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得性依恋(纯百)》 苹果 我不喜欢辛想。 从小到大都如此。 她是一个行走的麻烦,经常为身边的人带来困扰。 当然,身边的人主要指我。 而且她还不知道自己很麻烦。 她总是理所应当。 比如此刻,明明已经消失了快两周,又一句话解释都没有地突然出现,理直气壮地发来消息。 投影屏幕上明晃晃显示出她发来的三条微信, “晚上我要去你家睡觉。” “晚饭想吃糖醋排骨、干煸豆角和鱼香肉丝。” “亲亲【图片】” 我忘了在投屏的电脑上退出微信。 我已经看到师弟师妹们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并且开始互相挤眉弄眼。 “祝师姐还会做饭啊~~~”不知道他们是如何通过表情达成协议,总之,一位和我合作最多的师妹被推出来和我对话,语气和平时有所不同。 大部分时候,对方与平日不同的反应都会使我疑惑,毕竟对我而言,理解其他人的表情和言语一向是一件难事。但拜辛想所赐,我从小就见惯了别人这种神态、语气与动作。 从小学开始,她拉着我走在校园里,总会出现这种情况。一群人一边挤眉弄眼发出奇怪声音,一边看向某个脸色发红、不与辛想对视的男生。 后来,更是男女都有。 我曾问过辛想,这些人是什么意思,她满脸不耐,“想看我笑话的意思,你不用理他们。” 所以此刻我迅速反应过来。 看笑话,这并不友好。 对于不友好的态度,我自然也有应对的办法。 我没有理会师妹不友好的询问,“这次的实验报告,周五结束前交上来。” 今天星期四。 果然,实验室里一片哀鸿遍野。 在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中,我拿出手机回复了辛想,“哦。” 打开家门的时候,屋子里灯火通明,已经多日未见的辛想穿着睡衣躺在我的沙发上,屋子里充斥着熟悉的沐浴露香味,就像半个月前的不愉快从未出现那般,“祝余,这都几点了,你怎么才回来,不是五点半下班吗?” 我下意识看了看手表,“现在七点零三分。” 辛想瞪我。 我很快反应过来她不是在问时间,而是又在不高兴,她高兴的时候叫我小名淼淼,不高兴的时候称呼我大名祝余,虽然我始终不能理解她情绪变化的缘由,但这个规律从未出错。 “下班去买菜了。”我举起手上提着的菜给她示意,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声响,里面装着她点名要的食材。 雨水顺着塑料袋往下滴,一颗颗滴在地板上,形成一小滩水渍。 除了刚拖完地,我没办法接受湿漉漉的地面。我不喜欢这样,即使我如今已经成长了很多,不会因为再这种小事发脾气,但还是无法抑制地感到烦躁。 我站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该先把手中的塑料袋放进厨房,还是该先蹲下来把地板擦干净? 思考之间,辛想走到我身前,“你去把菜放好,湿衣服换掉,我把地上的水擦干净。” “哦。”这种时候,我总是很感激别人为我解决难题。 我提着塑料袋往厨房走去,进厨房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辛想正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拭地面,确认这个令我困扰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后,这才放下心来。 我按照辛想给我的下达的指令,放好买来的食材,又换下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准备开始做饭。 “不急,你先过来。”辛想已经坐回沙发上,她总是不好好坐,整个人瘫软在沙发里,像一条海参。 海参待我坐下,立刻将头枕在了我的腿上。 我低头看她的脸,她也正在看我,目光一瞬不移。 顶光灯照在她脸上,像在发光。 一张正在发光的脸。 辛想的脸,大家都说好看,关于外貌,我也说不出来个子丑寅卯,只能说,面前这个人五官是比其他人来得对称一些。 但再好看也只是一条海参。 “我买了你喜欢的苹果,你吃点水果再去做饭。”辛想指了指茶几上的苹果,削好了皮,切成了八块一模一样的块状物,被整齐地摆在了盘子里。 “哦。”又是苹果。 我不喜欢吃水果,我觉得水果味道都很复杂,又酸又甜,有些还很涩,对我的味蕾而言,很难接受。而且水果每个都长得不一样,直接食用的感觉很奇怪,我一直拒绝。 可一个谎需要用一千个谎来圆。 现在想来,都怪高二那年。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哦对,张崇鱼。 记忆像被切开的水果,汁水四溢地涌了上来。 高二那年的平安夜,他把我拦在了教学楼后的梧桐树下,神秘兮兮地拿出来两个包装精美的苹果和一盒巧克力。 “反正你把这个送到她手上就可以了。”面前的男生对比了一下手上两个苹果的大小,选出青一点、小一点的那个递给我,“这个留给你了,就当跑路费。” “拜托你啦。”他双手合十,拖长了最后一个字,挤出了唇边的梨涡。 或许他以为自己很可爱。 在我看来并不然,像只作揖的猴子。 但苹果和巧克力又没什么错。 我本来不想接过,但对方态度很礼貌,妈妈说过,礼貌的人拜托你做事,你也应该礼貌地回应他。 于是我伸手接了过来,和苹果、巧克力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一封信。 其实这种事情从小到大都很多,我转交给辛想不少的信,具体来说,是二十二封。 但这次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在这次递信的对象。 面前的男生叫张崇鱼,是隔壁班的文娱委员,据说是我们这届的级草,和辛想两人一向是学校大型活动固定的主持人。 那段时间,辛想因为圣诞节晚会彩排,已经很多天没和我一起吃饭了。我经常看到她和张崇鱼两人待在一起,低头讨论流程时靠得很近,近到她的发梢都快扫到他的肩膀,偶尔两人脸上会同时出现笑容。 我感到轻松的同时,也觉得有些不适,可能是因为不习惯,不习惯会让我不适,但这也很正常,我本来就很难适应变化。 “谢谢你啊,淼淼。”张崇鱼见我接过了平安夜礼物,笑得更开心了。 “不用谢,我叫祝余。”不要跟着辛想叫我淼淼,我们一点也不熟。 那天晚自习后,我把苹果、巧克力和信交给辛想。她懒洋洋地把信丢在一旁,先拆巧克力包装盒,长长的睫毛垂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鬼使神差地开口问了一句,“你觉得张崇鱼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辛想拆包装纸的动作顿了一下,她反问。 “你觉得张崇鱼怎么样?”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 辛想抬头,将目光从包装盒上移到我脸上,眯起眼与我对视,我不喜欢和人对视,于是我埋下了头。 “就那样。”辛想语气有点凶,“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那样是哪样?辛想的回答很不清晰明了,我不太满意,但她有点凶,我也不敢再问,“哦。” “你呢?”辛想却不依不饶,将问题又抛了回来,“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觉得他不怎么样。”我对他没什么好感,他只是辛想带来的无数个麻烦里的一小个,但莫名其妙的,我不太喜欢他。 “为什么?” 我哪里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喜欢和厌恶都是无缘无故的,但这种话说出来会显得我很没有教养,怎么能无缘无故讨厌一个同学呢? 于是我思考了一些理由,“他喜欢打篮球,夏天身上都是汗。”这是事实,每次辛想和我一起路过篮球场的时候,他就会从球场冲出来,汗湿的球衣粘在后背上,很难闻。 “他还总喜欢大声说话,很吵。”这也是事实,他经常大声在教室门口喊辛想的名字,会打断我做题的思路。 “而且他还喜欢穿内增高。”辛想本来就高,有一米七,而他比辛想高了不到十厘米的样子。但当年级上盛传情侣最佳身高差是十三厘米,辛想和隔壁体育委员更配的时候,他就陡然变高了。我不认为他在一夜之间能长高五厘米,穿内增高是非常合理的推论,并不算我故意抹黑他。 辛想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了,“祝余,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经常看到,就知道了。”我小声回答,但背后说人坏话总是让我感到不安,于是我想找点事情可做。 当时,我的手上刚好有一个苹果,所以,我开始吃苹果了。 那个青涩的苹果在我嘴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咔嚓。” “他都不是我们班的,班上其他人你见更多,怎么就不知道。”辛想继续逼问,她的脸都快凑到我这边来了。 “咔嚓。” 酸甜微涩的味道在我嘴里蔓延开来,但我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比起解释为什么我会注意张崇鱼,忍受一个苹果要容易得多。 于是我吃掉了那个属于我的苹果,小一点、青一点的那个。 辛想眼神逐渐变得惊喜,她总是很容易被夺走注意力,“淼淼,你能吃水果了?” 我想了想,“嗯,我喜欢吃苹果。”然后我指了指辛想手中那个又大又红的苹果,“这个你吃吗?”那个张崇鱼碰过的苹果。 “不吃给我吧。” 从此,我就变成了爱吃苹果的祝余。 爱吃苹果的祝余就这样吃了八年的苹果,我算过,至少吃下了一千五百个。 当时我根本不知该如何跟辛想解释我根本不爱吃苹果这件事?而时间拖得越久,越无法解释。 一个苹果不止需要一千个苹果来圆。 潜意识告诉我,不装下去,我就会有大麻烦了。 还好当年我没有装哑巴。 “好吃吗?”辛想问我。 “咔嚓。”我又啃了一口,如之前千百次那样说出“好吃。” 苹果脆生生的口感在我齿间碎裂,汁液带着微酸的甜味——至少比高二那个青涩的、没削皮的苹果好吃得多。 我依旧不喜欢苹果。 但所有水果里,我最喜欢苹果。 游戏 吃完水果我开始做饭。 辛想在外面看电视。 三个菜很麻烦,而她也没有提出要来帮助我。 这很好,我不喜欢被别人打乱做饭的顺序和步调。 摘菜、洗菜、切菜。 焯水,炒排骨,放入砂锅。 炒菜。 我喜欢井井有条的事物和规定好的顺序。 其实我并不时常做饭,我只会做五个菜,而且味道一般,我永远掌握不好少许、适量的份量,但这几个菜都是辛想喜欢吃的,她经常点,我记录下来每次调料的克数,一次次根据她的反馈调整,做多了,数据稳定下来后,也稍微能入口了一些。 辛想会做很多菜,也很好吃,但她懒得做,只好我做。 有时候她也会生气,“祝余,你去学第六个菜。”但大部分时候还是接受现状,在我会做的五种菜里挑挑选选,并吃得很满意。 所以我一直没有学会第六个菜。 吃饭途中,辛想照例指指点点,“不要光吃肉,吃蔬菜。” “哦。”我夹了一筷子豆角。 “慢点吃。” “哦。”我放慢吃饭的速度。 “少喝点水。” “哦。”有点烦她。 