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薰的民国日常》 第1章 [现代情感] 《文薰的民国日常》作者:寻光小筑【完结】 本书简介: 【温柔独立大家闺秀vs敏感多愁书生少爷,为了筑建理想社会,同心协力,前进!】 朗文薰刚从英吉利留学回来,便被家里安排了一桩包办婚姻,对方是金陵莫府的三公子。 婚后,朗文薰发现丈夫会争取,会撩人,会表达情感,会维护自己,还很爱哭。 他为人风趣对她又不失尊重,有些少爷脾气却又能体谅人。 朗文薰:有趣。 也不全然有趣。 莫家家宅大,这位嫂子,那位亲戚,心思各异。文薰在这大家族的宅院中学着与人相处,学着成为一个旧社会中的新媳妇。 既然要走自己的路,工作不能丢。 文薰捡起以前的马甲,又开了新的马甲,再加上用真名出版的名著翻译—— 朗文薰:小小文坛,拿下。 …… 文坛上下皆知金陵莫霞章是个炮仗脾气,一时得知他被家里逼着成家,无不有人奚落。 “不会是被安排了个裹小脚的旧式媳妇吧?” 裹小脚怎么了?又不是人家女孩子愿意的!这世上裹小脑才最可恨! 莫霞章指名道姓逮着人在报纸上好一通骂,回家面对妻子,一脸美滋滋。 外人如何能懂自家夫人的好? 他的妻子朗文薰,不仅对西方经典颇有研究,且心怀家国,能翻译多国语言,还擅长写作,是个才女。 他们婚前便已情意相通,正是美满姻缘,天作之合! 为了表达爱意,莫霞章甚至开了马甲,在报纸上刊登情诗。 这本是他以前极不屑于做的。 莫霞章:脸红。 只有一桩,怎么最近报纸上有个人在针对他,说他激进? 文薰也烦,最近怎么老被那个激进派点着名骂保守? 朗文薰、莫霞章:有傻子! 几年后,得知那俩天天在报纸上互怼,还追着别人怼的俩马甲竟是两口子—— 文坛众人:完辣! 食用指南: 1,互为初恋,一见钟情(脸),日久生情(真) 2,架空时期的民国,30年代初,新旧交替时期 3,男女主职业为大学教授。 4,有家国情怀,反封建反压迫。 5,俩口子不仅嘴皮子伤害高,笔杆子攻击力也强。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民国 轻松 日常 先婚后爱 主角视角朗文薰莫霞章 其它:民国;双强;文豪 一句话简介:与作精小老公的恋爱工作日常 立意:好好生活,好好学习 第1章 文薰归国 民国,七月。沪市,吴淞口。 一大清早,港岸处便忙活起来。镀着洋文的货轮进出来往,上下吆喝的脚夫起伏劳作,旁边路上车水马龙,摩肩接踵,好一派热闹景象。 至下午三点,一艘挂着米字国旗的西洋邮轮“呜——”地一声出现在不远处的海岸线,隔着日光的浮影现在碧海蓝天相接之间。 靠坐在酒楼二楼处观海的黄思齐听到动静,举起望远镜一看,与记忆中的信息稍作对比,知是等到人了。他做出胸有成竹状,一挥手,带着身边的几个青壮帮佣下楼。 今天是黄家的表小姐朗文薰归国的日子。 此时的吴淞口也不知道聚了多少人。黄思齐压着头顶处的藤编白色宽边遮阳帽,吸了一肚子臭气,好不容易挤出人群,低头一瞧,西服外套竟然有了皱痕。 只是挤出酒楼门口的功夫,仿若布巾子在滚轮里滚了一圈。 思齐穿的这套驼色西装是昨天刚拿到手的,好端端失了形状,他心疼地用手轻抚。 身边的帮工不知道少年心性,粗着嗓子提醒,“少爷,船靠岸了。” 港口处的那辆英吉利客轮一朝停岸,码头处便涌出不少青帮人士出面疏通拥堵,道路上居然松快不少。黄思齐再次举起望远镜观察,不多时便在甲板的人群中发现了扶着蕾丝花边小礼帽,穿着浅黄色洋装的朗文薰。 她大大方方地,在同旁边的一个高个头白男说话。 见到姐姐,思齐喜不自胜,“那儿,快,看见表小姐没有?” 有思齐抬手指明方向,伙计们立马注意到人群中白得珍珠般的朗文薰。她的相貌,气度,任谁见了都知家世不凡,怎会错认? 一行人赶紧涌去。 黄思齐担心表姐注意不到自己,边走还边踮起脚挥手大喊:“姐姐,文薰姐姐!” 此刻正值盛夏,天气炎热。文薰提了一个牛皮制的箱子,走了才两步额头便冒出细汗。她刚同朋友分开,正用帕子擦脸,便听得亲人呼唤。文薰居高临下,自然看得更远。顺着人流,她借着下船的功夫闻声寻去,不多时便发现了思齐。 姐弟俩成功汇合,用不了一刻。 直至见到亲人,文薰才松了口气。思齐亦是兴奋,一边接了她的箱子一边问:“姐姐,你在国外生活四年,就只带回来一口匣子?” “还有一些得去船舱取呢。”朗文薰从手提包里拿出票据,在黄思齐的示意下递给身边的伙计,“麻烦你们了。” 码头边又闷又臭,且人多口杂,不是说话的地方。思齐不愿姐姐受到折腾,确定伙计知道去哪里拿行李后,不做耽误,带人护着文薰离开。 有家里的青壮在前面开路,文薰这个归国者听着耳边的吵闹,并不觉得难捱,反而生出亲切。至于人群中的各种味道,在她闻来居然比外国人身上的体味更能适应。 挤出人群,远离码头,街口的马路边停了一辆漂亮的黑色汽车。朗文薰看见熟悉的车牌猜到一二,才方靠近,便给面子道:“呀,是咱家的吧。你开来的?什么时候学的车子?” 黄思齐脸上是经不住的得意,“没两个月,不过我如今已然是熟手了!” 他打包票,朗文薰也放心他开。等思齐放完行李体贴周到地开门引客,文薰咳了咳,特意矜持地说了一句:“那就有劳黄先生了。” 黄思齐美得笑嘻嘻。他关好车门,条理地吩咐好伙计继续回去上工,又一人给了一些零钱,才搓着手上了驾驶位。 “走,回家!” 黄少爷一踩油门,黑色的福特轿车发出轰隆声。 思齐虽然年纪小,做事却有条理,开车也稳。文薰眼瞅着表弟的后脑勺,只觉得四年不见,家里的孩子都能顶天立地了。表弟优秀,表妹自会更好,想来敬贤也是大姑娘了。 只是不知道自家小弟文鼎是如何光景。若是也能妥帖,怕是在她的婚礼上,弟妹们真能挑起送姐出嫁的大梁。 是的,朗文薰此行回来,要办的第一件事便是参加自己的婚礼。 朗家清贵,是世代簪缨的读书人家。朗文薰的父亲年轻时正受到了新文化的冲击。别人还在踌躇时,他已欣然接受了新鲜事物,不仅做了第一批剪去辫子的人,还顺应时代,摒弃了给女孩“裹小脚”习俗,给予了家中长女文薰应有的平等对待。 朗家原来是鲁地人家,早些年闹大兵,朗家爷爷为避战乱举家搬迁,多方辗转至广陵府定居。广陵受到江淮几处影响,盛行好学之风,故而文薰自幼便在本地洋人办的西式学堂读书,中学后来到沪市,就读国人新办的女高。 女高不教女红,不教妇德,而是正常地教文化,教开明,是女孩子们能平等学到知识的好学校。高中毕业后,十八岁的朗文薰独自前往英吉利留学,研读语言文学专业。四年修行圆满,她于今年春末毕业。两个月前,在她参加完毕业典礼那天,收到了父母的一通跨洋急电。 顶着不太稳定的信号,母亲在电话那头说: “女儿,莫老爷缠绵病榻半年之久,眼瞧着怕是不得好了。莫家最近向我和你父亲提出了[冲喜]的请求。说是冲喜,其实是怕莫老爷有了意外,莫家公子守孝三年,耽误了年华。” 33年前,朗家刚来南方时,慌忙中曾于金陵落脚。那时因缘际会,朗家与莫家比邻而居,受了人家不少照顾。15年前朗家搬去广陵时,已经处成闺中密友的两位夫人顺势结下两姓之好,给儿女们定了一桩“娃娃亲”。 这桩旧事朗文薰自小知晓。 虽说如今是新时代了,讲究自由恋爱,可她对婚嫁之事一窍不通,也未曾动过情思,对此倒没有别的想法。 时下青年间流行毕业之后就结婚。反正总是要结婚的,父母都觉得莫家是好人家,刚巧有了缘由,那就嫁呗。有人替自己操心,朗文 薰乐得不去费心思。 “妈,莫家有三位公子,我具体要嫁的是谁?自小你们不愿意多聊,现在可能说了?” “那时候你还没到年纪,也不知道人家说的做不做数。”朗太太笑道:“其他两位公子年纪比你大些,且已结婚,只有三公子霞章与你正配。他比你要小一岁,如今在临安大学当先生。” 第2章 朗文薰一愣,记忆竟生出些许偏差。 “霞章不是个女孩吗?” 当时母亲的笑声隔着电话线跨过江洋传来,有些失真,“文薰,你怎么犯了梁山伯同样的毛病?” 祝英台说自己有八个哥哥,又说家里有九妹待嫁,那么谁是九妹? 朗文薰从小知道莫家有三位公子,又见过排行第三的霞章,那么谁是三少? 朗文薰一拍额头,大意了,竟成呆头鹅了。 只庆幸父母没有当面见到她的窘状。 朗老爷当时还觉得这个典故用得不好,“哪能这样比喻?” 朗太太心宽,道:“坏的不灵,好的灵。咱们文薰与霞章乃天作之合,婚后定能比翼齐飞。” 电话又被朗老爷接过,他仔仔细细地同文薰说明:“莫家的三少爷生来体弱,请了算命先生看过后,说莫家命中注定只有二子,多的这一个怕是迟早会被老天收回去。莫家惊惧之下,请了法师,想了法子,说是把孩子当作女孩养到十四岁,若是健康,便可平安无事,得一生顺遂。你十岁那年,你母亲带你去金陵莫府拜访时,你还同他玩耍过,可有印象?” 文薰回忆起幼时第一次去莫家,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拉着衣服喊“姐姐”的“小丫头”,一时两眼发痴。 具体模样不记得了,只笼统的有个印象。 朗文薰呢喃一声,“……那我到底是跟男孩结婚,还是跟女孩结婚?” 朗老爷语气微叹,“傻姑娘,他如今自然是男孩模样。” 朗太太应该是私下又见过换回男装的莫霞章,文薰只听得她在旁边安抚道:“霞章那孩子,如今出落得鹄峙鸾停,金相玉质,长得既斯文又漂亮。而且他这些年已经把身体养得好了,薰儿啊,别担心。” 朗文薰冒出一个主意,“我能提前见见他吗?” 朗太太道:“金陵离咱家有些距离,霞章又在临安,不便你即时探望。” 文薰继续试探,“那我回国后先去临安找他?” 此话一出,朗老爷立马沉下声,“胡闹。” 后来母亲拿过电话,给了女儿一个折中的选择:“不论你走哪条线回来,都得在沪市下船。一路奔波劳累,你定然要去你舅舅家歇息。这样,我提前和你舅母打好招呼,挑一张霞章的相片予你,其他的再做商议。” 这通跨洋电话打了不到5分钟,在电话稀缺的年代,其花费的具体大额银元不论,总之,夫人老爷与小姐,双方都很满意商谈的结果。 如今朗文薰回了国,自然要如母亲计划的那样去舅舅家拜访,顺便一探未婚夫的真容。 文薰舅舅家在沪市经营了一家药房,方才思齐找来的青壮,正是药房中的伙计。黄家除了公子思齐之外,还有一位小姐,名叫“敬贤”。这对兄妹乃是一母同胎的双胞,二人自幼跟文薰玩闹,关系很好。 路上,黄思齐也顺便说了家里人的近况。 “我们南洋中学已经放假,敬贤她们大同附属放假却要晚些,这周五才能结课。” 思齐在家附近的南洋中学念书,敬贤在以实业出名的大同附属念商科预科,这些都是以往家书中提到过的信息。 “爸爸去了钱塘出差,要过两天才回来。姐姐回家的事宜,一概由妈妈操持。我刚好放假,索性无聊,便毛遂自荐,临时请命,抢了这份工作。” 如今的跨洋轮渡时间受到天气影响,多有不准,抵达信息都只算作大概。为了应对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掐算着大概日子提前准备。谁料刚巧,弟弟“上工”的第一天,就等到了姐姐。 朗文薰也觉得稀奇:“看来还是咱们姐弟有缘分。” 思齐脑袋一昂,特别骄傲:“谁说不是呢?” 一路驱车,二人回了家,进了那栋带花园的小洋楼,得见长辈。 舅母身着浅青色丝绸短袖旗袍,烫的卷发,正是沪市这边太太们的时髦打扮。得见文薰,舅母搂过她抱在怀里一通稀罕。 “我狠心的儿啊。” 文薰当年来沪市求学,便是寄住在舅舅家。再加上两家人亲厚,时常走动,可以说在黄家夫妇眼中文薰与亲生女儿无异。 好好的孩子,跨越重洋长达四年未见,如何不得想念? 舅母对文薰好一番嘘寒问暖,得知她腹中不饿,便提议让她先上楼去换洗歇息。 “这几年市场上的新东西越来越多,咱们家里也换上浴缸了,正好让你泡澡解乏。” 舅母的话正中文薰下怀。 由于赶着回来,朗文薰没有抢到合适的伦敦直达沪市的票,只是退而求其次,择了其他航线。她此行先是乘坐邮轮过海峡去法兰西,又从巴黎坐火车去马赛乘坐邮轮,经锡兰、南洋,在海上漂了一个多月,到今天,骨头都快松了。 舅母牵着文薰去了她曾经住过,连布置都不曾换过的房间。俩人说了会私房话,去浴室后,舅母亲自帮她放水,替她挽起头发。 “你好好歇息,别的话,等得闲了再说。” 亲人真诚的关心让文薰鼻尖好一阵酸涩,但她不想再引舅母伤怀,故而硬撑着没哭。 待舅母离开,文薰脱去衣物,进入浴缸。乍然浸入,她甚至觉得祖国的水质和英吉利的都有区别。如今她像是躺入了母亲的怀抱,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足够包容。 解了一身疲劳,朗文薰换上浴袍,自己用布巾子擦着头发,沾去水汽。她从浴室里出来时,自然有佣人进入收拾。文薰回头看了一眼,见她们有条不紊,便没多做吩咐。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行李箱已经送了上来。她开了风扇解暑,又开了箱子,取出一个罐子,拧开,用手指沾了一点香膏薄薄地抹在脸上。 动作时,她看见桌上摆了些报纸。她向来是见了文字就走不动道的,当下便歪着脑袋,随意阅读。 这是一张上周刊印的《申江新报》。左侧版页登了一些新闻,包含时政、经济。朗文薰一一看去,算是对如今国内情况稍作了解。 右侧版页是自由投稿页面。朗文薰一转眼便看到几个加粗大字: 【回朴公先生昨日大作】 标题旁边便是文章内容: 「朴公先生极其爱好同人讲述自己身体的近况。今日写信与人讲自己断了肝肠,明日写信讲自己无法呼吸,恨不得刨心挖腹自证。此状若为真,可为当世医学奇才。抱病体之躯,坚持写作,为你我好学者之典范。」 简短的几句话,叫朗文薰还未读完便笑出了声。 她如何看不出这个笔名为“潆丝女士”的人是在骂这位“朴公”? 国内文坛看着一派欣欣向荣,真是妙极。 作者有话说: ---------------------- 开新文啦,一篇架空民国小故事,入v前隔日更,入v后爆更,有存稿。更新速度绝对有保障!例子就在隔壁完结文[让我康康] 嘿嘿,反正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撒花][撒花][撒花] ps:民国文受网站限制,很多东西不能写,请大家见谅。 ps:为了架空,部分地名采用城市古称,希望大家不要见怪。 ps:特意查过,民国时期就有跨洋电话了,只是技术或者线路不对。既然是架空,为了方便剧情,便把位面技术精进了些,算是为剧情服务,还望大家见谅。 第2章 未来之事 文薰在船上度过的一个月都紧绷着精神,直到真正踩上这片大地,才得松快。她洗漱后觉得精神疲惫,便托佣人去给长辈回话,上床小睡。 起床醒时,外头已是日暮时分。蝉鸣得热烈,文薰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隔着窗户欣赏天边的红霞。这般光景,正是她近四年的求学岁月中梦寐以求的。 到底还是家里安心。 耳中听得汽车 开进院子的声音,文薰看了一下时钟,猜到该是妹妹敬贤放学回来了。她连忙起身,才刚穿好衣服,便听得楼下震天的动静: “姐姐呢?不是说姐姐回来了嘛。文薰姐姐——” 脚步声由远及近,朗文薰打开门,刚好被穿着校服,梳着两个马尾,蝴蝶似的敬贤扑了满怀。 敬贤抓住文薰的胳膊,发出能穿透整栋洋楼的尖叫,“呀!文薰姐姐——” 文薰还没反应过来,楼下传来思齐的怒吼:“□□贤,你个烦人精,铺了毯子的木梯子都能叫你踩得震天响,吵死了!” “要你管!”敬贤回嘴,而后再次抱住文薰,大声抒发自己的想念之语,“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可想你了。你一定不会觉得我烦,对不对?” 文薰也搂住她,一时笑得说不出话。 妹妹的思念如此真切,她岂会烦恼? 也是敬贤日常并不会如此没有分寸,所以母亲没有开口训斥,而是任由她去了。 敬贤黏着文薰,一直问着她这几年在国外的见闻,直到上桌吃晚饭。 第3章 今夜,舅母开了一坛黄酒,给双胞胎也倒了一杯,“权当为你们文薰姐姐接风洗尘。” 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坐下,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餐桌上,舅母问:“文薰,你在英吉利四年,修习到的学问可和预料中的一样?” 朗文薰端正坐着,望着舅母回道:“是。每年寒暑假,我便离开英地岛屿,挑着太平时候去欧洲其他地方游学见闻。欧洲多国文学,不论英、法、意、德,孩儿都有涉猎。古人的话是没有讲错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孩儿如今对西方的社会构成,宗教信仰,历史政治,不说完全明悟,也能称得上稍微了解。” 舅母欣喜地点头:“这样已经胜过很多人了。” 思齐和敬贤更是崇拜。在他们眼中,文薰姐姐敢孤身一人前往英吉利念书,也做罢了。竟然还敢借着假期,在不算太平的欧洲多方游学,真是传说中侠士一般的人物! 舅母又笑道:“只是你家里不会喜欢你到处乱跑,这些话不要让你舅舅和妈妈知道。” 文薰撒娇道:“我知道,这些话我只跟舅妈说。” 舅母年轻时在日本留学,见过那几位新文化运动的发起者,认为中国之未来便系于青年身上,所以跟其他家长不同,她会暗地里纵容家里的孩子谈“自由”。 舅母问:“我记得前两年你写信回来时,曾提起在学校交到了一位好朋友,是学机械的学生,名叫婉如的。她也是今年回来?” 谈论到昔日好友,文薰第一反应却是沉默,连笑容都不见了踪迹。 舅母见状有异,忙问:“怎么了?” 文薰别过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语气隐有不甘,“她决心留在英吉利,不回来了。” 舅母听闻,一阵沉默。国内如今不说私人出去留洋的学生,包括公费学生,也是留在国外的多,愿意回来的少。 敬贤听了都有些气愤,“国外有什么好?” 朗文薰脱口而出,“不好,一点也不好。” 她的话引得大家都看了过来。 文薰继续道:“国外先进,理念开明,科技发达,就像另一个世界。可是在那个世界里,中国人遭受歧视,中国人受到不平等的对待,别人可以轻易接触到的知识,中国人得特别努力伸长胳膊才能够得到……” “这是能够预料的事,”舅母虽然唏嘘,却不意外,想来是她曾经经历过,“犹如满汉谓之清。咱们如今国弱,出去了,定是要受欺负的。” 文薰心中有了情绪,说出的话抑扬顿挫,也不知道是说与谁听的: “可这不是国家的错,亦不是文化的错,更不是老百姓的错。短短百年间,我国落后于人,分明是我们这群有钱、有权的有产阶级的错。如果连我们都抛弃国家,国家便没有了未来。外头再好也是人家的。很多人不明白自己的道理,见了外头的天地,便羞于提起自己的出身,忘本忘根……这等人不配做我的朋友!” 文薰就坐在舅母的身边,见她激动,舅母连忙拍着她放在桌上的手背轻声安抚,“不着急,咱们不说她便是。” 文薰吸了口气,星点泪光在眼里转了一圈又倒了回去。她抬手望着坐在对面的思齐、敬贤道:“咱们受些欺负,不怕。怕只怕我辈中人失了心气,不求着进步,不求着自主,反而偏安一隅,浑浑度日,害得子孙后代也受人白眼,遭人欺负。” 舅母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点头,也看着一双儿女道:“文薰的话很有道理。有前车之鉴于前,你二人需得放在心上。” 早在弟妹寄到英吉利的书信中就提及过,黄家一双儿女的未来早有规划。大约明年,思齐、敬贤高中毕业,一人前往日本学习医术,一人前往美利坚学习商科经济。两个孩子走的都是实业兴国的路子。 正巧遇上这个话题,朗文薰起身,对着弟妹道:“治病救人,悬壶济世,为民生大事。习得西方先进医术回来,咱们以后自己开家医馆,省得日后老百姓看病再受洋人牵制。商乃国之根本。国家的发展,建设,哪处不看经济?端看如今的货运,商贸,全依靠着洋人运作,不是长久之计。若得习得其中的手法,当为救国大计。” 她举起酒杯,半是鼓励,半是劝告,“思齐和敬贤明年出去,定是要为国之将来谋算的。姐姐再次敬二位一杯。” 黄思齐起身,此刻胸中已经憋足了气。他双手端起酒杯,起誓道:“妈,姐姐,你们放心,当代青年心中若无国家,这书不读也罢!” □□贤同哥哥一齐站立,斩钉截铁道:“哥哥说得有理。待我学成,一定要回来建设国家!” 舅母心中还能如何宽慰?自家教养了一群好孩子呀,“青年心中有抱负,有志向,且一心向国,这才是国之幸事!” 说完,她又开玩笑,“还好今日你们的父亲不在。” 敬贤扁着嘴,怪声怪气地学父亲说话:“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立刻引得大家齐齐笑出了声。 晚饭结束后,一家人坐到客厅,喝茶歇息。文薰趁机将准备好的礼物拿下来,送给亲人。 她给舅舅准备了一块机械手表,还有外国的香烟,用于应酬;给舅妈送了欧洲那边时兴的梳妆匣子,还有红酒;给弟妹们送了钢笔,所学专业的书籍,以及词典。 舅妈夸到:“这些都是要紧的,你的想法很好。” 礼物收好,又谈论起朗文薰的终身大事。 “文薰,虽说下个月你便要成亲了,可时代到底不同,女孩们结了婚也能去找工作。我和你母亲打听过,莫家不是不允许媳妇从事生产的人家,你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敬贤等母亲说完,咳了一声介绍道:“莫三公子现在在临安大学文学系任教,因他年轻,拿了个讲师的头衔。依照教育行政委员会的规定,每月薪酬为260元。他日常又有些诸如在报纸、刊物投稿一类的营生,所得月俸,虽不知具体数额,想来家中哪怕不补贴,也能过得不错。” 思齐补充:“临安大学的现任校长为郑鸿基郑先生。” 文薰想起往日,感慨:“记得中学时读郑先生的《告中国书》,铿锵文字,振聋发聩,至今仍在耳边。” 敬贤笑了起来:“姐姐不知道呢。郑先生不仅学识好,难得的是他擅长经济。如今国内诸多高校欠薪的情况层出不穷,只有临安大学的薪水依旧按时照发。” 朗文薰知道这是大家在为自己日后的小家开支操心,“没事,我也能工作。只要夫妻二人勤勉,绝不会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弟妹们还小,听她这么细致地谈及结婚打算,忍不住直笑。文薰跟着笑,等笑完,再细细地把自己日后个人的规划道出:“我读书时就已经想好了。国家正值中西方文化交流的要紧时刻,却不是所有人都像咱们一样有条件出去留洋。若能把那些要紧的好书翻译过来,令更多人开悟明智,便是我学而有用了。” 舅母立马赞同:“对,这是个一举两得的好营生。你是剑桥毕业的高材生,家中又是世代耕读人家,哪怕你以往名声不显,想来也不 会在出版社遭受冷遇。到时候让你舅舅再上下打点一番……” 敬贤插话:“莫家也得出力。” “自然不怕他们作壁上观,”舅母的言语中自信得很,“莫公子自幼学习古文,最好文学,年纪轻轻已是这方面的专家。你姐姐学了中西两路文化,是集天地灵秀为一身的文曲星,还怕得不到他的佩服称赞?” 她喝了口茶,道:“朗家是从北边迁过来的,若论在本地的底蕴,莫家确实更胜一筹。可这也不代表我们家怯了他!薰儿,往后在婆家,你只管把腰杆挺直。若是让你受了委屈,是我们这些长辈,是你这几个弟妹们没有本事。” 朗文薰听得关怀,不免感动,“舅妈哪里的话?我自己的人生,自然得由自己负责。” 她郑重地说:“请舅妈放心。虽说这桩婚姻是父母之命,但确实是我自己点头愿意嫁的。我相信父母的眼光,也相信一个爱书之人,本性不会差。若他也真心愿意娶我,定然是同样奔着过好日子去的。” 陪长辈说完话,终于来到小孩时间。离开客厅,敬贤兴奋地揽着文薰往书房去,思齐慢悠悠地跟在身后,装出气定神闲。 进了房间,二人分开合作。妹妹拿来一个匣子,弟弟帮忙把桌子腾开。 朗文薰坐在沙发上,等着弟妹献宝。 敬贤打开木匣子,从里面掏出一些报纸剪报,一一摊平出来。 “姐姐,大概是你出国留学那年,莫公子就开始崭露头角了。这几年他闯出不小的名气,不单局限于咱们江浙。去年他求职时,据说不少大学给他开出副教授职位的价,他都没去。我妈打听来的,说他愿意留在临安,是因为鸿基先生亲自写信请他。” 思齐道:“我们打听到,莫公子从小跟着父亲居家学习,请了很多进士先生给他开蒙。到14岁后他便去了北方,跟随邱山老爷子读书。对,他还同荣礼先生学过水墨国画,跟问渠先生学过书法,他前两年就已经在燕京附属中学任讲师了。” 第4章 说完师承又说家庭:“他的两个哥哥都已经娶亲。大公子怀章和嫂子在金陵老宅处理家务;二哥宜章和二嫂在金陵政府任职;莫三少爷自己在临安任教。姐姐婚后若想搬出来住小家,不算难事。” 敬贤递了张剪报给她看,“莫三公子真实性格不知如何,不过他隔三差五便在报纸上同别人吵架,大家都说他是「路见不平,拔嘴相助」的炮仗脾气。他的笔名很多,我只挑了一些知道的剪下来。” 文薰一看剪报上的笔名便惊讶道:“这位潆丝女士是他?” 敬贤“咦”了一声:“姐姐看过这个笔名的文章?” 朗文薰想起下午报纸上的那篇写给“朴公先生”的回信,不由笑道:“我觉得,他说话想必是很有趣的了。” 敬贤不知道她为何笑,却跟着笑:“是,我看了也觉得他极会骂人。” 思齐忽然问:“姐姐会不会骂人?” 敬贤翻了个白眼,抢先说:“姐姐怎么可能会骂人?” 思齐实则心中忧虑,“姐姐不会骂人的话,以后和他吵架吵不赢怎么办?” 敬贤觉得那还不简单? “姐姐多少学问,用英文骂,用法文骂,骂什么不行?莫霞章一个老学究教出来的旧学生,他能听懂吗?” 思齐被噎得一梗,再一想,也不无道理。 敬贤又递上一张剪报,“对了,姐姐,姨父姨母可没骗你。莫三公子生得好,他的照片前两年还上了报纸,叫我找来了。” 文薰低头一看,只见报纸上印着一位穿着长袍,戴着眼镜,手中拿了一叠书,随意站在亭子前的青年。 别的再多的也没有了。 大概是摄影技术还待发展,又或者是报纸过去许久,油墨晕开,朗文薰对着脸部黑成一团的未婚夫影像很难生出其他感觉。 敬贤观察着她的表情,再拿出一张洗好的片子,“这是姨妈寄来的相片。” 清晰的黑白相片里,青年穿着西装,正对镜头。他的头发梳起,露出额头,五官便显得更加清晰。别的不论,光说这张照片不仅拍出了青年的精气神,也拓下了他的一脸正气。 敬贤紧盯着姐姐,压低了声音,期待着问:“怎么样,喜不喜欢?” 朗文薰失笑。为了哄妹妹,她轻声答应,点头。 □□贤喜不自胜,立马伸出胳膊抱住表姐。她把脑袋埋在文薰肩窝处,闷声道:“姐姐,我真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文薰摸着她的头,内心发软,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很快,她又抬头振作:“不过我们父母亲的结合不也是媒妁之言吗?只要对方人不错,不愁婚姻恩爱。姐姐多好的人才,不会有人不喜欢的。我瞧着莫霞章眼睛大得很,不像个瞎子。” 一番话,直叫听着的两人哭笑不得。 第3章 立坚道人 回国的第一天晚上,文薰并不能安睡——缘是敬贤妹子一直缠着她说话。姐妹二人挤着同一个被窝,嘀嘀咕咕,熬到深夜。 第二天一早,敬贤仍旧活蹦乱跳拉开椅子坐上餐桌,只苦了文薰哈欠连天,活像被妖精吸了精气的书生。 舅母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路过时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女儿的脑袋:“你姐姐舟车劳顿,你还闹她。” 敬贤夸张地“哎哟”一声,顺势歪进受害者怀里。偏生这位姐姐也配合,稳当当地接住。姐妹俩挤在一块,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早饭时,文薰随手拿起报纸翻阅。右上方报道了这么一件工人游行的事,看日期,居然正好是前天。她拿了面包的一角咬着,仔细读起记者的文章,了解缘由。 上头说,金陵政府在前一年选举时便答应了制定相关法规,改善工人们的住房、经济补贴政策。可谁知道金陵政府上台后直把这件事当作没有,工人们知道自己被开了空头支票,便上街游行抗议,已经闹了许多回了。之前游行的范围还只局限于金陵本地,后来抗议的火光烧到晋陵、吴州、沪市,又从整个江淮地区扩散到整个南方。 舅妈见文薰看得认真,随口一问:“今日有什么新闻?” 文薰将报纸叠起来,回话道:“说的是工人游行的事。” 敬贤听完抢先开口,“他们已经坚持好些天了,都是旧闻了。” 思齐笑意吟吟道:“我这里有一桩真新闻,要不要听听?” 敬贤转了个身子,正对他:“卖什么关子,还不速速道来。难不成还想让我求你?” “要你求我做什么?你逗起来没意思,我才不与你顽笑,”思齐同敬贤磨完牙,望向文薰说:“我也是放假前听同学讲的,说金陵政府这回是真急了,要请名士张芝俨去吴州演讲,为所谓的公道正名。” 文薰离国四年,一些时事不太了解,坦诚地问:“我记得张先生是位画山水很厉害的画家。工人们运动是为了替自己争取主权,跟画家有什么关系?” 思齐轻蔑道:“姐姐不知道,他前半生幽居乡野,不问世事,好一幅风流做派。若他能始终如一,我倒愿意称他为大家了。偏偏这世上人心变得最快。金陵政府通电全国上任后,生怕国民不服,找了好些笔杆子来粉饰太平,张芝俨赫然是其中一员。他写的那篇《桃源梦忆》哪天我找出来让姐姐看看,在他的笔下,咱们满是疮孔的中华民国,竟成了世外桃源!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金陵政府对张芝俨的颠倒黑白受用得很。张某人后来给自己取了个[牧野老人]的别号,在有心人的运作下,现在竟成了工人平民的代言人了!” 文薰一听,当即竖眉,“真令人不耻!连大家生活的苦难都看不到,他凭什么代表工农阶级?” 敬贤跟着“呸”了一声,表情和哥哥的如出一辙,“他自己追名逐利,连累得一干真名士污了清白。别的地方如何不知,我周边的人如今提到张芝俨之流,都要啐上一口。” 舅妈见三个孩子说着竟是要群情激愤了,忙道:“好了好了,一大早上的,勿谈国事,先吃饭吧。” 敬贤不依,“妈妈,你怎么也跟爸爸一样老封建了?” 舅妈给她把牛奶往手边挪,“我不封建,我只担心你迟到了被先生打屁 股。” 学校管束严格,这种惩罚不是没有先例,敬贤一惊,吓得做了个鬼脸,逗得众人齐笑。敬贤免不了又泛起了凭什么她还不能放假的嘀咕。 用完早饭,专职司机黄先生再度上任,送敬贤小姐和文薰小姐出门——妹妹自然是去上学,姐姐则是要去电话局打电话。 黄家本是牵了电话线的,然而受时下技术影响,电话只能顺利拨通沪市的用户,若要打去外地就得多线路转接。这样一来,要么容易被占线,要么有噪音。保险起见的方法,是直接去电话局通电。 文薰能在国外接到父母的电话,也是他们费心来到沪市,在电话局申请的资格。 此举虽说麻烦,可更稳定。今天文薰要给广陵家中报平安,也选了这个办法。 学生赶着上学最大,思齐先送敬贤前往学校。下车时,敬贤还同哥哥嘱咐:“你千万别忘了。” 没头没尾的话引得文薰发问:“是有什么事?” 思齐语焉不详,“管家婆,瞎操心,不理她。” 想来是兄妹的秘密,文薰便没再纠缠。 来到电话局,这个时间段的人不多,文薰取了号,十来分钟便轮到了她。 “您好,请帮我接广陵城西朗府,号码是……” 文薰的左手戴了一款瑞士产的女士表。她抬起手腕注意时间,大约五分钟后,电话那头传来动静: “喂,您好,这里是朗府,请问哪位找?” 文薰听得是家中大管家福伯的声音,登时泪目,“福伯,是我,文薰,我到沪市了。” “哎呀,小姐!”对面疾呼了不得,几息间,电话被转接到另一头,文薰如愿听到了父母的声音:“文薰呐,女儿……” 文薰用手指沾去眼角的浮泪,吸了口气,“爸,妈,女儿已经到舅舅家了,昨天下午下的船,是思齐接我回去的。” “好,好,”许是离得近,连父母亲的声音都听得清晰些,“你的行李多不多,可要提前送些回来?” “是,麻烦母亲安排人了。此行随身只带了些衣物,还有给舅舅家礼物。一些不便携带的书籍重物,我在离开英吉利之前联系好了航运公司,估计也就是这几天送来。妈,我想拿到东西后再回去。” 母亲回头,似乎是同父亲商量了几声,才给出准确答复:“那就这样办吧。你舅母也想你,便在她家多住几天,只是别忘了去探望你的老师。” 又说了两句,才挂了电话。 思齐提早便讲明他也有一个电话要打,请文薰结束后先去车中等候,文薰自无不可。她离开前,望着屋子里挂着的那块标着英文的“太平洋通讯公司”,想到刚才不过几分钟的通电,便要了2个大洋,这些银钱,又够多少人口多久的生活? 第5章 黄思齐伸长脑袋,见朗文薰已经上了车,赶紧抓起电话,举动偷摸,“你好,请帮我接临安大学保卫处。” 大学到底火热。思齐依靠着柜台,踏着脚掌等候,十来分钟后才接通那边的专线。 “喂,您好,请问贵校的莫霞章莫老师在学校吗?这里想给他传达一个口信。烦请转告他,我表姐昨日已经抵沪。哦,我姓黄,黄芪的黄。我表姐姓朗,风清月朗的朗。” 思齐为防意外,又重复确认了一遍。电话挂断后,他像是完成了一项大事,结了账,高兴地踩着踢踏步,蹦蹦跳跳地来到车前。 他兴致高,文薰也看得满脸笑容。只是弟弟不提,她自然不问。 接下来不着急回家,思齐载着文薰在附近转悠了一圈,让她将沪市这四年中的变化看了个大概。 今天中午,舅母出去办事不在家中,思齐便如约好的那样,同文薰去以前经常光顾的菜馆用午饭。时隔四年,文薰看着店面布置也有变化,乍一进门,竟像是第一次来。 店中生意倒好,还多了许多洋人。 在餐位入座后,思齐请她点菜,“装潢虽然换了,大师傅却没换,还是那个味道。” 文薰不好奢华,便点了两菜一汤,外加一碟点心。 等服务员拿着号牌走了,思齐才轻声问道:“姐姐,方才从电话局出来,我见姐姐颇有感触。” 文薰转头望向窗外,将视线落在一处电线上,“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咱们能用上自己的电线?一通跨域电话,便有那么高的收费,虽说方便,可一味依赖于他人终归不是长久之计。长此以往,不说咱们的钱全都流到外国人手里,光说通讯一事便可为民生、军政大事……” 说到这里,她止住话头,展颜道:“不过我也清楚,万事急不得,如今说这话只是自寻烦恼。” 思齐能理解姐姐的想法,开解道:“国外先进,是因为他们比我们早发展一些,不代表着咱们比他们笨。只要咱们年轻一代肯学,将那些优秀技术带回来,再自己钻研,不怕没有反超他们的一天。” 文薰点头,笑意愈浓,“对,我正是这样想。” 待到点心上了桌,她又道:“张芝俨那群人具体是怎么回事,你再同我好好说说。” 黄思齐“欸”了一声,开始仔细道来。 能是怎么回事?不外乎沽名钓誉之辈终于开始赶上潮流,为讨好当权者而剜了心肝罢。 朗文薰将事情听了个先后,回了家又翻出未清理的旧报纸看了明白,最后还拜读了那篇《桃源梦忆》。她一下午只下楼打了几个电话,其余时间都是在房间中挥动笔刃。 终于,在日落之前,她搁下笔,将所有的文笺塞入信封。 封信封时,她才察觉腰酸背痛。起身略微活动,走出房间,文薰来到楼梯口,望见思齐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听唱片。 呜呜呀呀的,正是一首《花好月圆》。 思齐小弟听到脚步声立马睁眼抬头,而后起身抬起唱片机的拨片,还周围一个安静。他一眼望见文薰手里的信,走上前迎道,“我刚才听姐姐讲电话联系报社,如今下楼,可是大作将成,莫非立坚道人要重出江湖了?” “立坚道人”是朗文薰高中时往报社投递文章的笔名,这个秘密只有思齐知道。文薰不愿长辈担心,将食指竖起在唇前,示意他噤声。思齐东张西望,鬼精道:“双亲未归,仆人们也在休息,此地无六耳,姐姐尽管放心。” 文薰嗔了一眼,解释道:“只是尝试给以前的报社投稿,还不知道有谁记得我呢。”又将信封递到思齐手中,“老规矩,帮我放进街口的邮筒里去。” “得令!”思齐接下任务,显然是做惯了这种事。他安抚道:“姐姐莫忧。您文采斐然,高中时又写过好些知名文章,编辑若是有眼有心,定忘不了你。” 朗文薰捏着手帕掩住嘴轻笑,“贤弟厚望,可要羞煞我了。” 若能借弟弟吉言,自然再好不过。 信寄出去便犹如石沉大海,至少一两天内是收不到消息的。文薰也没太过期望。第二天,她按照原有计划,和思齐一起带着礼物去拜访老师。 文薰的恩师孟海白如今是国立大学的文学教授。在英吉利留学时,文薰还给老师有过书信交流。此次拜访,一是为了尽礼孝,二是为了给老师汇报成绩。 所谓“成绩”,是文薰在英国时就翻译好的一本爱情小说《伯莱恩小姐》。 姐弟俩在佣人的妥善招待下于客厅坐下,又接了茶水。穿着一身灰蓝色长衫的孟海白戴上眼镜,展开文薰一同带来的英文原版书籍,将她作的译版仔细对比着阅读了几页。虽然只是片段,他却满意得连连点头。 他抬头问:“你在英国,是取得了硕士学位的。” 文薰点头:“是。” 孟海白道:“你的学业非常扎实,实用起来也优秀。我想,国内如今没有几个人能评价你。” 老师的肯定让文薰心中满足,更加高兴了,却还是遵守着教养谦虚道:“老师抬举我了。” 孟海白拍了拍放在大腿上的两本书,沉吟后又问:“只翻译了这一本吗?” 这时,师母从后方进来,文薰和思齐连忙起身给师母见礼。师母招呼他们坐下,自己也坐在对面,笑着维护,“她在国外一个人生活,还要挣扎着求学,能翻译出一本,有所成绩就很不容易了。你这个老师不体贴就算了,怎么还苛求人家?” 思齐这时主动帮忙道:“家姐读起书来,向来是要呕心沥血的,受点体肤之苦根本不算什么。因着她这个性子,家中长辈也是颇有忧心。” 孟海白十分认可:“文薰读书确实十分刻苦。” 思齐便接着道:“只是有一桩。家父家母都不忍让姐姐的辛苦成果白费,想着,若能传播出去才是最好。可我们家空有薄财,却没有什么门路……” 毕竟是自己的事,文薰也不好再让思齐小大人似的帮着开口,忙道:“今日来拜访老师,也是想求老师帮忙推荐一二。” “我晓得了。”孟海白却没有轻易应下,只是问道:“我记得你在沪市,是住在舅家。你何时返乡,回广陵老家?” 文薰并不失望,仍是有礼有节,“大约这个星期天,或是下周一便回去了。” 孟海白沉吟后道:“大好的青年,学到了这么多的知识,养于深闺实在浪费。你可有想过要寻求一份工作?” 文薰立马道:“学生自然是想靠双手养活自己的。只是……”她又犹豫了一下:“学生下个月可能就要结婚了。” 孟海白回头与妻子互望一眼,皆是意外又不意外:“是家里人安排的婚事?” “是。” “你甘愿?” “是自小定下的,我也知道有这回事。” “男方是谁?” “是家中的世交,莫府的三少爷莫霞章。” 孟海白登时大笑出声。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火车偶遇 孟海白对着妻子道:“还不快去与我这个学生亲香。兜兜转转,不料成了亲家!”说完他又对两个年轻人道:“你们可知道,,莫三公子正是你们师母父亲的弟子。” 师母此时也笑着起身过来,思齐见状连忙让座。师母在文薰身边坐下,拉住了她的手:“没有你老师说的这么夸张。我娘家姓潘,家父是前清的进士,后来年岁不好,辞官在乡下隐居。所谓师徒,不过是莫家十余年前请过我父亲给三公子上过几节课罢了。” 孟海白显然有所耳闻,“莫霞章的学问可了不得,那是请过十来位进士给他开蒙,被他父亲精雕细琢出来的。” 思齐只当是在听故事,“莫公子怎么会换这么多位老师?” 孟海白笑着回:“概他学的刁钻罢了。” 师母在文薰的耳边道:“若你婚配的对象是他,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尚能安心。莫府的家教好,三公子做人也清白。他同别人不一样,是没有乱来过的。” 怕年轻人脸皮薄,接下来,所谓书籍译本,所谓婚配都没再提,文薰和思齐被留在孟家吃了顿清淡午饭。 直到临行前,孟海白才说:“出版的事,你先莫急。待我把书送给别人看过,我会写信寄到你家里去。” 他又递回来半边稿子:“你日后千万多留心,哪有直接把全本都交由人的?也不怕别人剽窃。” 文薰低头称是,又笑道:“老师不是别人。” 孟海白顺了顺胡须,对这句话受用无比,又顺势教到:“你自己读书,学了正直做人,那是你自己的本事,万万别这样去想别人。这世上多的是衣冠禽兽,狼心狗肺的读书人。” 在孟海白心里,朗文薰一向老实,哪怕今天求上门,也半天不好意思开口。这等性子,让他不由得操心。 文薰的译作,是她的成绩,也是这么多年她求自己的第一件事。学生对老师没有保留,老师当以诚相待。孟海白想着,出版的事他一定要抓紧办好。 第6章 最好在婚前就办好。 老师给了准话,两个小的这才安心。 从孟府出来,文薰并不得闲。回家歇息片刻后,又得去咖啡厅和高中同学见面。 时过境迁,高中时期无忧无虑的女孩们都已结婚,且只能约出来一位。朗文薰搅拌着面前的咖啡,听得这位名叫“禹容”的好友提起她不怎么熟悉的旧同学: “伯宜今天没来,你不要多心。往日我约她,也是半年排不上号的。” “她很忙吗?” “忙,生活还艰难。前些年结婚,生了孩子,不过两岁。孩子还小,公婆又不帮忙照看,平日里还得处理一大家子的琐碎……那么好的女孩子,竟然是被聘到人家里去做管家保姆了。” 文薰听得一阵忧伤。 禹容爽朗,开口又道:“我们还好,哪怕自由恋爱,到底门当户对。尽管再苦,能落个安稳也就不错了。只有班上那位叫薛珍妮的同学令人忧心。因父母不同意,她居然跟恋人私奔,逃到北边去了。两三年过去,音讯全无,也不知现下是何情形。” 朗文薰对那位女孩子还很有印象,“珍妮是位很聪明的姑娘。她既然看重对方,说明男方人品不差。她又受过教育,拥有文化……我想,只要有心,在哪里都能找到工作养活自己。” 禹容颇有感触,“是,珍妮是有情人,哪怕再苦,只要有情,料想她都不会去在意。怕只怕造成她苦难的来源便是那个男人。时下的文学小说大流环境,大家都鼓吹者恋爱自由,婚配自由,可自由的后果到底是女人承受得多。女怕嫁错郎,这句老话蕴含的真理是千百年来都没变过的。” 话里话外,像是经历了什么。 文薰不方便多问,又是一阵无言。 好在禹容很快便反应过来,打起精神又问文薰:“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吧。文薰,你是我们中间学问最好的。人家都是高中毕业就结婚,现在你读了个硕士回来,家中对你可有安排?” 文薰不得不又提起莫家的事。 婚事啊,可真是年轻女郎们绕不开的一个坎。 过了没两天,舅舅从钱塘回来了,他还给家中的妻儿带了礼物,连文薰都有。舅父因开得中药馆,常年穿着长衫,修得一身文人气质,相隔数年再见也未得变化。他见了文薰,颇为感慨:“这次回来,就是真的大姑娘了。你如今双十年华。正是结婚的好年纪。等你成家,我和你父母也算了了一桩大事。” 文薰跟舅父的关系对比舅母,是尊敬有余而亲近不足,听他这么说也只是低头称是。 又过了三日,朗家来人。府上派了一位称作“祥叔”的管家和一位叫“巧珍”的使女过来帮文薰处理行李。 恰好今日载着文薰书籍的货轮到港,有家里人帮忙收拾,倒省得舅家麻烦。 祥叔不必多说,是家中的二管家,工作几十年的老人了,只有巧珍是个生面孔。不过她的过往文薰倒是熟悉,母亲在以往的家书中提到过:前些年鲁地又闹兵乱,这丫头十来岁的年纪被父母卖掉,流落到南边。朗太太见是老家来的,可怜她年纪小,留下了她。 巧珍才十六岁,正是活泼的年纪。她在朗府长大,和家中人相熟。她并不因身世可怜自苦。无论是在思齐敬贤面前,还是在文薰面前,都是大大方方的。 “来之前太太和我说,日后我是要跟着小姐一起嫁到莫家去的。” 自诩为“陪嫁丫头”,巧珍兢兢业业,将文薰该处理的内务都揽到了手里。 等到这周星期天,文薰已经是收拾东西,确定好今日便回广陵了。 此时敬贤已经放假。一大早,她就在母亲跟前闹了起来。 “凭什么今天只让思齐跟着姐姐去广陵?我也要一起去。” 舅母拉着她,好声好气,“咱们和你父亲明天坐一趟车去,离不了你姐姐多久。” “但是……” 敬贤还要说话,舅妈小声地附在她耳边,两句解释之后,小丫头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真哒?” 舅母点头,笑着夸赞,“说起来这件事还是你们两个小的有办法。” 敬贤抬起下巴,骄傲地请功,“都是我的主意,哥哥只是执行。妈妈要是感谢的话,功劳一定要全算在我头上。” 一通撒娇,哄得舅母把她抱进怀里一通稀罕。 思齐如今大了,嫌弃母亲和妹妹腻味,单独上楼去找表姐询问她的进度。 房间里,文薰在巧珍的帮助下穿上了一条杏色蕾丝花边的露肩长裙。这条裙子遮到小腿,裙摆做了荷叶边的样式,走起来宛若花开,十分漂亮。 长裙不好披发 ,刚巧她昨日才在沪市这边的造型馆做了头发,正配裙子。余下时间,她扑了粉、描了细眉、点了胭脂、补了口红。巧珍自觉这是自己的工作,睁大了眼睛在旁边学习。等文薰装扮好,她衷心夸赞道:“小姐穿这些英吉利的裙子真好看。” 朗文薰歪头为露出来的耳朵戴上珍珠耳坠,对她笑道:“就是些普通洋装。对洋人来说,不过是平日里穿的衣服,和我们是一样的。只是西衣东着,你们见得少,才觉得稀奇。你不是替我收拾了箱笼吗?怎么样,有没有喜欢的?我看你和我的身量差不了太多,若有中意的,挑一两件,我送给你。” “不,不用了,”巧珍连连拒绝,觉得不好意思,“只有小姐这样洋气的人穿洋装才好看呢。这么好的衣服给我穿出去,是要闹笑话的。” “衣服都是人穿的,怎么会笑话你?”文薰又取了一串珍珠项链交叠起戴在胸前,“你若是舍得,找时间,我带你去剪短发。” 巧珍认为不妥,“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是个丫头,平日里要劳作,穿了好衣裳怕是做事也不自在。” “那就放假穿。难道你还没有假期不成?”文薰觉得这件事可好解决了,“你上工的时候,我是小姐,你是丫头;等你下班,咱们一样是爹生娘养的人,自然可以是朋友。” 巧珍抬头,望见文薰的眼睛里满是真诚,心中止不住感动,“小姐,你真是好人。” 文薰摇头,“咱们现在的社会讲究平等。我相信,只要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人,都会和我一样。” 她起身,最后拿起香水。见巧珍在旁边好奇,她喷了一些在手腕上,抬给她闻。巧珍嗅了嗅,精准地猜出:“是蔷薇花香。” 文薰点头,觉得她有个好鼻子。她将手腕往耳后一贴,这便是到位了。今天要坐火车,气味不宜太浓。又想给巧珍用,被这丫头摆着手躲开。最后见她实在不愿意,便收进了随身携带的小包里。 床尾的帽子也被她顺手拿起握在手里。巧珍一时抢不到活干,只好像条尾巴缀在她身后。 恰逢这时思齐敲门。文薰戴上手套,换上了一双白色厚底的高跟鞋,跟随着他一起下楼。 今天,思齐要和文薰一齐去火车站,送她回家。同行者还有祥叔和巧珍。至于舅舅舅母,说是手中还有些事,得明天才能带着敬贤出发。 黄家此次前去,就是奔着为朗文薰送嫁了,怕是要等到她新婚回门才能返沪。 左右分开不了多久,身边又有祥叔这个妥帖人,长辈们便没做嘱咐。眼看着差不多时间,思齐和文薰乘车出了小洋楼。 火车站人来人往,倒不见得比码头人少。文薰对一切并不陌生,她对比着现在和过去,唤起脑海中的回忆。 站台处也尽是人。除开乘客外,还有很多小贩挑着担子卖东西。一篮篮一包包的土特产,不过几个铜元,价格都很公道。文薰记得往年吃过一位阿婆手工制的苏式点心,口感绵密,滋味上佳,如今似乎见不到了。 从沪市坐火车前往广陵,途中大约9个小时。普通包厢里人多口杂,黄家特意买的是头等车厢的票,可以一人一个包间,省了清净。上车时,思齐说是有事,落后了一两步,让巧珍和文薰先去。 文薰不疑有他,按照标识来到车票对应的车厢。 今日阳光正好,也起了风,正是令人舒服的天气。然而站台和车厢由于通风的构造,形成了气流,文薰和巧珍站在头等车厢的门前,一时打不开车门。 巧珍左右探头,觉得奇怪,“守在这里的侍应生呢?” 文薰握着门把手,抿着嘴发力又试了两次。正好,隔着拉了纱帘的玻璃窗子,她看见里头有位乘客过来。心知从里面定是能打开的,文薰赶紧松手,并后退一步,给人施展的空间。 事实上她想的道理自然没错,只不过意料之外的,是这位开门的人。 门一打开,顶着拂面的暖风,文薰在发丝翻飞中看清了来人的模样。青年穿着宝蓝色的长衫,衬得皮肤白皙,身材笔挺,清隽儒雅。他的脸颊很干净,想来是特意打理过。他的眉毛很浓,却不粗犷;眼睛很大,却不包含半点邪念;嘴角微压,看着严肃,却不吓人,只是隐隐令人有种不好接近之感。 第7章 真人确实要比照片上好看。 暖风又起,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那些头发像拨片一样,拨动文薰的心弦。她望着,一时失神,直到身后有人提醒,“麻烦让一下啦?” 反应过来自己失态,文薰收眼,低头,然后带着巧珍侧身,让身后的乘客进来。 那也是一位年轻小姐。她进来时打量了文薰一眼,又望向青年。青年同样背着手转过身,感受到被打量的视线,他斯文地冲她礼貌性地点头。 那小姐不知想到什么,笑着往里边去了。 莫霞章往后退一步,好让文薰进来。今天真是奇怪,文薰踏步走入包厢的瞬间,妖风又起,好邪门地将她的帽子吹飞。好在他眼疾手快,伸手抓住。 这么一来,不开口打招呼都不行了。 文薰还在想如何开口时,莫霞章先一步说话:“是朗家的文薰姐姐?” 他的声音清澈干净,开口的瞬间,便让人想到了柳宗元笔下的小石潭。 他的身量比穿了高跟鞋的文薰还要高半个头,半点不像小时候那般矮小。文薰微抬起头,不知怎么,到嘴的话变成一句:“霞章妹妹。” 莫霞章一听,脸上露出微愕。 文薰用指尖掩住嘴,知是自己失礼,连忙解释:“是我狭促了。我也不知怎么……” 莫霞章浅笑,只是一瞬,“不要紧,以前本来就是这样叫的。” 文薰接过他递来的帽子,低着头,更不好意思了。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绣娘》 文薰一直对自己的婚姻抱着放任自如地想法,然而她或许忘了,自己到底是个年轻女孩。 二十出头的年纪,春心萌动,怎么会对爱情没有向往呢? 或许这就是人的心思,又或许是古话“见面三分情”的道理。看照片,看图画,甚至是听长辈、弟妹左右提起,朗文薰心中都不会羞涩。反倒是真正见到人了,意识到眼前这人就是自己的未婚夫了,内心的情绪才翻涌浮动起来。 巧珍眨巴着一双水灵的眼睛,瞧着眼前的公子小姐,一对璧人,现在却都看对方看傻了,心头直被责任感灌满。她仿若自己是太太往日看过的戏里的那位红娘了,带着满腔正气开口打招呼,击破周围既暧昧又尴尬的氛围。 “莫少爷。” 莫霞章转头,朝她点头致意,“你好。”又意识到这样堵在入口处不好,赶紧伸手,引文薰往前走,“这里不方便说话,我送姐姐去包间。” 朗文薰放下轻抚着脸颊的手,声音都不觉得更轻,“有劳了。” 车厢里没什么味道,想来是新制,又或许是有被好好打扫。 莫霞章落后半步,让女士走在前面,颇有绅士风度。文薰回头,和巧珍交换了个眉眼官司,又回头与年轻的先生搭话:“学校才刚放假吗?” “是,今年放假稍晚一些。姐姐回国的一路可还顺利?” 他的腔调有一些北方化,比南方人的口语听起来稍硬一些,让文薰听着有些新鲜,“比预计的早到了几天。” “不知坐的是哪家公司的邮轮?” “英格兰货运公司。” “啊,那想来是稳当得很。英国人海上发家,称得上浪里白条了。” 文薰眨眨眼,直觉告诉她,莫霞章的这句话,原意可不大好听。 列车不大,几句话间便到了地方。莫霞章见文薰停下,先抬头认了一下包厢号,而后张嘴想说什么,却听到身后的门开了,走出一个穿短衫长裤,头发剪得干净的老仆来,“少爷,朗小姐。” 眨眼间,莫霞章脸色一收,指向他的来处,道:“我的房间在那儿。” 文薰未觉有异,点头说“好”。 待到他和仆人进屋,文薰转头向方才来的路口望去,果然见思齐在那边探头探脑。 “过来。” 她没好气道。 巧珍抿嘴偷笑,开了房门,见包厢里有张舒适的青色丝绒铺的软榻,上头还盖了凉席,便拿着帕子拨了拨不存在的灰尘,好叫文薰坐下。 虽说是头等车厢,可火车里能使用的地方有限,厢房里除了供人躺卧的软榻和一张桌子外,多站两个人都转不开身。巧珍机灵,瞧见桌上有水壶,便提起来,“我去给小姐倒水。” 等思齐进来,她顺手把门关严实了。 文薰握着帽子,往旁边挪了挪,腾出地方。思齐先是把文薰的箱子靠墙放好,然后取出来几个莲蓬,搁在桌上,“刚才买的,姐姐路上吃着玩。” 示完好才扶着膝盖,同她隔了个身位坐下,开始全盘托出,“都是敬贤那个鬼丫头的主意。” 说完又抬头瞟了姐姐一眼,“妈和姨妈也同意了。” 文薰“嗯”了一声,让他继续。 思齐将事情缘由仔细道来:“那天在电话局,我打的那通电话是往临安大学去的。敬贤说,姐姐都回来了,不让莫家人第一时间知道,太不像话。我听着也觉得有理。虽说姐姐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可咱们也得见见新郎倌的态度不是?所以……” 他讨好一笑,“过了两天,祥叔不是来了嘛,他顺便带来了口信。姨妈说,姐姐的事,莫公子打电话回去禀告双亲了。莫家十分重视,如今已派人在广陵候着,就等着接了少爷,再等我父母亲到了,媒婆领着莫家人正式上门拜访。” 思齐越说,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姐姐最开始不是还想相看人吗?母亲问清楚后,特意买了和他同一趟的车票。姐姐,如今人你也见了,可还满意?” 文薰想到刚才的青年,嘴角含着掩饰不掉的笑,“还成。” 思齐又说:“那,你点头答应的话,过两日,你们成婚的消息就要登报了。” 文薰用食指卷着帽子上的飘带,实在不愿意和表弟当面谈这个,侧过身下令,“出去。” 思齐看出姐姐是真的羞了,麻利地起身,“好嘞。姐姐,我和祥叔就住在旁边,有事叫我啊。” 文薰不理。等门关上后,她软软地歪在榻上,用帽子盖了半张脸,在记忆里找起来曾经和穿着裙子的未婚夫的过往。 那时,她只当是母亲朋友家的妹妹,哪里能想到竟是自己的丈夫? 扎着辫子的小孩脸和刚才目含星辰的青年在心里来回晃悠,越想,朗文薰的脸颊越红,临到了还是翻不过这篇,侧过身轻轻地往榻上锤了一拳。 真是荒唐。 等巧珍拿着东西回来,敲门再开门,朗文薰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斜倚着软榻的背部看起了书,连刚才被风吹乱的头发都被打理好。 巧珍笑嘻嘻地开口,“小姐,我刚才去餐车了。您瞧,我拿来了什么?” 文薰抬头,望见她把一套印着郁金香花的掐丝珐琅茶具放在旁边盖了桌布的圆桌上,蓦然一笑,“辛苦你了,快来坐下。” “欸。”巧珍答应,却也先倒了杯香茶,放在文薰手边,“小姐,我遇上莫家的下人了,原来莫公子也不是一个人在车上。” 文薰“嗯”了一声,心无旁骛,眼睛像是在书上生了根。 巧珍穿着浅粉色的上袄长裤,头发梳成一个辫子,正是方便干活的装扮。因天热,她坐了半边后便掏了帕子往自己脸上扇风。不多时,火车启动,开起来后有风从窗外吹进来,吹掉了她额上的汗,才叫她舒服。 巧珍往日虽跟着太太出过门,可火车这种新鲜事物也见得少,便兴致勃勃地趴在车窗上往外瞧。文薰只看了一眼,提醒道:“小心别把头伸出去。” “好。” 耳边是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文薰也不觉得吵闹,看得认真。 巧珍看风景也很认真。她这一看,就是一半个多小时。直到车在吴州站停下,她终于看累了,才把头别回来。 她这时又看到了桌上的莲蓬,不用吩咐,拿过来剥了,“小姐,您吃莲子芯吗?” 文薰把书翻了个页,“吃的。” 巧珍转着眼睛,又问:“那您吃苦瓜吗?” 文薰照常回答:“也吃的。” 巧珍把剥好的莲子放在干净的茶碗里,方便小姐拿着吃:“我干妈说,只有大人才能吃得了苦瓜和莲子芯。小姐,您是大人。” 都要结婚了,怎么不是大人呢? 文薰放下手,把书搁在腿上,看着她说话:“你干妈是谁?” 巧珍道:“是家里的王妈。” 王妈自小照顾文薰长大,她既是保姆,也是乳娘。 思及此处,文薰感慨:“那我们真的就跟干姐妹一样了。” 巧珍却坚持着分寸,“不,我只是小姐的丫头。” 朗文薰知道这是她的思想,更知道这种思想的来处,知道这不是短时间能改变的事,便没强求。只问她:“巧珍,你姓什么?” “姓刘,刘邦的刘。” “你知道刘邦?” “从戏文里学的。小姐,我还知道楚汉之争,霸王虞姬呢。” 第8章 “那你认字吗?” 巧珍回答得认真,“认得,但是不会写。” “箱子里有书。你无聊的话,可以拿两本出来打发时间。” “多谢小姐,可我不太爱看书。” “那你爱看什么?” “爱看报纸。报纸上有好多新闻,可有意思了。” 文薰觉得倒是自己小瞧人家了,“你还能读懂新闻?” 巧珍仍旧掰着莲蓬,笑得像个福果儿,“之前不太懂,后来给老爷拿报纸的时候,觉得有意思,看得多了,就懂了一些。就比如说前几天,有位叫容仙舟的老先生去南方大学讲座,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后来被学生们哄下了台。报纸上刊登了他的窘状,那老先生还留着辫子,样子可滑稽了。” 这确实有意思。文薰也跟着笑,“你喜欢有意思的文字。” “是啊。我是做不了学问的,所以就想着能多听点故事。”巧珍终于服侍完了一个莲蓬,拍拍手,把盛着喜人果实的碗递给文薰。 “谢谢,”文薰捻了一个放在嘴里,“你也吃。” 巧珍盯着文薰,见她真的连莲子芯一起吃下去了,眉头都没皱,嘟圆嘴做感慨状,“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小姐,怪不得府里人都说,你有大出息。” 文薰听她说得有趣,笑道:“那你还不多吃些,你难道不想有出息?” 巧珍低头看碗,吸了口气。 不过三两下,她把脸皱得比莲子还要苦,“还是算了吧,我就当个有出息人身边的小丫头,挺好的。” 车厢外,或许是有旅客上下车,制造出了些动静,有些吵闹。 文薰静静地等着,等环境安静了些,才开口安慰道:“听多了故事,人也可以有见识。就好比你刚才说的新闻,我都不知道呢。” 被夸了,巧珍喜得露出甜滋滋的笑。她细致地掐开莲子把绿芯撇掉,继续找话:“小姐,你在看什么书?” 文薰把书抬起来展示给她看,“是本小说。” 这本书名叫《绣娘》,是一位笔名为“澜瑛女士”的新人作家发表。昨天敬贤放假回来,特意买来送她,说是同学推荐的上半年最畅销的小说。 文薰本就爱读书,这几日要陪长辈、弟妹,还得出门和老朋友叙旧,没什么看书的时间。她早打算今天借着回广陵的一路,将这本不厚的小说读完。 巧珍歪了歪头,“我也爱看小说,可有些的我看不太懂。这本小说写什么的?” 文薰左右觉得无聊,提议:“我给你讲讲?” “好呀。” 女孩子们便动作起来。其一作先生,其一作学生,二人对着端坐。 火车又重新驶动。窗外是盛夏绿意,有高山流水,又因车速有风吹满面,是以并不觉得热。 朗文薰柔声细语,娓娓道来,如同在讲述一位熟悉的朋友的故事。 “有位绣娘名叫澜瑛,家中世代以苏绣闻名,是祖传的手艺。她是光绪十一年生人,到光绪二十七年,进了徽州一户姓贺的富绅家做工。” “贺家人口不丰,只有老爷,太太,三位姨太太,和一位小姐。澜瑛手艺好,极得大太太喜欢,可任是如此,日子也难过。” “贺老爷是咸丰年生人,同治年间考了秀才,后来 考了一辈子也没考上进士,贺老爷又没有别的本事,不得已吃祖产为生。” “贺老爷没能够在外头做上大官,在家里却享足了当官的瘾。贺家的大事小事,老爷都要升堂过问,都得是他拿主意。当时年代已新,贺老爷却仍固守着旧文化。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可这样,他还勒令小姐裹脚。不仅如此,他还不让府上的女眷吃饱饭,连澜瑛这样外头进来做工的都不例外。” 巧珍听到这里,已是感同身受了,“贺家是什么连饭钱都支不起的破落户吗?” 文薰道:“贺老爷认为女子身形以纤瘦为美。” 巧珍忍不住骂,“呸!兵荒马乱的时候,又是裹脚,又不让吃饱饭……这老爷真坏!” 文薰也是赞同。她低头看着书本中的文字,只觉得作者笔触辛辣,着实敢写。 因得原文里,贺府小姐还有一句对母亲的泣然之声:“父亲既然看不起我,何苦跟母亲生下我?既然生下我,为何又不愿意好好待我?为何我的模样要靠他人的喜好来决定!把家里的女人逼成这般,到了逃命的时候唯独落下我们……难不成我生下来是奔着给人当口粮去了吗?” 这篇故事写得好,文薰也读得细,在讲到贺老爷要娶一个二八年华的姑娘为五姨太时,堪堪停止。 “接下来的故事呢?” “接下来我还没看呢。” 巧珍拽着手里的帕子,想让小姐快看,又知道这样不尊重的话不能说,只窝了一肚子气。 “像贺老爷这样的恶人,早些一命呜呼了才好。” 文薰不置可否。长久的阅读,她有些累了,顺手合上书,撑着肩颈伸了个懒腰。巧珍一看,赶紧起身去帮她捏捏,锤锤,殷勤得很,“辛苦小姐了。” 她二人正在笑闹,思齐在外头敲门:“姐姐,午饭是去餐车用,还是我叫侍应拿过来?” 文薰看着巧珍道:“坐了一路,身上也酸,咱们去餐车吃饭,顺便走动。” “好。”巧珍轻巧地答应,立马扶着她起来,帮她整理裙子和头发。 文薰顺手拿起手提包。 出得房门,不远处,文薰上车时见过的那位莫家老仆在走廊上含肩,耷拉着胳膊站立。见到文薰望过来,他半撑着脖子,朝她笑了笑。 旁边的思齐注意到她的视线,转过来用眼神询问。 文薰点头,先带着巧珍离开。 不多时,思齐追上来。他在文薰身边小声道:“那仆人是莫家来接少爷的,正是府上的管家,叫应贵。应管家说,莫公子有些不舒服,中午饭就在包间自己吃了。” 接下来是他自己的猜想:“姐姐,莫公子毕竟是些老学究教出来的,怕是他觉得如今和你还未真正定下,不好显得不尊重,才找借口不过来。” 文薰不作深究,更没别的想法。邀请他吃饭,是出于礼貌。莫霞章拒绝,或许也是一种周全方式。 巧珍怕她心情不好,抢着道:“他不吃,咱们吃。我们一定要吃饱饭,我们还得把贺小姐和澜瑛的那份吃回来。” 心态很稳的文薰仍能同她玩笑:“那你可是找错债主了,这顿饭又不是贺老爷付钱。” 巧珍语塞,半晌后也是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封建的莫家 在中午之前,上车之后,也就是去吴州的那段时间,思齐是单独见过莫霞章的。 狭小的车厢憋闷得慌,哪怕是他一个人待着,也不得松快。他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很快便坐不住,出了包厢透气。 也是赶巧,出了门,一转头,思齐正好望见莫霞章独自站在火车车厢连接口,手里抓着一张报纸,倚着栏杆吹风。 风把他的短发吹得很乱,他似乎也不在乎,只怔怔地虚落着眼睛望着外头,似乎在出神。 黄思齐回身望了两圈,想找祥叔过去问问这未来的便宜姐夫要不要人陪。后来一想,自己哪来的少爷脾气?便主动踏着步子过去了。 有人说,学生都该是怕老师的。可思齐属于好学生,不用遵循这个道理。再加上多了一层未来姻亲身份,他面对莫霞章更是落落大方。 “莫先生。” 莫霞章闻声回头,眨眼间,眼睛里的郁色隐去,变得客气疏离,“黄公子。” 思齐学了父亲的模样,与人说话前惯会先笑一下,“天气热,先生可是站在这里吹风乘凉?” “有吧。”听起来像是回答,但是结合莫霞章此时有些迷茫的表情,倒像是他在怀疑自己。 思齐见他没什么精神,想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先生抽烟吗?” 莫霞章的肩膀往后靠了靠,很明显的抗拒,“不,不抽,谢谢。” “哦。”把东西塞回口袋,思齐还有些为他的良好习惯感到高兴。 他正乐着,抬头,望见莫霞章盯着自己拿烟的手,忙道:“我也不抽,不过是拿了父亲的珍藏,用于后天待客。” 莫霞章的神情舒展开来,“我大哥抽,想来你后天必用得上。” 思齐顺势问:“伯父的情况还好吗?” 莫霞章语气却淡淡的,“听说每天汤药喝着,没什么精神。” 眼前人的表现,不像是一个在为父亲担忧的孝子。思齐觉得不对,又无从找到这种不对的源头,只好客套道:“说不定有了喜事,伯父就会好转。” 莫霞章似乎是不愿意谈论这个,转移话题问:“你的课业还好?” “好着呢。” “我听说你明年毕业,有想过往哪个大学去吗?” 第9章 思齐在这里,语气都坚毅了两分,“想去日本,或者德国。” “学医?” “对。” “这是实业,是能帮得到人的好本事。”莫霞章有些艳羡,他张嘴还要说什么,应贵从远方小跑过来。 莫霞章见到他匆匆赶来,再没有谈性,转过头看着外头倒退的风景沉默。 应贵一手提着衣摆,一手擦着脑门上的汗,见了思齐先鞠躬问好,“黄少爷。”然后是那种拓在脸上的喜庆的笑:“我们家少爷有些累了,我先送他回去了。” 累了吗?思齐抬眼望着一言不发的莫霞章,倒是觉得他现在比刚才要更不高兴了。 偏偏应贵还在旁边伸手指引,“少爷,咱们回去吧。” 莫霞章就像是被强架起来。若是没有思齐当面,他说不定还要反抗一二,偏偏骑虎难下。他因不愿意被放到火上烤,只能松了手,转身跟应贵回去。 思齐瞧着,倒像是在押解犯人。 他留了个心,趁着吃饭的时候把这般先前见闻说给朗文薰听了。 “我觉着莫公子与家里的仆人相处得怪怪的。” 朗文薰没见过那幅画面,只能猜测,“或许是忧心父亲病情,所以心里有些不大痛快?” 思齐代入这种可能想了想,又摇头:“我觉得不像。” “说不定这就是莫府里的规矩。”巧珍在旁边道。 她和祥叔都是老派人,坚持主人先吃,自己后吃的传统,所以此刻仍站在文薰身边服侍,帮她撤盘子,上茶。 思齐交叠着手靠在桌上,诚心发问:“小丫头,你知道什么?” 巧珍抬了抬下巴,骄傲道:“我知道的可多了。小姐,我和太太去过莫府。” 一句话,吸引到了两个人的视线。 巧珍很享受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继续说:“那是去年的秋天,我跟着太太去莫府拜访。我没什么见识,就记得莫家宅子很大,仆人很多,院子很深。小姐说我固守规矩,其实我不过是遵守了工作时的本分。你们真去莫府见了便知道,莫府的规矩才大,莫府的仆人才能叫作仆人呢。” 毕竟如今说起来也叫世交,朗文薰对莫府尚算了解,“我之前听母亲说过,莫府是前明传下来的人家,他们一直倨住金陵,是几百年的豪族了。在前清时期,府上出过将军,出过相爷,族里也是一片做过官的……论起底蕴,是要比咱们家强。” “可还是咱们家好,”巧珍迫不及待地说:“我只是去了一趟莫家,就再不愿意去了。在莫家,我都不能大声说话,不然就会有老妈子盯着我看。我要是莫府 的下人,说不定就被她拖下去打嘴巴了。” 思齐和文薰一齐笑出了声,思齐更是故意逗她:“那怎么办?你是我姐姐的陪嫁丫头,按照你前两天说的,这莫家你如今是非去不可了。” 巧珍绞了绞手上的帕子,一时真犯了难。 思齐见她被唬住,笑意愈浓。他对文薰道:“姐姐,这小丫头跟敬贤一样,好玩得紧,就是没敬贤机灵,是个实诚的笨丫头。” 文薰前面还听得微笑,临到最后一句话便皱起了眉。巧珍反应也快,一听自己得了个如此恶评,瞪圆了眼睛,“表少爷编排人!” 思齐犹然不觉,摊手无辜,“我光明正大发表意见,你认为不对,可以反驳啊。” “你……” “好了,”文薰见他二人再闹下去就要吵起来,开口打断,“巧珍比你和敬贤还要小一岁,你不好这么欺负她的。” 思齐缩了缩鼻子,捏住杯把低头喝茶,不吱声了。 文薰又对着巧珍道:“好妹妹,他不懂礼数,你别跟他计较,去和祥叔吃饭吧。我们吃过茶,待会儿就回房间了。” 巧珍点头,瞪了思齐一眼,气鼓鼓地转身走了。 思齐望着小丫头的背影偷笑,又被文薰用眼神横了一眼。 思齐赶忙正儿八经地解释:“姐姐,我没有欺负她的意思。” 文薰却严肃道:“我知道你只是顽笑,可其中分寸你更要自己把握。巧珍身世可怜,她孤身一人在咱们家做工,还这么小……她用尊严挣钱,你我更应该尊重她。” 思齐被说得不太好意思,挠头道:“姐姐,我,我是喜欢她机灵,觉得她可爱,才逗弄她。” 文薰道:“在我看来,这不是表达喜欢的正确方式。这世上有谁会乐意听到别人贬低自己呢?” 思齐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便诚心诚意地低下了头,“我知道了,姐姐,我会给她赔罪的。” 餐车里时时有人来往,不是一个能得自如的地方。文薰没有久坐,喝完茶便和思齐回去了。 在头等车厢的走道上,她鼻尖一动,敏锐地觉察到一丝血腥气。 还不待她细想,莫霞章包厢的房门被人打开,从里走出的应贵抬头一见,连忙躬身向文薰和思齐问好。他身子一矮,正好让文薰望见里头的情景。 莫霞章坐着,背部直挺挺的。他端着碗用勺子喝着一碗清淡的稀粥,旁边有个年轻人在跟他说话。两个人眉头紧蹙,像是被什么事牵引了心神,严阵以待。 门很快被关上。 眼见应贵要走,文薰连忙喊住他:“莫公子还好?我看他像是不太舒服。” 应贵弓着身子,“回您的话,想来是天热,咱们少爷有些苦夏。” 说完主动问:“小姐少爷方才用饭去了,可进得香?” 文薰轻声答:“劳您挂念,车上准备的盐水鸭子不错。” “那便是如意了。”应贵笑着来到文薰的包厢房门前,先是敲了敲门,然后推开,伸手,“您请。” 尽显妥帖,却带着不容拒绝。 朗文薰到底年轻,脸皮薄,不好拒绝他,便点头谢过。 等到思齐也进去了,他还贴心地帮忙关上了门。 文薰坐到软榻上,只有愕然。 黄思齐却来了正义心思,他小声道:“姐姐,方才他请莫公子回房时,也是这样的不由分说。” 文薰不言。 思齐又道:“姐姐,想来不是所有人家都和咱们家的情况一样。我听说这种封建大家庭里,仆人是会欺负主人的。” 文薰因得“潆丝女士”的发言,帮他解释:“莫公子不像是懦弱的人。” 思齐无意中一口道出真相:“那是有什么东西压着他?” 文薰对莫霞章的境遇知之又少,如何能回答得出来? 思齐当然也知道姐姐不可能明白,他就是感叹,“莫公子真可怜。” 文薰觉得不能妄下判断,“不过是见了两面,前因不知后果的,你呀,收收好心吧。” “我又没有关心别人。”思齐提了提裤腿,在文薰身边坐下,好言相劝,“姐姐,结婚后,你千万不能呆在莫府。这种深宅大院,是会吃人的。” “我知道。”朗文薰回答,不像是有把这回事放在心上的样子。 思齐仍觉得不好,“姐姐,要不咱们別嫁了。高门大户,不是咱们这等自在人家的良配。” 文薰失笑,“傻瓜,这话千万莫当着长辈的面说。” 思齐更不能理解了,“为什么不能说?你要是不愿意,姨父姨母还能逼着你嫁人不成?” 文薰又不说话了。她起身,从箱子里取出水晶瓶子装的香水。思齐一看,想起方才走廊上闻的血腥气,极有分寸的停住了嘴。 推开了房门,文薰压着瓶子往走廊上喷了两下。蔷薇花的香气方盖住那些血腥气,就有另一个女孩开门出来,手里同样拿着澄黄的小瓶子。 文薰和那位小姐对望,先是一愣,复又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竟是也有人想做她想做的事。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新朋友钟小姐 眼前这位小姐,正是上车时,与文薰和霞章擦肩而过的那位。 她梳着高马尾,穿着白色的系带衬衫,下面是黑色长裤配长靴,显得整个人英姿飒爽,干净利落。 文薰朝她点了点头,展现出友好。那女孩做了个手势,匆匆回到房间,放完东西又出来,奔着她过来了。 “小姐好,我见小姐有侠义心肠,和我像是一路人,想跟小姐交个朋友,不知可否方便?” 朗文薰少见这么直接的人,愣了一下才点头,“当然。” 思齐一听,赶紧让出地方,让这位小姐和文薰进了房间独处。 “小姐好,刚才上车时就想认识你了。我叫钟宝瑶,彭城人士,刚从美国回来。你可以叫我的英文名mary,也可以叫我密斯钟。” “钟小姐好,我叫朗文薰,是广陵人,从英格兰回来。” 互报家门之后,钟宝瑶拉住文薰的手,亲亲热热地和她坐下:“广陵可是个好地方,而且离彭城也不远……” 她说完,见文薰只盯着自己,猝然一笑,“小姐别觉得我轻浮,我惯来这样,家里人都说我是个不知香臭的性子。” 第10章 朗文薰握了握她的手,道:“不会,我觉得很好,钟小姐是爽朗人。” 钟宝瑶抬了抬眉毛,似乎很得意这个评价。她又低头,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唉呀,有些热了。” 她先用力一捧,然后才松开,“若是冬天,我定要抓住小姐的手不放了。可现在热得紧,再握下去,怕是要出手汗了。” 文薰被她满是不羁的话语逗得笑出了声。 这位钟小姐可真是位妙人。 大概是真正投缘,二人不由得又坐近了些。 “朗小姐,你在英格兰学的什么专业?” “英法文学。” 钟宝瑶语义调侃,“想来是奔着[才女]之命去的?” 朗文薰脱口而出,“不,是为了从文学中,剖析他们的文明,了解他们,战胜他们。” “噢……”钟宝瑶丹唇微张,她望着朗文薰,见其目光坚定,不由得升起佩服之情,“朗小姐志向伟大,倒显得我小气,是我心窄,我给你赔个不是。” 她自如地低头道歉。 文薰连忙托住她的肩膀,“钟小姐客气了。不知钟小姐在美学的什么专业?” 钟宝瑶笑道:“我是学新闻的,以后定然是要去做一名记者了。” 文薰听得心情都舒展了,“这也是实业。能够针砭时弊,鼓舞人心,是极有用的专业。” 钟宝瑶也是这样想,“是,我有好多话想说,恨不得现在就找个地方,写千百篇文章发表呢。” 两个女孩子凑在一起,又是轻笑。 钟宝瑶无意见看到旁边那本盖起来的书,以此发问:“朗小姐方才在看书?” 文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把书籍拿过来,“不过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钟宝瑶一看,立马精神,“唉呀,竟是这本书。” “钟小姐也看过?” “是,虽是新书,可已然传到国外去了,咱们华人学生都觉得这书 写得好。” 钟宝瑶想来是真看过,说得头头是道:“里面的贺老爷,真真是封建社会里最典型的恶人。明明歹毒得很,却从不觉得是自己心肠不好;享受了阶级的福利,却自认为这种权利是自己生来便有。他们惯会用权势力量去压迫别人,偏偏嘴上还要讨好,打着为你好的幌子。要不是澜瑛,贺小姐真得被她父亲活活饿死不成。” 她嘴快,说完又后悔,“我好像把后面的内容提前说出来了,你看完了吗?” “没有,”钟宝瑶想必是锻炼过演讲的口才,这段文字被她说得慷慨激昂,朗文薰听得认真,愿意听她继续讲,“不过我不介意这个,你多和我说说,故事后来的结局好吗?” “好。我个人以为,作者想必是个心肠软的人,不想看到澜瑛和贺小姐受苦,给了她们一个极好的结局。后来贺家大火,澜瑛带着贺小姐逃了出去,两个人去了沪市,开了一家绸布庄子,自力更生。” “怎么会起火呢?” “是新娶的五姨太放的。她年轻,也接受过新思想。她在受到压迫的过程中没有屈服于贺老爷的淫威,她将贺老爷说过的话和自己的想法进行对比,后来决心相信自己,开始反抗。” 文薰喟叹,“她真勇敢。” 钟宝瑶点头认可,继续说:“大太太对贺老爷当然有所怨言,便悄悄地支持五姨太。可贺家是一个有那么多女人生活,女人却做不得主的地方。哪怕有那么多人帮助,那么多人清醒地受罪,还是有更多的人选择漠视,选择助纣为虐。下人们传言,五姨太疯了,她被贺老爷关进了屋后的宅子里。贺老爷对五姨太就像对待宠物,他喜欢她,可怜她,又时时刻刻俯视着她。他高高在上地来找五姨太,对她说只要她知道自己错了,就会原谅她。” 文薰边听,便翻着书往后看。 很快,她根据目录索引到了这段情节。 面对贺老爷的高高在上,五姨太说:“我不觉得我自己哪里错了。” 贺老爷说:“你又犯疯病了。” 五姨太的脸上露出藐视的神色,“如果有自己的思想是错,那我错了。如果反抗你是错,那我错了。如果想要堂堂正正做个人是错,那我便是大错特错!” 她更是大声宣告:“我没错!错的分明是你!你自私,虚伪、恶毒,仗势欺人……” 贺老爷怒急,他恼恨得冲过来掐住五姨太的脖子想要她闭嘴,五姨太却张口大笑。 五姨太用藏在手里的银簪子,扎进了贺老爷的脖子。 这是壮烈的反抗。 来自一位想为自己而活的战士。 文薰看到书里写的漫天大火,又往后翻。在这个故事里,贺老爷并没有立刻去死,他的脖子上有个窟窿,他就这样带着这个窟窿,被折磨得直至82岁才“寿终正寝”。 钟宝瑶在旁边拍手称快,“贺老爷的这个结局简直太叫人痛快了!那个窟窿是五姨太造成的,代表着女人给他的伤害,就像他的脐带,他分明也是从女人□□生出来的!他利用父权压迫贺小姐,让她有一双再也恢复不了的小脚,这便是报应。” 前半生都没有名字的贺小姐终于在得到真正的自由后,有了自己的名字。 她给自己取名字叫贺燕。 虽然普通,可这个社会上多的就是这样的普通女孩。而且这个名字的寓意很好,她就该像燕子一样自由地飞。 钟宝瑶的声音更加高昂,“我太喜欢这本书了,我也极想见到澜瑛女士,对她说出我的佩赞之情。只有一点不好。我之前认定澜瑛是女人,后来同学告诉过,如今国内也流行男士使用偏女士的笔名。” 文薰想了想,说:“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定然充满了人文关怀。重要的是那颗心,而非男女。就像这个世界只有好人与坏人,重点在于人,而非男女。” 钟宝瑶细品这话,逐渐点头,“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有时候还是会觉得,自己是个男人该有多好。” 她问:“你畅想过吗?如果自己是个男人,该有多方便。现在时局混乱,若我是个男人,定是要战斗到底的!” “身为女子,也不妨碍小姐为真理呐喊呀。”文薰对此怀有不同的想法:“为什么一定要做男人呢?雪芹先生说得好,男人是泥,女人是水。我认为身为女人很好,我宁愿清澈。如果你觉得现在不方便,那就说明是时代发展还未健全,而非生为女人的错。现在不方便,我们便努力建设,早晚有一天,这个世界能够变得更好。” 朗文薰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全。她以为,现在这个年代,所有中国人都应该昂首挺胸地去战斗,没必要分什么男人和女人,也不需要分什么穷人和富人。大家出生于同一个国家,长于同一片土地,他们是血脉相连,有如兄弟般的亲人,就应该团结起来! 这番观点,钟宝瑶以往从未听过,直叫她目瞪口呆。她激动地抓住文薰的手,“呀,朗小姐,你不会就是澜瑛女士吧?” 文薰失笑,“钟小姐,这本小说是今年三月份发表,算上连载的时间,那时候我还在英吉利求学呢。” 钟宝瑶低头,竟有些失落,“是我毛躁,唉呀。” 她又重新鼓起勇气,好一番告白:“朗小姐,你不仅长得漂亮,学识又好,难得的是说出的话都很有道理,我真喜欢你。” 文薰也认真回复:“钟小姐,你开朗热情,不倨傲更不自卑,还敢于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我也很喜欢你。” 钟宝瑶被夸得喜不自胜:“你既然这么说,那我们就真是朋友了。我要把地址留给你,到时候我给你写信,你千万要回。” 文薰郑重答应,“好。” 之后钟宝瑶又给文薰推荐了几本书。 “如今国内文坛百花齐放,朗小姐,你可以多看看,说不定就有了方向能够自己去写。届时,我就等着拜读大家名作了。” 文薰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认真记下。 翻译外文作品只是她想做的事情之一。文薰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思想想表达,她自然是想要创作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的。 说话间,列车又停。 钟宝瑶看着外头的站台张望,“这是到哪里了?” 文薰抬起手腕看表,在脑子里翻了一下这趟火车的时刻表,“好像是到晋陵了。” 钟宝瑶伸长胳膊,伸了个懒腰,“居然还有一段时间才能下车,”说完笑道:“还好路上认识了朗小姐,不然我得无聊死了。” 文薰十分喜欢她直爽敢言的性格,正欲说什么,听得外面敲门。 “小姐。”是巧珍的声音。 文薰看着钟宝瑶,等她坐好后才道:“请进。” 巧珍推门进来,面上没有惊慌,反而新奇,“小姐,你快出来看啊,外头上来了好多大兵。”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半路风波 巧珍所说的“大兵”实际上是来自于警察署的一群巡检,他们是从普通车厢搜过来的,目的是为了抓捕一名逃犯。 第11章 不说一路的横冲直撞冒犯了多少人,等到了头等车厢,自然各有各的收敛。 如今这个年岁,家里没有几分底蕴,谁承担得起头等车厢的票价?哪怕那些当差的不知分寸,列车长在进来之前也会提醒:“只盼各位执行公务时小心些,不要惊扰到了车上的士媛。” 反正车停在这里,一时走不了,巡检们大多懂得人情世故,知道自己正在办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事。为了避免是非,有人递了烟,好生好气地委托列车长去把头等车厢里的贵客请出来。 今日这辆列车的头等车厢里共有六个贵宾包间,住了两位小姐、两位年轻男士,还有一对老年夫妻和一位中年先生。这七位贵客中又带有仆从数人,都是能对上号的。 等列车长将事件的一二讲明之后,贵宾们皆配合地从包间中出来,巡检们也才踏进了车厢。 在一些明白人心里,这场搜查待会儿走个过场也就差不多了,未料到今日的巡检队伍里有个爱较真 的傻子。 “傻子”姓唐,是小队的队长。他乍一带人踏入包厢,便谨遵程序,展示出搜查令,“奉江淮警察总署之命,搜车。” 唐队长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双黑眸目光如炬。他看着面前的男男女女,严肃道: “今天上午,也就是四个小时前,有人在吴州袭击了于维多利亚酒店发表讲座的张芝俨先生。老先生此行是为了宣扬国家进步政策,他进行的活动,是金陵政府批准的。不想他刚登上讲台,就遇到激进分子袭击。刺杀张先生,就相当于反抗新政府!我想,在座没有人会包庇这种造反分子吧?” 他说话时,莫霞章刚好从房间里出来,只一下便闻见了淡淡的香水味,且迅速判断出这是朗文薰身上的味道。 文薰当时正在认真听唐队长说话,她站得靠前,只给莫霞章留了个一个背影。 如此,却也叫他出神。 不知想到什么,莫霞章眨了眨眼,回身带上了门。 唐队长的话说得吓人,却遇见了有文化又有胆识的钟宝瑶: “反抗新政府实行的政策,就等同于造反——嗬,这是哪年哪月哪种落后的说法?如今是个民主自由的社会,政府要是做得好,有谁会闹?再有,人在吴州被刺杀了,你们追到晋陵的车站,这是跟谁学的办案手法?” 唐队长盯上她,当作解释,同时也是说给诸位人听:“暴徒实施恶行后,立马撤离,吴州现在已经开始派人全程搜查。由于事发后半小时内这辆列车停在了吴州,所以同样在搜查范围内。我只是奉命行事,诸位若有异议,大可以向警察总署写信抗议。” 此话一出,倒没有人再反驳了。 唐队长一挥手,带着手下上前。 思齐倒是有些想法,但他只同文薰说:“又没看见凶手,不知是怎么个搜法,难不成是搜武器?可谁会那么傻,带武器上车?” 他的话正好落到靠近的唐队长耳里,便顺嘴告诉他:“搜物只是顺带,重点是搜身。暴徒撤退前,曾被击中过。只要身上有枪伤,且在吴州上车,目标不就直接显形了?” 这么说来,确实容易。 思齐刚要点头,就见唐队长皱着眉用手指搓了搓鼻尖:“怎么这么重的香水味?” 他嗅了嗅,顺着味道,把目光落到朗文薰身上。 巧珍第一个伸手维护。 站在旁边的钟宝瑶也上前,挡了文薰半边,“我们乐意喷,你管得着吗?” 唐队长又把视线放到她身上,仍然保持着表面的客气:“请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明。” 钟宝瑶伸出两个手指,从口袋里一夹,姿态潇洒。 唐队长一看,见她才从国外回来,自然知道她不可能是凶徒。只是她几次三番开口叫他没面子,不免对其不喜。 “小姐若没别的事情,便先回房间去吧。” “你管我有事没事,”钟宝瑶收好东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看个热闹,也犯法了?” 简直胡搅蛮缠!唐队长懒得搭理她,转眼把视线落到朗文薰身上。 “小姐,请。” 文薰不答,只转头望向旁边的管家祥叔。 祥叔不慌不忙地掏出一行人,共四本通行证,“官爷,我们小姐也是前几天才回国,今天正是由舅少爷送她回家。” 这一家人是从沪市来的,自然不会也有问题。 只是蔓延在走廊上的香水味仍是让人落不下心,唐队长忍不住还是盯着文薰追问:“为什么走廊上会有这么重的香水味?你是不是想帮忙掩盖什么?” 文薰语气平稳地解释:“方才用完饭回来,我觉得身上沾了些油烟气,又觉得屋子里闷,所以来到走廊往身上补了些香。我想,没有哪条律法规定不允许女士喷香水吧?我听说南方政府的总统夫人,也爱用美国产的香水。” 唐队长听她有理有据,不好再纠缠,又越过她们的身影看了一眼丝毫不能藏人的包间,这才作罢。 他检查了老夫妻,和另一对先生后,站在了莫霞章的包厢前。那处,应贵正守在门口。 “证件。” 他的语气不太礼貌,应贵却还是笑着把几个人的证件全部拿给他看。 唐队长瞄了一眼,望着紧闭的门,“里头有谁,怎么不把门打开?” “这就开,这就开,”应贵还是那副有些谄媚的模样,他边听从吩咐开门边道:“我们家少爷是临安大学的讲师,这不,放假了,我们来接少爷回家。” 门一开,扑面而来的便是墨香,将靠的最近的唐队长呛得打了个喷嚏。他抓着身份证明和车票,瞪着眼睛看着里头正在收拾着纸张的两个年轻人。 一张半大桌子上散乱着写满文字的纸张,中间那一层全被打翻的墨水洇湿,毁了上好的笔墨不说,还沾到了这二人的衣服上,好生狼狈。 文薰看得可惜,把自己的帕子给了巧珍,让她去沾湿了拿来。 应贵“哎哟”一声,先声夺人,一副慌了手脚的模样:“小金子,你这,你怎么把少爷的墨水打翻了?” 他说着走过去把那脸嫩的年轻人拨开,大声地唱念做打,“这可是二少爷从东洋带来的高档货,据说是给他们皇帝用的,整个金陵政府里头都没有几个人有!没了这墨水,我们家少爷还怎么考状元。” 如此老派的话一出,在这新时代显得格外滑稽,令钟宝瑶直接笑出了声,连文薰和思齐都忍俊不禁。 引得人当众发笑,莫霞章半低着头,不像生气,只做制止,“应贵,别说胡话。不过是瓶墨水……” 应贵一拍膝盖,简直要呜呼哀哉了,“三少爷,您说得容易。可这是裴总理送给二少爷,二少爷才转赠给您的。” 似乎是怕别人不清楚他说的是谁,应贵又对围观的众人道:“我们家二少爷在金陵政府任职,虽然只是总理办公室的一个小文员,可平日里见的贵人多呐。《西游记》里的白龙马不就是因为打翻了玉帝赐的夜明珠才被贬到鹰愁涧受罚嘛……哎哟,坏了,这事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他神神叨叨地,听得莫霞章十分无奈,“应贵,好了,不要说了。你帮帮忙,去打湿一张帕子来,我们一起擦了。” 应贵应下,愤怒地一把抓住那位“小金子”,“你,你跟我过来。” 两个人一齐出去了。 唐队长估计这老管家要教训人了,不太想插手别人的家里事,侧开身子给他俩让路。 “让局长见笑了。”莫霞章此时出声,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把头别回来。 他方才又听得莫霞章的二哥是总理办公室里的高官,又见这主仆间确实没什么可疑之处,便挥了挥手,“别,我可不是什么局长,担不起。行了,先生还是赶紧收拾吧。” 那种会拿枪搞刺杀的莽夫,怎么可能会和这种文弱书生搅和在一起?况且人家家里就有政府高官,如何能去与政府作对? 头等车厢检查完,不多时,唐队长便带着人离开了。 其他的人各回各屋,文薰身边的人却还在门口聚着。思齐首先询问,“莫公子,要帮忙吗?” 莫霞章抬头,脸上没有他之前见到的半点郁色,反得清爽,“谢谢,不用了。” 虽然纸张乱了顺序,但文薰外头看着,也认出了这是一些小说的书稿。上面的钢笔字自有形状风骨,特别如她的意。若她是老师,定会为了这笔字而打上一个高分了。 “这么多稿子,坏了多可惜呀。” 莫霞章的心态极好,“不打紧,都是平日里写着玩的。有句话叫[千金散尽还复来],如今可改金为字,被我借用。” 钟宝瑶在旁边看着,终于忍不住了,“你这么年轻,怎么说的都是些老封建的话?” 莫霞章并不认识她,听她说话,第一反应是望向她,然后转眼看文薰。文薰便从善如流地向他介绍:“这是钟小姐,我刚交的朋友,是从美国回来的有志青年。” 第12章 莫霞章稳重地朝钟宝瑶点了点头,语气中不乏认可,“钟小姐说的是,吾辈青年,自当以进步为自豪。” “小姐。”说话间,巧珍也回来了。她打了声招呼,便挤上前,拿着半干的帕子站到霞章身边。 “多谢姐姐,”莫霞章知道这份好心出自于谁,他先谢了文薰,又对巧珍道:“也多谢你,我自己来就好。” 巧珍也 没非必要抢着做事。她退回来,大眼睛忽闪,“小姐,我肚子疼。” 虽然和这个机灵的丫头没相处几天,可文薰已经知道她是刻意了。连忙和莫霞章及钟宝瑶道别,带着人回去了。 说起来,这趟短途出行,可真是精彩。 巧珍半开着门,透过缝隙小心地看过外头没人,且祥叔就等在门口后,才把门重新关上。 巡检已然离开,火车也重新启程,还有四个小时便可到家。 巧珍似乎是怕秘密被风吹到其他人耳朵里,甚至把窗子都关上了。 思齐见她神秘,早就等不及了,“现在能说了吧?” 巧珍在文薰身边坐下,先吐出了一大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才道:“小姐,巡查们搜的行凶歹徒,就是莫少爷身边的那个小金子。” 思齐和文薰二人互视一眼,尽管这个消息有些意外,可细想后并不是没可能。 走廊的血腥味便是第一个疑点。 怕是那味道本来就是莫霞章房间里传出来的。女士们携带了香水,男士们却没有这个便宜,所以为了掩盖房间里的血腥味,在检查时,莫霞章才会故意把墨水打翻。 只不过真相怎么就能被巧珍一个小丫头知道? 巧珍说:“因为我上车的时候见到了莫府的下人呀。其中一个是应管家,另外一个却不是刚才看到的那个年轻人。” 文薰立马想明白其中关键:“只怕是偷梁换柱了。” 如今的车票上只有时刻,和上下车两站的站名。若是半路挂失车票,反倒会引起人注意,还不如等那年轻人上车后,让家里的仆人下车。旁人根本不会注意到陌生人的具体长相,便好掩饰多了。 黄思齐想着,却担心起来,“姐姐,莫霞章好生奇怪,短短三面,面面不同,叫人看不穿他是什么样的人。” 巧珍说:“能出面帮学生,想必他是个热心肠。” 思齐没再说话,对于这点予以默认的态度。张芝俨那厮能落得如此结果,他心里自然畅快。 文薰亦是。她虽然不崇尚暴力,可今天这桩事,归根结底,又如何能把过错全部推给那位学生? 再一细想,张芝俨来不及发表演讲,倒是一桩好事。助纣为虐者,若不早早被哄下台,等他成为私人口舌,发表居安一隅的言论祸害人心,让那些本就意志不坚定的人缩回龟壳,才叫不好。 如今大家都在谈论救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张思想和行为模式,激烈的反抗若能唤醒国民一志,也是一种救国之法。 至少能证明中国的年轻一代都是有血性的。 思齐想着,还是开口道:“姐姐,不瞒你说,若换作是我,遇到那位[小金子]也会拔刀相助。只是于理我能理解,于情却不行。若莫霞章以后只顾进步和运动而忘了小家,留下你怎么办?” 文薰问:“为什么一定要丢下我?想来,莫公子所求不过是为了民族进步,这正好也是我的愿望呀。” 思齐语塞,陡然反应过来,莫霞章的所作所为怕是正中家姐下怀了,毕竟朗文薰可是在高中时就发表文章抨击过时事的。 他又关心,“可要是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莫家怪你怎么办?” 文薰笑了,“说不定我会比三公子更出格呢。” 思齐觉得她太天真,“姐姐!” 文薰却不让他说下句,只一句话点破他担忧的本质,“思齐少爷,你还没拿到功名,就沾上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作风了?” 黄思齐犹疑一下,在他心里,他是认同男女平等的,“我是担心姐姐。” 可难道姐姐不担心他吗? 他沉默片刻,低头认错,“是,是我思虑不周,偏了心眼,小瞧了姐姐。” 他注意着姐姐的表情,知道这回莫三公子的事是做得正好加分了。 罢罢罢,思齐在心中哀叹:两个意气相投的人组合成家庭,好过各执一词,形同陌路。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文薰归家 江淮,广陵。 朗府半下午便开了大门,似是有贵客将临。透过大门往里望去,这座红木青石筑的宅子门口人来人往,皆是下仆劳作的身影。 傍晚5点左右,朗府夫妇来到门口,目视远方,翘首以盼。 不多时,有辆轿车踏着晚霞从街口驶来,稳当当地停在朗府门口。 朗太太激动难耐,拽着帕子上前两步,情难自禁。仆人上去开门,文薰下车,乍然临面,对着四年未见的母亲,未语泪先流。 “妈!” 朗太太也是哽咽,她托着女儿的手,五指用力得任谁来拽也不能松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巧珍从车的另一边下车,她不敢干站着,给老爷太太问好后,招呼人拿行李。 朗家传统,哪怕如今已经进入新时代,朗太太却仍着倒大袖的袄子,穿着孔雀蓝的长裙、布鞋,编了头发,配宝石珍珠钗环,做旧时妆扮。 朗文薰拿出手绢给母亲拭泪,又望向旁边直挺挺站立,仿佛能顶天的父亲。他穿着靛青色的马褂,墨绿色的长袍,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鬓边多了几根银丝。 “爸。” “嗯。”朗老爷含糊地应了一声。他瞟了一眼来往的行人,颇不自在地转身,“回来了就先进屋,在门口堵着像什么样子。” 文薰瞪着眼睛看着小老头迈步,也不惯着他的脾气,直接喊道:“爸爸,你见到我怎么不哭不笑的,难道是不欢迎我回来?” 朗太太听得这话,破涕为笑。朗老爷回头瞪了女儿一眼,嘴里蠕动着像是要说什么话,一甩袖子,憋了回去。 文薰瞧见父亲窘状,笑了两声。朗太太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脑袋,小声提醒,“你爸爸是觉得我们不太庄重。” 朗文薰吐了吐舌头,这时也不嫌热了,非倚着母亲撒娇,“总归是好不容易回来嘛。” 跨过门槛,娘俩相携着一路交谈。 “累不累?” “还好。女儿路上读了一本书,还认识了一位新的朋友,说话间不知不觉就到了。” “回国的时候呢?” “也好。这次回国走了去时不同的路线,有时在甲板上看着风景,总觉得是不腻的。” 朗太太听着报喜不报忧的话,便知朗文薰比起四年前成熟了不少,心下稍安。 “你老师还好?” “好,女儿给他看了译本,老师也问了女儿的近况,女儿都一一作答。老师还说要给我介绍一份工作。” “果然是都好。你弟弟还在津市读书,学校管束严格,只请了下周的假回来,现在还在路上,不能来迎你。” “不要紧,学业为重,下周见便是。” 到了正厅,朗老爷已经在上方稳坐。朗太太知道他的意思,拍拍女儿的手,和她分开,走过去坐到了丈夫身边。 朗府的大管家福伯正端着两杯茶候在旁边。 朗老爷年轻时考过进士,亦做过前清朝的官,当他摆出架势,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我和你母亲送你出国游学,不指望你学得多少文化,只盼你能涨些见识。你读了四年洋书,可还记得咱们家里的规矩?” 文薰一见他支起架势,便明白了。当即垂下脑袋,乖巧地往前走了两步。 巧珍眼疾手快,接过旁边丫头拿来的软垫,好生放置在文薰面前。 朗文薰拉着裙摆跪下,恭谨道:“女儿文薰叩父亲,母亲大安。” 朗太太点头微笑,回头望向丈夫,却见其不动声色。 于是文薰便俯身下拜,叩首后道:“女儿出门游学,让二老日夜忧心,女儿不孝。” 说完又是一拜。 她直起腰后再道:“不论文化的东西,时代的新旧,都该对长辈尊、孝、敬、恭。女儿方才乖张无状,自知不妥,请父亲,母亲恕罪。” 三叩首完毕后,朗文薰才起身。 她脱下手套,接过管家递来的茶,给双亲一一奉上。其中礼仪无一有错,这才在朗老爷的示意下后退两步,在旁边坐下。 一直默默跟随的巧珍给文薰拿来手套,顺便奉茶。朗文薰一一接过后点头致谢。 朗老爷喝了女儿奉的茶,语气依旧严肃,“好在你规矩没忘,省得我打你。嘴上说的好听,也得心里真 能知道分寸才好。” 朗文薰只觉得奇怪,“爸爸,您又不是老派人物,怎么突然之间把规矩放在嘴边了?” 第13章 朗老爷瞟了她一眼,把头一撇,懒得搭理。 朗太太笑了一声,接过话头,“你父亲焦心也是事出有因。” 此话一出,又不得不提到那桩婚事了。文薰一听,顿时没了闹腾的心。她又是极聪明的,立马问道:“妈,莫家规矩很大吗?” 朗太太收敛着说:“比咱们家要再传统些。” 文薰综合着自己这几天的见闻:“我听说,他家有兄弟三人,大哥守着家业,二哥在金陵政府任职?” 朗太太道:“莫家的产业,包括缫丝厂,棉纺厂、纺织厂、绸缎庄、面粉厂、酒厂等在内的十几个工厂已经全部交由大公子怀章接手,家里也由大少奶奶瑞芬在执掌中馈。过两天他们带着霞章登门见礼,你到时候就见到了。他们家的二少爷宜章在金陵政府总理办公室担任机要秘书,二少奶奶琼玉在通讯部任高级参谋,婚礼上也能见到他们。” 文薰听闻,不免拿自家和莫家相比。朗太太不愿女儿多想,开口道:“只是娶新妇和嫁女儿区别不同,外加你父亲舍不得你,才日夜多心。你切莫自怨,咱们家不比任何人家差。” 朗文薰为安双亲的心,露出笑容,“是,女儿也是这样想。” 她往前坐了坐,语气活泼,“托敬贤和思齐那两个鬼精灵,今日与莫公子见了一面,果然是如父亲母亲大人所说的一表人才。” 朗太太见女儿开心,自然开心,只是又有顾虑,“不好这么夸的,不庄重。” 文薰看着母亲愁眉,父亲苦脸,一时竟不知改怎么劝。 文薰明白,不论是思齐脱口而出的不要嫁了,还是父亲母亲的焦虑忧恼,都是怕她婚后会过得不好。若是换个年代,她不嫁也就是了——换个年代也不成呀。 这桩婚事本来来的就有缘由。当年朗家确确实实是承了莫家的照顾,后来又有口头亲的约定,现在孩子们的年纪大了,莫家少爷又不是什么丑陋、残缺之人,朗家怎好违约,做那等不信不义之事? 更有一桩,莫家老爷现在危在旦夕,就等着冲喜。虽说现下进入民国,是新社会了,也该破除迷信,可这片土地上百千年形成的习俗,哪是普通人一句话说改就能全改的? 文薰很想告诉父亲,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日子也是人过出来的。不论莫家是什么龙潭虎穴,她就不信在新社会了,人还能被旧规矩限制死。她有手有脚,又有一技之长,只要她想,总是能把日子过好的。 朗文薰就是这样一个对生活充满希望,对未来充满向往的年轻人。 朗太太见女儿低下头,只以为她伤心,忙道:“薰儿,你也累了,先去洗漱,换身衣裳,过会儿吃晚饭了。” 文薰忙笑道:“是。” 朗父又开口,“记得去给祖宗们上香,告知他们你回来了。” 文薰默默地把伸出去的脚收回来,恭敬低头,“是。” 朗太太说:“巧珍,你也跟着小姐回去。” “欸。”巧珍答应一声,乖巧讨喜。 文薰抬头瞥了一眼,见父亲低头喝茶,终于是没有吩咐了,才伸手牵了巧珍。 待两个丫头离开,朗太太再开口,话中带了脾气,“事到临头,你又没办法改变,平白折腾薰儿做什么?后天莫家人就要进门了,我不许你再在女儿面前说这些。人家都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媳……这都是老传统了,又有什么奇怪的。你瞻前顾后,还不如小辈冷静。” 用手帕擦了擦鼻子,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也罢,莫家你要真看不上,大不了这女儿就不嫁了。总归这桩人情是你朗家欠下的,也该由你朗家去还。我可以带薰儿回她舅舅家……我们家姑娘大好的人品,不一定非要姓朗的!” 朗老爷被这番话说得急了,再也不敢绷着脸色,“夫人何出此言呐?” “还不是你,摆着脸色给谁看?”朗太太此时已经有了泪光,“知道的是你疼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女儿在你眼里不重要呢。” “我怎么会这样想?”朗老爷听得妻子哭泣,连忙起身,拿了自己的帕子给她擦。又劝慰道:“是我的不是,是我多想。莫公子学问好,性格好,能够独自一人在北方求学七八年,必定是个独立,有自己主意,能扛起家的。” 朗太太便因为这句话止了埋怨。 朗老爷安了心,又道:“而莫家又顶好的人家。莫兄和嫂夫人为人正派,莫家兄弟三人关系也好,走的又是从商从政从文的不同路。这般会做打算,只要关照着互相扶持,不愁日后人丁不兴,财富不延……” 他说着,竟有些把自己说服的意思,连语气都怀疑起来,“这么一说,薰儿嫁过去,不一定会难过。前面有长媳撑着,也不用去沾惹家业,能一心治学。哪怕是薰儿需要侍奉公婆,凭咱们和莫家的关系,绝不会受到磋磨。” 朗太太怒了,“他敢!我们家的女儿,可是被他们家求着嫁过去的。” 朗老爷连忙附和,“是是是。我的夫人啊,你可千万别伤心了。” 好一番哄,朗太太终于停了眼泪。 朗老爷总算松了口气,又不由得笑话她,“一把年纪了,还闹着回娘家,不害臊。” 朗太太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一把年纪了,还惹人生气,你才不要脸。” 直叫朗老爷无言。 朗太太擦了擦脸,又自己道:“你说的都没错,可还漏了一条。我听说莫家管儿子也是严格的,想来莫家三少爷不会去做什么求新闹革的危险事。他头顶上又有两个哥哥撑着,无论日后时局如何,薰儿的未来都有着落。” 朗老爷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长辈的话不能不听,再者也是要事。洗去烟尘之后,文薰便带着巧珍,请福伯开了门,进了家里的祠堂。 她恭敬地跪在朗家先祖的牌位前,点了三炷香,双手持握,抬到头顶,“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文薰拜上。” 礼敬之后,请香入炉。文薰并未离开,而是再度跪下,大致将自己这几年的求学之路说了。 说完,她抬头找到祖父的牌位,笑道:“请祖父放心,昭时没有一刻忘记祖父的教诲。” “昭时”是文薰出生时,祖父给她取的字。出自《楚辞九章》中的一句:“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有“使时代光明”之意。这么多年,文薰一直记得家人的教养,也记得祖父的期望,更不会忘记自己作为中国儿女的责任。 最后再请祖先们保佑父母身体,文薰方才起身。 从祠堂出来,文薰的腿脚都有些发麻。好在巧珍机灵,及时过来相扶。 到了饭点,去安置莫霞章的思齐和二管家祥叔也回来了。 莫家大公子怀章和大少奶奶瑞芬早两天便在大同会馆落脚,只是他们此行是来走礼的,朗家人作为女方得矜持,特意装作不知道罢。 今日,三公子已赶到,文薰也回了家,两位正主就位,就等着黄家舅家入了朗府,莫家的大哥一家带着弟弟正式登门拜访。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莫家登门 新历7月13号,朗府扫榻迎客。 一大早,朗府门前便放起了鞭炮,府上从仆人到主人都是喜气洋洋。 即将面对自己的人生大事,朗文薰也慎重以待。她今日穿着白色泡泡袖叠起的露肩短袖,下面是一条绸缎制的浅紫色长裙,显得漂亮又端庄。 敬贤今天穿着一身绣着小白花的嫩绿色倒大袖袄裙,梳着半披发,在旁边跟着巧珍忙来忙去,做得一个称职的女伴。 她伴着文薰梳妆时,趁机会对着镜子左照右看道:“姐姐,你说,我去剪个头发好不好?” 文薰回头看她,“怎样剪?” 敬贤把手掌张开,以手化为刃在自己头上比划。先碰额头,“弄个刘海。”再碰耳朵,“然而剪个现在最时兴的齐耳短发。” 想着, 又觉得太短了,便把手往下移了移,放在脖子处差不多的位置,“剪到这里。” 文薰想象了一下妹子短发的模样,建议:“你要是舍得,我这里有个推荐。城南有位姓庄的师傅,自我读书起手艺便极好。” 敬贤连忙记下,琢磨着什么时候将这事儿利落地办了。 姐妹二人说话时,朗太太站到了门外。她沉默地观望了一会儿,才开口做招呼,“薰儿。” 文薰忙站回头,起身,“妈。” “姨妈。”敬贤也喊,只是见姨妈盯着姐姐,猜到她或许有话讲,便没凑上去。 朗太太先对敬贤笑了,进来后紧紧拉住文薰的手,提议道:“咱们今天要不换身旗袍?现在的先生们都流行穿长衫,这叫[布衣之尊]。你换身旗袍,或许看着与莫公子更配。” 朗文薰一听便知母亲的思虑,点头答应:“听母亲的。” 朗太太心头安慰。她轻轻拉着女儿走到一旁,开了她的衣柜,和赶过来帮忙的巧珍拿出来一件浅紫色,绣着玉兰花的半袖旗袍。 第14章 如今的旗袍是日常服饰,从少到老都能穿。朗太太手里拿的这条虽然是几年前做的,款式放在现在依然不旧,想来当初便是花了功夫。 朗太太举着它,配着镜子照给文薰看,“你穿紫色好看,咱们今天就穿紫色。我记得,这件衣裳还是你出国那年做的,都没穿过。” 这件紫色旗袍的袖口处不像传统的形式勒紧,而是用轻纱做成了蝴蝶袖,层层叠叠的,特别好看。领口处的斜襟盘扣还围了蕾丝花边,整体设计十分新派。 文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也道:“母亲说的是。女儿只赶时髦,忘了自家衣裳的经典。看样子,以后常穿旗袍才好。” 朗太太听闻,眼睛里已经蓄上了泪,“也不是说以后你就不能穿时装了。” 临时建议女儿换衣,何尝不是一个做母亲的焦虑与忧心?她生怕委屈了女儿,口一松,变卦道:“算了,不换了,不过一件衣裳,何苦来……” 朗文薰半拥住母亲,好心态地安抚道:“妈妈,别忧心了,女儿不觉得有什么,女儿明白的。为莫公子考虑,不是为了讨好,全是尽咱们自己的礼数。” 朗太太被她温声哄着,好不容易才克制着停了哭泣。 她实在是舍不得女儿。 10点左右,大管家福伯小跑着从外头进来。没过多久,黄家舅舅、舅妈,带着思齐敬贤一对双胞胎,领着莫家的两位管家和一干仆人在门口等候。 几分钟后,几辆轿车先后开进了小巷。 头一辆车先下来的是媒婆薛妈妈,她今天穿着正红的衣衫,头戴大红牡丹,喜气洋洋。 第二辆车下来的是莫家的大公子莫怀章。他穿着一身浅棕色的四件套西装,戴着无框眼镜,一抬头,也是浓眉大眼。他的皮肤也白,长得和莫霞章很像,只是气质更温润些,更像一个读书人而非商人。 怀章回头,伸手牵下来自己的妻子苏瑞芬。瑞芬穿着一身桃红衬白纹的短袖旗袍,头发挽成发髻梳在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圆脸杏眼,正是雍容大气的长相。她胸前带着一串成色上等的翡翠珠链,耳垂上戴着白玉耳坠,双手配白玉环,举止得体,并不吝啬笑容。 最后一辆车,司机开门后,莫霞章跨步下来。他今天也特意穿了一身白色的四件套西装,系着波点领带,头发沾了发胶全部向后梳了,皮鞋更是被擦的锃光瓦亮。如此穿着,整个人更是仪表堂堂,好一位翩翩人才。 明明大家都应该认识,可今天这种场合,就该媒婆介绍。眼看着父母被媒婆引导着和对方的大哥大嫂寒暄起来,敬贤歪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莫霞章看。 作为此行的男主角,面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莫霞章不敢溜号。他背着双手站立,严阵以待,很快便发现了敬贤的注视。他直面敬贤的打量,末了,得了小姑娘一笑,像是表扬。 莫霞章怔了怔,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得亲家表妹满意了。 他哪里知道,就是他和莫家大哥的一身衣裳,才让敬贤心里舒坦。不止姐姐为莫霞章考虑换了旗袍,莫霞章这边看着也像是为了姐姐考虑才穿了西装。 这才是有礼貌的正经人家。 说话间,一行人进门,莫家带来的礼物自然有仆人们送入后院。待到进入正厅,面对朗老爷和朗太太,这才叫正式拜见了。 朗文薰今天是娇客,一开始并未出来,直到大家都入座后,朗老爷发话,她才从后面花厅绕出来露面。 朗家小姐出现的一瞬间,媒婆就迎了上去,“哎哟,好标致的小姐。小姐一露面,感觉整间屋子都亮堂了。” 文薰露出浅笑,半抬头,一眼就瞥见不知何时站起身的莫霞章。 莫怀章微微偏头,看见弟弟的举动后,轻声道:“霞章,这就是你文薰姐姐,你合该见个礼才是。” 大哥的声音很沉,有股老先生的味道,不比弟弟的声音来得活力。 莫霞章听话地欠身,礼貌又克制道:“见过朗家姐姐。” 想到火车上的初遇,文薰抿了抿嘴,“霞章弟弟。” 这回,可没再喊出那一声“妹妹”了。 莫霞章或许也是想到了这件事,起身时难得露齿,露出这种明显的笑意。 文薰这才发现,原来他竟是生得一双梨涡,只是他寻常沉默严肃,所以不能经常能见到。 大嫂瑞芬观察着两个年轻人的对视,觉得这桩婚事像是成了八成,便笑着打趣,“听说我们两家以前也是邻居。虽然霞章和朗小姐没有一起长大,凑不成一对青梅竹马,可咱们家是什么关系呢?又不是生人,姐姐弟弟喊着,听着多疏远呀。我看这两个孩子缘分不浅,以后啊,怕有的是相处的时间,不如就叫名字好了。” 瑞芬这话实际上是为两个年轻人破冰,大家都能听出来,是以除了一阵轻笑外,没有人答应,也没有人反驳。 文薰被巧珍扶着,就在莫霞章对面坐下。霞章平视着她,目光坦荡,没有半分躲闪,只是普通地注视。他端坐着,十分礼貌,没有任何冒犯或是轻浮的肢体语言。朗文薰大大方方地回望,见他看自己的衣服,看自己的手,最后看了脚面,活生生把自己看红了脸,转过头去。 在朗文薰眼里,长相不差,还会脸红的莫公子也同一朵花似的。 想到方才这朵花的脸上转瞬即逝的梨涡,更觉得他笑起来简直甜腻极了。 她忍不住笑,想逗莫公子再笑一下。 莫霞章刚才回头,撞见文薰的眼神,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二人这般互动落在敬贤眼里,直叫她叹气。 简单说过话,熟络后,就要去花厅用饭了。双胞胎正好落在后面,小声地嘀嘀咕咕。 敬贤首先发表自己的看法:“我看姐姐像是没救了。” 思齐还在想着待会儿怎么招待莫霞章,一听这句话,魂都升起来了一半,“怎么了?” 敬贤道:“一个陷入爱情的女人,她会变得盲目的。” 思齐皱眉,“姐姐哪里陷入爱情了?” 敬贤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她分明对莫公子很满意,一直在盯着他看,你没注意?” 她心里其实稀奇得很,这世上,相亲也能相到喜欢的类型吗? 确实没注意的思齐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才见了两面呢,唉,”不过敬贤又忧虑,生怕莫霞章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思齐,男人也能成祸水吗?” 思齐觉得这句话太伤男子气概,结巴道:“姐姐哪里是只会看外表的人?” 敬贤掰着手指头算给他听,像是在说服自己,“可莫三公子不止有外表,还有家世,才学,据说未被了解的品行也不错。你觉得这算不算良配?” 思齐答不出来,只能哀叹一声。 这般男子,换做他是女儿身,也是愿意嫁的。 中午这餐饭在双方都客气的情况下,宾主尽欢。中午时,下了半小时雨,洗尽暑气。待到吃了茶,媒婆笑着提议:“我们家莫三公子啊,平日里除了对书感兴趣外,还喜欢看园子。贵府的园子修得真是好,能不能烦请小姐带公子去转转?” 于是, 朗文薰和莫霞章便得到了婚前的第一次正式相处。 一个紧紧攥着手帕,一个把手背在身后,这样的两个人走在园子里,时不时遇到过路的下人打招呼,都显得局促。 朗家的宅子是苏式园林的建法,讲究一步一景,移步换景。文薰低头摇着扇子,驻足回头,礼貌询问:“三公子想看花,还是见影?” 霞章此时愿意让自己成为一个门外汉:“二者有什么区别吗?” 文薰回道:“如今正是夏天,园子里花开得少,只有植被枝繁叶茂。若要看影,可往凉亭游廊去;若要看花,就只能去后院赏那连连荷田了。” 霞章沉吟片刻,想到影为虚幻之物,总归不美。便提议道:“那就去看花吧。天公作美,刚下了一场好雨,雨后荷花,正是为有缘人而开。” 文薰听他说话斯文有礼,声音又好听,不由得露出笑意,连转身带路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既然打开了话头,继续聊起来便方便多了。 “闲话说来,有件事想要向公子打听一二。” “姐姐请讲。” “那日在车上,你是不是有帮助那位学生藏身?” “姐姐慧眼如炬,正是。” “我虽然刚回国,可对张芝俨的所作所为也是极度不耻的。” 霞章跟在她身后,视线不敢乱看,只盯着她的侧脸,注意着她的表情。听她对自己做的事认可,心里更是开心。 “是。那天仓促,还没感谢姐姐帮忙。” “那算什么?我当时喷香水,不过随意之举,并没有想被夸奖或是感谢的想法。我想,你出手相助,也不是单纯为了人家一句谢谢吧?” “正是如此。”文薰这话说得极好,落在耳中,令霞章不禁有感而发:“工人们所求,不过是他们应得的权益。无论是游行也好,罢工也罢,都是在用正常的手法维权,偏偏此举落在政府人眼中,成了不知足和无理取闹。张芝俨一介老不修,蹉跎半生,没闯出什么名声,临到老,竟连唯一的脸面也弃之不用。摇身一转悠,非但给自己镶了条狗腿,还巴不得张扬旗鼓,让天下人都知道。” 第15章 文薰第一次见识到莫霞章的言语功夫,回头瞟了一眼,恰巧将他的一脸正气收入眼底。为了不被误会,她继续问:“那个学生又是怎么回事?” 霞章顿了顿,条理清晰地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那位学生姓金,父亲正是吴州市纺织厂的工人。他的父亲因带头游行,半个月前被警察局抓去了,关到现在还不放人,也不许家人探望。金同学眼见着金陵政府要借张芝俨之口,将工人游行的事定下罪名,一时心急,冲动行事。他当时逃到车上,正好被我撞见……应贵拗不过我,只能帮着遮掩。” 遮掩的过程,就如文薰之前猜测的偷梁换柱了。 “不知金同学现在何处?” “他跟着我下了车,当天晚上便被我安排到家里去了,如今已经到了金陵医院。” “他确实中了枪伤?” “是,子弹没有伤重要害,且已安全取出,请姐姐放心。” “可是送他去金陵,不等同于羊入虎口吗?” “家里人会安排好的。” 踏上通往荷塘的走廊,周围有树有水,又有过堂风,吹在人身上尤为舒服。 文薰放慢脚步,仍是认为不妥,“三公子,我听说贵府的二公子家在政府工作。这件事,可会……” 莫霞章低下了头,自嘲地笑道:“没有关系,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缘何习惯? 她还没有把话问出来,莫霞章便停下来主动道:“朗姐姐,我有话要和你讲。” 文薰闻言回头,见他眸中一片清明,眼底里印出的,只有干干净净的自己。 他郑重非常道:“我认为,两个人的交往在于真诚。和所谓婚约无关,我本心很愿意结这桩亲事,可我也不忍瞒你。实话跟您说,我父亲或许生了病,可他的病早就好了。他闹得声势浩大,只为了逼我结婚。姐姐要怪就怪我吧,你们家完全是被我牵累了。” 文薰心里一惊,一时愕然。 作者有话说: ---------------------- 蹭个流量,周末日更哈哈 第11章 互诉衷肠 眼见着到了荷塘,水池子里盛开的荷花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妖风吹得东倒西斜,像极了莫霞章说出的这句话。 文薰忍不住微蹙起眉头,一时间只觉得受到了戏耍,心里难受得紧,“这又是为什么?” 难不成她原本有些期盼的的婚姻竟是一场儿戏,是无妄之灾? 莫霞章见她薄怒,面露急色,语速也加快了两分,“还请姐姐耐心听我解释。” 文薰抓着扇子,想到这些天家人的焦心烦忧,气得转身,别过了头,一时眼泪都在眼睛里打转。 莫霞章挪动步子追过来,“姐姐或许没听说过,前年末,我在北平附属中学教书。时遇东北事发,我领着学生游行抗议,被抓起来关了四个多月。” 文薰一听便是又惊又吓,“怎么会被关了那么久?莫家人呢,他们不管你吗?” 莫霞章说:“家中很快找到法子相救,是我不愿意出去。国难当头,我怎可做逃兵?况且学生们都在受苦,我这个老师却先走了……于师德、于私德都是说不过去的。” 他直视着文薰,眼中只有愁闷和真诚,“我亦从未将游行抗议当成过儿戏。家国陷于倾颓之间,我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只能将胸腔中的愤懑和性命许国了。北边政府行事不比南边清明,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当官掌权的更是一群糊涂蛋。咱们若是不闹起来,由着他们,忍着他们,说不定到了明面上,还要被那群混蛋说是咱们国人胸中无热血,是咱们这群老百姓无药可救,主动要做亡国奴!” 文薰听他说得慷慨激昂,心中也感受到那份惊心动魄,一时很多来自于报纸上的只言片语在脑海中如走马灯般运动起来。 “当时那个情况,不知道姐姐在国外有没有听说,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像是在梦里。整个北平乱成一团,到处都是枪炮声。百姓吓得不敢出门,也不知道哪一天闯进门的是洋人,还是中国人。为了维护治安,抓了好些人,死了好些人。工人,学生、先生们的尸体堆在一块儿,满地都是鲜血。男女老少,分不清谁是谁。这样的国家,有何可救;这样的国家,又为何不救!” 他哽咽一声,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我当时就想,哪怕是死在暗无天日的监牢里,我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咱们的大好河山若是哪一天让外人占了,我还不如在国破之前,化成一捧白灰,交融进土里,反而落得干净!”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文薰也泪湿了巾帕。 莫霞章以为是自己惹她生气,更加慌了手脚,“姐姐,姐姐还怪我吗?” 文薰摇头,哽咽一声,陈情道:“我当时身在英国,事发三天后才从报纸上看到新闻。东北的事令我震恸,当时便想办法发电报回家,想回来报国。可父亲训斥我,说国何以弱,唯国民不坚!还让我不要多管……” 说完又忍不住痛苦,和霞章互望垂泪。 这般场面着实滑稽,却没人能笑出来。霞章为国民哭,文薰何尝不是?而莫霞章做了她想做的事,她怎会怪他。 好一会儿,等两个人都冷静了,文薰问起后来,莫霞章才红着眼睛继续说下去: “事了后,我和学生们被一同放出,才得归家。这之后父母便不让我独自呆在北方了。家父去年托了郑鸿基先生,将我聘进了临安大学。姐姐知道我幼时身体不好,是父母一直精心养着。自去了北方之后,更是劳心挂念……此事,是我不孝。被关进去的时节刚好是冬天,在那个青砖堆起的石头盒子里,显些把我冻死。可我也幸运,有一群兄弟姊妹般的学生照顾。只是生活不好,我出来后一副人模鬼样,父母被吓得惊惧不安,差点以为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说完自嘲一笑,却见豁达。他回头对文薰道:“父母催我结婚,是想我组建了家庭,有了牵挂,少行糊涂事。他们所作所为,都皆于一片爱护之心,希望姐姐能够谅解。” 文薰点头,用帕 子沾着眼泪,那点子怒气早就烟消云散了。 莫霞章看她神色放松,心里高兴,却还是握着拳慎重道:“本来这番坦白不该迟到今日才说,可我不知道姐姐家的地址和电话,无从打探。我被当作女孩养到十四岁,父母从未提前告知过这桩亲事。上次在火车上我就想找机会解释,可父母遣了应贵来看着我,不让我说。我知道姐姐是留过洋的人,一定……” 结合现实,又觉得这种判断太果断,他紧急换了个词,“或许崇尚婚姻自由。姐姐若对这桩婚事有什么看法,或者……或者本就不愿,可以和我说。我一定会想一个妥帖的办法解除婚约,不会伤到姐姐和朗家的名声。” 文薰本来高高提起的心又低低放下,“三公子,你是一个坦诚的人,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莫霞章只觉得自己没理,不敢抬头。 文薰思前想后,开口询问:“三公子心中可有心仪的女子?” 现在愕然地轮到他了。愣了一阵,霞章又抬起头,呆呆地,“我想,我应该是喜欢姐姐这样的。” 这样的大方,这样的明媚。无论是初遇的惊鸿一瞥,还是之后文薰明明不知经过,却仗义相帮的好心肠,都值得令人心动。 况且,他还记得小时候的文薰姐姐是如何温柔。 莫霞章又想,哪怕没有火车上的那件事,只要他能够有机会了解到朗文薰的心,都是会喜欢她的。 他喜欢美丽善良的女子,朗文薰是;他喜欢狭义心肠的女子,朗文薰也是;他喜欢有知识,向往进步的女子,朗文薰更是。像朗小姐这样的女孩子,本来就值得人喜欢,多他一个莫某人,似乎也没有哪里奇怪。 本来的包办婚姻,如今却像天作之合……一时间他自己都有些怀疑自己了。 文薰不知莫公子心中所想,只被他的直言惹得双颊绯红。她背过身去,趁机掩盖女儿家的情丝,“承蒙公子厚爱。说句……不知羞的话,这桩婚事我并没有哪里不愿。” 在文薰以往的设想中,与她相携一生的人最好是一位有学问,且接受过先进教育的谦谦君子。他可以长得不出众,但肤色一定要白;他可以不善言辞,但一定要有文采;他不必有多好的家世,但一定要有心怀家国的志向;他可以不具备其他优点,但一定要善良正直…… 这些幻想,在她见到莫霞章的时候,发现竟都被实现。 她确定下自己的心意,回头笑着道:“先前或许是为了公子的样貌,如今却是为了公子的人品。我以为公子和我像是一样的人。这世上最难求不是夫妻,而是知己。此生,若能得一志同道合的佳友为伴,夫复何求?” 朗文薰想,这世上向男士告白的女士并非没有,如今她做出来这种事,只出于一个情字,任何人都没资格批评。 第16章 连当事人莫霞章都只脸红,没说什么话。 他反而跟迷糊了一样,愣愣地轻声询问:“姐姐也参与过游行吗?” 文薰点头,“高中时跟着同学偷偷去过。” 她张嘴又停,没把自己当时还写了文章的事说出。 莫霞章便笑了,心里更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 如今日头明亮,天气也热,虽说下了场雨,可刚才二人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大声说话的,废了不少力气。文薰见霞章穿得厚实,提议道:“这里有些热了,我带你去前边的水榭吧。” “好。” 莫霞章没纠缠到了荷塘不看花的问题。有文薰在眼前,看不看花又有什么重要的? 有了刚才的良好开始,二人一路竟是无话不谈了。 “我一回国便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文章,潆丝女士是你不是?” “是,让姐姐见笑了。” “确实博我一笑。只是不知那位朴公做了什么,引得潆丝女士嘲弄?” “他……都是些关乎男女之情的荒唐事,说了怕脏了姐姐的耳朵。” “你说嘛,是非我自有分辨。我才回国,很多事不了解,若有人能说与我听,再好不过。” 莫霞章便道:“朴公也是位报上的常客了,他很爱在报纸上发表求爱的酸诗。今天是甲小姐,明天是乙小姐,这些小姐都是风华正茂的女学生,偏偏被他报上大名登上报纸去品头论足。我气他为人没有师表,举止浪荡不知尊重,所以骂了两句。” “这等轻浮行为确实该骂。”文薰听得也想一起骂。 拨开柳条,二人进入水榭,总算凉快了些。 “其实对于我们的这桩婚事,家中的长辈和弟妹心中都没底气。他们忧心忡忡,我却觉得奇怪。说句冒犯的话,我是不觉得寒舍有哪里比不上贵府,我又有哪里配不上公子。我一直在想,都包办婚姻了,还有什么好值得担心的?若我是自由恋爱,难道他们便放心了?” 霞章低头跟随着倾听,又给出有道理的回复:“我想,他们担心的就是姐姐结婚这件事本身,姐姐不管跟谁结婚他们都会担心的。他们把姐姐放在心上,自然不想姐姐过得不好。” 文薰摇着扇子,思考起来。 “男女之情,在我看来是十分美好的。而婚姻,又是爱情的最终归宿。只是因为一份内心的悸动,便让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走到一起,或许包容,或许磨合,或许他们又互相忍受不了对方而最终分开……我想,不论结果如何,一开始的过程总归是好的。” 霞章也予以认同,“真诚的心酿造出来的情感,都是动人的。” 文薰抬眼看他,“你这么一说,无论爱情还是亲情,都可以美好。” 霞章并不否认,“是的,在我看来,情之一字,无关风月,本来就很美好。” 文薰的思绪往前半生盖去,她想,她可真是幸福,因为她有很爱自己的家人。 进入水榭,有风袭来。虽解不了暑,好在是让人身上舒服了些。文薰靠着栏杆坐下,轻摇扇子,沉默片刻后对守在她身前的莫霞章主动道:“三公子,咱们做个君子之交吧。” “姐姐请说。” 文薰慢条斯理,语气平静道:“盼只盼,你我成为夫妻后,能坦诚相待,同心同德,互相扶持。若实在没有一起生活的缘分,离了婚,各别两宽,再见也是朋友。你觉得如何?” 这句话认真听在耳里,莫霞章已然感觉到,面前这位小姐对婚姻关系的看法是极先进的。 他不禁反思。 不论是自由恋爱,还是包办婚姻,在东亚国家中,两个年轻人结婚不仅是他们自己事,还有涵盖背后的家族。要想结婚,不仅要想清楚自己能否接受对方的性格、爱好、品行,还有对方的出身,以及家庭成员,加有父母从小给予的教养。 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就算再契合的灵魂也会有区别。每个人都会有优点,每个人也会有缺点。他现在看朗文薰哪里都好,是因为他还不太了解她。朗文薰看他哪里都好,是因为他们才刚认识,他在努力向她展示最好的自己。婚姻应该是落地的关系,是会持续几十年的一种生活,而这种展示却不能一直维持。 莫霞章最后又慎重思考了一遍——关于他是否能接受往后余生中要负担起的一个小家庭的责任。 一切想法都在心里落定,他才带着底气和诚意道:“是,霞章自当尊重姐姐。” 这不是答应她可以分手离婚,而是他在向自己做保证,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这是莫霞章暗中给自己的警示,他并不想直白地说出,显得轻浮。是以文薰也没听出背后真意。她只隐隐有些后悔:“是我不好,这么大的日子,说些丧气话。” 既然结婚,定是奔着长长久久去的,偏偏她在紧要关头泼冷水。 莫霞章笑着安抚她:“没关系,我向来是猜不惯人心的。有话直说,这很好。” 他们现在还在互相了解,若这个时候做不到有话就说,以后怎么办呢? 他笑得很斯文,嘴角仿佛荡开的涟漪,让文薰又看到了他面颊的梨涡。 作者有话说: ---------------------- 下一更下周二 第12章 青年人的心事 朗文薰和莫霞章客客气气地出去,又客 客气气地回来。 眼看二人之间的氛围没有变得亲密半点,两方的家人们却是多了几分忧心。 莫家人今天来只是走个过场,并不能留下吃晚饭。等到半下午莫家人回了旅馆,在自个儿房间里,嫂子苏瑞芬和丈夫怀章说起了今天的感想。 “你说,霞章到底有没有相中朗小姐?” 怀章笑了一声,“他要是没看中,早跑了,怎么会愿意跟着我们登门?” 瑞芬听他语气不大在意,没好气道:“是是是,你自然是最了解你兄弟的。只是,我瞧着霞章像是个不会谈恋爱的。” 怀章脱去西装外套,又把领带松了,总算能喘口气,“那群老先生把他教偏了,二十出头,还情窦未开呢。” 瑞芬走过来,随手拿起他的外套挂到一边去,“男人啊,过于油滑不好,过于老实也不好。我打量着霞章和朗小姐,虽然是郎才女貌,可孩子似的,真叫人担心他们以后的婚姻生活。” 莫怀章真乐意听到妻子操心家里事,这份看重直叫他愉悦,“这还没发生的事,夫人杞人忧天了不是?就算再不懂,结了婚就好了。” 瑞芬不太赞同,“结了婚,新婚燕尔,自然哪里都好。可若是不懂得夫妻相处之道,怕是也不得长久安宁。” 怀章听她这么讲,竟顺着她的意思认真分析起来,“朗小姐家教好,仔细瞧着,脾气秉性也不错。霞章除了志向叛逆了些,本不是爱拈花惹草的性子,他既然愿意,婚后肯定会好好对人家。如此良婿,朗小姐怎么会闹呢。” 瑞芬却哼了一声,佯怒道:“去,我可没有指名道姓,背后编排妯娌的不是。怎么话到了你的嘴里,倒成了我在挑朗小姐的刺了?” “哎哟,”怀章连忙讨饶,伸出巴掌,“是我说错话了,罚我掌嘴。” 瑞芬急忙过来拉他,不让他拍嘴。夫妻俩顺势凑在一处,挨着坐下。只听瑞芬继续说:“霞章在我看来是很可怜的,不怪他如今还和父母置气。也是你们家迷信,好端端的男孩,因为算命先生一句话当成女孩养了十四年。本该是知事的年纪,却落得了个懵懂,后来也不安排个人教。说句不知上下的话,爸妈精明了一辈子,却在这件事上犯糊涂。都是知道上帝和无神论的人了,偏偏迷信成那样。” 怀章听她这么说,知道她是好心,也不生气,“嫂嫂既然心疼他,这小两口以后还烦心嫂嫂多费心照顾、提点。” 瑞芬微微抬头,神色和目光中满是自尊自傲,“那是自然。都说长嫂如母,我做了你们莫家的大妇,难道连这等心胸都撑不起来?岂不是丢了我们姓苏的教养。” 听丈夫失笑,她丢了个眼刀过去,继续道:“实话跟你说明白,我对府上的三少爷结婚,是没有半点意见的。我知道妈给朗家准备的聘礼比我和老二家的要多几抬,我还知道爸爸要把临安的洋楼陪给他们小两口生活。哼,所谓钱财,不过外物。有一两是一两,谁用的舒心,谁去用好了。我只盼下月三弟妹进了府,能和大家好好相处,不要整日生事,做那搅家精。” 怀章喟叹,轻轻拍着她的胳膊,把她拉过来搂在怀里安抚道:“朗小姐出身与你相似,自然会比其他两个弟妹与你更投契。” 瑞芬不知怎么红了眼睛,靠近了丈夫的怀里。 到了晚饭时分,莫怀章独自下楼,去餐厅和弟弟吃饭。 老远看见兄长的身影,霞章立马起身相迎。等到人靠近了,他才问:“怎么不见大嫂?” 怀章回答:“她不太舒服。我点些菜,让侍应生送去房间给她吃。” 第17章 霞章露出关心的神色,“是不是又生病了?” “没什么大事。”怀章拿起桌上的热毛巾擦手,想着这是一个不错的例子,便就地取材,“霞章,你平日除了看些正经文学,也该多去看看画报之类的,哪怕是为了排遣。你看多了就能知道,这女人呐,可以说是情绪动物。一被情绪左右,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这种例子多得是。” 霞章误会大哥大嫂生了口角,帮忙说话:“大嫂是性情中人。” 怀章“啧”了一声,有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感,“我又不是在说你大嫂。” 霞章分辨着他的神色,见确实如此,脑筋一转,已是明白了其中真意。 怀章往前俯身,凑近了说:“哥哥这是在教你怎么做丈夫,你明不明白?” 霞章点头,嘴角含笑,顺手端起面前的茶盏,“多谢大哥。我会听话,也会去看书学习的。” 此话一出,直叫莫怀章头疼。 合着说了一大堆,偏偏就听进去了“看书”二字。 莫家三个儿子,自己圆滑,老二世故,怎么老三竟是个书呆子! 别说莫霞章“照本宣科”,朗文薰这边竟然也是一样的打算。 她对莫霞章发表的关于婚姻的看法,本就来缘于她看遍各类书籍后的总结。她读了中外很多世情小说,里面哪一本内容没有讲过男女之爱?文薰从书里见了完美的爱情,看了一些错误例子,虽然自己没有感受到那种意识,可内心里却将这些文学作品作为参考蓝本。 这两个年轻人,一顾地埋头读书,如今要带着满腔热忱成为夫妻了,也不知以后如何。 莫家大哥登门之后,第二日便带着朗家送来的,小姐也点了头的消息回了家。按如今的婚嫁流程,下一次莫家再来人,就是求八字,送聘礼了。 莫霞章那天对自己说过的话,文薰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一来是无法改变什么,二来省得父母忧心。她在家中待嫁,日常跟着母亲学习,为日后为人妇做准备。 恰逢母亲说起嫁妆的事,文薰顺口提及:“妈,我之前听巧珍说,你要让我带着她嫁去莫家。我知道妈是好心,可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夫妻结婚,哪有女方还带陪嫁侍女的?巧珍十几岁的姑娘,跟着我去了别人家,像什么样子。” 朗太太觉得这是大户人家应有的排场,“带个陪嫁丫头怎么了?我告诉你,我还准备让王妈与你同去呢。你不要觉得这有什么,聘媳嫁女,放在哪个年代都不是可以糊弄的事。光说你的嫁妆,妈妈十多年前就开始一点点备着了,谁家都是这个道理。也是现在社会新了,不然再早个二、三十年,我还得给你备上绣娘、厨娘、账房、跑腿,以及梳头娘子呢。” 一番话,说得女儿哑口无言。朗太太抬头看她,又换了更平和的口吻劝道:“我那天听莫家大少奶奶说,莫家尽管只有三个儿子,人口简单,可家里内宅还住着莫老爷的一房姨太太,和带着两个孩子回来生活的姑妈一家。不说以后,临安大学9月下旬才开学,你8月中旬就进府了,满打满算得和三公子在宅子里住一个月。在大家庭生活不是容易的事,你身边没个亲近人帮衬,我如何能放心? 说完瞟了一下女儿的神情,软下语气,“你不在家的这几年,我和你爸爸收留巧珍,那是悉心教养,把她当半个小姐对待的。我们或许别有心思,可实际上不过是想让她做一阵你的帮手。妈妈知道你心善,也不是批评你的好心,只想着,等你习惯了在莫家的生活,届时你放巧珍自由,我都是不管的。” 母亲的话,一度让文薰无法反驳。 长者赐,不敢辞。何况是一片拳拳爱护之心? 事实上,整座朗府的下人老早就知道,小姐的奶娘王妈和她的干女儿巧珍未来是要跟着小姐去莫家的。 巧珍就像她嘴上说的那样,觉得这是自己分内之事,没有半点意见。偏偏有些好事者跑来恶意打趣她: “巧珍,我听说莫家老爷还娶了姨太太,那莫家姑爷会不会娶姨太太?你跟着小姐嫁过去,是不是过两年,就要做姨太太了?” 巧珍一贯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偏偏被这种没头脑的谣言逼着没处解释,只能偷偷落泪。 好巧不巧,她躲在树底下哭的时候,就被思齐撞见了。 ——也未必是缘分,因为思齐刚好就是来找她的。 见到巧珍哭得小脸皱成一团,思齐立马急了,“你怎么哭了?” 巧珍在见到人的第一面就止了泪,拿手帕擦脸,整理仪容,“没什么,被风沙迷了眼睛。” 思齐不信,“笑话。咱们 广陵又不在北方,哪来的风沙?”他正色询问,仿佛要立刻给巧珍做主,“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巧珍不想麻烦他,转移话题道:“表少爷是无聊才来找我消遣吗?”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说着,思齐俯身便拜,“刘小姐在上,请受小生一拜。” 巧珍惊得连忙让开,“我算是什么人物,值得表少爷鞠躬?可见你还是来消遣我的。” 她说完转身快步离开,引得思齐去追,“欸,你别走。巧珍,我真是诚心,你别不信。” 巧珍吸了口气,停下脚步认真地告诉他,“表少爷,我忙着呢,你去别的地方玩吧。” 思齐听得她这么一说,果然不再纠缠。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天黑,巧珍准备回自己房间了,在路上,她又见到了思齐。 思齐堵在半路上,好整以暇,“你现在可不忙了?” 巧珍无奈地叹了口气,算是见识到了他的坚持,“不忙了,你拜吧。” 思齐把双手插在裤腰带里,走动间,大男孩的模样还有几分可爱,“我白天已经拜过了。” 巧珍听他嘟囔着这么一说,转身又要走。 她面前却突然吊下来一条闪着光的细银手链。 “呀!”巧珍望着,露出喜色,伸手去接。 思齐松了手,把胳膊从她头顶放下,又从她背后绕到她面前,“好看吗?” 这东西不贵重,只剩一个精致,是他精挑细选,笃定巧珍能够接受,且不会拒绝的礼物。 巧珍捧着链子,还有些不敢相信,“送给我的?” 思齐压下嘴角,想隐去那份在意,“嗯,礼物。喜欢吗?” 巧珍看了半天,咬了咬嘴唇,又狠心退回来,“不行,我不能要。” “你都拿在手里了,还送回来……”思齐变了脸色,已是急了,“巧珍,你是不是讨厌我?” 巧珍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重申,“表少爷,你是少爷,我是丫头。” 思齐道:“可丫头是你的工作,不代表着你的社会地位。” 巧珍失了言语,这已经是她最近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了。 思齐继续说:“巧珍,我记得,你刚进朗府时才是个小不点儿,瘦瘦小小的,我担心你吃不饱饭,端着糕点塞给你吃,结果害你吃得闹肚子,看医生。我后来一直记得那个西洋医生的针管,扎进你胳膊时的样子……” 思齐对巧珍是喜欢的,也是愧疚的。 “我做事向来随心,有时不考虑后果,或许后来也像这次一样,好心办坏事,伤害了你。我们认识这么多年,见的次数也不少,细观我往日的行为,我仔细思考后,发现我对你确实不太尊重。” 他剖析了自己的行为,又打算讲明自己的心意,“我也不是看不起你,我就是……觉得逗你玩很有意思,我发誓以前绝不是在故意欺负你。前几天姐姐在火车上和我说,喜欢一个人应该尊重,我听完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我已经决定了,我会慢慢学着尊重你,照顾你,以后大小事以你的感受为先。” 巧珍本来认真听着,后来只恨自己没长耳朵。 “表少爷,你在说什么呀?” 眼看着巧珍跑走,思齐也才注意到自己刚才的话有多么不妥当,跟着闹红了脸。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朗家的家规 朗文薰喜欢广陵的夏天。这里不仅有蝉鸣,水流,还有父母的教导,弟妹的陪伴。 这间古老的大院子虽然是上个世纪传下来的,却因为家人之间的互相关爱而充满了温馨,半点不见压抑和阴森。 这或许是她此生最后能够享用的婚前时光。 到了星期四,文薰的弟弟文鼎从津市回来,同行的还有一位叫徐东蔚的同学。文鼎说,东蔚是云贵地区的山里娃子,没见过现在的新文明婚礼,他特意把人家带回来见世面。 这话是他转述的由同学开口的玩笑,可让朗老爷一听,暗地里又是一番训导: “你要带同学回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人家自谦,你莫非还当真了?传出去,说不定别人还以为你家教不好,仗着家里几个臭钱欺负人!” 朗太太更是世俗里打了一圈的人精。别说人家到底是不是山里人,只将这句话当成自谦,招待徐东蔚的生活用具,一概都比着思齐的来,比文鼎用的还要好两分。 第18章 文鼎比双胞胎大两岁,比文薰小两岁,如今正在津市读大学。他们几个小的从小一起闹到大,现在又多了个同学,朗府里一时热闹得不行。 文薰也想去,可她最近事宜繁多。为了未来能做好那份老师的工作,她已将熟知国内大学英语、法语所授课程一事提上了日程。 再有一桩,她要出版,未来要在文坛上闯荡,孤身一人定然是不行的,父亲便日常带她出门访友,认识住在广陵的一干先生学士。 这天下午,忙里偷闲的文薰去父亲的书房里给他请安。朗老爷的书房装置古朴,除了几排大书架外,案几边摆满了兰花,想来是老爷的心爱之物。书房的窗子边还吊了一个鸟笼,文薰给父亲磨完墨后,便仰着脑袋逗笼子里的鸟玩。 朗老爷写了一句“明月出天山”。自我欣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搁笔,换纸,期间抬头问:“昭时啊,你最近在看什么书?” 文薰眨眨眼,极自然道:“最近忙得很,哪有时间看书呀,只粗略地读了一遍《陶庵梦忆》。再有,前些天在火车上还看了一本敬贤给我带的新式小说,叫《绣娘》的。” 朗老爷用镇纸将纸张抚平,听到这句话“唔”了一声:“那本书我也看过。” 文薰觉得稀奇,回头笑道:“爸爸,您也看新式小说吗?” “不看点新东西,我就真成古董啦。” “那爸爸觉得这本书的故事怎么样?” 朗老爷望着她道:“你是个学文学的,应该知道[文章合为时而著]这句话。我的看法嘛,想来作者心里应该有什么怨气罢。” 文薰道:“我倒是觉得,作者是在传达一种信念。” 朗老爷瞄了她一眼:“什么信念?” 文薰急智,知道自己险些说漏嘴,转口道:“怀抱着对新时代美好生活的向往,就要抛掉旧规矩。” 朗站起身,搁笔,眼神玩味,“还有呢?” 文薰不愿意说下去,转口道:“倒没有了。爸爸看出什么来了?” 朗老爷也不言明,只把挽起来的袖子一点点放下道:“我也看不出来好坏,只望你别野了心思,做出忤逆的事来。” 文薰熟练地笑道:“爸爸,我知道您和母亲十分疼爱我,又给了我那么多自由,我怎么会忤逆你们?” “你藏起来的那些心思,我们可不知道。”朗老爷说着似是而非的话,沉吟一声,再度开口时,换了认真地神色:“昭时,我和你母亲对你没什么太大的要求,我们也知道按照现在的社会,让你在家里相夫教子有些难为你……” 见文薰认真倾耳相听,继续道:“我这个做父亲的,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过完一生,所以,有些事情你是万万不能去做的,知道吗?现在时局太乱了,有那么多人出头,不缺我们一个。” 又怕这话她不爱听,婉转道:“你真想做点什么,等时局稳定了,自有我们忙碌的时间。好饭不怕晚,细水长流,这是朗家先辈用性命验证出来的道理。咱们不使那些从龙术。在乱世做人,为求长久,一定要学会韬光养晦。我这一生拥有过地位,也享受了财富,后半生唯一的愿望,只愿能得「安宁」二字。” 朗文薰不知道心里如何想,面上答着:“女儿知道,女儿不会让父亲失望的。” 这类的话她不是第一次听,她已经习惯用乖巧的模样去应对父母了。 其实朗老爷对自己女儿十分了解,他或许看出了文薰的叛逆,可从未抓到苗头,只能做些口头提点。 莫家不允许莫霞章投身救国,朗家亦是如此。除了开明的舅母,文薰的父母、舅父,都在这乱世中抱有避世的主张。他们自己撂开手不管,还如此教育儿女。在他们的一套规矩里,朗家和黄家的孩子不被允许参加政治。 可朗文薰觉得家长 们很矛盾,如果想把他们的思想封闭起来,又何必送他们去读洋书? 这一点在朗文薰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 她读高中时,沪市是有专门教厨艺、德行,培养贤妻良母的日式学校的。可父亲希望她开化,便把她送去了更开明的中学。文薰在那所学校学到了进步,学到了呐喊,只是她又敏感地知道家长们的禁区。她去参加游行,她用笔名在报纸上为大家发声,这类事除了思齐不小心撞破,其他人是一概不知的。 连文薰的老师孟海白都是保守派,平日只谈文学,少谈政治。 所以,文薰是为了应对他们,才特意将《伯莱恩小姐》这部言情小说作为自己的第一本译作。 她需要瞒过父母,瞒过老师。父母的爱是关心,同样是枷锁。这枷锁如此温暖,文薰不忍父母伤心,只能做好表面功夫。等到她熟悉国内的出版,她自然会换了笔名,去翻译自己真正想翻译,这个国家正好需要的文学! 朗老爷不知道文薰心中的百转千回,温声哄着她:“我记得你回家那天还说过,孟先生在帮你忙译本出版的事。等到时候刊印了,我一定要把那本小说买回来看看,听听我女儿翻译的外国故事。” 文薰笑道:“爸爸要是想听,我现在说不也一样嘛。” 朗老爷竖起一根手指,“那不成,那是你到别人家去之后,我自留的消遣。” 文薰听得心里难受,“爸爸,你说的哪里话?你要是想我了,电报、电话、信件,无论什么途径,给个话我不就回来了?” 朗老爷摇头,指着旁边窗子上方的鸟笼,“你瞧,要是现在我把这笼子开了,这雀儿一旦飞出来,我能容易喊回来吗?” 文薰回头看了看小鸟,忽然感觉它或许也不是真的快乐。 不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朗老爷后退两步,让开位置,“来,你来写两个字。” 文薰也不推脱,上前去挑了笔,屏息凝神,沾墨写下一句“天高任鸟飞”。 朗老爷一见,便笑:“倒是应景。” 朗文薰没想到随手写出的话竟暴露了自己此时的心境,忙转移话题问:“爸爸,你还没说我写得怎么样呢。” 朗老爷也依着她,“什么怎么样?整个广陵,谁的颜体能赛得过我们家的女儿?” 只一句话便把文薰夸得满心欢愉。 从父亲的书房出去,穿了两个院子,文薰瞧见巧珍伙同几个丫头和仆人举着竹竿在园子里的枣树下粘知了。她们笑闹着,声音不比头顶的蝉鸣声小。那树上挂着青绿的果实,还未成熟,与叶子一同汲取着阳光,遮了荫处,投在地上波光粼粼的,好似水纹。 文薰用叠起的手帕扇着风,也没打搅她们。她倚着栏杆看得起兴,又不免在心里引起喟叹:这么宁静安稳的生活,要是大家都能享受到,那才好呢。 突然觉得口渴,文薰又离了这边,就近去找些水喝。她穿过园子,想去假山上的亭子看看,攀高时,碰巧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虽无意听,可那些话还是伴着风进了她的耳朵,有些“运动”、“文章”、“先生”、“政府”之类的词。 文薰听出这是弟弟文鼎的声音,清楚他竟然也走上了进步之路,心里既高兴又自豪。她从不赞同父亲的话。现在的国家,读书人再不站出来启蒙思想,可能中华文化都要被一群激进派弃如敝履了。再者,何来的从龙术?她想做的一切,不为名,不为利,只求俯仰无愧于天地,只求实现自我价值,只求不要辜负了那么些人的奉养! 她回头望四周看了看,悄悄退下来,意欲等他。 没一刻钟的时间,朗文鼎和同学出来。他站在高处,一眼瞧见下边纳凉的姐姐。简短几句话与同学分别,小跑着过来。 “姐姐。” 他靠近了,见文薰额头上布满了细汗,忙顺手打开手里的折扇帮她扇风,“天气这么热,姐姐怎么在外边站着?” 文薰擦了擦汗,意有所指,“天气这么热,你怎么带着徐公子在亭子里说话?也不怕隔墙有耳。” 文鼎讪笑一声,样子却是极大方,“听到了又怕什么?最坏,也不过是像莫公子那样,家里给安排一个媳妇儿约束。” 文薰听他话里有话,语气带了两分长姐的威严,“你知道什么,直说就是了,含沙射影非君子所为。” 文鼎做出犹豫样,“是有一桩旧事,不知姐姐是否听说。前年的时候北方闹运动,莫三公子参与了,还被关了四个月。” 文薰的表情顿时放松了,“他同我说了。” 这回轮到文鼎意外了,“说了?” 文薰压下那份满意,“嗯,来咱家那天说的。” “那他确实是个如传闻中坦荡的人……”文鼎呢喃一声,末了,终于不作怪,而是认真地说: “我不是想干预姐姐的婚事,只是这两天难免思考。现在的时代半新不旧,多的是剪了头上的辫子,留了心里辫子的封建残余。父母愿意和莫家结亲,除了履行那桩婚约,也是因为他们和咱们家是一样善于约束儿女。可是双亲哪里知道莫家也管不住莫三公子的心呢?咱们当代文人,就得有气性,有志向。我钦佩莫公子,我也觉得这样的男子适合姐姐。” 第19章 朗文鼎在津门读书,北方的事他知道得多一些。哪怕之前没听说过,为了姐姐的幸福,也不免多去打探。 “这几年国内有一些文人很推崇莫公子,说他有[保国派的气节];又有一些人批评他,说他整日里看谁都不顺眼,眼睛里没个好人,正是[发了爱国癫]。他确实很有才华,古往今来,琴棋书画他是无一不通的。我听说北边的前一任总统包天与很喜欢他……” “还有这回事?” “那是前几年的事,我也是听同学说的。莫公子那会子还在跟着邱山先生读书,被包总统邀请到家里小坐,莫公子自是不愿。可寻常人不去就不去了,偏他莫某人非得要在第二天往报上登首酸诗嘲讽他。好在包总统也挺有气量,说他年纪小,是跟着老先生们学了臭脾气,没为难他。” 文鼎说罢一顿,转头看着人说:“姐姐读了那么多的书,不应该被囿于后院。莫公子虽然是一群老夫子教出来的,可向往开明,进步,是一个极有志向的人。姐姐和他生活后,不仅会多一个挚友,也会多一个同行之人。” 朗文薰不答这话,只轻声吩咐:“莫公子的事,别叫父母大人知道。” “这是自然。”文鼎引着家姐穿过假山往前走,再返过去回答刚才的问题,“东蔚他没见过苏式园林,所以我带他登高看看。姐姐从哪儿来?” 行走间更热了,文薰把他的折扇抢过来,自己用力扇,“刚从父亲那里过来,本来想着就近寻杯水喝。” 文鼎亲昵地依着她,“姐姐不往前走,是在给我当耳报神?” 文薰往旁边移了一步,暗示他要当心,“哼,我是怕你触怒了父母,被赶出去。” “哈哈……”文鼎爽朗地笑了一声,并不在意。 文薰又问:“徐公子在家里住了也有些天了,可习惯?” 文鼎道:“习惯又不习惯。他第一次来江淮地区,看什么都新鲜。就说咱们吃饭的碗吧,在他看来都别致得很,说小小的一个,能装几口?我便告诉他,我们这边吃东西在精,不在多。他又说我们这边人吃饭都是拿筷子夹着米粒,一口吃一点,秀气得很。说我在北边并不这样,怎么回了家假斯文?由此非要叫我[朗小姐]。” 他说得好玩,文薰也听得有趣。“朗二小姐”似乎是突然起兴,贴上来问:“姐姐,过两天,咱们看戏去?” 文薰嫌热,“啧”了一声用扇骨把他拍开,再往旁挪出距离,“有什么好戏?” 文鼎老实回答:“听说,有位叫小凤仙的名伶来了咱们广陵。姐姐要是想看,我就去弄张票。” 文薰斜睨了他一眼,“好没意思的话,倒像是我想要看。” 文鼎嬉笑道:“哪能呢,是我想讨好姐姐。姐姐刚从国外回来,难道不想看咱们的戏?” 知姐莫若弟。他倒是说对了,文薰确 实有些想。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聘礼与嫁妆 小凤仙唱的是京戏。朗家的老爷太太一个爱听越戏,一个爱看扬剧。既不喜欢,也不愿意看新鲜,在听到文鼎请时便没去跟小孩凑热闹,而是让管家带着家里四个孩子,捎上巧珍和客人徐东蔚一起去了。 那晚的戏院特别拥挤,文薰也是去了之后才发现原来广陵有这么些京戏票友。也不知道文鼎是在哪里交的朋友,文薰还跟着他见了一位戴着眼镜,着长衫,名叫“钱笑南”的先生。 小凤仙在广陵唱了三场,朗家的孩子们便去了三天。热闹过后,莫家请来的媒婆上门,开始正式走礼。 前面有舅父舅母接待,后头又有父亲母亲操心,文薰眼见着家里各处挂上红绸,联想到报纸上连续登了一周莫家与朗家结姻亲的新婚讯息,心里对于自己将要结婚一事又有了更深刻的感受。 她好像真的快要离开这个家了。 没两天,莫家的聘礼在一阵敲锣打鼓声中进了城,整整齐齐的六十八抬聘礼,好大的排场。街边人群攒动,没过半天,广陵城中的老百姓们便都知道朗府将要嫁女一事。 今天代表莫家来送聘礼的是表兄曹玄致。他是大少奶奶瑞芬那日提及过的,住在家中姑母的大儿子。曹表兄的父亲叫曹问道,以前是北边政府的官员,前些年心脏病发作去世了,留下孤儿寡母度日。曹家人也是没了主心骨,才由太太做主领着家小回了南边,投靠娘家兄弟。 如今经姻亲关系一联,朗家和曹家顺理成章成了亲戚。 曹玄致入门后,文鼎、思齐用心招待,该亲近的时候绝不疏远,该礼貌的时候绝不冒犯,只把他当成素未谋面的亲哥哥。 这同时也是在为文薰挣面子,方便她以后做人。 后边院子里,莫家送来的聘礼被一一打开,显些摆不下。莫家上回登门,已然送来了二十二抬的聘礼,如今这回再来,敬贤没见过这齐整场面,带着巧珍穿来穿去,时不时地发出惊呼。 莫家遵礼,聘礼中有聘饼、海味、三牲、帖盒、胭脂米等,还有一干金银财宝,诸如成对的竹节式绿玻璃手镯,成对的龙凤金镯,成对的镂雕鹦鹉玉佩,等等皆不是新造,而是前头传下来的宝贝。 这些东西在敬贤小姐眼中是死物,笨物,自然无法令她失态。实在是莫家送来的箱子里还有好些精妙的瓷器、陶器。比如有一套七彩各色的菊瓣盘子,礼单上写明是雍正时期传下来的。还有一套天青色的汝窑,是宋徽宗时的匠人手艺。 其他还有诗集、画卷,都是如今市场上难见到的,连朗太太都看得高兴。在旁边作陪的舅母说:“这些书籍、古董,怕是送给父母双亲的。” 莫家真是精心安排。 聘礼中的糕点不能久放。巧珍按太太吩咐,拿了一些分给四邻,一些取用做晚上饭桌上的点心。今夜的餐桌上还有一盘口感正宗的盐水鸭子,也是新鲜的。 大家吃得开心,文薰也笑而不语,只有思齐似有所悟。 这些天除了走礼,还有两件好事。一是孟老师传来消息,说已找熟人专门看过文薰的译本,那位先生又帮忙联络好了出版社,近期便可安排排期《伯莱恩小姐》的译本印刷。文薰特意为此事回了一趟沪市,去签出版许可书。 她那一天在舅舅家歇脚,顺便看了下家里的收信,果然见到报社的回复,这便是第二件好事了。 距离文薰以“立坚道人”为署名寄信到报社已经半月有余,现下有了着落总归是令人开心的。 以前和文薰沟通联络的这位编辑名叫孙和乐。他这几年从原来的大社出走,创办了一家名曰《江东杂谈》的小报。文薰寄给他的信正是经历了由前同事转交的坎坷,才回复得慢。 孙社长在信上说:“如果道人还看得起敝社,双方可以见一面,再谈合作。” 文薰沉吟,觉得“立坚道人”这个笔名她短时间内不会放弃,便极速回信一封,同意了会面请求。 文薰再回广陵后没两天,裁好的嫁衣便到了。这嫁衣是莫家的裁缝铺做的,早前便送来了图纸供文薰挑选。新人的嫁衣男女成套,又分中、西式两套。成品用料上佳,制作精巧,款式新颖,让她十分喜欢。 又一个好天气,轮到朗家派人去莫家送嫁妆。 送嫁妆的队伍由舅舅领头,文鼎、思齐随行。王妈和巧珍这时也要跟着,提前进入莫家。 文薰的嫁妆一共九十九抬,部分珍宝装箱时都被妥善保护。光是送嫁妆的队伍就安排了两百来个青壮,做活的同时,也确保了嫁妆的安全。 和莫家送聘礼来的做法一样,朗家也包了一趟火车。待得进入金陵城,才刚从火车站出来,朗家舅舅便做主让大家把嫁妆箱子打开。这步骤叫“晒妆”,正是特意“显摆”给别人看,好给朗文薰撑脸面。 依照旧俗,领头的第一抬嫁妆装了一箱金元宝,接着是一箱银锭子。如今到了民国,朗家还在第三抬安排了一箱银元。俗物往后是一些贵重的用具,如岫玉如意、白玉佛等。接着是文薰用的首饰,什么金丝镯子、金锁坠儿、金项圈、各式的耳环,翡翠、珍珠、水晶、玛瑙制的头面,古今样式皆有。 之后是卧房家具,架子床、梳妆台、浴盆、小孩用的摇篮……甚至便器都无遗漏。 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嫁妆里的内容几乎包含了“生”、“死”。 往后看是文房四宝,古玩摆件。此处领头的是一件祭红瓷,这件瓶子不是轻易能烧出来的,便是放在以前的宫里,亦能称作珍宝。在嫁妆中安排这件红瓷是时下的习俗,取祝愿新人“红红火火、平平安安”之意。珍宝队伍的最后还有十盆兰花,都是朗老爷亲手培育的珍品。 往后的绫罗绸缎,毛皮衣裳,丝绸被褥……各种颜色满满当当,看得人眼花缭乱。朗家送来的那么多财宝,部分可以说稀世罕见,在道路两边围观的人将路堵得水泄不通,只为了一饱眼福。 第20章 莫家当然也派人来接,系着红绸子的仆人一路上都在发喜糖,从这条路发到那条路,手里的糖没见少过。思齐见着周边拥堵的人流,忍不住道: “这两天听姨父姨母说,大户人家里结婚,发出去的喜糖可以叫寻常人家吃个十年都有结余。以前我还不信,现在可好,却是我自己没见识了。” 这是自家姐姐结婚,他自然只觉得热闹,没想到铺张。真要计算,还得是两家重视儿女间的这桩婚事,才能有这等场面。 在旁的文鼎接过他的话,“中国人结婚,自古以来讲究门当户对,不是没有道理。这片土地上用千百年来的时间酿就了独树一帜的家族关系,仿佛结婚这桩事,从来不是简单的两个人的事。” 思齐闻言道:“怎么就不行了?难道没有钱,就结不了婚了?” 文鼎听他当真,立马笑道:“你着相了不是?富人有富人的生活,穷者自然也有穷者的智慧。这个世界从来都是两三套规则并行的。儒家讲究中庸,道家讲究顺应自然……哪怕是非黑即白的太极图,也是白中有黑,黑中有白呢。” 听得兄长提点,思齐有些不好意思。他瞟了一眼前面的父亲,见他没有注意,坚持道:“反正,如果我喜欢谁,我是绝对不会去在意她的家庭和她的身份的。” 文鼎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说出一个事实,“你若能有养活自己的能力,自然跟谁结婚都行。” 莫家在金陵城中有两处宅邸,一座是以前明清时期传下来的园子,一座是十年前新建的洋楼。如今天热,莫家人住在园子里,方便避暑,文薰的嫁妆也顺势送去了园子。舅舅领着兄弟二人在莫家人的指引下来到莫园后,大少爷怀章携妻子瑞芬亲自来接。 莫园门口张灯结彩,聚满了讨喜的人。为了给主人家面子,司仪在迎嫁妆念礼单时特意放大音量,喉咙都险些喊冒烟。 园子里,莫霞章自有一处单独住的院子。嫁妆进门后,王妈和巧珍随行的作用就体现了。她们根据单子,有条不紊地将东西 摆进屋子,依旧是延续了文薰在家中的用物习惯。 此外,还有一些是送给莫家家里人的东西,也需要她们挑出来,由舅老爷安排。 这些天,莫霞章的院子经历了两次变化。一次是母亲带着喜婆进来装点,将这里布置成了婚房,又撤下许多东西。第二次便是现在,各个屋子里摆满了文薰用的物件,叫他熟悉又陌生。 好像他从未在这里住过。 他正在门口感慨,喜婆过来把他拉开,连声唠叨:“我的好少爷,你怎么在这里站着,是不是心里已经喜欢得不得了啦?别急,最近几天,你可得乖乖听话。等过两天好日子到了,移了床,这喜房直到新娘子入门,就不让随便进了。你也光看看,不要进去,啊。” 不知道是被她话里的内容,还是冲着她哄孩子似的语气,莫霞章笑了。他摇了摇头,看着周围的人忙忙碌碌,都有自己的事做,唯独自己落得像个旁观者。 明明是他结婚不是吗? 莫霞章想去给自己找个容身之处,省得碍了人家的手脚,却不巧有下人来报,老爷喊他。 仍在装病的莫老爷坐在书房偷闲。他五十出头的年纪,面色红润,正是身体硬朗的表现。他正叼着一根烟斗看报,见儿子进来,便熄了烟火,让他坐下。 “怎么样,见过舅老爷和你兄弟了?”只要听到莫老爷对莫霞章说话的语气,谁都会清楚的知道他对这个儿子的喜爱。 莫霞章坐在他对面,十分规矩,“给他请了安,请兄弟们喝了茶,现在大哥正在花厅作陪。” 莫老爷摸不准他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只以过来人的身份教导他:“你今天见了嫁妆,也该知道朗家不是随便人家,朗家小姐更不是你日后可以任意欺辱的。古人常说成家立业,你即将两事皆全,也更应该了解【责任】二字。你日后不再单是父母的儿子,而是人家的丈夫,未来孩子的父亲。你需要爱护你的家庭,保护好你的家人。男人身上不扛点东西,走路都轻飘飘的,这才是我催你结婚的原因。” “跟妻子的相处之道,我是旧式婚姻,没什么好说的,可你大哥、二哥至少给你树立了不错的榜样。与人说话要和气,与人相处要尊重。做什么事之前不仅要考虑自己是否爽快,还要考虑到妻子是否开心,是否安心。她是你要相伴一生的人,不是可以合不来就分别的陌生人,再不可像以前一样任性胡来。” 莫霞章把这些过来人的生活智慧一一记在心里,面上却做出不太在意的样子。 莫老爷见状,以为他仍不在意,叹了一声气道:“你的这桩婚事本就是我用了心机。若是你日后对朗小姐不好,我怕是给人家的父母下跪,也无法谢罪。” 莫老爷在这边教着儿子,另一边郎太太也在教着女儿。 “去了人家家里,不要一味地只跟婆婆相处,几个嫂子,又或是姑妈表妹的,多招待一下。人家要是邀请你,不论什么,也不管喜不喜欢,先跟着去。你是新进去的人,而她们早就处成了,稍微不好便是冒犯。等时间久了,人家了解你了,才好体现性格,知道吗?” “很多人处理不好妯娌关系,就是这里拒绝,那里怠慢,从小事上得罪的。大家族里,闲言碎语是能杀人的。莫家现在还没分家,哪怕是以后分了家,也不能跟兄弟亲戚们疏远。现在这个年月看不到以后,只有跟亲人们相处得好了,往后才能有人帮衬。” “你做人做事不要小气。进去后先看清楚家里的规矩,有什么意见、想法可以跟姑爷说,万事不要自己出头。以后要跟姑爷拌嘴,也不要闹到外面知道。但若是姑爷有了什么,需要有人给你做主,你也不能一味瞒着委屈自己。” “生活里的智慧有很多,妈妈一时不能全部说给你听。你自小是个聪明的,遇到事情多想想,或者去问王妈。从现在开始你就不是姑娘了,去了人家家里,相夫教子是首要,只望你以后能承担起做女人的责任。” 文薰逐一听着,到最后泪眼朦胧。 朗太太心疼地抱着她,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黄玉做成的印鉴。这块黄玉成色极好,极透,尤其是顶部的微雕,连叶面都栩栩如生。文薰一见,便认得:“这不是父亲用的章子吗?” 这块章子上的微雕,刻的正是以前朗家在鲁地时住的老宅里的花园。那座祖屋从明传下来,几百年未灭,却在三十余年前毁于一旦。这块章子的底部刻有“鲁伯之孙痴绝于此”的字样,正是讲明了他们朗家的来历。如今朗太太把这块章子拿给她,文薰还有什么不明白? “等你结婚那天,是要去婚书上盖印的,你父亲叫你拿这个……”朗太太说罢,泣声道:“薰儿,哪怕你出嫁了,也千万别忘了你还有家里人。” 新历8月12号,大吉,宜嫁娶。文薰便是在这天出嫁。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大婚 婚礼那天,文薰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渡过的。一大早,天还没亮她就被催着从床上起来,紧接着她的屋子里就涌进来一堆的人。除了舅母外,孟老师的妻子,她的师母今天也被请了过来。文薰被摁在梳妆台前装扮,由长寿嬷嬷梳头纳福,再由她绞了脸,然后才开始化妆。 今天出嫁,文薰先穿上的是一套旧制红色婚服,配了云肩,还有凤冠要戴。为了衬这装扮,她的头发需往后勒紧,一丝杂发都不允许露出。文薰在梳头时忍不住疼,偷偷做了好几个鬼脸。 换好婚服后,太阳已经升起。她坐在床边等候,正想着求块点心吃,敬贤小跑着从外头进来,“妈,莫家人来了!” 她话音将落,大家仿佛也能听见喜乐声。 眼瞧着喜婆拎着盖头就要过来,文薰眼疾手快,和敬贤使了个眼色,姐妹俩配合着一人拿了一块摆在旁边的糕点塞进嘴里。 鼓鼓囊囊。 她们的动作被黄太太瞧见,惊得“哎呀”了一声:“丫头们,不能吃东西的。” 敬贤挡在文薰前面,含糊说:“妈,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哪有结个婚一整天水米不进的?这不是虐待嘛。再说,姐姐不吃点东西,待会儿饿出个好歹来,拜堂时发晕怎么办?” 文薰觉得这话十分在理,只是头上首饰太重,不好做动作,便眨巴了两下眼睛以示赞同。 都已经吃了,难不成还能叫她们吐出来?黄太太拿姐妹俩没有办法,赶紧把敬贤隔开,防止她俩伙同作案,再行偷吃之事。 “小心被你姑妈看见!” 又叫喜婆拿来漆木罐子,从里面取出一片茶叶,待文薰漱口后让她含在嘴里。 “这是莫家送来的茶礼,也是习俗。从现在开始就不能说话了,啊。到了改口喊人的时候,吞下去就成。” 黄太太摸了摸外甥女的脸,最后端详,才含着眼泪和喜婆配合着替她将红盖头盖上。 第21章 从这时起,舌尖泛着苦味的文薰的眼前便只有一片大红。 迎亲队伍的吹打声由远及近,文薰只听得一阵人声,喜婆这时又用她欢天喜地的声音喊道:“小姐,姑爷进门了。” 作为伴娘的敬贤赶紧在母亲的示意下过来把姐姐扶起,掺着她出了院子。 今天天气好,文薰却并未感觉到晒,缘是因为有人在她头顶撑开了一把大伞——这正是讨吉利的习俗,民间称“开枝散叶”。 敬贤依照妈妈的吩咐,在文薰往前走的路上洒些糯米、粟米,喜婆又在旁边唱了些祝愿新人日后衣食无忧的话。 来到正厅,文薰就要拜别父母了。按礼节,这里她得呜咽两声。这习俗叫“哭嫁”,有人说是从春秋时期因西施传下来的习俗。文薰忙碌了一大早上,如今只有疲累,突如其来哪里能哭得出来?可是后来她又听见父母和舅母的哭声,不知怎么鼻子一酸,竟也是说哭就哭了。 待新娘和家人哭完,便由新郎背起新娘出门进花轿。文薰如今本来就看不见,敬贤一旦放开她,她下意识地垂眼伸手去寻,刚 好有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了她的五指。 她感受到了那人右手中指处的笔茧,这显然是一只读书人的手。 地面上,有块绛红色的袍角靠近。文薰只听得莫霞章低声说:“文薰,别怕。” 今天倒是知道不叫姐姐了。 今天这个时刻,着实值得令人铭记。哪怕是往后过去十年,文薰也记得此时心里的滋味。就好像她回国那天,看到船只靠港,她从甲板上下来,再临故土一样。 莫霞章看着文弱,他的气性却让她能够生出信任,他的过往也足以让她愿意依靠。 文薰趴在莫霞章的背上,半点不摇晃。她的新婚丈夫走得很稳,似乎是他往前的每一步路都慎重考虑过——不仅仅是他自己,还连带着她。 文薰此时终于稍微明白母亲所说的“夫妻一体”。 到了花轿,莫霞章就会把她放下,可实际上,他得背着她,直到此生的尽头。 这并非是文薰对他的要求,而是这个时代赋予男人的责任。 文薰想,婚礼上有这一步,莫非也是古人的智慧? 她不禁将西式婚礼与之对比,不到片刻,她得出结论。在她心里,和丈夫一起手拉着手走入婚姻的殿堂,这种平等的方式或许更适合她。她不需要别人背负她的人生,她一直所求的,不过是身边能有个志同道合的伴侣。 在鞭炮声中,文薰进了花轿。四周有各种吵闹,她心里愈发清明。 和送嫁妆时走的程序一样,花轿被抬到火车站,也是上了一辆特别列车,载着迎亲的队伍和宾客们去金陵。到了金陵城,新郎在前面骑着白色大马开路,一路上吹锣打鼓,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朗文薰在一片喧嚣中进了莫园。 又经过了一轮踢轿门、跨火盆的旧式习俗,终于来到行拜堂之礼。文薰坐了一路花轿本就困倦,几个弯腰躬身下来,虽眼冒金星,可身子松快了不少。 她正松了口气,忽然听见周围安静下来。 垂眼见着新郎的脚走到了自己身前,文薰这才反应过来,怕是要掀红盖头了。 莫霞章做事坦荡,偏生在此时犹豫。他自然不是害羞,而是近乡情怯。他知道,掀了盖头,再与文薰相见,两人便是一条根生出来的果实了。她是她的妻子,她和他共享未来。这是一段他从未拥有过的亲密关系,他如何能不紧张?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莫霞章压住心头的悸动,伸出双手,极虔诚地掀起了代表着传统的,和对新人祝福的红盖头。 乍然得见光明,文薰先眯了眯眼睛,然后才睁开。 入目之中除了满堂宾客外,便是系着大红绸花,戴着帽子的莫霞章。他的紧张显而易见,还带了些少见的呆相,让文薰没忍住笑了起来。 说实在的,莫霞章今天的状态并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他要从金陵去广陵,起的更早,也没吃什么东西。到了朗府,在大厅面对岳父岳母和亲戚们哭嫁时,他一时慌了手脚,脸色绷得更紧。刚才拜堂时,他不知为何紧张,拽着红绸的手都在发抖。现在挑了盖头,看着挽着头发戴凤冠的朗文薰,只觉得这场景只在梦里见过。 好是稀奇!在喜婆眼中,新郎新娘这幅表现可不得了,赶紧大声地呼喊着吉祥话。 在一片欢呼声中,新人向高堂敬茶、改口。 新式结婚流程的最后一道的程序便是在婚书上盖印。 文薰和霞章的结婚证用丝绸裹住了封页,上面有鸳鸯,并蒂牡丹,富贵芙蓉的绣样。里页正上方有一段文字,铺成鸳鸯谱的誓词。下方又有三个盖印处,最右边是“金陵市市长”的盖印处,留了一个“宁远怀印”的红章子和签名。 文薰有些奇怪,在她的印象里,现金陵市市长并不叫这个名。 情况不使人多等,文薰也没细想,在新郎盖完印后,她取出了母亲交到她手里的传家印,沾了印泥,下印后,又和莫霞章一起执笔签名。 由此礼成。 在宾客的起哄声和礼乐声中,新郎新娘被引出了大厅。文薰小时候来过莫园,谁成想今日再临,她的身份已然换成了媳妇?经过距离不短的路程来到新房,二人于床边坐下,还未松口气,又被喜娘开口催礼,“请新人喝交杯酒——” 终于是旧礼中的最后一步了。 两位新人挨得很近。喝交杯酒时,难免目光相接,便免不了脸红心跳。不知觉中喝完了酒,夫妻二人还在对视,衣摆便被喜婆偷偷系上,再不知道是谁一声令下,文薰和霞章竟被人齐齐推倒在床上。 这对新人尚且年轻,哪遇过这等场面!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屋子里早已经不见了罪魁祸首,大家已经趁乱全部撤了出去。 文薰这时感受到头皮刺痛,也不愿意纠结此事了。她伸手向霞章求援,“霞章,我得先把这冠子取下来。” 莫霞章心细,先把二人打结的衣摆解了,才跪坐到一边,小心翼翼地帮助文薰拆解凤冠。 喜房这时被人偷偷推开了一条门缝。 “新少奶奶和新姑爷在吗?” 文薰眼尖,看清楚那人是谁,忙开口道:“巧珍,别作怪,快进来帮忙。” 巧珍嘻嘻一笑,推门进来,手里还端了两碗清汤细面。 她先把东西放下,然后过来把拆了冠子的文薰扶起来,讨好地屈了屈膝,“恭贺少爷,少奶奶大喜。” 文薰轻轻给她额头上来了个一指禅,“小丫头。” 巧珍吐了吐舌头,见莫霞章笑着摇头,手里还捧着一堆珠钗,忙道:“我来收拾吧。少爷,您快和少奶奶吃点东西。吃完了,换了衣裳,咱们还得去前面给宾客敬酒呢。” 文薰摁着脑袋放松着被勒紧的头皮,也招呼着:“对,先过来吃吧。” “好。”莫霞章听话地起身,把手里的东西小心地交给巧珍,过来与她一起坐下。 房间里放了冰,又有风扇,并不热人。莫霞章握着筷子挑开细面,抬眼见到文薰吃得香,显然是饿极了,不免又笑。 文薰并不生气,只催他,“你快吃一口,也好让我笑话你。” 莫霞章沉吟,张嘴,往嘴里塞了好结实的一筷子面。 他有意出丑,文薰确实觉得滑稽,捂住嘴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新婚之夜 几口面下肚,心里总算踏实了。文薰用手绢擦了擦嘴唇,顺着歇息的功夫问道:“我听说,今天院子里摆了三四十桌?” 莫霞章点头,仔细和她说道:“除了家里的亲戚,还有生意场上的朋友、政府里的朋友,加上四邻,差不多有这么多。” 莫霞章和朗文薰的婚事在那天大哥一家携正主登门后便将消息登了报,请柬也是那之后便发了出去。他们二人见面时,婚礼该布置的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看似时间短,其实这场婚礼办得根本不仓促,乃是两家准备了大半年有余。 莫霞章略一思索,担心文薰不认识人,便想着现在提前叫她知道。 “我父亲名礼荀,母亲姓谢,闺名孝芸,是甬城人。主桌上除了父母亲外,还有我二妈。她姓张,闺名惠群,你日常随我叫二妈便好。二妈是传统的旧式女子,在家里有三十多年了,日常陪着母亲管家,人是最和气不过的。” 文薰听他说起家里事,知道这些是自己必须要记住的,也露出认真地神态。 “席上还有一位长辈,是我嫡亲姑妈。她叫延圣,已经过世的姑父姓曹,仙名问道。那日送聘礼的玄致表兄正是家中的长子,今年二十三岁,在政府资料处做文员。” 说话间,巧珍过来收拾桌子,也支了个耳朵认真听着。 “曹家还有一个妹妹,叫妙致,十九岁,在沪市的圣蒂安娜大学读书。玄致表兄前年冬天娶了汪家的女儿,叫锦姝。锦姝表嫂是北方人,为人快人快语,没读过什么书,日后若有冒犯,你别见怪。” 第22章 莫霞章把筷子搁在碗上交付了出去,让巧珍拿走。文薰注意了一眼,发现他吃的并不算多。 “除了三姑妈外,父亲还有一个姐姐也在北方,为大姑妈。只是大姑父的父亲三月前病逝了,家里有孝,不方便来,只送了礼物。等有机会去给她拜年,我再将她家里的情况说与你听 。” “至于我母亲那边的亲戚,有两位舅舅,一位姨妈。之前时局不好,四处分散着,今天只有大舅舅家来了,我待会儿为你介绍。” 文薰点了点头,抬手给他倒了杯茶。 莫霞章接过喝了一小口,“再来是大哥一家,他们你也见过。大哥大嫂成婚三年,并没有生育。大嫂瑞芬是钱塘苏家的女儿,几代翰林出身,也是世代读书的清贵人家。瑞芬嫂嫂是个能力很强的女子,我日常十分敬佩她。” “我二哥比大哥要小两岁,比我大三岁。二哥为二妈所生,不过我们家不讲究那些,二妈一手养大了我,二哥也是被母亲带大,我们家里人的感情一直很好。二哥是去年春天娶的亲,二嫂叫琼玉,是彭城钟家的女儿,她和我二哥是在日本认识的,回国后又一起在南边政府工作,经自由恋爱后结婚。” 他讲完,也觉得自己家里人有些多,寻常人或许一时记不住,便补充了一句:“姐姐且先听着。日后若有对不上的,再来问我。” 说完家里的情况,莫霞章又提起他的老师们。文薰等他说完,礼尚往来,也给霞章介绍自己的亲朋。 不论是朗家还是黄家都人口简单,今日唯独值得一提的是老师孟海白,还有文薰高中时的好友——不仅是那日文薰见过的崔禹容和丈夫来了,提及到的吕伯宜也和丈夫在席上就坐。 介绍得差不多之后,夫妻俩开始换衣服。文薰在巧珍的帮助下重新挽了头发,换了一件蕾丝花边的贴身白色露肩鱼尾裙,头上戴了白色短纱,和穿着白色正式西装戴红色波点领带的莫霞章一起出了喜房。 莫家的各处院子里,到处都是宾客。文薰先跟着莫霞章去主桌给长辈敬酒,夫妻二人互相请对方的父母吃酒,然后被双亲兄嫂们带着一起去见宾客。 首先是师长那桌。这群穿着长衫的老先生自有长辈在前面应酬,文薰和霞章只需要点头,露出一两个笑意便好。 莫霞章着重给她介绍了如今临安大学的校长郑鸿基先生。 往后是政府同事那桌。这时候,便换二哥二嫂顶上。 什么总长、次长、司令、专员,文薰也不认识。大家客客气气地,好像有了不得的交情。相谈正欢时,有一位戴着圆框眼镜,显得木愣的老先生起身道:“恭喜莫家再添佳媳。” 莫霞章见文薰盯着他看,在她耳边提醒:“这便是那位张芝俨。” 文薰愣了一下,也学着他的样子小声回话:“好得这么快?” 不是说遭到袭击,重伤吗? 莫霞章歪着脑袋,侧耳听她说话,即时应答,“本就没有伤到哪处。” 那日张芝俨遇袭后,为政府发声的事便不了了之了。在上周,南方政府通电全国,愿意实现往日对工人的承诺,可谓是抗争后的成功。 旁边又有一位戴着眼镜,穿着黑色西装的青年男士,莫霞章小声示意文薰道:“这位便是朴公。” 文薰打量了一眼,见“朴公”面貌端正,也是略有几分才貌的。 莫霞章介绍说:“他本名叫罗友群,曾去日本、美国多方留学,如今是金陵大学的教育处处长。” 这一桌待得久了一些,等到了莫霞章的朋友那桌才得松快。文薰看着在座的人,一一把名字和面容对上。 再往后,轮到文薰领着莫霞章去见朗家亲朋。对着亲戚,霞章亲近;对着孟老师和师母,霞章亦是尊敬。 孟海白这时候感慨连连:“你们二人若是论起缘分,绝不算浅。只望你们以后好好生活,夫妻同心。” 桌上除了禹容和伯宜两位朋友外,还有一位白人男士,正是和文薰一起回国的那位。他是个美国人,叫戴森,在沪市从事外交工作,今日前来做客,一直是文鼎在招待他。 戴森和文薰很熟稔,也了解中国的礼节,没有进行拥抱、贴面之类,而是礼貌地和文薰握手,又和新郎握手。 他见了霞章,还用有口音的中文道:“温妮,你的丈夫和你长得很像。” 旁人听了都大笑起来。 师母说:“戴森先生好眼光,我也觉得我们文薰和莫公子有夫妻相呢。” 如此热闹到了下午,自有仆人们安排宾客们娱乐。文薰和霞章也互相做伴,和各自的朋友玩闹。一行人闹到傍晚,又是晚宴,又是送客,好不容易歇了口气,夜深人静,静谧时分,新人终于进入喜房。 文薰自醒事后,连把她奶大的王妈都不要,自小便是一个人睡觉。可现在结婚了,想必论及国内哪处的习俗,都没有亲婚夫妇分床睡的道理。 婚房里点着几盏台灯,又烧着红烛,衬得气氛昏黄暧昧。洗漱后,文薰穿着睡衣,抱着枕头,看着崭新的架子床面露踌躇。 这是她的床。 现在又不仅仅只是她的床。 她双眼放空,脑子里想象着一些过家家式的亲密画面,一遍遍地让自己安稳自处。正出神时,黄花梨木门“吱呀”一声发出声响,惊得她回头,也见了穿着一身寝衣的莫霞章。 两人互望,都有些发怔。莫霞章更是说了句呆话:“姐姐怎么还不睡?” 说完又后悔,转头轻咳一声。 文薰实在是不想面对这份尴尬,索性把枕头一扔,上床去了。 她正抖着毯子,霞章走了过来。才刚靠近,感知到的文薰就有些不适地往里挪了挪。 霞章便在原地站定。 他轻声说话,语气干脆,“有件事想同姐姐商量。” 文薰勉强回头看他:“你说。” 他似乎早就有此决定,“最近天气热,我日后想去书房睡觉。” 文薰十分意外,她亦不知如何决断,只愕然道:“……公公婆婆会有意见的。” 霞章表现得十分有担当,“我会去做说明,这本就是我的主意,我保证他们不会怪罪姐姐。” 文薰心中细忖,不知道这件事能不能完全相信他。 霞章见她犹豫,便换了角度问:“姐姐愿意跟我睡在一块儿吗?” 愿意吗?虽然嫁了,但他们拢共才见了三回。要说欣赏,那是有的,可一想到待会儿和他挨着躺下,肌肤相亲…… 人或许就是这样。若是莫霞章不开这个口子,文薰就算再为难也会硬着头皮。现在莫霞章既然这么说了,她反倒期望起来。 于是她便委婉道:“天热出汗,怪黏人的。” 霞章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道:“今日到底新婚,我先睡到榻上,待明日再搬。” 他说完就拢了条毯子,拿了个枕头,一路熄灯,往屋子另一头去了。 霞章看他动作熟练,心里升起对他的感激,忍不住道:“霞章,多谢你体谅我。” 莫霞章盘腿坐在榻上,昏暗的烛火照亮他认真的脸,“是我多事,请姐姐不要见怪,我也怕热,更不习惯与他人同睡。” 朗文薰终于轻松地笑了。她关了床头的台灯,在新床上躺下,竟生出些踏实感。 把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十指灵活地跃动着,她望着头顶的红帐子轻声问:“蜡烛是不是得点到天明?” “按习俗是的。”莫霞章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像穿过了云雾,有些朦胧,“姐姐睡不着吗?” “那倒没有。”朗文薰动了动脑袋,觉得自己既然是姐姐,又受到敬重,礼尚往来,便该做出个榜样来。 她侧过身子,正对着莫霞章的方向,确定能看到他之后,也不再动了。 这是她的丈夫。 母亲说,丈夫是女人日后的依靠。她虽然不觉得自己要完全依靠他,可这是她的丈夫。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莫霞章,她一辈子便和他悲喜与共,生死同行了。 她会和他携手走过余生,他们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他会是她日后最亲的人。 而且这还是她心甘情愿,同意去嫁的丈夫。 她应该尽早接纳他。 同一个方向,霞章也在看她。烛光翕动,令他的眼底荡起温柔的涟漪。 “是不是因为有光照着,所以睡不安稳?” “还好。” “那是想家吗?” “有一些。” 莫霞章想到文薰在国外漂泊了四年,游 子归乡,刚归乡便又嫁了过来,这等遭遇着实令人难过。 他不想用起不到什么效果的话语称赞文薰的坚强与独立,他喜欢直接行动。他用胳膊撑着身子起来,边去柜子里找东西边问:“我弹首曲子给姐姐助眠吧。” 文薰来了些许兴趣,抬起头,“用什么乐器?” 第23章 莫霞章转身,给她展示了抱在怀里的手风琴。 这便能让文薰讶异了,“你居然会这个?” “怎么,姐姐以为我足不出户,就接触不到天下新鲜事了?” “没有,我只是听说你在国文方面很有建树。” 莫霞章眉眼中沾了几分得意,“我还会英文,也会俄语。” 他跟随老先生学习,可那群老先生好些都是赶上第一批留学热潮的人。 文薰想明白这个道理,捧场地露出期待的神情,“那你给我展示一下?” “日久天长,不必急于一时,”莫霞章故作自衿,“我现在的要紧任务是做一台留声机,给女士奏乐。” 文薰笑出了声。她的目光随着他移动,跟着他回到榻边坐好,低头试了音,几息间便开始演奏。 那是一阵很悠扬,很宁静,很令人安心的音乐。 文薰重新侧身躺好。她枕着手掌,缓缓闭目聆听,仿佛见到了秋天金黄的麦田,和农民们丰收的喜悦。 不知过了多久,她想着丈夫或许累了,想开口叫他别弹了,却控制不了般迷迷糊糊地,沉沉睡去。 佳人的睡颜是极美的。 这又是他的新婚妻子。 莫霞章认真看着,好一阵头昏眼花,到最后弹错了音,曲不成调。 手指一松,琴声瞬止,屋子里只剩下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莫霞章低头嘲笑自己失态,又庆幸刚才的失误没让文薰听见。 他本不是有多自负的人,如今却强求般的想要在她面前展示出自己最好的那一面。 静谧之中,莫霞章免不了又想起昨天看的那份报纸。 报纸上有一篇文章对莫朗两家的婚事大肆点评,其中还提及到了文薰。一些话语,当时看了着实气愤,事后想来,又不无道理。 这桩婚事虽说是父母用了心机,几乎挟恩图报,可他也不能把过错全部归咎于父母,因为最终的受益人分明是他。他是出于心喜,才半推半就的答应。可朗家姐姐是为什么? 怕是顾全大局,才愿意委屈自己,下嫁于他。 婚姻真是一件可恶的事,凭什么好好的女孩子结了婚,不仅就此丢了姓氏,还要全心全意地成为另外一个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家里人? 思及文薰刚才的忐忑和辗转反侧,莫霞章把脑袋靠在琴上,悠悠地叹了口气。 跟见过外头天地的朗文薰比起来,他有什么好?不过是多读了几本旧书,懂些旧礼罢了。他小时候还有那样的经历…… 他虽然不觉得有什么,他也相信文薰不会觉得有什么,但众口铄金,嘴里吐出的言语确确实实是能化作利刃伤人的。 嫁了一个女人一样的男人。 可笑,女人有什么不好? 偏偏这世俗觉得不好。 被旧社会和封建制度欺压、逼迫成这样,还不好。 莫霞章从不怕被人嘲笑,可如今他却有些害怕牵连到妻子。 他是有些愧疚的。 所以免不了想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 生怕怠慢。 生怕辱没了她。 作者有话说: ---------------------- 结婚了哈哈哈哈[让我康康] 接下来是家里的琐事,然后小夫妻的感情升温[点赞] 超级感谢大家的营养液,爱爱爱你们[撒花] 第17章 新媳妇敬茶 或许是被音乐声安了心,文薰得了一夜好眠。 到了早晨,自有仆人来请。不过两道敲门声,朗文薰便从睡梦中醒来。她睁开眼第一眼望见的,是对面塌上坐起来睡眼朦胧的莫霞章。 莫公子二十出头的年纪,如今双颊上还有些小孩肉。平日里他紧绷着面容看不太出,只觉得这人冷淡,如今看来,却是不可多得的可爱。 三道敲门声之后,王妈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三少爷,三少奶奶,该起床用早饭了。” 莫霞章忙起身,把枕头和毯子抱过来。夫妻俩手忙脚乱,好一番收拾,等东西放好后,才由文薰开口道:“进来吧。” 门开了,领头进来的是王妈和巧珍,她们的身后还跟了几个婆子和小媳妇,瞧着眼生,面上皆是喜气洋洋。 霞章解释了一句:“是我母亲房里的人,叫吴妈。” 也是听见了他这句话,吴妈上前道:“恭贺少爷、少奶奶新婚大喜了。” 莫霞章只点了点头,面色沉静,“我和少奶奶不爱讲那些旧规矩,但还是劳你费心来问好。” 吴妈笑了笑,转眼间,把视线落到已经起身的文薰身上,似乎在观察什么。 不用小姐开口,巧珍自己拿了些个红包一一散给众人。 莫霞章望着场面有人处理,转身洗手脸去了。 文薰见他大方,回头望了一眼床铺,便也不做掩饰,自去洗漱。她前些日子烫了卷发,尚算便于打理。又和巧珍配合着梳头,换上王妈拿来的浅胭脂色为底,起白玉兰花色的旗袍。 因为年轻,她以往向来不喜欢这类红色,总觉得有些俗气。可她也能理解王妈的意思,这正是衬她新婚,便还是穿了。 莫霞章速度快些,换了条黛紫色的长衫过来。他望见吴妈在收燃尽的喜烛,不知想起什么,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来到梳妆台看文薰梳妆。 他的眼睛在妻子的头发和镜子里倒影出的面容间转了几个来回,似乎十分新奇。他不仅不觉得无聊,还看出了几分兴味,顺手从匣子里给她挑了个丁香色的水晶发夹。 文薰接过,往头上比了一下,戴好,算是认可他的眼光。 王妈在她起身之后,把莫家聘礼里送的竹节式玉镯取来套在她的手腕上。 等文薰收拾好,便和她一起去父母房里请安,顺便陪二位长辈用饭。 今天的早饭吃得简单。莫老爷喝虾米清粥,配了两截广式红肠。莫太太吃苏式蟹肉小馄饨,只浅浅一碗。文薰用的是一碗三虾面,只需一两,佐清汤。莫霞章则是吃了几个酱肉小笼包,很快便搁了筷子。 回想起昨日的那碗面,不知他是胃口不大,还是本身就不爱多吃。 文薰低头垂眸,小口吃着自己的东西。她刚来莫家,这里对她来说还是一个陌生环境,虽不至于拘束,可因为心里没底,所以对于一切事物还是以小心观望为主。 没一会儿,又有位面貌慈爱的妈妈端了碗东西过来。她初时以为是茶水,凑近了才从色泽和味道里发现是汤药。那碗药汁子被放到莫霞章手边,他没做反应。那妈妈劝了他两句,才无奈地端了起来。 这药喝完,一度叫莫霞章双眼紧闭。他眉头轻蹙,喉头微动,嘴角紧抿,看起来难受得紧。那妈妈拿来两颗蜜枣,被他推了,就又给他端来清水漱口。 吃过饭,用清茶。莫太太喝了两口便要去洗脸,说热的慌。文薰正望着她干净的面容,莫太太却朝她道:“文薰,你跟我一起来吧。” 这是母亲有话要说了。文薰看了莫霞章一眼,得到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后,起身跟从。 独留下莫老爷和莫霞章相对无言。 巧珍也想跟过去,被个婆子一挡,立马机灵地退回来,低头默不作声,站回到莫霞章身后。 只是一双眼睛跟会说话似的,写满了担心。 去了后边厅堂,仆人们早已经打了盆水放在木架子上。看着手帕被捧到面前,文薰已然明白。她没服侍过人,可也照顾过家里的母亲,便自如地打湿了帕子,拧干之后交给莫太太。 莫太太露出满意的微笑,擦脸后,为了表示亲近,也重新弄湿了一张帕子帮她擦手。 待莫太太取回了她的佛珠手串,婆媳俩便这么拉着到旁边坐下。 莫太太的个子比一般南方女性要高,眼睛大,瞳色黑,眼尾上挑,眼窝也深。再画得一双挑眉,哪怕不做表情,也不容人冒犯。 从小时第一次见她 ,文薰便对她印象深刻,因为莫太太正是她少见的那种能给人带来压力的女性。 十多年未见,莫太太的脸更削瘦了些,这引得她的颧骨凸起,更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她的声音不大,语速也缓,可每个字都落地有声。 “我还记得你妈妈说过,你在英国学的是传统文学。你读了四年,不仅拿到了学位,还翻译了一本十分著名的小说,正待发表。” “是。” “做些文章,这是好事。想来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寻常时候,都是爱写些文章打发时间的。至于文章的良莠……不怕你笑话,家里是没人写得过霞儿那孩子的。” 她想要表达的骄傲并不会因为她平稳的语气而减去半分。 文薰便也配合道:“我听说过他下笔十分厉害。” 莫太太谈起儿子,脸上的线条都柔和了,“他有时候也喜欢随便写些瞎折腾的东西,令人操心。” 她状似闲话家常,十分关心地问:“书册定好了吗,委托了哪家出版社发布,我们能不能帮上忙?” 第24章 文薰如实说:“此事于月前交由我的老师孟海白先生处理,现在已经在排版了。” “那便好。”莫太太眨了眨眼,浅浅将文薰通身看了一遍,莞尔笑道:“你是个很有灵气的女孩子,小的时候见你,我就非常喜欢你。” 她说话时,习惯性地转动起手里的佛珠,“我们家里是没有女孩的,还好能有三个儿媳妇,凑成了阴阳调和的局面。文薰,你虽然是嫁到我们家来的,可在我心里,这家里不是多了一个媳妇,而是又有了一个闺女。” 文薰不搭话,只是面色恭敬,等着她继续说完。 莫太太望着她手腕上的玉镯子,心里更满意了些,“这对镯子,是以前太后老佛爷的珍藏,机缘巧合才被咱们家得了。我出嫁时,我的母亲取了它为我添妆。” 文薰低头一看,道:“原来是母亲的心爱之物。” 莫太太却道:“霞儿也是我的心头肉,如今都是你的了。” 文薰一时愕然,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在太太的本意也不是为难,她拉过她的手,说:“文薰,你和霞儿既然已经结婚,我便把他交给你了。现在是新时代,女人们能走出家门,拥有自己的事业,这很好,可也不要忘了顾及家里的丈夫。霞儿惯来是个喜欢折腾的,他的事你免不了要多用些心。” 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我也不瞒你,那孩子气我和他父亲摆弄他,少年时便同我们生了隔阂,后来更是闹到要离家去北方读书。父母健在,儿不远游,游必有方。若放在前清,他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骂的。也是我们惯他,实在拗不过他,才允了他,委托了他大姑妈费心照顾。说句心里话,以前那么贴心的孩子,从那之后就不与我和他父亲亲近了,我们做人父母的,如何能不难受?” 她见文薰抬头,言辞更加恳切,“你为人庄重妥帖,又比他年长,希望你在这方面多劝劝他。不论如何,霞儿他是个男人。男人顶天立地,是我们女人一生的依靠,他们好了,我们才能好。” 说到这里,她略微停下,观察了一眼文薰的表情,才继续道:“霞儿他性子倔,但本性良善,绝对是个好孩子,他不会对不起你。若是以后被人带坏,犯了毛病,你是姐姐,多少让着他。我知道,你以前是没有在学校学过家政和如何做人妻子的,以后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多问我。如果是霞章真做错了事,我一定骂他,保准不偏心。” 这时,有个婆子从前厅过来:“太太,姑太太家过来了。” 莫太太便收了话语,亲热地拉着文薰一起回到前边。 也是正巧,几位哥嫂也一同到了。待到他们坐下后,便是文薰敬茶。 昨日婚礼上虽然敬过,但那是为了走礼,作不得数。在莫家看来,只有今天才是正儿八经的规矩。 巧珍接过婆子手里的茶水端过来,本来要直接递给文薰,半途却被莫霞章接过。众人眼色各异,莫霞章却当作没看到。他和文薰通过眼神交流,和她一齐站在了端坐在堂上的父母面前。 文薰跪下,霞章也跪,惊得莫太太面色一肃,连忙招呼:“何妈,快给少爷拿张垫子。” 莫霞章也没抗拒,起身又重新跪了一轮。 朗文薰转过头,直直地盯着他。 莫霞章也不说话,只把手里的托盘往前面送了送。 朗文薰便拿了一杯茶,恭敬地端给莫老爷:“请父亲用茶。” 莫老爷吸了口气,浅抿了一口。