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汉庖厨养娃》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节 本书名称:在西汉庖厨养娃 本书作者:万重泉 本书简介: 季胥穿成公元前一个刚被放良归家的掖庭宫人,父母俱亡,剩两个妹妹。 八岁的大妹在帮富户牧猪,五岁的小妹已经会拾薪刈草。 釜里煮的是糠,穿的是补丁苴麻衣,住的草屋呼呼漏风。 好在她能做得一手好饭食,又有穿越先机。 三姊妹日子慢慢越过越好,后来还在繁华的长安开起一家食肆,宾至客来,好不热闹。 *** 这年,庄盖邑打了胜仗,右迁为羽林中郎将。 一直以来,他的出身却为人诟病,有说他是乡野里的杀猪匠,是田啬夫。 谁又知道,金戈铁马的日子里,他有多想念那段日子呢? 他背回一头猪,她同他说猪鬃毛能做牙刷; 面前是一片公田,手中是她做的蒸饼,咬上一口,心恬意足。 注: 1.主角都是小人物出身,感情线晚。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种田文 美食 市井生活 日常 汉穿 主角视角:季胥 庄盖邑配角:季凤 季珠 一句话简介:西汉美食养娃日常 立意:好好生活。 第1章 秋分已过,稻子抽出谷穗,牛脾山后头亮起鱼肚白,映着山谷里绿油油间着金黄的稻田。 田边土垄上,有一间草屋支立着,砌的泥墙,有些坑洼。 唯一的窗子还是一圈陶坛子口,因坛子裂了,那圈粗实的坛口便拿来做窗,圆洞洞的,透进些光亮,越显出屋子的狭小。 里头就只搁着一张板床,铺着泛黄卷边的草席,上头歪着只瓦狗,缺了条腿,是捡的别家孩子不要的。 壁上挂着口轻飘飘的布袋,袋子沾了些糠灰。 里头最后一瓢糠,现下全在灶上的陶釜里煮着,冒着热烟。 ——这是间挨着草屋,西南角的矮灶房,墙角的木桶有些漏水,打湿了滑实的泥地,舂碓长时间无米来舂,已经落了层灰。 灶是陈年的船头陶灶,在吴楚这带,家家户户流行用这类灶,形似半叶小船,陶制,有两个火眼,一个用来放釜,另个可以放鬲,釜主要拿来烩煮;鬲一般拿来烧水,上面搭配甑子还可以蒸食,不过现在家里仅有个陶釜,放鬲的火眼是空的。 和后世农村的灶不一样,这灶身加上翘头的烟囱,也才到大腿高。 季胥需要把腰弯下,才能搅釜里的糠粥,别叫它糊底。 其实这个灶高,时人跪坐着操作才最合适。 但她还没习惯这个姿势。 就在昨夜,她刚穿到公元前的汉朝,原身长在牛脾乡本固里,三年前,也就是十二岁时,进县城想找活计,不幸遭贼人略卖为奴,辗转被扣在长安掖庭宫做舂米浆洗的粗使宫人。 直到两个月前,北击匈奴的捷报进京,龙心甚悦,一道免良诏大赦天下,原身恰好在名单内,得以放良归家,和两个妹妹相依为命,只是不知怎的,回家后半个月的睡梦中,季胥穿了过来。 季胥消化完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按照原身的生活轨迹起来做朝食。 这口老灶堵烟,季胥拿木棍捅了捅烟囱,膛肚里的火才旺起来,把糠粥烧得咕嘟咕嘟响,季胥掰断一把蕨菜,丢进里边,撒点家里用碎瓦片盛着,仅有的调料,盐。 一釜糠菜粥就做好了。 看着木肤肤的,实在叫人没什么食欲。 五岁的季珠倒是饿得咽咽口水,这是原身的小妹,穿着身苎麻布料的小褶裤,因为过于瘦,越发显得裤脚肥大。 季珠乖巧摆好三只豁口碗,三双筷,家里仅剩的餐具。 家里也没有食案,三姊妹就跪坐在陶灶边围着吃。 “阿姊,怎么吃得这样少?”八岁的季凤呼呼喝完,看季胥碗里还剩出半碗,觉得奇怪。 季胥实在咽不下喇嗓子的糠菜粥,只推说:“肚子不饿,你和小珠分着吃吧。” 季凤摇头,把自己那只碗倒扣上去,“会饿的,留着阿姊晚点吃。” 这样一碗食物于她们来说也很珍贵。 想到屋里空了的糠袋子,季凤站起来说:“我去冯大家牧猪了。” 这是本固里一家富户,在自家山头养有十余头猪,每天早晨放上山,傍晚要赶回猪圈,这份活一天能得一钱。 在乡里是极好的一份工,很多垂髫小儿争抢,毕竟在县里背粮,一天走百里路,工钱也不超过七个钱,这还是成年大男大女的价,像那未满十五的使女,主家嫌气力小也不会雇的。 季凤能得到这份活,还是因着季父小时候,曾在那家牧猪十来年的情分,加之上个牧童因弄丢猪被断雇,十天前,季凤正好补了这缺。 因此很珍惜,吃完朝食就赶去冯大家了。 季珠则在灶旁,把剩的不多的松球倒出来,腾出空筐箩,背在身后。 这筐箩背起来高出她的头,瘦小的人儿歪头望着季胥。 “走吧。”季胥便说,也如平常那般,拎了墙角一把柴刀,旁边还有一把铁锄,两样是家里仅有的铁具。 她们俩要趁冬天来前,进山多拾点柴禾,这是三姊妹前些天在床上,凑声商量的。 出了门,走在土垄上,季胥得以打量周围的环境。 如今以“里”划分百姓生活的聚落,她们所在这个地方叫本固里,临山近水,土地还算肥沃,因而祖祖辈辈在这垦地定居下来,如今不大不小,总有五十多户人家。 天蒙蒙的亮,远处起了层雾,农田里隐隐现着屋舍的轮廓,多是芦苇、稻草或灯心草扎的房顶,如今炊烟都混作雾里了。 只见近处畎田里,架着顶四阿顶式的木井棚,这是本固里五十户人家的吃水井,陶井壁上碎瓦片排刻成一道隶书:千秋万世,长宜子孙。 这会,就有妇人担着空木桶,向井边打水,大多梳着利索的发髻,别着根木簪子,穿着或白或灰的短襦,腰间系着块蔽膝,裤脚肥大,走路时扁担吱呀呀叫唤。 季胥没有过多打量惹人怀疑,不过她能察着大家伙儿对自个儿的注视,也是,原身失踪三年,乍一回来个个都新奇的很。 “瞧瞧,这是几年前被县里贼子拐走的胥小女?晃眼长成大女了,看着倒比以前还瘦。” 看着渐远的背影,水井旁七嘴八舌的。 说起三年前这事,大家都还有印象。 当初季家分家,在本固里可谓闹得沸沸扬扬,这做君舅君姑的心眼偏到胳肢窝了,因大儿媳金氏生了男丁,做君舅的临终前,便将一堂两内的,带小院儿的瓦房,并二十亩地全数分给大房。 二儿媳田氏生了三个女娘,便只分得隔壁一间草屋,这一对比,别提多寒酸。 屋漏偏逢连夜雨,分家没多久,二房的季贵,也就是田氏的男人,想挣这脸面,尽快盖一栋瓦房,便去给人代役来钱,不料意外丢了性命。 留下寡母田氏独自拉扯三个女儿,她大女儿季胥那时虽才十二岁,却也很懂事,独去县城,欲找份活计补贴家用,没曾想途中遇上贼人,将她给略卖了。 说起这田氏,自嫁来就是个要强争胜的性子,换做一般人,接连的丧夫失女,哪还活的下去,她倒撑住了,只咬紧牙关,说要把大女寻回来。 “是她,当初田氏这寡母把周边几个县找遍了,谁成想她被卖去长安皇城里?还能活着回来,算她命大。” “这胥女,在宫里那富贵窝做活,怕是攒了不少银钱……可惜咯,田氏半年前听着信从沔水上长安寻她,结果漕船翻了,连尸身都喂了鱼,没的福享。” “钱?半月前回家来就只一身麻布衣裳、一双草鞋。” “我路过瞧了瞧,她家且还吃糠呢。” “就是,做三年奴隶能有什么钱,还是咱这样的编户齐民好。” “廖婶子,赶巧你家广宗在说新妇?我看这胥女家穷,定能给你省点彩礼!许她三斛稻谷,她保准做你家新妇!”说话的是王麻子,他早年偷过田氏种的胡瓜,被田氏揪住,从地里撕打到路边,被好些人看笑话。 豆苗里的妇人直起腰,巾子擦擦汗,白那王麻子一眼,“娶她还得养她妹妹两张嘴,我可不做这赔本亲事,把我家给带累穷了。” ** 走了大约两里路,田地渐少,她们来到牛脾山的一座山头,牛脾山因形似牛脾得名,分大小百余山头,有些是早在老一辈那就有主的;有些则是属于乡里资产,本乡的都能来伐砍拾薪。这座山头属于后者。 沿着踩出来的山路往深走,季珠就时而蹲下捡松球,不一会 儿就捡了半筐。 季胥却没砍柴,而是对着一丛毛竹打量。 “阿姊,竹子不耐烧。”季珠以为她要砍竹做柴,因此说道。 以为季胥是刚归家所以忘了,“松树耐烧。” 她如今五岁,常在外面挖野菜拾薪,瘦小的脸蛋晒得瓦黑,五官分明,眨巴眨巴眼,望着季胥,疑惑的模样。 “不拿来烧,拿来编东西。”这样好的竹子拿来烧就太可惜了。 她奶奶总厨退休后,赋闲在家会做篾工消磨时间,她从酒店餐厅下班,常给老太太递工具打下手,也懂一些,现在正好编了来换点钱。 原身的阿母是半年前翻船落水而亡的,这半年来,两个妹妹靠着乡里富户偶尔施豆粥救济,再不时拿家当和乡民换些糠和盐巴,加上自己找的野菜,吃一顿饿一顿的,勉强度日,如今都是营养不良的干瘦模样。 原身也是,被卖在掖庭宫做奴三年,那骨头,季胥自己摸着都硌手。 家里不能再吃糠了,需要油水。 这丛毛竹是背阴处的阴山竹,皮青、枝叶茂盛,粗细不一。 这挑竹子也有讲究,太老则质脆、发硬;太细的那竹节还有白粉,不够韧,也不行。 要挑那年份在两年左右,表皮青翠,枝干修长,厚度适中的,用来破篾、编织,最为合适。 她只挑到三根合适的,利落砍下,削去竹枝,竹枝也都堆在一旁,待会带回去可以扎扫帚。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节 砍完竹,她才又去找些枯死的松树来砍,林子里传出柴刀的伐木声。 作者有话说: ---------------------- 日更。 求收藏~ 注: 君姑君舅:夫家的婆婆公公。 《尔雅》:“姑舅在,则曰君舅、君姑;没,则曰先舅、先姑。” 第2章 季珠捡完一筐松球,又去四处捡掉落的枯枝,拖来堆在一处,待会统一捆好背下山。 忙到晌午,因为体力劳作,她早就前胸贴后背了,可算应了清早季凤那句“会饿”。 季珠递给她一个糠菜团子,这还是季胥早上捏的,就加了盐和水,团成团用桑叶包着,禾草扎严实。 寻常百姓家一日两餐,朝食用完,等到晡时,也就是后世的下午三点到五点,才会吃晡食,期间在外干活时间太长,就带点干粮垫补。 糠菜团子季胥捏了三个,一个季凤带去,还有两个季珠就放在筐箩里那堆松球上,现在看日头当中,便拿来吃。 一大一小各挑了方可以躲阴的木墩子坐,饿到一定地步,季胥也不觉得糠菜团子难吃了,大口下去,肚子勉强有饱腹感。 季珠把自己那份又掰开大半递给她,大约觉得早晨她只喝了半碗糠粥,这会不够吃。 季胥摇头让她自己吃,起身去喝了点山泉水,水把糠一泡,更囊实些。 吃完歇了会,再去把那些伐好的树砍出枝桠,分堆在一处。 忙到日昳时分,看着眼前三根松树枝干,一大堆枯枝桠,以及三根毛竹,一堆竹枝,一筐松球。 季胥觉得今天差不多了,这堆东西运回去还要时间,还得留出时间去处理竹子,好编东西,尽快卖钱。 便和妹妹说:“该回去了。” 季珠正在扯一条藤蔓,待会捆树枝背下山要用的,她脚边已经从树上扯下来好几条了,面上沾了不少掉下来的草屑,闻言点点头。 运柴下山是季胥来做,季珠年龄太小一趟背不动多少,况且牛脾山不止她们进来伐柴,不远处就有耙松毛的老媪,得留人守着这堆柴。 从前就被偷过,自己辛苦伐拾成堆的柴不知被哪个眼馋肚饱的背自家去了,季凤气得咒那人手脚生烂疮,后来猜是王麻子,不过也只是猜测,没证据。 季胥运了六趟,最后一趟季珠帮忙拖了竹枝,她则扛着竹,背着松球筐,把今天的收获运回了家。 家里只有一间睡觉的草屋,就暂时堆在门前的空地,正好晒一晒干,等砍成合适的长短,再往檐下垒。那里已经有矮矮一排了,是三姊妹近来备下的。 门前的柴先不急着收拾,季胥先在屋子前破竹、捅竹节。 灶屋前的季珠好奇蹲看着,捧着碗喝糠菜粥,是早晨季胥没喝完的,季胥自己喝了点,便让她也填肚子,她犹豫一会,听季胥说这样的天再放要坏,才珍惜满足地喝起来。 “阿母,胥女在外面三年把脑子浆坏了。” “砍些毛竹回来烧。” 隔壁院的季元出来泼洗脸水,看见二房门前劈竹的季胥,扭头进去便和她阿母金氏说。 她穿一身襦裳,虽是粗布的,比起贫家细民为做活方便下头穿裤,已是时新讲究了。 在西屋织布的金氏,便是季元的阿母。 金氏和田氏是妯娌,当初二房田氏先有孕,大房的金氏作为大妇,没少被先姑刺打。 后来就不一样了,田氏连生三女; 她金翠茹,在生了两女后,生下了季家唯一的孙子。 为此,三年前先舅临终分家,大房分得带院儿的瓦房,二十亩地;二房就只得了隔壁一间破破烂烂的草屋。 更别提她那小叔子季贵为了压大房一头,去给人代役挣钱,意外身亡,那季胥被贼人略卖, 田氏变卖家当陆陆续续去找,可惜半年前有去无回,这一桩桩下来,二房越发穷得吃糠咽菜。 哪里还能和大房做比? “田桂女她大女儿从小就笨笨的,哪像我的元女,聪明伶俐。” 那毛竹一烧要把灶膛炸得毕拔响,不好连陶釜都能炸裂,乡里没谁爱拿它当柴烧。 季元心里得意,她原先还有些眼热季胥见过长安城的世面,现在看来还和从前一样笨。 ** 太阳半落时,季凤牧猪回来了,眉梢格外开心扬着。 季胥用柴刀把竹壳破成等分的篾条,“是有什么好事?” 季凤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荷叶包着的东西,“冯大的阿母见我猪草割得多,晌午给我盛了碗白米饭。” 冯家这样的乡里富户,一日比细民要多食一餐,中午会煮中食,吃的白米,不过他们家人口多、嚼用大,也是按量煮的,今天冯大的小儿突然哭闹要吃水引饼,米饭就多了出来,平常是不会有多的。 季凤觉得自己运气好,不过她没舍得吃,吃完自己的糠菜团子,米饭用荷叶包着,带回来和姊姊妹妹一起吃。 缺衣少食的时候,季胥也被感染,会心而笑。 “我去煮米粥当晡食。”光是米饭不够三人,加水煮成粥才够饱。 季凤说着去灶屋生火,陶釜里水开要一会子,她便出来和阿姊说会话,才注意到季胥把竹破成极细的篾片,挠挠头,“阿姊,竹子不用这样细也能烧,多费了功夫。” “不拿来烧,我想编点竹甑拿去卖。”其实就是后世的蒸笼,但这时的蒸具是“甑”,陶制为主,还没有蒸笼一说,她也就干脆叫竹甑,以便理解。 “再买点肉和稻谷回来。”季胥说着,手上动作不减。 蒸笼有蒸笼盖、蒸笼底,中间要有牙缝以便上下层嵌套,每层大约十公分高。 季胥先把竹子砍成两米长,在破成十二爿,破除竹青和竹黄后,一根平正的篾条就制好了。 不忘削去些刺,让其表面光滑些,这里有刨刀做起来更顺手,这会儿也只能用柴刀凑合。 再把两头削薄,用钉子在两头连接处凿好六个孔,这钉子还是屋子里挂糠袋用的,是家里唯一枚铁钉,她暂时取下来用,孔凿好用篾丝扎紧。 这里中夹就做好了,紧接是牙缝、外夹、底档……末尾把这些部件组合起来。 竹甑? 季凤眼看一个溜圆,带盖的物件就做好了,光看外表,叫人以为是藏物的笥箧,笥箧也有竹编的,记得从前家里有一个,拿来装衣物,不过是方的,分家后自是成了大房的。 而且,笥箧内里怎么可能是一根根竹段镂空? “阿姊,这样能装什么?这里该漏东西了。”季凤把手指穿过竹段的缝隙。 “装盘盏碗碟。”季胥来到灶屋示范。 后头季凤季珠跟前,满是好奇。 恰好釜里水也开了,季胥把蒸笼架在釜 上,揭开盖,“一些放凉的饭菜放里面,就能蒸热了。” 像许多人家图省事,朝食多做些,晡食热一热就能吃,陶甑足够高,但隔层却没竹甑多,且不够轻便,季胥想,这还是有卖点的。 这一晚,季胥用三根竹的中间部分,编出了十个竹甑,一只新筐箩。 顶部的竹梢粗度不够,用不着,季胥便配合竹枝,扎了三把扫帚。 底部的竹兜节又密又硬,也不适用,季胥也没浪费,收在屋里墙根下,准备日后破开两半,拿来做器皿。 夜里点不起烛,三姊妹早早躺在板床上,借着窗子的月光,季凤在数她藏在老鼠洞的铜钱,加上今天得的一钱,一共十枚。 “阿姊,这钱你也带着,若是竹甑不好卖,便拿这钱买些稗子米回来吃。” 对于这竹甑能否卖出去,季凤心里没底。 家户都用陶甑,这模样大变的竹甑,会有人买吗? 稗子米味道甘苦发涩,胜在价贱,十钱就能买一斛。 且到底算是米,比糠要好些。 季胥知道,这十个子是家里仅有的钱。 原身在宫里月钱被克扣,没能攒下,还是当了两身细布衣裳,才能走回来。 家里现在就一个字,穷。 “好。” 虽说她对自己的手艺有自信,但谁也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情况,也没大夸其辞,想着若是挣了钱,再把这十钱原样带回来,留给季凤做体己,八岁的小孩去牧猪养家实属不易。 次日,朝食就吃的一釜烩苋菜,是昨个季胥背柴回来在山脚下发现的,顺便掐了一把回来,如今清水烩了,撒些盐巴,勉强果腹。 她们屋后有两畦菜地,还是从前母翁在世时开垦的,不过现在没的银钱买籽来种,已是荒着。 季胥想着,要是今天钱还凑手,再买点菘菜、芹菜和芸苔籽回来,赶着时令种下去,随吃随摘。 想到牛脾山近期已经没有合适拿来编织的毛竹,她留出两个竹甑、一把扫帚家里用。 把八个叠放进新筐箩背着,抱着两把竹扫帚,去往牛脾乡的乡市。 原身离家三年,记忆有些模糊,不过有季珠跟着领路,她从前偶尔跟田氏来卖瓜菜,倒还熟路。 “阿姊,我来帮你抱。”季珠还是很兴奋的,小孩子爱看热闹。 “扫帚太长了,你抱着不好走路,小珠给阿姊带路就好。” 牛脾乡一共有五个里,除了她们居住的本固里,附近还有盛昌里、孝顺里、金氏里、廖氏里。 像盛昌里编户百余户,他们里内就有里市。 其他里编户都不如盛昌里,像本固里有五十余户;廖氏里就更少了,只有二十余户,因此没有形成里市,最近的市集便是乡市。 乡市在五里居中的位置,从本固里过去,大约走了七里路。 天色还没大亮,路旁密集的瓦房朦朦胧胧的,有贾人在指挥佣工搬粮食进店,路上有挑担赶去卖瓜菜的、挎篮卖鸡蛋的,更有推独轮车的,车上装着两只木桶,占好路边位置就在卸货。 季胥路过看了看,桶里是鲜活的鱼。 “卖鱼咯,自家池塘刚网上来的鲤鱼鳣鱼,瞧瞧咯!”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3节 乡市俱是赶早,沿路过去,有那路边的散户已经在叫卖。 “瞧我刘媪家的背篓,十年用不坏!” “女娘,买些大薯回去做羹。” “这薤菜头茬儿的,新鲜着。” 两旁的店肆,多是卖些器皿炊具、粮食、布料、车具,他们有店坐贾,也不急于叫卖,有客进去便招呼。 季胥刚找位置摆开东西,对面坐下来一带小孩的妇人,担着两筐果子。 “虎孩,坐阿母身边来。” 她叫对面那个被卖瓦狗的小贩吸引的孩童。 “阿母,我要瓦狗!” 这季虎孩可不正是她们俩那四岁的堂弟,对面那妇人,便是金氏。 也是冤家路窄。 “再闹下次不带你出来顽了,来,阿母给你个柰果吃。”金氏自然也看见了对面两姊妹,特意把摊子摆在这。 她从筐子里挑出个红彤彤的柰果,吸引站在斜对面看瓦狗的季虎孩。 “不吃柰果,要瓦狗!” 这瓦狗虽是掺了砂的粗陶做的,但捏的栩栩如生,张嘴立在摊子上,活似在吠叫,偏偏那小贩捏着瓦狗,一面发出“呜汪——呜汪——”的腹声。 把季虎孩勾的呆呆杵在那。 “不吃是吧?我给你两个堂姊吃,她们想吃可都没有,要来抢了。” 家里后院的柰果树十几年了,分家分给大房的,平时不仅能吃、晒果脯,还能担来卖点银钱添家用,为着这棵树,她那娣妇田氏都没少眼红。 金氏做势说着就要起身来给,当然不会给,季珠习惯了这伯母拿吃食馋她们的路数,已经率先把头扭开了。 季虎孩一听,这才过去抱着柰果啃,边啃还边朝对面摇手显摆,再脆沙沙咬上大口。 “柰果树家家户户多的是,小珠,卖完东西咱去买肉。” “嗯!”季珠点头,这会子分外期盼阿姊能把东西卖出去。 作者有话说: ---------------------- 先姑先舅:已故的公婆。《尔雅》:“姑舅在,则曰君舅、君姑;没,则曰先舅、先姑。” 第3章 季胥这就张口吆喝, “来看看欸,比陶甑轻便,比陶甑耐摔的竹甑,八钱一个,十五钱两个!免费送甑盖了!” 她来时去炊具肆询过陶甑的价,二十钱一个,看着古朴厚重,下窄上宽,腹深,比单个竹甑要高得多。 不过她这竹甑是两个叠着做一套,卖八钱一个,十五钱一套也合理,本就带甑盖出售,免费算是噱头。 “只听过陶甑铁甑,还有竹甑?” 摊子前有妇人停住,马上过冬了,她家正要买个陶甑和箅子来热饭菜。 “是,不仅能热饭菜,也能做蒸食,像蒸蟹、蒸鱼、蒸肉、蒸乳饼……陶甑能做的它都能做。” “瞧着倒精巧,可这这么矮,倒不如陶甑,中间放个箅子就有两层了。”箅子是放在陶甑里的隔层,中间有孔,箅上能放饭菜。 “不用箅子。”季胥把两个陶甑一叠,“这就是两层,再叠就是三层,能有陶甑高,但是比陶甑轻便得多。” 看见妇人身侧梳着丫髻的孩童。 “再个,竹子编的也摔打不坏。” 妇人听见摔打不坏就心动了,她家旧陶甑就是被孩子失手打破的,二十钱一个,才用没多久,铁甑倒也耐摔,可得去县城官府设的点购买,且铁价贵得乍舌,一个铁甑将近二百钱,家里也用不起。 “行,给我来一个,不,两个!” 两个能便宜些,又确认道:“这盖子是赠的吧?” “是,免费赠两个盖。” 有一就有二,随着吆喝,摊前围聚不少人。 有稀奇的,有听说能送甑盖忍不住停下的。 “这大小能合得上我家的陶鬲吗?”像陶甑底部是刚好嵌合在陶鬲沿口,有担心买回去尺寸不合的。 “竹甑是架在陶釜或者陶鬲上的,无需嵌进去,只要家里用的是船头灶,尺寸都合适。” 季胥解释道。 她是按自家船头灶灶眼的尺寸来编制的,而吴楚这带很是流行船头灶。 “我家用的就是船头灶,给我来两个!”老伯当即拿钱。 看了圈还在摊前拿着竹甑琢磨观望的,季胥吆喝道:“最后四个了,最后四个!手慢则无了!” “我要一个!” “小郎,咱俩合买,能省一个钱呢,再去买一个钱的瓜菜咱俩对分岂不妙哉?”有眼疾手快赶紧拉着旁人拼单的。 “好好好,咱俩合买。” 这就从别个只看不买的手里抢来,赶紧付钱,生怕没了,这竹甑可比陶甑便宜得多。 一旁卖瓦狗的小贩也凑前来,“女娘,我拿瓦狗同你换如何?” “我这瓦狗紧俏得很,十里八乡的孩子都欢喜。” “换了与你小妹顽。” 那小贩特意绕到季珠那边,拿瓦狗在她眼面前晃,他早注意到这小丫时不时望他的瓦狗摊。 季珠把脑袋撇开,“我是大孩子,不爱顽具。” 哪有孩子不爱顽具的,家里那只 断腿的瓦狗,还是季凤从冯大家捡回来与她顽的,她每日睡前都要在床上顽一会,再宝贝地放回角落。 “换也可以,只是你这瓦狗卖三钱的,你还得再贴我五个钱。”她才刚看小贩卖出去一个,收的三个钱。 “那可不行。”小贩不愿掏一个子,带着瓦狗回去。 季胥的竹甑本就卖得好,也无需做交换,再吆喝一阵子,最后两个竹甑也卖完了。 连带那两把竹扫帚,也捎带嘴以五钱一把卖给了两个合买竹甑的客人。 对面的金氏一个柰果还没卖出去。 先前有在季胥这里合买完的,正好想去金氏摊子上买一钱柰果对半分。 这时节柰果便宜,一钱能买六个。 谁知金氏一个劲挑些小的青的,还把那有虫眼的攥在自己手心,默默放进人家背篓里,以为人是年轻小郎和女娘,好糊弄。 “你这贼心妇人,我可不要这烂的!”小郎发现后把背篓里的都还给她。 “这哪烂了?熟过头了,就这些才甜呢!”金氏不承认。 “留着你自己吃吧,有那红的好的不挑给我,走,乡市多的是柰果买。” “我这好的可得卖两钱,酸穷小儿鬼你掏得起钱么。”金氏嘟嘟囔囔,重新把些品相不好的埋在下面。 季胥把赚来的七十个钱放进事先备好的竹筒里,再把竹筒系在腰间,背好筐箩收摊了。 金氏摆弄着柰果,听着那串铜子掉进竹筒里的响,紧了紧牙根。 季胥牵着季珠停在瓦狗摊前,“给我小妹拿一个。” “阿姊……我不……” “喜欢吗?”季胥已经付好三个钱,把瓦狗伸前去。 季珠哪里会不喜欢,犹豫小会,抱在怀里,珍宝似的摸索着,小声道:“喜欢。” “阿母,我也要瓦狗!” “季珠都有!我也要!” “我要我要我要!” 在季虎孩眼里,叔叔家的小孩什么时候能有他没有的东西?他本来就眼馋那排瓦狗,现在看季珠竟然有了。 这就滚在地上闹起来。 “好好好,阿母待会就给你买!”金氏大声道,她也不允许二房孩子越过自家去。 季虎孩边滚边闹:“待会是什么?我就要!虎孩的手里要心里要!” 金氏哪里好说她这趟出来没带一个子,想着卖完柰果也就有钱了,谁知竟一个果子没卖出去。 路过的都去瞧什么竹甑了,眼见那俩小蹄子买完瓦狗又去肉摊了,她吆喝得愈发卖力,偏生季虎孩滚在地上哭闹,吵得人都不愿停下来,那卖瓦狗的都想挪地方。 “婶子,好生管管你家小儿!” “你不在这卖瓦狗,我小儿能啼哭不休吗?”金氏正烦呢。 两人隔着街就吵嚷起来,季虎孩见没人听他哭,反而安静下来,躺在地上摸了个柰果啃。 肉摊的老板扬长脖子正瞧热闹,见有客来连忙招呼: “女娘,买肉?我这肉新鲜,都晨起刚宰的肥豕!”时人称猪为“豕”。 不仅有卖豕肉的,再远些还有羊肉摊,也有卖鲜活鸡鸭鹅的。 “这肉什么价?”季胥问。 “肉七钱一斤,脂十五钱一斤。” 老板分别指的是一块瘦肉,和一块板油。 这时细民主要的食用油是猪油,脂能炼油,卖得比精瘦肉贵一倍有余。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4节 “这块呢?”季胥看中一块三肥七瘦的五花。 “带脂肉是十钱一斤。” “来一斤带脂肉。”她挑个肥瘦均匀的部位,让摊主下刀。 还是得带肥的才有油水。 摊主手起刀落,称过后,“正好,一斤!” 季胥瞧着就不对劲,等拎过草绳穿好的肉,掂了掂,约莫才是后世二百五十克的样子,也就半斤。 倒不疑心老板少称,这一早晨肉摊来往的老主顾很多,她也知汉朝度量衡和后世有所差别,只是掂在手里才有了实感。 “再来一斤脂。”家里没有猪油,只能做烩菜或者羹,得买脂炼猪油,一来她炒菜方便,二来也能沾点荤腥。 “得嘞!” 买肉花了二十五钱。 “女娘慢走!” 这心心念念的肉买到了,当然不能瞎煮,家里唯一的配料就剩盐巴,别的都需买。 这调料,乡市也有卖,却不是摊位,是沿街一家肆。 门头的布幌子,书着个大大隶书,“盐”。 沿路望去,后头还有挂着“酒”幌子的,也算是很醒目的招牌了。 盐肆里别的调料也一应俱全,一身灰黑襜褕的掌柜热情招呼, “要咸味有酱、盐、豉;要酸味有醯酢、白梅子;要甜味有本地的饴、饧,还有陇西天水来的白蜜! 要辣味有芜荑、姜、花椒。另外橘皮、桂皮、茱萸……小店都有,女娘,您看要来点什么?” 时人主要的调味品还是盐和酱。 “盐和豆酱什么价?”季胥现在银钱有限,只捡些用得上的先置办。 盐家里所剩也无几,所以她一并问。 “盐和酱都是二钱一升。” “各来一升。” “好嘞!” 算好要买调料,季胥来时砍了节竹筒做器皿,里面垫去干燥的树叶,计划好拿来装盐的。 只是这酱,竹筒装不得,时日久容易浸漏,她又花三钱,在这买了个巴掌大的酱瓿,带盖的,拿来装那升酱。 盐肆这里,一共花去七钱。 钱货两讫出门。 她又去酒肆花五文钱买了一升竹筒装的醇酒,她要做的这道肉菜醇酒是关键。 季珠捧着瓦狗,看着筐箩里装进一件件的东西,眼睛一亮又一亮。 肉菜妥帖,主食自然不能少。 季胥牵着季珠,进了家粮肆。 问了问,如今稻谷四十钱一斛,买回去要自己舂。 买舂过的米价又更贵,按舂过的精细程度,分糙米、糳米、毇米、御米,越往后,越精细,稻谷的出米率也越低,乡市里的粮肆也只卖些糙米和糳米,后两种只是掌柜顺带嘴一说,那御米更是掌柜的也没见过。 糙米的话,则是五十六钱一斛。 盘算了下,还是买稻谷合算,好在家里有舂碓,无非费点时力,舂出的糠还能留着,条件好起来她们也不用再吃糠了,将来养家禽拿来喂。 “买两斗稻谷。”这就是八钱。 “掌柜的,面粉什么价?”她想着,再做点别的吃食来卖。 “六十钱一斛。” “麦子从荆州运来的,咱们这都种粳稻,也不产麦子,面粉这才比米价略贵些。”掌柜更喜欢做精粮的生意,连话都多起来。 季胥算着钱,买了两斗,十二钱。 这两样粮,她事先带了两口洗晒干净的麻布袋来装。 揣着最后十钱,她去器皿肆买了个十钱的陶盆,这是她一早来询陶甑的价顺便问过的,所以买粮算的刚好。 赚的七十钱全花干净了,不过筐篓也满满当当。 回到家,正好是午正秋老虎毒辣的那会儿,季胥和季珠都晒出汗,可谁也不觉累。 季珠更是跟前帮忙,季胥从筐箩拿出两斤肉、一升盐、一瓿酱、一升酒、两斗稻谷、两斗面粉、一个厚实的陶盆,她都要接过来宝贝似的摸摸,再跑去放好。 “阿姊,好像过年一样啊。” 季珠咧嘴乐。 “想二姊快点回来看到!” 她迫不及待想二姊也看到这么这么多东西。 “阿姊这就煮肉,煮好你与二姊送一份去。”她们朝食吃得清汤寡水,季凤又没带干粮,想必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她们也吃一顿像样的中食。 “好!”季珠蹦跶起来,显出些孩子气。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光是肉有些少,季胥准备闷些米饭,再炒个早晨没煮完的野苋菜,一荤一素搭配着。 准备切肉时,想起来凤妹说过铁菜刀和木俎被拿去换粮了,田氏在沔水上翻了漕船这半年,家里交不起佃租,富户将田收了回去,田氏原盘算着个把月就能回来,微薄的积蓄都拿去做盘缠了,留给俩女儿的粮也不多,后来她们就靠拿些零碎家当和人家换粮换盐巴,勉强过活。 没有刀俎…… 不打紧,她把柴刀洗干净,也能用。 至于木俎,把门外那块劈柴的木墩子搬进来,柴刀削了削表层,冲洗干净,凑合拿来垫着。 新鲜的带脂肉被切成两指宽的方块,冷水来焯。 釜里水开焯肉要一会子,她趁这时去舂米。 “阿姊,小珠来舂!”季珠说,满怀雀跃。 想想肉和米饭就咽口水,上次吃肉,记得还是元日,阿母卖了些瓜菜,买回来一块瘦肉,切成细细的丝,和芦菔烩羹,阿母把肉多多的挑在她和二姊的碗里。 想到这些,季珠心里涩涩的,要是阿母也在就好了。 “那就小珠来吧。” 这舂碓是脚踩式的,地上掘的坑,嵌进一方石臼,旁边的石碓子架有杠杆,踏踩着能省力,季胥索性就让她帮忙。 舂着米,季珠的注意力倒被转移了,没有一直沉浸在感伤的心绪里。 季胥想到家里只一个陶釜,做完菜再焖饭,菜要放凉了。 干脆另起火堆做竹筒饭,昨天剩的竹子也还新鲜。 把一节竹筒在边沿破开,加舂淘好的米和水进去,再把破开的那小半合上,用湿水的黄泥封口,放在火堆里焖。 至于那焯好的肉,也无需炒糖色,码进釜底,加些酱,再倒进那升酒,陶盖一合,就开始煨。 俗话说紧火粥,慢火肉,这道肉的火候很关键,要文火慢煨。 烧柴火灶是门讲究,上辈子老太太还在一楼装修了一个古朴的柴火灶,关于添柴抽柴,季胥自小也是被骂过许多才练出来的。 这次季珠再要帮忙来烧火,季胥就没让了,让她去玩瓦狗。 季珠哪舍得走,就把瓦狗拿来在灶屋玩,边闻肉香。 季胥观望着火,抽空把那块脂给切成片状,待会炼猪油用。 再去砍了两节竹筒,一节对半破开,家里就三个豁口碗,没有盘盏,待会拿来盛菜用。 此时竹筒壁上往外析水,飘起股混着竹香的米香,别有滋味。 釜里还在煨肉,期间也不去揭盖让其走油失味,待到小小一间灶屋,因醇酒的焦化反应,肉香愈发浓郁时,她估算时间正好,才把陶盖拿开。 只见釜底红如琥珀,晶莹透亮的肉,在些微汤汁的咕嘟中,微微摇颤,极其诱人。 这一口咬下去,连上头瘦肉都软融香浓。 灶旁的季珠深深吸气,生怕这香味跑了,要把香味也吃进肚里去! 隔壁院睡懒觉的季元噌的跑出来,心想这大中午,不年不节的,谁家煮这么香的肉呢! 张望一圈,竟是二房灶屋的窗子飘出些炊烟。 不可能,都穷得吃糠咽菜,哪里吃得起肉去,连她家也年节才沾一次荤。 这肉怎的这么香呢,从来没闻过本固里哪户人能把肉煮的这么香。 季元咽着口水,就听见外面的嚎叫。 “虎孩要吃香肉!” “虎孩想吃肉呜呜呜哇哇哇哇啊啊啊啊啊!” 原来是金氏光在瓦狗小贩骂架,柰果也没卖出去,眼看乡市到晌午没什么人,挑着筐就回来了,谁知路过二房,季虎孩的狗鼻子嗅着肉味,嘬着手指就要往人家灶屋去凑、去觑。 金氏可知道季胥家今个买了肉的。 想她金翠茹和田桂女叫板十余年,互相看不对眼,论起来,最后当然是她靠生男丁分家,狠狠压了田桂女一头,这两三年那田桂女也没了往日的精气神,老老实实的,没余力再和她吵。 她金翠茹的日子,始终都比隔壁房要好,可丢不起这人。 忙扯住季虎孩,就往家带。 季虎孩在乡市滚了一上午,身上全是黄土,被他阿母扯着,还在叫喊想肉吃。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5节 张手想往二房扑去, “肉……” “你个讨吃的小鬾鬼!” “肉……” “肉肉肉,你阿翁脚后跟有块死肉,等他回来尽管照着啃!”金氏被他这副讨吃相气死了,连拉带拽进的院门。 季元嫌丢人紧忙跑回东屋。 季胥没去在意隔壁的吵嚷,已经在炒苋菜了,猪油还没熬,于是拿起几块片好的脂,现煸出油。 呲啦啦。 大火热油翻炒着,这陶釜到底不比后世的铁锅,热得慢,温度也不够高,日后有钱得去置办口铁釜,季胥想着。 不过这哪怕用陶釜,有荤油炒出来,也比清水烩的要有食欲。 饭菜妥当,季胥拿节竹筒装好饭,上面码上晶莹红润的肉,清爽的绿叶菜,再盖上,拿草绳捆好。 “去吧,趁热与二姊送去。” 她在家熬猪油,灶膛有火,能温着菜,等季珠回来一块吃。 “好!”季珠兴致冲冲跑去了。 砌的青砖墙,盖的瓦,绘着“马甲天下”的瓦当,一进的院子,在稻田边比旁的都气派的一家,便是冯大家。 离得也不远,季珠跑上一段距离,就能瞧见那座房子。 她从院边绕去冯家后山。 “啰啰……哦啰哦啰……” 季凤喂完最后点猪草,用山泉洗干净手,才珍之又珍捧着竹筒坐在柴禾堆上,冯大家许她在牧猪的空档捡些柴禾回去烧,这是她今个捡的。 盖子一开,是那颤巍巍的肉,肉汁浸在米饭里,本就饥空的肚子一下叫出声。 咬上一口肉,眼睛一亮,那软烂微甜,肉香四溢,差点连舌头吞掉。 “二凤,你在吃什么?怎的这么好的香,也饶我一块。” 来人是王利,十岁左右的模样,拿着空心草做的小罐,里面传出蛐蛐叫。 后头六岁的冯兴霸穿着细布衣裳,同样拿着蛐蛐罐,嗅到那香味,也跟着走来。 “不成。”这王利是王麻子的儿,王麻子偷过她阿母种的胡瓜,背地里嘴巴还不干净。 “我拿蛐蛐儿与你换。”王利说。 “我要你这顽物做甚,不换不换。”季凤不忘扒饭,这吃惯的野苋菜也好吃,说不上来的滋味,也不知阿姊是如何做的。 王利馋得不行,哼道:“我还不稀的吃,谁知道你这肉是不是偷的冯家的!” “你个舌头生疮的褓人竖子,”说到偷季凤就来气,“好意思说偷?先回去问问你阿翁,干过多少偷鸡摸狗的事儿!也不怕吃了我家的胡瓜拉痢疾!” “哼,你胆敢说说,你来抓蛐蛐为的是什么?”说完扫了眼王利鼓囊囊的袋口。 冯家后山种了许多果树。 王利捂着袖口袋涨红了脸,扭头跑下山了。 剩冯兴霸还在直勾勾盯着她竹碗里的肉。 跟家里做的肉完全不一样,特别香,他直咽口水。 可是小孩们都知道季凤像她阿母,看着老实,其实特别能骂仗掐架。 冯兴霸见她把王利骂跑,自己也想跑,可他馋啊。 “你也想吃?”季凤问。 冯兴霸点点头,眼珠子快掉进她碗里。 季凤想到他大母徐媪给自己盛过一碗白米饭,夹了一块肉给他。 冯兴霸咬了一口,紧接整块塞进嘴里,连手指也舔了一遍。 意犹未尽。 “二凤姊,我拿大薯与你换,行不行?”冯兴霸还想吃。 大薯?季凤知道他家田地多,光大薯就种了五六亩,这时节冯家大小口都齐上阵在挖大薯。 大薯能做羹菜,带回去给阿姊和妹妹吃个新鲜也好。 “行。” 冯兴霸立马跑回去,抱了个新鲜带泥的大薯,他阿翁冯大在后头喊:“拿大薯去做甚?” “跟二凤姊换肉吃!” 冯大听了也稀奇,家里山头养着豕,又不缺肉吃,怎的馋成这样? 冯兴霸怕季凤把肉吃完了,跑得飞快,敦实的小身板气都喘不匀了。 实际上肉太好吃,季凤尝完一块都没舍得吃,先吃的沾肉汁的饭和苋菜,想把肉留到最后享用,数了数,还剩五块。 她夹了块给冯兴霸。 看了看地上那硕大的大薯,想了想,又夹了块给他。 这肉软烂,冯兴霸也不用嚼,吃得极快,满嘴流油。 “好了,剩下三块我要自己吃了。” “二凤姊,这肉叫何名?”冯兴霸想好了,回去就缠他大母煮与他吃。 肉菜的名儿季珠来给自己送饭时曾说过,她原样说: “红煨肉。”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5章油渣炒片薯。 话说徐媪听孙子说要吃红煨肉,不就是煨肉么? 这有何难,肉剁块,加水进去煨便是了,当日吃晡食她就把这道肉端上食案。 冯兴霸一看那白惨惨的肉块就扁嘴。 一尝果然,又腥又柴,“呸呸呸”,吐出来。 “大母,这不是红煨肉。” 吃不到想吃的,他筷子一丢,这就要哭闹。 还是十二岁的冯富贞使劲揪这幼弟一把胳膊肉,他才一副要哭不敢哭的模样,老实吃些白米饭去。 “你今个是不是又把王利带去后山了?” 食后,冯富贞这做阿姊的盘问他。 “阿利兄带我捉蛐蛐儿。” 冯兴霸拿出床底下的蛐蛐罐,里头蛐蛐叫得正欢。 冯富贞哼的一声,“他瞄准咱家果子熟了才日日来的,先时哪带你顽。” 另边。 两间带院的茅草屋,院里养的鸡,被疯跑过的人惊得振翅。 “阿翁,你再别叫我去与冯兴霸顽了。” 跑回家的王利涨红着张脸,冲王麻子嚷道。 在榻上跷脚歇晌的王麻子,听见声音坐起来,把小儿袖袋的沙果都掏出来,咬一口酸倒牙, “怎的摘些沙果回来?你该摘些枣儿啊栗的回来,那贵的才好吃。” “要摘你自己去,二凤都看出来了。”王利臊得面上火热,越发生气。 “我一个大人怎的去,你是小男就不打紧了,陪他家冯兴霸顽,累了渴了摘他几个果来吃怎么不行?干她季二凤甚事?她拦你不许你摘了?” “……没有。” 王利想起这些秋日,季凤牧猪有时看到自己摘果都不干己事的模样,从没搭过一句嘴。 他哪好说是今天自己污她那肉是偷来的,她才拿话臊他。 憋了半天,嘀咕出句没有,便大动静去榻上,背朝外面一躺。 “我日后再不去了,要偷胡瓜还是枣儿栗的,你自己去偷。 只一点,当心再被拿住,被人撕打一路。” “你个毛没齐全的小鬾鬼!编排起你爷来了!” 王麻子要拿帚教训他,被其妻曹氏进来拦住,她手里还抱着小女王绵。 “你也别总让孩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孩大了都能辨是非了,没的被人背后说闲话叫抬不起头。” “何人说闲话?谁人不知冯家后山果树多,春日竹多笋多,要不挣抢着去干牧猪的活儿? 她季家二凤怕是连吃带拿回家都不知有多少了!要么能吃得起肉呢,定是卖果儿来的钱!” 王麻子午后也闻着了那股子肉味,那香啊。 他那肚子不知哀鸣过多少回。 日入时,季凤背着捆柴,提着一只大薯归家来。 季胥正在院里扫木屑,昨日扛回来的粗柴下午都劈好放在屋檐下了,屋前显得空旷起来。 “阿姊,你做的肉真香,连冯兴霸都馋得不行。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6节 你瞧,我与他些肉吃,得了个大薯,晡食要不要做薯羹?” 所谓薯羹,就是把薯切块加水煮,再加些盐,吃起来木肤肤没什么滋味,但能果腹。 “做道油渣炒片薯吧,鲜脆爽口又下饭。” 炒?季凤觉得新奇,想着这应该也是阿姊在长安宫城里学的,就像她说过的竹甑一样。 庖厨之方她只知炙、炮、脍、熬、蒸、烩、炖、羹、煎、炸。像炙、炮和脍用在肉类比较多,她听说冯大家会吃羊心炙、鱼脍,乡里祭祀的时候也能见到炮制的豕肉。 家里还是用烩和羹比较多,这些加水就行;像煎和炸太费油,也吃不起去,就年节会煎炸几道吃食打牙祭。 “炒”又是什么?她跟前去看。 只见季胥先把大薯洗净削皮,薯肉切成薄片,片状的薯呈现出一种鲜嫩的紫色。 釜里热油,加些中午炼油得的油渣,再撒上一把下午在牛脾山找的野椒,鲜辣一下激发,大薯一倒,迅速翻炒,最后酱和盐调味,盛在破开的竹篼节里。 一盘看上去鲜紫晶亮,让人垂涎欲滴的油渣炒片薯就做好了。 配上事先焖好放在灶面温着的米饭。 一口菜,鲜辣脆爽,偶尔吃到酥香的油渣,别提多下饭。 季凤和季珠吃得额头上都有些冒热汗,可那是极其畅快的。 没什么比能吃饱饭更开心了。 “阿姊,我还是头回吃到这样好吃的大薯。”这大薯自家从前也种过,做薯羹就没有这样的滋味。 看来“炒”,真的不一般。 季珠更是吃得嗯嗯晃脑袋,肚子都鼓起来。 饭菜光盘,季胥也是心甜意足。 洗釜和碗筷的事,季凤主动包揽。 她收拾时,见那灶上放着只土陶盆,盖着麻布。 “阿姊,陶盆里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 改了下书名~ 补注: 阿母阿翁:母亲父亲。 大母大父:祖母祖父。 第6章 “溲面,放那做饼酵的,有了饼酵明早做蒸饼。” 为做饼酵,她把陶盆和麻布都开水消过毒,使的放温的开水溲面,就利用空气的酵母让其发酵,现在天气热,她是日中时分开始和的溲面,约莫明早就能自然发酵成饼酵。 “可不能去掀开。” 做饼酵无杂菌很重要。 季胥拿上锄头,准备趁太阳还没下山,再去牛脾山找些能用的东西。 “哎。”季凤蹲在檐下,用无患子洗器皿。 蒸饼她倒吃过,早年家里尚未分家,还算宽裕时,年节大母会买些麦子磨面,用水调和成溲面,来做蒸饼,很有嚼头的,不过得趁热吃,放凉就梆硬了。 但,饼酵是什么?十里八乡做蒸饼都没听过要饼酵的。 想到这,季凤对明朝的蒸饼满怀期待。 “头好痒痒。” 季珠也准备跟去山里捡松球,正要背筐时,搔着脑袋难受。 “定是头虱子在咬。”洗好器皿的季凤擦擦手,“二姊替你捉虱。” 虱子? 季胥惊讶一瞬淡定下来。 也难怪季凤见怪不怪,时下生虱子常见,乡里各户多养家禽,禽类身上的虱子就容易到人身上。 再个烧水洗漱废柴,柴禾能卖钱,伐来又艰辛,都习惯省着用。 夏日还能用凉水凑合;寒冬才更是洗漱不易,那豪族大家尚且能洗汤浴,黔首细民没条件,像样的浴间也无,就拿她们家来说,洗漱还是在屋后垒的矮棚子,连挡风遮雨的草顶也无。 要么怎有“冬月坐庭中,向日解衣裘捕虱”的说法。 只见两姊妹一前一后的跪坐在檐下,季凤把季珠的丫髻绳解开,捉着一只虱就拿拇指甲盖一合一掐。 “这只肥,咬你不少血。”季凤的指甲盖都掐出血印子。 “痒痒……” “二姊先帮你捉,阿姊找点草回来烧水洗头,连天洗几遍能杀虮虱。”卫生清洁得重视。 季胥说完紧行脚步去牛脾山了。 其实不只季珠要洗,她和季凤也得洗,三人同床共枕,虱子定在三人脑袋都安了家了。 这会儿没痒只是没咬而已。 “我去捡松球。”季珠天天惦记捡松球。 “你留家里。” 尚未走远的季胥说道。 季凤便继续帮她捉。 捉完自己脑袋也痒,又换成季珠帮她捉。 “定是它们看我掐它亲族咬我呢。” 不过季珠小手好容易翻到一只,总是让它给跑了, “嗳哟,捉不住……” 季凤就去屋里拿来一把豁齿的竹篦子,自己站在屋前篦,篦出好些白白的虮子。 季胥要找的是一种叫天名精的草,昨日进山伐竹晃眼有印象。 如今扛着锄,就沿路找。 果真,让她找着,这草也好辨,多分枝,宽椭形的叶片,边缘有不规则的锯齿,上面还有短绒毛。也叫地菘,不仅能杀虫,还能清热化痰,敷淤止血。 她陆续挖到半筐,用不完的就晒干存着,以便不时之需。 遇到两株野椒和一小簇野葱,意外之喜,挖了放在筐里,准备带回去种。 正在摘野生的黄栀子时。 “金大妇这剐千刀的竟把毛竹全砍干净了, 怎的不把这山头搬到自家去!” 听见骂骂咧 咧,季胥近了去看那丛毛竹,原有二十多株的,而今一棵竹子也不剩,山地只余些竹根,残留三两节竹篼节。 “想做根扁担都没的竹子!” 妇人挎着菜筐,筐里有些刚摘的瓜菜,里头还有一把柴刀,原要来砍竹做扁担的,空手回去了。 其实季胥也想来砍根竹的,虽说没有合适的竹来做竹甑了,但编两个自家用的挎篮,就砍那偏老的也不打紧。 见状,季胥背好筐篓下山,在河边摘了些柳条,这也能编挎篮,有挎篮明天才好卖蒸饼。 柳条还能拿来早晚嚼,当作牙刷。 西汉有青铜和猪鬃毛做的牙刷,不过十分罕见,她在乡市反正没见有卖牙刷的,乡里多用清水清洁,富裕的会买那竹盐。 上层社会有用香蒲和水苏做牙齿清洁的,还有规定,尚书郎奏事要含“鸡舌香”的。 竹盐和香料暂时用不起,但柳条随处可折。 季珠的头虱子,着实敲响了季胥卫生清洁的警钟。 她回家去就用天名精煮水,兑了凉,让季珠过来,在屋前给她洗头。 隔壁正在吵架。 是那砍竹空手而归的妇人赖氏寻来了,叉腰冲大房院子詈骂。 “金大妇好个硕鼠,真当那山头是你硕鼠一家的! 快把竹子拿与我!否则我告到乡啬夫那,你独占乡里的竹!” 金氏伐半天竹正累呢,与她吵起来, “乡啬夫也没规定我能伐几根竹!我也是本固里的编户,怎就伐不得牛脾山的竹? 去去去,你要做扁担自去别的山头找,来我家找伐好的,倒会轻省!” 二房这边,季胥分别给两个妹妹洗完头,把水提去浴间,季凤来给季珠搓澡。 季胥就在屋后,伴着隔壁骂仗声,在种那野椒和葱。 浴间没顶,季凤啧啧说:“阿姊!小珠身上得有两斤泥!” 轮到季凤时,季胥要替她搓,季凤忸怩,要自己搓。 “搓干净,尤其耳朵后面,胳膊腿的。”季胥叮嘱。 “知道,要搓到既不聚成水滴,也不成股落下。”季凤红着脸连连点头,一边重复她的话,一边把季胥推出浴间。 期间一桶水还不够,季胥又搬去陶釜欲给她倒温水,季凤让放在外面,要季胥远远的,才从草帘够出手来搬进去。 季胥种完椒和葱,又把家里外扫拭一遍,就一间屋,也不费时,再把那草席拿去井边冲洗,架到屋外晾一夜,今夜就凑合睡床板。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7节 等季胥自己洗完头和澡,在屋里绞头发时,天也暗下来。 隔壁骂仗方歇,赖氏从大房扛着根竹走了,金氏在背后骂骂咧咧,嫌赖氏给她的那小把薤白太少。 “累我伐断削去竹枝扛回来,这赖妇就给这么点。”金氏剔着牙进了院子。 季元说:“阿母早该给她,吵成这样大声隔壁都知道我们伐竹想做竹甑了。” “哪能让那刁妇占你阿母我的便宜。” 想那田桂女在沔水翻了漕船,喂了鱼以来,还没谁能骂赢她金翠茹,从她手里讨着好。 不多时,金氏悄悄的,从衣箧里拿出个圆溜带盖的物件,借着亮起的火把,她手中之物,可不正是上午季胥在乡市卖出的竹甑。 不过她是不会买这,给二房送钱的,这乃是她从别人那借来琢磨的。 这晚,大房的松明亮了一夜,金氏眼下熬得雀青,也没能把竹甑照模照样做出来。 瞧着那横竖脉络简单,可破竹篾,就把金氏难住一整晚,她会用苇草编席子,原想着编竹甑她一琢磨准明白,真做起来,完全不是那回事…… 最后就粗略扎出五把竹扫帚,大女季元早在木榻上睡着了。 扫帚也行,她可见那胥女能将一把扫帚足足卖上五个钱。 况且牛脾山近处的竹都被她伐完了,她季胥还不知何时能找到无主的竹呢。 这钱合该大房来赚。 “止女。”她去隔壁屋拍醒自己的次女,“阿母交与你一个活儿。” 作者有话说: ---------------------- 求收藏~宝子们点点五角星的收藏标识~ 第7章 因着大清洗一遍,隔壁草屋的三姊妹这晚睡得清爽香甜。 季胥听着鸡鸣醒来,她单穿着抱腹睡的,如今借着窗子微光,蹬上草鞋,轻手轻脚出了门。 摸了摸攀在檐下一根麻绳上晒的襦衣,这会已经干透了。 她就一身麻布衣裳,好在两个妹妹有两身补丁衣裳换着穿,是从前田氏在时给她们做的。 昨个在浴间顺手搓完三人的衣裳,还是季凤去屋前晒的,她就穿着抱腹和一条裤暂且躲进屋子,坛口窗子没糊,不过那时天也暗下来,外头不再有过路人。 如今她一把扯下衣裳,抱进屋子穿好。 嚼完柳枝,便去灶屋看她发的饼酵。 仔细净过手,方将麻布一掀。 只见陶盆内面团膨胀,紧贴着陶盆边缘不留缝隙,表面有些坑洼不平,撕开后里面还有些蜂窝状的气孔。 “阿姊,咦,不行,这溲面放坏了。 闻着发酸,吃了该拉痢疾。” 季凤顶着别家的鸡鸣也醒得早,揉着眼睛来灶屋,闻到那面团的酸味,皱着鼻头说。 “闻着酸味就说明这饼酵做成功了,要是闻着发臭就是沤坏了。” 这饼酵可以发挥酵母的作用,拿来发面,也就是后世常说的老面引子,不少人会存老面引子,做面食拿来用。季胥她奶奶作为厨师本就爱探索各种吃法也不例外,影响着季胥自小也爱尝试做各种美食。 北魏崔浩所著的《食经》里有记载用酸浆做饼酵法: “酸浆一升,煎取七升;用粳米一升著浆,迟下火,如做粥。” 不过即使到了北魏,发酵技术也仅掌握在少数士族手中,且发酵技术也不稳定。 但此时的汉朝,尚未出现发酵技术,像蒸饼、水引饼,之类的面食都是用的死面,不易消化,过量食用容易肠胃生病。 “这真能吃吗?不会得腹痛病吗?” 季凤不敢置信,在她的认知里,发酸的食物那是天气热放坏了。 “能吃的,做成蒸饼来吃,保管吃着松软香甜。” 季胥这就开始动手,她先将一半饼酵分开,放在一节干燥的竹筒里。 里头已经事先撒好面粉,这一半饼酵就放里面任其自然风干,日后用时拿温水冲泡开就行。 而盆里这半,她要用来和面。 和面之前,她先在灶膛里铲了点草木灰,添水在碗里兑化开,再拿麻布过滤一遍,盛在另个洁净的碗里备用。 季凤看得纳闷,那灰拿来做甚?这只能沤肥的草木灰又不能吃? 可想到昨个才吃过的,见所未见的红煨肉,期待暂时盖过疑惑。 她定要看看,这酸坏的溲面,加一碗草木灰水,怎么能做出蒸饼?还是松软香甜的? “阿姊,我能帮着做些什么?” 季凤是眼里有活的,奈何她实在悟不透季胥的下一步,便问道。 “帮我把灶膛里的火生起来吧,溲面要用温水。” 家里木桶老旧易渗漏,存不住水,因此要过夜的水都是直接存在陶釜里的,如今直接生火就行。 生火简单,季凤麻利照做。 火光映着她闻到那酸味皱着的脸蛋,同时又带着好奇。 只见季胥一双胳膊利索在和面,原本满是气孔的酸溲面,被她加入面粉后,揉得光滑雪白。 重点是,在加入草木灰水之后,那股酸味竟然消失了? 季凤难以置信的再在空气里嗅了好几下,真的没有酸味了! “阿姊,这可真怪。” 季胥解释道:“草木灰水正好调和了那股酸味。” 想了想,她又补了句,“这些膳食还是宫里一个老膳妇教我的。” 灶边添柴的季凤感怀道, “那膳妇可真是个大好人,等腊八祭祀,我定要求先炊婆婆保佑她灶火兴旺,一生福运。” “对了,阿姊,她姓甚名为何?” 这求先炊婆婆保佑要有名字,不然福运朝哪落去? 季胥默了默,“季蕴。” 这是前世她奶奶的名字,她是个孤儿,是奶奶收养带大的,各自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在办完奶奶葬 礼后,她孤身一人,一度很恍惚,直到葬礼半个月后穿来这里,忙着填饱肚子、活下去。 不过,老太太无病无痛,寿终正寝,也算是一种福运圆满吧。 “同一姓?真是天大的缘分,五百年前许是一家呢。”季凤又复念几遍,记在心里。 说着话,季胥已经将面团分揉出好些胖剂子,码在两层竹甑里头,盖好做二次醒发。 揉面排气是个力气活,做完这些,她额头挂着薄汗。 不过蒸起来就轻松了,把双层的竹甑往陶釜上一架,底下大火,水汽带上来一股麦子的香气。 掐着点,盖子一揭,热雾散开,那白胖胖、圆鼓鼓的蒸饼便显现出来。 “我的姑舅大母……这哪是蒸饼?” 季凤干瞪着眼,蒸饼蒸出来不都是坑坑洼洼,皱皱巴巴? “尝尝,”季胥被惹出笑意,趁热夹一个放碗里与她,“小心烫。” 一面继续把剩下的蒸饼往昨晚编好的挎篮里头拣去,竹甑不够,她把竹甑空出来还需再蒸两笼。 季凤捧着碗,新奇到也不用筷子,就拿手指戳了戳那胖嘟嘟的蒸饼, “真是软的!” 她也不怕烫,嘴里被烫到哈出热气,眼睛却一亮,松软! 细嚼嚼还甜滋滋的! 这和她以前吃的那口感扎实的蒸饼可不一样。 季胥笑起来,怕她又要顶着滚烫咬上一口,便说: “放放凉,去把小珠叫起来,我们朝食就吃蒸饼。” 季凤这就去摇醒季珠,一面迅速给她扎小揪儿,一面道: “我同你说,阿姊做的那蒸饼,就像那……像那脂油一样光滑。 咬上一口,保管把你舌头都软化。” 季珠立时聚神,瞌睡全无, “像红煨肉一样好吃吗?” 季凤气力足,把她头发扎得紧紧贴头皮,她也顾不上哎哟。 只是脑袋随着一晃一晃,龇牙咧嘴的。 “那是不一样的好吃。”就这小会儿,季凤已经回味无数遍了。 朝食她们仨就围坐着陶灶吃蒸饼,旁边两个挎篮里装着要拿去卖的,上头覆着麻布。 “阿姊,这蒸饼比粔籹还好吃,定能好卖!” 和昨个令季凤心里直打鼓的竹甑不同,她打心底觉得这东西会受欢迎。 “小珠也觉得!” 然而,初到乡市上,却是不容乐观。 季胥因做蒸饼费时,来得比昨个晚些,因此乡市路旁已经没有散户的位置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8节 这倒不打紧,她这两篮蒸饼轻便,挎在臂弯,沿街叫卖就行。 同样行走叫卖的还有那卖菹菜的小郎, “哎——菹菜来欸,瓠菹,菘菹……” “卖蒸饼……” 只是一听是蒸饼,都没有愿意上前询价的。 俱是摆手,“不要不要,蒸饼有甚好吃的!” 街边有支起小摊卖粔籹的妇人,生意倒是好。 “噢——粔籹,香甜酥脆的粔籹喂!” 她热火朝天吆喝,一面麻利的把秫米粉团搓成有禾草那么细,稍微一卷一拧。 再放进那加了些许猪油的釜底去煎,油煎到细缕金黄时,那酥香味吸引不少人驻足,买来打牙祭。 “甜吧?我家粔籹用的可是陇西天水的白蜜。” 马氏眉开眼笑夸耀,现在但凡加一丁点蜜的吃食都要夸自家用的是陇西天水的白蜜,谁让那产的蜜最名贵。 不过就算是普通的蜜,那也是稀罕物。 马氏心想,那蒸饼又没甚甜滋味,也就刚出甑子趁热能吃些果腹,凉了硬邦邦的,又是家家户户都会的手艺,谁会买? 第8章 大概是见自家的蒸饼无人问津,连有些含羞闷声,要时时黏着她的季珠也仰着脑袋,悄声问路人, “郎君,买个蒸饼吧?我阿姊做的可好吃了。” “不要不要。” 季胥见此景况,摸摸季珠的脑袋,给自己的蒸饼取了个新名字,白玉蒸饼。 重新叫卖起来, “白玉蒸饼,来欸!暄软白胖的白玉蒸饼。” 她沿街走着,叫卖不疾不徐,在吵嚷的乡市又足够让人听见这道清脆声音。 很快有个妇人好奇,“白玉蒸饼?没听过。” “我家白玉蒸饼不同别家,软和香甜,夫人可尝尝,觉着好吃再买。” 季胥说着,隔着那块洁净的麻布,撕了块与她尝。 妇人见她试吃给的大方,心里不禁熨贴。 接过时,心道,这蒸饼白如脂玉,难怪叫白玉蒸饼。 一尝,眼睛不禁一亮,从未吃过这样软的蒸饼! 妇人衣裳还是细布的,也不是那缺衣少食的,这便说: “给我来五个!” 季胥的白玉蒸饼卖一钱一个,她这吃食没放蜜,纯靠面粉发酵后自带的甜味,因此卖价要低些。 像既加蜜又费猪油的粔籹要卖两钱一个,她这算是挣个新鲜手艺钱。 季胥为不用手直接触碰,特地带了双削好的新筷子来使,闻言便夹去五个到妇人篮子里头,收了五个钱。 继续叫卖着。 “白玉蒸饼,软乎乎甜滋滋,尝过再买。” 有了新名字,询问的人多起来。 “这白玉蒸饼不一般,捏起来还能回弹!”有人买后发出惊呼。 “不像自家做的,硬的能把陶釜砸碎!” “女娘,再给我来两个!”有那还没走出乡市就作回头客的。 季胥身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她叫季珠牵紧她的衣角,又笑眯眯道: “万一哪位被踩伤反而不美,劳烦诸位排成列,一个一个来反而快些。” 众人虽是你挤我搡,到底排出条队。 “还是第一次吃着这么软和的面食。” “带回去给大母尝尝,她只有五颗牙,吃这也是能咬得动的。” 有些在队伍后头的,听见人家议论的,瞅着人家手里拿的,恨不能快些轮到自己。 有的孩童见状,也拽着大人来排队,“我也要吃白玉蒸饼!” 季胥两篮子蒸饼很快卖到所剩无几,到后面每人只能买一个了,不然没法兼顾这条队伍后头的人。 每卖一个她便报一下所剩数量,以免有人白费排队的功夫。 有些后来者数了下队伍人数,见排到自己也买不上的只能望而却步,心想,这暄软的白玉蒸饼到底是何滋味? “邓郎,我问过了,明日乡市那小女娘还会来叫卖。” 得到这消息那驻足的才宽心离去。 “正好,还剩最后一个。” 只见队伍最后一个是季止,金氏的次女,她怀抱着四把竹扫帚,带些谄笑的脸从扫帚后头歪出来, “堂姊,是我。” “阿止?”季胥认出来。 原身记忆里,比起季元的高傲,季止是常带笑脸的那个,她今年十二,比季胥小三岁。 “反正就剩最后一个了,你就送与我吃了罢。”季止咽咽口水道。 “你若是饿就拿这半个去吃吧。” 是她拿来做试吃的,还剩半个,至于那个完整的,她还想做生意挣钱。 季止也不嫌,接来就啃,她被金氏使唤来卖扫帚,叫卖一早了,来时吃的稀饭,饿得紧。 一吃,眉眼一亮,连忙唤住季胥, “堂姊,最后那个我买!” 从怀里掏出个钱,她悄悄道:“我买白玉蒸饼的事,可不能告诉我阿母。” 季胥应下,她与金氏本就无话。 两斗面粉,她做了八十个蒸饼,除去三个拿来做试吃的,一共卖了七十七个钱。 比昨个多些,季胥想去买点菜籽来种,昨日就想买的,只是钱不凑手。 路边卖菜翁多,沿路叫卖不断。 她找见一家有卖菜籽的,老媪的手满是沟壑,在往些新鲜瓜菜上浇水。 “阿婆,您这都是些什么菜籽?” 老媪是哑人,不会叫卖,生意寡淡,见人问,忙掀开她的布袋子,每指一下菜籽,就指一下地上对应的育出来的一株菜秧。 依次是菘菜籽、芹菜籽、芦菔籽、芸苔籽,应该是自家去年存的籽,这时节都能种。 季胥各要了些,老媪帮她拿叶片包好,要价也实在,五钱。 付钱之际,见她这竟然有卖蒜头,又问: “阿婆,蒜是什么价?” 老媪那口袋子里估摸有三斤,蒜瓣肥大,形状饱满,不管是吃是种都是好蒜。 时下 蒜罕见,也就长安城内的盐肆会卖,且都打着自家的蒜是博望侯从西域带回来的名头,要价贵,大多数人也还不知蒜要如何做调料。 季胥没想这能有卖,很是惊喜。 老媪才知这叫蒜,还是她年前在山里挖到三五株,带回家试着插在土里种出来的,只知里头白肉有些呛辣,偶尔做羹会放点进去。 她比了个一。 季胥以为是一个钱一颗,没承想老媪把整个布袋提起来,示意一个钱可以把袋里这些尽数拿去。 季胥想了想,还是数了五个钱。 老媪未料想这无人问津的“蒜”,卖出五钱,也是开心,送她一块姜。 这姜块茎饱满,芽眼多,季胥道谢接过,想着回去这姜也能种。 她从卖菜媪这处离开,牵着季珠去肉摊。 这次还未近前,李屠夫就招手道:“女娘,是要买肉?” 季胥还想买斤脂来炼油,昨天炼的那些用不了多久,想着有钱就买些来炼好存着, “是,来一斤脂。” 腰粗膀圆的李屠夫一边切脂、称脂,同她说着话,“我见人家手里拿的白玉蒸饼,就是女娘家卖的罢?” 李屠夫将串好禾草的脂递给她,问道:“女娘若是明日还来卖蒸饼,可否给我预留些?我要二十个!” 他才刚就想去买,奈何要排队,去久了摊子无人照应。 “我家那老阿翁,什么都要吃软烂的,我想买点软和的蒸饼与他,浸着羊奶吃。” 这有何难,她正准备明日多做些来卖,季胥应下, “行,您这是照顾我生意。” 李屠夫爽快一笑,见她在看一扇肋骨,介绍道, “这肋条肉不多,价也实惠,五钱就能砍上一根。” 这可是精排,放在后世比肉和脂卖的都贵,季胥脑中有了菜谱,“与我来两根。”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9节 一斤脂,两根肋,共花去二十五钱。 李屠夫手起刀落,想着她应自己的事,切了小块瘦肉赠与她。 为做这肋条,季胥顺道去盐肆花上五钱,称了些许花椒怀香、胡麻,准备拿这些来做椒盐粉。这年头香料贵,五钱就买来一小撮,估摸拿家里的石舂碓研磨出来,能做个三餐的样子。 最后不忘在粮肆添了半斛面粉,三十钱,做蒸饼少不了的。 买完东西回家,就剩下七个子了。 作者有话说: ---------------------- 求收藏……(趴地)(伸手)(发出沙哑的声音) 第9章 日阳儿还浅着,季胥携了菜籽,并蒜头姜块,扛了门角旁的铁锄,去至屋后。 只见菜地一隅,昨日种的葱和野椒,一夜下来都扎了根,蓬勃/起来。 “阿姊,那些菜籽这会子要种下去吗?”季珠仰着脸蛋,喜盈盈问道。 她方才在乡市,见阿姊买菜籽时便满心期盼,家里的两畦菜地荒了半年,如今可算有银钱买籽来种,只要勤服侍,意味日后自家能有菜蔬摘来吃了,不用饿肚子。 只见面前的菜地,虽说荒废着,却只有些细小绒毛的野草,这多亏两个妹妹拔草勤快,否则荒半年,这两畦地的野草早比人还高了。 季胥道:“要的,整了地,架好土,便能种下去了。” “小珠也帮忙!”季珠欢喜道。 只见季胥挥动锄头松土,这菜地虽说没被野草霸占,但土被踩的瓷实,得松整一番,方能种菜。 上辈子她奶奶常刷着那蔬菜农药残留的推送,心惊肉跳的,便干脆在院里种上各类蔬菜,自给自足,她跟着忙前忙后,祖孙俩常商量着,这块地该间苗了,那块地该搭架子了。 如今于她,倒成了一项技能,只见季胥一锄下去,挖松一块土,她或是将锄反过来,敲碎那大块的,或是弯腰捡一捡野草,丢向一旁。 季珠则蹲在旁边,帮着揪那野草,芦菔似的小小一只,却也不喊累,十足的耐性。 渴了也不闹,便自己去灶屋,向着釜里舀水喝,还拿碗盛了,给季胥捧来一碗, “阿姊,要不要喝水?” “这会子正渴的慌,谢谢小珠。” 扶着锄把,一碗水清甜下肚,季胥擦了擦嘴角,只见面前整了有半畦菜地,抬头一看天色,日头居中了,便道: “阿姊先做中食去,小珠也休息休息,吃完中食再来忙。” 只要将地整好,架成一条一条的,下半晌种起来倒快了,按间隔打好穴,浇透了水,穴内放三四粒种子,薄土一掩,便静待其发芽蹿苗了。 过后再察看,哪穴的苗没发出来,或是哪穴的苗茂盛,适当进行间苗移栽,长势便会更好。 至于那蒜头,便得掰成一粒粒的,带皮儿插进土里去。 姜则是按着芽眼位置,分成小块,插在土里。 她心里已经分好每样菜的位置,姜蒜便和葱、野椒一处,占上半畦地;其余按序,从东至西,依次拿来种菘菜、芹菜、芦菔、芸苔。 自家种上菜,日子也会慢慢好过起来。 季珠乖乖点头,跟着季胥离了菜地,来至灶屋,先净了手。 只见季胥从柳条篮里拿出在李屠夫处买的新鲜肋条,季珠眼睛不禁一亮,问道: “阿姊,肋是不是要做羹?” 肋比正经肉要便宜,从前阿母便会在过节时,捡着买一根,搭些藕,熬出一釜满是肉骨香的羹。 “拿来做椒盐肋条,保管让小珠吃了耳朵都动弹。” 季胥这就在砍肋段,柴刀锋利,一刀一段,掺些面粉、食盐去抓拌,拿清水清洗数遍,直至没有血沫时,再切些姜丝,加些酱进去抓匀。 釜里热油次次啦啦作响,排骨被小火炸至金黄熟透时,捞出来控了油,再复炸一遍,这次则是大火,能让排骨外头酥脆。 炸好后就已经有股子勾人的酥香了,那炸过排骨的油,季胥暂时拿两只碗盛了,过后还能接着炒菜用。 釜里另留了些底油,用来炒香蒜末。 排骨一倒,加些她自己研磨出来的椒盐粉,几番翻炒后,盛在半爿竹节里。 金黄酥脆的椒盐肋骨,扑着股鲜香,别提多诱人。 季珠在旁边瞧着,不知咽掉多少车口水,季胥夹了块先给她尝鲜时,入口果真耳尖一动,连骨头都抿在嘴里,溜了好几遭。 中食除这道肉菜,季胥还另蒸了些蒸饼做主食。 装季凤那份时,想到昨儿个,兴许冯家孩子还会馋她的,恐季凤不够吃,特地多装了些,还由季珠送去。 季珠依旧跑的飞快,不同于昨日叽叽喳喳和季凤说了半车话,阿姊买了好多东西之类的,有这个那个。 她这次被嘴里刚尝过的滋味勾着,送完便家去。 季凤在山头捧着竹筒不禁发笑,对那背影大喊道: “你这馋鬼,慢些!仔细摔跟斗!” 季珠一叠连声应着,小小一只跑远了。 “凤姊,你快把竹筒打开,让我瞧瞧里头的白玉蒸饼和椒盐肋条。” 说话的是一早就在这蹲着的冯兴霸。 原来是他大母没能做出来红煨肉,他馋那滋味一夜,连朝食的水引饼用得都不香。 想着今日中食,季胥可能还会做了红煨肉送与季凤,就事先抱着一只大薯来蹲点了。 季凤那时正割猪草呢,看了也好笑,就赶他, “你快家去,我阿姊不一定会做红煨肉,哪能天天吃得起带脂肉。” 冯兴霸也不走,只道:“你阿姊做的饭食好吃,送来别的我也拿大薯与你换。” 于是季凤把猪牧到哪,他便抱着大薯跟在哪,比季凤还期盼着季珠送饭的身影。 好容易叫他等到,听说里头是白玉蒸饼和椒盐肋条,这会儿就等不及想看。 只见半爿竹壳一揭,一头排列着四只雪白光滑的……白玉蒸饼? 余的位置铺满些肋条段,金黄油亮,四溢着酥香。 冯兴霸用他这只新鲜大薯换来一个白玉蒸饼,两块肉。 季凤说:“这白玉蒸饼十里八乡只我阿姊能做得出来,用的可是面粉,精粮呢, 到乡市上可得卖一钱一个,我可没占你便宜。” 冯兴霸哪会不依的,他连连点头,捧着那热腾腾的蒸饼咬上一口,再啃上一口肉,手和嘴吃得油滋滋的。 可就没停下来过呐,最后连骨头都舍不得吐,溜在嘴里,翻来覆去,也香呢。 “冯兴霸!还在这野,快与我回家吃中食去!” 冯富贞寻来山脚下。 远远的将腰一叉,便喊道。 只见她用红头绳绑着对丫髻,细布的银红襦衣,搭着裙儿,连鞋都是软底细布织的。 乡野人多穿未经染色的麻布料子,糙白色为主,这样鲜亮的色,本固里也就冯家女娘独一份了。 “我不饿。” 冯兴霸才不回去,大母做的饭食没甚滋味,他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再讨块肉来吃。 冯富贞近前来揪他耳朵, “野了一上午,饭食也不要吃了?” 她是冯兴霸阿姊,两人没了娘,冯富贞平时少不得管教他。 “嗳哟……” 冯兴霸六岁,才到冯富贞腰那,一下就被揪着走。 他哪里肯从就,忙的说: “我吃过了,凤姊给我的白玉蒸饼和椒盐肋条!我不饿。” 冯富贞才注意到他嘴里还含着块骨头,对他这副穷酸相没好气, “那肋价卖得比肉价贱的多,有何好吃?大母做了鲜肉大薯羹,等你回去吃呢。” 她家山头养着豕,那乡市的李屠夫卖的肉,有时就是来她家宰杀运过去的呢,隔三岔五的,想吃什么新鲜肉吃不着。 冯富贞不禁拧他一把,拧的他叫唤, “唉哟……大母做的肉羹不好吃,季家大阿姊做的肋才香呢。” 冯兴霸紧抱着树,再不肯走。 冯富贞也不会真的揪坏他,只好先松开手,正僵持着,她不防闻到一股霸道的肉香。 倒很确定不是家里飘出来的,还能是哪来的?她狐疑扭回头。 季凤正享受的嗦骨头,听说冯兴霸对阿姊的夸赞连连点头时,一抬头,发现冯富贞回过头来,打量她碗里的肉。 她捎带嘴客气一句,“富贞阿姊要不要尝尝?” “嘁,肋有何吃头? 罢了,你拿来我尝尝。” 季凤夹一块与她,忽略冯兴霸那直勾勾炯亮的眼神。 冯富贞吃了口,外酥里嫩,这肉还有着说道不上来的香味,紧接是第二口…… 不禁就只剩骨头了,还想嘬了骨头回味那滋味,不禁觉得没脸,立时从嘴里吐在地下。 “好吃吧?”冯兴霸这会子还含着那骨头。 “还行。”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0节 冯富贞扫了眼那只竹碗,还剩好些呢。 这季凤也不再送上来一块,真没眼色。 正想着,只见季凤笑眯眯问: “富贞阿姊可要尝尝这白玉蒸饼?” 她想着,冯富贞若是觉着好吃,还能买些去。 “也罢,我尝尝。”冯富贞悄悄的咽下口水。 换作平时她哪能去吃别人碗里的东西,许是中食还没吃,饿的。 季凤从边上拿一只自己没碰过的与她。 冯富贞摊在手掌心,看了看,捏了捏,试探着送进嘴里,咬了一口,紧接是第二口,不知不觉整个吃完了,还意犹未尽。 一旁冯兴霸见她吃得快,就学舌说: “这白玉蒸饼十里八乡只有季家阿姊能做得出来,用的可是面粉,精粮呢, 到乡市上可得卖一钱一个。” 冯富贞心想,精粮有什么?家里日日都吃/精粮。 不过,就是做不出这滋味。 她斜着身子咳了声,“我也不白吃你东西,正好家里砍了甘柘,我去拿两根与你。” 又回头命道:“冯兴霸,你同我一道去。” 冯兴霸本不愿,转念一想,若送来甘柘,季凤再饶他些肉吃? 如此便快步追上冯富贞。 片时,冯富贞抱了三根长长的青皮甘柘来,冯兴霸则抱着一根。 这汁水甜滋滋的甘柘,没有孩童不爱的,寻常人家都紧着种粮食,没有多余的田地去种,也就冯家这样的富户才年年种来给孩子们甜个嘴。 季凤想着甘柘带回去,也给阿姊她们做甜嘴儿,便收下了那四根,还分与他们俩各自两块肉。 冯兴霸倒是很快把两块啃完了,还把手指嘬一遍。 冯富贞这次只吃了一块,想把另一块带回去给大母吃,不忘说: “明早你再带四个白玉蒸饼来,我买。” 还成一笔生意,季凤更开心了,夸了夸自家蒸饼,不过关于做法当然一丁点没吐露。 作者有话说: ---------------------- 甘柘,同“甘蔗”。 汉司马相如《子虚赋》:“茳蓠麋芜,诸柘巴苴。” 郭璞注曰:“诸柘,甘柘也。” 西汉还没有甘蔗的说法,所以就写作甘柘了。 第10章 黄昏时候,季凤背着捆柴禾,抱着一只大薯、四根甘柘,眉开眼笑向家去。 路上顶头撞见浇菜回家的金氏,金氏见了,笑道: “摘些山里的果儿也罢了,冯家地里的甘柘你也敢偷,当心被打断腿!” 季凤哼的一声,“我可不是那手脚不干净的,这是冯家大女和小儿吃了我阿姊做的吃食,送与我的。” 金氏暗暗呸的一声,正想说吃的你家糠咽菜? 马上又想起中午二房飘出股极其霸道的肉香,若非她锁着门,季虎孩就要往二房去讨吃。 想到这,她只得紧了紧后槽牙。 心道,竹子被砍完了,二房的门关了一上午,又卖了什么换钱? 嘀咕着回到家,蹲在院里拿竹箕收豆子的季元正怨声载道: “止妹去卖扫帚怎的还不回来?晒的豆子还要我来收……” 金氏去矮草棚放下尿桶,也嘀咕,“这都要做晡食了,还等她买肉回来。” 她交待过,让季止卖了扫帚,买一斤带脂肉回来,好解解馋。 “莫不是拿钱自己去买吃食了。”季元温温吞吞将箕里的豆子倒进麻袋里,不掩的怨气。 可巧院门一响,季止总算回来了,不过怀里竟还抱着一二三四,四把扫帚? 不等盘问,季止已是满腹牢骚, “这扫帚一点也不好卖,都说扎得不结实,只卖出去一把。” “你吆喝了吗?” 季元见没有肉,这两天尽在闻二房的肉香,心下烦躁,把箕一丢,这剩下的豆子等季止去收。 季止向灶屋舀了瓢凉水来灌,“我怎么没吆喝,东西不好我喊破天也没人买,就这一把,还是一个不识货的小郎买去的。” 金氏数了数,“怎的只有四个钱……” 出来的季止捡起箕,用手往里面耙豆子,扯了个谎, “那穷酸小儿死缠着与我讲价,饶了他一个钱。” “怕不是你自己藏私了。”季元歪她一眼。 “既觉得我藏私,那明儿你受累去叫卖,我在家歇着。”季止回嘴。 金氏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一家子的姊妹,和和气气的才是。” 不过她偏心大女,自己又开始数落起季止, “你说说你,要不是当初牧猪将猪弄丢,这活儿也轮不着季二凤来做。 冯大家山头多少果树,每天偷偷摘些回来卖钱也是个顶好的进项。” 季止才不想去牧猪,每日得来的钱都得交给金氏。 隔三岔五还偷偷摸摸藏果子回来,做贼心虚,生怕被逮住,可不藏果子回家又得挨数落,那猪就是她故意弄丢在山头的。 金氏可不知次女的心思,她还在眼热季凤抱着的甘柘, “你若是还在那牧猪,咱们也能拿点那酸菹菜去与冯家吃,换些他们的甘柘来甜甜嘴儿。” 想到这份活没了,金氏就咬牙,指头戳了两下季止的脑门。 季元也帮腔,“就是,秋天正是吃枣儿栗儿的好时候。” 季止撇了嘴,“想吃自己去牧猪,看看人家要不要你这好吃懒做的。” 季元呛道:“二房不也是次女在牧猪,我做阿姊的,都满十五了,眼看要相看人家了,怎好去给人做牧猪的活儿?” “那胥女还能做白玉蒸饼在乡市卖钱,人都排着队买,你也是做阿姊的,怎么不学学人家挣钱?” “不就是蒸饼,有何难?做就做。”季元赌气道。 季止险些秃噜出来,人家的蒸饼吃起来软和香甜,忙将话咽回肚 里,要让金氏知晓她向二房的胥女买蒸饼,早晚将她骂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正好金氏出声来打岔:“家里要收稻子了,卖蒸饼的事先放一放,地里的稻子要紧,都得帮忙收稻,连你们的阿翁明天都回来了。” 季富平时在县城替富户将车,农忙时节回家来。 秋收一过,各家各户得缴田税、口算钱,这可是一大笔支出。 若有那缴不足的人家,户主可得下狱,充苦力去。 就连她大房,家里的稻子除了要存做过冬口粮,还得匀一部分去卖了银钱,方凑出这笔开销。 往年,田氏是勒紧裤腰带,佃上几亩田来种,一年到头卖瓜菜,累成老黄牛,才将将凑足这笔钱; 今年,二房就三个小女娘,凑这笔钱?短短几日,就凭卖蒸饼?怕是难咯,更别提后头还要过冬。 金氏这心,不由的畅快起来。 另一边, 季胥已将菜籽种妥,面前的菜地,架了沟,一条一条的井然有序,浇过水而透着深色湿痕。 听季珠喜兴说着日后自己也要帮着浇水的话儿,一面笑应着,一面理了锄和桶,向屋前去。 可巧季凤回来了,见着她带回来的甘柘,季胥不禁心喜,留出一根来做甜嘴儿,余的三根她便去皮砍成段,用舂碓捣出汁水。 洗好一块麻布,准备过滤后拿来熬红糖。这麻布,家里原也缺,还是拆的粮食袋子才有的,家里拢共有三只粮食袋子,如今一只拿来装面粉,一只拿来装稻谷,余的一只被老鼠咬坏了一角,被她拆了线,分作两块布,沸水煮过,卖蒸饼时覆在柳篮上,能遮灰挡尘。 这会儿还能拿来过滤柘汁,只见她拧出些泛青的汁水,底下有陶盆接着。 正忙着,忽闻外头有道陌生的声音在问: “胥女在家否?” 她撂下活,拭拭手出去。 来人是乡啬夫梁兆,原身记忆里有这号人,当初刚归家,落户便是由乡啬夫办理的。 按本朝户律,女子符合条件也能做户主,一是寡妇,二是赘婚家庭,三是成年孤女。 季胥年满十五,已是成年大女,显然满足第三种条件。 朝廷每年八月会算民编户,原身半个多月前回来,正值八月底。 于是故去的田氏被乡吏销去户籍,原身被重新编户在二房,做了户主。 如今乡啬夫正是来送她们二房的“尺籍”,也就是这时候的户籍,是一爿薄薄的木牍,因有一尺长,便叫尺籍。 季胥接过,只见上头书着户籍信息: 户主大女胥年十五,无残疾。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1节 妹小女凤年八,无残疾。 妹小女珠年五,略有口吃。 往下是她们的家赀信息: 奴婢无。 车辆无。 牲畜无。 房屋一间。 田地无。 …… 乡啬夫梁兆对季家二房有些印象,家里也没个长辈了,大女被贼人略卖为奴,才回来不久。 瞧瞧,住的这间瓮窗草舍,在旁边季家大房铺着瓦,围着小院的衬托下,寒酸到像是谁家茅厕,属实是乡里垫底的穷苦。 但他给过尺籍,也只能例行通知: “九月二十,也就是五日后,牛脾乡的编户,统一在盛昌里的谷场缴纳田税和口算钱。 你家无田,无需交田税;口算钱的话,一大口,两小口,其中一个小口未满七岁,共是一百四十三钱。” 季胥听了,记下这串关于钱的数字。 如今的田税收亩产量的三十分之一,她们二房如今连田也未佃,自然是不用交的。 所谓口算钱,就是人口税,每年按人头收取,不论男女,满七岁起缴,七至十四岁缴纳口钱,每人二十三钱;十五至六十岁缴纳算钱,每人一百二十钱。 她们家,季胥和季凤需要缴,加起来正是乡啬夫所说的数目。 一百四十三钱。 八、九月份是乡吏为户、收赋税日子,每年最忙的时日。 如今乡啬夫和其随行的佐吏通知完就紧往别家去了,手里还有一堆尺籍。 季凤听完愁得不行,连能吃甘柘的喜悦也被冲散。 她去到屋子,溜进床底,把西墙根一小块土砖拿开来,伸手进去掏了掏。 再退出来时,手里多出个碎布头缝的钱袋子。 将铜子倒在床上,并自己今日挣的那枚钱,数了两遍,十二个。 不禁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头,她怎的把秋天要纳口算钱这一大笔支出给忘了。 应该提醒阿姊的,这两天挣的钱得留着,先别置办东西。 作者有话说: ---------------------- 乡啬夫,一乡之长。 《后汉书百官五》:“乡置有秩、三老、游徼。本注曰:有秩,郡所置,秩百石,掌一乡人;其乡小者,县置啬夫一人。皆主知民善恶,为役先后,知民贫富,为赋多少,平其差品。三老掌教化。” “啬夫”这个官吏名,后文应该还会出现,比如监守公田的田啬夫,负责厨事的厨啬夫,等等。 如果有在看的宝子,记得点点五角星收藏标,看文不迷路~ 第11章 她垂愁着眉头去灶屋,季胥已经在熬柘汁了,只见滤过后的柘汁冲入陶釜内,灶膛子里刚架起火。 见她这模样,便知是被乡啬夫说的给难住了,季凤年纪虽只有八岁,可穷人孩子早当家,她却是带着小妹独自过活过半年的,一时都愁成什么样了,便劝慰她, “没事,凤妹不是说明日冯家女儿要买四个蒸饼吗?这里就是四钱。 乡市的李屠夫也预定了二十个,这就是二十钱,这五日卖了东西再攒攒,定能凑足一百四十三钱。” “今日蒸饼卖的紧俏,待这红糖熬好了,我准备再做些红糖蒸饼,明日生意肯定差不了。” 红糖蒸饼? 季凤看向釜里那逐渐浓稠,现着一股赭红的柘汁, “这是柘汁做出来的?” 季胥点头,她把熬好的柘汁倒在陶盆里,倒了有一节指头高,因陶盆只有一个,倒厚了不好,余的便倒在了陶釜的大圆盖子里,这内壁也平整,又有些沿。 如此由其凝固了,才用刀尖横竖各划上一道道的印子,沿着这痕迹,方便掰成方块小状。 后又拿来竹筒,将小块红糖拣进去,足足拣有两竹筒,上头还扣上刚好大点的竹盖,也能起到些密封的效果,不过她这红糖用的快,倒不用担心放坏了。 这竹筒,还是前些日子砍回来的竹子,编完竹甑留下的二十来节竹篼节,梆硬,在墙根下晒黄了,用处极大,像家里的盘子,便是那竹篼节竖着从中一破,得来的,就是底部是弧状,容易晃荡,得左右垫两粒石子,以防翻倒了菜。 还有,家里头有一只碗拿来盛猪油了,就剩了两只碗,她吃饭便使的竹碗,是拿柴刀当中横着削了半截竹,细细的削平整圈沿,便成两只圆口竖壁的竹碗,别说,因这竹碗底部是平的,倒还挺趁手。 还有她卖蒸饼拴在腰间的钱筒子、装饼酵的、现下装红糖的,俱是那竹筒做的,比量好削出竹盖,便能存物了。虽是简陋些,但一个钱也不费,幸而家里有这些竹篼节,不然没个器皿,做什么都别手别脚的。 釜底残留的糖液,半点不浪费,添了碗水进去,烧开后给两个妹妹各倒出一碗做甜嘴。 “阿姊也喝。” 季珠听说有甜水儿,开心极了,才喝一口,捧碗踮脚,舔着嘴唇,便让季胥喝。 季胥因着不馋甜水才没给自己倒,上辈子她连三分糖的奶茶都觉得齁甜,况且,实在不习惯跟人对嘴喝东西。 可季珠扑扇扑扇眼,满眼的亮,极其期待要把这甜滋滋的好东西分享给她。 她迟疑一瞬,便弯腰啜了小口,“谢谢小珠。” “她惯会卖乖。”季凤扑哧有了笑意。 季珠喝一小口,亲香黏糊的,又捧了要分与她喝。 季胥揉揉她脑袋,让她自己喝,她才捧碗出去,向着外面,在屋檐下蹲了,咂着嘴儿,小口小口啜饮,珍惜的模样就如这是琼浆玉液。 “凤妹也把这甜水喝了,空了碗,过会子好吃晡食了。” 季胥道,只见她正在切瘦肉,是李屠夫给她做搭头的那小块,被切成细小的 碎丝,那釜里头,舂好的米添足了水,渐渐沸了,翻腾着米花儿。 这时,瘦肉丝加进沸腾的白粥里,撒些盐调好味,便能吃上简单的瘦肉粥了。 季凤这舌头都多久没尝过甜了,哪能不馋甜水儿,被阿姊劝慰一番,暂抛了那口算钱的愁,也捧了碗,同季珠一道,在檐下咂着喝。 时而还学那吃席的大人,碰个碗,一仰脖子,做干杯状,一时总算有些孩子的活泼,季胥见了也宽心。 最后那碗甜水见了底,各自又添了小半碗水涮涮,喝进肚里才算完。 等她们珍馐般喝完,季胥这里的瘦肉粥也好了,三人围坐着,就着陶灶吃起来。 咸淡适中,清淡兼宜,吃的舒服,又填饱了肚。 趁着天色未暗,季胥想去摘些柳条来编篮子,她盘算了,明日多做些蒸饼去卖,眼下这两个柳篮并不够,得再编出两个来备着。 要说远的,五里外的灵水河畔有一溜的柳树,并许多芦苇;要近处,就说她们吃水的井边,便有一棵丝绦垂垂的老柳树,不知哪一辈子种下的,只知是公家的,孩子们喜欢摘了编项圈戴着顽,就一里远,凤、珠二个也说要去,便一道来相帮了。 只见这会子,还有向井打水去浇菜的妇人,问她们三姊妹饭否,又问: “摘些破柳条子做什么?胥女这么大了也像他们孩子似的编些顽物?” 季胥笑道:“编篮子使的,家里连装东西的家伙什儿都没有,只好打这柳条的主意了。” “你手艺倒巧,也教教婶儿,婶儿家也缺篮子使。”那妇人笑道。 季胥笑道:“婶儿来,我这会子摘了回家,正要编呢。” 妇人道挑了水,笑说这就来。 过了会子,三人各捧着一束柳条回到家,借着未暗的天色,季胥伶俐的都将两个篮子编完了,妇人也没来,可见是玩笑话,到底不是缺东少西的人家。 翌日鸡鸣时分,季胥亮着火把起来做蒸饼。 昨儿个她买的面粉多,有半斛,这面粉按后世的度量衡,她掂了掂重,能有十斤出头,粗算能做一百个蒸饼,白玉蒸饼五十个,红糖蒸饼五十个。 她想好了,红糖的贵上一个钱,卖两钱。 季凤也起来了,能干极了,帮她烧火、向井边打水,不知替了季胥多少工夫,季胥心眼里暖慰不已,直夸她好,倒把她夸的不好意思,捅了灶火,映的两腮微红道: “家里的活计哪能都指望阿姊,倒教累坏了,我自是要帮着的,只恨我身板还小,不然一气能提回满当当一桶水来,一刀能劈开那粗柴,那才好呢。” 说的季胥笑了,道:“哪有这样的蛮力,凤妹现在就好的不得了了,替了我多少。” 两人忙得热火朝天,却也说说笑笑着,把柳篮渐渐装的满满当当。 大房的金氏起夜,望着二房灶屋亮着昏暗火光的窗子。 心道,又在做蒸饼?这什么蒸饼竟有这么好卖,用得着起这一大早来做? 她悄摸摸的,趴上自家院墙,隔着些距离,朝那圈坛口圆窗子望去。 只见季胥撸着袖子,在陶盆里揉面。 胳膊柴杆子似的,看着细瘦,力道却足,那面团在她手里似乎十分听话,被揉得雪白光滑。 季凤提着半桶水回来,借着月光就见那院墙模模糊糊挂着半个人影,她当即竖起眉,一声尖喝: “谁在那!” 作者有话说: ---------------------- 注: 西汉容量单位:1斛=10斗=100升=1000合, 另外,西汉的一升是现代的200毫升。 第12章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2节 金氏忙的矮下身子,佝着腰回东屋。 心道,自家可是有二十亩地,稻谷长势好极,这眼看就收割上来了,那蒸饼值个什么,还能日日好卖?她就等着瞧,二房缴不上口算钱,那户主最后下大狱去! 季凤提着水进灶屋,同季胥告说: “定是伯母在偷看。” 她把门掩上,“阿姊,我看,咱们离家时,还是把屋子的锁拿来锁灶屋吧。” 她们的灶屋平日没有锁,睡觉的屋子是有一把铁锁的,钥匙由季胥随身携带。 季胥想了想,“突然锁着反而惹眼,还是把余的饼酵和红糖拿去睡觉的屋子放着,就照常锁着那间屋子。” 季凤这就照做,把两节竹筒用禾草拴了,打个结,在灶下柴草堆里拣了根枝条,折成三寸长。 屋里泥墙老旧,磕磕巴巴的,到处都是细小的缝洞,她踮了脚,将这枝条在东墙一插,露出半截,竹筒一挂,保管老鼠咬不着。 灶屋里,季胥望了望没糊的窗,心道,纳完口算钱,这屋子过冬前一定得修。 天方亮时,季胥挎着篮子欲出发,正逢季珠醒了,睡眼矇眬,至灶屋来,嫩生生说: “小珠也去帮忙。” 见她困的紧,季胥掖了掖她那头有些细软的毛发,软了心肠道: “都困成这样了,在家多睡会儿,这一去要走不少路呢,阿姊前两日有小珠帮着带路,已是熟悉了,今日便自己去。” 季凤笑道:“瞌睡的虫儿,先用口水把那粘住的眼皮子化开罢!” 季珠见季凤取笑她,立时将眼睁大一圈,抱着季胥的腿,仰着脸蛋,软了声道: “小珠不是瞌睡的虫,小珠也要帮阿姊卖蒸饼。” 撑不住她这般软磨硬泡,何况季胥哪能不懂小妹这份体贴,最终还是帮她梳了头,带她去了。 拢共三个篮,其中两个覆着麻布,余的一只没有布了,昨日她便给柳篮编了个盖,虽有些缝隙,到底能挡挡尘土,她一手挎两只,一手提一只,好在这东西也不重。 季珠伸出手,要帮着拿一只篮子,到底才五岁,自己走这磕碜的土路,不跌跤就是顶好了,便让她踏实吃蒸饼,这是朝食,她与季凤早些是吃过的。 篮子周围塞了些干净的禾草,至李屠夫摊前时,蒸饼还有余温。 “女娘来得早。”李屠夫同她招呼,递前竹箪去装自己那二十个蒸饼。 季胥揭开一角,“还有红糖蒸饼,更甜些,两钱一个,阿伯要不要买些尝尝?” 只见那红如翡玉的蒸饼冒着热气,李屠夫当即点头, “那再与我拿五个红糖蒸饼。” 他夜里去牲户家里宰豕,豕肉拉来乡市卖,朝食没来得及吃,就等着这口。 接过来,先拿红糖的尝了口,忙唤住季胥, “再拿五个!” 他家人口多,半大小子就有三个,都是食量如牛的。 做完李屠夫的生意,季胥接着在乡市沿街叫卖,然而今日的乡市分外冷清。 季珠不由的纳闷,“阿姊,是不是我们来的太早?都没什么人。” 先时季胥也这么以为,直至天光大亮,正该是物穰人稠的时候,可乡市依旧冷清,连卖粔籹的妇人也不见踪影。 别说附近各里来就市买物的乡民,连那挑担推车来卖货的农户小贩都稀稀拉拉,街道两旁显得空荡,那可以坐贾的铺子都有些是大门紧闭的。 季胥叫卖一圈,也没生意,好容易碰着个妇人说买两个,趁着妇人拣蒸饼时,闲聊三两句。 才知近日农忙,各家各户都忙着下地收稻谷,哪有闲暇来赶集。 偶尔能见着的赶市的妇人,大都直奔李屠夫的肉摊。 “给我来两斤脂肉!” “家里农忙累人,给多割些脂,有油水,吃了才能下力气。” 季胥干脆在李屠夫摊子附近卖蒸饼,人反而多些。 李屠夫想起自家那和她一般大的女儿,家里肉食不断,养得能有对方两个身量的结实。 季胥瘦的连衣裳都宽大,还带着个妹妹,一看就是那穷苦人家懂事的,不禁心生怜悯,顺口帮季胥吆喝, “那女娘的蒸饼滋味好,我刚买了尝过,还能说假话不成?” 如此,季胥卖出去三五个的,但这样显然不够。 眼看近午,人越发零星,李屠夫的肉都所剩无几,快要收摊了,她柳篮里的蒸饼还有大半多没卖完。 季胥谢别李屠夫,带着季珠,从乡市离开。 “阿姊,不卖蒸饼了吗?”季珠问,好奇她没卖完蒸饼怎 就回去。 “卖,但乡市已经没什么人,我们去田里叫卖。” 出了乡市,举目望去,土路两旁便是金灿灿的稻田,直延伸到遥远处山脚下,点点人影忙碌着,俱是一家大小口齐上阵,譬如刈稻、挑筐、绞稻粒……大太阳底下,忙的豆大的汗哗哗流。 季胥沿着田埂,嗓清音溜,一家家的叫卖。 “蒸饼咧,饱腹香甜的白玉蒸饼……” “是昨儿个在乡市的女娘!” 田里,一个头裹布巾,打着赤膊,下头是犊鼻裈,脚蹬了麻履,怀抱着一捧稻穗的小儿郎认出她来。 “阿翁!你昨日就说要给我买白玉蒸饼的!” 他扭头叫唤,那正在弯腰刈稻子的是他阿翁。 汉子正在刈稻,也同样穿着犊鼻裈,上身还穿件麻布短衫,闻言抬起头,用搭在肩膀的巾子擦擦汗。 昨日在乡市,他家小儿见旁人手中白胖胖的白玉蒸饼就闹着要,不过那时去问,人家都已经卖完了,便允诺小儿下次去乡市给他买。 今日全家都在收稻子,自然没功夫去赶集,没想这女娘恰好叫卖到他们金氏里的田间地头上来了。 “也好,姜娘,咱们中食就吃蒸饼,也不用累你另去做中食了。”他跟自己的妻子说。 平日他们都吃两餐,但农忙是力气活,只吃两餐怕是撑不住,家里妇人会多做一餐中食,拿饭箪装好送来田里。 如此,一来,要匀出人力回去做饭食;二来妇人既要忙地里的活,又要做饭食,也很累人。 索性田里有叫卖蒸饼的,买来吃也方便,不求能有多好吃,好歹是面粉做出来的,能管饱就行。 “也好。” 被唤作姜娘的也赞成,这就近前来买季胥的蒸饼。 她家小儿立马挤前来,大清早在地里忙到现在,哪能不饿的。 妇人朝季胥的柳篮里看了看,纳闷这蒸饼怎的这么光滑?心道难怪小儿在乡市见了就念念不忘。 季胥介绍道:“白玉蒸饼一钱一个,红糖蒸饼滋味更甜,两钱一个。” 妇人见她的蒸饼做的实在,一个足有碗口大小,吃起来也能垫个饱。 她家两个大人,一个孩子,便道:“拿三个白玉蒸饼。” “阿母,我还想吃那红糖的!”小儿郎道。 “尽会乱花钱,”妇人责他一句,到底心软,“罢了,再给他拿一个红糖蒸饼。” “劳女娘等一会儿,我还得家去拿钱。出来下地,身上不好带银钱,不定掉哪里可惜了了。”妇人有些羞涩道。 “不打紧,我正好还要在附近叫卖,不会走远。”季胥先将四个蒸饼给那小郎。 小郎晒得黑不溜秋,瘦胳膊捧过那蒸饼,拿起红糖的咬了一口,好甜!而且明明是凉的,竟还是松软的,一点也不硬。 他跑到阿翁身前,举高手,“阿翁,你尝尝!极好吃!” “你自己吃。”然而小儿硬要让他尝,汉子只得咬了小口。 满口满心的甜滋滋,再吃那白玉蒸饼,暄软,不知不觉吃完了整个,再拿铁镰都添了不少力气。 犊鼻裈小郎珍惜的再吃上一口红糖的,还剩半个,想着留给阿母吃,自己也拿起那白玉蒸饼来吃,咬一口,别提多满足。 各家田地相连,隔壁田里的人家见他们这里吃得香,也朝季胥招手, “女娘,来这儿,我看看你家白玉蒸饼!” 田地里买的人多起来,季珠看见柳篮里越来越少的蒸饼,开心极了。 作者有话说: ---------------------- 宝子点点收藏,爱你们~ 第13章 因在卖蒸饼,赶不及回家做中食,胥、珠两个拣了处田埂,也坐在上头,吃的蒸饼。 想到在牧猪的季凤,好在季胥早晨给她装冯富贞的四个蒸饼时,想着今日蒸饼多,中午不定能卖完,另多装了两个给季凤,让她饿了垫垫肚子,如此也解决了三人的中食。 吃过蒸饼,再拿那半截竹筒,和田里的人家讨了些水喝,便继续沿田叫卖,走到一连片千亩良田时。 四顾望去,这处忙活的都是汉子,大多穿着半旧的皂色短衫子。 那弯腰刈稻的,不同于先前遇见的,手脚麻利的同时,对待稻子分外珍惜,不会大动作,叫熟透的稻粒掉在土里。 这片田里的汉子则不同,都一副懒怠动弹的模样,每刈一把稻,往旁边一丢,倒有着泄愤的力气。 只见那田里,和一路看过来的田地一样,都置着方形的,斜壁的掼桶,割下的稻子,汉子捧着到掼桶旁,在桶沿掼打,那稻粒便脱落下来,落在桶底。 不过,细看下,秸穗上还挂着不少稻子,便丢开来了,掼打的并不仔细干净。 “郎君,买些白玉蒸饼,软和好吃,又能填肚子。” 他们听见季胥的叫卖,无一例外不扭头来看,滚咽口水,但都继续低头刈稻、掼稻,无人来买。 有部分汉子,头戴赭色毡巾,穿着赭色衫子,衫子背后还有字,季胥是习过隶书的,能认出来,背上写的是“下吏”,或是“隶”。 细望去,他们双脚还戴着镣铐,比起那些穿皂色短衫的,他们这些汉子的眼神有的分外大胆,直勾勾盯着季胥的篮子。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3节 一旁邻着的田里,才买过蒸饼的一个妇人朝她招手, “女娘快别过去。那片是官家公田,田里那些人,他们有的是来过更的更卒,这些都是编户黔首,他们这些人倒没什么; 有的哪,可是犯过事,在刑期的犯人,被官吏从县牢里调来服苦役的。” 妇人指给她看,那些在田埂上走来走去的,就是监工的官吏。 原来如此,如今,成年男丁二十岁起役,直到二十三岁,每年要服一个月的傜役,服役现下也称为“更”,像田里那些充劳役的就叫“更卒”; 二十三岁起,还要充当一年的材官、骑士、楼船,这些叫做“屯戍之卒”;再充当一年护卫官廷的“卫卒”;一年守边防的“戍卒”。 这般才算服满役,除了有些享有免役特权的,或者能花的起钱找代役来“践更”的,大多平民百姓都要自己来服徭役。 役期的更卒们被派来给官府的公田收稻子,定时定餐,哪里会自掏腰包来买蒸饼;而尚在刑期的犯人,就是想买,手头也无银钱。 因此这千亩田,纵使人多,却也做不了生意。 季胥望了望不远处的官吏,虽说他们或许会买,但这片公田既有服役人员、又有服刑人员,还有吏员把持,对外人涉足的管控肯定是严格的。 谨慎为妥,季胥还是及时退了出来,袖子擦了擦日头下晒出来的汗,只能再走远些,别处叫卖去了。 远处公田里,只见田啬夫庄盖邑来回巡走,手持一鞭,口内催促, “都给我快点!手上麻利点,明日务必把稻子收完!” 说着,鞭子挞在那些刑役人身上,一时叫苦不迭。 这批稻子被平准署催得紧,听说是关东旱灾,那地方粮价上涨,俗话说粮价带百价,平准署就负责管理粮食价格,在各郡设有均输队伍,丰则籴,俭则粜,通过在不同地方征收、出售粮食来平抑粮价。 京城长安平准署分布在扬州的均输队伍要大量收购秋收的稻谷,运往关东平抑粮价,公田的粮自然是首先被征收的。 县官们不待见平准署的人,只丢话要求田啬夫配合平准署的官差。 可田啬夫是什么?就是一个看守公田的小官,平时就住在田边的那间小茅屋里,稻子熟了负责提防那些趁夜摸来偷稻的小毛贼。 两日后,准时叫平准署的人把稻子运走还好,若是延误差事,县里自然推他这个小官开刀。 他只有一双眼,一张嘴,喝一句,眼下能快些,等他目光一挪开,该怠工的还是怠工,毕竟不是给自家收稻子,谁愿意下死力去干? 庄盖邑便取了鞭来,力道适中,专鞭挞得叫人发痛,却又不至于伤到连活也干不了。 季胥见那景况,鞭子落在人身上,痛的叠声叫唤,不由的皱了眉。 近处,能听见汉子们的埋怨: “朝食 就吃半碗豆粥,还是水多豆少,哪有力气干活……” “就是,偏生催的这样紧,这两天的役可真不是人干的。” 田啬夫刚收了鞭,卷在腰间,只言片语的吹到他耳内,不禁捏了拳,亭里那些个厨啬夫可真贪,钱按标准收了,餐食却不按标准来做,知道这帮人是刑役人员,朝食就送来两桶稀的不能再稀的豆粥,三十个人分,这没吃够,谁愿意卖力干活? 一扭头,只见对面田埂上,一监工小吏正从一个女娘手里接过个什么吃食,看着白胖软乎,啃了一口,像是面食,不知具体是何。 女娘从他手里接过一枚钱,田啬夫立时看懂了,喝道: “速速离开!此地闲杂人等不许入内!” 叫卖吃食竟叫卖到公田来了。 话说季胥听完隔壁田地妇人的告诫,都退出去了,是被小吏招手叫唤,这才进来卖与他。 如今听闻田啬夫的驱赶,只见是个面容糙黑,身形魁梧的男子,裹着方石青粗布帻巾,一身皂葛布的短襦,为着行动利落,裤脚还绑了白布条。 提气喝那一声,怕是十里外都能听着,吓的季珠直往她身后躲藏,小耗子似的乱战,季胥拍了拍身后的妹妹,让她别怕,这就配合的提起柳篮离开。 那买了白玉蒸饼的小吏也被唬了一跳,后想想,他是县里狱曹的,被派来监工这批在刑犯人,并不归一个食俸二百斛的田啬夫管,便宽了心,啃食着蒸饼,一面陪笑道: “啬夫莫恼,我喊这女娘过来的,亭里送的都是些什么应付人的吃食,那豆粥,撒泡尿就没了,我买个蒸饼来垫垫肚子,别说,这白玉蒸饼可真好吃,庄啬夫要不也买来尝尝?” “慢着。”田啬夫庄盖邑叫住她。 “你这蒸饼是自己做的?”他问道。 “正是。” “我看看。”田啬夫说。 季胥揭开麻布,露出篮里光滑细腻的蒸饼。 “好吃管饱,吃了做活有力气。”她将狱吏抱怨的话听了进去。 此时的亭,设在乡里的也称乡亭,亭长总揽一亭事务。亭内还有屋舍、厨房,不仅给外出的平民百姓提供住宿,还负责接待官吏,像他们这片公田的吃食就是亭内的厨啬夫负责。 这田啬夫方才一个劲在催刑役们抓紧收割,可底下窸窸窣窣的埋怨,就季胥站这一会,便有不少吹到耳内。 因此她特地强调蒸饼的饱腹感。 “吃饱了,兴许比鞭子好使。” 这是在说他不该鞭挞那些犯懒的汉子?庄盖邑这才正色以待起来,只见这女娘生的单薄,木簪别着发,半旧的襦衣,将妹妹护在后头,自己倒临危不惧,方才换旁人被他一喝,早吓软塌了。 他一年四季在此地,面容晒的黝黑粗糙,嗓门又粗浑,等闲毛贼都不敢来偷盗他监守的这片公田。 “数一数,还剩多少个?”并未分证她那话。 “白玉蒸饼还剩十五个,红糖的还剩二十五个。” “我都要了。”庄盖邑道。 狱吏惊道:“这加起来可得有四十个,碗口大小一个呢,怪道你生猛高大,一气能吃完这么多?” 据说这庄盖邑之所以能任这田啬夫,皆因他生有怪力。 前年,县里富户曾举行扛鼎赛,在门前立着一高大的青铜鼎,若谁将鼎举过头顶,能得百钱。 十里八乡不少力士闻风而至,可双臂暴了筋,那大鼎都纹丝不动,最后竟被一个年十五的儿郎给高举过头顶,那人便是庄盖邑,原是个浑身血腥气的杀猪匠。 后来县官听说,便荐举他来这监守这片毛贼猖獗的公田,别说,自打庄盖邑做了这田啬夫,这带公田一直安安生生的,没有一次遭了盗的。 庄盖邑道:“非我一人吃,给地里那三十个汉子一人发一个,做中食。” 作者有话说: ---------------------- 记得收藏文文,爱你们[抱抱] 第14章 他这就向茅屋去,拿钱来付。茅屋支立在田头上,竹子做的墙,茅草为顶,里头并不算宽敞,一张杨木板床便占了小半的位置,上头铺着竹簟,搭着张拿来盖的狼皮毡子。 去岁夜半,山里的狼闯了来公田觅食,庄盖邑正好挽弓搭箭,射了来,狼肉卖给县里肉肆了,这张狼皮还留着,用着还顺手。 只见西墙挂着张大铁弓,一袋或铁或木的箭矢,下头置着四四方方的韦笥,前头缀着把铁簧锁。 庄盖邑自腰间摸出钥匙,开了锁,韦笥里尽是平日里换洗的衣裳,叠的齐整。 他从中翻出个钱袋子,方向外去,将钱如数给了季胥。 这会子,发蒸饼的事吩咐了一个县里派来的佐吏去做。 佐吏发完后,将两个空篮子带回给季胥。 “这是中食,朝食的豆粥吃的不尽人意,这蒸饼给大家垫补垫补。”田啬夫一面巡走,一面道。 田里的汉子收到蒸饼,口里念念有词,这可是精粮做的,比豆粥不知好多少,况且生平从未尝过这样暄软的蒸饼,吃进肚里,不禁念田啬夫的好, “啬夫怜恤贱役……” 做活也都卖力了,不再像之前那样懒怠。 一圈下来,田啬夫立在田埂上,也咬了口手里的红糖蒸饼,软乎绵甜,这女娘手艺好,他大口吃完剩下的。 想着还有明日一天,断不能再由亭里送些敷衍的吃食来。 返身和季胥商量道:“女娘明日还卖蒸饼否?我订一百八十个白玉蒸饼,二十个红糖蒸饼,只一点,日出时分务必送到此地来。” 白玉的发给贱役吃,一日三餐,每餐两个;红糖的就拿来款待这些监工,田啬夫如此忖度。 一次性能卖二百个蒸饼,季胥自然做。 至于送达时间,西汉是十二时辰制,分别是:夜半、鸡鸣、平旦、日出、辰时、隅中、日中、日昳、晡时、日入、黄昏、人定。 本固里的小谷场,设有座石刻的日晷,若是有日阳儿,中央的铜箭落影便能指向对应的时辰。 夜晚黑魆魆的,没有阳光,靠日晷自然没法子辨别时辰,除非有更先进的铜漏壶,但季胥家里自是没有这样的物件。 不过,日出时分,大约就是后世五点钟,乡里半夜便能听鸡打鸣醒来,况且季胥心里压着事,也不会睡死,她倒不担心误了时辰。 她不疾不徐应:“日出一定送到。” 倒不怕此人出尔反尔,白费她的工夫,一则,他订蒸饼这话当着诸多小吏和刑役者说的,尤其田里那些刑役汉子,一听田啬夫明日还订蒸饼,眼睛都直了,倘若田啬夫明日反悔,只怕他也没法督促底下的人卖力收稻子; 二则,田啬夫虽是小官,但到底食俸二百斛,不会出不起这二百个蒸饼钱。 不过要做二百个蒸饼,需得去乡市买整整一斛面粉。 还有,家里竹甑不够用,效率太慢,误了时辰是大事,牛脾山的竹子或老或嫩,俱不适合拿来破篾编竹,况且也全被金氏砍空了,估计得往深山走,方可能寻到无主的竹,但牛脾山深处有野兽出没,她赤手空拳的,不准备冒这个险。 便只能费钱了,再买个陶鬲,上面搭配着陶甑来用,届时两个灶眼同时开蒸,会快得多。 面粉还是原先的价钱,六十钱一斛。 陶鬲四十钱,陶甑二十钱,季胥讲了讲价,掌柜的倒拿乔,一钱不少,谁让全乡市独这一家器皿肆,只能照价付了。 日后家里的旧陶釜就专门用来炒菜,新买的陶鬲除了上头能蒸东西,还能用来煮饭,烧水也方便得多,她们三姊妹这两日用天名精煮水洗头,头上的虮虱明显少了许多,再坚持三五回就能根除了,买了陶鬲,烧水就不必和陶釜混着用了。 今日,除去姊妹仨朝食与中食吃了的蒸饼,卖了的有九十个,挣了一百三十五个钱,贴近了口算钱的目标。 买完家当,一下回到解放前。 抹了抹手心下剩的十五枚钱,季胥索性放开了花,又买了只陶瓯,只见是大口短颈,椭圆形腹的模样,带盖,还配个勺,容量大,拿来盛猪油正好,家里缺这样的器皿,这是竹筒没法替代的。 如此便将挣的全花净了。 不过不妨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般便能放开手脚做了,明日还有一个大单子呢。 她还想给家里添个 水瓮和水桶的,这也急不得,慢慢添置罢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4节 傍晌时分,走在路上,季珠兴兴头头说要相帮,季胥便让她提着两个空柳篮,自己则背着筐篓,抱着陶鬲,上头叠着个陶甑,那面粉并陶瓯便搁在了筐篓里,如此一径家去了。 太阳斜歪在山头,将两人的影儿返长在路上。 季胥手上东西分量重,走一段路,得放下来歇肩。 她站在路边甩甩有些发酸的胳膊,季珠默默想替她抱起那陶鬲,结果使出吃奶的劲,脸都憋红了也纹丝不动,到底是小孩子。 季胥笑道:“小珠帮阿姊拿篮子已经分担很多了,否则阿姊还真腾不出手来拿这两个篮子。” 季珠面含羞赧,她说:“我长大可以有力气帮阿姊拿更多东西。” 季胥摸摸她脑袋,“谢谢小珠。” 进入本固里的地界,熟人多起来,她再歇肩时,路旁稻田里不时传来农妇们的说长道短: “胥女卖蒸饼回来啦?” “这对陶鬲和陶甑花了不少钱罢?” “你倒不急,这没几日就要纳赋税了,还花这好些钱添置东西,那赋税可是大头,你家得一百多钱罢?官差可不讲情面,缴不上钱说下狱就拉你下狱去!啧啧,到底年纪轻,大事上面没个算计哪。” 季胥自然回应,“捡的最便宜的买来使,家里就一个陶釜,既要做菜又要煮饭实在不便,还有四日,那税钱慢慢的攒了来。” 慢慢的? 众人笑她心大,也有等着瞧好戏的。 金氏便是后者,只见她家二十亩地,一家子上阵,如今割了有五六亩,那掼桶里,掼打了金灿灿的稻粒,一竹箕一竹箕的往筐里倒,挑了回家去,倒晒在院里。 这二十亩地的丰收,可意味着自家不用愁那赋税了,行走间自是像那大公鸡,见那季胥还花钱添办东西,撇嘴则声道: “我要是田桂女,知道自己女儿笨成这样,都得从地底爬出来捶她。” 作者有话说: ---------------------- 釜、甑、鬲都是秦汉比较常见的烹饪器具。 对了,可以看封面,小图源自汉画像“庖厨图”,左下角那个底小口大的,高高的带着盖子的,就是甑,是底部带孔的蒸具。旁边那个小的,还有个类似勺柄露出来的就是釜,釜是鬲演变而来的,所以二者有些相像,甑可以架在二者上面,利用水蒸汽蒸东西。 宝子记得点收藏,作者将获得满满动力,爱你们[抱抱] 第15章 季胥回家先去屋后看了看那菜地,昨日种的菜籽、蒜粒并姜,已经有些破土出来的嫩秧苗了,绿茸茸的。 “阿姊,长出来了!”季珠指说道,百般欣喜。 “日后便能吃上咱们自己种的蔬菜了。”季胥也开心。 一面道,一面稍微浇了点水。 季珠央说她来浇,足兴的模样,什么都爱沾沾手,季胥便细细教了她,见她有模有样,下剩一点便交由她,自去生火做饭食了,晡食准备炒昨日季凤带回来的那只大薯。 拎出柴刀,蹲在檐下削皮的当口,季凤背着捆柴禾回来了,迫不及待问: “阿姊,今日的百来个蒸饼卖完了吗?” 这关乎她们能不能缴得起口算钱,若是不按时缴,户主可得被押去下狱。 想到这,季胥微微一笑,不等她开口,刚放下水瓢的季珠便手舞足蹈,同她分享道:“全部卖完了,而且有一个田啬夫还订了二百个蒸饼!” “二百个?”季凤又惊又喜。 “不过那个田啬夫吓人的很,他赶人的时候,声音就像打雷一样,腰间还有鞭子……”一面说起白日的遭遇,一面拉了季凤至灶屋,去看那新添的家当。 “瞧,阿姊还买了鬲和甑!”等说起这个时,方欢喜起来。 只见那口船头灶上,原本空荡漆黑的灶眼,现添上了陶鬲并甑子,那灶面上,挨着墙放盐酱这些调料的地方,还多了只醒目的陶瓯,,季凤揭盖一看,里头是白白的猪油,摸索着这些簇新的物件,这心里也有滋有味的,口内念道: “太好了,口算钱有着落了,家里还添了家当,不像以前那样缺东少西的。” 说是以前,细数数就是五六日前,那会儿盐还是用碎瓦片盛的,哪吃的起猪油,还装在体面的陶瓯里,眼下旁边一应的盐酱齐全,盐用竹筒盛着,酱在小酱瓿里,收拾的伶伶俐俐的,这日子越过越越有盼头。 次日鸡鸣时分,季胥便起来做蒸饼。 稍后季凤听着鸡鸣,摸到一旁空的,便揉着眼圈也醒了,趿了鞋,蹑脚儿出屋子,没吵醒最里头尚睡的香甜的季珠。 有了陶鬲和陶甑,两个灶眼能同时生火来蒸,更有效率。 “幸而阿姊昨日买了陶甑回来,做起来快多了。”季凤添柴禾时道。 只见那高高的甑子冒着白雾,满屋的麦香。 二百余个蒸饼做好后,季胥拿了先时编的新筐篓来装,背着方便,又另装了两个柳篮。 时辰尚早,季凤也不急于去冯家牧猪,帮着提了一只柳篮,送季胥去庄盖邑监守的那片公田。 临走季凤想了想,犹是退回去,将屋子给锁了,钥匙挂在脖子。 屋子里头季珠还没醒,东墙上还挂着袋新沤好的饼酵,这饼酵是关窍,得锁好了。 “阿姊放心,小珠如果醒了,见屋子从外面锁住就知道我们赶早去卖蒸饼了,会乖乖等我们回来的。” 季胥有印象,从前凤、珠还小时,会睡晌午觉,田氏便会趁这段时间,带稍大些的大女儿去拾柴或者浇菜,离去时为防有贼人来偷东西,自然会把屋子锁着,有时她们俩个醒了,就自己在床上玩,也不哭闹,十分乖巧。 “嗯,让她多睡会儿。” 这两日季珠起早同她去乡市,有时倚着她直打盹儿,季胥想着卖蒸饼要走的路多,她一个五岁的孩子跟着实在受累,不如让她留在家顽,再说今日去那片公田,别又叫那田啬夫吓怯了她, “你回来时她应该就醒了,到时候把钥匙给小珠,她或是在家,或是锁了屋子去冯大家的山头找你作伴也行。” “好。”季凤应着,想着到时得叮嘱小珠一番。 畎亩间灰蒙蒙的,有些已经下地忙碌的身影,见着土路上她们俩姊妹向外去的身影,不禁聊起来, “昨儿是三篮子,今儿连筐篓都背上了, 究竟什么蒸饼这么好卖?赶明儿家里稻子收完了,我也做了去乡市卖去。” “赖婶儿,她这蒸饼你可做不来。我家汉子昨个去乡市卖鸡蛋,见她卖的那蒸饼,光溜溜、软乎乎的,不像咱们做出来的又硬又磕巴。” 廖氏说道,她就是前些日子刚被王麻子打趣,要她用三斛稻子娶季胥给她家崔广宗做新妇的廖氏。 那会儿她嫌季胥一拖二,要把她家给带累穷,现在倒有几分认真琢磨起那话来。 这季胥有做蒸饼的手艺,娶回家来,那赚的钱不就是自家的? 那两个小的,稍给点吃食养着就行了。 不过,这每年还得给她们纳口算钱,这是笔大开销,还得再仔细掂掇,晚些回去同她家男人商量一番。 “农忙谁有功夫去乡市赶集买她的蒸饼?她怎的一日比一日做的多?”王麻子道。 “这事我清楚,乃是田啬夫在她那订了几百个蒸饼,要发给贱役吃。” 应话的是廖氏的妹夫,姓金,家是本乡金氏里的,今日一早夫妻俩赶来给廖氏一家帮忙收稻谷,尽亲戚间情分。 “我家的两亩田挨着公田,昨儿个自家收稻子,那女娘在我们那带叫卖蒸饼,我亲耳听见田啬夫订下二百个。” 廖氏朝她妹子瞪眼,“你怎么不早与我说?” 小廖氏:“我也不知这女娘竟是本固里的,见她有这等手艺,还以为是盛昌里哪家的富贵女娘。” 二百个,听说是一钱一个,那就是二百钱呐。 丰年里,一亩地亩产不过四斛稻谷,行情好时,一斛稻谷顶天了卖个四十钱,这还是需得从夏到秋小心服侍。 可这季家胥女,光一天就能挣数百钱? 那一个月?一年?这笔账各自一算,田里不少人红了眼。 就连金氏,心里也油煎似的,怪道还能花钱添家当,原来是有个大单子,照这样下去,别说口算钱能攒了来,那二房岂不是很快要越过大房去? “这胥女,也不知是谁教她的手艺……”金氏直犯嘀咕。 王麻子酸溜溜道:“定是在长安宫城里三年,遇着贵人了,倒教她因祸得福了。” 他先时还以为是季凤借着牧猪,偷的冯大家的果儿去卖,她家方能吃的起肉,今日才知,季胥有这等挣钱的手艺。 不过他又说酸话:“这也就是运气好,田啬夫买了她数百个蒸饼,平日哪有这么好卖,谁还能日日吃蒸饼?” “我说也是……”金氏也应和,其间酸味只有自己知道。 大家心里稍微平衡些,不过各自也都万般想窥得那手艺。 ** 公田处, 季胥将筐篓并柳篮卸在田埂上头。 昨日那狱吏头个凑前来,见那蒸饼俱是实打实的个头,与昨日的并无二致,说道: “你倒是个实诚人儿,不像那厨啬夫,因是做给更卒刑犯就昧了良心,偷工减料的。” “哪能做坏良心的事,这是一家子营生,倒教坏了名声,况且,官差在这儿守着,还有谁敢做这样的黑心事。”季胥说道。 说的狱吏一笑,站这会子,庄盖邑也来了,只见还是昨日那副利落模样,只是用来裹额的换成了一条赤帻。 他手里一串用红绳串着的钱,递与了季胥,便亲去发蒸饼了,每人先发两个做朝食,发下去自然免不了催促大家加紧收割。 这厢,季胥点了点钱,二百二十枚,正是这个数。 季凤见那钱,都笑成朵花儿了,见那串钱的绳,央道: “阿姊,这红绳编的好,颜色又鲜亮,用烧了火星子的小棍点成两条,给了我和小珠一人一条,做头绳好不好?” 两个妹妹尚未及笄,并不似季胥用簪子绾发,仍用头绳绑丫髻或小揪儿,哪能不爱这红绳,这可是罕物,她们现还用灰扑扑的草绳绑发,不及这好看。 季胥听说,这便将红绳解下来给她,那钱收在竹筒里,笑道:“依你的。” 蒸饼还在分发,她还等自家那筐篓柳篮空出来,季凤喜的一叠声叫她好阿姊,将红绳塞进怀里,惦记牧猪的活儿,踮着脚儿,开心的跑走了。 “平准署的官差今日傍晚就要运走这批稻子,诸位加把劲儿,除了每餐亭里送来的豆粥,还可额外得两个蒸饼!” 有些汉子家里穷苦,是来代役挣钱的,得了蒸饼并不舍的吃。 揣在怀里,想着今日役期结束,带回去给家里人一道吃,这可是精粮。 季胥在一旁,听见平准署三字。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5节 她从手挽的篮子里拿来个红糖蒸饼,递给昨日做过生意的那个狱吏。 除去给田啬夫的二百个,篮里头约莫还剩着三十来个,季胥打算待会沿田叫卖的。 狱吏刚吃完一个庄盖邑分发下来的红糖的,正回味呢,就见季胥递给她一个。 他接过来啃着,满嘴香甜,听季胥朝他打听道: “官爷,平准署派人来这,可是哪里粮价波动?” 他纳闷这女娘朝他打听这事做甚,不过吃了人家东西,也就知无不言, “关东那带旱灾,颗粒无收,不仅咱们灵水县,扬州好些郡县的粮都被征收走了,要运往关东平抑粮价呢。” 原来如此,季胥若有所思。 狱吏瞥她一眼,察觉这人胆量不寻常,平常人见他这种佩刀的狱吏,都不敢近前,她竟还敢主动来攀谈。 “你打听这做甚?” 季胥做出忡忧状, “怕咱们灵水县粮价也要上涨,届时家中无米做炊。” 狱吏哈哈大笑,“女娘家见识短浅,扬州饭稻羹鱼,今年还是个丰年,粮价如何上涨? 况且有平准署平抑粮价,你这纯属是庸人多忧。” 季胥没有言语,恰好那空出来的柳篮都送回她手中了,她也就颔首辞别狱吏,继续沿田叫卖剩余的。 作者有话说: ---------------------- 求评论求收藏[撒花] 第16章 此时家中,季珠揉着眼圈坐起来,一脑蓬乱的头发,小脸哈欠不止,开了开门,见外头锁着,拉不动,便又爬回床沿坐着。 少时,门一响,只见季凤进来了,手里拈着两段红绳,刚在灶屋用火星烧成两截,那炭化的一截还发烫呢。 喜形于色道:“瞧瞧,咱们的阿姊得了什么好东西,这拿来做头绳漂亮吧?” “漂亮!”季珠点头道,爱不释手的拿着瞧。 “二姊给你绑头发。”说罢便从坛口窗那拾了竹篦,用豁齿少的那面沾了水,给她左右绑了丫髻。 自己也解散一侧头发,重新用红头绳绑了。 二人凑在盛水的陶盆前,歪头晃脑照了好一会儿,只见一侧是红头绳,一侧仍是草绳,但这样便很满足了。 “一左一右,人家见了就知道我们是一对姊妹呢。” “这红头绳就是亮气,那田啬夫也舍得拿这么好的绳来串钱。” 季凤说道,季珠话少,只是一张团团笑意的脸,映在水中,可爱的紧。 过会子,季凤得赶去冯大家牧猪了,拉了季珠叮嘱她:“可不能让外人进我们睡觉的屋子,知道吗?你如果出屋子,定得上锁。” 季凤都想把那饼酵带在身上,还是不妥,阿姊要做蒸饼要不方便了。 想了想,把季珠牵出门外,亲自锁好门,钥匙挂在季珠脖子上, “若是睡午觉,进了屋子记得在里面落好门闩。” “二姊,我记下了。” 季珠看着季凤的背影乖乖点头。 她按照季胥吩咐的,每日早起都从屋檐柴草上的竹筒里抽一根柳枝来嚼,直到柳枝嚼成细缕才丢在灶旁当柴烧。 又舀水洗了把脸,才背起空筐箩,想去牛脾山捡松球。 松球很好烧,虽然火不够旺,但很耐烧,适合拿来烧水。 她想着,自己多捡些松球,到了寒冬腊月可以拿来烧水,二姊在冯大家后山拾回来的那些好柴禾,就砍成段,平日拿来做饭食、做蒸饼。 如此盘算着,她那小身板满是动力,临走时,在陶釜里抓出个尚且温着的白玉蒸饼。 釜里还剩两个红糖的,是阿姊一并留给她做朝食的,她想着剩下两个捡完松球回来吃。 便背着筐箩,一边吃着软乎乎的白玉蒸饼,朝牛脾山去了。 路上遇见王利、崔广耀、陈狗儿、陈穗儿他们。 崔广耀七岁,陈狗儿和陈穗儿是一对龙凤胎,六岁; 王利是他们之中稍大些的,拿着直溜儿的木棍,当作木剑,正在指挥他们, “广耀做先锋,狗儿做左将军,冲!荡平匈奴!” 崔广耀便拿着木棍,朝路边的野草胡乱削打着。 陈狗儿挠挠头,“那我妹妹是什么将军?” 王利跺脚,“你个无知小儿!军营里哪有女娘?快给本将军冲!匈奴打过来了!” 陈狗儿牵着他妹妹,“可是我妹妹也得玩呐,让她做骠骑大将军吧。” 王利不肯,“我才是骠骑大将军!” 他想了想,“封你妹妹做个弓弩手吧。” 陈穗儿望见路过的季珠,有着同为女孩的亲昵感,跑前来说话, “小珠,我们在点兵点将,你也来玩儿。” 季珠摇摇头,“我想去捡松球。” “那我也陪你去牛脾山捡松球。”陈穗儿本就不喜欢他们小郎玩的军戏,扭头和陈狗儿说, “阿兄,我同小珠去牛脾山捡松球。” 说着,两个半高的小女就走远了。 王利巴不得可以不带女娘顽,“好哦!我们继续顽!” 不过,他眼睛利,看见季珠手里拿着雪白的蒸饼,还撕了小半给陈穗儿。 这一定就是昨夜他阿翁王麻子说起的白玉蒸饼,听说能卖一钱一个,这季珠可真大方,不像她二姊季凤。 他眼珠子转了一转,把木棍一挥,“匈奴在牛脾山!向牛脾山进军!” 崔广耀和陈狗儿便跟着他也朝牛脾山去。 陈穗儿虽然馋季珠吃的 蒸饼,没想她从下面撕下半块分给自己,有些脸红道: “我在家中吃了朝食出来玩的,你自己吃罢。” 季珠说:“我家还有,你尝尝,好吃的。” 穗儿的大母晒的豆豉鲜辣无比,有些小孩还会去偷她晒的豆豉吃,从前穗儿同她玩,便会带豆豉给她吃,季珠也想分些自己觉着好吃的东西给她。 陈穗儿犹豫一会,接了过来,咬上小口, “真好吃。” “是我阿姊做的,红糖的还要更好吃。” 陈穗儿羡慕极了,“你阿姊真厉害,我都听我大母说,你家白玉蒸饼能卖一钱一个。” 季珠也点头,“我也觉得阿姊厉害,她还会做好多好吃的。” 说话间,陈穗儿瞪圆了眼,对着她一侧的头绳道:“你这红头绳真好看,我只见冯富贞绑过这样的颜色呢。” “是我阿姊在外面得来的。”季珠道,说起阿姊,语气满是崇拜。 “要是我也有阿姊就好了。”陈穗儿艳羡道。 “你有阿兄呀。”季珠稚声稚气。 对了,阿兄。 陈穗儿扭头,发现陈狗儿他们竟还跟在后头,便朝陈狗儿招手, “兄,来。” 陈狗儿噌的跑前来,陈穗儿又把手中的蒸饼分一半给他, “小珠给我半块蒸饼,也与你尝尝。” 陈狗儿不大好意思的接过,嘟囔了一句,“谢谢小珠了。” 便跑回后头,和小郎们一处去了。 “好狗儿,饶我一点。”崔广耀同他勾肩搭背。 “也分我一块,我是骠骑大将军,你得听我的。”王利也馋的很,这白玉蒸饼究竟是何滋味? 陈狗儿只好每人掰了一指头大小给他们。 两人尝过眼睛都一亮,愈发要跟去牛脾山了,都挥舞着木棍说: “去牛脾山打匈奴!” 其实在馋季珠的蒸饼。 到了牛脾山,季珠在哪里拾松球,王利和崔广耀就在哪附近叫嚷着冲锋陷阵,朝树木野草砍打着。 陈穗儿在帮季珠捡松球,嫌他们吵嚷,就驱赶道: “要么就帮小珠捡松球!要么就去别处玩!” 王利早就想捡了,否则人季珠都不搭理他们,闻言立马吆喝一句:“部下们!捡松球!” 三个小郎也加入捡松球行列,谁捡到那形状硕大的,还会举起来, “看!我的宝塔松球!” 季珠的小筐箩很快装满。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6节 他们都是随大人进山拾过柴禾的,松球没处装了,又各自捡些干枝桠,堆在一处。 王利忍不住问:“小珠,我们都帮你拾松球了,可有蒸饼吃?” “好啊,原是为了吃蒸饼!”陈穗儿朝他抹食指羞羞脸。 王利有些涨红脸,“谁说的!有蒸饼吃当然更好了!” 季珠想了想,家里还有两个红糖蒸饼,她再吃一个就能饱了,他们帮忙拾柴,拿出一个分与他们也行,便点点头说:“可以分你们。” 王利他们一听,愈加卖力拾柴,各自都用藤蔓捆好,背着下山去了。 一行孩童背柴走在土埂上,田间劳作的邻居瞧见,向一旁道: “王麻子,你瞧,那不是你家王利?去拾柴了呢。” 王麻子家里田地少,他们夫妻俩动作虽不算麻利,但两天也能把稻子刈完,便留王利在家看着他幼妹王绵,王绵若是睡着,王利便会锁了门出去玩。 没成想还能主动去拾柴,王麻子有炫耀之意,“我王家儿郎,手脚最是勤快。” 有人便在腹诽,那你从前还偷田氏的胡瓜? 王利自是不知他阿翁王麻子看见了他,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跟随季珠回家,将柴禾卸在屋前,摆了一排。 季珠背着筐箩向灶屋去,把灶屋木门一推,见状顿时捏紧拳头,发出喝声: “季虎孩!” 只见身穿短褐短裤,衣服上不知在哪沾了些灰土,赤着脚的季虎孩趴在陶灶前。 手里拿着一个本该在陶釜里的红糖蒸饼,啃的只剩半个,腮帮子塞满了,两边鼓起,压根儿不怕噎着。 作者有话说: ---------------------- 求收藏[撒花] 第17章 “我要告诉我二姊,你到我家来偷东西吃!” 想想伯母过去只会拿些好的香的,像柰果、油渣、粔籹,拿这些来馋她们姊妹仨,哪里给过她们吃的。 季珠生气,便搬出季凤,季凤骂人是顶厉害的。 王利他们闻言冲进来,一看,季虎孩在啃本该分给他们的蒸饼,那可是红糖的! 王利立时从他手里抢回半个, “你这小鬾鬼,跑来别人家里偷吃!” “我要告我阿母,你们欺负我!”甜软的蒸饼被抢走,季虎孩虎声虎气嚷道。 本固里的都知道大房的金氏夫妻疼他这金疙瘩,金氏又是那嘴上不饶人的,谁吓着骂着她家金疙瘩,她能追到人家屋前去骂三天三夜。 不过此时,他们占理,哪里会怕,王利说: “你去告!明儿我就告诉全乡的小郎们,你偷东西!看谁还与你顽!” 陈狗儿和崔广耀也附和,“对,你去告,我们不怕!” 季虎孩哪里敢去告,金氏不喜他在二房露出讨吃相,因此一家丁口去地里收稻子,便把季虎孩锁在屋子里,哪也不许去。 季虎孩记挂着前两天闻见的肉香,昨儿夜里又听金氏和季富在议论什么白玉蒸饼。 他今早醒了,便把胡床叠在米瓮上,从窗子爬出来,溜来二房,这灶屋没挂锁,掩着的门一推即开了,里头一个人也无,他浑然将这当自家,揭开陶釜盖察看。 见里面竟有软蓬蓬、红彤彤的蒸饼,便拿起一只啃食,满嘴香甜时,季珠回来了。 如今,他只能眼巴巴看着,王利他将那半个分成四份,他和崔广耀、陈狗儿、陈穗儿一人一份。 “他们都可以吃!”他不满指道。 “我也要吃!我是季家的男丁,是根,是香……是香火!” 这些话是他在家里听的多,学来的。 没人理他,什么根不根,蒸饼可真好吃呐。 季胥拿起陶釜里还剩的一个完整的红糖蒸饼,再分出半块,去给王利他们分。 陈穗儿摆手不要,怕她自己朝食不够吃了。 其他人虽然馋,也都学样说:“你自己吃罢。” “我再说一遍!我可是季家的根!”季虎孩重新嚷嚷着吸引注意力。 “根根根的,你是草啊。” 只能学样拒绝半块蒸饼的王利,更是咽口水,瞪季虎孩一眼,都怪这小鬾鬼偷吃掉半个,因而忿忿道, “我们是靠拾柴换蒸饼,你做什么了?只会偷吃!真不害臊。” “不害臊,羞羞脸!”崔广耀做出食指抹脸的动作。 “哼,不就是柴禾!” 季虎孩跑回隔壁院子,哼哧哼哧拖来一捆柴,擦了擦汗, “可以了罢?” “你拿的是家里大人伐好的柴,不算!”王利说。 “可是我阿母要回来了,要是她发现我偷跑出来会揪我的肉,我明日再和你们去拾柴,行不行?”季虎孩望了望地下的日头,当屋檐的落影同屋檐对齐时,他阿母便要回家做一餐额外的中食了,他须得赶紧从窗户爬回去。 “小珠,你说,要不要他一道?”王利问季珠,虽然他不想要这小儿鬼加入。 季珠觉得不太对劲,她也没说明日还要他们一起去拾柴呀,不过她脑瓜子在认真思考,虽说有更多人帮忙,能拾到更多柴,这样她们过冬就不会冷了。 但季虎孩是大房的金疙瘩,他若是帮二房拾柴,磕了碰了,伯母定要来骂,说她用吃食将季虎孩哄骗了去,很是麻烦。 从前就有过类似的事,季虎孩发烧惊厥,伯母非说是因她阿母骂仗,嗓门儿太大,给他吓的被鬾鬼魇着了,这才会浑身发热,还要她阿母烧符水给季虎孩喝,说这样才能解除他身上的鬾病,那次她阿母被金氏纠缠不清,实在没法,便烧了道符水才算了事。 想到这,季珠板了小脸,摇摇头,“不用了,你别再溜来我家就行。” “哼!我根本都不想帮你拾柴! ”闻言,季虎孩嚷道,气呼呼走了,踩着柴草从窗子爬回东屋。 季胥是坐驴车回来的,她在田啬夫那结了二百二十钱,另又在田间叫卖挣了四十钱,买了个厚实、肚深的水瓮回来,费了八十钱,手头余了一百八十钱,打算留作口算钱攒起来,毕竟明后几日可没有今日这样的大单子,还是要为赋税做打算的。 水瓮是陶烧的,壁又厚,极其笨重,靠她这双胳膊搬运回来,怕是不能,器皿肆的掌柜因她这两天接连在肆里买鬲、甑、水瓮之类的器皿,便让自家小郎驱了辆驴车将她这水瓮送来家。 驴车停在屋前,她跳下来,拣了后头车上筐篓柳篮这类物件,见屋子前多了些柴禾。 赶走了季虎孩,与伙伴散了的季珠,小小的身板,正吭哧吭哧往屋檐下搬运柴禾。 虽然每人只拣了小捆,但加起来也有不少呢,足够烧两天的,心里正开心,听见驴车的轮毂声,回头满是惊喜, “阿姊你回来了!” “好大一口水瓮,比原先家里有的还大呢。” 家里原有口老水瓮,那时她们阿母还在,早起发现里头淹死只老鼠,便挪出来清洗,年岁久的老家伙,动一动就裂缝了,后来便没钱置办,一直用木桶凑合着。 只见店肆的小郎正从驴车上搬水瓮下来,季珠见家里又添了个大家伙,跑去比量了,都快有她高了,拍手称好。 要知道,家里没有大水瓮,木桶用久了又渗水,经常把泥地弄的湿答答,一不留神要打滑,有时临时要用水,就只能去田间的那口井里提回来,一连好几趟才够使,有水瓮储水就便宜多了,闲时储满,随时想用都行。 “咦,还有盖子,这下可不会掉老鼠进去了。” 只见是个木盖,中间镶着把手,盖在水瓮上正好。 季胥这厢正给小郎搭手,一齐搬了水瓮至灶屋,放在了西北墙角,一面问道:“小珠去拾柴禾了?” 季珠点头,“去捡松球了,柴禾是穗儿他们帮忙拾的,我分给他们蒸饼吃。” “那小珠自己够吃吗?” “够的。”季珠说。 季胥顺手摸摸她脑袋,感慨着,“好乖。” 想着明天要多给她留些蒸饼,她想分给伙伴的同时,也不影响她自己填饱肚子。 大水瓮卸完,小郎驾着驴车离开了,季珠还在后头稀罕的张望那车,她还没坐过驴车呢,就更别提牛车了,这可是罕物,看一看也是新奇的。 “大日头下瞧什么呢?那是谁家驴车?” 一回头,只见是季凤,满脸喜滋滋的,季珠不及搭话,便听她扬起嗓门向屋内喊: “阿姊,你瞧我带谁来了?” 待季胥自灶屋出来,认出那是冯家人,徐媪并其孙女冯富贞,她有这份记忆。 另还有个脸生的年轻妇人,生的圆盘脸,藕色细布襦衣,因这两天农忙,底下穿的绣花青布带裆大袴,随着抬手捋发,腕上一只窄薄的金镯子显出来。 只见她站在徐媪一旁,暗暗拿眼乜斜她们住的这间草屋,将嘴一撇,毫不掩饰的嫌弃。 季胥的记忆里没有这号人,她猜测应该是原身不在的三年,冯家老二娶的新妇。 她舀水洗了洗手,一边笑迎, “徐大母,您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说: ---------------------- 求收藏,爱你们[抱抱] 第18章 徐媪是冯大的阿母,按辈分季胥应该唤一声大母。 只见她容长脸,梳的扁髻,半旧的细布襦裙,腰间系一块青布蔽膝,很利索的模样。 然而伸了手,露出自己右手腕来,那腕子缠着布,隐隐散着药酒的呛鼻味。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7节 “昨日腕子扭伤了,庖厨上也不爽利了,可巧我家兴霸和富贞都说你做的饭食味道好, 想说今日和明日农忙,请你到家来,与我们做两日的中食。” 一旁硬要跟来的鲍氏仍在插话劝她: “母,她一个年轻女娘家,能做出什么好饭食? 倒不如请我那四兄来,他从前可是在县里的大食肆做过好些年的膳夫,饭食做的远近闻名,盛昌里各家祭祀酒席,没有不请他的。” 冯富贞撅嘴不满,心说,鲍家的兄弟,仗着家是盛昌里的,都要看低冯家一眼,换成鲍家兄弟来,且不说手艺如何,花了钱还得平白受讽刺。 冯家在本固里虽是富户,放到整个乡,尤其是和富裕的盛昌里比较,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再个,冯家的祖辈曾是盛昌里一个甘姓富户的家奴,因在争抢田地这项上立了头功,求主家恩典,才被赏赐田地、放良,逐渐攒下如今的山田基业,吃穿不愁。 但每逢乡里盛大祭祀,各里聚在一处,她冯富贞都免不了被盛昌里的孩童们嘲笑为“冯姓家奴”。 照说盛昌里的女娘,是不愿嫁来冯家的,只是鲍家虽然有些薄产,但家主额外娶了两房偏妻,子女众多,她二叔母鲍氏便是偏妻之女,她阿翁贪图冯家的彩礼,这才将她下嫁至本固里的冯家。 冯富贞可没忘记,年初她二叔成婚时,家里宰豕,大摆宴席,款待鲍家送亲的兄弟。 他们炙肉饮酒,高歌不已,临走肚皮滚圆了,却要讽刺他们祖上为人家奴的,做不出像样的吃食,为此她三叔险些和他们吵起来。 徐媪如何不知此间隐情,大儿媳早年病故,留下冯富贞一对姊弟;二儿媳五谷不分,全然不懂庖厨,她在旁边手把手教她,都能将饭食烹的齁咸,昨日的中食和晡食就是如此;三儿子刚成年,尚未娶妻。 算起来,冯家只她会做饭食,只是现手扭伤了,偏逢农忙,正是家里男丁下地出力气的时候,不能在饭食上马虎,再由鲍氏将饭食张罗的齁咸,难以下咽,她这才来请季胥。 面对鲍氏的话,她只当耳旁风,继续言说着: “你放心,大母不会让你白忙活,每日做一餐,得二十个子的佣钱。” 鲍氏生出不满,这钱合该给她同胞的四兄挣去才是, “家里雇来那两个刈稻的佣工,比做饭食累得多了,每日都才七钱,她一个年轻女娘怎么能得近三倍的价……” “我知她手艺是极好的。”徐媪拉了她的手道。 她尝过孙女塞给她的一块椒盐肋条,那滋味,她如何是做不出来,因此花这钱是买她的手艺。 季凤就那鲍氏,“我阿姊的手艺,十里八乡没谁比得了,做的蒸饼能卖两钱一个。” 季胥忖度着,今日因她一大早给田啬夫送蒸饼,回来的早,这会子瞧天色,也就隅中时分,自是来得及去冯家做一餐中食。 但明日,可没有田啬夫的大单子,她照旧要在田里叫卖,回来定是下半晌了,这卖蒸饼才是进钱的大头,耽误不得,因道: “徐大母这样抬举我,叫我怎么谢,今日自是不必说的,我过会儿就随您家去做中食,只是明日,待我卖了蒸饼回来,恐怕都午错了,农忙不比平常,我得上田里叫卖去,方能拣几个钱,攒了来缴赋税。” 徐媪见她话说的恳切,也不好强求,鲍氏自是喜了,犹在劝说明日找她四兄来。 听的徐媪灰着脸,一味不语。 季胥见状,便道:“徐大母,您若不嫌弃,明日或可买些我做的蒸饼,一样能做中食垫肚子,我这一去别处田里叫卖,他们正是买来做中食,既省了家里人做饭食的工夫,又填饱了肚子,两处倒便宜。” “好好,就依你说的,明日二凤来牧猪,正好给我家带三十个蒸饼来。” 徐媪实在不愿见鲍家人,因而同意道,她早听孙子说过那蒸饼如何的好吃。 “好,那今日的中食,食材上可需要我去采买?” 鲍氏早已黑了脸,生怕她会昧钱,抢了话道: “要不了你做这些,今儿一大早李屠夫来家中宰豕去卖,家里头有再新鲜不过的豕肉,像大薯、韭、薤、葱、瓠这样的菜蔬,地里种着都有,一茬一茬儿的吃不完,调料更是不会缺的。” “也好。”这样于季胥反而省事。 冯富贞道:“我幼弟说,要你做些从前的红煨肉和椒盐肋条,这些食材家里都留出来了。” “他们孩子尽爱吃这些,我倒说,得做道酸酸辣辣的菜来,吃着下饭,家里大人好做活儿。”徐媪笑道。 “可有豕大肠?”季胥想了想,问道。 “豕大肠 ?”鲍氏满脸鄙夷,心说这胥女这样的破落户,果真上不得台面,“谁家好人会吃这腥臭贱物?” 徐媪虽说也觉得大肠是污秽贱物,但碍于是她主动来请季胥去家中做饭食,这会儿无奈硬着头皮言道: “有倒是有,李屠夫未将那大肠取走,原是打算拿来沤肥的,这样,咱们边走边说,也到做中食的点了。” 季胥交代过妹妹,便去至冯大家,季凤因要回去后山牧猪,也一并去了,留季珠看家。 那是座青砖乌瓦,带有庭院,一堂两内的两进房屋,连灶屋都宽大明亮,里头也用的船头形的陶灶,不过灶面刻有二龙交尾的浮雕,比自家的要精致得多,再一看,灶眼上的釜、鬲都是铁制的。 季胥不禁心喜,铁釜导热快,火候大,方便爆炒,比陶制的要好。 徐媪领她进来的,先后指着半空一根横木,并底下两张垒叠的矮案说: “肉、肋、肠,都挂在那横木的铁钩上了,还有地里摘的新鲜菜蔬,都在这矮案上了。” 指了指灶上一排陶罐子,“这些是调料。” 季胥看了看,调料并不丰盛,只有油盐酱豉姜,没有能做椒盐粉的怀香花椒,还有做大肠需要的蒜也缺少。 这些家里倒有余的,她想着从家里拿些来用,做一餐,所需用量并不多,便未多言。 徐媪交代完去了地里,用左手帮着翻拣些掼桶里的杂草、稗子,或是看地下哪里脱落些稻粒,拣回掼桶里。 鲍氏见她来,立马问道:“母,怎的不在家看着那胥女?没的叫她顺走咱家灶屋的东西。” 像那饴饧啊、白蜜啊,都是十分精贵的,放一个外人进去如何信得过。 “放心,她和她妹妹凤女都不是那偷鸡摸狗的人, 再说,人家在庖厨上是门手艺,我杵前去,传出去我成什么人了?连庖厨之人的手艺也觊觎?没的坏了三郎他读书人的清誉。” 徐媪还叮嘱他们,“待会儿你们担稻谷回院子,也别往灶屋去凑。” “知道了,母。”冯大应答道。 冯二则支吾了一声。 鲍氏将嘴一撇,心道她才不愿近庖厨,不然也不会把饭食张罗的齁咸, 能者多劳,她又为人新妇,若是会庖厨之道,如今不仅要大日头下刈稻,还得抽着空儿回去给一大家子做炊,这累人的活计她可不干,情愿做个茫然不懂庖厨的,让冯家花些钱去请她四兄来,没承想被胥女截了胡。 冯三则是皱了皱眉,他是冯家,乃至本固里,唯一个在乡里经舍读书的,经师给他取名为冯恽。 每逢农忙,经舍会放假,冯恽有时便也在家中帮着做活。 他连头也未抬,道:“君子远庖厨,我自是不会近前的。” 至于冯富贞和冯兴霸,自是听徐媪的话。 然而他们不近前,味道能传出来,一股子又臭又腥的味,没把人熏晕去。 就说那临近的崔家田里,崔思捏着鼻子,连稻也不割了,直起身子问:“富贞,你家怎的这么臭?” 同样相邻的季元嗅到,也嫌恶摇头,憋着气往掼桶摔打稻粒, “做甚啊,臭死人了,冯富贞,你家中食做什么呢?臭烘烘的。” 冯富贞不禁发臊,她自知这是豕大肠的气味,但这会子摇头装作不知,不想被她们知晓冯家这样的富户,竟然吃这等腥臭贱物。 气味的确是冯家灶屋,正在被季胥处理的大肠发出来的。 要抓三道洗三道,抓三道是分别用盐、酒、面粉抓三道,再冲洗三道;将大肠翻面,重复步骤,最后撕去多余的淋巴和油膜,才算干净。 鲍氏往院里担稻谷去晒,飞一般跑出来,跟后头有鬼撵她似的,撑了树呱呱干呕, “我的姑舅大母,这哪是庖厨,分明在掏茅厕啊……” 一回田里就同冯家人抱怨,“母实在不该请胥女来家庖厨,你们闻闻,这味道,能吃得下? 我反正情愿吃点稻饭果腹,就算饿昏在这田里,也不要吃一口她做的臭食。” 说着又呱呱干呕起来。 徐媪面皮也有些挂不住,但嘴上缝的紧。 鲍氏缓完了,仍是一阵叙聒, “明日还有一天农忙,我看哪,还是将我那做膳夫的四兄请来……” 她新婚夫婿冯二不禁帮腔,“阿母,我看也……” “做你的活儿。”徐媪道。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大肠处理干净,切成片,将椒洗净,季胥另剥了些从家里拿来的蒜。 她还发现,冯家灶屋墙根儿有一坛子味道极其酸爽的菹菜,一揭盖,那酸味便促使人分泌唾液。 吴楚这带,每逢冬月都流行腌菹菜,像蔓菁、葵菜、芥菜这些,都能拿来菹,日头好时晒蔫了,撸了绿叶留下茎杆,拌了盐盛在坛内,不忘拿石头镇严实了,半个月便发酸发咸。 冯家这样有条件的,还会拿糯米熬捣成沫子,研些胡麻汁进去,增添风味。 她用干燥筷子捞出两块,只见呈着一股好看的金钗色,不输乡市小郎卖的。 同样切了薄片来。 铁釜油热,将蒜和椒一加,酥出香味,再将大肠倒进热油里爆炒,加些菹菜,最后调了味。 过程里,锅气呛出股酸辣鲜香的味道,被风一吹,飘到屋外,极其诱人。 稻田里的男女们,都伸长脖子去嗅,满脸陶醉。 “好香……” “又香成这样?真是怪事。” 众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忙碌半天了,哪能不饿,被这香味一激,各人的肚子都在唱空城计。 “富贞,你家到底在做什么?真香。” 崔思浑然忘记刚才有多臭,多令人嫌弃,这会儿恨不能多闻几下。 冯富贞这才愿意张口出实话:“应该是胥女在做豕大肠。”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8节 季元嘲讽道: “你家竟请胥女去庖厨?胥女她脑袋都笨笨的,才将这等污秽贱物做来吃。” 她的家底虽说在本固里只能排中等,但她模样出挑,又伶俐,眼看就要相人家,阿翁还在县里将车,不定能将她嫁到县城去,就连冯家,她也有些不放在眼里,家奴后人罢了。 因此嘀咕着,“怪不得盛昌里的都说冯家作为咱们这的富户,却上不得台面……” 鲍氏一口咬定,“我是绝不吃那大肠的,想想就难以下咽。” 冯兴霸眼里是没有污秽贱物之说的,他只知,闻着喷香,这会儿恨不能飞身回家,才不留在地里捕蚂蚱。 他追着徐媪不知问过多少遭,“大母,何时回家?我饿了。” 徐媪看眼天,已是日中时分,便做主说:“日头毒起来了,先回家用中食,歇过晌再来忙。” 冯家诸人听了,便收拾筐笼、铁镰、扁担之类的,一径家去了。 冯家灶屋,两层叠起的木案上头,摆着做好的菜馔,用陶盘盛着,有色如琥珀的红煨肉、金黄酥香的椒盐肋条、豉香与肉香结合的韭菜肉丝,并一盘菹菜炒大肠,还有刚从鬲内端出来的,一钵肉骨藕羹。 另有两盘清炒的时蔬,青翠欲滴,鲜嫩无比。 可谓荤素相宜,羹菜兼备。 日中阵阵热气,冯家就在院内的小凉亭里用中食,那处本就有蒲席垫地,又有树荫。 冯大冯二,还有冯恽,从堂内各搬来一条食案往凉亭摆放。 冯家也没有那么多规矩,并不学盛昌里的殷实富户们,分餐分桌而食。 就把食案首尾相接,一大家子按辈分从首席到末尾,席上跪坐,围案而食。 冯富贞他们小辈的,便进来灶屋端菜,嗅到那香味,连舀水洗手,都比平日潦草。 徐媪也进来了,见季胥俱将炊具清洗停妥,恢复原样,除了多出来的那些冒热气的菜,竟叫人看不出哪里动过。 她心里不禁熨贴,将早就备好的二十个钱,给到季胥,还客气道: “胥女也留下来一道用中食。” 季胥知这是客套,毕竟冯家请的两 个刈稻的佣工,也都是各归各家去用饭的, “徐大母高情,只是家中妹妹还等我回去做饭食,不好多留了。” 徐媪心道这胥女离家三年,人情倒愈发通达,她也就不再虚留对方,将家里余下来的一块新鲜瘦肉提给她, “我见你返回家中拿了个竹筒过来,怕是我家调料不足,教你破费了,这肉你拿着。” 徐媪并不是那等占便宜的,她好名声。 鲍氏听见,凑了前来,“母,还是将那副豕大肠给胥女罢,她手艺好,给她才不算埋没呢。” 李屠夫夜半来家中宰了两头豕,留出两副大肠,被季胥烹了一副,那横木上还挂着一副呢。 在她的认知里,那大肠,就不可能好吃。 李屠夫拉了去乡市卖,那卖的价也极其贱,不超过五个子,寻常人家情愿添几个钱,吃正儿八经的肉,会买去的,多是做给家里仆奴吃,又或是哪里的厨啬夫会做来给贱役们食用。 比起这样的贱物,瘦肉到底能留着自家做羹,鲍氏为了留下那块瘦肉,甚至违心夸了夸季胥。 说罢,就捏着鼻子,将穿着草绳的大肠提起来,生怕季胥要拿瘦肉,先一步将大肠递给她。 季胥谢过,带笑接了下来,往家中去了。 一路上,都被人捂着鼻子躲避,季元一瞧更是乐了,不怕季胥听见,在院里就朝灶屋庖厨的金氏说嘴: “胥女在冯家得了一副豕肠,当宝贝提回家呢。” 近日农忙吃力气,金氏可是买了两斤肉来烹的,比豕肠金贵。 她使起两把铁刀,剁肉糜的声音响到外头去。 过路的乡人就知道了,“金大妇,你家羹肉呐?伙食真好……” 季元很是受用,还把烧火的季止撵了出来,自己留在灶下添柴。 平时她仗着年长,又有金氏偏心,这些零碎活儿她是不做的。 话说冯家, 冯兴霸是尝过季胥的手艺的,心心念念着,他先吃的红煨肉,入口即化,极满足。 不忘拿着椒盐肋条来啃,骨头都要细细溜一遍,嗦干净才放在一边。 冯二见状摇头,“兴霸怎么连肋都吃的这样仔细,日后叫谁看见,又该觉得咱冯家寒酸。” 冯兴霸忙着嗦肋条,连话都顾不上说了,还是徐媪护犊子,见孙儿用的香,她心眼儿里爱极了,哪里会怪, “不铺张浪费是好事,今儿又是自家人跟前,由着他敞开吃,大家也都吃。” 冯二仍是咂嘴摇头,觉得做大母的太惯孩子。 等他自己夹了一块来吃,啧,那外酥里嫩,一口接一口,不觉就把骨头嘬在了嘴里,抿那滋味。 反应过来忙的吐出来。 幸好,也没谁笑话他,都忙着吃呢。 那泽亮软烂的红煨肉,浸着肉汁,压碎在米饭里,香掉舌头。 冯二猛扒饭,一边心想,家里不缺肉吃,何至于馋成这样?再一看,一碗米饭便见了底。 立马起身去添一碗,还不忘恭敬的拿上徐媪的碗,帮她添饭。 冯大吃着这肉极软烂,做主将那盘红煨肉换在牙口不好的徐媪面前,偏偏徐媪又把它放到孙子女面前,由着他们去吃。 “大母,这个大肠滋味也好极。” 豕大肠先时无人动筷,乃是冯兴霸吃过别的,迫不及待夹了一筷大肠来尝,睁圆了眼,遂和徐媪说。 要知道,冯家属冯兴霸养的嘴巴最刁。 闻言,他阿翁冯大也夹来尝了,立马点头说好,鲜辣酸脆,尤其下饭,配着爽口的菹菜,还十分解腻。 紧接是冯富贞、徐媪、冯二,尝过都连连下筷,口中称好。 鲍氏原是打定主意情愿吃些稻饭果腹的,也好再说道说道,明日换成她四兄来庖厨。 结果他们一个赛一个吃的香,连她夫婿,冯二都忘了应诺她的,要贬斥季胥的手艺,在她旁边吃的忘乎所以,连她一个劲用胳膊杵他也没反应,甚至还朝她碗里夹了块豕大肠, “你吃,若是不好吃,我把头给你当睡枕。” 鲍氏面犯嫌恶,可已经在碗中的,她也不好夹回去,忍着恶心小口吃进去。 那滋味一进嘴,眼睛猛一睁,悔啊,悔将那副大肠给了胥女! 那鲜辣酸香的菹菜炒大肠,极其受欢迎,率先被光盘,最后那点汤汁,还是被鲍氏浇进碗里拌饭了,连一块蒜,一片菹菜都没放过,盘子比脸还干干净净。 冯富贞也想用汤汁浇饭的,被鲍氏抢了先,不禁撇嘴,“叔母不是说绝不吃一口的吗?” 鲍氏吃的又辣又香,正畅快呢,闻言巾子擦了擦鼻头辣出的汗,也不臊,有她自己的说辞, “地里做了半天活儿,把我累坏了,正是要吃酸辣的下饭菜。” 相较下,她对面的冯恽吃相斯文,叫人看不出饭食在他眼里是何评价,别说大肠,连那盘肋他从头到尾都没动过筷,始终视其为贱物。 不吃好,她多吃点。 鲍氏想着,饱食后还和冯二嘀咕着,“这肠贱,滋味倒是极好,胥女当真有点庖厨之道……” 作者有话说: ---------------------- 菹zu,一种腌制方法。 菹菜,腌菜,酸菜。 求评论收藏[撒花] 第20章 “鲍娘,中食烹的豕大肠?那等污秽贱物,吃了不嫌恶心?” 冯家人歇晌后回田里劳作,有那妇人打趣鲍氏。 本固里远不如盛昌里富裕,长年累月,他们对盛昌里的编户细民不免心怀艳羡。 鲍氏乃是盛昌里下嫁来本固里的女娘,穿的是细布料子,戴的是金银,出行坐的是牛车,爱拿鼻孔看人。 如今冯家吃豕肠传了开,有那攀比的,便拿话来臊一臊鲍氏。 鲍氏剔着牙花儿来下田,笑道: “我自是吃了不少,现下还想那好滋味呢,你们就是想吃,也得花的起二十个钱。” “二十个钱?豕肠价贱的很,哪里要的了二十个钱?” “请胥女庖厨呐,做一餐,二十个钱,可出的起?” 别说,冯家就缺一张鲍氏这样的嘴,他们虽为富户,但因祖上奴籍微贱,在乡里地位并不高,不少人都敢偷盗冯家后山头的果儿。 鲍氏是盛昌里的,倒教人不敢低看,尤其话里若有似无的显弄,令田里那些想臊她的人,反而酸倒了牙。 二十个钱,能买一斤多的脂,本固里除了冯家,怕是没谁会去这样破费,一时都闭口不言,自顾的刈稻了。 这日, 王麻子家的稻子都刈完了,日出时分,稻谷铺晒在院里。 他家稻谷收成少,也不用去谷场晒,自家小院就能晒的下。 只见从麻袋倒了出来,王麻子持一木耙,推着冒尖的稻谷,就见季胥提着两篮子蒸饼从屋前路过。 如今农忙陆续结束,乡市的人渐多了起来,家里红糖用完了,季胥这两日,每日仍做六十个白玉蒸饼去卖。 “又是庖厨,又是卖蒸饼,她胥女捡有这样一门手艺,真是撞了大运。” 窗根下的王麻子歪着脑袋,同他妻子曹氏叽咕道。 曹氏在西屋里织布,织机的声音和她温柔的话音一并传出来,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9节 “什么大运,都是吃苦的孩子,为奴为婢三年才回家来, 田氏还因寻她在沔水翻了漕船,连下葬在坟山都只有一身衣裳,这样的运,你可要?” 换做自己那三岁的小女绵绵被贼人略卖为奴……王麻子想也不敢想,他继续推平着稻子, “还是一家子平安为好。” 王家砌的是两间草屋,围着篱笆院,他家田地微薄,土地也不如别家肥沃,因此稻子收成不算好,刨去田税,约莫就剩二十斛出头。 就这些,既要做入冬到来年的嚼用,还得匀出十斛去卖,卖的钱拿来填补口算钱的窟窿。 明日就是九月二十了,是乡里的纳赋日,要纳的口算钱,还是朝冯大借的。 不仅他家,本固里还有十来户捉襟见肘的人家,也都朝冯家借的钱,冯家会收利钱,但比盛昌里那些专事放贷的子钱家的利要低些,听说是徐媪做的主。 “不知今年的粮能卖个什么价……” 农忙过后,各大粮肆会派掌柜的来各里收粮,再过些天,粮食晒干时,应该就能见着他们了。 屋里王绵醒了,啼哭传出来。 “这阿利,成天野在外面,连妹妹也不看顾。”王麻子听见哭声,往墙根靠下耙子。 只见满头汗的王利跑了回来,进屋抱起王绵来哄,还朝她嘴里塞了块吃食。 王绵嘴里有甜软的吃食,顾不上哭嘴了,拿在手里吃起来。 “好吃罢?”王利问她。 王绵嗯嗯两声,跟进来的王麻子还在追问, “见天儿往牛脾山跑,柴禾呢?也不见你带回家。” 一看,小女手里有小半块白皙细腻的面食,“这是白玉蒸饼?” “是小珠分与我的,看,绵绵也爱吃。” 这两日,小珠家留的蒸饼多,像是她阿姊知道小珠要分给他们这些孩子,特地多留出来的。 拾完柴,每人都分到大半块呢,软蓬蓬的,王利自己撕开吃了一点,剩下的带回来给王绵。 妹妹小,吃这软食正好,王利捏起她脖子挂的巾子,给她擦了擦口水。 王麻子一听,贼兮兮的关起门,问道: “你可有看见她家这蒸饼是如何做的?” 王利说没有。 王麻子心想也是,哪能当着外人的面做蒸饼,胥女定会将这方子捂得死死的。 “你可有进她家灶屋?可有看见什么家里没有的东西?” 王利想了想,“她家有竹甑,咱家就没有。” 王利把妹妹放在地上,牵手逗她玩,两只手拉着一前一后摇晃, “牵郎郎,拽妹妹,踏破瓦儿不着地……” 王麻子高些声,“阿翁问你话呢,再没别的?” 王绵被逗得吃吃笑,王利也笑起来,一面说:“我哪知道,小珠给我蒸饼我就跑回来了。” “你同小珠玩的这样好?”王麻子嘴角露出丝笑,“那你明儿悄悄问问她,她家那蒸饼是如何做的?” 又教他,“问这话时,尤其避着二凤。” 王利可算听出来了,又是叫他去做偷鸡摸狗的事,他顿生不愿, “我不问,那是她家的手艺,我帮小珠拾柴,她也高兴分我蒸饼吃。” 怪不得,原来柴禾是帮别家拾的,王麻子骂骂咧咧, “你这蠢笨的,若是自家也有这门手艺,还愁没蒸饼吃? 怎么就没随了我,尽学了你阿母那妇人心肠……” 陈穗儿兄妹得了蒸饼,也不在外玩了,一径开心跑回家去的。 陈家条件比季胥家、王家略好些,但好不到哪去,一家七口挤住的是两间草屋,有七亩半祖传薄田。 自从陈大今春犯漯病,跛了右足,家里缺少一个做工的劳力之后,日子越发紧巴巴。 两孩子回来时,头发花白的吕媪正在屋檐下刮麻,这明日就要纳口算钱了,他们家成年大口多,这一算,可就要六百钱呐,一下把家底给掏空了。 所以吕媪平时见到了路边、山里啊,那些零零散散的野生苎麻,都会割回家来,刮了洗了来晒,多纺点麻布,补贴家用,不然这个冬天可咋过。 “大母,张嘴。” 只听见孙女跑回来的声音,吕媪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就被塞了块软乎的蒸饼。 淡淡的甜滋味在嘴里化开,这对吃惯糙食的舌头来说无疑是种享受,吕媪却皱皱眉, “怎的又塞给我。” “我和兄刚吃过了,大母再吃点,可好吃了。” 其实俩小家伙今天各自的半块蒸饼都没舍得吃,想留给大母他们吃,家里最近为了省那口算钱,都在吃豆饭了。 没餐没整的,吕媪哪舍得吃,“留着晡食吃罢,那会子,你们的大兄也回来了。” 陈狗儿听着话,便珍惜的把蒸饼放到灶屋的碗里去了,倒扣着一只盘,防着老鼠。 他们的大兄陈车儿,在盛昌里的窑场做那下力气的苦活,吃着这样软甜的东西该有多喜欢。 这活儿原是他们的阿翁陈大在做,自打犯了一种漯病,跛腿之后就没法下工了,不过在家也歇不下来,这会子和孩子们的大父陈老伯,去田里锄草了。 “可有谢谢小珠?” 吕媪一边刮麻,问道。 这面食吃着多好啊,白面做出来的,那白面听说卖到六十钱一斛。 这蒸饼,人胥女在乡市里能卖到一钱一个,这样拿来分给他们,吕媪心里眼里,满是感激。 此时梓树旁的崔家,也在叨咕季胥。 崔家有三十亩地,那丰收的稻谷家里头晒不开,匀了一半去谷场晾晒,因这家女儿崔思并小儿崔广耀,照大人说的,各持一竹棒,去谷场挥赶鸡鸭鸟雀了,这会子家里头静悄悄的。 廖氏便拉着她丈夫崔大,在东屋里聊起家里大男崔广宗的亲事来, “我看这门亲可做,胥女是个有庖厨手艺的,娶回家也不怕把咱家带累穷,还能给咱家挣钱。” 她家住的,乃是一堂三室,盖的是瓦,前面还围了泥院墙,在本固里条件能排中上,一开始当真瞧不上瓮牖草舍的季胥。 然这两天可都听说了,胥女不仅卖蒸饼,还帮冯家庖厨。 想那会儿王麻子打趣,要她拿三斛稻谷许了季胥来做新妇,如今细细琢磨起来了。 崔大:“这事可问过广宗,也不知他可钟意那胥女。” “这有何难?那胥女模样越发长开了,生的白,模样好,就是瘦了点,力气也不够,我瞧她抱一对甑和鬲,都得歇了又歇,怕是种田上不能下力, 但不打紧哪,会的一手庖厨,能挣钱,待他过些时日回来,我再同他说一说,他保准点头。” 他家崔广宗在县里铁肆做学徒,农忙才放回家两天,如今又回去铁肆打铁了,并未在家,等学成为打铁匠,那可是很吃香的。 崔大想了想,道:“眼下那胥女在你眼里又是百般好的了?别忘了她有两个妹妹,瞧她们感情好的,难不成她还能撇下妹妹嫁来? 定要看顾的,想那小珠七岁上就该纳口赋,待两人十五岁上又该纳算赋,吃穿嚼用哪一项不是花销,这笔账你可算仔细了?” 说的廖氏默住半日。 崔大道:“她不过凑巧得了田啬夫的大单,那蒸饼还能日日好卖?不过新鲜一阵子罢了, 明日就得纳赋了,先看看她能不能纳上口算钱,之后又是个什么端底,若凭她这手艺能起得起房子,倒还能做这门亲,我也算服了她!” 作者有话说: ---------------------- 第21章 当啷啷…… 当啷啷…… 次早,乡佐穿走在畎亩阡陌,一面敲打铜锣,一面吆喝通知, “本固里的编户齐民,速往盛昌里晒谷场,缴纳赋税!迟误者狱之!” “速往盛昌里晒谷场,缴纳赋税!迟误者狱之!” 本固里的百姓听了,都麻利将稻谷装在挑筐里,稻谷是他们要交的田税,每亩地要交亩产量的三十分之一。 有些人家田地多,田税自然也多,就一家丁口上阵,挑着装粮的担,往盛昌里赶去。 条件稍好些的,能推着辆独轮木车,左右垒着粮袋,要轻省些力气;至于那赶牛车,拉粮食的,十分罕见。 除季胥她们,本固里五十多户人家,家家都耕田,但有牛的人家,五个指头都数得过来,全因牛价极其贵,一头牛足足要七、八两银。 多数人家耕田都得去赁官府或者富户的牛,有些为了省钱的,干脆人力拉犁。 “不好,阿姊,尺籍没带!” 季凤走在半道,一个激灵道。 冯大家十余头猪农忙这些日子陆陆续续以一个好价钱卖给屠夫了,为着季凤将这些猪养得肥嘟嘟。 昨日徐媪还额外给了季凤两个钱,季凤很是开怀,将钱拿给季胥,惦记给家里要纳口算钱。 季胥哪里要她的,叫她自己收着买零嘴,方藏在床底下的老鼠洞里头了。 冯家现在还剩一头母猪留着产崽,秋收后冯大也闲下来,他自己就能照料,暂时也不用季凤去后山牧,徐媪说了,等过数月,产了小猪崽,再喊季凤去牧猪。 因此季凤也一块跟去盛昌里,缴纳赋税是个大日子,人多,就当凑个热闹。 再说,二房今年兜里有钱,能缴得起这份口算钱,不同往年被乡佐三催四令,捱到最后期限才凑够钱,所以季凤还是期待去凑热闹的 ,腰杆都是直的。 “带着呢,在我衣襟里。”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0节 季胥腰间挎着带盖的竹筒,里头是备好的口算钱,一共一百四十三钱,沉甸甸的。 她给冯家庖厨,并这两日卖蒸饼挣的,除去买肉买面粉的花用,家里还有一百钱的余钱,一并塞在了墙洞里藏着。 季凤放下心来,牵了季珠,走路都带底气。 “走路很累吧?哼,我家有牛车坐!” 一牛车吱吱呀呀从旁边驶过,车板上装着三袋粮,季虎孩坐在粮袋上,扭过头来,威风凛凛的表情。 尤其冲季珠炫耀,记着季珠不要他拾柴换蒸饼的事。 季元也坐在车架上,一身新做的襦裙,是染过的月白色,这还是刚入秋时她说自己长个子,央求金氏从县肆扯回来的半匹细布,金氏疼她,这样好的布料舍得给她做了襦裙,今日去盛昌里那个富地方,她特地穿来,娇俏又体面。 比起她,季止的衣裳与褶袴就要旧的多,手肘那还打着补丁,不过能坐在牛车上,她也是笑容洋溢的。 路上可没几辆牛车呢,那些靠人力担负稻谷的,见了牛车无不露出艳羡意。 “阿母,牛车别给她们那些小鬾鬼坐!我们要先到!” 季虎孩在牛车上,指着她们仨,煞有气势的说。 金氏笑盈盈的,“牛车也不是人人都能坐的,有的人哪,挣点钱,也只能祭一祭五脏庙,哪能坐得起牛车,自是我们两个轮子跑的快,比她们先到的。” “你别得意,又不是自家的牛车,赶紧珍惜着坐两日吧,错过可就没得坐了。” 大房是买不起牛的,这牛和车,是县城富户的,因季富在替那户人家将车,农忙告假归家,才将牛车驱赶回来,这些日牵车去田里拉稻子,可叫他们显摆了一番,人都说季富在县里有体面,连牛车这样贵重的大家伙什儿,东家也愿意给他使。 谁稀的坐似的,季凤的爆性子,很是看不惯他们显摆到自己面前来,便呛他们。 “那也比有些人好,穷得叮当响,从没坐过牛车,只能说些酸话。” 金氏爱显弄体面。 孩子们的大母,也就是金氏和田氏的君姑还在世时,因金氏生下季家的男丁,君姑有时会给金氏半匹布,她立马裁做成衣裳,到田氏面前晃悠,讥讽田氏生不出金蛋。 或得了两只薄薄的银耳环,也戴了,去田氏眼前,惹得田氏那急冲性子当即与她詈骂,连着夹枪带棒,说君姑偏心眼。 以至于田氏在君姑君舅那,是很不受待见的,如今极重孝道,哪怕长辈有何不妥,小辈也不能责问其过。 就算田氏告到乡里,那被指指点点的也只能是做儿媳的,说其不顾体面,犯有无子的七弃之罪,还敢冒犯舅姑。 因此田氏在乡里名声也不好,若非季家并不富裕,被休了另娶都有可能。 季凤同是直来直去的脾气,眼看就要破开嗓子和她吵骂。 被同乡人听见还得说这小女目无尊长,对着伯母也敢大放厥词。 季胥拉了拉季凤的胳膊,塞给她一个肉馅蒸饼,对方先寻趁上来,她不能眼看妹妹受些冤枉气,便有意说: “急着赶路,朝食还没吃,便吃个肉馅蒸饼罢。” 肉馅蒸饼是她鸡鸣时分新做的,用三肥七瘦的肉,剁碎了,搅打上葱姜水去除腥味,再调上盐酱,还有她自己调配的香料粉,包在醒好的面团里。 蒸出来拳口大小一个,油汁浸着皮,一口咬去,又香又软,她准备代替红糖的,卖两钱一个。 牛车上的季虎孩眼看季凤手里有蒸饼,蒸饼他可是吃过的,甜软无比,还有肉馅的? 立时就犯馋,指着蒸饼道: “阿母,我也要吃蒸饼!” 金氏紧了紧牙根,只能哄他, “蒸饼没啥好吃的,等回家去阿母给你羹肉,放多多的香油,那才好吃呢。” 季凤见季虎孩馋她手里的蒸饼,正好不用费口舌了,她只需心满意足吃着手里热乎乎的肉馅儿蒸饼。 真香,阿姊手艺可真好,一旁的季胥和季珠也吃了起来。 惹得牛车上的季虎孩直咽口水。 “蒸饼好吃!虎孩就要吃肉馅儿蒸饼!” 他叫嚷起来,使得金氏没脸,摁过来照着他屁股扇打了两下。 伴着季虎孩的哭声,牛车轮毂吱呀呀转远了。 不多时,另有具牛车停了下来,只见将车的是冯大,车后头坐着徐媪、冯富贞。 不同的是,她们这辆车是专门拿来坐人的。 后头还跟着一具牛车,是冯二赶车,专门拉着高垒着的粮食,他们家田亩近百,要纳的田税也多。 “胥女,快与你两个妹妹坐上车来。” 徐媪想着,季胥庖厨上手艺好,日后家里有席面,还能请她来,因此很是热情。 这胥女也是能干,原先她只以为这仨姊妹要捱不过赋税这道坎,胥女秋后便要被拉去下狱、服苦役。 没承想人家有手艺,灵灵俐俐就把赋税的口算钱攒下来了。 “都是去盛昌里,一道坐上来罢。” 一旁穿了银红绣花的襦裙,还簪着绢花的冯富贞不自在的撇嘴。 她那绢花是阿翁在县里买给她的,她簪着想去盛昌里风光一回,让那处的女娘慕羡一番。 为此,还特地央求大母,驾两辆牛车,不要人和粮混着乘坐。 谁知半道要加上她们仨个,那多挤呐,真是一点体面也没了,她拉下脸,嘟囔着, “要她们坐上来做什么……” 季胥自然不是没眼色的,满面客气, “多谢徐大母,只是我走着去要方便沿路叫卖蒸饼,不然还真想图一回便利,这牛车多气派,我们都没坐过呢。” 哪怕拒绝的话,徐媪听起来却也舒心,见她确实还挎着篮子,也就作罢,令冯大接着赶车。 冯富贞见她们没有挤上来,板着的小脸总算舒展。 季胥她们便接着走往盛昌里,吃着肉馅儿蒸饼,哪怕走路也满是劲儿。 他们牛脾乡治下的五个里,依牛脾山分布,牛脾山近有一河,名唤灵水河。 流域广泛,灌溉农田,养活不计其数的人家,他们所处的县便叫做灵水县。 牛脾山形似长而扁的牛脾,外沿有大小山地不等,像孝顺里、盛昌里、本固里、金氏里、廖氏里,便是长年累月,傍山垦田而形成的居民点。 其中盛昌里的地理位置最好,位于河流冲积而堆土肥沃的谷地。 背靠的山地,果树竹林丰饶,有大大小小的湖泊可以灌田网鱼,因土壤肥沃,以上等良田居多,因此这地方的人户要富裕许多,富户占比也更高。 当脚下踩着的是掺了沙砾,明显要平整的路,季胥便知,这是到了盛昌里的地界。 沿路望去,多是瓦房,偶尔见到栋茅草屋,那也是格局开阔,尽数是围着大高院子的。 屋前便是露着谷茬的农田,田里还堆晒着透着青绿的禾秆,院里柴草齐整,养些家禽,有老媪往地面洒着稗子米喂鸡, “咯咯咯……” “阿姊,你瞧,往这边走进去就是盛昌里的里市。”季凤兴致满满指给她看。 只见瓦檐错落的掩在道旁的梓树后头,一阵风吹来,似乎能听见里头的热闹。 盛昌里是五个里唯一在里内形成市集的,叫做里市,他们这的细民基本能够自给自足,若有缺的,在本里的里市买回家也方便,无需走远路去乡市。 因此,季胥还没怎么做过盛昌里细民的生意,她倒也想来盛昌里的里市叫卖,但此处买卖早已自成一派,都是本地编户,是十分排外的。 今日来这里纳赋,倒是个好机会。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卖蒸饼,肉馅儿蒸饼……” 路过房屋时,她好听的嗓音便叫卖起来,清冽冽的,透亮。 各家虽匀了人去交赋税,家里也还是有人的。 正值朝食的点,家家户户飘着炊烟,不少人听了都从院里张望过来。 “肉馅儿蒸饼?倒没听过。” 他们只吃过里市和县城卖的胡饼,里头是羊肉馅儿的,但却不是蒸,是放在炉中烤制的,洒几粒胡 麻,卖五钱一个,吃着又酥又香。 “那硬邦邦的蒸饼,里头放肉?听着就难吃。” “是个脸生的女娘在叫卖,应该是别地儿来的,他们能做出什么好吃食……” 各家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上前来问的。 季胥也不躁不慌,一路向晒谷场去,一路叫卖着, “肉馅儿蒸饼,热乎的肉馅儿蒸饼……” 她的篮子四周塞着清洗晒干的禾草,上面盖着麻布,这一路走来,比去乡市要近,摸上篮子外壁,都还是热的。 她也是看距离近才会做肉馅儿的来卖,肉馅儿不比素的,放凉就不好吃了。 “阿姊,前面堵了好多牛车。”季珠好奇指给季胥瞧。 前面是她们去晒谷场的必经之路,只见堵塞着各里赶来的牛车。 排在后头有那发牢骚的, “真是懒驴上磨,还要堵着我们多久呐……” “婶子,前面是怎么了?” 季胥问起坐在牛车上的一个妇人。 “盛昌里的那些竖子鼠人拦了路,要等他们的牛车先过去了,方能轮到我们外人。” 妇人等得焦躁, “不就是晒谷场地方大,才选他们盛昌里做征税点,瞧他们给狂的,连我孝顺里的车也敢拦。”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1节 盛昌里的运粮牛车从对面岔道陆陆续续移动着,一眼望去,连先到的金氏一家、冯家,俱被堵在这边路口。 压根没法说道,这路是他们盛昌里出钱修的,人家要先过,也奈何不了。 “婶子,干等着也无趣,可要尝尝我的肉馅儿蒸饼?” 季胥将自己那篮子揭开一角,露出暄软,扑着肉香的蒸饼, “两钱一个。” 那妇人等得焦灼,她在孝顺里听见铜锣声就往这赶,连朝食都还没用呢,闻言胡乱点点头,左右不缺这两个钱,随手就买来一个。 那薄薄的面皮,被肉馅的油给浸透,一咬,甚至还有汁水,别提多香了,妇人连心情都愉悦不少,忙说: “再给我来五个。” 她一口就能吃一个,香极了,不输胡饼,价还比胡饼经济。 季胥这便使筷子拣给她五个。 见有生意,季凤也是喜不自禁,从篮子里拿出块裁好的巴苴叶递与她,用来包蒸饼。 这野生巴苴还是前日小珠他们那群孩子在牛脾山拾柴找着的,青绿高大一株,叶片如扇,还结有一柄巴苴果,许是日照不足、气温不够高,这巴苴果在他们吴楚的牛脾山,都入秋了,还是青皮的,个头又小,他们小孩摘了扒来吃,硬芯涩口的很,便丢开了,摘了大叶片做毡帽玩。 季胥见了,想着这巴苴叶能用来包蒸饼,便唤小珠带路,去摘了许多回来,裁成一尺大小。 “女娘!来这儿!” 这条拥堵着的道路最前面,远远传来唤喊。 只见岔道上,盛昌里的牛车旁,一个青年在朝季胥招手。 季胥定眼细看了,方认出来那是在公田攀谈过的狱吏,今日不穿皂色佩刀官服,有些认不出了。 便领着两个妹妹,从牛车塞路的边缘,时而侧身,朝前面去。 前头,季元正等的心烦,这路口被盛昌里的两个汉子把守,一时不给他们过,牛车上的人可不由日头指着晒,她新做的衣裙,后背都湿透了。 见季胥竟忙忙的向路口去,不禁一笑,一副看好戏的心态回头与金氏道: “阿母你瞧,这胥女还往前走呢,定要被盛昌里的郎君训喝一番,闹个没脸。” 季止张口想叫住她,被金氏歪了一眼,于是咽了声。 还是后头的徐媪道:“快别往前去,他们蛮得很,等他们过了我们再走也不迟。” 然而被冯富贞冲岔道口叫嚷的声音盖过了去,“凭什么要我们等?我们也要去晒谷场!” “就凭这路是我们盛昌里家家户户出钱修的,你这冯姓家奴。” 盛昌里不知谁挤兑了一嘴。 徐媪忙的拦住孙女,不许她再讨臊,再一看,季胥已然走到了道路最前,果被拦住。 不过,却见有个盛昌里的青年走前去,和那两个守路的汉子很是熟络, “这是我相熟的,她同我一起走。” 季胥三姊妹便被放过去路口另一侧,冯富贞心里越发不好受。 季元登时咬紧了牙,她们坐牛车行路快,没曾想反而被季胥赶在前头。 狱吏对季胥道:“可算又遇见你了,早些日子被调去公田当差吃过你的蒸饼,后来回县里狱曹了,满县城也没你这样儿的蒸饼卖,今日家里忙着纳赋,我告假回来相帮,正好买些回去给家里大父大母尝尝。” “官爷原是盛昌里人户,可幸还能做上您的生意,今日做的是肉馅儿蒸饼,还热着呢。” 季胥便随着一道往晒谷场去,一面道。 “给我来十个。”狱吏道。 季胥依言给他包好。 想了想,又多送他一个,“多谢官爷替我开路。” 狱吏不缺这两个钱,见她这样大方,心头也舒服。 接过蒸饼,和牛车上的无裆裈小郎说, “弟弟,把这蒸饼给大父大母送回去,朝食也能趁热吃。” 狱吏家离这近,索性往返一趟也不费事,小郎这便捧着送去了。 晒谷场, 四名乡佐正吆喝, “田税一列,口算钱一列!按序排好!” “孝顺里排在这头!” “盛昌里的编户来我这头,排两列!” “这处是本固里!” “我这儿是金氏里与廖氏里的征收处!”这两个里人户加起来才五十余户,因此并作一处了。 “阿姊,我们在那儿!那穿皂襦的乡佐在叫本固里呢。”季凤说道,有些激动。 季胥她们是第一个排过去的,路口处拥堵的牛车也陆陆续续进来了。 金氏两手扯着孩子,抢在最先,紧忙往本固里的队伍排,季富拉着的稻谷是田税,排在隔壁那列,那处的乡佐带了量器,专门量稻谷。 这么多牛车平日里可见不着,黑压压的一地,凤、珠二妹都看愣了眼。 乡民渐渐排满晒谷场,每列队伍跟前铺一蒻席,席上置一杉木矮案,笔墨并竹卷陈在案头。 季胥这列负责的个圆脸乡佐,只见他向案前跪坐下来,嘴边还掩着哈欠,腰间别的那只竹筒,被扯下来喝上一口。 能闻出来,里头是煮过的奈果水,润肺补气的,便听对面公事公办的语气, “尺籍。” 季胥也在案前跪坐下来,依言出示户籍,她越来越适应这个坐姿了。 乡佐将户籍同他手里成卷的某支竹简核对一番,说: “胥,十五岁大口,算钱一百二十钱; 凤,八岁小口,口钱二十三钱; 珠,五岁小口,未满七岁无需缴纳。总为一百四十三钱。” 季胥将腰间的一串钱递过去,是昨日在家中就数好的,用禾草串着钱眼,正好有一百四十三个。 数量是不会有差池的,她细细数过一遍,季凤也数过一遍,季珠学样,也数了一遍,她小小年纪,却也能数得清楚,从一到百,没有漏的。 不过乡佐自是无需费时数这些钱,他案头有一个铜质的“称钱衡”,将这钱系在一端的绳上,拨了拨砝码,便能核对这些钱的重量。 时下用的铜钱是五铢钱,顾名思义,一枚钱的重量在五铢左右,直径就大约一节手指那么长,外圆内方。 官府铸造的五铢钱是有统一规格的,民间有些坏心肠的盗铸者,他们会往铜钱里掺杂铁屑,或者干脆用铅铁来铸钱,这钱流落出去,他们倒是得了利,苦的便是百姓。 季胥卖蒸饼这些日子,就收到过四枚盗铸的假/钱,回家才发现,明显要比真正的五铢钱轻薄,后来她情愿慢一点,把钱看仔细了,也别叫那些没良心的把假/钱掺来拿给她。 像季胥这堆钱,按西汉的度量衡,每个重五铢,合算下来约莫三十两,将近两斤。 乡佐核验无误,便使毛笔沾了墨,在她尺籍赋税那栏,批下已纳二字,又在自己那份竹简上,将她的名字划去。 这就是将口算钱缴纳完毕了,可别小瞧这尺籍上批下的字,倘若她要外出远门,比如去县城,还得在乡啬夫那办理一种叫“传”的通关文书,届时乡啬夫自是会查验她的尺籍,看她是否缴纳赋税,若是欠缴, 那自然不给办,没有“传”,这就意味着这人哪里也去不了。 “下一位。” 季胥将尺籍贴身收好。 一个归家半个多月的女娘,都穷得吃糠咽菜了,真到这日,还教她真将口算钱缴齐了。 金氏使劲剜她一眼,拉着季元跪坐下来,递上他们的钱串。 “我这钱哪里不够称?都是我一个个拈过的,你可瞧仔细了,别坑我这民家妇……” 只见后头队伍慢悠悠的,尤其那缴纳田税的,得量稻谷,是项费时的工程,根本快不了。 季胥先缴完,正好趁这会子卖蒸饼。 “肉馅儿蒸饼?我瞅瞅。” 他们赶早来,有的没吃朝食,等在队伍后面肚子咕噜叫唤,便动了买蒸饼的心思。 先时那买过蒸饼的狱吏缴完了税,见着季胥又要买, “再来十个肉馅的。” 见他做回头客,有乡民就问: “真有这么好的味道?” 狱吏才刚多得了季胥给的蒸饼,便帮忙吆喝两句,说的也是实话, “你们放心买罢,保管滋味好,我那六岁的弟弟,一人就能吃五个。” 这一来,不少盛昌里的同乡招手要买。 连皮儿都浸着肉香,一口咬去,久等的烦闷瞬解。 “又软又香,头一回吃肉馅儿蒸饼,这味可真好!” “给我也来五个!” “我也要!” “我也要我也要!” 此时人多,季胥做的五十只肉馅蒸饼,五十只白玉蒸饼,一下遭到哄抢。 金氏才和乡佐掰扯一番,白费了不少唾沫星子,不情不愿拿出五枚五铢钱,替换回来她掺进去的假/钱,才算缴完。 见得季胥见缝插针也要卖蒸饼挣钱,钱一个又一个掉进竹筒,那眼热的啊,脸都拉长了。 作者有话说: ---------------------- 巴苴,芭蕉。 依旧是参考自司马相如《子虚赋》:“诸柘巴苴。”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2节 期待宝子们的评论和收藏[撒花] 第23章 季虎孩也想吃蒸饼,可是到底怕被金氏揍屁股,便去隔壁拉他阿翁的衣角, “阿翁,虎孩也要吃肉蒸饼。” 季富心疼钱,但他惯扮好人,瞅了瞅金氏,“茹娘,要不,买来给孩儿吃吧。” 季止跟着点了点头,她见人家吃的,皮薄馅足,油滋滋的,别提多馋人了; 季元则是将脸一别,“我可不吃。” 盛昌里这帮人,能瞧上季胥的手艺,看来,水平也不过如此,她心想着。 金氏翻眼瞪了他们,“馋死鬼投生呐?不买!到底是我的元女乖,回了家,母给你蒸蛋羹吃。” 季富自然作罢,省点银钱多好,那要二钱一个,还是挺贵的,瞧着也就拳眼大小。 金氏满肚子闷气,只能安慰自己,那二房和自家条件还差得远,光这住的条件,就比他们差多了。 后头排队的廖氏见了,倒是满脸笑意,看季胥卖蒸饼就仿佛在看她给自家挣钱似的,还拍拍她汉子,让他瞧, “口算钱也纳齐全了,生意好成这样,我还是觉得亲事可做。” 只见前头风风火火走来的金氏,拉了巴望着蒸饼嘬手指解馋的季虎孩,满脸的不爽利的,便打趣道: “金大妇,你侄女好出息,你做伯母的,怎的不照顾人家生意呢?” “我也就是没带余的钱,不然同里乡亲,肯定要买些的。” 金氏没工夫攀扯,头也不回走了。 倒是廖氏一旁的小儿崔广耀听说,心动扯她道:“阿母你不是带了钱袋?” “买什么,待将来娶进门来,想吃多少吃不着。”她可不花这冤枉钱,说说大话罢了。 “我家是老主顾了,你竟不先卖我?往后可别再想做我冯家的生意!” 轮到冯家的徐媪缴口算钱,她孙女冯富贞左看右看,也想去买些来吃。 不巧是,最后十个,前脚被盛昌里的女娘一句话给包圆了。 冯富贞没买到蒸饼,刚才在路口积累的怨气这会子朝季胥发作起来。 先来后到,季胥自然是先紧着那个要包圆的女娘,这都已经在帮人拣了。 便告了句歉,“肉馅是这位女娘先要的,还有些许白玉蒸饼,富贞妹妹可要拣些去吃?” 冯富贞脾气也盛,指着最后那十个说:“我就要她那肉馅的。” 盛昌里的女娘,同她年纪相仿,世代盘居于此,是本地富户。 一看来抢蒸饼的竟是冯家人,她对冯家的阴私不能再清楚,对着冯富贞头上那朵配色俗陋的绢花,目犯鄙夷,话中夹枪带棒的, “冯姓家奴到了我盛昌里的地盘,也敢上赶着吆喝? 回去学学你家祖宗,做奴时都是怎么卑颜屈膝的。” “你!”冯富贞咬紧了唇,这点一被戳,面容噌的现出一种猪肝色。 见状,季胥麻利将苴叶包好的蒸饼递给倪姓女娘,将她送走了,又好声好气哄着冯富贞, “富贞妹妹别恼,我过会子回家了,现做了与你送去,还要热乎些,只管要多少有多少。” “谁跟你姊姊妹妹的!不过是个灶下厨,也配和我称姊妹?”冯富贞恼羞成怒,将手一甩。 季凤听了登时来火,插在她们俩中间,叉起腰。 她虽在冯家牧猪,可行的正坐的直,凭劳动挣钱,从来都不是谄媚主家的性子,这会像点着的炮仗,炸向冯富贞, “好你个家奴!我阿姊客客气气称你句妹妹,你脾气越发上来了……” 她的小身板才到季胥胸口,像只炸毛的母鸡一样护着她。 季胥从后背将季凤的嘴捂住,吵大了引起上头乡佐的注意,可捞不着好,陪了笑道: “既然女娘不愿,那我不称就是了,为这事吵嚷起来,盛昌里的人该看咱们的笑话了。” 冯富贞一听,瞬间也闭上嘴,去摸头上簪着的绢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周围的人已经在对她指指点点了。 一定在说她是家奴之后,上不得台面,之类的。 她忿忿瞪了眼季胥,甩身离开晒谷场。 近处有乡佐脸色不大爽利,虽说没有律令禁止在此时卖蒸饼,但这队伍窸窸窣窣,总归不肃整。 季胥堆着笑,朝其手心塞了个白玉蒸饼,人吃着好,到底没来驱赶季胥,好在她也卖得快,没有多逗留。 “阿姊,你方才怎的捂我嘴,该教我好好骂那冯富贞一顿才是。” 归家的途中,季凤说起这事,神色还是郁忿的。 她本就是极其护短的爆竹性子,更别提那人还瞧不起季胥,她的阿姊,她在这世上的亲人。 季胥觉得性子辣,能骂仗,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力量,像田氏为寡这数年,正是她这烈火性子和名声,能令乡里那起贼心的汉子胆怵。 加上如今乡三老不时就要集会,教化乡民,普及犯律的各种极刑,告诫强人以奸者,要被处以腐刑。 所谓腐刑,就是宫刑,让其变成阉人,还得一辈子充作劳役。 乡里的治安遂比早年要好,这寡母孤女的才能相安无事。 而田氏去了这半年,又多亏季凤的性子随了她,不吃亏,加之乡里对孤儿还是有些特殊照顾的,有那富户为了搏名声,或是想求因果善缘,也会善待孤儿。 这半年来,两个妹妹才没被坑蒙了去。 所以,季胥是不会约束着季凤这种反击方式的,但方才情况特殊,她耐心道: “若在别时就随你骂了,只是刚才不合适,若是闹大了,乡佐会寻趁上来, 这事到底是因我们在那卖蒸饼引起的,到时候少不得会挨训诫,不定还要将我们挣的银钱罚没了去,这就太不上算了。” 季凤还是气鼓鼓的,“以后这冯富贞,别想得我一个好脸子。” 一旁季珠的小手拉拉她,脆凌凌的声口,“二姊勿要气,笑起来好看。” 季凤被她逗笑,手指刮刮她的鼻尖,“小鬼头!” 季珠撅了嘴,嫩嫩的道:“不是小鬼头,是小珠。” 三人嬉笑着,缴完口算钱,心情还是很轻松的。 顺道,她们还去逛了趟盛昌里的里市。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盛昌里的里市可不输外面的乡市,排屋 坐贾,小贩叫卖,应有尽有,且价格大都和乡市别无二致。 不过,季胥三姊妹一进来,便引起街边一簇小食摊贩的注意。 其中一个合中身量的汉子,戴着顶小帽儿,身着酱色短襦,两只手揣在袖里,上面已经沾了些油渍,面前的胡饼炉子就是他的。 小眼睛溜湫着三人,猴着身子,和旁边的妇人嘀咕: “就是那女娘,在晒谷场卖肉馅儿蒸饼的。” 妇人梳着溜光的发髻,半旧的灰布襦裙上围着蔽膝,家住这附近,常年推着独轮车,到里市来卖膏环。 她的膏环也是面食,用面粉搦团,搓到八寸长,再首尾一接,形成一个环状,放到釜里头,用猪油膏去煎。 她面前置办的还是一口铁釜,可见是有些家资的。 都是盛昌里的小细民,消息快,这会子哪能不知晒谷场遭到哄抢的肉馅蒸饼。 她精明的三角眼乜斜着,嘴里嗤道: “好个胆大的女娘家,竟敢叫卖到我盛昌里的地界来。” “瞧她拎着篮,怕不是还要在里市叫卖蒸饼?”胡饼汉子心情不爽利,今日是纳赋缴税日,生意本就清淡。 膏环妇人:“她若敢叫卖一声,保管教她知晓这里市是谁的地盘!” 季胥哪能不察觉周遭不善的目光,但她的蒸饼已经在晒谷场卖完了,这会子就纯粹是个顾客,来添置东西的。 里市的商贩对外面来的顾客,虽说不如对本里的热情,但也还是会卖东西与她,毕竟是生意。 她买了五斤肉,拿来包蒸饼的,肉价倒和外头差不离儿,花了五十钱。 见一老农蹲在路边卖鸭蛋,问了问价钱。 “鸭卵子,一钱一颗。” 只见那青皮鸭蛋外头沾些绒毛,兴许鸭子喂的好,个头足够大。 比外头的还经济,季胥心下有了打算,将这篮子里的尽数拣买走了,足足五十颗。 “阿姊,你怎么一气买这么好些鸭卵子来?” 季凤见的纳闷,再好吃也吃不完这么多。 “我准备做了别的吃食来卖。”季胥道,一面带了去买了只陶罐来,花了二十钱,足能装下那些鸭蛋,捧在怀里。 季凤百般好奇,“阿姊要做什么好吃的?” 这里季胥先卖了个关子,只道做时便让她知道,弄的季凤抓心挠肝般的想着。 只见季胥又领她们去药肆,向掌柜的要了二十钱的石灰。 石灰不是治病的吗?乡里人生了恶疮、癞疾,那肉腐坏败死了,药姑便会用石灰掺水来治,趁水气未散,敷在疮处,灼蚀掉那腐肉,她围观过那疼的嗷嗷叫的场面,深深记着石灰这一方药。 现下懵了,治癞疮的石灰还能拿来做吃食?心下越发好奇了,巴望着赶紧到家。 作者有话说: ---------------------- 石灰在西汉会做一味药治病,参考自《神农本草经》:“石灰,味辛,温。主疽疡,疥骚,热气,恶疮,癞疾,死肌……” 求收藏[撒花]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3节 第24章 离本固里还有半里路时,天就变阴了。 “下雨了!” 季凤面上一湿,叫唤起来。 季胥她们忙的跑起来,即使这样,还是被淋湿了,人哪能跑的过雨,麻布衣裳贴合着身子,凉浸浸的, “快把衣裳换下来,别风寒了。” 季胥进屋搁下东西,便去给她们拿那挂在床架子上的干净衣裳。 “阿姊怎么办?”季珠忧心起来。 她们是有两身旧衣裳换着穿的,可季胥就只一身。 “阿姊,你也脱下来,在屋子等我,我去灶屋生火,帮你把衣服烘干。” 季凤说道,自己那头换完了,还要上手来帮季胥,怕她穿久了要寒症。 季胥想着暂时只能这样了,便把襦和裤都脱下来,只穿抱腹,关上门,在屋子等着。 由于瓮口窗透着外头的土路,她只能找了个贴门的角度站着。 想着下次去乡市,得扯几尺布来做衣裳。 好在麻布料子轻薄,烘上一会子就干了,季凤捂在怀里,自屋檐下跑着来,从门缝递给她。 季胥穿好,方把门打开。 外头的雨,下得越发紧了,连着秋后的空气也浸着凉意,难怪说一场秋雨一场寒。 这雨直到傍晌都不见停,她们的草舍从前未分家时是间柴房,本就年久失修,哪里经得起偌大的雨,有旮旯角已经开始漏水。 在里屋的东南角,季胥拿了陶盆,奔走去接。 一看,屋顶的茅草已经被冲出个鸡蛋大小的洞,那水不断的往下滴答,很快就将盆注满。 季胥紧忙往出倒,季凤在旁接上个空罐子,是适才在里市买的,里头的鸭蛋被拣出来暂搁在了灶上。 “阿姊,不好了!这里也漏!” 季珠发现灶屋的西南角也在滴滴答答,把地给浇湿了,连忙唤道。 于是,这处,又腾出陶鬲去接。 不一会儿,接连还有两处漏水,家里闲置的桶,连做炊的陶釜都拿去接水了,那蓄满的水不住的往屋外泼。 如今家里不耕田,也没有稻草能修屋顶,况且家中也无梯子。 季胥只盼这屋子能撑过这场雨,明日她去乡市找个泥瓦匠回来修缮一番,如今家里还有一百一十钱,想是够的。 至于过后,还是得攒钱盖瓦房啊,到底结实些。 “蜻蛉鸣,衣裘凉,屋漏雨,懒女惊……真该!” 金氏在隔壁的窗缝儿里见状,乐得拿了一把奈果干来嚼。 自家瓦房宽敞,遮风挡雨,再看看那隔壁的三个女娘,忙叨得不行。 这个盆满了,那个罐满了,倒了这个倒那个。 “瞧瞧这胥女,满头大汗的。” 金氏还鬼鬼戚戚拉她大女季元来看,晡食也不顾做了。 季元见状,眼底愈发傲气,“看她还如何得意!连间瓦房都没有。” 这厢,崔思头戴笠帽,穿着蓑衣,来冯家找年纪相仿的冯富贞玩,和她说起来时路过季家二房见到的,讲笑话似的, “……你是没瞧她们那样儿!屋子漏的,都快淋成落汤鸡了。” 冯富贞拿出木头做的博茕,来同崔思掷数字,比大小玩。 听见这话,心头莫名一阵畅快。 “富贞,你这头上的绢花可真好看。”崔思从未戴过这样的绢花呢, 她家虽说吃穿不愁,但阿母廖氏抠搜,家里银钱只会花在刀刃上,她穿的衣裳都是自家织的麻布料子。 冯富贞想到在盛昌里时,这绢花也没惹得她们那的女娘注目,因而摘下来, “送你了。” 崔思喜滋滋收下,又夸了夸冯富贞,手里翻弄着绢花,说起心中的不自在来: “我只悄悄告诉你,我阿母想将胥女说给我大兄做新妇,你说,她若是入我家门,会对我和弟弟好吗?我岂不是要多两个妹妹?” 冯富贞惊道:“你阿母竟瞧的上那等灶下厨?你瞧她家,寒酸的还住茅舍呢。” 崔思一下臊了,支吾道:“都是我阿母了,我反正是瞧不上的。” 外头的雨仍不歇停。 陈家, 庄氏从西屋织布出来,看着屋檐下的雨, “幸而上个月阿翁拣了屋顶,不然这雨下的,该漏到家里来了。” 因这雨,吕媪将苇席挪进了堂屋,坐着席子,在绩麻纱,听见儿媳的话,也是庆幸。 又听的庄氏自顾自的嘟囔了一句:“那胥女家,屋子是不是漏水了?” 陈家住在田头,隔着连亩田,远远能瞧见土垄上那间草屋,似乎有身影在往外泼水,一趟趟的。 吕媪闻言搁开腿上的竹簸,起身出屋子来看,她的眼睛看近处有些模糊,看远处却是明朗的。 季胥刚端起半盆水欲泼出去,便见一人,抱着一大捆的禾草,来到她家檐下,放下禾草后方露出那张苍老的脸,身上那笋壳棕皮做的蓑衣还在往下淌水。 “吕大母?” 来人确是吕媪。 “远远的就看见你在泼水,这草屋就是得时常检修,不然一下雨便漏, 你家这半年多都没修过 ,想来也遭不住恁大一场雨,拿来捆禾草,与你修屋顶用。” 秋收后,家家户户都存有禾草,季胥家没耕地,自是没有禾草,就平素卖蒸饼塞篮子的,还是早年留下的一小捆,用的也没几根了。 这稻茎禾草用处大,能盖房顶,能沤肥、烧火、编草履,季胥现如今屋子漏雨,家里正缺这些, “这禾草我出钱买您的。”她这就进屋子去拿钱。 吕大母拉住她,“一点稻草要啥钱,同乡同里的,这不是羞了老媪吗?” 不仅如此,吕媪连她家没有木梯都想到了,随后陈老伯便扛了家中的云梯来, “你且等着,你陈大父穿了蓑衣,等他上屋顶去,帮你修缮一番, 这屋子漏成这样,可怎么住人……” 话说着,陈老伯已经架好梯子,将禾草拽着爬上房顶,他是这项上的熟手了,自家那草屋还是他盖的,费不多时,便将那漏水处逐一填补。 看着那瓦罐里滴滴答答的水总算停下来,季胥心头生起暖意,她请人来修缮也是要佣钱的,还得等明天。 想着陈家条件也不好,便又要往吕媪手里塞些铜钱。 吕媪板起脸,“我家狗儿穗儿吃了你不少蒸饼,不过是给你把不值钱的稻草,哪里就要你的钱来,快收起来,留给小珠她们买吃。” “那哪能一样,这禾草累您冒雨送来,又是陈大父帮着拣好的。 分蒸饼是她们孩子相处得好,再说,您家狗儿穗儿也帮我拾柴了。” “快别说拾柴,两个六岁孩儿能拾多少柴禾,快把钱拿回去,再这样我可生气了。” 吕媪也是倔脾气,绝不肯收这钱。 季胥只好作罢,心里记着这份情,拳拳谢过。 离开时,吕媪甚至不要她相送,催她赶紧进屋, “你没穿蓑衣,淋雨染上寒症可了不得了,快进屋去。” 便和扛着梯子的陈老伯归家去了,雨幕里身影渐渐隐去。 “可算是不漏水了,陈大父手艺真好。” 季凤拾掇那些盆罐,总算安心下来,她方才都担心床也要被漏湿。 眼下,屋顶虽是能遮雨,但这场令人措手不及的秋雨,挟卷着的微微凉意,无不提醒着季胥:尽快盖房,盖瓦房。 作者有话说: ---------------------- 第25章 当然,盖房是件大事,是没法一蹴而就的,季胥暂且将这盘算存在心头。 如今折腾半下午,肚子也饿得紧,外头雨淋淋的,该做顿热食来暖一暖五脏六腑。 她从柳篮里拎出一提三肥七瘦的前腿肉来,割了半块纯瘦肉来,在柴墩子做的木俎上头剁肉糜。 季凤见她将肉剁得极其细腻,还往里头加葱姜水,抱住陶盆,用手往一个方向搅打。 搅打过后的肉糜,像是有了一种劲道,抓粘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肉质鲜嫩的淡粉色。 这和清晨做的蒸饼调的肉馅儿又不一样,季凤记得,那时的肉馅掺了肥肉,是剁成丁的,且没这么细,能看出颗粒。 她不禁好奇,“阿姊,这回是要做什么吃食?” “做水引馎饦,吃着热乎,暖暖身子。” 季胥调好肉馅,已经在溲面了。 水引馎饦?季凤还是从前听盛昌里的女娘说过一嘴,县城才有卖水引馎饦的食肆,没多少人吃过呢,季凤也只是听说,见都没见过。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4节 这会子被勾起馋虫,守在灶边巴巴看着季胥做。 只她见将揉好的面团,放在倒扣的,撒了干面粉的灶面上,使了根不知何时从山里砍来的圆溜溜的木棍,去擀那面团。 巧劲儿十分均匀,面团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薄,和圆面杖缠了好几圈时,才揭下来。 如此重复擀了五大张,将这些面皮儿叠起来,使着柴刀,张开指尖比量了一下,便切出方方正正的形状。 这一切做的出神入化,凤、珠二人看得眼睛都忘眨,投入极了。 季珠拈起一张面皮来,这皮子简直薄细无比,透过它都能看到阿姊的人影儿! “我能看见阿姊耶。” 季胥被她憨态讨喜的模样给逗笑,解释道: “这是馎饦皮,瞧,将肉这样一抹,一捏。” 她手指灵活,用筷尖将肉糜挑在馎饦皮上,转眼手里就捏好一只裹着肉的馎饦, “这样,一只馎饦就包好了。” “阿姊,我也想包!”季凤瞧着新奇,也想学着试试,话说就洗干净手。 季珠年纪小,爱学样,也踊跃道: “我也要我也要。” 季胥便细细教她们,很有耐心。 两人包的,怎么说,形状古怪,但自家吃,也不打紧,不漏馅就行。 “对,就是这样,做的很好。” 季胥适时夸夸妹妹给予积极性,手速不减,数十个馎饦不多时就包妥当了。 摆好三只碗,碗底一小匙猪油膏、些许的盐酱、再来上一撮葱花,添上一勺烧开的水,冲出半碗汤汁来。 再将那馎饦下进开水里煮的浮起,捞上来拿碗一接。 只见一碗呈现淡酱色的汤汁里,薄皮半浸半浮,面上飘着些摇曳的油花,鲜香扑鼻的水引馎饦就做好了。 季凤虽是饿,却没急着吃,尽管有些犹豫,还是问出了期间一直想问的话, “阿姊,能不能给吕大母她们送一碗去?” 要知道,这次多亏吕大母和陈大父帮着来拣屋顶,不然这会子屋子还是漏的。 