是道:“小姐们随我们去了就知道了。” 祈宁的目光定定落在那宦官脸上,忽然接话道:“是我母妃派你们来的?” 李姝菀和杨惊春扭头下意识看向祈宁,神色有些诧异,似乎不明白祈宁为何口出此言。 比起冷面相对李姝菀和杨惊春,那宦官对祈宁的态度倒是毕恭毕敬。 他似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祈宁的话,沉默须臾,不置可否道:“公主今日不该入宫。” 这话一出,三人皆知道了答案。 祈宁心头叹了口气,一脸果真如此的凝重神色。 她知她母妃,对权势虎视眈眈,疯得彻底。今日此举绝非贸然而行,今夜宫中必有大事发生。 那宦官不再与几人废话,阴冷的眼盯着李姝菀和杨惊春,迈步上前,嗓音尖柔道:“二位小姐,别站着了,请吧,娘娘还等着吧。” 周围的十几名宦官皆是年轻力壮之辈,其中几人宽袖垂落,杨惊春快速扫过,瞧见好几人手中皆拿着绳索。 她上前一步,将李姝菀和祈宁护在身后,一双眼盯着为首之人,微抬下颌,开口询道:“哪位娘娘,你要将话说清楚。今日召我来的乃是太后娘娘,你听着却像是贵妃娘娘的人。” 杨惊春的身量比娇娇弱弱的李姝菀与祈宁要高些,李姝菀看着她的背影,忽而想起幼时在学堂她也是这样拦在欺负自己的人面前。 可当初对面站着的只是豆丁大的孩童,如今她们面对的却是来者不善的宦官。 李姝菀看着周围的宦官,有些担心地悄悄去拉杨惊春的手:“惊春,别靠他们太近,我们见机行事。” 祈宁清楚自己母妃所谋,也大抵猜到姜锦想方设法请李姝菀和杨惊春入宫的目的,无非是为了牵制李奉渊与祈伯璟。 她微拧双眉,同李姝菀和杨惊春小声道:“我母妃此人,从不打无备之仗,今夜宫中必然有变,你们不能呆在宫中,待会儿我想法拦住他们,你们朝左侧小路跑。” 马车停留处僻远,前方宫道是条死路,马车已不能行。后方乃南门的来路,看守宫门的乃姜锦的人,也不能去。 面前唯有一条破败狭窄的青石小径可走。 李姝菀看向祈宁:“可公主,那你呢——” 不等祈宁回答,那宦官似已察觉她们三人在悄声商议,忽而用力一挥手,招呼手下众人朝三人围拥上来。 众人一拥而上,祈宁神色倏变,肃容立到杨惊春面前,厉声道:“放肆!本宫乃皇上亲封的抚安公主,谁敢不敬!” 周围宦官似被她气势所慑,动作一顿,竟当真纷纷停了下来。 祈宁脚底迈着缓步,不动声色地靠近就近的马车,口中高声道:“你们既是母妃的人,就该对本宫放尊重些,若不慎伤了本宫,待本宫见了母妃,定要母妃剐下你们一层皮!” 第111章 她面容肃然,语气严厉,宦官们听着祈宁直白的威胁,左右相顾,面色有些迟疑。 为首的宦官扯出笑来,点头哈腰道:“公主,奴婢们也都是按娘娘的吩咐办事,公主只要不护着两位小姐,离他们远些,又怎会被伤着。” 他这话的意思,若祈宁非要与李姝菀、杨惊春同谋,他们即便不惜伤着祈宁,也要将李姝菀和杨惊春带走。 然祈宁压根没听进他的话,他话音刚落,祈宁突然提裙爬上马车,坐在车前,用力一拉缰绳。 烈马翘起前蹄,众人没反应过来,只见祈宁持鞭用力一抽马腹,不管不顾地驭马驾车朝他们冲了过来。 同时她扬手朝李姝菀和杨惊春指明道路,喊道:“李小姐,惊春,快跑!不必担心我,他们不敢拿我如何!” 李姝菀和杨惊春对视一眼,默契地趁乱冲向了小径。 为首的宦官反应过来,狼狈地躲着冲过来的车马,随手指了两名宦官,尖声高喊:“你二人拦住公主,其余人随我追!” 祈宁何曾御过马、又何曾会驾车,烈马嘶鸣着左右乱窜,倒也为李姝菀和杨惊春二人逃跑争得些时间。 只是没一会儿,宦官便冲上来拽住缰绳,制止住了她。 两名宦官一左一右站在她身侧,既不敢上手抓她又不敢就这么放她走。 祈宁看着众人消失在青石小径的转角处,面容担忧地收回了视线,她看向左右的两名宦官,命令道:“带我去见我母妃。” 两名宦官正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听见这话,反松了口气:“是,公主。” 第177章 雷鸣惊春 雷鸣惊春 杨惊春拉着李姝菀,沿着小路朝远方亮起宫灯的方向一路狂奔。 沿途横生的枯枝划破了衣裙,刺伤了脸颊,二人都不曾停下过,只顾迈着双腿朝着前方奔跑。 杨惊春身形矫健,然而李姝菀的速度却跑不过宦官。 冷风入喉,喉咙干涩得喘息之间犹如刀割,李姝菀胸膛下一颗心脏跳如擂鼓,危急之际,她心里突然涌出一个念头。 若此番逃脱,回去后定要让李奉渊教她习武,今后若再遇见此种困境,便是不能杀他十个来回,起码也能脚底生风逃之夭夭,而不像此刻坠着石似的沉。 身后追逐的声音越来越近,李姝菀忽而松开杨惊春的手,推了下她的手臂,气喘吁吁道:“走!” 杨惊春手里骤然一松,不由得一愣,她回头看着扶着树干急喘的李姝菀,不由分说地将李姝菀拽直了身,正色道:“别说傻话。” 她怎么可能丢下菀菀一人在这儿。 天色渐暗,此刻还能看清路,但再过上小半个时辰,怕就只能摸黑了。 李姝菀迈开步子,努力跟上杨惊春的步伐,咽了咽喉咙,断断续续地劝道:“惊春,你听我说,你先跑出去,叫人来救我便是,如此才有一线生机。你带着我,我们两人都逃不掉。” 李姝菀离家前,已让人去告诉李奉渊自己入宫的消息,她这样说,无非是想劝杨惊春先走。 杨惊春怎么会听不出这是个借口,她不听:“母亲已将此事去告诉了爹爹和哥哥,会有人来救我们。菀菀你不要说了,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李姝菀摇头,还欲再劝:“惊春——” 杨惊春打断她:“若是你,你会丢下我不管吗?” 李姝菀愣了一下,随后立马道:“会!” “你才不会。”杨惊春反驳她:“不许说了,节省些力气跟着我跑,前方已看见点亮的灯火了。” 李姝菀听她语气坚决,知道自己劝不过她,只好用尽全力迈步,尽量不拖累她。 然而姜锦派来的这些人都是身强力壮之辈,她们身后的脚步声越追越紧,眼看就要被追上。 李姝菀回头看了一眼,瞧见那些人只离她们数十步远,甩开杨惊春的手,急道:“走!趁我有些力气,还能拦他们一拦!” 杨惊春手中再次一松,她回头,看着李姝菀红了的眼,没有丝毫犹豫地道:“不走。” 她说罢,反身回头朝着宦官而去,站到李姝菀身前,将她护在了身后。 李姝菀见此一愣:“惊春?” 十来名宦官如苍蝇从小道齐齐冲上来,高声道:“抓住她们!” 十数人涌上前,杨惊春面不改色,伸手摸向腰间半掌宽的衣带,只听一声布料撕裂脆响,她变戏法般突然从缝制的衣带间抽出一小截泛出银光的没有剑柄的剑身。 而后她翻袖露出藏在袖中的铁器剑柄,手握剑柄将之与剑身相对,只听一声砌嵌合轻响,她手按剑柄上某处细小机关,二者便成了一把完整银剑。 她速度极快,从取剑到合剑只在眨眼之间,离她极近的李姝菀没反应过来,宦官也没反应过来。 杨惊春盯着冲上前来的宦官,倏然抽出剩下绕藏在腰间的软剑,趁之不准挥臂,一剑封喉。 冲在最前方的宦官身体一僵,而后温热的鲜血如泉从他喉间喷涌而出,溅洒在杨惊春的裙摆上。 他后知后觉抬手捂住喉咙,脚步一软,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朝前倒了下去。 咚—— 身躯倒地,灰尘溅起,众人面色惊恐地看向杨惊春和她手里的剑,不约而同地纷纷顾忌地后退,显然没料到她原会武艺。 李姝菀也神色惊讶地看着杨惊春,她知杨惊春习武,但杨惊春曾在她面前耍剑时,大多时都慢慢悠悠如舞剑一般,刚柔并济,衣裙纷飞,更似舞姿。 杨惊春耍完刀剑,也总笑眯眯问她:“菀菀,我舞得好不好看?” 李姝菀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手中的剑会用来杀人。 地上的尸体仍在抽搐,李姝菀望向杨惊春的侧脸,心中倏然镇定了不少。 突然,天边一道雷光乍现,照亮了杨惊春一双璨如星的眼眸和她手中染血的剑。 杨惊春习武多年,却从没杀过人,今日佩剑饮血,莫名令她心中畅快又悲凉。 杨惊春横剑身前,看着这一群吓破了胆的宦官,朗声道:“我师从杨炳,师兄乃大将军安远侯,若有不怕死的,便上来试试我手中的剑!” 她话音落下,龙吟般的惊春雷声紧接而至。 轰然一声,震得人心发颤。 第178章 杀 杀 杨惊春终归是第一次夺人性命,虽掷地有声,可心中却并不如表现得那般镇定。 她习武是为自保,但从未想过杀人。 股股鲜血从地上的尸体的脖颈涌出,顺着脚下的青石流至杨惊春的鞋底。 她神色肃然,没有退后一步,可李姝菀看见她垂落袖中的另一只手握得很紧。 李姝菀抿紧了唇,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的宦官。 人总是贪生怕死的多,这些宦官虽体格健壮,然手无寸铁,面对手持利剑的杨惊春,并不敢贸然上前。 不过也无后退之意。 这二人一人是未来太子妃,一人是大将军亲妹。若今日事成则罢,若让她们侥幸逃脱,等待他们的必然是血溅三尺的下场。 局面一时僵持在此时,宦官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其中一人从一旁草木中捡起一只粗木树枝,壮胆道:“一起上,今日她二人若逃了,你我必死无疑!” 话音落下,宦官们纷纷醒过神来。他们将目光投向小径两旁的杂乱草木中,欲掰下树上粗枝或捡起地上断木,以之作剑。 杨惊春自不可能给他们寻找兵器的机会,她见此,倏然持剑上前,于苍茫暮色中,与他们缠斗起来。 杨炳这些年教她的多是战场上两兵交战时杀人的招,招招狠戾,意在快速夺人性命。 她手中剑剑势如虹,如游龙而出,速快且刚猛。 宦官手中的木棍无力抵挡,断木落地,剑刃斩开皮肉,下一刻便听哀嚎声起。 枝上飞鸟惊去,哀声长鸣。 李姝菀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亲眼见证厮杀搏斗,比起恐惧,更多的是无力与自厌。 恨自己体弱无能,竟连忙也帮不上。 血飞溅如雨,分不清是谁的血喷涌而出。杨惊春净如芍药的明艳面容已被温热的鲜血染红,宛如红山茶一般的艳。 李姝菀目光紧随杨惊春的身影,神色担忧,却不敢出声,唯恐自己会打扰她。 她四下寻看,弯腰拾起地上一块松动碎裂的青石板,想看看自己能否帮上忙。 然才直起腰,竟见一倒地的宦官悄声从杨惊春身后爬起,捡起手边粗棍,高高扬起,就要砸向杨惊春的背。 李姝菀瞳眸一缩,喊道:“惊春小心——” 她声未落,人已快步冲上前,抬起石头自那宦官背后朝他头顶砸去。 她用尽了力气,砸下的一瞬,连手臂都震麻布艺。 只听见一声仿佛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很快,就见宦官发间流出了鲜血。 第112章 温热的血顺着他发懵的脸上流下,宛如一道自头顶裂开的伤痕。 宦官手中还握着木棍,他颤颤巍巍地回头看向举着青石的李姝菀,还没能有所反应,杨惊春忽而反手一剑自他颈侧刺出,利落割开了他的喉咙。 锋利的剑尖稳稳定在李姝菀眼前,又倏然收回。鲜血喷溅而出,李姝菀下意识闭上眼,只觉溅在脸上和颈侧的血温热如泉。 她再睁开眼,就见与她面对面的宦官软如一滩烂泥倒了下去。 地上已横七竖八地倒了七八具尸体,身叠身,头叠脚,有些已经死透,有些还在颤抖。 各个身上的伤口皆血流如注,如一滩浅显的血河不停向四方扩散。 杨惊春已杀红了眼,她抬剑向前,以剑尖直指仅剩的数人。 血液顺着她手中剑滴落,摔入脚下的河流,她此刻宛如一尊血人。 猩红的眼盯着宦官,她口中气喘,步伐仍坚定向前,逼得众人不停后退。 天边春雷惊闪,细雨如丝,从远方淅淅沥沥飘至头顶,打在密叶间。 凉雨未能浇灭杨惊春心中半分火焰,凉意却令她颤动不定的心绪冷静下来。 她挽起左臂,将剑上血用力在臂间衣裳上擦净,露出刃身锋利的剑光。 她再次抬剑指向面露恐惧的宦官们,脚下步步紧逼,声嘶力竭道:“来啊!” 第179章 同窗 同窗 脚下尸体尤温热,余下数位宦官惊惶地看着被血染透的杨惊春,再无人敢小觑她与她手里的剑。 浓厚的血腥气融入温润春雨中,天地忽而在这细密的雨声中变得静谧。 远方,几团宫灯忽明忽暗,就在这对峙之际,李姝菀听见背后忽然响起一串踏雨而来的沉缓脚步声。 她警惕回首,见一队禁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数十步远的小径尽头。 天阴带雨,此处又无灯火,李姝菀难以看清为首之人的容貌,只见他手握长弓,拉弦挽箭,将箭尖对准了细雨中背身持剑的杨惊春。 变故只在一瞬之间,昏暗暮色中,箭头寒芒如星,那箭微往旁斜了肉眼难以察觉的微毫之距,随后长箭离弦,破风穿雨而来。 李姝菀呼吸一滞,倏然瞪大双眼,根本来不及出声提醒,脚下一动,下意识飞奔向前护向杨惊春。 冷硬锋利的箭簇擦过李姝菀的身体,她只觉背上一凉,随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从背上传开。 杨惊春毫无防备地被李姝菀扑倒在地,手中剑蓦然松落,摔了出去。 箭簇擦背而过,钉入树干,箭尾游颤,铮响长鸣。 杨惊春闻声,面色凝重地扫过钉在树上的箭,又回头看向扑倒在自己身上的李姝菀。 她抬手扶住李姝菀,面色惊忧:“菀菀?!没事吧?” 李姝菀面容已被细雨淋湿,唇色有些苍白,她蹙眉摇头道:“我没事。” 杨惊春眉间深锁,她看了眼半百步远的禁军,伸手就要去拾剑,可下一刻,又是一箭飞来,箭头斜入青石,钉在她的指尖与剑间。 差一点就射穿了她的手背。 一道冷漠的声音穿过雨幕从小径尽头传来:“弓箭无眼,杨小姐千万当心。” 杨惊春和李姝菀听见这声音,皆是一怔,因这声音二人都分外耳熟。 四方天上,划过一道闪电,立在禁军之首的持弓之人在雷光下露出熟悉的面容。 竟是昔日同窗,姜闻廷。 三人都曾在杨家的含弘学堂读圣贤书,朝暮共闻君子之道,李姝菀此刻见到姜闻廷,面上难掩意外。可转念间,她又很快冷静下来。 姜文吟与姜锦同谋,姜闻廷乃姜文吟之子,怎会置之度外。 世家子弟,何人不是以家族利益为先。 昔日同窗今日背道而驰,杨惊春心有亦有怒骂万千,可到嘴边又觉得是徒然。 杨惊春收回手,扶李姝菀起身,然而手才扶上她的背,李姝菀却猛然一颤,唇缝里溢出半声痛吟。 很短,轻细一声后,又将声音吞了回去,似不愿杨惊春担心。 杨惊春察觉不妙,抬手一看,竟染了半掌温热的血。 方才那箭划开了皮肉,伤及了肩胛骨。血肉翻卷,鲜血不断流出,背上已是一片猩红色。 “菀菀……” 杨惊春心头一颤,眼睛立马红了,撕下衣袖按住她的伤口。 姜闻廷将长弓递给身边禁军,远远看着雨中狼狈的李姝菀和杨惊春,高声冲宦官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压了带去见娘娘。” 宦官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 他们看了看受伤柔弱的李姝菀,用唯一一捆未被杨惊春的剑斩断的粗麻绳绑住杨惊春的双臂,提着两人站了起来。 杨惊春大骂道:“别碰她!她受伤了,你们看不见吗?” 李姝菀眨去眼睫上雨水,安抚道:“我没事的,惊春。” 宦官压着杨惊春和李姝菀沿着小径走,经过姜闻廷时,李姝菀开口道:“我原以为姜公子光明磊落,行正途明道,竟也牵扯进谋反之中,铸下大错。” 他看着李姝菀,不冷不热道:“两党相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来的对错?” 是啊,何来的对错。 姜家与姜锦一心一体,若祈伯璟登位,姜锦等人活不过三日。而姜家世代累积的财富权势,也要随之归于尘土。 这样的账,姜闻廷又如何会算不清楚。 李姝菀也没想过能劝他归善,她定定看着姜闻廷的眼睛,道:“姜公子坦荡,只可惜若姜家事败,不仅祸及自己,也牵连万姑娘。” 提起万胜雪,姜闻廷神色微动。 他扫了眼李姝菀背后的伤,冷漠道:“比起我,李小姐多担心自己吧,别等好戏还没上场,自己便死了。” 杨惊春一听这咒言,立马恼了,若非被宦官压着,恨不得跳起来踹姜闻廷一脚。 她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阿雪姑娘怎会嫁给你这样的人!” 姜闻廷皱起眉,冷冷扫了杨惊春一眼:“带走!” 第180章 知晓 知晓 两个时辰前。 天色阴沉,雨还未落下。 谢真的马车徐徐入山,在将士的护卫下前往山上道观。 今日天阴,行至山脚时天还亮着,一入山,山间深雾很快便掩住了车马的行踪。 山下,有两人鬼祟隐在街边的人群中,他们见马车入山后不见了踪影,立马往皇城方向赶去,不知是向何人通风报信。 山上道观年时久远,颇具声望,香客络绎不绝,山路也常年修缮,马车倒也行得平稳。 今日谢真凤驾入山,李奉渊提前派人清过山路,途中一路不见行人。 马车内,谢真靠坐在软枕上,闭目沉思。 离宫时祈伯璟的话犹在她耳侧,谢真意识到近来宫中必有大变,不免忧心起独在宫中的祈伯璟。 她子嗣福薄,就这么一个孩子,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谢真睁开眼,屈指轻轻敲响车壁。