吃完饭,洗好碗。 时间已经不早了。 平时这个时间我都洗完澡躺在床上开始看书了,现在却还满身油烟味坐在沙发上。 我站起身来想去洗澡。 “坐下。”辛想拍拍沙发。 我只好又坐下,觉得自己像条训练有素的狗。 “你不认为你该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我完全不知道辛想在说些什么,如果真要解释,我认为一声不吭就消失了半个月这件事在正常的社交行为中更需要解释,但我并不好奇,所以我也不想问。 “那个人是谁?”辛想说话总是这样没头没脑。 “听不懂。”我摇摇头。 “上次你和老陈提到的人是谁?”她声音绷得很紧。 哦,我知道辛想在说什么了。 半个月前的星期六,辛想发消息让我去接她。 她经常会有这种要求,我已经习以为常。 地点是一家较为安静的清吧。 我到的时候,辛想还在喝酒,还好周围环境也不算特别嘈杂,是我能忍受的分贝,于是我坐在辛想身边等她。 桌子上的酒杯放得乱七八糟,我想一一摆正,但这会显得我很奇怪。 于是我不去看桌子。 辛想靠在我身上,伸手把桌子上的四个杯子分别放在桌沿的中心处。 舒服了。 她们在玩一种丢骰子猜点数的游戏,辛想很擅长,连玩几把,一口酒也没喝。 我看了会儿,看懂玩法后便觉得有点无聊,开始左顾右盼。 辛想握住我的手,和我十指紧扣,带着点酒味的呼吸喷在我的耳朵上,痒痒的,皮肤上立刻起了一层颗粒。 很痒,不舒服,我推开她,坐直身体。 辛想又贴过来抱住我,“喝醉了,抱一下。” 耳朵还在发烫,而痒感也迟迟不褪,我忍住身体上的不适,“哦。” “是不是很无聊?想走了?”辛想的声音很轻。 我点点头。 “再等我半个小时好不好,和她们好久没见了。” “哦。”我定了个半小时的闹钟。 “换个游戏吧?每把都是辛想赢,一点体验感没有。”辛想的朋友陈浅提出建议,“要不然玩我有你没有。” 这游戏得到了除辛想以外其他人的同意。 “祝余也来玩吧。”陈浅突然点名。 “我不会喝酒。” “那正好,辛想替你喝。” 辛想答应了。 我也只好答应。 服务员新拿了一个杯子放在我面前,五个杯子,正方形的桌子,除了桌子中心,放在哪里都不对,我只好拿在手上。 游戏很无聊,无非是在比谁做的事情更特别。一开始还是正常玩游戏,“我跳过伞。”“我咬过狗。”后面辛想便开始不停喝酒了,连我都看出来其他三个人合伙在针对她。 “我小学没有被人追求过。” “我初中没有被人追求过。” …… 但辛想也没生气,笑盈盈喝了一杯又一杯,我有点不懂,不过遇到不懂的事,也可以记下来之后再分析。 “我接过吻。”陈浅盯着辛想,挑了挑眉。 辛想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激起大家的哄笑。 有什么好笑的?但我还是跟着其他人笑了笑,眼角和鼻子一起用力,这样看起来才会真诚,不像嘲讽,这是我练习最多的社交表情之一。 “还有一杯。”陈浅指了指我,“祝余的,你替她喝。” 辛想耸耸肩,伸手来拿我手里的杯子。 “不用喝。”我手指用力,抓紧杯子。 “没事,你家辛想酒量好着呢。” 辛想的脸上也带着酒后轻松的笑意,“怕我喝醉?” 我摇摇头,“不是。” “我接过吻,所以不用喝。”我再次解释。 接吻 大家都沉默了一秒。 辛想忽然笑了,“淼淼,妈妈不算。” 她又指了指我手里的酒,“给我吧。” 我摇头,“不是妈妈。” 辛想坐直了身体,“祝余,你知道什么是接吻吗?” 陈浅也赶紧在旁边补充,“贴贴不算,要伸舌头那种。” 我回忆了一下,似乎还能记起记忆深处里那种湿滑黏腻的触感,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又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陷入沉默。 几分钟内,桌上都没有人再说话。 社交的时候,如果不知道怎么办,就应该学习别人怎么做,然后模仿。 于是我也没说话。 但是刚刚定的闹钟很快便响起了,“半个小时到了,走吗?”我问辛想。 辛想垂着眼睛,“你自己走吧。” “好吧。”于是我便起身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我想,辛想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但自我们第一次见面,她就这样莫名其妙。 那时候,我刚满五岁。 六岁以前是ASD的早期干预黄金期,大脑对外部刺激和经验最敏感,学习和建立新的神经连接速度最快。 因此,即使我一直不算是一个特别“正常”的孩子,我妈妈也会天天带我出门和不同的人社交,试图为我“脱敏”。 我并不暴力,也没有攻击性,但大部分人无法忍受我阴晴不定歇斯底里的大叫和哭泣,只能社交一次,所以我们每天出现的地点也不太一样。 那天,我们去的一个有沙坑的小公园,里面有很多孩子和很多家长。 我在角落里玩沙,沙子被我用铲子堆成了一个又一个十分对称的碉堡,那让我感到愉快。 辛想穿着白裙子,被一堆小孩簇拥着,像接受贡品一样平等地接受每一个小孩的食物献祭。 我们本该没有什么交集。 直到她一脚踢坏了我的碉堡,“你的呢?” 沙子四散开来,对称的结构化为一片混乱,失控感像电流一般窜过全身,我开始控制不住哭泣与尖叫,那是一种我至今也不想再重复、超负荷的体验。 她露出了我常见的那种惊慌失措的神色,似乎下一秒就要跑开,但不知道她如何思考的,她忽然蹲下来捧住了我的脸,那张糊满了巧克力、水果汁、奶酪的嘴在下一秒贴了上来,“不哭不哭。” 一种湿漉漉、甜得发腻、混合着各种食物的触感猛然袭来。 她甚至伸出舌头舔了我一下。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尖叫与哭泣都被这种强烈到可怕的感官体验堵在了喉咙里,我甚至忘记应该推开她。 据我妈妈说,把我们分开之后,我又尖叫了两个小时,直到嗓子哑掉,哭到力竭,再也无法发声。而辛想也被我的反应吓得在一旁嚎啕大哭。 关于那段崩溃的记忆是模糊的,那带有入侵性、黏稠的、混乱的亲密却被清晰地留存下来。 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对我们两人而言。 因此,我始终无法理解,一周后,在另外一个社区公园里,她是如何认出我来,又是为什么选择蹲下来帮我挖沙子。 她似乎完全忘记了上次接触的惨烈结局,仿佛我们俩之间存在一个需要继续的约定。 辛想就这样,以一种粗鲁、扭曲又令人不适的方式,固执地闯进了我的世界,并且,以她独有的、令人费解的韧性,再也没有离开。 或许正因为第一面她就是个难以预测的意外,我才总是轻易容忍了她后来带来的无数麻烦。 就如此刻。 “算了,你和谁接过吻,我不想知道。”辛想恶狠狠地说,“可是我没有过。” 你有。 “我想试试。” 你试过了。 “跟别人可以的话,跟我也可以吧?” “什么?” “接吻。”她的声音闷闷的,“你能接受那种触感吗?”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试试吧。” “哦。” 她温热的呼吸凑上来,喷在我脸上。 随即柔软的唇也压在我的唇上。 很软。 不算特别难受。 实际上就触感而言,有点舒服。 然后,她就伸舌头了。 那种陌生的、湿润柔软带点凉意的感觉让我大脑一紧,在第一时间就想要推开她。 但她抱住了我。 在我最熟悉的地方,穿着我的睡衣,用着我的沐浴露。 就连体温,也是多年习惯下来的温度。 这种熟悉感让我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心跳却有变快的趋势。 亲吻并未持续太久。 辛想放开我,“还好吗?” 我点点头,我的大脑还沉浸在刚刚陌生的感受中,有点晕眩。 她忽然笑了。 “为什么不看我,是我不够好看吗?”她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反射性回答好看。 “那你看着我。” “哦。” 辛想的睫毛又长又翘,一根、两根、三根…… “不准数我眼睫毛。” “好吧。”我只好看着她的眼睛,与人对视总会带来一种紧张感。 “你…你感觉怎么样?”辛想的眼睛里都是水雾。 她表情有点奇怪,身体也微微向前倾,如果硬要说,看起来好像很期待。 “口水。”我诚实作答,“有点恶心。” “祝余!”她又生气了。 再亲一下 洗完澡,躺回床上,辛想侧躺着不理我。 还在气。 也不知道为什么辛想每天都有这么多气要生。 明明她的屏保是“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身体无人替。” 但辛想总会消气的,或短或长,短只需要几分钟,长的话,最长一次好像是四个月吧,我也记不太清了。 已经到了入睡的时间,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闭上眼就是辛想嘴唇的触感和她喷在我脸上的鼻息。 当时觉得湿漉漉有点恶心,现在回忆起来又似乎还不错,很软很滑,所以像果冻。 辛想带着水汽的眼睛,也让人心痒痒的。 辛想离我很近,她还没有睡,时不时有手机屏幕的光一闪一闪。 “辛想,我能再亲你一下吗?” “刚刚太快了。”我补充道。 我感觉辛想的身体僵了一下。 手机屏幕的光熄灭了,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她没有立刻转身,可我感觉到她的呼吸节奏变了。 过了几秒,床垫轻轻动了一下,她转了过来,面对着我,黑暗中我也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轮廓。 应该是同意了。 我耐心地等待她。 但她没有主动,她只是用手指轻轻勾了勾我的下巴,把我往她的方向带了带。 她想亲,她提出,她主动。 我想亲,我提出,我主动。 嗯,很合理。 这一次比上一次慢得多。 我往前凑,嘴唇贴在了她的下巴上,然后顺着她下巴的弧度向上…… 还是很软,没有之前那么湿润,触感更干燥温暖一点,带着点牙膏的薄荷味,我注意到她屏住了呼吸。 于是我也屏住了呼吸。 只是嘴唇相碰,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于是我学习了她上次的动作,试探性地伸了伸舌头。 舌尖传来的触感也很柔软,没什么味道,我忍不住顺着她的唇线用舌尖描绘。 她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我感觉到她的手轻轻搭在了我的腰际,布料在她的指尖微微收紧。 “淼淼……”她很轻地叫了我的名字,声音含混不清,气息喷在我的嘴角。这让我稍微走神了一分钟,我忽然很想看看她现在的表情。 会是期待吗?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给了我继续探索的空间,我小心地深入。 似乎所有的感官都存在唇舌相触的这一点,有一种奇异的麻痒窜上后脑,让我不自觉颤了一下,奇怪的感觉,于是我很快地退了回去。这时,我才发现我们的呼吸已经交织在了一起,连着逐渐攀升的体温,分不清楚是谁更热。 “怎么了?”她问,声音比刚刚更哑一些。 我摇摇头,“要缓一缓。” 接吻的节奏能被我控制,心跳却不行,在胸口处跳得一下比一下快。 黑暗放大了所有细微的声响,我能听见她轻轻吞咽的声音,我下意识舔了舔唇。 她往我的方向靠了一下,我以为她会再次亲上来。 