季胥正是这么想的,陶盆里还剩了一半没煮,这先做的便给陈家送去。 家里也没个大陶钵,用笔笔直大竹碗装滚烫的水引馎饦可没法端,便拿了仅有的三只豁口陶碗来装,能多盛些, “吕大母家人口多,一碗怕是少了,这三碗都给她家送去罢。” “嗯!” 季凤虽是有些肉疼,这可是肉食呐,精贵得很,但她听阿姊的。 屋外淅淅沥沥半日的雨这会子方住,天色昏蓝蓝的。 她们三姊妹,季胥左右端两只碗,季凤端一只,季珠同着,朝陈家去。 大雨过后的泥路可不好走,本固里不似盛昌里,能用的起沙子瓦砾铺路,因此这路,接连的淖泥水洼。 季胥她们就挑那边上,挨着野草根的,稍微好点的路来走,好在不过半里多路程,走不多时,就到了。 “吕大母,庄婶儿。” 季凤在土院墙底下喊出声道。 陈家一大家子正围坐在堂屋的一条木案边,在吃晡食,食案上单单一盘从瓮缸里捞出来的酸菹菜,就着豆粥吃,碗内尚冒着热气儿,也是才刚聚坐下来。 因着今日骤雨,路难行,陈车儿从窑场下工后回来比平日晚,家里人等他用饭,便捱到这会子。 如今陈车儿跪坐在食案西席,他淋雨归家来的,刚洗过热水澡,换上干燥的旧襦,瘦黑瘦黑的。 同样在西侧席的还有他那双弟妹,陈狗儿并陈穗儿。 北面上席跪坐的是吕媪和陈老伯这对老夫妻,南下席是跛足的陈大并他妻子庄氏。 “这个时辰,是谁在外头?”庄氏惑道。 “听着像是凤姊的声音,说不定小珠也来了呢。”陈狗儿兄妹也跟过去,他们大兄陈车儿已经起身迎去开院门了。 “我是二凤哪,阿姊做了点吃食,带我和妹妹送些与您家。” 季凤年小嗓门大,隔着院墙也能叫人听得清楚。 木门吱吱呀呀打开,季胥认出是陈车儿来开的门,他笑眯眯的,黑溜溜的脸上露出白白的牙, “胥姊。” 因陈车儿要比季胥小上一岁,便这么唤她。 “正吃着晡食,可巧听见外头有人喊,我说这声音耳熟,原是二凤这丫儿。” 堂屋中的吕媪,循着声,前后脚也出来了,季胥面颊自然就染上笑意,在暮色下透着鲜亮, “我做了些水引馎饦,趁热送点来给您尝尝。” 一边送上手里的东西。 水引馎饦?吕媪是闻所未闻,不过,季胥的手艺定然都是好东西。 再一看,三只碗,她顿就摆手, “哪要的了这多,给小碗尝尝就好了,剩下的留着你们三姊妹吃。” 吕媪说什么也不肯要,尤其在她闻着肉香后,这是肉做的?那得多少银钱哪。 她想推,又怕洒了,便一个劲抽身,把手往后背,嘴里说“可不要可不要”。 “家里还有呢,若非 您和陈大父帮着修房顶,这会子我们仨怕是都成雨打鸡了, 这些水引馎饦我都嫌少,您快收下吧,不然以后再有点事想找您帮忙,我哪里好意思张口。” 她对着吕媪,仿佛上辈子孙女对奶奶,存着久违的亲昵感, “嗳哟,腕子酸了,洒地上才是可惜了了。” 吕媪忙忙的来接,待左右各端了一碗,一时发现上当了,无奈笑了,将两只热乎乎的碗,递给一旁的陈车儿,季凤那只便由陈狗儿接过。 兄弟俩去灶屋,拿自家的陶钵盛好,将碗空出来。 带上空碗要走时,吕媪看天色暗沉,唤陈车儿亮了火把,送她们回去, “车儿,你顾着点小妹妹,仔细脚下路滑,别摔了。” “哎!” 陈车儿响快应着。 火把映着路,季胥牵着季珠,仔细避开烂泥。 她看了眼身旁的小郎,“听凤妹说,车儿在盛昌里的窑场做工吗?” “是咧。”陈车儿说道,“做了有小半年了。” “如今那窑场里的陶瓦什么价?”季胥惦记攒钱盖房的事。 “得四钱一片。”陈车儿说道。 “若是要盖个一堂两内的格局,车儿可知大约要使多少瓦?” “估摸着,得要一千片。”陈车儿想了想,乡里人盖房会在窑场买瓦,他见的多,也清楚。 那就是四千钱。 “青砖呢?” “青砖八钱一块,可贵了,按咱们这儿一堂两内的样式,最少要三千块砖呢” 那青砖少有乡民买的起,多是县城的来买,按量烧制的。 季胥一算,这价格高到乍舌,入冬前她不可能攒齐。 那还是算了,墙依旧还是夯泥墙罢,泥巴可以挖牛脾山的,不费钱,掺着稻壳,如今家家户户的泥墙就是这么夯的,夯的墙也还结实。 至于屋顶,她想着,就盖瓦的,一是结实耐久,一年拣瓦一次便行; 二是家里没耕田也没有稻草,若是买稻草来铺顶,花了钱也不耐久,索性一步到位,还是买一千片瓦。 这买瓦就是四千钱,再加上请人的佣钱,一些零碎的花销,少说她要攒足四千五百个钱,也就是四五两银。 话说这钵水引馎饦,可把陈家人给稀罕坏了。 那飘鲜的肉香,嗅得人惯吃菹菜、清汤寡水的肚子直叫唤,尤其还小的这对双胞胎,都咽了不知多少升口水,但仍是乖巧得很,等长辈先动筷。 跛足的陈大先给二老盛去小半碗,一家人这才动筷,吃了起来。 “不成啊,这皮儿可薄,夹把皮儿给夹烂了,我去拿小勺来。”庄氏说着,便去灶屋拿来些木勺。 陈狗儿早等不及,使筷子也夹了一个进嘴,那微微弹牙的肉,被薄皮裹着,在嘴里滑溜的,别提多香,他还是第一次吃这样好味的东西, “极好吃!大父大母,阿翁阿母,你们快尝尝!” 每人尝过眼底俱是惊喜,在嘴里舍不得咽。 庄氏咂咂嘴里的肉香味,稀罕道:“这叫啥?这样好的味,怕是只有在长安待过的胥女才做得出来了。” “胥姊说这是水引馎饦!”陈穗儿说道,嘴里又送进去一个,真香。 一向沉默老实的陈老伯因说:“还是从前在县市里才见过有食肆卖这吃食。” 那还是去岁春,他去县里置办一把铁锄,市里一家门面大气的食肆,有一小子在肆前吆喝揽客,手里捧着的便是一碗水引馎饦,说是长安来的新鲜吃食呢,一碗足足卖二十钱,他哪吃得起,看个新鲜肚饱便罢了。 “这么说,咱们也吃上县里才卖的吃食了?”陈车儿道,心恬意足的笑。 “胥女做的,比他们食肆的水引馎饦,皮子还要薄。”陈老伯道。 他瞧那食肆捧出来的,皮子是厚的,哪有季胥的手艺,皮儿薄了透着肉的褶皱,铺在碗里,别提多诱人。 “想必是她在长安待过三年的缘故。”陈老伯道。 钵里还剩些,陈大自是要拿过二老的碗来盛,吕媪和陈老伯俱是将碗护在手里,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5节 吕媪因说:“我和你阿翁晡食吃多了这样的汤水,起夜不便,还是给狗儿和穗儿吃罢。” 最后那几个,便进了狗儿和穗儿的小肚子,连那断在汤里的皮儿也没放过,一滴汤水都不剩,毕竟那汤喝着,也有一股子肉香,可鲜呢。 回到家中的季胥三姊妹,自是煮了余下的水引馎饦来吃,吃着身上热乎乎的,暂且驱了秋寒。 作者有话说: ---------------------- 预收《在西汉做贸易养家》,感兴趣的宝子可以点点收藏呀~ 祝绥穿在西汉北境边庭一户军民家庭,父亲是个戍边小卒,母亲在家给边卒补衣捡些家用,还有一双尚在垂髫之年的弟妹。 家里是见底的米瓮、叮当响的钱袋子…… 弟妹嗷嗷想肉吃,她也想买身时新襦裙来穿穿。 为此祝绥决定重操旧业——做贸易。 靠着旧日天赋,盘面渐渐做大。 西域的香料瓜果,大宛的天马,西海的皮革文旄,塔什干的红石榴,罗马的火烷布……她这里应有尽有,连长安大贾也争相找她拿货。 绿眼睛大胡子的外邦人追着问她关中的金器和丝绸什么时候到,他要加量购入! 家里日子也是越过越红火。 第26章 填饱肚子,季胥不忘收拾那些鸭蛋。 季凤正惦记这事,喜道:“阿姊可是要做那吃食了?” 两个妹妹都好奇不已,跟前跟后的。 只见她从屋下的柴草里头,抽了一把松柏枝出来,冲洗干净在陶釜里头熬煮,得到半釜黑漆漆的水。 看得季凤直皱眉,却见那黑水放凉了,被季胥倒进石灰里头,过上一会子,又加了盐,甚至灶膛里的草木灰,如此用木棍搅拌一番,得到一盆灰黑灰黑的浆。 那原本好好的鸭蛋,一个个到那浆里裹上一圈,又沾上层掺了稻壳的草木灰,被搁在罐子里头。 季凤满是疑惑,“阿姊,这鸭蛋沾了石灰,还能吃吗?会不会烧坏肠子?” 石灰可是用来灼蚀腐肉的。 季胥笑道:“能吃的,这石灰方才遇水已经变成熟石灰了,阿姊要做的这皮蛋,石灰可是关窍。” 关于皮蛋,最早的文字记载是明孝宗十七年的《竹屿山房杂部》:“混沌子:取燃炭灰一斗,石灰一升,盐水调入,锅烹一沸,俟温,苴于卵上,五七日,黄白混为一处。”文中的“混沌子”便是皮蛋的雏形。 西汉是没有皮蛋的,季胥想着,这买卖兴许可做,家里要尽快攒钱盖瓦房,自然得寻些别的进项。 “皮蛋?”凤、珠二妹异口同声,睁圆了眼。 季胥点头,只见皮蛋尽数裹浆存在罐里,她又去屋后挖了些黄泥巴来,用来密封罐口,一面道: “如此等上二十日左右,便能启开来,吃上皮蛋了。” 妹妹们听了,后来对着搁在里屋墙角的陶罐,摸了又摸,这心里又是好奇,又是企盼。 因着这场秋雨,凉意从坛口窗子涌进来,她们睡着睡着,不知不觉便像猫儿似的抱在一处取暖。 好在次日是个大晴天,天上挂起轮日阳,晒着水潮潮的泥巴地。 乡市的白玉蒸饼没有前些天好卖,接连两日,只卖出四十个,比不上前头能卖大几十个。 眼下刚缴完赋税,大多数人家无异于脱了层皮,勒紧裤腰带过活,连稻米都省着过冬,先吃些豆饭度日,哪里有余钱去买面食这样精细的东西; 至于肉馅儿蒸饼,到乡市有些凉了,且价钱贵些,只卖的十五个,其中十个还是家底相对殷实的李屠夫买去的。 数了数,如今家里有二百四十钱,离买瓦的四千钱还远着,眼看这天就要凉下来,越早盖房才算了却心头大事。 不过季胥也没有气馁,房暂时盖不起,就先做秋衣御寒,只有一身衣裳实在太窘迫了,卖完蒸饼便去到陈家。 院门敞着,西屋传出织机声,她至院内喊道:“庄婶儿在家吗?” 机抒声停了停,庄氏从西屋出来了,一身粗布襦衣,发髻上没有余的装饰,眉眼笑起来透着股质朴, “胥 女?快进屋坐,前儿你送来的水引馎饦,我们一家子吃了,都说很好。” 她招呼着,一面捧出珍贵的鼠脯来招待她。 时人食鼠,尤其是田鼠,陈家耕了田,稻子一结穗便引的田鼠来偷吃,粮食是庄稼人的命根子,陈老伯并陈大便会设陷阱捕了来,一来保住了粮食,二来还能开个荤。 这鼠脯,是把肉切成块,煨了姜椒盐豉来煮熟,再晒成脯干,如今盛在陶盘里,一粒粒的,和后世的牛肉粒有些相像。 这是秋日里做的,一直存着舍不得吃,原是要元日过后,方拿来款待亲戚的。 庄氏还要拿碗倒水与她,季胥拉住她, “婶儿先别忙,我有事想先问问婶儿,您家可有麻布卖?我想买个半匹,与我们三姊妹各做身秋衣。” “有的有的。”庄氏忙不迭点头。 如今秋收过去,她在农事上也清闲下来,得空便在西屋纺布,如今家家户户都种粳稻,也种苎麻,纺了麻布自家穿,余的再拿去乡市卖钱贴补家用,她君姑吕媪正是因此,才到处捡些零零碎碎的野麻回来。 “家里正有纺好的半匹多布,原想攒够一匹拿到布肆去卖的,你若要半匹,可巧家里有。” 庄氏喜不自胜,布肆要满一匹才收,她手上功夫再快,纺够一匹也还要半个多月,如今能卖半匹,得些银钱,家里日子也好松泛些。 “那婶儿家的半匹布就卖与我吧。” 庄氏织布的手艺在本固里是极好的,她这就拿出备好的二百钱。 “要不了这么多,一匹麻布,我卖到乡市的布肆,能得三百钱, 半匹的话,你给一百五十钱便足够了。” 庄氏从西屋将半匹布抱出来,说道。 “我若是去布肆买,得二百钱才买得下半匹布。” 她今日去乡市里的布肆打听过行情,原都准备掏钱了,想着陈家兴许有卖,两头直接买卖,还省去中间店肆赚差价。 庄氏年年纺布,如何不知,但她不能昧良心赚钱,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我原就该出这笔钱的,来找婶儿,是想让婶儿赚这钱,婶儿就收下罢。” 季胥惦记昨日雨中修屋的情,陈家自己都过的捉襟见肘,还能这样雪中送碳,令她着实想结陈家的好; 再者,绩线织布是个精细活,很是费眼,坐久了腰酸胳膊疼。 妇人一日最多才能织出二尺布,忙完农活、每日做炊,一年到头有时间能织出八匹布就算多了。 这织的布,能全拿去换钱?自然不行,全家丁口一年四季的衣裳、被褥还指着这些布来做,有的人家丁口多,自家做衣裳都不够,哪有余的卖钱。 再者家里就那么一亩三分地,种了苎麻来稻子就少种了,都是紧巴巴的匀些犄角旮旯来种。 像陈家,丁口多,麻田少,又缺钱,他们则是穿那陈年的旧衣裳,补丁叠补丁,以此省出布料来去卖钱贴补家用。 “不成不成。” 庄氏见她塞给自己,忙的将手一背,临到关头嘴笨,也不会说灵俐话,只一味倔着不收。 见季胥将钱搁在苇席上,急的攥住她,她做惯农活,气力足,季胥抱着布想走也不成了。 眼前的仿佛是翻版的吕媪,她无奈发笑,取回二十钱,商量道:“那婶儿便收下一百八十钱?” “不成,要不了这么多,你起早贪黑卖蒸饼得来的钱哪里是容易的,君姑要是知道我昧小女娘的钱,该骂我没良心了。”庄氏左右不肯。 季胥想了想,看到怀里织得扎实的布,倒有了个法子, “实话告诉婶儿罢,这布我拿回去,家里还得置办针线,加之我在针黹女工这项上不太擅长,做起来费时不说,做的不好倒糟蹋了这布, 不如婶儿收了这钱,替我们三姊妹做一身襦衣和裤出来? 婶儿的针黹好,我看穗儿穿的衣裳,那针线能看得出来。” 说着歪过去搂了她,做出央求状,“婶儿,若是你不答应,这做衣裳可难住我了,等我做出这身衣裳,怕是都冻得打抖了。” 庄氏倒不知季胥还有贫嘴的一面,被她逗笑,点头道: “成,你们三姊妹的衣裳便交给我,乡里乡亲的,这余的三十钱我不能……” “我去喊两个妹妹来量尺寸!”季胥拔身一溜烟儿出了院门。 庄氏对着苇席上头多出来的三十个钱,吁叹着,掖了掖眼角。 凤、珠二个在后院的菜畦拔草,她们种的菘菜、芸苔、芹菜、蒜苗、姜、葱、椒,长势喜人。 昨日一场雨,旁边长出来不少野草,季凤便带了季珠来拔,一听要量身做新衣,都无比喜欢去洗手。 不过季凤又忧心起来,今日蒸饼没卖完,她担心日后蒸饼不好卖,便想省钱, “我还有两身衣裳换着穿,省些布料,给阿姊多做一身罢。” 到底懂事早,虑的多,倒令季胥心疼,说是有两身,可她那衣裳还是前年田氏做的,如今都露了一截子脚脖子,料子磨得也都十分薄了,洗衣时都不敢大力去搓,怕给搓化了,哪能不做身新的来穿。 季胥因道:“咱们一块儿做新衣,该花的得花,凤妹放心,蒸饼在乡市不大好卖了, 盛昌里那地方要富裕得多,且多数人都还没吃过呢,定是有销路的。” 三人同着往陈家去,季凤问:“盛昌里?那地方的人都蛮霸得很,会让咱进去卖吗?” “阿姊有办法,凤妹把心放到肚子里,开开心心把新衣做了。” 庄氏用手指在她们的手臂、腰身、腿上开合着,不一会儿将尺寸量好,因道:“三日便能做好。” 傍晌,吕媪背着一小捆野麻回来了,襦衫在牛脾山草堆里淌出些湿印,是昨日雨后尚存的露水。 庄氏去东屋给她拿来干燥的衣裳,一面说起季胥来买半匹布的事。 吕媪听说了,吩咐道:“做衣裳时,把针脚缝密些,穿着扎实, 还有,那布替她省着些用,省出来二尺三尺的好布,她留着也可做巾子,或是别的用处。” “哎。”庄氏无不应着。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6节 第27章 且说季胥想进盛昌里卖肉馅蒸饼,然她没忘记纳赋那日,逛那盛昌里的里市,萦在身上的不善目光,若是贸然进去,那可真是两眼抓瞎了。 她对盛昌里半点儿不了解,若说本固里谁人熟知盛昌里的内情,自然属鲍氏无疑,她是盛昌里嫁到冯家的女娘。 话说这鲍氏,自打吃过季胥做的菹菜炒大肠,那滋味魂牵梦萦,令她陶醉神往。 但徐媪的腕子也渐好,能做饭食了,且冯家也不会日日请季胥来家庖厨,多少费了银钱,家里供老三冯恽念书,每年是项大开支,旁的能省则省。 因此鲍氏也只是心里头念着。 可巧后日是她娘家阿翁的寿辰,要送寿礼,她正为难。 她丈夫冯二便在她耳边说:“你既觉得胥女手艺巧,不若我们将她请去外舅的寿辰宴上,请她做一席寿宴?既全了我们的孝心,你也能吃着了。” “不好,你不知我那阿翁,面子比天大,倘若教他在五十大寿的肴馔上瞧见大肠这样的贱物,怕是要掀案子,大骂你我不孝, 自然我那些姊妹兄弟,也该嘲笑你我上不得台面。” 鲍氏正因此而愁,这寿礼,得势派、讨喜,方能体现她的“孝心”。 “那明儿个我找母支些钱,咱们扯一段好布料送去,听说布肆里有豫章来的鸡鸣布,很是时新,那些上了年纪的乡绅皆是爱穿的。” “白甚么给他花这钱?有这钱不如私下拿去孝敬我阿母,她还能少做些绣活儿,一天到晚的,眼睛都花了。” 鲍老爷有一房正妻不算,还纳了两房偏妻,拢共生了八个子女,子女有的各自嫁娶,每天打擂台,鸡飞狗跳。 鲍氏的阿母,是其中一房偏妻,生了鲍氏并她四兄,因性子温顺,吃了不少哑巴亏,鲍老爷只顾自己快活,概不管这些的。 鲍氏作为行六的女儿,很是不喜这鲍老爷,奈何如今孝道重,不孝之人要被戳脊梁骨,更甚会被送官审判,坐牢吃苦役的都有, 她面上也须敬重着,就拿这寿礼来说,不能送的太敷衍寒酸,可真要花上数百钱去扯什么鸡鸣布,她的肉儿都在疼哪。 “这事便交给我,保管教鲍娘子这寿礼送的又讨巧又实惠。” 季胥对寻上门来的鲍氏道。 原是鲍氏想着季胥在长安待过,能否做些罕见的吃食给她做寿礼,所费银钱么,不能超过她给的三十钱。 “只是要费些冯家后山头的桑葚、枣儿,和地里的芹菜。”季胥说道。 “这些自是有的,我这就摘了送来。” 一旁的冯二见她应的爽快,心觉她是胸有成算的,也很是配合。 后山头的桑葚多的是,冯二这就去摘了一篮子桑葚、枣儿,并一把嫩芹菜来,那桑葚个个深红饱满,新鲜欲滴;枣儿熟透了,红彤彤的;那芹菜还带着露水,一看便是经人小心伺弄的。 “若这寿礼送得好,鲍娘子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季胥道。 她原想探听盛昌里的内情,想着做些菹菜炒大肠去与鲍氏交好,听冯兴霸说,当日这菹菜炒大肠的汤汁,都被鲍氏浇饭吃干净了。 可巧鲍氏先寻上门来,说了这档子事,季胥便提了自己的要求。 鲍氏道:“你放心,我应你的自然做数。” 这日,鲍氏夫妻坐着家里的大驴车,去了盛昌里的母家。 只见是一座坐北朝南,二进一院的宅子,悬山式的屋顶,下头排着小小方方的窗棂。 鲍家也就这座祖宅看着还阔气体面了,内里,鲍老爷好跟人赌戏,亏空的就剩些田产吃穿嚼用了。 不过他的寿宴仍要风风光光,门口停了不少牛车,鲍老爷正和客人互相作揖献酬,乐乐呵呵的笑,圆脸的横肉挤在一处。 头上那裹成圆丘状的帕头,乃是二女婿方才送的寿礼,鲍老爷见那缣帛料子好,遂换了来戴,得了宾客褒赞,很是受用。 不过,张手看了看这身禅襦,还是陈年细布,不伦不类,鲍老爷便有些不大自在,想着,寿礼再收一身好料子的禅襦,便不错,最好是鸡鸣布的,眼下正时新。 “予儿,来了。” 只见鲍氏和冯二竟赶着驴车来了,那大黑驴后头牵的还是板车,不似他二女婿,牛套的带盖的轺车,别提多体面。 冯家果真是家奴之后,上不得台面,终究冯家这门亲是他应允的,为着这份彩礼能给他还债,因此鲍老爷只好不冷不热招呼了一句。 他那眼睛不转向盯着的,是从驴车下来的,鲍氏手中的寿礼,心内念着,鸡鸣布、鸡鸣布…… 待近前来,只见那是用柳条子编的,四四方方的食笥,连漆木的笥都用不起,看那小模小样,装的也并非布料。 鲍老爷失去兴趣,便摆摆手,让身后卖的只剩一个的家奴拿进去,看也不看。 “阿翁千岁,长乐无极。” “外舅万福,寿比龟鹤。” 鲍氏和冯二还在说些过寿的吉祥话呢,鲍老爷就挥手催他们进去,准备迎接他最后一个,三女婿,远远瞧着是辆牛车呢。 鲍氏领着冯二,通往院中,朝东去,直奔东厨去寻她阿母温氏了。 如她所料,温氏挽着袖子,洗菜切肉,生火造饭,在东厨忙的脚不沾地,满头大汗,连个帮忙的人也无。 鲍老爷的正妻自恃身份高,自然使唤偏妻去做;而另个偏妻是鲍老爷宠爱的,也不会来;至于那些男丁,更是不会近庖厨了,只有她阿母温氏,日日操劳三餐,得闲还要做针线换钱。 “那些懒汉,个个充大爷,留阿母一人在这忙活。” 鲍氏怨道,系上蔽膝,帮着切菜,用刀很是娴熟。 一会儿又留意着釜里的羹,搅合搅合,觉得淡了加些盐巴。 可把冯二看呆了,这还是他那在家时五谷不分,切菜碰手,做炊齁咸的妻子吗? 温氏拭了汗,哄着女儿小声些, 一面讨好的语气对冯二道:“女婿快去外头,和堂内的郎君们饮酒应酬罢,这东厨烟熏火燎的,别把你给腌臜了。” “怕什么,难道我和阿母就不怕腌臜?去,帮我将这把葱给洗了。”鲍予道。 冯二愣愣接了,舀水去洗,他虽拙于厨事,但家翁去得早,他常常帮寡母徐媪打下手,这些碎活还是会的。 温氏被唬一跳,忙道:“使不得,若是被那些连襟瞧见,该笑话女婿了。” “外姑,我哪怕不做这些,单因我姓冯,凑过去也是被他们取乐,倒不如让我留在这帮您。”冯二说道,便在东厨房里忙转起来。 过不多久,鲍老爷让家奴来催菜了,好在有鲍予夫妇帮忙,豕肉稻米羹、鲤鱼脍、熬鹌鹑……被捧上食案。 鲍老爷穷讲究,要分案分餐,家里的食案、盘盏,半数还是朝亲戚借的,他老人家端坐上席,举起耳杯,招呼宾客女婿们饮酒。 冯二和鲍予夫妇在下席角落,备受冷落。 冯二自是闷闷不乐,鲍予可不在乎这些,她忙着吃酒菜,还夹些给冯二,道:“再有一会子,就该咱们说话了。” 冯二正纳闷,果听对面的鲍大在问:“六妹与妹夫给阿翁备了什么寿礼?” 鲍大是鲍老爷正妻所生之子,仗着身份地位,没少给鲍予使绊子。 鲍予正好也吃饱喝足了,她笑道:“身为女儿,阿翁大寿,我自是备的好礼聊表孝心。” 闻听这话,其余两房的子女、女婿们各个都煽风点火,“阿翁,也教我们涨涨见识。” “对,阿翁,您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有旁的宾客也在鼓兴, “鲍公,这样好福气,何不呈上来,我等也一睹为快?” 鲍老爷其实是不愿的,他可瞧过那柳条编的食笥,里外都是寒酸,这样的东西呈上来,不是打他脸面吗? 但下面一众人都上了兴头,他也不好去驳宾客的面子,同是也在暗忖,真能是鸡鸣布? 因而挥手,让家奴去把那份寿礼捧上来,一看那食笥的寒酸,满堂都是瞧好戏的眼色。 鲍老爷皱着眉头,将那食笥掀开。 “好个鲍予,随手摘了几颗桃儿,也敢豪言是好礼?” 鲍大见那笥里盛着的竟是桃子,再普通不过的果食,这便朝鲍予问责, “这便是你的孝心?” “此乃寿桃,乃是一道面点。” “面点?” 只见鲍老爷把起一只桃,捏了捏,竟是软乎乎的! 这寿桃正是由季胥所制,揉了饼酵的面团捏出桃形,那果肉之色,便是由深红的桑葚汁,调和了黄栀子水,使其呈现一种鲜嫩的粉色。 至于那绿叶,自然是芹菜汁,做的栩栩如生,逼真至极,那些人乍一见倒真以为是从枝头摘下来的桃儿。 “相传,神荼郁垒二神所居的桃都山,有盘踞三千里的桃树,予送桃树之果,实望阿翁能得二神庇佑,一生祓灾呈福;再有古书云,玉桃服之,长生不死,予特拿柳笥所盛,是愿阿翁柳(留)寿益年,长生无极!” 鲍予接道,和冯二对视一眼,悄悄的问:“我照胥女说的背全了吗?” 冯二只挠头,羞说自己压根儿没背下这文绉绉的话。 不过,堂内的响动足以说明一切。 “好!好!” 这好意头,着实令宾客拍手称妙,都夸这礼送的实有巧思,可见用心之诚。 鲍老爷心下便飘飘然,只见他掰开一只寿桃,嚼了嚼,有麦子味,还真是面食,里头还夹了枣泥馅儿。 他吃着滋味好极,又不好独享,只得吩咐家奴分下去与众同食。 “鲍公有女如此尽孝,实乃有福之人呐。” “竟有这么软和的面食?活到半百,还是头一遭尝!” 那宾客对这面粉做的寿桃,闻所未闻, 一时尝了,外软馅甜,都拍手叫好,夸赞不断。 “不要掰坏了!”更甚有那孩童,不舍得将桃子给咬上一口,这么逼真,玩也要玩上一会子。 至于鲍大那些等着数落鲍予的兄弟姊妹,个个脸黑如灶灰。 ----------------------- 作者有话说:外舅外姑:岳父岳母。 《尔雅》:“妻之父为外舅,妻之母为外姑。” 还在走v前榜,要控字数,以后再努力满足宝子们的加更需求[抱抱]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7节 第28章 鲍予花了最少的银钱,出尽风头,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宴散之际,她心情畅快,寻到后院的一间小房。 温氏向窗而坐,见她来了,搁下针黹,关起门背身在衣箧里鼓捣着什么。 鲍予问道:“我四兄呢?散宴我撵在他后头走的,明明见他进了后院,又不知闪哪去了。” “你兄他这阵子又在替人做催债的活,怕你说他,故才躲着你呢。” “食肆里安安分分的膳夫偏不做了,去搏架斗狠替人逼债,哪天折他一条胳膊腿儿的,他才长记性!” 温氏叹道:“我也说过多回了,不过是白费口舌,也就你的话他还听一听。” “罢了,不说他这晦气的,阿母你方才瞧见没?我假母他们,见我被那些宾客夸,气的连肉羹都吃不下了,直瞪我呢。”鲍予回想起来,心内犹是爽适。 温氏把手捏捏她的鼻尖,“你哪,那样上好的面点,做的活灵活现,怕是费了你不少银钱罢?这钱你拿着。” 温氏自衣箧里掏出来的正是枚荷包,里头百来个钱,是她做针线活,私下一点点攒出来的,没教老爷与其他两房正、偏妻以各种名目索要了去。 鲍予推手不要,反从袖里掏出一串钱,“花了三十钱,冯家支了三百钱给我们买寿礼, 喏,这都是余出来的,我留给阿母,平日里别总是对着针黹,眼睛都熬坏了。” “不好,你的彩礼大多都教老爷克扣下了,连嫁妆也不像样,你这样拿钱贴补我,女婿一家该嘀咕了。”温氏道。 “我是盛昌里的女娘,他们冯家谁敢多嘴舌?” 鲍予又拉住她的手,软了声口道,“冯二知道的,他也说这钱给您。” 温氏这心肠自是百般感化,仍将自己的荷包并女儿手中的钱串,一并往她怀里塞, “你留着傍身,我这儿攒下点钱,不定哪日又叫他们叼走了。” 鲍予执意不肯收,温氏便在收拾给她带去的干果回礼时,悄悄的塞在她的包袱里了。 本固里, 一辆驴车停在土垄上,冯二在旁等候。 季胥送鲍予从草屋出来,两人脸畔俱有笑意。 “那些余出来的桑葚啊、芹菜哪、枣子的,就留着你家吃罢,这东西本也要送给我阿翁那大家子的,幸好没便宜了他们那些懒贼。” 鲍予搂着她道,“快别谢我了,我比你就大个四五岁,索性管我叫予姊罢!” 季胥接口道:“好啊,我正想这么着,可又怕隔着辈分,唐突了。” 鲍予笑盈盈上了驴车,回至院中,徐媪问他们寿礼送的可妥帖。 鲍予道:“我那阿翁很是喜欢,连那些来客都赞不绝口的。” 徐媪听着也舒心,以为小俩口照说的扯的鸡鸣布送去,她虽是心疼钱,但这是亲戚礼数,也短不了这项,自去忙晡食了。 鲍予想了想,随前去道:“我帮着阿母打下手罢。” 冯二便去后院浇菜了。 刚从崔思家回来的冯富贞堵前来问:“叔母怎的从胥女家出来?” 她那时正和崔思在她家屋前玩斗草,远远瞅见了自家的驴车,就回来了。 “哦,胥女想盖间瓦房,手里头缺钱,偏偏才纳完赋税,家家户户都脱了层皮,咱们乡市的蒸饼生意比不得先前了,她想去盛昌里叫卖,因此托我问问内情。”鲍予道,手里在择一颗大菘菜。 不知怎的,冯富贞听的此话,心间暗暗淌着快意,她撇了嘴道: “就她也想做盛昌里的买卖?咱们本固里先前有人想进里头卖瓜菜,都被伙着赶出来了,还有挨了打的。” 鲍予道:“正因这么着,她才先问了我盛昌里的人户、各项小买卖都是哪些人在做……” “叔母都告诉她了?”冯富贞紧紧追问。 “知道的都告诉她了,” 不过鲍予可没抖落出来寿桃省钱的事,她只道,“告诉她于我也没啥坏处。” 冯富贞便冷下脸来,“知道了她在那也绝对吃不开,她这样的灶下厨,还想盖得起瓦房?合该住一辈子茅屋草舍!” 说罢拧身走了。 话说季胥,已然决定明早去盛昌里叫卖肉馅儿蒸饼,但乡市的生意可怎么办? 虽说冷清不少,但蚊子腿肉也是肉,两边俱要赶早叫卖,错过朝食的点,大家也就不会去买这类面食了,紧着这头,便撂开了那头。 家里季凤虽说也谙世事,但到底才八岁,那么丁点儿的身板,季胥断不敢由她去卖,担心被贼人略卖了去。 可巧庄氏来给她们送新衣,妹妹们听见声响,噌的一下从屋后弹出来,手里还有刚拔完草的泥巴。 庄氏笑道:“快去洗干净手,来试试这衣裳,看合不合穿,不合适的话我带回去再改改。” “哎!” 两个妹妹高亮应着,跑进灶屋舀水去了。 那可是新衣啊!本固里多数人家一身衣裳要穿两三年,直到烂得露腚,才会做新, 也就阿姊心疼她们,舍得不年不节的,这时下就给她们做,季凤美滋滋想着。 庄氏手里除了衣裳,还捧着别的,她先拎出来一个方方正正,细绳束了口的袋子, “我用那碎布头,缝了个钱袋子出来,我想着,你卖蒸饼要收五铢钱,能用得上。” 庄氏很有巧思,想着她忙起来袖中不便放那沉甸甸的钱袋,束着的麻绳便足够长,能斜挎在肩膀,这跟后世的小包没什么区别了。 那碎布头缝合的针脚,仿佛成了形状不规则的花纹,挎起来还兼具美感,季胥很是喜欢, “我正缺一个钱袋呢,庄婶儿,你手真巧,针脚缝的扎实又好看,怕是本固里找不出第二个人有你这样好的针线活了。” 庄氏被她夸的只会笑,埋脸翻弄着手里的衣裳,好半晌想起来道: “这还用碎布头给小珠二凤两个各缝了一对臂褠。” 臂褠是套在臂上的,类似于后世的袖套,戴上自是能防脏、爱护衣物,庄氏连这也想到了。 季胥心头暖烘烘的,搂着庄氏的胳膊说谢。 这时两个妹妹也换好新衣褶裤,蹭着出来了,都低头打量摸挲着,稀罕得不行。 庄氏拉过她们,弯了腰,各处掐了掐那大小长度,笑道: “合适,明年也还穿得。” 这时平头百姓做孩子衣裳,都不会做的刚刚好,孩子蹿个儿快,情愿做宽松些,能多穿一两年,因此庄氏才会说合适,若是穿着正好,就是小了。 季胥也换了来,俱是合适。 季凤摸着衣角道:“这新布料就是有股子好闻的味道,是穿旧了的没有的。” 惹得众人一笑,庄氏还把那余出来的三尺布拿给季胥,说可以做擦身擦手的巾子。 “这可太合适了,正好能裁成三条。”季胥捧了来道。 家里三人,就只一条擦身的巾子,还烂成蛛网一般了,好在之前天气热,洗完澡不擦也能凑合,现下天气渐凉,她原打算做了新衣后,用妹妹的旧衣裳改一改的。 意外多了这三尺布,她厚了脸皮道:“就是要借婶儿家的剪子用一用,家里还没置办这些。” 陶氏道:“你既决定要做巾子, 过会子我便帮你裁了,拿针线锁了边,这样耐用。” 季胥谢了又谢。 原是想做三身新衣,不承想多出来这么多东西,想着自己思忖的事,季胥拉了庄氏道: “婶儿可愿去乡市卖白玉蒸饼?” 庄氏惴着颗心,紧行着步赶回家中,才推院门便唤: “母。” 在灶屋忙晡食的吕媪出了来,“衣裳送去了?” 庄氏点头,激动又紧张说起季胥提议的事来:“胥女问我可去乡市帮她卖白玉蒸饼,她那白玉蒸饼做来卖一钱一个,若是卖一个,能给咱们三成的利。 卖一个得三成,十个就是三钱,她说如今乡市里头,每日能卖得下三四十个蒸饼,今日她就卖了四十个。”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吕媪自是欣喜,可又纳闷,“她自己不卖了?” “卖的,不过如今乡市没有先前生意好,她打算明日进盛昌里卖肉馅儿的,能多赚些。” 吕媪深知那盛昌里的买卖可不好做,“那里头的小贩都抱成一团,尤其排外,怎的想去那里?可别被人合伙欺负了……” “我也这样说,她是打定主意要去的,想多挣些钱盖房子。”庄氏道。 吕媪明白过来,“她家住的草屋还是早年季家的柴房,年头久着了,是该盖新的,不然来年春都得教雨水冲垮塌了。” “既这样,你去把那竹编的篮子找出来洗干净,明儿你拿去卖蒸饼使。”吕媪道。 庄氏踯躅着没挪动,捏了捏袖子,“母,这事我还没在胥女那应承下来……” 在吕媪不解的注视中,她朴实道:“我没卖过,哪里会,怕是做不好。” 庄氏常年在家耕织,像家中长久一次去乡市,卖点瓜菜、鸡蛋、布匹的,都是她丈夫陈大、或是君舅陈老伯去的,庄氏没把握跟人打交道,不敢瞎应承,特来讨君姑的主意。 “你这笨的哟,嘴巴是做什么的?不会就多问问胥女,学学人家怎么叫卖的, 她能选你去帮忙,是敬你为人诚厚,她先开口都不怕你做不好?你倒发怯了。” 吕媪又道:“你只想着,若是卖得好,自己能挣的也多, 只一点,怕是胥女过两天见盛昌里不好做买卖,自己便回来乡市卖了,到时咱们也别恼丧,人让咱卖一天,是一天。” 庄氏听着,心里也打起几分底气,家里便由陈狗儿看着灶火,吕媪同着她,去至季胥家,郑重应承下去乡市卖白玉蒸饼的事。 次日天微明,庄氏便挎着竹篮,里头塞些保温的禾草,来季家二房外头的土垄上候立着, 心里谨记着君姑吩咐的,并不冒冒撞撞往季胥的灶屋去凑,万一撞破人家的手艺,反而不美。 “庄婶儿来啦,庄婶儿进来罢!” 季凤穿着昨日做的新衣,烧火时沾上点灶灰,这就在外拍打,爱惜极了。 见了外头土垄上的庄氏,笑眯眯道。 “还是二凤拿我这篮子去装吧,我就不进去了。”庄氏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8节 直到听说蒸饼都蒸好了,犹豫一下,才进来。 她这一趟也不敢多要,怕没卖出去季胥亏了面粉和手头工夫,昨晚便说好要三十个。 季胥便后半夜起来,做了三十个白玉蒸饼,一百个出头的肉馅儿蒸饼,后者由她带去盛昌里。 装好两人出门,只见路口竟还站着陈老伯。 他短白须覆面,头戴灰白帻巾,一身短褐立在那,虽已年近六旬,照样是挺拔的,毕竟年青时还曾上战场打过匈奴咧。 庄氏解释道:“我母担心你一个小女娘进盛昌里被那些人欺负,让翁陪你一道去,倘或有人动手,也好防着些。” 季胥几番推辞不过,心疚道:“倒耽误陈大父田头的工夫了。” 陈老伯跟在她们后头,听闻此,嗓门倒还嘹亮: “不碍事,秋收后地里活计不多,阿大一人就能做的来。” 第29章 在岔路口两厢分别,季胥在陈老伯的陪同下进了盛昌里地界,庄氏敛了敛心,自己继续赶路至乡市。 一起头,她当真张不开嘴来吆喝,她是连大声说话都不曾过的性子, 这乡市人来人往,一想到哟喝起来大家都看着她,庄氏心口跳的慌。 可她乃是个脸生妇人,挎着的竹篮又盖着布头,一句不吆喝,谁也不会来问。 庄氏在路旁,张嘴艾艾巴巴好半晌,想到篮子里的三十个蒸饼,没卖出去,那可是白花花的三十个钱。 虽说季胥说没卖完的都算她的,但她这样一点也不尽心尽力,可不是白辜负了她? 因此,一咬牙,照着季胥来时教的,笨着嗓子叫起来, “蒸饼!呸呸……白玉蒸饼——软乎香甜——” 一味喊着,也不去管那心要蹦出喉咙。 “白玉蒸饼?瞧着脸生,原先不是一个季姓女娘在卖吗?” 庄氏面庞早已火热,忙点头道:“是她!是她做的!我是她同里的婶儿!托我来卖!” “给我瞧瞧。” “你瞧,你瞧。”庄氏依言忙的掀开布头。 对方见是从前买过的模样,这便掏钱买了两个。 庄氏收着两个五铢钱,手都在抖,她卖出去了!卖出去了!这里面,有半个多钱可以是她的。 万事起头难,庄氏渐渐抹开了脸,白玉蒸饼本就是在乡市打开市场的,东西不变,自然有需要的照旧来买。 按季胥嘱托的,辨清了五铢钱是否有假,方收起来。 看的一旁卖粔籹的马氏一双眼睛通红,赋税过后,她这两钱一个的粔籹,都没几个人买得起了。 酸不溜湫的笑了一句:“多好的蒸饼生意哪!” 话说另头,自打季胥一进盛昌里,里市的小贩们便传开了消息,聚在一簇,像那烧沸的鼎一样。 为首是三角眼,窄条脸,一身污了油的半旧布裳,一头发髻光溜溜的妇人。 她是在那日季胥进里市买鸭蛋就见过的,姓蔡,因常年卖膏环,大伙儿都叫她蔡膏环。 蔡膏环忿道:“咱们里市,绝不容许外人进来抢地盘,咱们该拧做一股绳!待那季蒸饼一进来市里,咱就将她轰出去!” “对!轰出去!” 迎合的是戴着小帽儿,置烤炉卖胡饼的男人,他姓孙,大家却管他叫孙吝郎。 因他卖的羊肉胡饼,那羊肉只捡那价贱的、不好的部位来剁碎了做馅,还只舍得放一指甲盖那么多,人家花五个钱买来,吃了嫌肉少,他便跟人吵起来,说羊肉多贵啊、涨价了这类怨气话。 “轰出去!轰出去!” 还有一众卖瓜菜、鸡鸭的小贩跟着附声,卖面食的季胥倒影响不到他们。 只是在这时候,都同仇敌忾,往后若有他们这项上的外人想进来,方能一呼百应的让帮忙。 这一商量,各路小贩便盯着里市入口,只待一来就豁啷发作。 然而,他们等了好半天,算着时辰爬也该爬到了,却不见人来。 一个探听消息的小菜贩喘吁吁跑进来, “那季蒸饼好奸贼!她就只在各家各户串走着叫卖!” 是的,季胥就没打算进里市。 她这蒸饼,不同要置炉现烤的胡饼、要置釜生火现煎的膏环,胜在轻便,拎篮就能叫卖。 虽说里市人流集中,但各家各户也都有人口,她特地问明了鲍予,盛昌里哪条道有哪些人户住着。 昨个鲍予边说,还拿草棍在地上给她画了路线图,她记了下来,如今按户一径去叫卖,压根儿不进里市去同他们叫板。 “里市在那头呢。”陈老伯见她走的路不对,还指给她看。 暗叹道连路都不清,还想做盛昌里的生意? 不得被他们那些贩夫撕掉层皮,得亏他听老伴的,跟来了,他会点拳脚,绝不让这女娘受了欺负。 “陈 大父,我们不进里市,就这么走家串户的卖。” 话说着,这就在路过的院外叫卖起来, “肉馅儿蒸饼来欸——馅多料足的蒸饼!” “喷香软和欸——老人小孩都爱吃——” 陈老伯本着里市人多的想法,还没转过来她这么做的缘故,忽地只一感慨,好清溜的嗓门儿! 话说就有孩童从院内蹿出来道: “蒸饼我要!” 因季胥先头纳赋日是在晒谷场卖过一回的,不少人都吃过这好滋味,奈何没再遇过她。 还有的则只听过同伴说起肉馅儿蒸饼多香,便问那胖墩墩的小丫, “哎!四儿,肉馅蒸饼真能好吃?” 胖乎的小丫早已捧着来啃了,油滋滋的,嘴里还哈着热气, “真好吃啊!肉又多!” 季胥接着吆喝道:“每月逢八,大惠顾咧!买五赠一!快来买了!” “逢八?今儿可不就是九月廿八吗?” “正是的,今天买五个便能赠一个。”季胥对答道。 一时买的人多起来,有那孩童见人捧着蒸饼吃,便拽着家里大人来买,左邻右舍传了开, “那日的季蒸饼来了喂。” “今儿逢八买五赠一。” 那听了信的,都撵着来找,季胥身旁扎堆聚了攥着钱的候着的人。 把陈老伯看得乍舌,怪道说盛昌里富呢!连足足两钱的肉馅蒸饼都这么多人舍得买。 这头卖得如火如荼,里市的小贩心里直泛酸水,他们又聚作一簇,不过这次聚笼的人明显少了些。 蔡膏环重振人心:“咱们伙同着出去,将这季蒸饼轰出盛昌里,命她不许入内!” 孙吝郎赞同应和。 其余人却揣着袖子不大愿意, “那我的摊子谁看着哪?还得卖鸡卵子呢,谁又知道那季蒸饼这会子蹿到哪去了。” “小郎要买薯蓣呢?这儿这儿呢!嘿嘿来了!”还有菜翁举着手就溜走的。 他们都不是卖面类吃食的,能帮着将人赶出里市,都是给面了。 现在还得搁下摊子,耽误功夫寻出去,不禁劝道: “蔡膏环,我看还是算了罢,她又没进来,也抢不着你里市的生意。” “是哪,倘或她敢入里市,我们便帮你赶她。” 如此一来,竟都散了,就剩孙吝郎还在,这些日子他的胡饼生意愈发差了,定是那季蒸饼害的, 不由的啐道:“你们这些鼠子,往后可别想叫我帮着赶外里人!” “好嘞,五个肉馅蒸饼明早保管送到家门前。” 季胥不仅将蒸饼卖个空,还许诺明日送饼到家。 这不,便有人预定了蒸饼明日做朝食。 说起来,季胥的蒸饼卖得快,加之盛昌里近些,倒比庄氏还先归家。 陈老伯回至院中,吕媪凑来问长短,“可怎么样?盛昌里那头,可卖出去了?还是被赶出来了?” 陈老伯生来是个肃脸,叫人也看不出端底,可把吕媪急的哟。 若说不巴望着在盛昌里能卖得好,是假的,毕竟季胥好,乡市那头也能由自家捡着来卖。 陈老伯回想那热火朝天,说道:“不仅全卖出去了,还……” 陈老伯嘴笨,不知如何形容季胥伶俐的就哄人定下明日送上门的事,吕媪听得更急了,恨不能自己亲见。 只听陈老伯由衷道:“胥女是个有成算的,她倒比我还了解盛昌里,是早有准备的, 这户有几口人,那条路好走……她都知道。” “这可太好了!”吕媪在家悬心半日,总算一颗大石头落地。 话时庄氏也满脸喜色归来了。 吕媪一瞅那竹篮空空的,亦是喜上眉梢,拉上庄氏进西屋,听她说起乡市这头的始末。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9节 庄氏是外人跟前磕巴,自家人面前还是嘴皮子流利的,把吕媪听得一杆子劲儿,直道“我就说你行”。 末尾庄氏从贴身的衣襟里掖出钱袋子,倒了倒,里头可不正是九个钱, “卖了三十个,胥女的我一回来就先去了她家,给了她了, 这是咱家的三成,母,你收着。” “才听你翁说,胥女在盛昌里那头卖得可好,这么着,托胥女的福,咱家也能添个进项啦?” 吕媪喜的脸上褶子打出花来,这可是九个钱哪,才半日工夫。 想她孙子陈车儿,在盛昌里的窑场里,做那下死力气,背砖的苦活,大暑天里汗都流成河了,一日不过得七钱。 现在儿媳挣回来九个钱,且不吃力气,怎么不教她心里乐呵? 庄氏道:“明日我想试试,卖四十个。” “行,四十个,母信你!”吕媪道。 “过了饭点我再去寻胥女定下这数,方才我去,她家在忙中食了。”庄氏道,她也才知人家里要多吃一餐中食,不然也不会莽莽的去送钱。 今日这中食,是季凤张罗的,别看她小小年纪,厨事上早早的有模有样了,是田氏在时教她的。 “阿姊,快来,瞧我做了什么。” 这厢季胥刚送走庄氏,便被她扳着向灶屋去。 只见陶灶上两碗枣糒,一碗肉芹白羹,俱是时下很兴的做法。 “亏的阿姊做那寿桃得来这么些好东西,拿来做炊正合适。”季凤道。 枣儿和芹菜是昨日鲍予让留给她们自己吃的,她洗了来,稻米在鬲内焖煮时,铺上一层去了核的枣,焖尽了水成干饭,便是枣糒; 肉芹白羹是拿包蒸饼剩的肉,切成丝,并切段的芹菜,与稻米煮成羹,淋了油盐。 “枣糒是我和小珠的,记得阿姊说不喜甜的,这肉芹白羹是阿姊的。”季凤将碗放到各自面前,两眼发光看着季胥,亟待她尝一尝。 还有什么比忙完能吃现成的更令人舒坦的,连她不好甜都虑到了。 季胥知道季凤这是体贴她,拾起筷子来尝了一口,五脏六腑都暖了,点头道: “好吃极了,凤妹手艺真好,看来以后该我烧火了。” 季凤被夸的喜滋滋的,季珠不服的道:“是小珠洗的菜!” “是吗?小珠辛苦了,我说这菜这样干净。”说的季胥捏捏她脸颊。 到底是两个小孩子,得了夸赞乐的你言我语,叽叽呱呱个不停。 好一会方捧碗吃那枣糒,时下甜味稀罕,这样拌着枣儿,甜滋滋的饭,她们爱的不行,吃了个精光。 季胥那碗羹亦是,在盛昌里走田串户比在乡市要走更多的路,哪能不饿,有这样一碗热羹,全吃进肚里了。 明日再接着挣钱,这盛昌里,她定要趟进去,站稳了的。 第30章 因这日无事发生,次日,陈老伯倒是没再同去,顺路同着的是陈车儿。 他是去盛昌里的窑场上工的,穿着短衫,瘦黑的身子,还在喜呵呵和季胥道: “胥姊,我如今一趟能背的起二十块砖!不过比不上当初我阿翁在那时,他一趟能背的起三十块呢,王典计夸我倒是踏实肯干的,像极了我阿翁。” 他说起话来手舞足蹈的,逗的人发笑,季胥塞个肉馅儿蒸饼与他吃,他倔着不要,昨日他大父亦是, 车儿叨叨道:“留着卖钱,吃了怪可惜咧,我吃过朝食来的。” 庄氏亦是这样说。 季胥便道:“这我拿手抓了,不好再卖给旁人了,车儿快拿着吃去。” 这点庄氏是知道的,她也被叮嘱,做买卖时不要用手去碰那蒸饼。 陈车儿其实馋的很,不过不好意思吃这么贵的蒸饼罢了,听到这样说,一时没了主意,两眼向他阿母庄氏看去,庄氏也没了主意,直可惜那蒸饼来着。 季胥便硬塞到了陈车儿手里。 陈车儿犹豫一下,吃时两眼冒光,庄氏手里被他掰了一半塞去,舍不得吃,要留给他。 陈车儿不肯,庄氏才细细吃起来,一面想着这可就是一个钱哪,一面吃的越发珍惜了。 进了盛昌里,陈车儿往深处的山地去,那窑场在泥山脚下。 季胥则在浅处的田间小陌串走,哪户人家定了蒸饼,她都记着清楚,先往人家里去, 心里头有鲍予画的地图,哪条路近 她都明白,一点不耽误挨家挨户叫卖。 “瞧,蒸饼来了。 快去开门。” 而那蔡膏环,聚不起各路小贩来帮她去外头轰人,一想到季胥把蒸饼卖得火热,她熬得一夜都没睡,两眼猩红,推着独轮车去里市卖膏环。 里市也分大市小市,大市三日一市,买卖人多,平时是小市,要冷清许多。 今日便值小市,眼瞅着她的膏环摊子无人问津,她就按不下心里的酸火。 只见她招了招手,市里游荡的两个青年凑了来。 一个是赖子,一个叫胜郎的,都是怀弹挟丸的地头无赖,专在外头各里做些碰瓷讹人的事, 他们其实都是盛昌里人,家中有房有地,也不穷,但就好做这行当,比正经做活来钱快。 “作甚?” 蔡膏环堆起笑,各递给他们一块刚煎好的膏环,可把她心疼的在滴血,她道: “你们竟不知?盛昌里来了个外头人,在走家串户的卖肉馅蒸饼的。” 两人都在吃那油乎乎的膏环,煎得硬邦邦的,吃起来嗑牙, 赖子道:“这与我们什么相干?” 蔡膏环心骂这两个平日里讹起人来做的那么真,现下怎么呆成这样。 她低了嗓门道:“她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若是你们吃了她的蒸饼闹了肚,还不是你们要多少,她便掏多少银钱?” 一番咕叨后,她心满意足看着两个无赖勾肩搭背出了里市。 心道看这季蒸饼还待不待得下去,这两人可是专讹人的,平常人没有不被他们唬住的。 隔壁摆弄炉子的孙吝郎虽未听真切,但也猜出来她的算计,心里也一派得意之情, 要知道,他这胡饼,同样是肉馅面食,季蒸饼一来叫卖,首当其冲就是他的摊子,大家在外吃了她的肉馅蒸饼,谁还进里市来买他的羊肉胡饼? 两人都等着看好戏,不多时,两个就折返了。 蔡膏环心头一喜:得手了? 却见赖子和胜郎二个,来至膏环摊前,捂肚弯腰,面色发白,尽是痛苦之色, “嗳哟,嗳哟,吃了你家膏环,肚疼……” 把蔡膏环唬了一跳,气上心来,叉腰指着他们骂道: “混说什么呢!我这膏环卖了十来年,竖子胆敢讹我?!” 她心头急的不行,不知这二人怎么回事,难道讹完季蒸饼,起了贪心,还要再来讹一手她? “嗳哟!肚里有虫在钻!” 二个直在地上打滚,引的里市的人都来瞧热闹,只见他们满头冷汗,身子都疼的扭曲抽搐起来。 “她家膏环不干净的。” “吃了闹肚。” “瞧地上这二人疼的。” “怪呢,我说前儿我怎么拉痢疾,那日就买了她家的膏环。” 蔡膏环见这群人信了,跳起脚来骂: “我呸!你拉痢疾是自己贪了坏东西,少往我家膏环上攀扯!” “嗳哟……不得了,吐白沫了!”人指着地上的赖子叫出声。 只见他嘴吐白沫,连嗳哟都像蚊子似的,像是疼晕过去了。 “就是吃的她家膏环!我才瞧见他们二人在她摊子前吃膏环!” “是哟,快找乡啬夫来断案!将这妇人抓起来!” “得找药姑来看罢!” 人丛里七嘴八舌的。 实则是赖、胜二人,专有种丸药,吃了能口倒白沫,额头冒汗,他们便是靠这丸药专做讹人的营生, 就连这人群里头,也有他们一伙的托,专来煽情拱火,唬人的,少不得有被唬住的,怕吃刑役,便掏钱了事。 蔡膏环这本里人,都被指责的冒了汗,甚至疑起是不是自己擤了鼻涕没洗手的缘故? 好半晌才找回点神,要她掏钱绝不可能的。 她拾掇上铁釜,推着独轮车,灰溜溜的钻出人丛,离了里市,往家去。 幸而那帮人也没拦她,她灰了神采,迎头碰见的,却是挎着个空篮,卖了百来个肉馅蒸饼的季胥,眼睛登时聚火,能把她钉出两个洞来。 合着那二人专就讹了她! 照说赖、胜二人专在外做这等事,大部分盛昌里的人家都不甚了解,季胥是探听不着的。 这还是鲍予那四兄,做催债逼人的事,恶名在外,是盛昌里这帮无赖的头儿,因而鲍予才跟着知道这讹人项上的两个主谋,前儿一并告诉,令她有了提防。 季胥昨日便带着鲍予的口信,就在鲍家附近和鲍四通上了信。 “你放心,赖、胜二人得了我的话,断不会讹上你。”鲍四说道。 季胥与他几个钱,鲍四也没收,只道:“你帮了我妹子,我自帮你一回。”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30节 那赖、胜二人得了话,虽然眼馋这块肥肉,到底没敢打主意。 手头没羊可宰,他们便在里市游荡,被蔡膏环叫去,刚巧吃了她家膏环,走出里市便心生一计,转讹起她来。 只是蔡膏环到底知道他们端底,没让唬住,只是溜走了。 蔡膏环啐了口道:“识相的就滚出盛昌里,留这没你好果子吃。” “婶,” 季胥叫道,“我不进里市,买的还是咸口面食, 你的膏环是甜口,咱们各凭本事,压根犯不上冲,是不是?” 蔡膏环道:“这盛昌里的面食生意我能做!你不能做!做了就是抢我生意!” 季胥也不恼,她只道:“婶有没有想过,你这膏环生意不好,也有自己的缘故? 你这膏环,搦的粗,煎的还硬,滋味不会好。” “呸呸呸,你的蒸饼才不好呢!”蔡膏环觉得自家膏环绝无仅有。 季胥笑道:“我给婶透个主意,你掺一半秫米粉去,吃起来软糯。” “我蔡膏环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用的着你这毛没齐全的女娘来教?”蔡膏环晦气道,推着独轮车哐当哐当走了。 归至家中,她家儿郎喘吁吁跑进来同她道: “母,儿可算在本固里打听着了,这季蒸饼,乃在长安宫城为奴三年,手艺怕是在那学的!” 蔡膏环不由的嘀咕起这话,想了半日,让她儿郎把家里秫米粉找来。 翌日,蔡膏环惴惴不安支开摊儿。 她这铁釜,里里外外都使灶帚刷过一遍,摊子也都抹得崭新,极为担心自己的膏环生意被那俩无赖搅黄了。 孙吝郎倒是巴不得,嘴上仍是光亮话:“十来年了,哪能啊,你把心放肚里罢!” 日值大市,来了不少就市购物的里民,还有那外里的,里市比昨日喧阗热闹。 “你家换手艺啦?” “这膏环比先时好,软糯哏啾,再给我来一块!” 昨日蔡膏环溜了,没叫太多人瞧见那闹事的,到底是老生意,今时还是有熟面孔光顾的。 蔡膏环喜不自禁,浑圆的膀子搦搓着面团,来吃过的,都夸她手艺精进。 把冷冷清清的孙吝郎酸坏了,好容易寻个空档,猴过去道: “我叫上我家两个儿郎,你也叫上你家两个,他们那些人不去,咱们两家自去轰那季蒸饼。” 蔡膏环擦擦汗,显弄道:“你瞧我这生意,哪里忙的过来哪, 那季蒸饼在外头,也碍不着你我什么,何必去赶人家呢。” 好个蔡妇,自己生意好了,便撂开手了! 孙吝郎心内暗骂,面上仍是好商好量, “我们同她都是面食,她在外挨家挨户的,谁还进这买咱的? 照我说,趁早轰出去,粗壮的儿郎们撸起袖子,唬她一顿,看她还进来不进来!” “我说孙吝郎,你可积些德罢,” 蔡膏环把手一划拉,“这不都是人?自家生意不好也别怨旁人呀。” 孙吝郎气得翻眼,“前日、昨日也不知是谁先撺掇的……” 蔡膏环这头又来了生意,她喜滋滋忙乎着,嘴里念道: “她是咸口,我是甜口,两头犯不上冲,我可不去赶人家。” 好么,同是咸口的,不就剩孙吝郎的胡饼么? 独他怄了一肚子气,揣着 手回去,空守冷炉。 第31章 话说季胥接连三日在盛昌里卖上了肉蒸饼这事,在本固里传了开。 因这里头有鲍予的功劳,她在田间地头忍不住就洋洋洒洒抖落出来, “要我说,还这胥女有眼光,知道先问问我这里头的内情,我可是土生土长的盛昌里女娘,本固里还有谁比我更了解那处?这多亏了有我呀!” “盛昌里那帮蛮霸贩子竟没赶她?” “胥女真是捞着了,盛昌里那帮蛮人可富了,买蒸饼还不是随手的事。竟叫她吃下那块难啃的骨头。” “我上回去卖瓜菜咋就被赶出来了呢……” 这些话传到冯富贞耳中,她气得甩手归家,同徐媪抱怨道:“都怪叔母,作甚同胥女讲,她又不是咱家人,白甚么帮她。” 徐媪纳闷,早先农忙那会子,孙女还主张要胥女来家庖厨,这会儿却又厌上了人家,不知是哪里头的缘故。 她道:“同乡同源的,能帮就帮帮人家也好,于咱家名声也好。” 冯富贞见大母不站自己这头,急的脸红,她道:“我悄悄告诉大母吧,三年前,小叔忽然要舍弃学业文章,要去县里头寻些活计挣钱,其实是要和胥女一道,大母怕是不知道罢?” 徐媪闻言,不由的锁住眉头。 她那小儿,打小脾气拐孤,成天与书卷为伴,不见的他说几句话,那胥女倒不知怎的,很合了他性子,两人玩的来。 她并未多留意,一心只在冯恽的学业上,后来经舍大儒听说他蒙学时颇有天赋,愿收他为弟子,传授经学,可把她给高兴坏了,冯恽倒撂挑子,要去县里头找什么活计。 “他们约好一天去的,后来胥女倒提前一天走了,谁知运道不好,教贼人略卖了。” “你如何知道这些的?”徐媪问道。 “我那时还小,常跟在一处,他们说话并不防我。” “兴霸呢?又去哪里野了?”冯富贞转了圈又回来问。 徐媪还是那副锁眉思虑的模样,半晌道:“哦,他去找王利玩了。” 此时,王利照旧,去季家二房,帮着拾柴换蒸饼来吃,冯兴霸因来找他,一听蒸饼,也胶牙饧似的黏着一道去了。 不过,季凤近日是无需去冯家牧猪了,她是在家的,刚和小妹吃过朝食的蒸饼,尚还不解阿姊为何要留出这么多来,吃完朝食还剩七个呢,多带些去盛昌里卖钱多好。 一出灶屋,忽喇喇的,王利、崔广耀、陈狗儿、陈穗儿、冯兴霸,全来了。 季珠便同她说了近来他们帮忙拾柴换蒸饼的事。 季凤一听,朝她脑袋戳了一指头,“你那时还小,不知道,王麻子偷过咱家胡瓜,你还把他家的人招来,不是招贼呢吗?” 季珠低起脸,不敢吱声。 王利羞的双颊火热,一股脑儿急道:“我不是贼!我可没偷过你家东西,季虎孩才偷过你家蒸饼吃呢!” 季凤遂朝妹妹一细问,方知那日季虎孩摸来灶屋偷吃的事,她性子上来,隔着院墙就骂了两句: “眼馋肚饱的小鬾鬼!叫我抓了,看我不拿荆条捆了你!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 听的隔壁墙根下,也想掺合来拾柴的季虎孩愈发胆怯,他本就怕隔壁的季凤,胜过怕他亲姊,登时跑进堂屋。 矮矮的,和听着骂声出来的金氏撞个对碰。 她一把搂过季虎孩,站至院内,破开嗓道: “说谁呢,没大没小说谁呢!究竟谁教出来的畜产,对着伯母这样放肆!” 季凤回道:“谁偷我家蒸饼吃我说谁,自己不教好,教出个小贼来!看哪天被求盗逮去了,我才要发笑呢!” 金氏遂回过神来,是这季虎孩偷吃了她家蒸饼,怪说那日窗子下的柴禾都被踩下来好些呢。 她还以为家里进贼了,里外清点也没少东西,合着是这小鬾鬼馋到二房去了,她气的捞过季虎孩来,直打他屁股。 “哪个叫你去偷她家的? 那有什么好偷的?你这馋死鬼投生的!” 季虎孩被打的吱哇乱扭,好容易挣脱来,往刚出屋来的季富后头闪躲。 季富护住他道:“你打他做甚!哪个小孩不偷摸东西的, 她家若是锁着灶屋,虎孩能偷着吗?好好说几句就行了,做甚动起手来,打坏了祖宗都要怪罪的。” 金氏气的咬牙,为的是自己在二房跟前没了脸,尤其才在田间听说季胥又在盛昌里卖上了蒸饼,她的心就像热火烹油似的。 那可是盛昌里啊,比本固里富得多,那蒸饼该有多好卖,那钱该有多好挣。 偏生这小儿还死乞白赖的,去想二房的蒸饼吃,如何教她不气,扑着又要去打,季虎孩躲,季富拦,季元来劝,乱成锅粥了。 一旁烧火做朝食的季止出来,她身上穿的还是旧年的补丁衣裳,满脑却都是季凤季珠两姊妹, 连她们,都穿上新衣了,听说,还是在陈家扯了半匹布,从头到脚都做的新的,那季凤这两日都穿在身上,一点灰便在门口拍打。 她都看见了,便央金氏给她做新衣,金氏说她这旧的还没穿坏,不给做。 她心里又酸又涩,想了个主意,和金氏道: “阿母,我也去盛昌里做买卖,就卖咱家的菹菜,卖了钱给你争脸。” 金氏一下对她亲香起来,“我的好阿娇,比你没出息的弟弟强多了,我这就替你拾掇, 我那坛子菹菜够酸够味的,还不把盛昌里那帮人馋的跟你跑? 想她胥女都行,你有何不可以……” 她已经看见那钱大把大把的往自家钱袋子里钻了。 隔壁的季凤他们,这会已是去牛脾山拾柴了,王利也跟着,季凤倒是没再赶他,独对他冷着张脸。 王利越发卖力拾柴,拾了一大捆,比众人都多,分蒸饼时,虽是正好七个,但季凤哪舍得按个给,就一人掰了一半给他们,说道: “这是肉馅儿的,可香了,我阿姊在盛昌里卖上两钱一个,大家还抢着要呢,我都只舍得给你们分半个。” 她想着,剩下三个,便留着做晡食也好,还能省点粮。 “肉馅儿的?太好了太好了,我爱吃你阿姊做的肉。”冯兴霸眼睛一亮。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31节 陈狗儿兄妹也在咽口水,他们先前吃的都是白玉的,还没尝过这样的,年节方能吃的上的肉,这会子一听说,哪能不馋。 至于王利,故意把眼睛往别处瞅,轮到他时,季凤掰了开,递那小块的给他,“喏。” 可瞥到他背后那大捆的柴禾,罢了,一码归一码,她咬咬牙,递了大块的给他,自己占那小点的。 王利都有些呆住了,半晌才接来,送进嘴里,还省出一半,留着带回去给他妹妹王绵,陈狗儿和陈穗儿亦是,都俭省着吃,没舍得大口塞完,要带给大母尝尝这肉馅儿的。 “我这块给大父尝尝。” 冯兴霸倒是三下五除二往嘴里吃完了,吃的咂摸嘴里的余香,约定道: “我明日还要来!” “阿姊!” 恰好季胥也归来了,妹妹们唤道,迎前来,争着接她手里的东西,在伙伴们面前左右黏着她。 只见季凤接过那沉甸甸的柳篮。 里头照样买了肉、五十个鸭蛋回来,季胥如今每日都做皮蛋,为的是日后的买卖。 眼下蒸饼虽卖的多,但每日要费大半斛面粉,四五斤肉,刨除这些本钱,并每日买鸭蛋的钱,能攒个一百钱下来。 但盖房子还是远远不够的,照这样攒下去,待攒齐了,都已经入冬了,她们这破草屋子四处漏风,哪里住的人。 所以她每日都做上一罐皮蛋,过些时日能启开来了,许会添个持续的进项。 季珠则接过一只簇新的木桶,稀罕极了,“是木桶!还有木头味呢。” “太好了,这木桶使起来可不会漏水了,阿姊,那旧的专门拿来浇菜怎么样? 瞧瞧,多厚实的木头。”季凤见了也欢喜,亦拎过来晃了晃,仔细放到灶屋去了。 她们灶屋添了鬲、甑,连水瓮并水桶也有新的了,更别提那陶盆、酱瓿、盛猪油的陶瓯,这些齐整摆在灶上的物件,一点点填满原本破落的家,瞧着就踏实。 “胥姊!” “你家添新家当了?” 其余人叫道,围过来瞧了一番,便接着在屋前的空地玩。 见家里头这样热闹,门前还堆着柴,个个手里还有蒸饼,便知是这些小郎小女们,又帮着拾柴了。 季胥笑着应他们,进了灶屋,见釜里还剩三个蒸饼,便同季凤道:“这三个也拿出去分着一道吃了罢。” 季凤扳过她,悄悄道:“我已经分了他们半个了,剩的留着咱们自己吃。” 季胥想了想,弯腰问道:“凤妹是觉得,这东西珍贵,要咱们留着吃对吗?” 季凤点头,“正是呢!这肉馅儿的蒸饼吃着多好哪,多补哪。” 季胥便明了了,不再强求她分出去,摸摸她的脑袋道:“那就依凤妹。” 孩童们有他们的相处之道,她也不去过多插手,况且季凤如今舍不得分,到底还是家穷,没过过好日子,日后富起来了,她手里东西多了,自然会舍得。 次晨,卖蒸饼的路上,季胥发现后头缀着尾巴。 待走出本固里,季止方跑着前来,对季胥道:“堂姊,我也去盛昌里卖东西,你带带我罢?” 昨儿金氏领着她,端了小半碗菹菜往冯家去,本想卖个好,令鲍予指点一二,谁知那鲍予嫌寒碜,一句话也不多说,气的金氏骂了几句,扯着她走了。 还是她哄着金氏消气,说自己在乡市卖惯了的,没有鲍予指点也能行,今日方能出来,远远跟在季胥后头。 特地等走远了才过来攀谈,若是被金氏瞧见她央着季胥,该戳着指头骂她丢了脸了,但季止不在乎这些,她只想卖东西,赚钱。 季胥实话道:“盛昌里我也刚趟进去,脚跟还没站稳,没法带你。” 季止悻悻笑道:“让我跟着你就成。” 偌大个盛昌里,季止想去哪,想走她走过的那头,也并非她能阻拦的,季胥因点了点头道: “好,但我丑话说在前,若是你被那些和你卖一类东西的贩夫们轰赶,绝非我一人能拦得了的,你若是看情况不对,便赶紧跑吧。” 两人前后脚进了盛昌里,季胥在前头叫卖蒸饼。 季止便换个词,也学着叫卖, “菹菜来欸——酸酸的菹菜,好吃欸——” 走不多时,还没开张,季止远远望见一行汹汹而来的汉子,她只当来驱赶她的,浑身都紧绷起来。 在跑与否之间犹豫,却见那三人堵的是季胥,不由的松了口气。 第32章 这为首的,正是卖胡饼的孙吝郎,伙同他来的也没别人,是他家两个成年男丁,往那一立,身高马大向着季胥。 孙吝郎唬着脸喝道:“欸!谁准你来这卖的!赶紧滚!” 说着,他家两个儿郎便将袖子一撸,要来推搡着撵她。 季胥灵活朝人簇后头躲了下,这三五成群的人,都是听到她的叫卖,附近来买蒸饼做朝食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季胥躲开那大手,照样的清溜顺条道: “田坳上的赖家,湖边的倪家,山脚下的赵家……这些人家,个个都在我这儿定了蒸饼,等着我送去做朝食,你说说,谁准我来这卖的?” 听得孙吝郎脸黑如炭,不过短短四天,此女就将买卖做到各家了,念的这几户,像倪家,还是富户,孙吝郎可得罪不起。 旁的里民也帮腔,“就是,我们都等着买蒸饼呢,你白甚么在这赶人家?” “去去去,莫耽误了我吃朝食。” “女娘,莫管他,快快与我拣两个蒸饼来。” “咱们大家伙儿都在这,看哪个敢赶你!” 十里八乡难见的手艺,这女娘愿来盛昌里挨家挨户卖,他们也不用老天拔地去外头买,多便宜的事,自然将季胥拥护起来。 再个,比起他们这群人,孙吝郎那头明显人少势微,他们也无需惧怕,一时帮腔詈骂起来,这里头还有蔡膏环的儿郎,也跟风来买蒸饼的。 “吃了孙吝郎的胡饼,舌头都摸不着羊肉味哟!” “还卖五个子,你将她赶了,我们上哪吃这两钱的肉饼去!” 七嘴八舌的,将孙吝郎臊得趔趔趄趄逃走了。 “噢!走咯走咯。” “孙吝郎孙吝郎——羊肉吝啬性窝囊——” 孩童编起顺口溜,举着蒸饼冲着那背影欢呼。 “堂姊,你瞧,他们被吓跑了。”季止靠前来道。 有人便问:“胥女,这是你妹子哪?” “是的是的,我是她妹妹,来卖菹菜的。”季止忙不迭点头,一面掀开篮子,里头一个陶盆,搁着好些成颗的菹菜。 那霸道的菹菜味顿时蹿出来,有捏了鼻子的, “不行啊,你这菹菜都走味了。” 季胥闻着,也是酸臭酸臭的,应该是腌菹菜的坛子不洁,或是没封严实的缘故。 坛口须拿一块大石头镇实了,过上半个多月,捞出来时色如金钗、汁水酸美,那才是做成了,拿来就粥,就酒,最为适宜。 季止的菹菜瞧着不金盈,反倒呈现出一种暗沉色。 众人凑前来闻了一鼻子,都散去了,没买。 季止道:“我家吃了几十年了,也没觉得有味啊!分明是正宗的酸味。” 季止接着在这片叫卖,她提着篮子,走家串户的都说这味不好,没人愿费钱去买。 因也没有小贩来赶她走,她却是傍晚丧丧的自己回去了。 话说季胥卖完蒸饼,又绕道去乡市,买些鸭蛋和猪肉,家里面粉消耗快,她还添了两斛面粉。 在乡市上碰见庄氏,这些日子她稳定能卖上四十个,面带喜色,满是劲头,这半日光靠她可就能挣十二钱,想想就和做梦似的。 她卖空了正要家去,见季胥抱着面粉,这便来替,说道:“拿婶儿来扛着,你提这轻的鸭蛋和肉就成。” 这便大力气的,将面粉袋子搂过去,一下就扛在右肩。 “婶儿好力气。” 走大段路还不带歇肩的,季胥每回都得走一截歇一会,见此不由的赞道。 “不过是粗笨力气罢了。”庄氏羞道。 中途时,季胥要替换来,她还不愿,“我做惯了地里的活计,不觉着重,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别折坏了。” “可别,让婶儿扛一路,叫我这做小辈的怎么过意的去。”季胥说道。 后来庄氏看没剩多少路,便由她抱着回去,自向家去了。 那田头锄草的妇人打趣她:“蕙娘,日日卖蒸饼,累的够呛罢?” 庄蕙娘实诚道:“哪里累了,又不用肩挑力扛的,篮子轻快着,不累人。”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可是酸倒了牙,想这庄蕙娘不过去叫卖一番,就能得三成的利,他们咋就没和季胥卖个好呢? 这活儿不就有自己的份了吗,一时都咬着槽牙可惜,却笑道: “胥女自己在盛昌里挣大钱,咋不带你去里头卖呀?好歹能教你多挣些利。” “乡市也可好,我今日卖了四十个咧。” 当初这分成,季胥是摊开说明了的,一斛面粉能做二百个蒸饼,算下来,这白玉蒸饼卖的钱,面粉本钱占了三成,她得三成,胥女那头得四成。 当初吕媪庄蕙娘这对姑媳俱是点头的,想着人家的手艺,又是一大早忙忙累累做好现成的,只管来取,哪还有什么旁的不足,心眼里尽是感激。 因此庄蕙娘这话不假,进了院子,自去西屋织布了,压根没将那些歪话放心上。 见陈家与季胥这样交好,廖氏却是坐不住了,惦记家里大男的亲事,忙忙的自田间归家,拉了丈夫崔大道: “我看也别等了,我可听说那胥女在盛昌里一日能卖百来个蒸饼,挣的钱可比种田划算多了, 你当那庄蕙娘同她这样要好,心里头不惦记将胥女娶回家去?” 崔大道:“那不能,她家车儿还小,没成丁呢,再等等罢,她家能盖了房,咱再提这门亲。”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32节 “不能再等了,成丁左右也就是明年的事,房子哪是朝夕间的事,你且瞧她连盛昌里都能趟进去,还愁不能给咱家挣钱? 再说,咱家也住的开,要她盖那房做甚,不如省了钱来作旁的用处, 若那庄蕙娘也存了这心思,该抢先我们一头了。” 这话说动了崔大,廖氏换了身新襦裳,重新梳了头,挺着胸脯向季家去了。 “胥女,浇菜哪?真勤恳。” 季胥提着旧木桶自屋后菜畦出来,便见自家草屋前喜盈盈迎前来一个妇人。 廖氏还要来接她手里的空桶,别提多热络了。 “廖伯母可是有事?”季胥没将桶给她,仍是自己提着。 “有事,有事!天大的好事!”却是一旁的金氏抢道。 廖氏才刚先去的大房,她一听,竟是那胥女的好姻缘。 要知道,崔家的田地比她家还多,崔广宗将来又能成个铁匠,如今盐铁官营,那是很吃香的,配她的元女自是还差些,但配这胥女可是绰绰有余。 如今季胥双亲故去,金氏作为季胥的长辈,虽说不往来了,但在这姻亲大事上,廖氏还是率先找的她。 至于金氏,一听能得崔家的媒谢钱,她拾掇拾掇便来了,能把胥女嫁出去,也算拔去眼中钉肉中刺。 她每日在田里听着季胥在盛昌里卖蒸饼多挣钱,那可真不是滋味,想着万一有一日二房也盖起座瓦房,围上一间小院儿? 那她金翠茹和田桂女较真半辈子,分家后好不风光,衣食住行,包括子嗣上,都始终压田桂女一头,临了却被她刚及笄的大女给越过去,那可真是老脸尽丢。 是以,她巴不得季胥赶紧嫁走。 “你廖伯母相中你,给她家大男做新妇。” 金氏喜滋滋的比划,仿佛季胥捡来个天大的便宜, “哎哟,她家大男,崔广宗呀, 小时候调皮鬼儿,还拆你的丫髻将你惹哭过,你忘啦? 不过人家现在可是个稳稳当当的人了,高高的个儿,臂膀有那么粗,在铁肆做学徒呢,说话就能做个打铁匠了。” 这话一说,令一旁的廖氏脸上有光,得意的掸了掸系在腰上的麻布蔽膝。 季胥道:“想起来了,但我不嫁。” “什么?不嫁?” 金氏说话时,廖氏一直端架子不言语,正是要敲打一番未过门的新妇,谁知她竟然不嫁,她脸色一下难看。 “是的,不嫁。”季胥重复道。 金氏不禁急了,“那崔广宗到底是本固里的大好儿郎,你竟放着不嫁?” 季胥不卑不亢,“他是大好儿郎,我也是好女娘,不比他矮一头,伯母何故做出我高攀他的姿态?” 金氏被噎了一噎,心道这胥女做了买卖,倒不如以前老实木讷,还是廖氏拿眼角扫了扫她家的简陋草屋, “你家瓮牖草舍,无有田地,底下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 嫁到我家,还得给口吃食养着你那两个妹妹,每年需得纳口算钱,如何不是你高攀?” “既这样,廖伯母选我做新妇图什么?”季胥不慌不忙发问。 “自是你会……”廖氏险些说出心中所图,忙的止住话口。 季胥接了话茬,“自是我会庖厨,能做蒸饼卖钱,问问伯母,崔家新妇挣的银钱,可否由自己拿着做体己?” “进了我家门,银钱自然要交到公账,一家子嚼用的。” 廖氏对她这种想存体己的心思狠狠皱眉头,这胥女太不老实。 “也就是说,我挣的钱,原本可以只我们三姊妹花,嫁作新妇后,却多出一大家子人来花我的钱,我图什么?” “自是图有个好夫婿,延绵后嗣。”廖氏听完这番话,已经在掂掇是否要说成这门亲了,这胥女太不识好歹。 她并未反驳,只说: “我不图这些,二位伯母请回。” 这一番下来,廖氏虽说对她百般不满,但这一拒绝,她被下了脸面,临走脸色黑如釜底,她实在想不通,这胥女竟看不上崔家的亲? 想到什么,她停了停,重新扯起嗓子, “莫不是真恋着了冯家恽郎?我告诉你,冯家的门户你别肖想,顶多使钱雇你庖厨罢了,人家读书人可瞧不上你这等做庖厨的女娘!” 定是这样,冯家三郎是本固里唯一的读书人,模样斯文,不少女娘心生爱慕。 而这胥女打小与他玩的好,怕也惦记上了。 恽郎?冯恽?季胥连他如今什么模样都没注意过,没搭理这话。 耽误这会子功夫,她早都该做中食了。 可巧凤、珠二人从牛脾山背柴禾回来,季凤听了后头这话,把柴禾一丢,就追着讨骂起来, “胡吣什么呢!当心嘴里生疮!我阿姊就是神仙也配得上,不过挣了他冯家一日的庖厨钱,你们这群酸妇竟敢跑上家门来说这些子疯话,你等着,我往你家泼粪去!好盖过你们的嘴臭!” 妇人们都知道季凤那嘴利害,泼粪的事她阿母田氏从前确实也做过,到底她们这样有屋有院的没她能豁得出去,也不与季凤口舌争辩,紧着脚步回家去,闭上门,才啐道: “小小年纪这样的辣货,也不怕嫁不出去……” 第33章 “阿姊不嫁,可是因为我和小珠……” 中食时,季凤听说了始末,明白过来廖氏她们突然来家里,原是想说和阿姊与崔广宗的亲事。 她虽骂那廖氏,这会子心底也有数,崔家有田有屋,崔姓儿郎还算是门不错的亲。 在她的认知里,女娘就是要嫁的,儿郎就是要娶的,若是蹉跎到二十几,成了怨女旷夫,全乡在背地里都要耻笑。 她以为季胥放不下自己和小珠,才不愿嫁。 “阿姊想了想,若是嫁作人妇,要侍奉舅姑,延绵后嗣,成了妻子、儿媳、阿母,身份多重多样,越发被缚住了,倒不如眼下自在,自己挣钱,先把日子过好了。” 好就好在分了家,她是二房的户主,金氏见不得她们好,上赶的要将她嫁出去,那也不能够。 季凤听的瞠目结舌,“可女娘本就是要嫁的呀,家里有儿郎,才能把日子过好。” 连她阿翁季贵,都打心眼里不喜她们三姊妹,嫌弃她们都是女娘,使他在乡里没脸,愧对了祖宗,若非阿母阻止,还欲给小珠取名为南来,谐音男来; 阿母却十分怜爱她们,不过被那些烂了舌头的说三道四时,夜里也会吁叹,要是生了个小子就好了,也不至于分家才分的一间草屋,过的这样清苦。 季胥是真心将她们当作妹妹看待的,听到这话,不由的心疼,眉眼也愈发温柔, “咱们家没有儿郎,不也在把日子越过越好吗?瞧瞧家里添置的东西, 凤妹是女娘,可是骂的多少小郎都不敢回嘴,你这么小便会牧猪挣钱,会拾柴,会做炊…… 在阿姊眼里,你比多少小郎都要厉害,千万勿要轻看自己。” 季凤听的一愣一愣,可细细想来,又觉得是这个理,有些脸红起来,“我没有阿姊说的那样厉害,都是阿姊的手艺才能挣来钱。” “谁说的,你每日帮我烧火做蒸饼,要是没有你,还有小珠,你们拾回来屋檐下那些柴禾,做 蒸饼哪来的柴?” 她给季凤和季珠两个夹菜,鼓劲道:“所以,靠我们三姊妹,也能将日子越过越好。” “对!”五岁的季珠听了半懂,只知阿姊厉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眼里崇拜热切。 季凤脸颊热热的,还是头一遭有人这样夸她,也轻轻点了点头。 一连两日,季止都原样提着篮子归家,一个钱没有。 季元便道:“要这样,还卖什么,不如在家做活。” 季止去卖菹菜,家里那些碎活,少不得要她来做,可把她累够呛。 “不行,我要做买卖,我要挣钱,像胥女那样,” 她丢魂失魄的进屋子,口内嘟囔着, “是这菹菜不好,换别的来,换别的来卖……” 季元拿着烧火棍追出去,“哎!你魔怔啦?” “七百一十钱?” 夜里,季凤得知自家攒下七百一十钱,惊的不行。 季胥接连在盛昌里叫卖五日了,刚点了点家里攒钱的竹筒,里头已有七百一十个钱了。 这数离盖房还远着,再有八/九日,她那第一罐鸭蛋也能启开拿去卖了,届时能多攒些。 见季凤嘴里能塞下鸡蛋了,笑道:“正是这数。” 季凤哪摸过这么多钱,借着月影儿便央道:“好阿姊,也让我数一遍罢。” 季胥自是由她去,季凤便将钱倒在床上,数着数着,总是要乐的出声。 黏在季胥怀里的季珠便道:“二姊别笑啦,又要忘记数了。” “嗳呀,看你打岔,罢了罢了,我再重新数一遍。”季凤美滋滋数着,她定是钱串托生来的,怎的美成这样呢? “待攒到四千多个数,咱们也盖一座瓦房来住。” 季胥这话,可把季凤喜坏了,直朝她身上一扑, “咱们姊妹,也能住瓦房?” “小珠你掐我一把,我没听错罢?” 要知道,自分家以来,瓦房,简直是隔壁大房显弄的资本,而因她们是女娘,大父大母不喜,便只给她们草屋。 偏生是两隔壁,衬得天上地下的寒酸,瓦房,在阿母,在季凤这,简直成了心病,做梦都想住瓦房。 尽管差的还远着,不过到底有了念想,这是从前未有过的,季凤这晚激动的都没怎么睡。 次日晡时时分,季胥在屋后拔了把新出来的嫩蒜苗,拿来做佐料。 她种的那些菜,有两个妹妹勤加伺弄,捉虫浇水拔草,日日不辍,长势极好,绿油油的蒜苗现下便能吃了,像那菘菜、芦菔、芹菜、芸苔,还有后来才种下的冬葵、蔓菁,则还细嫩着,要再过个把月,才有头茬儿。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33节 “胥姊,胥姊?” 陈车儿在屋前唤她,把背上的筐箩卸在屋檐下,抹了抹汗,同她道, “我得了两筐菰瓜,是窑场的王典计给的,他们甘家的菰秧有好些坏了虫,结出这涩涩的茭瓜, 王典计得了两筐,他老人家不爱这涩牙的东西,都给了我,大母让我分一筐来你家。” 甘家是盛昌里首屈一指的富户,良田连片,山林丰硕,那窑场就是甘家的,这冯家的祖辈,便是甘家放良的家奴,据说他家现在还有家奴数十。 季胥卖蒸饼,远远能瞧见那高门大院,也有那甘家的仆奴,来买过她的蒸饼,这王典计,季胥并未见过,听陈车儿提过,是甘家老仆,窑场管账的。 一道回来的还有凤、珠二妹,方才她们正在陈家顽来着。 季凤拿起这绿壳的茭瓜,叹道:“好好的菰一染上虫,就结不了菰米了,菰米变茭瓜,多可惜哪。” “是咧,”陈车儿也道,“也就是甘家田多,不在乎这点,换做我们,该多心疼哪。” 其实这时候的菰,也叫做苽,所谓染上虫,是被一种黑粉菌寄生,一旦被寄生后,植株就不再抽穗开花了,也就失去了结子能力,菰的茎会不断膨大,形成似小儿臂的茭瓜,也就是后世的茭白。 但此时的茭白可并不受欢迎,毕竟有它,就结不出菰米。 这时的菰米是六谷之一,《西京杂记》有云:“菰之有米者,长安人谓为雕胡。” 这种菰米,也被称为“雕胡”、“鸡头米”、“鸡头”、“雁头”等等,香滑可口,是西汉百姓们很重要的一种粮食,直到唐宋也还在食用,后来李太白所写的“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里面的“雕胡饭”,便是菰米饭。 不过在季胥所在的后世,水稻丰产,菰米比较少见了,其黑粉菌寄生而形成的茭白,也被专门培育,成为秋天一类受欢迎的蔬菜。 “谢谢车儿,还劳你送来。”季胥道,一面去给车儿把筐箩腾出来。 这在时人眼里,涩口、无滋无味的茭瓜,在她看来,就是一筐嫩茎肥大的茭白,拿来炒肉,再鲜美不过。 陈车儿挠头一笑,一溜烟跑回家去了。 季凤向筐里拿了一颗茭瓜来,剥了壳就嘎吱咬上一口,还递到季胥嘴边,问她吃不吃, “怪涩的就是,没什么滋味,好在吃个新鲜。” 季胥摇头怕涩,“待会儿炒了来吃。” 季凤道:“茭瓜也能炒?” 本固里也有人家会种菰米,像这坏虫结茭瓜的,都掰来生吃,蒸熟了吃的也有,最多拿水烩一烩,加点盐酱添味。 “当然了,炒出来就米饭,保管让凤妹吃掉两碗。”季胥笑道,捧了些茭瓜来剥。 季凤哪还生吃呀,她把那没动过的一半掰断,留着炒,这“炒”的滋味,可令她难忘了,至于那咬过的半边,也不愿浪费,和季珠两个嚼着吃完了。 剥出来的茭瓜白胖肥嫩,被斜切成片,片又改丝,刀俎笃笃的响着。 季凤觉着在旁边看她阿姊这切菜功夫,都是一种享受,稍不留神,一陶盆的茭瓜细丝就码好了。 季凤见她将茭丝倒入烧沸的水里,不由的问:“阿姊,这不是烩吗?” 季胥翻弄着道:“一会儿便捞起来了,这是焯水,焯过水的茭瓜能去除涩味。” 那瘦肉,也被切成丝,抓腌了一下,釜里热了油,先滑了肉丝,再炒上茭瓜。 片时的功夫,一盘鲜香灵亮的茭瓜炒肉便盛在了竹盘里头,香得季珠颠颠的摆上了碗筷。 季胥特地炒了两家的量,先给陈家送去一盘。 “不过是给你几根茭瓜,倒让你搭进这么好些肉来……”吕媪稀罕的捧着这菜肴,难为情的笑道。 “哪里是几根,一大筐子,够我们好些天的菜了,不知替我省了多少钱。” 季胥想着陈家也有一筐茭瓜,便将这茭瓜炒肉的法子同吕媪细细说了,包括焯水去涩味这步。 吕媪听着虽是点头,但她家哪里舍得为这些茭瓜又是费荤油、又是搭肉的,不过是焯了水,再拿清水,素素的烩一遍罢了。 茭瓜炒肉,吃着味美嫩滑、薄辣鲜香,季凤果真吃了两大碗米饭,还要再添,被季胥拦住了,怕她吃多顶着,夜里不好睡觉。 那还剩大筐的茭瓜,季胥留出些来明后日炒着吃,余的吃不完,放久了要黄了芯子,她便切成片,趁这两日太阳好,拿出去晒成干,收起来留着冬天吃。 第34章 话说陈家得了这盘茭瓜炒肉,却只拨出小点来,给孩子吃个香味。 余的大半多,都用陶盘盛了,妥妥帖帖装在食箪里,让陈车儿拿去孝敬王典计了。 吕媪还咬咬牙,掏了二十个钱,紧紧掖在陈车儿衣襟内里, “仔细别丢了,到梁酒人家,你就同他说,要那一小瓿的秫酒,把钱给他。” “哎!我记住了!”陈车儿拎着食箪,跑出去了。 “母,你说能成吗?”庄蕙娘有些忧心。 “不成也能交个好, 没坏处的,多试几次,兴许就成了。”吕媪道。 那王典计年老了,精力不济,有收徒弟的想法。 “总不能叫车儿做一辈子的苦力活,若是王典计愿意教他算账,就再不用肩背力扛的了,日后便能找个轻省活。” 陈车儿先去盛昌里的梁酒人家,沽了小瓿的秫酒,方绕去窑场。 天色昏淡下来,窑场前面的空地,堆着一摞摞陶瓦、青砖。 旁的一矮棚里一听声响,传出利喝:“龟孙!胆敢来偷瓦!” 一个大耳横颐,虎背熊腰的汉子钻出来立在门口,他是甘家仆奴,夜里专留在这看守窑场的。 “贱土兄,是我,车儿。”陈车儿腆着笑过去。 甘贱土见是窑场里专事背砖瓦的佣工,便盘问:“夜黑了,来这做甚!” “白日里,王典计给我两筐茭瓜,家里头做出点茭瓜菜,特拿来给他老人家尝尝鲜,不能白得他的茭瓜。 我还沽了点酒,贱土兄也吃点罢?” 陈车儿呲牙笑着,卖好道。 伸手不打笑脸人,然这甘贱土夜里值守是绝不能喝酒的,若是醉了误了事,甘家规矩便要伺候一顿鞭笞。 “这酒我自是吃不得的。” 陈车儿一听,拍拍脑袋,“瞧我,竟忘了,既不能吃酒,便拣些菜来用罢。 我们这窑场,亏的贱土兄劳事辛苦,那些毛贼才不敢近前。” 一面奉承道。 陈车儿心知不卖好这甘贱土,他作为外姓佣工,是没法在下工后进入窑场的。 便进到矮棚,只见里头狭窄,有一张木床,一张食案,甘贱土平日进食的碗筷便摆在那,陈车儿拨了小半碗给他。 甘贱土作为守窑场的低等仆奴,晡食要等甘家主子、及本家伺候的奴仆用完,方轮到他们,如今还没吃呢。 现闻那味,便觉极香,心内也很是熨慰,便不再为难陈车儿,放他进去了。 窑场内里,一个接一个的拱洞,这砖瓦便是在洞内烧制出来的,现如今都是黑漆漆的。 陈车儿穿过洞外的过道,绕到后头那排矮房,窑场做活的,多数是甘家家奴,他们便挤在这排矮房里头。 好些年轻瘦瘦的小郎光着膀,在屋前冲澡,冲出些浆黄浆黄的水,见陈车儿来,都把脸一撇。 “王典计呢?” 没人搭理陈车儿这外头雇的,他们都是本家奴仆,是抱团敌外的。 “屋里算账呢。”有个稍小点的,好心肠道。 王典计是单独一间的,陈车儿叩门进内,只见里头宽敞,一座陶屏风,隔出内外间,外间的架上堆满竹简木牍,因最近秋凉,坐榻已经铺上羊皮褥子了,那张榆木凭几,虽说有些磕了漆,那也是寻常人家摸不着的好东西。 王典计便跪坐在榻上,向着案,执笔在书今日的账。 他穿一身灰旧的襜襦袍子,偶尔搔一搔稀疏的脑袋,弹出些白灰。 “行了行了,放下便走罢。”王典计连头也没抬,打断陈车儿的殷殷之语。 他自知自己年事高了,便放出想收徒的话,近来有好些小子都想学他的算账功夫。 不少外姓佣工都来向他卖好,但他须挑个同为甘家奴仆的为徒儿,方能一辈子孝敬他,哪能让这身本领,落入外人之手? 陈车儿素日是个机灵的,竟也拎不清,因对陈车儿,也没有好脸。 陈车儿也没法,只好搁下酒菜,讪讪走了。 陈家人都只当没指望了,毕竟典计是个吃香的活儿,哪怕身为奴,在主子面前也比旁的有脸,王典计这身本领,也是甘家一个老师傅传给他的,怕是再不能传外人儿了。 吕媪仍是不愿放弃,她道:“也不能指望一次就尽善尽好了,这是人家的看家本领,哪能就这么轻易教给外人。” 可惜陈家,实在穷,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能孝敬日子比他们好百倍的王典计。 这日,吕媪咬咬牙,一大早到乡市划拉了小块瘦肉,并家里头最后剩的新鲜茭瓜拎去季胥家,老脸厚着请她再做些茭瓜菜,毕竟一次、二次,方叫王典计见诚心不是。 这茭瓜炒肉,虽说上回季胥同她讲的仔细,可也不敢贸然动手,做砸了,没的糟蹋这块好肉。 “既是车儿想学徒的事,大母还跟我客气什么,我这会便空着,这就做了来。” 于季胥乃是顺手的事,三两下便做出了,倒把吕媪看的眼花缭乱, “姑舅大母嘞,做个菜竟这样复杂。” 是日早,陈车儿去上工便把这菜带去窑场了,寻摸个空档,蹭到清点砖瓦的王典计身旁, “小子又带了点菜来,还是我那姊姊的手艺,典计别嫌弃,朝食好歹拣着用些罢?” 王典计面上不显,却问:“可还是上回那茭瓜菜?” “正是咧!”陈车儿忙道。 话说这王典计,前些时日吃了这菜,那鲜香薄辣,味美滑口的滋味,搭着秫酒,别提多爽适,这味好的令他咂摸回想。 可又放不下脸向陈车儿开口要,没的让他觉得,一个菜便要收他为徒了,反而教他看轻了自己的本领。 这会子仍是淡淡的,“搁我房内去。” “哎!”陈车儿脚一踮,便去了。 也不知王典计何时得空来用,陈车儿便将菜放进了案上的漆木食盒里,盖严了,防着鼠虫,这才去窑里背砖。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34节 不多时,矮房外头向内唤了声, “王典计?” 见无人应答,小仆吱喽喽推了门,环望一圈,拎了那食盒,离了窑场去往甘家宅院了。 这小仆本是东厨的杂役,因这王典计稍有脸面,也不和窑场的人混着吃仆奴餐,他一日同主子一样,能吃三顿,且都有东厨的杂役拎着食盒送往。 甘家宅第,屋宇高大,重檐棂窗,大门上有朱赭白三色彩绘的鸟兽云气,这类避凶驱灾的图案,里头回廊环绕,院中还耸有高高的望楼,专人在楼中站岗,楼下拴着条恶犬,院内奴仆行走,井然有序。 东厨便在院内东向,厨外设有口水井,里头庖丁的,烧火的,洗菜的,向着大陶灶做羹菜的……忙碌不已。 小仆进至东厨,将那食盒往木案上一置, “拿王典计的朝食。” “急什么,主子们的还没做好呢。”厨夫说道,又将这小仆使唤去汲水。 过不多久,一个穿着精细,身姿细挑,俨然外头富家女娘打扮的丫鬟进来了,催道:“我们小主人的朝食呢?” 厨夫忙道:“早就备好了,在案上呢,女娘请拿去, 今儿新做的羊逢羹,若是小主人用的好,女娘也替我美言两句。” 那丫鬟拎了便走,待那小仆汲了桶水回来,四下找寻了不禁嘟囔: “王典计的食盒呢?” “坏了坏了!”厨夫一下慌叫起来。 “传王典计来。” 不多时,正屋内传出令。 东厨的厨夫战战兢兢回完话,使唤小仆去将王典计唤来,那小仆自觉酿出祸,抖的在道上摔了好几个跟头。 窑场的王典计正寻他食盒呢,忽得了小仆哭哭丧丧的信,一刻不敢多留,同着去了, 一路都在骂那小仆,骂东厨的,“自己要酿祸,也别连累我啊……” 一面小跑着去正屋,要知这甘家幼女,现年七岁,生来就是个残腿的,脾气别扭,极爱摔打东西,但家主夫人无比怜惜,素来宠溺,因而府中奴仆都无不尽心服侍着,生怕在太岁头上动土。 王典计躬着身,轻着脚步进了正屋,眼角暗暗打量地上可有碎瓷片。 里头陈设尽是漆器,食案还是描金的,唯有一只粗糙的陶盘,置于案上,很是突兀。 但这盘子却没被摔的四分五裂,至于上头该有的茭瓜菜,竟就剩点沫子了? 案边,那七岁的甘王女,穿着红缎子的短褂,绿绫的小褶袴,项上挂着只大金锁,眉目生来就爱拧着向人,这会子却是松展的,小嘴吃的通红。 她母 亲白夫人,侧着身,正拿巾子替她拭嘴,声音温柔: “这茭瓜菜,我的王女用的好,是王典计做的?” “回夫人,” 王典计登时松了口气,他道,“此乃奴的小徒儿做的,若是小主人喜欢,我再唤小徒儿做些就是。” “嗯,你令他,中食再做来给我的王女。”白夫人命道。 王典计嗳声应是,出来时,往袖口塞着刚得的赏,乃是枚小银饼。 候在外头听信的厨夫并小仆,见他容光焕发,便知是得了赏,那小仆捏袖拭了拭满脑袋的汗,嘴里直念大罗神仙保佑。 厨夫则是眼热的很,又碍于王典计的老资历,不好向他分赏。 王典计自是不给的,背着手走了。 第35章 “车儿,来。” 王典计回到窑场,朝那满身灰土,弯腰背砖的陈车儿招手。 车儿卸下砖,在檐下拍了拍灰,随王典计进了房内, 王典计问道:“我收你为徒,教你算账的本事,你可愿?” “愿!愿!” 陈车儿喜溢言表,忙的就要下跪磕头认师。 被王典计兜手拦住,“先别急着跪,你那茭瓜菜,我吃着很是喜欢。” 陈车儿这便道:“师父喜欢,明日我便再送些来。” 王典计摇头,“这样不便,你将那茭瓜菜的做法告知于我,我若是想吃了,自己随时也能做了来,这才便宜。” “怎么,这都不行?” 王典计见他神色踯躅,冷了脸,将袖一甩。 胥姊确将做法告知了他大母吕媪,大母还在旁看过现做的,回家还说起这有多复杂,陈车儿也听着了,因也能学舌出来, 可这是胥姊的手艺,况且人还是在庖厨这项上谋生的,她告诉自家,是她的好,自己若再要告诉旁人,合该问过她的意见才是。 可陈车儿又不好驳王典计的要求,便索性装作不知,说道: “我也不甚清楚这茭瓜菜的做法,告诉典计罢,这是我同里的一个阿姊所做, 她从前在宫城里待过,会的多,若是典计想知道,不若我去问问她?” “既这样,你先别做活了,快些问去罢! 若是甘贱土拦你外出,便说是我说的。” 王典计催道,让他一个时辰务必回来。 这会子季胥正在盛昌里卖蒸饼,手里两个篮子,刚送完昨日预定的人家,仍沿途叫卖着。 “胥姊!” 满头汗的陈车儿跑了来,好容易弯腰喘上气,接着道, “王典计问我,那茭瓜菜,噢,是茭瓜炒肉的法子! 我想着,这是胥姊的手艺,特来问问你的意见,能告诉他吗?他也想平日里做来吃。” 季胥还当什么大事,她如今也买不着茭瓜,也不做茭瓜炒肉的买卖,告诉王典计也不打紧。 “炒”这种烹饪方式此时虽无,就算被旁人知晓,于她也无碍,手艺是从小到大磨炼出来的,她在庖厨这项挣钱,对自己的功夫有自信。 “当然能,”季胥道,“可是他有收你为徒的意思了?” 提及这陈车儿便咧嘴傻乐, “是咧,这还多亏了胥姊的这道茭瓜菜,不好,我得赶紧回去了,王典计催得紧。” 陈车儿一溜烟跑远了,方才他在各处找季胥已是费了不少时间,背影远远蹦了三尺高,一面摆手道: “待我回家了,再谢胥姊!” 季胥也替陈车儿宽了心,他家人可都盼着他能学门算账本领,好挣点轻省钱。 王典计捻须听完这菜的法子,沉吟一会,挥手将陈车儿赶了出去,“你先回去做活。” 陈车儿还想问何时拜师吃茶,又恐太心急不显诚意,惹恼了王典计,便回去窑场背砖了。 此时正值辰时,矮排房的甘家仆奴都去前头窑场上工了,就王典计一人在。 那排房的东南角,有一间矮灶棚,陶炉子上架着口从本家捡来的旧铁釜,旁边堆着些柴草,掉漆的木案上,小陶瓿拥挤在一处,盛着盐、酱、豉一类的调料。 他们那些小仆,有时自己攒了几个钱,会在那灶棚生火羹肉,打打牙祭。 王典计的身份自是无需在这亲自做食,不过今日,他却亲去买了块瘦肉来,又逛到甘家的菰田里,挑挑拣拣的掰了几根茭瓜。 那看田的妇人,奉承道:“典计多掰些吃去哪,那还好多呢!” 她家小子也在窑场上工,可都巴巴想着拜王典计为师,那日特地摘了两筐茭瓜去孝敬他。 不过王典计不爱这,看那陈车儿做事老成,性子机灵,便随口让他背家去了。 说起来,这陈车儿还挺懂事,做了茭瓜菜知道来孝敬他,不然他哪能在夫人面前显脸呢,可惜了,不是甘家这里头的。 王典计回去后,自屋内拿出半瓿荤油来,不多时,窑场后头的矮灶房,升起炊烟,飘出股呛人的糊味, “咳咳咳……咳咳……” 掩鼻的王典计跑了出来,脸上好些黑灰,袖子挥打开时,连鼻孔都是黑的, 什么缘故?分明是按法子来的,怎么他做出来这样呛鼻,莫不是那陈车儿混说个法子来糊弄他的? “小子绝没胡说,这绝对是我那阿姊的做法,” 被叫到后排房的陈车儿忙的解释,想了想,道, “兴许是各人本事不同,像典计,是算账的好手, 我那阿姊,是庖厨好手,法子虽通晓了,但一时不能尽善尽美,典计莫急,多试几回或许便能成了。” 王典计自然也知是这个理,可他哪能不急啊,夫人中食可就点了这道菜,这眼看都到日中时分了。 “你去,把你那阿姊找来,让她现给我做那茭瓜菜来吃。”王典计命道。 陈车儿却是没动,他道:“不成的,我那胥姊,忙着卖蒸饼挣钱,秋凉一天胜似一天的,她急等着钱盖瓦房,不好耽误她做买卖的工夫。” 一说卖蒸饼,王典计便知道是那季姓女娘了,窑场有些小子买过她的蒸饼,喜的什么似的,王典计瞧不上这么个年轻女娘的手艺,哪怕见人多围着,却也从不近前去买。 “没发现你这厮这么牛性呢!” 王典计气道, “罢!你带路,我亲自去见她!” 近来,季止仍在盛昌里卖吃食,不过不再卖那菹菜了,改换果脯来卖,正是家里后院那棵柰果树,结的柰果,片成瓣,晒成的果脯。 金氏攒着,逢年过节才舍得抓出来给他们吃一点,听季止要拿来卖,起头还不肯, 不过季止跟她保证了,一定卖来钱,这果脯还是金氏定的价,一个钱只能给五片。 “这片的也太薄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35节 “柰果脯,我家多着咧……” 不少人看了便摆手。 盛昌里祖上就富,旧年里栽种服侍大的柰果树远比本固里多,大多人家都有,时令下吃不完的便制果脯。 因而季止叫卖到日中时分,也就才卖出去一份。 远远瞅见季胥,她不由的攥紧了篮子,却见陈车儿,领着一个灰袍老叟,在同季胥说道什么。 田陌旁的男女老少探长身子去瞧,议论着长短, “那不是甘家窑场的王典计吗?” “他这两眼安在脑门的典计,也来买咱爱吃的蒸饼?” “快来瞧了,甘家的,那可是咱们盛昌里一等一的富户了,啧啧……” “我说女娘,索性你这篮子蒸饼已经卖完了,权当为你这弟弟,做来与我吃,又费你什么事?” 王典计道,自己愿给他们卖好的机会,很该恭敬些应承才是。 季胥言道:“自是不费事,但典计你没说实话,实令我不知该不该做。” 她的菜难不成有瘾,一时半会儿吃不着就抓心挠肝? 必得此时拉她去做,一天也等不及,这道菜,王典计分明另有他用。 这女娘好灵巧的心思,王典计本以为能骗过她,不想被她识穿, 他思忖着,若是夫人日后还指名要吃,少不得再要寻她,也瞒不下去,便道: “告诉你罢,是我甘家的主子阴差阳错尝了,点名中食要吃。” 季胥想了想,道:“我现在同你去,只一 点,车儿学徒的事,王典计再拿这当香饵来诓骗他,我便不是这样好说话了。” 她算看出来,这王典计是想借这菜在甘家主子面前卖好,才拿收徒来哄陈车儿,问了他做法,怕是人家压根儿就没想收其为徒。 然则这事也没法架着王典计做,倘或他心内不愿,敷衍教些微末,天长日久的,徒弟始终也入不了门,须的他真情实愿方行。 因而季胥也想尽量帮着陈车儿交好这王典计,遂应下了。 王典计老脸一羞,嘟嘟囔囔的甩袖子,“快些走罢。” 遂将季胥引去了窑场的矮灶屋,照说领去甘家的东厨来做,一应炊具齐全,也宽敞好施展。 但王典计不想教东厨的厨夫们瞧见做法,因而特引来这,悄悄的做。 这灶屋虽简陋些,于季胥倒无妨碍,尤其还有一口铁釜,哪有不足的,只是里头残留些焦黑的碳状物。 王典计讪讪笑着,“老身方才做失手了。” 又令陈车儿把这拾掇好。 陈车儿便去外头清洗铁釜。 季胥则在处理那茭瓜,只见她做得精细,连那外层的皮儿都削去了,如此口感要更好。 王典计不禁心有微词,他得知的做法可没有这一步哪! 季胥瞧出来了,坦言道:“告诉典计的法子,确实我先前家常做的, 如今既知王典计要送给甘家那边吃,少不得要尽心替典计做仔细些不是?” 这话听的王典计身舒心慰,捻须点头。 眼瞧着她切片切丝,那手速快的,就好似他眼花看闪了。 再说那火,怎么她烧出来的火,就那么听话呢?就不把铁釜给呛糊呢? 看的王典计是眼花缭乱,却也不得不认,这项上他就是个门外汉。 不多时,这茭瓜炒肉就飘出一股子香味,惹得窑场里忙累的小郎,都伸长脖子去嗅。 “拿这个盛,拿这个盛!” 王典计从他房内拎出来一只雕漆食盒,里头拿出一只彩绘红陶盘,这是甘家主子用的, 因这道菜,他特拿来装的,瞧着体面,陈车儿家那只粗砂陶盘,他都看不上。 “这茄是谁种的?” 季胥瞧见灶棚旁的一畦茄,苗丛里打着紫花,吊着大小茄子。 王典计正乐颠颠装食盒呢,不忘拨出小碗来,留着自个儿晚上就酒吃,闻言道: “阿小种的罢,蜀地逃难来这卖身的,独他成日里尽爱吃这茄子。” “车儿你问问,这茄他可愿卖?”季胥道,她看中那油光滑亮的紫茄。 “卖什么哪,你想摘,随便些摘去,他若问,就说我王典计摘的。”王典计道,他还是愿和季胥交个好的。 季胥没搭理他,让陈车儿去问,回来说:“他说愿卖的。” 季胥便摘了两根,比照市价,让陈车儿送五个钱去。 第36章 那阿小正在背瓦,他们这等家奴,给吃给穿,不似那外面雇来的佣工,还按日给钱。 他们是按月发月例,像他一个月才得四十钱,那茄子是他原在家乡便爱吃的,春日里向甘家伺弄菜园子的老媪讨了把茄苗,在这整了小块地种下去,夏令时蒸熟了拌蚁子醢吃,如今是最后一茬儿了,个头要小些,再过一阵子,便不结果了,霜打下来,连苗都该拔去了。 阿小吃了个夏令,末茬儿还能拣几个钱,自是愿意的,得了五钱,喜的掖在鞋里,还让陈车儿谢谢那买茄的。 季胥有了茄,便问王典计:“我这还有一道新鲜吃食,可要做了,一并送去甘家?” “如此甚好,你速速做来。”王典计一听,喜上心头。 夫人点一道,他知趣儿送去两道,那赏钱还不比早上多? 只见季胥从她随身的篮子里,掏出五个裹着泥巴的圆物,扑来一股子草灰味,她道: “这个,皮蛋,三钱一个。” 今日清晨,季胥最早做的那罐皮蛋,已经封存了二十日左右,她敲了封罐的黄泥,拣了来卖。 不过,肉饼好卖,黑黢黢的皮蛋却少有问津的。 她切了小块的,劈了竹签来试吃,那敢吃的也少。 况且皮蛋生吃的味道,后世也有许多人接受不了,做成菜,接受度则广泛些。 困于早晨家中没有茄子,暂且做不出这菜拿来盛昌里试吃,因而此番卖出去不过五六个。 如今得了茄,便想做来。 一则眼下就能卖出些,二则倘或甘家人吃着好,不愁长远没市场,于她有挣头的,不然也不会白白问起王典计来。 王典计道:“管它皮蛋肉蛋的,尽管做出好吃食来,我买了。” 说罢便从袖中掏出十五个钱来给她。 季胥道:“二十钱,五钱是我买茄的钱。” 王典计:…… 摸了摸袖口,到底尽数补齐了。 季胥这便动手,只见她把那裹着泥巴,十分磕碜的皮蛋敲碎,剥了开。 乍一见里头的黑乎乎,把王典计嫌弃的直掩鼻后闪, “我说季蒸饼,你也捡些好蛋来卖,这都坏了多久了?” “这皮蛋就是这样儿。” 季胥仍剥自己的。 王典计不再近前来,他怕闻着那坏蛋敲开来极臭极臭的气味。 在外瞅着季胥仍在剥,那手碰着那黑不溜秋的蛋,他都在庆幸,幸而先把茭瓜菜做出来了,不然那手,都浸臭了。 如此想着,他紧忙把那食盒拎出来,说道: “快别做了,这坏黑了的蛋,你敢做,我就是吃了一百个豹子胆了,也不敢拿去王女案头。” “还有会子才到中食的点,典计钱也花了,索性等我做了,尝些再说好与不好。”季胥道。 王典计直摇头,“我可不尝,坏肚子的东西。” 陈车儿倒是没被唬退,依言在洗那落灰的石臼,他道:“典计,这闻着不臭的。” 王典计仍不信,只在外不肯进来。 只见季胥将那紫茄码在烧紧的铁釜里干炙,直到茄子蔫巴了,外头一层紫衣子变灰变皱, 她才夹出来,将那衣子撕去,撕出大块的,长条的,干净的只留下里头青色的软肉。 同着五颗皮蛋,一并放入石臼里,调上酱料茱萸,便使起石杵来舂。 那蛋和茄混融在一起,连陈车儿都看的有些皱眉头,不由的疑惑: “胥姊,这还能吃吗?” “你尝尝?” 季胥舀了一勺给他,陈车儿虽说心里直打鼓,但他想着一直以来季胥做的东西,没有不好的,便大着胆子,送进嘴里。 王典计在屋外瞅着,他将那糊碎的,黑青黑青的东西吃进去,都要替他呕出来,这陈车儿平时的机灵呢?可真够笨的。 “嗯!真好吃!说不上来的好滋味!” 陈车儿惊奇不已,还把勺在嘴里溜了一遍。 季胥见状,笑眯眯向外道:“典计也尝尝?” 王典计把头直摇,捧着食盒道: “我可不吃,这陈车儿的舌头也不知是什么死鱼臭蛙做的,坏黑了的蛋也吃出好来了。” 见日头居中,便向外去甘家宅第送菜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36节 陈车儿的机灵劲上来,便追去将他往回扳, “真是极好的,吃上一口,我都觉着我能就半碗饭, 那茄单吃不觉着,混了这皮蛋独有的滋味,真是香极了。” 王典计被拉进灶屋时,实在没憋住气,嗅了嗅,再嗅了嗅,竟是没有臭味?倒有一股子清鲜的茄味和酱味。 他点着陈车儿道:“若诓我,这辈子也别想做我徒弟。” 陈车儿笑了道:“绝不诓师父。” 王典计浅浅的往嘴里送,忽的一掀眉,满额的褶子挤在一起。 这皮蛋味虽怪,却勾的人想再尝尝,好像有股子松香味。 他把勺子那点,抿的干干净净,还勾过眼前这只碗, “这剩的,便留给我就酒吃罢。” 季胥特地盛出小碗来给他们尝的,石臼里下剩的,留着送去甘家。 “这菜叫做擂茄皮蛋。”她道。 王典计携两道菜,信着步,向甘家去了。 “方才好香的味,谁在灶棚做什么好东西呢!” “是了,俺也闻着了。” 中午,窑场的工能歇上小半会,满身灰的甘家仆奴们,一窝蜂的向后排房涌。 季胥正拾掇东西要走了,忽的听见一片闹声,来问缘故。 她解释道:“是我方才帮王典计做了两道菜,他现送往甘家去了。” 一听甘家本家主子竟吃她的手艺,有的便问: “什么菜,可还有?我也买。” 他们每月攒些钱,也都是沽酒买肉,打了牙祭,像他们一日食两餐,中午也就是歇一会,是没有东西吃的,这会有不少想买点来尝尝。 季胥便趁势留在这,做起皮蛋的生意来,素在窑场备受冷落的陈车儿,也有的找他攀谈起来。 有的便去问那阿小借点茄子,改日还他点粮,还有的就掏上两个钱去买一根,阿小也乐的能有外快钱。 季胥便挨个的,替他们做起来,“擂茄皮蛋简单,你们看我做一遍,日后想自己做来吃也方便。” 她自是希望旁人能学会这法子,这样她的皮蛋也才有人来买,因而教的无不详细。 那些小郎们,有买一个的,手头宽裕有买二个三个的,个个捧着自己的碗,围在灶前屋外伸长脖子候着,灰扑扑的面,眼里头聚着光彩。 “瞧瞧,这皮蛋里头有雪花!倒不是那沤坏了蛋,打开来一滩黑水。” “我留着晡食做个菜,也好就着饭吃。” “这味儿,中!” 他们捧碗走时,各有各词。 “去去去,还堵在这做甚!还不快去上工,我告诉夫人给你们一顿好鞭子!” 回来的王典计,打开手,赶鸡鸭似的。 王典计平日里颇照顾他们这些甘家的,背的砖瓦量比外头雇的少,像夏日要烧窑,热的暴汗,就让外头的去干; 冬日烧窑是个好活,便挑甘家的家奴去做。因都对王典计是又敬又畏,一下都鸟兽散尽,上工去了。 王典计便偷着声,向季胥道:“女娘这还剩多少皮蛋?” “十五个。”季胥数了道。 王典计搔须道:“这些太少了,我指女娘家中,还有多少?” 季胥心中一跳,乃道:“今日就剩这些了,我每日能做五十个,王典计要多少?” 皮蛋是先时,每日买鸭蛋回来做,始自今日方开封,每日能开一罐,有五十的量。 当然,有时在里市或乡市碰不上卖鸭卵子的,买不着便没做。 她今早点了点,家里共有十五罐,她都按先后顺序摆在墙根下了,拿炭笔在黄泥上写了封存日期,以便日后逐一启开来。 季胥想了想,又言明道:“这菜滋味虽好,但不能日日吃,每日贪多对身子不好; 还有,这皮蛋买回来至多能放上两月。” “大可放心,这些饮食之道,夫人自是懂得滴。” 王典计摇头晃脑的,这擂茄皮蛋,甘家主子们用的极好,他便把这皮蛋好一顿夸,夸的天上人间,滋味仅有,夫人便又赏了他银饼。 想到这,王典计把手一划拉,“女娘家每日每日做的,我全要了。 不过,我既全要了,女娘可不能另做了再卖给旁人,尤其是那些小子, 这皮蛋色如墨玉,内有晶雪,味含松香,那起寻常小子怎有福受的起。” 王典计须得多多买些来,献给夫人,自家自是消不得这么多,但各乡富户之间送礼应酬,正是要这罕见之物, 他此时费些钱买了,夫人这礼送的有面,还不多多的赏钱给他? 因而补道:“这只卖我这一点,咱们间立个文契。” “不成。”季胥道。 把王典计听的怔住。 第37章 如此虽是笔长远生意,但王典计显见的要借此物的独有性来做文章,倘若日后传出皮蛋乃世间绝无仅有,于她一个乡野女子,独怀此方,绝非益事。 或是价高虚涨,但她签了文契,最终受益的是甘家; 或是惹贼人妒忌,来夺此方,甘家或许会保她,但她也不能将自己的安危全系于他人,反而授人以柄。 她想了想,遂笑道:“我也不好诓骗王典计,此乃我在长安偶然学来的制法,这皮蛋在我们附近乡里虽是个新鲜吃食, 但出了灵水县,往北边的郡县,往徐州、兖州走一走,尤其是长安,便市肆里寻常能见之物了。” 王典计这大半辈子尚未出过县,如此一来,信真了,遂歇了买断的心思,略显失望道: “那我买你三个月的量。” 虽是长安乃至外地有的,短期内他们这还是新鲜物,王典计欲趁这段时间,好好借此在夫人跟前显弄一番。 季胥道:“至多半个月,我的皮蛋独卖于典计。” 时间太长,情况未可知,半个月则是可控的,这东西没法传的太热太远;二则,她缺钱盖房! 算上今日卖完的钱,家里估摸能有两千钱了,若是日后再有半个月,每日稳当的卖五十枚皮蛋的钱,便有四千二百五十钱,足以出的起瓦钱了。 王典计面有不快,只听季胥仍道: “我还有一请求,我家中住的尚是草舍,这眼看天气凉了,十分迫切盖上一瓦房,正欲在这窑场买上一千片的瓦,奈何手里头银钱不足,还望典计先将皮蛋的钱先齐全了我,我也好买了瓦回去盖房。” “我若是不应咧?”王典计道。 季胥捧着手,笑眯眯的,“典计会答应的,这点子钱,于您还不是一弹指的事, 甘家那边今日给您的赏,怕都不止这点,这半月的限,还愁没有大把的进项?” 王典计跳起来二尺高,指她道:“好个季蒸饼!竟比我这算账的典计还会算计人。” “典计谦逊了。”季胥道。 王典计暗自思忖:此女聪颖,明知我借吃食求主家的好,却也帮我两次,日后少不的再需她的厨艺,倘或开罪她,她不再依来相帮,甘家那头岂不嫌我没本事? 再偏倚了管山田林子的牛典计,那厮仗着自己年轻,不怕忙累,卖命的揽活,更兼得有几分皮相,已是颇得夫人看重。何不趁势卖她这个好? 他遂道:“罢,看你言情也还恳切,我便应了你。” 又道:“买瓦给你九成价罢了!” 他身为窑场典计,这点小惠还是能做主的。 九成价,一千片瓦四千钱,这可意味着能省四百钱,这省下的钱用处极大,她想着,还得请木匠打门窗,买些白垩并石灰抹墙防潮,扯上两丈麻布来糊窗子。 她先前还向吕媪这岁数大的打听了盖房的忌讳俗信,吕媪因道: “建成那日,你寻屠夫买只羊头回来,羊者,祥也,门上挂羊头,是咱这的风俗, 若是钱还凑手,最好再扯一尺红布回来,上梁那日用的上。” 谁不想这新房祥瑞进门。 原只奔着买瓦来攒钱,真到盖房,算起来哪项都是开销。 不过瓦钱到底是大头,这项上省出一大笔来,这对捉襟见肘的季胥来说,是天大的好事,能掂掇着匀去旁的开支上,自是心喜的告了谢。 王典计领她去窑场前院,看那烧好的陶瓦,成摞的堆在那,有板瓦、筒瓦,这二者上下覆合在屋顶,便能让雨水顺着瓦沟流下来。 此外还有瓦当,瓦当的样式和前两者又不一样,它是半筒状,前头有一圆陶面,面上刻了各式的浮雕,有古老拙朴的葵纹、昂首翘尾的虎纹、灵动飘逸的鹿纹、还有蟾蜍的、饕餮的…… “十里八乡问问,也就我甘家窑场有这些样式,哪里要用瓦不来我们甘家呢?”王典计道。 有句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这瓦当便是用来保护房檐上的椽头的,像冯家用的瓦当 ,便篆有“马甲天下”的瓦文,高墙大院,打眼过去很势派。 王典计道:“你要一千块的,想必是盖那一堂两内的样式,这样,板瓦与筒瓦照一千的数给你,瓦当你另挑四十个去,怎么也够你了,我也不额外收你的钱。” 今儿得了两回赏,又在夫人跟前显了脸,王典计心情妙哉,大手一挥道,权当卖她个人情了。 季胥这瓦数本没算到瓦当的,瓦当这样美观兼保护椽木的瓦件,价钱是板瓦和筒瓦的三倍到十倍不等,多用在公家的官署、富户的苑囿私宅、更甚是殿宇陵墓,普通人家多半不会这样周全的费钱买来,季胥亦是没买这的打算。 现下能得四十个瓦当,全然是意外之喜,她挑了一番,选了瓦文是“富贵吉昌”字样的,边缘还有一圈水涡纹,瞧着古朴自然,意头也好。 本固里, 各家菜地里,稀稀拉拉的可见农妇浇水淋肥的身影,忽听远道上,有牛车吱吱哟哟的响动。 一时抬了头望去,只见那两辆牛车一前一后,车上成堆码着的,竟是陶瓦! “这拉的是谁家的瓦哪?”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37节 “你们瞧,那牛车旁领路的,是不是那季家的胥女?” 季胥挎着两只空篮,抬着另只手,正给将车的僦人领路。 这两辆牛车俱是窑场的,专门拉瓦至买主家中。 “是了,是她!估摸得有千数片,怕要好几千钱吧?” 这季胥买的可够多,像那买个几十片补屋顶的,是不会派牛车来送的。 道旁畎田里的乡人都瞧了个仔细。 “快去看,你阿姊买瓦回来了!” 王利跑的喘吁吁,扶着门,向正在灶屋烧水的季凤报信道。 “在哪呢,在哪呢?算日子没这么快呀。” 季凤拉上季珠,就跟着王利跑出去。 她原是烧水预备洗头的,一听信,水都烧热了,头也不顾的洗了,一颗心都要飞出来了。 “还在前头呢!还没过那蜂子坡。” 王利指着道,他们还遇上跑来的陈狗儿兄妹,二人俱是说瞧见了。 “才刚我和兄在山坡上顽,远远的就瞧见了,是两辆牛车。” “对,后头拉着好多瓦!” 一齐人都沿路跑着去瞧,又有本固里好些孩童,见他们风风火火,也跟过来凑热闹。 一大伙孩子,在蜂子坡和季胥这行牛车迎上了。 季凤喜的嘴角快咧到眉毛了,挨在季胥旁边,不停的问东问西: “阿姊,这真是咱家的瓦哪? 不是还没这么快吗?这里得有多少?” 季胥都一一答了她,左右牵着两个妹妹,往家去。 王利、陈狗儿、陈穗儿那伙孩童,便新鲜的簇拥在牛车周围,用手去摸索那车架子,一路热闹吆喝着, “瓦儿来,瓦儿来,瓦儿道上来——” “瓦儿上梁来,瓦儿上梁来,堂屋大门开——” 嘹昂的童声,引的井边捣衣的妇人们抬起了头,向旁边的金氏笑道: “你家二房的胥女买瓦咧!” 牛车直喇喇停在草屋门口,两个将车僦人忙着卸瓦。 吸引不少过路的同里乡民,荷锄挑担的,指点着手,说长道短, “这瓦烧的好,光滑油韧,一看就是甘家窑场的。” “他家牛喂的可真肥。听说牛都吃豆子呢。” “连瓦当都齐全了!胥女,那上头啥字哪?” “卖蒸饼可真挣钱,才多久就买上瓦了?咱们本固里住的起瓦房的,算算都没十户。” “让一让,往边儿去!” 一人自人丛中挤撞着过,骂骂咧咧, “没活儿干了,都杵这等布施哪?” 众人一看,原是金氏,她抱着盆,盆里是刚洗完的衣裳,一进隔壁院,便将门摔的雷响,不一会儿便传出她骂孩子的声音。 原是季虎孩也想蹿出去瞧卸瓦的热闹,被金氏逮住,骂起来, “瞧瞧你这衣裳才换就脏的……成天就知道往外野……” “谁又招她金大妇了?” “心里头酸出来的邪火罢咯。” 他们都不去理会,有的摩着手,张了嗓向季胥问道: “胥女,这你家买了瓦,可挑了日子盖房了?” 盖房可是项大工程,且不说伐木锯梁,上山担土,单就是后头的垛泥打夯、起土墙、上梁檩、盖瓦,绝非一户人家短时间能完成的。 本固里向来是一家盖房,全里的人户出劳力来相帮,两日竣工,这本就是各家互帮的事,也无需东家费什么佣钱,只是给这些帮忙的人,做上一餐还扎实的晡食。 他们有的自家清苦,时下农活清闲,便想帮忙来吃顿有油荤的饭菜; 有的见季胥生意挣钱,也想来卖好做情的,赶明儿也成为下一个陈家; 也有的,因着从前田氏夫妇曾帮过他们盖房,如今自想着要帮回来还这份情的。 问的便有不少。 “是咧,何时动工啊?” “我们也好腾出工夫相帮哪。” “你的手艺,大家伙儿可都巴巴等着尝呢!” 说的人哄笑起来。 季胥这头,正在屋檐下和陈家人商量这事呢。 话说吕媪并陈老伯听了信便也来了,陈老伯年轻被征去服了好些年修建城邑的劳役,学到一些,算是盖房的老把式,乡里不少人家盖房,都会请他去选地看址、挑日子破土动工, 讲究的富户还得请巫觋来,用五音和岁时来定房屋的朝向,趋吉避凶。 季胥家自然没条件这样搬弄,一起头有了攒钱盖房的念头,便是托的陈老伯,届时请他来相看,陈老伯二话不说应下了。 如今拇指掐了掐,想了片刻,便道: “春三月庚辛,夏三月壬癸,秋三月甲乙,冬三月丙丁,依我看,明日十月十二,便是动工的好日子,并不犯这些忌讳, 况且日阳儿也晴,垛泥打夯这些活儿做起来也才便宜, 也不用挪地方,你这处垄上的地势就很好,后有山坡,前有田亩,北高南低,利贾市,正好合了你做买卖。” “这盖房的事我是抓瞎了,全听陈大父的。”季胥道。 吕媪也道:“越早动工越好,住进去才暖和,你现在这窗子漏风,怕是夜里睡着都生凉。” 这时正听的看热闹的乡人逗趣儿后的哄笑,季胥也笑了笑,便打开嗓门儿道: “才刚陈大父帮我定了日子,明日动工,有乡亲父老看的上我这粗陋的手艺,愿来相帮,也是我们三姊妹的一大幸事,一定尽心招待。” “算我一个!” “还有我!我明日也闲着。” “还有我小豆子。” 说话的是个三岁的奶娃娃,他阿母抱起他,“尿床的小鬼头,是能伐木还是能背土啊?” 众人又一大笑。 ----------------------- 作者有话说:关于入v: 明天要从26章要开始倒v啦。 届时三章合一的万字更新奉上,感谢宝子们支持[抱抱][抱抱] 新开了个预收,《在西汉做贸易养家》,感兴趣的宝子可以先收藏呀~ 第38章 这些说了能来的,季胥数了数,有六个,又问陈老伯: “您看这人可够?” 陈老伯摇头道:“还少了些,不算我和你吕大母,至少要有十个,且要多些力大能干的,两日便能竣工,不多拖了你的时间。” 如今这报名的,有的还是尚未成年的丁口,因想吃顿好的,遂报了名来。 吕媪低了嗓门,替她考量道:“那还十岁出头的小子,就别让他们来了,来也做不了多少活儿,没的白白费你供他们的饭。” “没事,他们有兴头来,能做就做些,也吃不了多少, 还差的四人,我挨家挨户去问问,看可有明后两日空闲的劳力。”季胥道。 “我和你陈大父陪着一道去,明日各家分工,哪家要带哪些家伙什儿的,趁天色还早都先商量好。” 牛车卸了瓦,已是离了去,屋前瞧热闹的人渐也三两 结伴散去,剩凤、珠二妹,还有一些孩童在稀罕那堆成一摞摞的瓦。 “别胡拿乱碰的,弄碎了可得赔我家四个钱!” 季凤守在瓦堆前,眼睛直防着他们那群小郎的手,谁也不能碰。 季胥交待过妹妹去向,便由陈家二老陪同,向着本固里各户人家去了。 “真能干呀,胥女,才回来多久就盖上房了。” “本该去帮的,偏不凑巧,我家不得闲。” 妇人抱着孩子道,将人送走,回屋后她汉子问: “方才我忍着没揭你的话,明儿我不是没什么活吗?” 妇人道:“你脑子浆坏啦?她家就三个女娘家,将来咱们盖新房,她们这点气力能帮咱什么? 掘土担土可是个气力活,图她一顿不知好赖的饭,把你累个半死去,不如在家歇着。” 隔壁便是崔家,廖氏说亲被季胥驳了的内情,陈家二老尚不知,率先拾步进至院内了, 季胥也没好再拦回来说这事,虽说心觉希望不大,仍也随了进去。 廖氏纳着鞋,听完来意,抿了线头叹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38节 “我家广宗,在县里铁肆学成了呢,现如今,是个打铁匠了,成日里忙的,秋收直到现在也没回来一趟,这说亲的人家哪,门槛都踏破了,我也没法子,只能先替他往外推,你们说说,他哪里有空来帮你家盖房? 我们夫妇俩呢,偏巧明后两日都得去我母家那边吃席去,真是好事儿都赶一趟了。 我那女儿崔思倒是闲的,小女娘家的,在家我都不舍得使唤她拿一下苕帚,别说让她去盖房了。 我家广耀,那才七岁,成日里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的,狗都嫌,若是不嫌弃,就让他帮去!” 这套托词,季胥和陈家二老哪能听不明白,道了两句叨扰的客套话,便去了。 “呸!下妻养的!盖个房显弄到我眼里来了! 老天保佑,明日下雨刮风,后日下大雨刮大风……” 待他们走后,廖氏独在屋内咒念着。 路过王家草屋时,陈家二老对视一眼,倒是默不作声的,径直略过。 早年王麻子偷过田氏胡瓜的事,他们是知道的,去这家,反寻季胥的晦气,因都抬脚走了。 季胥倒是停了下来,她道:“王麻子是个孬的,记得曹婶儿是个好相与的,不若问问她,可有空闲?” “也好,他家曹娘的确是个随和人。”吕媪说着,便唤声进至院内。 “曹娘?” 只见院内空地燃着一簇火,曹氏正往里烧些竹筒,火光里发出烞烞啪啪的炸裂声,火苗一闪一闪的影子落在泥墙上。 她回头哄着背上哭闹的王绵,“不怕不怕,山臊被吓跑了。” 吕媪见这阵仗,便问:“是身上热症了?” 相传,西边深山老林里头有个人脸猴身的怪物,高一尺有余,只有一只脚,百姓们都管它叫山臊,要是哪个不留神触犯了他,身上便会一阵阵的犯寒热,都说这山臊惧惮响声,因而曹氏才烧些竹节筒来驱赶。 曹氏背着人轻晃,一面叹道:“是哪,她阿翁正领着阿利去寻些草药了。” 那王绵脸蛋红扑扑的,瞧着可怜见的,吕媪聊了会子,嘱咐她喂些豆水,见她心焦,倒不好再提那盖房的事了。 还是曹氏哄好小女,想起来道:“快进来坐一坐,也不知您二老与胥女是为何事来的?” 听完忙的点头,“有空的!我明后日都去胥女家帮忙,孩子让她阿翁看着。” 她家赋后日子艰难,还欠着债,若能去相帮,在外吃顿饭食,不论好差,总能省点自家口粮,好捱过这个冬。 其实曹氏究竟放不下这热症的小女,想让王麻子去的,张了张口,终将话咽了回去,羞的没提。 走时,恰好王麻子同王利先后进院来,王麻子扛着锄头,一见是他们,把头闷向一边,无有言语。 后头的王利把着篮子,同陈家二老招呼, 经过时,又浅着声叫她:“胥姊。” “你从哪回来?”季胥家常问道。 王利登时舒出气来,响快不少,“牛脾山挖草根子回来。” 季胥特地看了那篮子,里头是黄芩连翘两味草药,都是清热泻火的,便没再多说什么。 随后去了几户人家,又寻到个汉子空闲愿来,算下来还差两个人。 在冯家周围时,鲍予刚从母家归来,撞个对碰。 一听在找人盖房,遂将他们笑迎进去,一口一个胥妹,一面悄悄的问: “我可都听了盛昌里的新鲜大事了,快说说,那甘家的王典计寻你做甚?” 季胥也没瞒她,同她说了帮他给甘家做两个菜的事,听的鲍予掩唇惊呼: “那可是甘家哪,你若是能得他们的好,也不愁将来没有好买卖做了。” 鲍予越发觉着这个妹子认的对,只见门外一抹身影,偷听到这忿然甩身而去,闪过一片裙角。 鲍予撇嘴道:“罢了,甘家在这个家,就像心口的肉里埋了根针似的,说也说不的。” 聊了会子,鲍予同他们去见话事的徐媪,向其道: “母,胥妹家要盖房,还差两个劳力呢,可巧恽郎经舍那头也带假在家,明后两日,便让他同冯二一道,去帮帮手罢。” 徐媪听说,拉了季胥的手,笑道:“才回来多久,这样能干,只是恽郎还要温书,讲席先生假后还要过问的,只能让家里老二去帮忙了。” “学业要紧,不好耽误了的,我们再去别处问问。”季胥本就没打算请冯恽的,能有冯二相帮已是很好。 便让留步勿送,同陈家二老出了堂室。 游走半日工夫,天也暗了,只见院中凉亭那,一道清瘦的身影,手持一铜卮灯,正看向这头,灯苗后的目光淡淡的。 待外人离了堂屋,徐媪皱眉向鲍予:“怎的唤起妹妹来了?她同富贞才是一辈的,没的乱了辈分,真是胡来。” 鲍予不好言语与季胥投缘的因由,见小叔子持了灯,眼看是要穿堂向书房去,笑盈盈道: “说起来,胥女与恽郎同岁,我称她妹妹,想来……也没有错,谁知日后咱们两家有无姻亲呢。” “混说什么呢!”向来和气的徐媪大反应道。 倒把鲍予唬了一跳。 冯恽手中的灯苗轻晃了一下,说:“二嫂言过了。” 便自去书房了。 话说季家大房, 金氏点着季止卖柰果脯得来的两个钱,不爽利道: “怎的就两个?她季胥卖蒸饼都能盖的起瓦房了,怎的我生出来的就不如她?养也是白养。” 季止叫卖大半日,本就怄了肚子气,被骂的两眼滚下泪来。 原想把王典计寻季胥的事同金氏嚼说嚼说的,现也闷在心里不提了,提了也是讨气,自向西屋躺着哭了会。 擦了擦泪,反插了门,从怀里摸出一枚钱,爬进床底,塞在了老鼠洞里,里头已有五枚。 是她近来卖果脯,每日抠出一个二个攒的,不能抠多了,不然金氏发现余回家的果脯和钱对不上,定将她骂出屎尿来。 “插门做什么!”季元在外拍道。 季止一面系衣来开门,“换烧火的衣裳。” 她有两身秋衣裳,都是捡的季元的,一身有补丁,另身没有,就穿去卖果脯。 季元没顾上起疑,骂骂咧咧进屋子,往床一坐, “真没见识,一点子瓦就堵着瞧看,谁家没有似的!这样抢着报名。” 季止烧火去了,无人理季元的恼,她干坐也气怨,索性去找崔思了。 回来气顺不少,还同金氏叨咕,季胥去崔家被拒的事。 她道:“且还找呢,连崔家她都寻去,可见没什么人愿帮她。” 金氏在东屋摆弄她那些首饰,一对银耳环、一对薄薄的银手镯,最值钱的,当属那两块足有拇指粗的碎银。 这些都是君姑独与了她的,当初隔壁眼红的份,瞧看这些,她心内顺畅起来。 闻的季元所言,愈发气爽,不由的猜道: “莫不是人手不足,最后还得寻上咱们家?” 季元点头,“极有可能,方才我回时,见她连王麻子家都进了,那王麻子手脚不干净的,她竟也去请。” 季元急道:“她若来,阿母可千万别答应!” 金氏一件件收起首饰,乐道:“帮她?做梦去罢!待我好好臊她一番才是!” 直至晡食,金氏都分着神,留意那大敞着的院门,直待季胥来,她好显弄一番再狠拒了她,连说辞都在腹内滚过百遭了。 忽听的院内窸窸窣窣的响动,似是鞋响。 一旁的季元耳朵一动,朝金氏道:“来了!” 金氏低声命道:“都使起筷子吃饭,不许抬头。” “今日怎的突然杀鸡吃?”季止纳闷。 季虎孩大口吃着,腮帮子圆鼓鼓的道:“一定是过除日了!” 金氏瞪向他们,“混说什么?咱家日日都这伙食,吃相斯文点!” 一面拿眼角悄悄的瞥着堂屋门,听的那鞋响愈发近了,心内已是喜的抖起来。 却见一只黄毛狗,探进半个头来,顺着那肉香,还要往内。 “去!谁家狗不看着!看我不逮了卖了去!” 金氏轰起手就往外赶,抄起衣杆直撵出院外,雷响的插上院门。 待她阴了脸,重着步子返回来,季虎孩在内的三个孩,果真吃相斯文极了。 夜里,金氏在床上翻身,也念起了咒: “老天保佑,明日响雷下雨,下它十天半个月……” 翌日,天气,晴。 季胥照旧鸡鸣时分起来做蒸饼,她自己今日自是没工夫去卖的,这是庄蕙娘的去乡市叫卖的那份。 余的则是给来帮忙的乡亲做朝食的,虽说没有东家管朝食的定数,但昨日她与陈家二老出了冯家,先后又走了几户人家,也没寻着空闲的劳力,人数上是差了一个的。 想来各家也有顾忌,怕日后她这家的女娘们不能下大力气帮自家盖房,索性推脱了。 这也是合理之举,季胥这番好好招待眼下来相帮的人,一是感激,二是想让旁人看见,自家并不是那占便宜的,日后也才好做事。 “庄婶儿,这是给你做去乡市买卖的四十个。”季胥提了篮子,去至冯家院内。 庄蕙娘原说留下来一并帮忙的,因而昨日也没来定数量。 季胥哪里心安理得的受着,陈家二老已是跟着忙前忙后,没的还要再让庄蕙娘丢下挣钱的营生来帮忙,便劝道: “婶儿安心卖蒸饼去,我这两日没空去卖,好歹还有婶儿帮着挣点呢。” 庄蕙娘也言说不来她,无奈笑了,她君姑吕媪遂道: “既然都做出来了,你也别墨迹,去乡市做买卖去,卖完早些回来还能帮个半日,胥女家的事,有我先帮衬着。” 庄蕙娘便去了,临走道:“待我下半晌儿回来,再帮着垛泥,好歹快些。” 季胥又向吕媪打听了木匠的事,她家的门窗还没定下来,吕媪听说后,笑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39节 “这事我替你虑到了,那寻常的木头牛脾山就能伐来,你若不嫌弃,我家阿大会些木工活儿,他跛了腿,挑担伐木的力气活儿没法做,正好让他在家帮着做些木工,你看可好?” 陈大漯病跛足后,闲时便在家琢磨木工,想着日后熟手了,能给家里捡些家用,门窗他是会打的。 “不过就是不如外头老木匠做的伶俐,但保管结实耐用。”陈大憨厚的道。 “可省了我多少事,这样,合该给的工匠钱,仍按外头的……” 吕媪摆手打断她,道:“快别提工钱,练手的粗笨玩意儿还怕你嫌弃呢,哪里要的了工匠钱,不过让他也同去你家吃一餐晡食,饱饱口福罢了。” 这分明是谦词,季胥哪能不知,瞧着陈家这明显是新木头色的门窗,想来是陈大琢磨做出来的,很是灵巧细致的做工,一点也不粗笨。 待她还要再说,吕媪拉了她,缓了声口道: “听车儿说,王典计待他,态度倒软了几分,大母知道,这亏的有你告诉那茭瓜菜的法子,又帮着去给王典计庖厨,大母知道你的真心,心里也感激着,所以啊,打门窗这事可不许再跟我厮拧,左右盖房花销大着,还愁你那点钱没处使?” 季胥不禁笑了,索性得了便宜卖乖道: “既这样,为着陈叔的手艺,我也该备上好饭菜来招待才是!” 说的吕媪并陈大都笑了。 不多时,响应来盖房的妇人汉子们,分别按陈老伯吩咐的,各带了家里有的扁担、筐箩、锄头、铁臿、铁锯、木杵这类的家伙什,来陈家集了人。 季胥篮里还余着二十多个肉馅蒸饼、二十多个白玉蒸饼,每人二个肉馅、二个白玉的递送给他们。 都不敢置信,瞪了眼道:“还管朝食哪?这哪家盖房也没有过呀。” 俱是自家吃朝食,在东家忙到午时就地歇歇,再到晡食吃东家一餐,虽是气力活,剩在人多,能帮替着来的多,不至于累狠了,干一会子也都能在旁歇歇肩,况且,那哪能卖死力去干呀,又不是自家盖房,下半晌虽饿了,但东家的晡食会早些,倒也能捱过去,因也没有哪家会给做朝食的。 “这还是肉馅儿的罢?” 有的见那皮子都浸着肉油,便道。 “听说这肉馅的两钱一个呢,太破费了。” “活儿还没干就先拿上吃了。”有的接时不好意思道。 季胥一面笑道:“饿了也能垫垫。” 有的在家本就吃个半饱,拿了便先趁热吃一个香香嘴, “早都听说了,这味真好。” “你放心,吃了这气力大涨,保管将你家墙夯的结结实实。” 众人不禁笑开。 曹氏也在一旁安静的露出笑意,扯了两片大桑叶子,将蒸饼包好,塞在了怀里。 各自浑身干劲,往牛脾山去了。 依照陈老伯的分工,有的肩扛木头,有的担土回来,这季胥家屋前既堆了瓦,届时还要垛泥,施展不开。 这一根根的黄楩木,便先运到陈家院儿里,由陈大给刨皮处理停当,滑滑溜溜了,再扛去季胥家上梁排檩,照陈老伯的说法,这木头最好要晒干了再做梁,但季胥家这破草屋子不顶风寒,没有这样的时间来晒木头,便这般先用着了。 “快些收回去,稻草垛子不值什么!家里头多着。”吕媪推着季胥递去的六枚钱。 这墙要垛泥再打夯,牛脾山能挖公家的泥,但这垛泥,还得掺了稻壳、稻草碎,如此更结实,还能防潮。 季胥家这阵子舂米攒有些稻壳,但稻草可并无现成的,吕媪也替她虑到了,默不作声就从自家,接连拎了好几捆干稻草去季胥家。 “起头便想着从您家买些,盖房销用大,哪就能白拿的。” 陈家种地要沤灰肥,住着的是草顶屋子,这稻草用处大着, 那头木匠钱省了,季胥说什么也要给这份钱,厮拧有一会,吕媪拗不过,只拿了三钱,说道: “就算是卖,卖你也不能按市价,给点意思就行了。” 季胥心头一暖,搂了吕媪道:“吕大母待我真好,倒像是我亲生的大母。” 这样腻歪,吕媪哪受得住,点点她鼻尖笑道:“快些撒了手,耽误这会子功夫,我还得去把草剁了呢。 你去找你陈大父,再同他说说你那厕所的事,他昨儿听了,怕是还有些转不过弯来。” 说起厕所,这是季胥盖房一定要有的,说来惭愧,她们家直到现在,也还没个厕所,用的还是陈家建在路边的旱厕。 现如今,乡里人家建厕所,都不建在自家家里,多建在那路边,矮矮的一间草棚,掘个大方坑,上面搭两块蹲脚的木板,为的是便是让更多过路的、或者本里的人去用,自家便能多得些粪肥,用来沃地,庄稼瓜菜长的更好。 季凤亦是珍惜这点肥,自从家里种菜后,都想拉着季胥,夜里偷摸着去屋后菜地方便,后来回过来,这样行不通,不兑水菜要被烧死了,便可惜的作罢。 这本固里路旁的厕所,倒也并不多,冯家这样的富户,自 是建在自家院内了,他家养猪,因此厕所就建在猪圈斜上方,排泄口下头便是猪圈; 更多人家缺这人力物力去盖造的,便自家用恭桶了事。 季胥是打定主意要造厕所的,恭桶便不费这钱去置办,就在陈家厕所,眼睛绝不往下稍看,迅速的对付了事。 这房子的格局建法,陈老伯看过了,就在这草屋基础上,向东西,再挖出两间内室的地基,草屋的墙敲了,重新打夯,安了木窗,换上瓦顶,形成一堂两内的格局。 至于灶屋,大小倒是足够,就是矮了些,显得逼仄,陈老伯也能解决,将它加高,再改了窗,格局就开阔了。 唯独这厕所,陈老伯仍在屋后那块地丈量,琢磨着。 “胥女,来,你看陈大父琢磨的对不对?” 陈老伯把着一方长木尺,朝她招手。 用手划拉道,“这儿,掘一方八尺长的坑,这坑呢,抹了白垩并石灰来防水,要有三格,两小一大,且里头的小格要留着相通的口子,小的这向,连着厕所这头儿,这样厕所那头用完,带水冲了下来,留在前两个格子,经过些时日,透到这第三个大格子的,就腐熟成水了,也没有什么味儿,在上头揭开石板盖儿,便能舀去旁边浇菜,是不?” “正是,这便是我说的那化粪池。” 季胥说道,心觉陈老伯不愧是老把式,这就理解透了,她其实也只囫囵知个原理,实操还得靠陈老伯。 “倒也便宜,可这多好的青石臼,就用来做了厕坑了?” 陈老伯指那墙边的青石,这多浪费哪,照他来,就掘个坑搭两块木板了事。 只见那青石被打磨的细腻光滑,条长的圆状,像个盆,可里头有个圆口子,是漏的。 乃前些时日季胥在乡市凑巧得的,那老叟背了来,原是当石臼,卖个三十钱的。 当时要粗糙的多,季胥多添了一倍的价钱,请他打磨光滑,且底部带点前高后低,又在边缘的低处,凿出个圆洞,用作如厕后的下水口,至于那连同池子的管道,季胥准备用家里早先存着的竹兜节,又密又硬。 “阿姊,我和小珠找来了石头!” 季凤喜着喊道,二人自牛脾山回来,各自怀抱一块平整的厚石。 季胥将这两块石,向青石盆两侧一摆,向陈老伯道: “您瞧,这就是踩脚的。” 如此一来,厕所的材料便齐全了,陈老伯是琢磨明白了,就是替她可惜这多好的青石臼,生生被凿出口子来,惜了惜,自是两手一唾,开始掘土了。 旁边是在挖房屋地基的,还有那从山里担石头回来的,俱是有条理的忙着,这些无需季胥操心。 她自喊上季凤,去乡市买菜了,十余人的晡食是项大工程,须的早早开始齐备。 季凤临走还交待季珠,看着那些瓦,别让猴崽子们碰了摔了。 季珠乖乖应下。 王利在旁拍胸脯,“有我呢。” “你跑来做甚?防的便是你这猴儿。”走出一段的季凤,回头指他一指。 王利吐舌露个鬼脸,溜去了曹氏身旁。 曹氏正在屋前垛泥,摸出怀中的蒸饼,叫他带家去,留着他们爷仨做晡食,“我今儿在这吃,不用留我的份。” 又吩咐道:“下午晌懂事些,别往这头跑了,尤其晡食的点,别让人觉得你这毛孩子也来蹭吃,知道不?” 王利自是应着。 季珠则同着陈穗儿,向着那瓦,蹲在檐下嫩生生的说小话。 “真好,你家都盖瓦房了。”陈穗儿看着那瓦,艳羡道。 “你家以后也会盖的。”季珠说道。 “不知什么时候呀。” “那你先来住一下我家的好不好?”季珠又道。 “好呀,除日后我到你家来做客,宿在你家,可不能让我二兄来。” 陈穗儿想了想,捂嘴笑道,悄悄的同她咬耳朵, “告诉你,我兄爱出虚恭,会把你家熏臭的。” 两人都嘻嘻哈哈笑起来。 这头,季胥领着季凤,在窑场见上了王典计,她是按约来送今日五十个皮蛋的。 皮蛋被王典计放至数个漆木匣内,他道:“我当你这季蒸饼忘了这事,正叫悔,没签这半月的文契。” 季胥道:“只因家中盖房,耽搁迟了,答应王典计的实不敢忘。” 把王典计听的笑眯眯,送她出门,见檐下搁了筐菜,自道: “今早又得了些茭瓜,并这半筐芦菔,嗳哟,没的就爱往我这送,你说说,我就是有十个肚皮也吃不来哪? 你既盖房,少不的要食飨待之,这筐子菜,你便背去做炊罢。” 因他爱吃炖烂的芦菔块,这做来也简便,他随便使唤哪个小子给做了来就行,便捡出来两根芦菔,自留着,余的,都送了季胥,做不费钱的人情。 季胥笑纳道:“那我就谢过王典计了,也就是典计在甘家劳苦功高,有这资历,换做谁,能有这样的体面呢。” 听的王典计飘飘然,亲自送她至窑场外头。 季凤一路都在说那窑场可真大、砖瓦可真多、值好多钱呢,从前只能远远的看那窑烧出来的烟,但凡近些,要被那虎背熊腰的汉子作贼驱赶,如今竟是进出自如,还有甘家典计相送。 “阿姊真有本事,那王典计,我从前听说他可会骂人了,如今对阿姊笑脸相迎的。” 可把季凤稀罕坏了,就等回去学给旁人听了。 二姊妹一面朝盛昌里的里市去,得了茭瓜、芦菔,季胥便在盘算晡食添作什么菜式了。 还需再买肉食,这里市,有比外头乡市贵的,也有比外头便宜的,季胥如今买了瓦,并些零碎的,诸如半石的石灰白垩、二丈的麻布,手头便剩个五百五十钱了,要做两日朝食、晡食,哪能大手大脚的花,自是要货比三家。 “季蒸饼,来这买菜哪?” 路途不少熟客同她招呼,就连里市的蔡膏环,也招呼道。 只见她刚卖出去一份掺了秫米粉的膏环,听季胥说家里盖房,要买鸡宰杀,便亲带她去至一个小贩处,只见前边笼着的家禽,鸡鸭鹅俱是鲜活,嘎嘎叫唤。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40节 蔡膏环笑的油滑,大嗓门儿道:“这我老熟人了,你给最经济的价,不给以后别想吃我家膏环。” “那这鸡,算你五十钱,我从外头农户家贩来都不只这价。” “太贵了,你这鸡可都嫩着,四十。”蔡膏环道。 “不成不成,四十五最少了!我这鸡贩来之前都养了小半年的。” 就这样,蔡膏环还逮了他一只肥嘟嘟的,一面向季胥道: “这只好,掂着重。” 季胥瞧着,这鸡嘴小翅小身大,拿来做白斩鸡最合适不过,况且价也经济,这便付了银钱, “谢过婶儿了,改天给你送蒸饼吃。” “谢啥。” 蔡膏环将她手一按,正欲说什么,后头摊子有客在叫,她便匆匆去了。 后又追出来好远,塞了块膏环到季凤手里,季凤原在看季胥的示意,别着手没收。 蔡膏环跑的满头汗,道:“给你妹子香甜个嘴儿。” 季胥唤她接过说谢,季凤依言,一路喜滋滋的拿在手里,吃着软软糯糯的,粘牙的香甜,举着喂给季胥,又留了些,带回去给季珠。 “女娘今日倒早,还是五斤脂肉?”乡市的李屠夫招呼道。 她平日俱是在这如数买肉,回去包肉馅蒸饼。 “十斤脂肉,再来五根肋。”季胥道。 “今日倒不一样了。”李屠夫笑道。 一听是盖房这样的大喜事,季胥又是他的大主顾,便拾过旁的那两根筒子骨,剔的还剩小圈的薄肉,他道: “这两根筒子骨,给女娘做搭头了,祝你新屋大吉!” 这好些肉、骨头,落入篮子里,季凤把着沉甸甸的,临走不忘小嘴甜道: “也祝您生意火旺咧!” 李屠夫笑着应好,还言她俩不愧是二姊妹。 “鳣鱼欸——十钱一条 ——” 乡市,路旁渔农叫卖着,桶内的鳣鱼鲜亮活泼、游动自如。 季胥将绑了足的鸡放地上,撸起袖子亲去抓两条那灵活的。 季凤见有鸡、有肉有骨,都是大荤,还要买鳣鱼,不由的肉疼道: “阿姊,这些都很足够了。” 要知道,本固里的人家盖房,能给做一个油荤菜,吃上扎扎实实的白米饭,就已算上乘的,人家也都挑不出错来了。 季胥听出来她俭省的好心,如今手头确实不宽裕,但这不同于上次孩子们分享蒸饼,有关家中和邻里相处的人情世故,她解释道: “那些来给咱家帮忙的人,都是要下力气的,我们尽量让他们吃好点,他们也有力气,也领咱们的心意,能把房子盖的又快又结实是不是?日后若再开口,人也愿来相帮。” 季凤道:“这些个东西,多费钱哪,都是阿姊挣的辛苦钱,给他们一顿饭食花这样多,朝食还给蒸饼,我都心疼死了。” 季胥若非手脏,真想摸弄她脑袋,便只能笑道: “没事,手艺在,钱还能再挣,再说,咱们白得些茭瓜和芦菔,省出不少素菜钱来,便再买些鳣鱼,好不好?” 想了想,又道:“阿姊就馋这鳣鱼,划丝去骨,砍成小段,拿来爆炒,滋味好极。” 季凤听的她想吃,总算不再守财,撅了嘴道:“那还是要买了来吃,他们真有口福了。” “你呀。”季胥便乐了。 同她去称了些佐菜配料,诸如菹菜、怀香花椒饴饧之类的,便回去了,手里还余有三百三十钱。 “你们看,胥女买了好肥一只鸡!” “瞧瞧,二凤提那肉,得有五六斤罢!还有鳣鱼!” 一路看的本固里的人叹呼不止,有那悔了肠子的, “早知我就去了,这么大荤大肉的,富户的席面也就如此了。” 走在前头的季凤不由的笔直了腰杆,小脸容光焕发起来。 家里已经在垒墙了,一见买来这样多的荤菜,都在期待那餐晡食。 只见季胥进了灶屋,这就烧水杀鸡,她预备用这只鸡做上一道白斩鸡、一道炒鸡脯子、一道菹菜炒鸡杂。 旁边汉子妇人们忙着打夯垒墙,二个妹妹,就围着在檐下,向着陶盆里被沸水烫过毛的鸡,你一手,我一手的拔鸡毛。 “小珠,你像我这样。” 季凤说道,薅下一把鸡毛来,露出白白的鸡皮。 季珠用嘴衔着那块带给她的膏环,腾了手,也学着拔,把鸡剥的光溜溜,端进灶屋给季胥。 妇人们便道:“这俩小女可真能干哟,不像我家那个,成天里满山坡的野。” “阿姊,这鸡是怎么个做法?” 季凤剥完自家种的蒜,兴头甚浓的问,这会,鸡、豕、鳣都处理停当。 旁边一张从陈家借来的食案,个个竹盘,备的都是佐菜配料,红的青的,复杂多样,季凤也瞧不明白各有何用。 “做白斩鸡来吃。” 二个妹妹又是一新奇,哪也不去,就在旁观看。 只见季胥将鸡掏去内脏、鸡油,整下釜煮,后又镇一遍凉水,复又放回釜内闷煮, 待到汤汁漂浮着一层黄黄的油,重复镇入凉水中,只见那整鸡呈现出一种金灿灿的紧致,十分饱满圆鼓。 季胥刀工利索,将那鸡剁成块状,往盘中一码,还在上头摆上一根芹菜叶做点缀,淋上她调的蘸汁,一碗外皮黄澄油亮,骨红肉嫩的白斩鸡便做好了。 这菜本就是凉吃的,因而她最先做。 那鸡杂,也不浪费,连着半碗烫熟的鸡血,切成丁子,搭着在小郎那买的二头菹菜,炒上一盘鸡杂碎,酸辣又下饭。 这香味一出,惹的外头肚子都在空叫唤,各自咽了口水, “这味可真好!” 待到那红煨肉、椒盐肋段、爆炒膳段、茭瓜炒肉的香味一飘出去,更是了不得。 把人馋的,互相都能听见彼此的肚叫,都巴巴望着,赶紧到晡时。 至于那两根筒子骨,季胥早已用它在隔壁灶眼熬汤了,这会咕嘟咕嘟响,算着时辰,把那切成块的芦菔一放,待烂了便成了。 趁这会子,手快的炒了盘素芹,这芹菜是在自家屋后拔的,头茬儿,嫩的很。 灶屋这头将要妥帖了,季胥唤那陶醉的在嗅香味的季凤: “去吕大母家,借些碗筷来。” 她家的餐具暂时还没置办,就只有三只碗,盘子用的也是竹制的,不过哪怕置办了,今日这样的人数也还是不够的。 本固里人家遇着大喜事做席面,都往各家借些餐具使。 不一会儿,季凤抱着碗筷来了,共有十余副,陶的有、木头碗的也有。 一并帮着拿的,还有吕媪,只见她手里抱有一条木食案,她家陈大跛足后常琢磨木工,家里一些粗糙的木制品是不缺的。 季凤道:“可巧就在半路碰上了。” 吕媪笑道:“猜到你家这些碗盏啊、木案哪还未置办,这么些人肯定是不够的,便从家里匀了来。” 说罢便帮着忙起来,太阳半落,两条食案被并在外头瓦堆旁,案旁铺着陈家借来的苇席,筒骨芦菔汤、白斩鸡、红煨肉、椒盐肋段、爆炒鳣段、菹菜炒鸡杂、茭瓜炒肉、炒素芹、酸辣渍芦菔,渐次端了出去。 “乡亲们,这里备了水,咱们洗洗手,吃饭罢!” 季胥朝新屋那边招呼道,又自去屋后,请陈老伯来吃饭。 众人一听,能吃晡食了? 垛泥的放下铁锹,挑担的搁下扁担筐箩,那夯土墙的,站在四尺左右的夹墙板上,高挥木杵使劲舂墙,闻言,也放下木杵,从那梯子爬下来,说说笑笑来洗手,早都把眼往那食案瞅,惊道: “这多少大荤哪?胥女破费了!” 只见那鸡,足装了两盘,可见整只鸡都拿来做炊了,那有的小气人家,杀鸡都只肯做一半,还得留一半自家吃; 再说那豕肉,亦是装了两盘,满的都冒尖儿了,可见量大。 “哪里,招待不周。” 大家伙洗完手,魂儿都扑在肉上了,但还是记着乡里礼数,请陈老伯坐上席,又笑对季胥道:“胥女坐这儿!” 季胥忙的客气:“我年小,不拘哪里偏个夹菜的位置便好了。” “不成不成,东家得坐南座。” 按这的食飨之礼,若客有年长者,北上席便谦让给年长者,东家便退坐在南下席,季胥让了一番,才告了坐。 旁的便按辈分岁数,在东西二席都坐了。 坐不下的年轻小郎们,便从旁的缺口那,夹了菜,到屋檐下去吃,随便哪一蹲,你一嘴我一舌的,他们倒还觉得比与长者同席自在的多, “这鸡可真香,嫩滑多汁。” “还有这红煨肉,早都听冯兴霸说它天上人间的,今儿我们也算吃着了!” 席上这头亦是,吃的别提多畅快,这鸡也好,鳣鱼也妙,那鸡杂碎、茭瓜,下饭极了,季胥蒸了一大甑子的白米饭,足让每个都吃了个饱。 季珠和季凤二个小孩,在灶屋吃的,偶尔便挨在季胥旁,由她搛些菜去。 季珠爱羞,都在季胥耳畔,悄悄的说自己想吃哪个, “阿姊,那个鸡肉好好吃…… 想吃渍芦菔……” 席上的妇人们便逗趣儿笑道:“小珠要吃什么?响声说出来,婶母与你夹。” 季珠羞的含起脸,直往季胥身上靠,季胥搂着道: “婶母是客,已是招待不周,哪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41节 能让您来,我给她夹好了。” 也不多逗季珠,让她吃去,季珠捧着小碗跑走了。 轮到季凤,亦是被逗趣儿着,季凤可不羞,季胥也就笑着看,不去打岔,只见她奉上碗道: “那就劳婶儿给我夹些那鸡杂碎,我极爱吃这,可下饭了。” “婶儿也觉着,你阿姊手艺,真是十里八乡再没有比她好的了!” 夸的季凤都不肯走了,就在旁边言说起来,“说明婶儿您这舌头会吃。” 把人逗的一笑。 案上这些菜,都被吃的干净,米饭亦是,没有余的。 天色暗下来时,个个都吃的极为尽兴,互相约定道: “明日我们天擦亮就到这来,这垒的墙也干了,一早便能上梁排檩,安门窗,盖房瓦,一定帮胥女把这房子完工!” 还有好心的叮嘱季胥:“这瓦可得看好了,别被哪个小贼偷去了。” 渐渐散去,走的回家了。 有邻居问:“胥女家,吃的可好?” “极好!大荤大肉,样样好吃,就连那素芹菜,都放了荤油咧!” 听的人酸了心,悔恼着,怎的自己就没答应着去呢? 还有一听这样的好饭食,便有想明日去帮的, “听说少了人手呢,明日我也去。” 被那刚回来的妇人臊道: “昨儿人胥女并陈家的来请,你三推四阻的,如今想去啦?用不着这么些人了!我们明日早些去,都能给她做完咯!” 那人灰着身,悻悻进屋了。 第39章 陈家二老、陈大夫妻俩也归了家,庄蕙娘道: “母去歇歇,我去给他们孩子做些莼羹吃。” 只见小兄妹噌的跑出来,陈穗儿拍拍肚道:“我和兄都吃了!” 陈狗儿道:“是凤姊并小珠送来的饭菜。” 原是季胥想着陈家大人都在她家帮忙,不能看顾自家的晡食,况且忙累了一日,哪能再让他们回家还得生火造饭,若是独独叫了陈家兄妹来吃,显得冷了旁人,便让两个妹妹,趁热捧了饭菜送去,那会儿都入席了,因此陈家的是一点也不知的。 吕媪责道:“怎的就接下来了?哪有没去帮忙还同着吃白食的。” 陈狗儿挠挠头,“凤姊说,大母让我们接着来吃的呀。” 陈穗儿指着灶屋道:“这份是大兄的。” 只见那灶上,一只大陶碗,米饭上铺满了各式菜,鸡、肉、肋,俱是他们在那边才吃过的。 连在窑场上工尚未归家的陈车儿都考虑到了,一家子不由的暖了心肠,吕媪又笑又无奈: “这胥女呐……” 这晚,季凤都没怎么睡,想想,明日这四周的土墙要敲了重新打夯,顶头的茅草,也要换作瓦顶,她就直挺挺的激动,季珠亦是。 季胥倒心态平稳,但她惦记屋外的瓦,便也没睡,听妹妹们窸窣了半宿的话。 索性醒着,不如把蒸饼给做了,便蹬了鞋起来,一开门,土垄上一道原要往里来的黑影,一下受惊,蹿溜远了。 后脚出来的季凤,跳叫起来:“抓贼!抓贼了!” 等季胥到灶下用燧石亮了松明追出屋,土垄远处只一片漆黑了。 周边门户一听有贼,纷纷亮了火光,家里汉子抄着根门闩,出来察看。 连住的稍近的王麻子,也从床上弹起来,抄了竹帚把奔出来,倒不是多好心,实是担心他不露面,旁人该疑心他是那贼了。 “贼在哪?” “在哪?” 季胥道:“才刚我出门,他朝这条路蹿远了,没瞧见模样,只看到一个黑影,兴许是想来偷瓦的。” 不然夜半在外溜达,见她开门便跑,实在说不通。 “快点点,你家瓦少了没?四钱一片呢。”有人道。 季胥已然察看过,那瓦堆的方正,倒是没缺哪个角,因道:“不少。” “那就万幸,这狗贼,别教我们逮到,一顿好打。”邻里汉子们挥拳道。 “手脚生疮的褓人,偷我家的瓦!别让我逮着,让十里八乡都看看你这脏心烂肺的模样!” 季凤激烈的詈骂着,主要是冲着隔壁院墙,她觉着是金氏,见不过自家好。 隔壁始终紧闭着院门,更是令季凤生疑,她掰过季胥,垫脚凑耳道: “定是伯母!不然她早骂着出来了!怕是跑远了还没回来。” 话才落,隔壁金氏便豁啷一下开了门,骂了出来: “睡的正好搅吵什么!烂了舌头的,拿话向我家,我呸!不看看我家住的什么?还用的着偷瓦?” 季凤听着回应,遂歇了骂,皱着张脸,再琢磨不透是谁来偷了。 “那贼定是个穷疯的,为偷了去卖钱。” “外头来的也不一定。” 汉子们七嘴八舌,一时论不出罪魁。 住的稍远的陈家老伯,并陈车儿,听着信也来了,各人手里一根大棒子,问了始末,陈老伯道: “等明日盖好房,我把这事报给乡里,得让求盗知道有这么个偷瓦未遂的贼。” “你们女娘依旧进屋睡觉去,留我家车儿守在屋外,看守这堆瓦。” 季胥道:“车儿白日还得去窑场上工,不好欠觉,索性我也是准备出来做蒸饼的,并不睡了,能看着的, 那贼人被如此震吓一番,相必也不敢再来了,陈大父和车儿便回去睡觉罢。” 陈老伯想了想,点头道:“若有事,便大喊一嗓子,我陈老汉别的没有,还是有一身胆气对付毛贼的。” “哎,知道了。”季胥道。 接着谢了那些抄家伙出来的邻里。 渐渐的都散了,才露出站在后头的人,冯恽竟也来了,一盏夜不离手的铜卮灯。 正扭头要走,那灯芯啪嗒一下熄了。 只见那黑影不知道拌哪了,那么大一个,轰的倒了。 季胥举着火把过去,他才爬起来,正摸索那卮灯。 她捡过来看了,是里头灯油烧尽了才灭的,说:“难为你有夜盲还出来。” 说罢拿了那灯,到灶屋挑了点猪油膏子进去,用松明化开了,重新点燃芯子,猪油不比麻油,烧起来有股子黑烟,但也够他这一路了,到底是因自家喊贼才来的。 “拿着照路罢。”举着还给他。 “你究竟想起来和我说话了?”冯恽一时没接。 季胥说:“灯油又该燃尽了,快些回去罢。” 便将卮灯一塞,回屋去做蒸饼了。 又用昨日煮鸡的那汤头,下了两把米,来做粥吃,两脯瘦肉切细,熬入其内,盛出时浇些煎热的鸡油上去,撒些葱碎,唤妹妹来。 “来吃朝食,阿姊煮了鸡粥。” 凤、珠还在外头摸索着,细细清数那瓦,闻声进内,松了松气道: “可算数清了,是一千片,还好没少。” “阿姊,你说那贼会是谁呢?”季凤道。 “暂时也想不出来。” 见她们愁眉苦思的,季胥道, “待房子盖好,门前也就没有惹眼的陶瓦了,阿姊再去置办一把铁锁回来,把灶屋也上了锁,咱们睡觉闩好门,那贼若再来,叫嚷起来四邻都能听见,想来也讨不着好。” “最好能让求盗逮了去。”季凤忿忿道。 季珠也捏着拳,“关起来!” 后来吃着稠香温热的鸡粥,才暂将不愉快抛忘了。 待这日的季胥并季凤买完菜回来,季珠早在蜂子坡那迎她们,喜的挨过来道: “墙都垒好啦!” 为着今日要敲墙新起,她们早些时候将房中的物件,诸如那些罐子封的皮蛋、墙上挂的一筒饼酵,并那张睡觉的床,没吃完的粮食,甚至灶屋里的一应炊具,都搬空搁去陈家西屋了,好在家当也不多,陈家能搁的下。 今日这顿晡食,还得借陈家的灶屋来做,到时提了柴禾去,仍用自家的调料。 一回去,果见墙都夯好了,她的钱是不够买上六七石白垩并石灰来抹遍里外的,也就买的起半石,只能顾的上厕所那点地方。 不过汉子们架着梯子,在各处墙壁抹些细腻的泥,也能让其看起来更加光滑。 “胥女,来看看陈大父这厕所做的可好!”陈老伯招手唤道。 只见那间厕所,上头铺瓦,青石盆安在土 坑内,旁侧两块踩脚石,后头连着坑,日后在角落放上一桶水,用完舀去一冲,洁净又方便。 “我的姑舅大母咧,这是厕所?” “可咋用哪?” 围观的叹为观止。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42节 “胥女,他们长安都使这样的厕所?啧,还没我那方便。” 季胥也跟着笑起来。 那厕所之西,是原先有的浴间,如今也搭上顶了,刮风下雨都能在这洗漱,比先前好的多。 再说那灶屋,加高了墙,原先的坛子口窗,被安做木窗,一进里头,明亮开阔,季胥心欢意足。 日头当空时, “上梁喽——” 孩童们唱起来,热热闹闹跟着,汉子们抬着梁,梁中央系一只装有稻、黍、稷、粱、麦、菰的红布橐。 这红布是上午季胥在乡市花二十钱扯了小一尺,这处做了上梁布橐,取了好意头,日后拿来裁作鞋面,或是做抱腹,都是有用处的,并不会浪费了。 里头装的六谷,稻谷是自家有的,粱、菰是她找本固里种了的人家,用稻谷换来的,那黍、稷、麦,淮南之地耕种不来,乃在粮肆各买了一升来的。 只见墙上地下的人配合着,将那大梁吊了上去,安在槽口里,吕媪喜念道: “粮食丰收,上梁大吉——” 后头梁檩渐渐都上妥,便开始拣瓦,下头站了人,拣在筐里,绳索拉上房顶,渐次的铺开来。 她家这房不算大,一个时辰便铺完了。 “安门喽——” 只见四个汉子抬着陈大做好的门扉,向着堂屋大门处去,好些孩童跟着吆喝,热热闹闹的。 那门柱脚下,季胥按着吕媪所说的好意头,左右各放了五枚钱, 吕媪喜道:“脚踏金银,富贵盈门——” 乡里那讲究的富户,会在门下埋银饼,他们则放些铜钱,也取这寓意。 “左门开右门开,左进人丁右进财——” 依着楚越流传至今的古老习俗,门上挂了羊头,是清早在屠夫那买来的, 另悬一把桃枝,用苇索绑着,这是在牛脾山摘的,并不费钱。 随着季胥左右推开两扇楩木门扉,一旁的吕媪好嗓门的道。 “好!好!” 这是最后一步了,众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拍手称好。 尤其凤、珠二妹,小小的身板站在人堆前头,时而和旁的小孩推搡一下,笑的只见糯米牙了。 只见两日前的破草屋子,拔地起来一座瓦房,那土墙结结实实,不再有缝隙,里外还抹了细泥,很是平整,窗子亦不是坛子口了,是糊了麻布的格窗, 一堂两内的格局,外加一间灶屋,虽称不上阔气,到底能为她们遮风挡雨了,季胥心头也百感慰藉。 菜馔先时备好了,案上点了香,季胥依吕媪说的,先请了土神,口中念道: “缮治宅舍,凿地掘土,功成作毕,解谢土神。” 三姊妹顿首拜了拜,这样的解土仪式为着是祭谢土神,避免祸殃。 这番过后便请众人入座,也都大荤大肉,季胥还在梁酒人处沽了两坛子秫酒回来,众人吃酒用菜,热闹极了。 过路的嗅着酒香,再一看那菜,都感叹这东家可真豪气,一时悔了肠子,当初合该应了来相帮的。 这头酒馔欢饮,说说笑笑,隔壁的金氏将要咬碎一口银牙,她朝那头啐了口,守着院子,不许季虎孩出门露出讨吃相。 季虎孩嗅着那香,魂儿都向肉去了,可又怕挨揍,只得在院里顽瓦狗,瞧着金氏进灶屋,就踮了脚向外。 “去哪?”金氏喝道。 季虎孩两股一战,又蹲着顽瓦狗,嘟囔道:“不去哪呀。” 两日被东家这样尽心招待,众人干劲大,原还以为人手不足,要拖了时间的,没承想下半晌便竣工了,这会子吃完晡食,天都还没黑。 那两个十来岁的干瘦小郎互相商量道: “你我力小,做活不如旁的大人,我听说,这新屋要有多多的柴,意味着灶火兴旺,不如我们趁天还早,去山里拣些柴禾来,作个好意头?也不辜负了胥女这两日的好饭食。” 他们家穷,本是为了吃顿好的才报名来相帮的,这会子另一个也点头, “好,咱们多拣些来!” 背石挑土他们不如那成丁的汉子,但拣柴禾还是手快的,一连去了两趟,背回四大捆柴禾来,默默的堆在季胥家屋檐下,瞧着就喜庆。 两人相视一笑,拍拍手走了。 这会子,季胥她们在陈家,送了那些借的碗筷之类的,再将自家那些家当往回搬。 板床自然在摆东屋,那些皮蛋、粮食一类的杂物,便放在了西屋。 只见西屋房梁上缀着麻绳下来,拴着木勾,方便日后挂东西。 东西两间内室,门口都挂着麻布,打帘便能入内,堂屋则是能内闩外锁的门扉。 跛足的陈大送来两条食案,说道:“这是你家那两扇旧门,我给改了改,做出两张食案,你瞧着可好?” 季胥喜道:“好,太好了,家里正缺这食案,陈叔的木工活做的真好。” 家里先前吃饭还是围着陶灶的,没有食案,平素也不好施展,尤其厨前配菜,都没地方搁。 如今这两张矮脚食案,又宽又长,这么一叠,就成两层置物的案台,若要吃饭便搬下一张来,别提多便宜,也省了她再找木匠置办。 陈大憨厚道:“胡乱琢磨罢了。” 各处收拾停妥了,烧了水来洗漱,今日搬东西忙累,三人便洗的热水澡。 那带顶的浴间都把两个妹妹稀罕坏了,水烧烫了,洗的舒舒服服,她们如今,头虱子皆已根除了,且都渐被季胥训练的爱洁,脸和屁股每日都洗,一日不洗都睡不着。 如今季凤喜滋滋的用新巾子浇水,一面道:“有瓦顶的浴间!真好!” 两个妹妹躺着挨在一块说话,兴奋的睡不着, “这屋子可真大哪。” “对呀,都空旷了许多。” “那窗糊了麻布,风可算吹不进来了,一点都不凉。” “是哪,小珠总算可以不像小猫似的往阿姊身上贴了。”季凤哈上口气,来挠她痒,两人笑闹作一团。 忽地,季凤悄了声道:“嘘,阿姊睡着了。” 只见那外侧的季胥,洗过的黑发拖陈于臂,白肤浴在月光下,阖着眼皮,气息均匀。 妹妹们遂都捂着嘴,静静的躺下了,屋子明明不透风,后来仍旧依偎着一处。 “什么?” 鸡鸣时分,灶屋的窗子透着暗黄的光亮,烧火的季凤一声惊呼。 原是她才刚问季胥,家里如今还剩多少银钱,得知分文不剩,忙的去东屋,数她那的钱。 她这钱原先藏在老鼠洞的,如今家中焕然一新,哪还有老鼠洞,她便藏在了床板底下的缝隙里。 如今季珠还在熟睡着,她窸窸窣窣,将钱袋扣出来,带到灶屋去,数了数,说道: “好在我这还有二十钱。” 因着昨日买菜沽酒、买羊头,季胥这的钱便花光了,她好心态道: “今日卖蒸饼还能再挣,得钱了,尽早买把铁锁回来,再给我们仨制身冬衣。” 说到冬衣,这天已是凉津津的,她和季凤都将两身衣裳穿着了。 再过两日就立冬了,这温度若是骤降,她们这身单衣就该冷的打抖了,得尽快做身塞绵的冬衣来。 季凤连连应好,家里有了瓦房,阿姊还预备要买铁锁、制冬衣。 眼下钱虽花净了,但日子满是盼头,就像这灶膛里的火一样,越烧越旺。 第40章 昨日那悬门的羊头,因遭贼一事,季胥怕人惦记,睡前便取了下来,挂进西屋了,如今天气凉爽,不至于走味,这会子正好烹了来。 这羊买来便是褪了毛的,连羊角也锯去了,十钱一斤,照西汉的度量衡,有八斤重。 解开绳索,发现还有些细小的毛,便烧了火来烫干净,用磨利的柴刀剁开,羊脑、口条先取出来。 将那腥鼻子刮洗了,至釜内煮到七八分熟的时候,不忘将口条 捞出来,把裹着的一圈老皮去净。 如此加了姜、椒、葱,接着在釜里慢火清炖。 这陶釜做汤菜还是便宜的,只是炒菜就有些不够火候,日后有钱了,再慢慢的置办铁家当。 “咱家还没吃过羊肉呢,瞧着可真好,阿姊,这得熬多久?” 季凤馋的不行,长这么大头一回闻着自家的羊膻味,从前只见冯家吃过,或是乡里祭祀远远的见过香案上的。 “得熬个把时辰。”季胥道。 这汤头越熬越白,中途又切了根芦菔进去。 这芦菔还是王典计给的,两日也没吃了,现下还有好些。 炖了一个时辰,将那先时取了的羊脑下进去了,这可是精华,不能过早放进去煮老了。 那羊头已是软烂脱骨,闻着一股子乳香。 把季凤馋坏了,咽了口水道:“熬的好像羊乳似的!阿姊,是不是能吃了?” “还差一步。”季胥笑道。 只见她也不怕烫,捞了那羊头来,皮儿胶肉儿烂的,在一片热气中,将那骨头轻易剔去,肉则片成片,码在碗里。 切上葱花,淋上盐酢,研些椒粉,捞了三五块芦菔,浇上一勺乳白的羊汤,这碗羊肉芦菔便成了。 勾的季凤早咽了半车口水,早早的将食案搬好了,搁在灶旁。 天气变凉了,她们姊妹三人,朝食便在灶屋吃这羊肉芦菔汤,就着灶膛的余热,吃的身上暖和。 “阿姊,这羊肉汤香极了,我还要喝一碗。”季凤好胃口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43节 季珠也喝了两碗,把肚子撑的鼓鼓的。 家里头一遭吃羊肉,哪能不开心,季胥也吃饱喝足,依旧去盛昌里卖蒸饼了,家里碗筷有妹妹们抢着洗,是不用她操心的。 她眼下想的还是攒钱,家里房子盖了,若手里有钱,便可以慢慢的添置家当了。 灶屋里有的两张食案,是陈大做了送来的,一尺多高,是时下跪坐着进食用的,照说应该还有垫地的席,但家里也就一张睡觉的苇草席子,也没有余的能铺在地上来用的。 屋内铺不起地砖,也没有坐榻,虽说泥地夯的瓷实滑溜,直接跪坐着地上也难免脏了裤子,夏日衣裳轻薄方便洗,等到冬日就不便了,一人能做出一身厚绵衣就不错了,哪能时常换洗。 季胥想着,席子,不说贵的竹簟坐榻了,起码苇席应该买一张回来,搭着食案用才便宜。 再说铁釜、菜刀木俎、盘盏、柜箧、针黹、冬日取暖的炉子……这些家里都还没有。 不过眼下要紧的还是先置办一把铁锁,都是那贼惹出来的顾虑,新建的灶屋到底惹眼,里头也有不少家当,不论外出还是夜里睡觉,锁着才安心。 还有要紧的,便是御寒的冬衣被褥了。 想了这么多,就一个字,钱啊。 好在肉馅蒸饼的生意还能做,至于皮蛋,还欠着王典计十三天的量,暂时是没有进项的。 所以这趟,篮子里依旧是蒸饼。 惦记着蔡膏环那日给自己讲价买鸡的情,这日去盛昌里时,送了两块蒸饼与她吃,厮拧了一番,蔡膏环才收下。 一旁的孙吝郎笼着袖子,斜斜瞅着她们,在看不到的地方把白眼一翻,嘀咕道: “什么时候这两人好的合穿一条裤了。” 他如今,胡饼里的羊肉多放了些,有两指甲盖那么多,不过生意还是冷冷清清的,偏生蔡膏环那头客来客往,可把他酸的牙颤。 出了里市,季胥便先向窑场去,给王典计送那五十个皮蛋。 她还从篮里拿出个竹筒,倒出一碗热腾腾的羊肉芦菔,正是朝食留出来的,想着不能白得人家一筐菜蔬。 季胥因道:“还是听车儿说起过,王典计爱吃炖的软烂的芦菔,说话就要立冬了,这是我做的芦菔羊汤,冬宜食羊,王典计若不嫌弃便尝尝。” 车儿哪里凭白的说起这样的话,这两日季胥家里盖房,也没工夫见过车儿,他不曾说过,实是那日见王典计特地拿了两根芦菔出来,留着自个儿吃,他那口牙又不好,猜来的。 闻的此言,王典计那贱硬贱硬的心肠也不禁有些软了,咕哝一嘴道:“车儿倒细致,更难为你这份心了……” 直接上手捻了块叼进嘴里,那恰好的软烂,汁水混着羊肉香,咂了咂嘴,多好的味。 后来她正卖蒸饼时,王典计领一小仆,喘嘘嘘跑来,说道: “季蒸饼!快与我去,给王女做道朝食。” 季胥承过王典计的情,自是愿相帮,但也得自己这头的事停当了,她这蒸饼还没卖完呢。 王典计急哄哄道:“等不了了,王女昨日染了风寒,食欲不振,这可不正是你的机会?” 实则是王典计的机会,他可不能错过如此争功显弄的时机,这报信的小仆一来,他便来找季胥了。 大手一挥道:“你这下剩的蒸饼,我全买了。” “不成,这好些是有人家两日前预定的。” 季胥商量道,“不若烦典计给我送去?余的典计再包圆了,我去给甘王女做朝食。” “好说好说。” 王典计这便拿过她手中的篮子,交由旁边的小仆,“这是通儿,在本家外院伺候的,时常帮着跑腿儿,你将哪家多少数目,都告诉他,他保管帮你送到。” 通儿活泛和季胥打了招呼,细细记下,跑着去了,王典计可惜的摇了摇头。 这通儿在上任主家那被烫坏了眼,连着左脸一大块狰狞的疤,属实是破了相,做典计少不的要与人应酬,若非他这张脸,王典计早将通儿收为徒弟了。 季胥并王典计二人,才回至窑场后排房,那专事给王典计送朝食的小仆便丧着张脸回来了,撇嘴道: “王典计又是要生鹿肉、又是要兔肉要活鸡的,我没那么大本事要来,牛厨夫把我好一通呛, 说那些好肉都得紧着主子,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典计,哪那么大福气……便只给我这些。” 只见他手中提着半块鸡骨架,上面的肉被取的不剩多少,倒是赘着几块肥鸡油。 那是本家那头的东厨用不上的,小仆将东西往王典计手里一塞,没好气的噔噔噔跑走了。 王典计登时气的跳脚,“我王典计在甘家多少年了?夫人许我和主子一般的伙食,要几样肉自己来烹,如何不行? 他牛厨夫不过仗着自己侄子也做上典计了,胆敢不将我放在眼里,忘了他从前狗腿子似的围着我转的时候了!这些外头聘的,没一个好东西……” 王典计吹胡子瞪眼的,攒着火,要向本家那头去,和牛厨夫詈骂一番。 被季胥及时叫住:“待典计去了那头,耽误多会儿功夫,哪怕将各式的肉取回来,早也错过甘王女吃朝食的点了。 不若就用这块鸡骨架,我看也行,做道鸡粥,暖和开胃,不成问题。” 王典计回过神来,这牛厨夫定是猜到他想做吃食在夫人面前谀奉卖好,故意丢他一块鸡骨架的, 他若是吵闹开来,不仅耽误功夫,夫人知道,也会觉得他倚老卖老,没的更倚重那年轻的牛典计, 想到这,他不由的止住脚步,然这心还是悬着的,因问道: “这要如何做的出来?” “我有法子。”季胥道。 王典计半信半疑,然时辰紧促,也无法了,只得由季胥去做。 只见她将灵活的使着铁刀,那鸡骨架翻转几下,剔出半块鸡脯子肉,并些肉片肉丝,细细刨刮成丝,骨头便没入釜中,用以熬汤,浓汤中下米煮粥。 季胥道:“我见窑场守门的甘贱土,棚子顶上会晒些香蕈,王典计去买一小撮来罢。” 窑场临着甘家的山,雨后山头地皮上会冒出一朵朵的香蕈,窑场的小子们便会去捡,烹来吃个新鲜。 甘贱土没法离岗,不过大家伙儿为了进出方便,各自会匀一点来孝敬他,他吃不完的便晒在棚顶上。 “贱土弟,羹什么好东西呢?” 王典计趴在窗外,笑嘻嘻的向着里头。 只见甘贱土在内生了丛火,在炙雀儿,他旁边还靠着一张木弓,平日这附近的鸟雀,少不的要被他射下来烤炙。 “你那个,匀我一 些呗。” 王典计朝他床头案上的一口麻袋努嘴,那破了的边角露出些香蕈干的枯褐色。 甘贱土比出个指头,说道:“一钱一颗。” “真小气,白长那么大块头……” 王典计不情愿的使了十个钱,拢着五颗蕈干并一撮笋干走时,还在回头抱怨。 甘贱土也不理他,收了钱,自顾自吃炙雀儿。 “还有笋干?” 于季胥倒是意外之喜,想必是春日时晒下的,倒点热水很快便泡发了,再切成碎丁。 这粥已然炸开米花,随着鸡肉、笋丁、蕈丁一放,汤头越熬越浓、越熬越香,最后季胥还将那两块黄澄澄的鸡油给煸出热油,浇在粥里头,滋滋啦啦的香味四溢,临了撒上把葱花,缀绿相宜,又丰富了香味。 王典计在旁暗自咽口水,季胥先盛出一碗给他, “王典计是吃惯好东西的,先尝尝看,可还能入您的眼?” 王典计还未吃朝食,正等着呢。 这一口下肚,稠软香浓,不知不觉这碗就见了底,咂嘴颔首道: “味道可以,拿红陶碗盛了,我这就送去本家那头。” 他去房中拿出那漆木食盒和红陶碗来,季胥盛好递与他,王典计先时一碗羊肉芦菔、这会子一碗鸡粥下肚,难得的好心肠,问道: “若是夫人有赏,你可有何想要的?我自帮你要了来。” 季胥想了想,因道:“家里盖了新房,缺一把铁锁。” 如今盐铁官营,若说食用的盐,还能由一些中小商贾,在缴纳重税的前提下,逢圩就市,车载人挑的来卖; 那铁制品就格外严谨,比如这铁制的锁,若是要自己攒钱去买,得去县里铁肆才有的卖,铁肆是县里专设的点,有官府吏员负责,价贵不说,且不方便,那县城离本固里足有三十里路,家里也没车,为买锁去一趟,得耽误一日卖蒸饼的工夫。 王典计自是清楚这去县城的不便,甘家库房这类铁具倒攒有许多,因而点头,自去了本家。 在内院撞上牛厨夫,登时从鼻孔喘出一道冷哼,牛厨夫把眼往他手中食盒一瞥,笑道: “王典计又让你那徒儿鼓捣了什么? 要说还是王典计清闲,我那侄儿,为山林田地算账的事都忙不过来了,哪还有功夫在旁的吃食上钻营。” 牛厨夫渐知这王典计,竟将手插到他东厨来了,又是什么茭瓜菜、什么擂茄皮蛋,还给夫人献了许多皮蛋送礼,这一桩桩的,好似他们东厨的人不尽心似的,要一个算账的典计来忙活吃食上的事。 王典计一面朝里,一面道: “算账能费我多少事?那些生手自是比不得我,我一看便能捋清的账,那些门外汉,少不得要算上一宿呢。” 牛厨夫暗啐一口,忆及当初还是自己大意,误使王典计的餐食到了甘王女那里,才有的后续,便不由的咬碎后槽牙,不过今时还是笑道: “王典计怕是白费了闲工夫,早起夫人才叫丫鬟来东厨,要我做一碗兔肉芋子羹,给小姐做朝食,眼下已是送去了,我才刚出来呢。” 话音未了,听的门吱嗳一声,一丫鬟捧着原封不动的兔肉芋子羹出来,丧着的脸瞧见王典计,立时唤道: “王典计带了什么吃食来?小姐没胃口,夫人正欲寻你来呢。” 二人便说着话,入了内。 不多时,王典计面带喜色出了来,丫鬟携钥匙开了库房,取出一只铁簧锁与他。 这铁簧锁,内里利用三片板状的铜片来做开关,钥匙孔形状复杂,能严防了贼人破锁,锁身呈方柱状,做工结实精巧,实乃上乘之物,少说得值三百钱。 比王典计用的还好,一路拿回去,都爱不释手,想着,将自己房门那普通的旧铁锁,取下来与了那季蒸饼,将此铁簧锁留着自用,岂不美哉? 一连两日都在叫卖蒸饼的季胥并不知那头的事,昨日有王典计包圆还不觉着,今日才发觉这项买卖并不似早先火热了,毕竟连日吃蒸饼也有腻味的一日, 况且盛昌里就这么大,一百多户人,如今大家都过了过去那新鲜争抢的劲,朝食预定的数量,也不及原先多了。 一起头能卖一百来个的,渐到今日,就平稳卖出五十来个了,加上庄蕙娘那头挣的,若是刨除每日买鸭蛋,和猪肉为馅的本钱,便只能攒个五十钱的样子。 她找庄蕙娘打听过,若是铁锁,县城铁肆里头最便宜的要一百五十钱一个; 至于她们三姊妹要制冬衣,如今大部分人家冬衣里头塞的是络絮,譬如柳絮芦絮之类的;有钱人便穿皮裘,名贵的有狐裘、豹裘、貂裘,就连相对普通的羊裘、鹿裘,寻常百姓能有一件,都能传上好几代。 绵的也有,是养蚕户卖的丝绵,一斤足足能要上一百钱,乡里富户方置的起。 如今并没有棉花做絮的,木棉西域方有种植,棉布尚且少有,棉絮更是未普及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44节 像她这样的成年大女,一身冬复襦,得要三斤绵,一条带裆绔,则要二斤; 妹妹们这样的使女和未使女,做出一身衣绔来,分别得要两斤半左右的绵。 到底绵衣要暖和,季胥还是想给她们做绵衣的,这样一来,便要十斤左右的绵,加上扯一匹布的钱,得上千钱了。 季胥将这笔账一算,不禁忖度起别的买卖来。 一旁卖柰果脯的季止,见季胥这个点还未归家,再一瞅,篮里竟有没卖完的蒸饼,心里不禁好受些,主动和季胥并排走着,问道: “堂姊,蒸饼未卖完?” 她篮里的果脯虽也没卖完,但遇上个阔气的老妪,倒比先前卖的多,今日挣了有十个钱,她准备自己藏三个,交金氏七个。 “那没卖了的,给个我吃罢?”季止道。 左右也没卖完,季胥从篮内拿来个递与她,“止妹拿去吃罢。” 从天将亮叫卖到日中时分,季止怪饿了才这样问,接来吃了,摇头道: “还是热的要好吃些。” 自然趁热味道更佳,但凉了也能凑合,季胥自己也在吃着充饥,二人向路走着,忽闻的后头有叫唤: “胥姊!” 原是在窑场做工,临时追出来的陈车儿,身上还灰尘仆仆的,面上洋溢着笑,将手心一开, “这是王典计让我送出来给胥姊的。” 只见是把铁簧锁,锁身粗实,锻打的平滑,一点铅都没掺,陈车儿这会子尚能想起王典计那副想给又有些牙疼的模样。 “瞧瞧这锁,十里八乡我还是头回见这等做工扎实的呢!怕是甘家在外头专门找铁匠打的。” 季止紧了紧篮子把手,不由的问道:“无缘无故的,王典计怎的送这样好的东西给我堂姊?” “王典计说,胥姊帮了他忙,这是谢礼。” 陈车儿道,具体什么忙他也不知,他只知今日王典计喜形于色的,对他也有笑脸,还夸他察人细致。 这铁簧锁,被季胥携了回家,挂在堂屋门上,铁钥有两把,她这一把。 还有一把草绳串了,挂在季凤颈项上,季凤像得了首饰一样开心,瞧着那簇新的大铁锁,喜道: “前儿才说要买一把锁呢,可巧今日就得了,到底是阿姊有门路,这旧的便用来锁灶屋,看哪个贼人再能来偷了什么去!” 第41章 这日,凤、珠二女,并陈家兄妹、王利、冯兴霸在牛脾山采决明子,各自采回家去,晒干拿来做枕芯的,比木枕睡的要舒服些。 陈穗儿稀罕道: “咦,小珠也出来了?不是最近家里要留着人看屋子吗?” 季凤背着筐,属她摘的最多,听的这话,不由的道: “我家有两把锁了,门锁了便不用留人在家了,那新铁锁可大可结实了,你们保准没见过这样的。” 崔广耀今日背着廖氏溜出来混顽了,闻言显弄道:“这有何稀奇的?我大兄现如今可是打铁匠,甭管什么铁锁,他都能打出来。” 王利便问道:“如何不见你家也用这样式的锁?” 崔广耀想了想,说道:“那是我大兄尚未归家,待他归家来 ,我同他一说要二凤家这样的,他准能做出来!你们就等着瞧罢!” “那终究不一样,这锁是王典计送给我阿姊的,王典计你们知道是谁不?是甘家窑场算账的老叟!对我阿姊可客气了。” 这锁的由来,她早缠着季胥跟她说了,如今说起来,浑身都是劲,要知道,她家刚盖新瓦房,伙食做的大方,这事在本固里传个遍,好些孩子都羡慕眼馋着呢,她脸上可光彩着。 王利道:“甘家窑场我知道!烧出来的烟升的特别高!” 季凤忍不住攀谈起来,手上摘决明子的动作不减,夸张道: “那里头的砖瓦啊,都看不到头,走在里面热烘烘的,怪不得车儿兄说冬日在里头一点都不冷呢,从前我只不信,冬日里哪有不冷的地方呢,自己到了里头,才知他没撒谎。” 冯兴霸将这话听进去,便靠过去求道:“凤姊,也带我去那顽一顽!” “冯兴霸,你给我过来!” 他冷不防被喝的一战,只见远处是冯富贞并崔思,她们因听说山里有黄蓝花才来的,如今各自挖到两株,准备带回家种出来,来年春日打花了,拿来淘澄胭脂。 冯富贞见自己亲弟弟和季家姊妹混在一处玩耍,便叉了腰,一声叫嚷。 在兴头上的冯兴霸不明他阿姊的眼色,仍兴道: “我让凤姊领我去甘家窑场顽呢!” 一听甘家,冯富贞顿时暗了脸,冷道: “一个在咱们家牧猪的使女,跟她混在一处做什么? 还不快过来!那窑场又热又臭,有何好耍的!” 她早都央告了大母,待家中再养猪崽,别再要这季凤来后山头牧猪,大母原夸季凤手脚干净、把猪牧的肥硕,如今却已是应了她这央求。 崔思也攒声一喊:“崔广耀!别以为你躲在树后头我看不见你!我告诉阿母你又跑出来野,看不把你一顿好打!” 廖氏说亲不成恼了,不许崔家孩子同她们一处玩的。 猫起来的崔广耀只好蹭着步子出来,挨着一棵棵的树,低头向崔思去了。 冯富贞便亲自来揪着冯兴霸离去,留下一片骂声。 “狂什么?没我你家能吃上这么好的豕肉吗,能卖的上钱吗……”季凤便在山这头回呛,半点不吃亏。 “牧猪女……” “冯姓家奴……” 两头对骂了几句,冯富贞到底不敌季凤的利害,扯着弟弟冯兴霸走开了。 崔思则扯了崔广耀,不时往他脑袋戳一指头,渐渐走远了。 剩的人依旧采决明子,季凤骂人也不影响干活,手快的先将筐篓填满,还去拣了堆枯枝来,捆成捆,待会一并背下山去,家里做蒸饼费柴禾,她都是每日进山来捡那枯的掉在地下的干枝。 可惜力小,不然砍了松木背回去,一棵能抵多少枯枝,她时常拍拍那树,仰头这样想。 这头在捡柴,家里季胥在锯柴。 家里盖房后,柴禾多出许多来,一类是那两日伐木作梁,当场砍出来的树叉,凤、珠两个勤快能干,跟的去山里拿草藤捆了,一趟趟蚂蚁挪窝似的背回来了,这些都还是带着绿叶的,不能烧,得成捆的放干枯了。 一类是陈大做木工多出来的,像那刨出来的树皮、做门窗梁檩食案多出来的碎木头,都能做柴禾,老实庄稼汉一点便宜不占,都拣齐了,搬来了季家。 还有一类是拆老房子丢下来的朽木头,不知多少年头,都发黑腐朽了,那会子都说好在及时拆了,不定哪日塌了,不过这些朽木倒都能做柴。 这些东西横七竖八在屋前,显的杂乱,因季胥下半晌回来便在拾掇。 陈大给她做了个榫卯结构的锯木架,两根短木相交,中心处抵一长木,如此便能稳当的放在地下。 只见她搬了根朽木,架上去,按陈大教的法子,用脚踩着,把着铁锯,收紧力道锯着。 这可是个力气活儿,锯歪斜了,放不平整,后面便不好劈柴。 她头一遭干,上辈子她奶奶虽在家打了柴火灶,可柴禾向来在网上买,或是去一趟家具城,买上一卡车的废弃木条回来搁在后院,便能烧小半年,并不用这样从长到短的锯。 等她把这些长木头锯短,木架下成堆的木屑,胳膊早酸的打颤。 因这铁锯是借的陈家的,不好一直占着,便这样拼命的锯完了,不过看着那些短木头,一截截的,心里满是做完活儿的成就感。 先将铁锯还给陈家,见天色不早,劈柴剁柴就等明日再做了,她先忙活晡食。 傍晌凤、珠背着一筐决明子、一捆柴禾归家来, “阿姊,你把这些木头全都锯完啦!” 季凤见了惊道,“手很酸罢?” 她知道阿姊清瘦,气力不算大的,汲水时都没法用担挑,说硌的骨头疼,只能两只手提一桶回来,今日卖完蒸饼回来锯这么多木头肯定累坏了,便道: “阿姊歇着,我来做晡食。” “小珠也帮忙!” 这会子季胥正在灶前洗柴刀,闻言道: “两个小鬼头回来啦?摘这么多决明子,晒干了能做个好枕头了,帮我烧火罢,今晚要做的你们还不会。” 只见陶盆里切有芦菔丝、芹菜丁,拌了调料,呛起股菜蔬的鲜辣味。 “包点素蒸饼,另外中午还剩些肉馅儿蒸饼未卖完,正好拿来做晡食。” 后来不知听见谁的肚子在叫唤,笑道: “去洗洗手,晡食马上便好。” 只见季胥已在捏蒸饼的褶子,一个个素蒸饼进了竹甑,蒸出来白胖的,妹妹们都吃的欢喜,季珠饿坏了,捧着芦菔馅的说道: “好吃,素的也好吃!” 季凤吃着亦是有滋有味,相较肉馅儿的,素的便格外清爽,她问道: “阿姊,明日要卖这素蒸饼吗?” 这话问在点上,季胥应道:“卖的,和白玉蒸饼一样,卖一钱一个。” 芹菜是自家屋后摘的,芦菔原先王典计给的,价钱她也在乡市打听了,大多在三钱一根,这些用完了日后肯定要买的。 “素馅的定能好卖!”季凤说道,她现下对阿姊的手艺只有赞服了。 庄蕙娘依旧提前要了四十个的量,不过她将半数换成了素馅的,乡市那头也要换换新口味,途中季胥塞给她两个先尝尝, “婶儿自己尝了,叫卖起来也才有数。” 庄蕙娘犹豫一下,接来吃了,点头道: “这味好,芦菔的薄辣多汁,芹菜的有些脆爽,嗯,这素馅蒸饼也可以,别有滋味。” 季胥这厢做有五十个肉的,三十个素的,自去了里市叫卖。 “素馅蒸饼来欸——鲜辣脆爽——一钱一个!” 沿途叫卖的嗓音引的季止来问: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45节 “堂姊,肉馅儿的不好卖吗?怎的卖起素馅的来了?” 心内是莫名畅快的,那素馅的才卖一钱,比肉馅儿的便宜,生意反倒越做越差了。 季胥坦言道:“连日卖肉馅儿的,这片人该是吃腻了,做了些新口味,止妹要不要买来尝尝?” 季止捺着心中快意摇头,“我就不买了。” 她的钱得攒着买布料做新衣裳,怎能费在素馅儿的蒸饼上。 遂不前不后的跟着季胥叫卖,“果脯欸——甜滋滋的奈果脯——” “嗳哟,昨日朝食才吃的肉馅儿蒸饼,今日做了肉米羹来吃,不吃蒸饼了。” “素馅儿的?我家那小孙儿偏爱吃肉,不爱吃那些素的,今日便不买了。” 只听一老妪说道,又朝后头的季止招手, “那果脯,近来我看看,得买些正月里来待客。” 因已立冬了,下月便是冬月,再往后便是腊月,立冬后离年关越近,季止这柰果脯反而比前头好卖,些许人会主动来询问,欲买了来做待客的零嘴。 季止心内一阵狂喜,匆匆的步子小跑过去,瞥了眼前头继续向他处叫卖的季胥,低回头,给人拣着二十钱的果脯, “您买的多,这两块送您了,吃的好再来。” 她想起往日,季胥会送些饼皮被压破的蒸饼给人做搭头,也拣了两块小的果脯做搭头,后又提着篮,紧跟向前了。 甘家屋宇临山 而坐,只听的吱唷的角门响,一个细布衫裙,头梳椎髻,别着银钗的女娘出了来,季止噌的抢前去道: “女娘买些果脯尝尝新鲜罢!” 她识得这是甘家的丫鬟,从前季胥串过院墙边叫卖肉馅蒸饼时,她们会三两结伴的,嬉笑着出来买,如今定也吃腻了。 那女娘见是再寻常不过的柰果脯,立摆了摆手:“自家有。” 遂向她后头唤道:“季蒸饼!” 这名叫阿耐的丫鬟,不似以往还和季胥嬉呵两句,只见她手捧一高脚红陶盘,似是宅内有事要忙, 唤季胥拣了十个素蒸饼在她盘中,便小心捧着,急着脚步入内了。 却见院中仆从各司其职,有拿着拂子掸尘的,有把着大高扫帚扫院子的,有那捧着食馔向堂内鱼贯而入的,阿耐便是其一。 这盘素蒸饼被放至食案,上面的高脚盘,已有各式不重样的菜肴,诸如烩菘菜、蒸大薯、烩葫芦、菹韭菜、莼菜稻米羹、水引饼……俱是不见荤腥的素食。 “夫人,这便是外头叫卖素馅儿蒸饼,买了进来。”阿耐说着退至一旁。 白夫人眼神淡淡的看了,依旧是从右至左,拾了筷箸,挨个尝这食案上的菜肴,面上始终淡淡的。 直至咬了口素馅儿蒸饼,外头是寻常蒸饼无有的松软,内里馅料味道甚好,和面皮混在一处,别有风味。 一旁候着的牛厨夫见状,因捧手道: “夫人觉着这素馅蒸饼滋味好?说来,夫人还尝过此人的手艺,那茭瓜菜、擂茄皮蛋、还有那鸡粥,皆是此人所烹。” 牛厨夫只消朝窑场那头打听一番,便知是素来叫卖蒸饼的女娘,曾多次进出过后排房的灶棚,如今便献言道: “夫人何不将此人唤来,命她再做道吃食?” “素馅儿蒸饼——” 季胥依旧沿岔路叫卖,生意不算好,后头的季止正在替人拣果脯,心内洋洋得意。 “季蒸饼!” 却见那还是眼熟的丫鬟,提着裙角,招手向季胥赶去。 随后一手提了季胥的蒸饼篮,一手挽着,边走边道: “就剩的这些算的了什么,我甘家全要了。若是这道吃食做的夫人满意,好儿多着呢。” 二人言谈着,便从甘家角门入内了,阖关的门绝阻了季止的视线,她不由咬牙板了脸。 孝顺里比起盛昌里这样多为商贾杂贩聚集的富地方,更具地位名望,多住着德高望重的乡绅,譬如负责教化乡民的乡三老“尤公”,便是居于孝顺里,年高德勋,曾由乡民推举当选的乡三老。 乡三老这一职务,虽不似乡啬夫有二百石的食俸,是个县里挂名但无俸的职务,然而地位崇高,能一呼百应,备受尊崇,乡里要推行上头的新政,少不的请此人来进行宣导,连一乡之长的乡啬夫也对其敬仰非常。 此外,孝顺里不似盛昌里有蛮霸的坏名声,一提孝顺里,都夸是个礼序有秩的好地方。 里头办有经舍,冯家的冯恽,便是在此经舍里习文读经,授经的讲席先生,乃是鲁地来的有名大儒,十里八乡不少富户官宦,削尖脑袋想将子孙后代送入孝顺里的经舍,拜在大儒门下。 白夫人便是其中一员。 不过她家甘王女年幼,尚未启蒙,得先送去书舍开蒙,那书舍也在孝顺里,里头书师先生是曾是那大儒的弟子,近年来专办了幼儿的蒙学,亦是为人追捧,若是能得他开蒙,日后入经舍拜大儒许成捷径了。 甘家虽富,但如今讲究“礼闻取于人,不闻取人;礼闻来学,不闻往教”。 那些经学清高之士,是绝不会登门来授学的,哪怕甘家开出极为丰厚的报酬,招徕那书师来家里为小女开蒙,只得到一句“师道不可屈”。 可见难办。 阿耐郁忿道:“以我们王女的天资,早该入了那家书舍蒙学,偏偏先天体残,出行不便才想着先生们登门授学,这一举反倒得罪了先生,哪怕夫人改主意想送王女去书舍,眼下也不收了。” 季胥算是听了个明白,这甘家忙前忙后,是为迎一位孝顺里的老叟,此人在乡里颇具名望,人称“毛公”。 毛公能在蒙学的书师先生那说上话,做个中间调和的介绍人。 季胥步随阿耐来至前堂。 “夫人,这便是那卖蒸饼的季胥,胥女。”阿耐道。 白夫人稍稍打量一番,见此人形容镇定,不是那容易乱阵脚之人,便挥手,命道: “阿耐,你带她去东厨,做的好我有重谢。” 牛厨夫闻言,心内窃喜,这便抬脚随行而去,一面道: “女娘对东厨不熟,我一并帮着。” 季胥一时未动身,向白夫人道:“夫人,前些时日我有幸给府上做了些菜食,听说勉强还能入令嫒金口,这多亏有王典计在旁指点,告知一些忌口,这回替府上做炊,还望能将王典计请来,在旁稍加指点,不然我这心里,总是不安,也没个底。” 牛厨夫一闻此言便抢道:“这有何难?我乃是庖厨上的熟手,这毛公之忌口也一清二楚,此公因其妻亡故尚不足一年,还在齐衰之丧中,忌食肉,不饮酒;另外,此公年过六旬,应食三豆。” 《礼记》有记载:“乡饮酒之礼,六十者坐,五十者立侍以听政役,所以明尊长也。六十者三豆,七十者四豆,八十者五豆,九十者六豆,所以明养老也。” 这其中的“豆”,是一种高脚盘的礼器,用以盛放食物器皿,“六十者三豆”,便指给六十岁的人设菜肴三豆。 这些细枝末节,方才一路,阿耐也与季胥细细言说过,季胥是清楚的,但她仍坚持道: “无需旁人,有王典计在侧,我方能专心做炊。” 窑场内, 王典计正在清点陶井圈,乡中各里多是家家户户出资打一口公用的吃水井,那家资颇丰的富户才会在自家厨前打上一口井,这掘井后放置的陶井圈,他们窑场也做这生意,但俱是依客人的定量来烧,毕竟十里八乡能掘井的富户,在少数。 这厢正清点着,却见一女娘步履匆匆而至,竟是夫人院中服侍的阿耐,王典计忙的堆起笑,一面将手中竹册并毛笔卷收了, “女娘怎的来我们这灰尘漫天的地方了?别腌臜了你,有事让小子们来吩咐便是了。” “王典计,您老快换身衣裳,同我去本家。” 阿耐一手掩鼻避灰,瞅着王典计旧袍上的灰尘,忙忙的催道。 王典计换了身槐青袍子来,这还是多年前,他最受倚重时,夫人赏他的一段好料子,十数年过去,这料子早过时了,仍是王典计最爱惜的一身。 他整着袖子出来,笑道: “可是夫人传我?不知所为何事?” “夫人宴请孝顺里的毛公,将胥女,哦,就是那季蒸饼,请进院中来做炊了,让你也过去一趟。”阿耐说道。 一语未了,王典计溢着喜色的脸噌的灰下来,抬脚的步子都减慢了,走出窑场好半晌,郁着心肠,捡了话问道: “夫人怎的冷不丁唤她进院做炊?” 偏生越过他,径直寻上了那季蒸饼,日后若有功,俱是那季蒸饼直接领之了,又哪的有他显弄的份儿。 “这也是可巧的事,胥女在外叫卖素馅儿蒸饼,夫人对牛厨夫的所做素食接连的不大满意, 说起来,还是牛厨夫提了议,劝咱们夫人买些那外头的素馅儿蒸饼来尝尝味道,后来嘛……”阿耐一一都说道了。 王典计在心底暗啐了那牛厨夫一口,好个厮,竟把主意打到他这头来了! 阿耐催他行快些,似笑道:“这胥女作怪的很,偏生做炊还要你这典计在一旁指点,典计说是不是?” 王典计听说,便也有了笑脸, “女娘莫怪,我虽不精庖厨之道,但每日无不细察主子们的喜好忌口,想来她季蒸饼也是因此缺不得我在场。” 季胥已是在甘家东厨等候了,这东厨,宽敞明亮,一口置于地面的大鼎,且都有鱼鸟纹的浮雕,精致无比。 那船型陶灶,足足有四个 ,并作两排,她都能想象着这几个灶同时生火,忙忙碌碌的景象。 其余所用炊具俱为铁制,从横梁上延下来的一排绳索,挂着各式刨好的肉类,兔肉、鱼肉、鸡肉、鸭肉…… 那堆了四层的漆木案上,则叠放着各式的新鲜蔬菜,诸如葵、芋、莼菜、菘菜、芦菔、韭……那墙角的篮中,满满的生鸡蛋、鹌鹑蛋。 “还不快快动手,误了毛公日中来赴宴的时辰,你可担待不起!” 牛厨夫一道来的,见她只顾东察西看那些食材,迟迟不动手,便喝声催道。 季胥仍是摇头,油盐不进的模样,“我等王典计在旁,也来得及。” 牛厨夫竖眉瞪眼,喝道: “你这见识短浅的女娘,可知我们夫人的利害! 什么王典计王典鸭,不过是个算账的老男子!他哪有我懂庖厨之法!” “咄!你这灶下养的!” 只听的外头一声怒骂,王典计一手戳指着牛厨夫,势头汹汹进来了, “打量我不知你起什么歪心眼?还不快滚出去!此地有我给季蒸饼做下手,闲杂人等都回避!” 也不知头发都稀疏的王典计,是怎的暴起牛虎之力,竟将那牛厨夫,生生撵出去了,将门一摔。 险些被夹了脚的牛厨夫在外骂嚷着:“好你个王老贼……” 王典计张手靠门,向里道:“季蒸饼,此匹夫你莫管,专心做炊!”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46节 第42章 季胥这便挽了袖,向筐里拣出些圆鼓鼓的红芽芋,洗干净了,放进釜中闷煮,待其筷子能戳透时,捞了来将皮子剥去,拿小石臼舂成泥,掺了大薯粉来揉出面团状,再揪出一个个小剂子。 也无需面杖,径直用手捏展开,裹上韭菜鸡蛋的馅料,毛公服丧,一年忌肉酒,因服丧须得不以轻身伤身为前提,一绝肉荤有损身体,丧期向来能吃蛋类作为滋补。 “这是何物?”王典计落了门闩防着牛厨夫,方问道。 只见季胥将那裹了料的面剂子捏了捏,一个十分均匀,具有三个尖角之物便做妥当了,渐次摆在案上。 “芋饺。”季胥道。 “芋角?怪道称之为角,可不有三个角。”王典计捻须懂了似的晃头道。 季胥想想也是,饺如今尚未出现,此时人们将面皮裹馅之物通常称为“馎饦”。 直到东汉,医圣张仲景首创了“月牙馎饦”,也就是“月牙馄饨”,这和后世的饺子极为形似,食用方法也大似,皆是汤中煮之、或膏油煎之。 到宋朝,出现了“角子”的叫法,进而才演变为后世的“饺子”。 季胥便笑着认同道:“对,芋角。” 沸水中浮起的芋角,被捞至酱汤中,那皮子晶莹,缀着葱花,卖相极好。 