马车外随行的侍女闻声,开口询问道:“娘娘?” 谢真的声音从车中传出:“去请李将军来,我有话和他说。” 侍女应声:“是。” 没片刻,骑马行在队伍前方的李奉渊来到车旁。 骏马打了个响鼻,迈着铁蹄缓缓与谢真的马车并行。 一人一马在车窗上投落下一道模糊的剪影,李奉渊端坐马上,隔窗问道:“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谢真沉默须臾,缓缓开口:“将军明智,想来清楚贵妃费尽心思借太后之口谴我离宫的原因。” 李奉渊持缰望着前方山路,回道:“调虎离山。” 谢真微微颔首:“是,也不是。太后在上,我在后宫对姜锦并无太大威胁,姜锦想调走的,是将军这只手握兵权的真虎。将军与我入山,太子身边便少一员心腹。太子手无兵权,若宫中生事,岂不危矣。” 谢真此行人尽皆知,祈伯璟与谢真母子情深,担心有贼子匪徒埋伏途中,派心腹李奉渊护送谢真,也无人疑心。 谢真如今虽知道祈伯璟为引蛇出洞而将计就计,但总觉得此计过于冒险。 李奉渊听得谢真的话,忽而侧目朝车窗看了一眼,道:“殿下高明远见,娘娘不必过于忧心,” 他或是不知情又或为守密,并未多做解释。谢真听出他话中有话,想要追问,但又担心隔墙有耳,便没再多问。 偌大的队伍护送马车穿行山路间,伴雾而行,一路平静。 又行了半个多时辰,队伍于半山腰停下,稍作歇息。 李奉渊来到马车旁,叩响车窗,恭敬道:“此处景色宜人,娘娘可否要下车透透气?” 越靠近山顶道观,山路越陡。谢真颠簸得身子快要散架,她合目靠在座中,抬手揉了揉额角,有些疲倦地道:“有劳将军,不必了。” 然而李奉渊却像是没听见她的话,接着道:“观天色或要下雨,车中备有一顶帷帽,娘娘戴上吧。” 第113章 他再三询问,谢真若有所思地睁开了眼,看了眼窗上李奉渊的身影。 他立在车外,似在等谢真回答。 谢真看向车中帷帽,稍加思索后,改口道:“也好,那便透透气吧。” 谢真戴上帷帽,遮住面容,侍女打开车门,扶她下车,压低声音道:“娘娘,随奴婢来。” 这侍女是临行前祈伯璟送来她身边的,谢真隔着帽纱看了眼一旁的李奉渊,李奉渊以眼神示意,谢真明了,跟随侍女沿小路往林中深处去。 众将士只当谢真要去远处方便,并未多想。 片刻后,李奉渊朝另一个方向绕路而行,在山间一隐秘处与谢真汇合。 谢真见他前来,问道:“将军这是?” 李奉渊道:“人人都知娘娘要前往道观为皇上祈福,若宫中有变,道观并不安全。殿下让微臣送娘娘下山。” 李奉渊说罢,忽然以口作哨,从喉咙里发出三声短促的鸟鸣。 啼如春莺,逼真不已,似鸟伴身侧。 春莺声落,前方密树后忽然传来几声窸窣声响,而后从中钻出一名牵着两匹骏马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与谢真一模一样的衣裳,身形步态都与谢真极为相似。 她牵马上前,向面露讶异的谢真与面容平静的李奉渊行了一礼,而后从马背取下一包袱,将其中两件披风和两张面纱各自递给谢真和李奉渊:“娘娘,将军,请换上。” 说话时,竟连嗓音都与谢真无比相似。 到此时,谢真已大概明白祈伯璟和李奉渊的打算。她没有多问,取下帷帽递给那女子,覆上面纱,系上披风遮住一身锦衣。 那女子戴上帷帽遮住面容,看起来已和方才的谢真一般无二。 侍女搀扶着她走向回路,等二人离开,谢真问李奉渊:“李将军,接下来是何打算?” 李奉渊将一匹马牵给谢真,道:“队伍继续上山,微臣护送您前往城中太子殿下的一处别院。” 谢真问:“之后呢?” 李奉渊道:“见机行事。” 谢真早年习武,善马术,她跟随李奉渊骑马沿崎岖小路下山,二人于苍茫暮色里混在人群中回了别院。 别院由周荣带兵把守。李奉渊刚进门,外面便下起雨来,还没喝上一口茶,周荣又火急火燎找了过来。 他朝谢真行过礼,正色道:“将军,出事了。” 李奉渊少见他如此肃容,眉心不由得微微一蹙:“何事?” 周荣快速道:“守在侯府和杨府外的眼线来报,李小姐和杨小姐还有抚安公主,半个时辰前皆被请入宫了。” 李奉渊闻言脸色倏变,问道:“谁带走的人?” 他走时三番两次叮嘱过李姝菀,若非必要,她必然不会贸然入宫。 周荣看了眼谢真,欲言又止,似担心接下来的话冒犯皇室。 谢真看出他迟疑,开口道:“无妨,将军直言便是。” 周荣这才回答李奉渊的话:“说是皇上和太后的意。” 谢真闻言,直接道:“皇上病重,连我去元极宫都被姜锦阻拦在外,没理由他会在此刻召见官家小姐。” 谢真对宫中情况最熟悉不过,她顿了顿,思忖着道:“皇上宠幸姜锦,太后又素来与姜锦同谋。请二位小姐入宫和祈宁入宫,多半是姜锦的意思。” 周荣闻言,心头一震:“那姜贵妃岂非假传圣旨?” 假传圣旨是诛全族的死罪,姜锦不会不知。她敢走这一步险棋,必有赢局的把握。 谢真看着李奉渊目中惊忧之色,提醒道:“李将军,这是计,姜锦这是为了引你入局。” 李奉渊如何不知,可有些局不得不入。 他握紧剑柄,向谢真行礼道:“别院重兵把守,娘娘在此处可安稳无虞,微臣先行告退。” 谢真起身叫住他:“李将军!” 李奉渊止步,回头看去:“娘娘还有何吩咐?” 谢真道:“宫中除由皇上亲辖的北衙禁军外,南亚诸军皆是祈铮的人,你统兵有限,一半上了山,一半留在别院,你贸然只身前往,不过以肉餧虎,不如从长计议。” 门外雨声渐密,李奉渊拱手道:“多谢娘娘提醒。” 说罢他未再停留,转身步入雨中,阔步消失在阴雨绵绵的暮色里。 谢真见他意决不改,长叹一口气,徐徐坐下。 周荣望着李奉渊远去的方向,安慰道:“娘娘放心,为将者,手底下再不济,也能挤出来三百兵。” 第181章 争执 争执 夜幕深深,元极宫外,宫道两旁禁军沉默伫立。 宫灯映照着禁军手中剑戟,于雨夜下散发出森森寒光。 李姝菀和杨惊春被宦官领着穿过静寂无声的空阔宫道,近至殿门,听见殿中隐隐传出祈宁与姜锦的话声。 声音时高时低,似在争论, 王培持拂尘立在殿门外,看见缓步走近的李姝菀与杨惊春鬓发微散、衣裙带血,心头不由得一惊。 他看着被粗绳绑住的杨惊春,又胆战心惊地扫过李姝菀背上的伤口,露出诧异之色,似没有料到姜锦会命人如此对待两位官家小姐。 李姝菀是由他带进宫的,此刻二人再见,王培对上她的双眸,神色难掩愧疚,些许难堪地避开了目光。 小太监手脚利索地跑进殿内通报:“娘娘,人带来了。” 殿内争执声停,宦官领着李姝菀和杨惊春进殿,祈宁压平心绪,回头看来,见李姝菀与杨惊春一人面色苍白血湿背衫、一人满身血色被捆着,方才压下的悲怒又冒上心头。 她看向压着二人不松手的宦官:“将人带来也罢,为何还要伤人,还不解开!” 宦官闻声,下意识扫了一眼座中悠哉品茶的姜锦,见姜锦没开口,便也没松绑,躬身讪笑着解释道:“回公主,杨家小姐身手了得,杀了奴婢们好多人,若松了绑,再动起手来奴婢们怕按不住啊。” 杨惊春体轻手纤,哪像是会伤人的武夫,祈宁见识过这帮子宦官凶神恶煞的容貌,只当这是借口。 宦官见祁宁不信,将打斗时身上不慎被剑划开的口子露给她瞧:“公主您瞧,这可都是杨小姐伤的。” 不等祈宁开口,杨惊春冷眼睨着他,忽而反问道:“难道不该杀吗?” 她浑身被雨水淋湿,衣裳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手臂上若隐若现的结实肌理。 雨水混着血色从她身上滴落,落在地上汇成一滩淡红色的血水,血腥气盖过殿中暖香,闻着格外瘆人。 姜锦抬眸看向面不改色的杨惊春,似欣赏她的气魄,勾唇笑道:“该杀。飞龙走狗,这世上有什么杀不得的人呢。” 她说着,轻挥了下手,示意扣押杨惊春和李姝菀的宦官退下。 祈宁上前,仔细查看着杨惊春和李姝菀身上覆血之处,担心道:“惊春,李小姐,伤着没有?” 杨惊春冲着李姝菀的背抬了抬下颌,小声同祈宁道:“我没事,但是菀菀背上中了箭伤。” 李姝菀背上血虽已止住,但伤口却被雨水泡得发白,祈宁拧紧眉心,同一名宫女道:“去取伤药来。” 那宫女恭敬垂首,却不敢应下,将目光投向姜锦,等她的意思。 这宫里,里里外外都是姜锦的人,她不发话,无人敢擅作主张。 祁宁扭头看向姜锦,急道:“母妃,李小姐伤得太重,你既要以她为人质,也要保她性命无虞才是。” 姜锦听得这声焦急的“母妃”,看向祈宁担心得发红的眼眶。 母女对视片刻,姜锦垂下眼帘,似怨非怨地叹了口气:“许久不见,你不问一问母妃过得好不好,尽帮着外人,真叫人寒心。” 她向那宫女缓缓开口:“听公主的,取伤药清水来。” “是,娘娘。” 很快,宫女送来伤药清水,这里没有太医,只能由祈宁为李姝菀处理伤口:“李小姐,请忍着些。” 清水洗过微微翻卷的皮肉,药粉洒上伤口,刺痛得发麻。李姝菀死死咬住唇,冷汗直下,浑身绷如石头。 杨惊春被绑着,帮不上忙,探头看着祁宁动作,教祈宁如何给她包扎。 等李姝菀伤口处理过,杨惊春心里终于缓了口气,她毫无形象地盘腿坐下,靠在殿柱上,稍作休息。 李姝菀痛得身体轻颤,脚下有些站不住,靠在柱上,同杨惊春待在一起。 祁宁蹲下身,给坐在地上的杨惊春松绑。 姜锦见她忙里忙外,一心帮着外人,慢悠悠道:“他们都说杨小姐身手了得,你给她松绑了,伤及这殿中人该如何是好。本宫暂且又不能杀她,只好斩下她的双手,才能安心了。” 祈宁知她脾性,语气说得缓和,话却从不作假。她抿紧了唇,不得不停下动作。 杨惊春听姜锦要砍自己双臂,心头骤然漏了一拍,扭了扭身子藏住手上绳结,同祈宁道:“别解了,嫂嫂,你娘的话听着怪吓人的。” 第114章 祈宁缓缓松开手,她心头又恨又痛,沉默良久,看向姜锦,再次开口劝道:“母妃,收手吧。太子殿下……” 她话没说完,姜锦似已厌烦她喋喋不休的絮叨,开口打断她:“我是你生母,祈铮是你哥哥,你失了魂还是迷了心,不站在娘家身边,一天到晚向着祈伯璟那个外人?” 祈宁袖中手紧握成拳,反驳道:“儿臣并非站在祈伯璟一侧,而是站在忠义天理一侧,古来谋反者,有几人得以善终?” 姜锦听得这话,徐徐敛了笑,冷面反问道:“忠义?天理?” 她一步步走向祈宁,盯着自己冥顽不灵的女儿:“我看你是读多了书,听多了讲学,读蠢了脑子。” 李姝菀和杨惊春看着这对争执的母女,皆没有出声。 姜锦站在祁宁身前,垂眸望入她眼底,讽刺道:“你当真以为祈伯璟是什么宽宏大量的君子吗?太傅给他讲的是什么课,他学的是什么道,你可曾亲耳听过?” “他习天子之术,掌控权势、制衡朝臣,绝情断义、以理为首,是天底下最薄情寡义之人。你当真以为他称帝后,会放过我们一家人?” 她说着,冷冷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杨惊春,又看向祈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是我的女儿,你以为逃出宫去嫁给杨家,他今后就会放过你?” 祈宁红着眼眸道:“不嫁给杨家,难不成要在你的安排下嫁给哪位连面都没见过的逆臣之子。做一枚你手中的棋,这辈子都钉死在谋反的棋局上。” 四目相视,姜锦眼里似有怜惜,又似乎只剩一片烧灼的愤恨:“那你就恨吧,恨你没有投到皇后的肚子里,长在了我的血肉中。” 祈宁用力抓住她的手:“母妃,别斗了!收手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姜锦看了眼臂上的手,厉声道:“斗还有一线生机,不争便只有一个死字。这么清楚的帐,你怎么就算不明白!” “您若不在哥哥年幼无知时便教他争权夺位,若这些年不和皇后太子作对,又怎会走入死局!” “便是死局,本宫也要拉着所有人一起死!” 轰隆——一道雷光划破夜幕。 祈宁望着姜锦偏执冷漠的面庞,缓缓松开了她的手,摇头呢喃:“你疯了……” 殿外,密雨骤急。 第182章 发难 发难 殿中银盏烛泪成堆,明烛已燃过半,殿外大雨依旧未停。 一番争执后,祈宁似已精疲力尽,她站在殿门内,轻仰着头,失神地望着夜色。 夜幕如炭木烧尽后残留下的厚重余灰漂浮在天际,暗得看不见一丝月光。 忽而,宫道尽头浮现出几抹火光,火光于雨中匆匆靠近,姜闻廷带着一队手持火把的禁军匆匆浴雨而来,湿着盔甲大步入殿。 姜锦显然一直在等他,见他入殿,正了神色,忙询问道:“如何?” 姜闻廷扫了一眼柱旁的李姝菀和杨惊春,拱手向姜锦行礼,回道:“禀娘娘,微臣已派人以皇上旨意请太子前往元极宫,然太子闭门不见,抗旨不应宣召。” 雨水从他眉间滴落,他顿了顿,接着道:“属下未见太子身影,不知他是否在东宫。” 违抗皇上谕旨,避身隐而不见,祈伯璟显然已经察觉到了风声。 姜锦讥笑道:“披着王八壳的狐狸,倒是会躲。棋局已开,我倒要看看他能躲到什么时候。” 她言之凿凿,似笃定今夜谋划必成。 姜闻廷直起腰,抹了把脸上冰凉的雨水,又道:“娘娘,还有一事。” 姜锦侧目看他,姜闻廷道:“方得到消息,李奉渊带三百将士,两刻钟前从北门进了宫,眼下正朝元极宫来。” 殿柱旁,李姝菀听见这话,倏然抬眼看了过来,很快便想明白了姜锦的计谋。 无圣上旨意,将军私自带兵入宫,在外人看来,实乃谋反之举。 姜锦命禁军把守在元极宫外,只要李奉渊带兵进宫,她便可借平乱之由将李奉渊就地处死。 李姝菀看向伫立雨中的数百禁军,面上看似平静,可袖中的手却紧握得颤抖。 姜锦想看见的便是李奉渊自乱阵脚,他带兵入宫,太子一党便成反贼;他犹豫不定,祈伯璟今夜便得孤身葬身宫中。 他来或不来,都在姜锦的预料之中。 姜锦目露喜色,痛快道:“好!” 李奉渊护送谢真入山调走大半,余下三二兵卒,在姜锦看来,实在不足为惧。 为将又如何,皇城脚下,无兵权虎符,也不过任人宰割的凡胎肉身。 姜锦出门,从袖中掏出一只巴掌长的烟火,对天燃放,烟火直飞入天,于夜幕下炸开,一抹红光乍现,眨眼而逝,绚烂至极。 姜闻廷沉默地看着那一闪即逝的烟火,而祈宁也看着那抹红光,她忽而意识到什么,看向姜锦,低声问:“哥哥是不是在京中?” 姜锦闻言,含笑看着她:“怎么,现在总算忘记你的太子殿下,想起你血浓于水的亲哥哥了?” 她心情大好,话中笑意动人,好似寻常百姓家母女话家常,可祈宁看着她的笑,却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冷寒。 姜锦见她面色苍白,抬手轻轻抚过她被夜风吹得冰冷的的脸庞:“乖女儿,怕什么?怕事成之后,母妃和哥哥抛下你独享荣华?” 不等祈宁回答,姜锦又笑着问:“还是怕事成之后,母亲杀了你的太子殿下与你的夫君?” 祈宁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姜锦却竖起食指抵在她唇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别急,夜还长,何止他们,有得杀呢。” 姜锦收回手,轻笑一声,将目光投向殿柱旁面色苍白的李姝菀:“今夜,就从你哥哥杀起。” 她抬步缓缓走向李姝菀,抬指轻轻指向李姝菀,思忖着轻言细语道:“杀了你哥哥,再杀你,让你们兄妹黄泉团聚,如何?” 李姝菀宛如看疯子般看着姜锦,眸色冰冷,没有应答她的疯话。 被绑着的杨惊春忍不住道:“疯女人。” 姜锦被骂,不怒反笑,她看向地上盘腿而坐的杨惊春,夸赞道:“真是漂亮明艳的一张脸,难怪祈伯璟要亲自求皇上封你为太子妃。” 她嘲弄地勾起唇角:“可越是位高权重者,越是重权轻情,你说,你这位太子妃得他心中几分情?不如本宫帮你个忙,将你的手砍下来,血淋淋地送到他宫中去,看看他会不会来救你?你也帮本宫一个忙,引他现身,看他避而不出,究竟在谋划什么。” 姜锦笑着道出令人心惊的话,可在场之人却没有一人敢将她的话看作玩笑。 姜锦说完,转身看向姜闻廷手中的剑,似打算就现在斩下杨惊春的手。 姜闻廷搭在剑柄上的手微微握紧,而靠在殿柱上的李姝菀也变了脸色。 杀意猛起,李姝菀看着背对她仅仅三步远的姜锦,忽而动了起来,在众人都没来得及反应之时,她抄起一旁梨木架上的玉瓷瓶,快步上前,用尽力气朝姜锦头上砸了下去。 元极宫里里外外都是姜锦的人,宦官、宫女,乃至姜闻廷的一队手持兵器的禁军。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李姝菀会不要命地突然发难。 可李姝菀就是持瓶砸向了姜锦。 一声清脆的瓷器碎响,赫然碎了一地。姜锦痛吟出声,些许狼狈地跌倒在地。 这一声惊醒了殿中愣神的众人,宦官宫女大喊着“娘娘”,一脸惊慌地涌上前,颤抖着手跑去扶姜锦。 李姝菀仿佛听不见外界之声,她一双眼死盯着倒地的姜锦,抓起地上一块碎瓷,犹如一只突然暴起的伤鹿,猛然朝姜锦扑了过去。 便是祈宁也被李姝菀此举吓住了,她只知自己的母妃是疯子,没想到温婉的李姝菀也疯魔至此,她下意识道:“母妃!” 只可惜李姝菀慢了一步,一宫女见李姝菀扑来,反身挡在了姜锦面前。瓷片割开了她的后颈,但未伤及姜锦分毫。 姜闻廷见此,大步上前,提着李姝菀的手臂拉开她。 李姝菀一击看似猛烈,也不过憋着一口气,呼吸一乱,气血上涌,眼前阵阵发白。 手中瓷片落地,露出被割伤的掌心。 温热的鲜血顺着掌纹流下,李姝菀粗重喘着气,如一滩烂泥坠下去。 