或许我不会推开她。 但她没有。 她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了,脸贴在我的胸口,我想,她现在一定能听清楚我的心跳,不知道会不会觉得有点吵。 我一向认为感官过度敏感为我带来了不少困扰,世界对我来说过于嘈杂,但现在似乎是个例外,这种过度的敏感给我一种全身都被辛想的气息紧紧包围住的感觉,而不仅仅只是肢体接触的部分。 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从皮肤流向心脏,让我觉得心很胀很胀,张了张嘴却又发不出声音。 于是我也把她抱紧。 我想了会儿,等待大脑里嗡嗡作响的混乱神经和震耳欲聋的心跳逐渐平息缓慢下来,才开口“如果你以后还要亲,那可以安排在入睡前。”这是一个很合理的时间,我们都刷了牙,躺着没事干,也不会被打扰。 大概是因为对接吻的好奇心被满足了,还没有等到辛想的答复,我很快便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早上醒来的时候,一睁开眼,便对上了辛想的眼睛。 好大的黑眼圈。 “你晚上怎么不睡觉。” “睡不着。” “可能是择床。”毕竟有段时间没来我家睡了,我替她分析出了结论。 “你可真聪明。”辛想顿了一下,表示赞同,她重新闭上了眼,翻了个身,卷走了所有被子,用我能识别的肢体语言表示不想和我说话。 类型 辛想刚辞职不久,现在时间自由,因此我不需要再叫她起床。 我照例吃了吐司当作早餐,又给辛想做了个三明治,放在桌上,这才出发去实验室。 早上的工作是整理昨天的实验结果,是机械性的记录,平日里我挺喜欢这份工作,能在繁忙的工作中休息休息脑子,今天我却频频走神,偶尔喝水的时候会觉得唇上残留了一点什么,总想去舔。 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两个人躺在床上,没事做就开始接吻好像不是什么常见的事。但应该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不然擦枪走火、一时意乱情迷这些成语和俗语是怎么来的?它们的存在证明了其普遍性。毕竟身体上的需求是一项最基本的需求,就像食欲或者睡眠一样。 虽然我曾经对此没有渴望,但现在看来,我并不反感。 实验室里并不算特别安静,但各种机器运行的低频噪音和键盘敲击的声音于我而言早已成为习惯的白噪音,不会给我带来太多困扰,除了那位相熟的师妹对话声偶尔会打断我的思路。 她今天似乎格外活跃,在实验室里来来回回闲逛,和不同的师弟师妹聊天。我很羡慕这种在社交中似乎毫不费力的人,总是可以和别人达成你来我往的互动。 但在外人看来,我俩应该也属于关系很好的前后辈,毕竟我们经常固定搭配着完成一些合作项目,实际上我和她关系只是平平,她在我心里也仅仅是“合作效率较高的师妹”。 我没什么朋友,一开始会有人主动接触我,但久而久之得不到反馈后便会疏远。因此,我和大部分人都保持着见面打招呼,不见面便不联系的关系。 而她则性格开朗,对每个人都很热情,朋友很多,也不太介意我的冷淡,有事无事总是凑上前来与我聊天。这样久了,我俩碰面的次数确实比别人多些。 “祝师姐,昨天不好意思啊,我就是太好奇了。”不知不觉间,她便闲逛到了我身旁,对我讲话。 “好奇什么?” “师姐平时都很......专注学术啊,大家都觉得师姐你很高冷呢,没想到还会给人做饭。” 好奇什么呢,是想知道我做饭好不好吃?还是想知道发微信的人是谁?“哦,那你好奇什么?”对方的提问范围过于宽泛,指向性不明,我只好又问了一遍。 “好奇对方是什么类型。”我发现她的手指开始卷衣角了,这属于我已习得的非言语表达之一,表示紧张,虽然我不太理解她在紧张什么?但或许这只是我的又一次误读。 “学历、性格、长相、爱好、工作一类的,都想知道。” 那确实很好奇了。 和我不一样,我对别人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我不好奇别人,我甚至不好奇别人对我的好奇,我只在意自己。 但根据我的经验,针对别人的问题给出答案,人们会更开心。 于是我想了想,给出了对辛想的客观评价,“学历不高。”辛想读书时成绩一直一般,只读了个本科,而面前的学妹是研究生在读,正在申请博士,这样说应该没什么错。 “脾气不是很好,有点凶,经常生气。”这是有大量论据支撑的论点,她叫我全名的频率远高于叫我“淼淼”。 “长相呢?”她继续追问。 “她很高。”比我高了快十厘米,身高是最直观的物理特征。 脸的话,总不能说五官较为对称吧。我又思考了一下,想到一件事,以前我走在路上,太专注于大脑里的声音,不小心撞到人,对方很凶,即使我连连道歉,也还是会嘴上骂骂咧咧。 这时辛想开口了,脸上带着那种常见的不耐烦表情,语气比对方还冲,“你凶什么凶,她不是给你道歉了吗?还没完没了了?” 对方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迅速转变了态度,“哎,美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别跟我说,对她说。”辛想指着我的脸。 “不好意思。”对方转头对着我重复,“是我刚刚声音大了些......” “就那种马路上撞到人,对方会说对不起的长相。” “喜欢喝酒。”经常叫我去酒吧接她,“骰子游戏玩很好。” “无业。” “原来师姐喜欢这种类型啊......”她眼睛瞪大了一些,似乎有点惊讶,“听起来有点......精神小伙。” 我想了想,辛想喜欢运动、爱社交,确实属于精力旺盛的类型,于是我点点头,认可了这个评价,“是挺精神的。” “挺没想到的。”师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学姐会喜欢文雅温柔一点的......”师妹声音越来越小,“男生。”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从上个关于辛想的话题迅速跳到了这个,但我还是摇摇头,“我不喜欢。” 正好 晚上回家的时候,辛想还穿着睡衣躺在我的沙发上。 虽然我比较喜欢一个人待着,但我也不介意辛想的存在,她于我而言,实在是过于熟悉,更像是一个家具。 没有人会介意家具占用了自己的私人空间。 “我饿了,你快去做饭。”辛想一见我进门便指使我做事。 会说话的家具。 “哦。”我准备去做饭了,冰箱里还剩下不少食材,我可以再做一次昨天的菜。 其实不少人曾经质疑过我和辛想的相处模式,并询问我是否被辛想欺负,她们说,“辛想总是让你替她做事。” 考虑到有超过90%的自闭症患者都曾被同龄人霸凌过,这些问题的提出或许能算事出有因。 但我依旧不知道这种疑问从何而来,在我看来,辛想这种直截了当的沟通方式让我觉得很简单,她说的话往往只需要理解字面意思,我能清楚知道她的需求。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答应,如果我不愿意,我就拒绝,虽然后一种情况发生的并不多。 但即使是我拒绝,辛想也不会多做纠缠,她只会说,“那好吧。” 很多人做不到这一点,会反反复复问我为什么,对我的拒绝表示不理解,希望我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让我感到烦躁,我自认为我的拒绝都很合理。 有人想借走我的物品,我拒绝,这会导致我失去对自己物品的掌控,我不知道它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能拿回来。 同学邀请我参加周末的生日聚会,我拒绝,我认为既然星期一到星期五都见了面,那周末就完全没有必要再见面。 ...... 但她们总是不理解。 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其他人都跟我不一样,直到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不一样的是我,不是他们。 这个世界是属于他们的。 而我格格不入。 所以我有时很感谢辛想,从小到大,带来麻烦的同时,她也解决了我很多烦恼。 小时候,我最害怕集体自由活动,大家一起在操场上玩耍,却没有什么明确的规则。我不知道别的孩子怎么就知道做什么,和谁一起玩,只有我一个人无所适从,在操场上徘徊。 这时候辛想总会在人群中找到我,“你等下不准到处跑,就跟着我。” 于是我亦步亦趋跟着她,看她和别人玩。 我从不参与,毕竟我不明白扮演皇帝到底有什么意思。 是的,辛想总是要演皇帝。 但我很满意这种状态,我有跟着辛想的规则可以遵守,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我站在人群里面,就像我也是玩耍中的一份子,显得我很正常;辛想在我身边,没有人会欺负我,我很安全。 这样正好。 这样就够了。 我做了和昨天一模一样的三道菜,又与辛想进行了和昨天一模一样的对话。 “不要光吃肉,吃蔬菜。” “哦。” “慢点吃。” “哦。” “少喝点水。” “哦。” 让我幻视了昨天。 日复一日,一天又一天,组成了漫长的,和辛想共度的时光。 一切收拾妥当。 我刚洗完澡在沙发上坐下。 辛想便说,“困了,我们睡觉吧。” 她的眼睛在落地灯光线下显得亮亮的。 我看了下时间,还不到十点,远不到我平时睡觉的时间。 而辛想在家待了一整天,怎么这么早又困了? 我拒绝了,我还想继续看书。 十点半的时候,辛想再次提出要求,“真的困了,祝余,我们睡觉吧。” 我又拒绝了,我书没看完。 十一点的时候,辛想第三次提出要求,“十一点了,真的该睡觉了。”还伴随着连天的哈欠声。 “好吧。”虽然比我平时上床时间提前了半小时,但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关灯躺上床,我开始酝酿睡意。 辛想却侧躺着,借着窗外月亮暗淡柔和的光线,我能看到她正在看我。 “淼淼。” “嗯?” “亲一下再睡。” “好吧。”这是我之前同意过的。 湿漉漉又柔软的亲吻持续了很长的时间,直到我呼吸有些不畅地推开她,“不是说困了,要睡觉吗?” 她不理会我,抓住我的手,又亲了上来。 一次又一次。 亲多了,我也有点后悔了。 感觉辛想亲得没完没了。 嘴唇又麻又热,被她咬了很多遍,嗓子也哑了。 我想,以后最多只能提前十五分钟上床。 围巾 昨晚实在是亲太久了,白天嘴唇一直发干,让人总忍不住想去舔,可舔完后又干又痒,更加难受。 辛想给我们俩都涂了唇膏。 可唇膏糊在嘴唇上的感觉闷闷的,我不太喜欢,反而更想舔了。 刚舔完,辛想就又凑过来亲我,还美其名曰“帮你补唇膏”。 我就这样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今天是周末,我不需要去实验室,辛想似乎也没有出门的打算。她除了时不时亲我一下,就是枕在我腿上玩手机。忽然,她抬起头说:“据说今天有血月诶,淼淼,你想看吗?” 血月是月全食时,地球大气层将太阳光中的红光折射到月面,使其呈现暗红色的天文现象——我迅速在脑中调出这段定义。 我曾经和辛想专门观测过这一天文现象,可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那晚的血月到底是什么样子。 真奇怪,我明明记忆力一向很好。 