他拿出红包交给文薰,又从怀里拿出一条玉坠子赠予她:“你乖。” 夫妻二人起身,又对着母亲跪下。 莫太太不敢耽误,沾了茶水后给红包,又把脖子上的宝石项链摘下来,“好孩子,快起来。” 等文薰起身,霞章才把手里的茶盘交给巧珍。 莫老爷见了,居然还有些欣慰:“只望日后你夫妻二人也能如今日一般,甘苦与共。” 莫老爷穿着有福寿纹的长衫短褂,戴着一副无框的银边眼镜,留着短须,正是旧式的文人装扮。他看着约摸要比自家父亲年长几岁,面相却没有父亲那么严肃,嘴角是上扬的趋势,面上也一直带笑,是以眼尾的皱纹也多。 看着是十分和蔼可亲的。 文薰低了低头。坐下后,又被莫霞章引着去见二妈。 二妈和莫太太穿着一样的旧式衣裙,只是莫太太穿着绛色,显得庄重,二妈则穿的群青色,显得年轻些。 按旧规矩,她不需要给二妈敬茶,可莫霞章还是端了杯茶水给她。 文薰明白他的意思,想起他说过自己是被二妈养大,便躬身请二妈用了,区别只在于没有行跪礼。 二妈把手上的一对虾须金镯摘给了她。 这之后是给姑妈见礼。 姑太太穿的是棕红色的旗袍,也是为了侄儿的新婚衬景。文薰朝她福了一礼后,得了她一笑。 回到座位,这之后的兄弟,嫂子,妹妹等同辈,只需要点头便好。 流程走到最后,莫老爷发话:“霞章结婚,算是了了一桩我的心头大事。咱们家日后再办喜事,便要等到妙致出嫁了。” 曹妙致穿着过膝中裙,留着短发,是时兴的女学生打扮。提到自己的婚事,她也不害臊,大大方方地道:“舅舅快别说了,再说下去,我巴不得现在就立刻出嫁呢,可哪里又能找得到像三表哥这样会体贴妻子的良配呢?” 坐在她旁边的表嫂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 文薰闻声望去,打量着这位穿着藤黄色起蝴蝶银纹的旗袍,妆扮时髦,极有风情的嫂子。 莫太太只当没看见,自然笑道:“你表哥认识不少年轻的文人雅士,你不如现在就求了他替你做媒,让他多注意些。” 一时间大家都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 求求求点点收藏,拜托拜托 第18章 莫太太的考量 说完话,长辈们不愿讨嫌,小辈们也求自在,便都散了。文薰和霞章离开前,被莫太太出声喊住:“文薰,你再留一下。” 她身边站着的,正是早上进过文薰房里,如今一脸严肃的吴妈。 文薰大概猜到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回头望了莫霞章一眼。 他收回视线,再次对她点头。 有了他前面身体力行的靠谱支持,这回文薰只剩下安心。 她现在很愿意相信莫霞章是能够说到做到的。 莫老爷见了小两口的眉眼官司,骤然开口吩咐:“霞儿,你也该和你大哥出门去驿馆送送昨天留宿的亲戚,别怠慢了。” 这是正经事,莫霞章不能拒绝,低头称是。 很快,屋子里便只剩下婆媳二人。 莫太太招呼她过来,开口时依旧和气,“刚才没问你,夏天暑热,昨天休息得好吗?” 文薰坐在她身边,保持着矜持,“回母亲的话,还成的。” “我怕你认床,又怕你不熟悉新环境。” “回母亲的话,都还好的。” 莫太太眼瞧着她低眉顺目,一口一个“回母亲的话”,似乎十分乖巧,心里不免迟疑。 她思绪万千,皱着眉头,也是出于无奈才直言相问:“文薰,是不是,你娘家妈妈没教过你……” 她话还没说完全,屋外的走廊上便传来莫霞章的声音:“母亲。” 他竟是没走! 文薰方才等着莫太太的询问,心都 被提起了半截,现在却闻声落下。她生出几分庆幸,回头见到莫霞章在树荫下,影影绰绰,正是一位救星。 莫太太被他吓了一跳,抬头一望,语气埋怨,“你这孩子,不是去送客了吗?” 为了方便行走,莫霞章抓着长衫侧边,几个跨步进来,“想起还有两句话要和母亲讲,就请了大哥在前院稍等片刻。” 说完,他又望向文薰:“是些私话,请姐姐先回去。” 文薰看了一眼莫太太,得到她的默许后,起身离开。 她一走,莫太太立马起身,走到莫霞章的身边,开口是不同于和他人说话时小心又温柔的语气: “乖孩子,你有哪件事情妈妈是不允你的,啊,何必着急地横冲直撞呢?叫你媳妇留在这里听便是了。还有,都已经成亲了,怎么还叫人家姐姐?” 莫霞章不理会她的话,开门见山对她道:“母亲,这件事是孩儿的主意,朗家姐姐也只是听我的话,你不要怪她。” 这还得了!莫太太瞬间变了脸色,“这是什么话,难道你昨天晚上真的没跟她睡在一起?” 莫霞章居然也敢于承认,“是的。” “笑话!”莫太太轻喝一声,吼完却又后悔。她低头用帕子沾了沾鼻尖,以锐利的眼神扫了一眼房里的下人,见她们全都低下头去,才指着外头道: “你告诉我,全天下,哪家的新婚夫妇有分开睡的道理?新婚之夜不圆房,我只当你累了。可往后……咱们大张旗鼓地把人家娶回来,是做老婆和你一起睡觉的,不是把她供着当菩萨的!别人知道了,是要说闲话的!” 第25章 “我自己问心无愧,谁敢说,说了又如何?”莫霞章眼睛一横,若文薰在这里,怕是会感慨他有些的神情与母亲极像。 他接着开口,语气干脆,且十分霸道,“菩萨也好,老婆也罢,总之,是天气太热了,是我不愿意和别人亲近。父亲说成家立业,男人成了家,就得自己管好家,就得能够自己做主,这方面别人是代劳不得的。所以我们房里的事,母亲以后就不要再插手了。” 他不由分说的一通发言,把莫太太气得说不出话来,“你……” 莫霞章强势地做出总结:“我也会从今天开始,睡到书房里去。” 莫太太急得变了脸色,“那怎么能成?若你不知事,误了人家,我怎么向人家的爹爹妈妈交代?” 她说着,一贯坚强的人此时眼泪都要出来了,苦口婆心道:“霞儿,千怪万怪,怪我和你父亲就好,别牵扯到无辜的人。你一定要记得,你是个男人!夫妻敦伦,那是天经地义的。你就算再不同意这桩婚事,也不能冷落人家。朗小姐端庄规矩,是极好的品貌,你需得珍惜啊。” 莫霞章认真听着,因不想母亲为难妻子,便任她误会没做解释,“道理我都懂,我心里自有打算,请母亲安心,也不要难过,孩儿先退下了。” 他离开时,只听得莫太太忍气拍桌,震得茶碗轻鸣。 莫霞章顿足片刻,因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索性提步离开。 院门口,文薰和巧珍正在门廊下的荫处等他。霞章一见,赶忙加快脚步过去。 文薰也上前两步迎他,“可是跟母亲好好说的?” “嗯。”霞章点头,脸上露出一个令她安心的浅笑。 文薰拍了拍胸脯,有些惊魂未定,“我刚才都吓坏了。” 莫霞章觉得新鲜,忍不住问:“姐姐读了那么多书,还怕婆婆?” 文薰轻哼了一声,“鸟类会挑选最好的材料筑巢,人类也会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周围的生活环境变得舒适。我想好好地生活,自然会在意你父母会不会喜欢。” 她想来又有些欢喜,“说来,这何尝不是人生经历的一种呢?等我琢磨出道理了,一定要写一本书,好好讲述做人儿媳的经历。” 莫霞章听她说完,眼中因她对生活的期盼,而同时升起期待的光。 见他笑得温暖,文薰想起他刚才喝药时愁得发紧的脸,对比之下,难免有一问:“对了,你刚才餐后,喝的是什么药?” 霞章把手背在身后,微低着头答:“是张养身体的方子,自小便喝。以前还好,每天吃上两颗药丸子便作罢了。最近那位老医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了启发,想了个折磨人的新方法,让我晨起喝汤水,晚上吃丸子。每日两回,长此以往,方得有效。害得我苦不堪言不说,那方子写的内容也狗屁不通,我一个长眼长脑长了心的人,竟是不能得知每日入口的东西是什么。” 文薰记起他曾经说过去年在北方被关了四个月的事,便知这就是家里给他弄来的调养之方了。 她诚心道:“药苦不怕,有效果便好。” 霞章的语气透露出几分不在意,“每日喝着,不过是为了安父母的心,我自己觉得自己是无甚大碍的。” “你还懂医?” “不懂,只是我知道封建时期的大户人家为了彰显不同,总是喜欢让人日常喝上几碗药的。” 文薰一时没能领会到这句没头脑的话的出处,不免发问:“这话从何而来?” 霞章笑道:“从自古吃丹药而死的帝王士人而来;从魏晋的五石散而来;从《红楼梦》里的冷香丸而来。” 时下文人喜欢解读红楼,文薰听他以此举例,便以为他也是其中一员了。 “你也研究红楼?” “不曾,只不过看了别人写的两篇文章罢了。” 说完他又说:“还是说回咱家的小事吧。父母教养儿女,总是希望万中无失,尽善尽美。可在我看来,天底下哪有事事遂人心的如意?过于追求完美,反倒不美。些许毛病,只要害不死人,有就有了,何苦自寻烦劳?不见天的吃着药,吃得人乏口燥,才叫祸害。” 莫霞章行事,总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就比如他此时的看法,说出去定然会引得一大群人的不赞同。文薰明白他是想顺其自然,可出于妻子的身份,不免劝道: “话是这么说,但相比之下,有一副健康的躯体,总归是无妨的。休养身体,除了健康长寿外,还为了能够好好地享受生活。若是成天吃不好,睡不好,来人世间走一遭又有什么意思?” 她听出他有些讳疾忌医,或许是怕吃那苦药,便提议道:“我舅父的医馆里有位坐馆诊脉的老先生,姓江的,据说出身太医世家,精通调养之道。下回有机会去沪市,请他给你看看。” 莫霞章见她愿意为自己操心,自她说话起便一直盯着她看。到了这里,见她为自己仔细盘算,更是露出笑意,只不过嘴上仍旧道:“也是擅长开苦药方子吗?若同样是,我才不看。” 文薰歪头回望,打趣道:“那就让他也给你开一方人参养荣丸,可好?” 这时,有个穿着长袖短褂配长裤的随从从园子拐角处跑过来催促,“三爷,大爷在前边问您还要多久呢。” “这就去。”霞章回了他,又为文薰介绍:“这是父亲派遣到我身边帮忙的人,姓吴,叫兴万。” 那日便是他在火车上替下了“小金子”。 吴兴万鞠了一躬,“见过少奶奶。” 文薰朝他点头回礼,“你好。” 霞章这时又邀请,“我和大哥要去送客,姐姐可愿意同去?” 文薰略作思忖,想到这事是老爷点的名,且大嫂也没去,便拒绝道:“不了,我先把房里的东西整理了吧。” 她的朋友,师长、及朗家的亲戚昨天吃过晚饭就回去了,倒是不用这么麻烦。 霞章也不强迫,只嘴上假意抱怨道:“也好,现在日头怪晒的。” 文薰愿意哄着他:“那结束了,你快些回来。” 莫霞章叹了口气,知会道:“我那边人多,可能要到晌午才能散。中午,我想吃鲤鱼焙面。” 文薰抿唇一笑,只给巧珍使眼色,“巧珍,记下了吗?” 小丫头欢喜地答应,“记下了。少爷,这是北方菜吧?” 霞章说:“是豫菜,口味清淡,却得滋味。你们没吃过的话,可以一起试试。” “好。”文薰答应了,见兴万面色焦急,便主动停了话头,“你快去办事吧。” 霞章低头笑,又瞧了文薰一眼,才跟着兴万走了。 巧珍见文薰也望着他的背影,使坏道:“小姐,姑爷舍不得你呢。” 文薰瞥了她一眼,八方不动,似乎已经不为这种不伤皮毛的取笑而害臊了。 作者有话说: ---------------------- 如果不出意外,下个星期就能入v,具体时间要看有效收的数量,最快是下一章也就是星期二,慢一点的话就得多等等,不过肯定是快了! v后就日六啦!再一次感谢小天使们的一路支持 [让我康康]感谢一直灌营养液留评的小天使![撒花][撒花] 也感谢追读收藏的小天使[撒花][撒花] 能够看到这句话的小天使也非常感谢你,嘿嘿[撒花] 总之就是感谢,无以为报,我会努力更新的! 第19章 小夫妻的账目(三合一) 现在时辰尚早,太阳才方出来,文薰和巧珍在园子里慢悠悠地走着,当作认路。莫家园子很大,围了好几个花园,只是现在只有荷花和紫薇花可看。她们玩了才一会儿,奶娘王妈急匆匆地找了过来。 文薰和巧珍远远见到她面色严肃,不禁在原地驻足,等她靠近了再一齐喊道:“妈妈。” 面对着这两块心肝肉,王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急着发问:“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可是有为难事?” 巧珍知道她是在关心今天的请安是否顺利,忙道:“妈妈放心,咱们姑爷可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天塌下来都有他帮小姐挡着呢。” 王妈露出怀疑的表情,就那个书生? 直到听文薰说“是这样,今天多亏了他”,她才略作放心。 她咽了口唾沫,润了下烧得慌的喉咙,解释自己的来意,“我见太太房里的那个婆子鬼鬼祟祟的在你床边转悠,后来又溜出去,生怕她在亲家太太面前做耳报神。” 说完又问:“姑娘,你昨天没和姑爷同房?” 文薰如常地回答:“这件事我们心里有数,妈妈不必费心,也无须告诉家中二老。” 王妈皱着眉思考了片刻,才狠下心点头,“成!只要不是长久,随你们这群小的怎么折腾。” 听她松了口,巧珍也吐了口气。 索性又三人一起回去。 她们走在回廊上,眼瞧着台阶下表少爷曹玄致的妻子汪锦姝甩着帕子,风风火火地往前赶路。等她走了,巧珍才问:“刚才那不是表少奶奶吗?” 第26章 王妈顺势开口:“巧珍,你说,表少奶奶刚才有没有看到我们?” “应该看到了吧?”巧珍说不太准。 文薰听出王妈该是有话说,转头看她。王妈见她明白,便诚恳地教道:“姑娘刚才应该喊住她,和她问好。” 文薰张了张嘴,算是反应过来。 王妈问:“姑爷有没有说起过这位嫂子?” 巧珍帮忙回答:“姑爷说,表少奶奶性子很爽利,快人快语。” 王妈却一眼看透,“哼,这种人,最小心眼儿,更别说,她还在咱们家里住着。” 巧珍想着今天文薰敬茶时表少奶奶的异动,深以为然地点头。 王妈道:“姑娘愿不愿意信我?” 文薰哪敢忽视,“自然是听妈妈的。” 王妈便连忙吩咐,“巧珍,你回房里拿几盘点心,送到表少奶奶房里去,顺便把刚才的事做个解释。记住,要机灵些。” “欸。”巧珍答应着,松了小姐的手,快步往院子里赶。 汪锦姝回到屋子里,一碗凉茶下肚,心情并没有好转。 她烦躁地打着扇子,正想着往哪儿撒气呢,就见到婆婆身边的婆子带着一个年轻丫头进来。 丫头穿着花青色短褂,梳着两条辫子,见了她,大方地打招呼,“表少奶奶。” 莫园里是没有未嫁的年轻姑娘做事的。锦姝望着她,稍作辨认,“你是三弟妹房里的人,有什么事吗?” 巧珍脸上带着甜得醉人的笑,条理清晰地说明:“是这样。刚才在紫薇花园附近,我们少奶奶见到表少奶奶了。可表少奶奶形色匆忙,我们少奶奶以为奶奶有什么要紧的事,便没有出声打搅。后来回到房里,越想越觉得不够尊重,便派了我过来给表少奶奶送几盘点心,顺便给奶奶道歉。” 一番话说完,听得锦姝忍不住咋舌,“你们少奶奶也太客气了。” 巧珍继续道:“我们少奶奶还问,表少奶奶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不是,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锦姝放下扇子,大大咧咧道:“嗐,我成天在家瞎忙,能有什么事?” 她眼睛一转,提到:“我下午想去找你们少奶奶玩,不知可否方便?” 巧珍说:“今天上午,我们少爷有几位贵客要送,刚才跟着大少爷去了,说是中午回来。至于下午他和少奶奶有没有其他安排,我就不知道了。” 锦姝立马明白不妥,“也对,新婚燕尔的,我就不该上门打扰。” 她撇了撇嘴,望着巧珍,难得露出个笑脸,“你真是机灵,不愧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一番奶奶,直让人想起《红楼梦》里的那个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巧珍。” “也是个好名字。”锦姝转头,顺手把桌上的一盘干果拿起来,“这盘瓜子儿你拿回去吃着玩。” 巧珍上前接了,不做半点推辞,“谢表少奶奶。” 锦姝心里舒坦,只觉得三弟妹是个能看得起人的。再度开口,眉眼中夹了些算计,“有件事想跟你打听一下。” 巧珍见她的表情,心里防备,“奶奶请说。” 锦姝一脸探究道:“昨儿夜里,你们家少爷,是不是给少奶奶弹琴取乐呢?” 巧珍露出迷茫,“有这回事儿吗?我不大知道。昨天太累了,我从少奶奶房里出去,倒头就睡了。不怕表少奶奶笑话,我睡觉时衣服都没脱呢。” 汪锦姝哼了一声,“谁关心你脱没脱衣服?” 巧珍只装作没听见,“什么?” “没什么。”锦姝重新扬起笑脸,”你回吧。顺便跟你们少奶奶说,等方便了,我再去找她玩耍。” 巧珍答应一声,利落了离开,眼睛不做斜视。 锦姝拎着手绢扇了扇,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她正自己乐时,丈夫曹玄致从外头进来。 他随口一问:“刚才有谁来了?” 锦姝立马横眉冷对,“与你有什么相干?” 玄致知道是自己讨了个没趣,认栽,“得,我就不该说话。” 锦姝却不打算放过他,言辞犀利,“哼,你一张狗嘴,能吐出什么象牙?” 玄致吸了口气,忍让道:“你昨天跟我吵,今天莫不是还要跟我吵?天天吵,吵个天翻地覆,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锦姝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是我不让你过好日子吗?你人蠢笨,既不知道讨好,又不晓得向上钻营。你舅舅给你找了差事,正常人都以升官发财为荣,只有你天天好死赖活。当了三年官,屁股都没挪动一下,还装出一副很累的样子。你有什么脸面跟我大呼小叫?” 曹玄致被她的无赖话气笑了,“少奶奶好大的口气。当官要能那么容易,岳父倒是能比我更早高升!” 锦姝气得声音更大了,“好啊,你终于肯说实话了,你就是看不起我的家世是不是?” 玄致不明白话赶话怎么就说成了那样,“我哪里说过这种话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有!”锦姝上前,伸手摁着他的肩膀用力一推,句句指责,“你哈巴狗似的给莫老三送聘礼,人家媳妇儿带回来了整整九十九抬嫁妆。怎么,你看得眼红了?” 玄致险些被她推得摔倒,“到底是谁眼红?” 锦姝骂道:“我不眼红。我命苦福薄,既没有发财的娘,也没有早死的爹!” 这一句话直指玄致过世的父亲。他气得扬起了胳膊,“你简直是混账!” 锦姝见状也不怕,反而把脸送上去,“你打!你敢打我,我就跟你离婚,让整个莫家人看你的笑话! ” 玄致咬牙切齿,忍无可忍,最终一巴掌招呼在自己脸上。 锦姝都看笑了,“大爷有力气,尽管冲我来啊,招呼自己做什么?” 玄致懒得跟她闹,转身想走。锦姝却不放过他,拉住他的胳膊,追着转到他身前,指着他的鼻子指责: “你不仅家世比不上人家,你连护老婆这点都比不上被小娘当姑娘养大的莫老三!他媳妇敬茶,他还知道跟着一起跪呢,那是生怕人家被刁难。你呢?我嫁进来的时候你妈不仅没给我见面礼,还逮着我好一通说教。你们家曾经也算得上大户,可行事做派,哪里有半点比得上人家!” 他们夫妻间的闹剧,把隔壁房里的姑太太都给吵了过来。姑太太心痛地劝道:“锦姝,你要劝你丈夫上进,也该说些好听的话,哪有……” 锦姝才不给她脸面,“我捡着好听的话说,不就和太太一样了吗?”她帕子一甩,“合着这家子全是和气人,只有我一个是刻薄的。” 她上下打量了一眼姑太太,冷笑:“太太,教儿子是你的责任。我是嫁进来当儿媳妇的,不是给他当奶妈子的!” 妹妹妙致这时候赶来,耳朵第一时间只听到了这句话。她气红了脸,却首先拿出了保守的态度,“嫂子,您对妈妈说话也该尊重些。” 锦姝呛回去,“尊重?你们尊重我了吗?” 她把矛头直指向侧依在女儿身边的姑太太,“早上才从舅妈房里出来,还在人家屋檐子底下站着呢,便把我说了一通。太太都嫁出去几十年了,真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呀?我反正年轻,是没有脸皮的,不像太太,一张老脸早丢干净了!” 锦姝懒得搭理小姑子,继续指着丈夫的鼻子骂:“曹玄致,你这个没种的懦夫,你就一天到晚混日子好了。等到人家兄弟分了家,我看你们哪里还有脸在这宅子里住下去!” 说完,她推开人,甩着帕子又出去了。 姑太太被她气得浑身发抖,玄致也是一脸苦涩,眼见着眼泪都要出来了。 妙致扶住母亲,劝道:“哥,这等泼妇,别放在心上。” 玄致吸了口气,哑着声音更正,“她不是泼妇,是你嫂子。” 姑太太也道:“妙致,她没规矩,你不能失教养。” 曹妙致自知失言,低下头,不做辩解。 玄致跌坐在椅子上,忍不住把桌子拍得砰砰响,“但是她说话太难听了。她不把自己当家里人就算了,她怎么可以冒犯父亲?霞章又哪里得罪了她,引得她闲话!” 妙致仍气不过,“她就是仗着我们不敢和她离婚!”她又对着母亲说:“妈,你可把大哥害惨了。” 姑太太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刚开始也是抱着,联络一下你父亲的旧部,省得大家生疏了的心思。” 玄致如何不知道这是母亲为自己好? 汪家以前是曹家的下属人家,曹老爷宽容待人,跟人都有几分情面。姑太太是想着,虽然丈夫不在了,可他的人缘关系儿子或许能用上,才找人安排了这桩亲事。 曹玄致吸了口气,劝道:“妈,妹妹,我以后和她吵嘴,你们就算听到也别过来。这是我的媳妇,是我的孽,是我没有让她满意,有什么后果我一人承担。” 他又想到锦姝刚才的话,苦口婆心,“您也给她留些脸面,好好的,在外头说她做什么?” 第27章 姑太太又有了理由,“还不是她先不尊重?今天你妹妹不过是说两句玩笑,她就要赶着在所有人面前给你妹妹没脸。” 玄致欲言又止,没办法,一时只能唏嘘叹气。 玄致看着哥哥憋屈的模样,觉得结婚这档子事真是糟糕透了。 锦姝直到午间用饭时才回来。 她看着正在一人用餐的玄致,笑着在他身边坐下,“我还以为莫老三是个好的,没想到他果然是你们家的亲戚。” 玄致赶紧往嘴里塞了一口饭,以防自己待会儿吃不下去,“你又打听到什么了?” 锦姝抱着胳膊,一脸看好戏的模样,“你还不知道吧?昨天晚上,三少爷和三少奶奶根本没有同房。” 玄致横了他一眼,“人家房里的事,由你说什么嘴?” 锦姝一甩帕子,“可不是我造谣,园子里都传遍了,你舅妈现在正拖着人打,不让他们乱说话呢。可她要是不心虚,打人做什么?” 她凑近了,煞有其事地问:“姓曹的,你说,是不是他们老莫家搞错了,你三表弟本来就是个妹妹。莫家难不成是想儿子想疯了?都有两个了,还要干出指女为男的糊涂事儿,丢不丢人呐。” 曹玄致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居然能从妻子的口中说出来。 在他看来,霞章的经历已经很可怜了,他的妻子却不修口德,专门往人身上的痛处戳。 一切都变得极为陌生。他那位娇美、可人的妻子,仿佛已经死在嫉妒和对现实的不平衡所产生的不平之气中。 而这些,都是他的错。 曹玄致这一刻变得十分冷静,“汪锦姝,我警告你,你要我求上进,我会努力去做。可如果你以后再口无遮拦说霞章的闲话,我就写信给你父亲,让他把你接回家去!” 锦姝先是一吓,又咬牙怒道:“曹少爷好大的官威!你这么威风,怎么不往外使使?” 玄致埋头吃饭,谨记自己作为读书人的教养,懒得再理她。 …… 莫霞章果然如他所言,中午时分才回来。那时候文薰已经清点完自己的嫁妆,和一些房里的杂物。 没一会儿,父母房里的何妈来请,夫妻俩又相携着一起去陪双亲吃饭。 午餐的餐桌上,除了有霞章点的鲤鱼焙面外,还有一道文薰点的博山豆腐箱。这道菜是鲁菜,正是她老家的口味,想是特意备的。 开餐之后,莫霞章便给她夹了一筷子,她点头致谢,望见长辈们都在看着自己,略有些不好意思。 莫太太用勺子剜了小块鱼肉到自己碗里,仔细地将刺挑干净后,拨到莫霞章的碗里。 这该是常发生的事,他接了,并无话讲。 为了能观察到他的表情,莫太太歪头看着他。见他全部吃完,面上不由自主露出笑意,“今天的鱼嫩不嫩?听说是自家饲养,而不是江里长大的。这样的鱼干净,吃着才健康。” 莫霞章顿了顿,开口却是一句客气话,“劳烦母亲费心了。” “你又存心气我。妈妈明明只需要你一句好吃,便可以天好地好了。”莫太太虽然是这么说,但也没有真正发恼,反而轻声哄到:“是不是还在介怀早上的事?” 莫老爷转头一望,“你早上又怎么了?你母亲一心爱你,你不要老顶撞她。都结婚了,该有个大人做派。” 不待莫霞章出声,莫太太先维护起来,“是我发脾气,说了他两句。” 语罢夹了一筷子菜给他,以做安慰,莫老爷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文薰眼瞧着,心想二老也是有感情的。 却不想看出事故来了。莫太太眼睛一瞥,目光游离间,又落到文薰身上。她笑道:“文薰,霞儿他不会吃鱼,以后桌上再有这道菜,你要多费心。” 文薰点头,“是。” 莫太太仍旧和蔼,“别怕,我不是在教你做事。只不过,妻子给丈夫挑鱼刺,我想,这是天经地义的。” 文薰还没反应过来,莫霞章便一声不吭地拿起勺子,用筷子辅助着挖了一勺鱼肉到碗里。利落地几下挑完,他将肉放进勺子里,举起递到莫太太嘴边,“母亲也吃。” 莫太太一怔,忙张嘴吃了。 莫霞章仍旧不停,换好餐具后,又给父亲剃了一勺,二妈剃了一勺。待长辈们都照顾到位,最后又给文薰挑了一块好肉。 他 全程没有说话,也没带什么表情,做完这一切便把眼睛虚放到饭桌上,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偏偏是这样反倒叫人看出他生气了。 桌上再没人开口说话。直到用完餐,再用茶,莫老爷突然提及:“文薰吃不吃蟹?” 文薰大方地笑道:“不仅吃,还很喜欢呢。” 莫老爷自得地顺了顺胡须:“等中秋节你们放假回来,那时候便有口福啦。霞章极会剥蟹,届时让他伺候你。丈夫给妻子剥蟹,那也是天经地义的嘛。” 莫太太面色如常地配合,“你父亲托人预订了两篮子的太湖蟹,到时候保管让你们吃个足够。” 如此也算其乐融融。 回自己院子里的路上,走在阴凉处,文薰提起:“刚才走时,母亲问我,日后是要和二老一起吃饭,还是自己吃饭。” 霞章在她说话时一直保持着倾听的姿态:“你怎么回的?” “我当然是答应了一起吃饭。” “那你愿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吃饭?” 就是这一问,又让文薰感受到他的体贴。 文薰其实从早上时就已经发现,莫太太其实是很旧派的人。新旧之间因观念不同而天生有隔阂。应对这样的长辈,文薰有自己的心得,那就是不要和他们正面起冲突。 这些婆媳间的事,其实如果莫霞章不理,文薰也能处理好,只是他如今既然开口,心里不由得便对他多了两分期待。 见她笑了起来,霞章便做了那学舌的鹦鹉,把她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和长辈吃饭,总觉得约束,是不是?其实除了逢年过节,大哥二哥闲在家里,也是自己开火。不过咱们刚成婚,理应尽孝,便在一起吃两天。等……下星期吧,我去找母亲,我来说。” 如此周全,文薰完全提不出任何的意见。 莫霞章似乎是想起刚才那一出来,轻声安慰:“母亲自小溺爱我,她有什么话,姐姐听听就好,别往心里去。” 文薰点头,没有发表任何对于婆母的看法。 总归那只是一位母亲。 这天底下的母亲表达爱意的方式是因人不同的。 莫霞章有睡午觉的习惯,回到房间里后,他便去已经布置好的书房小憇。文薰却还精神,便又算起了自己的账目来。 人家说,结婚发财。她这几天可发了一笔不小的财。 等到中间喝茶水歇息的功夫,王妈带来一个消息,“小姐,太太来了。” 巧珍一听,停了打扇的动作,文薰也连忙起身,“往这边来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莫太太便带着人出现在门口。文薰适时从书桌后走出来,“母亲。” 莫太太看着她,面上带了些许笑意,“在忙什么呢?” “随便清点一下东西。” 听文薰这么回答,莫太太也没有非要察看什么。她只是在原地站着,好生打量了一番书房的布置。 这里添了好些文薰的东西,和以前的模样论起变化来,不说天翻地覆,也像是换了间屋子。她走到旁边一张花几前,看着瓷盆里的兰草,夸道:“你是个会生活的。” “都是瞎摆弄。”文薰想,她大中午的过来,大概率不是特意来找自己的,便道:“霞章他还没起来。母亲,您先坐会儿吧。” “不用,”莫太太抬头,看着墙壁上的西洋钟道:“他生活很规律,中午通常睡到1点半,自己就醒了。” 现在离她所说的时间不过相差5分钟。 她又盯住了端着茶碗过来的巧珍,顺口说:“少爷醒来后,给他上半盏温水。平日里上茶也要少放些茶叶,多泡红茶,少泡绿茶。过了半下午,更是不要再让他喝茶,免得他睡不着熬夜伤身,知道吗?” “是。”巧珍点了点头,往后一退,出去了。 莫太太盯着打了花苞的兰花,欣赏了两眼,而后回头望着文薰笑,“拿了两盘点心过来,你也尝尝?” 说话间,随行的两个婆子就从红漆木盒里取出一碟黄豆芙蓉糕、一碟南瓜饼干摆在了桌上。 文薰猜测这是待会儿莫霞章要吃的,便只用手帕垫着拿了块饼干,“谢谢母亲。” 莫太太见她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才问:“吃得惯吗?” 文薰点头,“很香,不甜,也不过分腻。” 挺合她的口味。 莫太太道:“霞章他自小脾胃弱,所以平日的饮食,向来是遵循少食多餐。他又喜欢吃些甜食……也是为了给他填补肚子,我才开了这家点心铺子。” 第28章 文薰有些意料之外,“是我们家里做的?” “嗯,”莫太太挑了挑眉,声音轻轻地,“就在南门大街上,是家旺铺。别管是什么司令太太,还是洋人先生,都常来光顾。” 文薰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想是口味好,用料也精细,服务更加周到,才得顾客喜欢。” “做生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莫太太低头笑着走了两步,又突然抬头看她,“以后这家铺子就交给你来经营,好不好?” 文薰初闻,自然讶异。她不知道莫太太是否诚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好还是不好,便托辞道:“我听说家里的生意,都是大哥大嫂在费心料理。” “那是家里的,不是我的。”莫太太语气中有其他的意味,“我的东西,自然是要留给你们的。” 她不等人琢磨明白她的话,追问,“文薰,人要有生计,才有好好生活的资本。这句话你觉得说的怎么样?” 文薰望着她,“自有一番道理。” 莫太太也摸不准她的性子,便特意借了如今市面上的说法道:“咱们不跟人争,不跟人抢,自己租来铺面,做些生意,顺便养活一些工人,师傅,保障了那些人的生活,这样算不算过分?” 文薰谨慎道:“母亲说的都是些生意经,我愚钝,到这里就听不太懂了。” 她如何不懂?她只是不好开口。 莫太太也不忍逼她,笑道:“左右我还能动弹,便先帮你们管着。” 抬头一看时间,转身,“你忙,我先去看霞章了。” 文薰送她到门口,看着她进了卧房。 她扶着门框,转头问走到身边的王妈,询问主意,“妈妈,你说,我要跟过去吗?” 王妈略作思考,建议:“就不要了,保不准他们娘俩有什么话要说。” 王妈挨着她,见她目光发直,以为她心里忐忑,小声地在她耳边轻声安慰:“太太很疼姑爷,所以对小姐也爱屋及乌呢。我瞧着莫家太太十分慈祥,小姐,别怕。” “我不怕。”只是初来乍到,她心里有些没底。 就像朗文薰今天早上跟莫霞章说的,她只想少些麻烦,好好生活。 心里存了事,账倒不好算了。 桌上有盘青梅,是巧珍今天从园子里回来时顺手摘来的。现在这个时节的青梅已经不太好入口了,文薰便让她洗干净了,摆在盘子里,当个雅物对待。 文薰走回来,随手拿了一颗放在鼻尖嗅闻。这梅子的有股淡淡的清香,沁入心脾,好生舒服。 这时外头传来动静。王妈伸长脖子一看,发现是太太身边的那位何妈妈打了盆水端进去了。 没一会儿,巧珍端着水盆出来。这个机灵鬼,应该是借着刚才端茶的时候混进去的。她收拾好东西,小跑着过来,蹑手蹑脚地回到书房,直像做贼。 王妈见她作怪,给她后背来了一巴掌,“站好了,偷偷摸摸,像什么样子?” 巧珍吐了吐舌头,跑到文薰身边,用手挡着嘴跟她小声汇报:“太太是来给少爷道歉的。少爷一见了太太就闹别扭呢,少爷说太太中午在桌上,不应该那样讲话,说他反正是不会吃鱼的,以后不吃这道菜就好了。太太听他说气话,马上哄他,说自己只是想要让小姐主动能主动亲近姑爷……” 文薰见她居然听到了那么多,忙“嘘”了一声,不让她说了。 偷传长辈的谈话,到底不够尊重。 巧珍也听话,收了话头后,只道:“小姐 ,姑爷在太太面前也是护着你的。” “我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变多。文薰起身来到门口,正撞见莫太太和莫霞章一起出来。看到文薰,莫太太冲她笑了笑,并不过来,直接转身走了。 莫霞章也没远送,等莫太太离开,几个步子迈回来。他应该是刚洗了脸,额前的头发还沾了些水,软塌塌的。文薰初见他这幅乖样,也是新奇,嘴里却像万事不知那样,“母亲找你做什么?” “说了两句不太要紧的话。”莫霞章和她一起进屋,询问,“姐姐中午没有休息,还在算账吗?” “嗯。”文薰没有提其他的事,伴着他回到桌前,只挑着要紧的说了,“对了,你不知道,今天父亲送给我的请安红包里,竟带了一张房契。” 霞章扬了扬眉,显然是听说过。他躬身随手翻了翻桌上的账页,心里想着如何才能帮忙,“临安的房契?” “对。” 他或许提前知道,转过身去,顺手拿了颗梅子。 王妈以为他也是和文薰一样闻着玩,便没阻止。谁知道他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后,张嘴一咬。这梅子如何吃得?立马便被滋味酸得龇牙咧嘴。那滑稽模样,看得屋子里的三位女士都笑出了声。 笑完,王妈想起刚才太太的一通嘱咐,心里一突,忙开口道:“少爷,怪我,这东西本来就不能吃,我不该拿进来。” 这件事虽小,可不注意处理,传出去让人知道了,说不定会被人说朗家人不知礼数,故意看姑爷出丑,只会在一旁奚落取笑,不会照顾呢。 巧珍也反应过来姑爷不是家里的那些随意摔打着长大的少爷,赶紧拿了个空的茶碗,让他好把那酸梅子吐了出来,又把他手里的一把夺过。 王妈再拿了布巾子来给他擦手。 莫霞章倒是没觉得刚才被人笑话有什么。眼前人手忙脚乱,他左右一晃眼,视线掠过面前的小丫头,冲文薰笑道:“姐姐家里的人都是这么周到?” 经婆母一番叮嘱,文薰也怕他的脾胃不能承受,往旁边一指:“涩不涩?快吃口东西压压,母亲刚送来的。” 莫霞章回头一瞟,撩起衣摆架起了腿,姿态潇洒自如。他又把话绕回去说起了房契的事,“那是一座洋楼,送给我们住的。之前我没成家,随意租了屋子住着。现在成了婚,不好带你去住那么简陋的地方。” 文薰看着他问:“是你问长辈们要的?” 莫霞章盯着点心,挑拣着拿了块饼干,咬了一口,“是父亲心疼姐姐,主动送给你的。” 这句话的重音着重放在那个“你”字上。 文薰细想,却觉得这张地契拿着烫手。 她犹疑间,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霞章,孟老师在我们成婚前便答应给我找工作。俗话说,一事不烦二主。若……孟老师推荐我去的学校不在临安,我便不能陪你一起住了。” 霞章一愣,倒是没想到有这回事。 他转眼望过来,半晌后,得了一笑。 “暂时不在一起也没关系。现在先不急着说这回事,等到时候事情确定了,我们再做商议。” 他确实是拿出了态度,文薰便没有做纠缠,而是如他所言,先把这件事放下。 莫霞章又记起一件事来,“对了,既然要算账,便把我的账也凑一起算了罢。” 他说着把没吃完的饼干放到一边,拍着手起身,拨开珠帘往里间走去。文薰的视线追逐着他的身影,好奇地问:“你有什么账?” 说话间,他抱回来一个箱子,“我自然是没有账务的,可这钱,你要是不要?” 文薰马上弹开手掌,做出财迷样,“快拿来。” 巧珍机灵地赶紧收拾桌子,腾出地方。 霞章将箱子放在桌边,还挺沉。开了锁后,便把铜锁连着钥匙放在文薰手边,打开盖子,露出好些存单。 文薰看了他一眼,得到他的许可后,将存单取出,看着数量大约在心里一算。 “呀,你居然存了三万多块,我都没攒这么多的私房钱。” 文薰可谓是刮目相看,也知道自己小瞧了他。莫霞章有这些钱,自己就能买得起临安的宅子。 “都是些稿酬,外加父母兄长给的零花,”霞章把手背在身后,微微抬起的下巴,露出些志得意满,“以前一个人,没什么开销。在学校,我跟着长辈吃饭,其他穿的用的,也都由家里备好……说句玩笑话,我往常是连书都不用买的。” 文薰听得有趣,“那是为什么?” 霞章便笑,“老师和师兄们的珍藏还不够我翻的吗?” 文薰也跟着笑了起来,倒真是第一次听拜那么多师还有这种好处。 不过她也算是懂经济,连忙问:“你既然能有存余,那可有外借?” “有,”说起这个,他语气略有些不自然:“数量……记不太清了。” 文薰立马想到之前敬贤提起过,如今国内许多大学给老师发不出薪资,便明白大概是这么回事。她体谅道:“我以前在英吉利,有时候也会周济同学,也是没想让他们还过的。” 王妈在旁听得,只觉得离谱,忍不住皱着眉开口:“少爷,少奶奶,容我多嘴,可不能这么当家。” 小夫妻俩不约而同地看向她,年轻人懵懂的眼神让王妈生出了更多的责任心。 “以前借就借了,可以后,你们得为小家庭考虑呀。靠山山倒,父母兄弟也不能靠一辈子,吃穿用度还是要有自己的计算。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救急不救穷。知道你们大方,可若身边没钱的朋友都来找你们借钱,还借成了习惯……我不是说那些先生小姐人品不好,我是说,人都有可能被纵容坏。不论多好的人,也经不住惯。那时候,就是少爷、少奶奶的不是了。” 第29章 王妈这话自然是一番学问,文薰听了之后心下认同,却不知道莫霞章是个什么想法。 却见莫公子慎重地点头,他甚至恭敬地朝王妈道了个福,“妈妈说得有道理,学生受教了。” 他这般尊重,把王妈哄得合不拢嘴,胖乎乎的脸上泛起红色,“少爷客气了,我,我哪能教你们什么?” 文薰用手绢掩住嘴轻笑,心里又是一番滋味。 巧珍在旁边逗趣,“妈妈说的话有见识,少爷和少奶奶都愿意听呢。” 他们说说笑笑,倒像是一家人。 晚上的天气要更凉快些。 从父母那里用过晚饭回来,莫家的这一对新婚夫妇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在园子里逛了起来。 由于是他二人独处,陪着少奶奶打了一下午算盘的三少爷也说起了自己会借钱给别人的缘由。 “我在北方同邱山先生学习国文,邱山先生又曾任过北大的副校长,所以顺带认识了很多文坛雅士。其中有一位叫汤博容的先生,不知姐姐有没有看过他的文章。” “知道,汤先生是文坛中的有名的激进派。” “前些年,他因为发表了揭穿北方政府丑恶,欺压工人和普通百姓的文章而被政府下令抓捕。北边容不下他,南方也不许他来,无可奈何之下,汤先生便被朋友安排去日本避祸了。” 这个年代,国内很多激进派的文人都会有此经历。 “北边政府倒不至于难为他的家人,可孤儿寡母,何来生计?于是我们这群帮不上忙的朋友们便相互约好,每个月以汤先生的名义,给汤家嫂子和四个孩子寄150元钱,用于生活、读书。后来,东北事发,国内经济紧张,一些大学都发不出工资,朋友们手里也不够有闲钱了,又都有家要养,所以……” 所以这个担子便落在了莫霞章的肩上。 他是个有侠义心肠的人。 文薰听得点头,并表示认可,“既然是给孩子读书的钱,那么是万万不能断的。尤其他们的父亲还是为了国民的自由而付出的斗士,于情于理,这个忙都得帮。” 莫霞章露出浅笑,“姐姐懂我。” 文薰颇有感慨,也说起自己的经历,“其实欧洲说是发达,可平民百姓和工人们,又何尝不与我国一样?国家之间的构成大体不同,为了生活而面对苦难的遭遇却是相同的。尤其在 英国,工业化实在太过了。那里的天是灰的,空气是憋闷的,穷人们的脸是黑的。每年冻死、饿死、病死的人,比比皆是。你冬天上街丢个垃圾,可以垃圾箱里就有被冻死的儿童的尸体。” 霞章想象着那副画面,又跟自己在北边所见所闻对比,一时间于灯下泪眼朦胧。 文薰惊讶于他的敏感,又感动于他的脆弱。她握住他的手,和他一起细细品味风雨飘摇中,不得太平的国民之痛。 “欧洲是一个钢铁筑成的世界,那个世界是没有人情的。其实无论去往哪个国家,都有贫富的差距存在。时年好,穷人们还勉强都能活下去,时年不好,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些底层百姓了。” 文薰捐过款,又借闲暇时在慈善机构帮过忙,她在最困难的一线见识过,她的一切感受都是那样的真实。 莫霞章听着,似有所悟,“姐姐没想过写点什么?” “写,当然要写。”她要做一本欧洲见闻录,而这本书的作者,近来已经确定好是那位“立坚道人”了。 莫霞章哭得快,好得也快。他正是极敏感,又有慧根的那类人。他抬起袖子沾泪,用极有精神的声音对文薰道: “我听说姐姐已经有翻译好的作品,想来依姐姐的能力,在这方面也是足够施展的。为何不以此立志,作为自己的另一番事业?西方应该也有一些反映穷人生活的文学,我私以为那些书更应该传过来。” “好些国人足不出户,受到的蒙蔽实在太多了。有一类侥幸能去看世界的,用着国家的钱财花销,享受到了上层社会的有待,只见了部分好的,便以偏概全在国内夸大宣扬,令一些不明所以者以为大陆的另一边便是天堂。可他们也不想想,欧洲战场刚结束混乱,情况又比咱们好到哪里去?还不如留下心思,爱护好自己的国家民族。” 他说的话,正好戳中自己的心思! “是,我正这么想呢。”文薰觉得自己何其好运,竟能遇见真正的知己。她不愿相瞒,刚要把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假山后却走出一个人来: “哟,三弟和三妹亲亲热热地,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 作者有话说:本章入v,三合一大肥章 感谢所有支持正版的小天使[撒花] 求不养肥嘿嘿,我更新很快哒! 第20章 莫家的三位嫂嫂 这个家里,除了表嫂锦姝,谁还会这样讲话? “我们正准备回去呢,”文薰不动声色松开紧握的手,上前一步问:“姐姐从哪里来?” 霞章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空落落的,一瞬间仿佛心里也空落落的。 锦姝说话前,还是喜欢先甩一下帕子,显出自己的豪爽,“我吃完饭无事,随便转转,也是无聊得紧。” 她一点儿也不因为自己白天才在背后讨论了小两口而有不自在,反而热情地提议道:“欸,不如咱们三个叫上大嫂一起组个桌子,搓麻将吧。” 因她话里带上了霞章,文薰便先回头。 这人却望着她轻声问:“会打吗?” 文薰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如实对锦姝道:“以前没打过,嫂子要是缺牌搭子,我可以学。” 锦姝一拍手,开口就是夸奖,“好爽快的性格!”她又摇头晃脑地对霞章道:“三弟,该说不说,你爸爸妈妈最是疼你,这是在哪里给你寻摸的这么好的媳妇?” 汪锦姝若是想说好话,确实没人能拒绝。 可这话若是叫有心人听到了,又未免多心。 所以莫霞章有时不愿意同她说话,倒不是嫌她,只是怕说不好,引她自己多心。 文薰结合上午巧珍传回来的话,也渐渐地品出一些这位表嫂的性格。 她既然开口邀请,三个人便有说有笑的去找大嫂。几个人见了面把话一对,因为文薰以前确实没打过,瑞芬不忍欺负新手,遂把二嫂叫过来了。 锦姝见了二嫂琼玉,又是好一番说道:“瞧我,做事就是不如大姐妥帖。我刚才也想到你了,可一想起你整日在政府工作,怪累人的,就没叫你。” “我不过是打打电话,有什么辛苦?”钟琼玉可不敢接她的话。现下家里的媳妇就她在外边有工作,承认了,落在有心人耳里,便成了她有意显摆。 琼玉梳着手推波式的发型,穿着白色衬衣黑色长裤,衬着大红的唇,显得十分干练。 她自然也是个爽朗的性格,寻常说话好开玩笑,“若是让我知道你们偷着玩不带我,哼,那就是在欺负人。当心我禀明母亲,要你们好看。” 她的声音清脆又耐听,文薰十分喜欢。 锦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泼出一盆冷水:“你又说糊涂话了。以前的舅妈如何能和现在的相比?舅舅和舅妈本就最疼霞章,如今文薰来了,保不准二老会偏心。” 这话如何能说得?文薰连忙道:“姐姐说笑了,今天早上母亲还跟我说,她是最公平公正的。” 霞章帮着开口,却是以另外一种方式:“你别怕她挤兑。要什么公平?偏心才好。让这世界上的人都偏心我们,独我们享受宠爱,过得滋润,那才叫最好。” 这回,不仅是文薰,其他嫂子也一同笑了起来。 他说话还带着孩子气,谁会当真呢?瑞芬更是用帕子捂着嘴乐,直指着他道:“瞧瞧,我们家这个老三啊,最是刁钻!” 锦姝也没忍住道:“我看不止父母疼你,大嫂也最疼你。霞章,你这几天结婚,大小事都是大嫂在帮忙操持,你想好怎么谢人家没有?” 瑞芬拦了她一下,“本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我用他谢什么?” 莫霞章却不能把这话当作空谈,忙道:“那今天打牌,赢了归大嫂,输了归我。” 瑞芬这下被哄得嘴都合不拢了,“你有几个钱?还是攒着,给文薰买糖吃吧。” 几个年轻人在笑闹间在布置好的麻将桌前坐下。霞章和文薰占了桌子的一方,借着洗牌的空档给她讲麻将规则。几位嫂子都是热心人,不待他说完便七嘴八舌地加入进来,不留余力地向新人传授自己的经验。 文薰听了这边再听那边,听得有些发懵。 瑞芬见她都要迷糊了,连忙笑着喊停,“不说了不说了,再说下去,她就得晕了。文薰,你别怕,打麻将就那么回事,你打两圈也就知道了。” 说完又带上她的搭子:“霞章也是个不会玩的,刚好,你们两个臭皮匠坐一块,一起参谋。” 面对大嫂的打趣,霞章没有说话。文薰跟着嫂子们垒牌,他就在旁边给她扇风。 第30章 瑞芬看得这一对檀郎谢女凑在一块真是赏心悦目,忍不住乐。 等摸了牌,文薰手忙脚乱地凑对,又严格地分门别类。她还没理清楚牌的数目,锦姝出牌,琼玉跟了一手,瑞芬再跟着出,三位嫂嫂望着她,打了她一个措手不急。 “姐姐们再等我一下。”文薰急得脸都红了。 锦姝笑话她:“三妹,说起来你还是留洋回来的硕士呢,怎么被一副牌给难倒了?” 霞章加快了扇风的速度,在旁边安慰,“你别理她,这个坏嫂子就是想看你出错,赢我们的钱。” 锦姝“哈哈”一笑,也不尴尬,“是啊,都知道你们刚结婚,有的是钱。今天你们不输点出来,看我放不放你们走。” 这句话当然是玩笑话。 二嫂琼玉没有说话,只是面上带着笑,观察面前的四个人。 文薰吐了口气,又确定地看了一眼嫂子们打出的牌后,慎重地跟了一张。 锦姝看了一眼,道:“三妹好小气,不给机会是不是?” 瑞芬听她的话不大好听,开口阻止:“锦姝,你就饶了她吧。三妹刚上牌桌,还在寻摸规则的阶段,怎么懂得出牌?” 有这一句,嫂子们出牌便慢了些。打了几圈,文薰数着自己的牌,回头问:“是不是?” 霞 章点头,竟有些激动。看到他这样,在嫂子们的目光下,文薰把牌一推,不确定地说:“我好像胡牌了。” 瑞芬把头伸过来一看,不过一两眼便有了结论,“唉呀,还真是。” 可是逮到扬眉吐气的机会了!霞章直把文薰当成赢得战斗的勇士,顺便帮她吆喝,“锦姝姐姐,这下得是你给我们钱了。” “你也是个小气的!”锦姝哼了一声,把钞票拿出来,“没出息,我还能少你们的?” 文薰拢了嫂嫂们递到手里的钱,觉得这阿堵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爱了。 瑞芬也觉得这妹子可爱。笑着问:“文薰,怎么样,打牌好玩吗?” 文薰抬头回话,保守回答,“怪有意思的。” 瑞芬道:“等你赢了更多的钱,更有意思。” 她转头对其他两位弟妹说:“我看她像是会了。我丑话说在前头,接下来你们可得悠着点出牌,不要胡个大的,把我们这位未来牌搭子给吓跑了。” 文薰这才明白过来刚才那一把她或许是被嫂子们让了。尤其是瑞芬,坐在她上家,是极方便给她喂牌的。 她感激地开口:“我哪有那么不经吓呢?技不如人,服输便是。可不要因为我坏了大家的兴致。” 锦姝道:“这话怎么说?你好好的一个才女,是我们拉着你学坏呢。” 这时帮忙解围的人换成了琼玉:“什么叫学坏?这叫基本的应酬功夫。如今金陵城里的太太们,有哪个是不会打牌的。好些生意,人情,都是牌桌上谈下来的。大家都说牌桌上能见人品,能拆人心。” 文薰正把扇子拿回来,也给霞章扇风。听完,极认真地表态:“那这么说,三位嫂嫂也是我的老师了。赶明儿我去望鹤楼摆张桌子,请师父们吃饭。” 锦姝有些讶异,“三妹,你还知道望鹤楼呢?” 瑞芬对这些事更了解一些,“想来你是忘记了,文薰小时候是住在金陵的。”正好说起这个话题,她顺便问:“当初你们家那栋宅子,后来是卖掉了?” 文薰答道:“是。我父亲说,既然已经不住了,空在那里怪令人伤心的,便卖给了积善人家,也不算亏待了屋主建房时的用心。” 此话一出,瑞芬和琼玉顿时明白这是朗家长辈勤俭持家的做法,对她的为人和家教不禁有了一层新的了解。 锦姝说话,仍旧是不经思考,“卖了多可惜呀。要是能放到现在,你有个什么事儿,还能住进去,算个落脚的地方。” 一个刚嫁进来的新媳妇身上能有什么事,让她不住莫家,非要住自己家?锦姝这话里未免有暗示人家小两口吵架闹矛盾之意。 钟琼玉抬眉,听着像是帮她添补,“是啊,怪可惜的,不然把屋子整理好了,还能请我们过去做客。” 瑞芬随手打出去一张牌,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客人不客人?” 锦姝想,好好地,说什么一家人和客人?这里唯一的客人,不就是她吗?心里不虞,对这二位嫂子的意见又多了一层。 明明说的是自己的事,可文薰听着这些话,自觉不太好接,便装作被牌面绊住手脚,并不开口。 等这把琼玉赢了,又是一轮洗牌。 打牌的时候,闲话家常,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说着生气了,倒是不好。琼玉有心给老三家的面子,挑了一个话头:“说起来,夏天这么热,结婚的人却怪多的。” 锦姝迫不及待接她的话,“取个红红火火的兆头嘛。三万。” “碰。”瑞芬接了牌,又关心地问:“可是哪里有酒席要吃?” 若有应酬,便是她该处理的事务了。 琼玉也知道她询问的原因,开口解释:“是宜章的同事,我和他过去随份礼便罢了,拉扯不到家里的关系。” 锦姝这时想要问个细致,“二哥的同事我也大概见过,是哪位先生要结婚了?” 这又是文薰不了解的地方了。她不愿说错话,便一言不发,只和霞章交换眼神,想着等回去了问他便好。正思忖着,她摸了一张三筒,搭在牌里一瞧,用比刚才更熟练些的手法手忙脚乱推了牌,“自摸,胡了!” “唉呀!”锦姝一听她糊了个这么大的,赶紧算牌。 瑞芬也装出着急的样子,“好坏的丫头,一声不吭的,背地里偷偷地胡牌赢我们的钱。” 文薰开心地发笑,回头对着霞章,竟有些显摆,“你看,我是不是真的学会了。” 霞章点头,眼睛里全是认可,看得文薰少见地升起虚荣心来。 又打了几圈,后来二哥宜章找过来了。文薰便和怀章起身,把位置让给他了。 他们起身要走,瑞芬着急地去留二人:“可不能把位置全给他们!不然,不叫老二家的两个左手倒右手,专赢我们的钱了吗?” 霞章道:“好姐姐,便饶了我这回吧。明早我还要出门会客,需得早睡呢。” 他既然这么说了,自然不好再留了。 今夜也是放松了一回。 回去的路上,文薰问:“你明天要到哪里去?” 莫霞章笑道:“不过是哄人玩的乖话,我才结婚,哪有去处?” 他是看文薰一直不说话,担心她无聊,才借口离席。 文薰失笑,又可惜道:“大嫂今天的牌运好像不太好。” 霞章知道她的心思,提出建议,“那咱们把大哥找过去,帮她的忙。” “好啊!”文薰笑着拍了下手,觉得这个主意又坏又好。 霞章趁着气氛,拉住她的手:“表嫂说话向来那样,她人其实没坏心,你要觉得委屈就打我撒气好了。” “好好的,我打你什么?” “若不是嫁给我,你何必遭受妯娌相处之灾?” “这话不好,全天下,难不成只有你有兄弟嫂子不成?” 文薰感受着从指尖传来的陌生的温度,虽然从后背心到脖颈处开始微微燥热,却并未抗拒,“而且大家都在照顾我,我没受什么委屈。” 说来,不论是早上请安还是中午吃饭,又或是刚才,莫霞章一直有在考虑她,照顾她。他的行为若能长久,都能担得上“天下第一好丈夫”之名了。 霞章不知她心里的琢磨,只高兴她愿意让自己触碰,便又离得近了些,和她肩并肩一路往前。 周围安静,只有蝉鸣,文薰听了片刻,得了些许雅趣,又问:“刚才牌桌上有件事我想不通。那一回,二嫂提起做客,大嫂说是一家人……我起初以为她们是在提点表嫂的不是,可后来一想,或许并非如此。” 霞章解释:“她们不是在说表嫂,是二嫂一直有想分家的念头,顺口说了。” 文薰想,二嫂是留洋回来的人,住在大宅子里,又在父母兄弟跟前,难免会觉得不够自在,想分家是情理之中。可按照大家族里的规矩,父母健在,儿女如何能分家? “只是,为什么大嫂要在口头上相拦?” 霞章轻声道:“大嫂一直都是家里最尊重二老意见的。” “二嫂和大嫂是否有不虞?” “姐姐果然蕙质兰心。” “我只是如此观察,并不能确定。” “大嫂去年春天流了个孩子,后来园子里有人嚼舌根,说是二嫂冲撞了。” “是这样吗?” “鬼神之说,有何可信?不过凑巧罢了。只是传了这么个说法,两位嫂嫂心里多少有些芥蒂。” 这下文薰便明白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母亲说,人口多的人家,杂事也多,这话真没出错。 第31章 她又偷瞄了一眼莫霞章,心说他看起来不经事,没想到对家里的情况和人心却能掌握到胸有成竹。 霞章低头看她,伸手帮她撩开被吹乱的鬓发,“累了吗?” 文薰摇头,“没有。” 霞章还想再凑近些关心,又怕不够尊重冒犯。 不经意间抬头,望见了天上的月亮。月色皎洁,可被清风微拂,又觉得她哪能愿意一直被清风吹拂? 思觉此处,他不知自己的行为是否合适,不免忧伤,便松开了手。 文薰眼睛一抬,看 着他的侧脸,不知道这是何意。 难道是觉得热了? 第二天是周末,琼玉难得放假。昨天晚上陪妯娌打牌,闹到深夜,免不了就睡得晚些。醒来后,她用了早饭,便按规矩去了长辈房里,给母亲请安。 钟琼玉家里早就西化,她行这些规矩,是给丈夫面子,还有她心里留存的孝道。 说来,因婆婆宽容,她的请安也不过是打个招呼而已。 “妈,早上好。” 屋子里,莫太太和姑太太坐在一起,之前似乎是在说话。琼玉既然来了,莫太太便露了个笑脸,刚要开口,在旁边的姑太太语气阴阳:“你倒是比你婆婆还能睡。” 钟琼玉敛了表情,并不怕她,“姑妈也来给母亲请安啊。” 这句话直把姑太太气住了,“你这是什么话?” 琼玉懒得理她,只对着莫太太说:“妈,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莫太太点头,并不为难,“你去吧。要是辛苦,明天便不用过来了。” 琼玉道:“那哪成?我还怕妈你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 莫太太被逗得直笑,“你这个皮猴,说的是什么话?” 钟琼玉笑了一声,转身离开,看都没有看姑太太一眼。 姑太太自觉被她针对,更生气了,“她这是在嫌我呢!” 莫太太十分公正:“你刚才本就不该说那话。大早上的,哪个年轻人会顺气自己被为难?” 姑太太有些委屈,“我还不是帮你立规矩。老二家的难得来请一次安,你这就让她回去了?也太不像话了。” 莫太太好一番劝慰,“现在的年轻一辈过的是新生活,更何况琼玉还留过洋,早就不是咱们那个时候的规矩了。” 姑太太说:“你也留过洋,可比她传统多了。母亲还在时,你还伺候她用饭、洗漱,规矩是无一不缺的。” 她似乎心气不顺,又说:“朗家的小姐不也刚从国外回来?今天早上也没见过她这样,规规矩矩的,那才叫大家闺秀。可见就是钟家不会教女儿!” 莫太太打住她的话,“两个儿媳妇没有哪里好比的。再有,上个年代的事,既然已经废除,就不要拿来说嘴了,别人听见了,对家里的男人不好。” 姑太太对她晓之以情,“二嫂,我是怕你现在对她太好,等过几年她骑到你头顶上去,又或者把宜章带得移了心。宜章可不是你亲生的!” 莫太太却是不信,“哪有这么不像话的事情?” 钟琼玉莫名其妙得了针对,有意撒气,回到院子里时,特意把脚步踏得重重的。 这自然引得屋子里正在看报的宜章的注意力,“怎么了,请个安回来,是在哪里顺便带回了一肚子气?” 钟琼玉也不解释,红着眼睛说气话:“以后你大妈那儿我是再也不一个人过去了。以前客客气气地,走个过场也就罢了。自从你姑妈住回来,看我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她算哪门子长辈,还挑上我了?我嫁给你,上头平白有两个婆婆就够忍让了,现在又来了个姑婆,谁家小姐有我这样遭罪?” 莫宜章一听,脑海中便有了经过,连忙道歉,“是我不好,让你受气。” 他丢了书,起身过来,扶着她的肩膀,把她带到桌边坐下,再给她斟了一杯凉茶,郑重赔礼,“三姑姑她是心直口快,又因家庭不顺,变了性格。你心胸宽广,是有大成就的人,不要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琼玉受用着他的温柔小心,一口气把茶喝了半口,又半轻不重地搁在桌上,“她就是自己受了媳妇的气,才拿我消遣!有那本事,怎么不去把汪锦姝管教好?” 说到这里,也是新仇旧恨了,“昨天晚上你要来早些,就能听到汪锦姝是怎么编排你三弟妹的。哪怕是在政府里,我都没听过这么难听的话,活像人家欠了她。老三当时都不高兴了,点了一句他们家是客人。要我说,事情就是这个道理。在人家家里住着,还不老实,婆婆媳妇跟着一起挑事,真是反了天了!” 歇了口气,她又说:“我现在也不说自己搬出去住了,什么时候叫他们先搬走才好。” 宜章拉了张椅子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搂着她的胳膊,轻轻拍着,好生安慰,“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去跟爸爸说的。你刚才出去时不是还说累?要不要再睡会儿?” 钟琼玉冷哼一声,歪下肩膀躲开他的亲近,“那不成,人刚才还说我没规矩。” 宜章乐了,“你还怕人说?” 钟琼玉气得拧他的胳膊,不轻不重的,“我那是给你面子。” “那真是多谢二少奶奶了,”宜章也不叫疼,只快乐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又道:“没事儿,睡吧,没人说你。” 钟琼玉拨开他,把另外半杯茶喝完,“不睡了。现在家里又多了一个儿媳,我再犯懒,又要矮人一头。趁着天不热,我去找三弟妹玩。” 宜章觉得稀奇,“才一会子功夫,你和她倒是处得来。” 琼玉撇了撇嘴,面上带出些许轻蔑,“同样是大家闺秀,你家弟妹可比你家大嫂文静多了,我看她也不像是个耍心眼子的。” 说起这件事,宜章就想叹气,“你跟大嫂真不能好了?” “这是能怪我?”琼玉说起这件事就直冒火,“不就是流了个孩子,弄得像是全家人欠了她。” 她发出声明:“我反正跟她处不来,我也知道她为这个家操劳辛苦……我不是说她什么,就是性格不合,平日里我跟她做做面子功夫也就罢了。” 宜章算是明白了,挥手请她,“行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去吧。” 钟琼玉走出去两步,又走回来叮嘱,“一定记得要去好好说你那个没规矩的姑妈!” 宜章差点没喊她小姑奶奶,“知道了,你快去吧。” 听他似乎嫌弃自己,琼玉抓起手边的书砸在他身上,“都怪你。” 宜章灵活地往旁边一躲,嘿,没中! 第21章 文薰的浪漫理想 钟琼玉住的院子离老三家的不远,也就隔了个不大的紫藤花园。 现在日头不高,又有微风,琼玉走着也不觉着热。她进来时,王妈不在,院子里也没其他下人,只有巧珍端着一筐洗好的苹果过来。 这个机灵的丫头见了琼玉,刚要打招呼,却被二少奶奶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 她已经看到屋子里的小两口了,特意轻手轻脚过去。 文薰正在书桌前整理自己的教学笔记,刚结束一本,她抬手锤肩膀,抬眼正好望见琼玉。发现琼玉小心的动作,她望了一眼旁边躺在藤木摇椅上惬意地看书的莫霞章,抿唇一笑,配合地没有出声,任她发展自己的恶作剧大业。 莫霞章架着二郎腿,躺在摇椅上晃悠,正是悠哉。他举着书在看,自然是专心致志。琼玉站到他面前,他虽没发觉,也被挡了一些光。他把书拿下来,眉头轻蹙,正要看清是谁那么讨厌,正好撞见抱着胳膊,俯视着他的琼玉。 霞章连忙落脚,扶着椅子起身,“琼玉姐,你怎么来了?” 文薰笑出了声,走过来招呼,“二姐快坐。” 又转头问:“吓到你没有?” 莫霞章摇头,拢着书退到一边,给巧珍空出放绣墩的地方。 钟琼玉顺势坐下,抬头看着这对小夫妻打眉眼官司,心里也是觉得有趣。她半真半假地拿霞章说事,“我来兴师问罪呀。好你个老三,嘴里什么时候学的没个实话。昨天不是说今儿要出去玩吗?怎么一来就看到你在家偷懒。” “才不是偷懒,这叫偷闲。”霞章抬手,示意她去看外边的日头,“天气这么热,去哪儿都不好玩,还不如待在家里舒坦。” 琼玉为他叹气,“难办难办,明天你和文薰回广陵,不还是要出门?” 又因不愿意放过他,继续纠缠,“再有,你舒坦什么?和你老婆各占一方,也没见你红袖添香。” 霞章抿唇一笑,施施然反问:“姐姐有何高见,难不成要在这里讲一出你和二哥的自由恋爱史,给我们这等可恶的包办婚姻打个样?” “呸!”琼玉这回知道了,论脸皮,她哪里比得过这群不要脸的读书人? “我难不成是要给你说书来了?你不尊重,小心我让你二哥打你。” 他二人斗嘴,文薰只笑着听着,又接了巧珍倒来的茶奉上,“姐姐喝茶。” 第32章 琼玉接了,脸上遮掩不住的喜爱,“还是三妹乖。” 霞章见状便知道二嫂今天是来找谁的了。 “好好好,我便不在这里讨嫌了,姐姐,你同文薰玩。”说罢向妻子点了点头,抬起衣摆跨了门槛出门,往书房去了。 文薰把屋子里的风扇转了个方向,和琼玉坐在一块。巧珍在旁边也没走,而是拿了把小刀,给二位少奶奶削苹果。 两个人的话匣子,还是由琼玉打开。 “你也听见了,老三那张嘴,向来是没理也不服,是能说死人的。你往后可多注意些,别上了他的当。” 文薰笑了笑,自然是要维护一番丈夫,“我听着倒觉得有趣,以为还好。” 琼玉当然不是真的要“离间”他们夫妻,“那以后我再说不过他的时候,你帮我骂他。” 文薰由她拉着手,用笑容应付了过去。 琼玉又正经地说:“老三刚才那句话说得挺对,天气这么热,别说出去玩,我连每天出门上班都是不愿意的,真是恨不得天天呆在家里,连吃东西都觉得费劲。不过,他后面那句话说得又不对了,明明是他不会玩。真要玩,哪有不好玩的?” 她对文薰道:“你们两个当代新人可真复古,结了婚就老老实实地拘在家里,好没意思。我和你二哥那会子可是去度过蜜月的。三妹,你也是从欧洲回来的,就没动过心思?” 文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模糊道:“我确实没有想好。” 琼玉说:“我看你是个文静的性子,怕也是不愿意折腾。只不过难得霞章放了暑假,又没被其他事务绊住心神,我觉得你们应该出去走走,看看。” 文薰顺着她的话问:“姐姐有什么推荐吗?” 琼玉被她乖巧地姿态哄得开心,知无不言,“南方的风景大同小异,从小到大都看腻了。真要去,就去川西,去广府。去北边也使得,北边老三熟,家里的大姑妈也在北边。” 说完又觉得自己太热情,倒像是没安好心,最后收敛了一句:“当然我也是建议。” 她握紧文薰的手道:“今天来找你是有别的事。” 文薰不明所以,“姐姐请讲。” 琼玉笑着问:“你那回从沪市回家的时候,是不是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位姓钟的小姐?” 文薰把脑子里的信息一对,这才反应过来钟宝瑶和钟琼玉都是姓钟,且是彭城人家。她顿时喜不自胜,忙道:“唉呀,是我该打,怎么没想到姐姐和宝瑶是亲戚!” 琼玉见她如此,心里舒坦,爽朗地解释:“宝瑶是我的堂妹,她是我二叔家的女儿。我也是昨天收到了她的来信,才知道你和她有缘分,一直想找机会想跟你说这件事呢。” 昨天没在牌桌上说,一是怕锦姝嘴碎,二是,她想看看文薰的为人。 现在钟琼玉可是对文薰满意得不得了。 “宝瑶在信里说,有一位刚认识的密斯朗,既聪慧又漂亮,且有着不同于我们家女儿的端庄。她和你在火车上有过讨论,你的见识和想法令她感想颇深,她觉得和你十分投缘,极想同你义结金兰。” 文薰前边听得高兴,后边又听得难过。她紧紧握着琼玉的手道:“姐姐,我当然也喜欢宝瑶小姐,只是……我回了家之后,还按照约定给她回了信。后来定亲,我也将请柬寄过去,期待宝瑶来参加我的婚礼。可一无回信,二无来人,我心里实在忐忑,还以为宝瑶不喜欢我。” “这便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了!”琼玉紧紧握住她的手,神色恳切地解释:“不光你是忐忑,宝瑶在信里也明说了,她可是难过得很。想必你也知道,宝瑶学的是新闻,她戴着满腹梦想回国,是期待做出一番事业来的。” 文薰认可这点,钟宝瑶不论是谈吐还是想法,都不是俗人。 琼玉道:“她回到家后,正好撞见工人罢工的事,便不管不顾地加入进去,写了好些为工人发声的文章。宝瑶家里虽然经营了一家报社,可为了生存,我二叔从来没刊登过关于国事的内容,哪怕是女儿也没办法开先例。宝瑶没办法,便发到其他报社去了。” 文薰心头一紧,猜到祸事大概是从这里头而来。 “不知道你是否了解过,政府对于这件事,一开始是有强制禁止的。宝瑶虽然不是用真名发表文章,可她的底细报社知道呀。时局紧张的那几天,政府抓了不少人,势头也波及到了彭城。那一天,政府去报社拿人,报社社长为了避事,便把宝瑶供出去了。她被关了大半个月,上星期才被放出来。我二叔气她做事顾前不顾后,把她锁在家里,不许她出门。她抱着你的来信,知道你近日结婚,因过不来好一通哭,后来才想到可以通过我来当说客。” 文薰听得心里一惊,再也不做介怀,只焦急地问:“那宝瑶现在还好?” 琼玉也没故意吓她,连声安慰,“你莫急,她从小就能吃能睡,是极有精力的。警察局也怕记者的口舌纸笔,没怎么为难她。听说她被放出来时,还活蹦乱跳的。只是近日精神不好,生怕你怪罪。” 文薰把这些事左右一想,联系到莫霞章细说过的类似经历,更加心疼朋友,“宝瑶是个多么好的姑娘,我怎么会怪罪她?” 现在天气这么热,她被关起来,该有多么难熬? 眼见文薰竟是要哭了,琼玉心头安慰的同时,又费心安慰她,“好了好了,看到你这样,我就知道自己这个信使也算是完美完成任务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封叠好的信交给她,“你别忧心。工人罢工这件事,咱们家的老爷子出了不少力气。过两天,我二叔会带着宝瑶上门拜访,你就能见到她了。” 文薰擦了眼泪,抓着信道:“多谢姐姐。” 琼玉摆了下手,“谢我做什么?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说起来,我还得谢谢老三呢。” 文薰不知道这之后还有故事,“这话怎么说?” 琼玉看了眼外边,小声说:“你以为老爷子为什么管这桩闲事?还不是心疼宝贝儿子。你不知道,老三从临安回来那次,顺手把刺伤张芝俨的刺客一起带回来了,全家人都被吓了一跳。老爷子当时气得要命,骂他冥顽不灵,是造反分子。他却顶撞说自己早就用笔名在报纸上把张芝俨和金陵政府骂了个狗血淋头,早就是造反家族的其中一员。老爷子担心他再冲动,闹得婚都结不成,误了你的好时辰,便捏着鼻子去联络朋友,砸了不知多少金银下去,才有了如今工人酬劳立法的结果。” 文薰听得,虽是庆幸,又不禁沉思。 莫老爷既然能管,为什么不一开始便管? 也不是说莫老爷有义务要管,可事情最后能够解决,不正是说明这件事只要上头愿意点头,一开始便不会造成这番结果。 她思前想后不解其意,后来才琢磨过来,这大概就是政治。 文薰不懂政治。 她也无意去对任何人的行为发表意见,更不想去评判什么。 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和他的思想,和他所处的位置息息相关。就好比文薰能够理解舅舅对国家大事避如蛇蝎,因为他的梦想本来就只是想开好自己的医馆。但他又因为见识,知道要与时代与时俱进。所以才会打算送思齐去日本学西医,送敬贤去美国学经济。 他或许不在意,但文薰认为这种可能把中国古老的医术流传下去,这种延续文化的行为也是救国方式的一种。 国民孱弱,如果大家都有一个好身体,或者是有更多的人活 下来,那便增添了一分希望。 文薰也能理解自家父母的行为。朗家原来在鲁地,是不输于莫家繁盛的人家。还记得父亲提前过,爷爷那一辈有6位兄弟,5位姊妹,又有8位叔伯,9位姑妈……这些亲戚,能留下多少后人?怕是用书本大小的纸张去写名字,一页都不够写。 这就是这样的大家族,子孙也未必不争气,偏偏在战乱中陨落了。 文薰十几岁决意去沪市读书时,父亲曾跟她说过这样的话:“追名逐利这等事,咱们家的祖上已经做过。所谓富贵,权势,亦都有些经历。心存志向是好事,可未必一定要做出什么事业来。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时局纷乱,不如归去,作个闲人。只有求得平安,守住眼前人才是真。我儿昭时,千万莫逞一时意气,让亲者抱憾终身。” 父亲失去了很多亲人,所以他想守住眼前的亲人。 父母费心教养她,未必是需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回报。可文薰明白,为人子女,从良心和道德来说,至少要保证父母的安心和幸福。 自家父母是为了守住家人,那么莫家呢? 她不能理解莫家父母的行为。 莫家的大公子从商,二公子从政,三公子从文,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些都不是能独善其身的路。 心里有了疑问,文薰也毫不避讳莫霞章。晚些,她挑着只有二人相处的时候,把宝瑶小姐的事和他说了,同时还有自己后来的思考,以及心里的疑问。 第33章 莫霞章居然都没有思考,很顺畅地说出来,“我们的家庭,是从南宋时期流传下来的。从宋到元,从明到清,从汉到蒙,从汉到满,莫家的祖辈是见过大地朝代更迭时流的那些血的。” 他显然不止一次考虑过这个问题,此刻,他直言不讳地分析自己的父母,“他们或许是把现在的情形当成那个时候,以为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不是有那么个说法吗?天下久分必合,国家的强盛和衰败是顺应时代发展运行的规律,现在也一样。等到和平年月,国民百姓又会重新回到修生养息,安居乐业的生活,所以无需忧心。” 这片大地的千百年来,都是这个道理。 莫霞章说着又痛心起来,“可他们怎么能明白,现在的时代根本不能和那时相比,稍有不慎,不仅是亡国,还要灭种!洋人用大炮轰开了我们的国门,用鸦pian腐蚀我们的国民,用先进的思想和技术带歪我们的精神!” 他激动道:“前些年有些人提出要废除中国文化,完全西化,简直是妖言惑众,危言耸听!国以文化而存,没有了中华文化,不说中华汉字,我们还算什么中国人?” 莫霞章的拳头紧了又松,一番话语,句句含泪,字字真心,“父亲说,我整天喊着中国要亡,我才是妖言惑众。我不认。我并非认为中国要亡,我只是不希望这么庞大的国家,连死之前都发不出半点声音。中国就算要死,也要死的轰轰烈烈。中国就算要死,也是我们这群年轻人先死!若无法杀死中国的年轻一代,中国绝不会死!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到最后那一句,文薰忍不住和他异口同声。 这一刻,两个怀抱着同样梦想的年轻人都看到了对方的灵魂。 文薰紧紧握着丈夫的有些发抖的手说:“梁先生的这篇文章里,还有一句话非常适合我们家。曰: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 她流利地背诵完典故,才说:“霞章,你正是满怀希望,才会燃烧自己的一颗赤诚之心。我相信不论是你,还是金同学,又或者是宝瑶小姐,都是□□的希望。” 霞章听她没有带上自己,以为她在自我否定,忙说:“姐姐也是希望。” 文薰笑了,安抚他道:“你放心,我没有气馁,我是在高兴。” 她虽然现在没有行动,不代表她一直没有行动,只是她考虑的要比别人多,所以她会走得慢些。 家里的长辈看透世情,以祖辈和历史的经验选择“先有家,再有国”;莫霞章作为一个在北方看透了国民孱弱和文坛思想的青年,则认为“先有国,再有家”。 这两方的观点不说对错,只论立场。在时代的洪流中,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弱小了。不过一条过江之鲫,如何能去面对暴雨风浪?所以不论是独善其身,还是以身许国,都是个人的选择。只要不去卖国求荣,文薰都能够理解。 她有自己的立场,更有自己的选择。她要走的路不是这两条中的任何一条。她或许天真,或许强求,或许异想天开,她要求,就大胆地求一个两全其美。 她作为朗家的女儿,自幼接受父母的关爱和家庭的教导,父母自然不是为了她以后尽孝才教养她,她却不能不去孝顺父母。让父母亲安心,文薰认为这是一个女儿分内的事。 她如今结婚,她欣赏莫霞章,也从心里认可他们的这桩婚姻,更想好好地与他经营,携手走过余生。那么作为一位妻子,一位母亲,她便不能失了自身责任。 可她同样也是个中国人。这片土地孕育了她,这片土地的文化熏陶了她,这片土地曾经的和平安稳庇佑了她,这片土地的其他人更是供养了她。如此情深义重,她如何能弃国之不顾? 是的,朗文薰很贪心。她继续想要家,又想要国。她梦想着忠孝两全。 这条路或许会很累,可她愿意去花心思。她不仅想要自己的小家和满,也想要大家的家庭顺顺利利。而这两点,本来就不是冲突的,不是吗? 文薰理想世界的构成,有霞章的一份,所以便没瞒他,而是轻声说与他听了。他听得认真,中途没说别的话,只是满眼欣赏,独留一句:“姐姐是浪漫主义者。” 文薰眨着眼睛看他。 莫霞章不再卖关子,更不吝啬地露出自己两个梨涡,“也有人这么评价过我。” 文薰这才跟着笑了。 他偏生又有些无奈,“我还以为姐姐是我的帮手。” 文薰道:“我不能两只手帮你,一只手你要不要?” 说着,把手送了出去。 霞章点头,也伸了只手,和她平放在一起,“那我也愿意帮姐姐。” 还以为他会拉住自己的手呢。 不解风情。 朗文薰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轻轻一巴掌拍在他的手掌上,“谁是你的帮手?” 莫霞章忙道:“是我说错话。我们不要做互相的帮手,我们是伙伴,是战友。”说完倒吸一口凉气,露出疼色。 文薰以为自己鲁莽,没控制好力道,伤了这位少爷,忙抓住他的手问:“怎么了?” 莫霞章见她盯着自己的手,仔细检查,不由得抿唇一笑,抬起她的手放在嘴边,极快速地亲了一口。 文薰心头一荡,反应过来之后又羞又恼。 “你,你怎么突然轻浮?” 她试图将手抽出,未果,反叫人握得愈紧。 “这不是轻浮,这是情之所至。” 他一脸真诚,又目光灼灼地将在锁在满是温情的眼睛里,哪里像不解风情? 文薰内心涌动,用一种探究的眼神带有挖掘性质的回望他。 莫霞章竟然浑然不避。 “你喜欢我。” “是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可我见你的第一面 我就听到有谁在跟我说,你值得爱,我也应该爱你,我这辈子非你不可。” 这句直白又肉麻的情话叫他说得无比自然。 莫霞章是个文人,可他不是个书呆子,他能说会道,厉害得紧。 文薰又想起早些时候,二嫂说他做什么都是喜欢争个道理的。 他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那么,他现在伸手揽着她,拥着她,紧挨着她,用无比亲昵的姿势轻搂着她——这般亲近,也是道理吗? 她能感受到他滚烫的身躯,也能够感受到他火热的内心。 他们拥有共同的目标,在追寻同一个真理。 哪怕他们观点不太相同—— 所以,怎么不算呢?他们是夫妻。 尽管还生疏,可他们是夫妻。 他们是约好了,会携手一辈子走下去的夫妻。 文薰被他的目光盯得心头发痒,他的体温传递过来,他好似一团火,要将自己整个点燃。 他是如此的真心,热情。 引得她竟然不再逃避,抗拒他的接近。 莫霞章托着她的手,轻轻抚摸,不带情色,只是感受。文薰的手和他的一样带有笔茧,甚至还有一两道小刀疤。他低头仔细去看,又用眼神询问缘故。 除了新婚时他背她上花轿那会儿,这几天何曾如此亲近过?文薰感受着他温热的手掌,羞得面色发烫,连声音都变轻,变软。 她主动解释:“是我之前假期去福幼院帮忙时,不小心伤到的。” 那一瞬间,莫霞章的脑海中晃过了很多画面。那些画面的主角无一例外,是一位坚强的,散发着人道主义光芒的,心怀梦想,凭借着毅力在外孤身奋战的战士。 他感慨极了,“其实我很幸运,是不是?” 文薰不明白他怎么忽然伤害,“什么?” 他的声音极为虔诚,“能够遇到你,是上天对我的眷顾。” 莫霞章是讨厌封建,讨厌神学的,可如今他却免不了主动踏入这个漩涡,因为除了缘分,他实在想不到他何其有幸才能遇到朗家这位钟灵毓秀,慈悲善良的小姐。 “你愿意把我放到未来考虑,我很高兴。” 文薰微微仰头,眼中独他一人,“这些都是应该的。” 霞章道:“不,如果我不值得,那便是不应该。” 文薰听他在辩证自己,不由得笑道:“可是,你的表现告诉我,你值得。” 这句话对他而言是莫大的鼓励!莫霞章含着决心,喉结微动,“我一贯不喜欢说大话。先生说,还没有做到的事,轻宣于口,那才叫轻浮。可是……文薰,这一刻我想让你知道,我会永远让你值得。” 文薰目光盈盈,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力量将她的防线击破,使她主动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他们依偎着彼此,互相从对方身上汲取力量。 ----------------------- 作者有话说:明天上夹子,更新可能会推迟,看情况哈哈哈哈,冲冲冲!!! 第34章 第22章 假夫妻 新婚第三天,朗文薰和丈夫莫霞章带着礼物乘坐火车回广陵娘家。 女孩出嫁归宁的习俗自古有之,今天跟着夫妻俩的便是巧珍和兴万两人。不仅是他们四只手提了好些东西,连两位正主怀里都还抱着些轻便之物。 广陵家里,红绸未揭,显然是等着这对新婚夫妇回来。才入得家门,敬贤便飞奔出来迎接。她不知何时剪了头发,戴了个水晶发箍,穿着圆领短袖衬衫,配背带裙,更显活泼。凑近了,只听她对着莫霞章喊:“三公子。” 文薰“啧”了一声:“还不改口,做什么怪?” 敬贤嘻笑道:“我听说有改口费这个说法。” 这习俗哪里是她这个妹子用的? 她活泼可爱,霞章并不介意,而是配合地递出红包。敬贤接了,这才有甜甜的一声:“姐夫!” 得了好处,这小丫头还主动伸手帮霞章提东西呢。只是新姐夫想表现,不愿意给,还是文薰开口催他:“你让她拿,收了好处,总得做事。” 霞章便给了,却又回头从文薰手里接了,最后反而是她落得空手。 文薰索性跟敬贤说话。 “头发什么时候剪的?” “就昨天,好看吗?”她把脑袋转来转去,臭美的好一番展示。 “好看。”不是哄她,而是小姑娘长得好,长发短发皆相宜。 “嘻嘻,妈妈还说让我回沪市剪,可我太想剪了,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敬贤的性格向来是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成的。 文薰拨了拨她的头发,问:“舅父舅母有说什么时候回去?” “订了晚上的车票,说是吃了晚饭再回去。” “你和思齐回去吗?” “思齐和文鼎表哥玩得乐不思蜀,才不想回去呢。至于我嘛,他们男孩一块,我都无聊死了。姐姐,我能跟你去金陵吗?” 文薰抿唇偷笑,回头瞟了一眼莫霞章,“你要住到人家里去,刚才还逗弄人家?” 敬贤立马明白,又停下脚步,蹭到姐夫身边,“唉呀,我是亲近姐夫,才跟姐夫开玩笑。姐夫,你家,是不是就是我姐姐家?既然是我姐姐家,那就等同于是我家。我现在想回家,你让不让呀?” 越说越没个正形,“这丫头,就是歪理多。” 霞章却被哄得头脑发热,还帮她说话:“让她去吧,你也热闹些。” 文薰佯嗔道:“可不能是我们两个人说了算,还得问问舅父舅母呢。” 舅父舅母和父母亲已经在大厅等候了。 按时下的规矩,女婿登门拜见岳父岳母,只需鞠躬行礼,无须下跪敬茶。可莫霞章却说,他崇尚男女平等,非要按照自己的一套规矩来。 文薰感动之余,也和他那天陪伴自己一样,同他一起下跪,替他端着茶盘。 来了这么一遭,朗家的家长们也都明白了莫霞章的态度。女婿上门,不就是希望见到他疼爱妻子,尊敬长辈吗?于是不由得对他更加亲近。 今天中午,朗家准备了回门宴接待四邻,这也是文薰成婚后走的最后一道礼仪流程。席上,文薰和霞章需要出来敬酒,这也是告诉大家这对新婚夫妇的幸福。 幸福从哪里来?从穿着打扮上来。文薰今天穿了一条白色的缎面旗袍,小飞袖,飞燕领的设计,十分时兴。 文薰年轻,没有特意戴金戴玉,而是在耳环、项链、发饰都戴了珍珠。搭配这么一身,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用来待客正好。 女儿家好看,丈夫自然是不能差。霞章今天穿了一件银白色福字暗纹的长衫——正是莫家成衣店的裁缝定制的,和文薰的裙子一套的材质。 长衫不好加配饰,不过霞章的浓眉大眼和端正的面容便胜过一切。 这样的一对小夫妻凑在一块儿,谁见了不夸一声般配? 人人都说,朗家与莫家结亲,结出了一桩天作之合。 朗老爷在广陵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回门宴,现在还请到了几位记者。可想而知明日过后,报纸上又会用如何的文字撰写出如何的新文。 酒酣,宴散。送走宾客,霞章已经是眼睛都睁不开了。他今日没喝几口酒,显然不是醉了。文薰已经了解他是按时犯困了,忙向父母亲告退,带他回房里休息。 这边才把他安顿好,另一边,思齐在房门口鬼鬼祟祟。 他还小声喊着:“立坚道人在不在?” 文薰怕得连忙“嘘”了一声,快步走出来。 来到跟前,她还没说什么,思齐笑着掏出来一封信,“姐姐,报社给你回信了。这是家里的管家昨天过来给父亲送东西顺便带来的,还好他以为是我的东西,才没叫别人发现。” 如此,倒是要感谢他。 文薰见四下无人,松了口气。又拿信封轻飘飘地拍了思齐的脑袋:“不许你再这样喊。” 思齐耸了耸肩,到底不敢忤逆姐姐,乖乖称是。 文薰也不避开他,直接在走廊上拆开信看了。 上面正是《江东杂谈》的孙社长送来关于会面的回信。孙社长得知文薰的意愿十分高兴,特意选定了8月16号的上午10点,订好了一 间咖啡馆,恭候道人大驾。 文薰一看这具体时间,正好是明天! 不能错过这回——她心里瞬间有了决断。再耽误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度取得联系。 只是又有些为难。她回头看了看房间,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莫霞章。 按理是要跟他说的,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他知道了说不定还会为她高兴。可,要和他一起去见孙社长吗? “立坚道人”的存在,是文薰在心底里掩藏了好些年的秘密。这是一个笔名,却又不仅仅是她的笔名。这代表着她的叛逆,代表着她的志向,代表着真正的朗文薰。 人家都说,朗家小姐温柔和顺,端庄自持,可怕是只有家中父母才隐隐察觉到,这些不过是她的假面。她想追寻的未来一直与家中的教育背道而驰。若是让父母了解她心底里真正的想法,怕是二老都会受不住。 那么莫霞章呢,他能接受吗? 朗文薰忽然有些近乡情怯。 他似乎很开明,可这世上人的心肠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琢磨的,更多的大部分人是愿意鼓励不想干的人“上战场”,却未必会对家中的妻子儿女宽容。 因此,她从未向他提及曾经战斗过的高中岁月。 也没有跟他具体坦诚过在欧洲的那些所见所闻。 寻常都是他在说,她附和。哪怕她同意,更多的关于自己的想法,她都是埋藏在心里。 朗文薰不喜欢说,更喜欢去做。 又或许说,她仍旧传统,她不想让任何人了解到真正的自己,哪怕是和她相许未来的丈夫。 这种保留或许是一种自私,又或许是一种固执。 自身性格也好,家庭环境造就的也罢,她就是做不到像莫霞章那样大声地把什么东西都说出来。 文薰抬头看着外面的日头,想着他说过好几次怕热,琢磨着左右不过一日,还是让他留在家里吧。 以此来说服自己。 况且,她一个人,快去快回,也方便些。 莫霞章午间清梦一场,如风过无痕。他醒来后只记得梦里温暖的感觉,和明确感受到的身体舒坦。 他正看着头顶的红色纱帐发愣,忽然听到文薰在耳边问: “睡得好吗?” 他微微转过眼,正望见她坐在床边的圆凳上,大姐姐似的看着他。 于莫霞章而言,这是令他幸福的画面。 他点了点头,嘴角露出微笑,眼里满是柔情。他这样躺着,文薰自上方看他,一眼望到的便是温润如玉,君子端方。 文薰看得心里喜欢,更不想伤害他。关于去沪市见孙社长的事,她心里已有决断。可这种事,突然就说出口来,她又觉得十分为难。 她挽了挽耳边的碎发,想着迂回一下,“你口渴吗,要不要喝水?” 霞章见她起身,也连忙起来,“我自己来。” 文薰回头笑了笑,已经是手快地沏了半杯凉茶。她双手捧着端过来,因她未松手,霞章便这般扶着她的手就着喝了,喝完后抬头望着她,“谢谢。” 眼里满是仰慕。 文薰被看着不好意思,转身把茶杯送回去,再坐回来。脸上适时露出不尴不尬的笑容,“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霞章坐在床边,听她说得忐忑,又见她面色有异,忙认真道:“姐姐请讲。” “我们,我们今天就歇在家里好不好?” “姐姐是说这里?” “嗯。” 为了使她开心,莫霞章回话时根本不做考虑,“当然可以,不过得和金陵那边说一声,我立刻派兴万回去。” 见他要下床,文薰伸手拦他,“不急,还有一件事。” 霞章眨了眨眼,乖乖坐好。 第35章 文薰想,伸头缩头,便是这么一刀了。她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道:“我……我有件十万火急的要紧事,需要回沪市处理。我想在今天晚上8点钟,和舅舅舅妈一起回去。” 霞章认真听完,站在她的角度帮忙考虑,“那是要在火车上过夜的了。去得这么急,现在还买得到票吗?” 细节方面文薰早就料到了,“我可以用敬贤的票。那妮子,上午说要跟我回金陵,其实也是先斩后奏。” 这便顺理成章了。“姐姐有了这桩急事,刚好不用退票了。” “是的。” 霞章认为这是一个办法。他更细致地问:“要去待几天?” 文薰规划得极好,“明天办了事,中午就回,晚上便可以到家。” “好,那就这样办吧。”他一锤定音,又露出微笑,体贴道:“也不用着急回去。广陵,沪市,或是其他地方,想待几天我都能陪着。只是得有个大致计划,说出个具体的时间,让兴万面对老爷太太的问话时方便回话。” 文薰忙道:“不行,我们后天得回去。你忘了吗,宝瑶要来。” “哦,”莫霞章眨了眨眼,却是不太在意,想来是他对这些应酬不感兴趣,“姐姐要招待她,那我们就快去快回好了。” “不,”朗文薰的语气第一次那么生硬,“霞章,我想一个人去。” 莫霞章初时一愣,半晌后反应过来。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向她确认,“你是说,要丢下我,一个人去沪市?” 文薰仰头望着他,“是。” 他身量本就修长,如今又在脚踏上站着,显得更加高大。他眉头轻蹙,已然是不高兴了,“有什么要紧的事,是须得瞒着我的?” 对这件事的大概情况,文薰倒是能够言明,“我要去见一位报社的编辑。” 霞章急忙证明自己可以发挥的作用,“我可以在旁边相陪呀。” 文薰以为他是误会自己单身会客,解释道:“那位先生已经结婚了,我也结婚了。” “我不是为了这个,我的想法没有那么龌龊!”这种误会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莫霞章尝试剖析自己的内心,试图令她了解,“我只是想陪你。” 文薰却说:“可我不太想让你知道。” 她的直接让莫霞章张着嘴,愕然地用口吸了两口气。眉头一时皱得更深了,“为什么,我们不是约好要坦诚相待吗?” 他这样失望,文薰极有负罪感。她起身,转过身往旁边走去,免得面对他,“这是我高中时就联系好的编辑,是独我一人的秘密。” 霞章望着她的背影,脑子转得飞快。他不愧为在吵架方面身经百战的人,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话里的漏洞,“你说是秘密,那么你和对方如何联系,又是如何约好?” “我们通过信件联系。” “信便是寄到广陵家里来了?” 文薰老实地说实话,“不是,是寄到了沪市舅舅家。” 他接连问:“那么你又是如何署名,又是如何辗转在广陵的家中拿到的?” 直叫人哑口无言。 文薰过了一会儿才说:“是思齐转交的。” 霞章气得冷笑,身子都在发抖,“所以他知道。” 文薰回头,多少带了些小心,“是的……” “那么这就不是秘密!”莫霞章从这句话开始,声音都变大了,但却不是吼,而是愤怒。他愤怒地挥开手,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不满,“他都知道的事情,你不让我知道。他是表弟,我是丈夫……朗小姐,孰亲孰疏,你多少该有个判断。” 他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红了眼睛,更生气了,“还是说,你至今把我当外人。又还是说,你认为只几天的 丈夫,比不上相处十几年的表弟!” “如何能这样相比?”这句话可谓诛心了。文薰连忙解释,“若不是当初被思齐无意间撞见,也不会有这个知情人。霞章,我知道,此事一意孤行,是我不对,你千万别生气。” “你知道不对,还要去做。”莫霞章只觉得不敢置信。他指着自己的胸脯,身子都在发抖,仿佛宣誓一般道:“你若是有想问我的事,我都可以告诉你。” 文薰咬了咬嘴唇,心里亦是难受,“我不如你坦诚。” 霞章没听到她松口,心里更是明白,这时候,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没有折腾的力气。 他的眼中已经聚起泪光,其后掩盖的,是如云如棉的苦涩。 “你还是决意要一个人去,是吗?” “是的。” 他皱着眉头,忍耐着,做出最后的尝试,“我会很难过。” 文薰被他搅得心乱如麻,已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我绝不是诚心惹恼你。” 莫霞章只觉得她绝情,他用眼神指责她,又为了不让她看眼眶里流出来的眼泪,生硬地转过了身。 昨天还相拥在一起的甜蜜有如泡沫,在脑海中炸开,炸得他心头发颤。莫霞章难受极了,又觉得哭出来未免丢人,忙吸了两口气,不去往下乱想。他不想被文薰讨厌,躲着用袖子擦脸,又为了掩饰哭腔,声音中都带了几分冷峻,“你不带我去,长辈们问起,你如何解释?” 文薰一时无言。 霞章便无情地指责她,“你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因为这件事是你没有道理!” 是的,哪怕她有千万种理由,但从结果来论,确实是她做的不对,文薰根本无法反驳。 霞章听她不说话,知道她态度坚决,心死的同时,又生出了几分无奈。罢罢罢,她确实不愿,他能如何呢? 再度开口,声音已经软了下来,且帮她考虑好了对策,“实在要说,就说是我不愿意陪你去好了。” 文薰知道他是愿意为自己抗下责任,心里更加空落落的,“霞章,你别生气了。” 莫霞章却不愿意理她,比她更坚决地走到一边,以此远离她,“我要继续生气了,请你出去。” 最后被吞没的是一声哽咽。 文薰见得他如此,如何不能动容? 她走出房间,关好门,一时失魂落魄,更迷茫的是接下来该如何面对。 她不明白,她本来想好好商量的,怎么两个人话顶话,就闹成这样了。 她正发愁时,巧珍迎面走来,“小姐。” 文薰见她面有难色,忙收拾好心情问:“怎么了?” 巧珍的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刚才太太来了。太太说,方便的话,请小姐过去。” 说完她又小声问:“小姐,你是不是跟姑爷吵架了?” 文薰立刻明白母亲为何喊她了。 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先行拜见。 朗太太正在花厅坐着。 文薰才进门便喊:“母亲。” 朗太太未言先笑,“之前都是喊我妈妈的。” 得了她的手势,文薰坐下,“是跟着霞章学的习惯。” 朗太太听得舒心,想到什么,又收了那分笑意。她并不犹豫,喝了口茶后问道:“怎么刚才听你在房里和姑爷有些争吵声?” 文薰不想让母亲担心,忙说:“没有,我们在讨论诗文,遇到有不同意见的地方,辩了两句。” 朗太太直盯着她,不作接话。 文薰知道自己的这句话谎话不被认可,她找不出其他理由,便破罐子破摔,沉默下来,脸上隐隐流露出几分倔强。 看得朗太太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薰儿,妈妈知道,你看起来文静,其实心里的想法很多。若不是被我们这样的人家约束,说不定你是个比敬贤还要活泼的。你心思重,有时候也像你舅舅一样固执,认定了的事绝不会改变。只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就算再有什么事,也要跟人好好商量……” 她没往下继续说,因为莫霞章站到了廊下。 他微微躬身,“给母亲请安。” 朗太太忙招呼他进来,“霞章来了,什么时候醒的?” “就刚刚。”莫霞章抬了下衣摆跨进来,一路上,置气地看也不看某人。 他坐下后,抬手擦汗,想必是跑过来的。朗太太却第一时间发现,“你这孩子,眼睛怎么了?” 文薰闻言望去,只看到通红的一双眼。 当事人却像无事发生,淡淡地解释:“被烟熏到了。” 如此拙劣的谎话,朗太太却是能够容忍。 莫霞章也不给人多想,气都没喘一口,再问:“母亲喊文薰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他的口齿在“要紧事”三字上研磨,文薰被这份刻意噎得张了张嘴。 朗太太还没回答,文薰索性破罐子破摔,借着机会开口,“我正在跟母亲说想同舅舅去一趟沪市,办些事情的事。” 朗太太被这话说得晕了,还没细问,她又补充:“我自己一个人去,明天晚上就回来。” 这句话是看着霞章说的。 第36章 霞章也回望着她,且笑了一下——一个十分完美的假笑。嘴上却帮忙说:“母亲,您让她去吧,这也是我的意思。” “这……”朗太太被这小两口的一番戏,唱得云里雾里。 可她之前能确定他们吵架了。 这才结婚多久呀。 她忧心不已。把女儿女婿送走之后,见二人一前一后,似乎各不相干,急得去找丈夫。 朗老爷听完话,带着思绪沉默后只道:“她要去就随她去吧。年轻人过日子,咱们不要插手。” 胳膊拧不过大腿,文薰吃过晚饭后,还是跟着舅舅、舅妈去了火车站。 霞章脸色冷淡地送她上车,“一路小心。” 说是关心,连称呼也不带。文薰还未说什么,他就摆出不想听的姿态转过身去,干净利落地离开。 引得她抿了抿嘴,闷着脑袋进了包厢。 到了发车点,火车疾驰。 直至夜深人静。 这是莫霞章婚后独处的第一晚。他没有开灯,而是安静的与月光作陪。 ——是,除了新婚之夜,后来两天他都睡在书房。可哪怕他睡在书房,他知道文薰在房里,他心里也是安稳的。 哪像现在这样,妻子跑到外地去闯事业,留他独守空房? 想到白天朗文薰的不顾一切,霞章就觉得嘴里发苦。 好像是五脏的苦水都倒流了进来。 他不停地在心里告诫自己:他需要明白,文薰是去办自己的事。她是一个接受了新式教育的女子,她拥有自己的梦想,那么理所应当的,她就该拥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秘密。 可从送她上车后就虚度至此的光阴又让霞章忍不住多想:有什么秘密,是不能告诉他的? 他明明就对文薰十分坦诚不是吗? 可反过来,她甚至连句具体的实话都不愿意给。 什么家国两全,说得容易,现在还不是为了国而把他这个家丢在这里!如此见外,还说要跟他做一辈子的夫妻!那是哪门子的假夫妻? 才一会儿,钻了牛角尖的莫霞章又生出一肚子气。 末了,他又给气笑了。 “真是蠢物。”他轻声骂了自己一句。 为什么一定要为了不让他知道编辑是谁,又是哪家报社而争吵?他可以不跟着她去见编辑,至少让他跟着过去,也好和她一起回来。 难不成,自己还是那等会行跟踪之事的小人不成? 可见还是不信他! 他是有哪里做的还不够好? 他不想过于要求她,他不想逼迫她,可他们是夫妻啊。夫妻之间,不就应该互相爱护,互相坦诚,互相信任吗? 时钟的三个指针整齐地指向数字12,此刻已经到了第二天。园子里万籁俱寂,朗家人已经全部睡下,只有生着闷气的莫霞章对着月光下的影子独自清醒。 忽然,那点月光也被乌云吞噬,紧接着很快下起雨来。莫霞章听着雨点打在玻璃窗子上的噼啪声,担心夹风带雨吹进来浇了文薰的东西,起身出去跑了一圈,把院子里所有窗子全部关上。 最后再度回到文薰出嫁前的闺房。 失了月光,黑乎乎的,到底不美。枯坐在椅子上有些腰背酸痛的莫 霞章趁着这个机会,于黑暗中摸索着去开了两个屉子,找来火柴。他将放在床边的蜡烛点燃,试图照亮自己逐渐阴暗的内心。 等到豆大的光照亮眼前,他才发现这是一对喜烛。 莫园新房中的龙凤烛在新婚之夜点到天明,已经燃尽,这里的居然还在。 还是崭新的。 虽然送了那么多东西去莫家,可文薰房里的物件不见少。又是新婚,那些红绸,红帐子,甚至是满墙的喜字都没人料理。 他四下望去,发现这间屋子里什么都是一对。椅子是一对,柜子是一对,花几是一对,墙壁上的书法是一对…… 它们成双结对,只有他是一个人,影子也是一个人。 所谓“形单影只”,用来形容他此时的处境再合适不过。 莫霞章越想,觉得这屋子里的物什都伙同主人在欺负他。他气文薰不够信任他,又气自己做得不好得不到她的信任,更气自己牛心左性,非僵着一件事跟她吵。 气到后来卸了力气,望着那两株跳动的火光再度落下泪来。 失魂落魄,独剩哀愁。 第23章 一日之行 却不知火车上的文薰也是翻来覆去,夜半无眠。 她躺着发愣,望着窗外急驰而过的影子,心头的思绪像极了母亲绣架上的绣线,正是剪不断,理还乱。 忧伤吗?因为莫霞章的眼泪而忧伤。 难过吗?因为莫霞章的质问而难过。 是的,就像这场争吵中她亲口说出的那样,她不如他坦诚。反观莫霞章却牢记他第一回登门时二人的约定,他真心待她,且一直有在体贴地照顾她。 朗文薰在英国读书时去旁听过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课程,她依稀记得老师说过:信任是向他人暴露自己弱点的行为,是对他人善意和能力的一种假设,是一种维护着社会稳定公德的价值观。 抛开西方哲学论,东方人——准确点来说是中国人,对“信”一字向来十分看重。政府需要取信于人民,商场上老板需要取信于顾客,学业上老师也需要取信于弟子……在家庭关系里,丈夫也是有必要取信于妻子,父母同样需要取信于儿女。 她将“立坚道人”的存在瞒着父母,是担心他们知道后会不同意自己去追逐理想。 那么她明明知道莫霞章不会加以阻拦,为什么还要向他隐瞒自己的愤世嫉俗? 她一开始,是害怕被他看见真实的样子。 可她为什么害怕?她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有所保留? 是因为她想维护婚姻的稳定? 不,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她不信任他。 信任别人是一种能力,向别人交付自己的信任也是。 文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把帕子盖在脸上,放任自己沉溺进那份黑暗。 她认为这是可以被理解,是情有可原的。她和莫霞章才认识不到一个月,堪堪见了几面,同住在一个院子中更是没有多少相处。尽管她从各方听到过他的为人,也和他有过心灵上的交流……可,身体和心灵还是不能接受呀。 她孤身一人来到这个世上,她独自成长二十余年,她明明过得很好,突然间身边就多了一个人…… 她如何能这么快就习惯? 文薰还记得自己回国时心里的想法:父母要求结婚,那就结吧。总归男方家庭可以,长得也不差,只要两个人都想着往好里去,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差。 她从最初起,对这场婚姻便抱有无畏心理,因为她没有任何期待。 她没有恋爱经历,她也不太向往恋爱。在她的构想中,婚姻生活该是相敬如宾,是彼此尊重,是粗茶淡饭,是细水流长。 如此的流于表面。 文薰没想过自己会爱上丈夫,也从未设想过丈夫会爱自己到生到死。 对于包办婚姻来说,这很公平不是吗? 当然,哪怕后来莫霞章的种种行为令她欣赏,令她对这场婚姻是生出了更多美好幻想,可一直在爱里长大的文薰并不缺爱。她虽不吝啬于自己去爱别人,但若要她去把一个才见过几次的人当做唯一…… 想起莫霞章拿自己和思齐做对比,她又无奈地笑了。 是啊,那是一个绝对聪明的人,聪明到只是随口一说,便说到了重点。 他们就是不够相熟,不够亲。 其实他们两个人的性格在某方面来说,有着天差地别。 莫霞章是那种容易当真,且下定了决心就一定要去做好的人。而朗文薰呢?她天生谨慎,好观察,不喜欢出头,是非从不在她嘴边,而在她心里。 这或许便是他们这次产生矛盾的原因。 莫霞章是十分感性的,他很直接;而文薰却充满着理性,更倾向内敛。 究其两个人的成长经历,他们的性格好似更应该调换一下,可人的天性谁又能说得准? 文薰从不擅长和人吵架,她以前少有跟言辞犀利的人相处。今日一“战”,她在莫霞章一往无前的攻势下甚至显得有些笨嘴拙舌。可她不是那种“你说是那便是”的讨厌性格。她若是认识到自己的缺陷,便会愿意去反思,去改变,因为莫霞章是如此赤诚。 还是那句话,她向往着美好和睦的生活,她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够有一种稳定感。这种稳定会有助于她享受自己的人生,更有助于她的创作。 她以前只以为夫妻间的互相照顾、配合便是全部了,她从未想过另一半对于情感的回馈如此之高。现在莫霞章告诉她,他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全部,他愿意对她倾尽所有……他是她的丈夫,她怎么能拒绝这份真情? 投我以李,报之以桃。文薰已经决定好,以后再也不要让这种事成为夫妻二人之间的隔阂。 第37章 不要有那么多的假设,不要有那么多的踌躇。她需要再坦诚一点,再辅佐更多的真心。 她现在无比急切地想让莫霞章知道这份决心。可火车上没有电话,且一路往南,会在车轮滚滚间离他愈来愈远。文薰想到他相送时的冷漠,又想到吵架时他流的眼泪,不由得哀叹: 他那样敏感多思,不知道此时会难过成什么样。 文薰认真地想了很多,到最后困意袭来,沉沉睡去。 火车于早晨6点左右抵沪,那时浅眠的文薰已经起来。她跟着舅父舅母被家里的佣人接回了租界的房子,洗漱后又睡了半轮,才在9点钟左右醒来。 舅父家中还留有一两件她往日的衣衫,只不过那是小孩时穿的,如今结了婚,再穿不太稳重。好在上回她还有一件洋装留在这里,文薰便换上了这件圆领露颈上衣和浅绿的轻纱长裙。 将头发挽起,简单打扮,只求得体。文薰在出门前还留了一些时间,很有安排地拨通了老师孟海白府上的电话。 得知文薰来了沪市,孟海白十分意外。听她说是办事,却不说个具体,他也没去细问,只以为她是和莫霞章一起从家里来。 师生间才在婚礼上相见,不必多礼问好,孟海白更明白文薰打电话来的目的,便把近况都和她说了。 “书呢,你不用急,总归是按计划在安排。只有一件事,头先不是在婚礼上见到了郑鸿基校长?我正愁着把你安排到哪里去,左右一想,不论是哪个好学校,好不过夫妻间的琴瑟和鸣。你可愿到临安大学去?” 长辈是个老顽童性格,说完了偏偏还要逗弄学生,“临安风光极好,只是开了学再去,怕是你只能见到西湖的一片残荷了。” 文 薰笑道:“留得残荷听雨声,也是一桩美景了。” 孟海白“哈哈”一笑,“既然如此,那我就去找郑校长啦?” 文薰的语气中透露出亲近:“麻烦老师了。” “不必,”孟海白语气骄傲,“你愿意去临安大学,那是便宜了郑某人。” 才21岁便拿了双语言的硕士学位,朗文薰的才情能力便是称教授也使得,如今因为没有资历去做一个小教yuan,那是实打实的屈才。 从老师那里得了准信,文薰出门时心情极好,想是莫霞章得到这个消息也会高兴。她想着,不如就等晚上回去了,再亲口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从舅父家驱车前往约定好的米罗咖啡馆不过二十分钟,文薰为表重视,正是做了提前10分钟抵达的准备。 却不想孙乐和孙社长来得同样早。 才9点半,几乎是咖啡馆刚开门,孙社长就在位置上等候了。他今日来,是为了替报社迎接一员猛将,同时也是为了与老友叙旧。 说起和“立坚道人”的缘分,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是记忆犹新。 7年前,孙社长刚进入新闻行业,还是个菜鸟。他从美国留学回来,心中爱国热情高涨,势必要做出一番建设。在一次报导街头百姓抵制日货游行活动之时,他从寄到报社中的信件里,发现了立坚道人的投稿。 立坚道人就游行一事发表了自己的许多看法。他分析了爱国潮出现的原因,也非常理智的从好处与坏处评价了老百姓们的游行活动。他说,抵制日货,虽能够让各方看见如今国民的决心,但也不乏会有贪图小利者从中浑水摸鱼。他建议当局在维护道路治安的同时,加派人手,管理好部分由日本人注资却是中国人经营的店铺。 孙社长觉得道人的话十分有理,便去向主编建议刊登他的文章。可主编说这篇文章前半部分可以,后半部分泼出来的冷水未免有危言耸听之嫌。 孙社长觉得主编怕事,同他据理力争。最后主编气得拍板决定:登,可以。但要是搅出来了什么乱子,又或是报社被人投诉,一切后果由他承担。 承担就承担!一腔热血的孙乐和堵上自己的事业,将立坚道人的文章连带着署名一字不改地安排上了时政版面。 文章刊登后,三天之内议论纷纷,孙乐和一直外出跑新闻,倒是没被波及,可扛不住与主编交涉时遭受的怒斥。那一日,他正在办公室里挨骂,好友惊呼着推开门进来:“主编,不好了,南京路有好几家国人的商铺遭到人恶意抢劫打砸,那些都是和日本人无关的铺子啊!” 立坚道人的预见居然成真了! 经此一战,报社一夜成名,立坚道人同样一夜成名!而孙乐和也凭借着胆识,被报社老板赏识,更是暗地里承诺会把他往主编培养。 可惜报社的主体思想观念并没有那么容易改变。现在这个时局,大家都在求稳。一些大的报社有洋人注资,比如《申江日报》,自然是能做到不惧权威,可孙乐和待的这家小报不行。针砭时事,谁都能做,可做了之后需要承担的后果,或是由读者开口的“不专业”的指责,或是官方的施压,都够夹缝中求生的报社喝上一壶。 哪怕是开了立坚道人的头,除了他的文章,原主编也不大敢用其他人的投稿。因为其他人并没有道人的用词谨慎,也没有道人的想法公正。可以说,在孙乐和,乃至一些读者心中,“立坚道人”是一个极有大局观,且充满智慧和远见的学者。同时对这家报社来说,立坚道人也能称作一根“顶梁柱”。 好景不长。又过了两年,立坚道人寄来信件,说自己即将出国学习。他感谢了孙社长的支持,也表明了自己几年内不再有投稿机会的情况。 他的离开,让孙乐和无比唏嘘,却也只能回上一封祝愿。 “顶梁柱”一走,原本在走上坡路的报社便这么平稳地落了下来。虽然也不愁生计,可孙乐和厌烦了那种粉饰太平的日子。他当然也能写文章,可写出来的内容到底是没有立坚道人那般令人爱看,再加上有主编在上头压着…… 如此近况下,孙乐和便于两年前出走,和一群同样有志向的朋友们创办了《江东杂谈》。 他们就像一群逃出圈养的野马,在广袤的大地上奔跑,仰头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两年的岁月里,他们接受过外界的批评,从主编到记者都去警察局蹲过那么几天,也一度经营亏损不得不压上家产去银行贷款……他们付出了很多,可无一人后悔。 可报社的发展仍旧令人愁眉不展。 有时候孙乐和会想,“立坚道人”莫非是上天派来的救星?正是在他手足无措之时,他又几经辗转,收到了立坚先生的来信! 故人归来——不,是战友归来! 孙乐和想,以前的立坚道人便是如洪流中伫立的钢铁战士,如今他进修回来,又会是何等厉害? 他几乎是忍着羞耻给立坚道人写出了自己报社的推荐信,而立坚先生的重情重义更是令他感动,他居然愿意在由他经营的报社投稿,他还答应了与他见面的请求! 无人能知道孙乐和内心的激动。在期待已久的这天,他仔细地剃去面上的胡须,换上了一套全新的西装,将眼镜擦得锃亮,努力让自己更加专业。 他正式又郑重地前来赴约。自他入座后,他如坐针毡,咖啡馆每进一个人都要接受他的打量。 这是位家境不错的学生,来做暑假作业的。 这是位年轻小姐,看她妆容精致,一直举着小镜子左顾右盼,应该是在等约会对象。 又有一位抱着鲜花的男士,小心地摆弄着桌上的甜点—— 孙乐和在心里设想过很多立坚道人的模样。他或许是位年轻人,他也可以是位老先生。当然,他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人,他崇尚男女平等,所以立坚道人也可以是位小姐。 可怎么来来去去,他就没有找到哪一位符合幻想的人呢? 孙乐和忧愁地低头看表,有位女士踩着白色的窄头厚底高跟鞋,轻轻地站到他的面前。 孙乐和一抬头,望见这位年轻貌美,隽秀清丽,打扮时髦的小姐,不说大跌眼镜,鼻梁上戴的那幅眼镜确实滑了下来。 这位女士还浅笑着问:“可是孙社长?” 孙乐和的头皮都要炸开了,“立坚先生?” 女士大方地点头,“是我。” “哦,哦,哦——”孙乐和答应了三声,才悔悟地起身,着急地把手掌贴在裤子上擦干净细汗,伸出了胳膊,“您快请坐。” 文薰奇怪地看着他,她相信自己从穿着打扮到待人接物,并无不妥之处,“社长见到我,怎么很惊讶的样子?” “是我失态了。”孙乐和因为自己的失态而窘迫,他深吸了一口气,回到位置上坐好,才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艰难地问:“敢问先生今年芳龄几何?” “22岁。” 孙乐和掐指一算,“也就是说,你第一次投稿,才16岁。” “是的。” “真是少年英才……”孙乐和不由得想,自己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他真诚道:“不怕您笑话,我以前自诩人才,却不想还是山外有山。” 第38章 “您自谦了,”文薰也真心实意地说:“不是谁都有能力和勇气在三十出头的年纪独立在沪市这种大城市成立一家报社,单打独斗的。” “承您抬举。”孙乐和扶了扶眼镜,郑重地道:“还请您原谅刚才的失礼。我可以保证,我绝对没有看轻您的意思。” 文薰保持着浅笑,“我知道的。” 如今见了面,孙乐和几乎是毫不费力地猜到:“四年未曾联系,可是出去读书了?” “是,在英国剑桥读文学,刚回来。” “剑桥的文学批评专业也很好嘛。” “我去旁听过。” 他们的交谈不存在隔阂,更像是朋友。 可这朋友之间还未通过姓名呢。 孙乐和不由得问:“立坚先生,不知您贵姓,是哪方人士?” “是我疏忽了,”文薰忙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名片,双手推至他的面前,“我姓朗,广陵人。” 孙乐和拿起 名片阅读,小心观察了一眼文薰挽起来的头发,迟疑着问:“可是前些天和莫霞章结婚的那位朗女士?” 文薰并不避讳,“是。” 孙乐和仰头轻叹,不由得感慨起人生。“莫先生的为人我也是极佩服,他也是位勇者!”他望着文薰,极其后悔,“此等天作之合,若能早些时日得知您的身份,我必定是要前往婚礼上讨杯喜酒喝的。” 文薰也觉得这中间缺了些运气。 接下来二人就以后的工作聊了起来。 “现在国内的文坛虽说百花齐放,也不乏有浑水摸鱼者。哪怕是换了新政府,可社会的现状,因国家的体裁未改也并没有变好。我总结了其中原因有二:一是群众愚昧,二是食禄者只为君忧而心中无民,个别者甚至大发国难财。” 孙乐和从来不吝于自己对别人的夸奖,“所以这个时候,莫霞章的敢于言说就显得尤其可贵。” 他带着一种回忆感笑道:“您不知道,有时候我看到他的文章,就像看到了你。只不过你更理性,莫先生更激进。” 文薰道:“我大约能够看出来,国内现在的创作环境很难。” “难啊,从报社到杂志,都难。就好比前些时候发生的事吧,一位钟姓记者只不过是客观的评价了一番工人运动的事,就被人找上家门,吃了官司。听说那还是个年轻女孩,活生生被压在警察局关了半个月。文人们写写东西,也是这个不许,那个不行。也就一些名气大的不怕抓,才敢写。就像前些日子,国内文坛的翘首潘绍源先生在发表演讲时报了总统的大名骂,如今也相安无事。所以我建议您是先扩大笔名的影响,等有了大量读者支持后,再论其他。” “立坚先生”毕竟离开了四年,而人的记忆总是有限。 “其实后来还有许多读者往报社里寄过信,问过你的下落。我也相信只要您愿意执笔,还是会有很多人支持你。” 文薰并不为这四年的离开后悔,她去读书,是为了能带回来一个更好更完整的自己。 “我订阅过贵社的报纸,我知道,报纸上是可以连载小说的。” 孙乐和不能再讶异,“先生还创作了小说?” “是。只是一些存稿,外加来得匆忙,我并未带来。” “看来,咱们可以换一个新的通信地址了。” 孙乐和递出自己的钢笔,文薰便又把广陵莫家的地址,和临安新宅的地址写了下来。 孙乐和看着她下笔,连连点头。他另佩服立坚道人的一点,还有其书法写得极好。 “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平事可以说道了。” 文薰发自内心道:“我有很多东西想说。我在欧洲读书,见了欧洲的近况,便想把世界人民的痛苦都写下来。” 孙乐和抬头,“世界人民的痛苦?” 文薰自然地反问:“社长,难道您也以为,全世界只有中国的无产阶级在受苦吗?” “立坚先生,莫非你是……” “什么?” 孙乐和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微闪,“没什么。” 他摩挲着手指,忐忑道:“您要是的话,可千万别被人知道,金陵政府忌讳这个。” 文薰这时才明白,赶忙道:“您放心,我不是。” 孙乐和摆了摆手,说:“我不是觉得不是好,我只是担心你。” 他对文薰的关心无关男女,是一种对有才气的爱护。况且孙乐和他有生活经验,他更能明白一个女孩结婚后,在婆家会受到多少桎梏。 文薰也能明白,“我知道。” 也是出于关爱,孙社长主动道:“这个笔名,您最好不要被任何人知道。您放心,我也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以后您的小说需要出版,我可以帮您出面。只是签字方面……没关系,我们也可以用印鉴。” 这件事文薰却犯了难,“我现在只有本名的印鉴。” “不急,想办法刻一个就行。到时候我就当没见过你,咱们多通过书信交流。” “好。” 到此,一切似乎都能落地了。 孙乐和这一刻是幸福的,又是迷茫的,“现在是一个黑暗的时代,若只有一点点光明,你会很快被黑暗吞噬的。需得隐藏起来,等大家都能凝聚成一股力量,才有冲破的机会。” “一定会的。有那么多的人愿意为了这个国家抛头颅,洒热血,有那么多的人为了救国存亡付出一切……只要有这种精神存在,中华文明绝不会倒,中国人也绝不会倒。” 文薰的声音很轻,但是她的目光却十分坚定,她仿佛身处无尽的光明,在她的眼里,整个国家乃至民族都是前途坦荡的。 这种能量,将孙乐和引导得热血沸腾。 他抹了把脸,提议道:“不知可否赏光吃饭?” 文薰抱歉地笑笑,“不了,家里还有件要事,需要我赶回去处理。” 孙社长大概猜到,邀请道:“下回若有机会,请允许我亲自宴请你。” “好。” 文薰伸手,和孙乐和紧紧地握在一起。 为了希望,为了真理。 第24章 少爷脾气 文薰一直记挂着莫霞章那双红彤彤的眼睛。一和孙先生敲定事务,便坐最近的一辆列车回广陵娘家。 她要回家,舅母当然会安排人跟着,同时也妥帖地派人去往朗府打了个电话,告知消息。那电话是管家福伯接的,当时一家人都在吃饭,听得福伯带来的新消息,几乎是都松了口气。 敬贤往莫霞章身上瞟,又发现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望着他。 这位新姑爷好稳重的性格。面对众人的注视八方不动,端着碗,垂眸,挑了一筷子米饭放在嘴里细嚼慢咽,并不表态,似乎没有听见,只是眼中若有所思。 过了一夜,桌子上的人自然是知道他们吵架了,可不清楚双方怄气的程度,又不明白吵起来的原因,一时之间,连长辈也无从劝和。 稳妥起见,朗太太选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思齐,到时候还是你去接你姐姐。” “欸!”思齐答应一声,这事儿本就是他做惯了的,熟得很。 至于文鼎和徐东蔚,朗太太吩咐了要他们陪着姐夫消遣。总归是同龄人,有话讲。实在不行,说点学业上的事也好过让上门的新女婿一个人待在房里。 一通赶路,虽说并未出什么意外,但文薰所乘的列车还是耽搁到晚上8点才入站。 火车站里,思齐轻而易举就接到了姐姐。文薰见了他之后,问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姐夫今天还好?” 思齐抬了抬眉毛,轻吁了一口气,道:“姐夫果然如传言所说,性格古怪。” 文薰了解弟弟不会无中生有,“他怎么了?” 思齐眉头一皱,大吐苦水,“他把自己关在你的屋子里,夜里不点灯,白天不出门。今天中午还是姨妈请他出门吃饭,他才听话出来。出来见了人只打招呼,再不说别的,连听到你回来都没反应。” 文薰知道他这是在闹脾气,“他本来是性格很好的人,是我惹他生气了。” 思齐不能理解,“惹了他又如何?男子汉,合该肚量大些。” “哪有这样的话?”文薰立刻开口,把他的混账言语压下去,“男人有强壮的,也有瘦弱的;女子有含蓄的,也有开朗的。个人有个人的性格,这是自然的道理。谁又规定女人不能胸怀广阔,男人不能气量狭小?现在都是什么年月了,咱们又是什么样的家庭,你又受了什么样的先进教育,还满口男人女人,也不害臊!” 思齐张嘴,联想到表姐夫过往的经历,知道是自己口无遮拦,恼恨地低下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文薰跟着他上了汽车,“文鼎呢?” 思齐受了教训,闷闷地回话,“姨妈担心姐夫闷坏身体,吩咐文鼎表哥和东蔚大哥陪他玩耍,如今正在院子里下围棋呢。” 听到有母亲从中调节,文薰稍微松了口气。 第39章 回到朗府,她跟着思齐,先去找那几个在院中乘凉的年轻人。 地点正是莫霞章第一次上门,文薰带他转过的荷风院里。池塘边亭子里的石桌子上摆了一张檀木棋盘,莫霞章和文鼎相对而坐,他孤身一人,文鼎身边还聚了同学东蔚。 亭子周边点了好几盏灯笼,照得亮堂,原是长辈怕熬坏了这群少爷们的眼睛,特意置备。亭子边上还点了加了艾草、菖蒲的薰香,用来驱蚊虫。 朗文薰才刚靠近,莫霞章就通过高跟鞋“哒哒”的声音辨别出她回来了。他转过头,只悠悠地望了她一眼,然后又回过头,把目光放回棋盘上。 一时间叫人看不出他的喜怒。 文薰脚步不停,稳稳地走过来。 还未靠近,文鼎就起身欢迎,“姐姐回来了,这一路可还顺利?” “顺利的,”文薰说着,站到了丈夫身后,把话说给他听,“这一趟跑的值呢。我今天上午给孟老师打电话,说是去大学任教的职务都能近期确定了。” 莫霞章的手掌里摊了几粒白子,他似乎在思考棋路,用手指捻起棋子,后又松开,砸得叮铃响,如此重复。 可他又没聋,旁人说什么话,他自然是能听见的。 文鼎明白姐姐的意思,目光在两人飞跃间,笑着接过话,“是吗?不知孟先生为姐姐推荐了哪所大学?” “正是临安大学。” “那太好了,姐姐就能和姐夫在一起了!” 文鼎注意着莫霞章的表情,见他没反应,又道:“姐姐你不知道,姐夫这一天一夜可担心得紧。” 徐东蔚也是好心,跟着道:“朗姐姐,你快来帮忙,姐夫棋艺高深,我们两个凑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 被人当面夸奖,莫霞章也没回应,只把食指竖起放到嘴前“嘘”了一声,又轻飘飘地落下一子。 亭间有微风,风来,吹得头顶的灯笼摇晃。朗文薰这时才借着灯光看清楚,丈夫身上穿的是父亲的衣服——一件黑色团寿纹的长衫。想来是他突然留宿,没有携带衣物,才出此下策。 这件衣服穿在他身上是极合适的。刚好他现在不大高兴,绷着张脸,增了几分谨肃的气质。 文薰却不怕。她欣赏了两眼,抿唇笑道:“你姐夫师从国手,陪你们这群差不多才入门的小东西下棋,可不就像是在过家家?” 说着,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告知:“霞章,我先去同父亲母亲报平安。” 莫霞章的眼珠微动,却没回头,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文薰又朝两个弟弟嘱咐,“你们啊,好好学着,用心下。” 思齐知道这里没自己的事,抱着送佛送到西的心理,他提了个灯笼,和姐姐一起离开。 等她走远,莫霞章又下一子。等文鼎收回眼睛,把心思放到棋盘上一打量,惊呼:“不妙,我的大龙!” 哪来的大龙?充其量不过一条赖皮蛇。 莫霞章到底还记得对面坐的是再亲近不过的小舅子,只是腹诽,没把话说出来。他起身,把手里多余的棋子撒回棋盒,又斯文地放下叠了一回的袖子,一锤定音,“有心精进的话,明天再陪你复盘。” 说罢把手一背,转身就走。 那背影瞧着,同学校里的先生一无二致。 徐东蔚拿出两个棋子放到棋盘上,算作认输,做棋局最后的结束仪式。 他摇头叹气,“怪才怪才。苦了朗兄。” 朗文鼎轻笑,“有什么苦的?你不觉得看热闹很有意思?” 徐东蔚都没想到他是这种心态,迟疑道:“这可是你亲姐姐和亲姐夫的热闹。你不怕他们吵出个好歹来?” 他打开扇子,摇头晃脑,“就是这样才更加没有负罪感。再说吵个架怕什么?有矛盾,沟通就好。我姐姐又不是没长舌头。” 又以一种看透世情的眼光点评:“哎呀呀,这群沉浸到恋爱中的男男女女哟。” 文薰去见父母,禀明了今日的行程,只将不该说的全都隐去。朗老爷认真听着,得知事情已经落定,开口却是一通训斥。 “你昨天突然要去,我和你母亲都没有拦你,那不是因为我们觉得你可以去,而是姑爷开了口。你现在已经嫁了人,我自然不好再管你,就算要当面说些什么,也得顾及姑爷的脸面……你明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文薰,你太不像话。再新派的女孩子,也没有回门那天,把丈夫独自留在娘家里的先例。姑爷他还算忍让,哪怕不开心,也好好地在咱们家里住着。你知道,要是他今天一个人回去了,你以后怎么在莫家做人?” 父亲说出的话,与文薰昨天在车上所思所想差别不大。她并不是不敢面对自己的人,她已然决定跟莫霞章坦然相待了。 从长辈房中回来,只见自己院中一片漆黑。 她虽奇怪为什么没点灯,可也没有直接喊人来。夏天月亮大,借着月色,她也能看清。她推开卧房门,轻轻关好,然后不确定地喊了一声:“霞章?” “嗤啦”一声,吓了她一跳。她转头看去,只见莫霞章站在床边的桌子前,手里划亮了一根火柴。隐隐微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朦胧,又使得他微蹙的眉头显得苦涩,忧郁。 这张脸真是无时无刻不会让她看得发愣。 火柴烧得快,文薰担心他烧伤自己,迈着急促的脚步跑过去抓住他的手腕,将豆大的火苗吹熄。 昏暗中,有股青烟升起。 借着夜色,莫霞章肆无忌惮地盯着她,“吹掉做什么?” 文薰没有回答,也没有放开她的手,“房间里有台灯。” “不需要台灯,这间屋子里,有更好的照明方式。”莫霞章说着,反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将她一拉。 “过来。”语气中带了些许强硬。 文薰如海上的孤舟般往前一冲,又被他带了回来。不知觉中,他来到她身后,以轻拥的姿势,又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她的背贴着他的胸膛,他平日里看起来纤瘦的身躯居然能完全笼罩住她,好似乌云盖月。 如今他们二人之间已经没有了距离。 人处于黑夜之中,本应该感到害怕。可离得这么近,文薰不仅能感受到他的体温,还能闻到他身上艾草的味道,想来是刚才在亭子里沾染上的。 这味道极苦,又令人醒神。 莫霞章的手用了些力道,不重,可也令人无法挣扎。文薰没有哪一刻比如今更能明白原来他也会失控,更是有些蛮横——他毕竟是被父母庇佑,事事顺心,娇宠着长大的! 文薰突然生出些许忐忑来。她能感受到他低头靠近,她尚且不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亲密,便在感受到他喷在耳边微弱的鼻息时,缩了缩脖子。 离得这么近,再微小的动作也是明显的。 莫霞章僵住,声音冷得发硬,“怎么,不想让我碰你?” 文薰不自在,声音都小了:“你答应过不会在我不愿意的时候碰我。” 莫霞章嗤笑,“你也答应过会和我坦诚。” 说完话,他的肢体动作却软下来。他把下巴轻轻贴到文薰的鬓边,闻着她发间的香味,轻声喟叹,“你从起了心嫁给我的那一刻就应该抱有信心,你的丈夫绝对是个正人君子。放心,我不会做什么。” 他只是握着文薰的手,让她划了一根火柴,然后引着她,将桌子上烧了一半的龙凤烛点亮。 很快有一股暖光将二人包围。 莫霞章搂着她,挨着她,呼吸间,缱绻温柔。他把脸靠在她的头顶,闷声道:“昨天你走后广陵城里便起了风,后半夜又开始下雨,你院子里有片芭蕉叶,都被屋檐处滴下来的雨砸伤了。” 文薰眨了眨眼,品出话中真意,忙说:“我刚才来时,倒是不曾注意。” “你如何能发现?我早已摘了。”他抬眸望着燃出泪光的蜡烛,轻飘飘地说:“这对喜烛我昨天点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理应由你来点。” 不知为何,文薰脑海中居然模拟出他“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画面。那钟孤 单哀愁,着实可怜。文薰抬头瞥见他眼睛里在烛火的照耀下更加明显的泪光,心里一惊,没想到他会伤心成这样。 她诚恳的再度致歉:“这回留你一个人,是我不对。” 却不知道这种话并不是莫霞章想听到的。他瞬间冷下了脸,“除了道歉,你没别的话讲?” 他希望能有个解释。 或许是个不再有这种事的保证。 可朗文薰给他的只有沉默。 莫霞章便松了手,后退两步。他咬了咬牙,恼怒道:“真是可笑,我又不是深闺怨妇,跟你抱怨什么?一个人怎么了?我本来就习惯了一个人,一个人的生活,快活得很!” 语罢便拉开门,几个跨步,冲出了房间。 慢了一拍的文薰没想到好好说着话,他又生气了,连忙追上去,“霞章!” 第40章 莫霞章跑进隔壁的书房,本来要关门,见她着急地过来,特意留了半边缝隙,像是特意等她。文薰见有得谈,松了口气。她也不耽误,小跑以示态度吗,跨上台阶,扶住了门框。 “霞章,我们二人不是本来就约好了要长久与共的吗?一时半刻的分别,又有什么?” 莫霞章只以为她还不明白,不敢置信于她的心冷,“不是分别不分别,是分别的本质在于你根本不愿意考虑我,也不愿意信我!” 文薰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恳请你不要多想。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以前说的话都是算数的。我是你今生今世,绝对不会背离你的妻子。” 此时,他们之间虽然隔了扇门,离得却很近。 莫霞章低垂着眼睛盯着被月光镀成银色的地面,眼中含泪,脸上却是倔强,“一个不能和我坦诚的妻子,要来何用?” 文薰说:“我认为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秘密。就像是你,我也不会去问你所有的笔名。” 霞章抬头望着她,“你是不想问,还是不关心?” 文薰皱着眉头,着急了,“我当然关心你,我昨天和今天都在担心你。你从来没在我家住过,我让你一个人……我生怕你会生出什么不愉快。” “生怕?”霞章十分刁钻地问:“你是生怕我不开心,还是生怕我不开心了,会折腾你的家人?” “你也是我的家人啊。”朗文薰不假思索,“而且我知道,你会像我和你的家人们好好相处一样,你也会对我的家人好。” 只一句真诚的话,就击破了莫霞章的坚持,将冰面砸碎出一个洞。 他,他刚才还在迁怒小舅子,心里嘟囔他专下臭棋呢。 文薰犹然不觉,还在说道:“霞章,笔名是什么?不过是我们在社会上发言的一个工具,一个符号。而我的志向,我的心思,你再清楚不过,那么一个似有若无的笔名又有什么重要呢?” 霞章已经整理好了心情,平静地反问她,“既然不重要,你为什么不带我去?既然担心我不习惯,为什么不把我不带上?” 这话一出,他又想到昨夜的反思,后悔地抿了抿嘴。他瞥了一眼人,见她一脸为难,到底不愿继续争吵,便挥手,往里边走去,“算了,不说了。” 眼见他去开了台灯,文薰便索性推门进屋,再反手关门,避免声音传得更远,“为什么要算了?我们既然有矛盾,就一定要说清楚。” 莫霞章抬手制止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没有矛盾,只是对事情的看法不同。” 他望向她:“我已经想得很明白了。我知道你有你的自由,哪怕你和我存在婚姻的事实,我也没资格束缚你什么。你不仅是我的妻子,你也是你自己。我既然和你在一起,就要顾及你的感受。而要做好这一点,不仅是面子功夫,还有思想上的同步。这回只是一件小事,我会学着体谅。” 他说得艰难,话的内容却让文薰受到了十分震惊。她自以为年长,没想到这位弟弟的思考却超过了她。 莫霞章的话说得理智,说完却还是哭了。他背过身去,撑着桌角站立。既不忍再看她,又羞于见人,便硬起心肠赶客,“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们谁都不要再提起。夜深了,请这位小姐回房间安寝,不要闹得再让太太知道。” 他早就打算好了,将这件事以他退一步而收尾。 反正本来就是他闹出来的。 “不。”文薰微蹙着眉头,没有第一时间照做。她不能让他把因果全揽在自己身上,因为她明明也是有责任的! 她紧握着双手,她刚才一直在想,她很快就要想明白了。她带着满腹心事走上前去,又怕冒犯,遂在他背后的不远处停住。 “霞章,我不是不能承担责任的人。这件事,我做得有多么不够妥帖,我或许已经明白。我承认我只想着自己,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莫霞章惊讶地转过身来,“你承认了?” 文薰失笑,“我又不是不愿意认错的人,为什么不能承认呢?” 话只是开了个头,便很好往下说了。 “你说你要尊重我,那么我想,我也应该尊重你。我当时只是想着,总共只有一天,你又怕热,跟着我跑上跑下的,何苦来?还不如我一个人轻装出行,速战速决……总归从沪市到广陵的路是我少年时就走遍了的。我想了很多,唯独没有想过你愿不愿意陪我。你是因为我对你太客气,做事又太果断而生气,是不是?” 莫霞章一时无话可说。 文薰见自己说对了,这才做出总结:“我为我的那分不够坦诚,和我还没有脱离单身习惯的行为,向你郑重道歉。莫先生,你能接受吗?” 莫霞章不答,只是抬手拭泪,看得文薰一阵哭笑不得,“怎么又哭了?我可是一直有在好好说话,没欺负你。” 她握着帕子,如今才凑上前去帮他擦眼睛。见他没拒绝,又与他玩笑,“霞章,你这么爱哭,有字没有?我突然觉得[颦颦]二字衬你绝妙。” 莫霞章斜了她一眼,语气尖酸,“你又不是贾宝玉,给我取什么名儿?” 文薰却知他心情是真好了,赶紧拿帕子甩了他一下,半真半假抱怨,“你脾气怎么怎么大?” “我不仅脾气大,心眼还小,”莫霞章趁机握住她的手,又将她搂在怀里,紧紧勒住了她的腰。他低头逼视她,尤其理直气壮,“告诉你,从小到大,就算我没理,整个莫家都得让着我,哄着我,供着我!” 这可真是惯出来的少爷脾气。 文薰因为他的亲密动作,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虽说被他抱在怀里,但心情却不似刚才那般忐忑。她听他说完话,又笑出了声。想到新婚第二天,他只是在饭桌上摆了个脸色,母亲就得及时来哄,便知这话是真没说错了。 文薰长这么大,在各家亲戚里都住过,何曾见过这么娇气的人?她觉得稀奇又可爱,用左手捧住他的脸颊,打趣道:“那我知道了,你不是林家的黛玉,而是薛家的呆霸王。” 霞章并不认输,反唇相驳,“那你是谁?冷心冷情的薛宝钗?” 他并非对宝钗有什么意见,他自然还很喜欢宝钗。这句“冷心冷情”是在此时特定的语境下,刻意说出来激人的。 文薰也没有立刻被他辩倒,而是接过话,“若你是薛蟠,我是宝钗,我们不就成兄妹了吗?” 莫霞章挑眉一笑,十分满意她主动提及这点,“兄妹好啊。成了亲兄妹,咱俩的关系可就比你跟思齐表弟还亲了。” 文薰听得他将旧事如此重提,气得“哎呀”了一声,羞恼得伸手锤他,“这是哪门子话?不许你胡说。” 莫霞章抓住她的手腕,一张嘴如何能够饶人,“蟠大爷的人品我不做评价,至少有一点,他对家里的亲人是极好的。” 这又是在指桑骂槐,借题发挥了。 文薰被他这么看着,听他这么说着,竟是生出了逃避心理,再也不想在短 时间内跟他说话了。 她已然明白,被心眼小,嘴巴还会说话的莫霞章先生记恨上,是件很令人苦恼的事情。 看见文薰露出无奈的神情,莫霞章脸上有好比打了胜仗的的得意。他忍不住靠近想亲吻她,这回文薰没再躲,而是羞怯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接受,令莫霞章终于卸下心头重负。 他也不忍辜负她的信任,只一个呼吸后,抬起她的手,将吻落到她的指尖。 文薰感受到他的小心,再度睁眼时,眸光颤动,指尖微缩。 他吻了她的手,似乎又吻了她的心。 幽幽灯火下,莫霞章仔细瞧着她,从她的发丝看到她面颊上的小痣,整个眉眼跟着一起柔和下来。 他的目光着实灼人,让文薰在满身燥热中偏过了头。 他生出一些对行为无状的后悔,他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轻声呢喃:“你不要觉得我缠人。” “怎么会?”他的心思其实很好明白,他要的本就是一颗真心。丈夫向妻子索要真心,这是天经地义,又有什么错呢? 文薰甚至有些轻松,主动摩挲了一下他的脸,与他玩笑,“只是,你现在怎么不叫我姐姐了?” 莫霞章伸手帮她把耳边的杂发往后撩开,“有那么多称呼可以叫,为什么非得叫你姐姐?” 文薰歪了歪头,“那你说说,有哪些称呼?” 莫霞章紧盯着她,还未开口便笑了起来。 “按照旧时的规矩,你是我娘子。再往前一些,可以称夫人。如今这个时候,时兴称太太。按照咱们家的传统,还可以叫少奶奶。你要喜欢听粗的,喊老婆也使得。若再亲密无状点……” “如何?” 文薰此刻是少见的天真,莫霞章见了,故意使坏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哪里来的小乖乖?”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尾音一颤,文薰耳中仿佛通了电流,令她整个人都酥了。 第41章 她小半天才回过神来,“肉麻死了!” 是真的肉麻! 肉麻得文薰直接把头埋进莫霞章怀里,引得某个成了常胜将军的人抱着她大笑,“哈哈哈……” 文薰被他一闹,连脖子根都红了,“我不习惯你这样,你变回去。” 莫霞章没听说过这种说法,“变回去?” 文薰强烈要求,“变回之前那样。” 霞章恍然大悟,“哦,你喜欢斯文的。” 他似乎有所明悟,后来却又有一句,“但我又凭什么听你的?” 恨得文薰咬了嘴唇,抬起了手,这回是发了狠地想打他! 霞章及时地握住她的手腕,上扬的眉头略带挑衅,“你做什么?” 文薰随口找了个理由,“你不知规矩,我要教训你。” “你以什么身份教训我?” 她说出不出话来了,“我……” “是姐姐,还是妻子?” 莫霞章的手仿若藤蔓一样,从她的手腕游离到她的脖颈,到最后轻轻托住了她的脸颊。他紧盯着她的眼神带着几分侵略性,说出的话更是在叩问文薰的心门。 “说清楚,你是想做我的姐姐,还是妻子。” 文薰心慌又无措,浑身火辣辣的,“明明一开始,是你要这样喊……” 莫霞章的视线已经落在了她的唇上。他的视线在她的脸上跃动,最后瞥到文薰柔情似水的眼睛,满足地笑起来。 “那么,便是我错了。”他低头,轻轻的在她鬓发边轻轻拓下一个沾之即离的吻。 “夫人便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文薰如何能回答?她已经被他蛊惑得不知是身处云里还是雾里,眼里心里,独他一人。 第25章 宝瑶来访 第二天醒来时,朗文薰不知为何,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昨天莫霞章是如何搂着她,又是如何贴在她耳边说情话。 他还吻了她。 她还记得当时像被烤熟了的那种酸麻感,现在回想,虽然觉得脸红羞恼,又生出些许甜意。 她捏着被子盖住了下半张脸,一遍又一遍回忆,幸福得不愿意动弹。然而旁人可不知道她的小女儿心思,巧珍按照习惯,适时出现在门外。 “小姐,您醒了吗?” 文薰赶紧丢开铺盖,用手扇了扇脸,撑着床板坐起来,稳住气息道:“进来吧。” 接下来去洗漱换衣自然不必多说。 她还吩咐巧珍,“你去看看姑爷起来了没有。” 巧珍嬉笑一声:“我以为姑爷还在闹气,有些不敢过去呢。小姐,你把姑爷哄好了?” 文薰点了点她,“多嘴。” “哼。”巧珍并不怕她,娇俏地扬起脑袋,表示自己没错,又麻利地帮她收拾屋子,只是嘴上仍旧不停,“小姐,你的脸怎么红了?这洗脸水是刚从井里打来的,你快擦擦。只是不要洗脖子,担心着凉。唉,这天也怪热的不是?我听说,前天晚上家里才下雨呢,也没看出哪里有区别。” 唠叨了一通,又帮着文薰穿好衣服,才往书房去了。 不多时,她又跑了回来。 “小姐,真是稀奇。姑爷好像不怕热,他屋子里也没放冰,就这么开着窗子睡了一夜,我刚才去问他起床,他看起来还很干爽。” “也是难为他了。”他们分房睡的事不方便再让娘家人知道,昨夜便没往书房里布置。文薰对着镜子把耳环戴上,顺便望了一眼镜子里的巧珍,“他现在在做什么?” “洗了脸,在穿衣服呢,也不让我帮忙。姑爷有时候可真固执。” 文薰便笑了笑,反手扣上项链。今天天热,她穿了一件无袖的白底起金边牡丹的旗袍,并没化妆,只是扑了层粉。左右确认了自己仪容无误后,便出门过去了。 进来时,莫霞章正与长衫领口处的扣子做斗争。书房里没有镜子,他不方便穿衣,只能抬高了脖子,十个手指和纽扣打架,自己折腾。 文薰见状,忙过来帮忙。见她来了,莫霞章不做抗拒,放下手把脖子往前倾了倾,方便看她的同时又令她抬手不要那么累。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银灰色起缠枝暗纹的长衫,前主人仍属于朗老爷。这些衣裳没什么不好,只是纹样老气。文薰帮他扣完扣子,打量着儒雅俊秀的丈夫,顺手给他拍去肩膀上不存在的灰,“怎么穿父亲的衣裳,没试文鼎的吗?” 莫霞章拉了拉贴在脖子处的衣领,道:“试了,领口大了些。” 长衫自然要合身穿起来才好看。莫霞章的脖子很长,肩膀也不窄,昨天与他相拥,文薰更是充分感受到这具成年男性身躯的形状和力量。文鼎在家中已经很久没有穿过长衫了,小孩子的衣服,如何能合适他的尺码? 文薰心说自己失了考虑,一言不发地歪头看他,同时又想到了他昨天穿的黑色,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挑了这两个颜色。 她的丈夫真是个喜怒易见的小孩脾气。开心的时候,云开雾散,白云满天;难过的时候,乌云密布,雷声阵阵。 莫霞章见文薰望着自己发愣,不知她腹中调侃,还以为有哪里不妥,脸上只有无辜。 今天正是钟宝瑶登门拜访的日子。家中有客,夫妻二人不好再在娘家逗留,便禀明缘由,一大早吃了饭,带着早就打包好行李的敬贤上了火车。 敬贤把姐姐姐夫的关系变化看在眼里,知道他们现在需要独处的空间,便没凑过来,而是和巧珍玩去了。 不比初见时那辆列车的单人包厢, 如今二人坐的这间双人包厢更宽敞些。只是他们皆不是好动之人,总归两个小时的车程,看看书也就过去了。 文薰正在读报纸,翻开一页,报纸上正好刊登了她和霞章的婚礼。只见标题如此用词:【金陵莫家三郎娶亲,官场文坛商界三路英才云集】 旁边配了张图,虽然把新郎新娘照了进去,却只露出一个侧脸,并不是画面的重点。照片里重要体现的还是莫老爷与官场人物的觥筹交错。 文薰便大致知道了这篇报道的倾向。 再看内容。果不其然,这位记者不仅提到了莫老爷缠绵病榻需要冲喜,还提及到了文薰那九十九抬的嫁妆。上面说,莫家有财,却不知足地仍聚不义之财。莫老爷更不顾人伦,把儿女婚事当成交易来办。 她看得有趣,开口读道:“可怜莫公子,年纪轻轻,整日呼喊国民自由,自己却不得恋爱自由。被安排着盲婚哑嫁,娶了一位素未谋面的童养媳,着实可怜可叹。不知夜深时分,莫公子是否会为命运的不公垂泪?只盼日后某年某月,能见到莫三公子起身振臂,向包办婚姻发起抗争。” 自她开口,莫霞章便放下手中的书看着她。等她念完,他伸手,将文薰递来的报纸接住。 飞速看完全文,莫霞章莞尔一笑,“闲言碎语,断章取义,莫名臆测……新闻之道,便是如此了。” 文薰打开扇子扇风道:“那我却要为像钟小姐之流的正义记者叫屈了。可不能因为这种老鼠,坏了整个人群的名声。” 霞章深以为然,“说得没错,咱们只是遇到坏人了。” 文薰挑了挑眉,“这位编者如此说你父亲,你不生气?” 霞章把手里的报纸折好,又递回去,“你是没看昨天的报纸,那才叫骂得精彩。整个莫家上下无一人干净,皆是蝇营狗苟之辈。” 文薰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定然是已经做出回复了。” 霞章微抬着下巴,做出世外高人状,“有时候整天跟人吵来吵去,怪没意思的。” 文薰揭穿他,“你是吵赢了才这么说吧,若是吵输了呢?” 霞章大手一挥,“那就让为夫提笔再写他三百个大字,不把他骂进土里,决不罢休!” 姿态如此夸张,逗得文薰捂嘴直乐。 他看了一眼她放在桌上的右手,握住,“你不要生气。” “什么?哦,你是说童养媳。” 莫霞章看得明白,“他们都是因为我,所以特意尖酸针对你。我和一些人常常在报纸上因观点不同而多有饶舌,有些失了道理的人无话可说,便会糊涂起来拿家里的事,身边的人,或是造谣,或是奚落……总之我只要过得不好,便是能使他们称心如意了。” 他十分体贴,又十分温柔,“你日后还要在这文坛中闯出天下,如何能被这等宵小连累?我会让大家知道你有多好,我又有多爱你。我会让他们知道从结婚起,我便在爱的驱使下心甘情愿成为朗女士的奴仆了。” 后面那条着实不必!文薰第一次听人说“爱”,还被当面表白,一时红了耳朵,忙羞得阻拦,“别,人家说说而已,又不是真的。我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总之都是些虚的,咱们过好自己的生活便是。甜蜜苦涩,实在没必要让他人了解。” 说完,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她正色道:“我有件事要麻烦你。” 霞章这回没有纠缠于她的多礼,“你说。” 第42章 文薰娓娓道来,“我在跟报社社长商谈文章发表时,谈到了签合同的事。” 他立马警觉,“拿本名签?” 文薰便明白他是明白的了,“社长建议最好不要。” 莫霞章点了点头,对那位传闻中的社长有了些许好感和放心,“正是这么个道理。端看钟小姐的遭遇就能明白了,我们这样的人要是想跟哪家杂志、报社签文件,为了自身安全,一律都得用假名。” “我就知道你有经验。”有经验便好做事。文薰缓缓提出自己的需求,“我想拜托你去找人帮我雕一方印章——不,要两方。一方刻我的小字,一个刻现在用的这个笔名。” 届时再签什么文件,只需要用印章便好。 霞章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托了我做中间人,你的秘密不就泄露了?” 文薰偏过头,并不承认,只是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他。 霞章只是略微思忖,不消片刻给出回应:“我还是只为你做引荐吧,金陵城里确实有几个技艺不错的玉雕师傅。找个时间,把他们约上门相看,以后姐姐再想做别的章子,就可以自己去找人了。” 他又来了兴趣,“你怎么今日才告诉我你有字?” 文薰特意拿乔,“想来,除了你家是有名有字,别人都该是没有的。” 霞章难得见她作怪,并不依着她来,还反将了她一军:“你不想说,我不问便是。总归待雕玉那一日,你还是要告诉我的。” 噎得文薰语塞,“你……” 不待她真正发气,本就不是想要欺负她的霞章立马软下声音道:“是我说了违心的话,夫人的字为何,不如顺势告诉我?” 现在又轮到文薰将军,“你不是不打算知道吗?” 霞章连声道:“是我错了,夫人便饶了小可一回吧。” 他如此低声下气,不由得又令文薰想起昨夜。她羞得低下头,轻声道:“《楚辞九章》中有一句: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 他脱口而出,“以文昭时……”又细细品味,“真是极好的名字。” 文薰本想问及他的字,却被他兴致勃勃地岔开了话题,“欸,你去玉材市场逛过没有?” 文薰摇头,有了些许兴味,“倒是不曾去过。” 霞章便提议道:“那过两天,咱们挑个凉快的早上出门,我带你去转转,顺便你也去现场挑挑有没有喜欢的料子。” “好啊。” 如此一来,便把关于“字”的讨论给忘了。 回到家里,同样要先去拜见父母亲,在那处自然少不了二太太和姑母的身影。 莫太太的眼神在看过儿子后,放到了站在文薰身边的敬贤身上。 文薰便顺势禀告道:“母亲,我舅家的敬贤妹子放了暑假,无从娱乐,这回便跟我过来了,想在家里住上几天。” 敬贤也乖觉,立马甜甜地喊人:“见过莫伯伯,莫伯娘,二伯娘,还有这位伯娘。” 既然是亲戚,莫太太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前几天在婚礼上见你这位表妹就觉得她合眼缘,如今正好了。”她对敬贤道:“我们家里也有个女孩,比你的年纪稍大一些,是霞章的表妹,叫妙致,不知你注意过没有。你们要是投缘,这几天便在一起玩。” 敬贤赶紧答应,“好,我最喜欢跟姐姐玩了。” 等她们说完,莫老爷又问莫霞章。 “你泰山泰水可好?” 莫霞章简略地答:“都好。” 莫老爷听他不愿意和自己说话,便对文薰说:“我知道,大约是家里有客,你们才匆忙回来。下次放假,可以在娘家多住几天。省得你爹爹妈妈老想你,闹得在背地里骂我。” 他说得诙谐,文薰也就笑了起来,“是,都听父亲的。” 这个儿媳,可以说娶的是很和莫老爷的心意了。 莫老爷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找回了些许安慰,才又对儿子道:“回去休整一下吧,钟家人再过一个小时也就到了。你大哥大嫂今日出门应酬,并不在家。听琼玉说文薰和钟小姐又是朋友,你们这回便是主角了。你得拿出主人家的样子来,有风度地招待。” “知道了。”莫霞章低头,行了一礼,又对母亲行了一礼,然后拉着妻子,带着妻妹离开。 年轻人们一走,姑妈就忍不住开口,“我就说会娶了媳妇忘了娘吧?只以为是老二,没想到老三先这样。哪有新媳妇归宁当天不回来,还多住一晚的道理?” 此话一出,莫太太立马沉下脸色,二太太也不怎么乐意地瞥了她一眼。 莫老爷重新把手里的烟斗点燃,表情中带了些许威慑,“胡言乱语地说些什么?霞章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姑母语塞,又一次喊冤,“大哥,我是好心啊。” “好心?你也不怕叫霞章听到你这些话,直接呛你个没脸。”莫老爷抽了一口烟,施施然 又道:“都是娶了媳妇的人了,还不知道轻重。你有那份琢磨人的心思,先把锦姝管教好才是正理……” 说罢,似是想到这个妹子本来就不靠谱,又改口道:“算了,锦姝你也别管了。她的浅薄和搬弄口舌,指不定都是跟你学的,总归是我疏忽。你待会儿跟我去书房,我给你一些书,你拿回去好好研读,力求修身养性。这么大的年纪了,不要再让我提醒父母对你的教养,也别让小辈们看笑话,说你不知尊重!” 姑太太咬了咬牙,知道这肯定是园子里哪个小的告自己的状了,心里不由得埋怨起来。 作为莫家的姻亲,钟二老爷要和钟宝瑶登门,莫家自然需礼待。而钟家此次上门,亦是为了感谢。两方讲礼之下,自然是人人舒心。 这同时也是朗文薰第一次看到莫霞章待客。他在外头似乎对谁都是淡淡的,与在父母跟前时的态度一样,礼貌又疏离。钟二老爷贺他新婚,他只是短暂地微笑;钟二老爷又说为了女儿的事感谢,他转头道明这是父母的荫蔽,跟他没有关系。 后来宝瑶亲自道谢,他虽然眼中多了些许神采,可说话也极其古板,带着先生气,像个老学究。 总而言之,不论是姿态还是措辞,都见外得很。 钟二老爷却不奇怪,反而笑了起来,显然是熟悉他的作风。 或许在一些人眼里,这样的莫霞章正是清正的代表。 嘴上的客气热闹完,二老爷跟莫老爷又有别的家常要谈。莫夫人便做主把莫霞章留下,再让文薰领着钟小姐去园子里玩。 这下可正好如意了。 才一出门,钟宝瑶就紧紧地握住了文薰的手,“没能来参加你的婚礼,是我不好……” “哪能怪你?”文薰打量着她,一眼看出,“你比上次相见瘦了许多,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她话语不停,体贴地细问:“你还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吗?睡觉有没有做噩梦?你还怕不怕?” “不怕!”钟宝瑶被她哄得脸红,心里升起英雄气,大声地道:“就算是再叫我选一回,我也会这么做的!” 文薰为她的志气感动,好心叮嘱,“咱们吸取经验教训,下次做事谨慎些便好了。兵法有云:谋定,而后动。做事情前走一步,看三步,这才是上上选。” 钟宝瑶听得她温声细语,只觉得莫霞章是走了大运才取到了这么好的媳妇儿。 干站着不是个法子,文薰起了心,邀请宝瑶去他们住的院子里玩。那里有巧珍,有敬贤,岂不是比两个人要热闹? 路上,她们也在说话。 “你是自愿结婚的吗?” “自然了。” “那莫三公子对你还好?” “挺好的。” 钟宝瑶挤眉弄眼,还拿肩膀撞她,“怎么个好法,也像是刚才那样冷冰冰的?” 文薰无奈,“宝瑶,你还是个年轻姑娘,又没恋爱,我不好跟你说这种私房话的。” 宝瑶大喊:“封建!落后!古板!” 末了又给予认可,“不过他也是个有骨气的,长得又好看,配你。” 她咕咕叨叨,有些自得其乐的意思,“回想那一次在火车上,你们是第一次见面吧,你可是对他一件钟情了?” “宝瑶。”文薰实在不愿意当着未婚姑娘说这些心事,嗔怪地横了她一眼。 钟宝瑶意识到她的态度,立马讨饶,“对不起,是我不知分寸,刨根问底,系职业病犯了。” 不知道是否错觉,文薰刚才那样,竟比家里的姐姐还有气势。 不说情感,就说人品好了。 “他着实配你。我父亲说,莫三公子不愿做官,也不爱浮名,无论对谁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假辞色。我父亲还说你们的婚礼上各界人士齐聚,莫霞章却愿意带着你去一一敬酒,没有闹事,好是稀奇。” 文薰道:“结了婚,就是大人了,自然要妥帖些。” “我看报纸上有人讨论他是被逼着结婚,哼,可见这世上多的是未知全貌便大肆评价之人。”宝瑶又有一叹:“说来,他还是好运,能和这么好的密斯朗琴瑟和鸣。你不知道,我爸爸最近也染上了劝人结婚的症状,到处张罗着想为我找一门亲事呢。他们或许是从我们朗姐夫身上得到了灵感,以为人真的结了婚,就能被约束起来了。” 第43章 这或许是如今的社会问题了,“父母们也是爱子心切。” 宝瑶小姐算是有十二分的苦恼,“就是因为心太好,所以不能拒绝,也不容忤逆。中国的亲子关系放到全世界里去评价,也能落得个【畸形】一词了。” 这属于个人的事,文薰给不出来建议,也不能给建议,只好问:“那你有什么打算吗?” 宝瑶耸了耸肩,“拖着呗。人,我照见不误。见了之后,喜不喜欢,不还是由我说了算吗?说不定见着见着,就遇到看得顺眼的了。” 文薰听得微笑,“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方法。” 宝瑶嬉笑着问:“好姐姐,这招计谋,在古书上可有记载?” 文薰配合着她做思考状,“嗯,是金蝉脱壳,还是声东击西呢?” 宝瑶笑了起来,嘴里也不肯停,“说来,我可真羡慕我堂姐,怎么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就没交到离家近,还合心意的男朋友?” 有她在身边,文薰的嘴在这一路上就没得闲过。 钟小姐为人热情,个性也单纯,更没架子。进了院子,和敬贤见了没一会儿,就跟这个小她五岁的女孩子称姐道妹了。女孩子们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临近中午,有个小丫头进了院子,带来了一张菜单,说是二太太送来的,请文薰过目。 文薰便知道今日大嫂不在家,便是二妈负责这些后厨工作了。其实今日待客的菜品早已全部齐备好,丫头如今拿菜单送到文薰手里,一来是走个过场,以表尊重;二来么…… 文薰把菜单拿给钟宝瑶看,“你看看里头可有令严忌口的?” 宝瑶歪头看了,一目十行,“没有呢。” 文薰便合上菜单还了回去,“你去禀告二太太,说钟小姐觉得很好。” 小丫头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转头走了。 钟宝瑶却突然若有所思。 “我想,我刚才不应该只问三公子。我堂姐不常跟我们说家里事,可我也从妈妈嘴里听说过莫家规矩大。婚姻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嫁了人,成了人家的媳妇,不仅要应对丈夫,上头还有公婆,身边妯娌……你可还习惯,可有委屈?” 文薰感念于她的真心,轻轻摇头。 毕竟是娘家来人。中午吃饭时,二哥宜章和二嫂琼玉也从政府办事处里回来了。 这等场合,桌上自然有二姨太的位置。面对亲家,二姨太的表现十分得体大方,并不因身份而露怯。 只是钟宝瑶难免为堂姐日常有两个妈的婚姻生活咋舌。她又想:好在堂姐自己不介意,莫家也是正经人家,没有多余的计算,才叫画面好看。 吃完饭,再饮茶,宝瑶跟着父亲于下午四点回去——却不是回家,而是去沪市。 “去找工作吗?”文薰问。 霞章对这些情况清楚,挑了重点告诉她:“是,听说是有亲朋介绍,可以安排宝瑶去《申江新报》工作。钟二叔为了确定安全,决心亲自带女儿去查看。” 文薰点了点头,道:“二叔也是疼爱女儿。” 谁说不是呢? 第26章 一首酸诗 归宁回来后,与丈夫已经陷入情意交融中的文薰过上了理想中的婚姻生活。莫园虽大, 可俗事缠不了她的身;婆母虽然严厉,可对她却是关照疼爱;几个妯娌性情不同,但在她不争不抢的情况下,顺势生出了几分友好。 身边有莫霞章逗她,又有来做客的敬贤相陪,文薰日常甚至还会烦恼留给看书的时间不够多。 敬贤是个开朗的姑娘,最好交朋友,她在学校里便是好友一大堆。她那日来时跟莫太太讲自己喜欢跟姐姐玩,不是空话。她住进莫园没两天,就已经跟莫家的表妹妙致好得手拉手,同进同出了。 这天早上,文薰刚从莫太太那边回来,就又听到王妈说:“敬贤又和曹小姐出去玩了。” 她倒是不意外,暑假不正是学生们自在的时候? “去哪里玩了?” “说是要坐船去摘荷花。” 这群活力充足的小姑娘们是不嫌热的。 “可有人跟着?” “大少奶奶派了个门房跟去了。” 文薰转身,四下没见到巧珍的身影,便料到:“妈妈你让巧珍也跟着去了?” 王妈说:“总归有个照应。” 巧珍可不比那两个大小姐不知事,虽然年纪小,可懂得更多道理,反而能照顾好两人。 文薰也明白这个道理,却得哀叹:“这样一来,我该去哪里找学生呢?” 她最近在精进自己的教学方法,想了一招通过模拟上课的形式,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教师生涯添砖加瓦。巧珍作为她最好的帮手,竟也在文薰的日夜教导下懂了英文字母。她有如此慧根,又有心学,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学生。 王妈见自己无意中的好心居然误了小姐的事,忙心虚道:“您要积累教师经验,可以向姑爷请教,何必折腾小丫头?” “才不叫折腾,”文薰严肃道:“是巧珍自己愿意学,她已然是我半个弟子了。” 朗文薰早想好了。巧珍这么机灵的姑娘,做一辈子丫头不是可惜了吗?等到9月开学一起去了临安,离了长辈身边,她便送巧珍去女高读书。她那么聪明,只要勤奋努力,将来怕是大学也能考得上。 王妈不知小姐的心思,还在建议:“我去帮您把姑爷叫来吧。” “不用了,”文薰拦住她的热心肠,解释道:“他刚才也出门了。” 王妈立马压低声音问:“这才新婚,就出去玩了?” 文薰知道她是想岔了,解释说:“是去帮我找金陵大学的外文部部长,借写好的教案回来予我参考去了。只看他在不在外面吃饭,不然怕是下午才能回来。” 这也是刚才从太太房里回来,路上发生的事。文薰只是发了句牢骚,莫霞章就立马拿出了解决办法,且说干就干。 了解到真相,王妈又转换心情,觉得这是小姐不太懂事,开口埋怨:“您才新婚,怎么好就这样使唤人家呢。” 文薰却不依,“是他说,那位照水先生与他相熟,是很方便相求的。我听他讲得容易才允他去了。还有,妈妈,您现在是站在哪边的,怎么不帮我说话呢?就不能是你们家姑爷太过爱重我,主动献殷勤?” “唉呀!”她话说得太直白,把王妈吓得跺脚,“大姑娘,怎么这么不害臊!” 文薰看她窘迫,直笑,“妈妈这话又错了,我都结婚了,已经是妇人了。” 王妈自觉辩不过她,叹了口气,连胜讨饶,“是是是,”她将今天的报纸拿来,又给她奉茶,“少奶奶,请读报纸吧。” 又拿抹布擦了擦旁边的椅子,转身出去了。 文薰笑了两声,摊开这份《金陵日报》来看。先看全国时政,再看地方时政,看完时政,又看广告。她看得很细,权当打发时间。广告之后,翻过去是别人刊登的消息,又或是文章。 今天的报纸上,登了一首现代诗:《鸿雁》。 你是天边的鸿雁,有自己的方向。 我是地上的芦苇,只能抬头仰望。 鸿雁高飞,飞去何方? 芦苇悠悠,只在人心头晃荡。 晃荡,晃荡。 直叫人思之如狂。 …… 依文薰看,这首诗写得如此之酸,定然是首求爱诗了。 眼睛一瞥,看到下边的署名,朗文薰立马收了报纸,徒留下一个大红脸。 这是为何?还不是因为这署名处,留的是这样的一个名字: [可恨的神秘主义者]。 这若不是出自莫某人之手,她便把这张报纸吃了! 不过是瞒了他一次,就斤斤计较地记着,还弄出来个笔名…… 可这到底是首情诗。 脸红,心跳。又是咬唇,又是吸气。想到这首酸诗是莫霞章什么样的情况下作出来的,半晌之后,文薰又笑出了声。 如此令她甜蜜,怎能叫人不喜欢? 文薰站起身,把报纸摊开到桌上,又找来一把小刀,仔细地将这首诗裁切下来。 人家的一片真心,自然需要好好珍藏。 莫霞章中午果然没有回来吃饭。 兴万带话回来说,三少爷和郭照水先生相聊正欢,又正好遇到了金陵大学文学部的部长陆禛白先生,于是相携着一起下馆子去了。 “少爷说,华春菜馆的西菜中吃非常有名,特意点了一道华洋里脊,一盘金陵圆子让我带回来,给少奶奶中午添菜。” 从外头带来的食盒,兴万说已经送到老爷太太那边去了,兴万又说:“陆先生还提到了少奶奶,说少奶奶下回若是有空,可以和少爷一起出去,他还邀请少奶奶去金陵大学玩。” 文薰听他说话,点了点头,问:“难为你跑一趟。你可是还要回去?” 兴万道:“是,太太吩咐我仔细盯着,别让少爷喝太多酒。” 第44章 “辛苦你照顾少爷了,”文薰先对他的辛劳予以肯定,然后道:“你再帮我向两位先生回句话,就说我很感谢陆先生和郭先生,日后若得空闲,定和外子同去。” 兴万应了,又问少奶奶有没有话要带给少爷的。 文薰想了想,没好气道:“你让他回来时,买一份今天的《金陵日报》便是了。” 兴万不疑有他,点了头离开了。 中午要去和父母吃饭。莫家没有让媳妇伺候用饭的规矩,去了这么几次,文薰感觉还好。霞章让人带回来的菜就在桌上摆着,除了给文薰点的那两盘,还有兴万没有提到的另外三道菜是为了父母亲添的。 这便是莫公子为了家庭和谐做出的努力了。 因着他的心意到位,莫太太还特意给文薰夹菜,没有丝毫芥蒂,只有心疼。 “想你在欧洲待了四年,也是可怜。国外或许什么都好,可就[吃]这回事,我是不能认同他们第一的。” 文薰想到莫太太曾去日本留学的事,搭了一句,“欧洲少烹饪,想是日本美食会好些?” 她舅母也在日本留过学,文薰自小便听过日本的情况,不会不清楚。如今多说这一句,乃是她有意和婆母亲近。 果不其然,莫太太笑道:“日本食生冷,我不太喜欢,当年也是受了苦的。” 文薰便笑着也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莫老爷捧着小碗,看着婆媳和谐的场景,也起了谈性,停筷道:“国外不论吃什么,到了咱们中国,都得做出改变才能符合咱们中国胃。总统夫人倡导新生活运动,讲究健康饮食,餐配营养,合理适度。如今金陵时兴文人菜。城中有很多好吃、会吃的老饕,诸如伏建高先生、年经艺先生,还有今日请霞儿吃饭的郭滔郭照水先生,都是美食界的热情人士,已然将此道琢磨成了一派新艺术。你是知道这群先生们的,喜欢吃,吃高兴了便去写,若不满足再画下来。” 他举出一个例子,“照水先生有一幅画作叫《南乡小肆》,画的是食肆里食客们用餐时的百态,去年拿去售卖,卖出了10万大洋的天 价。还有年先生写的《淮安食集》,也是畅销至今。” 文薰见书心起,“那本书家里有吗?” 莫老爷最喜欢年轻人同他讨书,“在我那里,等下午叫人拿给你。” “谢谢父亲。” 莫老爷自然听说过文薰爱书,“我那里有许多藏书,霞儿都已经看过,不知道你读过多少。过两天我拟张书目单子给你,往后你有哪本想借去看的,直接派人过来拿就是了。” “多谢父亲。” 能够得到良好的情绪反馈,莫老爷更加愿意多说:“霞儿也爱吃。只是他肠胃弱,不能经常吃油的,腻的。他在北边上学读书时,想念家乡,便在以前原有的基础上,自创了新的[豆腐十吃],发表在杂志上。那篇文章很受欢迎,方法也被取用得利。金陵城里有些馆子给面子,还用了他发布的那张菜谱,做了招牌菜。” 文薰听出莫老爷话语中是极自豪的,捧场道:“真是第一次听说,我只以为他喜欢吃豫菜。” “是那道鲤鱼焙面?” “是。” “豫菜中,他还喜欢吃炸八块,不过我和你母亲不让他多吃。鲤鱼焙面要延津做法才正宗,我们家的大师傅也是学了许久,才能令他满意。”莫老爷说完又叹,“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为了折腾人的。” 说是如此,语气却并不抱怨。 莫太太这时也说:“尘烟中的美食固然是好,世外的餐饮未尝不可。下周我刚好要去城外的汉觉寺里还愿,文薰,届时你和我一起同去。妈妈带你去那里吃清淡的素斋,正好消暑。” 文薰刚要答应,莫老爷开口道:“她是个年轻媳妇,带她去那种冷清地方做什么?” 莫太太说:“只是修身养性,又不是说是要常去,不会淡了她的性情。” 文薰回头,观察着老爷的表情,见他思索半天后,说出来一句:“当心霞儿不愿意。” 莫太太想了想,直接一锤定音,“寺庙里风景好,让霞儿也跟着一起去,就当是乘凉。” 她扶上文薰放在桌上的手说:“文薰,等我定下具体日子,你去跟霞儿说。” 莫老爷一笑,终于知道她打的是什么算盘,“你是终于挑着能给你传话的人了。” 莫太太也笑了起来,“这便是儿媳妇进门后的又一大好处了。” 文薰看着两位和蔼的长辈,也禁不住跟着笑了。 吃完饭,回去时,莫太太还拉着文薰的手叮嘱:“你文静,这很好,可我们家也不是拘着媳妇不让出去的家庭。下回霞儿出去见人,你跟着去就是了。多认识些朋友,对你日后起稿是有好处的。” “知道了。” “不要和我们生疏,也不要过分拘束,我和你父亲都很喜欢你。要是连你都不向着我们,我和你父亲,未来的生活该怎么过呢?” 文薰眨了眨眼,心里对于莫府规矩的戒备这时候才淡了一些。 忙了一上午教学计划,又吃饱了饭,回来的路上太阳一晒,身上反而乏得紧。文薰回到院子里,左不见莫霞章,右不见巧珍,身边没个说话的人,便想着,也学着人家去睡个午觉罢了。 中午里,园子静,只能听见些鸟叫声和知了声。她躺在摇椅上,几乎是刚睡着,迷迷糊糊地听到屋子外有人喊。 “少奶奶。” “少奶奶在午睡呢。” 耳边的窃窃私语反而被放大,文薰听见有谁在跟王妈说话,强撑着眼睛起身,走到门口一看,发现竟是熟人,“应贵。” 应贵站在廊下的阴凉处躬着身子,一抬头,瞧见她脸上被压出来的红印子,赶紧点头哈腰,“哟,您刚才睡着了?是我打扰您了。” “说了在休息。”王妈甩了甩手里的绣线,嘟囔着进了旁边的屋子。 文薰望了她一眼,一手扶着门,一手揉了揉被中途喊醒引得发疼的额头,仍是好言好语地问:“有什么事吗?” 应贵道:“是这样,前头有人送来了一样礼物,您看摆在哪里方便。” “送的什么?” “说是一台咖啡机。” “这等时兴货,谁送的?” “是总理府的二公子炳诚少爷。” “他是霞章的朋友?” “是少爷的冤家对头。” “啊?”文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被这消息一激,整个人都精神了。 应贵脸上的笑意不减,简单说明道:“他是少爷去北方读书时认识的。这么些年了,二人一直打打闹闹。” “少爷喝咖啡吗?” “在北方的时候喝,回来后太太管着,说这东西伤神,不许他喝。” 文薰不太能从他的话里确定,“那少爷和裴二公子的关系是好,还是不好?” 应贵道:“说好的话,见了面也能聊上几句;说不好的话,少爷对他开口便是没好话的。” 文薰便大致能确定了,能让莫霞章见了面便情绪激动的,想来不是什么好人。 她如今对莫三公子有这个自信。 “他似乎也没来参加婚礼,是家里没请?” 应贵的消息准备十分充足,问他什么都能得到答案,“他也是这两天才从北边回来。” 文薰便考虑到了外界原因,“那他这回给我们送礼是……” “新婚礼物。已经禀明了老爷,老爷让收的。”说完这句,应贵又补充:“不过老爷也不能完全做少爷的主,所以我还是决定来问问少奶奶。少奶奶,收还是不收,您给个准话。” 文薰皱着眉,觉得这事儿可真烫手。 偏偏应贵还在催促,“少奶奶,我想,您应该是能做少爷的主的。” 文薰不太乐意他这么说:“这话从何而来?” 她是能做主,可她也不愿意逼着莫霞章做他不愿意的事。 她思虑半晌,做出判断,“你先不要拿进来,就在外头放着吧。” 她估计着以莫霞章的脾气,是绝对不会收的。 “欸。”应贵鞠了一躬,起身时,还大声嚷了一句:“少奶奶说不收——” 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一样。 文薰看着他离开,摇了摇头,心里对应贵留了个“怕担责任”的印象。 莫霞章大约是下午两点左右回的家,应该是刚散了饭局,便回来了。他手里抱着一些书,也不许兴万碰,跨过家里的大门槛时,面上十分高兴。 只不过很快,在一道门口等着的应贵便迎了上来,几句话便把咖啡机的事说了。 莫霞章还没听完,便抬手阻止他,“送回去。” 应贵又是那番说辞,“可老爷答应了。” 莫霞章眉头都没皱一下,“若是老爷问起,你照实回话,说是我让丢出去的。” 应贵又说:“可少奶奶答应了。” 莫霞章回头瞪他,已是有些不满:“不过一件事,你到底要问几个人拿主意?” 第45章 应贵讨好地笑道:“这不是家里的主人太多嘛。” 莫霞章冷哼一声,拢紧了怀里的书,“那你怎么没有顺便去找大少爷,二少爷,顺便找我的奶妈子问上一轮?横竖这府里谁都能做我的主。” 听着他像是生气了,应贵哪敢接话? 莫霞章又看着他问:“你没跟少奶奶说清楚缘由?” 应贵道:“说了。” “那她怎么会答应?”莫霞章相信文薰的品质,对应贵的话更加怀疑。 他认真道:“应贵,你要是不耐烦听我的,我去回禀了老爷,以后不用你再办我的事。” “别啊,”应贵连忙拦住他,面露苦涩,“少爷, 咱们不好忤逆老爷的。”他蚊子似的发了一声牢骚,“少爷您想想,我只是个下人,我说的话算什么话呢?” 莫霞章见他的老脸上居然还有些委屈,直看笑了,“我说不收,你听我的就是了,我什么时候害你挨过打?” 应贵眼珠子一转,想出来了个主意,“那我到时候回老爷的话,我就说是少爷赶我来说的。” 莫霞章才不在乎他的小心思,“随你怎么说,去做就是了。” 这园子里有多少人借着他的口说话,他又不是不知道,总归不差这一回。 可文薰不行。 思及此处,莫霞章严肃警告,“只是再也不准你随意编排少奶奶。她人轻,怎么经得住你们随意传话?” 应贵忙说自己错了,又嬉皮笑脸地想了个赖皮办法:“少爷您要是不顺气,冲我屁股踢我一脚吧。” 莫霞章现在觉得这老叔是存心在作践自己,十分无奈,“你做事去吧,别说些不耐听的话。难不成你还等着我给你作揖?” “哪有这个规矩?”应贵“嘿嘿”一笑,这才躬着身子小跑着离开了。 莫霞章看得摇头。他心里掂量着,觉着不对,又返回到大门口,对着门房吩咐:“以后裴老二送来的东西,不许进咱们家的门。” 对这件事,莫三公子是很坚持的! 他把书压在胸口,抬手挡着太阳,一路小跑回院子。文薰老远就听见了脚步声,出来一看,刚好撞见莫霞章清亮的眼睛。她面上一喜,两步迎上去,“你回来了。” “别出来,外头晒。”莫霞章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进屋,把怀里抱着的书放在桌上,展示:“幸不辱命。” 文薰看得高兴,去翻了翻。莫霞章端看着她的脸,只因得她满意的表情心里便得幸福。 “我知道你爱看书,去找照水先生要教案时,又从他那儿薅出来了好些书籍,想是你没看过的。” 文薰喜不自胜,跟他分享,“父亲今天吃饭时也说借书给我看。” “他那儿好些孤本,古文尤其多,你喜欢的话,千万不要放过。” 她摸着还有些烫的书册,抬头见到霞章额上的汗,知道他跑这一趟是很不容易了,连忙转身去给他端水喝,“喝些水吧,是不是渴坏了?” 莫霞章喝了一口便抬头和她说话,“还好。”又是一笑。 文薰捏着帕子给他擦汗,“脸都晒红了。” “只是刚才从门口过来一会儿功夫而已。”说完,在她的抬手催促下,把这一碗凉水都牛饮干净了。 文薰去接杯子,因靠的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你喝酒了?” 霞章笑道:“喝了些。是不是很香?” 文薰皱了皱眉,似乎不太乐意,“分明是臭的。” “嗯?我就喝了两口。”莫霞章低头,拉了衣衫放到鼻尖闻,确定自己嗅觉没错后,又重申,“是汾酒,很香的。” “谁管你是香的还是臭的?”文薰微微抬起头,露出不好惹的样子,“我让你带的报纸呢,你是不是忘了?” 莫霞章笑得无辜,“夫人莫不是同我玩笑?《金陵日报》这种东西,咱们家还需要额外去外头买?” 文薰打量着他的表情,见他似乎真不明白,心里一落:难道真是她猜错了? 她迟疑地问:“你没在报上登诗?” “什么诗?” “就是……” 那么浓烈的情感,叫她如何当面说得出口? 莫霞章见她支支吾吾,转头寻找起来,“你怎么了,是不是报纸上写了什么东西?” 他眼尖,瞧见书桌上报纸的一角,提步过去。文薰怕他误会,赶紧小步追过去,解释道:“没什么,许是我会错意了。” 莫霞章已经抬起报纸,他看着中间缺的那正正方方的一块,蹙眉对文薰道:“少奶奶这是把谁登的俗作仔仔细细,用心裁切下来了?” 文薰小声分辩,“也没有很仔细……” 莫霞章拧眉问她,“诗呢?” 文薰偷瞄了一眼他的表情,心想:可真是要命,明明刚才耍威风的人还是她呢。 她拿起桌上摆着的那本干净册子,将书页打开,展示出里面被粘贴好的切页。莫霞章绷着脸,把报纸叠好放到一边。突然,他趁文薰移开视线的瞬间伸手揽住她的腰,从身后抱住了她。 “芦苇悠悠,只在人心头晃荡,直叫人思之如狂……” 一句情诗,就这么被他在耳边念得温柔缱绻。文薰回头,见他满脸笑意,还有什么不明白? “你又逗我!” 这分明就是他写的! “哈哈……”莫霞章朗声一笑,不待她发脾气,把脑袋往她脖颈处一蹭,粘糊地撒娇道:“我只是想知道夫人会如何看待我写给你情诗嘛。” 说完他又抬头,胳膊用力,将她抱得更紧。他用鼻尖蹭着她的脸颊,眉眼中倶是情义,声音也低低地,挠的她耳根子都红了,“不是存心取笑你,别生气,好不好?” 文薰握住他交拢在自己腰前的手,总感觉有些委屈,“你作诗编排人,我还没恼你呢。” “我哪有编排?全是有感而发。”莫霞章自证一句,又在耳边低声撩拨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我正是为了伊人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呢。” 文薰臊地扭了一下肩膀,只想离这人远远的,“不正经,你也不怕人笑话。” “除了夫人,谁认得出来我的手笔?笑话便笑话了。” 说罢,他又把头靠得更近,“诶,你再期待些,过些天还有两首呢。” 文薰的嘴角已经是很难放下了,像是被一碗甜汤滋润了心肠,“就这种酸诗?” “写得再差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嘛。” “还是送给[可恨的神秘人士]?” 莫霞章用脸贴着她,“那位让我恨极了的人士已然离开,现在是新的对象。” 文薰笑出了声,用脑袋轻轻撞了他一下,当作回应,“那我等着看便是了。” 莫霞章心里开心得紧,顺势提出请求,“希望得到夫人青睐后,也能被好生珍藏。” 文薰听出他话里的忐忑,回头看他,郑重道:“你的真心,我一直都有好好保存。” 莫霞章这才全然放松下来。 这般亲密的时光,十分令人享受。 可一直这么抱着,怪不好意思的。 文薰拉了拉他的手,重新起了一个话头,借着说话与他分开,“对了,你和裴二公子关系紧张,是不是?” 莫霞章才听他的名字,脸色便严肃起来,“那是个仗势欺人的歹人,他父亲兄长也不算好,皆是没有道德的投机倒把分子。你日后听多了裴家的故事,就知晓他们的人品了。” 说完,他不太自然地抬起胳膊,闻了袖子一下,虽然确定没什么味道,但他也没有在心里质疑什么,反而提出:“我先去清洗一下。” 文薰见他着实在意,连忙拉住他道:“没什么味道,是我浑说,逗你玩的。我也喝酒,汾酒确实清香。” 莫霞章也不生气。他顺势握住她的手,邀请道:“那好,下回我们再一起出去吃饭。” 文薰点头,她现在已经确定她在莫家是想哪里都能去得的了。 莫霞章左右看着她,着实喜欢,又张开了手,“再抱抱。” “不要,”文薰躲开,嬉笑着退后几步,“你还是先去洗洗吧!” 第27章 传家宝 闲在家里,其实事情挺多。比如说,等莫霞章把教案借回来,有了参照的文薰又开始规划新的课程。又比如说,这天文薰还和莫霞章出门去相馆,取了婚礼照,又拍了新婚照。 或许比起旁人,他们的新婚照拍得算晚,可文薰觉得这样却刚好。 她和莫霞章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虽说对对方都有些一见钟情的意思,然而未真正一起生活之前,那些好感总是浮于表面的。现在好了,小吵了一架,反而吵出了些甜蜜来。那份甜蜜又渗进照片里,得以几世流传。 索性出了门,他们便没 急着回去。中午在外头吃了饭,让巧珍带着拍照用的衣服和开车的兴万回家,两个人转道,直奔玉材市场去了。 第46章 金陵的玉材市场在城东,是如今南边最大的珠宝交易市场。这边老板们的日常经营除了玉材之外,还有珍珠,水贝。 夫妻俩才走进一家名为“通盛”的珠宝铺子,店铺掌柜便从柜台后走出,迎了上来。 “哟,三公子。大热天的,您怎么到我们这边来了?想要什么,派人说一声,我们可以带东西往府上去,省得您跑一趟。” 莫霞章朝他微微点头,十分礼貌,“有劳您。天气太闷了,待在家里也是无事,索性出来逛逛。” 又稍微侧身,“这是内子。” 这掌柜显然见过文薰,赶忙拱手问好:“少奶奶好。” 文薰也向他点头回礼,“您多礼了。” 掌柜的眼见伙计已经端了茶在客位放好,伸手引到:“您二位请上座用茶。” 他做事十分讲究,等贵客坐下后,还特意接了另一位伙计送来的毛巾奉上,方便夫妻俩擦手,好不周到。抬起头,又对文薰笑道:“我记得少奶奶娘家姓朗,原先也是咱们金陵人。” 文薰又是微笑,“胡掌柜好记性。” 莫霞章撩起衣摆,架起腿,再盖上,端了茶道:“前几天结婚,胡掌柜也特意送来了贺礼。” 这句话原本来时他就已然提起过,现在又当着掌柜的面说一遍,文薰不用细想,便理解为何意。 胡掌柜见莫三公子居然记得有这回事,又是拱手,眼见着更开心了,“是公子和气,才记得小店。”他已然看出,也不废话,直接对文薰问道:“今天是少奶奶想看点什么?” 文薰伸手稍微比划了一下大小,“我想买两块玉,用来做印鉴。” 胡掌柜眼睛一转,手微顿,道:“正好店中有现成的。您二位稍待,我这就去后头取来。” 他说罢便走,做事风火得很,这般爽利,很得文薰的好感。她抬头,简单打量了一番店内古朴的布置,瞥见莫霞章抬了半边盖子在饮茶,不由得又想起巧珍说他不怕热的话来。 “上的是什么茶?” “本地雨花茶。” 莫霞章说完,见她没有动作,便翻了手里茶盏的盖子,递到她面前,好叫她低头嗅闻。 果然是拂面而来的清香。 文薰品鉴完毕,随口一说:“母亲说,要你少喝些绿茶。” 霞章斜睨着她,语带调笑,“所以你也要学她管着我?” 文薰可不随便依他,“从何学起?分明只是关心你。你不愿承情,以后便作罢了。” 霞章一笑,忙叠声道:“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了。夫人愿意关心我,那是不可多得的真情呢。” 又望见文薰头顶的细汗,细心询问:“我让人去买点冰饮回来,给你解暑?” 文薰用帕子甩出了些风,故意拿着腔调道:“既要讨好,何必发问,还不快去?” 莫霞章一笑,抬手叫来伙计,给了他两张票子。 不多时,那伙计回来,带回一盏冰碗,自己却是买了一根冰棍。他将东西递给文薰后,不好意思地往旁边躲着吃去了。 买来的冰碗没有其他杂味,只在上面撒了些红豆和细碎的桃肉。文薰细细品着,几小口下肚,好歹叫身上没那么烫。 心静了,她又想起往事来。 “我记得,以前在沪市读书那会儿,学校门口也有冰棍售卖。老板在原料里加了薄荷,熟绿豆,吃起来尤为清爽。还有一年夏天,跟着敬贤去她吴州姨妈家玩,喝了几回苏式糖水,也是很得滋味。前些天父亲借给我的那本年经艺先生写的《淮安食集》里,也有提到临安、甬城度夏解暑的方法。” 莫霞章仔细听她讲述,待她说完,便也说起自己在北方时的经历来。 “北平四季分明,夏天同样炎热。除了冰棍,冰激凌之外,还有酸梅汤喝。不过各家人做的口味都不一样,每次去买,都不知道是甜些,还是酸些。其中以一家叫[信远斋]的铺子最为出名,他家生意做得大,也做得巧。与别家不同,他们家还有酸梅膏,酸梅露售卖,可由顾客自己带回家冲饮,方便得很。” 文薰稍微一想,赞同道:“那确实是很巧妙的了。” 她正左边窗边,一回头,楼下一排碧柳垂丝,旁边便是秦淮河。文薰吃着冰碗,扶着窗台望去,正好有艘摇橹船吱吱呀呀地路过。又往正前方看。前边是家茶馆,隐隐听见有三弦琴和琵琶声,混着男女对讲的评弹声传来。 文薰有些发愣,再一回神,见莫霞章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她不由问道:“我脸上有东西?” 莫霞章摇头,一笑,“夫人看美景,为夫看美人。” 又问:“夫人想听评弹?” 文薰徉嗔着瞪了他一眼,转眼间,又陷入回忆中,“我在金陵城里待的时间太短,那时候又太小,唯一记得的是5岁还是6岁时的元宵灯节,父亲抱着我在秦淮河上游玩。河岸的两边开得些许茶馆,有一家开着窗户,一位女先生正抱着琵琶在唱评弹。” 她说:“广陵与金陵离得近,城里也都有河,但风景,人情,却又不全然一样。” 为了防止误会,她又补充:“我并非想家,只是有感而发。” 莫霞章听得时不时地点头,他忽然问:“文薰,你作过散文没有?” 文薰回答:“倒是不曾写过。” 霞章便顺利地说出自己的提议,“要不要试试?如今文坛上,这些生活小品文十分火热。不乏写得好的,如你看的那本《淮安食集》;也不发无病呻吟的,发表出来简直是浪费纸张。我知你想翻译外文作品,也想写有警示意义的小说……可,隔三岔五,写点心暖寻常的东西打发时间,在我看来也无伤大雅。” 文薰听得有理,正要说话,胡掌柜端着东西回来了。文薰便搁了冰碗,又擦了手,端坐着等他过来。 胡掌柜的托盘里摆了八块玉,皆是质量上乘,显然是精心挑选。文薰一一望去,有一块上面飘粉,下边为绿的玉极得她青眼。 “这可是独山玉中的芙蓉红?” “少奶奶好眼力,正是。”胡掌柜笑道:“这块玉稀罕,成色也纯。少奶奶若想做章子,请了老师傅将上边的粉玉雕出花样,再将玉底磨平,刻出字样,正是合适的做法。” 胡掌柜说完,不歇气地又提起,“其实咱们家的这块芙蓉红算什么呢?要论天下第一等的芙蓉红,且在少奶奶您家里。” 文薰一听,清楚这说的不是朗家,而是莫家,便往霞章看去。 胡掌柜还在继续道:“莫家的那块芙蓉红,听人说,那一整块玉上红是红,绿是绿,两色并不相杂,还是极少见的透水红,且成色为绯色,而不是咱们这等水红,这等少见的品相堪称稀世珍宝,是价值连城啊。只可惜老太爷仙逝后,那块玉也跟着去了,成了我等玉器行的毕生之憾。” 霞章听他如此提起,也不搭话,只问文薰道:“喜欢的话,便拿了这块?” 文薰点头,接下来又选了一块青碧色的晴水料,正是青海产的和田玉。 选了玉,稍作休息,兴万便开着车出现在门口。霞章见了,也不再久坐,和胡掌柜告辞后,带着文薰上车。 文薰不知兴万如何又来了,只以为是他周全,直到回了家,听到了莫霞章冷声这样说了一句:“你去禀告太太,说我们已经回来了,晚饭就不过去吃了。” 她瞬觉有异。 她也不在外边问,一路沉默跟着回了院子,才说了一句:“兴万是太太叫来接我们的?” “嗯。”莫霞章应了一声,心情似乎不佳,却不会迁怒,而是好生跟她说道:“我先去书房了。” 文薰看出他心里不痛快,忙拉住他,“有什么了不得的,要在心里憋着?当心闷坏了身体。” 霞章没想过她会拦着,还能得如此一声劝,愣怔后,缓下神情,轻 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解释,“没什么大事,就是想看书了。” 他即这么说,文薰只得放了手。待得见他入了房门,自己满腹心事地回到正房,在巧珍的帮助下洗脸,收拾,换了身轻便的衣裳。 又把首饰都摘了。 文薰看着巧珍将那些东西装盒,自己没了事做,不由得思索起来。 她在想莫霞章的为人。 就这几天来看,莫三公子的性格是极好的。他对上不谄媚,对下不苛责,平时虽以冷颜待人,但好用逊辞,见谁都有三分客气。在家里,他不为难下人,更友爱兄弟,与嫂子也亲近,对她这个妻子更是礼貌,时刻照顾,无需提醒。虽说前两天闹了点小脾气,但事出有因,可以体谅。平日二人里拌嘴更是情趣。 如此盘算下来,更显得他对待双亲的态度有问题。抛开二太太不谈,莫霞章对父母亲皆是恭敬有余而亲近不足……不,不只是恭敬了,是疏远,是冷待。 可有些涉及到父母的事,他确实又是会尽到为人子的孝道,想方设法维护的。 第47章 文薰左右想了一通,想不明白,便问巧珍:“大少奶奶在家吗?” “在,应该是在自己院子里。” 文薰不做耽误,拿了把扇子,带着巧珍直接过去了。 霞章的院子离大哥的院子也不远,隔了片竹林,绕过一片鱼池,过小桥,便到了。文薰来时,大嫂瑞芬正在屋子里绣花,听得婆子通报,她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喜气洋洋道:“可是稀奇了不是,三妹今天怎么往我们这里来了?” 文薰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和她一起坐下,“我还没来过大姐的院子,刚才过来一见,绕池闲步看鱼游,姐姐与大哥住得好雅致。” 瑞芬笑了笑,显然是被夸到了心里,嘴上却谦虚道:“是你大哥爱附庸风雅,学了人家毗竹为邻,我还怕你笑话我呢。” 文薰也不绕圈子,接了婆子递过来的茶放在桌上,开门见山:“特意过来,其实是有些家里事想问姐姐。我一个人闲闷着,琢磨不过来,出于无奈,才想到找人帮忙解疑。” 瑞芬一听,使眼色让婆子和巧珍出去,才又亲热道:“既然三妹信我,那你尽管开口。但凡我知道的,定当知无不言。” 文薰宽了心,详细说道:“是这样。今天我和霞章出去拍新婚照,耽误到了中午,便在外头吃了饭。又因为我前两天提起想要做个章子,霞章便让兴万和巧珍先回来,他领着我一起往玉材市场去了。我们几乎是刚选好东西,兴万又回来了。他虽然没说什么,可当时霞章一见,就有些不高兴了。” 剩下的话,文薰留了个巧,没有继续往下说。 瑞芬已然明白,先叹了口气,“难为你了,咱们做人媳妇的就是这样,惯来是夹在中间活受罪。” 她望着文薰里的眼里充满怜爱,又怕被旁人听见,所以低声道:“你也知道,霞章本来就被老爷太太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自从他前些年在北方遭了那样的罪,回来后,二老巴不得天天把他栓裤腰带上,时刻看着。有一时半会儿确定不了他的下落,都不能安心。可霞章又是什么性子?听你大哥说,他从小到大都非常有主意。” 她感慨着说出一句经验之谈,“你这几天应该也见识过,在这个家里,我们说话好不好使,得看老爷太太的心情;可霞章要做什么,那是绝对说一不二的。偏偏只有这件事,老爷太太允不了他。” 是什么事? 不等人发问,瑞芬说出答案:“二老是怕霞章一时想不开,跑去闹ge命。” 文薰点了点头,她是清楚莫家忌讳这事的。 瑞芬微皱着眉,显然也不赞同,“你说,咱们家在金陵城里住着,有哪方ge命好闹呢?不知你是否有仔细看过你和霞章的婚书,在证婚人那一栏,填的可是总统大公子的名字。” 这在别人家里,亦是骄傲之事,瑞芬看得清,却觉得为难。 “这并非是我们家刻意攀附,而是你二哥从政府里取婚书回来时,上头就自带的。我想,霞章为人清高,难免因此怨怪父亲,觉得他老人家……可他也不想想,他在外面有那么些名声,哪个好贤才的愿意放过他?” 世道便是如此了。人的名,树的影。金陵政府招徕张芝俨,便是因为他前半生有“闲云野鹤”之名。一个不沾政治的雅士都愿意为政府发声站台,放在不清世俗的人眼里,可不正是金陵政府伟大的代表? 文薰又想起出嫁前文鼎说过,以前莫霞章在北方时还曾驳过包大总统的面子。他因这件事出了名,其他人怕是更加放不过他。 瑞芬叹道:“霞章到底年轻气盛,又是一腔意气,冰清玉洁般的心,哪里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俗世道理?咱们一大家子人捆在一块儿生活,谁有个长短,都是殃及池鱼的事儿。现在又有了你……你寻常还是要多劝劝他,多顾些首尾。” 文薰听她一番话发自肺腑,真诚谢道:“老爷和太太确实心疼霞章,大姐也疼他。” 瑞芬笑了起来,“我疼他什么?我妒忌他还来不及呢。” 开了一句玩笑,她又感慨:“要说父母对子女的爱,那是从古至今都没有缘由的。偏宠大的,心疼小的,各家都有各家的心头好。再说了,咱们霞章本就是个好孩子,值得人疼。反正我是没见过有哪个人比他有良心,有善心,会心疼女人的。就说去年时候,我因为不小心流掉了一个孩子,坐小月子时我也不大能出去见人,只有霞章天天来看我,还尽心地从外头寻来新鲜东西逗我开心。那份妥帖照顾,是他大哥都没有的。” 文薰这才明白为什么总感觉瑞芬也对霞章有些偏爱,原来是有这桩缘由。 瑞芬想罢,又是一笑,“你不知道,他受宠,还是老太爷在时就有的规矩。” 这是文薰今天第二回听人提起莫家的这位长辈了,“老太爷也喜欢他?” 瑞芬点头,“听你大哥说,喜欢得不得了。原先霞章本来不叫霞章,是打算叫贤章还是文章来着。可自太太在傍晚时分生下他后,老太爷就在族谱上写了霞章。当时还有人议论,说这天底下有谁能写红文?老太爷莫不是失心疯了。后来霞章长到一岁,是老太爷抱在膝上亲自给他开的蒙。霞章自小记性很好,会说话之后,读过的书,听过的话,就没有忘记的。长大了,才刚成年,就去做了教书先生。大家才明白过来,老太爷给他的名字原来是应了这个道理,做老师也是能写红文的嘛。” 说完,又后悔自己嘴快,“唉呀,这等事,本来是你们小夫妻自个儿聊天时能说的亲密话,是我讨嫌,跟你说这个。” 文薰连忙安慰:“怎么会?大姐也是疼我。” 瑞芬一笑,忙拍了拍她的手,“总归,可怜天下父母心。想必是二老对霞章的看管过于严厉,才叫他不开心了,你别多想。” 再有一件,是瑞芬没说,文薰心里也清楚的。只是因为老道士的一句话,莫霞章就被当成女孩养了十四年……不是说女孩怎么样,而是这种事着实有违天和。 