姜闻廷察觉手上下沉的重量,微微怔了一瞬,低头看向冷汗如雨的李姝菀。 她苍白的脸紧绷着,可一双眼恨意滔天,仍锐利非常,不似深闺里的姑娘,更像是蛰伏已久的雌豹。 从前在学堂被欺辱也不敢应声的姑娘如今也已生出了血性。 姜闻廷提着李姝菀的手臂将她拖离姜锦数步之远,松开她的手,任由她瘫倒在地。 杨惊春膝行至李姝菀身侧,焦急道:“菀菀,你没事吧!” 姜闻廷拧紧了眉,焦心地看着殿中这场乱局,深深叹了一口气。 姜锦扶着流血的脑袋,在宦官宫女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回首满目恨意地盯着李姝菀,俨然已起了杀心。 第115章 然就在此时,脚下的地面忽然微微震颤起来。 一探子快步入门,跪倒在姜锦面前,垂首道:“娘娘,安远侯带三百兵卒,已在宫门外!” 姜锦看了眼手上的血,怒极反笑。 她眯眼望向宫道尽头,数百人乌压压连成一片,持器杀入宫门。 宫道旁等候已久的禁军一围而上,抽刀拔戟,面向来人。 李奉渊持剑而立,冷眼扫过这禁军人墙,看向灯火通明的大殿。 冷而沉的声音远远传入殿中:“微臣李奉渊,请见皇上。” 第183章 包围 包围 李奉渊来得及时,若晚上片刻,李姝菀或便会被怒极的姜锦杀死在这大殿之中。 姜锦推开搀扶她的宦官宫女,独自缓缓站直了身。 她用手擦去从发中流至额前的温热鲜血,瞥向李姝菀,冷笑了一声:“哼,来得巧,恰好送你们一对兄妹下黄泉。” “压她出来。”姜锦说着,一甩宽袖,朝殿门走去。 李姝菀这一下砸得太狠,细看之下,姜锦脚步虚浮,竟行不大稳。 宫女心惊胆战地看着她一步步缓慢走出大殿,却又不敢去扶她。 祈宁虽怨姜锦,可姜锦终究是她母妃,她看着身形微晃的姜锦,手臂下意识抬起,想上去搀扶,可最终又握拳收回了手,站在原地没动。 宦官压着李姝菀行至殿外,面向李奉渊所在的方向站着。 冷雨斜飘入檐下,打在身上,夜风一吹,阴冷气似渗进了骨头里。 李姝菀身上的衣裙已经湿透,她的身体有些控制不住的抖,或是冷的,又或是背上的伤太疼。 然而即便身体颤抖,但她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丝毫脆弱之色。 她隔雨看着持剑站在三百将士前方的李奉渊,只是眼眶有些红。 她没有喊他,也没有哭闹,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宛如一根柳木立着。 她不想他担心。 相隔半百步的距离,李奉渊也看着她的方向,在看见李姝菀被宦官压着后,李奉渊面上虽没有表现出任何关切之色,但却下意识紧了紧手中的剑。 夜雨如丝,落在将士手中一把把锋利蹭亮的刀剑上,刀面剑身映照出将士坚毅冷肃的面容,数百人持器冷面相对,而场面却诡异得没有一丝声响。 姜锦眯眼远远看着李奉渊,高声开口:“宫禁已下,安远侯此刻带兵入元极宫,是要谋反不成?” 一旁的宦官清了清嗓子,正要替姜锦传声,然而远处的李奉渊却仿佛听得见姜锦的声音,回道:“微臣奉太子殿下之命,肃妖妃,清君侧。” “清君侧?”姜锦冷冷勾起唇角,信口雌黄道:“依本宫看,是太子等不及,要趁皇上病重弑君父夺位,何必假借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她颠倒是非,抢占忠正之名。李奉渊冷眼看着她,沉声道:“后宫干政,妖妃祸国,其罪当诛。” 姜锦似觉得有趣,闻言面露讥色,没忍住笑出了声。 诛? 她望向宫墙外若隐若现的、靠近的火光,唇边笑意愈深。她倒要看看,他这区区三百将士,今日如何诛她。 姜锦行至李姝菀身侧,抬手抓住李姝菀的发,用力往后一拽,迫使她抬起头。 发丝扯拽着头皮,疼得厉害。李姝菀蹙起眉心,抿紧了唇,没有发出一点痛声。 她冷眼扫过李姝菀苍白的面容,顺着李姝菀不屈的视线看向远处的李奉渊,大声道:“素闻李将军与令妹兄妹情深,羡煞旁人,不知道令妹的命,能否让李将军放下手中诛本宫的剑。” 殿门处宫灯明亮,李奉渊远远看去,虽看不见李姝菀的神色,却能看见夜雨宫灯下她被身旁的宦官反剪着双臂的纤细身影。 他护在心尖上的人,此刻却被如此对待,李奉渊心头说不出是痛更多,还是怒更重。 他屈起左臂,横刀胸口,用袖上擦去剑刃上冰凉的雨水,声音冷得没有丝毫情绪:“我若放下刀剑,怕会被贵妃娘娘让人砍得连骨头都成渣子。” 他分明听见了姜锦的话,但没有问起李姝菀一字,也没有多看她一眼,似压根不在意姜锦拿她作威胁。 他装得太平静,连姜锦一时都信了。 她察觉出李奉渊漠不关心的态度,有些可惜地松开了李姝菀的发:“我道你兄妹二人情有多深,原也不过如此。” 宫墙外,火光逐渐变得越来越亮,也越来越近。 脚下的地再次震颤起来,祈铮带领着数百将士如鱼涌而入,形前后包围之势将李奉渊与他的三百亲兵围在其中。 祈铮勒马停下,淡淡扫了眼被围的李奉渊,朝姜锦远远拱手行礼,正色道:“儿臣祈铮,前来救驾!” “好!”姜锦等的就是祈铮的将士。 她大笑两声,看着李奉渊,讽刺道:“三百将士与近千禁军,本宫倒要看看,安远侯今日要如何破局诛本宫!” 祈铮闻言,一声令下,僵持许久的局面终于在夜幕中被这声带着血腥气的嘶哑长吼打破。 “杀——!” 第184章 宫乱 宫乱 雨夜,声振屋瓦。刀光血影,杀意盈天。 短兵相接,一人接一人倒在染血的金戈下。将士已分不清倒地的究竟是敌是友,身上溅的又是谁的血。 追随李奉渊的亲兵大多都曾隶属李瑛旧部,在西北吃了十多年黄沙,历经大小战事,浴血杀出的一身本领,实骁勇难挡。 护卫锦绣皇宫的近千禁军对上李奉渊手下杀敌无数的三百兵蛮子,本以为是轻松压制的局面,可一时间,祈铮所领的禁军竟未占到多少便宜。 然而在这开阔之地面对面持器拼杀,终究是寡不敌众,照这样下去,李奉渊三百将士迟早会被这一千禁军围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殿门前,李姝菀面色忧急地看着憧憧人影中李奉渊拼杀的身影。 一旁的姜锦同样望着雨幕中的乱局,只是相比李姝菀紧绷的脸色,她神色镇定自若,显然并不担心今夜一千禁军会输给李奉渊区区三百将士。 她扭头瞥向姜闻廷,给他使了个眼色,而后朝李奉渊的方向轻抬下颌。 姜闻廷了然,朝一旁抱弓背箭的禁军伸出手:“弓来。” 禁军奉上弓箭,姜闻廷往前两步,站在阶前,挽弓搭箭,缓缓拉紧了弓弦。 箭尖寒芒如星,直指持剑拼杀的首将李奉渊。 李姝菀见此,面色惊变。 她领教过姜闻廷的射艺,箭裂青石,足已射穿人身肉骨。 李姝菀看了眼人群中毫无察觉的李奉渊,下意识猛然挣扎起来,宦官未料及此,只觉手中抓着的双臂如泥鳅滑出去,竟当真被她挣脱开了束缚。 李姝菀两步猛冲上前,千钧一发之际,用尽力气撞向了姜闻廷。 弓弦紧绷,弦上箭蓄势待发。这一撞,姜闻廷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一偏,手中箭倏然离弦斜飞而出,射在李奉渊一步之距的一禁军脖颈上。 箭穿喉颈,那人僵硬了片刻,不可置信地抬手抚上身前的箭,口吐血沫倒了下去。 李奉渊听见身后人倒地,惊觉回头。他从面前的敌军胸膛抽出剑,扫了眼尸体胸口震颤的箭尾,抬起溅满血液的脸,看向箭来的方向。 李姝菀看见李奉渊无恙,神色微微一松,浑身强撑起来的半分力散去,整个人站都站不太稳。 失手的宦官不等姜锦发怒,淌着冷汗快步上前,反扣住李姝菀双臂,将她粗暴地压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姜锦满面怒气地看了眼李姝菀,骂道:“废物,连个受伤的女人都压不住!” 宦官不敢应声,纷纷垂首跪地,大气都不敢喘,可手底下的力道却压得更重,压得李姝菀直不起腰。 一时,李姝菀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得手臂仿佛要被折断,背上的伤口也裂开了。 鲜血浸透纱布,被血染红的衣裳此刻颜色更重,仿佛数层血衣黏在她身上。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唇上的血色从伤口流走,本就白净的脸庞此刻在昏黄的宫灯下苍白得几乎发透。 一箭不成,姜闻廷又搭一箭。然而对于李奉渊这样身经百战的将士,一旦察觉暗箭所在,生出警觉之心,下一箭便很难再中。 姜闻廷连射三箭,箭箭被李奉渊斩断。 姜锦似已失去耐心,面色一点点冷下去。 她忽而抽出一禁军腰间的剑,走近跪地的李姝菀,将剑抵在了李姝菀的脖颈上。 冰冷锋利的剑身搭在肩头,靠上颈侧,立马割出了一道猩红的血线。 一缕温热的鲜血顺着脖颈流入衣襟中,李姝菀身形一僵,不敢乱动。 姜锦望着下方的李奉渊,冷面高声道:“李将军骁勇善战,让人钦佩。可李将军若执迷不悟,还不缴械投降,本宫便斩下令妹的头颅来祭我亡故将军剑下的禁军!” 声音远远传来,淹没在周围厮杀的怒吼中,本该听不清这声音,然而李奉渊冥冥之中却似乎听见了这威胁。 第116章 他抬起挂着血水雨珠的眼睫,朝殿门的方向看去,深沉目色落在李姝菀脖颈间泛着银白光泽的长剑上。 李奉渊瞳孔一缩,蓦然慌了神。 他下意识朝李姝菀的方向行了一步,就这失神的短暂瞬间,背后便中了一记重刀。 刀身嵌入盔甲,没入皮肉,瞬间见了红。 李奉渊被这一刀砍得往前倒了半寸,半边身子都麻了。 剑架颈侧,李姝菀却顾不得自己,她见李奉渊中刀,蓦然睁大了眼,面色忽而空白了须臾,气声吞进喉咙,恐惧得发颤。 隔得太远,李姝菀看不清晰那一刀究竟有多重,只见人群中的李奉渊整个人脱力般往前倒了下去。 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而周遭见李奉渊受伤的禁军通通持器朝他涌了上去。 李姝菀见此,茫然的神色突然变得极其焦急恐惧,她奋力挣扎起来,连抵在喉间的剑也不顾得。 “放开!”她膝下前挪,想要到李奉渊身边去。 然而无论她如何挣扎,都被宦官擒住双臂压跪在地动弹不得。 “放开我!!滚开!”泪水从眼中涌出,李姝菀喉咙仿佛被细针密密缝了起来,紧得发痛。 挣扎换来更加粗暴的压迫,李姝菀半个身子都被迫弯了下去。 她用力仰起细颈,抬起一双发红的眼死死盯着下方的混战,寻找着李奉渊的身影,可怎么也不见他起身。 “李奉渊……” 一时间,莫大的恐慌宛如冰冷的湖水将她淹没。 她唇瓣颤抖着,用尽力气徒劳而又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名字:“李奉渊!!!” 第185章 黄雀 黄雀 重刀落下,李奉渊顺力朝前倒地。 禁军围上前,欲以长戟将他困于地面,李奉渊滚地半圈躲开背后接连袭来的刀戟,而后迅速跪地直起上身,架剑挡住迎面而来的利刃。 他周身肌肉紧绷如石,脚底发力,蹬地直膝起身,挥开面前滴血的刀剑,侧身一斩,以蛮力生生断了对方的剑戟,举剑砍下敌军的半个头颅。 半颗脑袋落地,鲜血从齐整的断口喷溅而出,宛如血雨溅洒在一围而上的禁军身上。 头骨坚硬,他这一剑之力不容小觑,禁军被他的勇猛之气所震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数步,警惕地盯着他手中被血覆住看不出原貌的利剑,迟疑着不敢上前。 敌人的鲜血顺着李奉渊的眉骨流下,将他的面容染得猩红。他周身腥气浓烈,已分辨不出是他的血味还是他人的。 将士退开,李奉渊染血的身影再次显于夜色下。 李姝菀茫然无助的目光在看见那身影时,瞬间安定下来。她停止了挣扎,仰起头颅远远地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呆愣而复杂,说不清是忧痛更多还是失而复得的欣喜更深。 左右拼杀的将士见李奉渊受伤,迅速围上来,护在他身侧。 “将军!您受伤了?” 李奉渊感受着背上的伤口,能察觉到鲜血顺着背脊流出的些微痒意。 他微蹙了下眉,道:“小伤。” “上前围住他们!”忽而,祈铮一声令下,禁军持剑戟围绕成圈,将李奉渊和他身边的部下围困其中,警惕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李奉渊左手摸索到盔甲下的系带,用力拉紧,止住背上涌流的鲜血,挽起长剑,将剑身上的血污在护臂上拭去,抬起一双血眸定定看向了殿门前被扣压跪地的李姝菀。 相隔百步之距,李奉渊看不清她的眼,可在这相交于夜雨的模糊目光中,他能清楚感受到她此刻的忧惧。 姜锦抓起李姝菀的发,迫使她露出纤细的脖颈,将手中剑抵上她的咽喉,怒声道:“李奉渊,还不让你的人放下刀剑!你连你妹妹的命也不要了吗?!” 李奉渊红着眼盯着这一幕,久久没有应声。 伤重之时,血涌过急,人反而察觉不到痛苦。 然而此刻,李奉渊却觉得自己背上才受的伤仿佛裂开溃烂了,痛得他手指都忍不住颤。 可既然如此,他手中的剑却没有丝毫抖动,仍旧紧握在他掌中。 冰冷的雨水打在李奉渊的脸上,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身边的将士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禁军,手持兵器,无声等待着李奉渊的命令。 他们信任他,信任他们的将军这一次仍旧能够带他们杀出重围,犹如从前所经历的每一次必败的死局。 而李奉渊不能违背他们的信任。 他是将,为将者,绝不会拿手下将士的命随自己的私欲去冒险。他可以放下剑,但他的将士不能随他一起缴械投降。 李奉渊紧绷着脸,有水在他眼中,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水。 淅沥雨水敲在檐上,又滴落进檐下的水缸。一时,雨声盖过了金戈声,这偌大的元极宫竟又平静下来。 李姝菀知李奉渊,也懂他的选择,她看着与将士共立雨中的李奉渊,生死之际,脸上浅浅露出抹笑意。 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到李府被姜锦派来的嬷嬷欺负的时候,李奉渊那时并不喜欢她,可在别人欺负她时,依旧会毫不犹豫地为她出头,只因她是他的妹妹。 做哥哥的,自该挺身而出保护妹妹。 是非面前,李奉渊从不以自己的喜恶行事,而是选择正确的决定。 从前一样,今日也会一样。 李姝菀并不难过,反而因姜锦失算而觉得格外痛快。 姜锦见李姝菀不惧反笑,用剑身抬起她的下颌,问她:“笑什么?” 李姝菀笑声轻细,可却不曾停,仿佛在嘲笑姜锦。她低声开口:“你威胁不了他,他若是受胁便降之辈,又怎能平定西北。” 成败已定,姜锦让李奉渊缴械,无非是想在面对祈伯璟时手上多握一枚活着的棋子。 李奉渊不肯降,姜锦也不怒,她露出抹疯笑,轻声开口:“既然不能以你胁迫他,那留你也无用,不如直接杀了你。” 她说着,就要动手。 “母后,不可!”殿中的祈宁见此大惊失色,想要上前阻拦,可却被禁军持戟拦住。 场面凶险,仅隔着两步立在姜锦身侧的姜闻廷,紧盯着姜锦的一举一动,缓缓握住了腰间悬着的长剑。 姜静双手持剑,高高举起。 姜闻廷随之无声地拔剑而出。 就在这时,一支漆黑铁箭从宫门外暗中飞出,铁箭刺破夜风冷雨,掠过众人头顶,如笔直闪电直冲姜锦而去。 “叮——” 一声铮响。 铁箭射中姜锦手中的剑,随之方向一转,斜飞入檐柱中。 姜锦只觉手臂一麻,猛然脱了力,手中剑倏然滑落,剑刃朝李姝菀脖颈落下。 姜闻廷神色一凛,眼疾手快地出剑,将那剑挑飞出去,摔落在地。 人群之中,李奉渊后怕地闭了闭眼,紧得发涩的喉咙里松出一口颤抖的气息。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雨,高声道:“众将士听令,随我破围!” 身侧将士齐声回道:“是!” 声音一落,乱战又起。 可姜锦却不再胸有成竹,她握着钝痛发麻的手腕,惶惶不安地看了眼那柱上铁箭,退后数步,躲在了一禁军身后。 夜色太深,姜锦没有看见这铁箭是何人放出,但绝对不是在场之人。 她意识到什么,抬眸望向漆黑无光的宫门。 忽然间,脚下的青石仿佛地动般微微震颤起来,如有千军朝此处逼近。 漆黑的宫门外,重重脚步声响起,抬眼看去,只见一片乌压压的人影直奔元极宫而来。 声势浩大,比祈铮所领的八百禁军强数倍不止。 祈铮察觉出不妙,眼睛紧盯着宫门,边战边缓缓朝殿门处退去。禁军见主将后退,心中也生出了退意。 数人御马快步驰入宫门,身后紧跟着望不到头的数千大军。 为首之人手持长弓,身着玉冠蟒袍,正是一夜也未现身的祈伯璟。 他勒马停下,高坐马上,居高临下地扫过场上局势,只语气沉冷地道了一个字。 “杀。” 第186章 定局 定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眨眼之间,攻守易形。 祈伯璟命令一出,将士蜂拥而入,迅速与李奉渊的亲兵对祈铮所领的禁军进行反扑。 援军来势汹汹,禁军慌乱迎战。然寡不敌众,数千大军一半包围在宫外,一半如蝗虫涌入宫门,席卷过战场。 