季胥依旧给王典计盛出一碗,道:“王典计先尝尝?” 已是借着拈须咽口水的王典计,如今倒也知分寸,推脱起来,说道: “罢了罢了,夫人急等着,我便端了去,由她亲自尝。” 甘家是有皮蛋的,季胥又做了道凉拌皮蛋,并上那已有的素馅蒸饼,便是三豆之食。 至于白夫人是否将其陈于宴饮的案头,季胥便暂时不能得知了。 她被阿耐带至后院招待,出来遇上在东厨外守着的牛厨夫,对方冷着脸向她。 季胥只当没瞅见,入了后院,阿耐亲热的捧出果子来给季胥吃,给她煎了杯茶,两人坐在亭子里,还没来得及说上一会话,便听门外一片忙声在唤: “毛公来了!毛公来了!阿耐,快来前堂伺候!” 阿耐从盘中捏了块粔籹给她吃,里边还有好几样炸物,要她自己吃果子喝茶,匆匆走开了。 甘家这粔籹是十分舍得加蜜的,比外头卖的甜的多,要是妹妹们来尝了该爱的不行了。 她因不好甜,吃完这一块,喝了一杯茶来压那股子腻,这茶阿耐加了花椒叶去煎,喝着更添香味。 才放下杯,被吱喽喽的轮毂声引的撤过头,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圆圆的小脸,戴着金项圈。 中衣外头套着件绢复襦,下穿带裆的绣花绵绔,坐在木轮椅上,左腿处宽大的布绔里,是空荡的。 她虽坐的矮,却要睨着眼,冷冷向季胥道: “便是你给那什么毛公还是龟公的人做了吃食?” 季胥道:“是我,我叫季胥。” 小女冷道:“没问你姓甚名谁。” “我可是这府上,仅次于我阿母阿翁,最尊贵的甘王女。 我警告你,日后再不许来我家,做什么吃食给毛公还是龟公!” 甘王女攥拳喝道。 季胥便问道:“你不想去书舍读蒙学?” “谁说的!我甘王女天不怕地不怕。”甘王女愈发捏紧拳头。 季胥点点头,“嗯,你害怕去书舍。” 这下甘王女彻底涨红一张小脸,恼怒的将腿上尚未吃的梨儿砸过来。 季胥接个正着,“谢了。” 甘王女愈发气道:“那个毛公,挑剔至极,你做的吃食,别妄想他能瞧的上!等着他作赋贬低你罢!” “不打紧,若是此人当真作赋贬我,那说明他既无气量,又不懂品鉴。”各人口味大有不同,这是难免的,这会子季胥故意这般刀枪不入道。 甘王女噎声好半晌,定论道:“你这人,脸皮真厚。” “王女脸皮可是薄的。”季胥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瞧的是她羞红的面庞。 午错时分,后院这里理论着。 前堂,白夫人已将毛公恭送至门外,另赠上两笥皮蛋,说道: “此乃席上所食,还望毛公收下薄礼,以聊表我夫妇之敬意。” 那毛公收了礼,留下句:“书师先生那,我自会理论一番。” 便吟着一首新作的词赋,乘牛车扬长而去了。 “色如皎月,软美如绵,气勃郁以缦回,香飞散而远偏。行人失诞于下风,僮仆空嚼而斜眄…… 这便是毛公所作的《角赋》!称赞那芋角的!” 阿耐从前堂归来,磕磕巴巴学念了一遍,神采欢喜道。 毛公愿在书师先生那理论说情,说明王女入经舍有望,于甘家可是大喜事。 阿耐急扳着季胥去前堂见白夫人,“快走,夫人备了礼要谢你呢。” 一旁的甘王女闻言,反倒垂丧了面色,季胥调回头来,同她说道: “其实有时候脸皮厚点没什么不好的,谢谢你的梨。” 阿耐笑的感慨道:“瞧瞧我们王女都高兴坏了,快将王女推回房中去,脸都晒红了。” 一通吩咐,便拉着季胥去了前堂,一路都在绘声绘色学那毛公吃着菜馔的模样, “三豆菜,一点都没剩呢,连那芋角的汤,都喝了好些!” 来至前堂,白夫人正吩咐人从库房拿来两匹鸡鸣布,这布料正是时新的,要县里布肆排队方能买着,且是限量的,也就甘家有门路能买着这么多,她道: “莲青的这匹,给胥女,女娘家适合这鲜亮的色彩;鼠灰的那匹,便给王典计,这日也辛苦了。” 季胥不及言语,只见王典计喜的一道影子狂奔过去,连连伏地告谢道: “谢夫人赏!老奴合该尽心尽力才是,哪谈的上什么辛苦,为王女入书舍之事效力,这心里头甜滋滋咧!” 这可是时隔多年,王典计再次收到夫人赏的好料子,如何能不激动? 他改日便要制成袍子穿出来,到牛厨夫牛典计这对叔侄跟前去显弄。 白夫人听他说的这样贴心,也暖了心肠,亲去搀他起来,“多年的老人儿了,比我年纪还大,如何受的起,快快起来。” 季胥接了这匹鸡鸣布,是绵织的,摸着软和舒适,她想着正好用来做冬衣,就不用去另扯料子了。 在白夫人这,她们同样是编户黔首,属于庶民,无须伏地行大礼,季胥便捧手颔首朝白夫人告谢。 白夫人笑着回礼,见她穿的单薄,还是那最粗硬的 苴麻料子,下头还是灯芯草编的草鞋,如今早晚天气渐凉,她的王女都穿夹的了。 便道:“去库里称十斤绵,一并给了胥女。” 出了甘家,季胥捧着布,另手拎了布橐包好的十斤绵,一路上里民频频回头。 王典计回窑场,与她顺道行着,那眼睛,直斜着往季胥那袋绵去瞅,酸溜溜的撇嘴。 季胥笑道:“我能得这些,亏的有王典计在,拦了那牛厨夫,这绵该分王典计一半,咱们同去窑场,将绵分了。” 王典计打结的心肠不由的舒畅些,说道:“我哪瞧的上你这些,甘家年年都给我这样的老人儿做绵衣,可不比你,留着自己做冬衣罢!” 这是实话,他可不缺冬衣穿,不过是夫人没有赏绵给他,心里头不自在而已。 再个,他也知,若非季胥强说要他到场,如今便是牛厨夫挺直了腰杆了,他只有在窑场灰扑扑清点算账的份,想到这,他便啐道: “这牛厨夫!离间你我,欲学你手艺,当我瞧不出他那歪心眼?” 季胥便笑眯眯道:“典计当真识人明断。” 吹的王典计飘飘然,一点心结也无了,直言道: “日后夫人那,我少不的要替你美言一番。” 等在岔路口的季止迎了出来,扫了眼季胥手中之物,问道: “堂姊,你没事罢?忽地被甘家的人唤进去,我都担心你在里头出事。” 王典计抢着显弄道:“能有何事?甘家又不是那等仗财欺人的富户,你堂姊在里头,那可是出尽风头, 做的芋角子,连那孝顺里的毛公吃了,毛公你知道吧?就是那蓄着须,常年穿着一身褣衣,乡里祭祀能见着的老乡绅。” 乡里的祭祀年年在孝顺里举行,由孝顺里的长者德公操持,毛公便在其内。 季止年年去看祭祀,自是知晓,闻的此言,面色便有些挂不住,仍是笑了笑。 王典计继续道:“那毛公,可是专门作了一首《角赋》来称赞你堂姊做的角子,怎么念来着……” 一面拈须,学舌吟了起来, “色如皎月,软美如绵,气勃郁以缦回,香飞散而远偏。行人失诞于下风,僮仆空嚼而斜眄……” 听的季止铁青着面,尤其听的王典计说: “瞧瞧,这十斤绵和这匹鸡鸣布,便是我们夫人给的谢礼。” 低头好半晌,复又问那王典计,“王典计可要买些柰果脯去吃?若是觉着好,也替我往甘家那里头介绍介绍,我若得了谢不会忘了您。” 王典计瞅了她的果脯,摇头道:“你这果脯太干了,我牙口不好。” 想了想,又道:“你是季蒸饼的堂妹,我便实告诉你,并非我不替你介绍,实在是甘家果林丰硕,多有各式的果脯,哪里用的着在外头买这样寻常的。” 季止一时不再言语,心内觉着是这王典计的推脱之词。 季胥提了个法子,说道: “柰果别直接暴晒,蒸厚点,蒸了再晒,重复三遍,外头的皮儿是韧劲的,里头是流心的,吃着口感好些。” 季止暗着神采道:“现说这些有何用!都立冬了,家里头哪还有新鲜的柰果可摘,都过了季了。” 这话便是恼时的气话了,季胥哪知大房何时晒果脯,况且金氏视她们二房,可是话不投机的,季胥哪能巴巴同她说这个,没的讨臊,还让金氏以为自己想坑害她。 这也就是季止,她方多了这句嘴,闻的此言,一概不提了,只道:“我随口一言。”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47节 季止自知失言,可心底里堵着团火,低不下头来言歉,满眼都是那块鲜亮的鸡鸣布,和那软和的绵,她的冬衣,可还都是塞的芦絮,一点也不抗冻。 把着篮子,嘟囔了句:“我还要去卖果脯,不能陪了。” 便跺着脚步,离了季胥这边。 季胥自往乡市去,添置过做买卖要用的食材,便归家去了。 两个妹妹来接,一个捧着布、一个抱着绵,爱不释手的,季凤乍舌道: “甘家可真阔,这块包绵的布还是细布绣花的呢!比上梁用的那块红布还要好许多,咱家又多一块好料子。” 再展开那鸡鸣布瞧上一瞧,眼睛都挪不开了,“这鸡鸣布多水灵哪,摸着还滑手,我听冯富贞吹嘘说,她叔母给母家阿翁做寿,就有送的这样的料子, 阿姊,你可真有能耐,才说要做冬衣,今日就带回这些好料子,还有这绵,软软的多舒服,要买的话不知得花多少钱呢,几家有这样的钱。” 一旁的季珠拿脸蹭了蹭,“绵好软和,像天上的云儿!” 忍不住撑手去压那放在床上那橐绵。 被季凤拍了开,学着从大人那听来的话,老沉道: “想来绵和芦絮一样,不能压,压实了就不暖和了。” 季珠便乖乖收了手,只轻轻的摸索着,珍惜极了。 两人跟着季胥到灶屋,季凤憧憬道: “阿姊,快同我们说说,这都是怎么得来的?” 季胥一面做中食,一面将甘家经历的说了个大概,蹲在灶下烧火的两个妹妹听的津津有味。 尤其季珠,转头便学会背那首《角赋》。 季凤倒是磕磕绊绊,但她急哪,她可等着学给旁人听呢, “色如……皎月,软……软美如绵,气……气勃郁以缦回……小珠,后头怎么背来着?” 季珠便摇头晃脑,背一遍与她听。 灶屋里余音绕梁,伴着烟火气,一片暖融融。 家中已有足够的绵和布,眼看一天比一天凉,季胥这些时日,卖完东西下半晌回家,将门前那些柴禾劈了垒好在房檐下,便学着在做冬衣。 ----------------------- 作者有话说:《角赋》是改自束皙的《饼赋》,原句:“……弱如春绵,白如秋练,气勃郁以扬布,香飞散而远遍,行人失诞于下风,童仆空嚼而斜眄……” 第43章 前些天家里盖新房,往出搬家当去陈家时,在床脚缝里寻的根针,应是当初田氏用完插在里头的,近一年过去,生出些锈,季胥在石头上磨利了,便拿来缝衣。 至于那缝衣的线,她去陈家买了三卷,那会儿庄蕙娘一听她要买线缝衣,便热心肠道: “你来我家罢,正好我也要给狗儿和穗儿把去年的冬衣改大些,咱们一道做针线活,你不熟手,我还能教教你。” 庄蕙娘近来叫卖蒸饼,嘴皮子也练的利索许多。 闻言,季胥自是欢喜,她只会简单的缝补,若说做一身成衣,还是时下的襦绔样式,那真是无从下手,喜道: “原也想请教婶儿的,这样可太好了。” 庄蕙娘正在席子上拆衣裳呢,便邀道: “眼下你的活儿可做完了?若是做完了,便拿了布来,下半晌的功夫能做出一条带裆绔来呢。” 吕媪也帮腔道:“对,拿了来,麻线都绩完了,我也清闲,能帮着你裁布。” 待季胥将布抱了来,这对君姑儿媳倒是迟疑了,把着铁剪,几度都没敢下手。 庄蕙娘咂舌道:“这多好的料子哪,绵纺的细布,摸着多软和,得看好准头,别给剪坏了。” 吕媪则唤道:“蕙娘,快拿剪子给我,我先将指头上的老茧死皮修一修,多好的料子,别勾丝了。” 季胥不禁好笑道:“我的婶儿、大母,哪有这么精贵,就还按原先的来,做成衣裳都是要穿的,剪坏再缝上就是了,勾个丝也不打紧的。” 话虽如此,但她们稀罕这鸡鸣布,尤其问的这是甘家给的,越发仔细,感慨道: “甘家那都是好东西……” 她们虽对鸡鸣布这类 时新的料子闻所未闻,但都如是道。 “你这儿的针脚要缝密一些,不容易崩坏。” “这一幅要裁宽一些,对……” 在庄蕙娘和吕媪的指点下,季胥花了五日下半晌的功夫,将姊妹三人的冬衣做了出来,看着成就满满,也算会些针线活儿了,日后做衣缝补也方便。 庄蕙娘瞧着她做的成衣,夸道:“是个有天分的,做的有模有样。” 三姊妹的冬衣,俱是上襦下绔的样式,绵复襦到膝盖的长度,里头缝了内衬,填了厚实的绵絮,绔都是带裆的。 此时也有各种年龄层的细民,习惯穿不带裆的大绔,如厕方便,平时的话,反正上襦足够长,或是腰间再围上一块蔽膝,能遮住下面。 夏日时,有的穷苦人家下半身干脆不穿绔,只穿件到膝盖的襦衣。 吕媪也劝:“给小孩做不带裆的,或是做对胫衣,方便还省料子。” 胫衣只有两条裤腿,是套在小腿上的。 “还是做带裆的好。” 那胫衣虽省料子,时下也多有这样穿的,但想想寒冬北风一刮,风全往腿里灌了,况且还有卫生和安全隐私问题,于是仍和秋衣一样,都做成严严实实的带档绵绔,费不多少布料,要妥帖很多。 吕媪则声道:“多好的料子,你是一点也不俭省着。” “对了,大母得提醒你,再过几天,就是小雪了,这天儿一下就冷了,家里的冬被少不的, 我看你家还是光板床,就一张草席子,这被褥可得预备起来。” 这话季胥记在心上,置办冬日的被褥,是下一件头等大事。 说起来,这些天生意还行,近来受盛昌里追捧的,是角子。 垂髫小儿口中都能背上三两句《角赋》。 “色如皎月,软美如绵……” “季角子!给我来一份毛公作赋称赞的角子!” 季胥近来在乡民口中也换了称号,变成季角子了。 她做肉馅、素馅的两类角子,用面粉擀出来的面皮儿,季凤都学会了擀皮,为方便买卖,做的是蒸角。 庄蕙娘也在乡市改成了卖角子这项,这是新鲜罕物,近日她那头能有五十钱的成交额,她也不胜喜幸,按三成利算,一日能挣个十五钱了。 季胥这角子,按份卖,一份有八个,肉馅五钱一份,素馅三钱一份,卖的火热。 “我也要!我也要!” “我要拣一份素角子!” 买完角子的,吟着《角赋》,乐呵呵向家去了。 “皮蛋呢?听说白夫人还将此做礼赠与毛公,季角子,从前有一日见你在这卖过皮蛋的,就是那黑黢黢的,像沤坏了似的模样,怎的连日都不卖了?” “对啊,毛公都能笑纳,咱们也想买来尝尝哪。” “怎么不卖了?我正悔呢,当初你用签子串了一块要给我尝尝味,我怕吃了拉痢疾,没敢尝,如今可悔呢。” 说起皮蛋,和王典计的半月为限,至这日方过去一半,每日开罐的五十个皮蛋,俱是事先送至窑场那了,照约定,这头自然是不能卖的。 季胥便安抚道:“这制好的皮蛋,俱被甘家买走了,至多再有八日,我便做了来卖!” “好好,可得先紧着我们盛昌里的老主顾!” “一定一定。” 这日荤、素角子,各卖了二十份,收了一百六十钱,加上庄蕙娘那头的七成,有三十五钱。 但每日的花销和成本是必有的,譬如皮蛋的,既然有甘家打出去的名声,她自然同往日一般买鸭蛋做了来卖,只这皮蛋要封存二十日才能开罐,所以得提前做出来。 每日仍旧买五十个,成本是五十钱;陶罐倒不必再买了,先前给王典计送了数日皮蛋,已有腾出来的罐子;石灰要上药肆买,药用之物价钱不便宜,做一次要二十钱的量。 另有买肉的三十钱,买蔬菜做素馅的十钱,刨除这些出项,还能攒个八十五钱。 如此连续了五日,加上先前盖完房后头三日卖蒸饼攒的,手里总着攒下个六百钱。 这会子她刚做完姊妹仨的冬衣,听的吕媪说小雪日将要降温,盘算下一步做冬被。 想了想,六百钱,是家里头所有的钱,甘家给的绵已经在冬衣上用完了,若是上外头买绵的话,百钱一斤,能买六斤。 既要做冬被,又要做褥子,自然不够的,少说要十三斤。 吕媪见她捻着针合计,似有难色,因道: “绵的要是暂时置办不起,买些芦絮来做, 那个不贵,十个钱就能买上三斤,塞厚些,捱一捱,到底还过的去。” 她家便是塞的芦絮,像那些养蚕大户倒还能留出些丝绵给自家做絮,寻常人家未曾种桑养蚕,哪里有那些钱来置办绵的。 季胥点了点头,若攒不齐钱,便这么办。 她上辈子虽没睡过芦花被,但听过春秋时期鞭打芦花的故事,这芦絮塞的并不抵寒,况且如今脑里也深深刻有小时候在芦衾里冻的骨头疼的记忆,妹妹们想必也都是受过冻的。 因此更多还是想要攒钱做绵的。 “角子,色如皎月,软美如绵的角子欸——” 乡市里, 庄蕙娘乍一听这耳熟的叫卖,心下疑惑,待循声一瞧,原是卖粔籹的妇人,她如今也不单单卖粔籹了,还有些形似月牙的角子,和庄蕙娘篮子里的模样大差不差。 不过那马粔籹的手法生疏,压出来的褶子没那么美观,但她创造了一种新吃法——煎角子。 因着她的粔籹便是秫米粉团搦成一圈圈的细丝,用膏油煎之,她见庄蕙娘这些日子的角子卖的红火,便也买了来琢磨,夜里又想着,既然粔籹能煎,那同为面食的角子不也可以? 试了试,便追着这股正劲的风头,立时搬来乡市叫卖了。 “角子——煎角子,酥香味美的煎角子——”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48节 有那新奇的,闻言凑过去,一时撂开庄蕙娘这头,向来好脾气的庄蕙娘,也不禁有些气闷,但也无法。 这东西既然在乡市卖,就不可避免有相仿的出现。从前那白玉蒸饼也有人叫着来卖,不过先后都做不出那松软回弹,俱是硬邦邦的,一直没有仿胜的。 这角子,皮子并非如蒸饼蓬软,想必能仿做出来的便多些。 盛昌里,也出现了各人串走,叫卖角子的身影。 其一便是孙吝郎,也挎着篮,口中悠长的叫卖声。 蔡膏环遥遥指他一指,“你这厮,前儿才说角子不如你的胡饼,如今倒转行了?” “羊肉多贵哪,尽赔本儿了。”孙吝郎斜身回了一嘴,接着走田串户,叫卖他的。 其二便是季止,在家费好些面粉鼓捣时,金氏便不住的絮叨: “那白玉蒸饼你都做坏多少了,做出来的和你阿母我做的,一样瓷实,吃一口脖子梗出二里地,别浪费我这精贵精贵的白面,留着除日煎粔籹的,去去去。” 季止哄说道:“那盛昌里的,都抢着买角子,待我做出来,便能压季胥一头,赚大钱给阿母长脸。” 金氏这才按捺着肉疼,将信将疑的松开了那袋白面。 季止便拔了金氏种的芦菔,做了些芦菔馅的素角子来,如今亦是叫卖道: “角子——毛公吃了拍手叫好的角子——” 也不缀在季胥后头了,偶尔撞上了,便咬了唇将脸一偏。 季胥也不作理会,她并不意外有旁人来卖角子,毕竟如今已有水引馎饦这一吃食,和角子还是有些类似的,角子皮不比蒸饼,无需加饼酵来发酵,用死面便成,能做出来的自然也多。 她照旧叫卖自己的,千人千味,各人做出来的味还是有区别的。 “我说孙吝郎,你这角子,馅儿也忒少了!这皮儿都撑不起来。” 买了孙吝郎的,咬上一口,有那不住回头埋怨的。 孙吝郎回道:“豕肉多贵哪,面粉、柴火,哪样不费钱?白送你要不要?” 人也懒的再与其理论,晦气的甩袖走开了。 也有尝过季止的,摇了摇头,“皮儿厚,味也不好。” 季止撇了撇嘴,将钱一收,走远些嘀咕着: “我瞧着都一样,她的还能吃出鳖鼋的味儿?” “还是季角子这里的味好。” “给我拣两份。” “我也要,别推我!” 季胥这的角子仍是售空了,她去乡市置办肉蔬时,特地去庄蕙娘那看了看,见马粔籹在叫卖煎角子,还担心庄蕙娘这处的生意。 找着时,庄蕙娘正在拣收空篮子,迎头见她来,说道: “我都在愁这角子要卖不完了,没承想那些人吃过别家的,又倒身回来买我这儿的,都说别人做不出你这味,这亏的是你的手艺。” 季胥听说,便放下心来,二人同着,说着话回家去了,看的马粔籹冷哼一声,摆弄着摊儿上没卖完的角子。 这日,和王典计的半月之限到了,盛昌里的里民一听叫卖声,便轰的出来, “季角子,你可算来了!今日总能买着皮蛋了罢?” 近日,甘家将那皮蛋接二连三的送礼,在盛昌里送出稀罕,送出名声来了,季胥这些天尽被追问皮蛋的买卖。 只见季胥将篮子掀开,里头的蛋裹着泥巴,涌出一股子灰草松柏味,可不正是他们这群人最先见过,却万般嫌弃的皮蛋。 如今都争抢要买, “刘富户家收了甘家一笥皮蛋,在酒宴上大出风头呢!还是三钱一个罢?可不能涨我的价。” “我买五个!” “给我来两个尝尝!” 众人你推我搡的,为的这风靡盛昌里的皮蛋,简直要打起来。 季胥见状便唤他们排队,众人立马一个挨一个,排出一条紧凑的队。 季胥很快便将这五十个皮蛋一售而空,有那没买到的,只好等明日。 季止见状,暗自嘀咕道:“黑不溜秋的坏蛋,吃坏肚等着拉痢疾,把肠子拉出来。” 一面扯嗓,叫卖她的素角子,她费了许多面粉,生意又不好,连日剩出好些带回家。 金氏骂骂咧咧的,自家都吃腻了,让她把没卖完的,留着第二日拿回来卖。 金氏的原话是:“天气都这么凉了,还能放坏不成?早上热一热,还能拿去卖,没卖完别再费我的白面做新的。” 因而季止篮里的,还是昨儿下剩的,都有些水囊囊了,众人一瞧,嫌她的不新鲜,愈发不买了。 季胥这头,在与人说着皮蛋回去该怎么烹菜,因她看见,有的剥了壳,咬上一口的表情并不美妙,看来是不能接受空口吃皮蛋的那股味的。 “对,一滴水也不加,把茄子炙的衣子焦黄焦黄的,撕了去,留出里头青白的软肉,和皮蛋放在石臼里头……” “先抓碎一个皮蛋在米里头,待其熬煮开米花,浓稠成粥时,搁些肉丝进去,再捏进一个皮蛋进去,味道更好……” 她嗓门清冽,口条又清楚,大家都听的明白,各人回家去,做上一道擂茄皮蛋,或是凉拌皮蛋、皮蛋肉粥来吃。 听说甚至还能和肉一起,做一道水引馎饦呢,不过他们暂且没这个手艺了,光听那皮子要如何擀,就复杂的头疼。 这日季胥既卖角子、又卖皮蛋,收获颇丰,回家一数,今日足足有二百三十五钱。 这可是一日下来赚的最多的一次了。 季凤一听这数,喜的从床上蹿起来,又央季胥也给她数一遍。 季胥遂将家里竹筒的钱全倒出来,和今日的并在一处,说道: “那凤妹帮我数数,家里一共攒了多少银钱了。” 季凤就爱做这活儿,若说她背《角赋》,头天背了隔天就忘,可要是数钱,那数到天亮也不带喘的。 “一,二,三……一千二百八十,一千二百八十!咱家有一千二百八十的钱!” 季凤兴奋道,还欲再数一遍,被季胥拦了,再数可就别睡了,这数和她心里的对的上,她便问道: “若要买十三斤绵,一匹麻布,还差多少?” 季凤手指点点下巴,眼珠子盯着一个方向,嘴里嘀嘀咕咕的: “绵一百钱一斤,麻布四百钱一匹,要一千七百钱,嗯……还差四百二!” 如今能卖上皮蛋,再有两日,便能攒齐了,季胥夸道:“算的真好,凤妹定是钱串子托生的。” 三姊妹挠痒笑闹一番,季凤怕痒,瘫着喘气告饶,歪过脑袋向季胥,想起来问: “阿姊,怎的要买这么多绵?咱们不是有冬衣了吗。” 这冬衣就拿甘家原先包绵的那块绣花布好好包着,宝贝的挂在梁上。 当初造房时,特地从梁上延下来许多绳索,绳索尾端有一木叉,能挂东西,像这好衣裳,家里还没有柜簏来放置,当然得悬起来,不能被老鼠咬坏了。 若说从前季凤最怕冬日,那浑身都冻的打哆嗦,一喘气,下巴都战战兢兢的,手指肿的和芦菔一样,又痒又烂,看见人家有一身芦絮做的冬衣,都艳羡极了。 现可不一样了,她倒隐隐期待小雪那日的大降温,想穿上这好衣裳,浑身暖和的,出去溜达一圈。 季胥翻过来,枕手道:“冬衣是有了,被褥还缺呢,再做上绵鞋,这样才暖和。” 就现在睡觉便有些凉了,她们都拿旧衣裳来盖。 至于那鞋,是灯芯草编的,季胥每日里脚程多,都不知穿坏多少双了,好在季凤跟着田氏学过,会编草鞋,便采了灯芯草来,编出一双双,放在床底下。 妹妹们虽有一双陈年旧麻鞋,补丁不说,都有些挤脚了,冬日该做新的。 “阿姊,那绵多精贵哪,百钱一斤呢,整个本固里,也就冯家还能买的起,拿来做被褥睡觉,多可惜哪。” 在季凤看来,做成衣裳,虽是心疼这费银钱,但能鲜鲜亮亮的穿出去,让人瞅见。 这做成被褥,睡在家里内室,人不能瞧看着,不是白白费这大笔钱? 她说道:“阿姊,不如咱们这垫的褥子,就往苇草席子下头垫些禾草,垫厚实些; 被子就做芦絮的,十个钱能买三斤芦絮, 不,还是我走远些,沿那灵水河边多找找,若能多摘些回来,一个钱也不用花呢,像外头晒的那些决明子一样。” 往年冬日,她们便是这样捱过来的。 “这样不好,睡觉该冻坏了,” 季胥循循说道, “禾草和芦絮哪里有绵缓和,若是冻出风寒,找药姑寻药吃,那该是白花的银钱了,往日没条件,那是没法子的事,索性咱们现在能攒下钱,就做绵的,睡着暖和,才不冻坏身子,好不好?” 季凤向来听阿姊的,尤其她说的这样真恳,季凤哪能不依,挨过去应好,心头不由的生出期待,这绵塞的被褥,睡起来是什么滋味? 又连卖了两日的皮蛋角子,季胥带着全身家当,一千七百五十钱,去了乡市的布肆。 布肆是个方正的格局,中间木案堆着布匹,麻的、葛的、小部分是绵的,旁边挂着各式成衣,诸如襜褕、夹袍、复襦、短褐……还下身穿的无裆绔、带裆绔、胫衣,若是夏日,这里还有犊鼻裈的。 裙只有一两条,美观大于实用的衣物,要县里的店肆卖的更齐全丰富。 庄蕙娘卖完角子,怕季胥东西多不好拿,陪她一道来的,左瞧右看,捂紧了贴身的钱袋子,啧啧,这些料子成衣可真贵,哪有自己织布来做划算。 这店肆是外乡布料商开的,雇了掌柜的在这坐贾,眼角一扫,见的是两个农女农妇,穿的土气,不冷不热道: “自便。” 季胥也没瞧见有绵,但听王典计说,乡里这间布肆是卖绵的,他老人家买过,便问道: “掌柜的,你这有绵吗?” “有有有!” 掌柜的一下就弹起来了,笑的露出牙根,“女娘要多少?” 一日下来,可也没几个人能问绵的,这绵价高,生意赚头大,他可不就灿烂了。 “十三斤。” “来来来!里边儿请,一瞧您二位就是富贵相,我说小店怎的亮堂了起来。” 掌柜的躬身请着,将她们引至后头的小库房,只见一排的麻袋,揭开都是一团团的绵。 “我这绵,虽说百钱一斤,但都是从蚕户家里收来的上等好绵,女娘你摸摸,是不是可软乎细腻?”掌柜的殷勤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49节 季胥摸着,要比甘家给的稍次些,颜色偏黄,掺有剥茧时留下的蛹壳,但也都是实实在在的绵,能保暖就够了。 季胥让掌柜的称了十三斤,又在这买了一匹麻布,陈家的麻都纺完了,没有能卖的了,她这才在肆 里买。 想着,家里剩的那半匹鸡鸣布,鲜亮名贵,留着日后做衣裳。 芯子只要是绵的,这睡觉的床单被罩,外面套用麻布的也耐造、舒适。 买上一匹,足能做两床还有富余,替换着洗用,余的布还能拿来缝三个塞决明子的枕头,那睡了容易后脖子酸的旧木枕便劈了来当柴烧,零碎的布再拿来做些手巾、巾子、抱腹这样的小件,季胥这样盘算着。 掌柜的使唤自家小子去忙过称之事,自己仍在这边攀谈,那能买的起绵的,可是大客户,他笑脸道: “女娘买绵,若是做绵被绵褥,小店能无偿加工,做完后再过称,绝对足数,不是那偷斤少两的。” 季胥听说,自然欢喜,她可不会缝绵被,问了庄蕙娘,对方也只缝过芦絮的,对这绵的有些没底。 “那麻烦掌柜的了,做一床八斤的绵被,四斤的褥子,余的那一斤,我自己带回去做鞋。” 季胥说罢,又在这看鞋底。 庄蕙娘扯扯她,低了嗓门道:“这鞋底我会纳,我教你,不用费钱在这买做好的,白白的出了工价。” 季胥道:“婶儿教我做鞋面罢,这鞋底,若是纳了来,明日就小雪了,该来不及做了。” 庄蕙娘想想也是,便替她肉疼的,看她用手指比好长短,挑了三双鞋底,俱是粗麻线纳的,鞋底还嵌合了木楦,很厚实,三双一共五十个钱。 掌柜的笑赞道:“女娘眼光真好,这麻履底嵌了木底,耐磨的很,能穿好几年咧!” 十三斤绵、一匹麻布、三双履底,季胥共付了一千七百五十钱,钱袋里一个子也不剩了。 掌柜的呲着牙花儿,嘴都合不拢的点钱,做成笔大生意,忙的使唤小子,送她们回家,也好认个路,临走还亲送出好远,摇手道: “再来!做好的被褥,明日小子会送至贵府的!您安坐着便行!” 季胥、庄蕙娘,并帮提着包作两布橐绵的小子,一路向本固里去,在岔道口时,季胥遥遥指了指自家在垄上的住所,说道: “有劳了,就送到这罢,明日将被褥送到那家便行。” 小子记在心内,撤身回去了。 庄蕙娘也朝另向归家去,一面道:“你过会儿拿了布料来我家,我这就教你缝鞋面。” 季胥便跟着陈家婶儿,将三姊妹的鞋面做了出来,缝在买来的鞋底上,用的还是盖房那日盛六谷的那尺红布,也一并与冬衣包好悬在西屋的,眼下翻出来,正好能裁作两个妹妹的鞋面,那颜色鲜亮,妹妹们听说爱的什么似的,巴巴盼着了,有点碎布条季凤还央了季胥,要拿来编头绳。 至于季胥的,她倒不好那赭红,正好还有鸡鸣布的碎料子,是那日做冬衣裁剪出来的,大小做鞋面也合适。 莲青的色,厚厚的绵,保管冻不着脚趾头,颜色也秀气。 季胥还额外用那些零碎的鸡鸣布、红布,缝缝补补拼凑起来,试着做了三双绵手套,布料缝的不比后世的毛线织的,还有伸缩,能贴合着手,她尽量比着大小来裁,做成并指的样式,腕处缝了两根带子来束口。 手套西汉也是有的,这会叫做手衣。 姊妹仨手上冻疮年年复发,有这双手衣,兴许能防治点,不然这双手又肿又痒,实是难受。 第44章 小雪这日,下半日回来,季胥依旧和庄蕙娘一处伴着做针线。 “婶别嫌我,家里还没置办剪子,只能厚着脸来与婶一道做针线,好借一借婶家的剪子了。” 木尺是有的,乃是陈大比量着自家那柄,用竹木做来的,打磨的光溜,划了刻度。 手指套的顶针,便是自己折厚了粗布条来缝的,呈圆圈状,套在右中指上。 至于剪子,铁物官营,这样的铁具必得县里铁肆方有,一是手里银钱不齐,二是三十里路远,不得空去。 连根针都得上那买去,幸而家里找着一枚旧日田氏用过的,为防丢了不见,季胥特砍了小段的竹管做针衣,专来储存细针的。 还编出个竹簸,来来回回的,好放这些针黹物件。 牛脾山那丛被金氏砍光的毛竹,现又蹿出些细竹来了,做针衣并竹簸的那点是有的。 只见她捧着竹篾编的小簸,上面搁着布匹、竹木尺、顶针、针衣、细线,进院时笑道。 “别说这样的话,咱俩一处做,能说说话是多好的事,你今日该缝被面了罢?”庄蕙娘见她来,笑了道,招手要她来席子这处坐,还帮着一道裁布。 依着布肆掌柜的给的尺寸,绵被长八尺半,阔七尺半,裁好两幅布,三向缝合了,留出一向来等套了绵被再锁针线。 那垫的,则多裁出半尺长,四向锁了边便成。 这做起来倒简快,又缝了决明子枕头、姊妹仨用的手巾、洗屁股用的巾子,先时做秋衣时余出来的布只够各做了一块,一块布擦全身,现下有了多余的布,自是要分开,更卫生些。 还给妹妹俩缝了小小的抱腹,贴身穿的,她自己用的两条月事带,这些小物件颇费工夫,自然不是一日做完的,后头有空慢慢做出来的。 眼下只缝好被单枕头家去了,那些碎布头,哪怕指头大小,依旧包好了,悬在梁下,日后能做用处的。 布肆的小郎如约将做好的绵被褥送来了,那会儿正刮北风。 小郎裹着一身旧絮衣,鼻头冻的通红,拉着的驴背上挂着一麻布橐,左右开口,一边被,一边褥,鼓鼓囊囊的。 正好陶鬲里的热水烧开了,季胥给人倒了一碗暖和身子。 她先后将这又厚又软的被褥抱来,掂了掂,是那个重量,因常买肉菜,手里准头是有的,小郎带了杆称来,现称了给她瞧,果真不差,便抱进东屋,套上新缝的被单。 两个妹妹原在屋后侍弄菜畦,听见响声冲了出来。 “二姊,我听见有驴叫!”季珠道。 “可是送被褥的来了?” “是了!来了来了!” 两人喜的捧手,见手上沾了泥巴,忙忙的去洗个干净,亦步亦趋跟着季胥来瞧。 “这买绵就是不一样,还有大驴给送到家门口。”小郎牵驴掉头时,季凤欢喜道,嘴角咧到眉梢了。 “绵被!绵被!今夜可以睡绵被!” 铺好后,季珠兴奋的拍手。 “可真软和哪,这样软,夜里我都要睡不着了。” 季凤沿着床,摸索着边角,翻翻看看,稀罕好一阵。 季胥见那北风刮的厉害,送被褥的小郎都穿絮衣了,把西屋梁上的布橐取了下来,只见她抖落开一件莲青夹绵的小复襦,是季珠的身量, “外头天冷了,把冬衣穿上,别冻坏了。” “今日便能穿啦!” 季珠眼神亮亮的,可见是巴巴盼着这一日的。 季胥笑道:“天冷了当然要穿的。” “小珠,脱了外头那件脏的,别弄脏了新衣裳。”季凤忙的道,她们如今穿了两身秋衣,里头是新做的,外头套着是旧年的,做活弄脏了也不心疼。 只见一番脱换,季珠穿着新做的襦绔,脚踩双小巧的红绵鞋,扎着小揪儿,脸蛋既是风刮的,也是高兴的,红扑扑的,十分可爱。 凤、胥两人也都穿上了新做的复襦绔与绵鞋。 那手衣,便到下雪珠再戴,依旧收在布橐里。 “阿姊,我们去外头顽一顽!” 季凤低头摸着打量一番,高兴的道。 这身好衣裳穿着,哪能忍住不去外头显一显,才刚盼到了绵被褥来家,又有可以说嘴的了,越发难忍了,几下里魂儿都飞外头了。 “去吧,天黑前回来。”季胥笑的将手一挥。 她们便拉着手,向陈家去找穗儿了。 路上还碰见在用弹弓打雀儿的王利。 王利险些没认她们出来,张嗓问 道: “哪来一身这么鲜亮的襦衣?” “哪里有捡不成,自是我阿姊做的,这料子是莲青的鸡鸣布,是豫章来的,当然鲜亮了。” 说起这,季凤满身劲头,脸上无比光彩, “也就我阿姊舍的拿这么好的料子给我们妹妹做衣裳,夹的还是绵呢。” “绵?我王将军看看,听说绵衣可暖和了。”王利道。 “看看成,你的手太脏了,不能摸。”季凤先说好道。 陈车儿兄妹正出家门来找她们玩,陈穗儿一见凤、珠二姊妹的衣裳,发出了惊叹:“这衣裳可真好看哪。” 吕媪浇菜归家来,见她们这团小孩,笑道: “哪来的标致小女?” 崔思远远瞅见了,噌的跑进屋,向缝衣的廖氏道: “阿母,我这冬衣索性也穿坏了,还补什么,不如扯一段鸡鸣布的料子来,做身新的,体体面面的。” “什么鸡鸣鸭叫的,你这衣裳去年才做的,崩了线而已,缝缝还跟新的一样,费那钱做甚。”廖氏不予理会。 “鸡鸣布便是县里头才有卖的,我看冯富贞也有一身这料子的靛蓝裙儿,一穿在身上便到处逛,现连季凤她们姊妹都穿了, 阿母,你也扯一段来给我做罢,就要那莲青色的,鲜亮好看,我穿着比她们都标致。”崔思央道。 “季凤她们姊妹都穿了?” 廖氏就听说这一句,搁下针线来院外,那会他们一群小郎小女正排队骑竹马,在梓树下“嘚嘚驾”的喊着,打眼过去最醒目的,可不正是季凤并季珠二个。 廖氏暗啐了一口“小崽子”,重新坐在床头,怎么瞧手里缝的麻布衣裳都灰扑扑的,便应了崔思的要求,一口气道: “改日托人带个口信给你大兄,让他在县里打听打听,那鸡鸣还是鸭鸣的布,是个什么价,合适便买了来。” 廖氏向来抠搜,崔思只当要被驳回的,一听喜道:“阿母也不必打听,价钱我听冯富贞说过,二千钱一匹,阿母既答应了,托了口信吩咐大兄,腊月底在铁肆结了工钱扯个两丈回来,便很够我的身段了。” 廖氏一听,无言好半晌,托了手里的旧衣道: “我的女,我看这衣裳,就挺好,也还能穿,缝缝还跟新的一样咧,不费那冤枉钱,那胥女买这布,都是天天早起做饼做角,把脑子做坏了,我们不学她。” 崔思把嘴一撅,忿忿甩身,去找季元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50节 季元也正哀求金氏这事,隔着院墙,她瞧那季胥进进出出的,一头青丝梳成椎髻,竹笄别着,那身莲青的料子衬的她愈发的肤白质妍,倒要将她比下去了。 金氏把牙一咬,道: “罢!改日让你阿翁扯半丈回来,不过啊,可不是现在就给你做衣裳的, 是给你添嫁妆的,体体面面嫁到县里头去,还愁没有什么鸡鸣布穿?” 她让季富在县城给女儿说人家,季富将车的那家富户,素日往来的富户多,倒真让季富寻着一户,在县里有房舍,家资颇丰,不过因着是做生意的市籍,不比他们这样的农家户,说出去地位要低些,但不打紧哪,有钱才能过好日子。 季元一听给扯布,可又不给做衣来穿,不禁丧声道: “天天说嫁,我倒也想嫁个好人家过好日子,可阿翁也没个准信儿,到底说成没有。” “快了,快了。” 金氏道, “我女的姻缘,保管比她胥女的好,她推了崔家的亲,等着蹉跎成怨女罢!将来配个老旷夫!” 季止闩了房门,在屋子里数钱,她也想做新衣,手里倒是抠出四十个钱。 但她哪敢交给金氏,让她去给自己做衣裳,皮都得给她揭下来,所以她还穿着季元的旧冬衣, 但手头有钱,到底更自在,隔三差五她还会买点膏环、粔籹,在外头吃完回来,日子比往日在家灰头土脸的做活要好。 可就是恨自己不如季胥,没能攀上甘家,否则什么鸡鸣布、绵,都是自己的了,也能光明正大拿回来。 “什么?甘家给她的?” 崔思来寻季元解闷,二人同着,来冯家说话。 冯富贞一听说,声都尖起来,问道。 连冯富贞都恼了,季元倒好受些,说道: “我妹妹在盛昌里做买卖,亲见的,王典计陪她出来,捧着一匹鸡鸣布、十斤绵,还能有假? 要么那小蹄子能穿上那好衣裳。听说,是她帮了甘家的忙。” 冯富贞不由的捏紧了拳,精贵的鸡鸣布、绵,她多多磨一磨大母,也能得一身鸡鸣布做的襦裙,可就是甘家,让她抓心挠肝似的,问道: “她能帮甘家做甚?” 崔思道:“左右是庖厨上的事。” 话说季凤,带着季珠回家来了,人未现影,嗓门先热热闹闹进灶屋: “王利指着两棵树要玩比谁攀援的高,我说我这身好衣裳别勾坏了,才不玩这样的,便撇了他们,和小珠跑回来了。” 只见她在复襦外头,又罩了件秋日的旧单襦,方坐下来给季胥烧火,咽了咽口水,问道: “阿姊,晡食吃水引馎饦?” 她记的,草屋漏雨那日,阿姊也这样使面杖擀过皮子。 季胥点了头道:“做皮蛋瘦肉馅的。” 那皮蛋并不抓太碎,留些颗粒感,肉糜则十分细腻,搅打出劲道。 这样左右盛在陶盆里,筷子在两处一挑,抹在薄皮上,捏出个馎饦,灵活的很。 说起来,光卖皮蛋,她们姊妹仨还未一起吃过呢。 她们有食案了,苇席今日做完买卖,手里有余钱,便也买回来一张。 苇草易得,编的席是最经济的,二十个钱能买一张,虽然不如蒲席柔软,但垫地足够用的,四角捡了石头来镇住,这样就不卷边了。 如今将鞋脱了,围案跪坐来就食,也不会弄脏了这身衣裳。 季珠呼呼吃着,腮帮鼓起来,“阿姊,太好吃了。” 季胥笑着替她擦了擦嘴角,“慢点。” 季凤也舀了进嘴。 皮蛋和瘦肉的滋味中和在一起,配上汤汁,鲜掉眉毛。 想当初,她们住着草屋,吃的糠咽菜,都不知道能不能捱到冬,如今在瓦房里吃着水引馎饦,身上穿的是厚实的绵襦,这心里可踏实了,吃着吃,忽然就对季胥道: “阿姊,你好厉害。” “在想什么?忽然夸起我来了。”季胥捏捏她鼻尖。 待到睡觉时,外头刮着北风,呼呼的响,季凤钻进被窝,发出喟叹: “我的姑舅大母欸……这是睡在云里头了?” “好软啊,绵被是这样的软。”季珠忍不住滚了滚。 她们只睡惯那芦絮做的被,最初大父大母分家给的那床,还是那有年头的,老一辈就睡过的,那布衾连着芯子,都铁实了,睡在里头凉冰冰的,一夜下来,脚都是寒的,暑夏那会她背去乡市换粮,都只换来一斗谷。 这绵被就不一样了,松软又有重量,浑身都暖烘烘的。 “阿姊,难怪这绵死贵死贵的,怕不是有什么天梯,摘了云掺在里头来做的?”季凤琢磨一番,煞有介事嘀咕道。 季胥笑的打颤,“我的妹妹哪,绵是蚕户抽丝剥茧来的!” 这夜睡的舒舒服服,起来做角子时,北风刀割似的刮,好在有绵衣,穿妥了,鞋一蹬,两手把脸搓热了。 待到在房檐下抽了柴禾,到灶下关起门生起火来时,便要暖和些。 “阿姊,拣柴禾我同小珠去就成了,你起的早,在家补会儿觉养养神。” 下半日,季凤说道 ,昨夜那绵被实在太舒服了,早上她都睡迷了,阿姊也不叫她,等她醒来,阿姊早把馅剁好,揉面擀皮,自己一人包了数百个角子,她就烧了烧火。 只见季胥拎了柴刀,还打算一并与她们上牛脾山去。 “不妨事,如今越发夜的早,咱们今日早些睡便是了, 我跟着去,若有合适粗细的枯树,还能砍了来,家里柴禾不够过冬的,要是日后大雪封山了,就不方便拣柴了,趁现在还没下雪,多砍伐拾拣一些回来,起码得堆到窗子那个高度,才够用的。” 现如今,那堆在房檐下的柴禾,还不到小腿高,且还没堆满东西一排,这样怎么够冬日烧用。 家里的买卖费柴禾,肯定堆的越高越好。 季凤闻言才没再拦她,想着明日一定要早点起来帮阿姊,不能再睡迷了。 昨夜刮了一夜的北风,山上肯定吹下来满地的枯枝松毛,庄蕙娘才刚做买卖的回来的路上,便约季胥一道去山上拣柴。 如今正在田埂上等她,只见手拿一捆草绳,一把木齿耙,后头陈狗儿兄妹也在,都和凤、珠二人一样,背着筐篓,正冲她们招手。 “胥姊,凤姊,小珠!” 第45章 牛脾山苍翠相连,远远的,有一行碧青的烟直上云霄。 庄蕙娘道:“你瞧那烟,想是谁家在山头燎炭。” 牛脾山连绵无边,山头众多,横穿了数个郡县,这烟自秋日起便开始有,乃是占有山头的人家,在伐木作炭,或是卖去县里、或是自家过冬烧用。 她们这样没山的人家便到最近的公家山头,去伐薪过冬,烧炭也行,但大规模伐木作炭,去做买卖,影响了旁人伐薪是不被允许的,告到乡里要吃苦役,除非往深处走,去那无主但可能有野兽出没的深山老林。 总之秋冬见到这行燎炭的青烟,乃是常有的。 倒是山下一行牛车很是罕见,几个车夫笼着袖子,醒目的蹲在那。 季凤指着道:“谁家的牛车呢?怎么这样多的停在这里?” 她们这会还只稀奇,待往最近的山里走了,才知缘故。 一老男子挥指着,将他们拦下来, “欸!这处乔家在伐木燎炭,你们要拣柴,上别处去!” 只见他后头仆从众多,伐木的、劈柴的,一眼望去,已锯出来不少树墩子,有小片空地光秃秃的,而那空地上,用泥现垒出数个底大口小土窑,生了火,那些木头在窑里燎烧,拣出一筐筐的木炭。 她们先时瞧见的烟原是这座山头来的,那木头要不完全燃烧形成炭,因此烟格外浓。 “乔家?哪个乔家?”季胥道。 那老男子细瘦的个儿,尖颌长脖,头戴小帽,一身绵袍质地上乘,闻言脸上有了傲态, “还有哪个乔家,自是县里来的乔家,去去去,别在此地碍手碍脚的。” 把手一挥来驱赶他们,那处挑了炭筐的仆从要过路了,运去山下候着的牛车那。 季凤口快道:“这处是公家的山头,凭啥不让我们进去拣柴?乔家也不能这样没理,我告诉乡啬夫去!” 其实一说县里来的乔家,季胥便知,是那县里的富户,大房的季富便是在给他家做将车的车夫,常听金氏吹嘘,说这家多么富,还有舅亲是做县丞的。 季胥不及拦住季凤的话口,只见那老男子脸上不以为然, “乡啬夫?我倒不知乡啬夫还能管我乔家的事,县丞的令,这处山头由田啬夫看守,直到大雪日,进山的一律按擅闯公家山田处置!” “田啬夫!这帮人你来管管!”说罢嗓子一喊。 后头忙碌处,一猿臂蜂腰的男子转过来,布条裹额,天冷了也只是一身布衣,腰间照旧别着一杆鞭子,是从前在公田见过的。 季珠一下抓紧了阿姊的衣袖,这孩子上回见他鞭挞刑役犯,这会子还是怯怯的,见他已向这处走来,小声叫道: “阿姊……” 季胥抚她靠着自己,视线里,北风刮的树影摇动,那双眼睛黑沉沉的。 “我们这就走,这就走。”庄蕙娘乍一见此人,如临大敌道。 在后头兜开手,将他们这些人拦向远处去,直走出好远,还抚着心口不安。 “婶儿怎么这样心神不宁?”季胥问道,她还是头回见庄蕙娘这般神色大变。 庄蕙娘先指着山路旁,哄他们孩子道:“那有些松球,你们四个边拣了去,看谁拣的多。” 待孩子都散开些,方低了嗓门,凑耳道: “那人我识的,他杀过人。” 一行人往更远的山头行去,只听庄蕙娘娓娓道来: “我母家是隔壁雍乐乡庄氏里的,依稀记得做女娘的时候,有一户人家逃荒到我们那落了户,是一对老夫妻带着个有身孕的女娘,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51节 因是外姓,有些坏心肠的时常挤兑辱骂,砸他家房顶,偷他家东西,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 后来这女娘嫁给了本地一户杀猪匠,也是朝打夕骂的,连幼子亦不能免。” 那一年庄蕙娘嫁来了本固里,后头的事便是年节偶回母家,听说来的,因道: “不过也是个现世报的,我听说,几年前那杀猪匠家遭了贼,争抢中丢了性命, 他家儿郎追出十里地,用一把杀猪刀将那贼人手刃了, 你当他家儿郎是谁?就是方才我们见的,那田啬夫,庄盖邑。” 后来乡里称颂他是孝子,不是血亲却能为父报仇,也正因此举,后又有扛鼎之力,县官听说方荐举他为田啬夫。 不过大部分庄氏里人,背地里都胆怵此人,因那日一身血衣回来,十分骇人。 庄蕙娘听说亦是犯怵,才有匆忙将人拉离那处的举措,说: “既是派他守山,也只能走远些,去别处拣柴了。” 再想到是乔家占山作炭,季胥因也点首,“只能这样了。” 不过,这一远,就远出十里地了。 山路还崎岖难走,好容易才寻到一块还算平坦的公家山地,也没有砍树的时辰了,只能现拣些枯枝捆了,孩子们则拣松球,天黑前背下山去。 下半日的光景,也就够走一趟。 若是在先时近处的那座山头,足能往返数趟,还能砍了枯树来做柴,不像现在这般,工夫全用在脚程上了。 只能拣回去一点,堆在房檐下,几乎看不出变化,这点根本不够过冬的。 如今刚置办完绵被褥,手里银钱不凑手,因也没起买柴禾的念头,况且山里有的,也没必要花钱买,毕竟不是住在县里。 翌日,她们姊妹和陈家的依旧进山去,乔家一干人仍在造窑燎炭,路过时,只见落了满地的枝条松毛,既有北风刮下来的,也有他们乔家砍去的那些用不上的。 “瞧瞧那铺的一地都是,要我们能就这近处进去拣,该多省事。”季凤巴巴望了一眼,说道。 却见金氏挑了担,自里头出来,两头各一大捆柴,笑盈盈的,同那昨日拦她们的老男子嘻呵道: “李管事,我走了,得闲来家里坐坐。” 后头跟着季元、季止,俱是背着捆现拣的柴,把脸一别。 就连季虎孩,也背着小捆,屁颠跟在后头,路过她们时,哼的一声,把头一抬。 金氏在前头道:“也不是人人都跟你们阿翁似的,在李管事那说的上话,那些没本事的,只能绕远路去别处了。” 大房几下里来回,不仅柴棚,房檐下都堆满了柴禾。 金氏瞅了瞅隔壁的,墙根那点柴少的可怜,心内不禁得意。 “且让这一老三少得意些日子,待乔家的走了,倒和我比一比,看是哪个拣柴的手快!”季凤指着道,忿忿往远处去了。 拣完柴,将要下山时,眼看天已昏淡,众人加快了脚步。 却见前头的王麻子,将背上柴禾一丢,鬼鬼祟祟蹿进了那近处被乔家占据的山头。 他小儿王利急的跺脚,也不敢大声唤他,怕惊了守山的田啬夫, “阿翁,别去……” 王麻子道:“不怕,天快黑了,那乔家的仆奴这会子都回县里了,我从这头绕进去,拣些他们砍落的枝条,很快便出来,不会被察觉,你在此地等我,别出声。” 他家穷,这番伐薪不仅为自家烧的,隔三岔五还要走三十里路背去县里卖,挣几个辛苦 钱。 这两日不让进这座山,夫妻俩早都愁坏了。 见王利因他阿翁犯险急的打转,庄蕙娘叹道:“乔家要将山头占到大雪日,这不是绝人活路吗……” 一语未了,只听山林里传来王麻子的惨叫。 王利一声“阿翁”,正欲冲进去,却见王麻子被拧着胳膊,雏鸡般拎着出来,后头田啬夫的身影山一般不可撼动。 方才他刚踏进里头,那田啬夫不知从哪出来将他擒住的,几乎将他膀子折了。 王麻子求饶道:“我不是贼!是山下本固里的,冬日里卖薪为生,一时迷了心窍想进来拣点那地下的枝条……啬夫绕我这一回,若是吃劳役,家里妻小该没法过冬了。” 因听说,若是偷公田粮食的毛贼被田啬夫抓了,要挨打不说,还得被扭送去吃苦役,只是这向来可以进出自如的山林子,怎么也不给他们进了。 王利见此阵仗,想到这些,吓的啼哭起来,口中求说:“不要抓我阿翁……” 只见他背上那大捆柴禾压的他弯了背,面上淌落的泪珠也顾不得揩。 这样的北风天,那件单薄的旧襦是穿小了的,两腿的胫衣露出脚脖子,脚下穿的还是草鞋。 看的庄蕙娘他们这行人停住,同为这样的小人物,不由揪心起来。 “田啬夫这样孔武有力一个人,原是监守公田震吓贼人的,抓贼教贼人吃苦役是应该,可到底这山头并不是乔家的,又哪来占山的道理,您白白的为乔家多出这样份守山的差事,若当他天黑迷了路,放了还省事。”只当为那孩子,季胥试了道,陪着好口气,并不敢,也不想得罪了对方。 庄盖邑脸上没有表情,低了头问道:“她道你迷了路?” 王麻子忙不迭认下,“是是!天黑了没看清道!” 只觉那股力道消失,他被松了开,腿早被吓软了,整个人一下瘫在地上。 “既是天黑迷路,天亮前离开。” 只见他说完,进了那临时搭的草棚里,背着张弓,并一个小布橐,向深山处去了,并不留在此地。 那王麻子吓的没回过神来,庄蕙娘亦是糊涂,“他那话啥意思?” 季胥道:“准我们趁夜进山砍柴的意思。” “真的?”瘫坐的王麻子这心天上地下的,若能就近伐柴,能少走十里地,就不用愁一日只能背回那点柴了。 于是乎,白天乔家豪奴占山作炭,天黑季胥他们便进山砍柴,错开乔家的视线,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各家丁口齐上阵,砍树、耙松毛,各有分工。 砍树若能有斧子更好下力,但家里没这样的物件,陈家也没置办,她便将柴刀磨的锋利,凑合的用。 一连数日下来,磨出满手的水泡,但趁下雪前储柴要紧,她咬牙用针尖挑了,布条裹了手,依旧趁夜去砍柴。 两个妹妹心疼,要来替,可到底力气弱小,砍出来的口子跟鸟啄的一般,不能耽误了时间,季胥便让她们做些举火把,拾掇枝条的活。 陈、王两家都在,其中又要属季胥年轻女娘身板单弱,那树是砍下来了,运回去成难题,她一点扛不动那长树干,若是在山里将其砍成小段来运,又不知要费多少时辰。 “你只管成棵的砍,我帮你扛回家便是。”王麻子道,其妻曹氏也笑着点头。 至于那田啬夫,他常带弓钻进野兽出没的深山,很少在夜里看见他的身影。 有次黄昏,季胥才去,见他在草棚前用匕首剐野兔,生了丛火来烤炙,她趁伐木的间隙看了看,那兔肉似是没熟,还带血丝,他便送进嘴了。 庄蕙娘远远瞅见越发犯怵,只一味伐木,不敢多瞧。 这些粗长的树,王麻子夫妻俩都帮着扛下山,放至在她们屋前空地了。 “快别说谢,若不是你,只怕他膀子已经折了,又哪还趁夜能伐树扛树的,一家子都要过不下去这个冬了。” 曹氏一面拍了拍身上的碎屑,一面道,是打心眼里的感激,要知道,王麻子从前偷过田氏的胡瓜,虽说后来自家结了胡瓜,她摘了还回去了,但总是理亏的,她知道,这都是孩子玩的好的情分,并不是看他们大人的面。 所以连季胥捧了角子来也不好意思吃。 王麻子倒是想拈来吃,被她板了脸拽走了。 “一,二,三……二十,二十根, 阿姊,咱家这堆了二十根树干!很足够了!”季凤在屋前数了,将手一拍道。 近来阿姊上半夜伐木,睡不多时便又起来做角子,上午还得去盛昌里做买卖挣钱,只有下半日回来能补会觉,她实是担心阿姊身体消受不了,可恨自己力小帮不上,眼下可算将柴砍完了,怎能不欢心。 季胥也感到踏实,家里有这二十根树,并那砍下来的树杈,日后慢慢锯来,劈成柴,足能将房檐下垒满,甚至高过窗子,哪怕大雪封山也不用愁了。 金氏这些日子一觉起来傻眼了,怎么隔壁柴禾越来越多? 第46章 牛脾山脚下,李管事一行人照旧下山来,要回县里去。 连日成车的炭不停往县里运,凭谁家也用不了这样大的量,但乔家有门路销给县廷并县里大户,从中牟利,因而才占山作炭,一时不许旁的里民入内。 季富乃乔家车夫,运炭这样的事他也在的,如今牵停了牛车,同李管事比划道: “有人在李管事手底下弄鬼儿呢,您还不知道罢?那田啬夫,竟趁夜放人进山伐薪! 我家那口都瞧见了,近些日子,本固里有几户人家,一到黄昏便进山去,趁咱们夜里不在,不知砍走多少木头。” 季富想卖弄殷勤,家里听金氏嘀咕了,趁这会子田啬夫留在山里,不在跟前,便拿来嚼说。 李管事指挥完仆奴搬炭,方道:“这事我知道,不过是他行个方便,赚个酒钱罢了。” 那田啬夫来此地守山,到底是乔家的私事,李管事也不是那不会为人的,先前听田啬夫说起,不过是笑想:他这样一个寡言少语的人,竟也有这样一份世俗的贪心。 季富道:“李管事也不管管?” “这点子事何来管的。”李管事别他一眼,自上了最前头的牛车,指挥牛车回县城。 这事倒不像季富以为的,竟连句好也没落着,白费口舌,只得缩了脖子去将车了。 话说二房门前堆的木头,季胥借来陈家的铁锯,三个下半日的工夫锯好了,因怕雨淋,先垒在房檐下,日后有空再慢慢劈, 一眼望去,这些木头堆成了凹状,她留出了窗户的口子,并不影响西屋的采光,截面的木纹还给这房子增添了几分朴实的美感。 东屋那侧,则拿来堆那些成捆的枝条,她数了数,足有二十大捆,其中有五捆还是陈家送来的,厮拧一番,说什么也要她留下。 那会吕媪道:“家里托你的手艺才能日日有进项,做角子是费柴的事,你这样单弱的女娘,伐柴是多不容易的事,这些拿去烧,不值什么……” 家里这些柴,起码能用到出正月,拾掇了之后,屋前也重新空旷起来,季胥心满意足的来至西屋。 “阿姊,你在做什么?” 只见她沿着西屋墙根,在数步子,季凤进来好奇道。 “家里柴禾是够了,想攒些粮食过冬。”季胥道。 犹记得农忙时在公田卖蒸饼,同那狱吏攀了几句,听说那平准署来征粮是因关东旱灾,运去那地方平抑粮价的。 只因那会儿忙着攒赋税钱,后来又要盖瓦房,手里也没有余钱来给她做打算,这事便一直搁在心里。 也不知那地方的麦价眼 下如何,楚越之地饭稻羹鱼,麦子、包括面粉,皆系外地来的。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52节 前几日见过田啬夫,又想起这事来,于是有囤粮的打算。 首先要囤的自然是面粉,这与家里的营生相干。 “凤妹来看,这里放个粮架如何?” 家里的稻谷、面粉都是吃用的快见底时才添置,各一口麻袋盛着,简单的挂在梁上也就行了,如今既然有囤粮的盘算,还是得打一个粮架。 季凤听说,连连称好,谁不盼着家里存粮多,日日能吃饱,光想想这心口都踏实。 “这个不难,半日工夫便能做出来。”陈大听说她要做粮架,说道。 只执意不肯收季胥给的工匠钱,在陈家人看来,自家亏的靠着季胥有一份进项,比窑场的苦活儿不知轻省多少,若有能帮的,捎带手就帮了,哪能收钱。 “一码是一码,陈叔都帮我家做了多少木工活了,大到那梁檩、门窗、食案,小到木尺,就连一个木勾,哪样不费心力,我脸皮再厚的也要过意不去了,这钱便收下罢。” 正好陈狗儿在旁边玩泥巴,她便将那二十个钱塞给狗儿,这个数是她在乡市找木匠打听过的工钱, “就当给孩子买吃的。” 说完抬脚走了,慢点吕媪就要追出来与她厮拧了。 狗儿一手泥巴,一手钱,两眼懵然的看着家里大人。 后来陈大自是使出十二分力,说起来,自他漯病以来琢磨木工,还是头一遭挣上钱,他倒也去过乡市揽活,但脸生,又跛足,一日下来无人问津,这分明是季胥在照顾他这门手艺,因此无不卖力,好像找回从前在窑场的力气。 只见那粮架做出来,四腿,一横架,连接处明榫接合,两腿之间还有横档加固。 如此做了两张,稳当放在地面,中间搭上木棍,便能往上面放粮食了,那架子腿打磨的光滑,又有高度,能防了老鼠偷吃。 季胥看了喜道:“陈叔这活儿可真细。” 西屋安置好粮架,次日回来,季胥便绕去乡市买面粉了,这些日子伐薪储柴并未丢下买卖,手里是攒下些钱的。 她先买了两斛,一共一百二十钱,让掌柜的装在一口麻袋里,放在筐篓中背回去,这样蚂蚁挪窝似的每日往回买。 一次也没法买太多,一是家中无车不好运回去;二是惹眼,若是路旁面甜心苦的人瞧见又该打趣挣了多少钱,要她带着一道卖角子皮蛋了,这些话自打家里盖上瓦房,她听的多了。 就这样背在筐里,谁也瞧不着,反倒省事。 天越发冷,季胥每日依旧背两斛面粉回来,如今窗子糊了麻布,外头过路再看不到屋里的,西屋粮架上的面粉袋口堆的渐多,外人一点不知晓。 大雪那日,本固里的崔大,自乡市回来后,他妻子廖氏一面补衣,一面问道: “如今稻谷什么价?” 崔大这趟赶早推了独轮车,装了秋收稻谷卖给粮肆,如今进门摘了裹头巾,搓了搓冻僵的手,一面道: “还是原来的价,粮肆收咱们的一斛三十钱,卖出去四十钱。” 廖氏撇了撇嘴,“一年到头也不涨涨,多卖几个钱也好置办除日的吃食,广宗腊月底从县里回来还得相看人家,成亲又是笔开销,也不知他那铁肆能结多少工钱。” 说到涨价,崔大近前来道:“面粉倒是大涨价,听粮肆掌柜的说,乃是关东今年大旱,那儿的麦地颗粒无收,连带着面粉从六十钱一斛,竟涨到如今的八十钱了! 啧啧,可惜咱这儿的田地也种不来北地的麦子,不然明年就种麦子了。” 廖氏听说,抿了抿穿针线,乐的啐道: “咄!该!面粉涨价,看那胥女可还做不做那角子,涨啊,再涨高点才好!教她亏本去!” 面粉涨价之事,金氏自也知晓了,她可谓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面粉涨价,这本固里,首当其冲的就是做面食生意最广的季胥,最好令她再也做不了面食,又是盖房,又是做那绵衣裳的,且看她日后如何张狂; 忧的是,自家季止可也在卖角子,虽说没多大赚头,但好歹一日能给她挣回个六钱、七钱的,贴补贴补,都能买一斤肉了,倒比起头卖果脯强点。 想到这,不禁丧了脸,捏着个空袋回家,她原是出去粮肆买白面的。 烧火的季止见状问道:“母怎么没将面粉买回来?我还等着做角子呢。” 那些隔夜角子,后来都发黄,有馊味了,金氏还唆使她去卖,她就偷偷倒了,哄她说跌了一跤,沾上了路边的屎,没法卖了,要做新的,金氏骂骂咧咧的去买面粉了。 “做啥做,那面粉涨到八十钱一斛了,” 金氏比着手指头, “都够买两斛稻谷了,还买回家来,那不是冤大头么?” “涨价了?“进灶屋寻吃食的季元听言,不由的拍手称快,“看那胥女可怎么办!该!” 季止顿时灰了心,一屁股哀坐在灶下,“那我可怎么办,我还得卖角子啊,涨什么不好,偏偏涨面粉。” 季元便道:“我看你也别卖了,本儿都回不来,索性留在家,帮着做活儿。” 近来因季止做点买卖,能赚几个子,她闲在家中,少不的被金氏使唤去烧火舂米的,累死人了。 “你就安安心心的,待我嫁去了县城,还愁没有咱家的好日子? 你还小,跟着伺候我几年,待及笄了,我还给你介绍一个富户呢。”季元道。 季止听的发闷,甩手进屋,一面气道: “天天说嫁富户,当心嫁个贼心汉,要打要骂的,就看盛昌里那些小富户,多少是好伺候的!要嫁你自己嫁,别拉上我!” “我可是长姊,死丫头怎么跟我说话的!该你面粉涨价,该!该!” 季元在外拍门,扰的大房没有安生。 “哟,庄婶儿?你还不知道罢?面粉涨价啦!得八十钱一斛咯!” 庄蕙娘在菜园子里摘菘菜,旁边过路的,幸灾乐祸同她道,陈家帮着季胥卖东西,背地不少眼热的。 庄蕙娘听说,连菜也顾不的摘了,急匆匆向季胥家去,和她说这事。 “婶儿先别急,你来。” 庄蕙娘被领进西屋。 只见墙梁上挂着有布橐,也有柳篮,里头装着应是杂物,墙根好些陶罐,不知是何。 那北墙边的木架子,她记得是自家那汉子做的粮架,眼下堆着些鼓囊囊的袋口,似有面粉的尘迹。 “一,二,三,四……九,十,十斛?都是面粉?”庄蕙娘惊道。 季胥点头,打从决定要囤粮,一点点攒的,她也不瞒庄蕙娘,说起屯粮念头的来历。 “还是你机灵,这谁能想到囤这些个面粉哪,这样能省了不少本钱。”庄蕙娘道。 季胥却忖着,好一会儿方言语: “我和婶儿,加起来每日能卖五十多份角子,照这个用量,这些面粉能坚持一个月左右,八十钱的面粉,咬咬牙,少挣些,倒也还能继续卖,但……” “但什么?”庄蕙娘道。 季胥摇了摇头,没有将心中担忧说出来,届时走一步看一步罢,现在告诉庄蕙娘,不过徒添一人忧心。 庄蕙娘想了想,道:“若是日后你买了那八十钱的面粉,本钱多了,我这儿少给一成,也使得,不能让你一人担着。” 季胥道:“哪就要少婶儿的钱,这些本钱我还受的住,婶儿放心,不到这步的。” 这面粉涨价之事,倒给季胥敲了警钟,如今家中可没能来得及囤下稻谷,素日都是随吃随买,眼看吃的也就剩小半袋子了,她问道: “婶儿家可有过冬粮?我想着,如今白面涨价,跟关东旱灾有关系,咱们这虽是饭稻羹鱼,不吃麦饭,今年秋收也算是丰年, 可咱们扬州的稻谷也是运往各地的,关东又是全国的 供粮要地,六谷粮价俱是一价带一价的,我猜疑着,稻谷也会受点影响,想囤些过冬稻谷,婶儿家若是不足,要不要也趁如今,稻谷还平价,囤一点?” 虽有平准署平抑粮价,但遇上天灾人祸,平准署也控不住,面粉价钱便是例子,关东那头怕是麦价飞涨了,还是要多做打算。 “我家为着纳口算钱,大半多的粮一过农忙便卖了,如今家里剩的稻谷不多,平日里省着吃,豆子倒还多些。” 庄蕙娘拿不了这主意,她也不大懂这些,便揣着这话,回去同吕媪商量。 吕媪听说,闷头想了半日,她可还有印象,有一年她们这遇上水灾,那时她都还小,地里的稻谷,全被决堤的河水冲毁了,那年粮价飞涨,家家户户过的苦哪,有熬不下去的,便举家逃往粮丰的蜀地,去乞食避难;也有那壮了胆,去抢富户的,总之乱糟糟的,好几年才缓过来。 吕媪点了点头,“囤点也好,咱家的稻谷,都吃不到除日,豆子还多,却也不能日日吃豆粥豆饭,况且也不够捱到明年秋收,好在你如今也能挣上钱,车儿在窑场也有进项,咱们便买些来备着,总比等日后涨价了买贵的好。” “那母说,咱家买多少好?”庄蕙娘道。 吕媪去屋子里点钱了,出来将钱袋子掖在她手里, “你瞧着胥女,她买多少,咱们家人口多,但还有点自家种的粮,日后也能掺了豆子省着来煮,便买她的三成之数。” “哎!”庄蕙娘应了。 第47章 次日,季胥仍继续在盛昌里叫卖,还按原价,肉的五钱一份,素的三钱。 孙吝郎也在叫卖,不过他涨了一个钱,遇上那嫌他卖贵了的,便追着道: “你上粮肆打听打听,面粉都涨价了!我不过涨你一个钱罢了!” 季止今日也来了,她哄了金氏,说自己识得盛昌里的富户,能买着便宜点的白面,叫金氏将钱给她来买,实则自己垫了十个钱,买了半斛回去做角子。 如今见季胥不涨价,自己也咬咬牙,一点不涨,如此一来,她的生意倒比孙吝郎的好,全卖出去了。 季胥这头凭着经济的价,和独有的好味,连着五十个皮蛋,也卖了个空,正要去乡市寻庄蕙娘汇合时,顶头见一行牛车向盛昌里行进着,将车的车夫,个个裹着帕头,身穿青灰冬袍,为首的那个,是头目,空手在前,贵气许多,那袍子鞋履,俱是比旁人的崭新。 “粮贾来咯!外地的粮贾来咯!” 有孩童大呼小叫着。 “你们是哪儿人?” “关东的?关东粮贾来咯!” 孩童追着跑,嗓门儿传开来,报信似的。 盛昌里的田地是全乡居首的多,地也肥沃,各家各户纳完赋税,也都还有盈余的能拿来卖,如今见粮贾一行人来了,便有挤上去询价的。 “四十钱!粮肆掌柜的才收我三十钱一斛,倒涨了十个钱!还好先前没便宜卖给粮肆。” 谷贱伤农,对于种庄稼卖粮的人家而言,自然价越贵越好。 对于季胥这样要买粮的来说,如今粮贾收粮都四十钱一斛了,那粮肆这种收粮来卖的店肆,岂不是卖的更贵? 索性叫上庄蕙娘,在盛昌里这处买那些乡民的,省去粮肆这中间的差价,更合算,她脚步匆匆去了乡市。 庄蕙娘也卖完角子,在粮肆门口焦急打转,一见她便迎前来道: “已是涨了十个钱,得五十钱才能买着一斛的稻谷了,这一眨眼的功夫,竟涨了这么多。”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53节 她方进粮肆询问过了,那掌柜的说,甭管哪个粮肆,就是去县里,也是这价,都是司市师允许统一涨的,可把庄蕙娘急坏了。 她家陈大犯去岁漯病,脚上关节肿的鸡蛋大,一到梅雨日还疼的厉害,先前请药姑治病,却也不见好,落下了跛腿的病根,没法去窑场上工做力气活,家里那点子积蓄还花干净了。 她家七口人,四大口,三小口,今年九月的口算钱要五百多钱。 好在年成好,一亩地能打四斛稻谷,她家七亩半薄田,有六亩种的稻谷,那会子为凑钱缴一家子的口算钱,农忙一收上来稻谷便卖了十六斛,加之缴了田税,后来还吃了些,眼下也就剩了五斛,并六斛的豆子。 一个大人哪怕每日朝、晡两顿吃个半饱,少说也能月食二斛粮谷,何况她家还有四个这样的成年大人,一个半大小子,两个六岁孩子。 这些粮谷肯定是吃不到来年秋收的,家里原先卖的这样多是没法子,原想着勒紧裤腰带,添水煮稀粥俭省着吃。 会到粮肆买粮的,有季胥这样没田地的,或是家里多种桑麻、围塘养鱼,在别项上挣钱蚕户小贩,粮谷种的不足够家里吃的,庄稼人只有往里卖的,少有往出买的时候。 陈家也是好在这两个月家里有了两项收入,日子松泛些,想着粮谷迟早要买的,怕日后涨价,便先买点来放着。 可谁知竟已涨了十钱,足能买一斤的好肉了。 庄蕙娘不由的犯了难,这稻谷还买不买? “咱们去盛昌里买,他们那有粮贾来收,许多人家都有余粮要卖,不上粮肆去。” 季胥并庄蕙娘,折返回了盛昌里,各家都拉了独轮车出来,将粮贾队伍围的水泄不通,远远就瞅见王典计也在这喧阗闹处,和粮贾的头目有说有聊的。 原是甘家作为田地大户,自是有粮要卖的,牛典计负责山林田地的账,这样清点稻谷、出库算账的事,自然由他负责。 但如今王典计颇得白夫人欢心,便点名让他这老家伙相帮着年轻人,将甘家秋收的囤粮往出卖。 因听说甘家粮多,粮贾队伍亲自登门去收,王典计为抢尽牛典计风头,特带了一帮小子,风风光光来这引路的。 加之乡民跟着凑热闹,对着粮贾队伍问东问西,嘁嘁喳喳把这条道堵的水泄不通, “小郎,你们在这逗留多少日子?能吃的下多少粮?” “收完甘家的便去我家罢!我家稻谷菰米都有,没有一点空壳的,都是极好的品相,只管给个好价钱!” 季胥因被堵在外头,一时也与王典计说不上话,便问同在旁边张望的盛昌里人: “老伯家可是要卖粮?我这正好要买,不若给个好价钱,我们两家做成买卖,也免了在这处挤。” 那老男子闻言道: “你要多少?我家稻谷可都是上等良田收上来的,得四十五钱一斛。” 一旁庄蕙娘听了这价钱,不禁道:“你卖关东来的粮贾都才四十钱一斛,怎的卖我们还贵了?” “嫌我这贵?那你上粮肆去买五十钱的。”老男子揣了袖子道。 因才刚听那粮贾的头目同里民们说,只管家里有的都拿来,只要品相好,他们全都收了,便不愁没有销路,见季胥这样的个人想买,干脆坐地抬价了。 一连问了数人,都这样抬价,外地粮贾的到来令各家稻谷变得紧俏起来,让这价钱有底气的高涨。 还是王典计见她被堵在外头,使唤一小仆来问她挤在这处何事。 听的季胥这头正巧也要买粮,王典计拨个空档出来找她,低了嗓门道: “你要我自给你留着,说出数来,保管比给粮贾还低的价。” 庄蕙娘听言,面带喜色,季胥便将两人事先定好的数目说了说: “我要二十斛,我婶儿要六斛。” 王典计显弄道:“行,你我的交情,还是给九成的价,瞧我现在忙轰轰的,甘家哪处离的了我呢,你后日再来取,保管替你留着数。” 婶侄两人吃了定心丸,便谢过归家去了。 一路庄蕙娘都捂着心口,激动着,说道: “多亏了胥女和那王典计能说上话,九成……就是三十六钱一斛,我家买这些省了几十个钱咧! 能做多少用处哪,若是在外头粮肆买,哪能有这个 好价。” 庄蕙娘将这事和吕媪说了,吕媪亦是欣喜,这就将钱点备好,因知都是沾了季胥的光,她道: “胥女力小,家里又没个能出大力的,若凭她一人一点点背那些粮食,不知要走多少趟,明日我同你翁都去挑粮,帮胥女把那二十斛挑回来,不教她费事。” 说罢姑媳二人便去腾出后日要用的那些扁担挑筐,并麻袋之类的东西了。 崔家一整日都怨声载道的,季胥沿路归家,正好听了去,是廖氏的嗓门儿: “这狗贼的粮贾!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家里稻谷昨儿便宜卖了,他今日倒颠来了!” 原是粮贾不止一波,在各乡各里,都来了收粮队伍,大肆收购秋收之粮,偏偏崔家将家中口粮以外的粮谷都卖了,换成银钱捏在手里,这一算亏了不少钱。 季胥这路家去,迎面撞见一行牛车拉了些粮食,引车的汉子们操着关东口音。 本固里不比盛昌里富裕,能有许多余粮,多数人家赋税后剥掉层皮,不过剩了些紧巴巴的口粮,少有人家还有卖的。 当然,也有些人家缺钱,见今年谷价好,便一咬牙,把口粮也卖了换钱的。 王家便是这样。 只见王利在草舍前蹦高来招手,“粮贾!粮贾来我家!” 他妹妹王绵不满三岁,也蹒跚来门前,学舌道:“粮贾来!来!” 兄妹俩被北风冻的同样流鼻涕,王利总是捏着袖子往人中一揩,只着这件独衣裳穿久了,那袖口便浆住了一层硬壳。 妹妹那脸蛋红扑扑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季胥。 “在做什么?”季胥过路时问道。 王利高兴道:“听说今年谷价比旧年好,我家要卖稻谷换钱,换些便宜的豆子来吃。” 篱院内,西屋门敞着,只见王麻子夫妻一个张开袋口,一个从木仓里用瓢舀稻谷进麻袋,提至外头等着远处那牛车队伍。 曹氏亦是面有笑意,“难得的好价钱,便干脆都卖了换点钱,吃豆饭也一样的,你打盛昌里回来呀?” 季胥点了点头道:“婶儿家既是卖钱,何不晚些时日?” “听说那粮贾只在这待两日,错过便再没这样的好价钱了。” 再个,本地粮肆收稻谷可不比他们外地来的,宰价更狠,一点不好都要挑,外地来的要量大,并不挑剔。 因而曹氏才这样忙忙的拾掇出来,如今只等那粮贾路过引进来了。 季胥想了想,同她说了些心里话。 王麻子见才提出去的两袋稻谷又被曹氏拎回来,因问:“怎么又提回来了?” “先不卖了,” 曹氏道,“胥女说的在理,先观望些时日,日后兴许还会涨。” 冯家这厢, 都有些沉默,冯大两兄弟,一时不知该不该搬了。 冯富贞哼道:“她胥女说会涨便会涨?天下粮仓又不是她家的,信她的做甚!” 原是方才鲍予按徐媪吩咐,去寻那粮贾来自家,可巧走到王麻子家附近寻到的,见那粮贾分明看见招手去了王家,那家人忽又说不卖了,正骂骂咧咧,曹氏在同人告歉。 一问才从他家出来的季胥,方知缘故。 如今学着道:“秋收后有平准署来征公粮,现又有大粮贾大肆的收私粮,若是粮都捏在大粮贾手里,想来粮价免不了还要再涨,现那粮肆都卖到五十钱一斛了。” “母,咱家也学王麻子家,再观望一番。”又道。 徐媪想了半日,道:“我看也未必涨,一年到头难得的好价,若不抓准时机,待价跌下来,白白错失多少银钱。” 鲍予又问道:“家里头口粮留足了罢?这到明年秋收,日子还长呢。” “放心,口粮我自是留了,够吃了,这腊月置办吃食年货,正月招待亲戚,明年开春,恽郎在经舍要交一笔束脩,俱是开支,趁有这价,卖了粮也是笔进项。” “不若再等等,咱不能全信那外地粮贾的,说过了今日就没这价了。兴许还涨呢?进项还多些。” 鲍予劝道,季胥相帮过她,她打心眼里觉着此人靠谱的,很信服那些话。 徐媪拉下脸,“你被胥女灌了迷魂汤了?几次三番为她驳我这君姑的话,这个家终究还是我做主,今日便卖!” 说罢指挥冯大两兄弟继续装袋装车。 话说季胥回了家,两个妹妹自外看邻里卖粮谷的热闹回来,说起哪家哪户卖了多少,得多少钱。 季胥思忖一番,仍去了趟陈家,找吕媪说了如今外地粮贾大肆收粮的事,说道: “若是粮都捏在大粮贾手里,谷价终是免不了还要再涨,大母,您看要不要给本固里的乡亲们提个醒,先观望一番,别急着卖,许还能涨, 因我看有好些人家缺钱,连口粮都卖了,将来价钱一涨,这样赚头全是粮贾的,苦的还是辛苦种地的乡亲们。” 吕媪颔首道:“你这话在理,只是你我两家,人微言轻的,恐怕去说,也无人信服,得找乡啬夫,若是他的话,大家听着方觉有分量。这样,这是宜早不宜迟,我叫上你陈大父,这就去寻乡啬夫。” 乡啬夫乃一乡之长,居于孝顺里,陈老夫妇引路,领着季胥,一并往孝顺里去了。 说起来,这还是季胥头次踏足此地,孝顺里不比盛昌里富裕,但整体也比本固里条件好。 柳垂河堤,鸡鸭走地,偶尔能见家门前黄发垂髫,一副怡然自得的生活景象。 尤其路过书舍的院子时,书声朗朗,一派祥和。 他们寻上乡啬夫的住处,其妻在院内洒扫,两个孩童偷偷在玩水,听了来意后,其妻隔着矮院墙道: “夫君不在家,一早便去县里了,这会子应该在乡亭里,你们去那处寻一寻他。” 乡亭离这倒不远,就设在孝顺里附近的乡道口上,亭门高大,两侧连接牛脾山的峭壁,这条乡道蜿蜒曲折,形似蛇,被称作卧蛇谷,是进出牛脾乡唯一的甬道,亭门每日早晚由亭父开阖,起到管理人口进出的作用。 亭门旁围有院落,远远还能望见院内耸立的角楼,近前了,院外砌有一面石墙,上面的字迹已经褪色模糊,依稀还能辨清,是秋收后的“赋税通知”。 县官府下来的通告,一般都会在上头张贴,有时是布帛,有时是直接书在石墙上,对于过路的乡民而言,十分醒目。 说明来意后,看门的亭父朝其中一间房屋指了指,“在里面,和亭长说话呢。” 只见院中停了一排牛车,车上堆满鼓囊的袋口,伙计们在卸车辕,将牛牵去后头的牛马厩喂草,季胥向亭父多问了一句: “这些可都是外地粮贾的车?” 乡亭内还有屋舍、厨、厩,不仅接待办事官吏,也给外出的平民百姓提供付费住宿。 还得做清洁的亭父说道: “正是咧,待到明日才走,瞧这一地的牛粪。” 乡啬夫梁兆是个中年男子,合中身量,蓄着须,头戴旧巾帻裹发,一身灰旧的右衽长袍,平素似很亲和的模样,听了季胥所言后,说道: “我知你一片好心,但还是太年轻哪,女娘家见识不够,你可知如今实行平准法?”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54节 所谓平准法,便是一些生活必需品,诸如粮食,都有官府的物价标准,即称为“市平”,若市价低于标准,那便自由买卖; 若市价高于标准,官府会用库存物资来平抑价格。 梁兆拈须道:“今年乃是个丰年,郡县仓廪丰足,若是稻谷之价高于市平,自然开粮仓入市,平抑粮价,若是有贼心商贾卖高价粮,你们只管报到我这,自有司市师来管。” 有些大老粗的陈老伯立时托手急道:“如今已是涨了十 个钱哪,那乡市里的粮肆,稻谷都卖到五十钱一斛了,那面粉就涨的更厉害了,八十钱一斛了。” “面粉是因关东旱灾,那地方的麦子颗粒无收,官府粮仓一时哪里周济的过来,这才连带着咱们这儿,也涨高了价; 至于本地稻谷,五十钱便是官府的市平价格,如今正好在标准上,我敢保证,过不了这个价!” 梁兆见这年老的竟也被孩子游说着来这,说这些杞人忧天的话,不禁摇头。 “人是关东来的正经粮贾,县里查验过文书的,我去县里便为的这事,不然白白的开亭门放他们进来?谷贱伤农,如今能卖个好价钱,大家喜还来不及的,你这女娘,倒劝我去泼冷水。 你们只当管物价的司市师是吃白饭的?且把心放肚里罢!稻谷的价,绝对不会再涨了!过了这节骨眼甚至往回跌!乡民此时卖粮是最妥当的!”梁兆定论道,将袖一甩,进屋了。 有一点乡啬夫说的对,单凭个人猜疑,他身为一乡之长,也不可能依她之言去说些子虚乌有的话,反而惹的人惶惶不安,想来,寻乡啬夫出面还是不妥的。 季胥也只能做到这了,但愿如乡啬夫所言,粮价不再涨,乡亲此时卖粮,亦能多挣些,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后日一早,粮贾已撤去,盛昌里显的冷清起来,先后来了十来个脸生面孔,他们形容骨立,穿着单薄破烂,大都捧一只木头碗,北风吹的哆哆嗦嗦的,挨家挨户的乞食。 “你们打哪儿来?” 有里民觉着可怜,从自家捧出些朝食吃的米饭,倒在木碗里,一面问道。 “关东一路讨饭来的。” 那年轻小郎用手抓着,大口塞吃着,面多尘土,已经分不清原本的肤色了。 “怪可怜见的,听说你们那闹旱灾,是不是?”里民问道。 讨饭小郎点点头,旁边一个老叟听是外乡口音,拄杖来问他: “哪里人?怎么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官府没拦你们?” 如今出行都要“传”,各地关卡要查验的,上头要书明来路,去处。 小郎噎的捶捶胸口,说道:“有的地方查的不严,混过来的,也有因关口外聚众闹事放行的;把守严些的,我们便翻山绕远路,就这么来的。 我家那头,粮食都到三百钱一斛了!饿也要饿死了,再待不下去,逃出来还有点活路。” 也有的乍一见生面孔,操着外地口音,有些怨气: “亭父一大早怎么放他们进来?我家院里晒的都是衣裳,可还怎么走的开,教他们给我顺走去。” 其实他们并非经过亭门,从卧蛇谷进来乡里的,是夜里翻了牛脾山,才一大早进在各里的。 “我家没有余粮,到别家讨去!” 本固里这处,季元方挥手赶走一个难民,便见金氏铁青着一张脸自外回来了。 “稻谷涨价了。”金氏闷头坐了半日,说道。 “什么?又涨了五钱?” 廖氏听崔大说起乡里粮肆的消息,悔的咬碎一口银牙,数落起崔大来, “你瞧瞧,接二连三的涨,我说让你过两日,等家里攒了鸡蛋,一块拿去卖,你偏说闲着早卖早安生,安生什么?算算亏了多少银钱!” 崔大也是一声不响,坐在床边,抓挠的裹发的帕头都掉了。 “行行好。” 恰好外头有难民在向内乞食,廖氏气的道: “没粮!别来我家!” 第48章 有个妇人,背着孩子,都立冬了,母子穿着还是单薄的秋衣,里头塞了些干草絮,讨饭到陈家门前。 这会子陈家已经吃完朝食,庄蕙娘依旧卖角子去了,陈车儿在窑场做工,陈大去了地里,家里剩老两口并狗儿兄妹。 吕媪在屋前的苇草席子上晒芦菔,先被唬了一跳,问了母子来历,方问道: “多少日子没吃饭了?” 妇人道:“两日。” 因陈家朝食的豆粥按量煮的,吃的刚刚好,一点不剩,便问: “生芦菔你要不要?” 只见那妇人忙的点头,“不拘什么,有口吃的便行了。” 吕媪便从草席上抓了一把刚切成股的生芦菔给她,这是预备晒蔫了来做菹菜的。 妇人捧着木碗走了,吕媪叹道:“可怜见的,家里不知多苦多难才会背井离乡。” 她幼时历经过水患,知道地里没收成只能讨饭的苦。 “不好,胥女去盛昌里卖角子了,二房就剩两个小女在家,万一遇着那乞食的难民,捧点吃食是好心, 可人家见她们就两个小女,保不准没有起坏心眼儿的,我去把她们接了来,再怎么说,这头也有你我两个大人,就是给人家吃食,也不会教惦记上。” 吕媪虑到这一点,和屋内的陈老伯道,说话便向垄上去接人了。 季家二房, 一大清早,季凤把着大高竹帚在扫地。 因西屋里放着十斛面粉,如今涨价了越发精贵,她扫屋前这会子功夫,都将堂屋门锁了,铁钥挂在项上。 “小女,行行好,打发点吃的,我有多少日没吃东西了。” 只见是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站在屋前的土垄上张望。 季凤把着竹帚道:“我人口七八个,吃也吃穷了,哪还有吃的给你,上别处讨去罢!” 实则灶屋陶釜里还有些留着中午煎来吃的角子,但季凤哪会捧出来,一是心疼自家东西,二是怕遭人惦记,她虽爱说嘴,爱脸上有光彩,但也不是什么都往外抖落,像面粉涨高价的节骨眼儿,自家囤了十斛面粉这事,她嘴比谁都严实。 那男子只不走,因见这家是新建的瓦房,比一路走来见到的草舍好的多,便想磨一磨讨到些来, “冬葵、豆粥,不拘什么都好,我还有妻儿等着吃,你家中大人呢?怎么不见?” 季凤一下警觉起来,“说了没有就没有!” 一面向屋后去,一面喊道:“阿翁,大兄、二兄!前面来了个讨饭的,我赶他,他只不走,你们快别忙了,来将他轰走!” 那男子一听这家丁口这样多,要来轰赶,两股一战,忙的走了。 其实屋后哪有别人,就一个五岁的小珠,在菜畦那拔野草,蹲着还不比芦菔苗高。 “小珠,快先别拔了。” 季凤也不扫地了,牵了季珠去洗手,竹帚搁在灶屋角落,将灶屋门锁了,又落下堂屋大门的门闩,两姊妹只在东屋里待着,暂不出去。 季凤躲在窗子后头瞧,后又来了两个难民,捧了木碗在门前叫人,她并不出声,让季珠也别应答。 难民见这家始终紧闭着门,便走开了。 “二凤,小珠?” 后来见是吕媪在叫人,季凤方打开门。 “你倒机灵,大母只担心你要是莽莽的给人吃食,让人知道家里就两个小女不安好心,快将门锁了,去大母家和穗儿他们玩罢,你们俩独在这儿我也不放心。”吕媪听说后道。 季凤想了想,道:“若我和妹妹都走了,这两扇门都挂了锁,就都知道这家没人了,我怕他们要偷屋后种的菜。” 自家没有院子,因盖房要赶时辰竣工,向来院子是后来自家里有工夫,慢慢围上的,这会她们家是没有的。 从屋前去屋后一点阻挡没有,不过几步路的事,那两畦菜地,秋日里种的好些菜,每日侍弄到如今,像芹菜、蔓菁、芸苔这好几样都能吃了,若让人偷走去,她哪能不心疼。 因道:“我还是和小珠躲在屋子里,装作家里有人只不出去的样子,也好看着,他们若有敢偷的,我便叫嚷起来,让四邻都听见来抓贼。” “这样也好,你这样警觉,大母就放心了。”吕媪道。 季胥在盛昌里卖角子,也碰见了难民,有的是青中年男子,有的是妇孺,见着时,便歇了叫卖,低头挽篮如寻常过路的。 “去去去,哪里的讨饭鬼!我这是挣钱的买卖,平白的讨给你让我喝西北风去哪!” 只见不远的孙吝郎摆袖驱赶了一个难民,脸色难看的很。 因稻谷涨了五钱,他前日急着卖给粮贾亏大了,面粉又贵,他的角子,馅料愈发少了,叫卖的也不如往日响亮。 季止也在卖,有时遇上难民拔腿就跑,跑远了才接着卖。 “才走一个又来了,我家没有剩的稻饭了。”一家院里的妇人来门口道。 看清人变了笑脸道,“是季角子啊,我只当是那些难民来乞食,如今乱糟糟的来了这样多生人,家里都不敢离了人儿了,还好你来了,给我拣两份素角子。” 季胥这样挨家挨户的,问人家要角子、皮蛋与否,终究低调的卖完了。 见里市没有卖鸭蛋的,也不绕道乡市找寻了,就近在里市拣着买了些角子要用的肉蔬,麻布盖着篮子,外头瞧不出什么。 便出了盛昌里,在岔道口等庄蕙娘,两人来时见到那些生面孔,便说好结伴一道回去。 她站那一会儿,便见有一家难民在卧蛇谷对面搭窝棚,用的牛脾山上扯来的树枝草叶,搭的窝棚正对盛昌里入口。 因盛昌里富裕,他们在这处能讨到稻饭,自然就近搭了窝棚来过夜。 这条山谷正好可以躲避北风,先后又有两家将窝棚搭在了这。 见了各处有蹿走的难民,形容可怜,但绝境下难保有坏心的,她惦记家中两个年幼的妹妹,和庄蕙娘一道汇合了,便紧赶回去,庄蕙娘也陪着先去她家。 “阿姊,你回来了!一路还好吧?盛昌里可有难民?”季凤盼到阿姊回来,欣喜来开门。 “还好,那处也有,好在没有遇上什么事,只是担心你们。”季胥揉着季珠贴过在腰间的脑袋。 叮嘱两个妹妹, “若是大人不在,就闩好门,不必去给人施粮,阿姊回来了,或是陈家大父大母陪同着,再做打算。” “知道了。”季珠乖巧应道。 “我正是这样做的。”季凤同她说了上午家里头的事。 季胥听说,欣慰不已,格外夸了她。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55节 按事先说好的,今日该去王典计那,将事先要的稻谷钱货两讫。 庄蕙娘归家一趟后,又并陈老夫妇来家里说这事,原本这时候就该挑了空筐出发的,只见老两口空着手。 吕媪一见她便拉她走到灶屋那头,离了孩子们道: “我听蕙娘说,你们这一路从卧蛇谷走回来,见到不少窝棚,若就这样大白天的挑稻谷回来,打眼的很,我们家人丁多倒能震吓住人,还不打紧, 就是担心你们三个女娘家,若被那些难民,或是本固里一些面甜心苦的人瞅见家里有好些粮食,被惦记上了就麻烦了。” 她幼时因水患经历过乱糟糟的日子,眼下是有饭可讨,难民们便还循规蹈矩,将来无饭可讨了,难免生出祸心,不得不防。 “原同你大父商量,夜黑了再从盛昌里往回挑,可这走来一路的难民窝棚,哪里又躲的过去。” 吕媪一时犯了难,卧蛇谷是盛昌里与本固里的必经之路了。 “幸有大母替我虑到这么多,我方才回来路上也在想这事,记得前些日子因乔家占山,我与婶儿绕远路去别的山头拣柴,那山上远远的还能看见甘家窑场的青烟,当时还指着与婶儿说道,竟然走到盛昌里这头来了。” “是了!咱们可以走山路,这山头是相连的,虽说远了些,不过既能避开卧蛇谷的难民,夜黑了本固里的人家也都睡下了,这事便谁也不知不觉了。”庄蕙娘经她一提,想起来道。 吕媪道:“难得两全的法子,那咱们等夜黑了,走山路将粮挑回去。” 人定时分,夜色浓时,季胥与陈老夫妇、陈大夫妻,并下工的陈狗儿,准备了火把并挑筐一类的,自家中出发向盛昌里去。 卧蛇谷这条道并不算宽,窝棚里不少双眼睛因火光探出来。 见他们这行人为首的陈老伯一身胆气在前,再瞧那竹筐轻飘飘,是空的,便都缩了回去睡觉了。 甘家窑场前院, 王典计早已在那等着了,两家的稻谷两斛装成一袋,拢共十三口麻袋,事先码放在了前院,方便他们挑了从这处上后山去。 “可还挑的动?用肩窝这块,更好使力,” 吕媪上手来帮,见她实在吃力,因劝道,“还是放着罢,让你陈大父再回来一趟也一样的。” “还行。”扁担两头的挑筐里各放一袋谷,季胥微蹲了身子,咬牙提气,试着挑了起来。 方才出发前带家伙什时,吕媪给她准备的是背篓,原是说她骨头单薄,让她背一袋就成,季胥没依,说道: “那十三袋粮,十袋都是我家的,您家的三袋只去两人怎么也够用了,这一大家子都去,连陈叔都去了,我是明白的,是为着帮我省事,哪有我自己还专拣轻省活儿的。” 陈大因腿脚不便,只能用筐篓背一袋,这样季胥、并陈家姑媳各挑两袋,陈老伯并狗儿各挑三袋,其中一袋拿两口麻袋分开装了,扁担两头便一样重的,如此一趟就能将这十三袋稻谷运回去了,不用再多费脚程。 王典计还是头次见陈家这一大家子人,不知人品如何,有意打探一番,但现在也不是磕闲天的时候。 冷眼看着这一家待季胥友善,心内还算满意,然终究还有顾虑: 陈狗儿这小子,偏生是外头聘的,若是收了他做徒,辛辛苦苦教会他,他抬起脚不在窑场这儿做工了,谁还伺候我老?我一个奴籍还能拦的了庶民? “仔细脚下。”王典计一面想着这些,一面送出去道。 只见一行人,陈老伯打头阵,陈大殿后,渐渐消失在后山里头。 火把的光亮晃动着,几人的扁担吱呀呀响。 走了有二三里路时,前头的陈狗儿道:“胥姊,要不要歇一肩?” 他在窑场做惯了的,不觉得重,反倒担着粮食心里踏实,只怕季胥要累了。 这一路还有七八里,季胥右边肩膀被扁担压的骨头疼,不过想着这些粮食可以将粮架垒满,凭一口气撑住了,若放下来再挑反更泄了力,因道: “我还能走。” 正走着,树影簌簌一响,一道硕大的黑影自林中蹿出来。 众人只当是什么野兽从深山里跑出来了,一时停住,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待黑影速度慢下来,近前了,借着那片火光,田啬夫的脸显出来,冷硬的五官照样没有表情。 “只当是虎狼,原来是田啬夫。” 吕媪道,自打被放行去趁夜伐柴后,她便觉着这田啬夫是个好吏,就是身上没有人情味,是个不好聊天的。 吕媪客气道:“我们这里走的慢,田啬夫先过罢,我们侧侧身子让一让。” 山路狭小,被他们挑粮挡了,季胥不熟挑担,让的位置不多。 庄盖邑过时,正好碰到她的粮担,成了最后一根稻草,让她肩膀一下撑不住,粮筐豁朗一下滑脱了,倒了下去。 “我来。” 她正要去捡,庄盖邑先弯了腰。 季胥只当是帮她将筐扶起来,却见庄盖邑两袋粮扛上肩,说话便阔步下山了,粮袋在他肩膀看起来仿佛没有重量似的。 忙活了上半夜,十袋,也就是二十斛稻谷放在了西屋。 凤、珠为等她一直未睡,这会子终于盼到人平安回来总算放下心来,季凤道:“鬲中给阿姊留了洗漱的热水,阿姊洗洗便睡觉罢。” 天气冷,季胥便打湿巾子擦身,解开衣裳发现右肩红了一大片,还磨出了两个水泡,白日里唤季凤拿缝衣针来给她挑了。 季凤跪坐在后,轻轻呼出凉风,视线专注着,一面道:“阿姊,那田啬夫昨夜竟替我们家背回来两袋粮,我先前听小珠说他拿鞭子挞人,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好心肠。” 这也是季胥没料到的,后半段路她只提着空筐并扁担走的,不然这肩膀再多两个水泡也不定。 想来那田啬夫一惯寡言,又不是多事之人,不至于将他们夜里挑粮的事告诉旁人。 这番家里的稻谷囤足了,足够她们姊妹三个吃到明年入夏了,甭管粮价涨与否,起码这二十斛,三十六钱一斛买来,是绝不亏的,而且,这堆满的粮,心里踏踏实实的。 季珠见了,发出感慨:“阿姊,家里有好多稻 谷!” 季凤更是这里摸摸,那里摁一摁,出屋子一定锁门,牢牢看好自己项上的铁钥。 这日,冯大在院里卸车辕,徐媪听着响,立时从堂屋来问道: “如何,没有再涨了罢!” 冯大怕气坏老母身子,一时没言语,急的徐媪怒催道:“快说!” 冯大叹气,只得告知:“又涨了五钱,如今稻谷六十钱一斛了。” 徐媪捂着胸口,踉踉跄跄的,吓的冯大来扶向屋内。 徐媪坐在床头,额头敷着热帕子,眼里灰了大半,哀声出气的, “又涨了……又涨了……亏了多少银钱,怪我,怪我,若是听信那胥女的,不会让咱家白白亏了这样多钱。” 她家可是连今年秋收的,并去年的存粮,都卖给那外地粮贾了,她话虽说留足了口粮, 可那是鲍予三番驳她,拿话搪塞鲍予的,实则给自家留的都紧巴巴的,她想着,卖的越多,那粮贾还给涨些个钱,再没几日谷价肯定要跌了下来,就是不够再添一点亦是便宜的,如今可好,钱亏了,存粮没了。 “母别担心,终究是卖了一笔银钱的,咱家也还留了些米粮,省俭着吃,不够便买些,到明年秋,收了稻谷、卖了山果,便缓过来了。” 冯大宽慰道。 话虽如此,可徐媪仍是气的捶胸口。 第49章 晡时, 冯家食案上,陈设着白粥,冯富贞食之无味,到底碍着徐媪的身子,没有抱怨,然而心底越发因季胥说中粮价这事而不自在。 冯兴霸则扁了嘴,闹道:“我不要吃粥,说好晡食吃枣糒的!我要吃枣糒!” 这枣糒是实打实的干饭,里头还有枣干,家里倒是有秋日晒的枣儿,可稻谷剩的不足,眼看涨到六十钱一斛,年关家里还有大把的花销,若将稻谷吃完了还得费钱去买贵的,便吩咐鲍予晡食煮点粥吃。 “我要吃枣糒!枣糒!” 冯兴霸爱甜,素日喜食枣糒,今见案上没有,一番闹起来。 搅的徐媪脸色愈发挂不住,好似脸上被谁扇了巴掌。冯大便拉下脸道: “再闹连粥也不许吃!你瞧瞧那些乞食的难民,哪里又吃的上这些!” 这才喝的冯兴霸不敢闹,埋头吃粥,拣些菜拌着用。 “我的祖宗!你少量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稻谷都涨到六十钱了!” 季家大房,季元量米做晡食时,金氏急着冲进来道。 一面将量筒里的稻米往回倒,盖紧了米瓮。 “这点可怎么吃?”季元不满道。 “多加些水,煮稀一点。” 金氏悔的肠子都青了,家里头二十亩地,赋税后也还有不少余粮,听说那粮贾只待两日,便将余粮一口气卖光了。 那会听说王麻子家听信季胥的,要观望些时日,还笑话这家笨,这也就是外地粮商,他们走了还上哪卖这么好的价?等着悔去罢! 可如今,稻谷涨到这个价,金氏是半点儿也狂不起来了,整日被霜打蔫了似的,连饭食都使唤的季元去做。 “若是吃空了,还得费钱去买那六十钱一斛的,我可没钱。”金氏又往回抓了一把米,说道。 家中不过剩了些嚼吃的口粮,若像往日那般敞开了吃干饭,根本嚼不到来年秋的。 “鸡鸣布不给扯,现连干饭都吃不上了,日子过成啥样了,越过越差。” 崔家,崔思看着面前的米粥、菹菜,埋怨道。 廖氏被这稻谷涨价扰的心火躁盛,她家卖的最早,连粮贾那波都没赶上,亏的最多,这会子便凶了口气,道: “你这死丫头,有的吃还嫌,让你吃两日糠咽菜,看还多嘴舌不?” 季家二房,季凤在灶屋里头舂米,只见她脚踏舂碓一头,木杵在石臼里珰珰作响。 等米脱了壳,便倒在竹簸上,手上一下下扬动着筛出粃糠。 有些粃糠落在了下头垫的麻袋外头,她都用手盘在一处,捧回糠袋里,一点不浪费。 家里已经攒有半袋糠了,日后若是养鸡鸭能作用处的,况且现在粮价涨到六十钱一斛,连带这些粃糠在她眼里也金贵起来。 筛了一遍后,簸上便剩下白米了,当然会掺着还带壳的稻谷,若要做到将米舂的干净不掺杂,要舂的更久,那会捣出来好多米屑,连着和粃糠被筛下去,这样实在可惜了。 还不如后头细细挑拣一遍。 只见凤、珠二妹跪坐在旁边的苇席子上,盘开竹簸的米粒儿,将些稻子、小石子拣出来,稻子又放回粮袋里,下次再舂。 这米在鬲中闷出来,一揭盖子那米香便令季凤觉得好。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56节 “这样的日子能吃上干饭,可真好,亏的阿姊囤下这些稻谷,不然外头涨成这样可怎么办才好。” 季凤心安道。 “香!”季珠垫了脚尖,把小圆脸挤在白雾里,深深嗅着。 三姊妹将那鬲中的米粒刮的干净,搭着午后掐来炒着吃的嫩菜,一粒不浪费的。 因外头蹿走的生面孔令人不安,凤、珠也不去外头寻伙伴玩闹了,三人早早漱洗过,闩门睡了。 次早,季胥依旧起来做角子,紧闭着门,外头只能瞧见窗口黄光。 家里为买二十斛粮,攒的钱花了大半,如今还剩了七百钱左右,也说不准后头什么景况,万一比现要乱,买卖若做不了,便断了来源。 眼下才冬月初,还有一整个冬日要嚼用,家里还缺许多家当没添置,总有要花钱之处,因此季胥想趁现在还算安生,还做角子卖,能卖多少算多少。 想着盛昌里有难民蹿走,里民出来都少了,生意多少差些,因此少做了些,荤、素总做了三十份,再开了罐皮蛋,挽着篮,用麻布盖严实了,与庄蕙娘两人结伴而去。 “阿姊,路上当心,早些回来。” 凤、珠送她出门,巴巴望着,想到阿姊要走卧蛇谷,这颗心总放不下。 季胥让她们进去闩好门,渐走远了。 因她身上的绵复襦是鸡鸣布,原是甘家给的那匹好料子做的,如今穿来簇新鲜亮,倒分外打眼,可又单这一件绵的能御寒,她便在外头罩了旧日的秋衣绔,粗糙发硬的苴麻料子,穿旧了的,簪发的是再普通不过的竹笄了,十分朴素。 庄蕙娘穿的原就是半旧的补丁絮衣,并不惹眼,两人走在卧蛇谷,沿路的窝棚里有视线盯来,见是穷家女,便只嘴上念着: “行行好。” 并不拦上来,吃不饱时走两步都是费力的。 季胥并庄蕙娘只能当未闻,仍走自己的,她们常在这过路,若给了一次,被认熟了脸,日后便不得安生了。 “大老爷给几个钱买口吃的罢!我每日求神仙保佑您长寿无极!” 只见县里乔家的一行牛车经过,仍去牛脾山燎炭的,这年头牛贵,何况还有这样多的牛车。 难民们见是大富户,一股脑儿从窝棚内涌出来,追着牛车走,尤其扒拉着为首李管事的车。 李管事那身显眼的羊皮裘被一只黑手拉着,求情讨要。 “大老爷行行好。” 李管事甩了袖子,喝道:“谁敢再拦!” 他们并不是头下被拦车了,从县城出来,城门口聚集的难民比这处乡里还多,已有过应对。 只见车上的仆从纷纷亮出家伙什儿,这行进山伐木作炭,他们是带了斧头柴刀的。 难民们一时被震吓的后退,并不追着了。 这头季胥与庄蕙娘只顾紧着脚步远离这处,待分别进了盛昌里与乡市,更多的是本地黔首,不像卧蛇谷似的难民聚集,全是生面孔,倒还好些。 季胥仍是一家家的门前去问,十分安静的买卖,卖完又将麻布遮掩好,挽篮去下处。 她熟悉盛昌里的道,只拣些大路、畎亩房舍密集、有鸡鸣狗吠的地方来走,至于那住的太偏僻的人家,便不去了,安全要紧。 “又来了!稻谷贵到六十钱了!哪来的粮食次次讨给你!别处去罢!” 只见有难民在房舍前驻足,捧碗向内,里头传来不满的响应。 稻谷涨价,盛昌里的人户是亏卖了的,偏偏盛昌里这处余粮多,卖给大粮贾也多,亏的钱自然最多,不过他们这处人家有底子,还能撑住罢了。 不过对难民们的情绪,也从原先的同情,越发的排斥忌惮了。 难民们能讨到的饭越来越少,眼神透出渴望和急迫。 “了不得了! 如今盛昌里乱成他们的地盘了!乡啬夫和亭长也不管管!” 只见一细布襦绔,戴银戒子的胖妇人被一小郎缠住讨吃的,哀求拉扯她手中的竹箪,争执中竹箪脱手在地,那小郎捡了滚出来的两个熟鸡蛋,撒腿便跑。 胖妇人骂骂咧咧的捡起竹箪。 季胥这处卖完上半日光景,也还剩了十来个角子,庄蕙娘那头亦是,剩有五六个,她愁道: “因这些难民在乡市蹿走,乡市比以往冷清多了,想来都情愿在家不出来,这面粉这样精贵,做出来的角子没卖完实是可惜了。” 季胥道:“好在面粉是先时囤的,若能卖出这些倒也还好,剩的带回去自家吃也不会浪费了,明日再少做些便是。” “只是,” 她望了望那些窝棚,“盛昌里这番卖粮大亏了,也不比先前,能让难民们讨到吃食,这样下去,怕是要乱,小买卖也就越难做了,咱们现在能做一日算一日,多少攒点钱好过年关,熬到粮价降下来。” 庄蕙娘听后,不由的忧心起以后,叹道:“都是关东旱灾闹的。” 正走着说话,三两的难民从各里涌出去,往亭门那处赶, “快,快走,有富户在乡亭施粥!去晚了可就没有了!” “乡亭?走走!咱们快去!” 只见窝棚外这一消息告走开,里头窝着攒力气的老弱妇孺都出来了,个个干瘦如柴,虽互相催促要快,但吃的少,行动也并不敏捷,不过是凭着对吃食的急迫渴望往那处赶。 随后还遇上甘家的阿耐,正引着仆从,抬米的、搬釜的、背柴火的,俱也往乡亭去。 季胥问了问,才知原是孝顺里的老乡绅,召集了盛昌里的富户们,在亭门外架了棚屋,每日做粥施给难民,也好教这些人莫在各里乱窜,惹得人心惶惶。 盛昌里的富户属甘家为首,甘家白夫人向来交好孝顺里有名望的乡绅,她女儿入书舍蒙学的事,正是宴请的乡绅毛公,才有后续。 于甘家来说,施粥能得好名声,加之乡绅们有的是县官的座上宾,甘家是乐的给情面的,因而响应了这事,吩咐阿耐来办。 “加上甘家,总有十户富户派了人在亭门外架釜施粥,从今儿起,每日一回,想来你们的买卖也能安生做下去了。” 阿耐道,没工夫多停留,和季胥说上会子话便忙忙的走了。 庄蕙娘听后迎来希望一般,面上的愁云一时散去,道: “这下可好了。既然每日在那能得粥吃,他们就不是这样乱走乱蹿的,惹的大家忌惮不已,连带买卖难做,以后这日子总算安生了。” 实则季胥并不因此乐观,施粥终究不是长久之相,关键还得看粮价的走向,能否降回来,以及难民的安顿去处如何。 不过她们的买卖,到底托富户们施粥,安生做了些日子,虽赚的比先时少,但时移事迁,季胥也很满足了。 妹妹们就更是了,能吃的上干饭她们就庆幸极了,钱多少不打紧,只盼阿姊平安归家。 连日过去半个多月。 只见乡啬夫梁兆从县廷回来,如今稻谷已然涨到八十钱一斛了,较之最初,翻了一番。 急的他嘴角燎泡,身形憔悴的进了乡亭,近来也不往家里去住了,但凡人见他,就要追问他稻谷涨价之事,他索性避在此地。 不多时,一个乡佐叩门道: “乡啬夫,外头聚了好些乡民,都闹着问粮价的事。” 想当初,乡啬夫梁兆打包票说这粮价不会再涨,只会在官府定的市平线内,可如今不仅涨,还飞涨了,乡啬夫这脸简直没处搁。 “他们吵着要进来,亭长和亭父都拦不住了。” 乡佐急道,话落,只见一帮乡民涌了来,神色愤慨,金氏冲在最前头,两只眼睛熬的血红,一挤进来便声张道: “乡啬夫呢?我们要见乡啬夫!八十钱一斛,还让不让人过年了?” “对,人呢?出来把粮价飞涨的事情说个清楚。” “司市师是做什么吃的?粮价飞涨,早都过了市平线,也不管管那些粮肆商贾!” “那坏了心肝的粮贾!那两日催着我们卖粮,教我们亏了一倍的钱,现在谁还买的起那八十钱一斛的稻谷!亭长当初很不该放那些关东的粮贾进来!他们一定早料到粮价要涨过市平线了!” 金氏想想自家卖出去的粮谷,简直要吐出一口血沫子。 家里剩的口粮本就不多,今日这粮价翻番,哪敢敞开了吃,连日是水比米多的稀饭,吃的她面黄肌瘦的。 她本是窄长脸,熬尖了下巴,越显的拉长了脸,,划拉手臂大呼小叫的道 季胥和吕媪也来了,他们虽有余粮度日,可粮价飞涨,大家买口粮花的钱多了一倍,自然就少了钱去买旁的吃食,买卖越是难做,怎么会不想知晓粮价之蹊跷,只因人多暂被堵在外头。 周围一片愤慨的闹声,听的里面乡佐在道: “放他们进来。” 亭父这头大开了院门,他们这些堵在外头的方得以聚在院落中。 从屋内出来的梁兆站在最前面,面向他们,大喊好几声“乡亲父老”,义愤填膺的骂声才歇下来,让梁兆插了话进来: “我在县廷里打听过了,实在是扬州最大的粮仓因天干物燥走了水,烧个一干二净,加之前阵子粮贾在各郡大肆收购秋粮,咱们这的粮价这才一涨再涨,不过诸位放心,上峰们已经在向周边州郡调用公粮来周济,想必要不了多久,咱们这的粮价便能跌下来了。” “给个准信儿,到底多久!” “这都马上腊月了,还能不能让大家安生过个除日!”金氏说道。 “就是,早就说在调粮在调粮,我们这样没耕田的人家哪里等的起,家中都无米做炊了!” 说话之人早就追到乡啬夫家中探听过情况,当初也是这个理由,如今便急了。 梁兆道:“我的心和你们是一样的,只可恨我只是一微末小官,如今这样的大事,也非我能做的了主,不过是听信罢了, 不过诸位乡亲父老们放心,但凡有一点儿音信,我一定尽早通知到诸位。” 众人听说,也不能当真掀翻了这乡亭,否则要被判作寻衅滋事者抓起来吃苦役,不过是勒紧裤腰带,骂骂咧咧散了。 金氏临走指着道:“等着,改日我还来问!” 季胥和吕媪也走开了,吕媪叹道:“竟是粮仓走水,那该是多少粮食哪,造孽啊。” 季胥一时没有声响,在想着什么。 一看亭门外侧吵吵嚷嚷的,是甘家的阿耐带着一帮仆从在拆粥棚,指挥道: “这个拆了,这铁釜是咱们的,还有这架子,都带回去。” 旁边亦有别的富户在拆自家的施粥棚,如今粮价翻番,盛昌里的富户们也顶不住日日施粥了,他们这批,拆的还算最晚的,有些粥棚早些日子便拆了,纷纷都顶不住这项开支了。 “善人们,怎的都拆了?我们可怎么活啊?” 有的难民还捧着木碗在等今日的粥,见都在拆粥棚,不由的心切道。 有富户家的小仆便道:“如今我们灵水县的稻谷都涨到八十钱一斛了,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也不能为积德行善掏空了家底。 你们往别处走走,兴许还有那更富裕的地,朝他们化缘去!” 话虽如此,现今正值寒冬,他们这帮关东来的难民又无官府开具的传,要过各地关卡,只能翻山越岭绕远路,不等走到下个地,也冻死饿死了。 在这待过一阵子,俱知道这牛脾乡的盛昌里还算是富裕的,好容易到这,离了这,又还能找到哪处能乞来吃食的富贵之乡呢?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57节 一时都哀天叫地求了起来,那些粥棚还是拆了。 看着揪 心,可如今被这粮价搅腾的,人人自危,大都是有心帮而无余力了。 说起来,近半月,季胥的角子生意也愈发冷清,粮价带百价,如今肉价也涨,这正经吃食上要花从前两倍的钱,能花用在小吃上的钱也就紧巴了, 别说其他里,就连最富裕的盛昌里,民户生活质量也大不如前,连带影响了季胥的小买卖,近来每日能卖个二十到三十钱,就算顶好的了, 庄蕙娘在乡市那头则更少了,但都还在坚持着,眼下什么都涨价,诸如炼油的脂、缺少不得的盐巴、就连一片菜叶子都比以前贵,日常开销越来越大,多少还能拣点家用。 次日,季胥拎着比往日轻的多的篮子,在盛昌里卖角子,粥棚一拆,各处又多出游荡的难民。 他们不似刚来时,能在许多人家乞的吃食,如今都狠狠心,挥手道: “家里没粮,别处去!” 如此接连碰壁。 季胥的角子,问二十户能有一户要的,之所以还能来卖,因她的面粉是从前囤的,那时价还经济,还能撑些时日,不用外头买; 肉价贵了一半,荤的便不做了,只拔些屋后种的菜蔬,做些素的来卖。 陈家见菜价也涨,她们的分成季胥却没给减,过意不去,便出了一半的菜,好在这些是地里头种了有的。 至于角子的价钱,涨了一个钱,算下来还有些微薄的赚头。 迎头见蔡膏环推着独轮车,在沙砾路上,铁釜和铲子丁零哐当的,近了显出面上黯了神采。 “蔡婶儿,往哪处去?”季胥问道。 蔡膏环丧声歪气道:“这面粉都涨到百钱一斛了,好些面食的小买卖做不下去了, 那孙吝郎,早都不做了,听说在县里给食肆做帮厨,挣些佣钱, 我这生意也冷冷清清,本儿都捡不来了,索性也收了摊,回家清闲去,这不,马上也腊月了,到处洗刷洗刷,拾掇干净。” “你生意还好啊?”蔡膏环问道。 季胥摇摇头,只见她篮里也还剩着,说道:“也就这样,家里没地,拣几分嚼用钱。” 蔡膏环瞟了瞟四周,轻了嗓门道:“说起来,多亏你当初叮嘱我一番,家里还留了半数的粮没卖,想来到明年秋,也不用去外头买贵价粮了。” 又道:“如今乡里外人多,乱糟糟的,你一个小女娘当点心,别走偏远了,若有事,只管来家寻我,我家就在松林子那。” 二人在路旁说了会闲话,各自走开,忙去了。 季胥又卖了会儿,最后还剩点,看天色不早,便收拾归家了。 庄蕙娘已在盛昌里路口等她,如今不论谁早谁晚,都约在此地汇合了,结伴着归家,今日却见陈车儿也在那处,离平素下工的时辰还早。 问了问,才知窑场近来生意不如往日,像陈车儿这些外头雇的,都暂时让回家了,就留了甘家的奴籍小郎们在那处做活,也都忙的过来。 陈车儿道:“王典计照顾我,还多留了我在里头半个月,不过近日夫人亲自散了好一批佣工,没法子便让我也家去了。” “就当歇整了,日后生意景气了,你这样利索勤快的小郎,窑场那头定是抢着雇回去的。”季胥宽慰道。 好在陈车儿也不是那悲态的,一转眼也就笑道:“正是这样呢,胥姊,我帮你提着篮。” 三人结伴着往本固里去。 许是粥棚拆了,各处乞食未果的缘故,一路上,卧蛇谷遇见的难民,那凄寒又渴望的目光,总是会黏在他们身上,好长一段距离。 近来,季胥习惯在绵襦外头罩一件旧衣,从前打了补丁的,扣的严实,看着破烂; 陈车儿又方从窑场出来,灰头土脸的; 庄蕙娘穿着亦是俭朴。到底这行人形容实在不起眼,又有一男二女,并没出什么事。 ----------------------- 作者有话说:应宝子们的,这章够肥~ 第50章 本固里菜地里一片骂声。 “我这才长成的蔓菁,自家还没来得及吃,他给我偷去一半!烂了手脚的豚人!老天也要容不得你!” 只见廖氏刨弄着旁边被踩坏的菜,又是心疼,又是气愤,一时骂了不停。 “都是卧蛇谷那些难民做的祸!” 一旁菜地的妇人道,他们这片菜地偏远,不比门前屋后的菜畦,离了房舍与人家,夜里便无人看顾,想来就是那些饿疯了的难民来偷了去的。 “谁家日子又是好过的,要偷去偷那些盛昌里的大富户去!跑来偷我家,被我逮了,看不打断他手脚!捆在树下三天三夜!” 那贼只取了蔓菁底下的茎头,留下一地的菜叶子,廖氏简直气疯了,直骂了一下午,拾掇了那些被丢下的菜叶子,带回家烩了吃。 庄蕙娘见状叹道:“真是越发乱了,昨儿也有一家被偷了菜的,告到求盗那去,求盗又哪里管的过来呢……” 因亭门外拆了粥棚,难民流窜,翌日,陈老伯陪了她们去盛昌里,手持一锄头,一路警惕卧蛇谷那些难民,约好日中时再来接她们。 季胥这厢提着篮,正挨家挨户问着,在鲍家附近时,只见门口围了一圈人,吵吵嚷嚷的。 被围着的,乃是鲍老爷,没了往日在寿宴的神气,如今圆脸消瘦,胡子邋遢的,连袍子都未扣好,只顾咬牙切齿的詈骂道: “杀千刀的贼!我今年做寿才收的一块帻巾,缣帛的好料子,能值百钱,还有我那鸡鸣布的绵袍子, 那么大的一颗玉扳指,全给偷去了,我那多病的妻,一下气的起不来床,说说,这可要我怎么办?” “可有谁瞧见了那贼人的踪迹?”有看客道。 鲍老爷的邻居们俱是摇首不知,“没瞧见哪。” “呵,不用猜也知是谁,如今成日里在咱们这晃荡的,不就是卧蛇谷那些难民。”有个邻居道。 便有附和的:“定是他们穷极了,夜里偷了去!” 一说起那些徘徊不走的难民,便少不的有怨气: “乡啬夫竟也不管管,如今乱糟糟成什么样,我昨儿晒在门前的腊肉就少了一块。” “我家的衣裳也少了!” “我家地里的菘菜也被偷了!” “保不准就是那些难民偷的,趁早该赶了他们才是。” 如此一来,一窝蜂的涌到乡啬夫那,要乡啬夫断案,将难民赶出牛脾乡。 这处散去,四周倏地安静下来,北风卷着地下的枯叶沙沙响,季胥觉着不对劲。 一回身,只见后头一男子盯着她这向,满面尘土,衣衫褴褛,眼神隐隐有疯狂之意, “女娘,给点你的东西我吃,求你行行好。” 一面求说,一面探手来捉季胥。 季胥早在他起头说话时便拔腿向后跑,只听后头他喊自己的同伴道: “那女娘是做买卖的,我方才看见她篮里有吃食!” 他们关东来的还不知这处兴起的角子,只见过旁人吃,知道能填肚子,一时有三两个难民缀在季胥后头,步步紧逼的讨要。 偏偏这处的人家都紧闭了院门,方才又散了一波人去寻乡啬夫理论,一时找不到本地乡民庇护。 好在不远就是松林子,季胥远远便在院外喊:“蔡婶儿!” 待蔡膏环闻声开了院门,季胥正好到跟前,“后头有些难民盯上了我,借婶儿家避一避。” 蔡膏环朝她身后张望,只见那三个男子渐渐停住步子,可也不愿离去。 她拉了季胥的手,一面道: “你可来了,阿大、阿二,你们妹妹来家了,还不出来接一接!” 说话她家两个粗实的儿郎向外来,立身一站,终究将人震吓的离了这处。 蔡膏环拉她进堂屋坐,倒了热水给她喝,唤家里小女捧出柰脯来案上。 说道:“可缓过气来了?依我看,你还是先将买卖放 下,他们这次记住你了,若下回还落单,谁知他们饿疯了要做什么,丢了些吃食事小,伤着了人事大。” 季胥点了头道:“婶儿说的在理,眼下确实不能再卖了,我也像婶儿似的,在家休整一番。” 如今也攒了一千三百钱了,家里囤有粮食、柴禾,屋后有菜,哪怕一段时日没有进项,也可以好好度日了,至于旁的家当,若日后太平了再做打算。 “正是的,你一个女娘家,这样独在外头到底是犯险的事。”蔡膏环道。 又说了会子话,抬头见将要日中时分了,季胥说要走,蔡膏环唤她家两个儿郎送她出盛昌里,那头陈老伯已是等着了。 待庄蕙娘自乡市来了,一行人回家去,篮里俱都剩了角子没卖出去,对视一眼,似都有话要说: “婶儿,依我看……” “胥女,要不……” 一开口,话都默契的撞在一处。 “婶儿你先说。”季胥让道。 庄蕙娘道:“要不暂时别卖了,我刚上粮肆打听了一番,如今面粉都涨到一百一十钱一斛了! 那做粔籹来卖的马氏,早都顶不住收摊不卖了,唉,如今粮价涨成这样,也没几个有闲钱来买旁的吃食打牙祭,都勒紧裤腰带过活儿, 咱们的角子卖的也愈发不景气,日日做的比原先少,也说不准就要剩出些来,这白白费了多少白面, 虽说是你从前囤下的,可到底也不能这样浪费了,如今都多贵了哪,这亏的都是你的本钱,婶儿实在过意不去。” 季胥听了,说道:“我和婶儿想到一处去了,也是想着,如今那些难民实在令人不安,暂时先不卖了。” 因生意淡淡的,连素角做的都少,面粉消耗远没有从前快,家里还剩了七斛面粉。 先时面粉没涨到一百一十钱的高价,还有些赚头,若按今时庄蕙娘打听来的面粉价钱,算下来,低买高卖,直接将这面粉卖到粮肆倒省事,做成角子来卖,既费了人力,赚的也并不多,若再将角子涨上一个钱,越发难卖了,倒不如将面粉留着自家吃。 “待日后看行情,若是行情好了,再捡回来卖。”她说道。 庄蕙娘很是认同,“是咧,我也这样想的,这马上也腊月了,便在家做做菹菜,洒扫庭院,置办点腊月和正月里的吃食,哪样都可忙的。” 两人同吕媪商量了,吕媪也道:“在家歇整也好,如今本固里接连有那菜地遭了贼的人家,我都担心你们过卧蛇谷,东西要被人抢去,还是安全要紧。”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58节 回到家,季凤又说了件事, “上午我和小珠闩了门在东屋,从窗子那看见两个难民,犹犹豫豫的,似想去咱们屋后偷菜,我正要叫嚷起来,他们到底走了。” 屋后的菜畦好在离家近,再个垄上这处各家房舍相隔不远,喊上一嗓子四邻都听见了。 如今大家伙情绪都不好,恨极了偷盗菜蔬的贼,若抓着了只怕要捆在树上打。 因而那些难民只敢朝偏远无人的菜地下手,虽见这家大门紧闭,到底顾忌里头人丁多,犹豫一番走了。 因这事,趁天未黑,季胥还去了趟王麻子家,若说谁家离的近,除了东向毗邻的大房,便是西向几十步之遥的王家了, 若夜里遭了盗,叫嚷起来,不指望大房能冲出人来,陈家又隔着连片的田亩,一时是听不见的,最近的只有王家。 “胥女!快来坐,最近盛昌里的生意可还好?从前多亏你劝我留下那四斛粮,涨到八十钱时我才卖了,添了豆子来吃,还带还清了赋税那会儿欠下冯大家的外债。”曹氏惊喜的将她迎进屋,话着家常,语调温柔,亦是感激的。 家里清贫,也没有好东西能招待的,曹氏使唤王麻子去烧火,炙个大薯给她吃。 季胥只让她别忙,说了来意。 “你放心,但凡有事叫嚷开来,我们夫妻一定带了家伙过去,这是不消多说的。”曹氏做主一口应道,并不问王麻子的意见。 “那我便先谢过婶儿了。”季胥道,这样也算多了一道防,夜里心安些。 是夜睡觉,季胥姊妹又将柴刀并锄头拿进了东屋,放在唾手可得之处,幸而一夜无事。 话说鲍老爷一行人因家中遭窃闹到乡啬夫面前。 乡啬夫梁兆深知是粥棚拆了牵连出来的,领着乡佐,在卧蛇谷盘问了每户难民,自是无果, 不过他也觉着目今的乱象,也不定就是外来人偷的,如今粮价飞涨,各家日子都比从前艰难,保不齐有本乡人在浑水摸鱼。 隔日,乡啬夫在亭门处召开了集会,令乡佐在各里敲锣通知了,让每户派个代表来参加。 季胥并不做买卖了,与陈老夫妇一道去的,这一路不少本固里的熟面孔。 其中廖氏风风火火,家里菜地被偷,她早怄了一肚的气,要向乡啬夫讨说法;金氏也在,猩红一双眼,冲在最前头。 只见亭门旁,乡啬夫梁兆,姿态恭谨,从牛车上搀下一位老叟。 老叟须髯银白,身穿半旧黑袍,手拄鸠杖。 “尤公来了!” “是尤公他老人家!” 这便是乡三老尤公,年老德硕,为人敬重,人群里躁动一番后,很快安静下来,等尤公说话。 连挥舞膀子,煽动大家向乡啬夫要说法的金氏都暂且停住嘴,廖氏亦憋住肚里的火,不再吵闹。 “大冷天还让诸位出门一趟,实乃老朽的罪过,只是近来乡中乱象频生,让我想起位我幼时的邻居,此人天聪性敏,擅巧工,孝顺里的庙堂、盛昌里的桥……俱是他参与修建的,一日却被刑右手,你们说可叹不可叹?” “可叹。”众人道。 擅巧工之人被刑右手,可如何手握工具,不禁问道: “这其中是何缘故?” 乡三老尤公缓缓叙来,原来是此人因眼红一户人家的一件华美的裾衣,趁夜涉险偷盗,被人赃俱获,又牵连出家中好几件赃物,最后右手被刑之,发配做劳役。 尤公说的引人深省,有那埋了首,暗自掩袖擦了擦冷汗的。 其间也有的指控道:“咱们乡里,也出了好几桩偷盗的案!” “定是他们外来的难民所为,依我看,既查不出贼人是谁,便一齐将他们轰出去了事!” 尤公叹道:“如今正值冬月,他们中有老弱妇孺,若是武断将其轰走,少不的要冻死在外头……他们如今,家家户户都在卧蛇谷搭了窝棚,平日会进牛脾山找些野菜草根果腹。 我会在其中告诫一番,令其日后勿入各里地界,就在卧蛇谷暂且安身, 另外,也会由游徼与田啬夫编出五支青壮队伍,分别在五里巡逻,既防止难民进入各里,也避免有本乡细民浑水摸鱼。” 其实尤公不主张轰走那数十难民,还有一原因,若一味绝了人活路,难免有斗械惨案,闹出人命也未可知。 因道:“甘家富户明日起,每隔一日在亭门口施豆粥,若有余粮的人户,想行善积德者,也可将粮交与游徼,不必声张,游徼队伍自会分发给难民, 这些人,也都是逃难来的苦命人,等县里出了通知,再对他们的去处另作打算。” “我家地里的菜都少了,白甚么不将他们这些贼轰走?还咱们清净。” 集会散了,仍有嘟嘟囔囔不满这安排的。 “尤公他老人家心肠也忒好了些,敢情偷的不是他家。” 不过也只敢低声埋怨,到底乡里尊崇 尤公,没谁去迕逆,落个不敬尊长的罪名。 廖氏不满这结果,也只能咬牙忍了。 游徼乃是孝顺里人氏,是乡三老尤公的亲戚,也姓尤,人称尤游徼,属于乡里的有秩小官,专事巡徼,捉捕奸盗。 生的燕颔虬须,形貌粗犷,与田啬夫是旧识。 集会散后,他同田啬夫说话,撸起袖子,义愤填膺道:“那劳什子乔家,为占山作炭让县丞将邑兄调去守山,在山上辛苦这阵子,这巡逻的事便交给我,兄歇着便罢。” 因难民聚集拦路,牛车难行,乔家终究不再来牛脾山作炭,庄盖邑这处解放出来,不过公田如今是休耕期,也无须看守,县里便安排他来乡里,参与巡徼之事。 不过上头如何安排,下面照样可以变通的嘛,尤游徼如是想。 第51章 集会后,各里果有青壮队伍巡逻,手持大棒,日夜轮岗。 强壮的身影现在本固里各处,让人心安,一时没听说谁家菜地遭贼的,连孩童也敢出来跑闹玩耍了。 盛昌里亦是,不过面粉价钱居高不下,季胥依旧在家,做些菹菜并菜脯,存着过季时来吃。 因屋后的菜都一茬接一茬能吃了,长势极快,姊妹仨也吃不了。 除了芸苔能留在地里结杆,到时削了皮,炒着茎杆来吃,照样新鲜的,其余的再留在地里要老过头了。 季胥便拔了一片的蔓菁、芦菔,切成指长,股状,这些是做菹菜用的;做菜脯的,则切片。 用草绳扎紧了三根木头,张开木头,变做三条支爪立住,竹簸便能架在上面,将菜铺在上头晒。 北风天干燥,遇见日阳不足时,也能教风干,不会霉坏了,这也是楚越之地流行在冬月做菹菜的原因。 “凤妹,帮我将架子离柴禾远些。”季胥捧着竹簸道。 季凤知道这是防着柴草里的耗子吃菜,做了道: “昨儿我抽柴禾便听见底下有耗子叫唤,翻出一个窝来,却又不见耗子,可真讨厌。” “可不是,上回我脚边蹿出只大耗子来,把我吓一跳……” 它们爱在柴禾堆里做窝,有时你一抽柴禾,它就蹿出来,防不胜防。 “改日看我不一窝端了它们。”季凤是不怕草虫鼠类的。 姊妹说着话,将那些菜逐一晒停妥,这也就是目今有青壮昼夜巡逻,她们的日子便宜许多,再早两日,是不会这样晒在门前的。 腊月初这日,庄蕙娘来寻季胥,手上挎了篮子,一并陪来的还有陈车儿。 她道:“家里膏油没了,这不转眼都腊月了,我让车儿陪着,去乡市买些脂回来炼油。” 再穷苦的人家,腊月也会尽量吃好些,尤其是除夜的一餐晡食,家人团聚,最是丰盛的。 过后正月里还待客,吃食也要还过的去。 因此一年到头俭省,但凡能拿的出这份钱的,都会在这时置办些猪油膏啊、腊肉啊,或是炸些平日不舍得做的吃食,到除日前后享用。 “来问问你,可有要置办的东西?咱们作伴一道去乡市。” 其实季胥想制些腊肉的,虽说肉价涨了一半,但越近年关怕是越贵,此时买来,家里倒还能出的起这份钱,她拼命攒钱也就是想吃穿住行好过些,不到不得已也不会在吃食上俭省。 再个,鲜肉放不住,去买总是不便,日后若是大雪天就更不好出门了,若有腊肉也能给家里添道肉菜,不用独指着屋后这些素菜。 奈何若是用晒肉法,在屋檐下太扎眼,她家也没个院子。 虽说如今有巡逻在,但四邻大都吃不起干饭了,她在屋檐下挂些肉,徒增隐患; 若是熏肉法,那也要在屋前的空旷地,架势一摆,白烟一飘,过路的一传,全里皆知了,时下还是低调过日子好。 一时便不打腊肉的主意了,见陈车儿怀捧布袋,因问道: “车儿带的是什么?” “是些稻米和豆子,君姑让我上乡市磨成屑,好留着做些除日的吃食。”庄蕙娘道。 季胥想了想,背了筐篓一道去了,里头装着半斛拿来磨屑的稻米,另带了钱,要买些线和脂回来,并一个盛菹菜的双领甖。 这种甖能在双领间注水,盖子一盖,便隔绝了空气,拿来做菹菜最合适不过。 家里的菜也晒蔫了,回去撒拌了盐,浸入凉水中,盛在甖里盖严实。 等过些时日,观察其变黄时,冲入酢、酱、椒汁,如此静置半个月,取出来是金钗股,酸美脆辣,这菹菜便算成了。 既能佐粥,亦能烹肉,整个冬日随吃随取,方便极了,如若吃少了,还能再往里加些新晒出的蔫干菜,再浸上一甖。 如此盘算着,到了乡市,小贩少了,冷冷清清的,坐贾的店肆依旧开门迎客。 粮肆进出的人,季胥他们到里头后院,只见落地一口大石磨,有大黑驴牵引石辊。 这样大的石磨,大多人家没钱置办,也就年节附近用时,方来粮肆磨屑。 一旁还有一方带有漏斗的湿磨,是用来磨米浆、豆浆之类的,有个妇人正放了盆在漏孔下接米浆。 肆里小子称过二人的谷类,各收了三个钱,便放她们去引驴拉磨,先后磨出了稻米屑与豆屑,小竹帚扫在袋里。 因不久便腊八了,季胥并庄蕙娘还买了些赤豆。 后来买完细线与双领甖,路过肉摊时,可巧顶头撞见王典计,就在李屠夫的肉摊前,手上划拉着,指挥李屠夫给他割一块好肉。 “王典计也来买肉?”季胥向他打招呼。 如今各处有青壮巡逻,卧蛇谷也安排了,但两旁的窝棚还在,难民未散,为稳妥些,他一个老人家,还带了个窑场的年轻小子陪着出来,和陈车儿两人认识,便在一旁勾肩搭背,彼此说起了话: 好小子最近还好啊、窑场的活儿可还多、怪清闲的咧,诸如此类…… 这厢王典计见了熟人,露了笑脸道:“你也买肉?我是晒些腊肉就酒吃。” 他这腊肉也简单,就抹上够多的盐巴,暴晒上些时日,片出来够硬的,他两边槽牙掉了两颗,不好吃硬物,因爱那股子干咸味,拿来就着酒吃,倒还有滋味,所以年年也少不了的,只是晒的不多。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59节 季胥听的他要晒腊肉,心下有些想头,笑眯眯道: “我来帮王典计做腊肉,如何?顺道也让我在窑场做些,带了回去,比在家里好,一点不扎眼。” 那窑场四面高墙,后排房也有一片大空地,施展起来方便,素日里全是一帮小子在那,兼有壮奴把守,就算那烟、味,飘去数里,也无人敢打甘家的主意。 这如何不好,王典计素知季胥的手艺,能得她给自己腊肉,再好不过的,立时应下来,生怕错过。 季胥便放心让李屠夫割肉,挑了三块肥瘦均匀的五花,切的长长一条,并五根肋骨,一块炼油的肥膘,花了二百多个钱,一时虽显的花了笔大钱,但这做好了能长时间储存,慢慢吃,她这趟出来没做买肉的打算,带的钱不足,便赊的账,李屠夫无有不应的,季胥是他的熟客了。 王典计罕道:“肋也能腊?” 说罢,也让李屠夫给他来两根,跟着买准没错处。 季胥问庄蕙娘:“婶儿要不趁今日也买些,咱们去窑场做了来,带回去,也方便。” 庄蕙娘被她说动,咬咬牙,也拣了小块的肉,那肋不比好肉,价依旧贱些,挑了两根,她为买脂来的,钱就不足数了,李屠夫因她是季胥的相识,也让赊了账,说好明日来给。 三家按照各自的肉多少,添了要用的调料,盐酱椒一类,略多了也不打紧,带回家便是,又买了些价贱的羊肠子,待会腊肉用的上,顺顺当当到窑场了。 “得砍些松树枝来。” 王典计听季胥这样说,索性如今窑场功夫清闲,便使唤了小子们一道去附近山上,砍了好几大捆还青绿着的松树枝条来。 有些窝在窑场暖和的墙根角下,看年岁大些的玩角抵,手搭肩,头顶头,你进我退的,蹭起地上的灰尘,看的小子们高声叫好,都懒怠动弹。 “懒骨头们,清闲惯了是罢?连我也叫不动了!” 王典计来赶,方一轰散了,帮着砍松枝去。 扛回来后排房,都问季胥:“做啥好东西?” 他们买过季胥的吃食 ,诸如皮蛋之类,如今不景气,季胥也未再做来卖,家中还剩了两罐,未开封留着自家吃的。 也都识得她,只见季胥用枝干,在空地搭出个三角棚,半人高,棚里烧着松树枝,那树枝都还绿着,不似干柴易燃,呛出一股烟,众人都掩鼻道: “季角子,你早说要烧火,我们给捡些干柴回来就是了,现砍的松枝都没干呢,怎么烧?瞧瞧这烟。” 只见季胥将那处理过的肉块挂了进去,说道: “就是要这烟来熏。” 一面又在剁肋骨,案板当当的响,抹上她调好的酱料,一节节的,塞进羊肠里,每节留出些空隙,细绳系了,借了王典计一根针,扎了针眼,又挂进隔壁一个三角棚里,同样燃了不旺的火,呛出股白烟。 一时都罕见多怪道:“这是在做什么,肋装进羊肠子里头,能好吃?” 庄蕙娘按照季胥的指示在往里填枝条,陈车儿便道: “你们可都瞧好罢!她做的东西没有不好吃的!” 季胥问那些小子们:“你们可也要熏些来吃?要用的东西我说给你们,自己买来,我一并就帮着做了,偶尔蒸点来配饭吃,也是道肉菜,方便着。” 窑场小子们将信将疑,有那去房里拿私下里攒出的钱, “走,买些肋和羊肠子去。” “万一难吃呢?我们合买一根罢。” 请示过王典计,王典计放了他们,便伙同着去市里买肉了,一窝蜂的回来,有买肉的,有买肋的,量都不多,只为着打个牙祭。 “放心,我们都没声张。背了筐篓去的,都看不着是什么,只当给本家买的东西呢。” 小子们说道,这是季胥吩咐的,别声张说自己在这熏肉。 季胥都帮着处理好,挂进三角棚里去,叫他们记好哪份是自己的。 “这外面的是我的。” “肥的那小块是我的,我就爱吃肥的,花了我一个月的月钱。” “这块是我的。” 嘁嘁喳喳的,看着季胥挂上去。 “这份呢?”季胥问道。 手中有小块肉,一根肋的量。 “是甘贱土的。”有人帮着应道。 方才守门的甘贱土,见一窝蜂的往外涌,听说了,便也托人帮他买些回来。 白烟攀升出外头,一股子松香。 后来大半日过去,这股子松香,兼着股隐隐的肉香,油香油香的,惹的盛昌里各家各户深深去嗅。 “谁家做肉哪?这味也太霸道了。” “是甘家窑场!” 孩童遥指那股白烟。 “不能罢,一伙的小子们,能烹出这么好的味?那不过是烧瓦的青烟罢了。”自有不信的。 “好了吗!” 天色渐暗,窑场内,只见季胥拆了三角棚,那腊肉,现出一股油干油干的肉色,晶亮晶亮的,十分诱人。 至于那腊肋骨,被肠衣紧紧裹着,一节节的,也透出一股子酱色。 “好了。”季胥说道。 逐一将各人的都分去,自己的那份装在筐篓里。 “现在便能吃吗?”有小子问道。 “能呀,不过挂在房梁上,待其风干个三五日,蒸出来,滋味要更佳。”季胥解释道。 猴急的小子们哪能留的住这肉,趁季胥拆棚子分发,收拾灰烬这会子工夫,那先得了的,便挤在矮灶那,蒸了小碗的出来。 按着季胥说的时间,一揭盖,只见那腊肋的肉带点肥,蒸出了油,肠衣都透着一层亮光,一股子咸香肉味扑出来, 也不怕烫,趁热就抓来咬上一口,啧啧,都能听见那肠衣卟的一声,脆脆的裹着肋肉,满口的油香肉香,还有一股子熏出来的松香,别提多美。 “怎么样怎么样?” “如何?” 旁人见他享受,迫不及待问。 那小子哪还说的出话,一口接一口,吃完了舔手指呢,才得空道: “好极了!好极了!舌头险些吞下去了。” 季胥也随众人笑了,王典计这厢,看着天色渐暗,便点唤那高个的小子,要他们陪着一道送季胥一行过卧蛇谷。 自盛昌里出卧蛇谷,只见远处火光摇曳,两支巡逻队伍交接,田啬夫冷面长身,形容威武,领人向本固里的方向去。 庄蕙娘瞧见了道:“竟是他巡咱们本固里的夜。” 自有巡夜以来,季胥头次这个点在外头,也才撞见,想到他少有言语,但凡提气一喝,声若巨雷的模样,说道: “想来我们也可安睡了。” 两路人的火光不远不近,先后入了本固里。 “这是腊肉?” 西屋内,季凤见季胥将肉挂上房梁,喜不自禁问道。 “腊肉和腊肋骨。”季胥拍拍手,扬面看着肉,应道。 两个妹妹听说,都小声惊呼起来,如今俱知不能声张,捂着嘴,眼底因肉而生的欣喜,却是掩不住的。 还是头一年,腊月里自家做了腊肉呢。 从前未分家时,大父大母年底也会划拉一刀肉来晒,除夜饭时蒸来吃,晶莹剔透,不过家里人丁多,她们姊妹又不受待见,能得到一小片,还是阿母顶着大母的白眼夹给她们的。 “再风干些时日,便能吃了。” 听的阿姊说的,凤、珠两个已经在馋那滋味了,油滋滋的,咸香味美,咬上一口,该有多好吃哪,光想想都咽掉半车口水。 崔家, 廖氏在灶屋做晡食,她小儿崔广耀自外头捅完蚂蚁窝,哒哒跑进来,一见是清汤寡水的烩芦菔,问: “阿母,怎么不羹肉?” 廖氏道:“管你阿翁要他脚后跟那块死肉去。” 他跑去要了,被崔大拿鞋底子赶出来。 这会子的大房,灶膛烧热了膏油,里头炸着一种叫粲果的,是用稻米屑调水来炸的。 只见已有一盘炸好的,金黄金黄,季虎孩偷吃的手被拍了开,金氏道: “看不剁了去,留着除日吃的。” 季元道:“阿母怎么不像往年,炸些馅肉丸?光粲果有什么吃的。” 金氏道:“肉价都贵成啥样了,也就你阿母我还咬牙费了膏脂来炸粲果儿了。” 往年还得搁些蜜来和面的,今年放不起,就只这样的,不过吃着酥脆,兼有油香,便是极好了,冷眼看了二房,这些时日也就晒晒菜干。 因道:“你瞧瞧隔壁,哪里吃的起这些呢,粮价涨成这样,连一亩三分地都没有,一粒米都得外头买。” 怕是二房嗅了她们这的荤油香,该馋的睡不着咯。 次日,天上飘起雪珠。 “下雪了?” 季珠冷的拢紧衣裳,垫脚抱了柴禾,哒哒向灶屋去。 “瞧!我有什么?” 季虎孩冻出条鼻涕,底下踩了鸡埘,趴在院墙上,扬手冲她,只见抓着把金灿灿的粲果。 说罢脆脆的塞了口,吃的美味,“真好吃,你家没有罢?” 季凤隐约听着了,豁朗打开灶门,季虎孩怯她,将脖子一缩,后头被金氏揪住了耳朵, “原来是自家养出了耗子!哪个教你偷来吃的?” 揪的季虎孩嗳呦不已,一见对面两姊妹正瞅这处,改了话口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60节 “下雪珠了也不躲,冻坏你去,还不进来!” 扯他进屋才打骂他几下,将那一笥粲果放到他够不着的柜子上。 “哼,这便罢了。”季凤见状道,唤季珠赶紧进来。 灶屋内,只见季胥挽了袖子,露出纤细的胳膊,抖动手中竹杓,沥了稠米糊至油釜中,那浮了一层的金黄,可不正是粲果。 这正是用昨日在粮肆磨的稻米屑,用竹簸细筛过一遍来做的。 凤、珠二个巴巴望着,季胥笑道:“馋了吧?那盘子是先头炸的,放凉了可以吃了。” 她们喜的不行,拈来吃了,米香凌脆,微甜酥香,吃完一块还馋,不过想留着除日吃,忍了不动,将手指舔了一遍。 季胥见状道:“那盘子尽管吃了,这里还有留着除日的。” “都能吃了?”季凤惊道。 其实那盘子她没拣多少,因怕她们一时吃多上火,不过对没吃过好东西的姊妹俩来说, 是很足的了。 这样的零嘴哪能不爱,口中窸窸窣窣,细细吃了起来,不忘喂给季胥吃。 “阿姊,这些怎么用苴叶包着的?” 后头炸出来的,用从前空出来的陶罐盛了,季凤见多出来一包,便问。 季胥道:“入夜了给田啬夫的。” 第52章 那雪一连数日的下,积在地下有一尺厚,季胥她们渐都不出门了,将绵手衣翻出来戴上,每日起来先扫门前雪。 “凤妹、小珠,来堆雪人!” 只见一旁扫帚放着,季胥滚了个大雪球,生动的喊。 “怪冷的。” 季凤一时还不愿来,因刚戴的手衣稀罕着,不舍得摘呢。 才过一会到底孩子心性忍不住,一并来玩,在门前堆了个足有半人高的雪人,草棍做的鼻子眼睛,两边手也不缺。 一阵玩过,后来在灶旁烘鞋子,将手暖了。 隔壁季元见那雪人,也拉季止堆了个,就立在她家院墙边的鸡埘上,雪人露出个脑袋,直盯着她们二房这向。 季凤看不惯,夜里拿竹竿捅了,季元次日一看,啊的一声, “好你个季二凤!” 又不倦的把雪人脑袋安上了,照样监视着她们这向。 这场雪,令乡三老尤公忧心一片,他拄鸠杖来了卧蛇谷,只见那些窝棚外,各家燃着火堆,难民们挤在一处取暖。 这样大的雪,牛脾山的野菜草根越难挖了,就指着甘家施的豆粥,可那才多少,尤公不忍路有冻死骨,又担心这些人绝境之中作乱。 因问田啬夫道:“盖邑有何对策?” 尤公深知今日景况皆系粮价而来,可州郡调粮周济一直没有准信,谁也不知这粮何时调来,这价钱又何时回落。 田啬夫只说了三个字: “蜡八祭。” 腊八这日。 乡佐一早敲了各家门,来取祭品。 蜡八祭是一年到头乡里最盛大的祭祀,腊八这一说法如今既兴,便源自年底古老的蜡八祭。 祭八神,迎福泽,里民都盼神明庇佑,从家里捧出果品蔬菜、酒脯牲畜,再穷的便供奉柴禾,总有这份出祭品的心。 连金氏这样爱占便宜的,都自家里捧出升豆子。 季虎孩一直缠着要吃粲果,她道:“迎神明的日子,别教我打你。” 季胥家则供了些菜蔬,季凤忙乎道:“要拔新鲜的,农神见了才欢喜。” 那乡佐道:“胥女随我一道,去孝顺里帮着庖厨。” 因有帮甘家庖厨宴请毛公的经历,加之盛昌里传她好手艺,乡里便要她去相帮祭祀上的厨事。 虽说是打个下手,季凤这脸上也光彩不已,要知道,祭祀是神圣的,她道: “哪个不盼着去相帮的,那年赵家大母去了一次,带回好些吃食,在田里说嘴好几日也没完呢。” 如今是休耕期,蜡八祭在孝顺里的公田里,扫雪而祭,只见东、南、西、北,各筑一土坛,圆而阔大。 据说,这四方祭坛,皆是卧蛇谷那些难民挑石垒土而筑的,来这劳作,早晚能得两块豆脯。 祭坛中央立一石柱,拴了只待祭的羊在那,有乡民在坛上架高柴,也有在坛下铺席的,那席子是易得的苇草与秸秆编来的,以在神灵前显质朴之质。 季胥收回视线,随乡佐去至乡三老家的东厨,各里祭品送来这处,或庖或羮,忙碌不已。 只见一膳妇梳着溜光的扁髻,手戴臂褠,布裙外系一蔽膝,游走间面带神气, “我是专做祭祀做老的人了,祭品不比咱们平常的吃食,不能用寻常之味,贵在品种多样,就拿这肉羹汤来说,一粒盐也不能放。” “周膳妇,这里来了个人,你看着调用。”乡佐道。 周膳妇打量一眼,将她使唤去抬祭器,同去的还有一孝顺里的妇人, “看你脸生,第一次来帮忙罢?那周膳妇脾气不好,我们只做我们的,别惹恼她,祭祀完了,还能分些祭品回去呢。” 只见开了库房,两人抬出些豆、笾、俎、鼎之类的祭器来,那鼎十分笨重,又唤了两人才合力抬出去。 季胥蹲在井边清洗,天寒地冻的,这可不是个轻省活,两手冻的通红。 “笨手笨脚的,连火也看不住!看将这烧糊了的肉醢作祭,得罪了神明,有你一辈子苦头吃!” 周膳妇指着一小郎的鼻子骂,见季胥捧了一叠豆笾进来,指了道: “你来烧火。” 季胥便放了祭器过去,见灶膛里头塞满了柴,用火筯抽了一半出来,柴禾重新架好,竹筒吹旺了。 这双冻僵的手凑过去搓一搓,渐渐缓过来。 周膳妇亲自掌勺,只见这火不用她操一点心,什么时候文火,什么时候武火,一句话都不用吩咐。 不由多打量了几眼,只见是杏壳脸,乌黑头发,一身莲青襦衣,白白净净的。 起头见她身量苗条,只当是哪家为得祭品来的女娘,全然不像灶下做活的惯手,便随意打发了。 眼下有季胥烧火,周膳妇在黄昏时分将祭品做了出来,吩咐人捧去祭坛处。 那处早来了乡民,等着看祭祀的热闹。 凤、珠二妹也由陈家的带来了,站在最前头,瞅见捧了肉醢向祭坛去的季胥,指着和旁人道: “那是我阿姊!” 面上尽是喜色,能做这种为神明奉祭的活儿,可是有福泽的事。 看的一旁的金氏面上不自在,多好的活啊,竟让这小蹄子捞着了,她家季止也卖角子,白甚么没人来找? 冯富贞见了,更是将嘴一撇, “不就是个灶下厨……” “吉时已到!进祭——” 只听一乡佐喊道,人丛立时安静下来。 季胥这会子忙完了,也找到妹妹们这处。 只见那活羊,由乡佐牵到祭坛前。 田啬夫那身羊裘倒在腰间,下穿绑腿的褶绔,坦着上身,手持一鸾刀,先刺向活羊右耳,将耳血献祭给神。 人丛中发出欢呼。 血祭后,田啬夫将羊宰杀,那祭祀专门用的粗钝的鸾刀,在他手里仿佛极为锋利,轻易将羊腹割开,取出内脏,盛在专门的俎内,陈在坛上,这便是生肉祭。 “多稻多菰,亦有高廪。 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献祭神明。 以洽百礼,降福孔皆。” 尤公发须银白,拄杖高歌祝祷词。 随着四方祭坛的高柴点燃,火光轰的冲天,只见数十个金刚力士冲了出来。 他们以彩绘的木胡头覆面,大雪天坦了上身,腰绑一细腰鼓,鼓声若雷,围着祭坛大开大合,舞姿犹如野兽扑食,尽显粗犷。 “是傩舞!”人群里激动道。 每年腊月祭祀会挑选强健之人跳傩舞,既是迎神明,也是祓灾逐疫。 只见为首那个,身长八尺半,形容精壮,有猛兽之势,手持一把桃枝,随着傩舞队伍一个振臂起跃,在鼎中濯水洒向乡民。 “迎猫神!” 底下喜的拍手称好,这猫神迎来,田鼠便不能作患了。 “猫神将我家耗子都捉光!” 季凤被这桃枝水洒的开心,一脸的喜气。 “迎虎神!” 只见又一圣水洒来,引的欢呼阵阵,盼着老虎吃了下山糟蹋庄稼的野猪。 季胥面上一湿,和胡头里的那双黑眸对视住,有些认出来,为首这个应是田啬夫。 因他虎口还有方才宰杀牲畜的血迹,离得近时,身上似有股血腥之气。 只一瞬间,那傩舞转向另处了。 后又迎了井神、田神、兽神等八神。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61节 “吼!吼!” “腊鼓鸣!春草生! 土反其宅! 水归其壑! 昆虫勿作! 草木归其泽!” 最后一圈,傩舞气势雄浑,齐声唱咒,将篝火震的激烈晃动,烟雾缭绕,似云雾直达天庭,神明能从此降临。 各人脸上有种神往,神明!神明! 请保佑粮价下降! 直至退去,众人的心都难以平复。 祭祀后,除了相帮祭事的乡民能得祭品,余的那些,一部分,尤公按旧例,送至乡里年过七旬的老者、鳏寡孤独之家; 另部分,分发给了卧蛇谷的难民,雪夜里,冻的哆哆嗦嗦的难民收到布匹,千恩万谢。 季胥这处也与妹妹回至家中,她得到半罐子蜜,一罐周膳妇做的蜗醢,这蜗醢是用蜗牛做的酱。 季凤稀罕的不行,捧着嗅了嗅, “嗯 ,真香,拿来拌米饭或是烩菜都是极好的,小珠你也闻闻。” 那蜜就更是宝贝了,季胥早上走时是泡了赤豆的,这会子拿来煮赤豆粥。 添上一勺蜜,这赤红软糯的豆粥吃起来甜滋滋的,妹妹们必定爱极了。 因着腊八,那房梁上,两个妹妹惦记了数日的腊肉,被季胥取下来,切了一段。 看的季凤眼都直了,她早都向往阿姊熏的腊肉是何滋味,巴巴盼着这日了。 “阿姊,今日烹腊肉吗?”她问道。 这会子正在灶旁烧火,陶釜里头,正煮着赤豆粥,乡里蜡八祭过后,自家会做赤豆粥,额外祭祀先炊婆婆,是他们这的习俗。 阿姊一早起床,便泡了几把赤豆,这会子已是煮出赤红色,浓稠的咕嘟着泡,还放了平日吃不着的蜜。 见还有腊肉,季凤喜道: “正好还能敬一敬先炊婆婆。” 若是有条件的,腊八还会给先炊婆婆备上酒肉,更显诚意,她们今年有腊肉祭祀,明年必定能灶火兴旺。 季胥点了头,逗趣儿道:“还能解一解凤妹肚里的馋。” 季凤便哼了声,把嘴一撅,不大好意思的蹲下烧火了。 一旁捧着瓦狗取暖的季珠道:“二姊羞羞了。” 季凤挠她痒,一面道:“小珠馋不馋?馋不馋?” 季珠笑着躲闪,认道:“小珠也馋!” 怕她滚在地上脏了衣裳,季凤这才放过她。 只见季胥将那腊肉切的薄薄一片,瘦的部位是种酱赭色,肥的部位晶莹剔透的,好看极了,再将那屋后拔来的蒜苗,洗干净,切成半指长的段,釜底热些膏油,将腊肉片和蒜苗一炒,那呛出的蒜肉香一下四溢开来。 一盘油亮蒜香,青红相宜的蒜苗炒腊肉,便盛了出来。 “真香哪。”季珠深嗅了一口,满脸陶醉道。 不过今日是腊八,菜馔得先祭祀先炊婆婆,《礼记》有云:“灶者,老妇之祭,其神先炊也。” 这里便说灶神是“先炊”。祭祀灶神能给家里带来福祉。 自家祭祀不比乡里,有人力筑土作坛,西汉这时候也还没有线香,倒有一种叫菁茅的香草,烧起来有股香味,不过很名贵,周朝时还是楚地的贡品,向来是天子祭祀才用的,连乡里也不过烧些普通柴禾。 她们便烧不起香草香木,只燃了灶火。 只见季胥将陶灶、炊具收拾整净,再将那肉、一大碗赤豆粥,摆放在灶头。 三姊妹向灶而跪,捧手在胸前,请了先炊婆婆先用,方在心中默念祈愿。 季凤在心中虔诚请道:“先炊婆婆来我家用饭啦,和您老人家再求个事,季蕴,乃是长安的一个老膳妇,是个大善人,您要像保佑我家一样,保佑她福运常在,灶火兴旺。” 如此一番祭祀过后,才在食案上用赤豆粥,吃那蒜苗炒腊肉,心满意恬的。 饶是这门窗紧阖着,可到底屋子不是密不透风的,那股炊烟飘了出去,远的不说,那近处的季家大房,嗅的清清楚楚。 金氏捂着哀鸣的肚子,咽了咽口水,只当是隔壁得来的祭品里头有腊肉,倒不知是她们自家的,向那方向狠狠啐了一口,继续跪向灶台,捧手念念有词的: “先炊婆婆您老人家好,我隔壁那户,乃是奸盗小人,愿先炊婆婆灭了她家灶火,让她家灶倒屋塌。” 只见她家灶面,也摆着赤豆粥,赤豆买的少,十分零星,晃荡的能看见碗底,季虎孩嗅着肉香,肚腹空空,饿向金氏道: “阿母,什么时候吃晡食,我饿了!” 金氏瞪眼示意他莫吵嚷,好在季止及时将他拉走了,金氏便继续道: “再保佑我家,来年无病无疫,灶火兴旺; 再有一个,如今粮价飞涨,您老人家使点力,保佑保佑这粮价快点下来,家里头干饭都吃不上了,裤头都松了……” 好一通絮叨才起来,季元等着吃赤豆粥呢,闻她之言,撇嘴道: “阿母好啰嗦,先炊婆婆她老人家哪管这一大摊子的事。” 金氏想了想,咬咬牙,便道: “您老人家若是嫌烦,只需记着我这最后一个愿。” …… “希望先炊婆婆保佑这粮价的风波尽快过去,让日子回到从前。” “愿先炊婆婆保佑粮价莫要再涨了,已是亏的多了……” “先炊婆婆让我家成富户,让粮价回到从前罢。” “先炊婆婆,保佑我家能日日吃上干饭。” 季胥家、冯家、崔家、陈家、王家等本固里五十余户人家,都设了赤豆粥,在灶前祭祀请愿。 第53章 “八神显灵啦!先炊婆婆显灵啦!” 这日,本固里的孩童一路跑着喧嚷。 “王利,你大呼小叫的,是怎么了?”季凤叫住来问。 “粮价能降啦!乡亭那都贴了告示了! 哎哟,我也不识字,都听旁人说的,你阿姊不是识字吗?让她看告示去。” 王利兴高采烈道。 季胥听说,便锁了门,同着妹妹们,打算叫陈家的一块去,看看怎么回事。 可巧陈家的吕媪也来了,两厢对碰,她也激动着, “大早就听见吵嚷,听着倒是大好事,咱们一块去那乡亭看看究竟。” 一路上,又遇着不少同去乡亭的乡民,途径卧蛇谷时,只见两旁一溜的窝棚还在,但里头难民都空了,身穿皂色吏服的小吏们,按照县内指示,在拆除着窝棚。 乡三老尤公也在路旁,他拄着鸠杖,在同身旁的老叟们商量着什么,面前是一些背着布橐,捧着所有家当,听信的难民,看过去,这些俱是老弱妇孺,并不见青壮年。 乡亭告示墙旁,已是聚集了各里乡民,围的水泄不通的,前面那圈传来嗓门: “这告示写的啥哪?” “认也认不得,后头可有孝顺里的乡绅?来帮着认认字哪。” 孝顺里办有书舍经舍,那地方能识字的乡绅,比旁处多,其他几里多是大字不识的。 “这有能认字的!” 王利举臂声张道,他也是从前听季凤说的,她阿姊在长安得善人指教,能识的字,就说那些店肆挂的布幌子,上面的字她都认得。 围堵着的听说,让开条缝来,其实季胥是上辈子从小练书法,拿在长安认得了字做借口,蚕头燕尾的八分书她会写,不过此时的汉隶还没有兴起这样式的,要到东汉才成主流,这时候的笔划更为横平竖直,字体也显的扁平。 八分书与其相比,虽说书法风格有所不同,但字还是能认的出来,如今见状,便走向告示旁,看了清楚那布帛写的什么。 “女娘,这写的啥?”快同我们说说。 季胥将上面略显文绉绉的句式,用家常的话说道: “这里解释了咱们州郡稻谷价钱飞涨,还有关东麦价居高不下的人为原因, 那最大的粮仓其实并未失火,乃是官商勾结,关东的大粮贾收购秋粮操控物价,贪官假借失火无粮,实则扣下万斛稻谷不入市,以至于粮价飞涨过市平,粮贾和那贪官趁机牟利。” “这些狗贼,杂种!褓人竖子!该拉去砍头!” 听的骂声一片。 “后面呢?女娘你继续说。” 季胥遂道:“如今,廷尉已将粮价案侦破,罪魁粮贾和贪官已被扣拿,官仓的粮食也会分批入市,粮价会渐渐降下来。” “太好了,太好了,可算不用再吃高价粮了!” “先炊婆婆显灵了!神明显灵了!这都是祭祀的功劳!” “女娘,卧蛇谷那些少了的难民是怎么回事?”有人问道。 这告示上亦写了,季胥道: “关东那地方, 粮贾和贪官一并被廷尉处置了,如今官府颁布了令,安排他们这些难民的去处。 家有青壮的,各地遣送回原籍,增授田地,减免明年赋税; 家中只剩老弱妇孺的,便在原地编户,授地盖房,明年赋税亦是减免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62节 “在咱们这编户?可别来我盛昌里,我那肉就被他们偷的。” 有的一听要让难民落户,生出排斥。 尤其鲍老爷,极尽反对,“我的缣帛料子的帻巾,我的好袍子!莫让那些一穷二白的难民进盛昌里!咱们那沙砾路,俱是各家各户出钱铺的,他们白甚么住进来!” 最后,在乡三老和乡啬夫的安排下,两户落在孝顺里,两户落在本固里。 盛昌里排外声音极为强烈,没法落户; 金氏里、廖氏里,本就是人口土地寡少的小里,所聚居人户,又俱是同姓同宗的,也没法安插进外乡异姓人。 最后便剩孝顺里和本固里,孝顺里因有乡三老坐镇,反对声音不大; 本固里本身就多为异姓人家,普遍穷,唯一的富户冯家,祖上出身还不好,对外也傲不起来姿态。 “怎么啥杂七杂八的人就往我们本固里落户。欺负我们本固里窝囊是罢!” 也有嘟嘟囔囔不满的,到底也接受了。 落在本固里那两户难民,乡里划了公家地方给他们。 其中一户住了一个已故老鳏夫的遗居,那是间瓮牖草舍,和当初季家二房的破草屋子差不多,那鳏夫去世后,草舍连着那块地,今年八月份便被编为公有了,如今划给了那户难民,乡里还借了公家的农具、种子给他们使,让他们垦地种菜去; 另一户,倒颇有家产,在崔家附近划了一块地,三五日的功夫,就建出了一座瓦房,请的还是县里的佣工,看的人乍舌。 建成那日,那家妇人带着独女,给住的近的人户送去彩绘了壳的鸡子,大房的金氏白得俩鸡子,怪暖心的,还让妇人常来家坐。 住的最近的廖氏亦是,说这妇人会为人,和她一样的爽利人。 如今,被贪官私自扣下的官仓粮食渐渐入市,稻谷的价在一点一点往下降。 “降到七十钱一斛啦!” 有那刚从粮肆探听回来的喜道。 听的人捧手说阿弥陀佛,祈祷道: “再降再降,跟从前一样四十钱。” 但这也不是一日就能降下来的,还需要时间,这次粮价风波折腾的大家够呛。 就连最富裕的盛昌里,这年关里,也不如从前那样阔绰了,就拿里市来说,萧条了许多,不论是买的,还是卖的小贩,路过都能听到为一二个钱在理论的。 季胥想着,该寻个更大的市场来做买卖。 这日,问两个妹妹: “想不想去县城逛逛?” “县城?” “县城!” 凤、珠两个异口同声。 她们哪里去过县城,不过从旁人那听过,多听崔思说的,因她大兄在县里打铁,便常拿县城如何,在孩童间炫耀,听的人心驰神往,她们自然想去,眼神都亮了。 季胥笑道:“马上要过除日了,我们去县里置办些家当。” 住的是新房,这家当也得一点点添置了新的来,如今日子太平了,也能想这些了。 像切菜的刀,她家用的还是砍柴的柴刀,是该去县里铁肆置办一把专门切菜的铁刀了, 盘盏也无,就三副碗筷,碗是用旧了豁口的,那盘子还是从前拿竹兜节做的。 当然,她最心心念念的还是铁釜,有铁釜炒菜方便,最好再买个炉子,既能取暖,那旧的陶釜还能在上面煮东西。 “小珠和二姊也一起去吗?”季珠神采奕奕问道。 “对呀,咱们一块去办了过路的传,趁着年前去县里好好逛逛。”季胥道。 凤、珠二个喜的一蹦一跳的。 如今出了告示,难民们被谴送回关东原籍、原地落户的落户,卧蛇谷那段路太平了,出门也不必再提着心,有人作伴了。 季胥带好尺籍,锁了门,便领妹妹们向孝顺里去。 这两日雪停了,亭父渐将卧蛇谷的道路清扫出来,不像从前似的积雪深厚。 一去并没有湿了鞋。 之所以来孝顺里,因去县里,遇上稽查严谨时,要出示“传”才让进,当然,如若遇上天灾,无传的难民聚集在关口,也有破例放他们入关避难的时候。 那些自关东远路而来的难民,有时过关,便得了放行,遇上不放行的,只能避开官吏,跋山涉水绕远路。 平日里,乡民外出,俱需要“传”,由本乡的乡啬夫办理。 如今粮价得降,乡啬夫梁兆也不避着人了,这会工夫正在家中,听的其妻说有乡民找,便出了来,迎头见了季胥,不似上次在乡亭那般威风。 说来惭愧,他竟不如一个年轻女娘能料事,后来粮价涨过市平线,他都没敢和乡三老提,说季胥曾寻过他之事,没的臊了一张老脸,如今笑了道: “胥女?所寻何事?” 季胥道:“想去县市里置办些东西,来寻乡啬夫办我姊妹三个的传。” 时常有人寻来办传外出,乡啬夫梁兆已是从善如流,引她们进了堂屋,一面问道: “尺籍可带了?” 他得核对出行者赋税是否有拖欠、是否有案件牵连等,若是男子,还得核对此人的徭役是否与出行日子相撞,再上报给县廷等批复。 季胥这户他有印象,当初穷极了,他只当这户要拖欠赋税下狱了,没曾想一看名单,却准时纳齐了。 如今接了季胥递的尺籍来,意思的扫了下,便还给了她,请季胥坐了,自己也向案坐了,沾了笔墨,在木牍上写着,一面盘问她何时去、何时归、为何缘故。 只见他那木牍,已书有不少申办传的乡民姓名,缘由各异,走亲访友的、买办的,一日下来要办不少份的传。 梁兆另起一栏,写道: “……牛脾乡本固里季胥携妹凤、珠,过灵水县,买办用物,腊月二十往返……” 这封木牍还得移送给县廷,得上头批复,因而,末尾书道: “壬申年十二月十八日牛脾乡啬夫梁兆谨移,一编敢言之。” 搁了笔道:“这办下来也快的,一日的功夫,明日晡时你来取就成,不耽误你后日出去。” 确实还是很有效率的,季胥谢过方告辞了。 两个妹妹正在院里,和乡啬夫家的女孩儿蹦蹦跳跳的玩闹,她招招手,说回家了,便都跑了来,出了院子和女孩摇手告别。 翌日晡时,季胥取回了那份传,小小的一块竹简,上头所书和乡啬夫一编的陈辞一样。 这日腊月二十,季胥三人大早起来梳洗,两个妹妹分外兴奋,季珠连瞌睡都无,和季凤一块嘁嘁喳喳的,有很多话来说。 自是都穿上了那鸡鸣布做的鲜亮襦绔,凤、珠两个还特地扎了红头绳,季凤道: “嗳哟,小珠,去县里就别戴臂褠了,快摘了。” 平素她们在乡里玩,俱会两只袖子俱会套上防脏的臂褠,冬裳不似夏衣轻薄好洗,再说,几家能阔的有两身绵衣来换的,她们贴身穿了旧日的秋衣,当作里衣,便勤换里衣和臂褠,要方便的多。 季凤道:“从前听那崔思说,县里的人可干净着,都不戴这臂褠。” 季珠闻言,乖乖摘了,这些小事,季胥俱是依她们自己做主。 天方亮,她们便吃过朝食,向县里出发了,这路程可远着,足有三十里,得走将近两个时辰。 季胥本打算自己去的,想着妹妹常听人说县城如何,便也想带着去见见。 何况,这一说去县城,可都兴头的很,脚下全是劲,走了十来里,竟一点也不说累的,还是季胥说歇一歇,担心她们走出汗,湿了里衣不舒服。 这会日头也出来了,三人坐在石头上,只见远远驶来一辆牛车,上头的妇人笑吟吟向她们: “这不是季家姊妹吗?去县里哪?我捎你们一段路。” 这便是在本固里新落户、筑新房的妇人,姓肖。 只见肖妇人梳着扁髻,尖长脸,一身厚实的绵襦裙,坐在牛车上,看不大出身量,怀里笼着个小女娘,瘦瘦的,前头将车的是个生面孔的汉子。 她们家那日也收到两个彩绘鸡子,因季凤也对其颇有好感,回道: “和姊姊妹妹去县里买东西。” 季胥对人也还不熟,便客气道:“肖娘子自便罢, 我们走着去也是一样的。” 她道:“我过县里给我女买身衣裳,这是我在县里头雇的牛车,快坐上来罢,乡亲邻里的,客气甚?” 这牛车停在面前,在等她们上来,季胥仍道: “不必了,肖娘子您自便。” 肖妇人摇头笑道:“你这女娘,怪生分的,罢罢,那我可走了。” 牛车骨骨碌碌驶远了,季凤惑道: “阿姊,我们怎么不坐肖娘子那牛车去,她还怪热心邀咱们。” 季胥道:“日后相处熟了,才放心些。” 如今只知她是关东难民,姓肖,有一女,颇有家资,旁的还不知底细,季胥领着妹妹哪能随随便便上人车。 她们便走走歇歇,忽听的季凤手指着道:“县城到了!” 只见一面土夯的巍峨城墙,城门上,书着“灵水县”三个大隶。 墙临河道,门楼那,吊桥被放了下来,架在河渠上,城门前敞开了两排拒马,身穿皂服的门吏,正在核查过路者的传。 后面排着不少人,牵驴的、推独轮车的、挑担的,俱是从各乡赶早来的,或是外地过路的。 “都怪那狗贼粮贾,平时哪查的这么严!稍微瞅一眼就过去了。”队伍后头的埋怨道。 如今因粮贾惹出粮价风波,连进出都严密了,大家伙儿只能老老实实排队。 轮到季胥时,小吏道:“传。” 一面接了来,上下打量了姊妹仨的特征,才归还了放行。 她们从高而空的拱形门洞入内,只见一条足有十来米宽的南北通道现于眼前,这条大路,统统铺了河砾、并些碎瓦炼渣,一眼望去,平平整整看不到头。 道路两旁,还种些青槐树,这个季节光秃秃的,不过打眼过去也很规整,树后头,大多是青砖乌瓦的房舍,穿斗式的房顶,锁纹窗户,有些颇为势派的大宅院,门扉上还是兽首衔着的铜门环。 看的季凤则声连连,“我的姑舅大母,县里这房子,可真阔气哪,这砖得费多少钱。” “瞧瞧,这还有这么大个排水沟!”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63节 这道路两侧,开掘有两道排水沟,直连通城门地下的涵洞,素日的雨水、废水,便沿此沟排到城外的河里。 三人走走看看,连条水沟,都能把凤、珠二人惊叹不已,这还是两人头一遭出远门,一路走走看看,新奇极了。 因年岁将至,只见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悬挂些驱邪纳福的物件,诸如桃鱼符、桃枝、鬼面一类的。 有一家门前,三五成群的孩童,只见围着一簇火,火上烧着竹节,那竹节烧久了,只听的“嘭”的一声, “喔——竹爆了——竹爆了——” 一群孩子,连季胥三姊妹都唬了一跳,孩童们却又好玩的喧嚷道。 季胥听着,倒像后世年味里的爆竹声。不过此时没有爆竹,便会烧着竹节,爆出响声来驱邪岁。 “真好玩。”季珠也跟着拍手。 “小郎,我问一下,县市怎么走?”季胥向其中散开的孩童问道。 买卖须得在市里,统一管理,像这样一条大路,是看不见商贩的。 这小郎四五岁的年纪,穿着戴臂褠的短袄,无裆绔,浑身滚的脏兮兮的,人中挂着条冻出来的鼻涕,手里还拿着根竹节要去烧。 吸溜了鼻涕,说道:“就在那边。” 朝大路的尽头方向指了指。 “你要从哪儿进?有三个门呢,最近的就是东市门,南市门和西市门得绕更远的路。”有个年岁大些的听见,走过来说道。 季胥她们沿最近的路走去,季凤扬面向她说: “原来崔思胡说的,他们县里的也戴臂褠。” 可不是,小孩儿到处玩,哪能不弄脏衣裳的,臂褠能防着些。 说着话,这条南北大道走到了底,西边传出吵嚷的人声。 第54章 只见垣墙围绕出方正的格局,漆门高大,大隶横题“东市门”三个大字。 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看来这就是那最近的市门了。 这市门每日晨夕按时开关,门柱旁还有看守的市门卒,两个抱手,在聊闲天儿。 她们随了人流进去,两个妹妹看呆了眼。 只见里头列肆林立,有酒肆、肉肆、书肆、布革肆、帻肆、食肆、牛肆……甚至住宿的宿肆,应有尽有,南北两侧足足有七排的肆,规模比乡市大的多,店肆前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每排列肆之间还有长廊相连,即使雨天来逛,也能不被淋着。 “椒酒、柏酒!买一赠一了!” “屠苏酒,看看咯!” 这儿元日的习俗,有条件的,会和亲朋聚饮椒柏酒,食胶牙饧,眼下已经腊月了,酒肆也做起促销了。 “阿姊,那有卖胶牙饧的!” 季珠小手指着角落一家小肆道,只见那孩童,正踮着脚,从老媪那接了根小棍子沾着的胶牙饧,伸着舌头舔。 胶牙饧是种麦芽做的饴糖,因吃起来会胶黏牙齿,故而称作胶牙饧。 也就县里有卖的,因麦子价钱高,就小拇指大一块,得卖七个钱。 “阿姊别买,啧啧,金子做的贵成这样,都能买半斤肉了。”季凤一听价钱,扳了季胥到旁边道。 季珠虽馋甜食,一听这样贵,也懂事的不说想吃,只是走时还是有些眼巴巴的。 季胥便道:“来都来了,买一个尝尝,也不枉走了三十里远路。” 说罢做主给她们一人买了一块,她因不好甜的,便给自己买了块豆糕吃。 季凤肉疼这东西贵,吃的越发珍惜,不舍得嚼完了,只慢慢舔着甜味, “阿姊要不要舔一口?” 举着那口水亮晶晶的胶牙饧来,季胥摇头,让她们自个儿吃去,将钱给了老媪,打听道: “婆婆你这糕做的真好,在市里有年头了罢?” “是咧,别看我这店面小,到底是自家的店肆,做了大半辈子了。”因粮价的事,周边都倒了几间店肆,她倒熬过来了。 “跟您老人家打听个事,这店肆若是租的来,大约是何价钱?” 像这县里,俱是一间间的列肆,那小贩、摆摊儿的散户是见不着的,那些市门卒、市吏会驱赶小贩,不许他们在这串走着卖。 须得有店肆,方能坐贾卖货,譬如这家卖饧卖糕的,再偏僻的位置,到底也是家小肆。 而这些店肆的持有者,必须是“市籍”身份,也就是说,拥有市籍的,才能有店,方能坐店经营。 然而,士农工商,这四民,要属市籍身份的商贾地位最低,完全不如普通的编户齐民。 譬如,规定“有市籍不得宦”,是说市籍之人不能为官。 甚至祖父母、父母,三代内有过市籍身份,都不能为官,且一旦入市籍,父承子继,不能变更。 遇上哪里兴土木,修城建陵,官府征调艰苦的劳役,市籍身份的人首当其冲。 且市籍商贾,除了有每年的赋税,做生意要交的市税,有时经过关隘,那货物纳的关税,要比普通人重的多,这便是“重租税以困辱之”。 这些人和农民相比,哪怕有钱,社会地位也要低的多。 当然,这些规定,也衍生出许多对策,譬如有那富贵之 家,自己不入市籍,但要盈利,就会让下人持有那店肆; 又或者,有些编户齐名,会去赁人家的店来做生意,仍维持着自己的原籍。 季胥所想,便是后者,一则,能维持现籍;二则,她哪里买的起一间店肆,也只能想想租赁的法子。 老媪做成桩生意,也就好心情的和她磕闲天儿, “那近市门的好地段,又宽敞亮堂的,一个月得八、九千钱,像我这样在里头不起眼的,店肆狭小的,约莫二千钱罢, 瞧瞧,那便有一家能赁的,紧闭着门的那家,他家原是开小食肆的,因白面涨价,做不下去了,便说要赁给旁人,直到现在也还没赁成哪。” 季胥全身就一千个钱,赁不起,不过今日她就是来探个环境的,别说赁一间肆的钱,便是所卖之物,也还得斟酌清楚。 毕竟如今,面粉的价钱降的缓慢,还在高位上,若要租肆,算了赁金,成本更多了,面食生意越发不划算了。 边吃边逛着,果不其然,那西向的垣墙,还有一扇“西市门”,进出有人。 “女娘,买些桃鱼符、射鬾,除日挂着,辟邪除凶。” 一形容不起眼的男子,凑到她身旁道。 冷不防的唬了季胥一跳。 “我这处胡头也有,买回家去辟邪,最好不过,你去街上看看,可多人家都挂着咧。” 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个桃木刻的胡头来,牛鼻子,带着獠牙,上面朱、黑、白三色绘着夸张又对称的纹路,和蜡八祭时田啬夫戴的有些相似。 “好巧的手艺,我再看看你的桃鱼符。”季胥接过胡头,有意问道。 那货郎一听有生意做,回头盯了眼市吏的方向,将背篓调过来胸前背,露出里头卖的东西。 季胥便明白了,这市里竟也有货郎偷偷的蹿走散卖,不过要避着那些穿皂服的市吏。 “凤妹和小珠说,哪个好?”季胥左右手,各一胡头、桃鱼符。 两人都指那胡头,“这个可怖。” 季胥便花几个钱,买了个,也不枉得来一重要信息,回去挂在门头还能应景,图个吉利。 将这鬼面獠牙的胡头,顺手朝自己脸上一扣,弯腰嗷呜着,来吓唬季珠。 当真唬的季珠往季凤后头缩,季凤也被唬了一跳,嗔道: “阿姊你坏!” 季胥方笑着拿下来,露出再无害不过的面。 当啷、当啷! 只听打铁叮叮,季胥三人进了铁肆,入内后,都不禁舒服的喟叹一声暖和。 这间官营的铁肆,宽敞许多,陈列着各式铁具,诸如锄、镰、柴刀、斧头、釜、鬲、甑、针、簧剪、熨斗、烛铗、耳勺、钉子、钩子、刀、火筯…… 货架后头,有间储存货物的廛,里头的汉子坦胸露背,挥着铁杵,一下一下敲打通红的热铁,北风天的腊月里,铜色的膀子还淌着汗珠。 听的外间有客问人,一男子停了打铁,自廛间里出来,这卖货的事本不是打铁匠来做的。 那门旁有张小案子,官府设的吏员,专在那卖货,这会子偷闲出去沽酒了,崔广宗方出了来,他刚出师不久,资历浅,便得顾里外两头。 只见一青襦垂髻女娘,娴静的模样,却正掂量一把铁刀,那刀锋的亮,正好映着那烟眉眼梢,一面问道: “这刀什么价?” 斜侧的身子一面回过来。 崔广宗认了人,一个大笑,“胥女!” “许久未见了,你还好?” 季胥的视线方从刀那抬起来,隐约认出眼前的人,“崔广宗?” 是了,她想起来,廖氏四处声张过,她家大男崔广宗在县里打铁。 “是我,既是你要买,我向师父他老人家说说情,讨个九成半的价钱给你!” “也不好让你去讨情,该是什么价还按原样来便是。” 若得了这个便宜,怕是廖氏那里要饶不过了。 季胥又挑了把火筯。 是弯曲扁状的铁条所制,平时烧火用的,夹柴、夹炭都可以,家里如今还没这样东西,都是直接用手或木棍。 簧剪也买了,这样日后缝补衣裳就不用咬线头了,裁布也不用去借陈家的了。 最后当然是记挂着的铁釜,得要三百钱一个,不如后世的轻薄,更厚重,不过也很好了,季胥很满足。 买这些东西,花了七百钱的大头,不过换来实打实的铁具,做事便宜,心里也开心。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64节 “你我还客气什么?” 崔广宗得了廖氏托人带的口信,说是要将胥女说亲与他,想来已经说定了。 这会子以为她这般客气,是面薄的缘故,也不像小时候故意拿话刺挠她了,便给她拿来老铁匠打好的给她挑,原样收了钱。 季胥便领着凤、珠二妹,抱着铁釜,里头盛了菜刀、火筯、簧剪,出了铁肆,向旁处寻了家杂货肆。 所谓杂货肆,便是货物种类繁杂,有蒲草编的席子、装酱的酱瓿、掸尘的拂子、烤火的温炉,还有那杌子、鸠杖、米筲箕、匏瓢、灶帚、厨铲、耳杯等物。 “阿姊,这陶盘真好看。” 季凤看的眼花缭乱,最后视线落在她们要置办的东西上,一面拿了给季胥看。 只见那陶盘古朴厚实,翻了来,盘底还有各式各样的吉祥铭文: 福宜子孙、子孙益昌、富乐未央、日利、日利百万…… 价也还实惠,季胥买了四个盘,一个大陶钵,并有三只碗,挑的俱是贴近心意的铭文,在掌柜的那付了一百钱的账。 季凤把着篮子,生怕摔了,这可是她们家簇新簇新的器皿,可宝贝着。 另外,还花五十钱,买了个烤火的温炉,下雪时围炉烤火,再合适不过的。 “掌柜的,您这石磨卖吗?” 只见角落一方小石磨,落了灰尘,上头还堆些杂物,不知置放多久的。 掌柜的忙道:“卖!你给个一百钱,便拾掇去,在我这碍手碍脚的。” 一面将杂物挪开。 “这都缺个口子。”季凤眼尖道。 那石磨应该是凿石或是运输时磕碰过,边缘有缺口,倒不影响使用,就是不美观。 季胥也道:“六十钱,我这就买了给您腾地方。” 掌柜的咬牙道:“你砍的也忒狠了,不过赚你个本钱!” 季胥牵了人佯装要走,掌柜的忙摆手示意她们尽管搬走, “罢罢,你拿去罢!搁了有大半年了。” 但这石磨,足有百来斤,断断没法走三十里路,背回去的。 她便打听道:“掌柜的,这附近哪有雇牛车的?” “打这西市门出去,一直向南走,到西城门那儿,僦人可多着呢!” 时下管驱车运人载物的叫“僦人”,付给人家的运费叫做“僦钱”。 季胥听说,便将石磨并炉子、盘盏暂搁在肆里,同妹妹沿路去寻,这县里各区的划分,包括这市,都是方方正正的,因而各条路都是笔直的,倒十分好寻。 只见西城门附近,青槐树下,拴了一排的驴车、牛车,僦人们大都身穿灰袍,笼着袖,在一栋避风的屋墙后,背着身子,跺着脚,说着话。 他们这些牛,大都是租的,驴倒多是自家的,多在抱怨前阵儿粮价涨了,跟着租牛将车的价也涨。 “好在粮价案破了,赶紧跌回从前罢!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说话时口中化出白雾。 “还是你好哪,牛车是自个儿的。”有向旁人拍肩艳羡的。 对方道:“好甚好,我家一具牛车,一年就得多纳出一百二十个算缗钱来,我的心都在滴血。” “嗳哟,来客啦!罗双娘!来客咯!” 扎堆的僦人们见季胥来,向附近一座小屋子喊道。 僦人接活也是有规矩的,依序来,接客回来的,排到最后头去重新轮,现轮在最前面那架牛车,便是罗双娘租来接活的。 只见罗双娘拍打着怀里啼哭的女孩儿,急急的从屋里出来,客客气气笑问: “女娘要雇牛车?僦钱嘛,咱们这儿的僦钱,按里算,一里一个钱,看女娘你走多远,若是一车载重超出了二十五斛,再额外加重量钱。” 那石磨加三个人,断超不出这重量,季胥道: “我们往本固里去。但我有个石磨还在市里,可能得劳您将车赶到市门口,我们一块搬了来。” 后头的汉子且都贼耳听着,便有插话道: “石磨?罗双娘你一个妇人家搬不动罢!往后稍稍,这趟给我接了。” 本固里可有三十里,远着呢,比排了半日,得个在县里外打转的短活儿强多了。 “去去去!我自能行!” 罗双娘啐道,将哭的流鼻涕的女孩放在车后头,解了缰绳来掉头,热络摆手道, “女娘快坐,这就去市里取你那石磨,你放心,我 气力可足着,不用你搭手,一点问题没有。” 还将季珠这最小的先抱上车,生怕被截了胡。 搬那石磨时,罗双娘事先推了季胥搭着帮忙托举的手, “别脏了女娘的衣裳,可看着罢,我一人可也成。” 说罢,咬着一口劲,一下将那石磨抱悬,趋步向外去。 看的掌柜的惊呼:“喝!好生猛一妇人!” 季胥也惊了惊,却见的那石磨稳稳当当放在车后,罗双娘一跃坐着将车,拉了她们,并置办的东西,向本固里去。 车上,那小女仍在哭,季珠悄悄问季凤: “她怎么坐牛车还哭哪?” 季珠可新奇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坐牛车呢,紧紧把着季胥的腿,生怕载个跟头下去,那车轮毂动起来时,她愈发的雀跃, “车动了!晃晃的,像在水里!” 一回头见那女孩还在哭,便有了这疑惑。 季凤也纳罕呢,这牛车多舒服哪,只见那女孩三四岁的模样,穿着墩厚,像只胖胖的芦菔一样坐立在那,面上把泪珠儿淌。 她悄悄向季珠咬耳朵,一面盯着, “许是她阿母打骂了她。” 她小时野的不着家,阿母打她屁股,打重了她也哭的。 “小珠要不要拿手巾给她擦擦泪?”季胥从袖中取了手巾子,递给季珠,一面问道。 季珠有些踌躇,问:“她会不会咬我?” 季凤道:“她是人,又不是小狗。” 季胥道:“二姊说的对。” 向来腼腆的季珠,便大着胆,给那女孩擦泪豆子,不一会儿,新奇道:“她不哭了诶!瞧!” “她喜欢小珠呢,小珠问她,叫什么名字呀?”季胥道。 季珠学舌道:“叫什么名字呀。” 女孩不吭声。前头将车的罗双娘道:“告诉姊姊们哪,叫作豆子,方才非要趴在水瓮那玩水,再湿了衣裳都没的换了,便打了她几下,哭的死去活来,这会子生我气呢,不愿说话。” 第55章 一行颇丰的回到家,那温炉放在了堂屋一张苇席旁,季胥有时在那做针线,指头容易僵,添两根柴禾进去便能烤火,炉子上头搁了用旧的陶釜,里头盛水来烧,并不浪费了底下那膛火,冬日还能喝上暖肠子的热水。 那铁釜,便嵌在了灶眼里,她按船头灶的尺寸买的,正合适。 这灶的一头挨着窗子边的墙,因不好打钉子把新糊的墙弄烂了,便从梁边延下来两条绳索,贴着墙,上下绑住两排的竹棍,这竹棍有两指粗,从中破开,留出缝隙两头绑好。 季胥又削了五个树杈做的木勾,从头向下削,顶头留出外凸的一圈,正好能卡在竹棍的缝里,做一排可移动的勾子。 像竹杓、厨铲、灶帚,这些炊事上的用具,都挂上墙,显的利整。 至于那新买的铁菜刀,正好刀尖向下,卡在那竹缝里。 新的盘盏,便放在南墙边上的木案上,她编了个竹菜罩,倒扣在上面,不让落灰,还能防着虫鼠,要用便掀开菜罩来取。 那方石磨是罗双娘帮着搬进来的,搁在西南墙角,抹干净在肆里落的灰,便和新的一样了。 这不似粮肆里的大磨,要牵驴来拉,不过到小腿高,要用时跪坐在一旁,轮动手臂来旋转磨把即可,日后家里要磨些稻米屑、豆屑的,也就方便多了。 这样一归整,家里东西多了,却也是有序的。 “咱家也有铁釜了!” “以后切菜不用和柴刀混着用了!” 旧日里那把柴刀,也能回归它原本的用途了,被搁在了门边的墙角。 凤、珠二妹帮着拾掇停妥,瞅着这些家当,掩不住的欢喜。 家里这番置办,回来就剩三十个钱了,得再挣钱才是,季胥心里也有了主意。 这日,孩童们巴巴迎来了的除日。 大清早,本固里家家户户在门上悬了芦苇编的绳索、插了桃枝避鬼祟,又开始忙叨这除夜的吃食。 一年到头,再穷苦的人家,也会在这日做上还过的去菜馔,有条件的沽了酒,一家子团聚吃饮。 季家二房的门扉,也挂着从县里买来的胡头,青面獠牙,看着一股煞气。 她到陈家,陈大将那榫合的木框给她时,吕媪那会在灶屋前,把着釜沿,翻过来铲那釜底积累的黑灰,那院里,还晾晒着好些清洗过的食案、席子、陶鬲…… 瞧着好奇,问道:“这木框子作什么用哪?” 只见这些个木框方方正正的,有三尺长,还带着块大小刚好契合的薄板子,是腊月二十那日,自县城买办回来,季胥来托了陈大帮忙做的。 陈大听着描述,也觉古怪,但还是照模照样琢磨了出来。 “陈叔您这木工活做的越发巧了。”季胥拿了不禁道, 要她不费一颗铁钉,却能将木头榫合的如此巧妙,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这头一语未了,听的吕媪纳罕她做什么用,笑了道: “待我将吃食做成了,送来给您尝尝,再和您说。”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65节 吕媪笑道:“倒是卖起关子了,罢罢,若没等到你送来,我家除夜可就不开席了。” “且等着罢。” 季胥捧了木框,放回自家灶屋,又背了筐篓,上牛脾山去。 季凤惑道:“都除日了,阿姊还去牛脾山做什么?可是要摘些芦苇来编绳索?” “不是,找些石头,做道吃食来给咱和陈家添道除夜菜。”季胥道。 季凤便也要跟去,“我也帮阿姊。” 二人便留季珠在家看屋子,一同去捡了五块大石回来,俱是扁状的,在井边冲洗干净了,放在筐里背回去,一会要用。 却见季胥抱了那盆泡了一夜的黄豆来,拣去那发黑的,滤干泛黄的水,再添些洁净的清水进去。 如今稻谷价虽说在降,但官仓的稻谷得分批入市,如今整体谷价还在六十多钱,一点点的降; 那面粉就更不用说了,关东旱灾所致麦子颗粒无收,粮价风波过去后,面粉价钱却还是在百钱以上,降的不明显,看来是得等明年关东秋收了,才能缓过来。 所以季胥暂时不打算在面食上打转了,决定做点别的谷类为原料的吃食,这黄豆成了第一选择,时下豆子比稻谷价钱实惠的多,三十钱便能买到一斛。 如今用的这些,便是前些时日,她在乡里粮肆买来的,如今身上就剩下三十个钱了,得尽快将买卖做起来。 “阿姊,是要煮豆粥吗?” 季凤问道,泡了的豆,煮粥要更易熟烂,能省些柴火。 “做豆腐脑儿,做豆腐,吃着别有番滋味。” 只见季胥将苇席挪至西南角,向磨跪坐,并着水和豆,舀进磨盘里,转动磨盘磨了起来。 “豆脯脑儿?豆脯?” “不是‘干之为脯’的脯,是腐糜的腐。”季胥道。 妹妹说的豆脯,是一种干饼,用豆屑加了糙米屑、甚至粃糠挼团来做的,多是穷人家惯吃的。 凤、珠二人听的云里雾里,纷纷疑惑,只知豆子能磨屑、煮豆饭、做豆屑粥、豆脯,或者听说有加了水磨豆浆的,倒从未听过还有这两样吃食。 都围前来看,季珠连瓦狗都不好玩了,只顾的聚精会神盯着那口石磨。 只见那泡发的豆子,加水后磨出浆来,那沟槽里聚集了一圈绵白的沫子,像那天上的云彩一样,季珠眨巴眨巴眼,看的入神。 渐渐的磨出一大盆的豆浆。 季胥去西屋的布橐里翻出块麻布,是从前缝被褥剩出来的,裁出了五尺长阔,垫在另个盆里。 往 里倒去那盆豆浆,再将麻布整个圆鼓鼓的兜起,扎紧了,挂在一个房梁坠下来的粗木勾子上,摇动着,过滤到底下接着的盆内。 再解开麻布时,是些团块了的碎渣子。 “阿姊,这是不是豆渣?”季珠看了全程,率先琢磨问道。 季胥笑道:“小珠真聪明,是豆渣,炒着也还能吃呢。” 季凤叹道:“乖嘞!豆子加那么些水,能做出豆腐脑儿、豆腐,连豆渣都能吃,太好了,一点没浪费,还多了三个菜!” 今天可是除日,自然是越丰盛越好。 只见季胥将滤过的豆浆倒入釜中,季凤立时抢道: “我来烧火!我渐渐的最会烧火了。” 季胥便让她来添火,自己在另头,搅动着釜里的豆浆,撇了浮沫,待其真正滚沸过,少量多次的,点入一种色白的水。 季凤问道:“阿姊,这是什么?” 季胥道:“还记得县市里逛时,阿姊带你们进了家药肆,买了些石膏吗?这是石膏兑的水。” 时下,石膏更多被作为一味治寒热惊喘的药,有些术士炼丹,也会用到石膏,因而的药肆能买着。 至于豆腐的诞生,在季胥所在的后世,相传,西汉淮南王刘安,在一次炼丹配药时,不慎将石膏放入黄豆汁中,形成了滑嫩可口的块状物,豆腐就此诞生,这也是后世追溯到的最早,关于豆腐诞生的说法,不过只是流传,并未有文献记载,也无从考证。 最早有记载豆腐的文字,乃是五代十国时期的《清异录》,里面写道: “日市豆腐数十个,邑人呼豆腐为小宰羊。” 如今季胥所在的西汉,她未曾听过有豆腐的存在,许是淮南王未曾发生炼丹的偶然;亦或是豆腐已然在上层贵族流传,但方子宝贵,并不外泄,她们不曾知晓,也无从得知。 但季胥去过县市不久,可以肯定的是,县里没有这一吃食。 只见豆浆渐渐结凝,引的季珠诧异道:“阿姊,它结块了!” 季胥道:“结块了正好可以吃豆腐脑了。” 她先一片片的舀出来三碗,余下的,向那垫了麻布的木框里舀,再契了木板,石块一压, “等上半日功夫,这豆腐便成了!至于这豆腐脑儿,正好作朝食吃。” 季珠歪着脑袋,打量了那滑滑嫩嫩的,白如膏油的豆腐脑儿,好奇道: “阿姊,豆腐脑儿是什么滋味?” 季胥想了想,“甜味的,咸味的都有,要看各人喜好,咱家还有半罐子祭祀得来的蜜,正好能吃甜口的。” 季凤已是跑去西屋拿那罐子宝贝的蜜了,季珠却道: “咱家不仅有蜜,还有饧!” 只见她将手伸进小布包里,摸摸索索,说来这斜挎的小包,还是季胥之前不做买卖那阵子,闲暇用碎布头给妹妹各缝的一个,她们挎在身上,喜的不行。季珠和穗儿一块顽时,精精神神的,俩人学着季胥做买卖,还装些小石子假装收来的铜钱呢。 “有胶牙饧,也是甜滋滋的!” 有一会子,终于从布袋里掏了出来,那胶牙饧,被舔过又藏在布袋口里,都粘了线头屑了。 季凤捧了蜜罐来,一见嫌弃道:“小珠,你真是个腌臜的!这都多少日了!还没吃了去!” 这还是腊月二十在县里买的,如今都除日,有十来天了。 “胶牙饧好甜,好吃的,我留着慢慢吃的。” 季珠每日睡前怕季胥发现她将饧藏着,嫌腌臜要丢掉她的,都自己把小布袋放好在西屋,不教季胥检查了去。 这块胶牙饧,朝食后,季胥要季珠拣干净线头,又冲了一遍,干干净净的,才给接着吃,这回让吃完了,不能再藏起来。 朝食那豆腐脑儿,白如膏脂,各人碗里都加了蜜。 季珠吃着蜜甜,滑嫩,爱的什么似的, “加了蜜的好吃!在嘴里滑溜溜的!” “嗯,好吃!嫩极了!” 季凤更是吃的哧溜哧溜,连连点头。 傍晌,季胥捧了盘香煎豆腐,向陈家去。 只见沿路各家,都在门前燃起了火堆,烧些芦苇、桃枝的,用火光辟邪驱祟,招福纳祥,陈家院前,也有一堆的火。 吕媪这对君姑媳妇、并陈车儿正在灶屋忙活晡食,陈大并陈老伯在各个院子角祭神。 陈狗儿兄妹俩正拿了木棍子去捅那火堆,乍一见季胥捧的吃食,都又惊又喜, “胥姊,这是什么?” 一面问着,一面跟进院子。 “香煎豆腐。”季胥道。 这豆腐片成三角状,拿油煎的金黄,定了形了,再加了蒜苗,添了盐豉,并半勺蜗牛醢炒出来,那股子香味,勾的陈狗儿兄妹俩围着她,直勾勾盯那香煎豆腐。 “这便是香煎豆腐?” 陈狗儿嗅道,“嗅着真好的味。” 吕媪并庄蕙娘听见响,从灶屋迎出来,吕媪道: “香煎豆腐?这便是那新鲜吃食?” 只见金黄金黄的,白中缀绿,卖相极好。 “是,劳陈叔给我做那对木框,这儿还有两块没煮的,留给庄婶儿的手艺了,或是做羹,或是膏油煎了吃,都是可以的。” 只见这未烹过的豆腐,雪白似脂玉。 庄蕙娘拿手这样一碰,滑溜溜的,像婴孩皮肤似的娇贵,可把她稀罕坏了,说道: “这稀奇的吃食,我哪会煮呀。” “我和婶儿说一说,婶儿准会,一点不难。” 说罢便将这香煎豆腐、和做豆腐羹汤的法子一并告知,临走道: “若是吃着好,可别忘了告诉我呀。” 这新鲜吃食,得让人知晓合适的烹饪之法,才不埋没了,她也需要多听听反馈。 话说这陈家,除夜多了道香煎豆腐,都百般新奇。 庄蕙娘先给吕媪夹了去,“母,你先尝尝。” 吕媪端量一番,细细的尝了口,连连点头, “好极了,是有股豆香,我这样牙口不好的老人儿吃着都不费劲,难怪叫豆腐。” 长辈动筷后,陈车儿他们兄妹也先后吃了,“这豆腐吸着汤汁,滋味极好!” 连最后点汤汁都没剩,浇在饭里吃干净了。 话说崔家, 铁肆那头饶了假,崔广宗结了工钱,到屠夫那割了刀好肉,买了两只母鸡,提着回来了。 一路有熟人招呼道: “广宗回来了哪!个子越发结实了。” “买这样多东西,结了多少工钱哪?” “铁肆那可还缺人?将我家小幺带去学徒呀,从小管你叫阿兄的。” 廖氏驱赶道:“去去去,这会子了,还不回去做炊,等着上我家吃除夜饭哪?” 笑吟吟迎着自家大男进院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66节 “大兄!可有给我买泥车?” “大兄!我的布呢!” 崔广耀并崔思,噌的从屋里跑出来,叽叽呱呱的围着。 “都有!都买了。” 进至堂屋,只见崔广宗从布橐里拿出崔广宗索要的泥车,崔思央着要买的鸡鸣布,靛蓝的,虽说尺段不长,做冬襦是不够幅表,但裁了来,好歹能给廖氏和崔思各做件夏日里的短衫。 廖氏抢过来摸索道:“就你惯的他们,尽会乱花钱。” 一面往身上比量,“这颜色怪秀气的,我穿着怕是不合年龄。” “那阿母那块也给了我,做身短衫和小裙儿,我还小,穿着不怕秀气。”崔思立即道。 廖氏便啐她:“去!贪心的丫头。” 说着话,却见布橐内还鼓鼓的,似是有东西没拿出来。 崔广耀得了泥车还不足兴,虎的便去翻。 被崔广宗一只手捉住提溜开,拣了布橐进衣簏里,“好小子还想翻出什么来?剩的是我一些换洗的衣物。” 除夜,门前燃草,火光闪灼。 崔家烹了肉羹,并些新鲜时蔬,为着崔广宗难得回来,一家子也不吃稀饭了,多下些米,在堂屋围着食案,吃那干饭。 崔大将他酿的稻米酒捧了出来,今年稻米精贵,可没有余粮拿来酿酒,这坛子还是去岁春酿的,总舍不得喝,存到除夜这会子,夫妻俩,并大男,倒上半 碗。 崔思和崔广耀二个还小,并不吃酒,就拣肉吃,崔广耀狼吞虎咽,连话都说不清了: “大兄,你都不知道,家里好久没买过肉吃了,腊肉都没晒,连胥女家碗里都有腊肉吃,我上次去玩都看见了,我要二凤讨一块给我吃吃,她只不给。” 廖氏一听他又跑去人家里玩,往他胳膊上,拧的他泥鳅似的扭来扭去,一面说道: “年底粮食和肉价涨的厉害,有几家晒了的?咱家也就今年没晒,以前哪里短了你这馋猫子的?” 提起季家,崔广宗想起来问:“母,你托人带口信说的那亲事,后来有寻胥女说定了? 她腊月来铁肆置办东西,我心里有这事,倒不好问,只见她身子骨瘦弱,买了两只母鸡回来,留着生鸡子,成亲了每日煮了给她补补,这么瘦可怎么生养呢。” 那是农忙过后,他在铁肆打铁,一日来了个老乡,带来廖氏的口信,说是家里商量定,要将胥女说给他做新妇。 后来廖氏再托进城的同乡带口信,说的俱是家中琐碎,倒是再没提过这门亲事了,如今他便问道。 不等廖氏细说,崔思便脱口道:“大兄你快别提这事了,可把阿母怄坏了,她胥女说不嫁大兄你咧!” 说起这,廖氏就来气,夸张的学了季胥当日回绝她的模样,向崔广宗道: “广宗,近来十里八乡有不少人来问你生辰八字的,母已是在寻觅更合适的女娘家,你也别恋着她了。” 崔广宗青了脸道:“我没有恋着她。” 第56章 这厢,季胥自陈家送完豆腐归来,季凤已是在屋前燃草,她拿棍子捅了捅,火苗蹿了高,季凤一面嘟囔道: “小鬾鬼们,看见我家这火有多旺吗?来年可莫来我家寻事,烧的你们魂飞魄散。” 听的季胥在唤:“吃除夜饭啦!” 便丢开棍子,应着跑去了。 只见堂屋铺了蒲草席子,上头一张食案,有蒸腊肉、腊肋,底下垫了菘菜,蒸出来的油正好有这清甜的菘菜解腻,香煎豆腐自然也有,并一盘炒豆渣、蔓菁,旁边烧了温炉,一面烤火,一面吃除夜饭,亲香和乐。 “这腊肉好好吃,阿姊你也吃。” 季珠吃的嘴角油滋滋的,不忘给季胥夹。 之前肉价跟着大涨,家里不做买卖之后,少有去乡市买肉吃,久而吃一次这腊肉,都香迷糊了。 “豆腐也好吃,我要吃两碗饭!”季珠豪言道。 “来,给压岁钱啦。” 饭毕,季胥每人给了八个五铢钱,可惜如今纸张罕见,也没有红纸包着,图个好意头。 不过,凤、珠两个妹妹已是又惊又喜,季凤问道: “什么是压祟钱?” 季胥想了想,说:“就是辟邪除祟,希望你们年长一岁,平平安安的,这也是阿姊从长安学来的花样。” “原来是这样的,难怪叫压祟钱。” 她们本固里可没有这样的习俗,把二人乐坏了。 季凤立马背了她的小布包来,掏出钱袋子,里头装着她从前牧猪攒的二十个钱,这下又多了八个,喜的嘴都合不拢了; 季珠也背了小包来,铜钱装进去,走起路来,晃晃咯咯的,可比石子的响好听。 正月初一不出门,正月初二,照着乡里习俗,亲朋好友要拜新年了,或是带一捆菘菜、一把芹菜、两根芦菔的都行,本固里各家也拿不起多贵重的礼,不过图个热闹。 季胥手头就剩十四个钱了,没和妹妹们说,若是叫她们知晓,按那懂事俭省的性子,那压岁钱都不会收的。 只是这拜年,十多个钱可不好做事,季胥想了想,正好做些豆腐,一则,新鲜有礼数;二则,若是吃着好,也有了名声。 那十来户帮着给自家盖房的人家,季胥便捧了两块豆腐去,见那方正雪白的吃食,一听的还是豆子做的,把人稀罕坏了,要留季胥吃饭,当下就烹了来吃, “好好,不比肉差!” 季胥自是不留了,这家过后自己按季胥所说烹了来吃,连连称好。 “瞧你,这样客气,都多久的事了还记着情,来就来,还带东西,这是你做的新鲜吃食?” “这一块得卖多少钱?太破费了。” “白白嫩嫩的,真好看,我切些做肉羹行不?” 还有的忙捧出五辛盘来招待,热络的拉着说家常,临走又给掐了把新鲜的冬葵做回礼的。 冯家的徐媪夸她能干,笑盈盈接了下来,案上摆了油炸的果子,留了鲍予在堂屋与她话家常,自己到里间吩咐冯大道: “你去称一斤枣脯给她做回礼,不能在她面前失了冯家的体面。” “一斤会不会多了些?半斤便很足够了。”毕竟枣脯是晒干了的,并不重秤,时下卖的比豆子贵,粮食亏了钱,冯大倒想俭省点。 见徐媪不改主意,便照做了。 过后做了道莼菜豆腐羹,除了徐媪与冯富贞脸上不自在,一家子吃的美味,鲍予道: “倒有股小宰羊的味道。” “豆子做的还能吃出肉味来?” 冯富贞她只倔着不尝,见旁人吃的香,偷偷的咽了口水,仍夹了些苦菜吃,说, “是咱家太久没吃羊肉,二嫂馋糊涂了罢?” 这话一出,冯大嗽了一声,只见上席的徐媪面色一下不好看了,冯富贞见状遂不再言语。 出了冯家,季胥想着那日新落户的肖妇人,新房建成时,还给自家送来两个鸡子,便有意送两块豆腐与她,但她家一整日,都紧闭着房门,正月里不见人影。 王家穷成那样,哪还有亲戚来走动的,却见的季胥来拜年, “那日亏的有曹婶儿帮着垛泥。” “只吃过豆脯,没吃过这样的豆腐,多谢你能想着。” 曹氏接了豆腐千恩万谢,去屋里头,在一筐因缺肥而细小的芦菔里,挑了两根大点的,硬塞给季胥。 季胥知她家艰难,并不肯收,推托还得去陈家,抬脚走了。 王麻子在屋里听着响,见妻子拿来两块豆腐,不由的道: “又是胥女在长安学来的罢,可惜咱家没这个手艺。” 曹氏掖了掖眼角,重了语气道:“你少起那些歪心思,否则我们娘仨就离了你。” 王麻子道:“我不过随口一说,瞧你急的。” 陈家吕媪还给塞了三个鸡子,季胥不肯收,吕媪道: “你家又没养鸡鸭,腊月进县里置办东西,我看牛车拉回来的,花了不少钱罢? 最近都没进项,怕是小珠二个都想肉吃了,鸡子蒸了羹来吃,或是煎个鸡子饼,也是个荤哪,快别和大母客气。” 季胥便接了,又往孝顺里乡啬夫家去,梁兆的妻子黄氏正在院里编绳索,说道: “夫君不在家,去好友家吃酒了。” 以为季胥寻乡啬夫有事,季胥笑道: “我来找婶子拜年的,做了点吃食,正好带了来。” 黄氏面上不禁浮出喜色,搁下编了一半的绳索来迎, “哟,从未见过这样的吃食。” “这是豆腐,我过两日想拿去县里头卖,做个营生,婶子替我尝尝,若是婶子说这豆腐吃着好,那我这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嗯,这香煎豆腐不错。” 