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慕上仙许多年》 第1章 《我慕上仙许多年》作者:狐狸不吃鱼【完结】 本书简介: 祝欲幼时第一次见到仙,为了能和仙多说几句话赖在地上不起来,可怜兮兮地说:“我运气很差,很多人都说我会不得好死。” 仙告诉他:“他们是在咒你,这样的人缺心眼,你不用信。” 这话祝欲深信不疑,以致活成个无畏无惧的性子,转过头来连仙也敢觊觎。但漫漫仙途走不完,他凡人之身,只有让仙熬死的份。 于是他登上仙州,做了仙的徒弟。 但一声“师父”也不肯叫,反倒将对仙的爱慕闹得人尽皆知。 很多人都说:你大逆不道,执迷不悟,终将自食恶果,不得好死。 祝欲把当年的话搬出来:不信,你们缺心眼。 - 宣业第一次见到白雀,少年朗目疏眉,笑眼弯弯,向他问路:“这位哥哥,你好呀。你知道花川怎么走吗?” 宣业给他带路,分别时毫无所觉,不悲不喜,却无端记了这只白雀很多年。 后来祝欲问起:“上仙为何待我不同?” 宣业说:“我以前遇见过一只白雀,你很像他。” 祝欲:“……” 人和鸟能有什么像的? 宣业:“都很吵闹。” “………” 上仙,你也挺缺心眼的。不过我死心眼,我们绝配。 - 祝欲追仙长路漫漫,后来终于追到手了,把仙按在榻里吻了个酣畅淋漓,都还惦记着白雀的事,恶狠狠地在心里想: 破鸟!阴魂不散也照样给你熬没! 温柔攻 x 直球受 祝欲=白雀 微群像,有副cp 经常慢热,偶尔发癫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重生 主角视角祝欲互动宣业(裴顾) 其它:he 一句话简介:不做师徒做道侣 立意:坚定不移,必有希望 第1章 灵山逢春 仙州有仙,无欲长生。 其中最出名的,便是生于天墟的宣业上仙。 比之更出名的,是宣业上仙颈上的锁链。据说,那锁链极细极黑,万千煞气锁于一颈,令人不敢逼视半分。 传闻皆言,宣业上仙性情淡漠,最是规正,就算是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就算是进了妖艳女鬼的洞府也能目不斜视。 当然,这多半是以讹传讹。 这日,宣业上仙走在一条山道上,碰见了一个少年。 这少年明眸皓齿,眉目舒朗,一双笑眼微弯,在他面前停下,道:“这位哥哥,你好呀。你知道花川怎么走吗?” 传闻中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宣业上仙,因为这句话愣了好半晌,竟然连话也不会说了,只转过身去,默默给这少年带路。 一路上,这少年喋喋不休,欢快至极。 宣业嫌吵,少年却笑道:“我是一只白雀,白雀本来就是很吵的,因为我们喜欢热闹,热闹才显得有生机啊,灵山就是这样的。” 从灵山到花川,路途遥远,一切有形之物、无形之物,在白雀眼中都趣味无穷。 宣业看不明白,便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为何活到现在,又为何要继续活下去?” 白雀一怔,想了想说:“我没想过为什么活,也没想过为什么死。不过,或许正是因为没想过,没有想要为之而死的东西,所以才一直活到现在吧。” “哥哥,你有想要为之而死的人或事吗?” 宣业说:“应当没有。” 白雀便笑起来,道:“所以哥哥,你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活到现在的。” 天墟不知多少年,宣业从未想明白这个问题,却在今日,恍然间大彻大悟,于迷途中豁然开朗。 与白雀分别之后,宣业重回仙州,时常会想起仅有一面之缘的那只小鸟。 多年以后,他们重逢了。 只不过,是重逢,也是诀别。 冬日雪大,白雀连人形也维持不住,半边翅膀都浸在水里,奄奄一息。 但瞧见人时,他竟有一丝惊喜。 话里带着点微弱的笑意:“哥哥,你是特地来见我的吗?” 宣业说:“是,我来见你。” 白雀声音很轻:“那我岂不是让你也难过了吗?哥哥。” 宣业轻声道:“无妨。此行见到你我很高兴。” “哥哥,我从灵山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弥鹿说过,这就是缘分,我们这么有缘,以后一定会再见的。” 真应了白雀这话,人间一晃两百年,宣业又见到了白雀。 此时,白雀只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被几个孩子捅了一剑,躺在巷子里,约莫是在等死。 但宣业走近一看,却见他睁着的一双眸子极亮。 宣业替他治了伤,要离开时,那孩子说:“仙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如果所有人都希望我死,那我到底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宣业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活到现在吗?” 那孩子摇头:“你活了很久吗?” 宣业说:“是。很久。” 那孩子问:“为什么?” 宣业便道:“因为不知道为什么而死,所以一直活着。” 那孩子怔怔发问:“一直活……那要活多久?” “越久越好。直到你有想要为之而死的人,或事。” 就因为今日这一遭,因为这番话,这个孩子一活就是很多年。 而且活得无畏无惧,坚韧至极。 十年之后的此时此刻,这个孩子已长成少年,正携着一卷退婚书,只身提剑赶赴长明。 人间有好人和坏人,仙州便有好仙和罪仙。这罪仙有名有姓,南亭祝家,祝世。仙号——令更。 仙州近三百年只出过两位罪仙。一位仙号无泽,被丢进业狱自生自灭,如今怕是连骨头渣也不剩了。还有一位,便是令更,过了两百年都还被人津津乐道……哦,不,是指摘谩骂。 修仙世家常常以罪仙为反例来教导弟子,每逢这时,令更的生平就得被拉出来细数一遍。说他修炼天赋极好,但自断前程,说他温和善良,但识人不清,捡了个大逆不道的徒弟来养,毁了自己大好仙途。修仙世家无人不知,令更私心过甚,为救徒弟偷盗仙州神木,致仙州塌毁,罪孽深重,最终自食恶果,魂飞魄散。 在这些传闻之后,通常会十分贴心的奉上一些诸如“要引以为戒,不可赴前车之鉴”之类的真言。就是因为这些真言,这位罪仙的后人一脉都跟着遭了秧。 此刻,这位罪仙的后人正带着一卷退婚书,提着剑赶赴长明。 或许是那位罪仙实在是罪孽深重,以致这位罪仙后人自小运气就不太好,人还没到长明,就一骨碌摔下崖去。幸而只是个浅崖,只摔断了一条腿和手中的剑。 他正庆幸,一摸腰间却是空的,用来装符的袋子不见了。 这下可好,什么传送符疾行符全都用不了。祝欲心下暗暗叫遭,但又很快“罢了罢了”的摆手,拖着一条断腿,雇了马车去长明。 不成想坏事成双,刚进长明就被两个弟子拦住,义正言辞告诉他:“谢家地界,禁止马车入内。” 此时,一辆富丽高大的马车正好从旁边经过。 “……” 祝欲心说自己也不瞎,指着那马车好脾气道:“那这是?” 那两个弟子转头看了一眼,道:“那是谢家大公子的马车,你们怎么能一样?” “……” 都说谢家人个个自恃清高,果真不假。这哪是禁止马车入内,分明是禁止他这个罪仙后人的马车入内。 “可我断了一条腿,不坐马车,我怎么进去?”祝欲掀开衣摆,露出带血的绷带来,“还是说,你们发发善心,愿意背我进去?” 两个弟子登时一脸土色,嫌弃道:“你一个罪仙后人,我们凭什么背你?” “是啊,我一个罪仙后人,你们同我计较什么?”祝欲慢悠悠将衣摆牵回去,“我若是死在这里,你俩还得替我收尸呢。” 一弟子不乐意道:“你要死也死远点,我们凭什么给你收尸?” 祝欲笑眯眯道:“凭这是长明,是你谢家的地盘呀。我若死在这里,你们说,祝家是会捏着这个把柄找上门来,还是会当做无事发生,息事宁人呢?” 两个弟子对望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修仙世家最要名声,祝家人死在长明,谢家脱不了干系,届时祝家小人得志,定会狠狠宰上一笔,而首要被问罪的便是他们二人! “卑鄙!你祝家人好生无耻!”两个弟子忍不住骂。 祝欲点点头,十分赞同道:“不错不错,这话不错,你们两个真有眼光。” “……” 两个弟子见鬼一样盯着他,觉得他不是伤在腿上,坏的怕是脑子。 第2章 这边正僵持,往前的那辆马车忽然停了。车帘后是一张温润如玉的脸,正朝祝欲这个方向望过来。 “让他进去吧!别为难人家!”那人扬声喊了一句。 两个弟子得了正主令,连忙应“是”。祝欲挥手道了声“多谢”。那位谢公子微微颔首,没有多说什么。祝欲心道:这位谢大公子心倒是真大,我可是来找你亲妹麻烦的,这也敢放我进去,真是怪哉。 很快,祝欲就发现坏事不但成双,还能成三。谢家大门在那长阶之上,马车上不去。台阶之下守着两个弟子,皆是用轻蔑的眼神睨着他,丝毫怜悯帮忙的意思也没有,见祝欲看过来,还即刻扬起下巴说:“我是不会扶你的!”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祝欲道:“没要你扶。不过,台阶这么长,你好洗吗?” 说完,不等那弟子回答,他便往前去了。利落地割下一截衣摆,将那半截残剑包裹起来,别在腰间,一瘸一拐上了台阶。起初勉强还能走几阶,到后面腿疼得不行了,就趴在台阶上一点一点往上爬,血滴了一路。守在长阶下的小弟子这才明白,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 故事开篇啦~ 第2章 罪仙后人退婚长明 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时,祝欲抬眼望去,守门的两个弟子也正在看他。 那种鄙夷又晦气的神情,祝欲是很熟悉的。小时候他也为这种事委屈过,眼泪啪嗒啪嗒砸满地,但如今不会。因为有个人对他说过:“因为不知道为什么而死,所以一直活着。”这话令他豁然开朗,于穷途窥见一丝不灭生机。现在,但凡有人因罪仙后人的身份瞧不起他,他只会觉得这些人狭隘,而且缺心眼。 “家主今日不在,你见不到人,赶紧离开吧!” 祝欲还没站起身,就被其中一个弟子这话气得发笑。 “你当我为什么爬也要爬上来?难道就为了听你这句废话?”祝欲仰头看着他,人还半趴在地,却无半分颓势。他撑着柱子站起来,脸色惨白如纸,语气却不容置疑,“把谢霜叫出来!” 他指名道姓要见人,两个弟子却不乐意了。 “你以为你是谁,区区一个罪仙后人,也想见我家小姐?” “小姐金尊玉贵,岂是你这种人想见就能见的?” 两个弟子你一言我一语,语气十分不善。祝欲扶着一旁的白青漆柱稳住身形,道:“若你们觉得这长阶上的血不够洗,我不介意让你谢家的门槛和院子都染上血。” 这一听就是威胁!两个弟子手中剑半出鞘,斥道:“凭你?你以为你进得了我谢家大门?” 说着,视线便扫过祝欲断了的腿,那处血淋淋的,伤口显然已经撕裂,正滴着血。祝欲跟着低头看了一眼,神情却十分自若,道:“我进不去,但你家小姐没瘸呀。” 言罢,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像是木牌的东西,摇了摇,指尖搓出一点灵火。很快,那东西就烧成了几缕淡色金尘,散在风里。 “这是……夫人的桃花符!” 一个弟子惊呼出声,转头和另一个弟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惊诧:这种桃花符乃是谢家主母所创,以桃花和灵木制成,燃其可化金尘。桃花符一出,便等同于主家之令,谢家人绝不可违背。 据说,当年夫人病重,正是苏家小姐苏秦妙手回春,救了夫人一命。夫人以桃花符作为答谢,允诺了苏家小姐一个人情。 苏秦,便是祝欲的母亲。 但这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这桃花符竟然还在?焉知不是早就料到今日局面……其中一个弟子忍不住忿然道:“你祝家人可真是好算计!多年前的符留到现在,原是为了今日。罪仙后人,可真是名不虚传!” 他口中的“祝家人”,指的已经不单是祝欲。祝欲看出来他在想什么,登时就眯起眸子,以血作引在手上捏了个诀。 下一瞬,那弟子膝盖一软,直愣愣就跪了下去。 祝欲冷着脸看他,语气里没有半分玩笑:“你编排我也就罢了,我权当有狗叫了两声。但你胆敢编排到我娘头上,这笔账我就一定同你算个明白。” “我娘苏秦,最擅医术,医者仁心乐善好施,别说是你谢家夫人,就是你的亲生爹娘,没准也受过我娘的救治。你一个小辈却在这里编排她的不是?我娘素来不喜算计,这桃花符是你谢家送出去的,怎么用,何时用,那都是我娘的事。她乐意留到什么时候就留到什么时候,何时轮得到你谢家人来置喙?” 那弟子年纪小,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想反驳,但几番张唇都没能说出话来。边上的另一个弟子上前刚想扶人,膝盖也是一软,和地上那个弟子跪了一排。 谢家门口,谢家弟子齐齐跪了两个,已然丢面。两个弟子年纪又轻,立时就气得涨红了脸。祝欲立刻又给他们补了一道禁言术,道:“瞧着是不服气的,什么时候想通了给我娘认错道歉,我再解了这禁言术。” 言罢,他也不管这两个弟子了,取下腰间的残剑,干起正事。 …… 祝欲此番是早有准备,不但刻字,还凝出净火将那字燎了一遍。 净火这东西并不稀奇,三百年前仙州用来对付魇的玩意儿,如今修仙世家里谁都会。凡是净火烧过留下的痕迹,黑黢黢的,十分显眼,隔得很远都能一眼瞧见。 因此谢霜带着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谢家大门两侧分别刻了两个大字。左边“谢家”,右边“犬也”。 那字可以说是奇丑无比,天上地下独一份的惨绝人寰。祝欲从小就不喜欢写字。更别说那还是一截断剑刻出来的。不过前两个字化成灰谢家人都认得,后两个字又十分简单,因而一眼瞧过去,谢家是条狗都得挨这句骂。 谢家人个个自傲,谢霜尤甚。看见那四个字的一瞬,谢霜手中剑就已经指向了祝欲。 “你一个罪仙后人,也胆敢上我谢家撒野?” “撒野?”祝欲冷冷笑了一声,“谢霜,你谢家背信弃义在先,我只身前来讨要公道,到你嘴里就成了撒野?这天底下的道理原来是这样的,我祝欲今日可真是长了见识!” “你让我谢家弟子跪在门口,在我谢家门上刻这种字,这叫什么讨公道?分明是无赖!”谢霜没有收剑,剑尖晃了一下,呵道,“赶紧把术法解了!” 祝欲丝毫不惧,悠悠道:“好啊,解开可以,让他们道歉。” 谢霜不服:“你先动的手,凭什么让他们道歉?” “凭他们先动的口呀。”祝欲微微弯唇,一派和气模样,眼里却是冷的。 谢霜想,无非就是些贬低人的话,没什么要紧。便道:“你一个人罪仙后人,他们说你两句又怎么了?就因为这个动手?” 她语气毫不在意,俨然一副“罪仙后人活该不受待见”的样子。祝欲收敛笑意,道:“他们说的不是我,是我娘。” 谢霜一愣,随即扭头去看跪地的那两个弟子,秀眉微蹙起来。 “你们骂了苏夫人?” “……” 祝欲此时已经解了禁言术,两个弟子却不敢说话了。 “哑巴了?说话!”谢霜将剑尖换了个方向,冲他们一指。 两个弟子被吓得一抖,其中一个这才支支吾吾开了口:“我们……我们也没说什么,只是见到那桃花符有些惊讶,没忍住说了两句……” 对于这种模棱两回的回答,谢霜从来就不喜欢。她剑尖又是一晃,道:“说了什么?说清楚。原话是什么?” 自家小姐的脾气他们是知道的,弟子只好原话复述:“我们说、说祝家人好算计,多年前的符留到现在,原来是为了今日拿来威胁人……” 谢霜沉着脸色听完,剑尖又是一抖,厉声道:“给苏夫人道歉!” 眼见自家小姐发怒,两个弟子对望一眼,妥协了。他们各自在指上凝出一缕灵气,作为化信的媒介,自报姓名,又念了陈词。而后,那两缕灵气便离开他们手指,化成了一卷书信,被谢霜接住,递给祝欲。 祝欲背往柱子上靠了靠,借力支稳身体,腾出手来收好书信,才抬眼看向她,道:“我娘的事解决了,现在来说说我们的事。” 谢霜收起剑,冷嗤一声:“怎么,你想用这桃花符,逼我嫁给你?” “谢大小姐,请不要开这种玩笑,并不好笑。”祝欲面无表情地说。 谢霜被他这话噎了一下。 祝欲语气平平,继续道:“这桩婚事本就是长辈们交好时的玩笑话,你我之间又没什么情义可言,这婚事废了便废了,我何必逼你?” “既然如此,你上长明做什么?”谢霜不解。 祝欲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的断腿短暂好受一些,提了一口气,这才说话:“这婚退了,本来没什么要紧,但这个时候退,便很要紧。” 第3章 谢霜:“什么意思?” 祝欲大半边身子都倚在柱上,疼得腿都在发颤。不过面上没表露得太过,只正色道:“我娘念着同谢夫人的交情,怕她为难,从未提过婚约一事,此事若是就这么放着,也就不了了之了。偏你谢家拎着不放,以为我们有朝一日一定会趁人之危,用此事要挟你谢家……” “难道是我谢家非要拎着不放?”谢霜高声打断他,“苏夫人仁善,不会做威胁人的事,那别人呢?你如何保证别人不会?” 祝家那么大一个家族,若是有人利用这件事来打谢家的念头,那就绝不是小事。在谢霜看来,退婚是爹娘出于全盘考虑的结果。 祝欲却只是嗤笑一声,道:“别人跟我有什么干系?我何需向你谢家保证?你谢家要面子,多年前不肯主动提出退婚,这才一直拖到现在,如今又要名声,唯恐和罪仙后人扯上关系,这才肯提起这桩婚事,而且是不声不响,一纸退婚书送到南亭。” “祝家想息事宁人,不会管这桩事,但我祝欲不会任人宰割,你巴掌都打到我脸上来了,我自然也要给你谢家一点回礼。” 祝欲背靠漆柱,将手中残剑朝谢家大门一指,道:“瞧瞧,这就是我的回礼。” 谢霜扭头看去,“谢家犬也”四个大字又丑又醒目。 “你谢家人见识短浅,毫无气量,狭隘至极,不堪深交。今日——” 他取出那卷退婚书,烧成灰烬,决然道:“——我祝欲上长明退婚,了断昔年旧事,不是我怕了你谢家,是我瞧不上你谢家!” 谢霜气得咬牙切齿:“口出狂言!你一个罪仙后人,有什么资格瞧不上我谢家?” 祝欲微微一笑,道:“若是有理,人人都有资格瞧不上你谢家。” 他脸色惨白,笑起来便有几分渗人,却偏是个好整以暇的姿态,硬是叫边上的几个弟子生出一丝胆怯来。 又听他道:“仙州有仙,素来慈悲包容,更言苍生平等。怎么,莫不是你谢家认为,仙说错了?” “……” 谢霜回怼的话就这么卡在嗓子眼,咽了回去。几个弟子也是欲言又止,不敢说话。 修仙世家向来以仙州为尊,若是有人敢说仙州的仙有错,便是诋毁仙人。谢家这样的修仙大家从来都是要名声,要教养的。 因而这话谢霜说不出来。 不过,谢霜自小娇惯,整个谢家谁都宠着她,也不是个乐意吃亏的主。她恨恨瞪着祝欲,气道:“你瞧不上我谢家,好,那你倒是说说你瞧得上哪家,我倒要看看你一个罪仙后人能有什么眼光!”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祝欲忽然一愣,紧接着便笑出了声。 下一瞬,他神色便认真起来,用一种十分郑重,不带丝毫玩笑意味的语气道:“我瞧得上的人,乃是坐阵仙州的宣业上仙,除了他,我祝欲此生绝不会倾心于任何人。” “如何,谢大小姐,我这眼光好吗?” 谢霜被他问得又惊又气,好几次张口想要说话。 其实大概是想要骂人。 却都是欲言又止。 眼光好不好。她若说不好,便是对上仙不敬。她若说好,又是放任祝欲对上仙不敬。左右说什么都是错的。边上几个弟子脸色也是一言难尽。 半晌,谢霜才憋出来一句:“祝欲……你不要脸!” 这种话对祝欲来说是家常便饭,他甚至连眼都没眨一下,悠悠反问道:“倾慕上仙便是不要脸,这是哪门子的规矩?我没听过。” “简直是歪理!”谢霜只觉这人的无耻程度令人咋舌,“宣业上仙是何等人,岂是你一个罪仙后人能觊觎的?还真不愧和那个人是一家的,行事都如此狂妄,不知廉耻!” 闻言,祝欲没有反驳什么,只扯着嘴角很轻的笑了下。倒不是认同谢霜这话,只是知道这是他无法改变的认知。当年令更沦为罪仙,便是因为偷盗仙州神木,致使大半个仙州塌毁。这事放到任何时候都是惊世骇俗的,说他是狂妄都算轻的了。 不过,当年之事的始末究竟如何,传闻里从来没有说清过。所以祝欲并不信那些传闻。 至少,他不认为令更只是一个罪仙。 “随你怎么认为,横竖这宣业上仙我觊觎定了。”祝欲眉眼带笑,“不但觊觎,过些时日仙州挑选仙侍,我还要入宴春风,与宣业上仙朝夕相伴。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是吗?” 事涉仙州的仙,“伤风败俗”一类的字眼谢霜根本不敢说,半天只咬牙骂道:“……不要脸!” 祝欲却笑了:“谢大小姐,骂人也换句新鲜的,翻来覆去都是这三个字多没意思。” 谢霜瞪他,道:“拿宣业上仙当挡箭牌,你也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祝欲神色坦然,“苍生艰难,仙人不就是要护苍生吗?我也是苍生,我也艰难,拉仙州的上仙作保有何不可?” 闻言,谢霜冷哼一声,道:“只身一人都能上我谢家耀武扬威,狂悖至极,你哪里艰难?” 祝欲眉一挑,稍稍动了下自己的腿:“这不艰难吗?” 说罢,他视线还往长阶下投去。几个弟子伸长脖子,谢霜也看了过去,立时说不出话来。 弟子禀报家主的时候她也在边上,知道祝欲是爬上来的。但她以为那只是体力不支的说法,没想到是真的双手双脚并用,一点一点爬上来的。 方才他们说了好些话,注意力都在谢家门口这一隅,直到此刻才注意到那长阶下的血迹,竟然一路向下延伸得那么长…… 而她转眼看向面前的人时,对方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尽管连嘴唇都发白,也是一副自若神色,仿佛那长阶上的血不是他流的。 谢霜突然觉得看不懂这个人。 “你费尽心思上长明,就为了在我家门上刻这几个字?” 谢霜往后一指,觉得比起那长阶上的血,谢家大门上的那四个丑字都眉清目秀了。 “祝欲,你真是个疯子。” 祝欲哈哈笑了两声,竟有几分快意。 从来没人这么形容过他。他当然也是疼的,但他觉得值。 “几个字而已,擦掉就行了。谢霜你是这么想的对吗?”他突然问了一句。 谢霜一愣,听见他继续说:“你以为我烧桃花符是为了什么?修仙世家最重脸面名声,若是这四个字在谢家大门上挂上三个月,想必你谢家很快就会出名了吧。” “祝欲!你敢——”谢霜厉声一喝,已然反应过来什么。 祝欲却冷静得很,接着道:“抹去几个字当然很容易,但我偏偏就是不让你们擦。今日我祭出这桃花符,要你谢家三月之内不得动这四字一笔。三月之后,你我两家,恩情也好,恩怨也罢,全都一笔勾销,谁也不欠谁。” “当然,若你谢家觉得这桃花符不顶用,大可背着一个背信弃义的名声毁了这字。反正我也没有第二个桃花符能威胁人。” 他耸耸肩,说得像是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筹码。几个弟子却恨恨看着他,谢霜更是牙都快咬碎了,愣是没说出一个反驳的字来。 当年她娘病危,若是没有苏家小姐相救,未必能撑到今日。为了感激救命之恩才送出去的桃花符,如今又怎么可能不作数? 谢家若真的反悔,那就真是不要脸了。 谢霜盯了他半晌,最终只说了一句:“祝欲,你可真是好算计。”她甚至有几分感叹了。 祝欲转身往台阶下走。 未置一词,头也不回。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初见亦重逢,一眼识旧人 祝欲回到祝家已经是一月之后的事。 腿伤没好,只勉强能走路,踏进祝家后门时都是一瘸一拐的。 后门平日里没什么人进出,几乎成了他们罪仙后人这一旁支的专属通道。所以祝欲进门时并没想过会遇到人。 而且遇到的还是个他不想见的人。 “去长明丢了那么大的脸,还好意思回来。”祝欲刚想着躲一躲,转个头就听到一句嘲讽意味十足的嗔怪。 索性转过身来,反问来人:“丢你的脸了?” “你丢的是祝家的脸!”祝亭扬着调子讥讽,“丢自己的脸也就算了,连着祝家都要被人编排。” 祝欲好笑:“祝家受编排,干我什么事?” “你也姓祝,怎么不干你事?”祝亭想也没想就反驳。 祝欲却是一愣,一时没话。 他爹是个文弱性子,不争不抢。他娘医者世家,名声在外。这才让他们在祝家有一隅立身之地。但说到底他们这一旁支都是罪仙令更的后人,和罪仙扯上关系,祝家就没人会当他们是祝家人。 偏偏祝亭这个没脑子的不一样。 每次讥讽他都要说他丢了祝家的面子,像是祝家的脸面全在他脸上似的。 祝欲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脸。 第4章 “祝家不肯趟这趟浑水,想明哲保身,如今听了点闲言碎语就受不了。怎么,要我再上一次长明,去给祝家讨个公道?” 祝亭扫了一眼他的腿,一脸鄙夷:“得了吧,就你现在这个鬼样子,怎么上长明?” “爬着去啊。能爬第一次,当然也能爬第二次。”祝欲也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却没怎么在意。 祝亭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祝欲没听清。 但他也懒得问,正要走,一个布袋子丢到怀里来。 丑得很。 而且还很重。 祝欲一惊,皱了眉,抓住布袋子就要扔回去。祝亭赶紧喊道:“你疯了!那是药!” 他一边喊,一边已经用手挡住了脸。似乎不是第一次这样,他挡脸的动作非常熟练。 “药?”祝欲疑了一声。 “昂。”祝亭扬起下巴,“我用剩下的,大发慈悲送你了。” 祝欲拆开布袋看了眼,狐疑道:“祝亭,你脑子掉谁家门口了是吗?我娘是苏秦,用得着你送药?” 祝亭白他一眼,道:“医术再好没有药有什么用,这药可是我跟我爹……我爹送我的,比你娘的雪茯苓好用多了……”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小声,竟让人听出几分怪异来。 祝欲疑惑:“你怎么知道雪茯苓?” 雪茯苓是他娘自己研制的伤药,祝亭这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怎么知道的?还知道好不好用? 祝亭却眼神躲闪:“你、你管我怎么知道的,赶紧拖着你的断腿滚吧,少在这里丢人现眼。”说完便哼声走了。 祝欲看了眼手里的药,觉得祝亭比他更需要吃药。 “娘?” 祝欲很小声的唤了一声,趴在院门边上往里张望。 无人应答。 不在? 祝欲刚有些庆幸,谁知才抬脚,就听得一道温婉的人声。 “阿欲,舍得回来了吗?” 她问话的声音温温的,却很有力量,并不柔弱。 祝欲冲她弯眼一笑:“哪有人不回家的,你和爹都在这里,我当然要回来呀。”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问:“爹呢,怎么不在?” “主家找他说事。”苏秦过来扶他,让他在院子里先坐着。 祝欲仰头问:“说什么事?我的事?” 苏秦看他一眼,没有隐瞒,点了下头。 祝欲倒也不意外,他上长明前就知道此事无法善了。长明那边因为桃花符不会太为难他,祝家这边却仗着有个主家的名头在,一句话就能对他们这些旁支呼来喝去,他爹这次只是被叫去说事,没准过几日他自己就要被上家法、关禁闭了。 “那晚上我做软酪给爹赔罪。”祝欲笑着说。 苏秦指了一下他的腿,也是笑着的:“你来做?” “嗯!我来。”他语气欢快,“我可是身残志坚的典范,这点小伤哪困得住我?” “对了,娘你看看这些药,用得上吗?” 祝欲将布袋里的东西倒出来,瓶瓶罐罐堆了小半张桌子。他扒了两下,不禁腹诽:这么多,难怪那么重。 苏秦挑了几样闻了闻,问他:“这些药,哪儿来的?” “祝亭给的,说是用剩下就送我了。”祝欲从一罐药里抬眼,“还怪好闻的……” 苏秦笑笑,道:“祝亭这孩子心善。” “他心善?”祝欲笑了声,“一个刻薄小鬼罢了,哪里心善。” 苏秦仍是笑,将手中药瓶递过去:“他送你的这些药可都是上乘。” “上乘?”祝欲疑了一下,很快又觉得祝亭不可能那么好心,“锦玉堆起来的人,这种上乘药多的是,不见得就是心善。” 从小时候起,祝亭对他就多有嘲讽嫌恶,他可不信这样的人会待他心善。 不过,话虽如此,晚间时祝欲还是多做了一份软酪,送去了祝亭住处。 他可不喜欢欠人情,两不相欠才是最好的。 祝欲猜得没错,他爹今日被训话,明日他自己就被关进了禁闭室。 因为被关的次数太多,在祝家,禁闭室已经能算是他的第二个家了。 修仙大家的禁闭室没有那么寒碜,相反,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书籍也众多。 不过,那些书没一本是祝欲看得进去的。尤其是祝家那些家规。 每次关进来都要他抄一百遍。 还嫌他字丑。 他不爱写字,抄了那么多遍仍然丑得惨绝人寰,每回字交上去,祝亭在边上总要奚落两句。这样就有两点好处。 其一,因为字丑,检查的人觉得难以入目,就不会认真数他抄了几遍,偷工减料就容易很多。 其二,有了祝亭的奚落,祝家家主反而就不说什么了。 所以这禁闭属于雷声大雨点小,对祝欲来说没什么实质性的危害。 此刻,他正五笔并作两笔的抄着家规,一边抄一边算着仙州挑选仙侍的日子。 仙州每十年会从修仙世家挑选仙侍,授仙术,卫苍生。 这个习俗是从三百年前开始有的。 三百年前魇祸乱人间,仙州的仙陨落大半,这才将魇彻底剿灭。后来人间多有邪物滋生,仙州便定下每十年从修仙世家挑选仙侍的规矩。 因为最后一关需要解开仙的谜题,所以被选中的人极少。一旦被选中,不但能入仙州,住仙府,对外还能挂上个上仙弟子的名号,够吹一百年的。 祝欲算好了日子,禁闭结束后的第七日仙州便会有人来,他正好能赶上。 他搬了小桌和蒲团坐到门边抄家规,正好能听见门外的守门弟子闲聊。 “谢家大门上那字真没抹掉啊?” “可不是嘛,都传遍了,有谢夫人的桃花符在,谁敢动那字?谢家这次只能吃哑巴亏了。” “要说这祝欲也是能耐,腿都断了还硬要爬上长明去,换我我可做不到。” “啧,他是什么人,你跟一个罪仙后人有什么可比的?他这次上长明打了谢家的脸,坏了祝家的名声,就为了自己能出口气,不过是自私自利罢了,有什么能耐?” “说的也是,幸亏他们只是旁支,不然整个祝家都要跟着丢脸遭殃。” 两个弟子对他上长明的事看法一致,没过会儿便另说起了别的。 “哎你说,这祝欲说……倾心宣业上仙,是真的吗?” 他问得很小心,像是怕亵渎了仙人。另一个弟子道:“真的假的又怎样,他一个罪仙后人,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宣业上仙。” “也是。不过这事说不定已经传到了仙州去,你说仙州会来人吗?” “那可是仙,仙向来无欲无求的,倾心上仙的人多了去了,不过是没人像他祝欲这般大言不惭说出来罢了。若是有人说倾心上仙,上仙就要出仙州来看一眼,那还是仙吗?” 祝欲听见这话,撇了撇嘴,不大高兴。 他好不容易才寻到这么个机会将心意传至仙州,若是仙州真的半点动静也没有,那他往后想和那个人并肩就会万分艰难。这不是个好消息。 外面的弟子还在说话,说到了挑选仙侍的事。 “算着时间,仙州也快有人来了,不知道这次来的还是不是那位大人。” “多半是,每次都是她来,也没见换过人。” “不知这次陪同的会是哪位上仙。” “总归不会是宣业上仙。” “为何?” “前几日我听见几位主家谈话,说业狱近些时日有动荡,仙州定然会有仙去查看的。同业狱牵扯最深的便是宣业上仙,他肯定会去。” “这倒也是,听闻当年业狱那些煞气便是宣业上仙镇住的。” 想到这回比试定然见不到人,祝欲便没忍住叹了口气。 又听得那弟子小声问:“不过……这业狱怎么突然就动荡了,难不成是那位……没死透?” “怎么可能没死透,都三百年了,怕是连残魂都一丝不剩了。” …… 两个弟子对业狱里那位的名字闭口不谈,但其实这不是什么秘密。 三百年前人间大乱,正是仙踏出仙州最多的时候。业狱里的那位也是这个时候出的事。 据说他曾经也是仙州的仙,而且香火极盛,却不知为何害死了一个大家族的上百口人,徒增了上百桩杀孽,在斥仙台受了雷刑后,便被锁进了业狱。 一锁就是三百年。 业狱里尽是煞气怨气,普通人进去半刻钟都活不过,即便是仙,在业狱里待久了也会魂飞魄散。 三百年,足够一个仙被吃得什么都不剩了。 当时业狱也动荡过一段时间,去镇压的仙便是宣业,如今业狱又有动荡,多半也还是他前去。 祝欲想到此便有些失落,连带着笔下的字也更丑了几分。 其实他们猜得都不算错,但也并不全对。 业狱动荡,宣业上仙确实前去镇压了。 第5章 但这镇压并没耗费多长时间。 而镇压完成之后,他也没有回到仙州。反是更换了样貌名姓,在清洲逗留了很长时间。 仙州其实不怎么管俗事,但耐不住有个喜欢热闹的明栖上仙,有他在,长明谢家的事很快就传得仙尽皆知。 「我瞧得上的人,乃是坐阵仙州的宣业上仙,除了他,我祝欲此生绝不会倾心于任何人。」 「横竖这宣业上仙我觊觎定了。不但觊觎,过些时日仙州挑选仙侍,我还要入宴春风,与宣业上仙朝夕相伴。」 这些原话一字不落的传到了仙州。 仙州的仙大都认为说这话的人是少年心性,狂悖无礼,没将这话当真。 但宣业听到时,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 那一瞬,他突然想见见那个妄言的人是何模样。 所以平息业狱的风波后,他便在清洲逗留,等着仙州挑选仙侍的日子,等着那人上清洲来。 仙州挑选仙侍的比试地点每次都会有更换,今年正好轮到清洲。清洲徐家是此处最有名的修仙世家,此次负责接待仙州来使的也自然而然是徐家。 于是那一日,仙州来使造访,徐家门庭若市。 祝欲是那门庭若市的其中之一。 徐家早早便专门划出了一块大院供今日之用,院中光待客弟子便有二十多个,家主徐行真更是亲来迎客,一大早就站在院里,就等着仙州来使。 他身后站着两个弟子,一男一女,瞧着气度不凡,应当是徐家弟子年轻一代的翘楚。 其中一个祝欲认得,早几年偶然见过一次,叫徐长因。 想起那次不大愉快的见面,祝欲赶紧将视线别开,祈祷比试途中千万不要和这个人有交锋。 徐家人都是一根筋,奉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人人都严肃板正,对罪仙后人更是不待见。 刚才若非是他搬出仙州的名号来,险些没能踏进徐家的大门。 徐长因作为徐家亲传弟子,性子比竹竿子都直,比试时若是碰上了,恐怕要嚷着替天行道提剑砍他了。 思及此处,祝欲默默又往边上挪了几步,想找个徐长因瞅不见他的角落猫着。 但下一瞬,他脚下猝不及防踩了个空。 那是长廊的一处台阶,他没注意到,眼看就要栽进边上的水池。 却在此时,一双有力的手扶了他一下。 等他站稳,那双手便很快抽离开去。他转头去看,是一张极为陌生的脸。 他眨了下眼,冲那张脸的主人道:“多谢你了。” 因为倒霉已经成了常事,他语气里甚至能听出几分庆幸和惊喜。 来人盯着他的脸看了看,忽然心下一动。 原来是他。 来人道:“无妨。” 祝欲快速打量了一下对方,见对方没有身着徐家的弟子服,便自报家门道:“我叫祝欲。你也是来参加比试的弟子吧,你叫什么?” 那人沉默片刻,说:“裴顾。” 作者有话说: ---------------------- 首更三章,预祝各位看文愉快~ 第4章 有仙到,却是故人归 “你……” “仙州来人了!” 裴顾似是要说些什么,被一句高呼声打断,紧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 裴顾没有问完的话淹没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 徐家大门处正缓缓走来一队人。 为首的有两位。 一位一身绿袍,发间戴竹冠,腰间缀竹筒,手上持竹扇,身上与竹有关的饰物数都数不过来。 他唇边噙着笑,不像个仙客,倒像是谁家的逍遥贵公子。 不过,他当然是仙,仙号明栖,原是徐家人,俗名叫徐卿酒。 仙州众仙大都有个习惯,不怎么称俗名,更有的因为飞升太久,连自己的俗名是什么都忘了。 但这位明栖上仙不同,偏偏喜欢人家叫他的本名,还大肆宣扬自己的名字,更是一座仙府一座仙府的登门拜访,送上自己酿的酒,请人家务必要记住他的名字。 是以,即便这位明栖上仙已经飞升两百年之久,他原来的名字在仙州和修仙世家中仍然是无人不知。 走在明栖边上的另一位是个蓝衣红带的双髻女童,个子不高,瞧着只有十四五岁,眉间一点红,模样上像是某个仙家的小童。 不过,那当然不是小童,那是仙州的十命,两百年前飞升仙州的半仙。 跟在她身后的倒是有一群小童,个个都是双髻,有女有男,手中无一例外都捧着东西。 那些小童规规矩矩的跟在十命身后,脸上却是笑着的。 那笑和明栖的至少有九分像。 若只看他们的脸,定会觉得这是一群顽劣小童。 这些童子不是真人,是借着草木捏出来的,捏成个什么模样,什么性子,都全看动手的人。 明栖上仙素来没个正行,修仙世家对此有深刻认知。 因此这群童子出自谁的手笔,并不难猜。 “都说这明栖上仙最爱酒,怎么瞧着他更爱竹,全身上下哪哪都有竹。” 祝欲兀自说了一句。 而边上的人接了他的话:“他腰间的竹筒里便是酒。” 祝欲一惊,转过头来:“真的?你闻到了?” 裴顾:“……” “没有,猜的。” 祝欲盯着那几个竹筒看了看,说:“我看你猜的八成是对的,仙总不会在竹筒里装水吧。” “……” 其实当然是有的。 裴顾问:“为什么不会?” “嗯?” 祝欲被问得一愣,想了想才说:“装酒是因为喜欢,装水……仙不用喝水吧,仙不是辟谷吗?” 裴顾:“仙有时候也会渴。” “真的吗?” “嗯。” 祝欲半信半疑,没再深问,转头望向院中心。 徐家的人和仙州的仙互相打了照面,将礼数做得很足。 仙州行事一向开门见山,很快,十命身后的一群童子就散开去,各自占了一张长桌,将手中捧着的物什摆放好。 然后整齐划一的朝众人作了个长礼,齐声喊道—— “排队啦排队啦!报名啦报名啦!” 那欢快热闹劲,跟春日里的喜鹊唱歌似的。 “这明栖上仙还真是和传闻的一样,喜欢弄这种新花样。”祝欲说。 裴顾瞥了一眼,没说话。 宴春风里也有几个明栖刚送的童子…… 强塞的,他没拒成。 那几个童子恐怕和这里的这些是同一批。 不知宴春风会被闹成什么样子。 裴顾极轻的叹了一声。 祝欲却注意到了,扭头问他:“你不喜欢这些童子啊?” “太吵。”裴顾回了一句。 “是吗,我还挺喜欢的。” 祝欲说完这话,并没有继续往下争论这些童子到底好不好,而是抓住边上人的手臂,转了话道:“走吧,排队报名了。” 事实上,裴顾本人并没有要报名的想法。 但他盯着抓他的手愣了神,回神时人已经在队伍中,走不了了。 长桌上摆着卷轴和笔,都是仙家法宝。 那卷轴极长,那笔也很粗。握笔的人只用将名字写在虚空,名字便会自动漂浮到卷轴上去。 写在半空的名字有大有小,但落到卷轴上后都是一个模样。 祝欲看在眼里,轮到自己握笔时,便想着将名字写小一点,免得被人瞧见,认出来他就是那个传闻中的罪仙后人,到时又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落笔时,他写得很慢也很小心。 却在最后一笔写完时,那两个很小的字突然蹭的一下变得十分巨大,比那长桌还要宽上几分。 祝欲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退,后背撞了人。他顺手抓住身后人的手臂,低头偏脸想藏一藏自己。 不过,意料之中的“啊原来他就是那个罪仙后人”之类的惊呼并没有出现。 反倒是长桌前的童子笑着问他:“你写的是哪两个字?” “?” 祝欲抬头一怔。 他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了看,又看向卷轴,这才发现那字没有往卷轴上飘。 他突然反应过来,他的字早就丑得天上地下独一份,鲜少有人能认出他写的是什么字。 看来,竟连仙家法宝都认不出他的字。 这倒是件好事。 祝欲顿时庆幸,挺直腰站好,放低声音对那童子道:“我叫祝欲,祝福的祝,欲望的欲。” 童子笑着应:“好的,我知道了。” 祝欲脸上的笑还没退,却在下一刻,虚空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像是活了,一笔一划自动变得规正起来。 于是“祝欲”两个巨大无比的字在徐家大院里展露无遗。 “祝欲?是我听过的那个祝欲?” 第6章 “啧,天底下能有几个祝家,又能有几个祝欲?” “竟是那个罪仙后人,他竟然也来参加比试。” “真是有脸。” …… 不但有脸,还厚着呢。祝欲心说。 在那声“罪仙后人”炸开后,祝欲所在的队伍就已经断开一大截,跟避瘟神似的。 不过祝欲回头看时,裴顾依然站在原位,就在他身后咫尺处。 不但如此,对方神情上甚至没有一丝惊讶和嫌弃。 祝欲眸中有疑惑,心里却是一动。 这个人似乎不在意他是不是罪仙后人? “到我了。”裴顾忽然说。 “哦。给。”祝欲赶忙将笔递了过去。 裴顾刚抬手,便听得一个刺耳的声音说:“一个罪仙后人,凭什么能参加仙州的比试?” 紧接着又有人道:“罪仙后人,能在修仙世家里有一方立足之地已是大幸,竟还妄图踏足仙州,简直是痴人说梦。” …… 这些声音其实都不大,但偏偏来源就在近处,让周围一圈的人听了个全。 裴顾微微蹙眉看过去,不偏不倚和起头的人对上视线。 对方立刻就噤了声。 其实对方也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但那道视线扫过来时,他就是无端觉得脚底生寒,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祝欲不想管这事,便只扭头看了眼,什么也没说。 但有人替他说了—— “祝家就是条狗犯了错那也是祝家的事,轮得到你们这些外人来置喙?” 说话的人站在祝欲旁边的队伍里,身着祝家的弟子服。正是祝亭。 有人接话道:“祝小公子,你和这种人又不一样,何必替他说话。” 这明显是个打圆场的。祝家小公子出了名的嚣张跋扈,他们不过是修仙世家的普通弟子,可惹不起这位娇公子。 祝亭却不买他的账,剜了他一眼。 “少拿这话糊弄我。他就是罪仙后人那也姓祝,你们看他的笑话,就是在看我祝家的笑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一个个都等着我祝家没落无名。等着吧,我倒要看看你们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哼。” “唉你这……” 那人想反驳什么,却被身边人拉住,叫他不要说话,惹不起。 祝欲瞥了眼这边的争吵,摇了摇头。 祝亭能把这件事扯到整个祝家的脸面和兴衰上,这是他没想到的。 在他看来,这些人确实是单纯的想嘲讽他这个罪仙后人。他娘说祝亭心思单纯,这哪是单纯,这分明是傻孩子一个。 祝欲转过头,不愿争执什么。却突然听得一声冷笑。 “一个罪仙后人罢了,倒是敢无视我们,仗着有个祝家撑腰,还真是好大的威风。” 闻言,祝欲瞬间就顿悟了。 今天并非是个好日子,他出门前该给自己卜一卦的。 祝亭也没想到还有人要找祝家的茬,正要开口发作,有人先了他一步。 不,是有仙先他一步。 噢也不是,是仙的扇子先他一步。 那竹扇掀起一阵风,将方才聒噪的一隅吹得沙尘飞扬,咳嗽声不断。 祝欲站在原地,难得毫发无损。 很快,人群里就让出了一条道,仙州的两位从亭中走来,在两拨人中间停下。 十命神情语气皆是肃然,隐隐透着不悦:“仙州挑选仙侍,从未明令禁止过谁不能参加,哪怕是罪仙后人。” 她虽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模样,但两百年来,修仙世家无论有什么事都是经她的口传至仙州。 仙州的仙一大半都没人见过,却唯有这位十命大人,修仙世家无人不知,无人不识,也无人不敬。 因而她一开口,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即便是徐家家主也未置一词。 十命手指隔空点了几人,正是方才一口一个罪仙后人的那些。 她道:“你们几人,品行不端,恶言诋毁旁人,仙州没有你们的容身之所,自行离去吧。” 几人面面相觑,震惊又气愤,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这是仙州亲自发了话,驳了他们参加比试的资格。仙州十命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最重规矩。他们丝毫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强压下心中不甘,行了礼退下。 “继续吧。”明栖冲那些童子招招手,脸上仍然挂着笑容,看着是没因为方才的闹剧影响心情。 不过,祝欲抬眼时看他撑开折扇,往十命的方向扇了扇。 那其实很像是劝人消气的动作。 但祝欲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他没有过多纠结于此,抱手作了个礼说:“多谢二位上仙解围。” 十命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没说什么。 明栖虽然也没说话,但冲他笑了笑。 至于笑的什么,祝欲依然不懂。他只是顺着明栖的视线,看向了身前的人。 裴顾仍然握着笔,还没有开始写自己的名字。 “裴大哥?” 祝欲叫了他一声。 裴顾转头看他,神情平静,却有点说不出来的怪异。 明栖笑了下,重复出声:“裴大哥?” 叫得十分意味深长。 “……” “我叫裴顾。” “哦,你现在叫裴顾。”明栖歪着扇子也挡不住脸上的笑意。 祝欲来回看了看他们,没懂。 他只拉了下裴顾,说:“裴大哥,你别光说,要写的。” 说着还指了指那笔和卷轴。 明栖点点头,也说:“是啊,你快些写吧。你看,后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呢。” 这话听着不像有什么问题,但不知为何,祝欲只觉说不上来的怪异。 裴顾又盯了一眼明栖,终于提笔在虚空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没有和祝欲的一样突然变大,端端正正,是个十分适中的大小。 “呀,正好呢。” 明栖看着那个名字,悠悠叹了一声。 “是位很有仙缘的道友。”他称赞说。 明栖上仙一开口,附近霎时响起一片惊叹声,紧接着就是极小声的议论。 “此人是谁?竟能得上仙青睐。这是哪家的弟子?” “他和那个罪仙后人站在一起,不会也是祝家的吧?” “难不成祝家又要有人跻身仙州了?” “不过,看此人相貌气度不凡,若真是祝家的,我们怎么从未听说过?” “而且……裴顾这个名字,也没听说哪家有这么个人。” “或许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修仙门派里的,没听说过也正常。” …… 众人还在窃窃私语,明栖突然又开了口。 “你命中有仙缘,不如随我入仙州,拜在我门下,我做你师父怎么样?” 众人猛抬头,皆是一惊。 第5章 天机不可泄露 仙州每十年挑选仙侍,比试总是千奇百怪,且一向都不重复,连个抄背借鉴的机会都没有。因而最终能抵身仙州的仙侍屈指可数。 两百年前,南亭祝家曾有一人没有参与比试,却还是入了仙州。便是令更祝世的徒弟,祝风。 那是破例,更是偏私。今人提及都要叹一声“真是孽缘”。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仙侍是破例入仙州的。 此刻明栖上仙亲口说要收一个人为徒,任谁听了都觉得震惊。 祝欲也一样,甚至侧头去瞧人,有些羡慕的盯着裴顾看。 他自小就霉运不断,好事避他如瘟神,坏事倒是如影随形,也不知道他这样的能不能有仙缘…… 想到宴春风内的那位仙客,祝欲忽然鬼迷心窍的问了明栖一句:“上仙,那你看看我,我有仙缘吗?” 他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期待。 将“南亭祝家有一人倾慕宣业上仙”的事传遍仙州的便是明栖,此刻明栖又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因此他这么问,明栖很容易就能猜到其中缘由。 所以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偏眸看向在场的另一人。 裴顾同他对上视线,却没说话。 明栖笑了下,这才又看向祝欲,说:“你的仙缘,或许远在千里之外,又或许近在眼前呢。” “什么意思?”祝欲听得似懂非懂。 明栖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说完转过头,又看向裴顾:“如何,你可愿入我长乐天,叫我一声师父?” 裴顾看他一眼,那一眼几乎透着嫌弃了。 “不必了,我仙缘浅薄,无福踏入长乐天。” “诶,怎么会呢,我看在场众人中你的仙缘最是深厚,若是我收你做了徒弟,仙州其他仙定然会十分佩服我。” 裴顾:“……” 十命:“……” 众人:“…………” 裴顾:“上仙若是真缺徒弟,此间弟子上百人,想必有不少人都愿拜入上仙门下。” 第7章 言罢转身便走,一刻也不多呆。 祝欲下意识就跟了上去。 “唉,小十命啊,你看看这人……”明栖转头抱怨。 十命却不接他的话,留下一句“言多必失”,也走了。 *** 当最后一个名字飘落到卷轴上时,徐家大院中忽然响起一阵钟鸣。 那钟鸣比山巅古寺中的还要厚重悠远,在大院中久久不散。 而随着那钟鸣声的响起,几张长桌上的卷轴也有了异动。缕缕金光从卷轴上浮出,落进人群中。 “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回来了?” “我的名字也回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 …… 众人议论纷纷,看着流入身体的名字茫然无措。 祝欲歪头看了看周身,自己的名字没有回来。他再抬眼时,望向身前的人,说:“裴大哥,你的名字也没有回来。” 裴顾“嗯”了声,没多说什么。 祝欲心想,这人听到自己有仙缘时面不改色,甚至直言拒了明栖上仙,如今见名字没回来也不好奇,瞧着倒像是对这场比试全然不在意。 但修仙世家里谁不希望做那荣登仙州的人?此人这般沉着冷静,在一堆摩拳擦掌的弟子中反倒显得怪异。 纵使祝欲一向对这种异象很包容,还是没忍住多打量了几眼。 被打量的人却很是坦荡,任他看,也不做声。 突然,院中一处又是三道铃响。没有很重,只像是为了吸引目光才响的。 待到众人视线聚集在那处,才听得十命的声音道:“第一关比试已经结束,名字被退回者请自行离去,莫要在此多做逗留。”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在场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祝欲想,这约莫是某种仙法的缘故。 “都说仙州的比试不讲道理,如今亲历其中,哪里是不讲道理,分明是连人话都不讲。”祝欲说了一句,却不是个抱怨的语气,只是随口一说。 这第一关比试何时开始,是个什么章程,通过的凭证依据是什么,从头到尾连句知会都没有,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结束了。有的人满心期待的走进徐家大门,如今却是一脸懵的走出去,换谁都是不乐意的。 但仙州比试一向如此,不重样不说,还怪异到连个线索都没有,叫人心里打鼓,偏又没人敢置喙半句。 “你觉得这样不对?”裴顾侧目问他。 祝欲却说:“没什么对不对的,这比试虽然古怪,但反而正常,毕竟仙州若是那么好进,也不会那么多人挤得头破血流了。” “不过,我确实好奇这些名字有什么说法,一个名字而已,竟然也能以此作为第一场比试,想来是有什么乾坤的。” 裴顾略略一抬眼,往那长桌上瞥了一眼:“你以为是什么乾坤?” 祝欲一笑,神情透出几分鲜活自信来。 “既然和名字有关,那就同写这名字的人和笔有关,但这里弟子众多,来路各异,瞧人是瞧不出什么来的。乾坤不在执笔之人身上,自然就在笔上。” “仙家宝物,若真只是用来写字,那也未免太暴殄天物了。我猜,这笔握在手中,勾走的或许不单是个普普通通的名字,还有别的。” “别的什么?”裴顾难得接话,给人说下去的话口。 祝欲却不说了,道:“这我就猜不到了,仙的心思难猜得很,没准那笔有神通,能辨明谁有仙缘谁没有仙缘,又或许我猜错了,那笔没什么了不得的神通,这第一场比试也没那么深奥,而是仙州的仙瞧着谁写的字顺眼就收了谁,全看心情,没什么讲究。” 此言一出,裴顾盯着他的神色就有一丝难言的怪异了。 但裴顾到底是没说那伤人的话。 祝欲却看出来了,笑开道:“裴大哥,你是想说,仙州的仙瞧见我那一手字,不但不会觉得顺眼,反而会觉得糟心吧。” 裴顾转过头去,否认道:“我并没有说。” “你是没说,但你都写在脸上了。” 祝欲语气里还是带着笑的,并没因为别人说他字丑就不高兴,反而说:“我的字不好看,但仙州的仙又不是寻常人,说不准就是有哪个仙瞧了我的字高兴呢。” 这确实是说不准的。 仙州众仙大都脾性古怪,像明栖那样的,看见极丑的东西虽然会嫌弃,但也一定会笑出声来。 那应该也算是一种高兴吧。 于是裴顾认真的回了一句:“你说的也有道理。” 祝欲一愣,心说这人果真与常人不同。 “裴大哥,明栖上仙说的没错,你一定是有仙缘的人。” 凡人谁能认可他那笔破字?就连他亲娘都说他的字惨绝人寰,除了能包容万物的仙,祝欲想不出谁还能觉得他的字不丑。 祝欲又想起一事,突然觉得担忧。 他打听过不少关于宴春风那位上仙的事,虽然从没听说过那位上仙喜好书法,但仙州讲究根骨雅正,又说宣业上仙最是沉静规矩,这样的仙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一个字丑的徒弟吧。 他这么想着,便打定主意日后绝不在宣业上仙面前写字。 叫人看不到,那就不会因为他字丑厌他。 边上裴顾看见人忽然露出笑容,不解其中缘由,但也没问什么。 *** 第一场不明不白的比试便淘汰了不少人,偌大的院子一下便显得空了,看人都方便多了。 这不,祝欲一转头就和祝亭对上眼,对方一抬下巴,冲他约莫是冷哼了一声。 纵然祝亭没说话,但猜也猜得到,祝亭想的一定是“你这个罪仙后人竟然也能通过比试,上天可真是眼瞎”。 大抵是因为祝亭给的那瓶药,祝欲如今不同毛孩子计较,很快就别开了眼。 第二场比试来得也很快,不过这次不同,仙州那两位提前知会了他们一声。 徐家后山有一座密林,叫白雾林,人站在外面看不见里面的乾坤,走进去才能辨清草木是什么模样。 只从外面看,只能看到云雾奔涌,将整座林子包裹得密不透风。 据说,这白雾林里栖息着两头大兽,一头灵兽,名唤弥鹿,一头恶兽,名唤七厌。 这两头大兽栖息在此,一灵一恶,互相压制,使得林中草木鸟兽得以共生,蕴育出了一片灵气充裕的山林。 因着灵气富裕,林中养活了一种叫春乞的灵虫,三翅而飞,可食死气,还新于林。是一种被视为瑞吉的灵虫。 这种虫原是很常见的,但三百年前魇作乱,人间死伤无数,死气太重,竟生生让春乞数量一损再损,所剩无几。 如今,白雾林已是春乞聚集最多之处,若非是弥鹿在此,只怕是这处的春乞也活不下去。 徐家院中弟子只余一两百。仙州的第二场比试便是——四人结成一队进入白雾林寻捕春乞,四个人输赢捆绑,要么一起晋级,要么一起淘汰。 规则一出,徐家院里一下便炸了锅,开始抢人了。 修仙世家里那几个最出名的一下便成了香饽饽。 至于祝欲,顶着个罪仙后人的名头,谁都拒他千里之外,根本没人找他组队。 祝欲往外走,想找明栖问问一个人一队可不可行,但没走几步,就被一个矮他半头的少年撞得身形一歪,差点摔出去。 那小少年是被别人推搡着撞上他的,他顺手扶了下人:“你没事吧?” “没……” 小少年抬起头来,是张白白净净的脸,瞧着年纪很小,十三四岁的模样,神情怯生生的,看向祝欲的目光都透着几分紧张害怕。 但说他胆小吧,他一开口就语出惊人道:“我叫叶辛,我、我能不能跟你一队?” 祝欲没忍住笑了。 别人都恨不得离他要多远有多远,竟然还会有人上赶着要和他一队? “我叫祝欲,来自南亭祝家罪仙一脉。”祝欲头一次将身份报得如此齐全,“和我一队,你可想清楚了?” 叶辛点头道:“我跟你一队,没有别人跟我一队。” 后面一句他说得很小声。 原来也是个没人要的可怜孩子。祝欲了然了。 他正要说话,又听得叶辛急急忙忙的摆手道:“我不是说你不好的意思,不是因为没人跟我一起我才跟你一起,是因为你、你刚才帮了我,所以我才想和你一队的。” “真的!”他用力强调,“我是说真的!” 他那诚恳模样,是谁瞧了大抵都会觉得又好笑又可爱。 祝欲也真的笑道:“好!那我们就一队。” “喂!” 祝欲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人声,没有指名道姓,但因为被这个声音叫过太多次“喂”,祝欲便还是下意识转过了头。 祝亭站在那里,正神情怪异的盯着他。 祝亭走近了,上下扫了一眼他,满脸写着嫌弃,但说出口的话却是—— 第8章 “我要跟你一队。” 祝欲:“?” 孩子,脑子撞傻了吧? 第6章 并肩而行忽生感动 祝欲头一回这么受欢迎,却没觉着高兴,只觉得祝亭是在捉弄他。 祝亭什么性子他是知道的,死要面子又傲娇,祝家最把“罪仙后人”挂在嘴上的就是他,如此厌恶,又怎么可能主动要和他一队? 这必然是戏弄。 祝欲回头看他,张口也不客气:“祝小公子,吃错什么药了?” “我好得很。”祝亭瞪了他一眼,竟没说别的难听话。 往日里祝欲说一句这傻孩子能怼十句,今日怎么就偃旗息鼓了? 祝欲狐疑看他:“你真要跟我们一队?” “我们?”祝亭反问着,目光这才落到叶辛身上,注意到边上还有个人,“他要跟你一队?” 祝亭打量起人来肆无忌惮,嫌弃全写在脸上。 “就他?看起来连剑都拎不动,指望你们两个能找到春乞,简直白日做梦。” “我们白日做梦,那你祝小公子掺和一脚是想做什么?没尝过白日做梦的滋味想试试?” 祝亭不自在的别开脸去,很快又转回来一脸怒意的说:“还不都是因为你,同为祝家人,你偏偏是个罪仙后人,自己不受人待见就算了,还连累我也不受待见。” 他冷哼了声,视线扫过之处像是要记下在场之人的模样,来日好一报还一报。 “一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他低声怒骂,“来日我祝家若是有人飞升仙州,定叫今日这些有眼无珠的人求着要进我祝家的门。” 祝欲听见这些话只觉好笑。要人求着进门做什么,换做他,就要让这些人跪着求着也休想踏进他家门半步! 他日若他风光无限,便要使劲浑身解数耀武扬威,让人知道“罪仙后人”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四个字,定不了他的命。 “既然要一队,那就认识一下吧。” 祝欲将叶辛拉了出来。 叶辛认定祝亭是个坏脾气,不敢直视,只小声说:“我、我认得你,你是祝家的小公子。” 又是祝家小公子…… 祝亭就奇了怪了,怎么就他的名姓那么长,谁见了张口第一句话都是“祝家小公子”。 “我有名字,祝亭。”祝亭没什么好气道。 叶辛被吓得立刻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叫叶辛……谢谢你,谢谢你和我们一队。” “谢什么谢,又不是因为你。”祝亭极小声的咕哝了一句,没叫人听见。 祝欲倒是高兴的,本以为要一个人大海捞针去寻那春乞,不曾想竟有了两个队友。虽说看着都不顶什么用,但贵在能凑数,比他形单影只的要好得多。 “祝欲。” 身后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这道声音并不熟悉,却叫祝欲着实愣了一下。 因为唤这个名字的人语气十分平常,不像他爹娘叫他时那般带着爱意,更不像祝亭那些人叫他时那般带着嫌弃厌恶。 只像是在叫一个无比普通的名字。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祝欲愣了那一下之后才转过头,看见了裴顾。 裴顾朝他走来,似乎是扫了他们三人一眼,然后问:“你们人够了吗?” 或许是有叶辛和祝亭的事在前,祝欲立刻便会意,反问:“你也想和我一队?” “嗯。”裴顾应得十分坦然,“没人邀请我。” “……” 三人全都沉默了。 叶辛和祝亭并不认识裴顾,但方才明栖的称赞听见的人可不少,就算是没听见的口口相传也就都知道了。 明栖上仙亲口赞他是在场最有仙缘的弟子,有这句称赞在,眼下他就是最炙手可热的弟子,又何来“没人邀请我”之说? “修仙世家最重仙缘,怎么可能没人邀请你,你打的什么主意?”祝亭语气很是戒备。 裴顾看他一眼,说话时却又是对着祝欲,解释道:“我家名声不大好,他们瞧不上我。” 远处借着灵线偷听的明栖听到这话,手中的酒杯险些没拿住。 “小十命你听听,原来仙州的仙也会张口胡诌。”明栖摇头感叹,像是在说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恶事一般。 十命深知这人最爱演戏装腔,便浇他一盆冷水道:“你这般窥听,待到他回了仙州,必要寻你麻烦。” “怎么会,他又不是睚眦必报的人,这等小事怎么会放在心上。” 十命冷生生问:“上仙难道忘了自己放在宴春风的童子了?” 这回明栖被噎得没话了,他放在宴春风的那几个童子最是顽劣喧闹,待到主人归家看到满府狼藉,多半是要找他算账的。 “小十命啊,我许久没踏出过仙州欣赏这人间的山河风光,今日见了心情分外畅快,待到此事了结,我便先不同你回仙州了,等这人间囫囵四季过了我再回去。你若是想念我了,便同我写信吧。” 明栖摇着扇子,像是被这明媚春光迷了眼,对这人间留恋得紧。 十命却早已习惯他这戏码,直接浇了一桶冰水。 “上仙若是躲着不回去,怕是自己的仙府明日就要被拆得连朵花都不剩了。还有上仙埋在地下那几坛三月春,怕是也喝不上了。” 听见这话,明栖犹如大难临头,真笑不出来了。 堂堂宣业上仙是真的做得出这种拆家越货的事,他过去已经领教过了。 下一刻,明栖便将那灵线撤了,独自郁闷,盘算自己的后事去了。 裴顾这边,祝亭听了“名声不大好,瞧不上”的理由,顿觉同病相怜,立刻就信了这个说法。 “一群墙头草,个个拿鼻子看人,也不见人家上仙说他有仙缘。” 祝亭愤愤不平,道:“既然如此,你便跟我们一队吧,正好人齐了。” 几个人互通了名姓,祝亭闲不住,嘴里非要说些有的没的,恨不得把在场每一个瞧不起祝家的人都指名道姓的拉出来说教一遍。叶辛性子怯,顺理成章成了他最忠实的听众。 整个过程,祝欲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裴顾。 他的视线带着怀疑和探究,甚至于警惕。 名声不好,所以无人邀请。这种说法骗骗祝亭和叶辛就算了,他是不会信的。 修仙世家仰望仙州多年,仙州的仙亲口定下的仙缘,都闹到要收徒的地步了,怎么可能因为“名声不好”就被人拒在千里之外? 依祝欲看,兴许连“名声不好”都未必是真。 但这第二场比试小队共输赢,他们这支队伍一个胆小鬼,一个骄公子,还有一个罪仙后人,怎么看都是最没赢面的队伍。 裴顾一个仙途无限的人,何故要选这么一支队伍? 思来想去,祝欲终究是没想通。 于是他歪了个头,看向裴顾的目光更加困惑了。 裴顾倒是无甚感觉,很久才开口道:“你这么盯着我看,是要我将仙缘分你一半吗?” 祝欲被他逗笑,回道:“一半怎么够,我自小就运气不好,一半仙缘可保不了我登上仙州。” “既是如此,那另一半你也拿去。”裴顾说。 祝欲忽然一怔。 他语气那样平静,仿佛他对他来说是什么极为重要的人,连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仙缘都可以随手交托出去。 究竟是这仙缘对他来说可有可无,还是他性情使然,真就这般慷慨乐于助人? 祝欲实在想不明白,只得道:“裴大哥,我不明白你。” 裴顾道:“若是如此轻易便能明白一个人,人与人之间又为何横生许多误会?” 这是在说他们萍水相逢,不过一面之缘,交浅言浅的,谈不上什么明不明白的。 是了,即便是多年相处都未必能看清一人,他们二人今日才知名姓,他对裴顾这个人本就该是看不明白的。 “裴大哥,你倒是看得透彻。” 祝欲真心实意赞了一句,又笑开道:“那从此刻起,我们四人便是绑在一根绳上,荣辱与共。” 荣辱与共。 裴顾细细品了一下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若是放在仙州,当得上一句大逆不道。说起来,他还从未与谁荣辱与共过。那是什么滋味,他并不知道。 不过,他到底是不厌恶这四个字的,他反而想体会一番那是什么感觉。 于是他抬眼看去,郑重道:“好。” 未曾料想一句平常话得到了如此认真的回应,祝欲一时竟有些恍惚。 祝亭却在此时从他身边走过,哼了一声说:“谁要跟你荣辱与共,不过是暂时绑在一起的蚱蜢,比试结束,还不是该跳哪跳哪去。” 除了母亲早逝这一桩伤心事,祝亭是没吃过什么苦,经过什么难的。 他此时年纪尚幼,未满十六,不知荣辱与共究竟是什么意思,更不知同在一条绳上活命的人哪怕是日后没了绳束缚,也是无法彻底分道扬镳的。 第9章 反倒是叶辛瞧着小小一个,冲着祝欲露出笑,又行礼道:“请、请多指教。” 祝欲也笑,说:“走吧,该进林了。” 他想,叶辛其实也是不明白荣辱与共意味着什么的。 他又往后看了一眼,裴顾跟在他身后,因着身高腿长,三两步便已经追上来,同他并肩而行了。 祝欲低头微微笑了下,忽觉感动。 此前许多年,从未有人与他并肩而行过。他今日才知,原来并肩而行是这般滋味,这般叫人窃喜。 第7章 白雾林遇险异声起 白雾林不是什么凶林,因为上古灵兽弥鹿的存在,这里反而灵气充裕,生灵众多。 祝欲一行人踏入林间,白雾之下的林间奇景便一点一点显露出来,不似在外面时那般隔雾看花,不得内里乾坤。 祝亭带队走在最前面,一脚踩下去便惊走了一树的鸟雀。 “怎么这么胆小?”祝亭啧了一句。 他走路又不是有多大动静,这些鸟雀凭什么这样怕他?像是他有多不讨人喜欢,也不讨鸟喜欢似的…… 在祝家没受过这种委屈,祝亭当即就闷闷不乐,生起气来。 他抬头瞅着另一棵树上的鸟,捏了个风诀,把枝桠吹得一通乱摇,鸟雀惊慌失措的四散而去。 “此间生灵极少见生人,还是勿要扰乱它们安宁的好。” 一道十分温和有礼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那是来自另一支小队的声音,祝亭本就在气头上,扭头看见来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回怼道:“我做什么干你什么事?你凭何要管我?” 薛家一门都是极讲礼数的人,薛知礼被这莫名的恶意怼得一愣,而后才耐着性子解释道:“祝小公子,我并非是要管束你。白雾林与徐家为邻,徐家卫庇此处多年,既是为了防止生人踏足此地后没有自保的能力枉送性命,也是为了护佑此间生灵得以延续。此地有弥鹿和七厌栖身,不是寻常之地,这里的生灵虽怕生,却大都生出了灵识,它们皆是弥鹿的眷属,你若屡次三番扰乱它们安宁,怕是要为自己招来祸患。” 薛知礼一番好言相劝,将前因后果说得明白,叫人挑不出一丝差错来,换个人来听都会心生愧疚和感激。 偏偏不巧,他劝的人是祝家人,还是个被娇养得脾气极差的人。 更不巧的是,他边上站着的三个队友都是谢家人,其中一个脾气也不好,前阵子刚和祝欲在谢家门口吵过架。 所以哪怕祝亭听明白了薛知礼那番话,语气仍然没有缓和半分。 甚至于一记白眼,一声冷笑:“我招不招祸患,也用不着你管。” 谢霜也是一声冷笑道:“没脑子就是没脑子,薛大哥何必跟这种人苦口婆心,任他得罪弥鹿吃了亏,自然会跑得比谁都快。” “说谁没脑子呢你!”祝亭一下就炸了。 “谁应说谁。”谢霜不甘示弱。 “谢霜!你好本事!” “怎么,要来过上两招?你打得过我吗?” “你当我会怕了你谢家?” “不怕就拔剑,废话什么。” …… 二人吵得喋喋不休,薛知礼想劝人都插不进去话,谢七想拉住自己妹妹劝她冷静些,也是没机会开口。 见状,祝欲赶紧推了推裴顾道:“裴大哥,眼下这是非之地不宜久待,我们快走。” 叶辛见他们要跑,快步想跟上去,但回头看了一眼祝亭,又终究慢下来,没跑。 他当然是想跑的,但祝亭只一个人,对面有四个人,祝亭吵不过也打不过,他若是也走了,祝亭孤立无援,这样不好。 *** 春乞模样似蝶,身量却比蝶娇小许多,通体又是银白,几近透明,仅凭肉眼极难分辨,更何况数量极少,想在这偌大的白雾林中寻到一只难如登天。 “仙州的仙可真是会刁难人。”祝欲半是感叹半是随意道,倒是没听出来言语间有半分退缩之意。 裴顾闻言转头看他一眼,道:“若真是刁难,便不会选在白雾林了。” 祝欲轻声一叹,赞同道:“说的也是。” 若是仙州存心刁难,就该选一片极凶之地,而不是白雾林这样灵气充沛的地方。 “裴大哥,你年长于我,所知想必也要多于我,关于这灵虫你可还知晓别的?”祝欲仰头问着,着实有些苦恼。 他生得太晚,没见过三百年前魇祸乱人间的场景,自然也没见过春乞,对于春乞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旧书。 但旧书旧书,记的是旧时事,如今三百年过去,春乞的习性、模样未必一如当年,说不准三翅变双翅,银白变绯红,叫人见了都认不出来。 裴顾微摇头:“我也没见过春乞。” “这就难办了。”祝欲低头沉思。 他们找到一座还算整洁的庙宇,收拾了一块地方出来,铺了草席。 事实上,是祝欲在铺,裴顾在边上看。 祝欲做这种事是做惯了的,没觉得有什么,直到回头看见裴顾抱臂站在一旁,才反应过来什么,问:“裴大哥,这样能睡吗?” 裴顾一身冷冽出尘的气质,瞧着不像是吃过苦的,怕是睡不惯草席。 祝欲往外看了一眼,天色尚早,若是出去寻些柔软的植物也来得及,正欲开口,却听裴顾道:“可以。” “?” “真的可以?”祝欲将信将疑。 裴顾没有说话,而是走过去,直接坐在了那草席上。 “等入夜吧。”他道。 祝欲也笑,在他边上坐下:“裴大哥,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 春乞身体的颜色几乎透明,在白日里仅靠肉眼难以找寻,但若是到了夜晚,浓黑夜色里最显眼的便是白色,那时才是寻觅春乞的最佳时机。 便是因为想到了这一层,祝欲才在白雾林里走了那么久,只找了个歇脚的地方,对春乞的行踪反倒不在意。 裴顾一直与他同行,他没将此举缘由挑明,但很显然,裴顾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什么。 他没问,他没答,但他却懂他所想。 这种感觉是十分奇妙的。 令祝欲感到高兴。 夜色悄然而至,他们靠提前留下的追踪符与祝亭和叶辛汇合,一番商定后,决定两两结对分头找。 队伍里最友好亲切的便是祝欲,叶辛想都没想就往祝欲那边去,结果被祝亭一把拽回来,扬言要让他跟着。 其实祝亭也不是非要和叶辛这个胆小鬼一组,只是他不想和祝欲一起,又觉得站在裴顾身边说不上来的奇怪,挑来挑去便还是选了叶辛。 祝欲没那么在乎和谁一起,随便选了个方向便道:“走吧,裴大哥。” “嗯。” 裴顾应了一声,没有开口提醒他,那随手一指的方向并非善处。 白雾林灵气充裕是真,灵物颇多也是真,但上古恶兽七厌栖身在此也是真的。 祝欲挑的那个方向不偏不倚,正是七厌栖息的深处。 月色不深,祝欲提着符灯走在前面,夜里的白雾林安静得出奇,连声虫鸣都听不到。 但眼下正是春日,白雾林又一片生机盎然,如此静谧实在奇怪。 “裴大哥……”祝欲转头想问人,符灯照过去时身后却空无一人。 祝欲心下一惊,提着符灯往回走了几步。 “裴大哥?裴大哥,你在哪?” 始终无人回应。 以裴顾的脚程,不至于落后太远而走丢,莫不是这白雾林有什么古怪?是某种障眼法? 祝欲不敢低估自己的运气,赶忙给自己下了两道清心明目咒。 此时,黑云正好追上明月,将那凉月的光遮得严严实实,林中夜色一下重起来。 手中符灯愈发明亮,祝欲低眸看了看,视线扫向路旁发光的花,忽然顿住了。 他仰头望了一眼漆黑夜空,下一刻便拍灭了手中符灯。 黢黑一片的林中静得诡异,只能听见细细风声,草木摇曳,听不到一声人语。 祝欲朝四周张望,那些发光的植物果然更加明亮了。 若是此刻有一只春乞飞过,祝欲确信自己一定能看见那抹银白。 于是他抬脚踏进黑暗,纯靠运气选了个要命的方向。 他选中的这条路很直,哪怕是视野受限也能走得稳当,脑袋没撞树上,脚下也没被什么绊着,可谓是极其顺利! 他正为此有些高兴,却在下一瞬感到手臂被什么狠狠划了一道,像是很多交错的尖刺,几乎是从他右肩划下去的,划过手臂、手肘,就连手腕都是一痛,让他没忍住倒吸一口冷气。 他伸左手去摸,摸了一手的血。 果然,运气是极少站在他这边的。 祝欲叹了口气,正要点亮符灯查看伤势,抬眸的余光却瞥到了一点银白。 那抹银白隐匿在枝叶间,显得十分微弱,但此时依然不见月色,愣是让祝欲瞧见了那晃动的一抹银白。 第10章 并非是雪色一样的白,而是趋近透明却被夜色衬得温亮的白。 祝欲即刻追过去,脸上和背上又被那像是刺一样的东西各划了一道,但似乎没有手臂的伤严重。 他拍了两张止血符在身上,脚下未停,视线仍然只追着那银白。 那抹银白飞得并不快,好几次祝欲几乎伸手就要抓到了,却总是差着那么一点。祝欲甚至有一种被逗弄的错觉,那抹银白就像是故意飞得那么慢等着他,又在他触手可及时飞走,乐此不疲一般。 祝欲心想,这么追下去不是个头,从怀中抓出几张符,抹了指尖血,符纸骤亮,一齐朝那抹银白疾飞而去。 几道符速度极快,不过须臾便飞到那抹银白前面去,自燃成一道浅金色的屏障,将那一隅罩得严严实实。 “看你往哪儿逃。”祝欲有些得意,走过去时下意识放缓了步子。 但没走几步,他便突然听见一个声音说—— “别去。” 作者有话说: ---------------------- [化了][化了] 第8章 同生共死绝不背弃 那是一句平静又温吞的提醒,是祝欲从未听过的人声。 至少绝不是走丢的裴顾。 那道人声离他非常近,仿佛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一样。他因那声音顿住脚步,真的没再往前半分。 尽管那句提醒来历不明,不知真假,但祝欲信了。 他不知自己为何要信,只是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停在原地了。 “你是谁?” 祝欲满脸戒备,立时点亮了一盏符灯,四下照了一圈,却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祝欲抬脚试探,那道人声也没有再响起。 看来这说话之人救人还讲究适可而止。 祝欲腹诽着,把悬空的脚收了回来。 既然他过不去,那就让那抹银白自己过来。 下一刻,祝欲又用指尖血燃了一道符,双唇轻启:“缚。” 话音落下,那符便化作一根极细的银丝往前飞去,很快便将那抹银白带了回来。 三翅皆被缚住,它身上的光芒都变得比先前微弱,显得无精打采,蔫蔫儿的躺在祝欲手心。 祝欲细细对比一番,见这只春乞的模样竟真的同旧书上所说别无二致。 身量娇小,通体银白,几近透明,若非是黑夜怕是极难瞧见。 眼下这只春乞被束缚住翅膀飞不起来,是个半死不活的模样。祝欲犹豫片刻,将银线改换位置,系到了它的尾巴上。 “辛苦你同我走一趟,待到比试结束,我定会放你自由。” 说完这话,祝欲便将银线另一端绑到自己手腕上,开始往回走。 但他才转身,身后就突然一声巨响,连带着整个地面都抖了一下。 他回头望去,漆黑的森林里闪烁着点点微光,幽深又安静,仿佛刚才的巨响只是错觉一般。 *** 叶辛提着符灯跟在祝亭边上,习惯性的观察四周,黑亮的眼睛转来转去,带着极易察觉的惶恐不安。 “祝亭……” 叶辛扯了扯身旁人的袖子,连声音都在颤抖:“我们真的还要往里走吗?” 他怕得要死,提灯都只敢弓着身子走,明明没比祝亭小两岁,愣是把祝亭衬得像个能保护人的邻家大哥。 偏祝亭还真不怕。他天赋不错,自小便跟着家里人外出平乱,胆子养得大,又是个傲性子,向来敢冲在最前面。 此刻见叶辛躲在自己身后寻求庇护,顿生骄傲感。 “放心吧,有我在你死不了。书上说春乞能净化死气,这白雾林边缘我用符探过,清净得很,春乞不会到这里来,我们必须往深处去找。” “那、那我们要往里走多远?” “不知道。”祝亭转头抬了一下叶辛的手腕,“灯提高点。” 叶辛依言照做,被冷风吹得打了个颤,又问:“祝亭,你见过真正的春乞吗?” “三百年前就快死绝的东西了,谁见过。” 祝亭一边嘟哝着,一边扒开垂下的枝桠让叶辛先走过去。 “谢谢。”叶辛像个乖巧的小跟班一样跟在他旁边。 二人往深处走,月色晦暗不明,但林中灵气充裕,灵物颇多,幽光缀在草木间,不至于吓得人连路都走不了。 突然,叶辛指着一处发光的地方小声惊呼:“祝亭你看!” 祝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一点晃动的白光。随即,从那点白光之下又接连冒出别的白光,三五成群朝同一个方向飞去了。 “追!”祝亭扭头说了一句,先行追了上去。 叶辛提着灯也追,跑得最慢也最努力。 其实不单是他们,其他小队也陆续有人瞧见了那黑夜里的白光,且都一致认为那很有可能就是春乞,都追了上去。 除了徐家弟子会偶尔来巡查外,白雾林中少有生人进入,更别说是一拨又一拨的生人,一会挥剑一会催符的,动静闹得奇大。 一时之间,白雾林中生人奔行,灵物躁动,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若有人从上俯视便会发现,纵然每支小队追逐那白光的方位不同,但那些白光都是在朝同一处飞行聚集,因而小队之间也很快打了照面,一道往深处飞奔齐聚。 但还没等他们追上那白光,便听得深处传来一声巨响,震颤地面,惊得各处鸟兽嘶鸣。 不过这番动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当那声巨响平息后,白雾林中鸟兽也都安静下来,整个白雾林又变得幽静非常。 “这……还追吗?”一人有些畏缩地问。 另一人瞥他一眼,道:“还追什么,这深处栖息的东西你惹得起?” 那一人不说话了。 “惹不惹得起,去了才知道。” 一道自信张扬的女声响起,少女带头往前走去。她身后跟着三人,皆是修仙世家里叫得上名号的。 谢霜、谢七、谢锦,外加一个薛知礼,这支队伍四个人皆是修仙世家里的翘楚,是这场比试里最被看好的队伍。有他们冲锋陷阵,另几支队伍也追了上去。 余下的几支队伍你看我我看你,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他们都去了,我们要不要也跟着?”有人试探问。 被问的人从深处收回视线,道:“咱们跟他们能一样吗?谢家那三个你以为是谁?薛家那个还在里面,他们四个一起自然是不怕死,我们去了给七厌塞牙缝都不够。” “那这春乞……” “先观望吧,就算是冲锋陷阵也要寻个合适的时机,更何况是我们这些陪葬的。” *** 祝欲和这些人的想法是一样的,认为以他的运气去了只有陪葬的份。所以他牵着绑春乞的银线,往回走的速度更快了。 偏偏那只春乞不安分,扯着银线非要往相反的方向飞。 祝欲终于扭头道:“你再这般与我作对,我可就要把你的尾巴拽下来了。” 春乞身上的光亮一闪一闪的,愈发微弱,翅膀也跟着蔫儿了。 瞧着像是在委屈示弱似的。 祝欲朝那深处望了一眼,抽回视线问:“你非要去那里做什么?” “不,是你们非要去那里做什么?那里到底有什么?” 一路上白光都在往那处齐聚,祝欲不是没有注意到,只是他手里已经有了一只春乞,再多春乞出现他也不想费力去抓。 但春乞不会说人话,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春乞能净化死气,你们都这么急着往那里飞,莫不是因为死气?” 闻言,春乞扇动翅膀,又想朝深处飞去。 祝欲立刻拉住银线:“不行!看这架势怕是整个白雾林的春乞都去了,那里的死气绝对非比寻常,我若是跟你去了怕是没命回来。既然都去了,那少你一只也无妨。” 说着便又捏出一张符,准备强行将这只春乞带走。但有人在下一瞬拦住他,拂灭了他手中符纸。 “裴大哥?”祝欲惊喜抬头,却见裴顾的目光并没有在看他,而是看向了他边上的春乞。 裴顾没有张口说话,祝欲却听到了一道声音。 “人族,请你解我束缚,我的同伴都在那里,我必须与它们一起,我们同生共死,绝不背弃。” “人族,你心有善念,愿你怜我等生灵苦楚,解我束缚。” 这声音辨不出男女,只似山中精灵。 因为那句“同生共死,绝不背弃”,祝欲最终松了手。 “同生共死……”他眺望着春乞飞去的方向,心生感慨,“连虫子都比人团结。” 裴顾在他边上道:“万物有灵。” 祝欲转过头来:“万物有没有灵我不知道,但裴大哥,你一定很有灵。” “只是寻常的通灵之术罢了。”裴顾平静道。 祝欲:“是吗,如此寻常的通灵之术,我怎么没听说过?” 裴顾面无表情道:“兴许是你孤陋寡闻吧。” 第11章 祝欲被他逗乐,也不再刨根问底,只顺着他的话道:“或许是吧。不过裴大哥,你有此等本事,本可以直接解了那春乞的束缚,为何还要让我让我听到那番话?” “那是你抓来的,放与不放该遵循你的意愿。” 祝欲笑问:“若是我听了那番话仍然不肯放手,你当如何?” 裴顾偏眸看他一眼,道:“你会放的。” 祝欲一怔,问他:“你怎么就确定我会?” 裴顾长长看了他一眼,却只说:“猜的。” “猜得可真准啊裴大哥。”祝欲当然听得出来这个说法敷衍,但是真是假他不愿纠结。 “裴大哥,方才我们走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祝欲问起别的。 裴顾道:“此处迷障已散,自然便找到了。” 还真是障眼法。祝欲心道自己先前猜得不错,转身正要说些什么,一道光亮忽然迎面铺来。 是从裴顾手心浮起的一盏灯,比寻常符灯要小很多,却很明亮,就这么悬浮在半空,照着他和裴顾两个人。 “你受伤了。”裴顾视线扫过他的脸和手臂,似乎是这时才注意到。 祝欲道:“小伤,处理过了,不要紧。” “裴大哥,你这盏灯能借我吗?” “为何要借?”裴顾不解。 祝欲正想说自己要去深处,这盏灯比手提的符灯方便,却听得对面的人又道:“你既要去深处,我们走在一道,何须要借?” 祝欲一怔,忘了说话。 好半晌,他才开口问:“裴大哥,方才的那声巨响你听见了吗?” 裴顾:“自然。” 祝欲:“春乞朝那处齐聚,你也看见了?” 裴顾:“我眼尚明。” 祝欲深吸一口气,道:“你既听见了也看见了,就该知道那深处是个凶险之地,去不得。” “去不得么?”裴顾疑惑一瞬,“那你去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他当然是去等着捡漏,说不准能趁乱捡回一只春乞。 “我去抓春乞啊。”他眨眼道。 裴顾道:“嗯,我同你一道去。” 说着便抬脚往前去。 祝欲赶忙拉住他:“裴大哥,此行凶险,去了说不准是要把命搭上的。” 在裴顾看来,这份担忧自然是多余的,但因着陈年旧事,对于祝欲此人,他总归是会多出几分耐心的。 于是他想了个还算合理的理由,道:“我们是一队的,不是你说要荣辱与共么?” 祝欲却道:“裴大哥,现下这境况荣辱与共可不够,真要去了,怕是得同生共死。” 裴顾垂眸看着他抓自己的手,默然一瞬后道:“那就同生共死吧。” 他语气那样稀松平常,祝欲却怔愣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第9章 少年意气仗义执言 似乎真应了那句—— 罪仙后人罪孽深重,必然一生不得顺遂。 所以祝欲自小运气就差,爬树必跌,过河必摔,出门不带伞就是艳阳高照也能浇他一场冷雨。谩骂诅咒的话他听了个全,大伤小伤他也受了个全。正因如此,他从没奢望过有人能与他同生死共患难。 当然,他爹娘倒是愿意和他同生共死,但他并不愿意他们这样做。 除了他爹娘,他从未想过会在别人口中听到要与他同生共死这句话。 而且还只是初次见面便说了这样的话。 祝欲不相信这话,却还是在听到的一瞬愣了神,在那一瞬,他的心脏仿佛停止跳动,时空也骤然停滞。 而当他回神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说要与他同生共死的人已经走到了他前面,正微微偏头看着他。 裴顾的眸光总有一种静默的淡然,不至于冷漠无情,但却是疏离的。 此刻,那种眸光被灯火映照着,不近人情的意味就淡了,显得像是某种无声的等待。 “裴大哥,以我的运气,恐怕连自己都无法全身而退,更别说是护你,你当真要同我去?” 祝欲想,裴顾连明栖上仙的邀请都拒了,那便是无意登上仙州,既然无意,自然不必为了春乞去趟这白雾林深处的浑水,此时回头还来得及。 裴顾却在那温黄的火光里静静眨了下眼,道:“无妨,我的运气借你,保你平安归来。” 这话一出,祝欲当即就笑了。 先前这人就说要把仙缘分他,一半不够,另一半也给他。现在连运气也要借他,像是什么都能随便给出去似的。 “裴大哥,你把运气给我了,那你自己呢?” 裴顾认真想了想,回答他:“我躲在你身后。” 祝欲又是一愣,随即朗声笑道:“好!” “裴大哥,我这人最知恩图报,你把运气借我,我一定护你!” *** 祝欲他们离得近,是最先到达深处的,但没有走得太近,只寻了处枝叶繁茂的地处观望。 其他小队陆续赶了过来。领头的正是谢霜那一队,祝欲一眼便瞧见了。 祝亭和谢霜都是莽撞不怕死的性子,谢霜来了,那祝亭一定也会来。 这么想着,祝欲便四周张望了一番。 他仅仅只是看,裴顾却立刻明白他所想,低声说了句:“他们在那边。” 祝欲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见祝亭和叶辛挑着符灯站在人群后。 众人皆齐聚在这一隅驻足观望,没有再往前。 不是他们不想往前,而是前方是一片荆棘林。那些荆棘纵横交错,从一颗树攀沿上另一棵树,将前方的路堵死,只有身量极小的飞虫才能通行。 春乞正是从那些窄小的缝隙中飞过,越过那片荆棘林,飞向深处的黑暗中去了。 有人尝试破开荆棘,却发现那荆棘火烧不断,剑砍不开,灵力砸上去也纹丝不动,反倒将人打得倒退好几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都盼着有谁能站出来破了这难关。 突然,有人高声道:“诸位——” “我们与其在这里互相试探,不如合力破开这荆棘,探一探这前方究竟有何乾坤。” 有此提议的人正是徐长因。 徐家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是非对错分明,徐长因出身徐家,自小耳濡目染徐家的一堆规矩伦理,他只需站在那里便是一身正气,叫人信服。 他一开口,其他人也觉得有理,纷纷附和,有符的捏符,有法器的出法器,真准备合力破开这片荆棘林。祝亭和叶辛也去了。 祝欲却不为所动,只是看着。 裴顾在他边上,也只是看着。 祝欲有些疑惑:“裴大哥,你不去吗?” “不去。” “为何?” 过度干预有失公平。裴顾想起明栖说的这话,便只道:“他们人足够了。” 祝欲点头,十分赞同道:“我瞧着也是,四大世家都有人来,又何愁破不开这荆棘?我啊,还是坐享其成的好。” “不过裴大哥,我有个罪仙后人的名号在,被人诟病几句不痛不痒。你却不同,明栖上仙亲口说你有仙缘,如今盯着你的眼睛不少,你若是也跟我一样躲着不出力,只怕闲言碎语会更甚。” 裴顾在一片灵力交织的光亮里朝他看过来,面不改色。 “那又如何?”他问。 祝欲见他满不在乎,用过来人的口气劝他:“裴大哥,人言可畏,有时候也是会要人命的。我这里有符,你拿去烧了做做样子也好。” 裴顾视线扫过他的手,却没接那符纸,而是道:“以血催符的法子少用,易遭反噬,还会折寿。” 祝欲低头瞧见自己手上的血,却只是笑:“折寿而已,倘若日后我飞升仙州,不就不用担心这个了?” “飞升与否也看机缘,将生死一事寄托于机缘,并非万全之策。”裴顾道。 祝欲仍是笑:“世上本就没有万全之策。” 他说着,又将符纸往前递了递。裴顾仍旧没接,抬眸时默了一瞬,道:“你这话倒是没错。” “砰——” “砰!” 几道“砰砰”声接连炸响,他们同时扭头望去,那片荆棘林已经被炸出一个极大的豁口,完全足够生人通行。 话虽如此,但这白雾林迷障重重,不少人都见识过了,即便是荆棘破开,一时之间也没人敢上前。 或者说,大多数人其实是在等人上前,因为他们知道在场的人中一定会有出头鸟。 祝欲也是这么认为的。 而且很显然,这出头鸟还不止一只。谢霜和祝亭在炸开的豁口前对视,眼神一个比一个带着怨气,像是恨不得从对方身上剜下一块皮肉来。 两个人就这么瞪着对方,还没说话,脸上就明晃晃的写了四个大字——我要先过。谁也不肯退让。 “二位,修仙世家同气连枝,不必非要争个先后。”薛知礼出声劝和,转向谢霜道,“谢霜姑娘,如今这林中形势未明,往日恩怨还请暂时搁放。薛小公子既是要先过去,我们退让一步并非不可。” 第12章 “谁要你让?说了是比试,那就打赢的先过!”祝亭说着就要拔剑。 谢霜早看不惯祝亭,当即便道:“薛大哥,你是好心,奈何这有些人就是傲慢无礼,不领你的情。” 祝亭冷哼一声:“谢霜,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你谢家能是什么好人?” “若我谢家不是好人,那你祝家又是什么歪瓜裂枣?” “至少我祝家敢作敢当,不像你谢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死要面子。” “祝亭!”谢霜气得咬牙切齿,“你欺人太甚!” 祝亭却毫不退让:“怎么,被戳到痛处了?你谢家这么多年不肯提退婚,不就是想让我祝家自认配不上你谢家主动退婚吗?既要落一个不与罪仙后人为伍的好名声,又要让外人觉得你谢家重诺,你谢家这点算计谁看不出来?” 听见这话,祝欲侧目望过来时,实实在在是有几分惊讶的。 修仙世家极看重名声,所以即便是私下有隔阂,明面上也依旧能其乐融融的谈笑风生。祝谢两家的事谁看不出来里面的弯弯绕绕,但绝不会有人将这事搬到台面上来指责谢家什么,毕竟罪仙后人的名头摆在那里,该怎么站队一目了然。 祝欲虽是祝家人,但祝家没谁想趟这趟浑水,整个祝家恨不得同他们这一旁支断干净。 祝欲从未想过,如今站出来替他说话的人竟会是祝亭。 谢霜被祝亭那番话气红了脸,几次张口想要解释什么,却都是欲言又止,最终只憋出一句:“你知道什么!我娘是有苦衷的!” “苦衷?”祝亭嗤笑,“合着天底下就你谢家有苦衷,你一句苦衷别人就得供着你,仙州的仙也没你这么大的面子吧?” “祝小公子慎言!仙州的仙不是我等能妄议的。”谢七终于看不下去,开口想阻止这场闹剧。 祝亭却不买他的账,当即回怼:“慎言个屁!你谢家敢做我就敢说,凭什么要我慎言?凭什么我祝家就得打落牙齿混血吞?你谢家背信弃义在先,如今搬出仙州的仙来想捂我嘴,还要脸吗?” 他说话句句带刺,如此义愤填膺,倒像被谢家退婚的人是他似的。 谢霜被激得当场拔了剑,厉声道:“祝亭,我忍你一时,你却得寸进尺,真当我谢家是好欺负的不成?既然今日你非要撕破脸皮,那就来打一场!打得你闭了这张没有教养的臭嘴!” 她说着就要冲上去,被自家亲哥拉住。谢七冲她摇摇头,让她莫要冲动。 祝亭那边则是被身边的叶辛拽住衣袖,没能真的动手。 叶辛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观,本来是害怕的,可他觉得自己若是逃走找个地方躲起来,那祝亭就成了孤立无援的人。他们已经是一个小队,他不能撇下祝亭不管。 而叶辛思考的也很简单,他们只有两个人,对面是四个人,他们一定是打不过的。所以他拉着祝亭,很认真的劝说:“祝亭,二对四,我们会吃亏的,而且我不擅长打架。” “胆小鬼!”祝亭骂了他一句,又说,“谁要你帮着打,撒手,我一个人也能打赢。” “祝小公子。” 薛知礼这时又开口当起了和事老:“立场不同,谁都有难言之隐,何必非要如此咄咄逼人,闹到动刀剑的地步呢?” “若你们实在要打,待比试结束另寻机会打个痛快,届时定无人阻拦。”谢锦也开了口,是个事不关己的口气。 “是啊祝小公子,今儿咱们都是为了比试来的,牵扯别的事做什么呢,不如各自退让一步,以和为贵。” “说的是啊祝小公子,现在也不是吵架的时候不是。” “况且人一姑娘家,你就让让她也没什么。” “得饶人处且饶人啊祝小公子。” …… 有薛知礼打了头阵,接二连三的就也有人跟着劝。祝亭却是谁说话就瞪谁一眼,丝毫不为所动。 “好一个得饶人处且饶人!” 边上忽然传来一道人声,紧跟着一声十分讽刺的轻笑,惹得众人视线齐聚。 祝欲和裴顾看了半天戏,此时走了出来,正站在人群边上。 “都劝他大度退让,怎么不见你们劝劝谢家的几位,难不成挑事的只他一个?” 祝欲说完这话,却也没指望得到什么回应,连看一眼谢霜都不曾,扭头便往那破开的荆棘豁口走去,裴顾跟在他身后,听见他小声咕哝:“这么大个口子,又不是不能一起走,何必要争个你死我活,还非得打着我的名号,闲的。” 他的抱怨并没带着多浓烈的情绪,像是寻常鸟雀嫌弃天气炎热,转头就能忘的那种烦恼。 裴顾听到这熟悉的抱怨声气,垂下眸去,唇角微微动了下。 下一刻,布料被撕裂的声音却清晰响在身前。 他抬眼望去,祝欲正低头看着被荆棘勾住的半截衣摆微微叹气。 裴顾走上前,帮他将衣摆牵起,道:“不要紧,晚些时候我将外袍借你。” 他语气没什么情绪,却叫祝欲怔然抬眼,隔着火光只看得见那张脸。 作者有话说: ---------------------- 明天不更,周四更~[彩虹屁] 第10章 弥鹿问名心生慰 祝欲先通过了豁口,多数人心里便觉得被罪仙后人抢了先,也顾不上祝亭和谢霜这边的争吵,纷纷往前去了。 祝亭本不甘心,但听见祝欲那句话后,不知为何竟也收了剑,没了要打架的意思。 一番闹剧下来,落在最后的反倒成了谢霜他们这支小队。 薛知礼和谢锦都走出去一段距离了,谢霜还站在原地紧握着剑,在旁人瞧不见的时候红了眼眶。 谢七拍了拍自家亲妹肩膀,安慰她别伤心。 谢霜这时才卸了那一身傲气,声音虽倔,但也透出几分委屈来:“我就是没错,他一个罪仙后人,凭什么瞧不起我,不拿正眼看我,明明是他配不上我。” 谢七摸摸她的头,温声道:“阿霜,娘日后定会为你寻一门更好的亲事的。” *** 符灯一点一点吞噬深处的黑暗,赶赴而来的众人得以亲眼看见那场景—— 上百只春乞齐聚在此,它们无一不散发出温润的亮光,似月色的蜉蝣,与一似龙之物缠斗在一起。 那似龙之物极壮极高,周身被黑雾包裹,其下鳞片若隐若现。春乞甚至没有它的鳞片大,却一下一下撞上去,被甩开后又再次飞去,死死贴住鳞片,以命相博。 渺小的虫子和巨大的黑龙,仿佛结局早已注定,但即便是一只春乞熄灭了,坠落了,又立刻会有另一只春乞迎上去,飞蛾扑火一般的决绝。 “诸位同袍!我们岂可隔岸观火!动手!!!” 人群中有人高声喊了一句,紧接着各处都亮起明光,灵力炸开一片,剑光和符光交错,都朝那旋涡中的黑龙疾行而去。 春乞得了助力,骤然迸发出强烈刺眼的白光,将那黑龙一点点吞噬、撕裂,直至灰飞烟灭。 待那刺眼的白光散去,黑龙早已消失不见,唯余几抹尚未彻底散去的污秽之气飘在夜空,被降落的点点星尘净化拂灭。 “听闻春乞死后会化作灵尘滋养其他生灵,便是这般场景了吧。”有人出声感慨。 祝欲伸手接住一点星尘,那星尘竟也融进他手心,惹得他忽然一笑。 “在亡灵眼中,原来人竟是没有贵贱之别的。” 裴顾看他一眼,接了他的话:“万物平等,本应如此。” 祝欲笑出声,正要说什么,突然一阵强风袭来,吹得他整个人往后退了好几步,幸亏裴顾在他身后扶了他一把。 这阵强风来得猛烈,这一片的草木皆被生生压弯大半,像是在俯首恭迎谁。 弟子们没有防备,好些人都差点没站稳,更有人直接被吹摔在地。叶辛便是其中之一。 祝亭扶他起来,虽然嫌弃他弱不禁风的,但还是问他有没有伤着哪里。 叶辛强忍着眼泪,左手将右手抬起来,道:“我的手好像断了。” 祝亭按了下他的手,叶辛立刻就掉了眼泪。 “看来真是断了。”祝亭说,“这样都能把手摔断,你怎么这么倒霉?” 叶辛用衣袖抹了把眼泪,回答他:“我也不知道。” “我这里有药,止疼的,先给你抹一点。” 说着就去翻腰间的袋子,但当他抬起头时,一个白色的巨大虚影从他眼前穿过,当着他的面将叶辛给掳走了。 “叶辛!” 祝亭提剑就要追,被走过来的裴顾拦住了。 “别冲动,那是弥鹿。”祝欲紧跟着说了一句。 众人纷纷抬头望去,看见夜色中有一头白色巨鹿,鹿头人身,一只手便能将一个活人轻易包裹。但他并没有实体,只是一个虚影,似乎不是本尊,更像是一抹神识或是别的什么。 叶辛被弥鹿抓在手里,本来吓了一大跳,可对方的动作很轻,并没有伤到他。 第13章 弥鹿微微垂首,与他额头相抵,叶辛感到额间一片冰凉,很快,弥鹿便将他放回了地面。 祝亭赶紧将人拉到身边来:“他对你做什么了?” “他把我的手治好了。”祝亭抬起之前摔断的手给他看,“他还说,他不是有意伤我的,希望我原谅他。” “他说话了?”祝亭疑惑。 祝欲道:“应当是兽语,只说给叶辛的,所以我们听不懂。” 他话音刚落,白色的巨手便伸到他面前来,他抬头去看,弥鹿也正垂首看着他。 若要更准确一些,是在看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 众人的目光都汇聚而来,有人疑惑,也有人不屑,甚至有人小声地说着什么。人群中的少女冷哼一声,同样不明白为什么上古灵兽会为一个罪仙后人垂眼。 祝欲对这些早已习惯,索性不管,只问弥鹿道:“你要给我治伤?” 叶辛的伤是因为弥鹿,但他的伤是进入深处时被不知从哪来的尖刺划伤的,与弥鹿无关,为何也要治他的伤? 弥鹿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手又往前探了一点。 祝欲思考片刻,抓住他的手指爬上去,跪坐在他掌心。 这一次,弥鹿以更低的姿态垂首,与祝欲额头相抵的时间也更久。 “人族么……” 这声音厚重却温和,像是叹息一般。 “你如今可有名字?” 祝欲不知他为何要问自己的名字,但还是回答:“我叫祝欲。” “祝,欲。” 弥鹿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之处。片刻后,他称赞说:“这个名字很好。” 祝欲不知道这个名字好在哪里,正要问,便又听见弥鹿道:“人族,愿你能原谅他的无礼,他误以为你要抢夺他的领地,这才出手伤了你,我代他与你赔罪。” 这声音依然厚重,贴着额心传过来,短短几句话就含了很多信息。祝欲想了想,挑了个最简单的问。 “他是谁?” 那道声音回答他:“他叫七厌,是此地的另一位领主。” 祝欲这才明白,自己先前受的伤原来不是运气不好,是糟了暗算。 不过,都说灵兽弥鹿与恶兽七厌栖息在此,互相制衡,但如今弥鹿替七厌给他道歉,又称呼七厌为“另一位领主”,怎么也不像是制衡的关系,倒更像是在给七厌收拾烂摊子。 “他为什么会认为我要抢夺这个地方?”祝欲又问。 往这深处来的不止他一人,但被那尖刺划伤的却只有他,祝欲想不明白这一点。 然而,弥鹿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是不知还是刻意避而不谈? 祝欲还在困惑当中,弥鹿却已经把他放回了地面。 他身上的伤口已然都痊愈了。 就是衣服还破破烂烂的,裸露在外的皮肤凉飕飕的,夜风吹得他打了个寒噤。 但他再抬眸时,一件外袍递到他眼前来。 “先前你有伤在身,穿衣不便,现下可以了。”裴顾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祝欲也不扭捏,道了谢,将衣服披上了。 人群中的少女又是一声冷哼,这回低声骂了一句什么,没人听见。 这边祝欲刚穿上衣服,另一边弥鹿掌心贴上地面,缓缓抬手时,一截青白剔透的树枝从地下浮出,弥鹿翻过手,那截树枝便悬在他掌心,散发着温润亮光。 “那是……仙气?!” 这声迟疑又带着不可置信的疑问落下,人群中立刻就炸开了锅。 “我没看错吧,那真的是仙气!” “那竟是仙州的东西?” “弥鹿要做什么?他要将那东西给……祝欲?” 只见弥鹿托着那截青白树枝朝祝欲递过去,停在祝欲身前。 “七厌伤了你,这是赔礼。” 祝欲听见了弥鹿的声音。 他当然也认得出上面的仙气,并没有接,只是问:“这是什么?” “神木。” 弥鹿的声音再度响起时,人群中依然有诸如“仙州的东西怎么能给一个罪仙后人”之类的声音。祝欲这才发现其他人似乎听不到弥鹿说的话,弥鹿只和他一人在说话。 祝欲也绝口不提“神木”二字,只道:“你已经替我治过伤了,不用赔礼。” 仙州的东西流落人间必定惹人哄抢,此刻有弥鹿在,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却保不齐之后他有没有命走出这白雾林。 无论这东西究竟是不是真是神木,他也收不得。有个罪仙后人的名头就够招恨了,再多一个没有好处。 然而,祝欲刚拒绝完,就见那截神木倏然亮了一下,从弥鹿掌心朝他飞来,在他腕间绕了一圈,片刻后便融进了他的皮肤里。 祝欲盯着空空的白皙手腕,傻眼了。 不单他傻眼了,众人也跟着傻眼了。 裴顾看着这一幕,依然平静不语。 诡异的静默之后,一个略带讽刺的声音响起:“好好的神物竟认了你当主人,真是眼瞎。” 作者有话说: ---------------------- [化了]37度的天竟然这么冻人…… 第11章 知必输偏下注 祝欲和祝亭自小不对付,但这次祝欲难得和祝亭想的一样,他也觉得这神物是眼瞎了。 在场的明明有那么多修为比他厉害的弟子,那神木愣是不偏不倚挑了个名声最差的他当主人。 都说万物有灵,这仙州的宝物不是该更有灵吗?怎么这神木如此没有眼力见,看不到在场那些人剜他的眼神么,还非要凑上来给他拉仇恨…… 又一阵强风骤起,草木皆倾,祝亭下意识抓住了叶辛手臂。等到风止,众人再抬眼时,弥鹿那巨大的虚影已然随风散去了。 “祝欲,弥鹿刚才是跟你说话了吗?他跟你说什么了?”叶辛好奇问。 祝欲从远处收回视线,道:“他说他的朋友伤了我,他是来赔礼道歉的。”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讽刺出声:“上古神兽给你一个罪仙后人赔礼道歉,呵,自己硬编的吧。” 说话的人离祝欲他们很近,但下一刻便又起了强风,险些将那人吹翻在地,而祝欲他们这边却是安然无恙。 显然,那是一种极有力的反驳。 祝亭抱起手臂,有些得意地看着那人:“看来不是硬编,是真的。有些人怕是要气死了吧。”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看向的是谢家几人所在的方向。 谢霜冷哼道:“一截枯枝而已,谁稀罕。” 祝亭:“谢大小姐,你是装瞎还是真瞎,那么显眼的仙气你瞧不见?仙州的东西就是一截枯枝也绝不是什么凡物,有些人求都求不来,你倒是不稀罕上了。” “认主一个罪仙后人,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人群里有人搭腔,说得小声,却叫离得近的人听得真切。 祝亭一眼盯扫过去,翻了个白眼:“得了吧,你们不过是自己得不到就嫉妒别人,酸味都溢出来了,真当别人瞎看不出来啊。” 祝亭怼人一怼一个准,这里的人瞧不起祝欲,却忌惮祝亭,祝亭三番两次帮着说话,众人心里也都有数了,知道出头必然讨骂,也就没谁再明目张胆的说祝欲什么了。 谢霜看那神情倒是不服气,但他边上的谢七拦住她,估摸着是说了劝人的话,谢霜就偏了脸,消停了。 此间逐渐归于平静,众人四处搜寻一番,都没谁找到春乞的踪迹。 薛知礼直起身,与谢七对上视线时摇了摇头:“白雾林的春乞本就不多,经此一事怕是再难寻到了。” 谢七环顾一圈,见其他队伍也都是垂头叹气的,便道:“再去别处找找吧,若过了今晚还是一无所获,仙州应当会有消息。” 各个小队陆续散去。祝欲这一队由祝亭领头,原路返回,准备回先前的那座庙宇。 “我看其他人好像都去别的地方找春乞了,我们不找了吗?” 尽管叶辛是扭头向后问的这话,但他和祝亭走在前面,祝欲和裴顾走在后面,因此回答他问题的人依然是祝亭。 “死都死完了,还找什么?” 叶辛转回来,道:“可是,我们也没有一只一只数过,并不确定春乞是真的死光了呀。” 这话虽有点锱铢必较的意思,但细想来却又是有道理的。祝亭并没有反驳,祝欲也因此抬了眼。 “而且,如果春乞真的没有了,那这场比试怎么办?”叶辛说着,又往后看了一眼。 裴顾依然沉默,没说话。 祝欲眸光斜斜瞥扫过去,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这才收回视线说:“这里的动静不小,徐家守着白雾林这么多年,不会放任不管,很快就会有人来,届时仙州那两位也会知道这里的境况,比试如何进行下去,他们自有决断,我们只需等着。” 祝亭回头看他一眼,道:“用不着等徐家来人看,我可瞧见徐家那犟木头早就传了信,这会儿估计徐家和仙州都已经知道了。” 第14章 “犟木头?”叶辛人和名对不上号。 祝亭道:“徐长因呗,整天板着一张脸,掰扯那些是非善恶的大道理,一家子都脑子一根筋。” 这话祝欲很认同。徐家人个个都是一身正气,论起是非曲直来那叫一个大义凛然,惩恶扬善更是一马当先。但整个徐家都奉行一条准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对就存在,错就纠正。 就因为这条准则,祝欲第一次见徐长因时才受了很大的埋汰,差点要动起手来。后来他长了记性,见着徐家人就知道避着走了。 祝欲刻意放慢了步子,裴顾也跟着他慢下来。 很快,他们便落后叶辛祝亭一大段距离。 “裴大哥。”祝欲这才开口叫他。 裴顾“嗯”了一声:“你想问我什么?” 惊讶于他的直接,祝欲侧目看了他一眼。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裴顾似乎就是这个性子,从不避讳什么,因此他笑了下,也诚实说:“其实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只是不知道该先问哪个,问了之后又能不能得到答案。” 裴顾只用余光瞧着他:“你可以问,我自然也可以不答。” “是这么个道理。”祝欲点点头,“那我问了,裴大哥,方才弥鹿同我说话,你是不是听见了?” “听见了。”裴顾答他。 祝欲:“既然听见了,为什么裴大哥你丝毫不惊讶神木择我为主?” 相传仙州有一株神木,根系贯穿整个仙州,枝桠延伸极广,不管身处仙州何处都能看到那株神木。众仙的仙气来源也正是这神木。 这传闻修仙世家无人不知,裴顾一定也知道,可弥鹿说出“神木”二字时,他看过裴顾的神情,不见一丝意外惊讶。 可他是罪仙后人,仙州神木认一个罪仙后人为主,这事说出去别人都会认为是天方夜谭,但裴顾亲眼所见,却镇定得过分。 而当祝欲问出这个问题时,裴顾脸上仍然不见半分别的情绪,他只是道:“神木择主是你的机缘,我为何要惊讶?” 祝欲倏然转头看他,那盏悬浮的小灯映亮他眸中讶异。 “裴大哥,你认为神木择主是我的机缘?” 裴顾道:“仙州神木最通灵性,不会轻易择主,择你为主,自然是你的机缘。” “机缘”二字同一个罪仙后人是无法联结的,裴顾并没有意识到祝欲问话的重点是这个。不过,祝欲却已经得到答案了。 祝欲问出第二个问题:“裴大哥,先前我们被迷障分开,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个问题祝欲先前问过一遍,裴顾的回答是:“此处迷障已散,自然便寻到了。” 如今再问,他是个认真的语气,引得裴顾回头看了他一眼。 “此处迷障并不难破。”裴顾改了回答。 “可是我破不开。”祝欲顿了片刻,继续道,“那时我以为那迷障是这林中寻常的障眼法,所以没有多问,但依弥鹿的说法,那迷障应当也是七厌的手笔。裴大哥,七厌是上古恶兽,人人皆知。” 即便是徐家家主在此,也绝不敢断言“上古恶兽的迷障并不难破”。可裴顾一个弟子却敢。 裴顾默了一瞬,反问他:“因为你破不开,所以你认为我也不应该破开?” “当然不是,裴大哥。”祝欲笑了笑,“人外有人,你的本事我已经领教过了,所以我才更不明白,你有此等能力,为何还要屈居于此?你本无意登仙州做仙侍,又为何要参加比试,选的还是我们这样一支队伍。裴大哥,你图什么?” 裴顾停下来看着他,细细想了想这番话的前因后果,得出一个十分直白的结论。 “你是在怕我会伤害你,算计你。” 这过分的直白倒是让祝欲有些无所适从,又忍不住觉得好笑。裴顾是真的不会拐弯抹角的骗人。 “裴大哥,虽然我们只是初识,但我看人的眼光很准,我知道你不会害我。”祝欲也真诚道,“可是裴大哥,凡事总该有个缘由,我想不通你这么做的原因,我想要一个答案,足以打消我心中疑虑的答案。” 裴顾隔着晃动的火光看他,似乎想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什么。 默然凝视的时间没有太久,裴顾微垂了下眸子,道:“你猜的其实不错,我最初并没有要参加这场比试。” 他似是微微叹了口气,才又道:“但我同人打了个赌。” “打赌?”祝欲更是困惑。 裴顾道:“我来清洲原是为了见一个人,人见过了,本是要走的。但有人同我打赌,赌我见的这个人能不能通过比试。” “你是哪方?”祝欲下意识问。 裴顾抬脚走出去,祝欲跟上,听见他说:“我们都赌他能。” 祝欲好笑:“那你们这赌注岂不是没有输赢?” 裴顾:“也有。若他通过比试便算我输。” 祝欲默了一瞬,评价道:“与你对赌的人好生无赖。” “确实如此。”裴顾说。 祝欲没想到他真就应了自己的话,笑问:“既知对方无赖,为何还要跟他赌?” 裴顾又看了他一眼,才道:“因为我也想看看那个人是如何登上仙州的。” 闻言,祝欲有些惊讶。即便是修仙世家里那几个拔尖的,也没人能笃定自己一定能通过比试荣登仙州,但听裴顾这语气,分明是十分确信的。 “裴大哥,你好像很确定那个人能通过比试。” 裴顾道:“以他的意志,通过比试并非难事。” 祝欲心想,仙州比试一向怪异,光靠意志可没法通过。但他不想泼人冷水,便没深问下去。 他问了第三个问题:“裴大哥,和你打赌的人,是明栖上仙吗?” 裴顾:“嗯,是他。” 裴顾没想隐瞒这一点,祝欲问了他便答了。 “你是如何猜到的?”裴顾问他。 祝欲步履轻快:“此次来徐家的弟子皆是为了仙州的选拔比试,自己都顾不上,哪有心思去和别人下注。至于徐家本家的弟子,先不说裴大哥你与他们多半不认识,就算是认识,徐家家规森严,弟子从不行赌博之事。这么一想,也只有仙州来的那两位有这个机会了。” “明栖上仙最爱凑热闹,下注打赌还这么无赖,也只有他了。” “不过裴大哥……”祝欲偏头去看他,问了第四个问题,“你既然想看那个人是如何通过比试的,为何不索性与他组成一队,反倒选了我们?” “……” 若是明栖在此,定会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问题。 裴顾默了好一会,才出声道:“因为我踏入徐家,与我说话的第一人便是你,所以我想选你。” 祝欲忽然愣住,站在原地没动。 裴顾不认得祝亭和叶辛,他不是没想过裴顾选他们队是冲他来的,但他确实没想到裴顾会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想选他…… 虽说选他的理由这样简单,但也实在令他感动。 裴顾见他停下,也停下来回过身望他。 “你很惊讶我会选你。”顿了一瞬,裴顾又问,“你不希望我选你?” 祝欲被他这种直接的问法逗笑,有些无奈了:“裴大哥,你这让我怎么回答呢,我们不过是初识,交情本就不深,我若说希望那也太不真诚了,可我若说不希望,好像又伤了你的心。” “我并不会伤心。” 裴顾想这么说,可思量片刻,不知为何又什么都没说。 祝欲走上前去,再次同他并肩而行。 “不过裴大哥,我们交情虽然不深,但有一事我向你保证是真的。”祝欲连语气都变得十分郑重,“我很感激你。” “我娘教我众生平等,我也一直是这么坚信的,所以旁人因我罪仙后人的身份嘲讽我,我只觉得他们狭隘。可恶语到底是伤人的,那些嘲讽谩骂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困扰,我不喜欢。” “裴大哥,除了我爹娘,毫不在意我罪仙后人身份的,你是第一个。那种不在意是装不出来的,你只当我是‘祝欲’,而不是‘罪仙后人祝欲’。在你眼里,我与你是平等的。” 裴顾认真听他说完,却道:“本就平等,你无需为此感激我。” 祝欲轻笑着摇摇头。他知道这不是客套话,而是裴顾切切实实就是这么认为的。 “裴大哥,能认识你,清洲,不虚此行。” “清洲此行能见到你,我也很高兴。”裴顾语调仍是平静的,没有刻意的诚恳,却叫人十分相信这是他心中所想。 祝欲由衷称赞道:“裴大哥,你看事分明、通透,有如此心性,日后定然会飞升仙州的。” 裴顾定定瞧了他一眼,才说:“借你吉言。”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神像旧容似故人 “祝欲!你们回来了!” 叶辛和祝亭坐的位置正对着庙宇门口,因而祝欲一掀布帘,叶辛一抬眼就看到了人,立刻惊喜地迎了上去。 第15章 祝欲却是脚下一顿,生出些许疑惑。 这庙宇先前只有他和裴顾二人,但现下灯火通明,坐了好几拨人在里面。 “这是怎么回事?”祝欲大致扫了一圈,有不少熟面孔。 叶辛回身往某个方向一指:“是祝亭……他们又吵起来了。” 果真,在那残破神像边上,祝亭正隔着火光和谢霜互瞪。 在深处时人本来散得七七八八,偏偏祝亭和叶辛又正巧遇上谢霜他们那一拨人。祝亭和谢霜向来不对付,见面必是要互掐的。 结果就是吵着吵着两拨人走了同一条路,边上几个人想劝都没机会开口。 他们一行足足六个人,祝亭和谢霜又非得暗暗比较谁的符灯更亮,自然惹眼。其他小队远远看见火光,以为是什么召集的信号,便都跟着走。 可事实上,这几拨人里只有祝亭和叶辛是有方向在走的,他们要去祝欲说的庙宇。 祝欲听完叶辛说的大致经过,甚是无奈。 他也想不通祝亭为什么这么不待见谢霜,祝谢两家本来也没什么明面上的恩怨,祝亭却好似极厌恶谢霜,仿佛被谢霜退婚的是他似的。 好在今夜大家都耗费了不少灵力,十分疲累,没人再来找一个罪仙后人的麻烦,祝欲能省心些。 坐下之后,祝欲从腰间的袋子里翻出个馒头,用布包着,已经有点硬了,不过对他来说没什么所谓,当即就咬了一口。 咬完之后他才忽然意识到,和他坐一起的还有人。 他看了看手中馒头,又抬眼看看人,没说话。 叶辛好像看出他的意思,忙道:“我们在外面吃过野果了。” 祝亭嫌弃地看了一眼那个馒头,却没说什么。 虽说如此,但祝欲还是没有咬下第二口馒头,而是扭头看向了边上的裴顾。 他和裴顾除了迷障那会儿没在一起,其他时间都待在一块,裴顾定然是没吃过什么东西的。 一个馒头分成两半当然容易,但他是吃惯了这种东西,裴顾却未必。他倒是不认为裴顾会嫌弃,只是觉得让一个这样的人和他一块啃干硬的馒头有点委屈人。 可挨饿的滋味是不好受的。思来想去,祝欲还是将馒头掰成了两半,将没咬过的那一半递了过去。 “有点硬了,味道不大好,裴大哥,能将就一下吗?” 裴顾却看着他,平静道:“不用将就。” 祝欲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却见裴顾接过那半块馒头,又说:“以前也有人分过一半馒头给我,很好吃。” “嘁,那破馒头有这么好吃吗……”祝亭看他两吃同一个馒头,忍不住咕哝了一句。 边上叶辛抬头盯着那残破的神像看得出神:“你们说,这原先是哪位上仙的神像?” 祝亭觑了一眼那神像,道:“这神像破成这样,谁看得出来。” 这话不假,那神像的头和半边肩颈都已经没了,残缺得没有人样。 祝欲仰头望去,见那神像怀中似是抱着一头小兽,只是那小兽的身体也残缺了大半,认不出来是什么。 不过他道:“依我看,大概是个罪仙吧。” 闻言,裴顾微垂了眸子,没说话。 叶辛问:“为什么?” 祝欲咽完嘴里的馒头,才道:“徐家守着白雾林这么多年,不会不知这林中有座庙宇,但是你看,这庙宇这么破败,想来是没人修缮过的。” 祝亭接话道:“照徐家那一根筋的性子,这要是个正经仙人,怕是早就供起来了。这神像破成这样,不是罪仙才怪。” 叶辛点点头,但又疑惑:“可是,既然不肯修缮,为什么还要把神像留在这里?” “还能是为什么?”祝亭冷冷笑了一声,“因为不敢呗。” 他语气轻蔑,甚至有几分戳破别人的得意。叶辛被惊了一跳,四下张望起来,像是在找什么。 祝欲一眼看破,笑了下,冲他道:“放心吧,徐长因不在这里。不光他不在,徐家其他人也不在。” 一座罪仙的庙宇,徐家人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 叶辛这才放下心来,看向祝亭问道:“他们为什么不敢?” “因为罪仙也是仙。”祝亭颇为得意的扬眉,很快语气又变得鄙夷,“修仙世家不都是这样,自诩名门正派,到头来还不是贪生怕死,怕得罪仙遭天谴。” “真的会遭天谴吗?”叶辛好奇问。 但祝亭没想过这个问题,一下被问住了。 祝欲开了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罪仙吧,万一是个罪孽太深的,谁都能骂上两句,兴许就没有天谴了。” “裴大哥,你认得出来这是哪位上仙的神像吗?”他转向裴顾问。 裴顾看他一眼,对他的明知故问有些疑惑。但片刻后他还是回答了。 “雪鸮颈上挂着桃花铃,他是令更。” 传闻说,令更上仙喜爱桃花,仙府名便是桃花下,各处开着成片成片的桃花,连他养的小兽身上都挂着桃花铃。那小兽便是雪鸮,一种长耳短尾的灵兽。 “似乎真的有个铃铛哎,在那里!” 叶辛眯着眼睛盯着那神像看了半天,终于看到了某个类似铃铛的东西。被雪鸮的长耳挡住了大半,只露出很小的边角,若是没人说那是铃铛,旁人很难认出那是铃铛。 不过,若是有人凑近细看的话,会发现即使只是一点边角,那处也雕刻着桃花纹样。 祝欲坐的地方离那神像最近,他目光聚焦在那里,正好看见了。 连铃铛纹样这种微末细节的东西都雕得栩栩如生,雕这神像的会是谁呢…… 就算是信徒,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而且,桃花铃长什么样,上面纹样是什么,传闻里可不会描述得多详尽。 对于这神像的来历,祝欲想,大概只有同令更极为亲近的人才雕得出来。与令更最亲近的也只有那一人了。 “裴大哥,那你知道雕这神像的是谁吗?” 这话是叶辛问的,祝欲对此也有些好奇,也转头看过去。裴顾这个人总给他一种无所不知的感觉,说不准真知道点什么。 但裴顾却说:“我并不知。” 祝欲期待落了空,垂眸收回视线时便像是失落一般。裴顾转眸看见他这神情,想了想又道:“不过,这石像雕成已久,雕它的人未必还存活于世。” 听他说雕成已久,在场几人不免好奇:“多久雕的你也看得出来?” 裴顾道:“约莫已有两百年。” 两百年…… 竟如此凑巧也是这个时间点。令更殒殁也是两百年前。 祝欲思忖着,心下顿生出一种猜测,但却是无法佐证的。 当年令更殒殁,他的徒弟祝风也出了仙州,早就不知所踪,外界都传闻祝风已经死了,这座庙宇是不是祝风所建,这神像是不是祝风所雕,实在死无对证。 “竟然有这么久!”叶辛惊叹出声。 祝亭不屑:“两百年有什么久的,石像这种东西,放上千年的都有。” “好像也是哦。”叶辛又问,“不过好奇怪,这神像虽然残缺,但看上去还挺干净的。” 其实不只是神像,就连龛台上都没有多少积灰,像是有谁打扫过。但这座庙宇各处又都破败,分明又是无人修缮。 有叶辛提了醒,祝亭也觉奇怪:“说起来,这庙宇虽然破,但也没破得太过分,甚至还能住人。石像能存放两百年也就算了,普通庙宇也能吗?” “会不会以前是有人修缮过的?”叶辛猜测。 祝欲却摇头:“白雾林近处只有徐家,徐家人根骨太正,绝不会修缮一个罪仙的庙宇。” “会不会是弥鹿?”叶辛惦记着弥鹿给他治伤的事,“他看起来很友好。” “你傻啊,要真是弥鹿,这庙宇早就焕然一新了,怎么可能是现在这个破败样。”祝亭觉得叶辛脑子不好。 叶辛受了挫败,低头不说话了。祝亭看他两眼,又说:“不过,也说不准是林中别的生灵做的。” “别的生灵?”叶辛抬头,眼里是天真的好奇。 祝亭其实只是随口一说,但叶辛问得认真,他只好硬着头皮说:“是、是啊,这白雾林灵气充裕,自然能养出很多通灵性的生灵,这庙宇既能遮风也能挡雨,那生灵若是知恩图报,前来打扫一番也很有可能。” “有道理!”叶辛听得直点头。 祝亭便得意起来,继续道:“不过,这生灵毕竟不是人,不精于工匠之术,自然无法将这庙宇修缮得太好,所以这庙宇它破,但是又不够破。” 叶辛越听越觉得有道理,由衷称赞:“祝亭,你好聪明!竟然能想到这些!” 边上裴顾和祝欲听着他们一个敢扯一个敢信,并没有反驳。 祝欲甚至也认为这说法或许是真的。 但有一点他想不明白,这神像好端端的怎么就会没了头和半边肩颈? 第16章 他可不认为徐家有这个胆子敢毁仙的神像。 祝欲又盯着那神像看了好一会,终究是没想出个结果,转头却对上了裴顾的视线。 像是刚巧四目相对,又像是裴顾其实已经看了他很久。 “裴大哥,”祝欲便叫他,“眼下这情形也腾不出别的地方了,今夜你同我挤一张草席吧。” 裴顾点头应了一声,听不出半分不愿。 祝欲本来还觉得挤一张草席是委屈了他,想着他若是不愿,自己就靠着那供台睡一晚也成。 