姜锦胆寒地望着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将士,心头一时冷如冬日死湖。 祈伯璟哪里来的兵…… 兵败如山倒,禁军一个接一个倒在剑戈之下,庭中哀嚎惨叫此起彼伏,又逐渐归于平息。 祈铮看着庭中成堆的尸体,最终退无可退,苦笑一声,弃了刀剑。 将士持器上前,束缚他的双臂,压着他朝马上高坐的祈伯璟跪下去。 青石地面已看不出原色,覆着厚厚一层流动的鲜血,温热似流泉,雨水也冲刷不净的腥热黏意。 第117章 祈铮膝盖砸地,咚然一声,仿佛被死死粘住,再直不腰身来。 祈铮没有看眼前的祈伯璟,而是回过头看向了姜锦所在的方向。 他歉疚地勾起唇角,脸上露出了一个寥落的笑。 抱歉,母妃,儿子终究敌不过太子。 殿门前,姜锦的目光凝在如犯人般被扣压在地的祈铮身上,脚下往前踉跄了一步,又在一地尸体面前生生停了下来。 将士上前,围在殿门外的阶梯,手中染血的剑戟指向姜锦。 直至此刻,姜锦不得不承认她败了,败得彻底。 祈伯璟骑马跨过地上尸体,不疾不徐地朝她走近。 姜锦厌憎地看着马上的祈伯璟,缓缓朝后退了半步。 然而—— 她忽而想起什么,扭头看向大殿,随后一把夺过禁军腰间长刀,快步入殿。 姜闻廷见此,皱了下眉,亦随之入内。 姜锦步子迈得快急,仿佛身后有阎罗索命。她半步不停,径直朝着内殿去。 然而忽然间,她余光瞥见殿柱旁的杨惊春,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定定在她脸上凝视了一瞬,脚下陡然调转了个方向。 杨惊春盘坐在地,仍旧被绑着双手,看守她的宦官和宫女知道外界起了宫乱,但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他们观姜锦手持长刀、容色苍白如鬼魅,也大概猜到今夜注定不详,齐齐刷刷跪了一地,恭敬中又带着说不出的恐惧:“娘娘……” 姜锦没理会他们,她一双眼死死盯着杨惊春的脑袋。 杨惊春见姜锦面无表情地提刀朝自己走过来,神色一变,蹭一下站起身就要跑。 姜闻廷亦看出了姜锦的意图,暗道不妙,上前赤手夺过刀。 姜锦手中一空,猛回头看去,还没瞥清,下一瞬那锋利的刀刃便抵上了脖颈。 冰冷触感若即若离地抵在喉间,姜锦身形蓦然僵住,她低头看了眼横在颈前的剑,目光寻着刀身一寸寸看去,最终落到持剑之人的脸上。 “姜闻廷?你想干什么?!” 杨惊春靠立柱侧,紧张又不解地看着姜闻廷,显然也不明白他为何临阵倒戈,与姜锦反目。 姜闻廷还是端着那副冷淡的神色,他看了眼杨惊春,道:“不干什么,只是杨小姐乃太子妃,玉体尊贵,不容有损。” 他说着,刀刃一转,割开了绑在杨惊春身上的粗绳。 杨惊春身上一松,意外地看着姜闻廷,她动了动酸痛的手臂,跨过地上一众太监,躲至一旁。 祈宁上前同她站在一起,一起看着这出乎意料的冲突。 姜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看了眼殿门外踏上阶梯的祈伯璟,又看向姜闻廷,警惕后退:“你是太子的人?” 事已成定局,姜闻廷也不再隐瞒,坦荡承认:“是。” 姜锦神色僵硬,目中满是愤怒:“姜文吟这贱人!竟然叛我?!” 姜闻廷挑起眼皮看她:“娘娘误会,父亲他自始自终都是站在娘娘一边的。” 姜锦缓缓明白过来,她不可置信道:“你将你父亲卖给了祈伯璟,弃家族于不顾?” 姜闻廷反驳道:“父亲昏聩,利欲熏心与娘娘合谋造反,架族中百人于断头刀下,这才是弃家族于不顾!弃我母亲与其家族于不顾!” 造反,是诛三族甚至亡九族的死罪。 姜氏一族、姜闻廷外祖父一族、甚至万家,都要受牵连。 成则为逆臣贼子,败则满族白骨。 当年在含弘学堂读书时,课上先生所讲的棋坛旧案姜闻廷一直记得。 一人之失,满族受害,他的母亲、妻子都难逃一死。 蒋氏明笙在前,姜闻廷绝不会让怀有身孕的万胜雪成为下一个无辜受牵连的蒋氏。 先生的课没有白教,姜闻廷自幼读的圣贤书也没有白读。忠义礼法,总有一字听入了耳中。 姜锦仔细端详着姜闻廷的神色,忽而粲然一笑,了悟道:“你知道了。” 姜闻廷没有说话,姜锦笑意更浓:“你知道你父亲与本宫的事,你要替你母亲杀他。” 不等姜闻廷回答,她又疯道:“杀得好!那畜生早就该死!” 祈宁看着宛如失了心智的姜锦,眼中泪光闪烁。 这人祈宁恨不得,舍不下爱,眼睁睁看着她走到这一步,走入穷巷,成为众矢之的。 “母妃……” 姜锦闻声,脚步一顿,看向朝她走近的祈宁。 她抬手轻抚上祈宁的脸颊,此时此刻,她眼中竟流露出些许温情。 但不过须臾,又被心中恨意所覆盖。她瞥见祈伯璟入殿,用力一把推开祈宁,大步朝内殿走去。 祈宁狼狈地后退了数步,流泪看着姜锦。 姜锦拔下头顶簪子,攥紧手中,姜文吟必死无疑,但还不够,她还有一人可杀。 第187章 威胁 威胁 内殿窗扇紧闭,空荡静寂,只能听见外界的雨声敲打屋檐的声响。 殿内燃着的灯烛已经熄灭大半,只剩墙角寥寥数盏宫灯还亮着。 微弱的宫灯照不亮高阔的大殿,半明半暗中,姜锦快步踏上阶梯,走向龙榻。 华丽的裙摆拖在身后,在干净的地面留下一道湿长逶迤的水痕。 “皇上,皇上您醒醒!”她侧身在龙榻旁坐下,声声唤着昏睡的老皇帝。 皇帝闻声转醒,徐徐睁开了浑浊的双眼。 姜锦低头看着他,脸上挂着疯癫又焦急的神色:“皇上,大事不妙,太子反了!” 皇帝早已被姜锦的丹药毒害得昏聩痴呆,听见这话,也只是睁着迷茫又昏沉地看着她,像是没能认出她是谁。 姜锦掌中尖锐的簪子就隔着一线的距离抵在他的喉咙间,轻易便能刺进那松弛疲老的皮肤中。 皇帝没有察觉到这近在咫尺的危险,他偏头缓缓看向一旁案几上的茶壶,有气无力地伸出手:“水……我要喝水……” 姜锦见他痴傻,恼羞成怒地掀开床幔,扶皇帝起身,指着大开的殿门,语气阴狠地在皇帝耳边道:“您瞧瞧!睁开您的眼睛仔细看看,您的儿子造反了!” 兵甲与脚步声逼近內殿,浴血的将士手持灯火,涌入殿门,镇守在门口。 灯火照在将士手中的利器上,染血的刀刃反射出血红的光亮。 祈伯璟一身湿透的锦衣踏入内殿,抬起眼眸,看向床榻上的皇帝和姜锦。 姜锦挑起眼角斜睨过去,抬手盈盈一指殿中央的祈伯璟,又一个个指过站立不动的将士,附在皇帝耳边,蛇蝎般低语:“您瞧瞧,太子带兵杀进了元极宫,要夺您的权、篡您的位呢,您还不下旨杀他?!” 皇帝佝偻着身躯坐在床榻边,几率枯草般的银丝散落在脸旁,他睁着昏花的眼一动不动地望着殿中孤身独立的身影。干燥苍白的嘴动了动,嗫嚅了两声听不清的胡话。 若非龙袍加身,此刻的皇帝看起来就犹如一个失智的老者,不见半分当初的威仪。 祈伯璟看着龙榻上消瘦如柴且神智痴愚的皇帝,缓缓皱紧了眉头。 但他脸上并无诧异的神色,似乎早料到皇帝会在姜锦的照拂下变成这副模样,也清楚姜锦在给皇帝下毒药。 他站在內殿中央,垂首抬袖,恭敬而端庄的朝着皇帝行了一个礼:“儿臣祈伯璟,拜见父皇。” 清朗的嗓音响在大殿中,很快归于沉寂。 然而这话一出,皇帝竟有了些反应,他动了动眼珠,像是认出了他,艰难地扶着床架起身,迟缓地朝他行了半步,嘴巴里含糊不清地道:“太子……太子……” 不是儿子,而是太子。 临到头,这位皇帝连身边人都不记得了,唯独记得他亲立下的太子,将来的帝王。 父子情薄,然君臣义厚。 对于皇帝而言,比起那些个多得记不清名字的儿子,大齐的储君显然才最为重要。 姜锦随皇帝起身,搀扶着皇帝,而她握着簪子的手,一直没离开过皇帝喉颈。 她用往日那柔媚含情的声音在皇上耳边道:“下旨吧,皇上,命您这不忠不义的太子自戕谢罪,以血告苍天。” 姜锦说这话时,神色中带着一抹难以掩饰的疯狂,好似当真想用这样简单的法子令祈伯璟就范。 可今日祈伯璟兵立殿中,便是皇上清醒如常,下旨要他自裁,祈伯璟怕也不会听令。 祈伯璟听见了姜锦的话,他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同身后的将士道:“带秦王进来。” 将士一层层传话,殿外,跪在雨血中的祈铮被人压着,脚步沉重地走进外殿。 外殿,祈宁含泪地看着一步步行得狼狈的兄长,开口喊了他一声:“哥哥……” 祈铮侧目,透过散落的发看向她。他自知活不过今夜,然脸上竟还挂着半抹笑,只是眼神深刻,似想用这一眼将祈宁烙印在眼底。 他什么话也没说,短短片刻,便收回了视线。将士领祈铮进入內殿,将他压跪在祈伯璟身侧。 第118章 穿戴铁甲护膝的双膝砸在冷硬的地面,发出沉重的一声响。 祈宁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想要入内,却被将士拦住。 姜锦看着自己宛如囚犯跪在祈伯璟脚下的儿子,徐徐变了脸色。 祈伯璟扫了地上的祈铮一眼,拱手朝皇帝道:“禀父皇,秦王与贵妃联合姜尚书等人发起宫变,意图谋反,现乱已平,请父皇处置。” 皇帝今而这状况,哪里还像是能处理国事的模样,怕是连祈伯璟说的话都听不清楚。 祈伯璟显然清楚这一点,他这繁琐冗杂的无用之举是做给众人看的。 不等皇帝回答,他又道:“取纸笔来。” 身后的将士拿来纸笔,祈伯璟示意放在祈铮面前,道:“松开秦王右臂。” 祈铮闻言,挑着眼尾看他,有些不明白他这是想做什么。 祈伯璟蹲下,亲自给他磨墨,将吸饱墨水的笔递给他:“皇兄既已知错认罪,劳请亲自写一纸请罪书,给朝臣、天下子民一个交代。” 祈伯璟平了乱,要杀祈铮与贵妃,也要杀得叫人挑不出错。待这请罪书昭告天下,世人自会清楚知晓这一切的过错都是姜锦等人所酿就。 祈铮似觉得祈伯璟此举好笑,他仰头看着祈伯璟,吊儿郎当地笑了笑:“我一条必死的命,凭什么要在死前为你铺路。” 祈伯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压低声音道:“皇兄一心求死,那祈宁呢?她汲汲营营只为求生,何其无辜。皇兄死罪已定,但祈宁能否周全,全在皇兄的一念之间。” 祈铮倏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看着祈伯璟静如深潭的双眸,冷嗤了一声:“你素日以君子之面示人,我都快忘了,你自小便是心思深沉的蛇蝎。” 祈伯璟垂眸睨着祈铮,眼中没有一丝情绪:“我是怎样的人,皇兄还不清楚吗。” 祈伯璟温和,但从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他既然拿祈宁作威胁,若祈铮不允,祈宁定会受到牵连。 祈铮知自己与母妃必死无疑,但祈宁还有生机,她还年轻,才成亲不久,还能好好地活下去。在杨家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地活。 祈铮想着,忽而笑着回头看了门口的祈宁一眼。 姜锦不知祈伯璟说了什么,但却看见祈铮妥协地接过了祈伯璟手中的毛笔,她怒不可遏道:“祈铮!你敢!” 声震大殿,祈铮苦笑着看了阶上的姜锦一眼,终是低下了头,落字成书。 第188章 焚灭 焚灭 墨笔游走纸面,发出细微的声响。祈铮跪地俯身,影子在地面拉得狭长,犹如折断脊骨、弃了尊严与矜贵的败犬。 姜锦被这一幕刺激得红了眼,她握紧了手中簪子,死死盯着祈铮的身影,似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认下了罪。 他有什么罪?!她又有什么罪! 姜锦满目生恨地盯着祈伯璟,忽然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仇视的目光望向殿内的一众将士,仔细地扫视过他们身上的兵器盔甲,姜锦忽然发现祈伯璟带来的将士身上的兵器盔甲与李奉渊所领的亲兵的装备不同,这些人不像是军营中精养的兵。 之前没能想明白的问题再次回到姜锦的脑海中:祈伯璟手无兵权,李奉渊那点兵又分派大半在皇后身边,祈伯璟从哪变出来的这么多兵。 姜锦难以置信地看着祈伯璟,质问道:“你竟擅养私兵?” 这些兵是祈伯璟命李奉渊私下所练,就藏在杨家已经空置的含弘学堂中。 此事做得隐秘,养兵走的账也没从太子府出。当初李奉渊从府邸支出去的一半家产,便是用来养了这支私兵。 然而祈伯璟自不可能承认,他面不改色地道:“父皇已将兵权交付予我,何必多此一举。” 姜锦闻言面色一僵,她扭头看向糊涂的老皇帝,厉声追问:“皇上,他所说是真的吗?” 姜锦谋划算计了半辈子,一直以为自己有可与祈伯璟一斗的权势,然而若皇帝给予了祈伯璟兵权,那她从一开始便无一丝胜算,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枉然。 她这样的人,怎么甘心承认。 红指甲死死掐着皇帝的手,姜锦盯着皇帝,追问道:“皇上,当真吗?您当真给了太子兵权?!” 姜锦虽这么问,但心里却几乎已经有了答案。 李奉渊身为太子一党,在西北短短五年便直任大将军,从一开始,皇帝便有意在扶持祈伯璟。 只是帝王制衡权术之下,让姜锦以为自己有可与之祈伯璟一斗的可能。 皇帝不知有没有听懂姜锦的话,他喃喃点头,干燥的唇瓣动了动,似要说话,然而姜锦心中紧绷的弦却被怒火中烧断,她突然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簪子朝皇帝的脖颈刺了进去。 尖锐的簪子深深刺入皇帝的脖颈,祈伯璟神色一怔,脚下不由自主朝皇帝走去:“父皇!” 然而他脚下才动了一步,就又看见姜锦又面无表情地拔出了簪子。 鲜血飙出,眨眼便喷了姜锦一脸,她抓着老皇帝的头发,眼神阴冷得宛如恶鬼。 在场众人,包括祈铮,全都愣住了,似乎没有人会想到姜锦竟疯到当着众人的面刺杀皇帝。 老皇帝瞪圆了浑浊的眼睛,颤抖地抓住了姜锦的手,血沫从他口中溢出,他面色痛苦地看着姜锦的脸。 然而他没有得到他曾宠爱了数十年的女人丝毫的怜悯,等来的只是被簪子一下又一下刺入喉咙的痛苦。 姜锦发了疯地举簪刺向皇帝的喉咙,怒骂道:“贱人!贱人!” 祈伯璟快步上前,高声道:“护驾!” 将士纷纷涌上前,聚在阶梯下,姜锦拔出手中滴血的簪子,冷眼看着众人,手里用力一推,皇帝干枯颤栗的身躯便无力地从阶梯上滚了下去。 祈伯璟跪在阶梯下,接住滚下来的老皇帝,哀痛道:“父皇!” 他面色悲戚,宛如忠臣孝子,可他眼中却无多少悲意。 姜锦见他如此,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装!装得真像!蛇蝎一窝,你们祈家人哪有亲情!” 眼泪从她的眼角流出,苦得发涩。 祈伯璟抬眸看她,冷声道:“贵妃刺杀皇上,就地诛之!” 将士持兵器踏上阶梯,然而姜锦却突然扬手推倒了床榻旁的宫灯。 轻薄的纱幔瞬间被火引燃,眨眼间,大火便烧上了床架,热气扑涌,整座內殿瞬间明耀如白日。 火势一起,将士下意识退下阶梯,迟疑着不敢上前,打算等姜锦受不住火烧自己下啦。 然而姜锦就站在高阶上,躲也不躲。大火蔓延上她的衣裙,点燃她的身躯,火焰宛若一身华贵红烈的裙裳披在她身上。 “母妃!”祈铮大喊道,然而姜锦却没有理会。 火光照亮了她的容颜,一如年轻时妖媚惑人,这容貌曾为她招来蛆虫,也带来权利,然而此时此刻,都要被这火毁去。 她站在火中,任由熊熊火焰舔舐她的皮肤,好似感觉不到丝毫痛苦。 她推倒案几,摔倒灯架,让这大火欲燃欲烈,哭笑着道:“都该死,都去死……烧吧,烧吧,哈哈哈哈……” 众人看着大火里姜锦覆满火焰却依旧稳稳站立的身影,心头满是震撼,他们从没见过有人能够生生承受火灼烧的痛苦而不发出一声痛呼。 祈铮起身冲上前,嗓音凄厉:“母妃!不!” 凄厉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阶下的将士死死拦着他,不让他靠近大火一步。 祈伯璟回头看着他,沉默了一瞬,道:“让他去吧。” 祈铮三两步登上阶梯,毫不犹豫地投身火海去救姜锦。他并不深惧死亡,可并没想过看着姜锦活生生被火烧死。 众人看着姜锦覆满火焰却依旧稳稳站立的身影,心头满是震撼,他们从没见过有人能够生生承受火灼烧的痛苦而不发出一声痛呼。 火焰烧断了他身上的绳索,他抱住姜锦,想带她脱离火海,然而姜锦却不肯离开,反而还死死拽着他,让他与自己一起被火焰吞噬。 就如她曾将祈铮拽下这皇权争斗的漩涡,今夜也要拖拽着他一起死在这场大火里。 姜锦抚上他的脸,痴笑着道:“同娘一起死吧,铮儿……” 剧烈的、难以忍受的疼痛令祈铮忍不住惨叫起来,他跪倒在姜锦脚下,蜷起身躯,很快便痛得叫不出声来。 然而姜锦却依旧挺直了背站立着,还在大笑。嘶哑的、宛如鬼鸣的声音响彻大殿,充满了恨意:“烧吧……烧吧……把一切都烧尽……” 殿门处的祈宁一动不动地看着熊熊大火里的姜锦和祈铮,早已是泪流满面。 她胸口似被人生生掘开了个洞,有风刃灌入血淋淋的洞中,痛得她全身发抖。 “哥哥……母妃……” 姜锦似乎在人生最终之际察觉到了祈宁悲伤的视线,她透过火光,看向祈宁的身影,停下了笑声。 