晡时时分,黄氏做炊,便将豆腐用猪油膏子烹了,又按季胥所言,加了些肉糜进去,归家的乡啬夫梁兆吃了,点头称好, “连豆腐都有了肉味,极好,胥女这豆腐营生差不了。” 黄氏吃着也念季胥的好,便道:“胥女想拿去县里头卖,我看她还得寻你办每日进出县城的传。” 梁兆道:“这有何难,写个在哪家做佣工的由头,我给她办个半年限的。” 牛脾乡有不少乡民在县里为人佣赁,或是为富户将车,或是为店肆打杂,便要长期往返县城和乡里。 他写明缘由,办了一份长期进出的传,于他、 于乡民都省事。 自然,也有那明面说进县里探亲访友、为人雇佣,实则去县里卖鸡子、瓜菜的,为的是那里头的价钱好。 农人们的时辰气力不值钱,情愿多费些脚程去县里头卖,但农人们是寻常庶民,时下没有入市籍,不能在县里买卖,不说市吏必定要驱赶,就单单进城门那关,守城的小吏一查你的“传”,所写进城缘由是做买卖,却又拿不出市籍,便得拦住不让进。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67节 农人也不傻,便会编出些假名目来进城,梁兆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都给办了。 县廷那头每日不知要复审多少份传,各乡的乡啬夫一编呈上去,县廷的掾史不过走个形式,都会给批复,办下来的。 盛昌里窑场, 不见哪家正月里盖房的,生意冷冷清清的。 年岁大些的窝在窑炉旁,沽些浊酒来,一面意钱一面吃酒, “我的大,这钱归我!” 年小的小郎们没什么钱,便聚在一块玩角抵,这个只费力气。 后排房的空地,还有除夜燃草留下的两簇灰烬。 王典计在屋里算账,去年的生意到底不行哪,正叹着,听的外头说: “胥女来了!” 迎出来道:“哟,稀客!” “来给王典计拜年了。”季胥约着陈车儿一道来的。 陈车儿给王典计带了自家冬月里晒的菜脯,并一罐子菹芦菔,说了些吉祥话,便跑进窑场,和小子们说三道四去了。 王典计不承想季胥能来给他拜年,他虽是王典计,可也就在盛昌里,仗着甘家家大业大,还能摆架子,出了盛昌里,外人一见是奴籍,哪个不得啐上口。 他这贱硬的老心肠也欣慰着,因问话也都诚心起来: “你如今什么打算?我看这面粉价钱虽是降了些,却也还要一百钱一斛,里市那些膏环胡饼的面食营生,都不见开张,怕是要到秋,白面才能回到从前那样的好价咯。” “喏,这就是打算。”季胥顺便奉上携来的豆腐。 “这是何物?砖头似的方正。”王典计道。 “豆腐,没有砖头硬,软的,一捏就碎,您老人家不嫌弃,拿来做羹,或是膏油里撒些盐煎了,抹些酱、葱花来吃, 罢了,您这手艺,还是待会儿我给煎了再走罢。” “豆腐?豆子做的?”王典计嗅出些豆子味,问道。 季胥点头,“我想着拿去县里卖。” “县里好,各家又不耕田种地的,到底比盛昌里吃的开,同样的鸡子,到县里卖就得贵上一个钱。”王典计赞同道。 想了想,又道:“可就是太远了,得有三十里路呢,那里头没有市籍做买卖,还得东躲西藏的,若教市吏逮住了,少不得要将你的货物银钱罚没了去。” “这些我也虑到了,先试试水,若是做的合算,便雇辆牛车往返,再在市里赁一间小肆,也就不用怕市吏来赶了。” “行,素知你是有成算的,我窑场这儿有辆独轮车,你许是用的上,推着车,到底不用肩挑力抗的,轻省些。” “不用,窑场来活儿小子们还得推着用呢,再说,我推着车,忒显眼了,那市吏一逮一个准。” 她见那卖桃木雕的货郎,不过就背了个筐,轻装从简的。 “这辆是早年旧弃的,不知在库房里搁了多久的。” 王典计说着,哐哐当当的,从库里推出辆落了灰尘的独轮车,轮毂咯吱咯吱响。 这年头,独轮车也是稀罕物,毕竟那轱辘轴,少不的要铁来锻打。 王典计见季胥推辞,多半是怕他这头不好交差,不禁显弄道: “告诉你罢,王女入了孝顺里的书舍读蒙学了,夫人欢喜着呢,不就是辆破破烂烂的独轮车,稀罕什么。 显眼倒是……我有个法子,你推了这车,进了县里,便去杏花巷第二家,寻一个姓刘的老媪,花白的头发,高高的颧骨,佝着背走路, 她年轻也是个典计,因和甘家有生意往来,我们交情不浅,你便将这独轮车放在他家,卖多少取多少,卖空了拉回来,岂不方便?” “也好,当我借您的,日后一定还回来。” 王典计摆摆手,不甚在意这辆破车,说起那刘老媪,兀自感怀起来。 季胥便拉了车,叫了陈车儿,一并回去了。 陈车儿听见那独轮车嗳吱嗳吱的异响,拍了胸脯道: “拿回去,让我阿翁一修整,保证利索了。” 季胥笑了点头,她也知如今陈大的手工是越发巧了。 这头陈大帮忙修车,吕媪领她进堂屋吃五辛盘、粲果,她正好商量了一番自己卖豆腐的想头。 第57章 吕媪道:“我也猜着,你这豆腐做了,是想拿去卖的,只是没曾想是要去县里卖,县里不比乡下松泛,没有市籍可得被赶的,连家伙什儿都能被罚没了去。” “还是想试试,那日打听过了,咱们全县有四千户人家,人口数万,县里每日过往的人,带机灵些,防着市吏也还能做。我想着,庄婶也可卖这个拣些嚼用,便在我这拿了豆腐,依旧像从前那样,卖了得三成的钱。 只是刚经历粮价的事,乡市恐怕越来越难做了,婶儿或许可以去盛昌里,那里头没有卖豆类吃食的,想必不会来驱赶,若有那不讲理的,或可寻王典计、松林子那家的蔡膏环帮衬,我提前同他们说一声。” 陈家姑媳听了,又是难为情,又是激动,吕媪拉住她的手道: “难为你琢磨出新买卖,还顾惜着我们。” 她们原先只当再没了这样好的进项了,那盛昌里虽说因粮价之事大伤筋骨,到底比乡市好的多,里头又是季胥趟开了路的,自家算是捡了个大便宜。 “这有什么难为的,若婶儿在那处卖的好,于我也是有挣头的。”季胥坦言道,真论起来,这豆子比面粉价钱低,陈家这处还是三成的钱不变,她倒更有挣头了。 “对了,我与婶儿画个路线图,婶儿记着要便宜许多,不至于走弯路。” 一面说,从陈家的柴草里折了根草棍儿,在屋前的泥地画起来。 庄蕙娘拍拍昏了的脑袋,“嗳哟,这多的岔路,你是怎么记下的?” “婶儿要不寻块麻布来,我拿炭笔画了,婶儿随身携带着,多走几遍便熟悉了。”季胥道。 庄蕙娘忙进西屋找麻布去了,吕媪拉了季胥的手,满心满眼的感动, “你有这样细的心,想来盛昌里那头再出不了岔子了,大母唯独放心不下你那头,若是去县里卖,怕是要走夜路赶早罢?我使唤了你大父,叫他每日替你拉车到县门外头,你也别同我见外。” “使不得,大父到底年纪大了,都六十了,又是起夜又是拉车走三十里来回的远路,要累坏身子的,前天除日才听他咳嗽,不能叔婶那头孝顺着二老,却叫大父大母为我这小辈累乏的。 大母放心,天儿快擦亮了我才走,如今卧蛇谷太平着,又有游徼队伍巡逻,亭父日夜看着亭门,我不能出什么事,那独轮车本就是为着轻省,王典计借我的,推着不吃力的。” 吕媪仍是担心,“可你到底是个年轻女娘家……” “大母且看着罢!我能行。” 她说这话,莫名想起罗双娘来。 笑了道:“大母真疼我,只叫陈叔帮我将那独轮车修利索了,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吕媪拿她没法,说话的工夫,陈大在外头对着车轮毂敲打,叮叮当当一阵,向内道: “修好了。” 季胥在院内试了试,果真一点异响没有,推动都顺畅许多, “果真是好了,明日有了它,这三十里就好走些了。” 次日,夜半时分,季胥起来磨豆子、虑豆浆、点豆腐。 中途水瓮见底了,她又抽了火把,提桶去汲水,这时节的田地休耕,大多人家会烧野草灰沃地,淡淡的月光洒在光秃秃的农田里,四阿式井棚的轮廓显的清楚。 北风刮的火把晃动,季胥加快了步子,到井边熟练的甩桶收绳,两个来回将自己的桶倒满,提向家去。 一进去忙的关紧门,挡住外头的冷风。 季凤不一会儿揉着饧眼,也趿拉着鞋响进来了,瓮里扑了把冷水洗面。 季胥刚给她舀了瓢热水,见状则声道: “要冻坏了,怎么用冷水,快来,这盆里给你接了热水。” 季凤一下从头到脚清醒了,巾子胡乱擦脸,一面道: “阿姊,我与你一同去县里卖豆腐。” “不成,太远了。” 季凤早些日,便念叨要同去,这是心疼她,怕她辛苦,可三十里路,对一个这么大点的女娘来说,实在艰难。 季胥想也未想,否决了。 “阿姊,你便让我去罢,过了年,我都九岁了,我会割猪草,牧猪,拾柴,烧火,嘴皮子利索,你曾经还夸我比小郎厉害呢,怎的如今轻看了我?” “阿姊怎么会轻看了你,只是三十里实在太远了,你还小,再大些罢。”季胥暖心道。 季凤哼了声道:“我可不觉远,阿姊忘了那日逛县市,我可有喊累? 我从前在山里摸野菜牧猪,腿脚利索着,倒是阿姊,那日还说要歇歇肩呢,说了两回。” 提起这,还在脸上画手羞她。 惹的季胥指头戳了一下子她的脑门,“你啊你,真要去?” 季凤眸子灼灼,捣米似的点头,“要去,要去!” 季胥暂依了她,想着累没了她的兴头,也就不再吵着要去了,如此便道: “先帮阿姊烧火,先快些把豆腐做出来。” 两姊妹在灶屋亮着火把,做出了八十一块豆腐,一桶豆腐脑儿,其中二十块豆腐,是庄蕙娘昨日说好的量,她不敢要多了,先试试水。 这价钱,两家也商量了,庄蕙娘那头卖两钱一块,季胥在县里卖个三钱,多赚个脚程钱。 那八十一块豆腐,正好是一板,她将庄蕙娘那二十块掂出来,放在她家的陶盆里,余的便是她这里的,重新盖好了麻布,放在独轮车一侧。 豆腐脑则一只桶,在独轮车另侧,拿麻绳固定好了。 另带了只垫了巴苴叶的柳篮,篮里盛了舀豆腐脑的竹杓、一撮削好的签子、一把稻草。 另有一竹盘盖着的,刚做好的香煎豆腐,拿来试吃的。 外加两根放在车板上备用的松木,上头沾了松油,照路用的。 冬日天短夜长,直到做完豆腐外头还是一片漆黑,火把到底不明朗,在堂屋装车时,偶尔发出哐当的响。 季珠从东屋揉眼出来,头发狮子狗似的,穿着里衣,黏糊糊道: “阿姊,我也去。”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68节 这个真不行,太小了,季胥给她披了衣裳,说道: “阿姊和二姊去县里赚钱的,要是遇见市吏可能还得跑,小珠太小了,以后去玩时带小珠一起, 乖,我们走了,你把门闩好,再睡一会儿,天擦亮了,庄婶儿便会来拿她那豆腐,喏,阿姊放在堂屋了,她在外头叫门,你便拿给她, 醒来穿好衣裳,吃了釜里温着的饭菜,去陈家找穗儿他们玩,中食要自己热一热了,晡食阿姊们就回来了。” 到底是再乖巧不过的,一点也不闹,送着她们出堂屋,便在里头将门闩好了。 季凤又折回窗根底下,向内嘱咐道: “若是出门,可把屋子锁好了,两把钥匙挂在脖子上,别弄丢了,生火热饭别离了人,别着了屋子。” “记住了。”里头乖乖应道。 天还大黑着,不见一星亮,那独轮车早先应是要夜间运砖瓦的,前头还焊了个铁环。 眼下季胥可算知晓作何用处的,插火把的,另加季凤手里拿着一根点亮的,车上还放着备用的松木,便能撑到天亮了。 这县城路远,她们要比从前去盛昌里早的多出发,方能趁县里市吏用朝食的点,监管松防,踏实卖上一会,这都是她那日在牛车上,向罗双娘打听来的,她是县内人氏,见的多。 “阿姊,手套戴上。” 季凤从布袋里掏了来,走时季胥叮嘱她戴手套,她特地给季胥拣上的。 “这会子不冷,过会子戴。” 季胥道,外头虽说树影呼啸,冷风阵阵,但刚忙叨完,浑身都热的,也就没顾的停下来戴手套。 独轮车骨骨碌碌响着,漆黑里两簇火光,向外走去。 车响一过崔家院前, 西屋里,便亮了火,廖氏从东屋披了衣裳出来,见是崔广宗,背了布橐向外,哈欠着问道: “这是去哪儿?不是还有一日假吗?” “年节里,铁肆活儿多,早一日过去打铁,后几日便轻快些。”崔广宗道。 廖氏一面系着襦裳,“那你等会儿,母给你做两个豆脯,带着路上吃些也好垫肚哪。” “不用,母进去睡吧,我去了。”崔广宗这便大步出了院子。 廖氏叫也没叫住,哆哆嗦嗦回屋了,她汉子崔大翻身问道: “广宗走了?” “可不是,铁肆也累人哪,这天都没亮都就得打铁去,真遭罪。”廖氏埋怨着躺回去。 崔大犹自嘀咕了一嘴:“昨日看他在路边和陈老伯说了会子话,还想问他是什么事呢,这会子就走了。” “阿姊,后头有人。” 季凤挨着,悄悄和季胥道,只见半里远,亮着火把,映出个高大模糊的人影。 “先别慌,我们自走我们的。” 但她们这里推车,到底行路更慢,明显听到一阵鞋响,人影压过来时,季胥停了独轮车,准备待那人先过去,再作打算,好在前方亮起一片火光,是巡逻队伍,为首是尤游徼,已是渐渐朝这头来。 “是我。” 听的耳熟,方看清眼前的是崔广宗,不知吃什么长的高大,得有八尺。 头戴皂帻,一身半旧的皂襦袄,穿的一身漆黑,简直浑在了夜里,若非近了,谁也认不出这是他。 “你这是,去铁肆?”季胥问道。 崔广宗木着脸,没有言语,只是点点头,看似心情不好。 到底是同乡,又有记忆里的印象,季胥放下心来,继续推了车行进着,尤游徼近前了,盘问过他们去向,便向旁处巡看了。 剩的他们三人,便正好同路向县里去,隔的不远不近,走不多远,崔广宗道: “你们也太慢了,这车就有这么重?” 季胥道:“你若是赶时辰,可以先走,没事的,不用等我们。” “究竟还是我来替你罢。” 说罢,便将举了的火把递给她,等她接去。 “不用了,这挺重的,你先走罢。”季胥跟他不熟,因而婉拒道。 “虽说我不如冯三与你要好,到底也是小时一处玩的,这么客气做什么?倒像变了个人。”崔广宗看了她一会,说道。 季胥便松开车把手,找补了一句:“是么,兴许是离家久了,生疏了。” 崔广宗便不言语了,弯腰推了车,身影沉默的向前。 季胥接了火把在后头,牵了季凤,有自己的思虑。 不过季凤的话,很快又勾回她的神思, “阿姊,卖豆腐挣了钱,你最想干什么?” “凤妹先说,最想干什么?”季胥道。 季凤畅想了一番,好些想头闪过,道:“我们一起说。” 最后,都异口同声道:“打井。” 不禁相视而笑,因着以卖吃食为营生,便极其费水,像半夜里做豆腐,一瓮水都不够用的,还得去公用的吃水井打水回来。 天黑黑的,举着火把来洒了水,来回得走二里路呢,就提回来一桶水,费事又费力。 更别提平日洗漱了,一旦日阳好,三姊妹洗头洗澡,那水是一趟又一趟的提,季凤是看久了阿姊这样忙累,不禁心疼,便惦记着打水井。 季胥也觉有一口在灶屋前的水井,能便宜许多。 “本固里,除了冯家,还没有第二户有自己的吃水井的呢。”季凤道。 因着打井请人费钱,买陶井圈又贵,那讲究的还得设井栏、井棚,更别提每年立秋日,浚井改水,都是一笔支出,因而 本固里都还是早年里,各家出钱打的一口吃水井,用到今日。 自家也有一口井?季凤光想想,便足了劲头。 “再围上院子,买些鸡鸭来养,每天都能拣鸡鸭子吃,这日子想想就好……”季凤美道。 “都会有的。” 季胥想的还不止这些呢,一路说着话,也不觉脚下累乏了。 出亭门时,向亭内喊了亭父来开门,亭父哈欠连天盘问了去处,便开门放行了。 走到这会,天也擦亮了,在黄土里灭了火把继续向县城去。 季胥腾了手,道:“也不好让你一直替我,你歇歇罢,下剩的路我自己来。” “这又不累人,打铁比这吃力多了。”崔广宗道。 见季胥一再生分坚持,便撂下车给她,抬脚大步走了。 连季胥包了几块香煎豆腐给她,说:“这一路难为你了,几块豆腐拿着吃罢,不值什么,就是有些凉了。” 他也只把手一挥,说:“我不好豆脯。” 季凤在后头道:“是豆腐不是豆脯!真是个没口福的呆子。” 朦胧中,这条乡道上的人也多了起来,俱是离县里近些的乡出来的乡民,挑担背筐的,露水翠绿的菜,还有那活蹦乱跳的鱼虾,都趁早往县城赶。 还有到的更早的,已是在灵水县南城门排起了队,只见城墙上一小卒在放锁链,那高悬的吊桥缓缓放下来,架在城外的河道上,听的哐当一声,那紧闭的城门缝隙越来越大,能望见城内的河砾大道了。 排队的乡民喜上眉梢, “城门开咯!” “城门开了!” “官爷,我走亲戚,这鱼虾送亲戚的。” “我在里头一家做佣力,这菜带着自己吃的,您看我的传,都写了。” 只见那些乡民,说着话,都近前了,往门卒手里暗暗塞了什么,门卒便不与理论,摆手放行了。 季胥瞧见,便也从钱袋里掏出两枚钱,攥在手心。 轮到自己时,将竹传并钱递了与对方,门卒便放过了,没有追问她既然传上写的进城缘由是为人庖厨,却又推这一大车东西。 第58章 “谁啊?” 杏花巷第二家,只见是个哆哆嗦嗦,刚从被窝钻出来的中年男子,因叩门声发躁,半边身子挨着门,斜探出来道, “打搅了,我是盛昌里王典计的相识,来寻刘典计,听闻……” 门砰的又关上了, “什么典计不典计,不认识!” “你!阿姊,那我们的车往哪放好?” 这车得放置了,她们提桶挽篮去叫卖,要简便低调的多。 “胥女?” 隔壁闻声出来,一声叫唤。 “罗僦人?” 这妇人正是罗双娘,那日将牛车拉她们回本固里,家里女孩叫作豆子的,这杏花巷背面便是西城门,想来那日她正是拍打着女孩,从这条巷里出来的,原是住这的。 “那刘典计前年便老死了,这间房她家里人卖给了旁人住,一家子搬走了,你寻她做甚?” 听说缘故,罗双娘一拍手道:“你何不放西城门那旮旯角去,那头一整日都有僦人在揽活,同他们说一声,都能相帮看着,丢不了,我那牛车也在那拴着等活呢。 走走走,你脸生,我领你去。” 便热络的引路,抄了近道,从巷里钻去了西城门附近。 只见那青槐树下,拴有牛车,那墙根底下,已是排放着些独轮车,都是进城来的乡民停在那的。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69节 季胥便挨着旁边,将独轮车停放了,去解开那麻绳,季凤在一边卷着。 “罗双娘,这你熟人哪?” “是咧,帮着照看一眼这车。”罗双娘道。 季胥道:“麻烦了,正好我做些吃食来卖,大家尝尝鲜罢,罗僦人,来,尝尝。” 那香煎豆腐,和自家炒菜吃的又有些微不一样,是拿家里的新铁釜间出来的。 豆腐片成指头厚的薄片,方方正正一块,煎的金黄时,抹了自配的调料,又撒了葱花,如今拿签子,扎了给人尝,再方便不过。 罗双娘尚未吃朝食,欢欢喜喜接了,一面向旁的僦人道: “吃了胥女的东西,可得帮人家看着车啊!” “可放心罢,咱这好些牛车,从不离了人儿的,谁走了都会嘱托着。” 僦人们都分到一块,瞧着新奇,除了那绿葱认识,别的一概不识了,只知嗅着有股子霸道的香味,勾的人咽口水。 咬上一口,都猛地称好:“这叫什么?咬着软,吃着香,若是就上一口酒,真绝了。” “香煎豆腐,便是用这新鲜豆腐做的。” 季胥揭开麻布,只见里头是白嫩,方正的豆腐,厚实的一块,很有分量,引的人来看。 季凤道:“若是刚煎出来,热乎的,更好吃咧。” “豆腐?怪新鲜的,倒从未听过,这怎么卖?” “多好的味,怕是不少钱罢?” “三钱一块。”季胥道。 “那倒可以,给我拿一块,我回家做了吃。” 如今县市里那些老菜梆子,一头都能卖到四五个钱了。 这豆腐有巴掌大,又厚实,买上一块,烩些肉啊,素菜的,那可是一盘新鲜菜,比老菜梆子吃着不知好多少。 “我也拿一块。” “我也要!” 这便开张了,季胥忙倒出竹筒的水,净过手,给人包豆腐,季凤在旁递东西,收了钱,喜不自胜。 这里卖了些,余的都拣在篮子里,掩上麻布,季凤提着,季胥则提了桶豆腐脑,便在西城走街串巷的叫卖起来。 “豆腐脑儿——豆腐欸——” “卖鸡子——新鲜鸡卵子——” 同样蹿走的,还有别的乡下人,裹着灰扑扑的厚襦,挎着篮子,那人家,听的卖鸡子,不少披了衣裳,开门来买的。 两姊妹这豆腐脑和豆腐无人问津,可把季凤愁坏了,这大老远的来,可不能卖不出去啊。 “没事,我们再走走。”季胥宽解道。 想了想,又变着花样叫卖:“豆腐脑儿,滑嫩细腻的豆腐脑儿,吃着嘴甜心甜!” 季凤聪明,顿时有了笑意,也学着叫卖: “豆腐,香煎豆腐!咸香味美的香煎豆腐!来尝尝咯!” 两人一人一句,还能歇个空,配合的极好。 据僦人们说,这西城住的三教九流,屋子鳞次栉比,拥挤狭窄,各家各户门前还有除日挂着的苇索、桃枝。 这日初七,有些干枯了,有一家哐当拉开门,妇人正要去倒尿桶的,顺嘴问道: “什么是豆腐脑儿?” “一道甜点心,可以拿来做朝食,您家若是有蜜或是饴饧,可以化了水来,我盛一碗您尝尝,若是觉着好吃再买。” 那妇人一听能尝,忙的退回去,这就用饴饧化了些水,端着碗追来了。 “多盛些,化了有半块饴饧呢。”妇人道。 “好嘞。” 只见季胥从桶里片了一勺勺的,似膏脂滑嫩的东西来,足给她的碗装满了。 那妇人心下欢喜,吃了一口, “嗯!滑溜溜的,吃着好!” 一碗哪够啊,早知她带个大点的碗来尝了,便问道: “这豆腐脑儿怎么个卖法?” “二钱一碗。” “来一碗!” 有那出门的打算去市里买朝食的见状,也围过来,问道: “这卖的什么哪?” “豆腐脑儿,加些蜜水, 饴饧水的,滋味可好了,尝了再买。” 季凤见阿姊在忙,便应道。 不少人便家去拿碗,都先尝了,再说要买,一听,二钱一碗? 那经济呀,若是去市里的食肆打一碗水引饼来做朝食,得要十多钱呢。 “我要一碗!” “我要两碗!” 都争相来买。 “都有,都有,别挤了我阿姊。”季凤喜滋滋收着钱,还顺带道。 有那远远听说二钱一碗,便从家里拿了个大陶钵来,比脸还大的, “我要一碗,这是我的碗!” 季胥笑道:“是我这个碗。” 她是自家带了新碗来做量器的,就是吃饭喝水的普通海碗,先打在自家碗里,再倒在对方带的器皿里头。 “喏,小女,两个钱。” 一汉子,打了碗豆腐脑儿,给完钱扭头便走。 季凤一接来便不对,她平日数钱可不是白数的,这铜子明显轻薄,是掺了铅铁的假/币,嚷了起来: “你回来!钱是假的!” 汉子便住这条巷,刚起床,袍子都是披着不整的,听说立时道: “哪里是假的?我瞧着真真儿的!” “大家伙儿看,是真是假。”季凤将手一摊,那枚钱露出来。 众人一瞧,一捻,都道:“的确是假的,小女子好利的眼睛。” “老四你不厚道?瞧人是小女娘拿假/钱来使!” 七嘴八舌的,那汉子臊了,将碗攥的青筋起来。 季胥忙道:“一个钱而已,都说这条巷住的是好人家,想必谁也不会亏了我们的,郎君一定也是被人坑蒙了去,误收了这假/钱,我从前也上过当呢,不碍事的,换了来便成了。” 那汉子道:“正是这样!一个钱而已!还能短了她的?” 说罢便又摸出个钱来,给了季胥。 季凤还想理论,季胥抚了抚她的后背,季凤一看阿姊的眼神,便懂了,小人难缠、勿惹,遂继续做自己的营生,不与分证。 这会子,市内正中央,耸立的着一座市楼上,悬了面大鼓,有市吏爬上楼,击鼓传声道: “开市咯!开市咯!” “市门开——” 那市里东、南、西三扇市门便大开了,外头等着去店肆开张的商贾便涌进来,并些就市买物的百姓,整个市,一下喧腾起来。 其中,混入内的,不乏一些没有市籍的小贩,那卖桃木雕的张货郎便在其中。 只见他背着筐篓,衣裳胖鼓鼓的,游刃有余的,和普通逛市的百姓并无二致,和人聊闲天儿的功夫,便从怀里卖出一把辟邪的桃木短剑。 季胥这厢还在巷子里,豆腐脑儿卖的正火热,忽听的有人喊: “市吏来了,市吏来了!快跑!” 是那卖鸡子的,如今从巷子里倒回来,跑着路过他们这堆人,还捎带嘴提醒了一句。 季胥和季凤,便也将桶子篮子一提,撒腿就跑,撂话道: “在此地等我!我一会儿回来!” 还有那给了钱,捧着碗没等到豆腐脑儿的呢,自然哪也不去。 不一会儿,便有一胖一瘦,身穿皂服,系了赭色腰带的两名市吏,自巷口缓缓走过。 县市那头开市了,意味他们也就上值了,在城里各处巡逻,驱赶那些没有市籍做买卖的散户,见这处一簇人,便问: “可有看见散户叫卖的?” 这簇人,男女老少的,俱已见怪不怪,从善如流摇头, “没有。” 两名市吏走开后,绕远藏在巷里的季胥两姊妹,方折返回来,接着卖。 那卖鸡子的老伯也继续叫唤:“鸡卵子——” 季胥留了个心眼,这处自己忙着,唤季凤去巷口那头盯梢。 季凤机灵的很,远远见有市吏,镇定的背身走开,等一拐弯,撒腿狂跑来报信。 季胥和那卖鸡子的便匆匆跑去藏了,季凤便提着空桶原地等,她们那豆腐脑儿卖空了,这会子在专在叫卖豆腐了。 如此到日中时分,豆腐剩十来块没卖了,季胥便挽了篮子,轻装简行的,携季凤装作去市里闲逛的模样。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70节 至于那只空木桶,事先放在青槐树下的独轮车上了,僦人们在,也丢不了。 迎头碰见卖木雕的张货郎,对方还朝季胥卖起他那桃木刻的鬼面胡头来,季胥便笑道: “货郎不记得我了?我年前才买过一个的。” 说罢借用那胡头,朝自己面上比量,张货郎一拍脑门, “是你哪!” 这才认真打量起来,瞧出那篮子的端倪来,说: “你这女娘,胆子倒大,前儿才跟我打听,今儿就来了,卖的什么?” “豆腐,是吃食。” 一面说,揭开篮子,给他瞧了; 一面叉了两块试吃的给他,“张货郎也尝尝。” “嗯,这豆腐味道可以。”张货郎吃的有滋有味,一口接一口。 季胥向他打听道:“我方才在西城的巷子里卖,倒还顺利,倒不知这市里可有外头方便?” 张货郎做了半日营生,有这口味好的吃食垫肚子,便不吝同季胥言道: “外头就是东躲西藏,市里也得小心谨慎,但规矩不一样,你往那瞧。” 张货郎指了市里正中央,那座足有三层楼高的市楼,只见上头有两名市吏,正跪坐案旁吃饼饮水。 “在市里卖,倒不必担心那些走来走去的市税吏。” 只见那些从游走的市税吏,尽是进出于店肆,手里有一卷竹简,他们进进出出,都是管收那些店肆的市税的,并不理会散户。 张货郎道:“我们一要防着被市门吏拦,你都混进来了,自是过了这道坎,不用担心了; 再个,便是防着市楼上的市楼吏,他们站的高,能俯察百隧,了解商贾的买卖,专盯市里秩序, 若是见我们散户在这卖,指定下来驱赶缴没家当银两,能不能了事全看他们心情了。” “赶紧的吧,趁他们用中食是会子空档,松泛许多,我们悄悄的卖。”张货郎说道,便去寻人推销了。 若是说外头走街串巷要叫卖,市里便得安静。 不过好在市里人多热闹,挨肩接踵的,完全不愁没有客量。 季胥便寻那挎了篮子,装了半些菜的妇人来问: “夫人,今日初七,买些豆腐回家添作一味菜来做羹。” 今日是正月初七,传说女娲创世,在正月一日创造了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所以正月初七这天是人类的生日,此时也称“人日”,百姓们会在这日,做七种菜为羹,以此来庆生。 这也是今日市里如此热闹,俱因百姓们来这买菜,回去做羹庆祝。 “豆脯?也能做羹?” 妇人问道,她正在琢磨这七种菜为羹,该怎么变出新鲜花样来呢。 “能的,是这样的豆腐,你买回去切成丁子大小,加些菘菜,芦菔,煎鸡子,蕈干,腊肉或鲜肉,临盛出撒些葱花,可不就是七样菜为羹了,这豆腐做的羹汤吃着可清鲜了。” 妇人听着,这人是会做炊的,有条有理的,像是行家,倒免了她琢磨今日初七的菜羹,便道: “来两块与我。” 季胥也不在一块地方落脚,都是这里问个,换条隧道连廊再问,以免拢了一簇人,引起市楼上的注意。 “嗯,我家老阿母就是不喜豆子煮出来那股子豆腥气,你这豆腐好,洁白无暇,一点豆腥气也无,我拣两块。” 接连问的,都是买了的。 “豆子?我牙口不好,不吃豆子。” 有个老妪听岔了,指着自己没剩几颗的牙,摆手摇头。 “大母,这是豆腐,是软的,您没牙也吃得的。” 季胥道,又细细与她说了,如何做菜羹吃。 那老妪听说,拉着季胥的手絮絮叨叨 的: “豆腐好啊,豆腐好,你瞧,我两边槽牙掉光了,硬的都吃不动,能嚼的才吃两口,你拣一块与我,我回去做羹吃。” 又解开腰带,从贴身的衣裳里,掖出三个钱,还热乎着。 季胥瞧着,额外拣了块有些碎了边角的,不好再卖的,包在一起,提给她,再去问旁人。 季凤看着篮里所剩无几的豆腐,心底是越发喜幸,这会没吃中食也饿了。 季胥拿了些钱与她,让她去市里小食肆拣些吃的来。 季凤捧了三个胡饼回来,外面撒了胡麻,烤的酥香,里头羊肉馅又足,比孙吝郎的不知好多少,这会子东西全卖完了,吃着口香意足,还留了一个给季珠带回去香个嘴。 季凤道:“还多了四个钱。” 是买胡饼多的,季胥要她收着买零嘴,季凤喜的不行,掖在布包里头了。 正吃着,却见楼上的两名市楼吏下来了,直朝一个卖鱼虾的小贩去,一个缴鱼篓,一个将其押出了市。 那鱼虾贩子叫道:“错抓了!我是来买鱼的!官爷你错抓了!” 看的姊妹俩捏了把汗,自西市门出来。 只见那不起眼的墙根旁,市吏抛了抛钱袋子,掂着够沉,往腰间一塞,命道: “抓你第二次了,再有三次,可就报给上头了,抓你做苦役去。” 鱼虾小贩作揖打恭,连连应是,那市楼吏这才放他,提着鱼篓子,并里头两条鲜活的大鲫鱼,回市楼上接着站值去。 鱼贩子这头,钱也拿去孝敬了,鱼篓也无了,人一走远,便甩头狠狠啐去: “一天又白干!难怪说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的!咄!” 忿忿走开了。 看的季凤心惊肉跳,心想,往后自己更得打起精神,替阿姊盯梢。 第59章 这在家的季珠,可也盼着两个姊姊回来呢。 这日独守家中,在屋后菜地里揪了会野草,找穗儿玩了会儿,顶着吕媪给梳的两个丫髻,便回来热中食吃,小小年纪,抱柴、打燧石、引火,有模有样的。 穗儿跟过来还纳闷呢,“还没到晡时呢,你家中午也吃饭?” 季珠点点头,“阿姊说少食多餐,这样对胃好。” 两人便在灶旁烤着火,说小话,“阿姊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你想她啦?” “我担心她们。”季珠道。 听到鞋响,陈穗儿道:“好像有人来了,是不是你阿姊回来了?” 寻出去一看,是从盛昌里回来的庄蕙娘,她在盛昌里那头的豆腐卖的好。 说起来,这亏的季胥元月给好些人家拜年送了豆腐,吃出些名头来了,她在那卖的二十块,便都卖空了,心下欣喜不已,特来和季胥说的,明日准备要二十五块的量。 这会子见季胥还没回来,独一个小妹在生火造饭,这人都还没灶台高呢, “去和穗儿玩去,热饭是罢?让婶儿来。” 便撵开了季珠,架柴旺火,不一会儿便将釜里留的饭菜热好了,怕季珠烫着,还给捧了出来。 “吃罢,小心烫。” 只见一碗饭,铺了些豆腐菜、腊肉、腊肋,俱是朝食专门盛出来给季珠中午备着的。 季珠虽是腼腆,到底熟悉陈家人,也记着阿姊素日教的,嫩生嫩气道: “婶儿、穗儿姊姊也吃。” 这样的人情把庄蕙娘稀罕坏了,笑道:“我们都没那中午吃饭食的习惯,小珠自己吃。” 一面给收拾釜里的残水,拾掇的干干净净。 季珠给穗儿分着吃那腊肋,香极了,两人欢欢喜喜的。 庄蕙娘检查了灶膛里的火星子,便安心由她们两个女孩一处相伴了,自回家去,晚些再来。 下傍晌时,季珠并穗儿出去玩,摘些草来编环。 正好在肖妇人家附近摘尾巴草,她家今日的门倒是敞开着的,家里的女孩,瘦瘦小小的,丫髻应是几日前梳的,都松散耷拉了,远远的望着她们,一身旧絮衣宽大的把人罩住。 大些的陈穗儿招手道: “你叫什么?来这,我们也编环给你戴,可漂亮了。” 那女孩虽不说话,却想着过来,只见肖妇人自屋里出来,牵了她向里去,笑吟吟道: “你们玩,我家小幺不会说话,怕生的很。” 编草戴环玩了会儿,穗儿因天气好,家里大母叫她洗头,便回家去了。 季珠自己在家等着等,她想,阿姊她们回来,是不是也要用热水洗漱? 便吭哧吭哧,从瓮里舀水进陶鬲里,拿燧石生出火来,正烧热水呢,便听见独轮车的响,她噌的迎出去, “阿姊!二姊!你们回来了!” “对呀,豆腐脑儿和豆腐全卖光了,你瞧,这是什么?” 季凤从怀里掏出个苴叶包了两三层的胡饼,在她眼前晃着。 最里头那层浸油的叶子剥开,季珠蹬着两脚,喜的问道: “是饼?” “是胡饼!羊肉馅的,可香了,七钱一个呢,吃罢,我还和那老男子讲价呢,我说我买三个,三个!他耳朵聋,好半日才听清,说三十个都是七钱一个,我就只好咬着牙付钱了……” 季凤和季珠说这日的经历,那张嘴,直到晡食都未歇停。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71节 季胥亦是几下撑不住发笑,晡食她们吃的简单些,就一道羹,因着今儿初七为人日,便也吃的七菜羹,初二拜年得的鸡子还没吃,羹里便有切碎的煎鸡子、茭瓜干、芦菔、腊肉丁子、菘菜、豆腐、并一把碎末芹菜叶子。 季珠还把那胡饼,掰开三份,分给胥、凤二人。 “我和阿姊吃过了,那时刚烤出来,吃着更香。”季凤道。 “再吃小珠的,也香!”季珠道。 季胥咬了口,点头道:“果然,小珠分的更香!” 季凤笑道:“阿姊你就惯她罢!” 崔家亦在吃七菜羹,所用是豆子、稻米、芋、蔓菁、葵、芦菔、菘菜。 吃的崔思是嘴里寡淡,“怎么也不放点肉哪。” 廖氏道:“如今肉价多贵啊,等过些时日降了价,自有吃的时候,瞧你弟弟,吃着就不挑。” 崔广耀吃的呼哧呼哧的,像那槽里放了食的猪儿。 崔思道:“他成日在外头野,饿的吃什么都这样。” “我看你也该饿上两顿,便不挑东拣西了。”廖氏道。 “市吏来了!市吏来了!” 巷里,季胥提桶便跑,拐了五六个弯躲住了,五六日下来,做这些已是娴熟。 这日,从巷子里叫卖出来,她照旧挎了篮子,里头剩的豆腐,混进了市门。 不过却未像往常那般挨个寻问要豆腐与否,而是停在了一家全市最大的食肆门前。 “阿姊,我们来这做甚?” 这里都是富贵人家派了小仆来买菜馔的地方。 连日跟来市里,季凤也对这地方有了大致了解,因疑惑道。 “这样东奔西跑的不是长远办法,若是能有个长期要豆腐的食肆,那我们便不用躲藏着市吏,跑来跑去的了。” 每日走远路来,还得在巷子里提心吊胆,实在耗费精神,若是能有个托底的大单子,再加上她们在外卖散的,也能快些攒了钱,去租间二千钱租金的小肆,无需整日里东躲西藏的,稳妥些。 如今她们每日能卖个五六十块豆腐,一桶豆腐脑,外加庄蕙娘每日在这拿货卖出去的,加起来能挣二百七十个钱,连着攒了五日,但这离店肆的租金还差些。 “客官,吃点什么?咱们福香食肆的厨夫,可都是会稽郡的名厨,最擅长做肉羹、杂烩大菜。” 店小子穿着酱色旧襦绔,前来迎客。 “我们第一次来,不知都有什么肉羹?”季胥问道。 季凤自进来,便在左右打量,满眼新奇,只见店肆内,食案排列,不少的案前有食客共案合餐,彼此笑谈着。 再往里,上过台阶,有屏风隔出来的雅间,那里头的人更讲究些,俱是分案而食,隐约能看见,都是戴冠穿绫罗的郎君在推杯换盏。 一听季胥的话,眼都亮了,问道: “阿姊,咱在这吃中食?” 这家福香食肆,可是全市数一数二的大食肆了,格局方正开阔,除了前头这片食客的地,后头还有厨屋,不住的有小子从里头传菜出来,怕是本固里都没谁进过这家食肆呢。 季凤想想便来了兴头,可又隐隐心疼起钱财来,在这肆里吃一餐,怕是要 花不少钱。 “对,正好也该吃中食了,” 季胥听完店小子报菜名,便道, “来两碗鸡肉瓠瓜稻米羹。” “好嘞!”店小子跑着去传菜了。 “我们坐那儿。” 只见一张漆木食案,下头铺了竹簟,簟上还有两只软和的蒲团,胥、凤俩姊妹对案跪坐下来。 季凤稀罕的低头,摸了摸那蒲团,同季胥道: “这垫子好软和!膝盖都舒服着。” 想想那店小子说的价钱,又筋疼道: “两碗羹八十钱,都够买一只鸡了,太费钱了,阿姊让我去那小食肆里,拣些糕饼垫一垫还经济些。” “没事,凤妹就踏踏实实的吃,我们辛苦这些日子,也该来这食肆吃一吃好的,再说……” 季胥指了指搁在一旁的篮子,里面还剩些豆腐。 她朝季凤招招手,季凤撑案倾过身子来,她便嘴唇蠕动,耳语着什么。 季凤听了眼眸闪烁,捂嘴重新归坐下来,一点顾虑也无了,安心等她那碗鸡肉瓠瓜稻米羹。 不多时,店小子捧了来,只见那碗,俱是红陶碗,木箸虽说有些掉漆了,但能看的出,是漆木筷。 那鸡肉剁块,瓠瓜切成滚刀状,肉多菜丰,陈在稻米羹上,闻着有一股子清香。 “客官慢用。” 季凤迫不及待舀上一口来吃,口内哈出一口热气,点头道: “嗯,到底是开食肆的,还挺好吃的,瓠瓜清甜,稻米软糯。” “不过,” 她低了嗓门儿道, “鸡肉有些柴,没有阿姊盖新屋那日做的白斩鸡好吃。” 二人相视而笑,低头吃起来,吃完后,季胥仍找原先那位招待她们的小子结账,向他道: “小郎可否向你们掌柜的传句话,店肆里可要添些豆腐菜?” “你……” 店小子满眼惊讶,立时向门外市楼方向张望一眼, “女娘胆子可真大。” 做食肆的消息自然流通,他确有听过,近来坊间好吃豆腐,有说是个散户流窜着在卖,连市吏们都有耳闻,却一直未逮着现行。 没曾想这女娘还敢混进市里,来做他们食肆的生意,若被市吏逮了去,怕是要被狠狠敲上一笔,方能了事。 若非这女娘先头在店里花钱吃了两碗羹,他就要嚷起来了,毕竟他们正经开店肆做生意的,素日最烦就是这些流窜的散户,乱了秩序不说,多少还影响他们正经店肆的生意。 也是时下市籍地位实在低下,官府条文都是对市籍的打压,还有几个胆敢入市籍做营生的,届时钱未赚着,编户民籍的身份还丢了,子孙后代都受影响。 就连他们这福香食肆,虽说许掌柜是市籍,这间食肆便在他名下,但实际的东家,是县里东城的乔姓富户,家主乃是本县县丞的舅亲。 许掌柜的便是乔家门下出身,每年汇总了银钱,交至乔家账房,乔家也会时而派典计来查食肆的账。 季胥说这话时,一面笼着袖,向店小子塞了十个钱。 “罢了,你且等着。” 这钱足抵店小子一日工钱了,不过一句话,他也就走开,向里间去了。 不多时,领一微胖身量,面圆耳大,束髻,穿绵袍的中年男子出来,他低声道: “女娘这边请。” 引季胥至一清净的廛房,只见里头一篓篓的瓜菜,堆放着一袋袋的粮食,是店肆的廛房,连通走道。 季胥便站至门口,一眼能瞧见外头进出的食客。 听的许掌柜问道: “豆腐我倒有所耳闻,竟是你个女娘在卖,你就不怕我将你报至市门楼,逮了你去?” 却见这女娘言谈有度,有超脱年龄的坦然,未曾被他这番话唬住,笑道: “想必贵店不会对食客这么做,再个,掌柜的若真想如此,又何必现身唤我来这,怕是要看看豆腐如何,才是真。” 说罢,便将篮揭开,露出陶盆盛放的豆腐,只见白玉似的,方方正正。 许掌柜只于坊间听说,却还是头遭见, “豆子做的?” “正是,三钱一块,是新鲜吃食,福香食肆若能做出豆腐菜,想必能盖过其余食肆的风头, 至于做法,我当年在长安学做豆腐,也懂几道豆腐菜的烹法,可以面授给贵肆的厨夫。” “你随我来。” 许掌柜引路至后厨,只见那两排陶灶,足有六个火眼,却不见火膛,数个厨夫在忙活着,时而向外喊: “小釜,武火!” 外头专事添柴的小子便添了柴,吹旺灶膛的火,这小釜的水便咕嘟冒泡。 一旁设有桌案,刀俎,有在庖丁解鸡、解鱼的厨夫,杂役们便帮着收拾内脏、舀水递盘。 一小子向外捧了残羹盘盏而来,哐当当放入盆内,唤道: “孙吝郎!洗盘盏!” 如厕归来的孙吝郎抱怨着,向大铁鬲内舀了瓢热水,兑在盆内,这才蹲身擦洗着。 厨夫不满道:“那沸水我留着烫鸡的,你倒好,给我舀走了。” 孙吝郎嘟嘟囔囔的:“那不还剩好些吗?够你烫三五只鸡了,冷水哪里洗的干净盘盏。” “我看你就是嫌水冷,回回舀我热水。” “费你家柴了?” 两厢拌嘴起来,见许掌柜来了方停息。 季胥在旁候着,只见许掌柜向一头戴小帽,身围蔽膝,手戴臂褠的男子言语些什么。 那男子是资历最老的厨夫,闻言向季胥瞥了眼,声张道: “我一数十年的老厨夫,用的着一小女娘来教我庖厨之法?还是个卖豆腐的。” 然许掌柜抱着让其一试,肆里又无损失的态度,厨夫也不好言语,重着手脚收拾,腾出个灶眼、一块刀俎与她。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72节 第60章 只见许掌柜同她言语过后,她便将袖子一挽,净过手,从篮子里掂出块豆腐来, 冲洗过后,徒手抓成糜,再剁了块肥瘦相间的肉,打上葱姜水,和豆腐糜搅拌在一处。 厨夫们在旁看着,说道: “这豆腐原来如此之软。” “不过如此。”老厨夫道。 可接下来,季胥切豆腐时,都开始怀疑起这豆腐的硬度来。 只见她右手使刀,左手扶豆腐,一刀刀切的快如电闪,木俎发出木鱼般的声响,规律极了。 老厨夫不由的正色起来,这人持刀手势稳健,包括左腿弓,右腿绷,腰板打直的模样,没有下功夫苦练过是做不来的。 只见她停了刀,用清水将豆腐轻轻的一冲,那原本方方正正的豆腐,斜斜躺在木俎上,一片片的,薄如蝉翼,竟见她又切了起来,笃笃笃笃…… 看的人是百般疑惑, “这豆腐到底是软是硬?” “瞧她切的这样容易,像是块硬物。” 有个小子拿手一戳旁边一块豆腐, “是软的!” 都知道,这软趴趴的东西,切细丝可比硬物难百倍。 可季胥在釜中用粉勾了鸡骨汤头的芡,将那豆腐用铲子摇散在汤头中,只见那一根根的,比线还细,足可穿针! 再缀以菘菜丝,盛了出来,恍若极细的银鱼在晃悠,万般赏心悦目。 “这豆腐咋切的这么细?这铁刀我觉着可重了。” 有那尚在学徒的小子惊叹不已。 那原先绷着脸的老厨夫,使劲在其脑袋盖上一巴掌, “瞧瞧人家,比你还小,这刀功,塞过你十倍百倍!” “师父,您老人家能有这好刀功吗?”学徒小子问道。 老厨夫未言语,对季胥态度已不似前般轻蔑,好问道: “女娘,这羹汤叫做什么? ” 季胥道:“文思豆腐羹,诸位尝尝。” 许掌柜,并老厨夫,一帮小子等人,便拿碗舀了来尝。 只见孙吝郎也挤了进来,使劲捞了一大勺,他在那头旮旯角洗碗可都听着,赶忙来的。 这里一抬头,见是季胥,不禁拉了脸,这文思豆腐羹也不尝了,只向许掌柜道: “许掌柜,这人的生意可做不得,我和她从前在一处卖东西,她偷工减料,盛昌里可都知道这人品行不端。” 季胥听说,心头无语。 老厨夫道:“不必理会,孙吝郎你这老货,说人家还是说你自己呢?” 众人都知这孙吝郎德行,哄笑起来。 孙吝郎臊个没脸,捧了碗一旁去了。 “这文思豆腐羹,滑嫩鲜口,好吃极了。” “嗯,这羹可以,倒比咱食肆里的各类羹都要清鲜!” 吃的众人连连沉醉点头,老厨夫虽未反驳,面上却不大自在。 季胥道:“都是贵肆的鸡汤熬的好,有这汤头,方能做出文思豆腐羹来。” 老厨夫面上方有了笑,问道: “这些豆腐糜,拌了肉糜,是要做什么?” “再炸一道豆腐丸子。” 只见她擦净釜中水,挖了好些油膏进去,吩咐外头要文火。 那雪白的猪油膏,渐渐化开,只见季胥在豆腐肉糜中,拌上调料,虎口汆出一颗丸子,用铁勺挖了,点入热油里。 那油里次次啦啦的,渐渐浮满丸子,那丸子被炸的金黄时,整个厨里,都飘着一股子香气。 连外头的食客都探着脖子在嗅,向跑堂的小子问道: “你们食肆今日做什么新菜?这么好的香味,给我上一盘。” 这厢季凤在堂内等阿姊,顺便和原先招待她们的店小子聊闲天儿。 正打听人家每日工钱有多少,听的食客在问,喜幸不已,道: “像是豆腐丸子的味道!” 阿姊在家也做过来吃,她自是嗅的出来。 那食客便道:“给我上一盘豆腐丸子。” “我这儿也来一份!” 店小子忙的跑向后厨,只见里头各人,也被这新鲜炸出来的豆腐丸子,馋的喉咙直翻滚,香的哪,魂儿都不守舍了。 许掌柜听说,心内大喜,问季胥: “女娘,你这还剩了多少豆腐? 本肆全要了,今日新菜,文思豆腐羹、豆腐丸子,免费送给食客品尝!” 于是乎,季胥余的十来块豆腐,俱被做成这两道菜,传至外头食客享用。 “豆腐?我家倒是买过一个女娘家做的豆腐,本以为做出来,味道就很是不错了,没承想,还有这样好的豆腐滋味!” 有一食客吃了,连连道。 “要么说人家是专开食肆的,咱们的庖厨手艺哪能与其相较呢!” “兄尝尝这豆腐丸子,外头酥脆,里头蓬松,绝妙!绝妙!” “都说人间美味,不过鲜羔羊,嫩黄口,春鹅秋雏,冬葵温韭。依我看,这豆腐倒不输这些,别有一番滋味!” 雅间里,吃后也褒赞不已,饮酒作赋,甚至以箸击樽,高歌起一首新作的《豆腐歌》来, “白如玉兮端方正,煎如金错兮气郁扬,食之旦昼兮安能忘?” 后厨内,季胥正好趁这会工夫,在手把手,教厨夫们做这两道菜。 小子们叹道:“这也太为难我们的刀功了!” 老厨夫到底是老把式,虽说第一次接触豆腐这样的软物,但切出丝来,比旁的小子好百倍,稍加练熟了手,日后做文思豆腐羹不成问题。 各人忙响中,孙吝郎捧着洗过的盘盏,挨凑到案旁,手极快的,捏了两个丸子进嘴。 这丸子刚炸出来的,烫的他龇牙咧嘴,可香的也不行,恁是嘶吼着气吃下去。 又眼瞅无人注意,抓了好几个藏于袖中,接着洗碗去。 一旁,许掌柜正和季胥聊豆腐的事,决定日后,每日订五十块豆腐。 要知道,季胥姊妹躲藏着卖上半日功夫,也就能卖五十来块。 现今这食肆一下吃下五十块,还是每日稳固的量。 季胥闻言,不禁面有喜色,问道: “不知何时送来为妥?” 许掌柜道:“每日辰时,开市的时候送来罢。” 季胥道:“掌柜的您也知道,我是散户,这五十块豆腐数多,定然是带不进市里的, 怕是进门便要被市门吏扣下了,恐怕得劳您这头遣了人,去西城门那头来取。” 福香食肆是有市籍经营的,若是他们的人运送食材,市门吏盘问过,便会放行。 虽说如今市吏只管驱赶散户,并不管那向散户买东西的客人,可这一来,于食肆却也不便。 季胥道:“掌柜的放心,不出五日,我这手头银钱凑手了,在市里赁上间小店肆,便是正经营生了,届时也就亲送至店里头,不必这样私下来取。” 许掌柜想了想,道: “我们东家在市里便有向外租赁的店肆,我带你去瞧一眼, 若是还满意,你大可赁下来,赁金下个月再给,也不打紧。” 许掌柜亦有顾虑,食肆内已将这豆腐羹菜宣扬一番,明日便要正经添菜做买卖了。 若是季胥这头,在外被逮了,扣了食材,供应有岔子,那于他这头可是大损,不若帮她尽早将租肆之事定下来,方为稳妥。 季凤正和店小子嗑牙,从工钱说到工时,季胥交待她莫乱跑,在此地等她,便随许掌柜去了。 穿走在闹市中,许掌柜状若无意闲聊道: “女娘既有这等好厨艺,日后可有开食肆的打算?我是做这行老了的,或可帮着参谋。” “就会做两道豆腐菜,哪里开的了食肆,我是既无那手艺,也无那银钱。” 许掌柜便笑道:“这开大食肆,可不止手艺银钱两样简单,我们福香食肆,可是打通了数间列肆,方有这等规模,莫论这其中所耗钱财,便是寻常市籍人等,又岂有这等能力?” 季胥陪笑应是,道:“张豆腐,李豆腐,一夜思量千百计,明朝依旧卖豆腐。 我们这样的小民,哪里折腾的来,能有卖豆腐这项营生,就是神仙保佑了,又哪还图别的呢。” 许掌柜满意点头,捻须引路了。 所到之处,是间市里最小规模的列肆,大约有九尺宽,十尺深,后头也不带廛房,走两步便到头了。 若是个子高的人,站于门口,展臂便能摸着两头墙壁,大约就能支开个桌案摆摊,卖些小食,要支案留客堂食,是绝无可能的了。 隔壁也多是卖小食的,诸如胡饼、桂花糕、胶牙饧……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73节 赁这样一间小肆,位置虽偏,拢在一簇,却也合适。 “如何?” 许掌柜问道,他手头并非没有大些的列肆来赁,刻意挑了这最小一间带来。 季胥点头道:“我先头正想赁这样一间,太合适不过了,不知价钱如何?” “女娘既满意,咱俩家日后又有往来,我也诚心说价,每月二千钱。 赁金嘛,按月结,这月过了近半,便并作下月再给。” 这价钱,和季胥先前打听的一致,确实未曾哄抬赁价。 季胥捧手道:“谢过掌柜的,那我们便签上半年期的赁书。” 若想长期固定在市肆内营业,是市籍身份的,得携了市籍文牍;像季胥这样的民籍身份,便得携了赁肆书,向县廷注册登记。 每月须缴纳“市税”,方有了经营权,若是有后排房的肆,住在里头也行。 这市税,是市籍商人、及在市肆坐贾的商人必须缴纳的,季胥这样一间小肆,每月市税在一千钱左右; 除此外,还得纳“交易税”,按成交额的十分之二计证,每月底或月初,会有市吏一家家的来收; 若是大宗交易,得找市吏开买卖契约,买卖双方各一份,这契约又从中剖为左右两半,左券自持,若是要运向外地,右券则在各关隘用于向官府校验放行的,额外缴纳“关隘税”。 不过季胥卖五十块豆腐,自是称不上大宗交易,也无需签买卖契约,像去年底外地粮贾大肆收粮,便是要由官府开契约,运向外地。 谈妥后,季胥、许掌柜两厢便签订了赁书,同去了趟县廷。 许掌柜在里头有关系,当日便登记好了。 季胥便拥有了一间“豆腐肆”,日后再不用东躲西藏了。 “阿姊,我看看,我看看。” 路上,可把季凤高兴坏了,直说要看那赁书和店肆铁钥。 捧了那木牍,稀罕的摸索, “阿姊,你说 ,哪三个字是豆腐肆?” 季胥便指与她瞧,“豆腐肆。” 季凤逐字点过,“豆、腐、肆!太好了,是正经营生了, 日后我进出市里,要大摇大摆的!那些市门吏可拦不了我了。” 季胥笑的揉她脑袋,说道: “到时候用麻布,缝出块幌子来,上面缝豆腐二字,挂在肆门上,便是招牌了。” 季凤也道:“再把咱家的木案搬一张来,在上面好张罗,给人打豆腐脑儿!” “对,凤妹说的对,日后也不用夜里便出发了。” 流窜叫卖时,得趁尚未开市,市吏门未当值,紧抓空档卖上些时辰。 如今有市肆,自是不必趁夜出发,只需赶上辰时开市便可,想来天擦亮时再赶路,也使得。 有了豆腐肆,离家里攒钱打井的目标又进了一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归家这路,季凤喜的高歌, “阿姊,这歌还是你从前夜里睡觉唱给我听过的呢,真好听。” 这是首近代诗歌,季胥当时唱了哄妹妹睡觉的。 “凤妹唱的好听,再唱一遍?”季胥道。 “长亭外……盛昌里到了!” 过了乡亭,季凤遥指前方一条岔路道。 她们打算去盛昌里的里市,买母鸡回去,养在屋后,拣鸡子吃,元月初七那日的七菜羹,里头有切碎的鸡子饼。 鸡子饼,也就是煎鸡蛋,她们姊妹仨都爱,那会便生了养母鸡的想头。 方在县市里问过,价钱高的很,季凤听了当下拉季胥走,说: “乡里的鸡鸭,到了县里都开始宰人来。” 二人便来盛昌里了,正值黄昏,有那从地里荷锄而归的,迎头碰见了,笑道: “胥女?许久未见你了,听你那卖豆腐的庄婶儿说,你在县市里做豆腐营生哪?” 一听人家这样说,季凤满脸的光彩,喜道:“是咧,您回家哪,我阿姊开了间豆腐肆,在市里,伯母日后去县城,可以来找我阿姊买豆腐!” “好好好,你们姊妹出息的,在县里都有店肆啦!” “胥女,怪想你做的蒸饼角子,日后面粉价降下来,再来我们这儿卖面食呀。” “一定。”季胥客气道。 “在县里开豆腐肆了?” 半道还遇见蔡膏环,她如今不做膏环营生,刚从菜地里浇水回来,挑着对尿桶,尿桶那股子气味冲鼻,正匆匆往家赶。 一见季胥,也顾不得家去了,跟季胥聊扯起近况来,听说后,惊的不行。 问市肆那赁金如何、税钱如何、人客如何、可有遇见孙吝郎…… “那厮,到哪儿都这副德行。” 啐完孙吝郎,又艳羡道: “到底你年轻聪明,连县里都敢闯,我还是前年还是哪年,去的县市置办铁釜了,那人多的,可比咱们里市热闹多了! 你姊妹还没吃晡食罢?上我家吃去。” “不了,还得上里市去买母鸡,再晚该散市了。” 这个点过去,里市也该稀稀拉拉了,然季胥这阵子也没法赶早了去。 蔡膏环把手一拍大腿,“母鸡我家有,去年立秋后,家里头好几只母鸡抱窝,我家君姑干脆孵了窝小雏鸡来饲养, 平日喂稗子、粃糠,时下都肥嘟嘟的,能下鸡卵子了,你要我卖两对与你,保管比那里市鸡贩子的要好。” 说罢,领季胥姊妹家去,她家君姑正在喂母鸡,听的儿媳说有熟人来买,向着屋后的鸡埘抓鸡去了,蔡膏环撸了袖子道: “母,你给抓两只肥的,我做晡食去,胥女你和妹妹也莫要着急走,留着一块吃。” 季胥忙拉住道:“吃饭下次罢,吃了再回去天该黑了, 我家还有个小妹,还空着肚子等我们呢,蔡婶儿的心意我们领了。” 蔡膏环听说,方不再强留,进屋剪了麻绳,来绑鸡脚。 最后,花了二百钱,在蔡膏环家买了两双肥嘟嘟的母鸡,这价钱,是蔡膏环照顾,县里可没有这样好的价。 第61章 这两双母鸡,蔡膏环给绑了鸡脚装在麻袋里,袋角剪了透气的口子,这会放在独轮车上,尖喙从那口子里露出来,咯咯叫唤。 “鸡埘都建好了,到家了便放你们出来。”季凤欢喜道。 像冯家的鸡埘便建在后院,一间低矮的封闭小屋,养熟了之后,清早便打开鸡埘,放它们去后山刨草捉虫,夜黑了自己知道钻回鸡埘,这样养出来的鸡肉也紧实。 不过她们家没有山头,是没法散养的,便打算圈养在屋后。 鸡埘是她们姊妹仨,前些日子去牛脾山背了泥巴下来,垛了草屑,砌了三面四尺高的矮墙,上头盖了稻草,外头一扇可抽拉的木板门,是请陈家阿叔做的。 一进家,季凤便给解了麻绳,捉进鸡埘去了。 这样一间密闭的鸡埘,不仅防雨,最重要还能防了黄鼠狼夜里来偷鸡吃。 “我们家也养鸡啦。”季珠见带回两双母鸡,百般欣喜,拿竹碗捧了些清水来喂。 季凤又抓了一把稗子来,这些都是从前舂米,日复一日从里头拣出来的,也舍不得扔,一直攒着,这会将鸡埘的木板抽开些,从底下撒了进去,那碗水也在里头。 “咯咯咯,鸡,吃呀,吃稗子呀。”季珠欢喜的很,蹲在鸡埘前,上身几乎趴在地下,总也瞧不够。 季胥则在堂屋里编竹栅,去岁被金氏砍光的那丛毛竹,又长了出来,前些日子背土砌鸡埘,便也砍了竹子回来。 鸡埘太狭小低矮,肯定不能成日把鸡关在里头,她准备在鸡埘外围,打了木桩,围上一圈竹栅,鸡也能出来走动,又不至于跑到外头去,糟蹋了自家或旁人家的菜地。 “阿姊,你瞧,又收了这好些干豆渣。 早晚喂鸡可不用愁了。” 豆渣是做豆腐挤浆这一步剩下的,虽说自家炒了能做菜吃,也经不住日日吃,丢了肯定舍不得的,就是沤肥,也太奢侈了,便生出养家禽的念头。 这养鸭要蓄水方养的油光水亮,鸭子又容易把地给钻得泥泞不堪;养鹅倒还干净,只是吵叫的厉害,季胥半夜便起,下午回来多少要抽空补会觉,太吵便教没法睡了。 最后,她们决定养鸡。 生豆渣不能直接拿来做鸡食,是在甑子上蒸熟了来的,晒干收起来,喂时再掺些粃糠、稗子的。 季凤捧了竹簸进来,跪坐在她一旁,将这些晒干的豆渣盛收在麻袋口里,里头已有大半袋了。 因这豆腐的关窍是石膏水,豆渣晒在外头倒也不打紧,时下人家做豆浆、豆乳饮子,也会挤出好些豆渣,同样有这样吃不了晒在外头的,季胥在县里见过不少。 因那竹栅还未完工,晡食吃的简单些,用朝食的剩饭,并一颗芸苔菜,一方腊肉,做了腊肉菜饭来。 季胥一时吃了,过后又去编竹栅了。 在屋后,借着西屋的北墙,围了三面高高的竹栅,还用剪子,把那鸡的翅膀剪了。 “这下便飞不出去,成走地鸡了。” 季胥手搭竹栅,看着那双从鸡埘里放出来,在啄豆腐渣的母鸡,很是满足。 那墙根下盛鸡食的食槽,是旧日淘汰下来的几只竹盘做的,周边垒了些石头,用来固定。 季凤亦是笑容满面,道:“阿姊,日后喂鸡的活儿便教给我,保管把这鸡喂的每日生鸡子。” 从前尚未分家时,大父大母偏心伯父,加上阿母那年生了小珠,接连三个女娘,大父大母越发不喜她们。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74节 那会儿大房伯母金氏,怀着季虎孩,都说这怀相是男胎。 大母就将这家里的脏累活,诸如浆洗、刈猪草、做炊,包括这饲鸡养鸭的活儿,全让她们这一房的母女来做了。 季元季止姊妹俩,因有金氏庇护,清闲的多。 阿翁孝字当头,从不多言什么。 倒是阿母,那时没少 向大母吵,不孝的名声越发坏了。 那母鸡,季凤喂的肥嘟嘟的,可大父临终分家时,一根鸡毛也没给她们,全分给了大房。 当时可把她给气的,若非阿翁沉下脸喝住她,都要跑去坟上大骂了。 现在可好,家里也养鸡了,喂的肥与瘦,都是她们的,当然,她自是要尽心尽力喂养好,让她们姊妹每日吃上鸡子饼。 季珠也道:“小珠也要喂!” “那明日小珠先看我做一遍,学会了便放心让你喂,你说,这鸡明日会不会生鸡子咧?” 季凤满心企盼道,俩妹妹一个垫脚;一个太矮,扒着竹栅缝。 一面看鸡吃食,一面说话。 “会罢,鸡子还能卖钱,穗儿阿姊说,在乡市一个鸡子能卖一个钱。” “那不成,要卖也该在县里头卖,那里头能卖贵一个钱。”季凤道。 直到季胥唤她们洗漱,方恋恋不舍离了鸡埘。 次早,天方明。 胥、凤二人推了独轮车,放了一桶豆腐脑儿,一百块豆腐,并一块昨日才缝了个起头的布幌子、针线,向灵水县去了。 季胥打算在县市里再买张木案、苇席,设在肆门口,卖豆腐清闲时,也能坐下来歇歇,抽空还能把这“豆腐肆”的布幌子给缝好了,挂在肆门上,远远瞧着就显眼了。 听的后头吱喽喽的轮响,回身一看,乃是冯大将了辆牛车,载了其母徐媪、其女冯富贞。 “徐大母,早,去县里哪?” 季胥向徐媪招呼。 车上的冯富贞冷哼一声,将头一撇,季凤便也将头一扭,板脸不做声。 徐媪搭言笑道:“去县里头置办布匹,听说你在县里头卖豆腐,推这么一车,真是出息了,看来我家得另寻了人来牧猪咯。” 季胥客气了两句,牛车越过她们,走在前头,她便重新推了车走着。 季凤道:“瞧那冯富贞,阿姊做甚对她家那么客气。” 季胥道:“冯富贞孩子心性,徐大母倒是个面慈的,打个招呼也不相干的。” 待辰时左右,入了县门,尚未入市,还推车在河砾道上,只见两个巡逻的市吏直直的向她们来,喝道: “卖豆腐的!站住!” “可算叫我们拿住了,谁许你拉这一大车在这儿卖了? 胆子真大!当我们眼盲啊?走,上县廷去。” 说罢,便要缴了她的独轮车,并所有家当,季凤嚷道: “你们做什么?我们是正经营生,往市里去的!” “什么正经营生?早听说有人流窜着在西城卖豆腐,你们这车拉的,不是豆腐?” 季胥亦道:“两位官爷可是弄错了?我这有赁书,也在县廷登记过的,你二位瞧瞧。” 一面将昨日办下来的赁书递上,说道: “这间小肆,赁的还是福香食肆东家的,亏的许掌柜照顾,他们那食肆在我这订了豆腐,正要送去呢,耽误不得。” 二吏检查过,上头的通官印不会有假,听的与富户乔家还有往来,乔家可是县丞的舅亲,县丞可是县里二把手,说话就要升任了。 对视一眼,俱有懊意,捧还了赁书,客气道: “对不住,还以为你是那流窜卖豆腐的,既是赁了肆,确是正经营生,便去罢,这会子也该开市了。” 胥、凤二人方无碍向市去,待其远了,一市吏怨道: “你说说,那流窜的哪能来这么晚,还大摇大摆的?合该问清了再发话,都让你别那么冲了。” 这时二人方上值一会子,便碰个硬茬儿,另一市吏也是晦气道: “都怪那牛车上的小女娘,说后头来个推独轮车卖豆腐的散户,我一听,不就拉了你来逮她了,想着硬点能多敲一笔,谁知人是乔家的关系。” “胥女,不将独轮车放我们这儿啦?” 路过西城门时,等活儿的僦人们七嘴八舌。 “赁了间肆?好嘛,那可算不用东躲西藏了,赁金不少罢?”僦人听说,羡道。 “这阵子劳大家看车,来,今日豆腐肆开张,请你们吃豆腐脑儿。” 季胥张罗着,给僦人们随身携带的竹筒里,打上一碗豆腐脑儿。 “生意兴隆啊!”僦人一面贺道。 “凤妹,这碗给罗僦人家送去。” 罗双娘家离此地近,季凤穿了巷子,不一会儿便携空碗钻出来了,向季胥道: “她家豆子可爱吃了,让我谢过阿姊。” 这厢张罗完,方推了车,向市而去。 紧闭的西市门外,候着不少贾人,举目能望见市内高耸的市亭楼,有吏爬上楼,击鼓令市,吆喝道: “开市咯——开市咯——” 西市门缓缓而开,贾人们涌了进去,奔赴各自列肆。 “门开了!” 季凤手指道,走在其中,别提多恣意了,还能和那市门吏笑笑,心内有底气,并不怕被拦。 她们先向许掌柜那食肆去送了五十块豆腐,方穿隧而过,向豆腐肆去。 那独轮车便停在肆内,木案搬在肆门口,那豆腐脑儿,一板盖了麻布的豆腐,陈于案上。 季胥吆喝起来: “豆腐欸——” “羊肉胡饼——” “胶牙饧,甜甜的胶牙饧!” 左右夹杂着别的叫卖声,季胥这豆腐本就有名头,不多时便有人来买, “给我来碗豆腐脑儿。” “女娘今儿在这呢,我说外头怎么等不着你的豆腐,来两块。” 远处,从布肆出来的冯富贞,捧着匹细布,神色怏怏。 她方才央求大母,扯一匹鸡鸣布来做衣裳,就要季家姊妹那鲜亮的青色。 如今粮价可算降在市平线一动不动,五十钱一斛了,但这价钱,于卖了两年粮的她家来说,还是亏了的。 她大母远不如从前大方,方才在肆里还喝她不懂俭省,只愿买这便宜多的细布。 因而冯富贞心头不自在。 瞅见那列买吃食的小肆,有一家格外热闹,人都堵在外头,她向徐媪道: “大母,我想买些吃食来,费不了几个钱。” 徐媪想了想,拿了十个钱与她,说: “给兴霸也带点。” 冯富贞拿了钱,向那处热闹去,正欲挤进去,却听的熟悉的嗓音, “两块豆腐,拿好。” 在缝隙处留神一看,那里头张罗的,那抹青色身影,可不正是季家姊妹。 她们不是散户了?没被逮了去? 不禁咬牙,攥紧了钱,也不去凑这份热闹了,去隔壁买了块胶牙饧吃。 “怎的就买你一人的?”徐媪问道。 “钱不够。”冯富贞不自在道。 “罢了,回去罢,路上吃完了再进门。” 徐媪紧着手里的钱袋子,向市外去。 牛车不便进来,冯大在东市门等她们。 冯富贞郁道:“大母,胥女家不会越过咱家罢?” 徐媪顿了顿,说:“她家无田无山,断断越不过咱家去。” “可她都开起豆腐肆了。” 冯富贞回指那处道,她家可是本固里唯一的富户,断不能被胥女盖过一头去。 徐媪顺着瞧去,那人可真多,听说一间小肆,赁金最少也在二千钱,半日方道: “那她家的条件,也比不上,咱们家里有祖辈传下来的宅院,打了井,还有山林田地,出行坐的是牛车,这份家资,岂是她卖豆腐能赶上的? 再说,士农工商,那商贾,可是四民之中的最末流,处处受排挤的,待你小叔日后举明经这一科做上了官,别说胥女了,就是盛昌里那些富户,拍马也赶不上咱们了。” 是日,崔家,廖氏自屋后喂鸡出来,抱怨道: “这大男真不让人省心,好端端的买两只鸡回来,自家多少日子不舂米了,哪来的东西喂它们,我早说他恋着胥女,幸而没娶回家来,不定还生出多少花钱的事。” “阿母你发梦呐?人家胥女都在县里正经开上豆腐肆了,越性看不上大兄了。” 刚从冯家玩耍回来的崔思甩门进来,听了这话道。 廖氏忽闻此言,心内不知是何滋味,不敢置信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75节 “真在县里头开得起豆腐肆?” 崔思闷闷的,说: “还能有假,冯富贞去县市亲眼见的。我见她家屋后,连鸡都养了。” 廖氏越发觉着,这季胥家日子好过了,从前连人都不够吃,现在都可养鸡了。 就连她家,因去岁粮价高涨,喂不起鸡鸭,接连拿去卖了,就剩一只留着抱窝的母 鸡,加上大男除日买来的两只,总也就三只,还喂不起,瘦的不长膘。 “咄!烂了嘴的瘟鸡!让你啄!还跑!看我不打死你!” 菜地里,金氏窝着火,摔打着扁担,将那啄菜的鸡撵得扑棱翅膀,落荒而逃。 她摘了那颗满是窟窿眼的菘菜,骂道: “短命的!养了鸡不喂,尽放出来吃旁人家的菜,喂不起就别养!瞧瞧我这多好的菜!” “金大妇,消消气,也不知谁家的鸡,上回来我菜园子糟蹋,叫我也撵了一次。” 隔壁菜园的妇人,一面浇水,一面劝道。 金氏朝土垄上那簇新的瓦房一指, “还能是谁家的,我那二房侄女儿家的,养了四只! 定是喂不起放出来的,再来看我不拿大棒子往死里打。” “你少胡吣啊!” 这会子值日昳,季凤在井边打水,离那片菜园子不远。 本不作声搭讪金氏的,一听将脏水泼自家来,当下就响了嗓。 “我家的鸡哪有这样嫩的?四只都是母鸡,在屋后圈养着,早晚喂的肥嘟嘟的,还剪了翅膀,哪里就能跑出来吃你家菜了?不信现上我家瞧去,看看那鸡圈可是有鸡在!” 金氏不防井边有人,唬了一跳,闻言,不则声了。 她哪能不知二房那鸡长啥样,早在自家屋后偷偷觑过好几回了,足足四只,喂的还是豆渣、粃糠,季二凤那小蹄子每日都能从鸡埘里拣鸡子出来,还是带点青皮的壳,一拣就是好几个。 连她家,现都只留着两只,因喂养不好,也都没鸡子拣了,她牙都咬碎了。 这会子撵了别家的鸡,故意这么说的。 “你这小女,不是就不是,别那么大火气。”还是一旁那妇人说道。 季凤板了脸,自提了水向家去,哼道: “冤枉人也休怪火气大,没啐出来就算好的了。” “瞧瞧这凤女,浑身刺也不怕扎了她自己。”妇人道。 隔得远远的,金氏方啐了口。 第62章 “阿母,我也想去县里头卖豆腐挣钱。” 金氏扛着锄,挂着菜篓子方一进院,在灶屋烧火的季止,便出来向她道。 金氏在柴棚那放锄头,连头也没回,说: “你会做豆腐?” “没琢磨出来,但你给我些钱,我也向堂姊要些豆腐来卖,像陈家那样得些分成。” 那庄蕙娘每日天方亮,便来隔壁拣一篮子豆腐,去盛昌里叫卖,就隔着扇院墙,她们早都瞧去了。 虽不知其中具体能分几成钱,但庄蕙娘日日卖,显见的陈狗儿兄妹穿着都比从前体面了,说明稳有赚头的。 想来,当初她就该向季胥去要蒸饼、角子来卖,如今卖豆腐,便亦有她的份了。 一闻此言,金氏拉下脸, “不成,我金翠茹的女儿,绝不许向她田桂女的女儿低了头去,你阿母我向来就和田桂女争这口气,你别臊了我这张老脸,将来到了地底下,还被她田桂女取笑了去。” “阿母……” 不管季止如何央求,金氏绝不松口,被扰烦了,道: “好了,你也少折腾了,前些日子费我那些白面,没挣回来几个钱,安安生生的罢! 待大些,也像你阿姊似的,说个好人家。” 季元的婚事,已是七八成的定数了,是县城一家做食肆赌坊生意的富户,到底是祖辈市籍出身,不懂什么礼数,连问名、纳征的礼数都省了,择了开春后的吉日,抬了彩礼便来迎娶去县里。 金氏独独不满意这点,季元也因此不自在,闷在房中,吉服都懒怠绣。 季富倒看的开,解劝她们母女,说: “礼数又不当吃不当穿,嫁过去能过好日子就成了,那可是县里富户。” 金氏遂捺下这疙瘩,到底日子富裕就成,也拿话去宽慰季元。 “阿母,听我的!你就让二姊去卖豆腐!” 季虎孩不知哪处玩了泥巴蹿出来,笨着嗓门帮腔道,他只知隔壁二房卖豆腐,常能闻见肉香、煎鸡子饼的香,他也想吃肉和鸡鸭子饼,家里年前攒的鸡蛋,金氏要拿去卖,并不煎给他吃,他回回都馋的流口水。 听的金氏一肚子火,“去去去!毛还没长全的小鬾鬼,就是她胥女求着咱家帮她卖豆腐,咱家都不许卖!” 这会儿,西城门青槐树下,斜风吹着。 “季兄,输了多少?” 僦人问向来人。 那人身穿旧絮袍,把手一挥,“别提了,晦气。” 说罢往墙根一坐,季胥推着卖空的独轮经过,瞅着像是季富。 只听那僦人道:“方才有轮了你的活儿,可惜你人在赌坊,让后头的阿三顶上了。” 季富抬脸正欲理论,一下见是季胥打这路过,遂别着脸,不搭言了。 “胥女,豆腐卖完了?生意这样好,还走甚远路,该雇辆牛车驼你回去才是,不费几个钱。” 只见城门外,停着辆牛车。 车辕上的罗双娘见季胥出来了,帮着来搭把手,问道: “其他僦人可有向你揽生意?” 季胥说有,“我应付过去了。” 可巧,今日罗双娘进市里买豆腐,季胥便同她说了,日后想雇她的牛车,送她回本固里。 每日走来回的远路,腿酸的不行,索性就花三十个钱,雇辆牛车回去,能轻省些。 其实若是只雇一趟,应该雇早上来接她,更合适些,那时要推满载的独轮车,更费力气。 但如今有夜禁,城门早晚开阖,罗双娘住县里杏花巷,若是待早晨城门开了,方将车出城,来本固里接她,一来一回的,季胥要误了开市的时辰,耽误给食肆送豆腐,也耽误豆腐肆开门做生意,那浪费的还有赁金。 所以,早晨仍季胥自己推车来,打算卖完了,雇车送回去。 因那帮僦人中,鲜有妇人,她与罗双娘最先有的交集,知她心肠好,便想寻她来送。 可到底前阵儿,僦人们都有照看自己的车子,不好只寻一家,不顾着旁人生意,二人商量着,便约好时辰,在城门外等,不从青槐树那处走。 “女娘这也是顾了我的生意,明日我就说给他们听,说我先揽了你的活儿,你是我的私客, 他们也不好再拿话来打趣你,我也能上市门口接你去,省得你走这好一段路出城门。” 罗双娘一面道,一面帮着将那独轮车、木桶之类的家伙什儿,搬至牛车上。 她小女豆子也坐在车上,眼熟季胥,朝她笑呢。 季胥也笑了笑,应道:“也好,明日路过,我也实话说与他们,到底咱们女娘方便些。” 这里往车上拾掇停当,罗双娘发觉少个人,问道: “你妹妹呢?怎的不见?” 季胥也在车上的草席跪坐下来,应道: “赁了肆,不用东躲西藏,我一人也忙的来了,前些日子便让她留在家中了,省的跟我长天路远的来回走。” “吼喽,走,走走,” 罗双娘将牛撵的动作起来,聊道, “也是,到底年岁还小,若非我家那口子服卫士役去了,家里无人照看豆子,我也不能这样将她带在车上风吹日晒的。” “豆子很乖。”季胥道。 罗双娘没好气道:“淘的很!” 豆子人中挂着风干的鼻涕,脸颊红扑扑的,衣裳穿的似未剥壳的茭瓜,一层层的,臃肿但暖和,听懂季胥在夸她呢,奶声奶气唤:“姊姊。” “瞧,那不是胥女吗?都雇上牛车啦?” 待车将至本固里,正值黄昏,那各家院里听见牛车响,凑出头来瞧热闹。 “怪舒服咧!这一路,费多少僦钱哪?” 有妇人捧着碗吃晡食,大剌剌问。 罗双娘热络道:“一里一钱,三十里三十钱,您要有僦活儿,也到西城门青槐树那,找我罗双娘呀。” 听的妇人险摔了碗,乍舌道:“姑舅大母欸,我可没这金屁股,坐不起去。” “胥女也忒舍得了,三十钱的僦钱,再添点都够买一斛粮了。” 一时都想,早知如此,当初合该趁她刚归家,穷尽时,交好她的,这会子不就能腆颜让人带着卖豆腐了? 如此想着,连碗底的饭都泛着酸味。 “没事,自家做的,让豆子拿着路上吃罢。” 二房屋前,罗双娘厮拧不过,教季胥往豆子手心塞东西。 只见是方方正正一颗,有铢钱大小的吃食,呈现出枯黄色,有一股子香甜气味。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76节 “豆子,快谢谢姊姊,这是什么吃食,嗅着怪香咧。“ 季胥道:“猪油饧,我家两个妹妹爱吃的,豆子应该也会喜欢。” 罗双娘一听,又是油,又是饧,想必要费不少银钱,那市里的胶牙饧,可得七个钱方能买到。 一时又谢过,给豆子将其中一颗掖在布袋里,另颗让她吃着,方将车回程。 “猪油饧,好吃,阿母,吃。” 豆子低头翻了好一会,将布袋那颗掏出来,举着给罗双娘。 “快坐下,别摔了。” 罗双娘忙的含了,见她坐回席子,方细细嚼口中的猪油饧。 吃着哏啾,有些粘牙,满口的香甜,似有一股子葱香味,味道好极。 这猪油饧,是季胥昨儿归家后做的,正好在市里买了捆冬甘柘回来,榨柘汁,做了两大陶罐红糖,密封保存着,不管是生理期泡热水喝,还是拿来做甜食,都方便。 这猪油饧,便要用红糖水,拌在筛过的稌米屑里头。 再挖上大勺猪油膏,炸上一把香葱,把酥了葱干捞出来,再炸熟那稌米屑搦的粉团。 放凉了揉光滑,用面杖擀出平整的厚度,再切成一指方正,均匀大小,放在陶罐中储存。 这东西可香,招老鼠,还得用篮子托了,悬在梁绳上。 “阿姊,小珠也想再吃一颗。” 季珠自打季胥拿下那罐猪油饧,便馋巴巴跟着,见她分给豆子时,可稀罕了。 这会儿外人不在,便撒娇要了。 这猪油饧,季胥不好甜,这本就是做给妹妹们的零嘴儿,每日准许她们吃一颗,到底是重油的甜食,吃多不好。 季珠最爱甜,若是不节制,这一罐子,她一日都能吃进肚。 “阿姊,别给她,这小馋猫子白日里都吃了一颗了。”季凤听说,端起严明的态度。 “阿姊……” 季珠抱着季胥大腿,仰脸巴巴望着,“我咬开来分了穗儿一半的。” 季胥哪受的了,心都化了,“既这样,那小珠和凤妹都再吃一颗。” 季珠喜的捧手,来回蹬脚。 季凤见状,画脸羞季珠,说道:“给小馋猫子吃罢。” 季珠吃着那饧,软糯香甜,浑身激灵了,都不觉羞,还忙着道: “二姊也分了王利的,也再吃一颗。” 说起这,季凤当时本不想分这猪油饧给王利的,这东西多好哪,可一想,阿姊往日领她做营生,并不吝啬送出去的吃食,生意反倒愈发好了。 况且,改日还能再吃两颗,便咬咬牙,忍住那点心疼,拿牙咬了小半颗,一半分给他,一半自己吃,当时他馋的都直咽口水了,一点也不嫌,吃的香极了,后来王利还帮她一块在井边提水来着,把水瓮都注满了。 季胥已是朝季凤口中塞上一颗,笑道:“这是大馋猫子。” “阿姊你越发坏了。”季凤半边腮鼓着,满口香甜,嗔了道。 季胥挂了篮子,向外跑去,“凤妹一直都是极好的。” 只见那灶屋的大水瓮,满当当的水,连剩的那只旧木桶,都装满了水。 这是季凤白日里,又来回的去井边汲水了,要装满一瓮水,起码得向那吃水井,提了桶,走八、九趟。 “我闲着也没事。” 季凤追了来闹,见季胥在看那水瓮,遂道, “后来王利见了,还帮我一块提了四五趟。” 季胥知道,这是体贴她呢,这样她下傍晌归家,可以不必去汲水,夜里做豆腐也有水用。 “快了,咱家马上也能打上一口水井了,就在这灶屋前。”季胥指道。 季凤满心盼着,一闻此言,将手一合,喜道: “自家有井,可就不用去那么远的井那打水吃了。” 季胥亦是这样想,说:“我明儿就去窑场问问,将陶井圈定做起来。” 豆腐肆除去赁金、市租、交易税、还有豆子的本钱,一个月大约能净赚六千五百钱。 如今豆腐肆开了有半个月了,上个月欠许掌柜的赁金,包括这二月份的二千钱赁金,月初亦都交齐备了,市租和交易税那些市吏是月底来收的,并不急。 手头剩有一千五百现钱,是时候将这口井打了,能让家中日子舒服许多。 “别送了,快回去罢。” 天露着白,满载的独轮车,被胥、凤、珠三姊妹合力推过蜂子坡。 季胥催左右帮着推车的妹妹回家去,怕她俩送远了再回来不安全。 “再帮阿姊推一会儿,看着阿姊出本固里,我和小珠再回去,这本固里都是熟人,我们常玩着,没事的。”季凤道。 出了本固里,便是卧蛇谷,只见那谷口立一人,远远像是季元。 近前了,发现是穿着季元旧襦衣的季止,手把着篮子,向来路张望,见了来人,喊道: “堂姊。” 像是有话憋在心头,拿眼溜湫了季凤,犹豫着向季胥道: “堂姊是要去县里的豆腐肆?我听说,县里的鸡子能卖到两钱一个,家里攒了些鸡子,能不能放到阿姊的豆腐肆去卖?” 金氏不许她向二房买豆腐来卖,她但凡提这事,便好一顿排揎,家里果脯卖的卖,吃的吃,是一点也无了; 白面吃食又精贵,做不起,没有挣钱的路子,可把季止愁坏了。 她看家里攒了鸡子,要拿去乡市卖,便揽了这活儿来,偷偷在此地等季胥。 若是在县里卖,能多挣出一倍的钱,这样她就能昧下一半来做体己。 不管老一辈关系如何,她们毕竟是堂姊妹,是亲戚,想来低了姿态来,没有不帮的。 “不成,豆腐肆在县廷登记过,只能卖豆类吃食,若是卖旁的,被市吏查着要罚不少钱,不好连小肆都闭店不给开了。”季胥道。 这是当日在县廷做登记,便知的细则,好容易开了间小肆,断不能冒着被罚钱关门的风险,去卖这鸡子。 “就是,不成!绝对不成!” 季凤听的心惊肉跳,那日登记她未去,倒不知里头还有这样的条例,越发看季止碍眼了。 早年因大父大母偏心,她就连带厌了大房,这会子还寻趁上来要帮忙,她都想骂了。 季止道:“我听旁人说,那县市里好些列肆,都会偷摸着卖别的东西,小心些,不会被发现的。” 这是本固里的妇人,在田间地头做活儿闲聊,被她听去的,话里话外,可都蠢蠢欲动,想将自家那瓜啊菜啊,托季胥拿到她那豆腐肆去卖,可比乡市价钱好,可就是碍着和季胥没有亲,关系又不密切似陈家,不好张口。 她们没亲,自己跟季胥有亲哪,季止便将这话听心上了。 季凤当时便火气大,说: “小心些小心些,我告诉你个好法子,自个儿走上三十里路,去县里流窜着叫卖,小心些!不被市吏逮了,照样能卖出好价钱,你倒讨巧,专寻趁上我家! 往日有香的好的也没见端来给我们吃, 被抓了怎么办?罚钱了怎么办?店肆不给开了怎么办? 光会嘴上说小心些,这里头担风险的可是我阿姊,今日你要塞鸡子来卖,明日他要塞些瓜菜来卖,我阿姊倒被你架上高台了,好大的脸来张这个口。” 一连串的话,听的季止又是臊,又是恼,下巴乱战,总也说不出话来驳,脸一埋向家跑去。 西屋里,季元不想起来受冻,正缩在被窝里眯着眼睡懒觉,听的谁将门推的山响,吵醒了她,正要牢骚。 却见季止重着步子进来,向床一坐,手里篮子的鸡子一个不少,因问: “不是吵闹着要去卖鸡子,怎的回来了?” 季止咬牙道:“我往后再不叫她什么堂姊了,她也没当我是她的堂妹,这点小忙都不帮。” 这心中无处泻火,光这两句,又将季元听的云里雾里。 季止想着,索□□也未成,也无钱可昧,便将所遇都说了,不过省略了自己想昧钱的念头,不过说,想给家里头多挣些。 “那凤女,我可比她大好几岁,她倒训上我了,跟婶母一样,没大没小的。”季止牢骚道。 季元听说,睡意也无了,捂着肚子在笑,笑的打滚儿。 “你笑什么!我心里不自在,做亲阿姊的,不宽解人,反倒发笑!”季止越发的怄气。 “我笑你蠢笨啊,我和阿母这样聪明,怎会有个这样笨的你,阿母和婶母看不对眼,从子嗣到吃穿住行,斗了大半辈子, 你是阿母的女儿,倒向她们一家子去张口,她们可都是婶母的女儿,和婶母一个鼻孔出气,不怪把你撅回来。” 季元拢着被子,坐起来道。 季止坐了半晌,嘀咕道: “那从前胥女倒也帮过我,在盛昌里叫卖时,我不熟路,又怕被小贩轰赶,跟她后头叫卖,她并不赶我。” 季元还是刚知此事,说:“那是事小,你于胥女并不妨碍什么,这私卖鸡子,被抓可是大事,你是她们的谁? 好听点是亲戚,难听点是死对头的女儿,做甚为你担险?你当阿母不让你去向二房开口要豆腐卖,就只是拉不下脸? 那是阿母心里有杆秤,知道咱俩家的关系,这事就成不了,到时被那性子泼辣的凤女臊回来,左邻右舍知道,岂不更丢人? 索性这口就一概不张,谁知还有你这悟不透的。” 说着到最后,指头往她额上戳,戳的摇晃。 “等着罢,待我嫁去县里,有那大食肆,想给咱家私卖什么卖不成,早晚把她胥女比下去。”季元道。 说了这会子话,季止心中的怨气也消停了,问说: “你不怨了?先前不还说不愿嫁。” 因那开肆的市籍赵家,省了问名纳征的礼数,便要来迎娶,季元不自在好一阵子了。 聊上这些,季元抱着膝,露出女娘家的情态来,说: “我听阿翁说了,赵家日子阔绰,坐牛车,吃羊肉,我嫁过去穿金戴银的,还有丫鬟伺候, 这日子,莫说胥女,连冯家也没过上呢,况且那赵郎,品行好样貌佳,这点礼数,没有也罢。”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77节 季止听的撇嘴,道:“说的有鼻子有眼,天好地好的,连这纳采问名,男女家相看这步都省了,你又没见过,不定啊,外面好,内里穷,那赵郎长得嘴歪眼斜呢!” 季元听她取笑自己,气的要拧她胳膊,道: “阿翁向来疼我,还能诓了我不成?再说,那赵氏食肆,我们那年去县市里逛,又不是没见过,生意好的很。” 季止躲了开,笑道:“你倒盼的很,我有个法子,不若我央了阿翁,哪日让他带我去县里卖鸡子,阿翁替那乔富户将车,对县里可熟, 我流窜着叫卖,顺道溜去那市里,看一看你的赵郎,是不是样貌佳!免得你嫁错郎咯!” 季元羞红了脸,从床上趿了鞋,急的要来捶她。 两厢追闹着,可巧院门一响,正好季富牵了牛车,进院来,眼下灰青,像是一夜未睡。 第63章 “怎的隔三岔五往家来,东家也不恼?” 灶屋做朝食的金氏,听见响,出了来,有些不快。 还是君舅在世时,使了银钱托关系,方给季富寻着在乔富户家将车的活儿,月钱三百,逢年过节还有额外的封赏钱,主子们不出门,偷闲嗑牙也使得。 素日农忙,还能将车回来给自家运稻谷,比那下苦力的力气活体面多了。 “恼了不要你做了,上哪找这么好一份活儿。” 金氏一面说着,帮着去卸那车辕,好让牛吃草饮水,却见后头这车架子,是陈年的旧木头。 素日里,季富驱回来那架牛车,后头可是红漆木的,日晒时,上头还能架顶盖来遮阳,可比这破车体面,嘀咕道: “这车破,牛也瘦不拉几的,从前那头壮硕的,大黑鼻子的黄牛呢?” 季富耷拉着脸进门,听的金氏絮絮叨叨的,说: “你这妇人,话一箩筐,还让不让我安生了? 这车是东家拉货的,我刚从外县,替东家拉了车货回去,赶了一天的夜路,好歹我得歇一歇。” 一面说着,一面倒向东屋床上,响起了鼾。 金氏这头饮牛喂草了,做了朝食,喊他来吃,都未动弹。 直睡到下傍晌,方在灶屋翻橱掀釜寻吃的。 冲外头顽耍跑回来的季止道: “去,给阿翁下米,烩两个菜来吃。” “哦,烩个藿菜行不行?” “素了点,再要个鸡子羹,下米时别掺豆子。” 季止应着,生火去了,按季富说的,床底下拿了两个鸡子,另给蒸了碗鸡子羹,上头淋了荤油,端在食案去堂屋。 那头季富早歪在席子上等着了,呼呼吃起来。 季虎孩也馋那荤油香的鸡子羹,季富挖上两勺子与他吃,剩的都进了自己的肚。 季止进进出出的,把那外头晒的被褥抱进屋,想起来问: “阿翁,你啥时候去县里,我想坐你的车,去县里头卖鸡子。” 本不想叫家里知道鸡子是县里卖的,该昧不下半数的钱了,但现在被二房撅回来,也没法子,只能问季富带她去,多少昧几个钱,去县里逛逛也好。 季富吃完了,季虎孩正拣过吃空了鸡子羹的碗,勺子刮那碗壁上的蛋沫子吃,季富见状正念道: “瞧瞧,你阿母在家把日子过成啥样了,我儿连碗鸡子羹都香成这样。” 一听次女的话,将脸拉了下来,重了语气道: “去什么县里,叫市吏逮了你个小女去,老老实实在乡市上卖,不指望你女娘家挣什么钱,将来跟你阿姊一样,好好嫁了人家去。” 季止被说的喏喏的,小声道: “我看从前胥女姊妹也在县里头叫卖豆腐,没被抓了,阿翁你熟悉县里的路,告诉我哪里去得哪里去不得,想来不会被逮……” 季富道:“你跟那无父无母的学什么,人家要上天你也要上天,女娘当家,灶倒屋塌。” 金氏从外头来,听个大概,说道: “她既要去,你便带了她去罢,左右能坐牛车去,也不费脚力,那鸡子还能卖个好价钱。” 季富道:“你个妇人懂什么,若被逮了,敲上一笔,什么鸡子钱都贴进去了,还想卖什么好价?老老实实上乡市卖去,我自要给东家将车呢,哪有功夫管她。” 金氏担心耽搁了季富的正经营生,上月,季富拿回家的钱,已是少了大半,听说是误了工,东家扣 了月钱,到底这将车活儿要紧,遂不帮腔了。 季止只好作罢,不往县里去。 “你要买陶井圈?” 窑场这头,王典计听说,喜笑颜开。 将季胥领向窑炉洞,去看那外县在这定做的陶井圈。 现如今,窑场生意渐好,那外头又开始堆叠砖瓦,先前遣散的佣工,半数都往回雇了,陈车儿便在其中,做烧窑的活儿。 只见那烧出来的陶井圈,呈空心的柱体,四尺高,直径有八尺宽长,通体暗褐色,柱壁厚实,得拿麻绳绑了,穿一扁担,两人扛着两头,方能从窑洞里运到外头。 王典计道:“现和早年不一样了,都流行要打深井,遇上旱天井里也还能渗水, 依我看,给你烧上十个井圈送去,怎么也够了,后日罢,后日烧好了,便差小子与你送去。” 季胥道:“我不大通这些,就依王典计所言,还要再问一句,王典计可有相熟的井人?” 打井是个讲究活儿,掘多深,井圈如何放,还要架井棚,安绞轮,都有专门的井人来做。 本固里那口公用的吃水井,经了好几代人了,也不知当时是哪里寻的井人来挖的,年年立秋都是乡里请人来浚井,陈家对这事也不通,因而季胥来买井圈,顺道打听做活的井人。 王典计犯了难,道:“这我倒不知,甘家的井,打我在时便有了,每年立秋浚井,不过是拿绳索吊了年轻小子下去,若你要寻浚井的,我倒还帮的上,这打井的井人…… 或可问问你们本固里,可有近年打过井的,明儿我也替你打听打听,看那外乡来这买井圈的,寻的是哪里的井人。” 季胥自窑场出来,这一路想了想。 倒可以去寻鲍予问上一问,冯家是有吃水井的,依稀记得,还是徐媪手上打的。 实在不行,明日在豆腐肆,向买豆腐的客人打听一嘴。 “定妥啦?花了多少银钱?” 罗双娘在外头等她,车上还载着季胥卖豆腐的家当,见她出来,笑问道。 “一千钱,买了十个井圈。”季胥坐上车,应道。 罗双娘则声道:“虽贵,但值,我家还得上巷口那家买水吃呢,每月都得费不少的水钱,还是有自家的井好。” “阿姊,井圈定好啦?” 回至家中,季凤惦记来问,听说后,忙的去和季珠说。 季胥自屋后,拔了把新鲜菜,和妹妹吩咐了声去向,便去登冯家门了。 “你家这蔓菁长得真好,圆溜溜胖乎乎的,我家的都遭了虫了,拔出来和老鼠尾巴一样细。” 鲍予捧着她携来的一把蔓菁,引她进堂屋去坐。 “妹妹们草拔得勤,我都没怎么操心,多亏她们了。” 两厢聊着,季胥自然而然问了那打井的事。 鲍予道:“那你来对了,我家这吃水井,正是在我君姑手上打的,水吃着清甜的很,待她回来,我替你问问。 你说你,都给自家打上井了,比多少郎君都出息。” 两人聊了会天方散。 是夜,冯家聚在堂屋用晡食,案上两盘素菜,一盘肉丝烩蔓菁。 现今,冯家也不养成群的猪了,圈里就还剩一头猪,都还比从前养的糙。 冬日里,后山上也没有落地的果儿让猪吃,肉都瘦没了一圈,也不舍得杀,留着将来配种下崽的。 自家食案上的猪肉,还是在李屠夫那买的,肉丝切的都比从前细多了。 冯兴霸馋的一个劲拣那肉丝吃,徐媪见那菜,问道: “家里哪来的蔓菁?” 鲍予顺势道:“是胥女送来的,听说她家要打井呢,母,咱家的井,当初是寻哪里的井人来打的?也介绍介绍给胥女呀,她今儿寻我问这事。” 一旁的冯富贞听了,变了脸色,说: “难怪献殷勤送什么蔓菁来呢,平时也没见她送些啥来,打口井还来咱家显弄了。” 鲍予道:“富贞这话难听的很,不过就是问个信儿,人家懂事不空着手来,就是没这菜,母向来看好胥女那样能干的女娘,乡里乡亲的,还能不告诉她不成?” 徐媪道:“好了,你让她去县里杏花巷,寻一个姓李的井人,咱家的井,便是他打的。” “母……” 冯大一闻此言,想说什么,被徐媪拿话堵住:“吃饭。” 饭毕,鲍予收拾碗筷,冯二跟着相帮去了。 徐媪见状脸色不自在,冯大寻个左右无人的空档,向徐媪问道: “母,怎的给胥女介绍那李井人?” 想当年,自家在李井人这上过当,此人要价高,功夫不利索,那井水小半年都还是浑黄的,还是另寻了井人,重新整改过,方有现在这口井。 徐媪沉了脸道: “你弟媳,仗着自己是盛昌里出身的,看不起咱家,去年鲍老爷做寿,在我这支了好几百钱,说要给她阿翁扯块鸡鸣布, 我后来都听说了,她压根没将这钱花在鸡鸣布上,送的是什么寿桃,找胥女能花上几个钱? 一声不吭的昧下咱家几百钱,难怪和胥女是一气的,去年底,卖粮亏了那些,也不见她拿出来贴补家用,她和咱家,不是一条心,倒和那胥女好着。” 这事,是当初粮价波动,几番在乡亭集会,偶听盛昌里的人说起的,当时徐媪正因粮食卖亏的事捶胸自悔,听的这事,心里便生了疙瘩。 如今道:“我这话也没错,当初咱家起头就是找的李井人。她胥女不是能干吗?连井都打上了,让她吃吃咱家吃过的亏,想来她比我们会应付的。”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78节 又命道:“老二不知此事,你也别同他说,他和他媳妇一条裤子的。” 次午,季胥卖完豆腐,从西市门出来,向市门口的罗双娘道: “罗僦人可知那住在杏花巷的李井人?” “李井人?”罗双娘闻言,有些诧异。 季胥解释道:“这井圈是定妥了,可井人还没寻上,这不,同乡家里有口清甜的水井,就是寻他打的, 我想着,家里的井也由他来打,可巧这人和您住一条巷子,所以问问,他家具体在哪间?我这就寻了去。” 罗双娘做她的将车生意,哪能不指望她好,何况还是这么个好相处的雇主,那猪油饧都舍得给豆子吃,因说: “他家在哪儿我倒是知道,可……女娘真要寻他打井?可有好些人家,寻来他家屋前闹事的,说那井水少、水浑,嚷着要退钱呢,光我嫁来这些年,就遇上不少起,女娘怕是听岔了罢?你同乡家的井,还能是这李井人打的?” 听岔是不能的,这还是鲍予亲来与她说的,说是特问过了自家君姑,徐媪拿话诓她? 刚要否认这念头,把着手中的独轮车,她想起件事来,那日被市吏一径拦了,要扣她家当那次,心下觉出蹊跷来。 照说她们甫一进城,半句话都未张口,那市吏,光看这车,如何知晓里头是豆腐?怎就能直截了当来问拿,若说早有人通信,描述了她们一行的模样,倒有可能。 那日在道上,是遇过冯家牛车的,还和徐媪攀扯了几句,后来她们牛车快,先一步入了城。 “女娘?”罗双娘见她沉住半日神,唤道。 季胥也不好与她详说心中所想,便道: “许是我听岔了,少不得向您打听,这县里可还有别的井人?” “快看!那行人担的是何物?” “我见过,那是井圈,十来个呢,本固里谁家打井哪?” 田间,七嘴八舌的。 第64章 只见自卧蛇谷方向,进来一行人,个个年轻力强的小子,两人成行,合力担着陶井圈,压弯了扁担。 “朝这走,我家在那头。” 前头一等在谷口,引路的小女娘,身穿青襦,头绳绑着对丫髻,笑容满面的,可不正是季家二房的季凤。 “凤女,这伙人做甚的?” 待这行人在土垄上走近了,有那路边妇人瞧了这热闹,在自家遥声一问。 “窑场给担井圈来的,我阿姊卖豆腐不在家,嘱咐我在那路口带他们进来呢。” 季凤走在前头,像那昂首的大公鸡,别提多喜幸了。 “你家厉害了,连吃水井都打上了!” 好家伙,那行人,浩浩汤汤路过时,那扁担晃荡的吱呀呀响,可把路旁的人家艳羡坏了。 “啥时候咱家也能打上口水井,就不用去那远的地方汲水了,人多时,那井边捣衣裳都没位置。” “哪有那钱,那井圈贵的很,请井人还得费不少 钱,你瞅瞅,本固里也就冯家有自家的井,现在,可算出了第二户咯!” 有妇人打着主意,笑呵呵道:“凤女,日后我上你家打水吃哪!咱们两家近,让婶儿少走些路罢,婶儿腿疼。” 季凤年小面皮却不薄,说道: “婶儿送五百钱来,咱俩家就共用一口井了,这还只是井圈钱,既叫一声婶儿,也不要你出那请井人的钱了,可使得?” 妇人变了脸,说:“罢了,婶儿腿不疼了。” 孩童们吃过朝食,俱在外头顽耍,见这样多井圈,又新奇,又热闹。 两头伴着那运井圈的窑场小子们,唱起了童谣: “井水溢,灭灶烟。灌玉堂,流金门!” “喔,打井咯,打井咯!” “去看胥女家打井咯!” 唱到最后,哄闹着,也都跟季凤向家去。 “来,吃饧豆子,我阿姊做的,可好吃了。” 季凤从灶屋捧了盘出来,与那些窑场来的,每人抓了一把,这是季胥昨夜准备的吃食,拿来款待今日的帮工们。 只见那饧豆子,外头是一层暗红色的糖霜,是拿红糖炒出来的霜,里头裹着炒得干香的豆子,颗颗分明,吃起来酥脆、香嘴。 “我们就爱来做你家的活儿,都抢着来呢。” 小子们两手捧了,吃着外甜里香,乐呵呵的。 “可不是,有好东西吃,胥女的手艺我们窑场向来清楚的。” 上回来送瓦,有小子回去就说了,胥女待人客气,他们去别的东家送货,别说吃食,连口凉水也喝不上,因而都爱来这。 “我也要!凤姊我也要!” 那伙随来的孩童,见状也馋的要吃,都只知有成亲的大喜事时,会有好吃食散给外头,没想打井也有,都纷纷围前来。 “罢罢!今儿是个好日子,都来沾沾喜气。” 季凤难得大方一回,也与他们抓了小撮。 那孩童吃着香甜,喜的什么似的,一传十的,不多时,本固里大部分孩童都来瞧热闹了,为吃那饧豆子。 “胥姊做的饧豆子好吃!” 伸手向季凤,季凤笑说: “好在我阿姊做的多,不然合该轰了你们去。” 这一只只黢黑的小手里,还有季虎孩的。 人多,待季凤看清,竖眉一喝: “季虎孩!” 那季虎孩手里已是趁乱分到一撮,撒腿跑了,藏在自家院门后,小老鼠似的,躲着金氏偷着吃,点头晃脑道: “饧豆子真甜真香哪。” “瞧,又来人了。” 只见卧蛇谷那,吕媪引进来一行汉子,有那身上背着捆麻绳的,有抬着绞轮的,担着土筐箕的,足有四人。 “伍井人,这头走,我是胥女的大母,她那送豆腐的活儿耽误不得,这不告了我,让我在路口等你们,帮着带带路。” 吕媪同为首的伍井人说着话。 这伍井人方脸,身量结实,大冬日就穿件薄薄的短褐,一方绛色帕头裹着发,身上扛着大铁锹、凿子等好些打井的家伙什儿。 这是罗双娘给介绍的,也住西城杏花巷,虽说年岁没有李井人大,经验不如其多,但他名声好,干活利索扎实,打过的井没有说不好的。 后头跟着的,都是他寻来的,相熟的佣工,给他做活儿的。 这伍井人,到了后,先探看了地形,向吕媪道: “得向东家转告一声,她家在土垄上,地势比较高,最好是打深点,保证秋冬雨水少时,这井还能有水,这十个井圈不够,一个露在地表作井栏,十一个埋在地底下, 最好再让东家买两个井圈回来,您放心,我这些人说好的工价还按原样,总的六百钱,保管将这井打得伶伶俐俐。” 晚间,吕媪便将这话转知给季胥, “我瞧这伍井人是实在人,这井打深了,也没多要价。” 次早,季胥推车去卖豆腐,路过盛昌里,先去了趟窑场,买了两个井圈,当日王典计便加工点烧好,差人送去了。 “哦呦,好深的。” 早间,有那捧了饭碗的邻舍,跑来觑那井,指手画脚。 “可别掉下去了!小心跟她家胥女一样,掉井里磕到脑子,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这事稍有年纪的都记得,那会子本固里共用的吃水井在浚井,水都汲干了,要将那光秃秃的井壁洗刷一遍,那浚井的佣工中途因事离了会儿。 那会的季胥四五岁上,失足掉了进去,幸而命大,没摔死,只是救上来啥也记不得了,连自己是谁、家在何处、父母亲人,一概不知,后来田氏慢慢的教她认过,才重新记住。 自那以后,乡里便在井上加了道井栏,防着掉孩童下去。 “光见深,怎么不见挖出来的土哪?” “凤,我家想架块菜地种芥菜,还想担了你家打井的淤泥回去种菜咧。” 另个瞧热闹的汉子道:“昨儿陈家老伯就担回去了,怕是都菜地都架好了,人两家好着,还轮的着你惦记。” 妇人撇撇嘴,一脸可惜,只见伍井人那行人,已是趁早从县里赶来了,乡民们七嘴八舌,拉东扯西: “啥时候完工呀?” “这井多少工钱?” “井棚你们也包了?” “还是你们有手艺的好挣钱哪!” 说着,还去拿脚踩一踩那屋前摆了好一片的陶井圈。 季凤蹲在灶屋前,往嘴里扒拉饭,见状喝道: “叔好多的腿脚!踩坏了怎么办?一百钱一个呢!” 那汉子悻悻一笑,“你这小女,叔替你看看结不结实。” “看的你人都想站上去了,多重一个人,坏了可得赔!”季凤不饶过的道。 汉子捧着碗,看打井去了,再不踩了。 晡时,一口四阿顶式的井棚,棚下架着木绞轮的井,便立在灶屋前。 季胥回来时,将六百钱结给了伍井人。 因对方俱是汉子,加之天色已晚,他们还得赶在夜禁前回县城,不便留饭。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79节 季胥便趁他们收拾家当时,手脚麻利的,在釜里烙了一叠葱油蛋饼。 近日那四只母鸡喂养的好,连日都能拣四个鸡子,想了想,季胥又多敲两个蛋进去,烙的足够足料,临走塞与每人, “拿着路上吃罢,这两日我不在家,多有劳累了。” “东家客气了,这井水现还浑黄着,明日便清澈了,能打上来吃,年年立秋若是要浚井净水,只管来寻我,不收你的钱。” 伍井人接了那热腾腾的饼,心肠暖和道。 领着人去了,咬上口那葱油蛋饼,又暄软,又香,忙活一天也不觉累人。 “我们家有井了!就在灶屋前,才几步路,日后多有便宜了!” 季凤拊手感怀,笑的但见牙,不见眼。 季胥亦是,怎么看那井,怎么欢喜,日后汲水做炊、打水捣衣,就在屋前,也不必远路去田间了。 “这只新桶,就专门用来打水上来。” 她这趟还顺道在县市买回只木桶回来,比素日提水的桶稍小些,专用来下井打水,以免混着外面的桶用,脏了井水。 “阿姊,这是什么字?” 季珠指着井壁外那行汉隶,问道。 窑场烧井圈,因知有一井圈会露于地上,便会烧制出好意头的铭文来,一口好井能用数代人,这好寓意,也能长日相伴。 那时王典计,便说了好些过去篆刻过的铭文,供她挑选,诸如:子孙益昌、长宜后代一类的。 田间那口吃共用的水井,井栏的铭文便是“千秋万世,长宜子孙”。 季胥应道:“永葆平安,富乐未央。” 季珠听说,便蹲至井圈旁,小手扒住外栏,逐字指认,稚声嫩气道: “永、葆、平、安,富、乐、未、央!” 次日鸡鸣时分,季胥在灶屋点豆腐。 季凤见水瓮就半塔拉水了,立时打水去了,稀罕的很。 只见她转动着木把手,一圈圈的绞上麻绳,带上桶水,两手提了进来,借火光一瞧,说: “是清的!” 还舀上一瓢,喝了口,“甜!” 季 胥嗔道:“又喝生水。” 她笑了混过去,哗啦啦往瓮中倒水去了,离得近,回来一点不费事,不一会儿就将水瓮注满了。 第65章 田间, “磨磨蹭蹭的,井里有金子哪?” 廖氏把着扁担,脚边一对空桶,她来汲水回去做炊的,向井边的王麻子说道。 只见这井边,等了不少汲水的妇人汉子。 王麻子把着麻绳,朝井里摇臂甩桶,就拉上来一点水,怨道: “一到冬日这井就旱,我绳子不够长,借你家绳桶来使。” 总算打满两桶水,轮着下户人家。 “再不下雨,这井都要旱死了。”担水走开的妇人道。 “没水了!” 好容易轮着,廖氏向着井底,只见光秃秃的,都露着井壁泥地了,她不由的嚎了一声。 这井用的人家多,枯水时,井里渗水都赶不上各家用水的。 “白等这会子,上灵水河挑水罢!” 另个妇人牢骚着,没法子,担桶向五里远的灵水河去。 灵水河是条源头支流多的大河,轻易枯不了,本固里年年种稻的灌溉用水,也都是灵水河那掘了堤口,沿着水渠引到各家田里的,家里吃水都在井处挑,都嫌灵水河太远了。 廖氏也嫌,不想往那处去,可家里头又没井,望见土垄上那新架起的井棚,咬紧了后槽牙,哐哐当当挑了空桶。 “本固里的井水用竭了?我当你家离胥女家更近,会去她家挑水呢。” 徐媪给廖氏开了院门,听说来意后笑道。 廖氏道:“我不去她家,就看不得她年纪轻轻那狂样,打她家一点水怕是要与我算钱呢,还是徐姑你为人敦厚,我就爱上你家来。” 徐媪舒坦了心,笑道:“她是做买卖的贾人,自然计较锱铢,乡里乡亲的,我家又是积年的老户了,不过打点水,算什么。” “你家井也枯了!” 廖氏对井嚎道,又跑空一趟,牢骚怨天怨地,离了冯家。 这田间的公用井,是因人多水少,一时竭了。 冯家的井,冯大来看了看,猜疑道: “应该是当时没打多深,才埋了八个井圈,咱家又离灵水河远,接连的不下一滴雨,地下不渗水,所以枯了。” “我上胥女家挑水去,熬过这阵子。”冯二闻言,挑桶向外。 “站住!上灵水河去挑。咱家的井既枯了,她胥女家的想必也枯了,况且她家前两日才打的井,就是有水,那水恐怕也还是浑黄的,定然不能吃的。”徐媪令道。 她听说,那胥女没找她介绍的李井人,而是寻了姓伍的,这会子因向灶屋做炊的鲍予道: “你上赶着替人家张罗牵线,不过是白忙活,人家寻的是伍井人。” “哪是白忙活呢,咱家吃那蔓菁烩肉丝,里头的蔓菁是捡来的?” 鲍予道,“这事胥女也寻我说了,那李井人是个赖子,手艺差的,好些人都寻到他家闹事,要退钱,正好让胥女给撞上了,你说,她哪能再寻他?那会儿听的我脸都热了,母吃了人家的蔓菁,怎的给她介绍个这样的?” 徐媪心道季胥这人做事圆滑,倒先和鲍予说了,这样一来她二人便不会生出疙瘩,道: “年头太久,许是我记岔了姓,你倒和胥女好生说说,教她别怪罪。” 这厢,冯大冯二兄弟俩一齐挑了桶,走田间小路向灵水河去了。 却见季胥家屋前,那口新起的吃水井,排了好些本固里乡民,为首那个邓家媳妇,正从井里绞上桶水,向自家桶里倒。 “亏的胥女有这样的远见,井打的深,这井水还多着咧,省了我们去那五里外的灵水河。” 邓家媳妇喜道,这会儿季胥已然向县里去卖豆腐了。 她临走时,正好碰见邓家媳妇一行人,要往灵水河挑水吃,问了缘故。 因这里头邓家媳妇好几个在内,是当初来帮忙盖过房的,后头拜年也有往来,有的自家做了点果子,还会端来给季胥姊妹尝个鲜,彼此一直有走动,季胥便让他们枯水期这阵子去自家挑,方有这一幕。 “我只当她新打一口井,不愿给咱来挑水吃呢。” “胥女向来是那有情有义的,乡里乡亲哪会不愿?往后我家打水可就近咯。” 林家媳妇正是那日说腿疼,打趣季凤,要来她家挑水的妇人,被季凤呛回去的。 “枯水期人愿帮咱,待本固里的井来水了,你也有点分寸,别往这儿挤,又没出打井钱。”邓家媳妇道。 捧了碗,在屋前吃朝食的季凤,听说后认同的点头,这也就是枯水期,乡亲情分,要放平时,她可就赶人了。 这伙人等着打水,把着扁担,同季凤聊起家常,问她吃什么菜,伙食有没有肉,怪香咧。 季凤将碗一斜,是那片片腊肉,晶莹剔透的,还搭些菹菜炒肉末,泛着开胃的酸气,几片清炒的菘菜,在晨间的煦阳里,饭粒都像染了油光,百般诱人。 “嗳哟,这伙食真好,怪说闻着香。” “我阿姊做的,能不香吗?” 季凤笑道,聊至这饭吃完,这处的人,渐渐挑水散了。 灵水河路远,冯家兄弟半日功夫方挑上水归家,途中有人问: “冯家有水井,也枯了?” “要说还是她胥女请的井人好,有远见,挖的深,这会儿还有水呢!” 冯大同徐媪说了乡亲们在胥女家挑水的事,徐媪气住一会子,说:“明日驱咱家的那具牛车去灵水河汲水!” 接连数日,公用的水井都供不上大家的用度。 廖氏去灵水河挑了这些日子的水,累的肩酸腿疼,吃朝食时,向丈夫崔大牢骚起来: “我早说你走路,时常一双眼睛就背在脑后,在自家院里也能把脚扭了,就指望不上!” 原是崔大起夜,在院里滑了一跤,现今一瘸一拐的,也不敢多言,只听廖氏排揎他一顿,又怨起天来: “这鬼天,还不赶紧下了雨来,吃水浇菜都得往灵水河去挑,早晚累死人了!” 崔大道:“我看左邻右舍,都在胥女家挑水吃,不若咱家也去她那,不过走几步路。” 廖氏虽是有些意动,但丢不起那人,只听崔大道: “你不好拉下脸去,只管叫思思和广耀提了桶去,他们还是孩子,哪里有那多计较,我看广耀还和他们伙着玩呢。” 是日傍晌,崔广耀提着桶,兴冲冲去了; 崔思把着桶,别别扭扭在后头,廖氏躲在院墙后,低着嗓门儿在叮嘱什么。 崔思不自在道:“知道了。” 一早一晚都有里民在季胥家打水,只见身穿绵襦裙,溜光的扁髻上一根银簪,身段纤细的肖妇人提了桶水,笑吟吟向家去了。 待她走后,这处对着那背影,七嘴八舌的。 “只见这肖妇人自己打扮的倒怪伶俐,自家小女邋里邋遢的。” “我那日见那哑巴小幺,脑门儿都有虱子在爬,痒的她直挠。” 见崔家兄妹来,有妇人问道: “广耀来了,能提的动吗?你阿翁阿母呢?”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80节 崔广耀一面道:“他们都在家呢,我能提得动!” 崔思别着脸,说:“阿翁脚扭了,阿母肩膀疼的厉害,挑不了水,这才是我和弟弟来的。” “你阿翁脚扭了我倒见过,你阿母今朝还浇菜呢,是怕来这臊得慌,使唤你们来的罢!来,桶拿来。” 邓家媳妇道,一面绞木桶,先给他们孩子倒水。 崔思满脸不自在,别着身子,递了桶去。 偏生季凤自灶屋出来,向屋檐下拣柴禾,她愈发不自在了,羞的脸红扑扑的。 其实季凤早听见他们兄妹来了,只因他们大兄崔广宗,帮阿姊推过车去县里,她自不会去借机讽刺什么,抱了柴,仍向灶下烧火去。 井边一簇人话着家常,崔广耀和旁的孩童凑在一块顽泥巴,崔思唤他,方提了提绔 头,跑来提水。 原有的喧阗忽的安静片刻,只见隔壁,季家大房的院门开了,季富担着对空桶向此处来,一时都在心里叨咕。 要知道,季家老一辈心眼是偏的,这季富,身为长子,自小日子就比他兄弟季贵好过,那给县里富户将车的活儿、分家得的房产田地,哪一项不是占尽好处的。 为此二房媳妇田氏没少向长辈吵闹,两房关系早都僵了,绝了往来,本固里人人皆知,这季富怎还有脸来这挑水? “看什么?我脸上有金子啊?” 季富说道,挤开众人,到井边来绞水。 “你这人,怎的不排队?往后去。”邓家媳妇喝道。 季富道:“这是我侄女儿打的井,我做大伯的,来这打水吃,还需跟你们这群外人似的排队?” 旁人不好再理论,毕竟人姓季,是亲戚,因而忿忿退到后头去,由他先打。 “好大的脸说这种话,哪里来的大伯?人家的大伯都是兄友弟恭的,看顾着小叔子一家,你这大伯遇事不见你人影,现倒来我家耍威风了?也配称是大伯!” 灶屋烧水的季凤,一听季富的话,丢下火筯就出来了。 “这井是我阿姊辛苦赚钱打的,你但凡要点脸,就去灵水河挑水去!” 季富道:“真是没教养,跟长辈吆三喝四,你们这家子女娘,都姓季,什么你的我的,若真论起来,二房没个男丁,这房子、这井,百年后都是季家的!我一个做大伯的,想如何都使得!” “大伯这是什么话,两家早就分了家,户籍都不在一处,这房子和井,哪怕百年后,也归二房后代,姓的也不是大伯那个季字,你若胡搅蛮缠的,我只好报给游徼,说我家闯了贼人了。” 正值季胥回来,将季富那话听了去,因而说道。 只见她从罗僦人的牛车下来,站至季凤身旁,抚了抚季凤气得乱战的后背。 季凤一下就找着了主心骨,帮腔道:“对!报给游徼。” 旁人见季胥都在和大房划清界限,亦有了分证的余地,七嘴八舌的,指责起季富来,总之要他勿在此处挑水,上灵水河去。 季富见不得势,近又多见她雇得起牛车,开上豆腐肆,不想得罪了去,便道: “侄女儿,素日我是清白的,你阿母和伯母,她们妇人家吵架,我从未插过嘴啊,若你阿翁在世,我们兄弟俩向来是和气的, 妇人家骂仗,与我们兄弟不相干哪,咱俩家该有亲戚情分啊,不过来你井里挑水吃,计较这么多做甚?” 今日挑水,明日就该得寸进尺要更多了,很合季富能做出来的事,季胥道: “倒把自己摘的干净,是东西少吃了,房子少住了,还是银钱少用了?伯母还需吵架,你倒什么罪名都不用担, 上有大父大母偏心,他们去世后,又有伯母做坏人,你该得还是得了, 往日吃糠咽菜时、住草舍时,不见你对我们姊妹仨有亲戚情分,现论起亲戚情分? 我们可担不起,没这么重的斤两!” 季富青了脸,指着道:“好个眼里没长辈的小崽子!女娘当家,灶倒屋塌,你……” 一语未了,只见沉了脸的金氏挤开人,手里还掐一把菘菜,想是刚从菜地回来。 她一把夺过自家的桶,将里头已有的水,倒回井里。 季富来不及阻止,惊道:“做甚!我刚绞上来的水!” 金氏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扁担,担了一对空桶,向自家去了。 因金氏去摘菜前,唤他去灵水河挑水,季富躲懒,便直奔隔壁来,此时只得跟在后头,骂骂咧咧回去了。 不多时,隔壁院传出吵架声,金氏骂季富丢人现眼,季富道: “我将车累一天了,谁有工夫去那灵水河给你挑水去,寻个近处有什么不好,若非你从前争强好胜的爱显弄,开罪了田氏,也不至于带累了我!” 冯家,也正闹气不堪,鲍予铺着床,见丈夫冯二挑水归来,怨道: “放着近处胥女家不准去,偏要你去远处的灵水河,母当真不心疼人啊!” 冯二道:“小声些,我算是瞧出来了,母心里头也有气呢。” 鲍予道:“她能有何气?” 冯二道:“咱家井都枯了,胥女家的却没有,每日早晚都有人去挑水,热热闹闹的,多少人都夸她本事、人好,连咱家独一份的风头都有些盖过去了,母能不气吗?” 鲍予不解,“这有何好气,咱家也能去挑水吃,省了多少工夫。” 冯二道:“你不懂,冯家祖先是奴籍,在外多叫人瞧不起,也就本固里,是头一名的富户,素日又还有些待人处事的好名声,受人尊敬,若在这头上,还要次于旁人,母心头可不堵着气。” 鲍予嘀咕:“那会子让她别卖粮食的……” 冯二忙做出噤声的手势,鲍予嗓门低了下去,这事在徐媪那,如今成了逆鳞,一点也碰不得。 鲍予叹气道:“只能盼着,快快下一场雨,让井水丰盈起来。” 第66章 “蕙娘,水浇得可真勤快。” 菜地里,妇人各自忙活,偶尔搭讪道。 “没法子,这茬儿菠菜刚种下去,不浇该活不成了,也不知啥时候才下雨。” 庄蕙娘道,这浇地淋菜的水,大家伙儿都去灵水河挑,早晚吃用做炊的水,方去季胥那,或者公用的那口,渗出来丁点水的吃水井挑。 时下天旱,若连浇地都挤着去那,不多时季胥家那口井也该用枯了,因而都有分寸,只是无比盼着下雨,这样连浇地也可在田间的井里挑水了。 “瞧这日头,又是好几日的大晴天。”旁边妇人道。 这日,季胥卖完豆腐,提了条大鲩鱼回来,足有臂长。 陶井畔的乡亲见了,有打趣道: “胥女,晡食吃鱼哪?也留婶儿共食一餐饭罢!” 有的臊道:“好个厚脸皮的,吃人家的井水,还要吃人家的鱼。” 说的一哄而笑,季胥也撑不住笑了,应道:“只管来吃。” 凤、珠二妹,因见这么硕大一条鱼,也万般兴奋,都跟进灶屋来,季凤问道: “阿姊,这鱼要怎么做来吃?” “做些爆鱼来。” 只见季胥去鳞、去腮、开膛、去内脏黑膜,一气呵成。 那鱼,被剁成一指厚的薄片,泡入葱姜水去腥,又用酱腌了会,片片入油釜,次啦啦炸了。 外头听着这油声,都说这鲩鱼定好吃。 舍得下荤油的,不能不好吃。 此时的鲩鱼,便是后世俗称的草鱼,《本草纲目》有言:“其性舒缓,故曰鲩。俗称草鱼,因其食草也。江闽畜鱼者,以草饲之焉。” 至那鱼被炸至酥脆金黄时,方捞出来,转而浸入酱汁中,这酱汁,是季胥事先调好的,先将桂皮八角香叶炒香了,冲入清水,加些饴饧、浓酱调味,熬煮出来的。 如今刚炸过热油的鱼,没入酱汁中,不禁激发出次次啦啦的爆响,伴着一阵诱人的肉香。 “阿姊,闻着可真香。” 季珠说话都在咽口水。 只见那鱼,愈发呈现出一股子酱色,季胥夹了一块与她,不忘问道: “洗手了吗?” 季珠头点如捣米,“我和二姊刚才就洗啦。” 凤、珠二人接过一块爆鱼,一口咬去,外酥里嫩,浸透了的酱香,混着肉味吃在嘴里,滋美味香。 “这些给外头来挑水的叔婶分了。” 季胥拣了一盘出来,递给季凤,见她有不舍之意,宽解道: “瞧,这还剩大半条呢,咱仨也吃不完,放坏了。” 季凤遂照做了,别看她虽筋疼牙疼心疼的,毕竟是好些肉呢,但真分起来时,面上的大方还是会做的不然东西也分了,人情也不落好,这是阿姊教她的,嘴巧道: “婶儿,尝尝我阿姊做的爆 鱼,家里还有好些呢,你放心吃罢。” “这怎么好意思,留着你们姊妹就饭吃多好。” “那么大一条鲩鱼,得五六十钱一条罢?” “瞧瞧,这颜色可真好看。” “真香,连骨头都能嚼了。” 七嘴八舌的,各人手里捻了块,俱先翻来覆去瞧看一番,稀罕不已。 有的吃了口,舍不得再吃了,挑了水回去,在院外就喊自家孩子,喜道: “来,阿母给你个好东西吃。” 有的过后还送来自家摘的大把冬葵来。 “嗳哟,下雨了!” 井旁,不知谁先察觉脸上冰冰凉凉的雨滴,紧接是第二滴、第三滴,众人都喜幸不已。 “下雨了!可算下雨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81节 “胥女,吃了你这爆鱼,下来一场暴雨,爆鱼暴雨,都好都好!妙啊!” 纷纷拣了木桶扁担,狼狈却喜悦的向家奔去了,各家门前都立着木桶、水瓮,蓄那落下来的雨水。 所谓晴则如刀,雨则如膏,季胥亦是欣喜的,家里虽有水井,但这场雨一下,不仅井里水位能涨高,汲水方便,屋后那畦菜地,明日都不用浇了。 “咱们晡食吃爆鱼面罢!”季胥道。 那面,季胥抻得细如雨丝,煮过后,微黄而劲道,热腾腾的没入酱汤里,三只海碗装着,面上码着爆鱼,烫过的青菜。 三人围坐在堂屋里吃着,面前腾起热烟,外头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着瓦檐。 季珠小小一只,仰头看雨,低头吃面,说道: “阿姊,暴雨面真好吃,我都吃热了。” 季凤扑哧的笑道:“是爆鱼面!” 这夜的雨直下倒后半夜方住,季胥在灶屋做豆腐,盘算着,年前熏的腊肉与腊肋剩的不多了,今日在县市看看,若有合适的猪后腿,买一整只回来,趁如今还没到梅雨期,做火腿来吃。 “阿姊你听!啥声音?” 季凤正烧火蒸饭,定住叫她听外头的异响,丢下火筯就要去瞧,被季胥叫住, “小心些。” 待季胥拿了墙根下的柴刀,抽下卡在窗格子里的火把,两人方将门开出条缝。 只见外头雨已住,漆黑中,湿漉的泥腥扑面而来,夹杂着料峭春寒。 火光尽头,一道黑影一闪,向屋后的菜畦去了。 “抓贼!抓贼了!”季凤一时跳脚喊道,嗓门儿足能令四邻听见。 季胥将火沿地面一照,只见灶屋门前一排的印子,却不是人的,而是蹄印。 不一会子,只见邓家父子、刘家男人、王麻子,以及离的稍远的陈家老伯、并其孙陈车儿,后头都来了,或持门闩,或把着锄头柴刀,气势汹汹。 “想是野猪下山了,听声音还在屋后。” 季胥道,独她们姊妹,人单力薄,肯定制服不了野猪,方才瞧清楚地上的蹄印,便暂时躲在了灶屋没出来。 “野猪?” “是了,瞧这一地的蹄子印。” “定是冬日深山里头没什么吃的,开春咱们地里的菜都长出来了,他们跑下山偷吃来的。” “杀千刀的野猪!我家的菘菜才长出来!还有刚种下的春韭!要被它拱坏了!”季凤急道,恨不能操上大棒子挥赶出去。 “这样,咱们操上家伙,若能制服最好;若不能,便将他赶回山里!留在这坏了咱的菜地,指不定还伤了人。”陈老伯道。 “咱这七、八个男丁,还制不住一头猪?断不能由它回深山,逮住了可就开荤了!” 邓家汉子激动道,他形容瘦黑,家中向来缺少油水,尤其年前肉价上涨,越发买不起,听见是野猪,两眼都直了。 王麻子同样的两眼泛光,他听见抓贼,原犯懒,不想管的,是被妻子曹氏从被窝揪起,赶着出来相帮的。 这会儿听说不是贼,乃是野猪,立时精神了,说: “还磨蹭啥?倒嘴的豕肉跑了上哪说理去?还不赶紧去逮了!” 邓家汉子、王麻子率先冲向屋后,只见那野猪,立于菜畦,正埋头拱蔓菁叶子吃,旁边的菘菜被踩坏了一地。 “呔!看棍!” 王麻子挥舞着冲了上去。 近前了,只见那野猪身躯硕大,背脊竟有一排鬃毛,猪嘴里一弯獠牙,可见是个山里的老货了。 与其一较,越发显得王麻子干瘦似柴,它受了惊,直直朝王麻子方向蹿去,连他手中的木棒也撞脱手了。 幸而赶来的陈老伯拉他一把,避开了那个庞然大物,否则这个势头定教他腿残了! “你们是昏了头了!光惦记豕肉,不知野猪的威猛了,忘了吴家的阿三?他那腿是怎么瘸的?”陈老伯喝道。 那吴家阿三正是因野猪冬日下山觅食,他去菜地撞见了,躲避不及,被野猪踩伤了。 王麻子方觉后怕,一身的冷汗,那邓家汉子也不冒撞了,一行人跟着陈老伯走。 那野猪蹿一阵,停一阵,说到底,这群人都不是身粗力壮的,家里伙食不好,能有多少肉。 都不再敢逼急了那野猪,怕那尖牙拱伤自己,不过是举起手中的家伙什儿,做出威慑的模样,将其往山里撵,不让他糟蹋了路旁的菜畦。 “野猪!乡亲们!有野猪下山了!仔细你们家的菜地被拱了!” 季胥见状,交待季凤用她的嗓门儿,这样一路喊道。 一时有挂记自家地里的菜的,或是妄想逮住野猪开荤的,总之撵这一路,陆续又来了五六人。 大房的金氏,并季富披了衣裳闻声至院外来瞧,只见远处火把星星点点,金氏道: “这回人多,你也去,若合力逮住了,咱家也能分一挑肉。” 季富打了个冷哆嗦,缩了脖子道:“野猪年年冬日都下山,有谁能逮住的? 不被它斗伤就算走运的,我可不想跟吴家阿三似的成了瘸子,由他们折腾去,最后猪毛都落不着一根!” 说罢哈欠一扯,睡觉去了,金氏多瞅了两眼,也拢紧衣裳回屋了。 “咱家的菜地不在那个方向,出去做什么?没的让人以为冯家缺肉吃,你安生在家待着便罢。” 徐媪叫住欲往外的冯二。 鲍予要驳,被冯二拉住,他道:“咱们冯家在本固里向来有个仁善的好名声,这回拨了儿子去,成与否,也该教乡亲们见着冯家是出了力的。” 因三郎冯恽是读圣贤书的,将来能否举明经这一科做官,与冯家在乡里的名声好坏息息相关。 冯二可谓劝在点上了,徐媪因道: “你出去露个脸便回来,不必下工夫。” 这厢,那野猪已被撵到牛脾山脚下。 “胥女,你与妹妹只在后头给我们照火把,千万别往前来,仔细被这畜生伤着了!”陈老伯道。 只见众人围住圈,张开一张渔网兜,自四面八方将其捕住。 “抓紧了!” “虎神保佑!摁紧了!” 陈老伯老当益壮,手持尖木,朝那猪脖颈刺去。 不料因其挣扎不止,扎偏在前腿上,只听野猪尖唤不已,爆起之力瞬间将渔网挣出个洞来,逃窜出去。 众人忙忙避让,那黑影一下蹿进了黑魆魆的山丛中。 若搁以前,撵进山里便罢了,这回因季胥一路集了这么些人,合力才扎伤了那猪,都不甘心放其跑了。 撵追不放,直至深山外沿,眼睁睁看那畜生钻进深山老林,里头豺狼虎豹这类猛兽出没,打柴都不敢走深了。 何况夜黑山深,他们只能止步于此,不禁丧声泄气的, “早知这样,还不如在家睡个安稳觉。” “我家这渔网还破了,回去得补,家里妇人有的牢骚了,这又怎么说?” “怪我,是我那一尖刺失了准头。” 陈老伯道, “好在将这畜生撵回山里,也保住了各家的菜,不然由它在外一夜,不知要糟蹋附近多少。” 众人这才好受些,正下山去,却听后头密林里, “吱哟——” 一声尖锐的哀鸣,黑暗中,树叶窸窣 涌动。 正当众人警剔时,却见是个形容如山的男子,肩扛一头野猪,猪颈处一枚极具准头的箭矢。 第67章 先前那东钻西窜的猛物,在男子肩头,已然奄奄一息。 众人又是惊,此人胆敢只身夜入深山,又是眼热,这野猪竟被他给逮住了,那可是数百斤的荤肉! “田啬夫手格猛兽,到底比我们这些人加一起还强。” “我们方才费好大劲,不过白忙活一场。” “这么大一畜生,您打算怎么着呢?” 里民言语纷纷,一年到头难开两次荤,说不打那肉的主意,那是假的,因都话中有话。 只见田啬夫力举百斤野兽,臂膀肌肉结实,春寒料峭,不过一身单的皂襦,一方抹额青帻,稳步如飞,不似他们,空手走这雨后的山路,都有差点摔个大跟斗的。 “背去肉肆卖了。” 听田啬夫如此道,众人心内灰了下来,他们虽眼馋这肉,但到底是人家才有这本事猎来的。 况且此人虽只是田部的田啬夫,小官末流,却也比他们这样的三尺素身要强,总归监管着千亩公田,春日统计田亩、秋日征收田税,这样的事上都能见过这田啬夫身影,并不敢开罪了去。 禁不住艳羡不已,“这猪少说得有三百斤,能卖上千钱了,啧啧。” “田啬夫您上那深山,可是常能猎着东西?” “熊罴豹子狼,可有猎过?” “竟不怕那些畜生?隔壁廖氏里有个进了深山连尸骨都找不着的。” 众人见他背着弓箭,一路下山,遂问东扯西起来。 田啬夫不过拣一两个回了,这样一个并不多言的人,听他主动提及道: “这畜生前腿上有伤,是你们扎的?” 王麻子抢道:“正是!我们合力将他捕了,陈老伯用尖木……” 将这过程说的详尽,尤其说他自个儿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82节 田啬夫面上没有表情,只听他道: “既如此,这畜生我也不卖了,拿来诸位分了,不教乡亲白出了力。” “好好!” “田啬夫真是慷慨能舍之人!” “去我家分罢!我家就在山脚下!” “还是来我家,家里有把很利的大铁刀,回去便让家里妇人烧上滚滚的热水,快的很!” 众人面色转喜,手舞足蹈的延请引路,把田啬夫团团围住。 季凤听了,对这肉也有想头,可惜个子矮,只能在外头蹦起三尺高,说: “田啬夫来我季家二房!我家这会子灶膛里留着火,大鬲中就有热水呢!” 这分豕肉,若是借了谁家的场院,烧了谁家柴禾,理应给这家多分一些,不怪大家争先恐后了。 “去她家,我有能割肉剔骨的匕首。” 视线穿过人丛缝隙,他看住外头安静举着火把的季胥道。 众人一听,说: “也好,这猪在胥女家发现的,在她家分肉,倒有始有终了!” 再个,他们其中有的前阵子枯水期,在胥女那汲水吃,还吃过人家炸的爆鱼,哪能不领情?这便宜若让别人占,他们兴许还不饶过,若说给胥女,便是情愿的。 说着,便簇拥着向季家二房去,大声喧哗着,热闹喧阗。 “真教猎回来了?” 有闻声披衣出来张望的,见这行浩浩汤汤,满眼艳羡道。 “都是田啬夫的功劳!这会子正要回去分呢!” “早知这样,我就去了!” 只当这次也只能撵这畜生回山里,断不可能猎住,现见为首的田啬夫背回一头猪,有的肠子都悔青了。 廖氏转头进去,便数落起丈夫崔大来, “说说你,要扭脚也不挑个好时候,今夜但凡去了的,都有豕肉分!瞧瞧那王麻子威风八面的,不知道的以为是他猎回来的。” 一时出来不少人,觉也不睡了,跟着去瞅杀猪,在本固里这穷地方,可是难得的热闹事。 回到家,季胥将两条木案搬至院中,田啬夫将肩上的野猪一卸,重重落在案上,嘭的一响。 季胥随后将陶盆抱了出来,放在地下, “这盆给你接猪血。” 田啬夫点了头,只见他将箭矢抽出来,猪血涓涓的落在盆内。 “这血烫熟了,拿来做羹菜是极其新鲜的。” 季胥说了,又提了一大桶的热水出来,这是烫猪皮用的。 一桶还不够,季凤在灶下紧锣密鼓的添柴烧火,小珠也醒了,帮着抱柴禾。 季胥先后提了三桶滚水去,配合的,用瓢浇在猪身上,顿时腾升起一股泛着腥气的热雾。 其余众人在案旁燃了篝火照明,那野猪的皮毛一下清晰了。 只见田啬夫身手利落,一柄利刃,斜斜的将那灰黑的毛流刮了下来,季胥一瓢水冲了,便露出白白的猪皮。 后又翻过来,刮净另一侧的毛,再开膛破肚,肺、心脏、猪肚,这些脏器一一摘下,丢在另一条案上。 见那匕首小巧,在他手中,却像屠刀,轻易便将肉划开,一道道的撂过去。 那猪后腿,剔的十分好看,是个琵琶状的。 肚膛里的肥膘,更是一手撕了下来,向案一甩。 看的人乍舌, “好巧的劲儿!” “听说田啬夫从前跟了父翁,是做杀猪的,难怪有这样的手艺呢!” 田啬夫手上微停,满手血腥,匕刃的寒光在他凌厉如峰的眉棱一闪而逝。 向灶屋方向望了眼,里头季胥正在煮那猪血,麻布糊的格窗,隐隐透着人影。 他重新握紧了匕首,接着割肉。 “这肉你们咋分啊?有多的给我家匀一点呗。”看热闹的眼馋道。 “方才撵猪叫不动你,这会子咋不在屋里躲懒了?我们分肉没你的份!”季凤哼道。 后来肉割好了,这行人都推让功劳最大的田啬夫先挑,田啬夫则让年龄最长的陈老伯挑。 陈老伯托手道:“不敢当,没有田啬夫我们连猪毛都摸不着,田啬夫快别客气,挑罢。” “对,您就挑罢!” 这点众人倒是有数,虽都有看准的肉,并不争抢。 一时等着田啬夫先选,胥、凤、珠三姊妹也在人丛里,季凤拉了季胥悄悄道: “阿姊喜好哪块肉?轮到咱们挑哪一个?” 季胥将视线落在那猪后腿上,先前想做火腿的,这刚剔的后腿,形状好,肉质新鲜,做好了越放越有油脂,片下来咸香味美。 不过,她们排在后头,想是轮不上来选这个。 只见田啬夫刀尖点了点其中一条后腿,说: “这个我要了。” 众人无有不应的,又让年长者陈老伯挑。 陈老伯推辞不过便上前了,并不托大,拣那带脂的好肉,而是要了一刀带骨猪头肉,并一个猪心。 “下个谁……胥女!胥女来挑罢!” “是了,借的你家地方和家当,还烧了这些柴禾,你来选是应当的,若非你半夜叫上我们,这野猪还摸不着影儿呢,不定糟蹋多少菜地。” “是了,这野猪踩坏了你家的菜,你先选些好的,也贴补贴补自家。” 季胥推了一番,又谢过,方选了下剩的那条后腿。 季凤见自家挑着了想要的琵琶后腿,眉开眼笑,季胥也开心,同她道: “可以做火腿了。” 其实这后腿肉,在诸人心内,并不算最好的,他们眼巴巴盯着的,是那块白花花的肥膘,得有十来斤呢!可以炼油膏,家里省着能吃许久; 再就是那肚子上的肥肉,越肥越受青睐,煮出来才有油水。 再下个,便让那渔网被野猪挣坏了的汉子来选,只见他选了一刀肥肉,众人笑道: “这下回去,可还担心家中妇人念叨?” 后头邓家父子、王麻子等人,渐都选了肉,冯二因来的晚,出力少,是最后选的,剩了个猪耳朵给他,他也是欢喜的。 这行人渐都说说笑笑的 散了,那些瞧热闹的,也说三道四的走开了。 季胥要收拾这处,见案上剩了条后腿,因叫住田啬夫道: “这肉是留给我的不成?” “嗯,单这腿我不便卖给肉肆。” 她原是玩笑,不料田啬夫如是道,哪里好意思受,说: “就是不便卖,带回去烹了也好。” 一语未了,想起从前在牛脾山,简单的炙兔肉,他没炙熟便吃了,遂道: “我打算拿这后腿做火腿,田啬夫若不嫌弃,我一并帮你做了,可好?” “我不好豕肉。” 却听田啬夫道,这也稀奇,杀猪匠出身的,不好豕肉。 季胥想是曾经吃腻,不愿再碰的缘故,便说出钱另买这条后腿,田啬夫未曾搭话,而是盯着她拣起来的那些猪鬃毛,问: “拣这些做什么?” 只见猪脊上那排发硬的鬃毛,都被她拣了,收在簸上,余的那些软毛,则拿竹帚扫了,倒在屋后的菜畦里沤肥。 她道:“猪鬃毛能做牙刷子,刷牙用的,我拣着做来使,比柳条要好。” 这会牙刷子罕见,一般是青铜并猪鬃毛所制,并不普及,季胥以为田啬夫不曾知晓,无实物做了个上下左右刷牙的动作。 田啬夫并不收豕肉钱,只道: “我要一个你做的牙刷子。” “好。” 季胥便应了下来,不过是多做一个。 田啬夫离开时,天也未曾见亮,一桶豆腐脑,早在举火把猎猪之前便用石膏水点好了,那三大板豆腐如今也已经压好了。 庄蕙娘那处能卖的二十五块,先拣了出来,下剩一百块出头,留在木板里,并一桶豆腐脑,待天冒亮时推去县里。 趁这会工夫,她将那两条猪后腿给拾掇了,这腿型田啬夫剔的极好,浑圆似琵琶,她也不用再修边角了。 只不住的用盐去揉搓,翻来覆去,让盐渗透进表皮,不忘沿着三叉骨,将血筋里的淤血给挤干净。 再接着搓盐,像玩雪似的,妹妹们也上手来搓,簌簌作响,蹲在盆旁,卖力的很,盼着将来这火腿吃起来是什么样的。 如此搓够了,便叠放在桶内,待她下半日回来,再腌第二道盐,趁着如今气温低,上了盐之后,放在桶内半月左右,再上第三道盐,方能悬在阴凉处风干。 话说大房, 金氏因隔壁分豕肉吵嚷嚷的,她并不睡了,趴在院墙边上听了会子,回去冲季富念叨: “我早说让你去,她们今夜沾了田啬夫的光!背回那么大一头猪,二房的小蹄子分了一整只腿! 连那穷的卖屁股的王麻子家,都分了一刀肉!得有十来斤!”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83节 季富禁不住念,翻身道:“还让不让人歇觉了?没我外头挣钱,你就是今夜分了肉,还能吃一辈子?” 冯家, 冯二将这猪耳提至家中,徐媪听说冯家排在最后分肉,因道: “猪耳还提回来作甚,不嫌丢人。” 鲍予倒不嫌,朝食便炙了来吃,也不管徐媪不下筷,自己是打足了牙祭。 第68章 这雨歇歇接接的下了两三日,季胥自县市回来,置办了些家里没有的雨具,像斗笠、蓑衣,买了两身,伞不便做活时使,便只买了一把,搁在家里的。 还给她们姊妹各买了双桐木屐子,蒲麻穿鼻,若忽略底下的前后两道齿,倒跟后世的人字拖很相似。 正因木屐子底下镶有两齿,这时候常在雨天穿了出行,便于行走于泥地,若湿了脏了,冲冲便行,不比绵鞋精贵难打理。 房檐下雨落成绳,下半日,烧了温炉,季胥脱了木屐子,跪坐在苇席上做牙刷子。 这硬的猪鬃毛,她用石灰水泡过,这会放干了,摸着不觉上头有油脂了。 长安的贵族,或用青铜为柄,也有以牛骨象牙为牙刷柄的,她虽没有这样名贵的物件,木头还是易得的。 只见她将长木削扁,形成前方圆,后长条的形状,耐心的,用陈家借来的凿子,凿了七排二十一个小孔,整个拿粗麻布打磨了,方穿针引线,沿着小孔,一撮撮猪鬃毛对折缝上去,收针后拿剪子修剪好,这样一柄牙刷子便好了。 这是个细致活,半日神不过做一把,她也并不急,得空慢慢做着。 “这便是长安人才使的牙刷子?” 先做的这把刷头小些,是给季珠的,她翻来覆去的看不明白,又拿给季凤瞧。 “毛毵毵的,阿姊,这要怎么使?”季凤也不懂,若非阿姊爱洁,她们连嚼柳条这习惯都没有过,哪还见过这样的。 “先加上竹盐。” 季胥一面道,一面将县市里买的小罐竹盐拿出来。 说是竹盐,却是黑黢黢的,像是里头加了草木灰水的缘故,闻着淡淡的竹叶香,更甚有磨了珍珠粉、香料的,那些贵的乍舌,季胥没要那些,拣的最经济的买来使,总之不失清洁之效。 有了牙刷子,便无需用手指沾盐在嘴里摩擦了,只见她用小匙挑了竹盐在刷毛上, “像这样。” 把住季珠的小手,沿着那小小的糯米牙,轻轻刷拭。 “小珠试试,别使太大力。” 猪鬃毛做的到底不比后世的牙刷柔软舒适,刷大力了要出血,因此叮嘱道。 季珠乖乖龇牙,学着刷了一回,漱干净口还不愿合上,张嘴给她们瞧, “小珠的牙是不是干净多了?” “呀,这颗有虫牙!”季凤使坏唬她。 季珠张大嘴,忙忙的来找季胥捉那虫,听季胥笑道:“二姊唬你玩呢。” 才把嘴合上,宝贝的将那牙刷子放在小竹杯里,说:“小珠每日都要好好的刷牙。” 这场雨一下,可算是渡过了枯水期,然这泥路,就难走了。 因雨路打滑,季胥这日都不让凤、珠两个相送到谷口,怕她们湿了鞋,没的换。 自己携了斗笠蓑衣,换上桐木屐子,推车去的,春雨寒凉,起头脚趾头是冻的,不过路远,走上一阵倒不觉着了,待到了豆腐肆,去买上半桶水,将木屐子冲洗干净,回程再穿。 那双绵鞋则装在布袋里,准备到县城的沙砾地再换上,这样卖豆腐时少有走动,也还有绵鞋保暖。 那泥淖的地,连独轮车都难行许多,要费双倍的气力方能推动。 行至卧蛇谷时,那草鞋底湿了泥,越发的滑,哐当一下,车子狠狠一歪,咬牙使出吃奶的力,腕子拧的生疼,方稳住车,要这一车满当东西栽倒了,得白费多少工夫。 她原地缓着手腕,路旁驶过辆牛车,那牛蹄子踏过泥地,拉的车轮骨骨碌碌转着,不一会子就驶没了影,看的人满心艳羡。 她想,自家也该置办一辆牛车来,运货不仅便捷,也能省下她每日雇车的钱,长此以往,合算许多。 最好再买头驴回来拉磨,不然成日里半夜磨豆子,膀子都是酸的,吃朝食都打抖,若有驴,就轻省的多。 不过灶屋肯定轮转不开,若使驴拉磨,势必得将磨盘摆在屋前的空地,又太招眼了,路过的乡亲难免要过来瞅一瞅,指点言说一番,不便她后头用石膏水点豆腐,因还得考虑围个院子。 不禁算了算钱。 先说这牛车,光是一头牛,就得七千钱左右,更别提后头配一具车了。 如今每日卖百块豆腐,一桶豆腐脑,豆腐三钱一块,豆腐脑两钱一碗,一桶能打五十碗左右,一个月能卖出万二千钱左右的总额。 不过,这万二千,还得纳给官府二成的交易税,再刨开二千的店肆赁金、一千的市租、每月二十五斛豆子,也就是七百五十钱的豆钱、雇罗双娘那牛车的九百钱,手里还能余下五千钱左右。 若想买牛、驴,围院,不够,还得攒,最好再想个别的法子,增添来钱的路子。 心内思忖着,一面去推那车,却像被力抵住似的。 一看,底下轮毂陷泥里了,她又换方向试了几次,仍是无果。 眼看要耽误开市时辰,得寻些石块来才是。 只见田啬夫从后头来,短褐皂帻,围着一方粗麻腰带,因着走泥路,下头绑了裤脚,雨天并不穿木屐子,一双布鞋已是踩湿了。 说:“我来。” 一面把住扶手,稍一使力便将车子推出去了。 倒省了季胥寻石子的工夫,她谢了,这便去接手,问道: “田啬夫也往县城那处去?” “嗯,去县廷田部。” 未松手将车还与她,说, “你空着手走罢。” 时辰稍赶,季胥也不去厮拧推诿了,想着过后再沽酒谢他。 “开春了,说话就要播种插秧,田啬夫可是回了公田处当值?牙刷子我在做了,做好了我送到公田给你。” “嗯。” 季胥又说这天气如何、雨下多久,他都是这副不好聊天的模样,便没有多言烦扰。 于是两厢安静并行着,只有轮毂碾地,和鞋响。 如此无话,到了豆腐肆,换了干燥的绵鞋,方开始摆摊,田啬夫便往另向的县廷去了。 这会儿,凤、珠两个已是悄悄换上木屐子,袖子戴上臂褠,钻进牛脾山了。 昨夜刚下完雨,她们惦记着捡香蕈,来晚了香蕈就该长老了。 这口清鲜,引的不少本固里的人都往这处钻,多数人家口粮都不算富裕,拣回家亦是一道菜。 王麻子家穷,王利比她们还先来了,篮子里已是采了些,攀援在树上,见了她们挥手道: “嘿,跟我走,我眼尖,一瞅一大片呢。” 季凤不理会:“碍手碍脚的,你自摘你的,不用管我们。” 牵着季珠向别处寻去了。 山里潮湿,地面多有枯枝落叶,那香蕈,便多寄生在腐朽的枯枝树干上,白白的杆,圆圆的伞,现出一种鲜嫩的褐色。 季凤寻到那低处的,便由季珠来采。 季珠人虽小,手却巧,到底拣惯松球的,蹲在那,一颗颗揪了往筐箩里放。 季凤自己则摘那高些的,手脚麻利的很,喜道: “香蕈做羹可鲜了,还能晒成干,留着日后吃,待阿姊回来,见我们采这么些,还不惊喜极了。” 说着浑身都是干劲。 “凤,你家隔三差五羹肉吃,那肉香飘的全里都能闻见,怎么还和我们抢这一口鲜,你也太贪了。” 来了一行同样进山采蕈的妇人,嘁嘁呱呱的。 路过这处,觑见季凤采了有半筐,那走在前头的林家媳妇将嘴一撇,指指点点道。 季凤道:“婶儿说话好难听,这牛脾山又不是你一家的,凭我家吃肉吃糠的,也能来采蕈子啊。” 旧日,这林家媳妇使唤她家汉子与儿郎,来给家里盖过房,若非看在这点,季凤可不是现今的口气了。 “有这会子停在这说嘴的工夫,都能采上一把蕈子了。”季凤手上不停,一颗颗往筐里丢。 林家媳妇还想就近来采她手边的,结果一看,季凤已是手快采空了,气的走开。 “小珠,别理她,管得真宽,我们继续找。” 季凤说着,又眼尖寻着一簇,也不叫唤,招手让小珠来采。 两人看着越发满的筐箩,笑得欢喜。 装满正要走,只听见吵骂声,循声一看。 其中一个妇人便是方才的林家媳妇,另个则是邓家媳妇,你指手我跺脚的,吵得整片林子都响亮起来。 “这么大座山,你就非抢我手边的,白长一双眼睛做什么的?” 一旁的王利攀在树上,歪出身子来,说道: “为争一片蕈子吵起来了,林家婶子偏要摘邓家婶子先找着的,邓家婶子不让……” 季凤津津有味看了会子,惦记家中活计,方牵着季珠家去了。 季胥回来,见这么大筐香蕈,果真很是惊喜,夸了又夸,问她们可有弄湿衣裳,可有及时换下来。 季凤一被夸,尾巴要翘上天了,笑道: “湿了木屐子,一回来就换了绵鞋,还烤了炉子,一点没冻着。” 季胥方放心,有这野生香蕈,她去西屋,将梁上的一刀腊肉取了下来。 家里的火腿还在上盐,还有时日才能吃上,腊肉则是年前用五花肉熏的,风干到如今,外皮干硬泛黄,切出来里头一滴水份也无,油脂将肉浸透了,雪花似一层层,油润十足,香味飘的满灶屋都是。 季胥切出小块,片得薄薄的,切了半头蒜片,一把椒,用来炒香蕈。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84节 青绿点缀,伴着腊肉香,连汤汁都是鲜的,浇在米饭上,鲜滑香口,不知不觉一碗饭就见底了。 “阿姊,好好吃,我还要再吃一碗。” 季珠爱的不行,嘴角沾了饭粒都不知道,只顾大口吃饭了,乖巧极了。 第69章 这日春分,季胥在堂屋铺了苇席,上设桌案,摆上一盘煮鸡子、一盘干炒香豆。 家里陆陆续续迎来些妇人,俱是那日盖房见过的熟面孔。 “胥女,让你妹子把我们叫来,为个甚么事?” 林家媳妇坐在席上,抓了把香豆,往嘴里嚼着。 邓、刘家媳妇,曹氏、庄蕙娘、鲍予也随后围坐过来。 季胥给她们用陶耳杯倒了热水,林家媳妇捏着一瞧,说: “你家连杯子都置办上啦?他们可没这么多讲究,就着水瓮,拿瓢舀水吃,顶多拿碗饮水。” 季胥道:“不值几个钱,婶子们吃东西,我慢慢说。” 听着,案旁嚼豆子的声响都慢下来。 “你是要把那做豆腐的方子告诉我们哪?”林家媳妇眼都亮了。 邓家媳妇本就和她为蕈子吵了一架,越发不满她打岔,说道: “是卖豆腐皮,不是豆腐,你听岔了。” 季胥也道:“豆腐皮和豆腐不一样,磨了豆子,生火煮浆,那面上会凝出一层薄薄的膜,拿竹枝轻轻挑了,自然晾干,便是豆腐皮。” 这些步骤并不涉及石膏水点豆腐,豆腐的方子季胥是季胥收入的主要来源,她目下自然不会曝露。 她那豆腐肆,县廷登记了能卖豆类吃食,增添一项豆腐皮,既在范畴内,又能多一进项。 唯独她如今精力不够,夜半起来做豆腐脑和豆腐,时辰刚好,再加别的,恐怕前半夜也不要睡觉了。 “我想找婶子们做豆腐皮,具体我会先做一遍,这并不难,婶儿们看了,便回家做,我每日找婶子们拿货,一钱半一张,可行?” 林家媳妇道:“你买我们的一钱半,自己在县里卖多少?” 季胥道:“不瞒婶儿,我打算卖三钱一张。” 林家媳妇将嘴一撇,“翻了一番,倒会赚钱。” 庄蕙娘道:“你也不瞧县城隔了三十里远,她那间豆腐肆那赁金市租贵的很,卖点东西还要交两成市税,不卖上价能划得来吗?” 林家媳妇道:“你跟着她卖豆腐赚了钱,你家狗儿穗儿都穿上绵鞋了,可不为她说话, 我家可没石磨,置办了石磨少说也得百来钱, 哎,胥女,倒不如这样,你把婶儿也带着卖豆腐,婶儿就和蕙娘一样,也在你这拿货,到乡市卖去。” 在她看来,那豆腐,是眼见的好卖,那劳什子豆腐皮,鬼知道能不能卖出去, “你说,万一我石磨置办了来,你又不从我这进豆腐皮了,婶儿不是亏大了?还是跟你卖豆腐,旱涝保收的。” 季胥道:“我一个人做不出更多的豆腐来,因而才与婶儿商量豆腐皮来着。” 林家媳妇道:“你把那豆腐的方子,告了我们哪,我们帮着做。” 季胥摇头,“婶儿,豆腐的方子是我们一家子吃饭的来源,怎么能告诉?豆腐皮亦有赚头, 如今豆价三十钱一斛,一斛豆能出百张豆腐皮,我每日在你们这总的进八十张……” “总的才八十张!那划到每人手上才多少张?你若是不好卖,那岂不是越进越少?” 林家媳妇摆手打断了她,说: “我可 不做,什么豆腐皮,又出钱又出力的,几个人会吃,你要真有心,就带我卖豆腐。” 更兼心头膈应才和邓家媳妇吵嘴,彼此都冷了脸,不愿同她一处和和气气的。 一面说,一面向外去了,又退回来,抓了两个鸡子走。 鲍予面上露出为难,说: “胥妹,我家倒是有旧年置办的石磨,但这事,我还得和君姑商量一番,晚些再来回你。” 说罢亦走了,徐媪听说,当下便否决了,道: “我冯家还不缺她胥女给这一口肉汤,你和她要好,可见她带着你卖豆腐?什么豆腐皮,倒来寻趁上咱家了。” 鲍予道:“母,我瞧着有赚头,索性我在家也闲着,一天好歹拣个一二十钱,补贴家用。” 徐媪道:“我冯家是短了你吃短了你穿?你跟她一个女娘做劳什子豆腐皮,我冯家可丢不起这人!” 鲍予心里不自在,嘀咕道:“也不看家里伙食差成什么样了,牛车也卖的只剩一辆了,母有心气,也得有那个赚钱的能力。” 徐媪道:“你说什么?老二,来管管你媳妇,都敢顶嘴君姑了!” 冯二连忙来劝,鲍予别着身子,满脸不自在的,甩手进屋了。 季家二房堂屋内, 下剩的邓家、刘家媳妇,庄蕙娘、曹氏,听季胥说完,邓家媳妇点头道: “说的对,咱可以合买石磨,可不就能省些钱,刘家嫂子,你看,要不咱俩家合买?正好我们住隔壁,走两步的事。” 这两家便达成共识,庄蕙娘道: “我家里能先出了买石磨的钱,曹妹子手头紧,不若你就出豆子,咱俩家也合作一阵子?” 曹氏心头感激季胥,这样挣钱的营生能把她叫来,可正犯难,家里穷的没米做炊了,哪里还凑得出置办石磨的钱。 豆子是每日的粮食,紧巴一些倒是有的,她连忙应好。 季胥将手一拍,说:“那我们先去伐竹,回来便做。” “好,走走,咱们抓紧时辰,瞧仔细了,这可是挣钱的营生。”邓家媳妇道。 要知道,从前这心里可艳羡陈家能跟着一处卖豆腐了,眼见陈家日子都一点点好过了。 现又多了豆腐皮,能跟着赚嚼用,可不浑身都在兴头儿上,待赚上钱,让林家悔去! 一行人伐竹削枝,又腾出晾衣架,搬到各家灶屋来,晾豆腐皮。 只见季胥将事先泡了两个时辰的豆子磨出浆,滤出渣来,舀至釜中煮浆,煮开后盛出来,向釜里充入清水,底下仍烧了火。 “这是何物,铁的?” 圆圆的像盘子,可比盘子大多了。 只见季胥拿来个大铁盘,足有两尺宽,置于水上,盘上舀入沸过的豆浆,隔水加热,这水温很重要,用持续的文火便可。 “旁的家伙什儿倒都有了,石磨亦买来了,可这大铁盘,我们各家都没有,是不是还得上县里置办去?” 刘家媳妇道,一时忧心起铁具的价钱来。 季胥道:“婶儿放心,我在铁肆打了三只,如今你们两处作坊,一处拿一只去用便是了。” 她原计划六户人家,两两合作,是以花二百钱打了三只铁盘,想着分发给三处,也算合作之诚。 至于石磨,便由各家凑钱自己置办,她对自己的手艺有自信,绝不至于让大家亏了本钱。 但林家性急,经打井一事,冯家的推诿也在意料之中,她本就依着旧日和鲍予的情分方邀了来的。 如今只成了两处,剩下一只铁盘便自家用,或是和面、或是做托盘,都是大有用处的,不会闲置了去。 “这可是铁做的,瞧这打的多平整,花了不少银钱罢?” 邓家媳妇拿在手里,稀罕的翻看着。 “算婶儿借你的,日后将钱补给你。” 庄蕙娘亦道:“这钱不能由你出。” 曹氏凑不出这铁具钱,虽未言语,但她想着,季胥手艺好,这豆腐皮日后定能卖了钱,她再将钱还与她。 “不值什么,我日后赚回来便是了,婶儿快别客气这些。”季胥道。 只见那隔水加热的铁盘,上头的豆浆已经结出一层薄薄的油膜。 季胥用指腹轻触,感受到其间弹性韧劲,说: “婶儿,你们看,这豆腐皮便凝成了,手要轻,劲儿要巧,这第一张可是精华。” 众人聚精会神的瞧着,生怕错漏了,只见她用刀尖,沿着盘边,轻轻划过,让豆腐皮脱离粘连。 再伸入细长的竹枝,巧劲一挑,一张呈着浆白色,滴着浆汁的薄膜,便挂在枝条上,架于竹竿梁着。 这两根竹竿串在房梁的两根绳上,并列着,左右距离刚好搭一根枝条。 “婶子们都来试试。”季胥邀道。 “瞧你这手细的,我这手又粗又笨,锄地倒在行,这样的精细活儿,真怕给糟蹋了好东西。” 邓家媳妇被左右推前去,不由笑道。 季胥道:“不妨事的,这不正在练哪,多试几次总行的,婶子们可都是拿得了绣花针的,还怕这些个?” 邓家媳妇方接了竹枝,她屏了息,凝足神,学着方才季胥所做,一挑一挂,不大好意思道: “有些皱了,不如你做的好。” 季胥宽解道:“已是很好了。” 接着,刘家媳妇、庄蕙娘、曹氏都一一试了,邓家媳妇道: “到底蕙娘和曹妹子的针黹活儿好,挑出来的豆腐皮都更像样!” 众人都笑了起来,那最先挑的豆腐皮,晾干后,变得轻巧,颜色也呈现出一股子油亮的金钗色,十分有卖相。 庄蕙娘一行人心头有了标准,两处携了铁盘回去了。 各自相商妥当鸡鸣时分去哪家做豆腐皮,如何分工,多早送来给季胥,每处送四十张,此类的细节。 “你要用咱家豆子去做豆腐皮?”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85节 是夜,王家,王麻子听说了,一下从床上挺坐起来。 “亏了怎么办?她胥女卖不出去,咱家那几斛豆子可是粮食,白白浪费了。” 曹氏道:“朝食吃豆粥,晡食吃豆粥,你不吃腻,绵绵和阿利也要吃肉长身体, 我瞧胥女就没有办砸过的买卖,她不计较从前,能带我做,是她大度,你少打岔。” 家里穷得,连除日都没沾荤腥,盖的是陈年被褥,塞的是芦苇,又硬又冷,那日托田啬夫的福,得了十来斤豕肉,自家并不吃,拿去乡市卖了,得留着春日做种粮钱,曹氏倒觉着,再折腾,也不能比现在更差了。 又问道:“你上县里找活儿?可有哪处要你的?” 王利噎了半晌,“作践了这些豆子,喝西北风去。” 叨咕着躺下了。 那些晾干的豆腐皮,季胥正好用作晡食,一盘豆腐皮炒肉,一钵豆腐皮鸡子汤。 这豆腐皮炒肉,鲜香微辣,还搁了新鲜蒜苗,清爽鲜亮,无比下饭。 凤、珠二个都爱将汤汁浇进饭里,豆腐皮和肉片拌在一处,一口吃进去,有菜又有肉,满足至极。 “阿姊,吃惯了豆腐,倒觉着豆腐皮比豆腐还好吃呢!”季凤腮帮子鼓着道。 “豆腐皮做的汤也好喝!明天豆腐皮一定可以好卖!”季珠道。 这汤,是将豆腐皮撕碎了,放入鸡子饼汤中一并煮沸,吃着鲜嫩清香,很是足兴。 翌日傍晌,季家二房屋前,庄蕙娘一行人翘首以待,既期待,又担心。 刘家媳妇来回走步,道: “也不知那豆腐皮好卖不好卖,明日胥女还要不要八十张了……” 季凤很足的底气,说: “婶儿你就把心放肚里罢,我阿姊的手艺,不能不好卖。” “我看未必,这豆腐皮又不是你阿姊做的,豆腐好吃,那豆腐皮干枯枯的,嚼草似的,能有啥滋味?” 林家媳妇路过,也凑来瞧热闹,泼了冷水 道, 她刚卖完一斛豆子回来,卖的是隔壁廖氏里的熟人,不经过粮肆,一径就卖了三十钱,如今从怀里拎出那串钱,显弄道: “瞧我卖豆子挣的,这钱是稳打稳扎到手里的,我看你们也别瞎折腾,直接卖豆子,保管亏不了!” 她因争蕈子和邓家的骂过架,可盼着她们在此事上能栽个大跟斗。 众人都无心理睬,巴巴举目向来路。 第70章 偏偏林家媳妇又问她们,昨夜几时起的,昨日买磨花了多少钱,豆子费了多少,问的人心内直打鼓,来回走的越发急切。 “胥女怎的还未回来?”邓家媳妇是个急性子。 曹氏倒一向温静,不言不语等着。 庄蕙娘到底比她们先入伙,亦是沉得住气的。 只听季凤眼尖道:“回来了!我阿姊回来了!是罗僦人的车!” 众人一齐迎上去,簇着从车上下来的季胥,问她生意如何,可有卖出去。 季胥不言语,向布袋内掏了半日,掏得人心都焦了,却是掏出一串钱来,笑道: “这里拢共二百四十钱,是今明两日,八十张豆腐皮的钱,婶儿你们自己分罢!” “今明两日?意思是今日豆腐皮都卖出去了,明日再接着定?”邓家媳妇问。 话说今日晨间,灵水县市里,豆腐肆传出清冽的叫卖: “豆腐皮,来尝尝豆腐皮做的豆皮素包!不要钱免费尝了!” “豆腐皮是什么?不要钱能尝?” 逛市的百姓一听,虽不知豆腐皮是何吃食,却也涌来尝那豆皮素包。 只见季胥在肆前架了陶泥温炉,上头一个旧陶釜,开春了家中这温炉也少有烤火,便带来肆里烧陶釜,豆腐皮要现做的好吃,若从家做了带来,冷了反而没那滋味,因而这两样家当,连柴火都带来了,日后便专放在肆内,来年再给家中置办新的来使。 只见她炒了一颗菘菜,里头压碎两块豆腐进去,加了盐酱调味,清爽简单,再将那豆腐皮对半裁成四块,裹了菘菜豆腐,沾水收边。 釜里化了膏油去煎,直至表皮要焦未焦,现出一股子金黄色时,夹出来给众人尝。 “嗯,这豆腐皮吃着,倒比豆腐还更具豆香。” “瞧着那薄薄一张,干巴巴的,竟有这等好味道!” “和豆腐一个价?给我来两张,豆腐也要两块,我亦回去做豆皮素包吃。” “一样可以做羹吃罢?” 季胥应道:“可以的,做羹汤吃着爽滑清鲜,甚是滋味。” “给我来三张。” “我也要我也要。” 肆前一时列起长队,半天下来,那八十张豆腐皮卖了个空。 如今季胥笑道:“不止卖出去了,还卖得好,这不,明日接着进八十张,钱提前给了。” “阿弥陀佛,这可足足有二百四十钱,每家多少来着?瞧我高兴的连数都不会算了。” 邓家媳妇捧着那串钱,喜上眉梢,嘴角咧到耳后了。 “每家六十钱!” 庄蕙娘喜道,不过每家却只拿了十个钱,另两百钱按她们事先商量好的,塞回给季胥,是两处作坊领的那两只大铁盘的钱, “说了不能让你出这钱。” 当下将钱仔仔细细分妥当,一时都如同吃了定心丸,越发看好日后这豆腐皮的营生。 “有这钱带回去,看我家汉子还叨咕不,昨日为我买个石磨,啰嗦了我一晚上呢。”刘家媳妇数着钱,亦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林家媳妇本是来瞧热闹的,这会子心里直泛酸水,四家合做八十张豆腐皮,都用不着一斛豆子,却能挣回来百二十钱,分到每人手里足有三十钱,这还只是一天,若两天、三天…… 她咬了牙,厚了脸道: “既这样好赚,那我也愿做啊,我这就去寻冯家,我们两家也弄一家小作坊。” 邓家媳妇道:“昨日溜得倒快,如今晚了!别说冯家愿不愿意,我们四家做的好好的,你现又要加进来,我们不就少挣了,哪有这么美的事!” 一番话呛的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次日,季富又将着一辆旧木架子的,瘦牛拉着的车回来了,沿途本固里的乡亲笑话道: “东家不要你做了?见天儿看你回家来住。” 季富道:“东家这是体恤我,放我家来,和一家子团聚。” “说的好听,体恤你怎么教你将一辆这样破的车?林大都说在县里西城门见你等僦活儿呢。”那人道。 “季富骂道:放你老母的屁!他哪只眼见我接私活了?让他出来说说。” 那汉子笑道:“不定是看岔了,不过你既缺钱,合该寻你侄女儿带你做豆腐皮哪,陈、王、邓、刘这四家,可都帮她做豆腐皮呢,一日少说挣三十钱,比你在县里的工钱还高!” 季富听说,是又气,又怒,甫一进院就在骂: “三十钱算什么,待我捞回本来……” 不防金氏在屋里,见她抱了盆脏衣裳出来,向井边去,便歇了牢骚。 金氏说:“嘀咕什么呢,我怎么听说你在县里接僦活儿?” 季富道:“不过接点私活罢了,瞧他们眼红的,就到处说嘴了。” 金氏道:“别说接私活的钱了,就是上个月的月钱,一个子也没见你拿回家。” 季富道:“早说借给王兄了,他一向同我要好,家里若缺钱,你那些体己少不得拿出来贴补贴补。” “我有什么体己,收起你那贼心,有出息的就该挣了钱拿回来,反倒惦记我的钱。” 金氏骂骂咧咧去捣衣了。 “若非你不会和二房处关系,这合伙做豆腐皮赚钱的营生怎么也是我大房这门亲戚来做的!” 在季富看来,他一向兄友弟恭的,从未指摘过二房夫妻,更别提他们的女儿。 如今二房连他这大伯也不待见,纯粹是无妄之灾,受金氏牵连。 金氏将这话听去,一下蹿了火,两人吵嚷起来。 都憋足了气,嗓门儿格外大,传到外头去,连住的稍远的王家,都听了去。 王利正陪妹妹顽猜枚,竖耳听了一阵,不外乎在吵谁做的多、谁做的少。 乡里各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口角骂仗常有,他也见怪不怪了,继续抓了石子让妹妹猜, “单还是双?” “又吵了,季富这阵子回来的勤,吵的也勤。” 王麻子驻足在墙边细细听了两耳朵,接着收被褥去了。 近来春雨连绵,潮湿的很,趁今日太阳足,被褥席子的都晒在院里。 只见院门一开,曹氏归家来了,手提一块好肉,得有两三斤,惊得王麻子瞪圆了眼, “哪来的肉?” 曹氏笑道:“自是买的,还是天上掉的不成?” “买的肉?阿母,咱家哪来的钱买得起肉?“ 王利牵了王绵近前来,同样的惊诧,口中足能塞下鸡子。 曹氏道:“阿母这两日不是抱了一袋豆子出门,是去你陈叔家,和你庄婶一块做豆腐皮了,那豆腐皮胥女按价买去,又在县里头好卖,可不就有钱买肉了,亏的人家胥女愿意将这法子告诉我们,带着我们一处做。” 说的曹氏暗暗掖了掖温热的眼角,笑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86节 “咱家得有一年多没煮过肉了罢?阿母做份炙肉来,给你们解馋。” “我来烧火!” 王利一听炙肉,肚子直叫唤,家里吃惯了豆粥,菘菜蔓菁葵菜…… 都是清水烩的,连荤油都舍不得放,这肉,王利都快忘了是何滋味了,馋得不行。 “阿姊,这是在做什么?” 季家,季凤在灶屋里头,手里把着火筯,刚烧火煮饭,站在灶旁问道。 只见季胥将瘦肉剁成糜,调了咸淡,抹在豆腐皮上,一卷,再一段段的,切成两指宽大小,放入油釜中炸得金黄酥香,个个盛在盘中,似金灿灿的铃铛。 她道:“干炸响铃,吹一吹,小心烫。” 一面夹了给季凤尝。 一语刚落,听外头在唤胥姊,她手头正在忙,季凤搁下火筯去开的灶屋门,季珠亦跟过来瞧。 只见王利手捧一豁了口的盘盏,上头铺着肥瘦均匀的炙肉。 一看就是釜里不加一滴水,干炙出来的,瘦的部分呈现出微焦的酱色,肥的部分则透着金色,铺在清脆的菘菜上,十分诱人。 “阿母让我来给你们送炙肉。” 王利咧嘴笑道,心里欢喜极了,往日总是季凤看不过去他犯馋,或是蒸饼角子、或是猪油饧的,匀给他解馋,如今他总算也能分些好吃的给她们了。 “多谢想着,你等着,我将盘子腾给你。” 季凤接了来道,捻了块自己吃,又举着喂给季胥一块,吃着外香里嫩,两人俱是点头赞好。 季胥在里道:“你阿母手艺真好,我做了些干炸响铃,顺道带回去尝尝。” 正好用那空盘子,拣了一盘,让王利带回去。 王利不好意思道:“我是来送东西的,怎么还往回拿呢。” 这干炸响铃,带回王家,王绵爱的不行,直接抓在手里就能吃,久没吃肉,腮帮子鼓得满满的,那个香的啊。 “慢些。”曹氏笑道,将掉出来的肉沫拣回她碗里。 “阿母,吃。” 王绵举着个干炸响铃,到曹氏嘴边。 曹氏吃了,满口的肉香豆香,说道:“这豆腐皮做的菜,竟这样好吃,难怪好卖。” 王利连连点头,都在盛第三碗豆饭了。 话说林家媳妇被呛了回来,肠子都悔青了,想到那串钱,分下来却没自己的份,心头便堵得慌,她左思右想,有了主意。 当日,便从乡市买了方石磨回来,在灶屋鼓捣半日,豆乳是乡市便有卖的饮子,她是见过的,无非是注水磨豆子,煮浆,釜里浆液冷却下来时,会形成一层油膜。 林家媳妇拍手称快,何必胥女教,她自个儿不也琢磨出来了,用竹枝挑了晾干,可不和她们那豆腐皮相差无几? 隔天她就拿到乡市卖去了。 第71章 话说这乡市,邓、刘两家媳妇早已轮流在这卖豆腐皮,不过自是不能和县城那般,卖上三钱的价,卖个二钱,一日能卖上十块,两家平分这钱,到底也是收入; 庄蕙娘便还是在盛昌里卖; 曹氏便在其余各里走田叫卖,哪怕卖出三五块,多少能拣些钱,这是四家相商的,大头还是靠季胥在县里卖。 不过县市里,亦出现了张家豆腐皮、李家豆腐皮…… 毕竟豆腐皮无需点豆腐,只需做豆腐的前道工序,不似豆腐,背地里怎么琢磨都不成形。 这豆腐皮,只要煮过豆浆的,一见上头的油膜,都能琢磨出个大概,见季胥生意好,自是争相来卖。 先前有季胥用试吃卖出了名声,他们连吆喝都省了,有的是偷偷卖的散户,有的则是有肆坐贾的商人,因无县廷登记的买卖资格,亦是偷着卖。 隔壁那卖胶牙饧的老妪,便左右打量了市吏的身影,悄悄问买饧的人: “要豆腐皮不?我这的便宜,五个钱能买上两块。” “女娘,少点,算我两钱一块,我看别人家都能卖这个价,怎么你就不行?” 因而季胥摊前不少讲价的,季胥摇头,再低就不划算了。 况且她教的法子,按比例做出来的豆腐皮黄灿灿的,有韧劲,和那掺多了水,发硬发枯的豆腐皮不一样,值得上这个价。 “不少我可走了。” “真不少?那我上别家买去。” 一时有抬脚走了的,这日关肆门时,季胥的豆腐皮倒还剩了些。 “这可如何是好?”邓家媳妇急着来寻季胥商量道。 今日在乡市,自从林家媳妇也琢磨了来卖,她那豆腐皮再没卖出去过, “她卖一钱,比我便宜了一半,一听她吆喝,都跑了。” 一见季胥亦未卖完,托手忧道: “胥女明日要减多少的量?” 季胥道:“不减,还是八十块。” 邓家媳妇惊道:“可你今日都没卖完,少些我们也是能接受的。别顾着我们生意,叫这些豆腐皮积在你手里了。” “一时又放不坏。” 季胥扳了人坐在苇席上,捧了炒香豆和热水来招待,问道: “婶儿看旁人的豆腐皮,跟咱们的可一样?” 邓家媳妇回忆一番,摇首道: “不一样,我看林家媳妇的,皱皱巴巴的,发白,不说味道,光卖相就不如我们的好。” “那婶儿大可放心,起码我这里,能保证每日跟你们的进量。” 说完,便将明日进豆腐皮的钱,事先给足了数,也好叫人定心。 “婶儿明早还按原样给我送来。” 多日过去,胶牙饧老妪依旧问来人:“买些豆腐皮?” 接连的摆手不要, “你这豆腐皮,煮出来不正宗,还是胥女家的吃着是那个味。” 季胥这处的生意又好起来,连前些时日积压的豆腐皮都卖空了。 “看来还是得货好!方能持久。” 来家送豆腐皮的邓家媳妇听说了,笑道,她在乡市的生意也恢复如初了,心里的石头可算落地。 近日春耕,农田灌上水,倒映田陌上负笼挑担的身影,这是冯大,因他家有牛犁地,比旁人家要快得多,这都可以开始插秧了,筐笼两头都是绿油油的稻秧苗。 他们楚越这带,有的穷困的,连官府的耕牛都赁不起,还是用最原始的水耕火耨,或是人力拉犁、负笼荷臿,效率低得很。 旁人见冯大筐笼里的绿秧苗,笑道: “还是你家好啊,那牛耕地多快,一天能犁好几亩地,难怪乡三老集会,都呼吁咱们用牛耕,别弄那水耕火耨,稻子长不好。” 一旁锄地的小郎道:“谁不见牛耕地快,那咱也赁不起那耕牛哪,一到春耕,赁金就涨到大几十钱一日,本固里有几户人家出的起这份钱。” 徐媪手挎饭箪来田间送朝食,将这话听去,心内舒畅,说道: “怎的不去胥女家夯院墙,她那不是给佣钱?多少能挣些回来,赁头耕牛回来也好。” 小郎道:“如何没去,我两个兄都去了,一天给十五钱呢,比窑场工钱还高。” 原是季胥家要夯院墙,外加搭两间柴棚,因近来春耕,各家自然没有多余的劳力来相帮。 她出佣钱来雇,每日十钱,因白日在豆腐肆,没有工夫做晡时招待,又给加了五钱,添作一餐晡食的钱。 如此一来,各家都争相腾出劳力来挣这份钱,季胥雇了二十来个人,一天就能将院墙和柴棚架好,倒不至于耽误他们春耕,还能挣些回来。 小郎道:“春耕买粮种、赁耕牛哪样不费钱,林家婶子,你说是不?” 林家媳妇卖豆腐皮的事黄了,一闻季胥雇人夯院子,立刻就使唤他家汉子和大男去了,占了两个名额,如今笑道: “可不是,要不是这地里要烧草埋灰,我都去。” 听的徐媪变了脸,一句话也没有了,径自向自家田头去。 只见林家媳妇又笑话起王麻子来,说: “你现在也是翻了身了,连牛都赁得起了,还记不记得你早两年,从早到晚的踏长镵,一脚踏下去翻一块土,一日下来不过整出屁大点地方。” 这王麻子家,原也是本固里穷困潦倒的,如今跟胥女做了阵子豆腐皮,眼看日子就好过起来了,林家媳妇想起这事就得悔的咬碎一口牙。 便撺掇道:“哎,我瞧胥女家薤菜种的好,你还偷不偷了?” 说的周围一片田都哄笑起来,说: “王麻子爱吃胡瓜!那顿好打还记得不?” 臊得王麻子根本不搭讪,甩着鞭子赶牛,曹氏听了这话,叹气的怨了王麻子一眼。 话说季家,一日工夫,那院墙绕着屋后前院,夯了起来,将那两畦菜地也围在了后院。 至于前院,东侧挨着院墙,起了柴棚,和东屋是顶角相接的,并不影响采光,顶上铺芦苇,西开一扇木栅门,对面是灶屋,中间是空地,十分宽敞,平日可以在这晒菜脯、晒被褥席子。 季凤四周转了圈,满足道: “有了院墙,就不怕别家的鸡偷着来咱家菜地糟蹋了。” 季珠亦是百般兴奋,跑来跑去,东瞧瞧西看看,向季凤道: “二姊,等有大太阳了,我要去牛脾山拣松球,把柴房堆满!” 季凤笑道:“我们一起去,有柴房可不怕柴禾被雨淋湿了,拣再多回来也使得。” 这各处停妥,该发雇钱了,这会子季胥尚未家来,季凤便照她交待的,去屋里拿出钱袋子来。 院里的乡亲把杵扶锹,正笑容洋溢等着呢,见季凤小小年纪,数钱有模有样的,打趣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87节 “凤,数得清吗?拿给婶儿来给你数清爽。” “瞧瞧,掉地上了!还不仔细捡起来。” 还有那哄人的。 季珠倒是信了,忙的低头,左右巡看,却见地上一个铜子也无,惹得叔婶们哄笑起来。 季珠把脸羞红,埋在季凤背后头。 季凤一点没信他们的顽话,笑道: “怎么数不清,十五钱,婶儿点点,当面点清楚呀。” “是了,一点错没有。” 妇人在手心搓开清点,笑了点头,掖进怀里了。 有那林家汉子,领了又排前来,她当下竖起眉道: “叔还要赖我个孩子不成?” “哪里,同你顽呢。”林家汉子笑笑走开了。 到底季凤素日爱数钱,那眼睛又利,不会给多,亦不会给少了,阿姊交与她这样一项活儿,心头可自豪着,挨个的分发着佣钱。 这钱一领,各人都面有喜色,有的接了钱,好奇问道: “这柴棚,怎的前院一间,灶屋后头还有一间?” 她们从前新起的瓦房,是一堂两内的格局,灶屋便在西南角,与西屋顶角相连,因而灶屋之北,是一块空地的,如今这空地杭起了一间芦苇顶的矮棚,西向的木栅门,众人都以为这间也是柴房。 季凤笑道:“灶屋后头这间不是做柴棚的,是牛厩!” 这个方位做牛厩,甭管南风天、北风天,都不会返来牲畜味。 “牛厩?”一时都满目惊讶。 “女娘,是要买牛?” 县市里,牛肆前,一身量微宽的男子凑至季胥跟前,笼手含肩的,穿着带夹襦衣,下是长至脚腕的大袴,裹着发的帻巾状似圆丘。 季胥正是来买牛的,有了豆腐皮这项收入,手头的钱已经足数了,家里这才夯院、盖牛厩。 “我见过女娘,是那豆腐肆的贾人罢?我还买过你家豆腐咧,我是灵水县这带相牛的,交与我,保管给女娘您相一头好牛,不病不疫,强健有力。” “相牛?” 季胥只知如今与匈奴战事频繁,马匹需求高,兼有达官贵族的乘马需求,北地有诸多官府所设的牧场,养马业繁荣,为此还催生了相马业,便是专人相看马匹。 她们这县,多用牛畜挽力运输,十分罕见马匹,自然连间马肆也没有,牛肆是有的,不曾想竟还有相牛人? “正是正是,不知女娘买牛有何作用?” 如今牛是极为重要的牲畜,用处之多,譬如有用于军运的“官牛”,丧葬用的“奠牛”,赏功用的“犒牛”,祷祝用的“求牛”,飨宾用的“膳馐之牛”,祭祀用的“享牛”。 不过大部分寻常百姓,还是拿来做挽力、运输、包括做耕牛,见季胥是做买卖的,因问道: “可是要拉车运东西?交与我,不仅相头好牛,还包办牛车名籍,只要这个数。” 他捋了袖子,比了个五, “五十钱。” 如今,耕牛要有“牛籍”,拉车的牛亦要有籍,便是“牛车名籍”,将来八月份官府算民为户,牛与车都算家赀,得录在户籍里头,要额外纳算缗钱,也就是财产税。 这样的“牛车名籍”,得上县廷去办,倘若你驱车外出,遇上官吏察看,“牛车名籍”是一件必须要拿的出来的东西,证明你的牛车来路明正,否则官吏轻易便扣下了,有人代办,倒是便利,季胥因问道: “牛车名籍多久能办下来?” 相牛人悄悄道:“实告诉女娘,我里头有亲戚,今日便能给办下来,若自己去,不等上三五日不能了的, 你想想,那牛关在县廷的牛厩,乱糟糟的,三五日不得瘦上一圈?谁知会不会染上什么病,还得交过夜费,不划算。” “成,那就仰仗郎君了。” 季胥点头道,两人一道进了牛肆挑牛。 第72章 本固里, 凤、珠二人同在谷口,巴巴望向来路,这心都要激动坏了。 跟来一群半大孩童,这买牛车,放在全乡也是稀罕事呀,没有不爱热闹的。 若非春耕地里忙,那些大人都得站成排,挤着来看。 直等到日头西斜,路旁的狗尾巴草被崔广耀用棍子打倒一大片,他道: “怎么还没回来?怕是钱不够,没买成罢!” 季凤道:“买牛车你当是买颗菘菜呀,当然得挑仔细了,我听阿姊说,还得办牛车名籍,可复杂了,不定是在县廷绊住了脚。” 崔思撇嘴道:“胡说,我只听过编户民籍的,没听说牛车还要名籍的。” 自枯水期去季家打水吃,廖氏已是不拦他们兄妹和季家姊妹一处玩耍了,不过廖氏自己越发避着季胥走道了。 “就是,胡说!” “哦!她是东瓜做碓嘴,话里捣出水!” “瞎说八道!” 有旁的孩童跟着起哄。 季凤道:“看我不撕了你们的嘴,哼,且等着瞧罢!我阿姊的话比真金还真。” 只见季虎孩见这处孩童扎堆儿,也背着在田里犁地的金氏,鬼鬼祟祟窜了来瞧热闹,说: “哼,我家早就有牛车了!” 崔广耀道:“少说大话了,压根儿都不是你家的,是县里乔富户的。” 季虎孩说:“在我家就是我家的!” 众人懒得睬他,不知谁先叫嚷道: “来了!来了!是牛车!” 只见季胥将了辆高大的牛车,那牛毛色亮泽,结实壮硕,拉着车轮吱喽喽转,不一会儿就来到跟前。 一伙孩子欢呼着,一簇而上。 “阿姊!这牛车真叫买回来了!你真厉害。” 季凤满面笑道,话里话外尽是兴奋。 这牛并车办妥当,拢共花了九千钱,日后可算不用人力推车走远路了,家里又添个大家伙儿,季胥心内亦是开心。 她上辈子会骑马,对驭牛也算有些基础,因在县里,请相牛的指点她一番,便领会到松紧缰绳的窍门,上手了赶车了。 这车虽不是带盖的漆木轺车,但也是实打实的白杨木做的,车辕前端有一根曲状的车轭,两端分别缚住两根车辕,中间套在牛脊背上,坐在车前牵动牛绳便能驱车前行,后头露天的车板运货倒便宜。 不是大户人家注重出行之仪,也不会去置办轺车,这样的便足以寻常百姓日常使用了。 从前的独轮车,她已擦干净,才刚顺路还给窑场了,沽了两坛春醴谢王典计。 现今车上只拉着些空木桶、木板之类的,位置还多着,季胥笑道: “来,坐上来一道回去。” 一拉凤、珠二个,一下便上来了。 “我也要坐!我也要坐!” “我也要我也要!别挤我!” 下剩的孩童哪里坐过牛车,大些的扒着车,自个儿一溜烟爬上来,小的便张手蹬脚向季胥央道: “胥姊,我也想坐!牛车威风!” 只见季凤赶的这头来,那头扒拉上一个 , “去去去,这刚买的新车呢,嗳哟,瞧你们这手爪子脚丫子脏的,可得赔钱来。” 一时竟是不能震吓住他们了,便道: “阿姊,快将车走,别由这群小崽子们胡闹。” 季胥笑道:“他们跟着也不好走,让他们上来罢,坐这一段路,不过可得抓稳了。” “好!” 后头响亮应道,竟都你拉我拽的,帮着上来了。 季凤一时只得作罢,见车上人多,特问起件事来,说: “阿姊,可是有办好牛车名籍?” 季胥便从布袋里掏了与她,她捧了来,来回的摸索。 只见那名籍是片木牍,上头盖了官印,其上一串汉隶墨书道: “拉车牛一匹,黑犉,左斩,齿三岁,絜七尺九寸。” 因不识字,是季胥念给她们听的,季珠逐字指着,学舌念了一遍,说: “阿姊,这牛三岁?比小珠还小呢!才和绵绵一样大。” 季凤道:“看清了罢,牛车是有名籍的,是谁东瓜做了碓嘴,浑说了?” 其他孩童见此,这才乖乖闭嘴,崔思也不与分证了,她坐了遭牛车,年岁大些,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有滋有味的。 有孩童问:“胥姊,左斩是什么意思?” 季胥道:“是它左耳有个做标记的小缺口。” 牛尚是牛犊时,牧牛人为做标记,会在耳上剪小口子,或是在腹部割毛、或是割角,这些特征,都会记录在牛车名籍上。 “黑犉”,亦是外貌描述,是指这是头黄毛黑唇的黄牛,至于“七尺九寸”,便是这牛由县廷的吏员量测出的大小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88节 “你们可快来瞧瞧,胥女这是添个大家伙儿啊!” 田间地头,有人远远望见了驶过蜂子坡而来的牛车,一下和左右传开了。 土垄两旁吆喝不停,问季胥花了多少钱、哪处买的、啧啧说这牛瞧着就壮实,是那极好的力牛。 有的招手顽话道:“胥女,来来,往我田间来,正好给我犁几亩地。” 季胥一一笑应了:“你家儿郎们能干的很,哪里还用的上我这牛了。” 一时都仰头笑起来。 “怪说盖一间牛厩,眨眼工夫,就将牛车买回来了!我的乖女,快把鼻涕擦擦,牛车坐着舒服不?” 有妇人见自家小女亦坐在那牛车上吹风,一时笑了指着让旁人看,大嗓门儿问道。 那小女扒着车沿,面向田间,头遭坐牛车满心欢喜,袖子揩了鼻涕说: “舒服极了!阿母,我们家何时也买牛车?” 妇人将手一摆,笑说:“要你阿翁挣大钱去!” 那王利,原在田间插秧的,一瞅见牛车,也顾不得王麻子喊了,就着水渠浇了水洗手,光着脚丫就向牛车奔去了。 “踩上来看我不捶你,刚下了地,满腿泥呢!” 季凤见他近前,顿时喝声道。 只见王利扶着车尾一跃坐上来,脚悬在空中,咧嘴向后笑道: “我这样坐着行罢?” 季凤方才作罢,由他去,不多时,只听哪个孩子惊呼道: “牛粪!” 季凤忙的扒拉开人去瞧,一面道: “阿姊快停下,我铲了好肥土。” 却见林家媳妇早已眼疾手快,大铁锹一铲,向自家田里去了。 听了远处闹哄哄的,冯富贞直起身来,捶了捶发酸的背。 去年卖粮亏了许多,年后家里又刚交完她小叔的束脩,大母越发俭省了,连插秧的佣工也不雇来用了,都是一家子丁口,并帮忙的亲戚们齐上阵。 用徐媪的话来说:“累这三五日,过后灌水捉虫又用不着你们这些孩子。” 如今见季胥又是雇人夯院墙,又是买牛车的,旁人概与她有说有笑,倒抢尽他们冯家风头,心里不自在,说: “不就一辆牛车,好稀罕,谁家没有似的。” “大母也真是,雇俩佣工能花几个钱,瞧我这身衣裳脏的,手脚都泡肿了。” 又是累,又是气,一时怨道,不禁红了眼圈。 “累了?去坐了歇会儿,这亩地剩了也不多,我一人就能插完。” 鲍予将她这气话听了去,说道。 一旁的妇人见冯富贞坐在田埂上,直揪那草根子,说道: “我说徐姑,你家近百亩的田,今年怎的不雇人来相帮了?瞧把你家富贞给累的。” 徐媪正来送田间送晡食,因见那土垄上的热闹,正拉下张脸,闻言笑道: “有什么累的,我做女娘时采莲采桑,上山打柴,回来还得种两亩地,也不觉累,她就是日子太好过了,合该吃些苦。” 一点不提家里在俭省的事,招呼亲戚们都来吃饭饮水。 食的春韭烩肉,那肉都切成沫了,日子哪里好过了,偏还这样说,冯富贞越发怄了肚子气,怨道: “大母先前还说,胥女到底不能越过咱家去,如今人家夯院墙、盖牛厩,一雇就是十数人,还买得起牛车,威风凛凛的,哪里没叫越过去……” 被徐媪拉下脸剜了眼,声音方往低了去。 周边那片田也请了亲戚来相帮,田埂聚一簇在吃饭,说三道四的,也不避讳: “我看胥女家有这势头,造房子、打井、夯院墙、又是买牛,那豆腐肆是真好的营生,倒是要赶上冯家了。” “是咧,那豆腐肆才开多久,连牛车都有了,倒是冯家,越发穷了,瞧着都不雇我们做活了。” 听的徐媪沉了张脸,偏生人还向着这头大剌剌的问: “徐姑,可巧你家老三不是成年未娶,我看配人胥女,倒不算埋没了他。” 徐媪连笑意都没了一丝,重着语气道: “浑说什么?我家三郎是本固里唯一的读书人,合该娶大户小姐,怎能配个贾人。” “又非市籍女子,到底是跟咱一样的编户民籍,还会赚钱,有何不好?”那妇人嘀咕道。 “混迹市井,钻营牟利的女娘,跟那些市籍之人没什么两样,这种人断不能进我家门。”徐媪道。 鲍予想驳什么,被冯二扯住袖子,便低头吃饭了,摇了摇头,只同冯二怨道: “家里多少银钱都用在三郎身上了,束脩、买笔墨砚、买书简,因着读书要穿好的、用好的, 一年到头什么活儿不干,也就去年农忙沾了沾手,就这样母还说累着了他,春耕都只要他在家温书,也不见有个一官半职的荐举,什么时候是个头。” 冯二直扯她,示意她住声,被徐媪听见又该一通训。 在徐媪看来,冯三有官相,如今学经诵文,都在为将来荐举为官做铺垫,届时一人得道,全家鸡犬升天,是以徐媪素日待人和气,分外注重名声。 “季虎孩!” 只听的金氏一声震喝,撸了袖子从那牛车上揪下一个小兔崽子来。 原是季虎孩趁乱也混了上来,光为这处人多好玩,乐呵呵坐在后头,学着崔广耀摇头晃脑的。 不防被金氏逮下来,提着耳朵向家去,一路嗳哟叫唤, “嗳哟……做什么揪我,我与广耀兄玩的,没和二凤、小珠她们三个说话……” “嗳哟好疼啊,我分明没和她们说话。”季虎孩吃疼叫起来。 田里耕地的乡民见状,指指点点。 金氏面上过不去,不禁打了季虎孩两下,说: “我几时让你别和她们说话了!那牛车人多,挤下来跌你一跤,看你喊疼不,还不回家去!” 季虎孩知道自己不能和二房的说话,可他觉着自己又没说,现下被打,嗷嗷哭起来,说: “你就是让我别和二房的说话,你说了!” 一哭大家伙都看过来,金氏扯了他走的越发快了。 季胥将着车,看了那场闹剧,说道: “早知一起头将他赶下去了,省的这两下打。” 季凤冲那头抬了下巴道:“谁叫他贪玩坐上来,讨打也是自己的事,该!” 说着话,车停进了院子,新夯实的院墙,乍一进来,视野不能直达外头,倒令季胥不习惯,围着转了圈,又将新买的铁锁安在院门上。 季凤跃下车来,已是在轰人了, “坐好一段路,也该过瘾了,快快回家去,想像季虎孩那样等你们阿母来打呀?” 方恋恋不舍下来,咭咭呱呱的: “你家牛车真舒服。” “摇得我都打哈欠了。” “这牛可真壮,我们这么些人都能拉的动呢。” 说起牛,季凤便去背了筐箩,兴致勃勃向季胥道: “阿姊,我想趁太阳没下山,去找些狗尾草和苜蓿来喂牛!” 季珠正在抚摸那黄牛的皮毛,夸它温驯,闻言扭过头道: “小珠也 去!” 季胥一面卸车轭与车辕,一面叮嘱道: “别走远了。” 凤、珠二人应了,跑出去了,下剩的孩童也都陆续走开,有的跟着要去找狗尾草,有的家去了。 季胥将牛牵进牛厩,喂豆渣饮水安置,合门落闩。 至于那车,东西搬下来,则拉进隔壁的柴棚去了,收拾一番,院里又重新空旷齐整起来,时而传出哞哞的牛叫声,屋后的母鸡在打咯哒。 季胥一看,里头四个鸡子,个个拳大,便拣了出来,存在西屋的陶罐里,里头已是有十来个了,都是这阵子拾的鸡子,没吃了存起来的。 如今家里有五斛白面,六斛稻谷,一坛子仲冬腌的菹菜,两只火腿,有五斤腊肉腊肋,一罐新鲜鸡子,两袋子去岁晒的菜脯,诸如茭瓜脯、蕈脯、芦菔脯、蔓菁脯、菘菜脯…… 还有屋后两畦新鲜菜蔬,随吃随摘,很是方便,平日只需在市里捎回点鲜肉鱼蟹来,便足矣。 今日她便买了两根肋回来,家里头有黄豆酱、饴饧、香料、蕈干,正好做道黄焖排骨来吃。 只见她将排骨斩段焯水,桂皮一类的料炒香了,放入排骨,适量盐豆酱饴饧,并些泡发了,切成薄片的蕈干,冲入水。 底下文火煮着,待排骨软烂,轻易脱骨时,再撒上一把滚刀切的青椒,并些菘菜、豆腐皮,釜里汤汁咕嘟咕嘟响。 香味飘至外头,凤、珠二人连筐也不及摘,跑来灶屋,深深嗅着,肚子已经开始叫唤了。 季胥笑道:“洗洗手,吃饭罢。” “好!” 二人忙的照做了,摆碗的、放筷的,配合的默契十足。 连吃都是,概连话都顾不上说了,满口的香呢。 第73章 季胥陆陆续续用空档,将猪鬃毛的牙刷子做出来了,这日春分,她携其中一把,来至公田。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89节 只见这处亦在春耕,举目望去,皆是赭裳的在刑之人,犁地碎土、负臿踏攙,各有所忙。 田啬夫自田边小屋弯腰出来,见她在来路上,因出来相引。 两人站在屋外的田埂上,季胥道: “这便是做好的牙刷子。” 田啬夫拿在手中把量,只见木柄打磨的光滑,猪鬃毛干燥,不见原有的油脂,翻过来,背面能瞧见针线缝合的细致的纹路。 “搭着竹盐使用,洁牙的效用最好。”季胥道,将她买来的一罐竹盐一并递上。 “多谢。” 田啬夫道,平静的模样叫人看不出喜好与否。 中途又有两个田部的佐吏先后来寻他问田耕的事,季胥在旁边等了会子,知他是不好聊天的,因也不多留,寻个空档,便道: “你忙,我也不扰了,家里还有事先回了。” “你留一下。” 田啬夫道,打发了那佐吏,步前来道, “近来县里贼人出没,已有孩童失踪,你出入仔细些。” ** “叫你乱跑!叫你乱跑!买把菜的功夫跑这来了!” 妇人挎着菜篮,寻的满头大汗,却见自家小儿郎杵在一间小肆前,叼着手指,在馋里头的胶牙饧。 只见这小儿郎头顶两形似羊角的髻,还是穿无裆裈的年纪。 妇人又是急,又是气,一把扯的他栽个跟斗,下手就往屁股上打。 “馋死鬼投生的,让你乱跑!” 打的人吱哇乱叫,赶市的路人见了,围着指指点点,口里都念打、该打、打了才长记性。 “你母打你可是叫你别再乱跑了,这县里两户人家丢了孩子了,剐千刀的贼人,到现在县廷还没将人拿住呢。” “叫贼人略卖去,不是做奴隶就是做倡优,一辈子都杳无音讯了,你哭都没处哭。” 季胥的豆腐肆就在隔壁,亦将这厢的景观看了去,近日县里两起孩童失踪案,传的沸沸扬扬。 关于贼人,众说纷纭,有说是彪形大汉,有说是苗条妇人,也有说是年迈的老媪,不过有一点经过县廷查访可以肯定,他们是被贼人略卖而失踪的。 季胥卖完豆腐,拾掇停妥家当,放在白杨木的板车上,拉着去到都亭。 自亭门口入内时,那告示栏一张布帛被钉住四角,悬赏两个大字分外醒目: 若有能将略卖小男小女之贼人抓捕归案者,县廷赏银百两;若有提供线索者,赏银五十两。 面前聚着一簇百姓,指着那告示叽叽呱呱的。 “胥女,来取牛车啊?” 这都亭看门的亭父已是眼熟季胥,见她来而招呼道。 季胥笑了点头,市里概不允许停放牛车,因牛粪一旦打扫不及时,容易影响市里容貌卫生。 因一进市门,市吏便会拦了牛车不让进,因而大部分贾人都将车卸下来,手推进市。 至于这牛,则拴在都亭的牛厩里,每日出个十钱的草料水钱。 这都亭能住宿,南来北往的人多,多数从厢房出来,操着还是外地口音,季胥绕到后头的牛厩去。 将镌有数字的木牌交给厩啬夫,厩啬夫便让她进去牵牛套车了。 季胥套好车轭缰绳,将了车,离了县城往家去。 如今多了豆腐皮的进项,她算了算,刨除每月嚼用,大约能攒八千钱,换算成银子,有八两左右。 如此正想着攒钱之事,只见远远一个点,待车驶近了,见是个两岁左右的小女。 头扎两个小角,衣裤俱是细布裁的,只是弄得全是尘土,想必是跌了跤,正哭天抹泪的喊阿翁阿母。 “呜呜呜呜……阿母,在哪里……” 季胥慢了车,下来询问道: “女孩,你家住哪儿的?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那小女只是嚎哭,漫无目的的沿路走,却并不理睬她。 这是段临近牛脾乡亭门的土路,见前后无人,又时至日宴。 因将近日城内孩童失踪的事听在心内,季胥从篮子里拿出块干荷叶包着的截饼,追上那小女,拿手里的吃食哄道: “不哭的话,阿姊给截饼吃,这饼入口即碎,可香了。” 到底年幼嘴馋,闻的此言暂时止住了哭声,季胥便将截饼递与她。 只见她双手捧着,足有她的脸大,满面泪痕的,低头咬着,哆哆窣窣的,大约觉着香,紧接咬下第二口、第三口…… 这截饼是季胥在县市里一家新开的小肆买的,据那贾人说,是用纯牛乳和蜜溲面,再进炉子烤出来的,吃着入口即碎、脆如凌雪,不少人排队等着买。 季胥听着又是牛乳又是蜜,想必家里两个妹妹爱吃,便待人少时,买了一斤来。 见她吃着香,季胥便拿帕子给擦了擦泪,寻空问她叫什么、几岁了、家住哪。 “昭昭年二岁。” 前两个问题她一下便答出来,甚至还会比出两根手指,想来家里大人也是时常过问的,只是家住哪因年岁太小还答不上来。 季胥想着她既然从乡亭出来的,说明与她是同乡,便按里渐次问道: “金氏里?廖氏里?盛昌里?孝顺里?” 显见的,说孝顺里时这名唤昭昭的小女抬了下头。 季胥便将她抱到车上,将车进了孝顺里,一回到熟悉的地方,小女明显眼都亮了,手里的截饼吃完了也不再哭。 季胥便问一扛锄归家的农人:“老伯,这小女您可识得是哪家的?我在外头碰见,都走出乡亭外了。” “昭昭?这是书师家的小女。” 对方辨后,一面给季胥指路,一面道, “沿着这条大路一直走,看见一座带院落的屋舍,那便是书馆,外头你都能听见书声,门口多有停些牛车,是来接小男小女归家的翁母,那教书的杨书师家,就在那书馆隔壁。” 沿路而至,所见景观果真如是,那书馆光看外头还只道寻常,但里头传出来的朗朗书声,顿添了几分雅致,让人觉着神圣起来。 “宦学讽诵《孝经》《论》,《春秋》《尚书》律令文。 治礼掌故砥砺身,智能通达多见闻。 名显绝殊异等伦,相擢推举黑白分,迹行上究为贵人……” 季胥听出来,这里头童声整齐诵读的乃是《急就篇》,韵律朗朗上口,此时多作为蒙学教材,帮孩童识字认字。 汉代书法家诸如张芝、钟繇等都写过这书。 季胥练书法时也多有描摹,因而对《急就篇》很熟悉,这读的几句有劝学的意思,在说读书的好处。 只见外头等下学的身影里,有个女娘向她摇手招呼。 “阿耐!” 是甘家白夫人左右侍奉的丫鬟,季胥曾与其有交集,因而认出来应道。 阿耐旁边停着辆套了牛的轺车,将车的小厮与她一道来接甘王女下学的, 她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听说缘故后,心惊肉跳道: “半大点的小女,现下可不能乱跑,听说那县里丢了孩子呢,你瞧瞧这,都是来接下学的,平日没有这么多人,我们夫人也是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能教王女在外头离了人。” 她对此地熟,听说是书师的小女,忙给季胥指了路。 季胥谢过道:“那我就先带她过去了,免得家里着急。” 两厢别后,到了书馆隔壁的一座屋舍,只见门口栽着棵桃树,时节下洋洋洒洒抽出粉花苞。 这下无需季胥多言,车上的昭昭自己便指着那屋子道: “昭昭家!” 扭头一朝后看,又喜出望外唤道, “阿母!” 只见那是个荆钗布裙的妇人,垂丧着脸,拿袖子揩泪,旁边跟着的小僮满脸焦急的张望,只见他拍了拍那妇人,欣喜指了指。 妇人举目望见自家门前的景观,急着脚步而来,一把抱过车上的小女,又是急,又是气,直问她跑哪去了。 原是昭昭独自在家午睡,醒后找阿母,便越走越远,待妇人和小僮买菜回来不见人,急的各处喊叫,生怕被贼人掠走了。 这会小女失而复得,妇人的心总算落地,对季胥千恩万谢, “恩人,这叫我如何谢,留下用晡食罢,我这就杀鸡羹饭,款待恩人。” 说罢便热络的拉季胥进屋舍,季胥道: “夫人客气了,我不过顺路将她送回来,家中还有妹妹等候,就不多留了。” 一番推诿后,季胥便将车往回走了。 彼时隔壁书馆正值下学,小女小男们一窝蜂的涌出来,衣裳各式,大都扎着总角,随侍的书童们拎着书箧,跟一群长腿的芦菔似的,十分墩实可爱。 一眼便望出哪辆牛车是自家的,奔了过去,兴致勃勃说着今日学了什么书、写了什么字,好不热闹。 他们这些小女小男,也不过七、八岁上下,正是启蒙的年龄。 像附近乡里有的人家还算富裕,可家中祖辈或经商或务农,并无学识,没法子给孩子启蒙,便送来这处书馆读蒙学。 如今独尊儒术,继承孔子“有教无类”的思想,学生没有性别、身份的限制,甭管家中是做何营生,是男是女都可来书馆读书启蒙。 不过小男启蒙后,可以继续在孝顺里的经舍拜师,学五经之一,学有所成大概率会被荐举为官,可以相擢推举,前途无量,因而不少寒门乡绅将家中小男送来启蒙; 小女也有,但时下女子不入仕途,启蒙后学经也不过丰富学识见闻,少有像甘家这样财大气粗的,找门路也要将小女送来启蒙,因而一眼望去,小女明显少的多,能见的,脸上是同样的雀跃。 季胥见状,不禁想起方才他们诵读的“治礼掌故砥砺身,智能通达多见闻”。 心中有了一念想,如今家里衣食住行的要紧大事都办妥了,可两个妹妹的将来呢?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90节 她虽识字,但白日在县里,分不出工夫来细细教她们识字习文,既来了这,就绝不能看着她们俩稀里糊涂的长大,及笄再随便应了来提亲的媒人。 她想着,如今豆腐肆每月能挣上钱,手头也宽松,正好将她们送来书馆启蒙。 也不图将来为官做宰,起码能“智能通达多见闻”,将来遇事自己有成算,不会被蒙骗了去。 第74章 如此想着,将车走远了。 桃树屋舍前,妇人心有余悸,抱着小女目送那辆牛车。 渐渐的,那牛车淹入车群,辨不清了,她猛然嗐了声,说: “瞧我,光顾着庆幸,竟忘了问恩人尊名、家住何处,日后也好报答呀。” “怎么只顾站在门口吹风,也不进去?” 只见从隔壁书馆出来一中年男子,瘦高身量,蓄有长须。 一路走来,蒙学生们忙着作揖打恭,有模有样的,尊敬唤他为“杨书师”。 时下所谓“书师”,便是给学生们启蒙教书的老师,教学场所便称作“书馆”,这位杨书师是乡里宿儒,十数年教学严谨有方,多有人家将孩童送来他的书馆启蒙。 荆钗布裙的妇人是这杨书师之妻庾氏,闻言道: “还不是你小女,我出门买菜,她一个人本事的很,都跑到乡亭那头去了,把我急的四处找,你在讲书又不好打搅你,这多亏遇上好人,给送家来了,要是遇上那贼人,真是想也不敢想……” 闻得此言,杨书师后背湿了一片,他人到中年,就这一个小女,素日疼爱极了,如今也不由沉下脸来,训了几句,吓得昭昭直往庾氏怀里钻。 庾氏便开脱道:“也怪我,想着她没那么快醒来,一时没锁屋子。 只是劳人家送来,我竟糊涂了,没有多问几句人尊名、家住哪里,白白承人家这么大一个恩情。” 一时又问昭昭,那阿姊叫什么。 昭昭连话都说不齐全,哪里知晓,只说: “截饼。” 庾氏因笑道:“那阿姊给你吃截饼了?” 