但正如接过那半块馒头一样,裴顾依然没有丝毫嫌弃。 祝欲心中更觉高兴,又忍不住想,也不知是哪个修仙世家,竟然能养出性子这样好的人来。 第13章 洞中相祝得偿所愿 “我做梦了!我梦见明栖上仙了!” 叶辛腾地一下惊坐起来时,晨日的光已经照进了这座庙宇。 其余三人早已醒了,正坐在边上看他。叶辛一转头就对上了祝亭哀怨的目光。 “那个明栖上仙一定是故意的,让你最后一个醒。”祝亭语气极其幽怨。 叶辛眨了眨眼,显然没反应过来现状。祝欲解释道:“我们都梦到了,不单是我们,这场比试的每个弟子应该都做了同一个梦。你看——” 祝欲示意他看看四周,叶辛果真扭头看了一圈,此刻这座庙宇俨然已经空了,除了他们四人,不见一个活物。 “其他人……他们都去找春乞了?” 叶辛这时才彻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意识到不是自己梦见了仙,而是仙入了他的梦。 “那我们现在去是不是太晚了?”叶辛有些自责,若是他能早点醒过来,他们就可以提早按照梦中的提示去找春乞。 祝亭却难得的没有发脾气,只是用抱怨的声气说了一句:“早去晚去都一样。” “什么意思?”叶辛没听明白。 祝亭冷哼了一声,道:“仅余六只春乞,林中弟子却有上百人,就算是早去先找到春乞,到最后还不是要和人争个头破血流。” 闻言,祝欲倒是有些惊讶的看了眼祝亭。 他从前以为祝亭骄纵,空有傲气却没脑子,却没想到祝亭竟将春乞一事看得如此透彻。 白雾林生变,明栖上仙亲自入梦告知西南方位尚有春乞,仅余六只,先到先得。 有这番提示在前,各支队伍醒来后都是悄无声息地离开,想占得一个时间上的先机。但少有人想过,去得早未必就是件好事,无论谁先找到春乞,最终都会引起哄抢。这场比试明面上比的是谁先找到春乞,实则比的是各支小队的战力,春乞最后会落在谁手上,要看站到最后的人是谁。 *** 祝欲一行人赶往西南方向时,争斗比他们预想的还要来得更快。 因为他们手上多了一只春乞。 这春乞不是他们找到的,更不是他们抢来的,而是这春乞不知从哪里飞来,巴巴的停在祝欲肩上的。 得益于明栖上仙的指点,每个弟子都知道了追寻春乞气味的方法,那春乞在祝欲肩上还没呆热乎,就有小队提着剑朝他们来了。 “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祝欲苦笑一声,即刻拉着裴顾就往反方向跑。祝亭拽着叶辛紧随其后。 身后灵符和术法一道接一道炸开,泥沙碎石溅得丈高,祝欲头也不回的跑,还能听见边上祝亭的骂声。 眼见那些术法都快炸到衣服后摆了,祝欲一个急刹转身,指间已然捏了三道符,符上血光骤亮一瞬,落地成雾,将这一片土地都罩进血色迷雾中,半米之外视线全然受阻。 “裴大哥,抓紧了别松手。” 他叮嘱一句,拉着裴顾跑进一片高高的草丛,却不知怎么,身后的人并没有出声回应他,更没有如他叮嘱的那般抓紧他。 但眼下容不得祝欲多想,以血催符的法子虽然威力大,但时效太短,待到那些血雾散了,追踪春乞的术法还是会生效,这种术法有距离限制,他们得在那之前拉开足够的距离。 如今春乞在他手上,只要他和裴顾跑了,那些人见着祝亭和叶辛没有春乞,必然不会过分为难。 祝欲拉着裴顾躲进一处山洞,顾不上说话,赶紧又捏出一道符,准备将春乞的气息盖住。 但还没等他割开手指,那道符便被身旁的人取走。裴顾站在他身侧,而他蹲在石旁,仰头时的疑惑被人尽收眼底。 “我同你说过,以血催符的法子不能常用。”裴顾语气里并没有指责或是愠怒,反而也透着几分疑惑,“你为何不愿听我的?” 祝欲眨了眨眼:“这、这是情势所迫。” “你这是谎话。”裴顾平静断言。 祝欲盯着他看了会儿,片刻后才说:“我没有别的办法,我灵力不够。” 他自小聚灵困难,灵力留在他体内总是会流散。催符又需灵力,他灵力不够,以血催符对他来说是最管用的。 可裴顾却说:“你并非别无他法,你只是没想过求助于我。” 话落,裴顾便已经催动手中符纸,符光亮起,化为虚影罩在那春乞身上,盖住了它的气息。 祝欲仔细一想,觉得这话确实也没说错,他竟真的没想过让裴顾帮忙。 明明他并非孤立无援,裴顾就站在他边上,他也知道裴顾很厉害,但他偏偏没想过让裴顾帮忙。 因为他不信任裴顾吗? 似乎也不是,早在裴顾将赌注一事与他说开时,他便认为裴顾此人可信。 “祝欲,你的做法不是荣辱与共,也不是同生共死。”裴顾又道。 祝欲站起身来,竟是有几分心虚了。 “确实不是。”祝欲垂眸思量了好一会,才又抬眼看他,道,“裴大哥,我独来独往惯了,习惯了没人照拂,方才以血催符只是下意识的举动,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我有放在心上的。” 裴顾或许是信了他这番话,忽然沉默了。 祝欲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便转身去看洞口,却又听得身后的人问:“你的灵力为什么不够?” “嗯?”祝欲转过头来,似是没想到他会问,但还是诚实道,“我小时候受了点伤,灵根坏了没养起来,后来聚灵就不大好使了。” “我帮你看看。”裴顾朝他伸出手。 这番举动显然在祝欲意料之外,他提醒说:“裴大哥,我这灵根坏了很多年了,你看了也是无用的。” 话虽如此,不好辜负人家一番好意,祝欲说话的间隙仍是将手放了上去。 二人手心相贴,祝欲感到一股暖流落下,在他手心流转。 片刻之后,裴顾先收了手,道:“仙州的神木能养灵根,日后你入了仙州,便能养好这灵根。” “仙州的神木如此厉害?”祝欲倒是惊讶的,当年他爹娘为了他求到家主跟前去,祝家家主都说他这灵根无药可救,时隔这么多年已然是顽疾,竟还有治好的可能。 裴顾点头,意在让他安心,道:“仙州神木可补万物,你且放心。” 祝欲却是笑了:“裴大哥,怎么听你这话倒像是这神木我已经唾手可得了,明明我能不能入仙州都尚未可知。” “你不是说一定要登仙州,入宴春风么?”裴顾微微疑惑。 祝欲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笑了。 “裴大哥,我还以为你不是那种喜欢听传闻的人,原来谢家的事你也知道。” 裴顾偏眸看向别处,才说:“我有一位朋友,他对这些传闻素来极有兴致,硬追着说给我听的。” 这话是真是假,祝欲不知,但也不问,他只是笑笑,道:“我虽然立志一定要登上仙州,但是裴大哥,运气这种事是很不讲道理的,我有决心,却也怕运气不站在我这边,还要给我使绊子。” 裴顾看了他一眼,又垂眸沉思,倏尔才说:“运道一事,有时确实容易坏事。不过,我会祝你好运的。” “祝我好运,抵消我的霉运吗?”祝欲笑问。 裴顾神情却认真,说:“未尝不可。” 祝欲认定这只是一句玩笑话,心里却是感动的。 “裴大哥,我也祝你好运,祝你得偿所愿。”祝欲诚心诚意地道。 却不知怎么,在他说完这句话后,裴顾神情出现了一瞬的茫然。 祝欲疑惑:“怎么了,我这个祝福不好吗?” 裴顾微微摇头:“不是不好,只是你祝我得偿所愿,可我无愿,如何得偿?” 他语气并无玩笑,祝欲也知他从不撒谎,但正因如此祝欲才更加困惑。 “裴大哥,你当真什么愿望也没有?”祝欲也实在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偏偏裴顾仍是面无表情:“我不知。” 祝欲失笑:“都说仙州的仙无欲无求,裴大哥,我看你才是真的无欲无求,竟连自己有无愿望都无法分辨。” 祝欲想了想,又道:“这样吧裴大哥,你不是同明栖上仙打赌吗,既然你笃定那人意志坚定,一定会通过比试登上仙州,那我便祝你的这个心愿成真吧。” 第17章 裴顾却不解,反问他:“这也算是心愿吗?” “裴大哥不希望那人登上仙州?”祝欲笑问。 裴顾沉默一瞬,答道:“并未想过。” 祝欲点点头,笑道:“既是如此,想来裴大哥也是希望那人通过比试的,那这姑且便算是一桩心愿了。” 说罢,祝欲往后退了两步,正正经经冲裴顾行了拜礼。 “裴大哥,我祝你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说: ---------------------- 凉凉的很安心[化了] 第14章 有仙可比肩 “都说了春乞不在我们手上,你们听不懂人话?” 祝亭持剑将叶辛护在身后,即便处于弱势,嘴上也依旧不肯饶人。 几个小队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二人身上已然落了不少伤,祝亭连握剑的手都在发抖,却不肯认输。 “祝小公子,春乞不在你手上,但你一定有联系那二人的方法,只要你将他们叫来,我们绝不为难你们。” 带头围剿的那人道。此人眉眼凌厉,神情语气都十分嚣张,口中称着祝小公子,但分明没怎么忌惮祝亭的身份,反倒让人听出些许不屑来。 祝亭更是不服软,冷笑一声:“绝不为难?你们以多欺少,将他伤成这样,如今说绝不为难,还要脸吗?” 闻言,众人跟着他的视线望向他身后。叶辛身上多为轻伤,却有一道伤口极重,伤在靠近脖颈的地方,皮肉都翻起来了。好在祝亭及时给他拍了两张止血符,不然那血早流了一地。此刻他躲在祝亭身后,疼得直掉眼泪。 好几人看见那伤口都有些不忍,但为首的那人面色不改:“祝小公子,我们一早便说过要的只是春乞,是你们不肯,这才受的伤。” “哦,合着你要我就得给,那我现在要你手中的剑,你拿来啊!”祝亭一扬声,气势半分不输。 齐越只当他是胡说八道,不将这话放在眼里。 “仙州比试一向能者为先,他修为不经,怨不着别人。” 祝亭也不买账,道:“少拿仙州的规矩压我,我只知道比试切磋讲究点到即止,你们齐家没教,我祝家可是连三岁孩童都知道这个规矩。” 闻言齐越脸色一沉,边上的人见状,赶忙劝他别冲动。齐越闭了下眼,道:“我不同你逞这口舌之快,但今日这春乞我要定了。” 祝亭扬声呵道:“想让我叫人,绝不可能。你若是有胆杀了我就来!” 见事情闹大,有人出声劝和:“祝小公子说笑了,我们怎么会杀……” “祝家千恩万宠的小公子我们自然是动不了。” 齐越打断那人的话,语带讽刺。 话锋一转,他接着又道:“不过修仙世家千恩万宠的人可没那么多,若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弟子,就算是死了又能如何?” “你敢!” 祝亭脸色一变,将叶辛又往身后护了护,握剑的手则是一紧,剑尖直指齐越。 齐越并不惧他,持剑迎上,目光狠厉:“我凭何不敢?” “你敢动他,我绝不放过你!” “呵。”齐越一声冷笑,“你以为你护得住他?我们动不了你,缚住你的手脚却轻而易举。祝小公子,这里可不是南亭,离了祝家,你什么也不是。” 祝亭的怒气明晃晃挂在脸上,他早已恨透了别人“祝小公子祝小公子”的叫他,像是他有姓无名,离了祝家就一无是处。 祝亭一字一句强调,咬牙切齿:“离了祝家,我一样有名有姓,我叫祝、亭。你记好了!” 眸光锐利坚毅,倒让齐越一愣。 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道:“祝小公子的名讳,齐越久仰大名,用不着刻意记。” 他这番反话在场谁都听得出来,登时大家脸色都不怎么好看。祝亭更不是傻子,却不知为何竟没发作,只道:“今日过后你会记住的。” “祝亭……”叶辛忽然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祝亭转头看见他那没出息的可怜样,恨铁不成钢:“怕什么,他们又不能吃了你。” 下一刻又话锋一转,锐利目光射向前方:“有我在谁都休想动你!” *** 白雾林某处山洞。 “裴大哥,你说我们能躲到比试结束吗?” 祝欲不知从哪扯了根草,正坐在地上逗弄着那只春乞。 裴顾听见他问,平静回了他两个字:“不能。” 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祝欲不见惊讶,反是笑了:“裴大哥,你还真是一点谎话也不肯说。” 过了会儿,他却又叹起气来:“也不知道祝亭和叶辛怎么样了。先前好像看到齐家的人了,要是遇上可不好脱身了。” 他说话咕咕哝哝的,像是自说自话,却叫裴顾听得一清二楚。 “为何不好脱身?”裴顾问了一句。 祝欲扭头看他,神情都有些凝重了。 “裴大哥,你或许没听说过齐家,他们家在修仙世家里并不出名。但我曾和齐家人交过一次手。” “他们下手……是往死里下的。” 祝欲连声气都沉重了。 “那时他们不知道我是谁,不是冲着我罪仙后人的身份来的,仅仅是冲我来的。”祝欲至今想起都还有几分胆寒,“修仙世家一向讲究礼数和善,手下留情,但这齐家却不同,齐家人为了目的能不折手段,连同修都杀,修仙世家里怕是找不出第二家,祝亭他们要是碰上,怕是得脱层皮。” 祝欲说着,便抬起自己手心看了看,早先画来通信的那道符文没有亮过。 “但愿祝亭别逞强,该跑就跑,跑不掉就认输。” 裴顾忽然问:“若是对上他们,你可有把握?” 祝欲扭头,冲他微微一笑,道:“若是以命相搏,我有九成把握。” 裴顾立刻明白了他说的“以命相搏”是什么意思,立时蹙了眉。 还不待他说话,祝欲便笑着又道:“裴大哥,我用符可是很厉害的,就算是以血催符这种烧命的法子,其中的门道也是大有讲究的。” 裴顾虽然有些恼他,却不想坏他的兴致,便顺着话头问:“有何讲究?” 祝欲便道:“以血催符是凶法,修仙世家极少用这种法子,自然也极少有人钻研,但我从小就用符,这血里该混进多少灵力才能将反噬降到最小,我了如指掌。而且我还发现,血里不但可以渡灵力,还能混进别的,比如阵法,或者另一道符文。这样一来不但能大大加强符的威力,还能造出许多稀奇古怪的符。” 他说起这些时眸子十分明亮,神情称得上得意,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像是很少同别人说起过这些,才在说起时那般高兴。 裴顾不是话多的人,但见他兴致这样高,便问:“什么样的符?” “很多!”祝欲快步朝他走去,手上已然捏了张符,“裴大哥,你听说过生长符吗?” “不曾。”裴顾极为配合。 祝欲更是高兴,将手上的符往前一递:“裴大哥,你看,这就是生长符。” 说着,将那符顺势一抖,渡入灵力,符光乍泄,化作点点星尘落进泥里。 很快,便有小花破土而出,一朵接一朵,足足有巴掌大的一小片。 裴顾伸手去碰,细软花瓣拂过指尖,竟有微微的湿意。 是祝欲在控着那花逗弄他。这花与祝欲意识相通,只听他的命令。 裴顾抬眸问他:“你在符里加了什么?” 祝欲弯眼一笑,说:“灵山的净水。” “灵山?” 不知怎么,裴顾似乎是愣了下。 祝欲不觉,只点头道:“就是灵山。都说灵山是座仙山,入口难以寻觅,我偶然得见,怎好空手而归?灵山的净水,草木,我都带走了一点。这生长符浸过灵山的水,我又在上面加了一道聚灵的阵法,便能使枯木抽芽,新种开花。” 这话的语气似乎有些邀功的意味,并不明显,或许连祝欲自己都没注意到。但裴顾看了他一会,却道:“你很聪明。” 祝欲得了夸赞先是一笑,后又失落起来。 “不过这生长符也没什么别的用处,只能消遣解闷,得个趣味罢了。” 此时,裴顾摘下一片花瓣捏在指间,道:“枯木既可抽芽,便能长成,树叶飞花看似柔软,却也能作利刃。你这生长符很厉害,若能精修改善,未必只能用来解闷。” 祝欲头一回听到这话,还有些惊讶:“裴大哥,你是第一个说我这生长符厉害的人。” 裴顾道:“你在符中纳了一道血契,让这些草木花叶只能为你驱使,寻常人想不到这种法子。能创出此符,你确实极有天赋。” 祝欲神情惊讶,又很快失笑。 “裴大哥,我这血契藏得好好的,你倒是一眼就看穿了。” 裴顾将指间花递过去,道:“若是想藏得更隐蔽,为何不再加一道隐匿气息的符文?” 第18章 “可我已经加过……”祝欲下意识伸手接花,却忽然话头一顿,随后眼眸骤亮,似是惊喜一般,“你是说加第二道符文?” 裴顾道:“不错,一道不够便两道,两道不够便三道,滴水汇渠,聚沙成山的道理你应当比我更懂。” 祝欲此刻茅塞顿开,丝毫没有在意为什么他会比裴顾更懂“滴水汇渠,聚沙成山”的道理,满心想的都是符。 “裴大哥,你可真是点醒我了!” 他语气里有藏不住的惊喜。 “往日里我用符总是能达目的便可,从未想过这符还能更厉害,今日你一眼看穿我这符内乾坤,又一语道破这符的缺陷,当真是帮了我天大的忙!” 祝欲整个人都十分雀跃,来回踱步时像一只欢快的雀鸟,连声气都透着难掩的喜悦。 “一道符文不够就两道,一道阵法不够就三道,我既能添一道,就能尝试添第二道,第三道,无数道。”他语速愈发快了,神情也已经变为了某种期许,“纵然我灵力不足,但将来有符在手,即便是仙也未必不能比肩。” “裴大哥,你说对吗?”他转过头来时,语气中不自觉的带上了小心翼翼的期待。 凡人之躯比肩仙人,这任谁听都会说他是痴心妄想。 可裴顾望向他的神色淡然,却说:“如你所愿。” 作者有话说: ---------------------- 如你所愿!我保证。 第15章 一时兴起学仙人 祝欲和裴顾没能在山洞内躲很久,明栖在梦里告知日落时分比试结束,但祝欲手心那道通信符文亮起时,正午时分都不到。 “看来会有场硬仗了。” 祝欲捏碎手心符文,抬眼对裴顾道。 二人没有耽搁,即刻大步流星走出洞外,朝符文指引的方向去。 他们赶到时,叶辛和祝亭手脚皆被灵索捆着,绑在树上。叶辛伤重已经昏死过去,祝亭则是满眼愤恨的瞪着对面的人。 “怎么是他啊……”祝欲嫌弃咕哝了一句,随即高声喊道,“齐家的——” 待人都转过头来,他才继续道:“你们不是想要春乞吗?来战!” 他扬声喊着,叫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嚣张得仿佛胜券在握一般。 “还以为你不敢来。” 齐越脸上挂着极轻蔑的笑,对于这个罪仙后人,他始终是瞧不上的。 祝欲道:“齐家公子这么想见我,怎么也要给个面子不是?” 齐越脸色瞬间冷下来,直截了当道:“春乞,拿来。” “哎哟,齐大公子这是做什么,还没寒暄几句就伸手要东西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没亲近到这种地步吧?”祝欲唇边带笑,“况且你看,这春乞似乎不愿意同你走呢。” 众人投去视线,果真见那小小的春乞伏在祝欲肩头,明明没有被束缚,却丝毫要飞走的意思都没有。 这不对。 这当然不对! 他们依照明栖上仙的指示寻得春乞时,十米开外春乞便已察觉到有人靠近,立时就飞走了,断不会这般安分的停在某处等人来捉。 “你定然是使了什么邪术。”当即有人道。 祝欲道:“是啊,就是邪术,看不出来是什么邪术,孤陋寡闻了吧。” 那人嗤道:“使邪术还能这般神气,当真是罪仙后人,摆弄的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一听到罪仙后人,祝亭脸色就极其难看,暗暗骂了一句,没人听见。 祝欲正要说点什么来气人,忽然余光瞥见身旁的人似乎是抬了下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听得前方一声惨叫,方才说他上不得台面的那人已然摔了出去砸在地上。 “哼,活该。”祝亭又是极小声的骂了一句。 裴顾望着倒地的人,面无表情道:“他不曾用邪术。” 祝欲欲言又止,不说话了。 他没想到裴顾会为他解释,也没想到裴顾会解释得如此直白,而且打了人藏也不藏,上赶着告诉别人是自己动的手。 但转念一想,这确实又像是裴顾会做的事,裴顾本就不是拐弯抹角的人。 开口辩解的人不是祝欲,成了裴顾,如此一来谁都不好再说什么,他们谁都知道,明栖上仙亲口说过此人有仙缘,这样的人他们不敢轻易得罪。 “齐越。”见情势稳住,祝欲这才说话,“你不是想要春乞么,和我比一场,赢了春乞归你,若是输了,日后瞧见我记得绕道走。” 在场三支小队,春乞却只有一只,祝欲这话一出便立刻有人不满。这正是他想看到的。 “如何,齐大公子可敢一战?” 齐越深思,春乞在别人手上他无法掌控,但若是在自己手上,即便是有人来抢,他也能早做应对。祝欲不过是一个罪仙后人,而且听闻没什么天赋,而他却是齐家翘楚,绝不可能输给一个没天赋的普通弟子。 虽然不知道祝欲此人打的什么主意,但这怎么看都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 “有何不敢。” 齐越亮了剑,走上前去。身后与他同一小队的人出声鼓励,面有期待。 “裴大哥。”祝欲扭头去看裴顾,还没说别的,裴顾便已经点了头,抬脚朝祝亭和叶辛的方向走去。 祝欲脑子里忽然冒出“心有灵犀”四个字,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好笑了。再抬头时,他已将春乞放到腰间袋子里,空手准备迎战。 *** 齐越的剑招狠厉,招招都冲着祝欲要害去,像是同祝欲有什么深仇大恨。剑气破空而来,仿佛要将人一劈为二。祝亭在边上看得想骂人。 而面对此番攻势,祝欲却只是躲,并不反击,如此一来,他身上很快就落了不少伤,围观的人或是鄙夷或是摇头,都瞧不上这种路数。 只避不攻,是懦者。 在他们看来,这场比试胜负已分,毫无悬念。 齐越也是这么认为的,见对方连躲避自己的攻势都已经不堪重负,无力还击,齐越心底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油然而生。 区区罪仙后人,确实不过如此。 齐越加快攻势,准备结束这场战斗。 祝欲却在此时忽然甩出几张符,符光骤亮,来势凶猛,像是能生生炸开一块地皮。但齐越只是稍稍一避,轻而易举便化解了那符的攻势。 “还真不愧是罪仙后人,扔符的准头也是独一无二。” “齐越就算是不躲,这符也未必能碰到他一块衣角吧。” …… 祝亭狠狠瞪了那些议论的人一眼,满心怒气到底是没有发作,只是拧眉问边上的人:“他在干嘛?” 闻言,裴顾转头看了他一眼,不答反问:“你看不出来?” “……” 这是嫌他蠢的意思吧。 这绝对是在嘲笑他笨吧。 祝亭刚要骂回去,便听得裴顾又道:“他在布阵。” 他们站得远,说话声也小,便无人注意。祝亭又问:“他用符布阵?” “嗯。”裴顾没有多说。 祝亭张口还要问,突然听见一声爆炸声,扭头望去,就见齐越脚下的地面炸开一个洞,土石都溅飞丈高。 爆炸来得猝不及防,齐越堪堪躲开,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脚下又是接二连三的爆炸,逼得他像个猴一样上蹿下跳,来回躲避,几乎有些狼狈了。 “你使了什么阴招?” 不在预料之内的变故惹怒了齐越,当即便扭头质问祝欲,但回答他的只是又一声爆炸,炸了他满身泥。 “祝欲!” 齐越没有受伤,但这种捉弄让他觉得受到了羞辱,看向祝欲的眼神都带上了恨意。 祝欲不理他,右手上捏了三张符,往左手划去。 那符纸看着又薄又软,却生生将他手心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瞬间就染红了符纸。三符齐发,转瞬便笼罩在齐越头顶。与此同时,先前炸开的那些洞一一迸射出血光,藏于地面的阵线逐一显现,不过片刻便形成一个巨大的血色光阵。无形的锁链当啷作响,锁住齐越四肢,让他半步也走不出血阵。 齐越发觉不对,第一时间想要冲阵,头顶的三道符影“唰”的一下压下来,将他整个人重重压跪在地,动弹不得。 这突然一边倒的形势让围观的人都笑不出来了。除了祝亭。 “以血催符,好阴毒的法子!” “果真是罪仙后人,连手段也如此下作。” “自己本事不行,怨得着谁?”祝亭一点也不惯着,翻了个大白眼。 齐越手脚被缚,充血的双眼满含怒意:“普通的压灵阵不可能困住我,你干了什么?” 他咬牙切齿,祝欲却跟没听见似的,随手抓了张符化出剑形,剑尖直指齐越脖颈要害处。 “你输了。”祝欲垂着眸子,神情漠然,语调平静,短短三个字给人宣了判。 听见那熟悉的语气,祝亭极其怪异的扭头看了眼裴顾。 第19章 “他学你干什么?” 裴顾依然没什么表情:“不知。” 另一边祝欲收了剑,道:“齐大公子,愿赌服输,日后见了我记得绕道走。” 齐越咬紧牙关,没吭声。 祝亭已经给叶辛喂了药,但此刻叶辛仍然不省人事,祝亭面上嫌弃,却什么也没说就将人往背上捞。祝欲和裴顾走在后面,一行四人就要离开。 一柄长剑在此时突然破空而来,直直袭向祝欲后背。 “铛!” “铛铛!” 只听得接连几声响,祝欲腕间的白枝横空而出,裴顾也动了手,两股力量同时与袭来的长剑相撞,直接将那剑震得稀碎,连带着齐越那一堆人都被殃及,摔倒的撞树的,没一个能站得稳当的。 白枝重回祝欲手腕,祝欲只是看了一眼,没有过多惊讶。这神木认了他当主人,护主没什么可奇怪的,真正令祝欲没想到的是裴顾,他本以为这场比试裴顾不会出手。 祝欲盯着裴顾看了好一会,后者倒像是无知无觉,任他看,却不说话。祝欲料定自己得不到解释,也就没打算问。 收回视线,祝欲踢了下脚边的断剑,冲齐越抬了下下巴:“齐大公子,是我高看你了,没想到讲究名声的修仙世家原来也有不要脸面的人。不过出尔反尔一次就够了,再来纠缠,下回可就不止是压灵阵那么简单了。” 作者有话说: ---------------------- 今天提前更,明天依然是八点~ 第16章 满盘皆输又满载而归 一路上祝欲不时扭头去看裴顾,想问他为何出手,可几次尝试都是欲言又止。 一来此事不便让祝亭听见,若是知道裴顾本就无意赢下这场比试,以祝亭的性子必要发作。二来,他也不知究竟该不该问。 祝欲心中许多顾忌,却又实在好奇,忍不住看裴顾。 裴顾也看他。于是视线相撞时,裴顾先开了口:“为何这般看我?” 闻言,背着人走在前面的祝亭立刻停下来,回头眼神古怪的看着他们。 祝欲脱口否认:“我没有!” 裴顾疑惑一瞬,道:“你看了很久。” 祝亭的表情变得更加古怪了。 “我……”祝欲怕祝亭看出什么来,犹豫片刻,豁出去一般正起神色,道,“我看你好看。” “……” 祝亭和裴顾顿时都沉默了。 祝亭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转过头去,将叶辛往背上拢了拢,继续往前走。 后面的两人仍然并肩而行,祝欲悄悄睨着裴顾的神情,怕人家误会,便小声解释了一句:“裴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顾眸光下瞥,淡淡扫了他一眼:“嗯。” 嗯。 嗯…… 嗯是什么意思啊? 祝欲又道:“裴大哥,我真不是要捉弄你。” “我知道。”裴顾说。 祝欲却仍然不放心,若裴顾只是觉得他轻浮也就罢了,若是因他这话给人家造成困扰,到头来连朋友也做不成,那他当真要追悔莫及。 这么一想,祝欲便道:“裴大哥,你知道的,我倾慕宣业上仙已久,断然不会此刻就变了心。” 裴顾偏眸看着他,反问:“所以?” 祝欲道:“所以方才说你好看的话只是口不择言,你别放在心上。” 裴顾转过脸去,没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哦。” 祝欲心想,这么冷淡应该是真没在意他那话,顿时放心不少。 *** 一行人找了个地方歇脚,此时离日落已然不远。 “他怎么还不醒啊?” 祝亭一边抱怨一边伸手去探叶辛鼻息,怕他死了。 祝欲从天边温黄的一角收回视线,夕阳渐落,第二场比试似乎就要尘埃落定,但他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喂,你干嘛?”祝亭看他发愣,叫了他一声。 祝欲回过头来,还未说话,一道燃烧着的灵符迎面袭来,火光聚在他眸中,转瞬便要将他烧得面目全非。 但那火光只在他眼前闪烁了一瞬,下一刻便骤然熄灭,灵符也跟着碎成灰烬。 祝欲怔怔回过神来,正好瞧见裴顾收回的手。 第二次了。 这个人第二次出手救他。 “你们干什么!” 祝亭一句怒吼把祝欲思绪拉了回来。他转头望去,方才袭击他的是那时和齐越他们一起的另一支小队。 “比试输了还敢追来,可真有脸。”祝亭讽刺出声。 对面领头的人却道:“和他比试的是齐越,可不是我们。” “哦,”祝亭冷冷笑了一声,“合着是找打来了。那就来啊!就你们几个歪瓜裂枣,一起上也不是我的对手。” 祝亭话没说几句就拔剑冲了上去,很快就和那四人打成一片。 祝欲在齐越那儿讨了不少伤,以血催符又受了反噬,这会儿灵息不稳,祝亭替他挡着那些人,他心里是庆幸的。 他转头去看裴顾,果然见裴顾站在一旁,并没有要出手帮忙的意思。 “裴大哥,看戏就别站这么近了,刀剑不长眼,当心被殃及啊。”他冲裴顾招招手,裴顾回头看他一眼,朝他走来,和他站到了一起。 祝欲捂着腰间布袋,自言自语一般说:“我记着当时围观的还有一支小队,怎么没来呢?” 裴顾偏眸去看他,见他目光直视前方,似是专心战局,无意识随口感叹罢了。 但裴顾知道,这人是在刻意不看他。 裴顾轻闭了下眼,终究是接了话:“或许已经来了。” 闻言,祝欲转头看过来,像是惊讶:“是吗,裴大哥,人在哪儿呢?” 裴顾瞥见他唇边藏不住的笑,再次选择视而不见,道:“敌暗你明,防不防得住,全看你自己了。” “多谢裴大哥提醒。” 祝欲笑笑,脚下不动声色往裴顾的方向挪了挪,像是在寻求庇护,也像是拿人当挡箭牌。 裴顾垂着眸子,眸光从狭长眼缝瞥落,将他的小动作瞧得一清二楚,并不说话。 祝亭底子不错,虽说一对四胜算不大,但拖些时间并不难,祝欲盯着天边下沉的落日,等待远山吞没最后一丝余晖。 他手上紧紧捏着符,随时防范着有人偷袭,神经紧绷着,连眉眼都压成一条锋利的褶。 却在那余晖散尽的最后一瞬,他听见一声剑鸣,猛地转过头时,他叹了口气。 此刻,一柄长剑正不偏不倚横在昏睡的叶辛颈间。 “不战而胜乃上策,你比齐家……”祝欲看了眼还在同祝亭打得不可开交的那几人,“还有他们可聪明多了。你叫什么名字?” “许一经。” 执剑的人看着他,没有一开口就是“区区罪仙后人”,倒是让祝欲有些惊讶。 祝欲解开腰间的布袋正准备扔过去,听见对面的人又道:“你把它打开。” 祝欲失笑。他忍不住想,他要是有人家这种防备心思,也不至于被偷家了。 布袋打开,春乞飞出,银白的身体被黄昏镀上一层橘红的亮色,它绕着祝欲飞了几圈,停在祝欲手上,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多谢你了,”祝欲收起灵符,“但那也是我的同伴,我得救他。” 春乞扇动几下翅膀,飞到许一经那边去了。 祝欲回头冲裴顾笑:“裴大哥,它果然是我们一开始遇到的那只吧。” 裴顾没有说话。 那边祝亭打着打着终于注意到这里的变故,急忙收了剑跑来,但许一经带着春乞几下就跃入林间,没了踪影。 见春乞易主,刚才打得起劲的四人拔腿就追,祝亭跟着追上去,被祝欲伸手拦住。 “时间已经到了,随他们去吧,你追上去也抢不回来。” 祝亭愤愤不平地瞪他,没什么好气道:“你不去仙州了?” “嗯?” 祝欲怎么听都觉得这话问法很怪。春乞没了他们四人都入不了仙州,怎么听这话倒像是只对他一个人有影响? “你知不知道仙州的比试十年才有一次,错过这次你就要再等十年,十年!”祝亭气得不行,很像是要揍人。 祝欲不理解,但还是心平气和道:“我知道啊。” “你知道个屁!”祝欲吼了一句,甩手去背叶辛了。 天色渐暗,林中各个小队都开始陆续返回徐家。 祝亭不知生的哪门子闷气,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倒是瞪了祝欲好几眼,祝欲想,祝亭应是怪他把春乞交出去。 不过他和祝亭没什么交情,比起祝亭生气的原因,他更想知道自己身边这位为什么也沉默不语。 等到祝亭闷头走远,祝欲才小心观察起裴顾的脸色:“裴大哥,你也在生我的气吗?” 裴顾转头:“?” “我以为你在生气。”裴顾看着他道,“我没有帮你。” 第20章 “这有什么可气的?”祝欲笑了下,踢着脚下的石子往前走,“裴大哥,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帮我。” “可你在赌。”裴顾说。 祝欲一愣,随即抬头冲他笑:“但我赌输了。” 他确实在赌。故意和裴顾站在一起,将裴顾当作挡箭牌,赌那暗箭射偏,殃及裴顾,裴顾就不得不连他一起护着,更赌裴顾心软,出手帮他。 但他全都赌输了。暗箭搭弦射的是叶辛,而裴顾早早察觉,却也没有开口提醒他。 “裴大哥,我不明白。”祝欲摇摇头,认真问他,“你明明两次出手救我,可事涉春乞时你却又不肯帮忙,到底是为什么?是因为不想,还是不能?” 裴顾仔细想了想,才说:“都有。” 他没有多说,祝欲也看得分明他不想答,没再刨根问底。 短暂沉默后,裴顾又问:“若是去不成仙州,你会很难过吗?” “我现在看起来很难过吗?”祝欲扯着嘴角笑。 裴顾盯着他的脸看了看,道:“好像难过,又不太像。” 祝欲被他这个说法逗乐,笑出声来,再转过脸来时眼里仍有残留笑意:“裴大哥,你这个人真是很有趣。” 祝欲不知道,他的这个说法其实也很新鲜,裴顾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说自己。 “裴大哥,我从很久以前就发誓此生一定要入仙州,入不了仙州我定然是会很难过的。不过,我尚存了一丝侥幸。”祝欲收敛笑意,语气认真起来,“虽说春乞被抢走,但有第一场比试在前,我不认为这第二场比试会如此简单。” “仙州众仙从不好战,却让我们为了一只春乞拼个你死我活,你不觉得这事很奇怪吗?” 裴顾静静看他,不答,只是反问:“如何奇怪?” “都很奇怪,从第二场比试的规则开始就很奇怪。”祝欲眸光晃动,思考时下意识抿了下唇,“规则让我们寻觅春乞,却从未说过谁得到春乞就能通过比试。” “但所有人都认为得到春乞就能通过比试。”裴顾接了话。 祝欲点头:“没错!最奇怪的点就是这里,规则里明明没有,但所有人都这么认定,就好像是刻意引导我们这么想。仙州的比试向来就不讲道理,所以我想,这绝对不是巧合。春乞未必是输赢的关键。” 祝欲下了定论,又忽然笑起来,语气变得松快,看向裴顾道:“而且裴大哥,你不是说要将运气借我吗?明栖上仙可是亲口说你最有仙缘,最有仙缘之人的运气,想必也是很管用的吧。” 裴顾与他对视,见他眸中含笑,比春风更甚。 “能想到这些,你很聪明。”裴顾并不吝啬称赞。 祝欲立时笑弯了眼。 他很喜欢听裴顾这般夸他,直白得叫他高兴,更心生感动。 作者有话说: ---------------------- o.o 晚了一点orz 第17章 罪仙之名难入耳 徐家大宅灯火通明,隔得很远都能瞧见亮光,众弟子再次踏进徐家大门时,身上多多少少都挂着伤,脸色各异,几人欢喜几人优。大院内徐家弟子个个规矩的做自己的事,徐家家主年事已高,却也跟熬鹰似的站着,整个院内坐着的只有仙州来的那两位。 明栖百无聊赖地倚着八仙椅,手中摇摇晃晃地捏着酒杯,像是醉了,却不知抬眼看见了谁,突然整个人弹跳起来,扇子抵唇低头不知跟十命说了什么,便大步流星从亭上走下来。 “诸位——将春乞交给这些小童吧。” 依然是声音不大,却如长风过境,叫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些小童子在廊亭下一字排开,手中无一例外都捧着个圆球一样的东西,在火光映照下泛着青光,细观之下才发现,那是一种用竹片编制的球形笼子,竹片竟还是绿的。 寻常竹编物都是将竹片晾晒烘干水分,其上颜色也会流失,那笼子却好似新竹编成,颜色半分不损,生机勃勃。 定然不是凡物了,祝欲盯着多看了几眼。 “青浮笼,聚灵所用。”见他似有兴致,裴顾便开了口。 祝欲惊讶回头:“裴大哥,你竟认得这东西?” “为何不认得?”裴顾平静反问,好似这不是什么稀奇事。 祝欲却失笑着摇头,打量起裴顾来,裴顾目光也随着他的视线游走,将自己上下看了一遍。 “你为何总爱这般看着我?”裴顾不明白那笑容的含义。 祝欲仍是笑:“裴大哥,你说话总是这样有趣。” 裴顾显然是不知道自己的话有趣在何处,只听得他继续道:“你知道吗裴大哥,我从小就读杂书,再荒谬的传闻我都读过,再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也见过,这青浮笼是仙州的东西,我却连听说都不曾,可你竟连它的名字和用途都说得上来。” 裴顾望着他,默了一瞬,才说:“知晓这些,便奇怪吗?” “当然不。”祝欲急忙摇头,“裴大哥,你通达百事,见识颇多,这很厉害!” “我奇怪的是,为何裴大哥这样厉害的人,在修仙世家中竟然籍籍无名。我原以为,或许是裴大哥你不露锋芒,不曾叫人知晓才能本事。可如今我与你相交,裴大哥,你分明从不隐藏自己,不自傲,却也并不谦虚。” 说到后面,祝欲已然忍不住笑了。 他觉得这般当面评价一个人很新奇。明明说的不是好话,但他竟然觉得很高兴,仿佛他心里早就知道这番话说出来并不会影响二人之间的交情,倒是显得他们关系亲近。 裴顾也果真丝毫没有生气,垂下眼去不知在想什么,很久才说:“或许你曾听过我,也见过我,只是你忘了。” 裴顾此人说话总是叫人无端相信,祝欲也认定他不会撒谎,听到他说这话便觉怔然。 但认真想了想这种可能性后,又实在无法苟同。 “裴大哥,除非我们见面时只是匆匆一眼,连话也没说上,否则你这样的人,我绝不会忘。” “我这样……是什么样?”裴顾凝望着他,似乎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 祝欲却无法一言蔽之,裴顾给他的感觉是很奇怪的,他时常觉得同此人相见恨晚,颇有些知己心境,可若真让他说裴顾是个怎样的人,他又觉得这是说不清的。 “嗯……”祝欲思忖半晌,终究只是弯眼一笑,说,“这样有趣的人。” 有趣。 裴顾细细琢磨着这两个字。这应当是祝欲第三次这么形容他了。但在仙州,这个词一向是用来形容明栖的。 他们闲谈间,各个小队都派了人将春乞交给小童,七个小童捧着七个青浮笼,春乞便悬在那球中,正好七只。 祝欲感到一道视线盯向自己,转头时正好看到谢霜经过,应当是送春乞送完了正回来。谢霜瞧他两手空空,几乎有些得意了:“当日在我谢家大放厥词,说什么一定会登仙州,入宴春风,看来你这心智也没这么坚不可摧嘛。” 祝欲淡淡看她一眼,收了视线,不理她。 谢霜一拳打到棉花上,反弹得自己一脸灰,自然是不乐意的,当即就拉了脸,恨恨瞪着祝欲。 “一个罪仙后人也想入仙州,白日做梦!” 祝欲转过头来,笑了:“我做的梦,与谢大小姐何干呀?” 说完,也不管谢霜气红了脸,拉着裴顾就走,走了没几步就碰上祝亭和叶辛。叶辛此刻已经醒了,祝亭给他喂了不少好药,身上虽然还挂着伤,但气色已然回了不少,就是挂着眼泪,显得十分可怜。 祝欲正想问他怎么哭成这样,就见叶辛过来拉着他的袖子,抽噎着跟他道歉。 “对不起祝欲……都是因为我,你去不成仙州……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将春乞交出去……” 他哭的声音其实不大,但眼泪着实流得又凶又实在,祝欲深怕他给自己磕一个,赶紧拉着袖子往他脸上抹了一把。 “别听祝亭胡说八道,春乞交出去不单是因为你,也因我失算,况且我们是一个队,荣辱共担,不怪你。”祝欲忽然扭头,“对吧裴大哥?” 叶辛两眼泪汪汪地望向裴顾,把裴顾望得一愣。 裴顾没哄过小孩,他是做不来这种事的。 可叶辛望着他,祝欲也望着他,就连边上的祝亭也用余光瞥着他,好像都在等同一个回答。 裴顾终于还是在这样的凝望中败下阵来,点了下头说:“嗯。不怪。” 叶辛年纪小,对裴顾的话深信不疑,当即就止住眼泪,满脸感动地看着裴顾。 “裴大哥,谢谢你。”叶辛揉了揉眼睛,转向祝欲,万分真诚,“祝欲,谢谢你。” 他又转向祝亭:“祝亭……也谢谢你。” 祝亭不自在地撇过头去,嘴里咕咕哝哝:“一人谢一遍,脑子真是不好使……嗯?” 不知怎么,祝亭忽然疑了一声。 “这是什么鬼东西?” 第21章 一只竹蜻蜓不知从哪飞到眼前来,祝亭嫌弃地“啧”了一声:“丑死了。” 明栖的声音却在此时又响起:“诸位,竹蜻蜓停在何处,便表示这支小队通过了第二场比试,可要收好了。” 此言一出,徐家大院中立时一片躁动。 一只竹蜻蜓飞过人群,最终停在谢七手上,再也没有飞走的意思。谢霜看见自家亲哥手上的蜻蜓,喜悦溢于言表:“哥,我们通过了!” “嗯。”谢七温柔点点头。薛知礼和谢锦也面露喜色。 谢霜高兴完,突然想起什么,视线在人群中搜寻起来,片刻后锁定在一处,却忽然一惊:“怎么会……” 那处,叶辛和祝亭正睁大了眼盯着面前的竹蜻蜓,满脸震惊。 “它、它它它……它是不是不飞了?”叶辛看看蜻蜓又看看祝欲和裴顾,连人话也不会说了。 回答他的是祝亭:“确实不飞了。” 祝亭紧皱着眉,唯恐这又是什么阴谋诡计。 祝欲比他们要冷静许多,唇边带笑,偏眸去看裴顾:“裴大哥,你借我的运气果然很管用。” “可是……”叶辛很是困惑,“我们明明没有春乞,为什么蜻蜓要停在我们这里?” 祝亭:“谁知道,兴许是瞎了,反正仙州的比试也一向怪得要死。” 不单是祝欲他们,其他小队也出现了一样的境况,有春乞的没有竹蜻蜓,没有春乞的反而得到了竹蜻蜓。 “凭什么?我们明明找到了春乞!” “祝家那个罪仙后人都有,凭什么我们没有?”有人注意到了祝欲他们,“这不公平!” 很快,就连既无春乞又无蜻蜓的小队也跟着叫喊起来,讨伐声此起彼伏,大义凛然,仿佛祝欲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值得他们这样团结,万般声讨。 “仙州的比试向来公平,从未出过差错,焉知不是你这个罪仙后人动了什么手脚,叫这竹蜻蜓围着你转!我们这些人里谁的修为不比你这个罪仙后人深,你怎么可能通过这场比试!” 此人说的义愤填膺,祝欲还没开口,边上祝亭已经重重地冷笑一声。 “这就成我们动了手脚了?呵!自己得不到就嫉妒别人,好意思说自己修为厉害,你厉害也没见着仙州选你啊。” 祝亭讽刺起人来从不拐弯抹角,语气神情无一不透露着鄙夷和嫌弃,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偏生他又顶着个“祝家小公子”的名头,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那人被说得面红耳赤,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祝小公子……你怎么能这么污蔑人?他一个罪仙后人,我有什么好嫉妒他的?” “你当然是嫉妒他能入仙州你入不了啊。就你们这些人的心思谁猜不到,个个说得冠冕堂皇,就喜欢给自己镀金,被戳破了就说是我污蔑你,可真是一点脸不要了。修仙世家若都是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人,还谈什么飞升成仙,这种人都能飞升,那这仙州早就人满为患了。” “祝小公子慎言……”一旁的薛知礼出声劝阻,原是出于好心,但祝亭早就听烦了这种话。 “慎言慎言,我有什么可慎言的?他都骂到我祝家脸上来了,我不骂回去难道上赶着把脸送给他打吗?” “我骂的明明是祝欲,何时骂了你祝家?”那人甚至有些委屈了。 祝亭铁石心肠:“他也姓祝,骂他就是骂祝家。” “祝小公子,你这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有人忍不住帮着说了一句。 祝亭不管是谁,张口就噎回去:“跟这种人有什么道理可讲?他听得懂吗?” 听到这话,祝欲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突然觉得,祝亭这人虽然说话难听,但有时确实讨喜。也难怪他娘往日里提起祝亭时总是夸赞。 祝欲抬手将那竹蜻蜓招到手上,笑着道:“诸位既然觉得这竹蜻蜓不该我有,想必是认为仙州有所偏私,认为两位上仙错了。既是如此,自行寻两位上仙分辨一二便是,何必同我扯这些无用的?仙州比试又不是我说了算,难不成我说这竹蜻蜓归谁它就归谁吗?我若是如此神通广大,何须做仙侍,直接做仙不好吗?” “你!”那人极为震惊他说出这番话,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简直大言不惭!” “痴心妄想!”登时有人附和。 “凭你一个罪仙后人也想飞升成仙,你当天道瞎了不成?” 这方喋喋不休,忽然不知哪处响起一声清朗愉快的笑。紧接着,那笑声的主人便道:“怎么,你见过天道睁眼吗?” 那人下意识要说什么,转头看到来人眉眼含笑,一把折扇抵在唇边,“大逆不道”四个字硬生生给吓回了肚里。 “明、明栖上仙。” “上仙!” 一众人立刻规规矩矩的行礼,把那一片地方都给空了出来。祝欲后知后觉也跟着行礼,余光却瞥见一个人站得板正。 裴顾无意仙州,祝欲是知晓的,但徐家院里弯腰低头一片人,裴顾长身立着,祝欲便忍不住发笑。 “裴大哥,你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是仙呢。” 他说得小声,只是两个人之间的玩笑话,却没注意到在他说这话时,另外两道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而裴顾仅仅是看着,一言不发。 看见这一幕,明栖“哗”的一下撑开扇子,将下半张脸挡了个全。十命转头看了一眼,冷冷提醒道:“上仙可要忍住,你若是笑出声来,祝家那后人怕是要猜到了。” 明栖歪着头,话里带着笑意:“小十命,你不知道他这副样子有多好笑,你难道见过他有不敢说话的时候吗?” 十命确实是没见过的,但她只道:“上仙自有考量,他的事我从不妄议。” “是吗?他的事你不妄议,那小十命,祝家的事你可也要这么沉得住气才行啊。” 明栖话里带着笑,显出几分漫不经心,却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十命。 十命别开视线,没有理他。 在旁人眼里,她仍是个最为严肃的公允模样,偏明栖知道她在生气。事涉令更,她是最听不得“罪仙”这两个字的。 “小十命,消消气呀。”明栖无奈,只好晃着扇子给她扇了扇。 第18章 似又重逢似又重逢 自踏入徐家,这是祝欲第二次瞧见明栖给十命扇扇子,心中更觉奇怪。 十命视线缓慢从那些叫嚣着“罪仙后人不配入仙州”的人身上扫过,而后才冷声道:“仙州比试从无偏私,尔等不服,他日飞升仙州,可亲自来诘问我。” 此话一出,徐家院内立刻刷刷跪了一片人。 从未有人敢诘问仙。 这时,一旁的徐家家主开了口,声气稳重老成:“年轻一辈的弟子尚不经事,心性还需磨练,仙州素来慈悲宽容,还望二位上仙宽恕他们吧。” 十命眸光自下而上瞥了一眼那位徐家家主,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不知怎么,祝欲竟觉得那一眼几乎透着嫌弃了。 “裴大哥,你觉不觉得这位仙州来的十命……似乎不大待见徐家?” 早在昨日祝欲便有这样的感觉。自踏入徐家以来,十命就没正眼瞧过徐家人,他本以为仙州的仙秉性如此,冷淡些倒也寻常,但方才十命看向徐家家主的那一眼,分明是厌恶。祝欲对那样的眼神太过熟悉了。 “莫非十命和徐家有什么过节吗?” 祝欲像是不经意问了一句,转头却见裴顾正打量一般盯着自己,目光十分平静,显然是已经看穿了他问话的意图,但又矛盾的带着几分困惑。却也不是困惑十命和徐家有没有过节,有的又是什么过节,而是困惑祝欲为何要问他。 祝欲一对上这样的目光就败下阵来,十分尴尬地笑了。 “裴大哥,你这般瞧着我做什么?” 裴顾仍是看着他,眸中疑惑更深。 祝欲被他盯得不自在,只能用笑掩饰:“裴大哥,你就当我方才什么也没问,行吗?” 他语气哀求,已是讨饶。裴顾这才放过他,开口道:“你若想知道什么,为何不直言问我?反而要这般试探?” 祝欲莞尔道:“我若问了,裴大哥你会说吗?” 裴顾想了想,说:“不会。” 但他又说:“可你也并没有问。” “可裴大哥你并不想说,”祝欲神情逐渐变得坦然,却是一副郑重口吻,“裴大哥,虽然你瞧着性子淡漠,但我观你自由,你不想说的事便不会说,此番明知你不愿却又出言试探,是我的错,我向你赔罪。” 他这罪赔得真心实意,诚恳万分,裴顾却道:“我并没有生气。” “真的?”祝欲蓦地抬眼,喜悦比惊讶更甚。 他与裴顾虽是初识,但裴顾此人真诚有趣,看事通透。他将裴顾当作知己,实在不愿失去这么一位朋友。他疑心裴顾与仙州有关,借十命和徐家之事试探,若是裴顾因此疏远他,那他当真要追悔万分。 第22章 裴顾长长看他一眼,似乎是极轻地叹了一声,才说:“真的。” 祝欲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叶辛和祝亭在边上听得云里雾里,叶辛指指他们的方向问祝亭:“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别管。”祝亭捂住叶辛嘴巴,三两下把人给拉走了。 翌日清晨。 第二场比试结束,七支小队共二十八人通过比试,徐家大院一下便空了许多。不同于前两场比试,最后一轮比试的形式不是秘密,且从未变过,有名——仙人谜题。 有意收仙侍的仙会亲自出一道谜题,比试者解开哪道谜题,便拜在哪位仙的门下。 今年的仙人谜题拢共八道,二十八人可自由选择一道谜题进行破解。 不过说是自由选择,八道谜题的化形却又都一模一样,挑中哪位上仙的谜题全看运气。所以归根究底,这最后一场比试讲究的还是“机缘”二字。 挑中哪位上仙的谜题是缘,能否解开谜题也是缘,与仙有缘,人人渴求。 “可别挑中那位沉玉上仙的谜题,每次都是那片叶子,发臭了都不带换的。”祝亭抱怨了一句。 其实不单是祝亭有这样的想法,在场恐怕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仙人谜题难以破解,一来是因为谜题本身怪异,二来便是因为每十年的谜题都不同,叫后人没有根据,无从下手。 但这其中有个例外,便是这沉玉上仙的谜题。 仙州有两位仙从未收过仙侍,一位是宣业,另一位便是沉玉。前者是因为每回的比试都没有他的谜题,显然是不愿收仙侍。后者是因为每回比试的谜题都一样,而且从无一人能破解。 这事在修仙世家人人皆知,没人会上赶着要去解这位上仙的谜题,只不过没人敢像祝亭这般放到明面上抱怨罢了。 沉玉的谜题是一片叶子,且仅有一片叶子。别的仙人谜题尚且有谜面,这位的除了一片叶子什么也没有。祝欲也是不希望挑中这位上仙的谜题的。虽说宣业上仙从不收仙侍,今年的仙人谜题也多半没有他的,但想入宴春风就得先入仙州,真要挑中沉玉的谜题,那他就真要再等十年了。 徐家院内此时很是空旷,连洒扫弟子都被撤走不少,就是徐家家主身边也仅有一名陪侍弟子。 十命坐在廊亭中,仙州的那一群童子守在廊下,或坐或站,或嬉笑玩闹,或相依着打盹,没有半点规矩可言。明栖倚着一根廊柱,正控着一只蝴蝶去逗弄那睡着的童子。 院中央的长桌上依次摆放着二十八枚竹叶,但只对应八道谜题,祝欲选完竹叶转头一看,正和裴顾对上视线。裴顾选了他右边的那枚竹叶。 不过说是选,其实是别人空出来的,他左右都没有人,如避瘟神一般避着他,只有裴顾直直往他这边来。 祝欲冲他笑笑,心中是感动的。 很快,二十八人皆闭眼入定,进入了仙人谜题的幻境。 祝欲在闭眼的瞬间听见一声铃响,像是檐铃被风吹动,令他倏然愣了神,而仅是这一瞬过后,他再回神,周遭便全然变了样。 他转头望去,天不是天,地不是地,脚下踩的分明是泛着涟漪的水,却平滑坚韧,等他蹲下伸手去碰,又只是清水从他指间流过,触感微凉。 “不愧是仙的手笔,竟叫人辨不出真假。” 祝欲喃喃自语,却在起身的一瞬间愣住了。 在那浮白一片中忽然多出来一个人,背对着他,身形颀长,黑衣如墨,发不束冠,显得有些随意。 “裴……”祝欲看着那背影下意识想叫人,忽而又意识到什么,道,“宣业上仙?” 那人转过身来,神色淡然,眉眼狭长却不至于太过锋利,和裴顾完完全全是两张脸。若实在要说哪里像,便是身量差不多,不说话时的神情也十分相像。 不过,这当然不是裴顾,也不是宣业的本相,只是仙的一抹神识罢了。 他颈间戴着细细的黑色锁链,其上透着深重煞气。祝欲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你认得我?”宣业似有些惊讶。 祝欲微微笑道:“我当然记得上仙。” 宣业:“……” 祝欲又问:“那上仙呢,记得我吗?” 宣业:“……” 没能得到答案,祝欲也不再追问。一抹神识未必能承载本相的全部记忆,不记得也情有可原。况且,那件事太过久远,即便是换了宣业上仙本尊,恐怕也未必记得他。 不过,好在他没有忘。只他记得,也已足够。 祝欲正准备问谜题是什么,忽然又听得眼前的仙问:“你如今叫什么名字?” 他这一问,祝欲便想起前日在白雾林中弥鹿也是这般问他的,问他如今叫什么名字,仿佛他从前有别的名字似的。 可这分明就无从谈起,他自出生起便只有“祝欲”这一个名字,哪来的别的名字? 思来想去,他只能当“如今叫什么名字”只是一种询问习惯,回答道:“我叫祝欲。” “祝欲。”宣业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说,“你是祝家后人。” 这语气里并没有疑问,分明是已经确定他就是祝家后人。已有答案却仍要问,便显得不是询问,而是闲聊。但此刻并非闲聊的时候。 “是。”祝欲应了一声,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上仙,这比试是有时限的。” 宣业道:“此处名唤一方境,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会慢上许多,你不必为此忧心。” 祝欲:“?” 祝欲眨了眨眼,几乎是震惊。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详细的给他解释。外界不是传闻宣业上仙沉默寡言,是整个仙州最惜字如金的仙么…… 祝欲正困惑,就见宣业忽然抬了下手,一幅卷轴倏地垂落展开,画卷上是一株枯木,画卷旁一行金字逐渐显现。 春日何时到 “春日,何时到?”祝欲念出声来,又看向宣业,“上仙,这便是谜题了吗?” “不错。”宣业应他,随即召出一张白石方桌,兀自坐下了。 那方桌上摆着茶盏和一摞书,宣业煮茶看书,俨然是个打发时间的姿态。祝欲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因为那茶杯不止一个,书不止一本,就连蒲团都空了一处,简直像是特意留给他的……这般情状,倒显得他是来做客的。 可他是来解谜的,不是来做客的。 思虑半晌,祝欲终究没有坐下,只是站在一旁盯着那幅画卷,像是要盯到天荒地老。 第19章 是仙缘是孽缘 “有……有人吗?” 寒风肆虐的海面上裸露着一处长满白草的小洲,一株像是被霜雪包裹的白树拔地而生,根系蜿蜒地面,又嵌进水里,不知去处。 叶辛被冷风吹得声音发颤,等了等无人应答,又改口问:“那……有仙吗?” 话音刚落,寒风骤然变得猛烈,刮得他睁不开眼。等这强风过去,他再抬眼,眼前便已多出一位白衣仙来。 那仙身形极瘦,却不露骨,一身白衣立在寒风中,本该是个极脆弱的模样,却因为神色太过漠然,显得那寒风于他可有可无,伤不了他半分。 叶辛听过传闻,认出眼前的便是那位沉玉上仙。 凡人是极少见过仙的,可这位沉玉上仙的谜题太过出名,三百年来从未变过,叫人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都难。 很快,一片纯白的叶子飘落下来,叶辛伸出双手去接,心里已然没了踏足仙州的指望。 他不知道怎么解开这道谜题。 不过,他也没有觉得有多难过,能够走到最后一关比试对他来说已经很足够了,若非是有祝亭他们帮忙,他连仙人谜题都见不到,如今见到已是大幸,没什么好可惜的。 和传闻中一样,除了手心这片叶子,叶辛没有看到任何别的提示,仙人也只是沉默的站在那白树下,不发一言,那双眸子淡得没有任何情绪。 “上仙……” 叶辛想说“我解不开这道谜题,请您放我出去吧”。岂料刚开口,话没说半句,迈出去的脚就被裸露的树根绊了下,随着一声惨叫,连人带叶摔了个大的。 而那叶子飘落在地,转瞬之间竟消融进泥里,再无踪影。 叶辛从一堆白草里抬起脸,正好看到这一幕,顿时怔得说不出话来。 叶子没……没了? 叶辛不敢相信地眨了好几下眼才确定这个事实,甚至都忘了自己还趴在地上,害怕地抬头去看仙人的神情。 仙人显然也亲眼瞧见了叶子消失的一幕,不知怎么,他似乎是极轻地蹙了下眉,像是有些不高兴。 不过他从来也没有瞧起来高兴的时候,因此这点细微的差别很难看出来。但看不出来是一回事,叶辛的恐慌并没有减少半分。他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不敢再抬头。 “上仙……对不起……” 传闻都说那片叶子是仙州的宝物,沉玉上仙三百年不肯更换谜题,一定是非常喜爱这片叶子,现在他把这片叶子弄没了,沉玉上仙一定会生气的。 第23章 叶辛笃定自己惹怒了仙人,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也不敢起来,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但他等了很久,仍未听见仙的斥责。 某一刻,他缓慢又小心的抬起头,只看见了摇摇晃晃的一片白草,仙早已不知所踪。 下一瞬,铃音过境,他已经回到了徐家大院。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张望一圈再转眼,又被突然出现的明栖吓了一跳,连手中的竹叶都吓掉了。 明栖撑开竹扇,那竹叶便稳稳落在扇面上。 “上、上仙……”叶辛深知自己恐怕是又闯了祸,双腿一软差点就要跪下去,被两个笑眯眯的童子给扶住了。 明栖笑得比那两个童子还高兴:“你可是第一个解开这仙人谜题的弟子,跪我做什么?” “让我瞧瞧这是哪位的上仙的谜题……” 明栖折扇往上一抬,那金色竹叶在空中旋了几圈,抖落的云雾渐渐聚成了两个字——沉玉。 “上仙上仙,是沉玉上仙的谜题!竟然是沉玉上仙的谜题!” 两个童子性子随主,语气极为惊讶,声儿也高,叫不远处的人都听见了。 不单是徐家人,边上亭子还围聚着几个人,都是没有通过第三关比试的弟子。 一时之间,院内所有的目光都聚集过来,有诧异,有疑惑,也夹着几道并不友善的视线…… “沉玉这谜题两百年来无人能破,如今你不但破了,还破得这样快,真是了不得啊。”明栖丝毫不吝啬称赞。 那两个童子也跟着附和:“了不得了不得!真了不得!” 亭内那几道视线或不甘或愤恨,听见这些话更是恨红了眼,却碍于有仙在场不敢发作。 明栖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只笑着问叶辛:“你叫什么名字?” 叶辛报了名姓,明栖又问他是如何解开这道谜题的,叶辛便将一方境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道来,惹得徐家院内一片笑声。明栖笑,童子也笑,亭内的弟子也笑。 但这笑的含义就大有不同了。弟子笑多是嘲讽讥笑,明栖却是得趣真高兴,童子则是随主也笑得欢。 “好好好,沉玉几百年不收徒弟,收的第一个徒弟竟然这么有趣,来日我定要去他的仙府多叨扰叨扰,也看看他是怎么教小徒弟的。” 明栖一想到这事便觉有趣极了,手中扇一摇一晃的,似个逍遥仙。 “你且去旁等着吧,你出来这么快,约莫要等上半晌了。” 叶辛点点头,往弟子多的亭里去,可看见那几个人的眼神,又默默拐了个弯,站到远一些的廊下去。 叶辛不敢惹事,只想着躲着点那些人便是,偏有人见着仙不在近处,说话也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我当是谁,原来是和那个罪仙后人一道的。” “没名没姓的人都能通过比试,真是奇了。” “罪仙后人都妄想进入仙州了,还有什么比这更稀奇的?” “说的也是。” …… “也是个屁!” 一道极为突兀的声音响起,愣是把那一群人都给怼得噤声了。 祝亭刚从一方境里出来就听见这些怪声怪气的讽刺话,顿时就不高兴了。 他走上前来,白眼一翻,鄙夷全挂在脸上:“你们不过是本事不行,解不了这仙人谜题,就见不得别人好,妒心这么重,难怪入不了仙州。” “我们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祝小公子,你自己也没有通过这最后一关,难道就甘心吗?我若是没记错,那小子在白雾林里胆小如鼠,跟人过不了几招就被打晕了,他样样不如你,如今却过了这第三关比试,这谁瞧了不替你祝小公子叹一声可惜啊。”那人意味深长地看着祝亭,“说到底,祝小公子,我们是一样的。” “谁跟你一样?少跟我假惺惺的!”祝亭一脸嫌恶,“谁跟你们似的什么都想要,解不开谜题技不如人,还非要掰扯别人的身份名姓,还想拉我跟你一道,我呸!” 他们这方亭子离明栖那边其实是很远的,但祝亭说话从来不收声,情绪到了那音量要多高有多高,颇有要大吵一架的阵势。 但他不怕丢面子,其他人却担心让仙瞧了笑话,给仙留下不好的印象,于是几人里立刻便有人出来劝和:“祝小公子你且消消气,方才我们说话确实不好听,可……” “你也知道自己说话难听啊?那还说什么?” 祝亭直接打断他,没给什么好脸色。 那人尴尬地笑了笑,忍着怒气继续道:“祝小公子,大家比试落选难免心中不快,方才是我们不对,可今日我们同在徐家,又有两位上仙在场,如此争吵不休岂不是叫人看笑话,都落不到好处,何必呢?” “哼。”祝亭讥讽笑了一声,“现在知道要面子,早干什么去了?” 话虽如此,但他到底没再说什么了。叶辛正朝他这个方向来,他走过去,将叶辛拉到边上说话,问他选中的是哪个上仙的谜题。 叶辛小声答他:“是沉玉上仙。” “竟然是他?你运气也太差了。”祝亭皱了下眉,刚说完又反应过来什么,“不对,他的谜题你是怎么解开的?” 沉玉上仙的谜题不是秘密,修仙世家无人不知,但三百年来从未有人解开,祝亭上下扫了眼个子还没他高的叶辛,实在难以想象解开沉玉谜题的会是这个胆小鬼。 叶辛听见他问,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解开的,当时我不小心摔了一跤,那叶子掉到地上就不见了,之后我就出来了。” 祝亭:“……” 祝亭十分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才道:“你真是走了狗屎运了,连他的谜题都给你破了。” “嘿嘿。”叶辛也是这么想的,跟着笑了两声。 “祝亭,刚才谢谢你替我说话。” 他笑着道谢,祝亭却嫌弃地撇撇嘴:“又不是为了你,我就是看不惯他们而已。” 叶辛还是笑得一副不值钱的样说:“那也谢谢你。祝亭,这样我们就是朋友了。” “谁跟你朋友……你都是要登仙州的人了,我可高攀不上。”祝亭小声咕哝,却没甩开他抓上来的手。 “祝亭,你在难过吗?”叶辛小声问他,歪头去看他的脸。 祝亭瞪他一眼:“我才没有。” 叶辛握紧他的手,语气真诚:“你别难过,祝亭。没通过比试也不要紧,仙州的比试本来就很难,很多人都过不了。你天赋这么好,下次再来,一定能登上仙州的。” 他说得认真,像极了某种诚挚的祝愿。 “那是当然。”祝亭别扭地应了一句。 其实在幻境中时他也听过相似的话。 那位上仙说他难得纯直良善,但心性不够沉,将来历练多了,自有踏足仙州的机会。 在他听来,这话与明栖那句“有仙缘”是一样的。 他将来必定会飞升仙州的!如今只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 待到飞升那日,人人都会知晓他的名姓,不会再只称他是“祝小公子”。 他坚信那一日终会到来。 *** 另一处一方境内,谢七望着眼前的梨花林,已经看出此处落了一个阵。 不多时,他感到身侧似乎多了个人,他往后退了两步,侧过身一拜:“云惬上仙。” “你认得我?”云惬微讶出声。 谢七道:“谢家明堂一直挂着您的画像。” 云惬原也是谢家人,俗名谢羽。 云惬微微一笑:“那画像我自己都认不出来。” “眉眼之间仍是有些相像的。”谢七道。 谢家几百年来也就飞升过这么一位仙,自然是日日跪拜供奉,画像无数,神像也无数,但描摹总有偏差,几百年累积下来这偏差就大了,与本相相差甚远。但谢七仔仔细细看过那些画像无数遍,又结合传闻拼凑出的长相自己画了一幅,与眼前的本相倒是有几分相像,故而认得。 谢七又是一拜,道:“请上仙赐教。” 云惬望着前方,道:“方才你盯着这梨花林许久,想必已经看出此处落了阵,那此阵阵点有多少,分别位于何处,你可看得出来?” 谢七道:“这梨花林看似无边无际,毫无规律,但细观之下便能发现其中有二十八株梨树略高出一些,方位应当是对应二十八星宿,但这朱雀七位向北偏移,北阳南阴,往北灵气渐盛,是为阵点所在之处。” 云惬听他说着,微微颔首,露出满意的笑来。 “仅凭肉眼便能看出这些,已是不错。” “你且听好了,我的这道谜题便是,以你此刻所在之处为起始,行至这梨花阵的尽处。” “尽处?” 谢七似有疑惑,但是很快他便正了神色,道:“上仙,如若这便是谜题,那么此刻我已然站在这梨花阵的尽头了。” 他语气不卑不亢,透着十足的自信把握。 第24章 云惬眸中流露讶异,唇边却有笑。他问:“何解?” 谢七道:“劳上仙将此阵显现出来。” 待到脚下的阵线延伸,梨花树干上符文显现,谢七才从远处收回目光,继续道:“此阵借二十八星宿落子,行的是相生相克之道,这些阵线看似没有尽头,实则相互牵连,互为起始,也互为尽头,无论沿着哪一条阵线走,最终都会再次经过原点。上仙与我此刻都身在阵中,既在起始,也在尽处。” “你如何确定自己站在阵线上?”云惬问道。 闻言,谢七往右侧挪了一步,站到了阵线与阵线的空缺处。 “这阵中的每一处皆是起始,也皆是尽处。” “此又何解?”云惬又问。 谢七道:“眼见未必为实,不见也未必为虚,这阵中灵气强盛,灵气所过之处皆可化出阵线,无论我站在这阵中哪一处都是一样,并无不同。” 云惬神色已是赞许,他又问:“倘若你站在阵外呢?” 谢七并不犹豫,当即便答:“若是如此,没有起始,便也无尽处,那这谜题便无解,‘无解’便是这道谜题的答案。” 云惬轻笑一声,下一刻便神识尽散。 谢七扭头望去,万千梨花飞舞,似一场盛大的雪。 这谜题他已然破了。 作者有话说: ---------------------- 0.0 第20章 生性固执一语成谶 “上仙。” 一方境内,许一经恭恭敬敬朝眼前的仙一拜。 那仙转过身来,眉眼锋利,是个不近人情的生冷模样,就连声音也是极冷的,好似带着邪气。 “我问你,舍一人救苍生,对否?错否?” 许一经感到很困惑,因为这其实算不上谜题,只是一道诘问。 不过都说仙人谜题千奇百怪,或许这道诘问有别的玄机。许一经这么想着,便仔细思量起来。 那位仙依然站在旁边,就这么看着他。 良久后,先开口的也不是许一经,而是略带催促意味的声音:“你也认为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许一经道:“并非如此,只是我的回答或许不是上仙想要的答案。” “仙州众仙护佑天下苍生已久,三百年前魇祸乱人间,仙州半数仙陨落才换得人间太平,这是舍弃自己拯救苍生,是一桩美谈,后人对此事也多有称颂。” 仙看着他,唇边有笑,眸光却更冷了几分。 许一经却接着道:“可是仙说众生平等,一个人是苍生,两个人也是苍生,舍一人救苍生,便是舍那一人的苍生救多数人的苍生,仙说这是应当的,是值得的。但若被舍的那一人是我,我不愿意。” 仙忽然抬了下眼皮,像是有了兴致听他说话。 “——而我不愿,苍生便会来指责我,逼迫我。可见舍一人救苍生时,那一人早已被剥离苍生,不再是苍生。既然一人是苍生,两人也是苍生,千万人更是苍生,我不愿舍弃自己,是在救我自己,也是在救苍生。若我真是苍生的一部分,苍生又为何要指责我?” “所以上仙,我的回答是——” 许一经深吸了一口气,用极认真的语气道:“若我愿意,舍一人救苍生便正确。若我不愿,舍一人救苍生便错误。” 许一经说完这些,便安静等待着仙的宣判,他内心几乎已经确定自己的答案不会令眼前的这位上仙满意,但他生性固执,已经认定的事绝不会更改,此番没能通过比试,再等十年便是。 然而,仙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好半晌,忽然勾唇笑起来。 “修仙世家多是资质平庸之辈,想不到也能养出个这么灵光的。你可知你这番话在仙州属大逆不道,本心如此,将来再无飞升仙州的指望。” 许一经语气坚定:“我心不移,便是此生无法飞升,也绝不改本心。” 仙又问他:“倘若有朝一日众仙斥问,天谴在侧,你当如何?” 许一经神色不改:“若真有这么一日,下场至多不过是身死魂灭,不入轮回。我为本心殉,无惧,亦无悔。” “呵。” 仙冷笑一声,幽幽叹道:“还真是冥顽不灵啊……” 许一经抬手朝他一拜,仍无半分悔意。 许一经正要询问眼前的仙如何走出这幻境,仙却开了口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仙人谜题这关已然失败,何故还要问他姓名? 许一经心中困惑,但还是回答道:“弟子许一经。” “哪个许家?”仙又问。 许一经道:“花川,浮山许家。” “上仙……”许一经犹豫片刻,又道,“或许我多此一问,但还请上仙告知,此关仙人谜题我解开了吗?” 仙人已转过身去,微微偏脸,垂眸望他。 “解开与否,有何区别?” 话音未落,这一抹仙人神识便逐渐散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一刻,许一经听见清脆的铃响,再回神时便已身处徐家大院,灵识归体了。此时桌上长香只燃半指,他在幻境中逗留的时间并不久。 见有人醒来,院中所有视线都集聚过来,连洒扫的弟子都忍不住瞧上两眼。廊亭边上的明栖身形一动,很快就出现在许一经面前,面有笑意。 “今年当真是奇了,竟一个个的出来这么快,让我瞧瞧……” 明栖取走那枚竹叶想看看是谁的谜题,却在下一瞬突然神色骤变,将手中竹叶捏了个粉碎。 院中瞧见这一幕的弟子面露疑惑,但也只是疑惑而已,唯有徐家家主抬眼看过去时,长年平静无波的的双眼微微一动,多了些许探究的意味。 十命很快也到了那长桌前,与明栖对视一眼,虽未知全貌,但心下已然有了猜测,面上不动声色,即刻对许一经道:“你这道谜题出了差错,你再选一道别的,我会替你重燃一支长香。” 许一经极为不解,他踏进幻境又离开幻境,见到仙人,解开谜题,这个过程与传闻里的并无不同。 “敢问二位上仙这道谜题有何差错?” 十命只道:“你只需再选一道谜题,差错如何与你无关。” 许一经当真是生性固执的,皱了下眉,看向一旁的明栖严肃道:“还请上仙告知缘由。” “哎呀你这……”明栖往十命的方向瞄了眼,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 不过很快,他就收起笑,长叹了一声道:“唉,罢了,告诉你其实也无妨,你选的这道谜题实是许多年前一位上仙的,但这位上仙早已殒殁,今日不知怎么竟错将这道谜题放了进来,让你选了去。” “你已解开谜题,重选谜题对你来说或有不公,但这位上仙已然不在,也没法收你做徒弟,若是将你随意塞到别的仙府去,又坏了仙州规矩。” “不过呀,我看你这么短的时间便解开了这道谜题,定然是极聪慧的,其他谜题对你来说想必也不难,你便再选一道……” “不必了。” 明栖劝人的话尚未说完,许一经便张口拒了他。 “仙州的比试一向讲求‘缘’之一字,我既选中了这道谜题,那便是我的缘,既然这位上仙早已殒殁,这缘也就散了,不必强求新的。” 明栖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愣了下才问:“你这是要放弃踏入仙州的机缘?” 许一经却道:“不入仙州便是我的机缘。” “机缘”二字最是难以说清,饶是明栖也被这话堵得无法反驳。 双方僵持片刻,一旁的十命开了口:“你可想好了?” “下一次比试可是要等十年的。”明栖紧接着补了一句。 许一经想,有了今日之事,下一次的比试他未必还会再来,不过他没有多说,只是更坚定道:“我心不改。” 十命便道:“既是如此,你且去吧。” 许一经正要离去,犹疑之下又转过身来问:“还请二位上仙告诉我,设下这道谜题的上仙是谁?” 十命冷冷瞧着他,道:“仙人已逝,多问无益。” 许一经心中困惑,但也知这话无错,终究没再追问,提剑而去。 早先出来的弟子见了这场景,有人觉得可惜,也有人认为他是自大,怕解不开别的谜题才会离开。 唯有心思单纯看事简单的叶辛问了一句:“我们都想入仙州,原来不入仙州也是机缘吗?” 祝亭在他边上嗤笑出声:“谁会把入不了仙州当作机缘,疯子才会。” 作者有话说: ---------------------- o.o 第21章 戏友戏徒戏得一场空 裴顾置身于一片竹林中,眼前竹桌竹椅,玉壶酒杯,是谁的谜题昭然若揭。 那仙人转过脸来,一双笑眼如亮星,看见来人时又显露出讶异。 “宣业?怎么是你啊?” 明栖这讶异来得快去得也快,问完这话就坐下来,晃着酒杯好不悠闲,一脸的笑意。 第25章 “怎么了宣业,你也想做我的徒弟吗?” 裴顾看他一眼,没说话,只在对面坐下。 明栖扇尖抵着下巴,笑了:“真稀奇,换了往日你早就扭头走了,是外面有什么让你不能出去吗?” 宣业接过他递来的酒,仍是不说话。明栖却兴致不减,又问了别的:“不过你不是去了业狱吗?怎么又来清洲了?” 这回宣业终于开了口答他:“来见一个人。” “见谁?”明栖眼睛一亮,“你竟然也会特地来见人?” “来清洲见人……”明栖晃着脑袋想了半天,“你和徐家好像也没什么渊源,不能是见徐家人,得是见这批新来的弟子。” 某一刻,他突然想到什么,折扇横着往手心一打,笑容明媚如豁然开朗。 “祝家那个后人肯定也来了!宣业,你此行是为了来见他的,我可猜对了?” 裴顾抬了下眼皮,没否认。 明栖更是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真想不到啊,原来堂堂宣业上仙也有言行不一的时候,我将谢家的事说给你听时,你什么表情也没有,我还以为你去全然不感兴趣,原来你也会好奇啊。” “如何,你快同我说说,那祝家后人是个怎样的人?” 裴顾平静道:“你已见过他了。” “哦?竟有这等事?”明栖微讶,又道,“不过,那也不是此刻的我见过他呀,索性你一时半刻也不会出这一方境,便同我讲讲吧,你知道的,我最闲不住了。” 裴顾见识过他的聒噪,放了酒杯问:“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明栖握扇点着桌面,笑眯眯道,“长相,性情,趣事,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裴顾垂了眼,细细思量过后,开口道:“他与令更不同。” 听到这个名字,明栖忽而愣了下。 自两百年前令更出事,修仙世家便像是忘了这个名字,只以“罪仙”相称,提起时也多是谩骂奚落,出言讽刺。仙州虽不如此,但也少有仙会再主动谈及令更,哪怕是最听不得令更被辱骂的小十命,因为顾忌也偶有忍气吞声的时候。 唯有宣业不同,无论是在仙州还是人间,不管当着谁的面,他总能极为自然的说起令更,就像现在一样。 明栖自诩豁达,此刻却觉得自己实在狭隘。 他兀自摇头笑了一声,问:“他与令更有何不同?” 裴顾便道:“令更性温,寡断,遇事决断时总留有余地。” “确实如此。”明栖点点头,“那这个祝家后人呢?” 裴顾道:“祝欲此人心性坚韧,认定一件事,山石撼不动半分。他也看事通透,是非曲直总有自己的判断,他与我说起过令更,说传闻多变,不信令更只是一个罪仙。” “不只是一个罪仙……”明栖将这话琢磨一番,倒有些慨叹了,“修仙世家皆以为令更触逆天道,罪大恶极,他竟看得分明,确实不易呀。” “宣业,听你话里的意思,对这个祝家后人似乎是很欣赏?” “嗯。”宣业微颔首,“此行见到他我很高兴。” “高兴?”明栖听见这话,手中的扇子都跟着一顿,“这两个字能从你嘴里说出来,也真是不易啊。” *** 明栖在此处得闲,另一处一方境内,一样的竹林,一样的竹桌竹椅,坐在他对面的却换了人。 薛知礼的神情并不好看,有些别扭,又有些紧张。不为别的,只因他是被强拉过来坐下的。 薛家礼数严谨,明栖招呼他坐下,他说这样太过逾矩,不肯坐,偏明栖是个最没规矩的,一缕仙气化作银丝便将人扯过来了,问了名姓问年纪,还非要请人喝酒,薛知礼因着教养有问必答,但那酒却迟迟不敢接。 仙人有别,与仙同坐已是于礼不合,若是同饮便是大不敬了。薛知礼万不会这么做。 明栖却觉着逗人好玩,笑道:“你日后若是做了我徒弟,可千万要改改这个性子,这么规矩的弟子,我长乐天可是不收的。” 薛知礼看着他,心中困惑。他自小读的书学的道理都教他要将礼数刻在骨子里,如今仙州的仙却说要他改了这个性子。他不明白为什么。 可他也无法争辩,犹豫了一会只道:“还请上仙出示谜题。” 明栖手里的扇微微一动,不消多时便倒了三杯酒,整齐划一地摆在薛知礼面前。 “我方才在这三杯酒中加了同一样东西,你可知是什么?” “上仙方才在酒里加了东西?”薛知礼疑惑。 明栖晃着手中折扇,道:“没错,就是方才,而且你一定看见了。” 薛知礼更加疑惑,但他深知仙没有欺骗他的理由,仙说他看见了,那他一定是看见了,只是他未曾留心,这才错失良机。 “你且好好想想,不急。”明栖对这个还没进门的小徒弟很是喜欢,心情甚佳,出言安抚。 薛知礼颇有些受宠若惊,规矩应了一声:“是……” 林中竹影摇晃,鸟雀嬉闹,一派欢乐祥和,唯有薛知礼眉目紧锁,一脸认真地盯着那三杯酒,仔细回忆着方才明栖倒酒的过程。 很久之后,他才终于抬头看了明栖一眼,明栖也正笑着瞧他:“如何,想出来了吗?” “未曾。”薛知礼摇了摇头。 “那你不妨闻一闻。”明栖道。 算上明栖一开始倒的那一杯,薛知礼面前共有四杯酒,他也果真一杯酒一杯酒地去闻,明栖又问他:“如何?” 薛知礼如实道:“这几杯酒酒皆是桃花所酿,并无不同。” 明栖道:“那你不妨尝一尝。” 薛知礼心思重,想着那几杯酒自己若是只喝一口,剩下的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全数饮尽,又因平常不怎么饮酒,被呛得连连咳嗽。 待到缓过来一点,他便立刻拱手道:“失礼了。” “这有什么要紧的。”明栖全然不在意,“你快说说,可尝出什么没有?” 薛知礼看了眼那空空如也的酒杯,料想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他已无酒可观,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止步于此了。 可思索一番,他仍是摇头,微垂了眼。 “弟子愚钝,或观或尝,都觉这三杯酒与先前那一杯实在无甚差别。” 他一无所获,明栖却是笑了,问道:“所以这道谜题你解不开吗?” 薛知礼默了一瞬,站起身来朝他一拜,才开了口道:“若实在要说这三杯酒中加了同一种东西,此间的天和云皆倒映其中,微风拂过时也在酒中停留过一瞬,雀鸟之声也落在这酒中激起过涟漪,这些似乎都可算作答案,可是……” “我这样回答有投机取巧之嫌,未必是上仙想要的答案。” 明栖听完哈哈大笑,笑声回响在林间,久久不散。 “所谓仙人谜题,又哪有什么答案呢?” 说完这话,明栖仰头饮尽那一壶酒,神识也随之消散。 一阵铃音响起,薛知礼再睁眼,灵识归体,眼前已然是徐家大院,属于他的那支长香也已停止燃烧,尚余一半。 亭中明栖敲了下熟睡的几个童子,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些童子便都往薛知礼这处来了。薛知礼不知所然,但还是冲几个童子拜了一礼。 童子们学着他的样子回礼,个个笑靥如春,都走过来拉他。 薛知礼被这一群童子簇拥着,几乎要迈不开脚,生怕踢着谁,走得极其小心翼翼,不过到底是走到了明栖面前。 “明栖上仙。”他恭恭敬敬行了礼。 明栖冲他摇摇扇子,招呼他过来坐下。他却只道:“这不合规矩。” “长乐天最不需要的便是规矩,你日后做了我的徒弟,可要改改这个性子才是。” 明栖一边笑,一边朝几个童子摆了摆手,那几个童子立刻会意,拉着薛知礼往亭里走。薛知礼因着礼数不好推拒,愣是被拉到了明栖边上,强摁着坐下了。 “上仙,这真的不可……” 薛知礼作势便要起身,明栖扇子向下一打,仙气一出,薛知礼整个人都被压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如坐针毡。 “上仙……” 明栖笑道:“你既已解开谜题,我便是你的师父,徒弟合该听师父的,对吗?” “徒弟要听师父的!听师父的!” 几个童子也跟着欢快地附和起来。 薛知礼终是无奈:“……是。” “可是我……”但他又犹豫。 明栖抬手止他:“入我长乐天,最首要的便是不守规矩。” “不守规矩!不守规矩!”童子们的声音带着笑。 薛知礼蹙着眉,摇头道:“弟子愚钝,不明白这是何意。” 他确实不明白,他自小长在薛家,最知礼数为先,规矩是万万不能丢的东西,怎么到了仙这里便成了“不要守规矩”? 薛家的每个人和他一样,大概都是不明白的。 第26章 明栖却没有多解释,只道:“来日方长,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明栖如此笃定,仿佛当真有来日方长,薛知礼也真的终有一日会明白似的。 只怪他此时性子太欢,尚不知世事难料,来日方长多的是事与愿违。 作者有话说: ---------------------- ii 第22章 白雀心事又逢春 一方境内,祝欲仍是盯着眼前画卷,像是一筹莫展。 宣业略略瞥了他一眼,提醒道:“时间快到了,不坐下来喝杯茶吗?” 闻言,祝欲转过头笑起来:“上仙,你可真是奇怪,时间快到了,你不催我破解谜题,反倒催我坐下来喝茶?” 宣业抬眸瞧了他一眼,将倒好的茶放到对面。 “这谜题你早已解开,何需我催?” 祝欲听见这话一愣,随即失笑。 他原以为裴顾说话已经够直接了,想不到宣业上仙也是这样的性子,看破便说破,一点弯子也不绕。 祝欲坐下来,未有别的动作,只问:“那上仙可知我为何不早早解开这道谜题离去,而是留下来呢?” 宣业看不懂那笑的含义,道:“我不知。” “嗯……”祝欲连连点头,笑意更深,“我想上仙也应是不知道的。” 说完,祝欲端起眼前的茶一饮而尽,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起身去取那悬浮的画卷。 他将画卷铺到桌上,朝宣业伸出手:“上仙,可否借用?” 宣业了然,将那盛水的长柄竹筒递给他。祝欲接过,舀起半筒水便朝画卷倒下,那水并未浸湿画卷,反而逐渐融进画卷上的枯木中。 很快,那株枯木便开始抽芽,长叶,开花,不消多时便开了满树,那画卷上哪里还有什么枯木,俨然是一幅生机盎然的花鸟图。 几只白雀从那画卷上飞出,围绕在祝欲身边转了几圈,便四下飞散,祝欲目光追着那白雀动,倒是有些意外。等到他再转回头时,便发觉那画卷不知何时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错乱花枝,以及那花枝间长身立着的仙人。 他低头看去,脚下踩的已不是似镜的水面,而是落了花瓣的泥土。 此间已然是一片望无际的花林,鸟雀嬉闹,花瓣翩翩。 仙州宝物果真是非同凡响。 祝欲心下感叹,转过头来,满脸笑意如沐春风。 “上仙。”他定定看着宣业,“春日何时到。春日,此时便到!” 宣业望进他眼中,见他眼中映着飞鸟落花,恰似一场春日。 「我们这么有缘,以后一定会再见的。」 当年分别时说的话犹在耳边,令宣业想起从灵山到花川的那一段旅途,总有一只白雀成日在他身边吵嚷,也是如现在一般这么笑着。 很快,宣业的这一抹神识也散了。 祝欲拿起对面那剩余的半杯茶,盯着看了一会,才缓慢的、细细的饮完了。 *** 祝欲从一方境里出来,转头便看见了裴顾,裴顾与他竟是同一时出来的,只是裴顾面前空空如也,代表谜题的那片竹叶已经没有了。 这倒是有些奇怪的,这仙人谜题看的是“机缘”二字,寻常弟子解不开谜题,自行退出或是被仙遣出,时间上并不会太久。 自知解不开谜题的弟子会早早退出,而固执不肯离开的则会被仙遣出,因此无法解开谜题的弟子往往比解开谜题的弟子更早离开一方境,像裴顾这样到了最后一刻才从一方境里出来却没有解开谜题的倒是头一回。 “明栖上仙可是说他最有仙缘的,想不到他竟解不开这谜题。” 听见这议论,祝欲笑了下,看向裴顾的目光也含着笑。 他想,裴顾这道谜题多半不是解不开,而是不愿意解开。以裴顾此人的心性,仙人谜题绝难不倒他。 “仙缘深厚,兴许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说这话的是谢七,谢家名声在外,那人不好驳他,转过眼却看见了另一人,又讥讽出声道:“有些人是时机未到,可有些人未免太名不副实。” 祝欲看了眼自己面前尚在的竹叶,并不说话。 他不说话旁人便以为他是心虚,更觉得意:“岂止是名不副实,罪仙后人登上仙州,几时发生过这样的事,简直是我等修仙世家的奇耻大辱。” 祝欲只觉好笑,合着不光祝家的脸面装在他一人身上,整个修仙世家的脸面也归他管了,他这张脸真是越来越大了。 不过这种讥讽的话他听得多了,懒得纠缠,只淡淡瞥了一眼就收了视线。 那些人却更是得寸进尺:“不过一个罪仙后人罢了,侥幸解了这仙人谜题又如何,就算是入了仙州怕是也待不长久,指不定哪日就被赶出来。” “祝家自己都瞧不上的人,仙州的仙又怎么可能瞧得上。”有人跟着讽了一句。 祝欲神色忽地一冷,裴顾见他如此神情,抬了脚便要往那亭子去,却被一根灵线勾了手腕。 明栖的声音顺着灵线传来:“别冲动呀,你现在要以什么身份替他说话呢?” 裴顾道:“任何身份皆可。” “你此刻不过是一个凡人,谁会听你的?” 裴顾没说话。 明栖又道:“我有一计,可堵这悠悠众口,你可愿一听?” 裴顾默了一瞬,道:“你说。” 二人来往间,祝欲因为那句“瞧不上”正要发作,刚张口却被人抢了先。 “瞧不上他难道就瞧得上你?”祝亭抱着手臂,鄙夷目光将说话的人从上到下扫了一遍,“连这第三关都过不去,也好意思说别人。” 那人受了一记白眼,心有不服,压着怒气道:“我是没有解开这仙人谜题,难道祝小公子就解开了吗?说到底我们本就是一样的,祝小公子何必帮着旁人说话?” “我呸!谁跟你一样了?”祝亭嫌弃地瞅着他,“我便是没解开这谜题也不会跟你似的背后嚼舌根,半点度量都没有的人也配跟我比,你可真看得起自己。再说了谁是旁人,他姓祝还是你姓祝,你自己分不清啊。” 那人被呛得没话,另一人替他接了话:“祝小公子何必咄咄逼人?” 只这一句,祝欲听得笑出了声,那另一人转头看他,更加不悦:“你笑什么?” “想笑就笑了,怎么,这位道友不单颠倒黑白的本事厉害,连这管闲事的本事也无独有偶吗?” “你!”那人猛地上前一步,横眉怒对,似要动起手来。 边上的谢七拦了他一下,回头道:“修仙世家以和为贵,况且此事是你们恶言相向在先,并不占理,勿要再生事端了。比试已经结束,多说无益,与其艳羡他人,不如精进自身。” 谢霜和谢锦跟在后面,没说什么。 解开仙人谜题的弟子拢共十人,童子引着人在徐家院里站了一排,光是谢家的人便占了三。谢七,谢霜,谢锦,皆在其列。 院中弟子个个站得笔直,静静等待着仙州的玉牌降下。 通过比试的弟子都会得这么一块玉牌,玉牌上刻着仙府名,既是凭证也是恩赐,即便是十年期满玉牌也不会收回。修仙世家视这玉牌为荣耀,常常会将其珍藏供奉,明里暗里多少都会有攀比。 每回落下玉牌的都是十命,这次明栖却抢先一步走上前,手中折扇在空中划了一道,仙气所过之处点点金光洒下,玉牌也随之一一落下。 祝欲看看左右,再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愣了。 他的玉牌呢? “祝欲,你……” 边上叶辛刚想说话,一道刺耳的讽刺打断了他。 “看来就连宣业上仙也瞧不上罪仙后人啊。” 这声音来自亭内,是先前带头嘲讽叶辛的那人。 十命听见“罪仙后人”几个字,当即便要上前,明栖稍稍拦了她一下,掩在扇后的唇边带笑。 “小十命莫冲动,这回有人会出头的。” 他语气颇为神秘,十命眸光上撇看了他一眼,又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看见了远处的裴顾。 裴顾也站在那亭子里,只是没和那些人在一起,只同祝亭离得近一些。 听见那句讽刺,祝亭和裴顾面色都是一冷,裴顾记着明栖的叮嘱没有开口,祝亭却是半点忍不得,当即就道:“瞧不上他难道瞧得上你啊?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那人不止一回被祝亭怼,后牙都快咬碎了才控制住没骂人:“都到了此刻祝小公子何必还要嘴硬,若不是瞧不上他是个罪仙后人,仙州又怎么会连玉牌都不降下?” “降不降跟你有什么关系?此刻没有难道就一直没有吗?兴许……只是出了什么差错罢了!” 祝亭后面的话没什么底气,对方便得意起来:“能有什么差错?无非是有人拎不清自己的身份,连仙都敢觊觎,遭上仙厌弃罢了。” 此话一出,裴顾已然往外走了。 第27章 一根灵线拽住他的手指,明栖的声音传来:“你可别冲动啊,说好的先让他受辱你再出面,现在可不是时候……” 裴顾割断灵线,没再听下去。 他直直往院中走去,正听见祝欲扬声道:“罪仙后人又如何?若是仙州的仙也这般狭隘,那这仙不如让我来做!” “狂悖!”亭中与他对峙那人一惊,“祝欲,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这仙州岂是你想进就能进,这仙岂是你想做就能做的?!” 祝欲正要说话,忽见一人走到他前面来,侧着身子望向那亭中,先他一步开了口。 “他说的有何不对?” 裴顾依旧只是个平静的语气,却少见的带了些斥问的意味。 那人张口就要驳回去,却突然睁大了眼,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事情已然闹大,十命瞪了明栖一眼,明栖却只是摆摆手:“罢了罢了,我管不了了,由他去吧,反正这以后也是他宴春风的人。” 只见裴顾身后显现出一道极高的人的虚影,此人生得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却不束冠,显出几分随意。颈上又戴着极细的锁链,那锁链极黑,煞气极重,即便是满身的仙气也像是无法彻底掩盖住那浓重的煞气。 仙州只一位仙颈上会有这种锁链,便是宣业。 此人是宣业上仙! 这个认知在所有人脑中炸开,一时间徐家大院齐刷刷跪下去一片人。 祝欲呆怔在原地,眸光晃动,只余震惊。 直到一枚玉牌塞到手里,祝欲才怔然眨了下眼,猛地抓住了宣业收回去的手。 宣业看了眼他抓自己的手,微微疑惑:“何故这般箍着我?” 祝欲不答,只是怔然。 “祝欲,你抓着的是宣业上仙……” 叶辛跪得离他最近,裴大哥突然变成宣业上仙,叶辛也惊讶,但更怕祝欲得罪上仙。可他胆子小,不敢求情,只能扯着祝欲的衣摆提醒,希望祝欲赶紧和他一起跪下,权当是给上仙赔罪。 祝欲却好似全然听不见他说话,眼里只有一人。 裴顾……是宣业上仙? 裴顾,竟是宣业上仙! 除了重逢带来的喜悦,祝欲明显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裴顾与宣业上仙是同一人,他竟是欢喜的。 祝欲渐渐回神,才发现自己还紧抓着眼前人的手不放。 他抬头与对方目光相撞,不知怎么竟觉得紧张起来,连手也跟着发抖。 宣业自然也注意到了,垂眸瞧了他片刻,仍是不解:“你怕我?” 传闻宣业上仙性情淡漠,不喜与人言,踏足过业狱,又满身煞气锁在颈上,徐家院中跪着这一片人没有不怕他的。 可祝欲却摇头回答:“不,我不怕你。” 宣业微微颔首应了一声:“我想也该是不怕的。” 这几日同行,祝欲虽对他有防备怀疑,但所言所行从未透露出对他有惧怕之意。 宣业转头望向十命和明栖的方向,淡声道:“人我领回去了,你的童子不必跟着。” “是。”十命作礼应下。 作者有话说: ---------------------- 第23章 白雀心事又逢春(2) 被拉着踏进界门的一瞬, 祝欲感到身体骤然一轻,宛如被灵气荡涤了一遍全身。 不过这只是一个瞬息,那一瞬之后, 身体的重量重回地面,他整个人也彻底清醒了。 他们已离开徐家, 身处仙州。 仙州多云雾,却不是什么天上地下, 而是天道开辟出的另一方空间,若非是有仙引路, 常人是绝无法踏足此地的。 他们行过白桥,落花流水绵延而去,不知尽头。也听见鹤鸣不止, 仿佛遥遥数千里。更亲眼所见仙州那蜿蜒不尽的神木,云雾中忽隐忽现的宫殿仙府,众多奇景皆是祝欲以前从未得见的。 但他只亦步亦趋跟在宣业身后, 一言不发, 安静得叫人惊奇。 某一刻,宣业在玉阶上停下, 转头看他:“你为何不说话?” 他问得直白,祝欲不好不答,只好道:“我怕吓着上仙。” 宣业:“?” “为何?”宣业又问。 祝欲犹豫道:“在白雾林的时候,上仙说听过我和谢家的事,我在谢家门前说的那番话,上仙想必也知道了,如今说多错多,我怕吓着上仙,上仙一怒之下将我赶出仙州。” 他这番话说得没什么感情, 显得上仙是上仙,弟子是弟子,只有恭敬和礼数,没有半分别的私情。 宣业却只觉得他奇怪,道:“你知道我不会。” 祝欲道:“那可说不准,上仙的心思难猜,此刻不会赶我,下一刻没准就厌了我,留我不得了。” 他话里仍是没什么情绪,宣业反问他:“我厌你什么?” “我不知道。”祝欲把问题又抛回去,“上仙厌我什么,上仙自己不知道吗?” 他们目光都落在彼此身上,一个带着试探,一个不明所以,问题抛来抛去始终没有答案。 好在上仙说话直接,也道:“我不知。” 更好在上仙对没做过的事不会缄口不言,又道:“而且我并没有厌你。” 这一前一后两句话出来,祝欲哪里还能面无表情做个安分弟子,眨了眨眼,又认栽了。 “上仙,你可真是奇怪得很。”他叹了一句,语气无奈。 见他不再一板一眼的说话,宣业这才抬脚上了玉阶,领着人继续往前走。 仙州多云雾,玉阶又长,云雾弥漫其上,瞧不清远处,只能看得见近处的人,祝欲走在后面,一抬眼最先看见的便是那满身清气的仙人。 一如当年,他仍在仰望他。 不同的是,此刻的上仙并不疏离,不似当年那般遥不可及。 “上仙,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宣业回头看了他一眼,只道:“我说不能,你便不问吗?” 祝欲想了想,说:“我还是会问。” 于是宣业转回去,没再说什么。 身后祝欲的声音传来:“上仙,你与明栖上仙的赌注有结果了吗?” 当然是有的,不用问也知道。 但祝欲偏偏要多此一问。 宣业平静答他:“赌输了。” 他与明栖对赌,赌一个人能否通过比试登上仙州,他赌输了,那人的确登上仙州了。 祝欲又问:“那上仙可有后悔?”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不问祝欲也知道,裴顾心性自由,若是后悔便不会答应对赌,既答应了,便是不问输赢了。 可祝欲仍是要问,想要确认心中的猜想是否是真的。 但他显然低估了某位上仙的直接,宣业再次停下来,回身看向他。 这一眼很长,祝欲被盯得不自在,刚想说点什么,便听得对方道:“我与裴顾有何不同吗?” 祝欲一愣,摇头道:“除了相貌,并无不同。” 宣业看着他道:“那你这般明知故问是为何?” “……” 祝欲难得沉默不语。 他确实想问的是别的。赌注有没有结果,后不后悔,这些都是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他真正想知道的是——清洲此行是为了见一个人,见的是谁? 犹豫之下,祝欲终于抬起眼:“上仙,若我问了,你会如实相告吗?” 宣业道:“问不问在你,答不答在我。” 祝欲没忍住笑了下,在白雾林的时候裴顾也是这么说的。 「你可以问,我自然也可以不答。」 裴顾与宣业,果真是真真切切的同一个人。 因为这句似曾相识的话,祝欲安下心来,连神情也多出了几分坦然。 “上仙,你与明栖上仙对赌,赌一个人能不能通过比试,那个人是我吗?” “是。” 宣业并没有丝毫犹豫。 祝欲又问:“所以上仙途经清洲,要见的人是我?” “并非途经。”宣业说,“我去清洲本就是为了见你。” 特意去见,并非途经。 祝欲听懂了这话的意思,心中升起喜悦。 “上仙是因为听了谢家那些传闻,所以想见我吗?” “是。”宣业没有停下脚步。 祝欲笑起来:“旁人皆道我大言不惭,仙州想必也不会有仙将那些话当真,上仙怎么就特地走了一趟清洲去见我?” 宣业似乎是顿了一下,才说:“明栖说你是妄言。” “?” 这有什么相干的? 祝欲正疑惑,又听前面的仙道:“所以我想去看看,这妄言的人是何模样。” ……原来是因为好奇。 “仙也会好奇人间事吗?”祝欲问。 “明栖经常会。”宣业说。 这其实有点避重就轻了,但祝欲没有深问下去。 他说起了别的:“传闻都说宣业上仙性情淡漠,无欲无求,最是规矩也最是清醒,可我与上仙同行数日,知晓上仙心中有惑未解,更觉上仙心性自由坦荡,与传闻倒是有所不同。” 第28章 听到这话,宣业停下来,侧过身略带探究地看着他。 “我与传闻不同,你失望了?” 祝欲笑容明媚,摇头道:“怎么会?上仙这般性情,我更心向往之。” 这当然不是祝欲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表明心意,在白雾林时宣业便早已听过这样的话。 不过,那时他还是裴顾,以宣业的身份听这样的话是头一回。 明栖将谢家的事传上仙州时,仙州虽有议论,但谁都说这是少年心性,当不得真,日后定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过,也还是有另一种说法的—— “在仙州,你这叫执迷不悟。”宣业说。 祝欲笑出声来:“上仙也这么认为?” 宣业默然良久,却说:“……我不知。” 祝欲知道他是真的不知,因为裴顾不会说谎。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连自己有无愿望都无法分辨的仙人。 但白雾林中的袒护历历在目,祝欲便仍心存侥幸。 所以他又问:“都说宣业上仙从不与人亲近,可白雾林那几日,上仙多番出手相救,又是为何?也是因为仙人慈悲吗?” 宣业却说:“你不同。” 祝欲感到心脏在猛烈跳动。 他压下这份惊喜,问:“上仙为何待我不同?” 宣业回眸久久凝望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说:“我以前遇见过一只白雀,你很像他。” 祝欲想不出人和鸟还能有想象的地方,便问:“哪里像?” “都很吵闹。”宣业说。 祝欲:“……” 方才还问他为什么不说话,这会儿就嫌他吵了。 祝欲问道:“那那只白雀现在怎么样了?” 宣业沉默一瞬,说:“死了。” 祝欲:“……” 问都问了,此刻突然回避反而显得刻意,祝欲便接着问:“怎么死的?” 宣业平静道:“冬日里冻死的。” “啊……”祝欲轻轻叹了一声,“没赶上春日再死,真是可惜。” 他有感而发,话说出口才意识到不合时宜,赶忙解释:“上仙勿怪,我并非是那个意思,只是听上仙说那白雀吵闹,想必是很喜欢春日的,没能等到春日,对它来说大抵是件憾事。” 宣业偏眸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时唇边多了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祝欲没瞧见。 “我并没有怪你。” 这话很像是裴顾会说的,祝欲没忍住笑了下。想到这几日叫的“裴大哥”和眼前的上仙是同一人,他就有些高兴。 还没高兴完呢,忽然又听见前面的仙问:“你如今喜欢春日吗?” 祝欲回神,觉得这问法有些奇怪,但没太在意,只笑着道:“上仙说我和那白雀都很吵闹,那我自然也是喜欢春日的。” 宣业似乎是轻点了下头:“我想也应当如此。” 祝欲想不通怎么就“应当如此”了,但宣业上仙今日的问题似乎格外多,很快又抛给他新的问题:“你可曾去过鸣春涧?” “不曾。”祝欲摇头,他只听过,没去过。 “你想去吗?”宣业问他。 “嗯?”祝欲被问得一愣,后知后觉才道,“我……虽不曾去过,但见书上写过,鸣春涧鱼鸟相乐,落花满溪,有如仙境,这样的地方,任谁都会向往吧。” “嗯。”宣业像是赞同他的说法,应了一声,“那明日便去看看吧。” 祝欲却有些不解:“上仙既然要去,为何要等到明日,不现在就去?” 他自小没有好运,最知晓的便是“明日之事多变数”,若是想做什么便要立刻做,否则霉运一来,迟则生变,他什么也做不成。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 宣业停下来,侧身望他,不知怎么没有说话。 祝欲疑惑:“我说错了吗?” “不,你说得很对。” 宣业转身往玉阶下走。经过祝欲身旁时道:“走吧。” 祝欲却站在原地没动,有些不可置信:“我也去吗?” “你不是想去吗?” 宣业回身望他,此时二人位置已然调换,宣业站在低处,祝欲站在高处。这样的站位衬得方才那句“走吧”像是一种邀请,祝欲甚至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下一刻那仙就会朝自己伸出手似的。 片刻,祝欲弯眼笑起来:“当然要去!” 他朝仙人一拜,语气欢快极了:“烦请上仙引路。” 他这个模样落在宣业眼中,与一只喜欢热闹的白雀真是别无二致。 ----------------------- 作者有话说:qaq 第24章 白雀心事又逢春(3) 白雀那时还没有名字, 他从灵山出来时刚化人形不久,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 他在山道上遇到一个人,身量比他高, 年纪瞧着也比他大。 弥鹿说过,年长的女子要称姐姐, 年长的男子要称哥哥,这是凡人之间的礼数。 所以当他们面对面看着对方的时候, 白雀将手背在身后,歪着头露出友好的笑容:“这位哥哥, 你好呀。你知道花川怎么走吗?” 宣业看了他一会,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白雀跑了几步跟上去:“哥哥, 你是要为我引路吗?” “嗯。”宣业没有看他,只是没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 白雀却兴致很高,依然有说不完的话。 “可是哥哥, 你带我去花川, 你不用回家吗?” “我听弥鹿说,花川离这里很远的, 你没有其他事情要做吗?你的家人朋友会不会担心你?”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 白雀那张嘴就没停过,宣业评价了一句:“你很吵,像鸟一样。” “我本来就是鸟啊。”白雀笑弯了眼,“我是一只白雀,白雀本来就是很吵的,因为我们喜欢热闹,热闹才显得有生机啊,灵山就是这样的。” “哥哥,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宣业。” “宣……业。真是个好名字。我听弥鹿说过,宣有疏的意思,疏者,业障皆清。哥哥,你以后一定会无病无灾,自由快乐的。” “对了哥哥,你怎么不问问我的名字?” 宣业:“……” 他没答,白雀却兀自叹了一声,自问自答:“其实我还没有人的名字,在灵山也不需要名字,大家总能认出哪只白雀是我。我从灵山出来的时候求过弥鹿,想让他给我取一个名字,可是他说,等我出了灵山,以后自然而然就会有名字了。” “哥哥,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也是自然而然就有了吗?” 宣业:“……算是吧。” 白雀眸子发亮:“真的!弥鹿果然没有骗我!” 他们徒步走了很长时间,走得不快,白雀总有说不完的话,花草树木在他眼中似乎都趣味无穷。每见到新奇事物总有许多问题要问,宣业只偶尔答他,他却热情不减,仍是见什么都有兴致。 宣业不明白,便总回眸看他,打量他,观察他,思考他为什么这样一副永远欢快的模样。 但直到他们走过了一整个春日,宣业还是没想明白,于是他问白雀:“你为何活到现在,又为何要继续活下去?” 白雀:“?” 白雀哪里听过这种让鸟去死的问题,无奈对方的神情语气太过认真,没有半分玩笑,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但这种问题又哪里会有答案呢?就算让活了上千年的弥鹿来回答,也未必能说得清。 白雀迟疑着回答:“可能是为了这山间的风,林间的花,还有为了遇到像哥哥这样的人吧。” 宣业满眼困惑地望着他,仍不明白。 白雀道:“哥哥,你为什么想知道我为何活下去呢?” 宣业:“因为想知道。” 白雀被他逗乐,笑出了声:“哥哥,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白雀直起身,张开双臂走在田埂上,左右摇晃,像个迎风飞扬的稻草人。 “因何而活……”他沉吟半晌,说,“我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没想过为什么活,也没想过为什么死。不过,或许正是因为没想过,没有想要为之而死的东西,所以才一直活到现在吧。” “哥哥,你有想要为之而死的人或事吗?”他扭头问。 宣业思索半晌,说:“应当没有。” 白雀便笑起来:“所以哥哥,你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活到现在的。” 宣业仔细想了想,道:“或许确实如此。” 花川果真极为遥远,他们脚程又慢,白雀又是个好吃好玩的性子,看什么都新鲜,喜爱热闹,总往人堆里扎,抱着个糖人都能乐上半天,这么一来,他们有时就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很久。 不过宣业并不着急,他回仙州也无事可做,在人间走走倒是不错。所以他没有催促白雀,只在白雀走丢时默默将人给捡回来。 第29章 白雀爱热闹,人潮拥挤时便经常走丢。起初他看着来找自己的宣业说:“哥哥,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找我呢。” 后来次数多了就变成:“哥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等到一整场四季过去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到了花川。直到白雀提及分别,宣业才恍然想起来他们为何结伴而行。 相遇的时候,他仅仅只是为了给一只白雀带路罢了。 如今花川已到,确实该分别了。 白雀离开时并没有难过,他笑着说:“哥哥,我从灵山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弥鹿说过,这就是缘分,我们这么有缘,以后一定会再见的。” 白雀站在远处冲宣业微笑挥手,这是弥鹿教他的,是“再见”的意思。 宣业静静凝望着他,看着他走远,再走远,变成了很小的一点,像一只鸟飞远。 一只鸟雀能活多久呢? 宣业忽然想。 *** 宣业回到仙州,前脚刚踏进不知春的门槛,明栖后脚就提着酒进来了。 “宣业,你可回来了!我可是十分想念你啊!” 宣业躲开他的扑拥,问:“终究都会再见,有何可想念的?” 他一问就把明栖给问愣了,不过很快明栖就捂着心口一脸受伤:“宣业,你我相别这么久,你竟一点也不想我,可真是令我痛心。” 宣业不再理他,抬脚往亭中去。明栖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声音也跟着传来:“哎宣业,我这酒可是新酿的,你还没喝过,可要好好尝尝。” 那一日,宣业觉得明栖带来的这酒味道格外好,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甚至向明栖讨了两坛新的。 他似乎喝得有些醉了,独自在不知春坐了两日也没想过挪动一下,但夜风吹过后颈时,他又感到自己是清醒的。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冷了。 生死有命,久别想念再寻常不过,宣业生于天墟,他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生命延续不尽,终有再见之时,便也无需想念,所以明栖说想念他,他为此困惑。 但是很快,他的困惑得到了解答。 不知春里也有鸟雀,宣业从前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但突然有一日,他看着那枝头的鸟雀在闹,竟觉心中惆怅。 明明枝头春意正闹,他心里却像是荒着一片秋。 他开始想念在人间遇到的那只白雀。 他好像明白想念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去了长乐天,问明栖一只白雀能活多久。 明栖告诉他,寻常白雀至多不过三五年寿命,若是得缘化形,兴许能活个几百年,不过生死无常,要是碰上大病大灾的,随时都可能会死。 宣业从不避讳死亡,但这一次,他竟因为死亡感到可惜。 他离开仙州去了花川,想见一面白雀。 但未能如愿。 后来过了很多年,他途经灵山脚下,又想起白雀,便决定进山去问问弥鹿白雀可曾归家? 但没等他问,他便得到答案了。 他在灵山脚下见到了白雀。 白雀已无法维持人形,冬日里的溪水寒冷,他半边翅膀浸在里面却毫无所觉。 “是你呀……哥哥。” 白雀的声音充满疲倦,却又含着一丝惊喜。 “你看,我就说过我们很有缘分吧。” 他没有太多力气了,宣业给他渡了仙气,听他继续说:“我原想最后该回来见一见弥鹿,毕竟我是他看着长大的……可是冬天太冷了,我飞到这里就飞不动了。” “我送你去。”宣业轻声道。 “不用了哥哥。”白雀拒了他,缓慢地说着,“弥鹿见到我这个样子一定会很难过的,我自小就是弥鹿看着长大的,他总不放心我,我临死还要让他难过一场,这样不好。” 宣业便只能看着他。 “哥哥,你是特地来见我的吗?” 宣业道:“是,我来见你。” 白雀语气里染上了几分笑意:“那我岂不是让你也难过了吗,哥哥。” “无妨。”宣业没有否认难过,只是说,“此行见到你我很高兴。” “我也好高兴,哥哥,谢谢你来送我。” 白雀说起这些年去过的地方,见过的景致,遇到的人,一件一件讲给宣业听,宣业静静听着,仿佛也到过了他所说的人间。 在说完那些后,白雀已经很累了,他问宣业:“哥哥……你去过鸣春涧吗?” 宣业道:“不曾。” 白雀又道:“我经过南亭的时候听人说起过,说那里的花很好看,落花会顺着山间的水流下来,殷红一片,可惜我看不到了……” “哥哥,你说,谁死的时候都会像我这样留恋人间吗?” 宣业垂着眸子,默了片刻才摇头道:“我不知。” 白雀似乎是极轻的笑了声,而后就安静下来,再也没有说话。 等冬日过去后,新绿复苏,花色染上大地,宣业惦记着白雀说过的话,去鸣春涧走了一遭,见了一场春日。 他回到仙州时,抬头望见仙府门口上的“不知春”三个字,默然良久,将那几个字抹去,刻上了新的—— 宴春风。 此后,这里春风吹过,宴似人间。 *** “上仙,这里好美!” 白雀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看见鸣春涧的风光景致,如今一晃百年,祝欲却如愿踏上这片土地。 他就站在这山涧之间,山水作伴,鱼鸟相嬉,花色从脚下晕开,漫在水中绵延而去,美如一幅瑰丽画卷。 祝欲转过头来时,眼眸中尽是欢喜和春色。 他问:“上仙,你喜欢这里吗?” 宣业走过人间太多地方,再奇美的景致他也见过,真正的仙境之地他也已经去过。 可他望进祝欲眼里,却说:“应是喜欢的。” 他第一次到这里时,其实分不清自己是喜是悲。但是此时此刻,他确信自己是喜欢这个地方的。 ----------------------- 作者有话说:t^t 第25章 知不可乎骤得 再回仙州已是两日后, 二人站在仙府门口时,府门正大开着。 祝欲抬头望去,“宴春风”三个字劲瘦锋利, 像是用剑刻上去的。 “上仙,这……” 祝欲有些迟疑的指了指那门上的花。 其实不单是门上。檐上, 白墙上,一眼望去的府中山石, 栏杆,廊桥, 各处都攀缠着色彩各异的美艳鲜花。 还有许多鸟雀在那花枝间飞来飞去,惹得系在花枝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甚至祝欲还看见几只兔子蹦跶着跑了过去。 传闻里可没说过宣业上仙的仙府是这个样子…… 宣业沉着脸走进去,左右突然蹦出六七个童子来, 齐齐在他面前站了一排,个个眯着眼睛笑。 那模样,那笑容, 分明和徐家院里那些别无二致, 都是明栖的手笔。 童子们齐声欢呼:“恭迎上仙回府!上仙安好!” “上仙上仙,这些花都是我们布置的!” “兔子也是我们捉来的!” “上仙上仙, 你瞧这里是不是很热闹?” “是不是很漂亮?” “上仙上仙,你喜欢这样的仙府吗?” 童子们喜悦又自豪,你一句我一句,邀功一般,那热闹劲,比这满仙府的鸟雀更盛。 祝欲瞧着有趣,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是明栖上仙的童子,怎么会在这里?” 宣业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他送的。” “哦。”祝欲点点头, “那上仙收下这些童子的时候,有想过仙府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宣业本该回答,童子是明栖送的没错,但他并没有收下,他当时正要往业狱去,根本来不及管顾这些童子。 但不知是想起什么,他终究没有这样说。 他只是抬手将那些花拂去一些,说:“这番景致倒也不错。” “生机盎然,和宴春风这个名字很相符。”祝欲也道。 于是明栖强塞的童子并没有被丢出宴春风,安安稳稳留了下来。 宴春风里那许多花鸟也留了半数,兔子更是一只不少。 祝欲是第一次踏足此地,所以没觉得变化多大。 但若是明栖在此,定然惊叹连连,怀疑这座仙府的主人是被谁给夺舍了。 宣业领着祝欲挑了住处,祝欲选了西南角的小屋,窗边视野极好,几乎能看到主殿的全貌。 这份心思宣业自是不知道,便没说什么,只招了两个童子过来,让童子领着他四处逛逛。 那两个童子比祝欲闹腾多了,一路上左蹦右跳的,对仙州的事又知之甚多,什么都说给祝欲听。 譬如哪位仙的仙府叫什么,哪位仙长什么模样,脾性如何,就连谁家仙府树下埋了酒,这两个童子都说得上来。 这哪是童子,分明是百事通! 第30章 祝欲弯下腰来,小声问:“那你们知不知道,宣业上仙曾养过一只白雀?” “白雀?”两个童子一齐歪了脑袋。 祝欲道:“是啊,白雀,宣业上仙似乎很喜欢那只白雀。你们是明栖上仙造出来的,竟然不知道这个吗?” 两个童子一齐摇头:“不知道哦,不知道哦。” 这就有些奇怪了,这些童子的认知来源于造物主,明栖上仙那样的性子不会不知道宣业上仙养了只白雀。 莫非是那时明栖上仙尚未飞升? 祝欲如此猜测,便忽然生出了些许感叹。 若真是如他想的这般,那宣业上仙养白雀便是两百多年前的事,这么久远的事,宣业上仙竟然到如今都还记得,看来是真的很喜欢那只白雀。 祝欲抬头看了一圈,见院中虽然也有鸟雀,但多是些毛色鲜亮的,没有一只是白的。 “你们帮我寻些纸笔来吧。”他对那两个童子说。 *** 仙州有专门的信鸟可以往修仙世家送信,一来是为着修仙世家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可向仙州求助,二来仙州每十年选拔仙侍,仙侍思家总要写信,所以各家仙府都养着信鸟。 祝欲给爹娘写了信,说了近些时日发生的事,又附带了另一封信,让爹娘转交给祝亭。 苏秦看到信时还觉得奇怪,这两个孩子平日里就不对付,如今竟会有书信往来。 不过苏秦是高兴的,祝亭那孩子本心不坏,只是嘴硬心软,自小又丧母,难免孤单,两个孩子年纪差不了多少,多来往倒是能作伴。 苏秦这么想,晚间便邀祝亭过来吃了晚饭。 祝亭嘴上不乐意,别别扭扭的还是来了,甚至带了礼物,说是本家送的贺礼。 前些时日祝亭从清洲回来给他们报喜,送礼时说的也是这个理由。可本家向来瞧不上他们这一旁支,为着面上过得去送一次礼也就罢了,不会再送第二次。祝亭这个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但夫妇俩只笑笑,并不戳穿。 祝亭离开时不单带了信,还带了一盒茶酥走。 茶酥里加了桃花,是他小的时候他娘会做的那种,他娘去世后,祝欲的娘也给他做过,所以他有时才会那么讨厌祝欲。 但祝欲并没有什么错,他知道的。 祝欲的娘也很好,小时候他躲在门口偷看他们一家三口吃饭,祝欲爹娘就会拉着他进去让他也一起吃。 他爬树摔伤,也是苏秦给他擦的药。 就连他那件破了个口子的衣服,也是苏秦给他补好的。 *** 祝亭第二日便亲去了集市,按祝欲信中所写挑了一只上好的白雀,提着鸟笼回到祝家时,正碰上自家亲爹和人在回廊下说话。 那人他没见过,约莫是新客,瞧着身量很高,气度非凡,不似常人。 颈间还奇怪地缠着一圈黑布,祝亭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哎,那是谁?”祝亭随手拉过一旁的洒扫弟子问。 那弟子作了个礼,回他:“小公子,那位似乎是仙州来的。” “仙?” 祝亭往那方向又看了眼:“仙来做什么?” 修仙世家极少会有仙到访,即便真有仙不请自来,也多半是那位十命大人。近日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又怎么会突然有仙到访? 那弟子摇头道:“我也不知,只听说似乎是要在此住上一段时间。” “住一段时间?”祝亭更加不解。 那弟子高兴道:“正是如此。小公子,这是件好事吧。” 自两百年前令更一事,祝家名声受损至今,祝家弟子在外时常要受冷言冷语,如今祝家有仙造访,传出去就是件光耀门楣的喜事,别的修仙世家怎么也会高看他们一眼。 是以,这弟子这般高兴倒也无可厚非。 但祝亭没觉着高兴,他对仙一向就没什么好印象。 廊下的人和仙说完了话,祝家家主便领着所谓的仙朝廊桥这一头来,加上随行的弟子,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估摸着是要给这位仙专门划出一片院子了。 祝亭心下冷哼了声,颇有些不满。 仙又怎么了,又不是缺手缺脚的生活不能自理,要那么多人伺候干什么?划一片院子出来说是为着仙喜清净,又偏要送去这么多弟子,简直是自相矛盾。 祝亭看不惯修仙世家这种做法,甚至于瞪了自家亲爹一眼。 但收回视线时,他却突然与另一道视线对上,对方站在那廊桥之上,遥遥望着他这个方向,是个居高临下的姿态。 自家亲爹在场,失了礼数晚间又要讨骂,祝亭只好冲那仙行了个礼。 仙人微微颔首,唇边有笑。 可不知怎么,祝亭竟觉得那笑假得很,不适感令他微皱起眉,盯着那仙看了许久。 而那仙也在看他,说不清只是随意一瞥还是刻意打量,但总归让祝亭生出了防备之心。 他们走的不是同一条回廊,也不是同一个方向,交错而过时,双方视线迎来距离最近的一次碰撞,祝亭看见那仙的视线似乎是下移了几分。 他也跟着低头看去,正巧笼中白雀叫了几声。 祝亭赶忙将鸟笼往身后藏,心下更加警惕。 这仙可别是看上了他这白雀,否则以他爹那性子,立刻就要着人过来要了去。这白雀他费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寻到,才不想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仙。 思及此处,祝亭赶忙提着鸟笼跑了,生怕那仙再多看几眼这白雀就没了。 廊桥之上,仙望着他跑走的方向微微勾起唇,笑了。 “小公子根骨不错。” 闻此赞誉,祝家家主面露喜色,当即行了拜礼:“承蒙上仙夸赞,我代小儿谢过上仙。” 仙轻笑一声,转过脸去,眼眸垂了大半,眸光晦暗不明,斜斜瞥向身后,瞧不出是何含义。 “何需言谢呢?” 这话又带着几分笑意,光听声音只觉谦和有礼。可若是有人瞧见他唇边那抹运筹帷幄的笑,定然会脚下生寒。 ----------------------- 作者有话说:0.o 第26章 三百年故人见故人 窗下风极为冷清, 别的仙府是明媚春光,这里却成日里阴着,连风也是凉的, 像是主人心情不好似的。 但其实窗下风的主人并不在这里。 叶辛被童子领来这里七天,却没有见过一次沉玉上仙。 听说, 沉玉上仙前些日子便出了仙州,但所为何事便不得而知了。 总归, 叶辛就如同那只时常飞到墙头上来的灰鹊一样,被放养了七天。 幸好仙州会安排童子照顾他们这些仙侍的吃住, 否则叶辛觉得自己早就被饿死了。 那三个童子是十命大人带来的,她说窗下风只有两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守门童子,养不活人, 所以送了新的童子来。 叶辛小心翼翼谢过,诚惶诚恐地把那三个童子领进了门。 他长得不高,同那三个童子扎堆站在一起, 乍一看去还以为他也是仙州的童子。 三个童子秉性温和礼貌, 叶辛无聊时就和他们说话,也帮着打扫院子。 于是沉玉回来那日, 从他身旁经过,连正眼瞧一下都不曾,就这么走了过去。 叶辛拿着把扫帚跟在后面,极其小心地唤了一声:“沉……沉玉上仙?” 