那双被火烧着的眼里倒映着祈宁小而又小的身影,似有万千情绪,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第119章 忽然,姜锦的身体在大火中晃了一晃,接着便如一根烧透的木柱倒了下去,与祈铮的身体靠在了一起。 红烈的火焰猛然摇晃了一下,而后所有的一切都在大火中归于了沉寂。 第189章 跛 跛 殿外,夜雨未止。 尸身漂浮在血水中,满地断首残肢、弃刀断戟。 扣压李姝菀的宦官看着手持刀剑而来的将士,面色惊惶地松开李姝菀,膝行着后退,双股战战地跪伏于地。 一名将士收剑入鞘,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面色苍白的李姝菀起身。 “多谢。”李姝菀轻声道。 她背上伤口疼得抽痛,将士松手退开,她扶靠着廊下檐柱才得以立稳。 李姝菀抬起眼眸,看见李奉渊穿过收敛满庭尸骨的将士,踏过尸身血水,大步朝她而来。 他虽身上有伤,但身姿依旧挺拔,步履平稳,不见伤重之态。李姝菀见此,不由得松了口气。 夜雨如雾影,明净照在她身上,李姝菀浅浅勾起唇角,望着朝她奔来的李奉渊,如释重负地露出一抹笑。 她笑得出来,李奉渊却心急如焚,笑不出半声。 离她越近,李奉渊面上的担忧也越清晰,脚下步子也越急。 “菀菀!”他奔行数步,跨上阶梯,然就这短短几步,却让李姝菀温婉的笑意倏然僵在了脸上。 她错愕又茫然地看着近身的李奉渊,不是因为他身上的浓烈的血气、或盔甲下骇人的伤口,而是因为—— 李姝菀些许恍惚地眨了下眼,低下头,怔忡地看向了李奉渊曾受过伤的左腿。 因为他方才近身那几步…… 腿是跛的。 寒凉的夜风拂过身周,颊边乌黑发丝飘舞,自李姝菀眼前晃过。 她愣住似的,直到李奉渊站到她面前,仍一动未动。 李奉渊抚上她冰凉的脸颊,低下头,惊魂未定地看着她背上衣裳漫出的血色,想碰又怕弄疼了她。 他心疼得声音都是颤的:“菀菀,伤着哪儿了?疼不疼?” 李姝菀抬首,对上他担忧的视线,有些呆地摇了摇头。 “你……”她伸手轻轻去摸他中了一刀的背,颤声问:“你呢,伤得重吗?” 柔嫩的伤心虚抚在他的甲胄上,连一点力气也不敢用。 李奉渊满心满眼都在她身上,顾不得自己,他随口道:“背上挨了一下,盔甲挡着,无碍。” 李姝菀听罢,眼眶忽然就热了。 她仰头看着李奉渊被雨血打湿的脸,嗓音干涩地问:“那其他地方呢?有伤着吗?” 李奉渊拧眉看着她脖颈上那一线细浅的伤口,道:“没有,别担心,我没事。” 李姝菀听见这话,水色几乎瞬间便涌上了眼眸。 “那为什么……” 为什么你的左腿是跛的? 她唇瓣颤抖着,低头看着他的左腿,又抬起头紧紧看着他的脸,启唇想问,可喉咙被强烈的情绪堵住,干涩得紧痛,不敢问出后半句话,又不忍问出后半句话。 回想过去,李姝菀忽发现,李奉渊自从西北回来,从未在她面前跑过。 他行走时脚步总是沉缓,遇上再急的事也不过快步而行。 李姝菀只当他性子沉稳,可现在想来,他原是害怕在她面前露出跛态。 划开皮肉,挑出碎骨,再缝合重生。这样险的治疗之法,怎么可能只留下区区寒痛。 背上受了伤都要她上药博她怜惜的一个人,却千方百计隐瞒腿伤不让她知晓,她早该猜出他另有事瞒着她的。 一股酸意涌上鼻尖,李姝菀难过地抿紧了唇,本就苍白的唇上,最后一抹润红褪去,露出失血的白。 老天不公,他分明还这样年轻,怎么会留下如此隐疾。 李姝菀低下头,忍了又忍,可最终还是没忍住。 豆大的泪忽然从她红热的眼眶中滚下来,滑过惨白的脸颊。 压抑不住的低弱哭音从李姝菀唇缝流出,除了小的时候,李奉渊再没见她露出这样难过的神色。 她忽然落泪,李奉渊只当她受了惊,抬手将她抱入怀中,温柔安慰道:“没事了,菀菀,别怕,别怕。” 温热的体温透过盔甲传至脸颊,李姝菀强忍的情绪终于再压抑不住,她抬手抓着李奉渊的盔甲,哭声闷在他胸前,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眼泪不断涌出,渗入他身上染血的盔甲缝隙,洇入他胸口的衣裳。 她哭得那样悲伤,又那样痛苦,如同幼兽在他胸口悲鸣,几乎叫李奉渊心碎。 他眼眶渐渐红了,抬手温柔地抚着李姝菀的发,低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菀菀,我在这儿。别哭……” 他不知道,李姝菀哭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心疼他。 第190章 不想嫁了 不想嫁了 盛齐四十九年,秦王铮反,兵夜至元极宫,太子领兵平乱。秦王母姜锦挟帝,簪杀之,后与秦王畏罪自焚元极宫。 元极宫的雨下了一夜,血也流了一夜。将士、宫人,一千三百多人的血命在史书中,凝成的也不过短短几十字。 自此,太子祈伯璟继位,改年号元启。 随着新帝继位的消息,祈铮的请罪书也昭示天下,而罪书中所述的包括姜文吟在内的一众乱臣贼子则在新帝继位的三日后于午门外斩首示众。 而这乱臣贼子中,有多少是当真参与了谋反,又有多少人是祈伯璟借机清理的秦王余党,又有何人说得清。 宫乱当夜,杨修禅持太子令带兵围姜府,拿姜文吟入狱,行刑这日,亦由他亲自监刑。 刑场上,不乏有人当众喊冤,然终究难逃一死。十几颗人头落地,染了他一身血腥气。 杨修禅入宫交过差,回家脱下带血气的官服,沐浴更衣,换了身常服。 祈宁不在房中,杨修禅问过下人,听说杨惊春与她在后园赏花,便去寻二人。 姜锦与祈铮乃祈宁的母兄,她亲眼见二人火焚而亡,心气大伤,这些日夜里辗转反侧,常难入眠,即便睡着,梦中亦常惊醒。 短短几日,便瘦了一大圈。 亲人惨死,即便杨修禅巧舌如簧,亦不知该作何安慰,他能做的,也只是多陪陪她。 他到后园时,杨惊春与祈宁静静坐在八角亭中,出神地望着园中落花,就连杨修禅近了也没发现。 他走到祈宁身边,轻轻握住她一只手,拢入掌心,柔声问:“在看什么?” 宽大温暖的手掌握上来,祈宁愣了一下,抬头看来,见是杨修禅,她面色松缓了些,但什么也没说,只将身体轻轻地往他身上靠了靠。 她不想开口,杨修禅便也不多话,就站在她身边陪着她。 祈宁近来泪眼愁眉,杨修禅心疼得也跟着吃不下饭。然不知为何,自宫乱之夜后杨惊春亦是成日萎靡不振,心里不知揣着什么伤心事。 杨修禅从没见她焉儿巴成这样,之前只当宫变之夜她受了惊,然而这都好些日了,她不见好转,反倒越发死气沉沉。 他看向歪着脑袋靠着柱子发呆的杨惊春,心中思忖着该如何关切两句,忽而,却听杨惊春冷不丁开口道:“哥,我想离开望京。” 她话一出,杨修禅倏然怔住,不明白这话从何而来。 杨惊春说话时并没有看杨修禅,仍望着眼前园林,她语气平静,显然思虑已久,并非一时兴起。 杨修禅仔细看着她,见她神色认真,也正了容色,开口问:“你想去哪儿?” 祈宁也扭头看杨惊春,但并不惊讶杨惊春的话,因杨惊春已与她说过此事。 不如说,她还劝了几句。 宫门深深,表面是片金莲池,实则踏入其中,才知底下是烂泥沼泽,要再抽身,就难了。 杨惊春还是没动,她静默须臾,缓缓道:“阿沈前不久给我和菀菀写了信,说西北一带春日烂漫,草盛云垂,美若仙境,我准备去找他,和他一起去看看天地各处。” 她说着,似见到了西北美景,眼中渐渐有了些亮色。 她自小向往天地,小时候举着木剑有模有样地笔画,立志要当侠女。 后来她一日日长大,也渐渐没再提起。杨修禅以为她儿时的远志是孩童时的玩笑话,可此刻见她这目光,才知她从未忘记过那志向。 杨修禅问杨惊春:“你同爹娘说了吗?” 杨惊春听见这话,忽而回头看他,她露出一个有些谄媚的笑:“他们定然不会答应,你帮我去劝劝他们嘛。” 言下之意,便是还没开口。 杨修禅没有应下,但也没有拒绝。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轻叹一声,放缓语气道:“可便是说通了爹娘,那皇上呢?你是先帝定下的太子妃,虽礼未成,但仍旧是正太子妃,若无意外,之后便是母仪天下——” 他话没说完,忽而想到什么,皱紧了眉,压低声音问杨惊春:“莫不是……皇上他改了心意,要另立皇后?” 第120章 提起祈伯璟,杨惊春缓缓敛了笑,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靴尖,含糊道:“不是,他没说什么。只是、只是我……” 她想起宫变那夜及时带兵赶到的祈伯璟,支吾了几声,蹙着眉头小声道:“只是我现在不想嫁他了。” 第191章 相见 相见 帝王丧礼毕后,两道圣旨分别送入了李府与杨府。 一任李奉渊为禁军统领,二将杨修禅调职吏部,升任吏部尚书。所谓从龙之功,平步青云,大抵如此。 杨府,新任的太监总管文公公笑眯了眼看着跪地听旨的杨修禅,祝贺道:“杨大人,恭喜了!” 杨修禅提衣起身,从怀里掏出两锭金子,上前塞给文公公,而后双手接过圣旨,道:“有劳公公跑这一趟。” 文公公道:“不敢。” 虽得升任之喜,杨修禅背上却不由得冒了一背冷汗,他一想起杨惊春要去找祈伯璟说离京的事,便觉得自己这吏部尚书怕难坐得稳当。 杨修禅捧着圣旨,回头看了一眼杨惊春。 杨惊春察觉到他的视线,抬眸看过来。 祈伯璟还是太子时,这位文公公就在他身边伺候,杨惊春见过几次,算是熟人。 文公公恭敬地朝杨惊春行了个礼,和善道:“奴婢今日来,还有一事。皇上口谕,请杨小姐入宫一叙。” 话音一落,杨父杨母纷纷将目光看向了杨惊春,她抿了抿唇,微微红了耳朵。 她习惯了与当太子时祈伯璟私下偷偷会面,如今祈伯璟成了皇上,光明正大地派人来请她入宫,她反而有点不自在。 杨父看她一眼,拱手问文公公:“敢问公公,皇上说让小女何时入宫?” 杨父杨母暂且还不知道杨惊春想离京,杨修禅也还没说。 照他的话,等杨惊春说服祈伯璟放她走,他再去吓唬老爹老娘也不迟。 悔天子婚,这等离经叛道的事也只有杨惊春干得出来。 文公公笑着道:“宫里的马车此刻就在大门外候着呢。” 意思是现在就要把人接走了。 先帝驾崩,国丧三年,新帝不得立后选秀。杨惊春与祈伯璟大礼未成,随随便便入宫,于名声有损。 祈伯璟显然明白这一点,提前提点过文公公,文公公见杨父不作声,便又道:“杨大人不必多忧,皇上只是请杨小姐入宫小叙,宫禁前便会将杨小姐送回来。” 杨父闻罢,冲杨惊春微微颔首,道:“去吧。见了皇上,不可无礼。” 杨惊春“噢”了一声。她想了想,又同文公公道:“烦请公公稍等片刻,我去取个东西。” 文公公笑着应好:“是。” 杨惊春不知拿了什么,回房打了个转儿,又出来了,连衣裳都没换一身。 出门前,杨修禅不放心地拉住她,以耳语提醒道:“今非昔比,你若要提那事,可千万别心直口快一句话扔过去,态度软和些慢慢说,别惹了圣怒。” 今时不同往日,祈伯璟从前是太子,如今是皇帝,是一句话就能让杨家万劫不复的天子。 杨修禅知祈伯璟对杨惊春有情意,可情在手握权势之人的心中,恐怕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杨修禅此前没将杨惊春想离京的事告诉爹娘,是因他根本不觉得祈伯璟会放杨惊春离开。 祈伯璟筹谋多年坐上了皇位,心爱的女人他又怎会放手。 杨惊春看得出杨修禅的思虑,也听得懂他的话。她轻点了下头:“我知道的,我会好好和他说。” 杨修禅叹了口气,心道:这恐怕不是好好说就能说通的事。 宫里的马车就在府门外的墙边停着,杨惊春没带侍女,文公公上前,伸手扶杨惊春上马车。 杨惊春道:“有劳公公。” 她正思忖着待会儿入宫见了祈伯璟该如何开口,心不在焉地推开车门,没想车门一开,竟见车中已坐着个人。 龙袍玉带,珠玉冠冕,浅笑着看着她。 不是祈伯璟又是谁。 他刚即位,应是忙得头不沾枕,杨惊春没想到祈伯璟会亲自来接她,愣了一下:“你、你怎么来了?” 这马车周边没几个侍卫,杨惊春怕人看见他,忙反手关上车门。 “想见你。”祈伯璟直白道,他握着杨惊春的手,往自己身前拉,似想让她坐自己腿上。 杨惊春扫过他龙袍上精致繁复的绣纹,腰身一歪,坐在了软座上,她道:“别弄皱了你的衣袍。” 祈伯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皱就皱了。” 他说话声轻,也缓,眼下瞧着有乌青,脸色也不太好,显然这段时日都没怎么休息过。 杨惊春本想说的话在见到他的倦容后通通都卡在了喉咙,只觉得心疼他。 但她又觉得自己此刻不该心疼他。 她蹙了下眉头,似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他,索性垂下脑袋,伸出手指挠腰上挂着的玉佩。 祈伯璟见她脸色不对,抬手轻轻抚上她无意识抿着的唇角,问道:“不开心?” 杨惊春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只是道:“没有。” 祈伯璟道:“惊春,不要瞒我。” 杨惊春忍不住转头看他,可她一见他疲倦的模样,又觉得说不出话。 她欲言又止,收回视线盯着手里的玉佩,好片刻后才小声道:“你现在已经是皇上了,那何时选秀女啊?” 祈伯璟闻言愣了一下,而后忽而大笑起来。头上冕旒轻晃,珠玉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 杨惊春不明所以地看他,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祈伯璟含笑看着她:“因为此事不高兴?” 杨惊春还是道:“没有不高兴。” 她这么说,眉却是皱着的。 祈伯璟还是笑,笑得杨惊春忍不住戳他:“不要笑了。” 祈伯璟伸手抚平她的眉,温柔道:“不选。” 杨惊春讶异地看着他,祈伯璟伸手撑在她另一侧,倾身吻她唇角,道:“我无意选秀女,更无意立别的什么妃嫔,你不要担心。” 温柔的吻落在唇上,冰凉的冕旒滑过面颊,杨惊春有些怔忡地接受着祈伯璟的吻,睫毛轻轻颤了颤,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都言后宫佳丽三千,自古没有哪个帝王不立妃嫔。祈伯璟与她如此承诺,杨惊春若说自己不心动必然是假的。 可是、可是—— 她透过冕旒看着祈伯璟漂亮的眼睛,低声道:“你是皇上,不能没有妃嫔。还是选吧。” 话音一落,马车中的空气似乎瞬间安静了下来。 祈伯璟动作一顿,缓缓往后退开,定定望着杨惊春的神情。 她神色认真,俨然是真情实意想他选嫔妃。 “为何?”祈伯璟拧起了眉,声音也稍稍沉了下去,可听着仍是温和的。 “是哪位女先生教了你女德女戒?还是有谁劝你要做贤德的皇后?” 杨惊春道:“不是。” 祈伯璟眉头拧得更深,追问道:“那是为何?” 第192章 春色盈盈 春色盈盈 杨惊春将所有的借口都在脑中细细思索过一遍,无言许久,最后只是干巴巴道:“没有为什么,就是我不喜欢你了。” 杨惊春说完,有些不敢看祈伯璟的脸色,她盯着他黄袍上栩栩如生的威严飞龙,和那龙目四目相对,做好了承受帝王之怒的准备。 然而祈伯璟定定看她半晌后,却只是有些无奈地道了四个字:“胡说八道。” 祈伯璟在风谲云诡中长大,听遍了谗言,见惯了众人脸上的假面,怎么会看不出杨惊春拙劣的谎言。 杨惊春下意识想狡辩,可一抬头对上祈伯璟潭如黑渊的眼,又哑然失声。 祈伯璟捞起她的手,握在宽大温暖的掌中,静静等着她开口解释。 她是个大方的姑娘,可也没有慷慨到心甘情愿地将他分享给别的女人。 祈伯璟知道,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二人之间安静下来,街道上嘈杂的人声和车轮滚滚而前的声响传入车内。 祈伯璟闭上眼,有些疲倦地靠在榻中,仔细回忆着二人的相处,抽丝剥茧地分析起来。 上次二人见面,是在宫变那夜。再上次,是在他的别院。 别院相处时她同他亲密无二,和以往并无任何不同,那便是在宫变事后她才改了心意。 那是血流成河的一夜,鲜血腐烂了皇宫表面辉煌的荣华与金贵,露出其中深藏的污秽和不堪。 祈伯璟出生在宫中,长在宫中,知道宫里是个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牢笼。 他早已习惯了宫里的明枪暗箭,见识过宫里腌臢的一切。 可杨惊春没有。 祈伯璟握着杨惊春的手,问她:“是害怕了吗?害怕入宫后再不如在宫外快活?” 杨惊春没说话,但手指却轻蜷了蜷,祈伯璟察觉到了,他睁开眼望着她,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牢。 第121章 他缓缓开口问:“是怕我像我父皇一样盛宠妃嫔、扶持其他皇子吗?叫你最后像姜锦一样因恨逐权,为权势争得头破血流,最后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疯子。” 他语气平缓,但言辞却又刺耳。杨惊春下意识抬眸看他,祈伯璟望着她的眼睛,轻声保证道:“惊春,我与我父皇不同,也非滥情纵乐之辈,你所担心之事,绝不会发生。” 他轻轻叹气:“若我贪图声色,早在你之前,就该纳了数不尽的妾室,叫她们背后的家族为我所用。可你知道,在你之前,于情之一事,我亦白纸一张。” 