杨书师宽慰道:“想必她是问路寻来的,改日我打听一番,打听着了咱们备上礼,阖家登门致谢。” 不待打听出下落,很快他们便见着了,不过这是后话了。 此时,本固里的土垄上,一帮半大孩童喧天的热闹,在玩“掷塼”。 只见黄泥掺了水,捏成鞋履大小的方状,远远立着,这便是“塼”。 相去三十步,树枝划了界限,孩童手里个个拿着形状各异的泥巴,先后对着目标投掷,掷中塼的便判胜。 只见王利一手的泥,他捏了个饼似的大泥团,奋力一掷,泥团却离塼还有数尺远。 “喔,没中,没中!” 孩童起哄道,崔广耀挤出来说:“该我了!” 他抛着手里圆鼓鼓的泥团,满脸自信,摇臂一掷,咻的一声, “中了!我赢了!” 他率先大呼小叫起来,不仅击中了,还将那立着的“塼”给击倒了。 季凤捏了个月牙状的泥团,正待掷呢,没想崔广耀先判赢了。 她跑过去,捡起崔广耀的泥团,剥开一瞧,里头是拳头大的石头,便说: “他玩赖,包了好大一颗石头!” “这不算,判你不中,后边轮着去!” “玩赖,你好意思,羞羞脸!” 顿时有孩童向着崔广耀咭呱的嘲叫起来。 “他们可真吵,哎,你们小声点呀,我们家该睡觉了!” 柳树底下,陈穗儿并季珠二个,正蹲在那,在玩小儿戏。 只见她们面前摆着些草棍、木片、石子,木片上盛着草和泥巴,是她们家刚“吃”过的饭菜。 小儿戏里,陈穗儿扮阿翁,季珠扮阿母,只见季珠还抱着个蒲草扎的蒲人,是她们家的“小女”。 陈穗儿道:“把孩子都吵醒了,像我们似的安安静静些才好,珠娘你说是不是?” 季珠点头道:“是的呀,外面这样吵闹,是不是难民要来了?我们家该囤些粮食才是。” 两个女孩模仿大人般,说天扯地,时而忧心忡忡,时而絮絮叨叨。 见天色将暗,方挥别了,各自走开归家去。 因玩的尽兴,凤、珠二人进灶屋舀水洗手时都满脸通红,她们如今养的脸颊都有肉了,不像从前的干瘦如柴。 季胥也爱看她们这样生机勃勃从外面回来,只听她们嘁嘁喳喳说自己玩了什么,又是掷塼,又是小儿戏,魂儿还在外头呢。 “什么?读蒙学?” 直至饭间,听季胥说送她们去书馆读蒙学的事,两人眼睛瞪圆如铃铛一般,异口同声道。 “对呀,就在孝顺里的书馆。” 季胥道,经她观察,季珠爱识字背诗赋,譬如井栏那句“永葆平安,富乐未央”的铭文,教过后她便认会了。 还有从前毛公所作那首《角赋》,“色如皎月,软美 如绵,气勃郁以缦回,香飞散而远偏。行人失诞于下风,僮仆空嚼而斜眄……” 她亦是跟着读一遍,便朗朗上口了,可见是有天赋的; 而季凤,酷爱数钱,若能通习算术,也算术业有专攻了。 季凤听了,又是向往,又是踌躇起来,说: “都说女娘读书无用,他们儿郎读书习文是为做官的,我们读书为什么?” 季胥点了点她的脑袋道: “听谁说的这些糊涂话,能学会识字算术,日后倘若出门在外,用处大着呢,不说远的,就说盛昌里的甘家,他家小女便在书馆读蒙学,无用人家可会千方百计送进去?安生歇家里岂不省事,小珠说是不是?” 季珠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季胥知道这小的好说,便又向季凤道: “凤妹学会算术,日后数钱,自己做生意,都不在话下。” 听的季凤眼生光亮,想了想,不禁挂记着家里,说: “若我和小妹都去了,家里该没人拾柴禾、割牛草,哦,还有喂鸡、烧水……” 一数起来更是放不下了,说: “还是让小珠去,家里离不了人。” 到底年幼失恃怙,跟个小大人似的,虑到的多。 这些季胥已有打算,道: “这些不用凤妹操心,家里日后便买柴禾也使得,左不过费些钱,却也省事,家里豆腐肆能挣上钱; 至于牛草,不割便是,这牛白日在都亭吃饱了,早晚喂些豆渣,我再寻本固里看哪家有草料卖的,买些回来囤着,隔三差五给它换着吃; 那四只鸡,早上喂了,将食槽添满了,留给它们一整日慢慢啄,傍晌回来再喂一道,这样也使得;烧水这样的活计,也是傍晚的事了,与去书馆不相干的。” 又一一解了季凤的担忧,笑问道: “凤妹只说想不想去,旁的有阿姊呢。” “想。”季凤红着脸嗫嚅道。 “嗳哟,蚊子似的,听不见。”季胥故意闹她,俯身将耳凑去。 “想!”季凤便大着嗓门向她耳朵。 季胥转而问季珠,“小珠呢?” 季珠点头,乖声道:“想!” 季凤笑道:“她自是想的,从前我们在牛脾山翻野菜走远了,还到过那书馆附近呢,里头的学生捧着书卷摇头晃脑,把她看得眼都直了,一路都跟着背呢。” 季珠说着便摇头晃脑起来,学舌背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将人逗得捧腹,季胥同时也庆幸,这个年岁送去启蒙,正值合适,没有蹉跎了她对诗的好记性。 既已说定去书馆启蒙,那笔墨简砚的用具自然得置办起来。 索性家里也有牛车,隔日,季胥便带她们一道去县里。 两个小家伙喜不自禁,穿起那水绿的鸡鸣布绵衣,连缝制的小包也斜斜挎上了,将素日攒的铜钱全装里头,一骨碌爬上了牛车。 吹着小风,季凤一路和这个叔那个婶招呼不断。 “二凤和小珠也跟去卖豆腐呐?能把五铢钱数的清爽吗?” 季凤笑道:“阿姊带我们去县里书肆买笔墨呢。” 一时便听说,因她们姊妹要去书馆启蒙的缘故,季凤这张嘴,是藏不住这样的好事的,旁人便打趣道: “你们季家二房,也要出个女大儒了?” 眼下正值春耕,这事上半日在田间地头一传,各家各户都晓得了,少不得言三语四一番。 只见田里,廖氏抽鞭赶着赁来的牛,牵引着一种碎土工具“耢”,自己站在上边,左右还放置了两笼石头来增大压力,听说了,撇嘴道: “送去启蒙能费几个钱,胥女开豆腐肆挣上这么些钱,早该送去了,我要是她,还等到这会子,早送我女儿去了。” 旁人知这廖春月爱说大话的,可巧她家女儿崔思挎着竹箪,来给田间的母翁亲戚们送朝食,便打趣道: “思女,你母合计要送你去书馆启蒙呢!” 听的崔思云里雾里,廖氏喝停了牛,自木耢上下来,一面招呼亲戚家人来用朝食,一面道: “别听他们浑说,女娘家去启蒙这不是有钱烧的慌?将来还能为官做宰?倒不如在家学学针黹、架釜造饭的。”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91节 崔思便知,又是她母吹嘘了,搁下竹箪,自田埂跑去季家大房的田里,找季元说话了。 她倒不眼馋去启什么蒙,全本固里也没有这样的事,唯一的读书人还是冯家老三恽郎。 季元那里正骂道:“这季二凤,不过这么点小事就昭告天下,生怕谁被蒙在鼓里,待我嫁了,手里使了钱,也让弟妹去念书启蒙去!” 听的金氏欢喜一阵,好阿娇的念叨,说起嫁人之事,她向一旁牵牛犁地的季富道: “待春耕忙完了,我也想带孩子们去趟县城,元女的嫁妆箱子还差不少东西,得赶紧添置了。” 只见季富赶了一头骨头嶙峋的黄牛,别家都到碎土、灌水摩面的顺序了,他家连地都尚未犁完。 皆因他迟了两日归家,金氏托人给他带口信催他,他那头道是东家活多,绊住了脚,要迟些,如今道: “你知道县里是什么境况?就带孩子们去,出了两起孩童失踪的案子,你这样带这些孩子去,仔细不留神被贼人拐走了!我可没弟媳那工夫,东找西找的。” 金氏被噎了噎,想想也是,季虎孩是最难看管的,除非拿根绳拴在腰带上,才不乱跑,便道: “既这样,我一人去,你哪日回县城,将车驼了我一道去。” 季富道:“我不往县城去,春耕完了要去邻县拉药材,大后日晚上便走,你也甭去县里采办了,那县市远,东西又贵,便在乡市挑拣一番,还能缺什么不成?” 这话听的金氏默不作声,心里越发起疑了。 第75章 崔思这里见季元在气头上,季止又向来闷闷的,她搭讪不上,便再走远些,去冯家田里寻冯富贞了。 冯家近百亩地都犁完了,铁犁粗笨,挨着田埂的边角有些没犁到的,只见鲍氏手持一铁杴,脚下一踩,在翻撬那边角的土。 冯富贞便使着一柄木耰,去敲碎那翻起来的,大块的泥土。 崔思原以为冯富贞会生气,毕竟她越发看不顺眼季家二房,偏又在传她家姊妹要去启蒙,便道: “启蒙算不得什么,咱本固里正经的读书人还是你三叔。” 一面举目望了望,远远的,冯恽正在插秧。 闻的徐媪唤他,直起身来,只见身量清俊,鼠灰的褐衣上沾了些泥点子。 徐媪要他搁下活,回去温书,怕累坏了他,他说不差这会子,仍旧低头插秧了。 看的崔思两颊微红。 听一旁的冯富贞道:“我三叔自是本固里唯一的读书人,你以为那书馆凭谁想去启蒙都能收? 到底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书馆,就只一个书师,我三叔当初想去启蒙,一直说学生满了都未收, 后来还是寻了一个卸甲归田的老先生,去人家家里给启蒙的,到了十二岁,因说天赋好,才在隔壁经舍拜读下来,一直到如今。 那季二凤将话说广了,到时吃了书馆的闭门羹,我可等着看笑话!” 鲍氏听了叹道:“你们这些小女娘,就不能和和气气一处玩吗? 成天斗鸡似的,将来嫁了人可没有这样的好时候了。” 话说季胥,到了县市,将豆腐肆开了张,一应豆腐、豆腐皮之类的在木案上陈列齐整。 季凤在这混身都是劲头,道: “坐牛车可真舒服,这腿儿一点都不酸。” “阿姊,我想带小珠到这市里逛逛。”期间客人少了,便向季胥道。 季胥正挥着拂子赶飞虫,这春日一来,天气稍热,蝇虫便多了起来,闻言道: “剩的这点东西卖完了,阿姊带你们去逛,县里报了两起贼人略卖童子的案 了, 你们还小,万万不能离了我的视线,不然下次再不带你俩来了。” 事关重大,她特将话说重,凤、珠两个又是知事的,听说便想起阿姊数年前被略卖走的事情来,哪里还会乱跑乱逛,安生的待在豆腐肆。 中午,对面小食肆家的小郎送了三碗索饼来, “季阿姊,你要的索饼,老样子,烫的肉片!” 季胥来做买卖,常吃对面的索饼,是对夫妻开的,滋味好价钱也经济。 那小郎熟门熟路,将索饼放在她那木案上,问她两个妹妹怎么来了,闲磕牙时对面他母唤他收碗筷,便跑开了。 只见那索饼,是薄面饼切成细条,如白练那般浮在汤中,另还烫了菘菜、肉片在里头,缀着点点绿绿的葱花。 这会子没什么客,三人就着木案,跪坐吃起来。 “难怪我瞧对面生意不错,这索饼吃着好。” 这一上午到如今也饿了,季凤吃的香,一面道,最后吃的只剩些汤。 季珠到底小些,吃不了这大海碗的索饼,还剩些便搁下筷子说吃饱了。 季凤觉得可惜了了,挪过来拣着吃两口,胃里也顶着了,顿了顿,打出一道嗝。 季胥见状道:“别撑坏了,这也不剩什么了。” 说着便将那碗拿开来。 季凤道:“这里头肉片我吃了它,放着可惜,这不占肚子的。” 季珠闻言也拣起木箸,两人一道将肉片吃干净了。 过会子小郎来收走碗筷,她这处再卖上半个时辰,也收摊闭肆了,领着去逛市。 可把凤、珠二人兴奋坏了,走在列隧里,指着左右店肆咭咭呱呱的, “阿姊,那是不是书肆!” 只见那肆里,左右架上满是简牍,这时候纸张少见,简牍俱是竹子或木头制成的,有串联成册的竹简,卷成一卷卷的;也有单片的木牍,一尺长阔,成摞叠放着。 两个妹妹进至书肆内,既是稀罕,又是欢喜,两眼瞪直了。 “那些便是书卷?怪道说读书人脑子要伶俐,这么些书可怎么记得下来。”季凤讷讷乍舌。 “买些小童启蒙用的笔墨笘砚。”季胥向掌柜的道。 后来挑了四只兔毫笔,两块梅花纹墨锭,两方圆砚台,百张薄薄的笘。 笘是一种木制的空白简牍,是小童用来书写的,肯定不及纸张轻薄方便,但如今也只有这个。 “女娘,该买个书箧回去,瞧我家书箧,乃是杉木做的,有两层呢,一层放用具,一层还能放食笥,方便着。” 只见掌柜的拿来展示,乃是长条方形的木箧,上头镶着把手,前面有块木挡板,往上一抽,便露出里头两层的空间来。 季胥见那些启蒙的小童,有些亦是提着这书箧的,便买了两个。 想起在书馆外听到的书声,另买了两份启蒙习字用的《急就篇》,是成卷的竹卷,如今书籍珍贵,外头还套着布袋子。 “对了还该买两张书案,两只蒲团,” 如此在家便也有学习环境了。 想了想,改口道,“三只蒲团。” 蒲团垫着跪坐时要舒服些,她日常跪坐也须垫一垫,不然再几年膝盖该受不住了。 走出门时,季凤一副惊掉下巴的模样,回头望着那家书肆道: “不该叫书肆,该叫销金肆才对,这一进去,才站多会儿,一千五百钱便没了,吓人的很。” 季胥笑了摸她后脑道:“挣钱可不就是为了越过越好,钱花了再挣就是,不值什么。” 这一应物件不好随身携拿,便暂存在书肆了,与掌柜说好走时再拿,如今拉着手,转过一弯,进了家竹肆。 “阿姊,咱来这做什么?”季凤道。 “听甘家的阿耐说,书馆那会给供个小炉子烧釜,自己带了柴去,中午便能在那热饭了, 阿姊往后早上顺道驼了你们去书馆,下午来接下学,中午你们便在那吃, 我买两个食笥,给你们盛干粮或饭菜或是饼啊的。” 只见食笥一尺长,半尺阔的模样,竹子编的细密,盖子扣上,用绳绑着便不会倾洒出来,当然,干粮或饼之类的能直接放,那饭菜,恐怕还得里头再搁两只碗。 后又买了一匹水绿细布,方前前后后搬了这些东西上板车,拉去都亭,自厩里解了牛,套上车辕,赶着家去了。 都亭门墙上那悬赏五十两的告示,依旧在那张贴着。 “我猜这会子你也该来了,瞧,都给你好好留着。” 李屠夫笑道,自案长俎下阴凉的桶里拎起一刀宽长的豕肉来。 她和李屠夫熟络,买肉都习惯来这, 只见这肉肥瘦兼宜,是一早出发时,季胥让李屠夫留给她的,若事先买好,带着晒来晒去该不新鲜了,便说好晚些来取。 “用具可置办停妥了?行,我不耽误你工夫了,再过会子他们书馆下学,你该登门去拜访那杨书师了罢?” 季胥取了肉,一面笑应着将车走了。 后头冯富贞死死把着篮子,见那牛车后头的书案等物,俱是读书上的,她家只三叔有这些物件,撇了嘴忿忿道: “真当那书馆什么阿猫阿狗都收?” “走了,富贞。“ 徐媪点清了钱,唤道。 她们祖孙俩是出来乡市卖荇菜的。 冯富贞扭过身道:“大母,三叔这会子也快下学了,咱们去经舍那接了他,一道作伴回去罢?” 冯恽拜读学经的经舍,较那间启蒙的书馆,不过半里脚程,这头都能听见那头的诵书声。 她倒要亲自去看那胥女的笑话,看她是如何吃闭门羹的,如此想着,连卖荇菜的不自在都少些了。 此时轮毂吱喽的牛车上,远远的,见到那座瓦舍,门前车辆乌压压一地。 季凤不由的拍打衣裳,转身给季珠拍打干净,抻顺了衣角,问道: “小珠可还记得怎么打招呼?” 季珠便要恭恭敬敬站起来,被按住道:“仔细摔你一跤,掉下车去,便坐着说给我听听。”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92节 季珠嗓音脆生生,像那刚结的柰果被咬上一口,乖巧道: “杨书师安,小女子季珠,年六,望能拜入贵门。” 季凤笑道:“就是这样,待会子可不能发怯。” 她是爆竹一般明快的,季珠性子要内敛些,因而季胥在家中事先教过了。 “大母,经舍还要一会子方散,那处人多,咱们去那跟人说会话,索性也能看着这头。”冯富贞指着那头的书馆道。 徐媪自知那书馆是给孩童启蒙的,早起在田间听说了季家姊妹的事,一时见着书馆门口她们自牛车下来的身影,哪能不知孙女那点肠子,但她也端着看笑话的心思,便去了。 这处大人多,一时听说徐媪之子在隔壁学经,都道: “了不得,也不知你家是怎么拜在那大儒门下的?” 徐媪笑道:“全凭他天赋罢了。” 只见院门开了,孩童涌出来,后头杨书师也一手书卷,向外来,见了自家屋前桃树下候着的季胥,却是大为惊喜,一面向内唤: “庾娘!你瞧谁来了?赶紧杀鸡羹肉!” 一面引了她们向院内去,一时院门被小僮阖上,阻绝了冯富贞又急又气的目光。 忿道:“她季胥是杨书师什么人?也值当杀鸡羹肉?” 料想的闭门羹未出现,竟还被客客气气请进门,冯富贞气的板了脸,一旁的徐媪亦是没了心情与旁人攀谈。 “大母,凤、珠两个女娘家不会真能去启蒙罢?” 冯富贞问道,其实她心里头也是想的,倘或连她们都去了,那她这念头便更甚了。 “经舍散了,咱往那头等你小叔去。”徐媪道,这话便岔开了。 第76章 只见经舍弟子们陆续出来人,有的是尚在总角的小儿,有的是束发戴冠的郎君,有的是须髯飘飘的老男子,年纪不等,但都是男儿郎,不见钗裙身影。 左右张望不见冯恽,徐媪拉了个学生问道:“这位郎君,可有见我家恽郎?” 那人作了一揖道:“回老妇人,方才堂上,经师先生考论图纬,堂内学生无一人能解算出来,后来是堂外的恽弟将题解了出来,这会子,先生找他单独考校,怕是要他做升堂生了呢。” “升堂生?”徐媪又惊又喜。 如今这位经学大儒,门下学生二百余人,一堂根本坐不下,便采用次相授业的法子,先选些器重的学生,约莫三十来个,升堂面授经学要义,再由这些学生,教给旁的学生,以此传递授业。 他们家恽郎排在后头,入学三年有余了,时常一天下来,连先生的面也见不着。 如今可算能做升堂生了,所谓升堂生,便是能亲见先生下帏讲诵,面授学识的学生,是得先生赏识器重的,方有这般待遇。 徐媪这心,可谓是地下天上的,激动不已,捧手道: “如此,离你小叔入长安太学、做博士弟子、甚至做官,便不远了!” 冯富贞确是不吱声,心里想着这要费多少银钱,家里为供小叔,已是别处俭省了。 祖孙二人在外候了有个把时辰,冯恽方出来,只见高瘦一个,略低着头,布巾束发,青布的夹絮禅衣。 徐媪立时上去问:“我的恽郎,如何?先生可有准你做升堂生?” 冯恽点头道:“准了,明日我便不用在外伺候了,可入堂内听学。” 听的徐媪口内直念神仙保佑。 可巧那头杨书师一家亲送季胥姊妹出门来,正叮嘱些明日入学事项,徐媪听了犹自道: “女娘家家,就是启蒙了,也拜不了大儒,做不上长安太学的博士子弟!” 冯恽顺望去,只见是季胥并其妹,听说了其事由,道: “识些字,并没坏处。” 冯富贞听了总算神采道:“小叔这样说?那我也想去启蒙。” 徐媪有些变了脸,说道:“你如今说话都十三了,不是那书馆会收的年纪了。” 冯富贞顿生不悦,冯恽道:“富贞若想学,小叔暇时可在家教你。” 徐媪倒是劝阻了一番,怕耽误了冯恽自己的进益,冯恽仍道: “不妨事,我每日睡前空出半个时辰。” 冯富贞一心在季胥那头,只见她们将了牛车驶远了,心头烦闷,她小叔待人没有好脾性,从前就会教胥女,在地上拿草棍写了,教胥女认字,她那会儿还小,也跟了一道,因认了隔日就忘,没少挨小叔的骂。 这会儿只听冯恽道:“只是我既教了你,你必得学出个结果来。” 心内不禁犯怵,说: “算了,如此也没什么意思了。” “阿姊,书案摆在哪里好?” 自那杨书师处归了家,季凤喜难自抑,一人搬了一张书案,四条木腿向外张,挺着肚子问道。 季胥亦是替她们开心,一面拴牛,一面道: “放东屋窗子后头吧,那处明亮。” “哎!” 季凤照做了,季珠也捧了蒲团,跟在后头。 两孩子在兴头儿上,爆出不少气力来,后有季胥加入,不多时就拾掇停妥了。 只见东屋窗后,两张书案并列,案上置着笔墨笘砚、书卷,季胥还拿半截竹筒,插了两支梨花,这一隅布置的颇有些读书气氛。 至于季胥给自己买的蒲团,她搁在堂屋的木案旁了,连同那匹水绿细布,一并在案上。 她用一小簸,拣了针衣、绵线、木尺、簧剪、顶针一类的,跪坐于案旁,张开细布比量起来。 这膝下软和的,就是比直接跪坐在苇席舒服。 “阿姊,裁布要做什么呢?我帮你缠线。” 季凤说着也围前来,将那线挂在季珠两只手上,自己牵着线头,缠绕了起来。 季胥道:“这都春耕了,中午日头一起来,身上的绵襦穿不住了,是时候给咱们做两身春裳来换着穿了。” “春裳?还是两身?” 季凤睁圆了眼,又惊又喜,小女娘自是爱新衣的。 季胥笑道:“这水绿的做一身,去年还剩的半匹莲青的鸡鸣布,也拿来做一身,这样你与小珠去书馆,穿着也鲜亮些。” “阿姊可真好!”季凤喜道。 铛铛铛…… 只见书馆院中草木葳蕤,廊檐下悬着一面青铜编钟,杨书师手持一小木槌敲击着,原本在院里的小男小女们便哗啦啦涌进堂内,在各自的案前跪坐下来。 一排窗格子全用木棍顶着,里头光线明亮,能望见外头摇曳的梨树,书案有五列,每列七个学生。 季珠个头矮小,被杨书师安排在第一排的位置;季凤高些,坐在中间位置。 里头多数是家底殷实的富户之子,随身伺候的小僮便在外头等候,廊檐下坐了一排,各自守着小主人的书箧,交头接耳说些悄悄话。 “将《急就篇》这一书卷展开,今日我们学‘肠胃腹肝肺心主,脾肾五脏膍齊乳’这一句。” 杨书师的声音飘到外头。 直至青铜编钟再次珰珰作响,小僮们方散了,有的向外去,提了食盒进来,里头是现送来的中食,尚且温着; 有的小主人家里是外乡或外县的,离的远,小僮便涌去东南角的灶房,去拿那的炉子热饭菜,热好送去堂内,终归不用主子们自己动手。 “你便是胥女的妹妹,叫凤女的罢?前儿便听她说要送你们来书馆,怎么身边也不买个小僮伺候?” 凤、珠二人捧了食笥,正向灶房去,迎头撞见阿耐,只见她手里一份食盒,是来给甘王女送中食的,甘王女腿脚不便,这会子仍坐在堂内。 见二人不识她,便道:“我是甘家叫阿耐的,与你们阿姊是旧相识,你们是要去热饭菜罢? 快别忙了,我这带了现成的,左右我们王女也吃不完,分些给你们。” 季凤道:“谢过阿耐姊,只是阿姊给我们备了,不吃可惜了,生炉子这些我都会,不麻烦的。” 说罢仍牵了季珠向灶房去了,里头已有小僮在用炉子烧水。 水沸了,只见他从布袋口里倒出些糒在碗里。 这糒,是煮熟的饭粒,在太阳下暴晒过,出门在外便于保存。 又往糒上铺些葵菜干、鸡肉脯子,再将那沸水倒碗里头,堪堪没过糒菜,倒扣一只碗泡上一会子,待那水被吸尽了便能吃了。 小僮问:“你们是哪家的?怪眼生的,认不出来。” 季凤道:“本固里季家的,今日才来,你是哪家的?” 这炉子空出来了,她便跪坐下来,往里头添了柴禾。 这柴禾都是各人自家带的,放在外头屋檐下,各人用各人的。 季胥给她们带的这捆,都是劈成小小细细的好木头,烧炉子很是方便。 “我同我家小主人自曲阿县来的,在盛昌里赁的房子。” 这小僮瞧着十来岁的模样,细布衣袴,很齐整的打扮,本家是有些家底的。 “曲阿县?听说远着呢,怎么上这儿来念书馆了?”季凤道。 那炉子上的小釜已经烧敛了水,她自食笥里拿出一小瓿的猪油膏子,用竹片刮了些,化在釜里,拿来煎那凉了的饼。 “最近的书馆便是杨书师这处了,哪有旁的,还有更远处来的呢,你以后便见着了。”小僮道。 听的此言,季凤愈发回味过阿姊送她们来这启蒙的良苦用心了。 “你这是什么饼?怪香的。” 小僮闻了道,伸长脖子朝釜里张望。 里头次啦啦响,那饼翻了面,只见煎的金黄,听的季凤道: “葱花肉饼。” 小僮咽了咽口水,他那糒菜泡好了,端着走时还不住的回头张望。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93节 待两笥饼煎完,凤、珠二人返至堂内。 一浑身缣帛襦袴,戴了金项圈,胖实到小肚腩显出来小郎指着她们笑道: “你们姊妹竟自己做这些?是白读了书的,难道没听过君子远庖厨?” 只见他那案上,是自家仆奴送来的热食,尽是些大荤大肉。 那些胖小郎的玩伴也都笑起来,气的季凤咬了牙,她印象里阿姊教过她们这句话的,偏偏她不擅记这些文绉绉的。 只听旁边响起季珠气鼓鼓的嗓音: “孟子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我阿姊说,这是说君子仁心。” 季凤后头的倒想起来了,呛道: “孟子说君子远庖厨,是不忍杀生的仁心,你们却单拿里头一句话来笑我们,到底是谁白读了书的? 我看你们也算不得君子,充其量算个尚在襁褓中,须得人伺候的褓人竖子罢了!” 说的个个涨红了脸,他们尚在启蒙,哪知孔孟之言,不过哪里听来一句罢了。 尤其那个胖小郎,读了四五年的启蒙,今年都十一了,仍在这里,毫无进益,却听一刚入书馆的小女子背出了孟子之言,臊的一时没了原先的神气。 第77章 凤、珠两个向案坐了,一人捧一个饼吃了起来。 香味引的众人伸长脖子向这处,一小僮过来道: “女郎,用这些鸡脯与菜脯,换你一个饼给我家小主人吃,行不?” 只见是方才在灶房烧水泡糒菜的小僮,塞过一份用巾子包着的干脯,一面问道。 那鸡脯子就是干嚼也是极方便的,菜脯能带回去煮,季凤便应了, “成,我与你换。” 小僮欢天喜地接了来,只见他小主人是个七八岁的小郎,异地求学,吃惯了泡水的干糒,哪有食欲可言。 这会子捧了肉饼一吃,面上登时现出神采,见自己的小僮馋的直咽口水,撕了小块给他,主仆二人吃的四周都飘满葱香、肉香。 甘王女与他位置近,一旁摆饭的阿耐嗅见,道: “王女可想吃那饼?奴婢也拿咱家的饭菜去换一个来?” 因见甘王女食欲欠佳,才这样问的,只见甘王女板着小脸,说: “我不吃她胥女一家做的东西。” 阿耐知她这是犯性子,因排斥来蒙学,便不待见促成这事的季胥一家了,这也是自打宴请毛公后,甘家没有再寻季胥庖厨的缘由,便出在甘王女身上了。 一时又有三两个要与凤、珠姊妹换的,季凤见他们东西好,自己不吃亏,便酌情应了。 那名唤张广的胖小郎,一时抹不开脸来说话,在远处咽了不知多少口水。 傍晌归家,季凤的手巾里,包了有鸡脯、菜脯、甚至还有两小块牛脯。 时下的牛多金贵哪,仅次于马匹的重要性了,就连富户也多拿来挽力载物,不会轻易杀吃了的。 他们牛脾乡的乡市,最多见有屠夫卖羊肉鹿肉的,还从未见过生牛肉呢。 “带回去给阿姊尝尝,她一定喜欢。”季凤道。 “嗯!”季珠小脑袋点了点。 姊妹二人俱没舍得吃,小心包好,等了季胥来接,带回家才珍重的打开来,献宝似的给季胥。 季胥抵不住妹妹们的热情,细细尝了一块牛脯,干香耐嚼,正在想明日给妹妹准备什么做中食,一下倒有了主意。 只见她去西屋舀了两瓢面粉来,添水溲面。 季凤见那面团抻得有禾草那么细,只当晡食要吃阿姊做的水引饼,阿姊做的水引饼,不似其他人家的,那面抻出来不是片片的,而是缕缕细长的。 却又见季胥拿了一把筷子,上一根,下一根横在那些条状的面之间,并拢着给压成了卷曲的形状,再放到烧热的油釜里头炸? “阿姊,这不是在做水引饼吗?怎么还要炸?” 只见那卷曲的面饼炸的微微泛黄,定了形,季胥捞了出来道: “是水引饼,不过这样炸过一道,你和小珠即使在书馆也能吃上了。” “真的?这要怎么样吃?” 季凤新奇不已,这水引饼有汤水,若早上做好带去书馆,中午吃时早已泡胀了,因书馆里也没谁会带这类汤汤水水的面食。 “再等等,凤妹带回来的那些肉脯、菜脯,正好能用上。” 只见季胥先后炸了有十来块面饼,又将那牛脯之类的切成丁子,从西屋墙角的那口双领甖里,捞了一头金盈的菹菜来,切成丝,盛在小竹筒里; 另拿一竹筒,盛了用怀香、花椒、桂皮、晒干的豆豉、盐研出来的粉屑。 待到次早,额外煎了两个鸡子饼,拿巴苴叶包了,放了两个大海碗到她们姊妹的书箧里,交待道: “将那面饼、肉脯菜脯、鸡子饼,并那些菹菜粉末,一并用沸水泡了,再添一匙的猪油膏子,便能吃了。” 季凤点头记住,这听起来东西多,实则方便的很,只需用水泡即可。 待到日中时分,一股子霸道的酸香味绕梁不散,引的书馆的同袍纷纷围前来。 只见凤、珠二人的案前,各一碗金灿灿的吃食。 “这是水引饼?” “胡说,水引饼没这样细的。” “汤上那个鸡子饼我倒认得。” “季凤,这到底是何物?” 一时七嘴八舌的。 季凤道:“这是菹菜肉脯面。” 姊妹二人已是迫不及待,拾筷吃了起来。 只见那面条哧溜哧溜的进嘴,香味越发散开了,小郎小女们都在咽口水,回去看见自己的糒干硬饼,越发失了胃口。 昨日那小僮依旧来问,想买一份她这吃的, “我出二十个钱,可行?” “我也买!” 就连昨日那个拿君子远庖厨来笑话人的胖小郎张广,也撑不住来说道。 话说季胥,近日照常往返豆腐肆,想着妹妹如今已经送去读蒙学了,家里也有带院、院中有水井的瓦房, 前阵子也置办了一个竹框皮革的衣簏,一顶松木做的柜子,放在睡觉的东屋,用来放些布匹、衣裳、鞋底。 如今天气和暖了,她们盖的是薄一点的春被了,是前些日子新做的,厚的那床晒打过后,收进了柜子里头。 因办这些大件,家里的钱又花的干净,不过家里连妹妹进书馆这样的大事都办妥了。 季胥盘算着,家里也围了院子、搭了柴棚,可以做个架子,将石磨抬高,放到柴棚里头,买头驴来拉磨使,这样便不会日日累的两条胳膊酸痛了,柴棚也能让驴施展开,院子则能挡住外头的视线。 驴应该是家里最后一个大件了,买回家,往后便可以开始攒钱了,留作后用,将来若有哪处要花大钱,也该拿的出来。 可巧季凤跟她说同袍要买面的事, “阿姊,你没见他们,嗅到那香味都挪不动道了。” 季胥听了一喜,“二十钱一份,这生意可做。” 不过自是不能用牛脯了,该换些经济的豕脯、鸡脯肉; 至于菜脯,自家冬日有晒,像菘菜、葵、葱、芦菔、蔓菁,她都晒了,拣菘、葵、葱,这三样菜脯来用; 面粉家里还有从前囤的,用现成的来做便行; 鸡子饼每份仍煎一个,家里母鸡生的不够用,她便上乡市买一钱一个的; 菹菜还有满满一甖,若用完了,再从后院摘了菜浸上便是,开春刚种了些菜籽,时令的菜蔬总是不断的。 若用完家里剩的五斛面粉,季胥算了算,总的能做二百份,若都能卖出去,可攒下四千钱了。 “你和那些同袍说,每日一早,到书馆门口来买,那会儿我送你们去书 馆,卖了再去豆腐肆。”季胥道。 若让季凤带进去卖给同袍,一是不好耽误季凤正经读书识字的工夫; 二是不便携,如今哪来塑料袋包装,得拿苴叶分别包了带去,又多又零碎,妹妹的书箧装不下,她用篮子分门别类盛好,放在牛车上,卖一份面饼,各拣一包给人家,倒还便宜; 三是若学生在书馆买卖,恐惹杨书师这样的读书人不喜。 “好!” 季凤欢天喜地应道,家里又多了能挣钱的买卖,哪能不喜的。 后日,果有许多学生使唤小僮来买那菹菜肉脯面,中午泡来,吃上一口,能升仙的表情。 “真筋道!酸爽薄辣!比水引饼好吃百倍!” “明日我还要买!” 各人吃的见了碗底,意犹未尽道。 尤其那胖小郎张广,一人买了两份来吃,仍不足兴,道: “明日再多买些!” “这是奴婢在早上在外头买的,一泡即能吃的菹菜肉脯面,王女可要尝尝看?” 阿耐捧了来道,甘王女还是使性子不吃,仍吃自家送的,阿耐便自个儿拣来吃,那霸道的香味早勾的她犯馋了,一会子便吃了了,连汁都不剩。 用完中食,因窝着不动弹恐积住食,阿耐照旧推了甘王女去外头散散,有的孩子在讲堂内小憩,有的好玩些,则在院里玩击壤。 击壤与掷塼有些类似,都是孩童爱玩的投掷游戏,简单上手快,立住一形似鞋履底子的木片,在三十步之外,用木制的手壤击掷,击中则胜。 “喔!该我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94节 小郎小女们分成两队,看哪队胜筹多,热闹极了,凤、珠也在其内。 季珠并不擅玩这样的游戏,她更好玩扮阿翁阿母的小儿戏,不过她刚来书馆,不熟这处,加之本就内敛爱羞,要粘着季凤,便一块玩了。 这会子轮到季凤上场,只见她威风八面,抛了抛手壤,站至线后, “你们可都瞧好了!在本固里我玩掷塼可是出了名的!” 说罢将手壤一掷,只见那木条飞镖似的旋了出去,咻的击中了三十步开外的木壤,甚至击倒了。 “二筹!是二筹!” 同阵营的伙伴拍手称好,齐声欢呼起来,声势登时比对方高了一截。 季凤因这手好准头的投掷,一下变的受欢迎起来,好些小女拉过她说话,问她哪里人、认得多少字、喜好吃什么。 倒将粘着二姊的季珠给挤到外边去了,她张望一会,乖乖坐在檐下的石阶上,阿耐刚好推了甘王女散到这处,因外头起一阵风,她折回去给王女拿披风了。 剩甘王女坐在原地,她望了远处的热闹,眼神里有些波动。 一旁的季珠好奇又悄悄的的看那带圆轮的物件,竟能供人垂放双腿,坐在上头、推着游走,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真稀奇,和小车子似的,木柄上还镂了好看的云纹,一时看住了。 直到甘王女忿忿扭头来,斥道: “看什么看!” 把她吓的登时转开头,像小鸮鸟似的呆呆正立住。 脑瓜里思索她为何生气,是不是自己看的久冒犯了,该说些什么话来和解,心内反复几下,像吹了气又泄了气的羊皮囊,总是没张开嘴,默默的低下了头。 季凤那头被围住,应付女郎们的热情,不忘左右睃巡妹妹何在,见她站在檐下,照手叫她, “小珠!来二姊这儿,再过一会儿该你掷了。” “哦,来了。”季珠要乖乖跑向她,想到自己走开了,檐下便只剩那一个孤零零的人了。 究竟记得第一次坐牛车时,阿姊教她拿手巾给女孩擦泪、问人家叫什么,因顿住足,鼓足勇气,把心口的羊皮囊吹胀,学着向她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呀,要不要一处玩击壤?” 却见那女孩越发愤红了双颊,仿佛受到极大的侮辱,胸口高低起伏着。 “她玩不了!” “没看她所坐轮椅吗?出行都要奴婢推着,残腿之人怎么玩?” 季珠话语一落,那团孩童响亮的话语,仿佛一记耳光扇在甘王女脸上,只见她揪住一边空荡荡的绔腿,几乎将布料攥烂了,咬牙道: “闭嘴!谁许你们同我说话了!你们这群豚人!” 然这处读蒙学的孩童,大多都是十里八乡富庶之家的子女,比起甘家,过之者甚至不少,因都不怵她的话,越发嘁嘁喳喳说: “她这人就是这样,总是凶巴巴的骂人,我们自己玩,不要理她。” 方才季珠站在她右侧,并未注意到她在布料下残缺的左腿部分,这会子大家言说开来,方知这带轮的物件叫做轮椅,是给残腿之人坐的,一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急的犯了口吃, “你、你你别生气,我我……” “腿残怎么了?击壤用的是手,又不是腿,照样能玩。” 只听季凤的嗓门独一道,盖过其余的七嘴八舌,绕到后头推她过来,甘王女从未有外人推她轮椅,还碾下了两阶石阶,一面死死把住扶手,一面叫道: “松手!我要让我阿母把你们都捆起来!” 一时推到线后,季凤方松手,递了手壤给她,“正好他们队少了一人,你来了才公平,要不要加进去,跟我比一比?” “可是她这样腿残的来我们队,怎么玩?照样不公平。” “那我们队还有季珠这个不会玩的小人儿呢。” 这头有人道,因听季凤说: “说我妹妹干什么。”才没有多嘴。 甘王女被视线团住,攥住手壤一时没有言语。 季凤道:“你就大胆掷,你腿残了,没掷好也不怪你,多练练就会了。” 甘王女听说了越发剜她一眼,抬手一掷,只见那手壤竟然颇有力道,落在远远的位置。 “在界内,是半筹!” 虽说没有击中或碰倒立住的木壤,但到底落在木壤周围的五尺界内,因也是得分的,那队一时都叫唤开来,他们的比分本就落后季凤队伍,眼下得了甘王女这样一个能得分的,如同宝贝一般,再不多嘴了, “早说你会玩呀!” “你怎么坐着还能掷这么远?” “借你轮椅给我坐坐,我也要坐着掷!” 一时竟有合力将她抬起来到一旁的,一女孩坐上去掷了,手壤却弱弱的落在近处,都哄笑起来,甘王女脸上也少见的露出笑意。 手挽披风,躲在柱后的阿耐见此景况,欣慰不已,她家王女头次在书馆见孩童们玩击壤,默不作声的撇开目光,回家却也设了木壤来击掷,起头只能掷在脚边位置,时日越长,距离越远,渐渐能掷在界内了。 这样的游戏能锻炼臂力,夫人也为此高兴,阿耐见她练的好,常常试探问她,要不要推她去与同袍们一道玩,每回都遭了拒,一日归家,甘王女甚至耍性子,命人将那些木壤与手壤全烧干净了。 好不容易练远的距离,只当再没有投掷的机会,阿耐没想到,还能亲见那块手壤,在人丛中间,离的最近,掷向最远。 次日,阿耐又买了份菹菜肉脯面来泡,想着甘王女若还是使性子不要,自己仍拣来吃了。 没承想甘王女竟吃了,胃口还好的很,一点不剩,可把阿耐看呆了,末了她那小主人还拭嘴道: “你泡的很好,这独是你的功劳。” “你都吃完了?我阿姊做的面好吃罢?”季凤见她碗底空空,因问道。 阿耐只当要听到些刺耳的话,不承想甘王女顿了顿,竟点了头。 季凤一下就笑了,“今日还玩不玩?” 甘王女又点了头。 “走咯!”季凤便推了她,一个蹭溜出去,季珠在后头开心的跟着。 “慢点!”阿耐忙道。 第78章 这日,畅快的玩了两刻时辰,小郎小女们面上红扑扑的,进了讲堂在各自案前跪坐了,彼此还有说不尽的话,直至杨书师手持书卷进来,堂内方雅雀无闻。 “前些日子我们学了五脏六腑,今日一起学《急就篇》中 ‘尻髋脊偻腰背吕,股脚膝膑胫为柱’这一句。 伸出你们的手,绕到背后,中间是不是有一脊骨?此脊最末端便为“尻”,两髋属于尻……” 因值日昳,暖春融融,方才在外头玩闹不及小憩的孩子,这会子在杨书师悠悠荡荡的语调中,托腮打起了盹儿。 季凤的脑袋也一下下的,犹如鸡啄米,直到下巴脱了手方清醒过来,掐了掐自个儿的大腿。 她倒不是累困的,因她读蒙学,阿姊总是不许她起来烧火做豆腐了,要她睡足觉养好精神,她担心阿姊独自一人累坏不肯依,阿姊说不过将就几日,很快将驴买回来,便轻松多了。 就这样,阿姊还常问她们读书累不累,换着法儿给她们带吃食,她道: “坐牛车去坐牛车回,不过是在讲堂内坐住半日工夫,不用下力气,哪里就要累了,竟像去享福的。” 季凤这是实话,从前打猪草背柴禾,满山找野菜,吃不饱穿不暖那才累呢,不过就算那样,也没说半道打盹儿的,她做活儿向来手快麻利,怎么听两句杨书师念的古文,就盹着了?一时又掐了大腿肉,疼的龇牙咧嘴的,清醒不少。 杨书师见底下睡倒大片,以木击案,发出贯耳的响亮,那些孩子被震吓了,忙的抬直身子,手捧书卷,摇头晃脑,稀里糊涂读上两句,吱吱啊啊的乱不成样。 把杨书师气着了,不过他注意到,前排的一个小女郎,叫季珠的,从头到尾都精神奕奕,脆生生的嗓门都读对了,那练在木笘上的“尻”、“髋”、“脊”、“偻”、“腰”、“背”、“吕”……这些大隶,都端端正正,像模像样的。 总算有点欣慰之色,因点道: “你来领着大家诵读,从‘肠胃腹肝肺心主’,到今日学的,先单个字的读一遍,再连字成句的读三遍。” 季珠原本依照杨书师所言,练了字,因堂内大家的嗓门混在一处,吵嚷嚷的,她也不怕羞,便也摇头晃脑在读新学的两句。 一被点名,周遭倏地落下一片静,等着她来领头,季珠这心口砰砰直跳,连拿书卷的手都有点打抖了,好在起头单个字的读,音节短,并未露怯。 不过等到成句的领诵时,就撑不住了, “肠胃胃、腹、腹……” 后头季凤听了,便知妹妹是因心急心紧犯了口吃。 这毛病在熟人跟前一点不会有,唯逢有些境况,话说不利索,上次因妹妹生气对着胖张广流利背出孟子之言,季凤只当读书上的事不会口吃了,不承想还是犯了,一时心切不已。 听的这样磕绊,众人哄笑起来。 季珠越发在“腹”字上绊住了。 众人又笑起来,还有大胆学舌的,被杨书师击案喝止:“肃静!” “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为师令季珠为首诵读,是想你们效仿其长处,当作谦恭之态,何故哂笑!” “小珠,芦菔菘菜!” 季凤正急的团团转,若非杨书师在,她早骂那些烂了舌头来发笑的,因季珠受委屈,正回头找寻她的目光,她得以用口型道。 这是阿姊在家教的,若是有不得不说话,心内慌乱之时,只当自己面对的是地里长的芦菔菘菜。 “小珠想想,菜畦里那些芦菔、菘菜不会说话,小珠每日帮它们捉虫浇水,念叨一两句话时,是不是很自在?” 想起阿姊的话,于是乎,满堂的学生,在季珠眼中,幻化作一头头的绿菘菜、白芦菔,连杨书师也成了一头最大的菘菜,全讲堂只剩季凤这样的亲近之人,还有新认识的甘王女。 季珠的书声一下流利起来, “肠胃腹肝肺心主,脾肾五脏膍齊乳。” 满堂齐整跟读一句,她再嫩生生的领诵道: “尻髋脊偻腰背吕,股脚膝膑胫为柱。” 书声朗朗之中,杨书师满意的捻须点头。 木槌击钟下学后,不少小女子围上来,问季珠是怎样识得那些字的,央她告诉法子, “若明日默写不出来,杨书师打手板子可疼了,瞧我这手,上次的青还在呢。” “小珠,你就行行好,告诉我们罢。” “对呀,告诉我们罢,你要什么,只说出来,我买给你。”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95节 倒把季珠问住了,挠头苦思,黏住站过来的季凤,心口方平复下来,小声道:“我也不知,书师教了我便能记住,我喜欢那些字。” “你可哄我们罢,定是不肯将好法子告诉我们。” “就是呀,只知喜欢人喜欢玩具的,还有喜欢字的?莫不是喜欢写字的毛笔?我有一只狼毫的,你若告诉了法子,我送你可好?” 围住七嘴八舌的,越发难住了季珠,什么狼毫她都不懂,总答不上来,扯扯季凤的袖子,央道:“二姊,你帮小珠说。” 季凤挥手赶道:“我妹妹读文认字,那是天赋!岂是人人都有的,我听了那些《急就篇》哪、圣人云的,直要犯困,今日背隔日忘,她能长长久久的记在心里,这便是天赋!” 说起妹妹这些,季凤这脸都扬起来了,可也光彩着。 “小珠,你再给他们背背那关关啾啾,淑女不淑女的。” 季凤笑道,这还是当初上山打柴摸野菜,路过书馆,一时听了的,后来季珠总也没忘,能念叨出来。 “二姊,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季珠扯住她的袖子道。 一时都笑了,季凤自己也笑翻了。 这处人总算散了,后头位置的甘王女一直未走,这会子方插空道:“季凤、季珠,你们上哪去?” “原该回家的,我阿姊今日要去乡市买头驴,带我们一道去,想必已在外头等了。”季凤自己的书箧早拾掇好了,一面麻利的收拾季珠的,一面道。 “买驴?这样的事交给仆奴去做便罢了。”甘王女道。 “我们家没你家那样阔绰,没有奴隶,再说,我这手生来就是做活的,若真有什么奴隶帮着做这做那,心里倒不踏实了。”季凤道。 甘王女想了想,说:“这样的话我不曾听过,买驴这样的事我也未见过,阿耐,你推我与她们一处,我必得跟去看看。” 阿耐心知,甘王女一直不肯离堂,是舍不得,她长这么大,还是头遭有玩伴,总是好奇人家的所有,不舍早早归家。 便做主应了,差了旁的小子先回甘家与白夫人报信。 季胥与阿耐相熟,听其说了缘故,没有不应的,多久不见后头轮椅上的甘王女,因道:“你还好呀?” 甘王女别脸向他处,两颊微热,催道:“阿耐,别顾着磕牙了,若好了便赶紧走罢。” “阿姊,你们见过?这是我们一处玩的甘王女,也想去瞧瞧买驴的热闹,她也吃过你做的菹菜肉脯面,全吃干净了,说你做的好吃呢。”季凤已经爬上了牛车,趴在上头添嘴道。 因季胥促成她来书馆的事,甘王女从前总是别扭着她,闻言一下臊了到脖颈, “谁说了。” 季凤口快道:“我问你,你点头了,那也是说,自己说的话还想不认?” “我不与你争口舌之利。” “说不过我咯。” “好你个季二凤!”甘王女急的自己转动轮毂,扳在车旁捶了她两下,两厢闹作一处。 阿耐与季胥看了好笑,因见她们玩的好,季胥道:“王女可要坐上来?” 后来甘王女是卸了轮椅,被季胥并阿耐合力抬上板车的,她们女孩三个并排躺在板车上,左右将甘王女夹在中间,抬手指向沿路,咭咭呱呱不停。 “这样的车我不曾坐过,能躺着看天,倒比轺车有趣。”甘王女道。 后见季胥为一头驴讲价,一时看住了,只见季胥最终以三千五百钱,买下一头黑驴。这钱是近来卖菹菜肉脯面,并豆腐肆那头攒下的。 驴车到底不会用来长途挽力运输,连城内都相对少见,多在乡下转悠,驼些农作物、拉磨,不似牛车,是不需要名籍的,不过算民时,会做为家赀畜产记录在户籍里,要纳相应的算缗钱。 不用去 县廷登记,钱货两讫倒也方便,将它拴在车辕上,跟着走回去。 那架子请陈大做的,四根木桩打进柴棚的地下,中间交纵两根榫卯结构的横梁,原在灶屋角落的石磨,被陈老伯抬至架上,如此套上驴,牵引缰绳,便能拉动磨盘了,比人力转动要轻省百倍。 次日后半夜,季胥正在引驴拉磨,见季凤仍起来了,说:“瞧,这样多便宜,快回去睡,这处阿姊能忙的来。” 季凤习惯这个点起身,并不睡了,说:“我心里放不下阿姊,阿姊天天忙累,又是能缺觉的?那书馆竟是享清福的,一点不做活倒让我浑身不是劲,阿姊便让我帮帮你罢,我并不困,他们晌午都小憩,我还有兴头玩击壤呢。” 一时提了半桶浆去灶屋过滤了,后又帮着烧火。 和季胥说起白日里她们学了什么、玩了什么、季珠被杨书师点名领诵的事,不过没提自己打盹儿的事,担心阿姊赶她去睡觉,只说自己记不住字文,总是忘浑了。 季胥搅动了釜内的浆,听的心肠暖和,万事开头难,劝她莫急,慢慢来,知她更好与数钱相关的算术,因问: “凤妹的九九术可能背下来?” 提起这个,季凤颇有神采,杨书师教九九术时,她倒没打过盹儿, “能!二半而一,一二而二,二二而四……三八廿四,四八卅二,五八四十……九九八十一!” 拴在柴棚的大黑驴吟哦两声,灶屋里头融开一片热雾,有说有笑。 辰时,季胥在豆腐肆开张,如今家中驴也置办了,往后便打算攒住钱了,留作后用。 第79章 才摆开豆腐,只见市内闹哄哄的,一胖脸妇人,领着县廷的官差属吏,穿市而过,路过季胥的豆腐肆门前,直奔隧尾而去,逮住了一个中年男子。 那男子尖颌雀嘴,龅牙外露,麻褐草履并不干净,外人看来形容猥琐。 偏偏牵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女,那小女约莫三四岁,两个丫髻极为可爱,身上穿的胖胖的,干干净净,一看是家里细养的,正举着胶牙饧,时而舔上一口,乖乖被那男子牵着走。 男子正与卖菜翁讲价,不防被扑来的官吏摁在地下,推搡中小女孩的胶牙饧掉在地下被踩坏了,不禁抽搭起来。 “做甚抓我!放开我!” 男子挣扎不已,一时引的市内的行人驻足瞧热闹,伸手指指点点的。 引路的胖脸妇人扳过那泣哭的女孩来怀里哄,一面指着地下道: “贼人定是他!这女孩原哭着不肯走的,这贼人买了块胶牙饧哄她,把人牵走了,幸而我留神瞧见了,让我汉子悄悄跟着,自己跑去告官,这才能逮住他!” “杀千刀的贼!该拉去受刑!五马分尸!” “坏了良心的!竟敢略卖孩儿!” 行人义愤填膺,往他头上吐唾沫。 “我不贼人!那是我的女儿!冤枉啊!”男子不住的喊冤,只是没人信,哪个疑犯被捕不得叫嚣自己是清白的,你一声我一语,骂声高过男子。 “你就是贼!你看你猥猥琐琐,哪来这么粉团似的女儿?拐了好人家的女孩说是自己的,我呸!”妇人的丈夫也指着道,丢一把石粒砸他。 又有跟着拣那填路的河砾用来砸人泄愤的,皆因这贼略卖孩童,一直未归案,近来家里孩子都看的紧紧的,不敢放外边玩,生怕丢了。 “住手,人我们带回去讯问,只等定罪发落。”若非领头拿人的令史喝住他们,能上来撕那男子,令史说罢将手一挥,命官吏们回县廷。 汉子拉住令史,搓搓手道:“大人,我们夫妇提供了贼人的线索,您看,告示上悬赏的五十两银,何时能给我们?” “待讯问出结果,少不了你的,走!”令史摆手道。 官吏将那男子一把提起,押向外,却见那女孩从头到尾一面哭,一面喊: “不要抓我阿翁!坏人!” “好阿娇,不怕,贼人被逮去了,快别哭了,告诉婶子,你家是哪的?”妇人只当女孩是吓坏了,蹲下来给她掖泪,问道。 可任凭妇人怎么哄也不行,见他们押人走,越发声嘶力竭的跟过去,令史命一并带回县廷听讯。 “怕是带出来养久了的,连亲生阿翁都忘了,只能认贼作父了。” “骨肉分离,这些人可真该死。” 行人指着背影骂道,久久方散。 季胥的豆腐肆就在不远处,见了这事,心有余悸,因闭肆晚了些,快鞭往书馆赶,有贼人在外,她断不敢让妹妹们独自归家。 从前的季胥,十二岁被略卖离家,为奴三年,遇上圣上的免良诏方能脱离奴籍归家,这样的事不能再发生了。 因近来都是早晚接送,赶到书馆,好在妹妹们也乖,也从不往外跑,收拾好书箧,只在堂内等她来接。 “阿姊慢些将车,仔细路上的石头绊了轮毂,我和妹妹在这不会丢的。” 虽说如今阿姊成年了,可四年前的事历历在目,凤、珠两个见她晚了,哪能不挂心的,这会子见到阿姊,开心的拥上来,季凤尤其叮嘱道。 “肆里今日纳交易税,耽搁了,我担心你们等不及,自己跑回家了,紧赶回来。”季胥一手搂一个,放下心,向外道。 “我与小珠将阿姊的话记在心里,不会胡乱出去书馆的,方才在玩猜枚,时辰一下就过了,倒是阿姊,在外头要小心生人。”季凤虑道。 季珠也点首认同,仰头向她道:“阿姊小心。” “阿姊也将凤妹和小珠的话记在心里,在外头会留神注意的。” 季胥道,携她们辞别杨书师,归家了。 翌日,豆腐肆周边卖吃食的小贾们聊了起来, “昨日闹那出,竟是错抓了,冤枉了好人。” 季胥住城外,不比他们消息灵通,因只留神细听。 “可不是,听说当真是父女二人,报上籍贯姓名,令史在籍簿上一查,户籍明明白白写着,这二人就是咱们灵水县辖内某个乡里的,进城来买办的,人刚到市里,小女早起困觉,闹性子哭了,这才不肯走。” “他自己那个样,女儿倒是养的白白净净。” “可不是,凭谁看也不像一家人。” “听说今早又有人往县廷那去告发,指着自己的邻居说这个可疑、那个像贼,竟都不是那略卖童男童女的贼人。” 隔壁卖糕饧的老媪道:“不过是都亭那的悬赏告示出了,他们为得五十两白银的赏钱罢了,那贼人有那么容易被逮了?除非哪个撞见他现行,倒有这可能。” “到底财帛动人心哪!正是这样,县廷又加了道告示,若有刻意诬告他人的,罚作半月苦役。” 对面汤饼家的汉子笑道:“近来我的运气不错,想是能发一笔赏银的财!” 众人都笑话他尚未睡醒,他自己也笑,一面向客道: “夫人要什么样的汤饼?” 只见那夫人生的圆盘脸,茄紫的襦裙,并不起眼的身段样貌,说话时很会笑,便显的和善, “来一碗豕肉的,我一会来取。” 说着将她的竹箪留下,转身别处去了。 季胥正笑了给人拣完豆腐,一抬脸,笑意不禁凝固住,四肢的血几乎不受控制涌向头顶,整个身子僵在原地。 四年前春夏之际, 十二岁的季胥,一身打补丁的春衫罩住单弱的身量,坐在田埂上,手里转着草叶。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96节 她听说县城因郡国征收粮税,进进出出的男女佣工背粮去百里外的查收处,因而把守并不严苛,无传也能进,便动了心思,想进县寻活计。 年前分家不久,她阿翁就去了,家里少个劳力,她心疼阿母,若她也能去背粮、或是哪家店肆要她打杂,就能贴补一份家用了。 “你这样小的使女,又有哪家愿雇你?我劝你歇了这心思,别乱跑。”冯恽听说她的心思,说 道。 他总比旁的孩子爱洁,怕脏了衣裳,不愿坐在田梗上,这会子站着说话,低头向她。 季胥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势必是要去的,冯恽气的来回走, “你总是倔,怎么那年磕了脑袋什么都忘,却不忘改性子呢?” 他一屁股坐下来,道: “我和你一道去。” “你也缺钱使?” 她听说经舍大儒愿收他为弟子,授经传业,徐家大母欢天喜地替他张罗行头,三日后便要去孝顺里入学了。 想必冯家短了谁的,都不会短他这唯一的读书人的,冯家授官入仕的希望,全压在他身上了。 “你不是要去孝顺里的经舍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总之你去哪,我也去哪儿。” 冯恽道,有些比谁更倔的意味。 季胥打小熟知他的性情,笑了道:“那两日后,我在蜂子坡那等你。” 冯富贞蹲在一旁捅蚁窝,正起劲,鼻涕淌了也不顾擦。 冯恽阴着脸令她,“今日我与胥女说的,若你敢和大母学舌。” 她睁圆眼,立时摇首,“我绝不学舌。” 这小叔在家总是冷言少语,没个笑脸,她一惯怕的。 季家胥姊倒和气温融,很能克他,小女孩都爱跟在她后头玩,这会子拿了她的小手巾,替她擦了鼻水,说: “你别唬她,天不早了,该回家了。” 冯富贞临走道:“胥姊,明日再来找你玩!” 次日,倒没找着人。 田氏去地里锄草了,家里就凤、珠两个。 季珠刚学会走,在门前蹒跚,跌了一跤正哭。 季凤正坐在门槛上,抱住她拍打来哄,一面吐了唾沫给她揉额头的包,说: “我阿姊出门了。” “去哪处了?” 冯富贞道,她不爱和凤、珠这样淌鼻涕,脏兮兮的小女玩,爱和大些的,会梳头的女孩玩。 “她没说,只说出去半日。” 凤、珠才刚也闹了想去,被季胥拿“乖乖在家,给你们带胶牙饧”这样的话哄住了。 冯恽见冯富贞返至家中,因问缘故,冯富贞老实道: “胥姊不在家,出去了,说给凤、珠两个带胶牙饧呢。” 一语刚落,便见冯恽变了脸色,胶牙饧,是县里方有的甜食。 季胥这会已独自在县城了,正跟一个妇人走。 那城门口人来人往的背粮佣工,以成年男丁居多,别说女娘,就连妇人也少见。 半个时辰前,管事的摆手赶走了她,说: “瞧你这小身板,我这些人一趟可得背三四斛,你能背的动?别杵这碍手碍脚的。” “婶子,还有多远?” 半个时辰前,季胥被管事的驱离后,又去了趟县市,一家家的询问那些列肆可有要人做活的,都嫌她年小,不肯雇。 正丧气的往回走时,遇上了这妇人,说她的主家要一个烧火丫头,问她会不会烧火,一个月能得二百的月钱,赏钱另算,说完又打量她一眼,有些嫌她还是个使女,太小的意思。 季胥听了一喜,忙说会的,又说了些自己虽是使女但肯卖力做活的好话,妇人勉为其难带她去了。 只见那引路的妇人椎髻布裙,合中身量,回头时腮边一颗痦子,笑起来很亲切可亲,说: “快了,就在前头,你若做的好,我和主家说,长年累月的雇你。” 片刻之后,到了巷子口,妇人指向前方道: “就是那家了。“ 季胥正欲言谢,只觉一阵刺鼻,眼前黑了过去,闭眼前,那妇人仍旧一副笑意,和蔼的望着她。 和眼前这张笑脸渐渐重合,仿佛鬾鬼的面容一点点重现在面前,令人手脚冰凉,浑身像注铅一般沉重不已。 第80章 “女娘,这豆腐怎么卖?” 妇人带笑问道,近四年过去,腮边的痦子不见了。 千思万绪过了心境,周遭物穰人稠,片时她回过神来,自然道: “三钱一块。” “给我拣两块,早听人家说你这的豆腐出名。“ 妇人笑道,比起季胥内心的惊涛骇浪,她仿佛不再记得眼前的季胥,这不过是妇人寻常简单的一日,似是买了菜蔬,便该回去做炊。 季胥给她拣豆腐时,甚至怀疑自己认错了人,可是妇人一再的笑,总令她想起当年在船仓的那份潮湿闷热的记忆,她令汉子捆打那些吵嚷的孩子,也是这般笑吟吟的。 “你们可识得刚才那妇人?她是本地人氏?”季胥问道。 胶牙饧老妪摇头道:“瞧着脸生,长的倒还周正可人,许是哪个大富之家的仆妇。” 对面卖汤饼的汉子亦说头回见,问: “你打听她做什么?“ 眼瞧那抹茄紫的背影在列隧里越走越远,将要没入人海里了,她抓起自个儿的钱袋,说: “方才买豆腐落了钱袋在这儿。” 说罢让对面的夫妇帮她照看下店肆,抬步向那背影去了,视线紧盯,距离不远不近,缀在后头。 话说昨日,县廷这处, 一行人携嫌犯入内,令史姓乔,正是城内乔富户家的大男,与县丞是舅亲,正因这层关系,他比县廷内所有属官胥吏,都要早知道一则消息——举孝廉,以博士弟子身份,送诣太常。 此乃地方向中央贡士,每年一举,面向广大吏民,他们会稽郡负责此事的举主为会稽郡守,全郡举孝廉二人,各县,包括灵水县在内分到一个名额,先由县举向郡,再由郡守评选其中之二。 今年的两个孝廉,将以博士弟子身份,送往长安太学,诣见太常。 在五经博士之一门下学习,学有所成者授职,郡文书都是稍次的,甚至能做中郎官,天子近侍,因此不少吏、民,都将察举入选博士弟子这一名额,视为发迹的机会。 连乔令史这样的富庶之子也眼馋这个位置,他虽说有个做县丞的舅舅,但这举孝廉,和举廉吏又不一样,前者他那品秩六百石的县丞舅舅并无资格做举主,就算来日升迁为一千石的县令,也无资格做举主,需得二千石的郡守才能做举主,他舅舅只能通过举廉吏,让他补迁为一个小小二百石的令史,乔冲并不满足于此。 这日,他与三五好友饮酒作乐,其友人道: “贼人略卖孩童,民愤久积矣,若令史能破获此案,民心所向,会稽郡守岂不赏识?” 是了,他那舅舅马上升迁为县令,能做主将本县的名额给他,待到郡国那一关,可就鞭长莫及了。 正因此对略卖小儿女的案子百般上心,一听哪里告发,便去逮人了。 “带进暗室讯问!” 也不顾那形容猥琐的男子喊冤叫屈,将他的小女儿拉扯开,一把关上门,留他的亲信在外头恐吓那女孩,令她将嘴闭上。 县廷内分曹设官、分职治事,譬如有功曹、户曹、奏曹、法曹、贼曹、兵曹等等。 户曹掌管民户、祭祀、农桑,田部与乡部从署户曹,因春耕之事户曹各部议事方散,各部啬夫自堂内出来,见到那令史一行逮了疑犯入暗室,议论纷纷, “怕是又要动用笞掠之刑了。” 所谓笞掠,便是对犯人进行拷打,这是合法的,正常程序是先对犯人进行讯问,将其供词记录在爰书上,前后对比,若发现其口供有谎言纰漏,疑犯一味的狡辩不认,方能进行拷打,拷打这一程序,也得合法记录在爰书上,将来由县令、县丞听审时,以作参考。 可这乔令史,酷爱动用私刑,但凡抓了人,也不走讯问流程,先打一通,再来问,且他的拷打,并不记录在爰书上,上峰们无从得知,况且他还有个县丞舅舅。 “想来这疑犯,就算不是,也得给打服了,最后认罪画押。” 近来这乔令史经手颇多案子,不顾程序,上来便动用私刑,倒是破获了不少大案,民心正盛。 这略卖案若也经他手抓住供认不讳的贼人,想必举孝廉的名额必 属于他了,有这样的履历,就是举到会稽郡守那,与各县的孝廉放一处,也是有资质较量的。 话说这灵水县丞姓潘,乃是豫章郡人氏,灵水县令即将升任为豫章二千石太守,任命文书已经下了,县令这位置空出来,县令已向上修书一封,荐举由潘县丞补上,想来不会出什么差池。 这潘县丞来日做了县令,他外甥乔冲的位置便越发稳固了,因一百二十石的髳长道: “要我看,吏民之贤者,当属乔令史,博士弟子非他莫属。” 一众附声认同的,有的虽不认同乔令史的贤能,但因他与潘县丞的亲戚关系,不禁言语卖好,以作攀附。 不一会儿,门内传来拳棍之声,夹杂着男子的哀痛苦哼,那女孩哭的涕泗交加,在外拍门唤她阿翁,被乔令史的亲信强行扯去前厅。 “阿翁!别打我阿翁!” 女孩软住双腿不肯从,是被拖走的,原本干净的衣裳滚了一地泥,脸蛋也不再白净。 看的人不忍心,发叹道:“这样就算得上贤能?若我说,今年合该是由衡入选。” 说话的是乡部的乡啬夫梁兆,他是牛脾乡的,庄盖邑字由衡,因粮价风波,从前多有交集,况且也听说过庄盖邑不少的事,因道, “上回多亏的他和乡三老说了蜡八祭这一法子,所谓民贫则生奸邪,由衡这招广收祭品而济难民,我们牛脾乡这才不像周边似的,斗械抢劫,安稳度过了。” 说到田啬夫庄盖邑,也有听说他的传言的,为父杀贼,心怀民生,确实是孝子廉吏,当得这一名额。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97节 “我听说,由衡猎了猪,不贪钱利,尽数分给了乡民,这段佳话可都传到我们雍乐乡了!” “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这些要求,由衡哪一条不符合?” 乡部的尤游徼帮腔道,他与田啬夫是旧相识了,只叹他兄弟不好交际,否则孝廉之名必将更为人所夸谈。 “田啬夫,你的字好,便由你来替我记录爰书。” 只见那暗室的门开了,乔令史不知何时出来的,抖落宽袖,十分神气的指使道,里头的人痛哼已不如先时响亮,难怪他一派得意,想来将要问出利好他的罪词来了。 “好个乔令史,吾兄与你品秩相同,岂是你能使唤的?”尤游徼啐道,撸起袖子亮拳头,当真要去打那乔令史。 不说乔令史的亲信相护,近处的田啬夫便抬手将他拦下了,只见他面无表情,侧过脸,附耳吩咐了尤游徼什么。 尤游徼方冷静下来,向外去了,临走狠瞪了乔令史一眼。 乔令史只当是那田啬夫胆怵了,不由笑道: “我如何不知你我平秩,只是贼曹不比田部清闲,近来案子多,忙的很,拨不出人手,只能劳烦田啬夫了,谁叫全县廷,再找不出第二个有你字好的呢。” 二人品秩虽同为二百石,但在乔令史看来,成日在乡里与农田打交道的田啬夫,是毫无前程的微末之流,他并不放在眼里。 可这庄盖邑,身为田啬夫,渐渐的竟有了孝子廉吏的名声,县廷不少人觉着这举孝廉的名额该给庄盖邑,暗中私语他多亏有个县丞舅舅,方能与其较量,乔令史再不能忍的。 田啬夫进至讯问室内,只见那男子躺在地下呻吟,却看不出皮外伤,这是乔令史畜养的打手,一套拳法下来,打的人吃痛叫苦,油皮不破一点。 他向案而坐,一旁的乔令史问道: “姓名,籍贯,因何略卖童男童女!” 那男子开始还虚弱道:“官爷,小人冤枉,我乃灵水县黄乡人,进县里来买办用物的……” “胡说!你分明是外地口音,来人!严刑拷打!”乔令史向两个打手使一眼色。 男子的哀嚎声越发弱了,“我们一家三口,是去年青州来投奔好友的,后来落户在灵水县,有传,有尺籍,皆在我娘子那,她人就在……” 先前这男子进来一路,早将这些话托出数遍了,在乔令史听来,外地来的,携有一女,与略卖案发生的时间也对的上,这罪名安在他身上正合适,他这行浩浩汤汤抓人,众人看在眼里,案子一举破获方能大快人心,真相并不要紧。 见他嘴硬,只令再打。 “令史,恐怕闹出人命,不好交代。”乔家门下亲信躬身道。 “给我打!此人不受诘问,满口胡言,不打他也不说实话了!”乔令史不听劝。 那两个打手只得加重拳法,一拳拳的落在人身上。 满室拳头到肉的闷声,乔令史暗暗察看一旁田啬夫的神色,只见他始终执笔记录爰书。 其实这爰书,乔令史自然不会用这份,届时造份假的,强令疑犯画押便是了,之所以要田啬夫相帮,不过想羞辱他一番,再看看他,当真心怀民生? 都打成这样了,依旧不为所动,连替疑犯求饶的只言片语都不曾有,不过是个冷血沉默之人罢了,也不知怎么就得了那些好名声。 思忖之际,忽一亲信闯进来道:“不好了令史大人,此人的妻子在县廷外,要咱们放人。” “她夫婿是略卖案的疑犯,何来放人之说。” 乔令史的意思,是令其在外将人唬住,无非将事情说严重些,再使些银两,恩威并用,这样的愚民也就不敢再闹了。 “不仅她一人,还有好些瞧热闹的县民,都说错抓了,要县廷放人。” “多少个?” “得有二十来个。” 乔令史坐不住了,人多口舌多,他的廉吏之名,万不能毁在这个节骨眼上,思量一番,无奈叫放人了。 但这男子被打的起不来身,断不能这时候送外头去,得先遣散那帮人。 因在外对人说:“此人虽不是疑犯,但提供了紧要线索,还需配合县廷办案。” 又当众拿了五十两银给那哭天抹泪要见丈夫的妻子,众人见那妇人捧了钱财,原本的同情,变成了艳羡,甚至有些变味的嫉妒。 “真是五十两!那人提供了什么线索?” “你这妇人快别哭了,得了五十两银子,够你家嚼用几年了,谁有你的运道呢。” “倒白白让我陪你来一遭。” 原是这尤游徼,离了乔令史的视线,如田啬夫所言,在户曹查阅到了那男子的民籍册子,得了如今的住址,寻去家中告知其妻,又让其先在县市哭一番,可怜见的,惹得人心不忍,便聚了这一撮人在县廷外闹着要放人。 那妇人拭了泪,谢了众人,又散了一两银子,给他们去酒肆打酒吃。 众人心里方好受些,渐渐散了。 妇人又额外拨出二两银子,给那报信的尤游徼。 尤游徼拒道:“你家汉子出来,使钱的地方多着!” 说到这,妇人不禁又抹泪起来,知道这是挨了打,要钱医治,可他们在本地并无宗亲,能得这样一帮县民来帮腔造势,皆因这游徼指点,旁的,又有哪处说理的呢。 不一会儿见抬了人出来,只剩蚊蚋般的呻吟了,一时哭的更甚,搬上板车,拉去寻药姑了。 话说次日,季胥眼看那贼妇从西市门出去,在青槐树下,招手叫了个僦人,拉她走了。 外头不如市里人多好遮掩,再跟去恐惹她注意,一时警觉了,或者令她想起自己从前被她略卖过,招来报复,倒不好了。 因此止步在市门后,并未犯险再跟,远远的,记住了那替她将车的僦人的模样。 她从前还是散户卖豆腐时,常将独轮车放在那,有时会舀豆腐脑给那些僦人吃,因是认识他们的,这个乃是叫祥伯的。 届时这贼妇人的去向,可向祥伯打听。 至于捕贼,当务之急得去一趟县廷,将此人告发,由县廷将其逮住归案。 她这样一个独身的女娘,还是不再涉险为妥。 第81章 怕那贼妇一时不知去向,季胥并不多耽搁,当下去到县廷。 那看门的小吏将她拦住问道:“做什么的!” 季胥道:“回官爷,我来 告发略卖案的贼人。” 门吏见怪不怪道:“你可想好了,若经查是你为了得赏银,蓄意诬陷旁人,拉你做苦役去!” 季胥道:“亲身所历,亲眼所见,绝无半句虚言。” “你想仔细了,这略卖案的贼人一经抓获可是死罪,若你胆敢以死罪诬告旁人,将充作半个月以上的城旦舂。” 所谓城旦舂,便是一种劳役刑罚,量刑定期限,男犯人筑城、女犯人舂米,极为艰苦。 因近来诸多人为赏银来告发,乔令史命他们将话说严重,以此杜绝门庭若市的景况,今日来的,听他这样说,都退堂鼓返回了。 这女娘倒不改主意,仍旧坚持要告发,说:“怕是要快些,不让人走远了。” 门吏懒洋洋的将她领进县廷,只见堂内的匾额书道:明镜高悬。 指着门檐下道:“在这等,会有人叫你。” 季胥等了一刻,不见来人,叫住一个进出的小吏问了,只说让她等,还是收到她暗暗塞去的十个钱,方说替她问问。 贼曹门外,乔家门下的亲信听了小吏传话,入内向乔令史汇报了。 乔令史因错抓了人,这两日见的又尽是为钱财来浑说的,这样大费周折,不如寻觅个替罪的,因道: “随意问问,打发她走。” 又等了一刻时辰,方有贼曹的文书不耐烦的出来,唤她问话,循例问她姓名籍贯。 季胥言说之前,再度确认了一遍,“那贼人不会知道我所说这些罢?” 她担心遭贼妇的朋党报复,方才在外先和门吏确认过,如今得到的回答一样, “你的信息贼人自是无从知晓。” 季胥便如实道来,从四年前自己被略卖、经手哪些,再到今日撞见那贼妇,以及贼妇的行动轨迹。 那文书原本漫不经心的,越听,越有神采,与四年前未破的悬案有牵连?更为一桩大案了,因道: “你细细将那妇人的样貌道来,只要她进出灵水县,办过传,有过记录在册,便跑不了。” 遂据她所述,一笔笔将模样描好,举起来,只见是个圆盘脸,柳眉长眼,颊畔噙笑,很是温和的一个妇人。 “四年前她嘴角边的痦子,极可能是为掩人耳目易容来的,不过,有这些特征,也足以找着了。” 文书沾沾自喜,要将这线索捧给乔令史,又道, “行了,你回去罢,待我们核查一番,若此人真是贼妇,会有胥吏知会你的,五十两赏银少不了你的。” 季胥于是回豆腐肆了,想来,若家中能有五十两这样的大钱进项,遇到突发的大变故,也能有兜底的底气了,外加每日挣的,日子将安心许多。 如此等了两日,仍无音讯。 “那贼人还未归案,你家孩子可得看紧了。” 周边的小贾说起这事,还和从前一样的话。 下半日,季胥闭肆后,来至县廷询问进展,可巧撞见那日的文书外出归来。 那人一见季胥,不及她开口,却态度大变,说: “你胆敢再来!那吴妇人清清白白的人家,你诬告其死罪,其心何居!” 那吴妇人改变了四年前的季胥原本平静的生活轨迹,自己却正常的过日子,市里买汤饼豆腐,她怎会错认,这可是切齿的恨,闻言因道: “哪怕她不是年初略卖孩童的罪魁,那也是四年前悬案的贼人,我所说并无半句虚言。” 文书道:“证据何在、证人何在!官府依法讯问,她并非贼人,若非乔令史廉心待民,早该将你充作城旦舂了!” 说罢不给季胥再问的机会,挥手道: “来人!将其轰走!再看见她便关起来!” 两旁的门吏便要来赶。 季胥自知这其中出了岔子,旧事久远,她没有证据证人是事实。 但妇人已经现身,又有样貌绘图,若能将其抓捕,依照如今的讯问、笞掠程序,没有几个不招实情的,最后竟定论为她是清白人? 她也不强撑在这,与那文书理论了,不等门吏来赶,识时务的离去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98节 不过先去了趟西城门的青槐树那,问了僦人们祥伯的去向。 等了会子,只见祥伯送完客人返至此处,叙过话,她说道: “大前日上半日,见祥伯拉了一个紫衣裳的妇人,她在我这买豆腐落了钱袋子,那会儿忙着也没工夫追去寻她,这会子亲送去与她,这钱袋子沉甸甸的,搁我这也不踏实。 祥伯拉了她上哪去的?” 祥伯吃过她的豆腐脑,很愿意相帮的,想了一会道: “这人我也有印象,她在大富户乔家角门旁下的车。” 季胥去都亭取牛车这一路,想住半日神。 一阵风卷过,都亭墙上有些破旧的告示飘动着,上面几个大隶“提供线索,悬赏五十两银”。 妇人在乔家角门下车,难不成与乔家有牵连?真如小贾们说的,是乔家这样大户人家的仆妇? 可她这些日子,就遇上这一次,实在不像长期买菜的仆妇;若不是,那这妇人到底与乔家有什么干系。 要知道,乔家的舅亲是县丞,将要迁任县令,心里正琢磨这些事。 不禁意抬眼,却见房舍方向,门扉旁依着个妇人,踩着门槛,把玩着手巾,笑吟吟看着她,不知多久了。 正是那贼妇! 若说早两日买豆腐,她尚未认出自己,这会子,季胥可以肯定,她眼神里分明有别的意味! “健郎,从前的小宰羊长大了呢。” 她身子一拧,回身向内道,这处都亭的房舍,是供旅人住宿的,里头的男人不知应了什么。 季胥忙的撤身向牛厩去,匆匆撞着一人,额头在人结实的手臂上吃痛一下,看清对方反倒心内安定, “田啬夫?可是要回公田处?你我一道方便吗?” 只见她素襦垂髻,面上少有的慌色,脸色甚至隐隐发白。 田啬夫同为来都亭解牛的,手中缰绳在握,向她后边抬了眼,来路只有过往的牛车,并无异常,道: “你怎么了?” 他从来不好话闲天的,季胥只当他只有简断的回答,听他问,不知怎的松了口气,说道: “这里不好说话,回去路上,我细细与你说。” “好。”田啬夫道。 “你我同乘一车,说话方便些。” 季胥道,此时男女大防并不严重,共乘也不妨事。 只见田啬夫应了,替她将牛并车,分别拴在自己车车辕旁、车轴后头,欲扶她上去,季胥坐惯了的,并不用扶,只在原地道: “不好让贼人瞧见你我一处。” 一则恐连累田啬夫;二则我明敌暗,本就令人惶惶了,若田啬夫也曝露在其视野里,更加不安了。 于是先后出了都亭,走远些,见后头无人尾随,季胥方坐在车前。 田啬夫一旁将车,身子高大的落影将她这边罩住,回程只剩些轮毂碌碌声,伴随季胥水一般的话音,将事情来龙去脉流展开。 “阿姊,你脸色不好,是怎么了?” 书馆下学后,季凤牵了季珠出来,甫一见她,便瞧出不对劲来,心切道。 只见阿姊后头,牛车旁,田啬夫竟立身在那,不过从他的神情看不出什么端倪。 季珠气鼓鼓指着他道:“是你欺负了我阿姊?” 这孩子光记得从前田啬夫鞭笞人的坏印象了。 待田啬夫视线一转,不禁像受惊的小耗子战了一下,努力撑住,不朝阿姊身后躲,小手一指, “是你!” “没有这样的事,阿姊与他一道回来的。” 季胥不禁好笑,心绪轻松些,拉了她道。 一行回到本固里家中,暂未将这事告知妹妹,否则她们难免整日挂心,只拣了件豆腐撞坏了几块的小事来解释。 见田啬夫有话要说,卸了车,先让妹妹进屋练会儿字,自己则在井旁汲水饮牛,绞上来一桶满满的水。 田啬夫替她提在手上,倒进地 下的牛桶里,两头牛先后的把头伸进桶里。 两厢安静下来,他垂下视线,一次性说了很多话: “吴妇人那处我来查,没结果之前,你出行不便再独身一人,田部有佐吏早晚送春耕册子往返县乡,你不介意,或可一处。” “已经帮我许多,不好再麻烦了,我也知道独身不安全,待会儿我就上本固里和盛昌里问问,近来可有要去县城买办的,我驼他们来回,他们也省了脚程,我亦得了作伴的,岂不两厢便宜的事。” 季胥道,田啬夫听说了,认可这主意。 送走他后,季胥便照做了。 果真有人应,一听能乘牛车往返三十里,不知多开心, “我还未坐过牛车呢!” “听说一里路一个僦钱,谁舍得那些,如今倒能沾沾胥女的光了。” 哪日要去的,都事先与季胥说了,到这日便提前在路口等,回程便在城门口等,二个里加起来人户多,每日每日都有进城的,并未断过。 第82章 这福香食肆是乔家的产业,掌柜的看着并无异常,每日仍订她五十块的豆腐。 不过因那吴妇人在乔家下的车,季胥不再自个儿去送了,每日使七个钱,令一个在城内等活儿的小子去送。 包括有两家富户,每日要的十块豆腐,原先尽是季胥送家去,如今都让那小子做了,这活儿轻松,那小子也乐意做。 妹妹们大半日都在书馆,不会外出,下学归家了,乖乖听季胥说的,外头贼人未获,也并不独自的出去玩。 偶尔去陈家遛遛,也都是两家大人陪同。 这日傍晌,天色渐暗,乔家角门已有仆从在掌灯,远处的巷子黑洞洞的,庄盖邑的皂褐青帻将他匿在暗处,凤眼的锋芒盯住那扇门。 只听吱喽喽一声门开,一仆从掌灯明路。 出来的是乔家的舅亲,潘县丞,尖颌秃额的面相,穿着低调,左右张望一眼,弯腰上了角门旁的轺车。 不多时,一妇人出来了,布襦银簪,身段轻轻的上了僦人的牛车,在夜禁之前,出了城,向僻静的乡路驶去。 小半个时辰后,妇人指着前面的一片竹林道: “就在那处停。” 只见竹林旁,另有一辆牛车等候,车上的男子中等年纪,形容粗犷。 妇人上了他的车,冤家讨债鬼的打情骂俏了几句,牛车向路而驶了。 夜黑了,乡路安静,这个点路上的牛车都突兀起来。 后头一男子的牛车,不知何时缀在后头的,出城时她竟未察觉,现今警觉起来,和将车的男子道: “健郎,后头那车不对劲,怕是姓潘的找来跟踪的。” 于是吴健将车勒停,一时不走了,警惕的扶住车上的大刀。 只见后头那牛车上,男子形容俊逸,未有心虚之色,径直的从旁驶过,越过他们,向前而去了。 到了前头的亭门处,雍乐乡守门的亭父替他将门打开,熟络的问道: “盖邑回来啦,近来春耕,田部可还忙?你二叔前儿问起你的去向呢。” 吴氏表兄妹远远的见了,方卸下疑心,吴粱道: “原来是这处的乡里人,你快将车进了乡亭,与那姓潘的周旋一遭,我该好好的洗一洗。” 住在县市里的宿肆不安全,这偏远处的雍乐乡乡亭,成了他们这阵子的落脚处,每日出住宿钱。 亭父放了他们入房舍,后头厨舍的小子送了热水进去。 一番水声后,吴粱自隔间出来,猛的被人从后头抱住,吴健狎睨的在她肩膀嗅了口,吃味的说: “姓潘的老货可是碰你了?” 妇人回身在他胸口捶了下,“你还问这些,若非你的买卖亏了那些钱,我也不必重新涉险了。” 四年前,吴粱做贩卖人口的事,那时的潘县丞还只是灵水县小小的县文书,分职在户曹,日常接触各乡递交上来的传。 机缘巧合下,两人苟且在一起,潘县丞替她伪造出行的传;她则凭借自己亲和的气质,在各处略卖男女,出了县,漕船运往北地,自有接头的。 那时候,奴隶比牛值钱的多,一个奴值万钱,他们因此大赚一笔,原本的潘文书,也用那钱打点了上峰,晋升之路通畅,一年内成了潘县丞。 吴粱做这勾当,从不在一个地方久待,四年前便离了灵水县,携钱财投奔她远在青州的表兄吴健。 吴健本身是怀刀挟弹,四处游荡的奸轨,不是正经人,两人如同沟渠里的蛆虫,臭味相投,这些年一处生活。 “那老货可有松口?”吴健问道。 因他听信兄弟的说辞,将钱财尽数投在了一笔香料生意上,结果长路运送的途中出了岔子,全赔尽了,这才游说吴粱来找姓潘的要钱,递上从前的暗号,约在乔家会面。 吴粱的手在他胸膛抚摸,两指从他衣襟里捻出份布帛包着的木牍,笑道: “有这份假传,他能不应?” 当初,那潘文书行事谨慎至极,她要离开灵水县去往青州时,定令她当着面,将两人分账的竹卷都烧毁了,包括那些经他手办下的假传,一并烧毁,否则不放行。 吴粱留了个心眼,偷偷的藏下一份,正是她手中拿的。 数年过去,木头已经泛黄了,不过当初潘文书盖下的,他的吏员方印仍在,牍上所书文字依旧可辨,出行的缘由写着: 携女投奔亲人。 另描述了吴粱与其女儿的样貌,圆脸、柳眉长眼、右嘴角生有痦子,女儿的则是十岁出头,形容单弱。 不过所谓的母女关系,自然是潘文书伪造的,那女儿原是她拐来的。 现想想,正是那走了大运,免奴为良的小宰羊,眼中一狠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99节 “小蹄子竟敢告我。” 若非她手中捏有潘县丞罪证,哪能囫囵个出了县廷,好端端在这,一时泣道: “健郎还不快些了结了她。” 提起这事,吴健不禁咬牙,“我跟了这些日子,她竟没有落单的时候,牛车上总有作伴的,市内人多,越没有下手的时机了。” “她的家人呢?总要替我出这口气。” “你当牛脾乡那么好进的?” 那小宰羊告发时,在文书那留下的姓名、籍贯等信息,吴粱倒是要到了,只是如今进出乡里要过亭门,他这样外来的,看门的亭父并不放行。 还是扮作客商,先住在了乡亭,趁亭父不备,溜进了牛脾乡,找到季胥家中,只是房门落锁,并无一人。 况他这样一个脸生的进到本固里,惹得人人侧目、奔走相告。 若非他及时退出,一个被称作陈老伯的便引了一众人要打上来。 见她不依,吴健又说了: “待你要来钱,我豁了出去,也替你出这口恶气,到时候咱们也不待在这处,远走高飞。” “这钱姓潘的不敢不给,否则我交到督邮那去,告他个以权谋私,官儿也别做了。”吴粱倚在他怀中道。 想来也是,这潘县丞任满三年,正值升迁的节骨眼,二千石郡守照例派遣督邮来此行使监察之职,查校县丞历任时的上计、案件等等,若无差错,方可正式升迁为县令; 若这节骨眼上,被人告发他曾贪污受贿,与贼人同流合污,那这升迁之事便泡汤了。 吴健心有得意 ,道: “区区二千两银,他潘县丞,不,该称作潘县令了,还能拿不出来?” 说罢捉住胸口那只手,往床榻带,一番云雨。 话说庄盖邑见那对贼人路线是向雍乐乡去的,便现了踪迹,顺势回了庄氏里。 这处瓦舍是庄屠夫的旧居,生母病逝,养父庄屠夫为贼所杀,家中冷清不堪。 庄盖邑简单的将西屋掸尘扫拭一番,并不脱鞋,和衣枕臂的躺在床上。 不一会儿,外头响起轻轻叩门的声音。 乃是这家二叔在问,听着声音小心翼翼的, “盖邑,你可用过饭了,上二叔家用饭罢?” “不必了。” 庄盖邑这会露出本色,是没有人情味的。 庄二反倒大松口气,返回家中,向其妻道: “他不来,咱们吃。” 夜里,夫妻二人躺在床上,庄二辗转反侧,惹得妻子疑问: “你是怎么了?但凡他回来,你就这般寝食难安的。” “唉,睡罢。” 庄二叹道,并未吐露心迹。 当年,他兄长觊觎荆氏的貌美,将她娶回来,据说那荆家落难前,还算是个寒门之家,她这样的女娘也曾在家中读过些经书的。 不过这在乡野之地并非幸事,尤其全里人都姓庄的小地方,作为外姓人,他那屠夫兄长,未成婚之前,也调戏过荆氏。 后来因她阿翁病重,最后的依仗也无了,方能娶回来,总又嫌上了,打骂常有,说她不过为在乡里得个庇护方嫁他、带个累赘竟还摆脸色。 连带还小的庄盖邑也受他拳脚,时常鼻青脸肿的,没有一块好肉。 说起来,他那兄长,因做杀猪的活儿,进项颇丰,一吃酒,家里打骂妻儿,外头便爱吹嘘,大话说自己银钱家产多少、妻子如何高攀不上,诸如此类。 这样的话多了,便引的贼人来偷盗,争抢财物中丧了性命。 可他那杀猪匠兄长,身长七尺,因常年杀猪,体粗力强,虽说吃醉了酒,也不至于被一个比他瘦小的毛贼割喉毙命。 倒是那时的庄盖邑,已有十余岁,如同初成的狼獒一般。 后来,又有他举鼎成名,怀有怪力的说法。 这些年,庄二心觉蹊跷,一旦深想,汗毛耸了大片。 偏偏庄盖邑是孝子、廉吏,名声越发的好了。 这日,督邮府, 潘县丞自府中出来,衣裳还留有与督邮的推杯换盏的酒气,来时带的两个美人儿,尽数被笑纳了。 这会子面有喜色,同身旁的亲信道: “我当他李督邮是什么廉政高洁之人,也难过美人关哪,你去知会吴粱,令她明日来取二千两。” 说这话时,胸有成竹之态, “另外……” 附耳吩咐了什么,那亲信听的满脸得意,点头躬身去办了。 督邮府前这幕,落入巷中暗处双眼的深色中。 第83章 次日,天沉沉的,吴粱照样的竹林旁下了牛车,上了僦人的车辆。 这潘县丞备好了二千两,要她带上四年前的假传,约在城郊的山坡下做交换。 吴粱自是不肯的,潘县丞手里有府兵,倘若她带了罪证前往,必定人财两空,有去无回的。 所以她想了个法子,拿到钱后,令潘县丞安排一个人手,送他们兄妹前往津渡口,临了上船,她方将假传交给潘县丞的人,潘县丞倒应了她的法子。 “若我黄昏时分还未回来,必是那姓潘的使诈,健郎一定将东西递给督邮府,要他下马。” 吴粱走时嘱托道。 牛车向城郊驶去,轮毂吱喽喽的,吴粱这会儿已经在想日后的好日子了。 直到见牛车所行方向相反,方将视线停在那僦人身上。 这僦人是她在事先青槐树下找的,约好每日在竹林那接送她。 只见他今日戴了顶斗笠,压的很低,一时教人看不清脸,起疑道: “你这人,连城郊的路也不认得了?” 那人毫不理会,一味的将车赶路,吴粱见前后已然荒无人烟,心内又气,又骇道: “姓潘的派你来的?可别忘了,我手里的东西!” 吴健送了她,心情颇好,在附近的乡市沽了酒买了肉脯,方回了乡亭的亭舍。 一开门却变了脸色,只见里头被翻的大乱,他们的布橐尽数被抖落开来。 口内咒骂一声潘老贼,知道此地不能再待,也不顾那些行李,便要出门离去。 只是才一返身,肩膀被后头一股巨力钳制住,他只能迅速的拔刀相向。 两人交手,只见对方并无兵器,唯有的便是腰间一根长鞭,随手抄了一张木案,便挡了他几下的挥刀,力大如虎,震的他虎口发麻。 最后竟被一脚踹出三丈远。 后背撞了床架子,连带胸口剧痛不已,生生的吐出一口血沫子。 他这会工夫方看清斗笠下那张脸,不禁睁大了眼, “是你!” 此人青帻皂褐,形容精干,正是那日缀在他们后头,被亭父称作盖邑的。 “你是潘县丞的人?” 他手捂胸口,本以为自己游荡多年,武力上乘,不承想落败在一个年轻人手下,心有不甘的问道,气息已经不畅了。 那人仿佛未听见似的,一点言语也无,捡起他脱手的那柄大刀,刀锋一侧,缓步向他来,如同野兽捕猎时,视线紧盯。 一时他好像嗅到来自阴间地府的森气。 大喊道:“好个潘老贼,竟敢算计我!小子!你方才也翻遍了这间房,告诉你,假传不在这,我将其放在安全之地了! 你若杀了我,你家主子的东西势必递交给督邮府,连你这样的鹰犬爪牙也脱不了干系!” 这话自然是他说来诓人的,那份假传,从前的确埋在某处,但因近日那潘县丞松口愿给钱,他们已是挖出来了,此刻就在他衣襟内。 好在那人的刀锋停住了,吴健只当他听信了。 却见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布橐,向他脚边一丢,里边竟骨碌碌滚出一颗人头。 吴粱灰白的脸面向他,仿佛还能看见生前的惊恐。 “表妹!啊!” 吴健一时气血上涌,大吼一声,暴起一身力,向那刽子手杀去。 一道血当场溅了半周,花了床架子上挂的青纱帐。 城郊, 潘县丞举目向来路。 这山道两旁,埋伏了十余个府兵,只等吴粱现身,来个瓮中捉鳖。 这毒妇胆敢胁迫他,这样的祸害,不得不锄,因问: “督邮府附近的人手可安排齐全了?” 亲信道:“禀县丞,都妥当了。” 他此举敢捉捕吴粱,正因那李督邮笑纳了美人儿,放开此事不管了,他全无后顾之忧。 这里拿了吴粱,她的同伙见她未归,必定去督邮府递交罪证,不过是自投罗网。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00节 因此气定神闲,捻须只待来人。 过了约定的时间,久不见人,莫非那吴妇识破了他的埋伏,一时不敢来了? 思忖间,只听左右指向来路道: “来了具牛车!” 潘县丞吩咐下去,要府兵听令拿人。 可那牛蹄子渐渐的近了,原地踢踏时,他们看清了,那牛车上并无妇人,只有个将车的僦人。 将斗笠摘了,现出一张略显眼熟的面孔,像在哪处见过。 不过潘县丞可没工夫细想,手指道: “定是那贼妇的同伙!拿住!拿住!” 府兵们自山林冲出来,敌手却是形容高大,体格如狼似虎,满身血腥的男子。 他们戳着刀剑小心上前,一番试探的模样。 那人竟主动将车上一柄带血的大刀向地下,哐啷一掷。 府兵们才大胆向前,他也不反抗,任由府兵将其押至潘县丞跟前,轻易便挣开了。 潘县丞只当他欲行不轨,高喊左右护驾,却见那男子解下腰间两个黑布橐,向地一扔,男女两颗人头骨碌碌的滚落。 男子面生,可那妇人,不正是曾找他要钱的吴粱。 慌乱的潘县丞这才镇静,还是一旁亲信提醒道: “县丞,他是咱们县廷田部的人,田啬夫,叫庄盖邑的,当初还是您举廉吏,将他补任为田部啬夫,看守公田的。” “田啬夫?” 这田啬夫一职,毫不起眼,连潘县丞自己也不记得何时顺手做过这样的事了,一时不解对方目的,仍颔首道, “我想起来了。” 庄盖邑道:“幸蒙县丞提拔,无以为报,唯有为县丞排忧……” 县廷, 潘县丞绕案走步,心有忖思,只见那案旁的炉子,那份陈旧的假传烧出灰烟,渐渐的化作灰烬了,这还是那田啬夫在城郊时交给他的。 门扉忽地一声雷响,乔令史急哄哄的闯进来,问道: “舅舅何故将举孝廉的名额给了那田啬夫?外甥为之奔忙久矣!竟落得一场空。” “你的事明年再论,也不迟,我见这田啬夫武力高强,手格贼人,又衷心于我,实乃可造之材,若能送诣太常,将来必定为我所用,我常与你说,任人唯忠,这样的人,实在是难得啊!” 最后放声笑道,为自己得了臂膀,早已命人摆酒陈飨,宴请田啬夫, “你也留下,一道饮酒欢谈!” 乔令史不从,他道:“你的贤能在其之下,舅舅即使将你举去郡守处,势必入不了郡守青眼,舅舅无奈选他,何尝不是为了你的将来,你应该明白舅舅这份苦心。” 说的乔令史松了口,一并留宴了。 三月春, 山上的鼠麴草长的茂盛,叶片像鼠身,白毛蒙茸,打的花骨朵黄如曲色。 季胥三姊妹下半日在家,和陈、王、邓三家女眷孩童,结伴去了牛脾山采鼠麴草。 因用手指掐嫩芯,指头都绿了,采回来满满一大筐,搁在檐下。 季凤拿起一捧细细的嗅,“真有一股鼠耳味,臭臭的,小珠你闻闻臭不臭?” 季珠也点头,“臭!” “做来的龙舌,吃起来却不觉着,真是绝了。” 季凤嘀咕道,听的季胥笑了,唐代有诗云“深挑乍见牛唇液,细掐徐闻鼠耳香”。 这鼠麴草可是好东西,能化痰止咳,清热解毒,正因此,楚越这带,每逢三月,便回用鼠麴草做一种叫作龙舌的吃食,一家人吃了,以预防换季的节气病疫。 这种吃食,还是从前田氏在时,季胥学到的,一直记在心里。 只见她舀了面粉来添水溲面,妹妹们则蹲在井旁,拣干净那筐鼠麴草,用清水洗过两遍,一人一边抬着木桶来灶屋, “阿姊,洗好啦。” “上面的枯草叶子都拣了,我还捉了叶上两只虫,喂给母鸡吃了。”季凤道。 两个妹妹干活总是很有劲头的,这会子站在灶边,盼着好吃的。 这龙舌,记忆里,阿母给做过,不过那时候家里穷,连磨的面粉都是麦屑粗糙的,更舍不得放蜜了,那样的她们也爱吃极了。 如今,季胥添了蜜去溲面。 这蜜,还是从前蜡八祭得的,偶尔会化水吃,剩的不多了,季胥全加进面里了。 那鼠麴草,焯了水,捏成一个个青绿的团,加进面团里一块揉。 “阿姊,正好有一釜水,我去把鸡喂了。” 季凤是勤俭持家的,从不糟蹋东西,这水况且还费柴禾烧了,呈现浓郁的绿色,她道, “拿这水来拌豆渣和秕糠,也让咱家的鸡防一防时气病。” 季胥应好,剩的一半,季凤又提去饮牛饮驴了,一滴没浪费。 “阿姊,这是在做什么?” 季凤回来,只见那鬲中的赤豆已经煮好了,她还以为要吃赤豆粥的,却见阿姊用竹箕沥干了,倒在洗干净的石臼里,用舂碓去捣。 “做赤豆沙,今年阿姊做些不一样的龙舌。”季胥道。 “赤豆沙?” 凤、珠从未听过,新奇的凑过来。 只见那赤豆很快被捣成糊状,季胥又在铁府中添了膏油,一半赤豆糊,一半赤豆粒,混在一处炒制,还添了红糖增添甜味,末尾不忘来一小匙的盐提味。 “难怪叫赤豆沙,真和沙砾似的。”季凤见了炒好的,说道。 季胥还做了肉松,是用从前煨过的肉脯,细细刨打来的,和豆沙分别包在鼠麴草面团里,放在甑子上蒸。 热气正郁,只听外头有人问: “胥女在家否?” 这样的话听着耳熟,三人出去,只见是乡啬夫梁兆,领了尤游徼登门。 “里面坐。” 季胥招呼人进了堂屋,倒了水,正好龙舌蒸好了,拣了一盘子来案上招待。 “我们这趟来,有喜事告诉你,四年前将你略卖的贼妇吴粱,已经归案了!据说是田啬夫拿住的。” 季胥听了一喜,因道:“好在归案了,我也不用再悬心了,田啬夫可还好?近日不曾见他。” 尤游徼道:“好,邑兄这会在潘县丞府上,因你告发有功,县廷赏银五十两。” 说罢推过一包布橐,里头全是实实在在的银饼,总有十个。 妹妹们正好进来,一时看的眼都直了。 “那贼妇有朋党,奸诈狡猾,这里多是田啬夫的功劳,这些劳您转交给他。” 说罢分了五个银饼出来。 尤游徼像是事先得过示意的,先手摁下了,道: “邑兄因此被潘县丞举向会稽郡,你提供的线索是关键,这钱,他让你安心收下。” 尤游徼说话时,梁兆口中闲着,见那盘中的龙舌绿油油的,捻了个来吃。 一口咬去,里头竟有馅料,似有赤豆的细腻香甜,不禁夸道: “这龙舌吃着很不一样。” 季胥笑道:“这是赤豆沙的陷,还有肉松馅的,乡啬夫和游徼尝尝,别客气。” 在别人家本不好多吃的,但乡啬夫先前吃了实在可口,忍不住又吃了个肉松的,点头称好。 尤游徼见状,也尝了两个。 他那糙舌头,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细腻的吃食,也不拘礼,那盘子剩的全被他风卷残云了,看的乡啬夫瞠目结舌。 送他们出门时,季胥用苴叶给他们各包了一些,另多出来一包,她道: “这是给田啬夫的,劳游徼捎给他。” 尤游徼道:“可有要带的话?” 季胥想了想,“就说,我谢着他的情。” 第84章 “乡啬夫和游徼饭否?” “来找胥女说事呐?” “什么事这样重要?二位亲自登门。” 因一具牛车停在二房院门外,十分打眼,过路的乡民见乡啬夫并尤游徼自院内出来,不住的问东问西。 听说是贼人归案落网之事,情绪高涨, “抓住了?” “何时的事?” “这么说各家的猴崽子们,可以不用整日拴在家中了?一天天的,上房揭瓦要反了,总也看不住。” “抓住的是四年前的贼人,如今县里那起略卖案仍未破获,各家的孩子还是要看紧些。” 乡啬夫道,他待会儿也会将此事张贴在乡亭,广而告之。 众人吁叹不已,又问: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01节 “怎的乡啬夫单单去胥女家说这事?” 乡啬夫看了眼相送的季胥,方才得她相嘱,勿要将自家得了赏银的事告诉旁人。 他也知道的,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何况田啬夫同样的嘱托过他,因借口道: “她家是四年前的苦主,这样相关的大事,我自亲来告诉她了。” 众人听着在理,“四年前可也有告示说赏银五十两,案子破了,也不知谁得了赏银。” “四年前的告示还能做数?官府才不认账。” 七嘴八舌的,渐渐散了。 晚些时候,庄盖邑自县丞府应酬完,回到了公田。 田垄上的草舍便是他简单安身的地方,周围的秧苗刚插下去,还没成熟,也不用日夜守在这。 尤游徼说:“这地方不好睡觉的,邑兄随我回家住。” 他是来送那份龙舌的,果在这处寻着人。 这草舍狭小,摆一张床就不剩地方了,收拾的倒是干净,窗台那还有支竹筒,倒插着带毛的木柄,笔不似笔,拂子不似拂子的。 他拿来打量道:“这是何物?” “牙刷子。” 庄盖邑夺回来,搁回竹筒,身上穿的短衫皂绔,刚从河边洗澡回来,水珠还留在臂膀上,陈年的旧伤长出嫩肉,显的鲜红狰狞。 “我习惯住这了,东西可送去了?” 尤游徼知道劝不动他,点头道: “我做事邑兄放心,尽数送到了,这是那胥女做的,特让我带给你的,我先前在 她家吃了,味道是真好。” 说罢将那包绿油油的龙舌打开,见庄盖邑看住,因道: “邑兄不认识?龙舌,我们这春日有吃这个防病的习俗。” 庄盖邑只见过庄氏里的人家吃这个,自己未尝过。 他骨骼粗、手掌大,那龙舌经他拿着仿佛小了一圈,一口就塞了一个,点了点头,紧接两个、三个,这包有八个,全给吃完了。 话说季家二房, 季胥送走二人,返身至堂内。 只见那放有银饼的木案,凤、珠二妹,花猫子头一次见着如此硕大的鱼,左右护法似的,一人一边跪坐着,扒着案沿,视线紧盯,半步不离的守着。 见她回来,嘁嘁喳喳的问起缘故,才知季胥前些日子遇见了那贼人,难免心惊肉跳。 季凤拉着她,见胳膊腿都好,方安心,口里念着神仙保佑。 “凤妹放心,她归案了,阿姊不能有什么事,咱家还得了这笔钱。” 季胥道,这可是五十两,豆腐肆一年到头也赚不来这些钱。 “好些钱,可放哪里呢?” 季凤先是呆,后是大喜,对着银饼摸不够,最后又愁道,在屋子里东找西看,觉着放哪都不踏实,悬心吊胆的,怕丢了,怕被偷了。 “放这!” 最后季胥指着西屋墙角,那口浸菹菜的双领罌道。 “菹菜罌?” 季珠一时以为阿姊要将钱藏进罌内,还在想,那不是和菹菜混在一处了。 却见季胥一点点的,将笨重的双领罌挪开,用锄头掘了个一尺深的洞,再将布橐包好的银饼藏里头,用土重新掩好,再挪回双领罌。 “这样好,任谁也想不到,不起眼的菹菜下面会有银饼,小珠,我们在外头玩,也千万别说给旁人。” 季凤道。 季珠乖乖应好。 今日在豆腐肆挣的散钱,季胥仍旧用钱袋装着,藏在衣柜的被子里了,这些日常嚼用足够。 至于埋起来的五十两,换算下,能买五具牛车,或者十四头驴,八百三十只鸡。 若是买稻谷,足足能买一千斛;买豆子的话,能买到千六百斛。这样的粮食,足够乡里普通的五口之家吃七年,若是她们姊妹仨,能吃上十五年,可见是多大一笔财富。 这就是她们姊妹日后的底气了,遇上大事挖出来应急,若是将来开更大的店肆,也能用作本金,季胥这心,又踏实不少。 这处拾掇完,她们捧了龙舌来吃,软糯香甜,略有一丝丝鼠麴草的清苦。 “这包明日去书馆,给你们同袍分着吃。” 季胥给她们各包了一份,两个妹妹在书馆人缘好,也时常带些同袍分的肉脯回来,季胥想着不能光吃人家的,因此准备了。 凤、珠二人得了,放在各自的书箧里,这可是她们自己做主的东西,就像平日攒下的钱一样,一时开心不已。 季凤素日惯会持家,可也不是那爱占便宜的性子,已经在想,要分给哪些人了。 “这龙舌真好吃,外头没有这样的卖,是你阿姊做的?” “你阿姊手艺真好,我家的厨夫就做不出来。” 次日,书馆的学生吃了,连连说好。 一圈分下来,姊妹二人又得了好些肉脯,兔肉、鹿肉的都有,这些都是肚子饿时,可以随手拿来吃的。 像阿姊做买卖,忙的时候不便吃东西,嚼一块这个正好,季凤拣了那些碎的进嘴里,大块的都用手巾好好的收着了。 下半日归家,牛车慢慢的走在田陇上。 遇着一群孩童,肩荷锄头,唱着歌谣,成群结队的向牛脾山去。 见牛车来了,驻在路边相让,小雏鸭似的挤在一处,日头下眯着眼笑,格外朴实。 “那是二凤、小珠她们!”崔广耀道。 “要叫她们吗?” 她们二人近日读蒙学,又因怕吴粱兄妹报复,有阵子没出门了,面皮都养白了不少。 坐在牛车上,扎着对红头绳,短襦都是细布的,袖口也没有风干的鼻涕,手上扶着书箧。 在他们看来,就和那富户家养的女娘一样,一时都有些生疏了,或是怯了,并未吱声打招呼。 还是季凤瞧见他们,趴在车沿问道:“往哪里去?” “去牛脾山挖野笋!”王利道。 “阿姊,我和妹妹能去吗?”季凤问。 牛脾山不远,路旁又有侍弄菜园子的乡民,这群孩童人多能作伴,季胥便放了她们。 凤、珠二人回去换了身补丁的旧襦,弄脏了也不心疼的,扛了锄头赶上他们。 孩子们正在原地等她们呢,见姊妹二人这样,又觉着可亲起来,话匣子打开了,问她们蒙学学了什么、先生可有打骂学生,还夸她们方才的衣裳好看。 到了那片毛竹附近,各自散开找笋。 这片的笋但凡冒尖,便有进山打柴的人挖了回家,因此地面是看不到有笋尖的,都还藏在地里头,得靠眼力找。 季凤眼尖,先找着一块隐隐有裂开之势的地面,一锄下去,果有褐中带绿的笋尖。 “这么快就找着了?” “摘果子挖野菜,你的手还是最快的。” 季止见状,越发将眼睛在地面巡视,她倒不信了,还比不上季凤在书馆读圣贤书的,果让她找着一个,就是小点,但有些还空着手呢。 季胥在家饮牛驴,这牛和驴,平时喂豆渣,偶尔搀些买来的草料,毛色光滑,可见是养的好的。 又到鸡埘里,拣了四个鸡子,因不做菹菜肉脯面卖了,鸡子又有富余的了,攒在陶罐里,数了数,有二十个。 她到菜地里,割了一把春韭,来炒鸡蛋,又到西屋墙角,拣了些芋头,准备做芋羹。 这芋头是去岁买的,那时买了半麻袋,倒在架子上通风存储,现在也还能吃。 做好时,日头也落山了,余晖烧红了山头,季胥去牛脾山唤妹妹来家吃饭。 一路上,有不少在院门口大喊自家孩子回家用饭的。 “成天在外头,心都野了,哪日被贼人掳了你去!” 大人冲疯跑回来的孩子念叨,关上院门还能听见。 季胥是个心静的,或说心淡的,偏偏最爱这样的景象,热热闹闹的,生活在这时候有了实感,路上招呼不断, “胥女,上哪去?” “可有吃晡食了?” 她都应了,到了牛脾山,有些孩子已经抱着笋下来了,一路应着大人的叫唤, “来了来了!” “胥姊,二凤还在挖呢,她运气好,一找就找着颗大的,这会子还没挖出来呢。”王利跑下来道,手中抱着颗小的。 季止瞅见她,别了脸没有言语,走开了。 远处季元在唤她,她出嫁的日子定了,就在四月,寒食节后,近日不怎么出门,在家做针黹活儿。 季胥听说了,找去毛竹那,一时睁大了眼。 季凤为挖竹笋刨出来个大坑,她是坐在坑里的,远远的只能看到她的脑袋了,季珠则在旁边用木棍戳,卖力的很。 “阿姊,快来看!这笋都快有小珠高了,王利他们说我挖到了笋的祖宗!” 季胥也还是头次见这样粗大的,因她坐在坑里,又是好笑,说: “让阿姊来,挖了咱们回去吃饭。” 说罢接过锄头来替,挖了一会子,可算见到根须毛了,这就是到头了,用锄头撬了下来,一根完好的大笋抬在坑边,足有大腿粗,手臂长。 又在大坑里刨到三颗小些的,这些还没来得及冒头,肉眼是不可能找到的,这是坑挖大了才能找着的缘故。 最后一大三小的笋,满载而归了。 这笋吃新鲜的最好,她也不嫌麻烦,现剥了壳,切出小截,用来炒火腿。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02节 这火腿正是田啬夫猎猪那次,用两条后腿做的,有日子了,片出来,只见肉红脂亮,呈雪花状。 炒笋也不加多了调料,以免抢味,吃的就是一个鲜。 “这春笋火腿好吃极了,又鲜又下饭。” 季凤把菜盖在饭上,吃了两碗,不防 打了个饱嗝儿。 “小珠第一次吃火腿!好吃的!” 季珠吃的两眼亮亮的,才知这火腿是这样的滋味,咸香味美。 好些笋,足够她们明日吃上两餐新鲜的,剩的那些,便片成片,晒成笋脯来储存。 第85章 寒食节禁烟火三日后,便是清明。 此时的清明还作为二十四节气之一,标志着春季中期,气温回暖,百姓们会有一些向大自然的春祭活动,保佑草虫退散、春耕顺利。 但还未形成向祖先祭祀、扫墓踏青这样的习俗。 只因田氏正是去年清明节气这日,在沔水翻了漕船,丢了性命的。 季胥便沽了春酒,买了枣脯、桑葚等果品,篮子盛好,用锄头串了负在肩上,携两个妹妹去祭奠田氏,顺便将坟修整一番。 当初沔水翻船,连尸首也未捞着的消息,是官府传回来的。 陈家的便找了邻里,那会是邓家的有一副热心肠应了,便是如今也帮着买豆腐皮的那家,两家帮着成了孤儿的妹妹们,在坟山给收拾了一块地,立了个衣冠冢。 说是田氏这样才不会成了孤魂野鬼,她的魂儿还能找回来,看看她的女孩,而妹妹们日后也能有个祭奠阿母的去处。 坟山也是牛脾山的一座小山头,因其树木稀疏,乡里的死了人都往这处立坟,故叫作坟山。 一路走去,能看见馒头似的坟包,有的长草了,有的还是新土。 季凤走在前头,手拿柴刀斩了那些绊腿的杂草荆棘,季珠在中间过路,季胥肩荷锄头在后。 两个妹妹都是熟门熟路的,因从前思念阿母,常来坟山。 后来季胥回来了,又时常的过来,告诉阿母家里挣了钱、越过越好的喜讯,顺便会收拾坟包上的草,因此这坟并不是久不打理的模样。 只是前阵子姊妹为了安全未曾外出,应上草盛的雨水节气,冒出些长到脚踝的草,这样的根扎的不深,拿锄头锄了,很快就能收拾出来。 季胥从底下往上锄,将那草丢到一旁,渐渐整理出泥地面。 季凤在前面摆果品,只见那木头的碑上,刻写着“季家妇,田氏之墓”。 “阿母,家来看看了,阿姊如今可出息了,开了豆腐肆,家里不仅养鸡,连牛、驴都有了,瓦房小院儿,连井都打上啦, 悄悄的告诉阿母,前阵子我们没来看你,是因从前略卖阿姊的贼人现身了,不过,她可算被官府捉拿归案了。” 说起这事,季凤是切齿含恨的,正因此贼人,阿姊才离家为奴,受苦受难,阿母到死都未能见一见她找了两年多的大女, “听说,她的头颅被割了下来,阿母在那边,可以安息了。” “对了阿母,阿姊送我与妹妹去开蒙了,阿姊说这样便能智能通达,书馆的杨先生,夸小珠的字写的好,说她天分好呢。” 说了又低头向季珠,“小珠,来了这会子,你也和阿母说说话呀。” 季珠总是含着脸摇头,只是季胥看的见,她眼圈红红的,便道: “小珠给阿母背几句新学的古文罢?” 季珠点点头,嗓音稚嫩的背起了《急就篇》: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勉力务之必有喜,请道其章。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周千秋……” 季凤侧着头,面有骄傲的看着妹妹背古文,一旁锄草的季胥,也停了下来,倚锄欣慰的看着这幕。 只是地下葬着亲人,总有遗憾,心想,要是田氏还在就好了。 从坟山往家去时,遇着了巡逻的尤游徼。 “游徼巡逻哪。”季胥招呼道。 只见尤游徼带着个脸生的青年男子,介绍道: “这是咱们乡继任我的新游徼,姓张的,孝顺里人氏。” 季胥与那新任的游徼打过招呼,因问: “尤游徼高升了?” 说起这事,尤鲁豪情壮志的,道: “我卸任了,邑兄即要举孝廉去往吴县,诣见郡守,我必追随他的,我们兄弟此去,势必闯出番天地!” 吴县是会稽郡的治所,郡守常居吴县,田啬夫此去,成则为博士弟子,不成则退回原处当差,尤鲁这一卸任,足见是极其信服他兄长的。 季胥听说了笑道:“那我先祝你们兄弟二人龙腾虎跃了。” 归家便张罗了些吃食,都是干粮,烙的胡麻饼,有二十张,还煮了二十个鸡子,分别用两块麻布包好,提去了公田处。 草舍不见人,等了一会子,田啬夫肩荷铁臿,挖完灌渠回来了。 她站的田陇,脚边就有哗哗的水音,是河水流入灌渠,灌溉稻田的声音,她道: “听说你明日一早便启程去吴县了,这些干粮你们带着路上吃,时间不够,只做了些胡麻饼,蒸的鸡子。” 灵水县离吴县有五百多里,她问过尤游徼,他们此番为公务出行,一路能换骑邮舍的下等马匹,日行百余里,估计三日工夫能到。 途中会有亭舍或邮舍接待过夜,但白日赶路期间的吃喝,都得自给自足。 因此她备了这些分量,时间急,不追求味美,只能以填肚子为主。 “多谢,这样的足够了。” 庄盖邑与尤鲁两个没有这样周到细致的心,不过路上哪里有卖粱饭的,打打尖,若遇不上吃食的买卖,便空着肚子,晚上到亭舍再吃喝。 有这些,倒不必空肚子了,他们两个大男人饭量大,这些必能吃了的。 “你再站一会儿。” 庄盖邑说罢进了草舍,返身出来时,干粮放好了,手中拿着一块黄褐色的布帛, “这是大汉的舆图,你拿着,或可用的上。” 庄盖邑此番远行,县廷是备了舆图的,他夜里挑了卮灯,照着绘了一份,这份给她。 季胥喜欢的接了,只见她展开来,两眼有神采, “这样的舆图,市里的书肆可是买不着的,多谢你了。” 因家里两个读蒙学的,她倒也想去书肆买些舆图、地理志的木札什么的,给两个妹妹看看,让她们知道自家在哪、国家多大、再说说外头的景貌给她们听。 不过县里最多能买着会稽郡的舆图,再大范围的就没有了,毕竟大多百姓守着土地,去趟县里便是出远门了,若遇着官府征调劳役,那也用不着自己查看舆图,因此这些多是作为藏书,大家士族传阅的。 季胥得了,可比得了宝贝,指着灵水县的标志道: “我们如今在这儿。” 庄盖邑低了视线看去,只见她指尖轻移,是五百余里的距离,说: “你将去这儿,吴县,若能得郡守举孝廉,将去到这儿。” 这次换指了更遥远的地方,都城长安,舆图上短短一段,是三千里远,只听她道: “我先预祝你成为博士弟子,官拜中郎将!” 这次离开,庄盖邑送她出公田,沉默的影子落在她肩上,她想起件事,问道: “乔家,与吴粱兄妹那对贼人,有何干系?因我家与乔家,有生意往来,我赁了他家一间小肆,也卖他们家豆腐,这心里总是不安。” 她记得吴粱曾在乔家角门下车,告发后竟被囫囵放出来,因此担心乔家与其有牵连,事后却不曾听田啬夫说起。 庄盖邑道:“不曾有干系,不过是障眼法,受她行贿的官员已被处置了,你还能照旧做他家的买卖。” 未提起潘县丞并乔家,和那吴粱的牵扯。 季胥单纯只是从前的苦主,潘、乔二者的刀尖不会指向她,反而知道内情越多,越难在潘县丞,此时该称为潘县令的辖区内讨生活。 将来有他落马的一日,再详说也不迟。 次日,季胥姊妹自外归来,亭门大开,看门的亭父见了她们道: “车后头那个小女娘,是本固里的凤女罢? 方才有邮人来,送了一封你的信牍,正好我拿给你。” 只见这时候的信,是书写在木牍上的,上面再盖一块被称之为“检”的木头。 这两 块木头之间的齿牙是相同的,外圈会有绳索沿着齿槽,将它们捆缚住。 再封上泥,泥上盖印,一旦被拆开偷看,是有痕迹可查的,这样便起到了类似后世信封的作用。 “信牍?还是给我的?亭父可是弄错了?” 季凤一时摸不着头脑,她从未出过县,会有谁给她写信牍,她并不认识这样的人。 季胥也同样的不解,暂先替她接来,问道: “亭父可知这信牍是打哪邮来的?” 亭父道:“远着咧,我听那陈邮人说,是幽州来的。 还有这包东西,是跟这信牍一并来的。” 只见一块不起眼的麻布包着,解开来,是两身苎麻襦衣,料子虽次,但比着身量,竟都是凤、珠二人的尺寸。 季胥拿来,日头下对着针脚细细打量,竟分外眼熟,像是田氏的针线!因她的收线很特殊,当初还教过季胥,她所以记得。 心内陡然一阵激跳,手上还摸到个细小的疙瘩,是有东西缝在衣服里头。 “阿姊,里头有东西!” 季凤拿着另件,也在袖口那处的夹层摸着了小疙瘩。 她们忙的回了家,也不及卸车饮牛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03节 先用剪子,挑开襦衣的线头,只见抠出来的,竟是两粒指节大小的碎银子! 那封信牍的绳索也绞了,信上写道: 阿母身在外,一切安好,来日寻得阿姊,归家团聚,愿凤、珠强饭自爱。 第86章 有这两身衣裳的针线,加之这信牍,足以确认田氏的确还活着,还十分惦念家中两个女。 像银子直接邮来,路上经手众多,难免被人据为己有,但这两身粗麻衣裳,就很不起眼了,邮人们看不上这样的,将碎银缝在夹层,真的珍爱这衣裳的,才会拿住细细的看,自然能摸出里头碎银子的疙瘩,为将这大约一两银钱送至女儿手中,可见用心。 “阿母还活着!” “神仙保佑!阿母还活着!” 两个妹妹抱头哭了一番,弄的季胥也湿了眼角,她道: “现在要紧的,是给阿母去一封信,让她知晓我已归家,也可不必逗留在外,早些回来,咱们一家子团聚。” 她上辈子是个孤儿,本以为自己喊不出“阿母”这称呼,可话到嘴边,竟分外自然,像是种本能,实在奇怪。 “阿姊说的对,幸而阿姊会写字,也不用去外头寻代笔的先生,我这就去拿笔墨来。” 季凤掖了掖眼角,去东屋捧了笔墨,并一张她们练字的木笘来。 季胥拿着木笘,与那信牍对比了,因道: “这信牍是有齿槽的,上面还得盖一块防偷看的检,恐怕自家的木笘不能用,想来得买他们那专门邮信的信牍,我明日到邮舍问一问。” 如今十里至三十里不等,设一处邮,主要负责传递官府文书,百姓若使钱,也能邮信,军事要地还设有“警事邮”。 负责行路跋涉,传递文书的,便是邮人。 离本固里最近的邮,在三十里外,这会去太晚了。 次日,季胥闭肆一日,腾出工夫,一早将车,问路找到邮舍。 只见那邮周围有零星十来座屋舍,门前屋后的稻田也插满秧,风一吹泛起绿涟漪。 妇人在田间劳作,她们多是邮人的亲眷,被称作邮户的,邮户的田宅是官府所分划,比一般百姓待遇好,是免收田租与刍稿税的。 邮人在外传递文书,她们则在家耕地织布。 邮户家的孩童们在田头跑闹,手拿网兜,要网住那红翅膀的蜻蛉。 见外人驾牛车来,好奇的停住,歪着脑袋打量,有个胆大的问: “你打哪儿来?来做什么的?” 他们皆与妹妹年纪相仿,季胥觉得亲切,道: “本固里来的,寻陈邮人,想往幽州邮信的。” 田氏的那信牍,并未留地址,她也只知是幽州来的,若想回信,还得找陈邮人,打听这信的详细来处。 “陈邮人?他家就在那,我带你去!”孩童们热心肠的,手指一座房舍道。 邮舍前方,设有木头架起三层高的角楼,有小吏在上头戍守,见人来,因也低头问:“做什么的?” 季胥说了来意,便放她过了。 刚到陈邮人家门前,只听屋前的鸡埘发出一阵咯咯哒的尖叫。 有一只鸡甚至扑腾着翅膀飞出来,屁股上的毛少了大块,里头的鸡还在惊叫。 “不好,想是进黄鼠狼了!” 季胥见那鸡埘的门漏了个缝,因猜道,家里的鸡埘也遭过黄鼠狼,那会儿姊妹们听见鸡的惨叫,忙的拿大棒子去,将那畜生打走了。 季胥跳下牛车,抄起墙角的一把扫帚,将那鸡埘的木顶搬开,果见一只通体黄毛,身子矮长的黄鼠狼,正要咬鸡脖子! 虽是怕鼠类,但也看不过养的鸡被咬死,一扫帚拍去,将那黄鼠狼摁在角落,那鸡呼啦啦的从顶上逃窜出来。 孩子们也围过来要打杀,陈邮人的妻子方氏听着孩子报信,急从菜地回来,篮子一撂。 只见她俯在鸡埘上,见那黄鼠狼被扫帚摁住,徒手一捉,嘴里骂道: “杀千刀的,前儿咬死我两只嫩雏鸡,今儿又来了!” 将它关在笼里,留着晡食宰了。 “好孩子,多谢你帮忙。” 她对季胥道,问了她的来意,一面招呼人,一面道: “夫君去送你们灵水县的文书了,得半日工夫,你进屋里等。 我们这处的邮,不比那些置,还能骑马送文书,都是脚上的功夫,接到文书就得送去,滞留半日罚金一两,谁出的起这个钱。” 方氏所说的“置”,也是类似于传递文书的驿站,不过负责的是加急的文书,因此有马匹甚至车辆。 这处的邮人只能步行跋涉,一日走两百里也是有的。 季胥听说了,感慨道:“我昨儿收到一封陈邮人送的信牍,不想竟是这样不容易,他在外头,婶儿倒把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 方氏心里受用,捧出自家做的龙舌给她吃,同她说话。 日中时分,可算等到陈邮人。 有他妻子帮忙言说,他连水也不顾喝,先帮季胥查了手中的竹札,说: “是幽州蓟县广德里的邮舍发出来的。” 季胥道:“地址可有具体到某家某户,或是某处乡亭的暂居处?” 陈邮人道:“这处地址是邮人可获的,再具体便没有了,你那信牍里竟没写?” 这正是纳闷之处了,信里言语简便,不曾提到这些。 “我朝蓟县广德里邮信,收信者写我阿母田桂女,她能收着吗?” 陈邮人道:“她若住在广德里,也能收着,若她在别处,怕是不能。” 季胥还是想试试,于是在这处买了成套的信牍,笔墨她自家里带了,借了陈邮人家的木案,一笔一划的写: 阿母毋恙,胥甚思念…… 信中写明她如今已安全归家,家中近况,以及姊妹们盼母归家的心情。 信牍不过一尺长,最后的字越写越小,挤在一处,要说的话总也未尽,却也不得不停笔了,将检盖在信牍上,用绳索捆好,交给陈邮人去封泥印邮章。 陈邮人道:“女娘这笔字倒很大气,我送文书这么多年,头回见这种样式。” 季胥笑了笑,不好说这字是八分书,只道: “偶然学的。” “此地距幽州三千里,邮钱按二里一钱算,是千五百;那信牍百钱一封,总的是千六百。” 一封信就是一两多银,难怪这时候普通百姓邮信少,幸而家里有进项,也有存款,还是能出的起的。 陈邮人道:“很快的,二十日左右,便能送到广德里。” 听他说快,季胥不禁怀念后世电子通讯,微信、电话,再远也能分分钟联络上,那才真叫快速又便捷哪。 清明节气后,季家大房一派热闹之情。 金氏成日下地,都昂首挺胸,大公鸡似的, “我家元女,许的是县城做生意的赵家,赵家你们知道不?那是做食肆赌坊,两样营生的!” 二房也有给季胥说亲的媒人,杀猪的、卖履的,都是正当年轻的儿郎,不过皆被季胥做主回绝了。 金氏知道了,在菜园子说起齐女两袒的笑话, “我看这胥女,也像齐女似的,嫌东家丑、西家贫,只想在东家吃饭,西家住宿!” 说的旁人笑了。 “哪有这样好的事。” 和她要好的妇人酸溜溜道:“还是你家元女嫁的好哪!” 金氏脸上有光彩,说:“几个有我元女模样标致?她胥女这么 挑,等成了怨女,就是旁人挑她咯!” 正说在劲头上,张嘴大笑着,不防什么东西泼进了嘴。 一看,竟是田垄上的季凤,拿浇菜的瓢盛水来泼她们,谁知那瓢有没有拌过尿的! 一时惊叫起来,“好个小崽子,看我不拿了你!” 金氏嘴里一股味,连呸两声,指着骂道。 “你来!季凤一点不怕的,待我阿母回来了,我告诉她,看她不撕了你们的嘴!” 听的人只不信,金氏道:“你发昏啦?田桂女的坟头草都二尺高了。” 季凤哼道:“前儿才收到她从幽州来的信,好好活着呢!嘴里再不干净,我阿母回来有你们好看的!” 金氏两个听了,都不敢惹了,若说季凤是泼辣,田桂女就是疯辣,没几个有她豁的出去的,孝道名声不顾,连君姑君舅也敢顶嘴,再说这股孤身寻女的劲,谁也没她疯的。 金氏这心中,说不上来的滋味,一时又想,回来正好,让她看看自家元女嫁的多好,气她一气。 这日,金氏拿自己的体己钱,买了半扇猪肉,宰鸡沽酒,将季元的婚礼办的风光又喜庆,大半个本固里的人家都去吃酒了。 临到送亲出门,却不肯了,搬了木案,拦在院门口,叉腰骂道: “赵郎呢?迎亲竟就打发个仆妇来!告诉他,我们不嫁了!” 那仆妇后头一顶小轿,两个抬轿的小厮,连吹打鼓钹的队伍也无。 就是再穷的人家,娶妻嫁女也讲究风光二字,何况赵家,问名纳吉省了,当他们商贾人家不懂,迎亲还这样简单,分明是欺负人!嫁过去日后有的气受。 那仆妇也是有脸面的,闻言抬起轿子竟要走,季富忙的来劝,说了些好话,将她哄进院里吃酒了。 自己拉了金氏到东屋说话,“看看你闹的,将人赶走了咱们的元女成了什么?她成了本固里的笑话了。 女婿因店肆生意绊住了,不能来,元女能嫁去已是咱家高攀,你还有脸说齐女两袒的故事,我看你才是那个齐女,心贪的很!要这要那的。” 因婚礼到这地步,架住了,金氏怨骂一番,不得含泪将季元送上了轿。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04节 酒席未散,金氏进进出出的忙,不小心踢到一个搁在西屋的聘礼箱子,竟轻飘飘的出去二尺远。 她心内不妙,忙的拆开,一个接一个,全都是空的。 “季富!” 她也顾不得夫为妻纲了,当着外人的面,破口大骂, “你个杀千刀的!连自己女儿的婚事也骗着我,聘礼呢!” 她原打算这聘礼收拾出来,一并搁到女儿的嫁妆里,可赵家省了纳吉下聘的步骤,聘礼直到方才,和轿子一块来的,这都是一开始埋下的祸! 尽是些空箱子,难怪拖到今日才送来! 季元上轿有两刻时辰了,季富便拉她到东屋说了实话, “因我在赌坊误了事,东家早不要我做了,我那牛车,是赁来拉活的……” 院里正热闹,东屋门雷响的开了,只见金氏一阵风向外去,季富在后头叫: “你现在去像什么话,出门这会儿工夫早都追不上了!” 季元身上是阿母陪她绣的吉服,坐在花轿里,闻不见鼓钹,只有冷清,这心里又是忐忑,又是不安。 外头的仆妇道:“新妇进了我赵家门,该恭谨些,正妻下个月便……” 她正猜疑,隐隐闻得阿母的声音: “阿元!” 她掀开轿帘探出去,金氏这一路,也不知怎么赶上的。 跑到轿前拦住时,满头大汗,前胸后背都是汗印子,好一阵喘不上气。 “你这妇人,要做甚!”仆妇指责道。 “阿元下来,我们不嫁了。” 金氏一把揭开轿帘,拉了她出来。 “阿母!这到底怎么了?” 季元只管跟着走,不知怎的松了口气。 金氏道:“你阿翁把我们骗了!他欠了赵家赌坊二十两,要将你卖给他家做偏妻,什么正妻都是哄你我的!” “你站住!你家不给人,那把银子给我!”仆妇与小厮来拉拽。 金氏与他们推搡道:“谁欠的找谁要去,我女儿没进你家门,没入户籍,再拦我就告游徼了!” 说罢暴起蛮力,将他们推开,拉了季元跑开。 季富等在本固里入口,没想金氏能劫住人回来,一时连脸色都变了,一句话不说,只来夺人。 季元被吓的没忍住哭,几下都不肯从,一直未松开金氏的手, “阿母!阿母救我!” 金氏想起田桂女,若她的性子,会怎么做?下一瞬,尖叫的和他扭打起来,指甲直往他脸上、眼睛上招呼。 本就跑松了发髻,狼狈不已,这会子更像个疯妇了。 季富一时竟不敌,掩袖躲避,叫唤道: “泼妇,敢对夫婿动手!我要休了你!泼妇!” 正乱作一团,季止跑来,发慌道: “虎孩不见了!” 她们二房与大房不和,没去吃酒。 姊妹仨人正在算田氏若收着信,或是启程归家,或是先回一封信,再有二十日就能见着信了,若直接回来则再晚些日子。 只听外头一片声,是乡佐敲锣在催人去乡亭集合,每家一个不能少,问了缘故,乡佐道: “贼人作案,季富的小儿子丢了。” 第87章 乡亭前,乡佐清点了本固里各家人数,向乡啬夫道: “唯独少了肖妇母女。” “是她!这毒妇!” 季富激动道, “我季家就这一个男娃,是我们夫妇的命啊!” 衣裳方才被金氏撕破了,东一块西一块的露着胳膊腿,瘫坐在地上不住的叫唤。 这肖妇人是去岁落户在本固里的难民,为人大方,常给邻居送点鸡子、菜蔬,左邻右舍都赞她会为人。 金氏也爱占这样的便宜,常与她往来,那日,肖妇人在她家院中,还逗季虎孩玩,夸道: “这孩子虎头虎脑的,真让人喜欢。” 因她给自家小幺买了膏环、截饼这样的零嘴,见季虎孩在外头玩,都会招招手,给他点吃,季虎孩也亲近她,时常肖婶婶、肖婶婶的,叫的很亲热。 肖妇人的日子比本固里大多数人家都好过,众人只当她逃难前家资颇丰,现想想,一个妇人带着女儿,从关东到会稽千里远,周围难民环伺,竟守住了钱财,很不可思议。 “定是混进难民中,来掩人耳目的!”有乡民道。 金氏倒没有大喊大叫,接连的打击,令她怔住了。 季元还穿着嫁衣,在旁边抹泪,季止也怕的哭了。 今日大房嫁女,是邀了肖妇人来吃酒的,家中忙碌,也没谁顾的上季虎孩,金氏一早拿吃食哄住他,让他一边玩去,别闹腾。 后来夫妻俩双双追出门,剩了季止在家忙活,客人渐渐的散了,她才有工夫找季虎孩吃饭,门前屋后没找见,这才慌了。 “你这讨债女!” 季富从地上蹦起来,一个巴掌掴在季止脸上,“连弟弟也看不住!白养你这么大!” 他这一下来的迅猛,众人惊呼,反应过来连忙拦住相劝, “有话好好说,这个也是你的女儿,再打坏了。” 季止脸上肿了指背厚,捂脸低泣,心内也很自责,不敢回嘴。 “生男如狼,生女如鼠!怎么丢的不是你!找不回虎孩,你往后也别进我家门了!” 季富指着骂道,脸上暴起青筋,冲动的又要打人。 众人嘴里哎的一声,只能再拦,却见呆住的金氏回了神,朝季富身上撕打, “是你!把女儿送给赵家做偏妻,在家一味的哄我!才有今日嫁女的事!否则虎孩也不会丢了!” 季富还手叫骂道:“疯妇,疯妇!你成日里将贼人招至家中,才酿成今日大祸!” 两厢扭打起来,头发乱成鸡窝了。 众人一听这里头如此多事,又见他们夫妻对打,不朝孩子动粗,便撒开了手,嘴里劝劝,不再拦了,由他们打到天亮去。 还是乡啬夫梁兆见状,厉声喝止道: “住手!金大妇你当众殴打丈夫,可知犯了弃市之罪!夫虽不贤,妻不可以不顺,念你失子之痛,罢手便不做入案。 再有你季富!夫为妻纲,不说以身作则,反倒与自家妇人扭打,还不快快撂开手!” 并两个乡佐,总算将人拉开了,道: “我去县廷递交此案,若那贼妇未出县,还设防能拦住,你们散去乡野山林再仔细的找找,那孩子也有可能自己跑出去玩,一时未归。” “季虎孩——” “虎孩——” 直到半夜,火把惹的狗吠不绝,全里大人也未能找着失踪的季虎孩,肖妇人家也人去屋空,渐都认定了,被那肖妇人掳走了。 “那肖妇人从前还邀我们上她的牛车,要驼我们去县里,想想真是后怕,还好阿姊带了我们情愿走着去。”季凤拍着胸脯,心有余悸道。 “她要给小珠枣脯吃,小珠没要。” 季珠想起这事道,这肖妇人惯会为人的,见季珠并陈穗儿在她家附近摘柳条,拿吃的给她们。 季珠本就怯生,加之季胥教的不能要生人的东西,便摇头没去接。 季凤捧住她两边道:“真的?真是万幸,谁知她那枣脯有没有下药的,吃了定将你迷晕过去。” 一时又悔道:“我先时还接了她两个彩绘鸡子,只当她热心,真是不该,这贼妇当时不定打什么主意呢。” 隔壁季虎孩,活生生的人,先前她们还口中骂心里怨,这会子人没了,谁也不想是这样的局面。 又过了几日,季胥惦记幽州的回信,去了趟邮舍打听,无功而返了。 陈邮人道:“许是她得了信,一径返程了,没有邮信给你,毕竟两地这样远,邮一道信,所费银钱不少,你再等等,她不定就到家了呢。” 五月,俗称恶月,有诸多禁忌,忌晒被褥草席,忌盖房屋。 季胥在布肆买了赤、黄、蓝、青、紫这五样细线,结股辫成环,系在姊妹三人手腕上。 “这是长命缕,五月戴着辟恶纳福的。”季胥道。 “一定保佑阿母平安回来。”季凤道。 五月五,各家门前挂艾。 季胥也打算从山间拔了野艾回来,扎成人形,悬在自家门前,以禳除毒气。 因书馆暂时休馆了,两个妹妹近日也在家,伴她一并去采艾草了。 背了一筐,从山里归家这路,只见王麻子家也在挂艾草,王利人不高,逞能要站在木案上蹦高来挂。 其母曹氏嗔道:“还不住手,仔细摔疼了!” 路过崔家屋前时,烟囱里飘出股粽叶糯米香,崔广宗自铁肆归家,手提一小坛的菖蒲酒。 廖氏在院门口迎,给他掸了掸肩上的尘土,问道:“可累着了?家里包了粽子,鬲上煮着呢,阿母拣一个你吃。” 又向内喊:“思思!广耀!瞧瞧谁回来团聚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05节 崔广耀并崔思先后冲出来,一左一右围着, “大兄你回来啦!” “阿母不准我们吃粽子,说要等你呢!”崔思道。 廖氏拍她脑袋一下,笑道:“死丫头又编排你阿母,我不许你吃,方才还偷吃一个呢。” 她们在后面过路,看了不禁心生向往,季凤闷闷的叹道: “阿母怎的还未归来,按陈邮人说的日子,也该到家了。” 从前也想,可逝者已矣,那种想念是藏在心底的,自打知道阿母还活着,扎根骨髓的思念一夜发了芽,长成擎天树木,一阵风刮过,她们便也孤零零,要想阿母了。 季珠越发黏住季胥,小脸在她腹部轻蹭,安静的不说话。 季虎孩未能找回来,贼妇不见踪影,大房近来乱哄哄的,院前杂草二尺高,还是一日季元并季止两姊妹,拿镰刀收拾整净的。 家里两个大人不问事,一个懒懒的躺在床上呻.吟,一个总在院里詈骂女儿,左邻右舍都能听见。 季止不敢顶撞,只能闷声收拾家里。 季富在家也并不消停,偷偷的翻金氏的嫁妆箱笼,偷她的体己钱。 金氏未曾睡死听着了,翻身起来骂,又拉又拽,被一道窝心脚踹的伏在床头动弹不得,捂着心口喘气。 季富得了那钱袋子,去了赵家赌坊一回,想捞回本来,他在那哭道: “你们评评理,我给大女寻的赵家儿郎,虽是偏妻,可俗话说宁做富家妾不做贫家妻,女儿进了赵家门穿金戴银有何不好? 那婆娘一味与我作对,开罪了赵家,亲事也做不成了,名声也坏了,来日配个伙夫,还能更好?” 说的赌坊的男子同情与他,道:“妇人家见识短浅,难缠啊!” 直到五月下旬,两个多月过去,仍不见音信,不见田氏归家,季胥不免想的多。 幽州离长安路远,当初田氏从沔水上长安寻女,为何最后会在幽州? 此间不回信,是因地址不详,未曾收到她的去信,还是收到了,苦于钱不凑手,出不起邮钱,没法回信,也凑不起归家的盘缠? 又或是在回来的路上出了岔子? 这些猜测,无奈相隔三千里,都没法得到验证,再等也不是办法。 为此,季胥做了决定,去一趟幽州寻母。 她搬开西屋墙角的菹菜罌,将地里的十块银饼挖了出来。 当初这五十两,也是打算急用的,如今所遇之事,正是急切。 她拿了五块出来,余的五块,重新埋回了地里。 待到晡食时,与妹妹们说了这打算,“两个多月了,阿姊想往幽州蓟县去,找找阿母,家里那五十两银,阿姊启了一半出来作用处。” 季凤道:“好,去一趟,我们一块将阿母寻回来。” 季胥道:“幽州路远,你与小珠还是在家等我,我走时托陈家照看,你们自己也注意,不要独身外出,别跟陌生人走。” 这一路远去,带两个孩子总归不便,况且也不知道会遇着什么,还是家里好,临走托付给陈家,再安全不过了。 一说这样的话季凤急了,“正是远,我才要陪阿姊一道去,阿姊路上想打会儿盹儿,也有我帮着看行李呀,阿姊,你便让我陪你罢, 小珠还小,留家里读蒙学,别落了功课,只她一个,咱们也好将她托付给陈家一阵子,陈家大父大母和叔婶惯疼她的。” 四年前,阿姊出门,她被给买胶牙饧这样的话哄住了,结果阿姊丢了,若她不那么馋,执意闹着要跟去,是不是阿姊就不会被贼人略卖了? 去年阿母临走也说很快回来,让她看好妹妹,可是迎来的却是天人永隔的消息。 她这会子怕了,不敢再让阿姊就这样离开自己,她也要跟去,要保护阿姊! 季珠道:“小珠不要去别人家,小珠也要陪阿姊去,书馆暂休了,小珠不用读蒙学。” 书馆暂休,是因杨书师得了老母病重的信,他启程回齐鲁老家,床前尽孝了。 若其母过身,再因其父早年已过世,他将在鲁地为母服三年期的齐衰之丧。 因此书馆最晚可能三年后方能重新开馆,这本就是儒生私人办学,的确存在 许多不定因素,这时候平民百姓读书难呐。 “小珠也能做事,不要和阿姊、二姊分开。”季珠央求道,生怕被丢下,眼圈已有泪在打转。 二个形容可怜,季胥不禁动容,想了半日,道: “好!咱们姊妹不分开,一起去。不过,这次远行,得做足准备。” “好!”凤、珠二妹异口同声。 首先,是家中得托付好,才无后顾之忧,既然妹妹们同去,那家中还剩两样要紧的: 一是这房子并驴、鸡这些牲畜;二是县市里豆腐肆的买卖。 “幽州?这一去远啊,真是想定了?” 陈家与她们往来亲密,田氏还活着这件事,吕媪是头个知道的,因田氏未归,这阵子也替她们着急,如今听说要亲自动身去寻,担心不已。 “总要去一趟方知究竟,只是要厚了脸,将家里托付给大母了。” 她又说了家里牲畜每日吃多少草料,在哪处买来,事先放了钱在吕媪这处。 “这驴,大母家里赶集驼东西若用的着,尽管从厩里牵出来使,就当自家的用。” “你放心,家里房舍牲畜我们必定给你看好,不少一样,若有用的上的,大母也不与你客气。”吕媪道。 听她这样说,季胥反而宽心些,毕竟来回三千里,至少要麻烦陈家两个月之久。 吕媪替她虑到了,问:“你这一去,豆腐肆什么打算,暂时关门不做了?” 季胥道:“不关,照样的做,我将豆腐的法子说与大母,这阵子得劳您一家做豆腐了。” 这豆腐肆若照常开着,每月她能赚八千钱的利润,背后还关乎陈、王、邓、刘四家的营生,一家关,五家吃西北风。 她考虑后,有两个法子,一是买奴隶,可奴隶一时挑不到来路正经的反而招祸,况且奴隶也需要主人监管,也不是短期就能尽善尽美的; 二是连店肆并方子,托付给陈家,豆腐肆赚的钱,刨除成本,按三成利分给陈家,且签一份保密契书。 来找吕媪,便是商量第二种法子,吕媪听说后道: “听你说的很周到,只一点,县里的豆腐肆是你的大买卖,不同在乡里散卖,帮着打点不过出份人力,三成利给我家,你就少赚许多了, 这一去幽州,多有用钱之处,俗话说穷家富路,我们占二成,便很足够了,再多这心里反而不安了。” 自家日子因跟着胥女做小买卖越过越好,如今陈狗儿也拜了师,和王典计学算账了,这全凭胥女与王典计交好,总帮着说好话的缘故。 现在人家出远门,不过是搭把手,哪好要三成利,最后商量定的二成。 契书是季胥拟的,因陈家无人能识字,她便请的乡啬夫这第三方念给陈家听,并做见证,两家摁上了手印,这事当日便办妥了。 季胥教了她与庄蕙娘点豆腐,姑媳二人上手很快,次日的豆腐便是季胥教她们做的,嫩滑方正,卖相极佳。 季胥道:“我一直放心不下这店肆,见了大母和婶儿做出来的豆腐,这心里的石头可就落地咯。” 逗得姑媳二人发笑,又和她们交待了家里用具在何处,豆渣如何喂牲畜,待定好日子出门,临走将房门钥匙给陈家,便能放心远行了。 家里是托付了,还得想想出行的细则,路线得规划好。 她将舆图拿来,去了趟陈邮人家,向他打听此去幽州,走哪条道方便。 因还在五月,给他家两个孩子带了两条五彩长命缕,另提了二十个粽子去。 其妻子方氏瞧着心里欢喜,热情道: “怪客气的,里面坐,今日没有文书送,他在地里打桩呢,我这就去叫他回来。” 陈邮人回来洗了把脸,拿那份舆图看了看。 到底是经手文书多,往来路线看的多,对各地的邮舍分布有数,怎么走他再熟悉不过的,想了想道: “若要我说,你先走陆路到吴县,再一路北上彭城,到了彭城,则坐漕船走泗水,向西到荥阳,再走邯郸广阳道北上幽州,你所要去的燕国都邑蓟县,正在这条道上。 我说的这些都是大路,陆路有驰道相伴,渡口的漕船来往多,到底安全些。” 季胥将陈邮人说的这几站,在舆图上比对了,记在心里,问道: “我看大多都是陆路,我们驾自家的牛车去,可使得?这样还能省一笔雇车的钱,也能多拉点东西,不然光靠人力背不来多少。” 陈邮人笑道:“自然使得,你有自家的牛车,倒还便宜不少,可有办牛车名籍?” 听她说办了,因道:“那这车出远门不成问题。” “阿姊,你回来啦,路线可有定了?” 家中,季凤迎来相问。 季胥道:“定了,方才还找乡啬夫办了咱们姊妹仨的传,只是咱们要出郡县,去处远在幽州,县廷办不下来,要递交给郡守审核,得七八日才能办好,正好趁这日子,好好的备行李。” 一面道,一面盘开竹簸上晒的饭粒,指甲一掐,已经晒硬芯了。 季凤道:“日头好,早上煮的那鬲米,倒出来都晒干了。” 煮过后的饭暴晒脱水,便成了一种叫“糒”的干粮,热水一泡就能吃,出行生火不便时,用凉水泡久些,也能泡软了来充饥。 第88章 糒一共晒了十升,她另炸了十块面饼,不好炸多了,春夏之际水汽重,没吃了容易返潮。 除此外,带了二十升舂好的稻米,这些都是主食。 还买了一个温火的小炉,并个两只手掌能圈住的小铁釜来用,倘若路上方便捡点柴生火,也能吃上现做的,因此打火的燔石,姊妹仨的碗筷,一并带了。 主食与简便的炊具有了,还缺容易保存的菜,便将家里能拔的菜都拔了,有春韭、菘菜、葵菜,趁日头好,都晒成了菜脯,并春日攒的蕈脯、笋脯,收在布袋口里,吃的时候用水先泡发。 蔬菜有了,她在家里转了圈,将西屋梁上的两只大火腿取了下来,包好了一并带上,腊肉是吃完了的,这火腿是家里唯一的,容易携带的肉类了,才只吃了一次,只有点皮外伤。 “阿姊,要不要再带几个鸡子?”季凤道,便把家里剩的鸡子,一半煮了,一半新鲜,都包好算在行李里了。 这些已有的吃食,肯定没法带够三千里的量,不过应急时吃一吃,边走,还可以在集市买了新鲜的来补给。 听陈邮人说,有的乡亭附近因过路客商多,自发形成了亭市,乡下不比县城夜禁严苛,夜里甚至还能买着东西,若遇上了,便适当买些吃的用的。 这吃的有了,还得准备穿的,时值五月末,楚越这边早晚有些凉,到中午日头盛,穿件单的都嫌热。 幽州在北方,她们所去的蓟县,她在舆图上看了,上辈子文科生苦背的地图竟然派上了用场。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06节 脑中对比一番,大概是后世北京的纬度,比她们这的气温要低个几度,不过最快也得六月才能到,那会儿都有暑气了。 因此季胥给妹妹们备了两身单的襦衣,换洗的小裤自是不在话下。 至于她自己的,原有的不穿了,去了布肆,同掌柜的道: “想给我同 胞兄长买两身成衣,他与我身量一致,掌柜的看看可有合适的尺寸?我试了若合身,也好买给兄长。” 少时,她从布肆的里间出来,只见铜镜里一身男子打扮。 粗布的短褐,下穿带裆裤,足腕到膝下斜斜的扎着白布条做的行縢,这样轻动也变的轻捷。 至于头发,也不挽女娘常见的椎髻了,她全都束扎起来,用一块帕头包住头顶,形成个牛心的模样。 她特意在褐衣里头穿了件高领的中衣,遮住半个脖子,看着像是喉结也被遮住了。 再说身高,此时男子身高常见在七尺二到七尺三之间,她身长七尺二寸,并不突兀。说话时再将声线压低些,也就与外头的男子相差无几了。 最后买了两身褐衣,出行在外,男子装扮要方便些。 此外,想着早晚温差大,还备了床绵被。 另想到这车东西,万一下雨,得有遮盖防水的,便买了张大油布。 这油布还有另一作用,她在牛车的四角固定了四根空心竹节,里头插上小一圈的竹棍,将油布支起来扎好,便成了一个简易的帐篷。 不过这是没法子的情况下应急的,她们还是尽力找驿站、逆旅、乡亭落脚,要安全稳妥些,毕竟现在可不是后世的钢筋水泥世界,不说贼人,就是山里的虎狼熊罴,出门都是要提防的。 另还备了照明的松明,雨天的斗笠、蓑衣、木屐子。 并些日常的小物件,不在话下。 总的包了三个大布橐,两个小布橐,码放在牛车上。 最要紧的五个银饼,季胥衣襟内放了一个,裤腿里缝死了两个最后用,另两个分别塞在布橐的深处了。 袖口就放了些钱袋子装的五铢钱,总有五百个,这不比银子,五百个很重了,相当于在超市买了板鸡蛋,并将它们全塞袖子里的重量。 凤、珠身上则各放了五十个给她们应急的,说好了,若有走散的情况,妹妹们原地等候,季胥去找。 行囊渐渐置办妥当,八日过去,正好她们出行的“传”也办下来了,期间田氏仍无音信,她们便按原计划,在六月初二这日出行。 鸡后鸣九分,天边蒙蒙的清灰,本固里好几家来送。 “路上当心,找到阿母尽早回来。” 陈家的大母给她们备了饵饼,是用米粉揉水做的,拿着还热乎,塞在她们车上, “拿着路上吃。” 还有曹氏给塞的鸡子,邓家的豆脯,刘家的菘菜…… “够了够了。” 季胥接也接不过来,抱个满怀,一眨眼的工夫,牛车多了好些吃食。 几家亲热的,并些瞧热闹的邻居,乌泱泱的人,直送出谷口。 “这打扮真像个小子,怪俊俏的,慢些走,仔细路上的石头颠坏了你的车。”他们在后头道。 陈穗儿不舍季珠,一直在车旁拉着她的小手跟着走,说: “以后谁还陪我玩小儿戏呢。” 只见甘家的轺车正要进来,甘王女自车上下来,拉着季凤说了好些话,两个小女娘依依惜别,交换了袖中的手巾。 “我等着你回来。”甘王女道。 “我回来咱们去摘菱芡。”季凤道,“你腿脚不便还出来,快回去罢,仔细招了露水腿疼。” 阿耐陪着来的,给备了肉脯,并五升的糗粮,这也是种干粮,一件件的交代道: “肉脯是王典计他老人家的,这糗粮是我做的,拿稻米、菰米、胡麻、枣脯磨成屑,炙熟了的,你拿水拌一拌就能吃。” “好了好了,你们那处也该了了,我这里还要祭祖神呢。” 祖神,是这时候的路神,百姓出行前都会祭一祭,以葆路途平安。 只见王典计在路边设了小土坛,上头燃火,催着季胥来拜了,自己沿着坛边,向地下祭酒,嘴里嘀嘀咕咕的: “今既出行,道路开张。风伯雨师,酒道中央……” 牛车吱吱呀呀渐渐走远了,旭日初升,季胥回头再看,远处送行的人只能看清个黑点了。 “阿姊,小珠,你们瞧,前面那路竟宽成那样!” 她们从乡里颠簸的小路走了几十里,只见一条宽阔平坦的道路现在眼前,两旁的山,硬生生的被堑开了,山中多出一条道来。 “什么人修的?连山也能劈开!”季凤惊道。 “这是驰道,只有朝廷才能主张修缮,倾注了诸多的人力。” 走惯了坑坑洼洼的小路,这驰道在季胥眼里也是条“高速公路”了,毕竟有三十米宽呢,分成三股道,还修的平坦。 不过,这中央三丈,也就是最中间那股道,并非普通百姓能走车穿行的,乃是君王车驾的专有道路,也叫做“天子道”。 普通吏民走两侧,若擅自行走“天子道”,车具要被缴收。 对季胥来说,能走两侧的旁道也是好的,这比小路不知好多少,对没有减震的牛车来说,不颠簸就是对屁股和腰椎最大的友好,她一挥鞭,将牛车赶上旁道。 日头西晒,还能借这山头躲躲阴,真好。 不紧不慢的赶路,偶然看见奔走各地传递文书的车辆马匹,穿梭在道上,凤、珠新奇不已。 “瞧那枣红的大马!在乡里可是见不着的,难怪修驰道,用处竟这样大。” 季珠好奇道:“我们的传,也是这样传递着办好的?” 季胥笑了说是,便见她恍然大悟,像是了解了这个世界的运作体系一样,小脑袋瓜里不知在想什么。 黄昏时分,她们走了有百十里路,如期到了陈邮人所说的驿站。 这驿站是比邮舍更高级别的邮书迎送之站,邮舍的邮人是步递,这驿站的驿卒是马递。 院里还能看见驿卒翻身下马,大步进了舍内,后头有厩夫牵了马去饮喂。 除了这些公职人员,驿站也接待外出的百姓,按客舍好次收钱。 季胥跳下车,牵牛入内,凤、珠两个头回来这样的地方,在车上探头张望。 “这就是驿站了。” “干净的。” 她们说道。 “站住!” 只听望楼上一声喝,一小吏探着身子,手指她们道, “今日驿站不接外客!” 季胥道:“不知是何缘故,我们一行赶路至此,再向前要三十里外方有落脚的邮舍,天黑前恐怕赶不到了。” 那小吏高高在上道:“明儿督邮大人要下榻驿站,你瞧这里外才叫扫的多干净,要你住进来岂不污秽了?” “我们走时定将所经之地扫干净,不教费事。” 小吏说罢便挥手驱赶她们,任季胥说软话商量也不松口。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我们身上又没泥点子,哪就污秽了?他是督邮的王八小儿么,这样奉承,住都不让住了。” 走出院门,季凤一阵骂,望了望天色道, “阿姊,太阳落山了,咱们还往前走吗?” 季胥环望一周,道:“不走了,这处墙角避风,借着驿站的人气,咱们扎油布,在这留夜。” 说话便干,四角立杆,姊妹仨人合力,将油布牵开,个高的季胥负责在高处四角扎麻绳,个矮的季凤则在低处扎,季珠负责帮忙递东西。 三人配合着,只见牛车上,一个四方的帐篷很快扎好了。 季凤拍手道:“还是阿姊有主意,王八小儿,不让我们进,还就没有住的地方了!” 朝那望楼方向叉腰咄了口。 季珠也学她,小脚一跺,咄了口。 季胥将小温炉和铁釜拿出来,为赶路,她们路上吃的熟鸡子,并些用凉水拌开的干粮糊糊。 这会子趁天色未暗,做点热食来吃,只听此啦啦一声,黄澄澄的鸡蛋打入小釜中,煎的外焦里嫩,水一冲汤色变得乳白。 她们带了个小木桶,半路遇上小河溪流,灌上半桶做补给,这会儿正好用的上。 面饼在里头煮松,舀些事先配好的料,烫上三颗刘家给的菘菜。 三人捧着碗,满足的吃了起来,只见远处夕阳正好,边吃边赏,一时心情都好了。 那小吏在望楼上,只觉一股霸道的香味窜上来,嗅了几下,肚子哀鸣不已。 他探身望去,只见东院墙旁,那被他驱赶的小郎,带着两个妹妹,对着夕阳正吃晡食,有说有笑的,竟一点不愁苦。 可怜他馋的直嘬牙,只能咬了口手中干巴无味的馕饼。 第89章 驿站院墙外,接连的来了两户人家,俱是赶路到此地,被小吏拦下不让进驿站的。 一户赶驴车,一户赶牛车,见季胥现在墙角扎下帐篷,都有 从众结伴的心理,也在她牛车旁停住。 不过他们没有季胥这样的油布,准备在车上露天的睡一夜,其中一户人家,还问季胥讨了点生水喝,瞧着面善,一问是携女儿投奔亲戚的,可惜不与她们同路,否则还能结伴而行。 妹妹们当着外人的面,都管她喊“阿兄”。 “阿兄,这釜和碗筷擦洗好了。” “阿兄,被子铺好了。”季凤道。 姊妹仨钻进帐篷内,拣了个装衣裳的软和的布橐做枕头,躺下睡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07节 隔壁晚到的两户人家,打点了肚子,也渐渐的安静下来,蜷缩在车板上,伴着星辰睡着了。 次早鸡鸣后,季胥拆了帐篷的油布,湿了一手的露水,隔壁的人家道: “还是小郎你这油布备的好,昨儿夜里起一阵风,怪冷的,早上又降露,瞧瞧我们头发都湿了。” 季胥道:“这两日的确露水重,等过会儿太阳起了又热的厉害。” 她这油布到时候还需摊在车上晒晒干,这会子简单吃了剩的熟鸡子,打点过后,赶路向吴县了。 好在后头一路的驿站,都是接待外客的,她们在第五日隅中时分,太阳正盛的时候,赶到了距离灵水县五百里的吴县地界。 这一路走来,水道纵横,见了杨柳依依,莲花正盛的扬湖,那会儿还早,渔人乘一叶小舟,在湖心起网收鱼,推撵上两桶活鱼,赶着进城卖最早的集市。 沿路可见盐户拿着官府分发的瓦盆罐子等工具,在门前煮盐晒盐,不过这盐并不是私人的,也不能私自买卖,官府会统一来盐户家采收,按盆给价钱。 “吴县到了! 吴县到了!” 季凤指着远处的西城门阊门,激动的道。 只见那城上盘楼巍峨,飞阁相连,城墙如巨龙蜿蜒,护城河底下仿佛卧着巨龙的半个身子,太阳底下折出鳞片的粼粼波光,直晃人眼睛! 吴县作为会稽郡的治所,光城区就有近五十里,城中又套有小城,规模比灵水县大的多。 她们自门洞入内,仿佛小游鱼入了汪洋。 只见里头行人流水,列肆招牌,目不暇接,鱼虾、梓木、江陵木、铜器、锡器、丹砂,应有尽有。 难怪明代有诗写“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吴地阊门的繁华,早在西汉就可见一斑,虽说不及后世的姑苏城车水马龙,长灯繁华,但在乡里待久了,也有种来到大都邑的震撼。 她就还算镇定的,凤、珠两个妹妹眼都看直了,口中的惊呼就未曾断过。 “连驿站也比我们这一路住过的要气派。” 季凤道,她们在驿站卸了车辕,将牛拴在厩中,自己背了大包小包的橐囊,跟着引路的小吏,上至二楼的客舍。 不少外地客商也在驿站落脚,口音各异。 吸引季胥注意的,是一队车队,总有十人,都是汉子,他们在楼下吃酒说话。 听话口,是从乌伤来的,前往长安赴役的戍卒,下一站也是彭城。 他们这车队,以其中一个押车的车父为尊。 季胥望了眼,那汉子形容高大,言谈间一股豪气,唯独吃了酒,抚摸着袖口细密的针脚,说: “此行唯一放不下的,是家中的老母。” “我的姑舅大母咧,吴县的驿站住一晚就得六百钱,倒比一路住的翻了两三番,不过房间是大点。” 才在下面给了房钱,季凤娴熟的放了行李,一面铺床,一面道。 季胥将窗户打开,只见外头过往热闹,肚子咕噜噜的饿了,她道: “你们在屋里闩上门,我下去将那茄子给做了,咱们中午吃茄盒。” 这茄子还是昨日在过路的乡市买的补给,天气热,再不吃要放坏了。 她寻至驿站的厨房,给管事的厨啬夫塞了二十个钱,借了他们这的一口大灶来使。 如今还是中午,吃中食的人家到底在少数,厨房并不忙,厨啬夫得了钱,便不为难,给她用了。 她到隔壁市内,找肉肆买了块肉,泡发点自家带的韭脯,茄子切成半开口的圆状,喂进剁碎的肉沫,在面糊里裹一圈,再在韭菜里沾一圈,下热油里炸,那声音和下雨一样好听。 一阵香飘来,勾的人陶醉不已,站在灶边的厨佐,咽了有半车口水。 他本是被叫来这,看着季胥,别教她偷了厨房的东西。 却见这小郎,调料、刀俎,都带全了,除了柴禾,一点没碰厨房原有的,她用过的那口灶,也都亲自在收拾。 甚至还递一块炸好的给他。 “小郎,你尝尝我这茄盒,好吃的。” 厨佐欢喜的接了来吃,那茄子外酥里嫩,兼有股子韭香,内里的肉嫩而不柴,一口险些连舌头都吞了,话多了起来, “瞧你年纪与我相仿,竟有这等厨艺。” 季胥一面收拾,一面道:“我也是爱做这些,自小学的,我问一问,这驿站的客商,多是哪来的?” “南来北往的都有,大多是东边买、西边卖,走南闯北的贩贾。” 厨佐吃完一个,爱的连手指的油都嘬了一遍,眼角不住的瞄那碗里剩的。 季胥又递一个给他,打听道:“我听说咱们吴县的铜器、细葛布出了名的,想来那些贩贾也贩卖这两样了?” 厨佐道:“卖的,我见过这样的贩贾,小郎也想做?你有车船?” 季胥道:“不过一辆赶路的牛车。” “那不成,人家有车队漕船,还得□□押送,你这样独的一辆牛车,不成事的。” 季胥不过想挣点沿途的盘缠,这住宿嚼用是笔大开销,到了幽州还不知是何境况,万一滞留的时日长,这五个银饼就不够用了,是以,季胥顺道想挣点钱。 她们下一站是彭城,处在获水与泗水交汇处,水陆交通发达,属于经济繁华的交通枢纽,她若能顺道带些吴县的货物去那,不愁脱不了手。 只是,银饼变成货物,路上就惹眼了,香饽饽似的容易招惦记,若特特雇打手护送,这点东西不值那个本钱; 若能和车父那行赴役的戍卒一道同行,再好不过了。 “去去,我们一行十人,行装从简,只为赶路,岂有工夫与你一道,误了役期你可担待不起!” 如今服役,是按县逐车编组,每车十人,送往服役地点,车父是这十人之间的领头羊,他为人正派,也不收季胥的钱,将门一关,不愿与她一道。 过会子,车父与通行戍卒在楼下吃酒,只见一厨佐给他们端来一盘圆溜金黄的吃食,他道: “站住!我们可没点这个!” 厨佐道:“这是一个小郎送的,他说与你有缘,送你们就酒吃。” “何来的缘?”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你们的牵挂是一样的。”厨佐按交代的道。 车父本想驳的,一闻此言,便默住了,问道: “那小郎呢?” 季胥候在厨房听信,那厨佐说的话,是她的最后一试,不成便罢。 只见厨佐欢天喜地的领了车父来。 那横面虬髯,人高马大的车父,在她肩膀一拍,朗声道: “弟何不早说,此行幽州三千里是为寻母,我范昌,生平最敬服孝心至诚之人!明日鸡鸣后,你只管跟我们十人走,这一路到彭城,护你周全!” 客舍内,凤、珠二人吃着茄盒,神 采陶醉。 “出门在外,还能吃到阿姊的手艺,真是天底下一大幸事!”季凤道,手背给季珠揩了揩嘴角的油点子。 季珠手捧一个,也吃的欢喜,问道:“阿姊去哪儿了?” 一个时辰后,只见季胥背了个沉甸甸的大布囊回来了,丁零当啷的,揭开一看,竟是铜镜。 个个打磨的光滑锃亮,做工精细,背面还有独特的镜铭。 “会稽吴县制,用之大吉,宜贵人。” 到底蒙学不是白读的,季珠挨个的捧了,顺当的念出了背后的铭文。 “总有五十个!”季凤则数了道。 这铜镜正是季胥准备运到彭城的货物,虽说比细葛布重,但她打听了,车父那行,十人乘一辆牛车,她们此行的重量,加上铜镜也不抵那十个汉子,倒不会因负重多于他们,而耽误人家的进程。 细葛布虽更轻,但彭城也盛产葛类,恐怕两厢差价不大,最后便进的铜镜,花了十两银。 话说大房, 季富在屋里翻箱倒柜,他还欠了赵家赌坊大笔钱,脸也厚了,并不避着躺在床上的金氏,大剌剌的将屋内翻乱,一脚踢开个衣簏,道: “母在世的时候,给你的那对耳环、银戒子呢?” 金氏前儿挨的窝心脚还没缓过来,说话还疼的岔气,她冷冷道: “那是因我生了男丁,母给我的。” 季富道:“什么你的我的,我为这个家赚钱时,可有分你的我的?没我这一家子早喝西北风了,那些首饰还能留到这会子,快快拿给我,把债还了。” 金氏强撑心火道:“年前百价飞涨,你有多少日子没往家中拿钱了,真当孩子吃西北风就能长?那首饰我早当了,你要也没有。” 季富是不信的,他心内有一笔账,家里有田有地,不至于穷到金氏当首饰的地步,不过是死守着不肯给罢了。 他接连的不着家,这日回来,容光焕发,站在檐下,对扫院子的季止道: “阿翁给你找了个好去处!” 季止一点也欢喜不来,不过是哪家的妾,她不想嫁人,因道: “我今年才十三,不到许人家的年纪。” 季富道:“阿翁哪能不知,给你寻的盛昌里的赖家,家中卖鱼贩虾的,日子好过,你到他家做几年养媳,到了岁数再成亲。” 季止的脸一下白了,她从前在盛昌里叫卖,知道那家。 儿子生下来就是不好的,十岁上了还不会认人,说话还淌口水,人都管他叫赖傻儿,季止卖东西都躲着他家走,因那赖傻儿爱拿石头扔人。 季止听说,扫帚也拿不住了,掉下来砸了她的脚,也还呆呆的。 是季元冲出来道:“阿翁怎么忍心让女儿配个赖傻儿!” 季富见她更没好气,说:“若非你阿母搅合了你的婚事,也不到这田地,阿翁丢了活儿,又欠了债,也难呐,你们也该替阿翁想想。” 季元道:“家里还有二十亩地,还有房舍可卖!” 季富一听将她喝止:“胡说!祖宗基业怎么能动!” 季富也怕人家指指点点,夜里再送季止去赖家,季止哭了一日,找金氏求情,可金氏近日总懒懒的不理人,季元去说也不见回应。 夜深后,季富果来西屋拍门叫人,她们吓的不敢开,季止道: “阿姊,我们逃吧。” 季元没有说话,姊妹双双向外望,只见窗外夜色如漆,深不见底,一时逃到哪去呢。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08节 那老旧的门闩,经季富踹了几脚就断了,他一把推开来拦的季元,拽了小的那个向外走。 季止抱住门框,喊道:“阿母,救我!救我!唔……” 嘴被堵上,兜头一个麻袋套下来,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整个人腾空了。 却听的一声闷响,又轰的掉在地下,忙的扯开麻袋,头发凌乱的布在脸上。 一眼望去,只见金氏手里一根带血的门闩,胸膛起伏。 季富昏死在地下,口中细微呻吟。 第90章 待季富迷迷糊糊的有点意识,只觉金氏在他眼前动来动去,他一动,才觉身上被她以麻绳死死的捆缚了,有气无力的骂道: “你敢谋害亲夫,我要告到乡啬夫,告到县廷,治你弃市之罪……” 被金氏以一团脏抹布堵死了嘴,又昏死过去。 “他日后当真告阿母,可怎么拦得住,又不能一直捆着他。”季元道。 金氏搂住身子打颤的季止,摸了摸她的脸腮,扶过她的头,重新将丫髻梳篦了,目向窗外的黑夜,像是狠了心,道: “这处没法待了,他迟早将你们一个二个全卖了,我们离了这,去投奔你们的姨母,沿道找一找你们的弟弟。” “是了,县廷说那贼妇携了弟弟向北去了,这一路正好打听打听,只是姨母家远在邯郸,咱们的盘缠打哪来……” 姨母家远,逢年过节也走不起亲戚,季元从出生至今,也只是听说过这个姨母,未曾亲见,偏偏季富将家里的钱都翻去赌了,恐怕母女仨,都凑不出一百钱。 只见金氏,来至院内的鸡埘旁,里头原有的两只鸡,早被季富捉去卖了,里头只剩了鸡屎和鸡毛。 金氏将手伸进去,在角落扒拉一番,抠出块布巾,解了上头的结疙瘩,里头正是季富朝她要的银耳环与戒子。 君姑在世,原还有留给她碎银子的,只是先时她不防,被季富翻找出来赌没了,只藏住了这仅剩的。 “好在没让阿翁翻了去,咱们有盘缠了。” 借着月光见了银闪闪的首饰,季止庆幸道。 金氏道:“这点哪里够的,加起来不足二两的。” 这首饰请工匠打时就用不起多少银,打成的极其简薄,这会擎在手心,都不成原先的形了。 “我有!” 只见季止返身进至西屋,从床底下的老鼠洞掏出个钱袋,倒出来一堆五铢钱,有五十个。 这都是从前她做小买卖,背着金氏,每日抠出来一点攒下的。 金氏给她头上戳了下,骂道:“死丫头竟敢背着我藏私房钱,我不说盘缠不够你也不拿出来了,放你那丢了可惜了,都拿给我管。” 说罢也不客气,将那钱都搂过来收着了。 季止在一旁垂手站着,瞧着眼巴巴的,身上的肉疼。 又听金氏道:“这些还不足,听说办传要些时日,趁这日子,将家里那二十亩地卖了。” 次日早,季富仍塞了嘴捆在西屋,金氏携二女,去乡啬夫那办理了前往邯郸的传,外出缘由是寻子、投靠亲戚。 只是家里二十亩地,本就不算上等良田,只能算中等,加之卖的急,只卖了十八两。 外人见她卖地,也有疑心的,只是听说她丢了孩子,才变卖家产以找寻,倒也谅她这份急切的心。 也有问:“你家季富呢?几日不见他了,卖田这样的大事他竟不来?” 金氏诌道:“县里找了份车夫的活计,并不回家住了。” 众人便信服了。 待到七日后,一乡亲拿着金氏临走托付的钥匙,将大房门解开,不防被吓了一跳。 季富躺在地下,瘦了一圈,屎溺一地,见人来在地下蛄蛹,身上的骚臭味熏的人掩鼻直退。 那乡亲忍住恶心,替他将那团堵口的抹布抽出来,只听他道: “报官……我要报官……” 那毒妇,每日只给他吃个豆脯,怕他尿多,连水也给的有限,这会子他的喉咙哑的连话也说不全。 话说季胥一行。 因和车父一队相伴,安全的行路千里,途径寿春、合肥等地,到了彭城附近。 三千余里路,已经走了将近一半了,实在是件可喜之事。 彭城附近水道交纵,陆路不能通行,她们便改乘船只进城地界。 只见津渡停有许多渔翁打扮的百姓,有的撑竹筏。 有的则撑木罂缻,季胥没见过这样的,多看了两眼。 只见是一种底下连着空心的水葫芦,上面缚块木板,利用水葫芦的浮力,能容纳三四人的小舟。 篙人在津渡口以摆渡谋生,进城一趟按人头算钱,素日大人十钱,小孩五钱。 季胥姊妹仨,加一辆牛车,一只独筏坐不下,那掌篙的老翁道: “这样,小郎你雇我们两家的,我们中间搭木板,固定在木罂缻两头,结驷而行,足能载重你一家。” “好。” 季胥便雇了两只木罂缻,结驷并渡,妹妹们将布橐或抱或背,坐在中间。 因这牛没渡过河,怕它发狂,季胥按老翁教的,用一块巾子蒙住了它的眼,跟在一旁稳住它。 车父那行戍卒,则雇了三只竹筏结驷,连人带牛车,也渡水进城了。 凤、珠两个在水上东瞧西望,满眼新奇。 只见那彭城依水而建,水道直通城内,她们竟是坐在木罂缻上,一路划进城的。 连那城门吏查看她们的传,也是坐在舟上,将木楫打横过来接递的。 城内水浮陆行,水上唱棹,岸上转毂,士女商贾,苎衣绮服,行路杂沓,看的人眼花缭乱。 “嚯!瞧那大家伙!”季凤惊呼道。 “那是楼船。”撑篙的老翁笑道。 只见一艘足有四层楼高的楼船举帆入内,那白帆尖,远远看着几乎剐蹭到城门洞的拱顶,待走近了,只见船板上倡优啁戏作乐,依稀可见船内公子哥把酒言欢的身影。 跟那楼船一比,季胥她们乘的木罂缻就和蚂蚁似的。 “神仙菩萨,这些人也太会享福了,把船都做成楼宇了。”季凤看的乍舌,连连惊呼。 她抱着个大包袱,脚底还夹着一个,连日赶路面多尘土,多日未洗的头也结绺了,心想,也不知那楼船坐起来啥滋味? “粱饭,卖粱饭!” 两岸店肆叫卖连连,水上的小筏也有揽客的小买卖, “荷花,刚采的荷花花诶!” “鲂鱼,新鲜的大鲂鱼!” “桃滥水,小郎,买二升桃滥水,生津又解渴。” 季胥她们上岸时,岸畔一小贾在卖桃滥水,筐内盛的新鲜大桃子,旁边立着个木石制的舂碓,桃子放进去舂压,汁水流在竹筒内,还给加些麦芽糖。 季胥想,这不是鲜榨桃汁吗? 于是道:“来十三筒。” 车父那十人,在她们后头也将要靠岸了,这一行多亏能和他们结伴,少了许多悬心的事。 “范兄,喝点桃滥水解解渴。”季胥和车父范昌道。 “好!此去一别,你我兄弟不知何时再见,咱们以此代酒,喝一个!” 范昌道,他这一路,多亏和季胥同行,五脏庙倒是享福了,因道: “日后过乌伤县,定到城北寻我范昌!我带你炙肥羊、吃美酒!” 两厢就此别过了,季胥她们姊妹,一面喝着甜滋滋的桃滥水,一面找寻能落脚的逆旅。 “真好喝。” 季珠坐在牛车上,捧住竹筒,咕噜噜喝的一滴不剩,把嘴一舔,这竹筒晃了晃,也舍不得丢。 这一路,她们啥都舍不得扔,啥破烂都捡,别说干树枝了,就是路上看到坨晒干的牛粪马粪都想捡来烧,实在是有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要用的时候没有,便格外棘手。 像用破的袋口、漏水的竹筒,都舍不得扔了,袋口到了驿站缝补缝补还能用,漏水的竹筒还能盛饭,这次车父他们人多,就用着了。 季珠嘀咕道:“这个很好,可以拿来当杯子。” 塞进了布橐里,准备到了逆旅,涮涮干净。 “走走,去看泗水求鼎!” “听说周鼎出泗水了!快去看!” 正寻到间逆旅的招牌,一时人流涌动,竟将路堵住不能过,成群的都向泗水桥上赶。 季胥举目望去,只见桥上力士黑压压一地,合力从泗水中牵挽一绳索。 “一、二、三!拉!” “一、二、三!拉!” 口号如雷,隔着河岸都能听见。 皂服官吏又牵来一批官马、官牛,套上绳索,随口号举鞭,向一个方向驱赶。 那平静的泗水河面,竟隆隆作响,一个古老的大鼎,其中一角被绳索起吊出水面了! 然而,因其太重,生生将绳索坠断。 桥上合力的兵民,呼啦啦仰倒大片,那鼎落回水中时掀起巨浪,打湿了岸边一圈人,足见庞大。 “是龙尾!” “水中有龙!我看见龙尾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09节 “是龙尾拍断的绳索!” 人群中嚷道,一传十,十传百,百姓都信服不已,转头都称看见了。 季凤将眼揉了又揉,“龙在哪儿?我怎么没瞧见,阿兄,小珠,你们瞧见了没?” 季胥并未看见,她是觉着因鼎过重而断的绳索。 季珠亦是摇头,“没瞧见呀,就是好大一道浪。” “那浪里的龙尾,你们竟没瞅见?”河道旁的百姓道。 季凤对着水面,将眼瞪的铃铛一般,“真是奇了,人人都能看见,我竟看不见?今儿非要看见了。” 眼看乌云压日,天一下暗了,像是有场大雨要下。 “换铁索,速换铁索!”桥上主事的官员命道。 泗水岸畔百姓议论纷纷,已有雨滴湿了面庞,一时也不肯走,个个以袖掩头也要瞧这热闹。 就连水中那座楼船,也停住了,船舱里一排的公子哥,探身出来,指着落鼎那处交谈。 “这雨不知下多久,水位高了,可就不好捞鼎了。” “得趁早捞出来。” 时人对鼎是迷信的,相传,禹铸九鼎,象征天下九州,春秋时期,周王室衰落,诸侯强国都想将九鼎占为己有,直到秦灭东周,九鼎也在争抢中遗失了,有流传说这九鼎便沉入在彭城泗水河下。 《秦始皇本纪》有载:“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 想想,始皇泗水求鼎而不得,如今的泗水,眼看能将鼎吊出水,人心自然振奋,连彭城令也匆匆下马,赶来了桥上指挥。 因雨渐大了,季胥她们先进了逆旅。 这逆旅不同驿站,是私人商贾开的,掌柜的也站在门口看的津津有味,一个小子在店里引客,帮她卸了车,牵牛入厩。 季胥要了间靠泗水的房,一推窗,就能看见桥上的景况。 凤、珠二妹看他们捞鼎,看迷了。 “阿姊,那店小郎说的那样真,莫非这泗水里,真有龙?” 季凤撑窗望道。 方才进来一路,店小子和她们说了彭城代代相传的,当年始皇泗水求鼎的事: “要说那次,也和这次一般,鼎都起一半了,鼎内却有一龙头伸出来,将绳索咬断了,可惜那鼎又沉入水中,再不能寻了。”才刚那店小郎说的绘声绘色。 “也不知这次能不能将鼎捞上来。”季珠道。 季胥道:“我是不信水中有龙的,捞不捞上来暂且不论,只是泗水岸边人越多,咱们的五十枚铜镜,越好转手了。” “这倒好,我竟忘了这层!”季凤回过头来,开心道。 第91章 她们走了十几日路,途中虽在小驿站、乡亭过夜,但到底是接待公办官员为主的地方,地方小人手不足,并不给百姓提供洗漱的热水。 车父那行汉子,途中便钻进小溪里光着膀子搓洗,还邀请季胥也下水。 她只能诌说怕凉,那群汉子为此还笑话她,大男人竟怕凉。 于是这一路到彭城的逆旅,身上尘土累累,季胥入住的头一件事,找店小子要了热水。 很快两个小子便抬了个冒着热气的大浴桶上来,姊妹仨脱了衣裳钻进去,彼此将身上的泥搓了一遍,连头也用瓢浇着洗了。 起来时,那水都是浑黄的,奢侈一把,又费钱要了第二道水,洗的清清爽爽出来。 “感觉自己身上轻了两斤。”季凤感慨道。 “阿姊抱一抱你看轻了没?” 季胥将她抱住捉弄一番,坐在窗畔的榻上,用帕子给她们绞发。 半干了又换季凤给她绞,如今天气热,再对着窗吹一吹,很快也干了。 只见烟雨朦胧,那泗水中,已是换成铁索来捞鼎,汉子们牵着铁索一头,泅入水底。 只是雨势渐大,好几个沉浮,竟未将铁索系在鼎上,岸上驻足的百姓急的指指点点。 季胥重新以帕头裹发,胸口束紧布条,换上男子的装束,交代过妹妹勿出客舍。 便背了那袋吴县来的铜镜,掌伞向外去了,因雨地湿漉,她脚下的布鞋也换成了木屐,走起路来笃笃作响。 “看一看,吴地来的铜镜,贵人,要买铜镜不 ?我这镜子,可照万物,照之大吉。” “你说这镜子可照万物,若能照见水底的龙,我便买你的。” 岸上的絺服贵人道。 他们都是听说龙腾出水,拍断系鼎的绳索,四面八方涌来泗水岸畔看热闹的。 “听说真龙身长十余丈,上可腾云驾雾,下可潜海万里,我这镜子不过巴掌大,恐怕不能容纳其真身,不过,这镜子却能照出其当真来过的证据。” 季胥说的神乎其神,左右百姓,连那贵人都屏气听住了。 “什么证据?” “你快说。” “快说!” “才刚好端端的,天就变异了,可不正是黄龙在呼风唤雨,瞧这雨,下到这会子还没停呢,落在我这镜子上的,是什么?” 她将铜镜一擎,上面倒映的可不正是雨珠。 “是了,这雨还在下,说明水底的龙还在。” 百姓附和道,其实季胥这么说,不过是好听,让人觉着久等也不是白费的。 他们这心情好了,自己的铜镜也就能卖出去了,左右果真都来买她的铜镜。 岸畔一驾马车内,隐隐传出一声嗤笑,季胥抬头见了,那车,四面皂盖,两侧车幡是朱色的,如今六百石的官员,才能将左侧车幡漆成朱色。 那驾马车,左右车幡竟都漆成朱色,得是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了,还有那车轮毂,也都是朱漆,一看里头就是大贵人。 季胥出门这些日子,已经学会看车辨人了,这人得罪不起,她只当没听见那声笑,又沿河叫卖一阵子。 “吴地的铜镜,大吉大利的铜镜!” 这河畔是有河市的,岸畔流连的百姓成百上千,大约都被那捞鼎引住了。 连市吏也不例外,市楼上攀住一串小吏,向河心斜斜的望着身子,一时也无人来驱赶季胥,否则她这样外地来的,没入市籍,绝对是不给卖的。 季胥便抓住这会功夫,卖力的推销铜镜。 “这铜镜可爱,真是吴地来的?” 不少拿住把玩打量的,很快都转手卖出去了。 她这铜镜总的进价是十两,卖五百钱一个,也就是半贯钱。 买去的多是富家士女,有的给她银,有的则给金,也有拿半贯五铢钱给她的。 如今官府承认的法定货币,分黄金、铜这二等。 其中黄金为上币;铜钱,也就是如今流通的五铢钱,为下币;银子这时候还不是法定货币,但在市场上也有流通,百姓并不排斥。 金子多铸成边缘厚、中心内凹的圆形饼状,一金则是一斤金,这时候一斤为十六两,平常花销用不上“一金”,所以通常会剪碎了,以便使用。 普通人家少有能直接接触到完整的金饼的,使用碎金、碎银、铜钱诸多。 因这铜镜卖的是富家子弟,季胥特地带了个铜质的秤钱衡,来称重所收的碎金碎银的重量。 按这会的换算比例,一两银值一千钱,一两金值四两银。 季胥向路人打听了附近的“子钱家”,是专事放贷的富商大贾,把手中收来的这些钱,换成了方便携带的银子,一共二十五两,另给了八百钱的水钱。 算下来,这趟运铜镜到彭城,挣了十四两二百钱,加上身上剩的盘缠,总的能有三十两左右。 来时带了二十五两,如今不少反多了,心里一下踏实不少。 季胥觉着,下一站到荥阳,还能接着做顺道的买卖,不过从彭城到荥阳,得走水路了。 她得到津渡口打听打听近日出发去荥阳的船,顺路带什么货,到市内转转再做决定。 “走不了!你瞧这雨大的!看天色还有下的日子,我们这船小,遭不住!你上楼船官署问问,看有没有能走的官船!” 大雨里,一个身披蓑衣,忙着下船锚的船夫向季胥道。 他们这样的私家船,多是一些行商贩贾运送货物的,船小,载重也小,抵挡不了风雨,因都停在渡口不走了。 还有的因雨下的大,临时停靠在彭城的,津渡口一排商船,问了几家都摆手不走。 这个老船夫心肠好,看季胥身上淋湿了,给她指了别的路。 季胥谢过人家,问路找到了楼船官署。 这是专事造船漕运的官署,一般设在江海河道之处,由官府出资建造,多为楼船,载重万斛,比普通商船大的多。 地方的粮食、漆器、金银器、丝织品等等,都通过官府的楼船,运至长安,以供给宫廷贵族,当然,这些地方上的手工业,包括楼船官,都归九卿之一的少府掌管。 季胥问了,也说不走,要等雨停。 “也不知这雨啥时候停,多住一日都是钱啊!” 出来时听见一旁在怨天,季胥也是这样想,逆旅的客房住一日就得六百钱到二两银子不等。 倒也有小驿站或是小客舍的大通铺,十几人混住在一块,几十钱一日。 不过不到不得已,季胥还是不想住那样的,人多手杂,她总要要外出采办打听,两个妹妹留在大通铺怎么放心的下,就是包袱也不好看顾。 因此住的六百钱的小单间,要滞留也没办法,天气因素避免不了,好在刚刚才挣了钱。 季胥到河市逛了圈,这处的鱼货丰富,名贵的有鲐鱼、鮆鱼、鲰鱼、鲍鱼。 不过她全身银钱加起来,也不够买两条的,难怪说“鲐鮆千斤,鲰千石,鲍千钩,可比千乘之家”,能养几千斤的这些鱼,都可富比诸侯了。 也有相对便宜的鲤鱼、鲫鱼、鲂鱼,但新鲜鱼货一路下来,哪能活到荥阳,所以她打算买些晾好的鱼干,带到荥阳转手,不过这几日滞留在这,也不急着买,临走再买。 回逆旅时,店小子见了她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10节 “小郎何不将你那牛牵去泗水桥上,听说官府在征用力牛捞鼎,去一趟就给百钱呢,若捞上来,能摸一摸那周鼎,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季胥见外头雨大,淋坏了家里的力牛她倒心疼,再说桥上人多,踩踏挤坏了人更得不偿失,因也未去。 “阿姊真厉害,真都教卖出去了。”季凤见她空手而归,欢喜道,又给她翻件干里衣让换上,只见她们仨方才洗澡换过的衣裳,都让季凤给搓洗了,牵绳晾在窗口那。 “我们一直在窗边找阿姊呢。”季珠道,她们还小,跟出去怕丢了,再个要看行李,便留在旅店等她回来。 要了三份的鲜鳜藕白羹作晡食,姊妹仨吃饱喝足,关好门窗,伴着窗外的雨音,睡了个好觉。 外头阴雨连绵,连着住到第四日,她趁这几日功夫,重新买了补给,便和妹妹待在房间看外头捞鼎。 一面补季珠衣裳上的破洞,是教树枝划破的,这会子不买新的,路上穿太好反遭惦记,就这样补一补还能穿。 “阿姊,你瞧,倒像是大房的伯母!”季凤道。 只见楼下的河砾道上,金氏淋的雨打鸡一般,袖子掩住头,朝她两个女儿招手催促。 季元、季止身上背着大包袱,刚从一竹筏下来,头发淋的贴住脸颊,挨在一处左瞧右看,避着车马,跟金氏前后脚进了这间逆旅。 “你们这分明是店大欺客!不得了了,住一日七百钱,怎么不上街上抢!”金 氏一听,在案前叫道。 “歇歇接接下了四五日的雨,如今都是这个价,你去津渡口看看,停的都是商船,各处都挤满了人,也就我家店大,还有一间空房,你要不愿住,大可上别处去问问。”店小子气道。 第92章 金氏舍不得钱,拉上两个女儿骂骂咧咧走开了,沿路找到一家小驿站。 驿吏收了她们三人九十钱,也不引路,将手一指,“走到底,最头上那间房。” 院内泥淖不堪,混着牛厩的粪味,伴着泥腥,气味浑浊。 走到头,那间房连地上也坐满了抱着包袱的行人,足足得有十几二十人,有的打盹儿,有的望着门外不知何时放晴的雨天,也有的看了两眼她们。 季元一时不肯进去,“里头还有男子,可怎么住人呢。” 金氏已是挤到最里头,那是泥砌的一个大通铺,从东墙抵到西墙,铺上坐住不少人。 金氏让人家让让,给角落腾出点位置,招手催她俩进去。 季元拧着眉,不得已进了气味混杂的里头,金氏稍微的用巾子掸了掸铺上的灰,不过上头的包浆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她坐在外头,隔住旁边的汉子,让两个女儿到时候睡靠墙的那侧,说道: “人是多了点,可省了多少钱,我说那逆旅店大欺客,出了他家还住不成了?” 季元道:“阿母这一路也太俭省了,那逆旅,咱又不是住不起,不是还有银……” 季止用力碰了下她,暗示她收住嘴,一看周围已有几双视线向她们看了,一时不再多言。 母女仨轮流去茅房,将身上的湿衣换了下来,嚼了点干粮打点肚子,两个小女娘先睡下了。 后来天色渐晚,金氏也撑不住,将包袱抱在怀里,侧着睡着了。 季胥她们离家前,便听说大房的金氏在卖那二十亩地,现在这处遇见母女仨,想必田已经卖出去了。 “也不知那季虎孩在何处?”季凤嘀咕了一句,同样也想,阿母现在何处,那处是不是也在下雨。 这雨到次日也不见停,金氏在河沿问那些列肆,可要做活儿的雇工,挣点钱也好贴补滞留在彭城的住宿钱,只是都不要她这样临时的。 她听说泗水桥上在捞鼎,因水位上涨,连着捞了这些日子,还没出水,官府出钱召集四方力士。 金氏走到这附近,也想去碰碰运气。 “周鼎出水了!” “周鼎出水了!” 只听河畔那处的百姓奔走相告,那表情却如临大敌,金氏倒觉奇了,连她这乡野妇人也知道,周鼎出水象征祥瑞,拉住一人问缘故。 那人道:“鼎上为八字篆文:龙生九子,幼子为赝。” “前儿水里现身的,定是龙的第九子螭吻,能作浪降雨的那个,想必是不想令这鼎出世,那日才拍断绳索!” “难怪下了这些日子的雨,此乃螭吻现身了啊!” 没成想鼎上铭文不曾告示祥瑞,是这样一句话,百姓们都怕那水中螭吻报复,一时散开了。 彭城令好容易将这周鼎捞出来,原本想运至长安,献给君王,却被鼎上八字铭文给震住了,当今圣上正是先帝的幼子,幼子为赝,幼子为赝……口内念一遍,浑身冷汗。 偏偏泗水有周鼎现世的消息,数日前就八百里加急传至长安了,他若不将鼎献上,圣上发问,若献上,恐招雷霆之怒,一时不知作何打算。 金氏败兴返回驿站,门口被一冒撞的小子迎面撞在胸口,那小子也不停,闷头向外。 “嗳呦,没长眼的小兔崽子!”揉着骂道。 “抓贼,阿母!那贼偷了我们的包袱!” 追出来的季止远远的指道,地上苔滑,差点跌了一跤。 “要你们做什么用,连个包袱也看不住!” 金氏一听,骂骂咧咧的追着跑出去。 季胥正在河岸边买鱼干,因着周鼎上那句不详的铭文,泗水里的鱼货都滞销了,不少百姓嫌晦气,一时不买这日几日捞上来的新鲜鱼货。 到底鱼干经的住放,价钱降的不多,但也是这些日子的最低价了,季胥用十两银,买了十大袋口的小鱼干,不能令雨淋湿了,是放在牛车上,用油布盖住,拉回逆旅的。 这雨下的越发诡谲,狂风大作,雷声隆隆的,街上百姓见这天色,越发传言说这场雨是螭吻在作怪,如今周鼎出水,那句铭文现世,螭吻动怒了。 “抓贼了!抓住那偷包袱的小贼子!” 只听前方叫喊,一年轻小子,怀抱一只酱色包袱,人群里泥鳅似的乱钻,浑身淋的狼狈,格外显眼。 众人都喝声喊打喊拿,他从空档里浑钻出来,一下冲到季胥牛车前了。 这牛跟着走了这么远的路,颇通人性,加上被那小贼一惊,蹬了蹄子向他顶去。 那小贼吓的一滚,被街上的百姓围住不让走。 “青天白日你敢偷东西!” “拿他去官府!” 只见人群里冲出个妇人,连鞋也跑掉了,两脚脏泥,她一个巴掌打的那小子一个趔趄,一把夺过那包袱, “小杂种,看我不剁了你的手脚!” 那苦主竟是金氏,不过季胥也没功夫多留了,她车上的鱼干就是有油布盖着防水,也是有限的,得尽快回逆旅卸下来,便向人借过,从边上走开了,不知后来怎么个处置。 好在次日老天放晴了。 “总算晴了,谁有那些钱再住下去。” 季凤抱着包袱道,她们驾牛车从逆旅去了附近的津渡口,背后靠着袋鱼干,颠簸中还能闻到一股子鱼香味。 总算要离开彭城,向荥阳去了,三人心情都跟着这天气明媚了。 “不成,你们整车的东西,还有头牛,我这船装不下。” 问了渡口的商船,为首的贩长都称带不了。 他们这样的小商船,大多是小行贩合伙买的,自己的货物就堆了满仓,最多带些轻装从简的浪人,顺道挣个船钱,季胥这样的,给钱也塞不下,没法带。 季胥也虑到了后路,便改问官府的楼船。 楼船载她们这车人与货,是不成问题的,大船路上还稳当些。 不过船钱要贵一倍,按人头,每里两个钱,彭城到荥阳八百里,姊妹仨人的船钱一共是四千八百钱; 牲畜每里一个钱,季胥将牛牵到了牲畜的船仓内,里头还有一笼笼的活鸡、活鸭,甚至还有活鹿、活麂子,都是运往长安,供给宫廷官府的; 至于那十袋鱼干,按重量计钱,每斛半个钱,每里算一个钱,这十袋有五斛,总的花了二千钱运费。 好在季胥事先打听过,这十袋鱼干总值未超过万钱,还不算大宗交易,加上她是编户民籍,没有额外收三成津税,这样也省了些成本。 贩来的鱼干,是季胥跟一个楼船卒,搬进货仓的。 这座楼船本身是官府为运送江淮之粮,供给京师所造的,总共有三层,如今还不到粮食丰收的季节,这趟运的是各色货物,只见里头有各式料子、丝绵、丝线,还有吃的虾油、桂油、桐油、黄酒、稻酒、米酒,桂圆、柿饼、梅子等各色果脯,还有繁多的杂货,胭脂、松香、丹砂、泥车、铜灯、石膏、鱼膘、牛皮、席子,数不胜数。 季胥这点东西,放上去就是冰山一角,楼船卒给她一块编号的小木片,下船就靠这个取货了。 这里金氏母女三人,这行去邯郸也途径荥阳,不过所乘的是行贩的商船,远不足官府楼船势派。 却见季胥她们上了楼船,季元那份傲气的心性,令她很不是滋味。 季止看出来了,说: “这商船也挺好的,总比走路强,若是走着去荥阳,必得翻山绕远路,一个月也到不了的。” 金氏虽说咬紧了槽牙,但这会也不得不认,她们的日子,的的确确被二房的给越过去了。 这趟逃出来,因担心季富告官,所以雇了牛车赶路,这盘缠一下去的快,好在顺利出了会稽郡,到了楚地的彭城,想是季富告官也捉不住她们了,这会哪还能费钱坐楼船,这也就是水路没法子,不然还是走路最省钱。 季元也知道阻且难,不自在的道:“这样的船,乱糟糟的,仔细又被偷了包袱。” “死丫头,你的嘴闭上,再无人能偷的。”金氏在她额上戳道,捂紧了失而复得的包袱。 “快点快点!要行船了!”船头的贩长催促道。 金氏她们紧行着登了船,人和货物挤在船舱内,连个平整躺下的地方也没有,只能蜷坐着,度过在泗水上行船的两日。 这边,季胥姊妹仨,大包小包的侯在渡口一旁,等那行絺服贵人自轺车下来,并后头呼啦啦一众仆府兵,接接连连登上了楼船顶上两层,方轮到她们这些落脚在底层船仓的普通百姓。 季胥心态也好,心想府兵多,这官船的安全性又增加了。 凤、珠二个乐都乐不过来了,她们还是第一次坐楼船呢。 “那日进彭城看见一座那么大的楼船,没想到今日就坐上了。” 季凤喜滋滋的,背后一个大包袱,依稀还能看出包袱内大火腿的琵琶状,有一节棍子似的擎在肩膀斜上方。 “这里真大呀。” 季珠也背着个小包袱,看都看不过来了,满眼的新奇。 只见那船桅高的好像能碰到天上的云彩,阿姊说那大爪子是船锚,足足有五六个,船上还有巨木为梁,她张手都抱不住。 进了船仓内,她们住的是大通铺,小小一间, 里头已有三个女娘在铺自己的床。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11节 季凤惊叹不已:“船上竟能睡觉!阿姊,这楼船造的可真好,咱们这一路也享福了。” 将包袱摘下放上去,迫不及待的坐在上头,左瞧右看,开心不已。 第93章 两日后,这趟前往京师的楼船,暂时停靠在荥阳渡头。 “荥阳到了!荥阳到了!” 楼船卒在舱外一路边跑边叫。 只见窗外日头西斜,岸上屋舍鳞次栉比,各家晡食的青烟直上,季胥她们忙的背好包袱,先牵牛套车。 季凤领着季珠在岸畔等候,季胥与楼船卒渐渐的将那十袋鱼干搬出来,叠在车上,便算正是踏足荥阳了! 这意味着已经行路过半了,再有千二百里,就能到幽州了! 因荥阳不似在彭城,能趁岸上看捞鼎,将铜镜叫卖出去,季胥初来乍到,没有县廷的手续,一时是卖不成东西的。 她找了个驵侩,类似后世的牙商、中介,将东西交给他,他们是本地人,路子多,卖了从中抽两层利。 那驵侩嚼了嚼这鱼干便知,“彭城来的,成,放我这,今日便替你卖了。” 倒也顺利,刨除运费、驵侩的抽成,她还能挣个三两银子,好在鱼干买来比平日价钱低,不然这趟贩运就不合算了,虽说不如铜镜挣的多,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她们找逆旅休整一番,次早便要走邯郸广阳道北上,向最后一站,蓟县出发。 “你们要走邯郸广阳道?到邯郸那段路闹虎患,有老虎伤人!连官府派的弓弩手,都没能将其捕获,你们这样去,不是成了老虎的盘中餐嘛!” 素日出发前,季胥都会向人打听路况,这回却听说邯郸广阳道的南段驿道,因山林草泽茂盛,有老虎成群,啮伤行人。 “连驿卒的快马都能被老虎咬断脖子,你们这牛,还能跑过老虎?” “这么说,咱们只能绕路了?” 季凤夜里听说虎患的事,问道。 季胥道:“只能多走百里路,绕过那段驿道。” 就算□□相护,也不能保证一定安全,她们又没有一辆越野车能穿行虎群,这样去,就是人再多,也是肉包铁,难以抵挡猛虎,因此绕路是最安全的。 “这也不妨事,都走这么远到这里了,不过是多个百里路,咱们定能走过去!” 走远路消磨人,季胥倒有个好心态。 “得亏阿姊事先打听了,远点就远点,咱们仨平平安安的找到阿母,就是最好的了。”季凤道,离蓟县越近,这心内的盼头越大了。 一连数日,大日阳指着地下晒。 季胥她们坐在车上,头戴一圈绿叶编草帽,晒的眼睛都眯成缝了。 凤、珠两个瓦黑瓦黑的,像哪处挖煤刚出来,季胥遗传了田氏,晒不黑,就是一味的发红。 前头拉车的黄牛也不忘编了绿草帽戴上,不过这会日头当中,都晒蔫了。 “吼,吼,走。” 这牛在原地尥蹶子,不管怎么勒缰绳都不愿走了。 “它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季珠探着身子摸摸它,说,“阿姊,它身上好烫啊。” 季胥这会儿也发现了,不仅身上烫,口中还湿答答的流口水,按上辈子在马术俱乐部接触马匹的经验,这应该是中暑了。 三伏天,人坐在车上都受不住晒,何况拉车赶路的牛,这黄牛性情温顺,一路都只顾埋头行路,这会一定是难受的不行了,才停在这。 “凤妹、小珠,你们先下来。” 季胥道,一面卸了车轭,将牛背上的负担减轻,牛和人一样,中暑严重不及时缓解是要性命的,一面道, “黄牛中暑了,我牵它去树荫下缓缓。” 它好像听的懂人话似的,跟着季胥走到路边那棵大梓树下,卧在阴凉处。 凤珠两个及时跳下车,合力将车并行李也拉过来了。 季胥提了车上的木桶,里头水剩的不多了,都倒在一爿竖着破开的竹筒内,喂给了黄牛。 季珠还抽了把草料,“牛,吃呀,吃点东西。” 不过这牛不吃,只是卧伏在那,肚子里咕哧咕哧作响。 “凤妹,你带了小珠在这处等我,我去找点水来。” 季胥吩咐道,好在向着山里走不多远,有条涓涓细流的水音,听见了立马大步奔去,提了一桶回去,浇在黄牛的身上,给它降温。 如此往复两趟,牛的体温降下来些,只是肚子里还有咕哧咕哧的杂音,也没力气站起来。 这时候不禁想,要是有一瓶藿香正气水给它灌进去就好了。 只能试着在山谷溪水边找一种解毒下气的野草,名叫水苏的,绿叶尖长,这个季节应该打了小紫花,果真让她找到两株,在溪水畔边不起眼的位置,还找到两株鹿藿,都用石头砸碎了,硬塞进了牛嘴里,剩的一些,敷在它牛角旁边。 “听着没有杂音了!”季珠贴在牛肚子上听了道。 这就意味起效用了,且它嘴里也不淌口水了。 “牛,牛,你要好起来。” 季胥不禁松一口气,又去提了桶水来,最后浇湿在它身上,还采了三株水苏和鹿藿备着,日后或许用的上。 她们从隅中时分,一时缓到晡时,再喂黄牛吃草,已经知道吃了。 “能吃东西就好,这是见好了。”季凤道,草料给的格外大方。 这牛跟着她们这路,确确实实受罪了,走了一千多里,比原先在家里瘦了一圈。 她们姊妹也片了点火腿,夹在馕饼里吃了果腹,继续赶路了,再耽误就该在荒郊野外过夜了,不说夜里会遇见什么不正经的人,就是两边的山,也让人担心会不会有野兽作祸,所以再不能缓了。 好在这黄牛,一牵它就起来了,像是知道该赶路了。 不过这时候暑气还阵阵扑面,季胥也不赶再令它拉车,让季珠牵了它走。 自己把住两头车辕,拉车行路,季凤在后头帮忙推。 路上耽搁半日工夫,是没法赶到原本的驿站过夜了,太阳完全落山之前,行路到一人家附近。 只见门前的三四亩麦田,剩了光秃秃的麦茬在余晖下毛毵毵的。 茅屋前一对老夫妇在忙碌,割下来的麦穗晒在空地上。 老叟拉着一碌碡,那是两个短轴,中间一个有重量的圆辊,靠人拖着在麦穗上滚动碾压,籽粒便从穗上脱落下来。 凤、珠自幼长在江淮以南,没见过这样的麦田,更未见 过这样工具,她们那都是用掼桶掼打稻子的,一时看住了。 “老伯,这是在做什么?”季凤问道。 老叟没个言语,是一旁的老媪道:“拖碌碡压麦子咧。” 只见那老媪,则手持一竹竿,竹竿上有一可转动的圆轴,轴上编了四根三尺长的木条,随着扬手起落,那木条摔打在麦穗上,籽粒也脱落下来,见季胥她们一行外人,稀罕的停住了。 听季凤问她手里的是什么,笑道:“连枷,打麦子用的。” 听着口音陌生,又问:“你们打哪来?” “会稽来的,要往幽州去寻阿母,这是我阿兄,那是我妹妹。” 老妇人一听,咂舌说远,“没到过那地。” 她家老汉是个闷的,一日下来也说不上三句话,这会子难得的有人说说话,又问她们: “这牛怎么了,竟不拉车。” 季凤同她唠起来,季胥一时停住了,望了望天色,日头马上落山了,言语间听这对老夫妇是个和善的,因厚了脸问道能不能借宿一晚。 那老叟板着脸不大乐意,老媪倒是个心肠软的,“可怜见的,走了这样远的路,住下来罢。” 能有个落脚地,季胥她们都很开心,其实季胥想好了,若是老夫妇不便收留她们,便在他家旁边,扎油布作帐篷过夜,挨着人气到底安全些,能得收留,自是最好的。 这家有三间房,老媪不顾老叟的脸色,给她们收拾了西屋,说: “也不知叫个什么名,瞧着和我家三郎一般年纪。” 凤、珠二个在院内搬行李,季凤跟着给老妇人搭把手,道: “老妇人叫我胥郎便成,外面两个是二凤与小珠。” 聊了才知,这家有三个儿郎,大郎战死沙场,二郎被狼吃了,三郎服役,至今未归。 “一年的役,去年这时候役期就满限了,总也没个音信,不知在外头怎么了。”老媪说起这事掖了掖眼角。 季胥道: “老妇人家的三郎叫什么名?我在外头若见了他,叫他赶紧回家,家中亲人惦记。” 老媪捧住手千恩万谢的,将三郎叫什么、什么模样,告诉了她。 “什么人都往家里带,晡食也别叫吃了。” 老叟背了那碌碡搁在墙角,语气冲道。 老媪道:“知道了,这就给你做,他就那样,胥郎你莫理会他,我去做麦饭,你们兄妹一道吃。” 季胥忙说不用,“我们出来,是备了干粮的,方才吃过了,不用做我们的,我给您帮忙烧火倒是,这样住进来,实在叨扰了。” 她也理解老伯的排斥,对陌生人怀有防备心是肯定的,何况还是住进家,这是老媪心肠好,加之想到了自己的三郎,收留她们过夜,她心下很感激。 老媪不听,去下米了,想着三郎在家时很能吃,家中刚收了麦子,下了有五升米。 季胥便在灶下给她烧火,凤珠两个也不闲着,帮着老叟在外面抱麦杆、收麦子。 老叟不顾老妇人喊吃饭,向外去了,再回来竟拎了条活蹦乱跳的鲫鱼。 “是早上下的那网?正好煮了给小娃娃们吃,家里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老妇人将这鱼也烧了,再盛上满满的麦饭,招呼她们姊妹吃,她们将这一路的事说给他们听,老妇人听的几下撑不住笑了。 次早走时,季胥在席子下面压了二百个钱,住驿站也要钱,且没有这样的人情和暖,她们套上车,继续上路了,走一阵缓一阵,这牛也没有再中暑。 