沉玉这才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认出他便是在一方镜中解开那道谜题的人。 “上仙,我叫叶辛,前几日您不在,十命大人就先安排我住在东边的小院里了,您……您需要我换地方住吗?” 叶辛鼓足勇气才好不容易说完了这一段话。 沉玉收回视线, 道:“不必。” 他的声音平和沉静,让叶辛的紧张退去了大半。 “那…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叶辛没有做过仙侍,他不知道一名仙侍该做些什么,尤其他还是被放养了这么多天的仙侍。 沉玉言简意赅道:“没有。” 叶辛问:“那您有什么要教我的吗?” 仙侍其实等同于上仙的徒弟,既是师徒,自然要教授仙法的。叶辛知道这一点。 但他不知道的是,沉玉也没有做过师父,更不会教徒弟。 “你想学什么?”沉玉停下来问他。 叶辛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不应该是仙人教什么他学什么吗? “我…我不知道仙法有哪些,不知道该学哪种?” 叶辛思索过后回答。 于是沉玉抬手微微一拂,打开了远处藏书阁的门。 “那里有很多书。”他说。 叶辛顿感受宠若惊,惊喜地问:“上仙的意思是,我可以去看那些书吗?” “嗯。”沉玉应了一声。 叶辛眸子发亮,语气高兴又诚恳:“谢谢上仙!” 因为藏书阁一事,叶辛认为他拜了一个极好的师父,虽然师父不怎么和他说话,但待他是极好的。 第31章 他说想给家里写信报平安,沉玉什么也没问便给了他一群信鸟。 他说想去宴春风见见朋友,沉玉也让童子领着他去了。 他在书上看到喜欢的仙法,捧着书去时,沉玉也会立刻就教他。 …… 有一日,叶辛蹲在一个小池边上盯着里面看,几个童子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学他一样蹲下来,有鸟落在头顶了都未发觉。 沉玉经过时,无意间扭头看了一眼。 恰好叶辛也回了头,于是他们有一瞬间的对视。 叶辛便指着那池清水问:“上仙,我们要不要在里面养几尾鱼?” 于是那池中便真的多了两尾锦鲤,颜色鲜亮极了。 叶辛看得愣了神,回过头来想道谢时,沉玉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绕过正殿往后院去了。 叶辛是这几日发现的,沉玉上仙总喜欢待在后院,那后院还设了结界,叶辛和童子们都不能进去。 正因如此,后院的那位新客才会在造访时肆无忌惮。 “你似乎很喜欢你这个小徒弟?” 沉玉刚踏进后院,便听见一句像是调侃一般的话。 说话的人斜倚在树上,本是个闲散慵懒的姿态,但他垂眼看人时的眸光晦暗不明,唇边的笑更是叫人捉摸不透其中的含义,生生透出几分邪性来。 他颈间缠着黑布,扭头时颈间连着下颔的那一片筋骨都绷得笔直,黑布之下的东西便露出一个小角,似乎是个深黑的印记。 “你知道我不会。”沉玉抬头看向他。 不同于对外的冷漠,沉玉说话时眼里是柔和的。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沉玉上仙可谁也不喜欢。”树上的人笑了声,随手摘了片树叶捏在指间把玩。 那树叶同当日叶辛在一方境中弄丢的几乎一模一样。 “说起来,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呢?沉玉。” 那人坐起身来,轻轻往下一跃。沉玉下意识上前去接他,他却已经自己站得稳稳当当了。 瞧见沉玉伸出的手空空如也,那人微微勾了唇:“沉玉,你真是一点也没有变。” 说罢,便主动将自己的手放在沉玉手心里。 “这样,便算是你接住我了吧。” “嗯……”沉玉握了握那双手,仿佛那是他失而复得的宝物,想要再抓紧些。 但是很快那双手便抽离开去,只留下冰冷的余温。 “你的手怎么了?”他眸中流露出担忧。 闻言,那人偏眸看了他一眼,笑了下,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我们已有三百年未见了吧,沉玉。” “三百一十三年,四个月又二十一日。”沉玉说。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啊……”那人转过头来,唇边笑意更深,“沉玉,你记得可真清楚啊。这么多年,还是如此执迷不悟吗?” 两相对视间,沉玉那双浅色的眸子慢慢变得黯淡,他缓缓垂下眼去,不再看向眼前的人。 那人却走上前来,指尖轻轻抬起他的下颔,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好了,我当然是相信你的。” 他的语气又轻又柔,像是在哄至爱之人。可沉玉轻轻叹了一声,却说:“你从未信我。无泽。” 对于这话,无泽只是笑,并不反驳。 沉玉像是早已习惯,并不深究。 他的视线下移,落在对方颈间的黑布上。 他知道那黑布之下遮掩的是什么。 业狱之内怨煞滔天,身处其间的人身上会留下咒印,时而如坠极寒,时而如焚烈火,痛不欲生。 他紧紧拥住眼前的人,渡自身的仙气替对方压下那咒印。 “可我依然很想你,无泽。”他轻声说。 无泽回抱着他,用极致温柔的语气说谎。 “我也是。” ----------------------- 作者有话说:ioi 第27章 托遗响于悲风 仙州有神木生长, 灵气充裕,祝欲在宴春风待了大半个月,弥鹿送的那截白枝得到温养, 光泽更加温润透亮,其上流转的仙气也更多了。不单如此, 就连他幼时损伤灵根竟也隐隐有了复苏的迹象。 「仙州的神木能养灵根,日后你入了仙州, 便能养好这灵根。」 裴顾在白雾林对他说过的话,那时听来尚且令他心念一动, 如今回想起来,更是多了一层难以说清的意味,叫他心绪难静。 宴春风这些时日, 他时常回想起裴顾说过的话,字字句句放在心上反复斟酌,时而高兴, 又时而失落。 他高兴, 因为裴顾说过很多令他无论何时想起来都还是会感动的话。 「因为我踏入徐家,与我说话的第一人便是你, 所以我想选你。」 「不要紧,晚些时候我将外袍借你。」 「无妨,我的运气借你,保你平安归来。」 「运道一事,有时确实容易坏事。不过,我会祝你好运的。」 无论遇到什么,旁人总是避他不及,可裴顾却只说“不要紧”“无妨”,总是令他感到心安。 清洲此行, 裴顾是为了他才去的,谢家门口那些话,裴顾也知道,却还是去了。那样轻易地说出“我想选你”,坦然得仿佛本该如此。 「纵然我灵力不足,但将来有符在手,即便是仙也未必不能比肩。裴大哥,你说对吗?」 「如你所愿。」 就因为这句“如你所愿”,祝欲一日能胡思乱想八百遍。他想不通,宣业明知他的心思,那时却没有冷言冷语断了他的念想,反而说如他所愿。这话听起来实在太叫人误会。 但初登仙州那一日,宣业将话说得那样明白,祝欲也很清楚,宣业待他纵有不同,纵有偏私,但这都起始于一只白雀,并不单单是因为他这个人。 「只是你祝我得偿所愿,可我无愿,如何得偿?」 每每想到这话,祝欲就忍不住叹气。 裴顾和传闻中的宣业上仙有所不同,但有一点传闻没有说错,宣业上仙确实无欲无求,甚至已经到了有点缺心眼的地步。而想要让一个无欲无求的仙为他垂眸是很难的。 不过,祝欲幼时逢仙,仙人踏月而来的一幕至今仍无比清晰,教他如何能忘?如何能弃? 他活到今日,不单是性情坚韧,在一些事上更是死心眼。所以,他是决计不肯放弃的。 即便是如今做了仙的徒弟,仙途光明,他也绝不改道。 他从来没叫过宣业一次“师父”。 他不愿叫,也绝不会叫。 若他本本分分做一名仙侍,将来那些讥讽他的人多少都会顾忌他身后的仙。他若一心求仙问道,以他的意志,将来必有所成。 这些他很清楚,可他仍是不愿,仍是不改。 他不肯将宣业当做师父,也不肯宣业当他是徒弟,也只当他是徒弟。 宴春风大半个月,祝欲寄回家的信仍然没有收到回信,依祝亭的性子不给他回信便罢了,但他爹娘也没有写信来。祝欲觉得奇怪,便想着回一趟祝家。 仙侍归家只需自家上仙允许便可,祝欲说起这事时,宣业倒没有多问,只说可以同他一道去。 祝欲此去不单是为了爹娘,更是为了托祝亭找寻的那只白雀,哪里肯让宣业知道,寻了个借口拒了。 于是宣业送他下了玉阶,过了白桥,像他们来时那样一前一后的走。 然后看着祝欲一个人走进界门。 祝欲转头望向他的那一瞬间,就像很多年前他与白雀分别时一样,他竟然生出了想要跟上去的心思。 但是他并没有。上一次没有,这一次也没有。 不知为何,这次仙州界门的出口并没有开在离祝家很近的地方,祝欲走了大半日才走到祝家。 他习惯了走后门进,敲了门却没人理他,只能翻墙进去。他翻墙很熟练,稳稳落了地。但当他抬起头看向四周时便觉得有些奇怪,后门虽说冷清,平日里没什么人,但偶尔也会有人从远处经过。怎么他竟一个人也没瞧见? 祝欲颇感怪异,径直往自家院里去,一路上竟也安静得出奇,连声鸟叫都没听见。 院里的花竟有好些都枯了,像是很久没人照料过。 祝家发生什么事了? 可纵是有事,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一派荒凉吧…… 祝欲加快脚步,只想着赶紧见到爹娘,得一份心安,再问问究竟出了何事。 突然,他听见有人叫他—— “祝欲?你回来了?” 这声音,是祝亭! 听到熟悉的声音,祝欲心下的不安立时消退大半,他转过头去,祝亭正朝他走过来。 “你不是去仙州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祝亭困惑地看着他,伸手去拉他。 但刚摸上祝欲手腕,他就立刻抽了手,像是被什么刺痛一般,叫出了声。 祝亭皱起了眉,道:“你把那个东西拿掉,它咬得我好痛。” 祝欲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那里是空的。 第32章 虽然是空的,但又确实是有东西的。弥鹿送他的那截神木尚缠在他腕间,只是不显形罢了。 祝欲抬起手腕,疑惑:“你怕这个?” “我讨厌它。”祝亭甚至往后退了一步,神情语气都透着厌恶。 “但你手上没有伤。”祝欲面无表情说。 他腕上的是仙州神木,最通灵性,不会平白无故伤人,况且祝亭那手分明好好的,哪里就会咬痛他了? 祝亭却仍是道:“没有伤难道就不会痛吗?你快点把它摘下来。” 祝欲瞧他古怪,盯着他看了一会,觉得他脑子有病。不再理他,转头就走。 后面祝亭追了上来,但只是落后几步跟着,像是在惧怕什么。 祝欲走得很快,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催着他。 走快些。 再走快些。 但走快些要去做什么呢? “娘!” 踏进院里的一刻,祝欲便迫不及待地四下张望,找寻爹娘的身影。 苏秦就站在院子里,在晒草药。 她似乎是听到了祝欲的声音,转过头来时神情却有一瞬的怔然。但是很快,那抹怔然就消失了,转变成了溢于言表的欣喜。 “阿欲,你回来了,快进来。”苏秦温柔笑着,走过来想牵祝欲,却不知为何也在触碰到祝欲手腕的瞬间往后一退。 “你手上是什么?”苏秦极少严肃,此刻却蹙着眉,防备一般盯着祝欲。 祝欲更觉怪异,他回头看了一眼祝亭,祝亭站在不远处,也正盯着他的手腕。 难不成这神木真出了什么问题? 顾不上许多,祝欲道:“娘,这个我晚些再同你说。爹呢?他人在哪儿?” “主家有事唤他。”苏秦的回答很简洁,明明是在回答祝欲的问题,目光却依然落在祝欲腕间,声音和神情显得有些割裂。 祝欲看了眼自己的手腕,忽然有一种预感—— “你把它摘下来,它咬痛我了。” ——苏秦会和祝亭说一样的话! 祝欲瞳孔微缩,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不对。这不对! 祝亭知道他手腕上有东西不奇怪,可他娘是怎么知道的?他寄回来的信里只说起过弥鹿,从未提及过神木一事。 常人看他的手腕该是什么都没有,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手腕上戴了东西。 祝欲抬起眸子,看向苏秦的眼神极为复杂,说不清是困惑还是惧怕,只有心底的不安愈发深重。 他不想猜忌自己的亲人,但他此刻却不得不这样做。 “娘,你怎么了?”他试探着问。 “我很好。阿欲,你听话,把那个东西摘了,娘不喜欢它。” 苏秦的声音和从前一模一样,温婉却有力量,绝不可能有半分作假。 可这正是祝欲最为害怕的。 他宁可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假的,是别的什么邪物伪装的。 “娘,祝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知道……又为什么会怕?”祝欲眼也不眨的看着母亲,急切地想要通过对方的神情确认些什么。 苏秦的表情却没有出现丝毫的慌乱,反而只有困惑:“什么也没有发生。阿欲,你怎么了?” 她的眼神柔和关切,只像是一位母亲在关心自己的孩子。仿佛在她眼中,不是她有问题,而是祝欲出了问题。 祝欲甚至也有一瞬怀疑起自己来。他转过头去问祝亭:“祝亭,你和我娘说过这件事吗?” 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腕。那里依旧空空如也,可当他抬起手腕的时候,祝亭连脸色都透出了几分恐惧。 站在他身后的苏秦也是。 但祝亭开口时语气又是冷静的:“是我说的。” 祝欲心下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想,或许是自己太过紧张,才见什么都觉得古怪。 “娘……”祝欲走上前去,想说些什么,可他开口的一瞬,伸出去的手立刻就顿住了。 在白雾林中,他找到春乞时,阻止他继续往前走的那道声音再度响起—— “探魇符。” 依然是平静温吞的声音,却震得他头皮发麻。 如果……如果是魇,那方才的一切就都变得合理了。魇最怕的就是仙气,而神木是仙州的东西…… 鬼使神差的,祝欲竟真的将手伸向腰间的布袋,摸到了一张崭新的符纸。 他凝望着母亲,母亲也正凝望他。这样的凝望近乎诀别。 很快,祝欲割开手指,就着流出的鲜血快速在符纸上画起一道符文。 ----------------------- 作者有话说:。 浅浅写一点刀子~ 第28章 托遗响于悲风 探魇符并不难画, 三百年前修仙世家人人都会画这种符,那是用来探查身边之人有没有被魇占据身体的灵符。 可那是三百年前。 此刻是三百年后,魇早已灭绝, 修仙世家极少有人再学画那种符。因为用不上了,修仙世家人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祝欲会画, 他在旧书上见过那种符,无趣的时候拎着笔画过几次。 他记忆力很好, 即便没了参照,他也能画出一样的来。 很快, 藏在布袋里的手就画完了一张探魇符。 祝欲有一瞬的犹豫。 他该相信那道来历不明的声音,还是相信自己的母亲? 这一瞬他是犹豫且害怕的,可也仅仅只是这一瞬。一瞬过后, 他指间的符纸飞了出去,直朝苏秦而去。 他亲眼看见那道符停在苏秦额前,疯狂颤抖, 猎猎作响, 而后自燃成灰。 苏秦依然用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他。 可祝欲指尖已经止不住的发颤。 探魇符不会对魇造成伤害,只会在感知到魇时发出警示, 而后自毁。 他丢出去的那张符已经给了他答案—— 苏秦身上有魇…… 祝欲扭头看了一眼祝亭,顾不上再画一张探魇符,他迅速抓住苏秦的手,在她身上贴了张定身符。 “阿欲,你这是做什么?”苏秦的声音透着不解。 祝欲没说话,他蹲在地上摆了好几张符纸,脑海中回忆着驱魇的符文,割开手指就画。 “阿欲,你别画了, 你都流血了。”苏秦关切一般劝他。 祝欲一言不发,在画好的三张符中注入灵力,三符齐发飞向苏秦。 “阿欲,不……啊!!” 苏秦的温柔的眼中出现恐惧,她发出痛苦的叫喊,却因为定身符无法动弹,身体难以抑制的震颤。 “阿欲……好疼……” “阿欲……帮娘解开好不好,真的好疼……” “阿欲,你为何要如此对娘……” …… 祝欲听着这些求饶和指责,只觉心脏被什么狠狠攥住,碾压,令他喘不过气来。 他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他的母亲在说话,还是魇在说话。 “娘,你再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我会救你的。我一定能救你的!” 祝欲一遍一遍的重复,心下一遍一遍的祈祷,细密的汗水很快浸湿他额角的碎发。 可是过了很久,久到那符灵力耗尽,破碎成灰,祝欲也没有看见一丝一毫的黑气从苏秦体内跑出来。 驱魇符不起作用。 魇无法抽离苏秦的身体…… 祝欲紧抿了下唇,割开手指又画了新的符。 结果仍是一样,回应他的只有苏秦痛苦不已的喊声。 “祝欲,你到底在干什么?” 祝亭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指责的意味。仿佛在说——那是你的母亲,你怎么能这么对她,你怎么能对她的痛苦视而不见? 祝欲没心思理他,一张改良过的定身符丢出去,祝亭连嘴都张不开了。 驱魇的符画了一道又一道,祝欲十根手指都被割了个遍,几乎快流不出血来。 他正要割开手心,脑海中又响起那道熟悉的人声。 “没用的,已经来不及了。”像是无奈的喟叹和劝慰一般。 祝欲愣了一瞬,依然割开手心继续画符。 魇占据人的身体只要不超过三个时辰,就还有救,就能救回来。 能救回来的。一定能救回来的。 他一定能。他必须能。 祝欲在心底不断告诉自己。 鲜红的血流满手心,他将所有能想起来的,用来抽离魇的驱魇符文都画了个遍,甚至连不是用来驱魇的符也画了很多。可换来的始终只有苏秦的痛苦叫喊,以及夹杂在其中的苦苦哀求。 那哀求究竟出自于谁,究竟是母亲的哀求还是魇的哄骗。 他全都不知。 “用净火吧。” 那道声音叹息一般劝他。祝欲却仿若未闻。 净火是用来杀死魇的,不是用来杀死他娘的,凭什么让他用? 很快,祝欲用完了所有符,他已经一张空白符纸也没有了。 “莫要强求。”那道声音又劝他。 第33章 祝欲仍是不听,他看着满手满地的血,眸子里的慌乱再也藏不住。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抓上了自己手腕。 “出招!”他召出隐在腕间的神木,“帮帮我,求你了!” 出招本就是神木,又在仙州养了这些时日,仙气更盛,魇最怕的便是仙气,借出招的力量兴许可以…… 祝欲眼中燃起一抹希望,他伸出手,出招应主人所求飞出,青白枝桠延伸而去。 仙气靠近的一瞬,苏秦脸上满是惊恐,她挣开那道定身符,以极快又诡谲的速度想要逃跑。 但出招生长的速度比她更快,很快就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 仙气犹如烈火灼烧,苏秦不顾一切的尖叫哭喊,身体也诡异地扭曲成非人状。像是有什么东西就要从苏秦身体里抽离出来了。 祝欲紧紧盯着母亲,滴血的指尖微微轻颤。 忽然,他听见了几声鸟叫。 随即一道幽幽的轻叹从他后方传来—— “神木啊……” “可真是好东西。” 祝欲猛然回头,只见来人身量很高,手中拎着一只鸟笼,方才的鸟叫便是里面传来的。 仙…… 竟是仙! 感知到对方仙气的那一瞬,祝欲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想也没想就直直跪下去。 可没等他开口求救,仙先说话了:“你想求我救她?” 那仙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却不是个慈悲模样,反透出几分邪气来。 “她已经没救了,而且你求错人了,我不是来救人的,只是来归还这个的。” 仙提起鸟笼,冲着祝亭的方向招了招手。 祝亭走过去,神情透着不满。他伸出手索要:“还给我。” 仙也果真松了手。 拿回被抢走的东西,祝亭走到祝欲面前,将鸟笼递过去:“喏,你托我找的白雀。” 他的神情、语气,就连看人的眼神都与过去的祝亭没有丝毫差别。 祝欲下意识伸出手,想接住鸟笼。 然而,那白雀的身体却在下一瞬毫无征兆的爆开,叫嚷声戛然而止,鲜血喷溅在祝欲脸上,他连眼睫都跟着一颤。 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祝亭已经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 “咻!” “砰!!” 出招犹如利剑疾飞而来,将祝亭整个人甩飞出去,又迅速回到了祝欲的手腕上,丝丝缕缕的仙气不断流进祝欲体内。 但祝欲双瞳已然失焦,空洞一片,宛如死水。 他仍跪在地上,脸上的血仍然温热,但他此刻像是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 仙走上前来,脸上却没有丝毫仙应有的悲悯。 仙的目光垂落,最终停在祝欲腰间的玉牌上。看清那几个字后,他连语气都透着微微的疑惑。 “宴春风?” 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是谁的仙府,想了一会才记起沉玉似乎同他提过,宴春风便是从前的不知春。 “宣业……他竟也会收徒。难怪神木择你为主。” 说完这话,无泽微微抬了下眼皮,瞥了一眼祝欲额间。那里有一抹仙的神识,但那仙是谁他不认得。 魇最怕仙气,有这抹神识在,这个人兴许还能多活几日,若是碰上仙州来人……说不准又有哪个慈悲仙把他捡回去养着了。 无泽盯着看了一会,在想要不要补上一脚送人上路,最终,他目光又落在了那块莹白的玉牌上。 宣业……算了。 无泽极轻地冷哼了一声。 即便是意识尚存,仙州也不会放任一个已经救不回来的人继续活着。就算是仙州慈悲,也会引起修仙世家众怒,这个人一样活不了。 思及此处,他抬脚往外走,没管那抹神识,也没管那截神木。 ----------------------- 作者有话说:成也无泽,败也无泽。 以后有你的苦果吃了[摊手] 第29章 托遗响于悲风 祝欲在祝家待了三日。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像是心脏上破了个洞。他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又好像没有变。 他看见很多人从自己面前经过。 祝亭来过,手里提着那个沾满血迹的空鸟笼, 笼里只剩几根带血的白羽,铁柱上粘着黏稠发黑的血肉。 他似乎想要将鸟笼递过来, 但只是站在远处望,没有靠近。 祝欲还看见过爹娘, 听见爹娘叫他的名字,问他为什么不说话。 每每看见那些熟悉的面孔, 祝欲都张口想说点什么,或是伸出手去。但青白的枝桠像藤蔓一样将他包裹住,他只能透过细小的缝隙看见有人走过。 他发不出声音, 他的喉咙好像不是他的了。 他也抬不起手,他的手指像是断掉了,不像是他的手。 三日, 从他面前经过的人一日比一日少, 祝家也变得空空荡荡的,像一座安静又巨大的坟墓。 他也像是这座坟墓里的孤魂野鬼。 安息吧…… 似乎有个声音这么说。 交给我吧, 你的一切。 蛊惑一样的声音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闭上眼吧,我来成为你,我就是你。 …… 他感到心力交瘁,一度想要闭上眼睡过去,可另一道声音却说—— 别睡。睁开眼。 你要醒着。 你必须记得你是谁。 他不明白这些话,他几乎已经无法思考,脑子里浆糊一样,空白又混乱。但仅剩的理智告诉他: 他应该醒着。 他必须醒着。 所以他始终睁着眼,起初眼睛会感到酸涩, 后来就麻木得没有知觉,只靠一股意念撑着。 宛如一个死不瞑目的人。 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死了,或是将要死了。可他终究不甘心。 三日的时间漫长得像是三百年。 迷迷糊糊间,他看见有人死了,死得连骨头也不剩。 他看见一个女人捧着一个男人的脑袋啃咬,先是连头皮带肉咬掉了一块,嚼碎咽下去,而后,脑汁和鲜红的血流了满地。继而,女人又扯着那颗脑袋的头发,吃掉了两只眼睛,吃得满嘴赤红。 祝欲甚至恍惚间听见了眼球和骨头被嚼碎的声音。 虽然男人只剩下一个脑袋,虽然这个脑袋已经被吃了一半,但他好像还活着,脖子下淌着血,嘴唇竟然在动,像是想说些什么。 女人的背影很眼熟,但祝欲想不起来是谁,那颗脑袋被吃掉的脸也很眼熟,祝欲也想不起来是谁。 从这之后,他再也没有看见过爹娘的身影了。 这些光怪陆离的场景像是一场噩梦,但他竟丝毫不觉得害怕。 他以为这场梦永无止境。直到三日后的夜里,他看见了火光。 那火光奇亮无比,泛着一层浅浅的青色,似鬼火一般,在夜风里漂浮摇曳,晃得人心惊。 “祝欲。” 忽然,祝欲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出招立刻缩小成原样回到手腕,没了东西包裹支撑身体,祝欲整个人往前栽在来人怀里。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微微冷冽的风雪味,并不刺人,反而令他心安。 “上仙?”祝欲仰起头,语气里带着疑惑。 “我……”他感觉自己突然清醒了,但身体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临到头问了句最没用的,“你怎么来了?” 宣业眸光垂落,看见祝欲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他没回答祝欲的问题,只问:“你还能动吗?” 经这么一问,祝欲这才发现他们此刻还“抱”在一起。 就是姿势实在有些怪异,甚至不能称之为“抱”。 他四肢都酸软得厉害,像个关节被卸掉的木偶人一样倒在宣业怀里,宣业也仅仅是握着他的手臂,让他不至于栽在地上。 “能动,但好像没什么力气。”祝欲说。 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的身体像是被什么抽干了,连手都抬不起来。 他正要问自己这是怎么了,忽然感到两根手指贴在了自己颈间的皮肤上。 带着凉意的手指按在他颈上,力度不重,却不知怎地让他整个人一僵,颈间那一片连着耳下都跟着烫起来。 他紧抿着唇,把要问的话咽了回去。 倒像是指着那两根手指能多贴会儿似的。 但是没能如愿,很快宣业便收回手,拉着他往廊下跑,拐了个弯藏进屋子后面。 是的,藏。 祝欲自己也很惊奇,他居然会用“藏”来形容一位仙。 仙向来磊落坦荡,更何况宣业不是个藏着掖着的性子。但祝欲刚往外面探了探脑袋,就被宣业给捉了回来。 他确信宣业在刻意躲藏。 祝欲动了动手指,这才发现四肢已经恢复了力气。他瞬间想明白方才贴在颈间的手指是何缘故。 第34章 “上仙,你给我渡了仙气?” “嗯。”宣业应了一声,视线却没有落在他身上。 祝欲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瞧见了明栖和十命。 “上仙,是明栖上仙报的信吗?” 听童子们说,比试结束后明栖没有回仙州,人间有魇出没,明栖又是仙,定然是第一个发觉此事的。按理来说,宣业应当是同他们一道来的。 但显然不是。 若真是一道来的,宣业便没有躲藏的必要了。 祝欲低头看了眼自己被箍着的手臂,小声说:“上仙,你同我来。” 说罢也不等回答,反客为主,拉着人便走,走的还都是不起眼的偏僻小道。路上碰见人,宣业一簇一簇的净火丢出去,祝欲也只是看了眼就收回视线,继续闷头往前走。 他知道那是魇,不是人。 修仙世家需要探魇符才能确定眼前的究竟是魇还是人,但仙不同,仙只需一眼就能辨认魇。 祝欲拉着宣业一直走到了一处院子。院子不大,位置也偏,安静得很,像是一个人也没有。 “我之前来的时候就没看见几个人,祝家怕是没几个活人了,也不知道我爹娘有没有事……”祝欲自言自语说着,已经松了宣业的手,查看起几间屋子来。 宣业跟在他身后,眉间并不平展。 “阿欲。” 一道温柔的声音传来,二人同时扭头去看,是一张陌生的女人的脸。 苏秦手里提着灯笼,火光映着她的脸,惨白一片。 听见那声“阿欲”,便不难猜出此人的身份。宣业正要渡一点仙气过去,试试能不能唤回对方神志,却被人往后拽了一下。 “上仙当心。”祝欲是个防备的姿态,目光警惕地盯着眼前人,“或许是魇。” 宣业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几乎透着些不可置信的困惑。 可他到底没问什么,只说:“确实是魇,魇占着她的身体至少已有七日。” “七日?”祝欲立刻皱了眉,垂眸思量,“七日已经太久了,足够魇把一个活人吃空了。” 他抬起眼望向苏秦,苏秦的面容并没有什么改变,如果忽略掉她唇边和身上那些已经干涸的血,她俨然是个温良无害的模样。 “我娘……已经死了。”祝欲愣愣地说出事实,语气却称得上冷静。 宣业始终看着他,眼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阿欲,你在说什么?”苏秦神情困惑,望向祝欲的眼神满是爱意。 祝欲眨了下眼,摇头道:“你不是我娘。” 他的反应几乎有些冷漠了。 下一刻,他手上已经凝出了净火。 火光在黑夜里发亮,格外显眼,映亮了苏秦眼中升起的恐惧。出于本能反应,她抽身要逃。 “出招!” 祝欲低声喊了一句,神木应召而出,转瞬便将苏秦捆住。 紧接着,祝欲手里的净火就扔了出去。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因为内心怪异的不协调感显出几分冷漠来。 宣业将那团净火截住,托在手心,对上祝欲疑惑的目光时,他没有过多解释,只道:“我来。” 说罢,便让那团掌心火烧得更旺,以一种近乎温柔的方式让净火飘到了苏秦身上。祝欲想,仙应当是觉得他凝出的净火威力太小,所以才选择亲自动手。 净火烧得极快,很快就将苏秦整个人包裹燃烧,跳跃的火焰中,人影像是鬼影,映照在院墙上,可怖得令人心惊胆颤。 但祝欲只是站着,连后退都不曾。 宣业在那火光中静静眨了下眼,已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遗忘者不知伤悲,来日必多困苦。 宣业似是叹了一声,而后抬起手捂住了祝欲的眼睛。 双眼覆上来一片温热,祝欲眼睫颤动了几下,轻轻扫过宣业手心。 “上仙,你是怕我会伤心吗?”他问。 “嗯。”宣业没有否认,却也没有多说。 祝欲又道:“其实没关系的,上仙。人终有一死,不过是早晚的区别,谁也没想到三百年后还会有魇出现,不是我爹娘也会是别人,若是我心软,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而且……”他不知怎么停了一下,才继续说,“而且我好像没有很难过。” 宣业没有收回手,依然捂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知道自己为何不难过吗?” 祝欲眼睛动了动,眼睫也跟着颤动。他仔细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我幼时遭过难,所以心性比一般人坚韧吧。” 宣业难得沉默了。 他当然知祝欲心性坚韧,可心性坚韧之人又何必非要有那么多不幸呢? 倘若有朝一日鸟儿想起伤痛,又是否会因此折去双翼? 良久,祝欲忍不住疑惑:“上仙,你怎么不说话?” 宣业:“不想说。” 祝欲:“……哦。” 纵然祝欲已经说了自己不伤心,但宣业并没有要放手的打算。 祝欲想了一会,也没有劝人收手。 直到感觉眼睛都有点发起烫来,他也还是装聋作哑。甚至当眼上的手掌有抽离的趋势时,他更是手比脑子快,一把抓住了对方手腕。 于是事态就演变得十分诡异。本来是宣业主动给他遮眼睛,此刻却像是他抓着宣业的手往自己眼睛上贴,不肯松手似的。 虽然他确实不大想松手…… “怎么?”宣业不明所以。 祝欲抿了下唇,发现自己现在这番举动不是很好解释。 “我……”祝欲心一横,硬扯道,“我其实还是有些害怕的,有好多人在哭,上仙你听到了吗?” 十命和明栖也在祝家,碰上魇不是仙气就是净火,依附于人的魇会模仿人的声音哭求,此刻祝家哭喊声此起彼伏,真像是一座坟墓了。任谁听到这些哭喊声都无法无动于衷。 宣业转头看了一眼已经烧得没有人形的“苏秦”,却说:“听到了,所以你应当让我捂你的耳朵,而不是眼睛。” “……” 好像还真是这样。 但真让宣业给自己捂耳朵,这多少有点得寸进尺了。 祝欲松开手,心想算了,现下还是收着点,过犹不及,眼下可不是什么表明心意的好时机。 祝欲想说“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但话未出口,耳边忽然捂上来一双手。 几乎是同一瞬间,祝欲的耳朵立刻红了。他看不到,但很明显感觉到了。 而掌心贴着他双耳的宣业更是察觉到了这一变化,并且十分没有眼力见的说了一句:“你耳朵好烫。” “……” 你这么贴着,不烫才怪。 ----------------------- 作者有话说:刀子里放一点糖吧,不过好像也不是很刀[猫爪] 第30章 神木下一言定私奔 他们没有在祝家逗留太久, 离开气息动荡的地方后,界门打开,宣业便领着人回了仙州, 宴春风的府门一关,颇有一种天道本尊来了也不见的架势。 这一点祝欲其实不明白。 魇泛滥分衍的速度很快, 仙州多半不少仙都已经去平息魇乱了,宣业和十命他们一前一后进的祝家, 却没有同他们一起剿灭魇,反而躲躲藏藏的, 像是在刻意避着些什么。 显而易见的是,宣业在避着明栖和十命。 但为何要避? 就算是做裴顾的时候,也不见他避着谁, 如今做回仙,又有谁能让他避着走? 祝欲想不明白。被牵着走到神木低垂的枝桠下,并且被要求站在这里不要动的时候, 祝欲也没想明白。 但他照做了。 因为某位上仙就坐在不远处, 手上似乎在雕刻着什么东西。 仙背对着他,视野受限, 他看不见。他只觉得某位上仙的背影极好看。 不管是做裴顾还是做宣业,那人似乎都没有束发的习惯。要么就随意披散着,在后面绑上根长长的发带,要么就拢了一部分头发到后脑,用玉簪别着,总归都是极简单的式样。 偏偏这个样子也好看,祝欲瞧久了都能走神。 一块青白玉牌递过来时,祝欲眨了下眼,有些发怔。 那玉牌上同样刻着“宴春风”三个字, 但同他腰间那块却有区别。 他戴着的这块是亮白色,上面雕着花的纹样,与他同一批的仙侍戴的都是这样的玉牌,除了上面的仙府名不一样,其他无甚区别。 宣业手上这块却很是不同。 虽然也是玉牌,但色泽更加莹润,是极浅的青白,更像是青山与云雾交相辉映出来的颜色。 上面雕的纹样也不是花,而是一只鸟。 因为宣业同他说起过白雀,祝欲下意识便认为这雕的就是一只白雀。祝欲很快反应过来,方才宣业背对着他坐在那里,雕的应当就是这块玉牌。 可是为什么要新雕一块玉牌呢? “给我的?”祝欲不确定地问。 第35章 “是,给你。”宣业没有过多解释。 祝欲却不想不明不白的收,他扯下腰间那块玉牌,拎着在宣业面前晃了晃:“可是上仙,这块没有坏,为何要雕新的给我?” 宣业瞥了一眼那玉牌,道:“你手里那块不是我雕的。” 祝欲视线在两块玉牌间来回扫着,毫不意外地心动了。真要他选,他闭着眼都会选宣业亲手雕的。 但他笑了下,却没有接。 “上仙,我还以为你真的不会说谎。” 临了,他又补了一句:“你做裴顾的时候还是很坦诚的。” 宣业抬了下眼皮:“现在我说谎了么?” 祝欲摇了一下头:“当然没有,但上仙你在避重就轻,欲盖弥彰。” “唔……不过我很好奇,上仙你是什么时候才意识到的?” “什么?”宣业像是愣了一下,没听懂他的话。 祝欲笑着道:“意识到你的一切对我都很有吸引力,包括这枚玉牌。” 否则也不会说出“你手里那块不是我雕的”。 他明明问的是“为何要雕新的给我”,得到的回答却是“你手里那块不是我雕的”。这分明就是在回避他的问题,企图让他什么也不问就收下新的玉牌。 “上仙,你确实很不会撒谎。”祝欲最终给出了评价。 “……” 宣业静静注视着他,片刻后问:“你以为是什么原因。” 祝欲笑着反问:“上仙问的是玉牌,还是为什么你对我有吸引力?” “……玉牌。” “哦。”祝欲失落一般撇了下嘴,但很快又笑起来,目光重新落在那块新的玉牌上。 “这玉牌上有仙气。” 祝欲接过玉牌,将旧的那块递过去,算作交换。 新的玉牌摸上去一片冰凉,但又带着点另一人手上的余温。祝欲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点即将散去的温热,恋恋不舍似的。 抬头的瞬间,他一双黑亮的眸子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 连语气也出奇的平静:“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上仙,我身上也有魇,对吗?” “……” 某位上仙的沉默已然给出了回答。 “如何猜到的?”宣业不再隐瞒。 对方已经猜到的事他便不会再否认,更何况此事终究瞒不了多久。 而且出于某种偏私,宣业甚至想过以一种更加温和柔软的方式告诉祝欲这件事。 但祝欲自己猜到了。 “在白雾林的时候上仙不是说过我很聪明吗,我当然得担得起这句称赞才是。” 祝欲露出一个笑容来,眼里却是没有笑的。 宣业一眼看穿他在强撑,却只是顺着他说:“你确实很聪明。” 祝欲渐渐收了笑,继续说下去:“其实倒也不难猜,在祝家的时候出招那样捆着我,上仙又给我渡了仙气,如今送的玉牌也有仙气,种种行径,除了压制魇,好像也没有别的用处了。” “而且,”祝欲顿了下,神情又出现了短暂的茫然,“我回祝家后发生的事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都说魇连人的记忆都吃,看来是不假的。” 祝欲眼中的茫然退去,他看向宣业问道:“上仙,我离开仙州多久了?” 宣业始终在看他,不知怎么竟连语气也柔和下来: “三日。” “……唔。” 祝欲一个没忍住咬了下唇。 他想过可能会有些久,但没想过会有这么久。 魇依附于人,超过三个时辰就无法通过外力抽离,换句话说就是无可救药,要么连人带魇一起剿杀,要么只能等着魇把人吃空,生魂生肉什么都不剩。如此一来,都不用杀,这个人就彻底消失了。 宣业赶到祝家时那副神情,祝欲便已经意识到魇在他身上呆了不止三个时辰。 但他有神木在手,本以为即便是超过了三个时辰,兴许也还有得救。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竟有三日之久。 三日,别说是人,就是仙也没救了。 祝欲正起神色,极认真地看着宣业,道:“上仙,虽然这听起来有点荒谬,但我确定此刻我是我自己,我不是魇。” 他加重语气,企图让这句话的可信度更高一点。 但话说出口时他心里仍是没底的。 三个时辰一过,魇无法抽离不说,人的意识也很难有清醒的时刻。更别说他这是整整三日,换个别的仙早就一把净火把他给烧了。 但宣业只是静静听他说完,而后语气变得更加轻。 “我知道。” 他说。 这三个字落下来时比春日里的风还要轻,祝欲忽然就怔住了。 ----------------------- 作者有话说:祝欲:我不是魇。 宣业:我知道。 我好喜欢写这种淡淡的但是无比笃定的回应[哈哈大笑] 第31章 神木下一言定私奔 祝欲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哪怕把口水讲干也要说服对方相信自己。若到了最后对方还不信,他就要做出一些逾矩而且大逆不道的行为了。 但宣业没给他机会。 「我知道。」 那样轻的一句话,毫无理由就相信他。 祝欲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上仙, 你就那么喜欢那只白雀吗?” 祝欲如何也想不通,只能将这份纵容归结于那只白雀。 因为他和白雀相像, 所以眼前的上仙对他有偏私,也偏信他。 只能是这样。没有别的可能。 宣业神情却微微疑惑:“白雀?” “难道不是因为白雀才信我吗?”祝欲问。 “……” 宣业一下子竟是被问住了。 见他不说话, 祝欲不怎么高兴地别开了眼。 果然是因为白雀。他想。 “如今这境况,上仙, 你打算怎么做?要把我交出去吗?”祝欲主动问。 魇在他身上呆了三日,尽管他确信自己仍是自己,没有被魇控制, 但修仙世家和仙州都不会信他,更不会容忍他继续活着。 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也是仙。 仙慈悲大爱,护佑苍生, 三百年前人间因为魇乱死伤无数, 仙州更是殒殁了半数的仙,才彻底将魇剿灭。半个人间和半个仙州都赔了出去, 仙州绝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第二次。 换了任何一个人来,一定会毫不犹豫让他和魇一起共赴黄泉。 然而,他眼前的仙却十分平静地说—— “不。” “我不会把你交出去。” 祝欲又是一怔。 尽管他其实已经有点猜到了—— 若真要将他交出去,当时在祝家宣业就不会避着明栖和十命,也不会帮他压制魇,而且还不声不响带着他回到了宴春风。如今甚至还亲手雕了一块玉牌,渡了仙气在上面,以此来掩盖他身上魇的气息。 ——但听到宣业亲口说出这话,祝欲仍觉得心如擂鼓, 久久无法平静。 “上仙这么做,还是因为白雀吗?”祝欲说不上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宣业终于皱了下眉,实在不明白怎么又扯上白雀了。 “因为不想。”宣业给出了十分简单的回答。 这样的回答没有丝毫可信度,但祝欲偏偏相信了。因为他见过裴顾,他知道裴顾就是这样的人。 坦诚而且自由。 他说不想,那就是真的不想。 “所以上仙是要把我藏起来吗?”祝欲又问。 这个说法倒也没错。宣业想了下,说:“是。” “……” 祝欲长长闭了一下眼,努力把疯狂跳动的心脏摁回去。 仙真可怕。他想。 仙大抵不知道,他如此淡定地说出这个字有多蛊惑人心。 “上仙,你不怕引起修仙世家众怒吗?”祝欲用一种十分义正言辞的口吻质问,企图显出他是被迫的,是某位上仙硬要把他藏起来。 但宣业只是用一种近乎沉默的目光注视着他。 像是看透一切,又无可奈何,于是只能纵容,别无他法。 祝欲被这样的目光包裹着,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白问了。 宣业当然是不怕引起众怒的。 那可是无所畏惧什么话都敢说的裴顾啊,连罪仙令更在他口中都担上了一句“不错”。 那是在白雾林时祝欲自己挑的头,问裴顾是怎么看待令更的。裴顾当时的神情祝欲记得尤为清楚,就像是在回忆一个认识了许多年的朋友,而后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 「他人不错。」 那可是罪仙令更啊。 偷盗仙州神木,弄塌了半个仙州的罪仙,至今都被修仙世家当作反例来规训门中弟子。 但裴顾却说——他人不错。 这样的人又哪里会怕引起众怒? 现在想起这事,祝欲甚至觉得有些好笑,他当时竟然没因为这话怀疑过裴顾的身份。除了仙,又有谁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站在修仙世家对立面呢? 第36章 祝欲也真的摇着头笑了笑,再抬眼时对上了宣业略微疑惑的目光。 没好意思解释自己笑的原因,祝欲咳了两声,正了神色,问道:“上仙,若是修仙世家有谁发现了我身上有魇,你会如何?” 宣业道:“有我的仙气压着,他们看不出来。” 你倒是很自信。 祝欲心说。 “那如果是仙呢?”祝欲又问,“人看不出来,难道仙州的仙也看不出来吗?” “……” 又是一阵无言。 祝欲就喜欢看他哑口无言的样子,心中顿时升起一种恶趣味的得意感。 他笑得悠闲,道:“倘若别的仙看出来了,上仙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吗?” 宣业本来在想他的上一个问题,听见他这么问,立时便抬了眼回答他:“自然不能。” 他回答得太过自然,祝欲却瞬间怔住,感觉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这个人随口的一句话总是能让他心如擂鼓,而且当事人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祝欲故作镇静,道:“那上仙要怎么做,若是仙州执意要一个交代,上仙难不成还能带着我跑了不成?”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祝欲在宣业脸上看见了一种极其罕见的神情。 他读懂了那神情的意思—— 宣业是真的想带着他一起逃跑。 因为这种认知,祝欲连声音都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上、上仙……你、你真就是这么想的?” “嗯,”宣业点了下头,“这样最有用。” “……” 这样当然最有用,人都没了谁还能拿你怎么办? 但是上仙,您还记得自己也是仙吗? 仙州的仙,要带着一个罪仙后人逃跑?然后日复一日的东躲西藏? 说出去都没人会信的鬼话,偏偏是某位上仙亲口承认的。 “上仙,你是因为我和那只白雀相像,所以才对我这么好,还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师徒关系,所以才替我瞒下魇的事?” 他又提及白雀,宣业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用一种认真的语气慢声解释道:“藏起来,带你走,是因为我希望你活着,不为别的。” “不为别的?”祝欲急切询问,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宣业垂眸看了一眼,到底是没有退开。 “是,不为别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带着点纵容的意味。 祝欲难以克制的兴奋起来,又实在是想不通。 “如果今日换了别人,上仙还会是一样的选择吗?”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宣业,见对方垂了眼,泄露的眸光中有几分茫然。 他曾在白雾林见过这个样子的宣业。 那时他祝裴顾得偿所愿,裴顾却反过来问他“可我无愿,如何得偿”。 此刻宣业和裴顾的神情是一样的。 “若今日不是你,我不知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宣业如实道。 这已经不是祝欲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了。 「我不知。」 这句话在别人口中或许显得敷衍,但从宣业嘴里说出来,祝欲只觉得万分诚恳。 祝欲轻轻笑起来,心上的弦像是被谁很轻的拨了一下,简直像是春风过境,万物复苏。 “你可有什么要带的?我们今夜便走。”宣业很快就说。 “今夜?”祝欲心想,这也太过匆忙了。 宣业却是个坚定语气,道:“若是等别的仙瞧出端倪来,再想走就来不及了。你不是也说过么,要做的事便要立刻做,迟则生变。” 说完这话,宣业半点不耽搁就往外走。 可不知怎的,没走几步他又突然回过身来,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还有一事——” “我知道你不是魇,是因为我从未认错过你,不为其他。” ----------------------- 作者有话说:私奔快乐~ 第32章 送丧不知故人悲 一人一仙动作很快, 宴春风的童子站成一排歪着头,个个作不解状,看着自家上仙越走越远, 身后跟着新收的小徒弟。 明栖来寻人时,留给他的只有一群被消了记忆的童子, 以及一只信鸟。 很快,宣业上仙不知所踪的消息就传遍了仙州。 尽管明栖再三解释说, 宣业留了信,离开仙州是为了寻找除魇的方法, 但仙州一部分仙是不买账的。 南亭祝家惨遭灭门,府门上下不见一个活口。 这是十命和明栖亲自带回仙州的消息。 可祝欲如今是宴春风的仙侍,宣业上仙的徒弟, 这更是无人不知。 此前祝欲倾慕上仙的那些妄语传到仙州,仙州没将这当回事,他们只以为那是少年心性, 转头就能忘。 但祝欲偏偏真的登上了仙州。 如今祝家前脚刚出事, 后脚宣业上仙就不声不响出了仙州,任谁都很难不多想。 若是祝欲已死, 那自然是好,若是祝欲还活着,那宣业上仙此举便令人深思了。 *** 魇再度出世,南亭祝家灭门,各方势力得到消息后,修仙世家纷纷派了人前去援助。 当然,说是援助,其实什么也没赶上。 偌大的祝家空空荡荡,不见一个生人。 据仙州的消息所说, 魇便是从此地开始泛滥分衍的。 祝家多半已经没有活口了。 要么是已经被魇吃得什么也不剩,要么就是被魇占着躯壳逃走了。若说有谁能安然无恙的逃离,他们是不信的。 南亭祝家是修仙四大家之一,如今竟举家灭亡。 一时之间,无数人唏嘘不已。 纵使祝家出过罪仙,但眼下生死存亡,正是修仙世家同仇敌忾之时,对祝家的冷嘲热讽反而没有了。 他们甚至在有限的条件之下举行了一场送丧礼。 地点就在祝家。 不过魇出世,修仙世家仿造三百年前的法子划界分管,行人来往皆需盘查,繁琐得很,因而来的人并不多,大多是邻近南亭的修仙世家。 主持送丧礼的人祝欲不认识,估摸着是哪位修仙世家的大能,站在人群前面念着悼词。 祝欲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阴沉沉的,倒是应景得很。 他戴着斗笠,选了个最边角的位置站着,准备静静看着这场送丧礼开始,也看着它结束。 实话说,他来赴送丧礼的欲望并不强烈。 他好像真的有点没心没肺,即便自己是祝家人,即便死的人里有他的爹娘,他也没觉得有多难过。 甚至,他好像压根就不难过。 但生养之恩他不能不报,亲人逝去,他想,他该来送一送的。 同宣业说起这件事时,宣业也没有反对。 此时此刻,宣业正在祝家府门外的某个地方等着他。 祝欲往府门口望了一眼,那里已经有了些破败的痕迹,但红漆金纹的牌匾又彰显着这里过去曾辉煌过。 当真是物是人非。 三百年前的魇乱祝欲未曾亲眼得见,如今亲历其中,只觉如梦一场,叫人心有余悸。 偌大一个家族,说没就没了,弹指一挥间似的。 “喂!你是谁?” 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祝欲转头看去,瞧见了谢家兄妹。 同为修仙四大家之一,谢家来人倒是不奇怪,但祝欲没想到谢家兄妹会亲自来。 谢霜将他上下打量一遍,语气跟审犯人似的。 “形迹古怪,鬼鬼祟祟。你是哪个修仙世家的弟子?” 祝欲看着她,隐在帽帘后的唇角扬起一抹笑。 说出来怕吓着你,这场送丧礼送的也有我呢。 祝欲咳了两声,压着嗓子反问:“我哪里形迹古怪?” “头戴斗笠不敢示人,还躲在这么偏僻的角落,不是形迹古怪是什么?” “哦,”祝欲下意识扯了扯帘子,他其实也不大习惯戴着这个,但说话时又是个十分随意的语气,“个人癖好罢了。” “说起来,谢大小姐,你和祝家的婚约早就废了,这么假惺惺的上赶着来送丧,又是为什么呢?” 谢霜原是来质问人的,现在反被别人质问,脸色登时就变得难看起来。 但不知为何,她竟忍着没发脾气,而是解释道:“我又不是为了祝欲来的。苏夫人救过我娘,如今她遇难,我们当然会来。” 她解释得有些不情不愿,但祝欲还是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骄傲如谢霜,退婚一事害她丢了脸,换做往日里她早就发作了,再顾忌礼数也会一句“你简直是胡说八道”砸过去,哪里会像现在这般好声好气的解释?当真是开了眼了。 “苏夫人仁心仁术,于我们有恩,修仙世家中不少人都受过她的恩情,阁下也是特意前来送丧的吗?” 边上的谢七说话了。 祝欲隔着帽帘看向他:“不是,路过而已。” 第37章 他现在还不大想暴露身份,要是让人知道祝家人没死干净,待会儿怕是得上百张探魇符飞到他身上来…… 祝欲正想着找个借口离开,又听见谢七问:“不知阁下身出何门,怎么会认得我们是谢家人,可是在哪里见过?” 此番当然是试探。祝欲笑了笑,道:“无门无派,散修罢了。二位腰间挂着仙州玉牌,谢大小姐又如此行事,我自然认得。” 谢霜瞪他一眼,被谢七拦住。 “舍妹出言无状,对不住。” 谢七改了话口,道:“祝家遭逢此难,阁下途径此地还肯入门走这一遭,实在有心了。” “……” 祝欲忽然有些心虚。 他来之前其实犹豫过很久,实在不好意思承谢七这句赞。 “闲来无事罢了。”他讪讪摆摆手,“若是没别的事我便先走了,二位请自便。” 说完转身抬脚就要走,准备重新找个没人的地儿躲着。 “嘶——” 不成想下一刻,背后的帽帘被人往下用力一拽,拽得他脑袋后仰,脚下都跟着踉跄。 他赶忙伸手去抓头上的斗笠,谢霜却先他一步—— 斗笠掉落在地,帽帘的一角还被谢霜拽在手中。 祝欲仓皇抬眼,四目相对间,谢霜一脸震惊。 “祝欲?!” 她的声音因为惊讶而升高,祝欲吓得想冲上去捂她的嘴。 但刚有这个念头他就放弃了,转而给谢霜拍了一张禁言符。 又转头冲谢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声张。 谢七虽也惊讶在这里看到他,但到底性情使然,遇事比谢霜镇定多了,冲祝欲点了点头。 祝欲把斗笠戴回去,往外瞧了几眼,见没人注意到他们这里的动静,这才又回过头来。 不怎么高兴地看着谢霜,警告一般说:“小点声,我给你把禁言符揭了。” 谢霜心中有气,但终归是点了下头。 禁言符一没,谢霜立刻出声:“你竟然没死?” “……” 就知道这个人嘴里没什么好话。 “怎么,看我活得好好的,谢大小姐很失望?” 谢霜瞪他一眼,冷哼道:“能从魇的手中逃过一劫,你可真是命大。” “可不是嘛,我命不大点,今日也见不到谢家大小姐了。”祝欲也没什么好脸色给她。 二人怪声怪气的你来我往,就如从前一样,说的都不是好话,却比这阴沉的天要有活气得多。 一旁的谢七却是一言不发,愁眉不展。 祝欲余光瞥见他那副神情,不用想也知道谢七这是在防他。 “谢大公子,你这么瞧着我,是担心我是魇吗?” 闻言,谢霜也跟着看向自家亲哥。 “哥,他应该不是……他应该就是祝欲。” 饶是祝欲也没想到,谢霜竟然会帮他说话。 谢七斟酌一番,终于开口:“祝公子,尽管我愿意相信你,但眼下情势危急,我想你应当是明白的。” 当然明白,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否则他也不会戴着这个破斗笠了。 祝欲笑着伸出手:“我身上没带探魇符,劳烦谢大公子了。” 他这样坦然,谢七已经信了大半,说了句“得罪”,才摸出一张探魇符朝他的手腕贴去。 三人的视线都紧紧聚在一处。 泛着金光的符纸贴在皮肤上,随着时间的流逝并没有不安躁动,也没有自燃成灰。 祝欲感到手腕那处的皮肤连着骨肉都传来刺痛,但仍然面色不改,连指尖都不曾颤一下。 他知道谢七在探魇符上加了一道灵咒。 谢七没有全然对他放下戒心。 但他也不戳穿,只当自己没有发觉,拢了衣袖问:“如何,谢大公子现下可放心了?” “得罪。” 谢七朝他一拜,为方才的行为道了歉。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边上谢霜的视线紧紧盯着他们,在看到那符没有任何变化的时候才陡然松了口气。 祝欲转头又要走,谢霜下意识就问:“你要去哪儿?” 祝欲回头古怪地看她一眼:“谢霜,我想我们还没有这么熟,去哪儿都要告知你一声吧。” 谢霜被他说得一时语塞。 即便知道对方说得没错,她气势上也不肯软下来:“谁、谁稀罕管你去哪,我不过是想说这送丧礼还没结束,你走那么早干什么?” 祝欲往外看了一眼,乌泱泱的一片人。 “这么多人,也不差我一个吧。”他语气没什么所谓。 谢霜一愣,旁边的谢七也微微变了脸色。 “祝欲,你……”谢霜不知是惊的还是气的,没能继续说下去。 下一瞬,她猛地掀起祝欲的帽帘—— 祝欲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唯一有的那点情绪是对帽帘突然被掀的不满。 “你、你你怎么……”谢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帽帘后会是这么平静的一张脸。 好半晌,她才谴责一般出声: “祝欲,你好没良心!” 祝欲:“?” 祝欲:“……” ----------------------- 作者有话说:ovo 第33章 送丧不知故人悲(2) 谢霜见过祝欲极倔的一面。 退婚那日, 谢家大门前,长阶上那鲜红的一片血,谢霜看到的时候是震惊的。 她那时看祝欲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不但觉得这个人倔,也觉得这个人疯。 更有她不愿意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祝欲此人坚韧, 隐忍。 就因为那件事,方才祝欲的种种行迹, 鬼鬼祟祟的躲藏也好,没所谓的语气也罢。 她都以为对方是在忍耐, 是在强撑。 甚至,她以为对方戴着斗笠是怕别人看见他哭…… 她以为帽帘后会是一张强忍悲痛的脸。 但根本没有。 那一瞬间,她觉得祝欲没心没肺, 甚至为此感到气愤。 祝欲被她骂得一懵:“谢霜,你发什么疯?” “是你疯了!” 谢霜用力甩下手里的帽帘。 正在这时,院中长风骤起, 灵幡被吹得呼呼作响, 冥钱飞了满天。 这番动静吸引了祝欲,他怔怔往外看了一眼, 再转过头时,突然发现谢霜不知何时眼眶红了一片。 这是……被他气着了? 祝欲刚想说点什么,帽帘又被“哗”的一下掀起。 祝欲:“……” 第三次了。 祝欲这次气得拧了眉,抓住那半截帽帘想扯回来。谢霜却恶狠狠地盯着他,不肯松手。 “阿霜,不得无礼。”谢七握住妹妹的手,冲她摇了摇头。 谢霜这才松了手,眼睛却比刚才更红了。 祝欲看不懂她的委屈从何而来。 “你……难道是想要这顶斗笠吗?”祝欲不怎么确定地问。 谢霜赫然睁大了眼:“谁要你的破斗笠!” 她吼完这一句,祝欲感觉她已经要哭出来了。 虽然没摸清楚状况, 但祝欲还是抬手提醒她:“你……小点声。” 说着还又往外瞧了一眼,见着没人注意他们这里才松口气。 谢霜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祝欲,那可是你爹娘啊……” 祝欲语气没什么变化:“我爹娘,你哭什么?” “……” 谢霜被噎了一下,随即一股无名火涌上来。 “你爹娘死了!祝欲,你爹娘死了!” 祝欲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吓了一大跳,慌忙扭头看了眼人群,果然看见有人扭头朝他们望了过来。 这下再多禁言符也不顶用了。 祝欲转头就跑,下台阶时差点摔出去。 偏偏谢霜还在他后面喊—— “你问我哭什么?是啊,我哭什么!该哭的难道不是你吗?你为什么不哭?!” “为什么你一滴眼泪也不掉!你回答我啊!” 她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泪水糊了一脸。 谢七将她揽在怀里,轻轻给她拍着背。 祝欲则是头也不敢回,只顾往前跑。 谁啊回答你啊姑奶奶,我命不要了吗? 谢霜的哭声淹没在纷飞的冥钱里,祝欲一股脑往外冲,心里默念着谢霜千万不要喊他的名字。 岂料就在下一瞬,他半只脚刚迈出祝家大门,就和迎面走来的人撞在一起,双双倒在祝家门口。 他定睛一看,是个熟人。 叶辛一只手勾到了他的帽帘,也看见了他的脸。 “祝——” 脱口而出的名字没能说完,祝欲在他身上拍了一张禁言符。 “别说你见过我!”说完这话,祝欲提着衣服就往长阶下跑。 俨然没有注意到,除了叶辛之外,长阶上走上来的其实还有一人。 第38章 不,该说是仙。 仙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白得有些骇人。 叶辛稀里糊涂的被人撞倒,又稀里糊涂的被仙扶起来,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等他回过神来,撞他的人已经跑下长阶去了,而扶他的仙也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 叶辛往长阶下看了看,犹豫了一会,还是赶紧追上了前面的沉玉。 仙的到来引起了一阵轰动,祝家院内的所有视线都聚了过来,纷纷作礼。 *** 祝欲一路上没停过,冲到宣业面前时甚至没刹住脚,肩膀结结实实撞在宣业胸口。 宣业扶他站稳,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收回视线时道:“没人追你。” 祝欲耳根早就红了,好在有帽帘遮着,看不出来。 “是没人追。”他微微仰起头,“可是有人认出我来了。” “谁?” “谢家兄妹,还有叶辛。” “有仙看到你么?”宣业又问。 祝欲仔细想了想,他在祝家院里并没有看到过仙,便摇头答:“应当没有。” 宣业微微颔首:“没有便好,除了仙,没人能看出来你身上有魇。” 听他这么说,祝欲这才放下心来。 但是很快,他又翻出两颗丹药,自己吃了一颗,将另一颗递向宣业。 经此一事,他再也不会相信斗笠能遮掩身份了。 宣业问他:“这是什么?” “改颜丹。”祝欲说,“得委屈你一下了上仙,若是你被人瞧见,我也会被认出来的。” 以前倒是没人知道宣业上仙长什么样,但出了徐家那事,今后怕是谁都认得宣业上仙了。 宣业却没接那丹药,而是抬手撩起了祝欲的帽帘。 他只是轻轻挑起帽帘一角,动作轻缓,祝欲却怔了一下,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怎……怎么了,上仙不愿意改变样貌吗?” 宣业摇了一下头:“丹药不管用,轻易就会被人瞧出来。我帮你。” 话音刚落,祝欲便感到两根手指贴上了他的额心。 大约是在冷风站久了的缘故,那两根手指很凉,祝欲额心是热的,一热一冷贴在一块,祝欲整个人立刻就僵住了,没敢动。 宣业注意到他紧绷的身体,不明所以,但仍是说了句安慰的话:“放轻松,不疼。” 祝欲愣了下,眸光闪烁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应:“哦……哦。” 不多时,宣业便给他改好了脸,又给自己也换了一副模样,连仙气也隐去了。 此刻,若是只看脸,他们便是扔在人堆里毫不显眼的那一类。 但身形气质却很难叫人忽略,尤其是宣业。 祝欲侧头看过去,眼前的仙虽然变了样貌,五官平平,但骨相优越,身形高挑,一身的清冽气质,着实让人忍不住多瞧上几眼。 祝欲目光下移几分,看见了宣业颈上的锁链。 他视线在那处停了会儿,才指着那锁链问:“这个不藏一藏吗?” 整个仙州颈上戴着锁链的只有这一个,太好认了。 宣业抬手抹了一下那极黑的锁链,道:“不妨事,旁人看不见。” “嗯?”祝欲一时没听明白。 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或许是某种障眼法。 “只有我能看见吗?”他问。 宣业点了一下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祝欲还想问,宣业却已经走了出去。等他追上去时,先开口的又是宣业。 “送丧了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问,祝欲偏头看他一眼,道:“算是送了吧。” 虽然他跑得有点早,但跑的时候冥钱都飘到他身上了,也算是送过了。 他这么想着,又听身旁的人说:“嗯,节哀。” 明明该是沉重的气氛,祝欲却听得笑起来:“该节哀的不是我。上仙,你不知道,谢霜哭得比我难过多了。” 他说完这话,自己却忽然愣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说错了。 不是谢霜哭得比他难过,难过的似乎只有谢霜,没有他。 他想起谢霜刚才喊的那句话—— 「该哭的难道不是你吗?你为什么不哭?」 是啊,他为什么不哭呢? 就算是心性再坚韧,送丧礼上他也不该无动于衷的。 而且在他的记忆里,他与爹娘明明有过许多欢乐的时刻,是极其幸福的一家人。 爹娘去世,他本该难过的。 “上仙……” 祝欲垂眸想了好半晌,才抬起眼问:“我爹娘死了,我却一滴眼泪也不流,我是不是很冷血?” “不会,”宣业偏眸看向他,声音放得很轻,“你很好。” ----------------------- 作者有话说:[彩虹屁] 第34章 不知君心不信君心 沉玉的到来没有引起太长时间的轰动。 他在外人面前素来少言, 也从不笑,有眼力见的都不会自讨没趣招惹他。 众人规规矩矩行了礼,有身份的便站出来说几句寒暄的话, 问问仙的来意。得知仙只是来祝家查看有没有魇遗留后,他们便都十分识趣的各自散去了。 除了飘荡的灵幡和散落的冥钱, 祝家大院内只剩零星几个人。 叶辛是鼓足了勇气,才求着沉玉带他来的。 但他给自己加油打气的时间太长, 所以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没赶上送丧礼开始, 只赶上个匆匆忙忙的结尾。 他从地上拢了一堆冥钱在廊下烧,边烧边掉眼泪。 虽然见到祝欲没死他该高兴,但他依然是难过的。 他为祝亭感到很难过。 祝亭那么想登上仙州, 不久前他们还在徐家院里说话,说下一次比试祝亭一定能通过,说以后一定还会再见。 他们明明才刚刚成为朋友不久。 祝亭好不容易才答应做他的朋友。 但他却再也见不到祝亭了。 如果祝亭出事的时候他在祝亭身边, 如果他的灵力能更强一点, 也许他就能保护祝亭。 叶辛没敢哭得很大声,他知道师父喜静, 所以眼泪流得再凶,啜泣哽咽的声音也很小。 泪水模糊视线的时候,他扭头想看一眼自己的师父。 他看见师父抬起手,或许是想摸一摸他的头安慰他。 但下一刻他就失去意识,什么也不知道了。 …… 沉玉放了手,敛眸往外走了一步,瞥见那抹红色的身影时,眸光动了动。 他走上前,像是要去拥抱归来的故人。 但那故人却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往廊下去。 “怎么把你的小徒弟也带来了?” 无泽站在叶辛边上倚着廊柱,鞋尖踢了下昏睡过去的叶辛。 沉玉转过身来:“他说想来送丧。” “哦,他说想来,你便领着他来了?”无泽微微挑起眉,唇边挂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沉玉,你怎么还是这样,这么好说话。” 事实上,沉玉其实没什么所谓。 带不带叶辛来对他来说都一样,只不过叶辛正好说了,他便同意了。 他性子一直如此,无泽是知道的。 他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可或许是三百多年的分别实在太久,沉玉终究没有选择沉默不言。 他深深凝望着无泽,说:“我来是为了见你。” 无泽微勾起唇:“为了见我,却带了别人来吗?” 他语气很像闲谈时随口的玩笑,令沉玉想起窗下风的种种。 那时无泽总往窗下风来,也常说这样的玩笑逗他。 但那时他尚不懂失去。 如今却懂了。 沉玉道:“你若是不喜欢他,下次见你的时候,我不会再带着他了。” “对我这么好啊……” 无泽笑起来,看了一眼沉玉,而后视线落到了叶辛的脖颈上。 “那我若是杀了你这个小徒弟,你也不生气吗?” 沉玉神情没有什么变化:“我不会生你的气。” “是么?” 无泽动了动手指,一缕黑雾便缠上了叶辛颈间,睡梦中的叶辛皱起眉,看起来难受极了。 似乎只要黑雾的主人再稍稍用力,叶辛的脖颈就会在下一刻被拧断。 而身为师父的沉玉却只是看着,并没有阻止。 叶辛的性命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然而,无泽却在最后收了手。 “罢了。好歹是你正正经经收的徒弟,仙州素来讲究仙缘,他能误打误撞毁了你那片叶子,这仙缘太深了,我若是动了他,没准天道都要寻我的麻烦。” 他嘴上说着天道,神情却不见一丝一毫的敬畏。 反倒是沉玉眸光微动,视线下移落在他颈间的黑布上。 注意到他的视线后,无泽低声笑了。 “怎么,你怕我会遭天谴吗?沉玉。” 罪孽深重之人入业狱,受千万魂灵斥问,受千万怨煞焚心,从未有人能从里面活着走出来。 第39章 但他在业狱之中待了三百年,最终活着走出来了。 十恶不赦之人,天道自然难容。他颈上的咒印便是天谴,也许终有一日会要了他的命。 这一点无泽很清楚,但他心里没有一丝惧意。 他隔着黑布摩挲着颈上的咒印,语气轻柔,似是某种劝慰:“沉玉,倘若我真的死了,你可不要难过啊。” 沉玉不发一言走过去,手指贴上他右边肩颈,丝丝缕缕的仙气渡过去,将那咒印散出的黑气死死压住。 他沉声道:“不会有那种事情发生。无泽,我在一日,天谴奈何不了你。” 无泽温柔地笑着,眼里满是柔情:“对我这么好啊,沉玉。” “你究竟图什么呢?沉玉。” 沉玉静静凝望着他,没有说话。 无泽也依旧是笑,但那笑却透出丝丝寒意来。 “又想告诉我你什么也不图,单是想要和我在一起,是么?” 听见这话,沉玉终于有了点动静,眸光黯了几分。 看起来落寞极了。 眼看颈间的仙气将要散去,无泽抓住他即将垂落的手,微微一笑。 “好了,我说过了,我是相信你的。” 说罢,无泽凑过去亲了下他的唇角,退开道:“这个便当是回礼吧。” “嗯……” 沉玉闷闷应了一声,没有收回手,继续给他渡着仙气。 过了会儿,沉玉听见他问:“听说宣业出了仙州?” “嗯。”沉玉应了一声。 无泽道:“方才倒是见着他那个徒弟了,瞧着他身上的魇被仙气压着,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呢。” 沉玉道:“他们是一起出的仙州。” “是啊。”无泽语气里多了一丝叹惋的意味,“三百年了,我还以为宣业不会有私心,看来他也变了。” 沉玉垂了一下眼,却摇头说:“他没有变,他一直是这个样子。” 闻言,无泽定定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说法很是新鲜。 “他一直是这样吗?” “是。”沉玉说。 无泽笑了一声,道:“也许是吧。领着你的小徒弟回仙州吧,我要处理跟在身后的尾巴了。” 听见这话的瞬间,隐在暗处的人骤然一惊。 下一瞬,他整个人被一股强悍的力量拽了出来,重重砸在地上,身上有几处骨头直接被摔断了。他偏头呕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地上的冥钱。 ----------------------- 作者有话说:有点短,下章会长一些~ 我保证!orz 第35章 死缠烂打认师父 许一经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现在这种场面。 南亭祝家出事, 各个修仙世家都有人前来送丧,他又正好就在南亭,听到消息便赶来了。 他本以为这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送丧礼。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 会在祝家见到那位给他布下仙人谜题的仙。 「舍一人救苍生,对否?错否?」 这段时间以来, 他曾无数次回忆起这道诘问。 而每一次,十命那句“仙人已逝, 多问无益”又会压下他的一切妄想。 但此时此刻,布下那道仙人谜题的仙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他亲耳听见沉玉上仙唤那个名字—— 无泽…… 三百年前被囚锁在业狱的罪仙无泽。 许一经胸腔内血气翻涌, 缓过一口气后,他第一时间便想爬起来朝面前的上仙行一个礼。 按照仙州的规矩,他们是师徒。 但他没能爬起来, 他才刚动了动四肢想翻身,一道更强悍的力量就穿透他的脊椎砸下来,几乎将他整个人压得嵌进土里。 “噗——” 许一经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师父……”他竭力叫出这两个字。 背上的那股力量陡然一轻, 无泽微微疑惑:“你叫我什么?” “师, 父。” 许一经艰难抬起脸,将这两个字咬得更加清楚。 却在下一刻, 他听到了清晰的骨头断裂的声音。 “咔!” “咔吧!咔咔咔!” 声音来自他的右手。他的右手指骨被无泽一根一根生生给踩断了。 “谁允许你叫我师父了?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 无泽冷冷嗤笑一声:“修仙世家出了你这样天真的蠢货,难怪一事无成。” 许一经疼得直冒冷汗,颤抖的手指已经扭曲变形得不成样子。 他艰难地扭头看了一眼,但再望向无泽时眼里却没有被折辱的恨意,反而异常坚定。 “我解开了仙人谜题……上仙便是我的师父……” 许一经好不容易将这句话说完,脊背上的力量再次猛压下来,他半个身体都陷进了土里。 无泽弯下腰来,微眯的眼眸里满是轻蔑:“你以为,你是谁?” “花川……浮山徐家, 许一经。” 许一经连呼吸都疼得倒抽凉气,却将字音咬得极重。 “上仙难道不记得我了吗?在徐家……呃!” “闭嘴。”无泽重重碾了一下他的手背,这对已经断裂肿胀的手指无疑是雪上加霜,许一经当即痛得闷出声来。 无泽脸上却不见丝毫同情。 “一道没什么用的仙人谜题罢了,你以为认了我当师父,就能捡回你这条烂命么?” 许一经张口想说些什么,身体又被狠狠摁进土里。 “想以师徒关系威胁我,呵……你以为,徒弟尊师重道,师父授业解惑这样的话本,适合一位罪仙么?” 无泽低低笑出声来,停下笑时,神情又变得似恶鬼一般狠厉,声音却很轻:“你方才难道没有听见,我名唤无泽吗?怎么,不过区区三百年,你们便都忘了遥明坞,忘了贺家吗?” 说起遥明坞的贺家,无泽的脸上逐渐显露出得意,仿佛回想起什么,并从中短暂的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和快感。 “没有……” 许一经虚弱的声音从脚下传来:“我没有忘……我知道上仙是谁。” 三百年前,遥明坞贺家上百口人,皆因罪仙无泽而死,无泽因此受了雷刑,被囚锁业狱。 罪仙无泽早就魂飞魄散了。谁都是这么认为的。 无泽揪住许一经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幽幽发问:“知道我是谁,还叫我上仙?” “罪仙……也是仙。”许一经污浊的脸上沾着血和泥,眼神却极为坚定。 无泽盯着他看了一会,皱起眉,一把甩开了他的头发。 也移开了踩在他手背上的脚。 就连压在许一经背上的那股力量都被撤走,许一经重新恢复了自由。 他不顾断裂的手指和身体的疼痛,强撑着爬起来,半跪在地,用更加坚定的语气道:“我解开了仙人谜题,依照仙州规矩……我与上仙已是师徒。” “仙州的规矩管不了我。”无泽语气里透着一股子莫名的烦躁。 上次在一方境内,他便觉得此人冥顽不灵。 如今再见,还是一样令他心烦。 许一经偏头又咳出一口血,用左手手背抹了一下唇,道:“仙州比试讲究机缘,不是束缚。不管上仙认与不认,上仙都是我的师父。” 闻言,无泽将眉拧得更紧。 他觉得此人已经到了近乎无赖的地步。 要认他当师父,却敢用这么强硬的语气和手段,半分诚意也无,说是在威胁他也不为过。 无泽越想越气,他平生最恨别人威胁他。 此刻,许一经那张无比坚毅的脸,无比坚定的眼神,浑身的血和脏污,每一样都令他厌恶极了。 无泽抬手一挥—— “砰!” “……” ——许一经再次轰然倒在地上,发出闷响。 身上的骨头似乎又断了几根,但他已经分不清断的是哪几根。 最深最清晰的疼痛来自右手指骨,青紫肿胀的右手痛得他五官都扭曲起来,额角青筋也跟着暴起。 他蜷缩在地上,左手死死抓住右手腕,指节泛白,不住颤抖。 无泽却只是垂眸冷冷睨着他:“少给自己脸上贴金。区区一介凡俗,你也配做我徒弟?” 许一经听见了这话,他忍痛爬起来,半跪在地上,靠着手肘才能勉强支撑发颤的身体。 “我天赋不差。”他咬牙道。 无泽扫了一眼他破败不堪的身体,表情明晃晃透着嫌弃。 “上仙若是不信,可以探我的灵根。”许一经双眼充血,却眼也不眨的盯着无泽,是个无比固执的神态。 或许是这一幕有些熟悉,无泽竟短暂的怔了一下。 片刻,他分出一缕微弱的神识探向许一经腕间。 神识沿着经脉而上,直抵灵根深处。如许一经所说,那确实是一副极好的灵根,纯净,茁壮,吸纳灵力的速度是常人的数倍。 无泽收回手,眉宇间的厌恶淡了些。 第40章 但开口时,他语气里依然透着轻蔑:“这等灵根,也就一般。” 许一经不疑有他,道:“上仙长生,所见天资上佳之人自然数不胜数,但我的资质在年轻弟子中已是翘楚,将来未必不能助上仙一臂之力。” 闻言,无泽嘴角浮出一抹深深的笑意。 “连我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也敢妄言要助我一臂之力?” 许一经目光直视着他:“无论上仙要做什么,我必倾尽全力相助。” 无泽微微眯起眸子,笑问:“是么?倘若我要倾覆仙州,与天道为敌呢?” 许一经脸上有一瞬的震惊。 但是很快,那抹震惊就被某种更加决然的神色替代。 “我与上仙本就是机缘使然,倘若机缘如此,那便如此,我绝不后悔。” 许一经的神情比此生任何一刻都要坚定。 这令无泽想起一方境里的那番对话—— 「倘若有朝一日众仙斥问,天谴在侧,你当如何?」 「若真有这么一日,下场至多不过是身死魂灭,不入轮回。我为本心殉,无惧,亦无悔。」 “冥顽不灵。”无泽回过神来,说了与那日一方境内一样的话。 不同的是,他语气里已经没了轻蔑的意味,更像是一句无关痛痒,也无关对错的评价。 许一经张口想要说什么,一道泛着黑气的咒印突然打到他身上,并迅速融进了他的心口。 他怔怔盯着心口的位置看了片刻,再抬眼时,他那位认定的师父已经没了踪影。 只有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混在风里传来—— “想帮我,你能活下来再说吧。” “那咒印剜心蚀髓,今日之事你若胆敢说出去半个字,你便能与世长辞了!” *** 离开南亭后,祝欲和宣业去往清洲方向。 这个决定来源于祝欲的一个梦。他在梦中看见一个人,听见一个声音。 ……其实不能算是看见,那只是掩在云雾后虚虚的一道身影,他甚至无法确认那是不是人。 但那道声音他的的确确是听过的,在白雾林的时候,正是这个声音劝他不要涉足深处的危险。 如今,那道声音却拜托他重回白雾林,去找一块玉牌。 他同宣业说起这件事时尚有些犹豫,毕竟他身上住着一只魇,难保那声音不是魇装出来的。令他意外的是,宣业不但没有反对,反而劝他宽心。 祝欲甚至有一种猜测,即便是他没有做这个梦,某位上仙似乎一早就打算去清洲走这一遭。 而他的这一猜测也果真得到了印证。 白雾林近处的修仙世家只有徐家,魇乱的消息传开后,各处都开始划分地界进行管辖,徐家大半人力都被分了出去,守在白雾林入口处的弟子只剩下两个。 而且是两个灵力低微,没什么用的弟子。 祝欲两张定身符飞过去,那两个弟子就定在原地,动不了也说不了话,只能大眼瞪小眼的干站着。 祝欲和宣业大摇大摆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两个弟子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以及欲哭无泪的愤怒。 他们两个是昨日才自请来守白雾林的。 他们本来以为这是件很轻松的差事。 结果才第一日就着了两个小白脸的道! 两个弟子狠狠瞪着他们,目送他们走进白雾林,并且记下了他们的样子,心中暗暗发誓此仇必报。 祝欲回头看了一眼他们两个,对身旁的人道:“上仙,徐家人最睚眦必报了,指不定在心里骂我们呢。” 宣业自然是没被人骂过的,听见这话,他也转头望了一眼,分了一缕仙气出去。 两个弟子的心声顺着仙气传来。 「两个小白脸,竟然暗中偷袭我们!」 「真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还挨那么近,一看关系就不干净。」 「有道理。」 宣业:“……” 两个弟子的心声太过丰富,情绪也太过饱满,甚至仅凭眼神就能实现无障碍沟通。 堂堂宣业上仙难得长了一回见识。 ----------------------- 作者有话说:死缠烂打师徒组,出场+1 第36章 拭泪惹心乱 虽说是来找玉牌, 但祝欲连那玉牌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根本无从找起。 所以他仅仅是顺着进来的路往里走,遇到岔道时某位上仙往哪里拐他就往哪里拐。 在发觉他们前行的方向愈加熟悉时, 祝欲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即便他没有提起自己做的那个梦,某位上仙也会到清洲走这一遭。 因为他们最终停在了一片荆棘林前。 这片荆棘林在不久前被炸出过一个极大的豁口, 但现在豁口已经被补好,荆棘再次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上仙, 这是通往七厌栖息地的方向。”祝欲扭头说。 “嗯,”宣业点了一下头, “你退开些。” 祝欲照做。下一刻,眼前的荆棘林便被仙气炸开了一个新的豁口。 紧接着,一声怒嚎从荆棘深处传来。 “嗷!是谁?!是谁又砸了我的门?!!” 这道声音中气十足, 裹挟着冲天怒气,却略显稚嫩,像是个孩童的声音。 很快, 随着这声嚎叫而来的, 是从荆棘林深处冲出来的一个不明物体。 火红色的一团,踏空奔来, 直直就往祝欲身上撞。 它速度太快,祝欲不过是眨了下眼睛,反应过来想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但那火红色的一团并没有撞上他,而是撞在了一道半透明的淡金色屏障上,整张脸上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挤成了一个平面,和祝欲来了个四目相对。 “金瞳?” 祝欲惊讶出声:“这是七厌?” 祝欲实在无法将眼前这头大眼睛,甚至称得上可爱的小兽同传闻中的上古恶兽联系起来。 七厌那一下撞狠了,脑子嗡嗡的,它两个硕大的眼球转了转, 脸就贴着金色的屏障“呲溜”往下滑。 然后“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祝欲拧了下眉,指着晕死过去而且一看脑子就不大好的小兽道:“这绝对不是七厌吧。” 宣业将屏障撤去,道:“它确实是七厌。” 祝欲蹲下身,伸出手指戳了戳七厌的脸,火色绒毛的触感很软。 “书上分明写,上古恶兽七厌,身形巨大如山,能遮天蔽日。啧啧。” 祝欲扫了一眼和猫狗差不多大的小兽,摇了摇头。 “还说它獠牙尖利,一口就能吞下七个成年男子。啧啧啧。” 祝欲拎起七厌那同样软乎乎的爪子。 “这就是能一爪子夷平一座城的上古恶兽,啧啧啧啧啧。” 祝欲像拎猫一样把七厌拎起来,举到宣业面前,说:“上仙,它看着还没宴春风的兔子聪明,你找它做什么?” 宣业困惑:“我何时说过要找它?” “你不找它?那你直愣愣的冲它的栖息地来干什么?”祝欲也疑惑。 宣业往那深处看了一眼,道:“来寻弥鹿。” “弥鹿?”祝欲疑了一声,宣业已经抬脚往荆棘里走了。 他下意识跟上去,想了想还是没把手里的小兽丢掉。 虽然现在的七厌看起来实在名不副实,但胜在活得久,若那玉牌真的在白雾林中,兴许七厌还能派上点用场。 *** 他们很快就见到了弥鹿。 弥鹿似乎是匆匆赶来的,落地时差点压断了一棵树。 有了上回赔礼道歉的事在前,也就不难猜到弥鹿这次的匆忙是为了什么。祝欲低头看了眼还在昏睡的七厌,微微弯了嘴角。 不论宣业寻弥鹿做什么,抑或是找寻玉牌,只要有七厌在手,似乎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了。 祝欲原本是单手拎着七厌后颈的,弥鹿朝他们看过来时,他改换姿势,将七厌抱在怀中,并礼貌的朝弥鹿微笑点头。 而弥鹿也微微垂首,回应了他。 弥鹿这次不是鹿头人身,完全是鹿的形态。身体也不再只是一个白色虚影,更偏金色。他身上挂着许多饰物,蓝色鸟羽,银白铃铛,各色鲜花,还有很多别的,叮铃啷当随风作响,声音十分悦耳。 祝欲是第一次见到弥鹿的本相,很是喜欢。 他不禁想,若他是这白雾林中的一只寻常鸟雀,大概会十分乐意做弥鹿的眷属,停在弥鹿开满花的双角上,拨弄弥鹿身上那些小玩意,定然会很惬意。 “啊!” 祝欲手上突然吃了痛,他从畅想中回过神来,不知何时睁开眼的七厌正死死咬住他的虎口。 “撒嘴!要死了!”祝欲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七厌脑袋上。 七厌却像是要生生咬下他一块肉才肯罢休,连爪子都用力抓紧了祝欲手臂,怕被甩下去。 听见惨叫的瞬间,宣业立时转过头来,看见这一幕先是蹙了眉,而后挟着怒意的仙气就砸了过去。 第41章 “咚!” “砰!” 七厌头着地摔了个响,然后整个身子才砸到地上,摔出去数丈远,最后眼冒金星的停在弥鹿脚边。 祝欲虎口处的血肉被咬得翻起来,汩汩往外冒血。 生理性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祝欲抬着受伤那只手的手腕,疼得直呵气,嘴唇都在颤抖。 他没想到七厌醒得这么快,也没想到七厌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 要是宣业没出手,他虎口这一块连着手指都得被咬下来不可。 祝欲低头在腰间的包里翻止血符,但一只手总归不方便,翻了半天没找到。他抬头想叫人帮忙,宣业已经走过来,轻轻握住了他受伤的那只手。 随即,丝丝缕缕温和的仙气覆上了他的伤口。 祝欲翻找的动作一顿,怔怔抬眼看向面前的仙。 仙的神色称得上镇静,眉间却不平展,眸光从狭长眼缝中垂落,定定看着祝欲手上的伤口。 当那伤口停止往外冒血时,渡送的仙气没有停下。 当伤口处的死肉开始腐烂时,渡送的仙气没有停下。 当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结疤时,渡送的仙气仍然没有停下。 祝欲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涌动的私心又让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直到伤疤脱落,新肉长好,宣业才停止渡送仙气。 他手指不重的在那处按了两下,抬起眼问:“还疼吗?” 祝欲这才眨了下眼,回过神来。 “已经长好了,不疼。”他摇摇头,但没有抽回手。 宣业点了下头:“嗯,下回不要随便捡这种会咬人的东西。” 祝欲扭头看了眼那“会咬人的东西”,弥鹿正在给七厌疗伤,估摸着是伤得不轻。 “不敢捡了。”祝欲保证一般道。 忽然,宣业朝祝欲抬起手,拇指指腹在他眼角抹了一下。 “上回手臂伤成那样也没见你哭,这次瞧着是疼厉害了。” 听到这话,祝欲才反应过来,宣业刚才的动作是在给他抹眼泪。 而抹完眼泪之后,宣业便自然而然的转过身去,走向弥鹿。 独留祝欲一个人怔在原地。 仙真可怕。 祝欲第二次这样想。 ----------------------- 作者有话说:~(o.o)~ 又找到新的符号表情了[彩虹屁] 第37章 旧事浮,预言生 七厌转醒后, 金色双瞳恶狠狠瞪着祝欲,像是和祝欲有什么深仇大恨,呲牙咧嘴的想扑过来咬人。 但弥鹿用灵力绑着它, 它四爪并用也只能刨空气。 “弥鹿!你放开我!我要杀了他!”七厌喊的是人语。 “不过是被揍了两回就要杀人,上古恶兽心眼还真是小。”祝欲以为七厌针对的是宣业, 语气便下意识带上了几分不满,“而且你也杀不了他, 他可是仙。” “谁管他是不是仙?我要杀的是你!”七厌朝他怒吼,“你这个盗贼, 小偷!” 盗贼?小偷?他? 祝欲听得一脸懵,“我偷你什么了?” “我的灵力!你偷我的灵力,还砸我的门!”七厌张牙舞爪地冲他喊, “你这个卑劣的人族,我要诅咒你不得好死!诅咒你下地狱……嗷!” 七厌话还没说完,脑袋就重重挨了三下打。 一下来自绑它的弥鹿, 一下来自某位不乐意听他说这些话的上仙, 还有一下来自祝欲。 前两下是隔空打的它,最后一下是祝欲伸手打的, 已经是三下里打得最轻的了。 祝欲冲它抬了抬下巴,“就算是做兽也要讲道理吧,污蔑张口就来,我什么时候偷你灵力了?” “你就是偷了!”七厌吼道。 “什么时候偷的,你说。”祝欲很是坦然。 七厌将牙齿磨得咯咯响,“两百年前!就在这里,你偷了我一半灵力,还差点害死我!” “哈?”祝欲只觉好笑,“两百年前我都还没出生, 上哪儿偷你的灵力?” 听见这话,七厌愣了下,随即不买账道:“骗子!别以为变了个样我就认不出你,我闻得出你的气味,你休想抵赖!” “没做过的事谈何抵赖?” 祝欲伸手戳了戳炸毛的小兽,“七厌大人,空口无凭的就想让我背一身债,这般小人作为,可实在上不得台面。” “敢做不敢认,你才是小人,你们两个都是小人!我根本连人都不是!” 七厌爪子一通乱抓,但被缚着不得自由,连祝欲一根头发都没碰到。 反倒是祝欲在它脑袋上敲了一下,用警告的语气说:“骂我就算了,我不跟一只胡言乱语的小兽计较。但你骂他不行。” “我就骂!”七厌不服。 于是毫无意外的,它脑袋上又挨了一敲。 “他是仙,骂他会遭天谴,会被雷劈的。”祝欲张口就瞎扯。 七厌还真就信了他的恐吓,抬头瞅了一眼万里无云的天,见没有丝毫打雷的阵势,才哼哼道:“小小人族,满口胡诌。把我的灵力还我!” 祝欲两手一摊,无奈笑道:“七厌大人,我就是全身的灵力都给你,也不够你塞牙缝的吧。” 就他这灵根,在仙州才养了几日,陈年旧伤都没养好,就被魇上了身,吸纳再多灵力都会被魇侵蚀,他能调动的所剩无几。 七厌没信他的话,眯起眼死死盯着他看,金瞳闪过一抹亮光。 世人皆知,七厌有一双能透过皮相看到魂气的金瞳。 良久,七厌恼怒的骂声炸响在白雾林。 但它骂的是兽语,祝欲一句也没听懂。 “它说的什么?”祝欲转头问一旁的上仙。 宣业长长闭了一下眼睛,道:“不听为好。” 看来是骂得很难听了。祝欲心想,也就不问了。 “我早已同你说过,他不是你要找的人。” 正在此时,弥鹿缓缓出声,解开了七厌的束缚,七厌气鼓鼓地飞到他头顶,毫不客气地坐在他双角的空隙间。 弥鹿本相比常人高出许多,七厌这么一坐,就成了个居高临下的姿态,翘着爪子看向地面的一人一仙。 “我才不信你,你老是偏袒他。” 七厌嘴上说着不信,但抱怨了一句也没再说什么了。 弥鹿伏下身来,改为跪趴在地,与祝欲和宣业形成一种接近平视的局面。 “你们前来,所为何事?” 弥鹿的声音缓慢而厚重,透着年长者独有的耐心和包容,完全是一个长辈的口吻。 祝欲转头看了眼宣业,见对方并没有开口的意思,这才上前,朝弥鹿拜了一拜。 “我们此行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为了找一块遗落在白雾林的玉牌。” 祝欲翻出单独放在包里夹层的玉牌,举出去给弥鹿和七厌看。 “那玉牌和这块应该有些像。”祝欲说,过后又补了一句,“不过也不一定,这只是我的猜测。” 说完,他下意识又转过头去看人,正正对上宣业的视线。 宣业也在看他。 祝欲不禁想,这个人是从什么时候盯着他看的? 没想明白,便听见弥鹿轻声唤了七厌一声。 七厌:“烦死了,玉牌拿过来。” 和弥鹿轻缓的声音比起来,七厌语气极不耐烦。 但祝欲转过头时,却发现它早早就伸出了爪子。 “有劳七厌大人了。”祝欲笑着把玉牌递过去。 七厌拎着玉牌转来转去,又看又敲的,祝欲看得心惊肉跳,生怕那玉牌毁在它手里。 忽然,祝欲福至心灵,想起了白雾林中的那座庙宇。 据顶着“裴顾”这个名字的某位上仙所说,里面供的是令更的神像。 “或许……”祝欲有了一种大胆的猜测,“我们要找的玉牌上刻着‘桃花下’三个字。” 桃花下,是令更上仙的仙府名。 听到“桃花下”这几个字,一旁的上仙微微抬眸,似有些惊讶。 而七厌拎着玉牌的动作一顿,视线也快速扫向祝欲。 “你说上面刻着桃花?”七厌连语调都高了不少。 祝欲寻思自己原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但转念一想,那玉牌若真是桃花下的,上面没准真刻着桃花纹样。 于是便点头道:“也许真的有。” 谁知七厌听到这话一下就炸了,反手就把玉牌丢了出去,祝欲赶忙去接,接到后还瞪了一眼七厌。 七厌气得跳起来,重重在弥鹿头上踩了一脚,愤怒控诉: “弥鹿!你还说他们没关系?他连那玉牌长什么样都知道!” 祝欲想解释:“我其实……” “你分明就是偏袒他!上次你也这样!” 祝欲:“?” “你还给他治伤,还把我的宝贝送出去了!你这只没良心的鹿!” 祝欲:“……” 果然什么水火不容,互相制衡都只是传闻罢了。 第42章 七厌骂完了还不解气,扯下弥鹿角上的几朵花撕得稀碎。但那花很快又长了出来,长一朵七厌就扯一朵,嘴里还咕咕哝哝的说着“看我不把你这些破花扯烂”之类的话。 而弥鹿也没有阻止它,只是无奈一般闭上眼,任它发脾气。 祝欲扭头,也很无奈:“上仙……” 宣业找了棵树抱臂靠着:“入乡随俗吧。” 七厌这通脾气发了很久,弥鹿双角上的花数不清被扯下多少回,最后是七厌扯不动了,累倒在弥鹿头顶才消停。 祝欲走上前:“七厌大人,现下可以告诉我玉牌在哪里了吗?” 七厌仰起脑袋看他一眼,又重新倒回去:“我不要。” “……”祝欲索性直接问道,“玉牌被你捡到收起来了,对吗?” 七厌恹恹道:“你管我。” 这玉牌定然是在七厌手中了,祝欲想。 这时,弥鹿出声道:“你放心,七厌会将玉牌给你的。” 七厌看也不看他们,依然保持着“大”字状躺在弥鹿头顶,只拖着调子道:“我不会给他的,弥鹿你死心吧,我绝对不会给他的,绝——对——不——会。”说着还抬起爪子摇了摇。 弥鹿温缓的声音道:“你会的。” “我不会。”七厌已经懒得争辩了,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祝欲很羡慕他们的这种相处状态,同时也十分相信弥鹿说的,七厌会将玉牌给他。只不过不是现在罢了。 想到梦中那道掩在雾后的身影,祝欲细细思忖起来。 倘若那块玉牌真的与令更有关,那给他托梦的人自然也与令更关系匪浅,而这样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令更本人,还有一个便是令更的徒弟祝风。但不管是谁,似乎都是个鬼故事。 令更触逆天道,早已不是仙,而祝风从未飞升,他们都是两百年前的人,谁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但若他猜得没错,确实与令更有关,那一切便又都合理了。 白雾林中的庙宇,栩栩如生的神像,遗落的玉牌,以及已经认他为主的神木……此间种种就都有了由来。 思来想去,祝欲还是想弄清楚事情的始末。 “弥鹿。”祝欲下意识叫了一声,话出口才觉得直呼其名不大尊重,又顿住了。 弥鹿却没生气,只道:“你想说什么?” 祝欲迟疑片刻,用恳求的语气道:“有关那块玉牌的事,能都告诉我吗?” 弥鹿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你坐下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远山醉意渐浓,白雾林中的花草树木皆笼在薄薄的霞光中,祝欲坐在某位上仙搬来的石台上,听弥鹿讲起一个十分久远的故事。 而早已参与过这个故事的人倚靠着树干,在不远处静静注视着他们,眸光也跟着温软下来。 ----------------------- 作者有话说:小小七厌,大大脾气~ (^~^) 第38章 旧事浮,预言生(2) 弥鹿那时栖息在灵山, 他看着长大的一个孩子听他讲了太多外面的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和他告别,离开灵山去游历人间, 很多年没有回来。 出于担忧,弥鹿离开灵山去找这个孩子, 想领他回家。 但途经白雾林时,正遇上了一场异动——有人在白雾林中用古法落阵, 想要令一抹残魂死而复生。 最终那个人失败了。 不但失败,还受到反噬, 连他自己也搭了进去。 那阵法以骨血为祭,吸干了他的血,腐蚀了他的骨肉, 也让他变成了一抹随时都会消散的残魂。 同时,那种古法也招来了无数污秽之物。怨煞,死气, 执念……从世间各处涌来, 被阵法吸纳,使之成为了一个凶阵。 而身为此地领主的七厌也被卷进凶阵中, 被吸走了半数灵力。 为了压住凶阵,弥鹿留在了白雾林,渡自身灵力涤荡阵中秽气。 这一渡便是两百年。 直到前不久,凶阵才彻底碎裂炸毁,骚动引来了能净化死气的春乞和一群年轻弟子。 当残留的秽气彻底消散后,和凶阵融为一体的神木这才破土而出,重见天日。 弥鹿像一个又讲究又耐心的长辈,用平淡温和的口吻讲述两百年前的过往,语气始终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即便是说到自己因为凶阵而被困在白雾林将近两百年,也没有表露出丝毫怨怼埋怨。 反倒是祝欲听完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知道弥鹿所说的孩子应当不是指人族,多半是眷属,一只松鼠,或者狐狸飞鸟什么的。 弥鹿是为了找回看着长大的孩子才离开灵山的,却阴差阳错被困在这白雾林,不得自由两百年,着实令人叹息。 祝欲仰着头问:“那你后来见到那个孩子了吗?” 弥鹿用一种十分柔软的目光注视着他,温声说:“见到了。” 祝欲为他感到高兴,但又疑惑:“可你没法离开这里,是怎么找到那个孩子的?” 弥鹿道:“我与那个孩子有缘分,后来他走入这片山林与我相见了。” “那太好了。”祝欲真心实意地笑了下。 却在这时,一个硬物从弥鹿头上掉下来,正正掉在祝欲怀里。 “骗人。”七厌一骨碌坐起来,“我怎么不知道谁来找过你。” 祝欲的目光完全被怀中的玉牌吸引,甚至没有听清七厌说的什么。 那玉牌的颜色很少见,是极通透的黑白两色,黑的部分如墨,白的部分似雪,清透明亮。正面刻着“桃花下”这个仙府名,以及几枝桃花纹样。 最让祝欲惊讶的是,玉牌的背面刻了两个名字—— 右下的位置刻着“祝风”,字迹清雅,与正面的“桃花下”出自一人之手。 而在右上的位置则刻着“祝世”,落笔凌厉,显然出自另一人之手。 一截桃花枝从两个人的名字间隙中蜿蜒而过,将两个名字衬出了一种近乎依偎的姿态。 祝欲轻叹一声,小声自语:“这心思……可真是昭然若揭啊。” 有关祝世和祝风这对师徒的传闻太多太多,其中流传甚广的说法是,祝风违背人伦,觊觎自己师父,而令更偏爱其徒太甚,不忍徒弟死在自己面前,这才偷盗仙州神木去救徒弟。 在这些传闻中,祝风的心思总是会担上一句大逆不道,而令更对此的态度总是被隐去的,好似令更顾念的仅仅是师徒情谊,没有别的。 但此刻祝欲看着这块玉牌,却觉得未必如此。 “祝世”这个名字必然是祝风偷刻上去的,虽然不显眼,但二人是师徒,日常相处几乎形影不离,作为师父的令更又怎么可能从未发觉? 既然发觉,自己又无意,又何不趁早断了祝风的念头? 说到底不过是心软纵容罢了。 祝欲扭头去看不远处的某位上仙,心里五味杂陈。 但是很快他就深吸一口气,冲上仙招了招手。 宣业抬眸朝他望过来,什么也没说,抬脚往他这个方向走了一段距离,停在他身后,似乎是知道他要做什么,所以站在原地等他。 祝欲瞧他是个“等待”的姿态,又想起“心有灵犀”四个字,顿时笑了。转头去问弥鹿:“你说那个落阵的人后来也只剩下一抹残魂,那那抹残魂如今还在这里吗?” 弥鹿道:“他执念太深,还未消散,但一抹残魂的气息太过微弱,我也不知他在何处。” 祝欲道:“无妨,只要知道残魂还在就行了。多谢你了,弥鹿。”又仰头喊了一句,“也多谢你了,七厌大人!” 七厌没理他。弥鹿像个念旧的长辈一样叮嘱道:“你们离开时,来同我道个别吧。” 祝欲点头微笑道:“这是当然。我们还有第二件事要有求于你呢。” “小小人族,倒是一点不客气,弥鹿又不欠你。”七厌有些抱怨道。 这话不错,祝欲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弥鹿却对他道:“没关系,我同你有缘,若是有求于我,届时尽管开口,不必拘泥。” 等到一人一仙走远了,七厌才恨铁不成钢的从弥鹿头顶跳下来,质问道:“你干嘛那么帮他?” “我同他有缘。”弥鹿说。 “我才不信,你们就见了两次,你就这么偏袒他,还把我的宝贝给了他。” “那神木本也不是你的东西。” 七厌被说得没理了,但没理也硬要有理,道:“我不管,丢在白雾林了,就是我的。” “就因为那个破凶阵,之前神木一直拿不出来,好不容易阵没了,我还指望那神木能助我吸纳灵力,可你转头就把神木送人。弥鹿,我们好歹同栖了快两百年,你就这么对我?” 七厌抱怨归抱怨,却没有跳脚得很厉害,更多的是疑惑不解。当年是弥鹿救了它,它对弥鹿到底是心存感激的。 面对质问,弥鹿的声音依然温和:“你若是想要灵力,我可以渡给你。” 第43章 “……” 七厌瞪他一眼,撇过脸去:“谁要你的灵力,你那点灵力都不知道还能撑几年,哪有多的给我。” 弥鹿的灵石早就没了,据说是被一个仙抢走的。没了灵石就再也无法吸纳天地间的灵力,等到灵力枯竭的那天,弥鹿也就死了。七厌和弥鹿共处两百年,这些它是知道的。它甚至不止一次诅咒过那个仙也被别人抢走心爱的东西,求而不得,一生不顺。 一提到这个想到弥鹿会死,七厌就偃旗息鼓,不吵了。 “神木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了。”七厌飞回弥鹿头顶坐着,问起另一个问题,“不过你干嘛要骗那个人族,说白雀后来回来找你了?” 弥鹿道:“我没有骗他。” 七厌疑惑:“可你不是说白雀已经……” 突然,七厌想到了什么,话头戛然而止。 片刻,它从弥鹿头顶跳起来,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等等!那个人族该不会就是……” 七厌感到脚下的脑袋动了动,是弥鹿在点头。 “……” 七厌突然就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它不知道是该先感叹一只鸟也能转世成人,还是该先安慰弥鹿要节哀。 良久,七厌才再次开口,问道:“弥鹿,你也看出来了吧,那个人族身上有魇,他活不久了。” 弥鹿似乎是轻叹了一声,道:“我知道。” 说完,他就安静下来,没再说别的。 七厌躺下来,爪子拍了拍身下的脑袋,道:“算了,我就大方这一次,神木给他了,我不抢了。” 七厌虽然是上古恶兽,但心性单纯,想得很简单—— 有神木在,那个人族就能晚点再死,这只鹿也能晚点再伤心。 ----------------------- 作者有话说:还以为能写到令更的副本,低估七厌的碎嘴了…… (o.o) 第39章 仙人抚我顶 祝欲和宣业找到上回来过的庙宇, 掀帘进去,点了几盏符灯照明。 和上次来时没有什么差别,庙宇内依然破败萧条, 龛台上也没有贡品,香炉内也没有插香, 神像的脑袋和半边肩颈也仍旧缺失。 此前祝欲还想不明白,会是什么人敢毁坏仙的神像。听了弥鹿的故事后他就明白了, 这事儿多半就是七厌做的。人不敢得罪仙,一只被抢走半数灵力的上古恶兽却敢, 若是令更当时还活着,说不准七厌还敢弑仙。 祝欲放了一张探魂符出去,符纸在庙宇内飞行一圈, 一个角落也不放过,直到亮光彻底黯淡,也没有感知到任何残魂的气息。 “上仙, 怎么办?”祝欲无奈扭头问。 宣业道:“等。” “干等啊?”祝欲叹了口气, “上仙,你也感知不到残魂气息吗?” 这回, 宣业抬了下眼皮,似乎是看了一眼那尊残缺的神像,才道:“有是有,但那股气息太弱,我若强行拉他出来,恐怕会直接令他消散。” 祝欲一听就赶紧摆手:“这可不行,还是算了。” 说罢,低头在包中翻找出几张除尘符,东南西北四角各贴一张, 最后一张贴在了神像上。宣业看他左右忙活,还将上次铺在这里的草席清理干净,又出门去弄回来一掊土置进香炉,最后将一捆线香放在神像前。犹豫片刻,将那块黑白两色的玉牌也放了上去。 宣业的视线始终追着他,控着符灯给他照明,看到那香才忍不住问:“你为何随身带着香?” 祝欲挑了三支香点燃,朝那神像拜了拜,将香插进香炉,做完了这些才回头道:“香的作用无非也就是那几种,上仙猜猜看?” 修仙世家没有人敢让仙猜自己的心思,大多人都会认为这是逾矩,对仙不敬重。祝欲却很是从容,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而宣业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对,反而认真想了想回答他:“焚香静心,祭祀,祈福,最常见的便是这三种。” “上仙认为我是哪一种?”祝欲笑着反问。 宣业道:“都不是。” 祝欲微微一怔,随即笑意更深:“怎么说?” 宣业斟酌片刻,道:“你心性通透坚韧,不会囿于执念,静心祈福的事你不需要做。” 这位仙把话说得太好听,饶是祝欲也止不住唇边笑意。 什么静心祈福,他连仙州的仙都敢妄想染指,哪里还需要静心?至于祈福,就他那从小到大死缠烂打的霉运,祈福再多次也是无用,自然是用不上。 祝欲收敛几分,又道:“那祭祀呢?”整个祝家的鬼魂约莫都等着他祭,他爹娘也在其中,随身带香祭祀总说得过去吧。 宣业却没说话,而是朝他走过来。他们身量相差还是有些大的,隔远不怎么看得出来,隔近了就很明显。祝欲不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仰起头和他对视。 尽管他们此刻都已改换容貌,但眸光相接时,祝欲仍感到心脏狂跳不止。 但他面上却十分镇定,仿佛无论眼前的仙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有任何波澜似的。 下一刻,宣业的手指贴上了他颈间的皮肤。 祝欲喉结滚了下,脸上立刻窜上来一阵热意。 但相比于上一次也并非毫无进步,比如他的身体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僵硬感,神情也更加从容,连微颤的指尖也被很好的隐藏在背后。 祝欲命门被按住,但分毫不伤,他感到温和的力量穿透皮肤,流入筋骨,在四肢百骸辗转。 这是仙在给他渡仙气,压制他体内的魇。 庙宇内虽然安静,但它破得连门都没有,只有一块帘子挡着,林间的风轻易就能穿进来,吹得几盏符灯摇摇晃晃,火光就在二人脸上跳跃交错,近乎缠绵。 很久之后,祝欲才忍不住舔了下发干的嘴唇,问道:“可、可以了吗?” “嗯。”宣业的声音沉沉从嗓子里闷出来,收回手,往后退了点距离。 有了这番变故,祝欲早就忘了先前他们谈到的“祭祀”话题。他在暖黄的火光里偏过脸,手背碰上脸,感受到热意退了些,才转回去看宣业,问道:“要经常这样渡仙气,才能压住魇吗?” 宣业微微垂了眼,不知怎么没有看他,道:“也可以渡入你腕间的神木,神木已认你为主,可以温养你的身体。” 祝欲下意识摸向手腕,须臾后咳了一声,道:“这样太麻烦了,还是直接渡吧。” “也好。”宣业道。 祝欲道:“不过……上仙,你这样频繁给我渡仙气,你的仙气够用吗?” 宣业道:“就如今的状况来说,够用。” 祝欲道:“如今够用,那以后呢?” 宣业默了一瞬,才道:“……不知。” 那就是终有一日宣业的仙气也会枯竭,只要他身上的魇一日不除,宣业就要一直渡给他仙气。想到这里,祝欲皱起眉,正要问有没有别的压制魇的方法,却见宣业将食指放在唇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而宣业的目光正越过他,看向他身后。 祝欲转过身去,微微睁大了双眼。 只见从那残缺的神像上浮出来一道虚影,虚影落地时渐渐显露出人的模样,火光映照着他,却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 这显然是一抹趋近透明的残魂。 残魂拿起供台上的香,就着祝欲点燃的那三支借了火,规规矩矩地冲着神像拜了三拜,拜完了,香插进香炉,他便站在神像前不动了。 祝欲也没敢说话,怕自己一出声给这抹残魂吓走了。他轻手轻脚走到抱臂站着的宣业身边,轻轻扯了下宣业的袖子。 宣业微微偏头,垂眸看见他用口型询问:“他是祝风吗?” “应当是。”宣业说。 祝欲正想示意宣业不要说话,忽然意识到这道声音并不是响在他耳边,而是直接响在他的脑海。宣业双唇根本没有动过。 这是怎么回事?祝欲心中惊奇道。 他也没张唇,宣业却像是听见了他的疑问,解释道:“你体内有我的仙气,可以借仙气传话。” 祝欲更觉奇了,试着在心中问道:“我心里想的什么,你都能听到吗?” “堵住关窍便无法听到了,晚些时候我教你方法。” “好。”祝欲在心里应,却忍不住想,不教也行,反正我的心声也不怕被你听到。 残魂依然站在神像前一动不动。祝欲问道:“上仙,你刚才说‘应当’,你难道没有见过祝风吗?” 宣业道:“兴许见过,只是没记住。” 他这么一说,祝欲就忽然有些担心,道:“这么说来,如果仅仅是见过一面的人,上仙便记不住吗?” 感受到顺着仙气传来的微微失落的情绪,宣业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才道:“倒也未必,有时也是能记住的。” 正在此时,祝风的残魂忽然有了动静,他垂下仰起的头,目光落在了供台的玉牌上。然后走过去,手指覆上玉牌,来回轻轻摩挲着上面的两个名字。 第44章 祝欲心道:总算注意到玉牌了。不过,弥鹿说祝风现在只是一抹残魂,更何况还是存在了两百年的残魂,也不知道能不能与之对话。 “可以一试。”宣业的声音借仙气传来。祝欲愣了下,回头看他一眼,才说:“好。” 祝欲试探的方法很简单,他先是叫了一声祝风的名字,观察祝风的反应。那残魂虽然动作迟钝,但也果真缓慢转过头来看他,眸光直直盯着他的脸……不像是在看他,倒像是透过皮相在看他的魂灵。 不过,祝风没有什么修炼天赋,当年是破格入的仙州,连仙州挑选仙侍的比试都没参加。更何况如今的只是一抹残魂,应当不具备窥探别人魂灵的能力才对。 祝欲略思索一番,问道:“祝风,你可还记得令更上仙?”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祝风的眸光有了明显的颤动,甚至是这一抹残魂都跟着一抖,仿佛脆弱不堪,随时都要被这夜风吹散一样。 他果然是有记忆的。祝欲心想。弥鹿说过,祝风是因为执念太深,残魂才久久不散。除了令更,怕是再没有谁能让他执念如此之深了。 祝风将那枚玉牌牢牢握在手中,走向祝欲。 他的眼眸中没有什么过浓的情绪,经过两百年的洗礼,留下的更多是平静和茫然。但当他走近祝欲时,祝欲却清晰的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验证了祝欲心下的猜想。 祝风不是在看他,而是在透过他,看他身上存在的另一个人。 而祝欲此刻几乎已经确定,那另一人就是令更。 长久的凝望过后,残魂小心翼翼又颤抖地抬起手,想要触碰祝欲的脸。 祝欲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躲了,人家师徒两百年好不容易得见,他也太煞风景。可不躲,他却又不愿意被别人碰。 挣扎之下,祝欲闭上眼,神情宛如上阵杀敌时慷慨赴死的下等士兵一般。 却在这时,他感到手臂被人拽了一下。且由于没有提前准备,他重心一歪,往被拽的方向踉跄几步,直接撞在宣业身上,肩臂被撞得一麻,脑子也跟着懵了。而拽他的人似乎也没预料到,短暂愣了一下后,低头道:“抱歉,我忘了收着点力。” 合着是临时起意拽的呗,也不说抱着点。祝欲站稳,揉着撞麻的手臂在心中腹诽。 宣业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到他手臂上,却又终究没说什么。 伸出的手落空,祝风的残魂似乎是怔了下,动作迟缓地偏过头来,用一种近乎指责的神情看着宣业。 宣业却没有表现出丝毫愧疚,只道:“你认错人了,他不是令更。” 祝欲抬起眼,指着自己道:“可是令更好像在我身上……上仙你也早就知道了吧?” 宣业平静道:“那只是一抹神识,你是你,令更是令更,他不能把你当成令更。” 好吧,这话倒也没说错。祝欲不辩了。 “那现在怎么办?令更上仙的神识好像……睡着了。”祝欲捡了个还算温和的说法,说完还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那残魂,确认残魂没有被他的话刺激得就地消散才放心。 “转头。”宣业道。祝欲果真照做,回头看他。下一刻,两根手指贴上他的额心,源源不断的仙气涌入,很快他就感到额心热起来,甚至是发烫,烫得他忍不住蹙了眉。 “令更神识在你体内温养多年,生剥会有些疼。”宣业的声音落下来,顿了一下后又说,“若是受不住,可以抓着我。” 祝欲从小就经常受伤,身上没伤过的皮肉屈指可数,所以他其实十分能抗痛。 但当宣业话音落下的后一瞬,他几乎是立刻抓上了宣业的手臂……更确切的说应该是手腕。宣业眸光在那处停了一下,又移开,默许了某人的得寸进尺。 足够的仙气将祝欲额间的那抹神识完全包裹,沉睡的神识终于缓缓苏醒,迎着渡来的仙气向外剥离,像一缕风一样轻轻巧巧地落在了祝风面前,化成了一个人。 此人银冠褐衣,长身而立,宽大的袖袍和衣摆处都纹着桃花枝,却没有半丝俗气,只似个仙人模样。 仙人缓缓睁开一双细长的桃花眼,温润目光注视着面前的残魂,叹息一声,朝那抹残魂伸出了手。 祝风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怔然看着熟悉不已的面容。头顶落下来的那只手很轻,安抚一般拍了拍他的头发。他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可又什么也没说,反而垂下眼去,像一头受伤的小兽一般低了头。 忽然,一道又温又轻的声音响起—— “别怕。” 祝风骤然抬眸,听见仙人道:“我来接你。” 仙人模样未改,神情依旧,一如两百年前的那个长夜,朝他伸出了手。 别怕,我来接你。 ----------------------- 作者有话说:晚了点,明天应该能准时更,应该…… 〃o.o〃 第40章 仙人抚我顶(2) 魇乱平息之后的百年, 人间各处依然妖邪频出,祸乱不断,时常会有某个地方突然死了很多人。小到村庄, 大到一整座城,一旦邪物滋生, 常常是死伤无数。 每逢这时秽气最盛,修仙世家就会有大能出面涤荡平息。 祝风便是这个时候见到了尚未飞升的令更。 那是一个十分漫长的黑夜, 村里的人不知为何个个变得面目狰狞,形状可怖, 四肢诡异地弯曲着在地上爬行,速度极快,见人就咬, 喉咙里还不时发出戚戚的“嗬嗬”声。 年仅十岁的少年被吓得丢了魂,右腿生生被咬出一个血窟窿,挣扎间滚进了一条脏污的水沟。水沟上铺着一段过路的木板, 他蜷缩着身体藏在那木板下, 疼得大汗淋漓,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直到火光照亮这片尸横遍野的村庄, 有生寒的剑光闪过他的眼睛,带起一条飞溅的血星子。 伴随着“咔嚓”的巨响,他头顶的木板也被劈开。 他错愕慌乱地抬起头,眼里全是惊惧。火光照着他又湿又脏的脸,他整个人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别怕。”那人用十分温和的语气对他说,“我不会伤害你。” 来人面容温润,一袭青白,似清风朗月,在他眼里宛如一位仙人。 而这样干净的“仙人”, 却动作轻巧的把他从肮脏的泥水里抱出来,丝毫没有在意自己的衣服被他弄脏。 他就这样被带回了祝家。 祝家碧瓦朱檐,光鲜亮丽,与他曾生活的村庄大相径庭。美味的食物,柔软的棉被,温暖的炭火……所有以前无法轻易得到的东西,一下子都唾手可得,好似他死后的一场美梦。 不过他确实没有死,救他的人整日都会守着他,同他说许多话。而且他也知道,救他的不是仙人,而是修士。 祝世,便是那修士的名字。 听说是整个祝家最有望飞升成仙的一名修士。 他到祝家后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却默默将“祝世”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对他而言,是不是仙没有什么所谓,这个人救了他,比真正的仙好上千倍万倍。知恩图报的道理他是明白的,他下定决心会报答救命恩人。 祝世对他极为耐心,怕他吃不饱,又恐他着凉,事无巨细顾着他。 起初他不肯说话,只肯点头摇头,高兴了就用黑亮的眼睛盯着人,不高兴就紧抿着唇盯着地面,祝世却从未因此表露出半分不耐烦,常会想方设法逗他哄他。祝家人都说他对这个孩子偏爱太过,他却说:“这孩子遭此一难,若不细心养着,怕是要留下心魔。” 便有人道:“您难道还能养他一辈子啊?” 不知怎么,祝世却不说话了。 南亭下起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时,外面冷得人打寒颤,他的心反倒被捂热起来,愿意张口同人说话了。 祝世给他起了个新的名字,冠他的姓,叫祝风。 倘若无人问起,外人只会当他就是祝家弟子。他就像祝世的一条尾巴,永远跟在祝世身后,旁人瞧着他闷,祝世却只说他讨喜。 因他是祝世带回来的孩子,祝家人人待他极好,但时日渐长,是只狗都会被人嫌弃,更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呢。 “他终究不是祝家人,总不能一辈子赖在祝家吧。” “更何况他灵根不济,即便是修炼也不可能有所大成,不如就替他寻个别的去处,让他同寻常孩子一般长大,娶妻生子,生老病死过完一生,不也是好的吗?” “如今祝家人人都盯着你,盼你飞升。你整日将他带在身边,恐会误了你呀。” …… 祝家议事堂内,以家主为首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劝祝世让他离开。 他等在议事堂外,一颗心怦怦直跳。 然后,他听见祝世道:“可我不放心他。” 那时他就想,哪怕祝家人厌他骂他,只要这个人没有抛弃他,就什么也没所谓了。 第45章 直到多年后祝世飞升仙州,成了令更。 真应了那句“不放心”,令更依然会时不时到祝家来看他,询问他的近况。 祝家人不喜欢他,弟子聚在一起都说他是沾了令更上仙的光,否则早就烂死在臭水沟里。这话没错,他听多了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越来越不爱同人说话,弟子们便给他取各种外号,闷葫芦、哑巴、没舌头的蠹虫…… 他从来没将这些说给令更听,他只会算着令更来见他的日子,提前避开那些不待见他的弟子,怕令更听见。 但那一次到底是让令更瞧见了。 不知道是哪个弟子将他的被子扔到了廊下,他去捡,回来的时候门紧闭着,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笑声。他垂下眼,抱着被子找了个勉强能挡雪的角落,窝在檐下沉沉睡去。 但后半夜雪下得太猛,他被冻醒,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 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一道人影朝他奔来,行色匆忙。 夜里亮着火光,那人踏雪而来,像一位仙人。 他浑身发烫,却感觉自己在梦中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托起,又轻轻放下,然后,他就像跌入云端,卧在柔软的云上渐渐失去意识。 再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人的肩背上。那人似乎是察觉到他醒了,怕他掉,抄在他膝弯的手往上抖了抖。 熟悉的气味挟着霜雪味窜上鼻尖,他一声不吭,只把头往那人肩颈埋得更深。 “生我的气了吗?”令更缓慢往前走着,微微偏着头像是想瞧他一眼。 他闷声说:“……没有。” 过了会儿,他又抬起头露出一双眼睛,声音依然闷闷的:“这是哪里?” “仙州。”令更答他。 于是他紧抿着唇,又不说话了。 令更耐着性子问他:“祝家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他仍不说话,只是下意识绞紧自己的手指。 令更低头看着,感受到他的不安,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声。 