那是大一时候的事。我和辛想高考成绩有段差距,没能考上同一所大学,但最终都申请了同一座城市的学校。 她要求我每个周末必须和她见面。好在学校离得不远,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有时候周中她也会主动来找我。 我们见面的频率实在太高,以至于她在我学校里交到的朋友比我还多。 除了同寝室和一起上课的同学,我唯一认识的就是社团里的人了。 对了,那段时间,我正沉迷于星星。宏大有序的宇宙系统和严谨规律的天文学深深地吸引了我,从陨石的精确成分到星系的运转规律,我都渴望了解。为此,我甚至加入了天文社。 我总是这样,会突然对某样东西产生极大的兴趣,然后不眠不休地投入研究,对其他一切都提不起劲。 我在天文社花了很多时间,乐此不疲地摆弄光学望远镜、支架和赤道仪……研究星图和电脑软件……甚至忘记了周末该去找辛想。 我尽量不错过天文社的每一次聚会,试图在别人讨论相关知识时插上话,但收效甚微。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个天文学社团,大家聊得最多的却不是星星,而是各种生活琐事和感情话题,我不感兴趣也听不懂,这让我有些不快。 聚会时我总没什么表情。有一次,一位社员好心问我为什么不笑。我一直对于自己无法自然控制情绪和表情这件事感到有些羞耻,不想解释太多,想了会儿,找了个理由:“全世界蜜蜂数量每年都减少2.5%,这是个大问题。”我觉得这是个值得烦恼的理由,于是就这么说了。 “噗——”当时的天文社社长池澜忽然笑了出来,眼睛弯弯地看着我说:“祝余,你真可爱。” 其实我是很认真的。 难道除了我,没人在意这件事了吗? 那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和池澜走得很近。她是除辛想之外,唯一一个和我关系这么近的同龄人。 主要因为她确实非常懂星系知识。她本人就是天体物理专业的,专业知识扎实,而且从来不会因为我喋喋不休地跟她聊两小时星星而感到不耐烦。从小到大,我很少能遇到可以这样对话的人,就连辛想,也从未和我有过相同的兴趣爱好。 大家都说池澜是个很温柔的人,我也这么觉得。 天冷的时候,她会帮我整理外套,取下自己的围巾替我围上。其实我不太喜欢羊毛的触感,总觉得脖子痒痒的,但那时我已经成年了,对身体上的不适有了一些耐受力,也就忍了下来。 有人问我问题时,她会替我回答,有时候还会替我做决定。 走到人多的地方,她总会反复问我感觉怎么样。 说实话,这些举动都让我不太舒服,甚至有点想笑。 我很想告诉她,自闭症不是智力障碍,我能照顾好自己。可我也明白,没有人会喜欢真实的我,也没有人喜欢被辜负好意。而我实在太喜欢和她聊星星了,所以就依着她的模式相处下去。 那个周末晚上据说有流星雨,社里组织了去山里观测的活动。我特别兴奋,池澜让我晚上跟她一起出发,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我和池澜约好了在宿舍楼下见面,先等到的不是池澜,而是两个星期没见的辛想。 见到辛想,我有点开心,“辛想,好久不见!” 辛想却显得很不满意,不远不近地站着,“祝余,你明明知道好久不见,怎么还不来找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从小到大,这样的事发生过太多次——当我沉迷于狗的品类时,只要身边出现一条狗,我就会完全无视她,全心看狗,不管我们当时在做什么。 辛想经常因此生气。 还没等我想好怎么说,池澜就出现了。她笑着向我走来,说道:“就知道,你又不戴围巾。”说完就很自然地从包里拿出一条粉色围巾,帮我围上,“山里很冷。” 我忽然注意到,这条和她平时常给我围的蓝色围巾似乎是同款不同色。 而此刻,那条蓝色围巾,正围在她的脖颈间。 星星 “遭了。”我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时至今日,我都没有完全理解的念头。 我下意识转头去看辛想,她瞪大眼睛,眉头紧锁,有一种要生气的前兆,感觉下一秒就会喊我的大名。 我本能地想朝她走去,但池澜拉住了我的手腕,“怎么了?”她声音依旧温和,但手指扣得很紧。 “我朋友来找我了。”我一边盯着辛想,一边回答池澜,我试图挣脱,但她的力道比看起来要大。 辛想不再远远站着,她大步朝我们走来。她个子高,腿又长,三两步就跨到我面前,带着兴师问罪的架势:“问你呢,为什么不来找我?”这话是对我说的,眼睛却盯着池澜。 池澜顺势将我往她身后轻轻一带,隔开了我和辛想。 辛想脸色更难看了,五官皱成了一团,活像个大包子。 与之相对的,是笑容得体的池澜,“请问你是?” “你谁啊你?”辛想白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池澜的问题。 “我是祝余的学姐,池澜。”池澜似乎完全不受她恶劣态度的影响,依旧保持着微笑。 “辛想。”辛想硬邦邦吐出两个字,下巴扬得老高。 “哦,辛想,你好,我常听到祝余提起你。”池澜笑着说。 我有点疑惑,我和池澜大部分对话都围绕着天文学,极少涉及别的事物,我不确定我是否提起过辛想。但社交寒暄之中,总是充斥着谎言、虚假的关切和一些我不懂的东西,于是我也没有否认这点,选择了沉默。 “是吗?”辛想扯了扯嘴角,“我可从未听淼淼提起你。” 叫我淼淼了,这是辛想消气了的信号,于是我试着对辛想露出了一个笑容,解释道,“因为我们最近一个月没怎么见面嘛。” “你还敢说。”辛想一把将我拽到她面前,伸出手。我以为她要像小时候那样捏我的脸,于是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结果她只是伸手替我整理围巾,将池澜系好的围巾松了松,这样就不会紧贴在脖子上,顿时舒服了一些,但仍是不好受。 池澜向前挪了半步,“辛想,我和祝余现在该出发去郊外了,毕竟流星雨不等人。” “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不过......包车的座位是固定的,如果你要去的话,需要自己打车。”她很好心地替辛想想主意,“就怕酒店床位也不够。” “没事,辛想可以和我一起睡。”我赶紧提出解决方案,可以和辛想一起看流星雨的念头让我雀跃。 但她俩谁都不理我。 “这些问题都很好解决。”池澜继续和辛想对话,“只是社团同学彼此很熟悉了,怕突然多了个陌生人,会冷落了你。” 我正想说不会,我会陪着辛想的,便听到辛想冷笑了一声。” “嘁。”辛想冷着一张脸,“我对这些没兴趣。”她转向我,“祝余,你现在要陪我还是和她去山里看流星雨。” 不能一起吗?我都想去,我最想和辛想去山里一起看流星雨。 “真不巧,祝余和大家都约好了呢。”池澜低头看了看表。 “我没有在问你。”辛想态度很差,“我问的是祝余。” “你不要替她做决定。” 池澜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依然平静, “你应该也知道祝余的情况吧,适当的社交对她有好处。社团里大家都是同龄人,和我一样,都很喜欢她。她需要的是理解和支持,而不是......”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合适的词语,“过度的干预。” 辛想还是不搭理她,只看向我,我总觉得气氛怪怪的,这让我很紧张,只好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我们三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过了会儿,辛想忽然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来,“祝余,你想去吗?” 我点点头,我想看星星。 辛想顿了两秒,像是最终确认了什么一样,对我们俩挥挥手,“行吧,拜拜。”说完,她干脆利落地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池澜拉住我的手,“现在出发吗?” 我顿在原地,挪不动步子,远处的辛想越走越远,很快便看不见了。 “怎么了?”池澜轻声问,“车已经到了哦。” 我摇摇头。 “你是在担心朋友吗?”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声音温柔,像在哄小孩,“朋友之间吵架很正常的。我们去看完流星雨,你可以拍些好看的照片分享给她。” “她不会生气太久。” “又不是什么大事。” 才不会,她一定会气很久,说不定再也不会理我了。这个念头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 我仍然不说话。 池澜轻轻叹了口气,拉着我往没人的凉亭走,我心情杂乱,根本无暇作出反应,只好跟着她的步伐。 “我本来不想这么匆忙的......我计划在看流星雨的时候......” “但我觉得......” “你知道吗?祝余,有人说自闭症是来自星星的孩子。”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地面,想着辛想。 池澜的话断断续续进入我的大脑,吵闹得紧。 “我觉得这很美妙,像是拥有了一种更接近宇宙本质的思维方式,单纯又直率。” “而我很喜欢星星。”她转过头看我,“这个说法很浪漫。”语气愈发温柔,“我觉得,自己能遇见你,真的很幸运。”她微微俯身,“和你待在一起,我很放松,不用想太多复杂的事。” 我仍然沉默着,心中那种烦躁感又开始滋生。 “你呢?”她追问,“你会觉得幸运吗?” 我忽然对她有点生气,一种病罢了,有什么浪漫不浪漫,而且我从未因为这种特质感到幸运,只无数次感受到无措、恐惧、孤独和焦虑,以及为了像个“正常人”而付出巨大的努力。就如同当下,她根本不知道我甚至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为什么辛想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看星星。 为什么连辛想都会变得陌生。 我变得坐立难安起来,羊毛围巾带来的痒意也再也无法忍受,流星雨的吸引力瞬间降到了负值,有一种莫名的烦躁在内心酝酿、冲撞却找不到出口,只剩下了想要立刻逃离的冲动。 于是我回答她,“不觉得。”取下围巾丢给她,我便离开了。 就如同过去无数次那般,我从星星的狂热兴趣,在一夜之间,或者说,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星图、望远镜、陨石成分,都变得索然无味。我很快退出了天文学社。 辛想也不再理我,没有回复我那晚的消息,也没有来学校找我。 我想她是生气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否该挽回。 直到四个月后的春天,她才重新出现我的宿舍楼下。比起上一次见面,辛想穿得很薄,显得人更瘦削,脸有点憔悴,有点不一样,她说,“淼淼,要不要跟我去郊外,听说今晚能看到血月。” 我只顾着盯着她看,想要找出那点不一样来,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些什么。 