也是莫霞章后来自己撑过来了,要是他没来得及转变思想,那么就像文薰一开始问爸爸妈妈的,她要嫁的到底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真落得不清不楚的,届时又该是哪方受罪? 从大嫂院子里回去,文薰也对莫霞章与父母间的关系无可奈何了。 莫老爷和莫太太无疑对他是好的,可问题也就出在这种不符合原则的好上。 她实在不忍莫霞章为这等事难过,可她能如何去宽他的心? 他是她的丈夫,她总想让他快活些的。 回到自家院子,文薰还没坐下,王妈过来了,“小姐,刚才门房送了个匣子过来,说是一家叫[通盛]的玉器行送来的,是少奶奶要的东西。” 文薰忙问:“东西呢? ” 王妈一指,“放梳妆台上了。” 文薰赶紧过去察看。将红匣子打开,里便被好生安置的,正是她选的那两方玉。 “确实是我要的。”文薰确定后,又问:“少爷还要书房里吗?” “在的。” 将匣子盖上,文薰又出了门。 书房的门没被反锁,只是虚掩着。文薰伸手敲了两下,里头便传出声音:“进。” 她推门进去,莫霞章一看,忙放下书起身。 文薰冲他笑道:“咱们选好的玉,刚才已经送到家了。” 霞章点头,嘱咐道:“你且收好。过两天,我喊师傅上门来见你。” 文薰走进了,却又忽然说:“如今我也是有玉的人了。” 霞章不明所以,用一种“然后呢”的眼神望着她。 文薰捂嘴,想到自己要说什么就止不住地笑。只听她拿腔作调道:“不知,妹妹有玉没有?” 她这么俏皮,又引了典故,逗得莫霞章的脸冰消雪融。 “真把自己当贾宝玉了?” 他一把拉过她,把她搂在怀里。这般突然,吓得文薰喊道:“欸——我是想逗你开心,没想逗你生气。” “那你还提?”霞章挑起眉头,语气逼迫,有些不被人注意到的装腔作势,“说,这是你第几回把我类比成黛玉了?” 文薰的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只是觉得你有她那样的才情和心肠,是在夸你。”更加温柔小意,“别生气了。” 莫霞章失笑,他隐去眼底的那一份忧郁,拿鼻子蹭了蹭她的鼻头,“我才犯不着跟你生气。” 文薰被他撩得脸红,为了反将一军,狭促着学起了巧珍的语气:“是啊,三爷生气,可吓人啦。” 莫霞章咬了咬牙,想做出再亲密些的动作,给她个“教训”,又怕她会像上回那样不自在。 好歹是让她习惯了亲近的。 克制着松了手,莫霞章转身,伸手把旁边书架上的一套《四库全书》取出。文薰摸了摸脸颊,随手整理了一下衣服,还没定神,抬头便望见他似乎是开了什么机关,从突然出现的一个嵌在墙壁中的格子里抱出来一个盒子。 第48章 文薰自觉后退,又去打量那机关,发现它就藏在书架后。 莫霞章也不制止她,开了盒子后,引她过来,“你来看这个。” 朗文薰听闻,收回眼神,走到他的身边。 盒子里躺着的是一方砚台,却不是石头还是其他材料制成的,而是那胡掌柜口中的“芙蓉玉”。这方有书本那么大的玉分为红、绿两色,果然是颜色分明。红色部分被刻成了云霞,栩栩如生;绿色部分正是做了砚台的身体,名贵不可言。 莫霞章轻声道:“你上回不是问我有没有字?这便是我的字。” 文薰看见红色的霞云,青色的砚台,略一思索,脱口而出:“砚青?” 听得她一口猜出,霞章如何不开心? 他介绍道:“又作晏清。我是春分的生日,出生那天,刚好是个艳阳晴天。祖父觉得兆头好,又认为这天下也需要一份风调雨顺,安定平和,便给我取了这个字,还用芙蓉玉为我制了这方砚台。” “可胡掌柜不是说……” “外人怎么能知道咱们家里的所有事?其实莫家的芙蓉玉有两块,一块给老太爷陪葬,埋进土里,省得遭人惦记;另一块在他生前便给了我,由我保管。这是父亲、母亲都知道的。” 文薰此时已经收回了眼神,听他说话。 霞章盯着砚台,或许是想起了长辈,双眼逐渐朦胧,“我收起来不用,一是因为宝贝过于显眼,容易遭来祸事;二是我有,兄长们没有,衬得我尤为讨厌;三是,这物什本就是祖父偏爱,是他的一份心意,我心里明白就好,没必要昭告天下,也没必要让这宝贝来彰显什么。” 文薰依着他,安慰道:“是这个道理。” 莫霞章吸了口气,他转过身,拉住她的手道:“文薰,等以后我们家里有了孩子,不论是谁,只要能守得住良心,咱们就把宝贝交给他,好不好?” 文薰半仰着头望着他,不知为何,鼻头一酸,“嗯。” 她第一次主动抱住了他,把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霞章,我真喜欢你这一点。” 莫霞章握住她的脑袋,声音慌乱,“怎么了,怎么哭了?” 文薰咽下哽咽,道:“你重情而不爱物,真让我觉得没有所托非人。” 莫霞章在那一刻,只觉得手足无措,连呼吸都重了。他心里觉得,这句话,是文薰对他最大的认可。 “能得你欢喜,我很高兴……” 她知他,懂他,愿意欣赏他,且认可他。 她在这个家里用尽智慧只会好好生活,还不忘带上他。 他想:这大概便是先贤们所说的,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了。 真情果然是比死物来得更珍贵的传家之宝。 第28章 巧珍向学 那厢围着“传家宝”说了半天,倒引得文薰无从开口说些调和父母关系的话了。 她本意就是想安抚丈夫,如何能够刻意提起人家的伤心事,惹他烦恼? 便还是按部就班的继续生活。 巧珍跟从文薰学习已经有一段时间。因她以前虽然识字,却没写过,所以为了补齐这个短板,文薰每天都给她布置了练字作业。在发觉她能吸收掌握后,又开始教她写英文。 如今巧珍已经能够完全默写英文的26个字母了。 说来这其中还有一桩趣事。巧珍将中文和英文混着学,这边要写横折竖钩的汉字,那边又要写歪扭圆滑的英文,初时她竟无从下手。还是文薰耐心,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落笔。 学好了基础,就可以去学一些简单的单词。巧珍也好学,日常拿着帕子打扫房间时,嘴里都在轻声背着。 “p-o-t-a-t-o,土豆,土豆……” 莫霞章一进门,就听到巧珍的背诵声。家里有人时刻在学习,他如何能不开心?他的面上浮现出一些微笑,并未出声打扰。 巧珍却耳尖。一回头,见到人,赶紧鞠躬打招呼,“少爷。” 莫霞章朝她点头回礼,“你忙你的,不必理我。” 他说完径自走到桌后坐下,继续拿了块木头雕刻起来,正是如他所言般不打扰,不理会。 巧珍不敢放肆。她看着被锉刀刮下来,落到桌面上的的木屑,提醒自己要记得及时来清理。 莫霞章没听到她动作,抬头,又顺着她的视线盯住自己的手,明悟道:“这个你不用管,我弄好了会自己收拾。” 这哪成?巧珍心里有自己的决断。她闭紧嘴,也不出声,手脚麻利地把桌子擦完,再悄摸摸离开。 莫霞章望见这个鬼精的丫头溜走,猜到她是找文薰去了。 挑了挑眉,也不瞎琢磨,吹掉木屑,继续往木头上练习刻字。 巧珍确实如他所想。 她来到书房,找到正在用法语默读文章的文薰,有些焦急道:“小姐,刚才姑爷听见我背书了。” 文薰一顿,抬头看她,不明所以,“听到就听到了,他不是一直知道我在给你上课吗?” “不一样的,”巧珍皱着眉头,尝试组织语言,表达想法,“以前他没撞见我私底下学过。” 她二人说着话,王妈闻声过来。 文薰把她的话品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她的忧虑,“你是害怕少爷会以为你在偷学?” 巧珍连连点头。 文薰粲然一笑,轻声安慰她:“巧珍,你不要多想。我们和他在一起生活也有这么些天了,你难道还不清楚少爷是什么样的人?他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相反,我相信他是十分乐意你主动学习的。” 巧珍这下脸颊上的肉都皱起来了,“但是,小姐……” 王妈接过她的话道:“小姐,巧珍的意思是说,你要去跟姑爷说说这回事。” 巧珍再一次疯狂点头以示赞同。 文薰不明白何必多此一举,“他见到了,便知道了,何须多言?” 王妈劝道:“小姐,您是君子,姑爷也是君子,君子坦荡,可做夫妻不能这样。哪怕摆在明面上再清楚不过的事,也需要去多做那一步,去说清楚。 不然哪天被有心人一挑唆,就成了你有事不告诉他,是你的过错了。” 文薰眉头微蹙,边琢磨着话里的道理,边放下了手里的书。 王妈见她是能接受这种说法的,催促道:“去吧。礼多人不怪,姑爷也高兴你什么都和他说呢。” 文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到底为了安她们的心,还是起身去了。 莫霞章院子里的西厢房因前后皆有树荫遮蔽,便做了间茶室。此处阴凉,文薰嫁妆里的那些兰花也多有安置在此处,虽是移植,却生长得正好。 她入门时,莫霞章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在“玩木头”——这是他最近两天的新乐趣,文薰早前问过,听他说只是消遣,便没再问。 莫公子这等读书人连兴趣爱好都是雅致的。 文薰敲了敲门,他抬头,一笑,拿腔作调,“可是巧珍姑娘派来的?” 文薰也笑,走到他身前,“你怎么知道?” “那丫头眼睛大,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可不是有了想法?”莫霞章不让她干站着,说话间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走出,给她搬来一张藤椅,“坐下说。” 文薰入座,也拉着他在身边坐下。见他的衣袖叠得不规整,还顺手帮他打理,仔细叠好。也正是多了这份关心,才让她发现他的左手手指上有不少细碎的伤口。 她抓住他的手,捧在眼前仔细观察,语气发急,“瞧瞧,你要刻木雕排遣,也得保护好自己。怎么弄成这样,疼不疼?” 莫霞章内心熨帖,“不疼,一些皮外伤,擦点药就好。” 文薰徉嗔道:“若是被母亲看见,会责怪我不会照顾你的。” 莫霞章做出冷淡状,“哦,你原来只是害怕母亲问罪,并不是真正心疼我。” 好好的,非故意闹她。文薰斜了他一眼,“我哪有这样说?” 莫霞章这才一笑,轻声哄她:“你要是心疼,给我吹吹,我就不疼了。” 短短一句话,将狼子野心揭露无疑。 文薰气自己险些又上了他的当,“你以为我是哪位神女,有给人免灾除祸的清气不成?” 哼了一声,却照做了。 轻轻地,生怕碰到他的伤口,让他受疼。 莫霞章盯着她瞧,她的爱护转变成柔情蜜意,暖得他心都要化开了,忍不住又道:“你再亲亲,保管明天就好。” 这话来得猝不及防,文薰才方听完,臊得下意识地抗拒,“又说些荒唐话。” 她想松开,却被莫霞章用力握住。他不仅身体滚烫,目不转睛的视线更是能将人灼伤。文薰知道他如何以目光画地为牢,一时间竟不敢与他对视。 “快放开,我不同你闹了。” 莫霞章说得直白,“我只是想让你爱我,你不愿吗?” 文薰的耳朵一阵嗡鸣,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难道我不这样做,就代表不爱你吗?” 第49章 莫霞章煞有其事道:“你要是这样做,我会更高兴。” 文薰抬眼瞥了他一下。 他更加来劲,不知是编的故事,还是真实发生的,“我昨天晚上不知怎么,梦见你在跟别人拍婚纱照,而我只能在旁边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那样的可恶的情景,害得我一大清早就被气醒了。我可是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情,精神不足,才弄伤了自己。” 文薰没好气道:“又成是我害你了?” 莫霞章特意慢悠悠的,“谁要我对朗女士思之如狂呢。” 他将句子说得缱绻,不免令文薰又想到他写的那首酸诗。 什么了不得的传世大作,要好到天天提! 她虽然羞恼,却还是好生说道:“不准你乱想。我分明是你的妻子,如何能和别人结婚?” 莫霞章眨眼,隐去那一两分来得真实的忧郁。他不知为何,一直对自己和文薰的亲密关系患得患失。 见文薰望过来,他又可怜巴巴道:“真的疼得紧。” 文薰被他缠得没办法,心生气馁,“那你换个爱好嘛,又没人逼着你。” 语毕,托起他的手掌,置于唇边轻轻一吻。 她却是不能看见,在她靠近之初,莫霞章便露出了痴笑。 她只觉得羞耻,仿佛浑身的血液都拼命用力地往她的脑袋里冲刺。她不敢再留在他身边,怕又被他的眼神抓住,脱不得身。她丢开他的手,起身走到一边,一本正经道:“我是来找你说正事的。” “哦。”莫霞章盯着自己的手瞧,呆呆的。 “巧珍以为你不让她读书呢。” “怎么会?”只一句话便瞬间令他正色,“是不是我哪里不够尊重,她害怕了?” 说话间,还用大拇指轻轻揉搓着刚才被亲吻之处,心满意足。 文薰道:“与你无关。她年纪这么小就孤身一人来我们家里做事,肯定是十分谨慎的。” 确实是这个道理。莫霞章不由得同情,心头生出一计,“可要我写张允许她学习的条子?” “倒不必那么麻烦,”文薰说到这里,终于整理好心绪,转回身看他,“有件事情想要知会你一声。” 他慎重以待,“你说。” “当初母亲要巧珍做我的陪嫁,我是有十分不情愿的。可长辈们满心关爱,我如何能强行拒绝?” 说到这里微微一叹,“你不知道,巧珍是家里遭了饥荒,迫于无奈才被父母卖了。我便是铁石心肠,也不能苛责这个可怜的姑娘。饥荒是百姓之痛,亦是国家之痛。中国大地上有那么多可怜的人,出于能力我不能全然相助,可生活在我面前的巧珍我是能看顾到的。” 莫霞章听着,眼中柔和起来,化作满满的欣赏。 其实文薰最开始也没有打算把这话说给谁听,因为她从不是想要得到谁的赞许才去这样做,一切不过由心。 “之前工作上的安排没有落定,我便从未跟任何人提起,现在既然已经得到了孟老师的准信,那么我也想趁这个机会告知你,我教巧珍文化,是想着日后我们去了临安,我能找机会送她去学校上学。我只是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帮助能够帮到的人。这件事你会同意的对不对?” “我当然会同意,”莫霞章接过她的话,几乎是迫不及待。他沉声道:“咱们推行新文化运动,最重要的一环便是普及文化。这种【普及】涵盖的不仅是学生,还有工人,农民。若人民没有文化,何谈觉醒,何谈民主,何谈救国?文薰,我认为你送巧珍去读书,正是大义,并符合实际的做法!” 文薰不禁露出浅笑,她就知道她没有看错人。 莫霞章和她一样是能以小见大,具有丰富的同情心与同理心的,“不仅仅是巧珍,咱们身边的人——哪怕是王妈,只要想学,咱们都可以教。文薰,你去了大学就知道,国内的许多老师每天晚上都会找机会,去各个工厂给工人们讲课。” 他显然也是其中的一员,不然如何能在火车上不经思考便对金同学伸出援手? 他自然也有自己的感悟:“咱们为人先生,自当以开国民之智为己任。唯有民主和科学才能救国,而救国之路,靠少部分人是行不通的,非得凝聚人民群众的力量不可。而人民需要觉醒,就得掌握知识,拥有基本的智慧。如何让中国国民拥有这 种智慧,非让国民读书,开智不可!” 文薰听他说得慷慨激昂,不由得又有一句,“那你身边的兴万呢?我看他尚且年轻。” 莫霞章抿了抿唇,皱着眉透露出些许为难,“兴万家往上好几代都是咱们家的佃户,他寻常都只知道听老爷太太的话。” 话里的意思是说,哪怕是他愿意教,兴万也未必想学。 或许他之前还尝试过,可惜无疾而终。 这似乎又成了他讨厌家中封建专制的一桩缘由了。 其实,这不正是文薰想着到了临安再安排巧珍学习的原因吗?若老爷太太反对,他们这群小辈还能当面忤逆不成? 文薰沉吟片刻,安慰他道:“愿意主动去读书的人到底少之又少,我们尽己所能,争取便好。” 莫霞章轻轻点头,并不在这件事上做多困扰,反而说起了一个笑话:“所以有位叫董协礼的老先生便认为,经济条件不错且能开明教育的学者们更应该多生些孩子。一个老婆不够生,娶上三妻四妾,多生多育才叫妙哉。如此不仅繁育了后代,还能为国家的建设添砖加瓦,乃是利国利民的一举两得。” 文薰才听完便忍不住“呸”了一声,“民国施行一夫一妻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有这种老古董?” 莫霞章兴奋地附和,“对吧?我也觉得他无耻。有机会见他,你一定要当面啐他。” 他这般主动,倒让文薰不确定了,“我怎么感觉,你像是在挑拨离间?” “非也非也,站在你面前的人可是位苦主。”莫霞章一本正经地抱怨,“说来惭愧,在认识你之前,他就好几次想给我塞小老婆呢。” 文薰柳眉倒竖,“老不修!” 莫霞章继续添柴加火,“还是仍旧留着辫子的老不修。” “更古板。” “谁说不是呢?” “他为什么不剃发?” “南方少见,你要是有机会去北方住一遭就知道了,满大街的遗老遗少,那可是蔚为壮观。” “可是胥载先生文中写的瓜皮帽,老鼠辫子?” “对。” “在先进的新时代还怀念着落后的过去,不为时代的繁荣伟大,而为一去不复返的特殊权益,这种人更可恨。” “没错。” 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好不和谐。 莫霞章担心文薰骂累了,起身给她沏了杯茶。 文薰喝了一口,又把话绕了回去,“但我认为,不愿意读书也不是他们的错。要怪,就怪阶级,就怪封建。” 虽然没头没脑,但莫霞章能听懂。 “刚才巧珍来找我,我知道她本意是为我好,可思及她这么做的原因,又觉得可悲可叹。她虽然在我家里学了认字,可父母的本意却不是想要她长见识,只是为了更好地为我所用罢了。想来她也是听谁说过,一些人家里是不允许佣人有知识的,一旦发现佣人偷学,要么打死,要么发卖……” 莫霞章只是在脑中稍微构想那种场景,就不由得气愤起来,“这类文蠹不让佣人学习,根本原因在于自己害怕。他们害怕佣人们有了知识之后便想拥有自由,害怕他们团结起来去反抗压迫。” 文薰也表示认同:“我爱书本,也爱知识,可我一直以为这世上最可恨的事便是将知识私有化、阶级化。封建制度便是利用如此之法,摧残了原本智慧的国民千百余年。有些人高高在上惯了,便以为特权便是应该。可恨他们居然不明白,无论是谁站在何等的位置上,都有追求幸福生活的而权力。” “是啊,凭什么你能享乐,别人生来就该吃苦?” 夫妻二人越说越来劲,不禁拉着又是好一番探讨。 此次之后,巧珍读书的事便在莫霞章这里过了明路。 有了这一遭,小丫头放了心。知道自己不会连累小姐,平日读书看报更没了顾及。 她的主动性变强,问的问题也不限于书本作业,平日看报时遇到不懂的都会提问。如此一来,文薰教起她时更是随时随地,不拘于课堂。 巧珍不懂少爷小姐口中,还有报纸上那些文人呼吁的“民主”。 文薰告诉她,如今的民主指的是天下为公,人民做主。 巧珍又觉得奇怪,“人民如何能做主?” 文薰耐心地引导她,“人民不能做主,那谁能做主?” 巧珍第一次开始进行深刻的思考。 “以前有皇帝,便是皇帝做主。现在有总统,当然得由总统做主。” 文薰又问:“那么你是觉得,这个国家是属于总统的?” 第50章 她的反问让巧珍心生犹疑,“可以是这样吗?” 文薰朗声笑道:“若当今总统敢如此承认,你们家姑爷第一个饶不得他。说不定当天便会趁夜溜进总统府,手起刀落。” 巧珍听得直笑,毫不怀疑这种事会发生的可能性。 笑完继续思考。 文薰见她用了心,便开始给她讲十多年前北方有个总统妄图称帝的故事。 一个倒行逆施的过程,得到了天下不容的结果。 巧珍便明白了:总统和皇帝,原来是有区别的。 中华民国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国家? 民国又何以称“民国”? 文薰举出例子,“你想想呀,皇帝为什么能成为皇帝?西方的君主说,他们的权力是上帝赐予的;古中国的皇帝说,他们的权力是上天赋予的。这二者隔着大江大洋,有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语言,为什么会产生相同的说法?为什么掌权者要标榜自己是老天的儿子?是不是他们想利用人民对上天的敬畏之心,来达到自己的私欲?” 巧珍听着虽觉得有理,却又没办法将这种说法和自小耳濡目染听到了东西自洽,“那他们打着神仙的旗号骗人,神仙不会生气吗?” 文薰严肃地问:“你真的相信天上有神仙吗?” 巧珍不太敢说,毕竟她也没亲眼见过。可说不准真的有,她就冒犯了呢? 文薰感受到她的顾虑和小心,也不继续在这个方面逼她。国内有位先生的文章写得很好,这里容她引用一句:民主意识的背后是科学意识,专制制度的背后是神学意识。 所谓神学,便是封建帝制,只要耍弄的便是“皇权天授”那一套。这种理论,不知在千百年间残害了多少中西方的普通百姓。 她想带着巧珍冲破制度,就得破除她内心的封建思想。 她让巧珍读书,给她讲何为“民主”。人民只要拥有正常的智力,才能拥有相当的理智和权力,才能真正达成“天下为公”。 换言之,所有藐视知识,劝人摒弃知识的人,都包藏祸心! 文薰仔细地将道理掰碎了说给巧珍听。她告诉她,中华民国是完完全全不同于以往的一个时期。在如今的年岁里,大家倡导的是共和,提倡的是民主。工人百姓齐心协力,文人学者登台呐喊,呐喊:我们要废除封建专制,反对帝制集权。 如此救国存亡。 巧珍当天晚上,从文薰给她的书中看到这样一段话: “如今的时代,讲究平等精神,讲究废除尊卑阶级,讲究废除旧思想,迎接新制度。这其中的废除,重中之重便是应该废除国民经由“家天下”培育出来的国民奴隶意识。” 旁边还有一行钢笔小字,是属于文薰的阅读笔记:没有任何人可以单独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只要你在这里生活,这个国家就可以属于你。 巧珍有些惶恐。她连一亩田地都没有,如今却被她的主人告知,她可以自己做自己的主人,并且她还拥有一整个国家。 这对吗? 她还读到:人民一定要以天下为公,要将己身当成天下之主人。这个主人,可以是贩夫走卒,也可以是草芥匹夫,更能够是妇女儿童。便是娼妓、粉头,若能拥有新思想,都可成为国家之主人。 这些话她其实不太懂,可,有一颗种子却于此刻在她心里种下。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这棵种子会萌芽,她会冲破大地的桎梏,去汲取本该属于她的雨露和阳光。她或许会经历风吹雨打——我们不必过于害怕,因为在她真真正正迎接苦难前,会有一双大手温柔地呵护她,引导她。 第29章 我就是全都想要 巧珍的学习进度喜人,莫霞章却怕文薰整日呆在家中压抑。正好这天收到郭滔郭照水先生的游园文会邀请,便兴致冲冲地将请柬拿了过来。 “再过一个星期金陵大学就要开学了,照水先生想听听学生们假期的见闻。又觉得一家之言太过专断,便想着再邀请来一些先生、学者,一起办个文会。” 文薰没有在国内读大学的经历,眼瞧着便要去临安大学与人做先生了,若她能提前见见大学生们的面貌,也算一桩便宜之事。 莫霞章说,文会是能够带朋友去的,文薰便想着将家里那几个小姑娘一起带去。她才刚和妹妹说完这件事,敬贤便面露难色。 “可是那一天我和妙致已经答应好别人一起出去玩了。” 又出去玩。来了广陵,敬贤竟是一本书都没翻过。 敬贤眼见文薰把脸色一沉,心中警铃大作,“姐姐,好不容易放假,你就别像爸爸妈妈那样拘束我了。” 这话听得文薰愈发生气,“我哪里是想拘束你?只不过是想着让你四方多看,多接受一些大学人的新思想。” 见这招行不通,自己还嘴快说错了话,敬贤急忙过来拉住她的手开始撒娇,“我知道的,姐姐不论如何都在为我考虑,姐姐最好了。” 文薰冷着脸,拒绝吃她这套,“我最好,你还说话伤我的心。” 敬贤吐了吐舌头,小声哼唧,“总之,你和姐夫去嘛,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碍事的。” 文薰听她辩得句句有理,恼得伸手往她脑瓜子上一敲,“好没道理。我们的夫妻间的情感怎么就成了你追求进步的拦路虎了?罚你三天之内看完一册新书,最迟下周三交出一篇读后感想来,不然……看我下回怎么骂你。” 敬贤摸着额头大做鬼脸,“知道了。” 她琢磨着姐姐的腔调,还想调皮喊她一句“朗先生”,又怕再被收拾,遂生咽了回去。 从小到大,思齐和敬贤是被文薰管教惯了的,文薰也因此对这对双胞胎有更多的责任感。 她是姐姐,也是长辈,需要为他们的成长负责。兄妹俩也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又因为文薰自己做好了榜样,更是从心里尊重她。 文薰问完敬贤,又去问巧珍。 不料巧珍也拒绝了她,毫不犹豫。 她拿着抹布,一心一意地低头擦桌子,“那种只有先生和学生老爷们出面的场合,我是个丫头,去了要丢人的。” “那就当我给你放假,你便不是丫头了。”文薰拉住她的手,让她停下来看着自己,“巧珍,我跟你说过的呀,平时不上工的时候你和我便是一样的人。况且你最近不是在跟随我学习吗?你已经是我的学生了。你作为我的学生出席文会,有何不可?” 文薰有理有据的开导,话语中也为巧珍极尽考虑,可巧珍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妥。 “要是被莫家人知道,他们不仅会说我不守本分,还会连带着笑话小姐。我知道小姐是为我好,可我不能不知分寸。” 巧珍确定好自己的想法,之后任凭文薰如何劝说,她也不肯点头。 倒让文薰生出了一些挫败感。 难得一个下午,她坐在书桌前,没有读书,没有练字,而是发起了呆。 莫霞章便是在此时进来。 他歪着脑袋在门口观察了文薰半天,见她双目失焦,显然是往太虚神游去了,便笑着问了一句:“怎么枯坐着,有心事?” 文薰眨了眨眼,将撑着脑袋有些发酸的胳膊放下,“在想事情罢了。” 莫霞章走到她面前,揶揄道:“我听说短短一天之内,少奶奶吃了两回闭门羹。” 文薰瞟了他一眼,说起话来都不太有力气,“是又如何?我现在没心情同你玩笑。” 莫霞章扬了扬眉,“我难不成是天生的磨人精,就不能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安慰你了?” 他拿了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我猜,你是在为巧珍的事不高兴。” 文薰将双手放在腿上,低头,肩膀不自觉地缩着,以微微向上抬的眼神看他。 她难得如此,令人好生心疼。 莫霞章的喉结轻微动了动,他是在慎重考虑过话语后才问出声:“你害怕了吗?” 文薰虽说受到了些许打击,可她的心智依旧坚强,“我为什么要害怕?” 莫霞章眼中泛起对阶级主义的冷光,几乎是冷酷地指出,“怕巧珍的情况只是冰山一角,怕天底下有更多的比她更顽固,更墨守成规,更一成不变的人。” 文薰仔细思考后回道:“当今国民素质的情况如何,我早已心知肚明。” 所以她并不害怕。 “我知道你不是望山跑马,叶公好龙之人。”眨眼间,莫霞章的神情变暖,他用极轻,极温柔的语气继续问:“那你迷茫了吗?” 文薰抬头直视他,“我又为什么会迷茫?” “因为发现自己如何努力都是徒劳,因为发现周身的国民都是一群瞎子、聋子,他们不仅不愿看清自身面临的苦难,还试图屏蔽别人拯救他们的声音。” 莫霞章将这段话娓娓道出,是如此的感同身受。 文薰却已经开始坚定起来,“或许一切努力都有可能成为徒劳,可我们不能因为害怕得不到好的结果,而放弃不做。” 第51章 莫霞章欣慰地点了点头,最后问:“那你失望吗?” 文薰说到这里,提了口气,“有一些,不过我还是充满希望。” 经过层层剖析,她对自己的心思已然有些明悟了。 她回身,将桌面上摊开的书本拾起递给他,“我刚才在看郑鸿基先生的文章。郑先生说,救国存亡与启迪思想是如今形势的重中之重。可实际操作起来,他发现这两件事根本无法同时进行,因为救国与启蒙是天生带有矛盾的。” 她站了起来,交握着手,胸腔的顺畅让她在说话时拥有了更多的力量,“救国存亡是等不得的事,可启迪人民思想、发展教育,又不是一朝一夕能揠苗助长完成的。国民之教育从普及到人民能够接受,中间需要耗费多少年岁?在完全实施并且做到之前,没人能回答得出这个问题。是以郑先生认为,紧要关头,救亡是必须压倒启蒙的。” 文薰想到巧珍,又有一叹,“可压倒了,难道就代表着我们需要放弃针对无产阶级的教育吗?这世上存在着千百种困难,必然也存在着千百种解题的方法。半途而废,虎头蛇尾,非我辈中人应行之事。” “不瞒你说,今天巧珍着实给我上了一课。”她转身望着专心致志听她说话的莫霞章道:“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只是简简单单的要求她平等的看待自己和我,便有那么困难。可是在刚才我想明白了,是我过于自大,是我把这个国家历经千百年的封建制度想得太简单了。” 那是一座千年堆积起来的冰山。 她应该早些明白她对巧珍的开导并不能在一朝一夕内得到好结果。同十多年从生活中总结出的社会道理相比,她的一言一语确实轻了些。 莫霞章适时分享自己的经验,“我们要启迪无产阶级,就要弄清楚他们内心深处想的是什么。只有从他们的角度出发,找准病因,才能一击制敌。所谓封建,自然包含了一些论尊论卑的社会制度。在一些底层人民的认知里,各种各样的老爷小姐,先生太太,都是可以压在他们头顶的人上人。突然间你告诉他,大家都是平等的,这种话相当于摧毁她认知中的秩序。” “是的,所以人民才需要更多的智慧。”文薰觉得这件事是能够以小见大的,“若不加以更多的智慧去辅佐,哪怕让他们清醒地看到现实,他们也会陷在坍塌的世界中浑浑噩噩。智慧能让人增长见识,能让人找到未来的方向,可没有支撑的觉醒是残忍的。一 面是跟不上时代的痛苦,一面是面临新制度下的恐惧……这种民智,开了也是害人。” 她稍作停顿,原本混沌的脑海中因为思想的输出而拥有了更多清明,“以后,我会教巧珍更多的东西。救国存亡不等人,那咱们更应该将可以支配的时间都利用起来,毕竟每个人都是可以被争取的力量。” 她也生出了万丈豪情,“时代的发展宛若洪流,只有信念坚定的人才能做到脚下生根,才能不被滔天浪冲走。这样的人,不仅自己立得住,而且还能伸出援手,去帮助那些卷入波涛中的人。” 她高昂着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做这样的人。我读了那么多的书,拥有那么多的智慧和想法,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生来就是该做这种事的人!” 她的坚定意志闪耀起有志者才能见到的光芒,莫霞章痴痴地望着她,为她倾倒,“是的,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我不要伟大,我只求问心无愧。” 文薰想做的一切不为名,不图利,她只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时局如此混乱,国民如此煎熬,她要是只知隔岸观火,贪图享乐……她便不配叫“昭时”这个名字,她也不再是她。 文会的日子很快来临。这本是普通的社交活动,可临行前,王妈偏偏对文薰千叮呤万嘱咐: “跟少爷出去见客,不论是谁的朋友,都要记得少出风头。男人生来好面子,当着外人的面更是。你给他面子,他就会以为你爱他了。” “以后哪怕他有哪里做得不好,要批评他提点他也放在私下悄悄说,别被人听见。” 文薰看着她,颇为无奈,“知道了,妈妈。” 她以前从来是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令人操心的。 今日她穿了一条雨过天青色的旗袍,头发盘起,简单戴了一朵铃兰珠花,整体打扮清新雅致,令人眼前一亮。莫霞章也穿了一条浅色的长袍,和她同站一处,正是相配。 乘车去往的路上,莫霞章闲来说话。 “今天除了学生,也遇不上什么新鲜人,到场者基本都是金陵大学的老师,外加一些得闲的雅士。其中有些人来参加过咱们婚礼的,你不记得也没关系,到时自然有人为你介绍。” 今日游园,看的是园子,赏的是应季的紫薇花,吃的是郭滔先生自己种植的小菜。文薰早就有阅读过郭先生写的食集,无比垂涎于他笔下的清炒小菜,此行也算圆梦。 路途不远。车开了大概有半个小时,二人到达目的地。文薰跟着莫霞章进门后,还没面见主人,便在路上遇到了一位老先生。 “哟,这可不是莫砚青?” 他留着山羊胡子,戴着小帽,身后仿佛还有条辫子。文薰见他大热天还穿着长袍短褂,一时疑惑不定,不能确定他的身份。至于他身边那位西装革履的先生却是见过的,正是“朴公”罗友群。 莫霞章还未接话,这位老先生却继续调笑道:“这是你媳妇吧?美哉。我便知道你不是那般一本正经,油盐不进。你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打算什么时候生孩子,又打算什么时候纳如夫人?” 他不讲究的话,气得莫霞章抿唇,又翻了个白眼。偏偏老爷子还装作不知道般要多问一句,“噫,怎么这幅丑陋做派!” 莫霞章没好气地呛道,“您多少说点我爱听的话,我才有漂亮表情。” “老先生为老不尊。”今日的主人郭滔先生及时赶来,他穿着一件浅褐色的长衫,戴着圆框眼镜,国字脸的长相和说出的话一样公正凛然,“人家才新婚,你怎好当着他夫人的面说这些?” “这有什么?”这位老先生捋了捋须,谈笑间竟不以为耻,“我也是为了国民大业考虑。生物繁衍乃自然之道,有何问不得?再来,相夫教子,生儿育女,可是正能体现咱们中国女人牺牲奉献的良好品德啊。” 文薰已经猜到他是谁了。这般打扮,这般思想,显然不是人人能齐全具备的。 她忍不住出声暗讽:“想来中国女人的优点是版印量产,顽固不化,才能人人都有牺牲奉献,千百年不变的良好美德。” 此话一出,老先生便噎得一梗,莫霞章更是重新展颜,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崇拜地看着她。 先生虽老,却有气量。不须片刻便笑道:“不,我今天还发现了一个美德。” 他打量着文薰,“敢于反抗,敢于自辩,正是如今咱们需要的有志青年嘛。” 郭滔第一时间笑出了声,他熟悉自己的朋友,知道他们是绝对不会闹红脸的。 莫霞章也点头朝老先生行礼,并向两方介绍道:“这位是董琮董协礼先生,这位是朗文薰朗女士。” 对事不对人。文薰收敛表情,拿出小辈的恭敬,“董先生好。” 董琮“嗯”了一声,看看莫霞章,笑;看看文薰,再笑。 郭滔也不管他在笑什么,又向文薰介绍罗友群,“这位是我们的朴公先生。” 罗友群笑道:“婚礼上是见过弟妹的,只是不知道弟妹的口舌也如此厉害。” 郭滔直言道:“那你以后得再小心些,免得又闹出什么情非得已的笑话,让这两口子合成一气,联诗怼你。” 罗友群不太好意思,低头扶了扶眼镜。 郭滔拍了拍莫霞章的肩,“我这园子你熟,便不特意招待。见风亭现在有个读书会,你可以和朗女士自去。” 他又对文薰道:“今日也请了好几位女士来,若得缘分,朗女士也可以与她们交个朋友。” 文薰含笑点了点头,礼貌尊重。 郭滔伸手一引,带着董琮和罗友群往里间去了。 文薰正看着,就感觉到手臂被人捣鼓了两下。她低头,发现莫霞章正曲着胳膊,做等待状。 她抿唇一笑,双手揽住挽了上去。 郭滔先生家的园子建得十分野趣。一路走来,哪怕只是绿意风景,也不令人疲乏。约摸走了一刻钟,来到见风亭,隔得远远的便见到一群年轻人或站或坐,每个人的表情都是认真严肃。 靠近了,便能听到他们在辩论什么。 “我认为你的主张过于偏激,国内的学者不止有阻挠白话文推行的,也有主张废除古文的。任何事情只要发展得过于zuo派我觉得都不是好事。为什么我们想要得到这个,就一定得舍弃那个?天底下难道有人拿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逼你二选一不成?” 第52章 这位正在发表演讲的是位剪短发,戴头箍的女学生,她穿着一条天蓝色的素色旗袍,因情绪激动而使得面颊绯红。她将一册被卷起的书握在手里,说话时不停地换着人对视,勇敢又有号召力。 文薰听着她发表的言论,喜得下意识地露出微笑。莫霞章观察着她的表情,也问:“夫人赞同她的观点?” 文薰道:“若想理清如今中国之现状,不将古代史研究透彻,再以清晰且能保持中立的头脑理清史观,是做不到的。推行便推行,为什么还要拉上废除呢?” 她说话的同时,那位女学生也在继续批判,“我们的文化曾经璀璨于世界,这不正证明着,老祖宗曾经的路是没有走错的。有些人没读过几本史学,又未写出什么著作,怎么世界都认可的古中国文化,在他嘴里就成了完完全全的糟粕了?若中国无一是好,洋人抢我们做什么?这么多个国家盘踞在我国的土地上,争的又是什么?” 同席人大概有不喜欢她锋芒毕露的,开口道:“话虽如此,过于保守,到底不符合时代历程。” “这叫什么保守?”又有一皮肤尚黑的中等个子男学生站起身反驳,“难道集齐所有人的智慧 ,还做不到去芜存菁?” 有个戴着黑色边框眼镜,额前头发长的挡眼睛,又有些微胖的学生说:“我觉得,中国如今之路,仍旧是可以学习日本的明治维新。” 先前那位发言的女学生反驳道:“这个想法太落后了,你之发言未免有拾人牙慧之嫌。戊戌变法不就是学的明治维新?人家通过改革走上了资本主义近代化,可咱们的结果还需要多说吗?” 边框眼镜学生嚅嗫了两声,看着心虚却又很坚持道:“如今的自由民主就很好。” 直叫那位黑皮肤男同学嗤之以鼻,“你说的,是逼走汤博容先生的自由,还是请张芝俨那等老货来站台的民主?” 边框眼睛急得站了起来,“这话说得过分了,张先生怎么说也是前辈,如此不温良……” “去他姥爷的温良恭俭让!”女学生大喝一声,玉面寒霜,显然已经很生气了,“什么狗屁美德?砚青先生说得好——我就是要争,就是要抢,我有不满,就是要大声说出来。这是一个需要争取的时代,人人都在救国,人人都可以救国,凭什么老先生们可以发表大道理,我们年轻人的意见就于国无用了?” 她嘶喊完,黑皮肤男同学起身赞同,“是的!所以有任何不满咱们一定要说出来。众人拾柴火焰高,群众的智慧是能够战胜一切的!” 年轻人志气如此,文薰只想鼓掌,“我听说,现在时局受限,有些话是不让说的。” 莫霞章道:“在郭先生的园子里,说什么都可以。” 文薰笑着问:“骂教授也可以?” 莫霞章摇头晃脑地引用了一句话:“大学jiao员所发挥之思想,不但不受任何宗教或政党之拘束,亦不受任何著名学者之牵制——这段话说的虽然是大学教授,但也可以用来指学生。如今的大学生有自己的智慧,有自己的思想,也有自己对好坏的判断。除了时间,没有任何事物和人可以去评判他们所选择的道路的正确与错误。作为学者,基于对未来的考量,自然也是赞同学生们多发表不同的意见,多去追寻不同的可能。毕竟只有青年人有志向,国家才有未来。” 文薰点了点头,算是又多了一层了解。 莫霞章拍了拍文薰的手,道:“你是想留在这里听她们辩论,还是同我去别的地方?我听说今天园子里来了一两位报社主编,还有办《文化青年》杂志的蔡学名先生也来了。” 文薰略作思忖,道:“我不能先听学生们辩完,再去见蔡先生吗?” 莫霞章展颜,轻笑,“是我忘了,夫人也是追求两全其美的。” 第30章 游园会 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辩论?对年轻人来说,或许有这样一个原因,那就是你再也找不到哪处比辩论更能让别人认真听你说话的地方了。 因为占了胜负心,所以对方会极尽耐心听你说话,且绞尽脑汁,只为找到你话语中的漏洞,从而将你辩倒。 在掌握不了话语权的时候,年轻人们就是需要这样一个发声的机会。 学生们辩起来是很有意思的。你能看到许多年轻的灵魂,也能品味到自由的思想碰撞。 见风亭辩论会的议题采取抓阄的方式随即择选。这边刚告一段落,刚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学生们又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开始重选。 文薰便是这个时候和莫霞章一前一后靠近。 先是有个学生眼尖,一眼认出来,紧接着文薰就听到很多男男女女高低起伏的声音:“是莫先生!” “什么摩先生,这么年轻?” “咱们金陵的莫砚青,你难道不知道?” “噢噢噢,是那位,我一直以为是为老先生呢——那他旁边的……” 莫霞章闻声望去,精准找到提问的人,郑重介绍:“这位是朗文薰,朗女士。” 与向熟人介绍不同,他考虑到学生们的想法更加纯粹简单,便又在后头加了一句:“朗女士是孟海白先生的学生,今年夏天刚从英国回来,是剑桥大学毕业的文学硕士。也是受到孟先生推荐,下半年会前往临安大学任教。” 旁人讲究“先敬罗衣后敬人”,而学生们不敬身份,不敬年龄,只敬学问。之前大家还在狐疑:朗文薰是谁?不认识。 可一说是孟海白的学生,名校毕业的硕士,学生们的眼神立马不一样了。 大家都知道在国外的文凭有多难拿,这么年轻的硕士——不是普通学士! 顿时有人主动向她问好。 面对大家看新事物一样的眼神,文薰并不觉得难为情,如今她本就是个无名之人嘛。她大大方方地接受学生们的视线,感受着青年人的精神面貌。 如今国内大学生们的品貌是十分好的,还有学生出于风度,起身让座。莫霞章点头谢过后,引文薰过去请她坐下,自己则只是站在她身边。 “先生,你们来得刚好。”那位一直有做发言,穿着素蓝色旗袍的短发女孩往前一步出声道:“在我们原本准备好的议题中,有一项是关于包办婚姻与婚恋自由。我想,您既然来了,不若咱们就直接以此为题辩上一轮?” 看似邀请,实际上是在下战帖,而且话里有话,怕是来者不善。莫霞章低头望着文薰轻声道:“我还想着只做看客,不做参与。” 朗文薰笑道:“想来是学生们喜欢你。” 那位女学生大约以为二人会拒绝,又以极快的语速道:“先生明明来了,却只做看客,是要行先生之尊,以此不与我们学生做一类,还是觉得我们学生的见识修为本就比不上先生?” 莫霞章面对学生们时,又多了比对待平常人的一分温和,“倒没有这个道理。我尚以为你们喜欢自己热闹,不爱叫旁人参与进来。” 闻言,女学生的脸色缓和了不少,“我们辩的是俗事,自然是所有的俗家人都可以参与。” 她额外用了份心意,看着文薰开口邀请:“朗女士也可以加入。” 朗文薰浅笑,“好。” 女学生也朝她笑,并抬头挺胸,十分骄傲地做出自我介绍:“我叫蔡云子,是金陵大学数学系二年级的学生。” 文薰自若地朝这位自信的女孩点头,“蔡同学好。” 之前发过言的黑皮肤高个男学生,和戴着眼镜的微胖男学生也一前一后地介绍自己: “我叫田文剑,铁道系三年级。” “我叫傅全才,历史系二年级。” 还有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女学生是与他们一起的,只是方才未听她说话,这时也站了出来,“我叫洛巧仪,文学系三年级。” 学生四人全部站在一块儿,由蔡云子开口:“我们四个都是金陵大学辩论社的成员。今天得幸能与莫先生、朗先生切磋,还望二位先生不吝赐教。” 蔡云子的话来势汹汹,又额外有活力,引得周围的学生们都精神不已,一双双年轻的眼睛直望向角落二人。 这是一种向权威的挑战。 可他们分明与朗文薰、莫霞章也差不了多少年纪,凭什么他们便能称作“权威”? 大学的思想是自由的,大学生也是自由的。 四位辩论社的学生在刚才还是“敌人”,此刻却成了队友。新的一轮开始,由皮肤略黑的田文剑最先站出来。他紧盯着文薰,矛头直指,“朗先生,我认为,婚恋应该是自由的。” 文薰没有反驳,反而赞同,“很有道理。” 田文剑摸不清她的路数,略作犹豫后,引用了一个典故,“从《诗经.蒹葭》中来看,有位伊人,在水一方。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说明古人也是崇尚于婚恋自由的。” 莫霞章挑了挑眉,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那首酸诗,低下头挠了挠眉头根。 第53章 正好让他瞧见文薰微微勾唇的模样。 那表情,让莫霞章第一时间就默契地猜出来她是打了什么坏主意。 果不其然—— 文薰用极寻常的语气道:“我想,潘金莲与西门庆的恋爱也是自由的。” 连莫霞章都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朗女士也是十分狡黠的。 或许是没有想到她会举这么一个例子,田文剑愣了一下。 时下《金瓶梅》还被某些守旧派的老先生归为禁书呢。 田文剑差点结巴,在慌乱中辩道:“他二人一个有夫之妇,一个有妇之夫……我认为在自由的前提下,是有必要接受社会约定俗成的道德水平的。”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蔡云子脸色陡然一变。 朗女士分明是故意引导他说这句话的!她想要劝阻 ,可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当她顺势看去,就见文薰施施然道:“那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德是否也包含在内?” 如果需要接受,那这到底是婚恋自由,还是包办婚姻? 田文剑一时傻了眼,微张着嘴,无言以对。 半晌后,他丧气地低下头,“是我输了。” 文薰见他似乎受了打击,忙换了一种比刚才更轻的语气,“是我取巧诡辩,你不必在意。” 田文剑摸了摸脑袋,从刚开始便有些不苟言笑的他居然有些生涩地笑道:“我以前只听说莫先生的言语功夫厉害,所以特意避开,不想朗女士也丝毫不逊。是我托大,学生受教了。” 他本身就是辩论社的成员,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一回合自己失败的关键?大约是文薰见他一本正经,所以故意用了方才那桩典故乱他阵脚。至于说的是《水浒传》还是《金瓶梅》,就看听者自己的意愿了。 辩论之道,本就是攻心之道。辩的是智慧,是见识,是方法。 他可以“田忌赛马”,挑了自以为软一些的“柿子”做敌人,那么文薰自然可以用模棱两可的典故乱他方寸。 田文剑既然落败,便往后一步,把空间留给了另外三位队友。 蔡云子此时抢先一步上前。 从刚才开始,她的视线便一直落在文薰身上。谁才是她主动挑选的对手,一目了然。 她的眼神是充满欣赏的,说出的话却十分冷硬,极具攻击性。 “能否沿用先生方才举的典故?我想,正是因为武大郎和潘金莲的婚姻是被安排的,是无法反抗的,才会酿成后来的悲剧。这如何不能证明封建包办的可恶之处?” 文薰侧耳倾听,待她说完,反客为主:“你认为武潘之间婚姻悲剧形成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蔡云子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二人的相貌及诸多条件的不对等。” 文薰也不吝于发表自己的观点,“我认为还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潘金莲不是心甘情愿嫁给武大郎的。” “是的,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又在旧社会中受到各方势力的倾轧,能活着就很辛苦了。” “如此说来,婚恋自由的基础,便是男女双方的情投意合,你情我愿。” “是的。就像祝英台和梁山伯也是自由恋爱,却被封建家庭压迫。” 二人一来一回地说着,十分和谐。 文薰忽然图穷匕见,“可若是男女双方对家庭安排的包办婚姻并不感到抗拒呢?” 蔡云子眉头一皱,谨慎地在脑海中开始想对策,以防文薰以此为突破口。 她思考后,道:“受中国传统道德观念以及社会秩序受限,男女双方结婚,肯定过不了父母那一关。父母操心于儿女的终生大事,我们不能全然说错,可,婚姻毕竟是个人的终身大事,父母就算再了解儿女,也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那就拒绝,换下一个。” “……”蔡云子张着嘴,半天哑然。 她想攻击包办婚姻的封建,朗文薰却说包办婚姻只要父母足够开明,也可以民主。如果有自由,能自己选,那这还算包办婚姻吗?可这是父母安排的,又如何不算包办婚姻? 何谓诡辩?这便是诡辩了。 见己方队伍的主力也败下阵来,戴着眼镜的傅全才同学勇敢地顶了上来,“朗女士如此接受包办婚姻,是觉得包办婚姻赛过自由恋爱,是想做旧社会的拥趸吗?” 来了,辩论中必有的给对方辩手扣帽子。 文薰并不惧怕这个环节,反而笑道:“因为我自己的婚姻便是出自开明的父母包办,所以我自然不能说这种制度全然只有坏处。我在求学生涯中是没有恋爱过的。回了家,在适合的年纪,遇到了父母推荐的一位适龄男士,且脾性与爱好相等,跟这样的人结婚,又有什么错处?” 她自以为这些话是实话,说出口的过程并没有其他感觉,却不料在旁人听来,简直是又进步,又开明,又大胆。 连莫霞章都一阵脸红。 他的夫人啊,平日里二人相处时,听他说些腻人的话就又是羞又是臊的,谁知道换作她自己,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下将爱慕之句脱口而出。 傅全才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便做认输。 现在,学生队伍中只剩下最后一位梳着辫子的洛巧仪同学。 她上前一步道:“先生对包办婚姻似乎了解甚多,能再给我们继续讲讲吗?” 文薰抬眼望她,心中已有思考。 “我想,所谓的反抗包办婚姻,其实会根据父母性格和家庭环境的不同,出现以下两种情况。一种是年轻人明确地向家人表达对婚事的不满,却遭到拒绝,然后摁头盲婚哑嫁。大家长的专制便是包办婚姻的可恨之处,因为年轻人处于其中,是发不出声音,是没有做选择的自由,是没有任何人权的。” 这便是文薰一开始愿意和莫霞章结婚的愿意了。第一个是父母确实给了她拒绝的权利,第二便是她见了本人之后,眼睛告诉大脑,它还算喜欢。 洛巧仪小心地顺着她的话琢磨,“所以先生认为,只要两个人愿意,哪怕是包办婚姻,也可以称作自由?” 文薰敢于承认,“是的。” “这种自欺欺人的自由,不会很可笑吗?” “可笑点在哪里?” “你还是被安排了,像个木偶。” “像木偶的前提,是别人让我去哪儿,我去哪儿。可在能够自己选择的情况下,是我想去哪儿,我就能去哪儿。” 洛巧仪似有所叹:“女方能做选择的情况,到底还算少数。” 文薰眨了眨眼睛,“是的,所以我们仍旧有必要倡导自由。” 洛巧仪扬了扬头,露出心思落地的笑容,“那先生的意思岂不是说,婚恋自由还是赛过包办婚姻吗?” 文薰见到辩论社的其他三位同学已经兴奋地握起了拳头,便笑着应和,“是这样。” 此话一落,便是相当于她自己认输了。 周围的学生压抑不住地欢呼起来。不过他们只是起哄,并没有人说出什么风凉话。洛巧仪也不倨傲,鞠躬向文薰行礼,“承让了,先生。” 文薰摇了摇头,又抬头望向身边的莫霞章,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看,一脸赞许。 文薰便知道他是理解自己的。 莫霞章当然清楚刚才文薰是故意退让输给洛巧仪。 倒没有因为她是先生,所以不用跟学生们一定争个面红耳赤这种自矜规矩,而是今天讨论的这个主题需要做某方便的得失退让。 在辩论一事上,自然没有辩手站在哪方便赞同哪方的道理。可如今国民都在讲自由,年轻人也在论自由,文薰作为师长,有必要在一定时刻对他们的精神表达肯定。 反对封建包办本来就是大势。当代年轻女性为了追求婚姻自由,是流过血的,她需要慎重地认真对待。 再者,现实不会因为文薰在一场小小的辩论赛上的输赢有所改变。自由恋爱好还是包办婚姻好,那是社会学、统计学需要去调查,去钻研的课题。文薰在与蔡云子的辩论中已经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所以到最后所谓的输赢便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表达那一份认同。 几位辩论社的学生都是拥有智慧之人,略微细想,也能明白文薰的一片良苦用心。思及如此,不禁对她更添了一分肯定。 洛巧仪再开口时语气都亲近了,“我听说剑桥大学就有举行辩论赛的传统,朗先生莫非也参加过吗?” 文薰道:“只旁听过。” 实际上,不说人种歧视,光是性别这一栏,文薰就注定无法登上那个席位。不过她从不会为他人的固步自封而恼怒,她也不觉得一定要在这方面有所建树才叫人才。 她不自卑,更不会因现实自怨,她坚持着自己的修养,拥有者别人无法撼动的处世规则。 一局战罢,文薰起身,对着眼前的四位学生道:“还要多谢你们。我甚少与人谈论,今日一会,真是有趣极了。” 第54章 蔡云 子连忙上前道:“那先生再与我们辩一轮?我们还有其他议题呢。” 田文剑也道:“是啊。这回,莫先生可不能作壁上观。” 莫霞章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 他挑了挑眉,轻巧道:“分明是你们不愿意带我玩,什么时候成为的过错了?” 他语气活泼,言语更是有趣。此话一出,众学生都笑出了声。 文薰便和霞章留在见风亭里,和学生们辩了一轮又一轮。 一开始还是霞章站在文薰身边,后来时间长了,学生们与先生们亲近了,以洛巧仪和蔡云子为首的女学生们便都聚在了文薰身边,把霞章挤出了老远。 直到郭滔来找。 “你这泼猴,不是说要带着朗女士去见蔡先生吗?怎么在这里玩上了。” 蔡云子第一个出声帮忙说话:“与我们玩耍如何不行?郭先生今日事忙,有我们帮忙待客,那才叫正好。” 莫霞章居然也赞同,“是啊,我们和学生们在一处,可快活了。” 郭滔听他们一人一句,直叹:“我懒得与你们绕舌。”他拉着莫霞章,又向文薰招呼:“弟妹,快走吧,那边等着呢。” 文薰不好拒绝郭滔,刚好这一轮的辩论又已经结束,便向学生们告辞。 他们一走,其他学生们顿时叽叽喳喳地把辩论社的几位成员围了起来。 “郭先生怎么喊朗先生弟妹?” 学生们未必是金陵人,暑假又都去往各地采风,虽说有些事登了报纸,却不能够做到全然了解。 蔡云子叹道:“因为朗先生就是莫先生的新婚妻子啊。” “啊?”洛巧仪张大了嘴,和一干女学生面面相觑。 她们刚才特意把莫先生和朗先生隔开,本来就是见他们有些亲近,觉得不好,所以特意为之。 谁成想…… 大家不由得咋舌,讨论起来。 “我确实听说莫先生结婚的事,可报纸上不都说他的结婚对象是什么裹小脚的童养媳嘛。” “想是你没看全,我看的那张报纸,莫先生可是指名道姓地嘲讽人家编者被裹脚布裹了脑子,还不如人家旧社会的妇女呢。” “莫先生的言辞犀利,我今日却未领教。” “大概咱们是学生,却不是他的学生,他不好骂。” “这种天才着实可恨。” “我看朗女士也是天才,22岁的文学硕士,得学多少知识……她不会脑子都比我们多一块吧?” “金陵大学也可恨,这么优秀的先生,也不引进一下。” “你心思歹毒,怎么好叫人家新婚夫妻劳燕分飞?” “这么一说金陵大学更可恨,把莫先生也挖过来多好。” “敬谢不敏了,我是不想跟他们这等年轻才俊在一处,这种强烈对比尤其显得我蠢笨。” “欸,明明是妻子,莫先生刚才怎么也不多介绍一句?” 这个问题,在把朗文薰引荐给《文化青年》杂志主编蔡学名先生之后,退出来的郭滔也这么问莫霞章了。 “为什么不多介绍一句,让蔡先生知道朗女士是你妻子。” “蔡先生本就知道,何必多言?”莫霞章负手前行,目光中满是自豪,“再者,她不用是谁的妻子,她就是她。” 这个时代虽然要求进步,虽然可以允许女人读书,但在社会道德这个大方向来说,公众对女人仍旧是压迫多过于解放的。 若是女人们没有接受新知识走向开化那一步,按照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守着男人和家庭生活,自然感受不到痛苦——但那不是说明她不痛苦,而是被麻痹。 如今,知识与社会在更新换代,习俗与人心却仍旧落后。在这样一个时代生活的女人,要一点点的丢掉自己的清醒,走向蒙蔽……其中的惨无人道,莫霞章不敢想。 所以,他既然做了人家的丈夫,便有责任支持她,为她抗住一些本来就不需要她去面对的东西。 蔡学名先生穿青色长衫,四十五岁的年纪,戴着棱形眼镜,和气又专业。他亦是文坛中的进步派,也跟孟海白有过不少的交流。与文薰初谈,便以孟先生的文学作品为话题,对她颇为照顾。 他更博学,对此时国内的时局有更深刻的了解,便更明白国民最需要的教育何为。 “我们之前推行白话文,最基本的用意是想将文学变得简单,从而让更多国民拥有接触知识,受到开化的机会。最近又有几位先生提出简化汉字,这个计划已经在筹备中了……” 文薰与他简言几语,受益匪浅。 交流间,她更知道了原来刚才的蔡云子同学是他的女儿。 如此一来,方才蔡同学的热情与欣赏的注视便有所解释了。 蔡学名和文薰讨论的话题以文学居多,说到兴处,还给她提供了杂志社的地址,邀请她得空之时前去参观。 话说了没多久,又有人过来——正是一位穿着浅紫色旗袍,留着短发的女士。 第31章 杞人忧天 靠近了,蔡学名介绍道:“这是金陵大学物理系的教师,林伟兰林女士。” 又请人坐下,询问:“可是有事?” “是有事,不过不是找您,是来找朗女士的。”林伟兰朝文薰伸出手,亲热地拉着她和她坐在一起,“你们结婚时我刚好离了金陵,便只托家里人送了一份礼物。我可是耳闻你许久了,一直盼着与你相见,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文薰也笑着回:“有朋来,不亦乐乎。我怎会拒绝?” 林伟兰的丈夫彭兴朝也在金陵大学任教,正是铁路专业的jiao员。她加入后,几个人的话题又变成了关于国内大学教育。文薰在这方面仍算新手,便心虚地听着,只当做学习。 中午吃了饭,下午先生们又与学生们讲课。这种讲课氛围十分自由,不仅学生们会举手提问,旁听的先生们也会打断,并进行深究。 令文薰稀奇的是,莫霞章在报纸上对罗友群多有奚落,这位朴公有时回嘴也没个荤素。二人本是斗得面红耳赤的关系,不想这种关系落了地,他们给人的感觉却还好。 罗友群讲课时,莫霞章连连点头;莫霞章讲课时,罗友群更是带头鼓掌。 文薰又细想,觉得这大概是他二人互相对对方的为人看不顺眼,却对双方的学识十分认同的缘故。 若是莫罗二人的差异在此处,那么莫霞章和董协礼老先生便属于是为人看得上,学识看不上了。轮到董协礼讲课时,这位老先生在台上毫不客气地将方才莫先生教授的内容推翻,并批评其为:“乳臭小儿,天真得可怕。不说振兴中华,往前生20年都没办法光宗耀祖。” 坐在下方的莫霞章却不甘示弱,将话回得更加难听:“前清老佛爷进地宫的时候怎么没把您老一块儿埋进去?能给旧社会的皇族殉葬,想必早光宗耀祖了!” 竟是将老先生直指为沽名钓誉之辈! 学生们也是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居然起哄给他鼓掌。 若换个人站在台上,此刻怕是已经无地自容了。偏偏董协礼能站得住,想来,跟往年他在文章中自嘲自己“脸皮厚”有关。 其实董协礼只是爱遵循旧社会的一些道德,并不是真正的思想陈旧。他认为古文化中有一些还是很精华的——莫霞章也抱有这样的观点。可惜二人对“精华”的定义不同,故生矛盾。 别看讲课时闹成这样,等结束了,董协礼还能对莫霞章笑得眉不见眼,莫霞章也恢复恭敬,甚至伸手相扶,与他坐在一块儿。 这大约便是如今国内文坛的自由风气了——我承认你的优点,也唾弃你的缺点。我可以针对的是你看待某种事物的观点,也可以厌恶你在某处的行事作风。 文薰今日来自然不能光看热闹,很快她也被推举上去来了一课。她虽然没有事先准备,可这么多天与巧珍的磨练, 难道是无用功不成?便毫不怯场,信手拈来,对台下提出的问题无一不做合适且正确的讲解,引得学生们呼声连连,其他先生们也多有赞同。 直到星光满天之际,今日的文会才结束,文薰和霞章带着满心的喜悦回了家。 他们慢悠悠地在园子里晃,并不着急回屋。 “今日,夫人算是大放光彩。” 文薰听得他尾音上翘,不自觉也露出笑容,“你很高兴?” 莫霞章的语气是骄傲的,“能与这么优秀的夫人相伴余生,我自然高兴。” 文薰心里熨帖,轻声道:“出门前,妈妈特意嘱咐,让我不要太出风头。” 莫霞章沉吟,做出客观的评价,“我以为,她只是在教你自己以为的做女人的道理,是为了你好,并不是想约束你。” “是的。” 王妈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她懂得很多生活上的智慧。她见过旧社会,也体验过新生活,她更能够懂得如何在这个新旧交替的年代生存。 第55章 文薰和霞章都明白,如今虽说崇尚男女自由平等,可并不是说大家嘴上喊喊,就能真正实现男女平等了。要求男人应该做什么,女人应该做什么的人大有人在。这种要求不仅束缚了女人,也束缚了男人。 “为了符合社会道德理论,其实人活着很辛苦是不是?”莫霞章突如其来地感慨,“到哪里才能寻得到桃花源,又到了怎样的一个时代,才能让大家都有处安放灵魂。” 文薰歪头,借着灯火观察他,“为什么这样讲?” 莫霞章又愤世嫉俗起来,“因为世俗,因为各种不公平也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因为身边不仅有笨蛋,还有自以为聪明的人。人本身就是人,可难免会因为各种环境影响到自己,觉得自己不够好,觉得自己这样做才合适。” 文薰品着他的这句话,也感受着他的忧郁,“你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时常不开心?” 莫霞章道:“我不开心的原因有很多,或许是我想得很多,我爱自寻烦恼。” 文薰劝道:“你只是善于思考。” 莫霞章轻叹,“是啊。有时候睡着了再睁开眼睛,想起看似安稳,实则风雨飘摇的家国,我都会因找不到未来之路而恍惚。” 文薰主动伸手勾住他的手指,轻声安慰:“你有没有听说过杞人忧人的故事?” 莫霞章如何能没听过?但他就是想让文薰多说。 “夫人给我讲讲?” 他们二人的小拇指勾连在一起。他起了心,还轻轻晃了晃。 文薰便用轻缓的语气讲起了这个典故。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 她就像对待一个初入学的小孩子,念完原文,又翻译一遍。她讲得十分认真,莫霞章也听得投入。待这个故事讲完,文薰很有先生派头地问:“听完这个故事,你懂得了什么道理?” 莫霞章道:“批评了不必要的忧虑,提醒人应该理性地看待身边的事物,不要过分的担忧和恐慌。” “是啊,”文薰也拉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居安思危是很好的品质,可一味地过度忧虑,便成坏事了。我们尚且无法预计未来会是什么样,但是……你知道我今天在文会上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 “嗯?”莫霞章低下头,认真看她。 文薰没有看他,她仰头看天,看天上明亮的月,看闪烁的星辰,她不由自主地微笑,脸上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不论是先生,还是学生,不论是年轻人,还是年长者,我能看到的每个人都在为了未来而努力。我们的学生不论专业,不论文理,都是那么的聪慧,有礼,先生们在授课时也不只是一味地灌输个人的思想,还考虑到了更多的有关于国家建设的内容。” 她总是这样充满希望。 这是莫霞章最被文薰吸引到的地方。 “你来之前,我和林女士还有一段时间的闲话家常。林女士给我讲了她的假期见闻,我十分敬佩。她暑假不在金陵,你猜她是去了哪里?” 莫霞章居然不做任何考虑,直接说出答案,“去了北边勘探铁路。” 文薰却是讶异,“你听说过?” 说完又有一分明悟,他们既然是认识的,怎么会不清楚行踪呢? 莫霞章也说出了缘由,“是,她的丈夫彭兴朝往年也去北大旁听过。我们之间不大看得过眼,但……点头之交还是论得上的。” 大约这世上学文的和学理的总是互相看不过眼的。 文薰道:“我却不好,我一开始心里想的,是她去哪里游玩了。” 莫霞章帮她开解,“人之常情,你对他们又不了解。” 园子里小路边上的灯火一跳,令文薰不由自主地往霞章的方向靠近,他也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了她。夫妻二人看着石灯里炸开的火花,末了,相视一笑。 微暖的夏风阵阵,他们继续往前行走,一左一右勾连住的小拇指仍未分开。 “林女士说,她和彭先生一类的青年学者,联合了一些铁路工程师们计划在几年之内改善国内的铁路运输情况。我当时听完她说的话,满心敬佩。想想咱们那次从沪市去广陵,单是一省之内的迁移便要花费十个多小时的时间。若是再往北走,像文鼎这次放假回来,铁路之间来回换乘就耗费了两三日的时辰。” “是这样。” “铁路运行,从民生,甚至放大到战时,都是极有利的。可对公众有利,对林女士和彭先生之类的人又有什么好处呢?他们难道图名吗?可也没必要用这么辛苦的方式。他们所做的工作,明明没有人安排他们,也没有人约束他们,是他们自己愿意去做。” 文薰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她转头望着莫霞章道:“我们需要更多的【愿意去做】的人。” 莫霞章点头,予以认同。 她便继续:“今天蔡先生还说,他正在策划简化汉字,我以为这是极好的事。现在的人,只要愿意去做,做的都会是于国有利之事。空喊口号是没有用的,要想实现国家进步之梦,非得我辈中人拿出行动来不可。” 她又少见地自轻,“书到用时方恨少。身边有这样的人,我倒觉得自己学问不足够,能做得事也太少了。” 莫霞章不愿意她难过,忙道:“怎么会不足够,你不是打算好要翻译外国名著了吗?” 却不想他竟上了文薰的当了。因为她下一秒便问:“那你呢?” 莫霞章不明白她的意思,抬眉,露出不解。 文薰用极冷淡,也极坚定地语气道:“霞章,不怕告诉你。你让我把你放在心里,可你却不知道,我对于自己真正认可的配偶是有要求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如果你是无能之辈,我会抛下你。” 莫霞章张了张嘴,被她的笃定惹得发急:“这又是哪里话?” “是我的实话。” “我……你少看不起人!”他不仅急得结巴,且脸都憋红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生怕她此时松开:“人家的丈夫心怀家国,于民有利,你的丈夫难道就只是个空谈家,是个只会享乐的纨绔子弟吗?我岂会让你丢人!我,我平时不跟你提起,是不想让你觉得我在炫耀。你如何能知晓你的丈夫近几年都在翻译古文,正在将古代典籍白话化,让更多受教育不够的国民们也能读懂经典!” 说完,他受情绪牵扯,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文薰见他认真,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安慰,只是冷 静地梳理道:“想是你的工作进展得不够认真,才有时间悲春伤秋。” 莫霞章更加委屈,负气道:“好,你既这么说,我就算拼了命,也会在明年让你看到成果,省得你说我偷懒!” 文薰依旧不依不饶,“你既不算偷懒,怎么非要我说了之后才有成果?” 霞章更加难过,又因为怕被人听去,所以低着嗓子更显压抑,“不用你说,我本来就愿意去做!” 文薰到这里终于莞尔一笑,“你瞧,我们分明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我们不需要对未来感到迷茫,不需要找到一个用作逃避的桃花源。” 莫霞章看着她毫无预兆地由阴转晴,霎时间都愣住了。 文薰重新捧起他的手,用一种比菩萨还要慈悲,比母亲还要温柔的眼神看着他,“霞章,你知道,当所有人的力量无条件地拧在一起代表着什么?代表着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样糟糕的事——无论是战争也好,苦难也罢,我相信历史的滚滚车轮一定会把我们的国家推向最好的地方,因为驾驶这辆战车的人是那样的甘于奉献,是那样的无私无畏。” 她伸出一只手帮他擦去脸上的泪,轻声吟诵,“你懂俄文,你明白这句诗的意思是不是?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我们不要空谈,也不要空想。有什么烦恼有什么不解,去做就是了。未来一定是靠双手建设出来的!” 莫霞章嚅嗫着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张开双臂,用力地抱住她。 抱住自己的妻子。 抱住他的方向。 抱住心灵的港湾。 参加完文会,蔡学名提出特别邀请,想在下半月的《文化青年》杂志上开出特别专栏,用于刊登与会的先生与学生们感慨文会收获的文章。 这等事放在文人身上自然无法拒绝。又因寄到家里的信是门房转交的,所以莫老爷便也听说了。 他想象着未来出版的杂志上,署名“朗文薰”的文章会与署名“莫霞章”的文章放在一处,心里一时只有快慰。 以前家中只有一个文人,现在有了两个,且还是家里的儿媳妇! 这下,再看旁人如何说莫家古板封建。 有几户人家能像他们家一样,允许儿媳妇抛头露面,允许儿媳妇从事公众行为? 莫老爷正琢磨着待杂志面世后,要将其拿去祠堂供奉到老太爷的牌位前,陡然听得门外一声招呼:“表少奶奶。” 第56章 锦姝甩着帕子,风风火火地出现在莫老爷的书房门口。她瞥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小厮,敷衍地“嗯”了一声。 “是锦姝吧?”屋子里传来莫老爷温和的声音。 “是我,舅舅。” “来了就进来吧。” 锦姝在迈步进门前,先捂着胸口吁了口气,才换作一副笑脸敲门。对于今天莫老爷突然来请之事,她心里十分没底,但进屋见了人,还是习惯性地眉开眼笑,“舅舅,我听下人说您找我,可是有什么好事不成?” 锦姝性子活泼,莫老爷看着也十分喜欢,家里媳妇都有的东西,从不曾落下过她。对于她往日的轻浮,他一直认为是自己妹妹那个做婆母的没有带好头,并不怪罪于她。是以今日他找她闲话家常,也不算什么异常举动。 “你来南方和玄致结婚也有半年了,往日是我这个做舅公忽视,对你少有关心。” 锦姝向来是会说场面话的,“舅舅说的哪里话,全天下,哪里还有比舅舅更良善的人?” 莫老爷吧嗒了一下嘴里的烟斗,道:“我听说你平日里,除了打几桌麻将,也没别的娱乐。” 锦姝以为莫老爷要怪罪,忙为自己辩解,“舅舅,我只是打牌消遣,可没赌钱。” 莫老爷笑道:“我晓得的,我是担心你无聊。” 锦姝心中腹诽这便宜舅舅的关心来得太迟,面上仍尊重道:“我们做人媳妇的,每天伺候婆婆,伺候丈夫,不敢说无聊。” 莫老爷对她的“伺候”之道不做任何评价,只将话引向自己想说的正题,“我听说你以前在家,也是读过书的。” 锦姝讪笑:“不过上了个高中而已。” 莫老爷和气地问:“后来怎么没去读大学?” 锦姝也不羞于承认,直言不讳道:“舅舅学富五车,就认定这天底下读了书的人都是聪明人呢。您大约是不了解我。我自小爱玩,是父母亲指着鼻子骂过不学无术的。家里虽说还算书香门第,也从小读书,可读了那么些年,也就认得字不做睁眼瞎而已。无论什么古书洋书,我厌烦里面的大道理,向来是懒得听的。后来读的那个高中更是狗屁不通,不教学问,教什么针黹女德,我啐了好几位先生,被学校勒令退学,由父母领回家去了。” 莫老爷从未有过这方面的见识,一时听得目瞪口呆。 锦姝见他不怪罪,更加状起了胆子,评价道:“舅舅,我可没说瞎话唬人。想是您这等正经先生不曾了解,国内一些学校的办学情况乱得很。什么教人子弟,我看光是为了钱去的,是误人子弟才对。” 莫老爷干巴巴地抽着嘴里的烟,神色复杂,到最后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唉。” 锦姝皱眉,心里又后悔自己嘴快,一阵发虚,“舅舅叹气,是觉得我不好?” “不,是我正遗憾。”莫老爷绞尽脑汁,尽量将话说得体面,“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听你的话,我以为你不是不喜欢读书,而是被那些不正学风的学校耽误了。我这手里有个能推荐进入金陵大学的名额,本来想着给玄致……” 锦姝眼睛刹时亮起,“金陵大学?不用考吗?” “好学校也缺好生源嘛。人家盛情给我,求我安排品学兼优,愿意向学的学生……” 锦姝立马来劲了,“曹玄致他读得明白什么书?”说完意识到自己将心里话说出,又赶紧改口,“我是说,玄致他工作繁忙,哪里有时间读书呢。” 她已然是将心计写在脸上了。 可这是莫老爷愿意见到的。 锦姝为了取信,又连声道:“舅舅,锦姝是个实在人,也不乐意瞒你。我读不进去书,不是我人蠢笨,而是我不愿意学。您要是信我,就把我名额给我,让我去做一回大学生。我保管让你舒心,绝不丢莫家的人。” 莫老爷做出将信将疑状,“当真?” “我可从来不骗人。”她眼珠子一转,又激到:“谁说女子不如男。舅舅,您不是那种重男轻女的封建大家长吧?” “怎么会?”莫老爷道:“既然你愿意,那就是大好事。” 接下来又仔细地交代,像个慈祥的长辈。 “去学校读书,也不是指望你考状元,只希望你能收获学问。” “你从北方来,住在家里也无从娱乐。学校里若有相邻,可以多亲近。关系近了,请到咱们家里来做客也是使得的。” 最后送她离开前,莫老爷还多提点道:“文薰也是个爱读书的,你平日里有空,可以和她多走动。” 老爷子不提这句,她还险些忘了。 在汪锦姝看来,老三新娶的那个媳妇是个难得的体面人。 不仅她好,她妹子也好。自从敬贤来了莫家之后,因为整日跟妙致玩,便多来姑太太住的院子里走动。一来二去,时不时地会跟锦姝说两句话。锦姝对于自家小姑子是看不太起的,觉得她小家子气,可对敬贤这个丫头,她是满心喜欢。 锦姝可不管是敬贤嘴甜而妙致对她多有意见的缘故,在她 心里,谁看得起她,那就是对她好。 有了这层缘故,第二天锦姝便跑去找文薰了。 她像是炫耀般说自己秋天就要去金陵大学读书了,文薰也乐意捧场,“那是大好事呀。想来,一定是姐姐有特别之处,才受人看重。” 别人愿意给自己脸,锦姝喜滋滋地受用了,也头一回来吹捧她,“我不比弟妹。大学开学,弟妹是去做先生,而我是去做学生的。” 说是如此,可不见锦姝自卑,“不过我也懂闻道有先后的道理。我只是在别人用功读书的时候玩耍去了,是我浪费了时间,我确实少些学问,安心做个学生也没什么。” 文薰对她的这份心态多出了几分欣赏,“正是这个道理。姐姐这么聪明,相信只要认真进学,以后想做先生也是可以的。” 锦姝扬了扬头,说话间,得意忘形,故态复萌,“三妹,我瞧着,这整个莫家的媳妇里就你一个是实诚人。” 哪怕是在自己院子里,文薰也不敢接受这份抬举,“姐姐说的哪里话?” 姐姐不仅说北方话,姐姐还当着她的面说心里话,“大嫂是做大妇的,咱们高攀不起。二嫂的眼睛长在头顶上,对我们这种寄居人下的,就只有看不起的。只有你,你和敬贤妹子,都是热心肠的真心人。” 汪锦姝拍了拍她的手,一脸信任:“以后啊,我就只跟你们玩。” 她舌头快,一句话说完才反应过来或许有不妥的地方,又连忙补充:“三妹,我向来是个直肠子,爱好有什么说什么。要有不对的地方,你直接指出来便是,千万不要嫌我。” 文薰只怕怠慢,忙露出笑脸,“好,姐姐愿意和我亲近,我欢喜得很。” 这不是假话。关于锦姝,虽然她平日说话横冲直撞的,可文薰并不厌烦她。不说表嫂明媚的长相惹得她眼前一亮,光是她远嫁这一桩,便能使文薰同情了。她们既然已经是亲戚,对她多担待些也没什么。 更别说她现在还愿意读书了。 文薰会乐意见到巧珍向学,如何不愿意见到锦姝好学呢? 她干脆,又敞亮。大约是感受到了文薰的真心,汪锦姝更加觉得她看得起自己,不由得连连在心里夸赞: 这才是大家小姐的做派,也算是她没有看错人了。 第32章 莫家的父母 这天清早,莫家门房便从邮务员那里获得了许多信件。他们送到管家应贵手里,由他分门别类,再找了人连带着今天的报纸一起送去了三少爷院里。 今日三少爷起的比往日更早了些。他自己打水洗漱,穿着丝绸做的家居服,开了窗子坐在明亮的地方读报。清晨安静,耳边鸟雀轻啼,本是享受,偏生他被一篇报纸引得内心发愁。 那报纸对朗女士大肆吹捧,对莫先生却多有打压。批判他们这桩婚姻是可恨包办制度的典型,更是将莫霞章打为封建的走狗…… 这之类的话莫霞章在以前不知道听过多少回,可没有哪一回有这么痛心。他想到前些天在游园会上大放光彩的妻子,更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她。 他一直想对她更好些,可被扼杀的现实是能够补偿得了的吗? 不不不,他不能再陷入这种无意义的忧愁中了。莫霞章记起文薰的提点,将报纸叠好撂到一边,新取了一本书另读。 过了半小时,院子里传出来动静,莫霞章便知道是文薰起床了。他放下笔,想去找她。明明已经走到门口,却因为想到那份报纸又返回来把它藏好。 按照每日惯例,三少爷与三少奶奶又来陪父母大人用早餐。吃过饭后,在离去前,小两口对视一眼,由少奶奶开口: “父亲,母亲,刚才门房送来了孟老师寄给我的信件。” “哦?”莫老爷放下茶碗,关心地问道:“是小说出版的事,还是职务的事?” 莫太太和二太太也停了动作,等着她说话。 第57章 文薰脸上是化不开的喜色,“都有。孟老师先是说,郑鸿基先生已经给我在临安大学安排了一份法语教师的工作,正式聘书不日前来。后来又说,小说的样书已经寄了过来,只等我确定无误,下周便可以安排印刷,顺利的话。中秋节前后就可以上书铺售卖。” 这可谓是双喜临门了。 莫太太也是喜闻乐见的欣喜,“你们小夫妻俩在一起,我们这群做长辈的才能安心。既然已经确定妥当,”她转头对莫老爷说:“我立刻安排人去临安的那栋宅子里布置。” 莫老爷点了点头,对儿子儿媳道:“有什么想用的,想带去的,记得跟你们母亲说。” “是。”文薰答应了,又开口道:“父亲,母亲,还有一事相禀。早前几位嫂嫂教我打麻将,我感谢她们带我接触新鲜事物,答应了请她们吃饭。最近天气不热,顺着嫂嫂们的时间,便定了下周末的中午。眼瞧着就要提前订桌子了,想问问父亲、母亲、二妈,不知长辈们可有时间,是否愿意同去。” 莫老爷知道这是文薰话说得体贴,并不是真的想请父母在席吃饭,便也顺势推脱道:“你们自己去吧。我和你母亲是老古董了,都不爱出去吃。” 心里同样明白的莫太太也说:“你们几个妯娌能处成姐妹,是我和你父亲乐意见到的。你们吃得开心便是。”她又特意嘱咐文薰:“别自己花钱,走公账,记在我的名目上。” 文薰不好意思道:“那哪行呢,说好了是我花钱请的。” 莫太太刚要说小儿媳实在,就听到莫霞章干巴巴地开口:“孩儿也有件事要说。” 他说话,长辈们不敢不听,忙停了望向他。只听他道:“最近天热,孩儿想在屋里吃饭,以后,就不特意过来了。” 文薰一听,便知不好。今日莫霞章或许心情有异,讲话有些生硬。她仔细观察着长辈的神情,却见太太不动声色,反而是老爷长吸了口气,眨眼间,脸上升起了些许怨色,“冤孽,难不成是前世欠了你?每天多见你两次,都要惹你心烦!” 连语气都变重了,不复刚才和蔼。 他气得不轻,莫太太却游刃有余,“不过来就不过来吧。这也是他之前就提过的,我早几天就答应了。” 只是手上加了两分速度转动的佛珠暴露了她情绪上的不平静,“以后的饭菜,我便还是像往常那样让厨房送你屋里去。只有一件,文薰,你得确保他能好好喝药。” 文薰点头,“是。” 莫霞章鞠了一躬,面上是极妥帖的,“多谢父亲,母亲。孩儿这就退下了。” 说完,他对着失态的父母也不做多安慰,直接拉着文薰离开。 期间,文薰回了回头,只望见老爷、太太一对愁苦的脸。 人常说:只有儿女看父母脸色的。不成想到了莫家,居然反着来了。 莫家的亲子关系处成这样,是文薰以前全然没有见识过的。在她看来,莫老爷宽和,莫太太虽然严格,可心意是极好的。这是一对极典型的中国传统式父母。她还惦记着从中撮合。若能找到合适的方法,皆大欢喜。若不能……文薰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了,说丈夫不孝。 “霞章,我认为,你不应该像刚才那样对父母亲说话。” 书房里,文薰交握着双手,像是练稿子般品析着这句话,末了,觉得就这么说出去或许太生硬了。 “不妥。” 她摇了摇头,转过身,走了几步,站定,思索片刻后再度尝试: “霞章,父亲母亲都是慈爱之人,依我之见,也非常体谅小辈。你与二老有什么误会,我们摊开说便是了,为什么一定要……” 文薰止住说到一半的话头,觉得这般说法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还是不妥。” 她还是转过身,恰好她没看见莫霞章已然站到门口。她犹然不觉,边走边说:“霞章,我觉得父亲母亲是很疼你的,为什么你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自苦于心呢?” 她停下来,又否了自己说的话,“那么聪明的人,父母的爱惜,他如何感觉不到?也用不着你来提醒呀。” 莫霞章听着她的话没什么反应,却是看着她的动作露出了笑容。 “我如何才能开口?”文薰握住拳头往自己的掌心锤去,连带着唉声叹气,“ 霞章啊霞章,你为什么如此令人忧愁?” 莫霞章歪了歪头,因得这一句开口,“少奶奶在作诗?” “唉呀!”文薰心头一空,赶紧回头,望着来人顿生埋怨:“你吓我一跳。” 莫霞章执着手里的扇子,反手对着外头说:“青天白日的,何来吓唬之说?” 文薰觉得这事儿就该赖他,“背后出声,非君子之道。” 却不想他可有道理了,背着手走进来笑道:“明明是少奶奶你自己转过身去的。” 此话一出,文薰便知道刚才的话他是尽收耳底了。她见他找了椅子坐下,又端起杯中的茶碗。想是茶水被泡苦了,他虽皱了皱眉,却没出声怨怪,反而就这么饮了两口。 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说不得呢? 文薰略微思索,来到他的身边,试探着问:“你心情好些了?” 莫霞章挑了挑眉,不动声色,“早上可能胸中略有不通,现在已经好些了。” 文薰才继续道:“那,你事事有理,想来你是这个世上最讲道理的人?” 莫霞章把茶碗搁了,抬头看她,“我何时不讲道理了?” 文薰斩钉截铁道:“你拒绝父母的亲近。” 莫霞章眨了眨眼,笑,“我这么大个人了,对待父母,不恭敬有礼,难不成还要爬到他们的背上去?” 说完,他拉住她的手,轻轻一握,“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话。是我不好,让你记挂,还请少奶奶给小人一个面子,莫焦心了。” 文薰并没有被他的温声软语动摇,而是坚持道:“你不要与我开玩笑。既然你听见了,那索性把话摊开来说。” 她觉得,既然开了这个话头,还不如说清楚了,“你告诉我,明明早上收到信,你很开心。也是你自己说要去找老爷太太吃饭,顺便把这件事告诉他们。怎么饭吃完了,话说完了,你往后再一接,开口说出来的话,就成那样了?” 她不愿让莫霞章觉得自己是在相逼,往前几步,走到他的身边,倚着他所坐的椅子扶手靠住,用这种方法将距离拉进,“我也不是在逼你什么,实在是……你知道父亲是为了什么才生气,对不对?” 莫霞章歪头望着他,目光专注。半响后,他晃了晃眼神,道:“是我不好,心窄,硬要和他们怄气。” 文薰轻蹙着眉头问:“因为那件事?” “差不多吧……”他握着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膝盖,好半晌才说:“我恨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封建。这种恨,来源于父母。想必你也知道,他们明明是出国留洋,受过新教育开化的人,还要听信什么土方子,什么偏道士。” 文薰一时,竟也无其他话可说,“他们也是想让你好好长大……” 莫霞章轻笑,“如果我不明白这一切都出于慈爱之心的道理,我今日就不会愿意在这个家里住着了。若只是为了养大孩子,医术、食补、营养学问……哪个不比糊弄性别科学靠谱?” 文薰敏锐地察觉道:“你气的不仅仅是这件事本身?” 莫霞章似乎陷入回忆,眼睛都有些发直,“你应该听说过,整个大中国每年都要因为迷信而死很多的人。想生儿子却生了女儿的人,因为不想让女孩占了家里孩子的位置,或把女婴送走,或把女婴溺死;哪怕生下来是个男孩,只要被算命先生掐指一算,得出克父克母的言论,那么这个家里从此就不再有他的位置,或是送给别人代养,或是遗弃……” 文薰捂着胸口,这段话戳中了她,因为高中时就有一位同班同学是第二种情况! 她仍记得那位同学清冷待人的样子。他本来是一个拥有很好家庭的孩子,却因为一道批命生来便和父母离心,他正是由家里的帮佣养大的。 若他本来就是帮佣的儿子,那他也无话可讲,可偏偏帮佣养大他之后,他又被父母接回了那个早就没有他立足之地的家。 他本来应该是有家的,父母离了他。他本来是能有家的,父母又再一次剥夺了他。 文薰的眼神变得哀伤起来,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或许过于片面。 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父母,就能有各式各样的儿女,各式各样的亲子关系。 “这些克父克母的言论只是用在孩子身上的迷信,还有更多。诸如吃人血馒头可以治病,一些人生了病不去寻医问药反而找神婆要符水,清明节时大风引起的火灾偏说是有恶鬼为祸……这些都不是最可恨最可怖的例子。再往前朝去算,谁能料想这个国家的百姓曾经经历过什么?” 莫霞章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命运,他在这些思考中倾注了更多的同情,“趋吉避凶是人之常情,可奉为圭臬,是不是太过分了?我或许是运气好,得了个当女孩养大的判词,若是那巫道再混说些,我又是会被溺死,还是会被送到别人家里去?我只是一个我,天下却有多少个[我]?” 第58章 文薰想到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关于迷信的新闻,也沉默了。 霞章传达出来的痛苦,是能令人刻骨铭心的,“没有读过书的人,因为缺少知识而受到蒙蔽我能理解,可为什么见过工业机械、见过现代文明、了解过科学和无神论的人,还会这样?若是上不行,下如何效?如今上都不行,为何下还在效?很多人都在寻找,中国人到底病在哪里?无非病在有权有钱有势的人都还在愚昧,还在延续陋习,还在流脓生疮!” 他又看向她,情深依依,“文薰,你心极善。所谓夫妻一体,我知道你自然是把我看得和你一样重要,才想让家庭和睦,才会耗费时间为这种事忧心。只是我和父母之间的心结无从解起,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你以后若觉得为难……” “别这样说。”文薰用指尖轻轻盖住他的嘴唇,“你同样也是因为以己度人,才会有这么多思虑,才会有这么多的纠结悲愤。” 她郑重诚恳地说:“霞章,我知道你是一个极其心软的人。你会因别人的苦难痛苦,你也极善于同情别人。你的这些品质让你更加美好,也让我更加倾慕你。你已经这么好,我不该对你有所要求。可我不是圣人,我也有私心。我只希望你能时刻顾及一下自己,不要因为多思,多愁,伤了身体。无论是想改革,还是想创造,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莫霞章听得感动,眼中又浮起泪光。 他伸出手来,长臂一揽,紧紧地拥住文薰,把头靠在她的身体上。 文薰心中也是悸动。她搂着丈夫的脑袋,轻轻摸着他的头发,觉得他又可爱,又可怜。 心里更是忍不住想到:今后该要对他更好些的。 就像刚才,他若真的不愿,她强逼他难受做什么呢?他是她的丈夫,不是思齐,也不是文鼎,她不能用教育弟弟的心态去对待他。 就像他那回问她的,她到底是要做姐姐,还是妻子。也像是她在心里回答的:她要做他一生一世的妻子。 他们是平等的,她应该再尊重他些。 夫妻二人这般温存,情正浓时,莫霞章突然闷闷地说了一句:“对了,刚才二妈派人来说,请你去她那儿一趟。” 文薰立马站了起来,引得他失了依靠,往外一跌。 “你不早说。” 霞章抬头,看见文薰面带急色,撑着扶手坐好,笑道:“不是什么正经事儿,不用着急。” 文薰听他这么讲,更生气了。 “那也不允许你故意耽误。”一时上头,竟伸手轻拧了他的脸蛋一下。 莫霞章都愣住了。 时下有种说法,男人的脸是不能碰的。 看着他脸上捏出来的印子,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文薰也后悔,连忙转身想走。 霞章却先她一步动作,一把把她 揽了怀里。 “你这个坏蛋,这是要逃离案发现场?” 文薰惊呼一声,笑着解释,“我不是存心的。” 莫霞章把她的身体还过来,握着她的胳膊,面色严肃,假装出凶相,“说,你没大没小,该怎么罚你?” 文薰见他这样,反而有了道理,“这是什么罪名?我是姐姐,我分明比你大。” 他可真吓人!老天爷,便让她把刚才的决心稍微收回去片刻吧。 莫霞章把眉头一拧,“可我是你的丈夫。不是常说,丈夫比天大。” 文薰挑眉,啐了一口,“呸,谁定的臭规矩?难不成你还真听了这些烂规矩?” 要他真敢听,她就—— 莫霞章连忙讨饶,“我说笑的,这话不是真心,只是一时生了胜负心,为了嘴上赢你才说的。”又鼓起眼睛,装出严肃,“但你对我不礼貌,这是事实,我得讨回来。” 文薰也不是担不起事的人,便把脸一偏,垫脚送了上去,“你拧就是了。” 他怎么舍得呢? 莫霞章盯着她,眼里几乎是瞬间被爱意和笑意灌满。他趁其不备,出其不意,一口亲在了她的脸上。 朗文薰当然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捂住脸,睁大了眼睛回望他,一时之间只有心跳加快。 莫霞章咽了咽口水,见她没有异动,却不敢再动,只眨着眼睛看着她。 就这么看着。 看到两个人都面颊通红。 还不动,难不成是等他再做什么? 还不动,难不成是他还能做什么? 明明不是第一次亲吻了,还…… 如此小题大做。 只这么一想,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一个人松了手,一个人后退一步。 “我去找二妈了。” “好。” 干巴巴地如此对完话,文薰憋着气走了出去。她步子小心,走得跟猫一样。 直到除了院子,身上才如释重负。 她侧耳往回听,好像听见了莫霞章的笑声。 真的是他在笑吗? 文薰不能确定。 二太太的院子不和小辈们在一块,她也没有单独的院子,而是如附庸般的住在太太院落里的西厢房。 听霞章讲,二太太原本是家里请来做活的绣娘,是以前老夫人在时,安排到莫老爷房里的。其他再详细的,他说自己也不知道,文薰便更了解不够了。 长辈们的事,做儿女的终归不好讨论。可无论如何,二太太做了莫老爷的偏房,这种事或许不是她自己愿意的,园子里也没有哪一个接受了新教育的年轻人觉得是她的错。大家都把症结归结于旧时代,而非二太太本身。 莫霞章更是在私底下说过:“要怪也是怪我父亲,跟二妈有什么关系?她本身无依无靠,时代那样压迫她,她又没有阶级地位,如何能反抗?” 甚至对莫太太,他也是同情。 说来,莫太太也是从日本留洋回来,见过新世界的女子。虽说不知道她如何能接受丈夫娶姨太太,可她日常对二太太是没有苛待的。当然,也有二太太为人尊重,对她也足够尊重的原因。平时二人在处理家事这一块,就好比前些天钟家来人做客,二太太还是莫太太的好助手。 只是二太太性格较软,又重规矩,所以一直隐形人似的,和亲生儿子都很少单独见面。 但她对家里的小辈是极好的。 尤其是莫霞章,她仿佛要把自己的一腔母爱全部倾注在他身上了。 文薰来了太太的院子,先去给母亲问好,然后才来了西厢房。二太太就在房里坐着绣花,一见她来了,赶紧起身,“文薰。” 文薰加快步子走过来,亲昵地握住了她的手,“二妈,我听霞章说您找我。” 二太太脸上带着笑,她是十分和顺的人,声音都如微风细雨,“承你一声妈,我这个做长辈的,也没怎么照顾过你,今天是有几身衣衫想送给你。” 文薰忙道:“二妈说的哪里话?二妈对霞章那样好,对我而言便是第一大好了。” 二太太心里更加熨帖。她把文薰牵进里屋,带到架子床边,在几件铺好的旗袍间,随手拿起一件绿色格子花色的,挂在胳膊上展示给她看:“我知道你不爱旧时的东西,便照着你的身量,给你做了几条旗袍。花色虽说不够鲜艳,但胜在稳重,正适合你教书做先生时穿。” 文薰伸手一摸,便知布料极好。又看衣裙的针脚,巧夺天工,便知二太太是花了心思的。一时之间,心里只有感动,“谢谢二妈,这么好的裙子,我很喜欢。” 二太太挨近了她,“你不要多想,也不要怕穿出去。这衣裳,瑞芬刚来时,我给她做过,琼玉也是有的。” 她拉着文薰,眼里满是慈爱,“我听说你和钟家还有别的缘分……琼玉有些傲气,平时在家里也很少理人,你能带着她多在家里玩玩,看看,二妈也谢谢你。” “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二太太却说:“没有什么事应该的,你会做这些,是因为你本来就是个好孩子。就像霞章,他友爱兄弟,从不在家里卖弄自己的长处,这也是他本性良善,并不是说有谁规定他这么做,他又欠了别人什么。” 文薰听完,只觉得二太太也是一位非常有智慧的女性。 二太太望着她,也是在此时才有机会这么近距离的,不用考虑其他因素的,好好地打量她。她或许也信佛,呢喃中,说出一句祝福:“文薰,你天庭饱满,是极有福气的孩子,你和霞章一定能够白头到老。你现在穿二妈做的衣服,等你们小两口生了孩子,二妈还要去金陵城里最幸福的人家为你们求来百家布,为你们的孩子做百家被,让他也穿上二奶奶做的衣服。” 她是如此的真诚,温暖。 文薰看着衣裳,又看着二妈,轻轻地挽住了她的手。 她好像又多了一个长辈疼,这多好啊。 第33章 霞章心中的芥蒂 二妈做的旗袍不仅手工上佳,还十分合身。 她拿回来后在第一时间试穿了一身,看着觉得极好,不免又跑来书房跟霞章啧啧称奇,“你瞧,这便是老师傅的手艺了。二妈又不知道我的尺码,如何能做得如此合身?” 第59章 霞章看她望着自己的裙摆左顾右盼,把手里的报纸撂下,化开从上积攒来的阴郁,全心全意地跟她说话:“你难不成忘了,咱们家主要的营生是什么不成?再有,你的婚服还是家里做的呢。” 他掩藏得很好,文薰没有发现他的情绪变化,只反应过来,她的尺码莫家的裁缝铺该是早有留存了。 莫霞章继续道:“家里一年四季都要量身裁衣。你且等着吧,到了9月份,布庄的人还要上门要咱们挑料子,做好了秋装、冬装,都会寄到临安去。” 这么一说,文薰来了兴趣,“咱们家有铺子吗?我已经好久没逛过国内的商铺了。” 文薰是一个爱打扮自己的女孩子,若论逛街,她可是兴趣十足。 “你想去,我立马安排。”又问:“要不要顺便添上几件洋装?” 文薰歪头看他,“你想陪我去逛街?” “不行吗?陪夫人逛街,自古以来都是雅事。想那杜少卿可是连官都不愿意做,只愿陪着夫人游山玩水。” “再说,”他的眼里满是欣赏,“你穿洋装很好看。” 无论是火车上初遇时那件杏色长裙,还是归宁第二日她从沪市回来穿的那件浅绿色纱裙。 说到这里,文薰心中甜丝丝的,又难得的有些骄傲,“我穿旗袍也好看。” 霞章笑意浅浅,眼中尽是浓情,“怎样都好看,只要你喜欢。” 文薰眨了眨眼,不过须臾便明白他心中所想。她主动道:“你别多想,我没有觉得委屈。做人媳妇,需要自重。做人先生,还要稳重。我以前的洋装过于时兴,虽说可以新买,但考虑到日后做老师,我多少得防防家长们的口舌。” 霞章又严肃起来,“是这样。有些人,是看不得别人美丽的。” 文薰笑了笑,说着又想起,“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讲便是了。” “今天寄来的信里还有一封,你还记不记得戴森?” 莫霞章有些印象,端起手边的茶 喝了一口,“那个洋人。” “他来了金陵出差,如今正住在圣保罗教堂。我想去拜访他,不知道家里有没有这方面的忌讳?” “没有。” “那你愿不愿意和我同去?” 莫公子没给出态度,反而拿出了些姿态,“你还不曾跟我介绍过他。” 文薰忍笑,“怎么,莫先生还不见无名小辈不成?” “我对他的了解,可只是局限于他是你的朋友,你至少得让我知道他的来历。” 他或许是有些醋了?文薰背过身去,不让他发觉自己在笑话他,“他全名叫杰斯.戴森,是一位美国人,出生于中产家庭,少年时期就跟着叔叔在欧洲游学,我也是在假期游学的时候认识的他。戴森人很好,他是自由主义,也信奉人权主义。他和其他外国人不一样,他很喜欢中国,他没有种族歧视,也由衷地为这条病卧的东方巨龙感到可惜。” 她说得认真,语气也很轻快,完全没察觉到莫霞章已经变了脸色。他的眼里聚起乌云,且随着她的进一步讲述越来越压抑。 “他和我一样,毕业于剑桥大学,不过他进修的是国际关系,所以顺理成章地来到中国成为了一位大使。回国时,我还跟他坐的是同一趟航班呢。他也不歧视女性,反而认为男女应该同工同酬,且在美国时,有在支持这项运动。在船上相处的那一个月里,他非常绅士,对我也十分照顾,我们时常在一起聊天,有很多关于思想上的交流……” 到这里,莫霞章终于克制不住,把茶盏搁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我请你介绍他,没说让你夸奖他。” 文薰回过头,面对他的情绪起伏有些不明所以,“我只是说了实话。” 他冷淡地声明,面色冷若冰霜,“一些我不爱听的话。” 文薰仔细瞧着他,不明白他怎么了,“这是人家的优点,我为什么不能说?你前些日子要求我坦诚,如今我直言,你又闹脾气。” 她眉头轻蹙,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感受,“我不喜欢你这样,难道我不能在你面前说别的男人好吗?” 莫霞章抬眼,语气强硬:“不许!就像我也不会在你面前说别的女人好。” 文薰初时愕然,而后坚定。 “那么,我允许你这样做。” 她看着不敢置信的莫霞章道:“如果只是正常的欣赏,又有什么是不能提的?我们看到的应该是闪闪发光的灵魂,而不是拘于男女的躯壳。躯壳会受到损害,容颜也会变老,只有灵魂的力量才能够永生不灭……” 莫霞章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心底的郁气犹如炸开的爆竹,直接转为愤怒。他再一次打断她,平视着她,“你敢说,你最开始愿意这桩婚事,不是出于我的容貌?那你又怎么知道,我答应和你结婚,最开始不是看上你的美色?” 文薰心里一惊,“这分明是两回事。” 莫霞章厉声道:“是一回事!” 文薰摇了摇头,被他的强硬堵得差点说不下去,“你不能不讲道理。” 莫霞章却觉得真理这一刻一定是与他为伍的,“我不是你的学生,我没必要听你的道理。我也没有你大度,能够听另一半头头是道地谈论起她和别人的亲密相处!你这么讲道理,全是因为你不够爱我。如果你爱我,你就知道,爱是占有,两个人的爱情里是容不得他人存在的。” 文薰认为,“爱还可以是成全,我认为爱绝不是那么自私的东西。” 却不知这句话又是扎进心里的刺。 他似乎受到了打击,眉头轻蹙,喉结滑动了两次才艰难地发出声音,“那你要成全谁,又打算让我去成全谁?” 文薰张了张嘴,撞见他眼中蓄起的眼泪,根本不明白几句话的功夫,他又想到哪里去了,“霞章,我们就事论事好不好?我只是在表达对爱情的观点,我并没有借故说你。你平日都是很通情理的人,怎么唯独对我这么苛刻呢?” 莫霞章却已经听不进去话了,“他还叫你温妮。” “那是我的英文名字,随便取的。” “可是你没有告诉过我。” “这个名字我并不常用,当时婚礼上你听见了,便知道了,又有什么好说的?” 莫霞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你就把我这个丈夫当成一个摆设,什么事都不要告诉我好了!” 说罢,奔着门外就去了。 文薰着急地拦住他,“你要去哪里?” 他不答,只是一味地抱怨,“你总是这么的自说自话。我把我的灵魂赤条条的展示给你看,你觉得那与别人的没有区别。你感受不到我的真心,看不上我的真爱,你也不在乎我爱不爱你。” “我没有——” 文薰此时真想叫来个青天大老爷拍个惊堂木,让莫霞章不要冤枉自己。 莫霞章紧闭上唇,失望地不再说话。他抬起手背擦去眼泪,侧身躲过她,跨过门槛,几步就跑出了院子。 文薰扶着门框,望着他消失的背影,一时心里愁的苦的怨的全被打翻,再也找不到刚才的甜蜜与快乐。 王妈在旁边的隔间里,耳边听着小夫妻说话,随着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语气越来越急,心里随着忐忑起来。 怎么小姐出去前还有说有笑的,回来了没一会儿就吵起来了? 她放下手里的绣框子出门一瞧,撞见姑爷风风火火地跑出去,再回头一看,自家小姐倚着门,也是几欲落泪的样子。她是位有生活经验的长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赶忙擦了擦手,迎上来,“小姐,你和姑爷……” 旁人不问还好,一问,心头的委屈排山倒海似的要把她淹没了,“他老是说我自说自话,他有没有想过自己的阴晴不定是有多莫名其妙?我就不能有朋友,不能在他面前提起别的男人吗?” “唉呀,小姐,”王妈着急地扶住她,不让她在门口说话,“不能这么说,好好地,你要在姑爷面前提起别人做什么?” 文薰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和戴森本来就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他要求要对我的一切有知情权,可我说了,他又要生气……六月的天都没有他善变呢!” 王妈好心劝和,“想是,姑爷醋了,是姑爷在乎你。” 却不想文薰更生气了,“呸!他在乎我,就要苛责我,折磨我吗?他明明也说过他会尊重我!” 想到刚才的吵闹,她又气愤:“他就是欺负我说不过他!” 王妈见她也钻了牛角尖,一拍大腿,强硬地把她摁在椅子上坐下,“小姐,王妈跟你说句不该说的话,女人一辈子,不就是求丈夫的爱,求丈夫的那份关心和在意吗?姑爷把你看得重,他的心会为你紧张,会为你生气,这是好事,哪怕他的行为欠妥,你也不能真的不屑一顾啊。再有,坦诚也要注意方法,注意限度。话要说圆,不能说全。人的心眼小起来,比不了针眼大。你自己想想,你说的话,到底有没有令人误会的地方。口能吐鲜花,也能吐蒺藜。话说不好,比刀子还能伤人呢。” 第60章 文薰听着她苦口婆心,烦躁的心逐渐被安抚下来。她喃喃道:“妈妈你只教训我,这不公平。” 王妈说:“我可没有偏心,要是姑爷在这里,我也会说他的。” 她又玩笑似的给出一个主意,“实在不行,你也像他一样跑掉,我保证不会追着你唠叨。” 文薰想象着那个画面,没忍住笑了出来。 王妈伸手,轻轻帮她擦去脸上的泪,亲昵地哄道:“我的乖小姐,快别哭了,待会儿等敬贤回来,又要看你这个姐姐的笑话了。” 等文薰心情稳下来,她再恳切道:“我眼瞧着,姑爷虽然被娇惯得有些任性,但也是个本性纯良的好心人。这样的丈夫,更该珍惜才是。待会儿等姑爷回来,你好好地问他,问他到底为什么生气 ,啊。夫妻间有什么话是不能好好说的呢?难不成,你真的不要他爱你,你真的想要他远了你?” 文薰语气软了下来,轻声的撒娇,“妈妈……” 莫霞章的爱意是那样的真挚,那样的令她暖心,她如何肯呢? 她回头望了一眼外头泛着白的日头,不是滋味得很,“我倒是想从他那里问出个东西,可这人,说走就走。这么大热的天,他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王妈又帮她擦额角的汗,见她冷静下来了,好声好气说:“我出去找人问问姑爷的下落,你就待在这里等他,省得他回来了见不到人,又和我们错开。” 文薰点了点头,起身去给王妈拿了把扇子。 “您记得躲着阴凉处走。” “欸。” 王妈走之后,文薰独坐在屋子里,像只被放在铁锅上被热火煎熬的蚂蚁。她气恼于莫霞章二话不说就往外跑,也不留下句话,又担心他出什么意外。可这里是金陵城,是政府首都,更是他的家,他能出什么事故? 不过是坏心眼的,平白害她烦闷罢了。 他难道真的以为自己不在乎他吗?她只是不像他一样善于开口。 别说王妈不懂,她也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只是说起戴森,他就生气了。难道是听到她说和他在船上相处了一个月?可那又不单是他们二人存在…… 上回她单独去见孙社长,他还说自己的想法没有那么龌蹉呢!可见男人的话根本不能信。 文薰微低着头,撑着脑袋,气急了又想,这天下的男男女女真是可恨,有那么多的事做,为什么非要爱来爱去的?爱情这种狗屁东西,到底是谁发明的? 无意间瞥到桌上的报纸,想起刚才莫霞章正是拿着它在看,文薰鬼使神差地起身,走过去将它捡起摊开。 难不成是上面有什么乱了他的情绪? 今天的报纸上倒是没有其他新闻,只有某位[可爱的神秘主义者]新刊登了一首情诗。文薰细细品鉴着这首“酸诗”,读了两遍才暂且放下。她坐到椅子上,根据版页一一看去,居然望见了一段佚名人士发布的社评。 这段社评主要围绕着孟海白的弟子朗女士进行。 佚名说:“孟先生在自己的文章中,对这位朗姓女士大肆赞扬,说她博学,说她聪慧。我们至今不知道这位朗女士水平如何,端听得她过两个月便要发表译本,拭目以待便是了。只有一桩,听闻这位女士不日前和莫某人结婚,还是八抬大轿,借着冲喜的名头进了金陵城。如今是什么时代?大好的女青年,本是留洋回来的新新人士,居然还要受到封建习俗压迫。贾宝玉说得好,再好的女孩子,结了婚也会变成鱼眼珠子。被孟先生真诚赞赏的朗女士已然明珠蒙尘,而嘴上整日喊着[求自由、求新民主]的莫先生,却甘愿成了这等封建行为的帮凶。真是可悲可叹。” 一段评价,看得“朗女士”本人眉头紧锁。 佚名人士会这么说,全然是因为前些天,孟海白在《存理》杂志上刊登的一篇文章。那是一篇散文,标题为《记当代青年》,还有一行小字作小标题为:记我的三位学生。 光看名字便能知道,那是孟海白和他学生们的故事。这篇文章文笔质朴,被他娓娓道来,读起来十分有滋味。他先后提到了三位学生,最后提到的,且占了文章大半篇幅的,是一位姓“朗”的同学。 有些阅历的人看完这篇散文都会明白,孟海白是在借写作之名,替这位叫“朗文薰”的同学扬名。 文薰又读了一遍社评,她不难发现,佚名表面上是在为“朗女士”叫屈,其实明里暗里,针对的还是那位“莫某人”。话说得再难听些,佚名已是要把“伪君子”三个字钉死在莫霞章身上。 难道他是因为这件事生气? 不,他怎么会是如此浅薄之人。 一定还联系到了别的事情。 他那样敏感,心里藏不住半点脏东西,怕是只会当真。 文薰抓着报纸,眉头紧蹙,她的灵魂飘飘忽忽地离了身体,她尝试着把自己代入莫霞章的心理。 我的妻子很优秀,我承认、且赞美她的优秀,我为什么会生气? 会是这桩婚姻的来自于父母包办,还是因为封建的冲喜形式? 是啊。像文薰那样见过新天地的女孩子,在婚恋一事上,明明能有更好的选择。如果不是莫家强求,她可以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外面的天地广阔无垠,她大可以去自由恋爱,自由结婚,怎么会受到一个婚约的拘束?一个留洋回来的女孩子,刚落地,就被拉着去“冲喜”,和一个才见了两面的人结婚…… 天底下不会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 她是毫无怨言地嫁过来的吗? 不,本就是莫家无理,他怎么敢再要求她毫无怨言。 只是人本来就是贪心的。要到了承诺,又要想要关爱,到最后发展到强求真爱。 我可真是个混蛋——莫霞章切切实实地这么想。 他正在园子后宅里,一个有些荒废的亭子里枯坐着。 这里并不炎热,反而很清净,甚至因为环境过于凄冷,让他的后背都有些发寒。 这样也好,不太舒服的环境,有助于他的思考。 莫霞章抱住自己,几乎是要把自身沉浸于自然之中。他毫无章法地到处乱想,又在思考妻子的间隙中,想到了母亲。 他的母亲谢女士和文薰的经历何其相似?一样留过洋,有过见识,可是自从结婚后,她就被困在深宅大院,一步步的又变回了旧式妇人。她穿回旧式衣裳,在婆婆面前守着旧式规矩,还要跟旧式社会传下来的姨娘分享丈夫,且因为对方不是自愿,她还不能怨谁,也不能去指责谁。 她只能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 这太可悲了。 母亲已经被吃掉了,被这个时代顽固不化的封建礼教吃掉了。十多年后,是否也会潜移默化的将文薰吃掉?如果连文薰那样开明、积极的女孩子都会被吃掉,四万万中国里剩下的那一半的女人又能如何? 他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可如果她不够爱他,这段关系不能长久,他又凭什么替她出头? 莫霞章吸了口气,扛着思想和道德上的双重折磨陷入了深深的自苦中。 王妈并没有从门房口中询问到莫霞章的行踪。 他也一下午没有回来。 他人没回来,帮文薰约好的玉雕师傅却上了门。文薰和他们谈话,给他们看了自己设计的图纸,再拿着那两块玉料仔细研究了一番。 来来往往,有好几个人。 王妈在旁看着都觉得奇怪,“不是说只做两方印鉴,怎么来了这么些位?” 文薰道:“我有个章子,霞章说要找人用榫卯工艺将它切割成四份,让人分别拿去刻了字,最后再合到一起。” 王妈吸了口气,“哟,好精巧的心思。” 这样设计,便是连玉雕师傅都无法泄露文薰的那个笔名了。 莫霞章确实有在很用心的为她考虑。 想到那人至今没影,文薰更心酸了。 日暮西沉,很快到了晚饭时间。 既然说了不去陪父母吃,厨房便派人直接将饭菜送来了。只是这送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太身边的吴妈。 莫太太身边有两个婆子,都是家中的管家,一位叫何妈,个性和蔼,莫霞章便是被她带大;另一位便是这位吴妈,性格严肃,不苟言笑,向来只听太太的。 吴妈进门后先是一声招呼,“少爷,少奶奶,用饭了。” 敬贤还在跟妙致玩,晚上也打算和她一起睡,便在姑太太那边用饭,巧珍也陪着过去了,是以今天一起摆桌子的,只有王妈。 文薰是不肯让王妈独自劳动的,便遵循家里的规矩,拿了碗,起身添饭。 吴妈冷眼瞧着,“少奶奶,怎么不见少爷?” 文薰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头道:“他有些事。” “不回来吃饭吗?” 文薰答不出来。 吴妈又道:“少奶奶,我还得看着少爷吃药呢。” 第61章 文薰觉得这些佣人未免把人管束得太紧了,“少爷他不是小孩子,怎么吃药还得要人看着?” 吴妈低了低头,“一切都是为了少爷的身体考虑,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只是听老爷、太太的安排。” 她又抬头看人,眼神有些强硬,“不知道少爷去了哪里,请少奶奶给个准话,我也好回去禀了太太。” 这叫人怎么说? 如果说不出来,难不成她还要去亲家太太那里告刁状? 王妈在旁边也是着急,正想着,不行扯个谎吧,就瞧见有个年轻男人在灯光下带着影子一起进了院子。 她惊喜地喊:“少爷回来了!” 吴妈回头,一看,转身出去迎接,“少爷下午出去了,怎么没听兴万说?” 莫霞章一句反问,语气冷淡,“谁说我出去了?” 吴妈左右一想,好像也没听见少奶奶这么讲,便讪笑道:“是我误会了。” 借着灯,她望见他头上有两个枯草,忙伸手帮他摘了,“我的好少爷,您怎么又往园子后头钻去了?现在是什么天气,蚊虫叮得多难受呀。让太太知道,非得骂你皮猴不可。” 转身勤快地去找来脸盆,打来一盆清水。 莫霞章进了屋子,往饭桌前一坐,也不看人。 吴妈端水进来后,将毛巾浸了水拧干,拿着过来就要给他擦头发。莫霞章还存了两分小孩脾气,扭过脑袋不让她碰。吴妈便笑道:“哟,少爷是想要少奶奶服侍呢。” 这话倒让他更不爱听了。 “我有手有脚,不要人服侍。”他一把夺了毛巾,展开了粗鲁地往头上一盖。 文薰莫名其妙,被他笨拙的样子逗得突然想笑。 她走过来,伸手抓了毛巾帮他擦头发,“你自己总有看不见的地方,别人帮帮你,又能怎样?” 莫霞章抬起头,只那一瞬间,倔劲便化为了顺从。 擦了头发,文薰留意着他脸上那几个蚊虫叮咬出来的红包,接了王妈拿来的万金油给他涂上。一举一动,无一不细致。等到又给他擦了手,才入席坐好。 总归是夏天,不怕菜凉。 “吃饭吧。”莫霞章再度出声,语调柔和。 这正是文薰一手出色的驯服功夫的成果。 第34章 自卑者的自白 莫霞章晚饭后没有再出去,而是略作洗漱,换了家居常服进了书房。 他正拿了笔在写什么东西。 文薰敲门进来,他便停了笔,抬眼看过来时,眼底还残留了一两分若有所思。 文薰见他整个人还有一半被缠绕在莫名的思绪里,不由得问:“在忙吗?” 莫霞章言简意赅,“写了两句随笔。” 为了防止被当成质问,再闹出什么不必要的火气,她额外注意了说话的方式,“那我……能不能打扰你一会儿?” 她的小心引得莫霞章微微一怔,而后叹息,怅然道:“只要你愿意找我,何谈打扰?”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令妻子害怕自己。 他合上钢笔,起身过来,直挺挺地站到她面前,摊开了双手。 “对不起,下午是我不好,我无事生非,我无理取闹。现在我就在这里,你有任何想说的,都可以直接问。” 文薰凝视着他的表情,半晌后,也不再忐忑,果断地问:“你后来去哪里了?” 莫霞章的眼睛晃了两下,并不瞒她,“园子的西南角有个废亭子,是我小时候一个人玩耍的地方。那里少人打理,植被茂密,自由生长,是自然之地。我有时候心里烦闷,便喜欢去那里洗涤心灵,卸下烦恼。” “这么说,那里是你的秘密基地?” 他讨厌和文薰之间出现“秘密”这个词。莫霞章微蹙着眉,重申道:“不是什么秘密,谁都能去。” 文薰有些错愕,仔细一想,便点头道:“我知道了,我换个词,叫[心灵避风港]。以后你再跑掉,我就去那里找你。” 莫霞章张了张嘴,不待说话,文薰打断了他,“你等一下,我还有话要讲。” 她要先一口气说完,省得他待会儿滔滔不绝,辩得自己无言以对。 这可是她费了一番功夫才想出来的应对之法。 莫霞章不知她的心思,只是乖巧的,用一种更深刻的眼神看着她。 却不想她说出的话并不是那么容易听的。 “霞章,你性格敏感,情绪丰富,正是因为如此,你心里有事,不论大小,都应该说出来。我是你的妻子,我是你最亲的人,我会第一时间感知到你的情绪,我也是你唯一可以分享的人。就像今天这种情况,我哪怕再了解你,也没办法做你肚子里的蛔虫。想来,下午的这场争吵本就是无妄之灾,或许我们说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件事。我想,我们应该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以防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情。霞章,你忍心再一次看到我因为猜不准你的心思,而像没头苍蝇一样,撞得满头是包吗?” 莫霞章被她一番话说得目光闪烁,转头望向一边,心中五味杂陈,神色无比黯然。 文薰的攻势还在继续,“我知道,你是不愿让我为难的。” 因为不愿意让她为难,所以生气了都不会跑得很远。 因为不愿意让她为难,所以还会在饭点自己回来。 大家庭的生活很难,可他总是会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 “自从结婚后,你对我的关照,历历在目,我十分感激你。” 莫霞章生硬地开口,“我不要你的感激。” 他提了口气,自觉语气不对,又快速补充:“我只是尽到了为人丈夫的义务,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 “那么,我拜托你再做一件事。”文薰两个跨步,站到他的身前盯着他,逼视他,“我认为,你不是那么低级的人,你是不会因为我和戴森同乘一艘航班,而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什么怀疑。你走之后,我看到了那份报纸。霞章,请你实话告诉我,你下午为什么突然生气,是不是因为那篇社评?” 莫霞章紧抿着唇,负气承认:“是。” 听到这个确切的答案,文薰反而松了口气,“傻瓜,这有什么好气的?” 莫霞章回过头,深深地注视着她,眼底的苦涩化作雾气,凝聚成实质性的眼泪在其中翻涌,“我被戳中了心思,我恼羞成怒,无地自容。文薰,你怨我吧。我是一个虚伪的人,我口口声声喊着痛恨封建,却因为一己之私,成了协助封建迫害你的坏人。” 文薰不明所以,目瞪口呆,“天呐,你哪有迫害我,你不要胡乱给自己安一些乱七八糟的罪名。” 她作为主人公之一,她都没有听说过这回事! 莫霞章抬起胳膊,指着门外道:“你难道不是和我盲婚哑嫁,被世俗与道德绑架进了这座宅子吗?” “不是这样的,”文薰主动靠近,把他的手压下来,另一只手搂住了他,“婚前,你和大哥大嫂上门拜访那次我就跟你明说过了,我是自愿和你结婚的。” 她见色起意,她居心不良,她又确实因为他的敢说敢做对他青睐……难不成他非得要她把这句话说出来吗? 莫霞章不知她内心的纠结,因为他自己的内心仍旧忽高忽低,“如果没有婚约,没有长辈的安排,只是火车上的一面,你还会愿意和我结婚?” “这种假设是不能成立的。”文薰都要被他的固执气笑了。她咬了咬嘴唇,耐心地说:“你忘了吗?火车上的初见,本就是家里人的安排。而我们两家为什么会有这桩亲事,是因为我们家的父母做了邻居呀。你我本来就有缘分,就算……就算没有这桩婚约,只要我们能见面,愿意互相了解,我们或许会以另外一种不同的形式,成为夫妻。” 莫霞章紧压着眉头,不确定地问:“你会喜欢我?” “当然。” 莫霞章伸手想要抱她,却又收回,“不,你不要喜欢我。” 他逃避地走到一边,痛苦地说:“我会毁了你的生活,会改变了你的未来。你那么好,有广阔的天地任由你去飞翔……我算什么呢?出身于一个古老的家庭,学了些古老的知识,我也是个古板不知变通的人……” 文薰摇了摇头,她从来没想过莫霞章居然会自卑成这样。 她跟上去,主动拥住了他的后背。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身体上,与他再没有距离,“你哪有什么不好?你是我的丈夫,谁敢说你不好!你不要把别人的闲言碎语当真。你之前也说过,那些人写这些混账话,就是为了看你过得不好。你信以为真,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吗?不过读了几本洋书,又算得了什么?我要是敢出去卖弄,我父亲会第一个将我骂得狗血淋头。” 文薰此刻也生出了些许强硬,“我不允许你自苦。难道现在的社会,能出国就代表着高人一等吗?不过是对比他人,家里有几个臭钱罢了。除了能证明他是一个不事生产的人之外,没有任何能彰显人品、智慧的作用。你不是也认识英文,会拉手风琴吗?霞章,算我求你,我亲口说出的话你都不信,你到底愿意相信什么?” 第62章 莫霞章终于将深埋在心底好些天的委屈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要一直把我比作林黛玉,你是不是嫌我没有男子气概?” “怎么会!”文薰矢口否认。她抬起头,竟未料到自己无意间的玩笑竟成了罪魁祸首。是啊。莫霞章幼时有那样的经历,她还时不时地调侃他…… 初时相见便喊他“妹妹”,后来又是“人参养荣丸”,又是“颦颦”,又是问他“有没有玉”。他本来就多思,又是个有自己骄傲的人…… 这么多情绪堆积在一块儿,怪不得他会突然吃起戴森的飞醋! 文薰此刻已是后悔不迭,“我无心之言,伤你的心了?” 莫霞章闭目落泪,“我只恨自己配不上你。或许,你想要的是一个魁梧伟岸的丈夫,而我从不是那样的人……” “瞎说!”文薰严肃地轻叱,“我上回就说过了,正是因为你拥有这样的品质,我才愿意爱你。霞章,我不比你会运用唇舌,可是我有多喜欢你,你感受不到吗?一个女人,若不是真心喜欢,她怎么会让这个男人碰她?” 莫霞章微怔,他能感受到自己难过得颤抖不住的心被文薰用双手捧起,是那样呵护,那样得到珍视。 她说完,把莫霞章的身体掰过来,对上他的眼睛,“不要多心。我从来不认为这个世上的男女有什么区别。没什么事是男人不能做的,也没有什么事是女人不能做的。所谓男女有别,别在身体差异,而不在内心,不在灵魂。你说,是不是?” 一个人发自内心的言语是能够带给他人震撼的。 莫霞章有被感染,神情已然舒缓了很多。 “别在意那些话了。”注意到他细微的变化,文薰把手掌贴到他的脸上,亲昵地帮他拂去一些残泪,“母亲前两天说想带我去庙里走走,我也想趁机拜拜菩萨,感谢她赐给我一个这么好的夫君。我还想着去了教堂,也顺便跟上帝说说,怎么叫我这样好运,一回国就被拥有了你这样一个贴心的丈夫?” 她此刻的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人了。 她笑着逗他:“我只是随便参拜,诉说心事,这不叫迷信是不是?” 莫霞章终于将那暴雨化作了春风。他紧紧握住文薰的手道:“朗老师说的很有道理。” 文薰俏皮地歪了歪头,“你现在倒是愿意我做你的老师了?” 莫霞章柔声回答,眼里的光芒只为她闪烁:“是我不好,惹你操心苦恼。” 他提了口气,喃喃道:“我是不是得寸进尺?我卑劣地想把你跟我永远捆在一起,所以忍不住一步步的对你有很多的要求。人的欲望真的太可怕了,它在吞没我,也在蚕食你。” 文薰却瞪了他一眼,“都跟你说了,没事不要去怪自己。哪怕是天不好,地不好,也不能是自己不好。你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无畏精神呢?你再继续这样,我又要喊你林妹妹了。” 莫霞章抿唇一笑,是全然不同刚才的洒脱,“喊吧,只要你喜欢。” 文薰故意道:“你又生气怎么办?” 莫霞章认真地说:“我的一切古怪,皆来自于害怕你不愿爱我。” 在得到她迂回却恳切的表白后,所有的不确定便都烟消云散了。 “你不开心,我又怎么会开心?”文薰嗔怪于他的自卑胆怯,“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莫霞章被夸得羞涩。他抬起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承蒙夫人抬举。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你难过了。” 文薰尽管难为情,却无比受用。她微微呼出了一口气,把身子往前倾,靠近了他的怀里。 乳燕回巢,莫霞章自然紧紧拥住。 他歪下脸颊,贴着文薰的头顶,十指又与她亲密相交。 “不过我得为林妹妹申辩一句,她大多数时间是很活泼的。” “嗯,就像你现在这样?” 两个心中再无芥蒂和悲苦的年轻人一同笑了起来。 他们相互依偎,连心都靠在了一起。 “我还有一事不明。” “你说。” “按照朗老师的说法,男人和女人是绝对平等的。” “当然。” “也就是说,男人能吻女人,女人也能吻男人。” 文薰心中已然有了一些不好,却仍硬着头皮回答,“……当然。” 果不其然。 “那你吻我。” “为什么?” 文薰抬头看着莫霞章,像是在看一位登徒子。 这位登徒子开口之前,大概做足了准备,现在的脸皮比城墙还厚。他甚至有些理直气壮,“我会害羞,我也会害怕,所以请你吻我,我想知道你有多喜欢我。” 到底是谁在害羞! 面颊已经通红的文薰此时就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她的耳朵因为这句话像是在被火燎,她的眼睛因为莫霞章的深情注视而落不到实处,只能被逼着到底乱飘。 连被他抓住的十指都没了力气。 文薰张了张嘴,还欲争取什么,却见莫霞章闭上了眼睛,一副任由处置的模样。 这太过分了。 他不伟岸,也不魁梧,他只是一个敏感的,脆弱的、内心柔软的、多思的、十分可爱,又有些可怜的……是让她一天比一天喜欢,是她心甘情愿想和他同生共死的人。 是她的男人。 文薰的身体试图逃走,心里却藏着依恋。她来回纠结,到最后一咬牙,一跺脚,心想着这是自己的丈夫,亲亲怎么了! 一时间不由得豪气万丈。 若天下没有这样的先例,那么就由她来做那个主动亲吻丈夫的妻子。 她踮起脚,如蝴蝶落花,翠鸟临水般快速又浅淡地轻啄了啄莫霞章的唇。 她几乎是才分离,脚后跟还没落地,就听见他憋着笑出了声。 莫霞章睁开眼睛,脸上是极灿烂的笑容,文薰还没羞恼得发火,他便用力把她抱得更紧,而后用一种虔诚的状态不由分说地含住她的嘴唇,吻住了她。 他仿佛要教会她什么才是亲吻。 用他在心里,脑海里,梦里实验过无数次的技巧,来给予她最甜蜜的亲吻。 他们的呼吸交融,双唇更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热烈的感情在这对年轻人的心中蔓延。 在去见菩萨之前,文薰还是带着霞章先去了教堂,与戴森见面。 他们三人走在甬道上,霞章落后两步,贴心地为他们的谈话留出空间。 文薰要来找戴森其实是有件正经事。 “你的这本小说,在我看来,翻译得很好。如今能正式出版,真是太好了。” 戴 森说话带着腔调,由于不太熟练,他的语速很慢,断句也有些问题。 文薰闹心地听他说完,而后便是平地起惊雷,“我其实也想在英国出版。” 戴森十分讶异,“你想在西方传播中国的文学?” 文薰真诚地询问:“是啊,你觉得有可能吗?” “上次在船上,你没有跟我提过这个想法。” “因为那个时候我对未来还不确定。” 戴森回头,看了看背着手跟在身后的莫霞章,他有了些许了然,“看起来,你好像得到了不错的精神支持。” 文薰也回头,和丈夫相视一笑,“是的。” 戴森也笑了起来。他摊了摊手,“为什么不呢?中国文学在西方,一直都有人研究。” “你是说那些传道士?” 戴森点头,有些感慨,“温妮,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中国的文化,几千年来都领先于西方,可为什么现在的中国人还会不自信?” 文薰十分平静道:“因为国弱,民心也弱。” 这是一个不得不让人承认的现实。 戴森说:“我认为现在的中国人,还不太爱自己的国家。” “是这样。”讨论起这个问题,文薰的表情是严肃的,“有些人甚至憎恶自己的国家。我看到有人说,这是卑劣的国民性,其实要我来说,称作卑劣的人性会更贴切一些,因为按照事物发展的双面逻辑,若存在爱国党,本就会存在恨国党。” 戴森叹了口气,“有的人内心坚强,有的人内心柔软,我们确实没有办法,对除自己之外的人有过高的要求。” “是的。不过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意思就是说,很多事情,都是从小事积累的。滴水可以穿石,哪怕是很小的力量,凝聚起来,日积月累,也可以成就大事。所以我们古中国文学里又有一句,叫: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 这又是独属于文薰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理论了。 戴森喜欢听这样的话,“这句话很有道理,也很美好,我要记下来。” 他欣赏地看着眼前充满智慧的姑娘,“我愿意为你服务。温妮,告诉我吧,我能为你做什么?” 文薰浅笑着说出自己的目的,“请为我的新书作序吧。” 第63章 《伯莱恩小姐》是一本外国名著,这样的翻译书籍,若能得到洋人的公开支持,文薰的成名之路会更加顺利。 她并非是贪图名利,只是像孙社长所说,要想得到足够的发言权,就得有名气。 孟海白帮她壮势出于师生之情,或许后来父亲的朋友,乃至莫家也会帮她。可这不代表着文薰就应该坐享其成。 她不是一个等着天上掉馅饼的人。 戴森或许懂得一些新闻学,他高兴地应下,“我非常荣幸。” 文薰和霞章受到戴森的相留,在教堂吃了午餐。或许是中途看到了教堂里有神父在接济穷人,夫妻俩还捐了一笔钱。 离开前,来相送二人的戴森道:“温妮,只可惜我下周就要回去。不然的话,你就可以经常和你的丈夫一起来找我聊天。我想,作为同样被你欣赏的男士,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他朝莫霞章伸出了手,“莫先生,你愿意交一个白人朋友吗?” 莫霞章很礼貌地握了上去,“乐意之至。” 戴森笑道:“温妮在信里说你很疯狂,我很高兴你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 文薰瞪了他一眼,忙道:“我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戴森“哈哈”笑了两声:“是的,我可以作证,她绝对是在夸奖你。” 莫霞章无奈地摇了摇头。 等戴森回去,文薰搂着丈夫的胳膊,把脑袋轻轻地贴在他的肩头,姿态依恋。 莫霞章享受这份宁静与美好,便没有上车,而是和她在这条林荫小道上往前漫步。 伴着蝉鸣,他轻声问:“你刚才慌什么?” 文薰嘟囔了一句,“怕你生气嘛。我没有请你作序,戴森那家伙还乱说。” 他挑了挑眉,装腔作势,“哦,我小心眼是不是?” “唉呀!”文薰抬头,见他似笑非笑,便知他又是在故意逗弄人,不由得瞪了他一眼,又重新挨回去。 莫霞章这时才说:“我又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我说了,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万事皆足。” 文薰被他直白的情话哄得傻笑,“我知道你最体贴了。” 莫霞章盖住了她攀在自己胳膊的手,“是啊,我已经拥有了你的全心全意,就个体而言,我还用得着再去在意什么呢?” “这样才好。”文薰微微抬眼看天,今天天气晴朗,天上还飘着大朵的白云,蓝白相称,是那样的美丽,“不许你自苦,不许你自卑,也不许你把一切前因后果怪到自己身上。你记得,你的一切情绪都会影响到我。你要是让我不开心,就白瞎了你说过的爱我的那些话,你也不配做一个好丈夫。” “哇,”莫霞章倒吸了一口凉气,十分恐惧道:“好霸道啊。” 文薰并不服气,反口道:“你才是呢。” 她用力撞得莫霞章一歪,后者便趁机伸手,将她整个人搂在怀里。 二人凑在一块儿,不知小声嘀咕了什么,又接连笑了起来。 第35章 出门看戏 眼瞧着,文薰嫁到莫家快有二十来天了,这段日子里文薰觉得莫家什么都好,算上那一宅子的书,更是好上加好。 莫家不仅是老爷那里有藏书,大哥大嫂那边更是有不少孤本古籍。文薰和瑞芬处得愉快,有时也会找她讨了书来看。 这天,巧珍跑腿去还书,又新来借一本书。回去时,在靠近紫薇花园那边正好听见有人在说闲话。 她本不愿意听,实在是风把一句含糊的“三少奶奶”吹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计算着短时间像是不会有人过来,便依着月门的拐角,偷偷地伸长了脖子。 “少爷惯她,太太也惯她,还好是嫁到咱们家里来……” “你还敢说她?早前刚进门时,太太就因为有人传这事而打了人。你也想挨打?” “我是替少爷叫屈。吴妈和应贵说的,三少奶奶在咱们家可威风了。” 巧珍怕被人发现,不敢再多留,只装了一肚子气,蹑手蹑脚地走远。 因着这事儿,她回来后没有直接往书房去,而是绕路钻到旁边的厢房里,去找王妈。 王妈忙了一下午,好不容易得闲,便哼着小曲,坐在小凳上,拿着一碟糖糕享用。巧珍直冲冲地进来,气得忘了打招呼,开口便道:“园子里有人说咱们小姐的闲话。” “是谁?” “不知道是哪个小媳妇,还说太太院子里的吴妈和应管家对少奶奶有意见。” 王妈初时一惊,听到这里心里却有了主意。她喝了口茶,咽了嘴里的东西,提点道:“这事你听听就好,别让小姐知道。” 巧珍却不服气,“我们家小姐坦坦荡荡做人,凭什么被他们说嘴?” 王妈大约想着息事宁人,“总归也说不到面前来。” 巧珍不解她为何逃避,皱起了眉,“妈妈。” 王妈叹了口气,无奈解释给她听,“他们会这样,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小姐没有和姑爷圆房。这件事说来说去还是我们理亏,但只要少爷愿意,便没有人敢对小姐怎么样。在园子里做事的只有你一个年轻姑娘,你不好出头,不要去生事,让小姐难做,听见了吗?” 巧珍一想,也明白是这个道理,闷闷地低下了头,“知道了。” 又不服气,“就凭她们作死吧,好让太太知道了,打她们板子。” 这又是王妈没听过的地方了,“打板子?” “是啊。说是早前,太太为了不让人说闲话,就打了人板子。” 王妈便有些不是滋味了。莫家对待下人显然是照着老一套规矩,还随意将人当成家奴处置。即是如此,又会如何对待媳妇呢? 这等考虑到底不能说给小丫头听,王妈便嘴上催促她:“快把书给小姐拿过去,别让她起了疑心。” 巧珍扭扭捏捏地挪到门口,又回头道:“妈妈,糖糕记得给我留一些。” “知道了,鬼丫头。”王妈听着便放下了碟子,笑骂:“你我都应该少吃些,今天晚上有黄鳝吃。” “咦——”巧珍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嫌弃得不行,“吃它做什么?怪腥气的。” “小孩子懂什么?清明的螺蛳顶只鹅,暑天的黄鳝赛人参。这可是老话传下来的养生之道。” 王妈为了给那两位小祖宗补身体,特意找人买了些,加好料亲自炖成一锅,就等着晚上上桌了。 巧珍不耐烦听长辈念经,脑袋一扬,往书房跑去。 夏日的午后光影正好。 以防打扰,巧珍的动作都轻轻的,“小姐。” “回来啦。”文薰写完手里的字,趁机抬头望了她一眼,也松了口气,“大少奶奶在做什么呢?” “在跟前头的管家对账呢。” 每天例行写三页大字,这是文薰坚持了很多年的习惯。有时候是用毛笔,有时候是用钢笔。写字的时候,宁心静气,方得效果。她搁下笔,抬起刚写好的纸张欣赏片刻,随手放到一旁晾干。 巧珍过来放书,也跟着瞅了一眼,看着漂亮的书法满是羡慕。 文薰注意着她的表情,抿唇一笑,小声鼓励,“只要每天都练,早有一天,说不定你能写得比我还好。” 小姐的话让她脸红,“我哪有那种天分。” 文薰不爱打击别人关于学习的热情。她心头一动,拉着小丫头来到桌边,摁着她坐下,“总归墨都研好了,你也来练会儿。” 巧珍仰头望着她,既崇拜又仰慕,“小姐,这么好的笔墨,我不能用。” “给你这种一心向学的学生用,那才叫用对了地方。”文薰摸了摸她的头,亲自给她挑了一支适合新手的笔,蘸了墨给她。 “就写你上回学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有些事情不要怕做,而要去做。咱们这样年轻,有的是时间和机会,遇到能做的事做便是了,不要还没开始就瞻前顾后的,往不好处去想,那样的人生该有多悲观呐。” “我知道了。”巧珍听小姐说着道理,接了笔,左手胳膊端正地支在桌子上,十分虔诚。 文薰看着她落笔,运笔,并不在她书写时指导,只一一把其中可说的地方记下来,等她写完后再与她总结。正认真时,莫霞章从外头回来,手里还攥着一封拆开的书信。 文薰不让巧珍起身,自己主动迎上去,“回来啦。” 端来晾好的茶水,在桌边放好。又往备好的水盆里打湿毛巾,拿过来给他擦脸。 莫霞章挨着她坐下,低眉耷眼,任由她摆弄,不太有精神的样子。 文薰见状不免关切,“怎么了?” 莫霞章抬头望她,叹了口气。他伸手把她一把揽住,待靠近了再抱住她的腰,把脸贴在她身上,瓮声瓮气地说:“我再也不能在报纸上给你写情诗了。” 为了不打扰巧珍写字,他二人说话时声量都放得低低的。 文薰把毛巾放到一边,抱住他的脑袋,揉了揉他有些烫的耳朵,好一阵失笑,“不写就不写,你每次写,我都要伤透脑筋。” 第64章 前两天,可能是在气头上的莫霞章又手快地登了一首来自[可恶的神秘人士]的发言,内容只有几个大字: 该死的灵魂。 文薰后来一见,就知道这是发生在他因戴森吃味,而没说开的那下午间的事,无语中又带着无奈,直叫人哭笑不得。 不过,“不能写”和“不愿写”,这两种行为到底代表着不同的出发点。文薰思考着,低下头,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耐心询问:“是不是有人说你了?” 莫霞章晃着脑袋,生出几分委屈,“挨骂了。” 虽然不少见,但他这副失落模样倒是稀奇。 “谁骂你?” “胥载先生。” 胥载胥承林,也是霞章诸多授业恩师中的一位。 他说罢抬起胳膊,将手中信件递出。文薰接了,展开一看,只见空白的纸页上写了八个大字: 【新婚燕尔,情有可原】 在她还没问出相关疑惑时,莫霞章便一五一十地将前因后果说与她听,“前些天收到了胥老师的一封来信,其内容是斥责我不务正业,说我好的不学,偏要学那群花间朦胧派别人士,无病呻吟,写些惹人牙酸的文字,白白浪费版面。” 文薰自然听说过这位先生的大名。 胥老师是位阶级斗士,常年奔波在精神战场前线,是激进派中的激进派。他推崇“文章有用,文章有罪”的观点,平日里最看不得肤浅空洞的文学,认为其有“粉饰太平、麻痹民心”之罪。时下所谓的诗学派、浪漫派、复古派,都是他提笔攻击的对象。 想来胥先生也是看重莫霞章,才有了这遭。 “我虽不知老师如何能分辨出那人是我,但也认为他说得有理,便好生写了封回信道歉,承认错误。今天这封便是老师给我的再回信。” 文薰仔细地将纸张叠好,塞回信封,“老师说的没错,为了我们的私事浪费新闻版面,着实不该。” 莫霞章还是个年轻人,做人做事,都奔着坦荡与热烈去的。老师的一番话骂醒了他,可承认之余,他又未免可惜。 这种“可惜”情绪浮于表面,便是他的无精打采了。文薰理解他,也安慰他,“你实在想写,日后专门做一本诗集独立发表,只给我一人看便是了,总归咱们的心意无须外人知道。” 莫霞章喝了口水,还别扭着,“说得容易。” 文薰便故意激他,“怎么,这么个小小要求,难为大才子不成?” 莫霞章果然上当,胸中豪情四起,“何来为难?只要夫人开口,一切不在话下!” 文薰听得有趣,又喜欢他这样,不由得又主动上前抱住了他的脑袋,亲昵地抚慰。 也不知道怎么了,她最近很喜欢和霞章亲近。 “既然是做诗集,莫先生多少写点有水平的东西。免得流传下来,惹后人取笑。” “想笑,笑就是了。我若是能留名,放出的臭屁都是香的;我若无名,又或是留下恶名,待我百年,他们再如何觉得滑稽,大不了往我坟头上吐口唾沫。我对此又不能感知,伤不到任何皮毛。” “好好的,别讲你那些生死论,我不爱听。” “不讲生死,那就讲些热闹。”莫霞章说完,从长衫口袋里取出一张戏票,“咱们请敬贤看戏去?” 文薰松开手,拿过来一看,发现还是金大师的把戏表演,不由得新奇,“哪里弄来的?” “二哥给的。” 文薰毫不怀疑,“二哥是真心疼你。” “我也一直敬重他,这是他应该疼的。” 寻常时候,莫霞章说话向来理直气壮。 文薰粲然一笑,又道:“敬贤那疯丫头,整天和妙致妹妹玩得不见人影,难为你还想着她。” 莫霞章说:“怎么着人家也叫了我一声姐夫,来家里这么久,我还没特意招待她,便想着借此机会借花献佛了。” “小姑娘爱看热闹,她一定愿意去。” 不仅愿意去,敬贤中午回来听说了这回子事,还大喊着要穿漂亮衣服去。 莫霞章也乐意惯她,耐心询问:“好,是挑新买的,还是你已经有心仪的?” 敬贤并不是一位多么贪心的姑娘,“妙致送了我一条新裙子,我要穿那个。” 说完又觉得不够,跑去央求姐姐,“我还要做头发,化妆!我要打扮,要从头到尾都漂亮!” 莫霞章垂眸,打量了一眼她们姐妹二人的鞋子,直接做主:“我待会儿去打个电话,请鞋铺的商户明天上门,送些鞋子到家里来供你们挑选。不拘数量,挑些好看的,喜欢的,能搭配上衣服的,留着便是了。” 敬贤在家里何曾被这样惯过?一时喜得眉飞色舞。她冲到面前,拉着莫霞章的胳膊大声提出要求:“好姐夫,我能不能买三双呀?” “好姐夫”任她摇晃,八方不动,开口更是大气,“买十双都随你。” 敬贤咧开嘴角,乐得都合 不上了,“那多不好意思。” 那幅模样,哪里是真不好意思? 又连声哄人:“谢谢姐夫,姐夫最好了!” 文薰伸手堵了半边耳朵,只望着他们笑。 敬贤急着要去了解市面上新鞋的款式,拎着裙子便跑回房间,翻画报研究去了。 文薰施施然,这时才在他旁边坐下,“你还怪会哄人的。” 莫霞章有几分得意,“怎么样,我不像那种死板、无趣、为了凸现自己的高风亮节,连讨好家人都不愿意去的老派文人吧?” 说完又道:“依我总结出的经验,对敬贤这类小女生来说,尽力满足欲求就足够让她们开心了。不过因为这种开心是浅薄的,所以也是短暂的。” 莫霞章虽然才骂过“该死的灵魂”,可他正是认为只有触及到灵魂的快乐才叫真正的快乐,才有此发言。 敬贤只是妹子,让她得到表面的快乐,已是他基于身份,尽力能做好的了。 文薰听着他的道理,微微点头以表赞同。她提议道:“咱们看戏,主要是为了招待敬贤,不带妙致去,到底不好。不如明天挑鞋子,我把她喊来?” “索性也让大嫂和锦姝嫂子来。” “我正是这样打算。” 莫霞章眼睛一转,落到对面交叠着手,垂头低眼候着的巧珍身上,“也让巧珍选几双。” 巧珍没料到会被突然点名,“啊,我也有?” 莫霞章望着她笑道:“你最近用心学习,又陪着小姐,给她的工作带来了许多方便和帮助,算是我谢你。” 她下意识地望向文薰,却见她含笑看着自己,想来也是赞同的。 巧珍眸光翕动,忽然想到了【平等】二字。 “谢,谢谢少爷,少奶奶。” 第二天上午,莫府老三家的院子里格外热闹。 厅堂里,鞋铺老板带来的鞋子摆满了一地,眼花缭乱,看得喜人极了。家里得闲的女眷聚在一块,旁边的留声机放着音乐,又有丫头婆子候着茶水,少奶奶、小姐们在凉快的环境和精心的服务下仔细挑选,真是看哪双都觉得好。 文薰虽然是主人,选的鞋子却不多。她主要挑了几双低跟鞋,不为时髦,主要以舒适为主,为的就是秋天授课时,能让她长久的在讲台上站立而不伤脚,不然如何挨得住呢? 王妈知道她的想法,也在她耳边嘀咕,“小姐正是会当家的做法。到时候想舒服的鞋子穿,我再给你纳两双布鞋。” 今天瑞芬跟着来看热闹,给面子地选了一双绿色的尖头皮鞋,“我还没这个颜色的鞋子,就选了它了。” 鞋铺来的老妈子在旁边看着,别提有多热情了,“我们的鞋都是找老师傅打了样,又让从意大利学了手艺回来的年轻师傅定做的,是最合咱们中国女士的脚型。瞧瞧少奶奶们,小姐们,穿得多好看啊。” 敬贤歪着身子,把脚上试穿的鞋子取下来,旁边有个婆子接过,看她挑了挑眉,知道她便是要了。 锦姝端坐着,看着左边那双红的,又看看右边那双棕白的,心里知道依着瑞芬起的头,她大概挑一双便作礼貌了。可这两双鞋子她都喜欢,一时间竟为了留下哪双而犹豫起来。 实在不行,她待会儿留个地址,自己去买回来好了。 文薰察觉到她的纠结,开口道:“姐姐要是不知道拿哪双,就都留下。索性咱们挑鞋子,也没规定数量,省得麻烦伙计再拿回去。” 锦姝有些不好意思,直言道:“三妹,你大气,我也不能白占你的便宜,我正打算自己取了钱来付账呢。” 文薰忙说:“姐姐说这话就太见外了,若是霞章知道,免不了要批评我。是我请了姐姐来热闹,哪能往低处招待?” 瑞芬听得微笑,也知道锦姝不好冒尖的原因,便开口道:“你喜欢就都留着嘛,左右是霞章和文薰的心意。” 敬贤这时也说:“是啊,姐夫昨天还跟我说,哪怕选十双也是可以的,只要大家开心。” 第65章 锦姝心头感动,也不再碍于面子了,一甩帕子道:“好好好,有这样的一群兄弟姐妹,可真是我的福气了。” 她现在自觉于和文薰关系不一般,多挑双鞋子又怎么了? 敬贤嬉笑一声,拉着妙致道:“你也多选几双,左右有个大富翁买单,不用担心他破产。” 鞋铺的人自然愿意多卖几双,赶紧更加卖力地推荐起来。那嘴皮子利索得,比媒婆还能说。 大家其乐融融地选了鞋子,午间又凑在一块吃饭,随后无聊,又一起摆弄起敬贤来。 锦姝挤开人群,一马当先,“要说化妆,这可是我的拿手好戏。” 她从北方来,无论是以前的妆容,还是后来的时尚流行,都是北边接触得比南边早。端看锦姝给自己画的眉毛就知道了,细中又见柔,凸显风情的同时,还没沾上轻浮气。 瑞芬可文薰是认可她这方面的本领的,便移开位置,请她做了先生。 妙致送给敬贤的裙子是一套时装,上衣是白色海军领的短袖,下衣是一条到小腿的藤紫色长裙。敬贤个子高,穿这类裙子好看,为了显腰身,文薰还特意拿来了一条窄边皮带给她做搭配。 “我们家敬贤妹妹天生丽质,不需要多打扮。”锦姝帮敬贤修眉,还教她化妆的技巧。因这妹子嘴甜,很是讨人喜欢,锦姝几乎是倾囊相授了。 化好妆,再换上上午买的宽头带跟皮鞋,敬贤穿着新裙子在姐姐们面前转圈圈,好一番臭美。 瑞芬看得,喜欢极了,“敬贤妹子这么一看,真像个大姑娘了。” 她还特意使坏小声问文薰道:“不知道定人家没有,不然嫁到我家里去好了?” 文薰只当玩笑,却慎重解释,“姐姐别看她这样,也是个小书虫。如今一心想的除了做女孩子的淘气,就是要去国外读书呢。” 瑞芬闻弦歌而知雅意,随即将话头打住。 热闹的第二天晚上,莫霞章便带着妻子、妻妹,出门往戏院去了。 戏院十分热闹,且有提前来过的兴万在前头领路,根本无须人费心去找。莫霞章订的那个包厢在二楼,正是能俯瞰清楚整个戏台的最佳位置。一行人进来后坐下,把门一关,连外头的喧杂声都轻了些。 到了点,表演开始,全场惊呼连连,连文薰这种稍克制的,手都拍红了,更别说敬贤这种喜欢喊叫的年轻姑娘。 表演持续了一个半小时,中途还有10分钟的休息时间。大约是亢奋的情绪过去,敬贤不仅精神有些低迷,更是胸口发紧,呼吸都不通畅了。 她在第一时间把不舒服的感受告诉姐姐,文薰立马道:“快让你姐夫陪你出去透透气。” 莫霞章当时正在喝茶,闻声抬头,“怎么,你不觉得闷?” 就算文薰不开口,他本来也是打算跟去的。 文薰伸了伸腰背,道:“刚才用了太多力气,我现在懒懒的,只想坐着。” 莫霞章很满意她托付自己,却还故意道:“瞧瞧你们这位小姐,惯会使唤人。” 他起身,给了巧珍一个眼神。巧珍点头收到,如守护神般站在文薰身边。 如此才令人安心。 一到门口,敬贤就大呼了一口气。戏院里其实点了熏香,正是雅致的安排,偏偏叫黄小姐不大喜欢。她猛吸了几口带着灰尘的热气,居然觉得松快多了。 莫霞章在旁边陪着,任由小丫头自己折腾。他的眼睛放在一旁小摊贩支起的冰碗摊子上,正在考虑买不买。 也是此时,耳边传来一声唤,“哟,莫霞章。” 敬贤鼓着眼睛望去,只见身后走来一位穿着黑色西 装,戴着宽边帽,嘴角微翘,笑得流气的男士。 第一眼便觉得他不好惹。 敬贤下意识地躲到莫霞章的身后去,把自己藏了半边。 却不料她的动作反而引起了这人的注意。他上下扫了一眼,笑问:“这位便是小嫂子了吧?长得还挺嫩,不像什么童养媳啊。” 他流氓般不怀好意的打量,目光比敬贤以往看到的所有男人目光还要直白,这大胆的姑娘第一回生出些许害怕,下意识地拉着亲近之人的胳膊。 莫霞章也靠得住,侧身挡住她,又用肢体语言护着她。因来人语气不尊重,他开口便是也没好话了,“狗拿耗子,我们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懒得看他,连说话时都不愿意对着他。 来人像是不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厌,笑了一声,仍旧在旁用劝导的语气道:“怪我,你这粪坑里的石头,我就不该搭理你。哼,不过本就是你不好,前几天送你的礼物你叫人给送回来了,怎么着,你是觉得少爷我这个礼物没选好,还是本身就对我有意见?” 莫霞章不答,只抬了抬眼,眸中尽是不耐烦。 又是这副死样子。裴炳诚直接给气笑了,“行,算你清高。” 他丢了丢拿在手里把玩的银元,看了敬贤一眼,左右一招呼,“我们走。” 最后那眼神,怪瘆人的。 敬贤十分警觉,回头小心望着,确定他走远以后才出声:“姐夫,他是谁啊?” 莫霞章的语气十分不友好,“姓裴的那位总理家的二儿子,一条疯狗。” 一听是“总理”,敬贤吓得做了个鬼脸,“那姐夫你还得罪他?” 莫霞章道:“我已经够忍让他了。” 敬贤仔细回忆,摇头,“没看出来。” 左右敬贤只是来金陵玩,她们小姑娘也遇不到裴炳诚,莫霞章便没对她说太多,省得伤了她的兴致。 “歇好了吗?” “嗯嗯。” 于是便带着她回去。 事后敬贤如何跟姐姐说起这个插曲不提,总体来说,今天的这场戏还是令她开心的。 只有文薰难免忧愁。 莫霞章是眼里容不得沙,心里藏不住奸的性子,这般与人相处,对方多少还是权贵,难免日后碰钉子。她虽然喜欢他正直的脾气,也怕日后他因此受到伤害,堕了心气。 这可如何是好? 第36章 不速之客 看完戏没两天,便是文薰请客的那个周末。 天公作美,这天正是大雨过后,天气相对来说比较清爽的日子。 莫家的几位少奶奶都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出门吃个饭也没讲什么排场。经文薰邀请,坐了几辆车便出发了。 两位表妹今日没来。由于敬贤下个星期便要回沪市上学了,她和几个认识的新朋友去公园野餐,以作分别之宴。 包厢位子是提前订的,菜单也已定好,可望鹤楼的掌柜多礼,在几位女士到店后还是亲自到门口相迎。 “几位贵客今日大驾光临,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 今日是文薰做东,理应由她接话,瑞芬也是第一时间便和其他妯娌望向她。然而文薰顾及到生意场上的事,大嫂又为长,便笑着回望。 千言万语,皆在不言之间。收到文薰的反馈,瑞芬便在第一时间露出了笑容,开启了待客模式。 “有些日子没瞧见您了,岳掌柜,您还是这样的精神。” 岳掌柜躬了躬身,道:“承大少奶奶记挂,家里的老爷、太太可好?” “好着呢。” 外界并不知道莫老爷装病的事,听得如此,只在心里琢磨莫老爷的健康真让这门婚事冲起来了。他又按规矩问:“大少爷还好?” 瑞芬道:“他很好,只是最近迷上了古玩字画,所以不大往这边来。” 说话间,岳掌柜领着一行人上楼,往包间去。 路上,他又先后问候了琼玉和锦姝,最后才郑重又熟稔地对文薰道:“今日多亏了三少奶奶捧场。正巧,秋爽斋的平先生和姜先生得空,我便请了他二位入楼演上一出。女士们若得空,推开窗子,就能听见。” 秋爽斋是金陵城里知名的评弹馆,要请到里头的先生可不容易。岳掌柜此言一出,一行人都高兴得很。 文薰这时回头望去,果然见到一楼搭了个台子,想是为了评弹先生们准备的。 文薰订的这个包厢还有另一边窗子,推开便能是秦淮河景。 今日天阴,河上雨雾蒙蒙,伴着朦胧的城郭和远处的山景,景色美得人心花怒放,看得瑞芬都生出了两分诗情,直道:“我瞧着,今日这江景倒好。咱们围成一桌,真可以临江望鹤了。” 大家一时都笑了起来,锦姝更是逗趣道:“大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你们读书人啊,就是痴话多。” 如今正是中午,日头又不晒,很快酒楼里的人便多了起来。伙计们在上菜时,有个跑堂的拿了个单子过了包厢,请女士们点戏。往外一看,秋爽斋的先生们也带着吃饭的家伙上了台。 刚才会话的时候文薰退了,这会子却不能再退。她点了一出小时候爱看的戏,依照长幼顺序把单子交给瑞芬。 瑞芬还在思索,楼下的女先生已经抱着琵琶唱了起来,正是一首《吴州好风光》。她听着得趣,随手点了一出最上方的推荐曲目。 第66章 琼玉不爱听这些,把递过来的单子拒了。锦姝也没点,只说:“我就听个热闹算了。” 菜单回到文薰手里,她交代跑堂时,还妥帖地为北方来的锦姝要了个台词单子。 单子还未送上来,菜先上齐。文薰招呼着嫂子们倒酒,吃菜,楼下的评弹已然换了一折曲目。 想是演到了两位先生的拿手好戏,无论是口条还是语气腔调,连一贯不听这些的琼玉都听得认真。锦姝见大家都入了迷,独她一人听不懂,像傻子似的,不免失了意趣,不太高兴地道:“这说的是什么,咿咿呀呀的,怪难听懂的。” 瑞芬好心,解释给她听,“这是吴州评弹《玉蜻蜓》中的名段,叫《问卜》,讲的是算命先生胡瞎子到金大娘娘家去算命,途中被丫头、门房捉弄的事。” 文薰也道:“表嫂,是我不好,怠慢了你。”又朝外看去,“怎么台词单子送来得这么慢?” 见有人理睬自己,锦姝心里舒坦多了,她本来也不是故意扫兴,“没事儿。评弹和戏曲那些东西不是同一个祖师爷嘛,我就把它当成乐子听,多少能解个乏。” 文薰便笑,“多谢锦姝姐姐担待。” 锦姝有了面子,又主动安排接下来的娱乐,“待会儿咱们回去了,再开一桌?” 琼玉听了个半边,问:“开什么?” 她以为还要再吃一餐呢。 锦姝快语道:“开一张麻将桌子呗。吃了三妹的饭,咱们可不得继续好好教?” 一时几位妯娌又都笑了起来。 瑞芬用帕子掩了掩唇,好不容易才道:“文薰,你确实应该多打打,我听说学校里的那群先生们有不少也是雀友呢。这写文章、谈思想的事,个人有个人的想法,你未必能全部和人家凑到一块,但若论起兴趣爱好,大雅大俗皆可,可谓是交友场上的利器。” 琼玉不爱看瑞芬教人做事的姿态,开口道:“三妹是去做先生的,又不是去呼朋引伴的。” 瑞芬不觉,还认真解释:“临安离金陵远,多个姐妹朋友处着,生活也能更丰富些。” 一说离家远,锦姝便想到了自己,搭腔道:“是啊,现在时代这么新,咱们总不能还像被约束起来的旧妇人那样,一天到晚只能围着男人转吧?” 瑞芬似乎也感受到了琼玉的那点心思,却仍旧没有放在心上,而是顺口问:“还没有问,你妹妹的事如何了?” 琼玉敷衍道:“我也没收到消息呢 。” 文薰的视线在二位嫂子之间转了一圈,开口打圆场,“我也很挂念宝瑶,真希望能尽快收到她的近况。” 琼玉朝她笑了一下,说的却是不同的话,“想是她想等到完全确定了,再告诉我们。” 文薰这时又望向瑞芬说:“我一向不擅长娱乐。好姐姐,你那儿可有什么教人打麻将的书籍没有?” 锦姝已然是捂着帕子笑了起来,“三妹,你快别说了,再说就真成书呆子了。” 瑞芬感念她的妥帖,笑着答道:“你别说,还真有。等过两天,我叫人买来送你,倒也不算亏待了这个【老师】之名。” 琼玉加入进来,“别啊,让老三去买。” 瑞芬以为她又是要拆自己的台,谨慎着问:“这是为什么?” 琼玉的脸上写满了狡黠,“让老三买,买了等他媳妇儿学会了,以后只打麻将,不理老公,他就只能独守空房,抱着老夫子呜呼哀哉了。” 此话一出,包厢里是再也不能安静了。 面对嫂子们的起哄,文薰不甘示弱被取笑,开口道:“二姐,依我看,你也可以下去唱一出戏了。” 琼玉见她说完还要来抓自己,连忙一拧身躲开,“谁要去?我才不去。” 正闹着,门被敲响,紧接着那人竟是不通过主人同意,直接推门进来。如此粗鲁,令厢房内的女士们都停下笑闹,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在众人的注视下,先踏进来的是一双红色高跟鞋,紧接着一位穿着京派旗袍,服装花色亮眼的年轻姑娘华丽登场。她的卷发做了造型,头上别着钻石发卡,一颦一笑间透露出妩媚。 “从外面就听到了少奶奶们的声音,好生热闹。” 她拿着一张粉色手帕,掩着嘴唇娇笑道:“呀,不请自来,是我的一大罪过,只是我那里冷清,所以才出来找热闹了,若有打扰之处,请诸位不要见怪。” “徐小姐说的是哪里话。”瑞芬不咸不淡地回答,竟是认识的人。 琼玉在不明所以的文薰耳边道:“你少出门,所以没见过。这是裴二公子从北方带回来的交际花,不是什么正经人。” 她几乎是话音刚落,那位徐小姐就奔着文薰来了。她上下打量着人,不由分手,直接把文薰的双手捧起,“这位就是莫家的三少奶奶了吧,唉呀,果然是个天仙般的美人。我回去了定要和炳诚说,三公子好福气。” 文薰不知她来这一出的深浅,又被她硬拉着说话,便露出一个用惯了的浅笑。 徐小姐见她如此应对,害得自己不好开口,心里不由得怨怪她木讷。她回头,望着第一个搭理她的瑞芬道:“刚才好像听见少奶奶们要打牌,可是缺搭子?” 这话问得,四个妯娌站一块,哪里像能缺人的? 瑞芬是看不惯这种轻浮人的,她压下眼里的轻蔑,强撑着教养回道:“想是徐小姐听岔了,我们才吃完饭呢,说的不过是后来的事。” 徐小姐却又“天真”地问:“吃完饭之后,不是没有事情吗?就一起去玩一会儿嘛。” 她回头看着文薰,竟和她撒起了娇,“去我家,好不好?我新买了一副麻将,里头镶玉的,还没碰过呢。这等高雅物件,正好由三少奶奶这等读书人来给它开个光。” 钟琼玉见她纠缠,想到家中老三和裴炳诚的关系,料想这不是什么好事,便开口道:“想是徐小姐误会了,我们这位妹子怕生,也不会打牌呢。徐小姐那儿要是真的缺人,总归我今日放假,我陪您去吧。您是北方来的,不知道咱们南边的习俗,一些人家里如今是还依着旧规矩的。我的这群姐妹们都是传统媳妇,家里长辈看得紧,轻易不愿放人。吃了饭,还等着她们回家伺候呢。” 她话里话外,说得不能再妥帖,偏偏徐小姐铁了心地想纠缠,又拿出一件事来,“二少奶奶,我也不是非要和三少奶奶一起玩耍的。只是,上回炳诚给贵府的三少爷送过去了一台咖啡机做新婚礼物,不知道有什么不好,叫下人退了回来。我们家炳诚还以为是自己惹三公子不高兴了,在家里愁得饭也吃不下。我看得心里也不是滋味,便想着从中说和,这才失了礼节。” 她拍了拍文薰的手说:“三少奶奶,你不知道,我们家炳诚和三少爷的关系,那是和兄弟一样呢。” 这可真是位颠倒黑白的好手。 钟琼玉没忍住,转过身去翻了个白眼。 瑞芬也用帕子掩着唇,压下那一分不满。 她说得如此夸张,文薰也不好再沉默。她轻言细语道:“想是二公子误会了。咖啡机很好,却着实贵重,下人们退回去时,可有损失?” 徐小姐嗤笑:“都没打开过的东西,哪里会有损失?” 文薰并不生气,垂眸笑道:“也是我的过错。裴公子送来的礼物,三少爷他是很喜欢的。只是他最近老睡不安稳,眼瞧着,人都没什么精神,我如何敢让他再喝咖啡呢?便以此和他理论起来。徐小姐想来也明白,脾气都是吵出来的,我和他各执有一番道理,到最后争执不下,便说了气话,把东西退回去了。自此我们家那位更是指着天说出气话,说以后再也不要喝咖啡了。” 徐小姐夸张地惊呼了一声:“这么说来,真是我们的不是了。你们两个新婚燕尔的,偏偏我们送了个祸挑子,真是该打。” 她这回直接把文薰的手拉到自己怀里,“为了给你赔罪,你今晚便去我家里吃晚饭吧。就这么说定了,好不好?” 这竟是个听不懂好赖话的。 文薰心里已经有些为难了。 对方来意不明,去还是不去? 之前一直没有作声的锦姝见文薰被缠住,笑着顶上,“徐小姐那里还缺不缺人?我向来是个见了麻将桌子便走不动道的,不知今儿个聚会,能不能有我一份?” 说完握住文薰的手,给出意欲相陪的意思,竟是难得的仗义。 “当然,”徐小姐简直要喜不自胜了,“我那儿只有我一个人,自然是越热闹越好。” “那我也去。”琼玉知道妯娌们不好抹开徐小姐的面子,主要还是为着自己家。说完,她亦很有规划的径自指挥起来,“大嫂事情多,不好跟我们玩,便先回去服侍父母亲吧。” 瑞芬哪里是回去服侍?那是去通风报信了。 徐小姐来势不明,身后又站着裴家,不好明面上得罪,好在有琼玉和锦姝在身边,多少能帮衬着点文薰。瑞芬心里藏着这档子事,不再耽误,散了席便急着回家。等见了父母,将事情一说,莫老爷道: 第67章 “这是霞章闯出来的祸!教了他多少回不要轻易得罪人,他就是不听。” 又吩咐应贵:“还不快去把少爷喊来。” 莫太太是听不得任何人说莫霞章的重话的,不由得维护,“他心眼实,哪怕是再妥帖,也挡不住别人生坏心。” 莫老爷轻仰着头,闭眼,不和她理论。 莫太太便也不继续,只是一个劲儿地转起了手上的佛珠。 收到仆人们的消息,比三少爷先来的是大少爷莫怀章。他一跨进门槛,瑞芬便迎上去,将事情简单告知。说完再回头,姑太太已经和表弟曹玄致来了。 莫霞章跟着二哥宜章反倒是最后到。路上,应贵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故而他进来时,怒气冲冲,语气也急。 “我早就明说了,裴炳诚是个不自知的东西。想当初,他可能是横着被他娘老子生出来,又是被他父亲挂在吊衣杆上长大的。哪怕是条狗,知道人讨厌你,也会躲得远远的,偏偏他跟张赖皮膏药,沾上竟脱不得手了!” 他的话着实不好听,宜章也有两分无奈,劝道:“父母当前,说的又不是什么好话,你小声些。” “画?”莫霞章像是得来了灵感,“好主意,我明天就把他画到报纸上去!” 进入大厅,他利落地朝父母亲鞠了一躬,又对姑太太说:“是我连累了嫂嫂们,害她们受惊。这件事是我惹出来的,我会去解决。” 莫老爷道:“你自己的事的,当然是你自己去解决。可你要怎么解决?” 莫霞章毫不犹豫地开口:“我找他们家老大去。脱了缰的牛马,家里人总是能牵回去的吧?” 这确实是个办法。莫老爷被很好的安抚,“你知道去哪里找?” “左右不过那几处钱窝子。”莫霞章说完,想着文薰指不定要受什么委屈,不再耽误,转身就走。 应贵回头,撞上老爷斜睨过来的视线,赶紧小跑着跟了上去,“少爷,少爷!” 在太太吩咐之前,宜章也躬了躬身:“父亲,母亲,我也跟着去吧,多少有个照顾。” 他话音刚落,曹玄致也跟着开口,“我也同去。” 姑太太想拉儿子,结果他的嘴比她的手快,愣是没拉住。 莫老爷认为哪怕是为了妻子,两个孩子出面也是有道理的。便没有劝阻,而是嘱咐,“你二人稳重,等到了裴公子面前多少拦着,别让他闹得太没面子。裴总理不论是继任还是下野,在这个紧要关头,咱们都不能落人闲话。” “是。” 孩子们来了又走,很快厅里又空了。 莫太太这时才冷声开口:“一个娼门货色,还没混出个名分,居然敢劫走咱们家三位少奶奶。这是裴家的脸太大,还是莫家的脸面已经不管用了?” 面对妻子的指责,莫老爷吧嗒地抽了一口烟,抬头间,目光落在瑞芬身上。 同时跟过来的还有莫太太的眼神。 瑞芬心思细,连忙附和莫太太的话道:“爸,您是不知道,我们已经尽了礼,可那姓徐的仍旧纠缠。我琢磨着,这种萍草般的人物合该八面玲珑才是,可今日如此无礼,莫不是受到了什么指示?” 莫老爷沉思半晌,而后起身,打电话去了。 莫太太就此闭目。 瑞芬也才松了口气。 却不想过了没半个小时,应贵回来了,说是少爷让裴家用几个壮汉架到秦淮河上去了。 莫太太当时惊闻,跌坐在椅子上,气息不稳:“二少爷和表少爷呢?” 应贵忙答:“跟在岸边呢,说要看个具体情况。” 莫太太忙道:“快,快去找老爷,你去把事情与他说明。” 刚才莫家二老还以为这回又是两家小的在闹什么,不料现在居然动了武,那么目的定然不是那么简单了! 莫太太顿时生出后悔,刚才不该那么随便的让儿子出去,再往深处想,又怨怪起无事跑出去交际的儿媳! 等待的时间总是那么煎熬。 过了约摸半个小时,门外头闹哄哄的,听着像是有一群人回来。莫太太起身一瞧,只见几个儿媳妇相伴着往这边过来了。混在中间的锦姝嗓门尤其嘹亮: “一路都不让我说话,现在能说了吧?那姓徐的就是有毛病,把我们当成什么了,让来就来,让走就走的?听说还是个交际花。呵,笑死人了,在我们北边,交际花是什么货色,也配我们这种正头奶奶给她面子?去了一趟她的淫窝,我都感觉这身上一股臭狐狸味儿,难受死了!” 姑太太小心瞥了一眼莫太太的表情,真恨不得过去把她的嘴缝上。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作死! 文薰和琼玉是进了大厅才发现婆婆的脸色不好。 莫太太的声音冷得发硬,一肚子火正没地方撒呢,“你们怎么回来的?” 锦姝赶忙收了笑意,低头垂眸,不敢上前一步。只有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显然是在分析如今的情形。 直觉使然,这一整个莫家,她最怕的就是这位舅母了。按照她的经验,这天底下的拜佛之人有几个是真正心慈的? 琼玉此时展现出嫂子的担当,回话道:“姓徐的接了个电话,说不好招待我们,打了两圈就让人把我们送回来了。” 她转眼一瞧,发现瑞芬愁容满面,公公和大哥俱不见人影,猜到有可能出了什么乱子,便紧跟着问:“妈,发生什么事了?” 莫太太盯着没说话的文薰,半晌后转过身去,重新坐下。她闭上眼睛转动佛珠,一张紧绷的脸渗出吓人的威严。 瑞芬半尴不尬地上前,为妯娌们解惑,“知道你们被姓徐的带走,霞章就去找裴家人讲道理了。可裴家人哪里有理呢?我们摸不清他们的来意,正担心着呢。你们有没有听清楚那通电话是谁打的?” 文薰此时也无法沉默了:“他去裴家了?” 瑞芬答:“找裴家大公子去了,可出去了没一会儿,应贵就来回话说,他被裴二带走了。我们也不知道目的何为,正干等着。不过你放心,你二哥和表哥都跟去了,想来不会有事。” 琼玉这时还搞不清楚状况,只做简单推测,“那会是谁开了口,才让老二家的把我们放了?” 裴大吗?裴总理吗?可既然要放,又为什么要把她们架走? 几个人正是一头雾水之间,曹妙致从外头小跑着进来,“舅舅,舅妈——” 姑太太一听女儿的呼声,连忙起身,“怎么慌慌张张的?” 跟在她身后的巧珍见到文薰,有如见到救星,忍不住哭着大喊:“小姐,敬贤小姐被裴二公子的人带走了!” “这……”跑过来迎接的姑太太抓着女儿的手,又是庆幸,又是后怕,“这又是怎么闹的?” 文薰拉住巧珍,正想让她别怕,刚张开嘴便听到莫太太在喊她。 “文薰。” 文薰回头,见莫太太难看的脸色,还没开口,瑞芬急着帮忙,“妈,这件事,三妹也是受害人呢。想是那姓裴的想要挟霞章做什么,才拿家里的女眷开刀。” 锦姝发出一声嘀咕:“那姓裴的是不是糊涂了,怎么抓了小姨子,放了老婆?” 文薰这时突然想起前两天发生的那件事来,“前天我和霞章带敬贤去看戏,回家后敬贤同我说,过半场时霞章带她去透气,正巧在戏院门口遇到了裴二公子,二公子还把她错认成我了。” 锦姝一拍手,“唉呀,那这……” 巧珍也含泪道:“刚才在公园,那群人也是蛮横地喊表小姐做少奶奶呢。” 莫太太的神色僵住,干巴巴道:“这倒是我们家里不好了。文薰,你先坐下。” 文薰如何能坐得住,“母亲,将两件事一分析,我想,裴二公子找霞章不是为了简答的叙旧那么简单。咱们家里有没有熟悉的朋友……至少,至少得问清楚个缘由啊。” 回答她问题的,是从另一边回来的大哥,“缘由只有一个,裴家看上霞章的笔杆子了。” 莫怀章拎着衣摆快步走回来,不仅语气气愤,面上也充斥着不齿,“今年十一月南京政府的总理便要换任,如今正值选举之际。霞章在文坛报界有些名声,又是出了名的刚直。前头有个张芝俨带了个好头,裴炳诚大约是动了歪主意,想让霞章写几篇文章,为姓裴的造势,方便家里那个老的竞选,继任。” 这等理由着实荒唐!瑞芬这种日常和气的人都生气了,“有这样逼人家的吗?拿家里的女眷强逼,这是流氓强盗的行为,哪有为宦人家的半点风度文明!” 文薰想到莫霞章对她提过的裴家人名声如何,一时间心里怦怦直跳,“如果霞章不愿意,会怎样?” 姑太太安慰她,“你也别太害怕,左右有宜章在……” “也照顾不了多少呀。”锦姝插嘴,却无坏心,而是真的着急,“裴总理可是宜章的直系上司,他还能为了兄弟驳了上司不成?” 第68章 琼玉一时像极了被踩尾巴的猫,“怎么不能?汪锦姝,你少乱说话!” 这又是得罪人了!姑太太赶紧把儿媳妇拉回来,讪笑,“实在不行,还有玄致呢。” 她说的话也没好听到哪里去。 琼玉更加觉得没有哪家亲戚又这么讨人厌的了。 曹玄致更是胆小怕事——锦姝想这样说,可触及到莫太太能杀人的目光,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莫怀章也是被锦姝的话吊起了心,“我再出去一趟。” 回头时,他还对琼玉解释:“不是说担心宜章会照顾不好兄弟,是怕他为难。总之,我去一趟最好。” 文薰这时也往前一步开口,“母亲,我也出去一趟。” 莫太太是忍着气在说话,“你还要去哪儿?” 文薰并不畏 惧,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有一个洋人朋友,是美国来的外交官,如今刚好在金陵。我先去请他和他一起去。大哥二哥或许会为难,可洋人的面子,我相信政府官员不会不给。” 莫太太拎着佛珠,沉默半晌后才道:“怀章,你一起去。” 莫怀章点头,秉承着女士优先原则,“弟妹,请。” 文薰又朝大嫂二嫂打了个招呼,才转身离开。 巧珍虽一刻也不愿多待,可想着要留在这里给小姐当耳朵,便还是忍着,留了下来。 她抬眼打量着莫太太的眼神,只觉得骇人。 第37章 勇闯总统府 霞章乘车出门,才刚驶出莫家所在的这条街,便被几个穿着黑色衣衫的壮汉拦住了去路。 应贵把着方向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实在拿不定主意,只能回头询问意思。 莫霞章冷眼瞧着这几个壮汉靠近,听他们敲了敲车门。 “三公子,我们二公子想请您吃酒,请您务必赏光。” 莫霞章自然知道他们目的为何,可他要找的本就是裴炳诚。文薰的安全为上,投鼠忌器又有何妨?稍作考虑便下了车,随他们去了。 慢一步跟出来的宜章和玄致刚好见到这一幕。二人稍作商量,也没上前,而是选择跟在车后,看看霞章到底要被带去哪里。 玄致开着车,虽然心焦,手却稳,“我瞧着,这回裴家像是想跟咱们家撕破脸皮了。” 宜章微微一笑,话里有话,“若裴家能再任总理,咱们家还能跟他闹得看不下去眼吗?” 玄致脱口而出,“怎么不能,舅舅虽说讲究里外和气,可咱们难道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家不成?” 说完,他又回过头来细思宜章的话,怀疑地瞥了他一眼,“二哥,莫家不像是要败落了,什么时候需要跟别人讨饭吃?咱们作为家里的男丁,在外头行走代表的是家里的脸面,过于瞻前顾后,舅舅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宜章连忙道:“瞧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也没说我怕了裴家。” 玄致又想到宜章手里的事务,以为他是受此牵扯,“二哥,大不了你就不在总理办公室里做事,舅舅还能让你赋闲在家不成?” 宜章一笑,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玩笑道:“好兄弟,知道你刚正,可别教训我了,咱们家有一个霞章便已经够全家人受用了。” 玄致不太好意思地笑笑,也不再继续。 他们紧跟着车,一路前行,最后驶到了秦淮河边。 曹玄致亲眼瞧见霞章被那几个黑衣壮汉带上了一艘画舫。 莫宜章和他对上视线,二人一商量,先遣应贵去传话,让家里知道消息好做出反应,而后兄弟俩也去租了条船。 曹玄致还开玩笑,“咱们就在附近等着,省得霞章和裴二公子聊不下去,气得往河里跳。” 宜章一愣,显然没有想到这回事上。他眼睛一时失了焦,说出的话像是在欺骗自己,“怎么就会闹成那样呢?” 玄致语气疑惑,“二哥,你对霞章还不了解吗?他要真厌恶上了谁,便是和他在同一个屋子呼吸都是不肯的,别说裴家今天还绑了咱们家的少奶奶。” 宜章却道:“可是霞章他,他不会水啊。” 玄致一愣,不由得也对自己那分预料恐惧起来。 另一边,莫怀章开着车,经由文薰指引来到了教堂。 找到戴森,不过简单两句便说清了缘由,戴森一听是霞章有难,不做任何考虑,“我能做什么?” 他的干脆引得莫怀章都为之侧目。他注视着这个洋人,又回过头去看文薰。 面对丈夫出了意外,他这位弟妹竟不是一味地在家中等候,而是主动出击,想方设法地从中尽一份力量。这已经足够让他看出侠气了。而此时,他居然又能从这位洋人朋友身上看到梁山好汉的气概。 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莫怀章听着他二人说话,心里对文薰的人品又有了一番了解。 文薰谢过戴森之后,又借用了教堂的电话报了警。 她路上来时慌得有些没有主意,这会子却想清楚了。 挂了电话,她直接决定:“大哥,我们去总理府。” 或许是她太有魄力,语气又坚定,莫怀章竟然愿意听她安排——不过他本来就是被莫太太使唤出来相陪的嘛。 路上,文薰也给怀章说明了这样做的缘由。 她以为,霞章在文坛尚算有名,而裴总理既然能任总理,定然是消息通达之人,绝不会没有听说过霞章往年在北边拒绝了包总统的事。而裴炳诚那人,霞章曾评价他为“仗势欺人”,想来是这位二公子向来跟霞章有过节,气不过才拿了此事要挟。综合来想,这件事很大可能是裴二公子没有通过家里长辈,为报私仇私自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文薰心里打定主意,抵达总理府后又阻止怀章下车。 “大哥,您在车上等我吧。” 怀章略一细想,便明白她的用意,忙道:“你不用过于担心,老二的差事难道还能比兄弟姊妹的安危重要?大哥也不是看不起你,只是你如今做的是为家里出头的事,我怎好让你孤身前往?” “不,这不一样。”文薰仍旧坚持自己的想法,并做出解释:“父亲以往教训得很对。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无论今日的情况会对以后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咱们都该留分颜面。我是个妇道人家,没有多少见识,因为担心丈夫所以做出了糊涂事,这种情况放在哪里都是可以被谅解的。” 可要是怀章出面,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莫怀章听她将想法细细道来,一时失了言语。 除了结婚前带着霞章上门拜访相看那一回,哪怕后来文薰进了莫家的家门,莫怀章与她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只时不时地从妻子瑞芬的口中多少听到一些言语。大约也是瑞芬将人看得准,所以怀章能知道,新嫁入家门的三弟妹和三弟一样,是个接受了新教育,爱好过新生活的新新人。 怀章对这类新式女子有一个固定的印象——她们绝对是追求男女平等的。 就像二弟妹琼玉。 这样的女孩子,照理来说该是去哪里都不服人,遇上什么事都不会松口的。是以当此时他听见文薰自称为“没见识的妇道人家”,他好一阵错愕。 大哥的心思既没说出口,便不能让人知道。便是说出来了,文薰也能解释。就像她觉得救国不凭空喊一样,追求男女平权自然不是大家喊几声平等便是真正平等了。如今的社会是什么样,她比任何人清楚。在她改变不了规则的时候,她愿意利用规则。 古人有云: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便是这个道理了。 文薰将怀章一人留在车中等候,她和戴森简单对了两句话头,便直奔总理府大门去了。 不出意外,在门口她就被拦了下来。 “政府办公场所,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文薰一脸镇静,也不接他的话,只回头去看戴森。 戴森将自己 的证件取出,按照文薰的安排用英语说话:“我是美国驻华大使馆的外交官戴森,我现在有急事需要和这位女士一起进入总理府拜访裴总理。” 这位穿着立挺制服的警卫居然听得懂英文,他仔细查看过戴森的证件后,也用有口音却流利清晰的英文问:“你有预约吗?” 戴森如实回答:“没有,我是临时来的。” 警卫又把视线落到文薰身上。见她只是一个妇人,却玉面寒霜,年轻姣好的脸上自带威严,通身不像普通人的气派,一时之间犯了难。 “她是谁?” 戴森道:“她是我的助手,是记录员。” 警卫沉吟片刻,还了证件,请二位通行。 戴森心头的巨石这才落了地。他伸手请文薰走在前面,等离了门口有些距离,才开口:“刚才有点吓到我,我还以为他会不让我们进来。” 文薰嘲弄地笑笑,洋人老爷当面,谁会拦? 她今天找来戴森就是为了来做人行通行证的。她确实可以自己前来拜访,可进不进得去便需要听里头大人物的意思了。可如今十万火急,她怎能将主动权交付到别人手里? 第69章 进了官邸,要往总理办公室走更加方便,因着戴森的黄头发蓝眼睛,一路上都有人指引。文薰一路通行,终于见到了总理裴孺的秘书。 “总理现在正在开会,不见外客。” 文薰丹唇微张,刚要将来意仔细道来,抬眼便瞥见裴孺出现在走廊尽头。他正与一位年轻人在说话,二人相谈得很是愉快。 时机不等人,文薰连忙开口呼喊:“裴叔叔。” 喊完,她看着秘书道:“我是莫家人,专门来找裴叔叔的。” 一听是莫家人来找,秘书便放下了手。 文薰得以快步通行,直接来到驻足在原地,满脸讶然的总理大人跟前。 裴孺作为总理,穿西装,打领带,短发全往后梳,显得十分进步。他将近六十的年纪,看着却显年轻,脸上同时也带着和蔼的笑。 他一路打量着文薰,半晌后居然直接喊出:“你是莫霞章的媳妇?” 文薰露出一个笑容,“既然裴叔叔记得我,那今天的话就很好说了。” 裴孺不明所以,猜着问:“你……是来找你家二哥的?可今天是周末,他不上班。” 文薰道:“是,是我自己要来找裴叔叔的。” 因为旁边还有一人,她在继续往下说之前,先看了这人一眼。 他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穿着灰色的西装,国字脸,十分精神俊朗。 裴孺注意到她的眼神,一笑,给她介绍:“这是大公子。” 跟在文薰身边的戴森只以为这人是裴孺的大儿子,文薰却在电光石火间明悟,这是总统家的大公子! “大公子好。”她低头喊人,再抬眼时,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我记得我和霞章的婚书上,证婚人那一栏好像填的就是大公子的名。” 宁远怀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她哭了,便转头望向裴孺。 裴孺忙道:“侄媳妇,你这是怎么了?走,咱们去办公室里说。” 朗文薰能找来总理办公室,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 裴孺和宁远怀也不知道她来意为何,只因为她是莫家的媳妇,只因为她的莫霞章的妻子,只因为她是一位女性,便只能在这官邸中以礼相待。 四人坐下后,宁远怀因她方才一句,还在猜:“弟妹,可是莫霞章那棒槌欺负你了?” 裴孺端起茶杯,刚要喝水,便听得文薰捂着脸嘤咛一声,哭了出来。他咂了咂嘴,见宁远怀一脸兴味,也不在悠闲,而是放下杯盏,专心待客。 别说,若能听得莫霞章的笑话,那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文薰哭了几声,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停止。她捏着手帕沾去脸上的眼泪,显露出梨花带雨的柔弱模样,好生可怜,“大公子不提,我便不说了。可既然说到了这回事上,我就要向您喊冤了。您当初为什么要做这个证婚人呢?闹得我现在想离婚,都不知道该去求谁。” 诶嘿!宁远怀一听有乐子,忙拉了拉裤子,躬下身子朝文薰的方向挪了挪,“弟妹,具体怎么个回事,你跟我说说。夫妻间过日子,不能吵了两句就要离婚呐。” 文薰吸了吸气,哽咽着说:“那,还请大公子做上一回父母官,断断小妇人的这桩家事。” 宁远怀点头,尤为期待。 文薰瞄了一眼裴孺,故意让他看见,“这件事说起来,还是裴叔叔不好。” 裴孺眉头一挑,显然没有想到还有自己的事。 文薰压住细碎的抽泣声,直道委屈:“前些天霞章出门会客,我独自在家,中午时候,门房那边来人说裴家的二公子炳诚少爷送来了一台咖啡机。” 听到这里,裴孺当即皱起了眉。 文薰打量着二人的眼色,继续道:“我因为刚进家门,不好做主,便问了下人,经常跟着霞章办事的那位管家告诉我说,炳诚少爷和霞章是在北边认识的比兄弟还亲的好友,至于那台咖啡机,便是新婚礼物了。管家还说,老爷爷建议收下。我一想,兄弟送的东西,哪有不好呢?便做主收了。可没想到回来后,霞章就同我闹了起来。” 宁远怀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裴孺,笑道:“这事儿不怪弟妹,想来是那些下人唬你。炳诚和霞章之间的关系不是说不好,是他二人从治学到政治方面的理念都不一样,才没办法做朋友。” 文薰的眉头间露出两分愁怨,一低头,竟是又要哭了,“但,说来说去还是怪我。那天和霞章闹起来后,我恼他因为一桩小事跟我发脾气,便自己做主,让下人把炳诚少爷的礼物丢了出去,却不想加深了他二人的误会。今天我们妯娌间出门小聚,回去后听到下人回话说炳诚少爷把霞章抓到秦淮河上去了,他们手里拿了刀,拿了枪,拿了棍,像是要打人呢。” 文薰又是哭,又是自污,铺垫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句话。 她这一句夸张的话,说得裴孺如坐针毡,说得宁远怀目光不善。 大约是裴炳诚平日行事素来乖张,宁远怀居然也不怀疑,他看着总理确认:“真有这回事?” 文薰道:“家里的老爷太太都吓得报警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我想求老人家去找朋友帮帮忙,可老爷子说,我们这等平凡人家,出了什么事,除了能相信政府,还能有什么运作呢?我也是想到霞章和炳诚到底朋友一场,所以才来冒昧地求裴叔叔。” 她话里话外都无漏洞,裴孺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安慰,“你莫急,大约是下人说得吓人,其实是小孩子间的打闹罢了。” 文薰不给他继续脱身的机会,借着宁远怀的东风,再一次哭到:“我知道今日来得冒昧,可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了。裴叔叔,这件事纵然有千种过错万种不是,都是我一时小气闹出来的。还请叔叔跟炳诚少爷明说,要打要杀,冲我来就好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才刚新婚,要是没了丈夫,以后该怎么活。便是回到娘家,也是要在街坊四邻面前丢尽脸面的。” 说完,又是捂着脸一顿呜呜抽噎。 裴孺感受到宁远怀看过来的目光,已然是被放到火架上烤了。他被逼得站了起来,给出态度,“侄媳妇,你放心,我这就去找那个孽障。”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特意说给人听的,“敢在金陵城里动粗,我看他是无法无天了!” 文薰不理他的话,只一味道谢,“多谢叔叔。” 宁怀远若有所思,却愿意给声安慰,“弟妹,你不必害怕,说白了,多大点事呢?我先派人送你回去。” 裴孺也道:“是啊,保不齐是下人胡言,等你回去,霞章已经在家里等你了。” 文薰连连应答,站起身来,“多谢叔叔,多谢大公子。” 她和戴森一起被等在门口的总理秘书送出官邸,出来时,文薰又礼貌拒绝秘书的远送,“我是家里的车送来的,就不给秘书长添麻烦了,我和朋友自去便好。 ” 秘书远远一看,也没有强求。 待离了人,戴森忽然低声一笑:“呵呵。” 文薰还擦着脸上的泪痕呢,不由得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戴森拿腔作调,“我今天终于明白,【眼泪和柔弱可以成为女人的武器】这句话蕴含多少真理。” 文薰嘲弄道:“这些武器不都是男人自己送到女人手里的吗?” 戴森点头,又认真地说:“温妮,你真的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你对社会规则有清晰的认知,而且你很善于化用这些规则来保护自己。” 文薰略带忧愁地喟叹,“形势比人强,我也是没有办法。” 戴森却是赞同,“这很棒,比鸡蛋碰石头棒。” 远远地,一瞧到文薰和戴森的身影,莫怀章便忍不住从车上下来。他走出一段距离,赶着来迎,“怎么样?” 文薰用沉稳的声音安抚他:“大哥莫急。我见到裴总理了,或许是运气好,大公子刚好也在。” 莫怀章仔细地问:“你怎么跟人说的?” “我说是小孩子间的打闹,我一个妇道人家,请裴叔叔做主。” 怀章见她双眼泛红,脑中自动补齐了一些内容,心里卸下担子的同时,又有些羞惭,“是我们家不好,带累你了。” 文薰摇头,“大哥说这话便见外了,霞章是我的丈夫,他出了任何事我都不能作壁上观。” 再者,他也是为她心急,着急救她,才被人逮去的呀。 文薰又想到了下一步,“裴总理说他会尽快去处理这件事,可霞章不见已经这么久了……大哥,我们还是先回家等消息吧,免生错过。” 莫怀章也愿意听她安排,说话间连忙打开车门,“好,快上车。” 瑞芬等在家门口,已是急得团团转。她不顾满头大汗,看见路过的车都要张望两眼。好不容易真让她看到了熟悉的车牌,她连忙走下台阶,等车挺稳,见到怀章回来,才松了口气。 莫怀章拉住她的手,把她往家里阴凉处带:“怎么守在门口?” 第70章 瑞芬急道:“我在等你呀。你快去劝劝老爷子,他气糊涂了,喊了宜章跪着,非要请家法。” 跟在后头的文薰眼色一变,戴森似乎没懂这个词语的意思,“家法?” 文薰为他解释:“就是父亲要教育儿子。” “怎么教育,打人吗?” 前头,怀章也在问:“怎么回事,他犯了什么错处?” “我也不是很清楚,”瑞芬虽说六神无主,可说起话来仍旧条理清晰,“总归,听敬贤表妹的意思,那姓裴的是知道咱们家会找人,所以特意躲到秦淮河上去,打算来个一问三不知。” “他知道敬贤是咱们家的表妹?” “知道,裴老二太了解霞章了。他知道霞章愿意和新婚妻子甜蜜,还一起出席文会,定然是……敬贤说裴老二的原话是说文薰和霞章肯定臭味相投。他不敢把两个有骨气的人凑在一起,怕两个人宁为玉碎,落得得不偿失,所以才以表妹要挟。事实也确实如此。他把敬贤拘在身边,又请了两位报社的记者在旁,等霞章一上船,就开始令人拍照。他早已令人写好了一篇吹捧裴总理的文章,只待霞章松口盖印,便将那篇文章以霞章的名义送去报社。” 戴森在旁都听愣了,“这是强盗的行为。” “谁说不是呢?”瑞芬瞥了他一眼,直到怀章介绍“这是文薰的朋友”,才继续说: “那姓裴的就是个土匪。他拿敬贤要挟霞章,结果没想到咱们家的妹子也是个烈性脾气,闹得他下不来台后,他居然敢掏枪。霞章怎么会怕死?可他到底担心伤了妹妹,便假意答应,让姓裴的先把敬贤送出去,他再亲自写文章,为裴总理歌颂。” 文薰知道这定然是个权宜之计,“后来呢?” 瑞芬道:“后来的事敬贤也不清楚,她说她才靠岸,就见到船上起火了。” 文薰立刻猜到:定然是霞章烧的! 他要烧照片,烧文章,他还要寻求脱身,这是最好的方法! 他那个脾气,说不定连记者的相机都抢过来砸了。 文薰露出喜色,都要夸他聪明了,怀章却道:“可霞章不会水啊!” 她一惊,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 “他不会水吗?” 瑞芬注意到,赶紧拉住她的手安抚:“别怕,宜章和玄致都在旁边等着。” 这里又是她从玄致那里听来的了。 “玄致说,船着火后,他猜到不好,又知道霞章不会水,所以果断地下河救人。只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到底离得到底远了些。等玄致从河底下捞出霞章,他已经呛了水昏迷了。他虽然有做紧急抢救,可回来的路上可能又见了风,刚才浑身已经在发烫了。” 一时间,文薰的手都在颤抖,“太太请医生了没有?”说完,她回头看了一眼戴森。 戴森忙道:“温妮,你需要的话,我可以请教堂的神父推荐西医,最好的医生。” “请了。只是家里有规矩,霞章的事,太太是一律不许旁人插手的。”瑞芬拦住文薰,或许还有话,只是不知道当不当说,欲言又止。 文薰已经快六神无主。她不知道莫霞章的情况如何,也不知道他在水里泡了多久。她只是想到发烧,就能联想到一系列并发症。她忧心于丈夫,也顾不上怀章和戴森了,转了身,扶着墙便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跑。 怀章也体谅,礼貌地对戴森说:“戴森先生,今天真是麻烦你了。您也看见了,家里一时乱糟糟的,怕是不能招待,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好的。”戴森皱着眉,作为一个围观了全程的人,他深深地为莫霞章的安危担忧。离开前,他郑重道:“要是莫先生转危为安,还请您向教堂打个电话,我是他们夫妻的朋友。” “会的,说不定他好了,还会去亲自谢你。” 戴森倒不在意谢不谢,想到有情况文薰一定会去找他,便没有再多余嘱咐,顺从地被莫怀章送上了车。 第38章 文薰救夫 等到旁边离了人,怀章和瑞芬继续说起老二家的事。 “老爷怎么会忽然要打人?” 瑞芬皱着眉,也是不悦,“还不是兴万那个软骨头。老爷把他喊过来问话,问出来前些天霞章和三妹出门看戏,中途遇到了裴二的事。” “这件事三妹不是提起过?” “这件事还有前因呢!你以为他们的那套戏票子是谁给的?竟是宜章拿回来的。你说,宜章给票子的时候,他知不知道裴炳诚会去?这要是知道,那可就其心可诛了。老爷子也想到了这茬,气得不行,问宜章说,明知道兄弟和人家不对付,为什么还要做中间人把他们凑一起去。” 瑞芬大概也是不好猜测兄弟的心思,这里顿了一下。 怀章沉吟后,也只说出了一句漂亮话:“或许他也像父亲那样,想缓和一下裴二和老三的关系吧。” 可问题又来了,有这样调和关系的吗?谁不知道他莫宜章是在裴家的手底下干活?他这么做,到底是因为想调解关系,还是想巴结上官? 或许就是这样莫老爷才想打莫宜章。 “令老爷生气的还有一桩呢,”瑞芬叹了口气,“老爷说,看见兄弟落水,怎么玄致能做到第一时间下水捞人,宜章却只会在岸上干看着。” 这……这叫莫怀章都说不出漂亮话了。 瑞芬也觉得宜章的行为不地道,哪怕你不去救人,把衣服打湿做做样子也好。可刚才回来时,玄致和霞章都湿透了,唯独宜章一个人干爽,这让看在眼里的父母怎么想? 可瑞芬是嫂子,又是大儿媳,到底不好说什么。相反,家里的老爷要动手打人,她还得拦着。 莫怀章这个老大更是需要去周全家里的亲子关系:“老爷现在在哪里?” “在祠堂里呢,”说罢,小声补充了一句,“二太太也在旁边跪着。” 莫怀章心里有了主意,“我去看看,你……” 瑞芬提前点了头,“我去老三的院子里盯着。” 夫妻俩由此分开行动。 文薰虽说没有留下来听嫂子说原委,可半路上巧珍出来迎她。她留在家里,就是想让文薰知道这些事。在一路疾步往院子里赶的路上,巧珍已经伶俐的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明,让文薰了解清楚。 她现在也没那等心思去考虑二哥家了,只问了一句:“敬贤呢?” “喝了安神茶,睡下了。” “她没受伤吧?” “没有,只是被少爷的样子吓到了,哭了一场。” “少爷除了发烧还有其他症状吗?” “不知道,太太不让我们近身。” 文薰也不愿意为难小丫头,只想着等医生到了便好。 进了院子,在她心 急地往前冲之前,巧珍拦了一下。 “小姐,妈妈让我出去找你,除了跟你说这些之外,还有……” “还有什么?” “少爷被带回来后,太太惊慌失措,转脸好像就变了一个人。她现在……很凶,也很冷酷,你要小心。” 别说莫太太变得冷酷,现在文薰也想杀人。 裴炳诚敢这样欺负他们夫妻,她绝不会这么算了! 文薰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厢房。屋子里,莫太太,还有姑太太家的人挤成一团,文薰向长辈们问好后便急得走到了床前。 莫霞章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发白。他虽然已经被妥善地换了干净的衣裳,可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文薰蹲下身,怕得嘴唇一阵哆嗦。她尝试去握他的手,接触时第一感觉竟是冰凉。 这是连身体都有些失温了。 她将他的手捧到手心,心疼地托到脸颊边。情之所至,眼泪那一瞬间便克制不住流了出来。 她还未吸气做出反应,听得后头一声轻喝,“哭什么,不许哭!” 惊得文薰回头,抬眼便撞见莫太太蛾眉倒蹙,忿然作色。她像是看着仇人一样怒视着她:“你男人还没怎么样,好端端地,平白哭出晦气来了。” 她的表情和语气,全然不似平时和蔼,像是换了一个人。她表现出的陌生,令文薰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原来巧珍说的【冷酷】是这种程度。可这还是莫太太吗? 王妈嘴唇紧闭。听见小姐被教训,她有些不虞,可也知道做人媳妇的只有听婆婆申饬的份。她走到文薰身边将她扶起,又伸手帮她擦泪,换着好听的说法道:“少奶奶这是心疼少爷呢。” 被姑太太拉着的锦姝也干巴巴地劝了一句,“是啊,舅妈,这正是文薰和霞章感情好呢。” 瑞芬这时候也来了,强笑着冲破气氛,“哟,这是怎么了?” 王妈或许还想证明什么,又或许是想提醒莫太太,继续出声哄到:“小姐,乖啊。少爷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咱们已经去请大夫了,待会儿只需要听大夫诊脉开药,喂少爷喝了,少爷就好了。” 莫太太着重看了这个老妈子一眼,看到她,就想到了文薰的娘家,就想到了受到惊吓被带去休息的,无关被牵连的敬贤,同时也被提醒到这个媳妇不是能随意凭她折辱的。 第71章 这便是娶了大家出身的媳妇的好处了! 莫太太冷声问:“你和老大刚才出门,去哪里了?” 文薰微微抬头,态度尚算恭敬,“去了一趟总理府。” 又把先前的事简单的说了。 莫太太由此稍作平静。 “起来吧。你什么都不懂,便站到一边去,待会儿不要碍事,省得我又骂你。” 话音刚落,有个婆子气喘吁吁地进来,“太,太太,杜医师来了。” 莫太太赶紧去门口相迎。王妈也趁机把文薰扶起,将她带到一边,用嘴型跟她说别怕。 文薰摇了摇头,低头整理好表情,又向锦姝和瑞芬投去感激的一笑。可不巧了,正好让她撞见一位戴着瓜皮帽,留着小辫子,脸上长着痦子,穿着短褂长袍的旧式先生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比相同打扮的董协礼先生还要古老,因为他比董先生还多了几分腐气。 怎么请了这样一位医生?文薰无措地回望了一眼王妈,然后继续盯着门口,希望能有一位白大褂医生出现。 然而没有,连穿长衫的中医都没有。 在她发愣间,莫太太已经把医师请到了莫霞章床前。 “请您给瞧瞧,我儿至今昏迷不醒,可是被河里的东西冲撞了?” 文薰听得她这句话,大脑一阵嗡鸣。 她尝试开口,“母亲……” “住嘴!”莫太太瞬间回头,又大又有神的眼睛瞪起人来是那样的吓人,似乎在指责她的出头行为。 这位杜医师只是观察了一眼莫霞章的病容,便果断道:“确实像是有离魂之状。少爷没有结婚倒还好,结了婚……” 这便是又提醒她了。莫太太道:“结了婚也无妨,我儿尚且是童男之身。” 她的表情讥讽到了刻薄的程度,文薰读出来她是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又特意在此时说出,好给自己没脸。 “既是如此,”杜医生“唔”了一声,伸手撑开莫霞章的眼皮看了看,“尚算有救。” 锦姝不知何时溜到了瑞芬身边,她的脸上是不经伪装的百思不得其解。她用极小的声音问:“舅妈这是从哪里找来的江湖骗子?” 瑞芬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怕这话被听见了,引得莫太太不快。 锦姝的话直,也真。无意中听到的文薰打量着杜医师的一举一动,对他整个人的存在都是抱有否定态度的。她挣脱开王妈的拉扯,往前走了两步,便听到那医师又说:“我已经有办法了。” 说罢,也不动作。 莫太太回头示意,她身边的那位吴妈赶紧端上来一盘摆得漂亮的大洋。 “还请仙师救救我家少爷。”吴妈说。 杜医师捻了捻山羊胡子,在一屋子的女眷中,着重看了文薰一眼,“这是少奶奶?” 莫太太转动着手上的佛珠,不明白他特意发问的缘由,“可是有何不妥?” 杜医师不答,略作深意道:“请少奶奶去平日做饭的土灶中,取些草木灰来。” 不等莫太太开口,王妈赶紧拉着文薰出去。 直到离得屋子远些,文薰才把憋在心中的疑问问出声:“妈妈,这位杜医师不像医师。” 王妈见多识广,道:“大约是什么巫医之类。” 文薰刚才便猜到了这个可能。她在原地停下,不愿意再往前行走一步。她从杜医师进门的一瞬间,心中就生出了一种看闹剧般的荒谬感,她如今更是没有办法忍受了,“太太怎么会请来这样一位医师?” “左右不过太太信佛,信命。”王妈说完略作停顿,又劝,“小姐,你不要看不起巫医,这种医生在小地方又被称为赤脚医生,是能救人的。” “但更多的是骗子呀!”文薰不怕莫太太不给她好脸色,因为她明白她只是担心儿子。婆媳间就算天生有矛盾,可有一点是否认不了的,他们都是希望儿子(丈夫)好。 文薰回想着杜医师的一举一动,越想越奇怪。她打定主意,“妈妈,报纸上登过很多这样的新闻,有好些人就是被巫医治死的。他们又没有行医资格,凭什么能治人?我不能让这种人碰霞章,我要去跟母亲说,我要把他赶出去。” 王妈吓得脸色一变,赶紧拉住她,“我的乖小姐,你可别犯倔。”她苦口婆心地劝说道:“现在救少爷最重要。如果他没有本事,太太怎么会让他进门?看那位吴妈和他熟稔的程度,这位杜医师也不像是第一次来。如果以前他都能治好,那就说明他是有本事的。” 现在莫太太已经快疯魔了,她怎么敢让小姐再去触她的霉头?王妈手上更多了几分力,说话间把文薰往厨房里拉,“咱们现在先听人家的,等后来你要批判谁,王妈都依你。” “妈妈,你难不成觉得他的胡言乱语很有道理?” “宁可信其有嘛。你不想让少爷好了?” 文薰虽然不觉得自己亲自舀一碗灰便能怎么样了,但王妈的这句话实在拿捏住了她。 她如何不希望莫霞章健康起来? 便不再使劲,乖顺地跟着王妈去了厨房,亲自取了小半碗从锅灶中出的灵药。 取灰这种事,文薰尚不抗拒,因 为她记得医术上有过记载,草木灰是能入药的。 ——如果她提前知道是以这种方法入药,她绝对不会去取! 将装着“救命灵药”的碗带回房间,文薰见到那医师已经移坐到靠近床边的一张小几上。莫太太将手里的佛珠数得飞快,只一个眼神,便支使着她将碗送到他面前。 杜医师一开始并没有接,他掐了几个手势,叽里咕噜念了几句经文,而后掏出一张黄符,捻了两下,那符咒便自燃了。 现场的人被他这神奇的一手震得惊呼连连。 文薰却闻到了一些大蒜的味道。 她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这辈子都没这么失了眼色的事,“先生身上带了白磷?” 眼看着自己的伎俩要被揭穿,杜医师却丝毫不慌,他将符纸放在文薰端着的碗里,镇定自若地使唤,“水。” 又是吴妈捧过来一个甜白釉的瓷瓶,“仙师,按照您的吩咐,这是这个月新备的无根水。” 杜医师点了点头,取了些“无根水”冲在了烧了符纸的草木灰里。 文薰之前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当她看见杜医师命吴妈把霞章扶起来,又端着碗送到他嘴边时,她如何能不明悟!理智驱使着她做出了冲动又正确的行为——她将碗夺了过来,也不顾那脏的臭的,直接泼到地上。 “你干什么?”——问出这个问题的,除了文薰,还有莫太太。 文薰转过头,满脸焦急对上婆婆的不敢置信,她大声辩解道:“母亲,不能让霞章喝这个,会死人的!” 她又回头望向发懵的杜医师,厉声质问:“敢问先生是何师从,又在哪家医馆坐过诊?今日为外子开的这副药,有何依据,又用的是哪本医经的典故?” 杜医师结巴道:“这,这是我祖传的不二秘方!” 狗屁秘方!文薰敢说,她或许看的医术都要比他多。 “我只知道《唐本》本草注释说,桑薪灰,最入药用,疗黑子、疣赘,功胜冬灰。用煮小豆,大下水肿。又有医者补充:桑灰,本功外,去风血症瘕块。通其百家医典,此灰多为外用。就算有内服,也没有草率地直接让人生吃的道理。” 她急得又向莫太太建议,“母亲,霞章本来就喝了脏水,再灌下一肚子灰汤……他胃本来就不好,若因为细菌引得内腹生了炎症,只会更加难治。母亲,不要信土方子了,咱们找个西医来给霞章看看好不好?” 她满心期待着这么说了,莫太太一定能答应,因为她是留过洋的,肯定也是见过西医的! 可现实她迎来的只有一声怒斥,“住嘴!” 莫太太一双凤目圆睁,显出了怕人又刻薄的冷峻脸色。她对文薰再也没有往日的客气,而是毫不留情,甚至连带着在话里讽刺她的娘家,“咱们家落后,是比不得你黄家会看医诊脉的。想来你舅家在大都市开了几家医馆,你就可以在专家面前班门弄斧了。你又以为霞儿日常依着你,你便可以在这个家里做我的主了!” 文薰只觉得冤屈,“母亲,这话从何而来?我难道不希望霞章好吗,我难道会害他吗?” 莫太太与她对峙:“你这个做妻子的不会害他,我这个做娘的就会害他了!” 文薰急得摇头,“母亲,不是这样的,是……天底下就没有这样开药的呀。无凭无据,又没有先例,还有那符水……那算什么药!” “我的儿子要吃什么药,我比你清楚!”莫太太指着她,不由分说吩咐下人,“你们还看着做什么?还不给我把少奶奶拉开!” “母亲!” 眼看着几个婆子就要往文薰身上扑去,巧珍怕她们伤到小姐,赶紧去和文薰挤在一块儿,就这样也还被婆子们使大力拉到一边。 第72章 挣扎间,花几被撞得摇晃,上头摆放的兰花在摇摇欲坠砸了下来。瓷盆四分五裂,泥土飞溅,兰花的根也见了光。 东西一砸,或许是觉得不吉利,莫太太愈怒,嗓子都快喊破了音,“给我把这个不孝儿媳赶出去,赶出去!” 文薰抬头,看见莫太太以及姑太太,甚至是满屋子的婆子都在用责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倒像是她不懂事般。她又低头,看到那棵半躺在地上任人施为的兰花,就像是看到了莫霞章,一度失了力气。 她挣脱开婆子还想来拉她的手,“不用你们请,我自己出去。” 她跪在地上,小心地将兰花合着部分泥土捡起,挺直腰杆走了出去。 王妈想留在这里,便给巧珍使了个眼色。 耳后传来莫太太的声音,“仙师,您看……” 文薰闭了闭眼,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茶室。 她急得这里是有备用盆的。 她得快些将花移植,让它入盆。 不然它会生病,会死掉的。 文薰拿了工具,又找来土,在万般无奈下只能用这样的工作麻痹自己。巧珍见她伤心,也不敢说话,只跟在旁边给她搭把手。 等到花重新埋好,文薰托着已经发焉的叶面,想象着莫霞章被灌下符水的样子,就忍不住落泪。 因莫太太的训斥在前,她不好哭得太大声,只做低泣。 巧珍不知从而劝起,便去打了盆水来给她擦脸,洗手。才将那些泥污擦干净,将少爷带大的那位何妈来了。 莫太太身边两位婆子,巧珍对何妈比对吴妈要喜欢些,因为何妈慈祥,而吴妈严肃,还喜欢在背地里说小姐坏话。 何妈冲巧珍笑了笑,走过来躬着身子,亲亲热热地给文薰撩开她凌乱掉的头发。她温声细语地哄道:“少奶奶,您就听太太的话,不要闹了。这么多年,少爷生病都是这样来的。” 这话落在耳中,轻飘飘地,却又千斤重。文薰的眼睛发干,一度失了焦。 是正常的药吃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多年莫霞章一直在吃与这回类似的符纸? 他知道吗? 他愿意吗? 以小见大,莫老爷莫太太所说的莫霞章身体不好,是真的不好吗? 他身体不好所以要被当成女孩养大——这句话也是算命先生说的不是吗? 甚至于文薰此刻已经在怀疑莫老爷与莫太太为什么要这样对霞章。不许他喝绿茶,不许他多食,不许他吃油的腻的……往日那么多规矩,如今倒是亲自灌他吃些奇怪的! 这样的父母到底是在溺爱他,还是因为一己私欲在控制他? 文薰此刻只道自己以前不懂,如今却是明白莫霞章为什么一直在提自家封建了。 实在是…… 文薰想着想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如果是这样的“封建”,那么她也会是怨恨的。 她相信莫霞章如果是醒着,也绝不会情愿去喝那样的“药”。 “少奶奶,少奶奶,”何妈轻轻拍着文薰的肩膀呼唤,“您听得见我说话吗?” 文薰红着眼睛看她。 何妈便继续道:“太太说,要把少爷送出去。” 文薰心里多少升起一些希望,“去医院吗?” “不是,是去汉觉寺。” 这个寺庙的名字她有些印象,往日好像听莫太太提起过。 “为什么不住在家里?”不去医院便算了,都已经昏迷了,还要害他颠簸。 “少奶奶不知道呢,我们家里自小就给少爷在汉觉寺供了个金身,还认了观音做干娘。少爷若是有什么不好,都会去干娘身边养身体的。” 文薰想笑,可这件事太讽刺了,她没能笑出来。 “少爷已经喝下符水了?” “喝了,”何妈喜气洋洋地说:“您是没看到,真神奇啊,那符水一下肚,少爷就吐了。杜仙师说,那些都是他喝进去的不干净的东西,吐掉了,再多歇息,人就会好了。” 文薰抬了抬眼睛,不让眼眶里的眼泪流出来。 所以莫太太就只让莫霞章喝那一碗灰水,然后把他挪到和尚寺里去,便不打算再管他吗? 天底 下没有这样对自己儿子的,也没有这样给病人看病的! 何妈观察着她的表情,继续说:“太太吩咐,要您跟着一起去寺庙里照顾少爷。” 刚才这对婆媳俩才闹了一通,她想着文薰年轻,又是大家小姐出身,难免会有脾气,怕她拒绝,所以将话说得小心。可没料到文薰并没有做其他反应,只是擦了擦脸,朝旁吩咐,“巧珍,你去帮我收拾东西吧。” 巧珍应了,偷瞄了一眼何妈,端着盆出去了。 何妈松了口气,又拉着文薰的手,帮她整理衣裳,“少奶奶,说句不该说的话,我可真佩服你。您别看我这样,年轻的时候,我也是做过人家里的媳妇的。可那会儿,我哪敢像您一样为了丈夫和长辈据理力争呢?我看得出来,您是十分喜欢霞章少爷的。我想,等太太冷静了,她会体谅你的。” 说到这里,她又一笑,彻底展露出想从中劝和的心思,“您也应该体谅太太的心情。哪怕她严厉了些,也是为了你们好,是不是?太太的性子就是这样,对事不对人。您千万不要怕她。您想想,任谁要管着这么一个大家庭,没点威严都是不成的。” 文薰平静地点头,像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我知道了,谢谢你,何妈。” 她眨了眨眼,道:“外头现在应该还在准备吧?出门之前,我想打个电话。今天我朋友陪我跑了一趟,我还没有谢他。” 何妈也不做他想,赞同道:“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呢。” 但是她却没有放任文薰一个人去,而是亦步亦趋。 文薰也不怕她听,甚至主动给了她号码,请她帮忙拨通。 电话接通后,那边传来洋人的声音。何妈听不懂英文,一时傻了眼。 文薰解释,“可能是教堂的神父接的。”她伸手,拿过电话便开始用英语流利地询问:“乔尔神父,我是温妮,是戴森先生的朋友。” 一听是熟悉的人,这位神父的表现十分热情,“我知道你,可是,戴森还没有回来,他不是和你一起出去了吗。” “是的,我猜想他大概在回去的路上,我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他,请您在他回来之后帮忙转告可以吗?” 文薰想请戴森帮忙找医生。 她一定要让莫霞章接受正规的治疗。 她不会让莫太太就这样作践她的丈夫。哪怕她是母亲……她不接受这样对待孩子的母亲! 第39章 莫家的家法 兴万被莫老爷打了板子,不能动弹,莫太太便安排应贵带着小夫妻上山。 文薰这边离了家,并不知道家里还有一桩乱糟糟的事。 瑞芬扶着莫太太,二人才进了祠堂,便望见莫老爷颤着手指着跪在地上的莫宜章,双腿失了力量,跌坐在椅子上,“你,你,你枉为兄长!” 也不知道前头是说了什么话,把老爷子气成这样。 跪在宜章身边的琼玉是容不得任何人说丈夫不好的,大约是心里发急,便失了对长辈的尊重,疾言厉色起来,“爸,怨天怨地,这都是霞章自己闯出来的祸,跟宜章有什么关系?” 莫老爷把桌子拍得砰砰响,“你住嘴,我教训自己的儿子,轮不到你说话!” 琼玉根本不听,依着自己的脾气据理力争,“就算要教训也该有个正当缘由,霞章到底没有怎么样,只是呛了口水,凭什么要我们挨打来赔?爸,我知道您素日偏心,可宜章也是你的儿子,手心手背不都是肉吗,凭什么人家贵我们轻?” 莫怀章作为大哥本来是来劝和的,可身边是铁了心要教训兄弟的父亲,面前是丝毫不松口只管顶撞的弟媳,两方都不肯退让,让他如何是好?左右为难之下,只得一声叹息,“琼玉,你少说两句吧。” 他又点了一句低头默不作声的宜章,让他不要把场面闹得太难看,“你也是,多少拦着你媳妇。” 琼玉却不认这个理,将矛头一转,“大哥,你也偏心。” 莫宜章听话地拉了拉琼玉的胳膊,琼玉却一扬手,将他挥开,继续对着大哥呛道:“不,你不是偏心,你是没有心。你们夫妻两个都是父母亲的乖儿子乖儿媳,二老要做什么,你们向来是没二话说的。在这个家里,没有比你们更合格的应声虫了!” 瑞芬没想到他们夫妻一片好心调和,却落得个里外不是人了。 “二少奶奶好大的威风!”莫太太缓步进来,面若冰霜,一双上挑的眼睛比方才还要锐利,“你钟家就是这样教养你忤逆的?” 扶着母亲的瑞芬给丈夫使了个眼色,莫怀章却摇了摇头,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性格好强的琼玉如何肯服莫家的私理?哪怕是见了婆婆,也不收敛,反而更加放肆地嘲弄道:“我钟家是什么家教,太太或许不了解,可如今莫家是什么家教,我钟琼玉是领教了的。老爷和太太要是不把宜章当成自己的儿子,大可以让我带着他回钟家去!” 第73章 莫太太冷笑,“行啊。”她居高临下地指着莫宜章,胸有成竹,“你自己问他,看他愿不愿意跟你回去,做你钟家的赘婿。” 莫宜章这时才拉住琼玉的胳膊,不让她再出头,“妈,琼玉气糊涂了,她不是那个意思。” “你还知道叫我妈,你看着霞章沉下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起我是你妈,还记不记得你们是连根的兄弟!” 听着莫太太的怒斥,跪在一旁的二太太没有作声,只是低头擦泪。 她一动,反而引得了莫太太的视线。 “去把你二妈扶起来。”她对瑞芬说。 二太太本来不愿,莫太太却说:“你没必要跪着。这个儿子是我养大的,他不好,都怪我和老爷教子无方,没理由你受罪。” 二太太呜咽一声,这才断断续续地开口:“霞,霞儿可还好?” 瑞芬轻声回话:“二妈宽心,母亲请了杜仙师来,已经让霞章吃了药,刚才又挪到汉觉寺去修养了,文薰照顾着呢。” 同时,又把她扶到旁边坐下。 莫太太回了个身,微微歪头,以凌厉的眼神看着跪在厅中的老二夫妻,“老爷还在等什么?这等不肖子不趁着现在严加管教,等人家翅膀硬了,怕是要把咱们家的门楣都给拆了!” 莫老爷硬绷着生疼的头皮,咬牙切齿道:“请家法!” 莫太太又一个眼色,让婆子去把琼玉拉开。琼玉妄图挣扎,一抬头就望见婆婆冷飕飕地瞪着她:“你与丈夫同甘共苦的这种美德,我会找人写了文章去登报替你宣扬的。只是你到底姓钟,还没资格挨我们莫家的打。不闪开些,我就让人堵住你的嘴,把你拖下去。到时候闹得难看,是你自己没脸。” 旁观的瑞芬见着短短半天之内两个妯娌都被婆母教育,不由得心有戚戚然。 琼玉说她讨好婆母,可她在人家家里生活,不讨好些如何能过得下去呢? 莫宜章见母亲要动真格,忙安慰妻子,“你去旁边看着,不要闹,不会怎么样的。” 却不知莫太太听见他的话又是一声冷哼,“瞧见了吧,原来二少爷是能管教好媳妇的。想必你媳妇刚才的那些妄言,你也多有认可。” 莫宜章终于被激得出了声:“妈,我想,我的罪名已经够多了。” 莫太太慢悠悠道:“你放心,再多也说得清。在打你之前,我会一条条细数,省得有人说你老父偏心,说你老母不把你当人!” 琼玉被婆子拉在旁边摁在了椅子上,两条胳膊都受到了辖制,不得动弹。耳边又听到婆母在点她,一时间眼睛里都透露出狠劲。 可莫太太却懒得搭理她。 在莫太太眼里,老二媳妇就是个蠢的,不如大儿媳会看眼色,也不如小儿媳有主见。表面上是护着 丈夫,实际上被人当枪使了还心甘情愿呢。 “今天这桩事,你自己存了多少私心,你自己心里明白。想来你是要做大官去了,才能敲得响咱们家里的算盘,非要把家里人都为你所用不可。” 莫老爷伸手,拦住她的话。莫太太见他要开口,便顺从的止住了声。 莫老爷上前两步,他低头看着二儿子,微微颤抖的身体需得紧紧抓住手杖,堪能稳住。 “我接下来说的这些话,也不怕被人知道。霞章说一不二的脾性,确实是我和你母亲有意娇惯出来的,可那是为了他能做个纯粹的文人,保我们家清正的名声,而不是用来给你的从政路当踏脚石的!” 他的眼里满是痛心,“一个大家族要想几代延绵,如何能只靠一两个人达成?我们平日对你们兄弟三人确实偏宠不一,可该给的,我们从来没有少了谁。我和你母亲器重你,才让你走了这条路,我们没想着你回报多少,可也没许你反手将刀尖对准自家人啊!” 他喘了口气,又继续道:“往常有人说,当官的都是狼心狗肺之辈,我从来不信,因为莫家从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走了仕途,可如今……宜章啊,你是想气死你父亲,好去天高任鸟飞吗?” 说着,莫老爷狠敲了几下手杖,显然是恼极了。 莫宜章绝不是那样想,下意识地想辩解,“父亲!” 莫老爷却不让他说,“我今天跟你把话放在这里,若是这回霞章真的被你害得不得了了,我就在列祖列宗前吊死!我没有害死兄弟的儿子,我也敢让你背着害死兄弟逼死父亲的恶名。想来哪怕是到了民国,咱们的大总统也是要脸的,届时莫二公子若还是能平步青云,那便算世道无常,人心不古了!” 莫宜章终于怕了,他跪着往前挪了两步,“爸,是我想岔了,爸,求您别说这种伤人心的狠话。我怎么会真的想害死霞章……他是我亲弟弟,也是我从小疼到大的啊!” 他满眼是泪地道出实情,“我确实用了心机,可我也只是犯了正常人都会犯的错。比起爱护霞章,我更爱我自己,这有什么不可以?我最多只是少了考量,多了几分怯懦,这难道就是滔天大罪了吗?” 莫老爷呵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为自己没人怪你,可你为什么要去牺牲别人?你多少还是个做官的。等日后你掌了实权,要是百姓拦了你的路,你还能让人家去死不成?” 莫太太又冷声道:“老爷怕是想错了,他连兄弟亲情都不顾,怎么会去顾念普通百姓?” 这话着实诛心了。 “妈——”莫宜章望着她一声喊,哽咽得说出不话,“我,我……” 莫老爷吸了口气,下最后判决,“我要打你,你认不认?” 莫宜章痛苦地磕头,“孩儿知错,孩儿任凭父亲处置。” 莫老爷仰头,或许是真的失望,他没力气站起来。他指着二儿子,对大儿子道:“怀儿,你去。” 莫怀章没想到事情会落在自己身上。 莫老爷教诲道:“你以后要做这个家的大家长,你得担得起事。” 莫怀章低眉耷眼,垂下了脑袋,“是。” 莫老爷最后看着琼玉说:“我们莫家只有一条家规,那便是不允许兄弟姐妹相害。你认为他的过错有多大,你就用多大的力气打;你要是为你兄弟好,你便重重地打!” 莫怀章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弟弟跟前。 莫宜章抬起头,那是一张年轻的,俊秀的,生机勃勃的脸。 霞章也有一张这样的脸,可现在,他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莫怀章不由得也落下了泪。 “宜章,刚才父亲说了那么多,现在大哥还有一句,你听不听?” “请大哥直言。” “我不论你和裴家人有什么瓜葛,只论霞章落水这件事。我认为,你让玄致把霞章救上来,就是有错!换言之,今日的情形若是你和玄致交换,家里没有任何人会去怪玄致,因为有亲兄长在前,他没有必要去担那一份责任,你明不明白!” 莫怀章今日之话,全部发自肺腑。 “不论从事什么职业,做人最不该丢的便是那一份赤子之心。我相信若是你落水,霞章哪怕不会水,也会拼了命去救你。天底下唯有骨肉亲情最真。咱们是兄弟,若兄弟都靠不住,以后等父母百年,还有谁能依靠,还有谁敢依靠?” 锦姝在门口张望,不一会儿便听到了祠堂里传出的板子声。 一时间她吓得抬起双手捏住耳垂,面有惧色。 老二只是请老三出去看了场戏便要挨打,那文薰今天请客吃饭,缘由还是她一句话拾掇的,难不成还要打她? 不不不,怎么说她也不是姓莫的,没有理由打她的。 惊惶间,她离了此地,往自家院子那边跑。路上风风火火地,一头撞进出来找他的丈夫怀里。 “唉呀!” “怎么了?”曹玄致连忙把她扶住。 按照锦姝往常的脾气,她非得开口骂上两句不可。可她现在正害怕挨打呢,如何还敢耀武扬威?赶忙抱住了丈夫,“姓曹的,我不管,出了什么事你都得护着我。” 玄致虽不知她在害怕什么,可听得此言,也配合地伸出胳膊,好生地护住她,“你放心吧,我定然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锦姝心头要说没有感动,那是铁石心肠。想到今天曹玄致的见义勇为引得文薰感谢,给她长了不少脸,难得关心起他,“你怎么出来了,药喝了吗?” 简单的一句便将他哄得愈加温声细语,“喝了。我看你那么久不回来,出来找你。” 锦姝解释:“我不是故意不去照顾你,我打听消息呢。” 曹玄致还不知道她? “是看热闹吧?” “去,怎么说话呢?锦姝横了他一眼,想到祠堂里正在打人,又想起文薰和莫太太的拉扯,不由得后怕,往他怀里又靠了些,“曹玄致,我以前又是想让你在莫家住着,又是不愿意让你在莫家里住着,其实都是为了你的仕途,你知不知道?” “嗯。” 第74章 “可是我今天觉得,这种旧式人家,还不如咱们自己家关上门,过得快乐些。” 玄致顺着她问:“那你到底是要住在这里,还是想搬出去?” 锦姝把话说得直白,“搬出去了,你什么时候能升官发财,我还能舒舒服服地做少奶奶吗?” 玄致失笑,“你就算再觉得我没有本事,也不该想我养不起老婆啊。” 锦姝撇了撇嘴,却又如何压不下去嘴角。她心里忍不住地直犯嘀咕:这姓曹的就是用这种蝇头小利些微甜蜜,才让自己心甘情愿地跟着她受苦。 …… 文薰心里是清楚应贵同何妈是莫太太派来看管她的。 可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因为身边有人监视就不去做自己认定的事。 她大大方方地,当着二人的面对巧珍吩咐:“巧珍,我拜托了戴森先生请医生上山。他没来过这里,待会儿可能找不到路,你替我去迎他。” “欸。”巧珍答应,也不看谁的脸色,转身就走。 何妈一听,面有急色,但她比较老实,没有开口,只是望向应贵。应贵微垂着眼睛,低声一笑,提醒道:“少奶奶,擅作主张,这不合规矩,太太知道了 是要生气的。” 文薰并不害怕,“应贵,按照您的年纪,我可以叫您一声叔叔的。” 应贵讪笑,“我哪里担当得起?” 文薰话是对他说的,眼睛却看着何妈,“我相信,您和何妈这么亲近霞章,应该是不愿意让他出意外的。” 她同样不会去评价婆母的不是,“我也不论……太太是如何治疗霞章的。应叔,现在的年月,论先进,论文明,西方都要强过我们。您常在外面行走,我相信这个观点您应该是认可的。” 见应贵点头,何妈也点头,文薰继续道:“我是霞章的妻子,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好,我不会害他。太太那句话说的没错,我舅家的医馆是从上上代传下来的,我也自小读了医书……霞章现在这样,我着实放心不下。就当我求你们,求你们让我给霞章看看西医吧。” 下人们最怕的便是主人相求了。应贵搓着手,与何妈一对视,二人都犯了难,“哎哟,您,这……要是太太问起,我该怎么回?” 早在那日送咖啡机一事上,文薰就瞧清楚了应贵的性格,如今也不犹豫,“您就说不知道好了。太太要是怪罪,您大可以去说,是我一意孤行,偷偷请的。” 应贵还在犹豫,何妈已经主动倒戈,“那也不能让这洋人大夫常来。被和尚看到了,他们也是要说给太太听的。” 文薰同样也想到了这点,“不会的,他就来问个诊,开个药,打针输液之类的事,我会代劳。” 何妈这回是真讶异了,“您还会洋人的医术啊。” “学校里会教的。”其实是在红十字会里帮忙的时候学的。 何妈不知道缘由,感慨道:“要不怎么说洋人学校好呢。现在这个年岁,会点洋人医术,要找工作可吃香了。” 知道文薰有全盘打算,二人便没别的话说了。 因文薰提前打了电话,她们才在汉觉寺的厢房中安顿好没一会儿,巧珍便出门去把洋大夫带来了。又是听诊,又是开药,好生忙活,直到入夜时分,应贵才和巧珍一起去西药房里取来了给输液管和药瓶。 眼看着针头扎进莫霞章的手背,巧珍宛若感同身受一般,小脸皱成一团。文薰将针头贴好,调整了点滴的速度,回头看见她的鬼脸,才笑得轻松了些,“怎么了?” 巧珍道:“看着好疼呀。” 文薰轻声解释:“手法熟练,下针快的话,不疼的。” 巧珍又看了看输液管和装着药水的吊瓶,“把这些药水输进少爷的身体里,他就会好吗?” “消炎,杀菌,帮他身体里的细胞抵抗病毒,成功了就会好。” 文薰想起来,免不了又嘱咐,“别把少爷喝符水的事告诉他。” 巧珍点头,她知道,小姐是怕姑爷受不住。 文薰起身站立,在那一刻一晃,又跌回椅子上,还好巧珍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小姐。” 何妈刚好端了碗青菜粥来,忙道:“少奶奶想是累了,快来用些吧。” 文薰吸了口气,打起精神,点头。 巧珍怕她没力气,拿了碗用勺子舀给她喝。 文薰吃饭时,眼睛仍放在床上的霞章身上。眼见何妈在给他喂水,不由得问:“何妈,我记得在家里的时候,你同我说少爷喝完那些符水便吐了。那个时候少爷是醒着的吗?” 何妈道:“醒了,吃了杜医师的一粒丸子,就又睡了。” “那又是什么用什么宝贝秘方做成的药?” “杜医师说是用上好的参配灵芝捏出来的人参补气丸。” 霞章到现在没醒,难不成是被一剂人参补过了头? 文薰压下唇角,略作无语,心里还是坚持自己的判断,想那杜庸医也是怕把三少爷治出个好歹来才添补了这笔后手。 “少爷从小就吃那位杜医师的药吗?他日常吃的药,也是杜医师开的?” 何妈答:“那倒不是,是请夫子庙那边中医馆的坐堂大夫开的。” 文薰这才稍作安心。 她现在可真怕莫太太给霞章吃的药,尤其她还记得霞章说过,他是看不懂那张药方子的。 吃了饭,文薰站在门口,看着远处被云雾笼罩的青山缓了口气,而后回房侧坐一旁,等着霞章清醒。 一个人枯等着是很无聊的,尤其今天文薰四处奔波劳累,身体和精神都已经疲乏了。 她很清楚地知道此时是在梦里。 在某个城市的大街上正行走着一列游行队伍,天上飞的是传单,四处都是人,闹哄哄的。文薰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发现她眼前离她最近的地方,站着莫霞章的一个背影。 她莫名发急,便提起嗓子喊了他一声。 “霞章!” 莫霞章回头,轻缓地对着她露出一个很灿烂的笑。 文薰又看到了他面颊上自己十分喜欢的那对梨涡。 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微风吹动着他的头发,他看起来是那样的鲜活。 他似乎即将远去,他的眼睛里有不确定,也有忧心。 他要去哪里? 如果是去追逐梦想…… 那么我的爱人,我祝福你。 或许是感受到了文薰的肯定,莫霞章毫不犹豫地回过了头,他加入进人潮,果断又决绝。 文薰睁开眼睛,她几近呆滞地望着眼前,眼睛眨也不在。 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瞥了一下静默地走动着的腕表。 她才睡了一个小时不到便醒了。 她似乎做了个梦,不知是好梦,还是噩梦。 总归心里空落落的。 她起身去看莫霞章,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体感是没那么烫了,又去摸他的手,暖呼呼的。 瞧着像是好了。 她顺势把他的手抓起,将他的五指展开贴在自己脸边,同时倚靠在床边,将集聚在心里的情绪一点点地说出来。 “我好像又更了解了你一些。” “我是不是确实有些自说自话?我明明还没有看懂你的父母关系,就以为问题出在你身上,是你古怪,是你不孝顺……” “你有没有因此怪过我?” “霞章,你什么时候能醒一醒?” “你知不知道,你母亲好凶,我一个人面对她可真害怕。” 想起白天莫太太的极唬人的表情,文薰难过地低下了头。 也是凑巧,这个时候莫霞章却醒了。 他似乎是为文薰的呼唤而来。 文薰不觉,只又说了一句,“要是没有你站在我这边,我该怎么办?我现在都害怕回家了。” 莫霞章歪头看她,微微一笑,“这么需要我?” 文薰抬头,泪水连了线般落下。 这般可怜,看得莫霞章心疼,忙侧身坐起,“别,别哭。” 文薰松了他的手擦脸,又是哭又是笑,“你,你要急死我了。” 莫霞章道:“别胡说,要死也是我先死。” “呸,什么死不死的?”文薰起身拿了个枕头垫在他身后,好让他躺得舒服些,又叠声问:“你还好吗,身上有哪里疼?” 莫霞章眨了眨眼,孩子般道:“想解手。” 文薰连忙转身,“应叔,应叔——” 第40章 你又气我 忙活了一通,莫霞章重新坐到桌前。 庙中虽备了粗茶,但文薰还是只给霞章倒了杯清水,“润润喉咙吧。” 应贵一脸喜色地在旁边点头哈腰,“少爷,我这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太太去。” 霞章考量道:“天黑了,不用这么麻烦,明天早上再去吧。” “这……” “听我的,你难道不辛苦吗?” 应贵擦了擦鬓边的汗,或许正等着这句吩咐呢:“那我让何妈去给少爷弄点吃的。” 第75章 待他走了,霞章回头,拉着文薰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敬贤没事吧?” 文薰道:“离家前去看了看她,睡着了,还算安稳。” 霞章稍作放心,“是我带累了她,等回去了,我再给她道歉。” 文薰露出浅笑,“你可还记得是谁救了你?” “恍惚间听到了表哥的声音,”莫霞章说完,也明 白了她的意思,“这又是多了一个要谢的人了。” “还不止呢,戴森今天也帮了你大忙。” “完蛋,这么多人,不如把他们凑一桌一起吃饭吧。” 一句语气轻松的玩笑话惹得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笑完,霞章又提问:“怎么我一醒来就见你在哭,你跟我母亲打起来了?” 文薰没好气道:“就算我们俩打起来,也是你闹的。” 霞章赶忙认错,“是我不好。” 文薰本是与他玩笑,再想起来,却又抑制不住悲伤难过,“你做什么要这么傻?你知不知道我是会救你的,你明明不会水,你跳进去,不害怕吗?” 霞章帮她擦泪,又是好奇,“你怎么救我?” 文薰道:“我去找了裴孺,还碰上了宁怀远,我在他们两个人面前哭了一通,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霞章打量着她,好生稀奇,“夫人好本事。” 他用指尖托着她的脸,将她重新看了一遍又一遍,才接她先前的话,“是我冲动。我当时只想着,若要我成为张芝俨那样的人,我还不如死了干净。” 文薰虽然早知道他是这么想,可真听他这么说,却像一道雷砸在身上,她才惊觉自己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的。 “你死了,那我呢?” 霞章脱口而出,天真的话语里满是自豪,“夫人还可以改嫁啊。我的夫人这么好,怎么会找不到比我更好的男子?你可以重新组建家庭,继续去追求梦想,过理想的生活。” 这哪里是文薰愿意听的!她一想到莫霞章死去的情景,又联想起刚才做的他远离自己的梦,呼吸都不是那么通畅了。她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去,眼见着红了眼眶。 她往外走了两步,又返回来,眉头紧蹙,禁不住泪流,一句话说得尤为艰难,“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容易见异思迁的人?” 感知到她的情绪,莫霞章慌了手脚,口不择言,“你别生气,我说的都是实话。” “什么好赖话,没一个字是我爱听的!”文薰第一回吼他,且警告他:“你再说这样的烂实话,我就狠狠地教训你。” “就算你教训我,我也要说。” 或许是往鬼门关里走了这么一遭,莫霞章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尽早去考虑的事,他起身而立,竟生出些许豪气来,也自认为理智。 “文薰,如今时局动荡,我又不是一个甘愿平静生活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能活到哪一天连我自己都说不准。我们的笔杆子是为了战斗而挥舞,既然有战斗,那就有牺牲。若我哪一天牺牲了,我莫非要以死灵之身困着你,让你孤独终老吗?” 文薰摇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你莫名其妙,你说这种话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霞章张口欲言,闭口又止,如此循环了好几次才一跺脚,道:“那你说,我想听你的感受。” “我不要说——”文薰吸了口气,却根本抑制不住心里的难过,呜咽道:“你才醒过来,我凭什么要跟你讨论这些死啊活的?” 霞章听她哭得话都说不全了,知道她是真的伤了心,急得靠近她,“好好好,都是我不好,我们不说了。”说完,眼泪也是聚满了眼眶。 凭心而论,他如何愿意离开文薰? 文薰哽咽一声,又改了主意,“说就说,继续说,最好说清楚。” 她推开他,质问他:“你说你要去战斗,那么我也定然是不甘屈于人后的。你死了,我改嫁。我死了呢,你也巴不得早日令娶吗?” 这便是令莫霞章蒙受不白之冤了,“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 文薰拿他说过的话压他,“你如何不能,这很公平不是吗?” 霞章道:“我,我不是为了公平,我只是想你独自生活,会很辛苦。” 他也不知道想到什么情境,豆大的眼泪落得比旁边的老婆还要凶,“文薰,我不是看不起你,只是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女人出嫁后,就等同于人家里的财产,他们容不得女人改嫁,非得要女人守一辈子寡才叫证明自己的名节高尚。可面对男人呢,不说一夫一妻,光说死了老婆的鳏夫,只要不结婚便也为世俗不容了,好像男人不同女人生上百八十个孩子便叫浪费活着的资源。” 他想是赌咒般道:“我不怕告诉你,你死了,我也不会去享乐,去娶什么小老婆。我会上战场,去前线,我要用我的生命去践行我们的理想。” 他说得冠冕堂皇,文薰听得咬牙切齿,气急了,忍不住伸手掐他的胳膊,又一边说话,一边用力去锤,“你可真自私。你把我的性命托付给光阴,却想自己独自伟大。你这个沽名钓誉的迂腐蠢才,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就是为了尽早去死的吗?” 霞章被她锤得连连后退,又疼得龇牙咧嘴,直抽冷气。他不敢喊疼,只做苍白的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管你什么意思。”文薰有些刁蛮地呵斥他,“我改嫁也好,守寡也罢,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自己愿意,轮不到你来为我安排!你又不是我的父母,没资格管我的终生事,便是父母,我也不允许他们插手我的人生!” 霞章被她凶巴巴地一通怒怼,吓得不敢再乱说话,生怕自己又出错处,只低头揉搓着刚才被掐的地方。 “是的,这些都该是你去做决定的事。” 文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气得转过身去,懒得看他。 霞章心虚地靠近,拉了拉她。 “文薰。” 文薰别过胳膊,冷声道:“你别碰我,我马上就要成为别人的老婆了。” 便是这一句话,打击得莫霞章怔在原地,越想那种画面越深刻,仿佛明天文薰就要穿上新的婚纱嫁给旁人了一样。在文薰投入别人怀中时,他惊得眼泪直流,顿时崩溃。 “不要,我不要这样,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文薰抽噎一声,回过身来,隔着朦胧泪眼看了他一眼,而后主动抱住他,和他紧紧依偎在一起。 夫妻俩的哭声此起彼伏交杂在一起,一时竟分不出来是谁的声音。 “对不起,是我蛮横无理,是我错了,我没有顾及你的感受……文薰,你别不要我。” “明明是你要丢下我的!” “我不会的,我没有,我——那些都是违心的话。我怎么舍得你?我就算死了,做了鬼,我也要缠着你,我绝对不允许你嫁给别人!” 莫霞章连戴森的醋都会吃,怎么可能会真心愿意让别的男人和文薰一起生活? 那种画面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两人抱在一起哭了一通,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文薰依在霞章的肩头,她用满是眷恋的语气轻声道:“你要我爱你,我说了爱你你又说要我去爱别人……天下哪有这么磨人的事?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令我难过了好不好?我们要生生世世的一直在一起。” “好,都好,只要你开心……文薰,我这辈子心里都只会有你一人,我不敢要求你和我一样……” “这叫什么要求?难道我就不是对爱人忠贞之人?” “不,不是,是我胡言乱语,我又说错话了。你要不顺气,你再打我吧。” “我不要,我只要你好好的。” 文薰又怕刚才的话伤了他,努力将自己的心剖给他看,“你或许不知道,在我心里我已经认定,我再也没办法找到哪一个比你更好,比你与我更合契的丈夫了。没了你,我的灵魂都将不完整;没了你,我的身体也像是残缺。” 莫霞章又恍惚,如果一位丈夫不能让自己的妻子觉得幸福,那他怎么算得上一个好丈夫? 他咽下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我不会让你独自承受无法得到回应的思念之苦,我也不会让你变得残缺。我……我从明天开始,努力健身,努力运动,我要养好身体,和你一起长长久久。” 他轻缓地顺着文薰的后背,感 受着她慢慢宁静下来,便知道自己是说了对的话。 于是又继续道:“你放心,我答应你,我以后做事绝对不冲动了。我会考虑你,我还会考虑到我们的孩子……” 好端端的说什么孩子?文薰把脸埋在他肩头蹭了蹭,想到以后他们或许是一家三口,或许是一家四口,又隐隐期待起来。 正巧,巧珍端着吃食出现在门外,“小姐,姑爷。” 二人连忙松开,一对上面,又慌忙地互相给对方擦眼泪。 巧珍推门进来时,这两位已经一个站,一个坐,好似相隔十万八千里,根本不相识。 第76章 巧珍鬼精的也不多问,把东西放下后偷笑着出门。 文薰站在边上,若无其事地望着窗外的夜色看,似乎在做什么研究。霞章便自己端了碗,青菜粥才一入口,便忍不住“唔”了一声。 文薰下意识地望向他,心里又焦急起来,“怎么了,烫到了吗?” 霞章摇头,看着她傻笑,“好甜。” 这粥她方才也吃过,哪里甜了?可见又是有人在故意作怪。文薰知道他是以这种方式搭理自己,不由得瞪了他一眼。 可就是这么个小动作,也算是息战的讯号了。 吃完了,把东西收拾好,各自洗漱回来,文薰重新去铺床。 莫霞章围着屋子看了一圈,发出疑问:“我睡哪儿?” 文薰手上动作一顿,偷偷回看他,“床就在这里,你能睡哪儿?” 莫霞章便以为是有另外安排房间使文薰安置了,径自过来。 他脱了鞋子,上床,文薰却一股脑儿地把他往里面推。 “你睡进去点。” “啊?” “啊什么,不愿意给我腾地方?” 莫霞章都快躺下了,一听这话,吓得撑着床板就要站起来,“你要跟我睡?” “只是跟你睡而已,别多想。”文薰佯装镇定,把枕头抱在怀里,斜睨着他虚张声势,“怎么,三少爷不愿意?” 莫霞章哪有不愿意之理?赶紧平躺下,规规矩矩地把手放在小腹上,眼珠子都不转动一下,以此来体现自己的老实可靠。 文薰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忍不住抿唇一笑。 她撑着床,初时小心翼翼地躺下,后来勇气在心里滋生,让她更加主动的,轻轻地把头依在他的胳膊上。 莫霞章已经是浑身发僵,有如一根木头了。 “你热不热?” 文薰以为他是在嫌自己,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没好气道:“热也不怕。” “哦……” 文薰想到他多少是个病号,又怕亏待了他,多余解释了一句,“山里凉快嘛。” 好像是这样。 莫霞章心头一动,抬起胳膊,轻扶着文薰的肩膀,让她枕在自己身上。 初时,文薰还别扭地不乐意呢,“做什么?” “凉快,冷,可以再挨近些。” 这人又在说些痴话了。 文薰俯在霞章身上,好半天也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的胸膛带着她的耳膜震动,莫霞章也在笑呢。 黑暗中,文薰感受到额上被某个温热接触。 是莫霞章在吻她。 如此的小心翼翼。 她眨了眨眼,没出声,只是用手臂把他抱得更紧。 那个远离的梦又出现在脑海中,文薰这一回却没有干看着,而是在莫霞章回头的时候奔向前去,和他紧紧地牵在一起。 什么杀千刀的祝福,她才不要做那样大度的人!如果霞章要去追寻梦想,她作为一个同样拥有梦想的人,怎么会离了他?他们就是要一辈子在一起,哪怕是命运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再苦再难,他们都要在一起。 第二日一早,吃过早饭后,医院那边又将药送来,应贵也下山往家里报信去了。 文薰趁着这个时候给霞章输液,趁着莫太太还没来。 莫霞章近距离地看着细长的枕头扎进自己的血管里,十分新奇。他又去看文薰,整体十分新奇。 “我们家夫人莫不是观音菩萨,怎么什么都会?” 文薰乐得和他斗嘴,“不全能些,怎么保佑你这个干儿子?” 提起“干娘”,莫霞章羞得皱了皱鼻子。 待药水输完,稍作休整,莫太太刚好驾临。 婆婆进门时,文薰第一时间打招呼喊“妈”,莫太太却不理,直奔莫霞章,满眼热泪,捧着他的脑袋好一番爱护,“快让妈妈看看,你还好不好?乖孩子,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什么时候醒的,怎么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呢?” 莫霞章把脑袋往后仰了仰,心底里下意识地抗拒母亲的过度亲近,可又想起自己昏迷时,老妈和老婆差点打起来的事,为了息事宁人,不将她俩的婆媳关系恶化,只做乖顺。 “劳烦母亲挂心,是昨天夜里醒的。那时已经晚了,回城多有不便,也不敢打扰二老休息。” 莫太太却不依他,“你这些都是无用的孝心。你怎么知道,昨天下午看到你了无生气的被背回来,妈妈都要被吓死了。你说你跟谁学的猴急脾气,不管不顾地,你跳下去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你爸爸妈妈,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两个老的也都别活了。” 她说到痛处,又难过地哭了起来。 此情此景,看得莫霞章心里也不是滋味,便还是给出反应,轻轻地扶住母亲,“母亲,别难过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孝。” 莫太太摇头,又低声地哭了好一会儿。 待莫太太不难过了,何妈也恰时进来。她打了盆水,送到文薰身边,用眼神示意她。 文薰明白她的意思,没有硬顶着抗拒。她端着水盆走到一边,打湿帕子拧干,递了过来,“母亲,擦擦脸吧。” 莫太太瞟了她一眼,自然地接了。 对聪明人来说,一切尽在不言中。因莫霞章看病而滋生的婆媳矛盾在莫霞章清醒后,便自然而然地烟消云散了。 莫太太还很客气的对文薰说:“辛苦你昨天照顾霞章了。” 文薰笑了笑,“都是我应该做的。” 莫太太又仔细盯着儿子摆弄一番,直到确定他无事后才起身,“文薰,你跟我去见见寺里的住持。咱们叨扰了人家一整天,也该见了礼。” “是。” 莫霞章望着莫太太的表情不像有异,便没有再说什么,省得她多心。 实际上,莫太太也确实没有把文薰怎么样的意思。 她带文薰去见了住持,捐了一些香油钱,然后又带她去给莫霞章的观音“干娘”像上香。 期间婆媳间虽有交流,可二人都默契的没有提昨天的事。 也是看到了太太的态度,应贵把文薰私自请医生的事吞进了肚子里。 莫太太说,为了霞章的健康着想,需要在汉觉寺住满七日。虽说此举会耽误去临安的行程,可事出有因,莫老爷已经给临安大学的郑校长去了电话,说明了此事。 又提到敬贤,说会让大哥亲自送她回沪市,再好好地给亲家舅家道歉。 长辈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小辈自然只有依从的道理。 这对住在山上的小夫妻二人并不知道山下的事。 那天文薰从总理府回去后,裴孺亲自派人调查,立刻查清了儿子做出的荒唐事。他虽说力求继任,可并不想额外结下仇敌啊。便赶忙令人备齐礼物,在夜色到临之前,亲自前往莫家赔礼道歉。 不料迎面刚好撞见大夫往来。 一打听,原来是莫老爷痛恨二儿子没有保护好小儿子,把那个当哥哥的给打了! 莫家疼小儿子,这是整个金陵人 都知道的事,裴孺自己对两个儿子也多有偏心,可他自认为做不到为了给小的出头,而去将大的打得下不了床这等事。 由此心里更加发虚。 等见到了莫老爷,见他气喘,便知道他是气狠了。裴孺心里叹气,刚要开口,却听得他道:“劳烦裴兄上门,刚好,宜章那孩子病了,大约是要在家里休养大半个月的,我便越过他的上官直接向您请假了,想来这件事您也是能批的。” 裴孺讪笑,“是,宜章既然是伤了,自当多歇息。就是不知道……霞章他怎么样?” 莫家老爷爷不说话,只感慨自己教子无方,教出了家里老二这样一个耳根子软又没主意的东西。 他翻来覆去只说自己家里的事,落得裴总理没有半处可以开口的地方。裴孺在官场上纵横,如何看不出来莫家这是不想和解的意思?他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碰了几回莫老爷的软钉子,便告辞了。 他却不知道宁远怀那边对莫家一事同样关注。宁大公子将莫家的情况摸了个透,又得知了裴家做出的荒唐事,只当有乐子看了。 莫家是什么随意能拔上两根毫毛的普通人家不成? 莫老爷这回是丢了面子,又伤了儿子,哪怕是为了维护家里的名声,也不可能如此轻易放过裴家。事发才第二天,《金陵日报》上便报导了裴总理公子仗势欺人,要挟学者莫霞章写吹捧之词,最终逼得他跳河自保清名一事。 消息一经刊登,最先做出反应的是金陵大学的那群老师们。 如今临近开学,教职员工都已经返校,在做最后的开学准备,这么个时间段闹出了这么个事,物伤其类的文人们自然不能善罢甘休。不说报社的电话被打得接连不断,连裴孺总理办公室都被打得震天响。 年纪尚轻的学者们姑且没底气说重话,可有两个人裴大总理是绝对绕不过去的。 第77章 一位是董琮董协礼,那可是咸丰年生,陪着中国从甲午,从戊戌,从辛亥一路走来的老先生。 “你们这些食禄者不想着去为民分忧,见天地想着为自己摇旗呐喊了。你们莫不是以为天下读书人皆是能被金钱和名声移了性情之辈?也是秦淮河有灵,不收莫砚青那条刚直的灵魂。你们若是觉得不够尽兴,我明天也去里头淌上一轮!” 一位是国内极具影响力,拥趸者万千的胥载胥承林先生。 胥先生远在沪市,也没说话,只往报上刊登了两首诗,专门用来指代金陵政府! 莫霞章的国文老师,国内著名学者邱山先生更是在事发后第三天亲自打电话给宁总统,毫不客气地训斥他,“金陵政府实在太不像话!你们为了镇压工人罢工,捧出了一个张芝俨,坏了我文坛名声,也算是闹出个盘古开天辟地了!如今你们还对青年文人下手……是不是再过两个月,你们就要拿枪杆子断了国内所有文人的口舌,将这天下给你姓宁的一言以蔽之了!” 饶是宁总统从儿子口中提前听说过这回事,也为这种“文人暴动”咋舌。 “莫家这是下的一步好棋啊。” 比起旁人,宁总统显然能看到更多。 一个莫霞章,足够保住莫家百年的名声了。 宁远怀听了父亲的感慨,只笑:“莫家不仅养儿子的功夫厉害,挑儿媳妇的眼光也不差。” 便把那日文薰上门,先行示弱,而后借刀杀人的行为说了。 宁总统点了点头,心里约摸有了主意。 裴孺受儿子牵连,这个总理的职务别说继任,便是坐到到任都不行了。 他本来就觉得裴孺老了,不愿意让他继续留在这个位置,更愁如何不伤情面劝退他,如今有莫家代劳,刚好。 莫家这回虽说做了苦主,但好处也全让他家得了。莫老爷子倒是聪明,知道先发制人,将唯一涉政的二儿子用了手段留在家里,又把那个小的送去了山上。 可仔细一琢磨,莫家这回连带起的文人力量,又让宁大总统觉得有些心头不顺。 宁远怀看着父亲皱眉,思前想后,默默一笑。 看来有些事还需要他来代劳。 第41章 山中不知世间事 既然要住在山上,那么一干物品就该准备。 因王妈陪着送敬贤回沪市了,这回屋子里的东西都由何妈送来。这两日承她诸多照顾,文薰也对这对和蔼慈祥的妈妈多了几分好感。 和二太太一样,何妈终日以笑脸见人,又遵守着做“下人”的“本分”,并不以自己和霞章的关系有多亲近而引以为豪,只把其当成责任。 文薰恍然间在她身上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 霞章在山上待的第三天,朗府的管家福伯从广陵而来。原来是朗家二老从报纸上得知了金陵见闻,挂念女婿,来表关心的。 亲家特意派人来访,莫家自然需要好好招待。只是家中近日访客过多,莫老爷便做主,让应贵带着福伯去了山上。 这本来也是福伯的本意。礼数再多,不比他亲眼见到小姐、姑爷健康安稳来得安心。 终于在汉觉寺中见到莫霞章,福伯迫不及待地仔细打量,确认无误后又奉上信件一封。单薄的一张白纸上尽是二老发自肺腑的关怀之语,看得莫三公子泪眼涟涟,再度后悔自己任性。 朗父还有一两句话是不能在信件中提到的,福伯转述着老爷的话,问朗文薰,这件事用不用家里造势帮忙。 当时,莫霞章还在擦眼泪呢,“帮什么忙?” 福伯一愣,道:“姑爷小姐或许不知道,为了您的事,现在报纸上都吵翻天了。” 他上山之时,还遇见了一些记者想来采访,那些人都被庙里的师父以打扰清修为由,堵在了山门口。 莫霞章聪明,不过眨眼间便想清楚了事情的关键,“想必是我家中有所图谋。” 他直言不讳,且迅速做出决定,“福伯,烦请您回去转告岳父大人,不必牵扯其中,免遭连累。” “这……”福伯一时犹豫,因为他是清楚家里老爷肯定是想要帮忙的。 文薰大约也想到父母的意思,表态赞同道:“姑爷说得很有道理,就听他的吧。” 小姐都发话了,福伯不再坚持,“是。” 福伯今次的主要任务就是来确定姑爷的身体情况,眼见他一切都好,未避免家中主人过于挂心,歇息了便要去火车站往回赶了。 照礼还是应贵去送。 出门前,霞章对他有所嘱咐,“应贵,再麻烦你,回来时,帮我把近几日的报纸都买来。” “是。” 他的担心化作蹙眉流于表面,让文薰看在眼里。 “要报纸做什么,可是有不好的地方?” 莫霞章有些猜想,却连不成线明说,只道:“或许咱们看了报纸就清楚了。” 文薰轻轻扶着他的肩膀,不由得也担心起来。 他们尽管住在山里,却到底没办法做那种闲云野鹤的雅士。 应贵在半下午的时候回来,见这老叔累的慌,霞章连忙给他端茶送水,喜得他一边说不妥,一边接过。 “少爷,您要真谢我,少使唤我两次便好了。” 何妈见他蹬鼻子上脸,气得沉下了脸,“哪里是少爷使唤你,你办的不还是老爷吩咐的事?不过是让你顺便买了两份报纸……” 霞章拦住何妈不让她说:“不管办谁的事,大夏天的在外奔走本就不容易。刚才庙里的师父拿来了一两个西瓜,妈妈,你去取一个和应贵分了吃了吧,好解解暑。” 听他这么一说,应贵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霞章则拿着报纸回去和文薰翻看。 事发后第二日,他落水一事的前因后果见报。 第三日,包括金陵大学、临安大学等南方学府,及众多知名学者读为此事发声。 第四日,也就是今日,各位社会评论家将此事定性,称其为是“对当代文人的侮辱”。 霞章背着 手站在窗前思索,等待着文薰看完。 文薰这厢也有自己的思考,“我怎么感觉,闹到现在这种情况,大家已经不像是在为你出头了。” 莫霞章点了点头,回身看着她道:“他们是借机在向张芝俨一事表达不满。” 离金陵政府试图强行镇压工人一事,距今也才过去两个月不到。 文薰放下报纸,道:“要我说,金陵政府也确实该被参斗一番。今时不比以往,大家追求自由民主,政府中也没设上一两个谏官,咱们这些文人、记者再不发声,倒让那些当官掌权者愈发无法无天了。” 她还认为,“权力就是需要公开,就应该受到各界监管。咱们中华民国是全中国人民的国家,不是姓宁,又或是姓裴的一言堂。他们作为总统、总理,不过是在代表人民行使权力罢了。这世上没有用人民的权力去欺压人民的道理。” 这回裴炳诚为了使父亲连任而使出的手段,哪怕受到波及的不是自己的爱人,文薰也为这样的行为不耻。 莫霞章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张芝俨这样的例子,必须受到公开抵制,必须被严肃看待。好好的一介田园学者,为了五斗米,摇身一变成为政府的举旗者……哼,难道天底下只有他张老朽一人爱财,爱名,爱舒适的生活吗?人是欲望动物,想过好的生活无可厚非,可不应该用出卖阶级这种自私自利的方式。若人人都学张芝俨,咱们还建设什么平等自由的新中国?” 二人抒发了一通见解,且对如今的形势表达了一致认同。 若不是作为事件的中心,他们不方便出面,非得写两篇文章登报不可。 又过了一天,洋人大夫按照约好的时间上山来给莫霞章听诊,一番确认后,当场宣布他痊愈。 莫公子看着喜不自胜的妻子,偷偷地松了口气。每天被细长的针管扎,他也害怕。这下好了,总算不用打针了。 只是依照母亲的命令,他们还需留在山上,住满七天。 汉觉寺远离尘烟,虽说人员稀少,可小夫妻却自得其乐。他们找来经书来看,还跟主持方丈探讨过佛教禅理,倒也得趣。 文薰在看书时陡然想起过一个人来。 “我父亲好老庄之道,但对于佛教他也颇有研究。我记得他同我介绍过,冀省有一位很出名的佛学家,叫南新先生的,对命理之道很有研究。” 霞章听得新奇,“我却不曾听说。” 文薰笑道:“想是你不感兴趣罢了。” 霞章挑了挑眉,并不以这方面的见识缺失而苦恼。 文薰便又笑,“莫三公子读起来书来,也略有偏科呢。” 莫霞章理直气壮,“全天下那么多书,我自然是要先挑自己的喜欢的看。” 这么说也确实不失为道理。人生还有那么长,又有那么多种类目的书,先读时挑挑拣拣的看,也是一种读好书的方式。 第78章 眼见着便来到在山上住的最后一天。 晨光微熹,大概是5点左右,寺庙里的小和尚挑水回来时,正好看见客居在寺中的朗女士推开后门,小心地探出一个脑袋。 而她身后的,正是丈夫莫三公子。 夫妻二人鬼鬼祟祟,相携着,轻手轻脚地往上山的小路去了。 小和尚望着二位施主的背影生笑,心中似有所悟,不由得双手合十,轻念佛号:“阿弥陀佛。” 趁着钟声,文薰与霞章精神满满地走在山间的小路上,他们正是要往山顶去看日出。 他们一路前行,眼中所见的万物皆是开阔。路边茂密的植被能使他们快乐,天上飘过的白云能使他们幸福,哪怕是一块差点害得他们摔跤的石头,他们都觉得尤为可爱。 到达山顶,赶上天地之间的那一抹红,更是心情畅然。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初升的太阳能驱退人心头的阴霾,也能驱退人身体的疾病。 或者,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有这样一轮太阳,能够治愈好这个沉疴积弊的国家! 看完日出,二人带着一肚子新希望回到寺庙,和何妈他们收拾好东西,返回莫家。 回到家里,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拜见父母亲。 眼见儿子精神奕奕,像是大好了,莫老爷也开心。只是想到待会儿要同他说的话,又是一声叹息。 莫霞章见他有异,也不吝于关心,“父亲,怎么了?” 莫老爷沉吟后,如实道:“昨日,金陵大学的教务处处长罗友群先生代表金陵大学给文薰送来了一张聘书,邀请她到金陵大学去任讲。” 这突如其来的一个消息把文薰砸懵了,“可我已经是临安大学的讲师了呀。” 莫老爷的言语中颇为无奈:“新聘书是大总统盖的章。” 也就是说,相比之下,新聘书更加不能拒绝。 可他们结婚才一个多月,正是感情愈浓的时候。 莫霞章不明白,“我们要去哪里教书,跟总统有什么关系,劳他大忙人费心?” 莫老爷干巴巴道:“想是大总统心系国民教育。” 莫霞章更加来气,“临安的国民便不是国民了?” 莫老爷横了他一眼,“你同我讲理有什么用,又不是我让的。” 说完,又教训道:“你这脾气多少该有些收敛。也不知道你胸中藏了多少戾气,每天睁开眼睛便是想着要同人一较高下。我早就同你说过,年轻气盛绝非好事,轻则累及自身,重则牵连家人。现在好了,保不齐你就是哪里碍了谁的眼,才想了这个法子折腾你。” 莫霞章倔强地别过脸,虽然不再开口反驳,可身体姿态无一不证明他是不赞同这番话的。 莫老爷也懒得看他,转头对着儿媳妇吩咐:“文薰啊,你回去了,且清点一下东西,若少了什么,便拟个单子让应贵去拿。学生的课业不等人,任职一事,还是尽早办妥的好。” 文薰强打起精神,低头称是。 二人一路回房,各有各的愁绪,便没说话,只想着回去后再做商议。不想何妈已经带了个大夫等在院子里,说是来给霞章请平安脉。 其实要依文薰的想法,还是抽空去医院做个检查才好。然而这是家长的安排,便没多话,把人安排去了书房。 王妈送完敬贤便从沪市赶了回来。她在家里,收到的消息比小两口还要早,已经提早制备东西了。本来家里准备的用物都是两人份,现在却需要将文薰的那份行李分拣开来…… 拿出来也不好。王妈想着,也不是说临安那座宅子文薰就不去住了。她考虑到了别的原因,又从行李中分出部分衣物,让人重新合在一起。 事情落到文薰这里,她只需要签几个单子便好。 核对完,王妈又把家里二少爷挨了打的事告诉给文薰。 “宜章少爷是因为咱们姑爷的事才挨了打,我的建议是,下午你最好和姑爷去看看他。” “伤得严重吗?” “瞧着吓人,实际上不过一些皮外伤。是大少爷下的手,打的时候也有注意力量呢。” 文薰点头,对事情大概有了了解。 这边事才落定,那边何妈就已经带着大夫来回话了。文薰翻阅了脉案,发现这位大夫的来处正是给霞章开日常药吃的那家医馆。 于是便顺口问了一声:“我们家少爷每日要吃的药,请问是哪位先生开的?” 大夫答道:“是坐诊的孙大夫。” “少爷最近几日身体虚寒,停了那药,可有影响?” “刚才诊脉时少爷的脉象强健有力,应是无事。” “那日后还是要吃继续吃吗?” “孙大夫给三公子开的药是调养根本的药,还是常吃着的好。” 文薰便点了点头,把脉案还回去。 何妈应该还是要带着医生去莫太太那边走一趟的。 文薰这时候的得了闲,才能去书房找莫霞章。 她进屋前敲了门,而后直接进来,转头一望,便和坐在书桌旁的霞章对 上视线。 他正拿着报纸在看,见她进来赶紧起身,“是要开始收拾东西了吗?” “王妈都已经料理好了,倒不用你我操劳。”她走过来,倚在他坐的椅子上,“在做什么?” “看后几日的报纸。”莫霞章说着还将其余部分拿起,展示给她看。 “我见你心情还好?” “你把报纸看了,就能明白我为什么还好了。” 莫霞章起身把椅子让给她,文薰确认般地看了看他的表情,将信将疑,坐好后拿着霞章按日期分好的报纸依次看了起来。 前几日的报纸他们都在山上看过,只有近几日…… 事发后第五日,事情愈演愈烈,张芝俨如夫妻二人所料,被各界人士拿出来做反面教材举例。 第六日,张芝俨登报道歉,声称不日返乡。 可激愤的人心并不会因此而简单的平静。 第七日,也就是昨日,金陵政府扛不住压力,发表裴总理引咎辞职声明。 而今天的《金陵日报》上则刊登了一则大总统的声明,除了自省、道歉之外,也有暗示各界到此为止之意。 看完了报纸,文薰再将事情前后联想起来略作思索。 “咱们家在其中是否得了什么利?” 这个消息也是莫霞章刚从何妈那里问出来的:“我得了个好名声,而我二哥,荣升新总理办公室副主任。” 文薰皱眉,“宁总统是觉得整件事是咱们家用心策划,所以出手警告?” 莫霞章觉得,“他应该不能确定,咱们家也确实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不然,便不会是让你我劳燕分飞这等小惩大诫了。” 文薰思前想后,也有些悔意。她不确定道:“霞章,我那天,是不是不应该去总理府?” “哪有不应该之说?”霞章连忙否了她的猜想,不肯她有半点难过,“你只是回来得晚些。若是你在我离开后第一时间就已经到家,说不定你能顺利地救下我,我也不会冲动……说起来,都是我的不是。” 文薰自然也不许他内疚,“不,你哪有错?你被裴炳诚架在火上烤,他还举了枪……那种情况下你能救下敬贤,保住名节,已经是尽己所能了。” 没有人有错,大家都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基于当时的情况做出的最好选择。 而且拿霞章和文薰小两口开刀,未免没有大总统迁怒之嫌。 还是造化弄人。 只要一想到曾经幻想过的那些二人在一起生活的内容都泡了汤,文薰便难过得情难自已,默默垂泪。霞章心里亦不好受,可眼见妻子悲伤,他立马打起精神,告诫自己不能化作一气,不然岂非添乱? 他是她的丈夫,他必须能扛得住事。 莫霞章靠近她,伸手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他用脸贴着她的耳廓,轻声安慰,“没关系的,只是不在一处而已,咱们还有一辈子的的时间,不差这半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而且我们也没有天南地北地分开,临安与金陵不算很远。” 文薰刚才还在哭,如今却是失笑,“你今日怎么表现良好,把我想说的话抢去说了?” “自然是担心夫人郁结于心了,”霞章也笑,同时温柔地帮她擦去眼泪,用心承诺,“别哭。大不了,等到下学期,我想法子调回金陵。” “你舍得你的学生,舍得那些工人?”便是他舍得,文薰也舍不得这样的事业。 她以这件事为支点,扩大自己思考的范围,得出金陵并不是一个适合施展的结论,“金陵到底离权力太近,要我说,我也是想往临安去的。” 学术应该是自由的,教师应该也是自由的。 未来的事变数太大,到底没法现在就做主。 霞章未免再生变故,开口打住,“那就到时候再说。” 第79章 文薰也点头,认可下来。 她把头稍微往后仰,蹭了蹭霞章的肩膀,委屈地扁了扁嘴,“说来都是我不好,之前还提到不能够和你一处,没想到一语成谶了。” “好好的,又谈什么迷信?”霞章盯着她看,不让她怨怪自己,“不管坏事好事都是人做的,人自然也能想办法解决。你要是想我,每个周末我都回来。” 他也怕他不在家,母亲有了什么古怪,让文薰日子不好过。 文薰抬头和他对视,幸福地一笑,又觉得不好,“怪远的,又那么累。” 霞章靠近了,拿鼻头去蹭她,“你难道不想我?” “谁说的?”现在明明还没分开,文薰就已经想得紧了。她用额头把他顶回去,转过身,进入他怀中,把他抱得更紧,“我刚才都想去催催林女士他们快些研究了,最好让火车快些,再快些,我们就能时常见面了。” 又不由得道:“你也不好,说的话也成了真。现在的情况可是我们两个人辗转反侧,思之如狂了。” 她的话语落在耳中,让莫霞章刚滋生出的那半点不安全感都没有了。 他与她紧紧相依,努力地想法子疏解她的心情,“不要紧的,我们可以时常寄信,我有空了,还会去电话局给你打电话。鸿雁传书,飞星寄情。我答应你,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在第一时间记录下来分享给你。这样的话就算我们不在一起,你也可以参与我的生活。” 文薰想着那样的情景,好似分别也成了浪漫的事,心里总归好受了些。 嘴上却开始拿乔:“那你记住,是你主动要跟我分享的,可不能等了以后,怨我没有给你自由。” “怎会如此?”霞章垂眸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嘴唇,又幻想着与她肌肤相亲:“我一个有家室的人,要什么自由?我巴不得夫人拿根绳子把我系在手里。” 他故意把话说得含糊,更添了几分暧昧。 他的气息打在脸上,让文薰一阵发痒,又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不好意思道:“我把你系着,你就不生动,不好玩了。你没听到那天游园会上学生们说,包办婚姻生活中的双方就像两只被操控的木偶,你愿意做木偶吗?” “做木偶多好,”他几乎是毫不犹豫,“至少我会逗你开心,是不是?” 在视线跃动后,俯身小心翼翼地贴了贴她的红唇,见她双眸含情,正是同意之色,才微张着嘴,成功获得佳人的亲吻。 文薰的嘴唇与他相接,才刚触碰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霞章愈吻,她愈笑,最后带得霞章也笑出了声。 他佯怒道:“笑什么,嗯?说清楚,你笑什么。” 不说清楚难道他又要闹吗? 文薰笑得更加停不下来,用同小孩说话一般的语气逗弄他,“嗯~笑什么呢?” “笑什么?” 她抬起双手轻握住他的双耳,伴随着说话轻捏,“当然是笑我的小木偶呀。” 霞章被她摸得浑身发烫,耳朵与脖颈红得连成一片,情难自禁,“木偶怎么了,木偶会亲吻你,很稀奇是不是?” 说罢往她侧脸、颈边落下细密的亲吻。文薰嬉笑着躲闪,又闹着与“小木偶”抱作一团。 第42章 金陵大学 事到如今,当实在无法抵抗外力时,那便顺其自然吧。莫霞章打起精神,和文薰商量行程,尽可能地把要做的事快速去做好。 他们先是去看望二哥。 莫宜章受了伤,又请了假,接连几日都在家养伤。琼玉也没有去工作,跟随照顾。 要说钟琼玉这几日的心情,真跟跷跷板一样七上八下。 那天听见公公要对宜章请家法,她满心觉得莫家二老不公,为了保护丈夫,她对公婆忤逆,对兄嫂不尊,简直要仇视这个家里的所有人。结果后来一听丈夫认错,她又觉得羞惭。再等裴孺登门,琼玉从中看出公公可能是为了避人口舌,有特意使“苦肉计”的顺便意思,更觉得自己冲动。 这不,丈夫上了药才刚醒,她就和人吵嚷了起来。 “你干什么算计你兄弟,你不要脸了?” 宜章初醒,只是睁开眼睛,精神还没缓过神来,迎头盖脸便被媳妇指责,耳朵里顿时嗡嗡响。 “说什么?” “我说你真是衬了衣冠禽兽这四个字!” 宜章这回听明白了。但他却不生气,只笑:“你要还不解气,再骂两声,骂完了我好好同你细说。” 钟琼玉也是个泼辣脾性,她更是不缺反骨,最不喜欢听人吩咐做事。宜章要她骂,她偏不骂。 “呸,看你嬉皮笑脸的,简直浪费老娘的口水。” 她拿了张椅子在床边坐好,架起腿,抱着胳膊,一副审理犯人的模样,“你若有正当的前因后果,说出来让我原谅便也罢了。不然……你是清楚的,我爷爷和我二叔公年纪轻轻就死在黄海上,以身殉国。我们钟家家风清白,没有狼子野心的女婿!” 宜章见她认真,不敢放肆 ,这才将自己在官场上的为难之事细细道来。 “确实是我存了私心。” 莫宜章在总理办公室任科员已有两年,他还年轻,自然想干出一番事业来。可旁人怎么得知,金陵政府虽然组建才十来年,可部门里的派系斗争已然是各处起硝烟,连宜章这个小科员都因家世原因被迫站队。 他也算有才学,又有些傲气,怎肯屈于人下,受他人制衡?更别说,有一次裴炳诚见了他,还当着所有人的骂他“小娘养的”。 莫宜章的心眼绝不算小,可有一桩,谁也不能轻蔑他的出身。 新仇旧恨添在一起,莫宜章自然不太愿意裴总理续任了。 琼玉皱着眉道:“所以你便把霞章和裴炳诚凑一块儿去了?” “那张戏票确实是我听了裴二的话特意给霞章的,可我也没有想到后来那厮会如此行事……真应了霞章的话,姓裴的就是条疯狗。” 莫宜章觉得自己要错就错在没算透人心。他错估了裴炳诚的丧心病狂,也没料到自家兄弟的刚烈。 琼玉又问:“你既然对霞章亏心,那你为什么不救他?” 莫宜章简直自己的想法,“玄致已经下水了,我守着船接应,我不认为我有错。再有……” “有什么?” 宜章抬头看着琼玉的面庞,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的妻子看着精明,其实内里十分单纯。 他如何敢让她知道,在他望见霞章主动跳水之时,他就已经料想到事情轻易摆平不了。他是裴总理办公室的职员,又是莫家人,这件事他横竖脱不了关系,那他为什么不能将利益最大化? 他有意不下水,其实就是为了故意惹怒家中二老,好挨这顿打。 挨了打,他便也是苦主了。既是苦主,那么获得一些补偿,顺理成章不是吗? 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 不然他这么年轻,要在金陵政府的权力中心向前走,得花多少年岁,又得用掉家里多少关系、金银? 父母气他,未必不是看出来他的心思。 他们说,霞章是亲兄弟,不是普通人。但是爱护自己又有什么错? 宜章闭了闭眼,还是决定把这些话咽回肚子里。 然而琼玉已经想了很多。她听到丈夫亲口承认自己自私,虽不知道他胸中更多考量,可已经无从分辨如今的情况。 各番纠结下,心都乱了。 “你道德不好。”她这么断定。 莫宜章说:“我只不过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我就是一个为自己而活的普通人。” 他能理解父母为何指责他,也理解妻子为何如此评价他。 人都是希望自己亲近的人去做一个圣人的。 他虽然难过,但他也不会去否认自己,因为他至少敢于承认,他没有让自己成为伪君子。 他只害怕妻子会厌弃自己,“我让你失望了?” 琼玉如实道:“有一些。” 不过,人无完人。 钟琼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抬手捂住了脸。 “你知不知道,三弟妹,甚至是汪锦姝,还有我惯来看不惯的大嫂,当时都是为了给你在总理那儿留面子,才硬着头皮愿意被姓徐的带走的?大家都在考虑你,你怎么能,怎么能……” 她此刻没有别的感受,只觉得自己怕是一辈子都没办法在弟媳文薰面前抬起头了。 ——或许是抱着这样的心思,等霞章和文薰联袂来探望宜章,琼玉应话后小半天不敢看他们。 霞章以为嫂子仍在心疼二哥,没做多想。 他和文薰见了平躺在床上的病号后,略说了几句关怀的话。琼玉看宜章有话要跟霞章单独讲,便想了个由头,将文薰带离,留他们兄弟独处。 莫宜章趴在床上,胸口处垫了个凉席,好让他解暑。回头见文薰和嫂子走远,莫霞章便伸长脖子看了看二哥的臀部,调皮地嬉笑道:“大夏天的,你还惹父亲打你,也不怕屁股烂掉。” 第80章 莫宜章也笑了笑,“没人的时候,我一般会把伤口敞开见风,所以应该烂不掉。” “你还挺自豪?果然不怕羞。” 莫霞章朝他挤眉弄眼,才嘲笑完,又回身望了眼风扇。大约是以为自己挡了病人的风,他贴心地跑去调整角度,让他二哥再凉快些。 莫宜章看着他关怀备至,心头发软。又瞅到他大病初愈的面容,又心里发酸。 有些话说出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难,“霞章,你怨不怨我?” 莫霞章坐回来,眼睛清澈见底,“怨你做什么?” “这件事是我带累了你,我还得了全部好处,你却要和新婚妻子分别两地。” 莫霞章嘴角微翘,十分骄傲于自己早已调理好,这能让他在二哥面前都能显得更加成熟。 “忘记通知您,这件事我们小两口刚才已经排解好了,便不劳二哥费心。” 他说到这里故作停顿,刻意做作地皱眉深思,“至于你升官嘛,嗯……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吧。反正只要一想到以后见不到裴炳诚的那张嘴脸,我就开心。” 裴家本来就不算什么好人,弄走了这样一位总理,也算为民除害了。 他的插科打诨却是令莫宜章心头的阴云散开不少,但他仍旧想告诉他,“霞章,我当时绝对是想过要去救你的。” 要是玄致没有下水,他绝对会丢掉多余的考量,毫不犹豫地去救兄弟的。 他莫宜章是衣冠禽兽,又不是真的禽兽。 霞章没说话,而是看着兄长,用直接且毫不作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要看进他的心里。 或许是在山上的这一周受到佛家经文洗礼,他的真实表现比宜章想象中的还要豁达。 “二哥,这件事,你不用太放在心上。父母的教训你要是觉得不对,不听便是了,反正我也很少听他们的。我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遵循自己的心意为自己而活。我既然能够如此,你当然也可以。” 他说到这里,还笑了笑,“邱山先生教过我一句话,叫:要求自己,叫做君子;要求别人,那就讨厌鬼。我已经做了很多回的讨厌鬼了,偏是这回我不愿意。二哥,你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我尊重你的选择。” 此刻,莫霞章背光坐着,莫宜章从正面去看他,刚好能看见弟弟身后的天光。 他心里突然也有了和妻子一样的想法:或许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在霞章面前抬起头了。 这件事虽然小,可进一步天堂,退一步地狱。 突然有很多声音在他耳边盘旋。 家中人不提,可他对自己为姨娘所生其实是有些在意的,不然他也不会对裴家人抱有恶意。他如今做下这种事,保不齐家里的下人又会议论“果然是姨娘生的”。他的母亲至今没来看他,是不愿看他,还是不敢? 他真是因为这样才会卑劣吗? 不,无论高尚还是卑劣,都是个人的选择。 莫霞章可以选择原谅,他却不能够原谅自己。 他是兄长,可他没有做好兄长。 在莫霞章看来,哥哥便是突然地拉住了他的手。 “霞章,你放心,哥哥以后再也不会伤害你。” 二哥的莫名煽情,让他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虽不知道为什么来见了二哥之后,反倒让兄长忧郁起来,但霞章仍旧和文薰按原计划去拜见姑妈,只为感谢。 姑太太最近春风满面,因玄致舍己一事,让她把头抬得高昂,甚至觉得过年时在其他姑嫂面前都能有面子。她得了意趣,面对上门来拜访的小夫妻都内敛端庄了许 多。 得知表哥在上班,锦姝已经去金陵大学开学,小夫妻俩就此回打道回府。 “有些日子没见姑妈,她好像……” “怎么了?” “我用‘沉稳’来形容长辈是不是不好?” “不会,我也如此觉得。”霞章仔细把姑妈的行为前后一对比,打趣道:“想是父亲让她读的书有效果了。” 文薰十分无奈,“你啊,简直是我见过的,最能把读书有用论挂在嘴边的人了。” “读书就是有用。无才无德的人,便是书的道理没有读进去;自身修养不够的人,也需要读更多的书。” 他又想到:“就好比锦姝嫂嫂,我以前便觉得她不是一个把书读进肚子里去的人,谁能想到这回,她竟能比巧珍要先一步成为你的学生。她愿意读书,真是好事,能和你一起去金陵,更好。有她相陪,以后你上下学都有伴了。” 文薰没那么乐观,“锦姝姐姐外向,说不定她交了学生朋友,就不乐意和我玩了。” 霞章一琢磨,发现自己的话说得也不太礼貌,便抿唇缄口。 下午,文薰先偷偷带着霞章去了洋人医院做了身体检查,确定无误后,才前往金陵大学办理入职手续。 金陵大学开学已有三日,文薰已经错过了开学典礼,可她毕竟是先生,带来不了其他影响。 文薰的聘书是罗友群送的,他又是学校的教育处处长,这回要来办手续免不了要麻烦他。 校门口的门卫一用电话通传莫霞章来了,罗友群就慌了神。他自知发聘书这件事办得不地道,然总统发话,他岂能违抗?秦淮河水凉,不是随便哪个人都有跳下去的勇气! 罗友群自知无处可避,只满心期望着莫砚青见了他,多少骂得轻些。 等人进来了,罗先生抢先开口,“事先声明,这可不是我的主意。” 文薰一听这话便想笑。 莫霞章本人也因这句话急了,“你怎么平白无故污人清白,我哪里就是那样不讲道理了?” 他难不成是什么猛虎走兽? 罗友群不理他,极有风度地向文薰道歉:“也给弟妹赔个不是。” 文薰摇了摇头,笑道:“以后还请罗主任多加照顾了。” “好说,好说。” 罗先生虽谦虚,可事情交到他手里,他是能办得很漂亮的。 给夫妻俩泡了杯茶,他拿来一些文件给文薰签,包括任职合同、每月薪资之类。 文薰来金陵大学担任外文讲师,职位和莫霞章相同,用着同一套教育委员会发布的规定,她的薪资却比霞章要低40元,为240元每月。 这并非是阅历,而是性别使然。 莫霞章看了都皱眉说:“临安大学的男女教授都实现了同工同酬,怎么金陵大学用的还是老一套规章制度?” 男女同工不同酬,是国际上很普遍的现象,但放在国内这种自由民主的新环境中,未免显得讽刺。 罗友群抬了抬眼镜,有种被当面指摘的尴尬,“如今这个年岁,薪资能发出来便不错了。你也不看金陵是什么地方,自然是没你们临安喜欢运动,喜欢搞平等的。” 莫霞章冷笑,语气不屑,“平等,民国。” “啧,”罗友群皱眉,回头看了看外头的走廊,生怕别人听见,“你小声些。” 他低了低头道:“实在不行,我将我自己的津贴匀给弟妹。” “没有这个道理。”文薰连忙拒绝,却执笔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并不是想追求自己的特殊,这种“同工同酬”的平等,应该是世界妇女们共享的权益。现在国内如此,国际上仍旧如此——但是没关系,这正是证明了社会需要进步的地方。 她以后会和其他妇女们一齐拿回自己应该得到的“40元”,通过运动,通过发声,通过抗争,而非他人施舍。 罗友群自然不能参透文薰的心思,只道:“还是弟妹识大体。” 签完字,需要盖章。文薰刚要取出自己的印鉴,不想莫霞章先她一步下手。 独山玉制的印鉴沾上印泥,盖在白纸黑字上,正是“以文昭时”四个楷体。 文薰回头望去,只见莫霞章将玉鉴擦干净,一脸平静地递还给她。 唯有眼睛里泄露出些许得意。 文薰抓着还带有他体温的印鉴,想到他手上新好的伤口,瞬间明了。 他前段时间学的哪是木雕,分明是在为了给她亲手刻印鉴而练习。 这人啊…… 罗友群没注意到小夫妻间眉眼中的情谊,他收好合同,给文薰拿来已经制定好的课表,又将课本连带着往年学生的优秀作业拿给她做参考。 “其实弟妹你能来,真是一件好事。如今国内重视英文教育,咱们学校有学子三百九十五名,几乎人人都要上英语课。虽说咱们学校共有英语教师12名,其中有4位外教,但谁会嫌弃优秀教师多呢?” 文薰看着课表单子上一年、二年的课皆有,问到:“我之前只了解了临安大学的英语系,不知道咱们学校的英文课是如何一个取分标准?” 临安大学外国语的学分规定为8分,是高出所有必修科目的平均分。 “低一些,为6个学分,但临安大学可以重修,咱们学校不行。咱们学校的英语为第一、二年生必修、必学、必过。在二年级读完后,会举行一次统一的测验考试,若有不及格者,第一次留级处理,第二次自动退学。三年级后,理学院的同学可以免修英语,文学院的同学必须辅修——哦,金陵大学主张学生辅修双语,一些英语学得好的同学,会在三年级开始辅修法语等第二外语。” 第81章 罗友群提起的“国内重视英文教育”并非空穴来风,金陵大学对学生们英语学习的要求不仅高,分科还细。比如文薰被聘为英语讲师,可她教授的课程为英语阅读,主要授课内容便是带领学生们阅读英语原篇美文,并按照自己对学科的理解要求学生们进行背诵、写作。 文薰翻看了一些学生们写的作文,猜测道:“金陵大学也是每周作文两次吗?” “对,”罗友群说着,斜睨了莫霞章一眼,“现今大学之英语,不仅仅是停留在语言层面的教学上,而是上升到语文教学的高度。和文学系一样,英语作文同样频繁,也需要教师逐一点评,或是面批。这类课后辅导是很辛苦,可多少能保证学生们学到真知识,所以咱们学校也安排有专门的英语作文课老师。” 文薰点头,“我之前在沪市读高中时便是如此,课业繁重,老师管教也严,可取得的效果很好。” 她记得,那时除了训练学生的英语听、说、读、写基本技能之外,学校还重视英文经典的阅读以及英语的实际应用。 也是学习抓得严,才能让她在高中毕业的年纪通过了留学考试。 想来这种情况放在大学尤甚。 “正所谓严师出高徒嘛。教育之道,管教在前,取得了良好的学习习惯之后,才能达成‘育’的完美效果。英语学习作为一门新兴且极为重要的必须课程,只有如此的教育相辅,才能提高学生们的西学素养,哪怕是放在理学院那群理学生身上,也会对他们进行本专业的学习、研究以及阅读本专业的外文文献起到作用,成为缺少不得的基本功。” 罗友群说罢,开了句玩笑,“弟妹,我听说你学术水平不低。都说教师的学术水平是一所大学学术水平的标志,你能者多劳,届时可不要藏拙呀。” 文薰也知道他是在打趣,陪笑着没有接话。 此时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一片寂静。罗友群便先带文薰在学校里走了一圈,稍作认路后,又把她领去了办公室。 “和你共用一间办公室的老师姓古,他给自己取了个雅号,叫通今先生,你寻常唤他古老师便是。古先生是第一批赴洋留学的人,他年轻时在英国待了4年,又去法国待了6年,对西方教育之体系都有研究。他是认定教育能救国 的实干派先生,为了健全国内大学的教育体系,前些年又去了一趟日本,专门学习。” 因文薰要来,办公室如今已经收拾整齐了,在采光良好的窗边摆了两张又长又宽的桌子。左边空荡荡的部分属于文薰,右边堆满了杂七杂八的试卷、作业、书册之类的显然属于古老师。 “古先生教授法国文学史,除了在我们学校授课,还要兼授仁德女高的课程,平均下来,两所学校每天都得上四到五节课。其工作量之大,便是我们年轻老师也佩服的。” 罗友群又有感慨:“国内学者众多,可并不是人人都愿意钻研教育之道。有些学者嫌教育之琐事妨碍自己治学研究,不愿来教;又有一些学者觉得青年之心性已定,无药可救,不如去教小学;更有一些觉得金陵大学离金陵政府太近,不愿受到掣肘……总之,还是那句话,你愿意来,我真是谢天谢地了。” 文薰显然没有想到如今国内的教职员工竟是如此紧张稀缺。 “古老师虽然年纪大,可心态年轻,喜欢进步,更乐观开朗,没有老先生的派头。日常有什么问题,只要你能找到他,都能去问他。” “要是找不到呢?” 找不到,就得去找外文系的总负责人,郭滔先生了。 只是今日郭滔先生在教育部开会,并不在校,罗友群便直带文薰认了认办公室。 罗友群又拿来两把钥匙,一把用来开办公室,一把用来开阅览室。 “金陵大学的外文课一般都是开学的第二周才正式开课,时间尚好,弟妹你还有五天的时间可以准备。听砚青说你爱书,闲暇时候,你也可以进阅览室找书看。咱们学校收藏的图书,可是几十名学者费力收集而来,又会及时更新外刊,读物,绝对不会让任何一只书虫失望。” 文薰点头,觉得这又是两桩值得高兴的事件了。 罗友群又看了一眼手表。毕竟下午文薰和霞章是先去了医院再来的,加上刚才耽误的时间,居然正好要吃晚饭了。罗先生于是邀请:“要不要趁机先看看咱们的教职工食堂?” 说完把目光往后落在莫霞章身上,“也好让你莫某人跟临安大学做做对比。”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于是便取了书,让应贵带回去,顺便向父母大人报信。 ----------------------- 作者有话说:关于文中金陵大学课程那一段,努力去看了部分关于民国大学英语教育的论文,在知网查的,努力考据了。考据不到的,我就根据剧情自创了。如有遗漏,欢迎指出 第43章 夫妻相送 金陵大学的食堂采用收费政策,学生吃饭10个铜板一餐,先生吃饭20个铜板一餐。价格不同,菜色也有些许差别。反正按文薰所见,今日她和霞章吃的,便是莲藕汤,先生豆腐,还有土豆烧肉。 前往餐桌上,罗友群还故意讨嫌:“弟妹,你可知道这道【先生豆腐】的来历?” 文薰是何等聪明之人。罗友群不提便罢了,一提可不叫她想起来了? “是你发明的吃法,对不对?”她回头新奇地看着霞章问。 那眼神又崇拜又赞叹,倒让霞章不好意思了,带着羞恼之意向罗友群发难,“我们夫妻鹣鲽情深,什么时候需要你来多做红娘了?” 罗友群被呛,也不甘示弱,“是,没人比莫先生更正经,莫先生是从来不在人前显摆的。” 他话刚说完,却听到莫霞章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凑妻子身边道:“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罗友群被他气得翻白眼,直骂自己就不该多嘴。 合着全天下就他莫砚青一个人有老婆! 三人小声吵闹,来到食堂一角,亲疏有别地坐下。 他们在教师食堂吃饭,等到下课时,自然有不少教职员工进来。 不是每位老师都会来食堂吃饭,可林伟兰和彭兴朝这一对不会做饭的夫妻是定然会来的。甫一进门,林伟兰便望见了文薰的背影。初时她还以为认错,等取了餐,靠近了,听见她的声音,瞬间能确定了。 “朗女士?” 文薰回头,见到熟人,连忙起身,“林女士。” 彭兴朝也和跟随者站起来的莫霞章互相点头问好。 二位女士拉着手,见了面便是再亲密不过,“罗主任说,你会来咱们学校教英语的事,原来是真的?” 文薰回头看了看罗友群,又看着她点头笑道:“是啊,以后还请同僚多多担待。” “我和你又不教一科,又有什么值得担待的?”她笑着,歪头去看莫霞章,“是我该请砚青先生担待才是,我以后,可是要抢了你夫人处成挚友的。” 莫霞章一本正经道:“林女士说这话是通知吗?那您可真是太客气了。” 两位女士面面相觑,又笑了起来。 “别理他,他说话酸我们呢。” “是啊,等我们家彭先生回去,又该笑话他了。” 文薰望向她身后还端着两盘餐食的彭兴朝,有些好奇,“笑话什么?” 林伟兰用手挡住嘴唇,偷偷在文薰耳边低语,“酸秀才古来有之,今朝却只有一个莫砚青呀。” 文薰想笑,又怕当面落了霞章的面子,回头见他似乎看彭先生不痛快的模样,却笑得更开心了。 想必他们之间也是熟稔,才能如此玩笑。 林女士也不是不善交际之人,又与文薰好生道:“你别觉得我冒昧,实在是……我们家和砚青还能算得上亲戚呢,我祖母也是姓谢的。” 莫太太便是姓谢。 文薰记得有这回事,一脸了然地点了点头。 莫霞章自然不会因为些许两句话生气,他还贴心地起身,给林伟兰让出来个座位,和罗友群挤到一块儿去了。 吃完饭,林伟兰和彭兴朝回办公室批改作业,罗主任也另有要事,好在文薰与霞章决定在校内走走,不用他招待。 因为怀抱着些许为人老师的道德,担心给情窦初开的学生们带来不合适的影响,走在校园小径上,二人只一前一后地走着,并没有表现得有多亲密。 “林女士刚才还约我打牌,这时候我又想起大嫂的话了。” “什么话?” “她建议我精进一下牌技,说说不定可以成为社交的手段。你瞧,可不是应了今天这回了?” “不会打也没有关系,去凑热闹,也不过输两个钱而已。” “三少爷可真阔气,两个钱呢。” 莫霞章被她的拿腔作调调笑得脸红,连忙解释:“我又不是对谁都阔气。” 文薰也怕他真的发急,回头瞥了他一眼,笑道:“我明白,你是知道我不会乱花用是不是?” 第82章 莫霞章忍着劲想把嘴角往下压,势必要做出一副严肃模样来,“反正,我是过富裕日子,还是过贫穷日子,皆在夫人的一念之间。” 这便是在指他把家用都上交一事了。 文薰低着头,心里又是为他的无条件信任而感到幸福。 她摸着手提袋,想着放在里面的印鉴,又出声道:“难为你一片心意了。” 这话听着有些没头没脑,可霞章是何等人物,怎么会无法从言语中的情义去分析? “我总是想为你做些什么的。” 他总是想为自己好的。 文薰免不了又生出阵阵感动。 莫霞章只为说实话,不为特意以“情”辖人,继续道:“你的另一方印鉴,最多再过两个多星期便会前后到达。” “立坚道人”的印鉴因被一分为四找了不同的先生雕刻,所以他有此言。 “那物什做得精巧,便于你携带,收藏。” 文薰逗他,“比你做的还精巧?” “名家出手,自然非我能比。” “我却喜欢你做的。” 一句简单的夸赞,令人眉开眼笑。霞章更是来了趣味, “你要喜欢,以后再取什么笔名,若无关紧要,便交由我来刻。” “傻瓜,尽说些傻话。便是重要的,我不也能交给你刻吗?” 之前文薰还想着自己应该有所保留,可现在,她已经心甘情愿将一切事情都与丈夫分享了。 却不知霞章是否仍旧把她的话记得深刻,坚持道:“那还是不用。我觉得,夫妻间流些神秘感也挺好。” 这个时候又要求神秘感之类的了。 文薰觉得,自己要是真信了他,那才叫傻。 金陵大学乃新建,全校采用西式建筑特色,又结合了中国南方园林的精髓,有“一园一景,四目皆林”的独家特色。莫霞章或许也是头一回这样仔细地观察这座大学,不由得道: “我看金陵大学的风景尚好。” 文薰还有些惦记临安的残荷呢,“我却是不知道临安大学的风景如何。” 霞章听她言语中带有失意,开口建议:“你想看,明天便把我一路送去临安吧。” 文薰轻哼了一声,“莫三公子好大的排场。出个门,仆从成群不说,还非得妻子相送。” “哪有。”莫霞章伸手想去拉她的手,却只抓到了她手中的一节帕子。 如此便好,他也算是隔着帕子牵住了她。 ——不,是被她牵住。 文薰也感受到了手帕上的力量,抿唇一笑,背着手在指尖绕了一圈后,故意轻甩着摇晃。 晃呀晃。 她那一绕仿佛绕进了他的心里,让霞章也忍不住学着照做。 仿佛这样便能离得更近些。 想到如此,他自个儿美得不行。 但话还是该说清楚的。 “我不是想折腾你,只是想带你去我们原本的家看一下。” “为什么是原本的家?” “因为你现在不能住在那里,那里自然就不是我的家。” “所以,你是想邀请我去参观你的临时住所?” “可以这么说。” 他们二人磨着牙,明明是无聊的谈话,说着说着却笑了起来。 月上枝头。文薰脚底下的树影逐渐清晰,不禁又让她想起刚才和林伟兰分别时的悄悄话。 “林女士刚才偷偷和我说,金陵大学这个学期包括我在内,共来了七位新老师,所以他们预备在这周末举办一场迎新舞会。” “西洋舞会?” “是啊。” 莫霞章“哦”了一声,“你从英国来,自然会跳舞的。” “当然,剑桥的舞会也不少。” “你以前和谁跳,和戴森?” 文薰听他又提,不由得着急,“你讨厌!” 更加用力地牵了一下帕子。 莫霞章失笑,又把她的手拉回来。 “不许讨厌。我可没有吃醋,也不是故意提的,我只是正常发问而已,我可没有误会任何事情。” 他只是可惜他不会跳舞。 也可惜自己生在那样的家庭,受到父母那样的看重,没办法出国留学,没办法提前邂逅文薰。 是啊,他就是这样一个守着家国土地生活的书生罢了。他不仅不会跳舞,连这一回,他都不能以男伴的身份陪文薰出席。 文薰感受到手帕上的力量轻了一些,低着头,用力往身边拉了拉,“突然不说话,又在想什么?” 莫霞章感受着被牵扯到前面的手,又笑了,“在想如何偷偷地学会西洋舞步,为下一次争取与你共舞做准备。” “你倒是好学。” “就是不知道朗女士是否愿意传授技巧。” “技巧算不上,不过,我这里确实有一个很巧妙的方法。” “洗耳恭听。” 文薰笑着逗弄他,“你可以先记步法,然后抱个木头桩子练习。” 莫霞章把手帕往自己这边拉了拉,状若撒娇,“我有夫人在身边,为什么要与木头为伍?” 文薰回头又望他,“我是说,你可以在空余时自己练嘛。” 谁知他更加纠缠,“那我也不依。你愿意教这个,愿意教那个,就不愿意教我,是不是?” “哼,我才不愿意挨着你。谁知道一个不好,你又闹什么?” 莫霞章眼见有望,赶紧软下语气,“只要你肯教我,我保证不闹。” “说一不二?” “绝无戏言。” 听到他的承诺,文薰低下头,嘴角抑制不住荡出笑容。 她把手背到身后,连带着那条帕子。 “那你看好了。” 莫霞章仍旧牵着。 他看见她踮起了脚。 他看见她跃动起来。 他听见她在轻声哼着节拍。 哒哒,哒哒哒…… 他跟随着她,一步,又一步。 她踩着光,而他踏着影。 他们连成一条直线,又合为一体。 远方传来梵婀玲琴声,不知是否在为他们奏乐。 如果是,或许是天使,或许是爱神。 天使会祝福,爱神会嫉妒。 因为它或许再也找不到哪一对情侣,哪一对夫妻有他们这样心意相通,互相爱慕。 人是否对自己幸福的记忆都会感觉恍惚?反正经过一夜,来到第二天的文薰只记得,当她起了兴致随心而舞时,她一个转身,和风一起撞进了莫霞章怀里。 他或许真的天赋异禀,他牵着她的手,在树影里,在月光下,搂着她缓缓起舞。 她也记得当时那种悸动、颤抖的心跳频率。 “会有学生看到的。” “不会的,金陵大学的学生一定都好学极了。” “可是,有人在练琴呢。” “想是特意给我们伴奏的。” “那还是被看到了。” “看到便看到了,金陵大学难道还有不许先生学跳舞的校规吗?” 文薰不知道金陵大学有没有这样的校规。 总归,现在回想起来,她只觉得羞死人了。怎么就一时失了神智,靠在莫某人肩头,听信了他的巧舌如簧? 偏偏在这种事上莫霞章不能与她共情。他从门外进来,看到文薰在化妆,还对着镜子指点,“面颊怎么这么红,你提前上胭脂了?” 她是因为什么脸红的? 文薰推开他的手,没好气地娇嗔道:“都怪你!” 莫霞章虽然不懂自己为什么挨嫌,可嘴里却应答着,“好吧,那就怪我吧。” 这副无所谓的样子更讨厌了。 “我不要你看我,你出去。” “哦。” 莫霞章左右晃着,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成功逗得文薰破功失笑,才跑了出去。 文薰又控制不住地回过身,目光追随着他。 或许是料到她会这样,莫霞章又扒着门,探出一个脑袋,“你快些,待会儿还得去听父母亲唠叨呢。” “嗯,出去?”文薰做出凶恶状,终于成功把他“吓”走了。 王妈眼瞧着这对小夫妻玩闹,失笑的同时又在心里可惜。 处得多好呀,偏偏要被分开。 她走进来帮忙文薰梳妆,心里忍不住嘀咕姑爷这回的提议有多英明。 实际上,就算莫霞章不提,她也会建议小姐跟着去一趟。要知道,姑爷这回是搬新家,他又刚新婚,合该让四邻见见新媳妇。 今日出门,天气又热,文薰便将头发全部挽起,只用了几个水晶发梳固定,又穿了一身白玉色带浅黄色牡丹卷草纹罗的无袖旗袍,配白色矮跟皮鞋。 莫霞章正在外头等候,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对文薰的欣赏和惊艳一如初见。 他的眼神是那般纯粹,让文薰迎着初秋的风,想到了火车上的初遇。 这或许是结局最好的一见钟情。 第83章 儿要离家远行,出门前,父母自然是一番嘱咐,这些都不用赘述,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除了行李,文薰这次还特意捎带上了一盆兰花。 霞章虽然奇怪,却没有多问,只表示理解。 此次同行,除了王妈、巧珍跟从外,应贵同何妈也一起去了。何妈是要陪着霞章住在临安的,工作内容便是给他日常做饭,并给他煎药。 而应 贵则是顶了兴万的缺,那小子挨了打,太太特许他休养至身体康健再回来上工。 对于母亲打人一事,莫霞章也是颇有意见,可家里的制度如此,他一时也无可奈何。 便又在心里记了一笔。 来到火车站,好巧不巧,他们在月台上遇到了裴家人。 裴总理虽然辞职,可并不是说他就远离政坛了。他的主动识趣,反而从宁总统那处换来了几分香火情,便安排他去渝城做市长。 所以,尽管是下放,今日来送他的人却也不少。 人堵人的,刚好不方便视线。 应贵眼尖,在看到裴家人的第一时间便把少爷、少奶奶催促着送进车里去了,生怕两方人再遇上,横生波澜。莫霞章也不是爱好找晦气的人,他顾及着文薰,亦没有出头。 文薰后来听应贵嘀咕,裴家人哪怕去了渝城,也讨不得好。 “这是为什么?” 当时莫霞章不在,所以应贵敢嬉笑着跟她讨论这件事。 “这件事,老爷和太太不让少爷知道,可少奶奶受了他们的委屈,了解些情况也无妨。少奶奶还不知道吧,渝城的副市长是姓莫的,正是咱们连宗的亲戚。他在任上已有十五余年,熬走了不知道多少个市长。今天裴家人去了,嘿嘿……” 裴家伤了莫家,现在又去了莫家人的“地盘”,哪能自如? 文薰沉默着,心里只在想:这件事宁总统知道吗?裴家人知道吗? 让裴家去渝城养老,难不成是宁总统的“借刀杀人”之术,还是为了卖莫家的人情? 政治之道,说来真是骇人呀。 如今尚且没有金陵直达临安的火车,文薰和霞章此行,还需在沪市换乘火车。为了行程方便,他们早上出门,傍晚抵达沪市后,当晚还特意在这边住了一夜。 因带了佣人,便就近选择了旅馆,没有去打扰亲朋。只是因挂念敬贤,文薰和霞章还是赶着去了一趟舅家。 敬贤和思齐已经开学,对于暑假尾巴上的这场风波,兄妹俩见到正主更是牢骚满腹,只不过得父亲在上头压着,不敢放肆。 这是霞章清醒后头回见到敬贤,也是此时,看清楚小丫头眼中没有任何惊惧,他才放心。 他还回头对文薰夸赞道:“敬贤想来就是你亲妹子,她面对权势,浑然不惧,日后定有一番作为。” 敬贤也觉得自己配得起“大作为”,骄傲得把脑袋仰得高高的,且放出豪言:“知我者,姐夫也!” 他二人同经一难,都更加佩服对方的人品操守,竟是生出了真感情。 当晚送别文薰时,敬贤也才亲口同姐姐耳语:“姐夫是好人,真的。” 原来她之前是一直不确定姐姐的幸福的。 文薰听罢,好笑之余,也为妹妹(丈夫)能多了一位患难之友而高兴。 回到酒店,又顺便给孟海白打了电话,全了礼数。 对于文薰被留在金陵任教的变故,师长同样和家长们饱含叹息,也唯有同一句话送给小夫妻: “来日方长。” 直到第二天中午,一行人才顺利抵达临安。 莫家送给小夫妻的那栋洋楼自然是临安最好的地段,这里地处涌金门,离临安大学近,临西湖也近。 莫太太老早就派人过来收拾过,洋楼里的物件一概应全,只是毕竟小半个月没住人,还得通风,该换的新换。 换了就得洗。何妈与王妈还有巧珍跟着忙碌,又有王妈故意叠声喊着“少奶奶”,一整个下午,院子里好不热闹。 王妈存了心眼,特意开了大门,好让来往的行人、邻居,能看到跑上跑下指挥作战的女主人文薰。 一直闹到傍晚,王妈又带了糕点与何妈一起往邻居家送。 奶妈妈的心思,小夫妻不是不知道。他们二人站在二楼的窗户边看着楼下王妈应对邻里,心里又好笑,又感动。 第二天一早,莫霞章又带文薰去了临安大学,见到了他的同僚,也参观了他的办公室。 而后,他们像是参观金陵大学一般,参观了临安大学。 还去西湖边看了荷花。 荷花仍未凋残,似乎是等着佳人欣赏。 因时间不够,一切风景人物只能是走马观花,可文薰仍旧会为莫霞章的一片诚心而心满意足。 莫霞章也少见地一路絮叨。 他跟文薰说自己的学生,说自己熟悉的工人,还有经常乘坐人力车的那位车夫。 文薰都仔细地听着,有时也会提问。 她问清了汤博容先生家的地址,接过了每月给汤嫂子寄钱的任务。 下午,莫霞章送文薰前往火车站。在月台上,夫妻俩依依不舍。 身边有不少年轻的将要分别的情侣抱在了一起,受氛围影响,二人也轻轻抱了抱。 “真想送你回去。”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送来送去,倒没完没了了。” 当分别真正来临之时,文薰意外的乐观。 她最后嘱咐。 “那盆兰花是我的嫁妆,我把它摆在卧房里间,你多费心照料。” “好。” “你落水昏迷那天,它被人不小心砸离了盆。我把它救了回来,但它仍有些不好。这回我把它带过来,是想让它代替我留在临安。有这个替身使者在,你就得承认,临安的家就是我们的家。” 丈夫在外任教,孤身一人,本就形单影只,文薰不愿意他连“家”都没有。 莫霞章没料到自己任性的唠叨,会被妻子记在心里。感受到文薰的一片心意,他的眼中隐隐泛起泪光。 “我会照顾好它。” 如果可以,他愿意把这盆兰花当成他和文薰的第一个孩子。 如果这个形容不恰当,那也可以让它成为幸福的见证。 他以前不会养花,他愿意去学。 他相信自己可以做一个好丈夫,也相信自己可以成为最好的园艺家。 第44章 文薰的第一课 文薰从临安回来后,便紧急地投入到备课中。 有工作分神,哪怕身边少了一个人,乍然间,她也没有那样孤独。 而且每天傍晚,锦姝还会来找她。 锦姝进入金陵大学学习,选择的是文学专业。她自以为自己理科不会,选个文科便是至少能听懂了。不想金陵大学的文科先生都是文坛上颇负才名之人,对这种高等学府的学生要求也高,锦姝才上学不到一个星期,便被先生同学们摸透了是个内涵不够的“草包”。 “草包怎么了?草包愿意读书,他们难道不让吗?” 锦姝不是不知道同学们偷偷议论自己,可她也不以为意。一是她有多少水平自己心里清楚,倒不至于被人拆穿了便恼羞成怒。二是她本来就是“走后门”进入的金陵大学,她只要一听到同学们是多么废寝忘食才考进来,就心有戚戚然。 她的学问比不上人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比不上还能怎么办?学呗。 曹玄致对她这种向学之心可以说是意料之外了,可他心知妻子好面子,不会让自己来教,便拜托了文薰,每日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指点锦姝一二。 文薰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于是汪锦姝每日从金陵大学放学之后,回了家还得来“朗先生”这里报道。 “今天国学先生给我们布置了一篇作文。” “题目是什么?” “论‘传不习乎’。” 文薰看着锦姝,见她一脸迷茫,便按照自己的方法来引导她。 “你知道这个题目的出处吗?” 锦姝的水平倒没有低到连《论语》都不知,她甚至能干巴巴地背出来:“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但是我忘了出自那篇。” 文薰告诉她:“出自《学而》篇。” 锦姝皱着眉品味了一番,“所以这篇作文是让我们写学习的方法?” 文薰觉得既然要写作文,那就得需要明白题目的意思,弄清楚出题人的要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还记得吗?” “我问了同学,同学说,是老师传授的知识是否已经温习的意思。” “那么回到作文本身,你认为你需要在文章中讨论的主题指的是哪种学习的方法?” “是复习,对不对?” “是的。” 文薰的肯定让锦姝神情舒缓,可很快她又皱起了眉,“我读一遍书都很困难了,我还要去复习。” 她表示无法认同这个题目。 第84章 文薰耐心地给她解释:“ 因为人的记忆力是有限的,一个知识点哪怕已经掌握,不去复习也容易忘记,所以有‘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故事,又有一句‘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的古话。” 锦姝抱着书,觉得这篇作文简直难得不像话。 文薰很讲究教学时的主动性与松弛有道。见锦姝似乎不太愿意,便停下来问她:“怎么了,你要放弃吗?” 锦姝心里是抱了这个侥幸的,“我可以放弃吗?” “开学才一个星期,你就交不上作业。” “我都是成年人了,我交不上作业,先生还会请家长吗?” 文薰根据自己的经验告诉她,“先生不会请家长,可先生说不定会来咱们家家访。” 若是如此,那先生见到的是婆婆,还是舅父? 一想到那种场景,锦姝就觉得自己以后在整个莫家都失了脸面了。 下人们该怎样笑她? 曹玄致才因为救了莫家的凤凰蛋而大放异彩,这样一对比,她岂不是矮了姓曹的一头? 锦姝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打定主意,锦姝连忙拉着文薰道:“文薰,好妹妹,你再教教我。” 文薰事先说明,“我只负责帮你理思路,可不会帮你写。” “我知道,我不会让你帮我代写去作弊的。” 若是作弊,到时候先生请她赏析自己的作文而她赏析不出,她又要在全班同学面前丢人。 她汪锦姝活一辈子,挣的就是张脸面! 虽然说她现在已经反应过来答应舅舅去读书是自己走的一步烂棋了。 锦姝的作文被她磨磨蹭蹭,直到深夜才写完。 曹表兄来接她时,见她被学习折磨出来的疲惫却是笑得一脸满足,活像是接孩子放学的家长。 王妈待他们走远才关门,巧珍贴心地端过来一碗凉水:“小姐,感觉表少爷这对夫妻相处起来也很有意思呢。” 文薰点了点头,她喝了水,见了巧珍,心里又有一番考量。 这时她倒有些庆幸只把送巧珍读书的事告诉过少数几个人了,如今生了这等变故,在家里住着,她肯定是不能够再自由行事的了,是以巧珍之事只能往后延期。 不过,延期也好。 文薰询问了巧珍最近看书的进度,给她解惑后又给了她一本新书。 巧珍读书的时日尚浅,要再多学些,基础知识扎实了再让她去参加考试,方才不能打击到她的自信心。 待夜再深,王妈和巧珍也去休息了。 可文薰仍旧不困,想再看会儿书。 她住在这间新房里,抬头望着各处,各处都有另一个人的影子,难免会让她联想起如今远在临安的丈夫。 白天的时候不觉得,一到晚上,思念就像被扎破的气球,从里头汹涌而出。 当然,只有那么一瞬,很快文薰就重新打起了精神。 她回到书桌前,提笔给霞章写信,顺便记录自己的心得。 她认为,她在锦姝身上好像看到了不一样的大学教育。 她如此写到: “我个人对国内的大学教育尚且知之甚少,只从以往听闻,又或是从罗公给予的往年试卷上所见,今次想同你简单探讨。能考入金陵大学者皆为人才,然从试卷表现来看,大学生之英语水平因各类原因互有高低,而学生的学习目标,却不以英语难度而论,而是从教师的教学目标来论。” “苟其精者,对低阶水准信手拈来,学得容易,却学不得深;未曾精者,则抓耳挠腮不得及格。此番乃一家之言,亦是我对国内英语教学的初次印象。我国国人为何学习英语?英语之道,乃了解西方之唯一手段,是进步之学。然进步之法异常繁多,有数、理、机械等更为宽泛的专业,其需要学习之内容又不知几何。大学之道在其专精而非宽泛,因人无完人,而培养一介完人非数十年不可。” 文薰想到曾经和霞章讨论过的“启蒙是慢不得的事”,不禁对这句话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将自己的心得记完,文薰将信笺装入信封,打算明天托门房寄出去,才得安睡。 金陵大学教师迎新舞会如期举行,文薰受林女士邀请前往参加。她在舞会上认识了一些人,也再一次见到了郭滔先生的夫人,也第一次见到了罗友群的夫人。 郭滔先生的夫人姓辜,名曰秀宁。以两位先生的年纪,这场婚姻自当属于旧式包办了,然而幸运的是二人天生有缘,得以婚姻幸福。 辜先生虽然出生于迂腐的旧式家庭,但在结婚后,经郭先生开导,也走上了向学之路。她不仅参与了国内的放足运动,还筹备了几家妇女报,近几年更是用家资在金陵周边开办女子学校,招收穷苦却好学的女学生,教授她们认字,针黹,打字等技能,鼓励女孩子们走入社会,参与更多的工作岗位。 罗友群的夫人姓杨,名曰涵雅,是留过学的新式女子。然而不知为何,她却没有辜女士那般自信,全程除了和文薰打招呼,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若有所思。 今次进入金陵大学的七位先生,除开文薰外,剩下的皆为男士。舞会上,大家主要以认识、交流为主。大家也都知道文薰新婚的情况,出于尊重,没有人特意去邀请她。 不过出于礼貌,文薰还是和郭滔先生跳了一支舞。 第二天,在新的一周,文薰也迎来了自己的第一节课。 她的第一节课排在上午8点,面对的便是一群大二学生。 她在办公室准备时,有两个学生趁着课间兴致冲冲地来找她。 “朗先生。” 文薰抬头一看,发现是曾在郭滔先生的游园会上见过的蔡云子和傅全才同学。 “你们怎么来了?” 蔡云子笑着说:“我们来接先生去上课呀。” 文薰还未发问,傅全才便接过话解释:“这个学期碰巧,我们两个班正好合在一处一起上您的阅读课。” 文薰便明白了,想来是这两位同学见她新来,特意过来安抚,好令她不要那么紧张生疏。 她感念学生的心意,也大方道:“正好,你们是上过其他老师的英语课的,等会儿下课了,你们一定要写一份建议给我,让我继续精进学习。” 傅全才捧场地说:“我觉得朗先生一定能上好,因为您在游园会上就讲得很好。” 文薰一笑,“那我就不谦虚了。” “您千万不要谦虚,”蔡云子煞有其事地说:“谦虚虽然是传统美德,可谦虚只对君子有用,对小人来说,您的谦虚会被他们当成没有底气的表现。” 文薰听她似乎话里有话,“为何这么说?” 蔡云子回头和傅全才对视一眼,两人似乎通了气,下定决心道:“您还不知道吧,咱们二年级有个刺头学生,正是我们数学系那个叫蒲昌京的。他自诩早年间和父母在欧洲生活过,英语课是从来不上的。老师们见他考试能得满分,也从来没有计较过他的考勤。” 傅全才接过话道:“他今年23岁了,是在香江大学读过两年书,又往广府大学去过,才来考我们金 陵大学的。按照他的说法,他是想在两年内拿到金陵大学的毕业证,好丰富履历,以后也去高校当先生呢。” 蔡云子嘲弄地撇了撇嘴,想是寻常就看不惯他,“他的梦想便是进入北大当教授,为此,不惜多处镀金。而您这么年轻就来咱们学校当讲师,哼,我觉得他一定会主动挑事,故意在课堂上欺负您。” 文薰细细听着,却觉得不用太过在意,“若是他有意见,能够提出学术上的问题,我很乐意和他一起探讨解决。至于闹事一说,学校有学校的制度,课堂有课堂的规矩。只要我站在讲台上,我就是先生。只要他还在台下坐着,他就是学生。如果他连尊师重道都做不到,那么便是他的过错。” 她稳重的话听得两位学生眉开眼笑,傅全才更是捧场道:“先生胸有成竹,一定会开门大吉。” 蔡云子横了他一眼,“哪有这样用成语的?” 傅全才也依着她,“那你说,用什么好?” 蔡云子把下巴一抬,自信张扬,“叫首战大捷!” 文薰乐了,“也不好,我是去上课的,可不是来打仗的。” 不想蔡同学自有道理:“人生如战场嘛。我爸爸说的,要一直斗志昂扬,才有文人精神。” 文薰细品着,还真的品出来了两分意思,“好,那就借此东风,向蔡先生学上一回。” 三人说了话,由傅同学帮忙拿着教案,将文薰往英语课教室带。 时间掌握得刚好,她才进教室,上课铃声便准时响起。 穿着校服的学生们整齐划一地坐着,无一不抬头注视着在讲台上站立的先生。 文薰先低头看了看讲台上放着的花名册,而后用流利的英语微笑开口: “各位先生女士上午好,我是你们本学期英语阅读课的老师,我姓朗。” 第85章 说罢,反手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姓氏。 文薰的英语口音是最正宗的剑桥口音,台下不乏有识货的学生,一将此音入耳便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要知道,现在这个年岁,若能将英语的腔调学个十成足,在英语地区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一时大家都忍不住鼓掌,哪怕是为了这位新老师的口音。 文薰朝着学生们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的首课算是由此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几乎是刚这么想,台下就有人举手,“密斯朗。” 文薰对照着位置低头看了一下花名册,发现这位同学竟然就是蔡云子提到过的“蒲昌京”。 来者不善,可她如自己所言,并不惧怕,而是抬手,示意他起身发言。 蒲昌京比起在座的其他学子看着要老成些,黑色中山装式的校服穿在他身上,颇有一丝不苟的味道。然而他起立之后开口说话,却显得有些吊儿郎当,“请问您没有英文名字吗?” 他的英语也十分标准。 文薰抬了抬眉,也不在意他的态度,“你觉得英文名字很重要吗?” 蒲昌京笑道:“我在香江大学、广府大学,还有咱们金陵大学其他英文老师的课堂上,都经历过由老师带头,了解各位同学英文名字的趣味活动。我想,我们既然用全英文上课,自然需要一个英文名。” 文薰在他说话时点头,等他说完,接了一句,“可我们是中国人,不会因为说了英文,就变成英国人。” 此话一出,台下顿时传来悉悉索索的讨论声。 蒲昌京脸色微变,他虽然没有纠缠文薰十分明显的“爱国”问题,可也没有这么容易就此放弃,“我听说密斯朗也是从英国留学而来,您在英国期间,难道就没有给自己取英文名字吗?还是说,您觉得我们这群学生不配知道您的英文名字。” “自然没有这个道理。”文薰说完,又反手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英文名,“我在英国时,我的朋友们都叫我温妮,但是我不建议大家这样叫我,我也认为我的课堂上不需要英文名。” 蒲昌京疑惑,“为什么?” 当他提出这个问题,蔡云子偷偷一笑。 她小声对身边的女同学道:“蒲公英开始丢失节奏了。” 女同学小心打量着二人,说:“一直听你炫耀这位朗先生口才很好,今天我倒要听听怎么个好法。” 蔡云子自豪道:“且听着吧,不会让你失望的。” 文薰撑着讲台,转而询问其他学生:“大家觉得我们需要英文名的原因是什么?” 傅全才第一个举手捧场,“自然是方便外国人称呼我们。” 文薰对他感激一笑,又看向别处,“还有呢?” 这回有一个陌生的戴着眼镜的同学举手道:“有些人可能不喜欢别人知道他是中国人,用一个英文名,能让外国人把他当成更高级的日本人。” 他话语中带有嘲讽,文薰也十分认同,但她仍旧额外指出,“我很赞同你的话,除了日本人更高级那句。” 台下传出善意的笑声。 如今的年岁,国内的进步分子虽说仍旧主张学习日本,可关于日本的狼子野心,也是被大部分国人了解到的。 文薰小幅度走动,来到讲台的一侧,用平缓的语调,清晰的发言,保证在场的每一位都能听清楚,“大家也学了这么久的英文,应该对英文的发音体系有过研究。英语的来历也不需要我细讲,我相信诸位也都清楚。无论是英语还是法语,在我这里其实都没有中文来得先进。” 蒲昌京一哼,“朗女士此言未免有些……”众多英语词汇在他脑中翻滚,到最后他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便用回了中文:“标新立异。” 这种中英结合的方式,令部分学生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蒲昌京颇不自在,却依旧站立,像是在捍卫什么。 文薰并没有趁着那些笑声做什么,而是等安静后继续看着他道:“是吗?我听说推行白话文时,提倡白话文运动的那几位学者也同坚持文言的学者有过辩论,今日咱们不如也来辩上一辩。” 她的肢体语言极为放松,展示出来的,便是百分百的自信。 “我想请一位同学上台,将英语的十二个月份单词默写出来。” 有一位女生举手。 “我想再请一位同学,写出法语的十二个月份。” 有一位男生举手。 “金陵大学真是人才济济,”文薰夸了一句,又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请一位同学,来写出日语中的十二个月份。” 蔡云子立马将胳膊伸得高高的。 于是文薰便伸手请她上台。 等三位同学依次写完回到座位后,文薰曲起手指敲了敲黑板,成功吸引整个教室的目光。 “现在,我们不妨来回忆一下中文月份的书写。” 她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中文的一月是一月,二月是二月,三月是三月……” 到此为止。 她耸了耸肩,“以此类推,我想,接下来的不用我多说。” 她走到了英语和法语中间,郑重道:“不用去记额外的词组,也不用去记词性的阴性与阳性。从文字的进化,从文化普及,从文化推行的角度,大家觉得哪种语言更方便,更先进,更文明?” 她又跨了一步,来到蔡云子写的日文月份旁,“我特意取出日文的例子,是因为日文是受到中文影响最大的语言,所以我们能够从其身上看到相似的便捷性。” 文薰自然又不会让别人找到自己话里的漏洞,额外补充,“当然,也会有人说,日文中的月份,并不是只有数字化的表现形式,但是这一点和中文又多么相似?古汉语里的十二个月份,不也有各种雅称,别称。” 她的话,引得一些学生思考。 文薰趁此机会继续道:“纵观世界语言的历史,只有中国的文字在不停地进化。从甲骨上的象形文字到我们现在使用的汉字,每一笔每一画的进化都是我们中国人的智慧。而英语,法语,只有不停出现的新的词组。所以我想,如果我今天在这里断定一句,中国的文字是世界上最有智慧的文字,没有哪一个学者能找到更有力的理由去反驳。” 不知道是不是情绪使然,文薰胸中突然燃烧起了一股爱国热情,这使得她在几句话中湿润了双眼。 看着台下这群已经安静下来的学生,她稍作静默,镇定之后才继续道: “回到我们刚才的论点,我之所以觉得在我们的课堂上不需要英语名字,是因为大家都是能够发得出卷舌音,翘舌音的中国人,不是需要特别照顾,所以改掉自己名字的外国人。” 这是她一直想说的:“用自己独一无二,且被父母家庭寄予了更多含义的名 字不好吗?对比之下,所谓的杰克,露西,听来都变得普通了。” 没有人再提出意见,也没有人再反驳。 文薰于是看着仍旧站立的蒲昌京道:“我的课堂,自有我的规矩。蒲先生,对于我的回答,您还满意吗?我们能开始上课了吗?” 蒲昌京低头,不语,却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傅全才眼见她胜利,美滋滋地主动请缨上台来帮她擦黑板。 文薰由此有空翻开了讲台上的教案,“我们这个学期以阅读文学类作品为主,要求购买的书目都已提前通知。为了测验大家的水平,今天想和诸君欣赏的便是雪莱的诗《西风颂》,请按照目录索引……” 可以说,这堂课是文薰教学生涯的一个好的开头。之后下午的第一节课,第二节课,面对一年级的新生和三年级的老生,文薰的课也上得游刃有余。 她带着一年级的学生们读《简爱》,带着三年级的学生们读《少年维特之烦恼》。她的课程内容准备充分,讲解有趣,口语流利,腔调优美,阅历丰富,从里而外体现出的气质和水平让人怀疑她到底是否是一位新老师。 到了晚上,她在上午二年级那堂课上的发言又经学生们口口相传,被传播了出去。 第45章 霞章的一天 莫霞章正式回到临安大学,第一件事是去拜访校长郑鸿基先生。 “你这次也是遭了无妄之灾,是我们连累了你。”郑鸿基看着精神奕奕的后生,脸上满是愧疚。 莫霞章却能笑得出来,“先生若是真想补偿,等下个月文薰的译本上了,烦请您多费些推荐。” 郑鸿基失笑,“倒不用你卖乖。孟海白早就把那篇译本寄来给我看过,朗女士功底扎实,我本就打算帮忙运作一二的。” 莫霞章微微低头,对从权威人士口中吐露的关于文薰的夸奖,与有荣焉。 郑鸿基一时却有些误会,“可有打击到你?” “什么?” “咱们做教育的,到底不是那无根的浮木,难免会为权势所累。” 校长是真心关怀,莫霞章便也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才慎重回答道:“古人常道,民不与官斗。为权为势者,依靠着枪械与大多数人的武力,仗势欺人,似乎已是寻常。” 第86章 郑鸿基点头,“我知道你对金陵政府的态度不算乐观。” 莫霞章会这样想,自然也是有实际依据,“肉食者构建的权力体系,自然只会考虑到肉食者,不论是民主自由的民国,还是所谓的君主立宪,其实和千百年来的封建传统制度没有任何区别。” 郑鸿基结合他的行为,轻声问:“如你所言,非得让工农做主,咱们的国家才有未来吗?” 莫霞章并不愿意承认,“先生说的哪里话?我只是一介书生,平素放在心上的要紧事便是教授学生知识,延续传统文化。至于哪股势力才是真正适合中国的政权,不在我的考虑范围。” 郑鸿基听得发笑,这个小滑头,当他不知道他平日会在报纸上发表的一些政见观点? “我知道你向来是无党派人士。” 莫霞章一本正经道:“不,我可是堂堂正正的爱国党。” 莫霞章没有任何一个倾向性的党派。他去北方之后学了俄文,在那段过程中,他阅读了俄国作家契科夫的大段文章,有一段话他认为极有道理: 凡是对别人的痛苦有职务上、业务上的关系的人,例如法官、警察、医师等,时候一长,由于习惯的力量,就会变得麻木不仁,即使有心,也不能不采取敷衍了事的态度对待他们的当事人;在这方面,他们跟在后院屠宰牛羊却看不见血的农民没有什么不同。 这也是他面对二哥宜章时,不像家中其他人有那么多情绪的原因。在他心里,早在宜章进入政府,并决心为权力深耕时,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不论是肉食者掌权也好,还是真正的工农主义掌权也罢,在莫霞章看来,只要手中有了权力,便是彻底从普通阶层脱离,化身去了权力阶层。他们用另一套法度,另一套智慧生活,在整个国家中,哪怕是法律也无法约束其自身。 基于这个道理,莫霞章对中国的未来更加倾向于个人自治。 这是一个充满浪漫主义,甚至可以说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但莫霞章觉得,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只要教育到位,只要每个人都读好了书,只要每个人都懂得以君子之道要求自身,不是没有可能。 现在这个时代的人都是在为理想社会而拼搏奋斗,那么他去通过教育的方式构建自己的理想社会又有何不可? 郑鸿基对他的主张也是略有耳闻,他清楚他的心智有多坚定,一时也拿他拿没有办法,只作友情告诫,“小心又被人骂你在发爱国癫。” 莫霞章才不怕,“骂就骂了,能如何呢?说来可笑。经此一事,我莫霞章都快要被各界塑起金身了。” 郑鸿基道:“若是旁人,这种被架在火上烤的事,我多少会有些忧虑。可当事人换成你莫砚青嘛,我对你的人品是信得过的。” 长辈到底是长辈,又忍不住叮嘱:“然而过刚易折,我还是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莫霞章在他面前展露的是连父母都没见过的乖顺,“知道了,校长。” 他这回到底来得迟了些,没赶上新学期的教师会议,借着这个机会,郑鸿基刚好将新规定和会议内容对他作简略传达。 结束了这段谈话,霞章拿了文册,刚回到办公室,迎面便见到了一个穿着白色中山西装的青年学生。 “先生,您总算来了。” 若是文薰在这里,定能认出这位喜不自胜的学生便是那位在火车上见到的“小金子”。 同办公室的另一位文学部老师打趣道:“你这位学生啊,可是天天来办公室堵人,都快望穿秋水了。” 莫霞章朝同僚点了点头,然后朝金伟奇示意:“出去说。” 金伟奇一跟着来到走廊,便迫不及待地问:“先生,您还好吗,不要紧吧。” 莫霞章摊开手给他看,“当然,我很好。” 金伟奇仍旧好好打量一番,自己确认无语后才松了口气,“我看到报纸的时候,真恨不得赶去金陵探望您,只是当时要开学了,所以没办法……” 莫霞章用手里持握的书本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我知道你的心意,不必多提。” 他转而询问:“你父亲还好?” “好着呢,已经回到工厂上班了。暑假里,纺织厂的工人还和印刷厂的工人们组织起了一个公会,日常都在学习,分享时政。我也跟着旁听,课业复习都没有落下。” 这是霞章愿意听到的,一时神情都舒展了。 金伟奇又问:“我听说您现在住到校外去了。” 霞章回答:“是的,家里安排了一座住所。” 金伟奇挤眉弄眼地问:“是和师娘一起住吗?” 霞章不为所动。他年纪轻,为了保持先生的威严,更注重在学生面前体现稳重:“她被调至金陵大学任教,没办法过来。” “是我当时在火车上见到的那位?” “是的。” 金伟奇又笑了,“如此说来,我也是两位先生爱情的见证者。” 他注意着时间,很有分寸道:“要上课了,先不打扰先生,放学时我再来找您。” 霞章不知道金同学卖什么关子,不明所以地答应了。 他从上午第二节课开始上课。 莫霞章是真心热爱文学,又是为了构建理想社会去传教,是以当他面对一群认真求学的学子时,他上起课来是非常有激情的。有时讲到兴处,高昂的声音哪怕隔着门板也能让他人在走廊上听见。 他的课讲得卖力,学生听得认真,良性循环下,他愈加认真。 前几天他请了假,空出来的课时由其他老师换课为他顶上,现在他回来了,自然也需要把那些漏掉的课时补回来。由是莫霞章正式返校的第一天,便辛苦地从那一节上到当天的最后一节。 他站在教室等了一波又一波的学生,也没忘记和金伟奇的约定。结束全部课程后,他抱着已经泡不出味道的茶壶回到办公室,直到坐下时才感觉头晕眼花。 好在今天没有作业收上来,不用费神批改。 等了一会儿,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莫霞章开口喊进,一回头,望见金伟奇兴致冲冲,倒提着两只老母鸡进来了,“先生,您看。” 莫霞章抬眉绷起了额头,皱起两三条纹路,“哪来的?” 金伟奇喜气洋洋道:“我从家里带来的,是家里养的乌鸡。我母亲说,要我亲手送给先生补身体。” 这礼物还没接到手里,莫霞章便觉得烫手极了。他不是不懂柴米油盐之人,知道两只母鸡对农户来说,已经算是一笔财产了。他忙站起身,以示尊敬,“这……你母亲也太客气了。” 他走过去和倒悬在金伟奇手里的母鸡大眼瞪小眼,一想到这两位“宾客”是打吴州远道而来,更生尊敬。 金伟奇说:“先生您这几天请假没来,我便把母鸡养在宿舍。或许是失了活动,我感觉它们都有些瘦了,可能会影响到口感。” 霞章觉得学生太客气,“不至于,不至于。” 金伟奇见他似乎是喜欢,美滋滋地把母鸡往前一送,“您拿回去吧。不然,它或许会在最近的某一天,遭到我那群舍友的毒手了。” 是啊,学生在宿舍养鸡,光是说起卫生问题都不太方便。 说不定还会引发宿舍矛盾。 莫霞章伸手摸了摸母鸡的羽毛,听得一阵“咕咕”声,更生喜爱。 他转身回到桌前,把公文包收拾好,夹到腋下,然后伸长了两只手朝金伟奇过来了。 金伟奇大约也不想自家先生闹出“手无缚鸡之力”的笑话,仔细地教他怎么拿。 “您掐翅膀会好些。” “是吗?” “学校离您家远不远,我送您回去吧。” “不远,就在涌金门。不用,你的课业为重。” 莫霞章走出办公室,低头看着自己一手一只鸡,好生新奇。 能不能找个相机拍下来?他想寄给文薰看。 临安大学的门口等满了黄包车夫。霞章一路斗志盎然地来到校门口,还没招手,就有一个熟脸车夫跑了过来。 “莫先生。” 来人戴着宽扁帽,圆脸,穿着马甲,露出两条强壮的胳膊,是一位很有力量的青年人。 霞章也认识他,这正是他常见的黄包车师傅郭瑞。 郭师傅有着中国底层人的善良、勤劳与踏实,霞章十分喜欢他,便在称呼上也亲近些,“瑞师傅。” “您终于回来了。”郭瑞似乎想说些关心的话,只是又口拙,说不太出,只能望着他手里的母鸡干瞪眼,“这是……” 莫霞章下巴一抬,引以为豪,“学生送的。” 郭瑞立马笑着奉承,“真精神。”他拿布巾子擦了座位,把霞章请上车:“您不提的话,我还以为您要带着新鲜食材去下馆子呢。” “哈哈……”霞章笑了两声,没想到自己在这师傅眼中,竟是个好吃鬼。他小心地跨步坐下,把母鸡搂在身上,报出地址,“去紫竹园。” 第87章 “好嘞。”这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地址。郭瑞抬起车把手后难免会问:“莫先生,您是去那边访友吗?” “搬家了,住去那边了。” 说起这桩事,莫霞章心里冒出一个主意,“瑞师傅,您最近有接活吗?” 郭瑞想到一个可能,回话时都忍不住结巴了,“没,没呢。” 果不其然,只听见身后的先生道:“那这样的话,我想请您为我拉包月车,不知可否方便。我家里现在多了人,活可能会比以前多,我给您开8个大洋一个月,您觉得如何?” 这些话落在耳中,仿若烟花噼里啪啦炸个不停。给一位有见识且礼貌的教书先生拉包月,还有比这更舒服的工作,比他更容易伺候的雇主吗? 郭瑞只感觉以后的生活都更有盼头了。 幸福感从他心中油然而生,随之而来的又是不配得感:“好,都好……只是8个大洋太多了,5个大洋吧。” 他觉得他不值得那么高的价,莫先生是好人,他不能多收好人的钱。 莫霞章也不赞同他的自我砍价,“哪有自己把工资往下砍的道理?” 郭瑞不会说漂亮话,只会说心里话,“先生,您是好人,我不能占您便宜。” 他甚至举出一个例子,“我夏天给其他两户太太家拉包月,都只有4个大洋一个月。” 可是莫霞章觉得,他就是值这个价的。 他看着郭师傅宽广的后背,看着他黝黑的身体,看着他暴露在太阳下的皮肤,看着他紧握着车把手的胳膊上爆起的青筋……这无一都不是他值得的证明。 他靠自己的力量谋生,他出卖自己的力气生活,他活得堂堂正正。 可这个社会给不了他保障。 他每个月需要向车厂缴纳租金,可能他还需要向某方势力上交保护费。他靠力气生活,他每天要走很多很多的路,可他却买不到一双耐穿的舒适的鞋子,只能让长满老茧的脚与草鞋磨合…… 这个国家有太多太多这样的人。 莫霞章觉得他们应该受到尊重,应该拥有高薪。 他莫霞章读两本酸书都能有280元一个月,郭瑞在风雨日月中穿行,拿8元一个月又怎么了? 可他也清楚,这群将“本分”固守在血脉里的劳动人民不会轻易接受“馈赠”。就如郭瑞刚才一样,他们将自己的劳动明码标价,小心翼翼地生怕自己要得太多。 于是他便找出了一个郭瑞无法拒绝的理由: “多的两个大洋,当是我捐赠给宝淑读书的钱。宝淑还在读书吗?” 郭瑞腾出一只手擦了擦汗,“在的,一开学我就送她去了。” 莫霞章不由得更加安心,“是啊。瑞师傅,您是有智慧的人,咱们新生一代的孩子只要愿意,都得送去读书。” 郭瑞师傅拉的车又快又稳,不到10分钟,便到了如今已成“莫宅”的洋楼。 霞章下车后便招呼他,“您请跟着进来。” 应贵第一时间迎了上来,“少爷。” 霞章看见后头何妈也出来了,向二人介绍:“这是我请来的黄包车师傅,是我以前就认识的人,叫郭瑞。” 他又吩咐,“应贵,你先带瑞师傅去买身衣服,还有鞋子。” “是,少爷。”请人来家里做事,方便的还是自己,应贵很容易就答应了。 他上下打量着郭瑞,对这个年轻人有自己的判断,“走吧。” 等这两位一走,何妈满脸是笑地来到莫霞章跟前,一眼认出,“哟,还是乌鸡呢。少爷从哪里弄来的?” 莫霞章提溜着鸡也不觉得累,还显摆给她看,“学生送的。” 何妈瞬间想明了其中做法,“那我去煮热水,杀了炖起来,给你明天早上吃。” 何妈心疼他,说话间要伸手去接。又见鸡被绑了腿,索性把它们仍在地上。 莫霞章眼瞅着这两只鸡,越来越觉得它们豆大的眼睛中透露出单纯可爱,“妈妈,您看,这么好的鸡,杀了做什么?给您养着玩怎么样。” 何妈第一反应是不愿意赞同的,“这么好的房子,养只鸡多不干净啊。” 可她又想到:“不过少爷说得也有道理,留着母鸡下蛋也好。” 莫霞章立刻笑了,“那我就交给您了。” 何妈从他的笑容里品出其他的意思,“您不是想着养好了,等放假了再让学生带回去吧?” 莫霞章还真这么想,“可以吗?” 何妈忍不住叹,“您啊,就是心慈。” 莫霞章觉得,“小半年时间,咱们也掏了人家不少的鸡蛋,是咱们赚了。” 何妈却有些嫌弃,“能不能下还说不准呢。” 她拉着莫霞章,怕那两只鸡熏臭了他,赶紧带他去洗手。 莫霞章索性用冷水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 他坐在桌前拟契约单子,只等应贵把郭瑞带回来,再请他上楼。 郭瑞抓着帽子,第一次来到读书先生家的书房,浑身不自在的同时,也十分拘束,生怕自己的呼吸重了,带出灰尘,弄脏了书架上的宝贝。 霞章体谅他不识字,便将契约的内容大致概括给他听,“郭师傅,我今天请您来我家拉包月,每月8个 大洋,每季度陪您三套衣服,每月为您买两双新鞋。若您有事,可以提前请假,逢年过节,也有节礼。” 郭瑞一听,这简直是天底下掉下来的好事,“先生,这,哪有这种规矩?” 莫霞章说:“我们家里的佣人都是这样的。” 他又拿来印泥,“咱们的契约一式两份。要是您愿意,就盖了印,今天就算你上工了。” 郭瑞不敢有别的话讲,连忙捏起大拇指,往纸张上空白的地方盖。 他是一点儿也不怕莫先生欺骗他的。 将其中一份合同交由郭瑞留好,今晚莫霞章还留他吃了顿饭。 第二天一早,郭瑞穿着整洁干净的新衣服新鞋,精神抖擞的来到莫宅门口等候。 原本看着1块大洋一双的鞋子他还有节省的想法,是他的妻子建议说:“你是给先生拉车,先生又不是普通人,最注重面子。要是让他的朋友看到你还穿草鞋,就算是莫先生不说,他家里的其他仆人也要不高兴的。” 郭瑞一想正是这个道理,便全套穿了。 寻常日子,莫霞章只往家和大学来回,是以郭瑞的工作量相较以前可以说是大轻松。除了有时何妈出门买菜会支使他以外,更多的时候,郭瑞都是等在临安大学门口。 对于这种行为,乃是应贵嘱咐。 “给咱们少爷办事,那是个顶个的轻松。我是不清楚咱们少爷给您开了多少的月钱,总归,不低。拿了人家的钱,就得办人家家里的事。你寻常时候也不要乱跑,就等在门口,你得让我们家少爷什么时候都能找得到人,还得负责他的安全,你明白吗?” 郭瑞明白,这是要往他的车夫工作上再加一层保镖的性质。 想着那些多给的的钱,他生出了更多的认真。 霞章正式回金陵大学上课是周四,过了一天便是周五。回家后,莫霞章在放郭瑞回去之前,告知他后一日的行程:“明天早上你不用太早来,我10点钟打算出门访友,你大约9点来便是了。” 郭瑞用心记下。 莫霞章出门拜访的这位朋友,是一位园艺家,兼国画家。早上出门时,他还把文薰交由他的那盆兰花带上了。 今天他正是要去请教任满先生如何养兰花的。 如此过完周末,霞章在新的一周已经开始思考要如何省出时间回金陵之事了。他满腹沉思地回家,刚进门,何妈便送来一个好消息:“少爷,少奶奶从家里寄信来了。” 莫霞章一听,来不及等,搂着公文包就往楼上去了,途中把两只老母鸡撵得展翅高飞。 文薰寄来的信被放置在桌上,十分平整。莫霞章清理了衣服,洗了手,仔细擦干才去拆信封,生怕弄脏信纸。 他已经打算好,文薰寄给他的书信他要好生保管,作为纪念永世珍藏。 展信一看,发现是一些关于大学教育的观点。 莫霞章阅读后,简单思考,便掏出钢笔开始书写回信。 不用掐指计算,他料想到文薰下周便去金陵大学任职了,又多有鼓励。 他的妻子那么优秀,一定会成为学生们最喜欢的优秀教师。 还得问清楚她家中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饭。 将自己所思所想全部写完,最后,霞章又写下两句私话,卖痴,撒娇,才心满意足地松了手,静待纸干, 他坐在窗边,眼前是兰花,是碧空,是清风,是宁静。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秋的下午。 却如此地令人感觉到幸福。 第46章 上课第一周 文薰正站在办公桌前清点作业,抬头刚好看到罗友群在敲门。 “朗老师。”既然被看到,他也没客气,直接进来。 第88章 文薰点头向他打招呼,“罗主任。” “欸,”罗友群伸手一栏,“不用这么客气。” 文薰笑了笑,她觉得不论交情,既然现在归了人家管,她基于身份喊一声“主任”以表尊重是应该的。 罗友群脸上挂着的是无法抑制的笑:“我听说了您今天给二年级上的那节课,您可是将蒲昌京辩的无话可说。” 文薰重申:“我事先说明,我可不是为了辩赢他,才说了那些话。” “不不不,这个当然不是重点,我是说,大家都在传您说的那些话,说的简直太好了。您不知道呢,现在还有学生主张要把您在课堂上讲的内容写到校刊里去。” “这……” 她分明只是说了一直想说的话呀。 罗友群道:“不用不好意思,莫砚青可不是这么不好意思的人,他做了什么好事,巴不得宣扬得全天下都知道。” 文薰忍不住帮他辩解,“他又不是爱名。” 罗友群连忙改口,“是是是,他只是为了宣扬自己的精神。”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没有坏心,他又说起来一道往事。 “你知道莫砚青曾经跟我说过他的座右铭?” “是什么?” “是一段契科夫的话。叫:受到痛苦,我就用喊叫和泪水来回答;遇到卑鄙,我就愤慨。看见肮脏,我就憎恶。依我看来,说实在的,只有这才叫做生活。” 这话听在文薰耳里,亦是充满哲理,“是的,这才叫生活。” 罗友群喟叹一声,颇具感慨,“是啊,咱们年轻人,就要敢想敢说敢做,不然等哪天死了,只剩下腐躯枯骨,再想说话就真活见鬼了。” 文薰被逗得笑了一声。 她整理着心情,实话实说:“能够收获学生们的厚爱,我很高兴。我之前并没有与教育类相关的工作经验,一朝受到罗主任邀请,得金陵大学看重,已经是受宠若惊了。如今身处老师的岗位,又能被学生们认可,这之于我来说,已经是一种大成功了。” 这番话,听得罗友群浑身舒畅。 你得承认,朗文薰讲话,可比听她那个炮仗般的丈夫讲话耐听多了。 文薰说完铺垫的话,才开始发表自己的观点:“不过,我也从心底里认为,学生们需要对自己的国家更坚定一些。现今上下国民,心中缺少的便是那一分被打散了的自信。咱们作为教育专员,是承担着一定的社会责任的。若是连我们都不去努力做点什么,国民的思想日后更加难救。” 罗友群听得连连点头,“咱们可以宣扬国外的优秀与先进,但是不能一味地夸赞,而是应该用辩证的方法来看待问题。也无须比较,因为中国的落后,绝不是永远。” “正是如此。”文薰听完他说的话,也高兴起来。 她不是涉世不深的天真性格,知道自己要行理论,肯定需要学校同意。霞章之前虽然说过大学教授之言论不受大学管辖,可她也担心这套规矩在金陵大学行不通。毕竟跟其他大学比起来,“金陵”本就占了地理之位,怕是连校长都会受到多种制衡。 如今听到教育处处长的观点,她才算是放下心。 “教育”之道本就包含思想的传播。她可不是为了单纯的传授书本知识,才来做老师的。 金陵大学的英语课业如罗友群所言抓得极重,等到周二那天郭滔先生回来,文薰又抽出课余时间跟他谈话,得到了原来江南地区的大学会统一英语授课目标的信息。 “每年的暑假我们这群老师们都会凑 到一起开会。会议为期十天,或是交流学生们的学习进度,或是探讨在教时遇到的难题,最重要的,是一起确定下一个学年的授课内容。” 就像罗友群之前拿给文薰的《大学各年级知识点掌握目标》一册,便是假期里诸位学者用心商讨、制定的成果。 这种会议日期一般定在期末之后。今年那时,文薰才从英国回来,一干事由又尚未全部确认,所以得以错过。 现代大学教育开创不过二十余年,其中虽颁布了几项不同的法令,但也赶不上社会的发展与学生们的思想进程。 英文课程作为大学课程中的其中之一,还是外文课程,更加特殊。大学英语与大学教育一同出生,由于地域和政策问题,该课程并没有一个严格规定到上下统一的地步。现今包括金陵大学、临安大学等南方大学,模仿的还是清华园的章程,把英语当作学生们的第二母语去要求。 然而语言毕竟是讲兴趣和天赋的,加之英文又出自不同的语言体系,在授课时如何令学生从兴趣、到实用去自然接受,便是各位教育界学者需要用心改革的问题。 为了能及时了解到学生们的进度,郭滔告诉文薰,金陵大学的外文系每个月还会开一次统一会议,英文系的老师们在大会之后,还会再开小会——当然,每周英文系的例会亦不会少。 这是重要科目的“特殊待遇”。 “为了提高教师能力,加强技能交流,我们还有一份全英文编纂的内刊杂志,就叫《大学英语》。该杂志一月一刊,欢迎全国教授英文的老师投稿,学术性很强,这个你应该听孟先生说过。” 文薰点头,早年学习时,孟海白便把这类杂志借给她读过。 郭滔发出邀请,“你以后有灵感,也可以往上面投稿。” 文薰便问了一句:“什么都能写吗?” 郭滔没有正面回答,“我们创办的刊物,洋人们也会看。” 她心中便有了考量。 “我看过你的教案,很细致,也很好,希望你能继续保持。” 郭滔先生说完一句漂亮话,又提到金陵大学还有另一位教阅读课的老师,叫江弈材的。 “那也是个去年刚从美国回来的年轻人,文学素养很高,你们有空可以多做交流。” 文薰便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聊完老师,又去聊学生。 “听说你在第一节课上便给了蒲昌京好看?” 怎么听郭滔的这副语气,他是很希望见到蒲同学吃瘪的? 文薰不免露出疑惑神情。 她的表情传神,郭滔很好读懂,当即乐呵呵道:“与为人师表无关,单纯是个人爱好。你要是面对蒲昌京是铩羽而归,我也会是这般嘴脸的。” 文薰这才明白,“您是等着看乐子呢。” 郭滔“嗯”了一声,一本正经,宛若在说些道理:“你们这群天之骄子的乐子最好看,比戏剧好看,大家都爱看。” 文薰失笑中又不免想到:霞章当时不到18岁就去附中做老师了,当时也是会有人等着看他的笑话吗?他又是如何化解的? 按照郭先生的想法一论,这件事确实有趣。等见了霞章,一定要多问问。 金陵大学学生们的英语学得深,学得细,好在有众多教师一同负责。文薰掌管的阅读课工作任务并不繁重,但有一桩,她需要抓学生们的背诵。 比如在给二年级教授完《西风颂》后,作为雪莱诗歌的精品,它有着必须背诵的理由。 在那么多个学生中,蒲昌京第一个完成背诵作业。或许是为了显得特殊,蒲昌京还特意找来办公室,挑着古老师在的时候,昂首背诵。 等他背完,文薰还没开口点评,古老师率先夸奖:“很有感情嘛,可以作为诗歌朗诵会上的节目了。” 蒲昌京故作自矜,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唯有一双眼睛不自觉地往文薰身上瞟。 文薰自然拥有识人之能和容人之量。就像母子之前没有隔夜仇,老师对学生同样是足够包容的。她由衷夸赞道:“想来,诗歌中的深意,蒲同学已经完全掌握了。” 蒲同学不仅完全掌握,等古老师去上课,蒲同学还问:“朗先生,您挑《西风颂》作为本学年的第一首诗歌,是因为其中包含的革命真理吗?” 文薰不答反问:“按照你的逻辑,难道我带着一年级的学生们读《简爱》,便是为了向他们宣扬爱情吗?” 蒲昌京已然明白这位年轻女士的口条是比他要优秀的。 他决定后退一步,直接发问:“那您是为了什么?” 文薰却像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继续把问题的落点停留在《简爱》之上,“当然是为了平等和自尊。你不觉得这两种精神对于年轻人来说,能起到不错的引导作用吗?” 蒲昌京想,她大概是不想谈论这个问题。 她是先生,他没办法强迫她。 而他也是成年人,他应该懂得看人眼色。 他颇具深意道:“您总是很有道理。” 文薰微笑,“我想,作为先生,应该维护好自己在学生面前的权威。不过,如果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也欢迎你反驳,我很高兴见到我的学生能有自己的思想。” 蒲昌京不知是如何理解的这句话,总之,他向文薰鞠躬,做足恭敬姿势,而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办公室。 第89章 文薰只是略微瞥了一眼他的身影,便回过头,在背诵登记本上做上记号。 趁着现在古通今在,她顺口问到:“古先生,劳烦请问,您见过江弈材江先生吗?” 她想,作为同科老师,他们总是建立起关系会好些。 古通今的脸上带着意味莫名的笑,“他不是喜欢在学校逗留之人。你有事找他?” 文薰点头,“我与江先生同授一科,哪怕是为了期末学生们的成绩,我想,我与他之间的教学目标也是有必要进行统一的。” 古通今道:“咱们金陵大学倒没那么多规矩,期末学生们的测验也主要以作文为主。相比与同科教yuan交流,让学生们服气你才是最为要紧。” 这点文薰已经做到了,便不用细说。 “再而言之,江弈材其人,你要找他,非去特殊地方不可。” 文薰听他话里有话,没有多想,“那是什么地方?” 古先生但笑不语。 文薰便生出几分无奈来,“您既然知道,为什么要卖关子,而不直接告诉我呢?” 古通今神秘地拿捏出了一个腔道:“不可说,不可说。” 就如同蒲昌京无法逼迫文薰一样,文薰此时也拿这位老先生无可奈何。 金陵大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教师们的课业又繁重,文薰直到这个星期周四,都没有抽出空来去寻到江先生。 她联想到同样少见到人的一个办公室的古老师,猜想莫非江老师也另有别的学校任职? 大家真是太努力了,她也得加油。 这天文薰刚回家,门房就用一种特别喜庆的笑容来迎接她,“三少奶奶,您回来了。” “嗯,有事吗?” “三少爷从临安来信了。” “真的?”文薰喜出望外,只听得门房又继续说:“我给王妈了,应该已经拿进去了。” “谢谢。”她顾不得再说什么,转身便往院子里跑去。 霞章寄来的信被好生安置在书桌上。 文薰跨过门槛跑进书房,把公文包放到一边后,迫不及待地拿起信封打开,直到摊开那张薄如蝉翼却重似千斤的纸张后,才侧身坐下。 “昭昭吾妻,展信佳。” 第一句话便逗得她笑出了声。 她将手肘靠在桌上,认真地继续看。 这大约是莫霞章回到学校后第一天寄来的,他用极其风趣的笔墨记录了一些细碎小事,有金同学,还有金同学从吴州带来的母鸡,最后 又特意提到他绝心去拜访一位叫“任满”的园艺家,向他学习培育兰花的方式。 “我已然要成为养花高手了。” “只待哪日花开,便可携鲜花赠美人。” 信的最后结尾,空白处还有莫霞章留下的简笔兰花画。 还有一句:“如有空,请寄张相片予我。” 这封信简洁又直白,对文薰来说,虽然还没到久旱逢甘霖的程度,但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了。 她发现信里并没有回复自己寄信出去的问题,便知道霞章也是和自己一样,才刚分别便忍不住写信寄托思念之情。 一想到过两天她又会收到他的来信,文薰都觉得恨不得明天快点到来。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回信,她要快些写好,然后待会儿就请人送出去。 “你的来信我已收到。” 开了句头,她又写。 “我在金陵大学上课已有四日有余,只觉得全校师生都好。罗公说,我的课上得很好,有望登上校刊,不知你在临安是否能够看见。” “兰花虽不易养,但只要养花人有心,便是路边上也能活,我是绝对相信你能妙手回春的。” “你一个人生活,要多注意身体,不要熬夜,何妈日常提点你的话你要多听,也要记得吃饭,多吃些水果。” “我没有你的才艺。近日刚好在教授学生《西风颂》,今宵便摘抄最喜欢的一句,转赠予你。” “ifwintercomes,canspringbefarbehind?”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如蒲昌京所问,文薰教授已然知晓世事的二年级学生们《西风颂》,是为了在他们心头建立下希望的种子。如她写下的这一句,也是全诗的最后一句,便是预言革命春天即将来临,给生活在黑夜及困境中的人们带来鼓舞和希望。 文薰深知像自己这样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人是少数,如今国内的有学之士都想救国,可没有人有预见未来的能力,能知道哪一条路才是正确的路,哪一条路才是适合中国的路。 中国从几千年的封建制度走来,不能再倒行逆施,回到封建社会。而西方所谓的君主立宪也被现实证明是不符合国情的,现在实施的所谓“民主”又能走多远?没有人知道。 寻找未来的路注定长远,且充满荆棘。文薰希望这种对革命乐观的态度会在学生们心中作为种子留存,因为中国的未来掌握在青年手里。 至少,当一个人被现实打击,被逼上绝路,这种难得的乐观或许能成为一根及时的救命稻草。 回信写好放下,文薰又起身去应要求寻找相片。 她在房间里翻弄匣子,闹出来了些许动静。王妈闻声过来:“要找东西?” 文薰见她,只当是救星了,“妈妈,您知道我从家里带来的照片放在哪里吗?” 王妈二话不说直奔衣柜而去,从中间的抽屉里取出一本相簿。 “好好的,找这个做什么?” “霞章想要我寄张相片给他。” 王妈眼珠一动,忙道:“前儿个相馆不是寄来了你和姑爷的新婚照嘛,从里头挑一张不就是了?” 稍微一想,那照片也不知会被霞章放置在桌前还是床头,若是拿去外面,被霞章的朋友学生们瞧见…… 文薰微微张唇,“怪不好意思的。” 她摸了摸有些泛红的脸,又转身去找来放婚纱照的盒子仔细挑选。 王妈见了,真觉得自己是多余。 最后文薰选了一张她穿着洁白婚纱,手持拖地铃兰花束,和身穿黑色西装大礼服的莫霞章并肩而立的照片。 王妈手快,还往里塞了一张文薰高中时留着两条麻花辫的照片。 将东西交给巧珍,托她拿去送给门房,文薰拍了拍脸颊,回书房翻开公文包时,忍不住哼起小调,连笑容都轻松了些。 思念暂停,继续工作! 第二天是周五,过完这天,文薰就将迎来自己教学生涯的第一个周末。 她走在走廊上,才些微发散了下思维,刚好遇到蔡云子和朋友们。 他们原本在聊什么,年轻人们肆意吵闹着,笑意连连。其中蔡云子一抬头,看到文薰后,又立马露出更快乐的笑容,朝她奔来。 “朗先生。” 文薰被她喊住,驻足停在原地等候。 一群青年们前后不一地过来,蔡云子靠近了,语气兴奋道:“朗先生,我们辩论社在下周六会举办一个全英文辩论赛,刚才已经从郭先生那里拿到批准申请了,现在诚邀请您前来,不知是否有空。” 能够被这种活动邀请,文薰自然高兴,她转眼一想,顺口问:“江弈才江先生会来吗?” “他?”蔡云子皱眉,一副一言难尽。 “怎么了?” 蔡云子后退一步,把洛巧仪让出来,“让三年级的说,三年级的文学院比我们要清楚。” “云子。”洛巧仪有些不愿,可回头撞见文薰的目光,又被蔡云子推了一下,还是如实说:“朗先生,弈才先生脾气古怪,我们都不太敢与他来往。” 文薰歪了歪头,想知道是如何个古怪法。 傅全才抢过话说:“我们大家都不喜欢上他的课。” 嘴快说完,他撞见文薰望过来的目光,又赶紧解释:“朗先生,可不是我们背后说其他先生的闲话,实在是……老师可以点评学生,学生也可以评价老师嘛。” “是这样没错,”文薰看着他们道:“我只是想知道江先生的情况,如果你觉得为难,我再去问问罗先生。” “他们俩?沆瀣一气。”蔡云子做出不屑,又想到这是在一位老师面前,忍住收敛。 傅全才出声自保人品,“我们不说谎话,我们说的话,不会跟罗先生口中吐出的有任何区别。” 洛巧仪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便实话实说:“江先生年轻,气盛,又自傲,我上回在照水园见了莫先生,觉得便是一贯以傲气出名的莫先生都是不及他的。江先生给我们上阅读课只教读音、翻译,不教语法以及句子的所以然,更别说像先生您一样根据作者的生平和欧洲的地理为我们做额外注释了。他觉得英语的学习是尤其简单的,只要理解单词,便能理解意思;若是其中有作者使用典故的,那便是文学史老师该教授、拓展的内容,与他所讲的阅读课没有关系。” 文薰听完,只觉得这又是一种想法,又是一种授课方式了。 第90章 洛巧仪问:“您找他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文薰道:“有些教学上的问题想请教他。” 蔡云子轻哼一声:“那我觉得他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他没您教得好呢。” 要真讨论江弈材,她也是能点评一二的,这或许是受到主编父亲的影响,“江某人做的这个教授随心所欲得很。只要学生们将课业达标,其他事务一概不管。他好玩乐,下了学,要么在戏院,要么在烟馆,要么同人打牌,我们私底下啊,都叫他金陵城第一潇洒风流大才子,因为没有人比他更会玩乐了。姓罗的常跟他来往,两个人不知道在哪个胡同偷偷养了小老婆呢。” 她嘴太快,内容太无状,洛巧仪赶紧拉住她,给她 使尽了眼色,不让她再胡言乱语。 这些话文薰听在耳里,当着学生的面她没有多做言语。她问清了英文辩论的时间地点,以“要去上课”做道别之词。 第47章 大学之先生们 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事突然得到解决,闲下来心头没有事情挂念,反而有些无事可做。将手头的作业批完,文薰来到阅览室读报,在翻开一本名为《春雨社论》的往期杂志时,在目录栏看到了“莫霞章”的字样。 她起了心,翻到具体页面,发现那是一篇关于红楼的锐评,正是他上半年写的。 “如今的市面上,白话文小说众多,尤其以千古不衰的才子佳人戏最受欢迎。这类样板戏发展到如今,故事内容不一,然究其内核,不外乎男女情爱,欲生欲死。也有好写大家族,写几代人,试图通过一个小家庭反应时代兴衰变化——这类的文章就不得不提起它们共同模仿的祖宗《红楼》” “曹公千古,曹公塑造的优秀女子更是千古,一如黛玉,宝钗,为多少文人雅士心头之梦。曹公想来是没想到自己创作的文学能够流传百年,也没想到百年之后的当代人会如此评价那些被他同情的女孩。” 文薰看到此处,读出来了些许讽刺。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文段写道: “时代赋予文学重生的土壤,也令这些前辈之作中的角色多了不同的面貌。一如所谓刻薄的林姑娘,整日里除了听得人说两句话便伤心落泪,便只剩下被害妄想了;一如心机的宝姑娘,仿佛为了做贾宝玉的夫人,要算计满园子的人,一口胸腔,两幅心脏,还不够她长的。” “更有甚者,喜好在自己的作品里对这二位代表人物发表意见,于是我们便会见到文章中某位男士定有一位表妹,或许姓林,或许名宝,或许还带着玉。这些角色定然是得不到好姻缘的。烦心作者费心设计,好似不让读者为这些人物哭一场,痛一场,便白瞎了自己的文字了。” “真是可笑。什么时候,这些被旧社会吞吃的女孩子成为桌上的菜,能为诸君挑拣了?若评红楼,便好生细读,自己立书去品评红楼,如此哪怕有失偏颇,也不失为一大家。偏生自己狭隘,费力解读,还要扬名立万……” 文薰将文章仔细品读,通篇看下来,只感知到莫霞章对红楼人物的怜惜。 他是毫不掩饰的,光明正大的在替这些角色正名的。 她正深思,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朗女士,你也在读报?” 文薰回头,望见林伟兰笑吟吟地看着她。 “今日可有什么新闻分享?” 文薰笑着站起来,将手中的杂志交由她看,“是往期的文章,关于红楼的。” “我也瞧瞧。”林伟兰接过,眼珠子刚粘在那些文字上,便惊讶一声:“呀,是砚青写的。” 她冲着文薰挤眉弄眼,又见好就收,品读起来。 不过半晌,她看完后感慨道:“我对这类社评少有阅读,今日一见,只觉得这可真叫骂得好,骂得痛快了。” 文薰不明白伟兰如此以此发言,后来又反应过来,她是姓林的。 林伟兰也是有话直说,敢说的性子,“不瞒你说,我最近读的几篇小说礼,里头每每都有一个讨人厌的‘林妹妹’被作者用来指桑骂槐,看得我真是呕死了。” 文薰道:“文人都是喜欢在自己的作品里夹带自己的意见的。文章本来就是思想的输出,这种情况也屡见不鲜了。” 林伟兰生出来一个解释:“所以彭先生很讨厌文人。” 文薰并不掩饰地问:“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讨厌霞章吗?” “那倒不是,”林伟兰大大方方地讲出缘由:“他们之间的矛盾在性格上。彭先生是内敛少话的人,他觉得砚青整日在报纸上吵闹,如同枝头闹春的鸟雀,虽合时宜,却令人烦心得紧。他又讨厌那些盛气凌人之辈,不知是何时何地何缘由,砚青也被他打为这类了。” 凭着和莫霞章那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她叹了口气,“你尽管去认为他小气好了。对于彭先生,我也是有劝过的,然而个人有个人的想法,如何是我能三言两语便能左右的呢?好在他们见了面,也能说上两句话,我便也放弃了,只当是这世上不可能是人人都能成为朋友的。” 文薰点头,理解之余并不怪罪,“我也了解。霞章那个脾气,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 林伟兰歪头一笑,“不过,我却很喜欢他。” 她轻轻拍了拍手中书本,“便说他发表的这篇议论吧,除了曹公,除了宝玉,又有谁会真心实意地,平等地怜惜红楼中那些身不由己的女孩子的命运?人们看文学作品时,时常会注入自己的喜好,这也是我听说过的‘作者是在用宏观叙事讲故事,读者却是在用个人眼光读故事’的道理了。大家受到的教育不同,性情不同,喜好不同,对文学作品的见解也不同。本来求同存异就是好事了,偏偏如今时媒发达,光明正大在报纸上发表自己短浅见识的人屡见不鲜。更有指摘他人,批判他人兴趣爱好者。” 对于他人的浅薄,林伟兰敬谢不敏,无意了解,但她也爱看报纸上的这些议论纷纷。她与文薰直言:“闲暇时候,那是不可多得的乐趣呢。用现在时兴的话讲,我可是砚青的书迷,是他的拥趸。” 说完,她又嬉笑道:“话说回来,旁人对砚青的喜欢和讨厌又算得了什么?他能得你喜欢,便好似天底下第一大好事了。” 文薰朝她挑了挑眉,心里计算着这是自己第几回被人打趣了。难不成打趣新婚夫妻,想见人脸红,也是这群前辈们的爱好? 林伟兰亦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语罢,她放下报纸,道出了今日来找她的本来目的,“最近天气也渐渐凉快下来。这周末我们准备去栖霞山玩,你要不要一起来?” “都有些谁?” “我们和兴朝,还有罗先生,还有文学系一位教小说史的瞿先生,以及你们外语系的韦杰洛夫先生。韦杰洛夫先生是国际主义战士,从北方一路游历而来,上半年才来咱们大学教俄文。金陵懂俄文的少,砚青算一个,我听说他们之间常有书信往来。” 俄国的人面貌相对比较好认,文薰从记忆里翻出,“我好像见过他,他参加过我们的婚礼。” “那就是了。瞿先生你听说过没有?他是位现代戏剧创作者,性格十分有趣,你应该会喜欢。” “好呀,我左右无事……是只去野餐吗?” 林伟兰笑道:“与朋友说话,不也是娱乐吗?大家欢笑一会儿,身边还有美景观看,不比你闷在屋子里强?多出去走走,也是强身健体之法呢。” 这种先生们的活动文薰还未参与过,便当个新鲜事,高高兴兴地答应下来。 既要赏景,便得求天公作美,好在当日何尝所愿,遇上一个凉爽少阳光的阴天。 因文薰是一个人,林伟兰和彭兴朝特意开了车来接她。一辆车能载四人。接了文薰,他们又绕路去接另一位姓瞿叫建深的老师。 昨日林伟兰已经介绍过这位瞿老师,说他是正儿八经的师范生,且是专门搞戏剧的。瞿建深笔名“无真”,他在金陵大学教任小说史。因这节课不是主课,只为三、四年级选修,所以他也只是兼职教授。 瞿先生的正经工作是写剧本,排戏剧,如今正在参与了一部电影的制作。 “他在日本留过学,也去英国深造过一年,去年还去参观了美国的百老汇、美高梅。他的目标就是发展中国电影,有打造纯粹的东方电影世界的野望。” 文薰本就喜欢看戏,如今得与这样一位戏剧家相交,当然是满心期望。 彭兴朝将车停靠在烟柳胡同口,鸣了一声笛,不过一会儿,穿着长衫的瞿先生便带着一身脂粉香出现了。 他三十出头的年纪,十分年轻,长相端正,与文薰想象中的差别不大。 他在上车时,带来一阵香风。林伟兰皱了皱鼻子,半真半假嗔怪道:“瞿先生,下回您再让人来这种地方,我们可就不招待了。” 瞿建深抬了抬眼镜,对着文薰点头示意,“我知道你们是正经人。” 第91章 林伟兰笑了一声,“这话怎么说?” 瞿建深摊手,“你们已经结婚的人,自然看不惯我这种四处为家的浪子了。可我向来坦率,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屑于掩饰。 我付了钞票,法律容得下我;我又没有结婚,世俗也容得下我。眠花宿柳,说来自古都是雅事。你们可不能因为我行为浪荡,便判定我德行有亏。” 他望向彭兴朝,似乎想得到同为男士的认同。然而彭先生向来严肃,在外不轻易讲话,只等他坐好后立马驱动汽车。 一位最称职的司机便是如此了。 林伟兰叹了口气,对文薰抱怨:“听听,这便是我们为什么不愿意同文人往来的原因了。你说一句,他有一百句后文等着你。你都分不清他说的是歪理,还是道理。” 瞿建深想来与他们夫妇也是相熟,立马接了句玩笑,“那我走?” 林伟兰连忙道:“不过有一件,文人们的才华,又好得紧。” 文薰笑着接话:“这便是又爱又恨了。” 她说完,大方地朝瞿建深伸手:“瞿先生,久仰大名。” 瞿建深回头,抬起手轻握,“您好。” 简单如此,便算见过面的朋友了。 抵达栖霞山,韦杰洛夫先生已经在山脚等候。他是位身材宽大的青年男士,不知是为了入乡随俗还是个人爱好,他也穿着长衫呢。韦杰洛夫在授课之余还在自学中国文学,故而比起一般外国人来,他身上竟带了几分特殊的“中国式”书生气。 一群人汇集,先是寒暄,说了几句场面话。文薰和韦杰洛夫虽是第一次见,但有霞章那层关系,相处起来倒不像生人。 眼看着要上山了,瞿建深抬头张望,“不是说罗公也会来?” 林伟兰猜测,“可能有什么事路上耽误了,来的要慢些。” 韦杰洛夫询问:“那咱们等等?” 瞿建深弓身抓住袍子一角,作势要迈大步,“我不耐烦等他,我要先上去。” 林伟兰想劝他留下,“你急什么?今日又不见暑气,便是在山脚逗留,也不妨碍什么。” “嘿!”瞿建深立刻来了道理,“我若提前登高,便能早一刻看到山下美景。若因罗某人之故而囿于原地,可不是我为他而损?想来罗公也不愿意如此。” 他的话听来居然还有几分道理。 罗友群又不是小孩子了,他晚了时辰,大家留下他自行上山,实属正常。 瞿建深越说道理越多,“林女士,你忘了陈元方的故事了?与友期日中,日中不至,则是无信。” 林伟兰从他的一脸笑容中品味到不同的东西,立即反应过来,骂道:“呸,谁是你儿子?” 瞿建深见她提前戳破自己,狡猾得“嘿嘿”直笑。 他引以为豪的模样让林伟兰肉眼可见地愤怒起来,“你是惯会发表歪理邪说的。栖霞山的景色要真有这种价值,你今夜不若睡在此地好了。” 瞿建深对此毫无所谓,“又有何不可?只请林女士帮忙带个口信,让人为我送一套被褥来。” 他们在旁边斗嘴,韦杰洛夫在旁边还轻声询问:“陈元方是谁?” 文薰小声告诉他:“是《世说新语》中《陈太丘与友期行》那则故事。” 韦杰洛夫“哦”了一声,眼镜往上抬起,状若回忆。 另一边,林伟兰已经在这场口舌之争败下阵来,“我算是明白了,我是说不过你的。” 为了不让自己的失败过于难看,她开始寻求外援,“朗女士,你不要看热闹呀,好歹帮帮忙。” 文薰还未表态,便被志得意满的瞿建深抢过了话头,“你这个外援,想来也是不顶用的。朗女士礼貌,皆因她与我不熟。我二人若真的相熟,我知道她的厉害,我也不会与她讲话。你最好啊,下回把莫砚青喊来。” 林伟兰觉得文薰定是不差的,“莫砚青又如何,莫砚青不也只是生了张嘴?” “莫砚青一本正经,他能毫无负担地指着我的鼻头骂呀。就像他骂罗公……”想说什么,又被咽了回去,“总之,谁不知道他是有名的卫道士?” 文薰终于开口:“瞿先生与砚青相熟吗?” “倒是没怎么见过。” “我也没有听砚青提起。想来,瞿先生想岔了,在他眼里,您正是行为端正,品德高洁之人。” 林伟兰立马接过话,与她完美配合,“不,或许是无名小辈,他不屑提起呢!” 这,这…… 这话也不是不能回,但没必要。 彭兴朝在旁边虽然不讲话,可若是真的把他老婆惹急了,他是能帮忙打人的。 瞿建深本意也不是为了惹女士们不悦。他适时见好就收,放下衣摆,拱手向二位女士讨扰,“两位大姐,是我多嘴,小生知错。” 他的模样逗得二人皆笑出了声。林伟兰更是觉得出了口气,补充到:“你瞧他那样,是不是不愧为教戏剧的人?” 文薰虽跟着笑,但也将他的退让看在眼里。一时间也明白了林伟兰说他有趣,愿意和他做朋友的原因。 既然要等人,山脚下有个凉亭,众人便围坐于此。 1 一群年轻人汇聚后谈天说地,用热闹营造出一股轻松的氛围。 罗友群没有让同僚们多等,不过10来分钟便到了现场。 瞿先生刚才吃了鳖,现在便做出一副要在罗友群身上讨回公理的架势,“好你个朴公,怎么来得这么晚?人家韦杰洛夫先生才来金陵半年,都能找得到路呢。” “是我失礼,诸位见谅,见谅。” 嘴里喊着见谅有什么用?瞿建深不依,非敲了罗友群一顿大餐才肯消停。 他还十分大方,“朴公愿意请客,我也不能同享,诸位便等着同去,大家一起同乐。” 对罗友群来说,一顿饭也算不得什么。或许在他看来,瞿建深愿意同他打闹,是看得起他。 今日罗公除自己前来,还带了个朋友,那是一位穿着蓝白格子旗袍的,剪了半月式刘海短发的年轻女子。 “这是关依苒关女士。” 想来她是林伟兰早前便见过的,便如此对文薰介绍:“关女士是咱们金陵大学去年毕业的学生,如今在给罗先生当文学编辑。” 文薰点了点头,对这个容貌清丽的女子露出一个微笑。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上山。在路上闲聊时,瞿建深提起他最近除了在拍电影外,还和金陵戏剧院的演员们排红楼戏。 “是哪一场?” “当然是名篇《黛玉葬花》了。” 林伟兰立刻想起昨日看的那篇社评来,“你们有没有看莫砚青早期在《春雨社论》上发表的关于红楼的那篇文章?” 瞿建深“哦”了一声:“怎样?” 林伟兰道:“我读完觉得可解气了,想知道瞿先生有何高论。” 瞿建深又是想挑事的语气,“怎么,难不成你们传统文人还看不上新一代小说家?” 林伟兰冷哼,“什么小说家,胡编乱造的一把好手。” 彭兴朝此时却揭她的短,“别听林女士这样说,买小说的时候,她自己上班买不到,还要嘱咐家里的佣人早些去,往前头挤呢。” 被人明说,林伟兰也不生气,“我是看小说,可不妨碍我骂写小说的。我喜欢的是小说,又不是小说家。” 她一番状似蛮横的话,又让大家“哈哈”直乐。 文薰也笑,在她眼里,林女士不要太可爱。 金陵有山,山却不高,很快众人便登上了山顶。栖霞山以枫树闻名,可如今还未至深秋,叶面尚未染红,然而赏绿景、知绿意也颇得一番意趣。 林伟兰邀请文薰来,自然不会让她落单。大家说说笑笑,很快四下分散,文薰也和伟兰二人信步漫走,离了人群。 林子中时不时传来鸟鸣,又有清风,人在其中深吸一口气,仿佛连身体都变轻了。 林伟兰见她表情惊喜,出声打趣,“怎么,可是要诗兴大发了?” 文薰同她玩笑,语气轻松自在,“我若作诗,你可能接?” 林伟兰笑道:“我自然是读过书的。你开口便是,若我接不上来,便算我堕了姓林的脸面。” 文薰发笑,没有话赶话和她硬对上,而是道:“我以前只觉得周围的景色常见,后 来出了国才明白,什么叫故土,什么叫乡音。今日你我欢聚于此,观得山色,虽觉深秋未至,枫叶未红,说来是件憾事,然过了这个年岁,也不知道下回再来会是什么时候,见到的又是怎样的景色?” 林伟兰觉得,文薰的这番感慨,真称了一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她体会了一下此间心情,道:“人生百年,说来匆匆。你说的话,我大约能够理解。我也知道你绝不是悲春伤秋之人。我猜,你是感受环境,品味时节吧?” 文薰点头:“我一直觉得,平淡是一种更值得珍惜的东西。” 第92章 因为那代表着和平,代表着安稳。 林伟兰如何不能认同?现在这个年岁,所谓的“平淡”比黄金还珍贵呢。 二人感慨着,不在拘于原地逗留,而是走动起来,四处观望景色。文薰正望着枝头寻找灵感,无意间一瞥,望见了罗友群的身影。 远远地,他轻搂着关女士,低头凑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引得人笑意涟涟。 这一幕来得意外,落在文薰眼中,不免又带了十分的冲击。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蹙起了眉。 刚才上山时,她就察觉到罗友群与关女士过度亲密,那时她只以为是自己误会,是罗先生绅士,可谁知,谁知…… 罗友群分明是有家室的,听说,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呢! 这时,蔡云子的话又在她脑海中盘桓,还有霞章曾在报纸上说的关于朴公的话。 一时间,文薰的脑中百转千回。 个人有个人的生活状态,个人有个人的意愿选择。文薰本无意评价,可她是个女人,是个进入了婚姻的女人,更是个有同理心的女人。她是这样的女人,所以她理解婚姻对女人的重要,知道女人在婚姻生活中的无奈。 她实在是忍受不了身边的人对婚姻不忠。 但那是罗友群与杨女士的婚姻,别人无从插手。就像文薰现在心中还在怀疑,罗友群与关女士的故事,杨女士知道吗?又或者说,身边的其他朋友们知道吗? 若是都知道,若是杨女士自己也知道,那么她不是太可怜了吗? 文薰稍微一想,便觉得难过之极。那些情绪无处安放,只能流于表面。她的同理心受到牵引,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 作者有话说:今天改了最后一回文名! 老想不到合适的名字,昨日灵机一动,想到简简单单的七个字,直接概括 文薰的民国日常,有你有我 也快入v一个月了,真的很感谢大家一路相陪,不常说话,怕打扰你们的阅读情绪,但是今天借着解释改文名的机会,冒出来吱一声。 这本数据不好,我也做了好几轮修改文名修改文案的努力,但是好像并没有起到作用。现实如此,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是感觉挺对不起文薰,挺对不起连载追读的小天使们的。 但是能说嘛,这个故事我写的很开心!每天看到还有人在订阅就很开心,看到评论更加开心,很珍惜大家也很感谢大家[加油][加油][加油] 所以,也希望大家能看得开心! 全书大概55万字上下浮动,具体数字我也说不好,得看最终完成度。我现在还有存稿,而且每天都在6000/10000的写,大家不要担心,会按照原定计划完整写完的。 我也会更很快的! 再次谢谢大家对文薰的喜欢[加油][加油][加油] 第48章 何为真正的平等 林伟兰不知何时来到文薰的身后,她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走吧。” 她的声音里包含着一种默契,同时也很好的安抚到了文薰的情绪。 她顺从地跟着她离开了这片草地,来到了绿植茂密的另一片湖边。 这里四下无人,于是文薰率先开口。 “我还记得舞会上见过的杨女士,那真是一位极其温婉美丽的女子。” 林伟兰的心情也被刚才那一幕搅扰得不好,“美丽有什么用,温婉又有什么用?哼,时下有人说女人贪心,衣柜里总会少那么一件衣服,可怎不见有人说男人贪心?毕竟他们贪的可不是衣服,而是总会在心底里觉得,身边缺少那么一款气质的女人!” 文薰不明白,“若是罗先生真的喜欢,大可以和杨女士离婚,也让杨女士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林伟兰轻叹一声:“你来的迟,不知道,罗主任确实想离婚,是杨女士不愿。” 文薰的脸上满是不敢置信和震惊,而后,这种感觉落了地,让她生出明悟,没有去问为什么,因为这世上能妨碍女人离婚的除了孩子,还有谁呢? 果不其然,林伟兰道:“杨女士家中也是有脸面的人家,二老是极不赞成女人离婚的。你知道贞节牌坊吗?据说,杨女士老家里就有这么一块。” 中国是乡土社会,是群居社会,那些还被封建思想统治的落后乡里有多重视集体“荣誉”,不用过多描述文薰都能想到。恐怕在杨女士的老家,乡邻老少们还将杨家的牌坊当作是全村的脸面,哪怕是杨家本家也轻易玷污不得。 在他们心里,女人必须要从一而终,哪怕是死了丈夫,没有公婆,没有孩子,也只能有守寡一条路走。否则,便是放荡□□,便是不孝不忠! 旧社会是如何对付“这类”的女人? 有很多画面不约而同地钻进文薰的脑海里。喧嚣,吵闹,又有更多的她能想象得到的污言秽语,在她耳中如马蜂般嗡嗡作响。 林伟兰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苍凉之意,“罗主任倒是做了好事,没有强硬要求和杨女士离婚,保全了她的脸面和性命。” 文薰胸腔中的怒火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他要真是好人,当初就不该答应结婚,既然结了婚,就不该变心!” 林伟兰先是迟疑,而后帮忙解释:“可罗主任和杨女士之间本来就是包办婚姻。他和杨女士过不好日子,重新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我认为也是情有可原。” 文薰讥讽道:“要反抗包办,为什么不在婚前反抗?要反抗婚姻,为什么不在生孩子之前反抗?在此之前,有人捂了他的嘴吗,还是把他双手捆绑住逼他娶的新娘?明明是自己背离了婚姻的承诺,还要拉大旗把责任推卸给别人,好歹毒的心,好不要脸的人!” 她连声出口,且十分有道理与逻辑的指责让林伟兰听懵了,失笑道:“你这股正气,简直和霞章一模一样,怪不得你们俩能做夫妻。” 文薰反应过来自己有些激进,连忙道歉,“对不起,我没有在凶你,我刚才说的话更不是在针对你。” “我知道,你只是发表你自己的看法。”林伟兰好脾气地笑笑,又道:“不过,你的话也确实有些道理。他罗友群又不是半道突然觉醒,他与杨女士结婚时,是投入了主观意愿的,他没资格把婚姻失败的责任留给杨女士一人承担。” 文薰没有说话,她在思考。 她想到回国相见好友时,从好友禹容口中听到的关于伯宜的婚姻,还有薛同学为了爱情所作出的孤注一掷。 她还想到了舞会上杨女士的忧郁神情。 或许会有人说,罗先生能去找别的女士,杨女士自然能去找别的先生,但杨女士现在面临的根本问题是离婚的困难。 文薰想了很多,这种思考等她回了家之后沉淀,被她化用为文字。 有一种悲愤驱使着她握住笔杆,有一种物伤其类推着她想去做点什么。 她要往报社投稿,就用本名。 她再也不怕被亲人、被朋友看到那些话,因为这些本就是她心中所想,是她的主张。 “如今社会讲究重视人权,可在局部地区,该‘人’好像只指代男人,而非涵盖女人。” “中国之妇女要追求解放,不仅仅要争取婚恋权,还得同时拥有离婚权,我愿统一称之为婚姻选择权。” “婚姻是责任,是承诺,这应该是一种美好的社会的关系,而不能成为两个人的枷锁、负担。结婚与离婚,因与果,始与终,应该是一样的事。喜欢了,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大方放手离开,去寻找自己的新生活。不必看别 人的脸色行事,也不必受到任何世俗压迫……” 文薰撰文,巧珍便在旁观看,她也成为了这篇文章的第一位读者。 她还听到了更多的,文薰没有写进去的发言。 “如今正值新社会,新社会是有缺陷的。既然我们在其中过得不好,就提出意见,或者付诸行动去加以改变。怨天尤人是阻拦进步的看门犬,整个社会的人都应该对这个国家生出更多的责任感。” “我一直认为《诗经》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句,是作者在表达自己对个人理想中心仪的女子的追求,是一种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幻想。每个人对于未来的另一半,都可以有偏向性的喜好,因为这种对家庭生活的设想,是人生来都会拥有的欲望。人人都想让自己的生活舒适,所以才更应该让每个人都有权力去选择自己的生活。” 巧珍认真听着话,突然发问:“是所有人都能有选择婚姻的权力吗?” 文薰慎重地告诉她,“那是作为人的权力,自然是所有人都有。” “丫头也有吗?” “当然。” 巧珍问得懵懂,文薰回答得认真:“你想跟谁恋爱,想跟谁结婚,想和谁开始,或是结束一段关系,都是你可以自己去选择的。” “选错了,不会有后果吗?” “有什么后果呢?” 面对这个问题,巧珍沉默了半天,才带着一股丧气回答道:“有些事,小姐可以做,丫头不可以。” 第93章 文薰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劝说,因为她已经发现那些“理论”对巧珍来说,或许过于“纸上谈兵”了。这回她沉默之后,选择直接询问:“巧珍,你有什么心事吗?” 巧珍张了张嘴,临到了,仍旧选择摇头。 她年轻又漂亮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文薰看不懂的阴翳。 她无从了解,只能选择包容。 “巧珍,如果你有什么困惑,你一定要来问我,好吗?” 巧珍上扬期嘴角,牵扯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 周六这天装回来了一肚子深思,周天文薰便没有出门。 她照常起来,去公婆的院子里给二老请安。 莫老爷并不让她站立,答了话便示意她坐下,“听说你昨天去栖霞山郊游了。” 吴妈过来奉茶,文薰朝她点了点头,才看着公公回话:“是,和学校的老师们一起。” 莫老爷神色轻松地问:“你们学校暂时有提及,今年中秋放假是个什么章程吗?” 文薰答:“还没有提到,或许会在下周开例会时讲。不过我最近也了解过,按例便是当天了。” 莫太太开口:“今年中秋是在周四,说不定会连着周五同周末一起放假呢?我听说往年也有大学这样安排过。” 文薰听得出她话里的主张,没有在口头上违背她,“那我就不清楚了。以前上学时还没有这样的法律,我们有时连周末都不放假的。” 莫老爷点头,叮嘱,“不管怎么样,发了通知要记得来告诉我们一声。” “是。”便是他不提,文薰也会记得说,与长辈生活的智慧她从来不缺。 莫太太突然开口,“也不知道临安那边是个什么章程。前儿他寄信回来,给你的信里也没有提到吗?” 寄来的信都要经过门房的手,文薰也不奇怪她会知道来信的事,“没有。” 听到她答得干脆,莫太太不由得神色郁郁,“他给我们的信中只有请安。那孩子,向来是去了外面就不要家里了。” 莫太太又往丈夫身上埋怨般道:“我之前就想让他过完节再出门,你偏说什么学生的学业为重。那么大个学校,能少得了他一人?别说他身体没有休养好,若是又赶上中秋节往返劳累,闹出毛病,该如何是好?” “他也是个大人了,身子骨哪有那样娇弱?”莫老爷声音不大,说出的话却十分强硬,“你既然想让他回来,就不要考虑其他问题。” 莫太太一听,也急了,“我如何能不考虑?总归孩子是我生的,你自然是不用操心的。” 这还是文薰第一次听公婆拌嘴。 此言一出,莫老爷实在没了法子,与她商量道:“你若真急着知道,下星期找个时间往临安去个电话吧,如今又不是不方便。” 见有能切实解决的办法,莫太太才得安心。 莫老爷松了口气,又对文薰道:“我们当然是希望他能回来过节。不比往年,今年他才新婚,你还留在家中等他,在外头过中秋总是不成样子的。” 莫太太吸低着头,用手帕沾沾了鼻尖。她整理好心情,才利落地吩咐文薰:“过节正是忙的时候,你也不要太轻松。家里其他人情往来你不用管,可你自己的家你是要看顾好的。霞儿那边另说,你现在开始工作,也交了朋友,自然有自己的社交。今年你要往哪处去送礼,记得去和你大嫂说,家里的一切事宜都是她在负责。” 这话说得有理,文薰一听,立马决定拜别公婆后就去找瑞芬。 今天放假,她手头事情又不多,不正是处理私事的时候吗? 从在娘家得来的经验来看,过年过节,各家有各家的章程。莫家又是个大家庭,一如往来,定然不是简单能料理的。文薰来到大嫂家的院子,还没往里进,就见到各种婆子在迈着快步来往。 她走进来,心里一时还担心自己会给瑞芬添乱,不料瑞芬在望见她之后,喜笑颜开。 被家里的琐事烦得头大,瑞芬正想缓会儿呢,文薰这是来得正好了。依她往常的经验,陪家里的三弟妹说话,既轻松又愉快,可是不可多得的消遣。 她热情地招手唤她,“好妹子,快来,”她指着手边的一本礼物单子,“这是往你家里送的,你自己来瞧瞧如何。” 这个“家”自然指的是广陵娘家和沪市舅家了。 文薰走过来坐到她旁边,拿了东西,顿感这单子有千斤重。她心里顿时存了几分不好意思,因为这件事本来该是她自己操心的。 “大姐。” 见她欲言又止,瑞芬拿手帕往下巴处扇了扇风,止不住笑,语气夸张,“怎么,要感动得掉眼泪啦?呵,你可不要太过分。你太感动,岂不是把什么都没表示的琼玉给比下去了?” 如今虽然凉快了,可动起来身上还是热得紧呢。 话虽然糙,可正是这个道理,文薰便连忙恢复了正经脸色。 她这般表情变化,逗得瑞芬松快了不少。 要她说啊,老三家这两个,真是对活宝。 文薰不是不相信瑞芬做事的条理,只是人家既然把东西给她看了,她哪怕做个样子,也要去细翻一下,好表示尊重。等她仔细看完,又是一声轻叹:“天底下是再没有别人能比瑞芬姐姐做事更加细致的了。” 该说不说,瑞芬等的就是这句呢。 她一天到晚为这个家忙前忙后,也不见有个薪水,内心底的渴望可不就是一句好听的话了? 文薰把礼单合上,轻轻地放到一边,“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这位能人。” 瑞芬十分利落,“原来好话说了半篓子,是在这里等着我。快说,你要求我什么?” “霞章的老师那边,节礼花费,也是走家里的公中吗?” 在今年暑假之 前,文薰还是姑娘,身上的人情往来都由家里做主。而今她已成家,既然成了大人,那就得懂大人的应酬。瑞芬帮她备好送往娘家的节礼,是她作为管家的大嫂的份内之事,然而关乎于自身师长、同事的礼物,文薰可不能再麻烦她。 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明说才合适,便拿了丈夫来做话头。 瑞芬也是明白她藏起来的那半边话,所以告诉她:“霞章的礼,向来由他自己去送。他有主意,也办得好,一惯不用我们操心。去年他刚被带回来时,我还有些摸不清头脑,后来是你大哥告诉我,说家里人从来不插手他在外面的事,为的就是避免生出误会,反而闹得他不好做人。” 如今文坛上的文人拥有各类思想,各种流派,其中自然有针尖对麦芒,理念不同之人。霞章朋友不多,也不少,点头之交更蕃,保不齐哪一天昨天还能好好说话的人,今天就成了对头。 文薰闻言,也觉得是这个道理。虽说礼多人不怪,可若是送错了,那还不如不送。 瑞芬这时又起了坏心逗弄,“我可是听门房说你们小两口隔三差五就互相收信写信,这种事他没在信里提?” 文薰想,谁能想到中秋来得这样快,“没呢。” 瑞芬建议,“既然他没提,你就当不知道,也算给自己省桩麻烦。” 文薰听她答得轻巧,好奇地问:“那我要是需要替自己送呢?” 瑞芬刻意逗她,“好丫头,你家里难道没有教过你?” 文薰也不觉得羞,反而转口应下,“是啊,还不是你们老莫家急着要人,我妈妈什么都没来得及教,就把我嫁过来了。” 这话叫瑞芬怎么接呢?当即佯怒道:“你就贫嘴吧。你不是去大学里做先生的么,怎么我瞧着,你像是去进修了口齿。我原先怎么没发现你居然是个牙尖嘴利的?” 文薰半真半假道:“那全是因为我会伪装,姐姐以前见到的,都是我的假面呢。” 她的真面目,在这个家里只有霞章才能得窥见。 瑞芬只以为她在开玩笑,见到她额头上的汗,贴心地拿帕子替她擦了,又心疼起她来,“整天被学生们围着,你也烦恼,回了家还要操心这回子事,更是可怜。” 她爽朗笑道:“你啊,且回去歇着吧。等下午了,我喊两个婆子去你院子里,你把话细细地说与他们听就是了。要送的礼,家里一概备着呢。你要往哪家送,那家人又是什么身份,你仔细与她们明说,等到了日子,她们自然会帮你办好。” 这便是有底蕴,有积累的大户人家了。 文薰想着,自己也不能比家里的章程拿得更好了,便乐得去做这个甩手掌柜,“谢谢大嫂。” 瑞芬美滋滋道:“这声喊得不够甜,再喊一声。” 文薰喜得笑出了声,也乐得配合她,“大嫂~” 她拖了个长音,只把瑞芬的骨头都要喊酥了,一时竟笑得停不下来。 一大早,文薰就从大嫂这里得来了一个好心情。 她回去后按照原来的计划,校对着近日浅浅翻译的两首英文诗,又检查巧珍的作业,还招待了锦姝。 第94章 在金陵大学上了两星期学,锦姝已然有了肉眼能见得到的变化。她不再穿着浓艳的衣裙,化着成熟的妆容。她今日来,穿着裁剪合身的卡其色连衣裙,中长的黑发披在肩头,面容素净,只抹了一层口脂。 她乍然走进院子,王妈第一眼还以为是表小姐妙致。 不过这话可不能说,谁不知道那对姑嫂间有些不对付? 也幸好寻常时候妙致去了沪市读书,不在家中,不然饶是莫家宅子大,也不够锦姝吵的。 ——当然,那是以前。现在的锦姝哪有时间去为了那堆鸡毛蒜皮烦恼?她光是完成每周的作文,都累得要挑灯夜战。 还好她能寻求文薰的外援,玄致下班了也肯帮她,才没让汪小姐重新生出“上学真可怕”的畏难情绪。 锦姝没有良好的文学素养作为基底,她在金陵大学的学习生活十分辛苦,好在老师们都不错,日常愿意指点她,她也不是那种知难而退的人,所以能坚持下来。 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按照锦姝的情况,还是学着退一步会更好些。 文薰也是这么想。 她没有任何看不起锦姝的意思,只是锦姝进入金陵大学,就好比让初中生去读大学,她中间漏差的知识,不是凭借日夜努力,能一朝一夕完成的。 她可以读金陵大学,但不是现在。 文薰也担心悬崖峭壁太难翻过,让徒手攀岩的登山人感受到困难后,陷入更严重的放弃。 但她也记得霞章说过,让锦姝表嫂去读金陵大学,是莫老爷动用的关系。她以为莫老爷此举虽说是好心,但终归有些欠考虑。哪怕是让锦姝去读个好一些的高中呢? 不过话说回来,去读高中,当初的汪锦姝又未必会同意了。 说来说去,这倒成了一个难解之题。文薰想尽办法都无两全之策,只得暂时搁置下来。 锦姝的作业完成不了,玄致今天又出去应酬,懒得应付婆婆的锦姝中午便留在文薰这儿吃饭了。吃了饭,她又歇了会儿,再度起身,正好听见文薰在屋子里跟一群婆子们说话。 