良久,令更温声问道:“你想不想同我留在仙州?” 话问出口的瞬间,令更明显感到背上的人身体僵了一下。于是问了第二遍:“你想不想同我留在仙州,做我的徒弟?” 他伏在仙人背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肩膀却微微颤抖起来。 很久之后,一道又轻又闷的声音才落在仙州的云雾里。 “想的……” 想的。 怎么会不想。 他无时无刻都想。 ----------------------- 作者有话说:又晚了,这几天估计都不准时,不过还是日更的~ =3= 第41章 仙人抚我顶(3) 桃花下除了主人和童子, 至此多出来另一个人。 祝风成了令更上仙唯一的徒弟。 仙州每十年会从修仙世家挑选仙侍,祝风是唯一一个没有参加比试,破格成为仙侍的人。 此事传开后, 修仙世家自然不满,十命的正机缘一月内飞来七只信鸟, 无一不是请求仙州妥善处理此事,不要厚此薄彼。 但十命散了那些信鸟, 没管。 她在外人面前素来是个严肃公允的模样,但令更上仙救过她, 开导过她,她是极尊敬令更的。见不得旁人说令更半句。 仙州也有几个仙来劝令更,给他出主意, 让祝风参加比试,再顺理成章收徒。 令更一一都给拒了。 先不说祝风灵根不好,能不能通过比试是一回事。下一次挑选仙侍的时间是三年后, 他总不能又把祝风送回祝家养三年。 这孩子他捡回来养了那么多年, 刚把性子养开一些,这才飞升没多久, 性子就又倒回去了。断不可能再把人送回去淋雪。 于是祝风又像一条尾巴一样,整日都跟在令更身后,在仙州是这样,出了仙州也是这样,但凡有谁看到令更,再看一眼,他身后必然跟着个闷闷的少年。 少年如今长高不少,眉眼生得锋利,一身英冷气质, 依然不爱说话。虽说身在仙州,但同仙州的仙、仙侍都不熟悉,关系亲近的只有两位。一位是他的师父令更,另一位便是正机缘的十命。 他与十命起初不熟,但因着令更的关系,十命常常会到桃花下来,二人便避无可避的会见面。祝风性子闷,也不喜管旁人闲事,但十命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比他还小,总让他觉得是个妹妹,忍不住照顾关心,一来二去,二人便熟络起来,真真有些像是一对兄妹了。 十命是半仙,瞧着年幼,说话行事却是个正经模样,仙州没有哪位仙会把她当成妹妹,唯有祝风。 也正因二人关系亲近,所以十命比旁人更早看清祝风的心思。 这份心思就连祝风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起的,只知道某一日就突然不同了。师父不是师父,徒弟不是徒弟,他看着仙人走在自己前面,心里不知怎么突然升起妄念。 他想走上去,和那个人站在一起。 这妄念把他吓了一跳,又很快被他压下,死死藏进心底最深处。 他将这份妄念藏得很好,生怕露出一丁点破绽,叫那人厌他。即便是十命问及此事时,他也只是否认。 可十命太了解他,很快就戳穿他,斥道:“祝风,你糊涂!” 这话半点不错,祝风道:“那就一直这么糊涂下去,叫他永远不要知道。” 十命道:“你以为我不说,就瞒得住吗?” “瞒得住。瞒得住的。”祝风以一种像是在劝人,又像是在劝自己的笃定语气说。 十命忍不住骂他“自欺欺人”,他就低下头去不说话了。十命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道:“此事,我就当不知道。” “嗯,谢谢你。”祝风低声道。 祝风以为,只要他小心一些,克制一些,不叫那人察觉,永远是师徒也好。 但人仿佛天生就是贪心的,他们在见光的地方做着师徒,妄念就会从隐秘阴暗的角落生出来,任你怎么反抗都会动摇。 被撞见那不堪的一幕时,祝风怀里抱着令更的衣袍,整张脸都埋在里面,怔然抬头时,他迷恋的神情甚至还嵌在脸上,就这么被来人看了个全。 师徒二人,一个赛一个的震惊。 祝风在桃花下跪了三日。桃花下的府门也跟着闭了三日。有好热闹的仙来瞧,无一不是吃闭门羹。 令更心中有气,却终究见不得这个徒弟受苦,在屋里坐了三日,便出门将祝风领了回去。并且在心下打算,寻到个时机便将祝风送走。 这对师徒心思一样,祝风也认定令更不会留他,便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平日里闷着一张脸,如今就更闷了,话也没几句。令更回头看见这样一张脸,赶人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再等一日,再饶他一日。令更这样想着。 岂知一日复一日,永远也没有尽头。祝风还是像尾巴一样跟着他,刻意冷着脸,仿佛改邪归正,清心寡欲似的。 令更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心里也就更软了。 罢了。罢了。令更终是没忍心赶他走。 千般无奈,万般不忍。 有些事不挑到明面上说清,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也很好。况且凡人一生不过百年,他已飞升,总是要看着祝风走的。 但令更怎么也没想到,那一天会来得那样快,那样猝不及防。 祝风浑身是血倒在他身上,四肢见骨,胸前的血窟窿贯穿后背,脸惨白和死人无异,仿佛只剩一点脚尖还没踏进阎罗殿。他来不及想那么多,一心只想救人,仙气源源不断渡过去,把自己耗干了也只是勉强吊着祝风一口气。 他将祝风安置在一个聚灵阵中,打开界门,独自返回仙州。 仙州神木,可补万物。仙州无仙不知。若有伤者在神木下静坐凝神,陈年旧伤也能渐渐好转。但祝风等不了,他那具身体已经被邪魔啃噬得没有人样,连路过的野兽都会嫌弃他身上没肉,悻悻走开。 唯独令更视其为珍宝,不忍弃,也不肯弃。 令更觉得自己像是疯了。他仿佛入了魔。他挖走神木的半截根,救活祝风,而后自己走上了斥仙台。 一道雷刑就劈碎了他一半神识,二十八道雷刑落下,他已经看不出一点仙的模样,狼狈至极。 此后,人间再无令更,只有罪仙令更。 因他偷盗神木,仙州根基受损,灵气流失,大半仙府都遭了秧,塌的塌,裂的裂,激得修仙世家骂声一片。 这些对他来说没什么,他已经活不久了。 不过,他仍旧有一人放心不下。 祝风的性子他了解,他死后,祝风必定执念深重,恐会再生心魔,误入歧途,不得解脱。 是以,他生剥灵魂深处最后一抹神识,将这抹神识留在了祝家,想为祝风留下一丝生机。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抹神识实在太微弱,没能遇上当时的祝风,而是依附在一截桃花枝上,被祝家一个年轻的弟子捡去,阴差阳错种下,又阴差阳错在两百年后附在了一个孩子身上,在那个孩子额间温养了许多年,才终于得以醒来。 第46章 也是在这两百年后,他才终于接到了两百年前那个怎么也放心不下的人。 ----------------------- 作者有话说:下章应该就能把这对师徒的故事写完啦~ ~〃*v*〃~ 第42章 仙人抚我顶 令更死得不冤。修仙世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尤其是他生前的本家祝家, 因为罪仙一事受尽冷嘲热讽,令更一死,他们反倒能稍稍昂起头来, 不必再事事受人脸色。只不过倒霉了离令更最近的那一旁支。令更一生没有娶妻生子,这一旁支就被归为了他的后人, 担着个“罪仙后人”的名头,替整个祝家挨了最多的骂声。 而为了以证清白, 表明自己磊落光明,祝家的其他旁支常常会加入到骂人的这一方, 也跟着贬斥起这一旁支来,说尽难听的话,有时还奉上一些平时不会轻易说出口的诅咒。完全是一派大义凛然的姿态, 就好像这一旁支确实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相比起义愤填膺的修仙世家,仙州就要冷静多了。一来是忙着重建仙州,修补神木。二来, 仙到底是比常人要更通透些。 他们当然也怨令更, 也叹他糊涂至此,但要说有多恨, 那还真不至于。 就连那位刚从人间回来的宣业上仙,不知为何心血来潮刚改了仙府名,“宴春风”三个字才刻上去,转头整座仙府就塌了个精光,也没见人家吭一声不是。 如此大度,仙州自然仙仙效仿,有关令更的一干后事也没人再问。 令更如何死的,死在哪,死透没, 有没有人收尸。仙州一概不问,也一概不管。对于令更偷盗神木救回来的那个徒弟,众仙也一致当这个人不存在,不曾有谁追究过。 唯有正机缘的十命出仙州去寻人,在一架废弃的木板车旁见到了祝风。 火焰亮起,幽幽飘到板车下。 夜里暴雨如注,祝风跟丢了魂似的坐在地上,板车翘起的一边替他挡着一点风雨。他手里虚虚地捧着个东西,微微弱弱地闪着白光,像是油尽灯枯的前一刻似的。 祝风修为平平,但如今神木在他体内,源源不断的灵力流向并滋养着那团白光,不肯让其熄灭。 十命几乎是颤抖着跌在泥里,问他:“这是,是不是……” 她没问完,祝风便已经抬起头来,心如死灰道:“十命,帮帮我。我求你。” 一直以来,祝风都当她是个需要保护的妹妹,从未求过她什么事。十命眼睛一热,道:“好。” 她取下明栖送给她的琥珀坠子,将令更那一缕极其微弱的残魂封了进去。 “你要如何救他?”十命问道。 祝风不答,只是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虚空画起一道极其复杂的符文来。画完之后,血光亮了一瞬,便化为血雾聚向十命眉心,融进她的皮肤,变成一个细小的红点。 祝风道:“这是他教我的。以前我灵力不够,用不了,现在可以用了。将来你若是遇险,它会代我们保护你。” 十命不管这些,只拽着他湿透的衣袖,道:“我用不着这个。你告诉我,你要如何救他?” 祝风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去,道:“我不知道。” 他哪里是不知道,他分明就是要去寻找复生之法!可生死之事向来难以逆转,不管是什么复生之法,都是逆天而行,到头来害人害己,只会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十命对此再清楚不过。 十命死死盯着他,质问道:“你也要去送死,是不是?” 祝风几乎是决绝地看着她,缄默不言。十命话里罕见的带了怒气,道:“上仙死的时候我没见到最后一面,如今你也要寻死,我却连你会死在哪里都不知道!他说不想让你伤心,无声无息的就死了。现在你是不是也要同我说,不想让我伤心,所以也要一声不吭的死?在斥仙台我救不了他,现在我也救不了你,为什么你们……” “十命!”祝风用兄长一样的口吻呵斥她,想让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可十命不怕他,反而声调更高,道:“祝风!!” 她这一吼,祝风就愣住了。十命自己也静下来,像是自己给自己吓着了。片刻之后,她发觉自己的眼睛也湿了,怎么也止不住。 祝风同以前一样,拍了拍她的脑袋,语气软下来,道:“没关系。十命。没关系的。” 人间多的是生离死别,贪心不足之下,便会有人妄图以诡术让人死而复生,衍生出许多光怪陆离的传说来。人们视其为传说,却又在走投无路时对此深信不疑,并且想要亲自尝试,哪怕希望渺茫。 祝风后来找到了一种古法:在灵气充裕之地画下一个招魂阵,以骨血为祭,以执念作引,将想复生之人的残魂放置其中,不断注入灵力温养,便可为这抹残魂重塑肉身。 不过,这需要满足三个条件。一,祭阵之人的执念必须深重,而且坚定不移。二,注入阵中的灵力必须从无间断,四十九日后方可停止。三,残魂必须有足够的求生意志。 祝风选择落阵的地方叫白雾林,那里云雾缭绕,最好掩人耳目。 但他落阵的第一日便出了状况,招魂阵招来诸多秽气,他只能强行剥出体内的神木压制,以免惹人察觉。 他日日守在白雾林,无聊时索性为令更建了一座庙宇,塑了神像,成日望着神像发呆,求那人原谅,盼那人归来。 可那一日,与他相连的阵法突然有了异动。他闻讯赶去,只见一只火红色的小兽被卷进阵中,看见他之后还用人语骂他,骂着骂着灵力快被吸干了,又强硬的命令他救命。 人在绝望时连良心都不知道是什么。可或许是因为他也曾被人救过吧,所以他在阵上开了一个十分窄小的口子,想把那小兽拎出来丢开,然后自己补上那个空缺。但他没有成功。他每日往这阵中渡血,就算化成鬼了这阵都认得他。他一靠近缺口,这阵就跟发疯一样将他拽了进去,吸他的血,蚀他的肉,把他的骨头嚼得嘎吱响。一开始他还能听到声音,后来,就连小兽骂骂咧咧的声音他也听不见了。 恢复意识时,他的双手已经变得透明,再仔细看时,才发现是他整个人都变得透明了。 原来,他已然变成了一抹残魂。 残魂的记忆是有缺失的,他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要去哪里。但他看见一只身高三尺的鹿,一头小兽卧在那鹿的脚边。 那头小兽一双金瞳死死瞪着他,叫嚣着要杀了他。可事实上,那小兽根本连爬都爬不起来。 他摇了摇头,像个迷途之人,转身离去。 此后,他游荡在白雾林。有时会忽然想起来一些事,记起来一个人,但都模模糊糊的,不大真切。 白雾林中有一座庙宇,他依稀记得那是他建的,所以经常待在那里。那里供的神像他认得,有着那张脸的人似乎做过他的师父,背着他走过仙州的玉阶。 后来那头红毛小兽把神像的头和半边肩颈都削没了,他想试着修补,但残魂太轻,他连重一些的石头都搬不起来,更别说重新雕一尊新的神像了。 再后来,他望着残缺的神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直到两百年后,有人扫净供台,在上面放了几支香。他依着习惯拜完神像,才抬眼看见供台角落还放着一块玉牌。玉牌上刻着两个名字,一个是他的,另一个……是他刻的。 他听见一道声音问:“祝风,你可还记得令更上仙?” 霎时间,他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是了,是了。令更,令更,令更……是令更,更是祝世。是他一直在等的人。 他一直在等,等一个叫祝世的仙人来接他。 人间的风吹了两百年不歇,而今,他终于得偿所愿。 ----------------------- 作者有话说:这个小支线写完啦。写的时候就觉得“仙人抚我顶”超级适合用来形容这对师徒,没有后半句“结发受长生”,刚好也是他们的结局了。 —————— 七厌:&*%#@%…%&#*%&@#*%÷&^:@.!!! 第43章 庙宇夜谈偷亲仙人 祝风的残魂散了。 祝世的那一抹神识也散了。 大抵是两百年的执念太深, 消散之时,二人的记忆短暂停留在这座庙宇,让庙宇之中的人得以窥见。 不过, 这种窥见的方式并非是共享记忆,而是像闪回一般, 让他们看见了一些画面。比如,尸山血海中祝世伸出的手, 祝家的那一场雪,仙州云雾中的两道身影, 以及那一抹强留的神识,祝风濒临绝望的一眼……轰轰烈烈,又最终归于平静。记忆之中, 二人当时的心境无法悉知,却让人一阵唏嘘。 等到这些执念和情绪散干净,祝欲才轻轻叹了一声, 转过身去望宣业。对方面色未改, 眸光微沉,也在看他。 祝欲微微一笑, 问道:“上仙,你认为这个结局好吗?” 宣业道:“好与不好,有何区别?” 第47章 祝欲想了下,祝世和祝风走到这一步是必然,若论好与不好,其实没有答案。便道:“确实也没什么区别。那我换个问法,上仙,你认为他们做错了吗?” 这个问题换修仙世家任何一个人来答,定会斩钉截铁道:他们做错了, 大错特错!错得离谱!错得荒唐!合该千人指摘万人骂! 但宣业仅仅是用一种平和的语气道:“可以错,也可以没有错。” 祝欲兴致一起,道:“怎么个说法?” 问这话的时候,他完全不是一个徒弟该有的姿态。而宣业竟也没觉得有半分不妥,只道:“令更寡断,又私心过甚,这才使仙州塌毁。有人说他们错了,所以他们便做错了。不过,令更偷盗神木是为救人,他的徒弟起阵也是为救人,想要救一个人,这本是没有错的。” 祝欲微微一笑,道:“不错。”又觉这样说像是夸赞,有些怪异,便补了一句,“我是说,我和上仙想的差不多一样。” “差不多?”宣业很给面子的抛出话引。 祝欲盘腿在草席坐下,仰头道:“是的,差不多。至于差的那一点,是我认为祝风和令更确实错了。” 宣业道:“错在何处?” 祝欲道:“他们错在犹疑不定。是非对错有无数种评判标准,同一件事,有人说是对的,也有人说是错的,所以个人选择本就无关对错。但无论是令更还是祝风,他们在还没有做出选择的时候,就已经认定自己的选择是错的了。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错了,还会有谁觉得他们是对的呢?” 宣业思忖一番,道:“你这说法,倒也有理。” 祝欲一笑,手掌伸出,示意他坐下。宣业便和他又坐在一张席上,同上次一样。 “上仙,倘若是你,你会怎么做?”祝欲忽然问。 以往宣业都是有问必答,这回宣业却只是定定凝他一眼,没说话。甚至连一句“我不知”都没有。 祝欲等了一会,忍不住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宣业敛眸,道:“也不是。”没有多解释什么,复又抬眼道:“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若是你,你会如何选?” “选?”祝欲哈哈一笑,道,“上仙,我不用选。倘若有朝一日遇到这样的境况,我一定站在你这边。你进我便进,你退我便退,生死不论。” “……” 宣业道:“何故又扯上我?” “不是你让我说的吗?”祝欲一双眸子又黑又亮,此刻还带着笑,“令更和祝风是两个人,我只有一个人,既然要做假设,自然还需要一个人。” 他说得实在有理,宣业争不过他,沉默片刻道:“不能假设别人吗?我好歹算是你师父。” 谁知,祝欲一听这话就黑了脸,道:“怎么,上仙与我等凡俗不同,假设不得吗?” 他话里有气,宣业一听便知,但却不知他为何气。思索着瞧他两眼,才道:“好吧,随你心意。你接着说。” 祝欲脸色缓和不少,姿态也松散下来,道:“祝风自卑,令更寡断,若我设身处地站在他们其中一方,不管站在哪一方,只要另一方还是和祝风令更一样性情的人,结局就不会变。” 他语气并无鄙夷,只是陈述一般。宣业想了想,道:“若另一方不是他们,是旁人呢?” 祝欲道:“也不会是旁人,只会是你。上仙,只会是你。我一早便说过了。” 宣业看清他眼中坚定,终是没有争辩,只道:“好吧,且当是我。那结局又会如何?” 祝欲感到十分高兴,但开口时却又说:“其实我也不知道结局会如何。”仿佛开玩笑似的。 片刻之后,他再次开口,道:“不过,有一点是无可争辩的。” 他用一种柔和而且坚定的眼神望着宣业,道:“倘若有朝一日,我与上仙受人指摘,面临与令更和祝风一样的抉择,我也好,上仙也好,我们都不会有半分犹豫。” 闻言,宣业倒是饶有兴致地挑了眉,道:“你如此确信?” 祝欲笑道:“是的,非常确信。” 他笑意盈盈,宣业不知怎地,或许是看他看久了,心中竟然也生出一丝喜悦,极轻地弯了下唇角。 “为何?”宣业又问。 祝欲像是就等着他问,即刻便弯眼道:“因为上仙无所畏惧呀。” 他笑眯眯的,神情乍一看像是在哄小孩,可语气里的笃定却不容忽略。尽管这句话换谁来听都觉得是客套,不会相信。但宣业看着他,竟是轻声笑了一下。也并非嘲笑,更像是被哄高兴了。 “无所畏惧。”宣业慢声重复,细细琢磨一番,抬眼道,“你说得不错,的确如此。” 论到此,没再深入。夜半,二人背对背躺在一张草席上,祝欲却没有丝毫困意。 他先是想,大概是方才谈论的话题太合心意,他想入非非,所以睡不着。后又想,身后的仙是不是同他一般也醒着。再又想,仙真的会睡觉吗? 这一想就一发不可收拾,他甚至想起还在徐家的时候,同裴顾讨论明栖的竹筒里装的是酒还是水。他说是酒,因为仙辟谷,不会渴,用不着喝水。裴顾却同他说,仙有时候也是会渴的。 既然仙会渴,那应当也是会睡着的吧。 这么一想,祝欲便轻轻转了下身体,再逐一将四肢转过去,动作又慢又小心。仿佛偷腥的猫要干件大事似的。 等他慢腾腾把身体换了个姿势,一抬眼,却见某位上仙不知何时已经改侧躺为平躺。庙宇内符灯没有灭,暖黄的光投落下来,此刻,他连人家眼睫的阴影都瞧得清清楚楚。 他一手撑着草席,稍稍支起身体,以便看得更清楚。他用肆无忌惮的眸光仔细描摹着对方的眉眼,鼻唇,脸的轮廓。某一瞬,他忽然意识到,这张脸不是易容之后的,而是已经改换回本相了。 宣业的本相是极好看的,五官并不柔和,却也不过分锋利,脸部轮廓清晰,有些棱角,微微硬朗,透着几分冷冽,却不刺人。与裴顾虽不是一张脸,但骨相气质却大差不差。总归,都是叫祝欲移不开眼的。 祝欲就这么盯着看了很久,久到他支撑身体的手掌和手腕都开始发麻,他才敛眸,往庙宇四周看了一番。 看完了,确认四下无人,他的目光又重新回到宣业脸上。 如果……假设,假设仙真的会睡着,那么…… 祝欲心里泛起一股紧张,连心脏也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还没做过这种事,难免心虚。 平复一番后,他缓缓低下头,很轻的,很慢的,亲了一下仙人的唇角。 而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翻过身去,躺下,捂脸,闭眼,一气呵成。 好似天衣无缝。 ----------------------- 作者有话说:祝欲:偷亲一下。(自以为天衣无缝版) 某位上仙:qaq 第44章 求问弥鹿与故人别 祝欲惦记着弥鹿说的话, 也惦记着宣业寻弥鹿有事,翌日醒来一点没耽搁,快速略微修整一番, 二人便动身去找弥鹿。 那块黑白两色的玉牌留在庙宇里,没有带走。 一路上很安静, 二人都没怎么说话。祝欲做了亏心事,心里发怵, 偷偷觑着身边人的神情,做贼一样。 宣业则是目不斜视, 一派坦荡,比往日还要正经几分。 祝欲瞧他这般,像是心中有事, 以为他是顾虑弥鹿,便试探问道:“上仙,你寻弥鹿, 是有求于他, 还是为别的?” 宣业转头看他,神情透着一丝疑惑, 像是方才走了神,没听清他说什么。 这是很少见的。祝欲几乎有些惊讶。他料定,宣业要与弥鹿说的事非同一般,不但是有事相求,而且还很怕弥鹿不答应,否则不会愁得这样失神。 “上仙。”祝欲郑重其事深吸一口气,道,“不管你寻弥鹿所为何事,我一定会和你一起求他帮忙的。” 宣业:“求他帮忙?” 祝欲道:“是啊, 有我一起,弥鹿更有可能答应帮你的忙。” 宣业侧首瞧他,见他一脸神采奕奕,没扰他兴致,顺着话口问:“为何?” 听到他问,祝欲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才开口道:“因为……我觉得弥鹿喜欢我。” 宣业微微一怔,随即唇边荡起一抹很浅的弧度。 纵然他笑得很轻,但祝欲目光全在他身上,将那抹笑瞧得分明,便扬起下巴道:“上仙,你可莫要取笑我,我说的是实话。” 其实从第一次见弥鹿时他就有这种感觉。弥鹿是上古灵兽,活了上千年不止,那双硕大的眼瞳中承载过万里长风,沉淀太深,因而看谁都是柔和包容。但祝欲不止一次发现,弥鹿看他的眼神虽然也柔和,但多出几分道不明的情绪,似乎是高兴,又似乎是欣慰。就好像……年老的长辈看着膝下承欢的孩子一般。 祝欲觉得这么形容未免太厚脸皮,便隐去细节,只道:“或许就像上仙一样,上仙瞧着我像你见过的那只白雀,弥鹿瞧我,也觉得我像是他见过的某个人,所以待我便有些不同。否则,他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又为何要叮嘱我们同他道别呢?” 第48章 宣业略微颔首,道:“有理。兴许,你像他曾经看着长大的某个孩子吧。” 这么一说,祝欲觉得还真有可能。虽然弥鹿口中的“孩子”多半不是人族,但宣业能说他像一只鸟,那他像弥鹿的某个眷属也不稀奇了。 再见到弥鹿时,他依然是本相,以鹿的形态卧在一片花海里,阖着眼,像是睡着了一般。有鸟雀飞停到他开满花的鹿角上,他也纹丝不动,只发出又长又沉的吐息。 祝欲忽然觉得,此刻的弥鹿就像一位即将逝去的老人。 这个想法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摇头。弥鹿可是上古灵兽,他这想法分明是咒人家赶紧死,也太忘恩负义。祝欲心下“罪过罪过”两声,为自己的恶毒诚心忏悔一番,才张口唤道:“弥鹿。” 话音落下,先回应他的却不是弥鹿,而是一骨碌从弥鹿背上滚进花丛的七厌。七厌顶着满头花草爬起来,小小一只坐在弥鹿边上。它一双金瞳在白日里也很夺目,瞥了一眼祝欲和宣业,然后不耐烦地扬起爪子——推了推弥鹿。 祝欲看见这一幕,“扑哧”笑出声来。七厌刚才那架势,分明像是要打人,结果却只是推搡。上古恶兽,竟然是个孩子心性,着实有几分可爱。 这时,弥鹿缓缓睁开厚重的眼皮,柔和目光中带着些许疲惫,又在看见来人时流露出几分喜悦之色。 祝欲微笑道:“弥鹿,依照约定,我们来同你道别了。” 弥鹿缓慢点头,道:“此间事已了吗?” 祝欲道:“了了。弥鹿,此番多谢你了。不过,我们尚还有一事相求……” 说着,便转头望向一旁的仙。弥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将宣业的模样端详一番,竟是先开口道:“仙州来客,也有无法做到的事吗?” 祝欲怕弥鹿不肯帮忙,立刻便道:“仙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嘛。” 他这一插话,袒护的意味太明显,一时间三道视线都望过来。少见的,祝欲觉得脸有些热。 好在这次仙没有沉默不言。宣业道:“不是无法做到,只是不能做,所以要另寻他法。” 他语气平和,没有身为仙的高高在上,只是一种平等对话的姿态。祝欲微微偏头看着他,眼里的笑意近乎痴迷。 弥鹿道:“所为何事,你且说吧。” 宣业语气稍稍认真起来,道:“只有一问。他身上的魇,你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抽离吗?” “……” “?” 祝欲倏然睁大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宣业问的……是他的事?怎么、怎么会是他的事呢?那他之前以为人家是有求于弥鹿,还认定此事一定非同一般,某位上仙才会这么发愁。原来竟然……岂不是他自作多情! 祝欲偏过脸去,自觉没脸见人。他自作多情也就罢了,偏偏还被某位上仙瞧了个全!堂堂宣业上仙,竟然就这么面不改色的看他笑话! 想到此,祝欲一脸怨气地看了某位上仙一眼。下一刻,宣业却忽然转过头来,被他这副气鼓鼓的神情惊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常,问道:“你怎么了?” 祝欲耷着眼,随口扯道:“魇发作了!” 很少听他这副口气说话,宣业先是一愣,而后便走过来,道:“我替你看看。”说罢,手指便已经贴上祝欲颈间的皮肤。 这下可真是比什么灵丹妙药降火神器都管用,祝欲的气立时就魂飞魄散,一丝不留。 片刻,宣业放下手指,道:“仙气压着,并没有发作。” 他回答认真,祝欲淡淡“哦”了一声,道:“那可能是我感觉错了吧。”说完立刻侧过身去,摆出一副凝重神情,道:“这魇已经在我身上待了很多天了。弥鹿,你有办法吗?” 弥鹿叹息一声,道:“你走上前来。” 祝欲照做。就见伏卧在地的弥鹿将头垂得更低,与他额心相抵。下一瞬,他听见七厌的声音喊了一句:“弥鹿!”似乎是急切的想阻止什么。 “无妨,七厌。不必担心。”弥鹿的声音贴着额心传过来,却是说给七厌听的。祝欲不知其中因果,只隐隐觉得不对劲,想要退开。但他刚想有所动作,就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压着他,不让他走。 这股力量不可能来自七厌,某位上仙也不会做这种强制于人的事,只可能是弥鹿。祝欲心中并无畏惧,问道:“弥鹿,你要做什么?” ----------------------- 作者有话说:最近还是不准时,但依然是日更~ ^_^ 第45章 与故人别与故人别 他与弥鹿无冤无仇, 总不至于弥鹿要害他吧。而且,依照某位上仙的心性,若真是弥鹿要害他, 上仙也不可能见死不救。还有七厌突然喊的那一声,分明一点也不像是弥鹿要害他, 倒像是怕他害弥鹿才喊的。 是以祝欲没有一丝惧怕,反而格外放松。而弥鹿也果真没有伤他分毫, 只道:“我与你有缘。” 这一句来得突然,没头没尾, 也不是在回答“你要做什么”的问题,但祝欲却忽然一怔,一种十分怪异的心绪蔓延上来, 令他敛了眸。 我与你有缘…… 这句话太平常,萍水相逢有点好感便能说是有缘,起了贼心要坑蒙拐骗时也可以用这话做借口。所以这句话是人是鬼都能随随便便说出口。可是, 弥鹿说这话时, 祝欲却觉得珍重极了。 他安静地等待着,听见弥鹿继续说:“所以我想看你平安, 顺遂。” 这像是祝愿。祝欲有些无奈,道:“可是,我注定不可能平安,也不可能顺遂了。” 他身上有一只魇,未来可能还不止一只,会变成千万只,啃他的肉,嚼他的骨,把他吃得什么也不剩。如今他不过是多活一天算一天, “平安顺遂”这几个字,跟他无缘。 “弥鹿,你这样说,我怕是会让你伤心的。”祝欲觉得有些对不住弥鹿。而他也不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站在他身后的仙虽然安静,眉心却并不平展。 弥鹿以一种长辈特有的包容口吻,道:“没关系。世间生灵万千,聚散离合,难免要伤心。” “临别之际,我将灵髓渡与你,希望你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祝欲和弥鹿额头相贴,他感到额心发热,一股暖流正源源不断流入,十分温暖舒服。他不禁道:“灵髓是什么?和仙气一样,能压制我身上的魇吗?” 弥鹿道:“不同。灵髓无法压制魇,但能保你意识清明,让你记得自己是谁。” 这么一听确实是好东西。魇能食人记忆,祝欲也担心自己忘事忘人,得此奇物,他自然高兴。不过,细细一想,这灵髓有此等效用,必是来之不易,平白给了他,实在不妥。 祝欲问道:“灵髓从何处来?就这么给了我,那你呢?” 弥鹿道:“我已用不上了。灵髓生于灵山,由千年灵气积聚所化,于我虽有裨益,却无大用。” “真的……是这样吗?”祝欲显然是不相信的。他倒是很想相信弥鹿不会骗他,但此刻他低着头,分明看见七厌正仰头瞪他,双爪叉腰,尖牙磨得咯咯响,像是恨不得吃了他。 “七厌大人,你也想要灵髓吗?要不要分你一点?” 祝欲记着七厌被卷进凶阵的事,便好心问了一句,不曾想七厌仍是瞪他,道:“用不着!”也不知道是在气什么。 渡完灵髓,弥鹿眼底的疲惫更重了。祝欲瞧得清楚,却没有多问。弥鹿的目光温和,缓缓看过他和宣业,而后道:“魇依附于人,便与人的骨血魂气相连,不可强行抽离。” 祝欲道:“不能硬来,那有什么办法能让魇自己出来吗?” 弥鹿道:“魇不会依附于死物,人死,魇自然会出来。” 祝欲微笑道:“这可真是个好方法呀,弥鹿。” “……” “你先听我说完。”弥鹿又慢声道,“魇并非生灵,感知死亡的方式也与寻常生灵不同。” 祝欲倒是没想过这一层,问道:“对魇来说,怎么样才算死?” “魂气消散。” 应答他的不是弥鹿,是某位在边上站了很久的上仙。宣业道:“身死魂灭,魇自然离体,若能在魂气散尽之前将其集聚,附于仙州神木之上,便有转圜的余地。” 闻言,祝欲摊手笑了一下,道:“上仙,这便不用说了吧。”此法若是可行,宣业怎么会等到现在才开口? 他腕上就有弥鹿送的半截神木,但这神木在凶阵中待了快两百年,仙气所剩无几,靠着在仙州温养几日才有了点活气,必然聚不住魂气。想聚魂气,就得要新的神木。但这行不通。打仙州神木的主意,修仙世家和仙州非把他生吞活剥了不可。再者,以命换命的法子,别人不欠他的,他不能这么做。如今魇横行人间,仙州若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塌了,将来无数怨魂怕是都要来找他索命。 祝欲自己不会这么做,也很确信宣业不会这么做。他转过头去问弥鹿:“除了仙州神木,还有别的办法吗?” 第49章 弥鹿道:“灵髓有生肉续骨之效,将来你若能得机缘,炼化自身,将魇灭于你体内,而你魂气不散,届时无论你身体如何损毁,只要血、肉、骨仍在,灵髓便能为你再造躯体,予你一线生机。” 弥鹿始终用一种柔和的目光注视着他,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祝欲看不明白,只摇头道:“生死之事交托于机缘,那和坐着等死没有两样。” “弥鹿,你说的炼化是什么意思?我若只剩下一具粘着血肉的枯骨,魂气怎么会不散呢?” 弥鹿眼底泛起一抹悲伤,道:“这便是我所说的机缘。” 听见弥鹿的叹息,祝欲垂下眼去,片刻后又不死心地问:“难道当真就别无他法吗?” 弥鹿没有回答。宣业也没有开口。 这时,却忽然听得一声冷哼,七厌的声音响起,道:“炼化还不简单,你往业狱里一跳,别说是一只魇,一百只魇都能给你炼得干干净净。” 七厌这番话不过是赌气,故意气祝欲的。毕竟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巴巴地往业狱里跳,仙进去都得脱层皮,更何况是人,进去就是找死! 但在听到“业狱”二字时,祝欲却猛然抬了眼,眼底深处迸发出一簇新火来。 没错。没错!业狱只是一道裂缝空间,裂缝不开,里面的任何东西都休想出来。当然也包括魂气! 若他在业狱中炼化魇,他的魂气再怎么散,也只能在业狱那一隅地方来回打转。只要魂气还在,再想办法聚集,兴许便能博得一丝生机! 祝欲正思量,忽觉肩上搭上来一只手。他先是偏头看了一眼那只修长的手,再抬头,视线便与宣业相撞。 而只这一眼,他们便都看穿了对方的意图。 “不行!” “不行也得行!”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被对方的强硬语气吓了一跳,皆是一怔。 片刻之后,宣业收回手,没再说话,兀自走到远处的一棵树下去,抱臂倚在那处,静静望着这边,似乎是不愿再插足此事。 七厌觉得他们莫名其妙:“什么行不行的?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祝欲收回目光,看向弥鹿,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问道,“弥鹿,束缚你的凶阵已破,你之后不打算回灵山吗?” 弥鹿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没有问方才的事,道:“不回去了。” “不会想念吗?”祝欲又问。 弥鹿道:“这里也很好。” 祝欲便摸出一张符来,莞尔道:“这叫生长符,我用它浸过灵山的水,渡入灵力,落地便可生花。你说我和你有缘,但此番分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想将这符留给你。” “一张破符,会开花有什么了不起的。”七厌在一旁咕咕哝哝的。 祝欲也不气,仍是微笑着道:“这符是新画的,我努力回忆了灵山的花草长什么模样,只是时间久远,不知道开出来的花会不会和灵山的一样。” “你去过灵山?”弥鹿温和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微讶。 祝欲道:“早年机缘巧合去过一次……” 话到此,他顿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道:“都说灵山不迎外客,但我去的那一次,灵山的生灵似乎和弥鹿你一样很喜欢我,为我拨开浓雾,还为我引路,像是迎我归家似的。” ----------------------- 作者有话说:更得最晚的一天……[化了][化了] 欲啊,你能不能出来替我写几章存稿…… 第46章 难得分歧 二人改换样貌走出白雾林, 一路各有心事,谁也没说话。自相识以来,倒是第一回气氛如此僵冷。 白雾林的出口和入口是同一个, 他们行至出口,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徐家人。这次, 不单有他们进来时的那两个弟子,还多出一人来。看清那人面容时, 祝欲皱了下眉,默默将捏在手上的符纸塞了回去。 多出来的那一人, 正是徐家弟子徐长因。 不说在徐家,放眼修仙世家,徐长因在年轻一代的弟子中都排得上名号, 这小小定身符,奈何不得他。虽说若他以血催符,倒也能缚住徐长因片刻, 但眼下这情形……祝欲瞥了一眼边上的仙, 心道:还是罢了。 宣业不止一次告诫过他“以血催符的法子不能常用”,此刻又在气头上, 他还是收敛一些的好。 三个弟子视线牢牢钉在他们身上,走到近处时,不等三人发作,祝欲立即弯身一拜,一脸歉意道:“那日情势紧急,这才对二位动了手,实在对不住。” 两个弟子那日被定身符定在这里足足半日,浑身酸麻,心中早就把人骂了个遍, 下定决心要将偷袭他们的人一顿好打。岂知还没发作,对方便先赔了礼,而且态度端正,言词诚恳。一时之间,二人脸色一阵古怪。徐长因转过脸问:“可是他们二人?” 两个弟子应道:“是他们。” 徐长因又转回来,审视的目光落在祝欲身上,见他相貌平平,还算有礼,又移开目光,想去打量另外一人。 祝欲却在此时开口:“不知这位是……” 这一出声,徐长因的目光被拽了回来,看他一眼,严肃道:“徐家弟子,徐长因。” 祝欲露出一个友好的笑来:“原来是徐公子。早听闻徐家有一位天赋异禀的弟子,今日得见,果真是正气凛然,卓尔不群,叫人心生敬佩。” 他夸人的话张口就来,是个好词就往徐长因身上套。徐家的两个弟子听得一脸自豪,徐长因虽觉奇怪,却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只好道:“过誉。二位无故闯我徐家,伤我徐家弟子,此事还需有所交代,便同我走一趟吧。” 这一副秉公办事的态度,祝欲只觉自己刚才夸人的话夸给狗了。但神色未改,微微笑道:“此事确实是我们做得不妥,不过,我们并非无故,也并没有伤你徐家弟子。你看,他们两个不是好好站在这里,既没有缺胳膊,也没有少半条腿。” 徐长因扭头看那两个弟子一眼,道:“但二位不请自来,此事总要有一个说法。” 祝欲道:“非要不可?” 徐长因正色道:“是,非要不可。” 僵持片刻,祝欲似是无奈,叹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要带我们去见谁?” 徐长因道:“徐家家主。” 这么大阵仗?祝欲实在有些惊讶。两个陌生人进入白雾林虽然可疑,但一个徐长因亲自来了不说,还为此事惊动徐家家主,这也太看得起他们了。 祝欲回头看向宣业,对方神情冷淡,没有出手的意思。祝欲只好转回来,道:“那便请几位带路吧。” “慢着。”徐长因用剑柄拦了他一下。祝欲不解,问道:“还有何事?” 这人总不能是看出什么端倪来了吧,他这张脸是宣业亲手动过的,仙的手笔,徐长因应当看不出来才是。可转念一想,通过仙州比试的十人,徐长因也在列,登过仙州的人不容小觑。祝欲下意识又想捏符,手腕却被人捉住了。 力道不重,仅仅是轻轻一握又松开。他转头看去,宣业却没在看他,而是朝徐长因的方向问了一句:“要做什么?” 不知怎么,说话的人明明语气平静,却叫徐长因平白生出一丝敬畏之心。再观另外两个弟子,竟是连直视都不敢。 徐长因心中怪异,握剑的手紧了几分,肃然道:“如今各处皆有魇乱,凡有人过,必要以符探查。二位也不例外,还请配合。” 说罢,一个弟子便将两张符递到他手中。宣业垂眸瞥了一眼两张符,没说什么,先伸了手。徐长因快速将符贴到他手腕上,片刻,符纸随风而动,完好如初。 到祝欲时,祝欲盯着那符,没有立刻伸手。他瞧出来了,那不是寻常探魇符,徐长因如今拜在天昭上仙门下,这符怕是得了仙的指教,改良过的。寻常探魇符他当然不怕,但是仙的东西…… 祝欲迟迟不伸手,徐长因脸色更加戒备,两个弟子更是一脸紧张,悄悄握上了腰侧剑柄。 却在此时,一道略有些和缓的声音道:“不会疼,你不用怕。” 这话显得十分多余,探魇符自然不会疼。那两个弟子面露不解,徐长因也觉奇怪。唯有祝欲怔然抬眼,下一刻,他便毫不犹豫伸出手。探魇符贴在腕间,也是完好如初。徐长因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扫了下,收起两张符,道:“二位请吧。” 祝欲是头一次踏进徐家待客堂,一派肃然正气,匾额上写着“归正堂”三个字,盛气凌人。走进堂中,主位后墙上挂着一幅画,约莫是哪位仙人,瞧不出来是谁。主位之下,两侧设有方桌和八仙椅,奉茶弟子守在边上。 主位之上坐着两个人,一位是徐家家主徐行真,另一位祝欲没见过,生得一副英气逼人的模样,看起来和徐家人一样,都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祝欲虽不认识,却也留心多看了两眼。能同徐家家主平起平坐的,恐怕是某个修仙世家的大能,须得多做提防。 第50章 徐长因退至一旁。徐家家主年事已高,说话却很有威严,冲二人道:“二位请坐吧。” “多谢。”祝欲欠身,将礼数做足,一回头瞧见某位上仙早已落座,没忍住笑了一下。他说这仙无所畏惧,果真是半点不假。 “二位如何称呼?”徐家家主问道。 宣业道:“从裴姓。”回答得面不改色,一点也不像假话。 祝欲看他一眼,这才冲主位上的人道:“我姓顾。” 话落的瞬间,宣业朝他投来疑惑的一眼,祝欲笑笑,眉眼之间有一丝得意。 他们都只说了姓,徐家家主也不深问,问起别的:“二位从何处来?可是我清洲人士?” 祝欲道:“不是。我们从南亭来。” “南亭啊……”徐家家主沉吟片刻,道,“南亭路远,四处魇乱动荡,二位行至此处却毫发无伤,想来不是闲人。不知是哪个修仙世家的翘楚?” 祝欲全当没听见他最后一句话,只道:“散修罢了。” 散修大都不愿透露来历名姓,有这个身份做挡箭牌,徐家家主也不好再多问,只能问起别的:“二位远道而来,造访徐家,所为何事啊?” 祝欲露出一抹笑,纠正道:“我们无意造访徐家。我们造访的是白雾林。据我所知,白雾林虽是徐家地界,却并不归属于徐家。” 有上古灵兽坐镇的地方,谁也不敢把白雾林划归成自己的地界。 徐家家主难得被噎得没话,沉默了一会才道:“那二位造访白雾林,又是为何?” 为何……这个祝欲还真没有想好怎么编,若说他们是怕死来寻上古灵兽庇护的,似乎也站不住脚,寻求庇护又何必还要出来呢?若说他们是进林寻宝的,徐家家主这般老成,怕是也不会信。 祝欲正愁,忽然听得宣业的声音道:“我们与弥鹿是旧识,此番寻他有事。” 弥鹿是上古灵兽,寻常人哪敢说和弥鹿是旧识?偏偏宣业语气平静极了,不容人置疑。徐家家主盯着他看了一会,又问:“所为何事?” 宣业道:“私事。” 徐家家主道:“什么私事?” 宣业微微疑惑一声,反问道:“既为私事,为何要说与你听?” “……” ----------------------- 作者有话说:更新前摇真是一如既往的长。大半夜的,莫名其妙握个爪吧就[猫爪][猫爪][猫爪] 第47章 同榻而眠私心起 归正堂内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之中。 在场的徐家弟子无一人敢想, 一个外来客,竟然敢当众如此直言驳回家主的问话。徐长因更是盯着人深思起来。他一早便觉此人不简单,相貌虽不出众, 一身气质却实在不凡,不大开口说话, 可一开口,便让人无法质疑他所说的。正如此刻一般。 主位之上的另一人本是个事不关己的姿态, 此刻也投来视线,略略打量起宣业来。几道视线一齐落在宣业身上, 他却面色不改,一派坦然。 祝欲也没想到某位上仙会如此直接,将话说得半分余地不留。但再一想, 又觉得本该如此。 传闻中没人会用“任性”二字来形容宣业上仙,但祝欲识得的宣业,本就自由随性。想说什么, 想做什么, 从来就是任性而为。 被下了面子的徐家家主愣了好半晌,才堪堪找回自己的威严和声音, 道:“二位既称与弥鹿是旧识,又何必要定住我徐家弟子,偷摸潜入白雾林?只需说一声,徐家难道还会无缘无故扣着二位吗?” 宣业微微抬了下眼皮,道:“不想说。” “……” “扑哧。” 侍在一旁的徐家弟子皆是一脸震惊,徐长因更是沉了脸,徐家家主脸色也不好看。偏生在这样的僵硬的气氛中,祝欲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笑得不大声,但此刻其他人一言不发, 他这一笑就显得十分突兀。 徐家家主顶着一张老气横秋的脸看过来,问他:“很好笑吗?顾公子。” 确实是十分好笑,祝欲心道。他努力憋住笑意,正色道:“怎么会,一点也不好笑,真的。不过,徐家主方才这话说错了。我们并没有偷偷潜入,是正大光明走进去,又走出来的。” 徐家家主年事颇高,老迈却不衰颓,倒是透着十足的练达和精明。他沉声道:“二位入我徐家地界,连一声知会也没有,怕是谈不上光明磊落吧。” “哦?”祝欲轻疑一声,“难道任何人进这白雾林,都得同徐家知会一声吗?” 徐家家主微微扬头,似有傲色,道:“不错,向来如此。徐家镇守白雾林百年有余,此举一为护住这片福地的生灵,二为防止生人误入丧命。二位不声不响踏入这白雾林,倘若出了什么意外,怕是要追悔莫及。” “可是,我们并不需要人保护呀。”祝欲笑眯眯道。 “既然不需要徐家为我们操心生死,保驾护航,那知不知会,也就不要紧了吧。” 他一脸自信坦然,纯良无害,徐家家主那双爬满皱褶的眼睛却直直盯着他,道:“白雾林虽是福地,但不单有弥鹿在此,更有上古恶兽七厌。七厌生性凶残,食人拆骨,二位当真就不怕,尚未寻到弥鹿,便先做了七厌的腹中餐吗?” 祝欲莞尔道:“是的,我们不怕。” 他语气平静笃定,面带微笑。即便是生得一张五官平平的脸,说话时的神情语气却叫人为之一叹。 “有如此胆识,倒是难得。” 忽然,主位之上的的另一人开口说了话。祝欲转头与对方相视,对方却没再多说什么,像是随口感叹一句罢了。祝欲只好点头谢过,也没说什么。直觉告诉他,此人来头绝不简单,如无必要,莫要相交。 祝欲视线再回到徐家家主这边,道:“我们二人进白雾林,生死不论,徐家主不必操心。”他轻轻一笑,又说,“况且,我们已见过弥鹿,事情也已办完。如今我二人正好好坐在这里,分毫未伤,徐家主说的那些食人拆骨之事,并未应验,不是吗?” 他这番话实在无可辩驳,徐家家主深深审视他片刻,才开口道:“来者皆是客,二位既然进了我徐家地界,我徐家便不会置二位的安危于不顾。” 这话几分真几分假,祝欲也不探究,只微笑道:“是吗,徐家主可真善良。” 他完全是一副不谙世事的口吻,又道:“我还以为,徐家主见我二人是要兴师问罪呢。看来是我误会了。” “……” 徐家家主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勉强扯出一个笑来,道:“自然不是兴师问罪。” 祝欲便问:“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闻言,徐家家主却不说话了。祝欲早有所料,反倒笑起来。果然,这徐家家主是打定了主意不肯让他们走,却又有所顾虑,不好意思亲自开口扣人罢了。 倘若他猜得没错,接下来—— “你们二人走不得!” 一道十分强硬凛然的声音响起。徐长因在一旁站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走上前来。 果然如祝欲所料,徐家家主不好开口说的事,还有徐家弟子能说。在场众人中,徐长因的身份是最合适的。既是徐家弟子,又是天昭上仙的徒弟,性子还一根筋。只要徐长因开了这个口,他们就绝不可能安然走出徐家的门。 祝欲转头又看了一眼某位上仙,仙仍是事不关己地坐着,丝毫没有要出手的意思,甚至有意避着他的视线。 心中微微叹了口气,祝欲转回来,道:“为何走不得?这偌大的徐家,就这么缺我们两个外来客吗?” 已经知晓某位上仙打的什么主意后,他语气就变得有些懒散,像是走流程一般的,带着厌倦。 徐长因皱着眉,道:“顾公子,我不是同你玩笑。” 祝欲淡淡“哦”了一声:“我现在也没有心思同你开玩笑。有事直说吧,你徐家要如何才肯放人?” 修仙世家没有不好面子的,平白无故扣人的事传出去,总归不好听。要扣人就得有理由。客套话说了这么多,祝欲已经有些厌烦了,索性直言相问。 好在徐长因不是个拖沓性子,立刻便道:“我徐家镇守白雾林百年,从未出过差错,二位来历不明,若白雾林出了差错,此间生灵——乃至我整个徐家都要大祸临头!” 原来竟是疑心他们在白雾林做了手脚。祝欲了然,道:“那你想如何?” 徐长因语气板正,道:“徐家会派遣弟子进入白雾林探查,若探查无异,徐家会向二位赔罪,二位便可自行离去。” 祝欲转头望向主位,露出一个仅仅出于礼貌的假笑,道:“徐家主这下可满意了?” 徐家家主只一副长辈的口吻,道:“长因性子莽撞,直言不讳,还望二位勿怪。不过,眼下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便请二位在我徐家多待上几日,徐家定会以礼相待。” 祝欲皮笑肉不笑,道:“那便多谢徐家主了。” 第51章 徐家家主:“来者是客,应该的。” 徐行真召来一个弟子,领着他们去客房。路上祝欲回头看了好几眼,某位上仙仍是一言不发。临到客房门口时,那弟子给他们指了邻近的两间屋子,祝欲终究是没忍住先开了口,问:“裴大哥,你要住哪间?” 宣业这才微微抬了一下眼皮,看了他一瞬,道:“住一间。” 祝欲:“嗯?” 祝欲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宣业侧过身去,冲那领路的弟子道:“我们住一间。” 那弟子约莫也觉得有些奇怪吧,但也没多问,应了一声,退下了。 “裴大哥……” 祝欲想问清楚,宣业却已经抬脚进了屋,在门前停了一瞬,偏脸看过来,对他道:“进来,把门关上。” “……” 就因为这句有些像师父训徒弟的话语,祝欲关门时的动静都比往常大了不少,还悄悄踢了一脚门框。 -----------------------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突然蹦跶出几个活人,我还以为没有人呢[笑哭] 第48章 同榻而眠私心起 转过身, 正见宣业放下手,大概是使了个什么术法,想来是为了隔绝屋外那些探听的耳目。 祝欲也不说话, 就这么站着,一脸平静, 只有视线跟着某位上仙移动,直到上仙坐下了, 他目光也没有移开半分。 像是妄想以这种注视感化上仙坦白从宽似的。 偏偏上仙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态,抬眸望向他, 也是静默,并不说话。 好,看谁熬得过谁。祝欲心道。 这间屋子还算大, 陈设虽简,但桌椅书案一应俱全,内外还设有屏风, 祝欲就站在屏风边上, 和里面的上仙对望,打定主意只要仙不开口, 他也绝不开口。 他本以为这样的局面会僵持很久,不曾想才过了片刻,便听得里面的仙道:“你想这样站多久?”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仙的语气并不强硬,没有半分训斥意味,反而透着些许温和。这近乎是像在哄人了…… 只是这绝无可能,祝欲心里清楚,某位上仙对他虽有偏私,但这份偏私究竟源于什么, 上仙自己尚没有弄清楚,又怎么可能哄他? 祝欲心中叹了一声,拿这迟钝的仙实在没有办法,只好道:“上仙,我不明白你。”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第一次问的时候,是裴顾回答他说:若是如此轻易便能明白一个人,人与人之间又为何横生许多误会? 如今他和宣业称得上一句熟识,他却还是不明白这位仙究竟在想些什么。 而面对这个问题,宣业和他一样心中有惑,道:“我也不明白你。” 祝欲:“什么?” 宣业道:“你本可以向我求助,但你没有。” 这是事实。在白雾林入口前,祝欲顾忌徐长因没有出手,但站在他边上的是仙,别说是一个徐长因,上百个徐长因也得被乖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但从始至终,祝欲都没有向仙求助。 此刻宣业谈及此事,祝欲也只道:“求人不如求己。而且,上仙你并不想帮我。” 宣业看着他,道:“可你明知我会帮你。” 闻言,祝欲一怔,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这人哪是不明白他,分明是拆丝剥茧一般早就看穿了他!祝欲抿了一下唇,不再模棱两口的回答。他认真道:“‘会帮’和‘想帮’是两回事,上仙。你不想做的事,我不想逼你做。” “况且,上仙以徐家绊住我,也绊不住几日。待到徐家放人,业狱……我还是会去的。” 他总是如此,嘴里说的话越危险,面上神情就越坚定。而每一次,宣业都会在这样坚定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你或许会后悔的。”宣业似是轻轻叹了一声。 祝欲知道,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这话的言外之意是“你或许会死在业狱里”。祝欲笑了一下,道:“但不去也会后悔的。上仙,你不是说过,希望我活着吗,我也一样,希望自己活着,所以我不会等死。” 宣业静静望着他,就像两百年前静静望着离去的白雀一样。 良久,他开口问:“执意如此吗?” 祝欲道:“嗯,倘若别无他法。” 宣业不再说话。祝欲依然站在屏风边上,思忖半晌,又道:“上仙,有一事我想问你。” 见宣业抬眼看过来,他才继续道:“为什么……你希望我活着?” 宣业眸中疑惑一闪而过,答道:“因为我不希望你死。” “……” 这问了等于白问。祝欲将眼一闭,扭头平复一番,才又转回来,语气颇有几分怨念:“上仙,你可真是会说话。” 宣业不明就里,默了一瞬问道:“你气我什么?” 祝欲面无表情道:“我没有气。” 他语气里的幽怨毫不掩饰,说的话却是全然相反,宣业饶有兴味看着,垂眸很轻地弯了一下唇角。 “好吧,随你高兴。” 入夜时,二人和衣躺在一张榻上。虽然在庙宇里也是如此,现在只不过是草席变成床榻,其余并无分别。但祝欲背过身去,仍能感到心如擂鼓,久久不歇。 试问,谁能和仙躺在同一张榻上呢?这要是让修仙世家那些人瞧见了,私下里要骂他们伤风败俗,当着面就会骂他大逆不道。想到那些人跳脚的画面,祝欲顿觉好笑。 而他也真的笑出声了,只是自己不觉。直到身后的仙问了一句:“你笑什么?”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动静在夜里有多明显。 “没笑什么。”祝欲赶忙扯开话题,“上仙,白日里你说自己从裴姓,难道裴顾真是你的俗家名吗?” “不是。”宣业答他。 祝欲下意识转了个身,转过来才想起他们此刻躺在一张榻上,这般姿势有些不妥。想转回去,可又一想,这屋里烛火灭得干净,黑漆漆的,又看不见,妥不妥当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便就着这个姿势问道:“那你怎么说得那么顺口?像真的一样。” 夜里静了片刻,他才听见宣业的声音说:“也许,是听你叫得多了,习惯了吧。” 祝欲一愣,黑亮的眸子在夜里眨了眨。他突然意识到,宣业一直是平躺的姿势,方才安静的那片刻,是宣业偏头瞧了他一眼。 微妙的感觉泛上心头,祝欲连胆子也大起来。他微微仰头,问道:“那上仙,你原来的名字是什么?没有飞升仙州之前。” “你想知道?” 宣业的声音落在他头顶,带着一些祝欲辨不清的情绪。 但他仍是不假思索道:“是,我想知道。” 很多年前的时候他就想知道了。只可惜有关宣业上仙的传闻无数,却独独没有人提及过他的名字。似乎谁也不知道宣业上仙原来叫什么。但祝欲想,人有来处,就总会有名字,就算是仙也该有的。 所以他静静等待着,但很久之后,落在黑暗里的那道声音却说: “没有。飞升之前,我没有别的名字。” 宣业的语气依然平静,没有过多浓烈的情绪,听不出是喜是悲。祝欲却已经很后悔问了那话,觉得伤了他的心。 祝欲仰起头凑近,试图看清宣业脸上此刻是什么神情,但脸都蹭到人家头发了,也还是什么都没瞧见,反倒给自己吓得“噌”的一下缩了回来。 他等了等,没等到某位上仙责怪他无礼,这才松口气,试探着道:“其实……裴顾这个名字也很好听的,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就很喜欢。” “是么?” “是啊。”怕对方不信,祝欲还傻愣愣地点了好几下头,点完才想起对方看不到,便又补了一句,“我很真诚的,裴大哥。” 想起白日里落在他后面的那句“我姓顾”,宣业轻轻笑了一下,应道:“嗯,我知道。” 他声音很轻,话里的笑意又太浅,但倘若祝欲能看见的话,便会发现此刻某位上仙不但唇边含笑,还正偏头望着他,眼神甚至称得上温柔。 ----------------------- 作者有话说:居然赶在十二点之前了[猫爪] 第49章 同榻而眠私心起 祝欲夜里做了梦。 其实也不单是梦, 毕竟梦中之事确实发生过。说得更准确些,是他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那时,他尚不满十岁。是个提得动剑的年纪, 但仍然不能免于挨打。 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性都大差不差,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有第一个人说他是罪仙后人, 就有下一个,再下一个, 无穷无尽的人说他是罪仙后人。说他的人深信不疑,连他自己也跟着信了。于是嘲讽谩骂接踵而至, 如秋后蝗虫,生生不息。有第一个人说他罪孽深重,就有下一个人说他死不足惜。起初, 掷向他的只是短枝和石子,后来就多了拳打脚踢,再后来, 就成了刀剑。 小孩子嘛, 都是这样的,想做惩奸除恶的英雄, 手里握着把剑最是威风。只是刀剑无眼,不知轻重,虽是无心之失,但也确实很伤人。 第52章 祝欲捂着左腹的位置蜷缩在地,鲜红的血从他指缝间流出,淌了一地。那几个小孩惊慌失措地丢了剑,一股脑跑了。 其实那伤口不是很深,就是看着吓人。只是小孩子嘛,胆子小, 跑回家指不定躲在被窝里又哭又求。而祝欲比他们要倒霉一点,没有被窝可以钻进去睡一觉,只能躺在这偏僻的巷子里,迷迷糊糊睁开眼和一只流浪狗大眼瞪小眼。 狗不吃人吧?至少不吃活人吧?祝欲觉着自己还没死透,忍不住这样想。再一想,又怕这只狗不讲道理,趁机偷偷咬他一口,于是把那群小孩丢掉的剑扒过来,握在手中作防备之用。 他的脚可能是被踢断了,站不起来,尽管多次尝试,但直到寒冷的月光照进这条巷子,他也没能成功站起来。 好吧。好吧。偶尔放弃一次也没什么。 祝欲放弃挣扎,将自己翻了个面,呈“大”字状躺尸一般。 爹娘总会找到他的。他这么想。伸手去摸腰间,想找一找他娘给他的药吃一颗续命。但摸了半天手里还是空的,那药瓶早就不在他身上了。大抵是刚才被人踢掉,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这巷子里黑黑的,他又站不起来,找药实在费劲。索性懒得找,睁着眼盯着天上那轮薄薄的凉月,看久了,忽然感慨:“真可惜,今日月色这样好……” 还没感慨完,一道阴影突然罩上来,把他的光亮遮了个全。 他脱口而出道:“你挡到我的月亮了。” 那道阴影可能是愣了一下,道:“抱歉。”而后便让开了。 眼前重新亮起来,祝欲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居然有一个活人在和他说话?! 那人走到他旁边蹲下,他微微一转头,借着依稀光亮看见那人的脸。说真的,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好看到让他忘了身上的疼痛,眼也不眨地盯着人家的脸看。 “你怎么躺在这里?”那人问他。 祝欲眨了一下眼,说:“我起不来。你的声音真好听。你是谁?” “我叫宣业。” 那人答完他的话,一只手便搭上了他的腹部。祝欲感到一股温暖的力量在那处流转,很快便流遍他全身。渐渐的,身上的伤就没那么疼了。 这个人竟然是在替他疗伤。祝欲心里一惊,随即十分感动。他偏着脸,看见那人的衣摆落在地上,染到了他先前流的血,便把那截衣摆提起来,想起自己的手也是脏的,又赶忙松了手。衣摆落回地上,再一次沾上血。 “……” 宣业垂眸看他,不明所以。 祝欲只好又把那截衣摆牵起来,说:“对不起,我只是看地上有血……想帮你,但我忘了我手上有血……” 宣业略略看了一眼他带血的手,道:“没关系。” 说着,便就着那截衣摆干净的地方给他擦手,擦完了,问他:“要起来吗?” 祝欲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硬邦邦来了一句:“不起。” 后来细想才发觉,原来是怕自己起来,那人就走了,所以才跟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赖在地上。 幸好他的确是个孩子,宣业道:“好吧,随你高兴。你有地方可去吗?” 祝欲盯着他的脸,说:“有的,我有家。” “你的家人会不会担心你?”宣业又问。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祝欲笑了笑,说:“当然会啦,我爹娘很好的。” “好吧。那你为什么会伤成这样?” “……” 祝欲一下子被问懵了。他觉得这件事一时半会没法说清。他磨了磨牙,不服气地说:“因为我讨人厌。” 随即,他立刻又说:“当然,他们也很讨我厌。” 宣业瞧他又是磨牙又是撇嘴,表情实在生动,像只跳脱可爱的鸟雀。便道:“他们说错了,你讨人喜欢。” 祝欲忽然一怔,回神问:“仙也会骗小孩儿吗?” 宣业没听懂这话,听他又说:“我知道你,你是仙。我在书上看到过你的名字,还有你的画,不过,你和画上长得不一样。” 宣业看着他:“所以呢?” 祝欲很快地皱了一下眉,说:“我以为仙不会骗人。” 宣业偏了眼眸,不知想起什么,抬眼时道:“也有会骗人的仙。” 这话一出,祝欲气得鼓了脸,抿唇不作声了。 但宣业又说:“不过我说你讨人喜欢,这是真话,并没有骗你。” 他的解释堪称耐心。祝欲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仙人这么哄他,一愣再愣。之后,仍是赖地不起,想和这个仙人多说几句话。 认真想过后,祝欲说:“可是除了我爹娘,没人喜欢我。” 宣业默了一瞬,道:“一个也没有吗?” 祝欲摇头:“没有。” “嗯……”宣业沉吟片刻,道,“好吧。” 就在祝欲以为仙人也要放弃证明“他讨人喜欢”这件事时,忽然又听见仙说:“那我是第三个。你讨我喜欢。” 仙的语气始终平静,话出口时没有刻意的柔软,只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祝欲心想:仙骗人竟然连眼都不眨。可事实上,他已经相信了宣业的话,并且为此感到窃喜。 窃喜之外,他又忍不住问:“那会有第四个人喜欢我吗?” “会的。”宣业毫不犹豫给出回答。 祝欲没想到他答得这么快,愣住一瞬,黑亮的眸子里疑惑又惊讶。 “可是我运气很差,很多人都说我会不得好死。”他不怎么高兴地说。 宣业在不明晰的月光里蹙了一下眉,道:“他们是在咒你,这样的人缺心眼,你不用信。” 或许是他的语气太正经,又或许是因为他仙的身份,祝欲一下子被逗乐了,人还躺在地上就“嘿嘿哈哈”的笑出声来,笑声清脆,衬得幽暗的巷子里跟闹鬼似的。 好半晌,祝欲才停下,定定看着宣业,道:“仙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宣业:“什么?” 祝欲年幼的脸上一副认真神情,道:“我想问你,那么多人都想要我死,如果我爹娘不在了,就再也没有人希望我活着,如果所有人都希望我死,那我到底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宣业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活到现在吗?” 祝欲摇摇头。书上说仙人无欲长生,但他并不知道长生有什么好处,更不可能知道眼前的仙为什么活到现在。 “你活了很久吗?”祝欲问道。 宣业说:“是。很久。” 祝欲问:“为什么?” 宣业便道:“因为不知道为什么而死,所以一直活着。” 祝欲倏然睁大眼,深黑的瞳中燃起一簇从未有过的星火,炽烈长久,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他怔怔发问:“一直活,那要活多久?” “越久越好。直到你有想要为之而死的人,或事。” 说完,仙的身影突然开始变得模糊,声音也愈发遥远,一团黑气骤然铺满祝欲的视线,如猛兽一般,以极快的速度吞没了整条巷子。 “等等!” 祝欲猝然睁眼,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宣业的脸。这张脸和梦里的重叠在一起,祝欲心里一阵后怕,连呼吸也急促,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猛然抓住了宣业的手腕。 力道极重,饶是仙也忍不住蹙起眉。 但宣业看了看被抓的手,终究是没有勒令他放开,只是道:“只是梦而已。你睡不安稳,是魇在作祟。” 祝欲这才发现,他抓着的这只手正横在他颈间,手指贴着那处,在给他渡仙气。 这里不是梦中的阴暗小巷,是徐家的客房。此刻,他侧躺在榻上,而宣业不知何时已经坐在榻沿,亮着一盏灯,静静守着他。 祝欲松手坐起来,一摸脑门,竟然是湿的。 “我刚才做了梦……嗯?”祝欲心有余悸,想说点什么缓解,话到一半却顿住,疑了一声,“上仙,你怎么变回来了?” 此刻,眼前的仙分明没有改换样貌,是完完全全的本相。 宣业不知从哪里递给他一块手帕,道:“方才你在梦中唤我。” “?”祝欲动作一顿,愣了。 就因为他唤,所以才变回本相,让他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吗?祝欲眨眨眼,心里的恐惧瞬间被别的东西挤占填满。他轻轻笑起来:“上仙,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呢?” 宣业望进他含笑的双眸,温黄的火光将那张脸勾勒出清晰俊秀的轮廓,比春日还要明媚。宣业搭在腿上的手指轻微蜷了下,心中却升起疑惑:是了,他为什么要对祝欲这样好呢?可是,仅仅如此便已经算是“好”吗? 想不明白,宣业没再纠结,只说:“一向如此,和从前并无什么分别。” 祝欲笑笑,摇摇头,心想:宣业上仙果真是迟钝的。 片刻,祝欲又想起什么,急忙问:“对了。上仙,我刚才做的梦是小时候发生过的事,魇食人记忆,它出现在我梦里,会不会……它会不会吃掉我的那段记忆?” 第53章 见他一脸担忧,宣业道:“现在不会。” “那以后呢?以后会吗?”祝欲却更加急切,下意识向宣业凑近。 夜里火光只笼着他们这一隅,他一靠近,气息愈发明晰,宣业怔了一下,想起在庙宇的那一夜唇上落下来的温热。忽然之间,他觉得整个屋子都燥热起来,尤其是二人相隔的这一点空间,简直像是要烧起来了。 但他仍是一派临危不乱的自若神情,道:“可能会。” 谁知他话音刚落,祝欲就猛地抓住他的手臂,说:“不行!” “……” 宣业喉间滚了一下,抬眼看向他时又有些无奈,放轻了语气说:“不要紧的。” 祝欲道:“怎么不要紧?很要紧!我绝对不能忘记那件事!” 他目光灼灼,似乎还有点生气。宣业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祝欲一愣:“那你是什么意思?” 宣业用和梦中一样平静的声音道:“我的意思是,就算魇真的吃了你的记忆,我也不会忘的。” “你……上仙你……”祝欲怔得说不出话来,眼里满是震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当年……当年的事,你记得?”祝欲下意识将人抓得更紧,“你记得我?上仙你记得我?你真的记得我?” 他激动迫切,惊喜溢于言表。宣业点了一下头,说:“我当然记得。” 祝欲:“那、那第一次在徐家的时候,你是不是就,认出我了?” “自然。”宣业用一种趋近于笃定的语气回答他,“我说过,我从未认错过你。” ----------------------- 作者有话说:小时候的祝欲写得我心软软的,好可爱[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第50章 羞愤难当羞愤难当 接下来的几日, 祝欲和宣业在徐家来去自如。虽然每日也会有弟子用探魇符来测他们是人是魇,但态度还算恭敬,确实如徐家家主所说, 以礼相待,没有半分亏待。 那日主位上坐着的另一人也在徐家, 祝欲早起和人打了个照面,点头而过, 见着那人和徐长因走在一起。 不过说是走在一起,更像是徐长因落了半步跟在后面, 十分恭敬一般。祝欲回屋同宣业说起此事,觉得颇为奇怪,忽然听宣业来了一句:“那是天昭。” “……” “…………” 祝欲很想摇着某位上仙的肩膀, 质问他怎么能这么淡定的说出这句话,但没敢,只叹道:“上仙啊, 你怎么不早说?” 天昭上仙, 那不正是徐长因的师父吗? 难怪当日那人能和徐家家主平起平坐,今日又能让徐长因亦步亦趋地跟着。祝欲也想过此人来头不小, 但没想过这么大啊!这么说来,他不但和仙坐在一个堂上,还和另一个仙一起,脸不红心不跳的扯谎。这都是什么事嘛! 祝欲怨怼地瞧了宣业一眼,宣业道:“你也并没有问我。” “……”祝欲顿时语塞,“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上仙你不是说过,只有仙才能看出我体内有魇吗,那天昭上仙也是仙, 我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了这么多天,他岂不是早就瞧出端倪来了?” 宣业不急不缓,道:“他瞧不出。” 祝欲一喜:“果真?但这是为何?” 宣业道:“他飞升前伤了眼睛,如今双目不明。” 这前半句祝欲是知道的。据说,天昭上仙飞升前是在人间做将军的,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极受百姓爱戴。有一年,两国交战,这位将军以一己之身守城三日三夜,身中数刀,却仍屹立不倒,如不死之身,血战百人。敌方杀他不成,便砍瞎了他的双眼。城破之时,这位将军吊着一口气,竟是飞升成仙了。 不过,这后半句祝欲就不明白了:“可是,他既然飞升了,身上的伤不是全好了吗?怎么会双目不明?”况且,他分明瞧着那位天昭上仙的眼睛好好的,不像是看不见的样子。 宣业解释道:“我说他双目不明,不是指肉眼,而是指灵目。” “灵目?是飞升之后才有的?” “正是。” 祝欲疑惑:“那怎么天昭上仙的又没了呢?” 宣业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臂,俯下身去,与他额头相抵。祝欲惊得说不出话,整个人如一尊石像僵在椅子上。 片刻,宣业放开他,说:“你眨一下眼。” 祝欲照做,睁眼的一瞬,一抹亮光倏忽闪过,给他的眼睛镀上了一层极浅的金色。当视线触及宣业颈间的锁链时,他竟然看见上面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再一低头,发现自己的十指上也有相似的黑气,左右细看一番,才发觉自己周身都是这种黑气,又稠又湿,在他身上涌动不停。 他很快意识到,锁在宣业颈间的是煞气,而他身上这些,则是魇的气息。 祝欲怔然,听见宣业道:“人飞升为仙便会拥有灵目,肉眼凡胎容易一叶障目,许多东西是看不见的,但天昭已然飞升,他站在城外,看见满城怨魂哭号嘶喊,心有不忍。” “所以……他便瞎了自己的灵目,是吗?”祝欲接了话。 宣业道:“不错。” 天昭为人时尚可上阵与敌人厮杀,左右不过一死。为仙却不能擅自扰乱人间因果,只能站在城外看国破家亡,万鬼哭号。这事换任何人来都不可能平静自若。对于天昭弄瞎自己灵目的事,祝欲倒是觉得能理解。 “这位天昭上仙,倒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祝欲感叹着,举起自己一只手,问道:“上仙,你也有灵目吧?” 宣业想了想,说:“有。”只是是天生就有,而非飞升后才有的。 祝欲道:“那你日日看我,是不是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浑身都是……这种脏东西?” 他这么问,连眉也跟着紧蹙。宣业不解:“这样,怎么了?” 怎么了?祝欲简直不可置信:“上仙!你天天看着这种东西,脸上怎么能一丝厌恶都没有?你怎么做到的?就连我自己看见这些都觉得无法直视!” 祝欲的神情一会一言难尽,一会又满脸嫌恶,大概是被自己恶心到了。宣业却只是看着他,微微疑惑,道:“为什么要厌恶?我看的是你,又不是你身上的魇。” “那有什么分别啊?”祝欲头都要大了,双手毫无章法的在空中瞎比划,“魇就在我身上,你看见我,不正是看见魇吗?黑乎乎的一片,丑得惊天动地,你每天看见的都是这样的我啊!” 祝欲觉得自己过去二十年都没丢过这么大的脸,越说越懊悔,悔到极致,跟个泄气的麻袋一样瘫软下去,趴在桌上不动了,叹道:“……上仙啊。” 这一声羞愤又无奈,仿佛认了命了。 宣业不明所以,可看他这样受挫,便忍不住想拍拍他的头安慰他。 手刚抬起,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 作者有话说:有点短,明天拜拜我的电脑求它写长一点:d 第51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祝欲开了门, 见一弟子神色匆忙,对他们道:“二位,家主有请。” 弟子在前引路, 祝欲和宣业走在后面,瞧那弟子走得飞快, 有些奇怪,祝欲便调动体内仙气, 打开关窍,借仙气传音道:“上仙, 徐家怕是出了什么事。” 宣业看他一眼,镇定不改,道:“依你所见, 是何事?” 拐过一个回廊,祝欲快速扫了一眼这处院子,只看到几个零星弟子, 比先前空荡许多。他收回目光, 道:“多半与魇有关。天昭上仙逗留在此,不可能单是为了徐长因这个徒弟, 怕是徐家早就遇到了什么麻烦,解决不了,才会请天昭上仙来此。现下这般情状,约莫是那麻烦闹大了,连天昭上仙也镇不住。不过这也太奇怪了。” “何处奇怪?”宣业并不参与猜测,只适时抛出话引。 祝欲思忖片刻,道:“与魇有关的麻烦,无非就是魇乱,可是, 什么样的魇乱会连天昭上仙也镇不住?他曾经可是武将,飞升后仙气必定极盛,再大的魇乱都有一战之力。更奇怪的是,这种紧要关头,徐家家主请我们做什么?就算要放人,也不会挑在这种时候吧?” 宣业默然一瞬,说:“倒也未必。” 很快,祝欲就知道这句“倒也未必”是什么意思了。 他们见到徐家家主时,不是在归正堂,而是在徐家前院。见他们来,徐家家主冲他们点了下头,道:“二位。” 祝欲弯身一拜,只装做什么也不知道,问:“徐家主,唤我们所为何事呀?” 徐家家主道:“我已让弟子查明,白雾林内并无异样。先前多有得罪,老朽向二位赔罪,二位在此耽搁了这些时日,想必还有要事,如今可自行离去了。” 没想到他这么开门见山,祝欲稍稍一惊,心下却发笑,这徐家主哪里是赔罪,分明是急着赶他们走罢了。 “看来徐家当真是出了了不得的事。”祝欲下意识传音说。 第54章 宣业回道:“走吗?” 祝欲道:“走吧。既然不方便让我们两个外人瞧见,那就走吧,何必自找麻烦。” 祝欲转回来,笑着对徐家家主道:“如此可太好了。这几日多谢徐家主招待,我们这就走了,保准不回来了。” 言罢,拉着宣业就往大门去,半点不耽搁,头也不回,像是晚走一刻都会小命不保似的。 宣业垂眸盯着被拽的手,沉默着没说什么。直到走出徐家大门,长阶下到一半,祝欲足下一顿,忽然不动了,扭头问:“怎么办?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他语气有点生无可恋,宣业却像是刚回神,抬眼时微微疑惑:“什么?” 祝欲往长阶下一指,道:“我这运气,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以前想见到仙人,怎么也见不到,现在最怕见到仙人,却处处是仙人。那长阶下走来的,不是仙州的明栖和十命又是谁?竟是一下子来了两位仙。 往后退,多半要卷进徐家那不能示人的麻烦里,往前走,又势必会被仙一眼戳穿身份。祝欲只觉左右为难。 忽然,手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他扭头看去,自己还抓着宣业的手腕,方才是宣业动了动手,就势扯了一下他。 这么一直抓着人家手腕说不过去,祝欲刚想松开,宣业却反手牵住他,说:“别松手。” “???”祝欲惊讶一瞬,差点以为某位上仙开窍了,随即便立刻反应过来,宣业这是要替他遮掩。至于这遮掩的方法,恐怕是必须有肢体接触才能生效。 于是祝欲暂时僵成一尊石像,任由宣业牵着他往下走。目不斜视,心跳加速。 这和以往每一次都不同。祝欲情急之下也常常会拉人,但拉的都是手腕或者手臂,宣业也牵过他,可也只牵过手腕。但这次……宣业牵的是他的手!他们的手指就这样紧挨在一起,当着徐家弟子和仙州两位仙的面,正大光明的,毫不避讳的,紧紧牵在一起,没有半点规矩可言。修仙世家若是有人瞧见这一幕,又知晓他们的身份,必然要骂上一句“大逆不道”。 他们往下走,明栖和十命往上走,将将错身时,祝欲才找回了一点自己的三魂七魄,略有些紧张的往旁边看了一眼。 好死不死,这一眼竟正好和明栖对上了! 祝欲的心瞬间提起来,感到手心被人捏了一下,他顿时又像吃了定心丸一般,神情镇定地移开了视线。 见明栖和十命还在往上走,祝欲心下松了一口气。他想,明栖和十命不单是没看出他身上有魇,怕是连他们是谁都没认出来。不禁感叹,真是好厉害的术法! “等一下!” 后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祝欲一怔,脚下踩了个空,又被人稳稳扶住。这下,他与宣业两个人四只手全都牵在一起了。 祝欲一阵脸热,赶忙放开一只手。明栖和十命此时转过身来,方才喊话的正是明栖,他手里捏着一道符,正往下走,和颜悦色的冲他们道:“你们掉了东西。” 祝欲身上不知藏了多少符,下意识以为那是他的东西,伸手去接,谁知刚碰到符纸一端,手指却猛不丁被烫了一下。随即,一把折扇重重打在他手背,“啪”的一声,极响,简直要生生把他的手骨都给打断。 而那符纸则坠落在地,迅速爬满了黑纹。 “好啊,我就说你们有鬼!哪有看到仙还这么淡定的……嗯?你瞪我作甚?” 明栖得意极了,正准备高谈阔论一番,忽然被一道带着冷意的目光盯住。 他愣了一下,觉得有些奇怪。虽然他也不怎么在意这些客套的礼节,但怎么会有人见到仙能面不改色地走过去,还敢瞪仙呢? “你这人……我可是好心,你怎么反倒瞪我呢?”明栖用扇尖指着台阶上的那张符,说,“你好好瞧瞧,我这符最是灵光,任何邪物碰到都会像被烈火灼烧一般。你牵着的这个人,他恐怕根本就不是‘人’!” 宣业收回目光,没理他,只是托起祝欲的手查看。 那只手此刻已经不能看了,手指被烫起好几处水泡,手背则是青紫一片,高高肿胀着。明栖这一扇当真是十分厉害。 “你这么紧张他做什么?莫非……你也是邪物吗?”明栖歪头瞧着他们,很是疑惑,“可你看着不像啊……” 说着还凑近闻了闻,更加确定地说:“你身上没有一丝秽气,你确实不是邪物嘛。” 祝欲心道:是啊,他不是邪物,我是,我是行了吧!我天上地下第一邪! 他是真没想到明栖会突然来这么一招,差点没把他这只手给废了。他平日虽然倒霉惯了,但论起骗人,向来只有他把别人骗得团团转,未曾想如今竟是风水轮流转,着了明栖的道,实在丢人! “你非邪物,不可这么说自己。”宣业忽然开口,语气是温的,像是安慰,“明栖出手不讲道理,不单是你,我也没有反应过来。” 祝欲一愣,这才想起先前打开的关窍还没堵上,宣业此刻仍然能听到他心中所想。 但下一瞬,他脸上的怔然就被极度的震惊取代。关窍什么的显然已经不是重点了,重点是—— 宣业说这些话的时候根本没有改变声音啊! “你你你……你是?!”明栖跟见了鬼一样,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一屁股绊倒在台阶上,还不忘去扯边上的十命,“小十命你快来!真是见鬼了!” 宣业:“……” 十命:“…………” 祝欲:“………………” 祝欲无奈,道:“明栖上仙,你现在这个样子更像鬼吧。” ----------------------- 作者有话说:最近更新估计都是大半夜 :d [猫爪] 第52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明栖那一扇子拍下来, 祝欲便知二人身份瞒不住了。 纵使他们抵死不认,明栖和十命认定他是邪物,必然出手阻拦, 届时双方大打出手,身份迟早也会败露, 倒不如早早认了,说不定还能瞒下魇的事。 因此宣业改换回本音, 祝欲虽然震惊,但很快也反应过来, 宣业和他想的一样,都不打算继续装下去。所以他坦坦荡荡的,也用本音唤了一句“明栖上仙”。 明栖约莫是对他印象深刻, 听他声音耳熟,立时奇了,道:“诶?你是, 你是祝家那个后人, 宣业的徒弟?”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明栖问完,转念一想, 这二人如今是师徒,在一起也没什么奇怪的,又改口道,“不对,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还改了样貌?而且,你身上的……是怎么回事?” 明栖似乎也是意识到了什么,没有明说方才那符探出他身上有邪物的事,索性直接略过。 “说来话长,长话也短说不了, 上仙还是不要多问了。”祝欲礼貌笑笑,“明栖上仙,你还是先起来吧,这里人还是挺多的。” 徐家长阶上每隔一段都有人守着,现下仙州的仙摔在台阶上,那些弟子不敢看仙的笑话,却都忍不住投来视线,近处的弟子甚至想上来扶一把,只是见着他们说话,所以不敢靠近。祝欲不想惹眼,也没有多余的手扶人,只能劝明栖自己起来。 十命顺势将明栖拉起来,对宣业道:“上仙。” “嗯。”宣业应了一声,但并没看她,仍是盯着祝欲受伤的手,渡送仙气替他疗伤。 明栖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哈哈”干笑两声,道:“实在对不住啊,我也不知道是你,下手重了些。要不,我也渡些仙气给你吧。” 说着就要上前,两道异口同声的“不必”止住了他。 祝欲和宣业对望一眼,颇为无奈,失笑道:“不必了明栖上仙。” 明栖又是“哈哈”两声笑:“我觉得也是,宣业这么厉害,这种程度的小伤……” 眼见祝欲对他笑笑,宣业扭头也看他一眼,他立即改口:“我是说,哪怕是这种程度的伤,对宣业来说也是小事一桩,很快就能治好了。你看,这不是都消肿了嘛。” 确实如他所说,祝欲手指上的水泡已经被破开,手背也没有那么肿了,只是青黑的一片还没完全消退,只要不用力按压,也不会感到很疼痛。宣业却没有停下,还在渡仙气给他。饶是祝欲脸皮再厚,也被这么多道视线盯得受不住。他抽回手,说:“……可以了,上仙。” 说完便转向另一边,问道:“明栖上仙,你们怎么会突然到徐家来?” 他这一问,明栖才想起正事,折扇一拍脑袋,“哎哟”了一声:“瞧我这记性!小十命快快快!”扯着十命就往上走。 祝欲和宣业刚往下挪了一个台阶,明栖就转回头来喊:“你们两个别跑,一起!” 说着,他手中的扇子就飞出去,拦在二人面前。祝欲无奈:“……明栖上仙。” “你们今日定然是走不得了。”明栖施法把先前掉落的符纸烧个精光,认真地说,“徐家这次是出了大事。宣业,你同我们一起料理了此事,我稍后再问你别的。” 第55章 宣业一时没答话。祝欲看出他犹豫,不想他为难,便主动往上走,回头道:“走吧,上仙。” 宣业没有动作,只说:“你并不想去。” 祝欲道:“不,我现在想去。” 宣业疑惑盯着他看了一会,终究妥协,跟着他一道往上走去。 那柄拦路的折扇飞回手中,明栖松了口气,但还是没忍住道:“我很早就想问了,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祝欲愣愣抬头,不解。 明栖视线往下移,折扇往二人的手一指,道:“你们非这样牵在一起不可吗?” 至始至终,祝欲和宣业牵着的手就没有松开过。即便是祝欲另一只手受伤,宣业给他渡仙气,他们另外两只手也始终牵在一起。祝欲不松,是仍抱着一丝侥幸,不愿让明栖和十命看出他身上有魇。而宣业不松,则是因为祝欲没有松手。本来是件心照不宣的事,偏偏明栖非要提起。一下子,二人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见状,明栖频频摇头,叹道:“这又是何必呢?” 虽然他也不知道宣业用了什么法子遮住那邪物的气息,但想必同这“牵手”有关联。明栖道:“遮不遮的,难道我和小十命就猜不到吗?” 十命从那声“上仙”之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不知在想些什么,现下听到自己的名字,才略略回神,望向宣业和祝欲,道:“你们这般,只会更惹眼。” 说完,她神情又变得十分怪异,像是恨铁不成钢,又像是唏嘘担忧。她长长凝了一眼宣业,说:“上仙,你实在糊涂。” “听到没有,糊涂!”明栖不知其中深意,只以为十命指的是宣业替徒弟遮掩一事,便跟着重复了一句,没有过多指责,只是个埋汰好友的语气罢了。 宣业接连受了两句骂,张了张唇,竟然也不知该反驳什么。 可能是没见过这种场面吧,祝欲居然觉得某位上仙有几分可爱,但是又好笑,于是也端着调子,说:“上仙,糊涂呀!” 不多时,徐家家主看着去而复返的二人,以及不请自来的两位仙,脸色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祝欲微微一笑,有些抱歉道:“不好意思啊徐家主,我说过不会再回来,现在食言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徐家家主:“……” 随行弟子:“……” 当着两位仙的面,谁敢介意啊? “不知仙州二位造访,有失远迎……”徐家家主缓了缓神色,正要行礼,明栖折扇点了一下,打断他的话,道:“这种时候就不必客套了。徐家主,天昭上仙现在何处?” 闻言,徐家家主似乎明白了什么,微微眯起眸子,本就深陷的眼窝又多了几条皱褶。他略有些迟疑地问:“是……天昭上仙让二位来此的?” “是啊。徐家主不知道吗?”明栖也有些疑惑,此行本就是为徐家魇乱之事,怎么徐家家主倒像是一无所知似的。 不过,眼下也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明栖立刻又道:“罢了,先不说这个。徐家主,你快些找人带路。你身后这几个弟子谁认得路吗?” 徐家家主还没说话,其中一个弟子便出声道:“我认得的,我带几位去!” 明栖扇往手心一打,道:“那敢情好!你前面快些走!” “是!”这弟子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想着能帮上仙的忙,也算是一场仙缘,甚至没注意到自家家主晦暗不明的神色,便站出来带路,脚下走得飞快,脸上还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欣喜。 几人途径长廊折拐处时,十命回头望了一眼,立刻又嫌弃地别开视线。 徐家家主站在一棵老树下,身形微微佝偻,老态龙钟的脸上满是担忧,多出几分绝望之色。他仰头望去,今日正好是个阴雨天,阴霾之下,山雨欲来。他颤颤巍巍开口:“祖先在上……求您庇佑……” 一滴雨恰在此时砸到他脸上。霎时,大雨倾盆而下! 暴雨如注,雷声轰鸣,徐家这方土地上再也听不到任何祈愿。 这场雨来得迅疾凶猛,仿佛要涤荡一切罪恶,使所有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 作者有话说:十命这条支线写得卡卡的,明天依然晚更 :d 第53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徐家这场魇乱之严重, 没等见到天昭,他们这一行人就全都亲自感受到了。 那弟子领着他们往徐家后山走,才稍稍靠近魇乱中心, 众人便感到地面一阵颤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下潜行, 来势凶猛,一波又一波, 全都在往同一个地方疾行而去。见状,十命和明栖立刻踏风而行, 一步踏出几丈远,不消片刻便消失在雨幕中。 祝欲早早给自己拍了张避水符,正要再拍一张疾行符, 被身旁的人止住,宣业侧首看他,道:“我来。” “好。”祝欲点了下头, 也不客气, 嘱咐边上的弟子找地方躲好,便紧紧抓住宣业的手, 跟着他的步伐抬脚而行。 在旁观者眼中,他们一黑一蓝两道身影,如离弦之箭冲进雨中,行动诡谲,上一刻尚在眼前,下一刻便出现在数十丈远的地方,形如鬼魅,相依而行。单看背影,那两道身影一明一暗, 一高一矮,衣袍飞卷缠绵,仿佛天生就是一双。 越靠近魇乱中心,地下涌动之声就越明晰,且不单是地下,地面上也不容乐观,隔着雨幕也远远瞧见一排黑雾似的东西,像黑色的雪崩,来势之猛,简直要把整个后山连着徐家都吞入腹中嚼碎。而在那黑雾前面,以三道身影为首,一道黑衣金纹,一道蓝衣红带,一道绿袍竹扇,正是天昭、十命、明栖三位。在他们身后,则是一群徐家弟子,皆手持长剑,白衣飒飒。 “怎么会一下子这么多?这也太不讲道理了!” 祝欲惊了一声,捏着符便冲上去。宣业与他并肩,并不阻拦,只道:“量力而行。” 祝欲回头一笑,道:“上仙放心,我很惜命的。而且,不是有你帮我兜底吗?” 他本意是缓解气氛,没真的想让任何人替他兜底,但宣业与他目光相接,混着雨声传来一声:“好。” 好?好什么?祝欲险些脚下一栽,只因那一声“好”实在太过笃定,太过郑重,简直像是某种承诺或誓言。他不过随口一句玩笑,哪里能承得起这样重的一个字?却不待他深想,那巨大的黑雾已压了过来。 他们定睛一看,才发现黑雾之中竟有无数生人随行狂奔! 那些生人无一不神情狰狞,四肢扭曲,大雨滂沱之下的泥泞拦不住他们半分,他们裹挟在黑雾之中,奔跑奇快,不似常人,口中嘶鸣不断,摄人心魄,可怖至极。 这哪是生人,分明是一群癫狂到极致的魇!! 仙气和灵力在冲天黑雾中爆炸开来,一道又一道刺眼亮光乍现,伴随铮铮剑鸣,炸得此处地动山摇。祝欲几道净火符甩出去,青光似鬼火一般骤燃而起,黑雾中立刻响起一片哀嚎,祝欲心下一震,体内的魇似乎受到激荡,蠢蠢欲动。他拍了一道清心符在心口,随即一道染血的风符丢出去,将那片净火煽得足有数十丈高,映得这一处山头亮如白昼,雨水落入其中瞬间蒸发,火势丝毫不减。 与此同时,黑雾之中哀嚎更加凄厉尖锐,盖过雷鸣,响彻云霄! 在场之人皆侧目望来,徐家弟子个个心神受激,灵力稍低一些的更是一口血吐出来。徐长因隔着黑雾望了一眼这边,脸色也极难看。倒是明栖喊了一句:“干得好!真厉害啊!” 祝欲也没想到动静会闹得这么大,他只是想一把火燎干净那些令他心烦意乱的喊声,可惜道行不够,一时没把那些魇烧成灰烬,反而引起了更大的轰动。 “实在对不住……”祝欲下意识想说点什么,张口刚说了几个字,忽觉嘴里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他轻轻“欸”了一声,伸手去抹,竟然是血。 消耗太大了么?他这么想着,又突然感到脸上和耳侧有什么滑落,像是雨水。但当他低头看去时,又发现自己的衣服是干的,他早早就在身上拍了避水符,根本淋不到雨才对。 “……” 那他脸上的是什么?祝欲手比脑子快,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血淋淋的一片! 他终于知道发生什么了,他这是七窍流血了…… 看来是方才的以血催符消耗过大,又被这群魇激得心神不稳,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祝欲心里暗道倒霉,脚下却不慢,三步并作两步站到没有魇冲锋的地方,低头翻找起止血符和丹药来。这些魇虽然来势汹汹,但有一点好处,他体内有魇,只要不主动招惹,魇便会视他为同类,也不会来打他。所以他停下手来,反而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了。 不过,他这七窍流血来得实在突然,连拍了三张止血符都没能完全止住,正要再拍第四张,忽然被人扣住了手腕。他一抬头,疑惑出声:“上仙?” 宣业眉目微凝,说不上来是什么表情,总归绝对不是高兴。他视线扫过祝欲的脸,道:“量力而行?” 第56章 “啊,这只是意外。”祝欲倒是十分镇静,说,“而且也不要紧,这点伤要不了我的命,上仙你放心。” 祝欲没有意识到,他顶着满脸的血说这种话,根本一点可信度也没有。宣业仅仅是沉着脸看他,一言不发的给他渡仙气。渡到一定程度,祝欲说:“可以了上仙。你听我说,我有一个猜测……” 他的猜测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从远处战场收回视线,一抬眼,怔怔对上宣业沉得骇人的神情。 宣业极少会露出这种神情,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过。他向来从容不迫,镇定自若,从未有过大喜大悲之色,甚至连愤怒也似乎没有过,这是第一次,祝欲在他脸上看到这样鲜明的情绪。明明是愠怒,却克制着没有发作。 通常来说,一个人生气却不发作,要么是觉得争辩毫无意义,要么,便是不忍心。但不管宣业是出于哪一种,祝欲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虚,仿佛自己确实做错了事。因此,他的那个猜测没能继续说下去。 宣业一手扣着他的手腕,一手贴在他颈间给他渡仙气,却也不看他。祝欲手腕被捏得生疼,愣是忍着一声不吭。 直到某位上仙主动停止渡送仙气,祝欲才抿了一下唇,试探开口:“我现在……能说话了吗?” 他语气里的讨好不难听出,宣业微微抬眼,神情似乎缓和了一些。 “可以。” ----------------------- 作者有话说:[哈哈大笑]看来明天能长更了 第54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祝欲终于如临大赦。 他肩膀一松, 又赶忙抓住宣业手臂,道:“上仙,我猜, 徐家这块地皮上必然有什么东西在。寻常魇乱不会如此猖狂。”更何况还是有好几位仙在此,这些魇也一点退缩的意思也没有。 他目光紧紧盯着宣业, 似是想要证明自己的诚心,绝不是胡乱猜测。宣业松了扣在他手腕的力道, 道:“我在听,你继续说。” 祝欲便道:“这些魇来得突然, 规模又如此之大,完全不像是日久集聚来的,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 才疯了似的往这边赶。那徐家家主这么急着赶我们走,怕是知道内情。没准这东西就在徐家!” 宣业静静看了他片刻,才问:“你想做什么?” 有了这道发问在前, 祝欲才好开口, 继续道:“照目前形势来看,这魇只会越杀越多, 治标不治本。但若是我们找到源头斩断,这场魇乱必然不攻自破。” 不待宣业说话,祝欲立刻补充道:“上仙你放心!这次我保证不会乱来,绝对不会再以血催符了。你信我。” 宣业望进他眼中,似是不信,却又忽然问:“你拿什么作保?” “嗯?”祝欲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可既然对方问了,他就总要答点什么,否则也太没诚意。他思索片刻, 正要开口说自己拿命作保,却见宣业偏过脸去,说:“罢了。” 随即,宣业拉着他,追着那些越过防线的魇而去,带起一阵劲风。战乱中,明栖被这阵风拍了一脸雨水,回头喊了一句:“哎!你们上哪儿去?!” 宣业不答,祝欲在风里喊了一句:“明栖上仙!你们先撑着!我们去找魇乱源头!!” 他不知道,他喊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一个人回头看向他们,脸上疑惑震惊并存。犹豫一瞬后,那人提剑追了上去。 虽然有三位仙抵挡,但魇可不会讲究什么一对一的公平打法,逮着缝隙就钻。因此,不少魇已经闯入徐家,整个徐家乱作一团,大雨里火光冲天,不时有爆炸声传来,其中还混杂着撕心裂肺的喊声,不知道是魇在模仿生人哀嚎,还是哪个弟子被生生咬断了脖子。总之,那喊声听着便痛不欲生,叫人揪心。 祝欲心中不安,下意识握紧了牵他的那只手。 宣业眸光隐在昏暗中,偏脸看了他一眼,借仙气传音道:“别怕,它控制不了你。” 或许是这道声音比往日轻的缘故,祝欲只觉脑海中清凌一声响,悬着的一颗心竟真的安定下来。 “我当然不怕。”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 宣业没有回头,只用近乎温和的声音说:“嗯,别怕。” “……” 好吧,他现在确实不怎么怕了。 他们追着魇进了徐家后堂,才发现徐行真早就带着一众弟子守在这里,不顾一切闯入的魇大半都折在堂外,没能进去。不过,也有少部分抓住时机溜了进去。此刻,那堂内黑雾弥漫,徐行真一柄大剑插入地面,灵力自剑下爆开,震得那些黑雾颤动不安。祝欲心道:一定就是这里了! 他视线快速扫了一圈,堂里堂外皆是混乱不堪,当即拉着宣业从旁边想溜进去,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柄长剑,正正插进他们脚边地面。 “二位止步——”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徐家内堂,非徐家弟子不可入!” 祝欲懒得同他争辩,一脚踢了那剑,径直就往内堂去。 徐行真似乎也没想到他会二话不说就执意硬闯,那双有些沧桑的眸子猝然睁大,愣了一下才想起拦人。虽已上了年纪,但他动作不慢,甚至称得上迅捷,三两下便已掠到二人面前。 “二位……”身为徐家家主,徐行真开口时礼数尚在,偏偏他拦住的二人都不是什么讲礼的人,刚说了两个字,一道金色流光便炸在他身前,将他整个人推出去数丈远。 “家主!” 有弟子惊呼一声,又有弟子赶忙去扶人。下一刻,更震惊的声音响起:“那是……仙?!!” “是仙!是仙!我们有救了!!” 祝欲心道:你们不若看看自家家主的脸色,哪有半分获救的欣喜?分明更像是“没救了”。 不过,这仙威倒是好使,宣业一出手,整个后堂无人敢挡,那徐家家主被人扶起来,满眼绝望,心如死灰,却也只是盯着他们,未置一词。 “唉,徐家主,放宽心,该来的总是躲不掉的。你且告诉我们,你把那东西藏哪儿了?”祝欲人都走过去了,却又扭过头,语重心长劝了一句,问,“是在地下吗?” 徐家家主没有说话,板着一张脸,神情肃然。祝欲却是一笑,道:“看来真在地下呢。”几个弟子听得云里雾里,再看时,那一人一仙已扬长而去。 这后堂极大,往里走,黑雾盘旋其中,但无一不避着他们。宣业是仙,魇最怕仙,自然不会凑上来找死。而祝欲身上有魇,魇自然也不会主动伤他。因此,他们在这后堂可谓是畅通无阻。 走过一道门槛,忽见前面立着一尊神像,还设了供台,边上集聚的魇最多,却都不敢靠近那神像,只在三丈之外徘徊。祝欲仰头打量那神像,见神像一身竹饰,手持折扇,面容舒朗洒脱,分明就是明栖。 这并不奇怪,修仙世家大都会立神像供奉,首先立的定然是从自家飞升的仙。但祝欲盯着那神像看了好一会儿,又觉得有些奇怪。神像高大是常事,可眼前这尊……似乎有些臃肿? 他正想拍一张符试探,忽然想起什么,又将伸出的手收了回去,扭头道:“上仙,可否借灵目一用?” 宣业自是注意到了他的举动,也不多言,弯身与他额头相触。祝欲眸中金光闪烁,再度转身,果然见那神像露了本来面貌。 原来,在这明栖上仙的神像之中,竟还有另一尊神像! 祝欲扭头问道:“上仙,难不成徐家更早之前飞升过别的仙吗?” “不曾。”宣业摇了一下头。 祝欲更觉奇怪。按理来说,徐家只飞升过明栖一位仙,不供他,却供了别的仙?既要供别的仙,那倒也不打紧,两位仙一起供了便是,何必要这样藏着掖着的,将一尊神像藏于另一尊神像之中? 他正疑惑,忽然听身旁的人道:“这应当是沉玉的神像。” 祝欲陡然一惊,道:“沉玉上仙?” 心念一转,又问:“为什么说应当?是因为雕得不像吗?” “不是不像。” 祝欲以为自己猜错了,又听宣业说:“是根本一点也不像。” “……” 祝欲觉得好笑,却忍住了,道:“好吧。那上仙,你是怎么确定这就是沉玉上仙的神像的?” ----------------------- 作者有话说:写了三千,是电脑偷吃了(确信) :d 第55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宣业目光落在那神像上, 说:“太瘦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祝欲也突然想起来,传闻中确实说过, 沉玉上仙身形极瘦,且不喜配饰。眼前这神像雕得瘦骨嶙峋, 衣着朴素,可不正是传闻中那样吗? 不过, 徐家和沉玉上仙非亲非故,为何非要供他的像? 祝欲不得其解, 眸光不经意扫过边上的魇,忽然福至心灵,抓住一旁的仙问:“上仙!沉玉上仙可是掌渡魂?” 宣业低眸看了一眼被抓的手, 没动,只答:“不错。” 第57章 “那就对了!”祝欲频频点头,松手望向四周, “魇最喜的就是阴气重的地方。供一尊神像, 既然非亲非故,那看重的自然是能力, 沉玉上仙掌渡魂,自然也管镇压,这神像底下怕是压着个了不得的邪物。” 祝欲转头,道:“破开看看?” “嗯。”宣业点了一下头,两根手指贴上那神像。 只听“咔嚓”一声,他指尖下的石像出现一丝裂痕。而后,这道裂痕迅速扩大,更多裂痕爬满石像,龟裂的神像“砰砰”砸了满地, 露出了里面那尊沉玉的像。 “住手!!” 忽然,一声怒斥炸响在后堂,一人一仙转头望去,徐长因提着剑来势汹汹,像是要杀人。宣业没理他,指尖触上沉玉的神像,稍一用力,那神像便炸得四分五裂。 霎时间,那炸开的神像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散了,像几缕烟气似的。紧接着,周遭的魇忽然躁动起来,疯了一般往同一个方向汇聚。 黑雾奔涌,视线晦暗,仿佛连外面的雷声轰鸣都听不见了。 祝欲感觉脚下一空,整个人便坠了下去。 踩在他脚下的地板消失不见,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整个后堂里的人全都跟着掉了进去。 在一声声恐慌的叫喊声中,祝欲反倒十分镇静。以往这样惊险的时刻不知有多少,他倒是不怕。甚至,在极速下坠的过程中,他还想从腰间摸出一张能点灯的符。 但四周尽是黑暗,符没摸到,反倒是一只有力的手环上了他腰间。 谁? 祝欲仿若是知道答案的,隐隐有所期待。下一瞬,那只手将他揽了过去,他就这么顺从地撞进另一个人的怀里。 他们身高体型皆有差,祝欲只能到他的肩膀,脑袋埋在他肩头,鼻尖一嗅,便是一股冷冽的风雪味。 其实祝欲也很奇怪,一个人的身上怎么会带着这种味道,像是天生就有,怎么也不会散。那日在祝家,他受魇所困,也是跌进这样的怀里,风雪味扫过鼻尖,他忽然就清醒了许多。 此刻,宣业勒在他腰间的力道很紧,将他整个人稳稳托在怀里。但祝欲想了下,不肯错失良机,便伸手抱紧了他。 宣业被他这一抱弄得一愣,垂首说了一句:“不用怕。” 因着现在的姿势,这道声音几乎就是贴在祝欲耳边的,他那只耳朵瞬间烫起来,黑暗里的风都卷不走这烫意。 “嗯……没有怕。”他低低应了一句,心虚似的。 不知道往下坠了多久,祝欲脚下才终于触到了实物。宣业揽着他,稳稳落了地。不过,周遭依旧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祝欲摸了张符想点灯,没点成,那符反倒被一阵阴风吹走了。 “上仙……”祝欲话刚起了个头,一盏小小的灯忽然在身侧亮起来,正是那时白雾林时裴顾用过的那一盏。看来这不是一种术法,而是一件宝器。 “这灯有名字吗?”祝欲问。 “衔春灯。”宣业在这一隅光亮里抬眸,顿了一下又问,“你喜欢这灯?” 祝欲确实喜欢这灯。小巧却很明亮,似乎还能随着心念移动,当真便捷。只是,他不知宣业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们此刻都已经不着痕迹地松了手,没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祝欲便坦然起来,道:“怎么,我若喜欢,上仙便送我吗?” 他只是随口一说,宣业却真的将那盏小灯拂过来,道:“可以。送你。” 祝欲愣了一下,没接。因为仙的语气实在太平静,像是这盏灯于他可有可无,不管是谁提起,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将灯送出去。但这偏偏不是祝欲想要的。 “不了……”祝欲想说方才只是玩笑话,他并没有很喜欢这灯,宣业却打断他,道:“这盏灯于我的确可有可无。” 祝欲瞬间了然,关窍还开着,他刚才的心声全被眼前的仙听了去。他有些失落地垂了眼,默默把关窍堵上,偏过脸时却听见仙继续说:“不过,将灯送你,只是因为你喜欢,不为别的。” 祝欲怔怔回眸,橘黄的光映着他的脸,使本就流畅的轮廓更加柔和,眉目也愈发温朗。 即便此刻他们都不是本来的面目,却好似都能透过那张假面,看清底下原来是什么模样。 “上仙,你若是这么说,我会以为,你待我不同,不单是因为我像你遇见过的那只白雀。” 祝欲在这一片光亮里开口,脸上有笑,语气却很认真。甚至,这语气里隐秘的带着某种紧张和期许。 宣业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微微垂了眼,不知在想什么。 “咯咯咯……” 突然,黑暗中响起一串孩童的笑声,极清脆,却令人觉得头皮发麻。因为这笑声辨不清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像是从远处来,又像是就贴在耳边,仿佛那孩子就扒在人的肩上,一阵一阵地笑,却不知在笑什么。 祝欲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往宣业的方向走了一步,却突然感到肩上一沉。他一扭头,和一张惨白的脸来了个四目相对。 一颗无手无足的头颅挂在他肩上,勾着红艳艳的唇冲他笑。 “咯咯,咯咯咯……” 祝欲:“……” “咯咯,咯咯,咯咯咯……” 祝欲:“…………” 这颗头似乎致力于吓唬祝欲,将嘴唇咧到十分夸张的弧度,笑得更加卖力。 祝欲无动于衷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开口劝道:“虽然你是小孩子,但你这样挂在我身上,也有点不大礼貌。” 这颗头眨了一下眼,大概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笑了。下一刻,这颗头便滚下祝欲的肩,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却被一股力量托了一下,才轻轻落到地上,骨碌碌滚进了黑暗里。 宣业放下手,迎上祝欲投来的目光,道:“她有些眼熟。” 祝欲道:“确实很像。” 虽然那俨然是一个孩童的脸,瞧着不过六七岁,但细观之下,眉眼分明与十命有七八分像,若是在眉间点上一点红,就更像了。 ----------------------- 作者有话说:太好了,是卡文,没救了[彩虹屁] (先将就吃一口吧,我跟电脑感情有点破裂了) 第56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上仙, 这位十命大人飞升前是谁,你知道吗?”祝欲问道。 说来也奇怪,这位十命年纪轻轻飞升, 本该是个仙缘无限的命格,但却又只是半仙。整个仙州, 也只她这一位半仙。而且,有关她的所有传闻里, 竟从来没有提过她飞升前的名姓,纵使祝欲看了再多旧书, 对她的来历仍是一无所知。 宣业摇了一下头,道:“不知。” 这又在祝欲意料之外。虽说传闻都道宣业上仙性情淡漠,事不关己时半句都不会多问, 可宣业认得祝风的残魂,又能认出沉玉的神像,分明对仙州的事很清楚, 只是不说罢了。此刻他说不知道十命飞升前是谁, 祝欲实在惊讶。 他道:“上仙,难不成你同十命有仇吗?所以从来没有过问过她的事?” 宣业不知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但还是认真回答他,道:“不是不问。她的事,仙州无人知晓。” “这倒是奇了……”祝欲沉思着,忽然意识到什么,又道,“无人知晓?” “不错。”宣业像是早知他会想到这一层,点头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名姓,生平, 一概不知。” “这就更奇了。”祝欲望了一眼四周,又道,“不过上仙,你还记得在徐家时,我曾问你十命和徐家有没有过节吗。那时虽然是为了试探,但我的话是真的,那位十命大人并不待见徐家。上仙,这其中因果你可知晓一二?” 宣业仔细想想,道:“明栖倒是提过。” 祝欲听得认真,却见他停了一下,像是在斟酌什么,而后才继续道:“明栖说,十命和徐家犯冲,瞧见徐家便心烦,所以每次只能哄着些。” 祝欲立刻了然,笑道:“上仙,这恐怕不是原话吧?” 能让宣业上仙觉得难以启齿,需要斟酌的话语,多半是极为难听的。不过,祝欲点到即止,没有为难人的意思,调侃了那一句之后便道:“看来,那位十命大人为什么厌恶徐家,又是不知其因了。” 宣业应了一声,祝欲又说:“不过,她和徐家定然是有牵连,说不准还是什么深仇大恨。这里……”祝欲环顾一圈,除了衔春灯照亮的这一小片地方,四周仍是漆黑一片,脚下的触感也很平滑,不像寻常土地,“是幻境吧?” “不单是幻境。”宣业道,说着便看向祝欲,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而祝欲也果真接了话道,“确实不该只有幻境,既然压的是邪物,就一定会有阵法。上仙,我们找找阵眼或是阵灵。” “好。”宣业应他,却又在抬脚的间隙转过身来,问:“要牵吗?” 牵什么?祝欲一时没反应过来。宣业思索一瞬,说:“防丢。” 第58章 换做往日,祝欲定然会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可想起先前被孩童笑声打断的那番对话,祝欲又只是蜷着手指,低声唤了一句:“出招。” 腕上神木应声而动,化成一根细长的青白绳索,一端绑在祝欲手上,另一端缠上了宣业手腕。 “这样就可以了。”祝欲一本正经道。 宣业捏着那绳索摩挲了一会,没说什么,随便捡了个方向走。 他们在黑暗中一前一后走,挨得不近不远,前方似乎只有无尽黑暗,但不知走了多久后,仅仅是一个眨眼的瞬间,周遭的一切就都变了,漆黑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竹林和一座小屋。 这样的变化太过迅速,猝不及防,又无声无息,竟叫祝欲生出一丝后怕来,哪怕是先前看到一颗头颅挂在自己肩上,也远没有此刻令他害怕。 祝欲拽了一下腕间细绳,没说话。宣业回头看他,却说话了。 “是我,不用怕。” 他的语气里竟罕见地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祝欲忽然意识到,即便是堵上了关窍,无法借着仙气听到心声,宣业似乎也总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竹屋的门紧闭着,他们走到门前,宣业曲着手指在那门上叩了两下,如询问一般。而那竹门竟真的“吱呀”一下松了,似乎是同意他们进去。推门而入,方才在外瞧着空空荡荡的院子忽然多出来三个人,一对夫妇,一个孩子。那孩子瞧着不过七八岁,正拿着一把木剑在树下比划。 这里定然还是幻境,看来这幻境不止一个。祝欲如是想着。树下那孩子像是看到了他们,提剑走了过来。这个年纪的孩子面容稚嫩,一派天真模样。他仰着头问:“哥哥,你能教我剑术吗?” 该回答“能”还是“不能”?回答了会怎样?不回答又会怎样?祝欲想了半天,挑了个折中的法子,不答反问:“你学剑术做什么?” 那孩子一双大眼天真无邪,道:“杀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吃饭。 这比没经过他允许就挂在他肩上的那颗头颅还要没礼貌! 话虽如此,祝欲依然放轻了语气,倾身道:“人生在世,杀人最简单,但也最不能善了,这种话还是不要轻易说。不过,你想杀谁?” 那孩子不知有没有听懂他前面的话,只说:“我要杀人。” “……” 见劝说无果,祝欲冷了脸:“只要是人,你都要杀吗?” 那孩子眼也不眨地盯着他,道:“要杀,要杀的,我要杀的。”若是忽略这句话的内容,只听声音,还以为只是个普通孩子在索要糖果。 祝欲又换了一种问法:“那如果不是人,你还杀吗?” 那孩子深黑的眼珠转了转,说:“不要。”竟像是嫌弃似的。 祝欲觉得有些好笑,便指着自己道:“那你怎么不杀我?” 他心想,他边上的是位仙,这孩子自然不敢杀,但他是人,这孩子竟也对他没有丝毫敌意,反而要跟他学剑,岂不是好笑? 谁知,那孩子疑惑地望着他,却说:“你又不是人,我为什么要杀你?” 祝欲整个人一怔,简直像毫无预兆的被人刺了一剑,而且正正刺在要害处,他连呼吸都是一滞。 他当然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体内有魇,魇把他吃空,只留下一具皮囊,那他自然不算是人。可是,难道现在他就已经不是人了吗?那他是什么?是魇吗?魇会吃掉人的记忆,情感,一切,并且模仿人的思想和行为,难道此时此刻正在思考这些的,已经不是他,而是已经替代了他的魇吗? “啊!” 祝欲陷在自己的猜测中,忽然听到一声痛呼。他抬眼去看,只见那孩子正捂着头,委委屈屈地盯着他们。 宣业语气平静,却少见的带着一丝不满:“你再说谎话诓他,我就折了你的剑。” 闻言,那孩子立刻将木剑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宣业给他抢了去。 祝欲看了一眼宣业,便立刻将刚才所有的胡思乱想都狠狠摁散,也跟着在这小孩头上补了一下,仗势欺人似的,说:“听到没有,你再敢说我不是人,他就折了你的剑。” 一人一仙,一唱一和的欺负一个小孩子。这怕是几百年来头一遭。想到此处,祝欲就忍不住笑了。 那孩子盯着他们,满脸的委屈和不服气,咬着唇一声不吭,像是不乐意和他们说话了。 祝欲揉了下他的脑袋,笑道:“好了,你不是想学剑术吗?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我就教你剑术,这样好不好?” 一听可以学剑术,那孩子眼睛就发亮,但估计是记恨刚才挨的两下打,他只很小声的说:“你要问我什么?” 祝欲弯着眼睛笑得无害,道:“我要问你,你说你要杀人,那为什么,你不杀了你自己呢?” 他话音刚落,那孩子便蓦地睁大双眼,小小的脸上只剩惊惧。 为什么,他不杀了自己? 当然是因为…… 他已经死了啊。 ----------------------- 作者有话说:我跟电脑好像有点复合趋势了,争取明天早一点更~[猫爪][猫爪] 第57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哗——”的一声, 眼前的小孩瞬间化成了一摊血水。 祝欲下意识拽着人往后退,退完了才发现,宣业身上一滴血也没溅到, 他身上也是。因为有一层淡淡的金光在他们身前挡了一下,溅起的血落回地面, 只有那孩子的衣服浸在里面,红得令人心惊。 祝欲放开手, 小声又规规矩矩地说了一句:“多谢上仙。” 宣业瞧着他奇怪,却不知他气什么, 便学着他的语气回道:“嗯,不客气。” “……” 学人精。祝欲心里腹诽,但郁着的那点气确实又因为这话暂时散了。 他抬眼望向院中, 那对夫妇只各自做事,始终没有向他们投来目光。看来,这对夫妇也只是这幻境的一部分, 方才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幻主。幻主不会轻易消亡, 即便是受到刺激,也只是短暂消失, 不知哪一刻又会回归其位。 祝欲道:“上仙,别处再看看吧。我总觉得,这里的幻境恐怕比我们想的要更多。” 很快,祝欲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他们随便挑一个方向走,前一瞬还身处上一个幻境,下一瞬周遭就全然变样,而这种转变发生在瞬息之间,每每是祝欲还没反应过来,眼里映着的就是另一个地方了。唯一不变的是, 有一位仙一直走在他前面。 接下来,他们遇到了许多不同的幻主,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礼貌的,脾气暴躁的,寡言少语的,兴奋话唠的…… 他们在一座坟前看见一位老人,衣衫朴素,头发花白,坐在边上的石头上,对着那坟长叹不止。奇怪的是,那座坟上并没有立碑,是一座无名坟。 不过,祝欲还是冲他那坟拜了一下,才问道:“老人家,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呀?” 老人抬眼看他,道:“你这个年轻人,你看不出来我在祭奠吗?” 祝欲道:“哦,那你在祭奠谁呢?” 老人盯着那坟看了半晌,才说:“我不记得了……我记性不好。年轻人,你知道吧,我已经很老了,老了就会忘记很多事。” 祝欲点点头,道:“的确是这样。那老人家,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我?你问我的名字做什么呢?我都老成这个样子了,腿脚都不利索,还有谁会在意我叫什么呢?还有谁会记得呢?” “我呀。”祝欲用诚恳的语气道,“老人家,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都需要有人记着的。所以我来记,我来记住你。那么,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那老人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哎……你这个年轻人,真是拿你没办法。那你就好好听一听吧,我姓徐,报恩便是我的名。徐报恩,我叫徐报恩,你记住了吗?” 祝欲点头,微笑道:“我记住了。徐报恩,你叫徐报恩。这个名字有什么由来吗?知恩图报的意思?”他开始低头翻找着什么东西。 那老人又是一声喟叹,道:“倒确实是这个意思。我啊,很小的时候就到徐家来了……” 祝欲已经翻出了一支细笔和一小盒墨,又左右看了一圈,似乎想找什么。忽然一块木板递到他身前,甚至是已经被削平整过的。他抬头看了一眼,伸手接了。想了想,没有客客气气地说“多谢上仙”,而是将笔和墨递过去,说:“上仙,你来写吧。” “我写?”宣业有点困惑。 祝欲点头,刻意用着一种怪怪的调子道:“怎么,难道仙就写不得吗?” 宣业静静看了他片刻,平静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着,他到底是接过了笔墨。祝欲拿稳木板,目光追着他写字的手动。 仙的字很漂亮,有些劲瘦,因为滑动而露出来的腕骨匀称,修长的手指稍稍用力握着笔,就连抬笔落笔的姿势也十分利落好看,称得上赏心悦目。 第59章 边上的老人还在说话,说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徐家人所救,进徐家做了一名洒扫弟子,因为感念徐家恩情,所以改了名字,随了徐姓。只是徐家这么大个家族,他也没什么能力,一直没等到报恩的机会。直到有人问起他的生辰八字,感叹他“八字全阴”当真是好运气。于是,他终于等到了向徐家报恩的机会…… 老人还没有说完,忽然扭头看向祝欲和宣业,此时祝欲已经将写好的木牌插在了坟前。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大字——徐报恩之墓。 “你们这是……”老人看清木牌上的字,愣了一下,才很无奈地说,“你们这两个年轻人,怎么能这么没礼貌呢!” 祝欲微微一笑:“我们很有礼貌呀。您看,这字写得多好看。” “字好看,可你们也不能咒我……”那老人说着,却忽然慢下来,什么也不说了。他盯着这座孤零零的坟,缓慢地垂下了手。 “老人家,好走。”祝欲轻声说了一句。 下一刻,冷风倏忽而过,那位老人便被这风吹散了身影。 祝欲摇头叹了口气。他虽然不是什么容易伤春悲秋的人,但接连两次看到已死之人不知自己已死,还是忍不住生出叹息。 不过,很快他就拽了下腕间细绳,道:“上仙,我们也走吧,多半还有别的幻境……上仙?” 宣业盯着那木牌,不知怎么出了神。祝欲觉得好笑:“上仙,因为这字写得太好看,所以被迷住了吗?” “不是。”宣业转身和他并肩走着,“只是在想你的事。” 祝欲不解:“我的?我的什么事?” 宣业道:“字。” 祝欲脚下一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宣业停下来看着他,语气放轻了一些:“字写成什么样都没关系,你若是不喜欢自己的字,我可以教你写新的。” 祝欲:“……” “……是明栖上仙说的吗?”虽然是问,但祝欲几乎已经笃定,将长明退婚一事传上仙州的是明栖,那将他在谢家大门上刻字的事抖出去的肯定也是明栖! 宣业也果真道:“嗯,他照着你的字描了一份。” “什么?!”祝欲猝然睁大双眼,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本以为,明栖只是说他字丑,却没想过,竟是直接将他的字描了一份抖出去供人看!他现在连狡辩的余地都没有了…… “堂堂上仙,无聊至极!” 祝欲恨恨骂了一句,快步朝前走去。宣业被他拽着走在后面,有些不明就里。 不过,宣业仍是劝道:“字写得如何,真的不要紧。” 祝欲闷头走,没好气道:“怎么不要紧?上仙难道没有听说过字如其人吗?我的字丑绝人寰,天上地下独一份,上仙既然已经看过了,何必诓我?” “你这是什么道理?”祝欲话里有气,宣业却连疑惑都很轻,“字是字,人是人,字写成什么样,和人有什么关系?” “而且,我也并没有诓你。字不好确实不要紧,因为人很好。” 听见这话,祝欲似乎是顿了下,而后脚步慢下来,小幅度地偏了一下脸,问:“上仙的意思是,我字不好看,但是人好看吗?” 宣业当然并非是这个意思,但他听得出来,祝欲话中隐隐含着些许期待。 思量一番,宣业终究没有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尽量用一种趋近肯定,使人相信的语气道:“是,你好看。你很好。” 于是,祝欲走得更慢,以一种等待的姿态,等着身后的仙走上来,与他并肩。 然后,他礼尚往来一般地,极为诚恳地说:“上仙,你也好看,你也很好。” “天上地下,再也没有你这样好的人了。” ----------------------- 作者有话说:终于在十二点前更啦![哈哈大笑] 第58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此间幻境重重, 二人起初是一前一后走,后来就变成了并肩而行。神木幻化的细绳系在腕间,因为颇具灵性, 所以会根据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或是变长,走动时偶尔会扯着两只手碰在一起。祝欲只当没看见, 而当他眸光斜斜瞥向身旁时,仙似乎也毫无所觉。 他们遇上一只话唠小鬼, 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高马尾, 银白束腕,瞧着干练清爽,但叽叽喳喳的话很多, 问他们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是什么关系……简直像是没见过活人似的, 兴奋地绕着他们转圈走。 祝欲和宣业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但当那少年问及他们的关系, 问他们为何要在手上绑一根绳子时,一人一仙却沉默了。 那少年嘴停不下来,直接替他们答了:“你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吗?” 祝欲心下道:要好是真,朋友却不想做。所以他还是抿着唇,没说话。 宣业侧目瞧他一眼,答了那少年的问题:“我与他,胜似知己。” 那少年“哦”了一声,像是也不大在意,只又问:“那你们能留下来做我的朋友吗?我会对你们很好的!” 祝欲指着树上挂着的一片人, 面无表情地问:“你说的好,就是把我们两个也挂上去吗?” 少年解释道:“那是因为他们总是想跑。” 祝欲道:“那如果我把你也挂上去,你高兴吗?” 少年还没来得及回答,某位上仙已经抬起手,又很快放下。于是,树上挂的人又多了一个。 一人一仙仍然随意捡了个方向走,途中,他们遇到一副会说话的骷髅架子,声音听着清灵,要找人帮她画眉,祝欲提了笔上前,趁机在她身上拍了一张生长符,那骷髅架子便生出血肉,变成了一位妙龄少女。祝欲问了一句年岁几何,才知她也是八字全阴。 接下来,无论他们挑哪一个方向走,仍会不知不觉踏入下一个幻境,诡谲至极,无穷无尽似的。 直到他们走入一间净室,看到了一具没有头的身体,身量十分矮小,瞧着约莫也就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一人一仙对望一眼,立刻都想到了最先遇见的那颗头颅。 这次,没有等这具身体说话,祝欲先开了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徐音。”无头身答了他的问题。 “你们可以帮我找找我的头吗?它不见了。”这声音稚嫩,却听不出孩童应有的天真,反倒显得十分板正。 祝欲问道:“怎么不见的?” 无头身道:“弄丢了。” “谁弄丢的?”这话是宣业问的。祝欲本来也要问点什么,听见这话忽然一惊,扭头看他,觉得这问题实在是问到了要害!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层,如今一想,还真是有道理。谁会没事把自己的脑袋“弄丢”呢?自然是有别人砍掉或是拧掉的。 谁知,那无头身却道:“我自己弄丢的。” 祝欲认为她在撒谎,正要哄她说真话,手腕却被宣业扣住,示意他不要说话。祝欲不明所以,但也照做。宣业又问:“你是如何弄丢的?” 无头身道:“没有拿稳,它掉了,滚着滚着,就丢了。” “……”祝欲有些汗颜,听到尾了原来还是个鬼故事。 无头身催促道:“你们帮我找找我的头,好不好?” 祝欲正要答应,宣业便先他一步说:“你的头掉在哪里?” 这下,祝欲也终于觉得不大对劲,将堵着的关窍打开,借体内仙气传音问:“上仙,你拦着我,是这孩子有什么古怪吗?” 宣业低下头来,与他额头相抵片刻,而后退开,道:“你且看一看。” 借着仙的灵目,祝欲这才看见,那无头身看着乖乖巧巧,但分明浑身都是深重煞气,在她的身后,有一道丈高的虚影笼着她,这虚影掩在深重煞气中,连是男是女都无法分辨。 “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都不要答应。”宣业传音道。 祝欲一愣,随即想起在旧书上看过的一种说法:怨煞最容易蛊惑心智,煞气深重之人,能在不知不觉下引导生人献祭自己。宣业这般阻拦,恐怕正是这个原因。此刻同他们说话的是这具无头身,但未必不会在某一瞬就换了人,而若是他们没有察觉便应声,可不就是正遂了对方心意,届时怕是被吃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想明白这一点,祝欲认真点了下头,又叮嘱道:“上仙,你也要当心。” 他的担忧写在脸上,丝毫不藏,俨然忘了宣业颈上锁着万千煞气,煞气奈何不得他。而宣业也没有过多解释,只道:“你且安心,我不会有事。” 那无头身没有说自己的头掉在哪里,像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掉在哪里,所以十分困扰地站在原地。 宣业微微仰头,冲那道笼在后面的虚影问:“她的头掉在哪里了?” 那道虚影比他高出很多,明明是个居高临下的站位,但当宣业话音落下时,那道虚影却硬生生颤了颤,竟像是害怕一般。 不过很快,虚影又镇静下来,散发出更浓的煞气,仿佛要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强大,找回一点面子似的。 第60章 而煞气中也传出一道声音:“她的头没有了,很可怜的,把你的头借给她,不就好了吗?” 这声音明显是一位女子,幽幽如鬼魅,祝欲听得指尖都跟着泛了一阵抖。 而且,头是什么可以随便借来借去的东西吗?! “说得这么好听,你怎么不把自己的头借给她?” “……” 那道虚影像是被他这话噎了一下,而后才哀伤地说:“我已经死了,我的头不能借给她。” 祝欲微微扬眉,道:“那岂不是正好,你都死了,要头也没什么用,不如砍下来送她。” “……” 那道虚影似乎被他噎得又死了一次。 “……这位小公子,你怎么如此心狠呢?我都死了,你也不肯放过我。” 这声音听起来可怜极了,隐隐像是要哭。若是只闻其声,定然会认为这是一位柔弱悲惨的女子,让人心生怜惜,什么也愿意为她做。 祝欲立刻便道:“你可别用这副语气说话。” 那虚影以为他是心软,哭声便愈发缠绵起来。但下一瞬,祝欲却说:“我心上有人,你这样招人误会,显得我不检点似的。” 虚影:“……” 柔若无骨的哭声戛然而止。 ----------------------- 作者有话说:明天不更,歇一天,周三更~么么~[猫爪] 第59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掩在浓重煞气后的虚影再也不出声了。 只有无头身在说话:“帮我找找我的头, 帮我找找我的头,帮我……” 她不断重复着,即便语调很平, 没有什么情绪,也仍让人觉得十分可怜。 “上仙……”祝欲扯了下腕间的细绳, 仍是传音,“她或许就是此间阵灵。” 和其他幻主相比, 这具无头身实在太过特殊,头身分离在不同的幻境, 又和十命有着相似的容貌,倘若此间真有阵灵,也只能是她了。 “徐音。”祝欲叫她的名字,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身后的人是谁?” 闻言,无头身转过身去, 像是“看”了一番, 才转回来说:“我后面没有人。” “那你肩上是什么?” 无头身扭了一下脖颈,像是在扭头一般, 若她有头,那她此刻的动作分明是侧首看向自己肩上。或许是一无所获,她伸直脖颈,道:“我肩上没有东西。” 祝欲弯腰,直直盯着她原本应该有头的地方,道:“那你看看我肩上,有东西吗?” “……”无头身道:“没有。” 祝欲微微一笑:“你说谎。你的头,不就在我肩上吗?” 他话音刚落,一只极长的手便突然袭向他右肩, 又被另一只手牢牢扣住,不得再前进半分。 宣业抓着那只手,用力一拽,将整道虚影都给拽了出来,摔在地上。祝欲唤了一声:“出招!”系在他们腕间的细绳便冲了出来,将那虚影捆得结结实实,手脚皆无法自如。 这虚影果然是一位女子的模样,恶狠狠地盯着他们,怒斥:“你撒谎!她的头根本不在你肩上!你这个骗子!!” 祝欲无辜眨了眨眼:“我没有骗你呀,她的头就在我肩上,你看不到吗?” 说着,他甚至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右肩,像是那里真有什么东西,被他戳了几下。 “你看,就在这里啊。” 他说得太真,那女子半信半疑,盯着他右肩看了半天,仍是没看到什么头,更加气恼:“根本什么也没有!你分明是在耍我!” “我从不撒谎。”祝欲摇头,蹲下身道,“分明是你眼神不好,没瞧见罢了。你再仔细看看,她在对你笑呢。” 祝欲说得煞有其事,还转头问站在一旁的宣业:“上仙你看,是不是很可爱?” 宣业点头,道:“嗯,可爱。沉么?她在你肩上。” 祝欲莞尔道:“不沉呀,她的头很小。” 那女子听他们说话,神色变得十分怪异,似乎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死死盯着祝欲肩头看,简直要把那处盯穿了,但别说是完整的一颗头颅,连那颗头颅的一根头发丝都没见着。 忽然,她感到捆着她的绳索似乎松了一些。心下一动,这可是大好的机会!她仔细观察着眼前二人,确认他们没有察觉,便从身后悄悄聚起一团黑气,黑气一点点攀染上神木。不多时,神木便不安颤动起来。祝欲猛然扭头,喊道:“不好!她要逃!上仙拦住她!” 宣业十分配合地抬手,但慢了一步,那女子挣脱束缚,携裹着煞气冲出了门,几下便没了踪影。 她太着急逃跑,又或是太着急赶去确认什么,连头也不回,自然也没有看到,落在她身后的人不见半分慌乱,仅仅是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缓缓勾起一个笑容。 “好出招,做得好,回来吧。”祝欲伸手将出招召回,另一手则拎着一张追踪符晃了晃,笑着看向一旁,道:“上仙。” 大抵是因为他夸了出招,所以后面这话一出来,便显得像是讨要奖励。宣业看他笑眼弯弯,便道:“你很聪明。” 他夸得认真,也夸得诚心,祝欲愣了一下,笑得更欢。 “多亏上仙好配合。”他称赞道。 说完,也不再耽搁,转身看向那具无头身,朝她伸出手:“走吧,徐音。我们帮你找回你的头。” 有白雾林山洞内那番指导在前,祝欲如今用符已是十分厉害,改良过的追踪符祭出,即便是幻境重重,煞气深重,也阻挡不住他的符!他们追着气息而去,破开幻境,找到了一处阵眼。祝欲手里牵着徐音,他蹲下身,用请求的语气道:“抱歉,可以帮帮我们吗?” 徐音没有发出声音,她抬起手,轻而易举便打开了阵眼。 见此情形,祝欲心中猜测便得到了证实,徐音果然是此间阵灵,正是因此,这里的阵才会对她打开阵门,毫无阻拦。不过,这便又是可叹之处,倘若最后他们要摧毁此阵,那身为阵灵的徐音也会被一并抹除。可这个孩子太小了,祝欲其实不大忍心。 他回头看了一眼徐音,小姑娘任他牵着,跟着他走,乖得不得了。 他正心中叹息,肩上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两下。他抬眼看去,宣业道:“无妨,我会尽力保下她。” 踏入阵中,迎面扑来的便是极重的煞气和魇气,压得祝欲心口一闷,下意识闭上眼想缓一缓。 此时,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替他挥开了那些气息,宣业的声音落在耳边:“没事了,走吧。” 宣业走到前面,将所有不好的气息挡住,祝欲睁眼看到他的背影,低头笑起来。 阵中光线不明,脚下地面不平,犹如荒山。四处锁链纵横交错,怨煞横生,魇流窜其中,时而低声呜咽,时而呼呼哀鸣,渗得人脚下生寒。祝欲倒是不怕这些,但怕吓着人家小姑娘,便伸手戳了下前面的人。 “上仙,亮一盏……”灯吧。 温黄的光亮起,照着这一隅,祝欲在这光里怔怔眨了一下眼,轻疑出声:“这、怎么回事?” 他明明连话都没说完,这灯就突然出现了。 宣业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那衔春灯,道:“不是说了送你么,自然是你的。” “可是我并没有……” “噔、噔、噔……” 某处传来重物在地上滚动的声音,打断了祝欲未完的话,他凝神去听,辨清方位后,与宣业对视一眼,立刻正色道:“那边。” ----------------------- 作者有话说:应该快写完了吧这个支线,应该…… 第60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祝欲手上牵着人, 跑是没法跑的,他看向腕间,道:“出招, 去探一探。” 话落,神木便脱离他的手腕, 似蛇一般扭动着飞向黑暗中。只听得一通“噔噔铛铛”的乱响声,出招飞回, 蔫蔫儿地缩回祝欲手上。一看便知道是被这阵中怨煞给折腾了。 祝欲哄小孩一般,道:“好出招, 再探一探,出去了找点灵气给你补补。” 出招便又飞出去,先是慢腾腾的, 后又跟赴死似的,一鼓作气飞入漆黑一片中。 这回,动静闹得比方才还大。祝欲想, 这次必然不会无功而返。他没猜错, 出招回来时确实有所收获,但只猜对了一半, 出招带回来的不是一颗头颅,而是一个完整的人。 祝欲盯着那张熟悉的脸,非常直接地翻了个白眼。 这个被出招捆着拖过来的人,不是徐家那个犟木头又是谁? “徐公子?”祝欲稍稍压着声音,唤了一句。 徐长因闭着眼,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祝欲四下看了一圈,想着也没地方能安置人,只好让出招继续托着他。出招被这阵中怨煞折腾惨了,光泽黯淡, 还得吊着这么大个人,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祝欲拍拍它,哄道:“出招,辛苦你啦。” 出招细细的枝桠缠上他的手指,引着仙气往自己的方向流,祝欲倒也没阻止,只说:“少吸点,别给我吸光了。” 第61章 他话音刚落,手却忽然被人拽走,仙气一停,出招追着就要再吸,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打。 “你这样会害了他。”宣业话里带了一丝冷意,有些责备的意味。 出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收回枝桠,连动也不敢动了。祝欲也从没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但瞧着出招可怜,便出声想劝一劝,“上仙”两个字刚说出口,就被宣业一眼盯得闭嘴了。 “你说过,你很惜命。”宣业看着他道。 祝欲向来脸皮厚,旁人骂他再难听的话他都能视若罔闻,但宣业这一眼,竟是让他觉得心虚了。 他惜命是真,但更多时候,他是不要命的,否则,他也决计说不出要进业狱那种话。宣业把他看得太透了,知道说什么话能拿捏他。他只能暂时做个哑巴,手动封唇表示自己不说话了。 主人挨了训,出招更是怕得打颤,但宣业朝它伸出手,却道:“我的给你,别动他的。” 祝欲愣愣眨眼看着,出招更是受宠若惊,伸出一小截枝桠探了探,见仙没有收回手的意思,才攀上对方手指吸纳仙气。但因为被主人盯着,它也没敢吸太多,没一会儿就缩了回去,吊着徐长因跟在他们边上。 黑暗中仍然不时有“噔、噔”声响起,但往往是刚辨清方位,声响又立刻换了方向,分明是在刻意戏弄他们。 这样始终不是办法。祝欲停下来,翻出一张没画过的符纸,抬眼就正好对上了宣业的视线。 因为有“绝不再以血催符”的保证在前,祝欲立刻举起手,道:“上仙你别误会,我不是用我的血,是要她的。”说着,指了指没头的徐音。 见宣业没说话,他才放心,对徐音柔声道:“可以给我一点你的血吗?可能会有一点疼。” 徐音并不是一个正常的活人,多半是不会感觉到疼痛的,但祝欲觉得对不住她,所以什么都要事无巨细问上一句。 同打开阵眼时一样,徐音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抬起手。祝欲割了她的指尖,握着她的手指画下一道符文,又渡入灵力,引符光大亮,骤然爆开。 符纸爆炸的动静不小,但毫无危害,只有那耀眼的白光如水纹一般荡出去,席卷了这阵中每一处角落。虽然那白光很快就没入黑暗任其吞噬,但祝欲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同一个人头身分离,身体想要找到头,头自然也想找到身体,既然暗处有人作祟,不肯让他们找到头,那就让那颗头颅自己找到他们好了。 “咚!咚!咚!咚!” 很快,某处传来了急切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欢呼雀跃地朝他们跳过来了。 “咚!咚!咚!咚咚咚!” “咯咯,咯咯咯……” 那咚咚声响中夹杂着笑声,愈发近,愈发真切。祝欲目光四下寻找着,却终究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头。 这也太奇怪了,那笑声分明都快响在他耳边了…… “嘻嘻,咯咯咯咯……” 突然,祝欲感到肩上一沉,和徐音一样的声音落在他耳边:“你是在找我吗?” “……” 祝欲扭头,果然正正对上一张惨白的脸,和之前一样,咧嘴朝他笑。 “这是你第二次想吓我了。”祝欲道。 头:“嘻嘻。嘻嘻。吓到你了吗?” 祝欲配合道:“吓到了,吓得我都没有表情了。” “嘻嘻。嘻嘻嘻……真好玩。”头对此十分满意。 祝欲蹲下身,让头颅和无头身处于差不多的高度,道:“既然玩够了,那便回去吧,她找了你很久呢。” 头却依然挂在他肩上,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可是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一起玩。” 祝欲道:“可你不回去的话,她就没有头了。” 头歪了歪,说:“那把你的头给她,我住在你的头上。” “……” 果然是小孩子的心性,真当什么都可以换来换去的。祝欲无言片刻,敲了一下肩上的头,说:“不行,我的头是我的,我不愿意给她。” 头像是要哭了:“我必须回去吗?” 祝欲没有回答她,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你之前为什么离开她呢?” “她把我丢了。” 祝欲:“怎么丢的?扔出去吗?” “唔……不是。她摔倒了,我掉在地上,滚走了。” 祝欲想了一下这个画面,没忍住笑出声来。原来,徐音说的“没拿稳”是这个意思。 “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不小心。”祝欲牵过徐音的手,“来吧,徐音,你把你的头弄丢了,给它道个歉吧。” 徐音很听他的话,立刻便乖乖道:“对不起。” 虽然这种一个人的身体给头道歉的场景很诡异,但祝欲还是尽职尽责地转过头,说:“她道歉了,你还生气吗?” 头晃了晃,想把自己摇起来,但忘了自己现在没有身体,摇着摇着就掉了下去,但没有掉在地上,和上次一样,有一股轻柔的力量托住了它。 “谢谢。”它往后仰了一下,以便能看到站着的人。它请求道:“你可以再帮帮我吗?把我放回去。” “可以。”宣业说完,手往上轻轻抬了一下,那颗头便飘到了徐音的颈上,扭了几下,终于归位。 徐音颈上留下了一圈黑色的线,略显怪异,但宣业没说,祝欲也没问,他们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提起这件事。 徐音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也说:“谢谢。”这次,她的声音确确实实是从嘴里发出来的。 祝欲张唇想说些什么,忽然眸光瞥到什么,神色一凛,脚先作出反应,狠狠踩上已经抓住徐音脚踝的那只手。 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又响起另一声惨叫。宣业抬脚踩住了另一只伸过来的手。 那两只手极长,小臂往上的部位隐没在黑暗中,估摸着是被踩狠了,挣扎着想缩回去,没能成功。祝欲眼疾手快给它拍了一张符,便伸手去拽,宣业立刻也有所动作,二人合力一齐将那两只手狠狠一拽,听得一阵“叮铃啷当”的锁链响,那两只手的主人便被他们拽出黑暗,又两脚齐发踹在地上。 衔春灯飘过去,映亮那人的身体和脸,正是先前笼在徐音身后的那道虚影。她的手已然恢复了常人一般的长短,只是已经扭曲变形,显得十分诡异。 “看来,这阵就是用来镇你的了?”祝欲走上前,召来出招将人捆住,“这阵中怨煞如此深重,你被压了多久?” 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而她又很想向人吐露自己的怨恨,所以即便是想杀了眼前的人,她仍然回答了这个问题。 “已经……已经,两百多年了。我被关在这里,已经两百多年了!” 她的语气满含恨意,她微微仰着头望向虚空,像是想起了往昔的种种,神情极度悲伤,也极度怨恨。 但祝欲不管这些,他道:“这阵中没有记岁的东西,你怎么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 那女子没有得到安慰和怜悯,反而得到了如此冷漠的回应,立时便用满含恨意的双眼瞪着祝欲,道:“我就是知道!” 祝欲往徐音的方向抬了下下巴,问:“是因为她么?” 那女子偏过脸去,不再说话。 祝欲也不急,只道:“或许应该换一种问法,你能记岁,是因为能逃出去的另一个‘她’吗?” “……”女子仍是沉默。 祝欲也不急,只又问:“你不想知道她的名字吗?她能逃出去,你却不能。你这么恨她,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你难道没有诅咒过她,诅咒她不得好死,就算死了也要死无全尸,也要下地狱吗?你在诅咒她的时候,连她的名字都说不出来,诅咒又怎么可能应验呢?” 他说着这些的时候,那女子偏头听着,缚着她的锁链被她抓得一阵响。 她心中恨意滔天,无法平息。她转过头来,眼中血红一片,话说出口时的每一声气息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恨。 “她,叫什么名字?” ----------------------- 作者有话说:快了,应该快了…… 第61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她主动问, 祝欲却不说了,只是以一种好整以暇的姿态,微笑看着她。 “说啊!她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等不到答案, 神情逐渐变得癫狂,动作间将锁链扯得哗哗响。 祝欲这才细细打量起她身上的锁链, 那些锁链并非是缚在她手脚上,而是直接嵌进她身体里, 像是锁在她骨头上的,那些锁链极细, 深深嵌进皮肉里,却不见血流出来,只由内而外散发出煞气。和某位上仙颈上的很是相像。 那女子仍在大喊大叫, 祝欲从那些锁链上收回目光,忽然问了一句:“这些锁链在你身上,你会疼吗?” 他这句话实在太像关心, 那女子整个人为之一怔。她在这阵中被关了两百多年, 受尽折磨,从未有人关心过她, 问她一句疼不疼。如今有人问了,她一时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62章 怔了好一会,她才迟疑开口:“我……这些锁链锁了我太久,我已经习惯了,不疼的……好像是不疼的。” 祝欲转头看了一眼宣业,更准确地说,是看了一眼宣业颈间的锁链,而后才转回来,道:“不疼的话, 那很好。这样,你不是想知道她的名字么,那就礼尚往来,你问我一个问题,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如实相告,坦诚相见。” 因为方才的问题,这女子对祝欲的恨意消了些许,便道:“好。你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祝欲面不改色,道:“她叫九命。” 宣业站在他身后,很轻地笑了一下。 “九命……九命……”那女子低声呢喃,将这个名字反复咀嚼,恨不能生啖其肉。 祝欲抬手晃了晃垂下来的锁链,道:“换我问你了。是谁落下此阵,将你锁在这里的?” 那女子抬起头来,眸中再次涌现滔天恨意:“是一群疯子!疯子!该死的疯子!!” 阵中锁链又是好一阵当啷作响。 祝欲倒也想过,这阵落成两百多年,锁着这么多怨煞秽气,必然不是一人之功,可是……他转头瞥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徐长因,仍是不解。 此事定然是与徐家脱不了干系,但依徐长因的性子,倘若知道这事绝不可能坐视不管,早就把这事捅到仙州去了,犯不着等到今日才叫人发现。徐长因必然不知道这事。而这便又是最奇怪之处。徐长因是整个徐家寄以厚望的弟子,又出身本家,连他也不知道的事,那比他身份低的就更不可能知道了,而比他身份高的人屈指可数,只剩徐家那几个老头。照之前徐家家主那反应来看,这阵也不可能是什么好阵。瞒着自家人,又瞒着仙州,将这阵落在这方土地两百多年,究竟图什么? “你这无名无姓的,只说是疯子,怕是不能算作回答吧。”祝欲蹲下身去,语调哀伤,“我可是把她的名字都告诉你了呢。” 这语气,颇有一种“你怎么能不守信用”的哀怨,那女子神情透出几分无措茫然,补道:“我不知道名字,我只知道……我只知道那些人姓徐。” 祝欲点点头,微笑道:“好吧。该你问了。” 那女子本以为只是一换一,没想过还能问第二个问题,但转念一想,她确实也有别的事想知道。于是她问:“这锁链怎么解开?” “你若是答不上来,我就吃了你!”她威胁道。 祝欲最不怕威胁,他笑着拎起地上的一条锁链,道:“简单。这锁链上煞气深重,只要煞气一散,和寻常锁链便没有两样,自然困不住你。” “要怎么让这些煞气散了?” 祝欲伸出三根手指,道:“这是第三个问题了。该我问了。除了今日掉入这阵中的人,你近日还见过谁吗?” 闻言,那女子脸色微变,而后斩钉截铁道:“没有!谁也没见过!” 通常情况下,这种语气说出来的“谁也没见过”一定是假的。不过,祝欲也不戳穿,只说:“该你问了。” 那女子立刻问他怎么驱散煞气,祝欲答道:“世间万物皆有源头,怨煞乃已死之物的执念所化,只要这源头没了,煞气自然也就散了。” “不行!”那女子应激道,“换一种方法!” 祝欲笑笑,道:“换一种方法的话,这就是下一个问题了。” “现在该我问你。你不愿意毁了这煞气的源头,是因为你就是源头本身吗?” “……” “我不是!” 祝欲:“你犹豫了。” “……” 祝欲:“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所以,你还想知道另一种驱散煞气的方法吗?” 那女子盯着他,目光狠厉,但终是没有说“不想”。虽然她也没有说想,但祝欲默认她是想的,便道:“另一种方法其实也不难。” 说着,他两根手指在锁链上滑过,指尖仙气流转,这一处锁链上的煞气顷刻便消散了。 “你瞧,这不就散了么?” 那女子睁大眼睛盯着那条锁链,不可置信地在上面摩挲了好一会,煞气果真没有再聚集起来。 祝欲收回手:“好了,现在到我问……” “你还不能问。”那女子警惕地看他,“你只驱了这一条锁链,但这里面少说也有上千条锁链,你得帮我把其他锁链上的煞气也驱除,我才能回答你的问题。” 祝欲:“……” 祝欲:“那你要是跑了怎么办?我岂非白费功夫?” 那女子思索一番,道:“那就先驱一半,待我答了你的问题,你再驱另一半。” 还挺会算。祝欲心里嗤了一句。虽然宣业给他渡了不少煞气,驱除一条锁链上的煞气绰绰有余,但要是成百上千条锁链,把他吸干了都决计成不了。即便是他真敢一试……想到此处,祝欲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仙,赶忙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还是别试的好,方才出招不过是吸了他一点仙气都挨了训斥,他再整这么一出,某位上仙必然又得冷脸。 祝欲心道“算了”,正准备起身结束这场问话,眼前忽然落下无数金色星尘,像一场金色细雨,凡所过之处,煞气皆消,就连那些锁链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那女子亲眼见着身上的锁链消失大半,震惊之余又无比兴奋,她急急催促祝欲:“你要问什么?快问!” 祝欲不满地瞪着宣业,对方倒是很淡定,轻轻抬了下颔,道:“问吧。” 仙气散也散出去了,祝欲只好转头,看向那满目怨恨,满身怨煞的女子。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死的?” ----------------------- 作者有话说:可能还得写个一两章才能写完这条支线~ 不过趁乱摸了一章小情侣互明心意的亲吻,被甜到了哈哈哈[奶茶][奶茶] 第62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最后一个问题, 你是怎么死的? 她是怎么死的? 她从未想过,竟然会有人问她,她是怎么死的…… 她原以为, 永远都不会有人在意她是怎么死的。 因为, 她死得实在是太随意了啊…… 随意到, 甚至根本都没有人注意到她死了。 她是被一个巨大的石头砸死的。那时她走在山道上,从天而降一块很大的石头, 正正砸在她头上,一下子就把她给砸死了。 但她没有死得很彻底, 从前听说过鬼魂之事,只以为是传闻,没当真过, 不曾想就在她死的那一日,亲自印证了人确实是可以变成鬼的。 不过,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变成鬼了,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 她的确死了,因为她亲眼看着山里的野兽把她的身体给吃了。 那场面实在太血腥, 所以她还有些庆幸自己死了,否则野兽撕咬一定很疼,若是活生生被咬死,那也太惨了。所以她还挺感谢那块巨石一下子把她给砸死,都没怎么疼,她就没有意识了,再睁眼的时候,她就站在自己的身体边上,看着干涸的血叹气。 生死无常, 人总是要死的,死都死了,她也只能选择接受。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顺其自然就好了,或许每个人死后都会像她这样的。 她原本想着回家看看,但不知道为什么出不去,有看不见的东西挡着她,她在山里行动自由,却无法走出这座山。不过,好在她已经死了,不用依靠双脚走路,而是可以像话本里写的鬼怪一样飘来飘去。 正因如此,她很快就发现山里不止她一个人,还有很多穿一样衣服的人,个个执剑捏符,一身正气凛然。虽然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但不难猜到,这些定然是修行之人,专门驱斩妖邪的。 这些人在山里呆了好多天,好些人都受了伤,她想帮忙,但不知道该怎么帮,便远远地跟着他们。然后她才知道,这些人都来自一个姓徐的家族,他们封了山,要在这座山里布下一个驱邪大阵,屠尽这山中邪祟。 这当然是大义之举,她虽然已经死了,但也由衷钦佩这样的人。 所以,在那个驱邪大阵差点被毁的时候,她替那个站在最前面的人挡了一击。 听边上的弟子喊,击中她的应该是邪祟,但可能是因为她已经死了吧,所以邪祟入体,她也没觉得有什么,至少不疼,只是有点怪。 那种怪她说不上来是什么,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经常听见耳边有人在说话。 “你还不知道吧,就是他们害死了你。” “砸中你的那块巨石,就是因为他们在这里布阵才掉下来的。” “你好蠢啊,他们害了你,你反而还要救他们。”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呢,好可怜啊……” 刚听见这些声音时,她是怀疑的,徐家人封山为的是驱除邪祟,怎么会害死无辜之人呢? 后来她又想,即便真的是徐家人害死了她,想必也并非是有意,多半只是无心之失,谁叫她偏偏在这个时候走入这座山呢,只当是她运气不好罢了。 第63章 可那些声音又说—— “若并非有意,他们为何不好好安葬你呢?” “为何眼睁睁看着你被野兽吃掉呢?” “他们就是故意害死你的啊。” “他们早就知道你在山里,却还要封山布阵,就是想让你也一起死啊。” “不要犯蠢了,他们根本不在意你的死活。” “你被他们骗了。” ……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叫她无法反驳,甚至,她竟然也有些怨恨了。 但她已经死了,怨恨也没有用,而且,谁能无错呢?修行之人护佑苍生,有牺牲在所难免,只不过碰巧被牺牲的是她罢了。 “为什么偏偏要牺牲你呢?你又没做错什么。” “护佑苍生?难道你不是苍生吗?” “为什么他们不护佑你呢?” “你何其无辜啊。” 是啊,她何其无辜?她只是走进了这座山,就无端要受牵连,死了也没人收尸。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呢? 她想去问问徐家的人,为什么这样害她。但没等她问出口,徐家布下的大阵就将她也吸了进去。她听过阵中传出来的凄厉嘶吼,徐家的人说那是邪祟,怨煞,是蛊惑人心的东西,所以她从没靠近过。但现在她也被纳入其中,也被认为是邪祟了。 “他们害了你一次,还要害你第二次。” “你都死了,他们还不肯放过你。” “分明是他们害死了你,他们应该忏悔,应该赎罪,但他们竟然毫无悔意,甚至还想抹杀你最后的痕迹。” “这样的人,谈什么护佑苍生呢?” “好可怜啊,真是好可怜啊,你难道就不恨吗?” 时至今日,她如何能不恨? 她恨啊,她好恨啊。 冠冕堂皇、虚伪至极的人才应该去死! “想报仇吗?” “我们来帮你啊。” “接纳我们,融入我们,和我们一起,让该死的人死。” “恨吧。恨吧。憎恨吧。我们一起——报仇雪恨!” …… 无数声音响在她耳边,响在她心底,响在她的骨头缝里,响在她周身每一处,她好像再次被野兽吃了一遍,她和阵中那些邪祟一样尖叫嘶吼,发出常人难以发出的悲鸣声。 她在凄戾冲天的悲鸣中诅咒徐家,诅咒徐家的每一个人—— 不得安宁!不得好死! 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诅咒竟然真的应验了。 她被那些人带回了徐家,徐家不敢动她,就算驱除她,诅咒也不会消失。 所以,他们像屠山布阵时一样,重新布了一个阵,把她关了进去。 阵中黑漆漆的,锁链叮铃啷当的响,徐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丢进来一个人,丢进一个,她吃一个。被她吃掉的人变成鬼,和她一样,永永远远被困在这里,不得自由,不得往生。 这正是她想要的—— 诅咒一日不灭,徐家永不得安!!! ----------------------- 作者有话说:有点短,明天会长一点,差不多能收尾了这条支线[奶茶](明天23:00之后更~) 第63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他们没有变成鬼。” 祝欲心平气和地纠正了一句。 那女子方才说了好多话, 中途没有任何人打断她,这会儿祝欲语气又温又缓,她对祝欲的恨意又消了一些, 便顺着祝欲的话问:“不是鬼,那是什么?” “是执念。”祝欲说。 “执念?”那女子神情困惑, “可他们分明是人的样子。” 祝欲道:“执念本就是无形之物,化成什么样子都不奇怪, 你所见到的他们,只是一抹尚未消散的执念罢了。” 想要学剑杀人的孩子, 祭奠无名坟的老人,把人挂在树上的少年,请人画眉的骷髅架子……或许那孩子只是憧憬剑术, 那老人只是惦记着报恩,那少年只是想结交朋友,那少女也只是刚过及笄……他们的一生本来应该平平常常, 却被丢进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又如何能没有执念呢? 只是这阵中怨煞深重,连寻常执念也难保清明, 沾染上戾气,变得不人不鬼,诡谲吓人。 “那、那她呢?她的头被我咬断了,可是我没有吃她,她不可能只是执念!” 那女子不知为何有些惊慌,伸手想要去够什么,扯着锁链一阵响。 祝欲转头去看徐音,小姑娘一双黑瞳被火光映亮,身处此间却丝毫不惧, 像是在这里待了很久早已习惯,所以才不怕。 祝欲道:“她自然不是执念。不过,你为什么没有吃掉她呢?” 那女子面露困惑,重复道:“我……为什么没有吃掉她?” 她垂下头去,神色闪烁,最终却只是说:“我想不起来了。” 祝欲又问:“那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名字?她怎么会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呢?她有些轻蔑道:“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哪有人会不记得自己名字的?” 祝欲直直看着她,道:“所以,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我当然记得。” 祝欲:“你叫什么?” “我叫……”那女子十分自信的开口,话到嘴边却忽然顿住,“我……我叫……” 好奇怪,她叫什么来着?怎么会突然忘了呢? 祝欲也不催促,只是看着她,但偏偏这样平静的目光,反而让她觉得心虚。 她提高声音,扬起下巴,道:“我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我没有忘。” “哦。”祝欲淡淡应了一声,没再追问。 因为他已经得到答案了。此人不是不记得自己的名字,而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因为……“祂”本身就没有名字。 “上仙。”祝欲转过身去,“可以了吗?” “嗯。”宣业点了一下头。 二人一问一答没有起因,那女子看不明白,便很困惑地盯着他们。祝欲走到徐长因身边去,等了一会,见人还是不睁眼,便张了口:“徐公子,听故事听了这么久,也该醒了吧。再装下去可就没意思了。” 徐长因倏然睁眼,翻身站起,对祝欲怒目而视。 祝欲不明所以:“你这般瞪我作甚?” 徐长因连带着边上的某位上仙也瞪了一眼,才开口说话:“我为何瞪你,你难道不清楚?” 祝欲更不解,将手一摊:“我不清楚。” 徐长因只以为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索性将话挑明,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谁吗?罪仙后人,仙州上仙。” 祝欲眨了一下眼,道:“你知道,所以呢?” 徐长因拔剑出鞘,正色道:“所以,我要杀你!” 此话一出,祝欲和宣业双双皱了眉,就连出招也“咻”的一下飞回来,将徐长因困了个严严实实。 “徐长因,我方才可是救了你一命,你体内的魇还是他替你祓除的,你现在提剑要杀我,如此忘恩负义,不是你徐家的做派吧?” 徐长因神色凛然,道:“纵使我忘恩负义,也绝不留你这个祸害在世。如今魇乱频出,倘若仙州出事,这天下苍生皆要毁于你二人之手!我杀你,为的是大义!” 他连带着宣业一起骂了,一副决然姿态,倒是让祝欲摸不着头脑。 “所以你特意追来,就是为了杀我?” “不错!”徐长因高声道,“当年罪仙令更偷盗神木,害得仙州塌毁,人间死伤无数。如今你作为他的后人,也一样执迷不悟,与其等你们重蹈覆辙,不如我今日就杀了你,以绝后患!” 他提及令更,祝欲总算听出了点前因后果,反倒笑了:“就因为我觊觎宣业上仙,所以你就要杀我?那怎么现在才说要动手,难不成长明谢家的事没传到你的耳朵里?” 徐长因冷哼一声,视线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仙。 “倘若只你一人执迷不悟,我何必非要杀你?” 祝欲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撞进宣业眼中。徐长因再次出声:“宣业上仙,你身为仙,可还记得自己的职责所在?难道,你当真要为了这个罪仙后人,置苍生于不顾吗?” “我不会。他也不会。”宣业并无犹豫,神情语气皆是坦然。 徐长因忽的一愣,又很快回神,一脸肃然道:“上仙,倘若你对祝欲无意,我会相信你说的话,可时至今日,你敢说自己与他只是师徒情谊,没有半分私情吗?” 祝家遭难,所有人都以为祝欲已经死了。祝家送丧礼上,有人说见到了祝欲,这事传得沸沸扬扬,连带着宣业上仙离开仙州的事一并传了出来,任谁都要多想。今日,徐长因更是亲眼见到这一人一仙在一起,举止亲密,没有半分师徒之间该有的尊卑。若说只有祝欲一人存了不该有的心思,他徐长因是万万不信的。 而当他问出这话时,宣业也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是陷入了沉思。 第64章 良久,宣业抬眼,语调平静:“有,又如何?” 徐长因又是一声冷哼,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一旁的祝欲却已经怔得说不出话来了。 此前他多番试探,得到的回答从来都只有一句“我不知”,以及某位上仙困惑的眼神。但是现在,竟然有了这之外的另一种答案。如此平静,又如此坚定。 徐长因用斥问的口吻,又道:“宣业上仙,你可知你们是师徒,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便是伤风败俗,大逆不道?” 宣业仍是平静,道:“我与他可以不做师徒。” “……”徐长因被噎了口气,怒斥道:“你说不做师徒就不做师徒,天下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宣业微微疑惑,道:“本就是我与他的事,做与不做,自然是我们说了算,本就简单。” 徐长因竟是被他堵得一时没话,一口气堵在胸腔,半晌才道:“上仙难道以为堵得住这悠悠众口吗?!” 这话是想让宣业知难而退,但他想了想,却回答得十分认真:“悠悠众口自然堵不住,但旁人怎么想,那是旁人的事,与我无关,也动摇不了我半分。” “执迷不悟!”徐长因被出招捆着,气得手腕脖颈青筋暴起,“宣业上仙,枉你身为仙,行事竟如此不顾后果!当日罪仙令更的下场难道你都忘了吗?你们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自己受天谴也就罢了!倘若非要拉着天下苍生陪葬,你便不配做这长生的仙!” “啪!” 出招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一下。 祝欲冷着脸道:“再抽。” “啪!”又是极响的一声。 “祝欲!”徐长因气得发狠,“放开我!堂堂正正来打!” “谁要跟你打?眼下是什么形势,徐公子眼瞎看不见么?”祝欲没给他什么好脸色,语气里的不满昭然若揭,又道,“况且,就算一对一你也未必赢得了我。” 他一脚踢了徐长因想要掷出手的长剑,转过身时,神情又变得温软下来。 “上仙,破阵吧。” ----------------------- 作者有话说:没收完,下章吧。有点碎了(躺尸) 第64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宣业先前散出去不少仙气, 这些仙气消解了锁链上的煞气,又顺着锁链流散,探明这阵中每一处阵眼所在。 此刻, 已是破阵的最佳时机。 “出招!去!” 祝欲轻喝一声,一手置于胸前, 指间已捏了几张符。宣业站在他身后,一道极高的虚影笼在后面, 那是宣业上仙的本相。 二人一前一后,眸光皆是平静而坚定。 他们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也清楚地知道对方想做什么。这是不知从何时而起的默契,只需一眼就能读懂对方的想法。 正如此刻。 一时之间,仙气四散, 符光骤亮。 阵中无风,那符纸却猎猎作响,飞向被锁链缚住的女子, 金文一一浮现, 一道接一道打进她体内。 每打入一道,她就忍不住痛喊出声。她想扯着锁链站起来, 却被神木捆住手脚,剧烈挣扎时不但没能成功,反而整个人摔在地上。 她对祝欲的怨恨一下子卷土重来,发了疯地怒吼:“你骗我!你说过要帮我驱散另一半煞气的!你不能食言!你不能骗我!!你不能——!!!” 闻言,祝欲稍稍睁开眼,那双清亮的瞳上覆着一层浅浅的金光,与他身后四散的仙气如出一辙。 边上徐长因握剑的手又紧了几分,若非形势所迫,他必然冲上去一剑杀了眼前人。 “我不能吗?”祝欲缓缓发问。 那女子倏然一怔, 仿佛被那双眼睛看透了一切,连声音都弱下来:“你……你不能,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要守信,你要守信的……” 祝欲垂眼睨着她,轻声反问:“我同你一个邪祟守什么信?” 邪祟? 那女子又是一脸困惑地歪了头,似是全然听不懂他的话。她怎么会是邪祟呢?她已经死了,变成鬼了啊…… 祝欲又道:“若你还是‘她’,我自然会遵守诺言。不过,你真的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我……我是……”她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只要说出名字,她就可以证明什么,可无论她怎么使劲回想,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祝欲看在眼里,冷声道:“还没发现吗?你根本就没有名字。不过是占了别人身体的脏东西,时间久了,便真以为自己是人了么?” “你胡说!!”那女子神情变得无比狰狞,形如厉鬼,声音更是尖锐刺耳,“我有名字!我有名字!你胡说八道!我有名字的!!” 祝欲收回视线,不再看她。更多的符从他手中飞出去,符文接二连三烙下,阵中一片当啷响声。 徐长因恨恨瞪着祝欲,但仍然翻转剑锋,一齐压着那挣扎不休的邪祟。 与此同时,阵外电闪雷鸣,暴雨未歇,却在这漆黑浓云之下,徐家这块地皮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淡色金光。 天昭、十命,明栖三位仙即刻有了动作,分三个方向掠去,各自站住徐家一角,跟着那金光的指引渡去仙气。 四仙合力,饶是积攒了两百多年怨煞的大阵也经不住这么造,刹那间,阵中动荡不堪,锁链接连断裂,怨煞和魇纷纷湮灭飘散。 阵眼一个接一个破开,阵中罡风四起,一人一仙墨发凌乱,衣袍翻飞,却稳稳立在原地,巍然不动。 而他们身后,那道极高的虚影眉眼低垂,宽大的袖摆下护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大阵完全破碎的一瞬间,所有困于那阵中的一切都泄露出来,而遗失在阵中两百多年的一缕执念终得自由,回到了它应该去的地方。 阴霾之下,那一缕执念畅行无阻,穿过雨幕,飞入了十命额间。 十命倏然一怔,脑中一片空白。 却在这时,阵中邪祟不知何故突然暴起,冲开束缚,化为一团黑雾疾行而去,迎面罩向十命,仿佛要将她整个吞噬殆尽。 十命却只是睁着眼,眸中空洞,神情茫然一片,不为所动。 千钧一发之际,十命眉心那一点血红似墨一般洇开,钻出她的皮肤,化为一片血雾。 霎时,血光大亮,将那迎面罩来的黑雾驱了个干干净净。 而那蓝衣红带的女童垂下眼去,眉心已经没有那一点血红,容貌和那个叫徐音的孩子俨然有九分相像。 那一年,她尚不满七岁,和大部分同龄孩子一样贪玩。她在徐家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叫徐卿酒。 徐卿酒比她大两岁,个子也比她要高一些,总是以她的哥哥自称。 当然,徐卿酒并非是一个称职的哥哥。她被带走的那一天,徐卿酒连举剑都费劲,轻易就被人架起来了。 她想叫徐卿酒把剑放下,那剑太危险了。她当时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明明被两个人抓着,却挣脱跑了过去,几个人一齐拥上来要把她和徐卿酒分开,徐卿酒死死拽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几经推搡下,徐卿酒手中的剑伤了人。 徐卿酒吓得跌在地上,眼中满是惊惧。她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见了贯穿自己腰腹的那柄长剑。 后来发生了什么,徐卿酒之后如何,她都不知道,再睁眼时,她躺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听见有什么东西叮铃啷当地响。她伸手去摸,手下一片冰凉。 她听见一个声音问:“你是谁?” 她腹部很疼,只能很小声地说:“我叫徐音。” 那边陷入沉默,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很久之后,才再次传来声音问:“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她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那个声音又说:“你太小了,你今年几岁?” 她道:“快满七岁了。” 那边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了。 等到那个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她已经快要闭上眼了。那个声音对她说:“你知道吗?你快死了,是我诅咒了你,你才会死的,你们徐家的每一个人都该死。” 她听不明白,只是凭着本能反驳道:“不是……不是因为你,不是……” 是徐卿酒那个笨蛋,没有拿稳剑,才不小心刺中了她,和谁都没有关系。 那个声音说她快要死了,她也以为她要死了,所以彻底闭上眼的时候,她没忍住掉了眼泪。 但过了不知多久后,她再次醒了过来,腹部的伤口也没有了,她也不是身处一片黑暗中,而是在一个净室中。 奇怪的是,她在那净室中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后来,她逐渐长大,那另一个自己却始终是个孩童模样,看起来呆呆傻傻的。 后来,又有很多人都被丢进这里,又都被同一个女人吃掉了。 但是幸好,她从未在那些人中见到过徐卿酒。 时至今日,她才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只是半仙,她才终于记起自己尚未飞升时的名字。 第65章 那个大阵养出了一个不人不鬼的邪祟,也养出了一个不人不鬼的阵灵。 那阵灵一分为二,其中一半成为了她的一部分。 而被那邪祟吃掉的人,他们的残魂和执念也成为了她的一部分。 她有很多个名字—— 他叫徐报恩,受恩于徐家,为了报答徐家的救命之恩改了名字,在徐家做了一辈子的洒扫弟子。她叫徐婉,刚过及笄,最喜画眉。他叫徐方,自小就爱学剑,立志要铲除奸恶,护佑苍生。他叫徐九,性情活泼好动,最喜交友……当然,她也叫徐音,是第一个被丢进那阵中的徐家人。 他们都有着同一个姓,也有着同一种命格。 她是那阵中的许多人,她已经死过无数次,又于沉眠中无数次醒来。 后来,她飞升仙州,受天赐字—— 十命。 这便是她最后的名字。 ----------------------- 作者有话说:收尾了收尾了,这次是真的收尾了,真是好长的一条支线啊,不过我好喜欢这个结尾[猫爪] 第65章 仙人开窍互明心意 徐家大乱, 弟子死伤颇多,但这尚还不是最需要担心的,最紧要的是排查出被魇占了躯壳的弟子。 徐行真被十命带回仙州审问, 徐家没了家主,能做主的挑不出来人, 天昭和明栖便留下来善后。 徐长因得了自由,满眼杀意却未消半分。 祝欲扫了一眼徐家这满目狼藉, 问道:“你确定要现在同我打?” 徐长因眉眼深压,道:“徐家遭难, 我无心顾及你。但是祝欲,只要我活着一日,必要杀你。” “呵。”祝欲好笑, “你的命是我们救回来的,你凭何杀我?” 徐长因凛然道:“我为这天下苍生杀你,无需凭借。祝欲, 今日我不杀你, 但下次再见,我必杀你。我欠你一命, 待杀了你,我这条命赔给你便是!” “别。我用不着你来殉。”祝欲抬手止他,仍是笑眼盈盈,“他日你若能杀得了我,尽管来便是。” 他这般自信无惧,倒像是胜券在握。徐长因深深看了他一眼,收剑离去。 那一眼的意思祝欲看不明白,也无意深究,他转过身, 弯腰揉了揉面无表情的徐音,随口一叹道:“要给你寻个什么去处呢?” “她自有去处。” 仙的声音落在头顶,祝欲抬起头来,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其实有话要问,只是此番情形,他不知该怎么问出口,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你同我来。”宣业忽然道。 祝欲还没有想好怎么问,听见这话,便愣愣地“哦”了两声,牵起徐音跟了上去。 他们一路往西南角去,宣业在一处倒塌的角楼边停下来,清开那些碎木乱石,底下遮掩的东西也露了出来。 埋在那下面的,分明是一个深黑的漩涡,里面乱流不止,煞气正往某个方向流淌而去。祝欲抬头往那方向望了一眼,立时蹙了眉。 那是……白雾林的方向。 “上仙,借……”祝欲话没说完,宣业已经凑过来在他额上抵了一下,将灵目借给了他。 没了大阵的遮掩,徐家这块地皮下的东西终于完整地露出原貌。祝欲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些遍布在地下的莹绿乱线,眉间愈发不平。 那些莹绿的乱线又细又长,树根一样延伸而去,在徐家地底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煞气攀沿其上,顺着那些线流向同一个地方。煞气每过一处,那生命的绿便黯淡一分,渐渐枯萎下去。 “灵脉……”祝欲不自觉攥紧了手指。 宣业顺着他的话道:“应当是不久前才牵引过来的。” “那邪祟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徐家,确实有该死之人。”祝欲话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不用想也知道,这灵脉定然是为了压住阵中怨煞才迁过来的,灵脉与大阵相连,破阵必然殃及灵脉。但阵中煞气深重,将这灵脉藏得严严实实,宣业怕是在阵破时才觉出异样,再想收手已然来不及,这才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难怪那时他们进入白雾林,徐家家主会是那番反应,根本不是为了徐家的面子,也不是为了白雾林的安危,而是怕他们察觉出什么,才将他们扣在徐家。 想到这一层,祝欲没忍住低声骂了一句。 白雾林的灵脉若是毁了,其间生灵都会受影响,倘若弥鹿能修复灵脉倒没什么,但祝欲很清楚,如今的弥鹿灵力衰竭,绝无可能修补这一大片灵脉。 祝欲抬眼对上宣业的目光,在那目光中看到了近乎无奈的情绪。 显然,宣业已经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祝欲深深低下头去:“对不起,上仙。我要食言了。” 他口中说着道歉的话,手上却不慢,蹲下身去,很快就用血描了几张生长符的符文,又将手心割开,不断引血催符,符文虚影赤红,发出血光,尽数被他压入地底,向那些灵脉扩散而去。 宣业伸出手,似是想让他停手。祝欲不敢看人,只低声道:“上仙,别拦我。这是我欠弥鹿的。” 在白雾林时,弥鹿将灵髓渡给他,那时他不是没有看出弥鹿眼中的疲惫,纵使弥鹿说自己已经用不上灵髓,但他很清楚,灵髓于弥鹿很重要,正是因为没了灵髓,弥鹿才会变得那般十分虚弱。 弥鹿说,将灵髓渡给他,希望他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而他自己也是如此希望的。他想活,所以他缄口不言,接受了那份好意。 他原以为,即便是没了灵髓,但白雾林灵气充裕,弥鹿栖息在此,灵力再怎么衰竭也不至于要命。 偏偏出了徐家这档子事! 弥鹿是此地领主,若是灵脉损毁,他必然会为了此间生灵修复灵脉,但以弥鹿如今的状况,耗费灵力等同耗命。 “是我对不住弥鹿,他那样待我,送我神木,渡我灵髓,又说和我有缘,希望我活得久……”祝欲低垂的眼中看不清是何情绪,语气却十分坚定,“所以上仙,别拦我。” 宣业不言,只是手心覆上他的手背,渡去仙气。 祝欲蓦地抬眸,讶异出声:“上……仙?” 宣业的声音温温落下来:“我并非要拦你。只是想告诉你,此事你不必一个人担。” 你不必一个人担…… 这种话,祝欲只在爹娘那里听过。 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在心底柔软蔓延开来,先前无法开口问出的话,祝欲此刻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他定定望着近在咫尺的仙,问:“上仙,那时在阵中,徐长因问你对我是否有私情,你说‘有’,现在还作数吗?” “嗯?”宣业轻轻疑了一声。 这并不能算作回答,但祝欲却从这声疑惑里意识到,哪有什么作不作数,裴顾从不说违心的话,他说有,那便是有,根本无需争辩。 祝欲再次低下头去,整个人变得很安静。 他突然发现,他之所以这么问,不是怕宣业反悔,仅仅是因为,他需要更多的,足够确认的东西来填满他心里的不安。 可是,明知故问,似乎有些无理取闹了。 这又让他有些懊恼。 “你想听吗?” 忽然,他头顶落下来一道很温的声音。 祝欲抬头:“什么?” 宣业用更加柔和的声音重复:“你想听吗?那个问题的答案。” ----------------------- 作者有话说:明天会写长,是糖[猫爪] 第66章 仙人开窍互明心意 手背上是对方掌心的温度, 他们挨得很近,连发丝都纠缠在一起,宣业的下巴几乎要搁在他头顶。 “哪、哪个问题?”祝欲有些发懵。 宣业慢声道:“先前在阵里, 我将衔春灯送你的时候,你说, 你会以为,我待你不同, 不单是因为白雀。这个问题的答案,你还想听吗?” 仙的解释堪称耐心, 即便是脑子发懵的状态下,祝欲也听得清清楚楚。 对于这个问题,祝欲当然是十分在意的, 那时被徐音打断,他还为此失落了好半天。 但此刻宣业将主动权给了他,他又有些犹豫了。 他可以选择不听, 如果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他就可以装作不知。可他抬眼对上宣业平静的目光时,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不想”两个字。 祝欲微微垂了眼, 认命一般轻声说:“当然,你的话,我总是想听的。” “嗯。”宣业点了一下头,“那你仔细听好。你无需以为。” 祝欲甚至没来得及感慨自己果然是自作多情,就听到那道声音继续说:“因为那是事实。即便你和我遇见过的白雀一点也不像,我还是会待你不同。” 祝欲仰头看他,凭本能反问:“为……为什么?” 宣业略微想了一下,道:“可能是因为,你确实讨我喜欢。” 这话祝欲年幼时便听过, 那时他躺在巷子里,说除了爹娘没人喜欢自己,仙便说:“那我是第三个,你讨我喜欢。”当时只以为是哄孩子的话,不会多想,但如今他早就变了心思,这话听起来就没那么清白了。 第66章 他怔怔问道:“我……讨你喜欢吗?” 宣业温声重复道:“嗯,你讨我喜欢。” 祝欲偏过脸去,唇边是止不住的笑意。好半晌,他才转回来,礼尚往来一般道:“上仙,你也很讨我喜欢。” “嗯,我知道。”宣业轻点了一下头,眼底难得柔和一片。 是怎么回到宴春风的,祝欲不记得,他只记得自己似乎是流血流太多了,站起来时脑子一阵天旋地转,宣业搀着他走,刚走没几步,他人就晕了。 栽在宣业怀里时,那股冷淡的风雪味近在鼻息,令他觉得心安,索性连最后一丝意识也不要了,彻底闭了眼。 醒来时,他躺在宴春风的软榻里,还没完全睁眼就听见了鸟雀叫嚷。 随即,一只雪白的兔子蹦上榻沿,耷拉着长长的耳朵,盯着他看。 传闻都说宣业上仙性情冷,但这宴春风里分明很热闹。祝欲笑起来,伸手揉了揉兔子脑袋,才发现手上的伤已经好了。 那兔子似乎也很喜欢他,蹭着他的手心,舒服地眯起了眼。 “醒了?”不远处传来一道人声。 手下的兔子三两下蹦下榻去,祝欲看清来人模样,眸中一喜,也跟那兔子一样,立刻掀了被褥跳下榻,满心欢喜地跑过去,扑了来人满怀。 宣业从前也被明栖这样扑过,无一例外都是扑空,但祝欲扑过来时,他却是愣了一下,下意识伸手去接人。 待回过神来,祝欲已经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勾着他的后颈抱住了他。 他身量很高,祝欲踮起脚也只能勉强够着他。意识到这一点,宣业便低下头来,缓慢而轻柔地拥住了他。 而后,这个拥抱便一点一点加深,多了几分贪恋的意味。 宣业感受着他颈间的温度,说:“有些奇怪。” 祝欲愣了一下,才问:“是……不习惯这么被抱着吗?” “不是。”宣业很轻地摇了摇头,蹭得祝欲颈间发痒,没忍住闭眼耸了一下肩。 “我从前不喜欢这么抱着人。”宣业说。 他这话说得很怪,让人觉得后面应当还跟着一句“但是”,这就让祝欲更加肆无忌惮,问道:“上仙没有抱过别人吗?” 宣业沉吟片刻,道:“也有过。有一回同明栖打赌,赌输了,他说要抱我,便让他抱了。只是那时的感觉和此刻不大一样,这般抱着你,我觉得心安,而且高兴。” 他说话向来直白,可这种话祝欲是第一次听,听来和撩拨无异,登时就动了歪心思。 “上仙。”祝欲试探着唤了一声。 “嗯?”宣业应他。 祝欲很快也很认真地问:“能亲一下吗?” “……” 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宣业愣愣眨了眼,想起庙宇中那小心翼翼的偷亲,唇边多了抹微不可察的笑意。但当他后知后觉要答应时,人已经被拽着按进边上的坐榻里了。 祝欲没跟他讲道理。 祝欲也根本不懂亲吻。 他将人压在身下,捧着对方的脸,亲了一下,便退开,然后又亲一下,又再次退开…… 像鸟儿啄吻一般。 没有任何技巧可言,仅仅只是触碰,甚至连触碰的力度都很轻。 宣业却被挠得心里发痒,面上不动声色,正人君子模样,手上却按着人往下带了带。 “哪里学来的,这样逗着人玩儿?” “嗯?”祝欲却是一愣,有些恼,“我不是在逗你。” 宣业箍着他的腰,两个人就这么陷在坐榻里。宣业问:“那是什么?” 祝欲认真想了想,方才宣业并没有同意让他亲。便道:“这合该叫非礼。” 而且是光明正大,肖想已久的非礼。 宣业却轻声问了一句:“是么?” 祝欲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甚至还因为亲到人很是得意,但宣业这么拨着调子问,连呼出的气息都突然缠绵起来,愣是让祝欲红了耳根。 宣业这张脸生得过分好看。 往日里正正经经的他都能瞧得出神,更别说是现在,那人微冷的一双眼就这么盯着他,少见的含着一丝欲望。 而对方显然不介意让他察觉到这丝欲望,箍在他后腰的手用了劲,二人之间的距离又进了几分。 “我愿意的,也叫非礼么?” “……” 祝欲一下从耳根红到脖颈。当时在谢家门口说“横竖这宣业上仙我觊觎定了”的勇气好像全都没有了,只剩下难言的悸动和羞赧。 情之一事上,祝欲其实也就只通一窍,便是看得清自己的心意,而且死心眼一般不肯改。至于别的,他没接触过,自然也不知道。 但他向来是很少示弱的,便报复性地又在宣业唇上亲了一下,用了力,磕得牙疼。 “是么,哪里愿意,没看出来。”祝欲刻意往后退了一点,垂眼打量着他,“上仙瞧着镇定自若,毫无回应,算是哪门子的愿意?” 谁知,话音刚落,宣业便倾身坐起来。 一番动作之下,祝欲被他带着往后仰,险些跌出榻沿,被后腰那只手稳稳扶住,又给带了回来。 这下便全然不同了,本来是祝欲压着他,现在却成了面对面的姿势。祝欲跪在他腿间,因为怕掉下去,手也只能扶在他肩上。 宣业身量本就高,即便是一坐一跪,祝欲也仅仅是高出他一些。 祝欲被他盯得心里发慌,却强装镇定,道:“做什么?” “回应。” 宣业淡声说完这两个字,便扶着他的后颈吻上去,来势汹汹,山雨欲来似的。 和祝欲那一下一下,逗乐一样的生疏啄吻不同,宣业的吻带着极强的侵略性,毫不费力就撬开齿关,探舌而入,让舌与舌互相湿软,抵死缠绵。 宣业生于天墟,通晓世间一切欲念,这种事天生就会。 但这样的阵仗祝欲从来没见过,更别说是亲历。 他被吓了一跳,却又不甘心把人推开,便学着宣业的样子迎合,紧紧攥住对方肩头衣物,不肯松手。 但这种事哪有速成,他根本承受不住,很快眼角就红了一片,含着水雾,连呼吸都是抖的。 偏偏他又是个跪着的姿势,宣业力气大得吓人,他压不过,推不开,想往后退,又被按着腰背拽回来,在唇舌上厮磨,在溢满中舔舐。 平日里瞧着冷静自持的仙,跌在这红尘欲海里,就跟疯了似的。 祝欲好几次想要说话,溢出的都是些听不得的声音,被潮湿淹没,又被喘息牵着轻颤。 要死。祝欲暗骂一声。便连眼睛也睁不开了,嘴唇舌头全是麻的,被水光磨得愈发红润,纠缠却没停下。到最后整个人就彻底软了,瘫在宣业怀里,全靠后腰和脑后的两只手托着他。 真的要死了。 祝欲生无可恋的想,却还是下意识地追着人吻,但舌尖使不上什么力,只能被对方牵引着,润湿着溢出些许水声。 直到连追吻的力气都没了,宣业才像是大发慈悲一般退开了些,安抚一般,很轻地吻着他的唇角,带着点儿眷恋的意味。 祝欲依然跪坐着,头埋在宣业左肩,赌气地扯他的衣服擦眼泪。宣业抱着他,拍着背给他顺气。 好半晌,祝欲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闷声说:“上仙……没你这么欺负人的。” “嗯。”宣业顺从地应了一声。 祝欲微微蹙着眉,眼角的红还没消下去。他有些不满:“嗯是什么意思?” 闻到他语气里那点可有可无的怒气,宣业像是给小鸟顺毛一样,说:“错了。” 他嘴上说着错了,替祝欲按压后腰的手却有意无意地滑动,拇指按在了他小腹上摩挲。祝欲闷闷哼出声来,耳下顿时又泛起薄红。 “你……”祝欲额头往他肩膀抵了一下,恨恨道,“上仙,你分明没有半分歉意。” “嗯。” “……” 祝欲再也不想说话了。 堂堂宣业上仙,此刻的模样竟然堪称无赖。 “算么?”宣业忽然问了一句。 祝欲没反应过来:“什么?” 宣业将下巴搁在他颈窝里,热息打在他颈上,问:“方才这样,算非礼么?” 没想到他还惦记着这个,祝欲一时没话。 能算非礼吗?当然是不能算的。他只是被亲得难受,却也没有不愿意。 祝欲还闷着点气,但他们头一次将话挑得这样明白,祝欲不想在这种时候赌气。他收紧了扣在宣业肩膀的手指,说:“不算。我愿意的……就不算。” “嗯,所以你的也不算。”宣业轻声说。 祝欲忽的一怔,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心里那块长久以来空着、无人打理的地方,忽然就漏了点东西进去。 他突然就有些得意,这个人现在是他的。什么阴魂不散的白雀破鸟,还不是照样熬不过他。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抱在一起,无事可做,但又谁都没有主动放手。 第67章 外面有鸟雀在叫,院子里童子们围着徐音在闹,衬得屋内愈发安静。 忽然,一只兔子跳到窗台上来,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又跳了下去。 祝欲正正和那只兔子对上眼,突然一阵心虚,仿佛做坏事被人抓了个正着,下意识把脸往宣业肩颈里埋。 他脸烫得厉害,就这么贴着宣业颈上的皮肤,把那份发烫的热意一并传给了宣业。 “嗯?怎么?”宣业问了一句,想退开瞧他一眼。 祝欲也不知心虚什么,按着将人抱得更紧,闷着声说:“别……” 至于别什么,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不知怎么,他突然就不敢看宣业了。 明明他和宣业已经很熟悉,但方才这只兔子一来,衬得他们方才种种行径像是偷欢,让他觉得很不好意思。 他便搂着宣业后颈,死活不愿见人。 但过了一会,他又忍不住闷闷笑出声来。 因为他突然发觉,和一位上仙偷欢这种事,几百年来不曾有过,实在新奇,也实在好笑。 这样一想,他便觉得偷欢也不错。 他身体往后倾了一点,宣业随着他动,两个人微湿的目光撞在一起,也像是被银线勾连,暧昧不清之下,带着一样的餍足和情欲。 “怎么办?”祝欲说。 宣业微微疑惑地瞧着他。 听他叹息一般说:“裴顾,我好喜欢你啊。” ----------------------- 作者有话说:这么多章了,亲一下不过分吧 真的只是亲了一下,别锁了…… 第67章 仙人偏袒言明心迹 徐家长阶上, 明栖说待到料理了徐家事,再问他们别的。 虽然这话是对着宣业说的,但明栖要问的事也有祝欲的一份。 有了谢家的事传遍仙州在前, 祝欲对这位明栖上仙的脾性也大致见识了,所以没等明栖来问, 他就已经在筹谋着要不要提前跑了。 但他望了眼檐下的仙,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宣业破阵时耗了太多仙气, 又给他治伤,又渡仙气帮他压制魇, 身体状况怕是好不到哪里去。 虽说某位上仙一脸从容,看着不像是有事的样子,但祝欲实在舍不得, 怕某位上仙身子虚弱,只是不肯讲,不肯表露出来。 仙州灵气充裕, 有神木在, 还是让人在这里多养几日的好。 明栖踏足宴春风当日,连门也不敲, 风尘仆仆地来,带起好一阵风,扰得院里铃音响了好半晌。 祝欲正拎着一只兔子要去逗人,听见响声,赶忙换了个方向,顺势往廊柱后一藏。 觉着明栖瞧不见他,又正好能听听他们说什么。 “宣业!” 声比人先至。 宣业支着一条腿坐在栏杆上,原是在小憩,这时才缓缓睁了眼。 “你倒是好睡!”明栖行至近处, 折扇没敢敲人,只在栏杆上一通好敲,“你知不知道外面传成什么样了?” 宣业淡淡瞥他一眼,道:“传什么?” “还能是什么?”明栖愤愤坐下来,“当日你们二人在那长阶上手牵手,徐家好些弟子瞧了去,你就是十张嘴也说不清!” 祝欲抱着兔子倚在柱后,听到这话撇了撇嘴。 牵手就牵手,有什么可说清的? 宣业和他想的一样,并且当即便问:“本就如此,何需说清?” 明栖怔了一下,不曾想他竟这么承认了。 这事在人间传开,在仙州也不是秘密,但仙州没有哪个仙敢上门来斥责,明栖此行不单是自己要来,更是被几番相托,要他来游说宣业上仙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的。 他这还没开始游说呢,人家自己上赶着承认了! “宣业,你、你当真就喜欢你那个徒弟了?”明栖不死心地问。 宣业道:“我与他不做师徒。” “不做师徒?那你们要做什么?”明栖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祝欲也屏息听着。 宣业细细想来,人间关于这种关系的说法倒是有很多。他挑了个还算贴切的,说:“照人间的说法,我们算是道侣。” 他说得直接,明栖吓得差点没掉下去。 祝欲心如擂鼓,也差点没抱稳怀里的兔子。 “道侣”这两个字,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从惦念已久的人口中亲耳听到,仍觉得极是微妙。 明栖凝眉瞧人:“宣业,你这话可是认真的?” 不等宣业答,他就一扇子拍在手心,说:“罢了!你的话哪里能有假。” “可是宣业,这事怕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眼下外界只是猜测你们二人关系匪浅,十命的正机缘就飞来了好几只信鸟,若是让人听到你此刻这番话,正机缘还不得被信鸟淹了?” 这话自是有夸大的成分,仙州送往修仙世家的信鸟并不多,只作应急所用,远远不够挤满一座仙府。 但明栖观察着宣业的神情,又道:“你可知那信上都写了什么?” 宣业连话引也不抛一个,只微微垂眸睨着他。 明栖等不来引子,便自问自答,道:“信上说——那祝家后人狡诈奸猾,巧言令色,所言所行胆大妄为,让你宣业上仙莫要被他诓骗!要你心如明镜,顾全大局!” 宣业听得皱起眉,问:“信呢?” 见他如此,明栖便叹了一声,道:“十命当真是了解你,早就把那信烧了。” 宣业面色这才有所缓和。 祝欲在后面听着,倒是无所谓那些话,反而觉得庆幸。 修仙世家崇敬仙州,不敢编排仙,难听话只往他身上泼,少一个人挨骂也是好的。 明栖又语重心长地劝道:“宣业,你我多年好友,我不愿看你误入歧途……” 话到此处,宣业已经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他却硬着头皮说下去:“这事若是闹大,你将来便和令更一样,是要上斥仙台的!你那徒弟说是倾慕你,又怎么会忍心看你受那雷劫?如今你们还是师徒,尚有转圜余地。徐家的事,只要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修仙世家见好就收,也不会为难你们。只要你松口,此事我替你……” “明栖。”宣业终于开了口,有几分警示的意味。 “你当着他的面说这些话,他会伤心。” “……” 明栖神情一顿,祝欲已经走出廊柱,没好气地盯着他看。 祝欲也不傻,听了没几句就听出古怪,明栖那话哪是在劝宣业,分明是故意说来劝他的。 “明栖上仙,你既然是来赶人的,何必拐弯抹角说这些话给我听,一扇子将我扇出这宴春风,横竖我也打不过你。” 真扇出去,他再爬回来便是。 明栖被戳穿心思,便讪讪摆手,收了那副苦口婆心的样,语气轻快道:“我扇你作甚,没仇没怨的。” 他一笑,气氛便活络起来。 祝欲微微扬眉,道:“明栖上仙不是来当说客的么?” “当说客多没意思,吃力不讨好的。”明栖扇尖一抬,说,“诺,我这还没说几句呢,就挨了你们师徒一顿训。” “师徒”这两个字大概是有毒,祝欲顿时沉了脸色。 宣业偏头看了他一眼,又盯向明栖。 明栖被他盯得不自在,赶忙举了双手投降:“好了好了,不是师徒,不是师徒行了吧。” 祝欲在对面的栏杆坐下,有下没下地揉着兔子脑袋,道:“明栖上仙与其同我们玩笑,不如说说别的事。” 说着,他的视线便投落出去,落在远处的徐音身上。 徐音和宴春风里的童子差不多高,童子们便爱围着她转,又是兔子又是蝴蝶的,统统捉了来逗她玩。 明栖将那张脸打量一番,叹道:“还真是和小十命生得很像呢。我都忘了,她是叫徐音么?” 这话乍听有一点奇怪,像是他从前认得徐音似的。 祝欲忽然想起,明栖也是徐家人,又是和十命一前一后飞升的,照时间来算,没准还真认识徐音! ----------------------- 作者有话说:[猫爪] 第68章 仙人偏袒言明心迹 “明栖上仙, 你认得她吗?” 明栖摇了摇头,神情有几分恍然:“或许是见过,只是我不记得了。” 他虽爱带着自己的俗名招摇, 让是人是仙的都知道他曾叫徐卿酒,但飞升之前的事, 他其实记不大清,也不知是什么缘由, 尤其是幼时的事,能想起的寥寥无几。 “那十命大人呢?没说什么吗?”祝欲又问。 明栖仍是摇头轻叹:“她不肯说。” “小十命这人啊, 别看她平日里秉公办案的正经样,真轴起来,我也没办法。” 明栖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模样, 转头又提起别的:“不过,这徐行真倒是说了实话。” 另二人的视线都聚了过来。 听他继续说:“此事是多年前,徐家屠山闹出来的祸事。” 据说是一座凶山, 常年邪祟盘踞, 闹出不少人命,徐家当时刚有些势头, 正是气盛的时候,便布阵封了那山,想要一举清缴满山邪祟。 第68章 谁知有生人误打误撞进了山,就这么赔了一条命。 徐家那阵法也确实有用,满山邪祟无一逃脱。那生人残魂被封在山中出不去,也被一并纳入阵中,受邪祟怨气侵染,生出怨念。不得已之下,徐家只能将这生人残魂一并驱除, 但阵中怨气太重,竟让那残魂力量剧增,生出了诅咒。 为了平息诅咒,徐家寻了个法子,用八字全阴之人来压制那邪祟,这才养得那阵中怨煞愈发深重,直到纸包不住火,徐家便又想借白雾林的灵脉平息怨煞。岂料怨煞没平,反倒先起了魇乱。 “阴阳相克,以阴克阴,这法子倒是稀奇。”祝欲感叹间,听不出好恶。 明栖倒是忿忿不平,道:“这种阴毒法子,也亏徐家想得出来,如今倒是因果报应了。” 祝欲不置可否,只道:“那诅咒当真能成吗?” 直到此刻,他对此仍是半信半疑。 明栖看他一眼,道:“寻常的口头诅咒自是成不了。不过,这个实在有些特殊。虽说是误伤,但那生人确实是因徐家封山布阵而死,究其因果,徐家欠她一条命,所以这诅咒还真能成。” 祝欲看着远处的徐音,想起什么,问道:“那若是一命抵一命,能消了这因果吗?” 人已死,残魂也受怨气浸染变成邪祟,自然无法一命抵一命,所以这事明栖没有仔细想过,一时被问住。 于是宣业接住话口,答了这个问题:“可以。” “若那生人残魂尚在,一命抵一命或许可行,但邪祟……没这么讲道理吧?” 明栖扇尖抵着下巴,若有所思。 祝欲却笑了:“明栖上仙,你又怎知那生人残魂是何时变成邪祟的?” “徐行真说,是在山里……”明栖正说着,对上祝欲那双含笑双眸,忽然意识到什么,顿住了。 半晌,他才又说:“倒是我想得简单了。两百多年前的事落到今日,几经粉饰,怕是那徐行真知道的,都未必是事实。” “不过……”明栖打开折扇,轻摇轻笑,“你这个祝家后人倒是胆大,当着我的面这么揣测徐家,也不怕我灭你的口。” 祝欲想起明栖同宣业对赌的事,笑道:“自是不怕的,明栖上仙说话行事随心随性,怎么会同我计较这些?” 这话明栖很是受用,当即哈哈大笑。 “宣业!你这道侣选得真是不错!” 宣业“嗯”了一声,丝毫不谦虚,应道:“他很好。” 祝欲揉着兔子的手一顿,耳根悄悄泛起一层薄红。 他不是没听过宣业这么直白的夸赞,但当着旁人的面是头一回,更何况又才挑明心迹,这话听来就有种别样的味道。 明栖也有些惊讶,他与宣业相识多年,也知宣业说话直接,但听他这么说一个人,当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明栖忍不住想,他这说客决计是要无功而返了。 依他之见,宣业这次是来真的。 几人闲言几句,明栖稍稍正起神色,道:“此事虽说是徐家闹出来的,但尚有疑点。宣业,你可还记得我说,徐家出事是天昭给仙州报的信。” 宣业瞧他一眼,立时便猜到了:“想来不是天昭。” “正是如此!”明栖“唰”的一下收了扇子,倾身道,“天昭说,他从未向仙州送信,徐家的事他也只知魇乱,不知阵中邪祟。依我看,这事实在古怪得很。” 宣业沉吟道:“是有些古怪,天昭应当不会如你一般。” “嗯?”明栖疑惑,“如我一般什么?” 宣业抬眸看他,像是奇怪他怎么会这么问。 祝欲对那种眼神再熟悉不过,顿时笑出了声。 他猜,宣业是想说,天昭上仙为人刚正,送了信便是送了,没送便是没送,不会如明栖一般戏耍人玩儿,送了也能说成没送,黑的也能说成花的。 明栖更奇怪:“你又笑什么?” “宣业,你二人这是打的什么哑谜?” 宣业淡淡收了视线,没作解释,祝欲也收起笑,道:“这不是很要紧。明栖上仙,我们那日在阵中试探过那邪祟,她前不久应当见过别人。” “徐家人?”明栖认真起来,不再纠结方才的小插曲。 祝欲摇头:“多半不是。明栖上仙,有一事你可想过,徐家这阵布了两百多年,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事?我看未必是巧合。” 明栖凝神想了片刻,道:“此事众仙倒也有所猜测,祝家灭门……” 话到此处,他看了一眼祝欲,怕提及人家的伤心事,见后者神情没变,才继续说:“祝家的魇乱事出突然,如今徐家的事也和魇乱有关,众仙猜测,这二者之间或许是同一人在推波助澜,只是……” 他没继续说下去,祝欲便接过他的话,笑说:“只是这事或许会牵扯上仙州,所以众仙不敢往下猜,对么?” “你倒是敢说。”明栖手中折扇往他的方向一点,叹了口气道,“不过你倒是真猜对了。” “方才你说那阵中邪祟见过别人,便更印证了众仙猜测。徐家那阵养了两百多年,怨煞滔天,若真如你所说,有人无声无息地进去,又无声无息地出来,那这人就未必是‘人’了。” 徐家是修仙四大家之一,大能众多,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进入那凶阵,在阵上开个口子引来魇的人,世上找不出几个这样厉害的人。 但若是找这样厉害的仙,那便容易多了。 “宣业!”明栖猛然想起什么,似要说什么关窍急事,但又忽然住口,扭头看向一旁。 祝欲了然,知道接下来的话不方便他听,便抱着兔子起身,往徐音的方向去了。 明栖这才低声问:“宣业,你先前去镇压业狱,可在业狱里感知到了……他的气息?” ----------------------- 作者有话说:我忏悔,明天会写长! 以及,谢谢后台的营养液~[摊手] 第69章 仙人偏袒言明心迹 “无泽么?” 明栖没有提名字, 宣业却毫不避讳,道:“他应当已经死了。业狱里没有他的气息。” 闻言,明栖的神情却愈发凝重。 没有气息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无泽确实死透了, 什么也没剩下。另一种则是无泽不在业狱中。 这后一种真是想也不敢想,想了就是鬼故事。 明栖低声道:“宣业, 有一事我没有同你说。清洲那次比试你还记得吗?有一个叫许一经的人。” 此人宣业倒真有印象,抢走祝欲春乞的人便是他。 “这人怎么了?”宣业问。 明栖将声音压得更低:“你可知他当日抽中的是谁的谜题?” “就是无泽。”明栖自问自答。 “我和小十命只以为这是意外, 兴许是谁不小心塞进去的,便没张扬……” 明栖说着抬起眼, 见宣业不明所以地盯着他,顿时就蔫儿了。 “好吧,‘不小心塞进去’是我杜撰的, 总之,我和小十命都没把这当回事,以为是沉玉又睹物思人, 所以才使的绊子。” “你也知道, 沉玉向来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他就无泽这么一个心结。无泽的事可大可小, 这事要是传出去,沉玉又得上一回斥仙台,那地儿都快成他的第二座仙府了。” 这话并非夸大,沉玉和无泽的事,在仙州不是秘密。 沉玉飞升当日,连仙府大门都没进,就被无泽拐着去了藏风岭。 后来大多数时候,无论无泽走到哪里,身后都会跟着沉玉。哪怕是无泽上了斥仙台, 身后依然有沉玉。 此间深意仙州不是看不出来,人间也不是没有传闻,只是无泽被打入业狱,二人再无相见可能,便也没人上赶着治沉玉的罪。 但谁也没想到,沉玉记一个死人也能记三百多年。 还时不时就会闹出点动静。譬如剜了弥鹿的灵石做成浮梦铃,自困其中百余年;在无泽的仙府设下结界,不许任何人毁坏其中一物;听不得旁人说无泽该死,为此曾擅自违背天诏,对一人见死不救…… 总归,三百年间,沉玉要么悄无声息,一有声息,便是将自己给送上斥仙台挨劈。 斥仙台的天雷劈的不仅是肉身,更是神魂。 一道天雷下去,任你是人是鬼是仙,都得被劈得站也站不起来。 偏偏沉玉不一样,瘦得像冷风里的叶子,天雷之下竟只是趔趄,还能自己走下来,任谁见了都称奇。 这一来二去的,众仙便也都知道,无泽在他心里分量不轻。 只是没谁捅破这层窗户纸,只当不知道罢了。 真算起来,屡次上斥仙台却仙格仍在,沉玉当是这仙州第一人了。 宣业转动眸子,轻飘飘便问:“所以你是以为,无泽还活着么?” 他就这么直接说出来,半点避讳没有,倒是让明栖好一通手忙脚乱。 要捂他的嘴不是,要矢口否认也不是,瞎忙活半天只能认命道:“我只是担心……倘若无泽真的没死,魇乱的事情同他有关,那他此举……人间怕是要生灵涂炭。” 第69章 明栖抬眼觑着宣业的神情,话口拐了个弯:“不过,这终究只是我和小十命的猜测,业狱里从未有人能活着出来。所以,这事还是要细细探查……” 宣业仍是不接他的话。 明栖又急又无奈,只能继续说:“这事查起来,确实很难,毕竟无泽三百年前就进了业狱,连个鬼影都没有。不过,说难也不是毫无办法。” 见他总算要说到关键处,宣业才略略抬了一下眼皮。 “你想让我去试探沉玉,还是想让我去业狱走一遭?” “……都要。” 明栖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得寸进尺。 赶忙又解释说:“宣业,我这也是没办法,就沉玉那性子,我去了他怕是连门都不会让我进。” 虽说他也能翻墙吧,但进去了沉玉也不会理他,等同白进。 至于业狱,几百年来都是宣业在镇压,真要探寻,也只有宣业最合适。 宣业一时没话,目光投落出去,看着院里的一群童子围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在逗兔子。 明栖怕他不答应,便主动认罪:“宣业你放心,待你去见了沉玉回来,这些童子我定然给你全都领走,绝不闹你。” 宴春风内多了不少花草动物,明栖一看就知道是那些童子闹出来的事。 童子是他趁着宣业离府强塞进来的,如今宴春风变成这番模样是他的责任,见宣业打量那些童子,明栖便想着将童子领走,好叫宣业顺心些。 但宣业转过眼来,却问:“领走做什么?” 明栖比他还疑惑:“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太闹腾吗?我把这些童子领走,给你换几个性子沉静的来。” 宣业又往远处瞧了一眼,才道:“不必,有人喜欢。” 此事便就这么敲定了,明栖目的已达,本来该拂袖而去,但见宣业心事重重的样子,又没忍住,临到要走时又问了一句:“宣业,你当真想好了吗?” 宣业微微偏头:“想什么?” 明栖往院里抬了一下扇子,道:“我是怕你将来会伤心。” 扇尖指的方向,正是祝欲所在。 宣业转眸望去,静默着没有说话。 明栖叹了一声,道:“你对生死之事向来看淡,我与你相识这么多年,生死相关的事你也只问过我一回,问的还是一只鸟雀,那时我看你闷闷不乐好几日,便知那鸟雀多半是死了。” “虽然我也不知你为何在意一只鸟雀的死活,但你对一只鸟雀的离去尚且如此,如今这祝家后人可是个活生生的人,你将来怕是要好一番伤心。” 宣业从那抹蓝色身影上收回视线,微垂的眸子里看不清情绪。 “嗯,你说的这些,我知道。” “既然知道,何必如此?” 宣业转头看他,语气里带了一丝疑惑:“为何不能如此?” 明栖觉得他一根筋,将话挑明道:“凡人百年便身死魂销,你这位道侣,他邪物缠身,兴许连百年的一半都用不上。你如此执迷,不过是给自己添一桩伤心事罢了。” 宣业想了想,道:“但我如今同他在一处,并不伤心。” “反而……心中欢喜。”顿了片刻,他又说。 明栖摇头失笑,点着扇子道:“宣业,你这是傻了!” 宴春风不怎么有客,今日倒是奇,明栖前脚刚走,后脚就又来了人。 来的还是熟人,指名道姓要找祝欲。 祝欲收了生长符种出来的藤蔓,转头就和来人对上了眼。 谢霜看他的眼神很是古怪,也不像是找茬,但也谈不上友善。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他,把他整个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个遍。 “寻我作甚?”不见她进门,祝欲便往外走了几步。 谢霜也不答这个问题,只兀自咕哝了一句:“也不知宣业上仙看上你什么了。” 祝欲会心笑了。 合着这是听了徐家那些传闻,专程来看他笑话的。 “谢大小姐,长明是没有魇乱么,让你闲成这样?” 谢霜没好气地看他,嘴上却没说过分的话,只道:“我哥还在长明,出不了什么大事,用不着你操心。” 祝欲“哦”了一声,道:“那你谢大小姐登我宴春风的府门,是要做什么呢?” 他斜斜倚着门柱,姿态慵懒,倒真像是在自己家一般悠闲。 谢霜瞧他一眼,却没有深究那句“我宴春风的府门”,只说:“上次在祝家你跑得太快,我有话要问你。” 她这一提,祝欲想起那次匆忙而逃的画面,脸上的笑顿时僵住。 “你若是还要问为什么我爹娘死了我不哭的话,那便免了。”祝欲抬了一下手,“等会儿你再自己哭起来,我只能闭门把你关在外面了。” “谁说要问……”谢霜登时一阵脸热,“我是要问你祝亭的事。” “祝亭?”这祝欲倒是没想过。 谢霜颇有些不自在,视线飘忽不定,声音也低下去:“外面都传,祝家惨遭灭门,无一活口……” 说到此,谢霜抬起眼,悄悄观察着祝欲的神情,像是在怕什么。 祝欲看她不敢说下去,便道:“祝家灭门,然后呢?” 见他似乎真的不介意提起祝家灭门的事,谢霜才继续说:“可是你活着。既然你能活着,那会不会有其他的祝家人也活着?那祝亭……” “其他人我不知。”祝欲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祝亭确实死了,我看到他变成了魇。” 谢霜骤然睁大双眸,整个人怔在原地。 她张了张唇,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祝欲有些奇怪:“你同祝亭没什么交情,怎么突然问起他?” 谢霜又是一怔。 这话叫她无法辩驳。 她和祝亭本就不对付,一见面就互掐,对方死了,她本该畅快才是。但是一想到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跟她那样吵架,她心中竟无丝毫畅快。 “谢霜?” 一道略带困惑的声音将她拉回来,谢霜眨了几下眼,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我……我同他是没交情,那你呢?你也不难过吗?” 祝欲想了一下,道:“好像确实不难过。” “……” “祝欲,你没良心。”谢霜皱起眉谴责他。 祝欲懒得同她争辩,道:“你就当我没良心好了,毕竟我爹娘死了哭的也是你,不是我。” 谢霜怔怔离开宴春风时,脑子里无端想的都是那道明媚的少年身影。 她沿着仙州的云雾走了大半晌,才恍惚意识到,那个信誓旦旦笃定自己将来一定会飞升仙州的祝家小公子,确实是死了。 终究是没能等到人人不再唤他“祝小公子”的一日,唯有零星的几个人记得他的名字。 ----------------------- 作者有话说:很晚的一章,阴间作息……(躺尸) 第70章 好似道侣 徐音非人非鬼, 连宣业也说不清她究竟是什么,但也不能放着不管。商议之下,二人决定将徐音送去正机缘。 宴春风养一个徐音其实不难, 但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业狱一事尚无定论, 尽管祝欲和宣业都心照不宣的没提,但二人心里也清楚, 他们迟早要为业狱一事奔波。 将徐音孤零零地丢在宴春风,童子们未必能把她照料好。 徐音同十命有牵扯, 送去正机缘反倒更好些。 祝欲揽下这桩差事,原是找了一个童子引路,行至门口又忽然转过身来。 “上仙, 不如你领我去吧。” 领路的童子一歪头:“为何要上仙去?我认路呀。” 宣业没说什么,一把将童子拎回门里,对祝欲道:“走吧。” 一人一仙并肩而行, 祝欲手上牵着徐音, 乍一看像是谁家仙府的小童子。 仙州不比人间闹市,处处相连, 仙府与仙府之间反而相隔甚远,只不过仙非凡身,一步能行几丈远,所以距离再远也不要紧。 但这一回,宣业上仙却只如一个凡人,步步落地,和祝欲走得一样慢。 一人一仙都不着急,祝欲还道:“她太小了,我们走慢些顾着她。” 竟是将这一路的慢行都归给了徐音。 徐音却也无法反驳, 只是仰头瞧着他们,半是懵懂地问了一句:“我们要去哪里?” “一个叫正机缘的地方,带你去寻……”祝欲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向她介绍十命,按理来说她与十命算同源所出,但如今又是完全不同的境地。 想了想,他只好跳过这一部分,说:“正机缘的主人叫十命,她应该会喜欢你的。” “对吧?上仙。” 哄小孩这种事,当然要齐上阵才更有可信度。 宣业偏头看他,又看徐音。徐音一双黑亮的眼睛直直盯着他,等着他回答。 他只得点了一下头,道:“十命府里养着一只小兽,它可以陪你玩儿。” 到了正机缘,祝欲这才知道他口中的小兽指什么。 第70章 那哪是小兽,分明就是放大版的雪鸮。 当日在白雾林的庙宇中,令更的神像中正怀抱着雪鸮,长耳短尾,颈上挂着个桃花铃。 但那时的雪鸮确实是一只小兽,只有猫一般大,而且因为神像残缺,看不出原样。 此刻,雪鸮盘踞在正机缘内,占据了小半边院子,头都要伸出院墙了。 它通体雪白,只有耳尖和尾巴上有几抹霞红,颈上挂着一个桃花形状的银铃,风过就响,很是悦耳。 想来是令更和祝风出事后,十命将雪鸮接过来养的,算至现在,约莫也有两百年了。 长得这般大,真是养得很好。 祝欲笑着点头,觉得徐音在这里也能被养得很好。 他们才刚进门,徐音就被雪鸮一爪抢了过去,抱在怀里又闻又蹭的。 十命倒是没说什么,宣业才张口说了一句话,她便答应让徐音留下。 不过,十命答应他们的速度很快,请他们出门的速度也很快。 祝欲瞧出来了,十命不待见他,连带着也有点不待见宣业。 “上仙,你怕是头一回这么被人拒之门外吧。”祝欲忍不住笑。 宣业“嗯”了一声,抬脚往外走。 “她一直如此,你不必介怀。” 没想到宣业还反过来安慰他,祝欲脚步顿了一下,才说:“没什么可介怀的,我知道她是担心你。” “不过上仙,你同那位十命大人,关系很要好吗?” 宣业放慢脚步等他,待他走近才道:“大抵是令更的缘故。” “这怎么说?”祝欲不解。 宣业便道:“当年仙州塌毁,我的仙府是最先塌的。但此事我并未追究。十命对令更最是敬重,多半是因此心怀感激。” 这么一说,祝欲便明白了。 令更盗取神木才致仙州塌毁,不少仙府都出了事,宣业没追究,其他仙自然也不好说什么,这倒是替令更省去了一桩麻烦。 不过,祝欲又想,或许也并不只是因为这个。令更与祝风的事,十命亲历其中,怕是认为他们会步其后尘,这才不待见他。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左右他舍不下身旁的仙。十命再怎么瞪他也没用。 * 一人一仙转头去了窗下风。 叶辛瞧见他们,顿时面露喜色,但没敢管宣业叫裴大哥,只规规矩矩行了礼唤作上仙。 宣业也不说什么,点了下头,对祝欲道:“在此处等我。” 等祝欲应下,他才抬脚往里走。 叶辛拉着祝欲说话,也问起祝亭的事,得到答案后,毫不意外又哭了一脸鼻涕泡。 祝欲可怕别人哭,赶忙找了帕子给他。 “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喜欢哭啊……” 叶辛抬起一双泪眼看他,哽咽道:“祝欲,你一定比我……比我更难过,你哭出来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他说得认真,也很诚恳,但祝欲只有心虚。 “我……其实也没那么难过。”他含含糊糊地说。 叶辛拉着他,却说:“祝欲,你、你不要不好意思,不要一个人……一个人憋着。你爹娘对你那样好,他们去世,你、你心里定然不好受。还有祝亭,你和他关系那么好……” 叶辛边说边哭,倒像是把祝欲的那份眼泪也一起流了。 但祝欲却听得发怔,心中微微轻叹。 是啊,他爹娘待他那样好,如今爹娘死了,他怎么会不伤心呢? 还有祝亭,虽说他们关系没那么要好,但对于祝亭的死,他也是无动于衷。 他似乎真是个冷情冷性的人。 他困顿在叶辛的哭声中,百思不得解。 * 窗下风的另一角,宣业已经见到了沉玉。 因为瘦削,白袍对沉玉来说过于宽大,他站在冷风中,一副苍白脆弱的模样,好似下一刻就会消散在仙州的云雾中。 宣业没同他寒暄,只待他看过来便问:“无泽可有来寻过你?” 这话问得不能更直接,沉玉微微一怔,才答:“没有。” 宣业静静看了他一瞬,道:“好,那我走了。” 说罢便转了身。 沉玉忽然问:“你信我的话么?” 宣业侧了一下身,道:“信与不信,你的回答会变么?” 沉玉垂了一下眼,显然是不会。 但他没说,只是问:“外面那个,便是传闻中你的道侣么?” 不知怎么,话语间竟是让人听出一丝羡慕来。 虽然不知他为何要问,但宣业还是用一种认真的语气回答了他。 “不是传闻,我与他就是道侣。” 这一程来得慢去得快,一人一仙挨着走出窗下风,确实似一对亲密无间的道侣。 沉玉站在檐上目送他们远去,眼底无端沁出一丝落寞来。 他的窗下风常年无客,已经三百年之久。但三百年前,是有一位熟客的。 ----------------------- 作者有话说:沉玉:外面那个,是你传闻里的道侣么 宣业:不是传闻,我们就是道侣 沉玉:……(受到一万点暴击伤害) 第71章 玉阶一逢而生遗憾 凡有人飞升, 必要从玉阶过。 仙州的玉阶很长,云雾浮着一层又一层,相隔太远时看不到全貌, 即便是有两人面对面走来,也会因为那层层叠叠的云雾看不清对方面容。得走近了, 分心去打量了,才知朝自己走来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无泽此刻便踏过玉阶, 正要出仙州去。 听闻是人间一处叫藏风岭的地方出了邪祟,他领了天诏要去平息祸乱。 这样的事在仙州屡见不鲜, 仙州的仙若是要出仙州,大都是为着人间某处的祸乱去的。 因而仙不会在玉阶上多作停留。 但这次不同,无泽同以往很多次一样踏过玉阶时, 不知怎么就抬了眼,正巧瞥到云雾中的一抹素白。 那素白隐没在云雾之中,本该瞧不清, 但无奈那人身形瘦得过分, 愣是让无泽生出了一种“非要看清不可”的心思。 除了明栖,仙州的仙大都是缺少好奇心的, 无泽也是一样。 可那抹身影实在太瘦,太瘦了,连枯槁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模样。 无泽视线追着那抹素白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时,总怀疑那素白之中到底是不是人。 “今日可是有谁飞升?”他问了边上的童子一句。 “回上仙,今日确有一位上仙飞升。”童子恭恭敬敬地回答他。 仙州的仙两耳不闻窗外事早就是个习俗,今日有没有人飞升,又是谁飞升,他们总是不知道的。 但玉阶上的童子本就是为了迎仙才捏出来列在这里的,消息可比他们灵通多了。 于是无泽又问:“他的仙号是什么?” 童子答道:“这位上仙受天赐字, 沉玉。” 童子声音落下的最后一刻,那抹素白的身影终于走到了无泽近处来。 “沉玉”这个名字落在他耳边,而沉玉这个人恰好出现在他眼前。 沉玉确实十分清瘦,那身衣袍在他身上显得极为宽大,袖下的十根手指细得能看见骨头。 不过,那张脸虽然也很瘦,但并没有凹陷成奇形怪状的模样,反而是个清冷无欲的仙人模样。 无泽将人打量了好半晌,问他:“你便是沉玉?” 沉玉像是现在才看见自己前面有人,缓慢转了转眸子,朝无泽看过来。但也只是看,没有打量。 他也没有说话。 但无泽只当他是默认,并且没忍住又道:“怎么会有仙瘦成这个鬼样?人瘦成这样的我都没见过。” 这虽然不是好话,但他语气听不出半分嫌弃,只有发自肺腑的感叹。 沉玉不知是心胸太宽还是怎么,对他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稍稍抬了下眼皮,仍然连一个字也没说。 他太过瘦削,又如此沉默寡言,又一身素衣。 正好仙州今日风又大,吹得他衣袍墨发翻飞凌乱,整个人都十分单薄,孤寂极了。 无泽甚至生出一种怀疑—— 仙州这么大,凭这副残破身躯,这人怕是连自己的仙府都走不到就散架了。 鬼使神差的,在沉玉抬脚从他身旁走过时,无泽抓住了拂过自己手指的那截衣袖。 沉玉缓慢的转头看他,半垂的眼眸里迟钝地流露出一丝疑惑来。 “我名唤无泽。”无泽看着他道。 沉玉抬眼看了他片刻,终于张口说了第一句话。 “这个名字不好。”他说。 “上仙慎言。”玉阶两侧的童子出声提醒。 仙号皆是天道所赐,哪有好坏之分?又有谁敢言好坏? 无泽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觉得新鲜,挥手给那两个童子下了道禁言术,追问道:“哪里不好?” 沉玉却没有再说下去。 无泽无泽,便是没有福泽。 第71章 在沉玉看来,能问出这个问题,便是没觉得这名字不好,既然如此,那他就不必多说什么了。 他只垂眼盯着自己被抓的衣袖,又再次抬眼看向无泽。 他没说话,但无泽却从那沉默的目光中看出来了。 沉玉是要他放开他,他要走了。 萍水相逢,一聚一散,再平常不过。 这没有什么。 可无端的,望着这个人比枯叶还脆弱的身子,无泽觉得自己一旦放了手,便是见死不救。 所以他心念一动,开了口。 “我此行要去藏风岭,你若无别的急事,可同我一道去,见见这人间的魑魅魍魉。” 这似乎是一种邀请。 沉玉想。 他在风里眨了几下眼,仍是个平静如死水的模样。无泽以为他要拒绝,却听得他道:“好。” 好,我同你一道去。 无泽领着人往玉阶下走,走几步便回头看一眼,像是怕自己一个不注意沉玉就要被仙州的冷风吹散了一样。 沉玉被盯得久了,终于出声问:“你是怕我跑了么?” 那倒不是。无泽心想。 “我不会的。”沉玉又说,眸子里没什么情绪。 话落,他便拎起自己半截衣袖递过去,以表诚意。 无泽想,拉着衣袖也好,这样就算这人真被风吹跑,他也能给人拽回来。 于是他抓住沉玉那截素白衣袖,二人一前一后继续往玉阶下走。 沉玉回头长长望了一眼仙州的云雾,忽然生出了一丝不可思议的心绪。 他本以为,仙州会比人间还要沉默,还要茕茕孑立。 竟不是如此。 竟意料之外,竟截然相反。 藏风岭此行一去便是三年,那地方的邪祟根深蒂固,灭了又生,又得顾及生人,来来回回耽误了不少时日。 沉玉初飞升,才在仙州待了不到一刻,就被无泽拐到了这邪祟横生的地方,仙气弱不说,用得也不熟练,经常会受伤。 偏偏他性子很怪,受伤了也不见喊疼,往往是血浸湿白衣,才叫无泽发现。 无泽为此斥他,他也不反驳,下次受伤也还是一样不吭声,愣是把无泽气得没脾气。 无泽一边给他治伤一边抱怨:“横竖是我将你拉来这个地方的,不可能看着你死,你既然不叫疼,那就在我身后躲好。” 沉玉便点头说“好”,不见客气,也不见感激。 无泽忍不住说:“沉玉,你真是我见过最怪的人!” 怪人? 这话沉玉早已听过无数次。他好像从出生就怪,天降异象,说他是天煞孤星。稍大一点,就有人说他克死了亲人,举家覆灭都是他害的。他走哪儿都有人说他怪,他确实是一个怪人。 不过,无泽这么说他,却与别人不同。 别人说他怪,会骂他打他,疏远他,叫嚣着要烧死他。但无泽说他怪,只说他怪,没说别的,而且也不躲他,反而挨他很近,整日往他的窗下风跑。 窗下风的第一位熟客便是无泽。 无泽那时心性开阔明朗,勇敢刚毅,周身都是活气。反观沉玉,白袍墨发,清冷孤寂。两个人真是一点也不搭。 但无泽这人也有点认死理,沉玉生得那般瘦弱,受伤又从来不讲,他便觉得沉玉须得有人看顾。 而沉玉飞升当日让他撞见,他便觉得这看顾沉玉的人非他莫属。 所以,他往窗下风去的次数比去自家仙府还勤。 仙州的仙经常为此打趣他们,说他们关系好成这样,怕是恨不得同日飞升,同日而死。无泽也不在意,朗声便道:“不错!我与沉玉就是相见恨晚。仙州有我一日,便也有他一日!” * 昔年往事今朝想来,竟是寻不到半点旧时踪影。 如今,沉玉仍在窗下风,但那位熟客不会再提酒踏夜而来,更不会冲他开怀大笑,说要看顾他这种话。 不过,对他来说,无泽仍是无泽。 沉玉在后院等了大半夜,本来没指望能等到人,但某一瞬竟听见了枝叶被压低的声音。 大抵是也没料到他会等在这里,来人轻轻一笑,说不清那笑是什么意思。 “沉玉,你是在等我么?” 沉玉迎上那抹红色的身影,下意识先伸出了手,才开口道:“你来了。” “嗯,闲来无事,来见见你。” 无泽唇边噙着笑,却只是停在原地,没有动作。 见对方双手将要垂落,他才又主动接住那双手,握着那细长的手指摩挲了几下。 “太瘦了,沉玉。”他说,却也听不出是关心还是随口一说。 沉玉眼睫微垂,道:“一直如此,你并非不知。” 无泽当然知道,过去他曾无数次牵起过这双手,为其治伤。只不过过往心境如烟散,今时不同往日罢了。 “太瘦了也不好,硌人。”无泽半是玩笑地说着,牵着他往屋里走。 “而且这么瞧着也不大好,我总怀疑你会被风吹散架。” 无泽的手很冰,沉玉却顺从地跟着他,轻声道:“不会散架,这你也知道。” 真要是能被风吹散,藏风岭那三年他早就没命了。 但无泽像是真的只是来见见他,闲聊几句,道:“是不会散,但是太瘦了,瞧着让人不放心。” 沉玉被他握着的手指微蜷了下,忽然问:“让谁不放心?” 无泽回过头来,唇边那抹笑不大真切。 “除了我还会有别人么?” 他一身红衣艳艳,锋利的眉眼此刻被火光映出几分柔和来,但那颈间却是黑气弥漫,即便是缠裹着黑布,那下面的东西也像是呼之欲出。 沉玉紧盯着那处,上前将黑布拨开一角,眉间便拧得更紧了。 “何故弄成这样?”沉玉引来一簇烛火,一圈一圈替他将黑布解下。 无泽也没有躲,只仰起头,站着任他摆布。 沉玉的动作很小心,像是怕弄疼他。 见他这般情状,无泽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只是小伤,何必吓成这样呢?” 这声音里还带着笑,仿佛如他所说真的只是小伤。可当那黑布彻底揭下,露出颈上灼烧的黑印时,沉玉连脸色都变了。 那咒印原被仙气压着,此刻却卷土重来,黑气似烈火般灼烧,无泽颈上的皮肤已然红了一片。 但他像是感觉不到疼,面不改色地垂着眸子,反倒是沉玉愁眉不展,仙气源源不断地渡送过去。 那咒印着实厉害,很快,沉玉贴在那处的手指也红了。 无泽这才眸光动了动,道:“你看,我就说太瘦也不好,皮薄,挨不住这么烫吧。” “无事。”沉玉没有停下,目光依然紧盯着他颈间。 一声很轻的嗤笑却在这时忽然落下。 “沉玉,我该说你傻呢,还是说你聪明?难道渡仙气只有这一种方法么?” 渡仙气当然不止探颈这一种方法,甚至,另一种方法要比探颈快得多。 但沉玉仅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就很快又垂下眼,低声道:“我知你不愿。” “愿与不愿的,有何区别?”无泽抓开颈边的那只手,笑意不至眼底,“你这样,是想让我觉得亏欠于你么,沉玉。” 沉玉凝眉看他,片刻,偏过眼去,道:“我没有。” 他已经解释过太多次,因而这一句里更多的是无奈,听不出半分怨气。 无泽看他半晌,没从那静默的神情中看出别的算计,才开口道:“你说没有便没有吧。” 下一刻,他二指并拢抬了一下沉玉下颔,低头封住了那人的唇。 沉玉的唇是热的,而他通体冰凉,双唇相贴时,沉玉指尖轻轻颤了一下,才想起要渡仙气。 往回总是无泽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便退开,谈不上滋味,也算不得纠缠。 但这次相贴的时间显然更久,而且因为要渡送仙气,他们彼此都微张着唇。这无异于是某种邀请。 沉玉将手搭上对方肩膀,试探一般动了动。无泽心领神会,半垂的眸子里看不清情绪,但到底是抬手扶住了他的后颈。 于是,以渡送仙气的名义,这逐渐变得像是一场亲吻,且不断深入,一发不可收拾。 ----------------------- 作者有话说:有一点无泽没有说错,太瘦确实不好,硌人。 (正经脸) 第72章 魂灵有缺 祝欲没提业狱的事。 其一, 他不想提。其二,他不敢提。 业狱何等凶险,修仙世家就是个孩童都知道, 仙进去脱层皮,人进去尸骨无存。 祝欲当然也怕自己死在里面。纵然他有神木, 又有灵髓,但弥鹿所说的机缘, 他未必能逢上。 他的运气,一向是不能指望的。 好不容易坦明心迹, 都还没怎么在一起过,他还舍不得就这样死。 况且,宣业上仙并不会强迫人, 那时却因为不愿他进业狱,将他强扣在徐家,如今就更不可能放他去。 第72章 虽然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但只要不提, 这件事便能暂时当做没有。 这样其实也不错。 只是也有不好,宴春风虽然清净了几日, 但修仙世家划地平魇乱,仙州也得有仙去搭手。 巧得很,宣业也去了。 去的地方还很远,十天半月没回来,祝欲根本见不到人。 据说,这是众仙商议的结果,说什么那样穷凶极恶的地方,只有宣业上仙亲自去才能放心。并且言明不让祝欲跟着。 其中用意自不必说,祝欲心如明镜。 但他没想着要遵守仙州的规矩, 收了东西便要同宣业一道。可意料之外,宣业竟没让他跟着。 “以血催符消耗太大,你伤势未愈,那地方你若去了,会引发你体内的魇。你留在仙州,神木会帮你压着魇,也会治你的伤。这样我才安心。” 宣业的话比仙州规矩管用,祝欲只能站在宴春风门口,依依不舍地看着人走远。 而后,一走便是小半个月。 祝欲恨恨地咒骂那群出馊主意的仙,一边又研画新符,倒也没怎么闲过。 他也确实闲不下来,一闲下来脑子里就只有宣业,偏见不到人,只有煎熬。 第十七日时,祝欲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他弄丢了玉牌。 这事很要紧,但更要紧的是,他急着要找玉牌时,突然发觉自己根本不记得那玉牌长什么样。 他记得玉牌是宣业亲手雕的,上面存着仙气,用来压制他体内的魇。这些他记得很清楚,但除此之外,无论他怎么使劲去想,也想不起来那玉牌的模样。 形状、颜色、大小,他竟全无印象。 就像是……像是有人把那块玉牌从他的脑子里拿走,而后那里就永远缺着这么一小个口子,怎么也填补不上。 一种难以说清的,极不协调的感觉就此在心里蔓延开来。 祝欲呆愣地坐在宣业当时雕刻玉牌的位置上,觉得骨头缝里都是森冷的。 他已经意识到,不是因为玉牌丢了他才忘记,而是因为他已经忘了那玉牌的模样,玉牌才会丢。 但他本不该忘的,宣业送的东西他怎么舍得忘? 你爹娘死了,你为什么不哭? 你问我哭什么,该哭的难道不是你吗?你为什么不哭? 你爹娘对你那样好,他们去世,你心里定然不好受。 你一定比我更难过,你哭出来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谢霜和叶辛说过的话响在耳边,那些他当时没有在意的话,此刻顺着玉牌的缺口涌进来,蛀虫一般咬他。 咬疼了,他才发觉自己早就是一棵即将枯死的树。 他在宣业身边待得太久,从祝家灭门开始,他们就没有分开过。纵使有魇缠身,但有仙气压着,一直没觉得有什么,甚至,他时常会忘记自己体内有魇。 而当宣业离开之后,那些被他忽略的东西一下子就变得清晰起来。 他曾经无比笃定地说过:“我确定此刻我是我自己,我不是魇。” 但此时此刻,他无法控制地产生了一丝动摇。 魇食人记忆、情感、魂灵……魇会在不知不觉中吃掉一切。 他原以为,他有神木,有灵髓,有仙气,就能比别人多一些余地。 但是显然,他低估了魇。 魇已经吃掉了他的一些东西,而他这么晚才意识到他遗失了什么,而即便他意识到这一点,他也无法为爹娘的离世感到悲伤,无法找回遗失的东西,也填不上那道缺口。 此刻,宴春风内鸟雀相啼,花色鲜丽,一派春意盎然之景。 但他坐在宴春风最大的一株花树下,举目望去,满眼悲朽。 旧书所记,魇食人的过程缓慢而漫长,这个过程无知无觉,没有一丝痛苦。但若有人机缘巧合之下顿悟,那大抵便是世上最悲哀也最可怕的时刻。 他应当向人求助,可他扭头望向宴春风的府门,一步也迈不出去。 时至今日他才突然发觉,他在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一个亲人。 偌大的仙州,他竟无所依靠。 * 祝欲用符在腕上烙下一个名字,又借出招隐去,才稍稍安下心来。 他在宴春风的树下枯坐着,像在发愣,又像在等人。 童子们围绕在他身边同他说话,他充耳不闻,只嘱咐童子将府门打开,不要再闭上。 第二十一日时,宴春风的主人终于归来。 看见人的那一刻,祝欲什么也顾不上,因为坐得太久腿麻,跑过去时跌跌撞撞,中途几次险些摔倒也不肯停下,就这么直愣愣地冲过去,跳起来将人抱了个满怀。 宣业俯身,由他勾着后颈,也紧紧抱住了他。 可这样的回应对祝欲来说还不够,他更紧地将人搂紧,脑袋深埋在对方肩颈,几近窒息。 但唯有嗅着对方身上微冷的风雪味,祝欲才觉自己落在地上,才觉自己身边的一切逐渐变得真实,满目悲朽才就此化开,复得清明。 “怎么……” 宣业不知他为何如此,但臂弯里的身体轻颤却再明显不过。他下意识放轻声音:“祝欲。” 名字将祝欲拉回这方实地,他身体一僵,而后才抬起头,从那种窒息感中脱离出来。 “低头……”祝欲哑声说了一句。 宣业依言照做,而后,祝欲便捧着他的脸吻了上来。 祝欲仍然没有学会亲吻,动作蛮横粗暴,毫无技巧可言,只知道一味的啃咬。 宣业吃了痛,没忍心推开他,扶着他的后颈,引着他加深这个吻。 他们就站在宴春风的府门口,府门大开,院内的童子个个瞪大了眼,倘若此刻有旁人经过,定然会认为青天白日见了鬼。 过了很久,祝欲才退开,抓着宣业的手不住喘息。 待到呼吸略平稳,他抬眼看着宣业,问道:“怎么办?我弄丢了一块玉牌,找不回来了……” 问的是玉牌,可他极力抑制声音也还是颤的,眼眶也早就泛了红。 宣业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指腹抹过他眼尾,道:“不要紧,我……” 我替你寻。 话没说完,祝欲又急急地问:“我现在不是魇,是不是?你探一探。” 说着就抓着宣业的手往自己命门贴。 宣业按着他的颈,怔然片刻,忽然明白过来,方才种种并非没有缘由。 “抱歉……” 宣业叹息一般,话中隐隐含着自责。 他重新将人揽回怀里,仿佛怕惊扰一只受伤的鸟儿,用很轻的声音说:“你不是魇。祝欲,你不是魇,你是你自己,你不是魇。” “真的……?”祝欲怔怔问道。 “半点做不得假。”宣业语气依然很轻,但无比笃定,“我不会认错你。” ----------------------- 作者有话说:不会认错,也从未认错。[垂耳兔头] 第73章 生不逢时 徐家的事来得突然, 几位仙合力才将那大阵中的怨煞驱除,魇乱后事则交由明栖和天昭二位仙处理。徐家家主徐行真被十命带回仙州审问,不久后便被放回了徐家。 但经此一事, 徐家元气大伤,重建艰难, 已不复昔日荣光。 仙州并未将徐家之事全盘公之于众,但清洲最有名的便是徐家, 这事便是不说也传得人尽皆知。修仙世家多有猜测,只不过眼下境况, 不是落井下石的时候,清洲近处的修仙世家倒是有人搭了把手。 偌大的徐家,建筑只余原来的三分之一, 弟子们一一清验过后,没有被魇依附,还能救回来的也不剩多少。 修仙四大家之一, 已然名存实亡。 徐行真回到徐家后也不知是何缘故, 闭门不出,成了个挂名家主。 徐家一干事宜, 做主的人反倒成了徐长因。 徐长因年纪轻轻,但天赋极好,又自小跟在家主身边,为人处事正直无二。徐家此刻一盘散沙,倒也愿意听他的话。 天昭飞升前是武将,也曾亲历过国破家亡。徐长因性子与他相似,对这个徒弟,天昭自然是有几分惺惺相惜。 “你逢上此难,也不知是福是祸。” 天昭有次一论, 仍是源于自身。 他在战场上瞎了眼,流干了血,没能护住一座城,但得机缘飞升,算得上福祸相依。只是飞升当日他自毁灵目,又着实算不上幸事。 徐家一事祸起屠山,如今真相大白未必不好,但这代价太大,他说不清,该不该由徐长因受着这份罪业。 徐长因却比他决断,道:“祸便是祸,枉害生人是祸,豢养邪祟是祸,徐家有罪,自该徐家偿还。今后无论徐家如何,弟子不会有半分怨言。不过师父,只要我在一日,就必要为天下苍生撵去祸源。” 他所说的祸源,天昭只以为是魇,没有多想,只道:“如今徐家尚未安定,你当量力而行。” 徐长因却是摇头:“恐怕不能。” 第73章 “若我量力而行,定然除不去那祸源。” 天昭道:“你一己之力不能做到,自然有修仙世家和仙州助你,不必将一切揽到自己肩上。” 徐长因却说:“不,师父。” “此事非我来做不可。”他神情决然,“量力而行必留祸患,我自当放手一搏,哪怕是赌上性命,也绝不能不做。” 他这话说得与赴死无异,天昭一时微怔。 “你……” 天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所说的祸源,是什么?” 徐长因双目炯炯,此刻却忽然不说话了。 但天昭已然明白,方才他们所说的祸源,大抵不是同一种。 可是,今魇乱四起,最能危及天下苍生的不就是魇吗? “上仙。”徐长因终于开口,却换了称呼,“这世间善恶分明,可即便是仙也未必看得清楚,有些事若我不去做,就不会有人去做了。”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天昭面色沉沉,瞧着眼前的徒弟,一时不知该如何劝他。 徐长因又道:“所以上仙,这祸源我一定要除。” 便是违逆天道,便是要持剑弑仙,他也断不能后退半步。 见他这般决然,天昭叹了口气:“长因,有些事不至于此。” 徐长因神色微缓,道:“师父放心,弟子心中清明。” 天昭拍了拍徐长因肩膀,他本不是多思敏感之人,此刻却忍不住叹息:“你自有考量,我却放心不下。长因,你们若是赶上好时候,也不必受这些磋磨了。” 这一批的仙侍确实没赶上好时候,以往的仙侍只用跟在师父身后,潜心悟道,若有困惑,立时便能向仙请教。有仙授业解惑,自然是日益精进。 如今却不同,逢上魇乱,别说是仙侍,就是仙也要日夜劳走奔波,更别说是仙侍。 尤其这些仙侍大都是修仙世家中的佼佼者,身份地位都不低,这种时候更要为本家出力。 