他说得很慢,言语真挚,说话时,他握着她的手一直没放开。 杨惊春听罢,终于肯开口:“……我不是害怕这些。” 祈伯璟追问:“那是怕什么?” 那夜的血雨腥风再次浮现在杨惊春脑海,她思忖着这些日想了又想的话,慢慢道:“宫乱那夜,你带兵来得好及时。” 她没有看他,自顾自般说着话:“你晚来一步,菀菀和奉渊哥哥或许便会命丧祈铮的刀兵之下;你早一步现身,亮明兵力,祈铮有所顾忌,便不敢冒然入宫。可是,可是你就是来得恰逢其时。” 恰逢其时,便是早有应对,早知姜锦和祈铮会造反。 或许也早料到姜锦会以她和菀菀做人质,早知她有危险。 可即便知道,他还是选择顾全大局,而置她于险境之中。 他置办别院,出宫与她私会,请旨立她为妃,人人都知素来不近女色的太子对杨家的那位嫡女动了真情。姜锦又何尝不知? 祈伯璟在意之人寥寥无几,除了谢真、老皇帝,便只得一个杨惊春。所以姜锦才设局拿住杨惊春以胁迫祈伯璟。 老皇帝与她,都是祈伯璟刻意暴露在外的软肋,是祈伯璟故意让姜锦以为他毫无戒备,让姜锦错以为他对秦王谋反的计谋一无所知。 深宫少有真情,多是算计,杨惊春知晓他多思多谋,可没想过祈伯璟也会将她算在计中。 祈伯璟听明白了她话中之意,他紧紧握着杨惊春的手,有些急切地解释道:“姜闻廷是我的人,有他在姜锦身侧,你不会有性命之虞。” “我知道。”杨惊春说。 她知道,可她还是觉得难过。可她也清楚,若祈伯璟防备周全,那姜锦又如何会上钩。 她看得太通透,知他身处险境,明他难处,所以才对祈伯璟如此难爱难分。 祈伯璟难得慌了神:“惊春……” “我是棋子吗?”杨惊春忽然道,她直直望着祈伯璟的眼睛,不遮不掩地问:“我是吗?阿璟。” 她微微红了眼睛,祈伯璟看着她委屈蹙着的眉,喉咙紧涩得发痛。 良久,他才叹息着道:“是。” 她是,谢真是,李奉渊是,他的父皇是,就连他自己也是。 在这生死局中,所有人都是棋盘上布局多年的子。祈伯璟没有别的选择。 杨惊春抽了抽鼻子,她明白他的苦楚,所以不怨他,可是却难消心中芥蒂。 祈伯璟用拇指蹭去她眼睫上的泪珠,安抚道:“今后再不会了,惊春,我保证,此事再不会发生了。” 杨惊春声音有些低:“我没有怪你。” 祈伯璟听她这么说,心头愈发慌乱。他从未见她这样难过,不如怨他得好。 杨惊春平复片刻后,开口道:“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年少时许下过一个愿,我要做天地间最厉害的女人,浪迹天涯的侠女,路遇不平,惩恶扬善。” 祈伯璟怔了怔,他下意识紧紧扣住她的手:“你要走?” 杨惊春看了眼他用力的手掌,没有回握住他,但也没有松开。 她抿了抿唇,抬头看着他:“我想离京,阿璟,我想去看看这天地。” 祈伯璟没有答应,而是问:“会回来吗?” 杨惊春点头:“我的家人、朋友……还有你,你们都在望京,我自然是会回来的。” 祈伯璟闻言,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提心吊胆。 他静默须臾,问她:“想去哪?” 杨惊春也没有头绪,她道:“不知道,揣上剑,带上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祈伯璟没有接话,他靠在软榻上,似在思索究竟要不要放她离开。 他是天子,只要他想,他可以永远困她于金丝笼中,不允许她离开半步。 可爱不是私藏,也不是占有,爱当令心爱之人欢喜,而非叫她愁苦。 可祈伯璟自诩并非圣人,做不到当真就此放手。 祈伯璟闭了闭眼,沉默良久,低声道:“天地之宽,游历一生也不足够。你何时回来?” 杨惊春早已想过这个问题,她道:“五年。” 祈伯璟不假思索:“五年太长,两年。” 杨惊春坚持道:“五年,我算过了,要将这世间糊涂走一遭,至少也要五年。” 五年,他们相识都不及这样长的时间,祈伯璟怎么肯放心让她在外游历五年。 他神色微沉:“一年。” 杨惊春听他一年比一年短,觉察出他不是当真想和她商议,闭上嘴,低着脑袋又不肯看他了。 祈伯璟见她如此,一颗心仿佛泡在了烈酒缸子里,又涩又痛。 他看着她脸庞,伸手去抚她焦愁的眉眼,苦笑一声,妥协道:“三年,最多三年。多一日都不行。” 杨惊春听他没得商量的语气,最终也退了一步,点了点头。 说定此事,她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只细长的红木盒,递给祈伯璟:“这个还你。” 她迟疑着道:“你若愿意,等我回来,你再给我吧。” 祈伯璟拧眉看着她手中的盒子,良久没有说话。 他记得这盒子,也知道这木盒中装着的是什么——是他当初送给她的白玉簪。 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她离开三年,此刻把这玉簪给他,便是想告诉他若他在这三年里有了其他心仪之人,也可改意令立皇后。 祈伯璟伸手打开盒子,漂亮的白玉簪静静躺上柔软的丝布上,和当初他送她时一样,剔透无暇。 祈伯璟取出簪子,杨惊春见他收下,说不出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她只觉得心头堵得慌。 然而下一刻,又察觉头上一重。 祈伯璟伸手扶着她的发髻,和那年一样,轻轻将白玉簪簪在了她发间。 杨惊春愣愣看着他,祈伯璟放下手,缓缓道:“我这一生所求不多。真正想要的,除了皇位,便是娶你为妻。想了多年,不曾改过,今后也不会改。” 杨惊春有些怔忡地摸了摸头上的簪子,祈伯璟捧着她的脸,低头轻轻吻她的唇,低声道:“我等你回来,做大齐的皇后。” 马车缓缓驶入皇宫。这一夜,帝王违背了他的金口玉言。 杨惊春留宿宫中,没有回府。 杨惊春离京这日,是个天清云白、春风和煦的良日。 杨惊春不喜离别,不愿他人泪眼相送。城楼下,只祈伯璟一人执意来为杨惊春送别。 祈伯璟今日微服出宫,没让侍卫跟随。他戴了当初同她初见时的那张面具,白袍玉冠,看着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一位送妻子离家的儒雅夫君。 杨惊春离京所带之物不多,祈伯璟替她准备的千里良驹、李奉渊和李姝菀给她准备的袖箭和一把钢刀、家里人给她准备的盘缠…… 最为贵重的,是祈伯璟亲手所书的玉玺加印的文书。 有这道文书,杨惊春可在大齐畅行无阻,无论在齐国哪片地界,都可以祈伯璟的名义差遣当地官员,使之相助。 除此外,还有祈伯璟暗中安排在她身边的护卫。 不过暗卫一事,杨惊春暂且还不知。 晨风拂面,扬起祈伯璟颊边发丝。他看着杨惊春调整罢马鞍,将身上的小包袱系在马背上。 她摸了摸马儿的脑袋,回头看祈伯璟。 “阿璟,我要走了。” 祈伯璟微微低头,抬手摘下脸上的面具,上前轻轻戴在了她的脸上。 他曾拥有过这只勇毅无畏的鸟儿一段时日,如今不得不放手,亲眼看着她飞往她向往的天地。 杨惊春摸了摸脸上的面具,祈伯璟垂眼,隔着面具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 很轻,但那温热的触感却似乎透过面具传到了杨惊春的皮肤上。 祈伯璟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沉稳但快速的心跳传至她的手掌。 他看着面具下她明亮的眼睛,道:“三年。三年之后,你若不回来,我便去抓你。” 他是皇上,是天下之主,他说抓她,就一定能抓到她。 他言语分明是在威胁,可杨惊春却并不觉得生气,她点头:“好。” 祈伯璟又道:“记得写信给我。” “嗯。” “照顾好自己。” “嗯。” 她越是听话,祈伯璟越是不放心。他叮嘱道:“天地辽阔,除去游历山川林原的盛景,你也一定会结识许多的朋友。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这一路必定会有人对你献殷勤。” 第122章 他语气不安,杨惊春抬起眼眸看他,祈伯璟伸手虚点了点她的心脏:“别动俗心。若你和别的男人生了情意,我立刻叫人带你回来成亲。” 堂堂皇帝,竟也会为情之一字担心。 杨惊春本觉得难过,听他这么说,又忍不住想笑:“噢。” 她乖乖站着,耐心听他叮嘱了一句又一句。最后直到无话可说,祈伯璟才终于松开了手:“去吧。” 临到离别,所有的情意倒变得比相处时更加清晰明了。 杨惊春认认真真看着祈伯璟的眼睛,忽而用力抱住了他。 她踮着脚,柔嫩的脸颊贴上他的,她在他耳边柔声道:“阿璟,谢谢你。” 祈伯璟很浅地勾了下嘴角,侧首在她耳廓落下一个吻,什么话都没说。 杨惊春松开手,转身上马,她回头看了孤身而立的祈伯璟一眼,道了一句“我走了”。 祈伯璟微微颔首,示意她去吧。 杨惊春不舍地深深看了他一眼,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睛,手持缰绳,轻呵一声,朝着晨曦初现的方向驾马奔去。 骏马踏起尘土,驰行在宽阔的官道上,头也不回地奔向了辽阔的天地。 街道角落,一辆不起眼的木马车中,杨修禅掀起车帘偷偷望着杨惊春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眨眼。 他眼里有泪,但更多的是为杨惊春如愿的欣喜与骄傲。 祈宁握着他的手,安静地陪着他。 城楼上,李姝菀与李奉渊看着尘土飞扬的宫道,一直等杨惊春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才收回视线。 好友相别,李奉渊本以为李姝菀会不舍地哭上一哭,没想到她却一直笑着目送杨惊春远去。 正逢春时,城墙下花飞如雨,随风而上,于云天下飘舞,仿佛倒浮在天幕的灯花。 李姝菀看着这眼前的话,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除夕夜里,他们曾在河灯上许下的愿。 时过境迁,今日想来,虽然这些愿望都抱有遗憾或残缺,但大多都已实现。 李奉渊见她笑得双目弯弯,问她:“笑什么?这样开心?” 他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慢慢往城楼下走。 李姝菀伸手接住一朵细小的花朵,偏头将花轻轻簪在李奉渊耳侧。 她伸手轻轻拨了一下他耳侧花瓣,笑着道:“因为春色盈盈啊,大将军。” 李奉渊低头看着她明媚的笑意,也忍不住轻轻勾起唇角:“嗯,春色盈盈。” 春景满城,天地盛大。世间人忙忙碌碌,历经无数离别。 而这春色去而复始,不曾真正断绝。 相信在某一个花开之际,相思离别之人,终会如这春色一样,再相逢人间。 ——正文完—— 第193章 番外一养伤 宫变事后,李姝菀待在家中安安静静地养伤。 她伤重之余又淋了凉雨,裹了几个时辰的湿衣裳,回来后便发了高热,头脑昏沉地烧了数日,今早才退热。 李奉渊忧心不已,只要无公务便守在她的床榻边,宫中如有要事需他出面,也是尽量去去就回。 朝中局势尚不稳,做武官的在这时候和农忙时犁田的牛也没什么两样,便是带伤也得赶去办差。 他身上同样伤势未愈,李姝菀又怎么忍心看他守在自己身边照顾自己。 然而无论她怎么劝他去休息,李奉渊都不肯离开,只道一句“自己没事”。 他说没事,是当真身体无碍。 李奉渊精猛如虎,身体强健远超常人,宫乱中那一刀砍下来时又有盔甲护着,伤口看着吓人,但只伤了皮肉,未伤及要害。 加之他多年征战,对这等小伤习以为常,每日瞧着和没事人一样。 他倔起来李姝菀也劝不动,便只好由着他。 这日入夜,李姝菀半褪里衣,趴在床上,露出小半薄背,李奉渊拿着伤药和纱布,坐在榻边给她换药。 他小心翼翼拆去李姝菀背上洇出血色的纱布,看见她背上生脓的伤口后,不自觉皱紧了眉。 她发热卧榻数日,每日勤换两次药,都是李奉渊亲自换的。 今早他便见她伤口有些红肿,料到或许会生脓,但此刻亲眼所见,仍心疼得发紧。 床帐高挂,灯烛明亮,明光照在雪白的背上,衬得那道结了血痂的伤口狰狞得刺眼。 李奉渊将她的长发拨至另一侧,看着李姝菀有些紧张的侧脸,安抚道:“忍着些,菀菀。” 他要她忍,那必然是要疼上一疼。 李姝菀闻言,默默抓着软枕,将脸埋入了枕面。 她从未受过这样重的伤,年少时在江南的日子过得虽贫苦,老郎中和婆婆疼爱她如亲女,不曾叫她经受此等皮肉之痛。 李奉渊专注地盯着伤口,用一把柳叶薄的窄刃利落地挑开了血痂。 血痂连接着新长出的皮肉,即便李奉渊尽量放柔了力道,然李姝菀仍疼得厉害。 她没叫出声,身体却紧绷如石。 李奉渊看了眼她扣着枕头紧得发白的手指,眉头一时皱得更紧。可心疼归心疼,他手上的动作却不曾留情。 脓水不挤出除净,和血肉长在一起,日后她只会更遭罪。 李奉渊看出她疼,和她说起话来,想转移她的注意力。 他一边动作一边低声道:“姜闻廷昨日亲自登门,送来好些珍贵药材,向你赔罪。你当时睡着,我替你见的客。” 趴在枕头上的脑袋轻轻动了动,李姝菀闷声道:“他也未做错什么,这罪赔得倒是受之有愧。” 李奉渊已从杨惊春那儿知道李姝菀这伤是如何来的,他想来后怕:“你那时若不扑上去保护惊春,兴许便不会受伤。” 姜闻廷那箭本就是做给旁人看的,射出时便偏了方向,并非当真要伤及杨惊春。 李姝菀那一扑,刚好撞在箭上。 李姝菀疼得难受,听李奉渊这么说,有些委屈地含糊道:“我又不知姜闻廷是太子殿下的人,你又没有告诉我。” 姜闻廷是祈伯璟费了大功夫才安排在姜锦身边的眼线,此事隐秘,知晓者不过寥寥数人。 李姝菀明白这道理,她这么说,无非是疼狠了,随口一说。 李奉渊听罢,却像是当真后悔起来:“是我之错。” 李姝菀听他自责,立马解释道:“不是你的错,我没有怪你。” 李奉渊没说话,只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他上完药,握着李姝菀的肩,将她上身从床上捞起来几寸,绕过她胸前在伤口上缠上纱布。 李姝菀配合着他。 “好了。”李奉渊打上结,松开手,李姝菀又趴回了枕头里。 李奉渊见状,怕她闷着,捞出她的脸,让她侧着脸躺着。 他单手撑在她枕边,垂首心疼地看着她,屈着食指刮了刮她闷红的脸庞:“还疼得厉害吗?” 他知她怕疼,用的药膏是请了宫中的老御医专门配制的,有清凉止疼的功效。 当时中箭,李姝菀未发出一声痛哼,此时有人心疼,她倒显露出几分女儿家的脆弱之态。 她蹙着眉看他,眼里含着一层水色,说不出的可怜劲儿。 她轻轻摇头,关心起他来:“你呢,背上不疼吗?” “不疼。”李奉渊道。 他那时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不疼,李姝菀不信。 李奉渊察觉她的心思,俯下身,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 李姝菀没想到他会突然亲下来,愣了一愣,有些茫然地睁着眼睛看他。 李奉渊捧着她的脸,拇指摩擦着她的脸颊,再度低下了头。 温热的气息拂过面颊,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温柔道:“你亲亲我,我便不觉得疼了。” 李姝菀轻轻眨了下眼,抬手握着他抚在自己脸庞上的手掌,微微抬头,吻上了他的唇。 唇瓣相碰,又轻又柔,好似当真在为他消痛。 李奉渊轻笑了声,在温暖的烛光下,与她吻得更深。 第194章 番外二痛痒 李奉渊与李姝菀在家养伤养了半月,李奉渊背上的伤口便长出了粉嫩的新肉。 他耐不住闲,辰时又如从前一般开始习刀练剑,活络一身懒散了半月的筋骨。 他伤势大好,李姝菀的伤却还没痊愈。她背上的伤口不长,但有些深,锋利的铁箭挫伤了肩胛骨。 近来皮肉包裹着的骨头开始生长,每到夜里,难抑的痒便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叫李姝菀睡不安稳,常半夜从梦中醒来。 李奉渊当初伤了腿的那数月里,夜里一静,伤口便开始发作,也是孤枕难眠。 他那时常常躺在床上,忍着左腿传来的疼和痒,不动也不挠,睁着眼望着黑漆漆的军帐生生捱到天亮,等到困意盖过痛痒,才能眯上一会儿安稳觉。 军营里的将士受了伤,无论轻重,都是靠自己扛过来,人人都如此,倒也不觉得苦。 第123章 可如今见身边人伤病,李奉渊俨然又是另一番心境。 李姝菀忍得痛,却忍不住痒,夜间半梦半醒,总想伸手去挠。 可手一动,才发觉被人握着。不紧,却又挣不开。 李姝菀蹙着眉,抽了两下手,抽不出,难受得翻来覆去,翻上两下身,睡在一旁的李奉渊便醒了。 月色浅淡,一片薄如浅水的月色透过床帐照进来。李奉渊睁开眼,借着这微弱的亮光看向床里侧蜷身躺着的李姝菀。 她掀了被子,折着另一只手,想去挠肩胛发痒的伤口。 李奉渊睡意还没散,见此手却快,一把将她的手按下来,低声劝道:“不能挠,伤口会破。” 半夜被扰醒,他声音有些低哑,又缓又沉。 李姝菀蹙着眉:“痒。” 李奉渊松开她的手,搓热自己的手掌,轻轻覆在她背上的伤处。 