她没有再像以前那般迫不及待地出去证明自己的存在,而是耐心地在旁边等着,听文薰说话。 文薰正是在同莫家的婆子对接今年中秋送礼一事。她将自己新认识的朋友一一列出,包括远在沪市的伯宜、禹容家都兼顾到。金陵的朋友她只说了个大概住处,想来莫家根据来往礼簿按图索骥,自有地址;沪市的朋友却说得细致,甚至具体到了门牌。 她能记住,得源于她往日去过。没想到面前的这位妈妈只是侧耳一听,便在结束后点头:“都记住了。” 这位婆子叫张妈,是专门在前边办事的,想来是被瑞芬信任,今天才遣了她来。她也确实是个妥帖人,似乎是怕文薰不放心,她还强调:“少奶奶请放心,去送东西之前,咱们还会拿礼物单子来跟您确认一遍的。” “好。” 张妈见文薰好说话,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直缝,不由得愿意多说两句。 “您刚来咱们家里,不清楚,在这方面,咱们家是从来没有出过错的。就好比早些年间,听说有户人家里的仆人去帮老爷办事,办得不好不说,还闹出了乱子,最后害得主家吃官司。放在咱们莫府,哪有这种可能呢?” 她脸上的表情自豪,言语中多有自信,正是十分生动的人。 文薰一脸平静地听她讲完,脸上带着礼貌的笑容,“咱们只说自己就好,实在不必去提别人。” “是,少奶奶是体面人。” “今天下午麻烦您了,我刚才说的那些,你都能记得住吗?” “记得的,哪怕是再过半个月,也记得住。” 她这么一说,令文薰不得不想起霞章的好记性来。不由得道:“您记性真好,若是用来读书,怕是也能当个大学生。” 张妈只以为她在开玩笑,憨厚道:“少奶奶说笑,我们做事的,哪有书读?” 她很有分寸,办完事,不做多留,“您先歇着。” “好。” 等张妈转身离了屋子,锦姝才从里头进来。站在文薰旁边的巧珍乖巧地向她打招呼,“表少奶奶醒了。” 锦姝冲她点了点头,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直接过来坐下,“你啊,莫不是劝学上瘾?把身边的丫头带着读了书,还不满足,现在见到个婆子,你都要说些傻话。” 巧珍脸上本来还残留着欣喜,听她说这种话,面色微变,却没显露出来,仍是保持着笑意,走出去给她泡茶。 文薰没注意到巧珍的表情变化,因锦姝凑得近,便望向她,不觉有误,“什么 傻话?我正常感慨而已。学到老,活到老,哪怕是到头发花白,也是不妨碍学习的。” 锦姝瞥了一眼巧珍的方向,压低声音道:“哼,你啊,多少长个心眼。哪有真的跟下人姐妹相称,掏心掏肺的?我母亲便教过,如今是新时代,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平日里和善待人也不过是为了声名好看,做得面子功夫罢了。所谓平等,嘴上说说便好,心底里不能当真的,也千万不能让下人们当真,省得他们不知尊卑上下,做不好工,反了天去。” 文薰知道这番话,是出自锦姝自己的角度为她好才有一说,是以虽然蹙眉以作不认同,却仍旧好生听着。 见她认真,锦姝施施然,还有一言:“我也不知道你家里人要你带着这个丫头嫁过来是存了什么心思,总归,小蹄子有几分姿色,也出落得大方,看着不比我们学校的女学生差。但这全是你家会调教人,不是她自己的功劳。她如今是年纪小,不知事,看着便还好。若有一天,你教她读的书养大了她的心思,她反过来恩将仇报,抱了不安分的心……” 文薰脸色微变,下意识出声打断她:“什么叫不安分?” 锦姝说得理所当然,“下人不安分还能做什么?使些狐狸精手段,勾引男人呗。” “勾引霞章?” “是啊。” “巧珍为什么会勾引霞章?” “你傻啊,当然是为了过上好日子。这世上任凭哪个女人都是想衣食无忧,不用劳作,做富贵太太的。” 锦姝的话,脱口而出。 这些都是她从小听父母言传身教,得来的社会经验。 第49章 与锦姝 或许是心里知道这些话她不会喜欢,锦姝虽做犹豫,但还是坚持往下说:“文薰,你别嫌我,我是为你考虑才说这些话。这天底下从没有离婚的女人,只有被男人抛弃的女人。自古以来,都是只有休妻、弃妇一说的。” 她语气颇为不屑,“如今好谈什么进步文明,呵,不过是男人们争天下喊出来好听的口号,是说来骗人的。咱们女人又坐不得天下,要那些所谓的平等做什么?还不如各归各位,顾好自己。反正前头有男人们顶着,天塌下了也压不倒我们。你别听信了那些时兴文明,觉得现代社会没有什么小姐丫头。要我说,等到你倒霉那一天,别人只会因为你是小姐而嘲笑你,说你还不如一个丫头懂男人,万没有可怜你的。” 文薰被她说出的话催生出了一肚子气,恼得站了起来,“我不会这样,巧珍不会这样,霞章也不会这样,如今这个世道也从来不是这样!” 那种混乱场面,哪怕是她稍做幻想……不,那些都是老旧的东西,她不要想! 锦姝见她固执己见,也急了,“你会这样以为,是你善良。傻妹子,你对人心尚且看不穿呢,这天底下不是人人都有脸的。” 文薰望向她,既郑重又正式地道:“姐姐,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们没办法得知未来发生的事,所以用假想去给人安罪名,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再有,我认为教人读书,引导人走向文明进步,这件事本身没有错处。最后,我也不认同你所说的,想过好日子便等同于不安分。人人都可以去追求更美好的生活,人人都可以那样去做。” 这是她昨天才和巧珍讨论的问题,没想到今天又在锦姝这儿遇见了。 且完全是另一种理论。 “什么人人?”锦姝也为她的反驳而气得皱眉,“富人住金屋,穷人住草屋,千百年来都是这个道理。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人人,天下岂不是乱套了?” “可在我看来,无论是张妈,还是巧珍,还是你,还是我,都是一样的人。” “呸呸呸,都是狗屁。你这么说,不怕我生气吗?” 文薰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生气?” 锦姝拍了拍胸口,举手投足间,又恢复了曾经那样轻浮的做派,“我好好的人,怎么就跟下人一般了?” 文薰尝试跟她讲道理,“锦姝姐姐,佣人是工作,我们不能因为他们的工作偏向服务,就看低他们。就像你蔑视巧珍,只是因为她是来我们家做丫头的,便断定她以后德行有亏……这也是不对的!人品怎么可以跟财富连上关系?这世上最多的明明是为富不仁之人。” 第95章 “我没有看低,这是事实。”她越说越气,“你还想让张妈去读书,笑死人了,张妈那种人能读的了什么书?她今天敢迈出莫家的大门,明天就会被打死!” “什么时代能轻易把人打死?只有封建。可现在不是封建社会!” “你盲婚哑嫁嫁到莫家,你不还是顺从了封建?这个世上到处都是封建!” 这句话简直是戳人心窝子了。 文薰吸了口气,略作停顿,不去跟她话顶话。她压下心里的急躁,回到刚才的问题,试图解释自己的想法:“张妈的记性那么好,事也办得巧妙,她是有大智慧的人。如果时代平等,如果时代进步,她这样的人怎么会读不好书?” “哼,你就做梦吧,”锦姝冷笑,抱起胳膊,微微上抬的下巴透露出傲慢,“一个做工的,指不定祖上八辈都是做工的,能有什么智慧,又有哪个社会允许她读书,她又哪来的钱读书?” 文薰再也受不了她的偏见,沉声道:“现在不可以,以后总可以。我们要求的不是口号上的平等,是真正的平等!为了新社会的建设,已经牺牲了很多人,才有了不够完美的现在,这已经足够让人看到希望了不是吗?未来是什么样没有人知道,可有一个真理是没错的,那就是人人需要进步,人人都应该贡献自己的力量。家国已经如此,为了子孙后辈的生存,便不能固步自封,不能个人主义,不能机会主义,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能认为这世上的大事只跟男人有关,而主动偏安一隅,抛弃自己应该争取的权益!” 她一边说一边往前,锦姝被她的气势震慑到,后退被阻,跌坐在椅子上。 文薰继续说,“如果工人们都没有智慧,读书人的智慧又从何而来?我们用的历法是农民们总结的种植经验,我们坐的桌椅木凳是工人们双手创造,我们吃喝用的茶杯碗盏也是工人们的血汗。工人们发明了造纸术,我们才有这么轻便的书读。古代诗歌起源的《诗经》有三百篇,其中国风有160篇,占了篇幅的一半,这一半都是劳动人民的智慧。读书人只不过是总结,是归纳,是延续,是改良,是脱离阶级之后,再反过来压迫阶级,是将工人的劳动智慧据为己有——” 锦姝本来还在认真听,到后面越说发现自己越听不懂,终于忍不住打断她,胡搅蛮缠,“你越说越离谱,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要跟你说了!” 这时,巧珍端着新泡好的茶走了进来,“表少奶奶,茶好了。” 锦姝回头,看见她就来气,“什么茶?你自己喝吧!我是个小偷,不敢劳烦你这种高贵的丫头来伺候!” 语罢,她再也不愿意看文薰一眼,捏着拳头起身,气冲冲地大步跑了出去。 莫名其妙吃了挂落,巧珍有些不解,“小姐?” 文薰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吞了口唾沫,润了火烧般的喉咙,“没事,是我连累了你。她不是故意凶你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语气中还残留着怒意。她过来将茶盏接过拿回书桌,竟是打算一人喝两杯。 巧珍不确定地跟在她后面,探头张望,“小姐,你同表少奶奶吵架了?” 文薰喘了口气,抬起手背擦去额头上因情绪激动出的薄汗,“是我失了礼貌。” 一时间,巧珍的表情十分微妙,似乎是想笑,“小姐,你跟少爷吵也就罢了,怎么跟表少奶奶都能吵起来?” 这种指控,令文薰无奈,好似她是什么脾气不好,也不讲道理的人。 她略带无力地解释:“是我跟她之间的观念有差,不为别的。” 若是这个,巧珍便明白了。她细心安抚道:“表少奶奶愿意和小姐吵,说明也是把小姐当成真心朋友。朋友吵架,很常见的。小姐不要难过,等过两天,好好地跟表少奶奶说两句,她不是记仇的人,只要您诚心,她一定会重新和你好的。” 文薰听着一笑,心头刚才聚起的乌云也消散了。 她过身来,望着巧珍水灵的眼睛,白皙喜人的脸颊,伸手帮她把滑到身后的辫子拿到身前来。 这个丫头这么可爱,又这么好。 她还这么年轻,与思齐敬贤一样,正是读书的年纪。 她一定要送巧珍去学校读书。 再来就是和锦姝。 她应该明白的,锦姝还是个抱有旧式封建观念的人,她才刚迈出家门,新时代的平等社会她都没有接触过,她也不知道那些理念,她同她之间无谓的争论,能得出什么结果? 而且,她最开始也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想对她好。 便都让她们两个人冷静一下吧。 过完周末,便是新的一周。 这天早起上学,锦姝没有再等文薰,而是丢下她自己一个人去学校了。 她似乎在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脾气。文薰理解她的行为,也不见气,而是决定了等晚些时候,再同她道歉。 锦姝和霞章不一样,很多东西她根本没见过。她用着旧一套的规矩在这个新时代生活,她用从父母那里学来的智慧约束自己,也约束别人。 有些观点,需要人在成长后,在获得了更多见识后自己在心里淘汰,这种有关于自我意识的事,光是进行简单的理论输出是没有用的。 所以这回文薰已经决定好,回去了先把她哄好,再徐徐图之。 她们同为读书人,又是年轻妇女,她们能做的事明明有那么多,为什么非得囿于一时的纠葛? 根本不用再与锦姝去说什么,有些事只要她看到了,她读得多了,她就会去思考,她就会去明白。 文薰相信锦姝那样的热心肠,不会是一个会被落后观念困住的人。 回到学校,再度在星期一的教师晨会上见到罗友群,因为已经跳过个人去看整个社会的现状,文薰此时的内心只剩下平静。 在会议上,她也见到了上周烦恼了半个星期的江弈材先生。那是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细框眼镜,和罗主任一样文质彬彬的人。 在例行询问教师每周工作安排时,他起身站立,简短发言: “这学期,我对大三的学生采取了针对性的,有关莎士比亚戏剧《仲夏夜之梦》的内容阅读,这周会持续进行。” 一般来说,到这里便可以结束了,然而罗友群今日或许心情尚可,玩笑道:“听说朗先生在带着一年级的学生读《简爱》,看来,我们这个学年是被浪漫爱情故事给包围了。” 江弈材眨了眨眼,用自矜的语气道:“我的课程内容,用的是我自己的翻译版本。” 言语中似乎意有所指。 郭滔望向文薰,意欲安慰。文薰挑了挑眉,不觉得这句话能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 她敏锐地察觉到江弈材对她好像生出了些许攀比之心。 会议上气氛不对,罗主任又是八面玲珑的性格,作为话题的挑起折,他讪笑一声,本能地开始打圆场,“怎么不用胥载先生翻译的版本?” 江弈材道:“承林先生是在日本学的英文,我觉得他的译文不够正宗。” 质疑权威不是不可以,可这种对别人的劳动成果表示轻蔑的态度,实数低级。 文薰微微张唇,想到胥先生为国做出的贡献,又想到霞章对胥先生的尊重,再想到胥先生对霞章的爱护,开口道:“敢问江先生又是在哪里学习的英文?” 从美国而来的江弈材愣住了。 明知故问的文薰歪了歪头,随手转动了一圈手里的铅笔。 她看到坐在对面的一位女教师冲她笑了笑,出于礼貌,文薰便朝她点了点头。 江弈材的反应也快,舔了舔嘴唇问:“其实关于一年级的课程,我有些疑问一直想请教朗先生。对于才入学的学生们来说,生读名作,不会太难吗?” 他的话里,倒是一如既往地不信任金陵大学学生的水平。 他甚至举出了一个例子,“我教授的一年级班级里,有一位叫汪锦姝的同学。其水平低下,真是让人怀疑她是如何进入金陵大学的。” 锦姝是如何进入金陵大学,文薰清楚,罗友群更清楚。 担心江弈材说出更难听的话,他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了,暗示道:“汪同学是教育部推荐的学生。她——或许有些不好,其他的学生都是好的嘛。” 文薰皱着眉,没有想到第一个提起锦姝不好的人会是江弈材。她本能地护短,询问:“想来江先生能这么说,是因为汪同学只有基础不好吧。” 刚才同文薰有过眼神来往的女老师道:“这倒是。那位同学我也有印象,她日常对于学习都是十分努力的。我想,只要她能保持一颗向学之心,假以时日,必然成才。” 江弈材笑了笑,“女人的想法便是要浪漫些。学习这种事,靠的是天分。若努力有用,古时又何来范进,在学风开放的今时,又如何没有遍地是状元?” 文薰眼睛一挑,之前对江某人的学习之心,如今已然化为了失望。她冷声道:“江先生的话未免有失偏颇。我想,我们从事教育,是因为相信教育能救中国。这种‘拯救’,不仅包括士大夫,也包括普通人,所以才有国父的‘四万万’之说。孔夫子为圣人,都有‘有教无类’之说法。江先生说些男人女人的粗鄙之语便也罢了,一味地点名所谓‘天才’,未免有些孤芳自赏。” 第96章 她的语气锐利,对问题的根源也抓得极准,一番话下来几近“炮轰”的地步。一时间,竟没有人肯再出声。 郭滔见气氛僵住,先笑了一声:“《仲夏夜之梦》是一场很好的戏剧嘛。江先生,这学期可否有时间去组织学生们排练一场舞台剧?” 江弈材恢复冷脸,淡然道:“还得看学生们的学习效果。” 不知道想起什么,他又道:“不过也不是不行。这种反抗封建包办婚姻,追求自由恋爱的戏剧名著,正是需要大肆宣扬。” 他看着文薰道:“朗老师,您也应该演上一场。” 文薰知道他在讽刺自己,并不露怯,反而正面迎上,“我不知道原来江先生还是一位人文主义者,想必您平日也是身体力行,去践行自己的理想目标了。” 郭滔眼见他们要吵起来,忙道:“什么戏需要朗老师去演?她既演得,难道我也要去了?” 他的语调并不严肃,而且轻快,然而大家都能听出,他其中包含的不满。 是啊,郭滔先生和辜先生,也是包办婚姻呢。 郭滔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很有分寸的将落点转到学生上,“真要排戏,就让学生们去吧。你的眼光也不要太挑,咱们金陵大学的学生,难不成还有学不好的?” 江弈材还真的敢附和,“庸才一堆,天才寥寥。” 他仍旧坚持自己的想法。 文薰便别过头,懒得再看他一眼。 真是好笑,现在这个时期,居然能在年轻人身上看到老一辈才有的古板! 她也开始逐渐明白为什么在她看来脾性温和的莫霞章到了外头会被人说“脾气火爆”了,面对着这样的一群人,若不说点什么,心里真的要怄死了。 郭滔或许是清楚江弈材的性格,为了其他老师的心情考虑,没有继续和他纠缠,而是按顺序问起了文薰。 文薰便简要汇报了一下上周的教学情况。 听到她在给二年级的学生上雪莱的诗歌,郭滔便望向一位女教师道:“这是个不错的机会。钱老师,什么时候您也给学生们讲讲雪莱?” 算上今年新加入的老师,金陵大学的英语教师共14位,其中又有三位女教师,除开教授阅读课的朗文薰外,还有教授英国文学史的钱碧莹,和教授英文写作课的吴品芳。 钱碧莹便是刚才冲文薰微笑的那位。她比文薰略长几岁,今年26的年纪,是从法国留学归来的史学博士。在第一次看到她的履历时,文薰便知道,若是让钱老师来教授欧洲文学史,她也是有那个能力的。 面对郭滔的点名,钱碧莹笑着答应,“当然好了。”却没有别的话。 直到会议结束,钱碧莹在外头等到文薰,才亲热地拉起了她的手:“按郭先生所说,咱们两个人的课合该多做沟通。我见你不是居高自傲的人,可愿意同我来往?” 文薰面带喜色,“哪里的话。是我不懂礼貌,想来,这话该我主动言说才是。” 钱碧莹是圆脸的长相,用力笑时,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你才刚来,又不认得些许人,哪里怪得到你头上?我早就想在学校里组织学生们进行演讲、戏剧表演了。这是金陵大学往年的传统,只是……” 她笑了笑,“江先生你也看到了,他向来是不喜欢处理麻烦事情的。” 文薰不愿意谈他,便接过话,“那以后,咱们有什么想法自行沟通,再协同组织办理。” 钱碧莹连忙答应,“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 早晨的教师会议上并没有得到中秋节的假日安排,后来文薰去问罗友群,得到的回复是校长还在安排,具体通知得等周五。 掐指一算,中秋节就是在下周了。 文薰短暂地想好了回家后该如何去和婆婆回话,转头便全身心地沉浸入教学工作中。 今天一整天,文薰有三节大课。 中午在大学食堂用餐,文薰干劲满满,吃了一小碗精米,配了一小份美人肝,又搭上半块盐水鸭腿,还有半碟酱汁黄蚬。 该说不说,金陵大学或许是有郭滔先生这位老饕在,职工食堂的菜色是极讲究的,一点儿不比外头馆子里的差。 这些菜味道重,好在大师傅还准备了翠绿青菜,让文薰能做最后的“铺垫”。 中午吃得八分饱,省去积食和犯困,文薰下午继续精神奕奕。 也是碰巧,她下午最后一节没有课,便提前挑好时间,去文学系的教学楼里等锦姝。 到下课时分,学生们一一散去。校园中一时人来人往。 文薰等候半天,也没看到嫂子的人影,询问后才知道她被老师留堂了。 文学系的作文老师说来也是熟人,正是郭滔先生的夫人辜秀宁女士兼任。 文薰找上门时,辜秀宁已经和锦姝结束了谈话。她是清楚二人之间的关系的,便低着头对锦姝玩笑了一句:“瞧,你妹子这不是来接你了?” 汪锦姝抬头,如花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见她似乎受了委屈,文薰立马担心起来。 辜秀宁却是能大大方方地笑出声:“快把你姐姐领回去吧。” 说得活像接小孩放学一般。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锦姝本来就没有比文薰大多少,现在又穿着学生制服,更不见成熟。 文薰礼貌地朝辜秀宁点了点头,等着拿好手提书包的锦姝自己过来。 她走在文薰身边,下楼一路,甚至到了花坛都是耷眉低眼。 文薰见她兴致不高,关心地问:“怎么了,是,还在介意我,还是在为老师留堂的事烦恼?” 锦姝立即有了力气,抬头瞪了她一眼:“你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值得我生这么久的气?” 换言之,早就不气了。 文薰才刚提了提嘴角,锦姝抬头见到前路中间有块石头,小跑着奔过去,大幅度地抬腿踢开,仿佛要狠狠地出一口恶气。 “他们都笑话我,只有辜老师对我好。” 只一句话,文薰便大约猜到了她的处境。 还不待她想好如何安慰,锦姝又回头问,“文薰,你说人人都能读书,可现实分明告诉我,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别人去读书。我明明没有伤害到任何人的利益,只是进入了这个班级,便有人觉得我的存在是败坏大学的名声。那群人眼里确实没有阶级,可他们还是嫌我。他们嫌我蠢笨,还嫌我是个女人。” 文薰听得脸色发青,“是谁说这种话?” 锦姝大声告状,“就是那个见了鬼的江弈材。” 不仅告状,她还要骂,“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挂本少奶奶的脸?和辜老师比起来,他没有一点师德。我看,他还是早日辞职,回家奶孩子得了!” 说完,她双目又涌起了眼泪,“我算是知道被人轻视是什么滋味了。” 她性格是强,可并不代表她不会被别人的话伤到。 锦姝以前读的学校不重视成绩,她又是在父母跟前,自然没有人能给她委屈受。她是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不好过。 不像现在。 现在,她住到别人家里做媳妇,她没有父母庇佑,她没有底气,为了让生活好过,她如了人家的意,进入了一所只注重智慧和才学的顶尖大学,忍着不适在试图跟上同学的步伐。 才两个星期,她确确实实地感受到自己来到了一个不同的地方。她在这里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感觉自己在被别人用自己无法掌握的知识欺凌。 之前她没有哪处优点,可至少作文在文薰的指点和玄致的帮忙修改下尚且能够合格。昨天她和文薰吵架了,她气得自己去写作业,想证明什么,偏生就是这一份要强的“证明”,彻底打破了她之前的坚持。 原来没人看得起她。 原来她真的没有所长。 说不一定她还比不上巧珍,毕竟文薰为了帮她说话,不惜和自己吵架。 锦姝越想越委屈,眼泪成串地掉,到最后竟呜咽地哭了起来。 文薰本来想安慰锦姝,却没料到锦姝的现状反让她跟着一起难过起来。 她才担心完的事成真了。 她再也不能坐视不管,拉过锦姝好生的安慰她。 “好姐姐,你千万不要难过。据我所知,除了辜老师,还有其他的先生喜欢你呀。例如今天早上教师例会,钱碧莹老师就点名夸过你十分努力。” 她一边轻言哄着,一边投入主观意识迁怒起来。 这件事都怪江弈材! 锦姝确实是不适合金陵大学,可江弈材有必要不顾人情地从天分和男女之别去判断学生的潜力吗? 可见这世上不是人人都能做先生的! 第50章 关于大学教育 文薰和逐渐恢复平静的锦姝回家,虽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发愁的。 好在她又被门房告知收到了霞章的回信。 她回屋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 第97章 及时雨说来就来。霞章这次的来信,正好是回复文薰寄出的第一封信中,想要和他探讨的教育问题。 “如今国内之大学教育,广博而深刻。能有这种发展盛况,缘是如今能够考入大学学堂之学子非有丰富的家学条件不可。这种家学在于金银铸造,在于私藏底蕴,在于父母之教育水平。” 为了证明这段话,霞章提起了他新请的黄包车夫郭瑞一家的故事。 郭师傅才二十五岁的年纪,是从临安乡下来城里讨生活的。郭师傅租了车厂的黄包车拉车为生,家中有个在给人做浆补的妻子,还育有一位七岁的女儿,妞妞。 霞章与郭师傅是去年认识的,他们的接触,来自于郭师傅主动相求。 “我知道您是大学里的先生,您肯定有一肚子文化,我有件事情想麻烦您,我可以免除这趟的车费,不,我可以免费为您拉一个星期,一个月的车。” 郭瑞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便想着以劳力,向有学问的先生为自己的女儿求一个名字。 “我有一个女儿妞妞,她很聪明。她考上了小学,再过两个星期,她就要上学堂读书了。可她长这么大,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我和她 妈妈也没有文化……取名字是大事,我们想着,一定要给她挑一个合心意的名字才好。” 霞章当时听了这些话,便觉得郭瑞这个人很不一样。 “一些人总是怀抱着这样的观点:接触到了先进一定会文明,而与无知为伍的人们一定愚昧。说出这句话的学者们一定想象不到还有瑞师傅这样的人。他的爱不拘于性别,他是一个父亲,他爱着他的孩子。他出生于穷苦,但是他愿意送他的女儿读书,他愿意为了孩子付出自己能给的一切。” 霞章说,郭瑞的存在,给了那些带着有色眼镜去看穷人的学者们狠狠一个耳光。 “穷人难道不知道读书好吗?穷人们难道不想读书吗?分明是那些世家,是那些豪族阻拦了穷人想要上进、出头的路。他们把别人逼得无路可活,临到了还要沾沾自喜,感慨一句他人落后、麻木。孰不知,这片土地上绝大部分的痛苦,都是由有产阶级的剥削、贪婪造成的。” 文薰看到这里,忍不住提笔在霞章的来信上做出批注:君之思,与吾类同。 知道有人能在思想上和她同频,还是关系那么亲近的人,文薰的心理负担总算没有那么重了。 她想到今日江弈材的话,又写到:这就是几千年的封建统治需要被打倒的原因。 帝制为了巩固家天下,提拔一拨人,打压一拨人,利用一拨人,损耗一拨人。历史属于宏观叙事,然而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是只能自己去选择的。岂有通过判断其“有用”和“无用”来做出是否可以轻易牺牲的道理?没有人是顺理成章的天,所以也不会有“以万物为刍狗”。 霞章的故事讲得有始有终。他之后还告诉文薰,他给“妞妞”取了个名字,叫“宝淑”。 宝,是宝贝、珍贵的意思;淑,本意为清澈,后来又因《诗经》指代善良,美好,且有品德高尚的引申义。 两个很好的字,笔画也较为简单,且朗朗上口。霞章在写下名字交给郭瑞之时,是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承托着父母的希望,日后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霞章说,他在郭瑞和宝淑身上看到了底层人的一种可能,他决心帮助他们。今年宝淑已经上了二年级,他又正好搬了出来,便请了郭瑞来家里做事。 莫霞章自己生活过,他不会不明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 文薰又想,霞章会如此行事,一定是考虑到了郭师傅的自尊了。 例子举完,将话题回到论点。 “以宝淑为例。她6岁启蒙,能考上小学,属实天资聪颖。可回忆你我之6岁,当时又接受了什么样的教育?不说其他,我那时已经读完了《诗经》,单从能认得的字,便胜过‘宝淑’一头了。教育的参差不是从大学开始的,除了个人的愚钝聪颖外,还有重要的家庭因素,而这种家庭因素,又是社会造成的。” “社会的构成太复杂,太庞大,我们做不到连根拔起,但我们可以尽力去做。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所有的知识都会公开透明,只要你想学,你就能看见?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书本不再昂贵,哪怕身边只有一毫一厘,也能多少买得起书本?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教育不仅针对精英,还有普通人?大同社会的概念被提出几千年,会不会就是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代,我们可以重新建设,尝试着去做到以前做不得的事?” 莫霞章最后再将议题拉回“大学教育”这个主题:“启蒙是需要时间的,教育的发展也是需要时间的。罗公说,现在文人愿意做老师的少,那就让时间努力,让我们这些老师去培育更多愿意做老师的人。只有拥有更多的老师,才有更多的学生。我们可以通过考试选拔人才,又为什么不能通过考试评判学生的学习能力,从而引导他们走向更正确,更适合的道路?中国不仅需要高等大学,还需要中等大学,甚至是低等大学。人人都能受到教育,人人都能拥有知识,这样的国民才是建设国家最稳固的基石。” 如果能有那样一天……文薰忍不住用最美好的幻想去构建,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她不再迷茫,不再难过,因为她如今已经知道,一切都是制度的问题。 是这个社会发展得太快了,是这个社会还没找到能令所有人舒适生活的方式。 无论是贫富差距还是男女不平等,都属于社会问题,是封建统治社会下的糟粕,是需要全人类都得为之努力改变的弊端。不能将社会问题转变成阶级问题,因为社会的改变从来不是属于某一类人的事。制度不够完整,那就改善。人活在世上,总是奔着一个道理去的。 文薰在信的末尾如此批注:读书是从书中取得财富的过程,这种财富应该属于所有人。 将墨水吹干,文薰又将文章和批注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才满意地收到一边。 她已然平心静气。 歇了一会儿,她取出信件,再看。 这回霞章寄来的信有好几页纸。抛开他有感而发写出的“文章”,最后落单的便是他的“私话”。 “昭昭吾妻,见字如面。你的来信已然受到,在进行深刻思考后,已认真做出回复。不知可还满意?” 文薰点了点头,就像是在同莫霞章对话般,用肢体动作表示自己很满意。 “我却对你的来信不太满意。” 怎么不满意了?她轻蹙起眉。 “在我将来信看了好些遍时,我如何觉得那是朋友寄来的普通文字,而非妻子寄来的续命良汤呢?你不想我吗?不许你不想我,因为我天天在想你,夜里做梦还要多过一天,多想你一轮。” 文薰抿唇轻笑,她得承认,莫先生的肉麻言辞,她一直受用得很。 她轻声,不知道在向谁解释:“我第二轮给你寄的信里,就有让你好好吃饭呢。” 恰好,莫霞章信中的文字也如此回答她:“不过你不要发急,我大概知道那是你随手写来的信,你定然是十分想我的。如此,我便每天都写信予你好不好?” 文薰刚要在心里答应,又看到下一段:“不成,每日写信骚扰,邮差不嫌烦,你会先烦。” 她哪里会烦了? “我也不想承诺可能会做不到的事。如此,便在想你的时候寄信与你好不好?” 那要是不想呢? 像是知道她会回复什么一般,莫霞章最后写下:“每天都在想你。” 到此为止,文薰注意到信的落款署名为:嘎吱嘎吱。 何为嘎吱嘎吱? 只有木偶活动起来才会嘎吱作响呢。 文薰将信纸捧到怀里,抬头为她的小木偶露出一个明媚的笑颜。 相隔百里,他也有法子能让她轻松。 笑完,将信笺放在旁边,她开始提笔书写回信。 她没有去提及罗友群、或是江弈材的事。她写了家中二老尚好,写了二妈的近况,写了二哥二嫂已经回去政府工作,写了锦姝的变化,也写了自己做老师第一周的总结——在写下这部分时,她敏锐地察觉到这种方式很好,能有效地在回忆和记录的过程中反思到教育工作中的不足。 小木偶说要天天给她寄信。或许是路上出了什么变故,回复完这一封,下边还有另一封。 与上一篇来信中的缠绵不同,这封信里主要是充满生活气息的一些见闻。 他说他在第一周时便再一次跟着其他先生们,去给工厂里的工人们上夜课了。 “工人们的学习热情宛若一团火,烧得人滚烫。” 他又加了行小字补充:“只比在你身边时稍微凉快一点点。” 文薰写下批注:十分形象的对比,区别体现跃然纸上。 小木偶不愧为文学老师,很会使用写作手法。他这边写了前因,进行铺垫后,后头就跟了结果。 第98章 “原本打算这周回家,与你鹊桥相会,然而给工人上课之事一出,我如何能抛下他们回家呢?” 霞章随后又简单抒发了今年中秋或许也不能回家的忧愁。 今年中秋在周四,国民法律规定中秋假期只有一天,个别大学 甚至不放假。霞章本来就因为工人教学之事绊住,现在连中秋都不能回家给文薰剥螃蟹了…… 或许是夹杂了他的苦恼,信件上的字体的墨意都变浓了。 文薰在回信里如此安慰他:“那也不要紧。难道没有了你,我就不会吃螃蟹了?” 不说莫太太心疼丈夫来回奔波,难道她便不心疼了? 她接下来又写:“宝贵的时间要拿去做更宝贵的事,我认为你明白的。” 文薰想要去做实事,她也赞成丈夫能够力所能及地去帮助更多的人。 他们不要做纸上谈兵,他们应该合理地去放弃一些东西。 但是在放弃之后,可以寻求一些温暖。 见不到文薰,莫霞章是遗憾的,且有一种理智占了上风之后的落寞。他絮絮叨叨地诉说思念,仿佛是在文薰耳边。 莫霞章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大方地找她要糖吃。 文薰将思念与表扬包裹起来,夹带在信中寄回给他。 如此,两人哪怕不在一处,也能互相汲取到能量。 霞章还在信中明说,文薰照顾父母,十分辛苦。 文薰想告诉他,她不辛苦,操持家务的大嫂才辛苦。 她知道,莫霞章特意提及此事,是想向她确认,她在莫家过得还好。 文薰对他的关心不厌其烦,再一次在回信中告诉他,自己十分自在。 好像只要不涉及到莫霞章的身体,她同莫太太就没有矛盾。 像她上周周日在家,莫太太午后特意让吴妈送来了一碗汤,还嘱咐她不要久坐劳累,要多走动。 为了使他安心,她将这些内容都写进了信中。 前段时间,托罗友群提起,让“契科夫”走进文薰的耳中。老实说,以前文薰受专业原因,除英法文学外,对其他国家的文学少有阅读。正巧上周访栖霞山认识了韦杰洛夫,她便找他借了些书来看。 她再一次读到了契科夫。 在这封回信的最后,文薰把自己新得来的一句摘抄下来,寄给霞章。 “我顺着一道名叫进步、文明、文化的楼梯往上爬,爬呀爬呀,并不明确地知道我在往哪儿爬,可是,真的,单单为了这道美妙的楼梯就值得活着。” 以此为结语。 希望你我二人能一直为了未来而奋斗,脚步不停。 文薰在霞章的信中汲取力量,她相信霞章亦是如此。 故而她每次回信,都写的十分尽心。 她就是这样一个做任何事都非常认真的人。 她还能是一个能听得进任何建议的人。 在被莫霞章的教育观点抚慰到后,她开始抛下个人成见,抛下那份因锦姝而生的迁怒,去思考他在晨会上的发言。 江弈材在教师会议上提出的质问固然说的难听,但他发出的疑问,文薰认为自己确实需要花功夫进行确认,反思。 《简爱》的原篇真的适合大一新生去读吗? 英文原著阅读的难度,不外乎那几个要点:生词、句型、作品的背景时代。 其实文薰的教授课程,是根据郭滔先生给予的教育部下发的范本来订的。教育部对于大一生的英语阅读课,就是采用“阅读名著原篇”的教学建议,也规划出了十来本可以从中进行选择的英文名篇,其中也包括《傲慢与偏见》。 这本书全书不到12万词,篇幅相较《简爱》来说略短,单从这点,或许前者比后者更方便教学,但文薰是考虑到作者的写作手法和剧情脉络,再到作品的主题,才做出了这个决定。 江弈材用锦姝举例,可锦姝那样的存在到底是少数。能考进金陵大学,便在某一种程度上证明了学生的学习能力和知识积累。 文薰通过听江弈材的话,大概能够猜测到他的教育观,对此,文薰持有保留意见。照她认为,英语的教学从来不是学生一味地探索,老师的引导和讲解也同样重要。比方说她自己在上课时,会简略地提到当时的社会背景,以及主人公做出这种选择的社会原因。 东西方的文化和社会构成到底差异太大,又有很多宗教、民俗,有很多学生在阅读外文书籍时,便是这里出了问题。如果学生们能够理解作者的用意,再理清了句型,熟悉了词汇,对于一篇围绕着女主角,且出场人物相对较少,人物关系简单的小说,又会有什么理解方面的困难? 更不用说,现在她还和教授文学史的钱老师取得了联系。两相合作,还怕带不好学生啃下这篇书籍? 文薰不仅对自己的英语水平自信,也相信金陵大学学生的水平。在严谨的确定了自己的教学计划没有错误后,为了防止再有人言,她甚至抽出时间写了一篇《关于大一生阅读名著《简爱》之可行性分析》。 再有人质疑,她便将报告奉上。 要反驳可以,也写篇报告吧。 除了这篇报告,还有一篇涵盖所授大一班级学习进度的报告。文薰索性把两份报告合到一起,提前上交到外文系主任郭滔先生手中。 看完后,郭滔是十分欣喜的。 趁课余,他把文薰喊到面前,亲口询问:“朗老师,您这种教学记录和教学反思,是从英国学来的?” 他知道文薰是今年才刚回来,他在想,莫非英国的教育制度又进步了 “不,是我根据自己的想法写的。” 文薰会这么做,一是因为她是新手,她需要总结,二便是好和远在临安的丈夫探讨自己的教学计划了。 孰不知无心插柳柳成荫。郭滔拿着她的报告道:“这种方式很好嘛。对于教学过程有明晰的记录,又有及时的自己的思考……想来,如果你过两年再把这些内容翻出来看,又会因见识和阅历的不同,有新的看法。” 文薰稍微一琢磨:“就像文学批注一样。” “是的。”郭滔的眼睛简直无法从这篇报告上移开,“这对教师来说是多么好的方法,应该得到推广。” 郭滔此心,完全是为了推进国内教育行业的发展。 “中国的现代教育发展至今才多少年,我们一直在向外学习。我们向欧洲学,向日本学,向美国学……咱们到处实行‘拿来主义’,最终也要本土化才适宜。教育部的廖部长去年开教授大会时就讲过,希望所有的教师除了授课外,也要为了精进现代教育而努力。” 现在是一个百废俱兴的时代,一切只要是有建设性的东西,都可以被采用。 郭滔先生打定主意去运作,也不知是什么个情况,好像不用文薰再交材料,他自己另有一番想法。 他的心思,文薰无从得知,回去了便继续将精力投入到教学课程,投入到自己的学习中。 尽管丈夫不在身边,她却并不感到无聊。相反,因为有自己的工作,在莫家父母于这方面还算开明的前提下,她的生活反而比结婚前还要自在。 零零散散,文薰也在空余时间签了一些从出版社寄来的文件,为译本在正式上市前做最后确定。 出版社编辑给来的信中,已经给了《伯莱恩小姐》上市的确定时间。10月8号,槐安出版社会在包括沪市、临安、吴州、广陵、金陵等12处南方地区的书店张贴大字广告,供读者入店挑选。 7月回国,8月结婚,9月大学任职,10月新书发售……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好似比文薰往年加起来的所有日子都要精彩。 10月除了新书发售,还有中秋节。 最近回家,文薰每天都能闻到街头巷尾的月饼香。 中秋节即将来临,连报纸上,画报上,甚至连卖报童的嘴里都是各大月饼厂商的广告。 此等团圆节日,大学肯定要放假。做先生便是有一处是比学生要好的——能够提前知晓放假通知。 今年的中秋节时间就在下周四,在这周五进行一周最后的总结会议时,郭滔终于在结束所有工作后当众宣布:“今年的中秋还是循往例,放假一天。周四放假,周五正常复课。” 这消息无疑在意料之中了。 自从得知霞章大约无法回来,文薰对假期便没有了期望,只琢磨着回家了该如何将这件事告知公婆。 对,挑个时候,她也是要往广陵和沪市去一通电话,给家人问好的。 昨天给霞章的回信中没提这事儿,想来他应该明白? 端看他处理家庭关系时的用心便知道了,莫先生从不是什么不懂人情世故之人。 虽有心事,但散了会,文薰还是和英语组的其他两位女老师走在一起。 钱碧莹开口说话,也带着些微怨气:“教育部那群定规矩的人真是一群蠢材,除了循规蹈矩办事,没有半点为人的灵通。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第99章 如何不能把今年的中秋假挪到周五,与周末合成三天,也好让那些外地的学生回家过节呢?像是如今,周四放了假,周五再复课,学生们的心思都涌动了,哪能读得进书?” 关乎学生们的学习状态,文薰也有发言:“是啊,别说是下周了,这周就有好多学生因盼望着假期,而上课走神。” 另一位老师吴品芳道:“别提了,学生们逢年过节便心不在焉,这已是常事。我看到了下周,他们得知假日安排,更要牢骚满腹了。昨儿我才抓到一个在课上写家书开小差的学生。” 钱碧莹虽然帮学生们说话,但她又是一个很重规矩的人,“真不像话,什么时候不能写,非要浪费上学的时间?如此目无尊长,你罚他们没有?” “也不怪他们,”吴品芳帮忙开解:“他们早就盼望着今年能有四天假,所以才如此兴奋。唉,我算是明白学校为什么今天才通知我们了。真真是到了那一天,学生们怕是会更为不满。” 如今国内学校关于假期的章程,走的是金陵政府教育部前年新颁的《修正学校学年学期及休假日规程》,寒暑假都有固定日期,轻易不能更改。 因为中秋假期排期混乱,文薰后来便去注意了寒假的日子。这一看,可不得了。 “这还只是中秋。你们看过旧历没有?按照现行公历的放假排期,明年过春节时,寒假已经结束。也就是说,咱们还得把学生们喊到学校来一边读书一边过年。” 吴品芳变了脸色,“政府要真按此例行事,学生们就不仅仅是上课传些纸条了。” 虽说现在大家都提倡过公历的元旦新年,但大多数人还是循着旧历的。所谓“阴阳合历,你过你的年,我过我的年”便是如此了。 钱碧莹自然也是倾向于过旧历的。只要一想到春节时,她还得回来工作,那种不满生生催发了她的长叹:“公历新年那是给洋人过的,谁愿意陪着洋人们热闹?便骂我封建好了,我还是愿意凑传统春节的阖家幸福。” 文薰一想那时不知道能不能见到霞章,也生出沮丧来。 因过节闹出来的乱子,且有的烦恼呢。 第51章 译者联盟 周五上完课,又到周末。在周六早上,文薰早起吃饭,给公婆请安后,便出门返回大学,参加学校辩论社组建的英语辩论赛活动。 和上回在郭滔先生的园子里那般随意不同,这回在校,又是新学期的第一回活动,辩论社的成员们十分重视。早前便由蔡云子带头,找罗友群签了字,借来学校礼堂作为场地一用。 他们准备得声势浩大,消息传出去,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发酵,金陵城中的其他大学生们也都知道了有这回事。 如今的社会,学生们比老师更清楚学好英语有多重要。在比赛举办当天,金陵大学门口便围满了人,全是等待着入校参观的来自其他学府的学生。 文薰来时,还在校园里见到了几位端着相机的记者。 学生们的能力有限,应该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场面。她猜测,可能是郭滔,又或者是罗友群想要扩大金陵大学的影响力,故而在背后做推手。 江浙地区的学府很多,但没有哪一所学校有北方的清华、北大那两所大学统治一方的能力。或许这其中又涉及到了什么政府命令? 文薰自己盲目猜测了一轮,又挥开那些阴谋,避开拥堵的大门,从侧门入内。 今天整场比赛将围绕“人性本善”这个主题展开。采取经典的正反两方互辩的形式,每方队伍请出五位辩手,做观点的讲述与对对方观点的驳斥。 文薰已经提前收到消息,这回蔡云子站到了反方,并被列入三辩的位置。 进入礼堂,内部环境入目之处便是井井有条,且不失美感。除了一些带走标语的横幅外,舞台前布满了鲜花。另外,舞台背景墙上还布置了一些气球和彩带,增添了青春的活力。 光是看这鲜亮的架子,真是办得有模有样。文薰还在打量陈设呢,就有一个学生小跑过来,把文薰引去她的座位。 她的位置在第二排靠边,较为隐蔽,回头却能展望全场。 文薰路过还见到了熟人。她和钱碧莹、吴品芳打了招呼,才坐下没多久,林伟兰就来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机灵鬼安排的,居然把她们二人正好安排在一处。 彭兴朝对这种卖弄口舌的场合不感兴趣,今日没来。林伟兰拉着文薰,直道他不懂得欣赏,白白错过。 在台下的观众们陆续入座时,辩论社的田文剑同学登上舞台,他今日西装革履,站在话筒前用英文念迎宾、以及维护秩序的开场白,看着真像那么回事。 台上的学生意气风发,林伟兰也在文薰耳边笑道:“江弈材真是个睁眼瞎。今天就应该把他绑过来看清楚,咱们金陵大学的学生到底有多优秀。” 文薰但笑不语,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里透露的信息却也是认同的。 关于那天江弈材的讲话,不消谁特意传播,金陵大学的教师们就都听说了,连林伟兰这个身在理学院的人都有所耳闻。自家学生只有嘴上嫌弃,万没有江某人这种公开批评的道理。一些年轻教师们批斥他冷傲,不近人情,一些年长的先生们却并没有怪罪他的轻狂,反而帮忙解释: “江先生年轻,做先生的时间不长,且是两年前才毕业,他大约是还没从学生的身份中脱离出来。” 林伟兰听完,如此向文薰发表自己的理解:“老先生们这话的意思,是说江弈材并未把金陵大学的学生当成自己的学生,而是将那群学生当成与自己一样的竞争者。端看文学院二年级很出名的那位蒲君便知道了。他若与江先生站在一块儿,不做介绍,陌生人如何能分得清谁是学生,谁是先生呢?” 今日的活动,蒲昌京也上台参与,成为正方的第四位辩手。 据文薰得来的消息,这是辩论社的学生们知道场面拉大了,为了防止当天发生意外,所以特意去请蒲昌京来做“外援”。 连看他不自在的蔡云子都不得不承认,蒲昌京是天生的辩手。 林伟兰从文薰这里听说这回事,也略有新奇,“我还以为蒲君是不爱凑热闹之人。不过我听说他本就爱名,能有一个这样的机会,想来他也是愿意的。” 文薰道:“其实我也爱名呢。” 林伟兰十分讶异,“你?” “是啊,”文薰的态度和言语中都流露出坦率,“我有很多事想做,而那些事,一介无名小卒又是做不到的。” 林伟兰点头,顺着她的话重新思考,“你这么一说,看来,好像是我对蒲君有些偏见。” 文薰张嘴,想要解释自己没有指代她,伟兰又笑道:“朗先生这是在维护自己的学生呢。” 文薰接过话说:“若他今日能出风头,也算为咱们临安大学长脸。” “唉呀!”林伟兰惊喜一声,拉住她,“可叫我抓住你的错处了不是,你刚才说是哪个大学?” 文薰用指尖轻掩住嘴唇,怀疑道:“我说了什么,我不是说金陵大学吗?” “才不是呢,”林伟兰逮着他,简直不愿意放手了,“你这个临安大学跑来的奸细,还不快点老实招来。” 她还想打趣她是不是想老公了。 谁知文薰却有真理了,“什么奸细?人家本来就该是临 安大学的老师嘛。” 她因何而来,林伟兰也有所耳闻。担心这是她的伤心事,连忙打住,服软,“好好好,是金陵大学对不住你。我这就陪你去找罗公麻烦,谁让他好事不做,把你拐带来的。” 她二人说的是玩笑,哪能真去找人? 很快,郭滔先生登台,在全场自动安静下来的高素质环境中,亲自用英文做开场发言。 这也预示着比赛即将开始。 接下来,文薰观看到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辩论活动。 学生按照辩论赛的程序,依次起立对自己的观点做演讲陈述。他们的发音清楚标准,句子说得条理分明,且非常注意准确用词。或许是为了炫技,个别同学还会用上一些比较偏门的俚语。 其中最亮眼的又数蒲昌京。他与别人不同,别人用英文俗语,他偏将中文的谚语、名言翻译过来,再结合自己想要表达的观点实际运用,如此不仅表达了他的知识掌握,还展现了他的翻译能力。 到此,不少人生出明悟。这哪里是辩论活动?分明是一场公开的学习报告。 金陵大学“贼”心不死啊。 不消说旁人的心思,正常比赛看下来,林伟兰对蒲昌京是有所改观的。 他确实是傲气的,然而他的学识也是真,结合他的表达,他确实是一心为了国家发展。 比赛结束后,台下掌声连连,识货的记者们亦觉得精彩,快门声不停。 等记者们取完素材,文薰和林伟兰前往后台,向同学们表达祝贺。今日这等场合学生们才是主角,稍微交谈两句后,二人便打算离开。 第100章 然而在经过大堂时,文薰听到郭先生在远远地喊了她一声。 “朗老师。” 她闻声望去,看到郭滔正和出席今日活动的教育部官员站在一起。 “朗老师,请您过来一下。” 文薰和伟兰对视一眼,和她分开过去。 站在郭先生面前的是一位穿着白色西装,鬓角微白,戴着洋气的单片眼镜的先生。 走进了,郭滔向她介绍:“这是金陵教育部的委员潘经纶先生。” 潘先生的名字文薰有所耳闻。她记得,潘先生字英发,曾担任过中部地区好几所高校的校长。他是中德混血,母亲是德国知名学者,他个人也极有学识,很擅长翻译之道。 郭滔又向介绍:“这是我们学校教英语阅读的朗先生,今年刚从剑桥毕业的文学硕士,才21岁,正是年少有为的代表。” 作为后辈,文薰并未行握手礼,而是冲潘先生微微鞠躬,以示尊重,“潘先生好。” 潘经纶和蔼地点了点头,“我大约听说过,你是孟海白的学生。” “是。” “说来也是缘分,”郭滔道:“孟先生的夫人刚好是潘先生的远房表姐。” 文薰惊讶一瞬,一时竟没有想到,“往日倒不曾听师母提过。” “这又是另一桩故事了,”潘经纶并未细聊,转头笑着对郭滔道:“照水先生慧眼识英才,非要把天下有识之士都网罗旗下不可啊。” 郭滔这时也没去提起文薰来金陵大学的缘故,反而喜得像文薰本就是他费心挖角过来的人才,“各凭本事嘛。” 又道:“刚才与您讨论的教师的课后工作,便是朗女士提出研究的。” 这或许才是郭滔唤文薰过来的缘由。 “哦?”潘经纶上下一打眼,仔细将文薰打量一番。 文薰知道这是郭滔有意抬举,态度不卑不亢,话里带着谦虚:“不算研究,只是有些心得,才写出来想向郭先生请教。” 潘经纶很满意文薰的态度,心中也明白郭滔此举是在提携后辈。不过未来的中国本来就是得靠新一代的青年去奋力建设,故此他也是乐见于此。 他稍作停顿,思索后道:“既然是孟先生的学生,想必你也精通翻译之道。下月初有个学者翻译会议,你可以同照水先生一齐去看看,也做学习。” “是。” “那就这么说定了。”潘经纶一笑,和郭滔打了声招呼,请他留步不用多送,与同行之人一起离开。 办了这件事,郭滔语气轻松,“昭时啊。” 没料到他会这么喊自己,文薰讶异地望向他。 郭滔一笑,道:“我在你的聘书上看到了,这可是你的字?” 文薰点头。 “好字,应该时刻拿出来用嘛。” 文薰明白了他的意思,展颜一笑。 一位和蔼的长辈愿意与她表示亲近,且愿意承认她的社会地位,这如何不能是一件开心的事? 郭先生不愧是辜女士的丈夫。 接下来郭滔还有话说:“潘先生说的译者会,指的是涵盖整个江南学府的译者联盟会,他是这个协会的会长,我嘛,小小荣誉会员一个,你老师也是其中成员。这是一个学者形式的协会,大家组织起来只为了促进国内的翻译事业。你若是感兴趣,便与我同去。等合适的时间,我再推荐你入会。” 这份看重让她更生感激,“谢谢先生。” “不要多想,不为别的,只为你个人优秀。” 文薰忍不住笑,语气揶揄,“是,郭先生慧眼如炬。” 郭滔顿生无奈,伸手指点道:“你怎么也像莫砚青,是个调皮的讨厌鬼?” 所谓的译者联盟会,是在前些年一帮学者在沪市建立的,组织国内学者翻译古文、外文著作的民间组织。对这个协会,文薰在跟从孟海白学习时就时有听闻,她还知道莫霞章也是其中一员。 她曾经一度以为《伯莱恩小姐》的译本会成为那块敲门砖,没想到竟是郭滔先生的好意先来。 她不免又想到小时候父亲带她读《水浒》时说出的那一句:“中国自古以来便是人情社会。” 世事洞察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世上的道理应该是互通的,东方既然如此,那么西方社会会讲人情吗? 文薰忽然发现自己又有一篇文章可写。 与郭滔先生的交谈还在继续,在郭滔说出具体的会议时间后,文薰数了一下日子,发现:“那就是在下下个周一?” 也就是中秋节后的那一周。 郭滔点头:“本来定的时间是下周,可惜有中秋节占着,不好运作,便往后挪了一周。周末的时间便于先生们往返,因为会议是要从周一开到周五的。” 文薰更加讶异,“要去外地吗?” “去沪市。”郭滔答应完,不经意一笑,“咦,这不是巧了?你和砚青中秋见不上,可以在开会时相见嘛。” 文薰在那一瞬间都无从得知这种巧合是不是面前的长着有意为之。 “郭先生……” 郭滔抬手拦住了她的未尽之语:“不用多说,我已经讲明了,是你的报告写得好,才让潘委员相邀。不然我纵使有心,也无力策划。” 换言之,他还是想“弥补”文薰的。 郭滔喜欢看年轻人笑话,更希望年轻人能够幸福。 文薰一时无话能用来抒情,只能将那份感念放在心里。她将旁的事丢开,专注本职工作:“若我要去开一个星期的会,课程怎么办?” 郭滔道:“请假嘛,我也是要请假的。这种事时有发生,按往例,朴公会提前安排理学院的老师来占课。不用你不用过于感谢他们,等他们开会时,咱们文学院也是要去帮忙的。不过给学生们加一个星期的理科课程也不太好,所以我会督促着进行适当调整,毕竟咱们学校不是所有的外文老师都要去。对了,别人不好讲,你的课请江先生代劳便是。” 这又是令文薰意外的地方了,“江先生没有加入译者联盟?” “呵,”郭滔笑笑,陈述事实,“他看不上翻译之道。他不仅对英语之学习讲究天赋,更认为翻译过的作品,不能被未学习英文的普罗大众读懂深意。连每隔两月学校教务组要求的译作,他都时常懒得交呢,我是使唤不动他咯。” 江弈材从始至终,都坚持着自己独一套的教育理念。 作为当代人,没有人能评价这种“坚持”的好坏。所以郭滔除了对他的工作态 度表达不满外,并没有说其他的话。 今日回家,文薰带了一肚子消息。 实话说,去沪市开会的意外惊喜,打乱了她的中秋计划。 之前她是迫切地希望那一天能放假,能让霞章回来,现在她是希望霞章不要回来。 反正要去沪市开会,多跑一趟做什么呢? 真好啊。她不仅能在事业上更进一步,还能见到霞章,还能再办一件自己的私事。 这回借公去上海,她刚好可以带着刻好的章子去见孙社长,让“立坚道人”的最后一道手续落地。 今天夜里,同时是莫家约好和临安通电话的日子。 文薰因不知道具体时辰,用过晚饭后便一边伏案工作一边等候。她正专心致志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铃响三下,待信号稳定了,她才搁下笔接听。电话的另一头适时响起莫府管家的声音:“三少奶奶,临安的电话已经接通了。” 似乎是为了提醒,他还多说了一句:“老爷与太太也在呢。” 文薰心中了然,喊了一声:“父亲,母亲。” 电话那头传来莫家二老简单的应答的声音。 经过焦急的几分钟等待,传声筒里响起了“咔哒”一声。 文薰张嘴,吸气,忍耐着,等待着。 莫太太率先开口:“霞儿?” “母亲。”尽管是隔着电话,莫霞章的声音仍旧显得那样亲切,让文薰生出恍然感。 她想是在听电话里的声音,又像是在听脑海中回荡的声音。二者交杂,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哪边离心更近一些。 “闲话少谈,”莫老爷直接进入正题,“正是问你呢,中秋何时回来?你写起信来丢三落四,信里也不讲清楚大事,害得我和你母亲忧心。” 莫霞章解释:“实在是今日才知。” 莫老爷便停了埋怨,“如何?” 莫霞章语气正式,只为通知,“学校没说放假的事。父亲,母亲,文薰,今年中秋我便不回去了。” 在已经有了“后路”的文薰听来,这反而是个好消息。 然而二老却不是很能接受这个结果。莫太太开口,“这是什么道理?你去年不回来便也罢了,今年新婚,仍不回来,你让你岳家怎么想你?” 莫霞章平静地解释,听不出他有多少情绪,“是学校有安排,非我自己不愿,想来待我向岳父岳母电话致歉,他们也能够谅解。” 第101章 他的清晰条理更令莫太太发急,“学校有什么安排,挡得住人家庭团圆!莫非是郑鸿基又要带你们去闹什么?” “没有闹什么。母亲,你听我细说可好?” 莫霞章安抚住母亲的情绪,慢条斯理道:“临安大学有很多公费生,他们为了节省下路费,过节自愿留校。您也说,中秋是团圆之月,将心比心,让学生们单独呆在宿舍过节,咱们做师长的见了又于心何忍?是以校长便号召先生们在那一天留校补课,任学生们去留。” 莫太太听明白了,“所以说,你是可以回来的。” “就算放假,也只有当天,我如何能回来?” “周五请假呢?” 从未考虑过这个可能的莫霞章严肃道:“母亲,我现在已经是大人了,且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社会责任,你不能不让我上进,不让我去承担。” 莫太太再度显露出只有事关莫霞章才会有的偏执,“你这便是说我自私了?那你又是如何为人子的?你把父母孤零零地丢在家里……” 莫霞章压低声音,直接生硬地打断她,“母亲,大哥二哥又未离家,您不要老撇开他们,说这种扎人心窝子的话。” 莫太太还要说什么,由莫老爷出声阻止,“好了,不要在电话里吵闹。” 他对莫霞章道:“你想要肩负起先生的职责,这很好,你没有辜负你祖父给你改的名字。” 莫霞章轻声一嗯,而后提出要求,“父亲,我想和文薰单独说两句。” “好,是我们打扰你们了,”莫老爷十分开明,但仍旧是个关心儿子的父亲,忍不住做最后留恋,“你要常寄信回来,要多跟我们说说你的事情,我和你母亲都想你。” “知道了。” “啪嗒”一声,莫老爷那边挂了电话。 现在是单独属于夫妻间的时间。 文薰捂着话筒,因为紧张,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时间呼吸都屏住了。 莫霞章在那边也没有说话。 知道过了好几分钟,他才笑了一声:“夫人是在同我进行耐力比赛吗?” 文薰也跟着笑,却没发出声音。 霞章险些以为电话被挂断了,“文薰?” 她这才应下,“嗯。” 霞章松了口气,之余,又不免发问:“你怎么不讲话,莫非是在怨怪我?” “我……我没有。”文薰半张着嘴,千言万语,临到了,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说不出,莫霞章便像大雨后的山瀑一般,任由情感宣泄,“我真想你,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文薰的嘴唇动了又动,最终只化作一句:“过节,你记得买月饼吃。” 莫霞章同她抱怨,“临安的月饼难吃。” 他的小孩脾气还是那样令人忍俊不禁,“胡说。临安厨师们的手艺,真是要被你的胡言乱语败坏。” “可我想吃金陵的月饼。” 感谢如今的通讯技术吧,它能很好的,把莫霞章带着浓情蜜意的含糊声半点不差地传递过来。 “我还想吃广陵的月饼。” 他最后说: “我更想吃朗家姑爷该吃的月饼。” 文薰羞得恨不能塞住耳朵,“你别说了。” 莫霞章发出一声轻笑,显然十分满意她的反应,仍不知疲倦的故意逗弄,“嗯?你在害怕?你怕什么,怕接线员偷听,还是父亲母亲在偷听?” “我们又没有说什么胡话,有什么好怕的?”此话一出,文薰自己也听自信了,她好歹是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什么是朗家姑爷该吃的月饼?我都没听过,可见又是你在杜撰。” 莫霞章理直气壮,“想是你没有往家里问过,不能像我一样知道。” “那你说。”这人管会作怪,若说不出个缘由来…… 莫霞章道:“那我便好心告诉你吧。” 他轻咳一声,故意装出做作的腔调,“朗家姑爷该吃的月饼,自然是朗家小姐亲手做的了。” 朗文薰吸了口气,知道自己又是上了他的当。 “谁要给你做月饼?” “好好好,”霞章也怕她真的发恼,赶忙道:“我没有让你特意辛劳,你便是给我寄来些也是好的。” 文薰把食指轻轻缠在电话线上,又怕把电话线缠坏了,误了通话,赶紧松开。 一抹笑容在她嘴角荡开。 “你得感谢我。” “自然。但,这回是为什么?” 文薰学着他轻咳一声,“你中秋节后一周,是不是要去沪市开会?” “是,译者联盟。你也听说了吗?” “不仅听说,我也收到了邀请。” 不用过多词缀,霞章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文薰的意思。 电话里突然安静下来。 文薰没听到他说话,拿开听筒一瞧,还以为是线路被自己玩得断开了。她又是躬身检查机器,又是慌忙询问:“霞章?” 她终于听到了声音。 “文薰,你莫不是真的观音菩萨?” 是霞章结结巴巴的声音。 文薰“噗嗤”一笑,把心放回腹中,徉嗔道:“那怎么没听你叫我一声干娘?” “不是,我,你,分明是你有使人心想事成的魔法!” 文薰自豪极了,“那是因为老天爷眷顾我,才顺带照顾你。” “是,是,我……”大约是惊喜上头,霞章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笑语,“嘿嘿……” 落在耳中,憨憨的。 “傻瓜。” 他也十分自豪,“我是傻瓜,傻有傻福。” 他何德何能,能与这样的文薰相伴余生? 什么菩萨,什么魔法,都是玩笑。两个年轻人都清楚,他们是在用这样的比喻,向这样的巧合表示惊讶。 电话的最后,恢复了些许理智的莫霞章又借着最后时机对文薰一番叮嘱。 “不要现在就同父母亲说你能来的事。等下周三了,你再说与母亲听。” 有意拖到那个时候,是霞章想让莫太太主动开口拜托文薰。 她做人儿媳的,不好要长辈的强,凡事让长辈先一步,在家才能得安稳。 他以往在家中时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在用这个道理,为文薰争取道德方面的先手。 文薰很好地听进去了他说的话。等到了周三,在中秋节的前一个晚上,她趁着请安 时向公婆告知这件事,果然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反应。 接下来的周四中秋不用多说,文薰和妯娌们打打牌,会了一个螃蟹宴也就过去了。 周六这天,文薰出行,巧珍和养好伤的兴万随从,除了一些衣物外,还带了几盒家里铺子做的节日点心。 婆母的话说得十分漂亮:“哪怕是你们不吃,送给与会的先生们吃也是好的。” 反正糖糕这种东西,放一个星期完全没有问题。 文薰这回出行仍旧选择火车。到了下午抵达沪市,她没有去住旅店,而是选择与舅家提前打好招呼,住到他家里去。 所以这回又能看到思齐来接—— 不对,出现在站台上的人,分明是霞章呀。 文薰才下火车,看到人之后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先大脑一步做出反应。 她几乎是小跑着奔过去,抱住了她心心念念的人。 她都已经结婚了,她才不害臊! 她就是要任感情宣泄,要让莫霞章知道她想他,爱他。 ----------------------- 作者有话说:点击即可观看民国教授朗文薰超级高能量的一天: 7:00,和公婆一起吃早饭(虽然十分和谐,但是试图控制丈夫人生的婆婆,你给我等着) 7:30,和丈夫一起坐车上班,回忆一见钟情,在甜言蜜语中迎接美好一天(心甘情愿,爱你~) 8:00,英语组教师会议,会议上好似听到有同事在大声放屁(说屁话不如不说) 9:00,开始上课,轻松拿捏在课上孤芳自赏的孔雀同学(我的课堂我做主) 12:00,和丈夫共进晚餐,讨论文学(顶尖大学食堂的饭,就是香) 12:30,趁午休和同事学生们上街游行,为争取妇女权益奋斗(步数+5000) 13:00,和教授朋友们社交,约好周末社交(听说能锻炼躲避空袭技巧) 13:30,发现不错的教育观点,大笔一挥,记下发往报社投稿(金币+1+1+1……) 14:00,继续上课。同学们注意看黑板……(英语学习真的不难) 17:30,和丈夫等学者们一起开会,大家都在为了国家进步努力。氛围:和谐 18:00,收工回家,教小丫头学英文,教嫂子写作文 18:30,吃晚饭,和丈夫吵架,把丈夫气哭(明明是他故意气我) 19:00,饭后散步,和丈夫和好,听丈夫表白。酸溜溜的情话羞死人了(请多来点) 19:30,和嫂子们打麻将,不声不响,胡了!(闷声发大财) 第102章 21:00,接电话,收到通知:什么,下周又要出门开会?(火车你快点跑) 22:00,和丈夫睡觉,安稳。 23:00,做梦(希望这样的日子不是梦) 第52章 洋裙与西装 当触碰到莫霞章的身体时,他的体温被触感传达过来,莫名地让文薰红了眼睛。 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思念原来是这么难熬。 当然,霞章的反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收紧胳膊,与她亲密相拥,便是从力道去判断,也能体现出他的神情。 到底是在外头,不好太无状,不过一会儿,两人便分开。四目相对,发觉对方眼中的泪意,又化为一笑。 霞章情难自禁,还抓起她的手亲了一口。 “别哭。” 他虽然说了话,却没发出来声音。 或许是他全部的五感都用来注视文薰,导致大脑失调,忘记了给喉咙下达任务,令他短暂的失声。 好在文薰能从他的嘴型分辨出来。她摇了摇头,拉着他的手用力握住,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种情况直到巧珍上前才好些。 “少爷。” 莫霞章抬头,望向她时,手还无意识地揽着文薰的腰,“辛苦你照顾少奶奶了。” 巧珍笑了笑,不做他话。 她和文薰之间的“照顾”从来都是双向的,她如何能自傲呢? 霞章又向兴万表达了关心。兴万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大声证明自己早就恢复健康了,“我老早就想去临安找少爷,一直没机会呢。” 四人和乐融融,说笑着出了车站,上车。 直到莫霞章坐上汽车的驾驶位,文薰才回过神,“你自己开车来的?” 他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像是在玩什么玩具,一派自得,“你现在知道我会开车了?” 文薰听得此话,抿唇一笑。 说来他们相处的时间还不超过两个月,多的是需要互相了解的东西。 今日霞章自己开车来,一是他着急着见文薰,二是不好一直麻烦思齐,毕竟他也不是专职司机。 “那两个小的,正在家里烦忧如何作文呢。” 文薰坐好后,像是看新奇事物一样盯着莫霞章发动汽车。他的动作很熟练,起步慢,开车稳,转起方向盘来还很潇洒。 只是有一点不好。 文薰看着被他拨到一边的长衫衣摆,道:“你再往脸上戴个墨镜,可真成画报上的滑稽先生了。” 穿着长衫开西洋汽车,怎么看都不搭配呀。 面对妻子的揶揄,霞章却无所谓,只与她拌嘴玩,“怎么,朗女士一来大都市,就嫌弃自己的丈夫是乡下的土包子了?” 文薰才不肯背这口黑锅,“我可没这样说,都是你自己在说。” 霞章一笑,回头快速撇了她一眼:“后天才开会,明儿咱们还能玩一天。怎样,朗女士带土包子买衣裳去?” 他话说得快,北方口音又出来了。文薰听得有趣,再开口,带了些沪腔,“好不讲究的先生呀,吾伲上海人穿的西洋装,都是需要提前测量,要慢慢等师傅手工缝制的啦。” 霞章才听她说完,便忍不住乐得笑出了声。 文薰也笑,但仍记得提醒他,“欸,你小心开车!” 罪过罪过,怎么能在行驶途中这么逗弄司机呢? 平安回到黄府,已是半小时后。莫霞章给文薰开门,又去帮巧珍拿东西。在门口久等的应贵连忙迎上来帮忙,又向文薰问好:“少奶奶。” “应叔,”文薰喊了一声,说了和丈夫刚才说的一样的话,“辛苦你照顾霞章了。” 应贵一时间眉开眼笑,美得不行。他不似巧珍谦虚,竟是真的这样以为。 一行人跟新人回门一般,热热闹闹地进了屋子。 霞章先声夺人,“舅妈,我们回来了。” 文薰瞪了他一眼,怪他把话抢了去,害自己又只能跟着他重复学舌,像极了呆头鹅。 “舅妈……” 黄太太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看着小两口眉来眼去,脸上摆出了过来人的微笑。她倒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逗他们玩,而是走过来体贴询问:“路上还顺利吧? 怎么拿了这么些东西,都是行李吗?” 文薰亲近地走上前去,挽着她的胳膊道:“是婆婆让带的一些东西,也有给咱们家里的。” 黄太太亲昵地帮她顺了顺头发,眼中满是喜爱,又对霞章道:“亲家太太实在客气,明明前天过节才送了礼来。” 他也会哄长辈,嘴甜道:“不是客气,是知道舅舅和咱们家亲。” 确实亲。过中秋节时,曹家表妹妙致因假期有限也没回去过节,敬贤知道这个消息,提前约了她来家里,和黄家人一起吃的热闹饭。 家中的姑太太听说了这回事,都对文薰多有感谢,直道是找了一门好亲戚。 但黄太太还是被霞章简单一句哄得合不拢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她甚至在心中暗想:日后敬贤若也能够带回来这样的女婿,那她一辈子都不用发愁了。 知道小两口有些日子没见,黄太太简单闲话两句,便让佣人带他们去房间里歇息,其中体贴的嘱咐更不必多说。 住的仍是文薰以前的房间。 巧珍才和其他佣人把东西送进来,就被莫霞章轻挥了手,示意她们离开自便。她也机灵,走时不忘带上了门。 文薰正在床边整理刚从箱子里拿出来的衣裳,霞章悄默声靠近,伸手一揽,贴着她的后背抱住了她。 文薰初时被他压得往下一跌,好在他收了力,又把她带回来,顺着她站直了身体。文薰握住他交叠在自己小腹前的双手,一回头,正巧望见他把下半张脸埋在她的肩头,姿态依恋。 夏天的衣裳单薄,今天文薰为了方便行动,穿了件白色丝制上衣,配浅蓝色西装裤。霞章此时这个姿势,就好像是在亲吻她的肩膀——不,他挨着的地方,衣衫底下正好是胸衣的肩带。 文薰只是稍微这么想,体温便上升了。 她又回头瞥了他一眼。莫霞章不知是否在刻意勾引,他压低着角度,只让她看到一双有神又明亮的眼睛,里头饱含的脉脉情意,呼之欲出。 她难免发问:“就这么想我?” 开口时,喉咙都有些发干。 “嗯。”莫霞章闷声答应,在这么近的距离看下来,可怜极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文薰还觉得他的眼睛里带着血丝。 不由得关怀:“你今天什么时候到的?” “一早就来了。” “来这么早做什么?” “想见你。”他嘴上说得言简意赅,其实大脑中有更肉麻的话在不停循环: 想见你,哪怕早见到你一秒,都觉得是时间的恩赐。 也不要紧,文薰还是被他直白、简短的告白打动了。 语气不由得更轻,“昨天是不是没休息好?” 莫霞章小声哼哼,声音粘糊,“昨儿一宿没睡呢。” “怎么了?” “想你想的。”他停顿了,轻轻抬起脑袋呼了口气,又重新调整姿势继续靠上来,“一想到今天能见你,我就兴奋得睡不着了。” 文薰将他的手握得紧紧的,徉嗔道:“谁让你不爱护自己?这又是拿我做借口了。” 莫霞章低眉浅笑,又短暂地撅了撅嘴唇,露出痴态,“就是睡不着,不怨你,是我控制不住。朗先生有没有良方,再给我医医?” 他这般会撒娇,叫文薰如何能不喜欢? 她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松开一些,又轻巧地转过身,面对他。 “过来。”简短一声,像是指令。 莫霞章听话地,和她挨得更近。 文薰用手掌轻轻握住他的脖颈,又从下颌摸到他的脸颊,她在打量的同时,眼睛里也透露出别的情绪。 莫霞章像是有预料般微低下头,文薰这时便只需要往后轻仰,就可以亲吻他。 亲吻他。 文薰无意识地用大拇指摩挲着他的耳朵,她看不见什么花儿在脚下,也望不见什么花儿在枝头挂,她只听到了夜莺的鸣叫。 就像是在梦里。 在见证幸福的夜莺之下,文薰终于跟从心中所想,亲吻了他。 双唇相触的那一瞬间,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便诞生了。有什么物什能比有情人的爱意更加珍贵难得?青年男女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用这世上最美好的动作表达情感。他们散发热情,也感受着对方的思念。亲密接触的舌头像是蚂蚁的触角在交换信息,热情地融合在一起,难舍难分。 她的手在他后背游走,而他也忍不住从她的后腰窝处往下寻摸。爱人的喘息细碎地落在耳边,这种惊人的满足与快乐,简直快要把人化开了。 正忘情时,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震碎了一室旖旎。二人像受惊的兔子一般赶紧分开,却仍抓着对方的手臂。他们微张着嘴,互望着轻喘,眼中还残留着怔愣。 第103章 文薰费了好些功夫,才分出来一丝神志,“好像是敬贤来了。” 话音才落,敲门声起,“姐姐,姐姐——” 门外响起的声音,像是宣判二人亲密时间结束的自鸣钟。 “我以后千万不要生小孩。”莫霞章抑制住想哀叹的欲望,言语中只有遗憾。 “这跟小孩又有什么关系?”文薰瞧见他嘴唇上还留着水渍,连忙伸手用拇指去帮他擦拭。 莫霞章躲开,像白鸽拂动羽翼,低头快速地对着她的红唇亲了好几口。文薰任由他,见他又要抱住自己,赶紧伸手推他,催促,“别闹了,快去开门。” 莫霞章最后得意地在她脸颊上轻啄了一口,才心满意足地听话去了。 文薰转过身,用手掌摸了摸脸颊,长吁出一口气以作缓解。 而后装作没事人一样躬身整理衣服,静待敬贤小姐大驾。 莫霞章开门时,也一本正经,“不是在写作业吗?” 久等才至,敬贤眼珠子一转,鬼精地垫脚朝里望了望,看到文薰的背影后才大剌剌问:“我打扰你们了?” “你能打扰什么?” 敬贤笑了一声,也不辨真假,抬手便把抓在手里的作业本举起来,“这不是写完了,急忙送来给您检阅嘛。请多指教,莫老师!” 原来住了黄家的房子,是要挨使唤的!莫霞章心中腹诽,接过她的文章时,老不情愿了。 敬贤与他相熟后,原形毕露。再也不客气地招待他,待空了手便绕开他,小跑着就往文薰扑去了,“姐姐——” 她又蹦又跳,来到身前,一把把人抱住。 她刚好站在霞章刚才站的地方。 没有比不会看眼色的年轻人更可恶的存在了! 莫霞章在门口逗留,好一会儿,眼巴巴地望着文薰,却被无情忽视,没得到一个眼神,这才不甘心地拿着作业本离开。 那姐妹俩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一下午就这么粘糊在一起了。直到晚饭前,莫霞章才在大厅见着她们。 好在他躁动的心已经被书本上的文章安抚了。 文薰下来了也来找他,还坐在他身边轻声问:“在看什么?” 霞章便把书递给她。 二人之间的相处看着礼貌又有分寸。 莫霞章不知想到了一句什么俗话,别过头笑。文薰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往他肩上轻捶一拳。莫霞章便连忙收了表情,以手掌做掩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文薰一听,又羞又恼,推开他,再也不愿意挨着他坐了。 霞章的目光追随着她,一撇眼,望见了在看他笑话的敬贤,立马冷下脸,拿出了先生的威严。 “吃晚饭之后,你随我进书房。” 敬贤寻常对霞章还是很尊重的。见他煞有其事,笑容立马转为忐忑,“怎么了嘛?” “你的作文需要重写。” “哦。”敬贤心虚,不敢违抗,但心里又想着找替死鬼,指着在旁边悠哉练习网球挥拍的思齐说:“我和思齐的水平差不多,姐夫你怎么不说他?” 思齐将动作暂停,坏笑道:“我是写得不好,可刚才你玩的时候,姐夫已经指导我修正了。” 这下没处躲了。敬贤只得悻悻地吐了吐舌头,“那我改就是了。” 又轻哼,“姐夫你别凶我嘛,怪吓人的。” 虽然没说什么重话,但严重怀疑他就是在公报私仇。 黄太太从侧面过来,听到他们的聊天,心中满意又知足。她帮着将菜品摆上餐桌,招呼孩子们吃饭。 不用吩咐,敬贤带着活泼劲儿上楼去找黄老爷。 一家人齐聚一堂,围着长桌而坐,瞧着竟比中秋热闹。 舅父是生意人,又是成年人,关心的重点自与他们不一样。开餐后,他问霞章:“明天你们有什么安排没有?” 莫霞章望向文薰,意思显然是依着她的想法来。 舅父却道:“男人做事,得有自己的主意。 ” 霞章便解释:“我在上海没有旧友要访,只等下周会议结束了去看看妙致,平日里的主要任务还是陪着文薰,她毕竟以前在这里上过学,有些社交忙碌。” 文薰等他说完,才保守着拿主意:“我明天上午要先去拜访一下老师。” 舅父听了,以长辈的口吻深沉地提点:“你以后不要轻易干涉霞章的决定。小心让他失了心气,没了主意,吃亏受累的还是你自己。” 他这种话说出来,双胞胎不约而同地撇了撇嘴,却没说什么。 文薰知道舅父的意思,她也知道舅舅的个性,更知道舅舅没有坏心,所以并没有在明面上表示忤逆。 黄老爷这才继续说:“你是托了会长介绍,这个会议你参加得理所应当。然而你资历尚浅,难免会失些底气。你去找老师,才是聪明的做法。” 按照商界的风气,她和霞章都年轻,黄老爷有些担心他们会遭到什么轻视。 又止不住操心:“家里过节给老师送节礼没有?” “送了。” 黄老爷点了头,又对霞章道:“文薰以前是如何住在我们家的,你想来也听过。你第一次来这里,不要拘束,只把这里当成广陵一样。” 霞章点头,“是。我知道舅舅和咱们是一家人。” 他话说得好听,黄老爷少见地露出一个微笑。 吃了饭,霞章如他所言去教敬贤改作文,文薰无事,回到房间,洗漱后去楼下带了几本画报回来,躺在床上翻看。 那一张张关于新服饰的摩登照片,莫名地让她胸中升起了强烈的采购新衣的欲望。 这种想法不是突然来的,是在霞章车上时无意提到——还跟锦姝那天说的话有关。 她兴致突来,又丢开画报下床,把衣柜里以前的衣服拿出来试穿。 那是一件蕾丝花边的浅蓝色圆领长裙。虽说是几年前买的,但因版型经典,穿出去也不是不行,只是太学生气,穿去开会就有些不应景了。 可文薰左右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为这样一位新青年自豪。 恰时,霞章回来了。他敲了门又推门进来,望见她在对着穿衣镜臭美,好生稀奇。 “你明天要穿这身衣服出门?” 文薰整理了一下衣领,“不,我要去买新衣服。” 她转头看着他问:“你带西服了吗?” 霞章抿了抿唇,眉头同时微锁,“还真没有。”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上的不对劲,试探着问:“你怎么又愿意穿洋装了?” 文薰不答,只道:“那我们去买吧,我想让我们两个看起来摩登些。译者联盟会上会不会有很多年轻人?这种正式场合,他们会穿西装吗?” 霞章瞬间理解了她的意思,笑道:“乖乖,你就放百二十个心吧,不会有人真的那么肤浅,觉得咱俩穿了传统衣衫,就是土包子了。” 文薰没有应答他的玩笑,反而露出一个略苦涩的假笑。 她这般回应,霞章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 他见她不答,还转过身,连忙跟上去,“是我说错话了?” 文薰无意让他患得患失,“不关你的事。” 霞章轻握住她的肩头,让她转过来面对自己,“你心里有事。是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吗?” 文薰觉得,要她开口说出来,着实有些勉强,“只是我的一些小心思。” 三言两语,实在是说不清楚。她根本没办法用简短的语言告诉霞章,是锦姝那天在气头上说她和霞章是封建婚姻的话,还有江弈材的暗讽,使她今天在回想时,莫名生出了一根小刺。 她轻轻靠在霞章肩头,眼中生出忧愁,“我只是不想让别人觉得我们是包办婚姻。” 霞章以为这是无所谓的,还肯定道:“但是,我们本来就是包办婚姻。” 不,封建包办在这个时代是需要被反对的,是落后的,是可以无端端离婚而不用负责任的! 文薰想到了很多,她竟然害怕起来,她像是在证明什么一样,“可我愿意和你结婚,是因为我那时已经对你生出好感,是我觉得我们在一起能够幸福,根本不是因为那些封建落后的东西。” 她的急切和她话语中轻微的颤抖让霞章紧张,他托住她的后背,用亲密的拥抱给予她需要的安全感,“发生了什么,是谁这样说你了?” 文薰摇了摇头,单单仰头问他:“我是不是有些俗气?” “怎么会?”霞章轻轻摸着她的脸颊,看见她落下来的眼泪无比心疼,“是我们家害了你,真正封建的从来不是你。” 是他害了她。 是他不好,是他让她不安。 “要怪就得怪我,跟你又有什么相干?” 文薰反握住他的手,连声阻止他自责:“别说这种话,你知道不是那样。” 她又有些后悔,“对不起,我没有想让你难过。” 霞章搂着她,微叹,“又有什么?人生短短不过三万天,谁能保证自己能够一直开心?” 第104章 他认真地剖析自己的想法:“我告诉你,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哪怕是哭,我也会觉得那眼泪是甜的。” 这可真浪漫。 但文薰还是不想看他哭,“胡说,明明是咸的。” 霞章一笑,轻轻将嘴唇贴到她脸上,叼走了面颊上的那颗残泪。他在文薰的注视下伸出舌尖一卷,舔进了嘴里。 “是甜的。” 他吃过了。 所以他说的才是真理。 他的柔情蜜意,真不知道该让文薰如何是好,只能无奈地笑了。 笑了就好了。他继续哄她,“只要我们好就是了,对不对?过程很重要,结果很重要,但是怎么样开始的,根本不重要。” 也真是奇怪,好像上回,他就是因为这件事缠着她闹了一场。没想到今天,她也为了同样的原因难过起来。 看来再坚定的人,也有不确定的时候。 不过情绪多变,本就是“人”的特征。不能因为文薰一直坚定,就不允许她有脆弱的时候。 总归把话说开了就好。 只要两个人都不在乎就好。 衣裳是人穿的,穿什么样的衣裳实际上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如果能让文薰高兴,霞章愿意去配合她。 他是什么都愿意为她做的。 第二日一早,应少奶奶要求,莫霞章上午便驱车带着她往商场购物。 如今沪市的服装界可以说是占了整个中国的翘楚,大家口口相传,还唱出一首民谣:“人人都学上海样,学来学去难学像;等到学了三分像,上海早已翻花样。” 沪市的服装业发达,自然就有各种成衣店。霞章的西装好挑。从洋装流行到现在,女装年年换,连旗袍的样式都是一年一新,而男士们的服饰的更迭较少,换来换去,只不过换些衬衫衣领的花样。 好比今天,霞章购买成衣时,就被店员极力推荐今年最流行的“小尖领”。 霞章对这些东西都无所谓,可他见到文薰似有深思,便没开口。 他已然领悟到已婚男士的优良美德:在不该说话的时候,尽量闭嘴。 结了婚,就得接受老婆打扮自己。 衬衫的款式让文薰做主挑了两件小尖领,一件方领。 到了西装的颜色那里,又有说法。 “选套白色的,好不好?” “会不会显得轻浮?” “配上棕色的皮鞋压一压,不要戴颜色太重的领带和方巾,不就就好。” 文薰还幻想 着:“等哪天夜里,我们喝酒去。我到时候约上以前高中的同学,我们可以一起去玩。” 莫霞章失笑:“太太这是想带我去过新生活呢。” 来了大城市,连称呼都进化了。 文薰带着些小骄傲扬头。她现在离了家,又没公婆看管,还不用受父母约束,自然是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 她确实是先生,需要正经,可先生也是人,也可以打牌、喝酒、跳舞娱乐的。 快速解决了霞章的新衣,文薰心满意足地去女公馆挑裙子。 她挑了一上午,霞章便在旁边陪了一上午。每每见她换上新衣服,都十分捧场,夸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说出的话都不见有重样的。 他的一番才学,便是用在这方面,都是赛过一群人的。 如今正好在上秋季的衣服。文薰没有全部赶时髦,除了一些西式的常服,只买了一件当红巨星周黛黛的同款连衣裙。售货员说这款式,这颜色,是沪市独一件呢。 文薰今天本来就是为了买衣服,挑中了,自然爽快买下。她付完钱,签货单时,还抽出空来跟霞章说话:“中午那家本帮菜,不知道位子订上了没有。” “人很多吗?” “是啊。大清早打电话预约,都要排号,以前也没见他家这么火爆。” “像是沪市的人又比以前多了。” “我也觉得好像比以前更发达了。” “实在不行,咱们随便吃些。” “嗯,我有做二手安排。” 把单子递给货员,文薰转头冲着他笑,“你放心,保管不会让你饿肚子。” 跟有计划的人出门,就是这点好了。 但她的语气是不是太轻佻了? 斜依在柜台上的莫霞章挑了挑眉,“太太这是原形毕露了?” “怎么了嘛。” “你兴奋得,大气得,衬得我像小白脸。” 既是如此,文薰更有话说:“有钱的太太才不会包一个穿长衫的小白脸呢。” 霞章佯怒,抓过文薰的手,张嘴欲咬。 “唉呀。”文薰一惊,吓得连忙往回缩。 见恶作剧成功,他得意一笑,又往上落下一个轻吻。 生生把人逗得脸红。 第53章 开会 今日天气凉爽,吃过午饭,文薰和霞章相依着散步。待到下午两点左右,确定孟海白或许已经午睡起床,才前往府上拜访。 他二人讲礼,孟老师对后辈亦是一片提拔之心。等文薰到时,还提前请了明天与会的一位先生前来吃茶。 这般“凑巧”,可不得介绍一番? 这位先生姓丁,名时稳,是沪市外国语学院的副院长,精通日、英、法、德、印五国外语,在国文方面亦有建树。孟海白介绍他时,还提及到丁先生如今正在自学瑞典语。 谈话中,还说起了一桩趣事。先前曾有人问丁时隐说:“瑞典小国,学小国之语有何用处?”丁先生便同他讲:“别人不学,我来学。” 丁时隐是觉得,这世界太大,总有些语言需要人去学的。 其中虽自带责任感,但未必没有出于“能者多劳”的骄傲。 丁先生今年48岁,身体瞧着硬朗,其实患有肺病,说不了两句话,便要咳上一声。与他同席的孟海白因常年授课,生了咽炎,最近课上得多,喉咙出了毛病,又咳个不停。两个人坐在一处,那场面活像是奏响了“交响乐”,听得坐在身边的师娘潘老师唉声连连。 丁先生是很愿意和人交流的,也喜欢听年轻人说话。关于明天的会议,他虽然知道的内情不多,但为了关照文薰,还是略提到了一些。 那些内容对文薰来说都是很重要的经验,值得重点记下。 孟海白留客,晚饭便在这里吃了。刚好,师娘也蒸了几只中秋还未消化完的大闸蟹,给男士们下酒。 霞章是晚辈,又是“女婿”,免不了陪了几口。 他并不多喝,桌上也没有劝酒文化,等长辈们说话时,他便顶着张微红的脸给文薰拆蟹。 文薰知道他是在了却心事,便撑着脑袋,在旁边微笑等候,细致地要把他的一举一动都记在心里。 莫先生曾经建议她可以写写生活类的小品文,这是多么好的素材。 吃完晚饭,年轻人自有去处。向老师告别后,霞章又把文薰往胥载先生那里带。 “胥老师上个月去了北方开会,昨天才回来。” “开的什么会?” “和北方文学研究会的学者们开会,估计讲的就是明天要讨论的关于国内现今翻译方面的问题了。” 文学研究会是北方的一个学者组织,里面大部分会员都是清华、北大的教授、老师,还有北方各界学者。胥载先生作为南方学者的代表人物被邀请,也是带回来了一些新东西。 胥载先生是国内较激进的那一派文学家。为了国家之进步,他呕心沥血创作文字,只为唤醒国民意识,十多年如一日。暑假时,他因思想派别与两广地区的文人们起了冲突,正值风口浪尖,霞章结婚时便并没有出席,只送了礼物。 今日夜访,也算文薰与他初见了。 霞章要来,是提前打过电话预约的。入门时,胥载先生正握着一个烟斗,在庭院里揉着肚子散步。 他的小动作被两位学生恰好撞见,也不觉尴尬,反而笑道:“今日菜肴甚美,没忍住多吃了几口。” 所以积食了。 胥先生早年曾因作品用词犀利而被政府关押,他当时绝食抗议,出来后便落下胃病,近几年又有消化科的问题。霞章求学时曾与他一起生活,也是为了他的身体操遍了心,奈何这位先生嗜美食如命,又有“唯对美食诱惑无可奈何”的歪理,令他一度苦恼。 听得了这些故事,文薰便知道,这位在纸媒上言辞犀利,似乎不近人情的胥载先生其实是位很和善的长辈。 如今见面一瞧,尚算年轻,才四十出头的先生留着干净的寸头,戴着眼镜,并未蓄须,身材微胖却十分精神。他穿着起了毛边的长袍,虽然住了独栋屋子,但凭一干用具来看,并不是一个好享受生活的人。 他宛若是这个时代名副其实的“名士”化身。 胥载先生不仅仅要求他的弟子,也会同样严格要求自己。 与胥先生的谈话以散步的形式进行。他询问了文薰,从她的谈吐中对她稍作了解,而后说出了一句令人十分惊讶的话:“你译作的《伯莱恩小姐》我也看过。” 第105章 对上两位学生发亮的眼神,胥载道:“是你们师娘买来的,我也是受其推荐。” 这毕竟不是重点,便短暂揭过:“你的译作很有水准。你是只愿意翻译这类爱情小说吗?” 胥载的问题十分直白,似乎隐藏着什么考验。 文薰敏锐地觉察到其中的言外之意,不答反问:“先生有什么想法吗?” 胥载没有直言,而是道:“这个问题需要明天拿到会议上去探讨。” 除了译者联盟,胥载作为大前辈,还有很多文学上的经验可以和年轻人分享。这天晚上,几近深夜,文薰和霞章才被应贵接回了家。 周一一早,文薰和霞章简单吃过早饭后,出门前往承包举办了本次译者会议的海德大酒店。 文薰今天穿了件浅蓝色带花的长裙,配简单的白色上衣,十分利落的装束。而霞章则是穿了新买的那套暗绿色花呢西装,干净精神。 二人下了车,携手走进酒店,好一对璧人。 酒店大厅里,树立着关于译者联盟会举办盛会的招牌,根据提示上了电梯,往五楼去便好。出了电梯,来到会议室门口,还需得登记名簿。这都是正常手续,不过一会儿,两人便正式走进了厅堂。 文薰他们到的不早不晚,此时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十来个人,郭滔先生赫然在列。对于这位辛苦提拔,又成果搭建鹊桥的“功臣”,必然是要感谢一番的。等他和旁人结束谈话,文薰和霞章走了过去。 今天是会议第一日,或许为了表示重视,出席的男士都穿了西服正装,郭滔先生也不例外。可他见了莫霞章偏要夸张地喊一声:“哦哟,这是哪里来的小开?” 文薰听他的语气便知道他在逗趣,低头笑而不语。霞章受不了他,“啧”了一声,“少来。”又骄傲地问:“如何,是不是很潇洒?” 郭滔笑呵呵地捧场:“我啊,早就知道你莫砚青生了张好面皮。” 霞章满意了,对着也穿着一套黑色西装的郭滔说:“没关系,你也不赖。” 他二人说话,向来是这么随性 自如。 郭滔虽然年长不少,但他和霞章一直以来都是平辈相交。在他眼里,文薰也是“弟妹”,而非“后辈”,对她也是随意。 “你待会儿别跟着他,他是国文组的,你得跟着我。” 文薰刚要点头,霞章却提问:“今年怎么还分上组了?” 郭滔叹了口气,“今年要谈的事儿可不少,我听说,这可是其中的重要环节。” 难不成有什么麻烦事? 郭滔要文薰跟着他,也不会使她干站着。今年的译者联盟大会,集齐了南方三十多名有翻译能力且愿意翻译的学者、教授,还有少数出版社的编辑和报社记者。 放在外界,这也是几年下半年江浙文学界的大事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孕育一方文化。能出席今日会议的人,基本上出身于江浙地区,更是长于江浙,学于江浙,说来都是熟人。等郭滔带着文薰认一圈,霞章带着文薰走一圈,孟海白来了再带着文薰绕一圈,竟都认全了。 今天钱碧莹也来了。她正与自己留学时的同学在一起,见了文薰,还招呼她过去给她介绍。 那是来自同复旦大学教文学史的方莉秀女士,她的先生——在沪市外国语学院教英文作文的沈国昌先生且伴身旁。 因为大家多少带点师生、流派、亲戚关系,黄舅父担心的那种情况并没有出现。毕竟协会中争取到的会员们,都是愿意为了国内的翻译事业而出力的,较为活跃的救国党。 且翻译向来是一件耗心力之事,今日的群体中,更多的是年轻人。 等到后来,文薰还从新来的记者堆里见着一位熟人。 “文薰——” “宝瑶!” 竟是被父亲带到沪市来寻求工作的钟宝瑶。 她的装扮已和以前不一样,剪了齐耳短发,戴着咖色贝雷帽,却仍旧是穿着裤装的干练形象。她进入会议室时还有些愁眉苦脸,可谁能想到,她能在这里遇上故知呢? “你现在工作稳定了?是在哪家报社工作,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我……唉呀!”宝瑶欲言又止,警惕地观察了周围,才俯在文薰耳边小声告知,她现在待的这家报社偏文学性,平日里出去采访多偏民生,所以她早已经打算辞职。 文薰握着她的手,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过我肯定不会现在就走的,早知道你今天会来,”她十分后悔地端起自己胸前的相机,“我就换个好伙计了。” 文薰歪了歪头,不解其意,“怎么说?” 宝瑶道:“换台新家伙,把朗女士拍好看点呀。” 她讲话诙谐逗趣,令文薰成功展颜。 “不过说来咱们还是有缘。我已经看到了你的小说发表,也买了回去,正打算仔细阅读后写信去广陵,好生表达仰慕之情呢。” 文薰拉了拉她,“那你快看,我已经是迫不及待等着你这位能手为我点评了。” 等话说得差不多,文薰见霞章得了空,拉着宝瑶去见他。 自是好一番叙旧。 今日会议室的格局非常有意思。众多座椅被排布成一个圆形,圈了两排。座椅之间的距离交错开来,既留出过道,又不会让前一排的人挡住后一排人的视线。 如此布局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在座的学者们只需要微微转头,便能望见发言之人。 至于其他的编辑和记者们,则坐在其外的四角之处,方便他们行走拍摄。 直到上午9点,会长潘经纶先生站到座椅正中间的空地,伸手请诸位入座。 文薰跟着郭滔坐在了他的左后方,右前方则是丁时隐。她的右手边是一位穿着薄针织衫,配八分细褶裙,来自临安大学的英语教师杨令梦,左手边是钱碧莹,再过去便是刚才见过的沈国昌。 而莫霞章跟着一群国文先生坐在她的对面,和一位三十来岁,穿着浅绿色西装的国文教授纪同甲坐在第一排,他的另一边便是文薰的老师孟海白。 江浙译者联盟由潘经纶、胥载、丁时稳、孟海白等学者共同创办,尤其后三位先生,说出去那是人人皆知的江浙学派的代表人物。 译者联盟成立至今已有五年,其中吸取到的会员,不仅包括像莫霞章这类古文译今文的能手,还有各种日译、英译、俄译、法译、西班牙等语言的译者。 闲话不多说。直接抛开形式问题,潘经纶示意旁边的助理可以开始做会议记录。 “托诸位的福,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咱们江浙译者联盟去年下半年加今年上半年,一共翻译外文名著85本,外国诗歌187篇。” “今年咱们面对的问题较之去年比较严峻,种类也更多。首先需要探讨的,是关于译本的选材问题。” 文薰将牛皮笔记本平铺在大腿上,快笔写下“选材问题”几个大字。 胥载开口,“我上个月去了一趟清华园,和北方地区的学者们也开了大概有一个星期的会。说来也算提前通知,咱们译者,称得上是思想与文化的搬运工,为了能够更进一步,是需要多做沟通的。什么时候抽出空来,咱们这群人,也去北边,和文学研究会的学者们交流学习一番。” 他对上大家的视线,在小声地交头接耳之中又保守了一句,“当然,这只是提议,不是咱们今天主要讨论的问题。” 他用更深沉的语气道:“细数咱们近些年的翻译历史,得诸君出力,有了很大的进步发展。然,还不够构建完整的体系。” “前些年,咱们寻求救国之路,看重思想,所以一时间什么进化论,民权论的哲思作品,得到了大范围的译制;后来经历了文学改良,咱们又引导了反传统、反专制、反封建的风潮。我今天又看到了一些新面孔,说来,文学界尚算欣欣向荣了。” “因为今年有北方文学研究会的前例在,咱们便先行讨论一番,他们讨论过的问题。” 胥载略作停顿,将语速放得极慢,“对于如何翻译外国作品,大家怎么看?” 有一位年轻男士举起了手,“承林先生,您这个问题提得未免过于广泛。” “别急。”胥载向旁边一望,立刻有助理从会议室的两边推出一块写满了粉笔字的黑板过来。 胥先生考虑到今天出席的人员较多,不方便传阅,便提前请助手将他需要举例的报纸上的内容摘抄下来,写成合适的大字,供学者们阅看。 “在今年3月的《文化新论》杂志上,汤博容先生提出,翻译作品不能只看那些具有永久文学价值的作品,我们可以适当的重视翻译功利经济价值。” 胥载提到的这一句话,在黑板上有被红线标出。 文薰的眼睛比耳朵动得要快,当她已经将那些文字看了一大段后,才反应过来这篇文章的作者是那位逃到日本去的汤先生。 第106章 胥载复述出这个观点后便不再发表意见,这是为了避免他的主观性太强,而影响到别人的思考。 孟海白大概是咽炎犯了,说话前又清了清嗓子,“我们不得不承认,文学阅读是存在文学积累基础门槛的。现在中国识字的人只占一小部分,而有研究精神的‘精’读书者,更是一小部分。就好比推行教育,你不能在小学时,便给学生们设立太难的课程,打击他们的学习热情。” 丁时稳也点头:“先让大家喜欢上外文作品,这确实是没错的。” 他二人作为在职教师,都是从教育家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 “所以便要带着功利性去翻译吗?”刚开始举手的那位灰色西装男士追问。 胥载伸手请他,“席先生,不如站起来说话。” 这位名为“席荣钧”的年轻学者是位自由撰稿家,并未在大学中有过任职。他拉了拉西装外套,一边单手将扣子扣上一边道:“翻译家最重要的是翻译动机,我想,只有一个人在面对自己喜欢,且足够了解的文学作品前,他翻译出来的作品才是高效、完美、原汁原味的。” 他环望四周,“有一位姓朗的女士,我听说她今天在列。” 听到他点到自己的名字,虽不知何故,文薰还是稍微起身,以作回复。 她刚要坐下,席荣钧却向她点头行礼,“朗女士好。” 文薰由此不得不保持站立,好听他说话。 “您新翻译的作品《伯莱恩小姐》于近日上架书店,鄙人有幸阅读。请容许我向您当面表达叹服。以我的角度来看,您的翻译水准可以说是如今国内的顶尖。” 文薰知他肯定有后文,简单回话:“您过誉了。” 果然,席荣钧紧接着问:“我想请教您。我注意到扉页处有您叙述的十分详细的关于原书作者的生平。我想,您必然是十分喜欢这部作品,才愿意花时间和精力,辛苦地去了解,去向读者们介绍那些东西。” “是的。” “如果让您去翻译这样一本您不太喜欢的作品,您还会这样精益求精吗?” 文薰慎重思考,“我想,不会的。” 听到想要的回答,席荣钧露出微笑,“感谢您。” 他点头想请文薰坐下,却不料文薰也开口道:“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我还能继续说两句吗?” 他伸手,“请。” 文薰是在大脑中谨慎措辞后,才把这番观点道出:“每个人的喜好不一,但,我们不是一个人。个人的喜好或许冷门,哪怕再出名的学者,也有不擅长的地方,但是只要把大家的文化特长合在一起,结合所有人的力量,不就可以解决大部分所谓“兴趣”的问题了吗?” 她的话可以说是正中孟海白下怀了,“是的,我想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 要不他们如何能是师徒呢?某些方面他们的想法是绝对一致的。 丁时稳也道:“我想,我和孟先生的意思,包括朗女士刚才的话,都是在表达我们的翻译观是……我们从不是想消灭一部分,推举一部分,而是觉得,我们应该把路走得更宽,更广。” “是的,”文薰望着席荣钧说:“席先生,如您所见,我们有这么多人,何愁没有力量?愿意去翻译浪漫主义的,就去浪漫;愿意去翻译现实主义的,那就走向现实。不论是为了鼓励读者的阅读兴趣,还是为了激发读者的思想,这两者都是翻译之道存在的意义。” 胥载这时也点头说:“译者的翻译动机确实很重要。不瞒诸位,我以前也走错了一些路,做了为了翻译而翻译的事。年轻的时候有力气,生啃了莎翁的作品。那些译本如今看来,也已经落后了。” 他说得轻松,又愿意自我承认缺点,一时间大家都响了善意的笑声。 胥载十分坦荡,“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就如同在文学界里,我是支持高鹗续书存在的。没有后四十回,红楼便是一本不完整的小说。对于重视完整的中国读者来说,它还能够流传下来,拥有今天的影响力吗?同理,哪怕部分文学作品翻译的不好,但是只要翻译了,有读者看了,才能吸引更多的人。我以为,哪怕某本作品只是吸引了一位读者,也不能叫无用功。因为或许正是那一位读者,才推进了更全面的二次翻译。” 胥载的话十分浅白,大家不禁微微点头,开始思考这种“二次翻译”的存在是否确实有意义。 莫霞章这是轻声开口:“其实除了译者当时的水平,对外文书的版本挑选,不也同样重要吗?西方一些名著过去了那么些年,经常有出版,又版版不一样。到底哪一版才最适合,哪一版的情节又最完善,都是咱们在翻译作品时应该考虑的问题。” 点头的人更多了,“确实没错。” 他身边的那位纪同甲先生道:“文学除了具有研究价值,还有欣赏价值。每本书能够面世,能够流传,都有他自己的道理。我们应该尊重读者和市场的选择。现在圈子里有这样的发言,觉得法国的文学更香醇,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又高于其他时期。其实作为后人,咱们为什么要这样去比对,这样去较真呢?难不成会显得,你研究了高贵一些的文学,你这个人就更高贵了?好比咱们国学圈子里,一定要去说唐诗高于宋词高于元曲?这些看法,都是带有强烈的个人价值,都是动机不纯的。” 丁时稳也道:“揭露社会的黑暗面很重要,描写社会的希望和可爱同样重要。咱们总不能一股脑的给读者们灌输‘这个世界要完蛋,我们死定了’的道理,让他们真的对未来绝望吧。” 潘经纶这时才说话:“说得在理。揭示了黑暗面,咱们还得再来一手鼓舞,激发人民的斗志嘛。黑夜之后是白天,这是自然规律,也是事物发展的道理。” 他又望向四周其他没说话的学者们笑道:“看来,我们大家对于翻译艺术的看法,是能够取得一致意见的。” 席荣钧道:“只要您不强行分派任务,我没有其他意见。” 潘经纶笑道:“别急嘛,今年我将大家分门别类,就是有所用意。” 会议便如此连开了三个多小时。 直到12点半,潘经纶才起手暂停,引领者学者们去隔壁厅吃饭。 莫霞章和文薰在门口相会。 “还好吗?”他问。 “腰有些酸,不过还好。”文薰知道,不论是久站,还是久坐,都是日后需要她掌握的“技能”。 她又提议,“欸,舅舅家有一户中医馆,等结束了,咱们去推拿。” “好啊。” 顺便再让老先生给霞章把个脉。 文薰边这样想,边说出另外的话,“我真喜欢这样的氛围。大家都有商有量的,哪怕有争议,那也是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 霞章笑道:“等这类会开得多了,你就会烦了。” “不会烦的,”文薰发出声明:“我喜欢听大家表达自己的思想,那种从不同角度出发看待问题的方式,能够给到我启示。” “为了集思广益?” “是啊。个人的观点总是有限的,咱们研究文学的,就是需要多交流。” 文薰就是这样,一直对身边的各种事物充满希望。 第54章 会议趣事 会议的午餐采用西餐自助形式。取了菜,来到一边就坐,文薰还没开始吃,钟宝瑶就蹭过来了。 “朗女士,抽空采访你一下呗。” 文薰失笑,往嘴里放了一小块牛扒,“那你问吧。” 宝瑶嘴上说要辞职,其实作为新闻工作者,她真的很有职业道德。 吃了饭,喝了水,不给人休息的时间,又回去继续开会。除了下午3点半有短暂地休息了半个小时外,到6点结束,一干人都被关在会议室中。 文薰和霞章回到家时,面上已经出现了呆滞感。 听到车的声音,敬贤跑出来接人,“姐姐,姐夫,你们回来了!” 她兴奋地凑上前来打探,“怎么样,今天开会好玩吗?” 文薰举起软趴趴的手招呼她,“我累得没力气跟你说话了,我要去泡个澡。” 敬贤也不缠人,忙扶住她:“那我给你放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楼上下来。 思齐正在简单翻着他们今天写的会议记录,十几页,他看都看不完,抽空问了一声:“姐姐怎么了?” “像是用脑过度了。”敬贤一边答,一边把本子抢过来,“干嘛看人家的东西。” “我问过姐夫了。”如此解释了,思齐也不去夺,而是给自己找了新的活计,“我去买些核桃来,核桃补脑。” 说罢就小跑出去。 算他识相。敬贤满意地点头,自己把手上的笔记翻了翻,那密密麻麻不成句子的大小字她翻来覆去也看不明白,想来是文薰写得太快,用上了只有自己能看懂的“速记法”。 但敬贤也明白,这个牛皮笔记本,从里到外都透露出“成果”二字。 第107章 待会儿一定要好 生送回房间去。 敬贤合上本子,望了一圈,问旁边从厨房出来的母亲,“妈,姐夫呢?” “往楼上沙发上睡去了。” 敬贤感慨,“他们真是一对。姐姐刚躺进浴缸没一会儿,也睡着了。” 黄太太忙操心道:“可不能让她直接睡里头,过二十分钟,把她喊出来。” “知道,巧珍在外头看着呢。” 黄太太又操心起来,“不行,我得改一下明天的菜谱。你姐姐姐夫这么辛苦,应该给他们好好补补。” 敬贤一听,打算还完笔记本便去帮助母亲。 文薰从浴室里出来,回到房间又往床上一倒,直到夜里10点才起来。 霞章也在那个时候差不多苏醒。 舅父舅母给他们留了晚饭,也不用麻烦佣人们,夫妻俩自己动手,将东西热了吃了。 克制着音量吃完,二人回到房间,拿着敬贤还回来的记录本,他们互相交换经验,知道凌晨两点才又睡去。 第二天出门,又是一番好状态。 会议第二天,大家主要探讨的范围是哪类作品比较适合翻译引进的问题。 今日提出问题的,是那位来自沪市外国语学院的沈国昌先生。 “还是关于翻译水平的问题。昨天回去后,几位先生提出的观点我重点深思过。诚然,对于译作而言,翻译者是否喜欢很重要,有些东西我们可以用责任去弥补,可生活中咱们需要承担的责任太多了。大家又多有在学校中任职,哪怕是兼顾工作和生活都十分辛苦。然而热爱,喜爱,这种发自内心的情绪,有时是能够给予人力量的。” 席荣钧道:“这便是译书与著书的区别。著书以作者的本来思想为主体,译书则应以原本为主体。所以北方便有一位刘先生提到,说咱们只能把本国文字去凑就外国文,决不能把外国文字的意义神韵硬改了来凑本国文。” 文薰问:“若是外国文字本身不具有美感和实用关联性,又该如何?” 席荣钧朝她挑了挑眉,“举个例子?” 文薰见到很多人同时望向她,索性站起来说话。 “例如violin。有部分学者在近年的作品中译作‘梵婀玲’,这出自音译,是将发音写作汉字的直译。从用词上来,尽管优美,可对于没见过的这类乐器的人来说,便有种不明所以之感。” 有一位年轻男士道:“怎么会有人没见过violin呢?” 莫霞章微微低头,嘴角勾起似有若无的笑。 那笑容绝不算开心。 丁时隐也笑道:“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说‘何不食肉糜’。” 郭滔道:“用马卡龙的典故或许会好些?” 胥载更是说得直接,“沈先生,市面上还是存在没有去西方留过学,但是很喜欢看小说的普罗大众。这类人,不论是哪国文学,只要看得懂,他们都不会挑。譬如我的夫人,便是这样一位‘小说人士’。” 这位同样姓沈的年轻学者是圣蒂安娜大学教意大利语的教师,听得大家的话,他脸色涨的通红,低了低头,又提手向文薰示意继续。 文薰朝他点了点头,“又是在前些年,音乐界的知名学者朱守良先生将它译为‘小提琴’。作为一个英语教学者,我个人认为,后者是比前者更要准确,更要贴合中国人对于文字的使用习惯的。因为按照提亲的乐器分类,我们很容易就能辨别同组的大提琴,中提琴,然若是用音译,那么,又该如何去建议梵婀玲与另外两位乐器的联系呢?” 见到有人点头,文薰话语中的条理更加清晰,“我刚好还在上第一节课的时候,跟金陵大学大二年级的学生们讨论了这个问题。我个人以为,中国自古以来的文字发展、文字用法,是要高于其他语言的。我们在翻译时,追求对原本的原滋原味,但,翻译的难点在于一些短语,一些固有名词,在这方面,是否要进行本土化的探索,才更适合老百姓们使用呢?” 潘经纶和胥载对视一眼,又齐齐望向孟海白,在这老家伙骄傲地笑容里,会长先生认可道:“朗先生的发言很有价值。” 文薰微笑,“我也是心存疑惑。纵观全世界,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是朝着现代化、进步化、文明化的方向而去,要想再回到以前的社会,肯定是不能了的。世界上的各个国家,定然只会有加强交流的趋势。可能我们在座的各位是未来引领国际交流的第一批人士。” “当然,我这种说法,也是老生常谈,拾人牙慧。我主要想表达的意思是,就像提琴,就像蛋糕,我们译者也可以将更多的专有名词优化,翻译成最高效,最准确,又不失语言美感的词汇,借此传播出去,也算是对日常老百姓们生活的帮助。” 莫霞章这时第一个举起了手,“我赞同朗女士的发言。” 没有什么华丽的言辞,只做简单的肯定,在这个节骨眼,却起到了一个带头作用。 郭滔也道:“我也认为很有道理。” 钱碧莹同样认可:“朗女士的提出的问题是经过现实探索的,我也认为是一个很有思考价值的问题。” 接下来便有更多的人响应。 丁时稳思索后道:“看来,除了一些名词方面的定义,咱们现在最需要确定下来的,是一部适合所有译者共用的翻译理论。” 潘经纶只要一想,便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可是一个难题啊。” 胥载却看得开,“人多力量大。实在不行,咱们集思广益。就算咱们力量有限,不是还有北边呢。” 他又对着表示同意的众人道:“届时,诸君可不要跟太太抱怨我的电话来得频繁。” 一时响起快乐的笑声。 文薰也笑,坐下时,面颊因心情激动而变得通红。 她一抬眼,就望见莫霞章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亮晶晶的眼中满是崇拜与赞赏。 “你怎么说得这样好”——她仿佛听到了他在耳边低吟。 同时,她也注意到了孟海白的视线。 那种双重的有效肯定让她禁不住浑身都有些发热。 文薰,你做得真好。 到了中午,文薰的自信心得到进一步的扩大化。 去用午餐前,郭滔先生把她拉到一边,“来,签个字。” 纸张上的印油还未全干。文薰往文件抬头上一看,发现竟然是加入译者联盟的邀请书。 “郭先生,这……” “快签,签了你就是名正言顺的正式会员了。”郭滔的语气带着迫不及待,甚至是兴奋,“嘿嘿,我就知道潘经纶那老小子不会放过你。你又有才华,又有想法,又年轻,又有干劲,可不是个天生的壮丁?” 霞章不知何时来到身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口帕垫在签名处,又把自己的钢笔拧开递给她,“签吧。” 这是为了不让她弄脏手。 文薰望着他点了点头,怀着有些激动的心情将虎口靠在手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这代表着她正式进入了江浙的文人圈子。 等她签下正名,又盖了章子,郭滔才算是心满意足。 他鼓着腮帮子对着纸张吹了两口,感慨道:“不拘于形式,这才是能做大事的手段。” 他又望着霞章邀功,“怎样,虽说我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不大。但这件事,算不算我一份功?” 霞章微闭着眼点头:“算。 ” 不管是进入协会的搭桥牵线,还是让他们夫妻重聚的“搭桥牵线”。 文薰心中也是感念,“感谢先生的提拔之恩。” 霞章拦住她,“不用谢他,他本就是奔着好处来的。”他恶意揣测,“我们谢他,潘会长和孟老师说不定还要再谢他一回,哪能让他轻松做成这等好买卖?” “能将买卖做成功,那可是最佳投机者的专属,”听得他的指控,郭滔笑得更加放肆,“而且我只会向你们要好处。你们想好如何谢我没有?” 霞章颇有些认命的意思:“你想要什么?” “去荣礼先生那儿,为我讨一张《花园图》。” 文薰望向霞章,不知是否为难。 霞章道:“你真是会做梦。” 郭滔大笑一声,看着文薰安慰道:“你放心,霞章是荣礼先生最得意的弟子,求张画而已,这本就是很容易的事。” 他自己是知名画家,亦是爱画之人。 霞章轻哼一声,“我这就写信去给老师,让他为你画张四四方方的监牢图,好把你这个吞象者关起来。” 郭滔连忙伸手拉他,“欸,你不要这么小气嘛。” 今日整体来说比较轻松,又或许是习惯了,身体的表现并没有那么累。回到家后,敬贤看着姐姐姐夫精神尚佳,把昨天没有问出的问题一一问出。 知道她是真心感兴趣,文薰也回答得仔细,再有霞章在旁边补充,一时间,敬贤的眼里也尽是憧憬。 第108章 “做大人真好。” 她望着父亲说:“爸,我现在就想去美国留学,好在回来后跟着姐姐姐夫一起活动了。” 黄老爷也没有打击她的自信,“那你还不快些将你的成绩多做提高?” 敬贤若有所思,煞有其事地点起了头。 文薰想到家里的弟妹二人明年一个要往美国去,一个要往日本去,不禁问:“你们的外语学得如何?” 思齐道:“马马虎虎吧。” 黄太太说:“不急。他们再去留学,又和你那时不一样了,他们是需要去当地的语言学校先念一年书的。我和你舅父觉得,虽说这样会晚一年毕业,可在专门学校里能够提前一年习惯当地的生活习俗,也没什么不好。” 霞章点头,将话说在前头,算是提醒,“日本的话,我有几位朋友散落在东京、仙台、大阪之处,思齐要去,我可以捎封信拜托他们照顾。美国的话,也有朋友,一定能关照好敬贤。” 关系不怕多,就怕孩子们不好。霞章不是轻易说大话的人,他也是第一次在长辈面前保证什么。听得他愿意这样讲,黄太太脸上布满了欣喜,“那就谢谢你了,霞章。” 霞章摇头,不以为意,“舅妈,你不用在意,文薰这个做姐姐的要是想照顾弟妹,也是可以的。我只不过是在您二老面前卖乖罢了。” 黄先生道:“我们家小,文薰也毕竟才出去行走,不比你认识的人多。” 说完,还给霞章夹了筷子菜。 第三日,也就是周三这天,会议上开始确定今年需要引进的译本对象。在这一天里,报社的编辑开始和主导会议的学者们一起头疼。 “咱们,先来确定诗集类文学。” 国内一些大学的英语系里也会有组长带领英语老师们翻译诗歌,是以在这方面,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压力。 但席荣钧似乎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他率先起身开口道:“我认为对各类诗集的翻译是极有必要的,此举对推动的现代诗体裁有很大帮助。比如较为著名的威廉布莱克,他将绘画与诗歌的结合,就已经引导了国内的一批诗人。还有华兹华斯,还有柯勒律治,还有雪莱、济慈,他们的作品都值得大面积翻译。” 郭滔脸上带笑,并未发表意见,只做评价,“都是些浪漫主义诗人嘛。” 席荣钧却犀利地反问:“郭先生难道要拒绝浪漫吗?” 他的攻击力令郭滔抬手致歉,表示就当自己没说。 文薰此时已然知道,席先生是浪漫派的支持者,也是国内新文学里浪漫派的代表。 浪漫派的诗歌美,且情感丰富,读起来像入口即化的绵密甜点,像一盏色香味俱全的香茗。文薰对于这类作品也是喜欢的。 席荣钧方才举例报出的人名都不是无名之辈,可以说,是涵盖了英国几大著名诗人了。潘经纶略作思考后,看向众人提问:“在场有哪位老师愿意和席荣钧先生就此问题深入研究?” 坐在文薰身边的杨令梦沉思片刻,举起了手。 又有两个人举手。 席荣钧十分开心,又补充道:“有一位江弈材先生也是翻译诗歌的好手,我日后也会以书信的形式请他帮忙。” 被江弈材放了好多回鸽子的郭滔在此刻听到他的名字,根本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挠头。 有一家名为“海川出版社”的编辑自请道:“那么出版方面,便考虑考虑弊社吧。” 席荣钧也不推脱,直接起身向他递出自己的名片。 再往下走,大家又讨论到了儿童文学的类目。 顶着诸如“给儿童启蒙的故事”“幼儿接触西方文学的第一课”的头衔,关于这方面的讨论可比刚才的诗歌类要热闹多了。 连文薰都举手报名。 她也想为国内的儿童们做些什么。 最后到了下午,才来到了最艰巨也最广泛的文学类。 那么多国家,选哪个国家的文学,选谁的文学,选哪一本文学……文薰眼睁睁看着有些犯困的莫霞章被吵得瞪大了眼睛。 前两天开会,他都是有在中午喝一杯咖啡抗过睡意,今天这个小技巧好像用不上了。 大家都有喜欢的文学,都有喜欢的诗人。为了推举自己喜欢的作品,获得尽早翻译、出版的机会,部分学者还开始攻击他人的作品。这可不得了。文薰眼瞧着大家吵得更凶,说时迟那时快,莫霞章突然提着椅子起身,手脚麻利地躲去旁边了。 当然,他还没忘记向文薰招手,提醒她一起。 文薰虽然不解其意,但出于信任,还是马上照做。 听人劝是能吃饱饭的。没一会儿,她就亲眼看到有两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学者在推搡间动起了手。 胥衍、孟海白等人看了也不拦。他们拉着椅子坐到旁边去,几个人交换着火机,抽起了烟。 竟是看戏来了。 前两天那种专业的会议形象,瞬间在文薰心里破裂。 莫霞章这时搬着椅子来到她身边,还递给她半块巧克力,“歇会儿,且有得吵呢。” 文薰低头接过:“哪来的?” 莫霞章含糊着道:“地上捡的,不知道是谁口袋里掉出来的。吃吧,见者有份。” 文薰眼皮上抬,觉得莫霞章也染上了奇怪的“痞”气。 她迟疑地把巧克力放进嘴里,望见席荣钧正摸着自己的口袋,陀螺似的看着地面,似乎是在寻找。 文薰连忙用舌头抵住巧克力,不敢有吞咽的动作。 做坏事了。 不能被发现。 什么牌子的巧克力,不如明天买了还他一块吧? 味道好像有些熟悉? 她盯着席荣钧,见他从地上捡起来一只笔,又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当即反应过来—— “你骗人!”她望着莫霞章道。 害得她心惊肉跳。 莫霞章憋着笑,在文薰的拳头挥过来之前道:“想让你放松一下心情嘛。” 他又侧身,从口袋里再掏出来一块,“好不好吃?再吃半块。” 看那包装,分明是中午的自助餐里,酒店准备的。 文薰虽然恼他,但还是给面子地接过,只是别想再让她感谢了,“谁让你藏着这个,都软了。” 莫霞章把手盖在胸口道:“那也是我的体温,不准嫌弃。” 谁嫌弃了?文薰低头,强忍着,不让他发现自己笑了。 她把头往霞章的地方靠了靠,看着钟宝瑶一脸兴奋地在旁边拍照,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他们要打多久?”就这方面,她确实无甚经验。 “看他们今天中午有没有吃饱饭,又有多少力气吧。”霞章的语气中满是对这种情形的见怪不怪,“这种事时有发生,基本上每次开会,要是没人打起来,都不叫开会了。” 文薰好奇:“你也和人打过?” 莫霞章十分骄傲:“我不仅打,我还会骂。” 这种口手并用的功夫,足以证明他是其中领域的一员“大将”了。 想到那次游园会的场面,文薰哭笑不得。 “不疼嘛?” “为了捍卫我的喜爱之物,流血流泪都不怕。” 他还望向胥载举例,“例如昨天,胥载老师不是在举例时肯定了高鹗的续书?换到我们古典文学部开会,再换个年轻点的人来说这话,你就看他会不会挨打吧。在一些人眼里,高某人续的后四十回,可是他们做梦都想甩掉的晦气东西。” 如今红楼研究派别众多,对续书的态度也是生出了两种极端派别。 文薰托着下巴,想象着以后。 难不成她以后也会跟人争执不过,打起来吗? 不不不,真到了需要捍卫理论的那一天,还是采用更文明的方式吧。 这场争端约摸过了一刻钟才停下来。 也不算完全停下来。在失去了力气后,现场的打架转化成了吵架。一开始还是在用中文吵,接着是上海话,什么“册那”“瘪三”之类,后来吵不过有一方转为外语,而后又转为中文,引经据典,各类暗讽,听得文薰精神奕奕。 这个下午居然就这么结束了。 文薰回去时还意犹未尽。 她算是知道会议为什么能开五天了。原来其中还有给大家留的打架、吵架的时间。 星期四这天仍在吵,也打了一回,那位姓席的先生眼镜腿都被人打飞了。 关键是打完了,大家又能坐到一起继续商议,不可谓不是一种奇观。 除了这种武斗文斗场面,文薰也看到了很多印象深刻的东西。比如在一本本计划翻译的书籍前,大家尽己所能,争先恐后地举手争当一翻,二翻,还有出版社的编辑们也非常努力,想争取出版权,想争取校对权。 那是一幕被勃勃生机的力量充满的画面。 今天不仅完全确定下来了英语、法语的任务译本,还在下午将日文译本确定了18本。 第109章 回去时,文薰便对霞章有感而发:“我这回开会,可算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了。” 霞章紧握着她的手,不让她有半点自卑,“熟练掌握英法两国的语言,还不够你引以为豪吗?” 文薰道:“丁先生精通六国语言,我又算什么呢?” 她不至于自卑,只是不想让自己停下来,“我其实已经在阅读俄国文学了。” 霞章连忙道:“你想学俄语?家中我的书房里有我以往学习的用本,我告诉你地方,你回去了找找。” “好,”说起这个她就很兴奋,“我还想学日语,我可以再去找思齐问问有无合适的教材。” 霞章只担心她的时间不够,“你要学习,还要授课,还有其他工作,会不会很辛苦?” 文薰觉得自己能够把握,“不。语言互通的,只要我抓准了其中的要点,不会累的。” 霞章点头,相信她的同时,也:“那我也陪你。” 文薰望向他,甜蜜又羞涩,“我本意又不是如此。” 霞章道:“我不管。你这样进步,不愿意让自己停下来一步,到时候我配不上你了怎么办?” 文薰轻轻拿肩膀撞了撞他,“才不会呢,你别胡说。” 霞章才又换了一个理由,“多学点知识,总是有用的。说不定以后还能有利于国家建设。” “是,我就是为了这个。”文薰所做所言,皆是为此,“咱们读书,总是为了有用的,是不是?” “那就这么约好了。” “嗯!” 前进的路上有人做伴,似乎就不会孤独了。 第55章 一个决定 今天晚饭,文薰与霞章没在家里进用。因文薰约了她那位叫“崔禹容”的同学去歌舞厅消遣,他们便只是回家换了套衣裳。 文薰那日替莫霞章挑的白色西装总算派上了用场。她自己则是穿上了那条粉紫色的,周黛黛同款的连衣裙,又戴上手套,配上丝巾绕在颈处,生生搭出了晚礼服感。 禹容的丈夫尤先生今天也跟来了,女士们聊天跳舞时,他和霞章在一块儿也算个伴。 尤先生是从事贸易行业的。因婚礼上见过,二人不算生分,独处时,霞章还主动问询他一些商界的信息内容。 对于自己的专业领域,尤先生十分自信。他也不藏私,将一些业内新闻故事用有趣的说法道与他听,还提到了西洋代理券商和国际股票买卖。霞章听着,时不时点头,也算受益良多。 今日高兴,文薰便多喝了几杯。等到晚上散场回去时,她还兴致高昂着。 夜里冷,好在女士提前准备,带了披肩。霞章帮她把衣衫略作整理,轻声询问:“你有没有喝醉,我怕你明天起来头痛。” 明日周五,还有一天会要开呢。 文薰摇头。她抱着霞章的胳膊,又依赖地把全身的力量靠在他身上。她把身子低俯,又仰头看他:“是不是没想到你的老婆这么能喝?” 霞章往别的地方望去,好掩饰笑意,“是啊,好像你的酒量比我还好。” 文薰掐着指甲尖,用动作告诉他自己只比他好一点点。 霞章这时才笑出了声,另一只手揽住她,把她抱在怀里。 这完全是他出自喜爱的,下意识的动作。 稍微等了一会儿,应贵便开着车来了。他下车给少爷少奶奶打开车门,嘴里还嘀咕着:“您二位啊,且就在离了父母的时候这样玩吧,也不见舅老爷管管。” 霞章先把文薰扶上车,得了空才对他道:“不许你在老爷太太面前搬弄口舌,我们又没有经常去,也没有见不正经的人。” 应贵讪笑,往他身上闻了闻,“我的好少爷,你没喝多少吧?您明天还要开会呢。” “才两杯而已。” “那行。” 应贵关了车门,往驾驶座上走的时候还在嘀咕:“也不知道这洋人的酒有什么好喝的。” 他稳稳地,驾着车往黄府去了。 然而意外便这么发生了。 文薰他们乘坐的车,在离黄家还有十来分钟车程的地方熄火了。 大晚上遇到这种事,下车检查的应贵急得不行,就差团团转,结果没想到那两个活宝在后座哈哈笑。 “哎哟,少爷,少奶奶!”应贵跺脚,双手一齐懊悔地拍向大腿,“这大晚上的遇上了倒霉事这,这有什么好笑的?” 文薰歇了一口气,告诉他,“因为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呀。” 应贵苦着脸,急忙证明,“我也没有遇上过这回倒霉事啊。我发誓,出门之前我检查了车的。想是,舅老爷家这车该换了?” “别胡说,人家买的新车呢。”霞章哪能猜不透他的心思,直接戳穿,“应贵,你别担心了,我们没有怪你的意思。” 文薰推开车门张望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道:“这里离舅舅家也不远了,咱们走回去吧,我认得路。从小巷子里过,抄近道的话,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家。” 霞章点头,嘱咐应贵把车门锁好,等回家了,再找人返回来把车拖回去。 见主人们已经想出了办法,应贵乐得听话。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无辜,他仍旧止不住地嘀咕,“舅老爷家的这个车啊,唉呀。” 小夫妻俩已经互相扶持着往前走了。 霞章低头望向文薰迈出去的步子,视线落在她的高跟鞋上,“会不会疼?” 文薰 摇头,“你给我受着力呢。” “那就当是散步醒酒了?” “有道理。” 说完,又是相视傻笑。 “嗒嗒嗒”,是文薰的鞋子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她带着霞章走进巷子,看到什么眼熟的建筑,就压低声音给他讲述自己读高中时,在这里发生的趣事。 人总是会在任何时期回忆以前,更别说如笼罩了一层云烟般的少年时期。 文薰的少年时期是轻松愉快的,而霞章的少年时期却伴随着认知上的割裂。往昔十分痛苦,然而如今听她分享,他居然也变得快乐起来。 他甚至可以跟着她的描述去幻想:如果他有一个正常的少年时期。 此时临近11点。夜间的道路上人烟稀少,旁边的居民住户都已熄灯入睡。整个沪市不如白天繁华,人身处其中,对于自然的感知都加强了。 从一个巷子出来,又走上大马路,文薰和霞章享受起宁静,没再说话,应贵却受不了这种氛围,忍不住没话找话,抱怨起来。 “要我说,您二位也真是能折腾。这么晚了……说是运动,可谁有大晚上出来活动的?也不怕遇上什么脏东西。走回去确实要不了多长时间,可再出来拉车,那就是真的半夜了。” 这话听来也有些道理。 文薰回头,对他表示歉意,“应叔,怪我没有考虑周全。这样,明天我们给你放假吧。早上让霞章开车去,到了夜里就不用你再费心来接了。” 月色朦胧,应贵把脑袋往前探,观察着她的表情,“少奶奶,您不是同我说气话吧。这等年岁,我能放您们俩单独在外边跑?老爷太太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莫霞章叹了口气,又同他商量,“那我给你发奖金?” 应贵立马被逗笑了,“要不怎么说,咱们少爷会哄人呢?我不要你的钱,你小孩子,刚成家,你自己攒着吧。我把事情办好了,老爷太太会赏。” 他知道霞章从来没在父母面前说过自己的不是,他记得这份好呢。 “我就是好抱怨。”或许是觉得自己头前的话太重,应贵又解释,“少奶奶,您别放在心上,我今天话多也是事出有因。您不知道,今日的黄历不太好呢,说是夜里出门容易见鬼。” 脚步不停,一行人刚好又进了一个巷子。 一说起这个,霞章变了脸色,面露不虞,“怎么又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他懒得听,闷着脑袋,语气都重了。 应贵急了,觉得自己占理,“少爷,我这些话可都是有凭据的,那大历上写着呢,建议夜间少出门。” 他还神神叨叨地小声道:“少爷,少奶奶,您二位现在还是童男童女身吧?哎哟,这可得更加当心。你们这种人啊,最招那些东西喜欢了。” 文薰被他这些神啊鬼啊的东西说得心慌,忍不住往霞章身上靠了靠。 感受到她的动作,霞章气得一甩袖子,恼怒地回头,“越说越不像话。你再乱嘀咕,明儿便回金陵吧。” 他才喝了酒,现在又生气,文薰怕对他身体不好,忙抚上他的胸,无声摇头。 霞章抓住她的手,闭了闭眼,慢慢地,长吸了一口气。 应贵跟在后头,看不见他的神情,只知道莫霞章这是真的恼了。他赶忙停住,往自己嘴巴上拍了两下,“瞧我,又是这张嘴烦人了不是?少爷,我浑说的,您千万别生气,您骂我也好,别赶我走啊。” 眼见莫霞章和文薰越走越快,他如何敢一个人进入黑夜?便大喊着追了上去,“少爷,您当心,哎哟,少爷!” 第110章 闯进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单窄巷子,抬头只见一线月色。 应贵觉得阴森,不敢大喊。他小跑着跟上莫霞章,依在他身后。 夫妻俩同时看他,顿时觉得好笑又好气。 就这老叔,平日里还浑身是胆呢,如今却连声都不敢做。 应贵见状,也不敢吱声。他只道自家少爷平日不信神佛不怕鬼,正是小孩不知天高地厚的缘法。然而他应贵是什么人?他没有那番见识,也没有那番勇气,只老实本分的,做自己的惊弓之鸟。 安静的环境下,人就容易乱想。那些不吉利的东西在应贵脑海中来回转悠。 他吓得提溜着一双眼睛四处观察,又连连回头,生怕后头有东西跟着自己。他到处张望,蓦地,一抬头,只见二楼窗户那边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冲他咧开大嘴。 这一眼,吓得应贵七窍升天,险些魂飞魄散。他下意识地张开双手,又用力地抓紧了莫霞章的胳膊,他的脖子像被人掐住般,半点声音都泄露不出。 他一惊一乍,险些没把霞章吓到,“又怎么了?” 感受着少爷身上传来的热气,应贵仍旧浑身哆嗦,不敢吭声。 文薰皱眉,不明所以,抬头一看,也望见了二楼的那个女人。 第一眼,她也被吓到。 同时望过来的霞章搂住靠过来的她,也被惊得瞪大了眼睛。 他们二人紧盯着那个女人,或许是身体发僵,并未把视线移开。 那女人长发覆面,面上青一块紫一块,却还痴痴地冲他们傻笑。她穿着素衫白衣,一下又一下地梳着自己的头发,嘴里喃喃作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饶是莫霞章称呼自己为无神论者,也在第一时间误以为见鬼。而文薰呢,她也知道这世上没鬼,然而环境使然,人吓人,她现在的心还砰砰直跳呢。 可他二人到底有些胆识,不一会儿就冷静下来。 文薰与霞章紧握着手,见应贵状态不好,对视一眼,默契的没有说什么。直到快步走出这条巷子,走到大路上,都能看见亮着灯的黄家了,应贵才恢复了一口气。 他擦着脑袋上的冷汗,哆嗦着两条战战兢兢的腿,说话时牙齿都在打架,“真,真有女鬼。” “不是女鬼,”文薰非常笃定地回答:“是被人殴打的妇人。” 她咬着牙,暗含怒气。 听她这么一说,应贵顶着苍白的脸色回过神。 “这么一说,好像也是。” 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他立马不怕了。 他搓了搓胳膊,单薄的衣衫下,覆盖住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但是您说大晚上的,她冲着咱们傻笑做什么?” 霞章皱眉道:“你也说是傻笑了。” 应贵以为自己明白,“您是说,那是个傻子?” 霞章喃喃自语,“就是不知道是真的傻子,还是被打傻的。” 应贵从他的语气中判断出不对劲,他又去看文薰的表情,不消一会儿,他确定了,“少爷,少奶奶,您二位,不会是想管这桩闲事吧?” 他们没有接话。 那便是了。 这档子事可不兴夫唱妇随啊! 应贵也不管什么女鬼吓人了,赶忙劝道:“我说二位,您俩既不是巡抚,也不是包青天,这天底下的不平事那么多,轮不到你们管啊。” 莫霞章觉得或许存在这种可能,“如果因为我们的漠视,导致未来的哪一天她被打死了呢?” 文薰也道:“对,就算咱们不能做其他的事,也可以帮忙报警,让警察来管。” 应贵心想:打死就打死了。这年岁,把老婆打死,只有年轻人才觉得少见! 但话不能这么跟他们说,说了又得闹。应贵思来想去,还是打先劝,“老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家里的事,老话联系是最好不要插手。再说她死了又有什么关系?每天死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是咱们下的手,您二位就不要发菩萨心肠了。” “应贵!”莫霞章为他话里的漠视心惊,第一次大声喊他的名字呵斥他。 文薰也紧锁着眉,满是不能理解。 应贵不理。他聪明地,决定将这夫妻俩的联盟逐个击破。他对霞章说:“少爷,您可得考虑清楚。要是您管了这回事,闹出来什么故事,到时候别的不好说,少奶奶怕是逃不过太太的教训。” 文薰下意识反驳,“太太教训我也不怕,你少拿长辈来压派人。” 霞章却抓到了一个字眼:“什么叫又?” 应贵嘴快说:“您上回晕倒,太太就指着少奶奶骂她是不孝儿媳,还要打她。” 文薰连忙否认,“没有,不完全是这样。” “什么时候的事,她凭什么打你?”莫霞章对上她的视线,胸腔中顿时生出愤怒,“我自己造孽,跟你有什么关系?” 文薰急得摇头,向阻止应贵往下说,应贵却不依不饶,继续道:“少爷,天底下所有的婆婆都这样。在她们眼里,儿子有半点不好,都是媳妇的责任,都是媳妇没照顾儿子。” 莫霞章觉得他或许在怨怪自己。 应贵再下猛料,“少爷,兴万也是为了您才挨的打。您也看见了,他才跟着少奶奶来呢。” 他确实应该怨怪自己。 应贵见莫霞章愣神,又后悔自己话说重了。他怕他魇住,擅自原谅了自己的口无遮拦,最后拉 着他劝道:“好少爷,别生事了,天底下的不平事那么多,咱们哪里管得过来呢?” 应贵的话在霞章耳边回荡。 一时令他沉默。 文薰看他神情愣怔,也怕他钻牛角尖,不敢再说别的话,只急得把他往家里带。 便如此平安回了黄家。 进了房间,洗漱好。文薰站在房间的窗前,看着楼下应贵把那辆出了故障的车拉回来,也算是了了心事。 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她回头,望见莫霞章擦着头发进来,眼神微垂,仍旧若有所思。 文薰不愿意他继续为着刚才的事困扰,伸手拉好窗帘,走上前去告诉他,“应叔已经回来了。” 霞章望着她,牵扯出一个微笑。 他的情绪是勉强的,低落的。 “我们聊聊?”文薰把他拉过来,又接过了他手里的毛巾,带着他坐到床边,“你还在想刚才的事吗?” “是啊。”霞章的目光投向远方,说话都没什么力气。他几乎是一股脑儿的将心底的话吐露出: “天底下的不平事那么多,可为什么会那么多?为什么阁楼上会住着一个疯女人?为什么男人只要把女人娶回了家,女人便是可以任由他施为的财产?为什么自古以来会有‘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说法?为什么女人受到了委屈不可以离婚?为什么女人遭遇了暴力不可以反抗?为什么路见不平得不到好结果?为什么我做错了事,母亲要骂你——” 莫霞章不敢想自己害文薰受了多少委屈。他多少是条好汉,他为什么不能一人做事一人当? 莫霞章想到那个可怜的,被人一眼望去当作是鬼的女人,禁不住鼻头一酸,又落下泪来。 “为什么好好的人,会被当作是鬼?” 他一点儿不怕妻子笑话,反正也不是第一回在她面前如此了。被巨大的悲伤裹挟,他调理失败,索性放弃,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他的哽咽声也连带着文薰湿了眼眶,但她却知道,眼泪和同情是解决不了办法的。 “霞章,霞章,你听我说。” 她呼唤着,令霞章抬起头看她。 “我其实最近也有类似的考量。我两周前和林女士他们一起去栖霞山玩,我看到了……我得知了罗先生想要停妻再娶之事。” 霞章把泪水往下压,胡乱用手掌抹去脸上的眼泪,“我听说那是一位刚毕业的学生。” 文薰点头,“罗先生如何选择,那是罗先生自己的生活,我们无权干涉。我只是难免由此生出联想。都说如今先进,然则到了这个时候,女人离婚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仅不容易,还会被人用丑恶的眼睛打量。” 她决定举出一个例子,“就说咱们身边的人吧。我甚少跟你说起王妈,今日便冒犯她一回。你不知道,王妈是生了孩子后,为了养家才来给我做奶娘。她离家前,孩子还活蹦乱跳的,可没过了两年,孩子就夭折病死了。王妈当时收到信时,也得知了自己要被丈夫接回去的消息,只是没想到丈夫也出意外去世了。后来她就一直待在我家里,并不提再嫁的事。她的婆家也来闹过,我听母亲说,他们想把王妈带回去,逼她再嫁。可王妈又不是财产,婆家为什么要管她的事?” 霞章想到了其中目的,冷声道:“他们是想把王妈卖掉,再赚一笔。” 不是霞章用词无礼,是那些人真的想这样做。 霞章又想起当初说让文薰再嫁的胡言,他有些唏嘘,又有些难受。 第111章 再嫁容易,可是他人的闲言碎语,是能逼死人的。 那些糊涂话不能再说,他也不能让文薰承担这些,他一定得好好活着。 再有,靠人不如靠己。如果连自己都靠不住,他还指望别的男人来对文薰好吗? 这世上的男人都是花心的,都是可恨的。 霞章想了很多,想得咬牙切齿,想得紧紧抓住文薰的手,想得欲要再次泪流。 王妈或许好运,可其他像她一样的人呢?为什么同为“人”,有些人会这样可怜? 文薰回握住他的手,温柔的话语中包含着无穷的力量,“包括罗主任的事,包括今天的事,包括这世上的很多事……我想,以前或许没有办法,但一个走向文明进步的社会不该一直没有办法。所有的一切都有原因可以解释,那些原因汇聚成一个答案,便是社会制度的不完善。” 霞章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他抬起手,用一种仰望的姿势去看她。 这个时候的文薰是光芒万丈的。 “既然是落后的社会制度造成了这样的悲剧,那就可以推动立法来解决。我们可以组织妇女运动完善宪法,我们可以翻译好的文章引导人们思想,我们可以让所有的妇女都享受和男士们一样的工资待遇,我们可以用双手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文薰想做的事情那么多,有那么多的事等着她去做。 她一定要去做,她必须去做。 如果她多做一些,别人就少做一些,后人也会更舒服一些。 她还想送巧珍去读书,巧珍一定要去读书。这个想法一直存在,却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自从上次听锦姝误解了巧珍,她就不忍心让这个丫头继续跟着她留在莫家了。 锦姝都是这样看她,别人又会怎样想她? 莫家的佣人里只有巧珍一个未婚的姑娘,她平日出去跑腿办事时,是不是也会听到有关自己的闲言碎语?那得是多么伤心的事,她却一次也没有提过。 有些苦难是可以避免的。文薰决定替巧珍抓住这回的机会! 文薰当天晚上已经留心记下了那户人家的门牌,第二天出门去开会时,他们特意比以前早了半个小时,为的就是亲自去一趟警察局。 他们担心打电话报警没用,于是选择遵从人世间“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潜规则。 办好了这件事,来到会议现场,文薰又找到宝瑶,小声地把事情说给她听。 钟记者现在所在的报社不正好是报道社会新闻的吗? 宝瑶严肃地点头,脑海中当时就冒出了很多个想法。 这件事要查清楚很难,但是正义的钟女士一定会去做! 作为会议的最后一天,今天上午的时间以确定文言翻译为收尾。 期间霞章举手,认领了关于《陶庵梦忆》一书的白话文翻译任务。 昨天,霞章也接下来一本俄国名著。两本书交叠在一起,再加上文学会那边的工作,未来一年他的负担不轻。 文薰的任务也在昨天敲定好,是法国著名文学《茶花女》的重译任务。 这项工作是胥先生推荐她接下的。胥载说:“我看过你的译作,你善于用优美流畅的词句去重新构建句型,在还原原著的同时,又多了中国味。” 胥载认为,这种“中国味”会吸引来更多读者。 对与会的成员们来说,任务只是任务,除了这些按人头分配好的书本之外,有多余的时间,他们定然也会再去翻译其他作品。 下午3点半,会议结束,潘经纶作为会长做总结发言,并宣布圆满闭幕。 在大家散开前,今年参加会议的38个成 员站成几排,由记者们拍照记录。 或许几日之后,报纸上也能出现文章,描述此次会议的真实一角。 走出会议室,酒店的走廊过道突然涌出好些人。这群人全是各大报社、出版社的编辑,他们没被邀请,只能挑这种时候堵人。他们也不捣乱,只是见人就塞名片,好一番混乱。 文薰也被塞了一手。 出版社的联系方式对文人来说是刚需,文薰想把这些片子留下来,便一股脑儿地天女散花般塞进了包里。 待会儿再去买个卡包好了。 还剩半个下午,刚好留出来办私事。文薰去报社见孙社长,确定“立坚道人”的合同;霞章则是去圣蒂安娜女子大学,见见离家求学的妙致。 到了傍晚,二人来到提前预订的西餐厅会合,等待戴森下班。 今天这顿饭,一来是叙旧,二来,也算是全了上回的感谢之情。 饭桌上,文薰也和戴森提到了这次译者会议,听得戴森点头连连。 回到家,在入睡休息前,文薰把巧珍喊来了房里。 第56章 补课之余 一进门,看到在椅子上坐得整齐的夫妻俩,巧珍没来由地感受到了一丝害怕。 “小姐。” 这般正式,像是要发生什么事。巧珍不知道自己是有哪里做得不好,她的呼吸变得沉重,双手更是无意识地抓着衣角。 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文薰看出她的紧张,她用平缓的,温柔的语气告诉她,“巧珍,接下来,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你不要怕。” 她看了一眼莫霞章,在他点头给巧珍看后,继续道:“巧珍,我跟霞章商量过了,我们要送你去读书。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明天就带你去见我的老师,那位尊名孟海白的孟先生。” “小姐。”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都要把巧珍砸懵了。 文薰又告诉她,“孟老师现在是国立大学文学系的教授,是很有威望的一位先生。我和老师约定好,以后,你就留在孟家,我和霞章会支付你的生活费和学杂费。” “不,”巧珍听完后的第一反应是怕得跪下,她哭着道:“不,我求你,小姐,你不要赶我走。” 文薰连忙起身去扶她,“巧珍,我不是在赶你走,你好生把话理解一下,我知道你能听懂的。” “我不要,”巧珍顺手抓住她的胳膊,满目哀求,就是不愿起来,“小姐,我要是不跟着你,王妈那边……还有太太,太太会把我赶出去的。我求你别丢下我。” “不会的,不会的,”文薰索性蹲在她跟前,她条理清晰地告诉她,“太太一开始就跟我说过,只要你跟我嫁去莫家,等我熟悉了,我以后怎样安排你,都随我。她是知道我会送你去上学的,她不会打你,不会赶你走的。” “可是……” 文薰知道她的顾虑,继续告诉她,“而且我会跟莫家说,我让你回家了。我也会跟王妈说,我让你去临安照顾霞章了。她或许一时接受不了这件事,但是你放心,这小半年的时间,我会慢慢同她讲,她会接受的。她一直把你当成亲女儿,她是愿意看到你好的。” 巧珍听到这句话,才冷静下来。 但她仍在流泪。 朗家对她已经够好了,为什么巧珍还是会怕成这样?文薰明白,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于朗家对巧珍好不好,是这个社会的阶级构成剥夺了“仆人”和“底层人”好好生活的权利。 文薰心疼地伸出手,替她擦去脸上的眼泪,郑重地对她说:“我不要你做仆人,你明白吗?巧珍,你也不应该给别人做一辈子的仆人。” “来。”这时,来到身边的莫霞章伸手把二人扶起来。 巧珍望了他一眼,顺从的同时,也看着文薰道:“可是,学校,我怎么能读的好书呢?” 她举出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表少奶奶还是读书人家出身,她都读不好金陵大学。小姐,我去读书,我也会被同学嘲笑,会被老师赶出来的。” “不会的,这些我和霞章都考虑到了。” 她带着她到旁边坐下,霞章还往她手里塞了一杯茶。 巧珍不肯接,推出来时,又听到文薰在说:“巧珍,你以后不要再随便给别人下跪了。咱们中华儿女活得要有骨气。这世上除了王妈,她是你干娘,除非王妈让你跪,否则没有人能让你下跪,你知道吗?” 巧珍握着茶杯,吸气的同时,还在高频率眨眼。 她很紧张,可她是有在听话地。 文薰带着些许微笑,温柔又清楚地告知她接下来的安排,“我不会直接送你去读大学。我和孟老师商量好了,会先安排你在家中完成启蒙,等你有那个能力了再送你去念初中。你若学得好,能够通过了初中考试,再去念高中,再考大学。读书是循序渐进的事。锦姝的例子特殊,你千万不要怕。在送你去学校之前,孟老师也会考验你的成绩,不会有问题的。” 巧珍仍旧想争取,“我在莫家也能跟着小姐念书,就像以前那样。” 文薰摇头,“你在莫家要做事,怎么能做到一心念书?你想想,你以后留在沪市,能被老师时刻指点学问;去了学校后,你也不用做事,不用伺候别人,你每天需要做的,便只有读书了。这难道不好吗?” 第112章 巧珍眼里却仍是害怕。 文薰便躬身,用手握住了她的脸颊,“巧珍,你信不信我?” 巧珍忙不迭答道:“信,我信小姐。” 文薰用很有力量的语气说:“那么,你要记得,是我告诉你的,我觉得巧珍是一个聪明得不得了的姑娘,她能做得好丫头,也能做得好学生。” 巧珍又要哭了,“那小姐,你还要我吗?” 文薰笑了,“你去念了书,等你进步了,就不会把我当成小姐了。” 巧珍哽咽着喊道:“不,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文薰说:“不是要你忘恩负义,是你会学会什么叫真正的平等,什么又叫做自尊。那个时候,你大可以和敬贤一样叫我姐姐呀。巧珍,你难道不想让我做你的姐姐吗?” 巧珍回答不出来,她的眼睛已经被眼泪模糊住了。 “至于霞章,你可以叫哥哥。” 她呜咽着说:“我想叫姐夫——” 文薰和霞章一起整齐地笑了一声:“好啊,只要你想,叫什么都可以。” “真的可以吗?” “真的,我不骗你。” 巧珍一直能猜到小姐或许又让她读书的想法。 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也真的会来。 她想,她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因为这天之后,巧珍变回了那个有名有姓的“刘巧珍”。 文薰不仅把自己以前留在黄家的课本送了一箱子给巧珍,还有留在柜子里的好几套衣服。 她细心地把那些衣服叠好放进箱子里,“你先看着穿,明儿上午,我再带你去裁缝铺买几身新的。” 她还会给巧珍留些钱,到时候,她想去剪头发,还是买书本作业,都可以做主。 孟老师日常要去大学授课,其实巧珍去了孟家,更多的是跟师娘学习。 文薰告诉她:“师娘姓潘,名慧中,她的父亲曾经教过霞章,细数起来咱们还算一家人。她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同姓的兄弟里,包括这回译者协会的会长潘经纶先生、学者潘绍源先生,都是一族。她原先也是学校里的老师,只是近几年年纪大了,身体虚弱,不好劳累,才留在家中料理家事。” 师娘一人孤单,现在巧珍去了,有个年轻的姑娘在身边,也算是有个排遣。 锦姝认为穷人都是懒惰愚蠢,巧珍却不会一味地认为有文化的人都是好人。她11岁的时候便经历了人生变故,来来回回,若不是遇上了朗太太要人,她会被卖到哪里去是显而易见的。 穷苦人家的孩子,离了故土,离了亲人,还有哪几条路可以走? 所以,哪怕当时在人牙子手里她每天都挨打,她也会在夜深人静时感谢自己的幸运。 至少她还完完整整的活着。 她只是没想到,在她17岁这年,她的人生会迎来一个她想都不敢想的走向。 她的小姐,那位第一回见面就教她什么叫自尊独立的小姐,现在真的要放开手,把她送去读书了。这是真的吗?她不是在做梦吗? 巧珍不是不知道读书可以改变自己的人生,可这世上有几个穷人能读得起书?每年寒暑假,敬贤小姐来家中玩耍时,看着同龄的她自信光芒,她难道不羡慕吗?那是她做梦都想过上那样的生活。 梦和现实到底 是不一样的。 巧珍一直记得王妈说的话:“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老实本分才得平安。” 闲聊时,王妈说过自己以前的事。她说,如果不是她本分,得了朗太太喜欢,她说不定就被婆家抓回去嫁给谁了。那又是一轮折磨,又会是一场死去活来。 王妈说,穷人要知道感恩,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千叮呤万嘱咐,让她离家里的少爷们远些。 “朗家是正经人家,没有让丫头当姨太太的规矩。你再想想,现在是新社会了,少爷们又读过书,哪怕在你这儿被绊住,等上了大学,遇见更美丽大方,家室更好的姑娘,那你到时候能怎么办?” 很多话,最开始的巧珍不懂,但她一直记得。 记到现在,记到对小姐的频频引导表现怯懦。 她知道她对不起小姐,她会让小姐失望,可是能怎么办?她只是想做一个本分的下人。 但是今天,她好像可以不用做下人了。 她伟大的,宽和的小姐并未放弃她。 星期六的一大早,文薰便领着巧珍去了孟家。 老师和师娘都很欢迎这个丫头的到来,他们的热情与笑容让巧珍略微安心。 她现在的状态距离离巢的小鸟就差那么一步了。 文薰说,今天巧珍就住在孟老师家,先习惯一晚,第二天她在跟着她回金陵收拾东西。 她考虑周到,想到在莫家的铺盖中,可能会留有什么对巧珍重要的东西。 那或许是连王妈都不方便触碰的。 她尊重她的人格,所以她会带她回去,让她自己收拾。 文薰也不怕巧珍跑掉,她相信她不会跑掉。 这个女孩子需要的,分明是一个可以让她安全停留的港湾。她经历了太多,她太缺乏安全感。 可是这个世界最靠不住的便是人。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她希望巧珍在读好书后,能够成长为一个靠自己的人。 所以,她会把每一件事她可能担心的事都仔细地分析给她听。 “你住在孟老师家,逢年过节,我还会和霞章来上门拜访,我们会有很多机会见面。哦,如果是像我们这回来开会,也能相见。” “如果你想我了,可以给我写信。如果你觉得用本名不方便,可以只留个姓氏,或者挂潘老师的名。再不行,你也给自己取个英文名。 “实在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你可以去黄家找舅舅。” “不。”巧珍不知道有什么顾虑,第一反应是拒绝。 文薰虽然对她的态度表示讶异,但也没有多问,便灵活地给她另出了一个主意:“那就去找霞章。他在临安,离这儿近,哪怕坐火车来,也只要3个钟头。” 巧珍这才点头。 孩子离了家,才知道家是什么。巧珍如今也才深刻感受到,文薰和霞章是把她当成真正的家人。 把事情都交代好,下午,文薰又和霞章去医馆问诊。 中医神奇,听医师分析得头头是道,文薰也伸出胳膊让他看了一回,得到了若干饮食建议。 星期天一早,霞章送文薰和巧珍坐上了回金陵的火车。 此次一别,无意外的话,再见就得是冬天放寒假了。 相顾无言。这回,二人带着对对方的祝福分开。 回到金陵,兵荒马乱地收拾东西,又被公公婆婆喊过去问了一些关于霞章的情况。好不容易歇下,第二天,文薰又提前出门,送巧珍上了火车。 这丫头忍着没哭,而是用一种坚定的语气告诉她:“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读出个名堂,不会让你白费苦心的。” 文薰反而落下泪来。 她摆手送火车远去,提前感受到了送孩子去念书的母亲心情。 好生神奇,那种又心酸又欣慰又自豪又难过又舍不得的情绪,五味杂陈。 值得记下来,说不定以后写作能用得上。 看霞章那个慢悠悠的劲儿,他们指不定什么时候能生孩子呢。 这便是与君子恋爱的“好处”了。 整理好仪容和精神,文薰转道前往金陵大学,用一种全新的精气神去迎接今天的早会。 她今天穿了一件长袖连衣裙,外配卡其色风衣,还戴了顶帽子。这并不是什么鲜亮的装扮,只是对比他人,略带时髦。 在会议室,钱碧莹见着她还是好一番笑。她小声对吴品芳道:“你瞧她,我就说她是个会打扮的。” 今天钱女士也换上了时装类的秋装。 穿着宝蓝色风衣,戴小圆帽的吴老师道:“你别背后做碎嘴婆,想是人家新婚,得在公婆面前表现稳重呢。” 文薰施施然坐在旁边,望着这两个“碎嘴婆”,“原来我还算新媳妇吗?” 吴品芳居然认真思考了一回这个问题,“才两个多月,当然算。等过了年,你大约就旧了。” 文薰摸了摸盘起来的发尾,好生哀哉,“唉呀,原来我还要被你们取笑这么久。” 钱碧莹道:“不,可能也就这么一回了。” 文薰奇怪地问:“怎么,你突然学会顾人面皮了?” 钱碧莹答:“那是因为我发现你是个厚脸皮,根本不怕我们打趣你。” 话音刚落,三个拌嘴玩的英文老师们便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不消半刻,教师组的老师们纷纷到齐。 听罗友群开了大会,又回去在郭滔的组织下开小会。 “咱们这回开会,收获了许多东西。” 郭滔先将会议大致内容说了,同时也提到了北边文学研究会的意思。 第113章 “我知道,有些老师认为做学问需要自由。若为自由故,爱情和生命都是可以抛却的嘛。但有时候,咱们多人组织拿出来的一些主意,还是希望大家能够积极响应。” 大学里,懒惰得应付工作的老师不止有江弈材一个。 开了会,会议报告另说,文薰首先需要面临的如何去把上周缺掉的课程补回来的困难。 她刚拿到的临时课表,可再无休息的时间,只有连着一个班级上两节英语课的标红。 欠债之后会有一段时间的爽快,可还起债来,那种痛苦,又未必是前面的快乐能够弥补的。 文薰上课上得晕头转向之时,已经说起了“再也不要出门开会”的胡话。 她跟着大家庭一起生活,巧珍走了之后,王妈对她的事情更加上心,每天悉心照顾,也会准时准点叫她起床,是以从来没有出现过迟到的事。 后来吃饭时,跟钱碧莹聊天,她还说起了郭滔先生之前的趣事。 “有一回,辜老师去鄂省开会,独留郭先生一人在家。他们家里做事的婆子有些耳背,在一个周五的早上,以为郭先生休息,就放任他睡到了上午九点,后来还是学生们见没有老师上课,自己找上门才把郭先生敲起来。郭先生那天就精神恍惚,顶着鸡窝一样的脑袋给学生们上了一天的课。事后又是检讨,又是道歉,还曾在某期校刊上刊登了这回奇特经历的心路历程,分享给老师们用作经验教训。” 听得还有如此趣事,文薰来了兴致,“有简报吗,或许阅览室内可有存档?” “阅览室有,我告诉你日期。” 吃了饭,难得的休息时间,文薰便抓紧时间去阅览室寻找这期杂志了。 郭滔先生不仅是国画高手,写起生活化的小品文也得心应手。哪怕是这等糗事,在他笔下也趣味连连,阅读的过程中时常令读者会心一笑。 文薰读完这篇文章,除了对这类“教学事故”心有余悸外,脑海中还一直萦绕着郭先生在文章中最后一句写下的文字: “席梦思这种床垫于我而言太软,置身于其中,仿若进入一团云朵做的梦。” 又据说,这篇文章流传出去后,令得席梦思的销量暴增。 这便是“红人效应”了。 别说那些支持郭先生的书迷、学生,哪怕是文薰,现在也想在家里备上一张席梦思床垫呢。 说到“书迷”,近日,文薰也有书迷了。 先是那群学生。在补课大计稍微缓下来的第二个星 期,某个中午,她吃饭回来,发现办公室里围满了人。 是以蔡云子为首的那些她比较熟稔的辩论社的学生。 古老师不在,文薰便把学生们迎了进来。 “你们怎么来了?” “想跟先生说话。您上周太忙了,我们都不好意思来打搅你。” “先生,这回开会好玩吗?” “我们去问了郭先生,他还不肯告诉我们呢。”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说话,文薰仔细听着,有条理地回答。 “好玩,但是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田文剑张开一张申江新报,圆乎乎的脸颊通红,“先生,我们在报纸上看到你了。” 文薰仔细一看,发现上头刊登的正好是关于译者联盟会议的事,照片上是最后一天拍的那张合照。 她和一众女士坐在第一排,第二排站立的男士中,霞章立在她身后,背着手,一本正经。 文薰露出忍不住的浅笑。 又听得蔡云子在耳边道:“先生,您的《伯莱恩小姐》翻译得真好。” 文薰有种被认可的欣喜,“你们都看到啦。” 傅全才迫不及待地回答,“看到了,我们都买了。” 文薰才露出表情,蔡云子就笑道:“您别不好意思啊,可不光是为了支持您。我们愿意花钱,全然是因为这是一本好书。” 洛巧仪道:“是啊,各大书店都写了大字报推荐。朗先生,您真的很厉害。” “我倒是没注意。” 文薰自认为她在国内还不算有名,她出的第一本书,怎么会得到这样的优待? 难道是莫家安排? 来不及细想,蔡云子的声音又传过来,“我爸爸还说,要约时间采访你。” “是吗?”这也是个没听说过的消息。 她上周闷头上课,好像因为无法分心,错过了很多身边的消息。 回去了一问大嫂,得知: “是老爷的意思,也是太太一力经手的。” 瑞芬虽然不揽功,但文薰知道,她和大哥肯定出力了,不由得又是感谢。 瑞芬笑着拉住她的手:“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你出书,是给家里沾光去了,别多想。再说,你也真不能谢我,我最近都没管家事了。” 文薰忙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瑞芬点头,“请了大夫,说是身子有些不足,需要养养。” 文薰恍然大悟,不藏私地分享起自己的经验:“我上回回舅家,也请了大夫把脉,还获得了一些食谱呢。” “是吗,怪不得最近你院子里吃饭那么讲究。”瑞芬笑着,不经意间转移话题,“欸,你那套书我也留了一本,有空啊,我也要瞻仰朗先生的大作。” 文薰又被她夸张的用词夸得不好意思了。 今天她打定主意料理私事,在去见了莫太太表示感谢后,还去找了二嫂琼玉。 她们俩妯娌也是好久没有交流了。 文薰主要是告诉琼玉在沪市见到宝瑶的事。琼玉在细问清楚后,多有感谢,又提出要请文薰吃饭。 除此之外,在报纸上,也有议评员发表了对文薰译作的点评。 大约她是新人,无甚名气,外界对她尚算包容,十篇文章里只有半篇恶评。 也有一些报社过来为她做了两篇专访。 同时,她还收到了许多由出版社转寄的,热情读者的来信。 “朗先生的翻译作品和他人不同,光说注释的仔细便能使人惊喜。作者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去解决、解释文章中的每一个生词,且对两个世纪前的俚语做了合适的,同源的本土化翻译。一部十分令人惊喜的作品,期待先生的下次译作。” “没有男性视角的高高在上,只有对原作的深度共鸣。朗先生用平实生动的文字,将伯莱恩小姐在成长中发生的各种故事亲切道出,我们能看到一位勇敢的,努力寻求自身价值的姑娘。看完这个故事,我好像与这位来自英国两百年前的姑娘成为了朋友。非常感谢先生对这位少女人格的正视,以及与原作者同源的悲悯。” 读者们的正面评价以及高度肯定,让文薰心中被注满了喜悦。 这便是翻译工作能够获得的成就感。 第57章 记秋季学期 《伯莱恩小姐》给文薰带来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读者们的好评和热情不仅鼓励到了她,也让更多出版社、报社之类的编辑找上了门。 加上之前在沪市开会时认识的编辑,文薰手里已经有了不少的人脉。她将名片用心收好,觉着,说不定往后哪一天就能用上。 进入文坛至今,除开译者联盟,在《伯莱恩小姐》成功出版一事上,文薰受长辈之益良多。老师朋友帮她,朗家的父母帮她,莫家的公婆也帮她……或许在他们眼里,已经成家立业的文薰依旧是孩子。 这种爱护既是关心,也是囚笼。文薰十分明白,她不可能一辈子在亲朋们的照看下生活。 别人有不如自己有。她这样教巧珍,自己也贯彻着这样的道理。 人一定得自己强大,才有对抗一切的力量。 等“痛苦”的补课两周完全过去,工作上的事务完全安定好,文薰也开始往孙乐和的《江东杂谈》报纸上,以“立坚道人”的身份连载小说。 那是她之前在英国时就着手书写的,有讽刺现实意义的短篇故事。这些文稿被文薰装箱跨洋运来,后来又跟着嫁妆进入莫家,终于有机会面世了。 文薰现在的想法和心境已经和当时不一样,她在将文稿寄出去时,还会做适当的修改。 这些故事分上下两则,购买《杂谈》两期便可全部阅读完毕。文薰此举,一是为了锻炼写作技巧有意为之,二来也是应孙社长要求,留下悬念,增加报纸的订阅率。 关于建设小说伏笔的方面,文薰有些疑惑之处,但她存了个心眼,不想霞章发现,便没问他(毕竟那人看书极快,看的还杂,记性还好)。一开始她只自己琢磨,后来经吴品芳介绍,认识了金陵大学文学系的作文老师陈玉兰,日常请教之余,还从这位新朋友之处获得了不少书籍,学到了不小经验。 这种进步,被莫霞章在阅读她来信中时,从细枝末节中发现。他在回信中指出:“夫人如今用文字讲起故事来活灵活现,让人看了之后一发不可收拾,莫非最近在此方面有所精进?” 敏锐之程度实在可怕。 第114章 文薰又开始畅想霞章到时候发现“立坚道人”便是她的一天。 之前二人为了这回事吵架,现在仿然变成了一种情趣。 10月末的一个晚上,锦姝跑进了文薰的院子。 “文薰,这是你写的,是不是?” 初时,文薰还以为她也看到了译本,没想到展现在她面前的却是一张报纸。 原来是她之前往妇女报上投稿的文章终于被发表了,她最近事忙,都没注意。 锦姝手上攥着的妇女报不知有怎样的经历,变得皱巴巴的。 “是我。”文薰有些新奇,现在锦姝也会看报纸,关心时事了,这是多么好的变化。 她走到锦姝身边,刚要仔细询问,锦姝却已经开始真诚地发表意见:“你说的太好了。我们老师也说,你说的太好 了。” 她说话时,眼神都同以前不一样了。她的成长似乎还不仅于此。 文薰不禁想到莫霞章的话:读书是有用的。 汪锦姝以前没有读过书吗?为什么她只是去了金陵大学两个月,就有这种变化。 必然是受到了良师的影响。 她心中已然有了猜测,“你口中的老师,指的是辜先生吗?” “是的。” 当听到肯定的回答,一切都理所当然了。 “她和我们讲过——这是我头一回愿意去背谁的名言。”锦姝沉默了片刻,她似乎想要模仿谁的语气,她怀抱着迷茫和坚定同时说: “回家专管油盐杂物,不问社会,这像猪;不肯吃苦,没有确实学问、经验,只好摆作花瓶,这像哈巴狗;很能做事,但不运用思想、不看工作于社会有益与否,一味傻干,这像牛。勤劳地寻觅知识,锻炼人格、睁开眼看清社会的弱点,切切实实地去干,这是真正的人。” 她一口气背完,然后紧紧攥着手里的报纸道:“文薰,我想做真正的人。” 所以她会主动去读课本上没有规定的书,去看或许对她有用的报纸。 “你知道吗,我最近已经在反思。你知道我是为了争一口气才去金陵大学读书的,可快两个月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我以前不学无术,我是根本听不懂老师讲话的。同学们的嘲弄虽然刻薄,但我后来细想,又不无道理。他们学了那么多东西,都是想为国家做有用之事,我呢,我利用特权站到和他们相同的位置上,简直像是去战场上秋游的小学生。” 这个比喻,是锦姝记下的同学们说的话。 她有时候说话难听,希望别人能谅解,那么别人说话难听的时候,她自然也可以忍耐着从中提取到有用的信息。 她好强,嘴快,心比天高,可不代表她接受不了别人的意见。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辜老师很好,她真的很好。她没有一点儿嫌弃我,我交上了四篇狗屁不通的作文,她都有一一赏析,并且教我怎样正确去写,怎样去合理运用文字。” 锦姝的眼睛里多了很多以前没有的东西,“我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老师,她比你还会教我。” 她说完却又后悔,“我是不是不该这样说?文薰,你别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 文薰摇头,“当然不会,我也认为辜老师是一位优秀的教育家。” 锦姝看着她,露出浅笑,“不瞒你说,我已经决定,念完这个学期,我就转校离开金陵大学,去别的学校。” “你有去处了?” “嗯,我要去辜老师创办的妇女学堂,重新学习文化。” 锦姝已经明白,金陵大学不属于她,那是培养学者战士的地方,她去了,光是浪费先生们的精力,便是一大罪过。 那里暂时不属于她,她何苦要强留? 她如果是真心想读书,总会有那么一所学校适合她。 锦姝看到文薰露出轻松认可的表情,笑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劝我离开了?” 文薰有些尴尬,却还是如实道:“是,我一直在找机会,想和你明说。” 锦姝在这件事上能这样明悟,是夜深人静时,她自己结合辜老师的话和同学们的态度,好一番琢磨才明白过来的。 她现在这样问,并不是想责怪文薰。 “我知道,你想这么做,是在为我考虑,你和辜老师对我的心意是一样的。” 文薰毕竟是从事教育行业的人。比起莫老爷把她送进大学后就不管后事的态度,以及丈夫一直鼓励她留下来的态度,文薰对她的方式多了另一种属于教育工作者的温柔与明了。 读书也要选择适合自己的“书”。 辜老师对于锦姝的开导与关心是纯然无私的,身边有这样的一位先生,是她的幸运。 她的所作所为,因材施教,也受到了文薰的敬仰。 某个周末,文薰来到照水园拜访,得到了辜秀宁的热情接待。 期间郭滔先生过来露面,还抱怨道:“刚才门房来通告,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 他十分意外文薰能和妻子结缘,又乐于见到此事。 中国的妇女们就该团结起来,让有见识的,去开导那些还在受到蒙昧的。 文薰来找辜秀宁,不仅谈教育,谈金陵大学,谈妇女学校,还谈到了那个深夜,她在沪市弄堂里的见闻。 辜秀宁对此十分唏嘘:“这是正常的事。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眼见着妇女就不被人当作人来看了……我倒不是说这世上只有妇女在受苦,只是觉得,在建立新社会之前,首要关注的,应该是广大妇女应得的人权。” “正是如此。” “你在妇女报上发表的文章我也看过,光看你的文字,我便知你我是通道中人。我听说金陵政府正在筹备《新婚姻法》,改天我介绍些人给你认识。” “好。” 只要愿意参与,现在这个社会没有不能让你尽一份力的地方。 社交圈愈来愈丰富的同时,天气也见天的越来越冷。 霞章的信还是那样雷打不动的时常寄来,加上零零散散的读者的信,还有几封巧珍的信。 这些信件已然成为了文薰每日工作疲惫的食粮,每日下班回来,她便是盼望着读信,从中攫取精神力量。 报社转交的读者的信不乏出自一些高知识分子之手,有时文薰亦能从他们的评论、意见中学到新鲜东西。她是个愿意虚心向别人请教的人,每次学到了有用之物,都会回信给报社,托编辑进行转交。 她也从巧珍寄来的信件中感受到了她的成长。眼瞧着不过一个月,连大字都写不太好的巧珍,也开始有模有样的写起信来了,这种直观的进步更让她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做错。 她在来信中跟文薰提到了很多东西,事无巨细的生活,以及潘老师对她的指点。快入冬时,刘小姐还在来信中向文薰请教穿搭。 居然会关注生活了,这更加是质的改变。 至于霞章那边,因为手头有了工作,最近二人信中多有专业方向的交流。文薰还跟他分享了自己去辜老师创办的,妇女学校中的所见所闻。除了学生方面的情况,她还见到了一些教育大环境上的问题。 辜老师在金陵城中创办的学校共两所,一所类似于职业学校,一所是那种读满一年便能毕业的速成学校。两所学校招收学生的要求不一。总之,中国之妇女们要想走入社会,这类学校是不能少的。 为了能给妇女们创造合适的学习环境,辜老师的学校只收取适当的学费。微薄束脩何以能支撑学校运转?便只能用自己的钱贴补。 辜老师说,郭滔先生那幅《南乡小肆》的拍卖所得,后来都转手交给了她来建设学校。 文薰听得动容,也想捐钱,辜秀宁便笑道:“我哪能收你的钱?砚青每年也有一笔资金支给我,我再收你的,可不是让你们家捐两回钱?” 文薰却坚持:“我们是今年才做的夫妻,自然可以分开算一次。” 待到明年,再将二人的心意合二为一亦不晚。 除了身边文人朋友们的帮扶,辜秀宁还会和妇女学校的老师们去像金陵城中的富商寻求捐款。这种情况在现在的国内不算少见,例如霞章所在的临安大学,便是校长郑鸿基先生在一众商界中奔走,才能省去贫寒学子们的高昂学费。 从10月到11月,文薰除了执教授课愈发熟练,也变得更加了解这个国家。 11月底,在寒气的袭击下,各大校园里逐渐刮起了一股“毛线风”。不仅学生们好玩毛线,老师们受到影响,也开始在闲暇时间织毛衣。 文薰瞧着确实是个消遣的好方式,也买了工具来跟着学。 她时间不多,经验不够,便拆拆改改,最终织成了一条蓝灰色的围巾。 王妈一看就知道她是织给姑爷的。 哪怕是完成了一项“作品”,文薰对这项游戏的热情依旧不减。她仔细去挑选新的毛线,学习新的针法,竟是发下宏愿,要给霞章织一件毛衣。 第115章 王妈笑道:“凭小姐的速度,想是姑爷明年才能穿上。” 文薰也不泄气,“明年就明年,总归他又不缺衣服穿。” 王妈感慨,“傻丫头,有这手艺,给自己织嘛。” 文薰哼哼了一声,“我不爱穿,怪闷的,还显胖。” 王妈这下明白了,伸手去点她的脑袋,“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臭美的姑娘了。” 文薰不以为耻反以为傲,“就臭美。” 她最近还去做了头发呢。 她就是爱美,最好能让她一辈子臭美。 过了没两天,吴妈送了张单子来。 “少奶奶,这是要往临安带给少爷的冬衣,您请过目。” 不需多问,这单子肯定是莫太太让拿的。 她办事都有惯例,文薰哪会插手? 但该有的形式还是不能丢,便顺着她们接过,“谢谢吴妈。” 文薰本来打算看看便也罢了,不成想吴妈又补充:“太太还说了,您要是想稍什么给少爷,也是可以的。” 文薰立马想到。 “您稍待。” 她转身兴致勃勃地去了房间,将织好的围巾取了过来。 “方便捎上这个吗?” 吴妈接过,“哟,这是围巾?” “是啊。” “是少奶奶亲手织的?” 文薰心里自豪,嘴上却谦虚,“我第一次织,不会挑什么好看的花样,就织了最普通的样式。” 吴妈对着围巾惊喜连连,抬头,那是头一回对文薰有好话,“只要有心,何必挑什么花样?这围巾能防寒防风,想来少爷戴上,心里便跟火烧似的,再也不怕冬天的湿冷天气了。” 文薰也觉得是这样。她最后看了一眼围巾,对自己的手艺满意极了。 吴妈不大情愿地来,高兴地走。心里决定,待会儿一定要在莫太太面前好生说说三少奶奶的好话。 本来嘛,任凭哪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只要结了婚,还有对自家男人不上心的? 哪怕是这种留过洋的小姐也不能免俗呢。 家里要寄衣服给霞章,自然也有新衣服给文薰送来。用的布料、皮料,都是裁缝铺亲自来人,提前请文薰掌过眼的。这样做出来的衣服,基本上没有让她不满意的。 王妈翻出来一件浅蓝色的貂皮旗袍,抖弄两下,点头连连。又翻出来几件西式的厚大衣,越看越不满意。 “这些西洋货,贵是贵,可论做工,论手艺,哪有咱们自家人做的东西好?” 她在这边嘀嘀咕咕,不妨碍文薰穿了旗袍,再在外面套上款式新颖的风衣,再搭上小圆帽。 嗯,中西合璧才是最佳。 南方的冬天少见雪,哪怕再冷,也只有狂风,阴天,和光秃秃的树干枝丫。 这天回家,文薰从王妈这儿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大嫂怀孕了?” “是啊,说是都有三个月了。”其实早些时候,听说大少奶奶撂了家事,王妈就有些猜想。可是她料定文薰不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便闷着没说,以防她在妯娌面前得罪,不好做人。 文薰没往深处想,只做正常怀疑,“怎么这么晚才查出来?” “是怕胎象不稳,想多养养吧。” 毕竟前头流了一个孩子。 文薰也想到了这回子事,没有再追问。 王妈帮着文薰换衣服,又在她耳边念叨:“太太虽说严厉,实际上也是会疼媳妇的。平日里对大少奶奶办事,她是一百个放心,半点不插手。这一旦有了身孕,又什么事都自己接过。这天底下,哪处有这种会体谅人的婆婆?” 王妈说这话,既是安抚文薰,也是为自家丫头的婚姻状态焦心。 瞧瞧,人家那边都怀上孩子了,他们家两个小的居然还没有圆房。 可真愁人。 文薰不是听不懂妈妈的话,只是她实在不好接,便当作没听懂,换好了衣服直接往大嫂院子里去了。 不用操持家务,瑞芬得了闲便靠在沙发上看书,好一幅自得的仕女图。文薰来时,见她面色红润,也算是松了口气。 “大嫂。” “哟,真是稀客。”瑞芬抬头一见,立马喜得起身去迎,“你这个大忙人也有空来我这儿?” 文薰握住她的手,和她一块儿回去坐下,“当然是为了祝贺你的好事了。” 她还携带了礼物呢。 瑞芬感谢她的重情,说话间脑袋微晃,“我啊,不求什么欢喜,只求这回能够顺顺利利的。” 文薰忙道:“当然会顺利。” 她细致地关心,“去医院做过产检没有。” “去了。” 听她答得肯定,文薰一时又欢喜,想到什么又有些失落。 瑞芬观察仔细,立马发现她神情中的不对,“怎么了?” 文薰不想让她多思,连忙否认:“没什么。” 瑞芬却不愿意被糊弄过去。她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妹妹,你要和我生分了不是,有什么话是不能和我说的?” “是我自己心窄。而且,都是些小事,不敢让你操心。” “如果不甚要紧,那就说出来嘛。我只是怀孕了,又不是立刻变成了玻璃娃娃,我还能读书呢,费点精神算得了什么?” 文薰见她坚持,这才迟疑道:“姐姐,母亲好像并不会阻止你看西医。” 瑞芬何等聪明的人,“你是说霞章上回生病的事?” “嗯。” 她这时也反应过来,“是啊,这个家里,有谁病了,谁想看什么医生,母亲都是不过问的。就像我之前那胎,当时娘家寄信过来,说要为我安排一个日本产婆,母亲也没有半点意见。” 想起莫太太上回在霞章落水时的举动,瑞芬经不住眉头微锁,“这便是父母之爱了。有时候,谁又说的清楚长辈们的关爱,会不会成为子女的负担呢?” 大约是明白这个道理,她在莫家向来不愿去主动争取什么。二老若真的不愿意给你,要来的东西只有烫手的份,何苦来? 文薰微低着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喊了一声:“姐姐。” “怎么了?” 她蹙着眉,像是极度为难,“姐姐,你知道我舅舅家在沪市开了几家医馆。” “是啊。说起来,你家里也是杏林之家了。了不得以后咱们有个不好,还得麻烦你推荐医师了。” “这个自然。可我现在想说的是……上次我和霞章去沪市开会,周六的时候,我带着他去找了家里请的,诊脉很厉害的老先生。” 瑞芬猜:“可是霞章的身子有什么不好?” 文薰摇头,“大夫说,霞章的身体十分康健。” 问题便这样来了,“既是如此,为什么母亲一直要霞章喝药呢?” 不仅瑞芬想不通,文薰也想不通。 “我还记得新婚后的第二天,我这么问过霞章。霞章说,大户人家里,总喜欢让孩子喝些药,以表示与众不同的。不论母亲是怀抱着怎样的好意,中医里总有‘是药三分毒’的说法,药喝多了,于人体也是有害的。哪怕是拿西方西学来说,肾也会不好。中医更是重视疗程,一副药吃上半个月便顶天了,哪有不去复诊,让人长年累月重复着吃的理?” 如此以盘算,实在是疑点重重。 瑞芬观察着文薰眉头深锁的样子,出于关怀,开口安慰她:“文薰,你别多心。想来,是霞章生来体弱,母亲怕他有个意外,所以一直维持着这个习惯,为的就是求个心安。” 文薰心中却有了计较,“姐姐,我想拿到霞章的药方子,有可能吗?” 瑞芬只道自己怕是帮不上忙,“霞章的药都由母亲经手,我现在又没有管家……” 按理说,文薰和婆婆之间的暗流涌动,她最好不要插手,可拉不住瑞芬是在是个厚道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出了个主意,“不过,她的事,都是由吴妈和何妈经手。吴妈不是个好说话的,但是何妈不一样。我上回瞧着,她好像跟你也熟稔起来了。你等霞章放假回家,你再从她那 儿打探一番,说不定她就给你了。” 这确实是个有用的思路,“谢谢大姐。” 瑞芬轻笑,又出于情义暗示她道:“文薰,你不要嫌我多话。其实人活着,难得糊涂。我们是毕竟是从另一个家过来的,有些事情不让我们知道,说不定是人家家里约定俗成的规矩,不能深究的。” 文薰理解她的心意,慎重地告诉她:“我明白,谢谢大姐。” 瑞芬也不觉得自己帮了什么忙,微微摇头。 家里有了好事,似乎冲淡了冷气,12月便这么连续过了两个星期。 按政府规定,今年的1月5号开始放寒假,文薰也开始和英语组的其他老师们组织确定期末考试和寒假作业。今年的寒假一共有20天,规定1月25号学生们返校。 如文薰之前所担心的,现在学校里的所有老师都预料到:今年旧历春节是1月30号,如此安排,岂不是让学生们在学校里过农历春节? 第116章 原本全国各大学府的学生们便对中秋假期安排有意见,一朝得知春节也要如此,一股为了寒假的游行抗议风顿时席卷全国。 一些青年报纸上甚至刊登了学生们写的,怒斥金陵政府和教育部是“洋人走狗”之类的文章。 “洋务运动失败了几十年,没想到还在被有关部门执行。说什么过新生活,维护新制度,便是要毫无思想的什么都要跟着洋人学吗?人家的圣诞、新春,都是受宗教影响,是人家维系了百年的传统,咱们的传统又被丢到哪里去了?旧文化就算再不好,也没有被全然打成糟粕,需要像家里的穷亲戚一般被弃之敝履的道理。” “日本之行径,源自小国民弱,本就没有文化,唐盛便学唐,洋胜便习洋。岛国之民,生于无根之土,长于朝秦暮楚,长成三姓家奴。今天吃中餐,明日吃西餐,吃出了一副冷心冷血的身子,没有半点人情。” “今我中国若学日本此等行径,乃国际笑话,亦必为后世子孙耻笑!” 学生们登报痛骂政府,一些被政府豢养的文人们自然也会为了薪水刊登回击言论,其中有甚者更是给学生们戴上了落后、封建、不思进取,阻挡进步的帽子。 这类黑白不分的言论触碰了学生的逆鳞,彻底激怒了这群年轻人。报纸刊登当天晚上,那位写稿的先生便被本地学生组团打了,还不知被谁用红漆在其府院围墙上写下“狗屁政府的狗屁走狗”一行大字。 学生们如此“扰乱”治安,当地警局立刻出手将人缉拿归案,一口气抓了13个人,放话必定严惩。其他学生们如何肯服?你来我往之下,做了横幅便开始上街游行。 在这年底,金陵政府又被学生们骂上了各大报纸的头条新闻。街上报童扬起的报纸,口中大喊的“号外”,无一不与此事有关。 ----------------------- 作者有话说:本文锦姝的发言“回家专管油盐杂物”一段为引用金陵女子大学校长吴贻芳语录 第58章 霞章归家 总统府中,民生部长陈海康气得吹胡子瞪眼,考虑到总统大公子在前,才没有大吼大叫,只维持着恼怒,表达自己的态度。 “这群学生兔崽子们真是没规矩。半大的人,毛都没长齐,就要反了天去了!怎么,说一句‘天下为公’,他们就以为自己真能凭一张嘴做得这天下之主了?” 宁远怀叼着一根雪茄,被烟雾熏得眯起双眼,“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随他们闹去吧,闹完了,也就散了。” 他的话语听起来云淡风轻,实际上暗含包庇。陈海康不敢相信他的态度,提醒他道:“大公子,他们可是指着您父亲的鼻子在骂,我们这群人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您不能慷他人之慨啊。” 见宁远怀脸色未变,他又道:“再有,昨天全国各地又有八处的11所学府的学生组织上街游行,要不了多久,怕是又要兴起全国效仿了。造成此等恶劣影响,能轻易算了?” 旁边有一人开口,“要我说,还是那群文人们闹的。叫嚷着什么现代化教育,教这群学生思想,进步,把人生生教坏了!” 宁远怀横了他一眼,“不把学生往好处教,难道还继续带着他们愚昧不成?你们也是读了书的人,不要在我这个晚辈面前说笑话。” 陈海康大剌剌道:“愚昧又有什么不好?愚昧才好管理。愚昧起来,咱们遇到这种事直接提到杀了领头的就好。哪像现在,不仅国内媒体讨嫌,国际上的媒体也跟狗一样盯着国内屎一般的教育,生怕咱们会亏待了学生。” 跟粗人说话,就是会脏耳朵。宁远怀虚放双眼,沉默了一会儿,才问:“教育部长来了没有?” 胳膊拧不过大腿,现在学生们是大腿,政府是胳膊。 不消别人去说什么,在金陵的学生们蠢蠢欲动之前,宁远怀代表父亲致电全文,将在三天后重新制定今年的寒假假期。 合理的诉求得到暂停,各处的游行立即暂停。 宁远怀收到消息,还如此向父亲反应:“学生们有文化,都是一群讲道理之人。” 宁大总统却忧心忡忡:“怕只怕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宁远怀道:“父亲,我觉得,国家建设还是需要读书人的。而且,这回只是学生们出面,文坛上那些人还没有插。若不把舆论在尚可控制的范围内提前解决,等哪个地方的糊涂蛋闹出了什么事故,再引得那群先生们出入舆论……” 大总统抬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他父子二人之间的故事不知如何,总归,消息传到民间,民众和学生们提到宁大公子,都要说声好。 教育部新的规定按时下发,采取了延长这个学期,缩短下个学期的方法,重新制订了放假日期。金陵大学的先生们一算,这样并不会影响到学生们一年上学的天数,便都赞同起这个新规。 “阴历之年,年年有变。老百姓们过年遵循传统,顺应天时,是不管外界如何变化的。咱们作为本土之人,自然也要过本土之年。政府愿意听取民众们的意见,这是好事。盼只盼他们能从这件事中吸取经验,也将日后的假期灵活变动。” 假期变化带来的好处,也惠及给文薰和霞章。他们在一次通信中不约而同地向对方表达了“好想跟你一起进入新年”的想法。 是啊,不仅学生们不愿意上学,大过年的,老师们也不乐意来上课呢。 这是文薰回国后的第一个年,必须过个原汁原味的中国年! 在一片火热中,全国上下的学子们迎来了期末考试。 今年临安大学的英语测试卷是由全英语组的教师们一人列出一个阅读和作文题目,再由郭滔整合到一起筛选,最后抽签决定的。阅读题另说,作文题便是根据单词“time”议论、叙述作文。 十分凑巧,这个作文题目是由文薰定下的。 教授作文的吴品芳老师在最初看到这个题目时,便第一时间表达了对这个题目的喜爱。 “time可以翻译成时间,时候,也可以翻译成时代。换言之,对学生们而言,他们可以写自己各个时间段的趣事,也可以书写关于时代之梦。这可真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题目了。” 文薰听得她如此分析,不禁也期待起批改学生们的试卷。 会有多少好文章呢? 期末考试结束后,学生们顺利结课放假,老师们却要留在学校批改试卷,改完后登记成绩,再将试卷和成绩单以信件的方式发回学生住址。 这是一个繁琐的工作。要想细致批改,哪怕是有那么多个老师同时分担,也要耗费一段时间。 文薰的态度也由一开始的期待变成了看到卷子就头痛。 实在是有些学生根本不知道在写什么,还期待呢,嗬。一年级写的毫无营养,只靠用不熟的辞藻堆砌;二年 级写的狗屁不通,自作聪明;三、四年级倒是有些好文章,可更多的是无病呻吟,无稽之谈。 文薰越看越气,甚至想把那群学生们喊回来继续上课! 一天到晚读书,读的是什么东西? 不不不,罪过罪过,她怎么能这么想? 连念了好多声“阿弥陀佛”,文薰一边生气,一边喝茶降火。如此拉扯一周,终于结束最后工作,开始拥抱寒假。 教师们的工作大同小异,总归,临安那边已经递了准确的信息,说霞章会先去一趟沪市办事,顺便再带妙致表妹一起回家。文薰知道他大约会去看老师们,却不清楚他会耽搁多久,如此一来,便没有了丈夫归家的具体日期。 她并不会留在家中枯等。她现在有许多朋友,放了假,正是好玩的时候。 这天文薰又跟着辜秀宁去了城里的木材市场,想来年给妇女学校的学生们还些桌椅。她们挑选材料,面见老板,迎着寒风跑了大半个白天,直到半下午才回家。 事情在向不错的方向发展,文薰也得了好心情。她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到院子,进了屋子却没见到王妈。 她也不急着喊人,自己脱去外衣,端了茶壶倒水喝,凉水入腹,冷得她打了个激灵,却又在某种程度上令她爽快。浅浅喝了两口,她正要转身找人,眼睛突然从背后被人捂住。 感受着那双温热的大手,文薰心头一慌,连忙抓住回身,正望见莫霞章的笑颜。 她几乎是不带思考,抓住了他的胳膊,“什么时候回来的?” 莫霞章也顺势抱住她,“我上午便到了,你算算我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她见莫霞章双目有神,一点都不见疲态,大胆去猜,“昨天夜里?” 莫霞章一笑,“是啊,”又可怜巴巴地,露出委屈的表情,“可惜我回来的时候,不见你在家里。” 文薰解释给他听,“我去妇女学校了,她们今天上午才正式放假。” 他皱眉,带着孩子气的嫌恶,“噫,怎么拖得这样迟?真是讨厌。” 文薰捏着他的脸轻轻拉扯,“不许你胡说,人家好学,你还不让吗?” 第117章 说完又摸摸他的脸,入手光滑,连小胡茬都没有。她歪着头仔细打量,觉得几个月不见,他的头发好像比之前短了些,“你理发了?” 霞章十分自得,“是啊。我要见夫人,不得郑重对待,提前理妆?” 男士也可以“为悦己者容”嘛。 不仅如此,文薰还通过他的胳膊发现,“是不是我记错了,你好像也比之前更强壮一些了?” 霞章眼中的光芒更盛,“夫人明察秋毫,我这个学期可是一直都在夜跑,从未懈怠。” 他没想到文薰居然能一眼发现。 她果然爱他。 文薰不知道他内心中美得冒泡,单做好奇访问,“冬天也跑?” “跑。跑着跑着,好像都没那么怕冷了。” 霞章之前答应她的强身健体,一直有在严格执行。 如果能有这效果,她也想试试! 与他说话时,文薰心里还在暗自计算,到了这里便顺利地把答案道出:“你莫非还是坐船回来的?” “答对了,”霞章轻笑,探头往她脸颊上轻啄,“奖励。” 痒痒的,把文薰逗得直笑。 她又攀着他的胳膊,皱起鼻头,“就拿这个来糊弄我?” “什么叫糊弄?”说话时,莫霞章的眼神在她脸上各处扫视,像是要将她的每处细节都拓印进心里,“夫人若想强求,还真有一件。” “什么?” “但我不愿意松开手,我待会儿再拿给你看好不好?” 一回来便要领教他的肉麻,偏偏文薰受用得很。 两人温存片刻,在王妈回来后分开,一起收拾他带回来的行李。莫霞章从箱子里翻出一件大红色的,很有版型的开衫毛衣。文薰便以为这就是礼物了。她虽说不爱穿这类衣服,但如果是他送的,也不是不行。 “我给你织围巾,你便买来毛衣送我?” “我可不敢领这个功,这分明是刘女士不分昼夜亲手为你织来的。” 文薰一听,连忙将衣裳拿起来,“居然是巧珍织的?” 她拎着衣裳上下打量,入手的柔软令她心中无比感动,“比我织的好,这丫头真是有心,也果然有一双巧手。” 这么短的时间里织好这样一件毛衣,多费人心力。 莫霞章保持着蹲在行李箱旁边的姿势,抬头望着她,“你不怪她不好好学习?” “我成什么严师了?”文薰闻到一股香味,将毛衣放到鼻下嗅闻,果然是清爽的肥皂水的味道,不由得心头更软,“劳逸结合嘛。” 求学之苦,她也品尝过。虽说巧珍住在老师家,能够免去风吹日晒,能够免去寒冷贫苦,可她面对是全国都能排得上号的良师。她又是从小学教育开始,哪怕是心理上的压力,精神上的折磨,都够人苦恼一回。 学习本就不易,更何况她还抱着必成之心? 文薰体谅巧珍,一如她体谅金陵大学的学生们——至于阅卷时嫌弃学生们是笨蛋,那也是特定时间的特定心情了。 要知道,学生们给本学期的在校老师凭分时,朗老师可是得到了“全优”,且俯有数票“宽容亲切”之评。 见她十分喜欢,霞章也为自己做了令朗女士心情愉悦的事而自豪,他还将细节细细道来,“我去的时候,巧珍正在同家教老师上课。与潘老师谈话间,她对刘小姐露出的喜爱之意,那是巴不得再转过来谢你一轮。” “谢我什么?” “谢你慧眼识珠,给她送去了一个机灵的开心果呀。” 文薰不愿居功,“那是巧珍自己的功劳。” 这世上所有的事都会有属于自己的解决办法,重要的是人愿不愿意为其花费心思。如果巧珍不是这样的性格,那么她也会换一种方式安顿这个丫头。总之,因材施教,事在人为,一切都是巧珍自己和潘老师合得来。 莫霞章把自己的衣裳暂且搁置到床上,和文薰一起叠好,再送入衣柜。 文薰还发现霞章叠衣服的方式和她不一样,二人对着这个,又是好一番“学习”。 做完了一切,他又拉着她去书房。 “做什么?” “当然是其他礼物了。给你余几分钟的时间,你期待一下。” 文薰闻之喜不自胜,她没想到霞章真的会给她送礼。 一时间,她也没有想什么太浪漫的东西,只往书籍上想。 霞章确实给她带了一箱子的书。 “这是沪市商务印书馆12月最新出版的英文词典。我趁机还去拜访了胥老师,胥老师说,大约明年暑假,他有计划把你们英语组的老师们组织起来重新编写辞典。他向我推荐了这本,你先拿着做个参考。” “这是日文词典,也是我在沪市时买的。你上次不是说日文学习有趣,可要订份日文报纸?” “哦,这个是国立大学的校刊,里头有一些不错的文章,我找孟老师要来的。” 话说到这里,文薰便有一问:“你怎么会看到国立大学的校刊?” 霞章叹了口气,做作的苦恼,“我啊,本来还能再提前一日回来,是去孟老师家拜访时,被他抓了壮丁,带去国立大学改了一整天的作文。” 文薰知道他这番“劳累”全然是因自己而起,马上哄他,“你能者多劳嘛。” “有道理,再奖励一个。”说完,探头,又是一吻。 文薰都快要被他吻习惯了。 接下来有几本书是他从临安带来的,还有几本小说,说是胥先生的夫人推荐。 