长明谢家有三人都入了仙州,除了谢霜还自由些,时常跟着离无出入仙州,其余二人,谢七和谢锦,都早早回了长明。 对于谢七这个徒弟,云惬是很喜欢的,那场仙人谜题之后,他便觉得谢七会成为谢家下一个飞升仙州的人,对谢七便极上心,倾囊相授,尽心栽培,望谢七能早日有所成。 如今谢七回了长明,云惬这个做师父的免不了担忧,便分了自己一缕神识作传信之用。 仙人神识不是儿戏,谢七自知师父看重,每日纵然再忙也要抽空回信,让师父知道他平安。 明栖最是个苦中作乐的性子,听了这事,还笑称他们是仙州模范师徒,说整个仙州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对这样的师徒来了。 这话虽有夸大的成分,但真深究起来,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像云惬这样正经又会教导徒弟的,仙州没有第二位。像谢七这样天资极佳又能独当一面的弟子,仙州同样没有第二位。 其他师徒多多少少都有欠缺,但这对师徒当真让人挑不出半点不好来。 若说仙州谁最羡慕这对师徒,当属长乐天新收的弟子,花川薛家,薛知礼。 云惬和谢七是模范师徒,明栖和薛知礼则是另一个极端。 薛知礼性子规规矩矩,根骨又雅又温,礼数从未有缺。偏明栖是个闹腾性子。薛知礼盼着仙能够规训自己,明栖偏和他唱反调,对他从无管束,反而是逗趣颇多。 对这位师父,薛知礼也没有嫌弃,只是十分无奈。 往日在家中,薛家人个个言行有礼,从不逾矩,但自从上了仙州,薛知礼已经数不清他逾矩多少回了。 明栖一柄呼风唤雨的折扇在手,叫他同坐饮酒,又拉他闲谈传闻轶事,还时常招呼童子们戏耍于他。 这哪是将他当成弟子,分明是将他当做平起平坐的好友 薛知礼多次婉拒,明栖却对他说:“你呀,就是规矩太多,束缚太重,焉知这人生在世,你须得自私点,才能自在,才不枉费这年少青春。” 若无规矩,必然犯错,若只顾自在,必会堕落自毁。 薛知礼从小学的就是这样的道理,所以明栖的话他无法苟同,便只能道:“弟子愚钝。” 明栖笑呵呵地说:“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待你哪日不与我论规矩,就不愚钝了。” 薛知礼仍只有一句:“……弟子愚钝。” 得益于明栖广交好友,他们这对师徒在仙州也算是一段佳话,只不过是一段人人提及都会相视而笑的佳话。 不过,仙州比这对师徒更不像师徒的师徒也是有的。 此刻,这对没有半点师徒样的师徒,正站在宴春风的窗下,旁若无人的亲吻。 虽然也确实旁若无人,但宴春风的童子沾了点人性,纷纷探着个脑袋瞧新鲜。连童子们抓来的兔子也跟着排排站,瞧热闹。 这场亲吻始于祝欲体内的魇作祟。 以往宣业都是探颈渡仙气,这回祝欲随口问了一句:“有没有更快的法子?” 沉默片刻,宣业点了下头:“……有。” 祝欲便道:“既然有,为何不用?” 于是两个人的唇就贴在了一块,祝欲愕然睁大眼,听见宣业低声说:“张嘴。” 那股热息打在唇上,祝欲一阵酥麻颤栗,才稍稍分开了双唇。 仙气顺着唇缝流入,二人皆是垂着眼眸,谁也没有抬眼。 但这样反而更加奇怪,贴在一起什么也不做,头脑虽然清醒,但半点不清白。 变化发生在祝欲因为紧张,下意识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 而后两个人都是一怔。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祝欲立时红了耳根,偏头想要躲开。 但宣业捏着他的下颔,又将人转回来,抵在窗上吻过去。 吻得愈发深入时,祝欲只能不住后退,几乎坐在了窗上,要跌进里屋去。但宣业稳稳扶着他后心,将他往自己的方向带。 某一刻,祝欲才半是推拒地说:“可、可以了……仙气,太多了。” 再这么渡下去,非给人吸干了不可。 宣业于是停止渡送仙气,也仅仅只是停止渡送仙气,唇和舌依然纠缠得过分。 祝欲已经承受不住,汗泪交织,他连眼前人的模样都看不清。 但面对这样的仙,他只有无奈,只有心软。所以他只能紧紧抓住对方肩膀,用颤抖的喘息迎合,任由对方夺去唇舌每一处,每一丝气息。 此刻,他们共生于此。 纵然他在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一个亲人,但与眼前人抵死相依的时刻,他能切切实实感受到天地之间,有他祝欲这个人。 “裴顾……” 祝欲在喘息的间隙唤他的名字,犹如即将枯死的树渴求甘霖。 而裴顾抬眸看了他一眼,替他抹去眼角泪痕,转而给予他更深的回应。 “裴顾……裴顾……裴顾……” 仿佛只有叫着这个名字,祝欲才能好过。 说不清是难过还是畅快,他只一遍一遍地叫着这个名字,手指用力得要嵌进对方肩胛,贴得更近,也吻得更深,像是要把自己融进对方血肉,化成对方身上的一根骨头,深扎进去,再无缝隙。 可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的。 他尝尽滋味,却仍是差着毫厘。那毫厘犹如天堑,教他悲苦不已。 ----------------------- 作者有话说:配角们久违地出个场。 天凉了,是时候……(不是) 先吃点糖吧还是。 第74章 事与愿违 上回宣业离开, 提前渡了许多仙气给祝欲,加之仙州有神木,大半个月也不见魇发作, 可自从祝欲意识到他被魇吃掉一些东西后,魇发作便愈发频繁, 以前隔几日也不会有事,现在却需要每日都渡送仙气。 宣业对此没表露出任何不愿, 每日拉着祝欲渡仙气,顺便把人按在怀里吻上半晌 每到这时, 祝欲总会沉迷其中,内心不安短暂得到舒解。 但冷静下来之后,祝欲就会开始郁闷。仙州尚且会担忧失去神木, 宣业的仙气又怎么可能用之不竭? 宣业越是表现得毫无顾虑,祝欲越是不能理解。 “若是耗尽仙气,你会怎么样?” 祝欲将人推开, 调整了一会呼吸, 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很快又补上一句:“我要听实话。” 宣业眼眸里还残着情欲,但见他问得认真, 只能停下来答他:“仙气耗尽,便如人气数将尽。” 他语气舒缓平静,仿佛这是一件平常事。 但祝欲依然立刻会意,这就是会死的意思了。 “你还能撑多久?” “不知。” 宣业指腹摩挲着他的唇,又想凑上去吻他,被他后仰躲开。 “上仙,现在不是欲盖弥彰的时候。”祝欲一言戳穿,道,“我很担心你。” 宣业轻捏着他的手指, 说:“无妨,不要紧。” 第74章 可是怎么会无妨?生死大事,无哪门子的妨?不要哪门子的紧? 祝欲被他这副没所谓的态度弄得有点烦躁,也不知是气他还是更气自己,抽回手指,甩手而去。 指腹上的温度还没散,宣业搓捻着那处,疑惑又无奈地叹了一声。 自相识以来,他们并没有正儿八经闹过架,因为凡事都摊在明面上说,也从没什么值得深究的误会。 最多最多,也只有祝欲偶尔会因为某只白雀生闷气。 这回却是实实在在,祝欲头一次这么恼宣业。 一个人怎么生怎么死,都该是这个人说了算,将两个人的命绑在一起,他凭什么说得这样理所当然? 祝欲气他,也气自己,晚间捧着那块青白玉牌发愣,心里也还是堵得慌。 这玉牌是宴春风的主人和童子合力找回来的,祝欲先前忘了玉牌的模样,此刻玉牌就在他手中,青白莹润,摸上去凉意横生。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牌上的纹样,那是宣业曾经遇见过的白雀。他忘了一些事,倒是将这白雀记得清楚。 净记些没用的…… 祝欲举起玉牌,忍不住腹诽。 玉牌照在月光下,比白日里更为透亮,祝欲盯着看了好一会,忽然眯起了眼睛。 他凑近去看,果然见玉牌中有流光蜿蜒。 虽然看不大真切,但那流光如星如尘,在月光映照下如细水般流动晃悠,像一道美轮美奂的银河。 这显然不是仙气。难不成是这玉本身带的? 他好奇地将玉牌翻来覆去地看,身子往窗外探,想借月光看得更清楚些。 突然,一只雪白兔子跳上窗来,抱住了他的手臂,一双透明的白瞳就这么盯着他……不,是盯着他手里的玉牌。 竟然有兔子的眼睛是这种颜色? 仙州无凡物,这兔子怕是成精了。 “成精了也不行,这是我的,旁人谁也不能惦记。” “兔子也不行。” “成精的兔子更不行。” 补完这一句,祝欲便将这兔子的爪子掰开,提着它的后颈要将它放到一边。 不曾想下一刻,这只兔子在他手里“砰”的一下炸开,雾一般散了。 祝欲瞪大了眼,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愣怔片刻,趴在窗上往下看,花草里也不见那兔子。 但方才柔软的触感那样真实,他很确信他刚才拎着一只兔子。只是不知是何缘故,兔子凭空消失了。 祝欲一边思忖奇怪,一边坐回榻上。 再抬眼时,一只白雀不知何时停在了他手边。极小的一只,看起来呆呆的,有下没下地轻啄他的手指。 祝欲反手摊开手心,白雀便站到他手上,任由他托起,也不飞走。 像个雪团子,看得人想蹭一蹭。 祝欲也真的这么做了,闭着一只眼用脸去蹭白雀的脑袋,触感柔软绵密,很是熨帖。 退开时,祝欲才发现,这只小雀竟是通体雪白,眼睛和双足也是白的。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掐着白雀后颈轻轻一捏。随即,这白雀也是砰的一下炸开,如雾散了。 “……” 仙州的东西就是再灵,也没道理又变兔子又变白雀,还轻轻一捏就散架。 祝欲收起玉牌,起身要走。 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拽住了手腕,他低头去看,似乎是一根白线,和方才的兔子白雀分明是同源所出。 白线拽得不紧,他轻易便能挣开,但这线缚在他手上,连他的心一道缚住,他只能闷着脸又坐了回来。 “上仙。” 他唤了一声,院里空无一人,没有回应。 “裴顾。” 改口的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便出现在窗前。月光笼着他,而他笼着祝欲。 “还气着么?”他问话的语调很平静。 祝欲仰脸瞧他,学他的语气说:“堂堂宣业上仙这么哄人,总要给个面子吧。” “嗯。”宣业隐在夜色里的唇角似乎微微动了下,“白日欠下的,可以还了么?” “欠你什么……” 祝欲话音未落,仙便已经倾身,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吻落在唇上,不似平日里那么凶,意外地缓慢缱绻。 祝欲闭了眼,直起身去回应。 月下竹影疏斜,窗边一隅安安静静的,只闻缠绵细水声。 * 仙州另一处仙府,云惬方收到谢七传回来的信,这才稍稍安下心去。 近来长明魇乱颇多,他实怕这个徒弟出事。但眼下他分身乏术,去不得长明探望,只能靠着这一缕神识获知谢七的安危。 幸而谢七的信每日都来,每日都是平安,信尾也总是落着一句“师父勿忧”。 话虽如此,云惬却不能不忧。 他此前也收过别的徒弟,前后一共三个,每个徒弟他都悉心教导过,也以为他们终会有所成。 但福缘浅薄,他的这三个徒弟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一个死于天灾,雨夜失足跌落山崖,年不过十七。一个死于邪祟祸乱,尸骨无存,年二十。还有一个突患恶疾,不死却疯,一身天赋就此埋没。 而谢七是他的第四个徒弟。 他本无意再收徒,此次若非是明栖相劝,本不会有他的仙人谜题。 谢七根骨好,品性好,飞升指日可待,他对这个徒弟是极满意的。 他的前三个徒弟都秉性良善,却无好报,他为此扼腕叹息,也曾茫然向天道发问—— 善恶有报,为何善无好报? 只是终不得解。天道沉默不言,教他多年心结难疏,时至今日仍困惑不已。 收谢七为徒后,看着谢七顺遂,他心里才有了许多慰藉。 可如今魇乱害人,又叫他惴惴不安,唯恐谢七也同他前三个徒弟一样,不得善终。 偏偏仙也逃不过事与愿违,他越担忧什么,什么越是要成真。 ----------------------- 作者有话说:白雀就是很可爱啊,小小的一团,软乎乎的[奶茶] 我也想蹭 :d 第75章 谢七断臂 云惬已经三日没有收到来信了。 但他此刻人在南亭, 这一处的魇乱太过棘手,三两日无法平息,他去不了长明。 不愿干等, 之后每日,云惬都分出一缕神识送去长明。 但还是没能得到回应。 他知谢七心性, 这么多日了,若非是出了事, 谢七不会杳无音信。 谢七的妹妹谢霜拜在离无门下,或许知道些什么。云惬这般想, 便以神识向离无传信。 很快收到了回信。谢七果真是出了事。 南亭事一了结,云惬连仙州都没回,日夜兼程赶去长明。 谢家上下气氛凝重萎靡, 好在有家主撑着,不至于乱得没有章法。云惬去时,谢家弟子也是恭恭敬敬迎接他, 不曾在礼数上有缺欠。 云惬记挂着徒弟, 踏进谢家第一句话便是问谢七如何了。 那弟子见他着急,没敢多说, 只快步领着他去瞧人。 见到人时,谢七尚在昏迷。脸色白得骇人,额边因疼痛沁出汗珠。云惬瞧着他这般,心疼不已,面色也跟着沉下来。 不发一言渡送仙气时,边上的人也没敢拦。 传闻云惬上仙素来温和,现下他沉着脸,没人敢说话。 等到谢七紧皱的眉松缓下来,云惬才问道:“如何伤的?” 边上的弟子立刻便道:“前些时日大公子领着人去平魇乱, 去的是西南一带,那地方本来已经划了地界,也布了阵,但不知怎么竟混进了一个被魇占了身体的生人。巡视的弟子不察,大公子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城内闹起来,百姓就都往城外跑,阵外盘踞的魇趁机而动,很快就起了魇乱。” “大公子带去的人不多,这魇乱又起得太急,双方缠斗下,大公子……被魇生生咬下一条手臂……” 弟子没有细说下去,似是想到了当时的血腥场景,不忍再言。 云惬神情瞧不出喜怒,只是声音更低地问:“可有醒来过?” 弟子道:“不曾,只梦中呓语过几回。” 云惬想,也该是如此,倘若醒过,谢七撑着疼痛也必定会传信于他。 那弟子又道:“医师来瞧过,说是并无性命之忧,上仙……还请宽心。” 他本意是安慰,但忘了云惬是仙,医师能瞧出来的仙又怎么可能瞧不出来? 甚至,云惬比医师还要瞧得明白。谢七右手已废,修为再难精进,往后之路要比从前艰难百倍千倍。 如此落差,待到谢七醒来,不知他要如何承受…… 云惬给离无送信,说要在长明待上一段时日,仙州若是有事,劳她代为转达。 看到神识传信的不单是离无,还有正巧来寻离无的明栖。 明栖从清洲回来后,现下倒是不怎么出仙州,但却是满仙州的跑,给这家仙府传话,上那家仙府劝人。如今只要出门,多半都能看见仙州云雾里有个绿袍身影,脚下行得飞快。 第75章 传话这种差事,往日里常常是童子在做,但眼下境况不同,魇乱不是小事,平乱更是艰难。 但魇乱也有轻重缓急,有的地方穷凶极恶,有的地方清闲安逸,因此哪块地儿划归哪位仙,这事就不好说了,容易得罪人。 而且,每位仙的性情好恶皆有不同,飞升前没准同哪块地儿有过嫌隙,更是没法一一照顾到,只能以能力强弱做个简单的划分。 负责划地的仙只敢动笔不敢说话,便只能求着明栖揽下这桩差事。 明栖在仙州一向受欢迎,同谁都有些交情,他去传话,自然没人找他的不快,最多也就是玩笑着埋怨两句,出不了什么岔子。 明栖此行拜访拾落花,便是来给离无传话的,要她出仙州去平魇乱。 结果看到云惬的来信,真是一个头九个大,登时就“哎呀”一声犯了愁。 花川近日也是魇乱颇多,尤其是浮山那一带,这地儿原是划给了云惬,明栖还想着等会儿去报信,谁曾想云惬竟是没回仙州,也不打算回仙州! “虽然说是情有可原,但这信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明栖没忍住跳起来,手中折扇可劲地给自己扇风降火。 离无倒是淡定坐着,还能给他出主意。 “既是云惬去不成,仙州也不只他一位仙,你换个人便是。” “离无啊……你说得倒是轻松,仙州就是再大,也没人想平白无故领一桩麻烦事儿啊。” 明栖唉声叹气,又破罐子破摔地坐下来,喝了口酒聊以慰藉。 “你这酒倒是不错。” 明栖这性子,去谁的仙府都会说人家酒好喝,因而离无没承他的称赞,只道:“未必没人愿意领这桩麻烦事。” “嗯?”明栖从酒里抬眼,“你说谁?” 离无道:“宴春风那位。” “宣业?”明栖约莫是想起什么,微皱了下眉,“他怎么会愿意?虽然这事交给他定能办妥,我若是求他,他倒是也会去,但这也太欺负人了……我和他可是至交好友,这种缺德事我可不做。” 他并没有细说这事怎么就“太欺负人了”,只一味摇扇摆手,不肯接受离无的提议。 离无却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道:“你又怎知他不愿?” 明栖无奈地看她一眼,想解释什么,又欲言又止。 自徐家一事后,不管是修仙世家还是仙州,有关宴春风这对师徒的传闻只多不少,仙州为了让二人避嫌,划地时尽挑些穷山恶水的偏远地方,还严令只能宣业一个人去,勿要让旁人一道身陷险境。 说得好听,不过是想方设法将这对师徒分开罢了。 仙州不知祝欲身上有魇,只以为宣业不愿这个徒弟涉险,这才只身去平魇乱。可明栖却清楚,倘若祝欲身上无魇,宣业一定会将人带在身边。 魇乱越严重之地,邪气越重,越容易激起祝欲体内的魇发作。宣业将人留在仙州,不过是借着神木气息压制魇,和仙州那些规定没有半点关系。 这样一来,宣业能待在宴春风的时间寥寥无几,想见人都见不够。 想到此,明栖又叹了口气:“他当然不愿。你是没见着他这几日的样子,每次回宴春风都匆匆忙忙的,折腾得够呛。” 离无点点头,道:“既是如此,他想必更乐意去浮山走一遭。” “这怎么可能……”明栖话说半句,见离无微微抬眸睨他一眼,顿时福至心灵。 “……你是说,让祝家那后人也一同去?” 离无微颔首,不置可否。 明栖悠悠然起身,左右踱步思索一番,回身道:“离无,你这还真是个好办法!” “左右这本来是云惬的差事,推给宣业,反倒是仙州欠他一个人情,届时他要带谁去,仙州也不好再说什么。” 见他开窍,离无敲了敲酒盏,示意他坐下来。悠悠道:“所以这事,倒也算是皆大欢喜。” 解决了这桩麻烦事,明栖方喜笑颜开,兀自给自己添了酒,以酒敬茶,笑道:“果然是皆大欢喜!云惬留在长明,宣业也能见到人,仙州还无话可说,这招一举三得!离无,你可真是好聪明啊!” 他夸赞得真心实意,一杯酒饮尽,脸上的笑却忽然一僵。 “不对……” “离无,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明栖探过身去,满眼惊讶。 宣业和祝家后人的事虽然传得风风雨雨,但到底是传闻,没有实证。加之修仙世家送来的信鸟全被十命按在正机缘,所以这事再怎么传,也只能当传闻,不能当真。 可离无说宣业愿意去浮山,倒像是知道二人之间的关系,所以才这么笃定。 “我可没有同你说过此事啊。”明栖赶忙摆手,又猜道,“难不成是小十命告诉你的?”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小十命若要将此事抖出去,便不会按下信鸟,将那些信烧个精光了。 “离无,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明栖百思不得其解。 离无缓缓放了茶杯,终于开口:“偶然路过,瞧见了。” 明栖:“瞧见什么?” 沉默片刻,离无才淡声道:“宴春风的窗下是个好地方。” 这话没头没尾,明栖听得不明不白,满脸困惑。 “离无,你究竟瞧见什么了。”他不死心地又问。 离无看他一眼,仍是不答。 整个仙州就数明栖好奇心最重,离无不肯说,他越是好奇,越要亲自去瞧个究竟。 于是,借着要去传信的当口,明栖不声不响攀上了宴春风的墙头。 离无没说清楚是哪扇窗下,所以他特地挑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正好能将宴春风的大片光景都一览无余。 此番他倒也运气不错,宣业应当是刚从人间回来,大步流星往宴春风院子里走。 祝欲在窗下百无聊赖地画符,听见脚步,猛然抬头望去,日思夜想的人正朝他急急走来。 风尘仆仆,满身的风雪味。 手中笔倏然掉落,墨迹晕开,画了小半日的符就这么毁了大半。祝欲却不管不顾,撑着窗台探出身去,迎上落下来的亲吻。 宴春风墙头上,瞧见这一幕的明栖瞪大了眼,一个不稳从墙上摔下来,惊得宴春风鸟雀四散。 童子们齐声惊呼:“见鬼啦见鬼啦!明栖上仙从天而降!!” 明栖痛得叫苦连天,又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他才是真的见了鬼了! 早知道离无说的“宴春风的窗下是个好地方”是这个意思,他哪里会来凑这个热闹! 真是没眼看! 真是害人不浅!! ----------------------- 作者有话说:明栖: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离无:偶然路过,瞧见了 (实则并非偶然[奶茶]) 宴春风的窗下果然是一个好地方~(来自离无的认证) 真是青天白日见了鬼!(来自明栖屁股的控诉) 第76章 旧事渐忘 花川, 浮山脚下。 一蓝一黑两道身影并肩走在山道上,黑衣身长肩阔,墨发松散随意。蓝衣则是一身干练, 马尾高束,腕上和腰间绑带紧紧, 衬得人腰身劲瘦。 二人步履不急不缓,相依而走, 看起来很是悠闲。 离无说得不错,他们果真很愿意来浮山走这一遭, 明栖传话当日,他们便立刻出了仙州,半点没耽搁。 宴春风那些时日他们聚少离多, 祝欲早就不愿。 修仙世家人人都想入仙州,但他登上仙州只为一人,那人不在仙州, 仙州于他反而是束缚。 浮山一事来得巧, 他们走得急,甚至没顾上摔在墙下的明栖。 当然, 也并不是很想顾。当时的境况实在太窘迫,明栖想挖地缝钻进去,祝欲也想找个地儿把自己埋起来。 唯一坐怀不乱的只有宣业。 祝欲当时一阵脸热,明栖好歹还有扇子能挡脸,他就只能往宣业身后藏。 现在想起那一幕,祝欲仍是觉得双颊发烫,下意识摸了下脸。 宣业注意到他的动作,以为是风大的缘故,便问了一句:“冷么?” “嗯?”祝欲怔怔抬眼, 不知他为何这么问,“我不冷啊。” 宣业便屈起手指,碰了一下他的脸。 “……” “是不冷,有点烫。”宣业说,“你怎么了?” 今日天阴风大,总不能说他是吹风把脸吹烫的。 但祝欲也没法解释,只能闷声说:“没怎么……” 宣业牵住他的手,彼此无言走了一会,祝欲以为他不会再问,方松了口气,忽然又听他说:“你在想明栖的事么?” “……” 上仙,有时候说话真的可以不用这么直接。 宣业又道:“你且安心,明栖不会说出去的。” “…………” 祝欲让他接连两句话弄得脸热,手心也起了汗。偏偏宣业神情认真,是真的想安慰他。 第76章 祝欲觉得无奈,索性认命。 “明栖上仙就是说出去又如何?”他微微垂着眸子,小声嘀咕,“我又不怕。” “不怕?那你紧张什么?”宣业抹了一下他起汗的手心。 祝欲抽回手,手心那层薄汗很快被风吹干,他用一种近乎认真的语气说:“紧张和害怕是两回事。” 这种事被旁人瞧见他当然会不好意思,会感到窘迫紧张,但要说害怕,那是决然没有的。 哪怕这事闹得人尽皆知,他也不会怕,更不会退。 见他眸中坚定,宣业想了一下,顺着他的话说:“嗯,我也不怕。” 想起当时某位上仙镇定的模样,祝欲当即笑了。 “上仙,你岂止是不怕。” 简直当得上一句脸厚了! 那时若不是他将人推开,某位上仙甚至不顾墙根下哀嚎的声音,按着他愈吻愈深。 浮山一带修仙世家不多,祝欲印象中只记得两个,一个是齐家,另一个是许家。 他同宣业说起早年遇到齐家人的经历。 “修仙世家大都以和为贵,齐家人却不是,他们看谁不顺眼,谁就必定倒霉。我碰上齐家人那次,差点命都折在他们手上,尤其是叫齐……” 话没说完,祝欲忽然一顿,发现自己一下子想不起来要说的名字。试着深想,竟是连那人的长相也记不起来了。 他神情茫然困惑,宣业偏眸看他,眸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片刻,宣业道:“想不起名字便罢了。那人如何?” 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祝欲便跳过名字,继续说:“那人下手极狠,惯会使阴招,我当时便是着了他的道才会受伤。” “我们此行从浮山过,若是碰上齐家人,绕道走就是上上之策。” 宣业道:“你既不想见,那便不见。” 祝欲好笑,这人分明是在曲解他的话。 但这曲解偏偏正合他心意,所以他也只是笑,没有反驳。 祝欲到底是低估了自己的霉运。他们甚至还没走进齐家地界,就被几个齐家弟子拦了去路。此处又正好是个直行道,连绕道走的机会都没有。 领头的是位青年,眉宇间透着股狠厉之色。 “怎么是你?” 祝欲还没开口,那青年倒是先说话了,语带惊讶,还透着几分嫌弃。 “你认得我?”祝欲也有些惊讶。 他想,修仙世家虽然对罪仙后人没什么好脸色,但也不至于将他的样子画下来,好让每个弟子都知道他长什么样吧。 他对眼前这人毫无印象,最熟悉的是人家身上齐家的弟子服,实在想不通这人怎么会认得他。 但对方听他这么问,立时就冷了脸:“祝欲,你故意的吧,装不认识我?” “我的确不认识你。”祝欲真心实意说,“你叫什么名字?” “……” 他神情语气太过认真,对方被噎得一时没话。 “齐,越!” 咬牙切齿说出名字,齐越的眼神已经恨到要将人钉穿了。 白雾林一战的耻辱尚在,若非是祝欲登上仙州,他早就杀去南亭寻仇,今日碰上,这人竟是装作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 “如何,想起来了吗?”齐越死死盯着人,一字一顿问。 祝欲却只是摇头,没什么情绪地说:“没有。” 此时,宣业微微侧首,半真半假地提醒了一句:“白雾林的那场比试,他也在其中。” 原来是仙州挑选仙侍的时候。祝欲了然,道:“你叫齐越是吧,不好意思,兴许是当时人太多,我没注意到你。” 齐越:“……” 打了一架还敢说没注意到?更何况他们又岂止白雾林那一桩恩怨? 齐越气得笑了:“祝欲,你当真以为有宣业上仙罩着你,我就不敢动你吗?” “这里可是浮山,不是仙州。我就算杀了你也没人知道!” 祝欲听得微微皱起了眉。 看吧,齐家人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只是因为没被记住,就已经对他起了杀心。 “我与你素不相识,没仇没怨的,何必要如此?”祝欲叹了一声,“而且,你也未必打得过我。” “大言不惭!” 齐越一声怒喝,面露凶狠:“我当年能差点杀了你,今日也一样能要了你的命!” 说罢,剑光出鞘,朝祝欲直袭而来。 祝欲因他这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要躲开时,齐越已经连人带剑一起飞了出去。 第77章 旧事渐忘 宣业没用仙气, 齐越人和剑是生生被踹飞的,砸在几丈远的地方,跟着他一道的那几个弟子登时也怒了, 跑了两个去扶人,剩下的拔剑就冲上来。 祝欲已经回神, 手上符光乍现,那些个弟子连连惨叫, 不多时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他如今符修得很好,这些弟子并不是他的对手。 “祝欲!咳咳咳……你站住!” 祝欲拉着宣业快走, 身后齐越自顾不暇,仍在叫嚣。 “你今日……敢就这么走了,齐家不会放过你的!你听到没……” 喊声戛然而止, 祝欲去而复返,一道瞬行符祭出,人就突然出现在齐越面前。 “你……你要干什么?”大概是没料到他真的会回来, 齐越一惊, 却不肯善罢甘休服软,“你若是敢杀我, 齐家一样会杀你!” 宣业方才那一脚踹得狠,齐越人还躺在地上,全靠两个弟子扶着才能半坐起来,三人此刻都是一脸怒意和戒备。 其中一个弟子作势要去拿剑,被祝欲一脚踩住剑柄。 随后脚尖一勾,那剑便落在他手中,被他反插进地里,就挨着齐越毫厘,齐越整个人都是一僵, 以为祝欲要杀他。 “齐家家主是我爹,你敢动我……” “说了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爹。”祝欲打断他,“我问你,当年我途径浮山,遇见过几个齐家弟子,双方打了一架,其中一人断了我右手指骨,是不是你?” “你还说……咳!还说不认识我?”齐越吐了一口血,随即又嗤笑,“怎么?现在想起来要找我寻仇,也要断了我的指骨吗?” 祝欲淡淡扫了一眼他的脸,仍是对这张脸没什么印象。 “在白雾林的时候,我们又是怎么‘见过’的?”祝欲又问。 他问得认真,不似刻意羞辱,齐越觉得古怪,打量了他一番,才道:“祝欲,你究竟要装傻充愣到什么时候?当时拿压灵阵对付我……现在,现在你又……咳!” 大抵是被气的,齐越话没说完就偏头吐了口血。两个弟子赶忙给他渡灵力,劝他少说些话。 祝欲又看了一眼那张脸,而后松开剑柄,转身离去。 在白雾林时,他确实因为春乞和一人大打出手,但他不记得那人是谁,甚至……后来抢走春乞的人是谁,他也不记得了。 宣业等在远处,祝欲望着那道身影,下意识捂住了左手手腕。 腕上的名字尚在,因为是用符烙在腕骨上,所以能随他心意而显现,皮肤也会随之发烫。 感受着那份烫意,他才稍稍安下心来。 先前他还疑惑,齐越口口声声说他有宣业上仙罩着,但宣业分明就在他边上,也没有改换样貌,齐越竟没有认出来。 修仙世家见过宣业上仙的没几个,只凭样貌认不出不奇怪,但宣业上仙颈间的锁链无人不知,又怎么会认不出? 唯一的可能是,宣业用术法隐去了颈上锁链,就如同之前在南亭一样,那种术法只对旁人有用,对祝欲无用。旁人看不见锁链,祝欲却能看见。 要隐藏身份,却只隐去特征明显的锁链,而不改换样貌,能是为了什么呢? 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祝欲心下一阵发酸,走过去时主动牵住宣业的手,什么也没问。 他突然意识到,不单是他害怕忘记,他身旁这个人也害怕被忘记。 宣业上仙无所畏惧,却并非无坚不摧。 * 浮山的魇乱不算棘手,此处还算有名的修仙世家便是齐家和许家,划地布阵时,两家分管的地界自然最宽,祝欲和宣业解决完一处魇乱,难免要在这两家的地界挑一方住下。 齐家是个虎狼窝,所以他们其实也没得选,只能拜访许家。 许家人还算好说话,他们以散修自居,许家人也没有深问,只按规矩对他们用过探魇符,便放了行。 不曾想竟又遇上个能叫出祝欲名字的人。 祝欲这回留了个心眼,扯了下某位上仙袖摆,打开关窍,借仙气传音问:“此人是谁?” “许一经。白雾林夺走你春乞的便是他。”宣业也没有避而不答。 祝欲又问:“我和他熟吗?” 宣业道:“一面之缘。” 祝欲道:“那有仇吗?” 宣业道:“应当没有。” 祝欲点点头,看向许一经道:“此行借住许家,有劳了。” 第77章 许一经瞧他面色如常,又看向他身旁,视线没有多作停留,很快就收回,道:“同我来吧。” 许一经走在前面带路,祝欲看他脚步蹒跚,便问:“你受伤了吗?” 当日在祝家的种种涌上心头,身上各处骨头都还在隐隐作痛。许一经沉默片刻,道:“只是小伤,无碍。” 祝欲却继续问:“哦,怎么伤的?” 没料到他会深问,许一经回头看他一眼,才答:“摔的。” 这不算假话,只不过不是自己摔的,是别人摔的。 无泽那日下的是狠手,将将留了他一口气,断裂的骨头到现在都没长好。他拖着一口气回到浮山,靠了不少灵药才捡回一条命。浮山魇乱,他一身伤未愈,也无法去平乱,只能待在许家,做些看门引路的事。 但兹事体大,那日的事他没有同任何人说起,家中长辈谁也不知,此刻祝欲问及,他自然也不会说。 本以为对方会就此住口,谁知祝欲又道:“怎么摔的?在哪摔的?” 这回,许一经停下来,长长看他一眼,目光透着不解。 “你对我的伤很感兴趣?” “没有啊。”祝欲笑道,“我天生好奇心重。而且这一路上无聊得很,同你说话正好打发时间。” 祝欲说起谎来面不改色,笑意盈盈。许一经探究无果,只能转过身去继续带路。 “既是要打发时间,你身边有同行之人,你和他总比跟我熟吧。” 祝欲和宣业挨得近,手背有下没下地碰在一起。他听出许一经话中的不耐烦,却只当没听见,道:“我和他当然很熟,但他昨日吹风坏了嗓子,不方便讲话。所以,我只能找你说话了。” 许一经拧着眉,头也不回道:“我不喜欢说话。” “好吧……那我不说了。” 祝欲十分善解人意似的,果真没有再说一句话。 许一经以为他终于消停,不知他们借着仙气传音,已将他那一身的伤都给说了个遍,甚至连他身上的咒印都给瞧了去。 直到入了客房,关上了门,祝欲都还站在窗边望着许一经离去的身影。 “那咒印……当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吗?” 祝欲实在想不通,照宣业所说,这咒印剜心蚀髓,古怪邪门,不像修仙世家的做派,却无端出现在一个修仙世家的弟子身上,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但他等了一会,却没等来宣业的回答。 “上仙?”祝欲微微疑惑,转过身瞧人,见宣业就在近处,分明是听见了他的问题,故意不答的。 而且面色微沉,看着像是不大高兴。 “怎么……” 祝欲正要问,宣业忽然道:“你关心他做什么?” “?” “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祝欲不明就里,“许家是清正门派,那咒印总不会是他们自家……” “是不是又如何?”宣业再次断了他的话口,“你这么瞧着他,是想替他除了那咒印么?” 这语气,竟是让祝欲听出几分别样的意味来。 “上仙,你好像也有些奇怪。”祝欲得出了结论。 宣业距他只一步之遥,闻言,一只手撑上窗台,将他半困在怀里。 “你关心他的咒印,怎么不关心我嗓子坏了?” 这一句问得祝欲一脸懵:“你的嗓子……” 分明是方才编给许一经听的谎话,这时候拿来问他做什么? 祝欲困惑不已,却在视线触及对方眼底时忽然停下,没再说话。 方才一路上,他确实都在看许一经,问的也都是和许一经有关的事,就连进了门之后,他的视线也追着许一经离去的身影。 “上仙,你不是说,我和他只是一面之缘……”祝欲想解释什么,下颔已然被捏住,指腹重重抹过唇沿。 “我不想你看他。”宣业平静而直接地说。 祝欲只来得及看清他眸中毫不掩饰的欲望,双唇就被堵住,随之而来的,是凶狠的侵入和掠夺。 平日里看着正正经经的仙,在这种时候却很不讲道理。 “窗……”祝欲想说话,字音很快就被淹没。 那股微冷的风雪味裹着他,擒住他,叫他半分也逃离不开。 无奈之下,祝欲只能自己反手去关窗。这个过程十分艰难,他的唇舌,腰身,肩背,全都被另一个人掌控,费了半天劲才将那扇窗拉合上一点。 那扇窗大抵是有些坏了,祝欲后面再怎么用力也拉不动了,他被吻得难受,又十分着急怕人瞧见,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瞧见他这副模样,宣业伸手帮他关了窗,顺势扣进他的指缝,带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肩上,亲吻也跟着慢下来。 祝欲得了喘息,稍微好过一些,便主动去回应他,亲吻他的唇角。 但又怕那窗再次被抵开,便推着人往别处走,直撞在了门上。 二人身量力气不同,祝欲本是推不过的,但宣业顺着他的意后退,直到后背抵上门,才扣着他的手将人转过来。 转瞬之间,被抵在门上的人就换成了祝欲。 往日在宴春风都是点到即止,但今日不知怎么,他们谁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宣业的吻渐渐往下,落在他颈上,变成了轻咬。祝欲下意识抓紧眼前人的后背,仰起了头,身体微微轻颤。 汗泪在眼角交织,愉悦和餍足并存,紧贴在一起的人却始终渴求更多。 直到后背被扳着转过,前胸贴到门上时,祝欲才猛地一下清醒过来,抓住了褪他衣衫的那只手。 “不行……” 祝欲后颈还被人咬着,身上衣衫已滑了大半,颈上和耳后皆泛着血色。 “……这里是许家。”他声音极轻,已经有些哑了。 身后的人抱着他,沉声道:“嗯,我知道。” 听着是有些不高兴的,但到底是没有再继续下去,只在祝欲后颈厮磨一阵,便替人拢好衣服,将人转了过来。 祝欲讨好想去亲他,对方却没有弯身,只叫他亲在下颔。 “裴顾……”祝欲已经有些站不住,好在后心被一只手扶着。他捧着眼前人的脸,眸子里仍是湿的,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引诱,“低头。” 宣业吻了一下他的眼睛,才又低头吻上他的唇。 和方才那番撕咬不同,这次的吻又轻又慢,眷恋的意味颇重。 只这一刻,他们都有些后悔来浮山走这一遭。 ----------------------- 作者有话说:现在知道宴春风好了吧[奶茶] 第78章 纸人戏仙 这几日浮山魇乱平息不少, 宣业和祝欲除魇时特地避开了修仙世家的弟子,因而弟子们虽然都能猜到大抵是仙州来了人,但不知道来的是哪位仙。 二人白日里几乎都是外出, 晚间才归,许家弟子认不出祝欲, 自然没将“罪仙后人”挂在嘴边,反而是以礼相待, 还叮嘱他们出门要当心,不要太晚回来, 深夜出没的魇最难察觉,一不小心就会着了道。 对此,祝欲只是谢过, 并不多做解释。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奇怪,许一经分明认得他是谁,却没在人前叫过他的名字, 似是刻意在帮他隐瞒。 修仙世家对罪仙后人向来没有好脸色, 许一经却像是不怎么在意他的身份,看不出多少厌恶。 祝欲甚至都要怀疑“一面之缘”的说法是否属实了, 但也没敢问宣业。有了前车之鉴,“许一经”这个名字他觉得还是少提为妙。 不过,许一经身上的咒印祝欲是实打实在意,而且不单是咒印,他那一身的伤也很奇怪。 据某位上仙所说,许一经身上的骨头几乎断了个遍。这种伤伤在内里,是被某种力量压着生生压断的。祝欲还注意过他的右手,那处指骨应该每一根都断过,还没有长好, 轻易就能看出也是被生生压断的。 魇吃人是生啖其肉,不会只断骨,这伤定然不是魇所致。但断其全身骨头,分明是下了死手,将人伤成这样,却又没有赶尽杀绝,实在自相矛盾。 祝欲想不通,但因着许一经待他如常人,他便想替许一经解了那咒印。 据某位上仙所说,咒印是直接打入心口的,烙在命门,想祓除极为艰难。 祝欲没法扯开许一经的衣服去查看咒印,就算有办法他也不敢这么做。但祓除不了,压制却未必不能。 自白雾林山洞内那番提点后,他制符更加大胆,在符里加入另一道符文或是阵法都是常事。 而要想压制那种邪术咒印,最有效的自然是仙气。 祝欲连夜新画了符,灌入仙气时小心翼翼,没敢灌多。又制了个手掌大小的傀儡纸人,天明时让它将符贴到了许一经身上。 做这些时祝欲没有避着某位上仙,但也时刻观察着仙的脸色。 宣业倒也默许了他的这些行径,没有阻拦。 符贴在许一经后背,符文显现,没入身体,符纸便如烟随风散去。 第78章 那傀儡纸人蹦蹦跳跳地回来,攀到宣业肩头,像个小人坐在那处,晃着脑袋和两条腿,很是悠闲。 纸人随主人心念而动,敢这么放肆,自然是有主人授意。 但宣业偏眸瞧了一眼,没说什么,只在起风时抬手扶了一下纸人,免它被吹跑。 那纸人却得寸进尺,抱着他的手指站起来,去蹭他的下巴。 祝欲赶忙摆手撇清:“这回不是我,是它自己!” 宣业眸光低垂:“是么?” 祝欲一口咬定,道:“是!它一定是喜欢上你了。” 宣业没再说什么,只是稍微偏了头。 他这一动,纸人本来蹭的是他的下巴,这下直接蹭到了唇角。祝欲瞧见这一幕,顿时便红了脸。 这之后,他想拿回那纸人,宣业却没让。他偷偷召唤,纸人就叛变一般赖在宣业肩上,怎么都不肯回来。 见色忘义! 祝欲不由分说给纸人安了罪名。 * 许家大多弟子都要轮换着去平魇乱,只许一经不用,因而许家内一有变化,他总是最先察觉到的。 夜里起风,他在院里站了一会,正要回屋,却忽然转过身,往某个方向长长看了一眼。 这几日风大,起风是常事,但方才那阵风卷着火光晃动,起得快也停得快,似有些匆忙了…… 许一经握了一下腰间佩剑,终是运起灵力追了过去。 他一身骨头没长好,灵力运转不畅,追到后山时体力不支,身上几处都在隐隐作痛。 后山除他空无一人,幽暗冷寂,月光森凉铺落在地,寒意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 许一经却直直站在原地,冲着空茫夜色唤了一声:“师父。” 下一刻,他膝上吃痛,单腿跪了下去。 “记着了,我不是你师父。” 一道带着警告意味的声音冷生生响起,许一经抬头看去,那一身红衣的人架腿坐在山石上,正居高临下看着他。 “上仙说过,只要我能够活下来,就……” “我是这么说的吗?”无泽垂着眸子,一身红衣在凉月下显出几分邪性。 许一经改口道:“纵使上仙不认,上仙仍是我师父。” 无泽微皱起眉,对这人的无赖程度又领教了几分。 “看来那一身伤没让你长记性,捡回一条命,却死性不改,你当真以为我留你一命,就不会杀你吗?” 许一经仰着头,面色不改道:“上仙若是要杀我,便不会刻意引我出来。” “是么?”无泽在月光下勾起唇,“万一我就是引你过来,杀了你,再曝尸荒野呢?” 他语带笑意,却不会让人觉得这是玩笑,更像是一种威胁。 但许一经却道:“上仙既说是万一,那便是不会杀我。况且我的命于上仙无用,上仙若是想要,大可拿去。” “……” 静默片刻,无泽不声不响地收起唇边笑意,转而一道威压打了下去。 许一经感到肩上一沉,没长好的骨头又疼起来,但他只一声闷哼,并无怒气。 “许一经,你可真是……” 无泽微眯了下眸子,地上的人忽然抬头道:“师父记得我的名字?” “……” 那股威压的力道又加重了些,无泽几乎有些恼怒地道:“不许叫我师父。” 在窗下风时,他说话总是唇边带笑,沉玉时时都会顺着他的意,不曾想竟让他逢上个厚颜无耻的,口口声声“师父师父”地叫,被打断全身骨头也不长记性,将他气得不轻,偏偏他也说不过这个人。 无泽闭了一下眼,舒了口气,才再次开口:“我要你去办一件事。” 许一经立刻抬头:“师父要我去办何事?” 威压再重一分。无泽掌心浮出一团黑雾似的东西,轻轻一送,便飘到了许一经眼前。 “这是……魇?”许一经讶异出声。 见他这般神情,无泽反而勾唇笑起来:“如何?还敢说要帮我做事吗?” 许一经盯着那团被仙气束缚的黑雾,看了半晌,再抬眸时,正色道:“上仙想要我怎么做?” 他神色坚定,与一方境内时无二,无泽微微一愣,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片刻,无泽敛眸道:“我要你将这魇投放到许家,且不叫任何人察觉。” 许一经仰望着他,道:“好。” 无泽又是一愣。 “此举会牵连整个许家,乃至浮山,你可想清楚了?” 问出这话时,无泽已经离开山石落到地面,近距离瞧着跪地之人的神情,仿佛要从中找出一丝作假的痕迹来。 但许一经眸中只有固执,只有坚定。 “无论上仙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无泽弯下身,深深望进他眼底,始终未能看到半分虚假。 但即便如此,他仍道:“许一经,我不信你。” 许一经对上他生冷的目光,迷惑道:“为何?” 无泽道:“无恩却有仇,我凭何信你?” 许一经道:“我与上仙是机缘,无关恩仇。” “呵。”无泽冷冷笑了声,直起身来,幽幽轻叹,“机缘啊……是最不可信的东西。” 无泽并不相信,一个人会为了“机缘”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去害自己的亲人朋友。 即便是此刻许一经的神情语气挑不出半点假,他依然不信,依然笃定许一经不会将魇投放进许家。 所以他道:“魇就在这里,办成此事,我便解了你的咒印。” 许一经对那咒印没有过多在意,只问:“此事过后,师父便信我吗?” 无泽没有回答,只移开视线,不再看他满是坚定的眼神。 ----------------------- 作者有话说:死缠烂打师徒组,返场[摊手] 第79章 不得公平 浮山最为棘手的几处魇乱都已平息, 但祝欲提出可以离开时,宣业却说再留几日。 至于留下来做什么,宣业没说, 祝欲也没问。一来是他知道宣业有自己的考量,二来则是私心作祟, 他也想在许家多待一段时间。 宴春风虽然安逸,但仙州有意为难, 他和宣业见不到几回,不如不回去。 再者, 他也不想这么早就提及业狱的事。 当时在白雾林中信誓旦旦说要进业狱,如今想来好笑,他心中竟只剩害怕。和宣业待在一起越久, 他越是贪心不足,怕自己死在业狱,从此生死相隔, 再无重逢。 不能再见心爱之人, 令他感到恐惧。 独留心爱之人在这世上,他也不忍。 所以宣业说要在许家留几日, 他反而觉得心里安定。 许家每日会有弟子定时来给他们用探魇符,这几日不知怎么换了人,来的都是许一经。 祝欲惦记着咒印,怕那符文没起作用,但不好直接问,便旁敲侧击道:“你的伤好些了吗?还会很痛吗?” 许一经贴符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他一眼,有些困惑。 这已经不是祝欲第一次问他的伤了。 许一经反问道:“你对我的伤还是很感兴趣?” 祝欲面不改色道:“我只是好奇心重,闲不下来, 想和人说话罢了。”用的仍是第一日入许家时用过的借口。 探魇符没有反应,许一经收了符,抬眼往里瞧了一眼,道:“你若是要找人说话解闷,不该找我。他嗓子坏了这些时日,也该好了。” 祝欲也扭头望了一眼宣业,转回来时笑道:“他嗓子是好了,但他不喜欢吵闹,我说多了,他会厌烦的。” 许一经道:“你说多了,我也会厌烦。” 说着便抬脚往外走。祝欲跟在他身后,大有一副要送他出房门再出院门的意思。 “那能怎么办?”祝欲声气无奈,还带着笑,“我和他相熟,自然要先体谅他。” 闻言,许一经回头看向他,这一眼多少有点一言难尽。 “祝公子,你倒是很会做人,宁可来烦我也不烦身边人。” 祝欲笑道:“多谢称赞。所以你的伤好些了吗?” “……” “好了。” 许一经经不住他一问再问,索性道:“祝公子不必挂心,我死不了。” 祝欲便顺着他的话说:“死不了就好,过院门当心脚伤。” 他说话上句不接下句的,但笑眼弯弯,看起来是个良善模样。 许一经踏过院门,忽又回头望他。他也还没有走,站在原地,似是在目送。 或许是因为这几次莫名其妙的关心,许一经开了口:“祝公子。” 祝欲笑意不减:“何事?” 许一经看着他道:“你们这几日不出门,想来浮山此行事已办妥,若无别的事,趁早离开许家为好。” 说罢,也不多作解释,转身离去。 祝欲虽觉奇怪,但也没怎么在意。左右他们已经决定在许家多留几日,许一经这话说也是白说,听不听也没什么所谓。 第79章 * “此事当真?” “都说是传闻了,谁知道真不真。” 许家附近魇乱消停不少,弟子们也不再整日丧着个脸,来去匆忙,反倒能偶尔闲下来说些小话。 正巧,祝欲在测试新画的窃听符,特地折成了纸鹤模样。那两个弟子道行浅,纸鹤就停在他们头顶的檐上都没察觉。 祝欲也是闲来无事,便坐在窗上听他们说话。 谁知下一刻,其中一个弟子道:“依我看,这事未必是空穴来风,不然你想,祝家满门被灭,怎么就偏偏他祝欲一个人活下来了呢?” 这传闻竟还是和他有关? 祝欲凝神细听,另一个弟子道:“确实奇怪,那祝欲年纪轻轻,祝家比他厉害的人多了去了,连祝家家主都没能幸免于难,他却能活得好好的,其中必定有鬼!” 原来是听说他还活着,在咒他死呢。 祝欲兴致缺缺,正想着要不要控着纸鹤去别处,忽又听一人讽刺说:“不错,若真是心里没鬼,在徐家的时候,他与宣业上仙何必要改换样貌?说不准……便是宣业上仙在替他遮掩。” 遮掩?遮掩什么? 祝欲正了神色,仔细听下去。 “你是说,他与宣业上仙当真……”那弟子欲言又止,“可这也太荒谬了,一个罪仙后人,竟真的敢染指仙。” “你都说他是罪仙后人了,他又有什么不敢?若非是他蛊惑了仙,仙又怎么可能替他遮掩?” 又是遮掩,究竟是遮掩什么? 祝欲听得心急,下意识抓紧了窗台边缘。 “你这么一说,倒也有理。仙和我们不同,一眼便能识魇,自然也有法子压制魇,若真是宣业上仙有意遮掩,旁人自然察觉不出。” 那弟子刻意将声音放得很低,祝欲却是一字不落都听见了。 另一弟子道:“倘若祝欲身上真的有魇,那宣业上仙此举,便是要步当年祝家罪仙的后尘……” …… 那两个弟子后面说了什么,祝欲没再听进去,他抓着窗沿的手指愈发收紧,一言不发地坐着,脸色微沉。 这个传闻是怎么来的他并不在乎,他身上有魇,这事迟早都会被捅破,由谁捅破并不要紧。 但说他们会步令更的后尘,这话祝欲偏偏听不得。 他心念一动,檐上的纸鹤也跟着动,翅膀如同人手一般灵活,将瓦上的碎石枝叶都推了下去,盖了那两个弟子一头。两个弟子赶忙走开,再往檐上看时,纸鹤已经去影无踪。 祝欲不大高兴地在窗上坐了大半晌,任冷风吹。屋内宣业写完信,抬眼正好看见这静得出奇的一幕。 他走过去,也在窗边坐下,见祝欲面上有愠气,眉心也蹙着。 这窗台不算高,祝欲向窗外坐,宣业向窗内坐,相反的方向,但微微偏头就能看见彼此。 “风这样大,不冷么?”宣业替他捋了一下脸侧的碎发。 祝欲低头垂着眸子,没有看他。 “他们说,我们会步令更的后尘。” 他的声音落在风里,和神情一样落寞。 宣业静静看了他一会,道:“我知道你不会,你也知道我不会。” 说这话时,宣业语气十分平静,只像在陈述事实。 祝欲偏过头,道:“可是没有人相信。” 修仙世家和仙州害怕,无非是怕他们因私做出不利仙州,不利苍生的事,就如同当年的令更和祝风一样。 但他和宣业不会这样做。 宣业不会盗取神木救他,他也不会为了活命去打神木的主意,不是因为他们做不到,只是他们不想以任何人的命来换他的命。 当年神木被盗,仙州塌毁,人间因此受难,死伤颇多,倘若仙州再塌一次,不知又有多少人要颠沛流离。 无妄之灾,于这些人并不公平。 世上最难求之事,也无非是“公平”二字,祝欲自小与这两个字无缘,但旁人不欠他什么,他做不到心安理得去抢别人的命,来成全自己的公平。 而宣业是心性使然,也绝不会做这种事。 可他们不会,旁人却要一口咬定他们会,而且还要打着未雨绸缪的旗号,来谴责他们,来逼迫他们。 世间本不该有这样的道理,却处处是这样的道理。 第80章 误打误撞 宣业的信借神识传入仙州, 明栖正巧又在离无的拾落花蹭酒喝。 他扇动折扇,挥散那抹神识,道:“离无, 你真是一点也没说错,他们不但是愿意去浮山走这一遭, 还不想回来了。” 离无是清了魇乱刚回仙州没两日,明栖便又来了, 想也知道是又有一桩麻烦事要扔给她。所以离无只是瞥了他一眼,没接话。 明栖倒是没有半分尴尬, 继续道:“不过他说留在浮山有事,也不知是什么事。” 闻言,离无这才开口, 有些疑惑道:“他说有事?” 明栖点点头,道:“只是没细说,想来不过是个借口, 不肯回仙州罢了。” “倒是不一定。”离无将小炉里的香压实, 抬起眼来,“若真只是想同祝家那个后人多待几日, 何必非要说一句‘有事’,你几时见过他这么遮遮掩掩的?” 明栖细细一想,也觉有理。 虽然传闻都说宣业上仙性冷规矩,但他和宣业相识多年,知晓此人做事随心随意,极少会遮掩。 “那……他说有事,就是真的有事了?” 离无在香灰上轻压出细痕,道:“兴许还不是一般的事,他既特意说了, 你且留心便是。” “留心?”明栖一笑,折扇点在桌上,“他都没说清楚是什么事,我如何留心?” 离无手上动作缓慢仔细,眼也不抬地道:“那便事事留心,总能留心到他所说之事。” 她这一说,明栖只觉更好笑。 “离无,你可真是会说话。上回你说宴春风的窗下是个好地方,叫我去看,害我摔了个大的。这回你要我事事留心,我可不敢再听你的了。” 离无压好香灰,置了香,方抬眼瞧他,不紧不慢地道:“是我叫你去看的么?” 明栖看了一眼手中酒杯,愣怔一瞬,没话了。 真深究起来,确实不能算离无叫他去的,毕竟离无只是说了一句话,引得他好奇不已,这才去爬宴春风的墙。 “话虽如此,可是离无,我原先不知你是这样的人。你看见……看见那种事,竟然还能面不改色说给我听。” 离无睨他一眼,道:“情爱欢愉,人之常事,有何不能说的?” 她说得直白,明栖原还担心和她谈论这种事不好,现下听她一说,反倒坦然起来。 “也不是不能说,只是差别实在太大了。”明栖撑着下颚,将离无打量一番,问,“离无,你真是薛家人吗?” 离无本名薛烟,飞升前是花川薛家人。仙州其他仙不怎么在意过去的名字,也不会经常提起,明栖却是把自己的俗名“徐卿酒”说给每一位仙听,还反问别人的名字,在心中默默记下。 “薛家人个个讲究礼数,可是你瞧着,跟我那规规矩矩的徒弟一点也不像。” “唉……”说到这个,明栖就忍不住叹气,“我那徒弟哪里都好,就是太拘着,说了多少遍也不见改,实在愁人得很。” 他嘴上说着愁,面上却只是无奈地笑。 薛知礼尚年轻,将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性子可以慢慢改,也不用太着急。 离无道:“你那徒弟回了薛家,你有闲心担心这个,不如求他平安。” 明栖却是一笑,折扇悠悠置在胸前,道:“别的不说,论修为,我那徒弟可一点也不弱,寻常魇乱难不倒他。” 这是真话,花川最出名的修仙世家便是薛家,薛家年轻一辈弟子中最有天赋的便是薛知礼,莫说是寻常魇乱,便是棘手的魇乱,也害不了他的性命。 二人几句闲谈,离无问起云惬,明栖便放下酒杯,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 “云惬这人,我真不知说他什么好,为一个徒弟方寸大乱,仙州的事也不管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谢家生了根,连仙也不做了。” “若不是他在长明平了不少魇乱,仙州指不定又有什么话等着他。” 明栖话里带着怨气,这些时日为了替云惬说话,他在仙州都快把嘴皮子磨破了。要不是他,云惬哪能顺心顺意地在长明待这么久。 不过这怨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明栖不是个记仇的人,很快又叹道:“他这徒弟倒也是运气差,可惜了一副好灵根。” 闻言,离无难得也轻轻叹了一声,而后道:“这话你日后见了云惬,莫要说给他听。” 明栖困惑朝她看过来,道:“这是什么理?” 离无微微正了神色,道:“他此前收过三个徒弟,也是运气不好,两死一疯,此事是他的心结,如今谢七出事,他不知又会怎么想。” “运气差”这几个字,谁说都是往云惬身上捅刀子。 第80章 明栖听得发怔:“我,我倒是知道他收过徒弟,却不知道他只收过三个徒弟,而且三个徒弟都还……这些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离无看他一眼,道:“仙州谁不知道你话多,这事说给你听,你转头就能捅到正主面前去,怕是当下我这么说,你都想提着酒去长明安慰人吧。” “……” 这话明栖还真反驳不了。他一听云惬这多舛的收徒史,还真就起了要提酒去同云惬痛饮一番的心思。 “离无,你真是洞察入微,竟然这么了解我。” 离无道:“不是我了解你,是整个仙州都不得不了解你。” 仙州众仙大都性子沉静,像明栖这样闹腾的实属不多见,见谁都要说上两句,谁家仙府都要去坐上几回,一来二去,不了解他的也会被迫了解他。 明栖对此倒是很自豪,笑道:“这难道不是好事吗?仙州可谁也没有我这样好的人缘。” 确实是没有,明栖性子欢脱,有时虽然烦人,但胜在性情真诚洒脱,仙州众仙倒是没人厌他,都愿意同他交好。 当然,窗下风那位是除外的,沉玉同谁都交不好。 明栖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不过,这么说来,我先前劝云惬收徒,如今想来反倒是害了他。” 离无道:“是你劝的他?” 明栖点头道:“不错,我那日从他仙府经过,见他府里冷清,便劝他收个徒弟,不曾想他前面的徒弟运气都这么不好。若是早知道,当日我就不劝他了。” 他是真心懊悔,离无却有些好奇。 自第三个徒弟出事后,云惬就再没收过徒弟,仙州也没人劝过,没人敢劝。云惬此次收徒,她还以为是云惬自己想通了,没想到竟是有人劝说,而且是不知内情的明栖。 “你如何劝的?”离无问道。 明栖晃着折扇,略略回想,道:“也没说什么。当时他府里的童子偷懒睡着了,院里一堆叶子没人扫,我就开了个玩笑说——” “云惬,今日天光好,你不若收个好哄的小徒弟,教他下棋,下输了,让他帮你扫院子。” “……”离无一时没话。 云惬过去的第一个徒弟,还真就是明栖说的这个样子。 虽是误打误撞,但真是大智若愚。 第81章 我身虽残 祝欲在祝家灭门时就已经被魇缠身, 宣业上仙不但隐瞒不报,还为其遮掩。 二人在徐家时举止亲密,没有半分师徒样。 如今, 祝欲人至花川浮山,是人是魇难以辨清。 宣业上仙受其蛊惑蒙骗, 祝欲实在可恨。 …… 相似的传闻祝欲听了很多,唯一庆幸的是, 虽然他们身在修仙世家,但许家没人认得他们, 许一经也缄口不言。所以许家弟子说起这些传闻时,有时甚至是当着祝欲的面说的,还拉着他一起听。 祝欲偶尔点头附和, 那些弟子就更加来劲,还说他是散修,对这些事恐怕不怎么清楚, 便从头给他讲一遍。从罪仙后人的身份说到仙州选拔仙侍的比试, 又说祝家灭门,魇乱横生, 再说师徒二人间不清白……真是比戏文话本里的还要精彩。 祝欲便问了一句:“依你们所见,祝欲此人倒是十恶不赦了?” “正是如此。” “谁说不是呢?” 几个弟子义正言辞,频频摇头叹息,都在替宣业上仙不值。 祝欲笑笑,正准备应上一句“原来如此”,忽见那几个弟子盯向他身后。 下一刻,一道平静而略微生冷的声音响起。 “我说不是。” 祝欲想,何必同他们争论?便转身要拉着宣业走。 其中一个弟子却在此时道:“裴公子,你没怎么听说过祝欲这个人吧?他是罪仙后人, 身上是有业障的,你替他说话,可落不到什么好处。” “是啊,你们二人皆为散修,对这些事或许不大清楚,但是在修仙世家,没有人不知道祝欲,没有人不说他罪孽深重。” “是么,谁说的?”宣业眸光淡淡,没什么情绪地问了一句。 那弟子道:“谁都这么说啊。” 宣业问道:“谁都这么说,便是真的吗?” 几个弟子被他这么一问,顿时愣住了。因为从前是没有人说过这种话的。 宣业又问:“他一不作恶,二未害人,如何担得起‘罪孽深重’四个字?” 弟子们更是面面相觑,因为他们一深想,果真找不到祝欲“罪孽深重”的佐证。 但是很快,又有人道:“但他是罪仙后人啊。” 罪仙后人,生来就是罪孽深重,即使他什么也不做,只需要存在,他就有罪。 一直以来,不都是如此吗? 对于宣业的说法,几个弟子无法苟同,只觉困惑,竟然会有人替一个罪仙后人说话开脱。 然而,宣业不但要说,还要语出惊人地说。 “令更所做之事,与他何干?” 他的语气平静,却不容人置疑,几个弟子想要反驳,但张了张唇,愣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好半晌,才有人回神,道:“裴公子,你这……” 宣业静静看着他,沉默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叫这个弟子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 这个弟子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他明明有一堆的理由可以反驳,但对上那样的目光时,他就像是在被审视一般,整个人都被抽丝剥茧地看透了,以至于他突然意识到,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可能撼动此人半分。 宣业垂眸站在那里,祝欲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仙的威严。 无论是裴顾还是宣业,祝欲都没怎么见过他生气,更不觉得他难以接近,至始至终,他们都是以平等的姿态在对话和相处。 唯有此刻,祝欲真正意识到,仙和人是有差别的。 仙巍然不动,就已经足够令人感到畏惧。 祝欲伸出去想要劝阻的手,一时竟是不知该继续往前,还是该收回来。 却在他犹豫的当口,宣业侧过身来,牵住他将落不落的手指,领他下了台阶。 这一瞬开始,仙的威严不复存在,只有裴顾。 被牵着的手指逐渐染上另一个人的温热,祝欲在冷风里眨了几下眼,笑了。 好吧,仙和人的确是有差别的,但他和裴顾没有。 *** 谢七昏睡了小半个月才醒,好在身上的魇及时祓除,除了右手,身上没留下什么别的严重伤。云惬又给他渡了仙气,别的皮外伤好得很快,现下行走自如,已无大碍。 只是他右手已废,无法握剑,不能去平魇乱,只能待在谢家养伤。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肯闲着,每日帮门中弟子试探魇符,又去谢家周边巡视,仍是早出晚归。 而晚归之后,他总会在门口等上半晌,有时是等谢霜,有时是等云惬。 谢霜从仙州回来,顶了他的位置奔波在外。先前谢霜留在仙州,跟着离无上仙出入,有离无上仙护着自然平安,如今却是要她只身对敌,谢七放心不下。 今日他等到的是云惬。 “师父。”谢七迎上去,弯身行了礼。 云惬朝他颔首,道:“回吧,今日风大。” 于是谢七便落后半步走在他身侧,走了一段,云惬忽然出声道:“过两日,我便要回仙州了。” 谢七道:“师父在长明逗留许久,回仙州是应当的。” 云惬停下来,转身瞧他,见他神色如常,并无异样。 犹豫片刻,云惬终是问道:“你可要同我一道回去?” 仙州灵气充裕,最好养伤,亦能静心,云惬有此一问,谢七并非不知其中用意。但他只是摇头:“师父,我想留下来。长明如今靠谢家撑着,谢家绝不能出事,阿霜整日奔波在外,我也不放心她,我留下来,若是出了事也好及时应对。” 云惬道:“你……” 云惬叹了一声,终是无奈:“你何必如此执拗啊。” “我知你身受此劫,并不好受,可你如此逞能,岂非是将自己置身险境?” “不,师父。”谢七直直望着他,神情认真,“弟子并非逞能,执拗或许是真,但我并非自暴自弃之人。” 云惬心下微动,听他继续道:“弟子右手已废,可左手尚在,若是勤加练习,将来未必不能握剑。我身虽残,心却更坚,留在谢家并非是要得过且过,听天由命。我虽不能外出平乱,但能出谋划策,谢家一应事宜也需我安排过目,我还不能离开。” “师父。”谢七郑重地唤了一声,“我知您为我担心,可我所精不止剑术,所以请师父放心,我活着一日,就绝不会止步于此。” 他一番肺腑之言,坦荡赤诚,自信洋溢。 云惬在旁听得欣慰不已,又忍不住为他痛心。 压下心中酸楚,云惬拍了拍他的肩,温声道:“你有此等心境,这是好事。为师愿你得偿所愿,更求你平安。” 第81章 第82章 罪仙后人见罪仙 许家有魇! 发现此事的不是许家自己的人, 而是祝欲。 人不能和仙一样,仅靠一眼就能识魇,但祝欲体内有魇, 有时便能感知到魇的气息。但这种感知与魇的气息强弱有关,倘若魇成型已久, 便更容易感知到,若是魇的气息微弱, 便极难察觉。 所以感知到魇的那一刻,祝欲便知这个弟子没救了。 魇占据人身不超过三个时辰, 尚有一线生机,但能让祝欲感知到,这魇显然成型已久, 莫说是三个时辰,怕是已有好几日了…… 祝欲没有犹豫,一张净火符丢出去, 那弟子登时便惨叫连连。其他弟子想救人, 被他喝止:“别过来!那是魇!” 边上许一经正好经过,神色复杂地盯着这处, 祝欲瞥见人,忙道:“许一经!快去叫人!” 许一经走得很干脆,只是最后那一眼意味不明。祝欲没能瞧见。 院里的其他弟子是人是魇,祝欲无法一下子分辨,净火烧起来之后,弟子们四散而逃,更是叫他无从探查。他奔回客房去寻人,刚拐弯奔进院门,迎面就撞上了人。 宣业扶住他手臂, 见他神情匆忙,问道:“出了何事?” 祝欲反手抓紧他,道:“有魇!” 许家内有魇的事很快传开,家主下令封了门,召集所有弟子重新试探魇符,院子里乌泱泱的一片人头。 很快,不知是哪里爆出一声:“这探魇符有问题!” 此声一出,整个许家院内就炸了锅。 探魇符有问题,那就说明此时此刻他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不是人而是魇!每日同吃同住,同行闲聊的人,看起来活生生的人,都有可能是魇,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未必是人。 祝欲捡起散落的一张符,仔细看了看,果然见那符文末端少了一笔。只是少的这一笔太过微小,平日里晃眼一看很难察觉。 但祝欲十分确信,这些时日用来探查他和宣业的探魇符没有问题。 而若是符没有问题,那有问题的就只能是人了。 这几日对他们用探魇符的都是同一个人。 “许一经……”祝欲攥紧手中残符,困惑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一个不在乎他是不是罪仙后人的人,怎么会试图掀起魇乱? 而且,还是在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 祝欲想不出个所以然,却在这时,一只手很轻地抬了一下他的下巴。 他下意识顺着这只手的动作抬头,听见宣业说:“别愣神,你自己要当心。” 祝欲很快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点头道:“好,我去找人,这里交给你。” 说罢,单手勾住宣业后颈,自己踮起了脚。宣业顺势低头,低垂的眸光落在他唇上。祝欲却只是与他额头相抵,道:“上仙,借灵目一用。” “……” 借到灵目,祝欲转身就奔进冷风里。宣业看着那抹蓝白身影跃到桥下,这才有些愣怔地回了神。 下一瞬,无比强悍的仙气如滔天云海般铺散开去,将整个许家罩在其中。 院中人人仰天而视,有人喃喃出声:“是仙……” “是仙的话,我们就有救了,对吧?” * 得益于先前放出去的窃听的纸鹤,祝欲很快找到了许一经。二人对上视线时,许一经脸上没有丝毫心虚,更没有任何想要逃跑的意思。 祝欲顿足,终是没有将出招丢出去捆人,而是问:“你怎么不跑?” 许一经看傻子一般看他,道:“该跑的不是你吗?” 这话倒也没说错,许家现在就是个魇窟,谁都想往外逃,若没有仙气锁着,早就不知乱成什么样了。 但祝欲只是定定看着他,问:“许一经,此事是与你有关,还是就是你动的手?” 没想到他会这么心平气和的发问,许一经默了一瞬,道:“二者没有分别。” 祝欲又问:“是不是因为咒印,你受人所迫……” 他的话没能说完,许一经道:“祝公子。” 这个称呼一下子把祝欲拽了回来,那点儿先入为主的恻隐之心被隔得一干二净。 是了,他和许一经萍水相逢,只因为许一经没有以异样的眼光看他,他便认为许一经这么做是另有别情,如此交浅言深,必要吃大亏。 许一经话里没什么情绪,道:“我身上的咒印与你无关,也并非是受人所迫。我不知你为何如此关心我,但我做什么,无需你来置喙,今日你若是要擒我杀我,尽管拔剑便是。” 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像是许家和他没有半点关系,谁死了他也不会难过。祝欲骇然之下,一时哑口无言。 “许一经……你,你和许家有仇吗?” 祝欲是真的想过这种可能,否则,他有什么理由要害许家满门? 许一经却是神情冷淡,道:“我与许家无仇无怨。” “无仇无怨?许一经,你自己听听这是人话吗?”祝欲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在探魇符上动手脚,许家日日有弟子出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不单是许家,整个浮山一带都要遭殃!” “我知道。”许一经面无表情地应道。 他语气太平静,可又称不上冷血,更像是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并且半点也不后悔。 祝欲被噎了一下,没忍住道:“许一经,你缺心眼吧?” 话落,祝欲不再同他争辩什么,捏符而上。许一经持剑迎上,符光与剑光碰撞,爆炸声混着铮铮剑鸣,这一击竟是打了个平手。 不过,说是平手,许一经额边已是冷汗涔涔,他身上伤势未愈,方才一动,牵扯之下,皮肉连着筋骨都在隐隐作痛,握剑的手都在发抖。 祝欲留着情面,在错身的间隙道:“你身上的咒印是怎么来的?” 许一经倒抽一口冷气,道:“与你无关。” 有问必答,但答了不如不答。 祝欲道:“好,你既不肯说,我便将你带回仙州,仙州自有法子让你开口。” “出招!去!” 神木应声而动,如一道青白绫缎,挟着冷风飞向许一经,转瞬就将他整个人捆住,紧紧缚在廊柱上。 许一经试着催动灵力,才发觉灵力也受到压制。他索性偏过眼,一副任由宰割的模样,决然而平静。 这种神情太过熟悉,祝欲心下一动,语调缓下来:“许一经,若是入了仙州,受仙诘问,你可就什么秘密也没有了。” 仙的诘问和人的诘问不同,人的诘问未必能得到答案,得到了也未必是真相。 但仙神通广大,仙的诘问,是将这个人的过往生平悉数剖开,即便是最阴私的欲念,也会被毫无保留的展露出来。 “许一经,你不怕吗?”祝欲走近,想从他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的恐惧。 但许一经只是看着他,道:“为何要怕?” 祝欲久久凝视着他,终是摇头:“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缘由,能让你连仙的诘问也毫不畏惧。” “许一经,你不是缺心眼,你是缺脑子。” 他话音未落,许一经突然睁大双眸。祝欲以为他是被自己气着了,却听他沉声道:“躲开!”声音不大,却有些急切。 祝欲先一步做出行动,闪身离开原地,再回身看时,出招不知被什么击中,变回原样缠回了他腕间。 “想诘问我的人,你倒是口气大得很。” 这道人声落在冷风里,透着几分至阴至寒的邪气。 祝欲抬头望向那檐上,只来得及看见那一截鲜红衣摆,下一瞬,一道凌厉黑气打来,他只堪堪躲开,手臂被灼出一条极深的裂口。 来人似乎此刻才看清他的脸,微微疑了一声,道:“是你?” 祝欲抬眸,那人早已到了他近处,他心下一惊,正要祭符,手上的符纸便尽数被烧成了灰,连带着手指也被灼伤。 下一刻,他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掐住脖颈,凭空被吊了起来。 那人颇有些感叹,道:“能活到今日,你倒是命大。” 第83章 故人见故人 “看来, 宣业真是对你很好。” 那人又道,语气听不出喜怒。祝欲动了下手腕,想召出招帮忙, 但刚有动作,手腕就吃了痛。 “出招!”祝欲不甘其缚, 厉声一喝,神木应主, 化为长鞭袭向来人,一旁的许一经立时持剑迎上。 出招到底是神木, 许一经的剑被劈成几截,手臂连着肩背都是一麻,疼得他直冒冷汗。 “蠢。”无泽瞥了一眼, 很快收了目光。 仙州神木又如何,伤不了他半分,何须别人来挡? 许一经抬起眼来, 问道:“师父, 你要杀了他吗?” 无泽看向他,没说话, 但愣生生的目光已然传达了他的意思——不准叫我师父。 许一经却不管,继续道:“师父,眼下宣业上仙就在此地,若是要杀人,须得尽快。” 第82章 “……” 祝欲真觉得许一经缺心眼。 对这番提醒,无泽也并不领情,甚至连语气也有几分烦躁:“我做什么,用你说?” 许一经解释道:“师父,我并非是这个意思。宣业上仙看重此人, 你当着他的面杀人,他不会善罢甘休。而且……师父未必能赢过他。” 其实是一定赢不过,若是对上宣业,仙州任何一位仙都毫无胜算。 但许一经这么直接说出来,无泽并不高兴。 只是也没法反驳,所以他斜斜睨了许一经一眼,冷声道:“闭嘴。” 许一经当然是不会闭嘴的,立刻又道:“师父不愿意听,我却必须要说,师父若是要杀此人,即刻便动手。” 无泽转眼望向祝欲,正犹豫,忽见吊在半空的人手中血光大亮,竟是以血画符,强行冲破了束缚。 落到地面,祝欲将喉间血往回咽下,捏着符便冲向无泽,速度极快,倒是让无泽有一瞬的惊讶。 但祝欲此刻是穷途末路,无泽轻而易举便躲开了他的攻势,反手蓄出一掌,正正打在祝欲右肩。 祝欲并没有躲,而是借着近身的机会,以血催符,将手中符纸祭了出去。饶是无泽也没想到他会只攻不退,反应过来抵挡时,仍有一道气劲擦着颈侧过去,将他颈上的黑布划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下面藏着的咒印。 无泽手指抹过颈上,已然是见了血。 他却没因这伤皱一下眉,反是淡淡看了一眼祝欲,说:“你倒是不要命。” 祝欲盯着那张脸,他总觉得那张脸有点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既是不要命,我便送你一程。” 无泽轻飘飘一句话说完,仙气化为利箭,破空而去,直射向祝欲命门! 无数叶子在此时飞聚,化作屏障挡在祝欲身前。那些叶片瞧着薄弱,却比山石还要坚韧,竟硬生生挡住了射来的利箭。这是祝欲先前扔出去的生长符,落地即生,只为他所控。 “倒是个新奇玩意儿。”无泽瞥了一眼,又问,“是你师父教你的?” 他问着,又凝出一支利箭,双箭齐发,叶片抵挡不住,好些都破碎在风中。只要再稍稍用力,这道屏障就会彻底粉碎。 祝欲却忽然道:“不是师父。” 他气息不稳,声音太小,无泽手上动作一顿,没听真切。 “你说什么?” “他说,不是师父。” 一道仙气凌风而来,就势托了一下祝欲的手,祝欲立刻会意,血和仙气一起催了张新符,霎时白光骤亮,叶片猎猎飞舞而动,绞碎了那两支利箭,转而袭向无泽。许一经下意识要挡,无泽已抬手化去攻势。 宣业停在祝欲身侧,一只手托着他的后心,渡去仙气。 视线扫过祝欲身上的伤时,宣业眸色沉了沉,抬眼问无泽:“你要杀他?” 语气称得上平静,但就是能听出其中强烈的不满。无泽讪讪收起手,道:“不是还没杀吗,你急什么?” 话音未落,宣业已经一道杀招丢了过去。无泽抬手接下,手心被震得一麻。 他当即皱了眉道:“我不和你打!” 宣业不语,又是一道杀招扔出。 无泽闪身躲开,原地瞬间被炸出一个巨坑。 “宣业!”无泽终于有些恼怒,“我说了不和你打。” 宣业冷着一张脸,道:“你说了又如何?” 下一瞬,院内山石炸开,无泽即便是躲开,也被碎石尘土溅了满身。 “宣业!!” 无泽甩了下衣袖,似是恼羞成怒,但一转眼看见那张静默的脸,他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就好似是他做错了事,不占理,对方仅仅只是看着他,就让他连还手的理由都没有。 甚至,即便是他还手,他也打不过。 “我不杀他了!”无泽怒骂一声,抓起一旁的许一经,顷刻便飞上房檐。宣业动身要追,听他又喊,“但你再不给他治伤,他是真的会死!” 祝欲身上伤其实不算多,但手臂上那道裂口着实骇人,深得见骨,只是他始终一声不吭,才给人一种他伤得不重的错觉。 方才只身对战,无人可依,他便靠一股气撑着,现下宣业来了,他便靠背后的手托着,宣业的手一松,他整个人就坠下去,又被宣业及时捞回来。 宣业小心将人放靠着廊柱,尝试将祝欲受伤的手臂托起来,仅仅是这一个动作,便痛得祝欲闷出声来,紧咬住下唇。 他咬得太用力,唇角很快就沾了血,宣业蹙眉瞧着,拇指指腹按在那处,道:“别咬了,什么坏习惯。” 像是责怪,说话的声音反倒是很轻。 血往回咽,疼不肯叫,祝欲这是自小养就的习惯。所以伤得再重,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想着咬牙忍过去。但此刻宣业这样对他说话,怎么忍也没用了,登时便红了眼眶。 他偏了一下眼,酝酿片刻,才转回来说:“我这伤……” 他想说“我这伤很奇怪”,可一开口便发现自己的声音发抖,还隐隐带着点哭腔,合着刚才的酝酿酝给鬼了。他心下暗骂一声,立刻又闭嘴不说话了。 好在宣业只听半句也知道他的意思,耐心同他道:“无泽在业狱里待过,修的已不是正道,多半是怨煞练就而成。” 提起无泽的名字时,他面上没有什么波澜,仿佛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 祝欲心中还有许多疑惑,但没再问。他怕一开口又是刚才那副声气,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 话间,宣业正往他伤口上渡送着什么。并非是仙气,而是一种浅色的流光,如星如尘,细碎又温和。 祝欲微微睁大双眸。他见过这种流光。 就在宣业送他的玉牌内! 那夜他趴在窗边,将玉牌照在月光下瞧,便依稀看见过里面有这种蜿蜒的流光,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还以为是玉自带的。 眼下一看,不是玉自带,而是人自带的。 这流光比仙气都管用,祝欲手臂上的裂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他正惊叹,忽听头顶的声音道:“抬头。” 他也果真照做,而后,一个湿润柔软的事物贴在了他唇上。 渡送过来的不单有仙气,还有别的,血味在嘴里蔓延开来,既有他的血,也有宣业的血。 祝欲寻思自己也没咬人,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了? 直到血味越来越重,他才反应过来,是宣业自己咬破了唇舌,在给他喂血。 “不……”祝欲想躲开,另一只手下意识抓住对方手臂。 吃人饮血是魇才会做的事,他不能! 宣业却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不能转头。他整个人一怔,随即没由来地觉得委屈,索性闭紧双唇,无声反抗。 宣业低垂的眼眸里映着他的神情,瞬间了然,轻声道:“没事,不是真的人血,别怕。” 说着,指腹抹过他唇沿,轻轻掰开他的唇缝,再次吻了上去。 这回祝欲没再挣扎,顺从地咽下了那像是血一样的液体。 第84章 何为信任? “师父, 我们要去哪里?” 无泽走得很快,许一经身上有伤,步步紧跟有些吃力, 连话音里都混着粗重的喘息。无泽却没有因此慢下来,只头也不回道:“别叫我师父!”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被人教训了几下, 听起来心情极差。 但许一经已经习惯,只道:“我已照师父所说, 将魇投放到许家,按照约定, 师父应该信我,也应该认我这个徒弟。”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声气,无泽停下来, 肉眼可见地不满道:“我只说过替你解了咒印。” 事实上,连这咒印他也不想解。 因为他根本没想过许一经真的会将魇投放进许家,而且还真的掀起了魇乱。尽管这场魇乱规模不大, 但许家受创已是铁板钉钉的事。 许一经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时的对话, 道:“那就请师父解开咒印吧。” 闻言,无泽短暂地愣了一瞬。 随后便是一声极冷的笑。 果然, 口口声声说要做他的徒弟,如今重获自由的机会就在眼前,便这么迫不及待,连一刻也不肯装下去了。 无泽张开手掌,五指微弯,许一经心口的咒印便浮了出来,被他凭空捏碎。 但感知到随着咒印一起碎裂的东西时,无泽眸光一凛,变了脸色。 一道威压不由分说砸到许一经身上, 将他砸跪在地。 “是谁?用仙气帮你压了咒印?” 无泽刻意问得很慢,唇边也渐渐浮现出一抹生冷的笑。虽然是疑问,但他仿佛早已确认了答案。 “你早知宣业在许家,是么?” 许一经被突如其来的威压砸得一愣,疼痛之下,又极其困惑,抬了头道:“我不知宣业上仙在许家,是今日魇乱,许家仙气四溢,我才猜到了他的身份。” 第83章 他表情不见一丝心虚,无泽勉强消了点气,道:“那你身上的仙气作何解释?” 想起祝欲问他咒印的那番话,许一经道:“应当是祝家公子。他与宣业上仙同行,大抵是看出了我身上有咒印,出手帮了我。” 无泽脸色又是一冷:“你与他有旧情?” 许一经摇头:“只一面之缘,白雾林时我抢了他的春乞,许家这一次,是我们第二次见。” 无泽不信这番说辞,只微微挑起眉,道:“一面之缘,他凭何帮你?” 许一经道:“这我不知。” 想起这几日来屡次三番的问伤和关心,他又补了一句:“或许,只是祝家公子心善吧。” 他说得认真,倒真像那么回事,无泽却只觉得他这个想法荒谬天真,觉得他蠢。 撤去威压,无泽不耐烦道:“咒印解了,你可以滚了。” 说罢转身便走。许一经却很快起身,拖着条不利索的腿跟在后面,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走了一段路后,无泽仍是没将人甩开。他顿足,转身时眉头紧蹙:“许一经,蹬鼻子上脸了是吗?再敢跟着,我就杀了你。” 相似的威胁许一经早就听过,丝毫不惧。 “若我的命有用,师父尽管拿去。不过,师父想成的事不在我身上,杀了我也是无用。” 此话一针见血,无泽深深看他一眼,甩袖而去,眼不见为净。 *** 没等许家的事传开,齐家也跟着出了事。而且不单是浮山这一片,花川大大小小的修仙世家都起了魇乱。 这些魇乱大都是从内部起的,等到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修仙世家做出的反应和许家一样,先封门,再探查,都想着不能让魇乱扩散,如此一来,修仙世家互相都不知彼此的境况,事情闹大后,整个花川都跟着乱了。 许一经很快反应过来,此事是自己的师父在助推。 而且对比之下,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师父,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将魇投放到许家,你只是在试探我,对吗?” 他的语调不是质问,因而无泽只是淡淡看他一眼,道:“怎么,我放过许家,你反倒不高兴?” 许一经直视着他,摇头道:“师父不必如此。花川出事,许家也会出事,只不过是早与晚的区别罢了。” 无泽略有些困惑地瞧着他,是真的有些看不懂了。 他查过许一经,此人虽然是出自许家旁支,但因天赋被本家看重,在许家地位不低,与许家没有任何仇怨。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接了他给的魇,在许家掀起了魇乱。 无泽想过许一经可能会背叛,也可能会来求他放过许家,唯独没想过许一经会毫不犹豫地执行他的命令,而且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后悔。 “许一经,你的亲人朋友都会因此而死,你不恨我么?”无泽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探究的意味更重了。 许一经却是神色如常,道:“师父若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并不后悔,更不会因此和师父生出嫌隙。师父,请你信我。”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其郑重。 但再郑重也消磨不了无泽的戒心。 有着血缘关系,而且朝夕相伴的亲人之间都没有信任可言,遑论一个陌生人? 无泽终只是移开视线,没再说什么。 * 花川的魇乱像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雨,来得急,也来得凶猛,不但招来了人,也招来了仙。 十命和明栖一起到的花川,没有去浮山。他们都知道浮山有宣业在,便先去平息浮山之外的其他魇乱。 魇乱招来的仙是奔着平乱来的,招来的人却未必是。 这其中有一人从清洲徐家来。此人前些时日听了传闻,知晓祝欲身在浮山,便拜别自己师父,转头提剑就往花川的方向赶,直奔浮山。 此人正是徐长因。 他对天昭说,自己必要为天下苍生除去祸源,此时此刻,他赶赴浮山,为的就是践行这番话。 他运气比祝欲好太多,刚进浮山地界没多久,就见到了要找的人。 这里是一处废弃的街市,修仙世家划地分管时没有将这块地划进去,所以这里没有生人,一派荒凉之景。而正因荒凉,又是黑夜,所以一旦有灯火就会十分显眼。徐长因就是循着那一点火光追去,在一座废弃的庙宇里见到了祝欲。 这座庙宇约莫是废弃不久,不算太破,里面亮着好些符灯,只像一个供人歇脚休憩的地方。 祝欲也真的是在休息,他的伤还没有彻底好全,这几日又和宣业一起平魇乱,体内灵力耗得没剩多少,全靠宣业渡给他的仙气撑着。 今夜宣业去平魇乱,他没再跟着,一来是他确实需要休息,二来是他不想宣业平乱还要分心护着他。 他们挑的这个地方虽然也有魇出没,但祝欲身上本就有魇,魇当他是同类,只会绕着他走,并不会伤害他,反倒比别处要安全得多。 但祝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生人闯进这里。 剑刺过来的时候,凌厉剑风扫至面颊,祝欲猛地睁眼,翻身堪堪躲开了那一剑。 他单膝跪在地上,脸上的震惊尚未消退,抬眼瞪向来人。 “徐长因!你疯了不成?!” ----------------------- 作者有话说:致死缠烂打师徒组吹弹可破的信任[摊手] 第85章 何为祸源? 疯? 不, 他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 徐长因不语,只又挥出一剑。祝欲就势在地上滚了一圈,那一剑便劈在供台上, 劈出一道裂痕,供台将倒不倒。 祝欲翻身而起, 怒道:“徐长因,你这是趁人之危!” “趁人之危又如何?今日我定要杀你。”徐长因握紧手中剑, “当日在许家你救我一命,我便说过, 我欠你一命,杀了你,我的命赔给你。这话我说到做到。今日你我二人, 必要葬身在此!” 他决然赴死,一派慷慨就义的姿态。祝欲凝眉而视:“你就非要杀我不可?” 徐长因肃然道:“不错。你是祸源,我留你不得。” 什么祸源?无非就和“罪仙后人”这个名头一样, 强安在他身上罢了。 祝欲不满道:“你这是一己之见。” 徐长因却义正言辞, 道:“并非我一己之见。你与宣业上仙纠缠不清,来日他为救你, 所做之事只会比罪仙令更更甚。这一点修仙世家无人不知,为此想杀你的人也不在少数,只不过是他们不敢罢了。” “但他们不敢,我却不能不做。今日我为天下苍生杀你,是顺承天意,绝非一己私欲。” 此番慷慨陈词,修仙世家听了都要叹一句大义。可祝欲只觉好气又好笑:“你说你为苍生杀我,可是徐长因,我们做了什么危害仙州, 危害苍生的事么?” 不单是没做,甚至为除魇乱,他们几经涉险奔波,宴春风那时连面也见不着,如今花川出事,宣业更是日夜不歇。 临到头了,却说他们将来会危害天下苍生,要防患未然,杀了他这个祸源。 而且这般大义凛然,好不正派! 徐长因道:“你们此刻未做,将来也会做,若等到仙州塌毁,苍生危矣,我再杀你又有何用?” 原来是未雨绸缪,原来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祝欲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但他此刻气在胸腔,堵得难受,也笑不出来。 “苍生艰难,祸在魇乱,我倒是不知自己一介凡人,竟也能担得起‘为祸苍生’这样的重任来。” “徐长因,你,还有和你一样的人,你们有此论断,不是高瞻远瞩,你可知是什么?” 徐长因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道:“是什么?” 祝欲面无表情道:“是你们脑子有病!” “……” 话不投机半句多,徐长因道:“我不同你废话,总之今日我要杀你,我的命也一并赔给你。” 祝欲立刻抬手道:“要死你自己死,别拉着我。” 徐长因不再言语,执剑砍去。祝欲捏符迎上,但他灵力不足,连催符都费力,很快就露了颓势。 近几日没有时间和精力画新符,他身上的符纸不剩几张,对战徐长因完全是一边倒的趋势。若非是以血催符,徐长因这十几剑下来,他怕是早就命丧黄泉。 手上只剩下最后一张符时,祝欲已筋疲力竭。 此时供台正巧被一剑劈开,连带着上面的神像砸下来摔了个粉碎,祝欲没有完全躲开,被一块落石砸了手臂。 但他只瞥了一眼,便抬眼看向徐长因,正色道:“徐长因……我问你一句,你当真还要杀我,绝不退让?” “绝不!”徐长因接住飞回的剑,半分不犹豫。 祝欲道:“好!那这结果你就自己受着!” 说罢,他将最后一张符纸上的符文抹去,快速用血画就新的,画成了一张招魂符。 第84章 虽是招魂符,但这附近没有生魂可招,只能招来别的邪物。符纸飞到半空停住,沙沙作响,虽只一张,却有警铃大作之势。霎时间,周遭的气息都跟着不安躁动起来。 徐长因环视一圈,还不待发问,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破门窗而入,砸到了地上。 他扭头望去,竟是好几个衣衫褴褛的生人。 不,并非是生人,而是……魇! 徐长因愤然瞪着祝欲,道:“此等阴招,你果真是祸源!” 祝欲懒得再与他争论,无声退至一旁,冷眼看着他被集聚而来的魇围困。 招魂符威力巨大,很快这座庙宇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魇虽然不会主动伤他,但若是靠得太近,必然也要被殃及,因而祝欲越退越远,逐渐隐没在夜色中。 庙宇中的徐长因看不见他,但他能借着火光看见影影绰绰的打斗身影。他很清楚,徐长因纵是厉害,却终是年轻,被这等规模的魇围住,只身一人定然无法脱困。 要么便是被魇吃干抹净,要么便是被魇占据身体,自己也变成魇。 夜里冷风刮得脸和伤口生疼,祝欲身体止不住地发抖,神情却异常平静。 他盯着庙宇的方向,很快就闻到了混在潮湿空气中的血腥味。 不是他的,是徐长因身上的。 眼看着徐长因连剑都断了,再无武器可防身,祝欲终是没忍住,手指轻打了一下左手腕,渡了些仙气给腕间的神木。 他启唇道:“出招,去。” 出招应声而动,飞入庙宇,替徐长因挡下了后方致命一击,并用尽全力朝那些魇身上抽了一下。 魇最怕仙气,魇形成的包围圈立时被抽出一个缺口,为徐长因短暂地争取到了一丝生机。 出招耗尽仙气回来,祝欲转身要走,忽听身后一声爆响。 随即,一柄灵力铸就的长剑破开夜雾而来,直直刺入他的右肩。 祝欲脚下顿住,整个人都是一怔。 他让出招撕开一道缺口,本意是让徐长因有一线生机,趁此机会逃命。但徐长因没有逃,反而循着那道缺口破开阻碍,追着出招飞走的方向来杀他…… 神木认主,生死绑在一起,纵使出招仙气枯竭,这一剑仍激得它瞬间暴起,将徐长因连人带剑抽出数十丈远。 而后,它便回到祝欲手腕,再无声息。 祝欲因那一剑带来的骤痛跪倒在地,双眸在漆黑的夜中短暂失焦,神色茫然一片。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有些迟钝地往后看了一眼。 徐长因砸在魇群里,此刻已经全然看不见了。魇群如鬼影一般起伏,在火光中发出低低的怪声。 祝欲强撑着站起身,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走得很慢,很重,但无比决然,颇有一种誓死不再回头的架势。 右肩伤重,但不致命,受这夜色眷顾,徐长因那一剑刺偏了。 祝欲无意识地扯着唇角笑了一下。 想不到,他还有这样运气好的时候。 不知是黑夜太长还是街道太长,祝欲感觉自己走了很久,但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在他以为自己就要活生生累死的时候,涣散的意识忽然清醒了一瞬。 他闻到了一股风雪味。微微冷冽,却叫他久旱逢甘霖,一颗心莫名安静下来。 于是他的四肢放弃所有支撑,皮肉和筋骨就此卸去所有力气,整个人如一片破碎的叶子落了下去,落进一方柔软的风雪中。 他在那一瞬失去所有依靠,又在那一瞬被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托住。 仿佛抵死相依,再无伤痛。 ----------------------- 作者有话说:徐长因完成了一半梦想(指赔上一条命) 祝欲大难不死, 宣业迟到,但接住人了。 每个人都有光明的未来[狗头] 第86章 一叶扁舟沉沉浮浮 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四周浓雾漆黑,脚下坎坷坑洼,每走一步都仿佛会就此塌陷, 跌进深渊。 祝欲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空空荡荡。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也不知道要去找谁。 空气里全是潮湿黏稠的气味,不好闻。这里或许是一处野山林, 又或许是一片乱葬岗,总之, 一切都被浓雾笼罩着,迷失其中,无所依靠。 祝欲往前走, 感觉自己好像走了一场四季那么久,但前路没有尽头,没有光亮, 也没有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出现。 某一瞬, 他忽然听见一道声音说:“遗忘吧……” 祝欲听出来,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可是他要遗忘什么?为什么要遗忘? “遗忘吧……遗忘吧……” 这个声音还在继续, 祝欲感到心烦意乱,下意识去抓自己的左手腕,抓住了,手心却是一片灼热。 他低头去看,腕上亮起两个金字。 那两个字丑得惨绝人寰,但因为出自他的手,所以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裴,顾。” 念出这个名字的一瞬,祝欲猛然一惊, 愣怔在原地。 他想起来了,裴顾是他要找的人!是他不能遗忘的人! 刹那间,风雪毫无预兆席卷而来,驱散浓雾,天地倏忽一亮,满目清白。 本该肆虐割人的风雪,却像是一双无比温柔的手,渐渐将他拥住,暖流一般熨着他冰凉的身体。 他就在这温暖的风雪中,缓缓睁开了眼。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他一只手还攥在上面,是某人的衣服。 再往上看,白日的光才慢慢流淌进他眼中,映出了那人的颈项和下颔。 他往上蹭了蹭,想看清那张脸。 感受到他的动作,宣业从窗外收回视线,垂眼看向他。 “做梦了么?”宣业的声音很轻,落在冷风里反而显得有些温和。 “嗯……”祝欲闷闷应了一声,人往上又攀又蹭,将脑袋搁到宣业肩上,“好像梦见你了。” 宣业拉过滑落的大氅给他盖上,问道:“梦见我什么了?” 祝欲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能靠在人身上,又刚好能伸手探出窗外。 仙州不比人间四时变化明显,除了冷了点,宴春风的景致并没有什么变化。 窗沿上停着一只小团雀,一颗脑袋不时歪来歪去,也不怕人,祝欲伸手在它脑袋上揉了几下,也不见它飞走。 这只小雀和白雾林的春乞亡灵一样,都不怕他,也不会当他是什么非死不可的罪仙后人。 当然,此刻和他相依的人也不会。 “梦到了你的名字。”祝欲闻着他颈间的风雪气息,答了先前的问题。 “我睡了多久?” 宣业手指上捻着他一缕发丝,温温的声音落在他头顶:“不多,五日。” 祝欲一时没话。 五日已经够久了,至少,完全足够一个已死之人的师父来寻仇。 祝欲张了张口想问什么,忽觉嗓子干涩,抿了一下唇没说话。 但还不待他起身去找水,一杯茶已经递到唇边来。他默了片刻,没接茶杯,而是抓住端茶的那只手,就着这个姿势把茶喝完。 茶水温热正好,祝欲连洒落在某人手上的那几滴也没有放过。 引着那只手将茶杯放到窗沿上,祝欲才问:“天昭上仙来过了吗?” “没有。”宣业答得很快。 祝欲没忍住,闷声笑起来,道:“看来,定然是来过了。” 做徒弟的死了,还是被一群魇活生生弄死的,做师父的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兴师问罪都算轻的了。换做徐家,若是徐家没有没落,徐家人能上仙州,早都提剑来杀他了。 不过徐家如何,天昭如何,他们怎么认为,又怎么做,祝欲已经不在意了,所以他只用闲聊的口气问:“天昭上仙说什么了?” 默了片刻,宣业才道:“没说什么。” “嗯?”祝欲扭头看他,以为他是故意不说,却见他面色坦然,像是真话,不禁狐疑,“真的什么也没说?” 宣业道:“没说。我不想听他说话。” “……” 这下祝欲就听明白了。天昭上仙不是没有来过,而是来了,但连宴春风的大门都没能进来。连个见人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自然也谈不上兴师问罪了。 祝欲阖了眸子,又在人身上赖了一会懒,才睁眼又问:“这事会牵连你吗?” 虽然他们已经言明不做师徒,只做道侣,但仙州若是想以此事问罪,自有一箩筐的大道理等着他们。 他杀了徐长因,如今半点不后悔,但此事若是牵扯宣业,那他就不乐意了。 宣业却是个没所谓的语气,道:“不会。就是牵连也无妨。” 闻言,祝欲又偏脸去看他,想了想,撑起身体亲了下他的唇角。 “仙州若是找你的麻烦,我们合力把人打回去。”祝欲郑重其事道。 第85章 宣业学着他的语气,道:“好。” 一派正经模样,手上把玩发丝的动作却随意得很。祝欲觉着有趣,笑起来,笑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摸到空空如也的手腕时,骤然抬头。 “出招呢?!” 出招在许家受创,本就没剩多少仙气,那日又同徐长因缠斗,怕是气数将尽! 祝欲正要爬起来找,又被宣业按回去:“你伤没好全,别乱动。” “出招没事,我将它安置在神木底下了,你晚些再去看。” 听到这话,祝欲这才安心赖回去,任由宣业用大氅把他包住。 宣业是半坐半卧,他则是整个人都压在人家身上,舒服得不想挪动。 但很快他又是一惊,反应过来自己右肩的伤已经好了。不单是右肩,身上其他小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体内灵力和仙气更是运转自如,流经四肢百骸,一点一点塑着他的灵根和筋脉。 反应过来身体的现状,他急忙抓住那只勾着他发丝的手,道:“我的灵力是哪儿来的?” 就算是仙州有神木能温养灵根,但也决没有这么快的道理,他这灵根是旧伤,聚灵艰难,不可能短短几日就有这么多灵力流转体内。 “你渡了多少仙气给我?!”他火急火燎地要起身,仿佛要把某位上仙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统统检查一遍才肯甘心。 但探灵之法探的是灵力深浅,探不了仙气,所以他只能病急乱投医,这里摸一下那里按一下的,以此来确认人无恙。 宣业等他胡作非为了好半晌,才抓了他的手扣住,慢声道:“是渡了不少仙气,但灵根重塑不是因为我,是离无。” 祝欲一愣:“离无上仙?” 他和离无上仙连面都没怎么见过,离无上仙为何要帮他?更何况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仙州不来找他麻烦就罢了,竟还有仙会救他? “你和离无上仙交情很好吗?”祝欲只能将其归咎为,两仙交好,离无上仙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才对朋友的挂名徒弟以及实名道侣伸出援手。 问这个问题时,祝欲明显地眯了一下眸子,像是抓住了某位上仙的小辫儿。 但上仙只是微微摇头,道:“是离无的徒弟,替你求的药。也是离无的徒弟,亲自送来的。” “……” 他一口一个“离无的徒弟”,语气平静,酸味却太重,审视的目光落下来,加之一双手还被扣着,硬生生营造出了一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气氛,祝欲竟也真的被看得心虚起来。 宣业又道:“我听闻,你们曾有婚约。” 眼看陈年婚约都被搬出来了,祝欲忙道:“早就不作数了!” “我和谢霜相看两厌,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真的!” 他语速很快,要不是手被扣住,恨不得指天发誓。 “嗯。”宣业指腹摩挲着他的腕部,“相看两厌,她却为你求药?” 祝欲:“……” 祝欲:“我……” 这真没法解释,因为他也想不通,谢霜和他没什么交情,有交情也是互相看不对眼,你呛我一句我怼你三句的交情,谢霜为他向离无上仙求药,他就是想破了天也想不明白原因。 犹豫了一会,索性胡言乱语道:“她脑子抽了!” 说完这话,他便赶忙在心里给谢霜道了个歉,承认脑子抽了的是自己。 宣业静静看了他一会,半真半假地偏过眼去,低声说:“搪塞我。” 说罢,连手也放开了。祝欲得了自由,却是一愣一愣的说不出话来。 试问,整个仙州谁见过宣业上仙这副装模作样的样子?又有谁受得住宣业上仙这种声气说话? “我、我……我,你、你……”祝欲欲言又止好半天,愣是一句话说不出。 宣业偏着脸,像是打定了主意不再瞧他。 这副姿态,把祝欲衬得像是戏文话本里始乱终弃的负心人,弄得祝欲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可偏偏也正是此刻,他觉得这个人显出几分孩子气,可爱得紧。 “裴顾,你招我!” 祝欲强硬地扳过他的脸,报复性地堵住了他的唇。 既然说不出话来,那就不说了,直接上手做的好! 事实证明,这种方式确实更有效,不多时,他们所在这一隅的窗便被关上了。 在许家时他们有所顾忌,尚还知道收敛,但现在在宴春风,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不需要分寸,不需要点到即止,只有过分的索求。 起先,祝欲跪坐着,额头抵在窗上,尚还存着几分理智。身后的人拥着他,如乘舟而行。海浪起伏跌宕间,天地空茫一片,唯有他们抵死相依。 祝欲在这沉浮间交付自己的意识,双手,命门,连汗泪也不吝惜,全由身后的人托着他,才不至于让他在这天地间无所依,让他迷失在潮湿的雾气中。 约莫是天冷的缘故,关了窗后,室温渐升,让身上每一处都灼热发烫。宣业的手指有力而修长,静默时连弧度都极为好看,一番动作后,祝欲已经无比熟悉这样的手指,却还是在那时忍不住屈膝,将半落的衣袍抓出褶皱。 宣业头埋在他颈间,发丝彼此纠缠,掩着湿红的耳和眼尾。他们都垂着眸子。宣业想看一看他的神情,也真的这么做,亲吻从额角落下,在唇上辗转流连。祝欲偏过脸回应他,眸光迷离又颤栗。 天地间容不下一个罪仙后人,祝欲只一叶扁舟,身后冷冽风雪包裹着他,而那浓烈的情欲,成了孤舟前行的唯一支撑,让每一下触碰都到了顶。 他这才觉得有人与他共生,于害怕中生出欢喜。 “裴顾……” 此刻,无欲无求的仙变成了人,只做裴顾。祝欲便哑声唤他的名,一声又一声,分不清是愉悦还是哀求。 宽大的衣袍罩着他们,又叠在身下,白日的光亮将肩颈泛起的血色瞧得一清二楚。 到了后来,祝欲便将额头深深埋入枕间,不肯再发出一点声音。指节因为用力抓着榻沿而泛白,又被另一只手握住,十指相扣,交换着手心那层沁出的薄汗。 祝欲膝盖无意识地磨蹭,那件柔软的大氅摊在身下,叫他好受了一些。 但也仅仅是片刻,片刻之后,他便又被拽着坠了下去。 宣业捏过他的下巴,吻他的唇角,和他共享气息,安抚一般探进唇缝,仿佛要劝他再撑一会。 但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谁也说不上话。 过了很久,祝欲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便只能将手指扣进那人濡湿的发中,以此传达出让人低头的意思。 宣业也果真如他所愿低下头来,他便流着泪去吻宣业,近乎是哀求了。 宣业没有好,却在他这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退了出来,安抚地吻他的额头,眼尾,唇沿…… 这回,没能等到入夜,祝欲便沉沉睡了过去。 ----------------------- 作者有话说:岁月静好的一章~ 由离无上仙的药友情赞助[撒花] ———— 别锁了,已经改得什么都没有了[化了]失去所有手段 第87章 别离又别离 祝欲睡得太沉, 被人抱着放到水里洗了一遍,换了新衣都不肯睁眼,迷迷糊糊有点意识, 也只是蹭着去抓人,抓到一缕发丝握在手中, 安稳睡了个长夜。 晨起的时候发现睡的地方换了,不是靠窗的那张床榻, 身边的人倒是没换,正倚着边上的桌案看书。 昨夜热水泡过的缘故, 筋骨舒展不少,祝欲动了动想起身,却突然牵扯到什么, 整个人一僵,又不动了。 他闷回被褥里,有些气恼地推了一下人。 宣业嗓子里闷出一声很轻的笑, 放了书, 伸手将人捞出来,隔着衣物替他揉着腰腹。 祝欲心下暗道:这种事还要用上仙气, 简直暴殄天物! 但也没有阻止,因为这样那股不适感确实淡了很多,而且费不了多少仙气。更因为,祝欲认为这是某位上仙应得的。 趁着这会儿空闲的功夫,祝欲拿过那本被翻过的书,顺口一问:“讲什么的?” 宣业手上动作没停,道:“杂书。” 确实是杂书,连个书名也没有,祝欲随意翻了几页, 看到“神木”、“天墟”、“怨煞”、“流玉精”等字眼,似乎与仙州有关,但又掺着很多别的东西,果真又乱又杂。 “‘天墟’真的存在吗?”他问了一句。 有关天墟的事,他曾经看过一点记载,说天墟是福泽之地,其间宝藏无穷无尽,但它的位置和入口至今无从知晓。故而只是传闻,而且这个传闻知道的人并不多,能谈起这个地方的人寥寥无几,即便是谈起,也是不以为然。 宣业却道:“既有记载,自然存在。” 祝欲蓦地抬头:“你见过?” 宣业道:“嗯,算是见过一次。” 他这个说法很微妙。算是见过,那远远瞧了一眼也叫见过。只见过一次,没有第二次,那这个地方就未必真如书上所写是个福泽之地。 第86章 “天墟是什么样的?”祝欲好奇道。 宣业想了想,似乎是有些难以形容,道:“和仙州有些像,但很空,也很安静。” 能让宣业上仙评价“很安静”,那怕是荒无人烟,连鸟都没有一只了。 说是福泽之地,却如此荒凉,也不知道福泽在哪里。祝欲讪讪将书放回去,道:“我去看看出招。” 本该是昨日就去看的,结果青天白日闹得太狠,完全将这事抛诸脑后了。出招要是有嘴,早就破口大骂他这个主人不称职了。 祝欲咳了两声,将腰间的手挪开,随手抓了件外袍披上,刚要跳下榻去,又被捉了手腕。 他不明所以地回头,昨日被缚住手腕抵在窗上的场景浮现在脑海,他立刻出声拒绝道:“不行!” 宣业却只是疑惑地看着他,没听懂他的话。 但是很快,宣业便意识到什么,极轻地笑了一下,倾身蹭了一下他的鼻尖。 “去吧,把鞋袜穿上。”竟是连语气里都带了笑意。别说是人,就是仙州的童子都能听出来,宣业上仙今日心情很好。 祝欲的心情就有些跌宕起伏了,他反应过来之后,耳根迅速泛了红,抓上鞋袜就奔了出去。 整理好后,他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才发现这件外袍出奇的大,不是他的。 而某位上仙竟是连一句提醒都不曾有。 祝欲忽然意识到,原来仙也有作坏的时候,而且坏得十分透彻。 但他仅仅只是往后看了一眼,便贪恋一般埋进衣袍里深深吸了口气,是熟悉的风雪味。 整整一日,祝欲都没有主动将衣服还回去。 *** 无泽的事传上仙州,但没往下传到修仙世家耳朵里。三百年前被丢进业狱的罪仙活到今日,此事若是传开,修仙世家又要自乱阵脚。仙州深知这一点,便将无泽的事按下。如今,在修仙世家传得沸沸扬扬的,反倒是花川的魇乱。 花川地大道宽,即便是十命和明栖两位仙一同去平乱,也不能将每个地方都顾及到。 于是就总有人要死。 不讲道理地死。 花川最大的修仙世家便是薛家,当初划地分管时,划在薛家名下的地界尤其多,魇乱一起,薛家也是死伤最多的。 擒贼先擒王,杀人先断头,无泽深谙这个道理,因而花川的魇乱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薛家去的。 薛知礼早早便拜别明栖这个师父归了家,临行前明栖还拉着人要喝酒饯别,所以薛知礼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时明栖还笑得出来,觉得这个徒弟真是有趣,好逗弄。 但花川此行,明栖再没笑过。 听到自家徒弟的消息时,明栖连魇乱也顾不上,气势汹汹就要去找人。 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但就是一股脑冲了出去,谁拦打谁,大有一种把整个花川掀过来也要找到人的架势。 明栖做过很多人的师父,那些弟子原先再怎么循规蹈矩,后来多多少少都会沾上他贪玩享乐的性子。唯独薛知礼,明栖教他最多的便是—— “人生在世,你须得自私点,才能自在,才不枉费这少年青春。” 可正如薛知礼自己所说,他确实天资愚钝,到死都没能学会这个道理。 仙州的事传下去很难,得看仙乐不乐意,但修仙世家的事想传上来很容易,同样也看仙乐不乐意知道。 花川出事,仙州自然是多有注意,也乐意知道。 薛家的事传上仙州,当日便有一位仙去了花川,正是天昭。 天昭进不去宴春风,讨不到说法,一腔愤懑无处发泄,索性自请去了花川,正好顶上了明栖的空缺。 明栖的性子仙州无人不知,也知拦他不住,所以没人拦,任他胡闹去了。 祝欲人在宴春风,但耐不住童子们消息灵通,薛知礼死的事,他很快也知道了。宣业同明栖交好多年,祝欲知他放心不下,推他去了花川,自己留在仙州。 临走前,宣业阵仗颇大地给宴春风下了禁制,光明正大地防着仙州。祝欲在人转身时扑上去抱了一下,抱得很紧,轻声耳语:“我等你回来。” 宣业扣着他的后脑,就势吻在他的后颈,同样轻的声音落在风里。 “不会太久。”他说。 宣业到花川只寻到了十命,没见到明栖,他解了十命的困境才问:“明栖知道了?” 十命脸色也不好看,道:“知道了,已经提着扇子杀过去了。” 要去杀谁自不用说,当然是无泽。 犹豫片刻,十命问道:“上仙,他打得过吗?” “打不过。”宣业一点面子也没给明栖留。 十命:“……” 宣业又道:“不过无泽未必会杀他。” 十命困惑问:“这是为何?” 这回,宣业沉默了一瞬才道:“无泽会嫌他蠢。” 但蠢有蠢的好处,蠢到一定程度,便会觉得杀他也是桩没必要的事了。 第88章 不忍见生死 祝欲身上有魇的事已经传开, 但归根到底仍是传闻,没人能亲自印证,只要仙州一日不发话, 这事便没法盖棺定论。 宴春风的禁制厉害,但若是仙州合力硬闯, 自然也拦不住。 但这禁制本就是下给仙州看的。用来“看”,而非是为了“拦人”。 有这禁制在, 仙州便都知道宴春风的主人是何种态度,谁破了禁制, 便是要与宴春风的主人为敌。 眼下多事之秋,光是魇乱的事便让仙州众仙焦头烂额,谁有这闲工夫内斗?谁又敢在这个时候挑起仙州内乱? 祝欲深知宣业下这禁制的用意, 所以听见宴春风门口传来动静时,祝欲是有些惊讶的。 当看见来人是谁时,祝欲就更惊讶了。 因为来的不是兴师问罪的仙, 而是“离无上仙的徒弟”。 谢霜被禁制好一番折腾, 黑着脸爬起来,站在宴春风门口瞪着祝欲, 像是愤怒不已,但又没有骂人。 “你……没事吧?” 祝欲记着谢霜为他求药的事,虽然不知道缘由,但忘恩负义的事他做不出来。见谢霜着了这禁制的道,他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谢霜没好气地瞪他:“我有没有事,你看不出来吗?” 她这一说,祝欲更觉得对不住她,赶忙招了两个童子去扶她。但谢霜心有余悸,没敢过门。祝欲忙解释道:“你放心, 这禁制不妨宴春风的童子,有他们扶着,你不会有事的。” 谢霜这才放心进来,被童子扶到一个角落,正是出招所在的神木底下。 刚一过去,谢霜便感到有一股温和的力量流入体内,疗愈着她身上的伤。 祝欲同她道:“这里开了一条灵脉,仙州的灵气汇聚在此处,很适合温养。” 至于温养的谁,不用多说,谢霜一扭头就知道了。 她边上飘浮着一截青白枯枝,前面还站着个大活人,甚至还有仙州神木的枝桠垂下,还设有坐卧的地方。灵脉凿出来不是温养他们又能温养谁? 谢霜冷哼道:“宣业上仙待你倒是好。” 她语气不怎么好,但不像是讽刺,更像是随口一说。 祝欲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觉得她和从前有些不一样。 “我们是道侣,他自然待我好。”祝欲毫不避讳地说。 对于这话,谢霜竟是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又瞪了他一眼,道:“你们这点事谁不知道,用不着特地跟我炫耀。” 闻言,祝欲却是笑了,他道:“谢霜,你好奇怪。” 谢霜坐着仰头看他,他抱臂倚着墙,是个好整以暇的姿态。 “换做往日,你早就骂我厚颜无耻,大逆不道了吧。” 其实不单是谢霜会这么骂,修仙世家大部分人都会这么骂他,有的人顾着礼数,也许只是私下骂,当面就不骂了。但祝欲没想过这个“有的人”会是谢霜。 “怎么,谢大小姐转性了,瞧着我如今被魇缠身,觉得我快死了,可怜我吗?” 祝欲只是玩笑,谢霜却忽然道:“我没有!” 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激,谢霜放低音量,道:“我没有觉得你快死了。” 祝欲:“……” 祝欲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总归,他觉得谢霜更奇怪了。 谢霜打量着他,迟疑问道:“你……你体内,真的有魇吗?” 瞧她这般小心翼翼,倒是同哭哭啼啼的叶辛有些像。祝欲一向受不住这种沉重的氛围,笑道:“如假包换。” 谢霜果然立刻道:“这种事情怎么如假包换?!祝欲,你简直……你难道活够了不成?” 谢霜气他拿生死大事儿戏,祝欲反而眉眼带笑,道:“怎么会,我要见的人还没见够,我哪里舍得死。” 他语气称得上轻浮,谢霜哑口无言:“你……” 祝欲本以为还要挨几句骂,谁知,谢霜忽然缓下面色,道:“宣业上仙能除掉你体内的魇吗?” 第87章 兜兜转转又绕回来,祝欲也不再转移话题,坦然道:“不能。” 谢霜:“那能一直压制吗?” 祝欲:“不能。” 他们一问一答,谢霜小心询问,仿佛被魇缠身性命垂危的是她自己。而祝欲平静作答,倒是像个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的冷情人。 谢霜又问:“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祝欲没说话。 谢霜将他的沉默当成无可奈何,忽然正色道:“祝欲。” 祝欲被他喊得回了神,抬了下手,示意她要说什么便说。谢霜语气颇为认真,笃定道:“你不是会等死的人。” 祝欲一怔,而后便笑了:“我怎么就不是了?” 谢霜冷哼一声,道:“昔日只身一人也敢上我谢家闹事,你又怎么可能坐着等死?” 祝欲微笑道:“那我站着等呢?” 谢霜道:“祝欲!”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问过我师父,她说魇在你身上待久了,即便是有宣业上仙替你压制,你也会……也会忘人忘事的。”话说到后面,她声音已经小了下去。 事实上,“忘人忘事”这个说法已经很委婉了,魇吃掉的不单是记忆,更可怕的是不知不觉中留下来的缺口,任你如何都休想填补。 祝欲脸上的笑意退去,道:“谢霜,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 “什么?”谢霜面露疑惑。 祝欲语气淡漠道:“我的生死,与你无关吧。你为何替我向离无上仙求药?又为何到这里来同我说这些?” “我……” 谢霜抬头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难道要她说,她看见很多人都死了吗? 祝亭死了,没人再跟她见面就互掐。薛大哥死了,那样好的人竟也死了。连她哥也断了一只手。她身边的人都因为魇乱出事,她已经看够了,她已经不想再看到……难道要她说这些吗? 这种矫情的话,谢霜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她用一种严肃板正的口吻道:“你体内的魇,真的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吗?” 祝欲看她半晌,终于开口道:“有。不过希望渺茫。” 有希望就行。谢霜立刻又问:“是什么办法?” 她问得急,祝欲一看这架势就猜到她想干嘛。果然,又听她道:“你说出来,我帮你。” “……” 帮什么?帮忙把他推进业狱吗? 祝欲抬手婉拒,道:“免了。谢大小姐,你自己都分身乏术,还有闲心帮我呢?你还是回长明,多关心关心自家事吧。” 谢霜以为他是瞧不起自己,站起身来,很认真地道:“就算你说的那种办法很难,我也一定会尽力帮你的。” “……不必了。”祝欲被她的热情震惊到,摆手往外走。 谢霜紧跟其后,道:“祝欲,我是说真的,我会帮你的。我谢霜说到做到!” 祝欲丝毫不怀疑这是假话,但他若是说自己要去跳业狱,谢霜指定当场炸了。还是不说为妙。 “你帮不上的。”祝欲边走边道,“我困了要吃饭,你回去吧。” “……” “吃什么吃!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什么办法?” 谢霜一路追着他,拐了两回折廊都不停,祝欲被缠得没办法,停下来转过身,深吸一口气,道:“我说我要去偷仙州神木,你难道也帮我吗?” 这话是用来唬人的,谢霜听后,果真怔愣在原地。 祝欲满意道:“既然不敢,那就……” 谢霜突然抓住他的手臂,皱着眉一脸认真地问:“你要怎么偷?” “……” 祝欲睁大了眼。这人还真想和他一起谋划着偷神木…… “你疯了,谢霜。”祝欲打开她的手,语带警告,“少动这些歪心思,仙州神木也救不了我的命,你别想了!” “童子!送客!!” ----------------------- 作者有话说:困了要吃饭,饿了要睡觉, 很有道理吧。 第89章 是仙缘是孽缘 仙州, 窗下风。 无泽受不住许一经一口一个“师父”的纠缠,躲人躲到了仙州来。 因为是躲人,而非是来见人, 所以他只是人到了窗下风,没有向沉玉传信。 此刻, 他曲着一条腿靠坐在树下,正阖眼小憩。 窗下风的景致与三百年前并无不同, 他头顶满树繁花,周身也是落英缤纷, 花色浅淡,和窗下风的主人最是相衬。无泽却是一身鲜艳红衣,躺在那里便有喧宾夺主的意味。偏偏窗下风的主人看到这一幕时, 只是静默站着,连那一双淡漠的眸子都透出了些许温和的意味。 无泽起初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花川一事耗费心力, 他是真有些累, 真的睡着了。 但这一觉睡不长久,他极少能睡安稳, 所以没多久便醒了,只是没睁眼,想等等看那人什么时候开口叫他。 过了很久,沉玉却仍如同一尊白玉雕立在风里,没有走近。 他是刚回仙州,身上还沾着人间的风霜,看着形单影只,更显得清瘦了。 无泽这才睁开眸子,懒声道:“我倒是忘了, 你比谁都要沉得住气。” 当年受再重的伤都能一声不吭,若非是他看见,这人便是血流干了都不会说。和这人比耐心,无泽觉得自己也是真想不开。 “既然来了,怎么只是看着,不说话?” 见他仍站在原地,无泽也不动,微微仰头看着他问。 沉玉不答反问:“你来了,不是也没说么?” “……” “?” 无泽似乎是愣了一下,道:“你这是……气我?” 沉玉垂下眸去,道:“没有。” 无泽勾唇笑了,那笑却是冷的。 “嗯……这窗下风是你的地方,我来,确实应当知会你一声。” 沉玉抬眸看他,眉心微蹙,道:“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你是什么意思?”无泽像是不懂。 沉玉知他明知故问,但仍是如实说:“我只是想见你。” 无泽笑问:“见了我之后呢?” “……” 沉玉一时没话,不知他为何这么问,也不知该怎么答。 无泽替他回答了:“不想做点别的吗?” 当然也是想的,可是,只是看着也很好。 沉玉张唇想要说些什么,无泽却在此时伸出了手,语气温柔:“沉玉,贪心不足,可是要吃亏的。” 沉玉上前,牵他起身,没对这话做出回应,只是替他将身上的落花拂去。 瞥见他颈上的伤口时,沉玉动作一顿:“明栖伤的你?” 那道伤口不算浅,在颈上靠近耳后的地方,只简单止了血,没做别的处理。 无泽像是根本就没有注意过这道伤口,听见有人问,这才歪了一下头,但这个角度当然是没法看见的,便只道:“哦,这个。” 见他毫不在意,沉玉只好问:“还有别的伤吗?” “应当没有吧。”无泽想了一下,又道,“让这么个蠢货飞升仙州,天道还真是眼瞎。” 沉玉给他渡着仙气,问:“你杀了他么?” 无泽张口要答,忽而心念一转,笑着反问:“若我杀了他,沉玉,你要把我交给仙州吗?” 沉玉抬眸看他,默了一瞬后道:“你知道我不会。” 闻言,无泽唇边笑意更深:“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不过沉玉,我想听你亲口说。” 亲口说出来,才更加能辨清真假。 沉玉默然凝望着他,对他的试探了然于心,却终是极轻地叹了声,如他所愿道:“我不会的,无泽。” “师父!