炙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熨贴着那一片皮肉,很快痒意便散了些。 李姝菀似觉得舒服,迷迷糊糊间,下意识把脑袋往李奉渊怀里钻,问他:“要多久才能长好?” 这倒是把李奉渊问住了,换做他,或许要不了一月便痊愈了。 可李姝菀身娇体弱,这已经快一月了,长出的新肉还嫩生生的。 李奉渊闭着眼,将下颌抵在她头顶,想了想:“估摸着要两月余吧。” 李姝菀沉默片刻,探出一只手,从他衣摆下伸进去,顺着结实的侧腰抚摸他背上的新伤。 细腻如玉的指抚过皮肤,蹭起一片酥麻。李奉渊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片刻后,又徐徐放松下来。 他背上这道新伤与从前在西北所受旧伤的有些不同,在家中养得精细些,伤疤没那么狰狞,也没那么硬。 李姝菀顺着这道笔直的伤疤从下往上抚去,没摸到头,便被一道硌手的旧疤截断了。 伤痕交错,新伤叠旧伤,李姝菀一道道抚着他的军功与过往,一言不发。 李奉渊任由她摸了一会儿,有些受不住,低声道:“菀菀,痒。” 李姝菀轻轻应了一声,手却没停,抚摸着他练得结实的背肌,顺着背中间微微凹陷的脊椎一寸寸缓慢往下滑,滑过后腰也不见收手。 食指碰到裤腰,李奉渊动了动喉结,反手将她不安分的手掌拉出来,有些无奈地道:“听话。” 李姝菀从他怀里抬起头,在昏暗的光亮里看他。 二人盖着一床软被,身贴着身,肉贴着肉。他加快的心跳、压抑的欲望,她都感受得清清楚楚。 李奉渊咬了下她的手指,威胁道:“再不安分,便别睡了。” 李姝菀抽出手,不闹腾了。 她枕在他枕头上,安静躺了一会儿,却没了睡意。 她动也没动,李奉渊却也不知怎么察觉出来了,低声问:“睡不着?” 李姝菀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唔”了一声。 李奉渊也不知道怎么哄人入睡,想了想,问:“要听故事吗?” 李姝菀来了兴致:“你会讲故事?” 李奉渊听出她语气质疑,轻笑着道:“不太会,不过无趣的话,不是刚好催困。” 李姝菀静默片刻,道:“那和我讲讲你在西北的事吧。” 李奉渊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西北那几年,他不是在打仗,便是在养伤,并没多少欢声笑语可以讲给她听。 他正思索着要讲什么趣事,忽然察觉一只手轻轻抚上了他的左腿。 李姝菀隔着裤子触碰着他膝盖上方的伤疤,声音低若耳语:“我想知道这儿是怎么伤的。” 怎么会跛…… 热意从眼底升起,李姝菀紧紧闭着眼,纤细的手掌轻轻盖住他腿上,而李奉渊的掌还抚在她肩胛骨处。 寂静深夜里,二人宛如依偎着互相舔舐陈旧伤口的两只兽。 李奉渊一时没有开口,这件事他并不想说给她听。 可有些事只能瞒一时,久了,便会长成病根,扎根心里,叫人生痛。 他沉默了好片刻,终于缓缓开口:“那是一个寒冷的春日……” 第195章 番外三信 盛齐四十三年,初春。 周荣一行人带着伤重的李奉渊和奴隶男孩离开商人营地后,披星戴月赶往大军驻扎的营地。 大漠无边,望不到头。路途中,李奉渊时而昏睡时而清醒,只要他一闭上眼,周荣便吓得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生怕他就这么亡命途中。 直到一行人回到军营,周荣将吊着半条命的李奉渊交到常安手里,才稍微松了口气。 常安在军中多年,见惯了重病伤患,然而瞧见重伤之下还勉力维着两分清醒的李奉渊,仍不由得有几分惊讶。 大漠残阳将落,营帐中烛火明亮。众人听常安的吩咐将李奉渊置于矮榻上,褪下了他一身脏污的衣裳。 常安坐在榻边,替李奉渊擦拭过身体,迅速细致地处理过他身上轻重不一的伤口,而后从自己的医箱中取出一把锋利的短刀。 烛灯下,银白色刀刃反射出亮光,不像是救人之物,倒像是杀人所用。 周荣站在一旁,担忧地皱紧了眉头,他看见常安手中稳稳握着的刀,愣了一下:“常先生,这是?” 常安神色严肃,只道了两字:“治腿。” 他看了眼李奉渊肿胀的、被箭刃贯穿的左膝,在明亮的烛火上缓慢燎过刀身。 李奉渊尚清醒着,他平躺榻上,望着帐顶,听见常安的话后,动了动眼珠,扫过常安手里的刀。 常安看他一眼,取过一块用软布包着的木片,送到他嘴边:“侯爷。” 李奉渊清楚自己的伤势,俨然也知道常安想做什么。 他没有说话,张嘴咬住木片,闭上了眼。 周荣这时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李奉渊这腿长安打算怎么治,他咽了咽喉咙,声音有点颤:“常先生,这开不得玩笑,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箭穿肉骨,骨头碎裂在肉里,这条腿侯爷若还想走,只有这办法。”常安说着,拿刀在李奉渊的腿上比划着从何处下手,找准地方后,同放心不下的周荣道:“按住他。” 周荣欲言又止,还想再说什么,可最后,他只能重重叹了口气,和两名将士一同上前,紧紧将李奉渊按在榻上。 常安挪近灯烛,照亮李奉渊的左腿,低声道:“侯爷,忍住。” 声音落下,刀身快而准地刺入李奉渊的小腿。紧接着,常安握紧刀,以缓慢得残忍的速度划开了李奉渊的腿。 软布包裹着的木片猛然碎裂在坚硬的牙齿间,而后似有痛极而颤抖的闷哼响起,又被硬生生阻断在喉咙里。 常安听见了这痛哼,抬眸看了面色苍白的李奉渊一眼,用铁钳夹住他膝上箭头,匀速平稳地朝外拔。 乌黑的鲜血顺着伤处徐徐涌出,周荣察觉到掌下的身体本能地挣动了一瞬,那力道极重,几乎叫周荣脱手。 “摁住!”常安沉声道。 周荣咬紧了牙,下死手摁紧李奉渊的身躯,不忍地别开了眼。 腥热的血湿了软榻,染红了刀刃,被鲜血浸透的箭头弃于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帐中明亮的烛火轻轻晃了一晃,始终未灭。 不知何时,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漠上下了数日的雨终于停了。 常安一刀下去,李奉渊烧了几日,也在榻上昏睡了几日。 这段时日里,前方时而传来捷报,算得是寒春中不可多得的好消息。 此战大胜,李奉渊领兵火烧敌军粮营之策功不可没,消息传到望京,皇上大喜,封赏的旨意连带着辎重粮草一并送至西北。 将士战意高升,夜围篝火起舞作乐。而李奉渊封了将,却没显得多高兴。 他伤病卧榻,不知是因伤势未愈还是生死关走过一遭,本就寡言少语的人比以往更加沉默,时而合目静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跟着从商人营地回来的那男孩被常安要了去,在他身边学着帮忙照料受伤的将士。 常安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雪七。 春生草长,西北暂得安稳,大军拔营回到兀城。 李奉渊伤势渐好,终于勉强能下床。 这日,信使来到军中,为将士带来远方亲人寄满忧思的家书。 周荣收到妻子的信,笑意满面地来到李奉渊的营帐,给他捎来李姝菀送来的书信。 李奉渊腿未痊愈,还不能正常行走,正靠在床上看兵书。 周荣将李姝菀的信给他,笑着道:“侯爷,您家中寄来的信。” 李奉渊接过信,道了声谢,问道:“信使离开了吗?” 周荣道:“还没,一个个被将士缠着代笔书信呢,没个几日哪走得掉。” 他看了看李奉渊的左腿,好意问道:“您要送信回家?要不我替您拿给信使?” 李奉渊看着手里的书信,欲言又止,他沉默片刻,道:“没有,你忙去吧。” 第124章 周荣摸了摸怀中的信,道:“行,您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周荣离开后,帐内再度安静下来。 李奉渊放下兵书,拆开李姝菀寄来的信封,展信一字一句读起来。 李姝菀不知道他受了伤,更不知他伤重难行。 如之前的信一样,她在信中絮絮叨叨说着些她近来发生的寻常琐事,寥寥几句后,便迫不及待询问他是否安好,有未受伤,是否军务繁琐,怎么不见他回信…… 三张信纸,写满了字,李奉渊几乎能想象到她坐在桌案前斟酌着提笔落信的模样。一字未提思意,字字都是思情。 最后的最后,李姝菀落下一句平淡而可贵的祝愿:哥哥,万望你在西北一切安好。 李奉渊读完最后一字,久久未言。 粗糙的拇指轻轻摩擦着细腻的信纸一角,良久,他才将信收回信封。 他拿起手边看了一半的兵书,翻开某页,里面竟夹着一张对折的信纸。折痕清晰,不知道在里面夹了多久。 他抽出纸,是一张写了大半页的信。 信上字迹与李姝菀的字相似,但笔锋更锐利。 李姝菀学字时,临的便是李瑛与他的字,如今兄妹二人虽远隔万里,却总有着斩不断的关联,那是曾经久久相伴所留下的痕迹。 信中开头写着:菀菀,见字如面。我是哥哥,李奉渊。久别未见,你是否一切安好? 这是一封没写完的信,是李奉渊还没来得及寄出去的信。 他这些日忍不住时而会想,倘若这信在此前已交由信使送往江南、倘若他此番未得侥幸命丧大漠,那么究竟是这封报平安的家信先送到李姝菀手中,还是他的丧讯。 李奉渊看着手中曾字字斟酌写下的书信,面色平静地将信纸揉成一团,欲丢尽不远处将熄未熄的火炉。 可抬起手,他又忽而犹豫。 他张开手,垂眸看着掌心里团成一团的信纸,良久未动。 炉中火苗微晃,干柴爆裂发出轻响。片刻后,李奉渊将李姝菀的信和纸团揣进怀中,缓缓挪着伤腿,撑着床架起身。 他一步一顿地徐徐挪到帐中一只木柜旁,打开抽屉将李姝菀的信放了进去。而后又挪到桌案边,在椅中坐了下来。 他掏出怀中皱巴巴的纸团,摊开抚平用镇纸压住,从桌上一摞兵书下抽出一张干净的白纸,提起了笔。 案上油灯燃得旺烈,明黄色的灯光照在他脸侧,将瘦削坚毅的面容染上了几分柔意。 李奉渊盯着信纸,思虑顷刻,落笔的第一句仍是:菀菀,见字如面。我是哥哥,李奉渊。久别未见,你是否一切安好? 李奉渊不擅长写信,更不善于诉相思情,问候过罢,便是一长串避重就轻的絮叨。 信中没有提起不知几时能结束的战事、也未提及他在西北所受的伤,只是以略显平淡的语句写着西北苍茫的天色与广袤无垠的春景。 好似他在此处游山玩水,而非领兵打仗。 李奉渊既不报近来战胜的喜讯,也不报忧事。他没有在信中写自己是否安然,也没有保证自己会平安归家。 刀剑悬颈,所有的承诺都是虚妄,生死关走过一遭,李奉渊深知这个道理。 思念如流水,落笔难停,然李奉渊写满一页纸,却迫使自己止住了笔墨,似怕自己写些不该叫她知道的东西。 他腿伤未愈,不能久坐,李奉渊搁下笔,抚上痛得钻骨的左腿,默默望着信纸,不言不语。 西北未平,他今又负伤,心中压着重负,他笔下的话总透着一股淡淡的悲意,好似明日就要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李奉渊将墨笔置于笔搁,看着这封更像是遗书的家信,闭上眼,仰头无声长叹了口气。 厚重的帐顶仿佛一方紧密的天罩在他头顶,他静默了好片刻,理清思绪,又从兵书下抽出一张白纸,继续提笔蘸墨。 这一次,他下笔几乎没有停顿:菀菀,我是哥哥,李奉渊。当你看到这封信时,说明我已战死。 写遗书似乎比写家书更简单,他事无巨细地在信中向李姝菀交代起李家的家业田产,叮嘱在他死后,李姝菀当寻何人做庇佑,以全余生。 白纸数张,尽在交代后事。 写罢,李奉渊将信晾干,连同先前那张一并塞入一纸信封,在信封上写下“李姝菀亲启”几字。 笔墨浓烈,洇入纸页,李奉渊看着信,等待字迹干透。 他知道,即便他死后,凭借家中产业和杨修禅的照拂,李姝菀余生也会过得安稳无忧。 左腿痛极,然而此时此刻,李奉渊竟轻笑了一声,压在心头的巨石滚落,他心中渐渐安定下来。 李姝菀之于李奉渊,如暖春之于四季,盈盈三尺春色,扎根长在他心脏间,无论他身处西北还是别地,无论他能否活下去,只要知道她还在某处好好地活着,他便觉得心静。 李奉渊轻抚过信封上的“菀”字,将信夹在书的封底前,缓缓合上了书。 他少有期盼之事,但他此刻希望,这封信永远不会有被李姝菀打开的那一日。 几年后,西北平定,大军返京数日前。 李奉渊身着青衣,孤身伫立城楼高处,安静眺望远方。 一名年轻的将士登上城楼,朝他跑来,拱手笑着道:“将军,信使来了!周将军让我来问问您,有无家信要寄回去。” 战事已平,将士们报平安的家书多得能当柴烧,李奉渊前些日也早早写好了寄回去的信。 他望着远方雪下新绿,头也不回地道:“在我桌案上的书中夹着,去拿给信使吧。” “是,将军。” 将士来到李奉渊的营帐,在桌上翻找片刻,从一本兵书末页翻出了一封有些厚的书信。 信封不起眼的边角有些发黄,不像近日所写。然而将士并没多想,拿着信离开了营帐。 他没看见,桌案上未被翻开的另一本书里,赫然夹着另一纸薄而新的信封。 当那封写于五年前的遗书阴差阳错送到五年后的李姝菀手里后,又被她原封不动地收捡起来、藏于暗处。 书信人不知信送了出去,收信人不知这便是期盼多年的家书。兜兜转转,叫人唏嘘。 不知最后会否如书信人所期盼的那样,这信永远不会有被收信之人打开的那日。 第196章 番外四蔻丹 时入夏日,暑气渐热。 这日李奉渊下值后,顶着暑热打马回府,回到栖云院,起了一身汗。 天热,李姝菀不愿出门。李奉渊回来时,她正坐在矮榻上,同柳素桃青围在一起悠悠闲闲做蔻丹。 矮榻上放了一方小桌,桌上堆了一堆做蔻丹的器具,玉石研钵里捣碎的凤仙花汁混着明矾,色泽明艳,宛如浮现在远天上的烈烈红霞。 已至傍晚,然夏日昼长,天色仍亮。李奉渊进门,倏然挡去大半的光,正涂着指甲的三人齐齐回头看他。 柳素桃青瞧见李奉渊的身影,起身屈膝行礼,奉上凉茶。 二人颇有眼力见地让出了李姝菀身旁的位置,到一旁待着去了。 李奉渊刚从宫中回来,身上还穿着禁军统领的银甲,剑眉锐目,气宇轩昂,身形笔直如青松,立在李姝菀这金丝软玉环绕的屋子里,惹眼得紧。 李姝菀每次见他穿着甲胄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李奉渊见她停了动作,挑着眼眸直勾勾地看自己,唇边没忍住勾起抹浅笑。 不大明显,但心里指不定有多高兴。 李姝菀似没瞧见他唇边的笑,问他:“饿了吗?膳食已经备好,要不要先用膳?” 他看着她没涂完的指甲,道:“待会儿用吧,不急。” 他穿着甲胄,又起了汗,没挨李姝菀太近,隔着小桌案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房中置了冰鉴,凉意舒爽。李姝菀涂罢指甲,往指甲上缠同样浸了花汁的蚕丝纱布。 动作间宽袖滑到手肘,露出白净匀称的手臂,手臂内侧隐隐有李奉渊夜里留下的吻痕。 李姝菀没发觉,李奉渊瞧见了,伸手欲盖弥彰地替她将衣袖拉高了些。 下人在,李奉渊没多说什么,拉完袖子就把手收了回去。 李姝菀有些莫名,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 李奉渊少见李姝菀做蔻丹甲,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我来吧。” 李姝菀半信半疑:“你会吗?” 李奉渊笑着道:“你教我,我就会了。” 他接过一指宽的丝纱,学着她的动作替她把指甲挨个挨个缠了起来。动作间掌心的粗茧不经意蹭着她的手指,有些痒。 他手倒是巧,将李姝菀的手指头包得匀称,五指纤细修长,像是戴了红笔帽的玉笔。 李姝菀举起手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看了会儿,忽而捞起李奉渊的手端详起来。 习武之人惯动刀剑,手掌也大,但并不粗旷。 第125章 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浅浅一丁点儿指甲缘,不似她将莹润的指甲留长了些。 李姝菀左右看了会儿,在他的指甲上也薄薄涂了一层花汁,包上了纱布。 男子未曾听过有做蔻丹甲的,李奉渊道:“做成红指甲,叫他人看见,怕要笑话我。” 他嘴上这么说,却没把手抽回来,任着李姝菀动作。 李姝菀道:“你这样的身份,谁敢当着你的面笑话你。” 李奉渊摇头失笑。 李姝菀虽这么说,但还是顾及着他的脸面,他那指甲只用纱布缠了半刻钟便取了。 净水一擦,原本偏浅的指甲如今红润了些,竟也格外好看。 李姝菀轻挑了下眉,去捞他右手,继续给他指甲上涂花汁。 李奉渊垂眸看着她涂,等她涂罢大拇指,他忽而将食指与中指往桌案上一扣,只留给她余下两指。 李姝菀一愣,不明白他这是做什么,伸手轻轻去掰他扣起来的两根长指,问道:“合上做什么?” 李奉渊解释道:“这二指不涂,要用。” 涂个指甲,能妨碍什么事? 李姝菀不解,正欲追问。不等她开口,李奉渊忽然动了两下。简简单单一个动作。 李姝菀稍愣,随后脑子立马转过了弯。 她耳根子微微一热,有些不自在地垂下视线,拍开了他的手。 李奉渊见她抿着嘴唇不说话,低下头,闷笑了一声。他看了看自己的手。 李姝菀见他这样,耳根子都要红透了,真是越发放浪了。 