文薰日常少看这些文学,但她知道,霞章费心为她买来,是希望她也能“劳逸结合”。 她忍不住跟他分享工作经验:“你知道嘛,《茶花女》我已经翻译了一半了。” 这件事她明明在写信时同他讲过,可见了真人,就是忍不住再说一遍。 霞章也给出了合适 的,令她心情甚美的反应:“我的夫人啊,就是厉害。照这样下去,明年上半年时间长,你说不定还能再翻译半本呢。” 给她看完了书,霞章合上箱子,又从旁边翻出来一个皮匣子。 这却是她没有料到的,“还有吗?” “当然。”说话间,霞章已经露出了里头大大小小的盒子。 他先拿出来一个红色的,小巧的,“这是10月的礼物。” 打开,里面是一枚耀眼夺目的钻石戒指。 又是一个绿盒子,“11月的礼物。” 展开是一枚宝石胸针。 12月的礼物是英国来的水晶发夹。 最后他还为她准备了1月的礼物(一盒茉莉香膏)、新年礼物(一瓶美国香水),新春礼物等等,一应俱全,仿佛要把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补回来。 如果说刚才那一箱子书是“雅”,是送给身为文人的她,那么这一匣子“俗”,便是送给身为妻子的她。 霞章取出一条项链在她眼前晃荡,撞见她的眼神,便知道她喜爱极了。 “我给你戴上?” 亮晶晶的珠宝,谁会不喜欢? 文薰撩起头发,任霞章走到自己身后。 “你怎么这么会挑?” 这些礼物无论是颜色还是款式,都是她喜欢的。 “我啊,买的时候就在想,你有哪些衣服,你可以穿哪件衣服搭这件首饰。” “你怎么会知道我秋冬的衣裳呢?” “虽不知道,但你偏爱哪些颜色,我心里是有数的。” 他总是这样,能够把话轻而易举地说进他的心里。 “再有,我们学校有一位美学老师,我日常跟他多有交流,自认为受到了美学的熏陶。” “怎么不见你带他的书给我?” “呀,百密一疏。” 说笑间,二人又搂在了一起。 文薰望着这些礼物,虽心中喜悦,也怕霞章多思。她便做了一回不懂风情的蠢物,直当明了地问:“怎么一口气送我这么些?难为你想的。” 莫霞章把脸贴在她的鬓发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谢谢你。” 不知是被他的呼吸挠得,还是被他这声缱绻话语勾得,文薰的身体又止不住地发烫。 “谢我做什么?” “自然是谢你愿意留下来。” 他总是能用简单的文字令她心动。 独自留在莫家小半年,她虽然大部分时都是自在的,可何尝没有内心忐忑的时候?好在,好在她的丈夫能够理解,并且尊重她这份停留。 文薰微微后仰,也主动靠近他。她摸着他的脸,只觉得怎么样都不能,怎么样都爱不释手。 情之所至,情之所往,她搂着他的脖子,轻轻地往他的脸上啄了一口。 “奖励。” 只是如此,便能令莫霞章喜笑颜开了。 两个人在房间里黏黏糊糊,又说了些其他的事。 说了巧珍大约在明年春天,就能去中学读书了。 他们还打算商定行程。春节里,哪天去广陵拜年,何时去沪市拜年,回来了又如何访友,都得提前拿个章程。 第118章 今年是第一年,如果能开好头,往后的年岁就能依照这个来,不用再多费其他心思。 文薰还问了霞章有没有给大嫂带礼物。 “当然,我刚才已经去看过了。” 霞章回家这么久没有收拾好行李,便是他先去看了大嫂,又去陪父母用午餐,被老爷子叫到跟前说话,又在二妈那里走了一圈,才真正得闲。 莫三公子在“礼”一方面,向来是没有出过错的。 父母那边也提前去过,下午自然不用再去。只是他今日回来,二老高兴,又派人来通知:“太太说,今天请大家去她那儿用晚饭。” 今天不仅霞章回来了,妙致也一块儿回来了。一家人时隔小半年重聚,这是合理的要求,没有不能答应的。又因为佣人们来了,文薰和霞章不再无状,而是隔了些距离,再说些最近的话。 今夜莫府小宴,菜色准备得极为丰盛,珍珠白面,翡翠青菜,鱼羊之肉精细绘制,摆了整整一桌。 听莫老爷说过话后,曹玄致先举杯,跟霞章碰了一轮。 这是谢他能够等在沪市,和妙致一起回家。 虽说不是特意,但礼是少不得的。 莫太太在饭桌上对妙致也多有关心。妙致好不容易能见家人,心里高兴,克制不住说了好些话。本来,她都准备好被嫂子似有若无地针对了,可偏偏太阳打西边来,锦姝全程闭口不言,她吃着自己的饭,有时会和玄致互相夹菜,愣是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妙致这才有些明白,母亲口中所说的“你嫂子这半年来可以说是变了个天”一话有多真实。 就是仍旧不成熟,再玲珑些才好。她们分明是一家人,为什么要一直看对方不顺眼呢? 琼玉今天挨着文薰而坐。她才从政府办事处回来,脸上还带着风霜疲惫。得了空,她也举杯,凑着热闹想要敬霞章一杯。 霞章却非得她说出个缘由,“你又是为了什么?” 琼玉道:“那就敬寒假吧。” 真是羡慕这群做先生的,还能有寒暑假歇气的时间。 年底了,政府各处忙得脚底都要磨出火星子,琼玉所在的电话处更是个热闹部门,谁都能使唤一句。她又挂了个组长的头衔,平日里除了处理手上的事务,还得对下协调。常常是还没下班,就开始头疼。 她现在敬酒,也是为了找个理由,好借着喝酒的功夫,给自己放松一下。 霞章见她脸色不好,也真心想关照,便举杯和她轻碰:“姐姐要有哪处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去帮。” “哪里就用上你了?” 哪怕是句乖话,听在耳里也舒服。琼玉一边感慨家里这个小的会哄人,思量间酒水一下肚,没一会儿她就捂着嘴,低头欲呕。 文薰连忙放下筷子去帮拍她的背,宜章起身,轻碰着她,眼色关怀。 琼玉摆摆手,又摇头,吸气,“没事,想是喝急了。” 她的异动也吸引了一大桌子的人的注意力。瑞芬看着,心中有了不算靠谱的想法。她转头望向莫太太,见她点了点头,才没别的话。 她们的眼神交流被锦姝看在眼里,却不像以前那样有打探之心。 人家的事,与她有什么相干?还是快点吃晚饭回去写作业吧。 琼玉喝了口温水压了压,对文薰叹息道:“我啊,最近太忙,太累,可能是没休息好。” 她扒拉下肩膀上宜章的手,“你不用管我。” 莫太太道:“既然不舒服,便别喝酒了。” 她的话音刚落,吴妈立马上前,拿掉了琼玉手边的酒杯。 琼玉本来心里有些不爽利,可她实在没力气跟人起冲突,也不想在这种场合闹得大家都不愉快,便一撇嘴,默认了她的行径。 吃晚饭,围桌小聚,说笑两声,众人便也散了。琼玉和宜章回到院子,才刚进门,就见到太太身边的吴妈等在门口:“二少爷,太太请了大夫来给二少奶奶把脉。” 宜章出言,想的是缓和婆媳关系,“瞧,母亲还是心疼你呢。” 琼玉欲言又止,碍于吴妈的面,到底没有把那句“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谚语说出来。 莫太太站在火炉边,一手伸着烤火,一手掐着佛珠等着消息。 不多时,吴妈喜气洋洋地从外头过来,还未进门便开始报喜,“恭喜太太贺喜太太,刚才大夫给二少奶奶把脉,说是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莫太太并不算欣喜,只正常的应了。 吴妈靠近了,还在说话:“太太,现在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都有了身孕,今年过年,其他旁支过来拜年,说起这项双喜临门的好事,也是您的功劳呢。” “有什么好的?”莫太太冷淡地横了她一眼,“老大老二都有了,偏偏老三。” 她越想心里越不顺气,命令道:“把何妈再给我叫来。” 第59章 霞章的反抗 入了夜,文薰和霞章都在温书,并不需要人服侍。何妈本来是在跟王妈闲谈,一听说太太找,立马跟着人过去。 见了人,何妈凭经验看出莫太太心情不佳,一时说话声音都更加小心,“太太。” 莫太太在堂间来回踱步,她微低着头,并不看人,“我问你,霞章和他媳妇的感情如何?” 回答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思考,“好得不得了。” 停顿一刻,又补充:“少爷在临安,那是万事都想着少奶奶。我刚才来时在跟少奶奶身边的王妈讲话,王妈也说,少奶奶一直都挂念着少爷。” 莫太太轻笑,不知何意,“他俩鱼雁往返之频繁,我是清楚的。” 她微微歪头,极有威慑力的双眼中透露出寒光,“就没有别的了?” 何妈又补充,“亲密之举也是有的。今天下午我还瞧见少爷和少奶奶抱在一处说悄悄话呢。” 她也逐渐琢磨明白莫太太喊她来为的是什么,大胆劝道:“太太,三少爷和三少奶奶两个人是处得来的,一直没有同房,大约是两个孩子还年轻,害羞。” 莫太太没有责怪她的大胆之语,反而问道:“你觉得这件事是少爷不愿,还是少奶奶不愿?” 这话怎么好说呢?何妈迟疑着,选择自保:“太太,我与少奶奶接触不多,只知道她是个宽和温柔的姑娘。” 一旁的吴妈插嘴,“少奶奶还愿意给少爷织围巾,想必是爱他的。” 这些话,莫太太怎么不明白? “如果不爱,她就不会留在我们家了。” 她轻声呢喃,似乎有了主意。 虽说放了假,可要做的事还是很多。除了与朋友玩耍,文薰和霞章近日就频频去拜访金陵城中的一位姜姓先生,从他那儿精进日语。 白天学习,晚上在家里,二人又在书房各自占据一桌,进行自己的翻译工作。 霞章会英文,只是不精,有时候他放松心情时去读英文报,还会向文薰请教。而他的国文水平亦被文薰需要,有时候在译作时要用什么词语,不用去翻工具书,直接就能从这个人形辞典口中得到答案,甚至还能明晓出处,顺便学习更多的文化。 让她不由得羡慕:“拥有好记性的人读起书来,真是事半功倍。” 当然,工作之外,二人还会留出时间来放松消遣。 便又回到和朋友出行的循环。 这天霞章出门运动,回来后进了书房,就望见文薰把胳膊撑在桌子上,一脸新奇地对着一个香炉嗅闻。 不免发问:“这是哪来的?” 文薰起身,给他浓重介绍:“是母亲刚才派人送来的薰香。” 霞章觉得奇怪,“以前也不见她琢磨这些玩意儿。” “想是新得的消遣,”文薰喜欢这个味道,也乐意捧场,“我闻着,比洋人们用的花露水不差呢。” 霞章也没在意,“既然喜欢,那就先点着。只是冬天门窗紧闭,又有地龙,这种香料熏久了难免头晕,你过一会儿记得把窗子打开通风。” 细心嘱咐完又说:“我那儿还有一本《香经》,是一位前清书生写的,讲的是历朝历代人们如何制香,我拿给你读着玩?” 文薰不由得道:“你怎么连闲书都囤积了这样多的品类,难不成真是只书虫?” 霞章嬉笑着凑上前,“既然如此,快让我这只虫子咬一口。” “嗯~”文薰皱着鼻子,笑着往后仰去,还做出了挥虫子的动作。 “虫子”这回可不管她愿不愿意,非要凑过来往她脸上吧嗒一口。 听着屋子里的笑声,王妈在房间里纳鞋垫的劲儿都大了些。 放了假,多么好的机会。她满心期待着一个可能。 中午吃了饭,霞章按习惯去午睡。醒来后自然要满院子找人。他来到书房,发现各类书散落一地,这种反常中,是文薰在书架间忙碌,脸色通红。 霞章拉住她时,隔着衣衫都觉得她的身体在发烫,不由得疑问,“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烫?” 第119章 他张望着去看屋子里的窗户,连忙转身去开了两扇。 回来时,文薰的眼神都有些涣散,“霞章,说来也是好玩,我现在感觉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一定要去做点什么。” 所以她才拆了摆放整齐的书架,要按照自己的新想法,再把这些书分门别类。 她挥挥手,推开霞章,还想要去继续自己的新工作呢。 霞章看她状态不对,便提议:“我来帮你。” 他跟着她来到一边,二人难免贴在一起。渐渐地,文薰不去看书,而是仰着头看他。 “怎么了?” 他嘴唇才动,文薰便突然踮起脚,往他唇上一吻。 她如此表达爱意,霞章控制不住地咧了咧嘴,但他又因这种反常觉得有些不对。 他搂着文薰,在这件事上较起了真,“你好好的,亲我做什么?” 文薰的表情呆呆的,她觉得自己的舌头有点不受大脑控制了,回话时都有些迟缓,“我不知道。” 她忽然觉得很累,心跳都比平时要快了很多,其夸张的程度,甚至能令她听见。 不会要跳出来了吧? 她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反而扯了扯衣领,“好热。” “你忙上忙下,当然会热。”霞章仔细观察着她,一面觉得屋子里的地龙是正常的,一面又伸手帮她把外套解开,“实在不行,去歇会儿吧。” 文薰靠在他怀里,莫名其妙,对着他的脸颊又是一吻。 这下连她自己都感觉到奇怪了。 “我好轻浮啊。”她莫名地,哈哈傻笑起来,“霞章,我现在是不是在调戏你?这犯法吗?” “哪来的傻话?我们是合法夫妻——” 霞章的声音骤停,他突然回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桌上还在升起袅袅青烟的薰香。 文薰不觉,还伸手去摸他的脖子,甚至揉动他的喉结。 然后她又踮脚,往他下巴处亲吻。 她现在失了完整的神志,就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大脑对于身体的控制完全失调。 霞章想到某种可能,脸色一时阴沉得可怕。他按势不发,先将文薰带离了书房,往卧房去。 文薰被他小心扶到床上时,她还在呢喃,“霞章,我真喜欢你。” 这种直白的告白令莫霞章高兴,但同时又有一股怒火在他心里升起,而后以不可阻挡之势直冲向大脑。 他根本高兴不起来。他用残存的理智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回头却忍不住吼了出来,“王妈,王妈——” 听到喊声,王妈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着急忙慌地赶过来。她一进门,就因大开的窗户被风吹得一抖。她刚想问什么,就看到文薰坐在床上,自己在脱衣服,而霞章咬着后槽牙,浑身因过度忍耐而在微微发抖。 这般反常,令她心里咯噔一声,“怎么了这是?” 霞章语速极快地吩咐,“你去书房把窗子全部打开,进去了就出来,不要久留,记得,要快,香炉里有东西。” “好,好。”王妈胡乱答应,都转过身了又转回来,“可那香是太太给的啊。” 霞章气上心头,几乎都在 嘶吼,“就是她想害人!” 王妈看小两口那个样子,也明白了过来。 她先去将事情快速做好,然后再返回来。此时文薰已经被霞章重新穿好了衣服,文薰还是忍不住往霞章身上靠,从她的眼睛来看,似乎连神识都迷糊了。 霞章心疼地看着她,不停地把她拨开的被子重新盖上,眼睛里已经有泪了。 王妈思忖着,觉得这大概是个机会。她上前劝道:“少爷,说句不该说的,您……您和我们家小姐本来就是夫妻,太太也是为您好,您和小姐又两情相悦,何不顺水推舟呢?我相信小姐不会怪你的。” 霞章的脸色微冷,“王妈,这世上的所有事都得凭自己的意愿,你把文薰当成女儿,你怎么可以教别人无视她的意愿?” 王妈一吓,这话说得太难听了,而且,“哪有这么严重?你们可是夫妻。按照天底下的规矩,这种事放在别人身上,早就成就好事了。我想,等小姐清醒了,她也会是肯的。” “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再说,夫妻怎么了,夫妻也不能强迫她。她现在不清醒,她知道什么?百分之五十的愿意和百分之百的愿意能一样吗?还好事,这对她来说算什么好事?如果我……我现在真像你说的那样占她便宜,那就是我下贱,是我辜负了她!” 这些话就像是木锤,砸在王妈心头,她喃喃无语,半晌后只说道:“少爷,您是真正的君子。” 她现在有些后悔,她刚才怎么可以怂恿姑爷不去尊重小姐呢? 她是她奶大的女儿,出了事,她应该站在她这边。有时候人可能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份支持。 霞章没跟她计较那些话,他又一次把掀开被子要坐起来的文薰摁了回去,然后干脆地起身,直接远离。他果断地对王妈道:“您帮忙扶着她,冷风一吹,我估计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清醒。等她醒了,您倒些温水给她喝。您好生看顾着,别让她受凉。我把东西拿出去,要不了多久就好。” 王妈心里顿生一种不好的感觉,“你要去哪儿?” 霞章的脸比这寒风还冷,“我去太太那儿一趟。” 王妈知道今天这回事他大约是不想善了,见他出门,忙追出去,“少爷,可千万不能跟太太吵起来啊。” 这话霞章当然听见了。 可他不打算这样做。 他先去茶室挖了土,倒入香炉,意欲将这些造孽的,丑恶的东西掩埋。 如果能够掩埋。 霞章走进莫太太的院子,气势汹汹,一路上谁也不看,只盯着脚下的路。 他进门后正见了莫太太在抽烟,他露出一丝厌恶,既不问好,也不行礼,就那样用一种冷漠又凶狠的眼神看着她。 莫太太已经看到了他手里的香炉,也知道他是为何而来。她放下烟筒,端起手边的茶盏,低头,状若无事,“怎么,大中午的,要找你娘老子的麻烦?” 莫霞章不答反问,寒气逼人,“你为什么要拿那种东西给我们?” 莫太太轻笑一声,转头理直气壮地望向他,“你不能人伦,我在帮你。” “我不用你帮——”说话间,莫霞章抬手将香炉狠狠砸碎在脚边。他发出的动静吓到了一片人,可没一人敢吭声。 他微张着嘴,锁着眉,强撑着发出声音,“你拿这种东西害人,你,你所谓的帮助分明就是侮辱!” 他不仅声音在抖,伸出的手在抖,浑身都在抖。 此时,这二人根本不像是一对母子,反而像是仇人。 莫太太听得这话,也站了起来,她的声音比莫霞章的更大,更尖利,“我侮辱你?是你自取其辱!你知不知道,你大嫂二嫂都有了身孕。只有你,娶了媳妇半年,人家还是完璧。我哄过你,教过你,都没有用。既然如此,为了不让别人说我们莫家的家教,我只能出此下策了!” 莫霞章大喊道:“有关我婚姻的一切因果,始作俑者不全是你吗?如果我和文薰自由恋爱,会这样吗?” 莫太太因为他的不礼貌把脸憋得通红,“那你现在是在怪我这个做母亲的?” 莫霞章与她对视半晌,突然自嘲一笑,“我不怪你。”他抹掉脸上因激动而流出的泪,狠声道:“莫太太高贵又精明,为一大家子人操碎了心,付出了自己的一生,劳苦功高,我怎么敢怪你?” 莫太太终于发怒了,也顺手将手边的茶盏砸在地上,“你住口!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孽障!我生你养你,为你计算一切,你不知感恩,反而生出仇怨来了?” 她最“疼爱”的儿子,自然是最了解她的,也自然是知道如何伤她的心的。 可莫霞章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既然要说狠话,索性就一口气说完,反正他“不孝”也不是第一回了。 “你不要再打着为我好的名义为所欲为了,我从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儿子。我今天不妨告诉你,哪怕是你为我做再多,我也不会领情的。我也建议你不要再把自己封闭起来,算是我求你,你就大胆地睁开眼睛去看看如今的天下吧!大清亡了,帝制也被摧毁了,人人都在追求进步,只有你还在家里,做些当慈禧太后的美梦。” 说到这里,霞章长吸了一口气,而后继续道:“妈,如果你内心真的有苦衷,你就说出来,不要再折腾我了。天底下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连封建都能被打倒,又还有什么困难是大家无法完成的?最差的结果不外乎是我带着你一起离开这个家,那时候又能怎样?我保证以后会养你,会孝顺你,会给你送终。你若是担心过不了富贵日子,我便是拼了命,也不会让你陷入贫贱。我时常对我的学生说,当今的读书人如果不是为了救国救民,等同于知识的强盗。你是归国的洋学生啊!您年轻时难道就没有梦想,没有任何想为这个积弱的民族去做些什么的欲望吗?” 第120章 莫太太本来因霞章的大胆指责而气得脸色通红,后来却被他的肺腑之言震动。当她听到儿子为她构想的未来,她是迷茫的。等霞章做完最后的结语,她的眼神又坚定下来。 便是注意到了她的表情,霞章眼中充满了失望。 他用袖子沾去眼泪,不再试图表达什么。他收回眼睛,完全不再顾及她,和来时一样连招呼都不打,直接拉着衣摆几个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冷酷决绝,让莫太太气得砸了手边的烟管。 二太太听到屋子里安静了,才敢过来。她走进屋子,望见莫太太瘫倒在椅子上。她也不清楚这对母子说了什么,关怀的话还没问出口,二太太就被她拉住: “快,快去找老爷,就说他的好儿子要走。” 走?马上就要过年了,莫霞章能走去哪儿? 心里虽然怀有这样的疑惑,可二太太却不敢问出声,赶紧连声答应,听命去做。 莫霞章回到院子里时,文薰已经恢复好了。 她换了一身干净整齐的衣裳,主动迎上来,面色通红,却不再是因为香料,而是窘迫。 “霞章,对不起,我刚才……” 她几欲是要羞死了。 想到自己遭遇了什么,她又急又恼,又担心霞章误会,五味杂陈之下,眼睛已经升起薄泪。 霞章更加愧疚,“别难过,别自责,别哭,也不用道歉,我知道的,这都不怪你。” 他急忙说完,抚上她的脸,仔细观察,又轻声询问,“你现在好些了吗?”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文薰没有注意,实话回答:“身体还是有些发软。” 霞章便牵着她,和她一起进屋,“你喝水了吗?” “喝了一杯。” “还不够。” 他给她倒了满满一盏清水,“试试看,或许把那东西代谢掉了就好了。” 文薰点头,端着杯 子小口小口地喝。 看她动作如常,霞章稍微放心,又回头去吩咐旁边的王妈,“妈妈,麻烦你帮忙收拾东西。” 文薰抬头问:“收拾东西做什么?” 他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们回广陵。” “回去?” “对,我们回广陵过年。” 文薰立马明白过来,“你刚才从母亲那里过来,你跟她吵架了?” 霞章却不回答,而是用温柔却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文薰,我们去见你父母,我们去广陵过年,不好吗?” 他脸上还有泪痕,他哭过了。 这眼泪分明是为她而流。 这份流进心里的感动,冲散了文薰的愤懑和羞恼。 她刚刚遇上了这种事,要是让她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全盘揭过,她也是不愿意的。 丈夫分明是在为她出头,她为什么要拒绝? 她也是有脾气的。 想明白这一切,文薰点头:“好,只要你愿意,都好。” 得知他心情不佳,文薰便没有再问,等水喝了一半,反而去帮无所适从的王妈。 半道还得了王妈埋怨,“您也不劝劝少爷。带丈夫回娘家过年,天底下哪有这种规矩?少爷又不是我们朗家的赘婿。” “既然没有,那便由我们二人独创。”文薰想得清楚,又用话来反压王妈,“再说,以前妈妈您不是教我,要学会听姑爷的话吗?” 二人独创,又是二人独创。 王妈想到刚才自己的失言,再也不好说什么。 简单收拾了三个箱子,文薰和霞章穿戴整齐,就这么出了门。 他们带着王妈,轻装出行,没想惊动任何人,可才到半路上,兴万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阻拦,“少爷,可不能这样,少爷。” 莫霞章不想跟他僵持,一路往前,为了逼退他,也拿出了些许脾气,“不关你的事,你走开。” 他伸手一推,力气大得竟能把兴万推开。 过了这个拐角,莫老爷带着大哥怀章来了。老爷子见他手里拿的箱子,气得跺脚,“你又在闹什么?” 霞章语气平静,“没闹什么,我跟我媳妇回家过年。” 回家?回哪个家? 莫老爷一听这话,呼吸都不畅了,“你,你想气死我。” 他说着伸出拐杖要打,霞章也不躲,想着受他一下便是了,文薰却不愿意他受伤,赶紧把他往后拉,与之同时,那伸到半空中的木棍子也顺利被大哥怀章拦了下来。 “霞章!”他语带劝告。 霞章却不理他,他握着文薰的手,把她护在自己身后,不让别人注意到她,自已一个人顶到前面去承担风雨,“父亲,我没想气你,是你同母亲不把我当作人来看。” 莫老爷张着嘴一呛,大约是吸了口冷气,声音都嘶哑了,“你说这话你亏不亏心?当着大哥的面,你说,我和你母亲哪件事没想着你?” “可我不觉得!”霞章大声一吼,惊得所有人睁大了眼睛。 他甚少有这么失控的时候。 莫霞章此时已经完全爆发,他非得要把自己心里的委屈和痛苦全部说出来不可,“好啊,今天当着大哥的面,我们就把话说清楚。可能是我生来没有感情,我是天底下第一号白眼狼,我从来没觉得您和母亲爱我。一直以来,我在这个家里感受到的父母之爱只有窒息,没有半点温情!” 看到莫老爷面色发青,他也没停,继续以咄咄逼人的语气说着自己的心里话,“从小到大,你们对我的只有纵容,只有忍让,可,这是对待孩子的正确方式吗?你们心血来潮了,想管教我,就逼我喝药,以此为规训;实在觉得管不住我,就用道德,就用伦理,就找来一个无关的人来看着我,顺便绑架我,这种爱,是爱吗?” 应贵为他挨骂,兴万为他挨打,文薰也为他受了家人的委屈……再往前数,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莫家的佣人又因为他受了怎样的苦?如果这样的行为是爱,他宁愿不要!因为这种特殊对待于他而言根本不是殊荣! “嘴上说着爱,其实你们巴不得逼死我!任何大小事,你们也从来没有参考过我的意见,更不会顾及我的感受。你们想怎样去做就怎样去做,好像我被你们生出来就是可以随意任你们玩弄的畜牲!” 他拼尽全身力气倾诉着自己的心事,那些话犹如海啸,打在了每一个人头顶。他自己都险些被淹没,几欲站不稳。 还好有文薰扶着他。 “霞章!”怀章喊出的这一声喊是哀求,他微摇着头,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 因为莫老爷已经快呼吸不了了。 再说下去,把父亲气出个好歹怎么办?再说下去,以后还怎么做家人? 然而只有文薰明白,莫霞章此时此刻怕是已经在考虑不要再做莫家人了。 她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展开霞章的五指,不让他握成拳反伤到自己。 “我不要留在这儿!”过分的情绪激动让莫霞章的大脑嗡嗡作响,他像是闹脾气,实际上是在自救。 “这是最后一回了。”他用嘶哑的声音发出了最后通牒,“莫老爷,劳烦您转告谢夫人,下次再拿那些脏污东西碰我们……要么,我就如她所愿,一根绳子直接吊死,也算是全了父母的养育之恩!二老若觉得我还是不孝,削骨还父,割肉还母这种事我也是能做的!” 莫霞章从来不说大话。 他的话说得不留余地,也很好的震慑住了在场众人。趁着这个机会,霞章拉着文薰,火速离开了莫家。 他们甚至没有坐家里的车,只临时拦了两辆黄包车。 车上,文薰抱着她,以舒缓的抚摸略作安抚。 “别哭,别哭霞章。” 她搂着他,紧紧地保护他。 莫霞章一直憋着,忍着,直到此刻才把头埋在她的肩窝处泣不成声。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直重复着,一直在为他母亲的所作所为致歉。 他哭得毫无章法,哭得文薰心里难受极了。 她知道,今天这件事或许不仅有一位受害者。 她自己确实是被牵连到的,可霞章又凭什么要遭遇这种事?只是身为母亲,便可以毫无顾忌地给孩子带去苦难吗?为了不存在的所谓“脸面”,便可以做出不把人当人看的过分行为吗?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在父母“关爱”之下长大的莫霞章,会一遍一遍地要求她去爱他。 因为他感受的真爱从来就很少。 他赤条条地来到世上,他一个人,在他还未知晓世事的时候,他就被算命先生决定了少年时的命运。他被当成女孩子一样养大,他受尽了封建思想的荼毒。可他仍旧努力呼吸,努力成长,培养出了自己的志向,去帮助那些自己能帮到的人。 他是旧社会受到压迫,却努力摆脱困境的代表。 这样的人值得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第60章 新的春天 回广陵虽说只要两个小时,但比起电话而言,火车还是要慢些。大约是莫怀章提前通知,朗家的人先一步知道霞章要带着文薰回来。 第121章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朗家还是贴心地派了管家来接。 顺利把女儿女婿迎回了家,二老也不多问。 朗太太铭记丈夫的提醒:“总归,是人家家里的事。” 是啊,女儿出嫁了,就有了自己的家,做父母的便隔了一层。现在的年轻人有自己的思想,为了不惹人讨厌,老人们应该保留分寸,不要去多问人家的家事。 朗太太便像没事人一样,热情地招待了女儿女婿。 只是霞章或许伤了心气,心中存起郁结,又在半路上吹了风,吃过晚饭后便开始头昏,精神萎靡。 文薰摸着他的额头,感觉他像是在发烧,毫不犹豫,直接令人备车,将他带去了广陵城里的西医院。 好在不太严重,医生在检查后给他打了一针,又让文薰带了些西药回去吃着,说是不过几日就能恢复。 霞章还松了口气。幸好幸好,如果因为他的不好,耽误了文薰过年的心情,那就是他的罪过了。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能回家过年,文薰有多开心呢? 睡前吃了一颗药,没一会儿,霞章便睡着了。文薰细心地给他掖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出了房间。 未料母亲等在外面。 文薰一笑,赶忙上去依住她,“妈。” “霞章睡下了?” “是啊。” “你今晚不要跟他睡在一起,小心传染到你不 好。”朗太太此行就是带着人过来给她在书房里铺床的。 文薰轻笑,“您这想法倒是和霞章想到一块儿去了。” 朗太太脸色逐渐舒缓,对于这个女婿,她是十二分满意的。 “我听说你带他去看西医了。西医确实先进,可就药理药性来说,未免过于猛烈。如果只是普通感冒,怎么不带他去看中医呢?我听说他的身体从小便是喝中药温养着的。” 文薰道:“妈,你不知道,霞章曾说过一句话,叫:‘中医这种东西,可怕得很,不拘什么物品,都能用来入药。我若不看清楚单子,哪一天吃了人血馒头都不知道。’以我平日的了解,我觉得他是极怕吃中药的。再说,他自小吃着药,也不是他自己愿意吃的。” 朗太太微皱着眉,徉嗔一句:“这些都是什么胡话?你也任他说中医不好。” 文薰帮着道:“霞章又不是针对咱们中医。” 女儿这副模样,让朗太太顿时歇了和她分辩的心思。 又转移话题。 “明天就是小年,你们真的要在家里过年?或者,过了小年就回去?” 文薰不愿,也觉得霞章不愿,便选择对母亲撒娇,“妈,难不成人家说的是真的,女孩子一旦嫁了人,娘家就不是家了。我怎么听着,您是不想让我住了?” 朗太太连忙否认,生怕伤了女儿的心,“谁说的?我们家可没有那种规矩。” 从一两句避而不谈的话中知晓了女儿的态度,得知了她的坚定不移,朗太太叹了口气。 “我是怕闹了这么一出,你以后在婆家不好做人。” “不会的。”文薰想,她难不成是什么没脾气的人?要是公婆们不道歉,还要和他们继续计较这件事,她哪怕是回了金陵,也不会在莫家久住。 为了学生和自己教职的那一份责任心,她暂时不会离开金陵,可为了自己和霞章,她也不会在那种情况下任莫家人摆弄。 她不打算跟母亲说今天发生的事,因为她在此事上未曾迷茫,所以不需要从倾诉中获得其他人的意见和认同。 夫妻齐心,她如今和霞章的看法是一致的。什么年代的人,才会想到给儿子儿媳下药来促成房事?莫太太像是彻底被封建荼毒了大脑,她已然是不可理喻了。 她自己觉得屈辱,也感受到了霞章内心中长久以来承受的折磨。 如果霞章不开口,文薰不会再支持他回到莫家。总归西方也是小家庭制,经过那么多年的实践,也不见人家过得有多不好。年轻人用自己的生活方式过自己的日子,空出余力了再去供养父母,才是亲子关系长久的道理。更不用说她和霞章都有工作,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哪怕失去了父母的支持,又有什么可怕的? 只要他们两个人的生活能得安稳,能得开心,她不会去在意外界的看法。 再来还有一桩—— 她现在更加害怕莫太太日常给霞章吃的那些“药”了。 她是一个在新时代长大的女孩,真正的封建社会虽说离她不过才二十年,可她到底没见过那种吃人景象的恐怖。她无法设想莫太太为了达成自己掌控儿子的目的能使出什么手段。她盼望着,祈祷着,那些“药”最好只是普通的补药。 文薰回家的第二天便是南方小年。一大清早,邻里四方便放起了鞭炮,开始进行辞旧迎新的准备工作。 而霞章呢,早上测了回体温,他居然已经大好了。 快得文薰都讶异,“我该说是西药好呢,还是夸夸你的体质?” 霞章笑道:“犹豫不决,那就都夸。” 一夜安眠,他的眼神都清亮了许多。 虽说好了,但谨慎起见,还是再吃一天的药保险为好。 收拾完毕,二人相携去给父母请安。在用早饭时,文薰询问起今天的章程。 加上留学的四年,文薰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过年了,但她依旧记得一些习俗。她轻声询问着,检查自己有没有忘记。 “能有什么章程?年年过年,不还是那些?”朗太太说是这么说,其实脸上的笑都快止不住了。 抛开世俗规矩,哪位母亲不愿时刻见到女儿? 今日上午,朗家要除尘祭灶,四处清洗。佣人们忙,主人也忙。拜过灶神之后,朗老爷带着儿子女婿一处,朗太太则带着文薰去操持一干事宜。 “你今年回来也好——这话可不能让你爸爸知道。”哪怕是说心里话,朗太太也要铺垫一番。 之前如何能料到女儿才回来就要嫁人呢?一干事务,她都没来得及教她。朗太太借着这个机会,将迎新春、贺新岁等规矩都同文薰一一道来,也算是一种家族传承。 “我们这样的人家,该有的讲究一定要有。以后你和霞章自立门户,便是要这样待客,才不算辱没了门风。等到二十年后,你也要像我一样去教你的女儿、媳妇。你说霞章厌恶封建,可这些规矩、礼节,是老祖宗们传下来的智慧,是大家为了来年的顺利而进行的个人努力。这是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我相信他能够理解。” 霞章当然能够理解,他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真的糟粕,和老百姓的生活智慧,他如何分不清? 今天早上他就跟文薰讨论过,“就像琼玉姐想喝酒,所以想找缘由敬我一样。小年里大家洗晒,怕也是觉得家具窗帘摆弄了一年,难免脏污,所以找了个天气好的时间清洗罢了。” 新年新年,就是要除去旧物,迎接新的开始。 日子总是会过去的。发生在莫家的那场混乱纠纷,二人默契的没有再提。 可还是挡不住莫家来人。 阴历二十七那天,莫家派人来广陵送礼,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二哥宜章。 朗老爷以礼相待,宜章也对二老尊敬有加。茶添了两轮,宜章起身,提出想见三弟和三弟妹。 霞章正在文鼎那儿教他下围棋。 说来也是神奇。按理说,他朗文鼎也是天之骄子,一路长来,什么样的天才没见过?他自己在学校念书时,也是优秀得招同学“记恨”的对象,偏偏他没见过姐夫这种“奇葩”。别的不说,光是这记性便是万中无一。 回门那会儿他们曾有一盘弈棋,时隔半年,霞章居然还记得细节,且能将棋子一子不差的复盘。 便是这一手令他心服。 他尚且年轻,起了求学之心,如何能便宜算了?便于霞章回家的第二天开始缠着他传授围棋之道。 宜章来时,莫先生正在给妻弟上课。你来我往间,这对临时师徒相处和谐,加之天赋不低的学生有问必答,学以必用,一时间的氛围是超越上回的温馨热闹。 不输于他在莫家。 宜章是朗府的管家福伯带来的。见了少爷之后,福伯只消一句,便令文鼎明白亲家二哥的来意,连忙丢了棋子,给人家兄弟俩腾地方。 弟弟走了,来了个哥哥。霞章看也不看这位哥哥,自如地把散落的棋子放回匣子里。 宜章看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轻笑,“不打算理我了?好没道理,又不是我惹的你。” 霞章微瞥了他一眼,保持着高傲劲儿,“因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想答应,索性不搭理你。” 宜章才听这话,便没忍住叹了口气。 他语重心长劝道:“至于闹成这样?你又不是不清楚,过年族里定然会来人,如果让他们得知是母亲犯了糊涂逼你出走,族老们难免会怨怪她。你这样是在让母亲难做。” 第122章 霞章现在正破罐子破摔,警告自己不要去在意别人的感受,“我已经做好被人辱骂不孝的恶劣准备了,如果二哥想做此列第一人,我不介意。” 宜章觉得这话严重了,“霞章,话不是这样说的。你我都清楚,在这世上, 做人儿子不容易,但也没有你这种的做人儿子的道理。” 做人儿子的道理?霞章因为这句话起了谈性,终于肯抬头看他,“二哥,你觉得,一个人在与父母相处时,要做到何种地步才叫孝顺?是郭巨埋儿,还是卧冰求鲤?” 宜章眉头轻锁。他知道弟弟口舌厉害,真跟他辩起来,他绝对不是对手,便谨慎回道:“你知道那些故事都是孝廉制下文人们贪图虚名的夸张之言,后来又被世人过度解读,拿来驯化百姓,你何以要举这两个荒唐例子?” 主动提起这个,自然是因为霞章突然想清楚了其中的道理,且参透了本质,“因为它们的存在十分典型,甚至可以作为代表。中国旧社会之所以恐怖,便是人人都在被这种三纲五常统治。当官的,要以君为天,否认便是不忠;为人子,要以父母为天,否则便是不孝;为人妻子,要以夫为天,否则便是不顺从。” “古代文人写诗词,做文章,常常好用女子自比,又把君王比作丈夫,表达自己明明为丈夫所想所思,却偏被辜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和重视的哀怨之情。这种情况的存在,又如何不能透露制度下本质存在的问题?好利落的手段,好成功的驯化,驯得男人女人都跳不开伦常,都成了没有自我和灵魂的棋子。” 说到此处,他低头盯着棋盘上的棋子道:“封建社会的人,只有依存于这种伦常才能被当作是人,就像棋子只有在棋盘上才能拥有存在的意义,如果跳出这张棋盘,它就什么都不是了,其作用甚至还不如路边的石头。可要我来说……” 他轻笑:“我宁愿粉身碎骨,也要做那块石头,至少能得个自由。” 宜章听着,又想起霞章从小到大的经历,心底的同情又起,“哥哥明白,是母亲对不起你。” 可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立场,“但是霞章,她是母亲。不说养恩,光说生恩,血肉亲情,岂能轻易割离?” 霞章知道,亲情关系是没那么容易断的,他也没想闹得太难看,“我只是不在家过年而已,没说要从此与她割离。” 宜章试探,“那过了年,你就会回去?” 霞章觉得,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二哥,这件事,我受的委屈从来不算什么。” “那你还……” “但是文薰呢?” 文薰才是霞章有这么大反应的诱因。他在家里遭遇的事,他都快要习惯,可文薰何其无辜? 他只是稍作提起,便鼻头一酸,为妻子难过。 “人家好好的姑娘,凭什么在嫁给我之后受到这种作践?你知道母亲做了什么。别的不论,若这种事发生在琼玉姐身上,你能忍让吗?这种情况下的所谓‘好心’,分明更像是一厢情愿。用这种手段促成的事,能叫好事?咱们娶的是妻子,不是可以随便欺辱的对象。” 只要一想到那天文薰的身不由己,霞章便红了眼,又激动起来,“你不要再跟我说什么,母亲是长辈,是婆婆,有资格在媳妇面前摆规矩。现在不是旧社会,没有一定要求媳妇顺从的道理。再有,文薰可不是靠莫家的米面养大的,也不是被我们家买进门的,她不欠我们家,反之,该是我们莫家理亏。我们家的父母,用所谓的恩情把人家骗到家里,还不尊重……做人父母的道理才不该是这样!” 宜章听完他的话,在心中设身处地,也逐渐明白,“我知道了。”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我不跟你说了。”不仅是怕他伤心,也是真的说不过他。 “你,唉……”宜章叹了口气,做出妥协,相处一个最挑不出错处的说法,“我会跟父亲说,你不大舒服,不宜挪动。你最近便在朗家好好修养吧,不要想太多,也不要再为此事思虑,多保重身体,我会和大哥还有你两位嫂子一起劝劝父母的。” 霞章也明白,他并不想为难兄长,点头道:“谢谢二哥。” 宜章点头,临行前,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外头冷,不用送我。” 霞章本来也没打算送。 他还发着脾气呢。 宜章似乎是读出了他的想法,又是一笑,半抱怨道:“进来这么久,也不见你给我端杯茶。” 霞章道:“这便是我的道理了。你待会儿要往彭城去,是不是?” “你又知道了?” “琼玉姐有了身孕,你得了假,自然要去岳家报喜。女婿上门,你到时候还怕没水喝?” “你懒便懒了,还拿道理推拒我,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因得谈笑一番,宜章走出书房时,脸上还挂着笑容。他几步走到院门口,一抬头,撞见了文薰。 “二哥。” “弟妹。” 打完招呼,他往后一指,解释,“我来看霞章。”随后又是一声提前祝贺,“弟妹,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文薰顺口回礼,话说出口,便猜到有些事情已经被暗中定下了。 她站在原地,望着宜章走远,才进了屋子。 霞章已经提前听见了她的声音,正着急抹脸,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小动作被文薰撞见。 她又担心起来,“二哥刚才骂你了?” “他敢!” 如此“色厉内荏”,让人没忍住一笑。 她在他面前坐下,“那你没事哭什么?” 霞章随意瞎扯,“水喝多了。” 文薰故意挤兑他,“好嘛,只要你不是脑袋进水就行。” 霞章不依,朝她皱了皱鼻头。 文薰才不哄他,转移话题道:“二哥这就走了?” “他还赶着去彭城呢。” “也不见你去送送。” “他不让我送。” 他的理直气壮让文薰没来由地感慨,“你们这些在家里做小的的,可真好,是不是?” 哪像她,她一直是姐姐,姐姐怎么样都得让着弟妹。 不过文薰也不会真正烦恼,礼让弟妹是因,她教训起弟妹来,那可就是果了? 朗家的除夕走南边的礼,同时也夹杂了北方的规矩。 年夜饭,年夜饭,朗家那一天人口齐聚,热热闹闹地过了个年。 大年初一不出门,拿红包,而后就得到处去拜年。 初三舅家上门,见了文薰和霞章也不惊讶,大约是谁提前说过。 初三本来也是文薰回娘家的日子,可文薰今年已经在娘家了,便不需要再循这个礼。 初四他们前往沪市,给舅舅家拜年,住了一夜后,初五再去拜访胥载先生和孟老师。 文薰终于见到了巧珍。 巧珍一大早就在门口候着,就是为了能让姐姐姐夫来了,能够在第一时间看到她的成长。 她头上的齐耳短发侧边处别了一个文薰送的水晶发夹,身上穿着暗红色的棉布上袄,棕色褶子长裙,脚上是长筒袜和一双黑色的平底皮鞋,已经是沪市常见的女学生模样了。 她的这种变化让文薰和霞章无比高兴。 正月里就应该高高兴兴的。文薰虽说不想在这个时候询问巧珍的课业,可在她的坚持在,还是配合地进 行检查,而后给学业精进了许多的小丫头发了一个大红包。 初五还有时间,霞章便带着文薰去了临安。 “文薰,你说过的,家。” 家。 临安的家。 因为文薰送兰花时说的那些话,临安的那栋宅子成了莫霞章的家。 那里有他,有孩子似的兰花,还有他们的新婚照片。 比起莫府,或许这里才是更适合他们生活的地方。 在对家庭生活的期盼下,二人商量好,决定短暂地在临安的洋楼住下。 修改过假期后,今年学校在农历十二开学,满打满算,他们还能住上好些天。 没有仆人,他们自己生火,烧水,洗衣,做饭。二人都有独自生活的经验,哪怕是靠自己的双手,他们也在这个新年早春中,将自己和伴侣照顾得很好。 看,只靠自己,他们真的能过得很好。 除开财米油盐,这些天的闲暇时刻霞章都带着文薰在临安四处转悠。他特意带文薰去逛了早春西湖。岸堤边的柳树和桃树均已抽芽,用不了多久,便能得见西湖十景之一的“苏堤春晓”。 虽说有些遗憾文薰今年看不上这场美景,但二人仍是遇到了另一场“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趣景。 除了访友赏景外,文薰还见到郭瑞郭师傅一家。 小姑娘宝淑果然是如想象中一般可爱。她跟着父母来拜年,文薰还给了她一个大红包。 事后文薰还跟霞章提到,她很喜欢宝淑的眼睛,因为里头布满星辰。 第123章 那是对未来的希望。 如果中国所有的小孩都能对未来生活怀抱憧憬,家国何愁不兴? 节日的气息越到后头越淡,在他们安心关起门来过小日子的时候,大哥又找上了门。 不为别的,自然是看他现在还没回家,家里急了。 怀章也同宜章一样苦口婆心,“不论如何,你去学校之前,好歹要回家一趟,不然也太不像话。” 他当着文薰的面,毫不掩饰,“因为你的事,母亲现在还在祠堂里关着。” 文薰惊得嘴唇微张,没想到事情发展到最后竟然是这个后果。 莫太太确实是做错了,可,关祠堂又是为什么? 解决问题的方法有那么多,为什么要选择用封建来压倒封建的方式? 文薰的心里顿时不是滋味起来,霞章的表情上也多了几分动容。 大约是捕捉到这份情绪,莫怀章再度开口,“霞章,就算心里有再多气,也不能一直耍小孩子脾气。你成人了,该识些大体。” 霞章望向文薰,询问她的意见。 而文薰已经打算劝他回去。 他们就是如此同步的互相体谅。 霞章和文薰回家那天,莫家在门口放了一串鞭炮,权当是除去那些不开心和郁气。 整个莫家没有人再提那天的事,下人们不敢多嘴,莫老爷也没有多问。 就好像霞章从未离家。 这种解决问题的方法不能够让人满意,但是这种和平,是霞章乐于见到的。 他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文薰在家时能得安宁。 开学前夕,霞章离家,文薰又一次在火车站送别了自己的丈夫。 日子总是重复的过,但每回都不会一样。 这一回,霞章拉着她的手同她约定:“等过完这个学期,我们就离开家。” 文薰也点头,这同样是她的想法。 来到了新的一年,莫家看起来还是那样,唯一与以往有些差别的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文薰都没有见到莫太太。下人们对此讳莫如深,有时去问两个妯娌,发现她们也是知之甚少。 文薰不由得又担心起来,“母亲还在祠堂的话,这么些天了,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她担心那里生活不好,担心莫太太受到非人的惩罚。 虽说莫太太用旧伦理做了过分的事,但文薰也认为她不应该再受到落后规矩的压迫——不,或许正是因为莫太太承认了这些,她才会变成如今这样? 她年轻时分明是和媳妇们一样,是留过洋的女孩子。 文薰头一回对这座古老的深宅大院,对在这件事上全程一言不发的莫老爷感受到恐惧。 时间来到3月中旬,莫园里的植物受到春天暖气影响,开始逐一生出嫩叶,长出花苞。 那种生机勃勃冲淡了部分死气。 文薰找钱碧莹借来相机,拍下满园春色,后来又将相片寄给霞章看。 她当时没想那么多,寄出去了才觉得后悔。 这园子里的景色,有谁能比霞章更熟悉的?想来他早就该看腻了。 却不想一周后收到了来信。 “园子里的花和树我自小就看,那些枝枝叶叶在我眼中,是最熟悉的朋友。小时候与桃朋柳友相伴,不觉寻常。今收到卿卿来信,从你的眼中,你的角度,我看到了新的风景。想来,这一定是新的春天。” 是啊,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霞章的生日也到了。 文薰计算着日子给霞章寄去了信件,还附带有生日礼物。霞章后来来信说:“与你相识后的每一天,对我而言都是在爱意与惊喜中渡过。今天过生日,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特殊了。” 不特殊,那她还费心准备礼物做什么? 文薰的礼物,可就是她从去年就开始织的毛衣呢。 却不想这封信之后又有一封来信,同样是一张照片,照片后还有一句附言:“你的礼物我很喜欢,心中一时无言,只能一遍遍地说着爱你。” 照片上,霞章穿着文薰织的毛衣,站在讲台上,眼睛精神奕奕,神情严肃,加上他身上自带的文气,让人见了便知他是一位严厉的国文老师。 文薰无从得知这张照片是他如何费心请人拍下的,总归,在她第一眼望见时,便忍不住笑。 莫先生与她的霞章,这样看起来好像是两个人。 这或许就是人的有趣之处了。 第61章 春天里的斗争 文薰身边的所有人都一致认为,今年的春姑娘十分友好。 到了雨水没那么多时,金陵大学的老师们还组织了一次春游,去山上赏景观花。 对比上回的秋游,今年春天的人更多,活动也更丰富。十几位先生们聚在一起,还组织了一次钓鱼活动。文薰和其他几位女老师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她们从不抗拒接触新鲜东西,便踊跃报名,尝试参与。 其他人获得小鱼小虾二两,全部惊喜却从林伟兰之处得来,她居然用面包块钓上来一条大鱼,经简单称重后,其成绩荣登钓鱼大赛第二名。 文薰和一干女老师都为她喝彩,钱碧莹甚至为她和她的“二名大鱼”拍照留念,称其为“妇女队伍之光”。 四月,理学院的物理老师们要去开会,这回终于轮到文薰给人代课。 她在给霞章的书信中,还总结出了一轮经验。她认为,去年补课时很累,是因为当时有一种还债的紧迫感,像是有什么人在背后追着跑;而今天作为代课方,明明是差不多的强度,可或许是想到后面会有一小段休息的时间,难免在心中催生出爽快感。 两周之后,理学院的老师们从外地回来,文薰不仅收到了林伟兰给她带来的礼物,也收获了因他们补课而空漏出来的一段假期。 王妈知道文薰要放一个多星期的假,建议她去找霞章。然而她自己在考虑轻重后,没有参考这个意见——当然,此事也被她在心中与霞章明说,得到了他的支持与赞同。 文薰这段时间的有两件事要办。 第一是《茶花女》的重译已经进入最后阶段,文薰在沉心检查,确认已经将原文中的疑难杂处全部解决完成后,将稿子交给了郭滔帮忙复核。 第二是她要跟着辜秀宁去开金陵市妇女代表大会,参与《婚姻法》的立法建议。 那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修改才能完成的工作,文薰以为自己哪怕不能参加全程,时刻关注也是好的。 妇女代表大会由总统夫人主持,在场还有许多政府官员。今次请来一些知名学者前来旁听,其中包含多数女性,目的也是为了体现金陵政府的“民主”。 无论政府此举的用意是什么,与会的学者们都十分慎重,且拿出十二分的专注。法律是维护国家运行的基石,看起来不大的会议室,不多的人,却决定着四万万人民的命运。大家一起聆听问题,提出问题,建议政府解决问题,希望政府重视问题。 在学者们提出的问题和政府办事部门看到的社会重点不一时,文薰还和辜老师联合周围识字的女性同胞们写下请愿书,让政府看到这类情况的存在广泛。 同时,文薰也和“立坚道 人”一起向报社投递文稿,希望社会名流能够重视此次《婚姻法》的修订。 此事修订法案影响甚广,除了文薰外,各界都在用心尽力。她认识的一些人哪怕是带有男性主义,包括罗友群、瞿建深、江弈材等人都有在报纸上出声,通过实际案例表达了一些正向的看法。 不谈个性和为人,所有人几乎一致认同,只有构建一个法律健全完整的社会,才是一个进步文明的社会。 不怕法律严,就怕法律不全。文薰在阅读一堆堆文稿意见时,还在思考法律如何普及的问题。 这边的法律建设如火如荼,另一边文薰也收到宝瑶从沪市寄来的消息,她已经完全调查清楚了那位名为廖柔惠的“阁楼姑娘”的故事。 一个周末,文薰和辜秀宁一起前往沪市,面见大记者钟宝瑶。 面对面能将话说得更清楚。宝瑶摆出事实文件,向两人展示自己半年以来的调查成果。 廖柔惠说来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她的父亲还曾经是沪市女子中学的老师。只不过天有不测风云,在她年幼时,父亲便因病去世,母亲面对上门来的亲戚,担心自己孤儿寡母守不住薄财,便带着女儿投奔了舅舅。 舅舅舅母是个市侩的人,但也没有容不下亲戚的道理,加上母女二人也有分寸,日子便平安过了下来。 老话讲,家中二老不全的女孩子难嫁。廖母为了柔惠日后能有个好归宿,便在她于普通中学开悟后,选择将她送去了日本人创办的女子高中。 提起这所高中,哪怕是文薰和宝瑶也得耳闻。 “是不是那所曾经打着‘为您专门培养理想妻子’的广告招生的藤原高中?” “是啊。” 辜秀宁微微皱眉,“我虽然没有接触过那所学校,但是关于其中的课程,我略有耳闻。女红女德,三从四德,还有一些糟粕文化,其中一类乌七八糟的歪理,是前清时都不曾拥有的。” 第124章 宝瑶道:“辜先生,您不知道,藤原高中的美名还传到了美国,连我们留学生都听过。不知道最初是谁开始宣传的,说,现如今要想娶妻子,最好是娶日本女人。因为日本女人和顺,柔婉,能够真正做到以夫为天。丈夫的要求不拒绝,丈夫的命令不反抗。人人急丈夫之所急,以丈夫之悲喜为悲喜。丈夫在外辛勤工作,回到家会贴心服侍,给予皇帝般的待遇……” 她此时提及的或许只是些片面情况,但也足够让文薰皱眉并吸了口冷气,“这哪里还是妻子?这分明是要女人埋葬自己的意识去供养丈夫。哪怕是旧社会的奴婢,也没有这样没有人权的。” “他们是在浑水摸鱼。”辜秀宁年纪大,也更有阅历,一眼便看清了其中的本质:“咱们中国的旧社会害人,从不是简单的男人加害女人,而是一种毁灭人欲的制度下,对所有人无差别的,全覆盖的,存在于精神上的来自阶级和皇权统治的压迫。现在有些学者认为,封建制度下未必全是糟粕。这本来是客观存在的事实,然而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怕是有人起了心,非要借机达成一些不能告人的目的不可。” “是啊,”宝瑶赞同地望向她,“说破天了,这种事,咱们这样的人听了,只有觉得不可思议的份,可在一些男人耳里却是真理了,觉得女人只有做到这种程度,才能叫贤惠,才是为妻的道理。天下到底没有人人能做皇帝的份,如今有了这个机会,怎能不令其心动?哪怕有人觉得不能接受,但是流行之道,不追逐便是落后,为了在社交圈里合群,也得夸赞附和。所以一时之前,娶日本女人,娶接受了日本教育的女人,成了婚姻市场上的热门。” 这是她在调查之后从那些旧新闻中得知的。 不,不算旧,哪怕是现在,也有很多男人依旧抱有这样的想法。 辜秀宁道:“我们倡导妇女独立,又不得不承认,敢于独立,甚至是有能力独立的妇女到底是少数。社会稳定才没有多久,哪怕是积弱一点的家庭,都没有对抗来自社会危险力量的能力,何况处境本就单薄的女人?” 所以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只能是男人喜欢什么,女人去做什么。 廖柔惠便这样成为了藤原高中的优秀毕业生。 几乎是她刚毕业那年,舅母便把她带入了自己的社交场,开始为她物色对象。这个年代,女孩子的年龄也是可以当做筹码被摆上婚恋市场的。廖柔惠年轻貌美,又是日本女校出来的女学生,一时间追求者众多,直让母亲和舅妈挑花了眼。 最后,在长辈们的层层把关下,挑中了贸易公司的一位年轻经理。 听到这里,辜秀宁已经开始唏嘘了,“做贸易的虽说有钱,可免不了喝酒应酬,免不了受人闲气。喝了酒的男人又一惯喜欢借酒发疯……大约是进入婚姻,这个女孩子的悲惨生活便开始了。” “一开始还是有过甜蜜的,”宝瑶继续说出自己的调查,“邻居们说,小两口刚开始的日子过得很好。柔惠人如其名,是个没有脾气,万事依从丈夫的人,她完美地在生活中用到了自己在学校中的所学。他丈夫也有些文化,知道尊重人,也足够爱她,可……” 就像辜秀宁说的,做贸易的,受人闲气频繁,那些火气堆积在心里无从发泄,带着回了家,不就只有留给家人承受了? 一开始只是骂,后来动了手,开了头,就是无尽的循环。 “柔惠是被丈夫失手推下楼,砸伤了脑袋,才失去了神志。后来虽说有及时送到医院,可依如今的医学,也无法得到完美,只能保住她的性命安全。柔惠的娘家事后也去找男方闹过,可得知他还是愿意养着柔惠后,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宝瑶说到这里,也是唏嘘不已,“我绝不是在帮男方说话。就事论事,他没有在逆境中抛弃妻子,而且还勇于承担,多少还入不了禽兽之流。你们不知道,对于我的采访,他也没有抗拒,哪怕是邻居们宣扬他对妻子好,他也没有在我面前把自己伪装成多么伟大,而是选择实话实说。他这种正视自己过错的态度令我觉得,对于这个后果,他应该是后悔,且想要弥补的。而且我还打听到,他哪怕是在现在也有在四处寻求西医,意图挽回自己的过失,还柔惠一个清明。” 文薰想到那天晚上见到的柔惠,鼻头一酸,“既然知错,既然后悔,那他为什么还要打她?” 辜秀宁摸着她的手,道:“这就是人了。” 文薰又想到那天应贵的态度,连声音中都透出苦味,“而且就中国的习俗而言,丈夫打老婆,从来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是一些男人女人的共识,是不是?” 辜秀宁有些凄然,“这确实是很正常的。以往我在家里,也是见过父亲向母亲动过手的。母亲说,这全然是因为父亲爱她,是父亲工作辛苦,她需要体谅。后来我要出嫁,她也这样教我。” 这些例子说来还算好,文薰又想起以前看报纸时,还听说北方有家庭生生把娶来的媳妇打死的新闻。 宝瑶给文薰递了张手帕,自己也是眼中含泪,“文薰,我听说金陵政府正在组织筹备《婚姻法》,我认为法律中就该规定这类有违男女平等之论的行为措施。” “是,”文薰吸了口气,不再让自己陷入悲伤的情绪,而是坚定下来,“我们一定要采取措施,将婚姻中任何带有伤害性的行为载入律法。我们如今难过便罢了,不能再让后世子孙还为同样的落后而难过。我们一定举起法律的长剑,守护大家的安全。” 宝瑶点头,双手和她紧紧握在了一处。 文薰朝她露出短暂地微笑,又抬手抹去挂在脸上的残泪,不给自己留有更多的难过的时间,“我以为,在柔惠的婚姻悲剧里,丈夫的不当行为是直接因素,可间接的,那所日本学校的反常识教育,磨灭了柔惠的反抗精神,也为这场事故奠定了悲惨收场的基础。” 辜秀宁点头,十分赞同她的观点,“现在时代愈新,到处都在教人进步,可所谓进步却没有人任何一位学者能拿出一个准确的观念。哪怕个人进步,社会不进步,个人也会被社会拖累。在这种情况下,日本学校还大张旗鼓地传授中国女人所谓的贤妻之道,其心可诛。” 宝瑶也是这样想,“一个懦弱的母亲,教不出强大的孩子。” 文薰用更加坚定的声音发表自己的想法:“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如今大家都在想方设法救国,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未来发挥自己的作用。国父说,中国有四万万人,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 人。由此理解,中国有四万万战士,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日本学校用这种所谓的柔顺教育毒害女人,就是在毒害中国战士,腐化民众的反抗精神,坑害祖国之将来。帝国主义亡我中华之心不死……” 文薰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可能,她转过身,望着辜秀宁道:“辜先生,咱们不能让那所日本学校继续开下去了!” 辜秀宁的脸色也隐隐变得后怕起来。 她当即决定:“我们去找胥载先生。” 胥载是江浙文人之领袖,若他开口,会取得更大的效果。 宝瑶也赶紧收拾资料,交给文薰。 “我再去采访一下柔惠的丈夫。之前我都没有往这个方向上想,现在我觉得我应该把我们刚才的话再跟他说一遍。如果我们要赶走那所日本学校,有当事人出面,并且他还是个男人……在舆论上,一定会取得更加有效的效果不是?” “他会同意吗?” 如果柔惠的丈夫愿意出面,确实会推动事件的发展,可这也代表着他会面临更多的社会指责。 说不定,他再也无法在这个社会上立足。 “总之,先试过再说。” 宝瑶现在充满了力量,她以前从来没想到,哪怕是跑这种社会新闻,也能让她实现自己的价值。 这个时代的人只要肯出力,一定能做出实事来。 这是一个到处需要大家的力量建设美好未来的时代。 兵分两路,宝瑶去采访,文薰和辜秀宁来到了胥载家。她们见到胥先生后,用简单清晰的话语讲述了整件事。 胥载先生认真听着,而后神情逐渐严肃。 “你们的担忧是不无道理的。” 文薰道:“胥先生,如果拼尽全力,我们做成这件事的几率大吗?” 胥载沉吟后道:“徐徐图之,不可心急。” 因文薰和辜秀宁下周还有课,她们在得到了胥载的承诺后便先回到了金陵。 从这天之后的每一天,辜秀宁都能在家中接到胥载从沪市打来的电话。 胥先生说,他会见了钟记者。 胥先生说,他带着钟记者见了更多的记者。 胥先生说,那些记者已经行动起来,去采访从藤原校毕业的学生。 文薰和辜秀宁明白,胥先生此举是觉得单单柔惠一人的例子不足以令大众心服。人人都会存在侥幸心理,可如果那朵乌云会无差别地笼罩在每一个人头上呢? 第125章 在大厦将倾之时,怀抱侥幸心理是最愚蠢的行为。现在为今之计,就是要先行戳破大家幻想中的彩色泡沫,避更多人直面这个社会问题。 一个星期后,胥先生说,那些记者们调查出了一个很恐怖的数据。他已经联合在沪的其他学者商议,绝心就此事拿出一个计划。 辜秀宁说:“现在沪市的日本势力不容小觑,我们要想废除藤原高中等同于和日本人作对,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胥先生还是那句话,徐徐图之。刚好《婚姻法》还没有完全定下,我们可以适当利用,缓慢控制舆情,让更多的人意识到那所学校那种制度下的可怕之处。” 这确实是一个考虑周全的办法,文薰赶紧响应起来。 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文薰在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分享给了金陵大学的女教师们。 学生们那边她暂时没有去讲,现在还没有到他们出面的时候。 总之,先生们已经开始出力,和远在沪市的胥载先生里应外合,再加上大众舆情,很快,江浙地区便刮起了一股有关“当代女德”的热论。 先是胥载先生用大名在《申江新报》上投稿了一则有关当代婚姻关系讨论的文章。 在这篇文章中,胥先生用词暧昧,态度不明,表面是在阐述,实际上却以各种意向暗指。他以极自控的笔力,令读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些人,读完文章之后便以为胥先生是在为女方发声;另一些人,则是认为胥先生在强调当代女性过于独立而忽略家庭的现象。 胥先生名气大,有他以身入局,没过两天,各大报纸都开始刊登此类话题的文章。多数发言的笔者不约而同地一致认为,女性应该追求进步,可进步之后不尊重丈夫,不服侍公婆,不亲自养育孩子,到底有违天和。 此话一出,不仅是报纸,民众私底下也开始讨论。 宝瑶便是在这时和她的记者朋友们走上街头,开始随机拦住路人做数据调研。经过各项数据统计,一项数据被报社广而告之,那就是民众对于“各项全能的贤妻良母”的需求达到了80%。 这类数据乍一公布,加上之前同类胡说八道的文章,江浙地区的进步女学生们都组织起来,在报纸上刊登文章反抗。 其中最有名的一篇文章是沪市一位叫梅诗薇的复旦学生之手,标题为:《旧社会用“裹脚”限制妇女自由,新社会用“贤妻”再为妇女裹脚》 学生们一旦加入,舆论便热闹起来。不到两个星期,此事于报纸上便分出两派,一派认为:“男主外,女主内”之说古来有之,对妻子的各项要求也只是寻常;另一派则认为:来到了新时代,人人都能有工作,关于家务和对父母的孝顺,又为什么要分所谓的男人和女人? 知名学者潘绍源就此事发表评论道:“所谓的谁主外,谁主内,其实充满了封建阶级落后主义思想。在新时代,妇女放足放胸,已经是能够走上社会堂堂正正的人。旧社会对她们的压迫,是时代的落后,亦如现在时代不够进行,所以无法实现同工同酬。当今社会讲究男女平等,怎么这种平等到了婚姻之中,便是对女方单方面的压迫了?要求女人出门工作,回家整理内务,怎么不要求男人出门工作了再回来照顾老人孩子?一个家庭,凭哪一方付出是长久不得的,当代进步者应及时醒悟,时刻自省。” 在新一期《申江新报》的头条版面,也刊登了出自莫霞章之手的,名为《贤妻》的线条画。 这则线条漫画用简洁的黑色线条画出房子的大概轮廓,其中摆放的沙发、台灯无一不在告诉读者这是一个新式家庭。 在这样的一个家庭中,丈夫位于画面的左侧,正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读报,而右侧则是一个长出三头六臂的女人。 在三头三手朝向不同的三个方向中,这个女人分别进行着给老人洗脚,给小孩喂饭,以及在桌前伏案抄写的工作。 无须其他文字,这则线条黑白画的讽刺效果便传达得活灵活现。 向来不评价时事的董协礼再看完这则漫画后哈哈大笑,甚至主动在报纸上刊登一则短评:《观莫砚青新作有感》 “这便是我要求大家不要只娶一个妻子的道理了。如果能娶三个妻子,这些家务事不都能够轻松完美地解决吗?漫画上的丈夫自然能够安心地看一辈子的报——或者应该再娶一个,毕竟妻子还是要和丈夫睡觉的。” 董协礼的文章一出,众多学生禁不住齐骂他“老不修”。他们讨伐董老爷子的文章还未见报,莫霞章的回应却先行刊登。 只有两个字:钱呢? 如此,倒令一些看热闹看得高兴的男士们尴尬起来。 第62章 战斗结果 不管读到报纸的男士们是何种心情,借着这个机会,计划进入第二个阶段。 自上回带起话题就隐匿起来的胥载先生又重新投出一篇文章,大张旗鼓地“点评”中国自古以来的各色妻子形象。 他的这篇杂文连载了三天,民众们也在这三天加强了对现代婚姻的各项讨论。 某报社于此时走上街头,采访男士们对于未来妻子的幻想。 “喜欢温柔顾家的妻子。” “喜欢体贴会疼人的妻子。” “喜欢做饭好吃的妻子。” 最初,大家的要求还算正常。后来,当更多的人加入讨论,大家又都认为还是读了书的妻子会好一些。 有些人甚至假借例子,摆出事实来证明此观点有多先进:“不然一 些社会名流为什么会喜欢娶女学生做妻子呢?” 是啊,那些喜欢发表冠冕堂皇声明的文人们,可一个个都是在离开封建包办婚姻后,选择了和女学生结婚。 或许是从中开悟,各色各样的言论在某一天变得统一,男士们都开始改变口风,赞同“女学生是最适合最妻子”的这种观点。 换言之:要娶,最好娶一个有文化的贤惠妻子。 有人在不经意间提到: “送女孩子们去读寻常大学,还不如送她们去读专门培养妻子的大学,反正她们学寻常知识也没多大用处。沪市好像就有一所日本人创办的女校,名字叫藤原高中的,我看那所学校就就很好嘛。” 藤原高中的课程便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完全展现在公众面前——完全是校方听到被很多人的额外关注后,主动发出来的,其目的便是为了今年下半年能招收更多的学生。 端看藤原高中的课程表,学生们的主要文化课是学习一些《女德》《女诫》的古籍,更多的实践实操课是一些烹饪厨艺、针织缝纫,亲手育儿、服侍丈夫、照顾公婆之类的技能,甚至细分到展示学员每个月每个学期能学到什么东西。 男士们仅仅只是观看课程内容表,便开始幻想拥有这样的一位妻子的生活。 “既能上得厅堂,又能下得厨房,娶这样的老婆才不枉来人世间做一回男人!” 看到众人沉浸,藤原高中的招生部仿佛也看到了美好的未来,于是更加不留余力地宣传本校,到处投放广告,哪怕是孙乐和创建的《江东杂谈》之类的小报,都收到了藤原女校的广告委托。 知名女星周黛黛更是受邀给藤原女校拍摄了一组宣传画报。 在藤原女校的名声遍布整个江浙地区,俨然要成为“中国贤妻”的代名词时,报纸上却又开始出现一类仿自诉文章。 《拥有一位“贤妻”学校毕业的姐姐是种什么体验》 《娶了藤原高校的女学生后,我的生活变成了这样》 《我与“贤妻”的二三事》 …… 这类文章仅仅只是标题便吸引到了许多人,可当读者们看完整个故事时,记在心里的却只有一个个悲剧。 姐姐顶着“贤妻”的名字毕业,结婚,婚后却还是被丈夫活活打死。 妻子是一见钟情的意中人,可婚后丈夫却发现她被学校教育得失去了思想,她仿佛是一只木偶,自甘堕落为整个家庭的女佣。 我是新社会的男人,新社会的父亲,我开明地希望我的女儿能拥有更好的未来,可是我那位贤妻却要亲手折断女儿的翅膀,让她成为另一位贤妻…… 此类故事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吓人,看到最后,整个社会甚至都恐慌起来: 现代婚姻怎么了?难道女人结了婚,就代表着失去灵魂吗?我们不是刚开始走上进步之途吗?这世上还有幸福可言吗? 有人说,这些故事都是瞎编的,是报社为了订阅率登出来吸人眼球的。不等这种说法传播,一直在等着合适机会的钟宝瑶迅速发表了“廖柔惠”的故事。 除了柔惠的亲身经历,紧随其后还有一整篇廖柔惠丈夫的专访。该采访以第一视角,详细讲述了丈夫眼中与柔惠的这段婚姻。大段大段的文字报道旁,还有简洁的,经当事人允许后刊登在旁的结婚照。 多么般配的金童玉女。 可现实不是童话故事,也非才子佳人,而是真实的落地的生活。 第126章 真实往往是不好看的,更别说描述故事的记者的本意是为了揭露。采访面世后,在读者们的高度信任下,几乎是整个社会都陷入了“心疼柔惠,批判丈夫”的风波中。 还不待民众们的心脏得到休息,更多报社开始放出更多藤原高中毕业生的现实生活案例。 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来,连总统府内都有所耳闻。 为了安抚民心,总统夫人不得不主动为此事发声:“我认为,婚姻的幸福在于互相尊重……” 因受恶劣事件影响,许多的民众在接受这类婚姻关系采访时都要骂几句表达力量,同时也要严肃声明,自己想要结婚组建家庭是为了追求幸福,绝不是想要控制妻子。 金陵政府考虑到如今的情形,不得不重新重视是否要设立“婚内暴力罪”,且根据个体情节加重量刑。 当全社会的关注拉到最大时,由胥载先生创办的《时语》周刊上,刊登了他在此事中发表的第三篇文章。 这篇文章图穷匕见,在一切铺垫就位后,用最直接的方式,举出各种例子揭开了藤原女校恶意毒害中国女人的真面目。 能逼得胥载先生出面的事,还能有错的? 而且日本人本就贼心不死! 一牵扯到国家民族,社会上顿时掀起轩然大波,这下连一些观望者们都坐不住了。他们组织起来游行示威,一群进步学生们甚至在文章刊登的第二天把藤原女校围了。 从飞上云端到人人喊打,巨大的变化不过一夕。以前沪市的社交圈中,大家都以出身藤原女校为傲,此事之后,再提起那段经历的女孩子们只有后怕。 “谁能想到日本人如此阴险狡诈,居然能想到从咱们女人身上下手的法子?” “是啊,细想起来,他们这种手段真是太恶毒了。毁掉一个妻子,相当于毁掉一位母亲,一个家庭!” 现在,连沪市路边拉黄包车的车夫都知道,日本人开学校驯化中国女人,想通过婚姻毁去中国人的未来。 面对着社会上的各种压力,藤原女校的学生们都开始犹豫要不要顶着这种风气继续上课。 旁人都说学校不好,可她们身处其中,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好。 只是在校门口来回游行抗议的青年们可真吓人。 以前的游行队伍还只是学生和工人,现在一些青壮男人都走上街头呐喊: “关闭藤原中学——” 有人在振臂大喊:“我们的社会要进步,我们不需要把女人关在家里!” 哪怕藤原女校校方私底下打了再多的电话,也没有哪方强权能撼动这种民众齐心的力量。 眼见着日本人都要顶不住了,家长们赶紧把孩子往回接。 这还需要再等什么? 没有了学生,哪怕教育部没有出声,再开校门也是做无用功。 最终,藤原女校扛不住经济压力,连老师们都停工停职,不再来上班 。 一代“贤惠”女中从此没落。 这场战斗终于大获全胜。 一切尘埃落定后,文薰怀抱着极其激动的心情给霞章去信,和他分享战果。 她还偷偷承认,在计划的最初,其实有很多煽动人心的佚名文章都是由她执笔代写。 这全然是为了能更好的控制舆论的走向。 霞章也能猜到。 他在给文薰的来信中提到:“整场事件下来,不说惊心动魄,我只看见了被证明出的一个古理,那便是舆情可用。” 是啊,众口铄金,三人成虎,都是前人留下来的智慧。 “只不过这种方法到底是一把双刃剑。执剑者若是为了公义,自然大快人心;可若是为了政治,为了统治,届时没有分辨能力的百姓又何其无辜?” 文薰觉得,这便是倡导大家都需要接受教育的原因了。 总有一天,大家都能甄别信息,能够透过现象直击本质,合理看待社会上的新闻。 小夫妻俩通过信件在总结反思,文薰也和金陵的朋友们相约饭店,为争夺来的胜利庆祝。 大家正轻松时,郭滔那里收到了一个从沪市传来的不太美妙的消息。 日本人终于反应过来胥载最开始的发言就是为了针对藤原女校。在海浪一般的大众舆论面前,他们威胁不了沪市政府,撼动不了激愤的百姓,便盯上了“罪魁祸首”胥载先生。 “日本人这回是铁了心要让胥先生好看。他们甚至假装地痞流氓,烧掉了《时语》杂志的办公地点。” 文薰问:“可有人员伤亡?” 郭滔摇头,“火是夜里放的,除了文稿丢失,只造成了诸如房屋受损等的财产损失。” 辜秀宁判断:“想来日本人这样做是为了警告胥先生。” 胥载毕竟德高望重,又和日本国内的一些文人有联系,日本人到底不敢对他一上来就使用太激烈的手法。 文薰有些放不下心:“胥先生会有危险吗?我们有什么法子可以保障胥先生的安全?” 郭滔沉吟,又转身出去,应该是去联系人了。 一个星期后,文薰得知,为了避祸,胥先生以于昨日带着妻儿前往湖湘一带去了。 他给众多关心他的人留下了一封手信,其中提到:“盯上我无甚大事,至少学生们是平安的。” 从文字用语来看,胥先生还是很乐观的。 可本来百分百的胜利因这回事而蒙上了一层阴霾,大家的情绪又都低落起来。 今年或许便是这样不肯旁人如意的年月了。到5月初,权威报纸报道了前线新闻,经由大总统通电全国确定,北方战事又起。 消息一出,举国皆动。 和平才维持了两年不到,又要开始纷争吗? 一说要打仗,市场上又刮起了屯粮、屯米、屯面的邪风。街上来来往往,文薰每天上下学都能看到抱着各种东西埋头往前闯,或者是聚集在米粮店前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显露出求生的急切。 以前送文薰上下学只有一位司机,此事以后,车上还多了一位家里的青壮帮佣。 听他说,家里的店铺为了防止波及,也有好些天没开门了。 不仅是社会上惶恐,金陵大学中也是人心浮动。教导主任的职责扛在肩上,自那之后,罗友群都没有上课,而是全心全意地开始做学生们的思想工作。 内容为何?当然是阻止这群学生因头脑一时发热而跑去参军。 “你们年轻,有文化,应该用到对国家更有用的地方去。” “中国有这么多人,前线部队里也有很多普通的士兵,根本不缺你一个。可如今你若走了,连书都没有读完,我们日后岂不是又要失去一个高级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可以做什么?别听人家说‘秀才无用’的闲话,现在这个年代,肯为国家做贡献的一个知识分子能抵10个士兵;若你能往科研方向走,以后你研发出的飞机、大炮、铁路、机枪,其威力更是能比得上一个排、一个连、一个营!” 罗友群凭借着三寸之舌劝回来了很多人,唯有一个人他没劝住。 因为他面前的蒲昌京要比其他学生更加坚定。 他的这份成熟,让罗友群与他谈话时的姿态更倾向于朋友。 “照我以为,更加成熟的蒲君,是能够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的。” 蒲昌京在罗友群面前也很坦然:“罗先生,不瞒你说,我最开始读书便是为了求名。可我最近在想,若是国家没了,这个名声还有什么用?” 罗友群认可他的观点,并耐心劝告:“我们读书,不也是为了救国?你以前想当先生,不也是为了救国?” “当先生确实可以救国,可是太慢了。”蒲昌京说这话不为辩解,只为让关心他的人安心,“罗君,我绝对无意指代你,只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走。我不是那种气血上涌头脑发热的学生,我既然坐在这里,就不是在什么都没有考虑好的情况下而来。” 罗友群直视着他,“看来你是真的决定了。” 他当然担心他:“你要打算直接往北方去吗?” 蒲昌京明白他的好意,如实说:“我一介书生,去了战场又有何用?家里人给安排了德国的军事学校,我会去那边进修。” 罗友群点了点头,在这种妥善的计划下,他无话可说。 他起身,向蒲昌京伸出了手:“待你学成归来,如有机会再见,请允许我向你敬献美酒一杯。” 蒲昌京双手用力地握住,“罗先生,请多保重。” 蒲昌京并没有在大学中住校,所以他的离去,对同学和老师来说都是突然的。 文薰在上课时,就发现台下少了蒲昌京的身影。 这种情况十分少见,她不由得问:“蒲同学请假了吗?” 台下的学生们互望一眼,他们也不知道今天是第几次回答这个问题。 “先生,蒲同学退学了。” 第127章 蔡云子帮忙补充了一句,“听人说,他去德国军事学校了。” 那一瞬间,文薰很难描述自己内心是什么感觉。 在她的印象中,蒲昌京一直是一位骄傲的且有实才的学生。他个性独特,也很有想法。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比其他学生看得更远,也更加具有行动力。 她抚摸着花名册上蒲昌京的名字,只能在心里对他默默祝福。 希望你一切顺利,祝你一路平安。 大家都在为国家担心,在这种情况下,文薰连生日都不想特别去过。 霞章的生日在春分,她则是立夏那天的生日,就在5月初。 跟家国比起来,小小的生日不算什么特殊的日子。总之她是大人了,不需要这种特殊仪式。 不过莫家人还是妥帖地给她准备了寿面,礼物,霞章的贺礼也从临安而来。 竟是一把女士手枪。 当握住那把枪时,文薰心中顿时燃起战意。 她瞬间懂了霞章这份生日礼物的用意。 是的,真到了那样一天,她绝对是能提枪前去杀敌的。 她不会怕,因为她的背后是亲人,是同胞,是不可丢失的国土! 罗先生尽心竭力,可也没能把所有的同学全部劝下。除了蒲昌京,还有5位学生提前离校。 不提学生们的心情,这种离开给老师们都带来了一些影响。 中午午餐时,教师餐厅里寂静一片。 罗友群进来时,几乎每一位老师都望向他。 他牵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诸君,别跟我说,你们中也有人想去参军。” 大约是他说的笑话不太好笑,没有人接他的话。 罗友群便又道:“难不成我也得给你们请个心理辅导老师?” 他虽是这么说笑,可实际上,心中已经有了具体实施的想法。 国难当头,难道就只有学生们拥有爱国之心吗? 罗友群也怕金陵大学的老师们跑掉。若真如此,他哪怕是有张不烂之舌,也劝不动这群说不定思想高度还强他 一层的先生们啊。 文薰心中也是考量万千。 前线她或许暂时去不得,可为了家国尽一份力,她是可以的。 立坚道人此时再出江湖,只为能在文坛上为前方战士摇旗呐喊。 她同时也看到了其他学者登在报纸上为前线鼓舞士气的诗歌,那些文字如何没有力量,如何不能动人? 紧张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期末。 有了去年期末的经验,文薰今年的工作只有更加得心应手的份。 出完题,考完试,阅完卷,文薰耐心地等在家中。7月的一天,她在火车站迎回了她的丈夫。 她的霞章。 周边人来人往,文薰和霞章却为对方停留。他们在原地相拥,享受着从人潮中领会到的安心。 大半年没见上一面,莫霞章搂着她,仍是毫不吝啬地对她施以沁人心脾的甜言蜜语。 “这半年里,夫人做了这么些轰轰烈烈的大好事,真是令人敬佩。” 他的认可,他的夸奖,他崇拜的眼神,化作世界上最好的甘霖润入文薰的心田。她咧着嘴,明明止不住笑,还不忘谦虚:“好没道理。那些事又不全是我一人做的,怎么听你说来,却完全变成了我个人的功劳?” 莫霞章理直气壮,“其他人自有他人表彰,而我嘛,只想要你这一份,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 文薰美滋滋地反抱住他。 今年夏天,文薰要去英文教研组开会确定未来一年四个年级的课本和教学纲领,还要进行重编辞典的工作,任务不可谓不繁重。 霞章自然没能轻松到哪里去。国文组的教材虽然固定些,但部分内容已经落实,需要重新选取。今年他还收到高中部的邀请,给全国高中学生写评论教材,最迟7月底便要交。 文薰道:“这是让你七步成诗了。” 霞章道:“我哪有那种捷才呢?” 学生教育事大,霞章不敢懈怠,决心闭门几天,专心创作。 这段时间内,沪市还发生了一件大众关心的事,那便是廖柔惠的离婚案开庭了。 柔惠离婚之事,是她的丈夫主动提出的,钟宝瑶在旁全程做见证与记录。法官在了解事情经过,以及请双方代理律师陈情后,同意了这项离婚请求。 在庭上,法官判决廖柔惠的丈夫为期一年的有期徒刑,缓期执行,并判决其给廖柔惠每月生活费若干,直至廖柔惠恢复自理能力。 离婚案结束后,廖柔惠便被社会上的好心人士带去香港接受治疗,丈夫作为临时监护,全程陪同。 同一时间,新修订的《婚姻法》终于重新面试。在这次法律修订中,额外新增了诸如承认婚内财产夫妻共有,婚内暴力行为等同于危害人身安全之类的条款。 不说大家对律法了解多少,总归,廖柔惠的离婚案已经是给社会列出的完美例子。 哪怕认罪态度良好,恶意伤人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对于此事,文薰和霞章私底下也有讨论。 “宝瑶说,离婚一事,是柔惠的丈夫主动提出的。他想为柔惠做点什么,也想为大家做点什么。” “这个时候倒成圣人了?”霞章对所谓的“浪子回头金不换”颇有些不屑一顾,“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文薰也点头:“总归,如果我是柔惠,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 “胡说,”霞章几乎是下意识地打断她,“天底下便没好事了吗,你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便是柔惠也不该遇到这种事。” 是啊,若是所有人都能得到安宁和平稳的生活,那才叫好,而不是所谓的事后后悔,事后补救。 伤害一旦造成,好了也会留疤,不会再有后悔和修补的可能。 廖柔惠丈夫的行为以及新《婚姻法》再一次引发了许多人的讨论,抛开日本人的阴谋,一些社会学家再一次往历史追溯,研究起中国自古以来的婚姻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去年很是热门的《绣娘》又被人拿出来讨论。 文薰此时已经和霞章离家来到沪市,参加教材组的编选工作。 ----------------------- 作者有话说:大家国庆快乐[撒花] 第63章 各方面的进步 来了沪市,别的不用多说,自然还是住在舅舅家。 而且文薰和霞章来得刚巧,正赶上敬贤出国。 敬贤此次往美留洋并不是一人独去,还有三五个同学同行。游轮的班次、食宿,落地后的交通,行程都委托了专人对接,可以说黄老爷已经用尽自己的人脉,极大限度地确保了女儿的安全。 然而这毕竟不是一场普通的游学。山高路远,来往中的不便已经注定了敬贤要到五年之后才能归来,为此,情绪外放些的黄太太不禁把一些嘱咐车轱辘似的来回说,好缓解内心的焦虑。 敬贤也懂事,并不为那些唠叨烦恼。她自己在心头感怀:“若我如今嫌弃,今后去了美国,怕是想听都没地方求呢。” 还未曾离家,她心中已经有了一些诸如“每逢佳节倍思亲”、“家书抵万金”之类的体会了。 敬贤启程那天,正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好天气。碧天白云,天气晴朗,似乎也预示着一路顺风。从出门时到码头的一路,黄太太都没做伤心表情,她牵着女儿的手将她送上甲板,言语中交代的只有夸奖和鼓励。 文薰陪在身边,知道这是舅妈为了不害女儿伤怀,自主克制着内心的感情。 等到敬贤顺利登船,望着她站在船头向着下边招手,文薰挽住舅妈的胳膊,清晰地感觉到她在发抖。 海风吹来,似乎还带来了敬贤大喊出声的,被吹得有些模糊的“妈”和“姐姐”。 海鸥展翅高飞,一如那些离开父母的游子。 黄太太虽面带笑容,却更显沉默。时间一到,游轮启航,她挥手目送。直到那座载着女儿的游轮彻底消失在天际线,她才忽然哭出了声。 她俯在文薰身上泣不成声,也不在乎什么仪表仪态了。放眼望去,周围送儿女远行的,哪一个家庭的父母能保持冷静? 不知其他人是否如此,反正黄太太回了家还在连连后悔,“你说舅妈是不是太狠心了,女儿家家的,还那么小,我怎么舍得让她远渡重洋呢?” 她或许想起文薰当年去英国也是这般年纪,一块儿抱怨道道:“你父母也不好,当初怎么舍得把你送去英国的?” 文薰拿着帕子给她擦泪,熟练地安慰她:“舅妈,您这样舍得放手,才是真正疼爱敬贤呢。敬贤本就是个聪明机灵的孩子,我相信她从美国读书回来,会成长得更加独立,自主,会是……” 瞥见舅舅坐在旁边抽烟,她机警地把话拐了个弯,“总之,会是一个优秀得不得了的女孩子。到时候啊,谁见了她都得夸赞一声舅妈和舅舅会教女儿。” 第128章 黄太太吸了吸鼻子,道:“我也不在乎被谁夸奖,我也不求敬贤出了国能长多少见识,我只求她能锻炼出识人之能,以后不要像那位廖小姐所托非人,毁了自己一生。” 说起柔惠,文薰也是戚戚然,更加小心,“绝对不会的。” 见母亲哭成泪人,思齐也想过来安慰,只是他还未靠近,就得到了母亲一声轻喝,“你走开,我现在看到你就讨厌。” 思齐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母亲面前成为讨厌鬼了。 但他也知道,这是母亲故意做给父亲看的。 让女儿往远处去,把儿子留在近处——黄太太对黄老爷做出的这个决定是有意见的。按照世俗常理和现在社会的情况,难道女孩子不是更加值得父母担心吗?可偏偏朗家开了送女儿去留学,把儿子留在国内读书的头,且文薰体现出的结果还那样好,才令她一时不好直言。 黄家到底是丈夫在做主,她哪怕有再多委屈,也只能自己消化。 好在不论英美,都是文薰和敬贤自己愿意去的,她才没有那样难过。 思齐低头耷耳地站在一旁,心里也不大自在。他和敬贤同母同胞,是世界上最亲的人,姐姐文薰当年去英国他就担心得不行,何况现在去的是亲妹子? 眼见父母不说话,又有姐姐在旁作陪,自觉在家中无甚可做的思齐跟佣人们打了声招呼,开车出去了。 因日本国离得近,思齐出国的时间会晚些,日期定在了8月初。 他身边的朋友早知道了这项的安排,对于他的留学生涯,大家都给予祝福,也都很珍惜这段最后 能相聚在一起的时光。 高中毕业了,大家都不是小孩了,知道下回再见,有些的说不定都组建家庭了。届时工作和生活的压力一上来,国家的局势又如此不稳定,保不齐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相聚的机会。 于是思齐最近是经常出门和朋友们玩耍、吃饭。 这天傍晚,黄少爷因担心母亲,拒绝了和朋友一起去吃晚饭的邀请。他从茶馆里出来,与朋友们一一道别后,正想着去商铺里买些东西回家送给母亲,不料在路上却与几个年轻女孩擦肩而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里头有个齐耳短发,穿蓝布旗袍的女孩像极了巧珍。 他难不成是害相思病了? 思齐心中存疑,皱着眉回头去望,正好看见那女孩偏过头同女伴说笑。借着灯光,那露出来的侧脸,如何不能是故人? 思齐这下再也不疑惑了,连忙追了上去,“巧珍,巧珍!” 他搭住她的肩,等她转过来后,欣喜道:“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思齐没有注意到巧珍在看到他之后的不自然,他心中已被再见的喜悦充满。 巧珍今天和同学们相邀去图书馆看书。 现在书本难得,她们一直看到约摸吃晚饭的时间才得出来。几个同路的伙伴们聚在一起正讨论着今天阅读的内容,不成想她居然能遇见思齐。 上海这么大,街有这么多条,为什么偏偏能让他们遇见? 对上思齐的惊喜,巧珍偏过头,没有第一时间接话,她的朋友们却趁机把这位陌生来客打量了个遍。 眼前的这位年轻男士皮肤白皙,剑眉星目,一表人才。虽说穿着简单的条纹衬衫短袖加背带裤,但其面部干净无须,头发也修剪得漂亮,从穿着来看便知是一位家境不错的公子哥。 有位梳着辫子的女孩还轻轻撞了撞她的肩膀,语气揶揄,“巧珍,这是谁呀?” 既然遇上了,那就没什么好躲的了。巧珍露出笑容,大方道:“是以前认识的人。我跟他说两句话,你们先走吧。” 伙伴们互相对视一眼,“好,那你快些追上来。” 巧珍向着她们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思齐乖乖地等她交际完毕。等到其他女孩都走开了,才小声地问:“巧珍,你怎么会一个人在沪市?” 过年时没在朗家看到她,文薰姐姐说她在朗家;可端午节他去朗家送礼,也没有见到这个女孩的人影。这次文薰再来,他私底下找到王妈询问,得到巧珍回家的消息。 这么多人说的这么多话都对不上号,思齐不是不知道里头有猫腻,可他担心给巧珍带去不好的影响,便一直没有多问。 其实思齐已经猜到了一些。 他唯独没有想到在他向姐姐确认之前,会提前见到这位梦中人。 巧珍正面望向他,面对他的疑问并不畏缩,而是大大方方道:“是小姐。小姐去年中秋就让我离开莫家住去了孟老师家,我跟着孟老师和潘老师学习文化,这个春天已经去仁德女中念书了。” 真相大白的那一瞬间,思齐更佩服文薰了。 不过又生疑惑:“这是好事啊,你怎么不告诉我?” “不能说给别人听,”巧珍说完,又添补,“不能让莫家人知道。” 思齐却发觉了不对劲,“姐姐让你去读书,肯定都安排好了是不是?” 巧珍顿时不知该如何去答。 好在思齐个性体贴,他见巧珍有些为难,忙道:“你放心,我不止知道姐姐这一个秘密,她的事,我都能做到守口无瓶。而且这件事还牵扯到了你……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哪怕是敬贤,我也不会让她知道。” 他的不深究确实是一种体谅,巧珍的神情这才肉眼可见的轻松起来,“思齐少爷,谢谢你。” 思齐一笑,十分爽朗,“别叫我少爷了,你都不在我们家里工作了。难不成你现在面对着文薰姐姐,还会叫她小姐吗?” 才不会,文薰现在也是她的姐姐了。 想到这个事实,巧珍露出了微笑。 这种笑容轻松又明亮,令思齐更加心动。他诚心诚意地夸奖道:“巧珍,你现在好不一样,你比以前更加自信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巧珍连忙低头,收敛了面容。 思齐只当她是害羞了。 他邀请道:“巧珍,现在放假了,我平时能去找你玩吗?” 巧珍连忙摇头,“我不出去玩,我要读书。”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形,她又解释:“我今天也不是出来玩的。” 思齐并未质疑她,“没事的,爱读书是好事。” 既然巧珍好学,他也不会去妨碍她。 他知道读书一事对女孩子来说有多重要。 他只迂回着请求:“那我能给你写信吗?” 巧珍也不假思索地拒绝,“老师知道了,会责怪我不专心的。” 思齐忙说:“好,好,我知道了,我不会让你难做的。你好好读书,我绝不会打扰你。” 他只是有些遗憾,“巧珍,你还记得吗?今年暑假,也就是下个月,我就要到日本去了。此去一别,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巧珍当然记得,其实她前段时间还拜托文薰给敬贤送了礼物。 唯独思齐没有。 也是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文薰和敬贤才默契地没有让思齐知道。 她们已经从巧珍的态度里猜到了一些东西。 只不过这到底是巧珍和思齐两个人的事,她们没有立场在插手,便保持着身为家人应有的尊重。 思齐这边仍在为分别而遗憾,“巧珍,你会一直在沪市吗?” 巧珍点头,这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要读书,我还要考大学。” “那就好,读大学很好。” 思齐听到她的梦想,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女孩子。 不愧是他喜欢的女孩子。 思齐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临到了又咽了回去。 他想让她等她,可,他凭什么让她等他? 她现在是学生,从一个小丫头到学生,她肯定吃了很多苦。 他不能再增加她的压力。 “别着急,思齐,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默默地在心里安慰自己,同时也告诫自己。 他和巧珍都还年轻,在大人眼里,他们还是孩子。哪怕他们现在愿意为了争取未来去付出一切,也免不了被当成儿戏。 那就长大些,再长大些。 等他有能力了,能养活自己了,得到父母的重视了,他就能够提出自己的想法了。父亲母亲未必会接受一个丫头做儿媳,可是女学生呢? 思齐想,他和巧珍都需要为自己的未来而努力。 他也得为他们的未来而努力。 这里到底是路边,思齐没有与巧珍多聊,他目送着她和同学们聚到一处,就重新转身去做自己的事。 只不过比起刚才,现在他的心里拥有了更多的期待和希望。 黄家父母因孩子出国一事繁忙,文薰和霞章也都在忙着自己的工作,倒是对思齐突然变好的心情没有额外注意。 教材编写并不是一桩轻松的工作。那么多篇文章,又要考虑意义,又要考虑学生的学习效果,文薰经常累得头痛,也时常跟人发生争论。 第129章 争论的点在于这篇文章该不该被选取,又为何那篇文章不能被选,又或者牵扯到了文章的难度问题。 大家不是针对某一个人争,是跟谁都能争起来。文薰有几次不赞同郭滔的意见,连带着他一起顶撞。 因事出有因,没有人会怪罪,文薰有时被人呛到脸红也没放在心里。 考量不如人周全慎重,认下后下回改进便是。大家都是对事不对人,何必为此生气多想呢? 如此抒发意见,又以各种方法维护自己的理论,文薰赫然发现这段时间她跟人辩论的功力都略有上涨。 她不免有些得意:她若是现在再和霞章吵架,可是不怕吵不过他了。 当然,她天天忙得两眼发黑,霞章那边文学组的工作进度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每一年的教育部对于文学课本都有要求,但各地方听不听,怎么听,听多少,都由教材编写部的老师们拿捏。 今年江浙文学组就在现代文和文言文的占比上犯了难。 更不要说,莫霞章身上还有一件麻烦事。 之前刚放假的时候,他被高中教材组委托写课文,写完了交上去,得到好评也是常理,无甚可说。偏偏闻到风声的初中教材组不愿意放过他,特意派来专员提前奉上稿酬,请他写一篇散文,内容还要求是一篇描述童年欢快的散文故事。 霞章对此气得无话可说。 “我的童年哪里轻松,哪里值得宣扬,又有哪里是可以挖掘出来被学生们学习的?” 了解莫霞章的都知道他幼时的经历,不了解莫霞章的,只以为他作为一个富家少爷,肯定有一个闲适的童年。 孰不知这是实实在在往他未好全的伤疤上捏。 孟海白当时在旁,有此劝说:“都是过去的事,咱们做人总归是要朝前看的,积极面对就好,不必生气。” 莫霞章道:“我知道先生的话有理,若再过个十年,等我有了更多的人生经历,我说不定就能够以轻松愉快的心情对待那些人生往事。可现在我才二十来岁,我没办法跨过这个坎。” 孟海白听完,也明白过来自己的随口一说有多强人所难。 他不能用年长者的心态教年轻人大度。 好在莫霞章还是没有令人失望。恼归恼,写归写。既然实际经历没有,那就加入幻想,加以粉饰吧。 于是一篇描写莫霞章童年的,名为《我的人生自留地》的文章得以面世。 工作上各有各的忙处,为了能多睡一会儿,文薰和霞章逐渐省去了每天吃早餐的时间。他们常常是拎一块面包坐上车,在半道上匆忙对付。下车时分开,便能得到一个带着面包屑的离别吻。 忙工作,不能丢开时事,于是每天读报纸的活动被二人换到了晚上临睡前。 现在文薰已经能够很坦然地和霞章躺在同一张床上了。 这天晚上她正在翻阅社评杂志,同时注意到了关于一些人对小说《绣娘》的分析。 文薰一边阅读一边分心询问:“你看过去年很受欢迎的那本《绣娘》没有?” 莫霞章或许是对这类文学不太感兴趣,只“唔”了一声。 但是文薰很喜欢,她想要同他多聊,便接着道:“我看到这上面有人说,澜瑛女士写这本《绣娘》,是有过类似的亲身经历。” 霞章头也不抬,像是随口一说,“为什么不能是他在生活中随意取材?” 文薰扬其眉尾,移动了一下身体,稍微转向他,“你在和我争论。” 听她语气兴奋,霞章忙放下书本,双手投降,“我只是发表自己的看法。” 文薰才不肯轻易放过他,“可你的语气十分确定,我也听得出来,你不太赞同这个观点。” 霞章道:“我向来是喜欢辩论的。” 文薰把杂志放到一边,坐端正了,“好啊,那咱们正好来辩一辩。” 她早就想在霞章这儿实践一下自己渐长的口舌功夫了。 霞章歪头观察她,同时依从她,挪动身体和她对坐。坐好后,很有风范地一伸手:“那么,就请正方辩手先做发言。” 文薰清了清喉咙,道:“我读《绣娘》,发现通篇作品中,作者对南方的绣作以及苏绣的刺绣方法描写得十分细致,因此我断定,她必然是个南方人。” 霞章道:“小说是在南方出版社出版,这个猜测存在事实依据。” 文薰又道:“她还对深宅大院的生活十分了解。我想,她或许是个传统家庭的小姐。她要么就是像主人公贺燕一样,承受了封建的虐待,然后被新时代拯救;要么就像她写的那样,她的身边真的存在澜瑛那样的救星。” 说到这里,文薰又感觉不对,皱眉开始质疑自己,“可是,作者叫澜瑛,绣娘是澜瑛,文章的名字也是澜瑛……贺燕才是那个被拯救者,作者怎么会和她共情呢?” 思路又一转,“我是否有些自以为然了?说不定澜瑛女士只是想创造一个新社会打破旧封建,让女孩子都能突破桎梏,突破家庭的枷锁,能够自己选择脚下的人生,获得真正的自由的故事?” 霞章一直在随着她的话一起思考,听到这里,他的目光逐渐转变成了一种浓厚的欣赏和喜悦。 文薰注视着他,微微皱眉,脑子里一通琢磨。终于,她“啊”了一声,微微探出头不太确定地猜测:“霞章,你难道认识澜瑛女士?” 莫霞章怕她误会,连忙自证清白,“我发誓,我绝对没有认识除你之外的女孩子。” 文薰徉嗔,“呸,谁用得着你表忠心了?发些乱七八糟的誓言。” 名字叫道人的不一定是道人,同理,叫女士的也不定非得是女士。 文薰忽然明悟,她抬起头,不敢置信道:“霞章,《绣娘》是你写的,是不是?” 见她终于猜到真相,莫霞章抿紧嘴唇,在一种克制下的自得中缓缓点头。 他似乎已经做好了迎接文薰崇拜的准备。 然而文薰给他的却只有他肩膀去的一下轻锤,“你真坏,你怎么没告诉我?” 霞章忙抓住她的手,讨好道,“我怎么好意思在你面前卖弄?而且我说过,你要是想知道,我都会告诉你。可你又没问过。” “不管,就是你没道理。” 二人打打闹闹,又不知怎么,搂在了一起。 往事历历在目,文薰发出情理之中地感慨,“你不知道,当初在火车上,我就是在和巧珍,和宝瑶一起读这本小说。” 霞章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也同样陷入回忆,“原来我们的缘分从那个时候就纠缠了,是吗?” 算算日子,去年好像就是现在这个时候遇见的。 这一年以来的甜蜜让他忍不住笑,而后歪头,小心翼翼地在文薰的发间拓上一吻。 文薰没有察觉,仍然在思考小说的事。 澜瑛是绣娘,二妈也是绣娘。 她抬头问他:“你是从二妈身上取材?” 霞章的右手与她交握,有问必答:“是,那个时候只是想写一个反封建的故事,所以便从生活中取材了部分背景。” 文薰点头,她将莫家的生活与《绣娘》小说中描述的生活背景一一对照,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霞章继续道:“要我说,不必过分解读文人的文章。作者们唯一能想用作品表达的,只有作品的中心思想。只要大方向没走错,一切的言语、剧情,都不过是为了故事的完成度。一句话一句话的去赏析,去解读,确实可以起到提炼文笔的作用,可有时候也会因为过度拆解,而生出其他的含义。比如红楼一书,文坛上的人天天吵得天翻地覆,实际上不过是为了输出自己的道理,渴望得到更多人的认同而沽名钓誉,标新立异罢了,那种争吵和书籍本身已经没有相干了。” 这种说法引得文薰认同,“文学作品的核心思想确实是最重要的。你说的也没错,逐句逐句地拆解,那不是跟文字狱一样了吗?” 文薰顿时觉得那篇评文没什么好看的了。 表面上是在评论《绣娘》,实际上也只是在借机抒发自己的观点。 浪费时间,不如睡觉。 想做就做。文薰起身,抱着丈夫的脑袋在他脑门上吧唧了一口,翻身躺下,用毯子盖住肚子,闭上了眼睛。 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直叫霞章看得发笑 。 听到他的笑声,文薰纹丝不动,懒洋洋道:“把书拿走,帮忙关灯,谢谢。” 她都发号施令了,霞章当然只有照做。 将床铺收拾好,又关掉房间内的所有光源,就着窗户外照进来的月色,霞章在文薰身边躺下。 他在她的面颊边轻轻一吻,“晚安。” 什么洋规矩? 文薰凭借感觉,分了他一个被角。 霞章便又朝她靠近了一些,牵住了她的手。 文薰也不觉得热,她也靠住他,活跃的脑子在左思右想中,让她不由得说出:“你知道西方夫妻有分房而睡的传统吗?” 第130章 “大约听说过,这也是他们讲究个人独立的佐证嘛。” “其实西方也有研究过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 “是吗,那请朗老师给我讲讲?” 他们小声说着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沉沉睡去。 一夜好眠。 第64章 妇女之友 教材组的工作一直忙碌到7月底才得以结束。 交上完美答卷那天,教育部还派来专员特别感谢。这些官僚们深得形式主义之道,特意办了个酒会,邀请老师们前去放松。 钱碧莹在文薰耳边没好气道:“我敢说,今天晚上的舞会,到场者绝对不止咱们这帮酸秀才。” 文薰也不缺失对政治的敏感:“你是说,他还会找来记者?” 钱碧莹冷笑:“去年便是如此。虚情假意办了个什么答谢会,自己拿杯香槟上台吆喝两声,记者再一拍,登上报纸,嗬,咱们半个月的辛劳心血,就全变成他的政绩了。” 她不想文薰误会自己的为人,又解释:“我绝不是贪功好名之人,只是觉得咱们好好的做些学问,传道授业,和学生们是天然纯洁的相互付出关系,凭什么要被做成他人嫁衣,无端沾染俗世秽物,令人恶心。” 文薰握住她的手,以作安慰,“那今天晚上,大家是不打算去了?” 钱碧莹挑眉,瞧着十分有主意,“我们不去,我们自己办,我们自己玩,好不好?” 文薰忙不迭地答应,“当然好了。” 谁缺你政府这点酒水钱? 英语组的教师们不去,文学组的教师们更不乐意去。当晚教育部的官员们守了空门不说,两个组的教yuan们一会,文薰和霞章在一块儿倒是玩得开心极了。 且于今朝有酒今朝醉,待得明日,还有字典编写的重任呢。 因胥载先生去了湖湘,该项活动的主要负责人便落到了外国语学院的副院长丁时隐身上,而郭滔则继续担任副主编。 丁先生德高望重,又有能力,自然能得服众,当好整支队伍的领头羊。 不过一日,文薰便拿到编写组的日程安排。趁着这段时间,她和霞章还是回了一趟金陵。 这趟归家不为别的,为的是陪伴大嫂临产。 也是现在医疗技术趋近于发达,他们回家后没两天,瑞芬便发动了。她虽然是第二次怀孕,却是第一次生产。因前头的原因,不论是莫家还是娘家苏家,对瑞芬的这一胎都额外注意。早一个月,娘家的母亲便从钱塘过来陪产,日本产婆、保姆、奶娘、医院等都提前备好。 在准备充足,孕期心情又足够愉悦的情况下,瑞芬在发动三小时后顺利于凌晨5点产下一子。 直让莫怀章这个新晋父亲激动得落泪。 他是莫家的长男。对莫家这等大家族来说,所谓的“延续香火”不是一般重要。如今能有麟儿诞下,于他,于瑞芬而言都是好事。 莫家来医院陪产的人员除了佣人,便只有莫家那三兄弟。文薰在家里陪着已经有八个月的琼玉,和锦姝一样,并不被允许去医院。 不让她们去,自然也是为她们好。生孩子是很困难的。琼玉怀着孩子,见了那种场面说不定会被吓得动胎气。而文薰和锦姝,没有生育过的年轻姑娘一位,更不必要生出额外的恐慌。 可哪怕是在家里,她们也是在为瑞芬担心的。 无论什么时候,生孩子都是往鬼门关里去走一遭。 好在好消息很快传来。 三兄弟一大早合着一起回来休息,文薰等霞章睡好了,才从他那里得知具体情况。 他还十分自豪于自己能有这番经历:“我现在看熟练了,等你日后生产,就不至于手忙脚乱。” 霞章是立志于一定要照顾好文薰的。 文薰也为他的用心而满足。或许正因为他能将每一处都做得很好,她便忍不住开始幻想二人以后的家庭生活。 他们会一起养育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什么样的孩子都好,他们会照顾他,教养他,尊重他,让他成为世界上最快乐的小孩。 等参加完小侄儿的洗三礼,夫妻俩返回沪市,迎接新一轮的工作。 字典编写组没有教材组的人那么多,但大部分都是译者联盟的熟人,不仅金陵大学的钱碧莹和吴品芳两位老师在,外国语学院的沈国昌老师也在。 除此之外,还有出版社派来协助的几位编辑。 这部初命名为《英语大词典》的工具书由商务出版社承包制作,编写者的工资都由其发放。商务出版社愿意揽下这门活计,一来是确实想做些事实,二来便是想在出版界闯出名声了。 不论哪个时代,学生都是出版商必须争取的购买群体。只要在学生们的心里留下“专业”的印象,以后的书还愁卖吗? 工作正是开始当天,丁先生还带来一位穿着灰色半旧长衫,戴着黑色圆框眼镜的先生。 “这是师范中学的王宽青王先生,是我特聘请来帮忙的。” 王先生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留着半短的胡子,面黄肌瘦,似乎有肠胃吸收或是营养方面的问题。宽大的袍子穿在他身上,也紧紧只是穿在身上。工作时少言寡语,除非遇到专业上的问题,并不经常说话。几日相处下来,文薰只觉得他是位思维敏捷,博学多才之人。 真令她对他有深刻印象的,是一天王先生匆匆来迟,到了吃午饭时,文薰才发现他的袍子穿反了。 碍于面子,她当时没有明说,而是去找了郭滔,请他转告。 当晚临睡前,文薰把这件事当作见闻说与了霞章听。 “我没想到,王先生日常严肃,实际上是个不拘小节之人。” 霞章的语气有些理所当然,“单身男人便是这样。” 文薰不喜欢这份“理所当然”,“天底下的男人,难不成就没有能好好照顾自己的?我看,你们实在是被女人们惯坏了。” 霞章见她像是生气了,忙拉住她的手,嬉笑道:“那你愿不愿意惯我?” 文薰斜睨着他,仔细打量,看得他心惊肉跳,才施施然说:“看你模样长得不错,且惯你一回吧。” 直爱得霞章又往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说笑玩,继续说回正事。 “王先生没有和夫人同住吗?” 霞章道:“他没有夫人。” 她便顺势猜,“离婚了?” 霞章看她真想知道,神情归于正经,“前些年动乱,王先生的夫人和孩子都死在了轰炸中,他后来也没有再娶。” 没想到自己想听的“故事”变成了“事故”,文薰的脸色也凝重起来,“教师的工资是很高的,王先生既然一个人生活,怎么会……” “你是看他日常拮据?” “嗯。”她微蹙着眉,“现在回想起来,王先生日常只吃白粥咸菜,这明显与他的收入不相符。怪不得他那般消瘦。他的头发也有些长了,显然没有经常去理。” 霞章觉得稀奇,“你们编写组居然不包餐。” “可工资很高呢。” 有高工资而不用,文薰立刻想到:“王先生难道把钱都捐出去了?” 霞章点头:“之前北方动乱,王先生便捐出了自己的全部家当。今年战事 又起,王先生再度捐款11万三千元。” 北方战火燎起后,大学中的老师们也都有捐款,这种“义举”,不过尽己心,尽所能罢了。文薰和霞章自然也有捐,然则跟王先生比起来,他们的杯水车薪又算得了什么? “真好。” 霞章见她的眼神飘远,用手在她眼前晃悠,令她回神,“又妄自菲薄了?” “总有我们能够发挥力量的一天。”文薰抓住他的手,摒弃掉那些优柔情绪,心中冒出一个主意:“霞章,我想帮帮王先生。至少,至少能让他每天吃饱饭。” 最近天气热起来了,大家苦夏,每天也吃不了多少。可“吃不下”和“不愿吃”是两种概念。王先生是个好心肠的人,要是真被这种自我虐待的方式熬坏了身体,是文坛的不幸。 文薰也开始明白,怕是丁先生最开始把王先生带进编写组,便是存了想让他多些金钱来源的心。 可是有再多钱又有什么用?王先生不会幸福了,他也不允许自己幸福。他会把那些钱攒起来,等着下一次的募捐。 如此说来,这些都是时局的错,是战争造成的悲剧。 文薰能想到的,霞章也能想到,他甚至是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并且给出一个主意,“反正我最近闲在家里。从明天开始,我中午便去给你们送饭?” 考虑到王先生的面子,最好的办法便是打着给文薰送饭的由头去,而后让编写组的老师们都能吃到。 这样,王先生就不会自在了。 文薰回望着他,严重充满了柔情,“辛苦你了。” 她的感谢于他而言便是最好的奖赏,莫霞章心中一时豪气万丈,“辛苦什么?我这也算是犒劳三军了。朗女士能给予慰问的机会,小人高兴还来不及。” 第131章 文薰也高兴,又紧紧地抱住了他。 说干就干。霞章第二天便去四处联系,精心挑选价格实惠,口味大众,用料干净的饭馆。一听说要给编写组的先生们送饭,还初步估计要送一个月,饭馆的掌柜不要太上心,当场做了菜式,摆出自己的优势,请莫霞章品尝。 莫霞章连看了三家,对比后选了其中一家。但他也没得罪人,而是把其他两所餐馆的方式留下,承诺会推荐给有需要的朋友。 文人们隔三差五便要开会,一年四季,大会小会不间断地开,在莫某人这里留了名,以后还怕没有送餐的机会吗? 一概事宜准备好,莫霞章便于一个周一的中午来编写组报道,给大家送起了午饭。 他突如其来,目的为何,大家能看不出来? 编写组的成员们便立刻开始起哄,围着这对年轻夫妻吆喝。 郭滔与他二人关系最好,嗓门也最大:“谢莫大爷赏!谢朗娘子恩典~” 阴阳怪气的嚎叫,引得莫霞章当即夹来一个鸡腿放去他碗里,恨声道:“吃你的吧。” 不到一个星期,编写组的那十来个人便个个跟着吃得满面油光。钱碧莹简直要拉着文薰哀求了:“快让你家那口子别送了,再吃下去,我今年新买的裙子就穿不了了。” 去年沪市流行无袖旗袍,今年旗袍在沪市的流行又换了风向,在版型上更注重收腰,意在体现出女性们的曲线。这等衣裳穿着好看,可也挑身材。钱碧莹自觉,若她再不克制口腹之欲,新裙子真就白买了。 “别听她的,”吴品芳毫不客气地揭短,“饭是她自己大口吃的,怎么还怪起厨子来了?” 正说着,莫霞章又来了。他吆喝着人,给编写组送来了绿豆汤和西瓜。 “可真是个殷勤又贤惠的丈夫,”钱碧莹看得啧啧称奇,对着文薰挤了挤眼睛道:“昭时,今日我在此特封莫先生为我们编写组的后勤之王,兼御膳大将军。” 文薰乐得和她磨牙,“今天吃蜂蜜了,嘴巴这么甜?你刚才不是还想禁口嘛。” 钱碧莹龇牙笑道:“不,我刚才已经想明白了,这等好事,不是年年都能遇见。我既然遇见,便不能不鼓励,希望莫先生能继续加油,下次争取超过。” 莫霞章靠近了,听到些言碎语,不由得问:“我好像听到我的名字了,你们在说什么?” 钱碧莹和吴品芳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吴品芳道:“我们在说有大款在派救济粮呢。” 钱碧莹更不是个好相与的,语气揶揄,“莫大善人,你能不能好事做到底,给我们这群女士额外准备营养餐?” 莫霞章打量着她,又去看文薰,接收到她的眼色,立马道:“那以后就给你送咸菜馒头好了,那东西养胃,也不胖人。” “都说了要营养餐了。”钱碧莹回头,看见文薰未来得及收回的眼神,知道这两口子是在合力逗自己,撇了撇嘴,和吴品芳搭着手离开了。 霞章先给文薰拿了块靠近中心,又红又甜的西瓜,才热情地去给别人派发。他十分不经意地把一块刚切好的西瓜放到王宽青手旁,礼貌道:“王先生,吃块瓜,消暑。” 见大家都有,王先生并未觉得不妥,笑着感谢:“砚青兄,托你照顾了。” 莫霞章摇头,又把东西往另外一处去拿给别人。 等其他人都招待好了,他才回到文薰身边。 夫妻相见,也不说话,霞章只是微微低头,文薰便能明白,掏出手绢给他擦汗,以作慰劳。 不远处,吴品芳托着下巴看着他们二人,情不自禁地感慨,“结婚可真好,是不是?” 钱碧莹道:“要挑对对象才好呢。若是像柔惠那样,岂不是得不偿失?” 吴品芳转头看她,有了疑问,“你头头是道,言语中不乏冷静,又是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钱碧莹坦然道:“劳您记挂,我暂时还没有被家庭束缚的想法。” “结婚不等于失去自由,”吴品芳举出一个例子,“朗女士就不像是被家庭束缚。” “那也是她有驭夫之道,”钱碧莹的语气中充满了古怪,“你这么感兴趣,得空了,不如向她请教一二?” “我才不要呢。”说出去,不成她恨嫁了? 她又转过头往回去,抱着互相探讨的心态说出心中的感慨:“要我说,结婚本身不叫什么好事,只有跟对的人结婚,得成一对真正的佳偶,才叫天底下第一好。可在真正生活之前,谁又能断定眼前之人是否适合一起生活呢?而且人心易变,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保不齐今天如胶似漆,明天就分道扬镳了。我虽说不认为女人就必须从一而终,可交付出去的情感却得不到好的回馈,总是令人伤心的。唉,婚姻这档子事,实在太可恶了。” 好像说着说着,她又不那么想结婚了。 钱碧莹自嘲道:“可能再过些年月,大家会对婚姻的态度有所改变,但是现在,我便是宁愿一直单身去做老姑娘,也不愿意将就的。” 吴品芳觉得,自己真应该把两个人刚才的谈话写下来。 这如何不能算如今女性对婚姻的多重看法? 当然,编写组的人对霞章送吃食一事的态度并不全然是赞同的,没过几天文薰就听到有些风声,说霞章是资本主义家的少爷做派,无故卖弄银财。 钱碧莹帮忙说话,以此宽慰,“都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怎么有些人便是与众不同。明明一块儿吃了人家的,还要在背后说起人来了?可见这世上不一定都是心胸宽广之人。你有,我没有的东西,最遭人记恨了。” 吴品芳也道:“文薰,你不要生气。莫先生到底是为了作秀还是一片好意,我们都能感受得到。” 是的,这两位朋友在看到王宽青的精气神都变好之后,顿时反应过来小两口破财之举的真实用意。 不由得又是感慨:两位真正的好心人凑在一起,这才叫天作之合。 她们的理解让文薰心暖,同时也发起愁来。 无论是文薰还是霞章,对别人骂自己一事都不会去在意,可若是骂的是对方,他们便不愿意了。 我好好的丈夫(妻子),凭什么被你侮辱? 正苦恼时,郭滔找上出版社的社长相谈,解决了一切源头问题。 从今以后,再也不用麻烦莫霞章破费了,出版社决定接手这类包餐问题。 这下谁还能说得出闲话来? 文薰找上郭滔,又是好一番感谢,“郭先生,您整日繁忙,还劳您费心……” 郭滔只听了两句,略作过瘾,便抬手阻止了她:“这件事说来还是我考虑不周,才麻烦你们,该过意不去的人是我才是。” 文薰便明白,他也能够理解。 大家都是好心,想去帮助一位好心人。 如此,便得到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好结果。 ——只有莫霞章不太欢喜,因为这样他便没了每日能去探望文薰的机会。 8月初,思齐也坐上了前去日本的游轮,黄家彻底安静下来。还好有霞章每日陪着舅妈,不然黄太太非得在这种孩子乍然离巢的寂寞中生出郁气不可。 黄太太也是经过这次长住,才发现霞章是一个很有包容能力的人。他能像思齐那样陪自己逛街,也能像朋友那样陪自己打牌,更能像敬贤那样给自己翻书读报。 有一天黄太太实在忍不住,拉着文薰抱怨,“这回可要被你这个丫头害惨了。” 文薰还以为舅妈真的怎么样,一时间担心得不行,“怎么了吗?” 黄太太道:“你给咱们家里找了一个这么合贴人心的女婿,开了这样的好头,以后敬贤那丫头要是寻来一个不如霞章做得好的,我怕是得怄死。” 文薰这才明白过来舅妈是在说笑,“舅妈,个人有个人的好。敬贤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咱们暂且不知,我们只需对她抱有信心,觉得她的眼光肯定不会差不就是了?” 夸孩子不就相当于夸父母吗?黄太太听得心花怒放,直道这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会安慰人。 这天早上,送完文薰去上班后霞章便驱车回来,开始每天例行的给舅妈读报的活动。不料今天他才翻了两页,便对着报纸上的最新讯息皱起了眉。 黄太太探头一望,发现他看的报纸正是时政类的新闻,不由得问:“怎么了?” 莫霞章沉吟,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开口:“今日新闻,说北边有位李姓的年轻女士,因穿着无袖旗袍上街,被教育部的学官以‘有伤风化’之名抓起来了。” 黄太太懵了一会儿才理解出这段话的含义,“天底下哪有这回事?只是露条胳膊而已啊。” 无袖旗袍是去年在沪市兴起来的,时隔一年,这种流行终于传遍中国,今年北方的街头也出现了许多穿着无袖旗袍的女士。 夏天本就炎热,为了更好解暑,在将女士们的衣服做得好看的同时又不缺失清凉的功能性,这也是时代在向前发展的妙想之一。谁能想到南方人民穿了都有一年的服饰到了北方,竟能被安上罪名了。 第132章 字典编写组这边也看到了新闻。 吴品芳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服饰本来就是给人穿的,至于是什么样式,只要美观得体,谁还管谁去穿什么?我真是第一次遇见,只是因为人穿了一件衣服,就把人抓起来的现例!” 文薰也道:“现在一些人,表面上文明进步,实际上骨子里还是封建余孽!露条胳膊算什么?洋人们袒胸露乳,也不见有人对他们伸手指点。有些晚礼服的样式,还要露出来整块后背呢。今年沪市,不也开始流行显露腰线和臀部的旗袍,这难道也是se情?照这种做法,干脆把女人们全都抓起来得了,毕竟我们只要存在,就有可能造成yin邪!” 钱碧莹骂道:“还说女士们不文明,我呸,我看是他思想龌龊才对。看到人露胳膊,便想到了裸体,继而往下三路,往性上面幻想去了。真够可恶,真够恶心,真够下贱的!” 女士们义愤填膺,男士们也觉得离谱,郭滔甚至发出疑问:“我是生活在民国没有错啊。” 总归,出了这档子事,谁都不开心。霞章晚上来接文薰时,就被告知她不打算回去吃饭。 “我和碧莹还有品芳约好了一起去见沪市的妇女主席。北方那位李女士据说现在还被关着,同时也牵连到了许多人,何其无辜。我们不能让这种无形的压迫在社会上发酵,今天他敢对我们的穿着指点,明天就敢约束我们的行为,长久以往,说不定女人又会被重新关回家里去。” 霞章也认为这种未来是可以推测预见的,立刻决定加入女士们的行列,做司机,做陪同,也去做她们的战友。 8月10日,一股有组织的游行势力走上街头,领头的全是穿着各色无袖旗袍的妇女。她们举着横幅,大声说出自己的诉求: “释放李女士!” “还我穿衣自由!” “适当露肤无罪!” 不仅妇女们互帮互助,捍卫自己的权益,各界人士也都有关注此事,且发表自己的看法。诸多南方知名学者都在为此事作文,或说理或嘲讽行抓人之事的学官,其中骂得最狠的要数莫霞章: “都说北方学府是全国文化中心,今日一看,不过如此。文化之所以为文化,便要数其开智教化之功能。今日之学官不去管学生学问,不去忧心战乱中学生应该如何生活,反而纠扰街边之无辜女子,来逞现自己八丈之官威。事发后,无人抗议,无人反对,各界不闻不问,任其施为,真可谓沆瀣一气,蛇鼠一窝。所谓文化之中心,不过野蛮的遮羞布,盖住的便是一群妄图回到封建社会,将落后贯彻到底,害国害民之流!” 霞章的这篇文章一出,把北方的文人气得不行。 “这莫砚青可真是翻脸不认人,他可是从咱们北方跑回去的!哦,学成了,回去了,咱们北方就成落后之都了?” 有些人能看出来莫霞章就此事上更多的是怒其不争,他们反思,也觉得自己确实是政治敏锐度不够,继而认栽,开始为妇女发声,加入相救李女士的队伍中,为妇女之自由解放继续努力。 有些人则被霞章的阴损而骂出了火气,不管缘由,直接在报纸上开始跟他对骂。 听到有人骂自己好出风头,霞章转头就回他:“时常听闻先生之学问学贯东西,今日一见,也不知是学了个什么东西。” 其实力强劲,令人在开口时都得仔细掂量能不能赛得过他的口才。 莫霞章不仅在报纸上骂北方的学者,也追着南方部分拖后腿的学者骂,气得有人只能暗地里嘀咕: “这可真是闲的,他没有事情做吗?” 还真没有。据知情人士透露,自胥载先生走后,南方便没人能压得住莫霞章(给他布置作业)了。他或许已经完成了译者联盟的工作,整个暑假放假在家,多的便是闲暇时间。 哦,你问去年?去年他忙着结婚陪老婆,自然没空搭理你。 旁人如何能知,霞章如此火力全开,也有帮文薰出那一份气的道理。 暑假只有二十来天了,辞典编写任务进展缓慢,若想按时完成,非得消耗更多的心力不可。哪怕文薰和朋友们能在下班之后去找妇女协会组织筹划,然而需要在白天进行的游行、罢工之类的活动,她们也无法参与。 这是她们已经肩负起其他责任的原因。 她们也无法腾出时间去费心写作。 于是被女同志们寄予厚望的莫霞章便在这种情况顶上了。 眼见莫霞章能骂出如此风采,骂得那群糊涂学者不敢探头,钱碧莹禁不住夸奖连连: “这才叫当代妇女之友呢。” 文薰听闻,带着小小骄傲自豪地仰起了头。 同时又有些心虚: 她在用词方面好像还是不够霞章犀利。 不行,她不能认输,比不过再精进便是了。 她偷偷努力,早 晚有她学成出师的时候。 第65章 姐姐,带我走 金陵政府才组建没多久,正是获得全国人民信任的重要时段。在这种大环境下,一旦生出什么乱子被报纸刊登,闹得全国皆知,便没办法轻易收场。更不用说此时前线正在打仗,后方的安稳尤为重要。 众意难违。事件兴起不到三日,金陵政府便致电北方文学教育部,勒令有关要员严肃处理此事,尽快平息风波。 官场上都是有上峰施压的事办得最快,电报拍出来的当天下午,北平城的百姓们便收到消息,涉事学官被革职罢免,李女士也得到释放。 抗争成功,北平城的一些进步学生在庆祝胜利之余,也不约而同地先后来到警察局门口迎接李女士。 文学教育部的副部长梁启山为了场面好看,还亲自送李女士出来。他提前约好了记者,意欲洗刷掉这次无意沾染上的污名。然而事态的发展总是不能如想象般顺利,面对涌上来的记者和学生,李女士不等大家提问,便先一步开口: “刚才,梁部长为了安抚我,答应支付给我一笔不菲的赔偿金。”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大约是有信念支撑,李女士被关了三天,精神仍然很好。面对镜头,她以一种严肃的,正式的语气道:“我并不需要这份赔偿金。我想,为了帮助我而发声,为了帮助全国女性而发声的人们,也不是为了所谓和名誉和赔偿金。所以此刻,我唯一的要求,是希望北方教育部给我道歉,给全国女性们道歉,给列入国法的‘民主自由’道歉!你们需要为这份被你们忘记,丢弃的国法而感到羞愧!” 该画面被记者拍下,第二天便登上了报纸头条。 李女士的坚贞不屈与镇定自若让媒体们盛赞她“有巾帼之气概”,而对政府又是再一轮的批评。 “请北方文学教育委员会给所有拥有穿衣自由的女性道歉!” “今教育之部门,充满官僚主义,且毫无担当,真令吾辈羞耻!” “遗忘国法等于遗忘国本,等于遗忘百姓!请金陵政府向百姓道歉!” 偷鸡不成蚀把米,事态的再一次跑偏让北方教育部颜面尽失,甚至影响到了整个政府部门的风评。这下没人再关心报纸上发声的文人们闲不闲了,大家都在指责北方教育部和那位抓人的学官是“闲得发慌”。 “真对女士们的衣着有什么意见,写篇文章发在报纸上,讲讲自己的感受道理便也罢了,非得叫嚷得天下皆知,让全国人知道北边出了一位滥用职权的学官,以后其他人行事如何服众?” 又有人怨怪那位记者。 “北边又不是什么锁人喉舌的言论不自由之地,出了这等丑事,在本地登报便也罢了,非要把新闻带到南方去发,惹得百姓大骂北方文人不作为。是我们不作为吗?分明是连我们都没收到风声。” 大家怪东怪西,胡乱攀扯一气,不论其中有多少道理,智者们都能见微知著,一眼看透背后隐藏下的金陵政府的制度问题。 如今中华民族积弱落后,唯有开智,唯有教育,唯有通过众人的力量齐心协力寻求救国之法才是强国之道,存在于这种前因,现代教师们的社会地位便被抬高到了一定的阶级程度。民国年间,教师不仅能拿高薪工资,且有德行有影响力的教师还能够在政府担任同级官职,领双份薪水。哪怕只是某小学的校长,在教育部中所领官职阶位都能相当于一座县城的县长。 文薰认识的那些文人,例如罗友群、郭滔等,都有在政府教育部门中挂职。只不过郭滔嫌腻官场做派,早年便主动退职,而罗友群因性格原因,仍在金陵政府教育部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从这件事体现出来的社会问题又值得令人深思。 “教得好书的人,不代表他能做好官。” 脑筋死板的人能读好书,读好书却不代表能做好人。 文薰思前想后,还是抽出睡前时间在《江东杂谈》上用“立坚道人”之名发表了一篇杂评。 这篇标题为《论学官》的文章在媒体上受到了一定的关注,甚至有一个名曰“安心”的人在其他报纸上主动写文章回复她。 第133章 “今道人有言,政治与学业理应分开,其言虽不无道理,却未免有说风凉话之嫌。教育之事,在国在民。若全国之教育不能掌握在懂教育之人手中,教育者一旦失权,让不懂教育之人来制定教育之法,对教育百害而无一利。” 话说得挺好,但文薰想表达的哪里是这个意思? 于是便回: “国之有教育,便有教育家。教育家治学,教育家懂学,教育家也可研究学问。教育家即为大家,因已有头衔而无须再派官职约束。今天一个政策,明天一个政策,所谓政策规章并不能给教育增色;今天一个党派,明天一个党派,学生入学是为了研究学问而非研究党派。学术环境应该是干净的,自由的。政府若想传达什么指令,自然可以通过社会传播,而无须通过教育教化。” 文薰以为这回自己的观点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却不想那位“安心”人士又追着她打了过来。 “道人之语妙极。今天一个政策,明天一个政策,所谓政策不过是官方下达的闭人口舌的手段。今天一个党派,明天一个党派,对于即将踏入社会的学生而言,又将从何抉择?今天下之学生进学,无不是为国家和民族,于是又有例举,今天学徳先生,明天学赛先生,到底哪位先生传授的才是真正的救国之法?学生在校,若不对这世上之路多做了解,怕是只会做更多的无用之功。” 文薰初时以为这人在反驳自己,后来结合两篇文章多看几遍,又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文薰想表达的是“学术环境应该是干净自由的”,而安心先生虽然赞同她的观点,却更侧重于“学生应该趁在校的时候多了解更多的社会知识。” 仔细说来,他们的意见未免不一,只是看到的问题不同。 文薰思前想后,觉得“安心”先生的话不无道理,便又回了一个“妙”字,结束了这回的争论。 政治上的喧闹自然有懂政治的人去烦恼,既然事情得到了好的结果,自己心中想要表达得深意也得到了抒发,文薰便又在一种稳定的环境中专心去忙碌辞典的编写。 这项工作任务繁重,只用暑假的这一个月根本没办法完成,所以郭滔提早便做说明,老师们的工作是确定整本字典的纲领,其余的工作可以分而化之,分散给个人。 他们已经计划开学后再每月相见一次,互相了解进度,以分化合拢之势完成工作。 8月下旬,开学前夕,文薰和霞章回到了金陵。 文薰调往临安大学的任书已由霞章利用这段闲暇时期调配好,现在他们回家,表面上是奔着参加大侄子的满月,实际上却是为了通知家里此事。 是的,以防横生什么变故,这回莫霞章决定先斩后奏。 不论如何,回了家,莫霞章首先要做的是去拜见母亲。 上次回来,莫太太不愿意见霞章,将他拒之门 外,这次再来请安,她终于让人把他请进了房门。 他在进门前,有在门口站立片刻。在这段不长的时间里,他无法止住思考。 这大半年中,他在临安时不时地会收到莫家寄来的家书。有时是大哥,有时是大嫂,信中不乏提到母亲的近况。 大哥说,母亲春末的时候病了一场。 大嫂说,母亲一直在念着你。 这些事他都没有跟文薰讲过,也没拜托住在家里的文薰去探望母亲,因为他自觉这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事,做人媳妇不易,他不能无故把文薰牵扯进来。 莫霞章有时候会想,人真的很奇怪,明明发过誓,说过狠话,却能转头又忘。 他难道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吗? 不,归根结底,还是中式家庭下的血缘关系吧,这种复杂关系会让每位子女不由自主地将父母视为人生中不可分割的那一部分。 现在,莫霞章将重新面临这部分。 他走进房间,在一半明亮一半昏暗的房间里见到了莫太太。 她憔悴了许多。 于是呼唤她便也不那么艰难。 “母亲。” 莫太太没有再捻弄她从不离手的那串佛珠,她的反应有些迟缓,说起话来也慢吞吞的。 “你最近有在喝药吗?” 莫霞章闭上眼睛,千算万算,没算到母亲给他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他顿时失了交谈的欲望,微低的眼神里只有淡漠。 他像是没有听到母亲刚才的问题,自顾自地问:“您最近还好吗?” 莫太太也不愿意回他的话,她坚持着自己询问的节奏,“我听说你整个暑假都没住在家里。我给你娶了个媳妇,倒成了你见天往外跑的理由了。” 霞章于是干巴巴道:“您只要健康,我和兄嫂们就能安心了。” 如此鸡同鸭讲了两句,眼见着莫太太的表情愈来愈深沉,莫霞章便赶忙打起退堂鼓:“父亲那儿还喊我有事,先不打扰您休息了。” 说罢,鞠了一躬,转身便走。 莫太太也没拦他,只是用一种无人能理解其意的复杂的眼神望着他。 从屋子里出来,莫霞章狠狠地叹了口气。 这天底下也不是不存在仇人一样的母子,他与莫太太虽然血脉相连,可未必能骨肉相亲。 或许离远些是最好的选择。 莫霞章出来时,正好遇到了二哥宜章。 宜章随口一问:“母亲还好?”又注意到弟弟的表情,他免不了确认一句:“霞章,你没惹母亲生气吧?” 霞章心里憋闷着呢,随口应了一声,转口问:“父亲在院子里吗?” 宜章准确回答:“在,你找他有事?” 霞章把话在嘴里滚了一遍,才慎重道:“二哥,等琼玉姐生产,你们便搬出去住吧。” 宜章初时一愣,而后轻笑,“这话怎么说的?” 霞章也不瞒他,“因为我和文薰已经打算搬出去了。” 他做事向来是不需要别人同意的。 宜章也算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了,“文薰今年不在金陵大学任职了?” 霞章把手背在身后,一脸向往,“我们一起去临安大学,我都办妥了。从今以后,我们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生活。” 宜章便明白了,他找莫老爷定然是要禀明这件事了。 他不评价兄弟的行事,只希望他能顾念父母,“霞章,父亲年纪大了,你也清楚他的脾气,待会儿有话好好跟他说,只要你不说再也不回来,他是什么都能应允你的。” 霞章点了点头,并未辩驳。 他在书房里找到莫老爷,简单问候过,便把自己的目的讲了出来。 莫老爷并未发怒,“我大约能猜到。” 他就像是宜章判断的那般,态度平和,“你们只要能住在临安的那所宅子里,便能令我安心了。” 霞章向他微微低头,“多谢父亲。” 儿子对他这般疏离,令他很不是滋味。 但事出有因,莫老爷也不能勉强他,于是便迂回道:“霞章,你,不要怪我,也不要怪你母亲。有些时候有些事,我们也是不愿意那样做的。” 霞章点头,他的眼神没有透露出其他不驯,像是把话听进去了。 父子之间竟是少有的和平时刻。 霞章在处理自己的家庭关系,文薰也要利用这两天去跟其他朋友告别。 锦姝那边是最先通知的。她跟着辜先生学习了一年,从精气神到心境都有了更多的变化。文薰重视她,跟她说心里话,她也没瞒着文薰,而是投桃报李,说出自己和玄致的打算。 “我们也不打算在莫家住了。玄致说,他最近新得了一个调任去江城的机会。江城如今的市长是曹家老爷子生前的好友,也是我们家认识的世伯,只要把他的关系走通,我们就直接离开莫家。” 江城毗邻湖湘之地,是中部地区的重要据点。若玄致想在官场上闯出作为,那边确实会更有发展。 他事业上的事,文薰不做关心,只问锦姝:“如果我没记错,妙致今年读大学四年级。她在沪市念书,能够寄宿,倒也还好。明年毕业了,或找工作,或去投奔你们,自有办法,不用额外操心。但是姑太太呢,她同意吗?” 锦姝道:“我不知道。反正我已经跟玄致挑明了。太太愿意跟我们去江城,我也不会委屈了她,自然会请人照顾她。她若是想留在莫家享受,我也不会强求她。” 文薰知道,锦姝脾气硬,她在丈夫面前向来是有主意,且不会退让的。 她便定下了心。 “事情确定了,你到时候给我回封信,也好让我知道你的近况。” 虽说通过莫家文薰也能知道事件的大致发展,但文薰还是想听锦姝亲口告诉她。 因为她们在成为莫家的妯娌之前,先是对方的朋友。 文薰还去见了辩论社的学生。对于她的离开,学生们多有不舍,可这就是一个轻易别离的年代,大家早就学会了对这种分别报以祝福。 第134章 才把事情处理好,便是小侄儿的满月宴。 宴会当天来了许多人,文薰也见到了一些过年时没见上的亲戚,比如住在北平的大姑妈一家,还有住在渝城的世叔家。 霞章带着她都有见礼,文薰也成为了宴会上除了侄儿唯二得到礼物的人。 小侄儿很健康,文薰一回家便在探望瑞芬的时候抱过。他的名字也已经取好,名为复琦。莫家这一代的孩子行“复”字辈,是当年老太爷在世时定下的,取“光复”之意。至于后来的一个“琦”字,便是家长们对孩子美好的祝愿。 除此之外,文薰也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莫太太。大半年未见,她比之前更安静了些,双眼中也没了神采,精神头不高,带着一种久不见天日的重重死气。 大约是觉得她状态不太好,霞章只让文薰跟着妯娌们给她请安,并不让她们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满月宴的第二天,霞章帮着哥哥们去送走了宾客,文薰和王妈在院子里收拾东西,她们定的是今天晚上的车票。这回离家,又要大半年才能回来。出门时,文薰特意叮嘱丈夫,让他多少再去见见莫太太,也算跟她告个别。 于是霞章回来后便往母亲的院子里去了。只是想到上回他们之间的无效沟通,为了不使莫太太情绪更加激动,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去找何妈和吴妈,拜托她们多照顾母亲一二。 两位妈妈在院子里有单独的房间。霞章来到门口,刚要敲门,便听到里头有人在讨论自己。 “太太又要我给三少爷准备药。” 只这一句,令他不由自主地把手放下。 隔墙附耳不是君子所为,可,霞章真的很想知道自己以往吃的药里有些什么。 圣人原谅,便使他无状一回吧。 房间里,吴妈与何妈一人一句,语气又是小心,又是忧愁。 “这药停了半年了,少爷还能愿意喝吗?” “谁知道呢。” “上次闹了一回,少爷出去后就没再喝药,我在旁照顾着,觉得他的身体也蛮好,没有哪里需要进补的。要不……” “你想什么呢?这是人家的儿子,又是咱们的主人,无论她说什么话,自然只有去听的道理。” “可是这么突然,我上哪里去找药引子呢?药停了之后,我也没再和那边有联系,谁知道还有没有货。” “这货还不好找?实在不行就去河里捞。每年水里有那么多溺死的女婴,你随便捞个回来,便是药引子。” 明明是话,霞章却觉得有些听不懂了。 他直接推开门,在两位妈妈一脸惊惧中开口问:“什么药引子?” “少,少爷……” 莫霞章此时的脸色,堪比那十八层地狱里的阎王爷,他几乎是用生硬的口气在命令,“告诉我,药引子是什么?” 根本没料到他能闯进来,吴妈怕得跪下,抖若筛糠,“少爷,我求求你,这个不能告诉你啊,我说了的话,太太会杀了我的。” 霞章不同她纠缠,转身要走,“你不说,我自己去问她。” “不要——”何妈怕得惊呼,成功拦住了他。 待到他回神,她在那种赦人的迫势中,颤颤巍巍地开口,“是,是早夭孩子们的骨灰。” 霞章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何妈硬着头皮,再度补充,“是女婴们的骨灰。” 他张着嘴,第一时间俯下身,几欲作呕。 可他今天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呕了几下,也只吐出来一些酸水。 从这个时候,莫霞章的脑海中便被各种幻想出来的冰冷的幼小的婴儿尸体给注满。 他想到了秦淮河。 冬天的秦淮河。 活泼的女婴被人丢弃,她顺着河水飘呀飘呀,一点点地失了生机。终于,她的身体被人抱了起来,这位好心人是谁? 是吴妈和何妈。 还有站在她们身后的莫太太。 或许,或许莫太太的身边还有他自己。 小时候的,扎着小髻,点着胭脂,穿着毛茸茸暖烘烘的皮裘的自己。 这一幕太黑暗,太可怕了。 莫霞章在那一瞬间仿佛失明一般,瞧那青是黑的,翠是黑的,红也是黑的。四目望去,天崩地坠,眼中所见之一切都在旋转。 旋转,旋转。 他对何妈与吴妈的着急的呼喊置若罔闻,他凭借着一口气走出院子,如鬼魂般飘了回去。 这座被院墙围起来的古老宅子是他的家,是吞吃了他十四年的自由与常识,监牢一般的家。 走上一条廊道,莫霞章还能够清楚地记得幼时自己是如何在这里奔跑。 他仿佛还听到有人在喊他。 那人说:“小姐,您慢点,不能跑。” 她们喊他小姐。 是啊,他或许本身就是个女人。 他是吃了那么多的女人才能长大的,他如何不能是个女人? 莫霞章在那一刻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感觉身体的所有鲜血在他情绪的控制下一股脑儿地冲向大脑,害得他头昏脑胀,气息不畅。 他像是要死了。 不,或许他早就该死了! 他自以为超凡脱俗,实际上他也是旧社会的刽子手,是帮凶! 不,或许从他出生起,他的身上就沾染了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压迫主义肮脏的血液!这个阶级几千年来贯彻到底的奴役,剥削,还是通过血脉传到了他的身上。 他享受着,且从不反思,不引以为耻。 莫霞章突然感觉到耳朵有些嗡鸣,像是失聪。 他不停地拍打着脑袋,直到那处回复正常。 恍然间,他又听到了很多婴儿的笑声。 或许是被他吃掉的那些婴儿。 他甚至朦胧中,看到了一些身影。 是那些死掉的女婴们吗? 她们来找他了吗? 文薰正把衣衫收进箱笼,一回头,看到霞章扶着门框,愣呆呆地站在门口。 他面色寡白,双目无神,像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这种反常让文薰无端地在潜意识里感觉到害怕。 “霞章?”她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生怕大力了些就把他震碎。 在她的忐忑不安中,莫霞章微微张嘴。 然而他却没能发出声音来,因为一口粘稠的,刺目的鲜血提前约过话语从他口中涌出。 苍白的脸,夺目的红,那一瞬间,莫霞章像是从旧社会里走出的鬼。 文薰被这一幕吓坏了,当即双腿一软。若不是她扶住了身边的桌子,险些摔在地上。 莫霞章犹然不觉,他看到文薰往下一跌,刚想提醒她小心些,口中的鲜血又害得他一呛。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低头一瞧,看清了滴在胸口处衣衫上的鲜血。他用手去碰了碰,直到完成这个动作他的大脑中才拥有了这个意识: 啊,他吐血了。 文薰想是被他吓到了吧。 文薰,对不起,文薰。 他又想开口让她不要害怕,然而眼泪却大颗大颗地从眼眶中提前流出。他又要往前走,却因为失了支撑,自己再也没有力气,而软趴趴地跌在了地上。 “霞章——”文薰这一声唤,牵扯住了她身体的所有神经。她的声音凄厉,绷紧的声带令她的喉咙火烧似的疼。可这些都是不重要的细枝末节!她撑着身体着急地来到莫霞章身边,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她试了两次,两次都已失败告终。她心中发急,她忍不住哭,可她又要极力控制。 不能哭,哭了就没有力气了。 铺天盖地的情绪让她呼吸困难,她的心像是被谁用力攥住,她浑身都怕得发抖。她哽咽着去尝试第三次动作,为了让霞章不至于晕过去,她同时在说:“霞章,霞章你醒醒,你不要就这样躺下,我搬不动你……” 她让他靠着自己,再把他的下巴托起来,好让他坐起来一些。 她低头看到他的眼睛还睁着,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被更加汹涌的情绪淹没。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吐血,可若是这样躺下,他很容易被口中的血水回呛导致窒息。所以她只能呜咽着,用破碎的语言一遍遍地说:“霞章,霞章你别晕,你坐起来些,我求你了。” 文薰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无助。她抱着霞章的脑袋,几乎是求救般地向外面喊:“王妈,王妈——” 她需要帮助,谁能来帮帮她! 她的霞章好像要死掉了。 她又去吻霞章,并拍打他的脸颊,好让他回神,“霞章,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你不要这样。” 怎么只是去见了一回父母,他就心神俱裂了。 莫霞章抬起手,想让她别哭,可他现在满手是血,他怕脏了她,不敢碰她。 文薰却赶忙抓住他的手,生怕这一线生机垂落,“你想说什么,你要说什么,你还能说话吗?” 她急得张着嘴吸气,又怕那声音太重会让她错失霞章道出的讯息,所以赶紧闭上了嘴,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第135章 她的牙齿在打架,嘴唇也在发抖。 她听到霞章用微弱的声音,尝试了好几次。 “她们,她们给我,给我吃骨灰……” “骨灰,女婴的骨灰。” 就像是有人在文薰耳边敲下重鼓,她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她听到了什么? 吃小孩的骨灰。 吃人。 莫霞章是那样痛恨吃人的旧社会,可她们居然敢让他吃人! 文薰在那一瞬间立刻明白了丈夫心中所想。 他以为他是不同的,他没想到他也是帮凶。 他是旧社会的制度下孕育的种子。 他一直在汲取别人的生命而维持营养。 到处都是封建,他也是封建。 不,不,这些都是他的自以为!他分明也是受害者! 她摇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此时她为丈夫的经历而悲伤,也害怕于这种悲伤可能造成的后果。 “不,不是的,霞章,那些都不是你愿意的,你也是被蒙蔽的,你也是被迫害的!” 她害怕这些话他听不进去,于是用更深刻的言语意图唤回他的神志。 “你别乱想,也不准做傻事,你答应要一辈子陪着我的,你答应过的!你舍 得让我一个人吗?” 便是这句话,让莫霞章的眼睛里重回光彩。往事历历在目,关于生死,关于共存。 文薰又见有希望,用更大的声音说:“你不要犯傻,你要是死了,你对得起我,对得起这片土地吗?霞章,北边还在打仗,民族的未来尚未可知,吾辈青年就算不为自己而活,也得为国家而活啊!你要做懦夫吗?你要抛下我,让我去独自战斗吗?” 不,不能这样。 他答应过的。 他得以身许国。 他不能让文薰变成寡妇。 他也不允许别人成为文薰的丈夫。 他们甚至都没有孩子。 他和文薰的孩子。 这个国家的未来至今希望渺茫。 他怎么能只把自己放在心里? 过往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旋转,莫霞章已经枯萎的心重新被灌满生机。他的眼睛一点点地变亮,他发誓从今天开始,他不再为自己而活!他挣扎着,奋斗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握紧了文薰的手。 他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姐姐,带我走,求你……” 简单的话,简洁的要求,这是莫霞章发出的最后的自救。 文薰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冷静,爱人的全心托付让她拥有了无穷的力量。 如果这里是封建,那么她就带他远离封建。 就像澜瑛带走贺燕。 “澜瑛”最终会带走她的“贺燕”。 燕燕为春,昭华来贺。他们会离开这里,去寻找真正的自由。 第66章 夫妻俩共同的决定 莫家长孙满月,作为亲家之一的朗家自然要派人来送礼,吃酒。此时朗文鼎尚未返津,仍留在家。朗家父母为了锻炼他的人情往来,便只单独派了他过来。 当晚文鼎歇在姐姐家的院子中,第二日也未同其他宾客一起离开。他就等着姐姐姐夫收拾好了,晚上和他们一起坐火车,去沪市舅舅家住个两天时间。 这回姐姐姐夫离家,或许是要在临安长远落脚,一干行李便不能少。上午霞章出门送客,文薰在家操持内务,文鼎便肩负起了为他二人运书的工作。 文人出门就是有这点好讲究,衣服用具可以不带,书是必不可缺的。 仔细将三辆车的书全部装上火车,文鼎清点好数量,放下挽起的袖子,带着把事儿办好的成就感返回莫家。 才到大门口,王妈出人意料地匆匆来迎,“少爷。” 她握住文鼎的胳膊时,身体还在发抖。 文鼎把她的异样看在眼里,却按捺不发。直到进了门,远离了莫家的门房,才轻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王妈支支吾吾,满脸的为难。 文鼎注意到周围走动的仆人,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不再多问。 小孩的满月宴刚过,莫家四处还残留着新生命诞生的喜气。 回屋的一路十分顺利,没遇上别人。等进了院子,王妈才松了口气,直接将文鼎带入了夫妻俩的卧房。 文鼎一进屋便看见莫霞章靠着文薰坐着,靠近了,看清其人面若金纸,才感觉到情况不好。 “姐夫怎么了?”他急忙关心问。 文薰摸着他的脸,语气平常,“被气到了。或许伤了心脉,具体情况要等去了沪市做了检查才能知道。” 她这种异常的冷静让文鼎一时说不出话来。 文鼎张嘴又收,如此往返两次,才道:“若是生病了,为什么不就近就医?” 金陵也有一些不错的医院。 莫霞章没有说话,只有文薰回他:“让莫家人知道,我们就走不了了。” “可……”为什么要瞒着莫家人?路上要是出了什么意外…… “霞章不会有事的,你不用担心,”文薰直接打断他,态度坚决,“文鼎,我找你来是帮忙的,你不要有多余的话。” 文鼎给他语言中的冷漠给震慑道,他从未见到姐姐有如此压人的气势。 文薰见他终于不再有意见,才把自己的计划全盘道出。 “我们今天本来就要出门,可霞章受了刺激,他要赶着去看病,所以只能把行程提前。他现在不能自主移动,待会儿你背着他,走小门出去,不要叫莫家人看见。” “霞章身体不好的事,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出门后,你先带着他去沪市。我刚才已经打电话问过了,还有包厢票,你去了直接上车便是。你放心,我和王妈会做晚一趟的那班车,随后跟来。我也会打电话给舅舅请他提前安排,只是这通电话不能让莫家人知道,我会绕去电话局打。” 文鼎听她左一句“不能让人发现”,右一句“不能让莫家人知道”,装作玩笑般说了一句:“姐姐,你瞒天过海,计划周全,是打算和姐夫私奔吗?” 不料文薰很认真地回复他:“是的,我们就是要私奔。我们已经决定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文鼎是个理学生,他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描述自己听到这句话后,内心的心情。 他觉得姐姐、姐夫现在像是疯了。 他能如何?便一起陪着疯吧! 他是弟弟,弟弟就该遵从姐姐。 从小到大,姐姐都非常有主意,她敢独自远度重洋求学,那么现在她也敢带走受到委屈的丈夫。 而且能让姐姐如此决绝,一定是莫家人不好。 时间不能再浪费。文薰起身,将霞章稳妥地交到文鼎手里,而后走出院子,去找门房。 路上,她还遇到了大哥怀章。 怀章也不是无事过来,他手里拿了个匣子,既然在路上遇见文薰,便把话同她说了,“正好,省得我再跑一趟。这匣子里有些存单,还有一些现大洋,是父亲令我拿来的。你们啊,突然就说要离家,也不给人准备的时间。” 文薰接过东西,神色自如,“不过是出趟远门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怀章道:“我是担心你们俩会过不好自己。不过,怎么说呢,尽管你二人年轻,却都有过独立生活的经验,这点倒是能安慰到人。” 他笑了笑,又和气地说:“我知道你们俩都不是在经济上大手大脚的人,可现在时局不好,北方打仗,南方的物价也跟着涨起来了,要是哪一天大学里再发不起工资里,你二人千万不要等到捉襟见肘那一日,才向家里求助。三妹,我和你大嫂都是一个意思,银钱不算什么,有困难,你千万不要羞于开口。现在这个世道大家能把日子过好,得一个平安,才是重要。” 他的话句句出自肺腑,文薰心里却除了感动外,再没有其他的情感。 她是不会听人说两句暖心的话就改变主意的。 和大哥分开,文薰不动声色,继续去侧门把门房支开。 直到文鼎成功把霞章背离院子,文薰又重新回到房间。 王妈看着她的样子,只觉得她冷静得吓人。 这可是刚做了拐带人家儿子的坏事啊! 她从来没想过她们家小姐还能有这般胆量。 因急着要走,又只能靠自己双手去提,文薰便大胆舍掉不那么重要的物品。书籍和要用的手稿都已经提前运出去,倒不用她再操心,只带了一些重要杂物和钱财——这些钱是她从嫁妆里取的,以及霞章的存款。 大哥刚才给的一匣子钱她没带,稳妥地放在一边,等着人发现。 文鼎是两点钟走的,三点钟左右,文薰和王妈一人提了两个箱笼,没有经过任何人,提前离开了莫家。 门房只知道三少奶奶今天要离开家,一开始也没注意,直到晚上兴万和应贵去院子里找人,发现人去楼空,才感觉到不好。 他跑去把事情禀告少爷,禀告老爷,莫老爷往身边一问:“上午霞章回来,去过你母亲那里了?” 第136章 莫怀章道:“好像是去了。” 莫老爷便以为是这娘俩又吵起来了。 “臭脾气。”他嘟囔一声,也没在意,吩咐应贵和兴万道:“你们去找何妈,再收拾些东西,自己往临安找他去吧。” 兴万应了,没一会儿,应贵又急匆匆地跑回来:“老爷,不好了,吴妈和何妈都不见了。” 莫老爷不耐烦听这回事,“什么叫不见了?家里好好的人,怎么就不见了?” 应贵道:“下午的时候,她们背了包袱,走了。” “跟少爷一起走的?” “不知道,门房也没见着少爷出去。说是,三少奶奶先和王妈一起走,只提了两个箱子,然后是吴妈和何妈。” 莫怀章在旁边听着,有种十分不妙的感觉。 从金陵到沪市,要历经十五个小时的车程。第二天一早,火车进站。在黄老爷的接应下,舅甥俩合力将霞章送去了洋人医院。 文薰随 后而来,她让王妈带着行李回黄家,自己则去邮局寄了一封在半路上写好的信。 这封信是寄去临安大学给郑鸿基先生看的,内容便是向他道歉。 不仅寄信,还要打电话。文薰在电话局排了一个小时的队,轮到她时,接通了临安大学的校长室。 “鸿基先生,我是朗文薰。此电致来,十分抱歉,实在是事出有因。霞章昨日突发疾病,如今已经送到圣约翰教会医院治疗,因损其心脉,怕是要修养多日。无端失信,万为抱歉。” 郑鸿基一听便知这是请假来了,再一听,不由得发急,“怎么会伤到心脉,严重吗?” “不严重,他会好的。”文薰语气笃定,仿佛是霞章的主治医生。 郑鸿基也不清楚情况,便决定将二人的课程暂缓,由其他老师接任。 只要不耽误教学,便是最好的情况了。 从电话局出去,文薰径自来到医院。她还未进大门,便遇到了等候的文鼎。 “姐姐。” “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呢。姐姐,这破医院说姐夫无药可救,不肯收他,早前舅舅已经把他带回去了。” 文薰愤怒地看着医院的大门,脱口而出:“他才要死了!” 文鼎被她的吼声吓得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骂那位给莫霞章下“死亡通知书”的医生。 为了防止姐姐做出不理智的事,他赶忙说:“没事的,不要紧的,舅舅说,家里的坐堂老医生能治。” 文薰得到安抚,可转身走前,还是恨恨地瞪了一眼医院。 回到黄家,文薰直接小跑上二楼。她才靠近房间,便听见里面一阵喧嚣。 舅舅舅妈,还有一些仆人围在床前摁着霞章,似乎是在给他灌药。 “快,快端来。” “唉呀,不行啊,他全吐出来了。” “霞章,好孩子,我是舅妈啊,你生病了,需要喝药,你听话好不好?” 眼见着灌进去的药又被呕了出来,黄太太一时束手无策。好在文薰来了。她转头瞧见人,赶忙拉着她道:“文薰,你快来劝劝他。江大夫说霞章心脉有损,需得每日吃三副药配以丸子才能温养。可他病怏怏的人,一听说要吃药,竟挣扎得我们合力也制不住。哪怕是灌进去了,他也会吐出来。” 文薰听着舅妈说话,同时也看着躺在床上的莫霞章。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睁着,脸上全是泪水,胸前的衣服和被子也都被吐出来的药水浸染得不成样子。 文薰知道他为何而反抗,她用手背擦了擦因心疼而流出的眼泪,请舅妈和旁人先行出去。 等到房间空了,她缓慢又温柔地做到床前。 莫霞章这时候已经恢复了些许精神,他泪眼朦胧地望着她,嘴唇颤抖,十分委屈,“我不是不想喝……” 他只是看到这些中药,就想到了那些“药”。 他生理性地恶心。 文薰没有多说什么。她握住他冰凉的手,摊开他的手掌贴在脸上,对着他露出微笑。 “你知道,各家有各家的传统,因为这份传统,我小时候读书便与旁人不一样。我还记得你说过,你是靠《诗经》启蒙,那你知不知道我们黄家的孩子,是靠什么启蒙?” 霞章摇了摇头。 文薰温柔地道:“我们背的是《汤头歌诀》。我给你背一段好不好?就背《四君子汤》。四君子汤中和义,参术茯苓甘草比,益以夏陈名六君,祛痰补气阳虚饵……” 霞章眨着眼睛,认真地听她说话,一股好似母亲一般的力量笼罩住了他。 文薰背完,又笑着对他说:“人参,白术,茯苓,甘草……这些中草药是古人的智慧化身。神农尝百草之初,中药便是为了治病救人而存在。我们国家的人民勤劳,善良,有自己的智慧。我们的国家的植物也温和,包容,延续了我们的生命。中药是诞生于我国人文文化的瑰宝,是所有中国人民共同拥有的财富,它们一点都不可怕,对不对?” 她垂了垂眼睑,又说:“你不知道,我刚从那家教会医院回来。当我听到文鼎告诉我说,洋人医生断定你无药可救的时候,我初觉荒谬,而后又明白过来,中国人还得靠中医来救,也只有中国人才能救中国。” 她搓了搓霞章的手,放下,靠到他旁边,伸手扶他。霞章不忍她受力,他拼着全身的力气,十分配合。 文薰让他靠着自己,转手把床头柜上的药碗端了起来。 她摸着不烫,便没有去吹。她看着霞章的眼睛,四目相对之间,尽是鼓励。 “霞章,人参、白术、茯苓、甘草,你不要去想别的,你就想这些。我们试试,好不好?” 霞章点头。 文薰又凑近亲了亲他的额头,安抚道:“吐了也不要紧,我们一点点喝,总会喝够量的。” 只有喝了才能活下来。 只有喝了才能继续和文薰在一起,才能为了国民而奋斗。 他不能白白浪费自己的一身才学,还有很多人需要他。 霞章盯着药碗,眼神慢慢发生变化。 一开始,像是在看阶级敌人——不,这是救他的药。 而后柔和下来,像是面对一位不太熟悉的朋友——他得接受。 最后他闭上眼,开始不停地在心里暗示自己。 他得喝下去,他得活下来。 文薰小心地倾倒药碗,让药汁子更方便地滑进他的嘴里。 漏了一些,不要紧,至少喝下去了。 可喝下去了,霞章也生理性地反胃要吐出来。 没关系,咱们再试。 黄太太敲门,又送来刚才煎好用风扇紧急吹凉的药。 试了一遍又一遍,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总算够了量。 文薰和霞章已经精疲力尽,大汗淋漓。 霞章依偎着她,满是愧疚。 他甚至不用开口,文薰就能从他闭目的表情中看懂他的情绪。她劝慰他,“我们是夫妻,我们天生一对,所以我们必须患难与共。你现在遇到了困难,我对你不离不弃,难道以后我遇到困难,你会丢下我不管吗?” 不待他开口,她继续道:“我知道你不会,所以我无怨无悔。” 她摸到霞章刚流下的眼泪,又道:“霞章,人的感情,都是在付出与回报中加深的。我现在对你付出,也是希望你能更加爱我。我当然也知道你会爱我,所以才愿意为你去做一切。” 霞章静静地听她说话,又吸了口气,整个人更加依恋他。 他有一个如此强大的妻子。 这如何不能是他的幸运? 直到霞章睡下,文薰才去洗漱,继而下楼。 舅舅舅妈,文鼎,还有王妈都在一楼大厅等她,他们需要一个解释。 文薰只是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可她表现出来的,却像个一往无前的战士。不等舅舅开口,她就自己道:“莫家从小就喂霞章吃药,说是补身体的药。昨天出门之前,霞章去找莫太太辞行,无意间听到她身边的两个老妈子谈话,说要去给他找药引子。” 黄老爷叼着烟斗,微微皱眉,“什么药引还得特意去找,不能问咱们家借?” “我们家没有那种东西,她们要的是骨灰,”文薰轻飘飘道:“刚夭折的女婴的骨灰。” 黄太太当时把话一过耳还没太反应过来,直到文薰说完,她才后知后觉地捂住嘴。 她已经天然地感到反胃了。 黄老爷也僵住了,文鼎更是脸色发白。 他不敢置信地问:“他们喂姐夫吃这种东西?” 文薰道:“是的,从小到大,一直在瞒着他喂他吃,去年还在让他吃。” 文鼎“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的脸色逐渐变红,是气的,更是感受到羞辱而成的。在他心里,霞章是姐夫,便是他们朗家的人。莫家敢如此欺辱他…… 他终于明白姐姐昨天的不管不顾! 此时,他气得发抖,气得口不择言,“有这样做人父母的吗?他们一点儿也不把姐夫的健康放在心上吗?那种东西能乱吃吗!” 第137章 他撸起袖子,冲动得想去大干一场:“什么年月了,还在实施这种封建的传统。我要把他们的恶劣行为曝光到报纸上去!” “站住!”黄老爷厉声拦住他,“家丑不外扬,你是想让整个南边的人看我们家的笑话吗?” 文鼎气上心头,不假思索,直接顶撞,“舅舅,该羞愧的不该是我们,是莫家人!他们的行为之恶劣令人发指,他们简直不把姐夫当人!” 他想到昨天见到的生机了了的莫霞章,气息愈发不顺:“姐夫差点就死了,被他们气死,被他们害死了!” 年轻人头脑发热,黄老爷懒得搭理。他望着显然更加冷静的文薰道:“霞章的遭遇,我很同情,也很痛心。这件事你不要开口,我会同你父母说的。” “谢谢舅舅。” 话音刚落,他又问:“现在说说你们的打算。” 他或许已经有些猜测。 文薰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些许迷茫。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文薰回望着长辈说:“舅舅,霞章让我带他走,所以我这么做了,我觉得他大约是想脱离莫家的。” “怎么个脱离法?” “再也不回去之类的,我也不太清楚。” “不清楚好,”黄太太接过话,理性地分析:“文薰,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是姓莫的事。做了这么多,你已经尽己所能了,所以接下来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也不要干涉霞章的决定。这是为你好,也是为我们家好。” 文薰点头,“我没打算建议他什么。” 舅妈说的道理她心里都明白,她是霞章的妻子,她可以在行为上帮助他,却不能在思想上干涉他。这不是因为她怕事,而是她尊重霞章的自我意识。她十分清楚于霞章是一个有自己想法、能自己决断的人,她不能也不用去为他做任何决定。 霞章一直在床上躺着修养,第三天的夜晚,他勉强能够起身。 趁着文薰去洗漱的时间,他撑着身子移动到书桌前,取纸,提笔。 文薰回来时,他已经搁笔写完。看到他伏在书案前的背影,她敲了敲门,以做提醒。 霞章回头,带着笑意语气轻松地跟她打招呼:“你回来啦。” 文薰用毛巾擦着头,边走边问:“在写什么?” 他声音轻柔,“我刚才想到的,你也来看看。我想,这件事需要参考到你的意见。” 他既这么说,文薰便大方地走了过来。 靠近了,定睛,过目,只见白纸黑字上题了四个大字: 断亲声明。 “因性格不合,观念差异巨大,兹以今日为始,吾莫霞章自愿离开莫氏,再也不进莫家祠堂,且与父莫礼荀、母谢孝芸断绝包含亲子关系在内的一切社会关系。望今后双方各自生活,互不干扰,也不再互相承担抚养或赡养义务,不再互相承担债务责任,不再互相承担法律责任。” 大约是因为生病,这些字落笔时没有太大的力量,可文薰仍旧能想到刚才霞章是如何一笔一划,认真去写。 他这么写了,便不会后悔。 文薰对上他等待的视线,轻声道:“只要是你想好的,都可以。” 莫霞章道:“以后,我就是赤条条的白身了。” 文薰说:“没关系,我还有父母亲人,他们也是你的父母亲人。再说,我们还有自己的家。” 霞章听得感动,伸手揽过她的腰,把脸贴在她身上。 是啊,他还有家。 文薰抚摸着他长出了些许胡茬,有些扎手的脸,发散思维想到待会儿要给他刮一下脸。她做着亲昵的动作,嘴里同时说道:“霞章,舅妈提醒我说,你的打算是你自己的决定,要我不要插手,我之前也早就想好,不会在这件事上干涉你。可是现在我还是想说一声。哪怕你不写这篇声明,我也不赞同你再回到莫家,我甚至还想带你离开这里,离开南边。” 霞章倒是不敢想这么多,“离开南边,你不就不方便回家了吗?” 文薰知道他是在为自己考虑,满足地笑了笑,“只要还在中国,便不存在不方便。霞章,我不是有多依赖父母的人。在我心里,我成年之时便算作长大,所以我会自己去选择自己的未来。我是独立的,我的人生由我自己选择。我想读最好的书,我就出国,我进入剑桥,四年之内完成硕士学业,并做到了专业第一。我见着你还好,又觉得结婚可以一试,便嫁给了你,我也满足于我决定嫁给你,因为你确实符合我对丈夫,情人的幻想与要求。” 这话听得霞章脸红。 却是文薰的实话。 “我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提前想过最坏的结果,也觉得自己能够接受那些结果。我现在和你说这些话,便代表着我能够接受离开父母,去远方定居。因为我们已经组建自己的家庭,我们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就好。我是独立的,我的父母也是独立的。他们有文化,有钱财,我在不在身边并不会给他们的生活带去任何影响,我自认为我只要是平安的,便是能够令父母放心了。” 她吐露真言,也会再一次询问他的意见,“你想好没有,我们要不要走?” 霞章眼神微动,他思忖片刻后,拉着她的手道:“明年走,好不好?” 文薰像是在引诱他:“为什么?” 霞章坦然地回答:“我们不能丢下临安大学不管。现在正值开学之际,我们要是走了,岂不是有负于郑先生?这是不讲道义,也不负责任的行为。再有,词典你还没有编完,哪有做事做一半走掉的道理?” 文薰轻叹一声,她更加用力地抱住了霞章。 看吧,她就说,他满足她对伴侣的所有要求。 她尊重他,他也会考虑她。 他更是一个好人。 他既然不会相负于朋友,又怎会相负于妻儿? 莫霞章犹然不觉,拉着她继续说:“我们去临安,我们重新租房子住出来。我们悄悄的,先不要去管莫家人。等这学年结束了,我再将声明登入《大公报》,登报之后,我们就去北方。” 文薰听着他的策划笑出了声:“你还挺机灵。” 霞章也是无可奈何,“我要是现在发了这封通告,周围的人能将我们烦死。” 他不忍为文薰的生活带去不必要的负担。 文薰把脸贴在他的脑袋上,幸福地闭上眼睛。 霞章也感受着此时萦绕在二人之中的温情。 “文薰,你说你是一个独立的人,可惜我却黏人得紧。我放弃了由我父母组建的家庭,却不代表我不向往家庭。我渴望健康的,正常的家庭生活,所以求求你,以后不要丢下我。” 他的话说得又轻又软,听来便是在撒娇。 顺耳极了。 文薰便亲了亲他,“又说什么傻话,我哪里舍得你?你没瞧见吗,我都要为你拼命了。” 莫霞章抬头看着她,喜滋滋道:“我也会为你拼命的。” 文薰才不要呢,“你且留着你的小命,好好地陪着我吧。” 她的拒绝却令他急切,他一定是要为她做什么的,“除此之外呢,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嗯……”文薰思索着,拉起他的手,坐在他腿上。 她还怕他现在力量不够,先试探了一回,却不想霞章稳稳地搂住了他。 多亏了去年一年,他的身体靠着体育锻炼已经变得强壮了。 文薰依在他身上,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我想生个孩子,我们的孩子。” 莫霞章的脸肉眼可见的变红。 他有些呆滞,他缩了缩有些发痒的脖子,摸着自己的胸口,又是怨怪,又是无奈道:“文薰,我还是个病人,你不能这样逗我的。” 文薰撅了撅嘴,“我怎么逗你啦?” 莫霞章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道:“你摸摸,心都要跳出来了。” “是吗?”文薰歪头,刚要仔细判断,莫霞章却趁机吻住了她。 就像蝴蝶去追逐花朵。他含着文薰的唇,既温柔,又克制不住的急切。 文薰享受着这一切,她极自然地把手抬起搭在他肩上,又主动靠近,与他肌肤相亲。 她和霞章早就达成了灵魂上的契合。 可夫妻关系不仅在于灵魂,也关乎于□□。 她渴望他,她也愿意与他有进一步的亲密。 “性”这种东西在文薰心里没有半点儿神秘,因为它本身便是有情人的水到渠成。 衣服在不经意间褪下,霞章亲吻着,吸吮着,末了又抬头轻轻吸了口气。 暧昧伴随着喘息而生。 昏黄的灯光营造出一股醉人心神的氛围,文薰觉得这种感觉好极了。她略作吞咽,盯着霞章的唇又要主动吻上去,却被他伸手轻抚她脸颊的动作打断了这份亲密。 霞章不敢去看文薰朦胧醉人的眼神,他抬起另一只手帮她把滑下来的衣服穿好。 第138章 事情很明了了,他显然不再打算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文薰这时终于知道“扫兴”两个字怎么写了。 她把半干的头发捋到肩后,麻利的动作带出了两分烦躁:“你学什么不好,学柳下惠?” 莫霞章被她教训得不太好意思,他拉起文薰的手亲了亲手背,以作讨好,文薰却不依,生气地把手收回来。霞章又连忙道歉道:“我不是不想跟你生孩子,只是在那之前,你至少得先等等我。等我好了,我们才能孕育出一个健康的孩子。” 死脑筋。文薰仰天长叹,第一次仇恨霞章读的那些书。 把人教得这么乖做什么? 文薰没有瞧见,此时的霞章擦着嘴角,借着手部的遮挡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 真不是他故意装傻拒绝,是他确实有心无力嘛。 现在扫兴,总比待会儿扫兴好。 ----------------------- 作者有话说:霞章说:菩萨,我不能第一次就不行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谅病人) 第67章 搬家 文鼎按计划在黄家住了三天,随后北上前往津市求学。 临行前,他千万嘱咐姐姐,一定要给他来信说明姐夫的健康情形,好让他安心。 修养了一个星期,自觉无事的霞章被文薰陪同着再临医院,做了个详尽的身体检查。 事后文薰拿着检查单子查看,得到了医生口中“一切尚好,这简直是奇迹”的诊断总结。 什么奇迹?是中医有效罢了。 “具体情况和江大夫说的差不多,你以后要尽量控制情绪,心情不能在短时间内有太大起伏,日常还得在家里备着救心丸,以防不时之需。” “那不就跟心脏病一样了?” “还没到那个程度呢。” 莫霞章低头捂着胸口,这时才感觉到后怕。 常言道伤心伤心,他这回可真是“伤”到心了。 文薰见他有自省之状,明白他或许在这件事上生出明悟,便没有多费口舌。她继续着自己的节奏开口建议:“我们待会儿回去,再问江大夫拿两个星期的中药回去煎着吃,好不好?” 按江大夫的意思,这药怕是得吃上三五个月才得停,她担心霞章不能接受,故此试探。 而霞章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文薰在这件事上费了多少心思,他不愿她难过,也认为这世上的困难都是能够克服的。 反正他已经吃了一个星期的药了,又有什么可怕的? 他的身体难道还不能由他自己做主了? 临安离沪市说来也不近,单程过来大约要七个小时的车程,可要治病,还管什么远近?药吃多了到底不好。无论是中药还是西药,吃一段时间都得找大夫复查,重新开方子,才最稳妥。文薰已经决定好,以后每隔半个月,都尽量回来找江大夫复查一趟。 她仔细跟霞章说着自己的计划,努力表达出想尽量通过医疗手段让他早日恢复健康的心愿。 霞章自然能够明白妻子的良苦用心,一切听她安排,任她处理。 之前不知道要耽搁多久,所以从金陵来时那会儿文薰才向临安大学请了假。现在得知霞章可以活动,二人都想赶在后天开学之前回到临安,为学校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顺便趁着不忙的时候把住房等私事处理好。 临行之前,文薰还去了一趟孟府,见了巧珍。 这回她带了王妈随行,也算把巧珍读书的事真正过上明路了。 文薰在前边陪着孟老师、潘老师说话,让巧珍和王妈独处。大半个小时后,母女俩红着眼睛出来,双手互相交错,抓得死紧。 回去的路上,王妈忍不住对文薰道:“小姐,巧珍那丫头刚才说以后给我养老,我哪里用得上她养呢?” 这话不是王妈托大,她为朗家工作了这么多年,将小姐养大便是重要一功,像朗家这样重情义的人家绝对会负责她的晚年的。 文薰也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劝说道:“巧珍是想告诉您,她长大了,她会求上进的。” 王妈说着又哭了,“我只希望她不要忘本,她能做个好人,能得到幸福。” 她害怕读书会高了巧珍的心气,会让她找不到合适的人家。 她是巧珍的妈妈,她们之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她就是她的妈妈。不管巧珍是丫头还是学生,她都会天然的用自己的认知为她操心。 文薰没有说话,她也在考虑王妈的将来。 明年她和霞章北上,她是不打算带王妈同去的。北方风俗、人文、气候、环境都与南方不同,王妈一辈子没离开过南边,她的思维和习惯都已固定,适应起来会很困难。 这位好心肠又勤劳的妈妈已经帮了她那么多,她不能让她再受背井离乡之苦。 文薰默默提醒自己,今年过年回家便和母亲商量此事,王妈也到了可以颐养天年的年纪了。 沪市这边的琐事逐一了结,便可以启程。 他们特意挑了合适的时间于傍晚抵达临安,为了方便,先去洋人开的西式酒店里住了一夜。隔天一早,文薰起床时没见到人,才坐在床上没发两分钟的呆,霞章便及时地敲门进来,还顺手带来了一份早点。 “起来了?你昨天不是说想吃咸豆浆和生煎包,我给你买来了。” 他穿着黑色绸面的长衫,刮了面,也把头发往后梳好,这般齐整,代表着他不仅是下了楼,还出过门。 他把托盘放到桌子上摆好,文薰一看,发现除了他所说的那些东西,旁边还附带了一碗面条,应该是给他自己吃的。 霞章把早点摆好,又去取了酒店一早送来的报纸。他随手拿起热毛巾擦手,转身过来看见文薰仍有些迷茫,不禁一笑,走到床边侧身坐下,往她脸颊边亲吻一口,温柔轻唤,“回神了。” 文薰揉了揉眼角,这才奋力睁大眼睛。她转头瞥了一眼指向7点15分的时钟,“你怎么起得这么早,睡好了吗?” “自然是一夜安稳才有精力早起出门呐。”霞章转头一望,又起身往窗户边走去,“我把窗帘打开了?今天外头天气很好,虽然有日头,但是没那么晒人,很适合出去。” “嗯。”文薰反手把头发拢到脑后,刺目的阳光照进来,逼得她眯了眯眼。 可再转头望过去,窗外,是不同于沪市和金陵的车水马龙。行人在路旁行走,有挑着扁担卖早点的大爷,有举着报纸叫喊的报童,还有抱着带有露水的荷花售卖的年轻女孩,这一切的一切,都叫人生出新鲜感。 文薰又抬眸注视着霞章的背影,这种被琐碎小事充满的生活,难以阻止地在她心中生出幸福感与温馨感。 不行,不能再沉迷了。文薰轻轻拍了两下脸颊,起身下床,先奔着盥洗室洗漱去了。 霞章跟在她身后进来,姿态悠闲,犹如林中漫步。文薰挤了牙膏,从镜子里看他,“你有话说?” 霞章靠着盥洗室的门框,歪着 脑袋和镜子里的她对视,“找你邀功来了。” 文薰把牙刷放进嘴里,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咳咳,”霞章把拳头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做足了派头才道:“我刚才下楼打电话,约了一两个朋友。大约九点左右他们会来这里,然后带我们去看房子。” “什么房子?” “西式的,带有院子的,靠近临安大学的独栋楼房。” “现房吗?” “嗯,直接能住人的那种。” 文薰的眼睛顿时亮起,她直接回头,没想到最麻烦的事居然能被他这里利落地解决。 在她的假设里,他们今天怕是得看一天的房子才能把事情弄好呢。 “你还认识这种朋友?” 霞章带着点小骄傲道:“我的社交圈很广泛的。” 他少说也在临安呆了两年,对这座城市怎么会不熟悉?再说他又不是那种坚持“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老学究,他一直在给工人上课,来往间肯定认识部分社会人士,而那时的宽和待人,正好方便了现在的他们。 这段时间文薰为了他的事多有愁思,现在他好了,他便天然地想让文薰轻松一些,不必再为生活琐事额外烦恼。 文薰满心满意,等把嘴里的泡沫冲洗干净了,给了霞章一个清新的吻。 逗得他孩子气的直笑。 霞章找来的朋友十分靠谱,为小两口精心挑选,推荐了三处合乎要求的房产。他二人也是爽快型的买家,逐一看完后说出自己的判断,又民主地征求了王妈的意见,当场便定下了一致决定好的府前街的那座宅邸,并交付了一年的房钱。 签合同时,这位朋友还在感慨:“其实把这座房子买下也要不了多少钱。” 文薰和霞章对视一眼,没有接话。 对于只是暂留的他们而言,租房子才是最实惠的抉择。 王妈趁着文薰他们签合同的时候又去屋子里转悠,当她得知这座房子是上半个月才腾空出来的,经验老道地伸手去摸桌子。见指尖上沾了层黑灰,便又面色凝重地找到文薰,提起下午得费心做一轮清洁,仔细洗晒的事。 第139章 而且一些生活用具还得额外去买的。 王妈说:“你现在是女主人,你得拿主意。” 文薰才想回答,霞章抢先道:“急用的可以先去紫竹园那边拿,之后咱们新买便是。” 王妈立马拧起了眉,不太满意他的“越界”行为,“少爷,内务是女人们的事,你不要插手。” 文薰帮忙说话,“可是我觉得霞章的办法很实用啊。” 王妈一噎,扒拉了一下她的胳膊,刚要小声提醒,霞章道:“妈妈,既然我们独自住出来,那我们就可以为这个新家庭制订自己适用的新‘规矩’。我们的家庭和别人家不一样,我们讲究自由民主,虽有男女分工,但也可以共同合作。内务这种事,如果我能帮忙,我就尽己所能去帮忙,这样做不仅可以提高效率,还能让文薰轻松一些,有什么不好呢?” 别的话,王妈听不太懂,她就听懂那一句:能让小姐轻松。 如果霞章真的不管不顾,在她们忙碌时躲出去或者装作工作忙碌实则悠闲,她也是要犯嘀咕的。 罢罢罢,反正是他自己要做的。 霞章见王妈不再反对,又说了几件自己早就计划好的事。 文薰听他条理清晰,便乐得做甩手掌柜,放心地依照着他的建议去执行处理。 拿到了房子的钥匙,王妈留在府里看家,文薰和霞章又前往临安大学。他们才在校门口下车,便被人喊住:“莫先生,先生。” 回头一瞧,不远处跑来了一位黄包车夫,可不正是郭瑞。 莫霞章和文薰先后同他打招呼,“瑞师傅。” 郭瑞摘下帽子,以示尊敬,“朗先生也在啊。” 文薰又朝他点头致意。 郭瑞收起笑脸,神色严肃紧张,“先生,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我前几天去紫竹园那边找您,遇到您家里的管家,他说他也找不到您的人,还要打发我走。” 莫霞章道:“瑞师傅,我和朗先生今年仍在临安大学任教,可我们不打算住在紫竹园那边了。顺便问您,您还愿意跟着我干活吗?” 郭瑞忙道:“当然,您可是签了我的。” 在他心里,他已经是莫霞章的人了,他急不可耐,生怕他反悔。 莫霞章也是愿意继续聘用他的,他道:“好,那就先这么说。瑞师傅,麻烦您等我们一会儿,我们先去见校长,等出来了再带您去新家认路。” “好。” 临走时,文薰看着日头变大,又关心他,“我们不知道要去多久,瑞师傅,您尽量往阴凉处站。” 郭瑞笑着应答,神情比刚才更轻松了。 你瞧,这就是给先生们做工的好处了。就是这一份尊重,何处还有呢? 老天爷才知道他最近几天担心成什么样。他的工作好不容易才稳定,骤然失去,他以后如何适从? 因提前打过电话,大学里,郑校长正等着这二位。 等霞章携文薰来到校长室,郑鸿基望着他好一声叹,“你啊,每回就是在我最忙的时候添乱。” 霞章微微低头,内心的愧疚令他没什么底气,“我这不是提前来了嘛。” 便是这般乖巧让他又爱又恨。郑鸿基先笑,而后又担心起来,“我记得那天,说是心脏有问题,怎么突然间那里出毛病了?” 霞章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开头讲,思忖后选择直言,“鸿基先生,我已经打算跟家里断绝关系了。” 郑鸿基初时惊愕,思前想后,又理解这是意料之中。 “砚青,凭心而论,你和你父母亲的隔阂,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霞章的态度十分坚定,“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也不打算再任由他们凌辱我。” 郑鸿基大约是清楚他的情况,没有多劝,言语中多有慈祥,“好,只要你想清楚,我都尊重你。” 师长的理解让霞章颇为感动,“多谢先生。” 他转头和文薰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道:“说来还有一件事想提前告知先生。既然要断亲,财产也必须做切割,我之前住在紫竹园附近的房子是家里安排的,这学年我们不打算住了。” “那要搬家哇,”郑鸿基不由自主地为他操心起来,“找好房子了吗?” “刚才已经定下了,就在府前街。我们打算今天把家里布置好,明天再来学校帮忙。” “好好好,我可等着你了。” 说完要紧事,郑鸿基知道他二人要忙私事,便没多留,走时顺便让他们把今年下学年的课纲一起带走。 抱着这些书本,再与郭瑞汇合,往家里去的路上,霞章还请郭师傅介绍一些朋友。 紫竹园那边的东西要搬出来,他一个人可不行,所以需要一些适用的挑夫。 “对了,还需要一些小媳妇帮忙。” 不论是他去拿东西,还是文薰和王妈布置家里,都需要人手。 郭瑞主动道:“我都可以找到人,我顺便再让秀英来,成吗?” 文薰问:“秀英嫂子不忙吗?” 郭瑞道:“这两天没接到活,她在家里做些织补的活,不忙。” 莫先生一家对他们这么好,哪怕是忙也得过来搭把手。 只要沾上莫家的事,霞章一概都是不让文薰插手的,这并非他专断,而是他不想让文薰挨人说道。 这回去紫竹园拿东西,也是他和郭瑞独去。 他一进门,应贵就哭天喊地地凑了上来,“少爷,我的好少爷,您终于来了,您这段时间去哪里了?” 霞章不答,只问:“我和少奶奶的书呢?” 应贵点头哈腰道,笑容里透露着福气,“您放心,您二位的东西没人敢动,我都好好保存着呢。” 霞章于是转身,招呼郭瑞介绍来的朋友进来,“麻烦大家了。” 应贵看着涌进来的好几位青年车夫,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他往后一退,结巴道:“少,少爷,您这是干什么啊。” 霞章用非常严肃的态度认真地告诉他,“应 贵,这是我和我父母亲的事,你不用再管,也不要插手。你最好是在旁边看着,等我们弄完了,你就回金陵,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说给他们听就可以了。” 应贵平时在霞章面前多有放肆,此刻见他一脸决绝却不敢多话。他一想到家里失踪的两位婆子,手都在发抖,“不行,不行,少爷,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等您,您这样,我怎么向老爷夫人交代啊。” 霞章道:“不必交代,你只要说,我不打算住在这里便是了。” 说完,他指挥着那些壮丁去搬一楼屋子里的书箱,又带着郭瑞上楼。 主要还是取书。 应贵在旁边焦急地简直要转成陀螺。他想伸手帮忙,霞章不让他动,连往日他看不起的郭瑞也不给他动手的机会。 应贵没法子,只能跟尾巴一样缀在霞章身后。 “少爷,您想想老爷,他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 “少爷,太太生病了,还没见好呢,您这样闹,她该怎么办?” “复琦小少爷也可怜,才出生呢,他三叔就不要他了。” “还有二少爷家里还没出生的孩子,少爷,他们可都是您的家人啊!” “少爷,大少爷才得了孩子,您就闹这出,传出去,他和大少奶奶也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骂他们赶走兄弟的。” 霞章对他的唠叨充耳不闻,收拾完了书,又按计划去衣柜里取了两套床品。 应贵见他这就要走,连忙喊:“少爷,衣服,衣服您不拿吗?” 霞章一想,又回身,把自己买的那些长衫和文薰为他置办的西服取了出来。 “我只拿我自己买的衣服。” 其余的,他一概不要。 应贵追着他出来,霞章也不许他跟。眼见他和郭瑞领着一帮人走远,恐惧和郁闷笼罩在这位老叔心头。 他实在是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往大门边一坐,又是怕得浑身发软,“完了,完了。” 他想到少爷上回发脾气,觉得他这回比起上回还要恐怖。 难不成三少爷这就要闹着自己分家了?可这世上哪有父母健在就分家的道理! 他哭天喊地甩动着双手,“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另一边,王妈领着一些找来的手脚麻利的婆子媳妇在屋子里收拾,郭瑞的妻子乌秀英也带着女儿宝淑赶了过来。 “这家的太太可真奇怪,别人布置新家,先动的是卧房,她倒好,先叫咱们整理书房。” “我听说这位太太也是去大学里当教授的。” “原来是先生,怪不得。” “女人也可以当先生?” “怎么没有?我看这位太太洋气得很,说不定还是留洋回来的。” 正趁着擦拭的时候小声聊天,文薰从门外进来,礼貌地请人去挪书柜。 洋楼里格局尚好,可有部分家居布置令她不太满意。 第140章 她既然是女主人,她想改就可以改。 秀英嫂子生怕这群人欺生,虎着张脸去人前做红脸。 等到霞章和郭瑞把书运回来,整座宅子便都热闹了起来。 宝淑年纪小,但她却是个懂事的。她一直跟着妈妈忙前忙后,遇到能帮的都会搭把手。文薰见她做事有章法,便任由她动作。 今天搬家,一切装修布置都由文薰指挥料理,连霞章都被他指使的团团转。 等到晚上,给来帮忙的人结了工钱,约好明天再来,文薰又招呼着余下的人去吃饭。 餐食是霞章从饭馆里订的,刚刚送来。或许是白天劳累,这饭吃在嘴里特别香。 桌上只有文薰、霞章、王妈以及郭瑞一家。郭瑞和秀英不是第一次同文薰他们同桌,过年那会儿也在一块吃过饭,可这回他们仍旧拘束。 他们不轻易夹菜,每每伸筷子,都是为了宝淑。 文薰为他们的老实本分,为这份小心翼翼感到心酸,频频给郭瑞和秀英夹菜。 “瑞师傅,嫂子,今天也辛苦你们了。” 郭瑞与秀英如何肯接受这份道谢?连忙摆手表示自己没帮上忙。 霞章不说话,也给他们夹了一筷子菜,“镇压住”这份手足无措。 吃了饭,又收拾了会儿,文薰想着让郭瑞能早些回去休息,便特意停下,当做结束。 郭瑞只以为她是累了,想着反正还有明天,便提出告辞。 离开前,文薰拉着宝淑,特意蹲在她面前,保持着平视的姿势和她说话:“宝淑,我注意到下午在书房的时候,你频频注意着书架上的书。你要是有想要看的书,可以现在上去带一本回家,就当是先生借给你的。” 那一瞬间,宝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兴,可很快她又冷静下来。她摇头道:“谢谢先生,可我认得的字不多,还看不太懂呢。” 她当时看着那些书愣神,只是羡慕,她只是在畅想,她也想以后拥有这么多的书。 文薰能够理解一位学生的渴望,便笑着摸了摸宝淑的脑袋道:“那就等你拥有更多的知识,再来先生家借书看好不好?” 宝淑点头,这才是她真正需要的。 郭瑞和秀英对着文薰又是连番道谢,才牵着孩子离开。 爸爸和妈妈在两边,中间是活泼可爱的女儿。 这样的一家三口的背影让站在门口送客的莫霞章久久愣神。 文薰注意着他的视线,轻而易举地看明白他内心所想。她靠在他的肩膀上问:“你很羡慕他们,是吗?” 一个正常的家庭,愿意为了孩子付出且绝对爱护她的父母,对父母体量且怀抱着孺慕之情的孩子。 很难说当初霞章主动帮助郭瑞的诱因有没有这一份家庭因素。 “我以前不仅羡慕,还很渴望。”霞章握住她的手,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现在我只有羡慕,没有渴望。” 不再渴望的原因,是他很快就能拥有。 他会和文薰拥有一个完美的家庭。 文薰反握住他的手,静静地感受着。 在他们的家门口感受着。 第68章 临安大学 文薰觉得,她大概是那一类很能融入陌生环境的人。只是在府前巷的这座宅子里住的第一个晚上,她便适应了这座“家”。 倒是王妈早上起来多有不好,她不停地锤着后背锤着腰,表情痛苦。 文薰一问怎么了,她才愿意摆着手倾诉痛苦,“那床,太软了。” 昨天在酒店睡的床也软,可她想着左右只有一夜,便没开口。谁知道昨天晚上落了地,她房间里摆着的又是一张软床。 以前住在这里的仆人可真是没规矩,哪有下人睡软床的? “睡软床不好吗?” “小姐,软床睡多了会软骨头的,到时候我怎么伺候人呢。” 王妈对于自己的工作有一番独特的道理,那涉及到她的“专业”领域,不容任何人置喙。她想着文薰和霞章白天反正不在家,便决心趁着忙碌之余自己安排一下房间。 下人就该有做下人的分寸,哪家的主人愿意要一个主动享受的下人? 文薰不知道王妈的蠢蠢欲动,她想着,反正昨天已经带着人把重要的书房、卧房、会客室全部打理好,剩下来的,不如交由王妈做主,让她带领着帮佣们打理。 适当的给予她尊重,能够增强她的工作幸福感。 再说,昨天她已经享受到“放权”的快乐,便更加不愿意事事操心了。 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对自己的生活有严格要求的人嘛。 吃了早饭,文薰和霞章于8点之前出门,二人打算通过十来分钟的步行走去临安大学。 考虑到今天要活动,文薰把头发高高束起,特意穿着短袖衬衫配浅青色的西装长裤,鞋子也选的平跟皮鞋。她揽着霞章的胳膊,正同他说些这周末去沪市买衣裳的话,骤然听得身后一声喊:“砚青!” 二人回头,只见一位穿着浅灰色长衫,胳膊处夹着一把油纸伞的先生从后面小跑着奔来。 那人很面熟,文薰眨了眨眼睛,立马立起来他是去年译者联盟时,坐在霞章身边的那位国文教授,纪同甲先生。 他们默契地松开手,一齐向纪先生打招呼。纪同甲到了跟前先是好一阵喘气,“可真是稀奇,大早上的,居然能在这儿碰见你们。” 文薰望着霞章问:“同甲先生也住在府前街?” “我暑假刚搬来街尾,”纪同甲回身一指,对文薰道:“可我记得,你们不是住在紫竹园附近吗?” “自然也是搬家了,”霞章一句话简单地回答了问题,拉着纪同甲寒暄起来,“今天天气好像不错,您怎么还带了把雨伞呢?” 