我……” 突然,一道尚有些稚气的声音响起,本是要说什么话,却因为看到院内除了自己的师父外还有旁人,便又不出声了。 叶辛没想到窗下风除了他们师徒还会有别人,有些疑惑地歪了身子去看。但那人被挡着,他能看到鲜红的衣摆,却看不到脸。 听说祝欲人在宴春风,叶辛其实也很想去见见人。 这些时日他听了不少传闻,但这些传闻有多少真的,有多少假的,他没有办法判断,他最在意也最担心的,是怕祝欲身上真的有魇,如果真是这样,那祝欲就会和祝亭一样……他不希望祝欲也变成那样。 所以他决定求一求师父,然后去宴春风见祝欲。 窗下风的后院是设了禁制的,叶辛平日里绝不会踏足,但这些时日师父不在仙州,他等了很多天才终于等到师父回来,又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求人,这才追到后院来。 他原是想在外面喊一声,可是没有人回应。他走近后,却发现禁制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变得比之前弱了许多。 他在藏书阁学了很多厉害的符文,便试着将一道符祭出,竟真的将禁制撕开了一道口子。 第88章 于是他走进了从未踏足过的后院,见到了师父。 师父转过头看他,说不上是什么神情,和往日似乎没什么不同。 被师父遮挡了大半的人也朝他投来视线,唇边带笑,像是位脾气极好的仙。 叶辛没有见过无泽,但他师父是仙,能与他师父这样站在一起的自然也是仙。 他走上前去,先是拜过师父,再拜过无泽,规规矩矩唤了一句“上仙”。 而后,他转向沉玉,想说明来意:“师父,我想……” 他只说了几个字,那双清亮的眸子便骤然一颤,被震惊和茫然占据填满,再说不出话来。 一道犹如利刃的黑气划开了他的颈,连同嗓子也被划破,发不出声音,他一想说话,嘴里便不断地冒出血来。 他伸出手去,也许是想求救,也许是为了别的,但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无泽一簇邪火丢下,毁尸灭迹,世上就再也没有这个叫叶辛的少年了。 沉玉的白衣和脸上都溅到了血,无泽抬起手指替他抹去,神情冷淡。 “沉玉,你该再谨慎些的。” 他其实不是非杀人不可,仙州已经知道他的存在,被人看见没什么所谓,偏偏地点不对,此事若是传出去,沉玉就得担上一个与罪仙私通的罪名,届时仙州必要拿此事来做文章,保不齐又要将沉玉送上斥仙台…… 想到斥仙台,无泽便有些烦躁。 沉玉这些年闹上斥仙台的事并不少,再上一次也未必会有事,他明知如此,却还是立刻动手杀人灭口,这多少有点上赶着护人了。 沉玉自己都不在意,他勤快个什么劲? 而且,不单是怕沉玉为此事上斥仙台,他更怕的是沉玉比他先动手杀人。 无泽突然发现,他在业狱待了三百年,不怕天道报应在自己身上,却怕天道会报应在别人身上。 这个事实让无泽感到心烦意乱。 从血溅到脸上那一刻开始,沉玉便再没有说话。等到叶辛的尸体被烧干净,只剩下一块玉牌静静躺在地上,他沉寂的眸光这才动了动,将那块玉牌拾了起来。 仙州的玉牌材质特殊,没被烧毁。 死的是自己的徒弟,沉玉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玉牌握在手中时,他觉得上面或许残存着主人的体温。 无泽过来将玉牌取走,仍是不大高兴,道:“此事我会处理,仙州若是问起,你只说不知。” “……嗯。”沉玉捻着触碰过玉牌的手指,垂着眸子应了一声。 见他有些心不在焉,无泽用指背抬了一下他的下巴,道:“好了,人是我杀的,与你无关。你不是也不喜欢这个弟子么,死了便死了。” 他语气不痛不痒,沉玉被他牵着往屋里走,听他又道:“把衣服换了吧,血味难闻。” 沉玉目光垂落,看着他抓自己的手指,片刻后低声应道:“嗯……” 第90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修仙世家和仙州联络的方式便是信鸟, 这些信鸟养在仙州,与各家仙府的童子一样,是捏出来的, 灵性极强,身上带着仙气, 能穿过界门飞入仙州。 花川很早就传出了祝欲身上有魇的消息,徐长因死后, 徐家便放来信鸟讨要说法,那信鸟停在正机缘, 没人管顾。如今花川出事,薛家也跟着死了个薛知礼,魇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倘若此时宣业上仙为救那个罪仙后人,真做出什么毁坏仙州根基的事来,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天下苍生都要为此受罪。 在这番共识下, 修仙世家自然是坐不住,纷纷放出信鸟。 十命不在仙州, 这些信鸟飞入正机缘,只能寻个枝桠停着,没人拆信。 但坏就坏在,正机缘的主人不在,还有一只灵兽和一个不人不鬼的徐音在。 若是十命在,那些信定然会被烧去不少,但雪鸮不懂这些,徐音更是不懂。他们只知道突然飞来了很多白鸟,个个脚上都挂着东西, 一动不动地停在树枝上。 令更死后,雪鸮就被养在正机缘,它见过十命将信鸟脚上的东西取下,便有样学样,化小身形,领着徐音将所有信鸟脚上绑着的信解了下来。 但他们不知道,为了避着风霜雨雪,这些信纸上都有灵力,若是拆下来放着不管,在仙州这样的地方就容易“乱跑”。 于是这些信也如同长了翅膀的信鸟一样,飞入仙州各处,且丝毫没有规矩,哪座仙府都敢飞进去。 就连宴春风都有。祝欲看到的,正巧是浮山齐家的来信。信中言之凿凿,据理力争,恳请仙州严查他身上有魇,以及徐长因之死的事,给修仙世家和天下苍生一个交代。 说是恳请,言语间倒是早就给他定好了罪名。 他和齐越在浮山见过,魇的事多半便是齐越传出去的,这一点不难猜到。如今齐家这种态度,倒也不意外。 祝欲丢了信,往宴春风门口望了一眼,又有些失落地收回视线。 他没有看见人,只看见一页信纸慢悠悠飘落在府门前。他想见的人还没有回来。 他懒得再去捡那信纸,转身要走,忽然,余光瞥见那信纸咻的一下飞走了。 飞得极快,像是被猝不及防的绑架了。 祝欲出门去看,正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跑进仙州云雾里,跟做贼似的。 不是谢霜又是谁? 宴春风附近的信纸估计都被她捡走了,也不知捡去做什么。 不过很快,祝欲就知道了,她不单是捡宴春风的信纸,更是满仙州地捡,捡久了还不耐烦地骂几句。 仙州的童子消息最是灵通,这些祝欲都是听宴春风那几个童子说的。 谢霜再来的时候,祝欲倚在墙头上冲她道:“别捡了,捡不完的。你这样捡,修仙世家送上仙州的信只会更多。” 听见说话声,谢霜左右看了一圈也没找到人,祝欲提醒道:“在上面!” 谢霜这才抬起头看见人,将信纸揉得皱皱巴巴,没好气道:“他们说话太难听了,我看不惯。” 祝欲微笑道:“真稀罕,谢大小姐也有看不惯的时候。以前,你不也对我说过难听的话吗?” 一口一个罪仙后人,骂他痴心妄想不要脸,忘恩负义没良心,如今反而想着要帮他,还真是世事难料。 谢霜不知是想起什么,默了好一会才说:“那是以前……现在,现在不会了。” 她神情语气都有些别扭,说完后却忽然正了神色,道:“祝欲,你听好了,我要收回我以前说的那些话。” 祝欲微微疑惑:“什么话?” 谢霜却不明说,只看着他道:“我以前骂你的那些话,全部,我全都收回来,你一句也不要信,一句也不要记着。” 语气竟称得上严肃,仿佛这是什么很重要的事。祝欲不解地看着她:“谢霜,你怎么变得这么奇怪了。” 就算是做了离无上仙的徒弟,少了些戾气,也没道理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谢霜不答他的疑惑,只说:“我奇不奇怪不干你的事,总之你给我听好了,以前的话我收回来,就是我的了,你必须全都忘干净,一句也不能记住!一句都不要记!” 她反复强调,郑重其事,祝欲听得一头雾水,笑问:“你叫我忘了那些话,是良心发现,觉得以前骂我太过了吗?” 这本是玩笑,谢霜却真的顺着他的话说:“对。我骂太过了,所以我要收回那些话。” “……” 祝欲怎么都没料到会是这种回答,跳下墙头,将谢霜整个人打量了一圈。 “你真是谢霜吗?” 不等谢霜说话,他便自问自答:“好吧,也错不了,若是邪物也入不了仙州。” “不过,谢霜,你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 谢霜眸中闪过一抹惊讶,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信纸:“你……你知道?” “我不知道。”祝欲神色很平静,“我要是知道就不会问你了。所以,你真的做了什么吗?” “我没有!”谢霜快速否认,“没有!” 祝欲看了眼她手里被攥得已经完全没法看的信纸,没再深究下去。 “既然没有,那就不要吓成这样了,我不大习惯。”他笑了笑,从布袋里摸出三张符,塞到谢霜手里。 “把这个带给谢七吧。这叫生长符,也许……能让他的手再长出来。就当是求药和捡信纸的谢礼了。” 他话说一半时,谢霜已经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握着符纸的手都在颤抖。 “你、你说……你说这个可以……真的可以吗?” 她激动得像是要哭了,但祝欲也不敢轻易保证。 生长符最初的效用是让新种开花,枯木抽芽,而弥鹿渡灵髓给他时说过,灵髓可以生肉续骨。他以灵髓和仙气画就新的生长符,这是目前他能想到的最有用的办法。 但即便是“最有用”,也无法保证一定有用。 第89章 “只是有可能,”祝欲不想让人空欢喜一场,叮嘱道,“你让谢七试一试,叫他别期望太深。” 转身离开时,祝欲听见身后的人似乎说了声“谢谢”,声如蚊呐,卷在仙州的云雾里一吹就散。 忽然之间,竟教祝欲生出一股莫名的怆然之感。 他与谢霜本是相看两厌,讥讽最多,谁也没想过会有今日这般心平气和的时候,甚至连道谢的话都说得出口。 上长明退婚那日,他一句玩笑般的“苍生艰难”,谁也没当真。 不曾想就在今日,他们都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叶飘萍,见过生死之后再相聚,竟真的应了那句苍生艰难,谁也没能好过。 第91章 风起正是别离时 正机缘的信鸟来了又走, 走了又来,信纸满仙州飞,真如祝欲所说, 谢霜怎么捡也捡不完。即便是十命从花川回来,也已经来不及阻拦什么了。 修仙世家如此频繁往仙州送信, 还有一个原因——有人在花川浮山发现了一块玉牌。 这块玉牌上刻着“窗下风”的仙府名,而修仙世家人人都知道, 窗下风的沉玉上仙只收过一个徒弟,因而这块玉牌是谁的不用问也知道。 浮山不久前才死了一个徐长因, 如今叶辛的玉牌落在浮山,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虽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修仙世家仿佛开了天眼一般, 默认叶辛已经死了,并且以徐长因的死为先例,理所当然地推测此事与祝欲有关, 要仙州给一个交代。 祝欲自己看到那些信的时候都觉得好笑, 叶辛是死是活没人求证,反倒是急着趁这个机会给他安上一桩罪名, 没有人比修仙世家更会见缝插针了。 祝欲丢了信,正想着要不要找个童子去窗下风问一问,兴许叶辛只是不小心弄丢了玉牌,人还好好的待在窗下风,或者是回了家,并没有什么事。 但他方抬了眼,还没来得及唤童子,便瞥见了府门口一道熟悉的身影。 如拨云见日,雾散花开, 一切忧愁伤痛在这时短暂地烟消雨散,祝欲满眼欢喜,朝那道身影奔去,急不可耐地张开双臂去抱人。 宣业知道他的习惯,主动弯身低头,让他能够圈住自己的后颈,深深地拥抱对方。 “我好想你啊……” 祝欲闻着他身上微冷的风雪味,直白又热烈地诉说着思念。 宣业将人紧紧按在怀里,力道大得祝欲觉得有些疼,但他们谁也没有放手,只是更紧的,无比贪心的加深这个拥抱。 “我知道。”宣业用一种近乎珍重的语气说,“因为我和你一样。” 他们在宴春风的府门口抱了大半晌,又从府门口吻到宴春风的窗下,连说话也顾不上。 似乎很多次都是这样,主动招惹的人是祝欲,结果被吻得不住喘息的人也是祝欲。而某位上仙在这种时候一点道理也不讲,任他怎么推拒也没用。 到了后来,祝欲半坐在窗上,还得被人扶着才能坐稳,颇有些狼狈。 但好在终于是能说话,问起明栖的事来。得知明栖没有回仙州,祝欲又问:“明栖上仙伤得很重吗?” 想到明栖鼻青脸肿的模样,宣业道:“嗯,确实有些重。” 祝欲道:“那……另一位呢?” 他一时拿不准该怎么称呼无泽。 宣业道:“不知,我并未见到他。” 这倒是有些意外,祝欲道:“那明栖上仙怎么……” 接下来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猜,明栖上仙应该打不过那位。” “嗯。”宣业应了一声,“你猜得不错,无泽如今修的并非正道,业狱三百年,仙州能与他打成平手的没有几个,明栖自然也不行。不过,他无意杀明栖。” 祝欲疑道:“这又是为何?他们应当没有什么交情才对。” 无泽三百年前就被打入业狱,而明栖是两百年前飞升,二人别说是交情,连面都没见过,无泽没有什么理由放过明栖。 宣业沉思片刻,忽然说起了别的。 “我第一次见到明栖时,是他飞升当日,我回仙州,正好碰上他。你可知他做了什么?” 这倒是不难猜,祝欲笑道:“明栖上仙性子欢,又自来熟,想必一定是拉着你说了半晌话。” “不止,”宣业说,“他跟了我一路,连自己的仙府都没去,先进了宴春风,哄着童子挖了我的酒,又在宴春风住了好几日。” “这……”饶是祝欲也有些没想到。他料到明栖上仙会胡来,却没想到会这么胡来。 祝欲道:“那,你为什么不赶他走呢?” “因为他的性情。”宣业道,“明栖这个人,对人对事都是先往好处想,单纯太过,又满心赤忱。这很难得。凡是见过他的人,都绝不会厌他。” 这么一说倒还真是。仙州众仙性情迥异,但大都沉稳,像明栖这样活了几百年还时不时就头脑一热的,着实没有第二个。 “所以上仙,你的意思是,即便是那位,也会因为明栖上仙的性情,而不忍心杀他?” 宣业道:“不是不忍心,而是懒得杀。” “……” 好吧,好歹结果是一样的,总归是保住了性命。 祝欲又道:“这位……无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最终还是没有以罪仙相称。 宣业道:“若只说从前,他是个很勇敢的人。若说如今,那便不知了。” 他这么说,那必然不是一般的勇敢,祝欲于是问:“勇敢在何处?” 即便谈论的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罪仙,宣业也十分公允地道:“他飞升后,曾多次为平祸乱险些丢掉性命,一次也不曾退缩过。” 祝欲问:“一次也没有?” 宣业道:“不错。” 明知凶险万分却仍要前行,一两次还可以当作是不知者无畏,许多次那便当真称得上一句“很勇敢”了。 这么一想,明栖明知打不过也还是要打,虽然愚蠢,但竟是和从前的无泽有些相像。 祝欲心中有些感慨,又觉得奇怪:“可是这样的人,如今却掀起浮山魇乱,滥杀无辜。上仙,你可知道其中缘由?” 宣业轻微摇头:“我并不知。” 祝欲想起三百年前的传闻,又问:“那,当年遥明坞贺家灭门,真的是他做的吗?” “这倒是不假。”宣业说。 祝欲道:“那他为什么这么做,你知道吗?” 宣业仍是摇头。 祝欲却忽然笑了:“我还以为你是知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看见宣业投来疑惑的目光,祝欲解释道:“因为你说起他的时候,和说起令更,说起别人时是一样的。上仙,你看谁都是这样。” 不以恶行论从前,简直比天道还要公平。 宣业想了想,道:“还是有不一样的。” 祝欲:“嗯?” 宣业平静道:“我看你便不一样。” 闻言,祝欲倏然一怔,随即在人唇上快速啄了一下,笑起来道:“真巧,我看你也很不一样。” 一张信纸却在此刻飘落下来,正好掉在二人之间,祝欲知道信里写的定然不是什么好话,本来不想让宣业看,但不知为何,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没去接那信纸。 于是信纸落在宣业手中,而正如祝欲所料,宣业只是扫了几眼便蹙起眉,将那信纸燎成了一堆灰。 “这些时日,你看了多少?”宣业沉声问。 祝欲坦然道:“很多。” “但是上仙,这些都不要紧。”祝欲很快又说。他松开抓着窗沿的手,改去抓宣业,“要紧的是,我们绝不会如他们所说,危害仙州,危害苍生。” 祝欲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借此表明决心,或是传达什么只有他们之间才能读懂的东西。 而宣业也果真猜到他接下来想说什么,反手握紧他的手指,强硬而平静道:“不行。祝欲,不行。” “……” 祝欲叹了一声,有些抱怨道:“我都还没说呢。” “我知道。可还是不行。”宣业毫不退让。 祝欲被他捏得手疼,却顾不上,只道:“可是上仙,无泽在业狱里待了三百年,不是也活着出来了吗?我进了业狱,也会回来的。” “而且我有你的仙气,有弥鹿的灵髓,还有出招,我的筹码比无泽还要多。我一定会回来的,你信我。” “我一定会回来见你。裴顾,你信我。” 祝欲越说语气越诚恳,但宣业只是看着他,极致平静的目光下是和他一样坚决,却截然相反的东西。 “唯此一事,不行。” 说了这么多仍是白费口舌,祝欲忍不住气道:“你这是执迷不悟!” 宣业将他按进怀里,语调依然平静:“那就执迷不悟吧。” “……” 初到仙州那日的话被原封不动还回来,祝欲哑口无言。 第90章 宣业抱得很紧,祝欲被勒得骨头都像是要断了,愤愤地张口咬在他颈上,而后就认命一般垂了眼,生无可恋地忍受着这个窒息的拥抱。 他们头顶的檐上,一只小小的纸鹤正摇摇晃晃飞走。 那是窃听用的,宣业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以为那是出自祝欲的手,所以不曾过问。事实上,他若是问上一句,祝欲定然立刻跳起来把那只纸鹤撕得稀碎。 第92章 风起正是别离时 纸鹤飞回时, 谢霜依旧呆坐在檐下,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祝欲……要进业狱? 业狱那样的地方,谁进去都只有死路一条, 他怎么能,又怎么敢进那种地方?! “疯子……”谢霜喃喃出声, 手上一个不注意,将纸鹤的半边翅膀掰折了。 一只纤细修长的手伸过来, 将纸鹤托走,也将谢霜的思绪从怔愣中拉回。 谢霜慌忙起身, 行礼道:“师父。” 离无用一缕仙气将纸鹤复原,递还给她。 “这般心不在焉的,可是长明出了什么事?” 谢霜垂眼看着手中纸鹤, 摇头道:“长明无事。”话间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离无以为她是担心哥哥,便道:“你送去谢家的生长符,我已看过, 那符上除了仙气还有别的, 我虽不知是何物,但其中灵气极为纯净, 的确有重塑骨肉的效用。三符祭下,谢七的断臂长好便是指日可待,你不必如此忧心。” 听到这番话,谢霜当然是高兴的。生长符塞到她手中时,祝欲只说“可能”,而师父这话几乎是笃定,若是哥哥的右手真能恢复如初,能再握剑,那他这么多年来的勤勉艰辛便有了些许回报, 爹娘也会因此高兴。 但是很快,谢霜脸上的喜悦又逐渐褪去,她抬眼看向离无,有些犹豫道:“师父,我想问你一件事……” “业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真的没有人能够活着从里面出来吗?” 提及业狱,离无转过身去,似是喟叹一般道:“阿霜,将来无论发生何事,你绝不能踏足业狱。” 谢霜亦步亦趋跟在师父身后,脸上带着不知者的困惑。 “可是,三百年前的罪仙无泽,如今不是也活着从里面出来了吗?” 无泽的事修仙世家并不知,但谢霜身在仙州,对此事是有耳闻的,离无这个做师父的也无意瞒她。 离无走得很慢,耐心对她道:“即便是活着出来,也未必是好事。” 谢霜不解:“这又是为何?” 大难不死,从业狱里捡回一条命,怎么会算不上好事? 离无在一池清水前停下,视线落在一尾游鱼身上,她轻轻一指,道:“你且看这鱼儿。” 谢霜依言照做,但仍是不知不解。 下一刻,她却见师父微微抬指,那尾鱼便跃出水面,落到一旁的草地上,左右翻滚拍打。 离无道:“鱼离开水时,也是活的,可时间一长,也还是会死。” 她偏头望向谢霜,语气里更多了几分认真:“我虽还不曾见过无泽,不知他如今变成什么模样,但是阿霜,你且记住,人活着离开业狱,正如鱼活着离开水,终究会变得面目全非,难逃一死。这其中的代价,非常人能承受。” “业狱里锁着万千怨煞,入业狱者必受诘问,那是连仙也不敢踏足的地方。我如此说,你可明白?” 谢霜当然明白,师父这是要她知道业狱的可怖之处,让她不要生出踏足业狱的心思。 “徒儿明白……”谢霜低下头去,默默将那尾鱼引回水池中。 鱼儿复得水,再次悠悠游动起来。 *** 修仙世家要仙州给一个交代,仙州就要宣业给一个交代。被责问当日,宣业只身前去,临行前将祝欲困在了宴春风。 此举,为的仍是业狱一事。 这几日祝欲频繁提起业狱,试图说服宣业接受他要进业狱这件事,但每次都是一样的结果。要么便是他气得去咬宣业,要么便是宣业气得来咬他,让他连说话的间隙都没有。 有时肩背相抵,祝欲尝试再劝,便会被恶劣地扣住手腕压在窗上,连额上都起了红印,弄得声气骤断,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于是宴春风就落了结界,只针对祝欲的结界。 他想踏出这个结界很容易,不会受一丝一毫的损伤,但落下结界的人却会因此受到反噬。 宣业没有说会是什么样的反噬,但以某位上仙这些天的坚决态度来看,这多半是要命的反噬。 祝欲敢拿自己的命赌,却不敢拿宣业的命赌。 所以他只能安分待在宴春风,等人回来后再劝。 祝欲本以为,他与宣业心意相通,就算宣业现在不接受,日复一日,他也能劝得他接受。 但他没想到,修仙世家等不及,仙州也等不及,他们甚至连辩解的机会也没有,天道便判了他们有罪。 宣业被请上了斥仙台。 把这个消息带来的人是谢霜,祝欲当场神色骤变,就要奔出宴春风去寻人,但指尖穿过结界时他又猛地清醒过来,堪堪刹住脚。 谢霜已经踏出结界,奇怪地回过头来看着他:“你怎么了?” 此刻,她和祝欲之间只隔着一道结界。 这道结界并没有那么强,无论是她还是祝欲,都可以轻易穿过,所以她才更不明白祝欲为什么在这种紧要关头停下来。 祝欲却正起神色,郑重道:“谢霜,我求你一件事。”祝欲紧紧盯着她,仿佛将她视作了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谢霜从未被人如此看重过,她有些愣道:“你、你要我帮你什么?” 祝欲凝眉道:“解开结界,放我出去!” 这道结界本就只是针对祝欲,拦不住旁人,谢霜也不怕什么责罚,只犹豫了片刻便道:“好,我帮你。” 说罢便立刻弯指,掐出咒印,推着咒印往结界上去。 但在咒印即将依附结界时,她突然想到什么,抬了眼道:“这结界……是宣业上仙设下的?” “是。你先解开……”祝欲面上是掩不住的急切。 谢霜却没有动作。 那日纸鹤窃听,宣业上仙是不同意祝欲进业狱的。而这道结界祝欲无法穿过。前后一想,宣业上仙设下结界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为的就是防止祝欲私自去业狱送死。 谢霜冷声问:“放你出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祝欲没想到她会问,一时没话。 谢霜立刻了然,蹙眉道:“你要进业狱,是不是?” 见祝欲沉默,谢霜收起咒印,道:“不行,我不帮你。” “师父说了,进业狱你必死无疑。如果你出仙州就是为了进业狱,我不会帮你的。” 谢霜摆出一副冷漠的姿态来,祝欲却道:“谢霜,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你帮帮我,业狱我一定要进。” 他语气太过坚决,与那时在谢家大门前如出一辙。谢霜骂他:“你这是蠢!” “你留在仙州,好歹还有宣业上仙能帮你压制魇,若是进了业狱,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尚未试过,你怎知只有死路一条?”祝欲目光灼灼,“他是能帮我压制魇,可又能压制几时?若要我拖着他一起死,我宁可入业狱搏一丝生机!” “可是你说的生机,你知不知道!你……”谢霜认为他是意气用事,想骂他几句,可对上他无比坚定的目光时,又说不出重话来。 “祝欲,”谢霜满心愤怒终化成无奈,“你知不知道,你所说的生机,可能性比你飞升成仙都低。你为这种生机赌上性命,不如赌宣业上仙能给你多续几年命。” “……” 这当然是目前最有用也最安全的办法,但祝欲却是一下子冷了脸。 “谢霜我问你,倘若今日这困境不是我与他,而是你与谢七,你愿意让他给你续命吗?当然,谢七定然是愿意的,但是你呢谢霜,你愿意吗?你敢吗?你肯拖着你哥陪你一起死吗?” 他声声质问,强劲气势压过来,逼得谢霜脱口道:“当然不愿意!” 她哥历尽艰辛,差点丢了性命,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指望,仙途一片光明,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拖着她哥一道死。 祝欲早料到会如此,撤去方才的威压,忽然笑了。 “你看,谢霜,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你会帮我的。” 谢霜皱眉看着他,良久才开口问:“祝欲,你不怕吗?” 怎么会不怕?命悬一线,岂能不怕? 但祝欲微微笑着,却道:“有些事,再怕也要做。谢霜,你将来也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谢霜从前说祝欲是疯子,现在她觉得自己也疯了。她受师父告诫,绝不能踏足业狱,但此刻师父的教导被她忘得一干二净,她破开结界,跟着祝欲一起,朝着那个人与仙都万分畏惧的地方,狂奔而去…… 为了不被追上,祝欲甚至用上了几十张疾行符。 第91章 他们在业狱百里之外的地方停下来,即便相隔甚远,业狱的气息仍然让他们心下生出不安。 祝欲眯眼瞧着那漫天黄沙,转头道:“就到这里吧,谢霜。剩下的路我自己走,你回仙州吧,不必再送了。” “你等等!” 谢霜头脑一热帮了人,临了却慌乱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祝欲,我想了想,你还是别进业狱了。我们……我们来得太急了,什么都还没想好,这样不行。” 她有些语无伦次:“而且,而且你还没和宣业上仙告别,对吧?我、我……我们回仙州吧,好歹你见了人再……” “谢霜。”祝欲反而异常冷静,笑着安慰她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拉你一起进业狱的。” “我,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但是,但是……” 谢霜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只是有一个念头,她后悔了,她后悔一冲动就将祝欲带来这个地方。 就如同当时在祝家的送丧礼上,她也是这样冲动,轻易就说出了伤人的话。 她已经伤过祝欲一次,怎么能再送祝欲进业狱? “我……”谢霜抓着人不肯松手,却说不出话来。 祝欲掰开她的手,道:“好了谢霜,回去吧,没关系的。” 谢霜怔然一瞬,突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再次抓上祝欲手臂。 “我错了祝欲!” 她这一声又急又快,祝欲疑惑地回头看她:“什么?” 话已经说出口,再怎么遮掩也没用,谢霜一咬唇,坚持将早就该说的话继续说下去。 “我说,是我错了。祝欲,在祝家的时候,我说你疯了,说你没良心,这些话是我说错了,我收回,我全都收回,我不该那样质问你……如果知道你是因为魇才……我一定不会说那些话。是我的错,我跟你道歉,你别进业狱,你会死的,你会死的祝欲!” 说到后面,她已经止不住地流下泪来,正如那日在祝家一样。 只不过那时她是为祝欲的爹娘在哭,今日她却是为祝欲在哭。 但其实两次该哭的人都不是她,她更像是在替祝欲流那些祝欲不能流的泪。 祝欲却只是静静看着她,唇边挂着一抹很浅的笑。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当时在宴春风,谢霜说什么要收回以前那些骂他的话,要他一句也不要信,一句也不要记,原来是因为这个。 “可是谢霜,你知道吗?哪怕是现在,我知道我是因为魇才不为爹娘的死感到伤心,我也依旧感觉不到难过。”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缺了一块,我试过,填补不上。”他轻摇着头,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责怪,只是在陈述。 “但是谢霜,这不是因为你。将来若我活下来,我或许会因为你说过的那些话悲痛欲绝,但这从一开始就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困着自己。” 言罢,他再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踏入风沙,仿佛就此一去不回。 过了很久,谢霜才怔怔地问:“你不怕,再也见不到他吗?” 风沙迷眼,她已经看不到祝欲的身影,但问出这句话的下一刻,她似乎听见了一道声音被风托送而来—— 不,我一定会回来见他的。 第93章 风起正是别离时 令更当年受二十八道雷刑, 罪在偷盗神木,使仙州塌毁,殃及无辜生人, 令更自知有罪,自愿上斥仙台受罚, 而天道亦认为他有罪,故劈碎其神魂, 剥去其仙格。 但宣业不同,他如今走上斥仙台, 是修仙世家和仙州推波助澜的结果。 当然,这也是借着天道的名义。 仙州知道他的能耐,一道雷刑不足以重伤他, 所以此举为的并非是“罚”,而是要让他“认错”,好给修仙世家一个交代。 可他们谁也没有料到, 宣业上了这斥仙台便再没下来。 因为天道判他有罪。 而他没有一丝悔改之心。 于是天道将他囚锁在斥仙台, 誓要他认错悔改。 这样的结果仙州始料未及,就连宣业自己也没料到。 不同的是, 仙州震惊的是他没有丝毫悔改之心,而他惊讶于天道竟真的认为他有错。 斥仙台是天道的微末一角所化,为的是稳固仙州,警示众仙。仙州能将人送上斥仙台,但放不放人是天道说了算。 仙州的本意只是稍作惩戒,如今天道不肯放人,只要宣业不肯松口,一道雷刑便要变成二十八道,逐日增一道, 等二十八道雷刑落完,怕是要神魂尽散,如当年的令更一个下场! 一时之间,急的反而是仙州了。 而当谢霜将祝欲进了业狱的消息带回来,并且第一时间告知宣业之后,仙州众仙更是大惊失色,急匆匆地就要去把还在养伤的明栖抬回仙州。 整个仙州都知道,以宣业的能力,他若是硬闯,未必不能与天道抗衡一二。可斥仙台与神木一样是仙州根基,斥仙台一旦塌毁,仙州也要出事。 明栖与宣业交好,把明栖抬回来,为的就是让明栖去劝人。 宣业此时已受了第五道雷刑,站不起来,跪在斥仙台上,久久不言。 谢霜也跪着,无比歉疚害怕地跪着。 眼前人侧身对着她,垂下的长发几乎将脸完全遮挡,看不清神情。谢霜不知道他是在气祝欲的不告而别,还是在为祝欲的离开而悲伤。 可是,即便看不见脸,眼前人看起来也已经像是万念俱灰了。 谢霜完全无法想象,高高在上的仙会是现在这个模样。而帮助祝欲逃走的……是她。 “对不起……”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道歉。 但斥仙台上的人没有回应她,甚至连眸光都不曾向她偏转。 仙州的风早就开始变冷了,斥仙台周边更甚,谢霜没跪多久就冷得发抖,眼前的人却像是一尊布满裂痕的石像,一动不动,比仙州的风还要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谢霜才恍惚听见了一句问声: “他留话给我了么?” 这道声音落在冷风里,轻得快要听不见,谢霜愣了一下,差点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宣业没有转头,却仿佛看见了她的表情,又说:“没有么?” 谢霜回过神来,忙道:“有、有的!有的!!” 听见这话,跪着的人才微微偏了脸,谢霜这才看见了他的眼睛。 那只被遮挡的眼睛裸露在仙州的冷风里,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可他的动作又分明表露出了期待。 “他、他说……”谢霜一咬牙,只能硬编,“他说他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和你告别,他也很遗憾……” “他不会告别。”宣业打断了她的话。 明明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可谢霜就是觉得这是一种变相的失落。 “不是的!”谢霜急切又说,“他真的留了话的!他说他很担心你,怕你在斥仙台出事,还特意托我来看你!真的!” “假的。”宣业偏过脸去,轻易就戳破了她的谎话。 谢霜又道:“那,那他还说,还说要你顾好你自己。” “他不会说这种话。” 宣业的语气始终平静,轻得一落入风里就散了个干净。 谢霜终于编不下去。突然,她想起那时风沙里送来的声音,那声音虽然像是她的错觉,但此时此刻,她无比希望那是真的。 于是她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将这句话作为临别赠礼转达—— “他说……他一定会回来见你的。” 话落的瞬间,她看见斥仙台上的人似乎动了动。 “嗯……”这回,宣业的声音显得有些闷,“这是他会说的话。” 那个人不会和他告别,因为告别未必会再见。那个人也不会托人来看他,若真是要看,便会亲自来看。那个人也不会要他顾好自己,因为这种话显得像是死别。 那个人只会无比坚定地向他承诺—— 我一定会回来见你的! ----------------------- 作者有话说:还是很想写一写宣业的视角,其实我觉得是糖来着,心意相通哎![垂耳兔头] 第94章 死不悔改 “罪孽深重之人, 你可悔改?你可悔改!” 千万道人声交叠在一起,如戒律殿中久久不歇的钟声,沉闷威严, 向跪坐其间的人发出诘问。 祝欲手脚和脖颈皆被锁链缚住,命门无一不被掌控。这些人声震得他头皮发麻, 像是只要他说一个“不”字,捆着他的锁链就会将他生生绞碎。 业狱中烈火燃烧, 连风都是滚烫的,即便有仙气和神木庇护, 皮肤依旧被灼得通红。 但祝欲仍道:“不。我没有任何需要悔改的事。” 话音落下的一刻,他的眼前忽然多出一道高挑的身影,他抬头去看, 看到了宣业的脸。 那张脸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他差点就要伸出手去触碰,却见眼前人双唇轻启, 念念有词。 第92章 “妄念。” “妄念。妄念。妄念!” “妄念!妄念!妄念!” 妄念!!妄念…… 起初只有“宣业”的声音, 后来那千万道人声也跟着一起,像是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逼着他认错悔改。 “这算什么妄念?我没错!” 祝欲觉得不可理喻,挥手将眼前的人影打散。手脚上的锁链骤然收紧,竟是生生勒断了他的腕骨,嵌进了他的血肉中。 唯独左手腕被出招护着,还算完好。 这个过程并不漫长,甚至称得上迅速,骤痛令祝欲双目短暂失神,当疼痛蔓延开时,他整个人已经止不住地发颤。 但他死死咬紧了唇, 半点不肯服输。 都说进业狱者必受诘问,他不是没想过会受到何种诘问,徐长因的死,他身上的魇,他罪仙后人的身份……他想过可能会因为这些被诘问,独独没有想过会是因为宣业。 用这种理由来诘问他,简直可笑至极。 “你可悔改?” 你可悔改?你可悔改?你可悔改? 诘问响彻在魂灵深处。 祝欲抬眼,一字一顿道:“不,改。” 身上的锁链愈发绞紧,体内仙气自发护主,疗愈着他的伤口。但能做到的也仅是如此,锁链上煞气太重,仅凭仙气无法抗衡。 于是他的腕骨好了又断,断了又好,皮肉不知被绞开过多少回,他在这种折磨中一声不吭,有时痛得晕过去,有时又痛得醒过来,反复如此。 而那些人声从未歇止。 “悔改吧!有罪之人,悔改吧!忏悔吧!” 宛如劝说一般,仿佛只要他认错悔改,就能得到度化,得到解脱。 这样的劝说尽显慈悲,祝欲却只是回答:“不改……” 没有做错,谈何悔改? 他体内的仙气一点一点消耗,而业狱中怨煞无穷无尽,连最后一丝仙气也被消磨时,祝欲手腕脚腕的骨头已经完全碎了。 如同被消耗殆尽的仙气一样,那些人声也没了劝说的耐心,只剩声声逼问: “你悔是不悔!你改是不改!改是不改!!” 祝欲说不出话来,嘴唇无声地动着,答案与最初如出一辙。 不改! 死也不改! 任你说破了天也不改! 不知是哪一回醒来,祝欲艰难睁开眼时,看见了一道背影。 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正蹲在地上,似乎在埋头吃着什么东西。 像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女人转过身来,而他也得以看清那鲜血淋漓的场景。 女人手里捧着一个男人的脑袋,嘴里还嚼着一块刚被咬下来的皮肉,鲜血顺着她的嘴角和手指滴落,她就这么看着祝欲,慢慢地扬起一抹赤红的微笑来。而后,她的嘴张开到十分夸张的程度,猛然咬下了那颗脑袋的一只眼睛。 鲜血四溅,仿佛就要溅在祝欲脸上。他双瞳猝地一颤,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渐渐反应过来眼前的场景是什么,是祝家灭门那日,他的爹娘…… 那些被魇吃掉的,遗失已久的东西,无论是记忆还是情感,都在此刻忽然变得清晰起来,近在眼前。 他听见了眼球和骨头被嚼碎的声音。 男人的脑袋被吃得只剩下半部分,颈下空空荡荡,只有一双血红的手捧着它。 这颗头颅的主人应该已经死了,可祝欲分明看见他的嘴唇在动,无声地唤着一个名字。 阿欲…… 而女人也朝他露出笑容,温柔轻唤:“阿欲,你怎么了?” 祝欲感到有什么顺着脸颊流下来,却不是血。 “是你疯了!” “祝欲,那可是你爹娘啊……” “你爹娘死了!祝欲,你爹娘死了!” “你问我哭什么?是啊,我哭什么!该哭的难道不是你吗?你为什么不哭?!” “为什么你一滴眼泪也不掉!你回答我啊!” 送丧礼那日,漫天纷飞的灵幡冥钱之下,谢霜声声质问,歇斯底里,而他无知无觉,毫无伤悲。 此刻,那些早已湮没在长风中的东西决堤而来,他又听见了谢霜的质问,在业狱中不断回响,撕扯着他的身体,他的魂灵,他的一切。 他无法逃避,因为目之所及的每一处,燃烧的烈火中,都是一样鲜血淋漓的画面,无数个苏秦在对着他笑,而她们手中无一例外都捧着半个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头的头。 这些触目惊心的画面和震耳欲聋的声音,都在提醒他,是他亲眼看着他的母亲吃了自己的父亲,是他的冷漠让爹娘尸骨无存,那时被他丢出去烧死母亲的净火,如今也仿佛烧在他身上,烧得他好疼。 好疼啊……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真的好疼…… 哪怕他闭上眼,也仍然能看见,仍然能听到。泪水滚滚而下,那些他当初没能流的泪,没能受的痛,在这一刻全部还了回来。 “你可悔改?你可悔改!!” 业狱中的千万道人声仍在逼问他,要他认错,要他悔改,而后才肯放过他。 左腕上的神木倏然大亮,似乎在抗拒什么,但终究无法违背主人的意志,听命从腕上脱离。 下一刻,没了神木庇护,祝欲的左手腕骨也被锁链生生勒断,与此同时,神木遵照主人意愿,毁去了他的双眼和双耳。 “啊!!!!!!”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腕骨碎裂,双目皆瞎,双耳皆聋,不知道哪一个更痛,他终于忍不住惨叫出声,用最惨烈的声音哭号,仿佛把这二十年所受过的疼痛都一齐喊了出来。 业狱中的烈火,诘问,滚烫热风,谢霜的质问……所有一切都在这一瞬乍然静默,业狱中唯余泣血的哭喊声,久久不歇。 ——倘若有朝一日鸟儿想起伤痛,又是否会因此折去双翼? 那时在祝家,宣业心中所想,如今一语成谶。 远在仙州的人并没有亲眼见证这一刻,但业狱动荡,他与业狱牵连至深,是最先感知到的人。 此时他已受完二十八道雷刑,神魂破碎,如一个已死之人跪坐在斥仙台上,阖着双目。 却在某一刻,他眼眸微动,缓缓抬起了眼皮。 明栖跟见鬼似的,正要感叹他终于肯睁眼了,忽见他动了动唇,似是要说话。 他用干涩的声音问:“你听见了吗?” 明栖困惑:“听、听见什么?” 宣业却没有回答。 突然,一个傀儡纸人从他的袖摆下跳出来,跳到了他垂落的手指边。 这是他们还在许家时,祝欲造出来的纸人,他扣下后纸人便一直留在他身边,即便上了斥仙台,这个纸人也被他护着不曾损坏分毫。 此刻,纸人顺着他的手指爬上来,一直爬到了他的颈上,轻轻蹭着他的脸和下巴。 这近乎是一种安慰人的举动。 宣业微微偏过脸去,黯淡了许久的眸子里晕开一抹湿意。 明栖忽然道:“宣业,你……”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下去。任谁看到眼前的一幕,大抵都会和他一样说不出话来。 -----------------------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95章 只身一人驳仙州 为了让宣业从斥仙台上下来, 仙州众仙聚在一起商讨了很久,不知是谁最先提出,说可以抹去宣业与那个人有关的记忆, 这样一来,兴许天道就能放人。 这个方法没有实证过, 而且因为以宣业的性子,即便没了记忆, 也不可能轻易就认错,所以仙州赌的依然不是没了记忆之后宣业能认错悔改, 而是赌抹去记忆后天道能高抬贵手。 抹去一位仙的记忆并非易事,因而那日斥仙台上来了三位仙,准备借一个叫做浮梦铃的宝物, 合力将宣业的部分记忆抹去。 这浮梦铃乃是沉玉剜了弥鹿的灵石制成的,当年他以此物生造一场大梦,自困其中百余年, 还为此上了一回斥仙台。后来这东西便交由仙州一位颇有威望的仙保管, 不曾问世,直至今日才取出来示人。 仙州的打算是, 借浮梦铃也为宣业造一场大梦,在那场大梦中将与那人有关的痕迹全部抹去,让宣业只记得自己是仙,而非和什么人做过道侣。 明栖与宣业是至交好友,哪肯眼睁睁看着他被抹去记忆,当即就拦在宣业面前,将那三位仙痛骂了一顿。 然而,正如他当初找无泽打架一样,他报不了徒弟的仇, 如今以一己之力,他也护不住挚友。 不知道是哪个仙下手没轻没重的,在他后脑重重敲了一下,直接把人敲晕了。十命在场,没忍住瞪了那仙一眼。但她也没有阻止,只是把不省人事的明栖拖到了一边去。 仙州其实大多数仙和她一样,纵然觉得抹去记忆对一个人来说太过残忍,但仙州不能没有宣业上仙,这已经是目前最折中的法子了。 第93章 不过谁也没想到,除了明栖之外竟还有人站出来阻拦。 离无上仙并没有来,但离无上仙的徒弟来了。正是谢霜。 谢霜来得很晚。说到底她只是仙侍,仙州的决定她不能事事知晓,若非是她放出去的纸鹤时时留意着斥仙台的动向,而向师父询问时离无也没瞒她,她怕是连赶过来的机会都没有。 为首的仙倒是认得她,却没将她的阻拦放在眼里,只道:“你是离无的徒弟,我不伤你,你且退开。” 谢霜却站在原地不动,道:“我不明白。正渊上仙,我不明白。” 正渊与离无熟识,对离无的徒弟便会多出几分耐心。他道:“你有何不明?” 谢霜截然道:“我不明白,祝欲已经进了业狱,宣业上仙也被锁在斥仙台,仙州为何还不肯放过他们?” 她这话不单是在问,更透着明显的不满。仙被一个凡人质问,总归有损颜面,另两位仙脸色都不大好看,但为首的正渊没说话,他们也不好说什么。正渊的心思仙州大多仙都看得出来,没人想在这个时候驳他的面子。 如他们所料,正渊也确实没有斥责谢霜,反而郑重其事地解释道:“如今苍生危难,仙州自当履行职责,宣业身为仙,却耽于私情,弃苍生于不顾,仙州此举既是为他清肃罪业,也是为苍生寻一丝生机。” 这番话大义凛然,仿佛挑不出一丝错处,谢霜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可他们有什么罪业?苍生危难是因为魇乱,魇乱又不是他们造成的?” “拯救苍生明明是仙州和修仙世家的事,为什么只落到他们二人肩上?难道没了祝欲,没了宣业上仙,魇乱就平不了,苍生就彻底完了吗?天下哪有这样的……” “胡闹!”正渊斥住她,“你的这些话要让你师父听了去,她必要罚你!” 谢霜却道:“师父不会罚我。就算她要罚,我也要说。” “正渊上仙,你口口声声说他们弃苍生于不顾,可徐家的大阵是他们破的,浮山的魇乱是他们平的,就连业狱也是宣业上仙镇压的,他们几时危害过仙州?危害过苍生?” 声声质问,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一时之间,斥仙台上鸦雀无声。 片刻,正渊才再次开口:“如今没有,将来却未必没有。” 谢霜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和仙叫板,当即便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凭什么给他们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她顿了顿,终于还是没忍住说:“而且,倘若他们真的徇私,不顾苍生安危,宣业上仙早就取了神木救人,祝欲也用不着进业狱……” 说到后面,她偏了下脸,竟是鼻子一酸,瞬间湿了眼眶。 她这么说,不单是驳了仙州众仙的面子,更是在指责仙州把人送上斥仙台的事,话里话外都传达出同一个意思—— 错的是仙州,不是他们。 “谢霜!慎言!”正渊刻意加重了语气。 但这一次其他仙没有再保持沉默,边上的天昭开了口:“正渊,你就是再有意护着她也无用了。她能说出这番藐视仙州的话,怕是也听不进劝诫。你既不肯出手伤她,便让开。” 正渊偏过头,有些不悦:“她是离无的徒弟。” 天昭事不关己一般,道:“我与离无没什么交情。” “……天昭,你敢!” “没什么不敢的,你让开。” “好了好了,二位,今日还有要紧事,莫要在斥仙台上动气。” 第三位仙出声劝和,又对谢霜道:“离无的小徒弟,你且先回去吧,真与我们对战,你也是没有胜算的,平白让你师父担心了。” “我不……”谢霜咬着唇,神情颇倔。 她满心的委屈,却不知这委屈从何而来,只是她突然想起,那个人顶着个罪仙后人的名头,受人指摘谩骂时,或许比她现在还要孤立无援。 “回去吧……” 一道极为平静的声音沉沉落在身后,明明不大,却叫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 斥仙台上的人此刻终于有了动静,他的眸子依然半垂着,像被雾掩着。他缓缓抬起有些枯瘦的手,如星如尘的细碎流光便从他的指尖流出,蜿蜒而去,直至汇入仙州神木的根系。 流玉精…… 在场的仙没有谁不认得这东西,就连晕死的明栖都知道,这是天墟造物,也是仙州神木生长的本源。 沉默半晌,先开口的是那第三位仙:“宣业,你已受二十八道雷刑,又何必如此呢?” 叹息一般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天昭深深看了一眼斥仙台上的人,也甩手而去。 “宣业,好自为之。”正渊说完,便看向弄不清状况的谢霜,“走吧,与我回去同你师父请罪。” 斥仙台一下子变得十分空荡,除了被囚锁在此地的人,便只剩下十命和明栖。明栖还没醒,十命望着斥仙台的中心,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宣业对此视而不见,只轻声说:“帮我一个忙。” 十命沉着脸走过去,正见宣业唇角溢出血来。 “糊涂!”她忍不住骂道。 宣业仍是没什么表情,自顾自托起手中的傀儡纸人,道:“帮我固一固它,别弄坏了。” 只要他在斥仙台一日,仙气便会不断流失,长此以往,怕是连这个纸人也护不住。 十命并不乐意,但接过纸人时动作却很小心,渡了不少仙气上去。 约莫是太过气恼,她甚至不肯听宣业的道谢,将纸人还回去就立刻拖着明栖走了。 明栖醒后听说了斥仙台的事,知晓宣业以流玉精温养神木,才换得仙州放弃抹去他的记忆,当即就从长乐天直奔各家仙府找人理论。仙州大多数仙都没能幸免。即便是他们紧闭府门,明栖也有别的法子登堂入室。有几个仙脾气不好,火气上来了与他争论,便被他好一番说教,闹到了动手的地步。 最后是十命把人拖走,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不过,十命去拖人的时机很巧,正好在明栖闹完最后一位仙的仙府才去拖人,让明栖免了一顿打。 第96章 偶得机缘入天墟 业狱中无法记岁,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他甚至无法看到自己的全貌, 只能通过触摸确定,自己现在大概是一具骷髅的模样。 或许是已经死了, 又或许是没死透。 他看不见,也听不见, 只是不知疲累地行走在业狱中。 烈火扑面而来,却未能伤他分毫。倘若他能看见, 便会发觉自己周身都笼罩在如星如尘的流光之中,这流光与不知名的力量汇成一层薄膜,将他全身上下都包裹住, 替他挡住了业狱中的所有怨煞和炽热。 那是曾经被渡入他血肉之中的,而今血肉不在,只剩枯骨, 但那两股力量仍然庇护着他, 与他死生同在。 他在业狱中行走自如,偶然之间踢到了一块石头。 姑且是石头吧, 毕竟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将那石头捡起,入手冰凉,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排斥,反而觉得这是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 他细细摩挲,辨清上面刻着的字。“宴春风”,“祝欲”,除此之外,似乎还雕刻着纹样,像是一只鸟。 祝欲是他的名字。他记得。 当然, 他也只记得这个名字。 虽然别的他不记得,但既然刻着他的名字,那应当是他的东西。他身上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存放这块石头,只能时时刻刻将石头紧握在手中。 但可能是他握得太久,也握得太紧,不知道是哪一刻,石头突然碎裂,化为齑粉从他指缝间滑落。 他慌忙摸索着跪下去,着急地想把“石头”捧起来,但显然做不到,无论他尝试多少次,枯骨始终留不住太过细碎的东西。 反而是业狱中的风,轻而易举就带走了他所珍视的东西,而他连反抗也做不到。 这种心情十分微妙,他并没有愤怒或者悲伤,只是觉得遗失了什么,应该找回来。 他也确实伸出了手,而当他的手将要落空时,有什么事物托住了他。 就像是另一只手,无比温柔地缠绕在他枯朽的手指上,牵着他,指引他前行。 事实上,那并非是“手”,而是和附在他身上的那层薄膜中一样的流光,只是更亮,更碎,也更纯净。 他并不知道,那是曾有人承受极大的痛苦,生剥神魂,强行为他留下来的一丝生机。 而今,他双目不再,却跟随这一线生机的指引,行过业狱,走入了天墟。 传闻说,业狱是世间一切罪业开辟出的一道裂缝空间,其间业火永不熄灭,怨煞永不安宁。 无论是旧书所记还是人们口口相传,论及最多的都是业狱的可怖之处,而鲜少有人知道,天墟与业狱相连,当业狱中的怨煞流入天墟时,满身罪业都将涤净,化为如星如尘的细碎流光。 第94章 机缘巧合时,这些流光会散落在世间各地,予人福泽。 后来的人们将其称为流玉精,飞升的第一位仙人正是以此物培育出了神木,建立了仙州。 踏入天墟之时,他像是从一片温凉的水流中穿行而过,身上陡然一轻,而后,他的双目突然变得清明,他的双耳突然灌入风声。 所有的一切都逐渐清晰,天墟犹如一位慈爱宽容的母亲,接纳了他丑陋的身躯,残缺的魂灵。 他身处在一片安静而又广阔的空间,不见起始,不见尽头,目之所及是令他叹为观止的蓝,如苍穹,如湖海。 脚下和身侧皆有细碎的流光蜿蜒浮动,而头顶是纯白的长线,如枝桠一般在蓝色的土地上生长交缠,流光附着其上,似记忆编织而成的灿烂星河。 这里的风声静谧而长久,温柔地拂过他身上每一处枯骨,仿佛要赐予他一场新生。 正如他曾期待的那样—— 他身上的那层薄膜融入他的骨骼,好似播下新种,而风带来流光使之发芽,又在经年累月的等待中,枯骨生出新的血肉。 当他再次睁开眼眸时,天墟以纯白的细线织就新衣,祝福了他的新生。 天墟和业狱一样无法记岁,所以他依然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天墟很安静,没有任何纷扰,是福泽之地,唯一不好的是,待久了会觉得有些无趣。 大概是感知到了他的心境,那些细碎的流光有时便会飘浮到他眼前来,变幻成各种形态来逗他高兴。 有时是一只鸟雀,有时是一只兔子,有时又只是一朵花……就像是将他如今看不见的人间送到他面前来。 但仅仅如此是不够的,纵然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但他早已做过人,把贪心不足的道理学了个透彻。 他见过天地,终究要回到天地中去。 于是,就像曾经纵容和送别另一个孩子那样,天墟也纵容了他的贪婪,为他敞开大门,原谅了他的离去。 他重归人间,虽然面目全非,但好在——他已自由。 *** “欸,你说,长明谢家的事是真的吗?” “多半是真的,生死之事,谁敢造他家的谣?” “若真是如此,那当真是可怜,我听说那谢家大公子是得了机遇,断臂才长好没几个月,想不到又出了这事,实在是可惜了。” “是啊,他又是云惬上仙的徒弟,本该是仙途光明……” …… 下船之后,祝欲在港口停了一会,正好听见两个修仙世家的弟子闲谈。 他离开天墟已有三月,知晓如今魇乱当道,各个修仙世家划地分管,那两个弟子守在此处,约莫就是专门负责盘查过往行人的。 这长明谢家他也听说过,据说是修仙四大家之一,前些日子长明爆发魇乱,死了不少人,那两个弟子谈论的谢家大公子,似乎也在其列。 祝欲对此没什么兴致,走过那一截不算长的栈桥,两个弟子瞧见他,朝他行了礼。 他模样生得很是年轻,皮肤极白,又一身白衣,在冷风里就显得有些孱弱,两个弟子便下意识放轻了声音,问他名姓。 他顿时有些庆幸,还好他尚记得自己的名字,否则定是要招人怀疑。 “我叫祝欲。”他自信地答道。 却不知为何,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两个弟子皆是一惊,而后其中一个弟子才回过神来,道:“此处是杨花洲裴家地界,过往之人皆要受探查,公子若要入此地,还请伸出手来。” 祝欲便撩开袖摆,露出手腕。 见他如此坦然,弟子心下的怀疑便又淡了几分,将一张符贴到他手腕上。 这种符祝欲也听说过,叫探魇符,是专门用来探查生人有没有被魇依附的符纸,他先前见过一回后就已经会画了。 趁着这个间隙,祝欲道:“我能向你们打听一个人吗?” 他生得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那弟子道:“公子请说。” 祝欲便问:“你们认识一个叫裴顾的人吗?” ----------------------- 作者有话说:“重逢”将至[彩虹屁] 第97章 故人见故人 “裴顾”这个名字, 祝欲也是偶然间才知道的,那时在业狱,他摸到左手腕骨上有纹路, 却因为眼盲不知道那是什么,后来他走入天墟, 双目清明,也终于得以看见腕骨上的字。 其实几乎不能称之为字, 因为那字实在是丑得过于惨烈,哪怕是绝顶聪明的人见了都认不出来那是字。 奇怪的是, 祝欲只瞧了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刻在他腕骨之上的一个人名。 不知是他自己刻的,还是别人刻的, 但刻在命门上,那这个人对他来说应当极为重要,所以走出天墟之后, 他第一件事便是来寻人。 杨花洲是裴家地界, 裴姓之人想必众多,他来此地为的就是碰碰运气。 但他问了之后, 两个弟子却都是摇头,说裴家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他道:“你们裴家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叫裴顾的?” 那弟子收起没有反应的探魇符,道:“祝公子,你或许有所不知,这里虽然是裴家地界,但门中弟子其实以外姓居多,并非都是姓裴。” 祝欲恍然:“竟是如此?” 弟子道:“是,也不单是裴家, 其实修仙世家几乎都是如此。” “好吧,我明白了。”祝欲有点失落,看来要找到这个叫裴顾的人还挺不容易。 但好在他的时间很多,所以他很快就笑起来,道:“多谢了。” 说罢,学着弟子先前的样子作了个礼,迈步离去。 那两个弟子瞧着他走远,才相视着说起话来。 “此人瞧着纯良,探魇符对他也毫无作用,应当……只是同名吧?” “兴许都未必同名,只是同音罢了。仙州都说那人死了,那必然是死了。诈尸这种事怎么可能让我们俩碰上?” “说的也是,那位在斥仙台锁了三年,若是人还活着,怎么可能什么动静也没有。” “是这个道理。不过说起这件事,也不知那位什么时候才肯……” 话到此处,二人皆是摇头叹息。 * 虽然那两个弟子说裴家没有叫“裴顾”的人,但为防错漏,祝欲仍是走了一趟裴家。 裴家人还算好说话,见他一身素衣,身无长物,便留他宿了几日,也正好替他找人。 但如港口那两个弟子所说,裴家确实没有一个叫“裴顾”的人。 离开裴家后,祝欲去往离杨花洲最近的南亭。 听说,修仙四大家之一的祝家就曾落户南亭,只不过因为魇乱灭门,所以如今提起的人不多。 裴家的弟子提醒他,南亭如今也不太平,叫他一路当心,尤其不要去祝家旧址,那里阴气太重,容易招致邪物,若是碰上魇怕是要倒大霉。 祝欲当然不想去触霉头,但巧就巧在他也姓祝。 他如今前尘尽忘,除了名姓什么也不记得,这个祝家,说不准他曾经就是其中之一。既然顺路,那去看看也无妨。 裴家弟子说得没错,祝家旧址果真是邪物颇多,他刚踏进这里没多久就碰上了一个。 他碰上的这个邪物有头有脸,若是忽略那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和身上的脏污,单看眉眼和气质,俨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公子。 “你是谁?到我家来干什么?”那小公子警惕地盯着他。 祝欲有点疑惑道:“这是你家?” 那小公子没好气道:“不是我家,难不成是你家?” 这邪物脾气还不大好。祝欲思忖着,问道:“这么说,你也姓祝啰?” “我当然姓祝。”那小公子十分神气道,“我叫祝亭。你叫什么?” “我叫祝欲。”祝欲微笑道。 那叫祝亭的小公子却立刻睁大了眼,道:“胡说!祝欲根本不长你这个样子!” “你这个冒牌货!” 祝欲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冒牌货,但他知道,魇食人记忆,魇说的话多半是真的。 “你说你认识祝欲?”他试探道。 祝亭用一种警惕而且轻蔑的眼神看着他:“不错。” “那你认识的祝欲在哪里?”他又问。 “他在仙州做仙侍。”祝亭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说,“我有一天也会登上仙州的!” 语气十分笃定,跟发誓似的。 修仙世家人人憧憬仙州,出天墟后祝欲不止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没忍住道:“仙州有这么好吗?人人都想去。” 祝亭睨他一眼,像是嫌弃他孤陋寡闻。 “仙州当然好。只要我入了仙州,便可以光耀门楣,到时谁都会记住我的名字。” 祝欲环顾一圈,四处皆破,心说这样的门楣怕是用不着光耀。 但他没说出来,只是道:“你的名字也不难记,就算你没入仙州,我不也记住了吗?” 祝亭却横了他一眼,说:“你懂什么?那不一样。” 第95章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祝欲没有深究。虽说记忆和情感或许是真的,但这具躯壳的主人大抵早就死了,深究再多也没有意义。 他正起神色,问道:“你说你认识祝欲,那你认识一个叫裴顾的人吗?” “裴顾?”祝亭有些古怪地看着他,“你说裴顾?” 看来是认识了。祝欲点头道:“对,裴顾。他和祝欲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吗?” 听他这么问,祝亭的神情变得更加古怪,仿佛这是一个极为愚蠢的问题。 “还能是什么关系?他们是师徒。你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修仙世家的弟子?” 在祝亭的记忆中,祝欲解开仙人谜题,登上仙州,修仙世家无人不知。 “他们真是师徒吗?”祝欲又问。 他总觉得有些奇怪,倘若祝亭口中的“祝欲”和他是同一人,裴顾确实是他师父,这样的关系也确实称得上亲近。但将师父的名字刻在腕骨上,未免有点……一言难尽。 腕骨是命门,就算他对自己的师父再敬重,也犯不着把名字刻在这种地方。 “当然是师徒!”祝亭眉间扬起几分傲气,也不知是在自豪什么。 “虽然祝欲经常胡说什么倾慕……但他们毋庸置疑就是师徒!” “倾……慕?”祝欲揪了个好字眼,“我……咳。祝欲倾慕自己的师父?” “哼,他次次都这么说,根本就是假的,作不得数。”祝亭冷哼道。 祝欲却是眨了下眼,悟了。 依他看来,恐怕并非是假的。虽然他不记得从前,但他左手腕骨上的名字多半是他自己刻的。因为从天墟出来后他写过字,那字迹与腕骨上的如出一辙,别具一格,旁人写不出来。 他曾猜测过,将一个人的名字刻在腕骨上,要么便是他同这个人有血海深仇,要么便是他至亲至爱之人。 原来,是他觊觎自己的师父啊。 ----------------------- 作者有话说:“重逢”将至 (2.0版) 下章应该能见面了……吧。 第98章 故人见故人 难怪要刻在皮肉之下, 骨骼之上,这种隐蔽的地方,若非是术法, 任谁也休想窥见。 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啧啧, 他以前可真是有胆。 心中暗叹几声,他又问:“那这个祝欲后来怎么死了?” 谁知祝亭一下子就炸了:“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好好的在仙州做仙侍, 哪里死了?!” 祝欲打量着他,瞬间便明白了。这个叫祝亭的人怕是很早就死了, 记忆只停留在他入仙州做仙侍的时候,所以连他死了都不知道。 “是我说错了。”祝欲顺势认了个毫无诚意的错,“那你最后一次见祝欲是什么时候?” 可能是隔得有点久, 祝亭想了一会才说:“自然是在徐家,比试结束后他就去仙州了。” 祝亭就连思考时的小动作都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前些时日他来信说,要我帮他找一只白雀, 过两天他应该就会回来取了。” 祝欲道:“哦, 那白雀呢?你找到了吗?” 祝亭又是一副自豪模样:“当然找到了!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祝欲不置可否,道:“那白雀在哪儿呢?” 祝亭道:“自然在我房里。” 祝欲视线再次投落出去, 入目皆是残破荒凉之景,心道,这白雀多半是没送出去人就死了。 “我们……不,你和祝欲,你们关系似乎很好?”祝欲及时改了口。而这种猜测源于祝亭谈起祝欲时的神情,对于祝欲入仙州这件事,祝亭似乎是高兴的。 但祝亭却颇为嫌弃道:“谁和他关系好了?他这种人,我才瞧不上他!” 祝欲:“……” 他竟然这么招人嫌吗? “那你还帮他找白雀?” “哼,那不过是我大发慈悲, 想着帮他一回罢了。” “而且……”他不知怎么又别扭起来,“我吃了他娘做的茶酥,看在他娘的面子上,我才帮他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祝欲笑问:“他娘对你很好?” 祝亭眼神有些躲闪,道:“也就……一般好而已。” 祝欲如今也算是天墟造物,邪物奈何不了他,魇更无法依附他,所以他才能这么悠闲地和一只占了别人躯壳的魇说上大半天话。 但话到此处也该差不多了,所以他没有再继续闲谈下去。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裴顾在哪里吗?” 祝亭疑了一声,说:“他当然在仙州,你为什么总问这么蠢的问题?” 祝欲:“……” 这下不只是眼神嫌弃,是直接说出来了。祝欲就是脑子再轴也转过弯了。 “所以,在仙州做仙侍,其实就是做仙的徒弟?裴顾,是仙?” 祝亭用更加嫌弃的眼神给了他回答。 祝欲默了片刻,感觉心也跟着有点凉了。 仙州每十年会选一次仙侍,这他是听说过的,但真要他等上十年,那他等不起。 不过,他不能入仙州,未必不能让别人带他入仙州。 “我若是要上仙州,你知道谁能捎我一程吗?”他问祝亭。 祝亭却鄙夷道:“仙州哪是你想上就能上的?界门不开,谁也进不去仙州。” 祝欲想了想,说:“但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你说的界门,谁能打开它?” 可能是因为他的态度太坚决,而祝亭曾见过这样的人,所以回答了他的问题。 “能打开界门的只有仙,仙侍凭借仙州玉牌也可以出入仙州。你若是真的要上仙州,寻仙是不切实际的,最好是找仙侍帮你传话。” “为何要传话?我若是能借到一位仙侍的玉牌,不是直接能入仙州吗?” 祝亭十分震惊地看着他。 “难道不是吗?”祝欲问。 祝亭一时竟然无法反驳,虽然他从来没这么想过,但不可否认这话是真的。 “你这是私入仙州!这是大罪,你一定会遭天谴的!” 可能是死过一次的缘故,祝欲对天谴毫无畏惧之心,笑道:“不是说仙慈悲吗,兴许不会罚我呢。” “你且告诉我,如今的仙侍都有谁?” 祝亭很不理解他的想法,骂他胆大妄为,大逆不道。 但骂归骂,仍将仙侍的名字细数了一遍给他听。 长明谢家谢七,谢霜,谢锦。花川薛家,薛知礼。清洲徐家,徐长因……前前后后数了拢共十人。 祝欲心想,长明谢家有三人,他借一个不成还能借另一个,便打定主意上长明去借玉牌。 他不知道,这一回他的运气很好,因为祝亭数的这十人死得不剩几个,他挑中的谢家,正好还是有两个活着的。 “好了,我要问的事问完了。”祝欲笑着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也帮你一个忙吧。” 祝亭疑惑道:“你能帮我什么?” 祝欲微微笑着,语气却很认真:“帮你安葬这副躯体。” “还有,虽然没有收到,但还是谢谢你的白雀。” 在除魇这件事上,流玉精比仙气还要管用,祝欲说到做到,把祝亭的身体留了下来。 虽然那已经不是一具完整的身体,但那副皮囊太过年轻,说话时也太过鲜活,让人不忍心让它再沾染泥污。 *** 那日在港口听裴家的弟子闲聊,长明谢家的大公子似乎是出了什么事,听着像是性命攸关,他原想着兴许自己能救一救,以此换得入仙州的玉牌,怎料到了谢家,这份心思就跟着谢家大公子一起,都进了棺椁。 谢家挂白,他一说自己要找谢七,守门的弟子险些没哭出来。 他赶忙改口:“那……我找谢霜。” 弟子给他贴了探魇符,才领着他进了谢家大门,看着这满府的丧气,他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本就一身素白,不至于冒犯。 路上他旁敲侧击问了问,才知道原来谢家大公子便是谢七,而谢霜是谢七的妹妹,二人都是谢家本家的人。谢锦则是旁支所出,与谢霜都拜在离无上仙门下。 因为祝亭说的那些话,祝欲向那弟子自报家门时只说自己姓祝,没说别的。 见到谢霜时,他想着自己来借东西,总该诚心些,便报了全名。 谢霜本来没什么心思听他说话,却在听到他的名字时怔然一愣,猛地站起身来。 “你说你叫什么?!” 祝欲顿时警觉起来,莫不是他从前和这谢家小姐认识?而且还有过仇? 这可不行,玉牌还没借到,他可不能被打出谢家。祝欲面上镇定,解释道:“谢小姐,你别误会,我并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祝欲,我……” 他话没说完,谢霜已经曲指往他脸上扔了个术法。他只觉面上一凉,似有风过。 眼瞧着他样貌未改,显然是真容,谢霜便狐疑地打量起他来,道:“你诓我?你不是祝欲。” 第96章 祝欲:“……” 好吧,早知如此他就编个假名了。 “我确实叫祝欲,只不过,与谢小姐认识的祝欲不是一个人,只是正好同名而已。” 祝欲表现得极为诚恳:“此行造访谢家是有事相求,还望谢小姐仁善,帮我这个忙。” 谢霜怀疑的目光始终钉在他身上,道:“你要求我何事?” 祝欲开门见山道:“我想借仙侍玉牌一用。” 谢霜走近他,眼中怀疑更甚:“你要入仙州?” 祝欲道:“是,我要入仙州寻一个人。” 谢霜道:“寻谁?”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祝欲没想再隐瞒什么,便如实道:“他叫裴顾。” 闻言,谢霜忽地抓住他的手臂,厉声道:“你还敢说你不是祝欲?!” “……” 好吧,现在他也不知道他究竟该不该是祝欲了。 “谢小姐,玉牌……你还借吗?”他试探又问。 他话中的疏离并非伪装,连看过来的目光都是陌生的,谢霜皱起眉,道:“祝欲,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不过谢小姐,我想和你先确认一件事,我们有仇吗?”跟谢霜比起来,祝欲冷静得过头。 谢霜道:“仇?” 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谢霜面有困惑。瞧着不像有仇的样子。祝欲便道:“既是无仇,还请谢小姐先放开,我手快断了。” 谢霜这才注意到,她还紧紧抓着对方手臂,祝欲连手指都在颤,只是面上云淡风轻,才叫她以为自己没用多大力气。 卸了力道,谢霜又环顾一圈,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此人和她所认识的祝欲完全是两副皮囊,但说话时的神情又确实有几分相像。那种无所畏惧的坦然,就是祝欲无疑! “祝欲。”谢霜忽然正了神色,“我不管你是装的还是真坏了脑子,你得跟我去见一个人。” “谢小姐,我要找的人叫裴顾,除了他我不找别人。”祝欲不紧不慢地纠正道。 谢霜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不知是想起什么,落寞地垂了一下眼,才说:“我要带你见的人就是他。” 祝欲喜出望外,道:“那就多谢你了!” 见他满眼笑意,谢霜忍不住提醒:“见到人之后,你就别这么笑了。” 这话祝欲自然是听不懂,但想到谢家还挂着白,便立刻敛了笑意,劝她节哀。 谢霜看他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一块仙侍玉牌只能带一个人入仙州,谢霜借给他的是谢七的玉牌。没有过多准备,说完话后谢霜便立刻找来玉牌,找了一处灵气稳定的地方,打开界门,领他入了仙州。 他跟着谢霜走,过玉阶时忽然停下,转身望了一眼,像是要等什么人。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得以确定,他从前确实来过仙州。 谢霜领他走的后半段路黑云密布,花木腐朽,与一开始云雾缭绕的玉阶大相径庭。 但当他疑惑出声时,谢霜却没有向他解释什么。 很快,他便明白谢霜那句“见到人之后,你就别这么笑了”是什么意思了。 他看见小岛一样的浮石上跪着一个人。 长发遮着他的脸,鲜血浸染他的衣,他垂首跪在上面,连指尖都在流血。 血顺着浮台间的沟壑流下,不知流向何处。 乍一看去像个死人,而且是刚死了的那种。 谢霜站在远处,让他自己走过去。 他走近了,才发现那人的手指形同枯骨,毫无生气地垂落着。 这一幕让他想起自己在天墟的时候,突然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错觉来,仿佛连他自己的手指也跟着有些疼了。 他再抬眼,又看见那人的肩上竟站着一个纸人,摇摇晃晃地左右来回走。 突然,一阵风过,纸人便身形不稳,掉了下来。 祝欲心下一跳,却见那只枯骨一般的手在此时动了动,稳稳托住了飘落的纸人。 而后,那人抬起眼来,与他四目相对。 霎时间,斥仙台上的一切都跟着静止,祝欲呼吸一滞,整个人愣怔在原地。 “你就是……裴顾吗?” ----------------------- 作者有话说:重逢成就达成[彩虹屁] 第99章 人间应许故人逢 大概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眼前人面色有些惨白,但即便如此,祝欲仍然觉得这张脸生得过分好看。 师父长成这样, 也难怪从前他会觊觎。 但因为什么也不记得,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愣愣地问了一句对方的名字。 而跪着的人那般望着他,眼里的情绪他看不懂, 像疑惑,又像难以言喻的悲伤。 这样的目光让祝欲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心下也跟着慌乱起来,下意识想说点什么或是做点什么。 他也确实做了,他往前伸出手, 想将人扶起来。 但下一刻,指尖触到的地方荡开一圈波纹,有什么挡住了他, 不肯让他再前进半分。 他试着破开这屏障, 反被逼得倒退数步。他惊诧地看向浮石上的人,不信邪地又试了几次, 却都是一样的结果,没能撼动这屏障半分。 他心底陡然生出一股怒气。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叫裴顾的人,是被囚锁在这里。 可这里全是枯枝朽木,没有半点活气,他见不得这样的人被锁在这里。 远处谢霜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尝试破开斥仙台的屏障,本想提醒,但见浮石上的人只是静静看着,便又没做声。 试到第十三次时, 宣业才肯出声阻止:“没用的,别试了。” 祝欲皱了一下眉,跪下来与他平视,有些疑惑道:“你为何不早说?” 宣业却只是偏了一下脸,赌气似的,没说话。 祝欲只以为他是伤重至此,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顿时又后悔方才说了那句像是责怪的话。 “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他问,顿了顿,又说,“我要怎么才能救你出来?” 这一次,他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轻,带着些许歉疚。 宣业这才将目光转向他,哑声问道:“为何要救我?” 这一问还真将祝欲问住了。祝亭说他觊觎自己的师父,但他这个师父究竟是怎么看待他的,他并不知道。如今他来见人,也只是因为腕骨上刻的名字。 为何要救人,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 但他总觉得,他若是什么也不答,这个人又要像刚才那般垂下眼不看他。 于是他半问半答:“因为……你是我师父?” “不许叫我师父。” 宣业没有不看他,话里却带了一丝愠怒。祝欲如临大敌,心道,难不成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又一想,我是因为觊觎师父才被逐出师门的? 胡思乱想一通,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你……是不想见到我吗?” 宣业垂下眼去,却道:“我没有。” 话里竟是让人听出了一丝委屈的意味。祝欲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但也稍稍放了心,至少听着是没有厌恶他的。 “那,我怎么才能救你出来?要去找仙吗?” 尽管知道眼前的人是仙,也知道仙被囚锁不会毫无缘由,但祝欲还是很执着于将人放出来。 宣业却道:“仙也救不了我。” 他语气平静,祝欲却丝毫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你好像,不是很着急出来?”祝欲又有了新的定论。 宣业看着他,视线扫过他的眉眼,不答反问:“你怎知我不想?” 其实祝欲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眼前的人此刻是安定的,和之前枯坐的时候不大一样。 先前隔远瞧着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显得极为落寞,但从接住飘落的纸人开始,他身上的落寞便如细雪一般被那阵风抖落了。 “那你想吗?”祝欲也学着他不答反问。 其实,又如何不想? 三载春秋,已教他尝尽别离的滋味。 或许是因为当年未曾宣之于口的遗憾,又或许是不愿横生误会,宣业终是微微叹了一声,认命一般。 “我想见你。”他说,“祝欲,我想见你。” 他的语气珍之重之,目光深深望过来。祝欲仿佛被什么击中,三魂七魄都跟着震颤。 这种感觉实在很难形容,他如今前尘尽忘,与过去一切的联系都被斩断。他本以为不会有人记着他,甚至想见他。可他在腕骨上刻下一个名字,只因为这个名字,他出天墟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找人,而此时此刻,他见到了人,这个人告诉他——祝欲,我想见你。 就像是……他们一个身在天墟,一个被囚锁仙州,相隔千万里,却都有着同一个念想。 于是他们得偿所愿—— 我来见你,而你也想见我。 祝欲回过神来,有些无措:“那,那我,那我到底怎么救你?” 第97章 “为何要救?”宣业直直看着他,又问了和先前一样的问题。 眼看绕来绕去都是这个问题,祝欲也听出来了,这人就是打定主意要他一个回答,而且还不能是“因为你是我师父”的这种回答。 祝欲认真思索一番,道:“因为,我来见你,不想和你隔着这个,”他抬手戳了一下身前的屏障,“难道你不觉得,隔着这个跪着说话很累吗?” 宣业眸光掠过他指尖,不知怎么沉默了一会,才又抬眼看他。 仍旧是不答反问:“你是特地来见我的吗?” 祝欲想了想,倒也没错,便道:“是,我来见你。” “为何要见?”宣业又问。 祝欲:“……” 祝欲是真的有点没辙,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他什么也不记得,怎么答得上来? 而且,若是答得不满意,这个人还要别过眼去不看他,弄得他十分心虚。 罢了。祝欲想,既然已经是现在这个局面,那便实话实说吧。 他露出手腕,心念一动,腕骨上的字便显露在皮肤上。 “你看。”他将手反举着,让对面的人能看见他腕上的字,“虽然不太好认,但这是你的名字,裴顾。” “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可我把你的名字刻在这里,你对我来说一定很重要,所以我要来见你。” 宣业撑着地面站起身来,长久没有活动的四肢让他走起路来有些踉跄。他走近祝欲,祝欲也跟着他起身,二人隔着咫尺距离相望,仿佛抬手就能触碰到彼此。 宣业也真的抬起手,想要去碰那腕骨上的名字。 但他碰不到。 “这里是斥仙台。”他收回手,盯着自己尚在流失仙气的指尖,像是在对祝欲说,又像是自顾自在说,“斥仙台……是用来锁仙的。” 话落,他已二指并拢抵至额间,划过眉骨。 后一瞬,那处便亮起一个金印,似乎是什么字。祝欲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就见他徒手一捏,那金印便碎了个四分五裂。 随即,他唇边溢出血来,整个人受到极大的反噬,身子摇摇坠坠地倒下来。 祝欲下意识伸手去接,却被他顺势抱紧,血味混着风雪味一起袭来,倒叫祝欲一愣,任他越抱越紧。 远处的谢霜早已红了眼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身上的仙气以更快的速度流散,尽数还于仙州神木。 此后仙州再无宣业上仙,而人间多了一个裴顾。 可这未尝不是好事。她想。 第100章 吃一堑长一智 斥仙台异动, 很快众仙便都知道,斥仙台已空无一人。而仙州神木突然仙气大盛,又让他们都意识到, 在斥仙台囚锁了三载的那位并非是因为终于悔改认错才重归自由。 斥仙台锁的是仙,也只锁仙。 为了求证, 明栖再次被推举去宴春风走一遭。 但这一次,仙州没有宣业上仙, 宴春风自然也不会再有主人。他们没有留在仙州,而是跟着谢霜去了谢家。 祝欲被仙州那一抱弄得很懵, 甚至开始怀疑不是他觊觎自己师父,而是师父觊觎他。 他如今失了记忆,胆子倒是很大, 什么都敢问。所以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 “你真的是我师父吗?” “不是。”裴顾似乎很不喜欢这个称呼,回答时连语气都加重了, 像是强调。 “我们不做师徒。你以前……也从来不会唤我师父。” 他这副声气说话, 祝欲一下子就心虚起来,忙道:“我、我不叫你师父就是了, 你别难过。” 裴顾道:“嗯。” “……” 他应得太快,显得刚才的难过像是装出来的,祝欲觉得自己被骗了。 但他又怕自己是以己度人,平白招人伤心,便认真问道:“我们不做师徒,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道侣。”裴顾脱口而出,斟酌了一会,又说,“家眷, 也可以。” “……” 果然。他们不是什么清白关系。因为早有预料,祝欲没有太过惊讶。 但他还是有些惊诧眼前的人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对一个已经忘却一切的他,竟然也能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样的话。 祝欲坐在窗上,忽然笑起来:“裴顾,你以前一定很喜欢我吧?” 否则,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说出“道侣”和“家眷”这样亲密的字眼? 裴顾向他走近,弯身抱住他,道:“现在也很喜欢。” 他的声音贴着颈侧传来。 “祝欲,我好喜欢你啊……” 祝欲本来还有些僵硬,听见这话,整个人反而奇异地放松下来,甚至抬起手回应了这个拥抱。 比起裴顾的用力,他的回应轻得实在微不足道,但手指抚上脊背的一刻,祝欲还是感觉到与他相拥的人明显僵了一下。 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祝欲试着加深回应,脑袋埋在对方颈窝里蹭了蹭。 如他所料,裴顾的身体变得更加僵硬了。 明明嘴上说着直白又热烈的喜欢,却因为得到一丁点回应就不可置信地愣住。 怎么会有这样有趣的人? “虽然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不过裴顾,我现在确定了一件事,我以前应该……不,是一定,我以前一定很喜欢你。” 祝欲满足地嗅着那股冷淡的风雪味,舒服地闭上了眼。 裴顾闷声问:“为什么?” 祝欲半睁着眸子,唇边扬起一抹笑意。 “因为,你这个人真的很有趣。” “虽然听起来很荒唐,但是裴顾,哪怕我今日是第一次见你,我好像也有点喜欢你了。” 这当然不是裴顾第一次听见这种话。世上也唯有一个人会用“有趣”来形容他。 “怎么办……”他忽然叹息道。 祝欲有些疑惑地睁开眼。什么怎么办? “祝欲。”裴顾轻声念着他的名字。 祝欲。祝欲。祝欲。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祝欲被他念红了耳根,终于受不住,问道:“你想说什么啊?” 因为怕吓着人,他甚至刻意放轻了声音,哄人似的。 可在裴顾听来,这不单是哄,更是诱哄。 于是他自愿上钩,得寸进尺地将人抱得更紧,低声道:“我好想你。” “可是你已经见到我了。”祝欲有些想笑。不单是见,都抱在一起了,还有什么可想的? 裴顾却跟没听见他说话似的,仍低低地道:“祝欲,我好想你……” “……” 这下,祝欲终于听出不对劲来了。 他试着推了推人,没推开,便不大高兴地叫名字:“裴顾。” 他本意是要勒令某人克制一些,没有真的不给抱,谁料话音刚落,裴顾就松开了他。 “抱歉。”裴顾退开,隔着甚至称得上避嫌的距离和他说话,“我忘了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你如今……或许不习惯被这么抱着。” 说着,便垂下眼去,像是在回忆什么,看起来有些落寞。 祝欲有些不忍心,跳下窗来,走了两步道:“其实,也没有。” 裴顾抬眼看他,眸中露出一丝期待:“这么抱着,没有不习惯么?” 祝欲道:“……嗯,没有。” 其实不仅是没有不习惯,甚至他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因为他无端就信任眼前这个人,哪怕不记得从前,他对这个人的靠近也丝毫不感到厌恶。 相反,他其实有点意犹未尽。 “我们以前,经常这么抱着吗?”祝欲试探着问了问。 裴顾不假思索道:“嗯,经常。” 听出他语气里的失望,祝欲犹豫一瞬,走上前去,朝他伸出了手。 裴顾像是早就做好了迎接这个拥抱的准备,低下头来,以便对方能环住他的后颈。 但祝欲没有这么做,祝欲只是轻轻抱住了他,动作显得有些生疏。 在祝欲看不见的地方,裴顾极轻地叹了口气。 这个拥抱持续得有点久。当然,这是对于祝欲来说。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被勒断了,但是裴顾依然没有松手的意思。 “我们以前也是这样吗?就这样什么也不做,抱这么久?” 他没忍住问了一句,指望对方良心发现,让他缓口气。 但裴顾像是全然听不到他最后那半句话,只解释道:“也不只是抱着,也会做别的。” 因为他解释的语气太过正经,祝欲完全没有多想,顺口便问:“那做什么?” 裴顾沉默了一瞬,道:“什么都做。” “……”祝欲被这四个字崩了牙。 若说他方才是没有多想,那他此刻便是什么都想了,而且是把不该想的全想了个遍。 道侣之间“什么都做”,还能是做什么? 可他们现在这个样子,他什么也不记得,这种话裴顾是怎么敢说给他听的? 第98章 祝欲还没震惊完,又听见对方问:“要试试么?” “……”试什么? 祝欲今日被噎得没话的次数有点多了。但是很奇怪,当下他竟然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裴顾却像是将他的沉默当成了拒绝,松开他,似乎有些失落道:“不试了。你不愿意。” 看他转身要走,祝欲忙不迭去拉他,道:“别别别!没说不愿意,你回来,你先回来听我说。” 裴顾果真听他的站好,道:“嗯,你说。” 祝欲此时还没有意识到,某人转身要走的时候很干脆,转身回来的时候也很干脆,简直像是知道他一定会挽留似的。 祝欲认真地道:“试一试当然也可以,虽然我忘事确实对不住你,但是,你也要稍微体谅我一点,如果我不习惯,表现出很明显的抗拒,你要停下来。” 裴顾道:“好。” 祝欲想了想,又说:“还有,就算我不抗拒,你也不可以做得太过,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裴顾道:“……好。” 祝欲对他诚恳的态度很是满意,把窗关上,转身朝他走去。 略有些紧张地道:“好了,那,咳,你试吧。” 祝欲从天墟出来后,身体时常都是凉的,而裴顾的唇是热的,贴过来的时候很舒服,祝欲下意识眯起眸子,伸手去抓他。 裴顾试探的动作很轻,也很克制,亲吻只停留在表面,吻在唇角,磨过唇沿,似乎真的如他所说,只是试一试。并且十分的谨慎小心,而且隐隐有退离的趋势。 这定然是怕吓着他。祝欲如是想。 这么一想,他心里就有点过意不去,对方这样迁就他,他却跟个木头一样无动于衷。 哪有道侣是这样的? 虽然他现在不记得以前的事,但把人忘了也是他对不住裴顾。 越往下想,祝欲越觉得自己像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 于是,他捧住裴顾的脸,猛地吻了上去,主动去撬对方的唇齿。 却在他感叹这个过程格外顺利时,扶在他后脑的那只手忽然加重力道,一阵天旋地转,他整个人都被抵到了窗上。 裴顾像是突然变了个人,放肆地夺去他的唇舌,夺去他的气息,任由津液溢出也不肯停下。祝欲猝然睁眼,道:“裴……顾!” 却连名字都没能完整说出,声音混着喘息陷在湿热里,裴顾冷漠地拒绝了他的求救。 那些毫不犹豫就应下的“好”,此刻荡然无存,一点作用也没有。 这个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意识到这一点,祝欲气恼得想把人推开,可他刚一有动作,就感到有什么滴落到了手上,湿的,还带着点余热。 他忽的一怔,别说是反抗,就连大一点的动作都不敢有了。 因为滴在他手上的是来自裴顾颈间的血。 裴顾颈上绕着几圈极细极黑的锁链,他先前还以为那是什么装饰,现在才突然发现,那锁链上分明锁着无数怨煞。此刻,那股怨煞之气将白皙的皮肤磨出血痕,血汇聚在乌黑冰冷的锁链上,滴落在祝欲手上。 顾不上别的,祝欲赶忙给他渡去灵力疗伤。 他不知道,他当初的不告而别让锁在斥仙台的人学会了一件事—— 太过强硬的言行会惊扰一只鸟儿,于是鸟儿会逃跑,会默不作声地离开,甚至连话也不留一句。而适时的示弱,反而能让鸟儿不忍心离去。 裴顾如今深谙这个道理,并且以真假掺半的方式运用自如。 最终,祝欲被吻得唇舌发麻,神情恹恹地躺着,懒得不肯再动弹一下。 而始作俑者垂着那双好看的眼眸,歉疚地道:“抱歉。你不喜欢,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颈上的血痕还没有彻底消下去,祝欲本就有点心疼,这会儿他又这副神情语气说话,祝欲哪里还气得起来。 “也、也没有不喜欢。”祝欲别过脸去,有些别扭道,“你下次……别吻这么深。” 裴顾替他擦着手指上的血,道:“好。” 第101章 命之一字尤难辩清 明栖见到人时, 不可置信地将祝欲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圈,仍忍不住拍着折扇惊叹:“竟真的有人能活着从业狱出来!还重塑了一具躯体,真是奇了!” 虽然是应了众仙的推举来一探究竟, 但明栖更想来见见挚友。他眼睁睁看着人在斥仙台被关了三年,期间想过无数法子救人, 苦口婆心劝说过,也尝试过破开斥仙台的屏障, 甚至都想去业狱捞人了。仙州众仙虽然都着急,但多是为“仙州不能没有宣业上仙”而着急, 他却是为自己的好友心急如焚。 如今与好友一番畅谈,又见好友容光焕发,明栖才终于放下心来。 “宣业, 你如今这个样子也很好。” 裴顾点头道:“嗯,确实很好。” 二十八道雷刑,满身旧伤, 又仙气尽散, 连颈上的怨煞都险些锁不住,他却说这样很好。明栖失笑着摇摇头, 也不知是该替他难过还是该替他高兴。 “不过,离无这小徒弟当年那句话倒是没说错。”明栖说。 “谢霜?”坐在窗上的祝欲来了兴致,“她说什么了?” 闻言,明栖看了一眼一旁默不作声的人,便也了然,知道祝欲前尘尽忘,不好将当年的事悉数告知,便只用一副轻松的口吻道:“她说,拯救天下苍生是仙州和修仙世家的事, 不该只落在你和宣业头上。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她这话可是把仙州气得不轻。你呢?你觉得这话如何?” 祝欲不知他的试探,只依着本心,有些随意道:“拯救苍生这种事,只靠两个人本来就完不成,仙居然也能被这种话气到。” 他笑了一声,笑完后才意识到自己眼前的就是仙,没再继续当面说人坏话。 明栖解释道:“那是因为魇乱当道,仙州不能没有宣业。离无那小徒弟说话私心太重,仙听了当然会不高兴。” “私心太重?”祝欲却觉得奇怪。 这些天他倒是也听了一点自己以前的事,谢霜和他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哪里来的什么私心? “难道不是因为她想得太过简单,说了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仙反驳不了才生气的吗?” 听到这话,写字的人笔尖顿了顿,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你这……” 明栖眨了好几下眼,一时竟然真的反驳不了,半晌才道:“你既然也说她想得太过简单,便知道仙州想得更加长远。当时……也没有人料到会闹成如今这个样子。” 仙州想给修仙世家一个交代,没料到宣业上斥仙台后就被囚锁在那,而他也没料到宣业在斥仙台待了那么久,闹到仙州要动用浮梦铃的地步。最开始谁都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如今宣业仙气尽散,也并非是仙州的本意。 明栖说到这里,忍不住叹气,却听见了一声冷笑。 祝欲看着他道:“没料到会闹成这个样子,却料到我和他会危害天下苍生了,是吗?” 以前的这些事祝欲只听说了大概,但拼拼凑凑的也能拼出一件事——裴顾当年上斥仙台,是因为整个修仙世家都在嚷嚷着他们会成为天下苍生的祸源。 祝欲哂笑:“仙人料事如神,不过,这料事如神竟然时灵时不灵的,可真是好生稀罕。” “这……”祝欲以扇掩面,颇有些尴尬。裴顾在旁写字,并不替他解围。 祝欲收起笑,忽然严肃道:“立场不同,自然对错难辨清。但我这个人就是不大度,我没做过的事,别人非要把罪名安在我身上,我是绝不会认的。” 此时,宣业已停了笔,抬眼去看他。 “旁人不信我们,不是因我们做不到才不信,而是因为他们自己做不到,也不相信别人能做到。这是他们狭隘,与我们何干?” 明栖当头受了一通骂,偏又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转头控诉:“宣业,你瞧瞧这人!” 裴顾慢条斯理地道:“他说的不对吗?” “……”明栖视线在二人之间飘了几个来回,道:“你们这这这……这简直是狼狈为奸!” 话落,他却又一拍桌子,忽的长叹一声。须臾,却又突然摇头失笑。 “好吧,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你能从斥仙台上下来,人也活得好好的,也没什么不好的。” *** “真是命大啊。” 窗下风内,无泽仍是一身红衣,斜斜倚在榻上轻叹。 沉玉坐在一片温黄烛光中,道:“他能活,你不是也高兴么?” 无泽偏头朝他看过去,唇边挂着戏谑的笑:“宣业此人,死了可就没意思了。你瞧,他连仙也不做了,这才有意思。” 沉玉道:“他如今打不过你,你要去见他吗?” “嗯?”无泽状似疑惑,“我见他做什么?沉玉,你怎么会这么想?” 沉玉目光始终在他身上,默了片刻,道:“无泽,你不必如此。我知你待宣业与旁人不同。” 第99章 无泽:“哦?怎么不同?我怎么不知道?” 他是随口问的,沉玉却认真答道:“仙州人人皆有私心,唯有宣业从不避讳谈论你,你待他自然不同。” “沉玉,你看人还是这么准。” 无泽指尖有下没下地敲在膝上,唇边笑意不减:“既然你看人这么准,那你说,云惬那个小徒弟死了,他会如何呢?” 谢七的死虽不是他有意为之,但长明魇乱是他授意许一经去做的,如今谢七死了,他倒也想看看,身为仙的云惬又会作何选择。 沉玉没有过多思考,道:“他会的。” “你这么笃定?”无泽愣了下,“他真的会吗?” 沉玉道:“会的。” 沉玉看人向来透彻,在这一点上仙州谁也比不上他。无泽沉吟片刻,道:“你既这么说,那云惬这一劫必是躲不过去了。” 话落,他不知怎的笑起来,望向窗外长叹道:“云惬啊……该说是你命不好呢,还是你命该如此啊。” 沉玉看着他的侧脸,那半边脸上有笑,嘲弄一般,笑意却不至眼底。 这样的笑沉玉曾见过,很多年前,遥明坞贺家出事时,无泽也是这么笑的。 ----------------------- 作者有话说:国庆快乐~ 第102章 命之一字尤难辩清 “我们只当, 是他命不好罢了。” “是他命该如此。” 仙州众仙皆有执掌之事,无泽掌因果,有时便会机缘巧合误入某一场因果之中。 遥明坞贺家出事那日, 无泽和沉玉本是去救人,而非是去害人。但魇乱之下, 邪物横行,生死交错的动荡竟然生生将他们拽入了一条因果乱线。 那是属于贺家的, 过去的一条因果乱线。 在那场因果中,无泽见到了很多熟悉的人, 包括他的爹娘。 那时的贺家时运不济,眼看着就要家道中落,食不饱腹。正在此时, 家中来了一位修士,说是能借一人的气运改变整个家族的气运。修士手上拎着一个铃铛,抓着几根羽毛, 好一通神算, 而后那羽毛便飘到了贺家小公子跟前,停住了。 这贺家小公子芝兰玉树, 乐善好施,福泽深厚,正是尚未飞升前的无泽。 修士说,更换气运是逆天而行,须得小公子亲口答允,倘若小公子有丝毫不愿,便是改了气运,贺家将来也必受天谴。 于是,贺家上下绝口不提此事, 贺家夫妇痛心疾首,却也将此事做得狠觉。 “我们只当,是他命不好罢了。” “为贺家挡这一劫,是他命该如此。” 两间屋子,隔着一扇门,一边是早就设好的祭坛和用血写下的誓词。另一边则是贺家的小公子在吃母亲新做的桃花酥。 “钰儿,娘问你一件事。若是日后爹娘没法再给你锦衣玉食的生活,你还愿意和爹娘在一起吗?” “嗯?当然愿意啊。”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答案,身在居中的人不曾想过这是一场早有谋算的引诱。 贺家的小公子亲口答允了那誓词,将自己的气运与贺家的气运调换,此后贺家时来运转,兴旺更胜从前。而贺家的小公子生了一场大病,被病痛折磨数十年,死后因其过去的善德飞升仙州。 沉玉和无泽站在这条因果乱线上,就这么看完了贺家小公子的一生。 无泽沉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当年贺家的事,沉玉很早便听无泽说起过。他所听到的,与此刻看见的截然相反。 无泽说,爹娘待他很好。十二岁那年,家中生意不景气,来了一个修士天天做法,那修士送给他一支鸟羽,很好看。爹娘怕他日后吃苦,便整日奔波劳累,这才让贺家的生意重回正轨,但他运气不好,生了场大病,一病就是十年,爹娘请了无数医师都瞧不好。他说他知道,爹娘已经尽力了,是他亏欠爹娘太多,拖累了爹娘太久,所以临死的时候他反倒有点庆幸。 这条因果乱线消散后,无泽望着如今碧瓦朱檐的贺家,忽然就笑了。 沉玉从没见他这么笑过,明明在笑,却满眼嘲弄。 他们在贺家门口站了许久,无泽忽然道:“沉玉啊……” 他喟叹一般:“你说,因果报应,我该不该是他们的报应?” 沉玉说不清楚,他从来不明白这些事,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善,会什么会有恶,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这样的人能飞升成仙一样。 但他知道,无泽恨贺家,而无泽又无人可恨,因为这条因果乱线呈现的是很多年前的旧事,无泽的爹娘,当时的修士,还有其他的贺家人,早已穷尽寿数过完一生,只剩一抔黄土了。 他习惯了待在无泽身边,旁的一切对他来说了无生趣。 所以他看着无泽,道:“若是你想成为他们的报应,那就成吧。” 他语气平淡,无泽转过头看他,须臾又问:“沉玉,你说,天道是会站在我这边,还是宣判我有罪?” 沉玉摇头道:“我不知道。” “不过无泽,我会和你站在一起。” 在仙州,无泽最信任之人便是沉玉,可这一次,他盯着沉玉看了半晌,却没有如往常一样说“好”。 “何必呢?沉玉。你与他们又有何不同?终有一日,你也会背弃我,你也会离开的。” 沉玉道:“我不会。” 无泽道:“是么?” 沉玉道:“是。” 无泽嗤笑一声,道:“我不信。我不信你,沉玉。我谁也不信了。” “就当我们今日从未见过,回仙州去吧!” 无泽转身而去,头也不回。沉玉站在原地看他离去的背影,没有追上去。 若是往日,他一定会去追,可这次他知道无泽要做什么。 无泽要以整个贺家上百条人命铺就一条通往斥仙台的路,以自己的命为赌注,试探天道,诘问天道。 所以他要为无泽留一丝生机,这丝生机便是他自己。 遥明坞贺家一朝灭门,无泽被众仙斥责,上了斥仙台,二十八道雷刑一道不少。天道并未对他降下一分一毫的仁慈。 无泽和他的名字一样,确实没有什么福泽。 沉玉去斥仙台见他,听他说了很多从前的事,说他们第一次在仙州的玉阶上相遇,说他们并肩而行多年,情谊深厚,是旁人万万比不上的。 其实沉玉明白,无泽说这些话无非是在哄他。 “无泽,你不用说这些,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 无泽眼里的怀疑却并未退去,他打量着沉玉的神情,道:“可是为什么呢?沉玉,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沉玉道:“什么也不要。” 无泽却嘲讽地道:“什么也不要,那你图什么呢?沉玉,人都是有所图谋的,你也一样。” 沉玉垂下眼眸,不再解释。他知道无泽不信他了。 “沉玉,你是喜欢我么?”无泽忽然问。 沉玉抬起眼,说:“我不知道。” 无泽道:“可是你想和我待在一起,对吗?” 沉玉道:“是。” 闻言,无泽唇边笑意渐深:“所以你看,沉玉,你也并非别无所图。” “沉玉,把一只魇送到业狱吧,如果你还想见我的话。” 他的语气温柔得像是哄骗,也的确是哄骗。 沉玉不是看不出来,送魇入业狱会是什么后果,他也知道 但他仍道:“嗯。无泽,我想见你。” 第103章 天道不公 明栖在谢家赖了几日, 一来是和好友叙旧,二来是帮衬谢家。 长明这次的魇乱不小,谢家折损严重, 离无这个做师父的分身乏术,他答应过离无, 要帮忙照看她的两个徒弟。 不过她这两个徒弟倒是没让人操心,谢锦性子本就沉稳, 处事向来有条不紊。谢霜虽然骄纵,但如今已收敛不少, 家中突逢大难也没见她怎么闹,只是更加频繁的外出平乱。 明栖在仙州时经常往离无的仙府跑,见谢霜的次数也多, 如今看她这副不哭不闹心事重重的模样,反倒是有些不习惯,便经常同她一起去平魇乱, 好歹能护她平安。 每回谢霜都是谢过他的好意, 没多说什么。这副规规矩矩的样子,总让明栖想起另一个人来。 晚间的时候他抱着几坛酒爬上屋檐, 冷风和酒一起灌进嗓子眼,呛得他眼泪直流。 想起长乐天那些时日,被童子们围着的人窘迫地唤他“师父”,向他讨饶的样子,他便觉得眼睛更加发酸了。 “我管你是仙是人还是鬼!我跟你没仇没怨,你把徒弟还给我啊!!” “你怎么不死在业狱里!你凭什么能活着出来!你凭什么啊……” “你还给我啊……” “什么狗屁天道,你也不开眼!说什么善恶有报,全都是假的!” “我徒弟没了,宣业也被你平白锁了三年, 现在云惬的徒弟也没了,你就是这么当天道的吗?真是烂透了!你这样的天道还不如让我做!” 第100章 “听到没有啊?!天道!你要是没瞎你就一道雷劈死无泽啊!!” …… 他把无泽骂了一通,醉得厉害,索性连天道也一起骂了。 但不管他怎么骂,无泽听不见,天道也不会回应他,只有酒的辛辣在呛他,折磨他,让他难受得紧。 忽然,有一只手落到他头上,像大人哄小孩一般,揉着他的脑袋晃了几下。他晕晕乎乎地抬眼,道:“宣业?” “你什么时候学的这种法子?”明栖拉他坐下来,递了坛酒给他。 酒坛不大,一手就能握住,裴顾却只是接过,没喝。 “你去见过云惬了吗?”裴顾问。 明栖郁闷地又喝了一口酒,道:“还说呢,根本见不着。谢家出事后他就再没回过仙州,我去寻他,回回都扑空。估摸着是去哪里平魇乱,顺道清静清静。” “要不是离无和我说,他那些事我还不知道。” 明栖醉起来话反而最多,他嘀咕几句,忽然猛地一拍裴顾,道:“宣业!” 裴顾试着抽回手,没抽动,便由他拽了。 “嗯,说吧。” “你怎么这么冷漠啊宣业。”明栖哭丧着脸,“我们好歹做了两百多年的知心好友,你看我伤心成这样,你也不安慰我几句?” 裴顾道:“我记着,我方才来的时候安慰过你了。” 明栖控诉道:“你那哪是安慰?哪有人安慰是摇脑袋的!你这跟谁学的法子,简直是乱学!” “……” “……明栖,最好不要这么说。” “我就是要说!”明栖赌气似的拿起折扇拍了两下,仿佛非要争一争摇脑袋这种法子到底能不能安慰人,但也许是他此刻喝醉的缘故,忘性大,扭头就说起了别的,“宣业,你说天道究竟长没长眼啊?” 裴顾把他的手挪开,才回答道:“有时候长,有时候不长吧。” “我也觉得是……”明栖愤愤地附和,“跟人一样,时不时就犯点病。” 瞧着人安慰得差不多了,裴顾站起身来,嘱咐道:“你离开谢家后,记着去找找云惬。” 明栖歪头看他,要笑不笑地道:“找他做什么?拿你这套安慰人的法子去安慰他啊?” “……”无言片刻,裴顾道:“他心思重,你去见见他,便是开解不了,拉着他醉饮也成。” “啊?他心思重吗?整个仙州最闲云野鹤的就是他了吧。” 明栖犯着嘀咕,又道:“宣业,你这就走了吗?” 裴顾“嗯”了一声,转身要走,明栖却是晃了晃先前递过去的那坛酒,自顾自地说:“一口都不喝就走了……” 听见这番埋怨,裴顾去而复返,拎起那坛酒和他手中的一碰,仰头饮了一口,道:“喝过了,走了。” 明栖这酒太烈,酒香也浓,裴顾在冷风里吹了半晌都还觉得燥热,但他出来太久,惦记着人,便还是往院子里走,只是刻意走得慢些,好散一散热。 谢家如今人少,这处院子是专门腾给他们的,只有他和祝欲两个人,白日里只偶尔有弟子过来打扫或是送吃食,夜里最是清净。 裴顾进了院门,一眼便瞧见祝欲坐在廊檐下,靠着栏杆在出神。院里火光映着他半边脸,把眼睫的阴影拉得浓长。 “怎么坐这里?”裴顾在他身侧停下,替他挡了一面的冷风。 祝欲偏头看他,没说话,只目光打量着他的脸。 裴顾不明所以,却也不动声色,任他看。 二人各怀心思,好半晌,祝欲才微微眯了眯眸子,道:“我想起了一些事。” 闻言,裴顾也没有惊讶,只是眉间微微一动,在他边上坐下道:“想起什么?” 祝欲手撑着栏杆,凑近他,说:“你,喜欢一只白雀。”话里甚至有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虽然想起来的只是一些零散的话,但祝欲仍是有些不高兴。 “你说,你待我不同,是因为我和你遇见过的一只白雀很像。”凭着只言片语,祝欲下了论断,“你是因为喜欢白雀,才喜欢我的。” 裴顾却不认,道:“后面这话我没说过。” 祝欲道:“前面的是你亲口说的。” 裴顾道:“嗯。” 祝欲:“……” 没想到他就这么承认了,祝欲气道:“那不就是一个意思?” 尽管对于裴顾来说,争辩这个问题并没有意义,但他对祝欲有足够的耐心,便不会缄口不言。 “并非一个意思。我还说过别的话,‘即便你和我遇见过的白雀一点也不像,我还是会待你不同’。” 祝欲眉间倏然一松,愣道:“你说过吗?” 裴顾微微偏过脸去,垂了眼道:“嗯,说过。只是你忘了。” 他的语气忽然低落下来,神情也隐没在昏暗中,落寞极了。祝欲顿时便有些愧疚,觉得对不住他。 明明是自己忘了事,如今反而不分青红皂白责怪起人来,还平白惹人伤心,实在是不该。 “裴顾,对不起。”祝欲诚心地认错道歉,往裴顾的方向靠近,抓了他的手臂,“我们是道侣,我不该这么质问你的。” “无妨。”裴顾微微摇头,却没看他。 这哪里是“无妨”,分明是还在生闷气。祝欲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裴顾,你好难哄啊……” 话虽如此,他却在下一刻捧起对方的脸,强行将人掰过来,在对方唇上吻了一下。 手心下的温度让祝欲疑惑:“你好像有点烫。” “嗯。”裴顾应着,倾身去吻他,浅啄一般,带着试探,给他留足了余地。 祝欲甚至还有间隙说话:“你喝酒了?” “嗯。”裴顾的手覆上他的,一冷一热交叠,双方眼底都漫起同样的餍足。 从天墟出来后,祝欲的身体时常都是冷的,在夜晚更甚,温热对他来说反倒成了奢侈,裴顾的手指和唇都是热的,大概是因为酒意,这股热意甚至在冷风里愈发滚烫,相贴时双方便都觉得舒服极了。 直到裴顾压过来的重量有些过分,祝欲才忽然意识裴顾已经不只是试探,而是渴求和索取。 想到之前那次颇为狼狈的场景,祝欲忙用手抵住对方胸膛,想让他停下来。可他试了几次都没推动,裴顾硬得像块石头,根本推不动。 祝欲很想不通,一个受了重伤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无奈之下,他只能一边推人一边往后退。裴顾却是追着他吻,显得他那点反抗聊胜于无,反被人箍住了腰和后颈。 祝欲顾忌着他的伤,又想着是自己主动哄人才闹成现在这番局面,便不好动手,只能尽力去迎合。 裴顾却是得寸进尺,和方才委屈落寞的模样判若两人,祝欲脑袋往后躲,想要后撤喘口气时,对方便食髓知味一般追过来,一下一下动情地吻他,堪称恶劣的在他唇舌上厮磨。 院中池水一片竹影疏斜,月光笼在此处,竹影静静相依,而不大明亮的火光半笼在廊下栏杆处,人影纠缠晃动,是另一种无法言说的静。 祝欲几乎已经放弃挣扎,溺在温热和酒香里,宛如离水的鱼,全靠另一人的怜惜得以喘息。 他恨透了裴顾的恶劣,却总在看见那双眼时弥足深陷,和对方一起,不管不顾地沉沦。 直到唇与唇分开,祝欲才用那点仅剩的微不足道的力气锤在裴顾心口,再用情潮未退又含着怨气的目光送去指责。 明明说好的下次不这样! 裴顾看懂了他的意思,道:“嗯,下次。” “……”祝欲懒得再说话,脚下踢在他腿上,算是撒过气了。 谢家这方院子安宁静谧,而遥远之处,同一片夜色下,如洗的月光却寒彻人心。 仙有仙气傍身,心性通达,魇极难依附其而生,但若仙自己的心境出了问题,便容易叫邪物钻了空子。 善恶有报,为何善无好报? 云惬诘问天道多年,始终不得其解,而今谢七已死,他的困惑更深。 此刻,他周身全是断肢残躯,血溅在他身上脸上,被月光照得惨烈。 他仰头望去,心中只余一个念头—— 天道……不公。 为何不公?无人答他。 第104章 故人归家 祝欲最近想起的事越来越多, 这让他突然意识到,天墟予他新生,却没有夺去他的记忆, 反而是以一种近乎温柔的方式,一点一点的将记忆还给了他。 虽然这些记忆还不连贯, 但拼拼凑凑,祝欲也能从中发现一些事。 比如, 他想起在仙州,在宴春风的窗下, 曾有人为了哄他高兴,用术法变过兔子和白雀,甚至连缠上他手指的线也是白的。 他那时没有过多在意, 但如今他已经入过天墟,轻易便能认出裴顾当时用来变幻兔子和白雀的东西是什么,分明就是天墟中那些如星如尘的流光, 甚至, 那时在天墟中,他也见过一样的兔子和鸟雀。 第101章 显然, 裴顾也入过天墟,而且哄人的招数就是从天墟那里学来的。祝欲忍不住想,裴顾在入天墟之前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在业狱中游荡了很久? 一想到这个,他看向裴顾的目光便会下移,落在裴顾颈间的锁链上。 业狱中怨煞万千,烈焰不熄,那锁链上锁的也是怨煞,二者之间若有关联, 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想起来的事多,祝欲对“他与裴顾是道侣”这件事就更有了实感,对于裴顾颈上的锁链,他不但会生出担忧,还想替裴顾断了那锁链,将怨煞清个干净。 这事想起来难,做起来更难,他如今体内虽然有流玉精,但裴顾颈上锁着的怨煞实在太重,他耗尽心力都未必能把那锁链断开。 不过他不是知难而退的人,成不成的,总要试了才知道。 打定主意,祝欲在夜间摸进了裴顾的房间。 是的,虽然是道侣,但他们分房睡。虽然裴顾几乎整日都与他待在一起,但他们分房睡。 这是一开始祝欲提出来的要求,裴顾虽然沉默了很久,但终究还是答应了。 祝欲是有点后悔的,因为倘若他们没有分房睡,他现在就不用偷偷摸摸地去爬窗,而是一翻身就能看见人。 裴顾大抵是喜欢开着窗睡觉,祝欲甚至不用推,敞开的窗口已经足够他整个人跨过去了。 他很顺利地进了屋,又因为屋里亮着几处烛火,他也很顺利地走到了裴顾榻前。 此刻,裴顾安安静静地阖着眼,烛光从远处铺落在榻上,很浅的一层,将人衬出一种近乎温和的气质,是和白日里不一样的好看。 祝欲站定在榻前,借着微弱的烛光打量了一会裴顾的脸,才想起来要办正事,视线下移到裴顾的颈间。 那锁链从表面看不出异样,主人刻意将上面的怨煞气息隐去,若不是有意探究,谁也不会想到上面锁着万千怨煞。 祝欲手指抚上这极黑极细的锁链,一寸一寸仔细观摩,仍是没看出有什么关窍,一丁点瑕疵都瞧不见,多半不是人造之物。 不过……管他人造还是仙造的,总归他今日就是要毁了这锁链! 祝欲将流玉精渡向锁链,才刚渡了没多少,手腕便被人猛地抓住。 他心道不好,一抬眼,果然见裴顾已经睁开眼,正静静地瞧着他。 仅仅只是被这样平静的目光看着,祝欲也止不住心虚。他嗓间动了下,解释道:“我……是来帮你治伤的。” 裴顾“嗯”了一声,似乎没有怀疑,只问:“怎么白日不治,现在来了。” 祝欲微一抿唇,道:“睡不着,突然想起来你的伤,就来了。” 顿了顿,他又说:“你在斥仙台伤得很重,我有些担心你。” 这话十分管用,裴顾不抓他手腕,改去就势握住他的手指,但依然保持着平躺的姿势,祝欲的手便避无可避地放在他身上。 祝欲以为他是信了,却听他冷不丁地道:“我不信。” 却不是个警惕人的语气,反而有点嗔怪的意味,仿佛在说“骗我”“搪塞我”之类的话。 祝欲对他本就有愧疚,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立刻就投降了。 “其实……其实我不是来治伤的。” 祝欲心一横,道:“我只是这些时日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想起我们之前都是住在一起,就算我忘了事,也不该这么见外。既然是道侣,那就应该睡在一起!” 最后一句,他愣是说出了指天发誓的气势。 裴顾看着他,片刻后道:“嗯,我也这么认为。” 说罢,主动让出里面的位置。祝欲话已经说出口,只好翻身上榻,还没躺好,裴顾已经侧过身来,但也没做什么,只是勾着他一缕头发把玩。 祝欲却觉得脸热,仿佛被摩挲的不只是他的头发,而是别的什么东西,立刻便转过身去变成平躺。 虽然他确实想起来一些事,但有关他和裴顾的过去,其实想起来的并不多,什么住在一起的话全是瞎扯。此刻真躺在一起,他全身上下都紧绷着,像一尊硬邦邦的石像,直直地躺着,睁着眼,却紧闭着唇。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叹息:“祝欲,你怕我。” 这话不知道怎么就戳得祝欲一激灵,他立刻转头道:“没有!” 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怪异,但还是侧过身来,继续说:“我不怕你,裴顾,我不怕你。我只是……只是……” 他垂眼想了一会,没想明白,但还是抬眼去看人,语气认真地道:“我忘了很多事,你在我这里还不完整,所以,在你面前我有时候还是会觉得很无措,但是裴顾,我真的不怕你。我保证!” 裴顾望进他明亮的眼眸,将勾在手中的那缕头发送至唇边,很轻地落下一吻。 “嗯,我知道。我什么也不会做的。”他轻声说。 祝欲心里忽然有什么清凌凌地响了一下,他看了裴顾一眼,便低下头去,小声道:“其实,你就算做了也没什么。” 尽管他觉得,那等同于将自己的一切脆弱和命门都交付给另一个人,但如果这个人是裴顾的话,他大抵还是会无法拒绝。 裴顾问道:“真的可以吗?” 祝欲低着头应:“嗯……” 但当他真的开始在心里做准备的时候,头顶却只是传来一声轻笑:“不可以。祝欲,我会等你想起来的。” 祝欲抬头去看他,烛光映不明他的脸,但祝欲却觉得那双眸子里盛满了温柔又直白的爱意。 祝欲在这一瞬觉得,无论他说什么,这个人都会答应他。 祝家灭门,他在这世上早已没有一个亲人,裴顾于他,该是最为亲近的人。 “我们一起去清洲吧!”祝欲忽然抓住他的手,“去白雾林,我想去见见弥鹿。我想带你去见见弥鹿。” 裴顾很快意识到什么,没有追问,只温声道:“好。” 长明到清洲很远,但他们赶路赶得很急,使了不少灵符,愣是在第五日赶到了白雾林。 自魇乱爆发后,白雾林中的荆棘便愈发多起来,但祝欲奔进林间时,那些拦路的荆棘草木都自发地让开,清风托起他的衣摆,野花拂过他的脸颊,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迎他归家。 当年送出去的生长符也早已落地生根,开出了一片花海,与灵山的别无二致。 弥鹿静静卧坐其中,高大的身躯上长出了绿草,枝桠和花,许多生灵都停驻在他身上,享受着他的哺育。 祝欲也像一只飞累了收起翅膀的鸟,停下来,抱住了弥鹿垂下的头。 一只火色的小兽从弥鹿脑袋顶坐起来,往下瞧了一眼,没说什么,又躺了回去。 祝欲将脸贴着弥鹿,无声地流泪。 “抱歉……我回来了。弥鹿,我回来了。” 第105章 鹤伤故而长别 “喂!你是死了吗?” 一个六七岁的女童抓着一截树杈子, 戳了戳地上的人。 那人蜷在巷子最角落,身上不算干净,发也半散着盖在脸上, 显得头上的玉冠十分违和。 见他被戳了没反应,女童便用树枝挑开他脸上的头发, 去戳他的脸。 树枝尖锐,约莫是被戳疼了, 地上的人终于有了点反应,一双眼猛地睁开, 目光森寒。 女童像是被吓住了,愣在原地,也没有跑, 手中的树枝“啪”一声掉在地上。 被月光映照的是一张男人的脸,眉目温和,谦谦君子模样, 但神情却流露出几分怪异的狠厉, 那双眸子里的寒意比天上那轮冷月更甚,叫人心惊。 但很快, 这人却又忽然收起那刺人的冷光,眸中只余混沌的柔和。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他看着女童,问话的声气也很柔和。 女童捡起地上的树枝抱在怀里,说:“我看见有一只小猫跑进这里,我就追过来了。” 她有些失望地说:“可是猫不见了,你睡在这里。” 闻言,男子朝墙头看了一眼。不久前他确实听到了翻墙的动静,只是没在意,看来便是这女童所说的猫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也不怕他了, 答他:“爹娘都叫我阿青。” “阿青。”男子默念一遍,又问,“你怎么不回家?” 阿青稚嫩的声音说:“我家不在这里,我和爹娘走散了,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小姑娘大抵是不怕生,朝他走近了一点,问:“你能送我回家吗?” 应当是因为魇乱才和家人走散的,是个可怜孩子。男子的目光扫过她的脸,道:“你家在哪里?” 阿青凭着记忆道:“在杏花村,进村后沿着一条水沟走,看见一棵挂着灯笼的杏花树,就是我家。” “这是我娘跟我说的,她说我走丢了就要这么说,这样我才能回家。” “嗯,你说得很清楚。” 男子站起身来,身量高出小姑娘一大截,若是忽略他身上的血污,俨然是个慈悲的仙人模样。 第102章 “走吧,我送你回家。”他朝小姑娘伸出手,要去牵她,看到自己手上的血后,又改去牵住那截树枝的一头。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往巷外走,月光铺洒在身后,将两道人影拉得细长诡谲,似人似鬼。 “阿叔,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仰头问。 那方沉默片刻,说:“谢羽。” 待他们走远,暗处的二人才显露身形,其中一人疑惑道:“那是云惬上仙?” 另一人冷冷嗤道:“怎么,没见过仙这种狼狈模样?” “确实没见过。”许一经很诚实地道。 仙能一眼辨认魇,此事修仙世家无人不知,但方才那个叫阿青的小姑娘分明也是魇,云惬上仙却像是没认出来。 “师父,云惬上仙这是怎么了?”