我想告诉她我已经对这些不感兴趣了,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好。 我还是答应了她。 我记得我们在郊外稀疏的树林空地上,依偎在一起,越夜越冷,我们紧靠在一起取暖,明明是那么暗的环境,月光也被地球的阴影遮盖了大半,我依然能从她闪闪发光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到自己,就如此刻这般。 “不想看。”我摇摇头,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对眼前这个躺在我沙发上的辛想说。窗外的阳光很好,和那个看血月的夜晚截然不同。 “那好吧。”辛想毫不在意,丢开手机,像只猫鼬一样直起身来,凑过来又亲了我一下,依旧是刚才涂的唇膏的甜腻味道,“那我们今天就不出门了。” 我又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舔被粘上唇膏的嘴唇。 不舒服 晚上躺在床上,纯棉的床单是刚换过的,带着点洗衣液的清香,温度正好,熏得人困意上涌。外面在下雨,雨滴落在窗台上的声音也很助眠,正是睡觉的最佳环境,而辛想在旁边翻来滚去没个安宁,不时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 她又要影响我睡觉了。 果不其然,“要接吻吗?”辛想又提出了邀请。 “不是亲了一天了吗?”我提出抗议。 “接吻和亲不一样。”辛想振振有词。 “有点腻了。”虽然我不反感,但我确实也有点不理解辛想对这件事的热衷。 辛想不说话了,她沉默了一会儿,“你不喜欢?” “也不是,就是亲多了,觉得有点无聊。”我补充道,“我们试试其他的吧。” “啊?”辛想的声音陡然拔高,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这么无措的声音。 大惊小怪。 “什么......其他......的?”辛想吞吞吐吐。 是我说得太模糊了吗?现在两个人都躺在床上,还能是什么其他的,我决定明确一点,“就做爱啊。” “啊?” 又来了。 小题大做。 “做不做,不做我要睡觉了。”我打了个哈欠。 辛想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你知道怎么做吗?” “知道啊,你不知道吗?你都二十五岁了。”在我十岁左右,我妈妈便对我进行过这方面的教育,我对辛想可能没有具备和年龄相对应的性知识这点感到不解。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知道,很知道!”辛想迅速回答我。 “哦。”辛想说她很知道,我半信半疑。 于是我们就开始做了。 我学着电影里的样子伸手去解辛想的衣服纽扣,却被她反手握住,“淼淼,让我来。” 她比我高,力气也比我大,我只好作罢,我紧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 “要脱衣服吗?”辛想问我。 我思考了一下,“可以不脱吗?”还有盏昏暗的床头灯没有被关掉,现在我已经很紧张了,脱衣服可能会让我更紧张,太紧张的话,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可以。”她用她的脸贴了贴我的,“不要紧张。” 我也不知道这句话她在对谁说,她是看出来我的紧张了,对我说?还是在对她自己说? 毕竟她的脸很红也很烫,有点像发烧了。 但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唔......”于是我含糊地回答她。 然后又是亲吻,比起之前的亲吻,好像更黏黏糊糊了,她的手也从衣服下摆伸进去,顺着腰线,摸到了我的胸前。 有一点微微的痒意从那个地方扩散到全身。 于是我僵了一下。 辛想迅速意识到了,“不能碰吗?” “嗯,不能。”其实辛想指尖触碰到的地方,都很舒服,但我好像现在还没办法承受这种刺激,让我大脑晕乎乎昏昏沉沉,下次吧,我想。 辛想又试图去抚摸其他地方,然后问我感想。 但都被我一一否定。 她叹了口气,“那我就直接做了?” “哦。” 她的手,伸进了我的内裤。 “有没有不舒服?”辛想很少这种态度对我讲话,她的声音很轻,柔软的嘴唇擦过我的耳朵,带来一点像电流窜过的痒意。 我喜欢她这样温柔地对我讲话,我想多听几句,于是我撒谎了,“有不舒服。” “这样呢,会好一点吗?”她的吻又湿又热地留在我的颈间,分散了我对她手上动作的注意力。 “还是不舒服。” “那我再轻一点。”辛想的手指动得更轻了,轻柔地揉弄,“现在呢?” “还是不舒服。” “那你忍一下。”辛想语气变得有点凶。 我忽然就有点委屈,辛想好没耐心。 但辛想还是再次换了动作,不再在外面打着圈徘徊,而是试探性探入。 “乖一点。”辛想用气声在我耳边讲话,“马上就舒服了。” 我能感受到她大幅度的呼吸,一句话都无法保持完整的紧绷,以及她喉咙里轻轻的吞咽声。 “哦。”话都这样说了,我只好潜心忍耐,等待着辛想口中“舒服”的到来。 等了会儿。 没等到。 虽然储备了相关的知识,但毕竟两个人实操还是第一次,书本电影上提到的感觉,什么爽至天灵盖、什么大脑一片空白,一个都没有。 一开始还觉得辛想的抚摸有些丝丝缕缕、很微量的舒服,让人情不自禁想贴上去,但后面越来越没感觉,她什么时候进去的我都不确定,最后在里面动,更只有种难受的异物感。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学电影里发出声音,过于安静的话,好像不太对劲,或许下次可以播放一点音乐;但如果要学着发出声音的话,我从小就不擅长扮演,老师说我演戏没有任何感情,像在朗读台词,可能会造成负面效果。 我无法判定这一切究竟是不是正常现象以及我们现在到了哪一步,我只好直接问辛想,“辛想,这么久了,你还没做完吗?” “啊......”辛想的动作停顿了下来,她从我身上翻身下来,呼吸还没有平稳,甚至没有伸手过来抱我,就把自己的脸埋进了枕头里,声音闷闷的,听起来很是丧气,“做完了。” 其实辛想已经很努力了,我能感受到她脸侧的头发都已经被汗濡湿,但似乎她也很迷茫,我便不再多问她,“那好吧。” 辛想的脸依然埋在枕头里,“睡觉吧。” “不是该我了吗?”我有点不满意了。 “嘿嘿。” 我认为这种事情需要保持基本的公平,因为公平是事物运行的基本准则之一,于是我伸出手指戳了戳依然把自己埋进枕头的辛想。 “干什么?” “该我了。” 辛想忽然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伸出用完没洗的手使劲揉我的脸,“都是你的错。” 我避之不及,却又动弹不得。 “什么是我的错。”我其实有点疑惑,我怎么又错了,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又憋出一句,“反正就是你的错。” “好吧,对不起。”虽然不知道错在哪里,但是道歉了,辛想就会原谅我。 “说真的,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你了。”辛想把这件事说得很严重。 于是我有点慌乱,不知道该如何补偿,但我想法很简单,既然这件事惹辛想生气了,那我们就杜绝这类行为,“以后不做了。” 辛想咬牙切齿,“......做。” “怎么不做?” “现在就做。” “做了你又要生气。”辛想老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让我很难办。 “……那你好好做。” “我好好做。”我点点头,向她保证。 “也不用太好。” …… 我再次伸手去解开她的扣子,这次她没有阻止我。 她没有穿内衣,于是一切都在昏暗的灯光下清晰可见了。 毕竟认识这么多年,又经常睡同一张床,要是说完全没有见过自然是撒谎,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偶然一瞥罢了,我不太好意思看。 现在更是如此。 我们俩都顶着红透了的脸,僵持着,不敢看对方。 最后还是辛想开了口,“你快一点......很冷。” 心跳快得要命,吵得我几乎听不清辛想的声音,只得含糊着回应,“哦哦。” 我定了定心神,伸手将嫣红的乳尖拢在手心揉弄,绵软又细腻,让人心悸。 一种莫名的馋意也泛上心头,我一点点靠近,张嘴含住那点凸起,用舌尖和牙齿舔咬拉扯。 然后又一寸寸吻过辛想的身体,嘴唇触碰过的地方都迅速染上了粉色。 我的手也探了下去。 好湿,这倒是和书里讲得差不多了。 辛想反射性地夹住了我的手,让我不好动作。 “麻烦你让一让。”我提出了请求。 辛想只闭眼摇头不理我。 我觉得辛想有点别扭,但毕竟现在我有求于她。 我学着刚刚她在我耳边哄我的模样,也用气声对她耳朵说话,“乖,腿打开一点,很湿了,我要进去。” 辛想忽然发出了一声短暂的呜咽声,我低头看她,她又死死咬住了唇,刚刚那声像是实在忍不住,才从嗓子里溢了出来。 真可惜。 明明就很可爱。 但我这时候夸她可爱的话,她一定会骂我。 我只好忍住,并对她亲了又亲。 指尖很快就陷了进去,又湿又热。 不过用指腹勾弄了几次,温热潮湿便溢了出来,连指缝和掌心都变得湿漉漉的了。 “这么快?”我很惊讶。 她过了很久平复好呼吸才回应我,是句看似抱怨的话,“淼淼,你越来越讨人厌了。” 我能通过她的称呼察觉她并没有生气,“嘿嘿。” 辛想拍了一下我的头。 照理来说,我们一人做了一次,那就该睡觉了。 但我睡不着,我伸手去拥抱辛想,亲过她的颈侧,手指在腰际画着圈,这样的触碰一开始让我觉得有点满足,但很快,这种程度的亲密对我来说就远远不够了。 其实这种事情也不需要那么公平,我在心底劝服了自己。 辛想并没有拒绝,毕竟她早就软了半个身子。 既然这种操作已经证明行之有效,那我需要做的就是重复而已。我按照第一次做的顺序,又做了一遍,同样的流程和步骤,听起来很无聊,但其实并不无聊,对我来说刚刚好。 比起第一次,我有了更多的精神和余力来观察辛想,我喜欢她满脸潮红眼神迷离的样子;我喜欢她用手背挡住嘴唇;我喜欢她在我从吮吸变成轻咬时,身体突然的颤抖;我喜欢辛想露出一切未曾见过的模样...... 我看到她眼睛半阖着,睫毛上都挂着水珠。 “不要哭。”我吻过她的眼睛,尝到了咸味,又低头寻找她的唇。 右手仍然重复着勾弄的动作,然后被越裹越紧。 辛想也越抱越紧。 在意乱情迷的混沌之中,一些愉悦与幸福感悄然浮现——此刻的辛想,正如此渴望着我。 直到她整个身体绷紧复又松弛下来,我仍然不想停。 这样的话,倒是能理解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做这件事。 辛想边喘气边推开我。 我也很热,流了很多汗,衣服沾上了汗水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只好脱掉。 一脱掉衣服,刚刚还远远的辛想又把我搂进怀里。 不脱衣服,辛想不抱我,脱了衣服,辛想才会抱我,我将这事默默记下。 我的脸贴在辛想的胸口,能感受到她的曲线,肌肤相亲之间,我再次心猿意马,脑海里全是刚刚辛想压抑在嗓子里的呻吟和轻颤的身体。 但我的人生总不能又陷入另外一个死循环。 我用了极大毅力克制住了手,只虚虚环在辛想的腰间,并在心中默念了一会儿“祝余,你自己也有胸。” 