纪同甲一本正经地说:“哦,我等着偶遇白娘子呢。” 文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冷笑话。 工作上严肃严谨的纪先生原来是这 种性格吗? 纪同甲被他们带着一起走,很快就忘记了再问他们搬家的原因。 今天是假期的最后一天,临安大学的校门口已经开始聚集了一些赶早返校的高年级生。文薰做先生只有一年,又没赶上去年金陵大学的开学,所以在这方面无甚经验。可她做过多少年学生,凭那时候的习惯来判断,大约上午10点,这附近就该真正热闹起来了。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校门口道路的两边已经有一些小摊贩流动。文薰在进去之前还四下随便张望了两眼。她望着一两框枣儿拉了拉霞章的袖子,“现在正是吃枣子的时节,吃不吃?我们买一些带回去吧。不然以后再想吃,就得等到明年了。” 她现在就像这世上所有为家庭操心的妻子一样。 霞章为这份不普通的“寻常”而心动极了,“晚些时候会不会不新鲜?” “应该是一样的呀。”她在心里计算着,“现在买和晚些买,不都得是那个时候才能拿回家吗?” 文薰注意到摊贩老板渴望的表情,又道:“不如我们多买一些,带进去给其他的先生们尝尝?” 束手在旁边等候的纪同甲突然点头,“对,你们快买,我还等着吃呢。” 文薰无奈,经过一路,一本正经说笑的纪同甲已经不再让她感到陌生。 说买就买,文薰两步走上前,开始问价。 进了大学校门,还有一段距离的路程要走,霞章提着两袋枣,也不觉得重——说是“袋”,其实是摊主用长型叶片编织而成的容器,这袋子不算精巧,还有些缝隙,可刚好足够托住枣儿。文薰一边走一边低头望着,越看越觉得喜欢。 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的奇思妙想,巧夺天工呢? 霞章故意逗她说话,“有这样走路看路的?” 文薰瞪了他一眼,佯嗔道:“人家是在看劳动人民的智慧呢。” 霞章挑了挑眉,“那你知不知道大自然的智慧?” “什么智慧?” “你认不认识这叶子叫什么名儿呀。” “我不懂,莫先生教教我?” 他二人说笑着,明明没说什么黏糊的话,可就是让人能知道他们的感情极好。 纪同甲走在另一边也不打扰,只趁着霞章没注意,偷偷摸摸地从他提着的袋子里抠枣儿吃。 嘿,脆甜。 这一路上也遇见了不少临安大学的先生。因为莫霞章带来一个生面孔,还与她距离亲昵,是以谁见了都要驻足问一声。 霞章每每都会向他们介绍:“这是今年外文系新聘的英语阅读讲师,朗文薰朗先生。” 他一般只提文薰的职务和名字,明白的人自然都懂,然后露出一个无趣的表情离去。有些不太了解的,霞章才会多补充一句:“是我的太太。” 好几次,他那种骄傲自满的语气都让人受不住地脸红。 终于来到教学楼,上楼时,文薰掐了他的胳膊一把,秋后算账,“你在卖弄什么?” 第141章 霞章怪模怪样地吸了口凉气,“我哪有卖弄?” 文薰压低声音,“可你那样说,听起来好像我是什么了不得的人。” 她也是这时候才发现纪同甲在“偷吃”,忙不迭地提醒道:“纪先生,枣子还没洗呢,小心吃了肚子疼。” “没事,我牙痒痒,”含糊地应答着,已经攒了一手帕的核儿了,“我现在非得吃什么不可,干净与否并不重要。” 说完又是嘎嘣一声。 那声音听得霞章牙酸,也回头:“纪先生,您多少悠着点,小心牙。” 文薰觉得他这话听着不太礼貌,倒像是他们不让人吃东西了一样,忙拉住他的衣服,给他使眼色。 霞章知道她是在暗示自己不够尊重,连忙解释:“纪先生牙不好,我没别的意思。” 又特意往文薰耳边凑,小声道:“刚才也没有别的意思,你就是了不得嘛。” 恼得文薰又隐秘地拍了他一巴掌。 如此闹着来了教务室,里头已经有一些学生会的学生忙碌着打扫卫生了。霞章的爱徒金伟奇同学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们,长腿一滑便走了过来。 “莫先生,朗先生,纪先生。” 霞章抬了抬手,对文薰小声提醒,“小金子。” 记忆中的人物立马和名字对记上了号,“你好。” “我帮您拿。”金伟奇十分殷勤,见霞章手里提了东西便主动帮忙,又低头一瞧,见是一袋子漂亮的大枣,眉开眼笑,“咦,怎么我来学校时没瞧见这宝贝?” 见他喜欢,霞章大方地吩咐:“去洗干净了,拿来给大家一起分了吧。” “得嘞。”金伟奇吆喝一声,乐颠颠地跑开了。 会议室已经快布置得差不多了。文薰正张望着,身后有人喊她:“朗先生。” 回头一见,也是在译者联盟见过的杨令梦杨先生。她的性格并不如伟兰、碧莹外向,见面了只打招呼,没有做出多么亲密地动作,但文薰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来她是高兴于自己的到来的。 莫霞章对她也很礼貌,“杨先生,伏先生来了吗?” “他还在校长室。”杨令梦的声音很轻,或许是她在咬字时不爱带些尾音,故而显得干净又干脆。 这位“伏先生”指的是文坛伏建高,是临安大学外文系的系主任。 她大概猜到霞章要说什么,主动道:“朗先生,跟我来这边坐吧,我们外文系和他们中文系不在一块儿。” 文薰向霞章点了点头,随着杨令梦的带领往中间的方向去了。 同样是教师,同样是开早会,临安大学这边的制度和金陵大学差不多,先是由校长组织统一会议,然后再分文理学院,学院之后还有各个专业。 这些行程刚好被学生们写上黑板。 文薰正盯着看,也听到杨令梦说:“你新译好的《茶花女》,据说月底就要出版了。” “是啊。”说来也巧,去年也是中秋前后出版的《伯莱恩小姐》,碰到今年,又是中秋节后发新书。 “你所译的版本我看了都觉得好,听说胥载先生亲自给你写了序文。我想,你的这一版,定然是要流传百年的了。” 文薰并不 这样认为,她总是期望着能够有后浪冲掉前浪的,“就像我的重译对上个版本来说是一种进步,我自然也希望有人认为我的译本不够准确,在我的基础上更进一步。” 这不是她妄自菲薄,而是时代需要这种更迭,需要这种进步。 这是国家稳定,会越来越好的代表。 正和杨令梦聊着,会议室里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多,洗完枣的金伟奇也端着东西进来了。他穿梭在先生们中间,见人就发,却只愿意给每人三个,多了没有。不仅如此,新来的也没有。 他的“区别对待”额外气人。有位先生假意排揎他小气,金伟奇就指着莫霞章道:“找我们莫先生去,是他只买了一点儿,无米之炊难为我这个巧妇了,根本不够分呐。” 霞章一听,起身就要揍他,“有你这样拆句的?” 却是为了他的文法没用好。 旁边有人笑道:“这是哪来的泼皮无赖,莫砚青,你还不快些清理门户?” 纪同甲一听,连忙侧身躲起来,生怕自己连带着指责一路偷吃。 只剩这么些,他要负一半责任的! 好在战火并未波及。不说莫霞章只是做个架势,今时也不同往日,金伟奇在他起身时,便往文薰这边躲,顺便把又红又大的塞给她。 不仅她有,杨令梦也有。 “杨先生,您是我们朗先生的朋友,您也得吃好的。” 那机灵顽皮的劲儿,让人见了如何不能喜欢? 杨令梦本来都不打算拿了,因着金伟奇这一出,还是高兴地接了。 分完枣,金伟奇将最后剩余的一个塞进嘴里,又嬉皮笑脸地故意凑到霞章身边去讨嫌。 霞章白了他一眼,给他丢了一个银元。金伟奇一乐,立马拍着手招呼同学们,热热闹闹地跑出去了。 他们笑着,闹着,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与幸福环境下滋生的无忧无虑。 这是文薰第一次感受到临安大学与金陵大学的区别。 学生之间与先生更加亲密,先生对待学生也不只有一味地保持距离。 这或许是理念不同造成的? 每个学校有每个学校的风格。昨天霞章就向文薰提到过,比起金陵大学沿用北大那种专注学术的氛围,临安大学更讲究实用。 这种大方向,自然都是校长的教育观念再把关。 她还记得霞章是这么说的:“打个比方,如果金陵大学想把学生培养成学者,那么临安大学便想把学生们培养成优秀的社会职工。” 现在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社会上的各行各业都缺少人,都有发展机会。与其把那些机会拱手让给外国人侵占市场,赚中国人的黄金和钞票,为什么不能是中国人自己学会了,自己开拓视野,自己实业兴国呢? 文薰还记得罗友群提到过,金陵大学的英语专业只要求修6个学分——这在国内已经算是高学分,然而临安大学却达到了更高的8个学分,这其实就能看出来临安大学的英语课纲会比金陵大学的更加广泛。 没那么严格,但是内容更多。 也更加注重实际运用。 后来临睡前文薰又自己想到,这便又是国内“通才教育”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了。 临近9点,在会议开始之际,郑鸿基和学校的教育委员会成员悉数到场。临安大学共有教职人员两百余人,数量是金陵大学的一倍。文薰想到昨天看的资料,在心里默默补充:学生也是金陵大学的一倍。 之所以会有这样庞大的规模,全得益于校长郑鸿基先生。临安大学也收学费,可作为南方有名乃至全国有名的高等学府,临安大学学费的定价未免有些过低。 临安大学降低学费,全然是因为校长郑鸿基心疼人才,不忍那些家境贫寒却有才华的学生们因受一时的贫困所累,而导致国家未来无望。在郑鸿基心里,金钱困境是最容易解决的麻烦,政府下发的教育资金是有定量的,这些钱不够,郑先生就去社会上募捐,自己补贴,又去向同好筹集,这才拉扯起了临安大学如今的规模。 文薰少年时期便佩服郑先生,现在更加佩服郑校长。因郑鸿基的拳拳爱才之心,让多少本无机会的学子们拥有进入课堂的机会。而这些学子学成后,又该为中华之建设尽多少力气? “教育利国利民”——文薰从未有哪一刻有比之现在更深的感悟。 集体会议开了一上午,临吃饭前各科分开,由系主任带领着回到各自的教学楼。文薰在系主任伏建高的介绍下,在由23名教yuan组成的英语组受到了热烈欢迎,随后被带领去了办公室。 因教yuan过多,办公室数量不够,临安大学的办公室是四人一间。然而有一点好,和文薰同处一室的两男一女都是同科老师,方便了日后的互相请教。 中午去食堂吃饭,回来后暂时处理琐碎工作,下午继续小组开会。 今年在临安大学,文薰仍旧教授英语阅读。她一共负责大三大四两个年级,18个班级,将近500名学生的课业。这些班级会合成9个班级上大课,每个班一周要上2节阅读课,也就是说文薰一个星期得上18节课,其中有三天是满课。 除了上课,学校还安排教师们夜间在办公室值班,方便学生随时询问课业。这种几乎翻了一倍的工作量让文薰感慨连连,更不用提她今年还带毕业班——这可真是一大挑战! 工作虽然有挑战,可文薰自己不觉得有哪里不能胜任,她反而干劲十足。 好学校培养好学生,最终也会锻炼出好老师。南方文化发展确实繁荣,可一直以来,北方才是文化发展的重要中心。她不多学些本事,积累经验,明年去了北方,如何畅游遍地都是高等学府,知名教授的北方文坛? 第142章 吃完晚饭,文薰没有回家。她在办公室里和另一位同上阅读课的老师商议课程细节。对着自己在暑假参与制定出来的教学大纲,文薰有一种十足的亲切感。这种亲切感给她带来了工作上的便利,使她在陌生的环境中也能得心应手。 等到晚上9点后,文薰提着油灯,跟着同事一起去检查了英文系的女生宿舍。 这项工作也是她日后经常要做的。 临近10点,文薰才和霞章汇合,一起来到校门口,坐上了来接他们的郭瑞的车。 或许是因为身体处于疲累,一路上他二人都没说话,到了家,又快些让郭瑞回家,直到真正踏入院门,才算轻松。 小洋楼里浅浅亮着灯,等听到动静,电灯才把整座屋子照亮。王妈一脸担心地从里屋出来,不由自主地在玄关处抓住文薰的胳膊,“怎么弄得这么晚,啊?” 文薰知道她是担心,连忙安慰:“妈妈,你别怕,我一直在学校呢,而且霞章也在身边,不会有事的。” 王妈也关心的看了一眼霞章,才道:“郭瑞也这么说,可以前在金陵,在金陵大学,我就没见你这么晚回来。” 这种反常让王妈生出了好多不存在的惶恐。 她对这些事不了解,文薰便一边带着她往里走,一边仔细地说给她听,“那是因为临安大学的运作与金陵大学不一样,而且人家校长更清楚我的才华,分派给了我更多的工作。妈妈,有句话叫能者多劳,是不是?” 王妈却没有如她所愿安心,反而丢出一个极正常的顾虑:“那你们以后都是这么晚回来?” 文薰望向霞章,见他点了头才道:“不出意外,就是这样了。” 王妈立马苦着脸开始掰着手指头算时间,算完她喊到:“可不得了,早上7点就要起来,8点开始上课,累死累活一天,到晚上10点才能回家, 这么长的时间,做奴才也没有这么磨人的!” 王妈以前还以为做先生是个轻松的工作呢! 她的话让文薰忍俊不禁,“妈妈有慧根呢,咱们教人读书,不也算是一种为学生服务,为学校服务,为社会服务嘛。” 王妈欲言又止,还想说什么,霞章却截过了话头,“妈妈,你刚才在家,怎么不开灯?” 王妈道:“我这不是想为你们省着点,反正我也没做事,用不着那样亮堂。” 以前住在莫宅就算了,现在单独住出来,她生怕小两口的积蓄不够。 霞章如何不明白她的好心?他只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让她多做无畏的费神。 只不过他一开口倒提醒王妈了,“姑爷,你的药还温着呢,睡前你可得喝了。你什么时候吃的晚饭?过去了那么久,肚子里怕是空了吧。我去给你下点虾米小馄饨吧,那可是我今天下午新包的。” 嘴里不停地唠叨完,王妈转身奔着厨房去了。 徒留小夫妻面面相觑,又相视一笑,拉着手上楼。 现在是他们二人的独处时间,霞章这时才问:“今天累不累?” “还好,”文薰答应时,语气还有些兴奋,“你知道吗,我今天走了一轮流程,只是稍微参与了一些临安大学的工作,我就爱上了这所学校,爱上了这里仁慈善良的老师们。” 明明拿着一样的薪水,却要做更多的工作,偏偏那么多人都甘之如饴。 文薰以前会听霞章讲过节他要留校陪学生,夜里他要去夜校给工人上课的事,她听着那些描述,构想出来的唯有莫霞章一人。然而她今天亲临现场,亲眼所见,亲自体会,她终于明白到底是一群怎样的大学,才能组织老师们去身体力行地为社会做贡献。 文薰握着他的手,忍不住也畅想自己加入进去的画面,“给工人们上课到底是什么样子,和学生们上课一样吗?” 霞章反握住她的手,感受着她的脉搏,领悟着她的激动,“不太一样,首先是人数上的差别,再一个就是环境。给工人们上课是在工厂,没有那么舒服。工人们的知识层面也不一样,同他们讲话要用更直白的方式。其实初次去给他们上课,容易抓不到重点,把握不好分寸,不过熟悉了,大家都愿意给那些好学的工人上课。” “因为他们都很认真?” “是的。一千多年的封建把他们埋进土里,可一旦抓准能出来透气的机会,他们每一个人都会努力地向上生长。” 他用了一个形容,这个形容让文薰浮想联翩,甚至止不住地开始畅想未来,“霞章,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工人们也能拥有宽敞明亮的教室,平整干净的书本,以及平等的受教育的机会?” “当然,这正是我们努力追求的,不是吗?” 先用通才教育,教育出精尖人才救国。 再慢慢地普及教育提高国民素质,达到全民现代化。 这其中可能需要很多时间,需要很多代人的付出与投入。 可只要足够坚定,就不可能不能实现! 临安大学给了文薰一种对未来更清晰的展望,她喜欢这里! 第69章 战争伊始 忙碌了一天,身体终于能够得到放松,文薰睡得极好。第二天清早,她被楼下的声音吵醒,迷迷糊糊,她感受到霞章从身边起来。她听到了王妈的声音,清楚大概有事,可身体就是懒洋洋的不愿意动弹。她翻了个身,眯着眼睛看着他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小心地带上门。 那份体贴让她连下楼梯的声音都没能听见。 文薰等了一会儿,听到楼下没了动静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眨眼间,她逐渐清醒。她回头看着似乎大亮的天色,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她光着脚踩着地毯来到窗边,拉开窗帘后撑着窗台探出身子往下看。 她看见霞章端着一盆兰花在门口同谁说话。 兰花? 困意瞬间堙灭。文薰转回去穿上拖鞋,披了件外衣便嗒吧嗒吧地跑下楼。 来人已被送走,王妈重新关上大门。她回头,见到文薰穿着睡衣下来,好一番嫌弃:“衣衫不整,叫外人见了像什么样子。” 文薰朝她讨好地笑笑,持有“听见了但不打算改”的顽固态度。霞章也知道她急着做什么,抱着兰花来到她身边,献宝似的举给她看。 这兰花被养得好极了。文薰左右打量着它,忍不住伸手轻抚着肥大的叶面,就像在抚摸小孩的头发。 “是那盆?” 她特意送来临安陪着霞章的那盆。 “是啊,暑假没特意留人照看,我在离开时便把它交给任满先生照看。任满先生你还记得吗?那位养花高手。” “记得,那位园艺家,国画家。” 文薰的记性也很好的。 霞章见她兴致勃勃,又把花盆换了个方向,给她看另一边兰花开的花苞。这般硕果,看得文薰心情愉悦,忍不住道:“院子门口不是有花坛吗?空着怪可惜的,我们也应该再种些花草,到了明年春天,就有满园春色了。” 霞章畅想着那般场景,也生出期待,“那我们哪天抽空,一起去市场里买花苗。” 种些花,装点屋子,同时也是装点生活。 因着这个插曲,今天去上班的路上,文薰顺势跟霞章讨论起法布尔的《昆虫记》来。 “那本书我还没有看过。”对这种外文书,霞章的涉猎是不如文薰广泛的。 文薰道:“我读高中时,从孟老师那里借过英文原版阅读,说来,那也是一本趣味性极强的科普类书籍了。不,再严谨些,它能被分到自然科学类。” 这么一说霞章更想看了,“这本书有中文译本吗?” “这个就不太知道了。”文薰回国才一年,有很多讯息她都没能来得及了解。 霞章略有遗憾,“如果胥载先生还在沪市就好了。” 前段时间霞章收到了胥载先生的来信,他现在已经在湖南大学任职,且对当地的生活环境适应良好。每日授课之余,便是登岳麓,看湘江,好不快活。 霞章转念一想,又道:“对了,大约是这个月月中,丁先生那边便会代表译者联盟向各位成员发调查书。到时候你把这本书写上去,如果界内还没有人翻译,且大家在会议上评估这本书有价值的话,联盟就会组织人翻译。” 文薰点头,一时喜不自胜,“照这么说,我还有好多书目想写上去呢。” 去年接了《茶花女》的任务,到今年春天时她便提前完成。后来这段时间,她主动翻译了第二本——一本叫《钟楼》的法国小说,故事背景设定在法国大革命时期。 文薰去年就有这类决心,要等自己羽翼丰满之际便去翻译自己想要翻译的小说,这回的《钟楼》便是一次尝试。 现在全世界的国家都处于一个大改革的时期。各国的积弊不一定相同,可人民的反抗绝对有参考意义。《钟楼》译本的面世会给国内的革命环境带来多大影响,文薰不能预见,可至少强过什么也不做吧。 第143章 文薰也不怕父亲看见,不说她现在背靠译者联盟,就算父亲真的生气,明年那会儿说不定她已经去北方了。 离了大半个中国,父亲再生气,除了写家书骂她,还能怎么样? 文薰怀抱着侥幸,又或者是有恃无恐,她的胆子越想越大,她决定把《钟楼》翻译完再干一票大的! 父亲,对不起了。在这一瞬间,文薰连到时候给父亲道歉时的措辞都想好了:“身已许国,无法顾家,女儿不孝,万请珍重。” 她把这句话放在脑海中用各种语气过了一遍,又模拟起父亲恼怒的各种画面。她揽着霞章的胳膊,心中涌起的那种辜负长辈心意的内疚和做“坏”事成功的兴奋劲儿打了起来,让她一会儿苦恼,一会儿偷笑。 霞章望着她流露于面的表情,此时此刻心中只有两个字: 可爱。 相较于去年,今年的文薰也算在南方文坛中稍有名气,是以在给学生们上课时,没再出现学生当堂质疑的插曲。大约是受到校风的影响,临安大学的学生一旦上课,便进入了全神贯注模式,他们就像海绵一般,拼命地吸取着她教授的知识,无心理会其他。 而文薰呢,在这种氛围中更是对自己的教学工作产生极大的热情。大概这世上所有的先生都是一样的,只要学生们认真学习,能有进步,哪怕受苦受累,也是甘之如饴。 眼看9月就这么过了两个星期。这个周末,文薰同霞章回沪市复诊,同时也带回来了一些月季苗。 “月季好看,可我听说,它的叶面 很容易遭受病虫害。” “是啊,养了它,我们可得时刻提防,小心注意了。” 他们有说有笑地从花卉市场出来,一抬头,见到了乱糟糟的大街,其中人来人往,好像所有人都在逃命。 事后他们才知道,就在昨天,日军对奉天发动了突然袭击。 二人欢笑着来,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去。新的一个星期开始,校长组织全校师生开会,稳定大家情绪的同时也极力保证,一定会敦促金陵政府积极抗战。 因国之有难,导致今年的中秋节都笼罩在一片愁云中。临安大学没有放假,学生们在一种紧迫的环境中抓紧时间学习,老师们也像是在被什么追赶一样,奋力地将自己的知识教授给学生。 可节日终究是节日,日子还得过下去。文薰认真对待工作,也慎重对待生活。她逐一给亲人、老师送去贺礼。她甚至还在这种氛围中生出一些积极庆幸:感谢去年母亲的教导,她铭记于心,已然将这些俗物处理得得心应手了。 莫家那边,在跟霞章商议过后,文薰也送了礼——包括给琼玉所生的小侄儿的贺礼。 也可能是因为这种尚且往好方向发展的兆头,让莫家只是回了礼,送了祝平安的信,并没有来人。 来到10月,译者联盟大会照例举行。和去年的流程一样,文薰和霞章向学校请假一同奔赴沪市。 会议的流程照旧,没有什么新鲜事。只不过对于文薰所提到的《昆虫记》,丁时隐先生给出了准确的回复: “巧得很,你也是和其他人想到一块儿去了。今年上半年,有位姓王的学者就向我提起过,要自己翻译这本著作。” 文薰从丁先生的措辞中听出来,这位“王先生”不是联盟里的人。 可只要是在为公众做有益的事,又何必分什么联盟呢? 文薰喜悦于听到这个消息,同时也关心地问:“不知道王先生的译本何时能出版,又是交给哪座出版社出版?” “和你的《茶花女》一样,都是交由商务印书馆。只不过他那边会晚些,大概明年二月才能成书。” 现在已经是10月,中间相隔的时间段也不远,文薰想,到时候她一定要注意日子,趁着新书上市,赶第一批买回家收藏。 在会议期间,文薰自然也见到了郭滔,郭滔先生这回还给他们分享了一个新的讯息:“清华大学看上罗先生了,想邀请他明年北上,担任清华的教务主任。” 有一说一,罗友群处理内务的能力在一堆不通人情的先生中,绝对是出类拔萃的。 “那罗先生答应了?” “有谁会拒绝清华园呢?” 是啊,这可是国内赫赫有名的顶尖学府。 再者,罗友群哪怕私德有亏,也不妨碍他是一个有血气担当的人。他怎么会因为北方正在打仗,就惧于往北方去?他甚至因为自身的名气,更要成为其中的代表。 文薰和霞章自然也不怕。文薰私底下还偷偷地跟霞章设想:“说不定,我们又能聚在一起工作呢。” 她自然是喜欢交新朋友,可也不会不愿意同旧朋友相处。与大家一同和乐,才会让她更加快乐。 会议进展到后期,今年译者联盟给文薰分配到了一本名为《月中蔷薇》的爱尔兰小说。蔷薇蔷薇,月季不也是属蔷薇科吗?因着这个原因,文薰回到临安后,重新拾起了对院子里那十来株月季苗的关注,每天上班下班经过,都要去仔细察看一番。 请假了再返校,又是一段疯狂“还账”的时间。初冬来临之前,文薰在社会上一片激昂的抗战情绪下,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工人夜校。 她来的第一晚,便受到了很大的思想冲击。 霞章以前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原来这里的工人,全部都是信奉于无产阶级主义。他们白天是为社会服务的工人,晚上便成了为了阶级主义革命的斗士。 在回去的路上,文薰浑身热血沸腾。她感觉她今天不是来上课的,她反而是来学习的! 她第一次亲眼目睹,她第一次近距离的感受,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上还存在着这么一群智慧、无私、拥有大爱且积极向上的人。 她忽然间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便理所当然地向霞章倾诉,“他们真的很棒,对不对?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具有生机的活力。” 文薰的印象很深,工人夜校里的每位成员都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那是一双能看到未来的眼睛。 霞章回话时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有时候,他们会让我想到你。” “为什么?” “因为你们同样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是绝对的积极主义。” “这样不好吗?” “当然好。”如果不好,霞章就不会一直利用课余时间,来夜校给工人们免费上课了。 文薰仰头望向他,她从他此时的表情中发现了一些其他的内容。她心头一动,试探着问:“你有意见想要发表?” 霞章扬了扬眉头,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我能有什么意见?” “那就让我猜猜。”文薰自以为,她是很了解他的。 霞章于是也期待起来,“好啊,你猜猜,猜中了有奖励。” “嗯~”文薰哼了一声,“谁要你的奖励?” 莫某人的奖励向来毫无新意,她才不稀罕呢。 今天半下午的时候,临安下了场雨,现在青石板上还带着水渍。文薰看着前方即将要踩下去的路,脑海中想到了很多霞章曾经说过的话。 他说,他是无政府主义人士。他说,不论是谁做了官,都会走向自我灭亡。他说,只要成为官员,就是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他还说,他的最高梦想,是这个社会能够得到人民自治…… 他的思想在文薰心中串成了线,她几乎是恍然大悟,“你满意于大家的精神状态,你也支持无产阶级主动走向革命,但是……你不太认可从苏联传过来的那种精神,是不是?” 莫霞章毫不犹豫地点头,“对。” 文薰眉头微皱,既然知道这是他的观点,她便生出了想好生了解更多的心,“我大约猜到,你是平等的对任何精神主义都抱有客观审视。” 但他不会审视工人,所以他愿意无条件的帮助他们。 说起来这两者之间或许矛盾,可,如果把霞章的这种帮助理解成“人道主义救援”呢? 再说,和在学校里上课不一样,霞章面对的“学生”是一群更有阅历,更懂生活,更加了解这个国家底层环境的成年人。 文薰有种奇怪的感觉,她最开始是想劝的,可想了这么多,她又不知道从何劝起。 霞章一直等着她说话,却等来她的沉默。他确定她是真的不打算说什么了,主动道:“其实,这样或许会更加趋近于教育的本质。” 他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教育工作者,而非政治家。 文薰歪着头,现在轮到她认真地听他讲话。 霞章举出一个例子:“你看,韩昌黎便有‘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之说法。这一理论表达强调 的,便是师生之间的平等关系。学生与老师作为互相独立的个体,于不同的社会环境中生活成长,知识面和专长各有不同,此乃常态。” 第144章 “我不论是去临安大学教学生,还是来工人夜校教工人,都不会觉得自己比学生或是工人高贵。我或许只是一个知识的搬运工,我领着薪水,将别的先生教给我的知识传授给学生们;我或许也只是一个讲解员,我花费时间,讲解着书本上的我认为正确的知识。我传递出去的这些知识带有很强的主观性,学生们接受后,可以自主理解,自行感悟,甚至是任意推翻我的论点。” 文薰边听边点着头,她能明白霞章的意思,“文学,包括历史,本来就是需要抱着辩证的心态去学习和感悟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红楼一书能有这么多的流派,不正是因为大家在阅读这本书时,抱有不同的心态和理解吗?” 这类的现象,他们以前也讨论过。 霞章道:“所以,我每一次在上完理论类型的课程,输出完自己的观点后,都乐于见到学生们交上一篇出于自己角度理解的作业。” 文薰觉得这种做法是有必要的,“你在启发学生们思考。” “学生们应该有自己的人格。” “是的。” “所以,我也不会去干涉学生们思考。” 他讨厌政治类的思想,可他乐于见到学生们产生思想。 这种教育观念的由来,就像最开始他自己说的那样,是出于“互相尊重”。 可,文薰思前想后,找到了一处不合理的地方,“霞章,你说你不会干预学生们的思想,可是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能拥有自己的思想。假若一位学生因为信任你,而向你寻求帮助时,你该如何面对这种情况呢?” 霞章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会告诉他,我是自由主义,是社会大团结主义。我信奉的主义尚且不成规模,且不能为现在的社会做出贡献。他在我这里寻求不到答案,大可以去问问身边的朋友。” 文薰摇了摇头,“霞章,如果他能在朋友那里得到答案,他就不会来询问你了。” 她转而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对他道:“我认为你的这种拒绝,反而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霞章愣住了,他大约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对他有这种评价,“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文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也引用昌黎先生的理论好了。‘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老师天生就有为学生解答疑惑,引导他走上正途的责任。你与学生是朋友,相近的年纪可以让你们更亲近,但你也不能否认,在社会关系上,你就是学生的长辈。你要做一位负责任的师长,就必定肩负着引导学生走上正途的使命。这种‘引导’,可以是道德层面,也可以出于思想。你说,当学生们问你观点问题时,你会建议他去问其他同学。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其他同学的观点有误呢?如果他听了同学的错误引导,走向了一条不能回头的不归路呢?” 这一番话听在耳里,霞章有如雷击。 文薰继续道:“霞章,我不是不认可你的观点,我只是觉得你做的还不够。一位真正受人尊敬的先生,势必要承担起相应的引导责任。你不接受政治思想,你也不向学生传达政治思想,这很好,可你不能真的在学生们需要你时,放弃你应尽的指导责任。你有更多的见识,你认识更多了不起的学者,你从那些人中汲取到的经验与思想,是绝对强于学生本人的,你也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愿意信任你的学生。所以,你必须要对政治有更多的了解,你也需要引导他们。” 霞章望着她,又收回眼神,他迷茫,他奋力思索,半晌后,他又继续望向她。 文薰没再说话,因为她明白,他或许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 阴阳依上下,寒暑喜分离。11月,北方已经很冷,南方却还暖和了一段时间。直到小雪时节来临,温度才彻底降下来。 在这段时间里,临安大学的老师们也走上街头向社会募捐,希望能筹集大家的力量,为北方作战的将士送去棉衣。 霞章也在某一天正式穿上了文薰春天送给他当生日礼物的毛衣。 对比那条围巾,文薰在这件毛衣上花费的工艺已经有了质的进步,可眼尖的同学还是在他穿来的第一天发现了一处掉针的地方。 那是位女学生,她因不好开口,便转告给了金伟奇。 金同学在霞章面前向来是放肆的,他也不做多余的铺垫,见了面直接道:“先生,您的毛衣……”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霞章接过:“你怎么知道是你师娘织给我的?” 金伟奇:? 算了,有些道理跟这种有老婆的人是说不通的。 金伟奇潇洒地走掉,没有注意到霞章在望着他的背影发愣。 就在刚才,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文薰的话。 如果那个陷入迷茫的人是金伟奇,他会坐视不理吗? 不,他一定会拼命的带领着他走向正确的路。 所以啊,话说得再好,都只是上下嘴皮子一碰产生的轻飘飘的言语,那些言语过耳即没,根本落不得地。 就像他的理念,是悬浮的,是不现实的。 他畅想着理想的大同生活,可也要等到人民脱离水深火热之后,再谈理想,再谈大同。 霞章突然害怕,害怕他的学生们跟他讨论未来。 因为他自己开始对未来迷茫。 未来的中国应该走怎样路才算正确? 霞章没有去问任何人,也没有问文薰,因为他知道文薰也在探索。 她不放弃地,坚持深入地,用尽各种方法去寻找这个国家美好未来的可能。 这样一探索,就过了元旦,来到了这个学期末。 试卷、考试之类的工作没什么好说的,只有一桩,文薰特意去找日文系的老师要了四个年纪的试卷来做,也算是检查自己学了这么久的日文状态。 试卷写完,交回给日文老师批改,到这里还闹出了一个笑话——为了避免把自己的试卷和学生试卷弄混,文薰特意没写名字,于是就出现了日文阅卷组的老师对着花名册,寻找这个考第一名的满分卷是出自哪位同学的画面。 他们找了半天,吸引了英文组的老师过来看热闹。文薰挤进人群,一听故事的原委,可不得了。 她因给别人带来了无畏的麻烦而满脸通红。 为了维护老师们的面子,她特意等人群散开才来道歉。听到她主动“认罪”,同样跟着翻找半天的日语系主任江卓坤先生压下了眼镜。 江先生今年四十出头,毕业于日本国立大学,又在当地旅居数十年,是国内日文翻译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既然你像学生一样交了试卷,那我就当面点评一下吧。” 文薰又惊喜地抬起头,能得到大师的点评,这于她而言简直是意外的惊喜。 “大一大二的试卷你能得满分,代表你在文法、语法方面已经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你这张大三的卷子嘛……” 他拎起卷子,严肃批评:“这篇俳句简直写得狗屁不通。” 大约在每个老师眼里,学生们写的东西都是狗屁不通的。江先生的批评瞬间让文薰回到了学生时期。 也大约是所有学生听到老师这句批评都是不服气的。文薰此时就在心里默念:明明是俳句本身的文法格式狗屁不通。 简而言之,坚决不认为自己有错。换而言之,她的抗战情绪影响了她对文学的欣赏。 可江先生不懂文薰的“叛逆”,他只觉得,既然想学,就要学好。于是他大手一挥,顺便给文薰布置了寒假作业。 等到回了家,把这件事说给霞章听,不出意外得到了他的嘲笑:“哈哈哈,朗先生今天也算是额外收获了。” 哼,文薰才不在意他的取笑呢,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得到大师的指点。 今年的寒假假期有二十天,从腊月二十开始放假,放到大年初十。文薰和霞章商量好后,决定先在沪市陪舅舅舅妈过完小年,再回广陵过春节。 计划很好,可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小两口抵沪没有两天,在这一年的1月28号,日本人对沪市发动进攻,比迎接旧历新年的鞭炮声先来的,是帝国主义用作侵略的飞机与大炮。 第70章 文化界之耻 沪市遭到轰炸的第一夜,整座城市陷入了寂静和灰暗中。 天低低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来。 明明是同一片土地,有的地方硝烟漫天,有的地方平稳安宁,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分成了两个世界。 这股力量叫“租界”。 黄家的洋楼坐落在法租界,是以日本人的轰炸虽然来得迅速猛烈,却并没有给租界内的住户造成什么影响。 可这 种炮火还是将各类通讯、电力完全切断,大家联系不到外界,也无法接受到外界的讯息。 在这种特殊时期,家里有一位有经验、有远见的长辈的好处就很能体现了。时局混乱了几十年,黄老爷自幼是在好了今天没有明天的环境下长大的。他早年又为购药去过北方,所以比起旁人来这位舅父更多了几分危机意识。停了电,不要紧,家里多的是蜡烛。停了水,也不要紧,黄老爷当初买这栋房子时,便特意往后院挖了水井和地下室。 第145章 如此生于忧患,才能让大家在亮堂的屋子里静坐,抛开担心自己命途的功夫,空出“闲心思”去担心别人。 黄老爷忧心的自然是他的事业。他的医馆大多数开在公共租界,倒是不用担心,可在他医馆中坐诊的部分老先生却住在外头。那群医界圣手是他药房的招牌,轻易失去不得。他叼着烟斗走来走去,已经决定好,等明日轰炸暂停,他宁可冒险也要出门,他一定要去把那些可能会遭遇危险的医生们接回来。 黄太太担心的是家里的仆人,还有她娘家的亲戚。她是吴州人,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不想娘家那边担心。她呆坐着,面上不显,心里其实已经开始筹划等什么时候通电了,便第一时间往家那边报平安。 对,还有广陵,金陵那边也不能落下,大侄女两口子在家里住着,也不知道两边的父母会急成什么样。 文薰和霞章则是一人担心巧珍和老师,一人担心表妹妙致。他们面对面坐着,拉着手互相安慰。 文薰说:“圣蒂安娜大学是意大利人办的教会学校,又在公共租界,应该不会受到日本人的炮火波及,不提别的,他们至少会顾及到自身在国际上的名声。” 霞章也向她分析,“孟府也在公共租界,想来情况和咱们差不多。人员安全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不知道老师们的生活物资会不会够。” 黄老爷听到这句话,停下脚步,转身说道:“霞章,明天天一亮,咱们一起出去。” 自然是要他往孟府去了。 现在电话打不通,便只有自己去跑一趟,才能真正落得安心。 霞章毫不犹豫地点头,没有半点惧色。 文薰也跟着开口,“我也一起去。” 孟老师是她的老师,她不能让霞章单独冒险。 “胡闹!”霞章还没说话,黄老爷先是对着外甥女一声呵斥。他严肃道:“现在外头乱糟糟的,你一个女孩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瞎凑什么热闹?” 文薰下意识地辩驳,“舅舅!我怎么可以让你们两个人去承担风险。我也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你们能做的事,我也一样可以去做。” 思齐和敬贤不在,那么她就是舅舅舅妈的孩子,她有义务为长辈提供帮助。 舅妈知道她是好心,连忙拉住她,“文薰,现在不是好胜逞能要求平等的时候。你还年轻,想象不到人心的险恶。你怀抱着平等的观念出去,外头的人可不会平等对你!这会子,男人们出去了多少还能有个人样,女人们出去,那可是活生生香喷喷的肥肉。” 舅妈说完,用力把文薰摁在椅子上,她不依要站起来,又被推了回去。舅妈知道她主意大,便又放软语气说:“你乖乖地留在家里,帮舅妈的忙,好不好?霞章刚才不是说孟老师家里可能会物资不够吗?咱们家里有多少东西,我也记不得了,需要你一起帮忙清点呢。” 文薰望着舅妈,又望向舅舅,在他们坚持的目光下终于卸了力。 她清楚地看到霞章也松了口气。 傻瓜,他倒是想让她绝对安全,可是他难道没想过,她也是会为他担心的吗? 离早上还有一会儿,舅妈组织大家回去休息。霞章拿了一个烛台,牵着文薰一起上楼。 “小心。”他边走边注意着她的脚下。 文薰依着他,勉强笑道:“你自己小心吧,这个楼梯我闭着眼睛走都不会摔倒。” 霞章没有说话,只捏了捏她的手。 回到房间,霞章放好烛台,一回头,见文薰闷闷不乐地坐在椅子上。她低着脑袋,好没精神。霞章最清楚她在烦恼什么,他一时不知如何劝慰,索性走过去,借着昏黄的烛光,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 文薰此时正需要他的触碰。她抬起手,向他伸出了胳膊,索求拥抱。 这是最容易达成的要求,霞章不作他想,紧紧地搂住了她。 “别担心,会好的。”他轻声道。 文薰闭上眼睛,恍然间,她好像听见了远方的炮火在她耳边炸开。 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暂时不去想那些。她感受着霞章身体的温度,在他腰间蹭了蹭,“明天要麻烦你了。” 霞章现在扛起来的,明明是她需要承担的家庭责任。 “说什么麻烦?”霞章最不爱听这个,“男女结婚之初,便代表着双方家庭合二为一。我处理的是我家里的事,有什么好麻烦,好辛苦的?” 文薰很好地被安慰道,她又骤然想起,“你明天出门,记得带枪。” 现在情况特殊,哪怕是在公共租界行走,也得万分小心。那些从远东逃过来的俄国人,还有为英法“效力”的印度人都不是好相与的,指不定会趁乱行凶。 这件事文薰不提,黄老爷也会补上。第二天一早,黄老爷召开家里的两个青壮仆人陪同保护霞章,还交给了霞章一把装满子弹的枪。 他自己也是同样的配置。 黄太太和文薰在门口送男人们离家,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二人心头都空落落的。 担心和害怕这种恐惧类的情绪一旦生出,便如燃烧在草原上的火苗一般在心头疯狂蔓延。为了防止这种“火焰”灼伤自己,黄太太带着文薰忙了起来。 她们去检查物资,又简单地分出一些,然后统一计算能维持多少人多少天的生活。 黄家囤的粮食为豆子、面粉、大米之类,其他耐存放的土豆、红薯、南瓜、冬瓜之类也有一些,去年11月,黄太太还学着别人做了一些腌菜。 此外,因新春来临,为正月里准备的肉、菜、蛋都不少,还备有糖果、饼干、糕点。黄太太为了待客,还购入了好些外国货,诸如巧克力之类。 在危险来临之际,这些食物都能在短时间内支撑起人体需要的养分。 文薰跟着看了一轮,居然也学到了这类生活上的经验知识。 逐一检查完毕,黄太太松了口气:“真要吃的话,够咱们家里人吃到明年五月份了。” 文薰望着满仓的粮食,也从心底生出一些宽慰。是啊,马上就是旧历新年,大家都会买年货,都会存粮,至少有一些人是不缺食物的。 不,这种安稳情绪生出不过一秒,文薰便为心头的这种“庆幸”而羞耻起来。 此次战火没有波及到租界,不是所谓的运气好,是因为日本人畏惧于英、法等强国的力量。他们敢公然轰炸中国领土,便是摆明了不把中国人的国权、人权放在眼里。她怎么可以被所谓的“安宁”蒙蔽,因暂且安保于一身,而产生庆幸之情? 她怎么可以只考虑到身边的人?她的朋友、家人都住在租界,自然是能高枕无忧,可更多的住在轰炸区的人呢?他们哪怕购入了年货,能有安稳的环境让他们享用那么存货吗? 你这个卑劣的,可耻的蠢货!文薰第一次这样去辱骂自己。 骂完自己,文薰心头生出了更多想法。那些想法不论好坏,都化作铁锤,一下一下砸着她身为中国人的心灵。 向舅妈确认了她不再需要帮助,文薰气势汹汹地回到房间。她决心丢开坐以待毙的自己,她要拿起笔,化笔为刀,加入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可她只是一介文人,一介文人!大厦将倾,风雨飘摇,哪怕她书写出再多的文章,能让日本人移开对准同胞的炮口吗? 生有何用,生有何用啊! 心中的悲痛让文薰浑身颤 抖。她的笔尖失去控制,直接戳破了虎口下的纸张。她捂着嘴,不愿意让人听到她的呜咽而额外担心。可是这种为国而生的悲痛是如何能轻松抑制得住的?文薰逐渐无法握笔,她又气愤于自己没用,她气急败坏,将纸张揉成一团,扑到床上痛哭起来。 孟海白住在公共租界的英租界片区,对比之下,离黄宅并不算远。大约一点左右,文薰听到有车开进院子,她跑到窗口确认一番,赶忙转身下楼。 在楼梯口,她和黄太太相遇,甥舅俩还没说话,就望见大门口处,霞章被同行的佣人们拉着胳膊,几乎是强硬地把他拽进了屋。 霞章的脸上此刻遍布着愤怒的红,佣人们一松手,他急冲冲地回过身又要出去,像极了一头蛮牛。 和他同行的佣人是个青壮中年,就这样也差点没拉住霞章。他和另一人眼疾手快,先一步关上了门。他又看到了家里的两位女主人,连忙开口向她们告状,“太太,小姐,你们快劝劝姑爷,他非要往外跑,我差点都没拉住他!” 霞章会这样,外头肯定发生了了不得的事。黄太太一时间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扶着楼梯扶手乱步下来,“霞章,霞章。” 她喊了两声,喊得霞章回头。文薰这时也走到了他面前,忙不迭地询问:“怎么了?” 霞章望见她,就像望见了救命稻草,几个跨步过来激动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用嘶哑的声音大吼道:“文薰,那群畜牲,日本人炸了商务印书馆!他们往印刷厂的总厂房丢炸弹,整个闸北都烧起来了,我要去救火,我要去救火——” 第146章 文薰作为一个同样爱书之人,听到这句话不亚于遭受晴天霹雳。她只是在大脑中稍微构想图书馆烧起来的模样,便轻而易举地失去了神识。她的情绪被霞章感染,竟要相携着他一起往外走,“好,我们去救火,我们一起去!” 这个消息落在黄太太耳中,也是让她一时惶恐,六神无主的。这时候,是王妈的一声呼喊拉回了她的神识: “我的天老爷,小姐,姑爷,你们就别凑热闹了!外头乱糟糟的,你们现在跑出去,不是当活靶子吗?” 那两个青壮佣人也说:“对啊,日本人炸的就是闸北!” 对对对,黄太太赶忙拉住文薰,“文薰,好孩子,你别犯糊涂,那个地方哪里是现在能去的?还有霞章,到底是书重要,还是人重要,书没了可以再印啊!” “印不了了,再印也印不得那么全了!”霞章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他的声音极其痛苦,他挥动着手,声泪俱下道:“舅妈,商务印书馆是如今国内藏书量最大的图书馆。前年的报纸你没看过吗?所谓东方图书馆,馆内实藏普通中文书268000余册,外国文书东西文本计80000余册,凡古今中外学科学术上必需参考书籍无不大致粗备。其中经史子集四部之善本,以及全国各省整套县志,府厅州县志,搜罗之完备,世上罕见!那些东西都是我们研究历史、人文、地方的重要资料,现在都没了,都没了——” 佣人们本来还在心中怨怪莫家姑爷小题大做,听他这么一解释,皆愣怔于原地。对于商务印书馆被炸一事的严重性,此时此刻,只有文薰能够在第一时间内和霞章同频。当他说完这段话,她几乎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破声痛哭。 听着她悲恸的哭声,黄太太在那一瞬间都有些怀疑起“日本”相关的人和事来。她在日本读书,她还把儿子送去日本读书,她甚至把丈夫介绍给她的日本朋友。日本人对中国人真的很坏吗?黄太太左想右想都想不明白,她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日本人炸我们的图书馆做什么?是不是他们炸错了?” “舅妈!”文薰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情绪,她抓住她,直接戳破她的那份侥幸,“舅妈,你想想,就算炸了闸北,就算炸掉整个沪市,只要我们人还在,齐心协力之下很快就能恢复重建。可要是炸了图书馆,相当于摧毁了我们文化的本源。要是全中国的图书馆都被日本人特意轰炸,假以时日,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何存?如果失去了文化,后辈子孙们无从得知历史,这世上还存在中国人吗?” “这又是帝国主义亡国灭种的大计了!”霞章气得几乎都要站不稳了,“此乃国耻,国耻啊!” 他咽了口气,一个没顶住,岔了呼吸,整个人当时直挺挺地往后倒。 还好有佣人扶住了他。 文薰虽受惊吓,但也知道他这是发病了,赶忙跑上楼去拿药。 1月底,2月初,沪市因为战乱,成为了一座孤岛。 大批被战火波及的难民涌入公共租界,文薰哪怕站在法租界的院子里,都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哭喊声。 除此之外,她还能看到天上飘来的黑色的雪,以及枯黄的叶子。 雪,是商务印书馆被焚后,吹到四处的纸灰。 叶,是随风而来的,残存的书页。 有一天,文薰望着天空伸出手,接住了一片尚且带着温度的书页一角。 丙戌——甲午 乙未——壬寅 咸和、咸康,东晋成帝司马衍 她一眼认出,这片残页出自《辞源》上的历代建元表啊! 文薰把这片在战火中丢失方向的孩子紧紧抓在手里,无声痛哭。 这场战争持续到了3月。 3月3号,日方发表停战声明。3月5号,文薰和霞章顶着春寒来到闸北。他们的身边站着很多同样赶来的同胞。他们单薄的身躯矗立在微雨中,望着满目疮痍的土地,望着被夷为平地的家园,望着图书馆的废墟。 这场战争,让多少人流离失所。 这场战争,又让中华大地失去了多少年轻的儿女。 书毁,人亡。到最后,他们还要在站在这片由鲜血浇筑的土地上发出无奈的感慨: 还好打赢了。 “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这句话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任凭出自谁之口,都会带着滔天恨意。 战火虽停,大街上却没有恢复秩序。文薰和霞章冒着风险和一干学者来到孟海白家,参与文学界自发组织的会议。 一群脾气火爆的文人们聚在一起,在讨论正事之前先骂了两个多小时。 霞章的身体不宜动怒,可他又不是菩萨,怎么能想控制就能控制住自己?文薰便只是给他服了几颗药,然后看着他加入进愤慨的队伍。 她有时候会被大家各类骂人的方式逗得发笑,安静下来后,又继续红着眼睛无声流泪。 今天开会王妈也跟了过来,她在和巧珍团聚之后,也和干女儿一起承担起了会议的后勤工作,负责给大家上茶,添补茶点。 巧珍站在角落,她贪婪地,仔细地观察着小姐,看完小姐,又去看姑爷,看着看着她就忍不住哭了。 她走出去,抹着眼泪问跟出来的王妈:“小姐和姑爷怎么瘦成这样了?” 以前穿着合身的衣服,现在看着竟是大了一号。 这才过去多久时间啊! 这么一问,王妈登时鼻头一酸,“他们俩你还不知道吗?连住在黄家的大夫都劝他们,要他们不要忧思过重,说是会有损寿命,可这两个冤家哪里是能听进去别人的话的?他们天天拿着笔杆子写文章,写完了就在一起对着哭,东西也吃得很少,就算把他们带出院子去透气,他们看着天上没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哭。” 他们不是在望着天哭,是在看着书籍的残骸哭。 巧珍住在孟老师家,也亲眼见到了孟老师、潘老师这样哭。 想来这段时间沪市绝大多数文人都是如此。 巧珍晃着神,又发现王妈都清瘦了。 大约是跟着一起熬瘦的。 这段时间,有良心的中国人过得都不好。 在王妈眼里,巧珍不也是瘦了?她担心得不行,拉着她说:“小姐和姑爷天天喊着文人无用,电力恢复后就时刻守着电台听,有时听完战报气急了就要闹着去参军。我和舅 太太知道他们容易认真,每回都拼了命地去拦,去劝。巧珍,你现在也读书了,你不要学他们。哪怕现在的文人没多大用处,以后说不定就有了?” 王妈刚开始不接受巧珍读书,后来面对事实了,又盼望着她能读出个名堂。先生们在里头开会,暂时不需要她们进去帮忙。她便拉着巧珍坐在门口,细细地问她学了些什么东西,学校又会在什么时候开学、复课。 屋子里,总算安静了下来。 孟海白端着茶水,等心情完全平复,才重新开口:“我昨天去见了商务印书馆的张馆长。” 单薄的一句话,却吸引了屋内所有人的目光。 孟海白吸了一口气,哪怕他只是在传达这个消息,他也觉得十分痛苦:“商务印书馆的损失具体有多惨重,暂时不明,需要花时间费心去统一,计算。” “算,一定要算!”《文化青年》杂志的主编蔡学名拍着桌子道:“我们必须要让日本人加倍赔偿这其中的损失!” 自由撰稿家席荣钧道:“我以前去参观过印书馆的印刷厂,厂房里的很多机器都是国外进口。那些东西紧俏,战火一起便很难买到。咱们可以建议张馆长向政府额外要求,到时候告诉日本人,不仅钱要赔,机器也要赔。” 孟海白抬起手,向他解释:“日本人轰炸印书馆的目的,我想大家心里都清楚。为了防止再有下次,我已经建议张馆长不要再开启印刷线。机器难等是一桩,防止日本人二次轰炸又是一桩。” 席荣钧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他们这回打输了,还敢有下回不成?” 复旦大学的教务主任石焕忠道:“赢了又如何?赢得惨烈,这个‘赢’字,几乎是将士们用身体堵着炮口换来的!” 霞章在北方生活多年,与日本军队打过不少“交道”,他敏锐地听出:“焕忠先生,您是说金陵政府有可能在停战会议上像日本人妥协?” “他敢!”董协礼气得站了起来,胡子都在慌忙中被茶水打湿了,他拎着拐杖往地上砸,仿佛那块石板就是宁总统本人了,“他姓宁的敢卖国,我就敢死在他的总统府前!” “协礼兄,”董先生也一把年纪了,孟海白生怕他气晕过去,忙劝道:“就算他卖国,戮其自身,也是下下之选。” “我不管!”董协礼大喊道:“我反正已经活够了——” 他回过神,对着一群年轻学者道:“诸位,此次商务印书馆被毁,其行为之恶劣,不亚于被掳掠的圆明园!印书馆中有多少孤本,珍本,就凭日本人飞机飞了一圈,就彻底祭了祖。这是文化界的损失,亦是全国人民上至祖宗下至后代的损失!有一就有二,今天他们敢轰我们的图书馆,下回就敢轰我们的大学!” 第147章 文薰明白,董先生绝不是在危言耸听。她心中冒出一个想法,她用清晰的口齿表达着自己的意见:“大家都是爱书之人,也定然在这段时间内为商务印书馆的惨剧抱以痛哭。灾难已经过去,我们需要缅怀,也需要从中吸取经验教训。董先生刚才提到孤本,我有一个想法,或许猖狂,或许冒犯,还望众位先生见谅。现在情况特殊,需要特别对待。文化只有传承下去才能算作文化,咱们既然已经进入现代教育,又主张教育救国,那么是不是可以抛开个人的界限,将自己的藏书贡献出来重新拓印?如果孤本不再是孤本,日本人就算再一次轰炸,我们也可以通过二次印刷,尽可能地挽回损失。” 霞章的反应很快,几乎是在文薰话音刚落时,便举手表达意见:“我愿意捐献出自己的藏书。” 孟海白也点头,举手。 董协礼虽有迟疑,可一想,他或许都要死了。 便也举起了手。 绝大多数的人都举起了手。 孟海白一见,心里也有了数。他望向丁时隐,丁先生立马点头道:“我会尽快撰稿,通过报纸向大家发起号召,完成这项‘拯救图书活动’。” 一说拯救,就好像未来都重新拥有希望,一直处于紧绷情绪中的学者们终于露出了笑容。 孟海白用轻松了许多的语气道:“北边不安全,咱们东边也不安全。我会向张馆长建议,尽量在中部地区筹备出一家图书馆来。” 这时不知道有谁问了一句: “如果中部地区也不再安全呢?” 大家想到那种情况,几乎都发出冷笑。 董协礼此时的声音更加寒意袭人,“要到了那个时候,便是我等殉国之时了。” 文薰听了没有什么额外感想,她只在心中叹息:只希望金陵政府不要也学着往中部地区去便好了。 会议于半下午时结束,临行前,文薰和霞章还去找了一趟蔡学名先生,把他们近期写的文章交付,期望得到刊登。 文薰同时还想蔡先生询问了蔡云子的近况。 蔡学名道:“朗先生,我们家云子已经不叫云子了。” 不论蔡学名为蔡云子取这个名字的最初目的为何,日本人对沪市的轰炸,炸出了蔡云子同学的爱国热情,让她在一片愤慨中决心改名。 “她现在叫蔡勤弘。” 勤中华之学,播中华之弘。 ----------------------- 作者有话说:关于印书馆损失资料参考史实 第71章 失望的文薰 战火虽停,铁道恢复正常运行仍需要一段时间。3月8日,文薰和霞章辗转多地,通过换乘各类交通的方式平安回到临安,稍作歇息便于第二日返校复课。 他们是不允许自己浪费学生们的求知时间的。 临安大学此次有数十名教职人员被困于沪市的硝烟战火中。校长郑鸿基逐一慰问被困人员,还特意请来心理学大师,在大学中临时开设了“心理诊疗室”。 这个决定是他在见到瘦了十来斤的霞章和文薰后做出的。 郑校长涉猎广泛,对心理学方面也有大致认知。他知道有一种名为“战后心理综合症”的心理疾病,他生怕自己学校的老师们会受此影响。沪市的惨状他通过各种方式了解了大概,对于商务印书馆的惨状他也大呼痛心,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孟海白发起的“图书拯救运动”。 今天是沪市,明天或许就是临安。作为校长,他有义务为后人为学生保留住文化的火种。 郑鸿基关心教师,也想启发一下学生们。等拿到心理大师的诊疗单子,确定老师们情况尚好后,他便在校务会议上邀请诸位先生撰写文章,用作收入校刊,供学生阅看。 早在被困之时,因无事可做,内心的悲愤无从发泄的文薰和霞章便提笔书写了很多篇此类相关内容。他们取出部分交由蔡学名先生发表,另一些投往各大报社。现在还有几篇,刚好用来响应郑先生的号召,好让学生们对侵略者的行为与现代化战场的残忍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值得一提的是,二人写的这些文章还被文薰精心挑选出几篇有代表性的,翻译成了英文、法文。她在离沪之前特意联系上了戴森,委托他能设法将那些文章往欧洲各权威报纸投稿。 日本人对这片土地具体做了什么,一定要让国际社会知道。霞章对文薰这类具有远见的行为是十分支持的,“若不做记录,他日亡国灭种之时,胜利的史书便由他人改写。届时,世界人文史上说不定还会出现是我之中华敲锣打鼓主动迎倭寇入门,自愿被殖民的‘史实’!” 此次抗战的惨烈程度,让夫妻二人每每想起都不由得怆然涕下。战争的过程值得复盘,值得总结,值得启发思想。文薰和霞章此时满心等着金陵政府表态,他们需要为那一份无解的迷茫注入新的力量,而领导者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能预兆,能决定很多东西。 文章一事得到轻松解决,在奋力补回课程之余,文薰和霞章也在联系家人。不论 以往拥有再多龃龉,金陵、广陵都得报个平安。 经历了战争之后,霞章的心态发生了些许变化。他不再抗拒应贵上门,他甚至还一脸平静地让应贵代替他向老爷、太太问好。 应贵看到他的态度软化下来,简直要喜极而泣。他又怕自己遭嫌,没有像以前那样唠叨,而是言简意赅地直击重点,说起了莫家最近发生的事。 二哥宜章和琼玉生的孩子取了名字,叫“兴琦”。 年前,表少奶奶锦姝也传出了好消息。 任何一个家族,都是乐于见到人丁兴旺的。如果不是这场轰炸,还盼望着霞章和文薰会回来过年的莫家人真的以为这是一个不一样的年。 他们明明都打算好了,要拿出与去年不一样的态度,要和和乐乐地过一个好年。 然而这世上最难料箱的便是下一秒发生的事。 宜章在总理办公室工作,几乎是第一时间得知日本人轰炸闸北一事。消息传回莫家,当天晚上整座宅子灯火通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失去了支撑着身体入睡的那份安稳。 姑太太担心女儿妙致,那段时间可以说是以泪洗面。她的精神如拉紧的弓弦紧绷着,极容易受到惊惧,周围有人稍微发出些响动,哪怕是那种关门的声音,都能让她心跳如擂鼓,心慌不已。 曹玄致同样担心妹妹,可眼见着母亲没两天就憔悴下来,他不得不分出更多精神,苦口婆心对其劝告。他说霞章,说文薰,说黄家不会放着妙致不管。又说妹妹在洋人学堂读书,日本人绝对不敢放肆——他说这些话,说得口干舌燥,说得他在心情疲累之时,也额外为妹妹,为表弟一家额外捏了把冷汗。 在战区生活的人民,日子哪能比他们好过? 莫太太跪在佛堂,木鱼声就没有断过。 莫老爷和大哥、二哥都在想办法向沪市取得联系。 大约是事情没过去多久,应贵说起这些事又牵动了情绪,没忍住,哭了起来。 “少爷,少奶奶,”他真心诚意地说:“看到你们齐齐整整的,我就放心了。” 哭完了,他又笑,他拿出曹家送的谢礼,说姑太太给了不少好东西。又拿出莫家安排的年礼,说是大少奶奶精心安排。 也是奇怪,文薰时隔多日再次看到他那种谄媚的笑容,居然会觉得亲切。 也或许是被这种关心抚慰到,莫霞章在应贵的催促中,老不情愿地上楼写了一封信,交给他带回家。 当然不只是莫家派人来了临安,朗家亦是。 朗家来的人是管家祥叔,他更年轻,这种远距离跑腿的活一般都是他在辛苦。他送来了年礼,也顺便带来了文鼎的消息。 “当时文鼎少爷正好归家,他本来还想去沪市,说是在附近转转也好。是老爷不许他,把他拘在了家里。后来临近开学,他没了办法,才坐车北上。” 祥叔带来朗老爷的口信。朗父希望文薰能写一封信寄往津市,嘱咐弟弟好好用功读书的同时,也顺便安住他的心。 祥叔还说:“这一年以来,老爷对少爷就读的大学是越来越不满意了。” 放眼全国,文鼎所在的南开大学也是赫赫有名的高等学府,文薰还记得当时在英国时收到父亲的来信,对于文鼎能考上南开一事,他言语中多有骄傲。 能让朗老爷态度转变的,不外乎那几件事了。文薰已然猜到,为了进一步确认,她多问了一句:“为什么?” “这些事,本来不应该跟小姐您说的,”祥叔略作犹豫后答道:“自从去年北边起了战事,南开大学的教务处便开始频繁地组织学生们参与爱国运动。他们不仅在津市,还会带着学生们去北平。老爷在北平有位姓袁的朋友,他在去年下半年寄信来说,有一天上街就看到少爷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头,和同学们一起对上北平城里日本武士的太刀。” 第148章 那位袁先生在信里特意跟朗老爷提起这件事,其出发点是想夸赞朗老爷教子有方,可他怎么知道,朗老爷这一生最怕的就是儿女涉及政治。 “老爷说,少爷还只是个学生,他不通俗事,又势单力薄,能做得了多大的贡献?他抛头颅洒热血,不外乎喊喊口号,事发之后,被推出去挡子弹罢了。小姐,您也清楚咱们家里的规矩,老爷不让您怎样,自然就不让少爷怎样。唉,也就是少爷在南开还有最后半年书读,不然,不然老爷非得让少爷转校不可。” 这些话,听得文薰缓缓皱眉,整个朗家,没有比她更了解朗老爷的了。她几乎是有预见性地问到:“老爷对少爷是不是还有另外的安排?” 祥叔脸上一惊,喜不自胜道:“怪不得说父女连心。小姐,你莫不是跟老爷想到一块儿去了?老爷已经决定好了,等少爷毕业,就把他送去美国。老爷说,少爷现在学的是工业机械,去美国深造才是最正确的路子。刚好敬贤小姐也在美国呢,他们二人到了一处,说不定还能互相照顾。” 祥叔瞥了一眼坐在旁边沉默着喝茶的霞章,又说:“小姐,老爷也想让您和姑爷出去避避风头。现在国内不太平,日本人占了东北,现在连沪市都炸了,又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出来的?老爷已经打算联系莫家,问问亲家老爷对您和姑爷的安排。如果没有,他想把你们也送到美国去。小姐,老爷说,现在美国是全世界数一数二安全的国家,您和姑爷喜欢治学,最是适合去往到那里去。” 文薰知道朗老爷的精打细算是为了她的安危考虑,是出自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可这种独善其身的方式并非她所愿,她也唾弃着这种危难时刻丢弃国家的人。 哪怕这个人是她的父亲。 她压抑着胸中的不适道:“老爷对我们做子女的都有这么多安排,他对自己也应该有部分打算。怎么,老爷也想搬到美国去?” 祥叔不觉,老实答道:“我也这么问过老爷,老爷说他和太太毕竟年纪大了,适应不了国外的生活。听说南洋那边中国人多,港城也算是个宜居之地。” 这么说来,不出意外,莫老爷会把家往迁往其中之一。 文薰脱口而出,“那就请您回去告诉老爷,女儿衷心祝他能安享晚年!” 她生硬带刺的话,不仅让祥叔听得一愣,也让旁边的霞章惊愕地抬了抬眼。 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妻子对着娘家人发脾气。 他眉头微蹙,眼中瞬间注满担心。 文薰也对自己的态度有些恍然,但是她不后悔!战火燎起,沪市租界区渡过的这一个月让她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照她以前的想法,她得对父亲孝顺,她得尊重父亲的决定。为了不让年岁已高的父母亲伤心,她会迂回,会花费时间徐徐图之,她最差也能做到表面妥协。 可现在她不想妥协了! 中国人就是在一步步的对外妥协中失了骨气,她不要做这样的中国人! 从今以后,她都要对自己的想法据理力争,她都要坚定地执行自己的想法。 就算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只要做错了,为什么不能说? 说不定就存在于以往她的沉默,助长了朗老爷在这方面的固执与坚持的可能。 她越想,胸前的起伏越大。她站起身来,气势更盛,“祥叔,天底下那么多人,没有谁该死谁不该死的规定。文鼎现在也是个大人了,他愿意为了国家而走上街头,摇旗呐喊,不论是从哪方面来看,我认为他的行为都是绝对正确,且没有辱没我朗家门风的事。请您转告父亲,我会写信给文鼎相报平安,但我绝不会对他的行为置评任何。” 不仅如此,文薰还有更多的话想对朗老爷说。 朗家为了保存血脉,当初在德国人来之前便舍下祖宅,从鲁地迁到广陵。现在战乱又起,因为同样的原因,朗老爷自然能再搬去港城,又或者是更远的南洋。 政权是会更迭的,朗家不论政,不议政,只时刻牢 记着自己是个中国人,待到山河平定,再携家返乡便是。 前两年的时候,文薰都能够理解父亲这么做的用意,可是今年她不打算再理解了,她甚至想狠狠揭穿父亲的假面,想戳破他这种虚伪的个人主义作风! 出了事便带上家财跑——是的,他们有钱,有人,又有远见,自然是能跑掉的,可更多生活在这里的同胞怎么办?他们能跑到哪里去?就算他们能跑,就算整个中国都能跑掉——如果一出事大家就都想着跑,那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几千年的战乱与朝代更迭已经证明了中华民族绝不是一个容易屈服的民族,这片土地上更多人的想法是宁死不屈,是我与我国共存亡!有那么多的人在为家国拼命,为脚下的土地拼命,为四万万同胞拼命,为子孙后代拼命,而与之相比的,总有那么一撮人只想着跑,只想着和平了归来—— “恕我直言,”文薰在纸上奋力地写到:“这种不付出还心安理得的享受,与侵略者无异!侵略者侵占的是我们的土地,精神,而这种逃亡者,侵占的则是人民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胜利果实。哪怕是再亲密的夫妻,在遭遇了‘大难临头各自飞’‘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之类的事件后,都很难修补关系,您又凭什么觉得等到和平年代了,您再带着家人归来,会被整个社会接受呢?就算这个善良的民族愿意接受您,您难道不会羞愧吗?” 经历了战争,文薰的性格变得更加果断,她的抗战态度也更加激进。 她已经决心要留下来,她已经在心底为自己设想出了“誓与家国共存亡”的结局。 她发誓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启迪更多的人加入这场护国战争,所以她唾弃任何临阵脱逃,就算那是她的父亲! 明明有那么多的事情能做,最可恶的便是什么也不做! 文薰的情绪太激动了,她写完信便拿下楼想让祥叔带回去。霞章见状,默默道:“祥叔也累了一天,不如先在家里修整一晚。” 文薰这时候才稍微冷静下来。 她收回信,又去和王妈安排祥叔住宿的事宜。 霞章或许有话想说,但他一直没有找文薰开口。他安抚住祥叔的情绪,到了夜晚,在书房二人独处之时,才向文薰提出请求: “你写给父亲的信,能让我看看吗?” 文薰自无不可。 信件很快看完,霞章将信纸按着纹路叠好,没有其他讲话。他只是微笑着,用一种让人见了便心情愉悦的表情盯着文薰看。 文薰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怎么啦?” 他轻声道:“你现在要不要再把这封信重看一遍?” 文薰向来是能够接受旁人的建议的。 信件重新回到她手,她逐句看完,也明白了霞章的意思。 那毕竟是父亲,是养育她,时刻挂念着她的父亲,跟这样的父亲说话,她怎么能不管不顾地言语过激呢? 文薰眨了眨眼,想起自己下午时的状态,不禁湿了眼眶。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霞章早在她读信之时便已经准备好了要献出自己的胸膛。他来到她的身边,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搂住了她。 “没事的,没事的……” 文薰会产生这样的变化,还能是因为什么?不外乎受到战争影响。 这一天晚上,文薰被霞章紧拥着放肆亲吻。此刻,她需要这种胡来,她需要这种沉沦。她贪婪地借助着霞章满当当的感情来调理自己。她抚摸着他的身体,她也被他抚摸着。在她盼望的“灵”与“肉”结合的刹那,她在霞章如水般的温柔,又极有分寸的小心翼翼中体会到了美妙的感觉。那种感觉是能麻痹她的,也是文薰现在需要的。 第二天一早,文薰将信件重新修改。她对文字加以润色,又让感情有个过渡的篇幅,才将新的信封交由祥叔,通过他转交给朗老爷。 3月21日,春分。在这个新的周一,临安大学组织全校师生于操场上集合,为在淞沪抗战中遇难的战士、百姓默哀。 那一天,钟声长鸣。 4月11日,在新《婚姻法》颁布不到一年的时间,金陵政府修改了《花捐》法案。 文薰拿着报纸,顶着内心的刺痛读着上头的文字:“从即日起,更改情se行业征税标准,娼ji缴纳税收情况以收入情况定级定档,一级娼ji每月缴税四元,二级三元,三级一元,四级五毛……” 阅读完整个文段,文薰气得浑身都在颤抖,她觉得假以时日下去,她或许也要有心脏病了。 “这世上有哪个女人会是心甘情愿地出卖自己?对整个社会而言,花界同胞都是弱势群体!在这个新文明、新社会、新环境下,我们的政府不想着改变她们的生活环境,居然反倒采取鼓励态度,让这种明显与国法相背的落后法案保留了数十年之久。今日还试图进一步修改,用更详尽周密的法案实施压迫……这种敲骨吸髓,刺血济饥的法律法规,简直违背人性!” 第149章 文薰再一次对金陵政府失望了。 她无法不表达态度。她当即写信一封,寄给身处金陵的辜秀宁先生。 一个周末,辜秀宁与沪市济良所的主席包虹玉女士于济良所内部召开会议,文薰前往参与。 会议上,各界的进步女士齐聚一堂,大家都对《花捐》法案修改一事发表了不同的见解。 “我昨天去见了总统夫人范女士,她说,修改《花捐》也是金陵政府的无奈之举。东北和沪市的这场战争让政府元气大伤,铁路、通讯、基础建筑、还有灾民的安置,将士们的抚恤、炮火后的城市重建……到处都需要钱。而花界姊妹们作为社会上的高收入人士,又不是生产,因此才……” “放她娘的狗屁!”哪怕是女士中,也不乏有脾气火爆之人。文薰还没听完这段胡说八道,便有一位戴眼镜的女士厉声打断,她疾言厉色,言语中满是对总统夫人的批判: “是啊,在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资本家大小姐眼里,花界收入高,大家都躺着赚钱,好生舒服。我呸!她姓范的这么羡慕,怎么不也脱了衣服去体验一番?自己住着富丽堂皇的屋子高枕无忧,以为嘴上喊两句保护妇女权益,就能让大家获得平等了?实际上,只有与她同阶级的妇女才能获得平等。我算是明白了,她喊出的一切的口号,都是为了她揽财来得轻松!” 有位穿着朴素蓝色旗袍的女士十分赞同,“早些年她发起的新生活运动我就知道她不是个简单的,有多少人都穷得吃不起饭了,她倒好,要大家吃好的,吃鲜的,还倡导着什么少食多餐……” 又有人应和,“谁说不是呢。去年修改《婚姻法》时她便有过出面,我以为她已经在各类下乡慰问运动中感受到了底层劳动者的不易,今天才知道,喜欢喊口号的人说出的话,是不能听的。” 文薰把自己的笔记本翻开,上面有她剪切的报纸内容,“我听人说,现在很多花界工作者,还需要签订《自愿为妓女书》。” 主席包虹玉女士道:“是啊,有很多女孩子在从业之初便是被逼着,又或是被骗着签下这等有如卖身契般的文书,以至于很多人后来想要逃离都没有门路,因为老鸨们可以利用这纸文书光明正大地找来警察。” 辜秀宁吸了口气,发出一声苍凉的喟叹,“花界与其他地方都不一样,老鸨们也不是工厂主,他们更残酷,更趋近于刽子手。为了姐妹们的安宁,咱们无法号召大家通过罢工、游行之类的活动来向政府表达抗议,所以今天这个会议组织的目的,是希望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钱者,咱们可以再建一座济良所,收容更多的从良妇女;有力的,尽量写一些文章,多做发表,哪怕只是得到社会的部分关注,也能起到预防下一次增税的效果。” 后一个建议是文薰当时向辜先生提出来的,在此之 前,她已经用一个新的笔名,联系之前留过联系方式的报社们,将所写的文章登报。 她出了力,这回来到现场也尽可能地捐了钱。 她还跟着朋友们亲自去了一家比较“中立和善”的娼馆,在老鸨的带领下亲眼见到了内部的“风景”。 那些女孩子们的遭遇,让文薰对这个国家的部分人和制度生出了痛恨。 于是她的发言更加激进。 她的激动与愤慨被霞章看在眼里,却无从可劝。 他知道文薰的这种变化因何而来——她已经对现在的国家未来感受到了迷茫。 只是一场战争,便让一个乐观主义者陷入了迷茫。 当然,文薰不是觉得中国的未来没有希望,她只是不再尝试于把希望寄托于金陵政府。 她现在还强撑着,是她在等着金陵政府与日方的最后协定。 如果成果不能令人满意,文薰便会大胆地去尝试寻找新的道路。 第72章 各路抗争 时间来到5月。 5月5日,金陵政府和日方在沪市签订停战协议。该协议具体内容不表,值得一提的是,其中几条补充谅解条款对中方的长久发展十分不利。一如金陵政府同意取缔全国的抗日活动,又一如不允许在沪市驻军等。 协议内容披露当天,全国哗然。 当一个国家或地区失去了驻军权,那还有主权可言吗? 狗屁停战协议,这分明是一场不平等的‘和平’闹剧! 一时间,各处都是抗议游行的队伍。金陵政府办事处被工人游行队伍包围,在驱逐无果后,政府经武力镇压,造成4死28伤的惨剧。 消息传出去后,潘绍源、胥载等爱国文人写出大量的文章,批判金陵政府的“对外软弱,对内残酷”的卖国走狗行为。 “将点头哈腰的服务留给洋人,将枪口大炮的火焰对准同胞,这就是国民选出来的民主政府!” “事实是无法被暴力镇压掩埋的,民愤也是无法通过武力平息的!今日金陵政府所作所为,非得下台谢罪不可!” 在这个金陵政府妥帖后退之际,其他政权势力却发出公文宣布全面抗日。两厢对比之下,不少文人甚至喊出了要重新选举国内政权的口号。文人们大声呼吁,怒斥批评,他们的激愤得到了工人、妇女等各界的支持。 眼看着事态无法平息,5月8日,潘绍源作为运动的中心人物,于吴州被当地警署逮捕。 5月9日,《文化青年》杂志主编蔡学名于家中被捕。 5月10日,胥载紧急携家人避往港城。 此外,还有更多,更多…… 5月14日,知名学者董协礼拄杖来到金陵政府办事处,以古稀之躯大声呼嚎:“赢了退,输了退,今日之金陵政府于中国,犹如临安于南宋,你我早日要死于崖山!既是如此——” 说罢,喊出一句“誓死不做亡国奴”,当场撞柱明志。 莫霞章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给金伟奇讲解作文。他当时只感觉耳朵一阵嗡鸣,慌张地抓住带来消息的金陵大学学生田文剑的手道:“董先生他,他不好了?” 他的身体在发抖,带动着田文剑的胳膊也在抖。 田文剑能直观地感受到他的恐惧,忙道:“没有。董先生被拦了下来,也在有效看护下紧急送往金陵医院治疗。可董先生执意求死,不肯就医。罗先生和郭先生劝来劝去,没有办法,这才让我来找您,说他大约愿意听您的话。莫先生,您快跟我去看看吧。” 金伟奇在旁边听着,知道兹事体大,主动道:“先生,您先去吧,我会帮您请假,也会去通知朗先生的。” “好,好。”莫霞章拉着衣摆,说话间就要跟田文剑走。临到门口,他又回头嘱咐:“告诉朗先生,就说我请她不要担心,务必好好吃饭,照顾自己。” 三十分钟后,终于等到朗文薰下课的金伟奇,把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了她。 文薰听完后的第一反应是其中或许有诈,她警惕地问:“来喊他回去的学生是谁?” 金伟奇道:“是一个叫‘田文剑’的学生。” 是熟悉的,辩论社的学生。文薰听完才真正放下了心。 然而想到生死未卜的董老先生,她又将那颗心高高挂起。她记得三月开会的时候,董先生便悲恸万分地说要血溅金陵政府办公楼,没想到临了,他居然真的照做。 这便是传统文人的骨气了! 文薰的眼前一片红,她受到董先生的极端情绪感染,自然也明白他的恼恨之情。无论是潘、蔡二位先生被抓,还是死在运动中的无辜的工人,都是为了国家才不顾一切,奋力发声,这等爱国志士理应保护,可金陵政府却一次次地做出令人失望的选择。 国之将危,无法救国。 民之激愤,无从正视,也不会去用合适的手段安抚。 曾经“自由民主,平等独立”的金陵政府,如今已经成为了资本主义、个人主义、金钱至上,钱财至上的敛财政权!他们的心中早就没有国民,只有那白花花,金灿灿的钱财。 中国人在此等政府的带领下,是走不长久的。或者说,他们也从未想过要带上中华民族走向复兴强国之路。他们和那群洋人一样吸着中国人的血,等到中国人无从利用了,便会迅速把他们抛开! 文薰心神俱动,许多文字又在她的脑海中接连成句,逐渐成型。 此次反对金陵政府的文章,文薰和霞章和很多文人一样,都各自用笔名发表——这是蔡学名先生要求的。他说,群鸟离林,人多虽然力量大,可总得有那么几只出头鸟吸引敌人的视线。潘先生有名气,他在杂志界有盛名,既然如此,便让他们来扛住这第一波的炮火。 或许他们对于自己的被捕,也是预料好的。 身先士卒,在这场运动中,不止董先生打算以死明志! 霞章是半下午时走的,文薰因担心他,上完课后便趁着晚饭休息的时间走到校门口,意图出去。 郭瑞看到人,第一时间拉着车过来:“朗先生。” 第150章 文薰朝他点头,等他放下车把手,踏上他的黄包车,还未坐下便急着道:“瑞师傅,麻烦您,去一趟电话局。” 郭瑞眼看着头顶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伸手把挡雨棚拉了起来。同时,他也安慰她道:“朗先生,您别担心,莫先生走的时候说了,他会尽快回来。” 文薰初时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早前霞章和田文剑去火车站离杭,应该就是郭瑞相送了。 他现在说的这句话,估计是莫霞章早有料到,请他转告的。 心中由此多了一份踏实感。文薰抓紧护栏,等郭瑞起步后问到:“瑞师傅,您刚才听见莫先生和那位学生聊了些什么吗?” 郭瑞估计就是抱着要把事情告诉文薰知晓的心态,在听到那些对话时便额外留意,所以现在记得一清二楚。 “他们提到说,现在金陵的环境很紧张,有很多政治性的人物都被逮捕,据说有一些还遭到了秘密暗杀。” “他们还说到了一位姓蔡的女学生。她的父亲好像是被抓了,她在金陵大学一些教授的保护下生活,教授们也在极力救援他的父亲。” “莫先生一路上都在安抚那位学生,请求他不要冲动,他说他今年大四了,又是学铁路的理科生,他最应该做的是尽早毕业,将所学实业投入救国之中。” 文薰逐一听着,她第一次觉得,其实郭瑞的存在也能为他们的行动提供正向的辅助。 以前也是他们疏忽,怎么只知道送宝淑读书,忘了启迪郭瑞的思想? 暂时摁下心中模糊的想法,文薰抵达电话局门口后,赶忙下车。今天打长途电话的人还不多,她经历过了十来分钟焦急的排队,首先拨通了金陵城照水园郭宅的电话。 电话是府上的帮佣接通的,文薰自报家门,而后提出要找辜先生。等了一会儿,辜秀宁的声音才在听筒里响起。文薰因有准备,抢先一步道:“秀宁姐,我是文薰。上回见您,您说您很惦记津市的小麻花,刚好我兄弟就在津市读书,寄了一些回来,霞章今天刚好有事要回一趟金陵,我顺便让他给你们送过去,不知家中可有人接?” 文薰说起这些话时的语气活泼,喜庆,看着就是跟好姐妹说些日常的样子,接线员只是瞥了一眼,便没注意了。 可这番话在辜秀宁耳中却是反常极了。 首先是文薰少见地使用方言讲话,然后是她无中生有出一个麻花…… 麻花,麻花,先生留着的小辫子,不就像极了小麻花?而且董先生前半生大多数时间就是生活在津市。 辜秀宁恍然大悟,明白文薰是担心隔墙有耳,所以如此谨慎。她将自己了解到的信息串联起来,马上回道:“当然了,我们很欢迎霞章来。” 霞章可以来,金陵暂时 安全。 确定了霞章确实是被正常喊去,文薰松了口气。 辜秀宁为了让她的话听起来不令人起疑,还为她做起了补充:“劳烦你记挂我们,你自己也要保重好身体。端午快来了,这些不会是端午的节礼吧?” “唉呀,我都不知道呢,”文薰忙道:“我嫁人嫁得匆忙,妈妈没教过我这些。说来不怕你笑话,寻常送礼的人情世故,还是莫家婆婆教的呢。说起来,我们也有段日子没回去了,不知道莫家可好?” 辜秀宁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莫家,配合地回答道:“好像是没听说过有什么风声。” 文薰眨着眼睛,又用天真的语气说道:“唉,秀宁姐,我跟您说句老实话,我心里其实害怕霞章回了金陵,会被家里人接回去关起来教训呢。我们这么久没着家,对这种大家族来说,是不是犯了家规呀?” 辜秀宁张着嘴点头,听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她配合地露出笑声,道:“哪会呢?你放心,郭先生跟霞章的父亲也有些交情,到时候,我让他亲自送霞章回去。” 得到这声保证,文薰才缓缓落下心。 她刚才说那段话不是为了好玩,她是真的担心霞章到了金陵,会在被政府抓到“小辫子”之前,先被莫家人抓回去。 毕竟金陵政府没功夫管莫霞章有没有用笔名在报纸上发表反动思想,而莫家人是绝对知道他有这么干的。 挂断了这通电话,文薰又给沪市的孟府打。 电话是巧珍接的。文薰这回没用暗语,而是直接询问:“师母还好吗?” 被抓的潘绍源先生是师母娘家的兄弟,两家也有些交情,师母身体本就有损,文薰担心她忧思过重。 从巧珍那里得到了确定的回答,文薰又嘱咐她好好读书。 巧珍明白,这是姐姐在告诉她不要参与游行的意思。 她还在上初中,哪怕她因为潘先生和孟先生的缘故懂再多东西,她也是个小孩子。 就像蔡先生要把文薰、霞章这等青年学者保护起来,文薰也想让巧珍得到保护。 文薰朝着身后的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最后拨通了《江东杂谈》报社的电话。 “喂,您好,我想反馈一下上半月贵社的版面问题。” 文薰就像所有的普通读者那样,在电话里就杂志的排版说了好几处缺点,从结报员那里获知“会转告给主编”后,她才结束了电话。 接线员能这么说,就代表着孙先生暂时是安全的。 ——这是文薰很久以前和他约好的暗语。 蔡学名先生被抓,文薰也担心着孙乐和先生的安全。他创办的《江东杂谈》虽然平日里只登轶事,可出了大事,孙先生便会广收文稿,走上抗战宣传的最前端。 现在整个江浙地区的舆论环境风声鹤唳,上周有消息传来,金陵政府大规模发动围剿,杀了好些人。 文薰在用智慧保护自己的同时,也期望着朋友们能得以安稳。 霞章去了金陵三天,三天后,临安大学的校长郑鸿基传来消息:“霞章还是被莫家人抓回去了。” 文薰对这个消息没有半点震惊,只有意外:“郭先生都保不住霞章吗?” 郑鸿基迟疑了一会儿,皱着眉道:“这便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二件事了,郭先生也被政府抓了,据说是在课堂上被直接带走的。” 文薰这时才如遭雷击,她猛地起身,“他们在干什么?郭先生可是金陵大学外语系的主任!如此行径,他们已经狂妄到不理会教育界的颜面了吗?” 郑鸿基刚要说话,有个学生喘着粗气停在办公室门口,“朗先生,你们家的车夫找你。” 他话音刚落,郭瑞出现,正是满脸焦急。 郑鸿基先对学生点头:“麻烦你了。”又对郭瑞:“请进来说话。” 郭瑞摘下帽子,先向郑鸿基行了个礼,然后才抓着帽子走到文薰的身前,说:“朗先生,莫府那个姓应的管家带着几个青壮男人出现在校门口,我在想,他是不是……” 应贵带着人来也是想把她抓回去的! 文薰不作他想,轻而易举看透莫家此举的用意。她回头,下意识地寻求郑鸿基的帮助:“郑先生,莫家是怕我和霞章做出什么事来‘有辱门风’,伤了莫家的仕途。他们怕,我不怕!我誓死不愿意跟他们回去!” 自从董协礼应了自己的誓言后,郑鸿基便再也不敢听人发誓了。他连忙打断道:“不不,别这样说话,哪里就有那么严重了?” 他思前想后,道:“要是换做以前,学校里当然还有空校舍给你住,可是扩招之后,那些屋子都腾给学生住了。我现在大约记得,还有一件女生宿舍有床位……” “我愿意住。”文薰笃定应贵不敢进大学,那么,她就不出大学。 临安大学的宿舍拥挤,一个寝室能住十二名学生。郑鸿基知晓寻常时候文薰也进行了查寝的工作,知道她是在清楚宿舍环境的情况下说出这句话。他点了点头,戴上眼镜,打电话给后勤务长,三言两语希望她去帮忙安排。 见事情解决了一般,文薰又对郭瑞道:“郭师傅,麻烦您现在回一趟府前街,看看家里情况怎么样。我估计他们也不敢闯进去,而王妈肯定是在家的。你找到她,请她帮我收拾一些贴身衣物,然后关好家门,让她先回广陵避风头。” “好,好。”郭瑞一一记下,转身戴上帽子匆匆离开。 文薰低头,又咬着嘴唇思索。 就在刚才,她想过要不要回金陵去找霞章,可她实在没把握凭一己之力把霞章带出来。反之,若是还把自己也填进去,钳制住霞章,那就更加得不偿失了。 还不如她就在临安大学等着。 霞章在反抗家人一事上可是老手了,她认为她可以相信霞章。 当天傍晚,文薰所要借住的宿舍便把床位收拾了出来,后勤务长还贴心地给文薰的床铺铺上了简单的用品。到了夜晚,郭瑞的妻子乌秀英从外头进来,她带了文薰需要的衣服,还有王妈的口信。 “我和郭瑞好说歹说,才把王妈劝回去。” 第151章 文薰听着她说话,为她的帮助而感动:“秀英嫂子,多谢你了。” 秀英摇了摇头,她其实有些不能理解,儿子儿媳好好地在大学里当先生,怎么莫家人非要把人抓回去呢? 他们是父母生的孩子,又不是犯人。 秀英没有把自己的疑惑问出,文薰也不用多余解释。她就这样发挥自己的绝佳适应能力,在金陵大学的校舍里和学生们住了一个星期。 她自觉颇有打扰,每天托人带些水果进来分发给学生,却不知道学生们对于她的存在本来就很高兴。 “朗先生,听说您在剑桥,是以专业第一的成绩毕业的。” “朗先生,剑桥大吗,剑桥的文学专业真的有传说中的那样好吗?” “朗先生,您能跟我们分享一下您读书的诀窍吗?” 学生们的问题很多,文薰也认真地一一解答。她们之间的年纪本来就相差不大,又做到了一方尊重,一方谦和,是以学生们对文薰的存在没有半点害怕(嫌恶),反而希望她能就此这么住下来。 “我感觉朗先生来了我们宿舍后,我的脑袋都清明了。” “是啊,感觉最近学习都更有劲了。” 在获得一位英文阅读老师当室友后,同宿舍学生的学习成绩居然都有显著提高,由此引得其他宿舍“眼红”,要求拥有同等待遇——这等轶事另说,文薰在日夜等待中,先一步获得了广陵传来的消息。 电话是王妈打来的,王妈说:“老爷在家里大发雷霆呢!” 原来是文鼎居然跟着南开大学的学生抗议队伍南下,如今他已经和同学们把金陵政府办公楼围起来了。 上一个围住办公楼的是工人队伍,这回的可是学生!金陵政府难不成还敢? 文薰一时间也担心起来。 南开学生们南下千里,也要勇敢发声的壮举传到临安 大学,受到了诸多学生的赞叹。 “诸位,我辈青年,就是要敢想敢做,敢于开口!潘绍源、蔡学名、郭滔三位先生被抓,是金陵政府治下之耻,也是我文坛乃至教育界之辱。一个国家若想得到妥善治理,非得听取大家的声音不可。金陵政府不允许言论自由,剥夺的是民众们追求平等的权力!同学们,我们也应该行动起来,让金陵政府听到我们的声音——” 在极有感染力的演讲下,临安大学的学生们借着空余的时间自制横幅,他们自发组织,计划用一个周末的时间前往金陵抗议,要求释放被抓的三位先生!以及向此前无辜死去的工人公开赔礼,道歉! 文薰被学生们的热血感动,正想着要不要借着这个机会一起去金陵,却看到了《大公报》上刊登的董协礼先生的讣告。 董老先生在拒绝治疗一周半之后,于金陵医院去世。 董先生之死,引起了更多学生加入运动。 两天后,《大公报》上刊登了莫霞章发表的断亲声明。 这似乎是一个讯号,文薰再也不做考虑,和学生们一起坐上了前往金陵的火车。 5月27日,董先生的葬礼在金陵栖霞山下举行。由莫霞章作悼文,金陵大学文学院院长陆稹白书写,金陵大学校长纂刻碑文。 那一天,微雨。 董先生的墓前站满了前来悼念的文人,学生。文薰和霞章站在一块儿,他们身着黑色衣衫,表情肃穆,眼中浮动着悲伤的泪水。 董先生的长子立于墓前,唱念悼文,等文章念完,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句: “誓死不做亡国奴!” 那一日的栖霞山脚,久久回荡着这个声音。 6月初,在经由舆论界的巨大压力下,金陵政府释放了潘、蔡、郭三位先生。 文薰也在金陵车站送别了返津的文鼎。 战斗得到胜利,文鼎语气轻松,“姐姐,姐夫,这个暑假就不用在家里等我了,我们误了两个月的课,回去了,得闭关读书呢。” 文薰嗔怪道:“你也知道你是要毕业的人了呀。” 霞章关心地问:“你今年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 文鼎沉声道:“父亲不是想送我去美国吗?我觉得,那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此刻,他看着家中唯一了解他的姐姐、姐夫道:“我想为中国造飞机,造大炮,造全世界独我们一份的武器!” 此般志向,谁听了不说一句“好男儿”! 送别文鼎,夫妻俩又去看望在看押中遭受伤寒的郭滔先生。 郭滔这回病得重,拖得久,西医检查过后,说是有发展成肺结核的风险,所以他们入门,郭滔不让靠近,就怕传染。 “砚青,你糊涂啊。” 郭滔首先对莫霞章说这句话,为的是他的那份断亲声明。 霞章道:“我不糊涂,我是经过慎重考虑,在去年入学时就做下了这个决定。” 他的声音平稳,让人听了便知道他是十分冷静的。 “郭先生,今日托大,叫您一声大哥。大哥,您是知道莫家是如何对我的。早前的事,我都可以不计较,可这回国破家亡之际,他们居然只想着顾及自己的名声……” 文薰之前对父亲的行为有多生气,霞章此次对父母的行为就有多么不能谅解。他们夫妻二人的本质如一,从性情喜好到品行追求都如出一辙。 “他们害怕我影响家族成员的仕途,我也不想在那个家庭里长居。我做的这回声明,于他于我而言都是好事。” 霞章不愿意告诉郭滔,他还是在董先生的死讯传来,奔着去见他最后一面的由头,才逃脱了莫家的看管。 这回莫家对霞章趋于“囚禁”的关押,让他彻底把几个月前对家人重新升起的温情全然抛出,他再也不需要家人了。 从今以后,他只有文薰一个家人。 不,或者说,全中国人都可以成为他的家人。 这个年代,有父亲发表声明与儿子断绝关系的,少有儿子发表声明与父母断绝关系的。以后,霞章可能会因为这份声明遭到许多谩骂,可他从来不怕。只要他的举动能够得到文薰的支持,那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这一天,隔得远远的,文薰霞章夫妻跟郭滔先生聊了很多,不止家庭问题,还有郭滔先生为什么会因为政治原因被抓。 他道:“就这一件事上,金陵政府确实没抓错。” 他还跟莫霞章玩笑:“你上回说,要送我一幅监牢图,倒是在这里应谶了。” 倒是让莫霞章一时无言。 文薰一见他的表情便知道他深深后悔,忙拉住他的手道:“我们正好要去北方,到时候,我们就是死皮赖脸地去求,也要为郭先生求来那幅《花园图》。” “算啦,”郭滔一叹,他好像看明白了很多东西,“我暂时啊,不需要那些东西了。” 霞章没理他,直接道:“大哥,您也跟着我们去北方吧。” “这个不劳你安排,我自有去处,”他笑道:“你们也不要太担心,我保证让金陵政府再也无法抓住我。” 文薰忙问:“您要去哪里?” 郭滔一脸向往地答:“去赣州,去农村,去我的信仰之地,发展我真正的事业。” 离开之前,郭滔邀请二人去挑选他的藏书,就当是他送给小两口最后的礼物。 文薰从中挑选了一本英文原版书籍。 名为:《thecommunistmanifesto》 第73章 新的家人 再回临安,已是六月。 因受抗争活动影响,临安大学罢课半月有余。文薰返校之后,在补回课程、准备期末考试之前,先被郑鸿基先生喊去校长室谈话。 “昭时,你这回还是太冲动了些。” 文薰清楚校长先生说的大约是她带领学生游行的事,她敏锐地察觉到他不赞同的态度,开口说话时语气不由得硬邦邦的,“我不懂先生是什么意思。” 郑鸿基见她不懂装懂,叹了口气,“好,那我就直言。”但他仍注意着语气,思忖后道:“学生们闹事,你作为先生,不加以阻拦,反而跟着同去……” 文薰把视线移开,脸上露出几分倔意,“先生当时给我批假,难道不清楚我是去做什么的吗?” 郑鸿基道:“我自然以为你是要去找砚青的。” 他顿了顿,说:“昭时,你应该明白,就像潘先生和蔡先生执意要求尔等青年文人用笔名发表文章一样,有些事,是不该你们去做的。” 文薰冷笑一声,“什么是‘不该’?是先生可以做,学生不能做,还是年长者可以做,年轻者不能做?您这是区别对待!” 语气说着就激动起来。 “你不要太大声嘛。”她的这番态度,让郑鸿基好生头疼,“前年见你,还是个温柔似水的姑娘,怎么间隔两年有如此大的变化?你如今的这个脾气啊……” 他后面的那句话虽未说出,但文薰能在第一时间领悟他省略掉的后半句的具体内容。 不外乎说她和霞章一般暴躁。 第152章 对于这点,文薰并不辩驳,她不认为霞章和自己的激进有错。 因无良政府过于无能,她现在的脾气自然是不好的,可要是郑鸿基愿意再展开说说,她也是能听进去的。 见文薰拿出耐心平复着心气,且坐得安稳,郑鸿基起身,给她泡了杯凉茶。文薰端着喝了一口,品出来味道不对,开杯一看,茶水表面上飘的竟不是茶叶,而是几朵金灿灿的菊花。 文薰一时之间觉得好笑又好气,当即卸了力,“先生。” 郑鸿基笑道:“咱们做先生的,多喝点菊花茶,金银花茶之类,下火有奇效。” 文薰握着杯子,知道郑先生也是一片好心,慢慢地和缓下表情。 但聊了没一会儿,文薰还是闹得和他不欢而散。 等到晚上归家,就在黄包车上,文薰把整件事说给霞章听: “总之,我是不认同郑先生的观点的。” 一个是自己敬重的恩师,一个是关系亲密的妻子,当这样的两个人有了矛盾,霞章第一时间做出了大多数人会做的选择:努力开解,调和两方关系。 “郑先生的教育理念你难道还不了解吗?他是打定主意要走教育兴国之路了,所以对于学生的发展更加倾向于经济实用。这份实用用具体的例子来说,便是商科从商,工科从工,文科从文。在郑先生的心里,学生获得读书的机会不易,更应该珍惜,更应该在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 他的这句话与郑先生的话倒有异曲同工之妙了。文薰敢呛郑先生,自然也会呛霞章:“什么叫合适的事?” 霞章解释:“诸如学生就该好好读书之类。” 文薰讨厌的便是这点,她对自己的情绪半点不加粉饰,“可你知道吗,在我看来,禁锢住学生参与社会大事件的自由,等同于否认他们对社会的作用,这是变相地剥夺学生的社会责任感。长久以往,我们还能教出有担当,有志气的爱国青年吗?” 这是文薰的观点,霞章并不评价,只是再度开口,将郑先生的观念分析给他听:“郑先生是老一辈的人,老一辈的人会天然地以为,天塌下来也应该是他们挡在前面。亦如潘、蔡二位先生的做法,亦如你的做法。” “我做什么了?” “你安抚巧珍,也不让她在这段时间内上街。” 文薰脱口而出,“那是因为巧珍还小,她才是个初中生。” 霞章撅了撅嘴,同时抬眉:“在郑先生等人眼里,我们也是初中生。” 文薰说不出话来了。 霞章注意着她的脸色,继续道:“在他们看来,如果青年人赶在中年人之前出头,则代表着中年人的失职。”眼见文薰张口欲言,他赶忙抬高了一些音量,道:“当然,这种自我奉献,带有他们作为长辈的傲慢,可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种‘一厢情愿’的出发点,是基于对后辈,对新力量的保护。” 经过一番思考,文薰又从自己的理论中找到了新的支点,“我自然很感谢先生们的保护,我也知道,郑先生筹备临安大学,能让那么多学生有书可读,十分不易。可正是如此,我们才更应该在乎学生们的思想,因为我们苦心付出的教育,本身就是为了让学生们拥有崭新的未来,从而带动国家的自强。” 她的话所得越来越顺畅,她甚至举出一个例子,“我高中的时候就在写文章了,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那时候的想法虽然稚嫩,但也是有那份成熟,才催生出现在的我。” 霞章虽然不知道文薰高中时到底如何,但他相信她那时的优秀。 也是他的眼神给予了她力量,让她愿意往下说:“这个社会不仅仅是中年人的社会,也应该是年轻人的社会。如果一直把发言的权力、参与的权力、做决定的权力抓在中年人手中,长此以往,我们会拥有一群什么样的年轻人?会不会是一群没有责任担当,没有思想能力,对待任何事都怀抱着事不关己的心态的怯懦无能之辈?” “大家都在求新,我更加觉得,新一代的力量比老一代的力量更重要,如果年轻人长时间在社会中失权,则代表着这个社会不会再有新的进步,这是很可怕的事。霞章,你自己也是年轻人,你甘心于躲在别人的羽翼之下,被人制住咽喉,不得发声吗?” 霞章从头到尾,都在以认真的态度倾听她的想法。到此一问,他在慎重考虑后点头认同,“朗先生说得十分有理。” 文薰陡然松了口气。 她又意识到,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辩赢他。 不是诡辩,是她真真正正用道理征服他。 郭瑞的车拉得又快又稳,说话间,家门尽在咫尺。郭瑞按照习惯,提前放缓脚步,好收力,停车。 “先生,到了。” 家门口并未点灯,可月亮是亮的。 莫霞章伸腿,先行一步跨下车,再伸出手稳稳地扶着文薰下来。 郭瑞这个时候已经去开门了。 他熟门熟路地卸了锁,亲眼送文薰和霞章进了屋子,才做罢了。 走之前他还仔细嘱咐,要这两位先生检查门窗,记得将大门反锁。 他二人已经打算好了暑假就走,这回事了后,文薰便没让王妈回来。她提前写好书信寄回广陵,朗家老爷太太现在估计已经安排好王妈的晚年。这样一来,他们在府前街的宅子里便没有了人,倒是让郭瑞好生操心。 也是因为家里没人,霞章回到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点燃烛火,再去厨房生煤烧水,方便二人洗漱了。 文薰抓着霞章的胳膊跟在他身后,跟着他同进同出。她在行走时,嘴里还在不停说道:“我不赞同郑先生的观点,但我也不会去说郑先生的想法是错误的。” 霞章点着头,明白她的意思:“你二人是于教育理念上存在分歧。” 郑鸿基认为学生的本职工作便是读好书,上好课,过于参与时政会让他们的求学之心变得浮躁,会让他们分心分神,有损学业。文薰认为学生——尤其是大学生也是社会的一份子,他们有为社会发声的权力,并且他们也该承担起社会的责任。 不能说这两种观点谁对谁错,因为他二人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做思考。 当然,无论是郑鸿基还是文薰都不会去做那种因为思想不同,就去互相打压对方的事,霞章本身也不是那样的人。 如同春秋战国时期有百家思想,当代人无法断定地说法家思想坏,儒家思想好,我们作为后来人也无法肯定地说道家思想好,墨家思想坏。任何思想都只有适合,没有对错。思想的提出,在乎人对社会环境的思考,而只要是思考,就有可取之处。有些思想在当时的时代或许行不通,可经过历史长河,经过更多人的践行实践,子孙后代会发现其中精华。 将煤生好,预计着水开的时间,霞章又和文薰一起上楼。 此时这座宅子才完全亮起来。 他二人不再说话,而是来到自己的桌子前,沉默地提起笔写自己的东西。 文薰在写的是刚才霞章提到的“教育理念”。 纵观全世界,关于大学教育提出的概念都没多少年历史,这个时期各位教育职工之间的理念确实是百花齐放,且存在冲突的。 文薰既然无法认同别人的观点,那她就把自己的观点写下来。 “观点”一词本就拥有主观性,为了不让自己走进误区,文薰需要将这些思想观点发表,从而获得别人的批评、支持、建议。 思想是可以互相汲取优点获得进步的,思想也是可以改变的。 文薰希望那是向好的地方改变。 她心中涌着一团火,支撑着她奋笔疾书,不知疲累。她专心致志,连霞章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边都未觉察。 反而还差点吓了她一跳。 “你写了什么,怎么这么快就写完了?”她问。 霞章看着她笑得温柔:“是我怀念董协礼先生的散文,因为早就有腹稿了,所以一气呵成。” 董协礼有多喜欢霞章,霞章就有多尊敬他。想到那位平日不羁,还经常被霞章骂“老封建”的潇洒先生,文薰也是感慨颇多。 她反握住霞章放在她肩头的手,吟诵典故,用来怀念董先生:“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霞章点了点头,当悲伤过去,萦绕在心头的只有温情。他告诉文薰:“我已经不难过了,这片散文里,写的也是以前读书时和他之间的往事。” 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位坚贞为国的先生。 文薰将钢笔盖好,主动申请做第一位观众:“给我看看?” 霞章用下巴点了点她写到一半的稿纸,“岂不是打搅你了?” 文薰摇动着他的手臂,“我难道不能歇息不是?” 霞章没有被她的柔情蛊惑,暂时化作铁石心肠,“倒也不是,只不过现在我更想让你先去洗漱。” 第153章 洗完了,再洗衣服,得花不少时间呢。如若继续耽误,他们今晚何时能得休息呢? 文薰这时也才反应过来,他们现在的小家庭失了帮手,宝贵的时间需要分出一些来处理生活琐事。 也没什么,两个人同力合作,很快就能做完。 文薰到底没有在今天看到霞章写的那篇散文,等他们一起将衣服晾上竹竿,时间已经是深夜12点半。 他们也快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郭瑞今天比以往更早了一些时间出门。 他担心着那两位先生的生活,又怕他们一大早饿肚子,所以特意去买来了早点。他把时间掌握得很好,当他敲响府前街的门时,没有比以前晚一分,也没有早一秒。 霞章已经洗漱好准备出门,门一响,他正好来开。他看到郭瑞手里提的早餐,知道他向来不在外头用饭,这是送给谁的可想而知。这种无私的关怀令他又是感动,又是宽慰,“瑞师傅,您这……” “吃吧,吃吧,”郭瑞不让他说多余的话,那些话会让他脸红。他郭瑞很少做好事,更不耐别人夸他,他装着一副严肃的样子转移话题:“朗先生起来了?” “正在刷牙呢。”霞章后退一步,请郭瑞进来。 郭瑞和霞章一起走进院子,看着院里头的竹竿上晾着他们昨日穿的衣衫,大惊:“你们昨天晚上自己洗的?” “对,”说起这件事霞章还很骄傲,他也感受到了郭瑞的关心,安抚他道:“瑞师傅,您放心,我们能照顾好自己。” 郭瑞当然知道他们有照顾好自己的能力,但先生们的手,那是用来写文章的啊。 郭瑞下定决心,转身望着霞章道:“莫先生,我把秀英喊过来帮你们吧。” 霞章知道秀英除了照顾宝淑,日常还会接些散活补贴家用。他不敢耽误她的工作,连忙拒绝:“不用了。” 这两年多的接触也让郭瑞对霞章多了许多了解,他知道他现在不是在嫌弃自己,所以他坚持道:“莫先生,我知道您和朗先生都是有能力的人,可你们的能力更应该用在写文章上,而不是被这种洗衣服做饭的小事拖累。你不要怕麻烦我们,秀英过来,您就当她是在打零工,给她支付工资便好。” 这样既帮助了他们,也没让秀英白干,可谓一举两得。 霞章思想前后,认为这样可行,上楼后便把这个说法告诉给了文薰。 “我们也不需要秀英嫂子一直待在家里,就让她当兼职做。她每天早上过来为我们收拾屋子、洗晒衣物便好。这样我们方便,她也多出来一份收入,也不耽误她晚上照顾宝淑。” 文薰听完,也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她又感慨道:“其实瑞师傅家与咱们相处愉快,要是能够一直在临安,我们甚至可以把他们接过来,保持长久的雇佣关系。” 可惜他们要北上。 他们都不肯让那么亲的王妈陪着他们颠沛流离,何况是瑞师傅一家? 顺势,文薰又问起了霞章对郭瑞的日后安排。 霞章请她放心,他要走,这些事务是必须处理好的。 对,他还得提前让郭师傅知道,让他多少有个心理准备。 这个互相坦诚的机会被霞章放在了周末。 一大早,文薰就拿着剪刀,按照《花经》上所说的来修剪月季花的枝丫。郭瑞这时捏着帽子来到门口,跨进门见到人的第一眼便问好:“朗先生。” 朗文薰立马冲着他露出一个笑容,“欸,瑞师傅,您早。” 三言两语说明来意,郭瑞在文薰的示意下上楼。 他走到一半回头看了看正在舀水洗手的朗先生,没来由地对待会儿自己的遭遇忐忑。 莫先生昨天说有事要跟他说,会是什么事? 书房里,霞章正在伏案于桌前,给他的师长荣礼先生写信。 郭瑞走到门口,很有分寸地敲了敲门,“莫先生,我,我来了。” 霞章正执笔蘸墨,见他来了,赶忙把笔尖的墨水撇去,搁笔起身,“快进来,今天也是麻烦你跑一趟了。” 郭瑞见他忙着要给自己拿椅子,伸手去拦:“先生,不用麻烦,我站着就好,我们做事的人,不习惯坐。” 这句话听得霞章动作一顿,有些为这样勤劳的人心酸,所以他坚持:“还是坐下说吧。” 郭瑞应该得到平等的对待。 郭瑞能拒绝第一回,不好拒绝第二回,他挨着霞章搬来的红木椅子,被那硬邦邦的触感激得如坐针毡。 霞章没做多余的功夫,他等文薰出现在门口,开门见山直言:“瑞师傅,我们认识至今也有三年了。无论是以前,还是你专门来我家做事之后,我们的相处都很愉快,我和朗先生也承您照顾。” 莫霞章的尊重让郭瑞的脸颊热热的,他心里有些慌忙,然而为了表示自己对两位先生的尊重,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去做多余的动作,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样的“上不了台面”。 “莫先生,您客气了。”他讲话的语气都斯文起来。 霞章也为了照顾他,保持着语速和吐字的清晰,“今天找您过来,没有别的事,是我们夫妇俩有件小事要告知您。大约7月份,我们就要离开临安了。” 郭瑞听懂了,郭瑞懵了,“离开,是再也不回来的意思?” 霞章朝他点头,“是的。” 郭瑞舔了舔因突然紧张而发干的嘴唇,“是离开临安,还是离开整个南方?” 霞章望了一眼走到他身边来的文薰,道:“这是我们去年就打算好的了,我们下半年要到北方去。” 郭瑞的表情被夫妻二人看在眼里,文薰接过话道:“瑞师傅,您放心,走之前,我和莫先生会给你安排好下一份工作。我们已经有了人选,对方也是临安大学的教授,家里刚好需要一位车夫。他那边开出的工资或许没有我们家的高,但是不要紧,我们到时候会给您一张存票,里面是我和莫先生 送给宝淑的教育资金……” “先生,二位先生,”郭瑞突然开口打断她说话,他站起身,也不管什么失礼不失礼了,“王妈也是因为这件事,所以不来了吗?” “是的。” 听到文薰答应,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盯紧了霞章道:“那莫先生,您能带我们一起走吗?” 话开了口,再说下去便没那么难了,郭瑞不顾小两口的惊讶,一鼓作气道:“我去了北方,也可以继续替您二位拉车。到时候你们还是需要找仆人的吧?用新不如用旧,对比其他人来说,您二位了解我,也习惯了我。我还年轻,我有力量,我能干很多事。秀英也可以为您和朗先生工作,她会洗衣,会缝补,会做饭,会打扫……” 说到这里,郭瑞或许也觉得自己有些强人所难,可是,他想活着。 他确确实实是一个小人物,可小人物也会有自己的智慧。他知道面前的两位先生都是好人,他们会尽量安排好他后面的工作,可是人和人不一样,这种区别在于性格,在于教养。天底下的教授那么多,可愿意对他伸出援手的就莫先生一个。天底下的先生那么多,可愿意叫秀英作一声“嫂子”的也就朗先生独一份。 到了别人那里以后会如何,郭瑞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在眼前的两位先生眼里,是有尊严的。 郭瑞以前是个“臭拉车的”,为了莫家服务两年后,他已经从先生们聊天时的只言片语里认识到,他多少能算一个劳动者。 他想继续去做这种劳动者。 他没有读过书,不会说话,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想法。思前想后,他心里一急,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来。 莫霞章吓得立马来扶,“瑞师傅,你这是做什么。” “莫先生,您听我说。”郭瑞抓着他的胳膊,不愿意起来,他看着同样担心得凑近了的朗先生道:“就当是我无赖吧。莫先生,您和朗先生是我这辈子遇见的最好的人。我想,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你们更和善的雇主了。听到您为我安排好后路,我很感谢,可再好,哪里好得过我继续跟着您呢?求求你们了,让我继续为这个家工作吧,我和秀英什么都能干。” 他像是孤注一掷了,文薰不忍于他的这份决绝,“瑞师傅,我和莫先生要去的是北平。” 郭瑞忙道:“我知道北平。” 文薰以为他没理解,再一次重申:“那里离临安很远,可能只有暑假,我们才有时间回临安探亲。” 霞章也道:“瑞师傅,我和朗先生去北方实属无奈。那个地方与南方完全不同,习俗不同,饮食生活习惯也不同。” 郭瑞更加着急,“我们能习惯的。” “可是,背井离乡……” “莫先生!”郭瑞喝了一声,他哆嗦着嘴,忍不住哭了,“我知道您是好心,可,可我早就没有父母了。我为了出人头地,十几岁就把家里的薄田卖了,来大城市讨生活。可大城市的生活不好过,我第一年攒了些钱,第二年就被骗走了。而后也时常遭灾,这些年都只是靠一口气活着。秀英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的爹娘早就过世,她差点被邻居卖去做妓女。我们两个人在临安是完全没有跟脚的,也没有人在乎我们。您大约不知道,也就是我们这种人,最容易被拉去充军,卖春,因为不会有人和人在乎我们的死活。” 第154章 郭瑞怕死,他不想死。他是一个家的顶梁柱,他不止是为自己活。他的死会害秀英过上更苦的日子,他的死会让女儿宝淑在失去父亲的庇佑后,跟着莫名其妙地死。 郭瑞一点也不为现在自己的下跪羞愧,因为他全然是为了家人。 他一定要给女儿找到一个依靠。 郭瑞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文薰和霞章甚至不用细想便能看出他的目的。 他们没有半点为这份“算计”生气,因为造成郭瑞出此下策的,是他作为父亲的本能,还有这个越来越不稳定的社会。 有土地的底层劳动人民,会一点点的被地主侵吞财产,最终被侵吞所有的资产沦落到无产;没有土地的底层劳动人民更是无从依靠,他们或许能够通过力气获得资产,可那些资产很快会被疾病、意外、赌、烟、色等方式腐蚀,当连健康的身体都失去之后,一块新的垃圾便诞生了。 等郭瑞走了,二人相对而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失语。 “我们确实和瑞师傅一家相处愉快,他和秀英嫂子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宝淑也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我们哪怕是去了北平,也需要招聘一位车夫,一位照料家事的佣人。” “况且瑞师傅和秀英嫂子还年轻,他们就像扎根于这片土地的植物,很能适应。” 所以。 所以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如果郭瑞一家愿意和他们北上,那就让他们合二为一,成为新的一家人吧。 第74章 端午前后 郭瑞在两天后带来了他和乌秀英慎重考虑过的消息。于是,四个大人坐在一起,一起商谈了他们两家人的未来。 文薰说:“咱们家还有一个妹子,叫巧珍。她现在在沪市读书,可能会在放假或者毕业后回来住。以后去了北方,咱们也要给她备间屋子。她嫁了人,家里的饭桌上也要给姑爷留位置。” 秀英点头,这是应该的。 心疼女儿的人家里,哪里有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说法。 上一代人吃过的苦何必给下一代受呢? 霞章说:“除非战乱,除非有什么意外,我们是不打算再回南方长居的。” 郭瑞欲言又止,他显然想问二人会这样做的原因,可心底的分寸制止了他。 霞章自觉那件事没什么好见不得人的。他敢登报让全国人知道,也敢亲口说出来让面前的这对夫妻知道。 听完霞章的经历,郭瑞和秀英都沉默了。 于情于理,他们都不能理解莫家父母的做法。他们不懂什么是封建,可他们至少懂怎样去爱孩子。 秀英更是忍不住说道:“莫先生,没事,以后朗先生会疼你,我和郭瑞也会疼你。” 她的话说得粗,文薰和霞章知道她是好意,愉快地笑了起来。 从这天之后,郭瑞处理好了家里的事务,就和秀英带着宝淑一起搬来了府前街。在端午节的那天,男人们一大早出去采购,女人们在家将昨天新包的粽子下锅,顺便去门口悬挂艾叶,菖蒲。 文薰还和宝淑跟着秀英,在家门口撒了一圈的雄黄。 做这些事的时候,文薰就轻声细语地跟宝淑说起了端午节的来源,说起了端午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习俗。 宝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面上浮现出的笑容代表着她已经知道,从今天开始她又多了一位“妈妈”。 等霞章和郭瑞回来,一家人进了厨房,他们分工合作,热火朝天地准备起了今天的午饭。 其乐融融时,在院子里帮忙洗菜的宝淑跑进来,说有客人来了,要找莫先生。 不论是谁,来了就得接待。霞章打来清水洗手,然后解下了围裙。 等出了见了人他才知道,这些“客人”是从莫家来的。 不是父母派来的应贵,也不是大哥和二哥,而是金陵乡下老家来的莫氏族人们。 坐着说了没几句话,其中领头的族兄开门见山。他说,家中的族老看了霞章登的断绝关系的报纸后,很有意见。这位族兄学来了族老的神情,当着霞章的面痛批他忘恩负义: “你靠着家里学了一身本事,翅膀硬了,这就翻脸不认人了?莫霞章,你简直白读了那些圣贤书,忠孝礼义仁,你做到了哪一样?” 无论他们的话说得有多难听,站在一旁的莫霞章都低着头不发一言生受着。文薰躲在外头,时不时地伸出脑袋偷偷瞥一眼。见着他的模样,好生心疼。 可这件事是他们必须要经历的。 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 我和你一起听,和你一起承受。 等那位领头的族兄骂够了,霞章转身去取水意欲为他们添茶。他才走到门口,撞见端着水壶过来的文薰。 他刹时耷拉下眼睛,眼中涌起浓浓的愧疚。 他只要想到自己刚才在听训时,文薰也在外陪同旁听…… 文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用笑容告诉他不用在意。她还伸手推他,要他快些进去。 快点把这群瘟神送走吧。今天刚好是端午,除了这些晦气,往后一整年都能得到安康了。 添了茶,族兄们润了喉咙,在霞章转身之际,下一句话又追着来了,“你本就是依靠着莫家的产业成人,现在你既然不想做莫家人了,哼,那你就把莫家的财产还回来。” 这句话简直能算作图穷匕见了。文薰依着柱子听着,反而放下了心。 原来是来要财产。 那就简单了。 霞章心里也轻松了起来,他实话道:“我离家时走得匆忙,除了一些书籍和我的个人用品,我没有拿任何莫家的财务。” “那老太爷给你的东西呢?” 他咄咄逼人,霞章仍旧客气,“我自然也没有拿。” “哼,你觉得我会信?”这位人高马大的族兄冷笑,也不顾人多眼杂,直接把家里的事揭了个底,“别人不清楚,我家里可是清楚!老太爷在你小时候,特意把他珍藏的独山红玉切了,打了一方砚台送给你。那方砚台价值连城,还是风雅之物,你能舍得?” 此等没来由的污蔑让霞章涨红了脸,隔了这么久,他终于肯抬高声音为自己辩驳,“就算我舍不得那方玉,我也是为了老太爷爱护我的心意,而不是什 么价值连城的家财!” 族兄上前一步逼近他,“那你就是承认你拿了?” 简直胡搅蛮缠! 文薰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拍着柱子从屋外走进来,对着这群人高马大,说不定还想行暴力之势的“亲戚”道:“离家时,行李是我收拾的,拿了什么东西我最清楚。除了书,我们什么也没带,甚至连我的嫁妆,我都只是从中取用了部分金银!你们要是不信,尽管去金陵城里问好了。你们惦记着老太爷的财产,我们可不稀罕!你们谁想要那些东西,自己找族长讨要便是,别来烦扰我们。” 她说的话条理清晰,且语速极快,听愣了一堆人。等她在这里停下,族兄刚要开口,却不想文薰只是喘口气,她还有更多的话要说呢。 “今天过节,看着往日的情分,我们把你们请进了门,入上座,奉香茗,这是我们的‘礼’。你们训斥霞章,霞章一直听着没有还嘴,这番忍让尊重便是他的‘孝悌’。你们一群人来别人家里做客,态度还不好,我们也没有把你们赶出去,这可以称作我们家的‘仁’。霞章他想救国,而你们莫家不让,所以才会出此下策跟莫家脱离关系,这又能算作是他的‘忠’。我们净身出户,没有拿你们莫家半分半毫,这可以称作‘义’!我们家里的人,仁义礼智信五样皆全,凭什么被你们这等小人侮辱?” 文薰的肯定让霞章黯淡的眼睛逐渐亮起,他不禁后退一步,等着看妻子继续发挥。 族兄们到底要脸,最听不得这等直白,“你骂我是小人?” 文薰疾言厉色,“你不是小人谁是小人?谁惦记老太爷的玉,谁就是小人!远道而来,兴师动众,冠冕堂皇,嘴上大义凛然实则心里藏奸,你哪来的脸在我们家耍威风?” 霞章享受着妻子的保护,也害怕她受到伤害,他一直注意着族兄们的动作。果不其然,当文薰的这句话落了地,恼羞成怒的族兄伸手便要推她。霞章眼疾手快,一个跨步站出,挡在文薰面前,“你想干什么?” 态度再也不似刚才温顺。 文薰也不怕,她转过头,眼睛落到门口处的扫帚,走过去抓起来就要打人,“谁敢在我家动武,尽管试试看。你们已经私闯民宅,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她说完,几下没有章法的挥动,把莫家的族兄们像土鸡一样驱逐出了屋子。 到了院子里,族兄们拉拉扯扯,有一个人还在指着莫霞章放话:“莫老三,太叔发话了,你大可以离开莫家,但是你以后不能再用我们莫家‘章’字辈的名字——” “好啊!”加上他们意图攻击文薰时产生的情绪,莫霞章现在彻底怒极。他把要追出去打人的文薰拉回来护在身后,祭出自己应付过各种讨厌鬼的冷脸,“这句话是哪位太爷说的,劳驾您回去告诉他,我不仅可以不再用你们莫家的名字,我连姓都可以一块改!” 第155章 要改姓的话,那就太严重了,文薰霎时回到冷静,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无声劝阻,“霞章。” 霞章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去对着那位族兄大喝,“大不了,我以后就跟着妻子姓朗了!怎么样,能不能如你们的意?” 刚才喊出声的那位族兄现在已经后悔了。 周围也有人在疯狂地揍他,“你放什么屁,不是说了别提这个吗?你难道忘记了莫霞章是个有多不按常理的硬骨头?” “我们莫家要是出了一位赘婿,那可真叫家门不幸了。” “不止呢,他这样一位有影响力的文人要是去姓朗,你说朗家会不会同意?怕是嘴都能笑歪。” 他要是真的改了姓,金陵城里的莫家别说他了,估计能连那位族叔一起赶出去。 在场人几乎都明白这个后果,不由得生出惧意,乱糟糟地闹成一片。 他们此时自乱阵脚,正方便了秀英。 “妹子,让开!” 听到声音,霞章第一时间搂住了文薰,带着她后退。 已经忍这群混蛋很久了!秀英端着装满热水的铜盆出来,抬手一扬,将里头的水尽数泼到这群人身上。这不是沸水,可也有些温度,加之从头浇下,侮辱性极强,惊得他们开始大呼小叫。 秀英还不解气,叉着腰“呸”了一声,用更泼辣直观的言语攻击:“不要脸的东西,挑着过节的时候来闹,我看你们这群臭泥一样的烂亲戚才是脏了我们莫先生的名字,你们先去改名字,姓臭,姓蛋,姓脏东西吧!” 同时,郭瑞也出来了。他接过文薰手里的扫帚,将细竹条做着的扫帚尾劈头盖脸地砸在他们头上,他边打,边喊着“出去”,等人全轰走了,宝淑和郭瑞齐心协力关上了门。 回过头,一家人五双眼睛互相看着,末了,齐齐乐出了声。 “大姐,你泼的什么东西?” “柚子水,本来就是烧了打算扫一下门口的。” 绕过这个插曲,把院子打扫干净,做好了饭再端上桌。虽然不是中秋,可也得了团圆。 只要从心底里把对方当成家人,不用多做什么仪式,大家只在桌子上互相敬酒,干杯,一切温情尽在不言中。 从今往后,文薰和霞章以后就叫郭瑞、秀英为“大哥”,“大姐”,郭瑞和秀英以后也改口叫文薰和霞章为“妹子”,“燕青”。 他们要做一家人,一家人要平等,要让郭瑞和秀英习惯平等,就得从称呼上开始。 至于为什么叫燕青,霞章说到做到,他一定要改名。还是文薰劝他,他才改变主意,转为以后用这个名字来发表文章。 这个主意还是文薰急智想出来的。燕子来时青青,春阳正好。这样改寓意好,也映衬了老太爷给霞章的那个“晏清”之名。且富有诗意,多么美妙。 过完节,文薰特意向家里打了一通电话。 她主要是想问莫家有没有来找麻烦。 朗太太拿女儿实在没有办法,她不舍得说重话,便让朗老爷来接。朗老爷开口时尚算沉稳:“最开始,你告诉父母是说,因霞章决心抗日,抗日就一定会违背金陵政府,他是在不想拖累家人的情况下,才发表的那条断亲声明。” 文薰面对父亲,还是很乖巧的,“是的。” “那我现在问你,莫家人事先同意了吗?” “公公婆婆是没有表示意见的。后来,临安城里也不再有莫家人守着,今年端午莫家也没有送来节礼,所以他们应该是默认了的。” “既然默认了,怎么还会出现族里的人找上门的情况?” 朗太太帮忙说话道:“这件事本就是亲家们做得不好,你问女儿干什么?” 朗老爷埋怨地望了她一眼,意思是她在捣乱。等朗太太退到一边,他才继续道:“你们的事,我是管不了了的,我只有一桩,不论发生什么,我不会不要我的女儿。” 朗老爷说,莫家的事情他会去处理。 三天之后,文薰得到消息,莫家人把她的嫁 妆退回了广陵。 这件事还登了报,等同于是那条断亲声明的回应,告诉所有人,莫家愿意跟莫霞章断绝关系。 莫霞章在此事上并没有露出什么其他神色,因为早在节后,大哥怀章便来了一通电话。 他说:“那几位族兄是擅自去的,父亲已经和族老们教训他了,霞章,你千万别生气。” 霞章不生气,他也安抚着大哥,告诉自己没想过改名。 怀章这才松了口气。 在莫家人看来,莫霞章所谓的“断亲”,就是权宜之计。只要等金陵政府改变主意,以后他们还是一家人。 这世上哪有白纸黑字就能断了家人亲缘的规矩呢? 怀章说:“朗家老爷今天打了电话给父亲,他们二老已经在商量你和文薰的事了。” 这个时候霞章倒是不知道能把妻子的嫁妆要回来。 怀章最后说:“我不管你去哪里,也不管你要不要父母,霞章,你记住了,大哥永远是你大哥。” 霞章又被这一句简单的话触动了心灵。 不过,再感动他也不打算回去了。 所以他到最后也只是拜托怀章多替自己尽孝。 解决了这些纷纷扰扰,临安大学的先生们也开始商议期末考试的试卷。 临安大学因学生数量多,期末比金陵大学更忙,文薰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晕头转向,要不是有秀英照顾她的生活,她或许会更加疲累。 这种繁忙大约维持了半个月,等试卷题型全部确定好,突然得到短暂清闲的文薰才恍然发觉,她好像有两个多月没来月信了。 一个在情理之中的意外猜想在她心里生出。 现在文薰的身边只有秀英一个交好的女性朋友,且她还有养育小孩的经验。在一个早上,文薰趁着出门前,偷偷地跟她说起了悄悄话。 秀英附过耳朵把话一听,拍掌大笑:“唉呀,我的傻妹子,这肯定是有好事了呀!我现在就请大夫来给你看看?” “别。”文薰赶忙拉住她。大约是没想到自己真的这么快就要为人母了,她对这个小生命的到来惊喜到了害怕的地步,生怕自己空欢喜一场。 她在患得患失之下,说出这样的话:“我听说,有时人辛苦了,月信也会不准。” 秀英看出她有些不安,便坐在她身边帮她分析起来:“那你最近吃饭还好?” “吃得挺香的。”比如端午节那天,她还吃了荤腥,没见一点不好。 “就没有恶心,想吐的时候?” 这是害喜的症状,文薰自然了解,“没有。” 所以更加怀疑。 秀英又问:“那有没有心情难以捉摸,脾气变差?” 这个,这个倒真有,还是临安大学郑先生亲口断定地有。 文薰道:“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一直以为是受到那些烦心事的影响。” 秀英拉着她道:“可跟月信没来撞在一起呢?妹子,你以前的月信有不准过吗?” 文薰沉默了,她的身体一向很好,这种情况是从来没有过的。 秀英心里便有了分寸了,她觉得还是得把事情告诉霞章。 “让燕青带你去医院看一趟吧。” 文薰忍着止不住上翘的嘴角,点头。 其实她心里也清楚,这件事几乎是已经确定了。她只是,她只是…… 她就要做母亲了! 她怎么会不愿意跟丈夫分享这个好消息呢? 周五的时候,她找到霞章。 “明天我要去医院一趟。” “可以啊,”霞章一口答应,不疑有他,“是看望朋友还是检查身体,我们要带点什么礼物吗?” 文薰道:“不是别人,是我自己,我要去看看妇科。” 霞章怕得赶紧站了起来,“你怎么了,你有哪里不舒服?什么时候的事?” 文薰的眼睛里满是柔情蜜意,她像所有的母亲那样,用双手抚摸着小腹,“不是不舒服,是肚子里多了东西。” “什么东西?” 霞章先是被诸如癌症之类的病症吓了一跳,后来发现文薰脸上的笑容,突然反应过来。 一个念头击中了他的大脑。 他张着嘴,舌头僵住,他说不出话,像是被惊喜冲昏了头。 文薰看了半天见他都没回过神,终于是忍不住了,嫌弃道:“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得这样吃惊?我去拿镜子过来,让你自己好好欣赏你现在的这副呆样吧。” 她现在已然忘记自己刚得知这个消息时,也是愣呆呆的。 傻就傻嘛,被老婆说傻,那是老婆疼你。 霞章已经顾不得那些话了,他狠狠地咽了口口水,微低着头,直往文薰肚子上瞧。 他伸出双手,相碰,又不敢。 “我要当爸爸了。”他对文薰说。 “孩子,你好,我是爸爸。”他又这么对着文薰的肚子说。 第156章 文薰终于被他逗得笑出了声,“傻子,孩子现在才是一个细胞,还没发育好呢,哪能听见你说话?” 霞章也反应过来是这个道理,他咧开嘴,冲着文薰好一通憨笑。 “就,就当是我提前练习了,省得以后结巴。” 这正是他重视了。 文薰嗔怪地用眼神挠了他一下,眼中莫名浮起泪花。 霞章一见,连忙抱住她,用生疏的,却是哄孩子的拍打方式安慰她,“怎么了,是我哪里表现得不好?” “才不是呢。”文薰用指尖沾走眼睫上的泪,扁了扁嘴,又是幸福,又是伤感。 霞章便明白了,她这是体会到做母亲的滋味了。 伟大的母亲。 伟大的文薰。 他这么想,也这么说了出来。 听得文薰不好意思,又笑了。 霞章抱了她半天,突然开口: “我感觉你现在的体温也比平常高了。” “是吗?” “孕妇的体温是不是就是会高些?” “可现在是夏天了,我体热升温,不是很正常吗?” 文薰和霞章仔细讨论了这个问题很久,后来没得出什么结果,他们也不管,反正就是要抱着。 爸爸抱着妈妈,以后再一起抱着孩子。 去医院这天,一家五口人一大早就分工合作。 郭瑞送小夫妻去医院,秀英带着宝淑去买菜。最近她做的菜式都很讲究,是她花了积蓄,去别人家的厨娘那里学来的。 他们家跟着两位先生住在一起,一家人一样的喊着,可出于尊重他们的劳动成果,两位先生还是每月按时支付着他们的工资。人家说,亲兄弟,明算账,正是这种算得规范的做法保障了他们的利益,也让他们更加觉得小夫妻体贴,愿意用更多的心力。 秀英此时就已经把“照顾好文薰”一事当成自己的责任。 文薰和霞章按照医院的流程做完检查,到上午10点,就从医生那里得到了准确的讯息。 “大约可以确定已经有十一周了。” 这么一推算,好像就是第一次那回…… 小两口对视一眼,都有些脸红。 他们默契地没有说话——能说什么?总不至于说些“你真厉害”“你也厉害”之类吧?羞不羞人呐。 孕期检查是早两年才从美国传过来,除了日期,检查项目还包括妊娠高血压,贫血之类的反应。 这些项目的结果显示一切正常,医生也乐观地说孕妇的身体很好,没有哪里值得多注意的地方。可霞章却担心,主动询问:“真的不会有高血压吗?我太太近期的脾气都不太好。” 文薰气得拍了他的胳膊一下,又不想自己这个动作真就落实了脾气不好,只能瞪他。 新手爸爸是什么样子,医生也见过很多类,他笑着,用熟练的语气和话术安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要多注意一下情绪,要保持良好的心情。” 从西医出来,霞章又带着文薰去看中医。 文薰日常身体康健,自然是不需要开药的,于是便获得了一些日常的食物、作息建议。 他们的运气极好,回家后天上就开始下暴雨,可霞章还是撑着油纸伞出门,少见地打了两壶黄酒回来。 “我今天开心,想喝一点。” 他这么向文薰申请。 人到了喜不自胜的时候,是得用些手段来宣泄情感。文薰理解他,也随他。 反正是在家里喝。 吃着饭,喝着酒,霞章不知道想起什么,一会儿沉思,一会儿笑。 他今天贪杯,不出意外地喝醉了。文薰也不恼,请郭瑞帮忙把他送回卧房休息。一路上他晕晕乎乎,嘴里还在念叨:“要照顾好文薰的身体,要给朗家报喜,要去买一坛女儿红埋起来……” 嘟嘟囔囔的,全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愿景。 文薰也畅想着未来的美好,她因为开心,走路时,脚间都会多晃两下。 他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真的好想好想知道。 霞章入夜时 才醒。吃过晚饭,待人舒服了些,他焚香,洗手,虔诚地写下好几封信件。好消息传回朗家,三天后,朗家太太和黄太太亲自来了临安。 文薰肚子里的,是朗家和黄家头一个出生的后代,必须重视。 “我昨天已经安排人寄信,把这个好消息传给敬贤和思齐了。” 思齐就在日本,离得近,暑假会回来,敬贤则不然,是以到时候留意她的回信就好。 莫家那边他们也有通知。虽然嫁妆拿回来了,可两家的长辈好像也达成了什么默契。 文薰没管那些,只是拒绝了母亲要把嫁妆送来给她的提议。她都要走了,拿着那么多东西做什么? 也是借着这个机会,文薰才告知了二位长辈他们要北上的计划。 朗太太的态度合乎情理,“文薰,要是在你怀孕之前知道你要远行,我是没有其他话讲的,可你现在有了身孕,还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不是一个人,”文薰重申,“秀英姐在努力照看我,我相信霞章也会照顾好我。再有,我们还有钱,我们实在不懂,可以找专业的保姆,接生婆之类的。我留在家里,在你们眼前,不也是这样安排的吗?” 黄太太说:“可你这样会让我们担心啊。” 文薰道:“可是我已经长大了,并且我很快就要做一个母亲了,妈妈和舅妈你们应该习惯才是。” 文薰从小就很独立。 她的智慧和思想也不允许长辈们干扰她的计划。 更重要的是,她们爱她,她们不愿意强迫她。 把事情传回去说给朗先生和黄先生听,他们二人也是说要尊重孩子。 最重要是得尊重霞章。 朗老爷更是说:“只要霞章这个做丈夫的同意,咱们的意见不重要。” 文薰从母亲口中得知这句话后,暗自在心里嘀咕:这回倒是托了封建大家长主义的福。 妈妈和舅妈在临安一直住到期末,直到学校放假,才又跟着文薰和霞章一起住去了沪市的黄家。 今年郭滔先生不在,语文组那边也少了人,应教育部相邀,辞呈都被通过了的文薰和霞章还是应约留下来,帮助制定江浙地区的英语、国文教材组挑选、重编工作。 7月23号,思齐返华。 第75章 思齐抗婚 暑假,思齐返华。 因结束了工作刚好在家,左右无事,霞章亲自去吴淞口相接。 黄思齐远远地站在甲板上就看到了岸边的姐夫。太阳晒着,海风吹着,他突然想起了两年前,姐姐也是在这个位置看着岸边的自己。 原来游子归家时的心情竟是这般。 挤着人群下来,面对面见到姐夫,思齐还未开口便先抬起胳膊抱住了他。 “霞章哥。” 开口竟是带着哭腔。 霞章感慨于他的敏感,没有笑话他,而是认可地拍了拍他的背,用作安抚。 思齐吸了几口气,整理好仪态才松了手。见了霞章,他摘了墨镜,笑道:“我记得前些年,我也是在这里接到的姐姐。” “这不是挺好?今天换我来接你。” 是啊,谁能说这不是一种缘分? 帮思齐的行李绑上车,霞章打开车门,请他上车,做足了一位优秀司机的姿态。 思齐也知道这是他久不回家才有的优待,理所当然地生受了。 车缓缓离开港口,一路上,思齐都在认真地望着道路两边,观察着这座他曾经熟悉的城市。 小半年过去,沪市的基础设施已经开始重建,可各处墙壁还是留下了被炮火轰袭的痕迹。 思齐还发现租界内的人比起以前更多了,有逃难的中国人,也有白俄人之类的外国人。 全世界都在打仗,对外国人来说,暂时安全的沪市租界反而成了可以容身避难所。 思齐心头思绪万千,直到看累了才收回眼神。他整理好内心的家国情怀,调理完毕后将身体往前倾,他扒着车座靠近司机,用轻松的语气道:“霞章哥,辛苦你照顾我父母了。” 霞章观察着路况,保持着行车稳当,嘴里应付道:“嗯,你们家这种爱客气的毛病倒是一脉相承。” 思齐“嘿嘿”一笑,挠头,“你就说这些话听起来舒不舒服吧。” 想到文薰,霞章也跟着笑,“嘴甜也是一脉相承。” 回家之前,霞章先绕道去了一趟凯司令,买了两块栗子蛋糕。 思齐一看就知道他是为文薰买的。 “姐姐小的时候喜欢吃这个。” “是吗?” “后来她大了,可能是为了拿出大姐姐的样子,就很少吃零食了。” 霞章听完觉得这回倒是正好,怀了孕,身体的本能驱使着她去吃喜欢吃的东西,也算是对她身体欲望的一种发泄。 二人顺利回到家,黄太太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见到儿子,她热泪盈眶,抱着就要亲亲。思齐不好意思,躲了两回,然后自己往母亲脸上亲了一口,“妈。” 第157章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黄太太擦着眼角,因心情激动,眼泪止不住地流。 霞章不愿打扰他们的亲子时间,借口要处理工作,上楼去了。 再过半个小时就要吃饭了,黄太太嘱咐他待会儿记得下来。 将行李交给家里的佣人,思齐握着母亲的手来到客厅坐下,期间一直和她聊天,转移她的注意力,不叫她大喜大悲,有伤身体。 “敬贤那丫头寄信回来过吗?” 黄太太稳住声音回道:“中秋,过年、端午的时候寄来了一封,说很习惯那边的生活,学习也很容易,学得比很多外国人都好。日本人来了之后又写了一封,询问家人平安。后来我们再给她寄信,就是告诉她你姐姐有喜的消息,现在应该才到她那儿,回信倒没有那么快。” 思齐听完,迫切地想要了解她来信的内容,“信都收在哪儿呢?让我看看她具体都写了什么。” 他猴急的模样逗得黄太太破涕为笑,“在你父亲的书房呢,等吃完饭再看也不迟。” “哦。”思齐知道,母亲大约是需要他好好相陪的,便乖巧地坐下。 见他听话,黄太太眼中又升起欣慰。要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便是这一双儿女了。他们自幼听话懂事,对父母孝顺,对兄弟姊妹友爱,优点齐全,从小到大任谁见了只有夸奖的份。 这样的孩子,一定能够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 思齐没有察觉母亲的走神,又问起文薰家的事。 “刚才回来路上我和霞章哥聊天,说是姐姐现在已经显怀。听说她这胎很顺利,孩子很心疼母亲,没让她有太大的妊娠反应。” “是啊,”黄太太都有些羡慕文薰的状态,“她这段时间忙得风风火火的,哪像是双身子的人?” “她和霞章哥今年还是照常在教材编写组工作吗?” “对,国文组已经结束了,外文组今年说是要大改,所以你姐姐那边会慢些。” “会不会很辛苦?” “等晚上你姐姐回来你见了她就知道了,她巴不得往身上揽更多的工作,一天到晚的,据说还在持续翻译着外文,精神头比我还好呢。” 思齐听得认真,不间断地随话语的内容露出笑容。黄太太说完却欲言又止。思齐捕捉到那份犹疑,直接发问:“妈,你有话要说?” “嗐,”本来不想说的,既然儿子问了,黄太太便顺势道:“你姐夫有没有同你提过,他们下个月就要往北方去的事?” 思齐十分意外,他是真的不知道,“临安大学不好吗?他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为什么要走?” 黄太太点头,又是担心,又是无奈,“你姐夫前段时间在《大公报》上发布了断亲声明,执意和莫家断绝了亲子关系。” 思齐急得往前坐了坐,“怎么会这样?” “这事儿说来话长了。” “那您长话短说。” 黄太太一噎。她看着比去年又高了些,壮了些的儿子,为了尊重他如今成年人 的身份,还是如了他的愿,将这小半年发生的大小事全部一一道出。 思齐听完,脸上露出如出一辙的愤慨,“金陵政府可真是……” 他想骂些脏的,碍于母亲在前,生生忍住。 黄太太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心道:“霞章做事,有他的道理,咱们无权干预。但是我和你父亲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想法,金陵政府既然靠不住,咱们为了保住家里的产业,就得另谋出路。” 思齐气性来了,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妈,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心里怎么想的还是家里的那点小事?国家国家,先国再家,这个道理连三岁小儿都懂。” “别说了,”黄太太的目光顿时躲闪起来,第一时间阻拦,“你父亲不爱听这些,你知道的。” 思齐不再像以前那样依着她,按着自己的道理继续说道:“妈,现在所有中国人最应该做的大事是救国存亡。若国家不安,咱们家的生意做再大,也是给掌权者绣嫁衣,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这就是古书上所说的,‘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了。” “好好好,你现在留了洋,妈妈的见识肯定是不如你的。” 黄太太说这句话不是生气,而是真心。当一个儿子开始反抗父亲,便是他长大成人之时了。她笑眯眯地打量着儿子,越看越满意。 思齐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目光有些渗人。 母亲以前把他当做孩子,他不乐意,现在母亲把他当做大人,他更是觉得不自在。 他不禁疑惑:难不成是久日未曾归家的缘故?怎么母亲奇奇怪怪的。 吃过午饭,霞章回去午睡,思齐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半下午,黄老爷回来了一趟。 他十分尊重地请儿子到书房说话。 这种对待让思齐有些热血沸腾,因为他知道他得到了父亲的认可。 黄老爷最开始关心的也是学业,“思齐,你的日语学得怎么样了?” 思齐道:“自然是一百二十个好了。” 他不仅光说,还把自己的成绩单拿出来给父亲阅看。上头标注的一片优秀证明他没有说谎。 黄老爷看完,感慨一句:“你确实是真的长大了,以前在国内都不见你有过这种成绩。” 思齐讪笑,语气中不乏后悔,“以前在父母的庇佑下,孩儿多少有些不懂事。此时出去求学,在异国他乡,总算有了真实的紧迫感。” 思齐在日本见到了很多东西,有羞愧于己身为中国人的同胞,也有轻蔑歧视中国人的日本同学,当然,他同样也获得过来自日本人的温暖。其中五味杂陈,是以前未曾离过巢的鸟儿从未感受到的。 对于学业,他再也不敢懈怠,他只想着早日学成,为国尽力。 他看着喜形于色的父亲,暂时没有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全盘托出。思齐已经决定好,他不要去继承家里的医馆,他要以救国为先。 他是医生,他就该上战场,前线才是最需要他的地方。 黄老爷收好成绩单,忽然不经意提到:“我有一个朋友,他家的孩子也刚来沪市。她对这里不太熟悉,你既然回来,便帮父亲多招待招待?” 思齐以前也不是没有帮父亲招待过他生意场上朋友的孩子,他以为这次仍旧寻常,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傍晚,文薰被霞章接回来。一进门,她没见到思齐,反而见着黄太太在沙发上看报,不由得问:“舅妈,思齐不在吗?” 黄太太道:“你舅舅有位朋友的女儿需要同龄人招待,特意遣他去了。” 文薰见她满面喜色,“哦”了一声,怪声怪气道:“女儿呀。” 黄太太见状便知道她理解了其中的用意,招呼她来身边坐下。 “文薰,你当初跟霞章结婚的时候,他不也20来岁嘛。” 霞章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自己的事,本来他都要自己上楼了,愣是脚步一转走过来,“舅妈,难不成,您也想弄包办婚姻那一套?” 现在的环境,包办婚姻就是落后的代表。黄太太自认为是个新新人,才不肯沾上这种旧词汇,她为自己辩解道:“不算包办。我和你舅舅的意思是,希望思齐能多接触接触同年龄段的女孩子。你知道他从小到大老实惯了,从来没有正儿八经跟异性接触过,我们也是怕以后他在老婆面前露怯。” 又笑了一声,望向文薰,企图得到她的认同,“女方无论是容貌,人品、家世,都是上佳,配我们思齐,那是绰绰有余。如果能成,再好不过。” 文薰从这些话里听出来些许讯息:“舅妈,您跟女方家很熟?” 这是自家事,跟自己家人,没什么不能说的。黄太太答:“是我以前在日本留学时认识的朋友的女儿,她父亲刚好也是从医的。你瞧,这不正是门当户对了?” 她说完又一拍手,“唉呀,这种情况不是当初你和霞章那样嘛。” 文薰觉得还是有不一样的,她细致地问:“思齐知道这回事吗,你们问过他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吗,他对婚姻的态度你们了解吗?” 黄太太道:“他以前情窦未开,哪知道有这回事?我也不敢让他知道,毕竟,要是没有缘分,那多尴尬。” 文薰这么一听,顿时安心,“舅妈你还是会尊敬思齐的意见。” 黄太太说:“当然了,他要是不愿意,谁会逼着他呢?” 长辈都这么保证了,文薰顿时放下心来。她劝慰道:“既然如此,多认识几个朋友也没什么。我相信思齐也能明白你们的苦心,是愿意配合的。” 这句话可以说是落在黄太太的心尖上了,“是的,我正是这么想的。” 思齐在外面吃了晚饭才回到家。 当时文薰和霞章正在书房工作,听到有车进门,顿时就猜,“应该是思齐回来了。” 霞章询问道:“要下去见见吗?” 文薰想到傍晚时和舅妈的聊天,决定道:“还是不了,他们母子二人有悄悄话说呢。” 第158章 霞章突然想到:“欸,如果思齐愿意和这位小姐来往下去,咱们也该见见。” 如果思齐愿意,那就是以 后的弟妹了。他们过完暑假就要去北方,提前见见,省得以后在婚礼上生疏。 文薰觉得小孩脸皮薄,还是不要现在提的好,“等他忍不住了,自己跟我们说,我们在约见她。” 如果思齐喜欢她,他会迫不及待地把人带回家给他们看的。 黄太太来到到门口,看着儿子下车,以焦急的心情等待着儿子靠近。 “妈。” 她还是忍不住上前走了几步,“怎么样,是刚才和渡边小姐分开吗??” “嗯,我送她回去了。”思齐面色平静,没有透露出具体心情。他反而从母亲不寻常的态度中品味出什么,“妈,你不对劲。” “妈有哪里不对劲了?”黄太太避而不谈,只一味地把儿子往家里带,“你下午陪渡边小姐去哪里了?” 她满脸堆着笑打听,想从中分析儿子的态度。 她的过分殷切,让思齐想到了不好的事。 “妈,”他握住黄太太攀在他胳膊上的手,用严肃的语气表情表示道:“您不会是,想盼望着我和渡边小姐有点什么吧?” 黄太太忙道:“你这孩子,哪有这样说话的?” 思齐没得到她的否认,眉头微锁,更认真了,“好,那我就换种说法。妈,您和父亲要是想安排我和渡边小姐结婚,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黄太太一听,顿时不高兴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怎么就断定了?再说,说不定人家渡边小姐没看上你呢。” “那样最好。”思齐现在已经百分百确定,今天所谓的“招待朋友”,就是父母亲安排的一场相亲。他不愿意当面忤逆母亲,便不再说话,只兴致缺缺地丢下一句:“我去找姐姐了。” 他料定姐姐姐夫都在书房,没有多问,直接上去找人。 见了文薰,他也没说刚才的小插曲。他离家一整年,有那么多的话要讲,便是日本留学时的事他都能讲一整个晚上。 思齐说了自己的见闻,又发出落寞的感慨:“姐姐,真的,出国一趟,我才明白之前自己的浑浑噩噩有多不该。我早就应该跟随你的脚步为社会发声,尽自己的力量去做一个有用的人。” 文薰安慰他:“现在也不晚啊。” 思齐今年才19岁,他这样的大好青年,想做什么做不成? 霞章见他现在有冲劲,主动提到:“你要是现在想做,我可以介绍一些朋友给你认识。” “真的?”思齐高兴地站起来,已是等不及了。 于是第二天霞章便带着思齐出门。 黄太太本来还想让思齐和渡边小姐再见一面,听说是霞章带他出去,便没说什么,只寻思着下次再找机会。 过了半个星期,文薰也结束了英语组的教材编写工作。结束的那天下午,她参加了林伟兰等几个朋友为她举办的欢送会。 考虑到宴会的主角现在有了身孕,大家便化繁为简,找了个饭店包厢吃饭了事。 瞿建深刚好在沪市,林伟兰这回便也把他喊来了。知道是给文薰送别,瞿建深特意把自己的小提琴带来。在饭桌上,他亲手给文薰拉了一首他刚作好的送别曲。 这曲子有“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美好祝愿,有“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的恋恋不舍,也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豪迈宽慰。一时间,众人都深受感染,红了眼眶。 一曲终了,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为优秀的剧作家瞿先生鼓掌,瞿建深四处鞠躬感谢,得意于大家的满意。 文薰这时忽然道:“瞿先生,这首曲子有填词吗?” 瞿建深道:“尚未。怎样,你想一试?” 文薰笑道:“我好像已经有完整的词作在脑海中了,我想试试。” 那还等什么?瞿建深大喜,“快,笔墨伺候!” 林伟兰在他开口之前便贡献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瞿先生,我们文薰可是剑桥的高材生,只让她写中文版多亏呀。” 瞿建深得了提醒,又追着道:“朗先生,你好人做到底。” 文薰托着肚子起身抬头瞪了伟兰一眼,却不是真的生气。 钱碧莹也凑了过来,“好家伙,古有曹植七步成诗,今天轮到我们文薰一曲作词。这件事传出去,都能当成一段佳话流传呢。” 吴品芳搭着她的肩,笑道:“也让我瞧瞧。我刚才虽然也有灵感,却没有这种能当场作成完整篇幅的功夫。” 钱碧莹道:“你可不要妄自菲薄,这可不代表你比文薰差,只不过她刚好对这首曲子更有感悟罢了。” 文薰也同意她的观点,她一边写,一边抽空说道:“是的,当听到瞿先生奏响这首曲子,我心底的悸动就抑制不住了。国外有‘人生之书’的说话,那么我想瞿先生做的这首曲子,便是我的“人生之曲”了。” 应瞿建深相邀,文薰写完了中文歌词,再附上英文歌词。待两版皆全,由瞿建深起头,大家望着桌上铺开纸张上的歌词,跟着调子唱了起来。 唱吧,这激昂壮阔的人生。 唱吧,这温润似水的柔情。 唱吧,在这动人心弦的乐曲中,唱吧。 亲爱的朋友,祝你美梦成真,生活幸福,家庭和谐,让我无论在何时相要了解你的消息都能得到一句:一切都好。 笑完,唱完,哭完,几个女性朋友紧紧地抱住了文薰。 林伟兰说:“以后你再有作品,我会第一时间购买。天高路远,如此也算我支持你了。” 钱碧莹说:“文薰,你一定要坚持自己的事业,哪怕生了孩子,也绝不能回归家庭。” 吴品芳说:“孩子生下来后,记得给我们寄一张照片来。一定要时常给我们写信,我们都会挂念你。” 中国很大,大到她们会因为别离难过;中国很小,小到她们现在已经在想象下次重聚的时光。 文薰跟自己的朋友聚,霞章也在和朋友聚。聚完,留在临安守家的郭瑞传来有人看房的消息。文薰和霞章便一起回去,处理搬家和下任房主的事务了。 他们一走,黄太太又找机会瞒着思齐,把他带去和渡边小姐见面。 思齐现在已经很能肯定父母们的心思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已经明确的向父母表示了拒绝,他们还要打着他无法拒绝的为他好的旗号逼他。 母亲为了说服他,甚至在和他的争吵中举出了姐姐姐夫的例子。 “你瞧,文薰和霞章不也是靠父母安排才结为的夫妻,他们现在多好。” 思齐试图让她明白,“姐姐和姐夫好是因为他们性格相契,爱好相同,天底下有几对能像他们一样做到精神共振的爱侣?妈,你不能因为他们好,就觉得这天底下的包办婚姻都好。现在是新时代了,我们要反对封建不是吗?” 黄太太急了,在她的心里,她并不封建,“思齐,你别这样说妈妈,妈妈会难过的。妈妈是这样想的,渡边小姐家里是医商,咱们家里也是医商,医商家庭出来的孩子,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家业而努力。你和渡边小姐有着相似的成长环境,你性格斯文,她性格温和,又都爱书,怎么会不同于文薰和霞章呢?” “不,你错了,”因为长久的纠缠,思齐失控了。一想到父母竟是如此糊涂,他就头疼。为了反抗,他的声音止不住地变大,“妈,我和渡边小姐从来就不一样。我的梦想是保护中国,而渡边小姐的梦想是侵略中国!” “你住口!”黄太太瞪大眼睛训斥他,“黄思齐,你的家教呢?你怎么可以这样去揣测一个无辜的女孩子?” “我不觉得她无辜!”思齐大喊,他用自己的声音说出自己的想法,“就算渡边小姐没这么想,她的家人,她的同胞呢?谁能保证,谁也不能保证,因为日本人都打进中国了!妈,你别做梦了,以现在的国际形势,中国人和日本人是不可能做朋友的。我国弱,他国强;我国广袤,他国狭小。在这样的地理环境和国家条件下,日本人侵略中国时板上钉钉的事。沪市暂时和平了,可东北还在打仗呢!妈,日本人把你当朋友,不代表他们会把全中国人当朋友。他们现在对你好,不代表他们以后会一直对你好。你难道要等到日本人占领了全中国,你才敢相信他们的险恶意图吗?” 这是思齐第一回同父母争吵。 为了他的自由,婚姻,以及未来,他必须据理力争。 他在之后的对话中,甚至喊出了“卖国贼”这三个字。他的激烈,他的叛逆,他的不同于往常也让黄太太没了主意,她第一次扬起手扇了儿子一巴掌。 “你住口!”黄太太不得不承认,这三个字,深深地刺痛了她。 思齐反而笑了,“妈,你打我。” 他摸着自己的脸颊,笑得更加放肆,“你打我就证明着,你知道这是不好的!你只是怀抱侥幸心理,你只是一味地听父亲的话。” 第159章 黄太太被他笑得心头一慌。她望着儿子,知道自己是再也安排不了他了。 ------- ---------------- 作者有话说:今天朋友途径扬州,给我看扬州的高铁站。扬州的高铁站好不一样,居然建在路边。我和朋友都惊讶于这个能看得到树木葱郁的高铁站。 真好,扬州是文薰长大的地方,下回一定要去看看![撒花] 第76章 “爱”的理由 傍晚,巧珍出门去倒垃圾。因脑中想着心事,她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可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在家门口大树底下蹲着的那个人。 “思齐少爷?” 思齐抬起头,惊喜地站起来。 他的个头比上次见更高了,人也更加俊朗。巧珍这时才发现他脚边还放着一个行李箱。 是刚回来吗?不像啊。 她正思索着,思齐走了过来。他抓住巧珍的胳膊道:“巧珍,我们私奔吧。” 突如其来的话打了巧珍一个措手不及。她半仰起头望向思齐的眼睛,确定他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之后,缩着肩膀挣脱开他的手,装作不懂,以此掩盖心里的纷扰,“思齐少爷,你在说什么啊。” 思齐凑近她,因心里着急,他的语速飞快:“我一直喜欢你,巧珍,你应该有感觉的。” 是的,巧珍知道,可以前的巧珍根本不敢去想。 现在的巧珍也不敢去想,所以她选择低垂着眼睛望着地面,不敢抬头。 思齐知道自己此行冒昧,可事发突然,他是真的没有法子了。他诚恳的对巧珍解释道:“我本来打算今天来看你,只是来看你,可是,可是我父母太过分了!” 巧珍听到他的声音发急,还略带哭腔。她赶紧抬头,撞见了他的一脸痛苦。这种痛苦多么的熟悉,和姑爷那时一模一样。然而巧珍却不是文薰,她的第一反应是对他的话表示质疑:“怎么会呢,舅老爷和舅太太最疼你,也最开明了。” “他们只是选择性的开明,”思齐一口道明父母如今的本质,国难当头,他们似乎更加关注自己了。 “巧珍,你不知道,这次回来他们骗我去相亲,他们逼我娶一个日本女人!别说我不喜欢她,光说她是个日本人,我就绝对不会对这种安排屈服。” 巧珍瞬间明白了,“所以你要逃。” “是的,如果这个家容不下我,那我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家庭里待下去。” 思齐是新青年,他当然具备新青年的反抗。 巧珍也领悟了他的打算,“你还要带上我逃。” “我这次走了,可能好几年内都不会回来。” 思齐是激动的,巧珍是冷静的。 情绪也是能影响人的。说完这句话后,平复下心情的思齐终于发现了巧珍的态度与他的想象存在偏差。 他的心里吹起了包裹着某一种可能的气球,那颗气球带着他飘起来,把他放在悬崖边上,肆意让他承受冷风、寒冷、烈阳。 他试探性地问:“巧珍,你,你不愿意是吗?” 这或许是一个正好的机会。 巧珍握着拳头,紧了又松。她鼓起勇气,将那句在心底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表少爷,您说您喜欢我,您也说过您尊重我,可是您从来没有问过我喜不喜欢你。” 我是这样一直都在自说自话吗?思齐想着以往和巧珍的相处,恍惚中,好像确实看见都是他在说,而巧珍在逃避。 他以前一直以为那是小女生的害羞,原来不是吗? 是的,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而做出的虚以委蛇。 思齐的心已经在坠落的边缘了。 他吞了口唾沫,哑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出那一句他早就该去问的,“那你喜欢我吗?” 有些答案他想亲耳听见。 或许也是为了让他死心,巧珍掷地有声地答:“谢谢表少爷厚爱,但是我不喜欢你。” 思齐的难过顿时溢于言表,“那你也不愿意跟我走?” 巧珍斩钉截铁,“我不愿意,我要留下来读书。” 思齐做着最后的争取,“你跟我走,跟我结婚,我也可以供你读书。” 巧珍再一次不假思索,“我不要那样。我现在已经在读书了,是文薰姐姐在供我读书,是潘老师和孟老师在教我读书。” 她吸了口气,一股脑儿地把此刻内心的真实想法全盘托出,“我相信姐姐教我认字,还放我出来读书,绝不是想要我成为女学生之后就去嫁什么少爷。我知道姐姐送我读书的意义,她是想让我的人生拥有更多的选择,拥有更多的机会。我以前没有读书,我只能做丫头。可是我现在有了知识,见了世面,掌握了更多的学习能力,我的未来就拥有了更多可能。我可以去师范学校读预科,毕业了能做老师;我也可以去学习会计,学成后可以去钱庄,去银行工作;我还可以去学机械,我可以通过学习和钻研发明机器,帮助更多的穷人。”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其中丰富的情绪让巧珍有些喘不过来气。她缓了会儿,做出最后的总结:“思齐少爷,我的人生不再是只有一种可能,而那些更广阔的可能都是读书给我的。所以,不论谈婚论嫁的对象是你还是其他人,我都不会在现在结婚。我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学业,我不能对不起姐姐还有老师们的栽培。思齐少爷,对于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是只局限于同情……” 她抬头,看到思齐眼睛里已经注满了眼泪,生生把后面伤人的话止住。 她知道他是好人,她不应该伤害他。 这些已经够了。 对一位有修养,有涵养的年轻先生来说,真的够了。 思齐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是有些卑劣的。 是啊,就像现在,他不请自来,还对已经拥有新生活的巧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可真是自私。他想要巧珍跟他走,他自以为他舍不得巧珍,可换而言之,巧珍难道就舍得她的老师,她的亲人吗? 他还是不够成熟,他只考虑到了自己。 他想逃,想带巧珍逃,想这样做就去这样做了,全然不顾后果。实际上,巧珍凭什么答应他?凭他想要占有她的那份小人心思吗? 思齐的心在坠落之前,先被一股浓浓的愧疚之情包裹了。他忍着不去失态,郑重地向她道歉:“对不起,巧珍,是我不懂事,是我冒犯了你,请你原谅我。” 他以前说会尊重她,其实还是没有做到真正的尊重。 如果他真有那么喜欢她,他会考虑她,照顾她,会更早地去为她谋划。 而不是让她空做浪费地去等,而不是没有提前问她愿不愿意等。 巧珍说的没错,他根本没有立场拉着她陪他玩少爷丫头私奔的游戏。 “没关系的,思齐少爷。”他的愧疚是那样真诚,让巧珍一阵难过。她用忧愁的眼神注视着他,关心地询问:“你还是想走吗?” 她知道,她是不会影响他的决定的。 思齐点头,“我已经买好了去港城的船票,晚上10点就开船。” 巧珍见他要去那么远,心里一急,“你不去日本了?” “日本人的医学发达,可日本人不把中国人当人,我不要接受他们的教育。”思齐也不瞒她,详细地说出自己的计划,“这世界也不是只有日本人会医术的。我要去报考港城大学,我在那边有朋友,已经联系好了,他能为我提供帮助。毕业之后,我会再申请去欧洲留学。” 巧珍见过现实,她知道生活的成本比梦想更重要,“你带的钱足够吗?” 这些思齐也早就考虑过,“够用了,不够的话,我可以再申请奖学金。” 这确实是一个办法。巧珍松了口气,她掰着手指头,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他,也没有立场拦他。她想着妥善处理这件事的办法,并嘱咐他:“那你到时候记得写信回来。” 她不喜欢自己,她还愿意关心自己。 思齐不禁露出微笑,他喜欢的姑娘就是这样的一个好姑娘。 她这么善良,她只是善 良,他怎么能会错她的意? 他猜到:“你是要把我的下落告诉姐姐姐夫?” 巧珍点头,“你需要一个知道你下落的亲人。你放心,他们不会强迫你,他们只会照顾你。” 思齐毕竟只是一个学生,又从小养尊处优,要他一朝之间过上苦日子,作为第一个知情人的巧珍怎么忍心呢? 思齐并不抗拒她的这种做法,他叮嘱她:“你只管把这件事告诉姐姐,除此之外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更不要让我父母知道,不然他们会迁怒你。” 巧珍知道他是一番好意,赶紧点头。 “思齐少爷,”她欲言又止,最后将心底里的话化作祝福,“你注意安全,一路顺风。” 思齐苦涩一笑,“别再叫我少爷了。” 其实他早该从这个称谓上明白过来。 “下次见面,你记得换个叫法。” 第160章 这是他最后的心愿。 他是少爷。少爷又有多了不起呢? 思齐不愿意再做打扰,免得给巧珍造成不好的影响。他说完了该说的话,拎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 临安。 文薰于晚上8点左右接到了巧珍打来的电话。 她匆忙地从楼上下来,踩出了急促的脚步声。霞章正在院子里和郭瑞归整行李,听到声音他赶紧回头,第一时间丢下手里的东西伸手相扶,以防她摔倒。 文薰抓住他的手,依靠着他支撑自己,“不好了,思齐离家出走了。” 霞章皱着眉头询问道:“我们来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吗,这是为什么?” 文薰脸色有些不虞,让她来说,她也是不赞成的,“舅舅想让思齐娶一个日本女孩。” 霞章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哪来的日本女孩?” “就是舅妈说的那个同学的女儿。”文薰说完,心里气愤不已。舅妈看起来老实,其实也会说一半藏一半骗人,原来是个狡猾的大人! 霞章将之前听到过的话一合计,又不意外了,“我们都忘了,舅妈是在日本读的大学,她当然会有交好的日本同学。” 应该是舅妈又把同学的先生介绍给了舅舅,便是这样成了世交。 朋友是朋友,可有必要结为亲家吗?尤其是在沪市遭受大轰炸之后。 他不明白,他直接问了出来。 文薰道:“我大概能猜到。舅舅把思齐送去日本学医,就是为了以后继承家里的医馆。现在时代先进,中医馆也不知道能存活多久,所以他想靠思齐延续产业生意。” 思齐从小就听话,从来没有做过出格的事,大约是这样,舅妈才误以为父母怎样安排他都会听。可他们忘记了,现如今的中国人和日本本就隔着一桩国仇家恨。刚好这个时候日本轰炸过沪市,刚好思齐去了日本觉醒了民族自强意识。 文薰又感慨,“舅妈虽然也是留过洋的,可她的内心极其传统。她向来听从舅舅的话,例如舅舅不喜欢时政,她就尽量不阅读这方面的内容。长此以往,舅妈对国际形势也不太知道,更丢失了眼界带来的政治敏感度。” 霞章点了点头,光看黄太太平日里便好,她尊重着黄老爷的喜好,处处以他的感受为先,在孩子面前更是极力维护他作为父亲的尊严。 现在像黄太太这样表面先进,实则传统的女孩子都不少,更别说黄太太还是上一辈的人。 文薰被霞章请到一边坐下,途中他说:“我看,思齐怕是连日本都不想去了。” “还真让你说对了,”文薰道:“他已经决定转去港城了。” 霞章思忖,想尽量帮助思齐,“胥先生刚好也在港城,我去写信拜托他照顾一二。” 这是要紧的事,得赶紧去办,不然思齐落地后该如何生活?文薰拍着霞章的胳膊催促他,又提起可以延后处理的事,“这事儿闹得,我心里都不太舒服,等我们把行李装好,我们再去黄家看看。” “好。” 文薰提前给自己打了一针预防剂,若是舅舅和舅妈真在这件事上起了向外之心,她就得严肃处理了。 两天后,文薰重回沪市黄家。 黄家已经因为少爷的出走而闹成了一团。 舅妈一见到文薰,就像看见主心骨一样拉着她哭诉,“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让人这样烦恼过,我不过是说了他两句,他就不乐意了。” 文薰现在对舅妈的话表怀疑态度,“您真的没跟他说其他内容吗?” 舅妈不答,只是一味地哭。 长辈的这副态度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身边,黄老爷刚好也在,文薰便趁着这个机会把该说的话说了出来。 “舅舅,舅妈,我从小在这个家里长大,我想,我也可以是黄家的一份子。” 她的话太过客气,让黄老爷不太高兴,“怎么突然说这些?你不是我们家里人,你要去哪里?” 殊不知文薰等的就是这句话呢,“好,既然我是家里人,那家里的事我就都可以管。” 她望着二位长辈道:“二老可以不用太过操心,思齐的下落我和霞章知道,我们决定支持他的做法,并且愿意每个月为他支付零花钱和生活费。” 舅妈已经听懵了,“文薰,你这是什么意思?”慌乱中,她又望向霞章,“霞章,你不能自己反抗父母,就觉得天底下的孩子都应该反抗父母啊。” “舅妈,”文薰不让黄太太把矛头指向霞章,她一声呼唤把她喊回来道:“思齐的这件事,我们做姐姐姐夫的在其中没有串联,没有怂恿,一切都是思齐自发的在凭他自己的意愿做事。舅妈,我也记得之前就问过关于思齐相亲一事的内容,你还回答过绝对会和舅舅一起尊重思齐。可如果有过尊重,思齐为什么会走投无路到离家远走?” 黄太太被文薰戳穿,嘴唇蠕动半天,因自身并不占理默默地说了一句:“我也是为他好……” 文薰皱着眉道:“舅妈,父母一厢情愿的好,不叫真的好,您还不清楚吗?” 这其中的道理,也有她从霞章一事上品味得出。世上从来不存在无条件的爱,血缘也不是产生爱的必要条件。真正的爱,是理解,是尊重,是包容……它是从内心油然而生的情感,而不是义务,也不能被亲密关系绑架。 文薰当然知道舅妈做事大部分都是在听从舅舅的意思,所以她也不会只同黄太太纠缠。文薰用十分明白的词句对着黄老爷道:“舅舅,要想跟人家交好,不一定非要结儿女亲家呀。” 黄老爷把手里的雪茄拿开,没有露出其他表情,“思齐已经20岁了,20了,可以结婚了。” 文薰想说,可以结婚,不代表就能把儿女们的婚姻用来交易。可这句话她来说太不合适,遂吞了回去。 黄老爷便趁机瞥了两个人一眼,“霞章跟你结婚的时候,也才21。你们两个人不也是家里安排的婚事?我看你们就挺好。” 文薰吸了口气,再开口,语气都更冷硬,“舅舅,话怎么能这么说?我和霞章当时能成就夫妻,是因为我二人愿意,而现在思齐遭遇的最大问题,便是他不愿意。” 她想了想,又从黄老爷最在乎的事物上寻求突破之法,“舅舅,老实说吧,我是不赞成您与日本人来往的。日本人狼子野心,说不定是想学了我们的中医秘籍,化用去他们国内为己用。” 谁料黄老爷居然道:“中医已经跟不上时代了,人家要,就要吧。” “舅舅!” 也是知道自己话说得太过,黄老爷又做重新措辞,“如果中医存活不下去,烂在我们手里,连以后都没有,更加对不起祖宗。” 文薰以为这是底线问题,“那你也不能白送给日本人。” 他是在商场上纵横的人,怎么会看不透文薰的意思?他耐心道:“抛开国籍这点,渡边小姐是很好的人。文薰,你也可以见见她。” 他又对霞章道:“这个时代娶日本妻子的并不少见,北边文坛的好几 位先生不也娶了日本人?我们学习西方文化,谁又绕得开日本文学?文薰,你不是也有一直在学习日语吗?” 在文薰听来,这句话简直是把她定性成汉奸了,“舅舅,我研究日本文学,可不是奔着我要把它娶回家里的!我一开始也以为你把思齐送去日本,是为了熟悉。了解,而不是拥护。舅舅,不论你受了日本人什么好处你千万不能信呐,那些都是帝国主义麻痹我们的糖果,是有毒的。” 黄先生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你敢这样跟我讲话,你也想跟我断绝关系?” 文薰涨红了脸,“舅舅,明明是你自己不对,为什么不让人说?” 不等回答,她道:“就算是我父亲在面前我也是这么说,我也早就跟他说过类似的话。国家覆灭在即,还只想到个人主义,这是自私,也是无耻。” 黄老爷被她的直率气得发抖,他瞟了一眼她的肚子道:“你现在怀着孩子,我不跟你吵。” 文薰理直气壮,“舅舅大可以不顾及那些,我的孩子想必也是愿意赞同母亲的。” 直教人一句话也说不出。 文薰这回是第一次从黄家气冲冲地跑出来? 她回到广陵,母亲都因为她这番失礼教育她,“那是你舅舅,不是别人。你舅舅说,你当着霞章的面活生生把他当成小孩教训,让他好没有面子。” 文薰冷哼一声,心里嘀咕:舅舅这样爱面子,迟早有一天会在这件事上栽跟头。 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南方的一切,直到离开前,文薰都没有跟舅舅家和好。 他们还很有运气地收到了郭滔的来信。信上说,他和辜秀宁已经在赣州落脚,开启乡野教育。 文薰和霞章根据上面的落款快速回信,并告知了他自己住在北平的地址。 在一个下着暴雨的日子,夫妻二人坐上了北上的火车。他们轻装出行,行李中最重要的一些书还有其他摆件,珍藏,都由货运公司走水路送往津城,最后接到北平。 第161章 这些死物很好移动,文薰另一个重要之物:“立坚先生”这个笔名也没有给她造成任何苦恼。 这半年文薰的文风受情绪影响越写越激烈,好几次都跟人吵了起来。文薰有时懒得搭理南方这群文人,又会提前写信把稿子往北边寄。 东北正在打仗,平津地区的抗战情绪可比南边旺盛多了。文薰的文章在北方很受欢迎,“立坚先生”寻找到了适合他生存的土壤,在这边可谓是如鱼得水。 就是隔得远,有时候等回信得小一个月。 不过文薰的信寄得勤,基本上每天一封,后来回信上的频繁基本上也解决了这些问题。 有了这出,文薰也不担心霞章能够通过地缘特征猜出立坚先生是谁了——近半年里,立坚先生跟他都闹出了不小的摩擦呢。等到霞章发现他来了北方都能见到立坚先生,不知是什么表情? 真是期待日后他发现这个真相的日子,文薰想。 总不能比不上她发现他是“澜瑛”那样惊讶吧? 唉,这该死的胜负心。 第77章 不要脸的人 八月初,黄思齐转道港城大学读医,□□贤考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朗文鼎坐船前往美国芝加哥大学深造机械学,刘巧珍正式升入沪市南洋中学。 而文薰和霞章则在八月底来到了北平。 他们不是今年唯一来到北方的教职人员。 金陵大学里,罗友群是一早就确定好要来清华大学任教务主任的。除他之外,还有两位老师——且是文薰熟知的老师有人事方面的变动。一位是曾经与文薰同一个办公室的法语老师古通今,另一位教过文薰作文的文学系作文老师陈玉兰,二位都受邀来到北大任教,进行更深入的学术研究。 临安大学里也额外走了两位顶梁柱。临安日语系系主任江卓坤来到清华日文系任职,外文系系主任伏建高先生则被调往了津市的南开大学。 他们顶替的都是已经退休的先生的职务。 文薰当初还跟霞章讨论过这个问题,“临安大学同时失去了两位系主任,这对学校来说会不会……” 霞章思考后,道:“这件事我大概知道。郑先生和南开大学的校长卢允通先生是大学同学,二人虽说教学理念不一致,但也是多年老友。而清华大学的校长卫德涵先生又是卢先生曾经的学生,他和郑先生的理念相同,因此二人多年保持着忘年交的关系。所以说,算来算去,大家都是一家人。江先生和伏先生肯定是在二位校长提前跟郑先生通过气后,才受邀离开。” 说是调任,其实都是人情。 “你也可以这样想。这对其他的年轻老师来说是不是也是个机会?全中国那么多所大学,有几个能像罗朴公那样三十岁不到就掌握一校之教务?” 临安大学重要岗位的副职可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这么一开导果然有用,文薰顿时由担心临安大学转为祝福大家都有新的前程。 文薰和霞章也有新的前程。文薰的工作一早就被提前订下,她受到罗先生和清华大学教授会邀请,从今年下半年开始在清华英语系任讲师的工作;而霞章则是受到了往日好友的邀请,去一师范参与教学工作。 这回来到北方,文薰不再是毫无根基的新人。她如今有自己的作品,也有译者联盟协会的成员之名。她还通过两年的表现,在诸位知名先生心中留在了“为人聪颖务实、专业能力强、基本工扎实、教学负责”等多重正面形象。 名声都是在口口相传中发酵的。 上个月,文薰关于讨论师生关系与家庭关系的论文在英国发表,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还被《泰晤士报》提及。或许是因为这项成绩,文薰的讲师之职定下来还没有半周,便又被清华重新调整,提高到了副教授的头衔,享每月320元的薪资。 连霞章都不由得感慨:“夫人可是比我厉害多了。” 文薰也抑制不住得意,“哪有,是清华的学术氛围比较浓郁,更活泼,更倾向于年轻罢了。” 她能够在专业领域上更进一步,这种能够证明个人价值的地方,让她无比满足。 霞章望着文薰,眼睛里又露出熟悉的崇拜和欣赏。 每当文薰有什么成绩,他总是最为她开心的那一个。 他也不会因“妻子比他强”而生出什么其他心思,首先是霞章并不是不如她,再其次是他有明确的认知:文薰先是文薰,然后才是他的妻子。 他的前半生一直在别人的“不尊重”里度过,他深知那种痛苦,怎么可能还会不尊重跟他共有亲密关系的妻子? 清华园有为教授专门安排住房,文薰就被分到了一栋。那是一层独门独户的一进院落,很像之前住在莫园时他们住的那个院子。这么大的屋子,用来住一家人最好。 既然安排了住房,不论是从经济方面还是工作方便来说,选择在这里住下都是最优解。文薰最开始还照顾着霞章的“男性”自尊,可当看到他欢乐地帮忙搬行李,还联系熟人订购新的花草布置新家时,便知道自己多虑了。 文薰的那盆陪嫁兰花,又在辗转后摆进了北方的院落里。 屋子里新住了人,自然要去装上门牌。清华园的门牌都是统一定制,由学校的后勤所送来。这天,住房所的工作人员刚好上门,东西是在院子里帮忙卸行李的霞章接的,他才看了一眼,就抓着人要他把东西拿回去。 “这是朗教授的屋子,怎么你拿来的门牌上标了个‘莫’?” 工作人员回到:“这您就不懂了吧,朗教授的丈夫姓莫呀,我们可是特意问清楚了的。” 霞章一听,更来脾气了,当即大声道:“丈夫姓莫朗教授就要跟着姓莫吗?好没道理,又不是那个姓莫的在清华当先生,这门上有他什么事?” 工作人员不认识霞章,被他一吼,也“嘿”了一声,跟他杠了起来,“你谁啊你,人家两口子都没说话,你搁这儿瞎猫逮着死耗子,你正义上了?臭外地的能不能有点见识。知道日本吧,日本的女人嫁了人都要改姓的。而咱们的民国,女人最好是冠夫姓。教授怎么了,没喊她莫朗氏,都算时代进步了。” 对方的京片儿一出,给霞章喊得脑瓜子嗡嗡直响,后来又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日本,什么莫朗氏,气得他抓着牌子的手都在发抖。他势必要抬起手,砸死那群老封建! 可他知道这样的封建不是面前的工作人员造成的,自己跟他继续吵闹也是做无谓之功。既然他不愿意拿回去,那他就明天拿着这个牌子去找清华的住房主任。 岂料他要走,人家不让了。工作人员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纠缠道:“怎么,你吵不过就要走?你以为你是谁啊。” 拉拉扯扯的,把郭瑞喊出来 了,里头忙着的文薰、秀英喊出来了,也把隔壁新入住的罗友群喊出来了。 事情的经过罗友群听了个大概,他走过来拉着工作人员,对着莫霞章伸手一指:“这位就是朗教授的先生。” 工作人员嘴巴一张,脸色顿时尴尬起来。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早说啊。” 莫霞章闭着眼长吸了口气,忍着没再回他。 罗友群怕他再嘀咕,闹出霞章的牛性脾气,掏了根烟递给他,客客气气地把人请走。 一回过头,莫霞章把门牌直接塞他手里,“看看你们清华干的好事!” 得,憋住的火气往他身上撒起来了。 你不能在这方面“杀熟”啊! 罗友群大呼冤枉,“莫砚青,你说话得凭良心,我也刚来呢。” “不管,你整改吧你!” “可我是管教学的啊。” “你是清华的。” “昭时也是清华的。” “你是当官的。” “你少拿官僚主义污蔑我,我那叫为校园服务,我可没有利用权力欺压别人,方便自己。” 莫霞章还要说什么,看到罗友群家里走出来的关依苒,脸色更差。他简直是不屑于跟他再磨牙斗嘴,留在一句不清不白的“哼”,转身回去了。 “欸——”罗友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想喊住他。 文薰来到门口,无声地接过道谢的功夫,“罗先生,谢谢了,刚来就让您费心照料。” “没事,这算什么?就是你们家莫砚青,简直是胡搅蛮缠,臭脾气。”罗友群望着霞章的背影,话是这么说,脸上却带着笑。 他一抬眼,看见文薰正在看他身后,也回头,再转过来时,脸上颇有尴尬之色,“依苒跟着我过来帮忙。” 他这么解释一句。 文薰点头,朝关小姐露出微笑,没问其他的。 她并未在报纸上见到罗先生同妻子登报离婚,想必这是一笔烂账。 她保持着“不管人家家事”的原则。 罗友群此时也反应过来,莫霞章刚才转身就走已经算是给他面子了。他心中起了思量,巴掌往手里的门牌上一拍,对文薰道:“你们且待两天,我安排人弄好了,再送一块新的过来。确定是要用‘朗’字吗?” 第162章 文薰点了点头,再度道谢,“多谢罗先生了。” 罗友群没再讲话,心里直犯嘀咕:这对夫妻简直是一对奇葩。 文薰在门口站了会儿,目送罗友群回家后,便进屋去找霞章了。霞章正坐在房里,握着喝完的空水杯生着闷气。文薰打量着他的样子,被可爱到,不由得笑出了声:“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莫霞章道:“中国上下两千年,什么时候有过女人跟着丈夫改姓的规矩?什么都学日本人的,连这种事都学日本人的,日本这么好,全去当日本人算了!狗屁民国,比以前还封建!” 话确实说得有理,可他越骂,文薰越觉得他的样子好玩。但要是气出个毛病,那就不好玩了。她考虑着霞章的身体,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头:“真这么生气?” “气坏了,”霞章盼望着文薰能哄他呢,声音里不由得带了些委屈,“罗朴公也不是个好的,让关小姐没名没分地跟着他,算什么男人!” 要不是碍于关小姐当面,他刚才就要逮着罗友群骂他没有师德了。 文薰用手指钩织着霞章的头发,轻声安慰:“别气了,有不好的地方,正证明着我们还有能够尽力的地方嘛。” 说完,微微低头一吻。 又摸着他的脸,揉了揉他的耳朵,“还气不气?” 霞章没说话,只笑着把脸扬了起来。 “再亲亲。” 文薰笑了笑,又如他所愿,亲在他的面颊上。 她抚摸着他,同时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你说的这种情况我也有所明悟。现在这个时代又是进步,又是退步的,当官的做的孽,让老百姓来承受后果,真是可恶。而我们文人看不到的地方,害老百姓们受了苦楚,也全是我们的不是。发展教育,破除封建是重中之重,提高女性地位,实现全面的平等则是能够放在第二位的大事。早前,相关的道理我在和辜先生交流时都有提到,我还试过给范夫人寄过信件……” 后来信件不了了之。 出了修改《花捐》法案事后,得知了范夫人是什么人,文薰更加失望。 政府不出力,民间也没有办法利用权威带头,一些已经成为固有风俗的理念更加无法通过少数人的力量破除。文薰看清社会现状后,已经把这些念头藏起来,结合入教材,加入了自己的教学理念里。 她会给学生们讲欧洲是怎么样的传统封建。 她会让学生们知道“改姓”这一习俗对欧洲、对日本的影响。 她的学生都非常优秀,日后可能会有科学家、政治家、教育家……哪怕只有很少的人记得文薰的话,那也是她为社会进步做出的一种努力了。 霞章这时才明白,原来文薰已经做出了那么多的努力。 他把脑袋依在她的肚子上,感受着她的优秀,听着那多出来的一道心跳,心绪逐渐变得平稳。现在的莫霞章比起之前,不论是脾气还是性格都收敛很多了,这全然是因为他在时刻提醒自己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他也快做父亲了,需要更沉稳,也需要用稳定来让家人安心。 他还特意向文薰解释刚才发脾气的原因,“我不是一定要管别人的家里事,我也不是针对罗朴公,我是针对天底下所有这样干的男人。” 文薰品味了一下他的话,“你是在说老师与学生恋爱的这种情况?” 霞章道:“先生就不该跟学生在一起。” “我不是老封建,现在也有很多年轻的,和学生年纪相差不大的先生。可年纪是年纪,社会权益是社会权益。学生在校园里生活,先生天生在校园里拥有‘特权’。人都是会被权利和拥有权力的人吸引的。对一个没有社会经验的学生来说,她能分辨吸引她的到底是先生的才华 ,还是先生的权益?文薰,你来得晚,你大约没有听说过,关小姐本身也是有才名的。如果她正常毕业,如果她继续深造,她正常进入文坛,她的成就未必比朴公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做他罗朴公的助手。” 文薰在霞章的身边缓缓坐下,她想起了婚前在家里见面时,霞章解释自己批评朴公的原因,就是纠缠学生。 现在文坛中有很多文人都是娶了学生。 女学生。 文薰忽然领会到了这种社会关系的可怕。 她以一种严肃的,认真的态度对霞章说:“霞章,这种事情,值得我们去研究,去慎重对待。” 她刚发表的研究师生关系的文章并没有这一条,这或许是一个新的研究对象。 文薰的住房是最新安排的,邻居自然也是新来。罗友群便住在文薰家的左边,而右边则是刚从日本回来的汤博容先生。 汤先生暑假才回来,此次被清华特聘为语言文学教授,有清华校长从中斡旋,也算是解了他的多面的颠沛流离。 也是在最近,汤博容的夫人肖典香才知道原来这几年所谓丈夫寄来的钱,都是出自霞章之手。受了这份情,怎么能不感动?是以当得知文薰家就住在隔壁,肖典香可以说是十分乐意了。 搬家的当天,她就让孩子们去朗家帮忙,自己也是送茶送水,还热情地邀请他们来自己家吃晚饭。 “你们今天收拾了一天,哪还有精力做饭?就来我家吃,我买了好些菜呢。听说你原来是鲁地的,巧得很,我老家也是鲁地的。今天晚上啊,你就来尝尝嫂子的手艺,看看是不是那个味道。” 典香的话里只有热情,全不提感谢,便是这样让文薰不好拒绝。 霞章觉得没有拒绝的必要:“典香嫂子为人地道,咱们今天拒绝她,反而会让她难受。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两家以后多的是时间相处,占占人家‘便宜’也没什么。” 是啊,霞章当初帮助汤家,就是好心;婚后文薰依旧支持,也是好心;现在典香邀请他们家吃晚饭,仍是好心。 好心人住在一起,没必要计较那么多。 布置好家里,和邻居朋友们有来有往,还有一件事得急着办。 霞章毕竟在北边住过,对这里熟悉些。汤先生家有个叫灿华的小女儿要读三年级,刚好和宝淑一般大,所以这俩孩子读书的事是他拍板确定的。 “就在一师范附小读。” 无论是从地理位置还是对教学条件,一师范附小都是最合适的。 时间也临近开学,不能耽误。一把家里整理好,霞章便带着郭瑞和典香一起去给宝淑、灿华办理入学手续。 郭瑞一路过来,看着高楼筑成的学府,难免紧张,“北边的学业比较紧张,宝淑,可得加油了。” 宝淑不听,直接道:“可是叔叔婶婶都说,是南边的小学教育比较厉害。” 这个叔叔婶婶自然指的是霞章、文薰。 郭瑞本意是教宝淑向学,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却被憋了过来,当场埋怨起霞章,“你们两个怎么可以教坏小孩呢。” 霞章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无辜的笑。 这边小孩在开学,另一边,文薰已经和汤博容入清华教授会开会了。 清华的教学团队十分豪华,共有先生一百多名,其中大部分都是教授岗位。今年的清华引入了不少教授人才,都是年轻人,文薰还在英文系遇到了同样出身于剑桥的师兄,徽州出身的梁献琪。 当然还有一些知名学者,如写《淮安食集》的文学家年经艺先生、专门研究宗教文化的学者谭开济先生、专门研究儒家经典的倪空富先生、专门研究唐宋历史的焦自白先生、国画大师曾奇水先生等,都是国内文坛的知名人物。 其中焦先生和倪先生都和霞章有半师之名。 教授会大会结束之后,照理是外文组自己开小会。清华大学的外文系系主任叫叶亭心,四十出头的年纪,是十分干练的性格。她在会议上公布了本学期的工作安排,也给新来的老师逐一安排了工作岗位。文薰之前在金陵、临安大学都是教英文阅读,来了清华却被安排成西方文学史老师。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非常挑战,让她干劲满满。 会议结束,叶亭心还特意留下了文薰,跟她单独说话。 她请文薰单独坐下,面上是刚才开大会时没有的和蔼笑容。 “听说你们前天才到,怎么样,家里收拾好了吗?” 原来是话家常。文薰也轻松了,笑着回道:“还得感谢学校,安排的房子很合适,我们稍微整理就入住了,晚饭还是在汤教授家里一起吃的。” 清华大学教授房的住房结构真的设计得很棒,生活动线合理,还有书房,且基本家具齐全,可谓是考虑周全。 叶亭心认真听完她说话,道:“你们西区的校舍是前几年新建的,出自国内知名设计师杨灵卉先生之手。” 说完,她又道:“我不仅是外文系的系主任,还是清华大学妇女协会的主席。昭时,如果你在家庭生活方面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来找我。” 第163章 她的表情十分认真,文薰也严肃起来,表示:“我知道了,谢谢叶先生。” 这份严肃不为其他,只对叶亭心工作性质表示认可。 叶亭心之后又提起了诸如生育帮助之类,还提起每个月学校都会安排老师出去给周边妇女讲解生育知识,告诉文薰届时可以去旁听。文薰很认真地记下这些信息,打算完成生育之后,也加入进去帮助其他人。 和叶先生聊完已经是半小时之后,叶亭心特意将文薰送下教学楼才返回去处理工作。文薰正想着在清华园里逛逛,还没出走廊,就见到了等在入口处的梁献琪。 他笑着向她招手,显然是在等她。 外头日头有些晒,文薰便和梁献琪在教学楼的阴凉处说话。看着文薰隆起的肚子,这位师兄眼中不乏遗憾:“才知道你结婚了,没想到真正见了,你都要有孩子了。” 又用着开玩笑的语气道:“可惜我那时不在,不然非得上门抢亲不可。” 文薰的脸上带着礼貌:“是我的不是,当时要是知道师兄在国内,应该尽礼给你派一张请柬的。” 正巧,这时候霞章来了,刚好听到二人的最后一句对话。 文薰瞥到那穿长衫的身影,脸上的笑容油然而生,“霞章。”她喊了一声,言语中带着不自觉的亲昵。 莫霞章不认识梁献琪,但看到两人在一起说话,猜到是文薰的熟人。两人才见,作为中间人的文薰便向两人互相介绍道:“这位是我在剑桥的师兄,梁献琪梁文仲,这位是我丈夫莫霞章莫砚青。” 二人的手便顺势握在了一起,互相以字称谓。 梁献琪还抢先开口,“刚才还听温妮提到你,有缘一见,果然是为传统的绅士。” 中国的传统,西方的绅士,凑在一起,不伦不类,什么形容? 霞章腹诽着,露出一个不尴不尬的微笑。 梁献琪又问:“不知道莫先生在哪方高就?” 霞章干巴巴地回答:“一师范。” 梁献琪拖长声音“哦”了一声:“师范学校啊。” 师范学校怎么你了?莫霞章抬起眉头,越看越觉得碍眼,他又不想跟他吵,硬逼着自己没有回话,在心中默念“勿生气”。 他的妻子这么优秀,合该会吸引到一些优秀男士。 人家酸两句又有什么关系?现在他才是名正言顺的“朗先生”! 哈,说白了你还是嫉妒吧? 想明白这个问题,霞章还得意起来,张口便来:“是啊,师范学校,不仅能为国家培育更多更优秀的老师,还方便我以后教孩子。” 梁献琪顿时无话可说。 他也没想到,这居然是个不要脸的人。 第78章 霞章的老师 与梁献琪分别后,霞章在回家的路上一直保持着一种 古怪的神情。 文薰初时还老神在在等着他开口,后来见他一直不主动,害自己等半天都等不到后文,当时就急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尽数道来,别瞎磨蹭好不好?” 老不说话,吊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点也不好玩。 