许一经问出了心中所想。 无泽这几年被叫师父叫习惯了,起初还会怒斥许一经不准叫他师父,更有直接动手威胁的时候,但许一经此人太犟,任凭被他揍成什么样,下回“师父”还是照喊不误,次数多了,无泽就连追究都懒了。 所以他直接略过那个称呼,道:“听你的意思,倒是很尊敬云惬。” 其实不单是云惬,就连提起宣业和别仙时,许一经也大都是恭恭敬敬称呼“上仙”,而且并非是因为习惯才这么叫,能明显听出他话里对每位仙的敬重之意,有浅有深,云惬正是后者。宣业也就罢了,别的仙有什么好敬的? 无泽不乐意听,便连语气里都带上了冷笑。 许一经却坦然道:“云惬上仙行善几百年,从未有缺,我敬他是应当的。” “是么?”无泽转头瞧着他,“你当着一个罪仙的面,敬别的仙,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杀了你?” 许一经面上没有丝毫害怕,反而是不解。他听得出来,这话里的威胁可有可无,但既然没有那个意思,何故又要说这样的话? 不过师徒终究是师徒,师父问了,他总归要答,便道:“师父若要杀我,一早便杀了,何需等到现在?” 无泽冷哼了声,偏过脸去,道:“我不杀你,你倒是得寸进尺,敢在我面前提别的仙。” 这几年待在无泽身边,许一经也有些摸清了自家师父的性子。对于他这位师父,凡事直来直去好过绕弯,哪怕最后免不了挨一顿打,将事情说开了便不算亏。 于是他道:“师父所图之事与仙州有关,不过,师父对仙州的仙似乎没有什么敌意,弟子自然是敢提的。” 闻言,无泽转过身来,打量他几眼,道:“没有敌意?许一经,你何时敢如此揣度我的心思了?” “并非揣度。”许一经直言道,“当年师父不杀明栖,又因宣业上仙放过祝欲,弟子心中便明白,师父虽行事狠绝,但只要没有阻碍到师父所图之事,师父便不在意这个人是死是活,顺手杀了还是顺手放了,于师父而言并没有区别。” 无泽皱眉看着他,半晌,又忽然笑了声:“许一经,小瞧你了。那你说,你这么知道我的心思,我该是顺手杀了你,还是顺手放了你?” 许一经已然习惯这种恐吓,行礼道:“全凭师父心意。” 无泽伸指抬起他的脸,将他的神情仔仔细细看了一番,才放了手道:“许一经,我倒是看不明白你。” “害得许家没落至此,被修仙世家厌弃,却又敬着仙州的仙,又同我这个罪仙搅在一起,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说起仁义道德时又很坦荡。” “你究竟……站在哪一边呢?” 对于这份猜忌,许一经并不惊讶,因为这几年都是如此,虽然他早已说过自己是遵循本心,但师父并不信他。 不过时至今日,他也不想证明什么,只道:“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师父这边的。” 无泽看着他,猜着他这句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依旧是没有定论。 “许一经,倘若有朝一日你敢叛我,我一定会杀了你。”无泽笑了笑,又说,“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 “……” 许一经难得语塞。他其实也很想不通,为何师父从来不信他,也从来不信窗下风的那位上仙。 师父与那位是几百年的情谊,而且不难猜到,师父能从业狱里出来多半也有那位相助的缘故。师父不信他也没什么,毕竟他们只做了短短几年的师徒。可师父连那位上仙也不信,他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师父。”许一经思忖了一会,还是开了口,“弟子始终有一事不明。师父为何谁也不信?是与当年遥明坞贺家灭门有关吗?” 他能想到的所有事中,也唯有遥明坞贺家一事最有可能。虽说是三百年前的旧事,但师父因此沦为罪仙,进了一趟业狱,出来后便说要倾覆仙州与天道为敌,若要寻个缘由,也只能是贺家的事了。 可就在他问出这个问题的下一瞬,一道强劲的力量便震在胸口,将他整个人震飞出去,钉在墙上,又砸落在地。 无泽踩在他肩上,弯身轻笑着问:“许一经,谁给你的胆子提这件事?” 许一经并不反抗,只道:“弟子知错。” 无泽这才敛了笑意,抬脚往巷外走。 许一经熟练地爬起来,抹去嘴角的血,便也知道师父的态度了。 此事不该问。 不过,师父虽然没有回答,但他已然得到了一半答案。 *** 云惬先前去过杏花村,认得路。他牵着阿青走了很久,途中碰上了不少人。大抵是他身上血污太多的缘故,这些人有的便躲在暗处偷偷看他们。 不过好在一路平安,这个叫阿青的小姑娘也很乖顺,不哭不闹,只偶尔同他说话。 到了杏花村,他们沿着水沟走,很快就找到了那棵挂着灯笼的树。 小姑娘很高兴地说:“阿叔,我到家了。” 云惬手里还握着半截树枝,他愣了愣,视线从那破败又了无生气的房子转移到阿青身上,忽然就醒了。 这些天他们几乎日夜不歇,阿青没有喊过累,也没有喊过饿,他竟然没有意识到,只有死人才会不知饿不知累。 而且他们走过的那些地方,以及这个村子,分明都破败不堪,没有一丝活人气息。那些躲在暗处看他们的人,分明也不是人。 这么多明显的破绽,他竟然都没有注意。 “阿青。”他蹲下身来问,“你有什么很喜欢,却没有得到的东西吗?” “很喜欢的东西?唔……”小姑娘歪头想着,想得很努力,好半天才眼睛一亮,说,“李家姐姐有一支玉簪,很漂亮很漂亮,我娘说,等我长大了也给我买一支。” 云惬点了一下头,道:“好。” 话落的瞬间,阿青的笑便永远凝固在了脸上。 云惬将这个永远也不可能再长大的小姑娘葬在屋后,取下自己的玉冠凝成一支发簪,一并葬了。 “云惬啊云惬,你自己都自顾不暇,怎么还有闲心给别人立坟呢?” 一道嘲讽的笑落在身后,云惬回身去望,无泽一身红衣,在这四处残破的地方格外显眼。许一经站在边上,抬手作了个礼:“云惬上仙。” 云惬不认得他,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问什么,很快目光就回到无泽身上。 从动手到结束,至始至终,云惬没有说一个字。 无泽看清他眼底的恨意,反而笑了:“云惬,你杀不了我。” 云惬决然地阖了眼,似是连看也不想看见他。 无泽却道:“可我也不杀你。我要送你去长明,见见你那位死了的好徒弟。” 听到后面的话,云惬猝然睁眼,满眼惊怒,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第106章 鹤伤故而长别 “师父。” 谢七伤好当日, 回仙州拜望师父,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云惬看着他完好的手臂,真心实意为他的奇遇感到高兴, 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道:“好, 你如今这样很好。” 师徒相视而笑,却在下一刻, 一只手生生穿透谢七胸膛,鲜血淋漓地展露在云惬面前。 云惬骇然睁眼, 正对上许一经的视线。 此刻他们正坐在去往长明的马车上,车内只他们二人,将云惬送去长明的差事无泽扔给了许一经来做。见人醒了, 许一经便道:“上仙可要停下来歇一歇?” 虽然将差事丢给他,但无泽也没有全然不顾他这个徒弟的死活,提前给云惬落了几道禁制, 如今云惬用不了仙气, 自然也逃不走。方才云惬梦中惊醒,许一经瞧在眼里, 这才问了一句。 但云惬厌极了无泽,自然也厌恶他这个徒弟,连话也不想同他说。 长明谢家的事,许一经自知对不住这位上仙,便主动又道:“上仙放心,师父只让我将你送去长明,这禁制也困不住上仙几日,待到了长明,上仙便自由了。” 不打不杀, 只送去长明。云惬想不通其中缘由,终于没忍住转头问:“他想做什么?” 第103章 许一经恭敬道:“师父说,上仙如今被魇缠身,到了长明后便会得见人心。” 顿了片刻,又说:“我想,师父大抵是想看看上仙见过人心之后,究竟会作何选择。” 云惬看着他,须臾,偏过头去没有说话。 他们乘坐的并非普通车马,两三日便到了长明,将人请下车,许一经朝人一拜,道:“就此别过,上仙保重。” 他这话说得,倒像是朋友之间分别似的。云惬看他一眼,对他的客气很是不解:“你何故与他那样的人一起作恶?” 许一经抬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他师父,便正起神色答道:“师父自有师父的道理,于上仙而言我们是在作恶,但于师父而言却不是。” 云惬道:“可你与他不同。” 许一经道:“世上本就没有一样的人。” 默了一会,云惬又问:“你是谁?” 许一经答了名字,云惬便了然了,这是仙州挑选仙侍那时解开了无泽谜题的人,听说,此人不肯更换谜题,放弃了入仙州的机会。 “作恶太多,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云惬提醒了一句。 许一经却道:“未必。尚未走到终局,上仙下此定论为时尚早。” 多年的习惯让云惬脱口道:“善恶有报……”却突然想到什么,没能继续说下去。 许一经却接了话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原来仙也信这种话吗?” 云惬看着他,默然良久,忽然道:“你不信吗?” 许一经摇头:“这只是一句话,却不是一句必然会成真的话,没必要信。” 说完,许一经又是一作礼,转身离去,独留云惬站在风口里,往前便是长明。 说是送,果真只是送到长明,而后就不管不顾了。 云惬本可以不入长明,可这是他徒弟的故土,他没法过而不入。纵然知道无泽就是料定了这一点,云惬最终也还是踏进了长明地界。 无泽说得不错,魇乱之下,灾祸面前,最容易看清的就是人心。 他入长明第一日,就被人抢走了身上值钱的配饰,连袖口处的金线都被挑了去。人有贪念,再正常不过,更何况只是身外之物罢了,所以他只是看着,没有反抗。 入长明第二日,他用仙气救了人,接着求他帮忙的人便越来越多,但无泽给他下的禁制还没完全解开,仙气不够用。 无奈之下,他割了血来救人,可人太多,他救不完。 “再等三日,我便能救你们。” 他如此承诺,三日之后禁制解开,仙气自如,他能救更多的人。 但三日对于苦难中的人来说实在太久了,没等半日,那些人便因为疑心他不愿意救人而指责他,合力将他绑起来,用铁片或是石头划开他的手臂,取他的血。 “喝了他的血,就不会被魔物缠上,就能活下去!” “我们只是想活下去,我们也不想这样的。” 这是无知者的愚昧,他向他们解释:“喝了我的血,只能救你们一时。” 于是这些人的目光又变了,先是恐惧,而后是更可怕的贪婪。 是啊,喝一次他的血只能活一时,那喝两次,三次,每日都喝呢?一定就能活下来吧。 三日过后,禁制彻底解开,他身上各处都已经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甚至有几处伤口因为石头不够尖锐,划破皮肤时还有碎石留在了伤口里。 仙气修补着这具残躯,他恢复自由,那些人吓得跪在地上向他磕头认错,求他饶命。 他什么也没说,独自离去。 去谢七墓前看过之后,他留在长明除魇,刻意避着修仙世家的弟子,不想叫人发觉自己是谁。 却有一日,他不知怎么的,竟然在一片尸横遍野的魇乱之地睡过去了,正让一群修仙世家的弟子看见,把他带了回去。这是个姓林的修仙世家。他醒来后谢过对方的救助便要离开,对方以他伤重为由,劝他留下来修养几日再走。 他应下,想着夜间无人时再自行离去,林家却忽然在这时查出了魇。 修仙世家每日都会定时用探魇符探查门中弟子,不单是为了自身,更因为魇乱之下各处都是划地分管,哪怕是一个小小的修仙世家,其周围庇护的生人都不在少数,一旦这个修仙世家内部出了一只魇,事情传开,定然人心惶惶,受其庇护的生人也会四散逃窜,掀起更大的魇乱。 所以此事绝不只是一只魇的事,而是相当严重的大事! 云惬只好留下来探查,帮忙将弟子体内的魇抽离,这么一来,林家很快就看出来他是仙,对他也就更加恭敬,看他的眼神也充满了感激和希冀。 只要有仙在,他们就有救。每个人都这么想。 奇怪的是,几乎每日都会有弟子被查出体内有魇,尽管都发现及时,但之后还是会有魇出现。云惬也拿不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在林家外围落了一个阵探查,但凡有魇从外面来,阵中必有响动。可等了整整两日,他设下的阵毫无反应,林家内却还是查出了被魇依附的弟子。 由此也就能确定,魇不是从外面来的,那自然只能在里面,而且这只魇还从未被察觉,所以才一直分衍出新的魇来依附别的弟子。 而林家弟子每三个时辰都会受探魇符探查,那只魇不可能潜藏在林家人之中,那么便只剩下一人。 想通这一点之后,云惬沉默下来,不声不响离开了林家。 他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将体内的魇死死锁住,不让它分衍,而后分出一缕神识,思忖半晌,传信给了长乐天。 明栖来得很快也很急,一见他便道:“云惬!可算是见到你了!” 走到一半,明栖突然顿住,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云惬,你……这是?” 云惬微微颔首,道:“我尚清醒,你且放心。” “你这叫我怎么放心?”明栖蹙眉快步走过来,连扇子也放下了,“宣业叫我来寻你,我就该早些来的,也不至于现在这个样子!” 他真心实意懊悔。云惬却很平静:“或早或晚都会如此,你不必自责。宣业让你来,看来也是料到我会有今日,这是我躲不过的。” “什么躲不躲得过,分明是这破天道捉弄你!”明栖愤而怒骂,立刻就开始给他渡仙气,想帮他把魇抽出来。 云惬止他:“别费力了,这魇在我身上待了太久,你再怎么折腾也无用。我方才已将它完全融进骨血,待我死后,仙气流散长明,也当是……替他护一护这个地方。” 明栖抓着他的手臂,摇头道:“不,云惬,再想想办法。” “没办法。”云惬微微摇头,垂了一下眼才说起正事,“我唤你前来,是有事要托你去做。” 明栖仍要说些什么,被云惬按住,抢在他前面道:“其一,我受此地林家照拂,却连累了他们,你替我去林家走一趟,将魇除干净,不要留下祸患。” “我……”明栖再次尝试开口,云惬再按,“其二,我已见过无泽。” 明栖登时大怒:“他还敢来见你?!我去杀了他!” 云惬道:“你打不过他。你且听我说完,仙州当务之急不在无泽,在苍生。如今各处都有修仙世家划地分管,也有仙平乱,可终究是扬汤止沸,即便仙州动用神木来控制住局面,也不能善了,人有贪念私欲,魇乱之下只会生出更大的祸端。” 明栖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就说起了人的贪念私欲,但还是认真听了下去。 “我从前以为天道公允,以为这场魇乱终会有平息之时,如今才知事在人为。天道或许真的有一日能看见苍生苦楚,赐下恩泽,但这恩泽不在此时此刻,既是如此,就会有更多的人死,仙州不能再等了。” “你的意思是……”明栖有些猜到了,却没敢说。 云惬道:“不错,赌上整个仙州。” “我不知无泽究竟想做什么,可这些年他只掀起魇乱,却没有对仙州动手,我想,他等的便是这一日,等我们如三百年前一样平息魇乱,只是这次,殒殁半数的仙不够,要赔上整株神木,整个仙州。” 明栖听得心惊,他怎么也想不到“赌上整个仙州”这种话会从云惬嘴里说出来。 回过神来,明栖道:“你这法子有用是有用,而且胜算极大。可是……其他仙未必会同意。” 云惬淡声道:“神木不隶属于任何一位仙,也无需任何一位仙同意。” 这是要强来的意思,不同意就打到他们同意。明栖简直要怀疑眼前的是不是那个素来谦和的云惬了。 “话是这么说,可还是要众仙认可这个法子才行。”明栖有些苦恼,“而且这事儿太大了,仙州有这个话语权的也只有那一位,可云惬,你还不知道,宣业已经不是仙了。” 云惬一愣,问怎么回事。明栖便将前些时日发生的事简要说了一番,谁知云惬听完却道:“如此说来,此事更要宣业去做,他有这等决心魄力,哪怕不做仙,仙州也无人敢不服他。” 第104章 “而且你忘了么,他本就不是凡人,做不做仙于他而言并无分别。况且,斥仙台之事仙州对不住他,他去说,仙州谁也没这个脸驳他。” 明栖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仙州指望宣业去对付无泽,却误打误撞把人锁在斥仙台三年,仙州是欠着宣业人情的,没人会不卖他的面子,就是真有人反对,以宣业那直接的性子,对方还未必说得过他。 “好!待我替你去了林家,便寻宣业一道上仙州!”明栖一折扇打在手心,敲定此事,又说,“不过云惬,你再好好想想,你体内的魇未必没有转机,兴许宣业会有办法。” 他转过头来还是要劝一劝云惬,可云惬只是摇头,说:“不想了。” 见他神情悲苦,明栖便隐约猜到了一点缘由,劝道:“云惬,你难道真要困在执念里,不肯放过自己吗?” 云惬转过身去,话音轻飘飘的:“明栖,你没有执念吗?” 明栖难得沉默下来,没有说话。云惬接着说:“人人皆有执念,或浅或深的区别罢了,有的人藏着执念,自己走出来了,而有的人走不出来罢了。” 明栖听着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神情,忽然认真问了一句:“我当时劝你收徒,是不是劝错了?” “不。”云惬背影微动,“我与谢七师徒一场,并不后悔,我当谢你。” 听他这么说,明栖心里很不是滋味,当日若不是他劝云惬收徒,云惬未必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明栖。”长久的静默后,云惬忽然又开了口,“你相信善恶有报吗?” 不知他怎么问起这个,但这话放在这个时候说,肯定是有深意的,所以明栖认真想了一会才答:“有时候信,有时候不信。” 云惬的身形明显怔了一下。而后,他似乎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有个人同我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是一句话,不是一句必定会成真的话。这样浅显的道理,我竟然今日才明白。” 他的身形逐渐消散,连带着最后的话音也散在风里,就此长别。 第107章 千言大殿乱事休 明栖平日里闲散, 但在正事上倒是很少掉链子,甚至称得上雷厉风行。只用半日便了结了林家的事,而后直奔谢家。 此时祝欲正在画新的生长符, 裴顾在边上看,一派岁月静好, 明栖风尘仆仆赶来,二话不说就把两人一道拽上了仙州。 路上将云惬说的话转达时, 也没有避嫌,完全将裴顾和祝欲看作是一个人。祝欲还有些惊讶:“明栖上仙, 赔上整个仙州这种大事,你说给我听真的好吗?” 明栖道:“还有什么好不好的,宣业知道了, 你不就知道了,有什么区别?” 祝欲扭头看了一眼裴顾,对方神色自若。好吧, 确实没有区别。 三人皆非凡身, 不多时便走到一处辉宏的金殿前,守门的两个童子还没来得及说话, 就让明栖一扇子扇没了影,不知道掉到哪片云雾里去了,怕是一时半会爬不回来。祝欲忍不住心道,这明栖上仙果真还是和从前一样胡来。 此处名叫千言大殿,乃是众仙齐聚议事的地方,仙州有什么重大的事,便会敲响大殿中的一座铜钟,这铜钟是宝器,一响整个仙州都能听见。 明栖聚力在扇尖, 只轻轻一打,铜钟便震颤不已,余音荡出大殿,传至仙州每一位仙的耳中。不多时,仙州云雾中便接连出现一道道身影,平日里交好的仙碰上时还互相困惑地聊上两句,“这是谁敲的钟?”“不知道啊。”“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没有童子提前来知会一声,恐怕不是小事。” …… 这钟敲得突然,众仙心里都犯嘀咕,脚下也就行得更快,唯恐出了什么大事。 也确实是大事,因为赶到看到大殿中的几人时,众仙脸上的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有人讶异,有人尴尬,有人怒而不语……死寂了一阵,才有仙站出来说话,问道:“明栖,你这是做什么?” 说话的人正是天昭,他分明看见了宣业,却只是略过人问一旁的明栖,什么用意自不用说,显然是还记着仇。明栖有些不高兴地说:“天昭,你能不能不要这个样子。” “我怎么了?”天昭冷着脸。 明栖也不跟他拐弯,道:“你忒小气。” “……”天昭劈头盖脸受了句骂,正要发作,忽然听得边上传来一声笑。 “你笑什么?”天昭目光如刀,望的正是祝欲的方向。 方才众仙的视线都在裴顾和明栖身上,没怎么注意边上还有个人,这下可好,祝欲不合时宜的一笑,无数双眼睛都追了过来。 其实他也不是故意要笑,只是明栖那句“小气”说得太直白,他无比赞同,一个没忍住就笑了。 被对方质问,他也丝毫不惧,张口便道:“我笑明栖上仙。” 一句话,整个大殿都静了一瞬。 明栖心领神会,立刻道:“没错!他就是在笑我,不干你的事。” “……” “……………” 众仙心道,你在骄傲什么?上赶着被笑的整个仙州也只有你了! 天昭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没等细想,一位有眼力见的仙便站了出来,和颜悦色地道:“还是说正事吧。宣业,明栖,你们召众仙齐聚于此,究竟是有何要事?” 这位仙对裴顾很是客气,虽然明面上裴顾已经不是仙,但他绝口不提身份,只问他们的来意。 裴顾略略扫了一眼殿中,沉玉不在其中。他问:“没来的仙多么?” “未到场的仙共七位。”答话的是十命。 裴顾朝她颔首应了一声,才望向众仙道:“此行造访仙州,是受云惬所托,来转达他的遗言——望诸位舍生取义,祭出神木,平息魇乱。” 他语气平静,声音不高,却叫在场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霎时间,大殿内鸦雀无声。 短短几句话透出了太多信息,许多仙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说是“造访”,便是将从前“宣业上仙”的身份撇得干干净净,这暂且不论,云惬的遗言又是什么鬼?云惬什么时候死了?? 以及,最令众仙震惊的是后面,他是怎么用这么毫无起伏的语气说要祭出神木的??? “神木乃仙州根基,岂是你说祭就祭的?”天昭第一个不满道。 裴顾看他一眼,道:“你有别的法子根除魇乱?” “……”天昭默了。裴顾道:“嗯,看来是没有。” 眼看天昭又要发作,先前那位有眼力见的仙及时开口:“宣业,云惬他怎么会……这话当真是云惬说的吗?”事有轻重缓急,这位仙本是想问云惬的死因,最终还是改了话口。 其实不怪他问这一句,云惬凡事都要思量再三,求个万全之策,仙州谁都知道他是这个性子,祭出神木这种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一时之间,众仙也都有猜疑。见状,明栖忙道:“是云惬亲口说的!他说再等下去,只会生出更大的祸端,与其等天道怜悯,不如赌上整个仙州平了这魇乱!” 众仙若有所思,一仙忽然道:“三百年前的魇乱,仙州半数仙殒殁才得以平息,但即便如此,当时也没有动用神木,为的便是保住仙州根基,今日你们这话,岂非是本末倒置?” 这也正是众仙共同顾忌之处,神木若毁,仙州也将不复存在,届时便不会再有仙飞升。世间无仙,苍生又当如何? 裴顾却只是道:“那你想一个不本末倒置的法子,说来听听。” 那仙走出来,正是在斥仙台时带头要抹去裴顾记忆的正渊,他道:“别的法子自然是有。仙州不能失去神木,但可以失去仙。” 他话间带着一种赴死的决然,显然是要效仿三百年前仙州的做法,以仙为祭去平魇乱。也确实如他所说,只要神木还在,仙州还在,即便是仙殒殁,将来也会有别的仙飞升。只是这是一个劝人去死的法子,需要极大的决心。若非是三百年前魇乱实在无法控制,仙州也不会选择这条路。 裴顾却道:“不行。” 正渊肃然道:“怎么不行?我等既然飞升,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裴顾道:“我的意思是,这个法子平不了魇乱。” 正渊一怔:“平……不了?” 明栖也有些困惑:“宣业,你是说真的?半数的仙也平不了?不够???” 裴顾抬眼扫了一眼众仙,道:“半数不够,全部也不够。” 众仙诧然!竟然不够?!! 三百年前的魇乱宣业是亲自参与了的,当时是什么情况他最清楚,他说不够,那必然就是不够,就是如今的魇乱已经远远比三百年前还要严重。想到此,众仙一时都愁眉不展。 “倘若真是这样,仙州确实不能再等下去了。”先前那位打圆场的仙叹道,“想不到,仙州竟要遭此一劫……” “绝对不行!”正渊仍是不同意,强硬道,“仙州若是没了,倘若人间再有大难,还有何人能救?” 第105章 “不错,”天昭也道,“况且还没试过,又怎知赌上所有的仙也平不了魇乱。” 天昭这话一出,大殿中死一般静下来。 这是在公然质疑裴顾先前的话。而且这质疑很有效。众仙选择相信“半数不够,全部也不够”这句话,是因为宣业参与过三百年前的魇乱,所以他说不够,众仙的第一反应都是震惊,而非质疑。但只要有一个人提出怀疑,便会有人下意识地去想:是啊,万一呢?万一不用动用神木,不用赔上整个仙州也能平息魇乱,那何不一试呢? 很快,裴顾给出了答案:“哦,既然你们想试,那就试吧。” 天昭一愣,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改了口。裴顾却又说:“等诸位试过之后,我再替诸位去取神木平魇乱。” 众仙:“……” 祝欲微笑不语。 众仙面色如土,这不就等同于“等你们都死光了,我再去取神木救苍生”吗? 尤其裴顾这并非是嘲讽,而是一副认真的语气,就更让人无语凝噎了。 连明栖也有些难以接受:“宣业……” 裴顾不理他,直看着天昭问:“你们什么时候试?今日还是明日?” 顿了顿,他又说:“最好尽快。” “…………………” 这跟问他们是要今天死还是明天死有什么区别??? 众仙头一次被催命,而且还是被仙州曾经极有威望的仙催命,不禁都心下感慨,直道这位催命的不做仙也不做人。 天昭和正渊方才还义正言辞,此刻却像是满嘴的牙都被崩没了,张不开口。祝欲在旁看着,觉得着实好笑,拼命忍住了才没笑出声来。 见满大殿没一个人说话,裴顾有些疑惑,道:“你改主意,不试了么?” 他没有半分玩笑或是嘲笑的意思,真真是在问,天昭终于听不下去,道:“即便是所有仙身死魂灭,当真也平不了天下魇乱吗?” 裴顾道:“平不了。而且,我希望你不要再问第三遍。” 祝欲憋笑憋得脸红,歪头装模作样咳了几声,虽然极力克制,但还是引来几道或疑惑或不满的目光。 “怎么?”裴顾想也没想便拉住他的手臂,低头去看他的情况。祝欲赶忙摆手:“没事……你别管我。” 见他脸色通红,裴顾抬手碰了一下,竟是烫的。平日里祝欲身上都是冷的,这一摸是烫的,裴顾怎么也不可能信是没事,当即就抓了他的手腕探灵。 这下可好,满大殿几十双眼睛都盯了上来,全都黏在祝欲那截裸露的手腕上。 明栖是见惯了他们这个样子,所以并不惊讶,还很贴心地问了一句有没有事,但旁的仙根本连“这个人就是当年的祝家后人祝欲”这件事都不知道,登时个个惊诧。 其中,只有离无和十命仅仅是惊讶一瞬,就很快冷静下来,猜到了其中缘由。 “我真的没事。”祝欲很不自在的将人推开,他就是脸皮再厚也受不住这么多人盯着,更何况这些人还都是仙,“……你去说你的正事。” 裴顾探灵没探出什么,疑惑地盯了他片刻,才转回去望向众仙,继续道:“诸位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天昭接了话:“无泽……” “你打算怎么办?”他神情严肃认真,没再呛人。 魇乱至此,仙州也能猜到,无泽多半是三百年前就带着魇一道进了业狱,不管他用了什么办法,总归,他身上一定是有魇的,只要无泽不死,魇乱还是会卷土重来。可问题就在于,业狱三百年,无泽已非人非仙非鬼,别说是杀他,就连找到他都费劲。 裴顾沉吟了一瞬,说:“他必须死。” 天昭道:“你如今已不是仙,你拿什么杀他?” 仙州若要挑一位能杀死无泽的仙,必然是宣业,在这一点上众仙认知一致,这也是为何当年宣业被锁在斥仙台后仙州那么着急的原因。 但如今仙州没有宣业上仙,能否杀死无泽,众仙心中都是怀疑。 不过天昭这话说得太不委婉,连边上的正渊都看不过去,补了一句:“或许,若能引他出来,众仙合力杀他尚有胜算一些。” 另一位好脾气的仙也搭话道:“是啊宣业,无泽虽然厉害,但众仙合力,难道也不能杀他吗?” 明栖也捏紧了折扇,恨恨道:“不错,我就不信我们这么多人,还扒不了他的皮!” 祝欲和裴顾站在一起,二人心中是同一种想法。裴顾道:“你们或许弄错了一件事。无泽并没有你们想的这么蠢,你们想见他,他却不会来见你们。” 这话简直是说出了祝欲的心声,无泽除非是脑子坏了才会露面,让这么多人打他一个。 众仙仿佛兴致高昂时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但细想来也确实如此,三年来仙州不是没有寻过无泽,只是根本寻不到,除去三年前明栖被无泽揍得鼻青脸肿那回,没有仙再见过无泽。 “可是这样的话,宣业,你要怎么做?单独去见他吗?”那位好脾气的仙面露担忧。 “不是单独。” 此时开口答话的并不是裴顾,众仙目光聚向裴顾身旁,祝欲微笑道:“还有我。” 众仙又都讪讪收了视线,没将这话当真,在他们看来,一个凡人的力量微乎其微,起不了什么作用。 但裴顾却接了他的话:“嗯,不是单独,有人同我一道去。” 好脾气的仙犹豫着,还是问了:“宣业,他是?” 其实就凭先前二人那番过于亲近的拉扯,众仙心中对这个人的身份都隐隐有所猜测,但又不敢相信,毕竟业狱是什么地方他们都清楚,能从里面活着出来的绝对不可能是正常人。 祝欲笑眯眯地看着,不说话,想听听裴顾怎么说。裴顾看了他一眼,回头道:“家眷。” “……” 众仙直觉得活见了鬼。有仙不死心地问:“还从没听说过,宣业你什么时候认了个弟弟?” 不等别人开口,祝欲就没忍住道:“这位上仙,请你不要胡说八道了,是家眷,能睡在一张床上的那种家眷,您听明白了吗?” 他说起话来半点不害臊,甚至隐有得意,裴顾回头望他,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也跟着牵动了一下嘴角。 众仙被这番话雷了个彻底,只有离无听完后面不改色。那位“胡说八道”的仙指着祝欲道:“你、你你你、你这个人……简直是、简直,不堪入耳!” 离无正好就站在这位仙的边上,十分公道地说:“有何不堪入耳的?在场诸位都做过人,避讳这个做什么?” 虽然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但飞升后哪位仙不是静心静气,对情欲一事向来是能避则避,不多谈起,祝欲那话太直接,清心寡欲的仙谁听了都要脸红。 “离无,你好歹也是女身,怎么……” 此时,正渊忽然道:“她怎么了?她说得不对?” “……啊?” 这位“胡说八道”的仙没料到反驳他的会是正渊。 眼看情势愈演愈烈,明栖抢先执扇道:“好了,打住,打住!离无说得对不对暂且不论,家眷这事儿也暂且不论,今日要紧的也不是这些事,还是说回无泽!宣业,你有把握吗?” 他扭头看向裴顾,众仙视线也都聚过来,屏息以待,就怕下一刻他说“没有”。 万众期待中,裴顾道:“不知。” 听见这个回答,大殿中一片哀叹声。祝欲却是微微挑了眉,低下头去,为这句无比熟悉的话微微一笑。 第108章 千言大殿乱事休 “宣业, 要不,还是让一位仙与你同去吧?” “是啊,我看明栖就可以, 一来无泽不会忌惮他,二来明栖总归是仙, 好歹也能帮上点忙。” 这么一说,其他仙也觉得甚是有理, 纷纷开始附和。明栖把扇子敲得“啪啪”响,喝道:“停了诸位!这位仙友, 你知道你这句话得罪了几个人吗?” 明栖真情实感地道:“你们说我也就罢了,我是打不过无泽。但宣业他们是来帮忙的,你们怎么能这个时候就开始唱衰了?” 对于被众仙瞧不起这件事, 祝欲只是笑,不作解释,解释了也无用, 还不如就当没听见。 裴顾也从不在这种问题上争辩什么, 也只是静默。 那位好脾气的仙又赶紧出来打圆场,赔着笑, 道:“这,我们也并非全是这个意思,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慎重一些,你莫要见怪。” 说完,他语气变得认真了些:“不过宣业,你既是要与这位……祝公子同去,想必心中自有考量。可我们赌上整个仙州,若还留下了无泽这个祸患,便是前功尽弃。所以, 宣业,我且代众仙问一句,倘若你们胜不过无泽,你可想好了退路?” 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大殿中又是一阵奇异的紧张。裴顾终于点了一下头,道:“退路确实有一条,不过能不能成,我也不知。” 虽然还是“我不知”,但打消了对上一个“不知”的一些顾虑,众仙还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第106章 好脾气的仙频频点头:“好好好……这样好,这样好,你有后路便好。” 裴顾忽然又道:“还有一事——” 众仙纷纷抬眼看他,此刻大殿中他是主心骨,他的话谁也不敢漏一个字。 “我记着,我一开始说的是,‘望诸位舍生取义,祭出神木,平息魇乱’,但你们似乎都只注意到了后面两句。” 闻言,众仙刚掉下去的心又齐齐提了上来。确实,方才他们一番争论,都是在围绕神木争,至于前一句“舍生取义”,他们都只当是宣业让仙州割舍神木的一种委婉说法,没有过多在意。 “宣业,你的意思,这舍生取义……有别的深意吗?”还是那位好脾气的仙问的。 裴顾略略看他一眼,道:“没有深意,字面意思。” 这下,不少仙都反应过来了。离得近的天昭开了口:“你是说,赌上整个仙州,不光是神木,还有仙?” “不错。”裴顾转过身去,一挥手,大殿中便凭空显现出一幅极宽阔的流光地图。祝欲看得出来,那是用流玉精画就的。 “将神木之力引渡到人间并非易事,需众仙合力。神木之气涤荡诸邪,届时必然会引起大乱,也要仙来托底。” 经他一提醒,众仙便都了然,盯着地图上特意标出的几处,凝眉沉思,忧心忡忡。 “祝狸,苍娥,旭阴……这些都是人间大邪。”那位好脾气的仙一一数着,长叹一声,道,“神木乃流玉精所育,荡世间一切阴邪,净世间一切怨煞。这些大邪虽然久不犯人间,但仙州此举必然会被它们视为挑衅,惹它们发怒,掀起大乱。” 说实在的,这还真怪不着这些大邪。试想,你是一只大邪,好好的在自己地盘上逍遥快活,突然不知道从哪里窜过来一道仙气,抽了你一巴掌,你跟做梦似的愣了下,结果没过一会又被抽了一巴掌,你翻来覆去地找,找不到罪魁祸首,反倒是中途身上各处又挨了几下打。 堂堂大邪被这般戏弄,大发雷霆之下,山摇地动,定然是血流成河。 “就不能想个法子避开这些大邪的所在地吗?”天昭道。 一旁的正渊在他肩上拍了下,道:“不能避。” 确实不能避,魇乱难以平息,首要的原因便是魇会分衍,一旦有疏漏,哪怕仅仅是一只魇,也有可能在将来掀起如今日一般的魇乱。所以,要平魇乱,必须要将这些大邪诛杀或是镇压,以免它们出来作乱。 若是众仙合力镇压还好,偏偏眼下要紧的是平息魇乱,不可能所有的仙都到同一个地方去镇压同一只大邪,必须分拨去,各司其职。如此一来,镇压大邪便成了件要命的差事,去了就是九死一生。当真是舍生取义了。 “天昭。”裴顾回过头来,唤了一声。 天昭当然不知道他叫自己做什么,但方才闹得并不愉快,又有着陈年旧事搁在心上,这一声总归是叫得天昭觉得莫名其妙。可对方语气平平,没有什么怨愤的情绪,他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分,就按捺住性子道:“怎么了?” 裴顾没他想的这么多,只利落道:“你从前做过武将,排兵布阵最是擅长,镇压大邪一事你来统筹。” 说罢,让了位置,示意天昭到那面地图的中心来。而且他还不止是靠边站,是拉起了一旁的祝欲,准备走了。 稀里糊涂被肯定了能力,天昭愣了好半晌,眼睁睁看着人从自己边上走过,才情急地憋出来一句:“你……就这样了走了?剩下的事你不管了??” 裴顾困惑地回过头来:“还有何事?” 这一问,天昭愣了。众仙也有点愣了。 但细想来,好像确实没什么事。云惬的遗言送到了,献祭神木救苍生的事也定下了,杀无泽的事也被领走了,镇压大邪交给了天昭,还能有什么事呢? 又一想,众仙才突然惊觉一件事,他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宣业应当留下来参与后面的决策,但实际上,这里是仙州,而宣业早已不是仙,他今日一番话劝仙州舍神木救苍生,又要亲自去和无泽斗法,已经是仁至义尽,仙州若是再要求他做什么,那就真是没脸了。 好脾气的仙不知第几次开口,道:“宣业,眼下还有诸多事宜要仔细商议,此事由你牵头,你思虑最是周全,不若留下来,帮我们把把关才好。” 裴顾却道:“不必,有天昭便够了。再不济,你们这么多人,随便拎一个上去帮他就是。” 天昭挨了第二次夸奖,心里那股郁气没地儿撒,别开眼去不再说话。 人家亲口说要走,其他仙也不好再挽留。左右剩下的都是些琐事,待到安排妥当,即便是有什么变动,找个人去知会一声便是。 裴顾走了没几步,忽然又转回来,道:“还有一事。” 众仙立刻又严阵以待,都认为经他口说出来的“还有一事”一定是天大的事。但裴顾只是淡声道:“我要在宴春风借住几日。” “…………”大殿内又是一阵鸦雀无声。 好脾气的仙勉强挤出来一个笑,道:“宣业,宴春风本就是你的仙府,说什么借不借的,你想住,住便是了,也方便些。” 裴顾点点头,道:“如此说来,诸位都同意,是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看的是天昭的方向。 一众仙也跟着看向天昭。天昭被盯得不自在,愤而甩手:“那是你的仙府!看我做什么?!” 裴顾道:“我已不是仙,不请自来,总归要问上一句,不是么?” 这下,谁都听得出来这话的另一层意思了,在这个大殿之中,最先提起“宣业不是仙”的可不就是天昭?方才夸的那几句,再有这一问,原来是给颗甜枣再打一巴掌。 众仙不禁心道:原来堂堂宣业上仙也记仇。 祝欲却不这么想,裴顾根本不在意仙的身份,断然不会因天昭一句话就记恨,还刻意这样让人难堪。 一路上,祝欲频频侧目,直到走出千言大殿,他才问:“天昭上仙欺负你了?” 问完又觉得“欺负”这个词用得不太妥当,又改口:“他得罪过你?” 其实“得罪”祝欲也觉得不恰当,因为以裴顾的性子,很少能有人得罪他,而且还能让他记恨上这么久,以至于一寻到机会就报复回去。 思来想去,竟然觉得还是“欺负”更合适,而且极有可能,顿时就认真起来,又改口道:“天昭真的欺负你了?” 裴顾微微偏过眼去,似乎想说没有,但很快又转回来,说:“嗯。” 很轻的一声,却叫祝欲猛地顿足,抓住他的手臂,厉色道:“他怎么欺负你的?!是不是在斥仙台的时候?” 不等回答,他又道:“肯定是了!亏他还是仙,竟然因为徐长因的事记恨我到现在,还迁怒你!明栖上仙真是没说错,他这个人简直是缺心眼!我要找他理论去!不!我要去拆了他的仙府!” 话音都没落完,他就拽着裴顾,改道往天昭仙府的方向去。裴顾被他拽着走了一会,一言不发。 好半晌,祝欲才意识到身后没有动静,回头去看,裴顾分明弯着唇角在笑。 祝欲愣愣停下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高兴什么?” 裴顾不语,仍是笑,牵着他改了方向,往宴春风走。 祝欲跟着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做什么改道?我去给你讨公道。” 裴顾连话音都带着笑意:“方才讨过了。” 一路上,祝欲追问天昭到底干了什么,但直到他们进了宴春风,裴顾也没说。祝欲还待再问,却被关起门来抵在了窗上。 那几个簇拥着他们的童子被关在门外,摇头晃脑的叫着:“上仙?做什么关我们呀?” “我们好想你!”“上仙?上仙!”“你想不想我们呀?” 这几个童子仍是当年明栖送的那几个,把明栖那欢脱性子学了七八分,见他们一回来就吵吵嚷嚷的,说起话来更是直白露骨。祝欲听得也忍不住笑,学着童子的语气小声道:“上仙,他们说,想你呢。” “那你呢?”裴顾看着他,视线却是往下盯着他的唇。 他们现在的距离很近,毫无分寸感可言,对比先前在谢家时,这样的动作显然是越界的。祝欲知道眼前的人定然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才会问这种话。 他存着逗人的心思,装模作样地推了两下箍在腰上的手,道:“我能怎么?你不是说,会等我想起以前的事吗?” “嗯,可你想得太慢了。”裴顾顺势将他的手也扣在窗上,挨他更近,“祝欲,想快些。” 祝欲明亮的眸子弯了又弯,莞尔道:“啊,那怎么办?想不快,我也没有办法呀。” 他笑意盈盈,几乎是恶劣地往前挪了一点。裴顾稍稍弯曲着一条腿,道:“没关系,我有一个办法。” 祝欲笑问:“哦,什么办法?” 裴顾面不改色,道:“把从前做过的事做一遍,或许就能想起来了。” 第107章 祝欲眨了眨眼,状似不懂:“是,吗?” 裴顾毫不犹豫道:“是。” ----------------------- 作者有话说:晚点应该还有一更,但可能夭折…… 第109章 久别胜新欢 祝欲从没想过, 从前坦诚的人现在说起谎来竟是得心应手,若不是他已经恢复记忆,定然也会被骗了去。 “如何, 你想试一试么?”裴顾的膝碰到了他。 祝欲不退反进,一副天真口吻:“真的有用吗?” “我也不知, 你不想试的话,便不试了。”裴顾嘴上说着善解人意的话, 手下的动作却很过分。 祝欲拉住他的手,道:“那, 还是试一试吧,或许有用呢。” “若是没用,可就白试了, 你想清楚了吗?” 他们此刻变得十分谦让,礼貌十足,若不是彼此手上和膝上都较着劲, 又挨得太近, 倒真让人相信他们都在为对方考量。 “……嗯,试一试。”祝欲有点招架不住, 先松了口。 于是,两个刚才还在礼貌推拒的人,转瞬就唇碰唇吻在了一起,急不可耐地去扯对方的衣物。 二人都有一个习惯,不管如何沉浸,如何过分,都不肯闭眼,都只是半垂着眼去看对方的神情。这个习惯让一些事变得更加顺利,没一会儿祝欲就被迫仰起了头, 露出白皙脖颈,命门也叫人按住折腾,很快就泛了红。 或许是分别太久的缘故,重逢后又忍耐了太久,裴顾的每一个动作都有些凶,祝欲忍不住泪,眸光很快就被润湿。 他颈上吃了痛,裴顾从脸颊吻到颈侧,甚至还带着咬,激得他一阵酥麻轻颤。 他在颤抖里闭紧了唇,和从前一样不肯发出声音,手下扯紧了对方胸膛衣料。 裴顾将人捞起来,又翻过,祝欲便被压在了窗上。 因着这具身体是靠着灵髓在天墟生造的,温度比常人冷,刚开始接触到热的事物,还觉得有些刺,但此刻,祝欲只觉浑身燥热,脸和颈都被磨得发烫。 他艰难地回头望了一眼,扯着人跪了下去。裴顾一只手从后面抱着他,另一手探在他唇边。祝欲含住了,舌尖灵巧地勾着那两根手指,无声地喘气,泪也滴在对方手上。 裴顾咬他的耳,吻他的颈,动作丝毫不停,嘴里的话却截然相反:“不试了么?” 祝欲齿间用力,在他手指上留下牙印,报复他的明知故问。 裴顾也确实只是问,至于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问完后也并不索要回答,而是沉默地收回了手。 不多时,祝欲双手便已经抓紧了窗沿,裴顾靠他更近,整个人也凶得彻底,祝欲额前在窗上抵得泛红,仍是不可抑止地泄出了一点声音。 那声音叫他觉得可怕,无地自容,裴顾便捏着他的下巴转过来,替他堵了那声音,只余微弱的喘息。 每一下触碰都烫得叫人心惊,祝欲磨红了双膝,颈侧潮红愈深,其他地方也已经不能看了。昏昏沉沉间,他感到被人抱了起来。大概是结束了,他想。 可当他陷在被褥里时,身上紧跟着也压上来另一个人的重量。 与方才不同,这一回他们面对面,亲吻变得容易许多,裴顾将他眼尾的泪也一并夺去,含着他红透的唇,在混乱的触碰里安抚他,引着他呼吸,热息就这样洒在彼此面颊上。祝欲在起落的颠簸里受不住,哑声唤他:“裴顾……好了……” 裴顾在他汹涌不止的汗泪中,头也不抬地道:“没有好。” “……” “……好了。”祝欲话里已有泣声,捧着他的脸一下一下亲他,要他好,也要他停。 裴顾这才抬起眼与他对视,两双眸子都是湿的,只是祝欲的更红一些。裴顾声音也有些哑:“以前,你不会说这种话。” 祝欲不知是被烫的还是被气的,语气陡然加重:“裴顾!” 以前怎么可能是这样的?!这个人,都到了这个地步了,竟然还要装下去! 明明在千言大殿的时候就已经什么都看出来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想着要诓骗他! “……裴顾!”祝欲哑着声,连话也说不完,更没有力气推人,反被额头抵住了额头。 他额上先前在窗边磨得泛红,现下被另一个人的额贴着,跟揉似的轻蹭,像是安抚,又像是贪恋。 “祝欲……”裴顾用极尽轻缓珍重的语气念他的名。 “祝欲……” 祝欲。祝欲。祝欲。祝欲……祝欲…… 念得祝欲哪儿都麻,情潮和爱欲交织也敌不过这个名字带来的震撼,祝欲怔怔地听着,连眼泪都忘了流。 裴顾停下了所有动作,只是轻轻蹭着他的额,仿佛被欺狠了的人是他。他像只受伤的动物,可怜地拥着祝欲,将祝欲脸上弄得又湿又热,又一声一声唤祝欲的名,把无尽的思念都化在了名字里。 祝欲心里泛着疼,他在业狱和天墟前尘尽忘,可裴顾锁在斥仙台三场四季,只有一个纸人孤零零地陪着他。 好不容易见了面,却只等来那般陌生的目光。可是这些裴顾都没有说。在他看不见的很多地方,裴顾独自受着疼,却缄口不言。 祝欲睁开潮湿的眸子,拨开对方颊上濡湿的发,轻轻吻了吻他的唇。 “嗯……我在。” 得到了回应的人这才动起来,亲吻他的眉眼,脸颊,最后薄唇碰在一起,动作也很轻,似乎要退走了。 祝欲手臂勾住他的颈,腿上也使了点力,将人拉了回来。虽然没忍住吟出了声,但祝欲只说:“没关系……” 他额间和颊边都是细密的汗,眼里递出去的却是笑和邀请。 “没关系,都可以。”他重复道。怎样都可以,怎样凶都可以。 裴顾将人捞起来,让祝欲的头抵靠着他的肩,彼此缓着气息。祝欲受着如坠云端的失重感,全靠身后的人扶着。裴顾稳稳将人把在臂弯里,没让他掉,二人在黏腻和汗涔涔的触碰下磨蹭,将久别的疼痛全部交付给撕咬,让交错的热息填满那三年被离别割开的缝隙。 祝欲仍旧止不住地流泪,却一言不发,甘之如饴地咬住了下唇。 他其实撑不住,可他不忍心。 裴顾却在这个时候抽身,吻了吻他的额头和眼睛,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来。 他睁不开眼,眼睛眯成一条缝,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凭本能摸索着裴顾的唇,有下没下地亲吻。 直到连人带衣被放进了水里,他才意识到,裴顾带他进了浴池。 他一点力气也没有,入水的瞬间整个人就往下沉,裴顾及时把他捞回来,把在臂弯里。他听到裴顾似乎说了句话,可是听不清,就用鼻音闷闷地回:“嗯……” 嗯的什么,不知道,裴顾后来又说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只在依稀听见裴顾的声音时,他才低低地“嗯”一声算作回应。 等到身上那股汗涔涔的湿意被洗净,祝欲也没再睁眼,像是睡过去了。但裴顾将他放在软榻上时,他又迷迷糊糊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一点一点去亲裴顾的唇。 不过很快他又滑回榻上,热浴虽然让他恢复了点力气,但抵不住困意和疲惫,他还是昏昏沉沉的。 裴顾守着他。祝欲在睡梦中渐渐缓了呼吸,下意识想揪点东西,手胡乱摸索着,惹得裴顾无奈,只得让他攥着一缕头发,安眠到了天亮。 明栖来寻人,见自己送来的那几个童子都郁闷地蹲在院里,扇子敲在其中一个童子脑袋上问:“你家大人呢?” 童子们齐齐指着紧闭的正殿门,明栖了然,也不敢贸然闯进去,只能和童子们一道在院子里等了大半晌。 终于见着有人出来,明栖忙迎上去,将人拉到廊下,把昨日商定的事说了一通。裴顾听完,只问:“沉玉回来了么?” 明栖摇头:“还没,天昭定了他去镇压祝狸。” 裴顾颔首,道:“你同他一道去。” 明栖一听便觉得不对,狐疑道:“宣业,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其实仙州也早有怀疑,沉玉因着无泽闹出的事不少,如今无泽掀起魇乱,沉玉自然是首个被怀疑的对象。 “可你上次不是说,沉玉没有见过无泽吗?”明栖更加困惑。正是因为先前宣业去窗下风试探过,仙州毫无证据,只能作罢。 裴顾看他一眼,道:“他见过也只会说没见过。” “那你先前说得那般笃定?我还以为是真的!”明栖思索一番,将扇一握,“不行!我得拿他去!” 说罢起身就要走,裴顾把他拽回来,道:“不急。” 明栖急得很:“现在不急什么时候急?!” 裴顾道:“沉玉暂时不会做什么。” 明栖这才坐回来,道:“那你让我和他一起去镇压祝狸?难道不是怕他从中作梗?” 裴顾道:“不,我怕他半途跑了。” “跑?”明栖讶异,要将“逃跑”二字和沉玉联系起来,那实在很难想象。 第108章 想了想,明栖问道:“你是觉得,他会中途跑去帮无泽对付你?” 裴顾道:“不是觉得,是一定。” 明栖神情凝重起来:“那我帮你拖住他。” “你拖不住。” “……” “宣业,你怎么回回说话这么伤人。”明栖语气颇为埋怨。 “实话罢了。”裴顾道。 明栖哼了声,扇尖往那紧闭的门口一指:“怎么不见你对他这样说话?” 送走明栖,殿门也就开了,祝欲没着白衣,换了一身颜色暗些的蓝衣,头发也没束,只用一根绑带松松系着。 “都听见了?”裴顾伸手去牵人。 凳上不知何时放了软垫,祝欲被他牵着坐下,道:“听了一点。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仙州殁了,无泽才会现身。” 裴顾倒了杯茶,送到他手里,才答:“难劝。” 祝欲仰头看着他,想了一下,道:“也是。” 众仙若是知道无泽从一开始就是要他们主动赌上整个仙州去救苍生,说什么也不会轻易遂了他的意,到时还要费口舌去劝这个劝那个,指不定昨日在千言大殿都能打起来。 祝欲低头喝了茶水,温热正好。他抬头正要说点什么,裴顾却忽然弯下身,托起他的下巴碰上他的唇。 二人在这廊下吻了一番,彼此都还算克制,只像是晨日里一种亲密的问候。只是分开时,裴顾说了句:“茶不错。” 祝欲登时就觉得脸热:“……你最好说的是茶。” ----------------------- 作者有话说:[化了][化了][化了]改得我有点死了…… 第110章 长夜有轻风 “师父, 沉玉上仙来过了。” 眼前一道艳红身影,在夜色中依然夺目,许一经走近, 凝视片刻才说话。 无泽没有转身,只道:“仙州有动作了?” 虽是在问, 但他仿佛已经料定。许一经也果真应道:“正如师父所料,仙州决定用神木来平息魇乱, 此刻已经在着手镇压各处大邪了。” 无泽“嗯”了一声,虽然仙州此举遂了他的意, 但他兴致似乎不高。 许一经犹豫了一会,还是开了口:“师父,这些时日, 你为何不肯见沉玉上仙?” 这是个僭越的问题,照无泽的性子,他反手就会把人打出去几丈远, 但许一经挨揍的次数太多, 无泽已经懒得动手,只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回答,也没有反驳。 许一经又道:“师父,我有一句话要劝您。” 闻言,无泽这才侧过身,隔着寒凉的月光看他,饶有兴味道:“你倒是有胆子敢劝我。” 许一经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一副“我今日就是死了也要劝你”的模样。无泽眯着眸子打量了他几眼,冷哼了声,转过身去道:“说吧。” 得了允许, 许一经再无顾忌,立刻道:“世上人有千万种,无论性情还是经历,总有差别,但不管是仙还是人,都会有一刻是在为自己活。但沉玉上仙不同。” 话到此处,他没有继续说,无泽好一会儿没听见声,转身看他:“有何不同?” 许一经似乎就是在等他问,答道:“沉玉上仙不是在为自己活,是为师父在活。” 无泽像是听了笑话,笑声落在密林里显得有些阴森,月光映着他半边眼,把他的脸照得近乎惨白。 “许一经,你还是不懂人心。”他转瞬就到了许一经眼前,形如鬼魅,“你以为,你很了解沉玉么?” “呵。”他笑了声,“人有私欲,仙也一样,沉玉也逃不过,他如今帮我,不过也是为自己图谋,称得上什么为我活?” 许一经摇头道:“不,师父,这只是因为你不信沉玉上仙,所以你看不明白。” “哦,这么说,你倒是旁观者清?”无泽拖着长调,靠近他,盯着他的眼,“那你这双眼睛不若借我瞧瞧,看我能不能看明白。” 他此刻的神情,语气,无一不透着邪气,更因为身着红衣,在夜色衬照下,更显得他确实是一只会剜人双眼的妖魔。 但许一经巍然不动,道:“师父,我并非是在同你玩笑。” 无泽唇边勾起一抹摄人心魄的笑,他轻声道:“许一经,你想死吗?” 许一经道:“师父,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闭嘴。”无泽变了脸色,冷冷扔给他两个字,转身便走。 许一经跟在他身后,道:“师父,沉玉上仙绝不会背叛你。” 无泽不信这话,也懒得理他。 许一经继续道:“师父,即便是我背叛你,沉玉上仙也不会背叛你。所以师父,你可以相信沉玉上仙,更不必躲着他。” 无泽停下,回身望他,似乎有一丝不可置信,半晌才道:“许一经,你是真的活够了。” 口口声声叫着师父,反倒管起他的事来,哪个徒弟有他这么大胆?简直是找死。 但许一经找死的次数太多了,多到无泽觉得杀他都是遂了他的意,便只是长长横了他一眼,封了他的口了事。 许一经没法说话,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师徒二人往白雾林深处走,途经的荆棘林皆在瞬间化成了一堆黑灰。 作为此地的领主,七厌自然感知到来者不善,但弥鹿的身躯尚在,它不能逃。 它冲出去,准备拦住那不速之客,刚奔了没几步,不速之客就到它眼前来了。 无泽上下打量了一下它,语气里难得带上了一丝狐疑:“你就是七厌?” “……” 听出他语气里的嫌弃,七厌更加愤怒,却没发作,只磨着牙问道:“何人?胆敢擅闯我的地方?” 无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或者说根本没在意这个问题,只抬起手,毫不费力就将七厌缚在空中。七厌张牙舞爪挣扎一通,半点用也没有。 “灵力这么弱。”无泽话里仍是透着嫌弃,但很快又道,“不过,你的灵珠还在吧。” 七厌金瞳在夜色里一闪,登时便升腾起一股怒火:“你们这些人族还真是一样不要脸!只会偷和抢!” 偷了他的灵力,抢了弥鹿的灵石,如今又来抢它的灵珠,真是死性不改! 无泽微微勾起唇角,道:“不,是借。只不过不还罢了。” “……无耻!” 话音刚落,被封了口的许一经上前一步,拎着它就丢了出去,正好把它摔在弥鹿的脑袋底下。 七厌被摔得眼冒金星,一双金瞳瞪得像是要冒烟了。它在地上挣扎半天,挣不开那道束缚,就动嘴骂。 “无耻无耻无耻!!你不让我骂我偏要骂!你们这两个无耻的人族!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 它高声痛骂,把弥鹿身上的鸟雀都骂飞了一半。无泽悠悠走上前来,垂眼道:“我死过一回了,你这个诅咒没什么用。” 七厌仍是瞪他:“我绝对不会把灵珠给你的!” 和弥鹿的不同,弥鹿的灵石当年是被人生生剜没的,但它的灵珠除了它自己,谁也取不走,只要它不给,就是杀了它也拿不到灵珠。 无泽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但脸上丝毫不见担忧。 他指尖慢悠悠地划过弥鹿的角,从上面折下一朵花。七厌立刻尖叫起来:“你干什么?!” 无泽蹲下来,把花插在它耳边,道:“灵珠,换这头鹿的尸体,这笔交易很划算,不是吗?” “卑鄙!”七厌把牙齿磨得咯吱响。 送走两个不请自来的瘟神,七厌感觉自己的尖牙都快要磨凸了。 它在弥鹿头顶踩了几下,埋怨道:“弥鹿,都怪你!” 弥鹿依然动也不动,只有夜间的林风吹拂着他身上的毛发和花叶。 火色的小兽撇了撇嘴,往后躺倒在那柔软的毛发中,哼道:“算了,看在你死了的份上,我懒得跟你计较。” 七厌一躺就是九日,没了灵珠,它变得十分虚弱,睡了九日才勉强恢复了一点精力。但它也不是自然醒来,而是被吵醒的。 下雪啦!好大的雪! 七厌大人!下雪了!你快醒醒! 白雾林中的生灵吵嚷着要它起来看雪,它便醒了。 睁眼前它还在想,如今不是落雪的时节,怎么会有雪?睁眼后它却愣住了,那漫天簌簌落下的,果真是雪色。 它伸出爪子去接,雪融化在掌心,却不是冷的,而是暖的。它甚至觉得精神焕发,像是干裂的土地突然被雨水滋润,连灵力都突然凭空多了一些。 它下意识拍了拍身下的脑袋,喃喃出声:“弥鹿,这不是雪……” 第111章 人间逢大雪 人间下了一场大雪。 所有的妖邪、魇乱, 苦难,都将湮灭于这场大雪之下。所有的痛楚、呻吟,不甘, 也终将在这场大雪中归于平静。 苍生艰难,几载春秋, 已经死伤无数。 “救救我吧……” “如果真的有仙人,请救救我吧……” 第109章 “救救我的孩子……让他活下来吧, 求你!” “救救我们……” …… 无数人如是祈祷,除了祈祷, 他们别无办法。 于是人间终于落了一场雪,雪落在人身上,融进去, 便连人也一起化了,尸骨无存。 雪落在林间,落在泥里, 能力微弱的妖邪承受不住, 当场就魂飞魄散,强悍一些的妖邪尚且能躲一躲, 实在躲不过,就一窝蜂地往大邪的栖息地赶去,想寻求庇护。 然而,大邪自身难保,正和仙人斗法,眼看着就要被镇压在穷凶极恶之地。 赶来投奔妖邪们心一横,镇压总比在外面被仙气打死的好,于是纷纷抢着上去帮大邪的忙,还要装作一副打不过的柔弱模样, 以免被镇压后大邪嫌它们没有尽力,一爪子把它们给拍死。 亦龙被镇压在虚无海。苍娥宁死不降,陨在不眠谷。旭阴不敌正渊,自削双角,起誓绝不作恶。祝狸逃跑不成,被明栖丢进了不熄火海……往日作恶的大邪,终于也体会了一次什么叫祸从天降,下场惨的当场身陨,下场好点的保下一条命,也逃不过被镇压的结局。 而且也确实如裴顾所料,云惬和祝狸打到一半便跑了。明栖本想着按兵不动,先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等镇压了祝狸再找云惬算账,但云惬那双眼睛太毒,见他不说话,冷不丁就问了句:“宣业去哪儿了?” 沉玉只知仙州要祭神木平魇乱,不知裴顾和祝欲要去对付无泽的事。但明栖是最清楚的,不单清楚,连他们要何时,在何地杀无泽,他也清楚。沉玉一问,明栖便心道:宣业果然是猜对了。 他装着不知,道:“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沉玉却是连装装样子都不肯,见他不答,连第二遍也不问,撒手就走。 缚着祝狸的那股力量陡然松了大半,祝狸大喜,正要暴起,明栖赶忙补上才没坏事。 他冲那道远去的瘦削身影喊:“沉玉,你可是仙!!” 那身影却是头也不回,不消片刻就完全消失了。明栖恨恨地又将无泽骂了一通。 *** 祝欲和裴顾离业狱愈发近,都不约而同放慢脚步,裴顾甚至回头牵住了他。 无泽让一只魇给他们送信,约他们在业狱见面。即便是无泽不来找他们,他们也会去找无泽,所以哪怕约见的地方是业狱,二人依然前往。只是因着某些他们都不愿意提及的过往,这条路走到后半程肉眼可见地慢下来,似乎谁都不大想靠近业狱。祝欲更是只盯着脚下,默不作声。 走到近处,已经能看见业狱裂隙的一角时,祝欲感到手指被握得更紧了。 他这才抬眼,在灼热的风雪里看向裴顾。 裴顾也正望着他。二人都没有说话。 祝欲知道自己这样很反常,但百步外就是业狱,横贯在深深峡谷中的裂隙,隔着百丈高都能感受到怨煞之气。过去那些画面和声音再度涌来,让他觉得喉咙发紧。 可他又怕裴顾瞧出什么,喉间滚了几下,还是尝试着开口说话,想缓解一下当前的气氛。 “我……”才只说了一个字,他就说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混沌不堪,浆糊似的,根本不足以让他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裴顾很自然地接了他的话:“怎么了?” “没怎么……”祝欲低下头去,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又慌忙抬头,“不是!有怎么!我想说……嗯,我想问,其实,你……我……” 祝欲挣扎半天,仍然说不出一句逻辑通顺的话,他捂住了眼睛,缴械投降似的叹了一声。 “好吧……对不起,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业狱中的那些事,他不想说给裴顾听,想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反倒把局面弄得更糟糕,自己也更窘迫了。 却在他无措之际,头顶忽然落下来一只手,按着他的脑袋晃了几下。 “……” 这是他当时教裴顾安慰明栖的法子。 他当时教得起劲,现下这法子落到自己身上又是另一种意味,他听见裴顾说:“别怕。” “没有怕……”祝欲捉了他的手,还是不敢与他直视,“只是这里的怨煞气息太重了,我不习惯,这没什么的,我也没有怕。” 他小声说着,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脸色惨白。说的话也完全经不起推敲,他在业狱待了这么久,烈火灼烧,怨煞诘问,剥皮削肉,全都受了个遍,何来不习惯之说? 裴顾静静凝望着他,握紧了他的手:“我知道业狱是什么样,也知道你会经历什么。所以,祝欲,不要害怕让我知道。” “你知道?!”祝欲怔然抬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裴顾道:“嗯,我知道。” 想到天墟里流玉精变幻的那些事物,祝欲道:“可你不是在天墟,怎么会是业狱……” 话说半截,他突然瞥见裴顾颈上的锁链。 那锁链上锁着万千怨煞,可天墟里没有怨煞,业狱里才有。 裴顾真的进过业狱!祝欲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心里说不上来的难受。 业狱里是个什么境况,他亲历过,自然是千般不愿裴顾也承受这些。 “你……”祝欲指尖抚上那锁链,“所以,这个是,在业狱的时候……” 他立即又想到之前在谢家,裴顾颈上那一圈被锁链磨出的血痕,更觉得不是滋味。 裴顾抹了一下他半垂的眼睛,道:“这个不要紧。” 怎么会不要紧? 祝欲觉得他不把自己当回事:“你……总是说得这样轻易。业狱那些怨煞,比吃人拆骨还要可怕,你倒是一句不要紧。” 祝欲微仰起头看他,语气认真道:“裴顾,你这种习惯,很不好。” 裴顾微扬了一下眉,道:“血往回咽,疼不出声,你这种习惯,很好吗?” “……” 合着他们是半斤八两! 祝欲反驳不了,凝眉瞪了他一眼。 “我还没有问你,你之前说的退路,是什么?”好半晌,祝欲才又说话。 裴顾偏头望了一眼峡谷,道:“天墟。” 果然是天墟。祝欲早有猜想,并不惊讶,但还是忍不住担忧:“倘若天墟打不开,又怎么办?” 裴顾默了一瞬,道:“不知。” 语气一如既往平静。祝欲忍不住笑起来,心下恐惧和担忧也消了大半。 不管是什么时候,裴顾都是现在这样,即便是系着天下苍生的大事,他也能镇定自若,毫不畏惧。 正如当时在白雾林时,他们同吃一个馒头,同睡一张草席,祝欲兀自感慨过是哪个修仙世家养出性子这样好的人来,此时此刻,祝欲是一样的心情。 “裴顾啊裴顾……”他微微歪头瞧着人,“我现在才知道,天墟果然是个福泽之地,才能养出你这样的人来。” 裴顾沉吟了一瞬,道:“我或许,并非是人。” 他生于天墟,可他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祝欲却专注地看着他,微笑道:“是不是人有什么要紧,你是你,哪怕你是一只鬼怪妖邪,你也还是你,你就是裴顾,你怎么样我都会喜欢你。” 裴顾微微弯了唇角,道:“若我不是现在这副容貌,又如何?” 闻言,祝欲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唇,意识到了什么,耳下也很快就泛了红。 “你……你怎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虽然他确实很喜欢裴顾这张脸,经常会看得愣神,但他从没亲口表露过,裴顾不该知道才对。而且听着,分明像是早就知道。那这岂不是显得他是个见色起意的登徒浪子?? 祝欲不在意名声,却在意裴顾怎么看他,更怕裴顾会以为他真是因为见色起意才喜欢他。 这么一想,祝欲立刻抢着解释:“我喜欢的不只是你的脸!” 裴顾好整以暇地看他,眼里难得有一丝戏谑的意味。 祝欲怕他误会,郑重地握着他的手,道:“就算你丑如夜叉,面如厉鬼,我也还是会喜欢你的!” 他郑重其事的模样落在裴顾眼里,是另一种极致的鲜活。 裴顾道:“嗯,但是会少喜欢一点,对吗?” 祝欲更认真地道:“就一点点!” 裴顾笑了一下,道:“那我还是现在这样好,否则……”他低头靠近祝欲,二人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你这个时候就会闭眼了。” 说完,他就往后退了一点。此时的祝欲已经踮起了脚,见他这样,忽觉脸上更热,忍不住道:“裴顾!” “嗯?”裴顾好似听不出他的气愤。 祝欲羞愤不已,磨着牙,双手捧住他的脸,正要咬人,忽然听见另一道人声传来。 “看起来,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 作者有话说:收尾阶段了,会写得慢一些,不日更,写了就发~ [彩虹屁] 第110章 第112章 天道亦有缺 “真是抱歉了。” 这道人声里带着笑, 虽然是道歉,但听不出半分歉意。二人转过头看向声音来处,祝欲已经仓皇放了手, 裴顾则是不大高兴地看了无泽一眼。 无泽摊了摊手,道:“瞪我做什么?我怎么知道你们现在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这可是在业狱边上。宣业, 你和你这个小徒弟可真是好雅兴……” 话音未落,一片叶子以极快的速度擦着他的脸飞过去, 即便他反应过来要躲,脸上也依然留下了一道血痕。 那枚叶片堪比利箭, 甚至能感觉到其中潜藏的杀意。 业狱边上寸草不生,这里不会有植物,无泽将目光投向一旁—— 果然, 祝欲脚边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株极小的植被,在这黄沙中显得脆弱不堪,却屹立不衰。 无泽动了下手指, 那绿叶不为所动。果然, 经由这符长出来的东西,他操控不了。 上回在许家时, 无泽已经见过这种招数。 他两指抹了一下那道血痕,仍是笑:“你师父教你的这符,叫什么名字?” “我们不是师徒。”祝欲冷着脸看他,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 无泽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唇边笑意更深:“你似乎,对我很有敌意啊?祝家的……后人。” 许一经看了自家师父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到底是忍住了。 “哦……”无泽像是才想起来,拖长调子道, “我忘了,祝家灭门时,你也在场。怎么,你是因为我杀了那只白雀,所以恨我么?” “……” 祝欲没有说话,但这一次,他脚边那株植被上的叶子尽数飞走,无一不是朝着无泽的方向去。许一经试图帮着截下,反被伤了手。 倒不是那叶子的威力已经强悍到无法抵挡,而是速度太快,叫人防不胜防,许一经是没来得及拦,反而刚好被打个正着。 无泽却是一回生二回熟,防备之下半点没伤到。他偏眸看了一眼许一经,没说话,但许一经看懂了,师父想骂他蠢。 也正是无泽这偏头的一瞬,一道流光打来,在他脸上留下了第二道血痕。 “宣业,你这可就没意思了,偷袭可不是什么磊落的事。”无泽回过头来,脸上笑意不减。 “我们好歹认识了几百年,就为了你这个小徒弟,你就这么对我,也太狠心了些。” 裴顾冷冷瞧着他,语气板正道:“无泽,因为你方才说的这些话,我想把你从这里丢下去。” 无泽低声笑道:“宣业,你已经不是仙了,送我入业狱,你做不到。” 裴顾道:“嗯,所以我说,我想。” 无泽:“呵。” “宣业,你还是这样,什么也不怕。” “不过宣业,倘若你这个小徒弟今日死在这里,你还会是现在这副神情吗?” 他又把目光偏向了祝欲。裴顾皱起眉,正要说话,祝欲抓了一下他的手臂,冲无泽道:“我就是死,也会让你死在我前面!” “而且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业狱里待久了,竟会听不懂人话。” 这当然是讽刺无泽一口一个“你这个小徒弟”挂在嘴边的事,但无泽也不气,反而道:“宣业,你这个小徒弟脾气不好,还是换一个吧。” 裴顾眉间微微跳了一下,道:“无泽,我以前没觉得你这么讨人厌。” 无泽道:“是吗?” 裴顾道:“是。” 无泽道:“那可真是荣幸,想不到我在你心里还有一席之地。” 裴顾道:“你想少了。” 无泽道:“哦?” 裴顾道:“不是有一席之地,是想你死。” “……” 无泽愣了一下,很快又笑出声:“宣业,想我死的人太多了。” 裴顾语气平板道:“嗯,所以你死吧。” 祝欲接话道:“最好死快一点。” “……” 无泽唇边的笑凝滞了一瞬。许一经下意识想替师父说话,但忍住了。 很快,无泽神色恢复如常:“那怎么行?死了多没意思。” 他仰头望向落雪的天空,抬起手,雪一样的仙气落在指尖,转瞬就融进了皮肤里,但他并未因此表现出丝毫的不适。 怨煞也好,仙气也好,只要他想,就能化为己用,伤不到他。 “我还要亲眼看着斥仙台塌毁,看仙州破败,看众仙陨落,现在死了,岂不是太可惜了?” “况且,宣业,我并不想和你打。虽然如今你打不过我,但我还是不想和你打,我并不想杀你。” 他说得情真意切,好像他真的十分顾念旧情,不但不忍心杀人,连敌对的立场都会让他哀叹伤心。 裴顾却只是漠然地看着他,道:“但我想杀你” 无泽的笑像是紧紧粘在脸上,撕不下来,道:“是吗,那还真是不巧。不过宣业,你要怎么杀我呢?” 这话才真正说到了点子上。他们这场会面本该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但说了一通,谁也没有动过杀招。 祝欲和宣业要杀无泽,这是他们此行唯一的目的,而无泽也很清楚这一点。更显而易见的是,即便是没有开打,几人都知道胜负已分。 “明知杀不了我,却还是要来,宣业,我或许该称赞你一句勇敢。” 无泽慢慢悠悠走了几步,走到峡谷边上,叹息一般道:“既然要杀我,又为何迟迟不动手呢?” 听起来,他似乎还有点失望。 他转过头来,望的是祝欲:“难道说,灭门之仇对你而言,竟也无所谓吗?” 他笑了笑,那笑却很假:“你的爹娘是怎么死的,莫非,你已经忘了吗?” 祝欲紧紧攥了一下手,又很快松开。他知道,无泽不过是在激他出手。 不光他知道,裴顾也知道,从无泽约见他们开始,他们便知无泽是另有所图。 以无泽如今的实力,根本不需要特地来见他们。见到了,也不需要废话这么久。这其中是何缘故,明眼人一看便知,无泽就是在激他们出手。在没弄清无泽所图之前,还不能轻举妄动。 祝欲回头看了一眼裴顾,摇了摇头,示意他沉住气。 裴顾却道:“不行。” 他走上前去,流玉精在手中幻化出一柄长剑,剑身银白,隐有寒气萦绕。 这是祝欲第一次见他握剑。他直视无泽,眼神冷而肃杀。 “无泽,你想激我出手,想做什么?现在我给你开口的机会,但若你再提及旧事伤人,说这些难听的话,你之后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再听。” 语气极为认真,甚至叫人听出一丝居高临下的意味,仿佛不是他打不过无泽,而是无泽赢不了他。 而无泽竟然真的收起笑意,有些抱怨道:“你都知道我只是想激你出手,还气什么。我不说就是了。” 许一经看了自家师父一眼,虽然不明白局势怎么就连打都没打就逆转了,但终是没说什么。师父有自己的考量,现在还不是他插手的时候。 无泽朝峡谷深处望了一眼,道:“我猜,你是想借天墟的力量来杀我,对吗?” 裴顾不语。祝欲也只是沉默。 他们并不怕无泽看穿意图,即便无泽知道,他们仍然会放手一搏。 无泽再次露出笑,道:“不过宣业,你知道怎么打开天墟吗?” 很快,他就替人回答道:“我想你不知道。若是真有十足的把握,以你的性子,不会忍到现在。” “虽然你打开天墟是为了杀我,但是宣业,我也很希望你能打开天墟。怎么样,很慷慨吧?” 雪还在下,落在这荒芜的黄沙之地显得有些诡异。但比起这个,无泽的这番话更像是天方夜谭。许一经有些担忧地看着师父,想说什么,又没开口。对于天墟,他实在是知之甚少,只在古书典籍上看到过名字,至于天墟在哪里,有什么用,他全都不知道。 “你想借天墟做什么?”裴顾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无泽幽幽笑着道:“当然是建一个新的仙州。”他说得像是建一个房子那样轻易。 “这仙州的规矩早该改了,众仙愚昧腐朽百年,早就不配为仙!待到仙州彻底塌毁,叫这世上再也没有仙!而我,将会建立一个新的仙州,届时我说谁是仙,谁就是仙!” “宣业!”他猛地扭过头来,“你看!我的愿景,好是不好?” 他的神情似癫似狂,眼中蹿动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定定看着裴顾,仿佛渴切得到一份认同。裴顾望着他,平静道:“好在哪里?” “哪里都好!比以前好!”无泽眯起眸子,走了过来,“宣业,你也上过斥仙台,难道你也认为,如今的仙州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沉默片刻,裴顾道:“我不知。” “但是,仙州既毁,你建一个新的仙州,建来做什么?” “做什么?”无泽眉眼间尽是得意,“当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第111章 这时,一旁沉默许久的祝欲出声道:“你就这么肯定,天墟打开之后,你能全身而退,还能借天墟的力量重建仙州?” 祝欲觉得很奇怪。他们要借天墟杀无泽,而无泽要借天墟生造一个新的仙州,单看此事,这是一个五五开的赌局,要么无泽死,要么无泽生。 但真论起来,却很有蹊跷。无泽必然是知道流玉精的事,才知道裴顾进过天墟,可既然要开天墟,无泽从头至尾说了这么多,图什么?为何不直接动手,逼得他与裴顾不得不尝试打开天墟? 他和裴顾没有动手,是因为不清楚无泽的目的。但无泽呢?他能有什么不动手的理由? 这其中缘由无非三种。其一,无泽自以为胜券在握,狂妄自大,就喜欢在动手前先嘲讽一番,还将自己的计划全盘告知对手。这种猜想若是真的,祝欲敢断定,无泽一定是在来赴约之前就撞坏了脑子。 其二,无泽惧怕天墟的力量,担心自己没有胜算,所以不急于动手,在等待帮手。这帮手自然只能是沉玉。这个猜想可能性很大。不过,祝欲却不怎么信。 其三,无泽其实也不想和他们动手。 这最后一种猜想几乎是荒诞可笑,无泽所修已非正道,煞气,怨气,仙气,灵力,各种力量在他体内汇聚,根本无需畏惧他和裴顾,哪来的什么“不想动手”? 但偏偏就是因为不可能,祝欲反而觉得这种猜想尤为可能。 “你想必很清楚,我和他都是生于天墟。若开天墟,天墟是会帮你还是帮我们,答案显而易见。” 祝欲紧盯着无泽,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所以,你一个只进过业狱的人,凭何认为,你能借用天墟的力量?” 无泽眉眼锋利,笑起来便至阴至邪,尤为桀骜。他扬声道:“败于我者,自然为我所用。” 竟是说连天墟也胜不过他。祝欲却忽然冷笑一声:“我看未必!” 话到此处,祝欲已然十分肯定,那第三种猜想果然是真的。不管无泽能不能胜过天墟,总归,无泽分明丝毫不畏惧天墟,既然毫无忌惮,就根本用不着在这里同他们废话这么久。 激他们出手,分明也只是一个幌子,要的就是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从始至终,无泽压根是最不愿意动手的一个。 祝欲了然,裴顾也了然。二人皆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打量着无泽,猜测他最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无泽被他们盯得久了,不但面色不改,还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个未必?” 虽然他在笑,但这笑里没有半分温和,只让人感到被重石压身,喘不过气。 祝欲在这份威压里抬眼,肃然道:“你想打开天墟是真,但你根本不想建一个新的仙州。” ----------------------- 作者有话说:先更一点,下一章能写完就更~ 第113章 天道亦有缺 无泽脸上的笑一点一点褪去, 直至只剩阴森的寒意。 “你有些过于聪明了。当初在祝家,我或许不该留你一命。” 话音方落,裴顾手中的剑便横了过来, 搭在他肩上。这当然杀不了他,只是一种警告罢了。 无泽推开近在咫尺的剑身, 有些不满道:“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不是没杀吗, 你急什么?” 他扭头望向祝欲,又开始皮笑肉不笑了。 “祝, 欲?是叫这个名字吧。既然你说我不想建一个新的仙州,那好,你来说说, 我想做什么。” 祝欲静默着看了他好一会,道:“我不知。” 坦坦荡荡,把某人的语气神情学了个七八分像。其余三人皆是微微一怔。 “但我猜, 倘若我们今日不开天墟, 你就什么也做不了。” 无泽一边眉挑得更高:“何出此言呢?我不是还能杀了你们泄愤吗?” 祝欲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道:“那这天墟我们不开了, 你来杀吧。” 裴顾紧随其后收了剑,俨然是无声附和。饶是无泽也没料到这一出,愣住了,被许一经一声“师父”提醒才回过神来。 “宣业,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他面上已经不剩半分笑意,蹙起了眉。 祝欲道:“还要什么意思?杀了我们,这天墟你自己想办法开!还是说,没了我们,你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打开天墟?” “你的话, 有些多了。”无泽朝他看来,脸色生寒。 祝欲偏不惧,道:“我话就是这么多,你可以不听。” 无泽一字一顿地看着他:“话多,容易早死。” “砰!!” 两剑相撞,许一经的剑生生被砍断,人也被震退数丈,而裴顾则毫发无损,反手将剑挽起。 无泽瞥了一眼许一经的方向,转回来道:“宣业,你可真是不留情面啊。” 裴顾道:“我与你没有情面可言。” 无泽幽幽轻叹:“那还真是可惜。看来,今日你是非要杀我不可了。” 裴顾道:“嗯。” “……” “宣业,你应得这般轻易,好叫我伤心。” 话已挑明,双方都不再多言。裴顾一连祭出十几剑,剑招利落凌厉,一剑接着一剑,快得眼花缭乱,无泽应付得游刃有余,但也有些惊讶于对方的狠厉。 祝欲则是和许一经对上,一人用符,一人赤手空拳。许一经灵力不弱,也有天赋,但祝欲如今不是凡身,二人对战便是一边倒的局面。 剑光映雪,灵符炸响,搅得黄沙漫天。祝欲留着一点情面,许一经却是不要命,断了右臂都还要冲上来,不死不休。祝欲道:“许一经……”刚要说什么,许一经手握成拳,朝他面门袭来,竟是完全不在意他要说什么。 这下,祝欲觉得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目光一冷,旋身退出数步远。与此同时,三张杀符一道祭出,凝为长剑,齐齐贯穿许一经胸腹,霎时血溅当场,许一经终于停下,轰然倒在地上。 那边无泽听到响动,抽身要过来,祝欲当机立断又补上一剑,直插心脉。许一经因剧痛猝然睁眼,而后,那双眼再没闭上。 “我的人你也敢杀?!” 无泽一道黑气打来,祝欲以符抵挡,两股力量相撞,符纸顷刻灰飞烟灭,祝欲受了反噬,差点摔下身后峡谷,一只手从身后扶住了他,帮助他稳住了身形。 “有何不敢?”祝欲站直,手上捏了新符,“不但杀他,还要杀你!” 说罢,与裴顾一左一右包抄,两道流光同源所出,如两个巨大光球,狠狠砸向无泽。 霎时烟尘四起,平地砸出了一个足有三丈宽的流沙坑。待到烟尘散去,无泽已不在原地。 祝欲猛然回头,听得耳旁裴顾的声音道:“当心!” 便立即跳开,在黄沙中滚了一圈,翻身而起,再观右臂,俨然已多出一道泛着黑气的伤口。幸亏躲得及时,不算太深,没有见骨。看这一招的气势,无泽这是要拿他的命去抵许一经的命。 祝欲立即拍了一张止血符在身上,又冲裴顾摇头道:“我没事。”裴顾眉间却并未舒展。 但眼下容不得他们深究,无泽一击不成,立刻又补上数十击,招招狠厉至极,且大都是冲着祝欲来,像是完全为了许一经才要杀他。 祝欲其实有些看不懂,无泽分明不待见这个徒弟,人死了却要为其报仇,这有什么必要? 二人合力仍然不敌无泽,突然间,祝欲右肩遭到重重一击,肩膀几乎凹陷,疼得他闷出声来,吸气声都跟着抖了一下。裴顾也好不到哪儿去,无泽攻他,裴顾便替他挡,身上也早就见了血。 “宣业,奉劝你一句,你护不了他。”无泽短暂停下来,面上笑意全无,“杀人偿命,我那徒弟再蠢,也不是旁人说杀就能杀的。” 好一个杀人偿命!祝欲喝道:“亏你也知道杀人偿命!因你而死的人何其多!你怎么不先偿他们的命?!” 无泽道:“他们的命?旁人的命与我何干?他们要怨,就该怨这天道!怨不着我!” 双方再次缠斗在一起,裴顾决心护着人,大半数攻势都硬抗下来。无泽忍无可忍,捆了他丢开,五指弯起袭来,竟是要徒手捏断祝欲的脖颈。 祝欲偏头去躲,没来得及闪身,不但颈上留下了血痕,还被无泽补上一脚,踹进了先前砸出来的流沙坑中。 黑气凝作万千箭雨,纷纷射入深坑,却在此时,无数藤蔓破沙而来,交织成网,将深坑顶部牢牢罩住,箭雨打在上面,噼里啪啦响了一阵,尽数碎了。 “这是,什么时候……”无泽微微皱起眉,走向深坑,想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或者说是想再补上一击。 但是下一刻,他猝然睁大了双眼。 在他身后,几十根极细的藤蔓穿透他的胸腹,手脚,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地上。其中一根甚至穿过了他的左眼,生生刺破了他的眼球。 与此同时,沙地各处符光乍现,一道道符文虚影浮现出来,散在风雪里。 第112章 每一根藤蔓上都混杂着灵力和流玉精,坚韧无比,无泽调动体内力量去挣,竟只是挣断少数。他捂着鲜血淋漓的左眼转过去,与裴顾冷眼而对。 裴顾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挣脱束缚带来的反噬非同小可,只是被他全数压在肺腑,才没闹出动静叫无泽提前察觉。 “此符名唤生长符……不是我教他,而是他教与我。” “呵呵呵……咳咳……”无泽一笑,咳出血来,“好算计……符中藏符,剑光画符,倒是……小瞧你们了。” 祝欲先前扔出去的每一张符,其中都藏着一道甚至更多道改良过的生长符,不知不觉落地生根。而裴顾看似凌厉的剑招,真正的用意不是伤人,而是以剑光画就新的生长符。 这些生长符中无一不混着灵力和流玉精,又以血催动,威力无穷,这才让无泽落入圈套,当场被缚。 祝欲从深坑里爬出来,罩在深坑顶部的藤蔓改了方向,齐齐刺向无泽,眼看着就要将无泽拆骨剥皮。 却在这时,滔天仙气凌空而来,不但挡住了那些藤蔓,连无泽身上的藤蔓也被尽数斩碎。 沉玉扶住他,扫过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时,深深蹙了眉。 无泽瞎了一只眼,却只是笑:“沉玉啊沉玉,偏你要来……” 沉玉渡去仙气疗愈他的伤,道:“是。是我自己要来,所以你不必担心了。” 生长符尽数被毁,祝欲和裴顾双双重伤,沉玉轻易便将二人缚住,丢在了峡谷边上,只需稍稍往外,二人便会落入峡谷,沦为业狱的养分。 “开,天墟。”沉玉一身白衣上染了无泽的血,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人。 “不……”祝欲张口刚要拒绝,一柄剑直插入他左肩,将他钉死在地上。 而动手的人并未看他一眼,只对裴顾道:“否则,我杀了他。” “不行!!” 祝欲忍着疼痛喊了一句,想制止。他们起初想用天墟对付无泽,可如今知晓无泽的目的就是天墟,若是如他所愿打开天墟,招致的祸患绝非一般。 但没等他话音落完,插在他左肩的剑便猛然抽离,再次□□下来。只不过这一次,一道流光将那剑挡住了。 “停手……”裴顾半跪起身,沉玉只手往下又压几分,碎了那道流光,剑尖却停在祝欲肩背咫尺处,纹丝不动。因为一只手生生握住了剑尖一端,止住了剑气。 “停,手。”裴顾手上的血滴落在祝欲身上,一字一顿说了第二遍。沉玉收起剑,毫无情绪道:“开天墟。否则,他死。” 祝欲又将血往回咽,胸腔堵着,连话也说不出,他伸手扯住了裴顾的衣摆,冲人摇头,想让他别去。 裴顾看着他,柔声道:“别怕。” 说罢,起身转过去,想起什么,又微偏过脸来道:“出招,护着他点。” 出招飞出的一瞬,裴顾已经纵身跳下了峡谷。祝欲瞪了眼护在自己身旁的出招,暗道这家伙吃里扒外,可再一想,裴顾跟他也分不了什么里外,心下便更气恼。 他望了一眼远处调息的无泽,手掌撑着峡谷边缘,借力一滚,整个人也跟着掉下峡谷。 无泽在此时睁了眼,冷声道:“他想死,由他去,别让宣业死了就行。” 沉玉看他一眼,也跃下峡谷。 这道峡谷极长,底下没有活物,只有无尽的黑雾和猩红,浓稠至极,翻滚不息。若是从极高的地方俯视,便会发觉这里简直就像一只紧闭的眼睛。这只眼睛硕大,细长,更阴邪诡谲。当它张开眼皮,就会将一切掉入其中的活物死物统统吞噬,有来无回,有进无出。 ----------------------- 作者有话说:希望明天可以写完…… 第114章 天道亦有缺 灼烫的热浪扑面而来, 祝欲感到伤口的血都在那一瞬凝固了,幸而出招护着,否则他立刻又要再一次面目全非了。 这是他第二次入业狱, 耳边仍然回荡着沉闷如钟的诘问,眼前的食人景象他也已经看过无数次。流玉精如一层薄膜罩在他身上, 让他免受烈火烧灼,怨煞侵蚀, 但不能封住他的耳目,所以他还是能听见, 能看见。 他一连吃了二十多颗丹药,拍了十几张止血符在身上,才能勉强拖着这具身体走动, 而且走得极慢。走了一会后,觉得这样下去实在不行,抓了出招停下, 道:“出招……你去找人, 别管我了。” 闻言,出招在他腕上缠得更紧, 生怕被丢出去。 祝欲没有办法,只能又道:“那,你能变得更长一些吗?” 出招依言变长,一端系在他手上,一端飞出去很远。祝欲渡流玉精给它,道:“好出招,靠你了!再长一些,找到人,把他绑回来。” 有了流玉精助力, 出招无限延伸而去,转瞬就没入火海,不见踪影。 很快,出招还真的绑了个人回来,只是这人不是裴顾,沉玉盯着腰上的青白枝桠看了眼,抬头道:“松开。” “出招,回来。”祝欲转身就跑,虽然跑得像走,但逃跑的心无比强烈。 令他意外的是,沉玉竟没有一点要追他的意思,他回头看时,沉玉已经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不追他,那就是在追别人。这个别人还能是谁? 祝欲想了想,还是转身跟了上去,还不忘叮嘱出招跟紧。 走了很久,祝欲已经彻底看不见前面的人影,出招也不知延伸到了哪里。 突然,祝欲感到渡出去的流玉精毫无预兆开始回退,紧接着,他被猛地一拽,整个人荡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再次撕裂,五脏六腑内血气翻涌,他险些呕出来。 出招拖拽人的速度极快,好一番折腾后,祝欲撞在一个坚实的事物上,他缓了缓睁开眼,发现挨在眼前的是一片纯黑布料,那么,他撞上的定然是个人了! 这么一想,他下意识就要把人推开,疑心是沉玉在作怪。但推了推,没推动,反被人抱紧了。 忽然之间,他就不再挣扎了。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沉玉穿的是一身白,不是黑衣。 “是我。”裴顾的声音也果真响在头顶,安抚一般。 祝欲还因为刚才的拖拽一团浆糊,意识不清,胃里也十分难受,但还是勉强应道:“我知道了……” “沉玉,你这样很不好。”裴顾语气有些不满。 听起来,方才拖拽他的并非裴顾,而是沉玉,只不过刚好他被拽过来时,撞上的是裴顾。 沉玉却没什么情绪道:“是你说要见他。而且,他的死活与我无关。” 出招一直跟着沉玉,看来,是裴顾问了他在哪,沉玉才顺手拽了一下出招。 理清这其中的关系,祝欲才定了定心神,把剩下的丹药咽了一半,另一半不由分说塞到了裴顾嘴里。 “你没有打开天墟。”沉玉又道。 此刻,他们三人皆身处业狱,周遭只有烈火和怨煞,丝毫不见天墟的痕迹。 裴顾道:“我不知如何打开。” 他说得很直白,祝欲心下一跳,怕他惹恼了沉玉,但观沉玉只是沉默站在原地,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更不像是有恼羞成怒杀人的打算,看起来只像是有些苦恼。 裴顾又道:“所以,你知道怎么打开天墟吗?” 沉玉抬了下眼皮,平和地道:“我并非生于天墟,也从未踏足天墟,并不知。” “……”祝欲本就半死不活,现下更是听得大半都死了,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位沉玉,在上面动手时狠辣果决,现在说起话来却一副毫不世故的模样。 感受到沉玉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祝欲只好道:“我也不知道。” 沉玉却没有和刚才一样作罢,而是继续问:“你当时是如何入的天墟?” 这一问,祝欲没答,但不是答不了,而是不敢。 不过,他若是不答,还不知道沉玉会做出什么事来,于是,模棱两口道:“玉牌碎了,里面有流玉精,牵着我,就走到天墟了。” “方位。”沉玉又道。 祝欲偷觑了一眼边上的人,才说:“不知道。” 沉玉看着他,道:“你恢复记忆了。” 既然恢复记忆,就不可能不记得。祝欲没有看裴顾,放低了声音道:“我当时双目已瞎,双耳已聋,天墟的方位,我不知道。” 他说得小声,但裴顾离他很近,听得清清楚楚,他明显感觉到,搂着他的那只手收紧了一瞬。 但他仍旧不敢直视裴顾,只道:“不过,虽然天墟与业狱相连,但天墟应当没有具体方位。” 沉玉看向裴顾:“宣业。”裴顾这才回神,也道:“天墟确实没有具体方位。” 默了片刻,沉玉道:“但这天墟一定要开。” 他再次望向祝欲,语气毫无波澜:“既然你能入一次天墟,想必也能入第二次。宣业,让开。” 沉玉手中蓄力,祝欲和裴顾立刻也明白了,他这是要重现当日祝欲进入天墟的情形,让祝欲再瞎一次,再聋一次,赌祝欲能再一次绝处逢生。 第113章 裴顾将人护住,坚定道:“不行。” 沉玉道:“你拦不住。” 强劲仙气打来,裴顾挡在身前,祝欲出声喝道:“出招!” 神木飞出,化为屏障罩住二人,但很快就被打回原形,裴顾也支撑不住,吐出一大口血来。祝欲双瞳骤收,立刻伸手去接人,一个转身,以脊背迎上了沉玉的攻势。 那一击是冲着要他命来的,但意料之外,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发生,在他看不见的身后,一道刺眼的光门打开,化去了沉玉的杀招。沉玉放下手,带上二人一道踏了进去。 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蓝白之色,细碎的流光如浮尘蜿蜒,头顶是交错的细长白线,脚下如湖如海,平滑光亮。 祝欲完全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些,他声音颤抖地道:“裴……裴顾?” 二人双双跪坐着,祝欲不可置信地盯着人,连手上的力道都不敢加重。 因为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开始变淡了…… 先前在业狱时他就隐有所觉,以为是自己眼花,可到了天墟,光线明亮,变化就极为明显,裴顾整个人都在一点点变得透明,像是终有一刻就会彻底消散。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裴顾……你,你跟我说句话,你怎么了啊……” 祝欲想摇醒他,却根本不敢用力,只能引来天墟中的流玉精为他疗伤,可不管渡多少流玉精,他身上的伤口竟然不见丝毫好转。 “为,为什么……怎么会没用啊……”祝欲喃喃出声,整张脸上全是凝滞的惊惧。 沉玉走过来,仙气一探便知是怎么回事了。祝欲抬头望向他,用颤抖不已的声音哀求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求你告诉我,怎么救他……求你……” 很多事情对于沉玉来说,做与不做没有区别,大多时候,只要旁人请求他,要他帮忙,他便会顺手帮了,无所谓求他的人是谁。就像现在。 “神魂尽碎,颈上的怨煞锁不住,开始反噬了。” “那,怎么……怎么才能救……” “救不了。”沉玉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怜悯,“但你和他,必须活一个。” 话落,他伸手便要去抓祝欲,似乎是要将祝欲拎走,万千流光却在此时汇聚而来,将祝欲和裴顾二人护在其中。 “祝欲……”忽然,肩上的人动了动,祝欲忙小心翼翼地退开,果然见裴顾缓慢地睁开了眼。 “别怕。无泽……要开的不是天墟,是业狱……”他的声音像他的身体一样又淡又轻,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祝欲点着头,眼泪不断滚落:“我知道,我知道啊……可是,可是我要救你,我怎么救你啊……” 他和宣业必须活一个,沉玉说出这话时,就已经印证了,从始至终,无泽的目的都是打开业狱,而非天墟。 业狱只进不出,但如果利用天墟的力量,撑开业狱入口,使入口无法关闭,那么,业狱中的万千怨煞都将倾巢而出,这是比魇乱还要严重的灾祸。 但祝欲现在无法思考这些,他看着裴顾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裴顾绝对不能死! 他身上没有别的符纸,只能用血去画符文,因为止不住颤抖,符文画得歪歪斜斜,和他的字一样丑。 他一连画了三道止血符,裴顾身上的伤口还是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他抬手去碰裴顾颈上的锁链,手指立刻被灼烧得几乎见骨,但他反而抓得更紧,想把锁链扯断。可即便是有流玉精,那锁链仍旧坚韧如初,不见一丝裂痕。 “祝欲……”裴顾握住了他的手,想说些什么,祝欲却不敢抬头。 裴顾的声音继续落下来:“祝欲,你听我说,我不会死的……你信我。不要怕,你抬头看看我……” 祝欲抬起头,不知是因为他泪眼婆娑,还是因为裴顾变得更加透明,他看不清裴顾的脸。 “怎么办……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他一遍又一遍地询问,不知道在问谁。裴顾浅淡的眸子里映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微微低头,与他额心相抵。 只一瞬间,祝欲心中的警钟便停了,整个人奇异地安静下来。 “我不会死的。就像……你当初进业狱,一定会回来一样,我也是,我不会死的,我不会……绝对不会。祝欲,你信我。” 他说得很慢,很轻,但无比笃定,像是某种誓言。祝欲哽咽着道:“好,我信你……” “那,现在,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阻止无泽。”祝欲稍稍冷静下来,胡乱抹了一把眼睛,想看清眼前人的样子。 但裴顾依然只有声音是清晰的:“带我上去。” “……好。”祝欲把人扶起来,又召出招托着他,他们只往外走了几步,周遭便全然变了样,他们从天墟回到了业狱。但四周皆有流光聚向他们,治愈着他们身上的伤。 头顶突然传来巨震,仰头望去,竟是上方被生生撕出了一道裂口,似乎有一颗血色的珠子悬浮在那里,血光大开。而源源不断的流玉精正往上逆流,撑住那道裂口,不让其关闭。 大约是沉玉还在天墟中,是他引导的结果。 天光透进来,业狱中的怨煞蠢蠢欲动,纷纷往那道裂口聚集,但裂口开得还不够大,它们一靠近,流玉精就将它们彻底炼化了。这么一来,怨煞们不敢贸然冲出去,只不远不近地聚在裂口下,观望着,等待着,等一个一举冲出的时机。 “无泽无法入天墟。”祝欲看明白了,也终于想通为何无泽一定要留他们其中一人的命,不单是为了打开天墟,恐怕,还是为了引渡流玉精。 倘若沉玉没有来,此刻他们就会被吊在那撕扯出的裂口上,而流玉精也会往那处汇聚。 “可是,为何……”祝欲有惑,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沉玉。 裴顾知他所想,道:“你或许听说过,沉玉上过很多次斥仙台。” “我知道。”祝欲点点头,“他每次受过雷刑后,不但能安然无恙地走下来,仙格也还在。方才在业狱中,他也如履平地,分毫不伤,可我观他周身并没有仙气护体。” 所以,并非是沉玉护住了自身,而是这业狱中的烈火怨煞都避着他,不伤他。就连在天墟中,他也能轻易就引渡流玉精,而不受其反噬。 无泽罪业滔天,入天墟必死无疑,但沉玉行走其中,不受丝毫影响。 这样的两个人,明明截然相反,所谋的却都是同一件事,教人匪夷所思。 祝欲隐隐有了猜想,听见裴顾道:“因为,沉玉没有‘罪’。” “半点也没有?” “没有。” 如此,祝欲便了然了。贪嗔痴慢疑,这世上无人能不犯错,谁也不敢笃定自己没有丝毫罪过。 偏偏这位沉玉上仙,有关他的传闻都只说他行的善,从未听说他行恶,即便是刚才那番局面,祝欲求他,他也应了,这样一个人,怕是任何人有求于他,他都会答应。这样的人,说他从未行恶,祝欲是信的。 祝欲身上的伤好了大半,他偏头去看,裴顾的伤依然没有好,怨煞的反噬太重,就连流玉精的作用也被消磨得微乎其微。 “别看了。”裴顾的声音落下来,很温和,“送我上去吧。” “……”祝欲偏过眼去,一瞬过后,咬破手指,就地画了一道生长符。 很快,脚下枯木从烈焰中生长而出,无叶无花,却纤细柔软,卷着二人往上送去,离那道裂口越来越近。 有流玉精护着,业狱中的怨煞纷纷退却,他们毫无阻碍地到达裂口,也终于看清了先前悬浮在裂口的血珠。确实是一颗血珠,其间灵力充裕,看来,无泽正是借助这颗血珠,才将业狱撕开了一道裂缝。 祝欲掌心聚起一道流光打出去,血珠顿时四分五裂,枯枝也将二人安稳送至地面。一道轻疑声响起:“嗯?两个都没死,还真是命大啊。” 可不正是无泽,他只淡淡瞥了一眼破碎的血珠,如看废弃之物一般,很快便收回视线,望向死里逃生的二人。但也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看着,姿态闲散,像是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他已稳操胜券。 “宣业,既然你来了,那便好好看看,看看我究竟要做什么。” 无泽脸上又挂上了笑,似有若无,似癫似狂,却极为平静。 只观目前形势,业狱大开,只要那道裂缝扩得足够大,其间怨煞便要倾巢而出,届时生灵涂炭,人间大难。无泽的目的仿佛就是这个。 但这依然说不通,若真如此,何必有先前那番周旋? 若是一早便动手,他们二人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必然要开天墟,最终也会是现在这样的形势。 可是,若无泽打开业狱为的不是灭世,又能图谋什么? “轰隆——!!!” 祝欲正不得其解,忽然听见上方炸响一道惊雷。 雪依然在下,空中却是黑云密布,狂风大作,电光火石间,一连又有好几道闷雷炸在层云后,劈得苍穹骤亮。 第114章 祝欲突然想到什么,不自觉抓紧了身旁的人。 “他——这是要!”祝欲猝然抬眸,正对上裴顾目光。裴顾显然也已经猜到了什么,对他点了一下头。 仙州已毁,众仙死的死,伤的伤,即便是齐聚,也无力抗衡业狱中的万千怨煞,那么,人间剩下的唯一生机,便只有——天道! 疯了,真是疯了……真是疯了!! 祝欲满眼惊诧,不可置信,他终于想明白,为何无泽要毁了仙州,为何一开始无泽不对他们动手。 无论无泽是想诘问天道,抑或是想取代天道,这都是旷古绝今之事,无人敢想,无人敢做,更没有人相信这是有人能做到的事。 饶是祝欲,也自认做不到这个地步。他身负罪仙后人之名多年,也因此怨怼过天道不公,但他做不到无泽这样,一己之力抗衡天道会是什么下场,他早就知道。 他做不到,也不会做。 数道天雷直劈下来,轰隆震响,炸开无数烟尘,烟尘之中,那道模糊的身影屹立不倒。 祝欲盯着那处,却笃定道:“他赢不了。” 裴顾也道:“嗯,走吧。” 祝欲搀着裴顾转身,行至峡谷边上。至此,他们都松了一口气。事态演变到现在这个地步,无泽的死活已经与他们无关,他们要做的,唯有守好业狱的这道裂口,在无泽被劈死之前,防止太多怨煞逃出来。 身后天雷滚滚而下,狂风呼啸,雨雪交杂,黄沙弥漫,声势愈发浩大,空前绝后。祝欲召了出招筑起屏障,又以流玉精加固,仍不能心安,扶着裴顾的手下意识抓得更紧。 和这场风雨雷电的阵势比起来,裴顾趋近透明的身体显得更加单薄了。 “无事,别怕。”裴顾安慰的声音落在耳边。 但怎么可能没事,业狱里面的东西此刻有所顾忌不敢出来,但裂隙越开越大,大到一定程度,怨煞自然能钻空子跑出来。祝欲只盼着那天雷再劈狠一些,最好能立刻就把人劈得灰飞烟灭,否则沉玉绝不可能从天墟出来,这业狱也关不上。 谁知,他刚这么想,就见几道黑气从裂隙里窜了出来,直朝他们这个方向来! 祝欲抬手就要挡,裴顾却拉住他,与此同时,那几道黑气咻咻窜来,附在了裴顾颈上。 或者说,不是附,而是锁,裴顾颈上的锁链黑气腾腾,怨煞纠缠,已将那处磨出了深深的血痕。 祝欲这才明白,方才那句“无事,别怕”是什么意思。 他抬头去看裴顾,难以置信地问:“你早就知道……会这样?” 一切阴邪之物,最喜的自然是怨气煞气深重之地,离开业狱,还能有什么地方比裴顾颈上这条锁链煞气更重的地方?他这分明是早就想好了,要用自身来囚锁这些阴邪之物…… 这锁链和业狱一样只能进不能出,断不开毁不掉,而所有的反噬,都倾注在他一人身上。 “裴、顾!”眼看着越来越多黑气聚集,祝欲隐忍的怒气终于爆发,“你现在如实告诉我,到底怎么才能救你,不要再撒谎,我一句假话也不想听!” 裴顾牵着他的双手,诚挚无比道:“我不会死。” 祝欲红了眼,道:“我要听实话。” 裴顾道:“这就是实话。我不会死的,我不会,绝对不会。” “……” 无言片刻,祝欲视线转向那雷光炸开的地方,道:“我去杀了他!” 只要无泽死了,沉玉必定出来,业狱这道裂隙才能关。 裴顾却拉住他,道:“你若是现在走,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祝欲顿住,回过头来道:“就算是撒谎,这种话我也不想听。” 裴顾神色微凝,重复道:“你现在离开,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语气完全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祝欲气得要命,却连回握他的手都不敢用力。 “无泽抗衡不了天道,他死是迟早的事,你去了只会和他一样的下场。你敢去送死,就再也见不到我,你想清楚了。” “……”祝欲紧抿着唇,简直要气得吐血,半晌才说:“裴顾,你好得很!” 裴顾轻轻笑道:“我不好,你喜欢我做什么?” “……裴,顾!” “嗯,我在。”裴顾道。 “…………” 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祝欲头一次这么想把“厚颜无耻”安在这个人身上。 “轰隆!!!” “轰隆隆隆隆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隆隆隆隆!!!!!!” 突然之间,一连十几道天雷劈里啪啦炸下来,震耳欲聋,像是天雷也受不了了,要一鼓作气把人劈死。即便是有屏障挡着,祝欲仍短暂耳鸣了一会。他回头望了一眼,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忽觉手上一空。 再转头,只见一道白影从峡谷中飞出,向天雷炸开的地方疾驰而去。 约莫是业狱裂隙要合上了,怨煞争先恐后,如几百年的饿死鬼投胎般冲出来,全都朝他们涌了过来。不,准确来说,是朝峡谷边缘的裴顾涌了过来。 “你做什么?!!” 祝欲瞳孔骤收,甚至没来得及抓住人,裴顾便往后一倒,坠了下去。祝欲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跟着跳下去,召唤出招将二人绑在一起。 裴顾的身体愈发透明,几乎就要消散了,祝欲惊慌失措地想要抓住他,抱住他,却发现他真的正在一点一点消散。 “不要怕,我会回来见你的。”他的声音也仿佛是碎的,风一吹就散。 祝欲却怕得要命,泪水再一次决堤。 他颤声问:“多久?!你说你会回来……告诉我要等多久!” 裴顾的身体大半都已经消散,面目也有些不清了,他张了张唇,可是声音太轻,大半都听不见。 在被出招拽出峡谷之前,祝欲只来得及听清那一句: “我一定会回来见你的。” ----------------------- 作者有话说:先更一点~ 第115章 天道亦有缺 无数织锦一样的流金卷轴垂落而下, 其上金文时隐时现,如梦如幻,云雾中也是流光溢彩, 一派虚无缥缈之景。 眼下,他们正身处一个无章无法, 似真似假的地方。 在那流金卷轴的正上方,有一只硕大的, 阖上的眼睛。不像是人的眼睛,也不像兽类, 更像是画出来的,极细极长。 即便此刻这只眼睛紧闭着,无泽仍感到自己在被窥伺。 天道无形无相, 这里,恐怕只是天道的微末一角所幻化出来的空间罢了。 无泽浑身都是血,连站立也不能, 靠沉玉扶着才勉强坐起, 是个极其狼狈窘迫的姿态。但面对如此恢弘的一幕,他仅剩的一只眸中仍是不屑, 脸上仍是笑意。 “怎么,我这个罪人都打到你面前来了,你却不敢睁眼吗?” 他刻意提着气高声说话,不出所料吐了一大口血。沉玉渡着仙气给他,但也是杯水车薪,起不了多大作用。 “行了,这具身体已经劈烂了。”无泽止他,又抬头仰望那只眼睛,道:“还不敢睁眼吗?” 这副口气, 仿佛居于颓势的不是他,而是他在审判这只高高在上的眼睛。 “眼睛”无耳,却像是听见了他所说,竟然真的缓缓睁开,居高临下地望向他。 那是一只金色的眼眸,无悲无喜,无怨无憎,无恶无善,波澜不惊地半垂着。 无泽用仅剩的右眼直视着它,不过片刻,右眼也流出血来。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反而止不住的笑出声来,笑得身体震颤抽搐,血流得更多。 忽然,一道卷轴飞出,其上金文逐渐拼合出两行字: 自渡则生 不渡则灭 无泽盯着这仿若慈悲无量的箴言,笑得更加疯癫,更加狂妄。 “凭……何?!”他喉中气血翻涌,神情语气却尽是轻蔑。 “自渡?呵呵呵呵呵……”他神色一凛,“凭何要我自渡?!凭何要我放下?!!” “善恶有报……他们的恶报在哪里?我就是他们的恶报!!要我自渡……我偏不!我绝不!今日便是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此恨……也绝无法休止!我绝不后悔!!那是他们罪有应得!!!” 卷轴化为一道金光罩在他身上,仿佛是对他“冥顽不灵”的惩戒,他的身形也开始一点一点消散,支离破碎。 沉玉不发一言,倾尽全力与之抗衡。 无泽死死盯着那只金色眸子,不甘,愤恨,蔑视,可笑……却在某一瞬,所有的这些都骤然消失,被一抹疑惑所替代。 他甚至往前探了一点,极力想要看清什么。 他突然发现,在那只金色眸子的眼尾,有一块极小的空缺,小到几乎快要看不见,但这几百年来的恨意,在看见那一小块空缺的时候,忽然就找到了落点。 天道有缺…… 天道本就有缺,至于缺的那一小块会应验在谁的身上,又会如何应验,都不重要。 第115章 因为天生如此,因为可有可无。 无泽不再直视着那只高高悬挂的金眸,他低下头,抓住沉玉手腕,道:“你走吧……沉玉。” 沉玉默然看他,不为所动。 无泽又道:“不是什么都听我的吗?我要你走。沉玉,走吧。” 他的声音变得平和,虽然也冷,但已经与方才恨意滔天时截然不同。 沉玉看他良久,终于道:“好。” 眼看着自身消散,眼看着沉玉那道瘦削的背影远去。恍惚间,无泽仿佛又看见了仙州云雾中的那抹素白。 那个时候,这个人的背影也是如现在这般,瘦弱、孤寂、沉默,残破不堪。他那个时候觉得,若是无人看顾,这个人就会被仙州的冷风吹散架。 他突然想起许一经对他说过的话,然后,生出了和当年一样的心思:若是无人看顾,沉玉的确是会死的。 “沉玉……” 他强撑着气息唤了一声,其实也怕走远的人听不见,但几乎就在他开口的同时,沉玉蓦地停下,转过身来看着他。 两相对望,即将生死相隔。 可是,生死何必强求? 罢了…… 无泽在心中叹了一声,张口道:“回来吧沉玉,若是你想的话……” 话音未落,沉玉已然出现在他眼前,紧紧抱住了他。 ----------------------- 作者有话说:双死即是he!(坚信) 第116章 过往皆不咎 人间大雪足足下了三月, 仙州也塌了足足三月。 先是斥仙台塌毁,而后是各家仙府、岛屿,玉阶。神木也在逐渐消亡, 仙州的仙气,灵力, 都流向了人间。 业狱震荡,闹出的动静惊天憾地, 修仙世家心中皆有猜想,却没有时间去深究。虽然大邪已经被镇压, 但各处仍有不少妖邪作乱,修仙世家凡是还有人的,当务之急都是去平乱。 一番来来往往, 出去的人多,回来的人少。 曾经的四大修仙世家,南亭祝家因魇乱灭门, 清洲徐家因凶阵遭到重创, 花川薛家先是死了个最有天赋的弟子,而后几乎成了一片尸山血海, 长明谢家何等荣耀,也落得个满院挂白的凄惨下场,最后竟然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坐上了家主之位。 哥哥断手时,谢霜哭闹了一场。哥哥死的时候,谢霜只是忍不住的流眼泪。爹娘相继去世时,谢霜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谢家死的人太多,她对丧葬事宜已经很熟悉,处理爹娘后事时称得上熟练和妥帖。 她站在灵堂前,不知道站了多久, 并没有走上前去看一看棺中人的样子。 忽然,一方手帕递到她眼前来。谢锦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身侧。 她们一同拜在离无上仙门下,她该唤谢锦一句师姐,但二人向来没什么可说的,谢锦瞧不上她的骄纵蛮横,她也厌烦谢锦的假正经。 谢锦这个人,从来都是事不关己便不会多说一句,可自从谢家出事后,谢锦对她却从未有过一句奚落。 如今谢家有人不满她年纪轻轻便登上家主之位,站出来替她说话的也是谢锦。此刻她在灵堂前落泪,来看她的还是谢锦。 明明是相看两厌的两个人,竟然也能走到相互扶持的地步。 谢霜接了手帕,把称呼也改了:“师姐……” 谢锦打断她,道:“听不习惯,叫回来吧。” 谢霜看她一眼,没说话。谢锦又道:“算了,随你怎么叫。” 谢霜这才抬起眼,问道:“师父……还是没回来吗?” “没有。”谢锦回答得很简洁。 自仙州开始塌毁后,仙州众仙相继殒殁,有的为镇压大邪神形俱灭,有的为平祸乱耗尽仙气而亡,剩下的几位不知生死,下落不明。离无便是其中之一。 谢霜垂下眼去:“……师姐,我很担心师父。” “担心也无用。死了就是死了,没死就是没死。你再担心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我还是担心……”谢霜没有因她这番话生气,此刻对她来说,这种直白的话反而比安慰更有用。 “我知道担心也没用,可是师父一点踪迹也没有。师姐……”她扭过头去,看着谢锦,“我好怕再也见不到师父。” 谢锦将手搭上她的肩,大概是想安慰一下她,但手劲太大,谢霜立即就吃了痛,捂着肩掉了眼泪。 “……你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打人疼死了。” 谢锦收回手,不见歉疚,道:“我下次注意。” “对了,那个叫祝欲的,他们明早要走,你要是想道别,最好早点爬起来。” 闻言,谢霜有点郁闷道:“我明早怎么醒得来?” 谢锦道:“所以你现在立刻跟我回去睡觉,明早我叫你。” 说罢,不由分说就拖着谢霜往外走。 得益于谢锦的强制叫睡和叫醒服务,谢霜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天没亮就已经坐在院子里,想了一通待会儿道别时要说的话。 可实际上,真见到人时,她一句也说不出来,反而是祝欲先开了口:“还以为你忙得脚不沾地,没空来送我们呢。” 二人在厅里说话,院内站着个人,身长肩阔,黑衣如墨,发不束冠,显得十分随意。 他只站在那里等人,没有进来。 谢霜脸上还有疲色,却只是道:“有我师姐帮衬,还好。” 祝欲没有点破,微笑道:“你做得很好。” 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夸赞,谢霜苦笑了下,道:“你从前同我说,‘有些事,再怕也要做’,我现在确实明白这个道理了。” 没有深入这个话题,她往外看了一眼院中那道人影,问道:“你们,打算去哪里?” 祝欲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笑了下,道:“去哪里都行。不过,会先去一趟南亭。” 听他这话,谢霜便意识到了什么,迟疑道:“你,你全都想起来了?” 祝欲点了一下头,谢霜脸色却忽然煞白一片,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我听师父说过,进了业狱的人会受到诘问,倘若不肯认错,就会……就会看到和听到此生最痛苦的事,你,你有没有……” 短暂的沉默后,祝欲笑道:“我说没有,你信吗?” 谢霜看着他,觉得眼前人和当年爬上长明的似乎是同一人,又似乎不是。 她正起神色,很认真地道:“祝欲,当年的事是我的错,那些话没过脑子,不应该说给你听。所以,既然是胡说八道的话,你就不要记着了,一句也不要记。” 在仙州的墙下,她说过类似的话,只是这次更加直白,更加认真,也更加诚恳。 祝欲却只是静静听她说完,道:“不是你的错,谢霜,即便你没有说那些话,结果也还是一样。” 他亲眼看着爹娘死去,没有阻止,若非是裴顾截下那一簇净火,便是他亲手烧死了母亲。 爹娘的后事也不是他操办的,送丧礼当日他甚至冷漠得仿佛死去的只是两个陌生人。那些说出口的每一句“我不难过”,将来每一日,都会如染血的刺深扎进他心里,教他再也不能忘记。 不是谢霜让他记着,也会是他自己。总归是忘不掉的。 但有些事,记着就记着了,没有非忘不可的必要。 谢霜却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强硬道:“就是我的错!你就当是我的错,祝欲,把那些全部怪在我头上,你可以恨我,你该恨我!” 祝欲轻笑着摇头,格外镇定。 “谢霜,我不恨你,也没人应该恨你。”他动作轻柔的拿开谢霜的手,语气平和,“我知道你走到现在,你也很艰难。” “所以谢霜,事到如今,我就不祝你心愿得偿了,我祝你少艰辛,多平安。” 谢霜愣愣地看着他走远,突然觉得他的背影无比单薄,也无比坚毅。 来时是什么样,走时也是什么样,似乎从未变过。 她无声流下泪来,不知道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她自己。 祝欲没回头,与等在院中的人并肩而行,过往一切都在身后,但他们只往前走。 -----------------------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点结尾[竖耳兔头] 第117章 白雀已归巢 因为没有衣冠, 也没有什么旧物,祝欲便只能在祝家后山立了两座空坟,祭拜也不算正规, 一切都显得很简陋。 祝欲磕头,裴顾也跟着磕头, 祝欲不说话,裴顾也跟着不说话。 这个样子实在很像第一次见长辈时的局促, 祝欲哪里见过他这副规矩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 裴顾不知道他笑什么, 问道:“我这样做不对吗?” 祝欲笑着说:“很对,很对。而且你放心,我爹娘一定会喜欢你的。” 默了片刻, 裴顾问:“会吗?” 顿了顿,他又语带担忧道:“明栖说,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 祝欲笃定道:“他胡说的。他缺心眼, 你不要信。” 第116章 可能是因为这些话太过熟悉, 裴顾怔了一下,才微微牵动唇角, 道:“嗯。” 离开南亭后,他们去往灵山。 传闻说,灵山是座仙山,入口难以寻觅,想得见灵山,只能依靠“缘”。 不过,还有一种说法是,凡是灵山的生灵,不管离开此地多久, 再回来时,无形之中都会得到指引,这也是“缘”。更为通俗的叫法是——归家。 二人踏入灵山之际,浓雾退散,草木皆欢,一路都有鸟雀围绕在他们身侧,甚至衔了花放在他们头顶和肩上。 祝欲很喜欢这种热闹,走着走着就跑起来,张开双臂奔入久违的春风里,欢快又自由,活脱脱也像是一只鸟雀了。 裴顾在旁静静看着,唇边也多了抹浅淡的笑意,久久未退。 跑到日暮西沉,倦鸟归巢,祝欲便猝不及防扑过来,带着裴顾一起滚在了花丛间。 他身上有暖阳和春风的味道,笑起来更是明媚:“我们还真是有缘啊……哥哥?” 他满眼笑意,挑着尾音叫人,虽是捉弄,落在裴顾耳里却有些意味深长。 “嗯,确实有缘。”裴顾镇定地回了一句。 祝欲笑:“那,哥哥……觉得灵山如何?” “很好。”裴顾语气依旧镇定。 祝欲却是看不到他慌乱誓不罢休,不改称呼,继续道:“所以,哥哥,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裴顾望着他,道:“从未认错。” 祝欲一怔。那岂不是从他小时候那次就…… 也正是这一怔,裴顾反客为主,按着他的肩,将他压在了身下。祝欲还有些没回神:“你……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是。”裴顾的吻落在他眼睛上,轻得像是被羽毛扫过。 祝欲被迫闭了一下眼,又匆忙问:“所以,你不只是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话,也记得我?” 裴顾有些疑惑地抬眼,看向他:“为何不记得?” 祝欲还没回答,那股热息就落在了唇上,有点湿,又有点急切。 被纠缠着吻了好一会,他才得了空隙道:“我,我还以为,仙活了几百年,可我那时只是一只寻常白雀,你不会记得……” 裴顾微微摇了一下头:“你不同。” 祝欲困惑:“哪里不同?” 裴顾却没有再回答,只是低头吻上他,让他再没有开口说话的间隙。 祝欲试图挣扎了一下,发现无用,也就认命般地张了嘴。 春日里的风很暖,让他觉得很心安。裴顾身上仍然有一股冷淡的风雪味,和春日不搭,但祝欲很喜欢。 此刻,他与天地间的一切悲朽无缘。 此刻,倦鸟已然归巢。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说:完结~ 篇幅写得最长的一本,能坚持到写完我自己也挺惊讶的。这是一个关于公平,坚持,活着和死亡的故事,当然,也是一个费劲千辛万苦去明白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的故事,每个人的结局并没有那么完满,但遗憾才是常态。 总之,很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也祝愿大家都能往前走。[抱抱][抱抱] ———— ps:番外会单独新开一本来写,不定期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