不多时,我便开始困了,这是合理的,因为比起往日我睡觉的时间,起码晚了一个半小时。 辛想却很精神,时不时跟我说话。 可她似乎也没有在等待我的回答。 她在自言自语。 就连入睡前,我还听到辛想喃喃,“怎么会这样呢?” “到底是错在了哪一步?” “不该啊。”听起来十分万念俱灰。 我有心搭话问问她在说些什么,我也想劝她,计划跟不上变化很正常,做人不能太执着。但我实在太困了,连睁开一只眼的力气都没有,便陷入了黑暗。 女朋友 妈妈照例在星期天的早上来我家看望我。 一个星期天,两个星期天,三个星期天,很多个星期天过去了。一个辛想不在的星期天,客厅里只有电视的声音和我们俩偶尔的交谈,她在广告的间隙里开了口,“淼淼,你和辛想是怎么回事?” 我不解。 她顿了会儿补充道,“她现在和你住一块儿了吗?”没等我回答,她又自言自语般说:“我怎么记得她以前住东城那边。” “嗯,她东城的房子早就退租了。”我如实回答。 “这样啊。”妈妈右手一直捏着团纸在搓揉,这是她心神不宁的表现, “那妈妈就放心了,你们两个好朋友住在一起,也可以彼此照顾。”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电视屏幕上的广告上。 “嗯。”其实辛想每天指使我做饭,指使我做家务,就连喝水,都经常让我去接,严格意义上算不上彼此照顾,但我没有纠正她。 “她还没有谈男朋友啊?追求她的应该不少吧。”那张可怜的纸巾已经被揉成了一个紧实的小球。 我现在明白妈妈想说些什么了。 “她不会谈男朋友,是很多。”我这样对她说。 妈妈终于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转向我,对着我露出笑容来,“你这孩子,辛想也到了这个年纪,怎么就不会谈男朋友了?”声音比平时高一点,像是要说服谁。 我移开视线,不和她对视,“因为她是我女朋友。”就跟巴普洛夫的狗听到铃声会流口水一样,在辛想强调完一万次我现在是她女朋友后,我也对我妈妈做出了同样的回复,“所以她不会谈男朋友。” 这是我第一次对第三个人说出这句话,吐出女朋友三个字的时候,似乎能咂摸出舌尖的一点甜意,又有种奇怪的不适,让我有点坐立不安,想要遮掩一下,于是我一边说一边顺势举起手中的杯子,送至嘴边,喝了几口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喉咙间微妙的紧绷感。 直到很后来,我才分析出那种奇怪的不适叫作害羞。 下一秒,妈妈的整个身体都转向我,动作幅度太大,手肘撞上我的,导致我手上的杯子掉到地上,摔碎了。陶瓷撞击地面的声音很刺耳,我皱了皱眉。 妈妈站起身来,“有没有烫到哪里?”她的声音发紧。 我摇摇头,杯子里的茶早就冷了,我没有被烫到,还未开口说话,妈妈匆匆说完“那就好。”便走进厨房戴好橡胶手套,走会客厅将大块的瓷片捡起,又用扫帚扫地,吸尘器吸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直到我回卧室换完衣服,她还在打扫。 即使是让平日里对卫生有些苛刻的我来评价,地面也算是干净。光洁的木地板上看不到任何碎片的痕迹,水渍也被仔细擦拭过。 我有点疑惑,觉得妈妈走来走去看起来很忙,却又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不过是打碎了一个杯子,哪里需要收拾这么久,此刻的妈妈看起来十分像我应激时绕着柱子转圈的状态,做着无意义的重复动作。 我想,妈妈可能是在担心我,我正准备像她曾经很多次告诉我那样,告诉她打碎杯子并不是大事。她却关掉了吸尘器,在我说话之前先开口,“淼淼别急,下午妈妈在网上找找有没有一样的杯子。” 我比较喜欢用固定的杯子,不同时间用不同的杯子,不同的热饮用不同的杯子,这是生活中少量可以由我控制,不会产生变化的事物,这种确定性会让我的生活轻松一点,但这些规律一旦被打破,我就会感到失控。 “妈妈,我不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试图对她露出笑容来,“没关系的,我已经买好了很多个一样的杯子备着了。”这是真的,辛想一面说着我有囤积癖,一面帮我收拾出了储藏这些替换品的空间。 妈妈果然放松下来,她看了我很久,复又在我身旁坐下,自顾自说了一句,“淼淼已经是大人了啊。”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嗯。”我点点头,表示十分认同。 电视正好播放到了一个扣人心弦的情节,女主角中了一枪,快死了,男主在一旁咆哮,于是我们俩不再说话,聚精会神继续看电视。枪战戏声音很大,填满了整个客厅的寂静。 似乎有什么话题被我俩同时忘记,但或许是两个人都刻意忽略也说不定。 妈妈给我做了饭,我洗了碗。 我们又度过了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星期天。 妈妈离开时,抱我的时间比平时长了一点,手掌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她忽然开口问我,“淼淼,你喜欢辛想吗?” 这个问题有些出其不意,让我有点惊讶,我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所以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但似乎妈妈也没想此刻便获得答案,“你好好想一想。” “哦。” “下周见。” “下周见,妈妈。”我跟她道别。 依恋 我听了妈妈的话,决定好好想一想。 我喜欢辛想吗? 可喜欢到底是什么感觉? 我又不知道。 从小到大,我都很难理解抽象的概念,只能勉强从逻辑和行为去判断。我看过许多互相喜欢的人谈恋爱,她们总是在不停的吵架、吃醋和想念对方。我开始用我们的情况一一对照,虽然辛想总在生气,但她消气也很快,而我不想她不开心,所以我们不会吵架;我们从未要求过对方不许和别人保持太亲近的关系,这样看来,我不曾吃醋,辛想应该也没有......没有吧;看到辛想的时候,我会感到开心,但她不在的时候,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几乎不会想起她。 我想,就算再也见不到她,我大概也没有多少感觉,按照这个逻辑,我应该不喜欢辛想。 我得出了结论,准备发微信告诉妈妈。 在对话框里打出了“不喜欢”三个字后,我的手顿住了。妈妈问我是否喜欢辛想,这还比较好回答,如果辛想问我呢? 我也该告诉她同样的答案吗? 辛想能接受吗?她会伤心吗? 辛想是我唯一的朋友,是这个世界上我愿意分享我生活空间的两个人其中之一,另外一个是我的妈妈。 我不希望她伤心,我只希望她开心幸福。 这个念头让我重新思考起来。虽然我经常因为辛想感到烦恼,认为她是一个行走的麻烦,可内心深处,我又一直知道,其实我才是那个麻烦。 认知这件事,花了我很多年,但很多人不厌其烦地告诉我,直到我记住。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便离开了我和妈妈,他说,他只想要一个正常的小孩;妈妈对我很好,但也会在为我奔波一天后,跟她的妈妈打电话,她说:“要是产检能筛查自闭症,那该多好啊。”;外婆问我是否愿意跟着她,因为妈妈在离婚的时候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带着麻烦的女人注定很难获得幸福,妈妈还年轻,她的人生不该是这样...... 所以我更不理解辛想了,我们不是家人,家人是无法选择的,但她有得选。 ...... 比起我是否喜欢辛想,辛想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这件事似乎更难让我理解。 直到辛想晚上回家的时候,我还没思考出什么结果。 她在玄关一边换鞋一边问我,“怎么换衣服了?” 我身上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睡衣,“被茶打湿了。”我突然意识到,除了辛想,这个世界上可能没有人会留意我是否一到星期天就只会穿那件纯白色的T恤。 “没有被烫到吧?” 我摇摇头。 她换好睡衣,像往常一样自发自动躺下,头枕在我腿上,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味。 她今天去参加了小学同学聚会。小学同学到底有什么必要聚会?不理解,但辛想一向是团体中的重要角色,每次一有这种类型的活动,她总是第一个受邀的,而我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拒绝了一次后,也就没人叫我了。 “你记得刘章吗?那个小胖子,现在更胖了,感觉有200斤。” “不记得。”我对小学记忆早已模糊。 “就我揍过的那个。” “你揍过的人太多了。”我提醒她。 “这倒也是......”辛想又补充道,“就坐你后排,扯过你马尾那个。” “噢。”一点印象都没有,扯过我马尾又被辛想揍过的人也很多。 “他今天还问你怎么没去呢。” “哦。” 大概是见我实在想不起来,辛想也就作罢,有一搭没一搭给我讲聚会的事。 我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复。 “我都出门一整天了,你想我没有?” “呃......”我迟疑着没回答,一方面是话题跳跃太快,另外一方面是距离她出门,其实也就过去了十二个小时。 “我要听实话。”辛想坐起身来。 我的经验是,当有人告诉你她想听实话时,别信,一旦你说了实话,对方就会记恨,然后疏远你。 “想了。” 辛想上下打量我一会儿,又凑近亲了亲我,“这还差不多。” “你呢,今天和祝阿姨在家干了些什么?” “看电视剧。” “好看吗?” “好看。” “还有呢?” 我想了想,“吃饭、打扫卫生。” “就这些?” “就这些。” ......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 照例是她做了一次,我也做了一次。 事后,她抱着我平息呼吸,洗过澡,她身上的酒味早就散去,只有淡淡的佛手柑沐浴露香味,被升高的体温熏蒸,很好闻。两个人赤裸的肌肤贴在一起,也很舒服。 在这种时候,其实我更想把她抱在怀里,可我太矮,她又太高,有点抱不过来。 只能怨自己。 这也是自然,毕竟小时候的我挑食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 “唉。”我在辛想怀里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小时候应该多摄入一点蛋白质,不爱吃肉,多吃点豆腐也好呀,我少有地感到了悔恨。 辛想却对我的叹气声反应很大,“祝余,你为什么要叹气。” “都是因为你不配合......跟我没有关系......如果......那么......因此......所以......” 我觉得她有点敏感,也很莫名其妙,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我一时半会搞不懂。但不懂的时候,只要附和对方就好,“哦哦,你说得都对。” “你什么态度?”