七月上旬,见到了连片的麦田,路旁一块石碑上刻着“蓟县”二字,彼此都欢喜不已,终于到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12节 第94章 蓟县,属于燕国的都邑,这里地处河水之北,商品荟萃,有来自渤海的紫紶、鱼、盐;有北海的走马吠犬、羽翮、皮革;也有碣石的牛羊、旃裘、筋角,可以说是北方的货物集散地。 广德里是蓟县一个百户小里,靠近涿郡,地方比较偏,少有外人踏足。 这里的百姓常年菽麦混作,此时正值刈麦的季节,田间地头身影忙碌。 汉子大多头裹巾帕,穿一条犊鼻裈,像是后世的三角宽松短裤,坦着上半身,妇人则身穿麻襦,负笼挑麦,串走在田间。 只见道上来了三个生面孔,一大男,二小女,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尘土覆面,看着怪脏的,唯独眼睛还亮堂,扭着身子在看周边环境。 所乘的牛车吱吱呀呀的,听着快散架了。 乡人接连的盘问他们,一听口音果真不是本地人, “会稽?那是吴地吧,可真够远的。” “为了找阿母走了三千多里,小郎孝心可叹啊!” 如今很讲孝道,“不孝”这两个字,在此时不只是德行问题,更是一项可被父母状告,受到官府判决的重罪,要受弃市的死刑,可见孝道之重。 大家听说季胥她们远行千里只为寻母,心内不禁敬服。 原先有的汉子,乍一见外人进来,都捏紧了镰刀扁担,一副戒备的模样。 听说她们的来意,变得满面客气,听了季胥打听的事,应道: “田桂女?我们广德里没有这个人。” “别说今年二三月份没这个人,就是我在这大半辈子了,也没听说哪个姓田的,我们这地儿没有姓田的。” 季凤听说阿母不在广德里,心内灰了大半,“信是从这寄的,人还能在哪儿呢……” 脸上也没有原先的神采了。 “我们想找这广德里附近的邮舍,不知在何处?”季胥改问道。 “就在北边。” “你沿着这道向北走,有一座很显眼的望楼。”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热心肠的给她们指路,直到牛车走了,还在说个不停, “可怜见的,就这牛车,也不知走了多久。” 半日工夫,季胥幽州三千里寻母的事,在广德里传遍了。 季胥她们找到邮舍,那望楼的邮卒盘问了来意,放她们进去了。 里头有邮人当值,听季胥说了那封信,在架子上翻找一通, “会稽来的,会稽……找着了,这儿呢,我们广德里没有田桂女这个人,你这信便一直搁置在邮舍,也送不成。” 那信牍还是原封不动的,正是季胥给田氏回的那封,难怪不见音信,这信就没到田氏的手中。 “阿兄,这可怎么办?”季凤问道,信没寄到,人也不在,幽州之大,燕国之大,还能上哪找去。 “您看看这封信。” 季胥自包袱内找出原先田氏寄的那封家书,检木上的印泥都还在, “这里可能查到这信当初是由谁寄来的?” 邮人拿着打量一番,“的的确确是我们的印,我找找。” 果真教他找着二月份登记的册子,“不是田桂女,乃是王业,王业寄的。” 王业? “我想起来了!”邮人一拍脑袋,“这信还是我给他代笔的,他不会字,将你信上的话念与我听的。” 就是那句:阿母身在外,一切安好,来日寻得阿姊,归家团聚,愿凤、珠强饭自爱。 “那王业可是本地人氏?”季胥问道,若能找着这个王业,顺势应该就能打听出田氏下落了。 “不是,广德里不曾有王姓,他应是哪家的奴婢,很好辨认,我现在还记得他的模样,中壮个头,黑发,椭面, 最最醒目的是,脸上没有鼻子,应是曾经受过劓刑,罚为奴婢的,我当时要看眼他的户名籍,他也没有。” 正因这样,邮人才猜这人是奴婢。 奴婢并不是编户齐民,没有户籍,属于主人的私有财产,附属在主家的户籍上,属于家訾那栏,是没有自己的户籍的。 奴婢替主家,或给自己远方的家人寄信也常有,那人给了足够的邮钱,他便给办了。 季胥她们在广德里附近的乡亭住了一夜,借着饮牛的空档,她和旁边牛厩内做清洁的亭父磕了会儿闲牙。 顺口和亭父打听了王业这人,若他在乡亭留过宿,亭父或许会有印象。 亭父摇头道:“受过劓刑?没见过这样的,不过二月份的时候来了两个涿郡的官兵,也在打听一个受过劓刑的男子,模样倒与你说的也吻合,不过那家打听的不叫王业,叫汪业,听说是涿郡郡守家的逃奴。” 季胥想了想,问道:“隔壁涿郡郡守,不知姓什么?” 亭父道:“姓汪,汪郡守。” 季胥想,这汪业与王业,应该就是同一人了,若他是汪郡守家的逃奴,倒说的通,许多奴婢会冠以主人的姓,这汪业逃亡在外,也许用回了本姓,也许随意化了个王姓。 只是田氏与他什么关系,为何将信牍与两身衣裳交由他来寄,这一切,可能得去一趟涿郡,方能找到答案。 次早便启程去了隔壁的涿郡,早听说涿郡铁矿多,这会亲见了才觉震撼。 只见光秃秃的黑灰矿山,连绵起伏,山脚下不少的冶铁炉与熔炉,占地二三十亩,炉顶浓烟滚滚,落在人脸上仿佛能搓出炭黑的颗粒。 一些劳力在熔炉旁蚂蚁似的攻山取矿、运矿、烧炉,他们有的是刑徒,有的是铁官徒,也有的是放流的罪犯。铁官在一旁监工,不时的催人加快。 这是官府官营的铁业,汪郡守的府邸在治所涿 县。 她们一路进城,还看到不少荒废的小作坊,这些都是从前一些富贾拿来冶铁、或是改铸铁具的。 不过自从盐铁官营后,这些私营作坊就不让开了,大一点的,像刚才见到的矿山边的大熔炉,被官府收为官有,重新的利用起来; 小点的作坊就经年的闲置了,如今枯叶萧条,有些孩童在里头钻来钻去的躲迷藏。 路过都亭,只见上头张贴的告示已经斑驳,不过还是能辨出上头所书: 逃奴汪业,曾受劓刑,中壮,肤黑,黑发,椭面,目击者上报县廷。 下附一张汪业的画像。 和邮人描述的王业是吻合的,她正坐在车上详看,却见一亭吏出来,将榜上的这张告示揭了下来,她忙的问: “官爷为何揭了它?可是这逃奴已经有下落了?” “早抓回去了。”亭吏道。 这么说,王业的下落是有了,郡守府,既然被抓回,应该去郡守府打听一番。 只是问路找到那,也只能绕着那高门大院干瞪眼,一个能说话的人影也见不着。 但凡靠近大门,那威风的门吏便抄起棍棒来驱赶她们, “做什么的!寻人上大街上去!我们这没有你要寻的人!还不快滚!” 别说门前的台阶了,就是连门口的石狮子都靠近不了。 将她们赶了,对着轺车下来的贵人点头恭身,客客气气的相迎。 气的季凤叉腰骂道:“瞧他们那副嘴脸,这里外都说汪郡守廉政爱民,门下吏竟这样拜高踩低的,我呸!” 她们一时打探不着郡守府的消息,只能暂时在逆旅住下来,好在之前两站挣了点盘缠,关了房门数了数,还能有二十五两。 “咱们在涿县没有房舍田亩、没有买卖,得尽快打听着阿母的下落,不然就坐吃山空了。” 季凤道,这逆旅住一日可不便宜,还得留出找着阿母后回程的盘缠,她都想去附近找点活干了,成日在旅店里,闲不住。 季胥哪放她出去,令季珠教她认认字,她们包袱里是带了书卷的,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季胥将车时会教两个妹妹认字,不过季珠记的牢,季凤隔天就忘了,这会让她们温书消磨一番。 自己去了郡守府附近,她发现这郡守府进出有序,天不亮会有专门送菜蔬鲜肉的、倒夜香的,黄昏会有收垃圾并弃灰的。 不过都止步在角门旁,里头的奴婢拿了进去,或拎出来。 她看这两日,除了些衣着华美的达官贵人,没有旁的外人进府。 这日稍有不同,侧门套了马车,车夫驭车候在角门旁,一个穿金戴银,打扮体面,身形强健的仆妇上了马车。 季胥一路跟到了东市,这里不仅货物琳琅,还有各地来的奴隶。 那些人牙子将那健妇左右拥簇,笑脸迎道: “赖夫人,您好久没来了,我这新到一批健奴,个个都不生病,买回去就能做活。” “赖夫人来我这看看。” “来我这儿!别挤我。” 那赖夫人满脸神气,将手一指,挑了五六个手脚齐全的奴隶。 只见那些奴隶被缚住手脚,和牛羊关在一个笼里,被点到的,人牙子便将他们牵出来,赖夫人拍拍他们的脸,掰开嘴看看牙齿舌头,好的就留下了。 那笼里还关着个小女子,才五六岁的模样,虱子在她脑袋上乱爬,干瘦的和柴杆一般。 人牙子指着她道:“这个半价卖给赖夫人,留着做点杂碎活儿也好,手脚都还利索,从小养的认主,日后打骂了也不逃。” 赖夫人掐了她胳膊一把,发现不会叫,因道: “你敢糊弄我,这分明是个哑货,再少一千钱,我就买你的。” 那人牙子忙说不敢,又应承了赖夫人的杀价,将那小女解开镣铐,交给赖夫人带回去。 一个健康的大奴值万钱以上,这年幼的哑女则卖不上这个价,这里在算总钱。 季胥瞧着那小女孩有些眼熟,竟像是从前落户在本固里,那贼妇肖妇人的“女儿”小幺。 看来这小幺果真是那贼妇的障眼法,不定哪里掠的旁人的女儿,她向左右笼子看了看,并未找见季虎孩。 第95章 季胥自东市回逆旅,挽了椎髻,换回了女娘装束。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13节 季凤一时好奇,她道:“那王业被抓回了郡守府,消息不好打听,恐怕得进了府里才能见着此人,正是要想个进府的好法子。” 她这趟回来,还从一老农那买了五十个新鲜鸡子,准备借逆旅的厨房一用。 时值晌午,楼下没什么人,店小子在案前打盹儿,听见楼梯响,习以为常的道:“胥郎今日又要做什么好吃的?” 待看清了面前经过的人,两眼睁圆,“胥……胥……你是女娘?” 季胥也不再刻意压低声音了,笑道: “出门在外,为了行路方便,我煮些鸡子,待会儿小郎来尝尝。” 住在这的两日,她常借厨房使,已经熟悉了,先将鸡子煮熟了,用一柄小匙敲上一圈,再用五钱盐,一撮粗茶叶。 这茶叶也是她在东市买的,贩贾叫卖“巴蜀茶叶、巴蜀茶叶”,卖的极其贵,她只挑了些本地的粗茶,茶梗比较老的,省些本钱,另还配了一钱香料。 这样慢火煮半个时辰,汁水成了浓酱色,再泡到下午。 话说那店小子,是尝过季胥的手艺的,常给她行方便,往常一闻香味就过去了,因才知她是女娘,也不好凑近去。 况且他想:煮鸡子?也不是啥没吃过的好东西。 一时也未放在心上,直到季胥挽了篮子,傍晌去东市之前,给他手边搁了两个。 他一瞧,竟都是碎壳的,那壳子不知被什么浸成浓酱色。 他轻易剥开,只见里头碎似琥珀的纹路,咬上一口。 香!说不上来的香味! 煮鸡子竟能有这么好的味道? 话说季胥,又来了东市,时值晡时,市里人车如流,她便机灵的混迹其中,卖鸡子,三钱一个。 当然还和从前散户卖豆腐那样,得避着巡逻的市吏。 一是为挣点盘缠;二是为打听郡守府的消息,这也是现在最重要的。 “夫人,尝尝茶鸡子。”她问道。 因刚才发现直接说煮鸡子,多数人连看也不看,若说茶鸡子,倒觉新鲜。 这时候煎茶品茗的在少数,普通百姓用不起茶叶,也不懂煎茶的门道,一听茶鸡子,卖三钱一个也还能接受,便买来尝尝。 “茶鸡子?” 那常与郡守府赖夫人做生意的人牙子听了,也觉稀奇,因道, “拿一个我尝尝。” 手里先瞧了一圈,一吃,这个味格外喜欢,因问: “哪里的煮法?听你说话不像涿郡的。” 季胥道:“这是我自个琢磨的法子,卖些拣点家用,只是我们这样的小买卖,到底比不上您的大生意。” 人牙子吃了一个,季胥还送她一个,顺带的夸她有富贵相。 她指着那栏中的牛、羊、奴隶道:“这片我是做久了的。” “是咧,我看着,郡守家的生意也您也能做,那赖夫人来这也是有说有笑的,那郡守府什么地方,我日日都想着,能在那里头找个活 计,也就不用愁钱了。” 人牙子道:“那是,不过我劝你,照样卖你的茶鸡子便罢,那郡守府可不是人人都能进的,你是长安来的梳头娘子?还是西域来的胡厨? 没有那看家本领,别想进郡守府,那些人人都能做的活儿,她们来我这买些大奴回去,岂不便宜?” 说到最后,又拉住季胥,上下打量道:“白白净净的,模样倒好,你若真缺钱使,卖给我,我给个好价钱,保管将你送进郡守府!不定被他家儿郎看上,纳你做下妻呢。” 季胥只觉像是有条毒蛇对着她在吐舌信子,鸡皮疙瘩瞬间起了层,她将手抽回道: “不到这地步的。” “瞧你,脸都变了,只要我给你找个好主家,为奴为婢不打紧的,如今有律法,主家也不能擅杀奴婢,否则告官要发落主家的。” 再怎么说也不能为了进郡守府,把编户身份丢了,虽说主人不能擅杀奴婢,按律法,若奴婢犯错,须得报给官府,由官府定罪方可杀,这叫“谒杀”。 否则就是擅杀,擅杀奴婢是要问罪的,历史上也有汉朝官员擅杀奴婢,被弹劾的。 但倘若主家就是二千石高官,谒杀不过是个摆设的流程,还有太多缘由可以解释一个奴婢的死亡了。 说到底,奴婢就是主人的私有财产,其地位与待遇,要看这人在主家跟前得脸与否。 得脸就是赖夫人,反之,什么下场全凭主家积不积德了。 季胥是绝不可能为奴的,劝人为奴,天打雷劈,也不与她虚与委蛇了,边卖边去别处打探消息。 一个卖酒翁吃了她的鸡子,道: “郡守府原有个很会做羊的胡厨,从前常来我这儿沽酒,上个月来了最后一回,说是不在这做,要回长安的老主顾家了, 听说那赖夫人,也爱吃他做的羊胃呢,你若是会做羊,倒能像那胡厨似的,被郡守府雇了去,那月钱比一般人都高!” 这日的茶鸡子卖空了,除去姊妹们吃的、打听消息送的,季胥得了一百三十钱。 这钱虽不抵一日房钱,但总比没有好,多少贴补些。 出来前,原想着,家里豆腐肆就是个后盾,每月还能有进项,若实在捉襟见肘了,便按当初说好的,去信,让陈家托了本县服役的戍卒车队,托那相识靠谱的,带银子到北边。 然而从吴县到彭城,中途经过寿春时,就见了有王豆腐、李豆腐,多家卖豆腐的。 也许淮南王真的在炼丹时意外发明了豆腐,寿春的豆腐肆尤其多,合肥也有,并不是什么独家秘方,看来传到她们的家乡,也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豆腐肆并不是个长久的后盾,因此季凤这一路格外的省钱,她也该想想别的挣钱法子,同时还得兼顾打听田氏下落。 “阿姊买的什么回来?看着不像肉,滑溜溜的。” 逆旅院中,季凤在喂牛,见季胥提了串东西回来,闻着很重的腥气。 “是羊胃。” 还并些香料,她道, “做长安的羊胃脯,这样吃食在长安可受欢迎了。” 虽说她常拿长安做幌子,这次的的确确没胡诌。 羊胃,也就是后世管叫羊肚的,在此时也很受百姓喜欢,甚至还有卖胃脯出名的浊氏一家。 季胥在宫里为奴时,也见过太官命人烀羊胃,连贵人们也好吃这些,那时她在灶边烧火,馋的直叫肚子叫唤,只能在下值后拔些芦菔苗煮了果腹。 现在不一样了,自己就能煮来,她还记着宫里太官的法子。 先用汤将羊胃烀烂了,烂羊胃,烂羊胃,羊胃脯的别称就是这么来的,再用椒末、生姜涂抹,到太阳下晒的干燥,羊胃脯便成了。 她将这法子改进了,先用大棒骨熬了汤,将这羊胃分解开。 羊有四个胃,俗称瘤胃、网胃、瓣胃、皱胃,她买的还带着段食信,口感比较硬,难嚼一点。 这四胃翻开来洗,瘤胃里头毛茸茸的,这个部分肉薄且偏老,口感脆,后世有名的爆肚,肚板儿和肚领就来自这个胃; 其中有一道肉峰得额外剔出来,这道肉肥,去了皮雪白的,便成肚仁儿,十分鲜嫩可贵; 与瘤胃相连的是网胃,也叫蜂窝胃,里头的是网状的,提起来像个葫芦似的; 瓣胃里头一瓣瓣的,切出来比较薄,吃着脆嫩。 这些部分不一样,汤里烀的时长也不一样,有些嚼不烂的瘤胃部分,就是烀再久也是这个口感,就是要吃这个劲道,生吞的感觉,还有的部分要保留脆感,尤其那金贵的肚仁儿,烀老了可惜了。 调料也自己配的,收尾则按太官的做法,那味道闻着,令人陶醉。 “好吃,这肚仁脆的,吃着还弹牙呢。” 季凤尝了称好,季胥自己也吃了解馋,也算告慰了从前在宫中的她。 次日,季胥提了篮,在郡守府角门附近晃荡。 “烂羊胃,长安来的烂羊胃,吃了赛似活神仙,吃了家道富昌!” 编起顺口溜叫卖,那赖夫人这日出门采办,听说了招手叫她, “小女子过来,我瞧瞧那羊胃。” “夫人要哪个部位?”季胥道。 赖夫人吃了多年的羊胃,觉得奇了,“羊胃还分部位?” “自是有的,这部位不一样口感也各异,您尝尝这个,我管它叫羊蘑菇头,这个口感虽老些,但越嚼越香,若有口酒,就着吃再合适不过的。” 季胥说道。 赖夫人拈着吃了,眼睛一亮,这和她从前吃的都不一样,的确越嚼越香, “还有什么部位?” “羊肚板、羊葫芦、羊食信、羊肚仁、羊蘑菇、羊肚领、羊散丹、羊百叶,夫人再尝尝这带点脆的羊肚仁。”季胥道。 赖夫人尝了果如她所言,瞧她口齿清楚,人也白净可人,因问: “从前没见过你,听你说话不是本地人?卖这羊胃多少日子了?” 季胥道:“夫人好耳力,我是吴地人,过去在长安宫城里跟太官学过,不仅会做羊胃,羊的多种吃法,我都会做,家中还开了店肆,只是在乡里得罪了人,不得已背井离乡,卖羊胃脯为生,才落脚在涿郡,卖的日子倒不长。” 她真假混着说,这赖夫人也不知底细,不好一来就说了自己的实情。 那赖夫人听说是长安跟太官学的手艺,还是个缺钱的,府中的胡厨空缺已久,因道: “你既会做羊,何不到郡太守府中来做厨,我许你一个月一两银子的月钱。” 第96章 “真是去郡守府做活?我与小珠也能去?” 逆旅中,季凤不敢信,她常与那店小子磕闲天,要说满涿郡,要数汪郡守家最是个好去处,听说那里雇钱多,且当家的汪郡守怀有仁恕之心。 汪家,汪郡守齿序为长,还有个弟弟,汪守玉,据说是个斗鸡走犬,不学无术的世家纨绔子,如今沉迷炼丹,醉心得道升仙。 这汪郡守为官清廉,庄稼青黄不接时,常以俸禄接济百姓,弟弟却是个吞金兽,为炼丹广伐林木,攻山池,修道观。 照说如今官府鼓励分家,汪守玉也成年了,汪郡守早该撇下弟弟自立门户了,只是兄弟二人自幼丧父,汪郡守疼爱幼弟,定下规矩, 兄弟二人,分家不分室,分家不分财,因此他们兄弟二人虽不在同个户籍上,但还和以前一样,同住府内,兄友弟恭的美名盛传在外。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14节 有这样的好东家,做活的青年没有不巴望着进郡守府的。 “能去,我们姊妹仨能在里头同吃同住。”季胥道,这是她提的,这样能省了赁房钱。 赖夫人应了,先与她签了一个月的雇工契约,若做的好,再长期雇她。 月钱一两银,包吃住,还能带家属,要紧是如今没有田氏的消息,唯一的线索王业在郡守府,不知能否顺利通过他打听出田氏的下落,若因此滞留涿郡,能留在郡守府做厨,也有了稳定的住处与进项,吃喝不愁了。 是日傍晚,郡守府的侧门牵进一头牛,送入后院的牛厩,并一辆快散架的车入了仓库。 凤、珠二人背着大包袱,跟在季胥后头,走过一段朱漆雕梁的游廊。 只见旁侧小桥流水,水上有小僮撑篙,采的莲蓬放了半爿小舟,见她们三个生面孔进来,也是探头探脑的打量。 那湖泊的尽头依着山林,一眼望不到头,水上结有亭榭,有一亭阁张幕垂帘,应是这家的主人在里头纳凉,外有十余个奴婢伺候,轮流传餐,内里雅音相伴。 季凤竖着耳朵听了,听不懂,叮叮咚咚水音似的。 那引路的青奴道:“水阁上是府里二爷,他可不像大爷好脾性,别巴巴的往他跟前凑。” 后头这话尤其向着季胥说。 季胥应了,她只想找份活做,尽早打听了田氏的消息,一家团聚。 凤、珠二人初来乍到,满心好奇,也记得规规矩矩的,不敢造次了。 直到蹬过门槛进来后院下人房,想着这儿应是住处了,才忍不住左瞧右看。 这后排房是给奴婢住的,只见院中牵绳,晒了不少衣物,有些年幼的奴婢这会儿在里头追逐打闹。 见青奴进来,忙的停住,背着双手靠住墙,只翻眼瞅着季胥她们,嘀嘀咕咕的。 引她们进来的正是大奴,名叫青的,进府有十来年了,她认了赖夫人做义母,现在二爷院内伺弄花草,能出入主人左右,比旁人都神气,见她们乱糟糟的,教训道: “牛羊可都喂了就在这闹?我告诉赖夫人定将你们这群小鬼都打发了!” 说的一轰而散了,青推开一间房,里头陈设都有些落灰了, “这是从前那胡厨住的,你们住这,明日起当差。” 因季胥是外头雇的,有手艺傍身,可以不用与下人混着住,连一双妹妹也带进来。 青奴虽不住这偏僻下人院,但也还得和二爷院中三个三等奴婢住一间,没个单独的屋子,况她向来不喜和外头雇的来往,冷冷的撂下话,便离了这处。 她走了倒便宜,凤、珠两个一路稀罕极了,这会儿释放了天性,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惊呼。 只见这屋子,炕上留有张木案,旧席子也留下来了,不过上头有些经年的污垢,还被老鼠咬了个大洞,季胥不打算要了,拣到一旁待会儿丢了。 那木案是漆木的,虽说掉漆了,洗洗干净倒还能用。 炕尾设有韦笥,是个羊皮大箱子,里外都完好,拿来放衣物正好。 从前那胡厨应该生的高大,那墙上一些木钉都在高处,季胥根本够不着,踩着那张木案,方将木钉拔了重新钉在顺手的位置。 整个屋子,连角落都扫拭的干干净净,再铺上自己新买的苇席、竹枕,包袱解了,衣物收拾进韦笥里,一些招老鼠的肉脯,则挂在墙上,也算有间落脚的小屋子了。 “阿姊,这炕和咱们的床很不一样,竟是砖砌的。” 季凤对这从未见过的炕分外稀罕,横着在上面滚了圈, “比咱们的床大的多呢。” 季胥道:“听说幽州的冬日比咱们那还要冷,炕烧热了,夜里睡觉才不冻着。” “冬日还能烧?” 季凤与季珠绕着炕四周,仔仔细细的摸索了一番。 青走后,她们收拾屋子的工夫,那些小仆僮又钻出来了,扒在她们窗外向里觑,啁啁啾啾的说话。 见季胥出来,一下顺着墙根溜走了。 一男一女都还是孩子模样,季胥叫住道:“拿肉脯你们吃。” “我叫雀,他叫斗夫,我喂牛羊,他是倒夜香的。” 听说给吃,两人都慢慢吞吞的,你看我,我看你的,调头回来了,捧手接了鸡肉脯,舔着嘴唇有了笑意。 女孩指着自己和那小子道。 还教给季胥,她收拾出来的那堆垃圾丢在哪处,厨房在哪,里头是怎么分派的。 因这家人不是日日都吃羊,赖夫人还给她安排了东小厨的活。 问了叫雀的女孩,才知府内的厨房在东边,分东大厨、东小厨,大厨是做主子们的一日三餐的,有专门的厨妇负责,若府中宴饮要吃羊,季胥便像从前的胡厨似的,在大厨房生火做羊; 东小厨专做下人们的一日两餐,下人又分主子院中伺候的一至三等奴婢,以及外院做粗活的粗使奴婢、杂役。 季胥除去做羊,还得做下人们吃的饭食,不过那一至三等的奴婢,包括赖夫人在内的饭食,也还轮不着她这个刚进府的人来做,她做的是粗使下人们的。 “这活儿原是青奴的,她的义母赖夫人,和内院的管事能说上话,将她调去了二爷院里头当差。”雀悄悄的道。 这烧火做炊的粗活就没人干了,正好被赖夫人派给了季胥。 她不觉得麻烦,能多接触些人也好,以便寻找寄信的王业。 不过府里的食材每日从城外的田庄泽林运进来,先紧着主子们挑,再是体面的奴婢,最后剩的,才轮到那些做粗活的最末等奴婢。 只能是有什么剩的,吃什么。 这日就剩了些没人要的,腥气的猪腰,并半筐便宜的菘菜。 “又是这些,这腰子,尤其别做了,腥的很,猪皮还能和菘菜烩了吃。” 浆洗的孙老妇道,季胥没来时,都是她兼顾这处,糊弄着做一点吃的。 季胥在厨房转了,到底是郡守府,基本的调料是不缺的,连膏油也有大半盆,比外头一些穷人吃的好,起码能沾点油荤。 季胥道:“只吃菘菜未免太素了,我试着将猪腰子做了,若吃着还可口,也能多一道菜呀。“ 其实能看的出,这猪应是今日现杀,腰子很新鲜,只是没处理好会有股腥气。 她将其一片为二,剔除骚腥味源处的腰骚,改刀成片状的腰花,用调料腌透了,重以姜丝去腥,再到油里一爆,添上她在路上做的椒油。 这是用了香料并花椒胡麻,慢慢的在猪油膏里熬出来的一小罐,路上不便生火时,常常拿来拌干粮、卷饼吃。 用季凤的话来说,这个椒油就是蘸鞋底都好吃,加一勺进去调味,是灵魂。 只见一盘鲜亮灵俐的爆炒腰花就好了,菘菜便照孙老妇说的,和白粱烩了,主食吃水烩白粱饭,还能佐以腰花。 “这腰花真不错!我从前只觉着腥气,现吃着一点也不觉得,又弹又嫩,鲜辣下饭!”孙老妇胃口大增,夸道。 雀和斗夫两个,狼吞虎咽的扒饭,他们还小,素日就是有好东西也轮不着他们。 青奴当差的时候,手艺不算好,她一心想去二爷院中,对粗使下人的饭食并不上心,常常一锅乱烩,也不管荤素、腥臭,杂役们碍于府里管买办的赖夫人是她义母,也不敢抱怨什么。 雀、斗夫两个还是头回吃到这样好吃的荤食,一时连话都顾不上说了,添了一碗又一碗的水粱饭。 “是不是少了人?” 季胥向檐下蹲着吃饭的杂役里寻看了一圈,前几日在东市,见赖夫人买了五六个大奴进府,这会并不见他们,也不见那王业。 孙老妇道:“外院做粗活的人全在这儿了,还少了谁?” 季胥道:“怎么没有个叫业的。” “我们外院没有这个人,许是在内院,他是你相识的?” “倒不是,偶然在告示上看过,说是做了逃奴被抓回来了,因他受过劓刑,画像上很特殊,便记住了。” 季胥道,又状似不安的问,“孙婆婆,是不是府中因他犯事,将他鼻子给割了?” 孙老妇是郡守家积年的老仆了,手指关节因浆洗肿的蒜子大,她道: “这不可能,郡守向来宽厚,定下家规,有错处了罚月钱,连鞭笞也不曾有,更别说极刑了,我听说,他还向君王谏言,废除肉刑咧,你说的那人,定是进府前受的刑。” 第97章 因外院没有王业这号人,另有种可能在内院,只是季胥这两日只在外院的东厨做下人饭,上头也没说要吃羊,她一时接触不着内院的人。 七月七,乞巧节这日,她们这小厨房也得到两筐果子。 一筐看着又红又大,但咬下去酸极了的李子,还有一筐半烂半好的卢桔。 季胥将些实在烂的不成样的都拣出来,由彘拿去喂猪了,彘就是从前的哑巴小幺,被卖到了这里,跟着个老奴做喂猪的活儿,因她说不了话,旁人也不知她的旧名字,便管她叫“彘”。 “彘,这些是喂猪的。” 余的她仍旧盛在筐内,绳索吊着湃在井水中,到晡食拿出来给大家吃。 这李子太酸了,卢桔倒甜,撕了皮一口咬去,黄澄澄的汁水。 很快那些好的都被 大奴们拣走了,彘挤不过那些大的,总是等到人散了才走出来,吃点剩的水粱饭,在筐里那堆烂果儿里翻拣。 “拿着,这有好的。” 季胥从柜子里抓出一把,有三四个。 这里吃饭,但凡晚点什么菜都不剩了,季胥大暑天刚做完饭菜,一时热的没胃口,通常要缓缓再吃,便会提前将自己那份盛出来。 这卢桔她也留了六七个,李子太酸了本就无人哄抢,便没拿,这会分了彘一些,连今日做的苦菜炒鸡蛋、鸡杂碎,也都夹了一半给她。 想着日后干脆连她那份也盛出来好了,这小小一个,跟季珠一般大,实在令人可怜。 彘的碗不知谁给她的,还是个豁口的,她捧了到墙根的大石板那跪坐着吃。 “太阳才指着这处晒,石头上都是暑气,仔细拉肚子,到荫下来。” 季胥指着井边的大榕树叫她。 她便听话的捧着碗过来了。凤、珠两个先时和大家伙一块吃了的,这会子正在井畔帮着刷碗洗铁釜,见她来了,都叫她小幺。 “小幺,你怎么到的这处?” “可是那肖妇人将你掳来的,季虎孩那小兔崽子没与你一道到幽州?” 季凤扭头问道,手上功夫不停。 彘歪着脑袋听了一阵,张手比划两下,可惜她们都看不懂。 季凤道:“你还是吃饭罢。”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15节 彘吃饭倒是斯斯文文的,那卢桔,她也会吃的,手里慢慢的撕皮,黄果肉包进嘴里,也知道吐核。 方才那倒夜香的斗夫,直接咬一口还被核磕疼了牙呢。 凤、珠两个也是头次吃,还把那黑核留着了,想着来日带回家里种出来,就种在后院,甜滋滋的吃着多好,她们那都没人种呢。 太阳落山了,起了阵风,头顶的树叶飒飒作响,汗湿了的背上也凉快了。 季胥在井边把晡食吃了,跪坐着在洗菖蒲根,这是他们杂役在湖边清的水杂草,一大筐一大筐的,背到隔壁的畜栏里喂牲畜的。 季胥见了,找他们要些根茎,这东西也不值当什么,他们爱吃季胥做的饭,直接给了大筐,还说若不够下次再采给她。 这菖蒲根又肥又大,和生姜似的,不过味道一点也不好,又老又坚,连牛也不吃这根茎的,何况人了。 季胥打算拿来腌,做成菖蒲菹来吃,她也是初次尝试,不知能不能成。 墙角有一口粗陶坛子,那应是原先小厨房拿来菹菜使的,经久无人料理,都沤成臭水了,她洗了五六道,又在沸水里煮了一道,方收拾出来。 把风干拌盐的菖蒲根塞进去,日后再冲以佐料。 这里做着,凤、珠将一把菖蒲草挽出个鼓瘩,在空中踢着玩。 “小幺也来踢。” 小幺捧着吃空的碗在旁边看,季凤向她道。 那草团在空中踢向她,小幺瞪大了眼,倒是想踢,不过一脚踢歪了,还在地上坐个大屁墩。 “摔疼没?起来我看看。” 季胥就在她旁边洗菖蒲根,将她扯起来问,见她摇头,便让她和妹妹们接着玩了。 不过才没多久,看管猪厩的大奴就来催她去喂猪了。 季珠亲近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也想跟去看看,她们在这住的几日,除了下人院,还能去周边的牲畜栏走走逛逛,最远能到后院那片果林,并不冲撞了这府中的贵人,反正不远,季胥由她去了。 季凤扳住她,悄悄叮嘱道: “也不要与她挨太近了,头虱子传给你仔细痒痒,阿姊好容易才给我们治好的。” 季珠说记住了跑去了,两人还拉住了手。 季胥这里腌了满满一坛子菖蒲根,和季凤在扫拾地下的根须残叶,只听对面大厨房一阵吵嚷。 “赖夫人的义女就金贵了?就成了主子了?开口就要黄杏、荔支,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 听这口嗓门,就知道是大厨房的邹管事。 今日乞巧节的果品,有的是汪家山泽现采的,有的是外地来的。 那荔支,据说是南海来的,乃是君王赏赐的节礼,拢共就半筐,都先送到大厨房了,邹管事看的比金子还紧,谁也不许偷拿偷吃的。 “我是为二爷院中置办果案祈福的,你自个儿偷偷吃往家里拿不知多少了,如今反倒来限我的!” 青奴急红了眼道。 季凤凑耳听了一阵,悄悄和季胥磕牙: “都是二爷造的祸,他弄了个果案比试,看谁置办的果案结网多。那邹管事的亲生女儿,也在二爷院里做事,比那青奴位份高,做的是端茶递水的活儿,只是呐,生的不如青奴标致,两人都想进二爷院里做偏妻,暗暗较劲呢。” 季胥听的乍舌,一是因这事,二是因季凤说的这样细致, “你从哪儿听来的?” 季凤挠头笑道:“大厨房的杂役告诉我的。” 她住到这,没事就到处串串,和人磕闲牙,问问人家的月钱,哪处人手缺不缺。 因季胥是赖夫人招徕进府的,那邹管事顺带的冷眼她们,不过她手底下的杂役早把她的家底闲聊给季凤听了。 “可惜也问不着内院的事。” 季凤道,她也想打听打听内院可否有王业这人,不过杂役们哪里知晓。 内院那些奴婢,包括青奴,都高人一等,又不爱搭理她们厨房做粗活的。 “看不将你舌头拔了去!我何时吃了这荔支!拢共就这半筐,就着主子吃还不够呢,我可没你的胆量,张口闭口要黄杏荔支。” “你女儿的荔支哪来的?不是你给的?” “二爷指名要她置案结网,你们这些不过是赛个乐呵,真当自己能祈得牛郎织女的福?况你来晚了,果品都被领走了,你要果儿,去小厨房找他们杂役吃剩的罢!” 说的一阵哄笑。 青奴抹着泪跑出来了,撞进季胥这里,翻了一通只见有酸李子烂卢桔,气的直想和赖夫人告状。 可赖夫人管的是奴隶买办,果品的事并不归她管,且在府中的义女多,她不是个掐尖的。 能去二爷院中浇花弄草,本就几番求的赖夫人,这会子再因果品的事扰她清净,恐惹她厌烦。 只能生生把这口气往肚里咽,两眼抽泪往外走。 “既是比谁结网多,好果没有,用次果也不妨事,反而更易结网呢。” 青奴回身来,见井边的女子布裙竹笄,腰间系一方青布蔽膝,把着扫帚,一看就是厨房做粗活的。 一时也不信,只当她宽解自己,多认了两眼,问道: “你是那日我领进来,府中做羊的厨人?灶下厨说这样的话,是没见过乞巧的果案了。” 季胥道:“见过的,我从前在宫里时,宫人们也在乞巧节用彩线穿针,在月下设果案,向织女星神祈福、求姻缘, 她们没有多好的果子,可一夜过去,那蜘蛛结的网,倒比妃子宫中的果案还多呢。” 蜘蛛在果品上结了网,乃是织女星神降临的启示,结网越多,越是祥瑞之事。 “真的?” 青奴不敢信,她只见大家一味的装扮果案,是果品越好,结网越多,不想还有这样的事。 “现在也没有好果了,不如让我用这剩的果子试试,若能 像那些宫人似的,得蜘蛛结网,也是幸事一件了。” “罢了,将果案置上,总比没有好。” 万一有这运气呢。 青奴想道,回院将案搬来,这案是被挑剩的,磕了漆的,只见季胥将那酸李洗出来,在上面摆成两个倒锥形,倒锥之间离有一掌宽,很适合蜘蛛结网。 这酸李堆里头,看不到的地方,她放了五六个卢桔,乃是削了那烂处,大多就剩半个的,这样热的天,放一晚肯定招那些小飞虫。 另在旁边放了一把蕨菜,表皮毛茸茸的,最招小虫攀爬了。 “这蕨菜放了多不成样子。” 这是杂役吃的东西,太寒酸了,这样捧了回去,必招那些姊妹的嘲笑,青奴想将她拿下来。 “我在家乡采蕨菜时,那山间的沟壑,就这样的野蕨菜,时常的有蜘蛛在上面结网。”季胥道。 青奴是这府外田奴的家生子,自小被送进府中来服侍,不知外面如何,还是头次听说,一时也住手不拿了, “罢了,试试看,若真能结了网,我在二爷跟前露了脸,必不会忘了你。” 第98章 这日用过早饭,一个内务管事手下的小丫头,到下人院叫季胥去库房领份例。 “什么是份例?” 季凤泼了洗碗水问道。 “份例就是你应当得的东西,从前的胡厨,每月除了月钱,还能有十斤柴禾,两斤肉,十个鸡子,三两皂荚,春冬各做的两身衣裳, 你阿姊也是这个数,若能长久的留下来,内务管事下个月便给她补做夏日的衣裳了,比我身上这样的要好呢。” 小丫头牵起衣角,那是身粗布的料子。 季胥是外头雇的,月钱一两,能比较上二爷院中的二等丫头了,就是成日烟熏火燎的,不如内院的丫头们体面。 还有十天半月见不了主子一面,赏赐自然也不如内院的多。 不过这衣裳,按份例还是细布的。 “细布的?难怪说这家的郡守老爷为人感服,细布衣裳也给做,听说这府里上上下下近百号人呢,得费多少钱啊。” 季凤越觉得这郡守府来的对。 小丫头道:“这有什么,二爷院里的大丫头们,头上还戴金簪子呢,二爷待人大方,连你们会稽来的越布,也随手赏人,你们做久了就知道了。” 季凤听的愣住了,会稽越布的名气她当然听说过,紫花、净白、元色、青花、茄花、方格、斜纹的,在她们当地都没有,乃到吴县,她才亲见过,可贵了。 季胥将份例如数领回来,柴禾都给换成散钱了,肉是两斤猪肉,肥瘦相间,中午在小厨房做红烧肉吃。 用了多少柴禾、盐油酱,便丢几个钱到公账的荷包里。 那些杂役们,素日要烧水、开个小灶的,用了小厨房的东西,也都得将钱给她,她是不给打欠条的。 初接手这小厨房,这厨房和库房的账就对不上,厨房倒欠了库房十两银子,俱是每月不到月底就用度不足,朝库房赊柴、赊米,累积欠下的。 连前几任小厨房管事的画押都还在,抵赖不得。 这账只能日后俭省点用度,慢慢平,因此一根柴、一颗盐,外用了都得添在公账上。 这皂荚来的正好,午后,季胥在院里晒的两桶水也温热了,有了皂荚便能洗头了。 季胥将一只桶倒扣过来,盆搁在桶上,叫妹妹们先后对着陶盆将头低下,给她们洗头。 自己也篦洗了一遍,在树荫下绞头发。 那还剩了半桶水,小幺先前来寻季珠玩,那会儿蹲在旁边看她洗头,蹲了会儿被谁叫去搬东西了,如今才回来。 季胥叫她:“你过来,我也给你把头发梳洗梳洗。” 她那头发活像一篷杂草,早在肖妇人处,就见有虱子在脑门爬,不知多久没洗了。 季胥竟给捋下三四个缠住头发的苍耳子,给她剪掉一些实在梳不开的疙瘩,又用了一个蛋清,才能梳到头。 头皮上许多的小血痂,有虱子咬的,有自己挠破的,季胥避开伤处,拿细篦子给篦了三四道,捏死好些虱子。 凤、珠两个围着在她脑袋翻找,凤说:“看着倒是没有了。” 季胥便掰开皂荚,打出泡沫给她洗干净。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16节 季凤问:“你的份例呢?猪厩的大奴收着你的份例,也不给你洗洗头,成日只听她找你干活了,看看,都脏成啥样了。” “哪来这么大盆的豆酱。” 正好那看管猪厩的大奴回了下人院,见季凤去树下泼洗头水,问道。 “有意思了,我听说你拿着彘的份例,她的头怎么脏成这样,她每月的柴禾和皂荚呢?昧人家东西,也好意思!” 季凤指着她发问,让她把东西交出来。 “我不过是替她收着。” 那大奴扭扭捏捏的进屋里,手里一把皂荚,五个柴禾钱, “她才来,就这点。” 季凤劈手夺过,还给了小幺。 小幺刚洗完头,头发被季胥用巾子包住擦拭,拿住了东西和季珠在院里玩了一会子,头发也干了。 走时举手在季胥面前,还是那把皂荚和钱。 “给我?”季胥道。 她的脸刚才洗干净的,太瘦了显得眼睛圆溜溜的,点了点头,比了个吃饭的动作,又把两只手在脑袋上抓了抓空气,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再次把东西往她面前举。 倒把季胥看糊涂了,季凤也道:“这小哑巴比划什么呢。” “她说,阿姊给她东西吃,还给她洗头,她想谢谢阿姊,要将这东西给阿姊。” 季珠在旁边道,小幺听了猛的点头,仿佛在说就是这个意思。 季胥想了想,她这么小,在府里也没个倚仗,这东西带回屋子不定又被哪个给偷了,因道: “那我替你收好,日后我们洗头时,还叫你来洗。” 又叫住她道:“明早你来这,我给你梳头。” 小幺点头答应了,蹦蹦跳跳的走了。 日头再落下去些,青奴满面喜色的来了下人院,另跟了个小丫头来,捧着东西,一路喊道: “胥女,胥女。” 惹的对面大厨房那邹管事探头探脑的打量。 只见青奴手里一段好布料,一看就是上好工匠织的,她和季胥道: “上上下下二十张果案,我的果案是唯一结了网的,二爷停在我案前看住好一会儿,说我倒比旁人有巧思,赏了不少东西, 我听说这幅茄花越布,是你老家会稽来的,便拿来送你,你皮肤白,做成衣裳能穿的住。” 青奴才刚在院中风光了一回,分了点给要好的姊妹,这茄花越布虽好,但不衬她肤色,便拿来给季胥了。 “还有两碗冰酥酪,喝着最解暑的。” 端来时,只见那乳白的酥酪里,碎冰叮当撞碗,上头搁了杏仁、胡桃碎,三伏天看着就令人口齿生津。 “老天爷啊,这大暑天的还能有不化的冰!” 季凤见了惊乍道。 这样的语气,青奴受用极了,扬面道: “府中设有冰窖,自是能储冰不化了,这点吃的才用多少,二爷的屋里,一个冰鉴一日就能用掉百升的冰,里头凉气拂面,舒服极了。” 其实她也只听一等丫头说过,她这样的浇花弄草三等丫头,是没资格进主人屋子的,不过爱听季凤那啧啧的惊叹。 那邹管事直往这头瞅,季胥请她到屋里说话,一面用小碗将冰酥酪分了。 两个妹妹围着木案,季珠摸了摸碗沿。 “真凉啊。” 又将冰凉的手去贴季凤的脸颊,“二姊,是不是很舒服?” “真舒服。” 只见季凤也稀罕极了,就着碗边啜了小口,又甜又凉,兼有股乳香,好喝到两眼冒光。 季胥捧了让青奴也吃,青奴说她吃了来的,并未要,那跟来的小丫头得了小碗,坐在压门石上,津津有味的吃着。 季胥道:“大暑天的吃冰,谁敢想呢,也就郡守府有这样好的主子,哪个想不开,还做逃奴呢。” 最后的感叹令青奴听奇了心,问道:“什么逃奴?” 季胥便说在外看见郡守府抓逃奴的告示, “好像是叫……业,还是个受了劓刑,被郡守府收容的。” “他是你们外院的?”青奴坐下来聊道。 季胥道:“外院倒没听说过,必是内院的罢。” 青奴肯定道:“不可能,内院没有这个人,你说他受了劓刑,这样显眼的人我不可能不知道。” “那倒奇了,我看的真真的,官府的告示错了?” 青奴道:“若说内院还有我不知道的人,就剩炼丹楼了。” 炼丹讲究火候温度,不仅被下雨天晴这样的天气影响,连烧炉之人体内的阴阳之气,也干系到丹药成色,因此是府中的禁地 ,只有被选中专门在楼内服侍的人,方能进出其中。 “不过那里是极好的去处,多少丫头小子都望着呢,绝不可能做逃奴,定是你看错了,将什么王府李府看成了郡守府。”” 青奴在这处聊了会天,走时见那邹管事正拉了她恼丧的女儿进屋,腰板不禁挺直了。 回去还挑了两件上好的首饰,一盏冰镇的荔支,拿去孝敬赖夫人。 赖夫人才从外头回来,青奴剥了荔支仁往她嘴里送,体贴的给她捶肩捏腿,说今日如何的争光了。 不过自是没提这果案是季胥的主意,想起了这个人,因问道: “义母,炼丹楼中有叫业的逃奴?” 因二爷孤心在丹药修仙之道上,几近痴狂,炼丹楼的奴婢,做的好的,得了二爷欢心,有一等被放了良籍,配人家,赏田赐地;也有多数一等不愿离府的,因此里头位置总也没空出来,青奴就盼着进炼丹楼,能时常伴着二爷。 因此巴不得有逃奴,自己好能补缺。 赖夫人睁开那双三角眼,“谁教你打听这样的事?” 青奴听着不对,忙的伏地道:“听小丫头们说嘴,说是外头有这样的告示,我一时奇怪,才多嘴了。” “炼丹楼的奴婢,吃穿用度相当于半个主子,会有做了逃奴的?究竟是她们进不了楼,混说罢了。”赖夫人重新阖眼道。 “我说也是。”青奴又问,“义母,我何时能进楼呢……” 赖夫人只让她等。 第99章 季胥这处,摸着那幅茄花越布,家乡产的越布,一时想住了神。 王业竟也不在内院,那就剩青奴口中的炼丹楼了。 那日初进府,只见远远的一座攥尖式高楼,楼上有凉台,在府中的西北向,自烟囱腾升起一股浓浓的烟雾,似与浮云比高。 现想来,应该就是那炼丹楼,依着山林的僻静清幽处,素日少有人经过。 只是杂役们说起那炼丹楼伺候的奴婢,个个都心神向往。 季胥也只是偶尔听说,一直未能见过楼里的人,那是片未知之地,也是王业可能在的地方。 季胥这样一个后厨的人,贸然靠近那处,未免也太扎眼了,被人问起反倒不好解释。 也只能先在小厨房,安安生生的,先保住这份活,要是头个月被揪住错处,东家不要她做了,再想进府就难了,更别提靠近炼丹楼。 不过她也不全然拘在小厨房这片地,这日八月十四,已经立秋了。 因下了一夜的暴雨,下人院中满地的落叶,厨房门前的榕树像是招了雷,一大串的枝桠倒挂下来。 季胥怕砸了人,找库房借了梯子,拿柴刀在斩那藕断丝连的部分。 外院的一个黄管事派了小子来叫人,“雀,斗夫,你们都来园子,帮着收拾残花败叶。” 季胥便也去向那黄管事请示去拾掇园子,因道: “想拣些地下没人要的菖蒲根,酿菖蒲酒,来日酿成了,给黄管事送一坛来。” 黄管事捻须应了,叮嘱她们:“园中常有贵人游逛,别混跑混颠,冲撞了人。” 她代这行小孩应了,凤、珠,连小幺也跟着去了。 她们第一次来园子里,就像放笼的鸟儿一样,出来逛逛心情都好了。 只见里头翠嶂连绵,珠叶青绿,池水上蜻蛉低飞,闻着一股花香草香。 “这园子可真大,都是些叫不上来名的花。”季凤一面拣枯枝,一面逛道。 那骤雨打落了满地黄花,瞧着都是上好的菊花,枝头上的不能摘,地下的就没人管了,本来也就要收拾干净的。 季胥如获至宝,拣些好的、大朵的,放在篮子里。 见一丫头脚边拔了堆野草,都是不要的,她也拣来,这草叶子厚长,有些绒毛,一看就是野生菲草,能拿回小厨房蒸饭或做羹。 这园子离二爷院子近,她们收拾到这附近,里头嬉笑阵阵,丫头追着跑出来。 只见青奴额上点着朱砂,被一丫头拿着沾了朱砂水的笔追着,要在她脸上画花猫。 这日八月十四,朱砂水点额,称为“天灸”,意味可以祛病除疾。 不过朱砂既能入药又能作绘,也就主子院中方从库房领来用,她们小厨房是没有份例的,杂役们更是碰不着朱砂了。 青奴见了她们,夺过笔来,在她们那些小孩额头上也点了一点红。 惹得凤、珠她们彼此笑着对看,像是额上点了花似的喜欢,小幺更是两眼巴巴的盼着了。 “来,你也有。” 青奴给小幺点了,还给季胥额头来上一下,甚至想往她脸上画,季胥忙的躲了。 见她们手里抱的枯枝,因问:“是下雨了叫你们收拾园子?这与小厨房又不相干的,你何必做这些。”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17节 季胥道:“是我自己要做的,园子落了一地东西,不少能用的上的。” 青奴往她篮里一瞅,稀奇道:“拣这些野草破花做什么?” “这是菲草,回去做羹汤吃,菊花我看着都还好,丢了可惜了,带回去做菊花酒,来日请你吃呀。”季胥道。 只听里头有人在叫:“二爷要出门了。” 季胥她们忙的散了,并不堵在这处。 后来走到炼丹楼附近,季胥手里忙活着,不着痕迹的打量那处,只见楼外围有仞墙,将视线堵的死死的。 “这片杂草多,我们一并拔了罢。” 她叫住雀、斗夫,又在这片地上磨蹭了一会子。 终听的院门吱喽喽一响,一个身穿绿衣的武婢出来,腰间配剑,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院门开的那下,季胥往里瞅了眼,只见院内大片青石板的空地,再就是楼台前高筑的石阶,更多的也不是离这么远能看的见的。 后又来了两个杂役,瞧着是大厨房的面孔,抬了一个大饭箪,也只是在外头叫门。 里头一个紫衣武婢来开了,领着两个白衣奴婢将饭食抬了进去,并不放人进院。 季胥一个在小厨房给杂役们做菜的厨人,进炼丹楼可想机会渺茫,只能慢慢的等机会了。 这日,青奴亲自来传话道:“二爷今日中食吃炙羊,要貊炙的,就在炼丹楼摆饭,别误了时辰。” 这还是季胥第一次在府中做羊,好坏就在此一举了。 “阿姊,貊炙是怎么个炙法?从未听过,这可怎么做?” 能不能留在府中,就看羊做的好不好了,方才一直怕露了怯,等青奴走了,季凤才问道。 印象里阿姊用过“炒”的法子,可“貊炙”,却从未做过。 “貊炙是西域的炙法,将整只羊放在火上炙,再用刀片着吃,阿姊在宫中见过厨房这样的炙法。” 不止在宫里,后世也有,就是烤全羊,不过各地腌料和烤制的细节会有些出入,上辈子她跟一个土耳其大厨学的法子,乃是先将佐料按摩腌制,再用锡纸包裹放入大烤箱中,不过这里并没有这样的条件,只能互相结合,用原始的炭火烤制,总归也是熟手的。 “放心,阿姊做的出来。“ 她先到到羊圈里,挑了只嫩羔羊,与雀合伙将其逮来厨房,又到库房支了铁纤和支架,并炉子、木炭、盘子等。 从前的胡厨应该支过这些,库房的管事从善如流将东西给了她。 时辰临近,青奴领了两个丫头 来取,在院外就闻到一股勾人的香味,只见那羊炙的色如金砂,季胥在上头刷了层熬制的香油,看上去泛着股蜜色的光泽,在炭火上一翻,香气扑鼻。 青奴想,这么整只羔羊,二爷用不完,肯定赏给丫头们了,只可惜今日在炼丹楼摆饭,她这样的楼外人是进不去的,因也吃不着二爷的赏。 季胥道:“你们连架子炭火一道抬了去,隔一刻钟翻个面,这要现片的才好吃,片出来拿这里头的盘子,现用丝绢擦干了装。” 只见那是库房取来的云纹漆圆盘,事先在温水里泡着。 青奴道:“你倒比从前的胡厨讲究的多。” 然她只带了两个丫头来,人手就不足了,季胥虽有空帮把手,但青奴在二爷的事上最是小性,因道: “你们两人抬羊,青提炉子,恐得再叫一丫头来,与你们一道将这盘子送过去。” 这样正和青奴的意,后来到了炼丹楼,青奴在外叫门,里头的紫衣武婢自己不沾手,指挥楼里人来抬。 青奴又将刚才季胥说的,和这紫衣武婢交代一遍。 对方不理不睬的。 青奴心里不自在,脸上仍陪着笑脸道:“这位阿姊,只怕你们配剑弄武的,做不来这样的事,不如让我随身进去伺候。“ 紫衣武婢道:“炼丹楼自有伺候的人,你一个三等丫头,连端茶递水都不配,还配伺候主子用膳?” 一番话臊的青奴双脸飞红,掩袖奔走了。 后来她来送赏钱,也闷闷的。 季胥这羊做的好,得了一贯钱的赏钱,她捋下百来个子,塞给青奴,陪了几句好话哄她。 青奴不稀罕她的,只将心事叹道:“我这样的三等丫头,也不知何时能与楼内的丫头平起平坐。” “那炼丹楼就好成那样?进出森严,还不如外头自在。”季胥道。 “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事。” 青奴眼前浮现出二爷的英容昳貌,自进府起,那人的身影就成了她心底的月亮,只盼能日日相伴,她如何不想着那处呢。 她这样说,季胥就猜到大半了,据说这家的二爷痴心问道,有时在炼丹楼一闭就是数月不出,因道: “里头那奴婢侍从都是怎么进去的,你只照着他们那样学,也许就成了。” “旁的我不知晓,只知从前赖夫人挑过一批忠心的丫头小子进去伺候,不过他们不如佩剑武婢的位份高,不能进出,我也无从打听里头的情况。“ 只能求赖夫人那处,只是结果不尽人意。 季胥将这话听在心里,赖夫人竟有这样的份量,令她想起那批和小幺一起买进府,却不见身影的壮奴,难不成被送进了炼丹楼? 这日秋分了,天气转凉,赖夫人的偏头疼犯了,丫头说小厨房的胥女来问候她,她想起来这人,揉额让打发她。 小丫头道:“天气凉了,她做了羊胃脯孝敬您,还烫了一壶自己酿的菖蒲酒来。” 赖夫人心有所动,着了风凉头疼,正该吃壶热酒,搭着一盘子烂羊胃,因道: “让她进来。” 另吩咐小丫头将她的抹额找来给她戴上。 只见季胥听信进来了,在旁跪坐下来,从食盒里拣出还热乎的酒菜,搁在案上, “是我的不是,早该来谢过赖夫人的,只是一直未能做羊,怕辜负了夫人的抬爱,昨儿做羊得了赏,这不,特来望候您老人家, 才听小丫头说您头疼,要不我给您揉揉?从前在家,大母也犯头疼,我给她揉了能好些。” 这是说的她前世的奶奶,见赖夫人颔首,便识趣的挪到后头,指尖力道柔软温和,几下后赖夫人发出舒服的喟叹。 “抹额取来了。”小丫头在旁道。 “我来替您戴上。” 季胥取来,只见是方绛紫青绪云纹抹额,往赖夫人头上一比量,正欲系上。 对着那沿边收线处的针脚,不由的一怔,这是田氏的针线。 第100章 借着戴抹额这会子,季胥不动声色的察看,那针线的落法,包括结尾收线的方式,的确是田氏从前教过她的。 虽说天下之大,针线上有巧合也不无可能。 但她追田氏的消息,到这涿郡,找王业到这郡守府,偏巧又在郡守府的管事夫人身上看到这样的针线活。 从赖夫人屋子出来,心里怎么也放不下了。 直回到下人院,还为这事想住神,季凤刚从外头颠进来,嗓门比人还先进门: “阿姊,瞧我在大厨房得了什么,多好的虾子,不过从田庄送来路上才死的,他们竟就看不上了,都拣出来不要了,我问一个丫头讨来的,掂着有三四斤呢,咦,阿姊发呆在想什么?” 季胥一时未告诉她这事,恐是巧合落得一场空,因道: “不过是想晡食该做些什么来吃,可巧能将这虾子用油爆香了来吃。” 只见坐了会儿,在炕上的大箱子里将那幅茄花越布翻找出来。 还是乞巧节过后,青奴因果案结网得了赏,给她的那幅。 她因在厨房做炊,穿不上好料子,便一直未动,这会子倒有想法了。 这日,捧着布来到西市,找了个有名的绣匠,请她裁作衣裳。 “天气凉了,裁件褂子,夫人年纪穿的,这两边,绣上稻穗儿和游鱼,用上好的丝线。” 季胥的针线也就缝衣裳还成,并没有绣活儿的功夫,她道: “因是送人的,不好全不沾手,一点不成心意,这缝合收线的功夫,便让我自己来罢。” 因此绣匠将越布裁好幅段,绣好她要的花样,便交由她自己来缝制了。 “好灵巧的鱼儿,在稻穗下活了过来似的,这是府里哪个丫头帮忙做的?” 季凤见她在炕上,对窗做针线,牵起一角打量,摸索上头的绣纹, “就是这腰口大的很,不是阿姊的尺寸呀。” 季胥道:“送给赖夫人的,花样特地找西市的绣匠绣的。” “上次才提了羊胃脯与菖蒲酒孝敬她,阿姊还给她做褂子,她好大的福气。”季凤吃味的道。 季胥捏了捏她的鼻尖,“若能成事,凤妹可该开心了,说这褂子送的值了。” 这日九九重阳日,府内广布菊花,满地的黄白。 郡守在园中设重九宴会,大厨房忙的脚不沾地,园中丝竹管弦,热闹喧阗。 赖夫人这日过节,未曾外出买办。 住所的两间屋子,伺候的两个小丫头都偷偷的去外头瞧热闹了,一时冷冷清清。 她歪在榻上,想吃锺茶也叫不来人。 “死丫头又钻哪躲懒了,回来看不揭了你们的皮!” “赖夫人别动,我将茶煎来。” “是谁在外头?” 赖夫人坐住问道。 “小厨房做羊的胥女。” 只见纱窗外纤影轻俯,似是在拨弄茶炉子。 “你不在小厨房和丫头们热闹热闹玩耍,怎么想着来我这处了?” 外头炉子弹星点火星子,声音温婉叙来,“我给您老做了件褂子,赶着今日重阳送来,进来正好听见叫人。”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18节 只见她做活利索,很快便将茶煎好,一道身影过门,端了进来,赖夫人喝下肚,滋润了午后的秋燥。 “你倒想着我,比我身边的两个丫头强,这是越布吧?” “是,这样的好料子,我命小福薄不敢穿,在上面绣了稻穗游鱼,送给您老,讨个年年稻有余的好兆头。” 赖夫人试了竟很合身,这茄花的料子又不轻佻,看着也喜欢,因道: “好,好,绣活儿也好。” 只当这胥女是有事相求,不曾想她在这坐了陪她聊天解闷,后来见天晚就起身走了,并未说事,当真是重阳日来孝敬自己的,反而品出她的真心来。 这褂子也越发喜爱了,次日便穿在身上,进进出出。 季胥见了,知道这事成了一半。 倘若那抹额是出自田氏之手,那 又是用旧了的,想必也有时日了,不知田氏还是否接触到赖夫人。 若能,那越布是会稽所产,饭稻羹鱼的是扬州,最重要的收针线法是田氏教给女儿的。 但愿田氏见了,能看出这是她的女儿,她的家人从扬州会稽来了郡守府的本意。 天气渐冷了,季胥她们晚上得烧炕才能睡觉,好在季凤也有份例的柴禾。 皆因季胥这阵子常去陪赖夫人说些窝心话,赖夫人将凤、珠也给安排在了小厨房做杂役,想当于给季胥打下手。 素日两个妹妹本就心疼她,不说也要替着做活,现每月还能各得三百的月钱,另有些冬衣柴禾皂荚的份例,真是比什么都开心。 “早都想找份活儿贴补家用,只是各处都说不要人,到底是阿姊有本事,竟将我和小珠都安顿在小厨房做事了,这样还能一处作伴,再没比这更好的。” 两人凑在一块商量,这得了月钱,该藏在哪处好呢? 话说季胥剩的二十两盘缠,老法子挖洞藏了,就在门柱脚下的位置,上面铺回一层旧土,踩上两日一点不显眼了。 至于那后来挣的月钱,就放在炕上的大箱子里了,那上面挂了把铁簧锁,也不至于被谁轻易翻了去。 最后,两个妹妹决定藏在褥子下的炕洞里头。 这可是她们第一次挣月钱,领月钱那日,两个都将小包背上,早早的和小幺在库房门前排队,领了钱回来,还跟着一个大丫头去西市买糖葫芦吃。 天气冷,冻的个个小脸通红,却是笑容满面的,回来还给季胥带了串,插在窗檐上,等她回来吃。 “阿姊应该是去了赖夫人那儿。”季凤道。 季胥正在这处,她虽常来,有些话倒不敢直接打听,赖夫人不似青奴那样心大。 她口中虽常和季胥怨天怨地,可是个口风严紧的,一点不说炼丹楼和外头的事。 只说如今天短夜长,睡不好觉,膝盖又疼了,类似这样老人家的抱怨。 季胥总是替她宽解,亲自给她安寝, “我在帐边挂了香袋,里头是晒干的菊花并些安神用的香片,许能好睡些。” 这日自她头上解下块包头巾,掖好被子,放下床帐,一时对着铜灯,心内激动无比,这是田氏的针法! 况且这包头巾簇新簇新的,从前未见赖夫人用过,应是新得的,这说明田氏还在,甚至能接触到赖夫人! 且这料子所用是好的,想来田氏并非拮据窘迫的境况。 只见包头巾上绣的蔓草纹,蔓草,蔓蔓而生,向来有祥瑞平安之意,这是在告诉她,自己平安无事? “真的?!” 季凤提前烧热炕等她回来,糖葫芦还在外头插着,这会子季胥吃着,外头糖衣脆凌如雪,咬下去酸甜可口,心里总算踏实了。 季凤听说,几乎惊叫起来,差点吵醒睡着的季珠。 半晌才捂住要跳出来的心口,低了嗓门道: “只是阿母平安无事,怎么也不来找我们呢?” 这也是季胥所想,赖夫人素日奔走在外,偶也进炼丹楼,不知田氏是在楼内,还是在外头的某处。 “总之应该有个身不由己的因由。”她道。 炼丹楼内,武婢监守,季胥是进不去的。 不过她跟过一次赖夫人出府门,那赖夫人自角门而出,所乘牛拉的轺车,速度倒不快,她走路也能悄悄的混在在人丛里跟上。 只是见人往城外去,一到城门外头人少视野旷达,就无处躲藏了。 惹的赖夫人生疑,从前所做尽白费力气了,因此退回了府中,对门上小子就说自己去西市买线了,也无人怀疑。 她是外雇的厨人,出门本就不似奴婢受限。 只是这样一来,却不知田氏到底在何处,两人如何才能会面,田氏绣的那幅蔓草纹的包头巾,她也看不出别的信息。 这日给赖夫人做了方厚实的蔽膝,此时的蔽膝,既在腰上有围裙的作用,天冷亦能保暖膝盖,就和这名字一样。 “是兔子毛的,围住不受风,暖和多了。”季胥道。 赖夫人这心肠越发的动容了,她在这郡守府做老了的,膝下无子无女,因道: “收了再多义女,也不如你这一个可心,前儿我才说膝盖疼,你就记住了,做了这蔽膝来,不大不小正正好,上头花样也别致。” 只见那上面绣的一双双荔枝,这时荔枝称荔支、离枝。 这是问田氏,她们这离了枝头的果儿,盼见阿母,但愿田氏能给些示意。 只是这幅花样,许久未见回信,像是田氏并不想让她们知道似的。 直到冬至前后,她照旧的服侍赖夫人安寝,拾掇了架上的厚绵襦,那袖口掉出方手巾。 看针脚的确是田氏的针线,只是绣着意味不明的蒜子。 “胥,你对着头蒜子瞧什么呢?” 雀从牛厩过来,稀奇道。 季胥手中一头风干的蒜子,不得不说,燕地所产的蒜比老家的要大的多,蒜瓣分明,白嫩肥大,这地方吃蒜也更多,从前在灵水县,大多都不知蒜为何物。 她问道:“你们见这蒜子,会想到什么?” 雀想了想,咽口水道:“想到你做的蒜泥白肉,薄薄的白肉,蘸着蒜泥酱汁,吃上一口,那滋味我现在仍不能忘,可是晡食又要做来吃了?” 斗夫则道:“还有蒜爆泥鳅!那日我连蒜子都吃的干干净净,也不知何时能清理泥塘,再挖上一篓泥鳅来。” 季胥听了这些吃食,心想田氏总不能在让她们仨女儿强饭健体吧? 第101章 这日下了一夜的雪,白茫茫的有半尺厚,季凤裹的胖实,戴着绵手衣,把着大高扫帚扫院子。 她现在是觉得这郡守府哪也好,还给发绵做的冬衣,虽说是粗布的,到底冻不着了。 她们的炕上也铺了皂面白沿的褥子与绵被,炕里烧热乎了,炉子上的小铁壶盛了水,一夜过去,那热水正好用来洗脸。 地下设张漆木榻,旁边一张梅花式的凭几,这一套都是赖夫人前日来她们这,觉得寒酸,给的一套自己用旧了的。 季凤稀罕的很,她们的小屋子又多了处能跪坐的地方,这榻比席子还好,不用接触地面,还是漆木雕纹的,那凭几就更是精致了,只见擦的锃亮,上摆着有些干巴了的馍,是朝食没吃了的,留着中午到炉子上热了,就着麦屑粥吃一顿。 这是季胥走时交代她们的,晡食她再回来小厨房做。 她这日套了牛车,出城去了。 只见身穿绵衣,一块包头巾将自己的脸和脑袋遮的严实,留出双眼睛看路,在风雪中驾车来到城北。 那荒废的炼铁炉,被雪遮了一层,天气太冷了,连小孩都不在里头钻着玩闹了。 连绵的黑矿山,仍能看见移动的劳力,个个身上负笼,背着冒尖的铁矿,脸上被劲风吹的没有表情,嘴抿紧,眯着眼,向冒着浓烟的熔炉缓缓前进。 一颗矿石掉了下来,只见漆黑一个,大如蒜子,骨碌碌滚到季胥的脚边,季胥拣了来,总算对田氏绣的蒜子有解了。 事情还得追溯到赖夫人从外头回来,到她们下人院来说话,季胥请她炕上坐,又捧了风干栗子与枣脯来招待。 因把地下那鞋不小心踢开了,她顺手给拣一拣,却见那鞋底漆黑如炭,泥中带着黑屑。 那日天晴,未有雨雪,照说不该踩成这样。 她顿时想到初进城那日,见到的那些矿山,现看那地面,白雪落在地下,被踩踏的黑乎乎的,她自己的鞋底亦是,一层黑屑。 “什么人!谁让你来这的!” 那配刀的铁官,形容魁梧,指着她喝问。 这片矿山与熔炉前,围住比人还高的木栏,木栏顶端削的尖锐,轻易攀爬不得。 连那通行的门口,也设有拒马拦路,门旁望楼高筑。 季胥不过是站在 拒马外头,竟也遭到喝止,因道: “我是外地来的,没见过这样黑乎乎的山,怪新奇的,一时看住了。” 铁官道:“这是矿山,冶铁场所不容靠近!” “官爷莫怪,我这就走。” 季胥说话就驾车走了,一面从头到尾数了数,这矿山大小十余座,劳力数不胜数。 若田氏在里头,不知具体在哪一座山里。 回去时,雪越发大了,这牛车跟她们走了三千多里,本就一路修修补补,一副要散不散架的样子,这会在雪里打滑,十分难行。 她到附近的都亭躲雪,只见这处住宿的旅人也不多,那厨房却忙的热火朝天。 季胥借了铁具在修她的牛车,见他们厨房后门抬出一个个的大竹筐,里头都是热腾腾的饭菜,装了好几大车,向外去了。 正好亭父在她边上扫牛厩,她便问道: “亭父,那好几大车的饭菜,都是往哪送的?” 亭父朝城外昂头道:“还能是哪,城北那矿山,附近七八处乡亭、都亭,都给那处供饭,我们这还算负责的小矿山呢,不算多。” “这还是小矿山?这样多的饭菜,足够百号人吃罢。”季胥道,一面敲着有些松的铁轮毂,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那没有这么多人,小矿山不过五六十号人,这饭菜多,皆是郡守爱民如子,不忍那些劳力做苦活儿还吃不饱,这才命各处厨啬夫,加量的做,不能克扣饭菜钱。”亭父说道,话中有敬服之意。 季胥听了,觉得这人倒不似矿山的铁官难说话,便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19节 “亭父可认识里头的劳力?我向你打听个人。” 亭父道:“那些劳力多是刑徒,我怎会识得,且那矿山又不是谁都能进的,就是那些送饭菜的厨啬夫,也不过送到门口罢了,你要打听人,我们这处不清楚的,得问问那铁官。” 季胥想到那冷面铁官,这口注定不好开的。 田氏这样隐晦的传递出她在矿山,可她没犯罪,怎么成了刑徒,被发落到矿山? 况且赖夫人一个郡守府的家奴,有何因由进出矿山,还有从前那些被赖夫人买来却不见踪影的健奴,她隐隐觉着,可能是被送到矿山了,那铁官看守严谨,这里头恐怕有猫腻。 她直喇喇的开口问田氏下落,反倒惹人警觉,只怕田氏在里头不好过。 因也未曾开口,就是赖夫人那处,也只能旁敲侧击的,那日问道: “夫人这包头巾上的蔓草绣的真好,是府中哪个丫头的针线活儿?我也向她讨教讨教,日后给夫人做双鞋也拿的出手呀。” 却未能探听到想要的,只听赖夫人道: “不是府里丫头的手艺,外头人孝敬的,也不知是谁做的,你有这孝心,逢年过节给我做了羊胃脯吃,便也足矣。” 她倒不好再问了。 据她观察,赖夫人出府归来,会有一卷竹簿自袖中取出,锁在炕边的箱箧里,不过那钥匙随身携带,就连服侍她的小丫头也摸不着。 年关了,府中宴饮越发的多,听说多有慕名来求丹药的。 季胥隔三岔五的要做羊,羊大羹、烂羊胃、羊腊,等等吃法。 她在宫中做粗活,舂米、烧火,包括在厨房处理羊下水,因也见过太官给做这些大菜。 说来也奇,当时的季胥才十二岁左右,并不会厨艺,可见了那太官做的西汉大菜,竟也能记下来,仿佛有这份天赋似的。 至今她脑子里都能想起步骤,能原样的做出来。 这日冬至,府中照旧设宴,郡守大人做东,要吃羌煮羊肉。 羌,是西北少数民族,羌煮,便是从西北传来的煮法。 置一炉子,内烧炭火,上头架一口小铜釜,取羊上脑和羊腿肉,片成薄片,肥瘦相间的雪花纹理,到铜釜的滚水里烫了来吃,口感鲜嫩,有的还爱吃新鲜的涮羊脑。 这羌煮羊肉的吃法,和后世的涮羊肉极为相似,算的上鼻祖了。 季胥便给添了几碟蘸料,有胡麻酱、韭花酱、豆腐乳、虾油、香油,俱是她平日自己做的,也能一羊多吃了。 找阿母重要,但这份厨房做羊的活儿也得保住不是,是以她使出十二分精神来做,又逐一的告知的来取膳的丫头,这酱如何调配。 “胥,郡守大人说这羊肉做的好,命你去前厅领赏。” 前厅伺候的丫头到小厨房来叫人。 季胥跟去,只见厅内分案席地而坐,最上首便是这涿郡的郡守老爷,面蓄长须,两颧微高,在席上与人敬酒。 “喝,齐兄,今夜醉到蓬莱,问候神仙!” “来人啊,将丹药呈上来!” 郡守老爷命道,这丹药借着酒兴吃下去,浑身发热,更为畅快,宾客脸上露出享受之态。 那西侧席坐的便是这家二爷,只见他宽衣博带,头戴术士的峨冠,手持耳杯歪在席上,玉面微红,一副醉态。 小厮捧了一丸丹药到他身侧时,他捏玩了片刻才吃了下去,指着才进来的季胥道: “你来,伺候我用膳。” 一语才落,季胥分明感觉到他身后的两个大丫头面有不善,她捧手躬身道: “我才从厨房出来,身上油腥重,只怕污了二爷。” 实则来主子面前领赏,传话丫头便让换过衣裳,以求整洁体面,不脏了主子的眼,话说成这样,那二爷还是不改口。 她只能默默的移了过去,在左侧跪坐下来,给他倒酒涮肉,照他的指示蘸酱。 只是这人并不吃,竟将身子倒在她身上,呼吸很重。 外表看似狎昵,季胥的角度,分明看见他将手指插进喉咙。 紧接,当着众人的面吐了出来,席子全是酒液,并那才吃的丹药。 “你会不会伺候!” 身后的大丫头发问道,见她将肉蘸了胡麻酱,又道, “二爷不能吃胡麻。” 呼啦啦的人将呼吸急促的二爷搀回院中,这样一来,季胥的赏也没了,晦气的退出来。 宴也渐要散了,赖夫人正在厅外候着,散宴了说话要陪客进炼丹楼选丹药,只是方才没忍住喝了盅酒,打湿了袖子,叫住她道: “你到我屋里,将箱上那件绛紫衣裳给我取来。” 季胥去了,那衣裳一取,袖口里头掉出串钥匙,她不禁看向那口带锁的樟木箱箧,素日赖夫人带回来的那卷竹簿,便锁在内里。 .赖夫人,衣裳取来了。” 季胥捧住跑来的,那赖夫人神态严肃,速速到侧室更换了,便随郡守老爷,陪客入了炼丹楼,中途摸了摸袖口的钥匙,依旧还在。 季胥送完衣裳回到下人院,心情转好,她悄悄的同季凤道: “明日将厚衣裳穿上,别声张,咱们也许可以见着阿母了。” 第102章 城北黑矿山,简易的窝棚像鸡埘一样拥挤在一处,上面铺的苇草被积雪覆盖,窝棚前挂着些破烂的巾子,地下堆着陶盆、脏衣、筐笼、镐头。 再往里,是一地的脏鞋,内里冰凉的大炕上,竖着挤睡了二十来个人,盖着的布衾早已黑到辨不清原本的颜色。 人也是,个个面多黑屑,不知多久未洗了,显得眼珠白的突兀。 这是田桂女在这座矿山的第二个年头了,那年在沔水翻了漕船,她扳着一块浮板,命大的活了下来,只是身上盘缠尽失,只能沿路讨饭,一面找活计挣钱。 没成想进了家黑店,也是后来回想才知,这店肆专对那些独身漂浮在外的浪人下手,讹你偷了东西,要将你送官发落,实际上就是将人卖做奴隶。 田桂女便被卖来了这座矿山,做了攻山取矿、背矿的矿奴。 只见她裹了件抽线飞絮的缊袍,冲皲裂的手指头哈了口气,到窝棚门口敲了敲悬住的铁块,叮叮叮的。 里面大炕的人便陆陆续续的起来,背负筐笼和铁镐,下矿上工。 这些人缩着身子减少和冷气的接触,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们中间,有一等因违律犯罪,被判作刑徒,罚到这处做苦力的;也有一等,因家穷自主的卖身为奴,被买到这里的,成了矿奴的; 还有一等,和田桂女遭遇相似,原是编户民籍,属于庶民,被贼人强行略卖为矿奴的,这一等人,起头到这封闭的矿山,也哀天叫地的喊冤。 然而这里四面筑墙,望楼有郡兵站岗,矿周围有郡兵巡逻,矿山内外,还有铁官监工。 那冷面铁官从不理会他们的冤屈,每日对他们只有挖矿的指标,动作磨蹭了要受鞭笞,没做完连馍也没的吃,折腾个十天半月,人就渐渐的消停老实了。 田桂女敲钟后,自己也在 最后负笼下矿了。 这座黑矿山与翠嶂相连,隔壁那座高山,并无矿脉,是再普通不过的山,重阳那日还有四民在登高踏青,指着下面这座黑矿山交谈。 季胥她们姊妹仨,这日就登上了半山腰,冲着矿山张望。 季胥的心都提了起来,她能找到这处,皆因用那把钥匙开了赖夫人的箱箧,里头那竹簿,竟是账册。 一看才知,这赖夫人偷偷的运铁矿出来卖钱。 其中有笔账记道:城北黑矿山,桂奴,二两。 她看到这“桂”字,心下激动,将竹簿原样的放好,这日方试着找来簿上写的这座矿山,只是铁官驱赶,靠近不了,只能攀登隔壁的山脉,从高处眺望。 “那是阿母!” 只见那背影肩负竹笼,手持铁镐,向漆黑的山洞口去,隔着山谷的距离,人影看起来就豆子似的大小,还有遮遮掩掩的树杈,也不知季凤是怎么一眼认准的。 “是!是阿母!”季珠也道。 季胥和田氏多年未见了,看住认了认,凭着记忆道:“瘦了很多。” 三姊妹是又喜又忧,喜的是终于见到了阿母,忧的是阿母被拘在这矿山成了矿奴,不知怎么才能出来。 她们的鞋踩湿了,也没察觉,只在这看住了。 “桂奴,朝食来了!” 那抬了饭筐的郡兵,叫的正是田桂女。 她到这座矿山一年多,靠着挖矿利索,表现老实,成了矿奴中的小管事,这里发馍了、那里送水了,郡兵先知会她,由她组织发给底下的矿奴。 只见她又敲击了那铁块,矿奴们聚集过来,这次脚步明显更快。 朝食是一个馍,半碗白粱粥,这个天气送来都是又冰又坚的,没啥口感可言。 可若是不吃,就没了,得饿到晡时才能吃着下一顿,因此都狼吞虎咽。 田桂女逐个发完了,运气好,只见筐内还多了个馍,她悄悄的塞在了自己怀里,留着中午打点肚子,或是塞给旁人卖个人情。 这正是她一改刚来这撒泼闹事的做派,卖力挖矿,争做管事的缘故。 隔三岔五能贪点吃喝;最要紧的是,还能和把守的郡兵、甚至据说是外头那郡守府的赖夫人说上话。 这里的矿奴、刑徒被严密看守,吃喝拉撒都在矿山,禁止外出,连管事也不例外,能与外头的民籍官兵说上几句话是很难得的。 她踱到一个尖腮郡兵附近,悄声问道: “赖夫人那可有松口了?那矿洞里我已存住十笼黑蒜子了,只等她点头,夜里便能往外运。” 他们将铁矿石称作黑蒜子,赖夫人几十年管着买办矿奴的事,当初田氏也是经她手,送到这四面黑山的。 这赖夫人虽是家奴,但也从矿山里捞肥水,她买通了个别把守的郡兵,并各山矿奴的管事,趁夜便运矿出山,由她偷偷的卖到黑市,这大小几十座矿山,恐怕不少条线都被她买通了。 田氏这小管事,当初也是其中一员,不过她是矿奴,利益线上最低等的一层,只能跟着分点汤沫子喝。 上半年她给家里女孩寄去的二两银子,两身衣裳,正是这样攒出来的。 后来还将业奴,偷偷的藏在矿笼里,瞒着上下,转交给了郡兵,随着矿石被运到外头,助他逃出了矿山。 他也承诺自己,出了涿郡,便找邮舍帮她寄信和衣裳给家中,田氏盼见女儿,可也深知这里遥远凶险,并未要业奴在信中说的多详细,恐她们担惊受怕。 邮信的主要目的,还是藏钱给两个小女儿,她走时以为自己不能耽误太久,不想误落此地,家中留的钱财哪里够撑到此时,只怕两个要饿死了,只盼着乡里接济,季凤也能讨到饭食度日,撑到她将钱寄回去,一时也悔恨莫及,当初入了贼人的黑店。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20节 隔日上工,业奴出逃的事败露。挖矿的田氏、私自运矿的郡兵、包括卖矿的赖夫人,都心知肚明这人是怎么逃的,但都不敢声张,只能偷偷聚在一处彼此盘问。 田氏在团伙中扯谎说自己不知何时教他躲在矿笼里的,说的真切,扮作不知情的模样。 矿奴出逃的事瞒不住上面,郡守命府兵捉拿逃奴,眼看追查下来,要扯出赖夫人运矿卖钱的事,不知赖夫人怎么周旋瞒下的,后来就将田氏这座黑矿山的外运线给斩断了,相当于赖夫人不要她这座山头的肥水了。 不久那业奴被捕了回来,听说刚出了涿郡,在蓟县被捕的,被笞以百鞭,凭着田氏跟那铁官求情才保住性命,被发落到最深最黑的矿洞挖矿了。 她也为看守不力,讨了数十鞭笞,半月在炕上起不来身,幸而管事的身份还没旁落。 这阵子又是送包头巾、又是送帕子,俱是用从前攒的肥水钱,托郡兵在外买的针线布料,打点过铁官偷懒时缝的。有钱还是能买来东西的,只要不是与外头通信出逃,有的郡兵贪财,收了钱便给办。 起因是她见那赖夫人的褂子,竟像是她教给大女儿的针线法,加上那稻穗儿、游鱼,甚至那会稽名产的越布,可不都是扬州来的,虽说巧合成这样,一时也不敢信女儿在赖夫人附近。 后来试着缝了块包头巾送给赖夫人,竟得到了回应,又是喜又是惊,这出去矿山的念头越发强烈了。 正好借着送赖夫人东西,也说说好话求情,若这条运矿线重新运转起来,也算是与外头的交流,她也好伺机出逃。 二则也能攒点钱。在这黑心的矿山做矿奴,一日两餐饭少的可怜,更是一个子的月钱都没有的,每日两眼一睁只能挖矿,还有被塌方压死的风险,她得为自己打算,为将来和女儿团聚打算,能捞就捞点。 这个姓周的郡兵可不也想着捞肥水,只是他也受这田氏的牵连,巴结不上了,因道: “她老人家在雪地里跌了一跤,多少日子都没来了,我就是想探口风,也见不着人哪。” 这里季胥她们只能看到人影的挪动,根本听不到在说什么,后来见田氏吃完馍,负笼下矿洞了,她们便下山,赶着晡食前回府了。 还未走到下人院,就见雀迎出来道: “胥,大喜事!二爷令你去他院中服侍,才刚他院里的大丫头莼来传话了,让你回来就收拾东西去二爷院子,连今日的晡食也不用做了。” “那咱们小厨房的饭食谁做?” “还和从前一样,孙婆婆先做着。”雀道。 斗夫耷拉着鼻涕,极为不舍,“你走了,我们再也吃不着好东西了。” 孙老妇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能 去二爷院里是多少丫头盼着的,这是大好事,小厨房有我,饿不着你们。” “饿不着,但难吃呀。”斗夫说完惹得孙老妇给他脑门儿一弹嘣。 “定是那日我阿姊的羌煮羊肉做的好的缘故。” 季凤觉着孙婆婆的话说的很对,素日在府中,内院伺候的丫头们,别提多神气,现在阿姊也能去内院当差,她真是比谁都开心,脸上光采极了, “就是不知那里头的丫头好不好相处。” “对了阿姊,”季凤扳过她,悄悄道,“有这样好的差事,日后是不是能求二爷恩典,将阿母放良?” 季胥何尝不想,只是她今日上午,分明看那些矿奴不过分了一个馍,而都亭送到矿山的饭食远不止这点量,说明矿山明面上的人数,与实际是有出入的。 再联想到赖夫人往矿山送健奴,包括她阿母在内,这些被隐匿的矿奴,究竟采矿为谁? 只怕是能操纵这些矿山的郡守老爷,这郡守大人清誉在外,说来谁又敢信呢,连她也只是斗胆猜测,并无实据。 那逃奴业,被大肆追捕,想来就是矿山出逃的,可见进去的矿奴,出来有多难,这个恩典,只怕难以讨要。 第103章 季胥收拾过后来至二爷院中,只见青石筑阶,上面是一斗两升式的栾形斗拱,筒板瓦铺就的歇山顶,朱漆细雕的正门。 小子给她开了门,院中游廊曲折,芭苴海棠,翠竹绕阶,光滑一色的鹅卵石沿着花圃漫成小径,径两旁栽种着一些她叫不上名来的花,应是从碳火培育的温室里拿出来的,隆冬竟开的花黄满地。 青奴对着花圃锄草松土,见她来了,将脸别开,一路又见到两三个丫头,扫院子的,在廊下喂鸟雀的,都对她不理也不睬。 只有莼迎出来道:“你来啦,我带你看看你住的屋子。” “不知怎么称呼阿姊。” “我比你大几岁,你叫我的号,或是叫莼姊也行。” 她是这院中最年长的丫头,伺候二爷最久的,据说二爷屋里的箱笼钥匙,皆由她看管。 只见她打扮也不似旁的丫头简便,大襟宽袖的青莲复襦,银红的曲裾,这曲裾是由一种叫深衣的礼服演变来的样式,行路会稍受影响,步子不能迈的太开。 莼不愧是大丫头,莲步轻移,曲裾轻曳,十分好看。 穿过后廊,最边上的耳房便是丫头们的住处,莼领她进了其中一间。 到里头只觉有一股好闻的暖香,像是什么香粉,这里睡的也不是下人院的大土炕,而是床榻。 只见那床有三张,都是漆木雕花的,其中一张还是荷花样式,上挂着青油帐,设的丝绵大被,漆彩枕,床边一个三足熏笼,莼指着这个位置道: “这是荷睡的,你应当见过的,她是大厨房邹管事的女儿。” 季胥也听青提过,荷也是大丫头,二爷屋里伺候的,虽说不如莼伺候的久,但做的也是端茶递水的轻省活儿,时常能见到主子,青和她不对付,说起都牙根痒痒。 “这是青睡的。” 莼指着对面一张床道。 只见两人各占一半,所有东西中间像是有道楚河汉界,而这中间,靠墙的位置,有张新添的空床铺。 “你睡这,被褥枕头、薰笼这些都才从库房新领的,住着还缺什么只管跟我说。” 季胥谢过道:“不知我在哪出当差?” 莼道:“二爷还没吩咐,你暂且住下候着,有去处了我说给你听。” “哎,那我等着了,只是这月钱该怎么算?” “二爷院里的一到三等丫头,月钱分别在一两半、一两、七百钱,额外有赏钱另算,你的去处未定,还按原先在小厨房的月钱先领着。” 这感情好,相当于带薪休假了,季胥将人送出去,自己收拾床铺,暂时未派差,她也清闲,这日去了赖夫人处看望,听说她在雪地里跌了跤。 话说这赖夫人,自矿山出来,在雪地里将腿跌折了,在屋里休养。 这日歪在榻上,使唤小丫头剥桂圆给她吃,这风干桂圆乃是交州产的,在燕地是稀罕物,肉多核小,吃着甜滋滋的,补气养血,她这一辈的管事夫人,旁人少有她这份体面。 面前吃出了一堆的核,又叫外间的小丫头: “去大厨房催催,怎么还没送来。” 她听说今日府中开栏宰牛,便叫大厨房送碗牛苦羹给她吃,再将那牛心,给她做份牛心炙,她就爱吃这些下水。 小丫头跑着去,半晌,扭股着身子,磨磨蹭蹭的进来,说: “邹管事说,没有这样大的牛,年关里要做牛腊,牛脯,还要送到宴上做羹菜……我说,赖夫人吃的又要不了你多少,她只不给,将我轰了出来。” 赖夫人骂道:“老贱妇,这一箩筐的话哄谁,究竟是不想给罢了,扶我起来,我要她好看!” 小丫头拿了她的拐棍来,两个一左一右搀她下榻。 在赖夫人看来,她管着矿奴的采买,贵客也能陪,炼丹楼也能进,还拿不住一个厨房的管事? 这就要去与其理论,还没搀出门,只见呼啦啦来了一行人,为首是风韵犹存的曲夫人。 不同赖夫人这“夫人”称呼是下人们对她年高位重的奉承,这曲夫人,乃是郡守老爷的一房姬妾,她弟弟是郡守老爷身边的管事,一直想插手矿山的事。 这曲夫人一来,将左右摈退了,剩她对赖夫人道: “年关下求丹问道的宾客多,老爷体恤你年事已高,身子骨又不便,吩咐曲管事接替你的位置,我特地将他带来了,您老人家别心疼,尽管将事情都交付给他,他还年轻,就怕没个历练。” 说罢将曲管事叫进来,接手对牌。 这对牌是竹片做的,两爿一对,相当于一份主子的手令,平时到库房支取银子,外出置办东西,都得出示对牌。 这对牌跟着赖夫人几十年,有了它方能神气傲人,自腰间取下来,就和剜走她一块肉一样,理论道: “我这腿也不妨事,拄拐还能走动,并不影响主子的正事,况且我这几十年累惯了的,何至于就要歇着了。” 然这对牌还是被收走了,赖夫人隐隐猜测,是自己私自卖矿的事被觉察了,恐怕上面查账便是早有警觉了,偏又撞上业奴出逃的事,只怕坐定了她捞钱的罪名。 不过她也只敢在心里嘀咕,主子没捅破,她哪敢问。 被夺对牌的消息无胫而走,大厨房别说牛苦羹、牛心炙了,中食的饭菜,甚至就一点素的不能再素的苦菜,一碗凉了的麦饭。 “大厨房说咱们去晚了,饭菜就剩这些了。”小丫头碰壁回来道。 “素日都是这个点取,也不见她敢拿这样的剩饭剩菜给我!老贱妇!待我翻起身来,她女儿也别想好过!” 赖夫人恨的牙根痒痒,原要去理论的,只是这对牌一失,她还哪来的体面,这邹管事的女儿荷在二爷院中做事,她义女青与她不对付,往日邹管事碍着赖夫人权重只能恭敬些,现在真面目显露了。 赖夫人去了也是碰钉子,后又求见郡守老爷未果,只能在自己屋子里咒骂罢了。 一连数日,大厨房给的都是残羹冷炙,赖夫人还得自己贴钱出来给厨房,卖个好,方能吃的好些。 再或使钱给门上的小奴到外头买来给她吃,不过这中间少不了被昧去大半的钱,吃到嘴里也发苦,身子骨总不见好。 她那些义女见她失势,个个跑的飞快。 青奴还算来看了她一回,说了会话,旁敲侧击的问她还能不能在炼丹楼说上话,送她进楼服侍,见赖夫人没这能力了,稍坐坐就走了。 原先伺候她的两个小丫头,当日就被调到别处当差了,这屋子从没这么冷清过,赖夫人躺在床上长吁短叹,一日比一日消瘦。 “赖夫人可在屋里?我炖了东瓜青鸭汤,您尝尝看可不可口。” 季胥进来吓了一跳,才三四日不见,人瘦了一圈。 她也听季凤说了赖夫人被取走对牌的事,还因饭菜的事和邹管事吵过架,季凤看了,都学给她听了。 令人感慨时移势易,这便到东市买了只青首鸭,慢火炖了一上午的汤,提来望候她。 只见这屋子,原有的琉璃屏风、官窑花瓶、奇石榻、海棠凭几、熏炉,这些名贵的摆件用具,尽数被库房收走了,一下变得空旷。 素日进出求办事的、巴结的,要将门槛踏破了,这会子门前连个脚印也无。 连日无人扫拭,那雪积了有一尺厚,还有麻雀在上面走动。 “你在二爷院里还好?亏你还来瞧我, 只是我这心里一片苦,也吃不下,你带回去吃罢,在我这也是放坏了。” “不吃东西可不成,这腿怎么长好,日后怎么走路。”季胥道。 “我这样还要走什么路,出去也让人说三道四。” “嘴长在他们身上,好坏都是说出来的,照我看,年关事多,您老就当躲个闲,身子骨养好了反而是好事一件,我带了酸李脯来,先吃了这个开胃,便能喝下汤了。” 这酸李脯是从前小厨房那筐没人吃的酸李制成的,她往里渍了饴糖,晒成脯,吃着酸甜可口,生津开胃。 给赖夫人嘴里含了一颗,她酸的牙颤,直咽口水,那鸭汤也能拾勺喝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21节 季胥趁她喝汤时,将门前的雪铲了,扫出条干净的道来。 “你扫它做什么,我一日也难出去一次,你仔细湿了鞋。”赖夫人道。 “这雪积着不好过路,就是走不远,在门前晒晒太阳也好呀。” 门前扫完,季胥用拂子将屋内掸拭了一遍,又将那脏衣,抱去洗了,晒在屋前的太阳底下,进进出出的拾掇。 眼看这屋子有了人气,虽说看着不及从前华贵,可也简朴整洁,阳光沿着门边漫进来。 赖夫人这积郁的心肠,竟也随着这日阳敞亮了些,捧着汤碗,连东瓜都吃了两块。 “好孩子,冻坏了,你也坐过来暖暖手。” 赖夫人这屋子一进来冷的慌,季胥方才在隔壁那间找到个旧炉子,木炭也有从前未用了的,这会将炉子生起来,提到床边。 还将那床边凉透了手笼,夹了木炭进去,包上布巾,放在赖夫人怀里。 赖夫人将她那双冻红了的手也捉来放到手笼上暖和,两厢对坐,说起了体己话, “你在二爷院中伺候,是多少丫头羡慕不来的,里头恩赏多、外人看着体面,只是你记得,少问多做,别学她们,总想进炼丹楼,那不是什么好去处,也别学他们吃丹药健体。” 第104章 季胥自赖夫人处出来,又到下人院和妹妹们玩了会儿。 两个妹妹背着外人,都在说阿母的事,季凤道: “我和孙婆婆打听了,她说府中的奴婢若要赎身,得出市价的十倍身价银子, 我问她,如今大奴小奴的市价在多少,她说大奴值两万,小奴值一万, 不知阿母在那矿山中,是不是也是这价钱,,十倍呀,阿姊,你说咱们可怎么凑这笔身价银子。” 田氏是大奴,十倍的话就得二十万钱了,合银二百两。 若能给的起这一大笔钱,一般的府邸是肯定会放人的,不过田氏是被拘在矿山中,不知奴籍归属在矿山,还是郡守府,更甚是黑户。 她猜测是后者,因那矿山严防矿奴进出、外人靠近,送的饭食数目也对不上人数。 如今的奴婢作为私有财产,每年郡、县、道为户上计,各家的奴婢都需登记在户籍上,官府留有备案,哪怕一头牛、一只羊、一具车也得登记,这是缴纳算缗钱,也就是财产税的依据,奴婢越多,要缴的算缗钱越高。 若矿山那些矿奴是隐匿人口,不作登记造册的话,不仅能为自己所攻山凿矿,还能省下巨额的财产税。 田氏如果真是隐匿的黑户,这正是季胥觉得不好直接开口求主子放人的缘故。 不过就算能放良,她们也没有二百两的身价银子,眼下最多只有二十五两。 所以季胥想,进二爷院中伺候也好,一边攒钱;一边弄清田氏究竟是不是郡守府隐匿在矿山的黑户,找寻赎身的机会。 事关阿母,这些盘算季胥也和妹妹们说了,额外叮嘱她们事以密成,先别说漏了嘴。 妹妹们虽不知这其中弯绕,但那日见田氏在那矿山里消瘦不已,隐隐也谙事态的严重,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起来幽州是为找田氏,只道她们仨是得罪了乡里豪绅,背井离乡的。 季胥回到二爷院中,只见院内已经掌灯了,丫头们忙了起来,热水巾子、汤婆子漱盂,捧着进出东厢房,阵仗大的很。 “二爷在宴上吃醉了,你到厨房做碗血馅来解酒。” 莼出来对季胥吩咐道,又叫住一个小毛丫头,带她去厨房。 这二爷的院中也有厨房,素日丫头们会在这开小灶,或是主子不想用大厨房的饭菜,也让小院厨房生火另做。 “这儿也没有生血,小丫,你叫什么名字,替我去大厨房找邹管事要碗生血来,最好要牛血,没有的话猪血也成,待我做好了,也给你盛一碗。” 这厨房设在院中东南角,陶灶、釜鬲、刀俎、铲瓢帚簇,菜蔬齐备,只缺这碗生血,季胥便对那小丫头道。 小丫头本就是院中来往的使役,听说还能有血馅吃,高兴的去了,端回来满满一大碗牛血, “邹管事说,不够再去取。” 这血馅,顾名思义,主要是用血做食材,在里头下酸酢、酱豉增味,烹熟来解酒,吃起来口感偏酸。 只见季胥又将黄豆芽掐头去尾,另洗了颗菘菜芯,下入釜中和血馅一块煮熟。 “从没见过血馅里加这两样的。” 跑腿回来的茁见了,稀奇道。 “豆芽也能解酒,加在里头,吃着比纯粹的血馅滋味要好。” 只见季胥将胡椒研成粉,添在其中去腥增味,另加了点芥菜挤出来的绿汁水,烧熟后给茁盛了一碗。 茁先闻了闻,倒没有原先牛血的腥气了,小抿了口,出奇的酸香可口,咕噜几下就见了碗底,身上热乎乎的,真想再来一碗呀。 “莼,血馅做好了。” 季胥捧着云纹漆平盘,上盛一碗血馅,在房门外道。 据她观察,二爷这院中丫头之间,阶级也森严,院里洒扫来往的丫头要更低一等,不能进主子的屋,否则被屋里伺候的大丫头讽刺想攀高枝儿都是轻的,更甚拧你的肉,将你骂哭。 季胥见过,可不想冒撞的进去。 只见是荇出来的,那日冬至宴上见过的,打扮的艳色夺人,翻眼瞅了那血馅道: “这里头加的是什么?谁让你加这些东西进去的?” “是黄芽菜和菘菜芯,都是解酒之物,荇可以先尝尝,觉着好再给二爷用。” “二爷从不吃这样的血馅,你拿回去重新做来。”荇指使道,尝也不尝。 “你何苦作孽为难人家,二爷被酒烧的心慌,还不端进来给他服下。” 莼在内里搭着毡帘催促道,荇便不情不愿的端去了。 次日,莼面有喜幸的来告诉她: “你的去处定了,二爷昨儿吃了血馅,酒醒了才吩咐的,让你到里屋当差,贴身伺候。” 贴身伺候的有莼、荷、荇这三个大丫头,现莫名多了小厨房来的季胥,旁人没有不眼热的。 “就因她血馅做的好?还是羊肉做的好?” 一时在背后嘀嘀咕咕。 曲夫人得到消息,还派人赏赐给她一副丹药,这丹药呈朱红色,是炼丹楼出来的,据说有强心健体的功效,外头贵客求也求不来的,寻常丫头没有这等福气,季胥与荷一个房间,见她吃过,青没有这样的恩赏,见了总是面有不忿。 待人走后,她将丹药在手心翻看,又到鼻尖嗅了嗅,并盒子塞在枕头底下了。 “你穿的未免太素净了,这是我的衣裳,年节下曲夫人赏的,一次也没穿过的。” 季胥的新衣裳还得等库房管事给她量尺裁布,做好起码得三两日功夫了,莼道, “便先穿我这身,鲜亮些,出了院子教旁人看了,才不丢了二爷的脸面。” 只见是身藕色夹袄,下服松绿布裳,脚上蹬的这鞋已经是季胥最体面的一双了,从前用鸡鸣布裁的鞋面,内里塞的也是绵,做粗活的时候还舍不得穿来着,在莼看来还是太寒酸了。 不过掩在裙脚下也不起眼,便罢了,对着她脸上脑后打量道: “你就这支竹笄?” 只见莼梳着高髻,髻上别三簪,两耳坠铛,两手有臂钏。 两厢一对比,季胥只以一竹笄挽着低髻,素的不能再素了,好在白白净净的,面目清秀,双目如水,腮若凝荔,有些不着雕饰的可人之处。 季胥道:“才来不久,没攒几个下钱,首饰置办不起,这竹笄虽不起眼,用着却也方便的。” “到底关系主子的脸面,你这样出去,旁人以为二爷屋里人受苛待了,不过你才来,做久了,这些簪子啊玉钏啊,也都有了。” 莼从头上摸下根簪子来,左右摘了两枚耳铛,先后替她别上,牵住点头道: “这样才像话。” 说罢,领她进二爷屋中了。 “伺候主子可不能毛手毛脚的,先看会我们做的,日后自有你亲自服侍的时候。” 季胥一一应了,她穿带裆裤习惯了,还是头次穿这样多布幅的下裳,一路都不大习惯。 伺候人到底比庖厨繁琐,不过就为成了一等丫头,能多半贯的月钱,也是喜事一桩,回去告诉两个妹妹,她们必定开心的。 进了屋中,只见墀地如洗,两盏青玉五枝灯,灯台繁盛,白天也广点烛火,屋中虽大,却并不昏暗。 那短足矮榻,季胥只在宫中听说,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么大的榻,比地下高出一阶,占了半室,榻下有鞋,榻上铺绛色云纹锦布,设黄梨木几案,上有一盏水禽衔鱼铜灯,并些狼毫松墨,未展开的竹卷。 案边铺貂皮坐褥,那槅子上,有各色漆盒宝瓶,还有各异的玄铁青铜之物,诸如铁车、铜雀,都是巴掌大小别致的摆件。 见到这些,季胥就想起孙婆婆说的,在盐铁并未收归官有的时候,汪家祖上独有一门祖传的冶铁术,祖辈正因攻山开矿,铸冶铜铁器,远销各族,成了涿郡巨富,涿郡一带的矿山,都是汪家的,那时的汪家,家赀巨万,奴婢成千,可谓是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 记得当时季凤听的大为震撼,问孙婆婆:我以为汪家如今就大富大贵了,祖上竟比现在还要风光? 孙婆婆是府中的老人了,这些都是代代津津乐道的事,因道:是咧,比现在风光十倍不止,只是矿山收官,祖辈的冶铁术也渐渐的流失了。 那槅子接着内室,这里荇将帘子勾住,荷捧了洗漱的热水巾帕、竹盐漱盂入内。 那二爷才醒,一身微散的曲领中衣,散发跣足的坐在床边,对着水洗漱了。 莼又给他束发戴冠,穿衣系带,荷捧东西,荇在旁递给,总有忙的。 季胥看着,真正领会到衣来伸手这四个字,听惯了季凤说,自己也不由感慨一句:真会享福。 看住时,不防和二爷的视线对上了,便捧手低下脸,听他在问莼: “她戴的簪子和耳坠子,我见你戴过。” 莼道:“二爷记性好,是我才见她太素了,不好在外头丢了咱们院的体面,便做主给她戴上了。” 二爷道:“你开了匣子,再挑两件好的给自己,旧的给她便是。” 荇、荷两人眼中都有慕羡意,莼这里谢了,让外头摆早膳,过后开了匣子,挑了金爵钗,并一对玉髓耳铛,戴出去广受称赞。 “你叫什么?”二爷用膳时想起来问她。 季胥才当差第一日,便得了簪与耳坠子,这簪是孔雀蛇纹的铜簪,巧工细做,耳坠素些,却是银的,两样加一起,估摸能抵她两个月的月钱。 她心里换算了,不由的心情明朗,听见问话道: “季胥。” 第105章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22节 “哪个胥?”二爷道。 “君子乐胥,受天之祐的胥。” “你读过书?这是诗学里头的话。” “是家乡书馆的书师先生好心为我解字示意的,我不曾读过,这名字是阿母取的,我们那有首歌谣,门前一棵枣,岁岁不知老,家有女阿娇,乐胥乐胥怀中抱。” 其实前者是她前世奶奶给取名字的由来,后者是田氏取名的由来,正好都是同个字,所盼也一样。 “既有这样的歌谣,合该叫阿娇才是。”二爷道。 “也叫的,不过阿娇是爱称了,我们那阿母都会管女儿叫阿娇,若将大名也取成这样的,那我阿母寻我,喊一声阿娇,大街上的小女娘都得回头说:我在这呢。” 说的莼、荇都笑了,连高冷的荷也没撑住。 荇笑了,后知后觉又将脸一板,莼道: “你们那怪有意思的。” 二爷又问她是哪里人氏,家中都还有谁,父母可还健在。 季胥一一的应了,只是说起阿母,有一点没有照实说,仍说的是田氏在沔水翻了漕船的事。 二爷看了她一眼,将膳案上的一碟栗粉桂花糕赏给了她。 他只用了些鸡熬黍子羹,糕点一块也没吃过的,瞧着应当是大厨房专事糕点的厨夫做的,光白可爱,软而不泥。 都说安邑千树枣,燕秦千树栗,燕地的栗子最出名的,栗粉糕也只是听过未曾吃过,因谢过领了下来。 二爷早膳用毕,去了炼丹楼,要下半日方出来。 二爷走了,那些收拾屋子的丫头们得以进来,掸尘擦拭,剪烛添灯。 她们这些大丫头得空吃上朝食,季胥吃过后,和莼说了去向,将那栗粉桂花糕带回了下人院。 凤、珠两个正在井边洗碗,孙婆婆心疼她们,给掺了热水,见了季胥来开心不已, “阿姊!” “阿姊!” 雀、斗夫两人也围过来瞧看。 “胥,你这样的打扮,真好看,当真有些大丫头的样子了。”雀道。 下人院住的奴婢也都探出脑袋来瞧。 “这是什么?是二爷屋里的?” 斗夫对着那栗粉桂花糕咽口水。 季胥给凤、珠两个吃了,也不忘分些给雀、斗夫,还留了两块给孙婆婆和小幺。 “真好吃!二爷赏的东西真是极好的,胥到底是是心里有我们的,这样好的东西还能想着我们。”雀吃了道。 凤、珠两个也爱的不行,一点掉到衣服上的渣都要拣起来吃了。 季胥帮着两个妹妹将碗洗完,看了看家中的吃用,尤其是烧炕的柴禾还有多少,不多耽误便回去了。 荷和荇叫人扶住梯子,在门上贴门神,只见左右分别是神荼、郁垒二神,因是二爷先前用丹砂画的,她们便不假手于人,顶着冻将门画贴了。 “胥,我们一块做做针线活儿。” 莼在暖阁里道,面前小簸里有一双没缝完的锦袜,看着很大一只, “这是二爷的。” 二爷贴身的东西,向来是莼亲自经手,诸如叠被铺床,缝袜纳鞋, “绣匠虽比我有能耐,可二爷穿惯了我做的,少不得我讨累罢了。”她道。 季胥帮着缠线,旁的也没有能插上手的,闲坐无聊,就将自己的手巾拿出来用竹片绷住,拙笨的手艺在上面绣东西。 莼看了道:“亏的只叫你缠线,没让你沾手二爷的东西。” “我这手针线,也就够做点自己用的了。”季胥笑道。 近来季胥在这里屋伺候,可谓是钱多事少,莼看管箱笼、针线,荷管端茶递水,荇伺候笔墨。 那些粗活有专门的丫头做,二爷又有大半日在炼丹楼,隔三岔五有宴饮,通常带莼、荇、荷这三者去宴厅随伺。 她只在屋里留意薰笼的银炭,提前将二爷回来要换的衣袍熏好,将茶炉子添水拨火,烧热了,也就无事可忙了。 不过她也没闲着,将自己那没绣完的手巾拿来,到暖阁做针线,又接接连连的给两个妹妹做了抱腹、小亵裤、袜子。 这里炭火足,隆冬腊月手指也不僵,就是两个妹妹,在小厨房做杂役,她有些放心不下,怕冻坏了。 好在也不用她给二爷守夜,每日下值了,就能回下人院和妹妹们说说话,看看她们好不好,还能睡在一处,一早再赶来院里服侍二爷起床洗漱便是。 暖阁门口,一个小丫头探头探脑的。 “茁,怎么了?外头冷,你进来说话。”季胥见她似有话说。 茁扭着手道:“今日是我生辰,我听外面杂役们说你从前在小厨房手艺极好的,那日吃的那碗血馅我就知道了,我给你些钱,能不能给我做两道菜?我请要好的丫头们吃,过个生辰,从前也不算白吃了人家的。” 茁是院中来往跑腿的使役,算不上三等丫头,月钱是最低的,都贴补给涿郡的家中了。 若是莼那些大丫头,生辰不用多说的,大厨房的邹管事自会备上酒菜送来孝敬,她这等跑腿的粗使丫头,就是给个七八十钱,邹管事也看不上,不给做。 “这有何难的。” 季胥应承了,这院中就有东厨,原想挣几个 钱也好,后来听说她只有八十个钱,也不要她的钱了,让她拿这钱,去大厨房看能换点什么肉和菜蔬来。 “也许没有多好的,但要新鲜的,再换一升的面粉。” 茁换了片猪肝,并些剩了的匏瓜、芦菔回来,面粉也是有的。 季胥见了这样的食材,又让茁到下人院,找凤要一碗她从前做的菖蒲菹来,也不要她的钱。 和茁要好的两个丫头都跟前跟后的忙,她们约好过生辰的,本以为这点钱找不到厨人给做羹菜了,没成想季胥这样在屋里伺候的丫头,还愿意下厨。 只见季胥将菜做了出来,那猪肝配着菖蒲菹,滑且味美,匏瓜清鲜可口,再有一碗汤面。 这时候是有寿日食面的习俗的,不过这面通常是面片汤饼,还没见过这样全须全尾只有一根在碗中,细长而不断的。 “这是长寿面。” 季胥道。 茁稀罕的问:“长寿面?怎么来的说法?” “面长,命长,可不是长寿面?” 说的这东厨的丫头们都笑了,就地置席案,又拉着季胥也坐下来一道吃。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来日我们也凑钱给你过。” 季胥见天色还早,喜欢和她们这样可爱的小女子相处,便坐下了,她们可不都稀罕她这个远道而来的会稽人氏,一面吃,一面问道: “吴地的土俗风情是怎样的?只听说你们那儿暖和,雨水总是下个没完,从未去过呢,哎,胥,同我们讲讲你们那的事呀。” 季胥想了想,道:“还真有这样一桩事,就说,有个汉人到吴地会见朋友,这吴人朋友设笋羹来招待他。 汉人问说:这是何物?如此鲜美。吴人朋友说,这是我们这儿的笋呀,见他还是不解,便解释道:笋呀,长成后就是竹了。 汉人点点头,大为理解,回家后也煮了来吃,却气的大呼:吴人诡道,欺我如此!决定再不和这朋友往来了。” “为何呀?” “就是,为什么?” 茁她们都迫不及待的追问。 季胥道:“他想,笋既是竹,干脆将竹席煮了来吃!却怎么也咬不动,可不觉着受骗,要绝交了。” 茁捂肚子笑道:“哈哈哈哈竹席怎么能吃呢。” “这人可真是死脑筋。” “我虽未吃过笋,也知竹席不能吃呀。” 另两个丫头笑道。 “二爷回来了,还有工夫说笑话呢。” 这里正热闹,忽听外面一片声响,只见二爷后头的荇板着脸。 这行才从宴上回来,路过东厨,二爷停住了,她们这些搀扶的丫头只当他吃醉了再不好走,正要叫辇来抬,却听里头在讲笑话。 荇离二爷近,听二爷鼻息里似有哼哼的笑意,一时气不过,向内喊道。 茁她们这些小丫头,一下跟雨天里的鹌鹑似的缩住了,不敢顶嘴。 “二爷回来了。” 只见他的冠嫌累赘,半道上取下来在荇的手中,褒衣佩环,玉带广博的站在那里。 季胥忙的穿鞋出来,接过那捧冠的碎活,跟着这行进屋服侍了,榻上换的木屐子都备好了,她在后头将这行换下靴履摆好,又捧了莼手里摘下的白玉勾首,并那封腰带,依次的放好。 因这屋内,缣白长袍熏着的,茶炉子上也有热水给倒来漱口,荇也没处说嘴,只能两眼瞪她。 季胥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见,垂手在一旁。 待她们服侍完沐浴更衣,二爷躺下了,床畔的蜀锦帐子莼也打下来了,眼见的没处使人了,便轻着脚步向外,准备下值了。 “膏饡会做吗?”帐中道。 这屋内四个丫头只季胥会庖厨,退到一半,一时都看过来,季胥想了想道: “会。” “今晚胥守夜。”帐中又道。 季胥明显察觉周围有些视线如烧如灼了,她硬着头皮退出去,将膏饡做了来。 所谓膏,就是油膏;饡,即以羹汤浇饭。 这膏饡,乃用膏油将稻米煎过一遍,加以酸菹,起到解酒的效用。 因说她守夜,莼她们都回房睡了,这里屋内,窗边有张矮足榻,素日守夜的丫头就在那睡。 打起半扇帘子,给二爷服下,记着这些日子自己在旁边看来学来的,倒茶给他漱了口,将帘放下,这漱盂、平盘碗盏都收拾到外间。 从柜子里将被褥抱来,铺在榻上,将两面的青玉五枝灯都盖灭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23节 手里留一盏拈灯,照着地下,到榻上躺下了,再吹灭了,两眼落下一片黑。 第106章 季胥并不认床,到哪都能轻易睡着,她梦见了田氏,她们母女时隔多年,终于见面了,但她却情怯了。 尽管下意识总将田氏认作阿母,身体也渴望她的触摸。 可这女儿,究竟是被她换了芯子,这几乎成了她的心病,一下就醒了,反复的转身,睡不踏实了。 正好二爷在要茶吃, “莼,倒茶来。” 他睡迷了还是怎的,叫错了人,季胥用燔石并一个铁条这样一打,便将一小块的布帛引出明火,随之点亮了手边的拈灯。 披了夹袄,提灯去外间的炉子上给他倒热茶。 二爷自帐中歪着半边身子出来,将茶喝了,也将人认清了,漱了口道: “是你,什么时辰了?” “人定了。” 外间有个三蹄足的青铜漏壶,柱身上面刻有昼夜百刻,壶里头盛水,从底下云母片处滴出来,那浮针便会指在相应的刻度,很精巧的玩意。 季胥才刚去倒茶,正好照着看了眼。 “很晚了,二爷接着睡罢。” 她打下帐子,才躺下没多久,又听他说要解手。 这时候的茅厕离厢房远,再个外头天寒地冻,不便出去,这屋里是备有虎子的。 莼是个细致的人,走时都交待过季胥二爷夜里习惯。 这会子季胥将虎子捧了来,其实是青铜夜壶,叫虎子是因做成了老虎伏地的形态。 只见那虎背上有一把手,内里中空,老虎昂首张口,造型满分,正好供主人解手。 如果是在后世的博物馆里看见这样的西汉虎子,季胥一定会感慨做工之精良,形态之优美,可现在,她作为提着虎子伺候的守夜丫头,只想发一句月钱难挣的叹! 拈灯挂在床头,昏昏的光亮,她歪头将视 线看住那灯,听见二爷说: “你抬这样高,我怎么用呢。” 只得找个好角度跪坐下来,供这真会享福的二爷坐在床上把虎子给用了,最后放回角落,明日会有专门的粗使丫头提去倒了洗刷干净。 她这会还没觉出守夜的难来,等到再躺下,没阖眼多久,只听帐中道: “胥,我冷了。” “可是炭火不足了。” 季胥说着,爬起来用火筯拨了拨温炉里的银炭,这是她隔一阵子就得醒来添的,这会子里头烧得正旺。 她又到外间,灌了个汤婆子给他掖在被子里,这是床丝锦大被,下铺狐狸毛的褥子,怎么也不该冷了。 二爷仍说: “冷。” 要不是看他打寒噤,季胥只当他捉弄人来着。 “我再给二爷添床被子。” 说罢开了柜子抱来给他盖上,那灯光并不明亮,还是能看出二爷脸色发白,掖被子时碰到的手是冰凉的,这实在不像正常人的体温。 盖了两床被子也不见他暖和,帐中直发出辗转的低哼声。 莼并未交待二爷夜里会冷成这样,季胥不知做何处理,道: “二爷等等,我将莼叫来。” “夜深了,不用声张。”帐中喃喃了两遍,声音因寒噤低的几乎听不见。 季胥这会只当他还有这样体恤下人的一面,退了回来,再置了个温炉,这屋子虽大,炭也不能一味的多烧,里头的人要受不住的。 “二爷好些没?” 她将帐揭开,只见内里二爷眉心紧蹙,满头的冷汗。 她拿手巾给擦了擦,见他唇色白了,心里有些不安。 若这人在她守夜的时候出了事,她知情不报,问罪下来她担待不起,因道: “二爷难受成这样,还是请个医官来。” 一语刚落,她的手被攥住了。 二爷冷的牙齿咯吱作响,说不上制止的话,只这攥住了不让走,甚至连头也枕过来,将其腿压住。 一时像贴着块暖玉,倒好受些,哪怕季胥读懂他的意思口头应承下来,他也并不放开了,将手盘住了她的腰,脸贴在她腹部。 季胥这么僵坐在床边,只觉身上的人像畏寒动物似的冷的痉挛了,她推不动,指着外头哄说道: “我不叫医官,就去那,再给二爷灌个汤婆子,那个极暖和的。” 也未见松手,只能这样由他束住,后来实在撑不住睡着了。 待脖子发麻的醒来时,二爷仍这姿势枕在她腿上,不过是仰面向她的。 拈灯早已燃尽了,帐子透进来朦胧的天光,二爷眼睛倒还像夜色一样黑。 看样子是好了,因他眼睛看住自己,能说上话来, “曲夫人赏的丹药你可吃了?” 季胥对这话一时没转过弯来,顿了会道: “一时舍不得吃。” 二爷也不知信没信,总之哧的一声轻笑,她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 “二爷可醒了?” 只听外间荇在问,应是要进来伺候起床了,她忙的将帐子一打,噌一下退出了帐中。 二爷不防她有这个起势,半个身子被带的伏在床边。 荇将这幕看去,一早上都面有忿色,朝食的工夫,背着季胥和莼告状道: “你是没瞧见,昨夜睡到一处去了,糟蹋了两床被子,两床,二爷换下来的亵衣摸着还是阴湿的。” 见季胥吃完进来暖阁了,脸一扭,脚一跺出去了,莼倒还是那副和气的笑样子,与她一块做针黹。 片时后,只听外头库房管事在叫人,莼出去接待,说是找季胥。 “不知什么事?” “二爷才吩咐有赏。” 管事道,只见那一匹铺绒湘妃色绣锦,光泽十足, “这是襄邑来的铺绒绣锦,俗话说襄邑俗织锦,钝妇无不巧,襄邑乃是锦绣之乡,闻名天下,库中妃色的只这一匹了,还是花卉流云纹的,二爷命赏了胥。” 莼来向她道喜: “定是你昨夜服侍的好,一早就来赏了,我服侍这样久,也不曾得了襄邑的绣锦呀,依我看,你比我能讨二爷欢心。” “不过是凑巧罢了。” 季胥想是昨儿二爷受冷,她恰好在旁服侍的缘故,也算是运气好,那样的情况没叫人,还没出什么事,想是因此得了这么大个赏赐。 莼只当她羞了,笑道:“哪日教二爷收作房里人,这样的东西更多了。” 季胥知道她这是想歪了,又不好说二爷昨夜受冷的境况,他昨夜那样了都不让声张叫医官,这会她也不好说开了,只当得了这份大赏,守口如瓶罢了。 “阿姊,我都听说了,你得了二爷的赏赐,是旁人都没有的襄邑绣锦!” 才回下人院,季凤神采照人,她到底还小,没想到莼那一层,只有阿姊做事好,得了大赏的光彩。 那绣锦织的繁复美丽,细腻光滑,季凤都不敢上手摸,怕给勾丝了。 季胥道:“谁的嘴这么快,就让你这小鬼头知道了?” “茁方才来大厨房取饭菜,她说给我听的,还有襄邑俗……俗……” “襄邑俗织锦,钝妇无不巧。”季珠记的清楚道。 “是是,是这句话!可见多好的东西了。” 季胥也珍爱的很,这料子能值不少钱,她有府里做的袄裳够穿了。 为着田氏将来赎身做准备,她将这料子,完整的拿到西市,走了三四家布肆打听价钱,在出价最高的一家,卖了五十两。 将银饼小心装了,塞在袖洞里准备带回去,在门柱下挖埋了。 回府路上,只见都亭前围住不少人,对着一张告示指指点点,她身上钱财多,也不好去人堆里挤挤搡搡的,掉了一个银饼多心疼。 问一个才从那过来的男子: “郎君,那上头写的什么,这样多的人。” “燕国要设围场,办狩猎,招徕咱们郡的能人勇士,上那比试去!赏金丰厚。” 燕国毗邻涿郡,都张榜到这来了,说起来,季胥也是去过燕国的,当初到了幽州,落脚的地方便是燕国都邑蓟县,后来追着消息来了涿郡。 不过她既不能拉弓射箭,也不会舞刀弄剑,这赏金再丰厚,她也无缘了,捂紧袖子自角门进府了,依旧的背着人埋妥当了。 书房这里, 只见这处满满大墙的古卷木牍,榻案上一盏青釉瓷瓶,盛了几枝含苞的红梅,一副丹青在手侧,那骨节修长的大手捏着一物。 “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二爷嘀咕什么呢。” 荷刚好送茶进来,稀奇的问道,只见二爷对着一块手巾,念念有词,荷听不懂。 但她瞧那手巾,是再普通不过的青色粗布,上面绣的非花非树,倒是汉隶的字样,她虽看不懂字,但知道那针黹女红做的很笨拙。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24节 一下有些眼熟,像是胥过去在暖阁绣的。 “我也还未读懂。” 二爷道。 “胥呢?” 又问。 “她告了半日假,去西市置办年关下两个妹妹的吃穿用度了。” 年关在即,季胥这趟出去卖绣锦,顺道带回的东西颇丰,有燕地的风干栗子、安邑的大红枣脯、西域的羊肉干、脆如凌雪的羊乳截饼,并百斤的柴禾与木炭,过年了嘛,总该吃点好的。 除夜,也叫宿岁这日,府中张灯结彩,金彩流光,犹如白昼。 家宴散后,二爷吃醉了在里屋歇下了,放她们守岁去。 莼做主在暖阁另起了筵席,也不用叫大厨房传菜,季胥就能将各色下酒菜做出来。 她们也不学贵人们分案而食了,炕上将食案首尾相接,摆上酒菜、果品。 丫头们也不大精通那些雅兴,就玩猜枚意钱。 季胥运气好,玩了小会儿,赢了半贯钱,这下不让走了。 荇道:“快拉住她!哪个准她回去陪妹妹守岁了,赢了我的钱休想走!” 季胥强不过,又坐住玩了会儿,手气大好,将荇输的也不拦她了,气道: “你走罢,我除日算是白忙了一日,替你挣赏钱呢!” 她得的赏钱全输光了。 季胥走时还卖乖道:“还有哪个阿姊妹妹想留我的?” 被赶的趿了鞋钻出暖阁,捧着两贯钱,笑的不行,见二爷披了身玉白衣袍站在房门那, “二爷何时醒的?仔细伤了风又说冷了。” 将钱小心的放在庭前的青石上,先给他将衣袍的衽领交叠,绕过前襟,捏好了。 她已经熟悉做这些琐事了,这位二爷冻着,夜里说冷,要煎药吃茶的,苦的还是她们打工的丫头,故而事无巨细的,在他腰上将博带系好。 二爷低头看住一会儿,问:“我见她们今日都穿新衣,就你还这身旧的,从前我赏你的那匹绣锦呢?” 第107章 虽未知二爷为何将她一个做羊的厨人要来屋里伺候,但来了这,赏赐的确多过从前,光这匹绣锦就卖了五十两。 不过也不会直说是将主子的赏赐给卖了,因道: “二爷赏的可不都是好料子,从没见过这样好的绣锦,我好生收着了,舍不得裁衣服。” 说的二爷信了,他道:“不值当什么,伺候的好再赏你便是,合该穿新亮些。” “谢二爷,就这身青袄,也是年下库房才给做的,新着呢。” 季胥道,让他去暖阁坐坐,和她们意钱猜枚,自己重新捧了赢来的两贯钱回下人院了。 虽说府里各处点了灯笼,但下人院到底偏僻不堪,只在门口挂了两盏库房落灰的朱红灯笼添添喜气。 周围黑漆漆的,远不及主子院中灯烛绚烂。 小厨房里点了盏烧膏油的铜卮灯,窗口透着昏黄的淡光,孙婆婆带着凤、珠、小幺、雀、斗夫,这五个孩子围着炉子烤火。 炉上一圈的开口栗子、大红枣脯,还有糯米做的餈糕,烤的衣子金黄,微微的裂开时,一口咬去最好,内里还是糯软的。 孙婆婆拿火筯给他们孩子一人拣了一个,又拣了栗子来剥,不过老眼昏花的,老手还不灵敏,半日也没撕开一个。 只见季凤用槽牙咬开一个,向灯几下撕了皮,递给孙婆婆吃。 几个孩子簇成团,吃着素日吃不着的东西,咭咭呱呱说些有的没的。 “我得了十个赏钱呢。” 斗夫神气道,他们这些杂役小僮,上头给赏钱也是层层盘剥下来,能有到手的就不错了。 季凤道:“我们小厨房没有赏钱下来,不过我阿姊那定是有的,也不知她今日还能不能回来和咱们一道守岁。” 一语才落,只见季胥提了盏拈灯进来,青袄上沾了才下的雪珠。 那拈灯一看就是二爷院里的物件,是雁衔鱼的青铜样式,最精巧的是上设琉璃灯壁,行路在外可不被风吹灭了烛火,走时二爷拿给她的,让她照着脚下的路。 “说曹操曹操到。”季胥笑了道。 季凤问:“曹操是谁?我们说的明明是阿姊,进来的也是我阿姊。” “有这么个人,哎呀,外头好冷呀。” 说着将拈灯挂墙上,搓着手心坐下来,将手平放在炉眼上。 “外头下雪了?” 话一岔,季凤也不纠结曹操是谁了,才看清她身上的雪珠,一面给她掸,一面道, “阿姊,孙婆婆的这餈糕哏啾香甜,你快尝一个。” “孙婆婆做别的都难吃,只这餈糕可口非常,你们说奇不奇?” 斗夫说完,孙婆婆给他脑门一个弹瓜嘣, “小兔崽子又欠打了。” 说到吃,雀问:“胥,主子们的宿岁宴上,吃的都是什么哪?” “我没去宴上伺候,没有亲见,才刚和她们意钱,听说山上跑的,水里游的,都在案上了,大羹就有麂子,鲐鲍羹也是有的。” 出院随宴伺候,季胥还没去过,是莼、荇、荷三个去的,莼还带回来几个炙鸡腿,方才在暖阁的筵席上小丫头们抢着吃了。 听的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那是啥好滋味,吃着风干栗子,也乐乐呵呵的。 后来孩子们又缠着要听故事,孙婆婆讲了个赵大夫捕狼的故事,他们听的不足兴,闹季胥也讲一个, “阿姊,讲一个我们听听。” “胥,你就讲一个嘛。” 季胥想了想,讲了个从前在宫中,那些太官说来吓唬小宫人的故事。 “正好也要正月了,我讲一个应景的。” 他们点头如捣蒜,都聚精会神的听着。 “说是有一种姑获鸟,每到正月夜才便出来,发出姑获、姑获……的声音,听着十分瘆人。王乡绅家的小儿最是贪玩的,天黑了也不着家,这日,一家子等啊等,也不见小儿归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揪着条大狗出去找,只见大狗对着树下狂吠,走近一看,那是一件带血点的衣裳,正是那王小儿的,四周不见人,只有姑获……姑获……的叫声, 你们当是怎么回事?原来那姑获鸟,是鬼鸟,喜欢偷人家的小孩去养,会在小孩的衣裳上用血点做标记,夜里见他独身在外头,便将他叼走了。” 孙婆婆拿话吓唬道:“夜里哪个还爱往外跑的,教鬼鸟叼了去。” “小珠夜里不去外面乱跑的。” 小幺也猛猛的摇手。 斗夫最顽皮的,听的心里打战,偏偏雀指着他衣上的一个油印子道: “这是不是鬼鸟标记的血点!” 吓的斗夫汗毛倒竖,正好这木头门被风吹的晃晃悠悠的,像是姑获、姑获……的叫声。 正值这时,那门轰的开了,一阵劲风将卮灯扑灭了,斗夫吱哇乱叫起来: “鬼鸟来了!鬼鸟来了!鬼鸟来叼小孩儿了!” “鬼叫什么呢!” 只见门口是荇在那,她掌着的灯笼是有油布防风雪的,这会照进来道, “讨打不讨打?仔细惊了二爷的驾!” “是人啊,不是鬼鸟。”斗夫揉揉眼,认清了便不敢再鬼叫起来了。 又听说二爷,“二爷?” 斗夫他们还从未见过真人,纳罕的向外张望了一眼。 只见外头黑压压的人,为首的二爷身披白狐狸毛的大氅,丫头莼给他擎伞遮雪,在夜色下很好辨,不敢造次了,纷纷将脑袋缩回来。 “谁叫我们笨手笨脚的,不配给二爷守夜,满屋子只有胥,心灵又手巧,最会侍奉二爷过夜的。” 荇没好气的道,“二爷来请你,还不赶紧回去,再冻坏了他。” 季胥心觉有异,打工的又不好理论说不去,若这二爷因来找她冻坏了,满屋子平添出多少照顾病人的琐事,季胥要被抱怨个没完了。 是以简单交代两个妹妹几句,穿上鞋提了灯出来了。 季凤半夜自顾自的道:“我今日见这样的阵仗,才知阿姊这贴身丫头看着风光,也是累人的,哪有半夜还将人叫走的呢,今日又不该阿姊当值。” 季珠听了道:“二爷坏,阿姊好。” 话说季胥自从除日,一日不落的守了半个月的夜,这是二爷的吩咐,日后守夜只让季胥来做,荇这阵子一脸的不自在,莼倒不多言什么。 因除日二爷亲自来请,下人们都说,季胥得二爷看重,要越过莼这个大丫头的地位了。 “她是外头雇的,平白无故的怎么会要她贴身服侍呢,要说她做羊做的好,也应让她在东厨当差才是,一定是二爷早早的看上了她,等着罢,来日要将她收作姬妾了。” 季胥也听过这样的话,不过守夜越多,也只有她清楚,二爷犯寒症越频繁。 要她守夜,分明是不想教其他人知道这事,只是这其中具体的缘故,她也无从得知。 这日,晡食饭毕,莼捧了丹药来书房侍奉,季胥看了,和曲夫人赏赐给她的略有相似。 不过这个成色更深,呈深赭色,不知里头用什么炼的。 记得上次在年关宴席上,二爷和酒吐出来的,就长这样,这是她第二次见了。 二爷视线在竹卷上,道:“放下出去罢,胥留下伺候。” 莼修养再好,脸上也不禁闪过一丝落寞,低着头退出去了。 “我不吃,你背着人丢了。” 半晌,看书的二爷道,这屋里再没别人了,只能是对季胥吩咐的。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25节 她近来连书房也得跟着侍奉,研墨润笔,可谓是工作量大增,这会儿应了下来,将丹药先藏在袖中。 这日雪停了,借着二爷去炼丹楼的空档,季胥向莼支了半日假。 “你去罢,这些日子着实累了,好好歇歇。”莼道。 季胥其实是想出城,远远的看眼田氏这个冬还好不好。 她先到东市将牛车大修了一番,那泗水捞鼎的消息,在涿郡的大街小巷也传的沸沸扬扬了。 季胥在车肆里就听见不少。 “象征九州的周鼎出水了,就在始皇当年求鼎的泗水河畔,那铭文竟是幼子为赝!” “当今陛下就是先帝幼子,据说当年在宫城里,陛下的生母婕妤夫人曾怀胎十四个月,你们说说,谁家小儿是十四个月生出来的 “你是说,陛下不是先帝亲生?” “呸呸呸,我可没说。” 那人左右探看一眼,不再多言了,不过话虽不曾明说,心里的嘀咕是止不住的。 季胥听了一耳朵,并不参与这样的话,仍套了车出城去,却在城门口,被城门吏拦了下来。 “官爷,我虽是外籍人氏,但也是正经办了传,也有雇佣文契的,你瞧,契上写了,我在萍水巷的郡守府家做事。” “近来有流言散布,外来人暂居涿郡的,都得找街弹之室出具凭证,方可通行,你既是郡守府家做事的,那找主人家写明,籍贯姓名年岁样貌、所雇何事、所雇期限,另写明并非私传流言者,盖上主家私印,再到萍水巷的街弹之室,盖上半通官印,方可通行。” 街弹之室类似于后世的派出所,管着方圆数里的治安,季胥没想到,如今出行这样麻烦。 别说要街弹之室的官印,就说还得找主家盖私印这点,便得想个好由头,好在二爷面前说。 第108章 这日正月十五,这时候还没有元宵节这一说,但也是个重要的日子,郡守大人在城郊设祭坛,组织百姓祭祀蚕神,以佑桑蚕农事。 郡守府的大厨房做了豆糜,送至各院,茁还去库房领了些今日刚到的杨树枝来,搬了梯子,和另个杂役将其插在门上。 “起风了!” 只见杨树枝随风指向东南方向,像是上天的示意,莼她们便在院中的东南方,设案做祭,案上设肉羹、果品,最重要的是一碗豆糜,用来祭祀蚕神。 蚕神喜高处,因此莼道:“谁不怕高的,去屋顶做祭,快来个人呀!” “我可不去,去年差点给我摔下来。” 荇道,这房顶不比门,要用长梯才能攀上去,二爷的院子又建的高大,房顶自然高。 荷本来就好静,也不愿去。 “磨磨叽叽的,若非我怕高就去了。”莼道, “胥,你怕不怕?我们给你扶住梯子。” 因二爷很信神仙,这些祭祀的活,总之要她们的手来做,因也不好叫杂役来攀上爬下的。 “我是不怕的。” 季胥道,只见那梯子架住正屋房檐,季胥端着个漆平盘,盘上设豆糜肉羹,一节节的攀上了屋顶。 高处风也大,只见她上穿藕色夹袄,下服七幅布帛缝制成的松绿细褶裳,裳腰系结,踩上筒瓦时,风中衣袂飘飘,神貌辉辉,当真有些仙人之资了。 “登高糜,挟鼠脑,欲来不来?待我三蚕老。” 只听她声音好听的念了迎神驱鼠的祷词,方顺着梯子爬下来。 那豆糜并肉羹留在房顶上祭神了,明日才取下来。 二爷正好从炼丹楼回来,白袍高冠的术士打扮,面色显得疲惫,见这里在迎蚕神,打起了精神,在下面看,眼神里有些变化,仿佛房顶上有桑蚕神仙降临。 是夜,院中又迎紫姑。 传说紫姑是一户人家的小妾,被家中正妻嫉妒,时常的使唤她做清厕除秽这样的事,久而久之,她在正月十五这日气愤而死。 后来人们便于正月十五,在厕旁迎紫姑。 季胥手捧一个妇女模样,衣衫破败的,象征紫姑的桃木雕。 厕附近都安静下来,莼对着那块空气请道: “紫姑,你夫婿不在,曹夫人也在母家未归,你可以出来了。” 只见两旁丫头捧了果品酒菜,等着供奉紫姑,厕旁除了烛火晃动,雪珠簌簌,并无动静。 每家能不能迎到紫姑,请其占卜家事,也看运气的,丫头们不由的都看向季胥手中的桃木雕像。 中间的二爷也在等着,他昨夜犯寒症,早上脸色便不大好,今日去炼丹楼已是勉强,不过楼中的赤衣武婢来请,也还是去了。 只听莼又向着那团烛火下,以瓢浇水,洗道相迎,请道: “瓢瓢姑姑瓢瓢神,正月请正月灵,我家请你别无事,我家请你问家事。” 正好烛火闪了下,季胥顺势道:“雕像重了。” “是紫姑来了!” “二爷,是紫姑请来了!”荇对着二爷道。 这手中雕像沉重,便意味紫姑降临了,二爷神情有了变化,他对季胥手中的雕像道: “紫姑受苦了。” 对着这样一个传说有先知能力的神仙,却不问她未来诸事,对众人命道:“设案迎祀紫姑。” 季胥将雕像设于案上,丫头们齐刷刷的摆上酒品,二爷在案下,对着紫姑雕像拜了,又敬了酒。 莼劝道:“心意也尽了,二爷快进屋罢,外头冷成这样,再冻出个好歹来。” 他一走,丫头们接连的拜在紫姑跟前,跟紫姑诉说女儿家的心事,多是问卜姻缘的。 季胥对神佛是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恭敬态度,但这次没去拜,她手里雕像压根没有变重。 那会收到莼给她一个眼色,默契的那样说了,谁让这二爷信神仙,不请来怕是一直在雪地里站着了。 是夜,给二爷铺床时,趁着今日请神,他心情好,说了自己要出城,被城门吏拦下的事。 榻上看书的二爷道:“出城做什么?” 季胥也想好了借口,说:“我听说城外有个司空观,里头供奉着四季神,想去拜拜,求一求四季顺遂。” 二爷看了她一眼,也不知信没信,好在是说: “我给你写文书凭证。” 季胥这就给研墨,按照城门吏说的,二爷在木牍上简言写了,戳上了他的私印,次日季胥又顺利的在萍水巷附近的街弹之室盖了半通官印,这样一来,得以被放行出城。 可是好容易攀上半山腰,站了半日,也未曾看见田氏的身影,那个敲击铁块令众人起床吃饭的矿奴,变成了一个陌生男子,田氏不在那些矿奴之中。 季胥不安的回了府中,青在房中对她发作道: “亏我从前将烦难说给你听,你不说帮我,如今反倒是你抢我的去处。” 这会季胥只当她说的是自己贴身伺候二爷的事,自打她来,同一个屋里,青一直冷着脸。 因道:“我若想在郡守府做事,主子要安排去处,岂是我能左右的,我对二爷没有他想,不过是服侍好他,多挣些钱罢了,来日总要出府的。” “说的好听,二爷都要你进炼丹楼服侍了!”青道。 后来出了屋子,院内丫头对她多有恭维。 “胥,你能进炼丹楼啦,真羡慕你啊。” “莼服侍二爷这么久了,也不能进楼呢,你是独一份的。” “想什么心事呢?连二爷叫你也不应。” 晚膳时,荷将她扯了扯, “今日出城拜神仙,将魂儿留在司空观了?” 季胥捧手道:“实是在苦恼一件事,我原只是个灶下厨,粗手笨脚的,恐怕不能随侍二爷进炼丹楼。” 此话一出,莼、荷、荇三人都跃跃欲试,二爷道: “你都能将紫姑请来哄我,还有什么是不能的。” 这话一出,莼悄悄的看了眼季胥,低头不言了。 二爷意思是次日仍要季胥跟去炼丹楼服侍,主意不改。 一方面是因没见到田氏而不安,一方面是赖夫人从前劝诫的话犹在耳边。 炼丹楼于季胥,许是弄清始末的地方,又像是龙潭虎穴,进了难免越陷越深了,来日脱身离府反而更难了。 一早,荇她们三个大丫头捧了热水漱盂等物进内伺候洗漱时,见她还躺在榻上。 荇没好气的道: “知道自己要进炼丹楼了,就托大了?也不看看二爷都醒了,你还死睡呢!” 天光朦胧,二爷这会子已经坐在床边了,也盯住了那榻上隆起的被团,不知在想什么。 “看我不将这懒骨头揪起来,哟,脸怎么烫成这样。” 荇见她一动不动的,过去将她被子一掀,却摸到她双颊滚热,将她摇醒了,见她迷迷糊糊的睁了眼,说道: “亏你还是个伺候人的,自己病了怎么也不知道呢?” “不能在这躺着了,过了病气给二爷,荷,扶她回自己房中歇息。” 莼说着一道来搀扶,只见季胥身子都软绵绵没什么劲,夹袄还是荇给披上的,下榻也只是将鞋趿拉着走。 少时,二爷命人将医官请来了,医官切脉捻须道: “脉象紧绷,舌红苔黄,此乃内火燥热,近日可有受风寒?” 荷道:“她昨儿出城了,回来鞋袜都湿透了,许是那下冻着 了。” “是了,外感风寒,内火淤心,才会这样的寒热反复,精神不爽,过后还会大吐,我开一剂龙胆汤,七日煎之服用,将汗发出来,再加静心修养,不可劳累,便能见好了。”医官道。 “医官留步,到花厅吃盏茶,我们二爷回来了还有话要问。”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26节 荷留了医官,后来二爷自炼丹楼回来,医官在他面前回了话。 “二爷要来这处。” 听着是莼的声音,她先来了这处,命青、荷二人将东西拾掇好,又打发人将屋子掸扫一番。 季胥只觉眼前晃来晃去的人,后来抬进来个烧炭的温炉到屋中间,炉边再搬进来一张玉石榻,抱来锦褥铺上,另设了凭几。 这榻和床之间,尤其还隔了道屏风。 莼指挥着她们摆放,说道: “别过了病气给二爷。” 布置好,莼跟在二爷后头进来了。 “你只管躺着。” 见屏风后的影子折腾着要起来,二爷道,莼伺候他在榻上坐了。 “龙胆汤可服下了?” 听二爷这样问,莼道:“才刚让小丫头子煎给她吃了,你感觉怎么样?” 后头又隔着屏风问季胥。 季胥道:“喝下去身上热热的,似在发汗,只是骨头还是懒懒的,怕是不好伺候二爷了。” 莼道:“哪里就缺你这个人了,好生将养着,外头有我们呢。” 二爷令道:“龙胆汤味苦,你去屋里,将那碟梅子蜜饯拿来给她,吃药时压一压。” 莼的眼神在他们之间来回了一下,依言去了,这一走,屋子里就剩二爷和季胥了。 能看见二爷站起来的影子,在那用火筯给拨了拨炭,反倒弄熄了。 这屋子更冷了,季胥只能越发的缩紧在被子里,道: “你又不会,放下罢。” 二爷低头默住片刻,说道:“病好了,你依旧躲不过。” 季胥听说,便知他猜着了,自己寒热交加,皆因昨夜到雪地里冻了一回,只当他睡熟了并不省事的。 不过这会儿仍旧强着不去,说:“我听说炼丹楼里头规矩多,不愿去那样的地方,二爷何不另选其人。” “若我说,里头有你想见的人呢?”二爷道。 ----------------------- 作者有话说:以后就改成22点更新了,宝宝们晚安。 第109章 这日,季胥病好了,坐在门前晒太阳,路过的小丫头见了她,都恭恭敬敬的,颇有些从前见了莼的感觉。 “二爷出门了。” 只听荇在里屋向外道。 季胥连忙起身迎上去,跟着二爷轿辇,向炼丹楼去。 “就好了?”辇上的二爷道。 “好了。”季胥道。 “你的病好的倒快。”二爷意味不明的道。 炼丹楼门开了,里头武婢锐利的眼神在她身上扫视,走到大殿门口时,季胥有种踏进去,就和这二爷深度捆绑的预感。 但也没有别的选择,田氏若在里头,凭她只怕胳膊拧不过郡守府这条大腿,是救不出来的,搭上二爷这条船,或许还有搭救的希望,她深吸口气,进了殿中。 只见内里漆柱高耸,上绘伏羲九头蛇身,蛇身对应着九座炼丹炉鼎,那炉鼎比人还高,外壁为圆状,由三足擎立,不似如今大多的鼎为青铜所制,这是玄铁锻造的。 那些白衣奴婢行走在各炉之间,都是外头不曾见过的面孔,炉上烟雾腾升,行走其中,有种置身九重天,云雾缭绕的感觉。 不过季胥注意到,这烟是白色的,从前在外头看,那炼丹楼一行黑烟直冲云霄。 正猜疑这黑烟的出处,已经跟二爷来至一个内室,只见满墙的槅子,一奴婢正往屉中放置新炼出来的丹药。 季胥看着和从前曲夫人赏赐给她的一样,二爷挥退了这人,来至里间。 只见他旋转了墙上隐藏的开关,原本严丝合缝的墙壁,轰隆隆向两侧而开,一个黑洞洞的甬道赫然在眼前,走深了,两侧是有火烛映路的。 季胥随着二爷,沿石阶越走越深,直到她能听见梆梆作响的清脆声,这声音是铁肆常有的。 越往下,那热烘烘的空气扑在脸上,也和铁肆很相像。 远远见出口明显有更明亮的火光,她钻了出去,才知自己所处半空,这里是凿出来的一个平台。 而下面,和铁肆见过的小型坩埚炉不一样。 有矿奴自底下甬道负矿笼进来,另有一行背炭的,接接连连的倒在一个圆形的高炉旁。 炉旁又有奴隶将这些矿石打碎,铲着浇向一面成人字形的铁网筛上,过筛留下小块的矿石。 这些矿石和煤屑、并黑土混合成炼料,由两个矿奴将其抬着,沿梯攀上了高炉顶端,一趟一趟的装进了炉内。 只见那高炉,用红色耐火砖砌造,高有二丈,广有二丈六尺,外壁有楼梯,上下的矿奴在装料,足有二十来个矿奴围着劳作,方能令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运转起来。 而这样的高炉,有四座。 其中一座高炉脚下,四五个健奴光着膀子,在地面合力推拉鼓风箱,炉内红闪闪的火光,映着最近处的面庞。 只见那人肤色黑亮,面上不见鼻翼,只有两个圆洞,那是曾在都亭画像上见过的逃奴业,季胥默默的认了出来。 一眼望去,高炉的南面,有一道深于地面的长形炉道,红彤彤的铁水顺着这炉道自内流出来,这条炉道后面,又有负责锻打的、淬火的,一时数不过来的奴隶,这分明是藏匿于地下的冶铁处。 至于那锻打出来的铁器,也并非锄头镰刀这样的农具,放眼望去,竟都是精光湛湛的刀或剑。 “二爷,玄武炉今日铁水出的缓慢,恐怕赶不上锻造这批刀剑的数目了。” 只见顺着石阶来圆台上的,乃是曲夫人的弟弟曲管事,他看了眼旁边的季胥,说话也并不防她。 季胥跟着他们下去了,一面在这些面多粉尘,面目黝黑的矿奴中睃巡田氏的身影,一面安静的听二爷和曲管事说话。 才知痴迷神仙的二爷精通冶铁术,倒不像外头流传的,汪家祖辈的冶铁术已经失传了。 只见他检查一番,道是风箱出了问题, “炉内高大,风箱残败,风力羸弱,内里受热不均,容 易炸炉,吩咐玄武炉停工,修缮后方能运作。” 曲管事忙安排人去请专门的木匠修缮了,不过却未令玄武炉停工,这青龙、朱雀、玄武、玄武四座高炉,日夜不停的运作,矿奴分作两班,尽为了赶制剑戟,哪能说停就停的,二爷在这些事上严谨过头了。 于是只嘴上应道:“是,是。” 去了一会儿来回话说:“已经让停了。” “将桂找来。”二爷道。 曲管事是郡守老爷的人,这会子并不意外,甚至躬身应道: “奴婢这就将桂奴找来,胥也好和阿母叙一叙相思之情。” 季胥心下骇异,一时看向二爷,二爷面色寻常道: “从你进我院中起,我那兄长就令人查清了你的来历。” 季胥便了然了,她那套得罪豪绅背井离乡的说辞,只能哄住府中下人,而对于掌管一郡的郡守,要看她登记在案的传,简直太轻易了,她的传上所书的远行幽州的缘由,便是寻母。 而田氏作为矿奴的来历,想必他们也是有记录的,只要权力足够,两厢这样一对比,不难发现她们是母女。 “桂,过来。” 曲管事来至某条昏暗的甬道,指着一个背铁矿的妇女招手。 话说田氏在外头黑矿山好好的,原还想等着赖夫人的回信,再偷偷的运矿卖钱,等来的却是代替赖夫人的曲管事,年底某日还被调到这不见天日的地底下来了,连吃喝拉撒都在这里头,比外头矿山看守还严密百倍。 田氏在这见到了业,不过他们一个背矿,一个打铁,并无说话的机会,她猜兴许是上头发现了她私自挖矿,甚至偷运矿奴出去的事,故而将她发落来这的。 她暗暗的观察了,这曲管事也是这里头的话事人,因此素日对他多有殷勤奉承,这会连忙卸了背笼过去, “曲管事何事吩咐?” 只见曲管事将她领着上了石阶,田氏在这这么久,总是在洞内弯腰驼背,还是第一次站这么高,能将这地下冶铁的景况收入眼底,心下不禁生出再难出去见到女儿的悲感。 到了半壁的洞室内,乍一见人,扑过去涕泪一把的哭嚎: “是我的胥,我的阿娇……杀千刀的贼啊!让我母女多少年未能相见。” 把手在她脸上摸来摸去,拉住看了又看,“高了,也瘦了,一日吃多少饭?” 弄的季胥也抛下两行泪,说:“阿母才是瘦了,在这折磨人的鬼地方折磨,阿母受苦了。” 说到这鬼地方,田氏警觉起来,掖了掖泪,觑了眼后头那明显贵人装束的二爷,拉过她悄悄问: “阿母只担心你们姊妹要没米作炊了,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如何来的这处?” 季胥将自己在宫中三年,田氏不在的这两年,发生的事,删繁挑简的说了,又问了田氏如何被拘在这处的。 这里母女俩正说家事,忽听轰的一声雷响,脚下的地都震了震,不仅她们母女,就连榻上的二爷也起身向外面那高台去。 只见一座高炉炸作七八份,四周的地塌陷了数尺深,沸腾的铁水和流星一样四处飞溅,有的落在人身上,地面那些矿奴吓的四下惊走。 然而脚上戴了镣铐,并不能疾行,加之有铁官鞭挞在他们身上,喝令道: “安静!安静!奔走者挞五十鞭!” 地下的骚动渐渐的止住,地上两个矿奴的痛吟也显现的越发凄惨,只见他们身上被铁水灼中,一个在脸,一个在身上,痛的在地上打滚。 “二爷!玄武炉炸了!” 曲管事上来时,二爷已经在下楼了,早在那高炉爆炸时变了脸色,知他阳奉阴违,指着他骂: “豚人!你究竟是个驴脑袋!炉内冷热不均,炼料久悬而不下,中心烧空了,悬料跌进沸腾的铁水中,如何不炸!” 曲管事丧着脸说难处: “老爷的令,若这批东西制不出来,奴婢只能提着项上人头去见,这才片刻不敢停。” 见二爷亲自去,忙的跟上劝阻,“二爷别过去,当心被铁水溅上。”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27节 只是不被理会,二爷置身残炉附近,命人散开,离玄武炉五丈远,自己留下小心的处理那残炉。 “你也走,别过来。”对季胥道。 田氏这会也看的心惊肉跳,她进来地底下背矿,还是头遭遇上高炉爆炸,听二爷这样说,忙的拉了季胥,离的远远的。 那两个被烫的矿奴也被搬离了还有可能再次炸裂的残炉,到了角落,已经有好心的矿奴在往他们伤处冲凉水了。 只是地底下凉水稀少,他们有一个当时离玄武炉最近,是最前面推拉风箱的,爆炸之前玄武炉发出了一阵像鼓点一样的声音,然而他还是躲避不及,被烫了脸,连着眼睛、鼻子,已经血肉模糊了。 叫声也微弱下来,这凉水都不往他身上冲了,紧着另个身上轻伤的。 他们在炉边劳作,难免会有被铁星子烫伤的时候,不过拿凉水冲洗,能过则过。 二爷处理停妥残炉,气依旧不顺,看了这幕道: “这人须送上去用药。” 曲管事道:“他已是不行了,二爷也知道规矩的,没有矿奴下了这里,还能活着上地面的道理。” 让医官下来就更不现实了,这些只是卑贱的矿奴,不值得医治,再者此地是隐人耳目的存在,不可能轻易让外人下来。 见二爷面有冷色,曲管事道:“求二爷别为难我们底下做事的。” 二爷冷脸连道两声好,拂袖去了,不顾劝阻进了郡廷的公事处。 第110章 郡守老爷正在内里公务,见二爷来了,让外人出去, “守玉来了,跟你的人呢?怎么也不伺候换身衣裳。” 二爷的衣袍还是收拾残炉时弄脏的,他不理会这话,说道: “玄武炉炸了。” “这事我也知道了,” 才刚打发走的人,便是急报此事的,“玄武炉废了,又要耽误多少日子,守玉想想,如何尽快将新炉造好,方能不误大事。” 二爷对他这话厌烦道:“玄武炉炸毁,祸及两名矿奴,私矿更是祸及矿奴数百,此皆你我之罪。” 郡守老爷道:“弟之言差矣,想当年,你才十岁,就在祖先的零星残卷中研得冶铁术,甚至日益精进,采用高炉,比起官营的坩埚冶铁事半功倍,这正是我们兄弟裂土封王,光复祖宗基业的大好时机!这些人,本就是贱奴,生来是供养我们的,你我何罪之有?” 说到这,又问:“每日的丹药,那新得的胥女,可有伺候你吃了?我听说,近来都是她给你守夜。” 他这兄弟,素日爱研古书残卷,鼓捣机巧,那炼丹楼,前身便是郡守老爷给兄弟建造的巧工楼,冶铁术研成那日,郡守老爷兴奋不已,在祠堂祖宗面前拜了又拜。 后来,他这兄弟又迷上了神仙,时常的炼丹,求仙请神,倒将那冶炼巧工的钻研之心放下了,不过那时候,地底下的四座高炉已经建成了,郡守老爷心中早有宏图大业。 “那胥女虽好,倒底你身上有寒症,皆靠丹药调理,切记不可纵欲无度,坏了根本。” “兄长不必连我房中事也过问。”二爷讽道。 季胥近日都跟了二爷进炼丹楼服侍,她不通炼丹与冶铁之事,跟进去无非看着二爷何时要更衣了,何时渴了,做些添茶倒水的散碎活儿,这些事其实换哪个丫头来做也行。 可二爷就是要她形影不离的跟着,守夜也是她,让人觉得他离不了她似的。 府里有流言,说是她已经被二爷收作房中人了。 虽没有挑明,没有妾夫人的头衔,但都认为有了男女之实了,这其中估计少不了荇将误会的那幕各处和人夸张的说嘴。 这样一来,府中下人待她越发的恭敬了, 连季胥的月钱,库房都按照妾夫人的份例,涨成了每月二两。 季胥也懒得解释了,这层误会,无非是将她与二爷捆绑的更深了,于她也有暂时的好处,月钱份例自不用说的,还有则是轻易能在库房支取所需的东西。 不知为何,那日二爷自郡廷回来后,郡守老爷便令医官来给二爷切脉。 过后莼便呈了深赭色丹药来,请二爷服用,且不亲眼看到他吃下去,便伏地不起, “二爷,这其中一味龙衔草,乃是老爷重金求来的,炼成丹药每日不能断服,求二爷不要再捉弄奴婢们,背着不肯吃了,这寒症久而入骨,可是要命的。” 莼说到这,荇用眼神狠狠的剜了季胥一眼,怨她纵容二爷不服丹药。 “胥服侍二爷日子短,不懂分寸,二爷切勿自己作贱了自己的身子哪!”莼求道。 后来二爷默住很长一 段时间,终于在声声的“求二爷”之中,服用了。 连日夜里当真未再犯寒症,于季胥守夜倒轻松不少,不用再给他添炭加被,来回的忙活了。 长夜深深,二爷在帐中不曾入眠,直叫了好几声的胥。 季胥在外间听见,打起毡帘问:“可是又觉得冷了?” 内间已经吹灯了,黑不隆咚的,只听帐中道:“不冷,是问你在做什么,怎么还不睡?” “在捣药煎药呢,二爷可还记得前日来了个老医官给你切脉,我请他开了一张治烫伤的方子,找库房配齐了药。” “你病了?” 她听见黑暗里掀帐的声音,不过看不清,依旧扶着毡帘道: “不是我,二爷还记得那日烫了脸的矿奴?他也是个命硬的,夜里都说他不行了,铁官们就给丢到一边等着一早收尸了,谁知竟还能喘气,我拿着这药给他内服外敷了,两日下来倒有些见好了,看样子能活。” 她近日随二爷进炼丹楼服侍,二爷投身修检各处,她便顺势做了这事。 黑暗中二爷道:“我只当他活不成了。” 她将毡帘钩住,跪坐下来接着碾药了, “能活,他迷迷糊糊时,一直在叫阿母,许是心里有念头,教他强撑过来了,昨日和我说,好在他还有一只眼睛能看见,若能活着出去,要给眼花的阿母穿一辈子的针线。” 二爷听的不说话了,季胥只当他要睡了,正欲将毡帘放下来。 “别放下帘来。”二爷又道。 “这里点着烛火,不晃眼睛?”季胥道。 “无妨。” 季胥便如他所言了,继而坐下来将药调成糊,又设炉煎药,明日一早便要下丹楼,是没工夫做这些的,只能趁夜做了,救人一命,也是行善积德的事了。 这里毡帘半斜,烛火黄澄澄的,她影子温柔沉默,有条理的做完这些才去睡了。 “胥的念头是什么?” 才知他一时竟还未眠,季胥躺在榻上想了想道: “和阿母,妹妹们平平安安的在一起,再开一间食肆,宾来客往,热热闹闹的。” 因得二爷看重,季胥在府中畅通无阻了,然而仅限府内,别说出城了,她现在连府门也出不去。 看门的杂役道:“这是老爷的吩咐,外头流言四起,乱糟糟的,你一个女娘家,还是在家好好的服侍二爷。” 就连妹妹们得了月钱,想去西市买个糖人吃,也是被拦住的,不过因季胥大丫头的身份,杂役们也道: “要买什么吩咐便是,我们去买来。” 连妹妹的糖人也给送到手上,只是不能擅自外出。 据季胥观察,二爷的行迹总在炼丹楼、宴厅与院中,也是受限的,一日忽然想买西市某家的丹砂作画,是吩咐的莼,像是知道如今季胥也出不了府, “要最里头那家书肆,他们卖的是江南的丹砂,着色好,不褪色。” 莼吩咐跑腿的杂役去,回来说没买着。 “那家都多少年不卖丹砂了,库房里有长安的上品丹砂,二爷用着,也是极好的。”莼道。 这日,季胥去下人院看望妹妹回来,听见丫头们在传: “燕王设围场,办春猎,下帖邀请了二爷并郡守老爷,赴往燕国狩猎,听说贵人们猎得猎物,心情一好,那赏钱流水似的赏给下人们,不知咱们院的二爷,会带谁去呢。” “素日有这样的事,都是莼她们三个大丫头跟去的,今年可不一定咯。” 见季胥进来了,忙忙的散开了。 屋内,案上陈有一件库房管事送来的新衣裳,料子极好的,并有一枝金爵钗,一对明月珰。 莼、荇、荷进出,都不由自主的看上一眼。 荇背着人还翻看了,只见是刺绣长袖襦裳,悄悄的在自己身上比试了,见那腰身明显细些,一时变了脸色,将钗和耳珰也取了下来。 季胥正好进来,荇瞪了她一眼,脚一跺走了,午膳时,二爷说了这事,让季胥明日随行去。 “此行燕国路远,恐怕她一人忙不过来。”莼道。 “人多反而扰了独处的雅兴。” 莼将二爷这话听了,顿时羞的脸上飞红,不再辨了。 季胥有种预感,这次出行,并非狩猎那么简单,因她在炼丹楼地底下,看见那刀剑成箱成箱的往外运,二爷心情却分外的好,仿佛盼着这场狩猎似的。 次日,季胥身服长袖襦裳,将那金爵钗,明月珰戴上,伴随二爷前往燕国。 郡守府这行队伍庞大,宝马香车,皂盖朱幡,整条街乌压压的,道旁看热闹的百姓们指指点点。 只见为首是府兵开路,中间是贵人们的宝车,后头是辎重车,车箱上盖着黑布,走过留下深深的车辙印。 季胥所乘的朱幡马车,二千石官员才有的配置,从前见都少见,更别说坐了,刚上来还怪新鲜,为着二爷出行,里头铺锦褥,设凭几引枕,梅花香炉,陶炉煎茶,这行走的是平而坦的驰道,倒不怕颠簸。 出了城,只见道旁积雪消融,草长莺飞,生机勃勃。 燕国毗邻匈奴,土地贫瘠,这阵子天气恶劣,到了那一路都在下雨,中途还陷了辎重车,耽误不少时辰。 日落时分,他们行至燕国文安县一处苑囿,好在这会雨停了,一路进苑来,这里不似偏远处贫瘠荒芜,四处可见人力广开园面的痕迹。 里头采土筑山,那人工穿凿的山,竟也多阪峭,颇有二崤的险峻了,更有深林绝涧,十分的自然。 从苑囿外行车进来,见到了不少的奇禽飞兽,甚至狐狼老虎熊罴也是有的,不过是被关在笼内。 听李侍中说,明日会将其放入深山中,由各路的能人力士对其狩猎,争夺赏金。 值得一提的是,这李侍中,照说是燕王的侍从,按礼制本不该称侍中的,侍中乃官从少府,护卫天子,是天子近臣,方称作侍中,燕王身边的侍从竟称侍中,这是将天子仪制用上了。 第111章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28节 只见郡守老爷与这李侍中相谈甚欢,显然不是第一次见。 这里,李侍中带他们游览了这座苑囿,将他们引至庑殿正堂内入座了,这里酒宴齐备,且有先到的一些贵人。 季胥见其中不少的熟面孔,是去过郡守府求丹药的,这会见了涿郡的郡守老爷,在一处作揖谈笑。 内侍陆陆续续的又引来了不少贵人,连中山哀王之子、齐孝王之孙也来了。 最后,面虬髯须,体格威猛的燕王在中大夫的陪同下进来了,各处献酬的官员宗室子安静下来,看向上座的燕王。 燕王令众人饮酒享乐,筵席中间有抚琴、击鼓的侍女。 季胥在二爷身侧斟酒布菜,酒宴过半,燕王方将奴婢侍从等人挥退了。 季胥也是退至堂外的其中一人,只见廊下有刀斧手把持,将其守的密不透风,一只蚊子也靠近不得。 季胥等在外头,听不到里头的声音,直到夜黑了,才见身沾酒气的二爷出来,随他一道在苑囿客房住下了。 二爷让她今夜别乱跑,季胥初来乍到的哪能,何况外头还电闪雷鸣,眼看有场暴雨,她早早的睡下了。 铜漏壶的水音被雨声盖住,夜色深深,她被一阵急遽的脚步给吵醒了,是门 外木地板被踩踏的声音。 砰砰砰! 有人在猛然砸门,将她唬了一跳。 “别开门。”二爷道,声音从帐中传来。 片刻工夫,檐下又有飒沓的脚步,像是人数众多,气势浩大,且身穿甲胄,步子要沉重的多。 “站住!”外头此起彼伏的喝令。 “燕王谋逆!燕王谋逆!” 那人像是胡乱逃窜到这处的,呼喊戛然而止,一道血光溅在门上。 “苑中遭贼,扰了二爷清净。” 二爷将门半开,为首的甲兵抱拳道,雨腥并血腥被风吹进来,季胥在他后面,看见那被拖走的人,是先前见过的,这苑囿的苑啬夫,不知何时知道了燕王的阴谋。 次早,苑囿中鼓声雷雷,笼子里的老虎躁动的游走,对着来人怒吼,那熊罴也在发怒,拍打铁笼。 看的季胥快速的抬脚走了过去,随二爷沿着池岸小桥,来至池水中心的重檐楼阁,昨夜宴饮的贵人们,大多都在楼阁上,观看狩猎。 只见楼下空地狩猎的勇士集结,每日都有成百上千之人,身着燕国士卒的服制,像是一种方便骑射的胡服,这些人有的是各地看到告示,为赏金而来的民众;也有的是亡命徒、逃奴,来此处谋求一个容身之处。 燕王一声令下,那些野兽被放入山中,燕王道: “参与围猎者,皆为我燕国士卒,猎得虎狼者,赐百金!” 半日工夫,眼看这些狩猎者不过猎到些兔子、花鹿,不曾有猛禽,齐孝王之孙道: “听说京中去年出了个手格猛虎的博士弟子,哪怕是熊罴,亦能空手搏之,如今虽称牧平侯,封邑仅仅五百户,不过一小乡罢了,燕王何不将这样的骁勇之才收入麾下?” 这庄姓的牧平侯,去年在一众博士弟子中考绩卓于常人。 京中受学的博士弟子,出路大多是文官,考学上等的可任中郎官,天子近臣,肥差,稍次些的可补文学掌故,在九卿之一的太常手底下做事,起码是京官,也是好差; 中等的则任郡国文学,这是地方上的官职,做的是地方官学的教育工作,也还行; 还有最下等的,任职县文学的,算是考学成绩排末流的去处了; 更有一等是考学未通过的,只能“留级”,再读一年,这样的人在长安太学里也不少,留级好几年的也有。 这牧平侯攻读《春秋》,因其勇猛擅斗,精于骑射,被任为骑郎官,常常随侍皇帝狩猎,手格猛兽,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才知这骑郎官原是青州牧平侯之子,这牧平侯,在推恩令之后,侯国越分越小,封邑只剩下五百户了,堪比一小乡,在老牧平侯带领百姓们收麦子时,被盗贼袭城,老牧平侯死于盗贼之手,其妻一家逃了出来,这侯国也就不复存在了。 皇帝命人查实这骑郎官身份之后,复他牧平侯之位,并道: “父承子继,这是你应得的。” 不过这些宗室子弟封邑万户,自然瞧不上牧平侯这五百户,堪比一个小乡的封邑了。 燕王如何不曾听说这位骑郎将的威猛之名,甚至暗中以金银珠宝送往其封邑,不过财帛也不曾动摇那牧平侯的心,燕王并未将其招徕至帐下。 如今道:“此子不过如此,取我弓箭来,本王亲自猎得虎豹归来!” 燕王亲下猎场,贵人们也挽弓驾马,纷纷上阵了,二爷也在车上更换了轻装易行的胡服马靴。 郡守老爷的意思是要他别下猎场,“你又不擅骑射,当心让那黑熊给踩断了骨头。” “燕王兴致高,我不好独坐在此,只在浅处,只有些鹿麂兔鸡的地方猎一猎,尽一尽相陪之情也就罢了。” 季胥也将长袖大裳换成简便的胡服,低垂的椎髻改成了脑后的圆髻,随二爷入了猎场,同行的还有郡守老爷派的六个府兵,让寸步不离跟着看顾二爷安危。 “二爷,不能再往那处去了。” 二爷实在是不擅射箭,半日工夫连根兔毛也没摸着,下马追着只野兔到了崖壁上。 只见下头河水湍急,是接连暴雨的缘故,这崖壁也苔滑难行,一个不留神要跌入水中,府兵们制止道。 二爷道:“哪个让你们出声的?空手而归,爷的脸面何存?胥,你手脚轻,去那头将它的去路堵住。” 季胥渐次的扳着树干,稳稳过去时,分明是被二爷暗暗的拌了一脚,向下滑去,不由的拉了近处的二爷。 但二爷显然不如树木,一碰就倒。 而在府兵们看来,两人像是错过时没站稳,咕咚的栽在了河水之中。 他们忙的解腰带向水中抛去,也不及他们拽住,眼看被湍流卷远了。 “废物!” 楼阁中,郡守老爷听说这事,摔盏动怒,燕王知道了,当即派人沿河打捞,只是徒劳而返。 暗室中,燕王背着人道:“令弟莫不是刻意逃走的?” “不可能,他身患寒症,一日不能断药,我加了药中龙衔草的用量,压制其寒症,也加重了他对龙衔草的瘾性,他若断药三日,寒气入体必定活不成了。” 山谷之间的河道上,因昨夜电闪雷鸣,不少大树摧折,倒伏在河岸旁。 季胥好在抱住了一颗粗树,带着水性不好的二爷,一点点挪上了岸。 因这河岸附近不安全,那些士卒很可能会沿岸捕捞,他们一路向茂林走,一边掩盖草木留下的踪迹,找到一处隐僻的山洞。 只见洞在陡处,朝向苑外,洞前杂草丛生,那洞口极狭,仅容身量苗条之人侧身通过,好在二爷形容清瘦,也挤着进来了,在里面将杂草掩上,二人暂时在这落了脚。 此时天色也暗了,季胥在附近抱了些还算干燥的枯枝败叶来洞里。 “借二爷外衣一用。” 只见她用衣服挂在洞内缝隙上,绛色绒锦面料厚实,能起遮光作用。 她从衣襟内掏出油布包着的火折子,搓干一把枯草,将火堆生了起来。 起头因木头有雨水留下的水分,白烟呛人,烧起来就好多了,有烟钻出去飘高了也不打紧,这会天都黑透了,没谁瞧的见。 火堆驱散了二人身上的寒气,季胥还将自己外衣脱下来,支在一旁烘烤。 那油布里还包有三个馕饼,一支金爵钗,她将囊饼掰了分给二爷吃。 二爷道:“你准备的齐全。” 早在二爷昨夜问她会不会泅水时,就觉得不对劲了,不过也不能大剌剌的收拾个包袱出来,只能简单带点,不惹眼的藏在衣襟内。 身上的中衣渐渐的烘干了,她道:“二爷也该告诉我,这么做的缘由了。” 二爷道:“燕王联同宗室子欲反,十日狩猎操练之后,齐孝王之孙将返回齐地起兵,他们计划先刺杀青州刺史。” 这是初到那日在筵席上的密谋。太子死后,燕王成了长子,心系皇位,先帝传位于幼子,燕王一直心有不甘,他借着当年婕妤怀胎十四个月的传言,四处散播当今皇帝并非先帝亲生的流言,去年泗水所出的周鼎,不过是燕王委他仿古鼎所制,那铭文自然是刻意为之,借此煽动民心,为造反做名正言顺的准备。 “二爷是想去青州报信?” “正是。” 季胥深知,二爷并无实权,要想救出阿母,只有扳倒郡守,解放私矿山,想了想道: “这苑囿有士卒把手,我们如今虽是脱离了郡守的视线,可要出苑囿,竟也只有一条路了,泅水?只是如今水流湍急,我水性再好,也没有把握。” 二爷点头认可道:“两日后,水会缓的。” 季胥见他时常观天象,因也信这说法,两日后,河岸捕捞的士卒不见他们,应该也撤走了,正是泅水出苑的时机。 这夜,二爷意外的犯了寒症,只见他面白如纸,战战的冒冷汗,甚至抽搐,比从前哪一次都要严重。 二爷失算长叹道:“兄长,是他……” 他自以为断药也能硬撑过去,就和素日季胥给他守夜那样,不曾想兄长防他至此。 季胥自 油布里翻出个小瓶,倒出粒赭红的丹药,喂他吃了。 这还是之前他让自己背着人处理了,她偷偷留下的,想着出去了,到药肆查查这里头的成分,弄清那炼丹楼每日来人求丹的玄虚,这次出涿郡也带在了身上,没成想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兴许是寒症加重了,一粒不见效,她喂了两粒,总算有些见好了。 第112章 夜里,山洞外不时有狼嚎虎啸,阴森诡谲。 季胥将洞口用大石抵上,两人靠着三个馕饼,从树叶上汲取的露水,度过了两日。 河水果真平缓下来,且河岸旁捕捞的士卒也撤去了,像是背后之人接受了他们被激流卷走的事实。 不过白天各处的狩猎仍在继续,他们只能趁夜出去,泅水避开了望楼岗哨的视线,出了苑囿的高墙。 这苑囿地处文安县城郊,出来时,浑身湿透了,也顾不上烤火,只能先拼命的远离了苑囿。 天将亮时到了一处乡亭,这里有集市,他们将身上穿的胡服当了一两钱,换了两身半旧不新的襜褕。 季胥的发髻早在出了苑囿就换成了男子的束发,且以巾帕裹头,所买的襜褕亦是男子的样式。 “你们穿成这样,也不像胡人哪,打哪儿来的?可是要去那文安县的苑囿?” 小贾人见他们来时身着胡服,他见过类似装束的胡人在这集市游荡,说是要往那苑囿去狩猎得赏金,因问道。 季胥看了眼二爷,道:“是了,我们兄弟去那苑囿狩猎争夺赏金的,只可惜不敌里头威猛高大之人,落败出来了,这不,那里头发的这两身衣裳倒还好,当了换作旧衣来穿,余的也好做回乡的盘缠。” 说的这贾人信服了,将这当作了寻常事,给他们典当了胡服。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29节 这样二人台的衣着便似寻常百姓了,只是燕国到青州也有六七百里,此事虽急,可又不能以真实目的为缘由,向沿途官员索要快马传信,毕竟不知对方信不信得过,若转头向燕王告密,再想脱身比登天还难了,是以只能亲力亲为。 季胥用那支三两重的金爵钗,和一个真正的胡人换了两匹上等快马。 去青州宜早不宜迟,若他们比齐孝王之孙还要晚到,黄花菜也凉了,因此买牛车是不行的,摇摇晃晃的没有七八日到不了,咬咬牙,将这还没捂热的金爵钗,换了日行二百里的快马来。 之所以日行二百里,是因马要歇息,倘若他们能换驾沿途驿站的快马,八百里加急,昼夜不停,日行四百里也不再话下,问题是没有这样的条件。 “怎么换了两匹马?” 等着的二爷见她和那高鼻深目的胡人比划手势,叽叽呱呱说了一通,牵了两匹大高的黑马过来。 只见她跨上马背,“你我各一骑,要快的多。” 她是会骑马的,只是如今的马镫还不如后世完善,有布马镫、木头马镫、木芯包铜皮的,季胥这匹马是布条马镫,不如铁制的方便,得找一下才能踩着跨上马背,不过骑上马就好多了。 “只可惜二爷那冠遗失在河里了,不然能换到更好的马。” 不过这二爷到底是公子哥,身上还有值钱的小物件,随便一件也够普通人嚼用好几年了。 那身胡服的腰带是以一蟠虺纹玉带钩所系,腰佩玉绞丝环佩,这两样牢系的物件并未被水冲走,起头去当胡服,便被季胥取下来贴身放着了。 好玉比金子还惹眼,玉带钩和那玉环佩,一看便是贵族的身份象征,倘或拿去当,恐惹人生疑,到底还在燕国地界,因也收着未曾动用。 “你会骑马是最好不过的。” 二爷道,见她不仅会骑,且不是歪歪扭扭的花架子,不是寻常百姓能有的水平。 季胥胡诌道:“在家乡时给一乡绅家养过马,每日到山坡上遛马,也背着人偷偷的骑,竟也渐渐的会了。” 不知二爷信没信,二人向青州去了。 出燕国地界要经过一关卡,他们二人各持有一份原籍为青州的传,镇定自若的出示给士卒看了。 那士卒见上头官印也有,照着描述上下打量了一番,便放他们过了。 季胥这悬着的心也算放下了,要知道,这传是二爷伪造的,记得有一日在府中,他差使莼去买丹砂,便为了制假印,伪造传书,因他素日爱好丹青,也无人怀疑这丹砂的用处。 他们出了燕国,除了中途饮马,日夜兼程的赶往青州。 次日半夜,便到了青州地界,只见地下一硕大的碑石上刻着“平原郡”三个大隶。 此地如其名,位于河水冲积形成的平原,地势平坦。 月色下天地融为一体,一眼望不见人家,只一广袤的河道横亘在面前,河水如素练玉带似的平静。 河边孤零零的支有一草棚,棚前的水中系有一只木筏子,那老伯出来对河撒尿。 只见他们的马蹄声渐渐的停在河边,其中一个形容如玉的男子下马来,问道: “老人家,可否能撑你那木筏子,将我们兄弟渡过河去?胥,给他些钱。” 艄公老伯将他们打量道:“夜深了,得要两倍的钱,你们二人,加上那马,少说要一百钱。” “胥,将钱给老人家。” 这一百钱是典当胡服用的仅剩的盘缠了,季胥看了他一眼,将钱袋子倒空了,给那艄公。 实在穷了,只能试着将那对玉钩带给当了,这会离了燕国,到了青州,被发现的风险也小了,可平原郡离青州治所齐郡也还有数百里路呢,马儿得吃草饮水,人也得吃饭。 那艄公得了钱,由他们牵马上筏,撑篙向对岸去了。 河流在夜里黑幽幽的,延绵在黑夜里,不知是不是错觉,季胥总觉着那艄公的视线时不时的停留在他们身上。 到了河心上,仿佛变了张面孔,只见他以手做哨,在嘴边打出个啸鸣。 两侧水声哗哗作响,火把能照亮的范围内,竟是五六张木筏或木罂缻。 上载形容野蛮的男子,近二十人,个个盯他们如同案板上待宰的肥肉一样。 “那马够肥!黑的那匹我要了!” 其中一个为首的横脸男子道。 说话就将木筏接近了停在河心中的他们,二爷被这群野蛮人的冒犯变了脸色,斥道:“究竟是何人!你们可知爷是谁?” 横脸男子仰天大笑道:“俺们以天为被,以河为褥,此河乃俺家,竖子闯了俺家门,将钱财留下,还考虑放你们一条生路。” “荒唐,此河水天然所成,竟就成你家的了?”二爷道。 那帮人手持尖锐锋利之物,多是农具改造而来的,诸如耙子、镰刀,少数三两个能有一把大刀的。 他们听见这话笑的更厉害了,“都看看,跟咱们齐鲁的儒生们说话像不像?” “哈哈哈哈!” 笑着就要将他们捉住来搜身,季胥贴身藏的玉带钩和环佩是仅存的值钱之物,且到了青州齐郡能证明二爷身份之物了,忙的作揖道: “诸位好汉,我们兄弟实在可怜,我被那黑心贼人骗作奴隶三年,这兄长抛家舍业的寻了我,一路逃到此地,想去齐郡投靠亲戚, 我们实在身无长物,也就这两匹马,是偷的那主人家的,赠与好汉们,只求能放我们兄弟一条生路。” 那些人看她身为男子,形容单弱如柳,身着旧衣,面有尘土,倒真像是被主人家搓磨的奴隶。 为首的横脸男子有些被说动了,遂道: “也罢,你们将那身衣服脱了留下,中衣也不能剩,放你们光膀子上岸去!” 底下人也有争抢的说要那半旧不新的襜褕,要鞋要袜的,这是要将他们搜刮干净。 “混账!” 见他们磨叽,还有要亲自动手来扒衣服的,挡在季胥身前的二爷气的骂道。 后头的季胥拽了他,咕咚跳进了身后寒浸浸的河水里,使出小时候在吴地,夏季给盛昌里的富户们采菱芡的功夫,像条游鱼似的钻进河底。 那时候田氏也在,坐在小舟上,靠采这个拣些家用,经常被她从哪头钻出来唬了一跳。 包头的巾帕浮了在水面,青散在水中,尘土涤去后是张白白净净的面容。 筏上的汉子们指着叫喊道:“是个女娘!老大,不能放走了她!” 他们咕咚咕咚,接连的扑下水来追,这些人常年混迹于河道,水性极好。 这里季胥还要带着个水性差劲,不时呛水的二爷,眼看要被追上,季胥强撑住一口气向前游,在力竭沉水之前,看见岸上隐隐有火光闪动。 再醒来,是在一榻上,只见这是某处居室,玄色为漆,陈设单调,槅子内有些竹卷,但大多是空的。 四处洁净无尘,墙上那五石大弓寒光湛湛,分外的眼熟,季胥坐了起来。 一身服布裳的奴婢捧盒进来了, “女娘醒了,喝碗姜汤祛寒。 ” 季胥捧了一时未喝,嗓子呛了水说话还有些沙哑: “不知这是哪里?” 那女子道:“这是平原郡牧平县,不过现在该称牧平侯国了,我们这儿的百姓们常年被水贼所扰,好在年轻的牧平侯回来了,他昨夜带兵民剿拿水贼,正好救了你们兄妹二人,将你带回了他的府邸。” 季胥想起来,在燕国苑囿时,那些宗室子曾提起过的,封邑五百户,堪比一乡的骑郎官牧平侯,这人不在狩猎之行,想必不是燕王一伙的。 第113章 堂内,二爷换了干燥的衣裳,将此行青州齐郡的目的告知了牧平侯,这牧平侯虽为侯爵,却身着皂布裳,行伍之气浓重,所虑却敏捷,问他泗水出周鼎,是否燕王所为。 这里正对坐谈事,房檐下的尤鲁道: “兄,胥女醒了。” 二爷问道:“我妹妹的名讳,牧平侯如何得知?” 牧平侯道:“我也长于吴地,与她是旧相识。” 二爷听了大喜,“此行托付给牧平侯,我心安也。” 此人不为燕王的金银珠宝所动,不现身于苑囿之中,足见高义,现有了这一亲近的关系,二爷便也放心请他相送去齐郡寻青州刺史了,毕竟这一路,是否还有水贼也说不准。 牧平侯面上没有表情,见他喜幸,冷了面色向外去,尤鲁还站在房檐下。 游廊那,婢女正引了季胥向这处来,只见她素衣博带,多有消瘦,隔着草木远远的看见了人,有讶异之色。 “你怎么在这处?” 季胥本想称田啬夫的,转念一想,他当时举孝廉去了吴县,持久未归,想必是作为博士子弟送谒西京太常了,一年过去,也不知如今迁任在何处,也许做了这平原郡的郡文学,不好再称旧职了。 那形容可爱的奴婢芽道:“这就是我同女娘说的牧平侯呀,皇帝下旨复了他的侯爵,才回封邑不久,过后仍要回西京就职的。” 芽想起昨日半夜牧平侯将此女抱回来的景象,两人身上都湿透了,这女子身上的湿衣裳是她给换的,牧平侯在廊下,隔着门,先后的问了她三遍,这女娘可还好。 直到医工来看过说并无大碍,只是久而神经紧绷,劳累的昏睡了。 芽就觉着这人非比寻常,眼珠子悄悄的在他们身上滴溜溜的一转,安安静静的退到一旁。 见后头那白衣郎君抬脚向这边来,还将人拦下了。 游廊下,季胥袖中的手捧住道: “这事我在燕国也听说过,原来你就是那手格熊罴的骑郎官,博士弟子能做郎官的,都是考绩卓越之人。” 总觉着自己说话时被他看住了,带着不可名状的侵略性,好一会才见他将视线挪至草木上,说: “怎么去了燕国?” 季胥道:“为着寻我阿母。” 她将自己的事都说了,包括去燕国的起因经历,只是将黑矿山、燕王谋逆、此行青州报信的事省略了。 究竟这事关系重大,不是私事,做梦都防着自己说这样的梦话泄了密,一时斟酌着能否告知他。 “又怎么到的青州?” 听他这样刨根问底,季胥的视线从他手臂旁边,看了眼庭中的二爷。 二爷在与尤鲁说话,视线也看向这处,对上了似在问:怎么? 牧平侯将这切看在眼底,说:“我已派人密信与青州刺史,你我隅中启程,去往齐郡。” 季胥听了,便知二爷已将此行目的告诉了他,他这里看了她一眼,抬脚走了。 二爷那处过来道:“怎么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30节 季胥问他:“二爷都说了?” 二爷道:“我听兄长说,燕王曾以珠宝数车,意欲笼络牧平侯而不能,便知此人足以托付,此行恐怕贼寇截道,有他相助,必定能成事。” 季胥点了点头,听说隅中启程,这就将发髻高束,又将自己那身已经烘干了的襜褕换来,膝下到足腕斜斜的绑了行縢,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她这会有种离念头越来越近的干劲。 后来又想,该怎么和牧平侯解释自己会骑马的事。 毕竟在家乡给富户养马纯属胡诌,他们乡里,连县城也少见有马匹,这套说辞恐怕哄不了他,再拿别的来支吾,二爷又在这处,是先听了她原先的理由的。 这里正为难,好在牧平侯只在她翻身上马时看了眼,没有多问。 一行人袈马向齐郡去,有牧平侯在,他们也能在沿途的驿站换马而乘了,无需耽搁,当夜便抵达了齐郡的刺史府。 季胥下马时,两条腿在鞍上磨的火辣辣的疼,她看二爷也受不住这样昼夜兼程的策马飞驰,脸色都发白了,恐怕将要犯寒症,一时将他扶住了,也好撑到和青州刺史说正事。 “二爷还好?” 二爷点了点头。 这里刺史府门上的奴婢将牧平侯的名帖,并二爷的白玉环佩呈了进去,不多时就将他们引进府中了。 青州刺史等候已久,听二爷说了黑矿山冶铁,密谋造反之事,叹道: “如今和当年何其相似,先帝之言果真应验了。” 当年先帝病重之际,燕王便上书请求宿卫长安,以备不虞,先帝大怒,斩其来使,以“藏匿亡命之徒,违反汉律”的罪名,削了燕王三个县邑,感慨道:生子应置于齐鲁之地,以感化其礼义;放在燕赵之地,果生争权之心。 而今燕王散布先帝幼子为赝的流言,一面暗自冶炼兵器,借狩猎名义召集各地流浪亡命徒,一面遣中大夫上书长安,请求为先帝立庙,这一请求遭到皇帝拒绝,他于是勾结了宗室子,密谋造反。 青州刺史将此事八百里加急上书长安,又与牧平侯商议对策,刺史与牧平侯同为青州人,皆治学《春秋》,听说他的事迹,对这样一个封邑五百户的小侯心有赞赏。 后半夜,他们在刺史府安置了,奴婢将他们延至厢房。 季胥才刚听着,他们是要在齐孝王之孙从燕国回封邑的必经之路埋伏。 由牧平侯率领刺史府仅有的百数府兵,先将其扣拿下,等侯京中发落,这里牧平侯趁夜去清点人马了。 季胥这心里的大石总算落地了,能将齐孝王之孙的刺杀阴谋遏止,也算是事成第一步了。 跟着二爷向西边最里头那间厢房而去,忽听的后面道: “你还跟着他做什么?” 是走到院门口的牧平侯停住了,回身看了跟在二爷后头的季胥,面色晦暗。 隔着月色如洗的庭院,一时安静下来,庭内的蟋蟀虫鸣,似在提醒着,夜已深了。 “女娘的房间在这边,请随我来。” 这里送了牧平侯的奴婢回身来请,他们的房间一东一西。 季胥想了想,从怀里将小瓷瓶掏了出来给他,这是他夜里犯寒症吃的丹药,便要抬脚向东边去。 被面色隐有苍白的二爷拽住了衣袖, “你今夜不守着我了?” “我身上冷。” 燕国的十日狩猎已毕,汪郡守率领人马回了涿郡。 这里郡守府提前得了消息,已经挂了白了,灵前不少人家来送祭礼,丧幡下莼 、荇、荷哭红了眼。 她们虽都是郡守老爷院中挑来给二爷服侍的,二爷的诸事都得回禀了老爷,可常年相伴着,乍一听二爷死了,心头如同被戳了一刀,尤其莼、荇,哭的哀天动地。 因说季胥是与二爷一同去的,素日二爷喜爱她,莼做主求曲夫人也给她办了丧事。 不过停灵不在这间收拾出来的大堂室,而在一间小偏房内,这里要显得冷清许多。 凤、珠二人披麻戴孝的在棺材前啜泣,赖夫人一瘸一拐的来了,气道: “究竟是不听我的,不听我的啊!丢了性命,这可怎么好!” 停灵七日后便发丧了,二爷葬在了汪家祖坟里,季胥到底没名份,那盛了旧衣裳的棺材,葬在了祖坟外的小土丘里。 丧事过后,大厨房的邹管事便带了杂役来下人院,指使将凤、珠二人赶出这屋子,说话就将她们的被褥、箱笼,翻的一团乱。 “你们干什么!挨千刀的,你们要干什么!” 季凤扑过去厮打那些人,被推的摔个跟斗。 邹管事叉了腰,脸上横肉一抖一抖道:“这间屋子,本是胡厨住的,因胥女来府中做羊,才给了她住,她去了二爷院中伺候,早也该收回来了,不过因她在二爷跟前得脸,才由着你们两个小杂种白住,现在她死了,自然要收回来了!” 这邹管事,素日做炊不如季胥得脸,后来她女儿荷在二爷跟前又不如季胥体面,因此怀恨在心。 这会子将整间房都翻乱了,没找着银钱,心里犯嘀咕,先将那对还好的木榻与凭几,还有季胥的一身绵衣给昧走了,屋子也给挂锁了。 “你们哪来福分独住一间,和那些杂役,住通铺去。” 孙婆婆、雀、斗夫帮着捡那散落在院中的被褥、衣裳。 “造孽啊……” 凤、珠二人,搬到了一间大通铺,小幺早先就住在这里,帮着搬东西,爬上炕去扯住褥子帮忙铺好,比划手势安慰她们。 凤、珠原先在小厨房做杂役的,那会儿不过看在季胥的面上,给安排的清闲差事。 如今那邹管事到曲夫人面前嘀咕了一通,将她们给派去洗溺桶和虎子了。 河边这里臭烘烘的,丫头们见了她们都绕道走,就连到手的钱,也要被层层盘剥,这个月才三十个子。 季凤气不过,和库房那发月钱的丫头理论,人家翻眼道: “别和我说,你们的月钱是邹管事领回去的。” 其实她也抽了一部分,邹管事抽的更狠,还拿话讽刺来理论的季凤: “一个洗溺桶的丫头,真当自己是鸡窝里的金凤凰?待不下去离了这里呀!你是编户齐民,还跟咱们奴籍抢饭吃?” 说罢捏着鼻子笑话她们,季凤跳起脚来,骂她老贱妇。 不过也不曾离了这郡守府,悄悄的到从前那胡厨的屋子看了,门柱下没有动过的痕迹,里头的七十五两银饼还在。 第114章 半夜里,下人院各处熟睡时,邹管事偷偷摸摸的钻来了胡厨的屋子。 她料定季胥在二爷跟前伺候,是有一笔钱财的。 就说她从前得的那匹襄邑铺绒绣锦,既不见她做新衣裳穿,她那日也不曾在箱笼里头找着那料子,定是拿去卖了换钱,这样的好料子,少说值得五十两银子。 因此提了盏铜卮灯四处翻看,在砖炕上敲敲打打,各处松动的砖头搬开来看了,连老鼠洞也没放过。 “小蹄子将钱藏哪儿了。” 她没找着钱,将主意打在凤、珠二人身上,待她们好了一阵,给她们蒸饼吃。 要知道,小厨房的厨子换成了她的人,得她示意,并不给这两个小的留饭吃,她们在水边洗了溺桶来的晚,只能刮些梁饭粒子,吃些残羹菜渣。 季凤见这蒸饼刚从热气腾腾的甑子里取出来,是干净的,掰了和妹妹一人一半,啃了来吃,翻眼瞅着这老贱妇,心里嘀咕她在打什么主意。 “我做的蒸饼好吃罢?” 邹管事看着她们,笑呵呵的道,心里嫌她们臭,只让她们站在外头吃。 季珠心里默默的道:没有我阿姊做的好吃。 想念阿姊了,鼻子一酸,这蒸饼吃着也有了咸味。 “瞧瞧,吃个蒸饼就这样喜欢,倒还哭了,唉,你们在府里无亲无故的,又这样小,不如做我的干女儿,旁人也不敢欺负了去呀。” 从怀里摸出一串钱来在她们眼前晃了晃, “你看,这是你们的月钱,我替你们要回来了。” 季凤伸手去拿,她却收了回去,依旧和气的道: “我替你们收着,待你们大了要出府嫁人家了,给你们做嫁妆,素日你们阿姊攒的钱呢,统统都放在我这儿,别叫那些没良心的大丫头昧了去。” 季凤将手一指,冲她道:“老贱妇,昧我们的月钱反倒说的好听,什么干女儿我呸!天下黑了良心的都得称你老大!” 邹管事见她不好哄骗,气的面目丑陋,要将那蒸饼抢回来,季凤手快的全塞嘴里了,当着面咽进了肚里。 她又脱下鞋来要打,季凤拉着妹妹,泥鳅似的钻远了。 “小兔崽子!嗳呦!” 邹管事使劲扑个空,反倒将自己拌倒了,摔了个狗啃泥。 周围小丫头有扑哧发笑的,她气的越发要打要杀了,追着凤珠两个不放。 “杀人了!邹管事要杀人了!” 她们跑出了下人院,季凤一路喊救命。 邹管事脸上的横肉汗津津的,总也追不上,反倒让人指指点点的看了笑话,说她为老不尊,欺负小孩,照着那背影啐了口,心有不甘的回去了。 “不好了,凤,你快上来。” 这日,两姊妹在河边洗尿桶,旁边还有一堆铜虎子,太阳一晒,熏天的臭气,大家都绕道走。 这处也没别人,荇在岸上,帕子掩着鼻子,招手叫她们。 二爷去了,她与莼、荷都被调回了老爷院中伺候,到了新地方,自然不比从前风光了,对才上来的凤道: “你们俩还是快离了这处罢,我听荷说,她阿母邹管事说动了曲夫人,要逼你们卖身到这府中,为奴为婢。” “我与妹妹不愿意做奴婢,她想怎样,还要杀我们吗?” 季凤看了眼背后仍蹲在水边洗刷的妹妹道。 荇道:“何必杀你们,逼良为奴的事,只有郡守府不想做,没有做不到的,强将你们摁了卖身手印,想必那身价银子邹管事也可以昧了不给你们,你们还能上哪去告她?如今老爷事忙,并不管这些,府中内务皆由曲夫人料理的。” 她到底年长许多,懂的也多些, “我是为奴婢的,还是在吃穿都比小户人家体面的郡守府,夜里也时常想起家乡,奈何我家里实在是没人了,都死绝了,不然哪个放着编户齐民不做,来伺候人呢, 你们好好想想,若实在无去处了,便卖身在这处罢,只是你们偏又得罪了邹管事,那是心眼儿比针鼻还小的妇人……” 荇说着走了,她还得回院里看管茶炉子,不能长久的离了人。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31节 “二姊,那些尿桶不洗了吗?” 季珠被她牵起来上岸,问道,没洗完那管事的老妇人不给她们朝食吃。 “哪还管的上这些,我们不能再待这处了。” 季凤脚下忙忙的拉着她走,她心里是不觉着阿姊在河水中丧命了的,小时候,阿姊在吴地时,水性是极好的。 季凤尤其记得,阿姊进炼丹楼后,悄悄的和她说,有希望救阿母了,陪二爷出府前往燕国狩猎前,还和他说起过,知不知道这府中有狗洞,像是隐隐有预感,会回不来。 季凤心里相信,阿姊也许还活着,之所以洗尿桶也要留在这,是想守着地底下的银钱,再有,她们姊妹三个说好的,若有一日走散了,要在原地等候阿姊找回来。 “那老不死的要祸害我们,只能先离了这处。” “不在河边洗虎子,跑回来躲懒,洗不完要你们好看!” 说话的是同样做这脏累活的老妇人,她原本是刷铜虎子的,素日被人嫌腌臜的,自打凤珠两个派到她那处洗尿桶,她仗着老资历,摇身一变自称管事了,那些虎子也丢给她们姊妹清洗,自己在大树底下和人磕闲牙。 见凤珠两个走这过,指着她们唠叨。 “瞧这大太阳,总要让人喝口水罢!” “你看,就这叫凤的最会回嘴,外头雇的不老实,难怪邹管事不喜她。” 老妇和旁边的老奴说三道四,直到凤珠两个走远了。 时值晌午,下人院里没什么人,季凤进去收拾了包袱,被褥都没有动,只收拾了衣裳鞋袜,藏在烧炕的洞眼里。 如今开春渐暖了,这炕是不烧了的。 至于从前阿姊在时,她们照常得的月钱,攒到千钱时,早由阿姊在库房换成了银子,一并埋 在胡厨那屋子的门柱底下了,并之前来幽州的二十两盘缠、卖绣锦的五十两,还有阿姊得的赏赐、月钱,拢共的数目是七十五两。 那处是动不得的,只收拾了最近得的六十个月钱,掖在包袱最里面。 空着手,假意的到角门转了转,和看门的小厮说要去买糖吃。 那小厮许是得了示意,将她们赶回去了,说: “要出门先回禀了曲夫人。” 也不像从前季胥在时,狗腿似的帮着跑去买了。 凤、珠于是依旧回河边去了,待到夜深人静时,钻狗洞走。 下傍晌,小厨房早早的给杂役们分过晡食,小幺喂完了猪,背着大彘奴悄悄的来看她们,还给她们带了麦屑饼。 她才刚得了这个小的,一路藏在怀里,比划着季珠能看懂的手势道: 小厨房不剩什么吃的了。 后来也帮着她们刷尿桶,刷完了太阳也落山了,余晖黄澄澄的对着河水,她们坐在岸上,将这麦屑饼分了来吃。 季珠把手在小幺毛绒绒的脑袋上抚摸,心里有些不舍, “小幺,我给你梳头,好不好?”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夜半时分,大彘奴迷迷糊糊的起夜,撒尿回来对着里头空了的三个铺位,叫嚷开来, “彘不见了!凤、珠两个将彘拐跑了!” 她管小幺叫彘,旧日被季凤说过她昧彘的钱,心里不自在,如今不准彘与她们姊妹来往,且彘的月钱依旧叫她扣着了。 下人院点了灯,为首的邹管事本要逼她们两个为奴,好拿捏的,盘问这间屋子的人, “那两个将这府中的彘拐走了,有知情的,趁曲夫人动怒前,自己先交代清楚了!” 指名问雀、问孙婆婆:“素日你两个与她们走的近,她们溜走了,你们竟不知一点儿?” 雀和孙婆婆都说不知。 “她们成日在河边,我们很少见了人,那老寡妇自己该洗的虎子也要她们洗,不定是那些虎子没刷完,怕着不敢回来?”雀道。 孙婆婆也说:“是了是了……” 大彘奴哼了道:“才刚我睡的迷迷糊糊的,听见东边畜栏那有犬吠声。” 邹管事立刻率人追去,这两人,可值得二两的身价银子,再有她们背地里不知藏哪的银子,断不肯这样放走了。 遣人禀了曲夫人说是她们两个拐了府里的小奴,逃走了,曲夫人也命她追回来。 这里,凤、珠、小幺三个各自身上都背着包袱,也不敢点灯,只借着晦暗的月色,拼了命的向东跑去。 只见这东院墙角落,杂草丛生,掩着个一尺多宽的狗洞,这狗洞还是从前阿姊带着她们收拾院子那次发现的,并不用了,是拿些碎砖头堵上的。 这会子,季凤忙的拿脚踹那洞口的砖头,好在并未浇筑,几下就松了。 “有人来了!” 季珠指着远处亮起的火把,眼看越来越近了。 季凤清出了洞口,先将三个的包袱摘下来塞了出去,再让小幺从狗洞爬了出去。 邹管事那群人越发的近了,借着火光照见了她们, “在那儿呢!别让她们跑了!” “在那儿!抓住她们!” “小珠,快!” 小珠身量小,春日穿的单薄,灵活的钻了出去。 只是季凤过了年已经十岁了,骨架大了不少,这洞口只有一尺多宽,将她卡住了。 “嗳呦!” 她使劲的钻,眼看那头的火光越来越近,叫喊都扑在耳边了。 “二姊,快呀!” 季珠、小幺两个在外边使出吃奶的劲来拉她,脸都憋红了,季凤自己也蹬脚使力,总算将上半身扭股了出来。 那头邹管事拽住她一只脚,她坐在地上使命的蹬,对着邹管事的脸来了一下,总算挣脱了出来。 邹管事手里只剩一只臭烘烘的鞋,偏她身宽体胖,就连这里最瘦的一个仆妇,到底是成年女子,也没法钻出去,反倒卡住动弹不得。 邹管事一把拽开她,命道: “开了角门,追出去!” 这里正绕路向临街的角门去,一个拐弯,慌慌张张一个小子撞在她身上,她疼的揉道: “哪个不长眼的!” “是门上的小子。”旁边认出来的道。 那小子抱头鼠窜,叫喊道: “不得了了!外头来了好些官兵!不知穿的哪路人马的衣服,要撞门闯进来了!快禀告老爷去!” 邹管事照脸打那小子一个嘴巴子,“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咱们这儿可是郡守府,还能翻了天了?” 第115章 话说在青州齐郡报信的季胥一行,皇帝收到青州刺史的上奏,令有司彻查,九卿之一的廷尉作为此案主审,由骑郎官牧平侯护送其去往燕国。 季胥与二爷也随士卒队伍返回幽州,在这之前,牧平侯已经在半路设伏,将齐孝王之孙、中山哀王之子扣拿住,这两人暂时秘密押在青州牢狱,听候朝廷发落。 到了幽州涿郡城外,他们这行人假装是齐孝王之孙的人马,在城外递话说刺杀得手,将城门骗开了。 牧平侯率人将城门兵卒扣下,廷尉捧出圣旨宣读,将郡守府团团围住了,破门而入,查抄府中上下,惹的鸡飞狗跳的。 邹管事才将那小子打了个跟斗,拿话训斥他,便见角门处闯进来一行气势汹汹的甲兵,二话不说就冲上来将他们膀子扭住了,邹管事别着身子叫喊道: “什么人!什么人!竟敢擅闯郡守府!” “奉皇命查抄郡守府,一个也不能放走了!” 凤、珠她们这里刚从狗洞脱身出来,听到里头邹管事不放过她们,原要拼了命的跑的,被那一地的火光,地动山摇的靴子响给唬住了,像耗子一样向着墙根底下乱钻。 那些穿盔甲的士卒戳着枪戟来拦她们, “狗洞里钻出来三个小奴隶!” “哪里跑!” “逮住了!” “住手。” 一声令下,季凤才觉着身边那些锋利的刀枪收了回去,她顺着那声音瞅了一眼,只见大高马背上,一个身负铠甲之人勒着缰绳,脸如刀削,强悍雄勇。 顺着他,很快被旁边马上的胡服身影吸引住视线,只见那是个形容清瘦的女娘,张望见她们,也是激动不已,翻身下马来相认。 “阿姊!” “凤妹!小珠!” 姊妹三人抱在一处,哭哭啼啼了一会儿。 这里廷尉与牧平侯一行兵卒进府查抄了,院墙外把手的密不透风,有收拾包袱要逃出来的奴婢,尽甲兵被赶了回去,既不能进,也不能出。 后来要查抄炼丹楼并地下私矿,二爷这个知情者被请进去了,季胥她们远远的等在外头。 接接连连的,押出来一批又一批束住双手的奴婢,那邹管事也在其中,大约是不老实,身上滚的都是泥印子,没了先前耀武扬威的势头。 在看见季胥时,见鬼似的瞪圆了眼,向那甲兵道: “抓她们!她们四人也是郡守府做事的!” 那甲兵不予理会,强押她走了。 这些人暂时扣在牢里,要看讯问后,身上沾没沾上郡守府参与谋逆的事,有则量刑,无则拉出去卖给下家。 郡守老爷被押往大牢时,连外衣也没系,像是在睡梦中被拿住的,跟在后面抬出来一箱箱的地契文书、金银珠宝。 等郡守府的人财抄空了,天光都朦朦亮了,道旁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黑压压一地人, “说是有郡守老爷藏匿矿奴、私自采矿冶铁!”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32节 “瞧,那些都是簇新簇新的刀剑!” 炼丹楼也渐渐的抄出来东西,先是兵器、铁矿,再是那些黑不溜秋,瘦不拉几的矿奴们,眯着眼睛,像畏光动物似的缩着走路。 百姓们都伸长脖子来看,唏嘘不已,郡廷哪里容纳得下这好些矿奴,只能暂时将他们安置在城外的司空观。 “是阿母!” 凤、珠两个都认出来,其中一个身着败衣,满脸污垢的是 田氏。 田氏要往她们这处来厮认,那甲兵见她管季胥喊女儿,收了拦人的手,对季胥道: “女娘先将人领去说话,过后仍要送到司空观去讯问回话。” 这里田氏暂时被放了出来,抱着三个女儿哭天喊地。 “长大了,也白净不少。” 摸着才见的凤、珠二人道。 “才多少日子不见,你又瘦了不少。”这是说的季胥,她随军风尘仆仆赶来涿郡,面上也多有尘土,心里惦记她们,吃也不踏实,消瘦不少。 季胥掖了掖眼角,依着阿母只道没有。 田氏和女儿们亲热,见旁边一个小丫头圆溜溜的眼睛瞅着自己,问那是谁家的小孩儿。 “季珠道:“她是小幺。” 傍晌在河边分别时,季珠给小幺梳头,问她:你家里是哪儿的? 小幺将手打开很长,又向下按了按,季珠道:是长安? 小幺便点了点头,浑然不知她们打算走了,仍比划道明日还来这里找她们玩。 季凤担心她们走了,小幺独身在这受欺负,咬咬牙,做主连她也带上了。 如今季胥道:“小幺愿不愿跟我们走?” 小幺点了点头。 于是母女温存了,她们便陪同田氏去了城外的司空观,那里挤满了私矿的矿奴,厢房设了讯问室,按号进去在官员面前回话。 田氏交代了自己曾里应外合,偷卖铁矿牟利之事,甲兵在赖夫人住处是查到了分利账簿的,和田氏主动交代的数目对的上,前前后后拢共得了五两银子。 念矿奴们遭遇可怜,主查此案的廷尉命属官们从轻发落,对那些民籍被逼为奴者,给予每日七钱的补偿,这些钱都从郡守府查抄的钱财里头出了。 因田氏在此处被困了两年,这补偿的钱正好和她牟利的数目相抵了,她是没有得到这份钱的,好在也没有追究她的过错,恢复了她的民籍。 只是旁人能领钱,田氏见了眼热的很。 “能平平安安的出来,还愁没有挣钱的时候?恢复了民籍,这就极好的了。”季胥道,她原一心所想的就是一家人平安团聚,如今心里是踏踏实实的。 那受过劓刑的业奴,就是曾经做逃奴被追回的那个,他领了一两半银子。 因他没有鼻子,季胥多认了两眼,问他: “你本姓是王?排行老三,家住邯郸广阳道附近,门前有三四亩的麦田?” 她说的是行幽州途中借宿的一对老夫妇家,那家的大郎战死沙场,二郎被狼吃了,她答应老妇,若见了三郎,告诉他家里老阿翁老阿母很惦记他。 王业脸上有些动容,“你怎么知道的?” 听季胥说了,两眼滚下泪来,沾湿了手心的碎银子。 “婶子这处可问完话了?” 尤鲁在司空观下马来问道,他自从追随庄盖邑出了会稽,一路到西京,稳健不少。 “若问完了,便随我到城中安置了。” 第116章 季胥她们跟着尤鲁,到城中一处驿站安置了。 这里进进出出的办事官员,皆是为着谋逆案调派的人手,白日在郡廷里头办案,夜里宿在驿站。 “光是奴婢就有二三百,且费人手审问呢。” 尤鲁将她们领至厢房,路上道,那些审完的,身上干净的,已经让拉到西市去卖了。 西市挨着驿站,能看见那栏里一串人,人牙子吆喝道: “郡守府的健奴!便宜卖了!” 因郡守府被抄家闹得沸沸扬扬,多是不敢买,怕牵连上的,围在那看热闹的居多,人牙子道: “这些都是审完的,身上不沾事的,你就放心买回去!” 那素日神气的邹管事便在栅栏中,如今垂头丧脑的,让人挑挑拣拣,她女儿荷依偎着她,二爷要托青州刺史保下她的,不过她不肯留下,陪着邹管事,只求能与阿母被卖到一处,仍旧母女相伴。 见季胥看住那些奴婢,尤鲁道:“你让我打听的那个赖夫人,倒是审理完了,不过她从前做的矿奴采买,身上沾了案子,一时倒还卖不得,恐怕案子结束要充作城旦舂。” 就连季胥姊妹仨并小幺,后来也在官员面前回过话,虽说郡守府的户籍上,小幺是作为奴婢记录在册的,但她是被略卖来的,这里头又涉及到肖妇人那桩还未破获的略卖案。 这小幺记得家在长安,旁的倒也比划不出来了,因先复了她的民籍,暂由季胥带着。 据尤鲁说,牧平侯在涿郡与燕国两地奔波,那燕王已经被看守起来了,待呈上其谋逆的罪证,等候旨意发落。 “这是兄长给你寻的药膏。” 尤鲁送她们自郡廷问完话回驿站厢房时,从怀里掏来个鱼雁纹的青铜小盒。 季胥打开来,里头膏体如玉,扑鼻一股清凉之气。 “连日的快马加鞭,恐怕你受不住,这药膏可涂于痛处,这是兄说的。” 尤鲁这大老粗羞着张脸将话传完,飞快的跑走了。 长久的驾马赶路,季胥这两条腿都是充血似的胀疼,这持握缰绳的手心也是,比平时厚了一圈,抓握时有明显的肿胀感,还有些磨破了。 田氏、两个妹妹相认时就问她的手怎么了,原也打算去买点药来搽的,只是她们母女身上没几个子。 季胥原先贴身保管的一对玉带钩并环佩,也在回程途中交给二爷了,此时应该也充了公了。 田氏在里头卖矿谋的五两银子,早在之前为着寄回家二两,去了一两的邮钱,后来接接连连托铁官买那料子来孝敬赖夫人,给女儿传信也都耗尽了。 五个加起来,也就季凤从府中带出来的六十个子,暂时也买不起药,季胥得了这样一小盒上好的药膏子,搽了清清凉凉的,止痛消肿,两日下来好多了。 “阿姊,那郡守府还是把守的铁桶一样,我问那甲兵,要守多久呢,甲兵不理睬我,只赶我走, 是那边上好心的百姓说,自然得到案子了解了,我说了解之后就能进人了? 他们对我摇手,说这是私宅,这一任郡守倒台了,还有新上任的涿郡太守住进去呢,哪里就能让你进进出出了。 这可怎么办,咱们那七十五两的银钱,岂不是要永久的埋在那地底下了?那些百姓说,抄家都要掘地三尺,也不知有没有被那些甲兵挖去,这都是阿姊多少日子辛辛苦苦攒的,若真当作它郡守府的东西充了公了,又向哪处说冤去呢。” 季凤从外头回驿站来,一时悔恨无极,那会子逃出来,怎么也该将那些家底给挖出来的。 “杀千刀的汪老贼!祸害了咱家的人,还要祸害咱家的钱,阿母是老了不要脸的,我上那府门前哭去,七十五两,我的姑舅大母,我的好阿娇,你也太有能为了,攒下这些钱,能吃用多少年了。” 田氏心里怒一阵,喜一阵的,说话就要出门去。 她身上还是黑黑的,尤其指甲缝里,那铁矿的黑色像是浸透在皮肤里了,一时也洗不白净,得靠时日养回来。 被季胥拉住了,“阿母先别急,那些甲兵也不过是听上头的话办事,你到他跟前哭破了天,他就是心 软了也不能放咱们进去呀,再等等,等他回来了,这事他问过我的。” 这日,驿站厨房飘出一股霸道至极的香味,勾的连日办案的官员们饥肠辘辘。 “今日的厨啬夫开窍了?” “真香啊,总算不用吃粱饭配菹菜了。” 他们多是西京,甚至全国各地调来的官员,吃不惯幽州的饭菜。 这幽州吃黏糊糊的梁饭,做幽州菜的厨啬夫粗犷豪迈,炙肉烩菜重复的做。 这炙羊肉起头吃了还连连叫好,吃多了起了一嘴的火泡;这厨啬夫做的烩菜偏偏又千奇百怪,柰果烩苦菜,安石榴烩菲草,甜不甜,咸不咸的,时日一久都用咸菹菜就粱饭吃了,或是肉脯泡水饭吃,吃久了人都消瘦一圈。 等放了晡食,各人就坐一看,还是奇葩的果品烩菜,嗅着也不是先前那勾人的香味,底下官员叫道: “厨啬夫,你做了啥好吃的,背着我们自己享用了?” “也端出来,让我们尝一尝啊!” “就是,偏我们还吃老样子的烩菜。” “何曾有这样的事?许是西市那里头,卖烤饼的香味飘到这里来了。” 厨啬夫胡诌道,他是知道的,这都是那季姓女娘借了他厨房,做出来的香味。 据那女娘说,一道是栗子炒鸡,一道是黄芽菜煨咸肉,再一道鹌鹑小羹汤,用的不过是驿站的陶豆所盛,摆开来却十分的灵巧动人。 “胡说!我分明闻着了栗子与鸡肉的味道!”有那鼻子机灵的驳道。 “这时节哪来的新鲜栗子呢,你们休要乱猜了!再不吃饭菜该凉了。” 厨啬夫搪塞道,这时节的确是没有新鲜栗子,但燕地多的是风干栗子挑来卖的,那女娘用的是风干栗子,炒出来一样的香绵可口,他尝了点,那滋味是真好。 这些官员仍旧不依,要他将那好东西端来。 季胥将厨房收拾好了,借了驿站三个相叠的捧盒,正将菜装了进去,只见厨啬夫来将她拦住求道: “这下可好,那帮官员跟嗅着腥味的黑猫似的,直要我给他们好吃的,我实话说给他们听,也故意的不信,明里暗里的挑我呢,女娘若不做亲手替我做些给他们,倒教我难堪了!” 季胥道:“这有何难,只是我如今不得空,明日,明日我原样的替你多多做了来,他们吃了也不好再吵闹了。” 厨啬夫连连应好,拿这话去前头说了。 季胥听尤鲁说,燕国那边基本审理完了,牧平侯今日会到涿郡这边,特做了饭菜来,送至牧平侯的厢房了。 这饭还是南边的稻饭,他祖籍虽在青州,但长于吴地,想必吃这稻饭要比梁饭麦饭更为习惯。 她听见外头将马勒停的声音,摆好这些便要起身出去,尤鲁道: “你走了,这些菜的花样我可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和兄长说两句话再走也好呀。” 话糙理不糙,况她是有事来的,因此等在门口,只见牧平侯不似那些宽衣博带,头戴进贤冠的文官,皂衣手脚处都绑了漆色行縢,马靴跨过门槛进来,奔波两地,肤色越发如麦了,气势迫人,更像是穿越麦田的豹子。 “我听说你要回来,做了些菜,不知合不合你胃口。”季胥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33节 牧平侯坐下来吃了,让她也坐,季胥在对面席上向案坐了,习惯性的给他布菜。 “这是鹌鹑做的羹汤。” 再要给他搛一筷子黄芽菜的时候,见他脸色暗了下来。 “这汤不好喝?” “没有,很可口。” 听他这样道,季胥便继续的布菜添饭,反被他将手扣住,接过那碗稻饭,说: “你自己是不饿的?” 季胥道:“我才和阿母她们吃过了。” “那坐着便好,我不需要你伺候。” 季胥便安坐了,问道:“燕国那边如何?” “旨意只令诛杀中山哀王之子、齐孝王之孙,并汪郡守这样合谋的官员,至于燕王,皇帝顾及手足之情,一直未发落。” 他吃东西倒也有礼,不疾不徐,到底是力大能扛鼎的,饭量也过人,将这案上的菜都吃尽了。 季胥见了也欢心,说明是合他胃口的,这里正斟酌着开口求他那件事,便见他起身道: “走,我陪你去一趟郡守府。” 早在进涿郡之前,伙夫在路上埋釜造饭,军马暂时歇脚时,那会儿她还在二爷身边,牧平侯将她招过去,说: “那府中,可有什么东西是你的?我替你留着。” 季胥想了想道:“别的都可舍了,就是下人院地底下埋有银子,七十五两,是我们姊妹攒的。” 顿了下,还是坦白道:“其中五十两银子,还是我卖了一份贵重的赏赐得的,不知我能不能留?”她怕沾上谋逆的事,特地问了。 他看住她好一会,说:“你倒正经,还有没有想留的?” 季胥忙的摆手说没了,那些零零碎碎的吃穿之物,也不好一件件的麻烦人家,总不能胡诌说府中的古董珍玩是她的,就是拿着心里也不踏实呀。 第117章 郡守府那些甲兵并不拦他,且因他在缉拿宗室罪子上头有功,升任为骑郎将,那些甲兵多有恭谨之态,季胥也跟着进去了。 这府中破败不堪,各处不好搬动的漆器、陶器,都被打砸了,一地碎片,花草也不复从前的葳蕤。 下人院里也乱糟糟的,不过胡厨那间屋子的锁倒还在,被牧平侯用剑尖撬开了。 季胥踩了踩门柱旁边的位置,“埋在这里了。” 他用剑尖处两下便将泥给削开了,那布包的银饼一点没少,她高兴的数了数,说: “听说抄家要掘地三尺,我那妹妹直担心要被人挖了去呢。” 牧平侯道:“也没有到下人院来掘地的。” 那些肥水多,能昧财物的院子,自然多有兵卒抢着抄那处。 听的季胥笑了,“这倒也是,下人院就是掘地五尺十尺还能挖出什么宝贝来。” 天色渐晚,驿站里,田氏母女未曾入眠,点了驿站的铜灯,在等着大女儿回来。 季凤偎着田氏,将这两年她们怎么过的,事无巨细的都和田氏说了。 田氏听的既是揪心,又是感慰,季凤说: “阿姊送我们读了蒙学,小珠还会背书呢。” 说话就令季珠背一段给阿母听。 季珠在炕上和小幺似小狗一样趴着追赶玩闹的,听话跪坐起来,摇头晃脑,老学究似的背起了《急就篇》: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勉力务之必有喜,请道其章。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周千秋,赵孺卿,爰展世,高辟兵,邓万岁,秦妙房……” 听的田氏合不拢嘴,直拍手叫乖乖, “我说你们那包袱里头,有这么长这么圆的竹卷,上头还写了字,那就是他们儒生说的书罢?” “是了,是从前阿姊给我们买的《急就篇》,一直都带着,那邹管事不识字,也没有昧了去。” 季凤道,不过她不好读书,自从出了家乡,也少有温书,那书卷还和新的一样,季珠的倒是翻旧了。 这里说话,听见外头轮毂响,都披衣趿鞋的出门来。 只见是季胥回来了,手里多了个小布包,还牵进来一辆牛车。 “是大黄牛!咱们家的大黄牛!” 这黄牛驮她们走了三千多里到幽州,拴在郡守府的牛厩里,季珠时常的牵她喂草饮水,就和家人一样的存在。 后来她们阿姊不在府里了,那邹管事便把这牛霸占了,抄家时,府中的马、牛、羊,都成群的被赶了出来充公了,她们那日守在道旁,当街见是见着了自家的大黄牛,可也拿不回来。 这会季珠见了,欢喜的道。 “旁的牛羊马匹都卖了,就剩了这匹,不是郡守府登记在册的,一时还没卖,我给那郡廷 看了牛车名籍,连牛带车一并的取回来了, 就是关在那里,瘦了许多,钱也拿回来了,买了草料,这两天给它好好的喂一喂。”季胥道。 “这牛好,看着就老实,大房他季富给县里乔家将车,成日里就那样的显摆,多少年也没有自己的牛车呀。” 田氏摸了这黄牛,不由的和大房较劲道,又想起听二女儿说的,她家季虎孩被贼人拐走了,一时也骂不起来了。 将这黄牛看过了,季胥便牵到牛厩里拴好了,将银饼塞在包袱里头,用炉上的热水擦了擦身子,一大家子在炕上睡了。 次日,季胥果真亲手替驿站的厨啬夫做了饭菜,和昨日的倒还不太一样。 因昨日的菜是她自己用季凤那六十个子买的,今日就看这厨房有什么菜蔬肉类,变着花样做了来。 一道是红肉煨鹌鹑蛋,浓油赤酱,看着颤巍巍的,筷子一戳,软烂极了,那些官员压在饭里吃,连舌头都要吞掉; 栗子炒鸡这菜是有的,鸡肉滑嫩,板栗绵甜,鲜美薄辣; 还有就是一道菲草蒸粱饭了,这是厨啬夫做的,幽州当地的特色,各地官员们搭着菜,个个吃的赞不绝口: “这菲草蒸粱饭,原先吃腻了的,今日就着这菜,倒异常的美味!” “听说女娘在那郡守府做过羊肉的,他家如今散了,你的去处可有定下?不如跟了我们,到河内的官署做厨女!” “还是来河东,河东好。” “这样的手艺,就是放到三辅地区也不逊色呀。” 要知道,三辅地区是汉朝的京畿核心区域,由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所辖地区构成,西京长安便是三辅地区的治所,长安作为首都,中心之中心,其繁华程度不用多言,就说它附近的五陵,那也是富庶千万,市井烟火,这样的夸奖,是很高的评价了。 他们就季胥的去处争论起来,有说让季胥去做厨啬夫的,有说没有女子做厨啬夫的。 季胥自己也思量起去处来,如今母女团聚,是回家乡,还是另谋去处呢? “只要咱们母女在一处,去哪安家都好。” 季胥和田氏商量了,田氏虽说是离家多年,可她母家人待她不好,自她嫁到季家,母翁去世后,就和兄长一家长久的没有往来了。 如今特意问了,自己不在时,孩子们的舅舅果真一次也没来看过她们,越发的不留恋了,只要和孩子们一处相伴,就心满意足了,回不回吴地倒在其次。 季胥只当田氏持久离乡,要回去看看的。 “看什么,你们姊妹仨都在我眼前,我还回去看你那没良心的舅舅一家不成?还是看她金翠茹,说起来,她金翠茹都不在家了,也不知死到哪儿去了。” 田氏道,扳过她坐到身边,说起了体己话, “那些官员夸你的话阿母也都听见了,我阿娇现在真能耐了,饭菜也做的好,还能骑马去那么远的地方,你想去哪儿?小时候就听你说,大了想开一间食肆。” “小时候?多小的时候?” 季胥心觉奇了,这的确是她上辈子这辈子的念想,怎么小时候的季胥也知道了。 “这么大点,四五岁的时候。” 田氏比划的高度才到腿上, “乡里的叔叔婶婶们就问啊,你要开到哪去?乡市,还是县市?谁知你摇了摇头,指着西边说,我要开到长安去!惹的他们大笑,四处当笑话似的说,都说卖羊胃脯的浊氏、卖果浆饮子的张氏,以后咱们本固里就要出一个卖羹菜成为巨富的季氏喽!” “我怎么不曾听说过?” 季胥觉得有趣。 “多少年的事了,况你五岁上掉在井里不记得事了,这些话便也不曾说了,不过阿母真觉得你小时候有这项上的天分,多大点人,就会烧火了,回回都是不大不小正正好。 看了我做菜,还会自己琢磨呢,有次我一转身,就见你先倒了膏油在釜里,再倒蕨菜到里头煎,也不管这叫煎,自己琢磨个叫法,叫炒!好吃是好吃,就是给我心疼坏了那些猪油膏子,再不敢叫你碰它了。” 听到“炒”字,季胥脑海里的模样越发的清晰了,仿佛这些事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一般。 釜里次啦啦的油响,田氏惊讶的回头,都历历在目。 分家的吵闹,瓮窗草舍,屋前那片地原有的杂草,屋后一点点开荒出来的菜畦,小时候的片段,像走马灯似的闪烁在眼前,甚至在井边踩空,掉进井底的那阵剧痛,都好像重新经历了一遍。 “阿母?” 季胥鼻子忽然就酸了。 “好端端的怎么叫起我来了?” “我是你的女儿是不是?” 在找到离田氏越来越近之前,季胥一直不太敢面对她,她找寻女儿多少年,却被她替换了芯子,这一直是她的心病。 在二爷院里时,时而有种想回到上辈子,离开这的想法,还在手巾上绣了那样无厘头的一句话。 现在她隐隐约约的回想起五岁之前的事,甚至连在襁褓的记忆也有,原本不安的心,就像是有了着落一样。 “这是什么话,你当然是阿母的女儿,我生出来的,化成灰也不能错认了。” 田氏扳过她抱在怀里道。 是吧,她或许早就到来了这个世界,比她原以为的要早的多,季胥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田氏的亲热了,就着田氏手里的巾子擦了擦泪。 “就哭成这样?比小时候还爱哭了。” 听见田氏羞她,季胥反而笑了,说: “我哭完了,才能和阿母说心里话,阿母,咱们向着长安去吧?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34节 凤妹应该也和阿母说了,家里开了间豆腐肆,可我看着,合肥寿春都有豆腐卖,这项上也做不长远,我想去些繁华之地,做食肆生意倒更有赚头,这是家中的生计大事; 二则,妹妹们的启蒙老师杨书师早就回了齐鲁老家,床前尽孝了,先前我在青州齐郡也打听了,他母亲已经发丧了,要在老家守三年的孝,妹妹们再等三年都大了,不好读蒙学了,我想着,去那些大都邑,给她们另找老师,不能将功课荒废了,再个,在家里小女娘读到头也就是个蒙学了,小珠那样喜欢读书,放在外头,或许还能有治经学的机会; 三则,小幺是从长安被拐来的,咱们到那,也可帮她寻寻亲人呀。阿母觉得我说的好不好?” 田氏笑道:“好,好极了!” “妹妹也觉得好!” 凤、珠两个不知何时在门口偷偷的听了,将门一开跳进来道。 “小幺觉得好不好?”季胥逗她道。 小幺啥也不懂,跟着蹦蹦跳跳的点头。 “咱们去长安!” 季凤百般憧憬的道。 第118章 要说去长安,田氏这心里亦是隐隐期待的,她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回家乡去,左邻右舍一问是教人骗作矿奴,背地里有的嚼说了。 若从长安那富贵地,挣了钱,风风光光的回去,那就不一样了,田氏这心里喜的抖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穿着绫罗绸缎,衣锦还乡的好日子了。 半个月后,季胥到郡廷去取她们母女并小幺去长安一路过关的传,遇见了二爷。 皇帝念二爷年少,且功过相抵,抄了郡守府,褫夺了汪家的爵位,仍旧将二爷从牢里放出来了。 他一身布帻素衣,都立夏了,穿的还是夹的,脸色也比旁人的苍白,身边跟着莼、荇两个丫头。 这日恰好是汪郡守西市问斩的日子,满地去看杀头的百姓,向囚车里落败的汪郡守丢石子。 “狼心狗肺的东西!” “弄法犯奸的狗官!杀他的头!” “砍了他的头!” 追着打砸这囚车,向西市去了。 “二爷。” 他驻在闹哄哄的西市外头,季胥一抬头看见了。 自回涿郡后,他在郡廷配合办案,两人就不曾见过了。 “如今我家破人亡,还叫什么二爷呢。” 二爷见她向袖中塞了竹片制成的传,因问, “要回吴地了?” “去长安看看,二……守玉你,可有打算去往何处了。”季胥道。 汪守玉看了眼西市因刽子手手起刀落的呦呵声,说是不打算留在涿郡了,只是说到去处,却沉默了,被风吹的只剩咳嗽。 莼来给他披上那件狐狸毛的披风,这是在狱中犯了寒症,主审官员廷尉大人命取来给他。 连那在郡守老爷房中查抄的丹药,能抑制他的寒症的,总有两个瓷瓶子,也一并给了他。 莼红了眼角道:“能去哪处呢,那两瓶子的丹药,还能吃一辈子不成?里头的一味龙衔草,价值千金,离了郡守府,再没有门路钱财能寻来这味药了。” 说的荇也哭了,她们自幼没了家人,卖身在郡守府,吃住在里头长到这么大,如今府邸被查抄了,自然是一桩搅心窝子的伤心事,心里也怨二爷不顾兄弟情分去青州告发了,却都不肯被卖到别处去,情愿粗布荆钗的陪着二爷。 “这都是你陪二爷做出来的祸!” 荇掖着泪,对她说起了怨气话。 “哭什么?这究竟都是我的命数罢了,死就死了。”二爷甩了袖子道。 季胥想了想道:“二爷身上有寒症,幽州苦寒,离了这处也好,我听说岭南常年四季如春,日阳暖人,二爷何不去那处,许那岭南气候能替代龙衔草,克制身上的寒症呢?” “岭南?” “嗯,交州之地,那里有徐 闻、合浦二港,商使们从这出海,带回各国的琉璃明珠、奇石怪物,市面上琳琅满目,可有意思了,二爷不想去看看?” 这都是季胥从前做小买卖,听那各地来往的商贾说的。 二爷也听住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心死一般的道: “这些好东西,过去还有不到郡守府的?就是岭南的荔枝,也不知吃过多少,又有什么意思呢,终是尘归尘,土归土。” “二爷见过的、吃过的好东西再多,有两样,二爷到那见了,定是稀奇的。” 说的二爷心动了一下,只见她将手比划道: “那岭南有这么大、这么肥的耗子,这么粗、这么油光滑亮的香娘子,二爷长在北地,哪里见过呢?” “耗子倒也罢了,何为香娘子?什么好东西,来日我将它带来给你。”二爷道。 “二爷自己见过就知道了,我可不要这样的东西。” 季胥说着辞了这处,抬脚回驿站了,莼、荇二人相视一眼,都在偷笑。 莼忍不住告诉二爷道:“我的爷,那是蜚蠊,因爱偷油吃,乡间管它叫香娘子。” “也有叫赃郎的。”南边来的荇笑道。 择日季胥一行便架牛车向长安去了,因牧平侯为公务在青州滞留,她便托了尤鲁向他辞别。 和她们一路的还有王业,她们此行走邯郸广阳道,顺路驮了他回家去,也能一处作伴。 到邯郸附近,远远的看见那片绿油油的麦田时,车上的王业对着自己脸上搔来搔去,捂着鼻子不肯示人。 “三郎!” 王老媪一头花白的头发,在门前绩麻,推翻了簸箕扑在他身上哭着喊儿啊郎啊,鼻子叫谁割去了。 屋里的王老叟问讯出来,一边捶他,一边骂他怎么没有死在外头,最后也是老泪纵横。 “儿子去挣钱了,瞧这是一两半的工钱。” 老夫妇盛情的款待了季胥一行,到鸡埘里逮了只肥嘟嘟的母鸡宰了来做羹吃,又下河里网了条鲫鱼,和荇菜烩来吃,对着季胥合手拜了又拜,说: “这是遇上好人了,才从那黑心的私矿里捡回条命来。” 听说季胥她们要向南走,因道: “南边的虎患年关里让官府清除来,如今并不曾听说老虎伤人的事,你们不绕远路也使得。” 季胥这路上最担心的就是虎患,听说后放下心来,一路向南到了荥阳,摇摇晃晃的又向西去。 在五月初五之前,到了京师长安及周边数郡组成的司隶部地区,历经河南郡,到了函谷关附近。 只见函谷关的关门大敞,关门上有三层高的谯楼,上设关吏瞭望,下面关门设关吏把守。 关口进进出出的百姓商贾,皆持有传作为通关凭证。 官吏则有一种叫做棨信的通关凭证,外观是醒目的红色布幡,悬挂于旗杆上,那马上的官吏叫喊道: “河内都尉棨信!” 正是红布幡上墨书的六个大隶,关吏远远的撤开拒马,供其通行了。 百姓们则在行人慢走的侧道上排着队,这些人里多为行商贩贾,或是关中居住的百姓。 关中地区主要位于泾渭平原上,四面有四关为界,分别是东函谷关、西大散关、南武关、北萧关,季胥她们过了这函谷关,就称入关了。 因关内以三辅地区为中心,其中三辅的渭南郡又有京师长安,其经济政治重要性无需多言,因此这函谷关有严格的进出流程。 就是官至九卿,无传或棨作为凭证,擅自出入函谷关的,也照样被罢官废除爵位。 出关又比入关更严格,关内的壮马和优良种马以及强弩,都是禁止出关的,因此对面那出关审核的更慢。 季胥她们老老实实的排队,太阳晒的满脸汗,眼睛都眯着不易睁开的。 好容易放行进去了,就像是到了另一番天地,只见这关内和关外大有不同。 放眼望去,都是绿油油的大田,且是良田,这里有前朝修建的郑国渠,西引泾水,东注洛水,能灌溉万顷良田,这会子正好是泾水汛期,只见各处水道哗哗作响,都是引到农田附近的洪水,再漫灌到田里,这场景十分的壮观。 “难怪都说关中膏壤沃野千里,今日算是见着了。” 田氏连连点头道,“要是关中这些粮都是咱家的,就是十辈子也不愁吃了。” “不止这呢,听说还有龙首渠、白渠,都是灌田的大水渠。”季胥道。 “怪道他们关中这里人多呢,地方也富,咱这一路走来,路上都不断的人。” 季凤乍舌道,一路看去,粳稻姜芋、池塘鱼蛙,竹林果园、芳草甘木,应有尽有。 对面一辆雕漆宝盖的马车驶来,季凤不禁看呆了。 车上那扑了香粉的小孩,指着她们吱吱呀呀,两个轮子走路外八的牛车,问道: “阿母,那些都是什么人?” “他们都是关外民,没见识的乡下人。” 其母看她们的眼神多有嫌弃。 季凤一下就醒了,“什么关外民关内民,这样的好地方,咋养出这样刁的东西呢?” “还不如咱家的黄牛待人和气呢。” 田氏原也爱极了那家的马车,一听这样的话,心里也嫌弃了,摸了摸自家的黄牛。 黄牛哞的叫了一声。 第119章 入了函谷关,她们边走边看,见那膏壤沃野变成了城池闾里。 这是到了京兆尹所辖的渭南郡,越靠近长安,越是瑰货奇物,鸟集麟萃。 因着长安城内多是未央宫、长乐宫、明光宫这样占地广阔的皇室宫殿群,留给贵族、以及百姓居住的闾里还不到整个城区的三分之一。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35节 况且这时候的望门贵族,都流行住那大第,要建的又高又阔,长安城内地狭人多,是容纳不下这些大宅第的。 因此在长安以北的五陵原上,在各个汉室皇帝的陵墓周围,渐渐的形成了高官贵族聚集的县邑,也叫陵邑。 沿着渭水北畔,自东向西分别是阳陵邑、长陵邑、安陵邑、平陵邑、茂陵邑,这五陵,可谓是长安的“二环”了。 季胥到了这,就想起背过的课文“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见了这样的富贵地,才道“五陵少年”难怪是富家子弟的代称。 这五陵,其中历史最悠久的,是高祖的长陵邑。 最早还得追溯到建国之初,高祖为了强本若末,巩固关中,下诏从关东移民入关,以奉长陵,长陵邑也就此建立完善了起来。这迁移入关的,也绝非一般人,是当时二千石的高官、原先的关东六国贵族豪杰。 可想而知如今这长陵邑住的,都是开国功臣之后、齐楚贵族之后。 出行多是以马牵引的轺车,二千石官员才能在马车两边漆的红幡,在这里竟是常见的了,甚至有二驾、三驾、四驾的马车,看着极其势派。 季胥这样一辆破败的牛车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了。 “神仙咧,这院子竟看不到头,能住下多少人啊。” “啥时候咱们也能住这样大的院子,就是做了神仙了。” 季凤道。 “得攒了几辈子的钱,才能住的起这么大的宅院?”田氏则声道。 这长陵邑以高门大第为主,多是时常往返长安城内,要参与朝会的官员才会在这赁宅院,一家老小居住,赁一间单独的小屋子也难的。 她们没有在这多停留,路过后到了隔壁的安陵邑。 这处的屋宇鳞次栉比,闾里直巷,拥挤不堪,不像刚才的长陵邑,有种不实之感。 这里渭桥流水,炊烟袅袅,牛车也见得,光膀子纳凉的汉子也有,市井之气厚重。 “咱们这安陵邑,住的多是倡优乐人、市井子弟,虽不如长陵邑地方大,但也有万户人家,五六万的人口,你要赁一间空屋子,找我可就对了,这安陵邑大街小巷,没我不熟的。” 这驵侩头裹皂巾,身穿酱色短衣,瞧着不比季胥大多少,一副机灵的模样,带着她们相看屋子。 第一间,在外头就听见了鼓钹声,进了才知是里头住的一家人正在排滑稽戏,演习吹打,凤、珠,并小幺,站在边上看的津津有味。 田氏背了手,这里觑一眼,那里拍拍墙壁,扳着季胥悄悄道: “这处不好,在那茅房边上,这院里不止我们一家住,他们一上茅房,我们尽闻他们的臭气了,还有这敲敲打打的,一时还新鲜,成日都这样,听的耳朵疼,这里不好,再找过。” 那驵侩好脾性的带她们去下家。 “一个月三两赁钱?这里的人都这么能挣钱?不成不成,太贵了。” 听田氏这样说,那驵侩领了她们到桑树巷。 这桑树巷的名字,皆因桑树而来。 只见巷口桑树成排,五月中旬都挂果了,这附近的孩子攀在树上摘桑葚果儿吃,叽叽喳喳的。 推开巷尾一处院子,这里原是一间南向的仓库,后来在旁边搭了简易的厨房,另将院子围住了,院中也种有一棵桑树,占了大部分地方。 她们四五个人并一具牛车再进去就越发狭紧了,田氏倒很满意,说: “这间好,一两半银子,便宜了一半呢,我就看好这桑树,既能躲荫,如今能摘桑葚,将来叶子还能采来吃。” 最后先交了一个月的赁钱,另给了驵侩一成的佣钱,她们便在桑树巷落脚了。 “辛苦小郎陪我们走这半日工夫,这包风干栗子拿着吃罢,是燕地带来的。”季胥道。 驵侩小郎拿着这栗子,好心肠的道: “我看你们老天拔地的来这里也不容易,置办些席子、刀俎、扫帚的,还要费好多钱呢,若不嫌远,可以去槐市,买那些太学生用过的。” “槐市?” 卸车的田氏听见了能省钱,问道, “这槐市在哪里?才刚我们从那渭桥北头的交门市过来,那里的东西比关东贵多了,看了都没舍得买。” 驵侩小郎蹬着院门口的门槛,咬了风干栗子来吃,将壳一吐道: “在城南,走着去得一个时辰,你们有牛车倒也不妨事,那槐市在每月朔日、望日这二日才开市,都是附近的太学生在那交易东西。” “哎呀,那咱们赶上了!今日可不正是十五望日,快,快,将东西卸下来,咱们到那买东西去。” 田氏忙的张罗道。 这屋子空落落的啥也没有,一推门,倒招下一层灰来,迷了眼睛,墙上不知何年涂的白石灰斑驳不堪,都成黑的了。 厨房还油腻腻的,烂簸箕里菜叶子干巴了,进来一踩都是灰印子,需要好好的打扫一番。 她们腾了牛车,只带银子便向城南去了,一路问到那槐市。 只见这里槐树成林,绿荫匝地,太学生们便在槐荫下卖东西,面前多有书籍。 笙、竽、筝、箫这样的雅器也有。 太学生们是全国各地到太学来读书的,大多在这附近赁房住,结业的学生自然有很多二手的东西在这出售。 刀俎、拂子、陶盆、木桶、扫帚、棒槌、铜灯……日常用到的都能在这见到,卖的还便宜,季胥想,这就是后世的跳蚤市场呀。 “这个盆好,小郎君,这盆多少钱?” 田氏手里一个厚实的陶盆,准备拿这来洗衣裳。 那小郎面皮薄,实在说: “夫人给十个钱。” 田氏心里敬服读书人,他们又是外地来求学的,身上也都是半旧不新衣裳,也不摆谱杀价了,就按这实在价给了。 接连的又在这里挑了铁釜、铁鬲、刀俎、木桶、水瓮、扫帚、拂子、席子、铜卮灯等日常用物,连晒衣服的竹竿都买了。 太学生们正常都是一年就结业了,因此这些东西都还挺新的,学生又实在,没有虚抬高价的,她们买这么好些东西,花了五百钱不到。 季胥还给淘了些旧书,像自己看的长安志,还有给妹妹们认字的《仓颉篇》,这里的书,比在家乡便宜多了。 自槐市满载而归,又到渭桥北头的交门市,买了五个崭新的小盆,用来贴身洗漱的,那些半旧不新的,用来洗衣裳什么的,用着也放心。 她们听田氏的分工,季胥擦墙,季凤扫地,小珠烧水,小幺掸灰,田氏则在各处洗洗刷刷。 直到天黑了,各处的污垢刷的干干净净,收拾出了一簸又一簸的垃圾弃灰倒到那街角的垃圾堆。 田氏倒了垃圾回来道:“这大都邑就是不一样,连一撮灰都不能倒路上。” 她也是听那驵侩说了,自家脏成啥样没人管你,可若是在路上乱丢乱扔,按照弃灰法,是要受罚的。 田氏以前在乡里,扫点灰都倒路边的,这会子老老实实的走远了,倒到那个专门的大坑里。 小院中,桑树到檐下,架起一竹竿,上面晒了她们换洗的衣裳、袜子、手巾。 西边外间是厨房,设有陶炉铁釜,墙上设勾,挂有一应的铁铲、灶帚、木瓢等物,后头还束有粮袋、才刚用过的拂子。 内间以青布帘相隔,打帘入内,只见炕上铺了干净的苇席,上设木案,点了盏铜灯,待会儿就在这吃饭。 炕上一扇白布格窗,边上挂了她们才从包袱里收拾出来的丝线,旁边还有一口大的杨木箱子,内里放了衣裳袜子,一床厚被子。 以后就在这谋生活了。 第120章 听见外头报更的鼓点响,田氏用篦子沾了水,给自己梳了个利落的圆髻。 “夜香!倒夜香咯!” 田氏将屋里的尿桶提了出去,迎面碰见外头收夜香的老媪,她独轮车上两个大桶。 “替我倒?有这么好的事?” 田氏一问,才知要收钱的,摆手说不要,仍旧自己提了,倒去街边公用的茅房了。 这茅房围墙一丈二高,内里像一个个的漏井一样,平旦时分,已经有桑树巷的居民提了裤子从里头出来了。 这安陵邑的闾里间传出一些起床的动静,田氏回来挑了对桶,到附近的水渠池里去挑水吃。 据昨日那驵侩说的,这长安有八水绕城,除了有郑国渠、白渠这样灌溉农田的水渠,渭水边上,还有一条几万劳力修建的漕渠,用以漕运,输送全国各地的粮食用物以供给长安。 如今那漕渠,津口已经驻船了,佣工们搬扛的卸货。 除了这漕渠,还有纵横交错的水渠,将长安附近的沣水、灞水、浐水、交水等八条河水连结互通,供给长安城内的用水。 像长安西南方向的昆明池,就是一个人力开凿的蓄水池,外接交水,内有两支水渠通向城内,一支流向沧池和太液池,专门供给未央宫和长乐宫的用水;另一支则穿城而过,以供城中百姓用水,当然,一些贵族家宅中也另凿有水井,比水渠取水要方便的多。 “二环”的安陵邑附近,也有个接通水渠的大蓄水池,有专门的水令看管,若自己挑水,一担水三个钱,也有专门的挑水工,替你挑到闾里小巷,不过要按脚程,额外给人家几个水钱。 田氏膀子有力,可不舍得费这份钱。 “水来了,让一让,让一让。” 只见她撸起袖 子,挑了满满一担水,到家里一滴都没洒出来,向着水瓮倒了,就开始忙活朝食了。 用她的话来说,这大都邑瞧着是哪哪都比乡里好,就是什么都要钱,就连一滴水,一根烧火的木头,都得使钱去外头买。 厨房放的这一担柴禾,就是昨日买的。 一个月的薪水钱都得好几百。 她量了糯米,将路边摘的乌叶捣成汁,一起蒸出来,呈现出好看的黑紫色。 趁热在一块方巾上摊开,煎上鸡子饼包在里头,另搁了自己腌的胡瓜酱,吃起来外糯内香,酸辣脆爽,她们管这叫卵秫,尤其季胥小时候爱吃她做的这个,不过那时候穷,背着君姑才能偷偷的给她做一回打牙祭。 院里凉爽,季凤挨个的在外头给季珠、小幺梳头,问道: “阿母,阿姊呢?” “才刚忙忙的出门了,要去各处看看。”隔着一扇窗,田氏道。 这里,季胥咬着田氏给做的卵秫,一路逛到了最近的交门市。 这个闹市在渭桥北头,这里熟食遍列,杨豚韭卵、煎鱼切肝、粱饭肉羹、挏马酪酒,市井小肆,应有尽有。 “女娘,切羊肝羊胃要不要?” 安陵邑住的数万人口,多有在这交门市买上一份朝食打点肚子的,也有各处官署的小吏,也爱来这吃东西,眼见的热闹喧阗,各种肉香酒香。 “挏马酒!喝了挏马酒,升官又发财!”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36节 挏马酒是马乳做的,原先多见在朝廷给官员的赏赐,民间也跟风流行了起来。 季胥打了二升羊乳,问那小贩打听了这处小肆的赁金,一听吓一跳。 就这里,一个月的赁钱就得万钱,十两银子,是家乡的五六倍,这还是不带廛室店面的,只是列隧里的一个小小的摊位,大概就展臂的大小,能容纳一两人转身。 “神仙诶,贵成这样?” 田氏听了乍舌道。 “这还不算每月的市税、交易税,贵成这样,还租不着呢,我只见着一处地方不好的位置是空的,瞧那市吏的意思,不大愿意给我,像是要些好处才愿松口。” 这交门市内的所有列肆,都是归属官府的,这钱也是由市吏征收的。 这些日子,季胥她们接连的去了长安各市逛了逛。 长安总的有九市,分别是东市、西市、交门市、槐市、柳市、直市、孝里市、交道亭市、高市。 其中东、西二市在城内。 东市是高祖时候建立的,是个古老的大市;西市在醴家坊,和东市隔着条横门大街,东西对望。 这二市里有全国各地的大商贾,在市内有巨大的廛室囤货,每日早上一车一车的取出来卖,巴蜀的织锦,关东的粮食,西域的良马、毡毯,塔什干的石榴,身毒的琉璃……可谓是货别隧分,奇货千万,车不得旋,人不得顾。 凤、珠并小幺她们三个小孩眼睛都看直了。 “阿姊,那人是不是病了?” 东市里走来一个高鼻子绿眼睛的外邦人,身量宽胖,满腮的虬须直到胸口,把季珠看的瞪大了眼,又不好多看,悄悄的问季胥。 “嗳哟,那人两只眼睛绿幽幽的,跟水潭子似的。”田氏也被唬的拍胸脯。 季胥道:“那些是外邦人,长安有蛮夷邸,专门接待西域、南越、匈奴诸国的使者。” “外邦人吃的啥?竟和咱们长的不一样?”季凤稀奇不已。 这长安城内的东西二市,让她们大开眼界,可这里头同样大小的列肆,赁金又在外头交门市的三到四倍,只能逛了逛,退出去了。 另又从横门出了城,到了城北的直市。 这里的货物并无二价,都是一口价买卖,故才得了这个名,离这直市二十五里,有个富平津,那个津渡口常有货船停留,在这直市买卖。 因此这里有陶瓶、耳杯、漱盂、虎子、陶盘、捧盒……但凡日常用的,连一根针都有,都是一口价,像批发市场似的,主打量大。 东西二市的商贩也会到这来进货,并不见那卖熟食的。 季胥想,以后若能开得起店肆,倒可以来这进些盘盏、木案、筷箸的。 不过到这样一个卖杂物的批发市场开食肆,显然不现实,因此这个直市也排除了。 另又去了西郊的柳市,这地方叫细柳,几十年前,匈奴威胁中原,皇帝派大军分别在长安附近的细柳、霸上、棘门驻军,在渭河北岸有屯驻的便是细柳营,名将周亚夫治军严明,连皇帝视察都拦在帐外,这段出了名的故事,就发生在这细柳营。 当初这里人多,这细柳营附近还形成了一个柳市,不过如今军队撤去,这里成了一个大粮仓,名叫细柳仓。 因地方偏僻,远不复从前的盛况,柳市内要冷清许多,一时也不作考虑。 后又去了趟城南的太学,只见这太学门口立有石刻的经书,进出的学生雍容揖让,彬彬有礼。 “这槐市果真每月只开两日,那日多少学生在那槐荫下,如今倒不见什么人了。” 田氏道。 这槐市值得一提的是,它是太学生们为了交易书籍,自发形成的,不具规模,并没有建立像其他市场那样的高墙、市楼、列隧、店肆,自然也就没有市吏来收取赁金、市税之类的。 接连的又去孝里市、交道亭市、高市看了,不在话下,总归都有些不可在里头开店肆的缘故。 “东西二市赁金贵、直市不卖熟食、柳市偏、孝里市远……依我看,这傍着太学的槐市倒好,能省多少本钱,只可惜一个月只有两日开市。”田氏道。 “这处日后倒能来摆摆小摊,若长久开店肆招客的话,看下来,还是离咱们最近的交门市合适些,那里多有卖熟食的,人也多,赁金倒也还公道。”季胥道。 “嗯,是这样,那咱就定那处?”田氏道。 第121章 因那交门市里头能赁的铺位比较小,没有店面供客人就坐,季胥想着,先从小食做起,拿在手上就能吃的,且要这市面上没有的。 “阿姊,你拿的什么回来?” 季凤扯住一串树枝摘桑葚,珠、小幺两个牵住衣角兜了全是饱满深红的桑葚,给季胥嘴里塞了个又大又新鲜的。 只见她从牛车上拿下来一铜一铁二物。 季凤来接手,这铜的家伙少说也有三十斤,她憋住口气才抱到屋里。 细看了是个圆状带盖的,将盖一打开,里头有十九个梅花孔,上圆下尖的锥子洞,有一根手指的深度。 “这是做梅花糕的,前些日子在东市的铜器作坊里定下的样式,才去拿回来。” 季胥道,这梅花铛要紫铜做的,样式是季胥画给那老工匠看的,重量在那,加上工匠钱,花了三两银子。 “这个则是做煎炸的。” 这平锅宽二尺,长三尺,下面搭配了一个陶烧的方炉子,下头烧炭则能用来做煎炸。 这套轻得多,且是铁制的,花了二两。 “阿母呢?又 去码头了?” 里外不见田氏身影,季胥因问道。 田氏是个闲不住的,渭桥码头那每日都有漕船停靠,卸货上货,她在那做搬搬扛扛的活,一日能挣个一二十钱。 用她的话来说,在家一天也是过,不如挣钱去,给我家阿娇多攒点嫁妆! 季胥只让她别忙,好容易才从那累人的私矿里出来,应该养养身子才是,田氏不听这样的话,嘴上应着,等她一出门,自己又溜去码头挣钱了。 见季凤支支吾吾的,就猜到果真去渭桥码头了。 今日是夏至,艳阳当空,暑气逼人,在外头下力气做搬运衣裳都要湿透的,季胥想着,做些解暑之物,让田氏回来吃了能舒服些才是。 她才买了两斛藕粉回来,取了两升来,用竹簸细细的筛过。 再将枣脯、杏仁、胡桃仁、切成碎丁子,加了胡麻、油和麦芽糖在一起拌匀了,团成杏果大小的圆子馅。 其实这圆子馅再加点切碎了的金桔饼最好的,不过这关中的土壤气候不适宜种金桔。 巴蜀宜种金桔,长安市场上也能看见,但现在还不是成熟的时节,听说皇室的上林苑倒有烧炭的温室,里头培育了全国各地、甚至西域的果树。 连外表似金衣,小如龙目的金桔也是有的,不过只在皇亲贵胄之间流通,并不流入普通百姓的餐桌上,她就是想买,也是买不着的。 少一味金桔饼,她用了点红绿丝来代替。 这红绿丝是她前些日子买了个大东瓜,也就是冬瓜,一时没吃了,便用些桑葚汁呀、菘菜汁做成了红绿丝将。 来加一把绿豆,一两薄荷叶做成绿豆汤,也是既便宜,又解暑的。 凤、珠、小幺三个也洗干净手来帮忙,总共团了三十来个圆子馅儿,这馅在藕粉上滚了遭,外表便是雪白的了。 到沸水里一沾,再到藕粉内沾一圈,她手很轻巧,如此重复了五次,这些圆子也并未变形,还是圆滚滚的十分好看。 最后一次煮好了,湃在凉水中,吃的时候捞在碗中,晶莹的茶色十分诱人,来上一匙蜂蜜,再撒点风干的桂花增香点缀。 田氏回来时,脸上晒的黑红黑红的,季胥给她舀了一碗。 “这藕粉圆子好,圆滑香甜,就是卖也卖得呀!” 如今暑气重,季胥也打算做些消暑解渴的吃食到交门市去卖,这藕粉桂花圆子正宜节气。 这样热的天,来一碗这圆子,才有胃口吃饭。 趁着季胥去洗澡,孩子们在院里玩,田氏将门掩上了,从怀里掏出把木筷来。 可巧季胥返回来换洗的抱腹,一下撞见了,田氏压根不及掩饰,说: “外头捡的。” “哪里有这样的好东西捡?” 这红木漆筷簇新簇新的,季胥是一点不信的, “阿母,几番说你怎么就不听呢?” 季胥不让田氏去码头做活,一则是天气热;二则是她扛什么货,那货便能出现在家里,连关中往外运的粟、麦都不放过。 有时季胥看她回来,都觉着她腰上粗了一圈,能解下四五升的粟米来,也不知她怎么避开码头那些人的。 用她的话来说,那一大船东西,堆山码海的,只一味老实做活,不偷拿船上东西回家的是榆木脑袋,听她那意思,还不止她一人拿。 “阿母有数,这是官营作坊的好东西,听说要拉去关东卖的,我趁人不注意才拿的,这筷子咱家用着多好,就是去卖,也值得些钱呀,大热天的工钱还是那样,拿他一双漆筷究竟也是应得的。” 田氏自有她的道理,从前在乡里,田氏在外头富户那采菱芡也总要顺点回家煮来吃,还教那时还小的季胥: 两眼要利、顺东西手要快,管事的不在要学会偷懒,管事的来了再做活,老实苦干,白累坏了你。 季胥反过来说道她,后来就背着她做这些事了,也不曾改过。 好在凤、珠二个没有被带歪,每回田氏指使她们去偷冯家的果儿,都别扭着,红着脸不肯去,反过来到季胥面前告她的状,惹得田氏听唠叨,倒不教她们偷拿了。 这次季胥又劝了一番,田氏总归是那样应了。 次日,季胥去交门市那赁铺位了,厨房水瓮里湃了一盆的藕粉圆子,留给她们白日解暑吃的。 田氏用竹筒盛了五六个,带到那码头,背着人孝敬那监工了。 监工一吃,点头称好,“交门市买的?倒不曾见过有这样的熟食哪。” 田氏道:“我家女儿做的,藕粉圆子,日后也拿到交门市卖的,全市也就独她有这样的手艺了。” 监工吃的心满意足,总归睁只眼闭只眼了,下工也不搜田氏的身, 这次田氏学聪明了,她到外头将顺来的漆器卖成钱,再带回家,不过这东西来路不正,也卖不到市场价,得打个半折。 不过运气好,遇上好货,也能多得个五六十钱,是她工钱的三四倍,遇上粮食就带回家,背着季胥悄悄的混在自家的粮袋里了。 “什么?不赁给咱们了?” 田氏揣了钱乐呵呵的回家,才知那交门市的小食摊做不成了, “不是都交了赁金,还额外给了二两的好处钱?” 这是说的交门市唯一个空位,原定好今日到官府登记的,季胥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37节 “那市吏又改口说早有人定下了,连钱都退给我了,我猜着应该是那人有市里的关系。” 这里正说话,只听外头一片车响,隔壁那两间空屋子的人家回来了。 小幺啊啊呜呜的叫声传进来。 “你干什么!放开她!”季凤也嚷了开来。 田氏一听,抄上大棒子冲了出去,只见那牛车竟是金氏一家。 金氏两手扳住门口玩耍的小幺,将她摇着问: “那肖贼妇呢!她在哪?她把我虎孩拐到哪儿了?” 被田氏的大棒子扫了腿脚,才撒手了快散架的小幺,一抬头见是田氏,一副见鬼的表情,退到后头去了。 只见季元并季止将她扶住,那边上还多了个年轻男子,模样周正,身上的那皂色吏服,和交门市那些市吏穿的很相像。 “你们怎么和这哑巴在这儿?” 季元扬脸问道,多日不见,她脸腮红润,比起在彭城遇见时的狼狈不堪,如今气色好的多了。 “我弟弟呢?” 季胥道:“她叫小幺,我们在幽州涿郡遇见的小幺,不曾见到你弟弟,那肖贼妇路上被官兵盘问,急急忙忙的将小幺卖了,她被卖时,虎孩还在她身边,余下的小幺也不清楚了。” 这些都是熟了之后,能看懂小幺的比划,她们问出来的。 “你在哪儿和我弟弟分开的?”季元问道。 小幺都比划了一个流水的动作。 季胥道:“水边,许是什么津渡口。” 至于具体什么地名,小幺并不知道,在门口被那金氏一家问了一番,没什么结果,两家各自进门了。 金氏临走拿眼角扫了她们住的屋子,田氏则打量了她们的穿戴,比从前在乡□□面多了。 夜里,和季胥嘀咕道:“我瞧他们那牛车,竟牵到他们院里卸了,不是在外头雇的车,倒是自家的了? 还有那男子,倒和季元那丫头举止亲密,关系不一般。” 住了几日后,田氏就和邻居磕闲天时打听着了,那男子姓杜,籍贯在邯郸,是那交门市的市啬夫,和季元是姨家表兄妹的关系,这两间屋子是他的房产,这阵子不在,是依父母之命,回邯郸老家和表妹成婚了。 “这表妹,自然就是季元了。” 金氏一家逃出吴地,一路向邯郸投奔她季元姊妹的姨母去了,几十年未见,金氏和大金氏哭天抹泪的相认了,大金氏怜爱季元,和金氏说了两个孩子的亲事。 田氏道,心里嘀咕金氏这门亲做的不错,这长安交门市的市啬夫,月俸三百石,还有额外的油水可捞, “难怪她金翠茹成日女婿长,女婿短的。” ----------------------- 作者有话说:有事来晚了抱歉[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122章 “快点,快点!东西都拿上了?” 这日,金氏从鸡鸣忙到日出, “今日可是开张第一日,宜早不宜迟。” 只见金氏将她的耳环、银戒子都戴上了,溜光的圆髻,布裳蔽膝,干净体面的模样,在院中大阵仗的叫季止。 季胥她们一家隔着院墙都能听见,田氏道: “瞧她张狂的,谁家没做过买卖似的。” 她都听说了,那渭桥北头的交门市,唯一空出来的位置,是教金氏给占走了,谁让她有个在那做市啬夫的女婿。 田氏还指望女儿做熟食买卖,赚大钱,将来她们一家在这长安买房置地,穿着织金衣裳风风光光的回吴地老家。 眼下那铺位没了,心里不是滋味,连朝食用的都不香,隔着院墙酸溜溜的道: “好卖不好卖还不一定呢!” 金氏将这话听去,对着季止道: “那位置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得的,这长安呀,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站稳脚跟的。” 她那在邯郸的老阿姊大金氏,做粱饭肉羹的买卖发了家,在邯郸算得上富户了,这大金氏将粱饭肉羹的方子授给了金氏。 因着女婿在交门市做了小官,季元又说要孝敬她,带她和止妹过好日子,金氏便随大女儿夫妇俩到了长安,打算做这粱饭肉羹的熟食生意。 只是因着虎孩还流落在外,她那日又撞见了小幺,也没问出个下落来,心下正愁苦不堪。 听左邻右舍说隔壁的田氏一家原要在交门市赁铺子做生意的,这还是田氏各处说道的,本想替女儿先将名声做出去,不承想铺子没了,原本懒懒的金氏,一下就来劲了。 她们果真是今世的妯娌,前世的冤家,田氏不曾得到的铺子,她得到了呀。 这不,忙叨叨的将两大桶的粱饭肉羹装上牛车了。 这牛车是她给季元置办的嫁妆,还是崭新崭新的,比隔壁那用旧了的要好。 还有女婿这两间屋子,那可不是赁来的,房契都在女儿手里捏着,安陵邑这样两间带院的屋子,少说值得七八十万钱,可比赁房住的隔壁体面多了。 女婿还有一匹马,能值二三万钱,金氏想到这日子,容光满面的。 驾了牛车,拉上季止,大摇大摆的去交门市卖粱饭了。 “粱饭——热乎的粱饭!肉羹欸——金氏独家秘方的肉羹!” 她这粱饭肉羹,是搭着来卖的,八两粱饭,四两肉羹,卖十五钱一份。 她一粒盐,一滴油都是依照大金氏的法子来的,这交门市人流大,就是比较偏的位置,一早上也卖了三十份,金氏数钱数的合不拢嘴,一想到中食、晡食还能卖,心里更乐了。 季止忙了一早上,满脸热汗,馋那对面卖的酨浆,向金氏要钱道: “阿母,我渴了,给我些钱买酨浆饮子喝。” 这酨浆乃用米汁制成的酸浆,瞧着乳白醇厚,喝了想必解渴又生津。 金氏心疼钱,不肯给, “喝点凉水一样的解渴,费那钱做什么?这钱攒了给你置办嫁妆使。” 季止跟着忙活,既不得一口吃,又不得几个钱,心里便犯懒了。 嫁妆不嫁妆的,谁想那些呢,连日都捱到金氏来揪她耳朵才起床。 如今季元新婚,身上倒勤快了,早早的起来给金氏帮忙,也好让杜贤吃上一口热乎的朝食,去交门市上值。 “夫君骑马慢些,在市里躲着日头走,别晒坏了你。” 每日还要在门口依依惜别,惹得季止在脸上画圈羞她,回回听金氏说嫁妆的话,越发不想成婚了。 这成了婚的季元,都大变模样了,哪还有从前的爽利,她可不想变成那样。 隔壁这里,虽说交门市的铺子没着落了,季胥也不曾颓丧。 她照样的收拾了家当到牛车上,择六月朔日,打算到太学附近的槐市去摆摊儿。 那里还不用赁钱,就当提前试水了,来日看准哪个铺子空出来,再赁来使。 大早上田氏起来帮她忙活,捏圆子、配粉浆、做丸子,嗓门格外的响亮: “胥,蒲扇呢,大热天的去槐市做买卖,别忘了带上扇扇风。” 季胥道:“不是在你手上呢吗?” “那处太学生多,就是生意再好,也记得用饭饮水。” 田氏不理会她,搬着东西自说自话,大声势的势必要让隔壁听见,自家要去槐市做买卖了。 过后扳着季胥到厨房,悄悄的道: “来,把这个吃了。” 只见她备了小豆、白麻子,并半碗的挏马酒。 “用过朝食了,这些我回来再吃。” 季胥说着要走,被田氏拉回来,说: “不成,小豆、白麻子各十七枚,以酒吞服,能压制邪气的,你当为什么她金氏一家一到隔壁,咱们在交门市的铺子就不成了,那是她家的邪气克咱们。” “阿母从哪听来的这些?” 怕听女儿唠叨,田氏不好说自己觉着这阵子背时,特去东郊灞桥找巫祝相面占卜了,那巫祝倒奇了,一下就说中隔壁有邪气,那金氏可不就是邪气吗,多少年专克她。 “是不是去算命问卦了?” “没有的事,你不知道,就是听对面刘老姑说的土方子。” 季胥也没工夫追问她了,总之小豆白麻吃了也不害人,顺着田氏的话吃了,挏马酒也喝了。 田氏又给她怀里掖了个黄麻纸符,如今是有麻纸的,多是用大麻并苎麻做成的,不过如今还没有东汉蔡伦发明的造纸术,麻纸还很粗糙,不适合大面积书写,并不普及,关中用来包药材比较多。 这枚纸符里头包的小豆和白麻,上面写了个“行道吉”,翻过来,背面是“行毋咎”。 田氏给她们一家子人身上都掖了一个,以压邪气。 “带着这个,槐市那处必定不会出岔子了。” 季胥到了槐市这处,只见这里还和之前来过那样,树荫下多有学生摆摊卖书,也有旁人来卖吃食的。 如今是六月伏日,就有叫卖辟恶饼的, “郎君,买个辟恶饼吃,辟恶祛暑的。” 季胥也找了阴凉处,将牛拴在槐树下,一旁在车上将摊子支开了,左手边是梅花糕,右手是湃在水里的藕粉圆子,车前挂着块木牌子,用汉隶简洁明了的写道: 梅花糕,六钱一个;藕粉圆子,十钱一份。 自己前面挂着个收钱的木匣子,摇着蒲扇叫道: “梅花糕诶,质地软糯的梅花糕,消暑祛热的藕粉圆子!” 太学生们今日不用治学,有些寒门子弟,听到这两样新鲜吃食动心的。 一个太学生左顾右盼的走来,一身半旧不新的灰布裳,手里捏着七八个钱,看了眼那牌子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38节 “要一个梅花糕。” 只见季胥将面浆注入十九个孔内,各加了一匙赤豆沙,再用面浆填满梅花孔,面上撒个三钱的红绿丝,并一些事先煮好的圆糯丸子。 阖盖烧熟了取出来,是个形如梅花,上头有白如珍珠,红绿点缀的糕点。 那太学生吃了,不一会儿又带了同袍来买,他们这四五个都是这附近赁房求学的,缊袍着身,去不起那大店肆,这样的小摊价钱经济,他们也负担的起。 “这梅花糕鲜甜柔软,你们都尝尝。” “我要这梅花糕。” “我要这藕粉圆子!” “我也要!” 季胥这里将东西做好给他们,只见一华服子弟打马从槐林里经过,金冠佩环,珑璁作响,后头一行侍从策马相随,马蹄子踏起一阵灰尘。 季胥忙的找麻 布将东西都盖上,摊前四五个学生也都以袖掩着手中吃食,皱眉头道: “这人可真无礼。” “他们五陵弟子向来这般肆无忌惮,况那是安陵邑令之子,晁五郎。” 这长安附近的陵邑地位特殊,并不属于三辅管辖,由每个陵邑的邑令管理,邑令是二千石高官了,虽说和郡太守同秩,但实际地位要更高。 “女郎,你早上怎么不到这处来卖?”他们吃着东西好,因问道。 “这处早上也可卖?不曾有官吏来驱赶?” “早些并不防事,这太学附近早晚都有卖吃食的小摊,避着市吏上下值,也就驱赶不着了。” 季胥听了心喜不已,原来这太学附近每日也有散户做点小买卖,只是学生们摆摊卖书籍才拘于望、朔二日。 “你这梅花糕好,不是那辛辣重口之物,就是平日当作朝食吃,也不用担心口中有味道,冲撞了博士先生。” “是呀,这藕粉圆子早上来一碗,多清爽舒服。” 季胥学他们做了一揖道:“多谢提点,以后我每日都来,来,送你们每人一个梅花糕吃。” 他们都是丁男子,这梅花糕小巧,味好,只可惜一个不顶饱,又舍不得买第二个,得了季胥送的,都作揖谢了,说改日带同窗来光顾。 季胥这日备的梅花糕、藕粉圆子各备的四十份都卖了了,太学内有成百上千的学生,高官望族子弟和寒门子弟各占半数,至于那些高门望族之子,礼仪多,并不在这样的小摊就食,就是长安城内的东西大市,他们也不去的,讲究千金之子不入市,就是要吃,也令小僮买回家去。 那些挟弹遨游、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就另说了。 不过她这小摊经济实惠,还是很受寒门学生喜爱的,卖个一早一晚,卖四十份左右不成问题,虽说远了点,但不用赁金,各种税钱,还是很划算的。 回去时,田氏一口一个好阿娇,直夸她有能为, “交门市做不得,槐市照样做得!二凤,去渭桥北头打两升挏马酒来,阿母做了下酒菜,母女吃个痛快。” 又额外给了些钱,叫她买两升甜甜的柘浆,孩子们吃。 第123章 来到这桑树巷半个月有余,季凤早将附近混熟了。 如今太阳还没下山,渭桥北头的交门市还未闭市,季凤攥了钱,风风火火的跑去了。 “二凤,晡食了还往外跑,不怕你阿母捶你啊?” 对面倒泔水的刘老姑见状道。 “阿母唤我打酒去,怎么会捶我呢?” 不一会儿将东西买回来,余了三个钱,田氏叫她留着买糖吃,这就是季凤最盼着跑腿的缘故了,将钱塞进自己的小荷包,这里头还有从前在郡守府带出来的三十个钱。 当初阿姊借了她和小珠的这钱去买菜,后来将地底下的银饼挖出来了,破了银子便将钱都还给她与小珠了,每人各三十钱。 平时去渭桥北头跑腿多了的钱还能攒着,偶尔拉了小珠、小幺,买个油滋滋的羊肉胡饼分着吃。 外头蝉虫啁鸣,老桑树在微风中簌簌作响,这外间的门开着,后头有扇小窗支开了,能透进股凉快的风来。 她们向案就食,季胥吃着挏马酒,那三个小的喝柘浆,吃上口菜,说说笑笑的,竟像过年似的欢快。 “那会儿在涿郡,我还直担心到了长安要怎么活,如今倒好,槐市那处有了营生,日进三百钱!这要搁在老家,不多久就能买田置地,养些佃户收佃租,成了富户了。”田氏乐道。 季胥道:“我赚了大钱,在五陵给阿母买房置地,再置一辆轺车驮着阿母,天天的从东市逛到西市。” 这话哄的田氏越发开心了,搂着她亲香不已, “我女儿有出息,到时让她金大妇眼馋去!不就是两间屋子,一匹马,还能教她狂一辈子?” 季胥给田氏斟了酒,哄说道: “我瞧着槐市那处好,阿母何不撇下码头那边,咱们母女同到槐市摆摊去?不比阿母在码头搬搬扛扛的轻松许多?” “可码头那处……” 田氏犹豫住了,她在码头做活,看准的是能顺东西出来卖钱,听说明日要运一船铜器下江南,她哪放的下。 又不敢和女儿说实情,只道: “那也算不得辛苦,不过是搬一阵歇一阵罢了,是槐市忙不过来?明日叫上二凤去给你帮忙。” 季凤咬着鸡脚骨连连点头,“我早都想去了。” “不是我这处忙不来,我看那太学生日常要用些笔墨,都得绕远去买,我想着,阿母若从城北的直市,贩些个毛笔砚台之类的小东西来卖,生意想必差不了,比阿母在码头划算多了。” 季胥道,拴住田氏在槐市,既能挣钱,又能免了她顺东西的风险,在槐市就算被市吏上值撞上了,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家当被没收,人被驱赶而已,况且掐着点也能避开他们。 “如今女儿虽说日进三百,但离买房也还差的多,买了房不仅阿母脸上有光,咱们也能有个安身之处,就是她们三个小的,也好在附近接着读蒙学呀。” 当初来长安有一个原因,就是妹妹们读书的事,可是这阵子在附近打听了。 这蒙学不比全国招生的太学,长安附近的蒙学多是只收三辅地区的学生,她们户籍在吴地,读不了,落户长安才能达到入学门槛。 但她们在这长安无房无地,家赀微薄,是没法迁户在此处的。 因此最近都是季胥睡前在教妹妹和小幺学《仓颉篇》,但她究竟没有经历这个朝代的教育,有的只是上辈子练习八分书,对阅览过的汉隶古卷的熟悉。 蒙学的书籍通俗易懂,识字算术她也能教。 但涉及到天文学的算经就不成了,她在那槐市淘了本翻旧了的《周髀算经》,自己也还在翻看学习的阶段,不时的要请教那些太学生,远不及融会贯通的阶段,就别提教授两个妹妹了。 况且她每日要做吃食,能教她们的空暇并不多,究竟还是要送去蒙学,更为妥帖长远,尤其不想将小珠耽误成伤仲永的故事结局。 这话说的田氏动心了,次日酒醒了,算了算账。 女儿在槐市那卖熟食,除去面粉、糯米粉、枣脯、胡桃等的本钱,能日入三百钱,月入九两;她在那码头搬搬扛扛,不时的顺点漆器出来卖,加上每日应得的工钱,一月能有一两半贯钱的进项。 除去每月一两半的赁房钱,六百的薪水钱,八百的油米钱,并些个头油皂荚、针线布头、菜蔬杂物,一家子五口人,怎么也要五六百才够使。 这样一来,家里每月还能攒下七两银子,这要搁在老家,做梦也要笑醒了,可这长安之地,五步一个高官贵人,十步一个富贾。 就连那隔壁的金氏,也有自家的两间房、一匹马、一头牛。 田氏掐指算了算道:“这安陵邑还是五陵之中房价最低的,就是买两间屋子,竟也要七八年才能攒够?且还不知道日后房价涨不涨呢。” 便听季胥的,撇下码头的活计,由季胥陪着,到城北直市挑挑拣拣,进了一担货回来。 次早和季胥同车去了槐市,那直市出名的一口价,她进的多,价钱便宜,到这处能挣个差价。 因她卖的是用的,到了同样做这营生的老翁附近。 “老丈,你这席子自己编的?好手艺。” 这老翁面前摆了草履竹席,都是亲自织的,点了头道: “我与家中妇人织的,背来卖几个钱,你卖何物?” 只见田氏将筐箩倒扣过来,上架木板,摆了些兔毫、砚台、墨块、竹简、木牍之物,连铜镜都有, “你瞧,都是我女儿挑的,她在那头卖熟食。” 田氏第二回来这了,不过先时在槐树林深处挑些旧物,只远远的看了太学的影子,如今就在这太学边道上支的摊。 只见这里碧瓦朱甍,楼阙巍巍,郁郁葱葱,巨石刻着一卷卷天书似的经文,她一个字也看不懂。 如今正值各处学生来就学的时辰,门口轺车宝马,堵的水泄不通。 田氏看了,心道:要是我那三个女儿,也在这处读书,是多好的事! 不过这太学并不见钗裙身影,只有男子就读。 那些车马上下来的贵公子,是一眼也不看这小摊的,直朝太学内去了。 但有徒步而来的学子,被田氏这小摊引住,驻在摊前,买些个笔墨竹简,也有挑选镜子的。 “小郎君,这铜镜好着呢,是江南来的,照此镜者,学有进益,买此镜者,家道富昌,将来生个五男四女,为侯王!” 田氏比划着,说的这些学子们倒觉有趣。 “这上头有铭文,都是我女儿细心挑的,你们读书人识的字,看哪个合意买去罢!” 只见这铜镜背面一圈有“明如日月,照见四方”,还有“学而时习之” 、“明镜省吾身”之类的吉祥镜铭文。 他们在太学,要修礼,可不是要注意仪容,因买镜的也不在少数。 “阿母,如何?” 学子们陆陆续续进去后,槐林隧道各处空了下来,季胥拾掇了那里卖吃食的摊子,经过各式的卖饼卖羹的小摊,来这处找田氏,她这里都是卖用具的。 田氏乐道:“好着呢,你挑的这些东西好卖着呢,瞧,卖出去多少,阿母还去码头做什么,每日到这来卖东西多好。” 说的季胥笑了,“那些太学生们大多都进去了,不剩多少人了,再过上一会子便要敲钟开堂了,那些市吏也该巡逻到这处了,咱们收拾东西回去,晚些时候再来。” 隔壁那卖席子草鞋的老翁也在收拾,说话间挑担走了, “走咯,明日再来!” 他生意不如田氏,每日只卖个早市或晚市,今日早上卖了,傍晚则不来了。 “瞧这太阳毒起来了,怎么不将帷帽戴上呢,女娘家的,白白净净的模样多好看,别晒黑了。” 说话将帷帽给季胥系上了,帕子擦擦她脸上的汗珠。 这顶帷帽还是田氏前些日子买给季胥的,叫她在槐市别晒坏了,如今放下帷幔遮了毒太阳照脸。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39节 回去是田氏驾的牛车,她如今倒比在矿洞才出来要好些了,指缝养干净了,但身上还是不白净,和她成日在码头,被日头指着晒有干系,季胥举着蒲扇给她挡日阳。 “阿母皮糙肉厚,不怕晒,坐稳了,这处石子多,别颠下去了。” 田氏道,母女两个驾车回家去了,在桑树巷子口,迎面撞见金氏母女两个。 她们才从交门市卖了粱饭肉羹回来,田氏见了金氏没有好脸色,一甩缰绳先行进了巷子。 金氏亦是,在后头打量了她们车上的东西,和季止嘀咕道: “那槐市竟就这样好卖?改日你也到那处卖咱家的粱饭肉羹去,交门市阿母一人也忙得过来,总归那处也不要赁钱税钱,咱家不能白白放着那钱不挣。” 季止倒愿意,离了金氏她好昧些体己钱,不过,想了想道: “家里牛车就一具,阿母去交门市用了,我用什么,我不愿走路去,槐市远的很。” “罢罢罢,阿母挑担去交门市,你驾车去槐市,可使得?”金氏戳了她脑袋道。 回去说了这事,季元心疼金氏,要杜贤给挑了去,杜贤道: “不必忙了,那槐市没有几日能做了。” 第124章 “阿姊,凿这烂木头做什么?” 日昳时分,季凤去大坑弃灰回来,见季胥在房檐下对着一块梨木板钻刻。 这两指厚的木板被凿了六六卅又六个小凹槽,这凹槽左右像月芽儿,上下像梅花瓣儿,内里还刻了两个字。 不过这字,季凤本就疏于读《急就篇》,想了几下也认不出来啥字。 “是倒着写的定、胜。” 蹲在旁边看了的季珠道。 “是了,这木头是做定胜糕的模子。” 季胥道,别的都还好刻,就是这镜像化的“定胜”二字,费些功夫,季胥先前接接连连的,用摆摊的空档,刻了有十来天了,如今总算要成了。 “定胜糕?又是什么好东西?” 季凤稀罕道。 只见季胥取一只桶来,里头是上午便拌匀了的糯米粉、米粉,并些红曲粉,如今静置到时辰了,拿竹簸细细筛过一遍,还添了些桑葚做的酱。 这桑葚是她们孩子在院中和街口摘的,并不多,季胥还另买了一筐来做酱吃。 不过如今天气热,就是酱也至多放半个月,再久就要坏了,因此拿来做这定胜糕,其实用玫瑰酱最好。 不过这时候不仅没有玫瑰,就是那些海棠木香也只是高门大第才有,贵人们品茗赏花用的,市面上不见卖花瓣儿的,是以季胥用这桑葚酱来替代了。 拌匀在粉屑中,再撒在这三十六个模子里,各一匙的枣泥馅、膏油糖丁子,再将这模子以粉填满刮平,撒上些松仁。 这盛满的模子到铁鬲中用热气蒸透了,糕熟了便倒出来。 只见个个形态可爱,通体淡红,上印定胜二字,这汉隶的对称古朴之美,在这糕饼上十分的赏心悦目。 “不仅好看,还好吃,甜甜的,有股子松子的香味!” 季凤尝了连连点头。 这头次做的,有个别粉没压实,形态不完美的,都留着家里吃了。 季胥有了经验,次早另蒸了两个模子,七十二枚的定胜糕,个个完美无暇,带到槐市上卖了。 这糕小巧,但外观好,用料足,又是枣泥馅,又是油和糖,也要不少的本钱,单卖四钱一个,十钱一份,一份有三个。 “定胜糕欸!吃了辩经定胜,郎君,买块定胜糕吃,为辩经取个旗开得胜的好意头。” 她赶在今日做这定胜糕也有缘故,听太学生们说,六月初九、初十太学上下雅吹击磬,诸生论辩经学。 就连太常也将视察太学,观看学子们辩经,与博士议郎们给学子们评定等级,辩经结果分为甲、乙、丙三等,算是这些太学生们的入学大考了,关系到他们在先生面前的第一印象。 季胥摊前经过的学子们,都是手不离卷的,口中念念有词,背一些圣人之言。 这住在城西细柳仓附近的陈子夏徒步来太学,他挑灯夜读,整宿未眠,如今仍旧的手不释卷,弓着身子从季胥前面路过,眼睛都快沾在书卷上了。 偏偏季胥在叫卖:“辩经定胜!辩经定胜!” 他一听到“辩经”二字,就觉着肚子里在打转,想去茅房蹲一蹲。 “郎君,买块定胜糕吃,瞧这红色的多喜庆吉祥,吃了保佑郎君舌战群儒,夺得甲等的好成绩!” “当真?” 想他细柳仓陈子夏也是个博览群书、章句烂熟于心胸之人,偏偏一遇到考校之时就容易手心冒汗,口齿不清,甚至肚子疼。 这已经是他在太学的第二个年头了,按照正常的流程,他早该结业补迁某处官职了,只可惜逢考不过,耽误到第二年。 这心里反而越发惧怕考试了,一想到待会儿要在太常与博士们面前论述经学,他这舌头就提前打结了。 “这定胜糕在我家乡,就是百姓为了战士们出征而奉上的,谁知吃了竟士气大涨,战无不克,于是便有了定胜之名。”季胥道。 “有这样好的东西,给我来十个,不,二十个!”陈子夏道。 “这定胜糕里头有糯米粉,贪多在腹中积食了反倒不好,郎君吃过了朝食没?若吃了,只来一份赏赏味,取了意头,也好旗开得胜呀。” 陈子夏摇头道:“我这心里有事,吃也吃不下,睡亦睡不着。” 季胥便有数了,依据他的身量给他拣了两份,六个, “我这有张小胡床,郎君在这坐了吃了再去,也来得及。” 陈子夏并无胃口,只因听说这定胜糕能保佑他,方买了来,拿起一个端量了,不禁点头赞道: “好字!好字!这定胜二字,起笔如蚕头,落笔如燕尾,笔画波磔苍劲,好!好!” 得见这一笔好字,心里越发信服糕点能佑他得胜了,细细的咬了口,点头道: “松香油润,绵软薄甜,好味好味!” 坐在小胡床上吃完了,似是找回些体力,作了一揖要走,季胥叫住他道: “我教郎君一套呼吸吐纳之法,若觉心里急了,便吐纳缓解缓解,只当旁人是木雕泥塑的,或是那长在地里的菘菜芦菔。” 说的陈子夏笑了,跟着学了,两手沉在丹田,深吸深吐,果真平缓的多了,作揖道: “多谢女郎。” 季胥这定胜糕,在今日渐渐的都卖出去了。 “祝郎君舌绽莲花,辩经定胜!” 她每卖一份都会说些吉祥话,也不负这定胜糕的寓意了。 “曹姑,早呀,吃个我做的定胜糕,瞧你一早上都丧声哀气的,也不响快的叫卖了,是怎么了?” 闲下了,季胥和对面那卖饼的曹姑说话。 曹姑道:“多谢了,你 这糕多好卖的东西,只是这槐市不剩几日能做了,我这饼摊子,一时都不知到哪儿摆了。” 季胥心里一惊,忙问缘故。 曹姑道:“这事都怪那司隶校尉,他家儿郎在太学读书,一日早上马车送了儿郎来这,见槐树林里摆了都是小食摊,学子聚集,说咱们这儿是……” 曹姑想了想,才说完整那八个字, “仪序……仪序失中,有失国典。胥,你说说,不过是卖点熟食,怎么就干系到国典了呢?这偌大的长安城,究竟是不容我们了。” 曹姑也是外地到这处来讨生活的,她家汉子在长安服卫士役,她便随了来这,卖饼拣些家用,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养,也不怪她满脸愁云了。 “这杀千刀的司隶校尉!他金口一开,八个字,槐市便不准咱们做了!他倒是不愁每月的赁房钱、薪水钱,生儿子没屁.眼的东西,没米做炊了合该上他家门前讨饭去。” 卖杂货的田氏也听说了这事,回家的一路上都在骂那司隶校尉。 才刚槐市来了五六个皂服市吏,她们原先只当来驱赶的,收拾了摊子要跑,却被他们敲锣叫住。 说是这几日不赶他们,做到六月十五,也就是六日后,就不许再来了,届时这处一早一晚都增派了市吏巡逻,若逮着了,不仅要罚没吃饭的家当,还得另罚一金,交不上罚金的便去做苦役。 一金,可就是一斤的金,十六两金,相当于六十四两银子! 谁受的起这样的罚金,那市吏敲锣在槐林里将消息告知了,小贩们听说,都丧声歪气的,说以后就不来了。 季胥也是这样的打算,没办法,司隶校尉比二千石,是高官,负责纠察京中及近郡犯法者,也包括主持京中的交通秩序,甚至可以持节拦住皇亲国戚的车辆,就是公主的车犯法走了城中的天子道,也照样能被他用大铁钩钩车拦截。 他不满这太学附近的仪序,要整改,势必板上钉钉了。 季胥想了,被逮住的成本太高了,一下子所有家訾都罚进去了,还了得? 不过还有六日,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季胥这几日仍旧热情满满的出摊,能赚点是一点,一面打听别的去处。 “女郎!给我来一份定胜糕!” “我也要!” “我要两份!” 次早,季胥远远就见自己那位置等了一排的太学生,都说要买那定胜糕。 “听说细柳仓陈子夏昨日夺得甲等,他向来是逢考不过的霉运,都是吃了你这定胜糕的缘故,我们的辩经场次都在今日,可不都等着来买了。”一买了两份的学子道。 “那些昨日试完,只得了丙等的,直后悔说没买女郎这儿的定胜糕呢。” 甚至还有富家子弟使唤小僮来买,递到马车里头去的。 “女郎,日后逢考,你可都得做这定胜糕来卖哪!” 一个站在摊前,捧了糕饼吃的学子道,他还另买了份藕粉圆子,爱不释手的。 “你们这样捧场,我也想长久的做下去,只是市吏来通知了,只能做到六月十五,我到时得另寻去处了。”季胥遗憾道。 细柳仓来的陈子夏面有喜色,要向季胥告谢,才来这就听说这一消息,说: “这是谁的令?你若走了,我们可怎么办?” 一时都百般不舍,也有发愁将来的学子: “素日这样买来吃,是多便宜的事,若这槐市不给做了,我们上哪吃去呢?” “就是,大市的东西也吃不起,这处经济,离太学又近。”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40节 “曹姑的饼,李郎的浆饮子,我看你们都是爱的,尤其胥女这糕饼圆子,我想日后我必定不能离了的,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亦说饭熟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这槐市,正是诸生饭熟食饮水之处,断不能就这样禁止了,咱们上书太常!留住槐市!” 陈子夏道,似是重现了昨日辩经的神态,手心不冒汗,腿肚子也不抽筋了,面有激动愤慨。 这话说的这些寒门学子都动心了,应和说要上书太常,留住槐市。 “留住槐市!” “留住槐市!” 第125章 话说金氏,原先眼馋田氏母女在槐市卖熟食杂货,也想让季止去那支个小摊卖粱饭肉羹的,却听女婿说那槐市做不了几日了。 一问缘故,原来是司隶校尉说那处“仪序失中,有失国典”,要整改,一应小贩概不允许在那卖东西了。 “司隶校尉?是什么官?与姊夫的市啬夫相较如何,他说禁就禁,咱们家可还能到那槐市卖熟食去?”季止才来不久,不懂的问道。 杜贤道:“司隶校尉比二千石,月俸百斛,我一个交门市三百石的市啬夫,最多得到消息比旁人快些,哪能插手槐市的整改之事,到底是女婿无用了,让外姑劳累许多。” 金氏听说,却是幸灾乐祸居多,说: “贤儿休说这样的话,咱们有交门市的位置,不指着槐市吃饭,隔壁她田氏一家,才要愁的睡不着了!想必一整晚都在烙饼呢!” 故而再撞见田氏母女打槐市回来,也不心痒难耐了,反倒说: “秋后的蚂蚱,没几日蹦头儿咯!” 起初田氏不明就里,还叉腰指着与她对呛:“你是兔子红了眼,是热地里的蜒蚰,热锅上的蚂蚁!打听别家挣了钱,急的团团转呢!” 金氏说不过她,只是别有意味的笑,甩袖进去了。 几日后田氏才知槐市要禁之事,总算回味过金氏那句话来, “这贱蹄子,恐怕早就等着看咱家的笑话了,女儿,近日可有打听着其他的去处了?” 季胥说没有,不过她仍存希望道: “陈子夏他们联合了一些寒门学子,明日将要上书太常,提议留住槐市,那文章我看了,写的情真意切,说不定真能成呢?” 太常位列九卿,中二千石,秩禄比司隶校尉的比二千石还高,仅次于三公,地位崇高,掌管礼乐社稷、宗庙礼仪,也兼管文化教育。 这些太学生们所在的太学,就隶属太常寺,最高长官便是太常,若太学生们真的能修书说动太常,这事兴许就有转机了。 六月十五这日,金氏只当隔壁要躲在家中不出门,对生计发愁了,一想到田氏这阵子田氏苦的脸上没了神采,她倒是越忙越有劲了,一早上起来蒸饭做羹,在院中叫唤季止: “懒驴上磨,还不快些,就等你了。” 出门和田氏母女迎面撞上了,见她们牛车上还驮了那些做熟食的铁家当,心想到时被逮了,罚上一金,别说赁一间屋子,就是长安大街头也没有她们的落脚地了。 心里正得意,傍晌却见她们囫囵个的回来了,甚至有说有笑的,车上家当一点不少。 她因着偷懒图快,昨日蒸粱饭的甑子没洗,就这样将粱米放进去蒸了,结果一大甑子的粱饭,放到傍晚竟有些馊味了,尤其是边上沾了昨日剩饭的那些,有吃出怪味要她退钱的,吵闹了半日,东西也没卖了,人也折腾的灰了神采。 见了她们母女二人欢快而归,大为不解,待女婿下值回来,忙叫住问了槐市的情况。 “什么?又不禁了!” 金氏听了,怨道, “这些太学生,不安生读他们的书,倒管起那些小贩能不能在槐市摆摊的闲事来了!这不是吃饱了没事做吗。” “既不禁了,明日让季止也上那卖去,多少赚些钱。” 她道,不过杜贤接下来的话,倒令她掂掇了起来。 “如今那槐市虽留住了,可也按正经市场来管理了,日出时分开市,日入闭市,每月要交市租市税,除了市租能便宜些,旁的和交门市也没什么区别了。”杜贤道。 以前是看在不要本钱,才使唤季止去,如今要收费了,金氏倒犹豫住了。 这太学,是全国唯一的高等学府,这些太学生,也是全国各地的儒生、 知识分子,他们联名修书,究竟是有分量的。 “如今这槐市留住了,这多亏你们了,来,将这定胜糕拿着吃,我请客。” 陈子夏并些学子们从槐林经过,怀里多出许多小贩热情塞的吃食,季胥也塞吃的给他们。 陈子夏又是作揖,又是要给钱,一时手忙脚乱的,惹得周围都笑了。 季胥也对他作揖,笑道:“不要你的钱,拿着吃罢。” “你们保住了营生,于我们学生,也留住了饭食饮水的好去处,两厢便宜的事,这钱还是得给。” 陈子夏倔的很,依旧将钱如数给了季胥,才肯走。 如今这槐市虽说要按位置收钱,但到底是个小市,太学的人数高峰时也就近千人,不比陵邑数以万计,每月的市租钱是三两,是交门市的三分之一不到,市税则同样的收二成。 也还划得来,能接着做下去,大多数小贩都交钱继续做了。 这槐市也大变样,小摊如今都是一列列的,有秩有序。 每个小贩都划了一片区域,要负责区域内的卫生。 至于各家的牛或驴,不能像从前似的乱拴乱拉了,都统一拴在一片区域,牲畜的粪便也是每日傍晚散市后清理,看着比从前整洁多了。 季胥如今定胜糕卖的如火如荼,除去每月三两的市租,也就是租这个位置的钱,再除去二成的市税、买食材的本钱,每月还能赚八两。 当然,这并不算她们一家子半夜就起来忙活的人工钱,总之能赚八两还是划算的,因此她还在槐荫下的老位置,交市租继续做,田氏的杂货摊也还在做。 这日,槐市散后,轮到季胥清理拴牲畜地方附近的卫生,田氏记着这事,早过去替她做了,不要她沾手。 她这里收摊晚,卖完这最后一份的藕粉圆子,正收拾了要去找田氏。 只见太学里打马过来一行人,个个宽衣博带,金冠玉环,天边烧红的余晖下黄尘漫天。 好在是收摊了,这些东西回去都得洗刷,季胥也就简单用布匹遮了下,以袖掩面等他们过去。 谁知倒停在了摊前,其中一个圆盘脸,中等身量的学子,拉着缰绳使马绕着她的小摊游走,从怀里丢下一包没吃了的糕饼来,说: “什么定胜糕,我吃了你的定胜糕,辩经倒得了丙等,你怎么说?” 季胥向地下捡来看了,那碎了的确是她做的定胜糕,近来是有些小僮仆来替他们主子买去,图个好意头的,她捧着这沾泥的糕饼道: “就是太上老君的仙丹,也不能包治学生考丙等呀,何况只是这小小的糕饼。” 一说丙等,招的那些围着的纨绔们都笑了,面前这个质问的,脸一下红了。 他也不是别人,正是那司隶校尉之子,姓石名益,他父亲的八字之言,被太常驳回了,在官场闹了笑话,他心里有气,听说那细柳仓的陈子夏是舍不得这女娘的摊子,才联名寒门学子修书留住槐市,在太学里羞辱了陈子夏一番,还不放过季胥。 将马鞭指了她道:“那你平日里说的是什么辩经定胜!都是哄人的?你若不说出好听的来,看我不砸了你这摊子!” 季胥忙道:“不能砸!糕饼取了定胜的名字,这样说是图个好寓意,我何尝不想郎君们能考个甲等,只是……” 一说只是,那些成日斗鸡走犬的五陵子弟倒憋不住笑,为首的晁五郎拱火道: “石呆子,这灶下厨拐着弯说你笨,不怨她的糕饼,你竟听不出来?” “不敢不敢。” 季胥捧手道,是真担心她的摊子被砸了,这些五陵子弟,哪个背后不是豪门望族,各处的高官,真砸了她的家当向谁说理去。 因好声好气的道:“……只是名字究竟是个名字,不能全心当真了,就说那关中名菜五侯鲭,说到底,里头也只是鱼与肉的杂烩,菜里并没有五个侯王哪。 长安九市里卖货的小贩,哪个不说点好听的来哄客官们开心呢,买此瓶者,居大市,封侯封王,甚至升仙的话也说的。 郎君这样耳聪目明之人,丙等终究是一时失误,您有这份心性,何愁没有甲等的时候?实在犯不上拿这糕饼置气。” 说的他们听进去了,也有点头认可的。 那石益本就是丙等的水平,特来找茬的,听她一夸,倒有些飘飘然了, “是了,想他逢考不过的陈子夏都能得甲等,我有何不能?” “正是正是。” 季胥恭维道,送他们一行人打马走了,甩着袖子赶灰尘。 田氏扛了一袋牛粪来,见那些华服子弟打这过,还当是个大生意,听季胥说了,才知是来找茬的,对着那漫天滚滚的尘土詈骂。 总之人已经走远了,由田氏骂几句泄泄火也好。 母女俩将垃圾丢在覆盎门附近的一个大坑内,驾车回家去了,路过交门市,田氏问她渴不渴,到里头买了一升清甜的桃滥水给她喝。 城墙壁影切割了这繁华的京师,在弃灰坑里翻找东西的浪人,见田氏丢了大袋子东西下来,拿棍子杵了杵,转头去翻别处了。 “说富、乐、未、央。” 早在五月时,巷口桑树上有鸲鹆筑的窝,季凤攀上树,捉了只羽翼刚刚丰满的小鸲鹆来养,也就是俗称的小八哥。 先时季胥在槐市淘了只旧鸟笼来,她们每日的喂食喂水,如今笼子放在水盆里,小八哥在里头嬉水,凤、珠、小幺围着,正教它说吉祥话。 “富乐未央!”小八哥在笼里蹦跳的道。 “阿母!” “阿姊!你们回来啦!今日累不累人?” 见她们回来都拥了上来。 第126章 “不累人,”季胥道,“你们在家可好?” “好着呢,二姊带我和小幺,还有大牦兄、皮儿弟弟,小花妹妹用竹枝网了好些蜘蛛网,到各处去沾蝉了,沾回来好多!” 季珠脸上晒的红扑扑的,瞧着个头高些,皮肤也略黑些,但胳膊腿都养的肉嘟嘟的。 小幺如今不长头虱子了,两边用红头绳绑了丫髻,一对大眼睛,瞧着乖巧又可人。 她们今日去捕蝉了,如今在这看小八哥嬉水,分外的开心,小幺不会说话,但是会拍手,围着季胥蹦跶。 季凤道:“那些捕来的蝉,我都做成蝉脯了,加了胡荽,咱们就着粟米粥吃。” “哎呀,你都做好了?瞧着真好。” 季胥掀开案上防蝇虫的竹网兜,扑鼻的蝉脯香,只见那粟米粥是提前煮好的,一点不滚烫,如今都放凉了,这大热天在槐市对着炭火一日,吃别的都没胃口,唯独来上一晚凉凉的粟米粥,最是舒爽。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41节 那小八哥的笼子挂在房檐下,她们洗了手,都向案坐在席子上吃了,田氏手里摇着把大蒲扇,季胥坐在她边上,一阵阵的风,凉快极了。 这蝉脯是西汉受欢迎的一种吃食,季凤在家乡时就会四处捕蝉来做,以前穷,这多少算个荤菜。 将蝉捶打之后,在火上炙熟了,将肉撕细了,加些酢浆之类的调味,最后细细的切上一把胡荽,也就是后世的香菜,拌在里头,酸辣酥香,生津开胃,就粥吃最合适不过。 季胥一开始也怕吃这蝉虫,后来多吃两回,习惯了,反倒觉着好了,足足吃了两大碗粟米粥,解了暑气。 她们将这车上的家当拿下来,用皂荚水洗去了油渍,洁净的布抹干了水渍,罩了盖子防着虫鼠攀爬。 连车上落的灰尘也抹了一遍,这车瞧着虽旧,倒是极干净的。 忙完了又出了身汗,便提了水去厢房边上一间小耳房里洗澡,这一大瓮的水,是提前注满,放在院中晒热的,直接洗还烫人,得兑凉水,足够她们五口人洗澡。 季胥还洗了个头,她头发到腰间的长度,又厚又多,季凤帮着在背后拿帕子给她绞头发。 大热天她倒想剪短些,但如今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对头发是很看重的,割发剃头甚至是一种对罪犯才有的刑罚,也就是这会儿所说的“髡 毛发”,是一种极度受辱的方式。 大街小巷看不到短头发的人,有的甚至从出生就蓄发不曾剪过,若她不梳发髻,顶着一头短发出去,要被当作异类看待,被人揣测是不是犯了罪,买卖也不好做了,是以也不好剪了。 “京中女娘都喜好梳堕马髻,我给阿姊也梳一个,是那刘老姑教我的。” 对门的刘老姑年轻时做过富贵人家的梳头娘子,后来上了岁数,老眼昏花了,才在家歇着,大牦、小花便是她的孙子女,常伴着一处玩耍。 刘老姑打趣说二凤生了双巧手,能摘果儿能捕蝉,还会梳头,就是拿不了笔来写字。 同样的字,她写出来就和鸡爪子似的,季珠倒写的端端正正。 只见她先用巾子绞干了发,篦子细细的梳顺了,抹些桂花香的头油,才上手挽了起来。 这堕马髻拢结在背后,中处结束丝绳,状如马肚,堕挂在肩后。 “真好看,阿姊这头青丝,梳这堕马髻真好看,越发显出雪白的面庞了。” 季胥揽镜照了,这铜镜田氏也卖,因此家中是不缺的, “梳的真好,凤妹的手真巧,梳这样的堕马髻,倒比平常的椎髻要凉快许多。” “小珠和小幺的头发都太短了,我想玩一玩都梳不成,阿姊,我还会梳那结髻在头侧的,不贴脖子,要更凉快,你再让我玩一会子,好不好?” 她好玩这样乌亮的长发,巴不得给阿姊梳各样的发髻,簪上她买来的头花,打扮的漂漂亮亮。 左右也坐在院中纳凉,季胥由的她折腾自己的头发,拿了卷《仓颉篇》,并一只炭笔来,在地下写写画画,教她们认认字。 季凤见字就头疼,这会顾着编着头发取乐,说: “哎呀,太阳落山了看不清,明日我再认。” “这丫头是浑忘了又寻借口呢。” 天擦黑了,去巷子里磕闲牙的田氏回来了,带回来两个别家给的甜瓜,笑了道,让季凤拿去湃在水缸里,明日切了吃。 “这长安的夏,倒比老家还热。” 安寝时,田氏打着蒲扇道,她们这炕上铺的凉席,都是女娘也不防什么,图凉快只穿着抱腹和亵裤睡的。 田氏点灯在她们睡着的孩子身上照了,看清了道: “啧啧,二凤和小珠身上热出痱子来了,像极了你小时候,也是一热就长痱子,如今大了倒不长了,小幺倒好,小时也不长这些。” 季胥记得有这事,那时田氏在牛脾山背了块大石头来家里,让她前胸后背翻面的贴着石头降温,别挠那痱子。 “那时阿母是不是用一种草煮水给我洗澡? “是叫小鱼仙草的,这城郭闾里也不见山头,明日我上药肆问问可有卖的,煮了来给她们洗澡,这痱子生了痒人,挠破就不好看了。” “听说东市里有方目纱卖,纱薄如空,观之如网格目视,故称方目纱,我见有些太学生们就穿这样的料子做成的禅衣,倒是极凉快的,明日女儿去打听打听价钱,若是还划得来,咱们也买一匹来做夏衣穿,也就不捂着生些痱子了。” 次日,这晒干了的小鱼仙草买回来了两斤,方目纱一时没买成,太贵了,一匹得好几十两银子。 难怪只见那些五陵子弟穿,季胥猜到这料子名贵,没承想薄薄的料子,贵成这样,在布肆里问了问,田氏赶忙的拉她走了。 “当是金子织的?贵成这样。” 后来就用普通的麻纺细布,做了两身夏裳,料子轻薄,将就着也还穿的住。 闷热了数日的天气,这日落下一场大雨来,瓦檐的雨落如结绳,这大雨倒是让天气凉快不少,可却将人困在家中,不能去槐市出摊。 田氏倒尿桶回来,解了蓑衣帽道: “那金大妇母女倒是雷打不动的去交门市做买卖了,到底交门市那样遮风挡雨的列隧要好。” 槐市是在槐林中露天的,大太阳还能躲荫,刮风下雨就没法子了,身上能穿蓑衣,可小食摊没法遮住雨,如今可没有后世那样的铁骨大伞篷; 再个,下雨路上泥泞,也影响太学生出来买东西吃,他们干脆泡点干粮肉脯就对付一餐了。 这摊子支不起来,每月的市租照样要交,耽误一日功夫,都是白花花的钱,难怪田氏心急了。 这场雨歇歇接接的,连下了三日,田氏骂道: “这鬼天气,夜里不下,专挑白日下,那槐林的泥地,还要晒几日功夫才能干呢。” 槐林道每日打马驾车过的,人车如流,雨一淌,车辙印、马蹄印,水洼泥淖,哪还有一块好地方,就是那些徒步的太学生,都得穿木屐子,将裤腿挽起来过路。 季胥母女趁雨小,去了一次,反将车陷住了,耽误半日工夫,填石铲沙,才拉出来,回去时东西也没卖了。 雨越发大了,斜斜的往人脸上劈,这一路上,遇见不少陷住的马车,都是怨声载道的。 从城南到城北的安陵邑,身上都让雨浇透了。 金氏母女自交门市回来,那地方近,且市里建有列隧,并不曾淋着,见她们母女缩在车上雨打鸡似的,在背后拍手发笑,说: “瞧瞧她们淋的!落汤鸡似的!真该!还是咱们交门市好,日头晒不着,雨淋不着,嗳呦!” 才说嘴,自己就从车上跌下去打了个滚儿。 原来是季止不大熟驾车,不注意轮毂磕在石头上,颠了一下,金氏顾着笑话别人,没坐稳叫颠下来了,滚了满身的泥水。 田氏听着动静回头,轮到她发笑说该了。 “这就叫报应!” 让这金氏在背后一路笑话自己,该。 这日,雨仍旧不住的下,田氏却满脸喜色的回来,拉了在门口拣稗子的季胥道: “交门市有一家不做了!” 季胥也一喜,忙问细则,原来是那家人要回老家定居,这列隧里的铺位便空了出来,不过那位置在人流大的道口上,看中的小贩有许多。 “因着那一条只能卖肉食,那位置原先也是卖肉脯的,倒筛去许多人,还剩两家在抢。” “肉食?” 季胥想了想,“女儿也能做肉食去卖,咱们若能赁下交门市的位置,就不用为天气所困了。” 田氏也是这样想的,“槐市那处,天晴时就由阿母带着二凤她们去卖,两处兼顾,快些攒够买房迁户的钱。” 隔壁的金氏,也相中了这好位置,和她女儿季元嘀咕道: “家里如今的位置偏,不比那处在市中心,你叫女婿使使力,将那处空位私下里给自家,咱家也是卖肉食的呀,若得了那处,每日买卖岂不翻番的做?” 第127章 夜里,季元将这事与杜贤说了,杜贤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要外姑做做样子,择日与他们相争的三家比试比试。” 交道亭市在城南的便桥东头,也是长安九市之一,这市场主要是商贩屠夫们卖活禽生肉的,这里络绎不绝的从各大田庄苑囿运来的牲畜野禽,活鸡、活鸭、大鹅、猪、羊、兔、斑鸠、鹧鸪、大雁……动物叫声此起彼伏。 不仅东、西大市的酒肆食肆到这处买生肉,就是三辅地区的官署,也少不了找这处供应活禽。 因此空气里充斥着一股子腥气,是宰杀牲畜时,用滚水浇烫毛皮散发出来的。 地下随处可见架着大釜在烧热水,满地的鸭毛鸡毛,庖丁的案脚边湿漉漉的,这也是当初季胥到这里看了,没在这摆摊卖熟食的缘故。 “来这儿做什么?就是买肉,交门市也有呀,怎么跑这么远。” 田氏还当她买肉自家吃的。 季胥道:“我听曹姑说,这处花样多,且便宜些,才跑来这的。” “老伯好巧的刀工,宰了这些鸭子,不知都是送往哪处的?” 只见一处屠案前,一个身穿圆领衫,头戴绿帻的庖人,须髯花白了,手劲却足,将这些拔了毛的鸭子开膛破肚,内脏一个盆,鸭掌一个盆,还有鸭头一个盆。 那些肉多的鸭身子,都教一次性用一个青铜大簋装 着,搬上车了。 “如今老咯,坐久了腰酸背疼,不顶用了。”这老伯道。 据这庖人老伯说,这些鸭身子是供向城内东市一家有名的食肆。 季胥见过那家会卖一种炮制的鸭肉。 炮,也是如今一种烹饪方式,是用泥巴裹着肉,放到火里烧制,取出来圆鼓鼓、外表是一圈干涸的泥巴,有点像后世叫化鸡的外观。 敲开来,内里是金黄油亮的整只鸭子,那家给取名叫“赵氏炮鸭”。 一说炮鸭,都说赵氏炮鸭滋味最妙,外酥里嫩,京中一绝。 季胥猜着,这鸭脚与鸭头部分油脂薄、肉少,在火中炮制容易焦黑,影响卖相,故才这样斩了另放。 “这宰好的鸭子七十钱一只,你要买,去找那个年轻贩子,买的多还能给你饶些价钱。” 老伯指的是一个专做牲畜贩卖的商贩,这庖人老伯就是他雇来杀鸡杀鸭的。 凤、珠、小幺在院中给那片胡荽、小葱锄草浇水,这是院墙脚下两尺宽,两丈长的一块地,安家之初,田氏便用小锄给松了土,栽种了这两样菜蔬,勤快的浇水施肥已经养活了,日常要吃随手就能摘,比外面买的要好,外面买的天气热,经不住放。 胡荽并不娇贵,一旦成活了,就能长的茂盛,如今这处绿油油的,极好的长势。先前季凤做蝉脯用的胡荽,就是在这拔的。 “二凤!交门市开市了!钱家的一对姑媳在那个空位置开张了。”对门的大牦在外喊道。 季凤忙的推了院门出来,问道:“她家卖的什么?生意如何?” 说的是交门市市中心空出来的肉摊,除了自家,另有钱、郑两家也相中了。 市吏说,三家先后各择一日,在这摊位上卖自家的熟食,哪家挣的钱多,这位置便赁给哪家。 对于官家的交门市来说,自然是喜欢赁给生意好的小摊贩,卖的越多,每月能收的市税也就越高,是以多家相争时,便出了这个法子。 昨日那郑家已经卖了一日,卖的是炙肉,她们这群孩子都去看了,兴许这郑家是生面孔,生意不如周围那些做久了的。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42节 季凤这心里,自然是希望别家冷清,自家的热闹,才能赁到这好位置。 今日轮到钱家。 忙忙的和大牦他们赶去交门市看了,只见摊前停住不少的百姓。 “肉酱!钱姑肉酱!” 这对姑媳先前是在西市卖的,因那处市租高,才想搬来交门市,因此这肉酱是有口碑的,吆喝几句就有人来买。 那对姑媳在里头忙活,这里来捧场的客人,不乏她们这对本地姑媳在长安的亲朋好友。 季凤见这钱家卖的火,一时有些忧心自家明日的买卖。 “明日就轮到你家了,你家卖什么?”回去时,大牦问她。 季凤道:“阿姊回来了才知道,甭管卖啥,明日可得来给我们捧场哪,就是孩子们没几个钱,捧个人场也好呀,下次我沾的蝉都给你。” “我叫上前门的皮儿、旺儿他们,明日伙着去市里玩!”大牦道。 这里凤、珠、小幺三个,与他们兄妹挥别进门了,见自家的牛车在院中,两边轮毂都是泥,不知驼了什么回来,车板上面湿漉漉的血水。 “好大一袋的东西,里头是什么?” 季凤见厨房一口鼓囊囊的麻袋,一解开来,先是扑鼻的腥气,看清了,里头都是些鸭脚、鸭脑壳、猪肝。 待田氏洗净一口大陶盆,整袋倒出来,下面还有些猪蹄、猪耳。 “这是咱家明日要卖的东西?” 季凤见这样多的量,因问道, “这猪肝是做成切肝来卖?可这些鸭头鸭脚做什么?就是烀烂了,也没什么肉呀,白白的浪费了柴火。” 田氏将这些在交道亭市买来的杂碎分门别类的拣在各个盆里,说: “你阿姊有个新吃法,叫做卤,是别处都没有的。” “卤?” 凤、珠两个异口同声道,小幺也稀罕的睁大了眼。 “是了,釜中熬的大骨汤,就是为了做卤汁的。” 季胥自里屋打帘出来道,她想过了,这处位置只能卖肉食,就做些卤货。 槐市那处都是太学生,怕在堂下呼出浊气冲撞了博士先生,不好吃这样的重口之物。 这交门市里游逛的,以倡优乐人、市井子弟居多,想来这样咸香回甘的卤味,用来下酒是再好不过的。 只见她手中一个小簸,盛有茴香、桂皮、花椒、香叶等等一些季凤说不来名字的香料。 这些都用一块崭新的巾子,在沸水中煮过,包起来挽了个结。 当然,卤汁中的葱姜、油盐酱糖是另放的,如今的酱种类丰富,以豆酱为主,但都不如后世的酱油色泽浓郁。 因着季胥要做的是红卤,与白卤最显著的区别就是色泽之分,红卤适合卤内脏下水、鸭、牛肉,做出来的卤味棕红发亮,酱油是很重要的一味定色之物。 但如今的酱都达不到后世的标准,因此季胥是自己炒的糖色,另添了少许在酿酒时会用到的红曲粉,在卤汁中熬制。 这里季胥在配料、熬卤汁,田氏则领着孩子们在清洗杂碎,这可是个琐碎活儿。 按照季胥说的,猪蹄要烧火燎毛,刮净蹄趾间的黑皮; 猪肝要小心的摘除胆囊,千万不能弄破了,否则猪肝容易发苦;猪耳则要翻开褶皱处来清洗,刮干净毛根; 至于那些鸭头,更是要洗干净鼻孔的粘液,尤其上面会有一些细碎的毛茬,要拿锋利的小刀细细的刮,实在不行的就在火上烫一遍,还得劈成两半,浸泡了去血水;那些鸭脚一个个的剪去老茧、指甲,亦是不在话下。 因着家里卖熟食,用水多,足足有五口大水瓮来储水,素日买水也都赶了牛车去驮,今日洗这些杂碎,水都用尽了,田氏还驾车去拉了一趟回来。 刘老姑见状道:“做什么好东西呢?” 田氏笑眯眯道:“卤货,做好了送来给您老尝尝,明日可得去交门市捧场呐。” 一会儿工夫,桑树巷的人家都知道了,季家要做一种叫做“卤”的吃食。 “卤?哪里来的吃法?”金氏做买卖回来,在巷口听说了道。 “听说是胥女自个儿琢磨的,为着赁到交门市的空位子,下了功夫的。”一家妇人道。 金氏听说了,不以为意,仍旧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 季凤她们洗完这些杂碎,头也昏了,眼也花了,手指也泡的发白发皱了。 “嗳呦喂,我的腰快断了。” 季凤倒了最后一盆血水,老太太似的扶门呻.吟。 田氏汲水回来道:“小女娘还没长大呢,哪来的腰。” “这后背酸的不行,不叫腰该叫什么?”季凤道。 “二姊话里都说了,叫后背呀。” 季珠笑道,她与小幺也没好到哪去,站起来都动弹不得,腿里像有蚂蚁在钻。 她们洗漱了睡觉时,手上还是一股挥之不去的腥味,彼此嗅一嗅,在炕上打滚发笑,想到明日这些东西要拿到交门市去卖,满心的期待。 季凤道:“阿姊说的卤,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不知明日好卖不好卖。”季珠担心道。 因着如今天气热,这些杂碎都是傍晌现买的新鲜的回来,处理干净了镇在凉水中,鸡鸣时分,季胥才起来卤制。 赶着早市去卖,从早到晚,不至于放味了,她将泡出来的血水最后一次倒了,渐次的将杂碎焯水,放进釜中去卤。 特地换了口厚实的陶釜来当卤锅,因着散热慢,卤上一个时辰,卤汁不易蒸发。 为着更好入味、防止粘底,不时的要搅动,凤珠她们是嗅着香味醒来的。 只见这卤出来的杂碎一点腥味也无了,色泽红亮,季凤啃了一个鸭掌,只觉着味深入骨, “原来这就是卤!真香!” 田氏也觉着极好,“如今京中好吃炮鸭,这鸭头和鸭掌也用不上,便桥东头多的是,价也贱,就是猪下水,也比猪肉便宜呀!还是我女儿聪明,知道卤这些个杂碎来挣钱!” 这鸭掌买来才二钱一个,鸭头四钱,就是市面上多见卖切肝的,生猪肝价也不贵,一片七八斤的猪肝,也不过二十钱,这其中,猪蹄最贵,进的也少,拢共六个。 其实季胥倒想卤些牛肉来卖,但如今牛肉价极其高,就是长安这样的富贵地,普通百姓也吃不起,不适合做市井吃食,才在便桥东头买了这些杂碎下水回来,起初田氏还觉腥气,卤好一吃,抿着骨头,直说女儿这点子极好。 “有这样的好东西,咱们若能在交门市赁了铺子卖卤货,那银钱还不大把大把的来?” 第128章 因昨儿夜里还在下雨,槐市那处必定满地的水洼,要晒上一两日,才能到那处去出摊,是以今日全家都去交门市卖卤食了。 这卤好的杂碎,都用双耳大陶盘分门别类的放好,行车途中盖好盖子,至于这卤过杂碎的一大釜卤水,季胥也都 撇去了浮沫,在灶上盖严实了保存。 季凤起初还可惜道:“这大骨头熬的卤汁,这样的天最多放到明日就秽臭了,吃了闹肚,不能用了。” 听季胥说:“三伏天里早晚煮沸一次,便能天长日久的保存。” “当真?还有这样的好法子?” “不哄人,若是到了冬天,隔日煮一次就成,每次要卤杂碎时,适量的添些香料,这卤子用的越久,卤出来的东西越香呢。”季胥道,老卤便是这么来的。 她提前备好了一块黄松木板,提笔写道: 季氏卤食。 鸭爪,四钱。 鸭头,八钱。 猪肝十钱。 猪耳十六钱。 猪蹄二十钱。 鸭爪和鸭头是论个卖,后者则都是论份卖了。 猪肝她买来是一整副,切成四片来卤的,客人要则买一片去;猪耳则是半只耳朵连着些猪脸肉为一份;猪蹄是一劈为二,半个为一份。 这价钱都是提前与田氏商量好的,对于自己这笔字,季胥的说法是在宫城内,一个好心的太官教了她一阵子,后来妹妹们读蒙学,她在家也读书练字,才写成这样。 好在田氏不通文墨,信服了,甚至说: “这都还是其次,这字就是那些苦读多年的太学生见了摊前的木牌子,也没有不夸的,足见是我女儿天分好,才多久就有这样的功夫了,若也能治学为官,少说是三公九卿级别的!” 听的季胥一阵心虚,总之田氏信服了就好。 她如今的厨艺,也推说是在宫中为奴时偷学的,田氏没有不信的。 甚至到外头去说,她女儿在娘胎里就会拿厨铲了,是得神仙指点过的,打小就有天分,如今这“卤”,都是她女儿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别人越夸她女儿有能为,她越是受用。 一家子穿了不怕水的木屐子,向交门市去了。 田氏驾车,季胥坐在车前,后面放的是盖好的双耳陶盘。 她们孩子不好坐,跟着车走过去,一路都兴高采烈的,叫唤道: “卤食,卖卤食欸——” 巷子里的孩子们闻声而至,一路伴着吆喝,惹的路人问: “卤食?何为卤食?” “季氏独门卤汁浸煮为卤,吃着香透里肌,咸鲜回甘,鸭掌、鸭头也有,猪肝猪耳猪蹄也有,妹妹买回去,就酒下饭都是极好的,我的这些孩子们,也都是爱极了的,吃了追着还要呢。” 田氏说的那妇人动心了,当街就说要看看。 “我家那口子好吃猪肝,每年都要做十来斤的腊肝,就是外头的切肝也不知买了多少了,倒不曾吃过卤肝。” 田氏前后张望了,将车勒停在路边。 季胥用匕首片了点卤猪肝给妇人尝。 这妇人细嚼了,只觉入口即化,未咽先滋,点头道: “这卤肝好,给我来一份!”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43节 季胥的手是洁净的,搬了刀俎来,现切了一份,盛在妇人的食箪里头。 这附近百姓到交门市去买熟食,都会自己携了食箪,就是遇上空手的,季胥也有备一些东郊灞桥买来的黄麻纸,但这纸粗糙,不防汁水,带了食箪的都不好用这个。 “哪个让你们在路边卖的!” 只见有皂服市吏来赶,好在她们也卖了这一份,田氏一面说些好话,一面驾车走了,吆喝着进了交门市。 这处是长廊式的列隧,总的有四十重,隧道中罗肆成百上千。 交门市的特色便是大食肆少,以市井小食居多,煎鱼切肝,韭卵炙豚,醴酒乳酪…… 那些坐拥大廛室,也就是库房的大贾们,多是山南海北贩卖货物的,他们货积如山,低买高卖,有六谷五蔬、金银铜器、绫罗布匹…… 这会刚好击鼓令市,渐渐的进来人,她们一家到了市内。 只见那郑、钱两家,早都在那摊子附近,等着观望了。 她们将这些双耳盘摆在案上,牌子立在摊前。 郑家生意冷清,已经无望租赁这位置了,来这凑热闹的,问道: “这上头写的什么?” “卤食,我家是卖卤食的!” 田氏道,不等细问,便卖力的吆喝起来, “卤食欸!卤猪耳猪肝猪蹄——鸭掌鸭头——走过路过,瞧一瞧看一看欸—— 价钱公道,滋味美妙,小孩吃了不哭不闹,大人吃了酒满杯,老人能不能吃?老人也能吃,吃了饭七斗!力大如牛!” 说的一圈人都发笑,就是不买,也要站住听上一会。 季胥趁着田氏说笑话似的吸引人的工夫,各取些卤食片成小份,用签子分给看客品尝。 “你怎么给我们吃凉的呢?” 钱姑也伸手得了片猪耳,故意唱反调。 “这卤食本就是热制冷吃的,就是现卤上热的来,也是要晾凉了再改刀装盘。”季胥道。 “哦,就和切肝似的!” 人群中有百姓应和道,他们拿到这卤食,酱色红亮,送进嘴里嚼了。 “嗯!味深入骨!” “不错不错!” “炮鸭煎鱼烂羊胃,炙兔鸡熬鼋鳖羹,什么新鲜的我没吃过。” 一个须髯银白,手持折扇,身着半旧长袍的老叟从这处穿过,不以为意道。 “是程公他老人家回来了。” 这年过六旬的程公也是安陵邑人氏,曾为尚书令,因无心居官而主动退职,云游四海。 “您老人家从云游齐鲁回来了?那地方风光可好?” 这老叟虽为士大夫,却不讲究“千金之子不入市”,好在一些市井热闹之地游览,因此这附近百姓多有认识程公的,还能与他说几句话。 “这程公云游各处,尝过千百种吃食,就是蒙上眼睛,也知道这菜里加了什么佐料。” “这卤食,您老人家在外地可有见过?” 程公道:“虽未见过,却也能猜着了,不过是浸煮而来。” 这程公的目不斜视,令大家议论纷纷,季胥听说了,主动道: “程公说的不错,可浸煮只是其一。” 说的程公站住了,只听她道: “其二是独门卤汁,我这独门秘方的卤食中,有二十八味调料,程公来尝尝看,若能说全了,就当我将这方子当场公之于众。若不能说全了,也无妨,每说出一味,便给程公免费奉上一日的卤食,任由挑选。” 这话一说,周围都沸腾了,越传越开,驻足的人也越发多。 “季氏卤食开张第一日就要公布方子了!” “卤?什么新鲜制法,咱也去学学!” “快去看看!” 程公倒觉有趣,点头说好,尝过季胥递的,捻须点头似有赞赏之意,说了两味: “盐、酱。” 听的大家摊手,“说了白说嘛,盐酱乃百味之首,程公您这舌头细品品,可还有别的调料?” 这卤食他们吃着滋味独特,自然都想窥得方子,自己也能卤了来卖。 “是了,盐酱是有的。”季胥道。 葱姜蒜子饴糖这些程公也都说了,不在话下。 只见他渐次的尝了,开始说出些不寻常的调料: “茴香。 丁香。 桂皮。 香叶。 花椒。 山奈。” 每说一样,季胥点头了,人群里便拍手称好。 “好!” “好!” 听的稀罕不已,才知一些药用之物竟也能做香料,若非程公,他们哪能知道。 田氏心急了,拉了季胥悄悄的道: “你这会子倒老实,认下做什么,他说对了你也摇头便是了,要真叫他说全了,那还了得。” 其实这程公只要说了,甭管季胥认与否,有心信了程公的便会去试,她赌的就是程公不能将这二十八味说全,反聚了这些看客,赚足了人场与名气。 “橘皮。” 这味橘皮,程公是连尝了好几块猪耳才吃出来的。 “橘皮?竟也能入味?” “十三味了!程公!这里头还有什么?” 四周人心激动的道。 凤、珠她们这些孩子,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别说 了,别说了……心里祈祷道。 “橘皮说着了,程公先喝口水漱漱口,再尝尝这卤肝。” 季胥倒是不慌不忙,还给人倒水切肝。 程公细细嚼了,沉思半晌,摇头道: “是老身技拙了,这里头滋味交缠,倒说不上来是什么。” “您老能说上这些,已经让我一家心惊肉跳了,说好的,免费给您奉上十三日的卤食,您随意挑,我不收您的钱。”季胥笑道。 程公倒不差买熟食的钱,好的就是这样品玩的意趣,捻须点头道: “好!好!我回去细尝了,定将你这二十八味品全了!” 各挑了一些,摇扇去了。 程公一走,看客们蜂拥而至来买,有觉着味好想吃的,有私心想尝出余下十几味的,自己取而代之的。 季胥摊前一时车不得旋,人不得顾,后来还排上队了,队伍都到市门口了,出摊不到半日工夫,全卖光了。 看的钱家姑媳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她们算了,季胥这车东西,少说也卖了二两银子,比她们卖肉酱挣得多,且她这还有许多没买着的。 那些空手而返的说: “明日可还来?” “这摊子还没租定是你家的?” 听季胥说要看三家的谁卖的多,才有定论,买家都希望她得胜,这附近的小贩,自是希望她这样抢生意的别来。 季胥她们请点了钱,将数目报给监管的市吏,市吏也点了一遍。 “怎么样?是我家卖的最多吧?” 季凤心切的道,她前两日来看了,郑钱两家的生意皆不如自家的,因此心里很是盼着了。 两个市吏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道: “是你家最多,不过,还有一家也相中这位置,明日要卖,你家居多还只是暂时的。” “谁家?先时也没说呀,还有哪家要卖?”田氏道。 “喏,那家卖粱饭肉羹的。” 只见市吏指的那处,是角落位置的金氏,她冷眼看了半日那处卖卤食,生意好的不得了,越发想得到那位置了。 第129章 次日,金氏母女便在这中心位置卖起了粱饭肉羹,因她女婿是这交门市的市啬夫,旁的小贩对她多有恭维,说: “这样的好位置,合该金大妇得了去,她若不得,别的什么肉酱卤食,就更加不配了。” “就是,我吃着这粱饭肉羹的好味道,全长安也没有第二家了。” 哄的金氏眉开眼笑,一面和人吹大话,一面到人家那顺了点吃食回来给季止解馋,酨浆饮子、煎鱼、芋子饼,两只手拿满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44节 “记着多少数,来日一并给了。” 金氏这样说,那些小贩也不敢收她的钱。 “不必了,不必了,不值几个钱。” 怕月底时被市吏针对,狠狠敲一笔竹杠。 季止别扭的捧着这些吃食,说: “阿母又不给人家钱。” 金氏拧她一把,骂她笨,“白得不好?还给啥钱,嫌钱多烧的慌哪。” 这煎鱼芋饼香味霸道,季止到底嘴馋,全吃干净了,连手指都舔了一遍。 只见她梳着一对双丫髻,身穿半旧不新的酱色衣裳,这还是最早从家里带出来的,捡的季元的,穿着都小了,金氏又给她改大了。 从前在邯郸姨母家,姨母也给她做了两身银红的绣花裙子,还给买了绢花头绳,要她在长安时穿。 金氏叫她收着,逢年过节再穿,卖熟食穿那样好的裙子,白白糟蹋了。 那裙子鲜亮好看,季止哪放的住,强穿在身上一次,只是她穿惯了土衣裳,穿裙戴花反倒不自在,扭手扭脚的,最后还是穿回了这身旧衣裳。 吃完东西,趁着金氏不留神,她到钱匣子里,摸了两个钱出来,暗暗的藏在自己袖子里。 金氏在这处做买卖,只觉着哪哪都好,视野也开阔,人也多,嘴又甜,比原先那处,四周都是买菜老翁好的多,越发觉着自己有个好女婿了。 “不是四两的肉羹?就这点肉,哪值四两,还是汤多肉少,你这生意做的越来越不厚道了。” 买熟食的市井百姓并不买金氏的账,举着食箪里的粱饭肉羹,叫嚷开来。 “一直都是这样,肉羹肉羹,还能只给肉不给羹汤?肉多了反而腻味,就是要汤汁浇在饭上才好吃。”金氏强辩道。 “你这妇人,少给了肉,还一箩筐的歪话!我也不与你费口舌了,要么再舀一勺肉给我,要么将钱退给我,这东西我也不要了。”那男子道。 金氏叉腰道:“到了你的食箪里头,反说不要了?你也要多一勺,他也要多一勺,我尽倒贴给你们了,这生意还做不做了?你再给些钱,我才多给你一勺。” 她自信自己这肉羹滋味好,就是肉少点,汤多点,也照样有人来买,并不输给这男子的要求。 那男子不肯给,当市与她吵闹起来,还赌气将那食箪砸在她摊前了。 金氏叫招手那些市吏来,要将其撵走,这处乱糟糟的。 凤、珠她们在旁边观望,跑回家说了这事, “吵起来了!吵起来了!伯母的生意不如我们,她还有工夫和人吵架,卖的一定不如我们多。” 季凤道,心觉这位置是自家的了。 “什么?凭啥是她家得了,那粱饭肉羹卖的没有我们多!” 当日闭市后,她们一家到市吏面前问了,却得到这个结果,季凤辩道。 她在旁边看了一日,心里默默数了,那金氏顾着和人吵架,卖的恐怕一两银子也无,连钱家姑媳都比不上。 田氏一时也气了道:“你们分明是看她女婿是市啬夫,故意的弄虚作假!这位置分明该我家得了!” 市吏不理会,反赶她们走,季胥说了好话,才留下来,说道: “我也知道你们难办的,那位置金氏强要,便由她得了,只是她原先的位置空出来了,我家是剩余三家卖的最多的,那空出来的位置,还望官爷能租给我家,日后的卤食,少不了孝敬的。” 说着暗暗的朝这个资历老些的市吏手中塞了块碎银子,那老市吏掂着有二两的重量,点头道: “就这下剩的位置,钱家那对姑媳还在我这处求情呢,若不是看你会做事,也不租给你了。” 季胥告谢着出了市楼,田氏正在哭天抢地的,对着看客说冤情: “不得了啊!她们金氏姑婿仗势欺人!强抢了我家的位置!你们评评理,那日的卤食,卖的是不是比那粱饭肉羹火热?” 聚着小簇的人,对着市楼指指点点: “金氏?她家我知道的,昨儿还为着四两肉羹和人吵架。” “她家那肉羹倒是好吃,就是做买卖的人不厚道,我不爱和那样的人来往。” 不过这些人看热闹居多,到底是才卖了一日的卤食,总不至于为了田氏说冤,去质问市啬夫的 。 季胥出来了,拉了田氏道:“阿母,瞧这是什么?” 只见季胥手中一爿一尺宽长的木牍,季珠踮脚凑脸,先读懂了右侧的两个字: “赁书?” 田氏不识字,但大致看的懂那上头红彤彤的官印,回过神来,说: “是赁的那西南角的位置?” 季胥道:“是了,正是一起头咱们看中的那家,被金氏后来者居上的,如今她得了市中心的好地方,那处正好由咱们拣了来。” “那地方偏僻,究竟不如这处好……”田氏被金氏抢了一头,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阿母毋气,要我说,西南角的位置,每月的市租,比中心处便宜了五两,这都是省出来的钱; 二则,咱们昨日借程公出了风头,不少人都知道卤食了,就是地方偏些,咱们耐住性子,卖出名声了,也就不拘地段好坏了。” 说的田氏动心了,“是这个理,咱们那卤食,全长安仅此一家,还能卖不过她金大妇?” “就是呀,兜兜转转,咱家得到了起头就想要的位置,也是好事一桩。”季胥好心态道。 她们一家到那位置看了,只见附近多有卖菜卖鸡鸭卵子的,活鱼活虾也有。” “咱们的熟食也算一道凉菜,在这处也好。”季胥道。 地方租好了,季胥母女又去了便桥东头,买些杂碎下水回来,因着日后长期索要,贩子还大气的给她们饶了价钱。 因着前些日子下雨不停,趁今日放晴,箱笼里的东西一早都拿出来暴晒了。 回去时,将院中晒的席子、枕头、冬衣被褥都收了起来,收进去时一股太阳的味道。 院里空了,荫下摆了陶盆盛水,妹妹们依旧撸起袖子,帮着洗刷干净了杂碎下水,嘁嘁喳喳的忙到傍晌。 季凤利落的劈开鸭头,丢到水盆里,不忘取乐: “我说个笑话你们听。” “好!说来听听。”这活琐碎,蝉鸣中坐久了季胥都觉着要打哈欠了。 “就说有个鲁国人,举了一根长长的竹竿要进城,竖着进,横着进,都不行,因这竿太长了,他气的不行。一个老头说:我虽不是什么圣人,但经历的事比你吃过的盐还多,我告诉你罢!将这竿从中间锯断了,不就能进去了?这鲁国人真就照做了,还说是妙计呢。” 说的大家一哄而笑,隔壁金氏趴墙听了会,嘀咕道: “还有心思笑!明日到那角落去,看谁还买她那卤食。” 次日辰时,田氏带一家子去了交门市出摊。 金氏不甘示弱,在那好地段叫卖,只是她昨日和人骂仗,闹的难堪,大家都知道她这处缺斤少两,一时不肯来了。 当然也有不知情的,仍旧来买,只是瞧着也就那样,不冷不热的。 反观那角落的卤食,那摊子本就小,展臂之宽,里头最多容纳两人,摊前却是围住不少的买客。 “是程公家的小僮?你叫什么名字,说好的,不收程公的钱,你尽管挑,要些什么?” 季胥认出那日伴在程公左右的小僮,见他来替程公买卤食,热情的招待了,记着那日程公的喜好,多多的放了猪耳。 临走还放了一个鸭掌到那小僮手中,“拿着路上吃罢。” 那小僮提了食箪,欢天喜地的走了。 田氏也不拘在那里,而是游走在交门市各处,叫卖道: “卤食!全京仅此一家的卤食,独门秘方!程公吃了称好的卤食——开张第一日,买者必送一份猪肝!” 路过金氏摊前时,嗓门尤其响亮,惹得金氏咬紧了槽牙,也争抢叫卖起来。 “卤食?是那日程公也未能辨出二十八味的卤食?” “在哪儿呢?” “就在那西南角。” 一时不少人争相向那处去的,因着今日送猪肝,也有为了这猪肝,去那凑热闹的,卤食摊子那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这队伍甚至排到了金氏的粱饭摊子前面。 还有那不明就里来问金氏的: “前日在这处卖的卤食呢?怎么换了你来?” 金氏气的没有好脸,挥手赶人走, “去去去!你既爱吃卤食,何必在我这处碍眼!” 季止因她心火旺盛,都不敢偷钱了,怕被逮着一顿好打,比平时卖力的叫卖,只是也喊不来人。 越冷清的反而越是无人问津,那队伍越长的,越是络绎不绝的人。 金氏一时悔青了肠子,这市中心,也不比那角落好多少,反而贵了五两的市租。 第130章 开张头一日,季氏卤食如火如荼,接连的来人,有一个来的晚,站在摊前打量,将猪蹄猪耳都包圆了。 季胥见还剩了两个鸭掌,便将这做搭头送给了那人,那人额外得了也开心,爽快付了钱。 出摊半日工夫,这几个双耳大陶盘全卖空了,还留出半日工夫,回家吃了口饭,和妹妹们点了点这一日收的五铢钱。 一个老樟木做的两尺长阔的钱匣子,沉甸甸的,季珠一人都抱不动,是和小幺两人才抬了,哗啦啦的倒在炕席上。 她们数了十个钱为一摞,足足累了四百摞,那就是四千个五铢钱,有五十斤重,就是这时候的一斤是后世的半斤,也有二十多斤重了,难怪这钱匣子季珠一人抱不上炕。 “有四两银子!比三家比试的那日卖的还多,翻了一倍呢!”季凤道。 这些散钱,季胥会抽空找子钱家换成银子。 田氏打着蒲扇,搭着腿掐指算了算: “除去二成的市税,买这些新鲜杂碎、香料、薪水钱,还有那摊子每日三百三的市租,自家的人工就不去算了,这样么……净挣的得有二两银子!” 这其中,要属那些罕见的香料本钱最贵,但材料的便宜又弥补了这一点。 “乖乖咧!一日二两,一月就是六十两,再有槐市那处卖熟食和杂货挣的,一个月怎么也有七十五两的进项,天长日久的做下去,咱家若要买隔壁那样的两间屋子,不用两三年,一年就能攒足钱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45节 田氏算的两眼发光,满面春风的, “到底是我女儿有主意,就是地段不好,也照样引的人来买!” 季胥看比试时不够卖,特地多卤了来卖,没承想在角落也卖空了,一想到将来能在长安“二环”买房,她也是满心期盼的。 就这样卖半日是最好的,清点了钱,歇歇午觉,还得去便桥东头买杂碎,为明日的新鲜卤食做准备。 傍晌,季胥自交道亭市买了一大兜子的下水杂碎回来,田氏提了两升挏马酒,三斤的烂羊胃,在巷子口和刘老姑她们扯闲天,张手比划着,满脸神气。 “瞧,谁家的金疙瘩回来了。”刘老姑对着牛车上的季胥笑道。 “你也太会挣钱了,哪日能成三百万的巨富了,那时候也找我们作戏取乐了。”专门给人家作滑稽戏的秋婶道。 三百万巨富,是茂陵邑那边的说法,先帝一纸《迁茂陵令》,命那时家訾在三百万钱以上的巨富,一律迁徙在茂陵邑,据说那边直到现在住的尽是豪门巨富。 安陵邑的倡优乐人,多是为那样的人家唱戏讲笑话的,所以秋婶才说这话来打趣她。 “秋婶哪里的话,等我真成那样的巨富,秋婶想必是闻名长安的俳优了,出入高门,被封作舍人,哪里还看的上我呢。” 说的这圈人都笑了,秋婶点着她道: “你们看看,她这张嘴多会哄人,难怪能挣着钱了!” “也不知像了谁,若说随了田姑,那应该是张会骂人的利嘴呀!”另一妇人笑道。 “放屁!” 田氏笑骂道。 “你们听听,我没说错吧。” 这里笑着散了,田氏坐上牛车,一并进家门了,晡食的饭菜都提前备好了。 只见红陶盘里,有臛芋、酱胡瓜,韭菜煎卵,都是田氏做的家常菜。 如今做菜好用肉酱,各种各样的肉都能用来做酱,譬如鱼酱、蚁子酱、大肉酱。 做酱的肉要提前加盐暴晒,使其干燥,做好了能长时间保存,如今好吃肉酱,也和新鲜的肉不易保存有干系,毕竟没有冰箱,有些住的远离闹市的人家,少不了制肉酱来吃。 这臛芋,是用新鲜芋子,并大肉酱蒸出来的,底下浅紫的一层,田氏就怕她们吃不好,吃不胖,上面铺满了油亮金黄的肉酱,一口下去,别提多满足了。 酱胡瓜又很爽口解腻,也是田氏自己用一小缸酱来的,如今正值胡瓜的时令,要多少有多少。 季胥先衔了小根,脆脆的咬来吃。 那韭菜煎卵,类似于后世的韭菜鸡蛋煎饼,是蛋多菜少,金灿灿的一盘。 “来咯,浊氏的烂羊胃。” 田氏将那才在渭桥北头买的烂羊胃片出来一盘,放在案上。 这浊氏的烂羊胃,可谓全长安,乃至全国都出名的,提起烂羊胃,都知道卖羊胃脯发家致富的浊氏。 这浊氏的烂羊胃不仅在渭桥北头的交门市有卖,就是东西大市也有浊氏的店肆,她才是真正的成为了秋婶所说的三百万巨富,据说现在已经在茂陵定居了。 季胥的卤食,什么时候做到浊氏的烂羊胃那样,既有名气,又有店肆,那才是做成了。 母女俩用碗倒了挏马酒来吃,还有早上留给自家吃的卤食,搭着烂羊胃,最是下酒。 田氏在门口叫回了在巷子里玩蛐蛐的孩子们, “蛐蛐笼不要拿进来,搁到外头去。” 孩子们不舍的放在了窗台上,洗手去了。 “好香呀!” 季凤进来道,一家子向案吃完晡食了,又伴着在院里洗刷那兜子杂碎。 直到太阳落山了,活也做完了,肚子里又想东西吃,于是田氏洗了一篮子的甘薯来。 这甘薯外表像芋头,从前在老家田氏也种,上面能长出巨魁,将皮剥了,里面的果肉白如脂肪,咬着脆沙沙的,和它的名字那样,甘甜充饥。 这里在席上吃甘薯,母女说着体己话,只听外头敲门。 “谁呀?” 季凤窜的过去,田氏也跟在后头。 院门一开,只见是从前带她们看房子的驵侩小郎,这次领了一对夫妇来。 那夫妇自轺车下来,富贵打扮,站在外头,便伸脖子往里看,田氏挡了道: “做什么的?” 驵侩小郎笑眯眯道:“田姑吃饭没?这家的主人在茂陵做买卖,要卖这房子,托我带了人来相看。” “可我们当初赁了这房子半年呐!买卖不破租赁,要卖房,也得等赁房书到期。” 田氏虎着脸就要赶人走,驵侩小郎机灵的道: “话是这么说,只是这家主人要卖,咱们也只是做事的,我已是向他们求情了,说是破了租赁,愿补半个月的赁钱。” 话说到这份上,田氏也不是那不近人情的,看在小郎的面上,开了院门由这对夫妇进来了。 季凤进来报信,季胥已经听说这事了,只见他们夫妇,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浑然当这里已经是自家似的。 又逛到厨房,甚至要揭开马蹄灶上那陶釜盖,这里头煮的是每日的老卤,已经沸了,满室的香味。 “咄!哪来的蹄子!我家灶上没煮你的米!还想留下吃饭呐?” 田氏将那妇人的手拍开道。 年轻妇人和她夫君埋怨道:“这桑树巷都好,就是住的人,上不得台面,瞧瞧这吃的都是些什么。” 扫了眼案上那些泡在水中的杂碎,掩鼻说的这话。 她夫婿也是点了点头。 偏偏还要继续逛,逛到里屋,左瞧右看的,也不仔细地下铺的蒲席,踩了两个鞋印上去,还各处的指指点点: “待我们住进来,这些都要丢掉,重新修一番,我很瞧不上这家的布置。” 田氏道:“瞧不上还来?茂陵有更体面的,大可买去,只怕是钱不够,才在这处打转罢!” 那男子顿时驳道:“你说谁钱不够!” “瞧你脸红脖子粗的,就是说中了,也别大呼小叫的,吓着自家妇人。” 田氏道,眼看要吵起来,驵侩小郎连忙来打圆场: “这处只是这区宅院的一隅,请随我来,前头大着呢,老爷夫人看了必定心满意足,您这样的官人,就该住大院子不是?” 连哄带请的,那男子甩袖而出,对着驵侩指桑骂槐: “你带我们看的都是什么屋子!尽是些毫无心胸、野蛮粗俗的市井小人!” 田氏也不甘示弱,大嗓门儿道: “二凤,打一桶水来,将这屋子好好的刷一刷,还有那席子,给我丢到弃灰坑下去!” “哎!” 季凤应道,不过这席子到底没丢,洗了一遍,晾在房檐下。 她们母女这间屋子,原本是一区宅院西北角的仓库,临着桑树巷,为了对外赁房,砌墙和主院隔开了,她们的院门,原本是这区宅子的后角门。 前院的屋子,赁给了两户人家,其中一户是秋婶一家;另一户则是做市井买卖的小贩。 季胥去秋婶家送过吃食,因也知道这院子的格局,这宅院整体呈回字形,前院开阔,一堂三室,有一个带水井的东厨,东北向还设有牛马厩,西北向则是自家的仓库改装房了。 院门对着交门市北大街,出去就是交门市的北门,在秋婶家串门都能听见墙外闹市的喧阗。 “什么人呐!别乱翻乱动的!” 季胥她们这处,能听见秋婶对那夫妇的叫嚷,后来也是吵了几句嘴。 “小郎,到我家来吃碗茶。” 季胥到北大街等了,只见驵侩小郎将夫妇送上轺车,晦气的甩手走开了,听见季胥叫,到她跟前说: “那分明是对铁公鸡,装什么阔老爷。” 季胥问道:“这区宅子坐北朝南,格局方正,他们没瞧上?” 驵侩道:“我也这样说,这宅子住着多旺人,他们只说不好,各处的挑剔,怕是压根儿买不起。” 第131章 说着话,季胥带张二郎到家里,煎了散茶来吃。 田氏也关心这房子的去向,听说那夫妇不买,倒松了口气。 “一时半会的,还没找着别的房子呢,说搬就搬哪那么轻易。” 秋姑、陈姑是赁了前院的两户人家,因宅院要被卖的事,也来这处说话,见驵侩小郎在这吃茶,拉着细问。 “我家赁这院子五六年了,各处打理的井井有条,说卖就卖,教我们忙手忙脚的,也不提前透个气,这东家也太不近人情了。”秋姑道。 陈姑和她汉子是在交门市卖瓜果的,时日虽浅,但这处离闹市多近,也不想折腾的搬家,在一旁听着。 张二道:“那茂陵的东家在别处亏了钱,要拿这处来填补,你们依旧住着,边找下家,这区宅子卖价是一千五百两,相看也要一阵子,不是立刻就能卖了的。” “一 千五百两?” 秋姑捂着心口,乍舌不已。 这价钱,季胥才刚已经问过了,她还关心,能不能只买后头自家这一小隅,张二说不成,这区宅子总就一份的地契,不能这样裁着卖。 况且她家后头原是这家院子的仓库,缺了这一角,这院子再卖就不成样子了。 这日后,家中接连的有人来相看,住的也不安生,屋子里进进出出的外人。 好在卤食是鸡鸣时分才做,只要那老卤白天看好了,那些人来了,也打量不出什么。 不过也有的借口来相看屋子,却一个劲在厨房打转的。 季氏卤食近日在交门市卖的火热,旁的小贩自有惦记的,凭着程公当众说的那十三味,也浸煮了卤食来卖。 不过都不是季氏卤食那个味,不曾抢了季胥的生意,只能眼红罢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46节 听说这区宅院要卖,特来这处嗅嗅瞅瞅的,问东问西: “你家是交门市西南角做卤食的?” “每日就在这处做了去卖的?” “这小点地方能做多少?” 还想看灶上那卤汁,被田氏抄起扫帚打了出去,对那小郎道: “张二张二,你年纪轻轻两眼也昏花了?他哪有一点买地买房的心思?鬼心眼子都在我家灶上呢!” 这个叫张二的驵侩小郎哪有不丧气的,这个月以来,尽是些打着别的主意来相看的,白费他口舌,一点好也捞不着,拉着人赶忙走了。 金氏刻意到巷子里来泼水,停在门口看隔壁的热闹,巷子里也有别家闻声出来的,金氏道: “到底是自家有房有地好呀,就是外面下刀子,关起门来也不干己事呀, 这赁来的屋子,人家说要卖就要卖,一屋子的女娘,进进出出的外人,多不好呀,刘老姑,你老说是不是?” 刘老姑不爱搭理她,这金氏瞧着一个体面人,爱占便宜,谁家晡食煎鱼了,炸肉馅丸子了,她这老猫嗅着香味就来了,在边上和你拉扯闲话,也不客气,一个人能吃掉半盘子。 自家有好的香的了,倒把门一关,谁也进不去她家,到外头又经常说自家吃的多好,隔三岔五的买肉买鱼给女儿补身子,巷子里的姑子们都不爱听。 “你若是没个好女婿,这样的屋子,还能住的起?” 秋姑拿话抢白她,“不定在关外哪处落魄呢。” “呸!让人取乐的俳优还有脸了!” 金氏看不上秋姑这样的俳优,甩了甩脸盆里的水,摔门进去了。 话说田氏一家,的确因这些相看房子的,多有不便。 田氏也在各处另看了房子,都没找到满意的,要么离交门市、槐市太远了,要么不划算,要么里头合住的人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总之没找到合适的,暂时也还住在这里。 前院的秋姑也是,那对卖瓜菜的夫妇,倒已经搬走了,说是投靠在了亲戚家中。 田氏看了这各处收拾的利整的屋子,心里不是滋味,她究竟在房子的事上,免不了被金大妇压一头,说: “早几年君姑君舅分家,你们那短命鬼的阿翁没本事争,只得了个破烂的柴房,如今住个仓库改的小屋子,竟也不能安生,被她金大妇看了笑话。” “阿母觉得如今住的这院子如何?” 季胥问道,天已经渐晚了,想必也没人来相看了,她们在院中洗刷杂碎。 卖卤食的一个月以来,她又加了鸭胗、鸭脖、鸭心这些卤来卖,关中人好食下水,这些也很受喜爱,每日都能卖空,进项比原先还多。 田氏搬来木头支踵塞到她腿下,这样支住跪坐着,膝盖不易疼,不然天天跪坐洗刷这些东西,早也受不住了。 妹妹们也都支了来坐,田氏手上忙活着,一面道: “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院子虽小,但也是咱们来长安的第一个落脚处,刘老姑她们也和气,除了那金大妇碍眼,倒也没别的不好了。” 季胥拿着剪子划拉道: “不是咱们这处,是这整区宅院,阿母觉着如何?” “那自然是极好的,一堂三室,有个东厨,前院还有口水井呢,院子少说有十三步,对面大街就是闹市,这大院子多好,比金大妇住的还气派的多呢!也不知这东家是做啥生意的,买得起这样的院子。” 如今六尺为一步,这院子格局方正,换算成后世的面积,整区得有三百平左右。 虽说比不上城内那些高门望族的大第,但在普通百姓里,尤其闹市附近寸土寸金的地方,已是上乘住所了,不然这里也住不下三家人。 “咱们将这区院子买下来,阿母觉着可好?” “这是糊涂了,咱家哪来的一千五百两,连个零头也还不够。” 田氏心里有笔账,她们到这安陵邑两个月,槐市卖了一个半月,交门市卖了一个月,她先时在码头那挣了些,加上原有的银饼盘缠,满打满算不超过一百六十两。 “女儿想着,可找子钱家借贷,就在我时常换钱的那家,利钱也在附近打听了,给的是最低的,借贷千两以上,是十三分之一的利息。” 这利息放在后世肯定是偏高的,但这时候也没有央行基准利率,子钱家做的就是借贷赚钱的生意,吃的利息也高。 季胥算过了,贷一年,利息在百两左右,她们如今月挣七八十两,最多贷两年,就能还清本息了,这些利息,就当为了住好点的房子,出的房租了,早买也早享受。 田氏吃惊道:“不成不成,借一千多两的债,忒吓人了,万一这买卖不好做了,还不上了,那些子钱家雇了打手上门逼债,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到这步,女儿还想将卤食做到各处,将来开家大食肆呢,日后五陵人口只会越来越多,甚至会修更多的陵邑,闹市附近的宅院地段好,必定是看涨的,晚买价钱也更高; 再个,如今住的是仓库改的屋子,院子也狭小,咱们在这洗刷,摆几个盆就挤住了,牛厩离的也近,多少不卫生,有了带水井的大院子,做事也能摆开了来做,咱家的黄牛,也能拴到后头专门的牛马厩里去,离厨房远,做出来的东西也干净卫生,买卖自是节节高升; 再有一则,买了房子,咱家才能迁户在这处,妹妹们读书的事也就能落定了,若是真等攒个一两年的钱再买,白白蹉跎了她们的辰光。” “最最要紧的是,” 季胥凑过去笑眯眯道, “女儿想让阿母住大房子,在伯母面前扬眉吐气。” “你这一则二则三则的,” 田氏故意板了脸,湿手隔空戳了她一下子, “阿母笨嘴拙舌的,说不过你,日后还不上钱了,可别拦我去码头做活。” “阿母这是应了?” 季胥只当没听见后头那话,喜的将她抱住,对妹妹们道, “咱家要住大房子咯,我这就去找张二,你们在家听信罢。” 赶忙的拭手,去张二家里了。 “你要买?当真?” 张二家里兄弟姊妹多,旧炕上爬来爬去的光屁股小孩,还有一个骑在张二头上,也不影响他扒饭。 他家阿母洗了个甜瓜给季胥吃。 “吃,他乡下大父种的,甜着咧。” 把这些捣蛋的孩子抱去外头玩了。 季胥谢过,吃着甜瓜,实话道: “当真,只是我手中钱不够,得找子钱家贷些钱,可能要个三五日工夫,你也别带人来相看了,将这房子替我留住。” 先前才落脚在桑树巷时,她想着日后做买卖或者买房子多有要使钱的地方,便去信,让老家照看豆腐肆的陈家,将这一年来的收成,托了可靠的同乡人送来长安。 包括家中西屋地底下埋的二十五两银饼,也在信中说了,托陈家挖出来,一并送来这处。 去信是两月前的事了,这时节乡里会有进京服役的汉子,想必是托某个可靠的顺路捎来,算日子这两日应该能到了。 等得了这些钱,多少能少贷些要出利息的钱。 张二知道她的卤食生意正当好,就是贷钱,也是有这能耐来还的,不像近来陪的那些兜里没钱只说大话的相房客,因此信她的话,说: “你要我肯定给你留的,且我与你交个底,这房子,东家给的底价是一千四百八十两,能少个二十两。” 第132章 渭水在太阳底下粼粼闪闪,渭桥北头有漕船驻岸,桥上人如水,车如流。 季胥戴着遮阳的帷帽,在码头上等人,只见那漕船上下来些年轻汉子,东张西望的打量这 繁华京师。 其中一个汉子,方阔脸,戴帕头,穿一件粗布短衫,露出黝黑的胳膊,包袱紧紧的抱在胸前。 一从船舱钻出来便举目望向岸边,见季胥朝他招手,也挥了挥手,露出一口大白牙。 “邓家大兄这一路辛苦了,你阿母在家还好?” 这是邓家大郎,迎前了,季胥招呼道,当初他阿母邓家媳妇和刘家媳妇合买石磨,成了个小作坊,给季胥供应豆腐皮的。 她和邓家大郎自然也打过照面,知道是个老实可靠的。 “好着,阿母总说托你的福,家里挣了些钱,去年买了金大妇家两亩地,拿来种菰米,再有个把月就能收了,今年的田税和口算钱就不用愁了。” 邓大郎道,他年满二十,是来京师服卫士役的。 同行的还有灵水县的汉子,都是一批来服役的,彼此说话,有吴地的乡音,季胥听了格外亲切。 这批服役人员,是为首的车父负责,和车父约好会面时辰地点,季胥暂时将邓大郎带了出来。 家里牛车是田氏每日往返槐市要用,季胥离交门市近,买了辆独轮车,每日推几口双耳陶盘去对街的市里也方便。 这会是雇的牛车来码头接人的,带了邓大郎到交门市打尖,这处沿路的小贩都是相熟的,拿眼瞅着,问她: “胥,旁边这是谁呀?” “难怪早早的收摊儿了,是去码头接的他?” “这是我家乡要好的大兄,来京师服役的。”季胥笑道。 邓大郎才坐车过来,这一路的车水马龙,教他看花了眼,这会子被人一个劲的笑眯眯打量,越发的不好意思了。 只见季胥带她进的是个大店,案上酒菜齐备,都是些他叫不上来名字的菜式,那香味勾人,他咽了咽口水。 不过心里有事,也顾不上吃,左右看了看,从包袱最底下的夹层里,掏出个结实的钱袋子,拿给季胥,说: “这钱在身上,一路都不踏实,不敢睡死了,你点一点,一共四十五两,陈家大母说,这里头二十五两是地下挖出来的,二十两是豆腐肆挣的。” 说到豆腐肆,他口气不禁惋叹, “家里如今有张豆腐、李豆腐,去年底就有许多挑担卖豆腐的,都是寿春合肥那边传来的,好些会做的,咱们倒不是唯一的了, 后来县市里也开起间豆腐肆,那家仗着是潘县令的亲戚,排挤陈家,接连的让人去找茬,陈家大父还因与人争执伤了腿,生意也被他们作贱坏了,年初便没有再赁那小肆了,都是陈家大母挑担到乡下各处叫卖,这样多少还能挣点,比开店肆划得来。” 豆腐做法会传到家乡,季胥当初经过寿春时便猜到了,如今并不意外,只是担心陈家二老, “陈大父的腿伤怎么样了?” “这是半年前的事了,好在伤的不重,如今已经养好,能下地干活了, 他们让你放心,只是心里愧疚,当初好好的一间豆腐肆,也没给你看顾好。” “这倒是其次,人没事是最要紧的,我也不打算在家开豆腐肆了,如今在这处做熟食的买卖。” 邓大郎听了满眼的钦佩,道: “咱们那都说‘人闻长安乐,出门向西笑’,你倒真的来了这西京长安,还做上了买卖,家里那些人知道了,不定多羡慕呢,有几个到过长安的呢,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47节 就是我这样服役的,也只是苦干一年,又赶着回乡了,今日托你的福,还能到闹市看一看。” 两人边聊边吃,邓大郎起头还有些不好意思下筷,说: “何必来这么好的地方,怕是要不少钱罢?” “不值什么,咱们两家要好,大老远的来了这,自然得吃好喝好了。” 后来季胥还拿了一大包自己做的卤食,让他带去西郊大营,分给同乡们吃。 雇车送他到大营附近汇合,看了眼这里的营帐和望楼,说: “我记住这处了,日后来看你,你若有休息出营的时候,也来那交门市找我,今日时辰赶,来日再带你好好逛逛长安九市。” 傍晌,田氏并二凤自槐市回到家,洗脸喝水,见厨案上多了个麻布口袋。 打开来看了,里头大包小包的,一包风干莲子、一包笋干、一包香蕈干,竟还有一包风干的小鱼仙草,是用来洗澡除痱子的。 田氏一面翻看,一面问这是哪来的,季胥在院外头洗刷杂碎,说: “邓家大郎捎来的,都是素日要好的乡亲们,托他带来给咱们的。” “就是陈、王、邓、刘那几家罢?天长路远的,难为他驮了来,他们几家如今家中人口还好?那好吃懒做的王麻子,都穷的卖屁股了,幸而有个好媳妇,一家子好过些。” 田氏道,坐下来一块忙,聊些季胥从邓大郎口中得知的乡亲们的近况。 “听说冯恽今年选中了博士子弟,前些日子也上长安了,要在太学读一年, 邓大郎还问我可有见过他,我说我这个月没有去槐市,不曾谋面,阿母在那边可有看见他?”季胥道。 田氏想了想,一拍手道: “哦!是他呀,那日在杂货摊前,站了个学生,似有话想说,最后买了支笔又走了,我说眼熟呢,那会儿正忙没有细想, 他必定就是那冯家三郎了,长高了不少,还和小时候那样,脾气拐孤好静,若是你,只怕才肯说上两句话。” 田氏加起来离家两年有余,素日那冯恽又与书卷为伴,不在外头闲逛,她见了一时没认出来也是有的。 季胥道:“他也算读出来了,不枉多年苦读,听说徐媪大摆酒席,为他饯行,盼他在京中谋个好官职,出人头地。” 提起冯恽,田氏想起件久远的事,是季胥被贼人略走的那阵子发生的,在田氏心中一直不得解。 次日,季胥找了子钱家,办定了借贷的事,家中留了二十五两,用以买房后置办家当用具。 一百八十两用来付买房钱,还差的一千二百两,则是向子钱家以十二分之一的利率,借贷出来的。 是日下午,便找张二,去了茶楼。 那东家得到消息,已经派一位体面的管事,并一位文书先生提前在这处等候了。 那管事的道:“女娘就是那买家?这边请。” 两厢先到茶楼,签了一份买卖宅院的铅券。 这铅券是文书先生现场问了季胥,润笔写下的,只见写道: 始元二年七月廿一日,会稽灵水县大女季胥,从茂陵邑男子孙伯买安陵邑桑树巷十三步宅院一区。 贾钱百四十八万钱,合银千四百八十两,钱即日毕。 管事孙义代办,时驵侩张二知券约,沽酒各半。 “女娘请过目,若觉无误,咱们签字画押。”管事的道。 这样的铅券类似于后世的买卖合同,一式两份,季胥过目了,觉得没问题,便在铅券上签字按手印了。 卖家孙伯是由管事的携了印章来,戳了私印,这样买卖双方各留一份。 季胥给了银钱,管事的现场称了重,数目无误,便从匣子里捧出地契书并钥匙给她,不忘说些吉利话: “祝女娘进福宅,日有喜,月有富,万事无忧!” 在张二的见证下,这宅院的买卖便成了。 按照铅券里写的,两方各出一半的沽酒钱给张二,类似于后世的中介费,这时候叫做沽酒钱。 这钱的数目也是事先说好的,季胥出五百钱,东家出五百钱。 张二陪看这一个多月,将房卖出去,挣了一贯钱,心里也高兴,果真拿这钱,先去沽了两升挏马酒,提了一片猪肝,回家喊道: “阿母,儿回来了!” “我女回来了!” 桑树巷口,田氏并凤、珠、小幺,早早在那等着了,为着今日买房的大喜事,个个都穿的鲜亮喜庆,脸上有光彩。 “阿姊,阿姊,房子可有买定?”季凤迫不及待问道。 小幺也跟着蹦跶,扯着她袖子,很是期盼。 “瞧,这是什么?” 季胥笑着将袖中的地契拿出来。 田氏先接去看了。 “阿母拿反啦。” 经季珠提醒,乐的一笑,拿正了细细端看,虽不识字,却爱不释手的,都不让凤、珠、小幺她们经手,只教她们看个眼饱,怕给弄坏了,小心的叠了,塞在怀里。 季凤笑道: “悄悄的告诉阿姊,阿母嘴上说贷钱买房不妥,其实早早的就惦记今日呢,先前在直市进杂货,买了个带锁的木匣子,那木匣定是用来锁地契的。” 田氏朝她额头戳了一下子, “就你这丫头鬼精,连我何时买了匣子也知道。” 只见巷子里,有出来看热闹的邻里,田氏这张嘴,早就敲锣打鼓的各处说了,她女儿今日去买房,这区宅院,今日起就是她家的啦! 刘老姑道:“瞧这一脸的笑,定是买成啦?啥时候请我们吃迁屋酒呢?” “就是呀!我们可等着吃酒呢!” 田氏道:“有这日,等我们母女装点了屋子,保管好酒好 菜招待,街坊邻居都来给屋子添添喜气!” 第133章 这日,季胥一家收拾了大包小包的布橐,搬到前院去了。 这处仓库改的屋子,赁给了秋姑一家,这一隅有院墙相隔,也不妨碍什么,如今家中一年的利息是一百两,这一隅赁给秋姑,每月能得一两半的赁房钱,每年就是十八两,多少能挣点,也免了秋姑一家折腾的另外找房。 秋姑心存感激,毕竟在桑树巷住了多年,和街坊邻居都处惯了,搬到别处也多有不舍,搬家这日,她特地送了红布袋盛的六谷来,寓意六谷丰登。 大黄牛驮车,吱吱呀呀的绕到了前门大街,这处临着交门市,比桑树巷更加热闹,隔壁就是金氏一家的院门。 “以往咱家的院门比着她家的后角门,如今可是院门比院门了!” 田氏两厢打量道,心里说不上来的畅快,金氏家的院门是老木头做的,且只有一扇,瞧着一点也不巍峨。 再看自家的,院墙比她的高,院门也是两扇,门页上设有驱邪避凶的铜龟蛇形铺首,一看就比她家的气派。 “阿母,钥匙。” 季胥取乐献宝似的,双手将铜钥奉上。 田氏拿来打量道:“这好的宅院就是不一样,连钥匙都是铜做的。” 田氏解开了锁,木门吱搂喽的推开,只见内院里秋姑走前收拾的一尘不染,一条鹅卵石的小径漫至堂屋门口。 院中有一棵百年老桑树,据说是安陵邑始建时栽种下的,比这宅院的历史还要长。 进院的右手边是东厨,门前一口老水井,不过因着常年对外租房,荒废了。 赁房的人家每年也不花这份钱去浚井,用两块木板并一口大石将井口勉强盖住了。 左手边有一间厢房,正面连着堂屋也有东西两间屋子,东北角是一间牛马厩。 田氏转了一圈,指着院中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说: “这块种葱,这块种韭,这里种花椒、胡荽……” “你们三个孩子睡西屋,阿母和胥睡东屋。” 连房间也分好了,剩的那间独立的厢房,暂时用来作库房,放东西使。 这里田氏带着小女们各处打水擦拭,这屋子的原主人身份应当不一般,很讲究,室内都铺设了木地砖,且以红漆漆地,也就是所说的墀地。 不过年代久远,加之房客租用久了,难免有损耗,这些红漆都脱落了,露出旧木头的色,只有那些人迹罕至的边角,依稀还能看见斑驳的红漆。 这些地砖用久了自然会藏污纳垢,田氏打水各处细细的擦干净了。 季胥去外头找了井人来浚井,自家住,肯定是花了这份钱,将井浚干净,用水更便宜的。 井人先将井水打上来,这些水看着倒也清澈,就是面上浮着些枯枝败叶。 喝是不喝的,但田氏也没浪费,叫那些院中种了菜畦的街坊邻居来,提了去浇地了。 她自己也锄了厨房边上的小块地出来,如今天气热,先浇湿了,明日再买菜籽回来种,早日种下早日能摘菜吃。 井中水舀尽了,井人才吊绳下去了,铲了大桶大桶的淤泥上来。 泥里还夹杂许多杂物,孩子玩的泥车、腐烂的头绳、用残了的灶帚、锈住的簧剪、还有缺了把的铁臿…… 木板并未将井口遮严实,只能防着人栽下去,这些小物件,长年累月的,并不能防。 “这铁臿好,恐怕是哪个猴孩儿故意丢进去的,安个木把手还能用。” 田氏也没丢了,放一边了。 那泥车,季珠兴冲冲捡来冲洗干净了,才发现是缺了车轮的,难怪那孩子不要了丢在井里,季珠也不要了,和小幺两个蹲在井边,等着下一桶淤泥上来。 这淤泥有股子臭味,可也肥着,井人拉上来,田氏便提去倒在菜畦上沃土了。 季珠、小幺跟着,竟在里头找着只铜鸠车,很精巧的做工,就是在井水里泡久了,表面的羽毛纹路有些斑驳了,但冲洗干净了,这鸠车造型是完整的。 “这泥里能挖出宝贝,可真好,小幺,我们来玩这个好不好?”季珠道。 小幺高兴的点头。 这鸠车原本是有拴绳的,用来拉扯它贴地行走,不过原本的绳索不见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48节 季珠和小幺跑到东屋,用剪子绞了田氏用来打络子的一段彩绳来,拴在鸠车头上。 这样强力拽它快跑,鸠车当真和斑鸠一般,尾巴高高翘起,慢慢的走,它的尾巴则低垂摩地了。 小幺在后面,用跟树枝装作在赶斑鸠,两个孩子绕着院子跑来跑去的。 “钱!是钱!” 季凤眼尖的看见泥里的钱币,接连的等了,总有十来枚呢,能买一个羊肉胡饼了。 不过洗干净了,才发现这钱虽是外圆内方的铜币,但和如今的五铢钱不大一样,略轻一些,做工又不像□□,她去厨房找季胥看了。 “的确不是□□,上头写着半两,应当是半两四铢钱,估计是先帝时候的钱币了,有几十年了,不能用了,留着玩罢。” 季凤还当捡钱了呢,又去井边守着了,盼着能出些当朝的钱币,多少买个胡饼吃呀。 不过淤泥是有限的,里头的东西大多是腐烂不成样子的,季凤没再找着钱,倒是翻着些破烂的陶盘陶瓦什么的。 “这是宝贝!” 季珠小幺她们倒爱,说要留着做小儿戏时,盛饭盛菜,洗干净悄悄藏在哪处旮旯角了,不教大人发现,嫌腌臜给丢了。 田氏见她巴巴盼着,给她些钱,叫她去市里打两升酱回来,多的留给自己买胡饼吃,季凤响快的应下,跑着就去了。 陈年淤泥清完了,再将里头清洗了,脏水打上来,直到水变清,重新等地下水渗出来,便能吃水了,不用再每日跑去蓄水池那处花钱买水吃。 季胥在清理厨房,这东厨她很满意,宽敞明亮,最紧要的是,有两口马蹄灶,四个灶眼,做卤食时不耽误时辰,且还有有灶眼来做自家的饭食,不用将陶釜搬来搬去了。 “这里,这里,放在这处。” 季胥找木匠打了一口橱柜,是实心樟木做的,沉甸甸的,两个小郎搬进厨房,经她指挥,放在了墙角处。 季胥将家中的盘盏陶豆汤钵,放进了柜中,防着虫鼠攀爬,那口舂米用的大石舂,则放在门口。 进厨房门,右手边是窗户,窗边是两口马蹄灶,灶上钉了一排的挂钩,挂着刀俎、灶帚、厨铲、竹勺、匕首、箅子、漉米箕……等等一些厨具。 陶灶则擦的锃亮,面上除了鬲、甑、釜的盖子,并不放多余的物件。 这两口马蹄灶,是在窗下并列的,灶膛对着的角落,堆了些柴禾,柴上搭着把夹柴用的火筯。 边上是簇新的橱柜,再有三层相叠的木案,日常备菜,可以放在案上。 房梁上还延下来一些绳索,挂些当日买的菜熟肉类,防着老鼠咬坏了,冬月里还能挂腊肉。 “这里拾掇的真好,原先他们两户人家住在这,东西多少有些杂乱,如今井井有条的。” 季凤买了酱回来,啃着油滋滋的胡饼,撕一半给季胥吃,季胥不想吃这油的,倒想吃口解渴的甜瓜,想着收拾完了,切了瓜来吃。 至于她们住的东西二屋,田氏也都收拾停妥了,这木门是左右拉启的活动门扇,里头都洗刷的锃光瓦亮,脱了鞋才进去。 只见旧炕上铺的新买的蒲席,这蒲席是用蒲草编的,质地柔软,边缘还包了青布,比她们老家用的苇席要好。 如今住大房子,条件比从前好了,吃用上自然也更舍得了。 炕上设梅花漆案,两个大引枕,田氏缝了喜庆的云纹大红枕面,窗边一盏簇新的雁足铜灯,旁边一个针线簸子,里头一些丝线,没打完的络子。 这些小摆件,都是田氏在直市买的,她常在那处进杂货,能买着经济适用的。 不仅厨房打了新橱柜,这东西二屋,也打了新的箱笼,用来放衣物被褥 的,东屋还有一扇木槅子,上放平日看的书卷,就在炕边,随手能取。 值得一提的是,外头堂室内,还有一座略高地面的竹榻,上设木案,从前秋姑她们会捧了果子茶水来,在上面待客,除了踩上去吱呀呀作响,都还完好适用。 第134章 “桑树巷咱家住的数一数二的宽敞了,以前都不敢想,在长安还能住这么好的院子。” 季凤各处逛了,进来道, “我走出去,那些姑子都让阿姊带她们挣钱呢,我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不能教。” 说话时脸上有光彩,毕竟住大房子,哪能不巴望着的。 “回的好,我素日知道有几个脸皮厚的,她们不敢在我脸上问,只敢拿话问你们小女娘。” 田氏道,她也是神采照人的,看着都年轻了几岁。 买了这屋子,日后再没有说东家要卖房,催她们搬出去这样的事了。 “自家的房子住着到底踏实,箱笼衣柜也能打了,就是你阿姊的嫁妆,我见到了好的,也敢往家里买了,地方大,索性也放的下。” 田氏锯了块木板,在院中给孩子们安了个秋千,这绳索是季凤攀上那棵老桑树,穿过枝桠的。 这日迁屋酒散后,季胥坐在秋千上晃荡,吹着风,心里踏实又宁静。 只见院中各处挂了些红布,地下还设有祭祀土地神的土坛,下剩些燔柴的灰烬。 田氏送了街坊们出门,站在门口说话。 刘老姑她们都说田氏生了个有能为的女儿,以后可享福了。 田氏高兴,多吃了两锺酒,红光满面的,笑的见牙不见眼,她这辈子,最体面的时候就数这会子了。 这里秋姑回到家,拉了她家的旺儿道: “你看看你田伯母,才到长安多少日子,就住上一堂三室的大院子了,你阿翁我是指望不上了,就盼着你好好读书,将来为官作宰,给阿母买那未央宫边上的大第来住,阿母这辈子就值了。” 她家旺儿正值七八岁闹腾的年纪,左手一只在田氏家拿的鸡腿,指着外头树上,嘴里喊: “蝉!蝉!捉!捉!” 也没性子听完,挣脱了去捕蝉了,秋姑在后头骂他不上进,令他将书师先生今日教的大字再写二十遍。 旺儿假模假样在书案前坐了一会儿,趁秋姑纳鞋底,将旧日写的大隶找出来,撂笔说: “写完咯!” 跑去巷子里玩了,秋姑不识字,数了这些木笘,是二十枚,便信以为真了。 她年轻是给富贵人家卖笑作戏的俳优,嫁的是本地一个走南闯北的行贩。 早年也颇有家资,只是五六年前,因着她汉子看走了眼,在江南买了一大批粮食,不涨反跌,家产都赔进去了,连在安陵邑的一处小宅子也变卖了。 她带了孩子只能赁房住,如今年老色衰了,也不大有人家找她作戏了。 好在她找马姑子替旺儿相过面,说他是官相,日后是当官的命,她就盼着旺儿上进,天天让他读书。 她汉子近来同人合伙在巴蜀贩货,不大往家里拿钱了,家里再俭省,也供他在书馆读蒙学,换了这处小屋子来住,较从前赁前院的两间屋子,还能省出一两钱,这不,给旺儿买了好些练字的木笘。 “旺儿,你今日的字都写完了?” 大牦、季凤他们在巷子里蹴鞠。 大牦是刘老姑的孙子,他并不读书,他阿母在茂陵邑一户富贵人家做梳头娘子,说是等他再大两岁,就将他介绍进府,做个将车的车夫。 如今在家做做活,得闲去码头替人搬东西,挣点零钱。 小花是他妹妹,才四岁,扎两个小揪儿,跟在边上捡鞠,这鞠是个球状,羊皮做的,踢踏久了,内里的毛絮有些爆出来了,他们照样的玩。 旺儿道:“自然写完了。” 跟着他们在街头巷尾蹴鞠,天黑了才回家。 话说刘老姑吃完迁屋酒回家,嘴里念叨都是些年轻有为的好话。 推门见廊下多了只笼子,里头关着只大公鸡,向窗内瞅了一眼。 只见她女婿吴斗将她留给女儿的一片卤猪耳切了,歪在炕上就着酒吃,气不打一处来。 “家里有男人的,倒比不上家里没男人的,败家玩意儿!” 一脚踹了那笼子,吴斗听了大公鸡的啼叫跑出来,满院子追着捉回笼中,说: “母见了人家住大房子,也犯不上拿我的东西出气,你要有本事,自己去挣座金山银山回来。” 刘老姑指着道:“我是老了,不中用了,你年纪轻轻做了我家的赘婿,不说正经做活儿挣几个钱,吃像样穿像样,成天跑到西市跟人斗鸡,反倒靠娘们养家,我都替你害臊!” 刘老姑只一个女儿,这吴斗是她的上门女婿,当初看着老实本分一个人,谁知成家了,反倒越发的好吃懒做。 刘老姑多吃了两锺酒,捺不住脾气,拉下脸将他骂了。 吴斗道:“四邻哪个不笑话我给人做赘婿的,也不差您老挤兑我了,家贫子壮则出赘,我要有本事,还到你家来受气?” “谁给你气受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不顾外头的,家里的脏衣裳总该洗了!热饭食总该做了来!有手有脚,反倒吃现成的。” 听刘老姑这样说,吴斗道: “不过吃你一片猪耳,扯出这么多来。” 到底不敢吵闹的太过,去厨房生火造饭了。 将在对面玩的大牦喊了回来,夺了他蹴鞠的球骂道: “成日的混玩在对面,我看你也是做赘婿的命,你当她田姑那泼妇的赘婿是好当的,多吃一两猪耳朵骂的你狗血淋头!” 刘老姑听他在指桑骂槐,又要吵起来,好在是她女儿刘春娘回来了,将她劝进了屋。 刘老姑告状道:“你半个月才回来一次,那卤食卖的快,我特让胥女给留了一片猪耳,等你回来吃,他倒好,眼里没人,自己切了下酒!” 话说金氏,因着巷中都在说田氏一家买房的好事,她近来都不爱出门 了。 偏偏住在隔壁,办迁屋酒的吵闹传到这头,还有那酒菜的香味,是院墙堵不住的。 她啐道:“贷钱买的屋子,也值当高兴成这样,来日还不上钱了,打手逼债折她一条胳膊腿,才知道利害!” 这么一想,巴不得隔壁的买卖黄了,也好过人富己贫,心火烧的慌,女婿一回来,便令他去请泥瓦匠来。 她女婿杜贤问缘故,还当是哪处漏了要修补。 金氏指着那矮一截的院墙院门道: “这处要筑的更高!那门换了新的来!” 还是季元醒事道:“好好的改它做什么,白费了钱,咱家院子小,一味的筑高了院墙,反倒不好采光了, 阿母也别气,听说隔壁这院子卖一千五百两,我算过了,她们那些买卖,顶天了也挣不到二百两,可想向子钱家贷了多少,还不上来可是闹着玩的?背负这样一笔巨债,再大的院子,能住的安生?” 说的金氏心中好受些,点头说是: “她现在风头正劲,交门市那些卖熟食的,因她抢了生意,早有看她不对付的。”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49节 “今年说话就要缴赋纳税了,就她家那房子,税钱就得近百两!”季元道。 她家这两间屋子,因地段好颇值些钱,税钱就要不少,何况隔壁的。 季胥这处,因着房子买定了,近日照旧的做买卖,暇时带了地契,往返官府,办更籍迁户的事。 如今官府并不主张人口流窜,轻乡离家,要迁户,先要取得地方官府“更籍”的允许。 为此,季胥先写了一封木牍,写明自家籍贯、人丁、家产,以及要迁户在安陵邑的事宜,再由官府以文书形式发往老家,老家灵水县同意后,会发出一封“告地书”,收到这封告地书,便能落户在此地了。 季胥想赶在八月份,官府算民计户之前,将迁户的事办妥,这样就能在安陵邑缴赋纳税,不用再回老家纳赋税了。 她问过一些同为外地人的小贩,说是三辅地区同意落户了,地方官府向来放人的,也就是说“告地书”收到只是时间问题。 八月下旬,地方县廷的告地书果真来了,她们一家也成功迁户在安陵邑。 她取回来家中新的户籍,只见是一爿尺长的木牍,上面书了自家的信息: 安陵邑户人田桂女,年卅五,无残疾; 大女季胥,年十七,无残疾; 小女季凤,年十,无残疾; 小女季珠,年七,略有口吃; 小女幺,年六,哑。 小幺当时比划了自己原本的家在长安,季胥她们初到这处,便报给了当地官府,是否有记录在案的失踪人口能和小幺吻合的,只是一直未有音讯,于是也一并安家落户了。 她自己不清楚自己的年纪,六岁是她们依着她比季珠小点的身量,大致估的,官府也认可了。 相较从前,家訾信息也大有不同了,只见是: 桑树巷十三步宅院一区; 牛车一具; 独轮车一具; 奴婢无; 田亩无。 “咱家的户籍取回来啦?” “取回来了,比料想的还快,阿母看看。” 听见轮毂响,东厨忙活晡食的田氏忙的拭手出来,只见季胥从怀中掏了木牍出来,田氏捧了道: “太好了,太好了,盼到今日,可算是迁户了!她们几个小的能读蒙学了,咱们在外头说起来也体面了。” 不过,田氏又有愁的了,迁户之后,紧接九月份要纳税了。 第135章 家中八月初买房,向子钱家借贷了一千二百两,为期两年,一笔一笔的还,每月初要还五十九两。 家里在交门市、槐市都有小摊,每月能挣八十两左右,能覆盖每月的还款,剩的钱,日子也能过的宽松。 只是八月迁户后,安陵邑的邑吏通知了,她们家,九月十日要缴一笔九十两的财产税。 九十两! 好在这时候距离买房过去了一个多月,之前家里留的二十五两用作装点家里的,也没有全用了,八、九月挣了钱,月初还了子钱家五十九两,十日又将一家子总共九十余两的税钱缴纳了。 这样一来,家中就剩半贯钱,一两碎银子都凑不出来了。 这半贯钱,当日都拿去买杂碎了,买卖必须照常做。 好在是两处小摊每日都有进项,家里有个写着“小摊”的钱匣子,日常收来的钱,都往里头汇总。 数铜钱太费时,季胥之前买了个铜质的称钱衡,这样直接称重,就能得出每日收的钱,记在竹卷上。 像买杂碎、香料、糯米粉这些出账,包括每月的市租、市税,也同样记录在册,这样,就能一览每月营业总额、营业成本、利润。 像凤、珠、小幺,她们三个帮着家里勤恳做活,也是有工钱拿的,每日得五个钱,也好买点肉饼浆饮子解解馋。 或许她们攒着,留着逢年过节买朵绢花,或是相中的玩具,都由她们自己做主,是以三个孩子,零花钱倒不缺,甚至在巷子里的孩子中,还算是宽裕的。 家里有额外的一本账簿,是每月的买米买柴禾之类的日常开销,并不和小摊的混着记,这处对应的,有另个写着“家用”的钱匣子。 “这是阿母与二凤今日在槐市赚的,家里没米了,顺道买了两斛稻谷回来。” 田氏往标注为“小摊”的钱匣子里放钱时道。 “用了多少钱?” 季胥道,她要将这钱分别在两处账簿上记账。 这先用了的,还得标注好,因着家里接连的还贷、交税,“家用”的那个钱匣子都空了,买米都得借了“小摊”的钱匣子。 “用了七十钱,比先时还便宜了几个钱,听说是今年咱们江南年成好,稻谷大丰收咧。” 见女儿记账,说, “都是家里赚家里花销的,何必这样麻烦的分开记账?” 季胥吹干了墨,捧了竹卷道: “记账能看出各处的成本高低,这还是女儿在老家时,一个算账的王典计告诉的。 我看上个月,杂碎跌了价,香料却涨了,总的本钱更多了,我改日换地方多问问,可有便宜的。 这个月咱家得卖力些,把下个月初一要还的五十九两挣出来。” “这一交税,将家里都掏空了,九月都过去一旬了,竟还差着五十九两?” 田氏记在心上了,觉出记账的好来,她一直觉着挣的挺多的,却这么不经用,还不上钱,可不是闹着玩的,连日都卖力的吆喝。 季胥这处,这日多卤了四斤牛肉。 不过牛肉价高,市面上相对少见,她这卤牛肉,并不是自己买的牛肉。 是昨日是秋社日,许多的高门豪族,会在这日在社树下设祭祀场所,宰牛羊祭祀土地神,以感土地神对自家今年的庇佑,祈祷来年也风调雨顺,田亩丰收。 程公虽说辞官了,但程家在安陵邑本就算是大户,亲戚故交甚多,程公得了好友给的四斤牛肉,因喜好吃卤食,便让小僮提了到桑树巷,请季胥卤来吃,额外给她半贯的加工钱。 季胥自是应下了,和那跑腿的小僮道: “明日一早,我出摊不在家了,你到交门市来取。” 次早,她将卤好的牛肉盛好,带去交门市了。 这处早有等着买卤食的人,她利落的使着一把大刀,给人家切肝切猪耳,伴着周边卖菜的叫卖,一早上忙碌了起来,听着铜钱进匣子的响,脸上笑的开心。 只见程家的小僮来取卤牛肉了,这卤好的牛肉,切出来带着胶质的纹理,十分好看,肉香也霸道,看的人艳羡不已,问道: “小僮,如今牛肉什么价?” “我也不知道,这牛肉是别人送予我家程公的。” “涨价了!就是牛胃,咱都吃不起!” 如今的牛多作为挽力拉车的用处,也就是大户人家,才舍得宰作盘中餐了。 程公正在宴客,小僮提了食盒回家,将卤牛肉奉在主客二人的案上,还多了一碟卤作的莲藕、腐竹。 小僮道:“这些素菜是那胥女送的,她说程公若还想吃卤牛肉了,尽管找她。” 程公笑道:“好,她倒会做长线生意,弟尝尝这卤食,可还合你的胃口?” 这客人跪坐在席上,年过半百,银须半尺长,闻言放下耳杯,尝了尝这薄薄一片的卤牛肉。 只觉未咽先滋,唇齿留香,令人酒量大增,连连称好,问: “这卤食倒新鲜?味透肌理,是何处传来的做法?” 只见这客人腰间有一令牌,篆刻“交门市”三个字,程公捻须笑道: “你倒问我,这卤食是一个季姓女娘琢磨出来的,就在你的交门市做买卖,那女娘还说大话,要使季氏卤食成为交门市的招牌呢,就像东市的赵氏炮鸭、浊氏烂羊胃似的。” 惹得这客人笑了,不过却是点头认可的。 ** 交门市这处,几个小贩成簇,交头接耳的,斜眄着西南角的季氏卤食,脸色都变了。 一个身穿半旧不新的袍子,头戴绿帻的汉子,尤其不满那处的火热,他尖嘴猴腮的面孔,生的瘦小,说起话来却指天画地的: “这小娘们是故意的抢生意!只卖上午半日,惹的这半日工夫,人挤人的都去她那了,我们这些在市中心多交了市租的,反被她引走了人,生意大不如前了!” 这人姓郭,是这处卖切肝的,猪肝羊肝都烀熟了来卖,烀的时候,不过简单放些花椒姜酱盐之类的,远不如季胥那二十八味香料的噱头。 他倒也凭着程公当众说的那十三味,加在自己的切肝里头来烀制,却越发的不伦不类,连原先的熟客都不来了。 只好连忙改回最 初的做法,生意总也不如从前。 这都是那季氏的卤猪肝,将人引走了,因此看那季氏卤食的摊子,眼里都是淬毒的。 他们这头,正好能瞅着季胥那里的买卖,只见她竟然盛了一碟卤莲藕、腐竹,递到那程公家的小僮手上,似有偷摸的神态? 这郭大郎顿觉手中有把柄了,说: “好个季氏,咱们这条摊子是卖肉食的,她竟敢卖素菜!” “听说她才贷钱买了处宅院,每月要还子钱家不少的钱呢,前两日又才交完财产税,必定是手里周转不开了,卖些个素菜多挣些。” 煎鱼的李姑子道,这处卖肉食的,大约没几个不眼红那处的。 边上还有添油加醋的,酸溜溜说: “咱们卖多少年,也不敢贷上千百两买宅院呀,但凡有一个月还不上钱,那些子钱家的打手还能让咱们安生做买卖?连摊子都得打砸了!她一个年轻女娘,究竟是不知轻重?还是真觉着自己的买卖能一本万利了?” 说的郭大郎眼珠滴溜溜的转,撂话道: “可巧她那泼妇阿母和妹妹都不在,你们几个都跟我来,今日就让她做不成买卖!” 这里季胥才送走程家小僮不久,正在给人拣鸭心,却见以郭大郎为首的几个熟食小贩气势汹汹向她来。 “侄儿,就是她,才刚我们都看见了,她卖了素菜。”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50节 郭大郎能在交门市嚣张,皆因他有个做市吏的侄子,这会也跟了来了。 只见这皂服黑帻的郭市吏,尖颌鼠眼,形容和郭大郎有三四分相似,竟将季胥这处的客人都赶走了,指着她问: “谁准你卖素菜了!这一条只能卖肉食!” 这里季珠、小幺二个,听了季胥的话,矮着身子,悄悄的从摊案下,混进人堆里溜走了。 季胥道:“许是看岔了,我不曾卖过素菜,就是自家卤了点莲藕、腐竹来吃,早上程家小僮来取他家的卤牛肉,我送了两碟给那小僮,没有收钱。” 这长安不仅有豆腐,连腐竹也是有的,她的腐竹就是在交门市买回家来吃的,就是顺手卤了点自家吃,明知规定,怎会拿来卖。 季胥知道,他们无非是想捏自己的错处,好赶了自己。 是以让季珠两个去程家找那取卤食的小僮来作证了。 这程家离桑树巷也不远,妹妹们在那附近玩耍过,小僮听了门上小子来报,便到角门见了她两个妹妹。 季珠虽是怯生,但心急大过了胆怯,一把拉了那十来岁的小僮就走,小僮挣脱了问缘故,季珠急的结巴: “你跟跟我……我走,我阿阿姊……被被诬诬陷了。” 小幺也咿咿呀呀,比手画脚的,小僮完全看不懂,但他听懂了一句,就是季胥被诬陷了。 “罢罢,一个结巴一个哑巴,我只随了你们去就是了。” 因素日替程公买卤食,白得了季胥不少好东西吃,他必定走这一趟的。 和门上说了去处,便由她们两个一左一右拽着,狂奔而去了。 第136章 交门市这处郭大郎几个小贩正咄咄相逼,只见一个半大的小僮被拉着到这。 小僮擦擦汗道:“误会了你们误会了,我是得了胥女的素菜,不过并未给她钱呀,这是她免费送予我家的,不曾做了买卖。” 郭大郎道:“这小僮素日得了她许多好处,说的话不能信!” “就是,季氏拿好东西哄了他,他肯定是帮着季氏说话的。”李姑子也道。 他们今日势必要将这事闹大,搅黄了她的买卖,哪会信那小僮的话,就是程公亲自来了,他们也有说头。 郭市吏指使道:“她这处卖了不该卖的,不能再做了,你们两个,随我将她的摊子砸了!” 说罢伙着两个年轻点的市吏,要来动手,那两个小点的看了眼季胥,虽不情愿,但也没法,只得听命照做。 那些小贩心中激动,撸起袖子要来打砸。 “不能砸!” 季胥拉了郭市吏到一旁。 郭市吏心里有算计,先让停了,只听她道: “我这处是薛老市吏管的,他老人家虽说告假不在,但他回来了,知道这事,岂不和郭市吏闹的不堪?” 他们这些没有关系的小摊,每月收市税时,免不了被市吏敲竹杠,她固定在一个薛市吏处交些好处费,也免了许多事端。 但今日薛市吏不在,郭市吏才能缠了上来。 郭市吏道:“我代管这处,就是他回来了,我秉公办事,他能奈我何?” 眯着眼睛看她,话中有话道: “你可还有要说的?” 这郭市吏,素日将小摊贩骂的猪狗不如,爱吃酒赌钱,没钱了就问他们小贩“借钱”,这钱说是借,实则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昧了小贩们不知多少辛苦钱。 就是季胥,也被他“借”过,但因她每月交一两银子卖好薛市吏,还送些卤食好酒给他,才能得那薛市吏相护,将这郭市吏赶走了。 季胥哪能不知这人想敲竹杠,别说如今家里没几个钱,就是有钱,也不想给他,只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郭市吏将话说开了: “我上次找你借钱,因你告状,薛市吏那老货将我骂了一顿,你只借我些钱沽酒吃,我也不与你计较了。” 真是不要脸啊。 季胥道:“家中才交完税,实在没钱。” “你将我当三岁小孩哄?每日数你这里人多!” 郭市吏一听就要挥手让他们打砸,季胥忙道: “那钱匣子里,有今日挣的一贯钱,郭市吏便借去沽些好酒吃。” 见他面色不改,知道是嫌少,便劝道: “您先别砸了我的摊子,我也能多卖些钱,今日卖了的,都借给您,怎么也能有三贯钱。” 其实有四贯,她少说了些,想着好歹拖过今日,寻了那薛市吏来。 郭市吏却狮子大开口,比了个数道: “二十贯。” “二十贯?” ** 市楼这处,一头发花白,身躯宽胖的老媪叫唤道: “不得了,不得了了,郭市吏他们一伙人要砸季氏的摊子!” 这孟老姑是在那边上卖瓜菜的,素日与季胥有说有笑,这会子替她来叫人,在市楼前急的跺脚,向高处叫道: “市啬夫!市啬夫!” 市啬夫比那些市吏官高一级,能管住那些人,杜贤在楼上望见了西南角的纷乱,一直不下来。 孟老姑叫了一阵子,才出来道:“吵闹什么?” 孟老姑连忙说了那处的事端, “这都是他们眼红季氏,故意诬陷呐!小僮的话,他们也不信!” 杜贤本该管的,可一想起外姑金氏对隔壁多有攀比之心,尤其隔壁换了大院子,更是将自家院子小、这不好那不好的话成日挂在嘴边,待自己也不如先前客气了,大约是嫌自己不够有本事。 也就是妻子季元,还温和的宽慰自己,这房子够住,是她阿母爱和妯娌攀比,这是半辈子的毛病改不了。 杜贤原对隔壁没有计较之心的,甚至在最开始,她们赁住那仓库改的小屋子时,还心有不忍,觉得这母女四人可怜,是以季胥得到西南角的空位置,他也没有为难。 可如今,他的心,也变了。 “求市啬夫管管。” 孟老姑捧手求道, “他们分明看准了田姑不在,故意来找茬的,市啬夫您去管一管。” “那处自有市吏处置,你个多事的老姑子!还不快走!” 杜贤重回市楼了,将门一关,任由这老姑子在外头急的团团转。 话说西南角处,一伙人只待郭市吏的令,就要砸了这摊子,却见季胥将人拉远些说话了。 郭大郎等的心焦,他这侄子是个贪心的,就怕这季胥许了他什么好处,改口不砸了。 金氏也在人丛里看热闹,心都抖起来了,她女儿季止脸上 急了,说: “这姓郭的不是好人,人家小贩不借钱给他,他就骂人家是贱贾死猪,不得好死。” 她在交门市久了,自然见过,因她姊夫是郭市吏的上级,这郭市吏并不敢犯她家,甚至见了季止还笑脸相迎,季止每次都撇了脸,不爱搭理他。 “我找姊夫来管管他。” 才走出去被金氏一把扯住了,说: “哪个让你多管闲事的,她自己卖了不该卖的,你姊夫来了,还能包庇她? 去,来人要买粱饭肉羹了,还不回去照看摊子。” 金氏将她赶走了,季止回头,她就将眼一瞪,直到她磨蹭到自家的摊前。 金氏才回身去看热闹,嘀咕道: “这也就是田氏不在,不然这瘦猴似的郭市吏,还真不是她的敌手。” “在说什么哪……” “郭大郎,你侄子该不会包庇这季氏吧?” 小贩们等急了,窸窸窣窣的。 只隐隐听到那季氏拔高音量的“二十贯”,两厢似是聊崩了,那郭市吏忿忿拧身,任凭季胥怎么劝也不听,将手一摆道: “给我砸了!都砸了!” “好!砸了!” 小贩应和道,只见郭大郎头个冲出去,抱起一口双耳陶盘,就要向地一砸。 这里头还剩了没卖完的卤食,季氏冲过去抢,被李姑子一把推的踉跄,被谁扶了一把。 一看是金氏,她自己也变了脸色,忙的撒手不管。 季胥顾不上许多,又冲去抢,其余小贩一拥而上,这摊子眼看要保不住了。 “住手!” 只听一声利喝,人丛让了开来,是个打扮寻常,腰间一块交门市令牌的年长者。 却令郭市吏变脸比翻书还快,迎道: “市长大人,您怎么来了?” 东西大市规模大,设市令主之,小市则设市长,是最高级别的市官,这交门市的市长并不常来这处,季胥在这里时日浅,尚未见过。 但郭大郎那些做了数年的,自是打过照面的,忙的放下了那些陶盘,嘴上告状道: “这季氏卖了素菜,这摊子不该再给她做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51节 小僮抢声道:“胡说,你们分明是妒忌她生意好,不信我的话,我说了那莲藕与腐竹是她赠送给我的!” “谁妒忌她了,你与她要好,你的话怎么能信?”李姑子狡辩道。 “我的话呢?若我说这素菜的确是她相赠,可信得?” 只见这市长道,他就是才在程公家,尝过卤牛肉的客人,才来这处,撞上这里闹哄哄的。 此话一出,他们都不敢强词夺理了,市长道: “郭成,你素日欺压小贩,如今更是不听人言,带头闹事,自今日起,革去市吏一职!不得进出交门市!” 郭市吏顿时犹如霜打的茄子,好言相求,他伯父郭大郎也变了脸色,他侄子若不在这处当差了,谁还护着他,忙的说错,市长并不理睬,问道: “这处的市啬夫呢?” 只见从睡梦中醒来,一路整理衣冠的杜贤小跑来了,恭恭敬敬的到市长面前,市长睨他一眼道: “管理不当,罚俸三个月!” 杜贤不敢辩,领命说是,听的金氏呜呼一声,脸色像鞋底一样难看。 只见季胥在地上收拾残局,有一口盛鸭掌的陶盘被郭大郎给率先砸碎了,地下好些鸭掌,季胥在拣那些碎陶片,市长道: “年轻人,你可有伤着?” 季胥道:“我没事,就是可惜了东西。” “你们砸坏了她的东西,还不赔给人家?” 季胥道:“总共三十个鸭掌,加这双耳陶盘,是一百五十钱。” 李姑子道:“不是我,是郭大郎动的手。” 郭大郎说:“若非你拉了她,她就将我拦下了,我也砸不了呀。” 杜贤这会倒不敢不管了,看了眼市长,说: “各赔一半!” 郭大郎并李姑子只得拿了钱来。 “你们若有再犯,这处的摊子也别租了!还不回去做买卖?” 市长道,郭大郎、李姑子那些小贩听了,不敢再待,忙的散了,各回各处,这里变得空旷,季胥点了钱,是这个数。 “多谢市长大人,若非您将他们喝住,替我作证,我这处就不保了,小珠,拿黄麻纸来,给市长包些卤食吃。” 这市长打量了她的小摊,只见那块牌子上,分门别类的写了每一样的价钱,各处也收拾的干干净净,就这一会儿,已经有不少来买卤食的,市长点头说好: “当真能成交门市的招牌了。” 后来也不推脱,提着季胥包的卤食,拿回去了。 市啬夫市吏一群市官陪着,各处查了查卫生状况,方上马车,离了交门市。 那些小贩虽是各回各处,可眼睛都斜眄着市长这里,见他提着的那黄麻纸,就知道是季胥给的。 他们可不也都纷纷给市长送吃的,可人家并不收,一时都觉着季胥是市长的关系户,要不人家那么大的官,怎么帮她说话? 这郭大郎,钱也赔了,侄子也被革职了,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吞,一时也不敢找季胥计较。 是日傍晌,田氏、季凤两个,各执扫帚和大棒子冲进了交门市。 第137章 原来是她们从槐市收摊回家,就听季珠、小幺两个告了状,怒气直冲脑门,抄上家伙就来了。 “是谁!是谁早上为难了我女儿!都给姑奶奶滚出来!” 这郭大郎见她们母女来算账了,脖子一缩,悄悄的要溜了,被田氏一扫帚横扫过去,挡了去路,踉跄的退回切肝的摊子里。 这田氏个子又高,骨架又粗,当初被骗为奴,就是那黑店看她身体结实,力大能做活,在长安,码头的粮食少说能扛两袋,膀子练的浑圆。 郭大郎这老小子哪里是她的对手,被田氏一把揪住领口。 “好你个郭千刀,连我田桂女的女儿也敢欺负,当我家里没人了?” 郭大郎忙道:“误会,都是误会,是我们看岔了。” “如今说看岔了,早上伙着为难我女儿的时候呢!我那可怜的女儿,单弱一个人,你们却伙着欺负她,烂了心肝的老贱货!” 郭大郎被一把搡在地下,连忙攀扯其他人,指着别处道: “不止我,还有卖煎鱼的李姑子,卖猪脸肉的……” 这李姑子,瞅着郭大郎不敌田氏,早就拾掇了摊子要跑。 “嗳呦。” 撞了个人,低头一看,乃是抄着大棒子拦路的季凤,两眼淬火的盯着她。 田氏就罢了,一个小女娘她还应付不了?赶她道: “去去,让开让开!” “你欺负了我阿姊,别想跑!” 季凤指着她,就是不让道。 李姑子张望着,怕那田氏打杀过来,上手去推那季凤,谁知才碰了她,她竟倒在地下打滚儿,大喊大叫的: “杀人了杀人了!李姑子要杀我!” “谁要杀你了!” 见那些看客聚在周围指指点点,李姑子离季凤远远的 ,根本不敢碰她。 季凤瘫坐了哭道:“这狠心的毒妇,欺负了我阿姊,如今还要为难我!你们来评评理!” 有和郭大郎一伙的,喊了市啬夫来管,市啬夫杜贤倒是要管,被田氏狠狠抢白了一通: “早上这里闹开了,你怎么软了?缩头不出了?如今惦记要管了,我呸!你也算个男人!脱了这身皂服,谁还拿你当个人!” 杜贤一张脸涨的猪肝一般,被金氏扯住了道: “罢罢罢,这是个在家中连君姑君舅也敢大不敬的泼妇,你还管她做什么,她不过要耍威风替她女儿出气罢了。” 交门市这处搅吵到太阳落山,郭大郎和李姑子两个告了饶,说了许多软话,各给田氏各包了些切肝、煎鱼。 田氏才放过他们,叫上女儿走了。 郭大郎这身衣裳在地下滚脏了,脸也丢尽了,对着那走远的背影,暗暗的啐了口: “一大一小,两个泼妇辣货!” 话说这郭市吏,也无需田氏去登门喊打喊杀了,他素日以职牟利,借钱不还,那些被他欺压辱骂的小贩,早都将他家门堵了,接连用石头砸门。 “还钱!” “姓郭的!还钱!” 如今他被革职了,这些小贩也不用怕着被他报复了,堵着朝他要钱,还将他逮住打了一顿。 田氏母女出了恶气回家,那切肝煎鱼,也摆在晡食的案上。 “那两个老货做了亏心事,自己非给我的,二凤,你说阿母可有逼他们?” 季凤摇头,一叠连声的说没有。 季胥知道她杀出去是跟人动粗了,但这样闹,一心全是为了自己,教他们日后不敢再犯,因也不说田氏冲动的话了,反觉着心里更加踏实了,一家子坐下来吃饭。 田氏见女儿不数落自己,吃了酒就有些忘形了,吹说自己如何杀的他们求饶的,一桌小孩都听住了,季珠、小幺更是满眼的崇拜。 这日后,季胥在交门市安生的过了九月下剩的日子。 因着程公介绍,她也替别的人家卤牛肉,都是能宰牛来吃的大户人家,遣奴仆提了牛肉来桑树巷寻她,她额外挣了不少的加工钱。 因此在十月初一的时候,挣足了还给子钱家的五十九两借贷钱,一家子都开心坏了。 要知道,这次的危机,皆因交纳财产税,掏空了家底引起的,只要渡过了,每月稳定出摊,就能按时还上钱了。 渡过了还钱的坎,也是时候将妹妹们送读蒙学了,季胥想了,最好能离家近些。 满附近打听了,都说学生满了,不收了。 如今的蒙学多是私人办的,像程公辞官后,也办过学,不过他老人家闲云野鹤一般,后来四处云游,就没有再办了,季胥托他打听了,他让小僮来桑树巷说话,那小僮道: “安陵邑多是市井子弟,这里的蒙学本就不多,若要在桑树巷附近的,恐怕要再等一年才能有位置; 若不嫌远,城南的槐市附近,临着太学,有一家蒙学,五陵不少人家都送孩子在那处就读。程公替你问了,那处的范书师还收学生。” “那处就很好呀,每日我去那槐市出摊,顺道将她们驮去上学,散市了再接她们回来,不正好?” 田氏听说了,觉得城南那处可以。 “秋姑家的旺儿也在那处读书。” 季凤道,他们一处玩,自是清楚的。 田氏不自在道:“我们这样各方打听,前儿在巷口拉扯闲话还愁呢,不知该送去何处,她听了一句话也不说,口风真紧。” 季胥宽劝道:“我倒是听二凤提过,只是先前一心想送在安陵邑附近,开始没打那处的主意。” 季胥定了送妹妹去槐市那处,还有一原因,那范书师也愿收小幺这样的不会说话的。 先前她也教小幺写字,这小幺初拿笔,倒不像季凤初学似的,一手横抓,反而像模像样的。 那日研墨,凭她在一旁写写画画的,后来拿起那木笘一看,竟是个歪歪扭扭的“言”字。 季胥问:是小幺写的?这是什么意思? 小幺茫然摇头,季胥也就作罢了,仍旧教她认字。 田氏之前还可惜,多可人的小女娘嗓子坏了。这小幺并不是先天哑的,她们初到长安这处,田氏就找了灞桥的马药姑给小幺治,那马药姑神叨叨的,据说还是个半仙,会些巫祝之术,找她治病问药的人不少。 这半仙也很合田氏的胃口,那会就是找她算的隔壁有邪气克她,要以酒吞服豆子胡麻。 那半仙马药姑命小幺张嘴使劲叫唤,又将手伸进她喉咙里摸索,说这小女的嗓子被毒药哑坏了,当下若灌下一服药兴许还有的治,但她的嗓子坏了两三年了,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治不了。 季胥觉得那半仙不靠谱,又找了长安城内正经的大夫,结果都说不能治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52节 如今各处蒙学多有不收哑女的,好在范书师那愿收。 “就送到槐市范书师那处。”季胥道。 这日替她们每人交了二两的束脩,田氏也备好了三人的学具,有书箧、笔墨、砚台、练字的木笘,还有带饭的食笥,带水的竹筒…… 这些都是素日摆摊,田氏卖得好的,那些太学生们爱用的,她特地留出了三副,就连擦手的巾子,也缝了三块新的。 季凤爱红,是银红的,她身上穿的也是身新做的银红裙儿,头上两条红头绳扎的丫髻,这丫髻是她自个儿辫的,手巧的还拧了四股辫子,别了朵她攒钱买来的绢花; 季珠反而爱素,则是月白的,身上穿的也素净些,她越大越不挑穿着了,反有心拣季凤穿过的旧衣,央田氏改小点给她穿,省出来的钱,都买书卷来读了,别看她小小一个,《仓颉篇》、《诗经》都读完了; 小幺还小,也不懂打扮,田氏给她梳什么样的头,穿什么色的衣裳,她都高兴,去读蒙学,对她来说,就是能和家人一块玩耍,整日都是蹦蹦跳跳的。 隔日,后角门的秋姑拉了旺儿说话: “听说前门的三个小女娘也要到槐市那处读蒙学了,你别和她们玩,带坏了你,耽误了你的长进。” “阿母,快走罢!迟了先生要打手板子了!” 旺儿没耳朵听,一骨碌爬上牛车道,秋姑忙忙的锁门,驾车送他去了。 田氏也驮了三个小女,去往槐市了。 她如今将杂货和小食一处卖,虽说忙些,但做惯了,也能顾的过来,总之不叫季凤留着帮忙,令她读书去。 这处蒙学,不是私宅,而是像太学似的,为教学修建的屋宇,据说是五陵的某三家大户,出钱合修的。 办学也不为挣钱,只是为了广树师恩,日后这些人读出去了,都是自家的门生故吏,能为自家所用。 这范书师,也曾是博士子弟,读过隔壁的太学,不过言行不为上司同僚所容,愤而退官了,在这处教书。 这日他教了一道算术题,令学生们解。 这所蒙学可不好管教,多是五陵小子弟,底下窃窃私语。 其中以一个名为黎富业的小学子最为顽劣,他出生茂陵邑大户人 家,这蒙学三家合修,其中之一便是黎家。 只见他戴金镶玉项圈,穿着黄绸子做的衣裳,满身的荷包香袋,小肚子鼓鼓的,被人称作是蒙学小霸王,谁也不敢招惹。 如今秋燥,一到中午就易犯困,这范书师劳心苦神,抵着书卷打起了盹儿,黎富业起头作起了打油诗: “范书师,腹便便。” 旁边有人接道: “懒读书。” “但欲眠。” 说的一圈五陵小子弟窸窸窣窣的笑了。 “哎!关外民,轮到你了!” 这黎富业笑完了,将这写了打油诗的木笘丢到季珠的书案上。 今日来了三个新学子,在黎富业看来,穿的土气,一看就是关外民。 果不其然,方才范书师让她们说姓名、读了什么书时,不是关中口音,听说,她们家是外头槐市卖熟食杂货的。 第138章 这黎富业见季珠埋头解题,不理他,也不理那片木笘,又叫道: “关外民!” 反将前面打盹的范书师吵醒了,向这处来,拣了季珠书案上那片木笘,念了上面的打油诗。 他虽是身材便便,易犯困,却应对道: “腹有四书五经,故而便便;但欲眠,思经事,寐与周公通梦,你们做诗嘲师,出自何典?” 命道:“黎富业,还有你们两个,今日的文章罚抄十遍!” “都怪那关外民,一声不响的害得我们受罚。” 敲钟散了讲席后,黎富业三人聚在一角,其中一个五陵小子弟王昌道,觉得是她不理睬那片木笘,才叫范书师拣了看去的。 “就是,富业,不能就这么放过她!” 黎富业自然不会安分抄文章,他的那份,令旺儿抄了,给他一笥北境边市来的乳酪酥,都是他们这些五陵子弟吃腻了的。 旺儿千恩万谢得了,老老实实替他抄文章。 黎富业又令他明日替自己捉只大蜘蛛来,旺儿也应了。 这日下学后,秋姑在外头等,旺儿爬上车,掏出那笥乳酪酥,让秋姑吃。 秋姑稀罕道:“这可是西域的乳酪酥?城内的东市才有的卖,贵着咧,听说近日还涨价了呢,哪里得来的?” 旺儿道:“先生见我有长进,奖励给我的。” 回去后,旺儿也不去巷里蹴鞠了,守在案边抄文章,直到半夜,秋姑见了,果真觉得有长进,点头道: “我儿必定能入仕为官。” 这笥乳酪酥,次日还给前门的田氏、对门的刘老姑抓了一把,笑眯眯说: “范书师给的,都是旺儿他会读书,有长进,才能得了,旁人都是没有的。” “好东西香甜着,你们也尝尝。” 旺儿趁秋姑出门和人拉扯闲话,用一个竹枝沾的网兜子,将自家炕顶上那只大蜘蛛捕了,扣在装蝈蝈的小竹笼里,背着秋姑带到蒙学,递给了黎富业,说: “蜘蛛有啥好玩的,你要不要蚂蚱,我替你捉来,这时节还能有。” “你这市人,一边去,谁稀的玩蚂蚱了。” 黎富业他们这些五陵子弟轻视旺儿这样的市井子弟,除了使唤做事时,不爱理睬他,将他赶走了。 旺儿碰了一鼻子灰,自去和人蹴鞠了。 这会儿正值下堂休息的时辰,一帮小学子在空地上蹴鞠,他们有的也是安陵邑的,有的是城西柳市的,有的槐市附近的,总之都是市井出身,素日爱在穷巷踏鞠,到了蒙学也戒不了。 黎富业那帮人,瞧不上这样灰尘漫天,对着一颗球踢来抢去的蹴鞠,从不参与。 不过他们自己玩自己的,也热闹的很,见旺儿来了,七嘴八舌问道: “才刚看见五陵子弟找你说话了,聊什么好玩的呢?” “必定是找旺儿抄书的,还能是啥。” 旺儿道:“他们还给我乳酪酥吃呢,叫我替他们捉蜘蛛,我说下次给他们捉蚂蚱玩。” 听的这帮市井子弟有了艳羡之意。 话说季凤也到了这热闹之处,范书师讲文章时她懒懒的,昏昏欲睡,青铜钟一敲,她浑身都是劲,没笼头的马儿似的直冲外头。 见他们玩蹴鞠,一时看住了,心急道: “传呀传呀!哎呀,可惜了这球。” 看了会儿,心痒道: “也加我一个!” “哪来的关外民,也会蹴鞠?” 其中有人道。他们虽为市井子弟,被五陵子弟轻看,但都是函谷关内,三辅地区的,爱抱团玩耍,对函谷关外来的人口,也有鄙视之意。 旺儿道:“她家迁户在安陵邑了,算是关内民。” “旺儿,你倒替她说话?” “哦,他们都是交门市桑树巷的,必定也一处玩了?” “当心染上她的关外口音!” 季凤道:“你们个个都是关内出身,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听你们说话就和站在茅房边上似的!” 这里吵开了,这帮市井子弟叫嚣着要与季凤这关外民比试一场。 “比就比!若输了,你们管我叫大姑!”季凤不在怕的。 “若是你输了呢?”一个小郎道。 “我管你们叫祖宗!” “好!堂堂正正比一场,我们素日在巷中蹴鞠,还比不过你个关外民?” 这里气昂昂的,除了旺儿,轮番上场与季凤比试,季凤一敌七,大败这些市井子弟。 季珠则和小幺蹲在不远处的树下说话,在地下画格子下棋玩,想起课上的事,不由道: “那个穿黄绸子的黎富业真讨厌。” 小幺点头,正比划些什么,却见面前一双缂金云纹的织锦鞋,鞋面上的宝石有鸽卵子那么大。 季珠、小幺双双抬头,一看是低头有双下巴的黎富业,他后面是耀武扬威的两个五陵子弟,都是穿锦戴金的。 黎富业道:“关外民,你害我们被范书师罚抄文章,这事怎么说?” 因他这称呼,小幺手势愤慨的比划。 “这哑巴说什么?”黎富业看不懂了。 只见小幺两手画圆,还在两耳处画半圆,鼻子处画小圆,在说: “猪头。” 季珠默默的笑了,只道: “没什么。” 拉着小幺跑回了堂内,黎富业在内的三人,悄悄的跟上了,伫在窗外向内看,脸上有得逞的意味。 只见季珠坐在案前,要取出食笥来吃中食,打开书箧一看,里头趴了只手掌大的蜘蛛,毛茸茸的。 季珠捉了给小幺看,“你瞧,这么大只蜘蛛跑到我书箧里来了。” 小幺摸了摸,比划道:“像是我们家房檐下的蜘蛛?要带回去,它是我们家的。”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53节 小幺觉得家里的小动物也要保护好,大黄牛、捉老鼠的黑猫、下蛋的母鸡、会学舌的小八哥,甚至房檐下的蜘蛛。 下学后带回家了,果真那房檐上的蜘蛛不见了,放了回去,叫它顺着柱子爬上房檐。 田氏纳闷了,才趁孩子不在,将房檐处结网的蜘蛛清理了,送给半仙马药姑入药了,一转眼又回来了。 这大蜘蛛会撒尿,房檐下进进出出的,对着你脸上撒几滴尿多不美,据说蜘蛛尿还会使人脸上长红斑,田氏是不待见的,可孩子们倒爱着这黑物。 她时常叫孩子们别玩蜘蛛,趁小幺两个孩子去上蒙学,又搬梯子将蜘蛛捕了,送给马药姑了。 话说这黎富业,见这蜘蛛竟唬不了那关外民,令旺儿挖了蚯蚓来。 季珠回家要练字,一打开笔匣,竟是密密麻麻的蚯蚓,她过去在老家时常挖蚯蚓喂鸡,母鸡吃了能下双黄蛋,这蚯蚓是好东西,她倒没反应过来有人想捉弄她,就是觉得稀奇。 晡食时,季胥问她们近日在蒙学可好。 季凤如今已和那些市井子弟混熟了,他们先前服输了,管她叫了大姑,后来能一处玩了,因此觉着很好,就是范书师讲文章她想睡觉。 季胥听了道:“算术呢?二凤的有着数钱的功夫,那范书师教的算术题,可还听的懂?” 季凤道:“是了,我也打起精神听了范书师的算术题,可是大家都笑话我。” “什么题,说来听听。” 别的题季凤记性倒还有限,但今日这道,她印象深刻。 “就说今有垣墙厚五尺,两鼠相对穿洞。大鼠第一日穿一尺,小鼠第一日也是穿一尺。大鼠每日加倍,小鼠每日减半。问:几日相逢?相逢时各穿了几尺? 范书师问我可有解,我说还能给日子等老鼠将洞打穿?看见了得趁早拿了去,屋子里的关起门来打,屋外的不好打,最好家里养只黑猫,家里就少见老鼠了。” 说到黑猫,家里搬家后养的一只猫儿蹭过来了,通体黑毛,黄澄澄的眼睛,给取名叫“雕胡”。 因着菰米饭在长安叫做雕胡,蒸出来也是这样一碗漆黑泛紫。 家里做熟食买卖,肉香霸道,就是要养一只猫看家,才能绝了老鼠。 雕胡每次捉了老鼠,季胥都奖励他一条小鱼干,久而久,家里柴草堆里,都听不见老鼠吱吱叫唤了。 雕胡素日爱在房檐下的柴堆上,如同巡视领地一半,如今嗅到晡食有煎鱼的香味,跳下来,绕 着案边打转,对着季胥翻肚皮。 田氏听了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哪。” “就是,雕胡,你说我说的可有道理?” 季凤捉住它问道, “他们反倒全笑了,阿姊!你也笑话我!” “范书师呢?他怎么说。”季胥收了笑,赶忙扯开了。 “范书师板了脸,叫我认真审题,我分明看到他用书卷掩住脸在偷笑。”季凤道。 “也罢,能听懂多少算多少,季珠可能解这题?”季胥道。 季珠倒是很能理解这些算术题的本意,席上便解了出来,如今说了答案: “二日一十七分日之二。相逢时,大鼠穿三尺四寸十七分寸之一十二,小鼠穿一尺五寸十七分寸之五。” 田氏知道这两个小的话少内敛些,因道: “若有人欺负你们,就告诉他们,你阿母是外头槐市卖熟食的田姑子,看我不逮了那些小子教训一通。” 季珠道:“没人欺负我,还有人捉了一匣子的蚯蚓送我,我带回来了,母鸡们都抢着吃呢。” 如今家中院子大,在靠近牛马厩的地方,田氏筑了间鸡埘养鸡,平日拣鸡子烹来吃,叫她们日吃一个水煮的鸡子。 “送蚯蚓?” 她们大人对视一眼,晡食毕,季凤逮住旺儿问了: “那日我见你在墙根下挖蚯蚓,是你放蚯蚓在我妹妹笔匣里的?” 旺儿道:“我是挖给黎富业的。” 季凤便知道了,和田氏道:“这事交给女儿来办。” 