她嗔他一眼,蹙眉推开他的手,不再管他,道:“沐浴去。” 李奉渊捞过她的手,低头在她掌心亲了一下,心满意足地往浴房去了。 李姝菀拿起研钵,重新捡了几朵洗净的凤仙花花瓣放进去,黑玉杵捣烂嫩花蕊,花汁点点,溅落在小桌案。 她心思被李奉渊三言两语带偏了,此刻看着这溅出的花汁,脑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些暧昧的画面。 她看了眼李奉渊离开的背影,轻抿起了唇。 分明年岁渐长,人怎么越来越不正经了…… 第197章 番外五相思相逢——杨惊春x祈伯璟 浪迹天涯连过年也不归家的杨惊春,在得知李姝菀与李奉渊大婚的消息后,从地北天南快马加鞭赶回了都城。 她一路风尘仆仆,却还是晚了时辰,到望京时李奉渊已接完亲,李姝菀的花轿已进了侯府的大门。 是以杨惊春连家都没来得及回,一头就奔着侯府去了。生怕再晚些,李姝菀同李奉渊入了洞房,她今日连新娘子的面都见不着。 杨惊春在府门外下了马,本想直接往宴上钻,想着运气好还能见上李姝菀同李奉渊拜高堂。可她递收一看,自己身带风尘、腰挎长剑,一身装扮实在失了礼数,只好悄摸绕过喜宴宾客,去洞房栖云院外蹲人。 途中她唤住名侍女,给她在宴上的爹娘带了自己已回京的口信,便在院外等。 暮色沉沉,她抱手靠在树下,闭目养神。连几日她赶路赶得疲累,不知不觉,竟快站着睡过去。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串哄闹声。 杨惊春在外闯荡已久,性子练得警觉,手下意识按上剑柄,睁眼朝声音来处望去。 红锦缎铺就的长路尽头,十来位宾客笑闹着走向栖云院,中间簇拥着一身大红喜服的新婚夫妇,正是李奉渊与李姝菀。 李姝菀头顶着金线鸳鸯红盖头,瞧不清路,李奉渊一只手紧紧牵着她,另一只手牢牢将她圈护在身侧。 他面上笑比春风,从小到大,杨惊春从没见他这样欢喜过。 杨惊春在外撒了一年野,此番见到新婚大喜的好友,忍不住也跟着乐。 乐得眉眼弯弯,不晓得的,还以为她今日成婚。 她松开剑,朝他们行去,忽然听见哄闹声里夹杂着一声呼唤:“春儿”。 声多嘈杂,这声音很是模糊,但杨惊春却分外熟悉,这是她娘的声音。 杨惊春脚步一顿,朝四周寻去,瞧见她爹娘被宾客们挡在身后,二老露出半个脑袋,殷切地往杨惊春这边瞧。 杨惊春同家人久别,在外撒野时不觉得,此刻见了爹娘,心里骤然生出一股思家的酸涩之情,眼里也浮了热意。 “娘!爹!”她快步上前,走近些,看见她那哥哥也在宾客之中,正替李奉渊挡酒。 这些笑闹的宾客多是曾经跟随李奉渊行军打仗的将士,个个人高马大,身强体壮,一路走,一路高举着酒壶杯盏齐齐往新郎与新娘子面前堆,实叫李奉渊难以招架。 杨修禅还记着当年李奉渊在大喜日替他守婚门之恩,今日牟足了劲儿替兄弟拦酒,能推脱的就推脱,实在推诿不过便一口闷进喉咙,生怕李奉渊今日这洞房入得不顺利。 他同这群兵蛮子一路你来我往,喝得满脸通红。 杨惊春见他忙得不可开交,没往上凑,绕过宾客,去了杨父杨母面前。 阔别已久,杨父杨母瞧见久别的女儿,皆红了眼。 杨母紧紧拉着杨惊春的手,仔细打量着她,抬手抚上她脸颊,心疼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杨惊春离家一载,此刻见了杨母,敛去了在外闯荡时的锋芒,又变成了从前居府时的姑娘模样。 她歪着脑袋,撒娇般在杨母手心里蹭了蹭,拉着杨母的手摸自己的臂膀:“一点儿没瘦,娘你摸,可结实了。” 杨父负手看着她,见母女亲呢,也伸出手抚了抚杨惊春的发顶,叹息道:“坏丫头,说离家就离家,这么久都不回来看一看爹娘。” 杨惊春讨好地笑:“这不是回来了嘛,我可想念你们了。” 杨父看她这乖巧模样也生不出气,摇头失笑:“我看你不是回来看爹娘,是来看新娘子。” 正说着,宾客那边也闹得越来越厉害,看样子是想入院里闹新房。 李奉渊拉着李姝菀进了院门,杨修禅双手一张,把众人拦在外面,跟尊门神似的。 然他双拳难敌四手,如何拦得住。 刚那几杯酒喝得他头晕脑胀,脚步虚浮,要不是手里死死把着院门,都快被这群汉子推翻。 他眼见双手不敌,嘴上道起理来:“年轻小夫妻成个亲,诸位一群老爷们怎好意思往里钻,退退退,赶紧往后退!” 杨惊春这边听见杨修禅的声音,扭头一看,就见一群乌泱泱要撞进栖云院的宾客。 杨母本想拉着杨惊春说说话,一看杨修禅都要被那群武将给淹了,“哎”了一声,只好忙便推着杨惊春往那处去:“去去,先去帮你哥拦着点,奉渊和菀菀这亲事成得不容易,别被这群兵蛮子给闹臊了。” 杨惊春得令,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 宾客在外堵成了墙,她只好往旁边踩着院墙翻了进去。 她久未回望京,翻墙的本领倒还没忘,在外闯了一年,轻功也练得愈发熟练,身轻如燕,利索地落了地。 她绕入院门内,见杨修禅面对众人被挤得摇摇欲坠,忙伸手在他背后撑了一把。 杨修禅只觉得被一根实木给撑住了,他站稳脚底,扭头见杨惊春笑盈盈看着自己,还以为自己花了眼:“春儿?!” 他惊喜道:“你何时到的?还以为你赶不回来了呢!” 杨惊春咧嘴一笑:“刚到没一会儿,爹娘叫我来帮你守门。” 宾客们见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姑娘家,一人“啧啧”两声,调笑道:“杨大人自己拦着就算了,怎么好意思还找个姑娘来帮忙。” 杨修禅方才在他们一众人面前毫无反手之力,此刻好不容易有了帮手,哪听得这话,反驳道:“这是我亲妹妹,帮哥哥的忙不是应该?” 杨修禅有个嫡出的妹妹,是曾经由尚任太子之位的当今皇上请旨、先帝御笔钦定的太子妃,京中谁人不知。 如今皇上孝期三年未过,未行封后大典,可人人都清楚,杨家有位未入宫的皇后。 杨修禅本无意去攀这登天的关系,可奈何不了旁人听见的却是面前这拦门的姑娘竟乃将来母仪天下的皇后。 宾客们想通这一层,登时偃旗息鼓,收敛了不少。 杨修禅见众人面面相觑,脑子微微一转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他有些无奈又庆幸地笑了一声,拱手道:“各位将军、各位大人,诸位都是侯爷的同僚弟兄,当知他一把年纪孤苦伶仃,好不容易盼到今日成了家,还请诸位饶过这对新人吧。” 在场宾客好些都是曾经同李瑛、李奉渊父子出生入死的兄弟,大多都成了家,屋里孩子都一打了。 他们一听杨修禅这话,心里也不由生出点儿同情。 杨修禅起先废了半天口舌,没想这可怜话倒行得通,连忙又顺着劝了几句。 须臾,宾客们便识趣地散了,倒是杨惊春还依依不舍地往院内望。 杨修禅喝多了,脚下站不大稳,他抬手搭在她肩头,半倚着她,问道:“看什么呢?” 第126章 杨惊春想着方才李姝菀穿婚服的样子,犹豫道:“我想去看看菀菀,她或许都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呢。” 杨修禅一听这话,酒不醉了,脚底也顿时站得住了,拽着杨惊春便走:“看什么看,你今晚敢敲这门,明日李奉渊能敲碎我脑袋。” 杨惊春扁嘴,不情不愿地被拖着往院外走:“错过今夜,就看不见菀菀穿嫁衣了。” 杨修禅随口道:“她最疼你,明天你来让她穿给你看,她也不会拒绝。” 杨惊春听了这话,立马有几分得意地炫耀道:“菀菀当然疼我,我在外头时,她每回给我寄信都捎带着好多钱呢。” 杨修禅看她尾巴要翘到天上去,打趣道:“哟呵,那分给哥点儿用用。” 杨惊春哑了一瞬,而后立马改口:“其实也没多少……” 暮色渐晚,兄妹二人并肩而行,正说笑着,忽见一人迎面快步而来。 杨修禅今日眼上没架李奉渊送他的那片琉璃镜,待来人走近后才看清原是祈伯璟身边伺候的大太监——文公公。 李奉渊今日大婚,宴上祈伯璟露了一面,赐了份大礼,没待片刻便起驾回宫了。 此番文公公忽然来此,倒叫人有些意外,不过杨修禅脑子一转,也猜到文公公来此是为了谁。 文公公抬袖擦了擦额间汗,恭恭敬敬朝杨惊春与杨修禅行了个礼:“杨小姐,杨大人。” 杨修禅抬手回礼:“文公公。” 杨惊春也跟着行礼:“文公公。” 文公公看向杨惊春,温和道:“皇上得闻杨小姐回京,请杨小姐入宫小叙。” 杨惊春回京的事还没告诉祈伯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快就得了消息。 她与祈伯璟已有一年未见,此刻不知怎么心里忽而有些紧张,她问文公公:“此时吗?” 文公公颔首:“是,接您的马车正在侯府门外候着呢。” 杨惊春低头看了眼自己染尘的靴、沾灰的衣摆,商量着问:“不知公公能否容我回府梳洗一番,再入宫。” 杨修禅听得两眼一黑,皇上传见,该是速速入宫,哪还有叫圣上多等的余地。 再者这文公公来得急,多半是宫里那位等不及。 文公公听杨惊春这话,也愣了一下,他正欲委婉拒绝,先听得杨修禅轻咳了一声。 杨惊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改口道:“是我糊涂,就此时入宫吧。” 她说着看向杨修禅,杨修禅明白她的意思,点头道:“去吧,我会同爹娘说的。” 杨惊春随文公公至乾明殿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殿门外宫灯明照,御前侍卫的盔甲泛着暗光。 行至门前,文公公忽然停下脚步,同杨惊春道:“杨小姐,佩剑。” 杨惊春解下佩剑给他,文公公伸手接过,没想她一个姑娘的佩剑并不轻,那剑沉得压得他双手往下坠了一寸,叫他险些没握住。 他将剑交给身后的小太监,领着杨惊春入殿。 乾明殿乃祈伯璟的寝殿,殿内宽阔恢弘,安静肃穆。香炉青烟如丝,殿中透着一股浅淡的檀香气。 十数名宫人安静地侯立殿中,整座大殿安静得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 文公公躬身朝着一处垂落的月白色帘幔行礼:“皇上,杨小姐到了。” 纱幔轻薄,上面用银丝绣着九龙纹,杨惊春看不见纱幔后的人,只扫见其后一道影影绰绰的、支手扶额坐在案边的高大身影。 阿璟…… 夜风穿廊入殿,纱幔轻晃,上面栩栩如生的的龙纹也跟着晃动,好似在白云间游动的活龙。 宫人垂首,檀香入鼻,杨惊春看着那道身影,心里起先那两分紧张不知怎么陡然成了七分,心跳得厉害,震得她耳朵发胀。 许是这地方太严肃,又或是那看不清晰的身影展露出了几分陌生的帝王威仪,杨惊春一时间突然想起了曾被封为太子妃时、跟着嬷嬷学过的宫中礼仪。 她脑子一空,不由自主地跟着文公公一同行礼,声音清脆:“臣女杨惊春,拜见皇上。” 话音落下,殿内莫名愈发寂静,静得几乎能听见耳边细微的风声。 过了好片刻,祈伯璟的声音才响起:“都下去吧。” “是。”殿内侍奉的宫人齐齐行礼,同文公公一道接连退下,关上了殿门。 杨惊春站在原地没动,她低着头,能在明亮的宫灯下看见自己染尘的靴面。 帘幔后的人忽然动了起来,步伐沉稳地行至她面前,一片淡青色衣袍闯入杨惊春的视线,她眨巴了下眼,看见那衣袍上绣着白色云纹。 祈伯璟不出声,杨惊春便也没有开口,寂静的大殿里,气氛一时竟有些压抑。 杨惊春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在祈伯璟面前变得小心谨慎,或许是因为一年太久,她怕自己与祈伯璟的感情已在这离别中不知不觉淡去,不复以往浓厚。 而他又是帝王,自古帝王之情,总是多疑多变。 杨惊春脑子里胡思乱想个不停,还未理清自己的思绪,忽然听见头顶忍不住似的传来一声反问:“臣女?” 杨惊春茫然抬头,而身前人也正垂首。他未戴冠冕,亮如绸缎的乌发披落肩侧,衣袍微微散了衣襟,露出一小片漂亮的肌肤,模样不似帝王,倒端有一份风流貌。 杨惊春的目光扫过他松散的胸口,咽了咽喉咙,往上,不期然撞进了他有些伤怀的眼眸。 祈伯璟靠得极近,几乎要与杨惊春额间相触。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微蹙着眉:“久别未见,你同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杨惊春被他控诉的语气问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看着眼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动了动唇瓣,似要说什么,然不等开口,祈伯璟忽而朝她迈近了一步,几乎要紧紧贴在她身上。 杨惊春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还没站稳,祈伯璟又迈近一步,杨惊春只好随之后退。 他步步紧逼,杨惊春一退再退,直到被他逼得靠在大殿门上无处可去他才罢休。 他贴得极近,几乎将杨惊春罩入高大的身影下,杨惊春呼吸之间,能嗅到他衣上淡淡的熏香。 是她喜欢的味道。 祈伯璟垂眸望着她无辜的眼睛,喉结动了动,将额头抵着她的,轻轻道:“薄情寡义。” 他语气温和,可落在杨惊春耳朵里,却叫她分明听出了委屈之意。 紧张也好、胡思也罢,都在这声委屈的控诉里散了个干净,只剩下离别时日里苦苦压抑着的、经久的相思。 “阿璟……”杨惊春眨巴了下眼睛,伸出手环上他腰身,还未收紧,祈伯璟已紧紧抱住了她。 杨惊春顺势将脸埋入他结实的胸膛,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深吸了一口气,不知怎么的,竟羞红了脸庞。 看来真是分别太久太久了。他不过露了半个胸膛,她便觉得好看得勾人。 她环住他的背,用力将脸颊在他胸前蹭了蹭,将下巴抵在他胸口上,抬起头看他,可怜巴巴地撒着娇:“我好想你……” 她与他时而来信,可从不主动提想字,只在祈伯璟问她有没有想他时,杨惊春才会在回信里含蓄地应下。 可远隔万里的情人需要直白的爱意,她当初离开时,对他的心结未解,这含蓄不由得叫祈伯璟忧心忡忡。 深宫寂寞,夜里的寝殿太大,也太空。祈伯璟孤身躺在床榻上时,忐忑自疑过百次,自疑当初放她离开是否是正确的决定,恐她见了世间美好万景,便移情天地,念天地万物重于他,不再心悦他。 于是落笔写信时,便忍不住在信里问她有没有想起他,但也不敢多问,怕问多了让她心烦。 暗卫禀来她回京的消息时,他准备了许久,用了她喜欢的熏香,穿着她曾经夸赞过的衣裳,期待着她主动上前掀开纱幔,却只等来一句“臣女”,真是叫祈伯璟的心一下子如坠冰窖。 眼下总算听见她主动说想,他不知有多畅快。 他总算松了眉头,再三确认:“当真吗?” 杨惊春认认真真地应他:“当真的,我有时想着你,都睡不着觉。有回看完你的信,梦里回了望京,醒时一睁眼,你又不在身边……” 祈伯璟听得欢喜又难过,他想叫她不要再走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忍不住低下头细细密密地吻她,轻声道:“若是方便,那每次想我时,便用纸笔记下,待我收到你的信,便知你心里有几分想我了……” …… 小叙一番后,得知杨惊春还未用晚膳,祈伯璟让人传了膳食。杨惊春吃饱喝足,又在他寝殿里的浴池里舒舒服服地泡了热汤。 祈伯璟半步不离地陪着她,就连她沐浴都同她一起在池子里泡了小半个时辰。 杨惊春没想回府,祈伯璟也没打算放人出宫,二人顺理成章地滚上了龙榻。 久别重逢,缠绵情深。 第127章 床榻上,祈伯璟与杨惊春十指交扣,他低头温柔地在她颈侧亲吻,身下人哼唧了两声,然没一会儿,那声儿越来越小,很快便归于平缓匀称的呼吸。 杨惊春竟是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她赶了几日的路,而今吃饱喝足,困意难挡,睡得极沉。 祈伯璟愣了一愣,支起身来看她。她闭着眼,睡得毫无防备,手都还还与他交扣着。 祈伯璟忍不住笑起来,那浅淡的笑意有数不清的相思与眷念,甚至在明灭的烛火下,眼中藏着几许几乎看不清的水色和压抑。 真想把人留在这深宫里伴着他,再不放她离开。 他在她身侧躺下,伸手将人紧紧搂进自己怀里,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睡梦中的杨惊春无意识地动了动,同从前一样,把自己缩进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 祈伯璟珍而重之地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埋首在她发丝间,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就这么与她一同缓缓睡了过去。 春夜梦轻,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