辛想却更生气了,翻身过去不理我。 我很无措,怎么又惹辛想生气了?这对我而言实在是一场无妄之灾。 三分钟的无妄之灾。 因为三分钟后,辛想又翻身过来,把我抱得更紧,“你真的好讨厌。” “你气完了吗?”我小心翼翼问她。 “你让我再试试,我就不气了。” “那好吧。” 她的吻轻柔地落在我身上,我也终于放下心来。 我不知道未来的我是否能理解喜欢、爱之类的概念,对我而言太抽象也太模糊了。但是,我愿意展现自己赤身裸体,最脆弱的样子,和她肌肤相亲,体验一些陌生的感受时,我仍然感到安全。 我推测,我只是有一些依恋她。 毕竟,她在的时候,无论如何,我总是会感到安全。 所以我想,既然她忍受了我所有的麻烦,那我也该接受她带来的一切混乱、噪音和不可预测性。 这很公平。 我做出了决定。 睡前,最后一次看时间并确定明早闹钟的时候,我顺便给妈妈发了一条微信。 我删掉聊天框里不喜欢三个字。 “喜欢。” “很喜欢。” “那就好。”虽然早就过了妈妈的入睡时间,她的微信却回复得很快。 “晚安,妈妈。” “晚安,淼淼。” 几个小时并不足以让我想通什么是喜欢,就像我不理解辛想和她反反复复问的很多问题。 但还好我会观察、学习、模仿别人的反应。 有时候辛想满意,有时候辛想不满意。 但如果这就是她希望我表现的样子。 我想,即使需要伪装一辈子,好像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辛想(一) 考虑到人的记忆在四五岁才开始成型,那么可以说,从五岁认识祝余起,她便贯穿了我至此为止所有的人生。 那时的我,还天真地以为世界理所应当围着我转,有人喜欢我就会有人不喜欢我这种道理简直是无稽之谈。在我看来,全世界的人都该喜欢我、迁就我。 那时候,祝余出现了,她小时候长得白白净净,留着蘑菇头,很可爱。即使是在沙坑里玩沙子,她身上也是干干净净的,和其他脏孩子不太一样。她堆的碉堡也像大人堆出来似的,表面光滑又平整,高度也一致,很有些水平。我一见她便喜欢上了,并单方面认为如果祝余能当我的跟班,我会很有面子,于是我毫不犹豫向她抛去了橄榄枝。 可惜,祝余不喜欢我。 不但不喜欢我,还很讨厌我。离远了,她会无视我,走近了,她就会大哭起来,然后被大人们抱走,我只好每次都停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观察她。观察祝余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她每次开始做一件事就停不下来,一做就是一下午,中途不喝水、不吃东西也不和人交谈,非常无聊。 我问过妈妈,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我?妈妈也很惊讶,说:“那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因为对方还不了解你,和你不熟悉,如果熟悉了,一定会喜欢你的。” 果然,妈妈和我想的一样。 或许是小孩子的胜负心作祟,我偏要让祝余喜欢我,所以即使观察祝余很无聊,我也坚持了下来。 我拜托妈妈和祝阿姨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出现在祝余身边。时间久了,祝余习惯了我的存在,即使我靠得很近,她也只会无视我,不会大哭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那天她终于在玩玩具的途中,抬起头看我,主动对我说了第一句话,“你昨天为什么没有来?” 我便这样如愿以偿得到了一个跟班。 大概因为祝余是我辛辛苦苦才得到的,和那些主动凑上来的有所区别,我格外珍惜。我不允许其他人欺负她,我希望她一直跟在我身后。 在我看来,祝余自然该和我就读同一个小学,为此付出在家里哭闹两三天,以及作出以后每顿饭都会吃完一整碗的保证作为代价,也十分划算。 很快,班上其他同学和老师就开始议论起祝余,他们总是说祝余和其他人不一样,她会在老师犯错的时候直接大声提醒;她不愿意别人碰她的物品;她自顾自只讲自己感兴趣的事...... 虽然她学习成绩很好,但别人还是不愿意和她做朋友,老师也不喜欢她。 有时候,她也会惹我生气,她甚至不肯借给我她的橡皮擦,这让我有点伤心,我告诉她,如果是她来借我的,我一定毫不犹豫,会把所有的东西都给她。她却回答我,“可是你连橡皮擦都没有,能借给我什么呢?”我便更伤心了。 她还讨厌我的触碰,她不喜欢我牵她,不让我亲她的脸,甚至不想参加我的生日聚会。 伤心得多了,我就不想理她了,毕竟除了她,我还有很多朋友。 可祝余还是那样,她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玩耍,好像并没有因为我的冷落产生任何困扰。 难过的只有我。 难道祝余不需要朋友吗? 我有些不开心,过得恹恹,很多事情都打不起精神、提不起兴致。 妈妈很快发现了这件事,她问我为什么现在不和祝余一起上下学。 我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她不需要我,那我也不要她。” 妈妈说祝余和其他小孩不一样,她对世界有不一样的理解,她无法明白很多情感上的概念......我需要多包容她。 我听不懂妈妈在说什么。 妈妈问我,“你平时最害怕什么?” 我想了想,“最怕你打我。”我在学校经常揍人,于是妈妈也经常揍我。虽然藤条总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但我还是害怕。 “那你还老是在学校闹事。”妈妈嗔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那都是有原因的。”我振振有词,我认为我在匡扶正义,替天行道。 那段时间我看了很多武侠片。 “那也不该老是打架。”妈妈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那妈妈教育你的时候,是不是都会给你说清楚原因?” 我点点头,虽然我并不认可。 “但如果,妈妈某天毫无预兆、毫无理由,在你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下和你发脾气,教育你呢?” “你怎么办?” 我想一想就觉得很没道理,妈妈一向最讲理了,这样做,那我一定会很委屈。 “然后第二天,妈妈又毫无预兆地因为另一件你觉得根本没关系的小事,再次对你大发雷霆。你努力想弄明白,却怎么也找不到规律。第三天,第四天……每天都可能这样。” “那……那我还是申请换个妈妈吧。” 我小声说,不由自主地离妈妈更远了些。 妈妈失笑,捏了捏我的脸,“这就是淼淼每天都在面对的世界呀。每个人都需要朋友,但对淼淼来说,和别人打交道,有时候就像活在我刚才说的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为什么就会惹别人生气’的恐惧里。她知道自己总会‘犯错’,却永远不明白‘错’在哪里。” “所以她才选择一个人待着,不是不想要你,那可能是她保护自己,找到最安全的方式。” “懂了吗?” 当然没有。 妈妈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我左耳进右耳出,只听懂了“不是不想要你。”几个字。 辛想(二) 我无从判断妈妈的说法是对是错,因为我只是一个小学生。 但我向来积极,总是选择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我愿意相信祝余不是不想和我做朋友,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和我做朋友。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想,我可以教她。 于是我宽宏大量原谅了她,她再度变成了我的跟班。我不确定她怎样看待这件事,但我让她继续和我一块吃饭一块上下学的时候,她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我想,或许她都没有发现我生气了。 我开始手把手教她该如何和我做朋友,在当时的我看来,好朋友就该做一切我想她做的事:她应该和我手牵手上下学;她应该把橡皮擦借给我;她应该在活动课上跟在我身后;她应该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她应该关心我每天做了些什么;当然,当学校下午发放简餐的时候,如果是奶油小蛋糕,那祝余也应该分我一半...... 我对祝余用着“是朋友就该......”的指令,而她总是乖乖照做。祝余学得很快,她从不拒绝我,总是听我的话。 我肆意享受着祝余对我的好。 在大人们的张罗下,我们依然就读了同一所初中。 随之而来的则是青春期,青春期总是带来很多变化。 第一个变化是我长高了十二厘米,祝余却只长高了两厘米,都怪她这么挑食,我想,总有一天,她会后悔。 第二个变化是祝余似乎变得“普通”了,她那些会被人指指点点的行为逐渐消失。祝余一直很聪明,会举一反三,她在我身上学到的东西迅速用到了其他人身上。她学会了与人对话的时候,尽量和别人对视,虽然我知道她看向的地方是别人的眉心;她学会了模仿她人的手势与面部表情;即使是别人说出她不理解的笑话,她也会和身旁的人一起挤出微笑;她学会了假装对别人的事情或者情绪感兴趣...... 如果不和她深入交流,外人只会觉得她性子一板一眼了些,有点冷淡,但她长得可爱,对人有礼貌,很少拒绝别人,成绩在年级上更是名列前茅,那点恰到好处的冷淡,反而让她更有吸引力了,她交了不少朋友,我甚至听说有人喜欢她。 似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自闭症或许只是一个阶段,祝余不就自然而然好转了吗? 直到祝余开始频繁请假。 一开始是一天两天,后面逐渐变成一两个星期。 我去祝余家里看她,祝余呆呆地躺在卧室床上看着天花板,谁对她说话都不理,离我很远,离这个世界很远,似乎一切都在她身上凝滞了。 “淼淼,辛想来看你了。”祝阿姨坐在床边,摸了摸祝余的脸。 祝余眼神从我身上缓慢扫过,没有停留。 祝阿姨抱歉地对我摇摇头。 就像回到了初识的那样,祝余又不愿意正眼看我了。 我难过得要命。 祝阿姨说这叫做解离,是因为长期伪装行为下导致的情绪问题爆发,一方面是祝余无法适应青春期导致的变化,一方面是祝余为了融入其他人,交到更多朋友,她需要掩饰自己的一切,忽视自己的感受,揣摩别人的一举一动,假装合群,而这会带来极度的疲惫与情绪枯竭......久而久之,便这样了。 我想,这些其他人里面也包括我。 我怎么能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呢?明明祝余那么特别,又对我这么好。我们从小便是最好的朋友,我明明知道她无法适应每一个细小的变化;明明知道比起社交,她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待着;明明知道就连应付我一个人,她也时常露出疲于应对的模样,哪有什么精力再与其他人交往......但我依然乐于见到她变成一个“正常人”,期待她能交到很多朋友,希望她能改变。 