见文薰脸上沾了些绯色,霞章端着样子做了声怪,“那我便谨遵夫人法旨吧。” 又正常道:“其实不说也没什么,我就怕惹恼了你。” 文薰好不耐烦,“你这样吞吞吐吐的,我才会恼呢,快说!” 凶巴巴的话音一落,她伸手轻轻捂着胸口,直道不该。 自从怀孕后,她的脾气真的浮躁了好多。刚才的声音若再急些,再大些,别人听着都要像是她在跟霞章故意吵架了。 大约是霞章也经常跟人大声讲话,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又或许在他心里,文薰还是他一开始见到的温柔动人的那个样子。 他仍旧是走在她的侧前方,用这样的方式为她保驾护航,“我要是讲了你不准打我。” 文薰“哼”了一声,不做任何提前承诺,只特意支了支托着肚子的手。 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快5个月了呢。 她眼睛一转,又在考虑要不要给霞章道歉。 虽说是至亲的夫妻,可该有的礼貌不能少——这种礼貌不是见外,而是尊重。 一段关系只有互相尊重才算健康,才能长久。 霞章没有注意到她的若有所思,他酝酿了半晌,又是清嗓子,又是捏喉咙,折腾了半天后,才用缠绵的,充满柔情的声音喊道:“温妮~” 文薰浑身一抖,全身都过电了一般。她满脸愕然地望着他,她敢打赌她胳膊上绝对起鸡皮疙瘩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说好不生气,她一听又真的生气了——都怪这个人,阴阳怪气。 她还羞得脸红,她又想起了上回霞章吃戴森的飞醋。 这回又是为了什么存心闹她? 霞章眼尖,小跑着往前走两步,把前头路中间的鹅卵石捡起都到草丛边,回头又喊了一声:“温妮,小心点走呀,温妮~” 文薰这回在他开口之前就预判了他的动作,提前捂住了耳朵,“不准喊,难听死了。” 霞章收起表情,一本正经地问:“什么难听,我发音难听吗?” 文薰脱口而出,“对,你说英文特别难听。” 霞章并不以此为耻,“正是因为我说得难听,我才要努力训练我的英语口音。” 说完,他又刻意问道:“怎样,我刚才喊你时,是不是用了所谓的剑桥腔。还请朗老师点评一二,我的剑桥腔够不够正宗?” 文薰这下终于明白了,“你又来了。你分明是小心眼,你蓄意报复!” 一想到他可能听到了梁献琪那几句没分寸的话,不愿意他再伤心的文薰又连忙说:“你别误会,我跟梁师兄根本没什么。” “我知道啊。”一个连婚礼都未被邀请的师兄,霞章表示自己才不会把他当成情敌。 “那你还……”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如你所想的单纯的小心眼儿。我已经恼恨这件事很久了。大家都能叫你温妮,我也能叫得。温妮,温妮,温妮……” 他把脸凑到文薰耳边,一声声喊得文薰满脸通红,最后引得她彻底发急,在羞煞时,急得伸手抓住了他的耳朵。 “不准喊了——” 这人可真坏! 文薰的一声吼,震得从另一个岔道走出来的清华物理系教授康俊才下意识地一抖。他抬头刚好看见这一幕,登时也觉得自己耳朵发热了。 这不是他们川省的特产“耙耳朵”吗?怎么还能传到金陵,又传到北平来? 好家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原来你莫砚青也是同道中人啊。 打打闹闹,这就是文薰和霞章的日常生活。 清华开完会,后一天是一师范开会。等大事全部办好,借着空余时间,霞章带着文薰去拜访了他在清华的两位老师。 因临近开学,大家事情都忙,日后反正又能常在一起,不必拘礼。上午小夫妻拜访到焦先生这里,焦先生也知道霞章还有其他老师需要探望,中午便只留他们吃了饭。又喝了两杯茶,闲话家常两句,在天色尚好的时间主动送二人离开。 下午按计划去拜访倪先生。焦先生家离倪先生家有些距离,而今日的天气秋高气爽,刚好适合步行。在前去的路上,霞章同文薰闲谈时提起:“我的国文是由南方的老师打好了基础,来了北方后再由几位大师精进的。” 倪先生作为研究儒道的大师,文法素养自然非一般人可比。文薰听得点头,又暗想:光是了解到霞章的那些位先生,就能大概猜到他有多少本事。 于是问题便这么来了:“怎么不见你也在文学专业领域里写书作传?” 霞章把手背在身后,流露出一丝羞愧。 “不瞒你说,我也是写过的。” “那怎么不见成书?” “因为半道觉得自己写得太差,便放弃了。” 文薰惊讶于这个回答:“怎么会呢?” 霞章平日里对自己的专业水平十分自信,到这里却谨慎起来,“怎么不会呢?你不要对我太有自信了。我之所以成为现在的我,基本上是得益于我汲取到了足够的先生们的营养。我通过他们的理论和观点筑建我自己的文学王国,博得了几分薄名,已经算是幸运了。我自己再谈及,哪怕是在学校给学生上课,也不过是拾人牙慧,拿来主义。” 文薰缓缓点头,她算是听明白了,霞章是觉得现在的自己还没有积累出真正的属于他自己的思想与知识,他并不算是一个专业者,所以没资格往专业上撰文。 霞章在此事上看得十分透彻,“我现在还年轻,对生活的品味和经历都不够,古人在经历了人生变迁之后写出来的文章,我是没办法体会其中真意的。年轻的时候读国文不过是认得字,将文章记到心里罢了。要等年老了,根据自己有独特的体会了,那才叫读书呢。” 第164章 这个观点文薰是赞同的。现在国内有这么多位的先生学者,统计起来又有多少理论,其中有用多少是有真才实学的人?霞章之所以在这方面没有深谈,不外乎是出于谨慎,又对学问尊重。 每个人都会看书,可不见得每个人都能读书。 夫妻二人来到倪先生家已是下午。倪先生十分儒雅开朗,说话也有趣:“你这些年也算走南闯北了。” 他还询问霞章明天要去探望哪位老师,得知是国画家荣礼先生后,有那么一瞬的沉默。 文薰敏锐的觉察到或许其中有异样,可霞章没有注意,倪老师也没再多说什么,遂把那些疑问放回心里。 第二天一早,天色朦胧。郭瑞瞧着这天气像是要下雨,出门前往霞章手里塞了一把油纸伞,又让秀英多拿来了一件风衣,提前给文薰备着。 北边不比南方,天气已经快要凉下来了。作为孕妇,文薰时刻都受到家里人的额外关照。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还好,就是心情需要进一步调解。此时,她忍不住摸着那件风衣好一声哀叹:“也不知道孩子生下来后,我还能不能穿上以前的那些衣服。” 她用手在自己的身体周围量了量,对自己日渐臃肿的肚子有种幸福的烦恼。 霞章道:“穿不下也没关系,咱们正好做新衣服。” 文薰难得有些焦虑,“可我要是胖了,丑了呢?” 孩子是她自己愿意生的,可为了生孩子身材走样,她又不愿意了。在这个时候,文薰分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她又摸了摸脸颊,越想越觉得今天镜子里的自己丑了许多,似乎连脸盘子都肿了。 霞章认真考虑着她的这句话,发自内心去安慰:“没关系,我陪着你锻炼,陪着你瘦回以前的样子。” 他可以鼓励她,在任何她需要的时候帮助她。 文薰这时候才变得开心了,“好啊,到时候我做新衣服,你出钱。” 霞章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我出钱给你买衣服,还给孩子买衣服。只要你们喜欢,我都给你们买。” 文薰被他哄得已然是心花怒放了,“要买这么多衣服,看来莫先生得多多努力了,不然哪来的钱呢?” 霞章深以为然道:“这便是养家糊口了。” 二人说着话,带着好心情,携手来到了荣礼先生府上。 荣礼是位十分善于享受生活的先生。他是知名画家,一律收入都来自于卖画,历经多年,攒下丰厚家资。去年,他斥巨资购入了前清的一座王爷府,用于自己居住。这座建造豪华的王府落在他老人家手里,只有往更华美处去装饰,根本没有“跌份”的机会。 霞章也是在荣礼买 下王府后第一次上门拜访。今日前来,荣礼将二人带到了花园。闻着桂花香,赏着彩菊的花苞,文薰借着欣赏景色的机会,也打量起了面前的这位先生。 他也像董先生那样留着长辫穿着小褂。 回忆路上霞章说的:“荣先生的生活无一不趣,所穿无一不美,所食无一不精。”真正得见后,果然名不虚传。 荣礼对霞章的到来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他拿出自己珍藏的雨前龙井招待,又在桌上摆了一半津市小食,一半南方小食。 这显然是给文薰准备的。 闲聊中,霞章提及:“我有一位朋友,对先生十分仰慕,想替他向先生掏一副《花园图》。” 荣礼的表情带着些许倨傲,“寂寂无名之人,我可不送。” 他的眼皮因为苍老耷拉下来,遮住了半边眼睛,但文薰仍旧能看见他转动的眼珠。 他前脚才刚拒绝,后脚又笑着网开一面:“不过,你怎么会与无名之辈做朋友。你那位朋友姓什么?” “姓郭。”既然对方是自家先生,霞章说话时也没特意隐瞒,“是我们金陵大学原来的外文系系主任郭滔,郭照水先生。” 荣礼顿时想起他来,却不是因为他的文学作品,而是另一件事:“是那个反日,所以被金陵政府关了好些时日的郭照水?” 因为拿不准荣先生的态度,霞章回话时又变得小心起来,“是的。” 荣礼随口一问:“我听说他已经离开金陵了,你知道他的下落?” 霞章知道这个问题不能随便回答,可老师的问题怎么能不回答? 不待他露出犹疑,文薰自然而然地接过话道:“老师您怕是不知道呢。” 荣礼闻言望向了她。 “我之前也在金陵大学教过一年书,所以照水先生是我们夫妻二人共同的朋友。南边有个译者联盟,不知先生是否耳闻?” 这个说话的语气是文薰同大嫂瑞芬学的,缘是因为她每次听她讲故事都能入神,便以为这是能最快吸引人注意力的方法了。 文薰见荣先生听得认真,笑了笑,继续道:“前些年的时候,初进译者联盟,照水先生便向我们霞章讨要荣先生您的墨宝,说他仰慕已久。后来不知怎么,霞章在同他玩笑时说了一句,大约是提到他有牢狱之灾的意思,不成想这句话后来应下口实,让霞章愧疚好久。我们想着,与照水先生多少也算是认识的朋友,霞章在这方面损了人家,方便的话,不如先将赔礼备着,等日后有机会见了再谢罪。” 荣礼微微点头,算是明白:这郭滔估计也算不得两个人多好的朋友,不然霞章怎么会咒他被关起来呢? 自己学生的脾气自己知道,霞章心里怕是讨厌这姓郭的很,只是为了口实才不得已前来相求自己。 “只是为了安心,提什么朋友?”荣礼有些怨怪,“你就说你自己要,我难道还能不给你?” 文薰看着霞章低下头,配合道:“我们家霞章就是心眼实,不愿意骗老师呢。” “一幅画算什么?”荣礼豪迈道:“找不到他,你就先挂在家里。刚好你搬了新家,我送你几副画你也可以做妆点。以后谁想要,你就让谁拿去好了。那些画对别人来说价值千金,可你是我的学生,不用太过稀奇。” 他的偏爱让霞章的姿态更加恭敬,“多谢先生。” 他颔首致意时,旁边的文薰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这般夫唱妇随,让荣礼不由得感慨:“你娶了个厉害老婆,正好。” 他以前还担心莫霞章的性格过于刚直,又爱随心所欲,会处理不好俗事。如今看来,他家里到底还是疼他,给他娶了一个又才华又知进退的媳妇。 霞章不知道先生内心所想,只听到他嘴上的夸奖后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 中午,荣礼先生特意留饭,小夫妻没有拒绝,应邀留下。 荣礼好风雅,午饭在花厅摆了张桌子。佣人们拿来菖蒲等能够驱蚊的花草,既让大家欣赏到了美景,也起到了驱蚊的效果。 荣礼知道文薰是第一次往北方来,贴心地做出一个长辈应有的样子:“再过段时日,北方就要开始降温了。你们带好秋冬衣物没有?” 霞章道:“都带好了。” 文薰笑了笑,答:“说来,现在不缺,以后总会缺的。老师有没有手艺精湛,收费公道的裁缝可以介绍一二,我们也好提前联系。” 霞章听完这番话才想起来,他们的行李中只有大人的衣物,小孩子的确实得现做。 所以又连忙点头。 荣礼呵呵一笑,很自得于能在学生面前帮上忙:“待会儿吃完了饭,我给你们取几张名片。” 文薰笑得喜人,“谢谢老师。” 霞章见荣礼要拿酒壶,起身给他倒酒。 荣礼被夫妻二人配合着“服侍”,心情不可谓不是极好。 “院子里还有什么缺的东西,可以跟我讲。” “多谢老师。” 吃完饭,荣礼带着霞章夫妻俩朝里走,为他们去取名片。 他当然也是存了让学生参观书房的心。 “听说你现在在养花?” “是的,我还打算在家里的院子里砌一座鱼池。” “嗯,这在风水学上来说也是好事。”荣礼说着一笑,“不过你不爱听这些,我就不同你往下说了。” 谈笑间,荣礼把霞章引入了自己的书房。 在跨进门的第一时间,霞章望见桌上摆着的荣礼和一位日本军官的合照,登时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先生,这是什么?”他下意识地问了出来。 “哦,”荣礼不觉得有什么,解释道:“砚青,我们国家的人民太愚昧了,我们或许可以尝试让日本人来帮助我们,他们有改变国家形式的经验。” 所以就要去做汉奸吗? 文薰虽然没有说话,可她的表情也变得冷峻。 救国有很多种方法,唯独卖国不行! 握着荣先生给的名片,装着一肚子荣先生招待的食物,文薰和霞章沉默着离开了王府。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风吹云动,明朗的天空渐渐被一大片乌云遮蔽。在开始起风时,二人回到了家。 第165章 秀英听到动静,第一时间来接,“这不是巧了,马上就要下雨了,我还说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她脸上本来是挂着欢喜的笑,却在看到二人时受到他们的影响落了下来。 “怎,怎么了?”她干笑一声,隐隐透露出担心,“出去时还好好的,回来怎么就……你们遇上事了?” 霞章没有说话,只向她点头,然后又对文薰道:“我再回去一趟。” 他伸手指了指刚才来时的路。 那是王府的方向。 文薰猜到他再回去是要做什么,因心疼他,忍不住叮嘱:“你先好好说,指不定先生是有什么难处,又或是受到了别人的蛊惑。” 霞章“嗯”了一声,为了不使她担心,露出一个略微勉强的笑。 他拎着油纸伞,像拎着刀枪剑戟,他毫不犹豫地再次顶着狂风跑了出去。 秀英看着文薰扶着门框远眺,又望向远处秋风中霞章单薄的背影,心中笼罩起不好的感觉。 “燕青他做什么去了?” 文薰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秀英姐,你说,如果一个你很亲近,对你也很好,还是从小教育你的长辈……如果这样的人在道德上犯了很严重的错误,你还会亲近他吗?” 秀英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那就要看他错到什么程度了。” 她越听文薰的话越不得劲,她压下心里的猜测,小心地问:“是谁犯错了?” 文薰轻声答:“是霞章的老师。” 秀英这下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了。她思前想后,想到了以前听到的一句话: “读书读得多的人,要么强求自己,要么不管别人。” 如果文薰和霞章是爱强求自己,那么他们的这位老师就是不管别人。 霞章走后的半小时,天降暴雨。 雨下了很久,下到天黑,在秀英在家门口挂起灯笼时,霞章回来了。 他浑身都湿透了。 可红红的眼睛还是醒目。 为了不把寒气渡给文薰,他拒绝她的靠近。他像没事人一样去洗澡,换衣,然后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雨停后,文薰推开了书房的门。 霞章正站在窗前抚摸着那盆兰花,而书桌上,正摆着一纸写好的文稿。 他说:“我不仅去找了荣先生,我还去找了倪先生。倪先生说,荣先生在去年便成为日本东京市的荣誉市民了。他在入籍后,还画了好多富士山图,引上东北的报纸,用作宣传。倪先生还说,荣先生配合着东北的伪满洲在宣传着日本的所谓东亚共荣,他这半年来,出席了很多场共荣活动。” 他的声音嘶哑,桩桩件 件,听得文薰心头直颤。 “为什么没有媒体报道这些事?”如果这些事去年就发生了,他们在南方应该能听到风声啊! 霞章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倪先生说,是担心荣先生造成更多不必要的影响。” 荣礼先生是全国知名画家,他的画作是郭滔先生都梦寐以求的。如果这样的人都开始亲日,一些消极派怕是会被影响得直接失去了反抗的斗志。 文薰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大约猜到霞章要做什么。 有些真相需要被隐藏,可人的心气不能跟着被掩埋。 霞章回过头,眼眶通红,“文薰,我不能……” 文薰朝他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鼓励。 “这是你的原则,我理解。你放心,不论有什么后果,我都陪着你。” 只不过一瞬,霞章的表情就肉眼可见地轻松起来。 只要文薰能够理解,那么他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几天后,一封新的断绝师徒关系的声明登上《大公报》。继与父母断亲之后,莫霞章又同恩师荣礼断绝了关系。 一时群众议论纷纷。 “这莫霞章未免也太激进了些,也不知道他的父母、师长怎么得罪了他,才遭到他如此嫌恶。” “要我说,这莫霞章就不像是个正常的人。之前他见到谁都要攻击两句,现在更是祸及家人,他怕是个神经病吧?” “他真有神经病?” “说不定他就是借着爱国的名头在发癫,他自己本身就有疯病。” “既是如此,这样的一个人来做师范学校的先生,我是不太满意的。” “是啊,再教出来一群一眼不合就断亲的学生怎么办?” 此类风言风语也经过各种渠道吹到了家长耳中。在开学之前,一群家长们联合起来前往一师范,反正莫霞章此类不孝之人去做师范学生的传业恩师。 一师范坚持了两个星期,后来迫于压力,取消了霞章的聘用。 一师范的教学主任亲自上门向霞章道歉,走时,背影灰溜溜的。 屋子里,文薰和霞章却比之前还要心平气和,他们甚至能玩笑: “看来,我又有得去重新找工作了。” “没关系啊,不用着急。如果找不到,我的薪水也足够支撑家里的开支。” 他们二人开着玩笑,郭瑞和秀英却忧心忡忡当了真。 夫妻俩私下里商量着: “实在不行,我再去拉车。” “我也可以去给人洗衣服。” “对,就算妹子的薪水足够,我们也不能让她一个人来撑这个家。” “咱们也记得不要让燕青发现,省得他难过。” “是啊,你说这事情闹的……外头的那些人听风就是雨,一师范也是,没眼光。” 二人看着家里的两位秀才受委屈,自己心里也满是委屈。 文薰是在两日后才发现秀英已经开始给家里节俭的。她正愁着如何劝阻,南开大学适时向莫霞章伸出援手。 “什么图书管理员?”郭瑞虽然对学校的构造不清楚,但他天然地能够了解,这个管理员肯定是比不上教授的。 所以他得出结论:“我们燕青教授都做得,请去做图书管理员……这南开大学不是看不起人嘛!” 秀英在旁边配合道:“是啊,而且学校还在津市。要是去津市工作,岂不是要和我们分开?” 霞章轻声向二人解释:“不是看不起我,是我现在名声不好,家长们不愿意我教学,北平城里已经是没人敢聘请我了。” 不仅仅是家长,在事情闹起来后,霞章曾经执笔攻击过的人就都好像找到了他道德上的瑕疵,开始反过来攻击起他来。 对此,霞章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他能骂人,别人也能骂他,这都属于言论自由。 郭瑞不理解事情的严重性,他摊开手掌在大腿上搓了搓,绞尽脑汁想着解决办法:“隔壁的罗先生不是咱们家的朋友吗?你们又都说过清华最自由,让咱们燕青去清华不行吗?” 文薰张了张嘴,此时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向郭瑞解释。 罗友群是与他们关系好,甚至他还很欣赏霞章,可一码归一码,出了事,罗友群是万万不可能为了霞章去冒险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焦老师和倪老师都提议过邀请霞章来清华,皆被罗友群这个教务处主任以“不合时宜”为由拒绝。 他是文人,一个爱惜自己羽毛的文人。 他是清华的主任,自然爱惜清华的名声。 所以,去私立的南开反而是现在的最优解。 “南开是一所很好的学校,”文薰这么说:“我兄弟也是南开毕业的学生。” 好归好,可怎么去,霞章得仔细规划。 南开大学的校长卢允通先生是临安大学校长郑鸿基先生的好友,从临安大学出去的伏建高先生又来做了中文系的主任,有熟人在,事情运作起来会更加方便。 莫霞章亲自去了一趟津市,见了两位先生。他坦诚地说明自己的忧虑:妻子现在怀孕,又是头胎,生产,坐月子,带孩子……整个孕期哺乳期都离不开人。他出于生产安全和生育辛苦考虑,打算安顿好妻子和孩子后,在明年秋天的新学年再来学校赴任。 卢校长在简单思考后同意了。 正好,过了一年,关于霞章的那些议论也能消停些。 于是等到9月清华开学,文薰开始上课之时,霞章已经在家里做起了全职主夫。 他规整庭院,又是种柿子,又是种竹子,又是种月季。 他还亲自买砖,和水泥,砌鱼池。 他接文薰上下班,风里来,雨里去。 天气冷时,文薰的妊娠反应变严重了,为了减轻她的负担,批改作业时,都是文薰口诉,他来执笔。 他的存在,确实给文薰减轻了很多负担。每每想起,都觉得怀孕这件事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辛苦。 农历新年的那一天,文薰和霞章的小家庭迎来一位新的成员。 经过了两个小时的努力,文薰成功诞下一女。 她和孩子被推出病房时,霞章眼眶通红。 他刚才守在产房外,把文薰的哭喊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因看不到画面,害怕得一阵哆嗦,生怕文薰初什么意外。 第166章 如今,看到母女平安,他紧紧抓着妻子的手,不愿意放开。 孩子暂时被带离,母亲被带去病房安置。霞章小心地配合着护士将文薰的一切打理好,等周围人潮散去,他望着她,眼泪掉的更凶了。 “文薰,辛苦你了。”已经是泣不成声。 痛过之后,文薰反而已经没感觉了。但她没什么说话的力气,只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还好。 霞章哭了好几分钟,再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就,才慎重道:“以后别生了,咱们再也不要生了。” 文薰想,生孩子这件事,哪里是提前能够说好的? 她当然也知道霞章是在心疼自己,一时心里是满满的无奈。 “可我想和你睡在一起。 ”她尽量含蓄地说。 霞章欲言又止,半晌后道:“那我就去想办法,我想办法……” 总之,他们有一个孩子就够了。 秀英趁着这个时候进来,她是来问名字的。 “燕青,护士问孩子的名字叫什么,我们要去登记了。” 孩子的名字当然是早就取好的。 霞章赶紧擦了眼泪,说:“叫华平。” “莫华平。”文薰这时也轻轻地动了动嘴唇。 秀英念了念,一句“好名字”已经含在嘴里了。 莫霞章望望这个,望望那个,笑了,“傻瓜,你们都傻。都叫华平了,怎么还姓莫呢?听着多不吉利。” 他拉起文薰的手道:“文薰,让孩子跟你姓吧。姓朗,叫朗华平。” 文薰只消一刻,便很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因为这确实是最合适的。 “好,愿中国有一个明朗的未来,能够尽快得到和平。” 文薰回忆着刚才看到的小小的华平,期待着未来和平的中华。 希望能有一个和平安稳的环境,让所有小孩能健康的长大。 第79章 年年的一天 四年后。 1937年,6月。 自行车的铃铛声一响,背着小布书包走在路上的齐耳短发小孩赶紧机灵地往路边跑了两步。 她用手掌在额头上搭了个凉棚,在原地等着,等着这群穿着清华大学校服的学生们开过了,才重新蹦蹦跳跳地,踏着夕阳家里赶。 路上的土灰扬起,那些细小的土粒在空中发着金色的光。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明亮,和妈妈带她去吃的西餐馆里的炸鱼薯条一个颜色。 她望着蓝天,望着屋脊,又被路边被晒蔫巴了的野花野草吸引了注意力。 她站在原地看着,直道花丛中飞出来一只蜜蜂,才惊得她重新启程。 “哼哼哼……”小跑进巷子,眼见家就在前方,女孩的步子也快了起来。她的声音越过墙壁传到里头,邻居阿妈扬起声便是一声喊:“年年,是年年回来了吗?” 年年停住脚步,又往回跑,“阿妈,是我。” 声音稚嫩,且带着小孩独有的甜美。 肖典香拿着东西从屋子里出来,看着眼前明眸皓齿的孩子就是一声笑。小丫头长得好,有她妈妈的大眼睛,有她爸爸的高鼻梁,又有两个人都有的白皙皮肤。 这孩子既聪明,又乖巧,还不怕人,住在校舍区里的人家没有一户不认识她,不喜欢她的。 肖典香擦了擦手,把手里的粽叶叠好,躬着身子塞到她手里,“这个,你帮阿妈拿回家去还给你婶娘,是阿妈早前借你家的,还剩下这么多。” 年年点了点头,东西不多,也不重,她小小的手掐着,也能拿好。 典香摸了摸她细嫩的脸蛋,顺手帮她擦了汗,又从口袋里掏出糖果、干枣塞进她的小挎包里,“这个你拿着吃,但是别多吃,小心牙。” 大约是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了,年年没有拒绝,只是在听到“牙”字的时候忍不住呲了呲,显摆自己一口整齐干净的牙。 白花花的,米粒似的。 逗得典香直笑。 塞完东西,她突然反应过来,“你刚才从哪儿来,你一个人出去了?” 年年仰着头笑道:“娟子家里的鸡蛋孵出来了好多小鸡崽,我去看小鸡了,是半下午的时候婶娘送我过去的,说傍晚来接我。可我等不到她接了,我妈妈要回来了,所以我自己先回来了。” 就像“年年”是这丫头的小名,“娟子”也是物理系教授康俊才康先生家女儿的小名。他家就住在前街口,离这儿倒也不远。 典香虽然松了口气,但还是担心,用吓唬小孩的一贯话术对她道:“你不要乱跑,小心拍花子的把你拍走,那你就找不到爸爸妈妈了。” 年年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我才不怕呢。” 她拎起自己变得半鼓的小书包看了看,抬头问:“阿妈,你们家包了什么馅的粽子,红枣馅的吗?” 典香答:“是啊,专门留给你们小孩吃。” “那你们大人吃什么馅呢?” “吃鲜肉馅。” 年年迫不及待道:“我也要吃鲜肉馅,我喜欢吃肉,肉可香了。” 典香被她逗得简直合不拢嘴,“好,到时候煮好了,你来我们家吃。” “年年,年年——”隔壁家里秀英的声音响了起来。 年年回头望了望,忙道:“阿妈,我先回去了。” “好。” 走之前,她还学着大人的口吻嘱咐:“您快进去,不要站在门口,太阳晒。” 让典香脸上的慈爱都要溢出来了。 年年扶着门框,还在跨门槛,嘴里就忍不住大喊道:“婶娘,我回来了。” “你怎么就自己回来了,”秀英从厨房里出来,她腰上还系着围裙,显然刚才在忙,“我刚才就听到你的声音了,你在跟隔壁太太说话?” “对,”年年说完才想起来,把拿着粽叶的手举起,“阿妈要我把这个带回来。” “好,辛苦你了。”秀英忙小跑着过来接,看见她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的刘海,忍不住埋怨,“看你,满头大汗的,跑回来的吧?” 说完便掏出蓝色碎花布手绢给她擦汗。 年年仰着头方便她动作,“是天气太热了。” 她又紧跟着说:“婶娘,我们家买这么多粽叶做什么,专门借给别人家用吗?” 秀英失笑,“哪有买了专门借人的?”她认真解释:“粽叶不仅能包粽子,还能垫在馒头底下放进蒸笼里当垫布呢,所以我才多准备了些,可不是为了浪费。” 年年点着头,似懂非懂。她不知道在脑子里又想到了什么,突然喊道:“我要喝水。” “自己去倒——洗了手再倒。” “好。” 年年在一个拥有爸爸妈妈、大伯婶娘和姐姐的家庭里长大。秀英婶娘是宝淑姐姐的妈妈,他们都是爸爸妈妈的家人,也是年年的家人。平日里,她们小孩读书,妈妈去学校里上班,婶娘在家里做家务,在家里上班。 年年知道她的妈妈是大学里的教授,爸爸也是教授,但是他不在北平城,在需要坐4个半小时火车才能抵达的津市。有时候爸爸每个星期都回来,有时候一个月都未必回来。津市离家远,也不远,为了照顾他,大伯跟着一块儿过去了,所以宝淑姐姐也和她一样,不能经常见到爸爸。 年年先把书包放回房间,才出来自己舀水洗手。她洗得很细致,步骤和妈妈教的毫无二致。洗了手,擦干水,她端着竹筒做成的杯子走到了院墙旁砌起来的花坛边。 才看了两眼,她就喊了起来,“婶娘,不好了——” 在秀英慌忙跑出来之前,门口先走进来一个穿着大学校服的年轻女孩,“什么不好了? ” 此人正是巧珍。 年年回头,望着她大喊道:“小姨,我妈养的花被人吃了。” 一听只是这种小事,站在厨房门口的秀英便松了口气,“小人说傻话,谁会吃草叶子?” 她还以为天塌了,抓着大葱就跑出来了。 年年转过来看她,重申,“就是被人吃了。” 巧珍把书包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走了过来,“你别着急,我看看。” 年年后退一步,把位置让给她,“你快看看。” 巧珍凑近了,躬身。她看着年年指着的那个有个半月缺口的叶片,了然一笑:“不是人干的,是切叶蜂干的。” “蜂,蜜蜂?” “对,差不多。” “它是蜜蜂,它不蜇人,它剪叶子。”年年嘀咕了两声,皱着眉十分费解,“它为什么要剪叶子?” 巧珍耐心地解释:“把叶子剪下来,然后再把叶子带回家装点自己的家。就像燕子衔泥筑巢,麻雀捡枝搭窝,小动物们都会捡些喜欢的,舒服的植物给自己盖房子。” 年年听明白了,“蜜蜂也有家,是蜂巢吗?” “对,年年真聪明。”摸了摸她的头,巧珍起身,“我去做作业了啊,你自己玩。” 年年先一步跑上前,把巧珍的书包拿给她,然后跟在她的腿边,亦步亦趋。 第167章 年年有两位小姨,都是妈妈的妈妈家里的妹妹。眼前的这位小姨姓刘,是前年从很远的南方过来的。年年还记得那时候妈妈说,刘小姨想考清华,但是她担心自己基础不好,所以决定先在北平城里的高中借读一年,等明年,也就是去年再考。 去年,小姨果然考上了清华。今年,她已经快要在清华大学完成一年级的学业了。 “小姨,你今天怎么没有跟我妈一起回来?” “你妈训学生呢,我就先回来了。” “我妈从来没有教训过我。那个学生挨教训,是不是他不听话?” 巧珍回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没敢靠近听。” “是不是听到了,别人会很难过?” “对啊,有谁希望自己在别人面前丢丑呢?” 年年仔细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扒拉了一下巧珍的手,“小姨,上学好玩吗?” 巧珍顺势握住,“好玩的。” “可是娟子说不好玩。”她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才判断道:“小姨喜欢读书,所以觉得读书好玩。” 她又说:“爸爸也喜欢读书,妈妈也喜欢读书,我会喜欢读书吗?” 巧珍便举了一个例子,想要她自己发现,“你每天写作业的时候,开心吗?” 年年笑着点头,“开心。” 她自己果然懂了,“我喜欢读书。” 她笑着跑出去,“我是爸爸妈妈的孩子,所以我喜欢读书。” 秀英在厨房里听到,扬声说:“是啊,年年以后也要像你妈妈那样出国留学。” 年年对此不屑一顾,“我才不要出国,我要留在妈妈爸爸身边。” 她跑到一半,听见堂屋里的电话响了。她张嘴要喊人,秀英已经提前吩咐,“年年,听一下是谁打来的,如果不认识就马上挂掉。” 年年便连忙跑了过去。 她爬到椅子上,拿了电脑放在耳边,有模有样。 她还没开口,对面人就开始叽里咕噜讲话。他很激动,报了爸爸的大名,又报妈妈的大名,还说他们“枉读圣贤书”。 这类的电话年年都接了好多回了,她大部分内容都听不懂,她也不生气,等对面讲完了,她才乖巧地开口道:“好的,等我爸爸妈妈回来了,我会告诉他们的。” 对面声音一哑,再也说不出话来。 年年还等着他回话呢,“喂,喂,你在听吗?” 年年望着电话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挂了。 怎么不说一声就挂了?大人真没礼貌。 年年叹了口气,走到屋子。 秀英刚好出来,“谁打来的?” 年年老实回话:“找爸爸妈妈的,但是没说什么有用的话,他们骂人。” “这群该死的。”秀英一声骂,骂完就后悔。她捂着嘴,对上年年的眼睛,心虚地一笑,再也不提,而是把手里的小碗递给她:“别学我,也别学他们。绿豆汤,拿着小心点喝,喝完你就不热了。” “好。” 年年在院子里坐着,她端着半碗绿豆汤,仰着头望着天上的云彩。 文薰便是在这个时候回来。 才看到门口的身影,年年立马放下手里的碗,奔了出去,“妈妈——” 她扑到她的身上,抱住了她的腿。 文薰怕孩子摔倒,伸手扶了她一下,正巧触摸到她的身体,烫手。她抬着她的下巴仔细去看她的脸,问:“怎么脸通红的,热吗?” 年年笑嘻嘻的,“不热。” 说完,她又想起来,严肃道:“妈,咱们家里有小偷。” 文薰忙问:“哪儿呢?” 年年拉着文薰,把她带到花坛边上指给她看,“小姨说,切叶蜂偷了你种的月季叶子,把它带回去做自己家了。” 文薰歪头望了望,笑道:“随便它切吧,没关系。”她低下身,扶着女儿的肩膀,和她一起去观察那片被切叶蜂精心挑选过的叶子,“你看,切叶蜂切出来的切口还是很整齐的对不对?切叶蜂只会去摘那些健康的,好看的叶子。它选了我们家的叶子,说明我们养的好。” 年年却有自己的想法,“那也不能不跟你说一声就拿回去,它没礼貌。” 她的童言童语让文薰忍不住露出微笑。 小孩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年年学着婶娘给她擦汗的动作去撩妈妈的头发,“妈,你累吗?” “还好。” “妈,你要喝水吗?” “那你帮妈妈倒一杯。” 母女二人笑着,牵着手往屋子里去了。 年年让爸爸在椅子上坐好,自己熟练地去给她倒水。文薰喝了,她又把杯子送回去,然后又跑回来伸出了手。 “妈,抱抱。” 文薰掐着她的胳膊把她抱起来,年年乖巧地搂着她,坐在她腿上。 文薰一手搂着她,一手帮她整理着衣裳,“你今天干什么了?” 年年掰着手指头说给她听,“早上起来喝了一碗粥,上午读了书,然后又吃了一张饼。中午吃了一碗饭饭,婶娘做了鱼,我吃了半条。下午婶娘送我去娟子家看小鸡崽,我们还在院子里荡秋千呢。刚才回来,路过阿妈家……” 年年说着又挣扎着下去,去翻放到旁边的背包,把里头的枣儿全掏了出来。她捧着,像宝贝一样送到文薰面前,“妈,你看,阿妈又给我送了吃的。” 她又要爬到她身上去,文薰护着她,还没坐好,年年就举着红枣送到她嘴边,“妈,你吃。” 文薰笑了笑,张嘴含住。 年年仔细瞧着她,看见她全部吃完了,把枣核吐了才问:“妈,好吃吗?” “好吃。” “甜吗?” “甜,你也吃。” 年年便吃了一颗,果然很甜。她想到这样的枣儿包出来的粽子肯定很好吃,心里更美了。 她嚼吧嚼吧,又问:“妈,你今天做了什么?” “上课。” “只有上课吗?小姨说你教训学生了。妈,你为什么教训他?” 文薰说起这件事就很无奈,“他作业写得不好,还逃我的课。” “是因为他不喜欢上你的课吗?” 文薰哑然,这让她怎么回呢? 还好年年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妈,大学好玩吗?” “好玩。” “我也要去读大学。” “好。” “但是我还是不想去幼儿园。” “你不想去就先不去,没事。” “妈,今天又有人打电话来骂你,我答应了他会告诉你。” 文薰忍着笑,摸着女儿的头,夸奖她:“我知道了,年年说到做到,真棒。” 年年因为这份夸奖眯起了眼,很快她又变得严肃,“但是他没礼貌,他不说一声就挂电话了。妈,他们为什么要骂你?” 秀英走进来,听年年还在说话,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小皮猴,一天到晚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说。” 年年知道这是嫌自己烦了,“哼”了一声,又从文薰的身上滑下来,“妈,我去拿作业给你检查,我今天很乖,我写了三张大字。” “好。” 看着年年跑出去,秀英拍了拍身上,坐在文薰身边,跟她说家里的事,“咱们家里的粽子都包好了,有豆沙馅的,蛋黄馅的,有你喜欢吃的火腿粽,还有霞章爱吃的白米粽。” 文薰听着点头,“好,秀英姐,辛苦你了。” 接着,两个大人又聊了两句,正说着,外头一声喊。 “唉呀——” 秀英一听这声音就知道,“ 是宝淑回来了。” 文薰便和她一起出去。 院子里,穿着市初中校服的宝淑正气愤地指着墙角碎掉的花盆,“妈,婶婶,你们快看,隔壁的猫又把咱们家花盆了。” 秀英找寻着问:“哪儿呢?” 年年仰起头,指着屋顶上,“那儿,一只好大的黑色的猫,有白色围脖,我看清了,是罗先生家里养的。” 秀英跑去检查了花盆,看着好好的东西毁了,她忍不住生出埋怨,“罗太太能不能管管她的猫,见天似地野,这已经是砸坏的咱们家的第三个花盆了。” 年年却不生气,还笑着,“没关系的,婶娘,只要不砸书房里的兰花,我妈不会生气的。” 秀英没好气道:“是啊,你也知道那是你妈妈的宝贝?” 年年吐了吐舌头,捧着作业去找文薰了。 小孩白天活泼,精力消耗得差不多了,晚上很早就睡了。而文薰洗漱后,正常伏案书写文章。 秀英便是在这个时候进来。 文薰一见她,暂时停了手里的工作,“宝淑睡了吗?” “躺下了,要睡着还得一会儿呢。” 秀英走到文薰身边,掠了一眼纸张上的文章。她这几年也跟着认了不少字,能看懂文薰在写什么。想到傍晚的事,她忍不住道:“你和燕青天天写这些文章,有用吗?我看着人家像是不领情,还有人隔三差五来骚扰我们,那种电话年年都接了好些个了。” 第168章 文薰知道嫂子是担心影响到孩子,宽慰她道:“没关系,那些话年年暂时听不懂,所以听了她也不会去学,不会把她教坏的。等她再大一些,我会教她一些国际情势,到那时她也会理解我们的。” 说完略作停顿,才继续道:“不是我们非要写,是最近的时局太过紧张。日本人现在在北平城外大肆屯兵,蠢蠢欲动,战争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秀英这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能骂了一句,“该死的日本人。” 文薰不愿她想这些,做额外的烦心。她拉着她的手道:“今年咱们去津市过节,要准备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总之,秀英嫂子,辛苦你了。多亏了有你,否则我一个人,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么多年过来,每每听见文薰对自己在这方面的劳动表示感谢,她都觉得难为情,“一些力气活,算不得什么。” 大人们说完话,最迟到了11点,文薰这边也熄灯睡着了。 巧珍屋子里的灯却亮到了12点。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孩子们出门读书,年年开始在秀英的监督下进行早读。 她不去幼儿园,可每天她要完成的作业不比幼儿园的少。 日子在眨眼间过去,很快就到了端午这天。 一大早,穿上新衣服的年年就在院子里窜来窜去,她还兴奋地把要去津市找爸爸过节的消息传达给了左右邻居听。 每一次过年过节,她都这样高兴。 这一年,朗华平4岁半,在家坚持自学学前教育。14岁的宝淑在市一中上初中一年级,23岁的巧珍在清华大学上物理系一年级。 29岁的朗文薰在清华大学教西方文学史。 28岁的莫霞章在南开大学教明清小说史。 此时,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极其普通的一年。 第80章 大轰炸 过完节便是期末考试,紧接着学生们放假,文薰也开始进入每个学期末一如既往的工作节奏中。 在批阅试卷时,文薰碰巧批到了巧珍的英文试卷。她摸着上头娟秀工整的字迹,心头回想起了这个姑娘近几年的求学生涯。 巧珍长到十六岁都没有正儿八经进过学堂,她真正启蒙还是在文薰回国后。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基础,“半路出家”的姑娘,她的经历放在任何人耳里都能算作传奇。 她先是在沪市,住在孟老师家中,受到潘老师教育。之后不到两年的时间,她便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南洋中学这所沪市知名的高中,并以优异的成绩毕业。 巧珍高三那年寄信来北平,探问文薰之余也提到想考清华。文薰觉得大可一试,便寄回了一套往年的招生试卷给她练习。后来巧珍又将试卷寄回,文薰在自己批改又找了其他先生阅看过后,得出结论: 依当时巧珍的成绩,她是能够顺利进入清华文学院的。 可巧珍却在回信中提出:“姐姐,我想转专业。” 巧珍高中读的文科,她在大学想读工科。 这全然是愈来愈严峻的时局让这个姑娘改变观念,迫切地想为国家的未来去做点什么。 人家都说,隔行如隔山。转专业本就不是一件容易事,何况巧珍还是从“文”到“理”的跨度。但她是那种下了决心就一定要去做的性格,偏生文薰也支持她,孟老师和潘老师更是没说有什么不好。 在这种正向反馈下,高中毕业后,巧珍来到北平,住进文薰为她预留的房间里,开始每日往返于第四中学重读高中(重点是重学理工科知识)。她每天挑灯夜读,拿着铅笔进行大量的验算,做题的纸多得每周拿去卖钱,都足够给年年买糖葫芦吃。 她有着当代学生普遍具有的毅力,她够聪明,也够努力。这一年来,她学得面黄肌瘦,却越学越有精神。在结束完借读准备考清华的那个暑假,这个有一米六身高的姑娘体重却堪堪只有80斤。很难想象,在那具瘦骨嶙峋的身体中,具体充满着何种强大的能量。 皇天不负有心人,最终,好消息传来,巧珍做到了。她考上了清华的机械专业,全家人都佩服她,都为她高兴。 她的这种学习态度也给宝淑、年年做好了榜样。 只要有一颗向学之心,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朗教授院子里的孩子们都这样想。 回到今年。试卷批改完,统计成绩时,外文系的几位教授一聊,发现这个学期学生们都考得特别好。 趁着将成绩手写入档的功夫,文薰同身边的教授聊了起来。 “欸,你听说了吗?” “什么?” “据说今年咱们学校要和北大一起联合招生。” “那不是挺好?有人和咱们一起出卷子了。” “你别说,年年出卷子,年年咱们都得烦恼。” 今年的暑假放得早,才7月就放假了,下学年的开学日定得也正常,放在了9月。换言之,今年北边的教授和学生们,都将拥有为期两个月的完整暑假。 有人帮忙一起出卷子,代表着工作量能少很多,代表着能把更多的时间用来休息。 文薰早早地结束了今天的工作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带给了家里所有人。 “这可真是好事,”秀英首先说:“你和燕青辛苦了一整年,有这么个长假,要么探亲,要么远行去玩耍,都是可以的。” 大人们说话时,年年就高昂着头,一听到自己感兴趣的,立马插嘴,“我也要出去玩。” 秀英顺手塞了块饼干给她,不让她捣乱,“小祖宗,去哪儿都不会忘记带上你,你就放心吧。” 得到回应,年年“嘿嘿”一笑,把手里的饼干伸给宝淑。 宝淑皱了皱眉,嫌弃干巴,并不愿意接。 年年便捧着自己吃。 她是一个从不挑食的好孩子。 巧珍怕她噎到,顺手给年年倒了杯水,“姐夫那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放假?” 文薰如此估计:“晚上拍封电报过去问一下就好,怕是也要等试卷印完了他才能回来。” 霞章现在虽然担着文学院教授的名头,但因之前他做过两年的图书管理员,期间爱上了这份工作,不愿意撒开手,是以如今日常都还帮忙协助着图书馆的部分运营。 他之前提到过,南开的试卷都是在图书馆的地下室印的,想必这件事他 要帮着费不少心。 说起来,霞章不止一次跟她夸奖过南开的木斋图书馆建得很大很漂亮,书库有一个大圆顶,是一座具有地标功能性的西方建筑。木斋馆是著名文人出资建造,又捐赠出十余万卷图书奉献而成,曾有诗曰:“百城南西足论功,堂构巍峨缔造雄。十两黄金书万轴,教人长忆木斋翁。” 霞章在这里工作数年,今年端午节还自豪地偷偷对她说:“我总算是看完了里头的珍本,孤本了。” 他守着这座“金山”不愿走,就是贪图着其中的藏书。 文薰了解他,知道他说的“看完了”不仅是看完了,他还刻意地背下来了。 这是霞章在经历了32年商务印书馆被炸后的后遗症。 在怀年年的那段时间,夫妻二人有过这方面的闲聊,他们迫切地想要去做点什么。 他们没办法上战场,也没办法像理工科那样搞研发。 “那就背资料吧,”文薰这么提议,“我记得文鼎跟我说过,只是一盘普通的棋局,时隔一年,你都能记得清清楚楚。霞章,你应该知道你的记忆力有多好。既然如此,那就不妨在看书之时多费一道心,把它们背下来。” 从那之后,每每看到喜欢的古书,在爱不释手后,霞章——包括文薰,都会多看两遍,有目的的在心里铭记。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世上原来真的存在“看一本少一半”的遗憾。 日本人想要灭绝中国文化,他们就用这种方式保存文化的火种。 话说回来,霞章那边的事不用过多留意,不过是如往年一样罢。文薰现在记挂的是巧珍,她望着她道:“我和你姐夫没有回去的打算,但是你呢?你来了北平也有两年了,去年说是考上了清华,今年也切身去读了一年,怎么样,要不要借着这个机会回去看看先生,看看王妈?也好让他们更加细致地了解你的生活与学习。” 巧珍略作沉吟,而后点头:“肯定是要回去的。” 她带着大家的期望而来,如今瓜熟蒂落,她当然需要回去报喜。 秀英便道:“那我明天就去帮你准备点东西,你带回去,也好拿给先生们尝尝鲜。” 巧珍露出一个笑,“欸,谢谢秀英姐。” 这个由五位女性组成的家庭,日常大事便是这样互相商量着来。 7月5号,星期一,巧珍启程返沪。文薰到火车站送完她后,转道北大开会,同北大外文系的教授们进行最后一次确认招生试卷的内容。 7月7日,星期三,清北联合招生的试卷于北大红楼地下室开印。 第169章 这天,文薰答应好宝淑和年年,要带她们去吃西餐。临近中午,一家四口出了门,前往城中常去的西餐馆。 一点左右,文薰和秀英带着孩子回家。年年学了她父亲的习惯,日常要睡午觉。文薰把她哄睡后也犯了饭困,她跟着躺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小眯了一会儿。 睡到下午三点起来,秀英从水井里捞上来一个冰好的西瓜,文薰拿刀切了,分给孩子们吃,又把剩下的一半送去隔壁,给汤先生家的孩子们吃。 汤先生家有5个孩子,5个孩子都在读书,他又要奉养住在豫省乡下的双亲,日常还要还那几年不在国内别人给他垫下的钱,哪怕自身已是教授拥有高薪水,他家的生活过得也有些拮据。 邻里之间的,文薰和秀英两个年轻女人日常受了汤先生的夫人肖典香不少的照顾,日常家里有什么东西坏了也都是汤先生出面,所以有时候给孩子们吃的东西,文薰都会匀一份给汤家,算是尽一份心意。 她送完西瓜,还跟典香嫂子说了会儿话。回家时,刚好看到从外头回来的汤先生急匆匆地奔着她家来了。 “昭时,刚好你在。”汤博容气喘吁吁,说完这句话还先咽了口口水,润了发干的喉咙。 他满头大汗,眼镜都歪了,显然是有要紧事。文薰有了些许不好的预感,她刚皱起眉要开口询问,就听到汤博容道:“西直门关了。我是来通知你,你暂时先带孩子在家锁好门,不要往外走。” 文薰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发生什么事了?” 汤博容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的也不太多,他再度嘱咐一声,先转道进了罗先生家,最后才回的自己家。 文薰百思不得其解,可也不敢把这件事普通看待。她合上远门,放下门栓,反锁好门,回头见着年年和宝淑在屋子里玩,偷偷地把秀英喊到一边,问她家里的粮食还够不够。 “新鲜的不够,地窖里还有一些干货,那些够咱们吃两个星期了。” 天气热,秀英没有准备多少东西,可最近年月不太平,寻常人家里都会备上存货。就拿她们家来说,米、面是不缺的。 秀英听到刚才汤先生在门口和她说话,只是不知具体,刚要问,文薰捏着她的手腕,摇了摇头。 晚饭时分,宝淑才发现家里的大门被反锁了。她意图询问,发现婶娘与母亲脸色严峻,顾及着年年,她谨慎地没有开口。 到晚上八点,远处突然传来轰炸声。 炮弹落下的第一瞬间,年年就被吓得尖叫一声,赶紧扑到文薰怀里。文薰也没准备,看到女儿惊慌失措,赶忙心疼地抱住她,捂住她的耳朵急声安慰道:“不怕不怕,妈妈在这儿。” 宝淑冲到院子里,隐约间,她仿佛能看到远方的火光。她回头冲着文薰道:“婶娘,是不是日本人打进来了?” “别乱说话!”秀英轻喝一声,把她拉过来紧紧抱住,宝淑这时才感受到母亲在发抖。 她不再开口,而是和母亲,和婶娘,和妹妹依偎在一起。 她的头高高昂着,望着远方的天。 炮声就这样断断续续响了一整夜。 直到7月9日,外头的动静才缓缓停下来,文薰在安顿好家人孩子后也终于走出家门,赶去学校开会。 此时正值暑假,清华园里基本没有学生,而住在校舍区的教授们除了进行探亲、会议、旅行之外,大部分人都留在学校里。文薰与教授们汇合后,也从罗友群的讲述中了解到了事态的大致经过。 “日本人攻打宛平城,攻打卢沟桥,直到今天,29军全歼了日军一个中队,事态才暂时平息下来。” “日本人简直是疯了,他们从去年骚扰到今年,这回又找来了什么借口?” “说是有一名士兵失踪。” “这是他们妄图发动战争的拙劣借口!” “金陵政府呢,他们是什么态度?” “还能是什么态度?延安方面8号就已经致电全国说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国危急,只有金陵政府的态度还在暧昧不明。我看,他们是还盼望着跟日本人和谈吧!” “当年东北事发,他们也是如此,我是不会再相信他们了。诸位,你们难道真的以为金陵政府那群投机倒把分子愿意为了北平、为了中国人民而出什么力吗?” “日本人要是打进了北平城——” 日本人要是连北平都占了,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文薰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校长,一问罗友群才得知,校长昨天就被总统喊走,前去庐山开会了。 “听说北大、南开的校长也被一同喊去了。” 有很多人,包括文薰,都从金陵政府的这个动作里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如果,如果北平城失守,那么他们作为全国的高等院校该何去何从?如果北平成为敌占区,难不成他们要在日本人的监视下给学生们上课?到时候日本人又会允许他们给学生们上什么样的课? “校长被喊走,对学校和学生们来说是好事。”文薰虽然声音都在颤抖,但这只是肢体上的紧张,她的大脑还是冷静的,她一点点地分析着日后的事态,“咱们是不能够在敌占区上课的,日本人也绝对不会允许咱们中国的学生有自己的思想。如果北平守不住,那咱们就要商量着往后面退。刚好,卫先生有先见之 明,早年就在岳麓山脚下买了块地,去年还把咱们学校的部分珍贵仪器给转移过去……” 有人附和她,“对,如果,如果北平失陷,咱们还能往那边去,还能继续维持正常的教学活动……” 有人悲伤地哭了出来,“可是丢掉的北平城怎么办,咱们就不要了?” 文薰望向他,瞪大的眼睛都红了,可依旧坚定,“退只是权宜之计,咱们还会回来的。” 历史系的一位老师说:“可千百年来,就没有往南方退了能回来的,咱们中华民族难道气数已尽?” “你住口!”文薰亳不留情面的呵斥他,在这种紧要关头,散播消极情绪是最不应该的!她冷声道:“这几天的炮火声一直没有停过,我们谁也不知道为了守住宛平死了多少将士,哪怕是为了那群英灵们,你也不该在现在说出这种话!” 罗友群一看大家就要吵起来,知道人多口杂,人心最难协调,连忙在统计了各户留存的食物和基础生活用品后,解散了会议。 在把人全部请出去之前,他还是那句话:“大家最近最好不要离开学校。” 文薰深吸了一口气,她在回家前,还去借了学校的电话一用,几经辗转,往南开打了过去。 好在如今的电话还是能打通。 霞章在津市也了解到了事态,他现在就是挂念着家里人,想先和郭瑞回来。 这一点南开校方是赞同的。 文薰也希望他能回来,多个人在身边,也多个人一起出主意。 而且年年和宝淑也都需要爸爸。 霞章还稳重地安慰她:“你不要着急,咱们先围观情况,平津两地离得近,保不齐日本人会想出什么下作手段。” 文薰点了点头,告诉他:“我不怕。” 她就算怕,也不是怕自己。 回到家,文薰没有再向孩子们隐瞒真相,她从头到尾的,细致的将如今的形势说给年年和宝淑听。文薰告诉她们:“战争是不分男女老少的,一旦来临,谁都有直面大炮的可能。为了安全,为了家人能够安心,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如果北平城沦陷,她们要往南方逃,一路上,这两个孩子的配合将十分重要。 宝淑还好,她已经懂事,幼年又吃过苦,这么多年来,她在生活和学习中一直表现得很有韧性。只有年年,这个孩子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她虽然聪明机灵,可她毕竟只有四岁,她如何能理解,有那么一天,她的家将不再是她的家? 不能理解也要理解。文薰抱着年年,花了一整晚,联合之前似有如无的教育,让她明白了很多事。 年年在这个时刻便深刻地认识到:日本人是坏人,他们是侵略者,他们抢占我们的国土,杀害我们的同胞,掠夺我们的财产,还妄图灭绝我们的文化。 小小的孩子都能在听完国耻之后举起胳膊:“我以后一定要努力读书,把坏人赶出去!” 保护国家,保护民族,从来不是某一类人的义务,而是全中国人民都应该肩负的使命! 第二日,10号,北平当局和日本人停战谈判,霞章借着这个机会和郭瑞火速乘坐火车回家。他们在火车站接受了日本人的检查,日本军士对他们的态度十分礼貌,也并没有为难。 到了平安的地方,郭瑞还先松了口气。 “燕青,日本人瞧着也没有那么吓人。” “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霞章语气冷漠,他最近几年和文薰一起研究了日本不少文学,对这个民族看得十分清楚,“狼在露出獠牙之前,看着也与狗无异,他们为了吃人,还会学着摇尾巴呢。” 第170章 在国力不对等的情况下,一切的示好背后都隐藏着试图吞噬的阴谋。 果不其然,和平维持了没两天,11号,日方撕毁条例,调来后续部队,北平城被全面包围。 天上开始有前来轰炸的飞机盘旋。 这天,学校突然派人前来通知,号召大家离开住宅区,前往教学楼地下室躲避空袭。文薰早就料到了这一步,她和秀英有条不紊赶紧收拾东西,并且将家里之前的东西暂时收了起来。 等到入夜,一家人出了门。 文薰家被分到了图书馆的地下室,这里本就不是住人的地方,现在用来避难,大家也只是简单的拿来凉席和棉被在地上打个地铺。罗友群的太太关依苒也和孩子们住在这里。文薰眼见只见罗家妻儿,不见罗友群本人,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罗友群昨天也被喊去庐山了。 大家做了这么多年邻居,也有了感情。现在情况特殊,关依苒怀里的孩子又年幼,日常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文薰和秀英都尽己所能地帮忙照料。 而霞章,和别人的一脸茫然和漠然不同,他这些天一直在看书,进了图书馆后仍在就地取材,专心致志地看书。 他已然是要化作真正的书虫了。他书不离手,眼睛也放在书上。他不理孩子,不理妻子,只顾着读书。 进入图书馆后,在他翻开第一本书时,年年还试图阻止他,“爸爸,刚才那个叔叔说了,这些东西不让我们动。” 霞章不理,文薰又在第一时间把孩子拉了回来。 年年不太明白,“妈妈,爸爸不理我,也不讲礼貌。” 文薰扫视了一眼地下室里,清华历经多年收集到的珍藏典籍,以遗憾又难过的口吻对孩子道:“爸爸不是不礼貌,爸爸在做很重要的事。” “可他只是在看书。” “是啊,看书就很重要。” 如果爆发战火,这些没办法保存和带走的书籍会在第一时间被波及,届时商务印书馆的惨剧将在眼前重演。 当霞章回来后刚拿起书,文薰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文薰和霞章都只是普通人,他们没办法阻止战火的发生,也没办法阻止侵略者们的野心,他们只能尽己所能,采用这种“笨办法”用自己的脑子将那些珍本“拓印”下来。 多背一本书,就少损失一本书。 他们要用这种方式保存住中国的文脉。 教授们及家属住在地下室中,不见天日,外头炮火轰鸣,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期间,还有人闹情绪。 是康俊才教授夫妻俩吵了起来。 “美国人邀请你去教学,你为什么不去?” “我势与我国共存亡,我岂能在家国危难之时丢下同胞和学生,独自去躲风头?” 这些话,年年听在耳里。 她说:“妈妈也能去。” 她知道去年妈妈就收到邀请,坐飞机去英国开过会。 文薰也想借这个机会教育孩子,便应和道:“是啊,我现在能去,当初也可以不回来,留在英国。” 年年说:“妈妈很优秀,到哪里都能做先生。” 文薰还未接过话,她又自己补充上,“可妈妈只想给中国人做先生。” 说完,她仰起头问她:“是不是?” 文薰看着孩子,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是的,当年妈妈就是想把更多的知识带回中国,才出去留学。” 年年点了点头,她望着康俊才的夫人道:“婶娘,我家婶娘就经常跟我说,大人怎么样,小孩就会怎么样。如果先生都跑了,学生也会跑的。” 康俊才的夫人也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她只是顾及着孩子,她只是太害怕了。 如今被一个四岁的孩子当面说这种话,她撑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 家国无望,百姓又有什么盼头呢? 可文薰不肯放弃,她也不愿意消极。无事可做,她就读书,读英文书。她也不管孩子能不能听懂,她就是要读书。 在地下室住了几天,突然有那么一个下午,学校图书馆的馆长找到了文薰和霞章。 “朗先生,莫先生,您二位快回去收拾东西离开北平吧,明天日本人就要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莫霞章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愣神,他像是没有反应过来,拿着书,嘴里还在背着。 文薰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接受这个消息,“来哪儿,来这儿吗?” 馆长露出为难又痛苦的表情,他道:“北平城守不住了。我们正是接到消息,提前来通知您二位的。这些年,您和莫先生发表了不少的反日言论,您二位虽说是教授,可校长和主任们不在,也没办法保住你们。等日本人来了,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趁现在还有时间,学校已经联系好人要提前把你们送出去。走吧,不然等到明天,你们就走不了了。” 文薰和霞章紧握着手,就这样跌跌撞撞回了家。 清华园里只有部分地区遭到轰炸,一路过来所见教学楼尚保存完好,可天上的云层低低的,聚满了墨意,似乎下一瞬间就要掉下聚着炮灰的黑水来,远处的尽头,在校园以外的地区也被黑烟包围,仔细去听,仿佛间还能听到细碎的哭声。 联系到沪市的那场大轰炸,可以想象如今的北平城中是何等惨状。 文薰和霞章一直依偎着,直到回了家,看到被炸倒了半边的墙壁才落下泪来。 霞章亲手砌的鱼池,没了。 文薰亲手种的月季,死了。 这里是他们的家。 可他们的家又被毁了。 第81章 平津沦陷 从南方来到北方,文薰和霞章也没有停下过“化笔作戎”之心。 第一年时,文薰怀孕,又在熟悉清华大学的教学工作流程,并不能分出多余的心神来。而霞章素日在家,除了修院墙,便是借着与荣礼先生断绝关系的“东风”书写抗日文章。 后来年年出生,他在带孩子、照顾文薰之余,也开始着手小说创作。 文人作出的文章内容向来顺应时事,这回霞章用笔名“燕青”发表的故事,自然也是奔着保家卫国去的。 他是愈战愈勇的性格,旁人对他的指摘越盛,他的内心反倒更加坚定。 便是真的发疯又如何?如果国家不存,他不仅会疯,他还会死。 一个疯子,是不会去管旁人说什么的。 他既是疯子,他便也不会害怕。 如果他只是一个人在这人世间战斗,他兴许会迷茫,会无力,会痛苦,可现在他有理解他的妻子,有无条件维护他的兄嫂,有和他血缘相依的孩子,他又有什么可怕的? 霞章曾在诗兴大发之时作诗一首。他将自己比作那无所不能的巨灵神,而那神力便是来自于家人的支持。 他的孤军奋战时期并没有维持多久,文薰在仲春之际恢复了元气和精力,二人又在暑假中有过短暂的共同创作时光。 那段时期,夫妻间的精神交流达到鼎盛,也让其他文人迎来了“噩梦”。以前单单是莫霞章一人一张嘴,便能折腾得文坛苦不堪言,现在又来了一个朗文薰…… 跟他俩对骂吧,文笔口条比不过。 比文字的攻击力吧,人家用犀利的笔触提出的问题还是确实存在的。 当时有很多文人在议会之时提到这两口子,都是连连感叹:“苦也,苦也。” 年轻人气盛,这种“盛”是好事,代表着文运,代表着国运,是以一些人虽然不堪其苦,可心里是乐于见到的。 大家都有思想,思想就应该拿出来交流,真正的思想是不惧严寒,不怕风霜,不为人言所伤的。思想只有说出来经受住大家的试探与攻击才叫思想,思想也是能够被现实证实的。 文人们都有思想,这些思想在这个动乱的时期逃不开一个主题:救国。 大家都是想救国,既然拥有着同样的目标,被攻击两句又有什么? 我们应该想的是如何才能救国,而不该对那些批评耿耿于怀,加以莫大关注。 如何才能救国?如果以前的儒墨法释道不能救国,那就试试新的学说。如果自己的想法不行,那就打开胸怀,去倾听别人的主张。 文薰便是在这段期间,在各种交锋中,深刻地体会到了《宣言》的力量。 而霞章则还是在寻找。 他是一个完美主义,他还是一个和平主义,更是一个理想主义。 谁也不能指责他所求甚多,毕竟他只是想让国家更好。 在那个下半年的新学期,霞章按计划离开北平,前往南开,担任南开大学图书管理员一职。众人以为这两口子能暂缓折腾,终于松了口气。结果没想到他们居然能通过书信往来,延续着双方的意志继续进行文学创作。 然而书信的篇幅毕竟有限,没办法将二人的观点和想法全盘托出。在这段分别的时间里,文薰和霞章的抗战主张因各自身处的环境不同,逐渐发生变化—— 在抗日一事上,文薰变得更加坚定,也认为抗日救国是全中国人民都需要身体力行的第一要事。在民族将倾之际,全中国人的命运都趋近于一体化,从士大夫到走卒,无人能独善其身。她唾弃着个人主义,强调集体主义,也用“立坚道人”这个笔名高频率地发表文章,呼吁各行各业都加入到救国行动中来。 第171章 而霞章则是不停地变换着笔名,对各种社会现象批判,揭发。他的想法更激进,有时候气血上涌,还会逮着“立坚道人”骂,痛批其保守,称其“妖言惑众”。 文薰一开始还被骂得莫名其妙,也还过嘴,后来猜到那些笔名的背后是霞章,一阵无言。 抛开思想上的交锋不谈,这么个人,平日在跟前的时候,尽力地保持着成熟稳重,多数时候还能冷静地帮着她拿主意,好似是这世间最可靠的人。没想到一分开,披上一个笔名,就被打回原形,恢复到了那个热血青年。 文薰虽说对霞章十分无奈,但也不代表她没有脾气。平白无故挨骂,她才不会捏鼻子认下呢。她左思右想,琢磨出了一汪坏水,在某个不忙的周末,直接前往津市,赶到南开,进行突击。 她一定要揭穿莫某人的“成熟”假面。 也是天公作“美”,那天文薰去的时候,刚好撞见霞章在和人吵架。 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吵了起来,总之,学生们、教授们,两波劝架的人挤成了一团。霞章的情绪过于激动,便被人抓住了胳膊,又有学生揽着他的身体,把他整个人往后拉。可他倔得很,更是满脸的不服。他奋力挣扎着,跳起来都要指着对面的人骂: “哪里来的旧物件老东西,你又没下去你怎么知道他没发声?” 她还眼睁睁地看见霞章拎着本书朝对方砸了过去。 文薰是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惊得有一瞬间张大了嘴巴。 与霞章起冲突的那位先生也愣住了,半晌后,他不堪受辱,用比刚才更大的力气挣扎道:“莫砚青,你也是圣贤的弟子,你怎么可以用书砸人?” 莫霞章理直气壮,“错了,正因为我是圣贤的弟子,圣贤们才给我下了法旨,借他们之手好好修理你们这群孽子孽孙!” 一句话,骂得他无言以对,只能发出一声嘶吼,“莫砚青,你欺人太甚——” 这场混乱持续了好几分钟才被叫停。 两位闹事的主人翁也被各自带去主任的办公室里接受治伤和批评。 霞章坐在椅子上,乖巧地等着文薰给他上药。 他转动着眼睛,十分心虚。 他们现在在南开外文系系主任伏建高先生的办公室里。 伏建高在旁边,气得走来走去,“牛脾气,莫砚青你真是一身的牛脾气。你以为到了津市,真就没人能管你是了吧?你信不信我现在就修书一封前往港城,让胥先生好好教训你。为人先生,怎么可以大庭广众之下与人斗殴呢?以后你让学生们怎么看你,百年后,后人又会如何看你?” 霞章一听,刚被压制的反骨又冒了出来,“后人必定觉得我是位英雄。至于他,哼,无名之辈,狗熊一只,有什么本事与吾名并列榜前?” 伏建高当时便指着他,“你还敢还嘴!” 他看见了文薰,又怒道:“你瞧瞧,你也是当了人家丈夫、父亲的人了,还不稳重,我真 该拿一面镜子过来,让你仔细照照自己有三岁没有!” 伏先生的教育不无道理,可文薰见霞章挨训,也天然地心疼。她轻言细语地开口,意图给霞章一个解释的机会:“是啊,好好的,你跟人吵什么?就算有天大的不是,也不该动手啊。” 霞章道:“是他先对董先生不敬!董先生守节而死,明明是为大义而牺牲,到了他嘴里却变成了固守迂腐。若不是董先生,当时潘先生和郭先生能那么容易出来?他以为金陵政府是什么慈善机构不成。此等贼人,鼠目寸光,心思狭窄,我耻于与之为伍!” 听到事情是因为为董协礼先生正名而闹出来的,伏建高好生无言。 他指着莫霞章,半响后叹了口气,离开了办公室。 他一走,文薰就往霞章胳膊上一掐。掐得霞章可怜兮兮,不明所以。 文薰只“哼”了一声:“看你以后还在我面前装。” 霞章初时不解,而后想明白自己近期的“装模作样”,好生脸红。 “你就不要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吧。” “我不,莫先生的英勇伟岸,我偏要记一辈子。” 不论过去多久,霞章都是那个满腔热情的霞章。 文薰也一直是那个乐观积极的文薰。 在北方的这几年里,二人在各自的领域都有成就。“燕青”在发表了基本具有讽刺意味的小说后在小说界声名鹊起,文薰也因一直不间断地在进行翻译工作,得到了英国方面的赞许,还被邀请回剑桥大学文学会开会。 与此同时,国内的文学研究会二人也没有落下。在年年两岁的那个暑假,二人一同前往湘北开会,也是那会儿,霞章才终于知道原来“立坚道人”便是自己的妻子。 一时间又羞又气,被文薰好生嘲笑。 “你还骂过我呢。” “有吗?我不记得。” 他骂的是“立坚道人”,跟朗文薰有什么关系? 文薰偏不让他糊弄,当即要拉着他,和他就各自的思想大论三百个回合。 生活中不乏有各种愉快的小事,哪怕是斗争都能变得愉快。可到了36年,在国内形势愈发严峻的当口,二人再也没有心情通过笔名掩饰任何,开始大力地呼吁青年人加入救国行动。为此,文薰和霞章还好几次遭到了日本人的警告,日本军部的电话甚至打到家里来。文薰接到后,不为所动,继续坚持着自己的战斗。她还在文章中指出: “如果日本人的行为合理,那么我就更加没有闭嘴的理由。” 见“礼貌”行不通,在文薰假期出门时,日本人又抓了她一回,声称要将她带去东北。 文薰仍旧不屈服,表示哪怕去了东北,她也会如实地将日本人对东北的统治记录下来,包括对大兴安岭的砍伐。 当时,文薰从来没有想过她是教授日本人不敢杀她之类,她想的只有自己是个中国人,中国人是绝对不会向日本人屈服的! 当然,事后由清华大学校长出面,文薰被安全地带了回去。 此时,校长还向北方教育部,向金陵政府报备过,可政府只是出了一则无关痛痒的声明,连让日本人道歉的勇气都没有。 不仅如此,他们还反过来批评文薰的激进。 文薰激进吗?真正激进的霞章把日本人,连带金陵政府一起在报纸上骂了个狗血淋头。 事后,日本人还想让校方约束二人。可清华是出了名的学术自由,南开的抗日情绪更盛,别说北方教育部没有办法,就算日本人向金陵政府施压,金陵政府来了也束手无策。 想管,山高路远,怎么管? 让朗家管?朗家说,女儿已经嫁了人,便归丈夫管,他们不好管。 也是第一次见“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句话得到这样“正确”使用。 让莫家管?莫家更是要把人轰出来。谁不知道莫霞章早年就跟莫家断绝了关系,他们拿什么管? 就算之前莫家有一位姑妈嫁来了北方,可东北事发后,姑妈一家就搬去美国了,他们能找到谁来管?找同样被莫霞章断绝关系往来的老师荣礼先生吗? 一时之间,日本人和金陵政府都拿莫霞章、朗文薰夫妇二人无可奈何。 可现在,北平即将成为囊中之物,他们终于能一雪前耻了。 日本人还没打进北平城,便公开向记者表示要通缉“反日分子”,并列出一连串名单,文薰和霞章的名字赫然在列。清华大学留校的秘书长担心他二人日后会遭到日本人毒手,立马联系好人,并派出专员,将夫妻俩提前送走。 朗文薰和莫霞章是全国知名的学者,若他二人遇难,是文化界的损失,也会引发群情激愤。 家园已经被毁,校园也不能多待。文薰和霞章虽然心痛,但在此紧要关头,还是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他们简单地收拾了行李,携带了必要财务,跟着来接应的人一起,带着郭瑞一家和孩子几方辗转,逃离了北平城。 此时,正是1937年7月27日夜。 北平通往津市的铁路已经被日本人控制,要走,只能走水路。文薰一家人穿着朴素能遮掩身份的衣裳,坐在船上,听着护送他们的清华园图书的管理员唐先生诉说事情的经过。 “平津铁路的要道已经被日本人占了,咱们没办法坐火车南下。还有一种方法是从天津港乘船出发,可保不准日本人什么时候会打过来。往青市坐船往下再转道也不行,如果到时候日本人往东边也派兵,把地一占,在火车上又或者轮船上抓人简直是瓮中捉鳖,易如反掌。” 文薰很快想到:“那我们只能直线南下了。” 步行,或是换乘水路,穿过冀、豫、鄂三省,到达湘南大后方。 可这其中的山匪、兵祸,哪里是文人之躯扛得住的?更别说他们还带着孩子,最小的只有四岁。 汤先生看着这一家人,也觉得这个方法有些残忍,可,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第172章 郭瑞不怕困难,他就怕没有着落。他主动问:“去南方当然好,可我们哪里有落脚的地方?” 霞章道:“我有一位表兄在江城任职,我们可以去鄂省,暂时投靠他。” 文薰立刻明悟:这说的是玄致锦姝一家。 唐先生忙问:“可靠吗?” 霞章道:“是我的亲表兄,在金陵政府任职。” 金陵政府再不要脸,也不能把自己家人抓了交去给日本人吧? 既然他们能有落脚的地方,唐先生便暂时放下了心。闲话少提,他摇着船,将文薰一家带去了津市。 28日,大家在津市租界稍作修整。 此时,北平沦陷的消息已经传来。 面对国耻,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可这是提前预料到的事,或许也因为提前伤心过了,大家的反应并没有想象中的悲伤。 萦绕在众人眼里的只有迷茫。 文薰在这时担起了鼓舞士气的责任,她拉着宝淑和年年的手说:“孩子们,你们一定要 记住这个日子,记住七月七日,记住七月二十八日!这是我们身为国人却无法守好国门的耻辱之日,是纪念那些前线奋勇抗战,英勇牺牲的战士的祭典之日,也是我们为之奋斗的原因,是再也不要落后于人的原因!” 落后就要挨打,落后就要亡国。 宝淑含着眼泪大声地喊道:“我不要做亡国奴——” 心情激荡之后,又缓缓平复下来。文薰借此为大家构建了一条通往南方的逃亡之路,同时也大胆预言:“学校也会搬到南方去,可我们不会一直在南方教学,早晚有一天,我们都能回来的。” 这是一个美丽的梦,大家却轻而易举地相信了。 下午,秀英带着孩子,文薰则和郭瑞去了一趟联合银行,仔细将家里的存款装点,又换出来了一些大大小小的金条——这些金条不是拿来用的,而是留在身上做预备,等在半路上遇见土匪,送给他们的“买路钱”。 无论如何,他们一家人都要平安抵达后方,他们还有责任和义务需要承担。 而霞章则是紧急回了一趟南开。 南开大学的校长与主任同样已经离开了学校,霞章找到了留任坚守的学校秘书长屈茂星先生,告知自己一家的行踪。 屈先生却先告诉他:“你们要去南方的话,也可以先往渝城去。如果津市守不住,那我们的学校大概率是要搬去渝城了。” 要了解一个国家,首先得了解一个民族。刚好,日本便是这样容易了解的单民族国家。十年前,在日本人最开始进入东北时,南开校长卢允通便以学习为由,前往东北探查,了解过当地的日本人是如何统治,如何治理。回来后,他带领着师生们一起研究日本人对东北人的侵略,并将研究内容写成文章,进行发表。 日本人大规模侵华之事,卢允通早有预料。 前些年,卢先生便在渝城购买了土地,建造了南开中学。在他的心里,那儿早就是南开人的后退之地。 不仅如此,清华、北大两所高校也是预知到日本人的狼子野心,提前在后方留有后手。 霞章是刚从北平城出来的,他有义务将北平的消息告知屈先生。 “清华的情况还好,只有部分校舍遭到了轰炸,学校的主任和一些教授应该是和我们同样被安排转移。我从唐先生那里了解到,现在我的两位老师,倪先生和焦先生仍在学校坚守。” 屈茂星点了点头,同样告诉他:“清华、北大的部分重要教学仪器在上周就被安排上了轮船,运往潭州去了,咱们学校早年也有安排,你不要对这方面担心。” 他犹豫半晌,又唏嘘道:“咱们南开,大概率是守不住的。” “为什么?” “日本人在前几天的会议上公开表明,要轰炸南开大学。” 霞章一听,便是满腔愤恨,“他们凭什么?” 屈茂星对这个消息想了太多回,他现在已经能做到很冷静地诉说这个消息了,“日本人当着外国记者的面说南开是军事基地,是培养抗日分子的抗日基地。呵,他们做事,向来是想做就做,不能做也要编理由去做的。无论是卢校长对日方的研究,还是咱们学校学生的游行反抗,又或是包括你在内的教授言论,都让日本人恨之入骨。他们的目的便是要让我中华民族成为他们大和民族的顺民。在顺从之前,首先需要消灭的便是思想。他们就是要炸南开,他们说中国所有的大学都是抗日基地,他们不会允许中国人存在大学教育,他们要借此机会给所有中国大学人一个威慑。” 霞章带着不耻,憎恨,与不屑冷笑道:“他们做梦!” “是的,他们在做青天大梦!” 屈茂星将留校照看的一些人员告诉霞章,同时也告诉他,大家都预留了逃亡之路,请他不比为大家的安全担心。 日本人要对平津文化界动手,国内各界人士都有鼎力相助,文化的火种,岂是日本人想灭就能灭得掉的? 霞章回去后,将得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文薰。 他们二人加以部分精简,只对兄嫂和孩子们说了部分事实,譬如清华在岳麓山脚下有地,譬如南开又在渝城留有后手。 这两个消息一确定下来,大家莫名地平静下来。 至少代表着哪怕是战火燎原,大家也不会放弃教育之道,不会放弃未来。 大家仍有希望。 28日晚,文薰和霞章带着家人重新启程,从津市坐船前往冀省沧州。 深夜,在船舱里睡着的文薰仿然听见有炮火声。她初时还以为是做梦,后来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宝淑和年年躺在她和秀英的中间熟睡,秀英仍闭着眼未醒。 “霞章?”她轻声喊了一句,无人应答。 文薰小心的打开包厢门,来到甲板上,看见郭瑞和霞章正望着远方的火光愣神。 那里是津市的方向。 “津市被炸了。”当她说出这个事实的时候,喉咙都有些发干。 战火在蔓延,行程还在继续。在河上飘了两日,船只靠岸。借着修整的机会,郭瑞下船去买水果,也带来了一份报纸。 报纸上至今只刊登了北平沦陷的新闻。 金陵政府仍旧没有表态。 等到8月4号,文薰他们来到德州,报纸上才刊登南开大学的相关讯息。 报纸上说,28日深夜至29日凌晨,日军的飞机和大炮对南开大学、南开中学、南开女中、南开小学进行了一系列轰炸,南开大学的木斋图书馆被毁,成为废墟。30日,津市沦陷。下午,日本人拉来煤油,木柴在南开纵火。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偌大的南开由此成了一片焦土。 霞章紧捏着报纸,俯在桌上,一时泣不成声。 商务印书馆的惨剧到底在南开大学身上重演。 如果不抵御外寇,这种惨剧又会在全国何地轮回下去? 文薰也是一阵流泪,可她到底记挂着霞章的身体,拉着他连声安慰:“没事的,霞章,没关系的。那些书或许在渝城有副本,你也大多都记得是不是?咱们背下来,写下来,咱们还可以重建图书馆。” 由此,“重建南开图书馆”成了莫霞章毕生的执念。 第82章 南下 过了德州,再启程便不能乘船了。 一家人商量过后,由郭瑞买来了一辆马车代步,决定用这样的方式一路向南。 接下来的他们要翻山越岭,这一路上除了人祸外,还将面临自然灾害。现在正值夏季,北方少雨,多旱,他们要想躲避野兽,就只能往大路上走。可大路上植被稀少,火辣辣的太阳照下来,可能会很难熬。 但是文薰仍旧是乐观的。 “夏天虽然热,可也比冬天好。马车跑起来的时候,咱们还能吹到风;中午到半下午太热,我们也可以找阴凉处避暑;晚上更好,哪怕是在路边睡着,也不用担心着凉。” 霞章已经跟着她的话开始畅想,秀英见这两个人又开始发痴,便带着孩子直笑:“还是妹子会说话,上下嘴皮子一碰,受苦受难都变成了郊游。” 文薰说:“嫂子,不苦的,只要咱们一家人能在一块儿,怎么样都不苦。” 其实大人们都觉得,无论遇到什么事,他们都能扛住,唯独孩子们。 宝淑还好些。她已经懂事,她以前就受到耳濡目染,从北平逃出来后她又目睹了一切,尤其是霞章因南开被毁的悲恸之情,都给这个女孩留下来深刻的印象。 十来岁的孩子尚且没办法理解“国家”的概念,她只知道,原本幸福生活的家园没有了,她们之前被迫去往学校地下室躲避空袭,但那至少是在家附近。而现在,她和家人们连学校都不能留了,只能离家远行。 她缠着文薰问她“国家”的概念,文薰想到了几年前看到的一篇文章,便让宝淑去找霞章,请他一字不差地背给她听。 中国人对于“国家”的归属,不在于政权,而在于文化与土地。 第173章 当宝淑大致知晓其中概念后她便能知道,不仅是自己失去了家园,还有更多的人。 另一边,文薰则是抱着年年给她讲起了故事。 那是一个傍晚,她们歇在长满杂草的河边,郭瑞在不远处生火,宝淑自告奋勇下河抓鱼,秀英笑着坐在旁边,提醒着她的同时也注意着她的安全。 夕阳很美,美得令人心醉,美得在想起幼年往事时都给过去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 “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跟着姥姥姥爷们一起离开过家。你还记得妈妈跟你说过的吗?妈妈以前的老家在鲁地,后来一路往南,来到江浙,来到金陵——也就是爸爸的老家生活了几年。” 文薰注视着远方,年年便仰头注视着她的母亲,“那一次也是因为日本人打过来了吗?” 文薰眼神翕动,她看着远方的小桥流水人家,轻叹:“不,是德国人。” 又是日本人,又是德国人,年年现在心里对外国人没有任何 好感。都说外国人拥有先进的技术和文化,可对年年来说,外国人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侵略者。 “外国人为什么要欺负我们?” 文薰搂紧了怀里的女儿,尽量使用简单的句子解释给她听:“因为我们拥有财富,却没有守住财富的能力。所以需要爸爸妈妈这个年纪的人,需要巧珍阿姨宝淑姐姐这个年纪的人,也需要年年这个年纪的人一起加油,重新帮助国家强大起来。” “妈妈,妈妈,”年年叠声喊着,直到母亲低头看她。她认真地说:“年年一定会加油的。” 文薰一笑,拉起她的小手亲了亲,趁机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没有房子住,可能还吃不饱饭,会很辛苦。” 年年问:“妈妈当时离开家也是这样吗?” “是啊。” “妈妈是不是没有哭,妈妈很听话?” “对,因为妈妈觉得,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如果有要求,可以说出来,如果有困难,我们也可以自己克服。就像妈妈平时教年年的那样,年年一直做得很好,妈妈相信年年这回也可以坚持下来。” 年年仔细思考后同她商量,“如果害怕可以哭吗?”她还竖起了一根手指,“就哭一小会儿。” 文薰笑道:“如果害怕,我们就去找爸爸好不好?爸爸会保护你的。” 说到爸爸,年年便开心地笑了。 可爸爸去哪里了呢? 爸爸去村子里借干粮了。爸爸借完干粮回来,还兴致勃勃地找出纸笔,准备再回去一趟。 “我刚才过去的时候,听到村子里有男女老少在唱民歌。文薰,这是一个很好地机会,我们应该把那些民歌记录下来。” “对啊,”从这个角度一想,文薰的眼睛都在发光,“这也是我们的文化。” 文薰学的便是语言,谁说老百姓们的方言不能被称作语言呢。有着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之称的《诗经》,在当时而言,不也是人为收录的民歌吗? 霞章此刻感觉自己的身体充满了无限的力量,“等我收录回来,你还可以把他们翻译成英语,法语。外国人能出版他们的民歌,咱们中国也行。” “好,”文薰握着年年的胳膊把她从怀里移开,迫不及待地起身,“我想跟你一起去。” 年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没闹。 爸爸妈妈工作起来向来是顾不上她的,她都已经习惯了。 她看见宝淑姐姐朝她伸出了手,便欢腾地冲着她跑了过去。 于是这边,文薰和霞章也拉着手离开了。 走时,秀英还在着急地呼喊:“你们过会儿记得回来吃饭——” 突然找到了可以一路忙碌的工作,这种价值方面的实现让文薰和霞章的南下之途不再枯燥。他们脚下的路再也不是逃亡之路,而是一场文化苦旅。 试想,以前他们一直关在屋子里做学问,他们从未见过真正的华北平原,也没有亲眼目睹过黄河、长江。如今,能有机会去用双脚丈量脚下的土地,他们更应该利用起来。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之后的日子,他们走走停停,一边记录沿途的风土人情,一边将学问落实到大地上。他们亲眼见到“九曲黄河万里沙”,又在“日暮平原风过处”,闻到了“菜花香杂豆花香”。 如果能用乐观妆点痛苦,那么远方便是希望。 当然,这一路上,不可能一直这样一帆风顺。世道不好,哪怕是走大路,也有拦路打劫的匪盗。才走到商都附近,文薰当时在天津兑出来的金条便所剩无几。 宝淑和年年从一开始的被吓哭,到后来见了那些匪徒已经能够保持镇定说话了。 然而再往南,他们连马车都被人抢走了。 那也没关系。他们还有双腿,还有健康的身体,仍旧能步行。 不够发达的内陆城市只有钱庄,没有银行。当他们手里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的时候,便靠着郭瑞去打几天零工,文薰和霞章去给人写几副字画,如此挣钱。他们的衣衫不再整洁,皮肤不再细腻,他们在风吹日晒中变成了农夫和村妇,再也看不出他们往日整洁的样子。 只有那颗坚如磐石的心被打磨得越发光彩。 9月15号,在许州,文薰和霞章遇到了一位熟人。 当时文薰正在街边给人代笔写信,收取些许银钱用作路资,一位穿着罗汉袍的居士便是这时拿着一封墨迹未干的纸张找来。 他来到摊前,仔细辨认文薰笔下的字迹,在她抬头后又扶了扶眼镜,凑近了观看。 如今的文薰穿着蓝花麻布衣裳,头发干枯,皮肤粗糙,只有五官轮廓能依稀辨认。这位先生忍了半天,才颤着声音问:“可是朗家的侄女儿?” 文薰一时没认出来这人是谁,只轻声道:“家父确实是广陵朗纪文,不知先生是……” “我是南新居士,你父亲应该向你提起过,”南新先生抓着纸张,又急又悲,“你这笔字,还是学的我的字体呢。” 他便是刚才在路上见到人手里拿的信件,认出了自己的字,才寻了过来。 文薰便急忙结束了手里的工作,然后向着南新行礼,“先生,您不是在冀省吗?” “我三年前便来许州隐居了,你……”南新顾及此地人来人往,不好闲聊,先建议着:“你家里人在哪里,快快找来。” 他也不管文薰现在在哪里落脚,到了他的地盘,哪有让侄女一家风餐露宿的道理? 南新是一位佛学家,早年,文薰还与霞章提起过。如今相遇,得以住进南新先生府中,一家人终于能够好生修整。 南新还体贴地为他们准备了一桌子菜。 因着不是自己吃,他也不管什么素不素了,光是肉菜便上了3个,保管让他们一家人吃饱喝足。 吃完品茶,南新和文薰、霞章相对而坐,谈论起了近期发生的事。 得知他们是在北平沦陷前被人送了出来,南新连连感慨:“这是有先见之明了。你们不知道,有部分文人因家中老幼过多,难以转移,又被日本人的假面蒙蔽,当时留在了北平。不想当日本人完全掌管平津两地之后,便开始肆意抓捕,严刑拷打,甚至是杀人取乐。” “嘭”地一声,霞章将茶杯磕在桌上,他平复着起伏不定的心绪,紧握着双拳,身体都在发抖。 南新见文薰也红了眼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转移话题,不再提起之类的事。 “想是你们当时走的急,北平沦陷之后,朗家向学校里拍过电报询问,清华大学虽然替你们报了平安,可也没办法提供出你们的准确行踪。你父亲急得要命,到处拜托朋友,我也是接到了他的电话,得知你大概还在冀、豫两地,刚才在街上才猜是你。” “多谢先生费心了。”文薰像他行了一礼,又问到:“我们近日也没条件看报,不知江浙情况如何?” 南新沉声道:“沿海正在打仗,日本人形势愈发猖狂,金陵政府对战态度不明,对内却已经开始将部分机构往汉城、渝城撤退。沪市地区的情况并不好,很多人家都在搬迁。我上回和你父亲联系,你父亲也说要往内陆去了。” 说完,他又对霞章道:“据我所知,莫家也已经动身往渝城方向前去了。” 霞章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我们家自然是愿意跟着总统走的。” 南新也听说过他的事,极有分寸地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他重新对文薰说:“刚才你吃饭的时候我已经向你父亲拍了一封电报,如果他方便的话,估计这两日就会回信。” 他本意是想让二人留下多住两天,可突然间又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有件事你们知不知道?” 文薰和霞章一同望向他。 南新道:“上个月28号,金陵政府教育部发出通知,要联合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在潭州组织临时大学。三校校长任临时大学筹备委员,如今已经是在潭州勘测好校址,确定好学生们的具体返校的日期了。” 第174章 他说完,还着急忙慌地找来报纸。 文薰和霞章一起站起来,在第一时间接过报纸,阅看上面的文字。 报纸上说,凡事北大、清华、南开三校的学生,都要在今年11月之前赶往潭州参加新学期报道。 往后翻阅,还有几张报纸,是之后几天临时大学的筹备委员会发出的,号召三校教授们前往岳麓山下任教职工作的通知。 这一封封通知对文薰和霞章而言,宛如指路的明灯。 之前,他们的目标是往潭州去,他们是看不到前路的。 今日之后,他们仍要往潭州去,有了继续教学的方向,他们将变得坚定。 因赶着前往潭州为临时大学的筹备尽一份力量,文薰和霞章并没有在南新先生府上多待。他们 只修整了两日,回复了朗老爷的电报之后,便重新带着南新先生赠送的马车和物资上路。 越往南,越接近江城,路上的土匪变少,可招募民兵的军队却越多。 在金陵政府治下,军队和土匪没有什么区别,仍是要交好处,要给买路钱。 很快南新先生给的银钱也被散光,他们便要抢文薰和霞章携带的几本古书——军士们比土匪高明的地方在于,他们居然能知道书也值不少钱。 当书也被抢走,他们便要抢人。 抢的便是郭瑞和霞章两个人。 这是文薰一行人第一次在路上跟人起冲突。那群大兵将宝淑和年年隔开,又将文薰推倒,抓着霞章和郭瑞便要把他带走。 秀英冲过来抓住那个大兵的胳膊,几乎是要跪地哀求,“不能参军啊,我们这位先生是南开大学的教授,我们正是接到金陵政府教育部的调令,要去潭州重建临时大学的。” “就你们这副泥腿子的样子,忽然还敢冒充什么教授?”这话放在谁耳里都会觉得离谱。 郭瑞被反剪住双手,仍挣扎着抬头,“要抓就抓我,我愿意参军,我愿意报国,可莫先生他不行啊。” 文薰不顾自己破了皮的手,从地上爬起来道:“军爷,真的,我们是从北平逃出来的。” 霞章眼见文薰受伤,急得大喊:“文薰,你别求他们!堂堂军士,在国之将亡之际,不上战场杀敌,反倒对着自己人耍威风,金陵政府钱路通达,中华民族前路何在?” “嘿,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相信你是什么大学教授了。”领头的那位军士啐了一口,拿着枪往霞章靠近,“老子小时候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群狗屁先生。” 说完,高举枪托,砸在了霞章头上。 霞章遭逢重击,当场便昏了过去。 看到父亲挨打,年年惊惶地尖叫一声:“啊——” 孩子刺耳的喊声萦绕在耳边,让文薰顿时失了理智。她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用双手狠狠地往军士的身上砸,“你凭什么打他,凭什么!” “嗒嗒嗒”,马蹄声响起,感觉到有长官靠近,军士脸色一变,赶紧将文薰推到地上,整理衣衫。 文薰挨着沙地的手在受到创伤后渗血,她用胳膊支撑着身体爬起来,一回头,与骑在马上穿着整齐军装的裴炳诚对上了眼睛。 裴炳诚一开始还没认出来,后来因为她倔强的眼神和忍恨的面容,突然一声“哈”,笑了出来。 “我当是谁,原来是二位故人。”他在马上俯下身,居高临下,得意洋洋,“这可真是冤家路窄不是?朗文薰,你还认得我吧?” 秀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带着孩子回到文薰身边,顺便搀扶住他。 裴炳诚抬起马鞭,示意人抬起霞章的头。确定眼前之人是往日的仇家后,他轻飘飘道:“打瓢水来,把他给我泼醒。” 霞章已然受伤,文薰岂能让他再受伤害? 文薰便当即上前一步道:“裴炳诚,你知道北平发生了什么吗?” 裴炳诚老神在在,“知道,这不是要抓了你们这位教授,让他一起上战场杀敌御国嘛。” 他满含讥讽道:“你们这群文人,平日里满嘴都是精忠报国,临到了怎么做了逃兵,没死在日本人面前,以身殉国呢?也罢,今日遇上我,算你们走运,我便好心送你们一回,圆了你们的救国之梦。” 说完,他抬高音量:“诸位,眼前这两位,一是清华大学的教授朗女士,一是南开大学的教授莫先生,咱们此行也算捡到宝了。朗女士和莫先生素日最爱发表抗日救国言论,你们说,咱们是不是得有义务帮助他们实现梦想啊?” 裴炳诚的发言极具煽动力,他又是长官,是以话语一出,周围的军士们都带着看热闹的心态起哄: “有——” “当然了——” 文薰并未被这群人影响,她继续对着裴炳诚道:“你们没有去过北方,你们或许也没有进过大学,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们。清华、北大在北平沦陷之后就已经被占,到昨日,学生们用来上课的教学楼变成了日本人的医务室,操场变成了养马场,地下室成了日本人的刑讯室,我们的文学院甚至变成了随行妓馆!日本人他们在刻意地侮辱中国大学,侮辱中国文化!” 吼完这一声,眼见周围的士兵们都收敛了笑容,文薰继续道:“而天津的南开,这位莫先生所在南开大学于7月29号凌晨,在津市沦陷前一天便都被日本人炸平了。他们轰平了南开大学图书馆,烧毁了南开大学,其原因,只是因为南开的教授和学生常年发表反日言论,激励全民抗日。” 她直视着每一个望向她的眼睛,“你们知道32年农历新年前毁在轰炸里的沪市商务印书馆吗?十几万册书全被毁于一旦,损失的是历代图书人的心血,其中,我们的子孙后代又缺失了多少知识?” 文薰一词一句,眼见大家的情绪已经被她煽动起来,她又对着坐在马上面色难看的裴炳诚道:“裴炳诚,你知道霞章的记性有多好,商务印书馆被毁之后,我们就有目的的去记忆图书。霞章在南开当了两年多的图书馆管理员,后来又一直又在阅读,里面的每一本书他都记得。你今天杀了霞章,就相当于毁了南开大学的图书馆,你的行为与日本人无异!” “放你娘的狗屁!”裴炳诚急得要拔枪,“老子什么时候说要杀他?” “霞章只是一介书生,身体又不好,你把他征兵上战场,不是杀他是做什么?”回完这句话,文薰又对着将士们道: “国之将亡,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存在的职责。我们没有力量,又学的是文科,只是区区臭书生,除了教书育人,启迪大家的思想,我们什么也干不了。我们难道不急吗?我们难道不想手刃仇敌吗?可就像蜡烛要在黑夜才能发挥照明的作用,白天点蜡烛,难道不等同于浪费吗?如果我们能教育出更多更好的学生,这算不算也是我们为国家出了一份力呢?” 言尽于此,文薰上前一步,仰天大喊:“我们是潭州临时大学的英语教授朗文薰,文学教授莫霞章,苍天可鉴,我们今天就死在意欲公报私仇的裴炳诚手里!” “你他娘的——”裴炳诚气得手都在发抖,联合上回,他简直是要一辈子载在这群文人的“扣帽子”功夫上。他拔枪指向文薰,在那一瞬间,郭瑞喊了出来,“别开枪,我愿意参军,我不是先生,我可以去参军——” 在郭瑞的喊声中,裴炳诚咬着牙抬起胳膊,对着天空放了一枪。 枪声一响,他似乎也清醒了许多。他瞪了一眼文薰,牵着缰绳,带着马儿转过身,扯着嗓子大喊: “警卫员!” 他似乎是愿意放过他们了。 在警卫员小跑着过来时,原本禁锢着霞章的将士们都松了手,好生地把他平放到地上。他们同时也放开了郭瑞,郭瑞在得到自由的第一时间便扑到霞章身上检查他的伤势。 脱险脱困,文薰却因为力竭,跌坐在地上。 她仿佛听到秀英、宝淑、年年在喊她。 文薰一切都听不见了,她抬起头,凝视着天上南飞的燕。 南方,南方,他们一定要去南方。 第83章 迁徙路上 文薰和霞章是在鄂省北部遇见的裴炳诚。 当兵的,自有任务。可裴炳诚派来的警卫员却因为他一句话,将文薰和霞章请进了部队,以客人的礼仪安置。 这位警卫员年纪不大,说起话来文质彬彬,对几人也十分礼貌,“咱们在此地囤兵,具体去处上峰还没有发话,倒是可以送先生们一程。不过,莫先生如今受了伤,到底不宜走动。不如请军医先行诊治,等确定身体无事了,再谈启程。” 枪在人家手里,道理就在人手里。警卫员话里话外又都在为他们考虑,文薰也确实顾及到霞章的身体,便在与郭瑞夫妇商量好后,同意了这个决定。 如此,便有了宝淑和年年两个孩子在军营中生活的一段时光。 霞章于当天傍晚醒来,医生给他看过后,说是伤势不重,休养几天便好。 第175章 一行人总算放了心。 郭瑞还拉着文薰小声问:“我怎么看你们和这位长官,像是认识?” 文薰一时无言,她的眼睛飘忽着,仿佛又回到了那座许久未至的金陵城。 如今已经是九月,中秋即将来到,栖霞山的枫叶红了吗? 秦淮河的水至今还在流淌,她会不会记得曾经接待过一位气性涨满胸膛的年轻人? 汉觉寺的钟声长鸣,那里的日出,又有谁见过? 文薰仿佛听到了一阵悦耳的评弹声。 其实,抛开莫太太和霞章之间的矛盾,文薰在莫家的生活是过得很愉快的。 她喜欢金陵大学,喜欢那些先生,还有个性十足的学生。 她也喜欢快言快语,泼辣简单的锦姝。 她更喜欢为人老道,和气包容的瑞芬。 她还喜欢豪爽直率,自有一番骨气的琼玉。 记得那一年的中秋,霞章不得假期没有回家,中午一家人吃了团圆饭,公婆不愿叨扰她们,下午便放了她们这群儿媳自由活动。 文薰和嫂子们打牌,打了几圈,厨房端来螃蟹,说请她们当成零嘴吃。 那时候她才新婚,任谁见了都喜欢打趣她,更别说一个家里住着的妯娌了。 大家亲亲热热地围坐成一圈,看下人们拆着螃蟹,不知怎么又说到霞章身上去了。 她仍旧清楚地记得,那天瑞芬穿了一身绯色起牡丹纹的旗袍。 “要我说,真论拆蟹的手艺,还得是咱们霞章。他的本事,便是不当先生,也是能去酒楼里做个剥蟹公混饭吃的。” 琼玉也凑热闹似的加入进来,“那可苦了咱们文薰了。剥蟹公只有中秋节前后才有活计,寻常时候,小两口该怎么生活?” 锦姝一甩帕子说:“自然是让朗先生拿稿费养了。” 说罢,几人哄堂大笑。 那个时候,正好是她的第一本译作《伯莱恩小姐》出版前后。文薰至今仍记得自己是如何脸红讨饶:“好姐姐,你们就别打趣我了。” “是啊,”瑞芬明明是开头的那个,偏生喊停的也是她,她还振振有词,“咱们这样打趣家里的宝贝,待会儿太太来了可不得教训咱们。” 琼玉可不怕,又对锦姝说:“怕什么?说起来,这男人虽然不能没出息地让女人养,可天底下,也没有不许妻子养家的规矩。既然成了夫妻,那就是一家人,何必分什么你的责任我的义务。我想,霞章应该也不是这样肤浅的人。” 是啊,后来刚到北平的那大半年,霞章可不就安心地在家被她“养”嘛。 往事历历在目,让文薰生出不少感慨。不仅是记忆里螃蟹的味道在舌尖萦绕,耳边仿佛也听到了嫂子们笑谈的那些热闹。 这些年来,文薰出版了不少译作,可或许是习惯了,不新鲜了,她再也没有当时那种整日盼着,想看看自己有多少成绩的,紧张又期待的心情了。 她也没再被人当小孩子打趣过。 她更是少有接到嫂子们的下落。 如今国家破败,回想起往事,哪怕是再些微的小事,哪怕是想起和裴炳诚的冲突,文薰都能会心一笑。 那个时候的平静日常,短时间再也难以回去了。 人近中年,受到触动,居然还想起往事来了。文薰不愿让自己沉迷于过去,便在整理好心绪后,想法子将精力抽出来做其他的事。触目之处,都是往日难得能近距离地接触士兵。文薰思来想后,借来纸笔,采访起那些愿意开口的军士。 当卸下武装,背靠黄土,其实大家都只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普通人。这几天里,文薰和很多人有过对话。 “我老家是贵省的,贵省山地很多,大家没办法生存,只能种大yan。” 当时,无事可做的宝淑和年年也蹲在文薰身边跟着旁听。当她听到这句话的最后一个词语,她下意识地皱眉,表达出反对的态度:“可那是害人的东西。” 周围的士兵们对待孩子都很友善,因为这句话是从一个小姑娘口中说出,便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还有人逗弄她,“哟,小丫头懂得还挺多,想来你也是读过书的。” 宝淑没有跟着发笑,她绷着小脸,用严肃的态度批评道:“我可没有说笑。我婶娘给我说过林则徐虎门销烟的故事,还说,洋人就是靠鸦pian轰开了我们的国门,腐蚀我们的国民,掠夺我们的财产。” 她转过头,对着所有人说:“要想为国打仗,是绝对不能抽大yan的,而且,我们也应该长久地禁止da烟。” 那个贵省出身的年轻人感受到她的情绪,安慰说:“你放心,咱们部队里没那种玩意儿。” 宝淑便追问:“那能让你老家也不要种了吗?” 年轻人对于宝淑的天真没有生气,而是反问她:“如果不种那些东西,我们靠什么生活?靠种地,耕土稀少,根本没办法维持一家人的家用。我也是因为没有钱,才来当兵的。我们连自己都活不下去了,为什么还要照顾他人的死活?” 这句话触动了不少人,大家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而悲伤。 他的问题,宝淑无法回答,她也不能完全理解士兵们此时的心情,她下意识地寻求文薰的帮助。 文薰没有令她失望,她一如既往地担任起了导师的职责。 “宝 淑,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几年前,沪市爆发过大规模的抵制日货的游行活动吗?” “记得。” “抵制日货,是为了增强民族自信,是老百姓自发的反抗,这种活动很好对不对?” “当然了。” “可真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吗?” 宝淑因年幼缺少见识,所以对待社会事件并不能进行全方面的判断。她没有见过那种游行活动的具体流程,她绞尽脑汁也没办法回答出这个问题。 于是她的老师便告诉她:“当时的抵制日货不仅仅是喊口号,还伴随有更多的□□、烧活动。那些遭劫的商铺,除了有日本人自己的商铺,还有中国人开的商铺。” 宝淑听到这里,仍旧坚持自己的原则,“抵制活动的本身就是要抵制日本人,所以,卖日本商品的中国人也不行。就是要砸了他们的铺子,让商人们不敢再卖日本商品,从而让我们的国货商品有机会出头。” “这样想当然没错,”文薰没有否定她的想法,她只是又提出一个问题:“可是,你怎么能保证遭劫的商铺卖的都是日货呢?有没有这种可能,竞争对手趁着这个机会恶意损坏,贪小便宜的人趁乱抢劫只为敛财。” 宝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了。 这种人性的恶面,是她暂时没有接触过的盲区。 文薰继续说:“游行的人那么多,未必所有参与的学生和百姓都有道德,未必所有旁观的路人都能守住自己的底线。因为是众乱,政府不会追究;因为师出有名,遭劫的商铺只会在得到一句‘抢错了’之后自认倒霉。可不是所有的商铺都有资本承担这种损失。在这种大义凛然的行动下,又有多少家庭蒙受不必要的损失,这些损失又会给他们的生意和生活带来什么样的伤害?会不会有人无法承担,因此一夜返贫,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文薰说完这句话,留给宝淑一段时间思考,然后才慢慢道:“宝淑,你不能要求贵省的百姓不去种da烟,除非,你能想出更好的让他们能生存下去的方法。当然,这个方法也不该由你来想,而是国家和执政d应该考虑到的民生问题——这个问题,和抵制日货,禁止商人兜售日货的本质内涵是一样的。da烟是不好的东西,可百姓们不种就没有收成,就活不下去。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道德和底线,可对于不知道这两种东西的人来说,你要求他们,反而是你不对。说到底,守节,是我们这群靠百姓供养了千百年的文人们需要做的事,活下去,才是百姓们需要考虑的。” 宝淑的眼睛由迷茫缓缓地变得坚定,她不再说话,而是愤然地点了点头。 文薰的话被很多人听见,这时,有一个人忍不住问: “先生,现在的人读书,就只能是为了救国吗?” 文薰回头望去,那是一个稚嫩的,带着眼镜的男孩。 “当然不是,”她回答道:“读书的理由有很多,现在书生们喜欢挂在嘴边的大部分都是为了救国存亡,可以前也有学生这么问过我,难道读书就不能为了出人头地吗?我个人觉得,读书为出人头地,这其中并没有错处。对一些食不果腹和看不到明天之人来说,追求上进几乎是他们的本能想法。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读了书,能丰富自身,能开阔见识,自然也会从书中学到很多理论。那些理论,大的为国为民,小的为家为己。我们将那些理论拿来使用,不论为谁都没有错。可,我们在做人做事的时候,还是要守住底线,对不对?我们可以利己,但尽量不要损人,更别说去误国,害国了。” 第176章 文薰现在因为更成熟,想法上也经历了很多变化。早年,她曾痛斥父亲的独善其身行为,而现在,她则认为个人主义是没有错的,但是你不能去宣扬,去煽动,去夸赞,去鼓舞。 你不救国,不能阻止别人救国,也不能嘲笑那群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人是傻瓜笨蛋。 文薰他们在军营待了三天,三天后,警卫员带着一个包袱回来了。 “莫先生,朗先生,这应该是你们的东西。” 文薰一听,结果后连忙翻开,果然见到了之前那几本被抢走的书。 “这……” 他们仰头看着警卫员,又望见了在不远处倚着车抽烟的裴炳诚。 警卫员道:“我们长官说,如果两位先生想走,我今天就能送二位向南。” 当然,裴炳诚的原话自然是没这样好听的。 莫霞章还谨慎了一轮:“怎么个送法?” 警卫员答道:“现在的火车都用来运送物资,不接受旅客。所以,我会开车,将二位及家人送到麻城附近。麻城离汉城不远,先生们路上再租趟牛车,不日便能到达。” 这已经是很妥帖的办法了。 文薰和霞章相视一眼,都提不出任何异议。 如此便开始收拾东西。 临近出发,在上车前,莫霞章回头,对着远方目送这边的裴炳诚发出一声大喊: “裴二,你别死了——” 文薰坐在车里,望见裴炳诚露出极不耐烦的表情,嘴唇还动了动。 霞章上车后,她问了一句:“裴公子好像在说什么,他刚才说什么了?” 霞章轻笑了一声:“没听清,不过我猜,估计是骂我呢。” 文薰觉得霞章此时的笑容非常值得深究。或许,这便是古人所说的一笑泯恩仇吧。 家国在前,纠缠于个人的恩怨又有何用?不论是谁,上了战场都是好汉。国家的好汉,百姓的儿子,希望你们都能平安归来。 有警卫员开车相送,一家人很快抵达了麻城。 他们可能要走十天半个月的路程,就这样被机械代步,两天之内解决了。 “先生,我们只能送您到这儿了。” 送别警卫员,宝淑和年年都在父母的示意下,抬手给他敬礼。 敬这些冲锋在前线的将士们。 裴炳诚不仅帮他们抢来了书,包袱里还有一些银钱。他们靠着这笔钱租了一辆牛车,三日后赶到了汉城。 此时的汉城码头,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江浙地区迁过来的人。 既然决定了要去潭州,霞章便没再去麻烦玄致。打听到教育部在江城有办公地点,在安顿好家人之后,二人好生修整了一番,按照地点找了过去。 他们穿着简单的长衫,旗袍而来,因衣衫整洁,面目有神,还有书生气质,办事处前的门卫没有阻拦,反而细心地将他们指引到教育部办事处。 临走时还要感慨一声:“又来了两位教授。” 这是这段日子接待的第几位教授了? 都是北方逃过来的,难啊。 也是碰巧,今日,文薰和霞章见到的教育部官员正是组织了译者联盟的潘经纶先生。 得见故人,潘经纶拉着文薰和霞章的手不愿意松开,“你们,你们……好,好哇!” 无须多问,光是见到这对夫妻的外貌,消瘦的身材,潘经纶便能猜到他们这一路经历了多少风霜。 对于路上遭遇的苦难,文薰不愿多提。家国有难,大家的情况都不好,又不单独是他们家遭逢变故,一味地去提及那些事,有什么意义呢? 文薰只重点提及:“在鄂省北部,我们见到了前金陵政府总理裴孺家的二公子裴炳诚。他如今参了军,刚好在那块区域驻守。他了解到我们的情况,费心派人将我们送到了麻城。不然,我们可能又要在路上多费不少时间,才能到此。” 潘经纶摆了摆手,“你们是国立临时大学的先生,他是为国效力的将士,二者本就同源,倒不必多做道谢。” 了解完大致的情况,潘经纶又提了几句二人担心的熟人的近况。 “孟海白先生和丁时隐先生已经受金陵政府的调令,调去渝城做渝城大学的校长、主任。” 所以巧珍肯定也是跟着孟老师去了渝城。 文薰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问:“是已经到渝城了吗?有老师的联系方式吗?” 因着潘老师的那一层关系,说起来和文薰还算一家人的潘经纶会尽力满足她的要求:“已经就任了。你要是想,待会儿可以给他发封电报报平安。” 文薰连声道谢。 她猜测,巧珍应该在接到临时大学的通知后便往潭州来了,此时已是10月初,说不定她早就到了潭州。 潘经纶又转眼望向霞章:“有个不好的消息,我想,还是趁机告知你。胥老师一直有胃病,这件事你应该知道。今年年初,他的胃病转成了胃癌,而且已经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他身体的具体情况只告诉了我们这群朋友,没有向外界透露任何风声。我和丁先生春天的时候去过一趟港城,劝他去国外看病,但他说,‘退至港城,已是底线’。” 霞章的眼底浮起泪光,作为胥载的爱徒,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先生他是不想在此紧要关头离开国家故土。” “是啊,那就是头倔驴。”潘经纶苦笑了一声,又接连叹气,每每说到此事,他也是要伤心一轮的。他摘下眼镜擦泪,整理了半天心绪才道:“北平沦陷的第二天,得知日本人攻入了天津,知道整个华北都要守不住,胥先生吞枪自杀了。” 文薰一开始还以为胥先生是因胃癌去世,听到最后一句话,她呆愣着,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胥先生自杀的行为,是以死明志,也是在劝告年轻一辈文人。 师长此举,让霞章忍不住捂着嘴,一阵哽咽。 二人的心绪都久久难以平复。 潘经纶知道二人一路而来,定是奔着潭州去的。说完大概要事,他没有耽误,当即联系人,要把文薰、霞章送去湘北。 在离开之前,文薰还是去见了一趟锦姝。姐妹激动相见的同时,她也得知了莫家的情况。 “老爷子去年就将家财分批次转移到了渝城,你大哥大嫂那两个应声虫,自然是长辈说什么都说好,一干事务亲力亲为,他们可是这世上最孝顺的孝子贤媳了。” “至于你二哥家,哼,这回倒是让我对钟琼玉刮目相看了。大家都说日本人会打过来,钟琼玉把儿子交由你大嫂照顾,自己拉着宜章留在金陵,说要守好金陵。宜章也肯听她的,现在已经从办公室转到军队里去了。” 文薰还问到了莫太太的情况。 锦姝迟疑片刻,小声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霞章啊。” “可是有什么不好?” “你们家太太像是疯了。老爷子要带着家小离开金陵时,她坚决不肯走。她说,她就要在宅子里等着霞章回来。” “老爷也任由她?” “玄致说,老爷劝过,劝不动,便只带着二太太走了。这还是七月初,北方刚乱起来的时候发生的事呢,莫家人现在应该已经在渝城安家了。” 文薰听完,只有沉默。 她现在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霞章了。 可就算告诉了霞章,能做什么? 他们注定是要留在潭州的。临时大学正在筹备,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他们忙完这段时间,又要急着上课。今年遭遇了这种变故,寒暑假会不会有都不一定。等二人真正闲下来,那又是什么时候了? 锦姝见文薰的眉间多了几分烦扰,也是怨怪自己多嘴,“是我给你找麻烦了不是?都怪我嘴快,我就不该跟你讲。那对闹脾气的母子就算闹到天上去,也是他们两个人自己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干系?” 锦姝到底是一片好心,文薰怎能真的怪她?便又是一阵连声安慰。 说来,现如今江城成了紧俏之地,玄致也终于如锦姝所愿,当了大官。 具体的职位文薰没有去多打听,可看锦姝的穿着打扮,便知道他不会差。 当然,俗愿以偿,锦姝毕竟是读了书,开了智的人,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肤浅只有这种单一追求。她有钱有势之后,便学了辜老师,也在江城的乡下建起了女校。 说起这件事,锦姝既自豪又遗憾:“我觉得我现在干得可好了,我可不是只知道享受的官太太,我还想把我做出的这些成绩,让辜老师知道呢。可惜,从那年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说过辜老师的下落了。欸,你们和郭先生是朋友,你们有没有接到过郭先生的信?他和辜先生现在在哪儿,夫妻俩还好吗?” 文薰眨了眨眼,善意的谎言脱口而出:“我们也是无从得知,遗憾于此呢。” 她确实知道郭先生和辜先生现今在延安后方,可,这怎么好告诉锦姝呢? 不让她知道,也是为了保护她。 第177章 小姐妹之间说完话,锦姝便送文薰离开。走时,她忍不住拉着她落泪: “霞章可真是个没良心的。我又不嫌他,玄致也一直惦记着他,怎么他说要断亲,就连过来见我们一眼都不愿意?你也不好,今天怎么不顺带把孩子带来见见我这个舅妈?可怜我还给小东西准备了红包呢。” “那你把红包拿出来给我,我去给孩子。” 文薰说着俏皮话,给她擦着泪,又是好一阵安慰。 跟锦姝分离,文薰坐黄包车回家。 第二日,他们在潘经纶先生调来的金陵政府的军人的保护之下,从汉城坐船出发,先往岳市,再到湘水河畔,橘子洲头。 临时大学近在眼前。 第84章 临时大学 因有人相送,文薰和霞章入校的这段路程畅通无阻,顺利在政府人员的护送下进入了临时大学。 他们遇见的第一个人是清华大学的校长卫德涵先生。 文薰和霞章不是第一批离开平津的教授,可那天他们一走,便是下落不明。这几个月来,大学内部人员都没有得到二人的消息,校长主任们着实为其担心,生怕他们在路上出了什么变故。现在能看见正主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卫校长第一时间红了眼眶,又激动地吩咐助手去通知其他人员,告知大家这个好消息。 得知他们是从津市走陆路而来,夫妻俩这一路来的经历,年近五十的校长也是能够想象得到。 这段时间,他见了太多历尽艰难赶来潭州的教授、学生了。 “我们学校物理系的赵教授,在动身的前一夜冒着生命危险潜入实验室,抢救出了50毫升的放射性镭。为了躲避日本人的搜查,他把镭装入泡菜坛子里,自己打扮成难民,一路上丢掉了所有的行李,靠着夜晚行走,走了一个月才赶来潭州。我当时在临时大学门口见到他时,堂堂教授,与乞丐无异。” 回忆起这件事,卫校长忍不住又落下泪来,文薰和霞章听得也是一阵动容,眼睛发酸。 若不是真正有信念的人,怎么扛得住这一路的艰难险阻? “你们也受苦了。”卫德涵又是一叹。 霞章摇了摇头,慎重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文件,那里全是他收集了一路的民歌民谣和文薰的译本。 这些文稿在半路上曾经丢失,是裴炳诚后来派人找了回来。 卫德涵捧着这些文稿,嘴唇颤抖着将话语含了半天,才感慨道:“这才是我们读书人应做之事。” 校长的认可值得人高兴,可文薰和霞章并不是为了谁的表扬才去做这些事。他们相视一眼,由文薰开口问:“先生,其他的先生们都还好吗?” 卫德涵点头,“截止昨日,三校到任老师已有一百四十五名,其他分散在各地的教授们也都在陆陆续续地赶过来。咱们这边暂时是没有教务人员留在敌占区,留下一些孤儿寡母,有人照顾,相信日本人也不会为难。学生们的到校情况也好,三校学生合计签到一千二百三十余名。”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无论先生还是学生,在此混乱之际,能从全国各地赶来潭州,无一不证明其教学、向学之心。这样的众志成城,在某种程度上也能起到增强士气的作用。 说完这些,卫校长又向夫妇二人介绍起学校如今的情况:“金陵政府说要将三校合并,要我们三校共掌校务,以后你们有什么事,找谁都行。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文薰本就是清华人,所以,这个时候霞章便适时开口:“卫先生说的哪里话,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嘛。” 卫德涵点头,对他们能这么快地接受这个现实流露出些许欣慰:“如今国内形势都不好,政府设立的战时临时大学不止咱们一所。咱们所有的教育人都是在为了维持特殊时期的高等教育常态化而努力,都是在为国家培养针对性的人才而做贡献。此路虽艰,但能与君同行,也是吾等之幸。” 正 聊着,有位助教匆匆赶来,带来了南开大学校长卢允通想在谈话结束后见一见莫霞章的消息。 文薰以为有什么急事,便让霞章先去。卫德涵大约知道卢校长所为何事,也未觉得不妥:反正他们是俩口子,有什么话,校长们各自吩咐了,等他们回家,肯定还是要私下再对一遍的。所以分开讨论,反而是节约时间的一种方式。 由此,霞章便先行告辞。 他走了,不耽误谈事。卫校长先给坐在他对面的文薰沏了杯茶,才将公事用闲聊的方式相谈:“昭时啊,相信你也应该能猜到,咱们这次三校合一,不说教授们,光是学生群体之中,也有不服气对方的地方。” 文薰点了点头,她在路上时便考虑过这个问题。中国人自古有“比大小”的习惯。现在金陵政府将三座理念、校风、教育方法完全不同的学校凑在一起,虽是权宜之计,可对各校的学生来说,一时之间是很难接受的。可能在以前觉得无所谓之事,放到现在这种敏感的环境里,就容易被闹大。 就好比说最直观的,现在临时大学是由三位校长共同执事,可一旦有了意见相左的地方,到底听谁的?意见得不到重视只能听命于人的那一方,在学生眼里不就等同于落于下风了吗? 学生们都是怕自己吃亏的。 他们都是一群年轻人,又是好面子的。要是其中再生出什么口角,闹得不好,打起来都有可能。 这种事情若传出去,那可是在全国人民面前闹笑话了。 文薰是这么想,卫先生却不无苦恼地肯定了她的猜测:“要说打架,这个月已经打了三回了。” 要说校方原本也是好意,为了增进学生们的感情,才让大家不分原来的学校,只分专业,如此混住。可混在一起,一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半点不让人,你一句,我一句,不就这么闹起来了。 比如说南开的学生对校舍分布不满,觉得清华以势压人欺负他们。北大的学生又觉得你南开不就是被炸了个学校,凭什么搞得像打架都欠了你?清华大学的学生更加觉得岳麓山脚下的这块地本来就是自己学校买的,现在匀出来给你住已经是出于江湖道义了,凭什么你们喊两句就变成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去住好一些的校舍了? “临时大学”是一所战时大学,临时的原因便是受到战乱影响。换言之,如果战争不止,“临时大学”便会一直“临时”下去。这场战争要打多久?没人能提前预知得到。可不管仗怎么打,学生们的书是要一直往下读的。如果现在学生们的矛盾就不可调节,那么这所大学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 大家都在一所学校上学,便等同于一个家庭里的兄弟姊妹。 卫先生的意思,是请文薰和霞章帮忙出面调节。刚好他二人一位是原清华教授,一位是原南开教授,是如今结成“通家之好”的三校的典型代表。 谈话进行到最后,文薰从卫校长这里得到了分配理学院校舍的工作。 卫先生还说:“有件事,得提前通知你。因为学生太多,我们现在的部分校舍也是向潭州本地的一些大学租借的。可,人家借地方给我们也是出于好心,不能只顾着我们的学生上学,不让人家的学生上课。我和卢校长,金校长开会之后,三人统一决定,将文法学院迁至衡州。衡州那边已经有人安排了,大概这个月中,你和砚青便可以过去。” 潭州临时大学10月25日开学,11月1日正式复课,掐指一算,时间不多了。 这个决策是能完美解决问题的一种方式,文薰自然能理解。可她仍是半开玩笑地抱怨了一句:“卫先生,您这是打算用完了人,直接丢掉呀。” 吴州地区的口音都出来了。 卫德涵咧嘴一笑,带着些许不好意思道:“你和砚青能者多劳嘛。在说,衡州那边的校舍更宽敞,环境也好些,不会亏待你们文学院的学生的。” 了解完所有的情况,文薰从办公室出来。她坐在一楼的走廊长椅上等了一会儿,便看到拥有同样默契的霞章过来找她。 他手里还拿着一片钥匙,兴致盎然,“走,去看看学校临时给咱们安排的家。” 这回没有几年前在清华园住独门独院的条件,学校只给了他们家分到了两间房。霞章也不嫌弃,甚至在过来的路上提前打算好。他跟文薰商量到: “我本来想的是两家人各住一间,可又想到宝淑现在年纪大了,不能再跟父亲共居一室,便想着,你和秀英姐带着年年、宝淑住一间,我和大哥住另外一间。我们住的那间房再拉个帘子隔开,前头留出两张桌子的空间,给孩子们学习,也方便我们办公。” 这是最妥帖的办法的。文薰点了点头,以微笑来赞赏他的细致周到。 她又问:“我们可能住不了两个星期,月中就要去衡州,这件事卢校长跟你讲了吗?” “讲了的,卢校长还跟我讲了别的事。” 第178章 “也是希望你我能出面协调学生关系?” 霞章点头,将那些话细致道来。 卢校长说,三家顶尖学府合而为一,别说学生们有意见,教授们都有不少怨念。就好比最开始是家中的独生子,父母突然带出来两个兄弟姊妹,谁遇到这回事心里都会犯嘀咕。 可事已至此,能怎么办呢? 还是卫校长的那句话,全国上下的临时大学又不止咱们一家。 “说起来,说是学校有三位常委,大家平起平坐,可实际操作起来,哪有嘴上说的那么容易?我们,就不讨论是哪所学校融入哪所学校的问题吧。咱们现在有三方人拿主意,总得有一方人做决定。卢先生的意思是说,卫先生最年轻,所以,理应让卫先生来做这艘大船的船长,把握住学生和教授们的未来方向。” 文薰挑了挑眉,“只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吗?” 霞章也学着她的样子,待她展颜后说:“其实背后的原因可复杂了。从经济条件出发,南开、北大往年都是靠政府拨款维持学校运行,清华却有庚子赔款。在财政方面,其他两校便弱了一头,更不用说咱们现在所处的新校舍还是清华提前买好的地块。现在前方在打仗,金陵政府虽说重视临时大学的建设,可若是咱们向宁某人狮子大开口,他也是不愿意给的。” 文薰又帮忙补充,“再者,南开受到重创,三校从学生人数上来算,也是清华最多。 其实,这也是刚才霞章在进门之后,直接把收集的民歌译本直接交给卫先生的原因。因为他已经从入校后的所见所闻品味出,临时大学现在是由卫先生做主。 文薰品味完其中真意,也把卫先生对她的嘱托告诉给了霞章。 霞章也正要说这个:“南开现在势弱,好多学生心里都没底,卢先生也希望我能多说两句。” 文薰便感怀道:“咱们这回倒像是做上心理治疗师了。” 霞章跟她同步着那一份愁绪,“谁说不是呢?” 尤其是对南开的学生们来说,学校整个被炸,化为焦土,这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事啊。 思及此处,文薰和霞章又一次庆幸起来:幸好当时是暑假,幸好学生们已经提前平安回家。 不然,这将是国内的重大损失! 将住所简单收拾完,趁着饭点,文薰和霞章带着孩子去隔壁湘南大学的食堂里吃饭。在打菜时,考虑到口味问题,他们尽量选择没有辣椒的菜。可谁承想将那些菜带上饭桌上吃进嘴里,大人们被辣得喉咙发烧不说,宝淑和年年也被辣得眼泪直流。 在北边住了那么些年,属于故乡的那份口味大家都是没有变过的。一直在吃清淡的人,怎么受得了这种刺激呢? 年年也这样一直跟着大人吃,长这么大,她从未吃过辣 。小孩味觉敏感,如今乍然尝到新的味道,甚至啜泣起来,小声地哭诉,“我不要吃了,痛。” 文薰只得哄着她,也对大人们说:“咱们把米饭吃了,待会儿,再去街上买些糕点来垫垫肚子吧。” 可恶的湘菜。真是害苦了他们这一家子的江浙人。 等他们走后,食堂的工作人员发现他们只吃了饭,菜都没有动过。出于不解,将此事上报,湘南大学的校管理们瞬间联想到临时大学里也有不少江浙的学生,由此生出理解。 后来,湘南大学的食堂增加了几道不加辣椒的菜谱,这又是后话了。 此时,没有吃饱的文薰和霞章上街吃了碗米粉稍作添补,才返回学校组织宿舍分配工作。 却不想一回来就见到了清华的学生和本地的学生有了矛盾。 双方乱糟糟的,霞章费了一番功夫才挤进人群。一问才知道,大家本来是好好地在讨论问题,不知道是哪方人在结束之后多嘴说了一句“乡下人”。 这句话一出,可不得了了。 清华的学生大多自北平而来,不认自己是乡下人;湘南大学的学生也多数是潭州本地人,更不认为自己在这群外地人眼里是乡下人。两方你来我往,又由清华的学生反嘴讥讽,一句“南蛮”喊出,两方人就此由学术矛盾升级成了地域矛盾,最终闹到了险些动手的地步。 文薰气愤于这群学生为了鸡毛蒜皮的闲事吵闹,呛了一句:“都这个时候了,分谁是乡下人谁是本地人又有什么意义?等日本人打过来了,国亡了,咱们都要做日本人!” 此话一出,想到这种可能,学生们的脸都绿了。 骂谁呢,谁要做日本人? 文薰唱了红脸,霞章便唱白脸。 “潭州人要是成了南蛮,那我们这群从江浙来的又是什么,江东鼠辈吗?再有,骂一句乡下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当初去北平,也被人骂过乡下来的。” 几乎轻松的话,让学生们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文薰见气氛稍缓,趁机道:“大家只要记住自己是中国人就够了。现在这个时候,搞出身主义,优绩主义是很危险的。封建王朝都灭亡了,你我再崇高,死后也不过是黄土一捧,荒坟一堆,分什么好坏上下?再有,难道他日上了战场,你会因为你的战友跟你不是同一出身而不救他?” 若是到此田地,那也太坏了。 有学生嘀咕了一句,“怎么会有这种事。” 文薰便寻着说话的声音望了过去,“是的,我相信你们不会的。大家不远万里,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求学,为的不就是救国吗?你我之间,都是志同道合的同行者,非得分什么你我呢?” 由此,分波平息,学生们握手言和。 到了宿舍,文薰和霞章又要处理清华学生和南开学生的矛盾。 霞章对着南开的学生道:“我刚从北方来,见了卫校长和卢校长。两位校长说,我们的学生最近有些情绪,让我和朗先生来看看。现在正好,大家有什么情绪,大可以说出来。” 学生们互望一眼,在扫过文薰后,低下了头。 霞章便笑道:“怎么,你们是要把朗先生当外人?可她不该是外人啊。她是我的妻子,按理,你们还得喊她一声师娘。” 学生们仍不说话。 霞章又似乎明悟道:“哦,你们在介意朗先生另一重身份?可她现在已经被临时大学聘任为先生,她就是你们的先生,如假包换的先生。” 此话一出,学生们终于愿意抬头。 文薰便上前说道:“我知道大家受了很多委屈,大家心里也有很多不安。可,孩子们,我们克服一路的艰难险阻来到这里,是为了去分清楚自己是哪个学校的学生吗?我想,不该是这样的。大家不远万里来此,为的应该是求学,为的应该是报国。所以,无论是清华还是北大的学生,应该都是你们的伙伴,你们的战友。大家以前是陌生人,可现在我们合二为一,我们就是一家人。” 她又对清华的学子们说:“我恳求大家放弃所谓的清华、北大、南开之别,无论我们从何处而来,那都只是我们的出身,而不能是我们的最终目标。我们的本质不是哪所学校的学生,而是中国的学生。我们以前在中国学校读书,以后又会在中国的一所名为临时大学的学校里读书。‘临时’这个词语,不在于学校组建的临时,我个人认为是战争的‘临时’。” 短短一个星期内,文薰和霞章的组合型劝说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卫校长笑着说要给夫妻二人记一功,文薰却道:“怎么是我们的功劳呢?分明是学生们知进退,知耻辱。我相信一开始激发大家矛盾的点,也不在于个人,而在于学校的荣辱。” 卫校长心中愈发安慰:“是啊,我们有一群很好的学生。” 在劝说学生的途中,文薰也和巧珍相见,她二人在看到对方尚好的那一瞬间,都十分庆幸。 巧珍毕竟是从南方而来,她借着机会也告诉了文薰一些她家里的事。 黄家舅舅舅母不愿意离开沪市,考虑到他家住在法租界,朗家也没有多劝。 朗家如今已经在渝城安家,且跟孟海白先生做了邻居。 文鼎学完机械后,去年便回到国内,参与了金陵政府组织的中国号战斗机的研发。 思齐现在在英国继续深造现代医学,那边也不太平。 敬贤前年回国,如今已经在港城从事银行和证券交易工作——这是明面上。暗地里,她正在通过金融运作,将一些爱国人士的捐款打到相应账户,支援前线。 大家都在用自己的力量为国家奋斗。 学生们的安抚工作自然不是只有文薰和霞章在进行。当他们尽完自己的力量后,10月17日,二人带着郭瑞一家,按计划前往衡州。 这种变动是乐观的。巧珍来送别时,赠予文薰深深的祝福。 只要知道对方都好,暂时的分开不值得什么忧伤。巧珍深知,只要自己用功读书,便是能让爱她的人安心了。 一路去衡州,火车自然更快。文薰和霞章便带着一群学生们坐火车出行。然而在火车站,文薰还在点清人数,便看到本在安排学生的霞章被一位穿着军服的人抓了出去。 第179章 她心里一急,示意一个脸熟的学生接过任务,然后确定了目光所及之处的郭瑞带着两个孩子,便义无反顾地追了上去,“霞章——” 好在,带走霞章的那人似乎也没想动粗。听到文薰的喊声,他稍作回头,便在月台上停了下来。文薰松了口气,却没多想,只是握住了挣脱掉他的束缚逃回来的霞章的手,把他护到身后,“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这人抬起帽檐 ,露出整张面容,表情还算和煦,“弟妹。” 文薰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突然想起来那年在瑞芬的儿子复琦的满月宴上,见过这位。 印象里是渝城叔伯家的三哥。 她咽了口唾沫,礼貌喊道:“三堂哥。” 莫家堂哥朝她点了点头,道:“我带霞章回家看看。” 霞章一听,语气发急,“我不回去,我已经不姓莫了,我现在姓朗。” 堂哥一听,便舔了舔后槽牙,气笑了,“你小子,就是爱故意惹我生气。” 他不再跟霞章这个混球说话,而是对着文薰晓之以情,“弟妹,我们家也知道大侄女跟着你姓朗。没关系,反正你们还会有孩子,我们家也不在意这个,你不用怕。” 霞章迫不及待地喊出:“我和文薰不会再生了!我们只有唯一的女儿华平。” 堂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忍气功夫不错,这时也没透露出半点狰狞,而是很讲道理地劝道:“霞章,别说胡话。你父亲很想你,我父亲也想你。临时大学不是一个好待的地儿,你听话,跟我们回渝城。金陵的书库都被我们运来了渝城,你要读书做学问,渝城会是一个很完美的地方。” “再完美我也不去。”霞章的态度一如既往,说出的话也是掷地有声,“我是金陵政府教育部聘请的大学教授,我有政府盖函的文书,哪怕是宁怀远来了,都不能强迫我。” 他激动地要往前冲,文薰赶忙拦了一下,又对莫家堂哥道:“三堂兄,如今国家情况危急,我们也只是想为国尽一份力。” 堂兄不言,打出最后一张感情牌,“你母亲至今还在金陵等你,你不想回去看看吗?” “我不去。”莫霞章说完,把头一偏,狠心道:“我从来都不怀念那个家!那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吃人的地方。” 堂兄终于怒了,“莫霞章!” 霞章反口回到:“你也可以不叫我这个名字!早有族兄来闹事的时候我就说过,我宁愿不要姓莫,宁愿不要叫莫霞章,我也不再回莫家。莫家不把我当人,我也早就不是莫家人!” 车站人来人往,毕竟不是适合硬来之地。 堂兄稍微整理了帽子,走之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好自为之!不要趁着年轻,就尽兴地去做会让自己以后后悔的事。” 后悔吗?霞章倔强地想:他一辈子都不会后悔。 第85章 衡山脚下 衡州离潭州不远,文薰和霞章带着学生们乘坐火车赶去,由已经到任的临时大学文学院院长伏建高先生迎接。 到校后,霞章还见到了他的两位老师:倪先生和焦先生。 临时大学在潭州,于岳麓山下求学;文学院搬来了衡州,又得以在衡山脚下安置。衡州市政府特别借来南岳圣经学校的校舍给临大的师生使用,当地市政主席更是亲自前来迎接这批师生,还连声道:“衡州条件不好,比不上潭州,更比不上北平,委屈大家了。” 文薰觉得这位主席太过谦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腾出这么一座漂亮的,宽敞的,依山傍水的,风景优美的学校给学生们学习,在经历了一路的颠沛流离之后,已是十分难得了。 有位叫李家本的学生更是玩笑道:“湘南可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衡州更甚。咱们一路从北平过来,虽不恰当,可也算是体验到了古人的流放之路了。想当年,瘴气未除,也不发达,那群古人们都能做出惊天动力的诗书作品,如今我们也正处于家国临乱,有感而发之际,同学们,还不拿出点手段,多多钻研写作,也好后世留名?” 他既然这么开口,便有人配合,“你这个思考问题的角度值得一赞。我之前只想着自己正经历着晋人、宋人南渡的命运,从未想过这也是一场别致的文化之旅。流放,流放,我只知道衡州有寇准来过,又是朱熹讲学之地,再有刘禹锡的一句‘衡山苍苍入紫烟’。欸,刘禹锡被贬过衡州吗?” 旁边有人答:“这个倒是不太清楚,不过,他的好兄弟柳子厚就在隔壁零陵啊。” 有人站出来,如数家珍,“零陵可是个好地方,不仅柳宗元,苏辙,王瀚都去过零陵,周敦颐还是零陵人呢。” 李家本眼睛一亮,道:“既然如此,我们周末可以去零陵看看。虽然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但我读书之时,便对小石潭向而欲往之。” 有人笑着摇头,叹了口气,“你们得了吧,都未登过衡山顶,没有见过祝融峰,你们就急着往边处去了?” 即是如此,大家又合计着每周去登一次衡山,非要借机会把这座南岳看够本不可。 学生们能在经历过艰苦后重新兴致盎然,如何不能是一种战时乐观精神的体现? 衡州不仅给学生们安排了明亮整洁的教室,还有宿舍。学生们住校,四人一间,教授两人一间。像文薰、霞章这种有家庭的,衡州当地的商人甚至贡献出自己的私宅特别安置他们。 在有限的条件下,社会各界都在向教育系统提供帮助,尽量不让学生、教授们吃苦。 教育代表着国家命脉,教育界更是国家的未来。 文薰这时才感受到卫先生原来说的没错,以衡州之力用来安排一个文学院,绰绰有余。 临时大学衡州分院为了赶10月25号的开学之日,师生齐心,费心整理学校、教室。而到了晚上,等学生们都去休息后,先生们还得聚到一起开会。 由于是三校联合,大家的上课进度不一样,开课后如何上课,得在短时间内拿出一个计划来。 清华、北大提前运来的书,也被文学院的教授们一起带到了衡州。衡州本地有印刷厂,可以临时加印。大家都是有几年经验以上的老师,只要确定教材,留出时间准备,一切不成问题。 实在不行,学生们只做笔记,由教授们口诉,也是能上课的。 各系开完会,又统一到一起开大会。这次的地点在圣经大学的图书馆,主题不是为了课程教材,而是霞章主动提出的,修复南开图书馆的问题。 “南开图书馆的大部分图书,我都记得。” 面对着全体文学院老师,他这么说。 文薰坐在台下,她观察着周边先生们的表情,着实为霞章捏了一把冷汗。 他当然是为了拯救南开大学图书馆才说出的这种话,可这话落在别人耳里,很容易有狂妄之感。 尤其是他还这么年轻。 “你莫砚青的好记性,我大概耳闻过。可你怎么能证明,你真的能记得那些书?”这句话,出自焦自白先生之口。 下一刻,倪空富先生也道:“要说背诵,我也能背出《大学》、《中庸》,可这是我钻研数年才能如此熟悉。你现在空口而来,说自己记得全体图书……呵,我听说南开大学的藏书有一万余册。” 文薰没想到最先开口表示质疑的会是霞章的两位老师,可是等到这句话之后,焦自白又对南开大学的一位先生道:“不然,我们找本书来,让莫砚青测一下吧。” 原来不是落井下石,而是给学生打配合来了。 想必倪、焦二位先生已经提前测验过。 这位南开的教授犹疑片刻,后唤来自己的助教,取来了一本《集杜句诗》。 他并没有为难霞章,而是客气地随手翻开一页,请他背诵《宋文信公祠堂记》一文。 霞章道:“这篇文章,在王瀚所修的《永新县志》中也有记载。” 语罢,便流利地背诵起来:“三代而下。豪杰之士,任世道之责者无几……” 霞章的语速不快,刚好方便先生们核对。很快,众人便聚在了一起。紧闭的图书馆里,一时只听得见霞章背书的声音,和先生们的手指在纸张上摩擦,以及翻页的声音。 “不死者,非贪……”霞章背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倪空富先生扶了扶眼镜,催促道:“后面的呢?” “后面的生也,非贪生也,”霞章道:“可这一页到此为止了,后面的是下一页的内容。” 北大的作文老师陈玉兰惊讶的抬起头,“你连这个都记得?” 霞章不为显摆,只是说了实话,“我连每本书的页数都清楚地记得。” 此言一出,众位教授皆哗然。 于是便个人举手,从历史到天文,到政治、法律、甚至英文、俄文连带着各种译本,热门的,冷门的,偏门的,都找来图书随机翻页请霞章背诵。 这场测试经历了六个小时,从傍晚7点半到凌晨2点半。 第180章 期间,霞章喝了两壶水,背出各类各科图书百余本,无一错漏。 只是到最后,因用脑过度,时间又太晚,他坐在台上难免露出困倦。 文薰也是第一次见霞章露出这手功夫,她凝视着他,眼神已经和在场所有的教授趋近相同。 莫霞章从此时此刻,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人。 他就是行走的“南开大学图书馆”。 甚至是,以后如果有更多的书遗漏,霞章都能从中补齐。 他就是中国的“古籍馆”! 伏建高拉开椅子,第一时间站了起来。 “诸位,我想,现在应该不用试了。”因为激动,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在场的文人一路求学而来,都是被冠以“天才”之名,又见过各色的“天才”。过目不忘对天才来说,是很容易能接受的事。 伏建高走到台上,抓着霞章的胳膊轻轻拍了拍,目光像是在看待一件宝贝。 他已经打算将这件事发电去潭州,告知三位校长了。 11月1日,潭州临时大学举办了开学仪式,文学院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也请学生们到操场上进行仪式。 自此,流亡了将近三个月的清华、北大、南开三校的学生、教授终于重回学堂,正式复课。 前方的战况不断传来,衡州地区不比已经成为全国大后方的潭州,这里地处偏僻,连报纸都要迟三日才能送来。可大家的求学之心未泯。文薰在课余时间,开始整理编写自己掌握的翻译之法,想为国内的外文学习课本尽一份自己的力量。她又接过霞章的工作,将一路走来的民歌民谣编辑成册后,还跟着其他教语言的老师们一起收集衡州本地的口音,研究方言,研究湘南语言。 湘南此地十里不同音,是天然的古汉语研究取材之地。再加上风景秀美,又能感受湘南人的“经世致用,敢为人先”的楚文化精神,在一干教授眼里是不可多得的治学之地。 而霞章,这段时间都在费心将那些古籍默写下来。 某种程度上,他牺牲了自己做学问的时间。 可那又如何?不论是自己做学问,还是恢复古籍,他在做的一直都是有助于学生、有利于民族的事,这样便足够了。 学校的课照常上着,一切都那样平静,好似战争从未发生过。 “这样可不行啊,”一天,文薰就听着同办公室的教授感慨:“太安逸了,很容易让学生们松懈下来。咱们地处湘南,这可是范文正公作‘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湘南。不行,得找个办法,时刻提醒学生,让他们不要忘记居安思危。” 文薰听着他的话,觉得有理,正思考着,伏先生兴高采烈地提着衣摆走了进来。 他对着一屋子的教授道:“明天我邀请了金陵、延安两方的代表人物来学校演讲,大家感兴趣的,都可以去旁听。” 战时,两d已经达成了抗日合作,可如今的衡州毕竟是金陵政府治下之地。 文薰问:“这等人物,伏先生怎么请来的?” 伏建高喘了口气,“也是我厚着脸皮让卫先生想办法求来的。” 不是伏建高主动这样做,是实在被学生们缠得没有办法。他们不知从哪儿得知,潭州地区的学生们隔三差五便有各种战争名流到校给学生们讲思想,讲战况。这种待遇衡州从来没有过。一群学生便找到伏先生,央求他:“可不能忘此失彼,区别对待,把我们文学院的学生当后娘养的啊。” 这句话俗的雅的一块儿来,让伏先生根本没功夫招架。 什么亲娘后娘的? 临时大学内部本来就处在磨合期,可不能再多一个“文学院与其他学院”的矛盾。 此次,特别请到两党人物,演讲就在三天后,文薰和霞章都抽空去旁听。 只是没料想到,在课堂上等来的金陵政府方派来的人,居然是那天见到的莫家的三堂兄。 他也是好久未曾重入教室,此次登台,还被学生们称为“华章先生”。 下课后,莫华章并没有额外注意文薰、霞章俩夫妻,径自去找了伏建高。 直到一日后,文薰才得知,三堂兄此次奉命来接手临时大学的守备,日后衡州的文学院便由莫华章带着人守卫师生安全。 文薰还曾想过,是不是莫家在其中出了力。后来再一思量,怕是正是因为霞章在此,金陵政府才把华章派来。 金陵政府高层不乏一些精英出身的官员,可就这几年来看,那群“少爷兵”除非自愿,是很少被派往前线的。 文薰捏着已经被翻软了的《宣言》,又陷入了深思之中。 当然,哪怕“躲”入后方,也未必能躲过日本人的追击。前方战事愈烈,后方也不太平。先有潭州地区遭遇日本人飞机频繁轰炸,没过了两天,衡州地区的领空也出现了日本人的飞机。 当时文薰正在给学生们上课,炮火便这么来了。 她第一时间慌了一下,等她抬头,看到头顶天花板上落下来的墙灰,又瞬间恢复镇静,组织学生往外撤。 “大家排成两队,不要拥挤!” 等学生们全部离开教室之后,文薰才抓着教案离开了教室。 楼下,其他教室的师生们也全都撤出来了。临大师生的校舍就在衡山脚下,这时莫华章手下的士兵正组织着师生们往山上躲。 他们已经于昨天开辟出了一处防空洞,今天刚好用上。 文薰带领着学生撤离,同时也在注意着周围的情况。举目四望,她连带着宝淑和年年的郭瑞、秀英都见到了,愣是没有见到霞章的身影。她心里一急,忍不住四处询问。 到了山脚下后,伏先生也找了过来。他拉着文薰问:“你看到砚青了吗?” 文薰一听,心里更是落下一层:“我也在找他呢。他今天这个时候没有课,应该是在办公室里,可我找了一圈都没见到他。” “好,好,我们都别急。”伏建高安抚着她,自己嘴里说是不急,其实已经开始急得喘了。他先让文薰往防空洞去,保证自己待会儿会和士兵们一起确认霞章的安全。 情况紧急,文薰也没纠缠,她深吸几口气,快速冷静下来,强迫自己进入工作。 现在最重要的是保证学生们的安全。 莫霞章当然也知道现在个人的安全最重要。可他手里的文稿,那是时间堆出来的心血。 炸弹落下的第一时间,他便匆忙地收拾东西想离开屋子。可同办公室的倪教授却喊住了他:“砚青,快来帮忙。” 他回过头,看到先生正在搬运一个匣子。 “这里面是什么?” “是你最近恢复出来的书册,还没来得及送走。” 窗外又有一颗炸弹落下。霞章抬起胳膊挡了挡震下来的灰,走到倪先生身边道:“先生,没关系的,咱们先离开,书就算毁了,我也可以再写。” “那样多费时间?”倪空富觉得,现在最珍贵的就是时间。他到底不敢赌,他怕时间耽误得越久,霞章的记忆越模糊。他们要把时间节约起来,让霞章尽可能的恢复更多的书籍。 先生在眼前,霞章岂能丢下他独自逃走?拗不过他,霞章便帮着他一起提着重得沉肩的书匣,费力地往外赶。 因为耽误,此时校舍里已经没多少人了。 天上有一艘飞机飞过,霞章抬头,刚好看清那辆飞机的腹部。 霞章不知道炸弹什么时候落下,他不想失去先生。情急之下,他先撂下手里的箱子,护着倪先生先走。等倪先生跑出去之后,在他的催促下,霞章再返回去捡刚才落下的两个大匣子。 便是这个时候炸弹落下,炸垮了霞章身边的一扇墙。 飞土和炸飞的树木残肢、砖块一块儿飞了过来。霞章因躲避及时,并没有受伤。他摇头晃到落到头上的土,牢记前段时间上轰炸安全课时学到的“墙面三角地区最安全”的知识,找了一个断壁残垣短时间躲避。 天上的飞机嗡鸣着以极快的速度飞来飞去,好似猎食的鹰。 它们需要血肉充实自己,它们用鲜血堆砌荣誉。 莫霞章抬头望天,凝视许久后,忽然生出了一股丧气。 我们的牺牲,却成了他们的表彰。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死亡! 那么晚些时 候,我又会如何去死? 如果我该死,那么不管我跑到哪里我都该死。 如果我不该死,哪怕我是在原地站着,那我也是安全的。 莫霞章厌倦了一直躲避日本人,一直向日本人低头的感觉。此刻,这架飞机就在中国的领土上耀武扬威!缘何如此?是因为中国没有自己的飞机,便没有自己的领空权! “如果我要死,那就让我现在去死,我绝不让日本人来侮辱我。”他这么告诉自己。 他从短墙之地钻出,随便找了一块石头,将书匣运到自己身边,坐了下来。 第181章 不到一分钟,刚才霞章的躲避之处便落下一颗炸弹。 “哈。”他几乎是笑了出来。 我果然不该死! 不,如果我要死,那我得留下一两句遗言。 他又急忙取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和手掌大的小本子,翻开两页提笔便写: “昭时吾妻,希望你是在八十岁的时候看到这段话,因为我想让你在八十岁的时候也能看见我是如何书写着[我爱你]。我大约是活不到八十岁,但是请你相信,你八十岁的时候我也在认真爱你。” 或许,文薰就是莫霞章力量的来源。写完这段话后,他胸中的丧气莫名转成豪气。 身边落下一个炸弹,飞起的尘土差点溅入他的眼睛里。莫霞章收起纸笔,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去看着天空的飞机。 可真像一群蝗虫。 一群蝗虫怎么能伤得了他? 他是莫霞章,是文学家,文学批评家,是翻译家,是小说家,是作家,是烂俗的诗人,是古籍搬运者,还是朗文薰的丈夫。他是一个这么优秀的人,他怎么会默默无闻地死? “你炸不死的我的。”莫霞章这么对着远方一个落下的炮弹说。 十来分钟后,日本人的飞机飞走了,再没有回来。 文薰又在收到通知后带着学生们往山下赶,因为担心着霞章的情况,她在一个下坡时,险些跌倒。 等到了平底,她终于见了被莫怀章拉着禁锢到一边的霞章。 她不顾自己的狼狈,直奔了过去。 “霞章!” 看到妻子,霞章一喜,甩开华章的胳膊,张开怀抱用力地抱住了她。 “昭时,昭时……” 他甚少这样叫她,如今此情此景,轻轻一唤,直让文薰落泪。 莫怀章实在是看不下去这两个文人肉麻了。他咧了咧嘴,没好气道:“弟妹,你快好好收拾他一顿。刚才我们找到他时,发现这个呆子居然在爆炸点里干坐着,他是真的不怕炸弹落他头上。” 文薰一听,赶忙松开手抱住霞章的脸,着急道:“傻瓜,你怎么不跑呢?” “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我相信我不会死,所以不如坐着歇会儿。”说完,莫霞章罕见的憨笑,“嘿,结果真没炸我。” 引得文薰又是泪,又是笑,最后哭笑不得地捏住他的脸颊,“下回不许你这样了!你多少想想我和孩子呀。” 霞章握住她的手,用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信说:“我们都不会死的,我们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完成,我们不会死的。” 与此同时,倪先生也在遭受焦先生和伏先生的严肃批评。 伏建高简直要呜呼哀哉了,“倪先生,书没了,还可以再写啊。要是砚青出了什么意外,咱们哪能还有以后?” “你怎么敢让他帮你提箱子?”焦自白大喊道:“姓倪的,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就是你死了,砚青也不能死!” 倪空富低着头,接受着好友、上司的教育,同时也记住了这一句话。 日本人的这次轰炸,给学校带来了不少的损失,也让衡州多位百姓无辜遇难。 为了提高学生们的生存技能,校方开始额外组织大家躲避轰炸的训练。 就是在这样一边躲,一边学的氛围中,1937年的12月来临。 12月13日,金陵沦陷。 12月14日,潭州地区报纸全部报道此事,等消息传回潭州,已经是两日后。 文薰和霞章最先收到的是华章带来的消息。 “金陵沦陷了。” 他的表情绝不算好,甚至可以说是苍白。 他费了好些功夫,才哆嗦着开口,“宜章战死了,琼玉也殉城了。” 文薰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眼泪突然夺眶而出的感觉,此时此刻,当嘴角品尝到一丝咸意,她才感受到面颊上的那一道冰凉。 哪怕华章往日再自诩坚强,开口说出这句话时,也是哭泣的,不完整的,“日本人正在金陵进行大屠杀。” 霞章突然扑过来伸手拉住华章,他已经快脱力了,“母亲呢,我母亲呢!” 华章吸了一口气,以完全压不住的,哽咽的声音道:“不知道,不知道——日本人四面围住了金陵城,消息进不去,也出不来,没人能出来!” 莫太太只怕凶多吉少。 日本人会额外放过她吗? 不会的。 在日本人眼里,莫太太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中国人。 文薰张着嘴,重重消息叠加,让她脑海中天旋地转,只剩下两耳嗡鸣。 她没想过,从没想过—— 那个严肃的,宽容的、和气的、偏执的、温柔的、脆弱的、阴晴不定的、不讲道理、固步自封的莫太太。 文薰转头去看霞章,却见他已经双眼失焦,像是灵魂脱壳。 1938年,没有新年。 第86章 春城之坚守 此时,是1937年12月末,日本人在南京犯下的滔天罪行已经通过外籍记者的报道传遍全国。临大学生义愤填膺,在联名要求金陵政府坚决抗日的同时,也纷纷向校方请求上战场。 在此民族危难之际,临大的几位校长都对学生们的参军态度持赞同意见。南开大学的卢校长甚至对学生说:“不论是去金陵,还是去延安,我都可以为你们介绍。” 霞章也想参军,可他近日才大病初愈,身体虚弱,连在课堂上久站都做不到。 还有,为着那一脑袋的书,他在说出这个想法之前,他的两位老师都会拼死拦住他。 他是书生,可不是无用,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需要完成! 滚滚仇恨,化作血泪,在夜深人静之时,背着妻儿,被他肚子咽入腹中。 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了。 日本人的飞机时不时地出现,华章仍旧执行着保护临大师生安全的任务,可是他再也不愿意出现在霞章眼前。他不愿意去提醒他“会不会后悔”的那句话。当初说那些话的时候,谁能想到会真的有伤到人的一刻? 那句无意中说出的气话在成为霞章的心头刺之前,先扎入了华章自己心里。 霞章的精神萎靡,夜晚经常长久性地无法入睡,他克制着不动翻动身体,不愿吵到白天忙碌疲惫的妻子休息。可他不知道的是,文薰也日日夜夜都在半夜被噩梦惊醒。梦里有她的朋友,她的学生,还有莫太太,她们一起经历着事,又时常没有结果。 白天的时候,文薰忍不住给各种人写信,她不知道朋友们的下落,就寄给老师们,请求他们帮忙转交。 她尽心努力,只为安心。 大家怎么样了,都还好吗? 她经常想起金陵的一切,想起给她雕刻印章的师傅,想念“通盛”珠宝铺的胡掌柜,想起和霞章一起看过戏的戏院,想起望鹤楼,还有带着鞋子上门任妯娌们挑选的鞋铺跑堂…… 你们也还好吗? 金陵沦陷,日本人一路往中部地区压进。很快,战火烧到潭州,潭州临时大学的学生们又收到了这学期结束“学校迁往昆城”的通知。 此事在学生中爆发出了巨大的抗议反对情绪。 “从北平跑到潭州,从北到南,我们跑的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跑!” “不是鼓励大家参军吗?我看,大家最好是不要读书了,都上前线尽己所能好了。” “反对文化逃避!一直退,退到退无可退之处,我将何存 ,国将何存?如果要做亡国奴,我还不如上战场,我以我血荐轩辕,至少我是为国而死!” “我们是青壮,我们是护国力量,我们不是懦夫!” 学生们自己组织起来集体签字表率,向校方要求“缓迁”,金陵政府感受到学生们的爱国热情,担心这群刚稳定下来的流亡学生冲动,特意派来专人演讲劝告学生。 “中国四万万人,有知识、有文化,甚至是识字的人都不超过百分之十。中国有成千上万的士兵,可士兵只能保国,不能守国。学生们是国宝,是民族的希望,是国家的未来。前线战士们抛头颅洒热血,为的不就是守住领土,守住文化,守住未来?” 同时,校长们也在动员教授们去做学生们的思想工作。 文薰作为工作在一线的教师,也在课后收到过学生们的关于未来如何选择的疑问。 “先生,如果是您,您支持我们去战场吗?” 文薰微张着嘴,吸了口气,谨慎地回答这个问题。 “早在31年之时,我就有学生弃文从武,从金陵大学转道去德国读军事学校了。我还记得他的名字,他叫蒲昌京,是一位善文科,好辩论,才华斐然,很有个性的学生。” 有学生迫不及待地问:“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文薰摇了摇头,“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他何时从军事学校毕业,又何时回来,何时参军。如果他真的上了战场,这或许也属于军事机密。当然,不论他现在是何身份,只要他仍在抗战救国,我相信他曾经的老师和同学都会和我一样在心里祝福他,祝福他旗开得胜,祝福他平安凯旋。” 第182章 提问的学生又回到问题的原点,固执地问:“先生,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的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真的和蒲昌京很像。 文薰一心多用,在心里分神道:或许,这就是爱国青年们共有的特点。 她嘴上同时回道:“我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不论是前进还是后退,不论是昂然迎战,还是暂作迂回,都有各方的道理。国难之时,我们确实应该迎难而上,为国尽力,可,难道这能反过来证明其他后退的人不够勇敢吗?不是的。我们撤到后方,是为了保存文化的火种,是为了更美好的将来。” 文薰想,可能现在也有学生在心里嘀咕:你是一位先生,你拿着高等薪水,享受着高等待遇,你当然是不想上战场的了。她便在这个问题问出来之前,提前说到: “我曾经和大家一样,也想过上战场,赴国难,后来我的老师对我说,青年人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可关于文化留存的事情,只有文化青年能做。譬如,现在正在凭一己之力恢复南开校图书馆的莫先生,谁能说他做的事情,不是有利于国家呢?我家里的兄弟姐妹,读机械的在后方研制飞机,读医学的盼望着能上战场救治伤病,这种专业上的实用,又何尝不是我们专业层面上的价值体现?” 她更是举出其他专业的例子:“我个人以为,中国的战场缺少的从来不是士兵,而是有智慧懂军事的长官,是有能力会药理的医生,是通地形会制定作战计划的专家,是懂讯息能在技术上压制敌人的学者,是能制作能研发能改良中国武器的工匠!这些人物,非读书者不能担当。” 文薰对大家说,不论是工科专业还是文科专业,都有在各领域被国家需要的机会。现在,国家尚且不需要我们,我们最重要的便是努力学习,等学成了,才是报销祖国的那一天! 文薰的话发人深省,更是流传到几位老先生耳里。焦自白先生便如此道:“你们现在什么技能都没掌握,就吵着闹着要去上前线,纯粹是对教育资源的浪费,你们枉费人民的供养,政府的栽培,你们也对不起你们的先生!” 历经良久,在各方劝告下,校方终于让大部分学生在搬校通知上签字。至此,临大的几位校长和主任们也开始和潭州政府商议如何将师生们安全迁往昆城的计划。 如今是战时,战火阻隔了大部分交通,潭州前往昆城的火车没有直达,公路又不好走,学校便安排了一条“湘黔颠旅行团”,从湘省出发,经贵省山区绕道,最后到达昆城。 还有一条则为水路,是年纪大、身体弱的师生们和女学生们的选择,便是从湘省到粤省出海,经港城、越南,再转滇越铁路到昆明。 文薰一家便都被安排进了这条路。 可他们到底有从津市逃来的经验,是以步行团的大部分东西,都由他们和其他人帮忙组织,提意见筹备。 “步行前去三千里,能借机磨练意志,增强对国家的见识,这是很好的一段经历。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可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被约束于狭窄的,以自我为中心,在一个小城市里生活。这次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啊,我们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中国到底有多大,自己去发现其他地方的天空是否和自己平日里见的相同,自己去观察其他地方的中国人又有什么样的面容特色,其他地方的土地到底是黑的还是黄的……” 文薰觉得,这是迁徙,对临大的学生们来说,是一场难得的社会实践。 1938年2月,临大的师生们在旧历新年之后,踏上迁校的旅程。 3月中,走水路而来的师生们陆续到达昆城。由于校舍不够,文法学院的学生们先后迁往蒙自。 4月,潭州临时大学改名为西南联合临时大学。 5月,当校舍一概建好,联大全校再次恢复正常教学。 从南到北,这一路而来,横跨四季,几乎穿越了大半个中国。这期间战火不停,学业不停,每个人都在为了即将到来的新中国努力着。 7月,临时大学开辟创建空防专业,同时,西南联合临时大学去掉“临时”二字,表明抗战的长期性。 8月,文法学院结束这一学期授课,搬离蒙自,回到昆城,蒙自被政府安排为空军训练所。 离文薰和霞章逃离平津,已经过去了一整年。 回到昆城后,文薰和霞章带着郭瑞一家住进了学校安排的屋子。虽是新建,也很简陋,但胜在地方宽敞,还是个小二楼。宝淑和年年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郭瑞笑看着,连喘气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或许是错觉,我现在感觉好像回到了北平时候。” 霞章道:“要想回到那个时候,还差点。” 他对郭瑞、秀英夫妻说:“我今天下午去市场买些月季和竹子回来,鱼池就不砌了,但是花草不能少。” 因为路上不便,当初从金陵带到北平的那盆陪嫁兰花也没从家里取出,不知道至今如何。 不过这个年岁,人都朝不保夕,何况花呢? 宝淑听到大人们在说话,拉着年年凑了过来,“种花的话,日本人来了,不也容易被轰炸吗?” 文薰望着小姑娘抿嘴一笑,微微倾下身说:“没有关系,炸掉了,还可以再种。日本人频繁的轰炸,除了妄图伤害我们的□□,也有试图摧毁我们的意志。我们无法预料到明天的死亡,可认真渡过当下活着的每一刻,我们是能把握的。不必要为他们的存在感到任何顾虑,只要我们的内心足够坚定,在战火硝烟里的生活,也可以与平常没有区别。” “是啊,”霞章道:“昆城人每户人家里都多多少少养了花,也不见他们为了躲避日本人,而提前把自己家里的花拔了。” 宝淑点头,似懂非懂,年年跟着点头,不懂装懂。宝淑又转向霞章道:“那我也要一起去买花。” 文薰提议道:“昆城四季如春,很适合植物生存,咱们到时候就多买些。” 这么一说,秀英也想去市场看看。霞章作为大家长,大手一挥,暂定此项活动为“昆城第一次家庭活动”。 这一次活动历时半天,结束后,大家收获颇丰。 宝淑和年年一人带回来了一个仙人球,决 定摆在自己的卧房。她们还说:“要是日本人再来轰炸,我们就带着仙人球跑。” 郭瑞连忙“呸呸”了几声:“瞎说什么,不吉利。” 现在日本人还没来过昆城呢,可不能让那群长者翅膀的臭虫再次破坏本地的安宁。 宝淑已经到了不怕父亲的年纪,她的脸上露出倔强,显然是坚持自己的想法。 这两个小丫头还给自己的仙人球取了名字,打算当爱宠养。 郭瑞不懂那些花草,他就知道霞章要买竹子,便联系工人,选了比当时在北平还要耐长的竹子。 他还“嘿嘿”笑道:“多长点,长好了,咱们春天冬天就都有笋吃了。” 秀英这回抛开了经济实惠,选了一株三角梅。据说是一个厦市商人带来的,还是南美货,很适合在昆城这种天气环境里生长。 “好好把它养大,让它高高壮壮的,咱们家里的人也高高壮壮的。” 文薰这回为了替补之前兰草的空缺,选了一盆同类型的兰,还有几株月季。她把自己打算砌花池的大致方案告诉霞章,提醒他记得早点买来原材料。 霞章点着头,在把文薰的交代完成后,也把自己买来的凌霄花苗一点点地埋进土里。 半下午,他挖坑种苗,文薰就在旁边递工具相陪。 对于霞章选的这株凌霄,文薰是颇有疑问的。 “以前,从不见你对这种花有特别之处。” 霞章道:“是我母亲喜欢。” 文薰有一瞬间的愕然。 她沉默了有好一会儿,才说:“我好像没有在母亲的院子里见过这种花。” 霞章回头,对她露出一个浮于表面的微笑,用作安她的心:“是二妈跟我提起过。实际上不仅你没有见过,我也没有,据说是在我出生之后,母亲就把那些花苗全部拔掉了。” 自从去年得知南京沦陷,二哥一家殉国,莫太太凶多吉少后,霞章便大病了一场。他恢复后,如常生活,也不提母亲的事。文薰怕触及到他的伤心处,一直没有主动去揭这个伤疤。现在,或许是一个好机会。 她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轻声问:“你还难过吗?” 霞章呆滞了片刻,而后摇头。 他用手接触着,把护住凌霄花苗的土地压实,不带任何表情道:“母亲若是天上有灵,下一世,便来投胎做我的孩子吧。” 霞章是极其厌恶封建迷信的人,他至今只对两个人说过“下一世”。 一是文薰。 二是母亲。 说完,霞章又惨笑:“我是不是有些不道德?我母亲那样难缠,我还想让她做你的孩子。” 第183章 文薰摇了摇头,她抱着霞章的胳膊,把脸轻轻地靠在他的肩头。 “我总觉得,很多事其实也不是母亲自己愿意那样做的。你还记得我们说过的‘阁楼上的疯女人’吗?母亲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悲惨女人?她曾经是一个新青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得那样极端。” 霞章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凌霄花,目光发直。 他不是不懂母亲的痛苦,他也曾试图共情她,可他们这对母子就像前世的冤家孽障,好不了一会儿,便会因为其他事结下新仇。 可他们从来不该是仇人。 “文薰,听说,凌霄花会结籽,那些籽便是它的种子。” “你想把种子收集了存起来?” “存起来了,以后等战争平息了,我们再回莫家,把这些花种去母亲的院子里。” 文薰不知道为什么,鼻头一酸。 “好啊。” 她微微侧头,用霞章的衣服擦掉眼角渗出的泪水,不让他发现自己哭了。 他或许也哭了。 她听到霞章用颤抖的声音说:“文薰,母亲或许就在家里等我回去。” 文薰闭上了眼睛,“好,我跟你一起回去。” 他们以后需要做的事,又多了一件。 昆城如今作为后方,大量生活资源涌入,又有各处的人逃难而来,一时间市场贸易极为繁荣。城里也有联合银行,文薰取出来了一些钱,一家人在物质生活层面上,倒是已经趋近于战前水平。 这天,霞章小心地避开人,提回来了一个小蛋糕。 文薰家昆城新房的书房设置在二楼。听着木梯子上传来的脚步声,文薰猜到是霞章回来了。她手上忙着工作,也没出去迎接。直到“咚咚咚”三声响,引得她回头。 她看见霞章背着手倚在门框边,歪着脑袋,抿着嘴露出浅笑。 这种因幸福露出的愉悦感让文薰也跟着笑了起来,“有事吗?” 霞章这时才把身后的手拿到身前,露出被他藏起来的那盒小蛋糕。 “呀。”文薰赶紧搁下笔,起身走到他的身前,双手捧住。 这是一盒奶油蛋糕,蛋糕面上还撒了巧克力碎和一些核桃碎,虽不华丽,但小巧精致,令人见了便爱不释手。 文薰端着蛋糕,带着喜气左右观察了半天,才一脸满足地抬起头询问:“哪来的?” “快吃,”霞章抬了抬下巴,小声催促,“别让那两个小的发现了。” 文薰这时才明白过来,“是给我的?” 霞章的眼睛里透露出理所当然,“嗯。” 文薰有些不好意思,“好好的,买这个给我做什么?” 霞章挑了挑眉,故意问:“你又不爱吃了?” 文薰如实道:“不爱了,当初怀孕时馋嘴,可能是年年想吃。” 她看着蛋糕,觉得过了眼瘾便好,说着就要收起来,“我留着给年年和宝淑吃吧。” 霞章想到当时思齐说过,文薰以为自己大了,就不爱吃蛋糕了。他知道她这时又是被“母亲”和“长辈”的责任感在驱使着将自己的爱好后置了,连忙拉住她。 “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吃了,她们若想吃,我再买就是。” 霞章是最不喜欢父母以压抑自己欲望的形式而去对孩子们好的,文薰应该拥有发挥自己喜好的自由,不能被所谓的“识大体、顾大局”禁锢束缚。 这么说来也有道理。文薰再次看了蛋糕,确定自己真的喜欢,而这又是霞章的一片心意,没必要非要拒绝。种种权衡下,她改主意道:“好吧,那我就承了燕青先生的美意了。” 见她把蛋糕拿到桌子上开始解开包装,霞章才重新露出笑容。 她兴致勃勃地样子,霞章看了怎么能不爱呢? 他爱着文薰,他希望文薰能够快乐。哪怕是在苦日子里,他也想让她品尝到甜蜜。 旁边的纸袋子还放了方便品尝蛋糕的叉子,文薰先叉出一小块用手托着递给霞章,在他摇头表示不需要后,才小心地放进嘴里。 霞章眼巴巴地看着她的动作,眼中流露出些许对评价的盼望:“怎么样,好吃吗?” 文薰点头,实话道:“虽说比不上凯司令的蛋糕松软,不过已经很难得了。你是在哪家买的?” 霞章状若平常, 却紧张地握紧拳头,“在市场上可买不到,因为这是我亲手做的。” 既然他这么说,便没有骗人的可能。 文薰因惊喜而变得有些错愕,恢复后,顿时有些难为情起来,“好好的,费这个功夫做什么?” 霞章却认真地对她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如今已是秋天,可文薰的生日分明是立夏。 文薰徉嗔着剜了他一眼,“我生日早就过了。” 霞章在这方面有自己的理解,“只要今年没过,就不算。” 他郑重地对她说:“文薰,今年是你三十岁的生日,这是整岁,咱们需要认真对待。” 文薰有作为母亲的责任,霞章则是把自己作为丈夫的责任放在第一。因为战乱,他们东奔西躲。因为战乱,文薰没办法跟父母、亲戚联络。因为战乱,导致文薰三十岁的生日都是在沉默中渡过。 尽管是因为战乱,可霞章仍旧觉得自己亏欠她。 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他有义务照顾她,满足她,帮她补全遗憾。 而文薰,也被这些话和在嘴里化开的奶油,引出了一些想法。 她已经很久没时间去想这些了。 她轻声地问:“这也是一种积极对待生活的态度,是不是?” 霞章点头,“是的。我们无论何时都要保持乐观,你说过的。” 文薰吸了口气,她明白过来,“是的,哪怕没有条件,我们也要在有限的条件中,好好生活。” 就像他们仍旧养花,就像学生们假期仍旧在昆城游玩。 哪怕学生们对前线战事关注,先生们也对时局紧张着,可难道被战争笼罩,日子就不过了吗? 要过的,还要好好地过,要让日本人看到,哪怕他已经做到如此程度,这个国家还有那么多的打不倒的中国人。 文薰突然笑了,她吃了一大口蛋糕,然后发出邀请,“霞章,我突然想跳舞。” 霞章明白她的意思,“那就跳吧。”他后退一步,行了一个十分绅士的礼。 他们在阁楼上,像是在那一年的金陵大学校园里,翩翩起舞。 没有音乐,没有伴奏。 只有一曲关于永不放弃的战歌在他们的心底里奏响。 第87章 未来之路 昆城的日子在文薰看来,是沉静的。 早晨,伴着花香和鸟鸣从睡梦中醒来,洗漱,吃饭,然后踏着温暖的风前往学校,开始一天的工作。 学生们的表情是快乐的。 先生们的表情是轻松的。 当夜晚笼罩在这座小城时,月色便仿若母亲的手一般温柔地抚过每一户人家。炊烟袅袅,小桥流水,哪怕是进入梦里,回想起白天的生活也是带着一阵波光粼粼。 这天,学校传达室的工作人员转送过来一封来自远方的信件。文薰只稍微瞥见了署名,便被情绪刺激得鼻头一酸。 她将信件紧紧拿在手里,生怕外头的风将这几张单薄的纸吹去。她小跑着回到楼上书房,整理好碎发坐下,才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信是钱碧莹寄来的。她说,她现在定居港城,也是从报纸上得到消息,确定文薰可能在昆城,在联大,才寄来了这封与旧友重联的信。 她先对金陵城的遭遇表示了悲痛,而后又以朋友的身份询问文薰和霞章的生活。 “我当然还记得年年,可是你们经过逃亡,还有钱吗,还能维持正常的生活吗?我光是看报纸,知道那三千文化长征,知道你们可能是从津市一路走去潭州,我就心痛得无法呼吸。” 国难当头,每个人都在战火中失去了根,化作浮萍随波逐流。 钱碧莹是发自内心的担心,她说:“我们有那么多年没见,我只从你寄来的照片里看过你母亲的样子,那不是我心里的你。我心里的文薰,是可爱的、容易害羞的,是个极会打扮、极爱漂亮的姑娘。你现在还有在追求时髦吗?还有在做新衣服穿吗?还有在烫头发吗?我知道我这些话问得可能过于个人,可,文薰,我对你的祝愿,与国家形式无关。” 钱碧莹希望文薰能过上好的生活,所以在信件后,是一张一千美元的支票。 这钱文薰当然不能收,她已经想好回信时,再把这张支票重寄回去。 关心完了文薰,钱碧莹又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她说她结婚了,对方是位英国人。 文薰对这个消息是感到讶异的,因为在她印象里的钱碧莹,是一位没有宣之于口的不婚主义,更准确点说,她一直在贯彻婚姻谨慎主义。 钱碧莹和她的丈夫之间又有什么样的故事? 第184章 碧莹却没有描述太多她和先生之间的故事。她述说完自己对文薰的思念,便开始展示自己的生活。在最后一页信纸中,碧莹提到了林伟兰。 “局势一乱,工科专业的先生莫名吃香,好比伟兰的先生彭兴朝研究的铁路专业,更是于国有用。我知道她二人是满怀报国之心的,所以当金陵政府决定搬去渝城,表态要将金陵大学的教授们带去时,伟兰和彭先生便欣然成为了其中一员。可是我去年听说,彭先生因不满金陵政府行事,和伟兰逃了出来。天杀的,外头战火漫天,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能逃去哪里。” 钱碧莹希望她的朋友文薰能安稳幸福,她也善良地盼望着熟知的每一个人能安全。 她最后说:“文薰,真的很想念你的声音,我最近的脑海中,一直萦绕着你为瞿建深填词的那首歌曲。我好想念过去的日子,好想再去看看栖霞山,再次和你,和品芳一起工作。” “可怜的品芳,她死在了轰炸中。” 这个消息来得突然,文薰当即伸出手捂住了嘴,她的大脑仍在震惊着,她的眼睛已经先一步流出了泪水。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模模糊糊地瞧见支票底下好像还有一张照片。 那是那年春天,金陵大学的先生们组织的春游活动的留念照片。文薰还记得,是伟兰获得了钓鱼大赛的第二名,碧莹为她和她的鱼拍照,而后又喊来其他老师帮忙,为她们一起拍照。 有她,碧莹、伟兰、品芳。 文薰摩挲着照片上品芳的脸,过去的快乐和得知她死亡的悲伤一同袭来,让她支撑不住伏案恸哭。 霞章刚从外头回来,便听到了细碎的哭声。他站在院子里仰着头辨别了一下方向,闻声上楼。他见文薰正是伤心,便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他的手里也握有一封信,是刚才罗友群拿过来的。信上讲了一些原金陵大学的先生们的近况,吴品芳的死讯赫然在列。 他很容易便猜到文薰因何而悲伤。 他眨了眨眼,双眸里也再度被注入忧郁。 文薰没有哭多久,她很快发现了霞章的存在。她用手帕擦去泪水,说:“我有时候一直觉得,现在我们活着,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 “是这样,”霞章轻声地和她表达着同样的观点,“活着的人,有义务承担死去的人的责任。” 文薰偏过头稍作扫视,“你手上也有信,是谁寄来的?” “是刚才朴公拿给我的。”霞章稍微拿起来了些,“里面除了提到吴品芳先生去世的消息,还有江弈材先生的死讯。” “江先生为什么会……” “撤退的时候,他为了保护学生中弹了。” 文薰微张着嘴,她的声音全部吞没在咽喉中。 在她的印象里,江弈材是对学生分三六九等的那种先生。他高傲,他狭隘,他固执地认为只有天赋者才能读书,也只有聪明的学生才能学好语言,所以他在授课时,经常带着一种精英分子的傲慢。他不止一次嫌弃学生们愚钝,并且拒绝帮助那些“无可救药者”。他甚至会拒绝英语系系主任郭滔布置的教师义务翻译任务,因为他觉得他人的翻译是没有灵魂的,爱英语者,非得自己有能力不可。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位先生,他的人生居然是以这样令人意外的方式而终结。 不可否认江弈材极有才华,但他是一个怪咖。他或许不是一位合格的先生,但至少他是一位好人。 一位无法看着年轻的学生去死的好人。 将悲伤暂且放下,文薰拿着信和照片去文学系找作文老师陈玉兰教授。 玉兰是从金陵大学调任到北大,再一起成为联大教授的。在金陵大学任教时,她便和品芳最好。当文薰把照片和碧莹的信取出,玉兰也哭成了泪人,一时之间不能接受这个消息。 文薰悲从中来,又跟着哭了一轮。 好半天,她们才能红着眼睛,恢复短暂的平静。 “我们应该给品芳写一首诗。”玉兰这样说。 文薰当即赞同:“是的,我们要为她写一首诗。” 玉兰写中文诗,文薰写英文诗。 文薰知道品芳和自己一样喜欢济慈,她在创作这首诗歌时,加入了大量的济慈用过的比喻和典故。 远方的朋友啊,希望你能安息。 文薰还放下了以前那些偏见,成见,为江先生写了一篇散文。 这样的人,如何不能被后世记住? 从碧莹手中得到了伟兰的大概行踪,文薰对伟兰的下落更加关注。她给碧莹回信的同时,也给渝城去信,希望父母、老师能帮忙关注,提供大致线索。 她也腾出来了一张一千美金的存票,打算到时候得知伟兰的消息后,随信寄给她。 乱世之中,好友的信能窝心,可钱才是能维持生活之物。 如此忙碌,临近9月,联大的师生们开始准备即将到来的新生欢迎仪式。 这是三校联合以后,真真正正意义上的一次迎新,大家都很重视。 巧珍也跟着她的老师从蒙自回来。 最近这一年,因为校舍和院系原因,文薰和巧珍无论是在湘省,还是来了滇省之后,都没能在一起。后来,文学院从蒙自迁回昆城,文薰也有在新房里留有巧珍的房间,可那时理工科的部分学生,包括巧珍都跟着教授去蒙自看飞机去了。 好在,赶在暑假的尾巴,巧珍能和家人团聚。 那天得知巧珍要回家,年年和宝淑早早地就在家门口的小路上等候。远远地,看到巧珍的身影,年年便跟兔子一样蹿了出去。 “小姨——” 巧珍还带着大小包的行李呢,就被年年扑了个满怀。 她当然也想这个机灵鬼了,顺手把她捞了起来,抱在怀里。 这一年条件不好,年年都没长个,体重不增反降,依巧珍的力量,抱着她绰绰有余。 宝淑到底年纪大些,她跟着过来,到了跟前,二话不说先接了一半小姨的行李。 巧珍就这样抱一个,牵一个,带着孩子们回家。 一家人的午后时光另说,等吃完饭,巧珍和文薰、霞章坐在院子里,给他们讲蒙自的情况。 “蒙自现在大概有20多架飞机,都是美国产的。但是只有飞机,没有图纸。我们教授上报渝城政府后,得到特令,准许我们拆了一架飞机。” 文薰想象着那样的场景,“是边拆,边绘制图纸吗?” “对,大家肯定还是想把飞机拼凑起来。” 多一架飞机,就多一份战斗力量。 只是说到这里,巧珍的表情又失落起来,“蒙自的驻军队伍里,有一位姓乔的先生,是从美国回来。” 文薰道:“我知道他,因为他对这方面熟悉,咱们学校的航空飞行专业,就是找了他来当客座教授。” 巧珍接道:“我们拆完飞机后,乔先生说,美国人的技术又精进了。他们给的这架飞机,与四年前的技术基本上是天差地别,更别说,这还不是他们现役的战机。” 美国人已经往前走了很多步,而中国的武器研发才刚开始。 这如何能不令人沮丧? 她又望向霞章说:“有同学讲,美国人实力强硬是好事,至少在明面上,他们是支持中国政府的,如果日本人太过分,美国人不会坐视不管。可我觉得他们太天真了。早在日本人攻进平津时,就有同学觉得可以把咱们清华便宜卖给美国,如此来求得美国的庇护。可,他们怎么能预料到美国人就是完全好心呢?这个道理连年年都能明白,外国人是靠不住的,外国人只有一重身份,那就是侵略者。” 这件事文薰也暂有耳闻,她不愿意去怪学生们,只叹气说了一句:“他们也只是病急乱投医。” 大家是有原因的。 “其实随着安定下来,咱们后方的抗战情绪已经没有在湘省时那么高涨了。前线节节败退的消息不间断地传来,教授群体里也不乏出现悲观情绪,天天都有人在发表救国无用的思想,你姐夫昨天在学校气不过,还跟人吵了一架。” 巧珍下意识维护,“那一定不是姐夫的问题。” 霞章摇了摇头,也不因此为自豪。 他解释道:“是汤博容先生跟人吵了起来,我帮忙拉架而已。我如今已经是少有愿意与人吵了,吵来吵去,有什么意思呢?人家愿意闭目塞听,自欺欺人,那就暂且让他去琢磨自己的死法吧。又不是因为他说了两句,就没有未来了。” 文薰问:“可他要是在学生面前宣扬呢?” 霞章哑然。 如果敢带坏学生,他必然是要骂的! 文薰和巧珍看着他吃瘪的样子,又一齐笑了起来。 这么多年,她们还不了解他吗? 巧珍又关心地问:“宝淑和年年今年能读书吗?” 因为战乱和迁徙,两个孩子有将近一年的时间都没进学堂。 第185章 “能,咱们联大已经准备好初中部、小学部和幼稚园了。” 年年本来不愿意上幼稚园,可经历了这一年的动乱,她也懂事了,知道读书机会的珍贵,前些天自己主动申请要去上幼稚园呢。 “孩子们有书读,郭大哥和秀英嫂子也能轻松些。” “他们闲不住的,正打算做些干货,好备着后来吃呢。” 家里一切都好,也让巧珍安心。她顺势提出了开学后要住在学校一事。 “我想节约来回的时间,多做些题。” 文薰考虑过后,觉得不妥:“家里离学校也不远,步行不超过10分钟,虽说长年累月可以积少成多节约出不少时间,可是巧珍,你一直那样逼自己,让大脑得不到休息,恐怕会适得其反。” 霞章也劝:“是啊,你住校的话,到时候若遇到什么危险,我们都不好躲在一块儿。秀英嫂子和郭大哥做的干货,难道就没有你的份吗?而且,学习一直是一个要注意劳逸结合的事。大家都在赶时间,可不妨碍大家周末休息。” 夫妻俩一人一句劝,盛情难却,巧珍便又改掉了主意。 很快便是联大开学。 这回,渝城政府还派来了不少记者。当天文薰承担了接待工作,在忙乱之中,她赫然在记者群里发现了一张熟面孔。 是钟宝瑶。 等到活动结束,短发打扮的宝瑶抱着相机,远远地朝她挥着帽子,“文薰——” 见她呼喊着跑过来,文薰也迫不及待地朝她奔了过去。 姐妹二人相见,又是抱又是跳。 “快让我好好看看你。” 今天太阳很大,文薰被阳光晒得眯起了眼睛。 可哪怕这样,宝瑶也仍旧觉得她可爱极了。 她捧着她的脸说:“瘦了,但还是那么漂亮!” 文薰心底里的情绪翻涌,哑着声音回了一句:“你也成熟了好多。” “别哭。”宝瑶温柔地劝阻她。能再相见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呀!钟宝瑶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已经哭够了,她再也不要哭了。她想着,调皮地笑了起来,“快,我要住你家,我要看看你的女儿。她叫华平是不是?真是一个好名字。” 今天是个好日子。不仅孩子们开课上学,文薰也迎来了自己的朋友。 为了迎接,霞章和郭瑞亲自上街买菜,秀英也收拾出客房,让宝瑶睡得舒服。 到了晚上,文薰没有 回卧房,而是和宝瑶躺在一起。 她们谈天说地,说了好多东西,也提到了金陵保卫战中死去的琼玉和宜章。 宝瑶说,琼玉战死,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们家好几位叔爷爷都死在黄海上,我们钟家没有孬种。” “我不怕当着你的面说,我觉得,莫宜章便是这样,才不愧是我们钟家的女婿。” 临睡前,宝瑶还给文薰看了琼玉的儿子。 “我特意去渝城看他,我要让他知道,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琼玉和宜章的孩子现在是由瑞芬和怀章在抚养。 文薰一直相信着他们夫妻的人品:“大哥大嫂也会告诉他的。” 宝瑶点了点头,她拉着文薰的手,一起进入幸福的梦乡。 钟宝瑶在文薰家住了三天,三天后,她告辞启程。 一大早,文薰送友至火车站。临上车前,宝瑶抱住了文薰,她在她的耳边说:“文薰,我也要上前线,我也要去做战地记者。” 文薰抱着她,吸了一口气,想最后记住她身上的味道,“好,你一定可以的。” 宝瑶也笑了,她用深沉又信任的语气道:“文薰,你好好地,国家等着你们培养更多的,更优秀的人才。” 文薰点头,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待火车蒸汽一起,文薰站在月台上挥手告别好友。 她远远遥望着,莫名地想起了之前自己在莫华章身上生出的想法。 肉食者的后代,自然是不愿意牺牲的。 可这个时候真的是这样吗?不是的。蒙自飞行员训练基地的学生,全是有出生的学生。不分什么穷人富人,男人女人,现如今,我们只拥有着保家卫国的人。 文薰返回学校上课的途中,微风拂柳。 同时也拂去了她心头的最后一点阴霾。 微风带来远方的消息,带来远方的故人,也会带来远方的希望。 第二年春天,文薰收到一个包裹,是戴森寄来的一本在英国发行的纪实小说,他在便条上写下:这本书去年就已经出版,我知道昆城信息闭塞,我不忍你错过这样一本好书,所以特意为你寄来。温妮,我知道你一直在寻找救国之路,我想,你应该看看这本书,因为阅读完的我已经和斯诺先生一样,对中国的未来充满希望。 这本书出自一位美国记者之手,是他实地考察后的采访记录,书的名字叫做《西行漫记》。 文薰不负戴森的推荐仔细翻书品鉴,看完之后,她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如果需要找中国的未来,那么答案就在这本书里! 文薰读过《宣言》,可,让她真真正正认识到延安政府,还是在她读完这本书之后。 此时此刻,文薰迫切地想要把这本书分享给霞章。 可学校里,霞章和汤博容先生又同别人吵起来了。 西南联大的学风和教育理念延续了当初北大的风格,以自由为主。这里不禁锢思想,还支持先生、学生们表达思想。年初,渝城政府钻漏子,想派专员过来开课向学生们宣传主义,却被卫校长拒绝: “如果你们的主义好,不用特意,学校里会有老师主动宣传。” 卫校长真的没有说错,联大校园里确实有先生在真诚地宣传渝城政府的主义。 可这种行为,却遭到了汤博容先生的反对。 “你可以发表自己的想法,我当然也可以反对你的想法,我想,在我们联大,言论是自由的。” “既然如此,我总结了以下三点反驳之处。” 汤博容先生一直在反对——以前是金陵政府,现在是渝城政府的理念。不是他认为这种主义不好,不能救国,他也知道这种主义成功过,中华民国的建立便是这种主义结出的果实。可,时代已经变了! “孙先生已经死了,你们口中所谓的主义,再也不能为国为公为民了!” “你看看如今后方百姓的生活,看看市场上的物价,看看总统夫人那一家子!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到的只有一个钱字!” 在这方面,霞章也跟汤先生持相同态度。 “如果渝城政府能救中国,他们在32年的时候就不会向日本人低头,37年事变更不会因为宁某人的犹豫不决落得如此难看的结果!姓宁的空长着个头,躯壳里却藏了一颗鼠胆,他连对日本人开战都不敢,有什么资格获得人民的推崇!” 联大是自由的,自由得宁总统明明知道莫霞章和汤博容天天在学生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都没有办法。 霞章如此义愤填膺,可并不代表他有底气。 他否认了渝城政府的统治,可能救中国的路到底在哪里? 他一直在寻找,他寻找了好多年。 他曾经盼望着人民自治,可人民自治只能用于和平年代。现在全世界都已经开战,他认为中国需要的是一支坚定的,有纪律的,有毅力的,能够为人民服务的军队。 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军队? 历史上没有,现实也没有。 所以哪怕是经常跟人吵架,吵完后,霞章心里留住的也只有一阵空虚。 文薰当然知道霞章的苦恼,她在严肃考虑之后,把戴森寄来的书放在了他的书桌上。 如果霞章需要一个结果,或许这本书里有答案。 霞章拿到这本书之后翻阅了整整一个星期,他用他的好记性,简直要把每一个字符记在心里。这一个星期之后,他找到文薰,用迷茫的,颤抖的语气问:“我们真的可以获得胜利吗?” 他其实已经在心里拥有答案了,可是他根本不敢想。 文薰握住他的手,无比坚定地告诉他,“一定可以的。霞章,你也看到了,我们拥有着一支打不倒,不放弃,且是从农民中走出来的子弟兵队伍。他们是人民的军队,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中国人民。” 此时,一颗红星,在二人心中升起。 亦如这本书,后来的翻译版本叫做《红星照耀中国》。 ----------------------- 作者有话说:正文到此就结束了,接下来,是文薰和霞章作为联大教授的坚守,因为看到了红星照耀中国的希望,他们得以乐观地带着中国必胜的心态坚守。 再往后文薰和霞章的经历的在新中国生活的岁月,会由番外,通过女儿年年——也就是朗华平的视角展现。 那是一段艰苦的岁月,也是一段功勋卓著的岁月,是属于文薰和霞章的岁月,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继续点击,不感兴趣也没关系,番外不占订阅量。 第186章 文薰和霞章的故事是我在废稿了五篇不擅长的题材草稿后,几天内重新构思出的,后来经历了半个月的存稿,修改,顺利开文。经过爬榜,顺利入v,v章历时两个半月,全部更完,期间只有每天对着文档你爱我我爱你的痛苦,少有卡文的烦恼,可以说这本是我写得最流畅的一本。 文薰和霞章或许不是完美的人,但是在我心里,他们是最好的最可爱的一对小夫妻。 感谢我的世界有你们来过,我想我会一直珍视,且时不时地回忆这几个月的时光。 也很感谢大家的支持,感谢之前每章发表评论的花萝,感谢投营养液冒泡的sissi,感谢追更过来的你好呀,感谢后台的不知名订阅小天使,如果没有你们的支持,我可能是坚持不下去,就算坚持也不会拥有现在的好心情的。 总之,真的很感谢,再次感谢。 一开始对于文薰和霞章的故事构思,只是想写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可时代赋予了这个故事不可磨灭的厚重,文薰和霞章的文人身份也注定着他们需要承担一定的社会责任。文薰和霞章走的每一步路,我都有问过他们,真的要这要去做吗?我是作者,我可以用一切的手段,让你们更加轻松。可是他们的回答,是毅然决然地跟随着历史的脚步向前。 因为他们的底色便是一个爱国者。 那个时期,有千千万万这样的爱国者。 感兴趣的小天使们可以去搜搜联大的相关纪录片,文中提到的那位用泡菜坛子护送放射性镭的教授,便是真实事件。 当我搜索写作素材,发现古籍的来源是美国图书馆时,那一瞬间心里便生出了盼望着南开大学重建。商务印书馆重建的美好愿景。 10月,是国庆月,11月1日,是临大开学的日子,能在这个节点完结,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或许会有些词不达意,或者心意不到位的地方,但是 谨以此文,献给当时为了家国民族坚守、抗战、牺牲的人们。 谨以此文,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