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不会做朋友的人不只是祝余。我用自己设定的标准去要求祝余,却没有真正理解她的世界。 不应该是这样。 我哭着给祝阿姨道歉,说都是因为我在学校里没有照顾好祝余,我举了很多例子,从小时候抢祝余的奶油小蛋糕到上周还让祝余给我做作业。或许是因为我哭得太好笑,糊了满脸的鼻涕和泪,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又语无伦次,刚刚还面色忧郁的祝阿姨被我逗笑了,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哭起来怎么还像个小孩似的。” 我哭丧着脸辩解,“我不是小孩,我都一米七了。” 祝余还是对我毫无反应,我想去拉她放在被子外的手,可想到她不喜欢别人的触碰,又不敢伸手了,“呜呜呜,都是我的错。” “想想,这不怪你。”祝阿姨抽出纸巾给我擦脸,“淼淼天生就和大多数孩子不太一样。” 她望向床上安静的祝余,声音温柔:“在家,我还能给她提供一个安全的地方,她不需要伪装,能做最真实的自己,所有的样子都能被接纳。” “可我不能陪她一辈子,她总要学会在外面生活的。” 祝阿姨顿了顿,“只希望这个过程能轻松一点。”祝阿姨转向我,轻声问:“想想,你愿意帮助淼淼吗?” “在学校的时候,让淼淼偶尔做一做自己,让她也能感到安全。” 我用力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 祝余就是祝余,在我面前,比起她对我好,我更希望她好。 祝余不需要改变,需要改变的只能是我。 我想,如果祝余不喜欢变化,那我愿意做她生活中的确定性;祝余不需要交到很多朋友,我会一直做祝余的朋友。 我愿意做祝余的安全区。 辛想(三) 青春期对淼淼来说格外艰难。她在“做自己”和“扮演普通人”里反复横跳,试图找到那个消耗最小的平衡点。经历了无数次自闭倦怠和情绪崩溃后,她终于不再强迫自己假装友好,除了我,她只与其他人维持着正常生活下最低限度的社交。 说起来很简单,整个过程漫长又煎熬。 在淼淼努力与这个世界磨合的同时,我们俩也在用很长的时间彼此磨合。 我开始真正试着走进她的世界:学着用简单直接的话语交流,清晰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和需求,不再预设她的反应。当她拒绝时,我练习着尊重和理解;遇到外人觉得很简单、对她却构成困扰的问题,我会自然地帮她解决;我不再舍得对她生气——虽然她实在很会惹我生气。可每次生完气,我都迅速把情绪咽回肚子里,我怕气久了,会留她一个人茫然无措,光是想象到那个画面,我都有点心疼...... 我希望她在我面前是真实的样子,即使这会让我时常感到挫败。 我倾注了太多的时间精力在淼淼身上,这让她变得如此重要。 与此同时,学业压力扑面而来,我也感受到了一些紧迫性,我和淼淼的成绩实在差太多了,她轻轻松松便坐在了年级第一的位置,初高中妈妈都能想办法替我解决,可是大学呢?大学该怎么办?按照现在的情况,说不定复读三年,我恐怕也无法与淼淼就读同一所大学。 我努力学习,但知识就是进不到脑子里。有时我甚至怀疑,我的大脑皮层会不会光溜溜异于常人。 淼淼不认同我的观点,她在给我辅导很多次功课后,认真对我说,“辛想,你应该只是有点笨。” 一派胡言。 思前想后,只剩艺体生这条路。美术、体育起步太晚,音乐、舞蹈又没有天赋,最后只剩下表演类。老师说我外形很有优势,应该考虑表演或者播音主持。 妈妈倾向于表演,其实我挺喜欢——从小到大我都喜欢随地大小演,还一定要当主角。但一想到淼淼大概率会考上的大学里并没有表演系,我还是选择了播音主持。 妈妈尊重了我的选择。 于是我的高中生活变得异常充实,一边应付文化课,一边进行专业训练,偶尔还要参加学校里的活动和市里比赛。在同学们都在春心萌动,忙着早恋的时候,我一心只有学习。恋爱有什么意思?高中恋爱,无非是聊聊天拉拉手吵吵架罢了,真是幼稚,我嗤之以鼻。 小时候,我认为这些追求我的人会妨碍我玩耍,长大了,这些人会妨碍我的学习,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正在为我和淼淼的未来而奋斗,这才是成熟高中生该做的事。 就在我专注学业,忽视周遭时,却收到了别人在情人节时送给淼淼的礼物。他把礼物放在了淼淼书桌上,淼淼理所当然以为是送给我的——毕竟由于我一向对那些幼稚的人态度恶劣,不少人都会托她转交。 这次的礼物是一个很普通的小狗挂件,平平无奇。 很不理解为什么要送小狗挂件,淼淼又不是狗,好笑。 可我知道淼淼一定会喜欢,因为她一直特别喜欢小狗。 我假装自然,随手将小狗挂件和卡片藏进了书包,再也没有拿出来。 虽然淼淼并不知道这件事,但我却紧张起来,不知不觉间,我把淼淼看得更紧了,我对一切接近她的人横眉冷对且恶语相向。在旁人眼里,我实在是有些霸道,不过是和淼淼说几句话,为什么我要瞪他。 可我从不在意外人的看法。 在我看来,淼淼根本不想和他说话。 谈恋爱本身没什么,很多同学都在谈。但淼淼不一样,她不会拒绝别人,很容易被欺负。如果有人提出要交往又一直主动,她可能稀里糊涂地答应,就像小时候答应把小蛋糕分我一半那样。 更重要的是,淼淼根本不懂什么是恋爱。虽然已经是高中生,她的爱好却依然停留在了小学,从玩沙子变成了玩积木,别人都在看恋爱偶像剧的时候,她毫无兴趣,依然沉迷小马宝莉,似乎天生便没长出这根关于情情爱爱的神经。 考虑到她的自闭症本就是因为神经发育异常所导致,这或许是事实也说不定。 我实在无法想象淼淼谈恋爱的模样,况且这些喜欢她的人都很肤浅,他们甚至不了解真实的她。 至少不像我这样了解,就算淼淼真的要谈恋爱,也不该和他们谈。 辛想(四) 或许是天道不酬勤,又或许是我小时候让淼淼替我写了太多作业,如今只好自食恶果。 虽然我很努力地学习,却还是没去到淼淼上的那所大学,毕竟我们那一届,只有淼淼一个人考上了。 在我眼里,淼淼一直是所有人里最特殊的那一个。 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填了所相距不远的大学。 我很担心淼淼会像初中那样,因为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同学感到不适应,只好一有时间便和她见面。大概因为她们学校的学生一心学习,独来独往的人本就占了大多数,社交压力骤减,在短暂的兵荒马乱后,淼淼便找到了节奏,这比我预想的要顺利不少。 为她开心的同时,我也感受到了不被淼淼需要的失落感。 我早就意识到了我对淼淼的感情不太一般,我重视她的感受甚于自己的,这离意识到自己喜欢淼淼只差最后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或早或晚,不需任何外力,我都会发现。 那并不是一个怎样特别的瞬间,一切的发生都那么自然,就像夜幕降临,白日西沉。电影里主角唇舌纠缠,我却下意识盯着淼淼看起来便很柔软的嘴唇,脸上发热,心跳加速。 我在清醒地沦陷,我忍住自己想要亲吻她的欲望。 淼淼看得认真并发表了高见,“你有没有觉得接吻很恶心。” 我想,我大概是完蛋了。 我的室友陈浅讲话肆无忌惮,每次我和淼淼见面,她都会问,“又和女朋友约会吗?”我向她解释过一次淼淼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但她不以为意,继续乱讲。 我也没有阻止她。 毕竟“女朋友”三个字听起来实在顺耳。 淼淼的情况我很了解,我虽然很急,但又不能太急。 有时候我会故意提出一些在淼淼看来算是强人所难的要求,她应该会觉得有些无奈,可她总是答应,然后认认真真完成。这一次次验证了我在淼淼心中和别人地位有所不同,让我产生一种隐秘的、酸楚的欢喜,但又犹觉不满。 我自顾自寻找着淼淼也许会喜欢我的证据。有时候很多,有时候很少,没想到我堂堂辛想也会这样患得患失。 每每想来,我觉得这都是第一次见面时我欺负了淼淼的报应。 我总在进退之间踌躇,不该和淼淼谈恋爱的理由很多,她有感官过载的问题,或许没办法接受亲密的行为;她需要大量的独处时间和空间从社交生活中恢复精力,这会导致我们很难像一般情侣那样相处;最重要的是,她可能永远不懂什么是喜欢...... 想和淼淼谈恋爱的理由很少。 有且只有一个——我真的很喜欢她。 于是,很多变得不重要,很少便是够多了。 我下定决心,但还未作出怎样的行动,淼淼便开始疏远我,她经常忘记回复我的消息,也没有按照我们约定的那样和我见面。 这让我有点生气又有点紧张,我以为是她发现了些什么。 我想过淼淼可能不喜欢我,但没有想过她可以喜欢别人,所以见到池澜和淼淼戴着同款不同色围巾亲密地站在一起的时候,我有些措手不及。 从小到大,我就鲜少在冲突中占据下风,因为小小的我早就学会了吵架的关键不在于对错,而在于气势,一旦输了气势,那便必输无疑。 可我满脑子都是她们牵着的手,我当然知道淼淼很不喜欢肢体接触,这让我一开始便乱了阵脚,极大影响了我的发挥。 池澜的每句话听起来都很有礼貌,但明里暗里都在表达我不请自到,很多余。谁教她这样说话的,阴阳怪气,一定是小时候没被人揍过。 旁边的淼淼丝毫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还一直在旁边劝我一起去。 其实池澜说什么,我都不在意,可淼淼脸上露出了慌乱无措的神情,我知道她一向害怕不理解的冲突。 跟池澜在这儿争论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我问淼淼想去吗? 她脸上露出了期待的神情,眼睛亮亮的。 我无法判定她期待的究竟是什么。 我已经忘了那天是怎样回到宿舍的,整个人浑浑噩噩不在状态,陈浅见我脸色难看,“怎么了,和女朋友吵架了?” 我扯着嘴角对她笑笑,“女朋友好像有喜欢的人了。”我感觉我的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我和淼淼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就连我和她的关系其实很脆弱。即使是长达十余年的亲密关系,只要我不再主动,关系就停止了。 或许其他人能教会她什么是爱情,对她来说,这总是一件好事。 再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这期间,我度过了十八岁的生日,这是认识淼淼后第二个没有她陪伴的生日,这让之前那些相处间“或许她也喜欢我”的错觉变得有点好笑。 可是我实在忍受不住每天脑子里只有“淼淼或许会难过”的想法在盘旋。 我想,再见一面就好。 可淼淼还是那样,显然没有因为我的冷落产生任何困扰,淼淼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她确实不需要我。就像这失去联系的几个月并不存在,我们像曾经那般相处。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们很有默契地没有提起池澜。 这样也好,毕竟大部分初恋都会变成遗憾,比起短暂的爱侣,永远的朋友也不算太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