这日田氏送她们去蒙学,门口那些市井子弟,见了她,都不敢再叫关外民了,毕竟前日蹴鞠输给了她,连大姑都开口叫了。 那些五陵子弟倒是依旧叫她们关外民,一个叫王昌的正和黎富业说呢: “那关外民回去,打开笔匣,必定被吓得惊叫。” 黎富业大摇大摆进了书堂,才打开笔匣,被吓得惊叫不止,滚在地下向后退,只见里头同样满满的一盒蚯蚓。 “拿开!拿开!” 他最怕这些虫类了,也难怪觉着能唬到季珠了。 话说这蚯蚓,是凤带了珠、小幺两个翻遍了菜地捉的,没拿来喂鸡,倒便宜这人了,她和两个小的说了: “阿姊教咱们礼尚往来,他既送你,你也要送他是不是?” 季珠认可的点头,乖乖跟着挖了。 近来京中在流传一则消息,季胥在市里卖卤食也有所听闻。 “听说燕王还不安分,联合了宫中的公主,意图设宴刺杀大司马,反被公主门下一个稻田使者告发了,阴谋没成,反使皇帝动怒,下了一封问责的诏书。” 诏书上斥责燕王谋害社稷,有悖逆之心,无忠爱之义,有何颜面复奉齐酎,见高祖之庙。 “那燕王收了诏书,用绶带畏罪自绞了!” 说到燕王,季胥曾因燕王谋逆之事,与汪家二爷奔波齐鲁,后来谋逆之事败露,皇帝只处死了相关的宗室子,包括汪郡守,但对于自己的兄弟燕王,还留有余地,顾及手足之情没有处决。 只是那远在燕国的燕王并不安分,还想联合京中公主造反,这次是彻底一命呜呼了。 如今成了交门市茶余饭后的谈资,季胥也有心听了,虽说皇亲国戚的事,和他们这些升斗小民没啥关系,但她们在长安城讨生活,有时上面打个喷嚏,对他们百姓而言就是一场暴雨,是以对这些消息自然得警觉一些了。 这燕王,替皇帝镇守北境,季胥觉着,皇帝一时不处死燕王,恐怕还忌惮燕王倒了,北边匈奴来犯,无人杀敌。 如今燕王自绞了……季胥想起来了! 自己历史课后背过的战争年表,同年历史上有一场瓯脱之战,乃是匈奴侵扰边境引起的。 对这场战争的描述只有寥寥数语,季胥也记得,这场匈奴之战,最后是汉军反击大胜。 如今想来,这匈奴胆敢侵犯边庭,兴许和燕王自绞有些关联? 那日季胥收摊了,在井边洗杂碎,正想这事,只觉口中一甜,乃是田氏喂了块乳酪酥给她吃,说道: “秋姑给的,说是旺儿有长进,范书师奖励给他的,这东西本就精贵,如今东市卖的还涨价了,亏的秋姑她舍得给。” 凤、珠、小幺三人也下学,随田氏回来了,正帮着处理杂碎,就着田氏干净的手,各叼了一块香甜的乳酪酥吃,季凤道: “旺儿哄秋姑罢,昨儿我在边上,分明听他说是黎富业给他的。” “黎富业?” 田氏没听过这人,“他家竟有这些好东西?” 季凤那日才蹴鞠赢了市井子弟们,从他们那听了不少关于这蒙学小霸王的事,说: “是茂陵邑一家大户人家的,家里也有许多边市来的好东西,那黎富业还吹嘘道,他家的虎豹皮、羊毛,堆的如山一般高!我才不信呢,就是将东西大市的皮革羊毛都买下来,也没有这样多呀。” 季胥却听进去了,问道: “那黎富业真的这样说?他家有山高的虎豹皮与羊毛?” 因着送妹妹们读蒙学,季胥打听过,因此听过那茂陵邑的黎家,听说他家祖先,百年前是囤积货品发财的。 如今边关设有边市,他们中原的丝绸金器在边市很受匈奴欢迎,而匈奴的皮革羊毛,也大量的通过边市流入中原。倘或匈奴侵扰边庭,两军交战,边市贸易必定受影响,那关中的皮革羊毛也就水涨船高了。 这皮革、羊毛,能制成皮裘、冬衣、毡帽、毡毯,到了寒冬腊月,可是关中的畅销货。 倘若黎家大量囤积皮革羊毛,或许,她记忆里的瓯脱之战真的有些苗头了。 黎家这些千百万的巨贾,消息自然灵通,等匈奴来犯、汉军反击的消息流传开,这些稀缺的皮革羊毛自然涨价了,他们这些巨贾再在高价时,将货物抛入市场,大赚一笔。 夜里,妹妹们睡熟了,季胥将这事同田氏商量了。 “咱家也囤皮革羊毛?” 田氏惊道, “莫不是听信了二凤的话,那黎家孩子的顽话哪能信的,买两块羊皮自家做裘衣穿的倒好了,囤了许多,日后价钱贱了,都是白亏了的钱。” “不止这事有些苗头,阿母可还记得女儿说过,近来香料涨了些钱?还有秋姑给的那乳酪酥,也涨价。 如今冀州、幽州边关设有边市,这两样,也都是通过边市进来的东西,好在关中也自产,但那皮革羊毛就不一样了,关中要的多,产的又少,万一边市受影响了,恐怕价钱要大涨呢。” 季胥想了,家里做卤食,也该囤些香料,以免日后再涨了,买贵的来使,至于皮革羊毛,跟着那些巨贾们囤一些,将来出手卖了。 “咱们家一次秋后纳税,就掏空了家底,日后万一两处的摊子出了啥岔子,按月还不上子钱家的钱,岂不是慌了手脚? 咱们跟着那黎家,囤着点,日后赚了钱,也好留着还借贷的千两银子呀,这样就算刮风下雨,槐市那处不能去了,在家歇一日,好歹心安些。” 她虽说管着家里两个钱匣子的钥匙,但这样的大事,肯定要有田氏的支持,才有可依靠 的,因此详细说给田氏听了,听的田氏动摇了。 “是这个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阿娇向来有能为,就听你的。” 季胥便能安心去做这事了,借着油灯,将“小摊”和“家用”钱匣子里的数目点了。 如今值十月中旬,家里这个月攒了有四十两,但这些,都不够下月初一还贷的,就是到月底,顶天了挣个八十两,除去初一还贷的五十九两,有二十一两能用的作本金的。 因此按家里这钱的数目,近期最多只能囤二十一两的皮革羊毛,皮革羊毛本就不低廉,这些钱买不了多少。若再等一个月,只怕就赶不上趟了。 家里缺的是本金。 季胥可不是有心找子钱家贷一笔,这附近规模最大的子钱家,要属茂陵邑的无盐氏。 他们不仅做五陵、三辅地区,借贷生意遍布全国,就是列侯封君从军,也有要向无盐氏借贷军饷的。 季胥买房的钱,正是向无盐氏这家借的。 规模这样浩大的子钱家,也不是随便来一个人都能借着钱的,他们也会打听你家人口、做的是什么营生、可有刑案劳役在身,甚至祖宗八辈都要过问,为的就是防止还不上钱。 季胥能贷着钱买房,多亏家里有两处的摊子,每月的进项能覆盖还钱数目,在子钱家看来,是有还钱能力的。 正因她家已经借贷了千二百两,再贷则不能了。 “非我绝情不肯贷,你家若还有别的进项,倒能借贷给你,只是还是交门市、槐市这两处摊子,再贷则失衡了,东家不许咱们犯这样的风险。” 无盐氏家的一个典计,季胥日常找他换钱,已经相熟了,在她面前交底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54节 无盐氏这家有名的子钱家都借贷不成,别的小子钱家,更是避着季胥走了。 如今倒也有官府借贷,但官府多是借给一些豪门大户,平民百姓,则是那些家里遭天灾的,实在困苦,吃不上饭了,才能得到官府的借贷,季胥显然不符合条件。 在外转了半日,返回桑树巷了,田氏在院中做活,见她摇头,就知没能成,宽慰道: “也罢,咱们有多少钱做多少事。” 第139章 季胥到东市一家大店看了,那虎豹皮,有的还保留了动物的尾巴;狐狸皮为着好看,也有留着脑袋部分的。 掌柜的一个劲叫她上手摸摸看,看这皮子多滑多美,总觉着能看到动物本身的模样,反倒不大敢摸了,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再个这些皮子,多是高门大户制成各种名贵的皮裘来穿的,价钱也高,一具就要十来两,她那点钱,也买不起,况且这些皮毛买了若保存不当,反而是亏了钱的。 因此还是打算买羊毛,或毛类制品,心里反倒踏实。 因她早起做卤食,田氏令她下半日多少要睡足觉养精神,看她这个点才回来,叫她睡觉去,别沾手这些杂碎了,交给她和这三个小的。 借贷不成,那就只能有多少钱做多少事了,毕竟房贷是个大数目,不指望一下挣足了。 这事她托驵侩张二去打听了,她交了底,自己近期只能囤二十一两的量。 张二也做这些,替她各处搜罗低价的羊毛,来日促成了交易,中间再收些沽酒钱。 转眼到了十月晦日,朝廷每年在这日举行大傩仪式,沿着渭河,会有大傩舞者跳一整日的傩舞,鼓声雷雷,场面十分壮观。 太学与蒙学两处,在这日给学子们放假一日,季凤爱凑热闹,早就盼着这日了,一早起来对着菱花镜梳头。 田氏因着太学放假,这日并不去槐市出摊了,替了季胥在交门市守卤食摊子,说: “你也别忙了,和妹妹们看热闹去,只一点,就在那渭桥东头看看便罢了,不许跟着那傩舞走远了,谁知那人堆里头有没有拐子。” 渭桥东头就在交门市边上,素日这些孩子也在这一带玩耍,离家不远,田氏千叮咛万嘱咐的, “尤其小珠、小幺,你们两个,跟着阿姊二姊,就在渭桥东头看看,就是走散了,两步路也就回来了, 万万不可跟了生人走,将你们卖作奴隶,和牛羊关在一处,再也不能见家人了。” 她们两个应下了,尤其小幺,大约是想起了自己过去和牛羊同栏的景象,将头点的和舂米的石碓一般。 “不能被肖妇人抓去!” 她牵紧了季胥,比划道。 这都是田氏天天在她耳边唬她,说那肖妇人面甜心苦,是深山里的食人鬼变的,专抓小孩来吃,不好吃的则卖作奴隶,得些钱买好的来吃。 “亏的小幺来到我家,不然流落在外头吃苦受难,做了一辈子的奴婢。” 田氏常拿这话与小幺说,又指着她们,教小幺知道这是家人,指着这院子教她,小幺便比划道: “家,小幺的家。” “家里的黄牛,家里的猫儿,家里的小八哥,家里的母鸡,家里的蜘蛛。” 各处都指了道,末尾指指田氏,比划道: “阿母!” 田氏心肠便软了,搂了她亲香,叫乖女儿。 因着小幺是收留来的,长安之大,天下之大,恐怕再也不能寻到真亲了。 再个,相处久了,田氏也动了真心,有打算将她认作女儿,养大成人,但因着不是自己生的,也怕养不亲,故而时常拿这些话,在她耳边念念经,一则养熟了才认人;二则也好教她心里有个忌讳,不再被贼人骗去。 故而这小幺是从不独身在外头玩的,有时在巷子,看到个眼生的打这处过路,都要拉了季珠,跑进家门来,将门闩了。 更甚巷口那住了个姓肖的姑子,也是逢人露笑,她都怕那妇人,每回听人说肖妇人呀,肖妇人来了,陡一激灵,跑去躲在田氏的怀里。 田氏教她,“那个是邻居,不是那吃孩子的肖妇人,小幺想想,她们可是长的不一样?” 久而久之,才不怯那姑子了。 入冬了,渭河畔冷抽抽的,季胥倒不爱这样的热闹,但不放心这几个小的来,遂来了,如今牵了小幺,拢紧了身上的绵衣。 只见水畔也零零星星驻了些附近的百姓,张望着大傩仪式的到来,一面吃着在交门市买来的熟食,各种的肉香韭香。 看的季凤馋了,她出来是带了零钱荷包的,去交门市买了羊肉胡饼,分来吃,季胥才吃了朝食,一时也不馋那油滋滋的胡饼,叫季凤不必买她的。 “何时来呀!” “快了,从茂陵邑出发,往年都是辰时经过咱们这的。” 百姓们议论纷纷。 “来了来了!” 季凤啃着胡饼,跳了三尺高,指了远处道。 只见水岸边影影绰绰,傩人戴着木头刻的胡头,袒露的上半身绘着鲜艳的色彩,大开大合的跳傩舞,口中念着些驱邪除疫的歌调。 沿岸有许多一路跟随而来的百姓,大多是茂陵邑的,鼓声越来越近了,踢踏的鞋响如雷,在渭水上荡起层层涟漪。 眼看她们驻足的这处,霎时间就围了成百上千的人,鼓点震耳欲聋,彼此说话,都要将耳朵凑近才能听清。 “阿姊,阿姊!” 季凤开心坏了,拍手叫好,叫唤了几声季胥才依稀听见,低头附耳过去, “阿姊还记不记得,咱们在老家时,蜡八祭那天,也看了傩舞,不过不及这队伍人多,这里起码得有百号人罢!” 季胥记得,笑了道:“那次咱们还得了半罐子蜜。” “还有蜗醢!” 季珠也印象深刻,那会得了这些好东西,自是开心的。 季胥还记得,那时傩舞为首的,是当时的田啬夫,一时看了眼如今打头阵的,是个眼生的,据说这队伍,都是军营里孔武有力的士兵训练而成的。 这大傩仪式沿岸而行,季胥见妹妹们未能看尽兴,也跟着人流走了一段,不过没有太远,低头道: “再走就进城了,咱们回去罢。” 忽地,一个状若痴狂,眼生的健妇一把攥住了小幺,口中嘀咕些旁人听不清的话, “你是 我们家的人,我不会错认。” 甚至又拉又抢,不顾季胥阻止,一把抱了小幺,转头就走。 “来人啊!抢人了!抢人了!” 这健妇力大,竟真叫她强将人抱走了,季胥不敌,叫嚷开来,只是声音被淹在越发激烈的鼓声中。 这里季凤听话没有再跟傩舞了,要退出来,一扭头人不见了。 隐隐看见一个眼生的健妇,将小幺抱着走,小幺怕的直哭,张手要季胥。 是拐子! 她急的跳脚,紧紧拉了季珠,挤在人流里,跟过去,一路叫喊: “拐子抢人了!拐子抢人了!“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这里大牦喘吁吁的跑到交门市,穿梭在列隧里,撞到人摔个大跟斗,顾不上人家骂骂咧咧的,爬起来跑到卤食附近,满头大汗对着田氏叫喊道: “田姑,不得了了!你家小幺被拐子抢走了!” 这大牦是桑树巷刘老姑的孙子,常与季凤在巷中蹴鞠,今早也在渭水上看大傩,就在她们姊妹边上,还与季凤嘁嘁喳喳说了许多话,因此他是旁观了全程的,跑来这处报信。 这里田氏正在卖卤食,闻言什么也顾不得了,冲出了交门市。 剩摊前一堆买客,其中一个钱给了,案上的卤食才切了一半,在后头叫唤两声,田氏头也不回。 他们也体谅丢了孩子心急,想着散了下回再来。 旁边卖瓜菜的孟老姑叫住了这些人,帮着收钱,拣卤食给他们,她素日得季胥照顾颇多,日常看她买卖多了,各样的价钱都是有数的,自然就搭把手了。 田氏一路跟大牦到渭水边上,沿着人群叫唤: “小幺!小幺!” “胥儿!胥儿!” 找了一圈,只见柳树下,远离人潮的僻静处,她们姊妹四人在那处,小幺正呜咽不休。 一身穿蓝布衣裳,形容健实的妇人,也蹲在一旁,欲伸手向小幺,小幺怕的直躲。 这里季胥正抱住她安慰,眼角忽有一人影冲了来,将妇人死死扭住了,一看是田氏,手里还有一把卤食案上的切刀。 “你这黑心肝的,跟我见官!” 田氏口中说见官,可压着人怒而要打,季胥忙的叫住: “阿母,这是小幺的故人!” 凤、珠两个也上去拦了,说是误会了。 方才。 季胥追上了这离了人群的妇人,拉住逼道: “你这姑子,将孩子放下!” “这是我言家的人!” “小夭,小夭,可找着了,可找着你了!跟我回家…… 吼了又念念叨叨的,甚至两眼警惕的对着季胥,将小幺护在怀里,仿佛季胥才是那个抢孩子的。 这僻静处鼓点弱了,季胥听了她管叫“小幺”,又说什么言家,想起过去小幺曾歪歪扭扭写过一个“言”字。 当时以为巧合,并未往姓氏上多想,如今觉出些东西来,并未上手抢了,只是紧紧跟着,解释说: “这孩子曾经被卖为奴,是我家收养来的,你是她的亲人? 你这样吓到她了,让我抱着哄哄她。” 这样一言一语的,那健妇才放下警惕,因小幺全然不记得她了,一个劲在她怀里扭股反抗。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55节 到了季胥怀中,反倒紧紧抱着不撒手,在她肩上淌眼泪,咿咿呀呀的,似在诉说什么。 况小幺穿着虽不富贵,但干干净净的,乌黑头发梳着可爱的丫髻,脸上也养的肉嘟嘟的,这健妇打量着,遂信了季胥的话,两厢在柳树下停顿下来,说上了话。 紧接就有了田氏执刀冲来的这幕。 第140章 据这健妇所说,她是言家的乳母,她方才所唤的是小夭,夭折的夭,并非排行老幺的幺。 季胥她们一起头也只是听的肖妇人叫个音,以为是排行为幺的幺,后来在田氏膝下,的确是最小的一个,遂在户籍上定的这个字。 言家是茂陵邑的一户人家,祖上做杀猪匠发家的,后来有苑囿山林,畜养牲畜,贩卖肉食,日子好过。 偏偏在子嗣上不尽人意,接连在襁褓中夭折了两个,好容易得个女儿,生下来也跟小猫似的弱,相面的姑子说,这女儿养不过三岁,家里大作法事,给取了“夭”为乳名,希望贱名能有相克之意,易养活。 好在是有了这个乳名后,小夭一天好似一天,不像是病弱易夭的孩子,越发的敦实了,人也活泼好动,也是三年前的今日,也是渭水上有一场大傩仪式,家里下人背着她来看热闹,在人堆里走散了。 言家上下沿着岸边找了几天几夜也不见人,有说她掉进渭水里淹死的,有说她被拐子掳走的。 “大傩仪式的前一日,才是她的三岁生辰,家里只当过了三岁这道坎了,日后必定平平安安的,不成想……” 乳母说的两眼滚下泪珠来,这孩子是她奶大的,自没了,也不知是生是死,每年的十月晦日,她都要来渭水上,沿岸寻找叫唤。 就是当真淹死在水里,死不见尸,也要将她的魂儿叫回来,三年了,不承想真的教她叫着了。 她不会认错,小夭一双黑溜溜的大眼,圆圆的脸盘,就是三年过去,也依稀能辨出那个模子,最要紧的是,她方才撸起小夭的袖子看了,她肘上果真有一粒红豆大小的朱痣。 “小夭,我是丰姑呀,你吃我的奶长大的,奶是血变的,我是你半个阿母呀,你不记得我了?” 丰姑掖了掖泪问道,小幺被掳走时才三岁,路上经历太多,并不记得了,方才还被丰姑吓着了,脸上泪渍还没干呢,这会子不认她,将头扭向凤、珠这边,咿呀比划。 丰姑也猜到了,小夭只会咿呀呜啊之语,有话也只是打手势,恐怕是哑了。 问了季胥,听说是被贼人毒哑的,不禁又滚下泪来, “那会子都会说许多话了,连诗经也能背几句……” 又问小夭在比划什么。 “她想回家。”季珠道。 “小幺想回家。”小幺又比划一遍。 “丰姑带你回家,你姓言,是茂陵邑双英巷言家的人,丰姑带你回去,夫人回来必定开心坏了。” 小幺哪里肯跟她走,死死攥了田氏的袖子,田氏将她抱起来,哄了她几句,她反而越发的讨厌丰姑了,对她比划道: “坏人!” 丰姑还以为是什么好话,叫季胥说给她听,听了一愣,也不敢再过去吓唬她了,说: “恩人一家住在何处?我随你们去认个地儿,回家报了信再来,小夭便暂时跟你们回去,也不好再吓着了她。” 因着遇见这么大的事,交门市的摊子叫孟老姑帮忙照看了,田氏说下次沽酒谢她,这里一家先回去了。 丰姑到门口认了认,也没心思进去坐,忙的回茂陵邑去了。 季胥将东屋的炉子生了起来,田氏抱着在她怀中睡着的小幺向炕坐了,案上的针线簸里,还搁着件没做完的红肚兜,是小幺的身量。 凤、珠两个也跟在边上,听大人们说话,时而看一眼小幺的睡颜。 “找着了亲人是好事,当年你丢了三年,阿母的心情就和那丰姑是一样的。 那丰姑说的上小幺身上的痣,她丢的时日,和肖妇人带了小幺混在难民里,大冬天到的咱们老家,也对的上。 待她的亲人来了,咱们再仔细认一认,真是人家的孩子,就还给人家。”田氏道。 “小幺要走?” 季凤道,心里很是不舍。 她们去年夏日就和小幺在幽州涿郡相遇,一处在郡守府相伴,她们姊妹在河边刷尿桶,只有小幺不嫌臭,省了吃的分给她们,后来又一起从邹管事手中逃出府,经历了多少事,才到的长安,安生过起了日子,这样日久生情,一时哪里割舍的下。 小幺听说要走,也扭股的不肯,田氏拍了几下,摇了几下,将她哄的继续睡了,接着和季胥说话。 后来也没心思弄中食了,叫季凤去交门市买点现成的熟食来吃,她再做点易成的。 季凤提着食箪回来,就见言家的人来了。 停了一具轺车在北大街,丰姑领了人,急着脚步向她家来,见季凤就在门口,还招手叫她。 买丝线回来的刘老姑问季凤: “听大牦说,小幺不是你家的亲生女儿,找着亲人了?” 田氏自打搬来桑树巷,对外都说小幺是她女儿,因着她还小,不想叫她自己知道不是亲生的,故对外也没说小幺的身世。 后来金氏悄悄说了闲话,她们这些街坊才知道小幺的身世,不过也都没有当面问田氏,也不曾拿这些话到小幺面前嚼说。 今日她家大牦撞上了她们厮认,说给刘老姑听了,她才忍不住问了,站在边上看了。 只见指路的丰姑后头,是一老太太,髻上戴三钗,穿着华裳,外罩一件貂裘。 跟着还有两个伺候的丫头,也都是心急又好奇的,翻眼瞅着这条街。 “就是这里了。”丰姑道。 言老太太 眼中多有嫌弃,“到了?小夭就在这样的人家?小夭!小夭!” 一面唤,一面向院内而去。 季凤本就不情愿的给她们开了门,听见这话,神采淡淡的,说: “小幺睡着了,好歹小声些,不然又吓得哭一场,面皮都要皴了。” 那边上的丫头变了脸,道: “这女娘真是没好话,亲生孙女何来吓哭一说,你们捡了人家的孩子,也不说交给官府,反倒拘在身边,不然我们早也寻着了,还让小姐在你们这穷街破巷受苦这些日子?” “老人家来了,我才叫醒了小幺来吃中食,老人家可吃了?一道用些罢?” 若非田氏听着院门的响动出来了,季凤就要和这丫头吵开来了,听见田氏叫她将熟食拿进来摆在案上,多有不忿的瞪了那丫头一眼,脚一跺,拧身去了。 如今天冷了,家里在堂屋的竹榻上用饭,旁边生了炉子烤火。 明明各处收拾的妥帖干净,也没味,这言老太太进来,也不知为啥非得用巾子掩鼻。 看的田氏脸上都没笑了,若非这是小幺的亲人,还不扫出门去? “这是小夭的大母,她阿翁在关东的庄园上查账,已经加急去信了,要些时日方能归来;夫人去城郊外的白马寺还愿了,套了家里最快的马去告诉了,下午便能来。”丰姑道。 言老太太向案看了这家的中食,只见一只在闹市里买的糟鹅,斩碎了盛在盘中,一碗简单的蒸蛋羹,一个素的烩荇菜,说: “还在这里吃什么,小夭呢?叫她跟我回家去,自有好的吃。” 小幺脸上红红的,还有才醒的枕印子,才从东屋趿拉着绵鞋出来,见堂屋里四五个生人,一下窜到田氏身后去了,言老太太同她说话也不理睬。 言老太太几下搭讪被冷落,不悦道: “好好的孩子,养成这样怯生生的,从前多么大方伶俐的孩子。” 这话田氏一家听着刺耳,小幺也不喜欢,朝她比划些什么,言老太太问丰姑。 丰姑看懂了,是自己上午被比划过的“坏人”,也不好说实话戳她心窝,便道: “是说她想吃饭了。” 小幺的确是饿了,这样淋了香油的蒸蛋羹,嫩嫩的,她是很爱吃的。 田氏用她的摔不坏的木头小碗给盛了饭,舀了蛋羹拌给她吃,糟鹅拣了骨头少肉多的,她自己就会一口肉,一口饭的送进嘴,吃的很香。 丰姑还想喂她,她捧着碗拧开了,比划道: “我六岁了,不用喂。” 丰姑听季珠说了,笑道:“好好好,是大了,也会自己吃饭了,不用丰姑追着喂了。” 在边上看的很欣慰,言老太太就不一样了,耐着性子在边上的蒲团坐了,好容易等到小幺吃了一碗饭,勺子还没放下,就说: “饭也吃了,耽误这会子,也该和大母回去了,你是我言家的孩子,自然得回我言家,流落在外不成体统。” 小幺一听,脸都白了,抱住田氏的腿,不肯走。 言老太太向两个丫头使了眼色,她们两人强行来抱走,惹得小幺啼哭不已,可怜不会说话,不然一定是声嘶力竭的管田氏叫阿母。 田氏也红了眼眶,拿着两个包袱塞给一个丫头,都是才刚匆忙收拾的,说: “这里头是她的衣裳,有两身才做好一次也没穿过的,就带上罢,还有两件肚兜,三双袜子……” “这一包是她素日爱吃的,有风干栗子,她阿姊做的饴糖,我炸的面果子,再有就是瓦狗木车了,都是她每日要玩的玩具。” 丫头也不接,说:“什么东西,言家自有更好的买给她,你别跟了,真当这是自家女儿了。” 说话间出了堂屋,一刻也不停的向院外的轺车去。 “嗳呦。” 那丫头的膀子被小幺咬了一口,没抱住叫她拧下来了,跳下了轺车,返回到了田氏身边。 丫头揉着膀子责问道:“你这姑子,是不是故意教了她不跟我们走?” 田氏岂有不怒的理,这会子也将小幺护上了,说: “小幺全然不认你们,谁知你们是不是她的亲人,我也不放她跟你们走了。” 田氏不撒手,那两个丫头哪还能抱得走,何况还有季凤在前头挡人,这里僵持不下。 又有一辆轺车轮停在门口,只见下来一夫人,脸上有泪痕,髻上不见钗环,着素色襦裳,束革带,外系一身白裘。 第141章 “住手!” 宋氏叫住那两个强抢的丫头,给君姑见了礼,踱到田氏面前,看了她怀里的小幺,脸上泪滚滚的,直对着田氏就跪下了,管她叫恩人。 把田氏吓坏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56节 “使不得,使不得。” 和季胥两个将她托了起来。 “小夭,小夭,我是阿母呀。” 宋氏再也克制不住,一把搂了三年未见的小幺,心肝啊肉啊的叫,又使手中的拨浪鼓叮叮咚咚的摇晃, “这是你最爱玩的,还记不记得?” 小幺果真看住了一会,安静由她抱了一会,醒过神来还是张手要田氏。 宋氏也不抢,怕吓坏了她,将手里的拨浪鼓递给她玩,命自己的丫头将东西取来,拿给田氏她们看,只见都是些小鞋子、小衫儿、长命锁之类的旧物, “这些都是她旧日穿过用过的。” 还有几张涂鸦,有一张歪歪扭扭的,写了个言字, “三岁那年她启蒙,书师教她认了一阵子的字,这些都是她写的。” 田氏看了,也信服了这宋氏是小幺的阿母,况见她不似那老太太蛮不讲理,便道: “事情来的突然,小幺一时不能接受也不怪她,我家还有一间空屋子,你若愿意,到我家住个三五日,和她亲热亲热,我再同她讲明白,你才是她亲生的阿母,她是个聪慧的好孩子,必然认你的。” 有这样的机会,宋氏哪有不愿的,喜不自胜。 言老太太挂了脸,指了宋氏道: “我让你对永儿的事上点心,早日将他过继到膝下,你不是说身子不好就是事多扰神,三推四推的,如今倒有闲工夫在这儿住上三日五日了?” “小夭是我亲生的女儿,为她再多也值得,永儿自有弟妹一家照顾,我不好夺人子嗣。 君姑年纪大了,不宜在外头吹风,你们两个还不赶紧将老太太扶回车上?” 后来宋氏便在这住下了,田氏给她收拾了西边独出来的一间空屋子,丫头给她收拾了两个包袱过来,还带了几大捧盒的糕点。 “小夭,还记不记得这是什么?” 只见她手里一捧盒的乳酪酥,小幺小时候是吃过的,不过她并不记得了,只记得秋姑分给她们家一把,每人吃了一片,那滋味好极了。 季珠正和小幺在院中玩鸠车,闻言也停下了, “是乳酪酥。” 小幺也是这样比划的,还比划一个: “好吃的。” “小夭拿去,和你的阿姊们分着吃,好不好?” 宋氏哄道,小幺可不是馋那乳酪酥,想拿这好东西给她的家人吃,又怕被抱走,一时犹豫住了。 宋氏将这捧盒放在井边, “我离远些,你来拿。” 因她总是温柔的,小幺大着胆子,提防着她与两个丫头,小心翼翼靠近,拿了立刻跑回了季珠身边。 只见满满一盒的乳酪酥,上面还有杏仁碎,咬一口脆如凌雪,和秋姑给一模一样,高兴的比划道: “好东西,我们吃!” 季珠开始还不愿吃,她隐隐知道,小幺要走了,吃了那个夫人的东西,好像就要将小幺还回去了一样,她舍不得,小幺发现她不吃,手里的也不香了。 田氏并季胥去将交门市的家当收回来了,见状道: “好香的乳酪酥,是谁 给的呀。” 小幺指了指注目这边的宋氏,田氏教道: “那个夫人,是小幺的阿母。” 小幺指了田氏,比划道: “你才是我的阿母呀。” 田氏这会庆幸宋氏看不懂小幺的比划,不然这心里必定不好受,同她解释道: “小幺是从阿母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就是那个夫人怀胎十月生的你,你也是她家的至亲骨肉,只是被肖妇人掳走了,遇上的阿姊她们。” “我是她生的?我怎么不记得?”小幺道。 田氏知道她的意思,说:“你那时还小,小孩子是不记事的。” 田氏和她解释了身世,又将这乳酪酥吃了一片,叫季珠也吃, “这是那夫人的心意,素日你不是爱吃这些香甜的东西?” “什么夫人不夫人的,” 宋氏见小幺不躲,稍微近身些道, “管我叫姨母罢,我母家没有兄弟姊妹,膝下也只有小夭这个独女,是个没有亲缘的人,若不嫌弃,咱们两家何不结成亲戚? 孩子们管我叫姨母,小幺更是多了一个阿母,也不必改口了,这是她的福分。 我也决定了,小夭的夭,就改为如今她这个幺字,族谱上的大名便定作言幺娘,多亏了遇上你们一家,她才能逢凶化吉,可见这是个好字。” 田氏听了这话也受用,撺掇凤、珠叫姨母,宋氏笑着应了,说: “我不熟这处,你们仨带了我附近走走逛逛可好?认了路,以后可要常来常往的。” 加上田氏游说,孩子便答应领她出去了,田氏则与季胥在家忙活晡食,家里来了客,也要好好招待一番,再个,小幺在家住的时日不多了,也想多做些她素日爱吃的,教她吃够吃足了。 凤、珠都去了,小幺自是要跟的。 “这是交门市的北大街,我家在交门市有个摊子卖卤食的。” 季凤指着各处道。 “卤食?” 宋氏问了是什么,听了说难怪,“你阿姊是有能耐的,能在这附近买的起房,就说我们那,那些宅院都是几代人相传的,是祖上的基业,你阿姊全凭自己的本事,可见多难了。” 季凤听她夸自己阿姊,待她也更加亲和了,她们进交门市逛了,宋氏给她们买了许多好吃好玩的,糖葫芦、绢花、陶俑,还有一个皮革的,内里填了羽毛的鞠。 这是她们要攒许久的零花钱才能买的起的,凤、珠她们都不敢要,怕田氏说嘴。 宋氏道:“不怕,我喜欢你们这些孩子,买给你们玩的,田阿姊看我在,也不好说你们了。” 她们不安的收了,一路回家去,碰见大牦,一眼就瞅见了季凤手里的鞠,说: “这鞠好,踢踏着一定够远!啥时候玩一场?” 别提多羡慕了,拉着季凤问: “这是谁呀?待你们这么好?” 季凤脸上有光采,分了他一串糖葫芦,说: “是小幺的亲阿母,我们认作姨母的。” 金氏收摊儿回来见了,眼红不已,不过她不是眼红那些孩子手中的吃食玩物,是眼红这宋氏,能失而复得自己的孩子。 或许是母女的血缘割舍不断,她们天生就是亲近易处的,加之玩了半日,小幺对宋氏也不似先前提防了,宋氏用巾子擦她嘴角的糖渍,她也没闪躲。 金氏在门口看了,想起了虎孩,心肠万般惆怅,一会说要撕了那肖贼妇的肉来吃,一会唉声叹气的,头疼了在炕上躺着,晡食也没胃口吃。 次早也懒懒的,没心思出摊,她女儿季元道: “我听说隔壁得了一门好亲,如今二凤她们管那茂陵邑来的宋夫人,叫做姨母。” 金氏听了隔壁的事,颇有些精神,想起昨日打过照面的宋氏,门口那辆轺车,她身上的穿着,都不似一般人家,因道: “真是走了狗屎运的,谁知道那满头爬虱子的哑巴,是五陵人家来的,早知道咱们也拿两个豆脯饼哄哄她了,还不死心塌地跟了咱们走?如今茂陵邑那边的好亲,也就是咱们的了,不定还能帮着找一找虎孩。” “谁说不是呢,便宜了隔壁了。” 季元道,她夫君杜贤一直想补迁到茂陵邑那处,都没个门路。 旺儿眼馋前门凤、珠他们的吃的,季珠也给了她一块肉饼,他吃着回了后角门的家中。 秋姑向窗在缝绣品,屋子里连炭也舍不得烧,冷的她两手直搓,见旺儿回来了,叫他写字去。 旺儿不想写,就拿前门的事来嚼舌: “小幺的亲生阿母找来了,驾着大高马,坐着轺车,还给二凤她们买好吃好玩的呢。” 秋姑总是念叨他:“别人给的,就是再好也是有限的,前门没有为官作宰的男儿命,你要用功读书,待你阿翁从巴蜀贩货回来了,令他看到你的长进。” 旺儿不得不装模作样捧了书来读,想的是他阿翁从巴蜀带回来的竹剑泥车。 前门的田氏一家在堂屋生了炉子,向案用晡食了,今日有客,田氏用两张木案拼成的一张大食案,案上的菜肴,可是田氏的拿手绝活,蒸炸煮烩,挏马酒,都齐全了,她让那两个丫头子也坐来吃。 “还有位置呢,你们两个也别怕羞,坐下来一处吃些。” 那两个丫头不坐,在后头伺候宋氏,宋氏也说不用客气。 田氏才坐了,特意将小珠叫到自己边上,给宋氏留了小幺身边的位置,她们母女也好亲近亲近。 注意到宋氏只吃素,不吃肉,还是她的丫头说: “我们夫人子嗣不幸,小姐好容易养到三岁上,出门看热闹却丢了,家里请大师来算了,大师说,焉知不是祖上做的宰杀牲畜的营生,造多了杀戒?因此三年前夫人就吃斋礼佛了。” 田氏看着这宋氏的身子骨不大好,见风还咳了几下,本想劝她进补的,听丫头说了缘故,也不好开口了。 “你们吃,别为我拘着。”宋氏反劝道,“就是这素菜,也比我府上的膳妇做的要好。” 宋氏在这里住了五日,早晚陪同她们去往蒙学,三餐作伴,已经能和小幺一处玩了,凤、珠也教她小幺的比划是什么意思,稍微能看懂一些了。 这日,她陪小幺翻花绳,问道: “小幺愿不愿意和姨母回家住些时日?” 小幺跟凤、珠一样的口径,也管她叫姨母了,宋氏倒觉着欢喜,起码小幺愿意接近她了,天长日久的,肯定能找回母女的情分,慢慢改了口。 小幺比划道:“小珠也去吗?” 宋氏这次领她回言家,得见过各处的长辈,在族谱上落了名字,处理一些家务事,因此小幺蒙学那处也得请假一段时日,但她说这些小幺也不懂,因哄道: “小幺先住了,得了好东西,诸如鸠车铜牛,各色的果子,藏起来,再叫小珠她们来玩岂不好?” 哄的小幺动心了,光想想,就有种自己出去打猎,猎到一头大野猪,扛回来给家人吃的成就感,因点头应了,次早走时,还和季珠比划: “言家有好东西,我留着等你来了,我们一起玩。”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57节 宋氏这里和田氏告别,令丫头捧来两个匣子,说: “这里头,各有一百两,田阿姊别嫌少收下罢。” 田氏忙说不要,“当初养她,也是看她无依无靠可怜那么大点一个人,如今却又收钱?反倒寒了小幺待我们一家的真心,这钱我不能收。” 宋氏道:“这不是谢礼,若非你们将小幺从幽州带来长安,只怕我们母女此生不能相见了,只 凭这一件,若是诚心要谢,就是把言家的库房搬来,我也觉得不够的。 乃是我在这住了几日,也没给三个孩子买件像样的见面礼,田姊收了这钱,或是替她们打首饰,或是用在家里的买卖上,一家子日子更好过了,也显出我这姨母的心意呀。” 说到买卖,田氏想起来,女儿借贷不成,想囤积货物却没有足够的本金,这阵子正愁呢,因此也不推了,咬咬牙,厚着脸收了。 宋氏见她不再厮拧,也猜着家里是缺这笔钱的,先前还打算请绣工给她们做好衣裳,时间紧也做不成,改给一笔现钱,如今反倒觉出送银子的实在来,心里也踏实些。 说了会话,带了小幺回茂陵邑了,她们一路相送到北大街路口,直到轺车上渭桥了,小幺还多有不舍的在车上招手。 她们母女站住半日神,返回家中时,见金氏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瞅着去路,一副贼样,田氏骂道: “咄!干啥呐!” 以为她趁自家没人,要偷东西来着,却见金氏一副落寞的样子,将头缩回去了。 田氏再要抢白她几句,想起她家那季虎孩,同样被肖贼妇拐了,还流落在外,一时便宜了她,没有戳她肺管子。 第142章 这日,冬月初,驵侩张二来家中说话: “找了三家,说定了女娘要的数目,只等签了铅券,交钱付货了。” 如今的羊毛,一石是一两二钱银子,因有宋氏给的现钱,加上自家还完借贷剩的,家里的本金有二百二十两了。 季胥准备囤一百石的羊毛,也就是一百二十两; 下剩的一百两,用来囤积旃席,旃席是用羊毛、牛毛编织的席子,花纹繁复,乃是塞外之物,不似普通百姓家里铺的苇席,这旃席,一具就要二两银子,是五陵富贵人家的用物,因此季胥打算囤积五十具。 这羊毛、旃席两样,都托张二去打听了,很快就有了结果,季胥听了道: “成,那约了那三家,明日午后到茶楼立买卖的券约。” 张二忙得陀螺似的,连口茶也没工夫喝,起身走了, “我得和那些掌柜的说一声,若成了,也好得几个沽酒钱呀。” 夜里,季胥给田氏看了白天张二拿来的样品,羊毛不必多言。 只见那旃席,呈赭红、深黑二色,菱形几何织样,真是精美绝伦,田氏摸了又摸。 “这席子多软和呀,要么说那些富贵人家用的都是好东西呢。” 好好收在箱笼里了,想起来道: “得了那些货,何时运回家来?” 这正是季胥考虑的,那些卖家,都是城内西市里的,有大仓库储货的大贾。 她们家囤的也不算多,也不必租廛室了,先前和田氏商量过,就放在家里那间空屋子,先前宋氏住过的那间。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羊毛倒还好,这旃席,一具就得二两银子,咱们家囤了五十具,安陵邑到底还有不少的游手好闲,偷财劫货的人,不好被他们盯上咱家的东西。” 田氏道,家里要囤积羊毛、旃席的事,她也没有各处喧嚷,闷声发财的道理,她这个乡野之妇也是懂得的,赚了钱再出去拉扯闲话也不迟的。 如今抖落出去了,费口舌解释了,人家也跟着囤,赚了钱自是笑脸相迎,赔了则不好说了,难免要埋怨自家,田氏可不做这落埋怨的事。 旁人问她,张二跑她家这么勤快,是在做啥,她诌说是为了还那无盐氏借贷钱的事,她们家是贷钱买的房,街坊都传得一清二楚的。 因和女儿交心道:“最好能避着人运回家来,咱们自家赚了钱最好,赔了,也不教旁人知道。” 季胥想了想, “那五十具旃席,卷起来倒也不占地方,只是一百石羊毛,起码要十辆牛车才能运回来,还得经过横门大街,一路出城到咱们安陵邑。” 十辆车,要从城内繁华的西市,避人耳目到家里,恐怕不现实。 她想起了过去在乡里运稻谷,是和陈家夜里走的山路,如今到了全天下的大都邑,车水马龙的,是没有山路可避人的。 再个,夜里运输也不现实,长安宵禁很严苛,到时辰就闭市、闭城门,不得进出了,所以必得在白天,将货物运至家中。 但田氏的话也在理,季胥想了个法子。 次日午后,她与那三个掌柜的相谈了,这货物暂存在他们那十日,她每日驾了自家的牛车,运一车回来,外头码些柴禾,也就低调不引人了。 这样每日一运,十日十车,也就将那五十具旃席、一百石羊毛运回来了。 因着她的货,对于西市的囤积大贾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出些钱,多放十日也不占多少地方,先后见的掌柜,也都答应了,与季胥签下了买卖券约。 田氏听了这样的法子,也觉得合适。 因着家里只有一具牛车,田氏并凤、珠要往返槐市,若等她们回来,再驾车进城就晚了。 因此季胥从僦人那赁了辆牛车,在交门市卖了半日卤食,便驾车进城,到了西市,将那麻袋装的羊毛捆在车上,再到那打柴挑进城来卖的老翁那,买下他两担柴禾,在外面缚一圈。 老翁也热心肠,帮她捆缚,外头看起来,就和满满一大车柴禾一样。 季胥和那老翁说了,这十日,每日到他这处买两担柴禾,老翁是郊外打柴为生的人家,闻言也高兴,能多卖点柴禾,挣些过冬钱。 正值冬月,各家都烧炕了,每日要用许多柴禾,不止季胥,还有许多拉了整车柴禾的车,行驶在大街上。 家里的牛马厩边上,有个柴棚,雕胡卧在暖和的松毛上,听见轮毂响,跳了下来蹭季胥的裙角。 这会儿田氏也回来了,顺道在交道亭市买了杂碎,一刻不停到这处来搬柴禾, “阿母来,你这胳膊腿儿搬这些多吃力,还不歇着去,累坏了。” 剩的羊毛,拍打了面上的木屑,田氏一手两袋,给提溜进了西边空屋。 季胥就这样每日一运,街坊只当她买柴回来,她家做熟食买卖,本就用柴更多,也不值得稀奇。 这日, 刘老姑家的赘婿吴斗抱着大公鸡,打西市跟人斗鸡回来,把刘老姑叫他买米的钱给输了,缩着脖子在巷子里受冷风,不大敢进门。 “吴斗, 是吴斗在外头?” 院里的刘老姑听见大公鸡打鸣,因向外问道。 “家里没米做炊了,给你半贯买粮钱,你也敢拿去输了!” 吴斗磨磨蹭蹭的进了家门,刘老姑见他空手而归,执着烧火筯满院子撵着他要打,要让春娘休了他这懒汉。 大公鸡从他怀里飞了出去,吴斗又忙着抓鸡,被刘老姑打了几下,嗳呦叫唤。 “学什么不好,学那些五陵子弟斗鸡斗犬,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对门都买了几车柴禾了,你看看咱家那几根烂木头,够烧几日的?” 刘老姑捉了那只乱窜的大公鸡,要宰了来吃,说话去厨房拿刀了。 吴斗急坏了,想起对门那家的一件事,情急下灵机一动,说道: “母别杀我的鸡,我知道对门近来在做什么! 昨儿我在西市见着了对门的胥女,竟在一个大贾那,运了一大车的羊毛。” “羊毛?” “是羊毛。” 吴斗那会儿捧着大公鸡,要和人斗鸡去,也没心思多瞧,只看到两个小子在替她堆货,季胥则在边上守着。 等他斗鸡输了,满西市闲逛,又撞见季胥拉着一车的柴禾,从横门大街路过,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才刚是羊毛,又成柴禾了? “定是羊毛捆在里头,外头一圈是柴禾,掩人耳目的,是了,一定是这样!难怪张二最近来得勤。” 吴斗越想越对,肯定道。 刘老姑听糊涂了“,她买一大车的羊毛做啥?就是做毡帽毡衣,一家子也用不着这些呀。” 疑心是吴斗这懒汉混说了哄她这老姑子的,好救下这只鸡,吴斗却想通了似的,越说越激动: “我常听那些五陵子弟说,丰则籴,俭则粜,五谷六畜,一线一物,都讲究低买高卖,这胥女一定是囤积这些羊毛,等价高了来卖钱的!” “羊毛价高?能高到天上去?年年也没有这样的事,就是涨价了,买绵做衣裳穿,做被褥睡,也冻不坏呀。” 这话将吴斗说住了,他总觉着话不是这么说,可又辨不出道理,只道: “母不是羡慕对门住大院子,总说那胥女比儿郎有本事,母既然说她有能为,咱家何不悄悄跟了她,也买些羊毛来放,也放不坏,涨价再卖了,不就钱生钱了?” “糊涂,有钱不说买米买布,当吃当穿,反倒买羊毛来放?我没有这样的闲钱,你有,你 买去。” 吴斗是狗窝里剩不了馍的人,他哪有钱,说: “春娘那不是还有……” 刘老姑又要打,骂道: “你敢惦记春娘那点辛苦钱,你别想!” 刘老姑信不过吴斗满口胡话,也舍不得家里拿钱,万一赔了,全家老小都得吃西北风了,故而提前给春娘上了眼药,好叫女儿别被吴斗撺掇了,真去买啥羊毛。 又告诫了吴斗几句: “对门既不想叫旁人知道,恐怕这就是一桩险事,怕旁人跟了她,事后落埋怨,你也别到处嚷嚷。” 西市这处,人车不得旋,繁华至极,季胥并不知道刘家姑婿的对话,最后拉了一车羊毛,出了横门大街,买了两担柴禾,向城外去了。 大街上物穰人稠,她驾车也比平时慢,不过,五陵子弟向来是肆无忌惮,横冲直撞的,只听对街一叠声的叫唤: “让开!让开!” 一行从城中打马而过的华服公子哥,驰速不减,惊得道旁行人奔走,骂骂咧咧的。 季胥正在路口上,见了对街冲来的人马,连忙加鞭闪避。 只感觉马蹄声掠耳而过,再慢一刻只怕就被马蹄子踏上了。 “这帮无所事事的五陵子弟,成日的打马惊市,司隶校尉也不将他们抓了去!” 同样忙着闪避的城内百姓怨声载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58节 “女娘,你没事罢?” 路人问季胥,季胥方才正要经过路口,为了闪避,没办法撞在了道旁的梓树上。 好在人车无恙,只是柴禾有些歪散了,季胥扶正了,重新捆了下,继续上路回家了。 金氏收摊回来,正好在后头赶上了,只见又是大车的柴禾,将人都挡住了。 不过她有心看了,地下竟掉下来一坨白物。 这是方才撞树的地方,有一角的柴禾松了,季胥自己捆的,力气不够,不如那老翁的扎实,袋口的羊毛颠的掉下来一点。 金氏等季胥进院了,勒了车,叫季止去捡了来瞧,发现是羊毛。 原本因季虎孩没有下落而懒了的心思,变得打了鸡血一般,她关上门,攀上院中的一颗桑树。 只是隔壁院墙修的高,自家的桑树没多高,她只能看到隔壁东厨窗户的高度,伸长脖子,只见田氏从厨房出来,向着柴棚去了,很快又被东屋的墙给遮掩了。 “阿母,你做什么呢?” 树上攀着个人,季元出来唬了一跳。 季止道:“能让阿母上心的,自然是隔壁的好事了。” 金氏抱树等着,可算有点动静了,却是田氏抄起院中一根晾衣的竹篙要来打, “贼头贼脑的躲在树上,别以为没瞅着你!看不将这偷看的贼打下来!” 那竹篙够长,真给她打了一地的桑树叶下来,好在是金氏及时爬下来了。 “谁偷看了?这桑树害虫了,我上去看一看。” 金氏强辩了几嘴,拍打了身上的落叶,进门去了,和女儿嘀咕道: “这事不简单,前年咱们老家粮食涨价,各家都吃不起干饭了,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隔壁那三姊妹,气色反倒红润,咱家隔三差五能闻着肉香,那时我就猜,她家恐怕偷偷藏了粮食,日子难怪好过。” 季元也记得,那会儿两家近,隔壁一做好菜,风一吹,自家嗅着馋得很,季虎孩几番搅吵着要肉吃。 “季凤那丫头鬼精,在外也不认是她家的肉香,我就觉着是她家的。”季元道。 金氏点头,“如今隔壁又背着人捣鬼呢,一车一车的柴禾,看看这是什么,羊毛!” 季元纳闷道:“囤粮食倒还有解,囤这些羊毛做啥,羊毛也似粮食,将来会涨价?” 季止道:“既这样,咱家也囤些羊毛来。” “急什么,好歹各处打探打探,叫女婿也问问同僚,这羊毛是什么行情,能不能涨,就这样跟着囤,隔壁血亏了,咱们岂不跟着受难了。” 金氏觉着这次自己学精了,有了囤积的打算,不似前年赔钱吃亏了。 她女婿杜贤虽说觉得隔壁就是无事忙,但外姑让做了,他也就抽空跟人打听了,傍晌来家道: “我说隔壁无事忙,长安各市里也没有风声,说羊毛要涨价的,昨儿那码头上,还有边市来的一大船羊毛呢,再放两三年,它也成不了稀罕东西。” 说的金氏犹豫了,又问道: “都是向谁打听的?” “东西大市当差的市吏,他们看的见的,乃是全天下流通的货物,不比她胥女消息灵通?外姑别着了隔壁的魔,学她们囤这些,白亏了钱,等着她们做赔本买卖罢。” 第143章 冬月下雪了,这关中虽说冷的人打抖,但也不是全无好处的,就这蔬菜,竟比老家的还要清甜,田氏从雪地里摘了大朵大朵的菘菜、白胖白胖的芦菔。 住大院子的好处就显出来了,寒冬也能吃着新鲜蔬菜,如今菜价可比春秋两季涨了好些呢。 好在自家厨房这边上整了两块地,新鲜的还吃不完,田氏给秋姑、刘老姑她们这些街坊送了点,她们住的屋子窄,哪种的下菜,得了这鲜亮的菘菜芦菔,都说很好咧。 雪天牛车行路艰难,槐市那处也去不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当初季胥决定囤羊毛积攒些钱,也是料想着冬日大雪封路,槐市那处不好做买卖,恐怕还不上借贷钱。 如今家里的一百石羊毛如今都停妥安放在西大屋了,田氏便在家里拾掇各处,洗了一口双领罌,风干了一些菘菜芦菔,用来做菹菜。 她做的菹菜,过去在老家,邻里没有不夸的,色如金钗股,清脆且爽口。 不过田氏闲在家中,挣不来钱,到底有些不安的,就盼着羊毛涨价了。 隔壁金氏素日与田氏不和,自然没得那些菜,她家小院也种了点,但也就是 绿葱、胡荽,这些不占地方的小菜。 平日吃的绿叶菜,都得上交门市买去,更别说吃不完拿来做菹菜了。 这日给季止十个钱,叫她上市里买两头菹菜来,这钱算得极精准的,两头菹菜买了一个子也不剩了,季止都不大情愿去。 不过自打到了长安,买人家的菹菜吃,她才知道旧日里家里的菹菜有多难吃。 难怪她提了去盛昌里叫卖那会儿,都捏着鼻子说她的菹菜有味儿,不肯买。 金氏倒闻不出来,总说她腌的菹菜,和外头小郎卖的别无二致,也就是家里地方不够大,种不下两头菜,没得给她施展。 每次她这么说,姊夫杜贤都装作手上有活,擦擦皮靴、理理帽子,很忙的样子。 雪下大了,季止冻的将手缩在袖子里,好在是粱饭肉羹的生意挣了些钱,加之她央求了,前些日子金氏才给她做了身厚实的绵衣,比老家带来的那件芦絮的要暖和多了,不然关中这能冻掉人鼻子的天气可咋受得住。 好在就隔街的一段路,季止很快钻进了交门市里,先瞅着了她姊夫杜贤,杜贤竟沿着墙根想躲。 季止先将他一声姊夫叫住了,说: “我阿姊正说,外头多冷,怎么姊夫也不知道回家,到炕上多暖和,市长大人又不在,姊夫离了岗,谁还能管教不成?” “要回去的,要回去的。” 杜贤说着又想走,被季止一下问住了: “姊夫,如今羊毛什么价了。” 杜贤时常进城内,和一些东西大市当差的兄弟吃酒,每次回来季止都要问他羊毛价钱,只因她悄悄的买了一百钱的羊毛。 她阿母金氏到底信了女婿的消息,没敢买,季止从前领会过季胥的厉害神通之处,一咬牙,用自己天天卖粱饭昧下的私房钱,尽数买了羊毛。 不过也不多,混作麻袋装的松毛,放在柴草棚的不起眼处了,不敢教金氏发现,天天管杜贤问羊毛的市价,只是都一动不动的,难免有些灰心了,季胥不灵了? 杜贤躲不过,只得告诉了她: “如今涨了,一石涨了三百钱,你可别告诉外姑,只当不知道罢了,姊夫买胡饼给你吃。” 这是怕金氏反怪他,他哪能想到,今年的羊毛价钱古怪得很,那日在金氏面前说了不少大话,这会儿涨价了,他羞得没脸告诉妻子。 季止应了,自己那点羊毛还是没买错,多少能挣点,留做体己钱,日后买吃买玩呀,也不用管金氏要钱了。 这样一想,跑腿买菹菜都不嫌白忙活了,吃了胡饼,高高兴兴挽了食箪回家去。 但金氏自己也在交门市做买卖,总有听到风声的时候。 这日急急忙忙进家门,季元给她掸身上的雪珠,就听她可惜道: “如今一石羊毛都涨到一两八钱银子了,若是当初买了,这会儿足足涨了六百钱!” 她这会悔听了杜贤的,早该买了羊毛来囤的,季元也吃了一惊。 季止再劝她买,现在已经涨了,她反倒不敢买了,怕买了又跌,说: “听说这都是渭水冻住了三尺厚,走不了漕船的缘故,等着那些走陆路的行商贩贾们陆陆续续运了边市的羊毛到长安,必定能降回原样,那时咱家再买,方为聪明之计。” 金氏有她的道理。 只盼着边市的羊毛入关了,捏钱等着了。 这日照常出摊,一则消息在交门市的小贩们之间传的沸沸扬扬。 “边市关闭了,边市关闭了!塞外的东西进不来了!” 关中的金铜器、布匹,也通过边市贸易,卖给塞外的外邦人,如今边市一关,做这类生意的贩贾自然愁了。 金氏大为震惊,她还盼着塞外的羊毛能进来关中,她好买些价贱的羊毛来囤呢,全然落空了,忙追着问缘故,卖切肝的郭大郎道: “听说匈奴骚扰边关,朝廷要跟他们打仗了,长安各处都传开了,明日东郊大营点兵,汉军要去幽州打仗咯!” “两边和和气气的多好,这样一闹,边市也关了,那处的生意也没法做了。”小贩叹道。 如此一来,羊毛的价钱,反而还在看涨,金氏一时想买,又总盼着它还能跌一点,怕买贵了,像老家卖粮那样白亏了钱,耽误住不少时日。 隔壁田氏一家,遇着风雪天,蒙学那处,范书师也给放假了,说是等风雪停了再开课。 都帮着季胥在交门市卖了半日的卤食,下半日一家子在家歇着。 如今的田氏,面上难掩的喜色,毕竟羊毛价钱水涨船高,她家西屋里头的羊毛、旃席,可就越来越值钱了。 就是没法去槐市出摊,心也更安定了,不用担心下个月的借贷钱还不上,打手要来堵门逼债,和女儿们拆了些羊毛,来做御寒之物。 如今羊毛价贵了,田氏一点都舍不得浪费,多次反复清洗干净了,摊在堂屋风干了,再拿毛刷勾松散,使其成一片片的。 这是个消磨时辰的功夫,只见竹榻上满是雪白的羊毛,案上有一架手摇的纺车,季胥转动着,这些羊毛被纺成了一卷卷的羊毛线,并不算纤细,纺羊绒布恐怕不行,但能用来织羊毛席子。 田氏的针黹活很好,不仅织了一具暖和柔软的席子,铺在竹榻上。 还缝了两床羊毛大被,晚上睡着拿来盖,她们都说极舒服的,内里夹絮的羊毛处理过了,也没有羊膻味。 抽空还给她们各做了一顶羊毛风帽,是如今时新的尖顶样式,戴着暖和,另有颈衣、手衣、护膝,接连都做全了,保管冻不着,大雪天做针线活可不是件易事,不对着炭火,手指头都是僵的。 不止她们三个孩子的,小幺的也做了,田氏说等蒙学那处重新开课了,给她带去。 “阿姊,这是在做什么?” 季珠见季胥拿一根大头针,底下垫了一块厚毡子,对着团羊毛戳来戳去的,觉得有意思,凑来问道。 “戳只动物出来。” 季胥道,上辈子入过羊毛毡的坑,这会子也能当件趣事了。 只见她费了两个时辰,戳出来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羊,上面还绣了纽扣状的眼睛,凤、珠她们爱不释手,央季胥也给她们戳一个来玩。 窗沿上摆的都是季胥戳的小动物,憨态可掬,在枯燥的冬日增添了不少趣味。 季胥还将羊毛染了黑色,戳了个猫儿来,是家里雕胡的模样,哪日拿给小幺玩,叫她吃一惊。 “也不知何时能见着小幺,她在言家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季凤道,这里正惦记小幺,言家那处来人了,是宋氏院中的仆妇,到家里来说: “夫人带了小幺回家,这阵子各处亲戚长辈也见过了,都说可怜不会说话了,但骨肉相见实在是一件幸事,夫人感激着您一家,小幺也很想念阿母阿姊们,这不,马上年关了,想请田姑一家到家里坐坐,说说亲热话。” 说定了日子,那日还使一具马车来接她们。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59节 交门市那处的卤食摊子挂了休市的牌子,暂闭了一日,季胥也穿了件好衣裳,戴上田氏给做的风帽、手衣,一身暖和的同去做客。 马车停在街上,街坊们都探头探脑的。 “去哪儿呀?还雇上马车了?” 邻居问道,只见那马车虽说不是六百石官员才能用的红车幡,只是寻常皂色的,但也是漆轮大车,比牛车势派多了。 他们巷中,除了金氏有个做市官的女婿,时常的骑了一匹棕红瘦马,进出闾里街巷,再没旁人畜养马匹了,毕竟市井之地,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不讲究派头,有一具牛车就很经济适用了。 因此多看了两眼这马车,好奇的问田氏。 “自家哪会花冤枉钱去雇啥牛车,这都是孩子们的姨母,非要让车来接。” 田氏脸上格外有光采,就是没坐过马车,还像牛车似的,一撩布裳要爬上去,在那言家车夫与仆妇面前闹了笑话,季胥指了,才知道有专门的马杌,踩着上去的。 不过这都是小事,坐上这马车,田氏精神极好,哪还在意许多。 季胥姊妹仨人,也都坐进来了,也是各处稀罕都看了一番。 季凤去掀那帘子,只见金氏急急的出院门,见邻里对着这马车指指点点的,很是看不上,嘀咕道: “也不是啥高官的车,值当在雪里看?” 她听说渭桥边上有个小贩,每日还能有羊毛卖,如今羊毛都涨到四两银子一石了,且各处都买不着。 因此一早忙忙去抢了,拢手抱着一捆麻布袋口,翻眼瞅了,一刻不停的走远了。 第144章 季胥她们乘着马车,出了北门大街,沿着渭水岸边,那条积雪除了的大路,向了茂陵邑去。 只听得满地的靴子如山响,震耳欲聋的,季凤掀帘看了,惊道: “好多的军士!” 季胥也看了,那是一队穿甲持枪的军士,整齐划一的列队在东郊一处空地,旌旗飘飘,为首的大司马在帐前点兵。 营地之外一圈的百姓看客,隔着很远,指指点点的。 “那是皇帝身边的骑郎将,精通骑马射箭,能格杀熊罴,平定过燕王之乱,才从幽州回来呢。” “哦,就是那封邑只有五百户的牧平侯!” 大司马捧了圣旨,点这骑郎将出列带多少兵马,季胥在渭水车上,离那大营很远,只依稀看得个人影,身穿铠甲,形容高大,像是故人。 不过等马车轮子转弯了,也就断了视野。 当初她们一家来长安,庄盖邑正在燕国查办谋逆案,并未当面辞行,乃是托他的结拜兄弟尤鲁转告的,一别数月,一直未曾再见。 今日远远见了,方知他又要去幽州打仗了,心里自然望着他能平安凯旋。 田氏并未与那年轻的牧平侯有过谋面,只知家里的埋在罪郡守府中的银钱,多亏他带了女儿进去,才能挖出来,这会儿也探头看了那满地的军士,则声道: “这些儿郎不知都是谁家孩儿,家里必定牵肠挂肚的,盼着他们能打了胜仗,平平安安回家。” 田氏为人母的心,这刻也有着同样的企盼。 那宋家的仆妇也说是咧,和田氏两个聊了些家长里短,问季胥年庚几何,可有许人家,田氏道: “还没,上半年我们母女才相聚,私心想将她留在家中,母女亲热,大点再替她说人家,她还不满十八呢,况她自己从不想这样的事,不过我替她操心罢了。” 如今女子都是羞说嫁人的,田氏在外人面前自是这样说的。 实则她认宋氏做孩子的姨母,也是有一份私心的,想给女儿说个茂陵邑的好人家。 毕竟家中在长安无亲无故,凭自己一介市井之妇,无非也就替女儿说个贩夫走卒,倒不是说看不上怎么的,只是心觉女儿能值得更好的,只恨自己没本事,不能替她寻那大户人家。 这不,宋氏来请她做客,她满口答应了,给季胥梳堕马髻,令她取了那竹子做的笄,戴了银簪耳坠子,穿上了藕色的裙儿。 也好让宋氏记住她有这么个标致女儿,来日有什么适龄的好儿郎,替着说合说合。 “谁说不是,前儿听说我们双英巷有个十三岁就嫁了人家的,未免太小了,我们夫人也说,嫁娶太早了,自己都尚且不懂得为人父母之道,怎么生养孩子呢,胥这岁数,倒是合适的,可以慢慢的相看了。” 边走边说,到了茂陵邑,这处的宅院明显更阔气,季胥家如今住的屋子是整条巷中最宽敞了,放在茂陵邑的高门大院之中,竟也逊色些。 斗拱的屋顶,朱漆的大门,威武的石狮子,一路映入眼帘,看得她们乍舌。 这茂陵邑这么富,还得追溯到先帝的一纸《迁茂陵令》,命那时家訾在三百万钱以上的巨富,一律迁徙在茂陵邑,直到现在,茂陵邑住的尽是豪门巨富。 “就是这儿,到了。” 仆妇探出去令开了门,田氏母女下了马车,跟着向宋氏院中而去。 田氏一路教她们待会儿记得叫人,凤、珠两个初来乍到,都很新鲜的看了两旁的景观,闻言都说记着了。 侧门边上一个丫头鬼鬼祟祟看了,跑到言老太太的院中,说: “套了马车去接的,这会子已经进了后院了。” 言老太太穿的富贵,抹额上的一颗翡翠,有鸡蛋那么大,她老人家也不嫌脖子沉,天天都要戴着。 她嫁到言家时,言家还只是在函谷关外的一户杀猪为生的人家,巧合之下,她的君舅,也就是小幺该叫曾大父的,跟了人家到太原、上党郡一带贩盐。 那时还未施行盐铁官营,不少人家凭着盐、铁的买卖发家致富,成了一方豪强大户。 言家贩盐也赶上趟了,从破落杀猪户一跃成了三百万钱的巨富,达到了财富标准,后来又顺应了《迁茂陵令》,举家迁居到了长安附近的茂陵邑,成了关内民。 言老太太很是看不上那些关外民,如今听了丫头的回话,多有不悦, “不过上赶着认了门穷亲戚,还要车接车送的,二百两说给就给了那田氏一家,连我这处也不禀告一声,把我言家的库房当做她的嫁妆箱子,随意拿取了,我看她的眼里是没我,没这个家,你去将永儿接来,现在就去!” 宋氏这处,正各处察看准备如何。 厨上忙得不行,案板剁肉笃笃作响,梁上还挂着新鲜上好的鹿肉,水里淘洗着清脆的绿叶菜,这是言家庄子上一大早现送来的。 陶釜里炖的河鼋羹,一打开来,各处飘满白花花的雾气。 “今日来的是贵客,你们务必用心做好了,事后我自有赏。” 诸人听了宋氏的话,都俯首应是。 宋氏又看了令人收拾的厢房,她是有心留田氏她们在这住几日的,因此屋子都收拾好了,听外头说: “田姑来了,田姑来了!” 心中一喜,忙去相迎,只是走的急了,咳嗽了两声,喘得虚了两下,被丫头扶住了,慢慢的踱了几步。 只见丰姑早就带了小幺,在外头等了,这会儿将田氏她们领了进来,小幺高兴的手舞足蹈比划,拿着季胥给她的“雕胡”,爱不释手。 丰姑手中拎着个包袱,里头都是田氏给小幺做的风帽、手衣之类的小物件。 “可算等着了,路上冻坏了罢?快来暖阁坐坐,煎一壶热茶来。”宋氏道。 “那马车厚实着,我们穿的又厚,不冻人,一路走一路看,怪新鲜的,就是你,怎么几日不见,消瘦了许多,脸也发白了?” 田氏拉了宋氏说话,对着她的脸打量一番道。 宋氏道:“年关下事多,难免扰神些,我忙了这阵子,见了这些人,最想见的还是田阿姊,可算见着了。” “别人就算了,我不大懂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的交道,日后为我们就不必这样大阵仗了,有两个菜一壶酒,咱们坐下来说说话就很好了,这样操持,累坏的都是你的身子。” 田氏说的都是实心话,那马车来接,她脸上确实有光,也高兴到这里逛逛,可看到宋氏这见风咳的身子,自然替她着想。 一番话说的宋氏心肠软了,连连应了。 宋氏见过了季胥,眉眼柔和,丹唇荔腮,白白净净一个人,心里也欢喜,领着到暖阁,并田氏,三个人说话去了。 凤、珠两个,则跟着小幺跑了,到了小幺的屋子。 季凤离了外人,关上门悄悄问小幺: “你在这处过得好不好?他们这家人待你可好?” 小幺想了想,比划道: “姨母,好;大母,不好。” “那言老太太都是怎么待你不好的?”季凤又问。 小幺一手作圈贴在额头上,当作言老太太头顶那颗鸡蛋大的翡翠,做出个板着皱巴巴的脸,指指点点的动作,口中咿咿呀呀的,还跺了跺手。 季凤已经能想象到,言老太太拄拐棍训话的模样,有气道: “我就知道那老货不是好人,她可曾打过你?” 小幺摇头,做了个推的动作,比划道: “永儿欺负我。” “永儿?” 凤、珠生疏这人,一语才落,就听外头丰姑在说: “小姐,带了凤、珠两个小姐出来罢,该用饭了,一会儿再玩,老太太带了永儿也来了,夫人已经命在暖阁置案摆饭了。” 宋氏她们也才说上话,这中食本没有那么快开席的,是言老太太到这处,指使摆饭的,她说: “我不比你们年轻人,我老了,中食用晚了晡食就用不下了。” 宋氏只得出来迎这君姑,请她在暖阁上坐,那处已经铺了大毛褥子,备了炭火。 言家是分案而食,因君姑在,宋氏这做儿媳的,也不能安生吃饭了,捧了食案,在言老太太跟前摆了,在边上伺候,递水布菜的,等言老太太用完了,她才得空吃一口。 “吃酒,吃菜呀,田姑子,别客气。” 言老太太将人使唤着,牙齿不好吃得又慢,将这处占着, 她们这些娘们都不好说私房话了,加之心系宋氏,也不大提筷。 宋氏伺候君姑多年了,就算这君姑故意挑她院中有客的时候来用饭,她也不好明面上苛责,只得伺候了,反劝田氏她们吃, “这饭菜还可口?” 她虽茹素,可为了招待田氏她们,案上都是大荤居多,丰盛极了。 正是这样言老太太心里不自在了,说: “我这儿媳,待我都没有这样用心,你们比我有福。” 田氏不是她儿媳,是一点也不顺着她的话说,反道: “老太太得了这么好的儿媳,各处打理的井井有条,捧案伺候君姑,还不是有福?我做儿媳时,可没有这么好的性子,老太太惜福罢,无福的话说多了,可就成真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60节 说的言老太太冷笑两下, “到底你们乡下人会说话。” 田氏丝毫不让,反说的更多了: “我们说的都是粗话,不像老太太,笨人还听不懂您老的话咧。” 这是说她拐着弯骂人,言老太太说不过田氏,只得向着宋氏讽刺了两句: “你真是结了一门好亲!” 也不再假意叫她们母女吃菜了,那永儿,因得她喜爱,就挨在她边上,言老太太时而喂点好肉给他吃。 “我不要吃河鼋羮,我要吃她案上的!” 这永儿指使道,他比小幺还大两岁,反倒蛮不讲礼,一味的撒泼吵闹,指着小幺案上的一碟卤食说要。 这是季胥带来的,想着小幺许久未吃了,特给包了两大包来,宋氏吃素,本想单独卤些芦菔腐竹给她吃的,可想到她身子不大好,恐怕受不住卤汁里带有发性的香料,便作罢了。 宋氏不想叫好人受讽刺难堪,因此并未给老太太案上放卤食,不给她吃的机会,不料这永儿眼尖看着了,吵嚷开来。 言老太太问了那是何物,只当这宋氏故意冷待侄儿,有啥好东西只给女儿吃,宋氏知道她的想法,因道: “那是胥女做的卤食,素日小幺吃惯了,很爱吃的,恐怕君姑吃不惯,一时没摆。” 果然,言老太太立时嫌弃了,对着怀里的永儿道: “那都是市井吃食,不知道多脏的东西,你别吃,吃了闹肚。” 这话田氏并季凤听了,若非是客,顾及宋氏为人儿媳,就真的唇枪舌剑骂开了。 小幺听了,心里气的很,比划了什么,可那对祖孙一点看不懂。 小幺想起这永儿好抢她的东西,于是,接连的吃这卤食,还做出点头,好吃得不得了的神情,惹得那永儿心痒难耐,一点也不听言老太太的,吵道: “我要吃!我要吃!” 终也得了一碟子,吃了,果真是好东西,抿了好些骨头出来,全吃干净了,事后还和言老太太告状道: “伯母偏心,有好东西只给小幺吃。” 惹得言老太太骂了他两句: “你个没见识的,那算啥好东西!我几番叫你不要吃,你也不听!” 这对祖孙走了,她们可算能自在相处了,孩子们吃完了,跑去屋子里玩,小幺比划道: “今晚咱们一起睡,我睡最里面,小珠睡中间,二姊睡外头,和以前那样,好不好?” 又捧出藏在床底的匣子,里头都是她给留的好东西,只见有一只狼毫笔,一朵攒珠的绢花,分别是给珠、凤两个的。 她们两个可不对这处也新鲜,和小幺多日未见,想留下来玩,伙着去问了田氏: “阿母,我们能不能在这住一日?” 宋氏那里正留她们呢,季胥辞说家里摊子还得看顾,再个,她得时刻关心羊毛的价钱,得回去,不好留宿, “姨母盛情,不若阿母带了妹妹们,在这住一日?” 田氏道:“我放不下你一人,必得回去的,这两个小鬼,索性蒙学也停课了,就容她们在这住一日,你别嫌烦。” 又叫凤、珠两个千万安生听话,宋氏高兴,说: “一日哪够的,多住几日,改日我套车送了她们回去,不叫你操一点心。” 田氏担心宋氏不免操劳,只肯给孩子小住一日。 说定了,田氏、季胥两个略坐坐就该走了。 季胥这里正吃甜酒,听长辈惜别,感觉手心被拉了下。 是小幺那孩子,趴在她腿上,比划道: “我有好东西,给阿姊。” 第145章 说着拉了季胥,到无人的角落,左右看了看,从怀里掏出个大金簪子给她, “好东西,好看,值钱的。” 季胥吃了一惊,问她哪里得的,就是言家,这么个镶宝珠的金簪子,恐怕不是小孩能随意相赠的,小幺比划道: “别人家给的,我不给她们,只留着给阿姊。” 强要给她,好像这是她猎来的好东西,必得塞给你。 季胥暂得了,背着她还给了乳母丰姑, “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要,丰姑还是替她收着吧。” 说起这事,丰姑哭笑不得, “小姐得了这簪子,谁也不肯给,我们哄了她几次也不成,别的倒也罢了,这是一个亲戚长辈给的见面礼,若舍了,一次也不戴,恐怕人家说嘴,我只悄悄收好了,不告诉她。” 季胥并田氏两个便回去了,路上经过黎家,这家果真如黎富业所说,家中皮革羊毛堆积如山,一车车的从角门后头运出来。 季胥多看了两眼,回去向张二打听了羊毛市价,张二悄悄道: “如今的羊毛,一石已经涨到四两银子了,旃席更是名贵,边市一关,关中的货就那么点,八两才能买着一具了!女娘真是囤着了,再放放,只怕能赚更多。” 不料季胥却说要卖了,都卖了,托张二找买家。 张二不解,但也照做了,如今的羊毛和旃席是紧俏货,他次日就促成了这桩买卖。 来了十辆牛车,将季胥家里头的囤货拉走了,邻里们看呆了眼。 渭桥东头, 羊毛贩子一大早拉了一车来卖,河水结了三尺厚的冰,岸畔照样等了不少来买羊毛的人。 他们都是知道了汉军要和匈奴打仗,边市关闭的消息,特来囤了羊毛,等着涨价再卖钱的,金氏也挤在其中,哄抢着上去道: “我全要了!都给我,我全要了!” 如今各处都买不着,也就这小贩这处还有,金氏原先犹豫的心,如今彻底急了,再不买就没有了,因此连来抢了两日了,眼都抢红了,搡了别人道: “别挤,老东西!挤着我了。” “你买这样多,旁人还买什么。” 小贩还不肯多卖给她,金氏费了些口舌,最后左右一大袋的羊毛,抱着回家了。 只见她那大女儿找来了,在巷口焦急的望向来路。 “阿母不好了!不好了,隔壁招来了十来辆的牛车,将她家的羊毛都卖了,还有旃席,我们在边上看了,那些东西,少说值得七八百两,这一日竟都卖了。” “卖了?如今正是各处难求的时候,她们竟卖了?” 金氏心里惊一阵,得意一阵。 惊的是隔壁竟悄悄的囤了这么多,卖了这样多的钱,得意的是隔壁卖早了,这会儿正是价钱飞涨之时,却坐不住卖了,因笑道: “卖早了,由得她们悔去罢!你阿母我今日又抢了两袋子,这羊毛各处都没有货,还有的涨呢。” 季元心里多少有些不安,金氏自有她的道理,这会儿已经在想,日后等自家再卖时,那会的价钱该有多高,隔壁一家的肠子恐怕都悔青了。 田氏虽说也想多留一阵子,现在整个长安城,但凡手里有闲钱的,没有不囤羊毛的,就是七岁小儿,也知道说羊毛值钱的话,更别说牛毛、羊毛制成的旃席了。 但女儿坚持要出手,她终究是听任了,那些羊毛搬上车,渐渐拉走了,西屋恢复成空旷的模样,院外不乏看热闹的邻居,吃惊不已,说: “田姑,啥时候囤了这么多货,也不告诉我们。” “赚钱的事谁还满天下嚷嚷了,告诉你们只怕亏了,要堵着朝我家要钱了。 ” 田氏道,他们都说哪会,又道: “卖早了呀!” 其实季胥决定出手,一则看见黎家这样的囤积大贾抛售,二则边市关闭的消息传到各处,全城都看好羊毛的涨势,哄抢着要,她反倒觉着没有多少势头可涨了,毕竟消息才是最值钱的,因此舍得卖了。 除了自家用掉的一些羊毛,这批货一共卖了八百两,其中羊毛和旃席各四百两。 她额外给了张二做为中间人的沽酒钱,得了属于自家的八百两,在竹榻上盘点了。 将这钱,按照如今四两银等于一两金的价钱,全都换成了金饼,这样能少占地方,二百两的金饼,相当于这时候的十二斤半,金灿灿的,足够沉,收进“家用”的钱匣子里。 这可就意味着,家里能喘口气了,不用为了每月要还的借贷钱,一刻也不敢停的卖吃食了,她对田氏说: “有了这匣子的金饼,槐市那处,阿母大可不必去了,留在家里享福罢。” 田氏笑得嘴角打出牙花子,哪里见过这样多的现钱,稀罕得个个拿起来,恨不得咬上一口,看看真不真,听了这话,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说: “好好好,到底是我女儿有本事,阿母也能享清福了。” 说是这样说,有钱放着不赚,她是断断做不到的,盘算着过了冬月、腊月,天晴了仍旧要去的。 如今则在家中备些年货,准备迎接除日,这是她们母女在长安的第一个年,还是很看重的,要好好的庆祝。 因此家里各处都掸拭除尘,好好的清洁了,一些用残了的扫帚、灶帚、拂子,都丢了买成新的。 还有母女的新衣,也都扯了鲜亮的布料,慢慢的做起来了。 再有家里烤火的木炭,一次性拉了两大车回来,足够这个冬日取暖了,成筐的堆在柴棚下,足有二十筐,冒尖的量,都是些烟很轻的好炭; 除了炭,柴禾也不必说,因着先前看似运了十车柴禾,实则是为了掩饰底下的羊毛,并没有多少。 这次,田氏赋闲在家,特地驾车去了郊外,找那打柴为生的人家,前前后后拉了十大车回来,只见用秸秆捆成一大把的,多是松枝、路萁,这些都是易燃的,烧得又好又快。 还有劈成手臂大小的木头,田氏都将其码放在柴棚了,她堆叠的功夫很好,堪比院墙高了,也丝毫不倒的,既显壮观,又显美观。 还有家里要吃的米,一家南边来的,习惯吃稻饭,她也买了三十斛稻子回来,放在西屋了,堆好了一袋袋拍过去,十分扎实的手感,季凤看了道: “好多稻谷!咱家开春都不用买稻谷了!” 如今冰天雪地的,不是每日都能吃着鲜鱼的,院中则挂了五条腊鱼、一百节腊肠、一百节腊肋骨、十条腊肉、两只大火腿。 这些,都是冬月以来,接接连连做的,腊鱼是田氏的手艺,其余都是季胥做的。 有太阳时挂出来晒,无则在房檐下风干,如今渗着滴滴油脂,肉质都紧实了,呈现出一股好看的蜜色,极为诱人。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61节 凤、珠两个,时常在竹篙下仰着头来闻一闻说: “好香呀。” 盼着哪日晒透了蒸来吃,这可是冬日才有的美味,并非一年四季都能吃着的。 才晒腊货的那些日子,多亏了这两个小家伙守着,否则那纤薄的肠衣,一不留神要被贪吃的雀儿凿上两口,多可惜,破了洞也不好看,因此这两个妹妹,在院中玩耍时,也不忘了赶雀儿。 后来季胥想了个法子,剪了一根根的布条,拴在竹篙上,被风吹得一荡一荡的,离了人,那些麻雀也不敢靠近了。 如今就是这样的,院中晒了腊货,田氏在厨房忙活中食,厨房边上的两畦菜地,种了芹菜、芦菔、菘菜、蔓菁,还有边角的一些小葱、胡荽不在话下。 绿油油的叶子上仍有未化的白雪,旁边一行炊烟直上,看着是暖和的。 凤、珠二人在灶下,对着有火光的灶膛,在翻花绳,时而添根柴禾,看天色差不多了,季凤对田氏道: “我去接阿姊回来!” “我也去!” 季珠也道。 两人结伴蹿进了交门市,一路小跑到卤食摊前,季胥果真卖空了在收摊了。 有她们两个帮忙,一会儿就收好了那些双耳陶盘,姊妹仨推着独轮车,向家里去了。 田氏早在堂屋的温炉上生了炭火,“冻坏了,快烤烤,再有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又给季胥手中塞了个竹编的火笼,里头刚夹的三五块红炭,铁网上盖了一块粗布,用来烤手的,她们姊妹仨的手,都伸进了粗布下头,对着炭烘烤。 “谁的手好冰呀!” “是小珠的!她才脱了手衣玩了雪。” 季珠便拿她的冰手来冻人,一屋子的笑。 几家欢喜几家愁,隔壁金氏就没有好面色了。 那原本各处都缺的羊毛,竟像春笋似的冒出来,各家店肆都有货了,也不知哪里来的。 隐隐有风声说是茂陵邑的黎家,并几家大贾抛售了囤积的货物,不过这些消息并未传到金氏耳中,她只知价钱莫名从四两一石,跌成了三两、二两。 金氏囤了五石,竟都是四两买的,生生亏了一半,气的她饭也吃不下了,要她的钱,就是要她的命哪!这跟生生去了块肉有啥区别?她捶胸骂道: “都是隔壁惹的祸!兴什么囤羊毛!自己挣了钱,害了咱家!” 她女儿季止没有作声,她倒跟着隔壁,那日将自己藏的那点羊毛卖了,得了三百多钱。 不过也不敢告诉了金氏,一是怕被骂,二是怕金氏要了她的钱去,因此默默的将钱藏在褥子下,留着买胡饼吃。 第146章 话说田氏,前阵子心系家中值钱的金饼,捧了那“家用”的钱匣子,一时想放在房梁上,一时想藏在箱笼里,一时又想埋在地底下。 各处折腾了,总之都说: “不妥不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那日街坊们都看见咱家卖了十来车的羊毛,挣了多少钱,都是有数的,难免教那些游手好闲的无赖听着了,惦记上咱家的钱,这可是金子呢!” 为此,季胥想了个法子。 找了子钱家无盐氏下边相熟的典计,将这些金子,尽数存在那处了,得了个盖章的凭条。 这无盐氏借贷都做,季胥存在它这处的钱,每年是能得些利息的,且它在全天下一些大都邑都设有钱庄,有这凭条就能在无盐氏处取钱。 一些走南闯北的行商贩贾,为了方便,少不得将钱存在无盐氏处。 季胥这钱存了,典计每月初会在她账上划走五十九两,作为还款,这样每月划账,余的算利息。 季胥若有急用,也可按需取钱,不得不说,长安有无盐氏这样的子钱家,还是方便行事的。 典计恭恭敬敬送她出门了,季胥将这凭条,锁在了“家用”的钱匣子里。 田氏又将钱匣子锁在了箱笼里,退一万步来说,哪怕被贼将凭条偷去了,不是季胥前去,也支取不来一分钱。 “阿弥陀佛。” 这样一来,田氏可算心安了,不用每日将匣子翻出来点一遍里头的数目了。 家里总共借了千二百两,两年,利息十二分之一,一共要还千四百两。 如今正值腊月,自八月起,每月还五十九两,已经还了五个月的贷钱了,加上存在无盐氏处的价值八百两银的金子,每月出摊还能有进项,放眼望去,是不用焦心这比钱还不上了。 不过,季胥还有开食肆的想头,当初举家向往长安,也是想在最大的都邑开一家食肆。 一口吃不成胖子,先从小摊做起的,她暗暗看了,那些拥有大店的食肆,食客多为富贵人家。 每日络绎不绝的小僮提着食盒来往,一些有闲钱的小户人家、市井百姓则更不用说了,去那大食肆酒楼吃上一次,脸上多有光彩,回来能吹半个月。 而能开得起大食肆的,也并非普通百姓,多少和官府沾亲带故,或者家底雄厚,在五陵 说得上名号,非她这样的三尺素身可比的。 因此要实现两世的梦想,还得从长计议哪,既要有钱,也要有名,最好能识得些有门路的官夫人。 这日刚过了腊八,下半日,季胥正在榻上看书卷,乃是过去她在槐市淘来的旧书,和膳食相关的,毕竟到了这个朝代,也是要学习融入的。 言家的丰姑来了,说是宋氏病倒,田氏一家忙跟去看了,只见府中不及上次来时井井有条。 就她们进来的路上,就撞见一伙躲在廊下说闲话的仆妇。 “听说流下一团血,辨不出是男是女。” “定是一个月前,大爷回来那次怀上的。” “如今吃不得喝不得,就大夫人那个身子骨,恐怕要不中用了,不一定能过得去这个年了,府里该张罗着后事了。” 被丰姑拉下脸骂着一哄而散了。 这些丰姑在路上也同她们说了,大意是这样的。 宋氏是倒在院中被丫头们抬回去的,大夫把过脉才知已有一个月身孕,只是已经胎死腹中了,只能用药将死胎打下来。 言老太太做主,要宋氏修养,换作了妯娌潘氏管理内宅事务,多少要给宋氏气受,加上流了孩子本就忧思伤身,这两日已经不大吃喝得下了,那些仆妇故而说她不中用了。 她们听了越发惦记,跟着到了宋氏院中,迎面才出来一行人。 为首的夫人宽额高颧,眉眼间一股精明相,穿的很体面,听她说话的口气,当是妯娌潘氏了,乃是永儿的生母,能看出几分相似,和丰姑说: “我才送了些菜来,都是厨房尽心做的,伺候你们夫人吃下,总这样不吃不喝的,可怎么好呢。” 待到里头,只见屋子遮得密不透风,白天也点了蜡烛,满屋的药气,丫头将那饭菜呈了。 是一碗冒油花的鸡汤,并荤素两个小菜,宋氏看了眼,只摇头让拿下去,一口也吃不下,丫头正劝: “夫人身子骨要紧,就是破忌一次二次,佛祖也不会怪罪的。” 田氏来了,一看宋氏都瘦得不成样子了,歪在床上,脸也蜡黄蜡黄的,眼睛都浊了,像是病入膏肓之人,一下扑过去, “我可怜的妹子,多久不见,你竟病成这样了……” 说着淌下两行泪来。 “田阿姊,你来了。” 看见后头的孩子们,笑了笑道: “都来了,与小幺去外头暖阁里玩罢,也教她高兴高兴,别拘在我这处将眼睛都哭肿了。” 小幺她是知事的孩子,底下老姑子嚼舌,说宋氏不中用了,教她听见了,每日总是要守在边上,不肯独自去玩,如今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 季胥也拍了拍凤、珠两个,她们听话的牵了小幺,向外头去。 小幺看了看宋氏,宋氏说: “去罢。” 几步一回头的,三个孩子出了屋子。 宋氏见她去了,才说: “如今我这样,没剩几日了,她阿翁又常年在外头,说句不该的话,当初就该留了她在田阿姊家,也好过在这家,有那样的大母和叔母,将来不知怎么受冷落。” 说的喘嗽不止,田氏替她顺气,说: “你比我还年轻,千万想开点,将身子补好了,日后还要伴着小幺长大呢。” 说着劝的宋氏将那饭菜吃些,“就是不吃荤,好歹进些素菜呀。” 丰姑忙命将饭菜捧来,只见鸡汤并荤菜已经撤去了,只剩素菜,田氏相劝,吃了两口,也全吐了,说: “这都是我的命数,我是个没福的人,却又破忌损了阴德,胎里这个才离我去了,我知道我的命也不久了,只是放不下小幺。” 说的满屋子丫头都哭哭啼啼的,季胥示意丰姑到外间来,问她宋氏那句“损了阴德”的话是什么意思,丰姑掖了泪道: “乃是上个月夫人误食了一口肉汤,她只觉着是自己犯了忌讳,没能给胎里的孩子积阴德,这才没保住的,大夫的意思,是母体过于羸弱所致,并非那肉汤的缘故,只是夫人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听的季胥叹了叹,才知这是宋氏的心病,需得慢慢开解,只是她才流了孩子,小月子不进补,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何况她身子骨本就不好,因道: “那麦饭,恐怕你们夫人就算吃下去,也难以克化,换些米粥来,小半升粟米,加二两枣脯、一两风干桂圆、莲子,要煮的软软的,有我阿母在,想必能劝姨母进一些。” 丰姑千恩万谢的去做了,开匣子拿了一贯钱,打点厨房的。 如今宋氏不管家了,各处又都说她即将伸腿去了,厨房那起懒贼,越发不上心了。 过了一日三餐的时辰,她们再额外要些什么,都骂骂咧咧的,不肯动弹,使钱才肯做。 就今日的饭菜,还是潘氏亲自送来的,好歹才像样些。 她也不好对季胥说这些,显得她们办事无能似的,得了这法子,尽力去求厨房做了。 半个时辰后,将这粥端了来,只是季胥看了,问道: “放了荤油?” 且这枣脯,连核也没去,筷子碾了,这莲子也还夹生的。 丰姑不大通饮食之道,但她知道,夫人茹素,在边上守着,千万别叫放了荤油,因道: “我看着他们做的,没使放荤油。” 季胥鼻子灵,分明嗅到了猪油膏的一丝丝香味,面上也能辨别细微的油花。 一时也不知是底下刻意为之,还是说因着宋氏管家权旁落了,底下人不尽心办事,煮过荤菜的炊具直接用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62节 这时候也不是揪着这些不放的时候,宋氏的身子要紧,因道: “不止荤油,这煮的也太不像样了,院中可有设厨房?丰姑去量了东西来,我来做罢。” 说罢就将腰间多的一根束带解了,将袖子束住,露出胳膊好干活,丰姑说: “院中无人擅厨事,没有厨房,不过,煎药的炉子是有的,可使得?” “找个新的陶釜来,不曾沾了药气的。” 丰姑拿一贯钱去办了,好在宋氏嫁妆颇丰,这些年打理得当,也有进项,这些打点仆妇的钱还是有的。 季胥就在外间,就着炉子看火熬粥,田氏在里头陪宋氏说话,说的多是小幺。 “满头的虱子,还有苍耳缠住头发,跟牛羊关在一处,人家买奴隶的拍拍她的脸,掰开她的嘴看牙齿,她也不会说话,就呆呆的照做,没了阿母的孩子,着实可怜,你要好起来,不能失了心气,小幺没了你,还能仰仗谁呢,有那样偏心眼的大母,谁知来日会不会落到同样的境地。” 甚至偷偷摸摸嚼舌道, “说句难听的,谁知小幺丢了,和她们有没有干系。” 说的宋氏一口气提上来,将帕子攥紧了。 季胥将粥端来,只见软稠香浓,呈现枣红色,入口即化,一点荤腥气也无。 她就着田氏的手,喝了有小半碗,竟没吐。 “能吃下东西就能好了,再吃一口。”田氏一面喂,一面道。 第147章 因放心不下形式不好的宋氏,田氏母女四人在隔壁一间空屋子安置了,暂住在这处。 接连两日,季胥都用五谷并些补气血之物来煮粥,宋氏能吃得下小半碗。 但她身子太虚了,光吃五谷、五菜,不碰荤腥,总也补不回来,因此季胥试着在粥里加些小荤。 只见煎药的耳房,已经被她改造成了一间简易的厨房,刀俎、盘盏、油盐酱酢等,这些丰姑都在附近的一个高市置办回来了。 季胥要用的食材,也留了个心眼,令丰姑亲自去市里买,背着人拿进院中。 明面上提着的,是在药肆给宋氏抓的药,府中下人也以为丰姑外出只为抓药的,并未往别处想。 这日,丰姑捉回来一对野鸽子,从麻袋里拿出来时,扑腾着翅膀很有活力, “那老叟说是在结冰的塘边用渔网捕的,我看着挺肥一对,便买了回来,夫人才嫁来那几年倒是喝鸽子汤的,只是请大师算过之后,一概不碰了,身子也每况愈下。” 季胥得了这 对鸽子,烧水拔毛,用小陶炉炖汤,另取了鸽子胸脯一块较厚的肉,捶打细了,用姜丝细细腌透去味。 得了那鸽子汤,骨头并不要,下了养气的五谷来熬粥,面上撒些细碎的鸽脯子肉,混在粥中。 再添一匙用葱段盖过腥气的秋油,既增香了,也不过于油腻,如此端到里间去了。 宋氏背后垫了软枕,已经能稍微坐起来一会儿了,只是两颊依旧蜡黄枯瘦,没什么血色。 田氏捧了那粥,进来时吹了吹道: “好香的粥,你这身子,只吃五谷时蔬到底不够,还要进些荤腥才好,这粥,胥儿说是取了鸽子胸上那块肉做的,又嫩又不腥气。” 也不瞒她,说了这粥里头加了鸽子肉,只是还没近前,宋氏光听了,捂着胸口一阵反胃。 田氏忙的搁下粥替她捶背顺气,这才没将早上吃的两口东西吐出来。 可巧妯娌潘氏身边的一个丫头提着食盒来了,只见捧出来一道大补肉羹,上面浮了一层黄澄澄的油点子; 再有一盘烩鲐鱼,看着又惨白的,鱼背上花刀不多,透着一股鱼腥味,说: “我们夫人如今掌管偌大一个家,年关下,亲戚们走动也多了,既要款待亲朋好友,又要筹备年宴,忙的抽不出身,就这样,还是特地吩咐厨房做了两样菜,来给宋夫人补身子。” 宋氏听了,脸色越发难看,捂着心口说: “多谢费心了,只是我茹素多年,不想临了却破了戒,就这样去了,倒还干净,你去罢,和弟妹说,多谢她了。” 丫头应声去了,在潘氏处学舌。 潘氏歪在榻上,身上盖一张大毛豹皮,一个小丫头在替她捶腿,听了这话,问道: “你看清了?她当真一点也不曾吃?” “还是那样,不碰荤腥,厨房管事的刁老三拜高踩低,并不用心给那将死的虔婆做斋饭,奴婢听说那煮了肉的釜,洗也不洗,就用来做斋饭素菜,倒泔水的老姑子说,那虔婆自腊八起,饭菜都原封不动的倒进了泔水桶里,只怕全凭那一日三副煎药吊着一口气呢。” 潘氏听了,心有快意。 言家有二子,潘氏嫁的是次子,早年得了永儿,就撺掇言老太太分家了。 两房各得了些田产铺子,不过因着老太太还在世,言家是分家不分室,分家不分财,两房依旧同住在祖宅中,言家二子各自照看名下生意,年终算总账,一处花销。 实则跟没有分家是一样的,起初潘氏还不满这样名副其实的分家,可几年下来,二房的买卖亏空了,大房却赚得翻了几番,她的心早就变了。 也不再撺掇言老太太要跟大房划清界限了,反而想将幼子永儿过继到宋氏膝下。 不过宋氏三推四阻,一直不能如。 三年了,那吃斋的虔婆总算要咽气了,过继的事,全凭老太太做主,眼看就能成了,将来大房那份家私,也有他们的一份。 潘氏只等隔壁院报丧了。 同日,小幺到言老太太院中按时的晨昏定省,凤、珠两个是客,也是小辈,陪着一道去了,老太太问了几句话: “你阿母怎么样了?可吃得下饭?” 小幺比划给她看,她看不懂,也无心叫能看懂的丫头说给她听。 这福薄的大儿媳本就不讨她喜,还是翻来覆去那些话,念叨道: “你阿母没多少日子了,你要听你阿母的话,别惹你阿母生气,伺候了汤药也要做做女红,你是个哑巴,将来没了生母,不勤快些,来日怎么嫁人呢,去罢。” 并不多留,尤其不喜凤、珠那两个乡下小丫头,看着就生厌,打发她们走了。 一脚蹬出院门,季凤啐道: “老东西!她素日就是这样对你念经的?” 小幺低了头,并不吱声,鞋边丢了一粒石子来,只见是要去请安的永儿,管小幺叫哑巴: “哑巴,听说你阿母要没了,你跟你阿母一样,都是克人的煞命,你阿母克孩子,你克你阿母,嗳呦……” 只见季凤将他一把推倒,指着骂道: “小王八羔子!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好在是跟小幺的丫头将季凤抱开了,只见永儿鬼哭狼嚎的,内里老太太院中的人听见了响动,一个老姑子出来问缘故。 这丫头怕被拦下问责,忙带着她们回了大房院中。 宋氏那时才吃了两口粥,见小幺眼圈红红的回来,问她怎么了。 小幺也只懂事的摇头,比划道: “有沙子,吹到眼睛里了,阿母吃粥,吃粥好得快。” 季凤嘴快说:“都是那老东西念的经,还有那永儿,嘴也不干不净的,他们都说姨母没几日活头了,还说小幺克你,我气得推了他一下,又想打他。” 宋氏听的气急败坏,“好,好,他们都盼着我去了,好将永儿塞到大房来,我那软耳根的夫君,只怕也经不住老太太的教训,那时我可怜的小幺,该怎么办呢……” 搂着小幺,母女两个哭了一阵,田氏拉了小幺,捧着粥道: “好了,先吃东西,身子养好了,你能护着小幺一辈子。” 宋氏点头,也不用喂,自己就能吃,将一碗粥吃干净了,她得活下去,不能就这么去了,浑浊的眼睛也攒了愤怒的光。 中午,见宋氏打发走了潘氏令人送的肉羹、鲐鱼,说了些不碰荤腥的话,田氏只当她连这碗鸽子肉也不肯进,不承料想听她道: “胥儿做的,必定比厨房的好百倍,如今小幺已经寻在身边,我的确不该一味的吃斋,熬坏了身子,日后母女还怎么相伴,我得吃荤腥,将身子补好。” 说罢眼一闭,吃了,却没有料想中的呕吐。 这肉并无腥气,在粥中软糯清香,或许是心里接受了,也没有反胃感,一口接一口的吃着,竟见了底,看的一屋子人都觉得有望了。 到了晡食,宋氏也知道要东西吃了,说是想吃桂花糕。 “我来做!” 季胥将袖子一束,就到厨房忙活了,没有什么比有人想吃,而她安安静静做来,呈给人家吃的好,更令她感到宁静了。 尤其这还是宋氏小月子以来,头一次说想吃东西,她觉得身上满是劲,在耳房内半个时辰,将这白软似玉,桂花似金的糕点做来了。 米香和桂花的芬香带进屋子,宋氏吃了有两块,余的小幺、凤、珠她们都吃了。 小幺最近瘦了,小脸不如之前胖嘟嘟的,如今宋氏转好,终也开心的吃了糕饼。 晡食,季胥炖的骨头汤,宋氏也吃了,接连十日过去,已经能下地,在屋子里走动了,脸色也不似从前蜡黄,渐渐有了血色。 不过未曾叫外头知道,潘氏院中的丫头再要送饭菜来,丰姑便将她们拦在外头,说: “这屋子一开一关的,要进去冷风,夫人已是说不上话,连汤药都要丫头们灌着吃下去,这饭菜究竟是吃不下了,劳你们跑一趟,给我罢。” 潘氏自己去了一次,为的是季凤推了永儿的事,丰姑倒并未拦她,只是才进里头,只见那床边吐了一地的秽物。 隐约看了,宋氏盖着床脏了的大厚被褥,都能看出瘦的不成人形,脸也被枯黄的头发糊了,田氏并几个乡下女儿在那里哭。 潘氏掩着鼻子跑了出来,还拿话训那两个丫头: “你们也太不像样了,她就是将要去了,也不容你们这样作践,还不收拾体面了!” 越发深信宋氏命不久矣,甚至在张罗她的后事了,一时也顾不上诘问那日孩子们的事了。 这日,在言老太太院中,商议过继的事,抹泪道: “我那命苦的姒妇,好容易寻回了女儿,却没享几日儿女的福,儿媳实在不忍看她就这样去了,求老太太将永儿过继到嫂子名下,也好替她摔盆送殡,灵前尽孝呀,就那个被贼人毒哑了的小幺,怎么做这些呢。” 这也是老太太的心事,正欲顺势应了,只听外头道: “宋氏给老太太请安来了。” 第148章 只听外头一声叫唤,宋氏进来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63节 哪有半点形容枯槁之态,脸上竟能看见血色,也不似从前丧女茹素时,不施粉黛钗环,一身素衣了。 如今穿着披着猩红斗篷,髻上戴金钗,两耳明月珰,看着哪像将死之人,反倒显出姣好的形貌,眉眼间一股坚定之气的进来了,捧手道: “儿媳宋氏来给君姑请安。” “你……” 言老太太两眼瞪的铜铃一般,她从未看望过宋氏,只听潘氏说的多,这宋氏如何吃喝不得,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起不来床,只怕连这个年也捱不过去了。 如今还能活生生站在跟前请安,可不见鬼似的,下巴战战,一时说不上来话。 潘氏倒怒了,知道自己那日被骗了,指着问罪道: “好你个宋氏,竟敢装病哄骗老太太,老太太这阵子为了你的病,劳心劳神,饭也少吃了,这都是你的罪过!” 宋氏早已见好,那日得知她要进来,的确是故意倒了一地的粥,将身子盖了,散了多日未洗的头发来遮脸,给她看去的,如今道: “让君姑操心,儿媳有愧,只是弟媳说我装病,我不能认,因我体虚,连胎中的孩儿也未能保住,倒在院中教丫头抬回去的,大夫切脉开方,这些阖府上下都知道的,何来装病之说?我心里唯恐君姑担忧,略好一点,就来请安了。” 说着,又抵唇咳了两声,装作未能好全的模样,唯独看向潘氏时,眼中藏着怨恨。 “好了就好,可怜那大师算了咱们祖上造多了杀孽,唯有吃斋念佛给子孙辈积阴德,我老了,只吃斋饭恐怕哪天就死了,只能你这身为长媳的来做, 可怜你这些年少有进补,坏了身子,依我看,这次养好了,再请那大师来算算,积阴德也没有一辈子吃斋饭的。” 老太太说了些好话,又道, “你膝下无子,你弟媳愿意将永儿过继给你,早些……” 一语未尽,却听外头来报: “不好了,不好了!咱们家闯进来一群泥瓦匠,要砸墙呢!” “反了天了!哪里来的刁民,还不打出去!”潘氏指使道。 “那些人是我请来的,他们也并非来砸墙,而是修墙的,将东西二院隔开。” 却听宋氏道。 言家东西二院分别住了大房二房,言老太太的院子居中,故而在这附近动工。 言老太太听了大为震惊,出去看了,一些泥瓦匠果在挑沙负砖,要在这砌一道纵横南北的高墙。 潘氏也看了,恨道:“老太太还在在世,你就撺掇着要两兄弟分府别住,要她骨肉分离,这分明是大逆不道。君姑,断不能这样啊,往后您要瞧一眼孙子,多不便呀。” 言老太太敲了拐棍对宋氏呵叱: “你这是离间母兄,我要让大郎休了你!还不让这些人退去!” 宋氏忤逆不做,反令丰姑与两个健妇押进来一人,问: “君姑看看此人是谁?” 只见这人形容干瘦,身着道黄袍,头戴术士帽,手持一旗,上书“相面占卜”四字。 只是眉眼间一股钱财浸淫的贪婪之气,到了这处眼珠子滴溜溜打转,返身想走,却又被那两个健妇喝退回来。 言老太太老眼昏花,细细看了,还要拜呢,口里说: “大师安好,大师强饭健体。” 眼前这是三年前,小幺丢失在渭水边上,不知死活,宋氏大病一场,家里请来做法算卦的大师,说了杀孽过多,要吃斋茹素的法子。 “君姑记起来了,此人却并非什么大师,乃是在灞桥边上招摇撞骗的一个术士,当年收了弟媳的钱财,才有意这样说,要的就是儿媳吃斋念佛,熬垮了身子。可怜我那腹中未成形的胎儿,大夫说母体若强健,也不至于不保了……都是你这毒妇!” 潘氏矢口不认,“嫂子失了孩子心痛,何故攀扯我,我也不知这是个招摇撞骗的术士,若知道了,怎会请他进家门。” 却见宋氏甩下一道布帛,乃是这术士的认罪书,上面认了潘氏如何命一个名为尘儿的丫头找到他,要他行一假卦,又许了多少钱财,令他保密此事,细细罗列了,摁了手印。 这事乃是宋氏进荤之后,身子好转了,季胥提了一嘴。 说是近来的饭菜,看似都是大荤大肉,劝宋氏进补,实则都是重油重腥,她茹素多年,乍一吃这样的荤腥,必然受不了要吐出来,那背后之人,像是刻意不想教她吃得下东西似的。 宋氏才有心想起三年前家里做法算卦的事,命丰姑去查,逮到这术士后,令打手威慑他两下,他就怕的全招了。 为着老太太不识字,看不懂,宋氏还念了这认罪书给她老人家听。 潘氏强辩道: “分明是你使了钱财,令这术士故意攀污我,使君姑与我离了心。 君姑,您千万不能信她的,她就是想唆使您分家,一家子骨肉分离,这是不孝之妇。” “说起来,分家之事,还是早年弟媳向君姑提的,那时你有三个子嗣,分得了丰盈的家财,只是二弟与弟媳没本事,这些年都赔尽了。” 说着将这些年,两家的账拿出来当众念了,果真是大房在贴补二房,老太太却有心偏袒,说: “一家子兄弟,何来贴补之说,你休要在大郎耳边说这样的话,调.教坏我的大郎,那术士既是骗子,他的话也信不得。” 宋氏也料到她们强嘴不认,命道: “来人,将尘儿带上来。” 只见是早被潘氏卖给人牙子的奴婢,如今跟了丰姑回来。 因先前潘氏对她多有苛待,临了还将她卖作了最下等的城旦舂。 她做了三年苦力,已经糙老的不成样子了,这会子根本不替她遮掩。 况丰姑允诺了,体量她在先前潘氏手下有苦衷,会将她从那苦地方赎身出来,宽待她。 这会子当着三个姑媳的面,将潘氏如何指使她的,全盘托出了。 听的潘氏照着她的脸抽了一个嘴巴子,骂道: “好个乱嚼舌的贱蹄子,怎么没将你的舌头割去!君姑,您别信了她的歪话,她犯了无子的七出之罪,多年却来不肯要永儿,如今还唆使兄弟两家筑墙分家,就这样的妇人,合该将她逐出家门!” “你既强词不认,还撺掇君姑扫我下堂,做嫂子的也没法,只能告官求个公道了,长幼有序,做娣妇的却三番五次算计嫂子,这是哪来的道理?来人,告官!” 宋氏不能苛责君姑,但问责弟媳,还是名正言顺的,就是闹到外头,也没有好指摘的。 “站住!” 言老太太将丫头叫住,反倒苦口婆心的, “家丑不可外扬!自家的事关起门来有商有量,还要闹到天下皆知吗?咱们祖祖辈辈在茂陵邑的老脸岂不丢尽了。” 其实她早有几分信了,只是私心想护潘氏,如今也不护了,骂了她几句,拐棍打了她两下, “你这毒妇,还不跪下磕头认罪!” 潘氏见状,羞红了脸,只得朝宋氏跪道: “嫂子,是我的错,我被猪油蒙了心,才令那术士算假卦,骗了嫂子,这些年坏了身子骨,滑了胎,求嫂子看在我们同奉君姑多载的份上,不要告官,保全咱家的名声,我余生吃斋念佛,长伴青灯,为嫂子积阴德。” 说着对她磕头,宋氏越过她道: “君姑可听到了,她生养的永儿,我是断不敢过继到膝下,今日筑了高墙,日后两家互不干扰,二房是穷也好,富也罢,都与我大房没干系。” 言老太太只想教潘氏求她原谅了,不使两兄弟分家,如今还是不愿松口,只听宋氏道: “君姑想想,谁能好吃好穿伺候您到老?您这院子究竟是划在大房这头的。” 说的言老太太心偏了,骂了潘氏不中用,终究点头应了, “罢罢!分!” 宋氏也知道告官不现实,若是惹急了这老太太,捏着她无子这点,真能教休了她。 恐怕她那软耳根的夫君回来了,连分 家分账也不大愿意,到头来听了老母的,情愿给二弟一家吸血。 宋氏也想好了,筑墙分家是其次;自己养好了身子,接管买卖营生,将家中财权捏在手里是正经,暗暗为母女俩攒了钱财,哪怕和离了,也是一辈子的退路。 即日起,便高筑垣墙,两房分府别住了,二房的人再到大房来,就不是那么轻易的了,得过问管家的宋氏。 后来言大郎经商回来了,先被老太太叫过去,哭了一场。 宋氏原以为他会心软,要命砸了那墙,不曾想到她床边站了半日,替那未出世的孩儿立了牌位,杀到隔壁,要二弟休了那毒妇。 闹了一场,最后将潘氏送到郊外报德寺长住,如她跪地时所言,余生吃斋念佛,为宋氏积阴德了。 腊月二十八这日,风光明媚,言家大房宾客满座,都是交往甚密的各府夫人,来庆祝宋氏出了小月子,身子大愈的。 她们有的先时来探望过,见过宋氏如残灰枯槁的模样,今见她头戴抹额,穿着鹿裘在各处待客,一时欣慰也有,好奇也有。 “几日不见,竟大好了。” “是呀,气色好多了,和从前完全两个人样。” 只见宋氏扳过一女娘,雪白的面庞,两耳冻的微红,红绫做的夹襦,下穿七幅细褶布裳,外披羊绒裘,很标致可人的模样,一时都问是哪家女娘。 宋氏道:“这是我外甥女,叫做胥,亏的她孝顺,一日三餐替我照看饮食,我才能从鬼门关挺过来,桂圆红枣莲子粥、银芽黄花鱼、枣方肉…她还会一种卤做的吃法,极为手巧的,瞧瞧,案上就有呢,你们都尝尝。” 这些夫人们听了,不由的记住了季胥,毕竟一个将死之人,竟给调养好了,她们可不感叹万分。 还有的私下里问了宋氏,想请季胥登门庖厨,替她以膳食调养身子的,说是每日来癸水时,小腹疼的厉害。 宋氏转告给季胥听了,季胥很是愿意,她还没有开食肆的条件,若能先登门给这些茂陵邑的夫人们庖厨,得了善于做炊的好名声,也是为日后的食肆积攒人气了,因此两厢约定了日子。 是日,宋氏还要留她们母女小住,田氏道: “住了这些日子,该回去过年了,年后你到我们那里坐坐。” 腊月这二十来天,季胥她们姊妹是长宿在这的,田氏一起头也连住了两日,后来宋氏情形好转了,则回家住,白天往返这处。 因着家里的菜畦要伺弄,母鸡、八哥、猫儿、黄牛,都得喂食饮水,不能长天日久离了人。 这会子宋氏出了小月子,母女都回去了,年后也该出摊了。 宋氏说:“也是,年后咱们再聚,我也就不留了。” 说罢命丫头将两个包袱拿来,里头都是给她们包的点心果子,各做的一身新衣裳,丰姑甚至还牵来一匹马。 她们这里都坐上马车了,见还单出来一匹,正要问,只听宋氏道: “这是送给胥儿的,她要给人家登门庖厨,听说又是会骑马的,有了马儿到底比牛车方便些,再个,做姨母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茂陵邑的这些夫人,多少有些拜高踩低的,若看她驾牛车,难免看轻了,胥儿出门在外,我不舍得她委屈了。” 田氏听这话在理,只是马匹名贵,不肯收下,说: “你这话实在,我家前些日子卖了一批羊毛旃席,马匹还能置办得起,这话我记住了,我做阿母的必不会短了的,空了便到西市替她买一匹。” 宋氏道:“你们照顾我多少日子,连家里的买卖也耽误了,有点钱还愁没处花?何况这不一样,这是我做姨母的心意,你别管。 胥儿,别听你阿母的,这马儿温顺极了,可是姨母特意为你挑的,若不收,姨母该伤心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64节 说的季胥心肠软了,看向田氏,田氏笑道: “罢罢,我做主收了。” 只见那枣红的大高马儿,毛色油亮,肌肉发达,是极为优良的好马,少说也值得十两金。 第149章 到了桑树巷,这样一匹枣红大马,引的左邻右舍注目。 因近来田氏常乘言家马车往返巷中,他们都认熟了,问道: “田姑,怎么今日多了一匹马?你偷的人家言家的?” “去你的,这马是她姨母送给我这大女儿的,多好的马儿哪,也就她姨母疼外甥女,这也舍得。” 说着抚摸了几下马颈,果真是匹温顺的好马。 这马夫将马儿的缰绳从车辕处解下,交到季胥手里,婉拒了田氏请他进去吃茶,在巷中掉头回去了。 街坊们从交门市买粮买菜回来,一时都站住看了,说: “真是匹好马,瞧瞧这毛色,养的多好哪。” “比杜啬夫家里的那瘦马要好。” “岂止是好,强多了,这马多健壮哪,百斛的麦子只怕也能驮的动。” 三五人对着这马指指点点的,隔壁金氏本要出去弃灰,在门后听了听动静,暂且躲着没出门,咬紧了一口牙, “认了个便宜姨母,真教她田桂女捞着了。” 一时又悔当初没对那哑巴好点。 田氏这处,是日便请了泥瓦匠来,在牛马厩里砌了道墙,一分为两栏,食槽水槽另砌,分别养家里的黄牛和枣红大马。 马匹的地下给铺了木头刨花,既能防潮保暖,利于马儿休息,也方便每日打扫更换,这马尿沾湿了的刨花直接铲掉,混在刨花中的马粪,用耙子耙出来,每日添些新刨花,还要定期的给他修蹄、梳毛。 这些都是田氏回来的路上,向那马夫打听来的,说: “养马倒比牛还精细。” 那马夫说:“好的马也既要种马好,也要精心喂养的。” 每月的养马钱,也是笔不小的开支,难怪寻常百姓家以牛车居多了,就说这牛吃的草料,田氏试着喂了给那马儿,竟不吃。 到西市专门买了那马夫说的一种草料,才肯吃,这要搁在以前,绝对养不起的,好在如今家里条件好了,养马也能负担起。 这马粪、牛粪,田氏自然是用来肥菜地的,得了肥的菜地,蔬菜长势越发的好。 正月里,季胥穿着厚衣裳,戴了风帽、手衣,各处裹严实了,打马去了茂陵邑,给一家来癸水时小腹疼痛的许夫人做膳食。 这是天长日久,慢慢调养的事,她隔阵子去一次,还有宴请故交的周夫人,操办生辰宴的吴夫人…… 都是那日在宋氏面前见过季胥的,派人送帖,将她请去登门庖厨,季胥每次登门,收一两金,相当于四两银。 因而她们给季胥起了个诨名,叫“一金女娘”,当然,这都是年后渐有的事了。 话说腊月廿九,也就是阖家团圆的除日,这是自言家回来的次日。 巷中各家门前都挂了桃鱼符、射鬾之类的辟邪纳福之物,酒香肉香也比往日浓厚。 只见一形容精明的胖妇人,来各家敲门,她是这附近的人牙子,笑盈盈来问他们,可有要买奴隶的。 这些奴隶被束住手,大奴一列、小奴一列,呈一字排开,败衣单薄,巷中的孩子们在烧竹玩,爆的声响吓的他们缩了一下,被人牙子呵叱的规矩站好。 孩子们撇下火堆跑来,对着他们瞧看,这里头就有季凤。 只见她高了些,梳着双环丫髻,一身新做的银红夹襦,显出苗条的身量,裙子和鞋面上绣了好看的兰草,见那人牙子敲她家的院门,走过来道: “哪里来的?我们家不买奴婢。” 也有旁的大人听见叫门出来,纳罕道: “怎么到我们这来卖人了?该到城内,到茂陵邑去呐,我们这里谁买得起丫头来伺候呢。” “这些都是岭南水患,贱卖了来的,小奴也不值万钱了,七千钱就能买去家里伺候,我拉着各处问问,谁家年关里可有缺人使的?” 七千钱的确是低价了,一头力牛也就是这个价钱了,不过小奴买回家也做不了力气活,还得费银子吃喝,不划算。 他们也有打听那成年大奴的价钱的,是小奴的两倍,一时也没有买的,看热闹的居多。 田氏却有这主意,大女儿要给茂陵邑那些夫人登门做炊,眼看年后风雪停了,蒙学也要开课了,凤、珠两个也该接着读书了,她也将在那附近的槐市接着摆摊,交门市的卤食摊还缺个人看顾。 况每日处理杂碎,洗衣、喂牲畜,也是个琐碎活儿,虽不费力,但磨时辰。 田氏听见这人牙子说丫头价钱好,就起了念头,想买来家里做活。 人牙子见田氏从这大院子里出来,梳着扁髻,穿着也还算体面,对着这一溜小丫头打量,因笑眯眯道: “这些都是手脚健全,无病无疾的齐全人,夫人看中哪个?” 人牙子将一个女娘解了手脚,推到田氏跟前,只见和季凤差不多的高,瘦些黑些,年纪不大,因要出来找人家,人牙子给穿了件还算干净的芦絮夹襦,长过膝盖,底下不穿裤子,鞋子露了脚趾,手上也冻的生疮了。 大冬天的,这些奴隶看过去都是这样,好些的自然拉去茂陵邑卖了。 “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田氏问道,她的确想买个丫头,小奴就行,家里那些碎活也不是费力气的,用不着搬搬扛扛的,再就是丫头方便,毕竟家里都是女娘,买个小厮她还不放心。 “奴婢十二岁,没有名字,请夫人赐名。” 说着对田氏磕头,这都是人牙子教的,要管买主叫夫人,过去的名字也不能用了,到了新去处全听主人家的。 田氏听的脸上有光彩,又问了她老家哪里的、家中多少人口、在家里可会做什么活,一一听说了,决定买她,想了想道: “我家是做熟食买卖的,嗯,你就叫金豆吧,好听又喜庆。” “这名字真好,金豆谢谢夫人!” 金豆被买下了,不用在雪天里受冻,回去再住牛栏了,因也很激动。 凤挤在人堆里,过问田氏:“阿母,咱家真要买个丫头呀?许多活我也能做呀,干啥费钱。” “如今天短夜长,等你蒙学那处开课了,有多少时辰是在家的,这也是你阿姊的主意,你个小女娘不懂,去灶下看着火。” 说着在与人牙子交钱换取身契,看的羡煞旁人。 “田姑的日子也是好过了,都能买的起丫头伺候了。” “是哪,七千钱,都能到西市买一头力牛了!到底比咱们有体面。” 话说金氏也在外头看热闹,看着看着,田氏竟舍得买,心里就不自在了,因也对着那些丫头挑拣打量。 季元算准了她的主意,挤去将她拉住劝道: “阿母别起那念头,咱家不缺人伺候,再说才两间屋子,也住不下呀。” “你阿母我天天的剁肉做羹,两条胳膊都酸了,该买个丫头来烧火做饭,捏肩捶腿的,她季胥都不拦田桂女,你若拦我,就是不孝顺了。” 昨儿隔壁牵回来一匹大高马,好不威风,自家那匹瘦马落了下乘,这半年家里卖粱饭肉羹,多少攒了点钱的,金氏做梦都想过丫头伺候的好日子,偏隔壁买了,这会说什么,也要买个丫头来。 季元劝不住,甩手进去了,和季止怨了两句: “阿母也真是,越发没有算计了,起早贪黑挣点辛苦钱,这样大手大脚的。” “家里要买丫头?” 这么着,她就能躲懒,少被金氏使唤在家里做活了,季止听说了,倒盼着。 杜贤这做女婿的,更是不好开口劝阻外姑了,何况这会再说什么也迟了,金氏已经翻了钱匣子,笑呵呵领了个小丫头进来,不大的年纪,眼珠儿滴溜溜的打量这家。 隔壁, 田氏正在做除夜饭,凤、珠在灶下看火,金豆被田氏领进来,管她们叫小姐,两个都呆呆的,没反应过来。 “小姐,烧火的粗活奴婢来做,别脏了你们的衣裳。” 只见她是做惯了的,会烧火,汲水,择菜,帮着着田氏将一大桌菜做好了,田氏还叫季凤带着她,去交门市认认路,买了两升挏马酒来家里。 季胥从西市买鞍马回来,这金豆勤快的抱了口铁釜在井边洗,见季胥回来,说: “小姐回来了。” 还替她牵马到后院的厩中,才刚田氏已经领她认了各处了,这会知道路。 季凤嘴快,早跑到季胥身边,指着和她说了家里买金豆的事,季胥见那金豆有些发怯,应当是从前没料理过马匹,因道: “这马温顺,不会尥蹶子的,我教你怎么弄,你保管就会了。” 牵着去了马厩,教她将马拴了,这金豆又回去洗炊具了,还讲究的知道先将手洗干净了。 这里田氏早做好饭菜,等女儿来吃团圆饭了,拉着亲香了几句,问她鞍马买的如何。 “都置办妥当了,年后就能骑着去茂陵邑。” 季胥摘了风帽,又道, “也叫金豆进来吃饭罢。” 她和田氏商议买奴隶,是因家里的小摊缺人手,若外头雇的,又怕信不过,是以买个清白的小丫头回来,这会她独在那里洗炊具,半大点人,看着怪冷清的。 田氏叫她两句,“金豆,金豆,进来吃除夜饭。” “奴婢不敢,夫人小姐们先吃。” 金豆道,田氏知道她会这么一板一眼似的,和季胥解释了: “她家里没人了,从小就在岭南一富户家里伺候,厨房做粗活的,后来岭南水患,那家用不上这么些人,就将她卖了,那地方遇灾,人口卖不上价,就在人牙子手中,一路倒卖到的长安。” 这些都是田氏买之前过问的,看中她会做活,曾伺候过人,说话有条理,故才选她的。 和主人家同案用饭,这是金豆从小身为下等奴籍不敢想的事,反觉着哪里做错了,越发卖力做活,洗了炊具,又去灶下烧火,煮一遍家里存的老卤了。 季胥便盛了饭,各样菜拣了些,有一大海碗,给她另端去了,金豆倒自在许多,在灶下一边看火,一边大口吃饭。 这是她被卖以来,吃的第一顿饱饭,外头下了雪珠,这里可真暖和呀。 第150章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65节 田氏母女吃了除夜饭,烧竹燃草后,天色已晚,收拾了一些没吃了的糟鹅、蒸鱼在厨柜中,便在东西厢房安置了。 金豆则安置在独出来的那间西屋,被褥是田氏找给她的,从前自家盖过的,虽不是全新,但也是绵做的,好歹暖和。 她是岭南来的,季胥教了她怎么烧炕,“睡前自己拿柴禾烧炕,不必省着。” 看了她一双手红肿的芦菔似的,找出了一小盒的冻疮膏来给她。 去年妹妹们在郡守府的小厨房做杂役,手上也生了疮,这还是她当时在二爷院中得的,拿给妹妹们没用了的。 今年日子好过了,田氏又给做手衣,不叫她们孩子碰冷水,因此没有复发,剩了半盒的膏,这会给了 金豆, “这是治冻疮的,夜里涂了很有效,最近就别碰冷水了,就是要洗什么,到炉子上倒热水使。” 金豆千恩万谢得了,收拾了盘盏,察看了各处的火星子,到了房里才从怀里掏出来,对着嗅了嗅,香香的,只舍得挑了黄豆大小的来搽了。 次早,田氏到外头来篦头,金豆已经起了,把着大高扫帚在扫满院的雪。 多勤快的丫头,田氏看了也高兴,觉着自己买对了。 只见金豆身上穿着的,是季凤的一件旧绵衣,也是田氏昨晚找出来给她的,如今看了道: “大了点,吃了饭我给你改改就合身了。” 家里买了金豆,的确轻松不少,许多琐碎活她都会干,就是没做过的,教她就懂了。 这日,季胥要添料煮卤汁,金豆在灶下烧火,被田氏打发去买丝线了,精明的和女儿说: “瞧着是勤快的丫头,还不知品行如何,先防着不叫她知道。” 事后,又板了脸,和金豆道: “咱家的卤食买卖,卤法是别家都没有的,你要记得,那老卤千万看好了,别被人家偷去看去了。” 又吓唬她,“你若不看好了,我家也不能要你了,只能将你卖还给人牙子。” 正月里,巷子里的姑子们来家里坐坐,大牦、旺儿他们这些孩子则满院子玩,在那荡秋千、烧竹节,嗅到厨房飘来的蒸肉香,要进去瞧。 被金豆拦了不让进,说: “去,到别处玩。” 若要出门去买点油盐,都将厨房锁了,又过了一阵子,也不懈怠。 田氏见她将厨房看的很紧,再有添些香料的事,这才不打发她去买丝线了。 季胥最近在教金豆卖卤食,回来手衣没了,正月里,田氏在东厢房做针线,见她身上东西少了,问道: “怎么只提个温炉进来,你的手衣呢,外头多冷,也不戴好。” “我拿给金豆了,她手上的冻疮还没好,阿母再给我做一对新的罢。” “你呀你,就知道心疼她,这丫头倒比隔壁田豆的命好。” 季胥教了金豆两日,金豆就会卖了,季胥和她说: “若饿了就拿些吃,这没什么的,只一点,吃了要洗干净手,再做买卖。” 就是自家人来卖,也是饿了拿点去吃,一个人是吃不了多少的,季胥并不计较许多,金豆很听她的话,点头应了。 她便将这小摊放手给她了,自己去茂陵邑给人家登门庖厨。 一晚上,田氏和她嘀咕道:“近来我看了,那卤食的摊子,金豆也用心的看顾了,且我这些日子偷偷记着卤了多少数呢,每日得的那些钱和她卖出去的东西也对的上, 边上那卖瓜菜的孟老姑悄悄和我说,这丫头只吃点碎了的,品相不好的,那贵的,像猪蹄,从来舍不得吃,是个可靠老实的丫头,日后我也放心了。” “田豆!田豆!懒骨头,几番叫你才动弹,耳朵聋了不成!” 隔壁的金氏做买卖回来,在院子里叫她家的丫头,田豆穿的还是买进门时的那身絮衣,从暖和的灶下应声来卸车。 金氏买了只糟鹅,怕田豆偷吃,自己去切了。 这田豆的名字,原本叫斗金,是金氏给取的,想着日进斗金,比隔壁的金豆强。 季元说:“不成啊,阿母姓金,斗金斗金,不就成斗阿母了。” 于是改成了田豆,这个音反过来就是斗田,也是金氏取的。 这会切了糟鹅,端走了,吩咐田豆烩个芦菔。 田豆冒光的眼睛直盯着那糟鹅,闻言烩了芦菔来,自己先挑着吃了。 隐隐听的金氏和季元在隔壁说话,溜进屋子,将案上的糟鹅偷吃了两块,又重新摆了摆,擦干净嘴,回去烧火了。 等杜贤下值回来,一家四口就着两道菜吃晡食,吃完啥也不剩了,才叫田豆吃。 金氏和季元道:“那丫头不老实,咱家鸡蛋少了,定是她偷吃了。” 季元道:“得提防着,买卖的事不能叫她去做,如今偷吃,到时候该偷钱了。” 金氏也是这个打算,嘀咕道:“哪能像隔壁似的没个算计,连买卖也叫个丫头沾手,也不怕被偷成筛子!” 这话才说的第二日,她就数了钱匣子里少了五个钱,揪了田豆的耳朵,打了她两下, “让你偷钱,让你偷钱,拿刀来,把这爪子剁了去!” “谁偷你的钱了?你家里四个人,偏说是我偷的?” 见田豆不认,剩饭也不给她吃了,季元也说: “饿她两日,看招不招!” 这田豆倒不是岭南来的,据那人牙子说,是幽州边境来的,那地方受匈奴侵扰,如今汉军还在那打仗,家里人口多,吃不起饭,卖了她换了两袋粮食。 到了这里,洗衣烧火,喂马饮牛,只让做不让吃,田豆趁金氏不留神,朝那釜里恶狠狠的啐了口唾沫。 金氏全然不知,拿了陶盘来盛走了里头的肉羹,一点也没给烧火的田豆剩。 鸡蛋也是放在她们睡觉的屋子,田豆到灶下翻了,就两根芦菔叶子,还是几天前的,气的一脚踢翻了筐笼,跑到外头去。 隔壁的金豆和她一天卖来的,如今一身干干净净的绵衣,连手衣也有,推着独轮车要去交门市卖卤食。 田豆站住跟她说话:“她家待你好不好?” 又想掀开那陶盆的盖来瞅一瞅,被金豆拦住了, “你没洗手,不能碰。” 田豆道:“你咋这么老实,没人的时候还不放开了吃?“ “我家小姐极好的,叫我吃呢,我也不必避着她们。” 金豆看出那田豆身上没钱,想东西吃,也不能拿主人家要卖的东西,白给人家,因也不多耽搁与她闲扯,推车走了。 田豆哼道:“还小姐,天生的奴才命。” 到夜里,田豆饿的睡不着。 “嗳呦。” 不防被谁踩了脚,这家穷,就两间屋子,大女儿小夫妻一间,金氏和二女儿一间。 田豆就在金氏她们屋打地铺,褥子又薄,紧紧挨着炕边才有点暖和,只是谁起夜总是要踩着她,这会踩疼了腿,忍不住叫唤。 是季止的影子,让她悄声些,又对她招手。 田豆跟她到了厨房,只见季止从怀里掏出个胡饼,香喷喷的,拿给她。 田豆简直不敢信,里头的羊肉油滋滋的,她险些连舌头都吞了,吃完将手指舔了一遍,才想道: “你哪里来的钱?” 眼珠转了转,“好啊,是你偷的你阿母的钱!” 季止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那五个钱的确是她偷的,因那钱匣子敞在那,她心痒痒,只是没料到里头的数金氏已经数过一遍了。 后来看金氏打田豆,越发不敢招了,怕扯出来一直偷钱的事。 “你每日给我买个这样的饼吃,否则我就告诉了去。”田豆道。 “这胡饼挺贵的,我自己都不舍得天天……” 她年前卖羊毛攒的钱,如今剩了不到三百了,一个羊肉胡饼要八个钱,她也偶尔才打一回牙祭。 田豆说话就要叫嚷,季止只得先应了她, “好好好,我给你买。” 怕金氏发觉她一直以来偷那做买卖的钱匣子,皮都要揭下一层来。 金氏看田豆老实了两日,才给她留了饭吃,只是没想到,家贼就在边上,季止趁她和边上小贩说嘴,又摸了两个钱走。 出了正月,眼看转晴了,蒙学那处的范书师,也让小僮在五陵邑奔走,说定初三开课了。 季胥家是旺儿来相告的,因着要读书了,旺儿都没了神采,灰溜溜的说了话就走了。 季凤也是犯怵的模样,季珠倒是盼着这日,早将先生让写的字写完了,收拾了书箧。 季凤就惨了,腊月和正月顾着取乐,蹴鞠、逛闹市、锄地干活,写字什么的这会才奋笔疾书,还叫季珠帮着仿着她的笔迹写了一些,凑齐了开课时交给范书师的小僮察看,这才躲过了打手板子。 小幺也来了,和凤、珠见了面,比划了许多话,格外的开心。 那些五陵子弟,依旧管她们仨叫关外民,其中的黎富业因被蚯蚓吓唬了一回,越发不睬她们,还做了打油诗,流传出去取乐。 “一金女娘灶下养,哑巴小女杀猪匠,士农工商最贱流。” 那些五陵子弟,虽听说了小幺被寻回了言家,但言家在茂陵邑并不起眼,祖上做杀猪的,更是被拿来嚼说。 近来季胥在他们那登门给人庖厨,被称作一金女娘的事,也被作成诗来说。 “哎,关外民,一金女娘就是你们阿姊罢?” 第151章 季珠独着去如厕时,被那黎富业一行人叫住,玩乐似的问道。 季珠已经知道,先前那蜘蛛与蚯蚓就是他们放的,是为了捉弄,如今听了他们口气不善的问话,捏了捏拳,状了胆说: “是我阿姊,这与你们什么相干,你们做打油诗取乐,不是好人。” 他们反而笑的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66节 猖狂,说:“你怎么不去做个庖人呢?还在这里读什么书。” “王八犊子,我们家的事与你们有个屁的干系,管我家是杀猪庖厨,你们祖宗没吃过人家的杀的猪?难道他就不干净了?” 季凤跳出来,指着他们骂道。 “谁许你猖狂的,难怪家里是做庖厨的,灶下养的贱民。”那些五陵子弟骂不过,气了道。 “究竟谁先乱嚼舌头的?一个个轻狂的,兴许有一日,你们还吃我阿姊做的菜呢,一金女娘也是你们各家的座上宾!”季凤道。 “你做梦!” 黎富业道, “我黎家绝不许一金女娘这样的关外民进门!” “我王家也是!” “我家也是!” 一个个五陵小子弟立状书似的,跟着附和道。 “走着瞧,我阿姊的能耐,会有这一日的!” 季凤信道,季珠也学了叉腰道: “走着瞧!” 被季凤拉走了,因她眼尖的看到范书师往这处来了,早早先溜了。 “还聚在这做什么,还不回去听学!” 那些五陵小子弟才一哄而散了。 茂陵邑某街巷处, 彭氏正为了家里的筵席忧心,先在门前迎了季胥下马, “一金女娘来了,快请快请。” 这彭氏那日也曾去看望过宋氏出小月子的,与季胥有过照面。 她家也是祖上迁居在茂陵邑的三百万巨富,不过人丁不兴,渐渐没落了。 如今她夫婿只是冀州刺史门下的一个小小的主簿,彭氏在内宅,有心替夫君斡旋迎待。 这不,几番周折,才请到了庾氏下榻。 这庾氏,便是黎家的夫人,那狂妄的黎富业的生母。 黎家出钱建学,广树师恩,门生遍布各地,消息极为灵通,乃是货列如山的囤积大户,当家夫人庾氏一族更是齐楚贵族之后,现居贵族功勋云集的长陵邑,这庾氏母家的兄弟,如今是冀州刺史,高官一派。 这就是彭氏为了小主簿夫婿的升迁之路,大费周章宴请庾氏的缘故了。 为了这筵席,才请的季胥登门庖厨,季胥问过了那庾氏的忌口喜好,将羊裘解下,大袖一束,就在厨房操持了。 只见她有一个随身携带的箱箧,是请木匠打的,这样一打开,里头有各式的锻打铁刀,剁骨的切肉的,大小不一,连剔肉的小匕首也有,极为锋利,也是请铁匠专门打的,用的十分趁手。 瓶瓶罐罐里是自己研磨好的调料,都是素日她能用到的,但东家不一定备了的,寻常的则用东家这里有的。 这主簿家为了招待贵客,特地备了上好的牛肉、河鼋、鹿肉等。 季胥看了,河鼋是新鲜的,还养在水中,她盘算做一道河鼋大羹。 据她观察,河鼋羮是豪门贵仕食案上才有的菜馔,尤其是宴客时,不可或缺的。 从前在郡守府做事时,那家的郡守老爷宴请那些问丹求仙的客人,时常让大厨房备上这样的一道羮,季胥想着,河鼋就做成大羹,不会有错处。 牛肉则做成卤吃的,鹿肉则用来炙,现炙现吃,再添上几道精致的小菜。 事先将盘算的菜式与彭氏商量了,得了允许,才有条不紊的将菜做来。 彭氏在大门处迎了贵客,只见是朱幡华盖,香车宝马,庾氏形容尊贵,被彭氏迎下车,彭氏热络道: “可把你盼来了,这一路可还好。” 庾氏却不理会她捧过去的手,搭了丫头的手将她略过了,彭氏讪讪一笑,又跟在边上,搭讪些家常话。 庾氏不过懒懒的应她一两句,正厅那边来和彭氏回话说: “可以开席了。” 彭氏好脸将人请去了,这庾氏会应她的请帖,是看在一个中间人的面子上,这其中波折何其多,是以彭氏这一路,言语谄谀,将她当个祖宗似的供着。 到了席上,令二十个壮士来击鼓跳舞,观赏取乐,丫头给她们斟酒布菜。 庾氏兴致缺缺的,不过喝了口酒,连筷子也懒怠提,大有稍坐一会就要走的架势。 彭氏想将人留住说话,因客气道:“庾夫人尝尝这菜,近来很兴一种卤的吃法,这牛肉就是用腱子肉卤来的,是一金女娘做的。” 庾氏并未有所耳闻,也很看不上这些市井吃法,只尝了尝那道常吃的河鼋羮,确是不错。 这河鼋羮在彭氏吃来,岂止是不错,简直是梅兰之滋,芬芳甘脂,清鲜非常!不过河鼋鲍鱼,于庾氏而言,恐怕也算不得稀奇,因此面色平常。 彭氏又搭讪道: “说起那一金女娘,有一桩奇事,我说给夫人听听,那双英巷的宋氏,大雪天里滑了胎,命都不保了,吃喝不得,都说她要撒手去了, 经这一金女娘料理了一阵子竟大安了!正月里我还和她吃酒呢,她管这叫……食疗,对,食疗,多亏了食疗进补,才能出了小月子,如今也不再一味的茹素……” “食疗?” 那庾氏像是听进去了。 彭氏大为高兴,和她拉扯起来。 只见庾氏也将那卤作的牛肉吃了一片,点了点头,不似先前冷落她了。 前厅的事季胥并不知情,她只管尽心做菜,眼瞅天色不早就要回去了。 这家的马夫将她的枣红马儿牵了来,她得了丫头给的金子。 当面过了秤的,不多不少,一两的数目,仔细收在荷包里,系了内里一圈白毛的羊裘,就要打马回家了。 “和彭夫人说,我这就回去了,若还有用的上的,只管到安陵邑的桑树巷找我。” “等一等,等一等。” 只见彭氏笑盈盈追了出来,她刚从大门恭送了庾氏,这筵席人家吃的好,她特来角门处道谢的。 “这是府里新得的一件貂裘,女娘拿着,或是送人或是卖钱,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 “多好的料子呀。” “瞧瞧这油光水滑的大毛,雪地里穿着一点儿也不冷罢?” 这身黑貂裘,季胥拿来孝敬田氏了。 田氏原想留给她穿,或是卖了换钱的,季胥哄道: “我年纪轻,穿不出这样的黑貂裘;若卖了,咱家也不等这份钱使,还是留着阿母穿,多体面呀,这是女儿的孝敬。” 哄的她试了,田氏越发爱不释手了,睡前都得捧出来摸摸这料子。 次日,刘老姑、秋老姑来家里说话,看了这身貂裘,也是赞不绝口的。 “我家有件羊裘,还是他大父生前穿的,留着春娘,春娘又给了孩儿们,能穿两三代人,这貂裘,我只看那些富贵人家的夫人大老爷穿过,多水滑呀,必定能当传家宝了。” 秋姑也咂嘴,摸了又摸,“啥时候也叫我家那口子买一身来。” “你汉子贩货挣着大钱啦?”刘老姑道。 说起这事,秋姑有心告诉她们: “我家那口子托人捎话来了,说是在巴蜀贩货挣着些钱,回来就能置办上两间屋子了。” 田氏也高兴,“那感情好,我正想和你说这事,却又不好开口,家里多了金豆,年节里来客,三间屋子就住不开了。 你家要置办屋子,那仓库那处,我正好收拾来给金豆住。” 金豆一直住在西屋,那处还堆了粮食等杂物,之前正月宋氏并小幺到家里来玩,小住了两日,金豆还是在凤、珠那屋睡了两日,给她们腾了西屋。 田氏想着,后院仓库那处不再赁出去,收回来,相隔的院墙推了,那屋子留给金豆住,外间还能放粮食等杂物,西屋则留作客房,这样更妥帖。 “不过也不急,你有去处了,慢慢搬也使得。” 田氏道,都是街坊邻居,也有情分在。 秋姑道:“不会耽误你的事,孩儿他阿翁回来了,在桑树巷置办一处小院 儿,咱们还能做邻居呢。” 说了话,对着件貂裘稀罕够了,秋姑又叫他们孩子唱歌来听。 旺儿扭扭捏捏的,秋姑唆使道: “多大个人了,前儿在家还唱给我听呢,就是那《大风歌》,唱给大家伙儿听听。” 这《大风歌》,田氏也是知道的,是蒙学的范书师教给孩子们的,每年惊蛰过后,朝廷要举行春祭,仪式浩大,百官齐聚,连皇帝也会露面。 为这仪式,将从三辅地区各处的蒙学里,挑选百名童男童女,祭祀时合唱高祖的《大风歌》。 范书师那处早也教了她们传唱,说是最后要挑五个品学好的,唱的好的,等到祭祀那日,和其他各处的学子,当着全城官员百姓的面,合唱这歌。 田氏道:“二凤、小珠也会,和旺儿一起唱来,我们听听。” 旺儿红了脸,季珠也在田氏怀里扭股糖似的不肯,季凤倒不忸怩,大咧咧的唱了起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只是她不大记诗词,唱的不流利,一屋子笑开了。 季胥向着炉子烤风干栗子,笑时一颗栗子滚到榻下去了。 金豆也暖和的蜷在边上,听的有趣,一面拣些爆了壳的,剥了金灿灿的肉,捧给季胥吃。 “你也吃。” 季胥吃了一粒,才说话,隐隐听见外头叩门。 “来了来了。” 金豆一叠应声去了,只见拿回来一封名帖,竟是黎家夫人庾氏的。 “黎家?就是茂陵邑的黎家?”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67节 刘老姑听说了吃惊道。 “那仆妇说的就是黎家。”金豆道。 “是出钱建蒙学的那黎家?不可能,重姓的罢了。” 秋姑很是不信,问道。 田氏与她们同样不识字,凑过来,只见这名帖是一尺长,小半尺宽的木牍,正反两面都写了极为端方的字,向女儿问道: “这上头写了啥?” “是那黎家的帖子,说是请我登门庖厨。”季胥道。 “姑舅大母咧,真是那巨富的黎家!” 田氏又是惊,又是喜。 季凤则道:“好啊!看他黎富业还有啥说嘴的,阿姊可真能耐。” 这里三个姑子对着名帖稀罕研究了一番,眼瞅要做晡食了,才散了各自回家了。 刘老姑和她女儿、女婿好好嚼说了这事,听的这对夫妻都不敢信。 “这么着,咱家小花以后也别学梳头了,还是去做庖厨,才是大出息呀!” 她女婿吴斗道,被刘春娘驳了, “安生些罢,这不是简单的事,咱家只会梳头,又没有擅做炊的。” 秋姑则拉着旺儿说:“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做了官,出入高门的,戴的是进贤冠,穿的是官服,终究和做炊的厨人不一样。那样的庖人膳妇,进了人家里也坐不得席面,只能在灶下忙活。” 又说他扭捏不肯唱歌的事, “才刚我让你唱,怎么不唱呢?小珠怯生生的;二凤不好读书,记性差。你比她们唱的都好,连范书师也常夸你有长进,依阿母看,那被选中的五个人之中,必有我儿,这可是你露脸的机会!” 旺儿在她跟前,才唱了两句,又说: “范书师夸我唱的好!” 秋姑越发心满意足了,这日没有叫他点灯苦读,旺儿哄过她,乐的在屋檐下玩冰锥子。 第152章 这日,田家姊妹上学去,季凤跟他们蹴鞠时,嘴快的说了自家阿姊要去黎家登门庖厨的事,惹的那些市井子弟满心艳羡。 “你阿姊真有能耐,连黎家也去得。” “不知那黎家是啥样的,是不是金子做的地,玉石砌的墙?” “等你阿姊见着了也和我们说说呀。” 这事自然也在五陵子弟之间传了个遍,他们则不乐意了。 王昌和黎富业一样,很是不喜欢那些关外民,偏偏范书师愿意招收他们,这蒙学的地都被他们给脏了,得知这事,问黎富业: “你不是说你家绝不许一金女娘登门吗?怎么还下帖子请她呢?” “是呀,她阿姊做的菜就那么好?”另人道。 黎富业可是带头抵触关外民的小学子,这会反倒将人招到家里去了,他们都跑来问: “你们黎家怎么请了她阿姊去呢?” 这是他阿母的主意,黎富业正为这事不自在,偏偏都来问,于是推开他们,脸色沉沉的走了。 柏树上积雪未化,太阳出来了,那些市井子弟不嫌冷,雪地里也要蹴鞠,将一颗皮革缝的羽球追来撵去,脸上金灿灿的。 那里季珠也高兴,蹲在树下一面玩雪,一面告诉小幺这事, “阿姊做菜好吃,连黎家也下帖请她,全家都替她高兴。” “阿姊真厉害。”小幺比划道。 看的黎富业越发的恼怒,攥紧了拳,只听小僮敲钟示意开课了,他才忿忿的转身进去了。 不一会儿,堂室内呜啦啦满了人,范书师先宣布了选中唱《大风歌》的五个名额,他将名字念来: “黎富业,王昌……” 这事虽小,但也是在百官面前献唱,他选的人,有四个都是五陵子弟,他们的雅乐是从小熏陶的,唱的的确好,且这样的大场面不易露怯,再个,也有他们出身显赫的缘故。 这名单一出,那些五陵子弟脸上有得意的光彩。 市井子弟则灰悻悻的,尤其是旺儿,他们都觉得,这次献唱的五个人,全是那些五陵子弟了,他们这样的必定没份了。 还剩最后一个名额,却听范书师顿了顿,念道: “季珠。” “什么?” “什么!” 底下一阵的吃惊, “怎么会是她?” 五陵子弟与市井子弟都炸了锅,七嘴八舌的。 范书师之所以选季珠,因她功课好,品学兼优,是范书师衷心喜欢的弟子,故而独独选了她这样的市井子弟,给她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肃静!肃静!” 范书师自有道理,不理会底下的吵杂,命将昨日写的字拿出来,黎富业却不忍了,站了道: “我绝不和她这样的关外贱民同伍歌唱!” 这说的是季珠,范书师平常道: “你不愿,为师就挑旁人,可有愿意的?” 只见齐刷刷的举手,都是那些市井子弟,跃跃欲试,范书师道: “圣人说有教无类,你们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以后再不要说关外关内,贱民贵民的话,黎富业,罚你将今日的文章抄十遍。” “学生不服,季珠唱的好也罢了,她唱的并不好!甚至羞于张口,这样的人凭什么在春祭上献唱?”黎富业道。 “就是呀。” “学生们不服。” 五陵子弟应和道。 范书师则道:“季珠,你到我这里来,我替你击筑作乐, 你将《大风歌》唱一遍。” 季凤本高兴的,一听这话,不由的替妹妹揪住了心, “去呀,小珠别怕。” 小幺也回头冲她比划,只见季珠听话到讲席那去了,她过了年还不满八岁,个子不显,站着和那范书师坐着将将高,脸蛋红红的向着满堂的学子,将一双手绞在一起。 只听筑乐响起,季珠唱道: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甚至因为想到了高祖做此歌的场景,稚嫩的声音也唱出了激昂,一点也不忸怩,认真又可爱的,将这歌唱的酣畅淋漓。 黎富业看呆了,也听呆了。 范书师目光赞赏的点了点头,他就知道,这孩子唱的能服众。 到了家中,季凤绘声绘色将这事和田氏说了: “四个都是五陵子弟,独我妹妹不是五陵子弟,也能在百官甚至皇帝面前唱歌,可见她多得范书师看重了!小珠就那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唱了这歌,他们都听的心服口服!” 田氏听了也高兴不已,抱着她好好亲香了一番, “我的乖乖,上次还不肯唱呢,你是咋做到呢?” 季珠其实上去时,心里也战战的,腿肚子都在哆嗦,她道: “是阿姊从前教我的法子,将其他人视作菜地里的芦菔菘菜,胆子就大了。” 说起她们阿姊,如今还在茂陵邑那处。 后角门的秋姑得知了这事,气的捶打胸口,将旺儿骂道: “怎么选了小珠没有选你?素日你总说先生夸你有长进,将其他人都比了下去,怎么反而选的是小珠?” 这都是旺儿哄他阿母的,这巷子里的人都不信,唯独秋姑信的真真的,这会子骂了旺儿,不给他饭吃,叫他将今日学的文章读到天亮。 “读,读大声点!” 在炕上对着外间命道,旺儿这里也没个炭盆,手冷脚冷,冻的他直哆嗦,肚子又饿。 “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 直读到天边泛白,秋姑才不逼他了,套了车将他送去蒙学里,不过并不给他吃朝食,要他饿两次长记性,好好用功。 这里,季胥持帖登了黎家门。 这黎家门生广布,连高市里头也有门路,高市是茂陵邑的一处大市,季胥的食肆想开在那处。 只是这高市做的都是巨富人家的生意,她一个外来人,没有门路就和无头苍蝇似的,进去了只能乱撞。 若这次登门能将庾氏哄高兴了,以后还能常来常往,那她得的可不止一金,兴许能向庾氏求个恩典,得了门路,在高市寻得开食肆的店面,离目标又进了一步。 当然,这都是她初时设想的。 这家高门大户,极为气派,因季凤说了,她特地看了。 那地倒不是金子做的,而是红墀地,墙虽不是玉砌的,但也涂垔灰,雪白似玉的,不像桑树巷的老墙,灰扑扑的睡了百年。 出来相迎的丫头彬彬有礼的,“一金女娘请随我来。” 这丫头模样周正,若不说,只当是哪家的小姐,手上还有一对金臂钏,梳髻戴钗,束腰襦裳,走路也是莲步生花,极为好看的。 将她引进一处院中,只见这里的石阶,都是平坦的斜坡状,青石磨平的地砖漫向各处,满院见不着一粒石子。 路过一间房时,只听格窗里头“嚓啷”一响,像是杯盏摔地,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68节 “滚!滚!” 一个手提箱箧,身穿长袍,郎中打扮的老人家踉跄出来,前襟都湿了,还狼狈的沾着茶沫子,险些撞了那丫头。 那丫头并不发作,反而带了季胥快步从窗下走过,到正房向庾氏回话: “夫人,一金女娘到了。” 这屋子有种椒香味,早就听说大户人家爱好以椒粉和蚌壳珍珠烧成的粉涂壁,令房间防潮生香,如今见着了。 这庾氏中等年纪,生了二子,依旧富有风致,只见她端坐于榻,向案在煎茶,举手投足一股韵味贵气,命季胥坐了。 那榻上设有大毛褥子,季胥早在外头将鞋脱了,这会也向案跪坐了。 庾氏摈退左右,独剩她们两人,才说: “一金女娘进来,想必也都看着了,那屋子住的是我的大男权业。” 说起这黎权业,庾氏脸上有了愁容, “原本是大好儿郎,自从坠马摔了腿,性情也大变了,不管延请多少名医,都被他赶了出去。” 季胥心里直打鼓,她虽会些替人调理的膳食,但也不是治病的郎中,倘若骨头摔断了长不好,她就是把菜馔做出花来,那腿终究也治不了。 据这庾氏说,黎权业是打马出函谷关,在关外遇上一群在街上蹴鞠的孩童,情险中为了避让才坠下马的,折了两腿,被小厮抬回家来,却也不治,落下了终生的残疾。 庾氏说起这事两眼抽泪,季胥听了也替她觉着难受,可也不好诓骗人家, “若是郎中大夫都……只怕我这样的庖厨之辈,也无力回天。” 却听庾氏道:“这是一直以来多少大夫都说不治的事,岂不为难你,寻你来并非为这事,而是我这大男伤了根子,这事你不要声张,我也是听他房中的丫头悄悄和我说的,他自从坠马后,似有阴萎……” 看季胥这样的闺中女一时不解,直白些道, “……就是不起之症。” 季胥懂了,阴萎,就是这时候的阳.痿,听了也好奇这样的人家怎么不请医问药,正经治病。 转瞬又想到了才刚被摔盏赶出来的郎中,这么着,那郎中不是治腿,而是治阴萎的? 其实庾氏心里也不甚信任季胥能调理,她早问了彭氏,这一金女娘,不过二九年华,还未成亲,哪里懂这些房中事。 可她家大男讳疾忌医,喜怒无常,这几年,连治腿的郎中都不大相看了,何况是治……她不过骗着他,说是瞧瞧他的腿,实则,唉,回回那些郎中都被赶了出来。 可怜她为人母的良苦用心,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想着将一金女娘请来,像那宋氏似的,慢慢的用食疗来调理,并不教权业察觉。 第153章 庾氏说着,将大夫从前写的脉案、药方拿给季胥看了。 除了终身的腿伤,上面还写瘀血阻滞,血行不畅而伤及了肾气,导致的阴痿不起之症,药方上也是些壮.阳.益.精的药物。 “那是个喜怒无常的魔王,饭也不大肯吃,别提这些药了,一金女娘可有啥法子,将这些药做成膳食,骗他吃进去,兴许就能调理过来了,我那儿,还没成亲哪……” “我会尽力一试的。” 季胥道。 她还和今日那被赶出来的郎中见了,如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裳,同季胥说了,今日替那黎权业切脉问诊的情况,还是脉案上写的那些旧症。 皆因他把脉时忘了忌讳,说了个“肾气不足”,那魔王便摔杯砸盏的将他赶了出来,如今想想都还战兢兢的,满头大汗。 季胥对着那药方想了想,请教道: “先生,我曾在古籍上读到,雀肉能补五脏,益.精髓,暖腰膝,起阳道;五谷又能养气。 这会看了这药方,想了道雀仁粳米粥,用麻雀两只,一两的胡桃仁,小半升的粳米来做粥,再搭配这药方上的枸杞子、羊藿两味药,不知先生觉得如何?” 郎中捻须点头道: “麻雀肉味甘,性温,的确有补肾壮.阳的效用,粳米补气,可行可行。” 季胥便又请教了,这两味药,若煮在这样份量的粥中,该用多少剂量,毕竟她不是治病的行家,这样以药入膳,也是第一次尝试,心里也是谨慎的。 这郎中也是头一次尝试阴痿之症用药膳来治,他只在医书中读过一些药膳方,乃是治血枯病的,所用也不多。 这会斟酌了一番,说了剂量,也是日后再看脉象慢慢调整, “你我还需时常交流,适时的调整,早日将大少爷的隐症治好。” 季胥也说:“一定一定。” 随后跟了一个叫做茂财的男人,到这大少爷院中的小厨房去了。 如今细看下来,这院子不仅平坦,还死气沉沉的,鲜有走动的身影,也听不到有人说话,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茂财也是本分的在前面带路,只见他身穿羊皮袄,头戴牛心巾,身量不高,但很老成的一张脸。 季胥问他多大了,他说: “十五。” 她不由一惊,光看他的神态,像个上了年纪,经事许多的大人。 到那厨房,满屋子的庖人膳夫,也是面如死灰,互相也没啥话说,在里头各自忙活,茂财向里道: “都歇去罢,大少爷今日的午膳由一金女娘来做。” 因庾氏命这事不能声张,那郎中也是守口如瓶的,满屋子的庖人膳夫,一时被茂财打发走了。 他们放下厨具、烧火棍,齐刷刷出去时,也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一点不多问多说。 只是有个小点的女孩看了看季胥,好心说: “若要帮什么,可以到后廊下人院那寻我。” 不一会儿,茂财的兄弟,茂名,就将季胥要的两只麻雀,并些胡桃仁、粳米送来了。 他们兄弟俩如出一辙的老成寡言,彼此也不搭讪,茂名将东西给了她,就回去伺候了。 至于那两味药,则是茂财亲自去外头抓来的。 一人吃的份量也不多,季胥自己就能忙的过来,谢了那女孩的帮忙,自己静静在这间厨房做。 那茂财来送药时,那麻雀已经剔骨取肉,姜片去腥,粳米在陶釜里翻滚着米花儿。 算好时辰,枸杞子和羊藿这两味药煎入其中,并不抢了米粥的味,满屋子的肉香米香,枸杞子的红色点缀在里头很是显眼好看。 茂财抓了药回来,就独自向着炭盆烤火,直到季胥将粥做好,盛在食盒中,才领她去少爷处了。 只见那茂名,大冷天的也在屋外挺着,不进去,好像里头有老虎吃人似的。 互不说话的两兄弟,这会子低了嗓门儿争起来。 茂财说:“你去送。” 茂名说:“你去送,才刚那碎茶盏就是我收拾的。” “我为兄,我的话才作数,你去 送。” 最后是茂名不情愿的将食盒提进去了,向里间道: “少爷,午膳来了,您好歹吃些。” “放下罢。”只听里头温和的应了。 茂名才出来不久,里头又变了卦道: “还不死进来伺候!” 这次轮到茂财进去,不知怎么伺候的,里头骂声不断: “蠢出升天的东西!你想烫死爷!滚!” 豁啷啷的瓷器响,茂名捂着被砸了个包的脑袋跑出来了,身上滚的都是那热粥,嗳呦喂的说烫、烫死了。 季胥见他耳朵连着脖颈都被烫红了,忙叫他将外裳领子解了,从才刚待过的厨房,提了桶井水来,里头还撒了把雪, “你低着脖子,我这样浇凉水下来就不烫了。” 凉水冲了半晌,那块还是红彤彤的,不过好在是这个天热粥不经放,没给烫起水泡,冲水后能好受些,不觉得热辣辣的了。 茂名捧了干净衣裳来给他兄长换。 “素日都是这样?真是为难你们了。” 季胥远远看了那间黑洞洞的屋子,想道,难怪他们弟兄二人,没有一点好气色,连话也不大说了。 茂财在耳房里换了衣裳出来,心里感激季胥,和她多说了两句: “这就还算轻的了,想必是我早上将那郎中请去,他心里有气,故而撒气罢了。 自从少爷坠马以来,打的打,骂的骂,这院子伺候的人,渐渐都教他赶走了,就剩了我们兄弟二人。” “外头都说这样的人家千好万好,今日我见了才知道,你们也难做。” 季胥两句话说出了茂财心里的烦难,话也更多了,说: “我们命该在这里的,打小伺候他,再走就没人使唤了,夫人也不肯放我们去别处,我说就是打发我去喂牛喂马,也好过伺候屋里那个魔王呀!唉……” 这里正说话,有个眼熟的丫头来了,正是早上将季胥引见庾氏的那个,如今到这别院中来问: “夫人令我来问,大少爷可有吃那药膳?” 茂财道:“瞧我才换的衣裳,被他砸了粥碗赶出来的。” 丫头早也预料到了,“罢了,一金女娘,随我领了今日的雇钱,就不必再来了。” 一听这话,季胥知道这回走了,日后那庾氏想必不会再有缘由请她登门了。 黎家这样的巨富豪门,从不缺擅长做炊的庖厨人,她能来这,纯属机缘巧合,不想就这么放弃了,说: “容我再试试,这次是砸了,起码让你家少爷吃进去了,郎中切脉看了是否有效用,若是无用,那时再说放弃的事,也算是我尽力了。” 丫头照她说的回话了,庾氏反而高兴,许她再试,还命人传话道: “你能如此尽心,是极好的事,尽管一试。” 得了允许,季胥也就放开做了。 灶上还有粥,是刚才做了多余的,砸了一次,季胥又盛了一份,仍旧端来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69节 只是这次,茂财茂名两兄弟,都不情愿再去一回,他们是里头没叫,就不想去触眉头的想法,否则更叫他打骂。 “女娘,可怜可怜我们,别再叫去了。” 茂财头上那大包还没消,求道。 他也知道,若季胥和庾夫人回话,夫人令他送去,就是再不肯也得去。 季胥不想为难他们,这是她想取得庾氏信任的难题,因此捧了这粥,看了眼这屋子,迈进去了。 茂财茂名两兄弟都像在看什么不幸之事,看她进去了。 里间这屋子,各处见光的窗子,都落下厚厚的毡帘,黑不透光。 季胥打帘进去,带进一明一暗的光影,像是吵着了暗处睡觉的老虎,黎权业刻薄的声音骂道: “哪个让你进来的!” 说着一个什么东西就砸了过来,好在季胥灵敏的躲了下,只听见耳边咕咚一声,像是个漆木枕。 “我是庾夫人请来府上庖厨的,才刚你砸了午膳,我来送新的,这是雀仁粳米粥,吃着很香的。” 适应之后,眼前的东西大概能辨出个轮廓,她摸索到一处玉案,将捧盒的粥放在上面。 细细辨了,声音发出来的位置,应当是那张床榻,只见那床帐子是雾白的,在黑暗中还算醒目。 “你捧过来。” 那黎权业道。 季胥只当他愿吃,将玉案并粥碗捧了去,走了两步心觉不对,这东西捧到他跟前,不就给了个趁手的工具,随他打砸了? 想到茂财脑袋上的包,她又将东西放下了,说: “黎少爷想吃?到这处吧,我看这里有两个个铜灯台,正好能放这食案,你坐到轮椅上,高度正合适。” 地下这对青铜大灯,很是沉重,不过上面也没置蜡烛,不知多久没用过了。 一左一右搬来,用来承托如今的矮足食案,高度就能到大腿那了,她看了那床边的轮椅,坐着正好,就像后世的餐桌椅似的配对。 “我让你捧过来,我就要到这处吃。” 那黎权业顽固的很,为着他肯吃,季胥只得试探着将粥碗端去,一面提防着。 果不其然,帐子里又砸出个沉沉的枕头,还好她防了,没被砸个鼻青脸肿,只是粥险些撒了。 那黎权业彻底不装了,帐子一揭,叫道: “茂财茂名!还不死进来,打量我走动不得了,就打发个贱民来伺候我,还不将这关外贱民乱棍打出去!” 第154章 茂财茂名忙忙的跑进来,掌了床帐,只见里头一个清瘦的人影,他们跪了说: “小的们也没辙,近来您不大吃东西,她是夫人请来给少爷做膳食的,诨号叫做一金女娘的,不好打出去。” “你们越发不听使唤了,敢拿夫人来压派爷。” 说罢将手边能够着的,诸如玉佩玉钩,一股脑儿都 向他们砸了, “去告诉你们的夫人,她也忘了身份了,什么贱流都往家里请,她要是喜欢只管叫去替她做吃的,别脏了我的地方!我不吃这样的人做的东西。” 茂财只得回话去了,茂名慢了一步,拣了满地的玉佩钩带,留下伺候他穿衣起身,推了轮椅,正要抬他坐上去,见季胥还站在那,黎权业道: “还不滚?” 季胥不走,“我答应庾夫人,来这处做膳食,尽心替你调理身子的,庾夫人待我又和气,若是做的好,给的金子必定也多,我不舍得走。” 她将这粥连同玉案,重新搁在了铜台上,甚至摸索到窗边,将这厚厚的云锦帘帐打起来了。 “果真是个唯利是图的市井贱流……哪个许你招了光进来的!放下放下!” 只见那扇窗户招进光来,他不知多久没见太阳了,皮肤是病态的青白色,血管暴起来,古怪的叫道。 季胥本是看他起身了看不清路,才这么做的,这会子忙将帘子重新打下来,满屋子又是那样的黢黑。 “茂财呢!还不死进来回话!” 一语才落,传话的茂财回来了,随同的还有庾氏身边贴身服侍的老姑子,行了礼说: “夫人的话,一金女娘擅长庖厨,为着身子骨,少爷很该吃些才是,反而耍脾气,要将人赶出去,这是不该的。” 季胥也就心安了,毕竟庾氏才是雇她的,这黎权业赶不走她, “黎少爷好歹吃点,若是不想看到我这样的贱流,将东西吃了,身子骨养好了,渐渐的我也就不来了,你就是想见我还不能呢。”季胥劝道。 黎权业从刚才那老姑子回话时,就一声不吭的,默到这会子,冷不丁说: “摆饭。” 茂财茂名两个忙了起来,只见先将边上的七枝灯点了,那灯盘像花树一样多,不过茂财只点了一盏,屋里有了微弱的光亮,能看东西,却依旧是暗暗的。 接着,茂财跪在他面前,捧了食案举过头顶,粥碗就在案上,高度恰好能供那黎权业坐在轮椅上用膳。 茂名则捧了漱盂茶水巾子的,立在边上服侍。 季胥见状才知道,为什么茂财茂名管他叫魔王,这样伺候可不磨人,被磨了这些年难怪显老了。 黎权业才碰了这粥,放下银匙说: “冷的,爷不吃,重新做来。 这粥放久了难免耽搁冷了,季胥到灶上重新盛了一碗来,为防他又说烫了,摸着碗是温的,才端去了。 这次,吃了口,又说: “淡了,重做。” 好在釜里的粥还有,一碗一碗的盛去,还剩些,季胥加了点盐巴,再捧了去,他吃了口,又说: “咸死人了。” 季胥知道他故意磨人的心思,也耐着性子陪他耗,不过灶上的粥不剩了,重做了小半釜,小半个时辰才熬好。 这次才捧进去,就听他在暗处刻薄的骂道: “死哪去了?是要你种粳稻还是去山上猎小雀了,半天才来,下贱东西,想找死也挑个好日子!” 没事,没事,季胥两耳就像塞了棉花似的,说: “熬粥费时辰,黎少爷要吃的我不敢怠慢一点,必得用心细细做了。” “你既用心,我也不要他们弟兄两个伺候了,你来跪着,像茂财似的举案,爷心情好,兴许就吃了呢。” 却见季胥又将那两个铜灯台搬来,左右的擎住食案, “我早就想说了,这样不是正好,还比人力举着更稳当,何必那样费事。” “能伺候爷是你们的福分,何况你这样的贱民,奉案跪下。” 他强要道。 “你站不了了,就非要旁人跪在你面前才能令你好受些吗?” 这一瞬间的话应该是后世的季胥在说,没有士农工商这四民分级的枷锁,她以庖厨谋生也不是贱流,胆子也大了,起码这一会儿是的,她就这样直白的盯着黎权业的残腿。 面前的食案豁朗倒了,粥碗摔的四分五裂,黎权业甩袖将她呵叱道: “滚!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明日再换了花样给黎少爷做。” 季胥将面前收拾了,天黑前就打马回安陵邑了。 次日再来了,这次做的是红花蒸乳鸽,红花能活血润燥,这用药也是早就请教过郎中的,午膳时分送到黎权业房中。 只见早膳还在,在食案上原封不动,已经凉透了,屋子里依旧漆黑一团,那床帐是放下来的。 据茂财两兄弟说,今日那魔王懒懒的,没使唤他们,只是到现在水米未进,他们只担心昏在帐中了,又不敢去叫。 季胥将红花蒸乳鸽,并几道小菜放下了,将窗帘儿揭开半边,放进亮光来,那帐子里的人立时骂道: “哪个让你动帘子的!” 知道他还能喘气,季胥也就重新遮了,将手中壮.阳的午膳搁下了,说: “今日做的是红花蒸乳鸽,黎少爷消气了尝尝看,我来时经过一片梅林,那里的梅花还开着,采了几枝来给你看,都是带花苞的,你这屋子暖和,今天夜里应当就全开了。” “滚。” “那我走了,明日再来。” 第三日,季胥依旧来了,将药膳搁在案上,黎权业也不似第一日时,挑剔咸淡来为难人,反倒在帐中睡着,没有话说。 茂财倒是盼着她来,说: “女娘做的那红花蒸乳鸽真好吃,昨儿夜里那魔王叫我倒了泔水桶里去,我看着怪可惜的,就到灶上热了来吃,那滋味真是从未尝过的,感觉身上也更有力气了,说明你这药膳是有用的,我问了府上的郎中,说是没病也吃得,就当是保养了。” 最后几句话是悄悄说的,不敢令里面的人听去,否则更要赶了季胥去。 “你吃的好就好,也算是没白费心。” 季胥道。 第四日时,她将屋子里谢了的红梅拿走了,换上了新摘的来插瓶,依旧将午膳放在案上,劝了帐中两句。 “滚。” 他还是那样子。 一连去了十天,除了头一天,黎权业为了挑她,吃了两口咸淡,后来她做的这些午膳,一口没吃,都是放到夜里让倒了,茂财茂名吃的。 好事是他们两个的气色看着更好了,不像从前似的被磨的没有神采,脸色暗黄。 “夫人的意思是,日后就不必天天来了,也许你是外头雇的,又是关外来的,少爷不肯吃你做的午膳,早膳、晚膳倒还能进一点,也许换回原先的厨夫做午膳,他反而多少还吃一点,而不是像这阵子似的,一概不碰。 你两日后再来一次吧,于少爷倒还更好,这两日他若肯吃午膳,两日后独独不肯吃你做的,这法子也就罢了,日后都不必再来了。” 丫头替庾氏和季胥传话道。 这倒是因她而不肯吃了,季胥一时后悔那日将话说直了,对他们这样的五陵子弟,应该更圆滑奉承些才是。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70节 陪了十日工夫,也没能将事做成,就剩两天后唯一的机会了,她心里也直打鼓。 不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她还是想尽力一试。 这两日在家里,只见她仍旧在屋子里读《黄帝内经》,这是从前淘的旧书,暇时一直在读的,读到一句话,又将那郎中的药方翻出来看了。 后来买回一具牛鞭,并一块羊肉,用来炖汤,这药方上的补药自不必说,也抓了些回家。 这些时日在黎家做的药膳,除了第一日雀仁粳米粥,后头做的,都是先在家里试过一遍的。 毕竟搭着药的菜馔,她也是第一次尝试,不想被挑出毛病来,自然得先试过了,方有把握做的尽善尽美。 这牛鞭羊肉汤炖的满屋子香气,牛鞭处理得当,也不腥气了。 等到酥烂时,她先盛了一碗来喝,药味不显,汤味浓厚,咸淡也适中,两日后做了给那魔王吃,口味想必是没的挑了。 唯独怎么才能令他吃进去,这是个难事。 只听外头一片响,是田氏收摊,接了下蒙学的妹妹们回来了。 一并来的还有别人,只见是四个穿锦佩玉,花团锦簇的五陵小子弟,个个在门口下了马车,田氏引了他们进院子,笑盈盈说: “进来呀,你们是小珠的同窗,我给你们拿果子吃。” 他们这群萝卜头一路进来,站站停停的,为首的黎富业作揖道: “叨扰了。” 他们这四个,并季珠,是被选中在春祭时合唱《大风歌》的,单独都唱的很好,只是合唱还不过关。 范书师命他们今日下学后在一处演习,做签给他们抽,抽中的是在季珠家里演习,这不,都来了。 门口停的是各家的马车,这巷子都不一般了。 “都怪范书师,非得抽签,到我家去,就是在偏院里练习,也好过挤在这处呀。” 他们还没见过这么小的院子,一眼就能看到头,这会子脱了鞋,竹榻踩着还咯吱咯吱作响。 坐在褥席上时,王昌悄悄向黎富业嘀咕道。 黎富业倒很安分,不似在黎家出钱建的蒙学里那样不羁,出门在外懂得守礼数了,不能丢了黎家的脸。 况他的心变了,他觉着这里也挺好的,院子里扎了秋千,房子虽小,却也暖和,这里还摆了炭炉子,季珠还懂得拨炭。 黎富业指着案上的纺车问:“这个是什么?” “是纺车,纺线用的。”季珠道。 黎富业有趣的转了两下,“这些又是什么?怪好玩的。” 黎富业又道。 “我阿姊做的羊毛毡,她的手可巧了。” 只见这席子的四角,各有一只小动物,趴在那像镇席似的,很是生动,王昌听说格外的瞧了,见这家长辈来了,个个都跪坐好了。 “这都是凤、珠两个素日爱吃的,我在槐市那里也是卖这个的,你们到了我家,也尝尝。” 只见是些透明的糕点,圆圆巧巧的,里头还有些葡萄、红枣、桃脯之类的各色干果丁子,还有些则放了叫不出名字来的圆溜溜的珠子,黑黑的,个个扎了竹签,这样盛在盘里拿来的。 因着冬天就不适合做解暑的藕粉圆子了, “这是叫做钵仔糕的。” 田氏道,乃是女儿教她做的,如今她也会了,自打入冬起就蒸了这个来卖,也很火热,蒙学有些孩子很爱吃,老样子的梅花糕则还 在卖的,杂货也在卖。 小女儿怕羞,头次带同窗回来,田氏自然好好招待了,捧了吃食来,也不打扰他们了,说: “你们安心的练。” 黎富业的小僮将名为“筑”的乐器捧来,他们四个站成一字队形,黎富业在边上击筑作乐,他们专心唱了几遍: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田氏、季胥、季凤、金豆四个都在厨房,都说唱的好听,田氏道: “我看他们那些五陵子弟还挺懂规矩,从前又是捉蜘蛛、蚯蚓想唬小珠的,想来也不在他们其中了。” 季凤想喝那牛鞭羊肉汤,香的她直咽口水,被季胥拦了,怕她这样的孩子喝了太旺了,季凤便拿了钵仔糕来吃,说: “那个穿黄绸子的黎富业,和他边上那个叫王昌的,就有他们俩,从前我还因他们做打油诗与他们吵过呢,近来倒是安分些了,没有再作诗取乐。” 堂屋那里练完了,案上的吃食果子还没动过,一来是他们大家族的规矩,不能吃外面的东西,恐怕不干净;二来是他们这些五陵小子弟,终究不想吃这些丢了身份。 “你们不吃吗?这个很好吃的。”季珠问道。 黎富业便不管小僮劝,拿了一块透明的钵仔糕来吃,只当不要驳了人家的盛情,一吃,却是从未有过的口感,香甜哏啾,点头道: “好吃,王昌,你们也吃。” 见状,他们那些孩子也都吃了,竟也都爱上了,只是惦记身份,也不拿第二块,辞别了田氏,就要走了。 田氏得知他们这几个小子弟曾作诗取乐,又管女儿们叫关外民,也就没有原先的热情了,不过看在女儿同窗,孩子们还要相处的份上,客套了几句。 这里黎富业正要走,见那厨房里出来只黑猫,颇为激动道: “乌团儿!” 第155章 话说次日,是茂财去厨房取的午膳,季胥不来了,这事也该他们做了,两人又像原先那样,轮着进屋子。 轮到茂名进去送午膳,今日厨房做的是鲈鱼逢羮,并些小菜,茂名轻着手脚放在了案上,只见帐下一双鞋子。 那魔王早上是用过两口早膳的,这会儿想必才睡下,也不敢吵他,轻着手脚出去了。 约到晌午,房中才叫人伺候,茂财茂名抬了热水进去,替他擦了身子,那魔王还是老样子,在灯下看了书,一口也不吃那午膳。 等到晚膳送来时,看了一眼那午膳的鲈鱼逢羹,吩咐道: “将这些倒了去。” 待他安置了,茂财茂名便得了来吃,在灶下热了,不过都说: “不如一金女娘做的,可惜少爷不吃她的东西,不知道人家手艺的好,以后咱们也就没有口福了。” 过了一日,轮到茂财去送膳,同是轻手轻脚的,放下了东西就走了,到外头候着,晌午时分,那魔王却又发作了。 原是点了灯,寻了一卷书来,还是那样子伺候的,他却骂道: “她是死的,你们也是死的,看不出那红梅都谢了,还不换了来!” 茂财茂名两兄弟也觉着冤,这屋子时常不见光,又没到扫拭的日子,哪里知道红梅的事,这会子点了灯,的确看见那瓷瓶里的红梅都耷拉了,茂名忙的拿走了。 又到黎家的苑子里,那里种了红梅,这时节好容易找到几枝还开着的,摘了来,又被他骂道: “要这样开着的做什么,屋里炭火旺,不到一日全谢了,废物,不如挺尸去!” 茂财茂名都被他骂木了,次日,耷着脸在外头挺尸,只见季胥来了。 如今日子转暖了,外头的雪也都渐渐的化尽了,季胥早已解了羊裘,只穿着夹的襦衣布裳,下马提了箱箧到这院中来,问茂财茂名两个可还好。 又说了今日要的东西,茂名去备了。 茂财和她嚼了两句: “女娘那红梅可害惨了我们,昨儿被他揪着折腾了半日神。” “是我的罪过了,待会儿做了午膳,我给你们兄弟留出两碗来,你们趁热喝了,也补补,到底比晚上放凉的滋味要好。” “哎,我们兄弟都很惦记女娘的手艺,只是,他今日若还不吃,女娘日后真就不能来了?” 茂财道,他是听夫人身边的丫头说的。 “是这样的,今日吃了就好,不好我日后也不必再来了。” 季胥说了会话,就去厨房忙今日的午膳了,事先试过的牛鞭羊肉汤,她原样做了来。 并几道小菜,用捧盒捧了到黎权业的房中去,门口的茂财好心道: “你仔细些,别被他发作时砸了。” 只见这房中还是漆黑一团,季胥向案轻放了东西,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正踌躇怎么向帐中开口劝食,想了想,也罢,还是试一试。 只听里头骂道: “你吃哑药了?” 将帐一揭,却空无人影,只有一只黑毛的猫在屋子里,琥珀似的眼珠亮亮的,转了一圈,跳到他怀里来。 “乌团儿?” 黎权业将它抱住道,他以前捡过一只这样的猫来养,全身漆黑,取名叫作乌团儿。 他坠马以后,也有乌团儿陪着解闷,可不出两个月,就病死了。 “你不是乌团儿。” 他的乌团儿是他在关外打猎时捡的,不知被老鹰还是野狗咬坏的,捡回来尾巴一直只有半截,也不大爱挪动,眼前的猫明显的活泼好动,尾巴也是健全的。 “这是我家养的猫,在一个打柴为生的老翁家里买的,他家的猫下崽了,抱了一窝小的放在柴草上来卖,说这是捕鼠猫,家里的母猫将耗子都捉绝了,这窝小的必定也是捕鼠的好猫。 我看那里独有一只浑身黑色的,就买了它回家,果真像老翁说的那样,家里都看不见老鼠了。我想你从前养过猫,便带了它来替你解解闷儿。” 季胥道。 大前天在家里,见黎富业抱住这猫叫乌团儿,便问了问,听说了他兄长养的那只乌团儿的事,便带来了。 也担心黎权业对着猫要打要砸的,不过又想了,他砸的漆木枕连她都能闪避,何况家里最敏捷的黑猫,这猫若是不愿亲你,你满院子都撵不上它一根毛。 季凤就是这样的,撵着要抱它,大概这猫不好和那些叽叽呱呱的孩子玩,回回都不肯被孩子们抱住,跑来找季胥躲难。 如今见它愿意亲近那魔王,心想,好猫,回去奖励小鱼干! “它叫什么?” “雕胡。” 见他肯搭讪了,季胥又劝了两句:“冬吃羊肉赛人参,春夏秋食亦强身,我炖了汤来吃,黎少爷可要尝尝?” 黎权业却又不理会这话了,只顾在那抱着猫玩,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71节 “雕胡,你要是生在 我家多好。” 雕胡一听这话,喵呜一声,跳到了季胥的脚边,像是怕被他留住似的,季胥抱了它打圆场道: “也许是被这午膳的香味勾来了,它也怪馋的,黎少爷别跟它见识,趁热来用膳罢,用完了再抱着玩,也是一样的。” 黎权业不理这话,隔着帐子说: “它是雕胡,不是我的乌团儿。” 便在帐中不说话了,像是被伤了心,季胥再引猫去陪他,雕胡也不肯了,大约是他后来的语气神采,不是雕胡喜欢的。 “不想吃小鱼干了?” 雕胡耳尖一动,跳进帐中喵呜了几句,又钻出来了,冲着季胥喵呜,像在说:是他不和我玩。 季胥抱了它,夸了几句,答应回去给小鱼干吃,又向帐劝了几句,帐中还是那样一声不吭的,站了一会儿,便抱了猫出去了。 “如何,少爷可有进一些?” 庾氏遣丫头来问话,季胥摇了摇头, “还是那样,不肯吃。” “也罢,夫人也料到他的性子,你日后便不必来了。” 丫头道,给她结清了这十一日的钱数,共是十一两金子,尽管黎权业不肯吃,也不曾短她的雇钱,只是日后没法再来了,在庾氏面前也说不上话。 不过季胥也往好处想,这次过后,日后说出去,也算是替黎家登门庖厨的,于名声有益,兴许请她的人更多了。 至于高市那里开食肆的打算,再慢慢的找机会,总之这次也尽力了。 她和丫头客套两句,便背了猫,打马离了黎家,经过高市时,进去逛了逛。 这茂陵邑的高市,和家附近的交门市,以及蒙学、太学附近的槐市又不一样,这里多是大店肆,楼高三层的也有,住宿、酒饮菜馔、卖陶瓷器的…… 看不到什么小食摊,那些大店,也无需叫卖揽客,门前就一地的车马,人来人往的贵客。 季胥一路看了,有一间店肆倒显的突兀,被火燎的只剩个乌漆麻黑的架子了,这是招了大火了。 大概半个月前,季凤下蒙学回来就说,在渭桥上看见茂陵邑的方向冒着浓烟,还问她,是哪家走水了。 那会儿季胥也不知道,只远远看了,的确好大一阵烟。 如今看了,想必是这间店肆的,都烧成这样了,这店肆地段不好,独它在最边上的位置,火势也没有殃及到其他店。 只见烧毁的门梁上一个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大大的“售”字。 据她事先了解,高市的列肆店面,不似交门市的那些,是由官府建的,租赁给成百上千的小贩。 这里的列肆,最早是那些有钱的巨富建起来的,渐渐的形成了一个繁华的闹市,名为“高市”,虽设了市吏来这处管理秩序,但这些店肆,都是个人所有,是代代相传的,少有出售的。 因此季胥问了一个来替主人家买酒菜的小僮: “小郎,我问一下,这间走水了的店肆是谁家的?” 小僮站住,歪头对着看了,想了想,说: “嗯,我也不知道,你再问问别人。” 季胥又问了两个路人,都说不知道的,因这里的店肆背后的主人多为一些大家族,他们只知明面上是一个掌柜的在管,也不知背后的人。 “这里原本是囤货的仓库,时常的见到一个掌柜的指使车马在这处卸货,后来走水了,那掌柜的也不见了。” 季胥自己走近瞧了,想看看能否找着这家店肆主人的信息,可惜那牌子也没写。 只见里头还有些烧毁的箱笼,多数只剩了铁做的合页,地下烧成的炭踩着发枯作响,另有些烧焦成团的,不知是什么的货物。 这里正打量着,外头呵道: “谁让你进去的!这外头的马也是你的?” 是一个在高市这一片当值的市吏,季胥道: “是我的,我看这里挂着售的牌子,便来看看,官爷可知这家店肆是何人的?我想问问价钱。” “去去去,这里不卖,赶紧走!” 这卢市吏早将季胥暗暗打量了,她独身一人,行事却又不像哪个大户人家的丫头,出门坐车坐辇轿,反倒骑一匹马。 顶多就是颇有点钱财的市井百姓,因此没有好脸,也不怕得罪她,只管驱赶了。 这间烧毁的店,卢市吏有自己的算盘。 高市的店肆,东家若是出售不成,官府便能以低价买下。 这一片,有的店肆就是官府买下的,用来租赁给商贾,每月收取市租。 这家地段不好,加上烧毁了,售了半个月也还在挂着,就是有些没门路的来问,也让卢市吏赶走了。 他都想好了,等官府低价买下,自己再私自租给亲戚。 “这是官府要收的,你买不上!” 卢市吏道,季胥知道这高市没门路难走,一时先离了这里,心里记下了这处。 第156章 沿着渭水打马回家时,只见渭桥边上有个人影,在傍晚的余晖里张望来路。 “阿母?怎么到这处来了?” 季胥翻身下马道,田氏手里拿着件羊裘披风,这会替她披上了说: “虽说入春了,倒春寒也冻人呢,你怎么也不把羊裘穿上就出去了,又看你这会子还没回来,我担心你,就出来了。” 渭桥离家里也不远了,季胥牵了马,母女俩伴着走回去的。 “我到高市逛了逛,就耽误了。” 又和田氏说了在高市的所看所感,这心里难免空落落的, “阿母怎么不问我在黎家的事可做成了?” “还用问呀,你呀,都写在脸上了,难为我的阿娇为那些药膳忙累了这阵子,那黎家的黎权业不识好歹,竟不吃,合该他阴痿一辈子,他就是个阴痿的命。” 这话是看了左右无人,咬着牙根恨恨的说的,田氏的语气反将季胥逗笑了,心里也更释然了。 雕胡喵呜的叫唤像在应和田氏,它在一个布兜子里,还是田氏给缝的,季胥背着,它能探出个脑袋来。 “雕胡也觉得阿母说的对,是不是?” 田氏将它抱了来,一人一猫说话。 “喵呜。” “雕胡今日见了那人,觉得如何?” “喵呜。” “哦,那是个坏心眼的,嘴里没好话,不是好人。” “喵呜。” “阿母说对了?这猫果真通人性。” 田氏道,季胥笑道: “我怎么觉着雕胡的叫法都是一个样,都是阿母想宽解女儿,替它解的这些意思。” “喵呜。” 田氏抱着它顺了毛道:“你看,你的话,雕胡都不肯了。” “不肯啦?是想小鱼干吃了罢?” 季胥摸了摸雕胡,母女俩说说笑笑到了家中,只见晡食已经做好了。 烂羊肉和芦菔一起烀的,连芦菔也有一股好看的酱色;还有蕨菜炒的腊鱼肉,香香辣辣的;再有新鲜的菌子烩火腿片,青红相间,就是一个鲜字。 “这菌子是野生的,郊外下雨了,今日好些背了香蕈野菌子来卖的,我看着好,买了些做菜吃。” 田氏道,这菜是她走之前就做的七七八八的,吩咐金豆看住火,羊肉烂到什么程度盛起来,就去接女儿了。 这会儿还冒着热气呢,案边的炉子烧了炭火,满屋子暖融融的。 话说黎家, 黎权业听到帐外没动静了,知道那关外民走了,揭帐看了,远远见那食案上,有个小巧的物件,坐上轮椅拿来瞧了。 只见是只羊毛做的黑猫,比手掌还小,却活灵活现的,尾巴处只有半截,逼真极了。 是夜,茂财将那冷透的牛鞭羊汤原样捧了出来,热了和他兄弟吃,彼此叹道: “日后就没有这样的口福了。” 翌日中午,茂名送午膳进去,只听帐中在念些什么。 他留神听了,说的是什么“昨日的乌团儿我见着了,你做的还不错,我收下了”。 吓的他跑出来和 茂财道:“今日不好过了,我看那魔王都说胡话了,乌团儿都病死了四五年了,他在那里念念叨叨的。” 乌团儿病死后,庾夫人恐怕畜生不干净,府中上下用艾草熏了,连乌团儿用过碰过的东西都烧了,他们这院里也不剩乌团儿的什么了,渐渐的都要忘了,忽然听他念经似的提起来。 两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差池,怕被他挑着了打骂,不一会儿,那魔王竟叫伺候用午膳。 茂财仍旧捧案跪着,果被他骂道: “不如将那两个铜台搬过来,托着食案,也比你这贱奴伺候的稳当。” 只是午膳不大合他胃口,吃两口就搁开了。 不过为着他用了,庾夫人高兴,也赏了做午膳的厨夫们,命他们要更加用心些。 茂财两兄弟也得了赏,自然高兴的,且连着两日,黎权业都不使他们跪地捧案了,都是用铜台架高着食案,他们也轻省了很多。 又过了一日,茂财送午膳进去,想着近来这魔王待人和气了,便没有放了东西轻手轻脚出去,而是向帐中道: “少爷,午膳来了,这会儿趁热吃,还是……”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72节 只见那帐一揭,里头的人骂道: “哪个叫你来的,爷叫你了?还不死了挺尸去!” 茂财碰了一鼻子灰,臊眉耷眼出来了, “好好的,又发作了。” 这日连午膳也没有吃,就连晚膳,也叫他们一并倒了。 主子吃的东西自然是上好的,他们从前也常捡那魔王没吃了的来吃,可如今茂财茂名的嘴却叼了,觉得味道不好了,都说: “不如一金女娘做的。” 且吃了身上也不长气力。 次日的茂名学聪明了,轻手轻脚进去,放下东西就要走,也不劝了。 可是那帐子里的人却分外敏锐,忽然一把揭开,见了他向着骂道: “哪个许你进来的?” 茂名道:“小的来送少爷的午膳。” “她叫你送的?” 她? 茂名连声应是, “是,是,小的也是照吩咐办事,不敢不听。” 可不是庾氏吩咐他们,一日三餐要按时送来。 这话却不知碰着黎权业哪根筋,将他骂道: “她是你什么人?你这么听她的,索性到她跟前伺候去,认她做主子!” 庾氏可不就是他的主子,还需再认? 茂名见他在气头上,也不敢驳,这魔王顽劣古怪,庾氏逼他急了,也照样顶撞的,和庾氏较劲的话听多了也不觉着稀奇了,等他将气出了,才出去了。 茂财听见里头动静,问道: “又怎么了?” “谁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拿我撒气。” 茂财听说了,也是一肚子苦水没处诉,兄弟俩互诉,反而更苦了。 以前一金女娘在的时候,还能懂他们的烦难,多有劝解,和她说过话心里也更开阔了。 如今两人又像从前似的,一脸老成,没啥话说。 次午,轮到茂财进去送膳,他敢保证自己一丁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可那魔王还是揪住不放,将他骂的狗血淋头, “连我的人也使唤,你叫她自己来送。” “小的不敢。” “好啊,你们反倒听她一个关外贱民的话,连我也叫不动了!” 又砸了玉佩,茂财倒顾不上了,这会儿可算回过神来,说: “少爷说的是一金女娘?她都多少日子不来了。” “怎么不来了。” “少爷一直不肯吃她做的东西,夫人五天前就令她不必再来了。”茂财说。 入春后的雨水就多了,田氏买了些便宜的蓑衣草,召集了巷子里的姑子们,来家里编蓑衣,编一具给三个钱。 她再卖给那些太学的学生们,马上就要雨季了,这蓑衣草叶子光滑,里头是空心的,编成一具蓑衣能卖到十五钱一具。 刘老姑年轻时是给人家梳头的,手快,编的又扎实,一天能编两具,其他的姑子都不如她。 秋姑也来这里编蓑衣,除去回家做炊的工夫,一天能编一具,挣的钱够买一小片新鲜猪肝,切碎了给她家旺儿做羹吃。 刘老姑说:“笔墨最贵了,你家读书的旺儿可是个吞金兽,挣了钱的那口子啥时候回来呀?” 秋姑说:“也快了,听说巴蜀的茶叶好,等他回来,叫他给你们送茶叶。” “还有泥人、木剑、瓦狗……阿翁走之前,说了要给我买的。” 旺儿盼道。 这会儿下了学,凤、珠两个也在给家里编蓑衣,挣点零花钱,刘老姑家的大牦、小花同在这处玩,旺儿也不读书了,来这里凑热闹。 秋姑赶他回去,“就知道惦记这些玩物,今日的字可是没写完?我不在你就跑出来了,还不回去写字。小珠比你小,人家却能选去唱《大风歌》,可见你不用功。” 旺儿本来高高兴兴的,这会子捻住一根蓑衣草,低头不言语。 其他的姑子有心劝秋姑,可也知道秋姑在别的事上都好说,唯独旺儿读书这事上,是不能商量的。 自家的小珠是个有天分又自觉的孩子,功课上是从不用劝的,田氏就是那个不好开口的人。 刘老姑年纪最大,有资格劝了两句: “就是让他玩一会儿,也不妨事呀。” “给他玩,这就是害了他了。” 秋姑说, “你不用功,是想像我似的,将来做个替人说戏作乐的俳优,年老色衰了没人请,还是像你阿翁似的,做个不能着家的贩夫?还不回去?” 旺儿被逼的回去了,秋姑将他锁在了屋子里,才返回来这里编蓑衣,到点了回去做饭给他们母子吃。 吃饭时也想,等孩子他阿翁带了钱财回来,不该在这里置办屋子。 这巷子里孩子多,又多是不读书,在外面浑玩的,旺儿跟了他们心都野了,也不惦记读书的事了。 应该搬到太学附近去,那里的读书人多,旺儿也就能学好了。 秋姑心想:孟母三迁的故事,我也听过的,想来我也该向孟母学习,给旺儿换个更好的地方。 前门这里,大家散时,田氏拿了一块小珠练字的木笘,并一支笔,将各人编了多少蓑衣都记下了。 她不会写字,季胥替人庖厨回来,看了那记数的木板,只见秋姑的是稻穗,下面画一个圈,表示今日编了一具; 刘老姑是一把梳子,下面两个圈和一个半圈,表示编了两具半…… 这巷子里的姑子,都是各种各样的符号,圆圈则代表数量。 “别说,阿母这样记的也很好懂。” 季胥看了,也觉得田氏这办法好,因着有些人编了只有半具,没编完的不好给钱,记了数,凑整了再给人家结一次,自家以后看了也有个总数。 这里正说话,听见金豆来说: “门口有个黎家的小厮,来找小姐的。” “他黎家的人还来做什么?那黎权业不是看不上我们关外民的手艺,别给他开门!” 田氏道,想起女儿那天失落的回来,她心里就有气,她去卖蓑衣、卖杂货,哪怕去码头偷官家的,也不想叫女儿挣他家的受气钱。 “阿母,别为那些事置气,外头来的是哪个小厮?可有说为了什么事?” 前日,季胥又见了茂陵邑的彭氏,就是那个小主簿的夫人,向她打听了那间烧毁的店肆,据说是黎家的财产。 彭氏也听说了那里失火的事,先前宴请时,还在庾氏面上宽慰了几句,但人家并不当回事,毕竟只是个不起眼的仓库。 但于季胥就不一样了,故而心里对黎家总有些余地,问道。 金豆回说:“是个叫做茂财的,想见小姐,没说是什么事。” 季胥去见了,茂财是来请她回去的,说: “少爷说上次吃的雀仁粳米粥挺好的,想请你回去替他做午膳。” “夫人也高兴,派我来送帖,请一金女娘来继续来府上,替我家少爷调理身子,还像从前似的,以药入膳,并不说给少爷听。” 庾氏身边的丫头也来了,笑盈盈道。 若非他们说的真,季胥只当那黎权业刻意玩弄人的,再三确认了,答应明日去黎家府上。 这事还以为不能成了,眼下又有转机了,她必得抓住,尽力一试,也好找个时机和庾氏说那间店肆的事。 田氏见女儿不肯放弃,知道她在食疗上也是头次尝试,想做成点什么,因也不拦了,夜里替她收拾了箱箧,山羊毛的披风、护膝,次日她就打马去了。 这次依旧做的雀仁粳米粥,就是第一日被他几番挑剔的,如今捧了来。 里头还是老样子,黑不透光,她一揭窗帘儿,床帐里果像被触发了什么开关,怪道: “哪个让招光进来的!” 季胥便向外道: “他醒着,你们搬进来,慢点,慢点,就摆这儿。” 只见茂财茂名两个抬进来一张高脚食案,那四条案腿有四五尺高,能取代那铜灯台,和轮椅正好相配。 这是季胥昨日说给丫头听的,让做这样的高脚食案,还画了一套的样子,说是方便用膳的。 这还是黎权业主动让庾氏 去请一个什么人,因此庾氏这做母亲的也很配合,连夜让木匠、漆匠做了这样一套的食案来。 “拿走,我不用这样的东西。” 黎权业一眼就看出那高脚食案是给谁的,并不待见。 茂财茂名两个倒猜着了他这样子,就连这副轮椅,当时他也很抵触,这些别样的物件,可不就在提醒他腿脚残疾,这些年他们都默契的不敢提。 腿才残那阵子,庾氏也琢磨着,给打了一具类似的高脚食案,就是为了方便他不能跪坐用的,可这魔王命他们丢远,丢的远远的,这些年除了那副轮椅,这屋子里别的东西都还和以前一样。 伺候更衣时,茂财茂名都知道,要遮一遮那双有些萎缩变形了的腿,否则他看到要发狂。 第157章 听说要他们拿走,茂财茂名就要抬着向外,季胥叫他们等等。 黎权业见她放了粥碗,自己去外间搬了个东西进来。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73节 看着像是杌子,却比杌子更高,也是有四条足,上有一块磨平的圆木板,不过要比食案小很多。 只见她将这东西放在食案边上,自己坐了上去, “黎少爷看,配上这样的凳子,高度正合适,就是我腿脚健全,比起跪坐着,也更情愿坐这样的凳子。” “邓子?” “是,凳子,我管这高脚的坐物叫凳子,黎少爷来试试,当真舒服的。” 其实季胥也想打一套后世那样的餐桌和椅凳,但先前在老家是没钱,后来也跪坐习惯了。 再个,如今家里的母亲妹妹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西汉人,习惯跪坐了,就是嫌累也会用个支踵来辅助跪坐,会轻松许多,换了别的还怕她们不习惯。 如今坐上了高脚的圆凳子,找回了前世的舒适感,真心的向黎权业道。 “照我说,坐着这么舒服,兴许日后不兴跪坐,都习惯坐凳子了呢,家家户户都用这样高脚的食案,坐这样的凳子。” 黎权业听了道:“哪有这样的事,那不成了胡人了?听说他们那民风强悍粗鲁,就没有跪坐的规矩,咱们中原的胡床,就是他们游牧一族传来的。” “规矩都是人定的,除了太阳和月亮,古今又有多少事是不变的,就说早几年,我们家乡许多人家还是木耕手耨,近些年却都兴起牛耕了,都觉着牛耕快多了。黎少爷就当提前适应新规矩了,走在他们的前面。” 说着朝茂财茂名使了眼色,将他抬上了那张圆凳。 “你是关外来的,将不成规矩的事反而说的有理了。” 黎权业不领她的情。 “我是替你着想,腿残了也可以将日子过好,反倒又说什么关外民的话,难道隔着一道函谷关,生出来的人就不一样了,乌团儿还是你在关外捡的猫,照样的宝贝,可见没有生来下贱的,只有看人下贱的心。” “你回去了一趟,越发有理了。” 黎权业低头想了半日,只说了一句,安生将粥吃了一碗。 “到底是女娘有本事,能治的了他。” 到了外头,茂财高兴道。 其实换在以前,季胥也不敢说直了,如今黎权业愿意将她请回来做事,说明心里多少是不看低了她的,嘴上坏罢了。 “是呀,有女娘劝着他,我们也能少受些罪了。” 茂名也道,都高兴她能回来。 庾氏听说他肯用这些东西了,也托丫头来说话,请她多多劝解他,以后好好过日子。 这日,她照样来这院中,见到黎富业,他捧着玩六博棋的东西,垂头丧脑的从他兄长房中出来,管她叫小珠阿姊。 季胥问他: “怎么这副模样出来了。” “我想和兄长玩六博,他只让我滚,我又说春祭时我被选了唱《大风歌》,兄长去不去看,他也让我滚。” 黎富业心里,是极为崇拜他兄长的,赛马狩猎,训鹰走犬,无所不能,连他的六博棋也是兄长教他玩的。 后来却因避让蹴鞠的关外民坠马断了腿,兄长待他就变得冷冷的。 他也越发不喜那些关外来的,成日里蹿上跳下的,可小珠又和那些人都不一样,他的心跟着又变了。 季胥捧了午膳到房中,这里的帘子还是遮着的,但七枝青莲灯多点了两盏,比先前亮堂。 黎权业这会儿也起了,坐在灯下,手里把玩那个羊毛做的乌团儿,大约心情不爽利,拿她是问了。 “你怎么这会儿才来?” “是你起早了,以往都是这时辰来的,今日是菟丝子鹿肉,和春笋片一起烧的。” 鹿肉能补脾胃,益气血;菟丝子也是一味辛以润燥,甘以补虚的药。 这菟丝子鹿肉,二者合一,也是道治疗肾阳亏损的菜。 鹿肉要先用清水泡了去腥血,再下清酒、葱段、生姜、花椒、怀香,小火炖熟了,切成不大不小的块。 菟丝子蒸了挤出汁来用,春笋只要笋尖的部分,顺着切成梳子状,再用热油炒香了,撒上葱花蒜茸,吃上一口,滋味极好。 “黎少爷现在就用一些?我推你过去。” “我不吃,你拿走。” 这是发作了,“好好的又怎么了?” 季胥想了想庾氏的吩咐,还是多了两句嘴, “才刚我见你弟弟从这屋子失魂落魄的出去了,和你现在一样的。 俗话说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岂有不相容。你冷落了他,心里想必也不好受。” “你是个健全人,怎么懂我的心。” “我也有妹妹呀,怎么不能体会你的心,若是我的腿脚不好了,也会想,兴许我不是她们从前的阿姊了,不能带她们玩,陪她们做许多事了, 可他们做弟弟妹妹的,若是真心有我们,不管我们什么样,也都是想亲近的, 我看你弟弟就是心里有你的,你不能带他骑马,难道在案上玩的六博棋也玩不成了?” 说的他不言答了,烛火爆了一下,影子在他脸上闪了闪,他看了那盏空空的瓷瓶,才说: “你倒能耐了,他们不敢说的都教你说全了,我问你,那红梅,怎么也不给我摘来插瓶了?” “黎少爷睡糊涂了?” 季胥将窗帘儿揭了,光照得他眯了眯眼, “你看看,外头都开春了,哪来的红梅,不过春花倒是有许多,尤其是爬在路边的野花,很好看,可就是采来插瓶也不像样呀。” “哦,对了,正想和你说,我妹妹也被选中了唱《大风歌》,春祭那日我就不来了,全家去看她唱歌, 你弟弟也在,你就不想去?还能看看外头开了的花,外面春光可好呢。” 她将窗帘儿掌在手里说这话,黎权业头一回没有怪声怪气的说她招了光进来,眯着眼睛看了。 “听说了没?魔王答应出门了!” 黎权业要 去看春祭的事,在府中传遍了,茂财茂名吃了一惊,要知道他的腿坏了之后,可就没有出过门了。 “女娘是怎么劝的,他竟答应了?从前我们可不敢提出门的事,拿这事招了他要受打骂。” 庾氏分外高兴,早早的选好了一班丫头小厮,那日服侍他出门的,车马齐备,行李也打点停妥了,心里盼着春祭那日。 黎富业可谓是激动极了,听说是季胥劝的,这日,等在院外,向季胥打恭道: “小珠阿姊,从前是我不好,做了打油诗,还用蜘蛛和蚯蚓吓唬人,我向你赔礼道歉。” “这话你更应该向小珠说。” 关内对关外民的轻视是长久就有的,就说先帝时,楼船将军杨仆还耻为关外民,上书请求先帝将函谷关向东移三百里,以便将自己的家乡划入关中的范围,楼船将军尚且如此,何况平民百姓的处境了。 她若不调整心态,也没法在这里过活了,不会因此就为难这小孩,日子就是一点点挣出来的,眼下显然向前挣了一步。 黎富业脸红了点头,“小珠那里,我会的。” 春祭那日,街头巷尾车水马龙的,朱红的车幡,红漆的轮毂,皂色的车盖,从城内到东郊,乌泱泱压了一地。 街上多的是看热闹的百姓,对着指指点点,也能看到挽着篮子,钻在人群里卖熟食的小贩。 东郊一块祭田边上,按序停满了高官家的车马,各家的旗帜在空中飘扬。 这块祭田,皇帝是要率领百官,在这里锄地开耕,设坛举行春祭仪式的,方圆都有甲兵把守,不准闲杂人等进出。 不过把守之外,有的是百姓挤在那里看热闹,田氏母女来的早,在里圈的好位置,没有人影遮挡,还算能瞅着那块祭田。 田氏拉着季珠最后说几句话。 只见季珠穿着小小的祭服,腰上束皂带,戴着高高的帽子,帽上的珠绳束的很紧,脸颊的肉也更明显了,仰着脑袋,吵杂里认真的听田氏的嘱咐。 “好好的唱,别发怯,阿母和你两个阿姊都听着呢,听见了不?” 季珠答应着,跟着范书师走远了。 只见那里数百的童男童女,都穿着一色的祭服,小小的,萝卜头似的,在那里东张西望的。 季珠最后还朝她们摇了摇手,便跟着带头的礼官,列队进了祭田,在里头排了队等候。 又有身着衮服的文武百官进了里头,再是皇帝的车舆。 百姓们可不都想看看皇帝长啥样,只是仪阵浩大,通天冠上又垂有冕旒遮住天子威严,远远的都没看清。 只见春祭开始,皇帝行拜礼,大臣代为奉上祭品,读祭告文,祈求春耕丰收。 礼节完毕之后,皇帝执耒耜,象征性的在田里推了三下,再由大臣播种覆土,皇帝受了大臣和农夫们的礼拜,便率了文武百官去观耕台坐下,看着选出来的三十位农夫,将这片祭田真正的耕作完成。 这时候,礼乐齐响,那些童男童女齐声唱了: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在那,在那呢!” 看了半日,季凤指着前排的小珠,惊喜的道。 只见在她边上的,还有从前在家里见过的那四个五陵小子弟。 季珠嘴巴张张合合,很用心的唱了这歌,若是有相机,季胥真想照下这一刻,这会儿自然是记在了心里。 “那是安陵邑桑树巷的人。” “是我的邻居!” 刘老姑祖孙也来了,大牦对着左右的百姓,脸上很是有光彩的,指着季珠给她们认。 田氏也是一脸的喜庆,连后脑勺都有不一样的神采,看的挤在后面的金氏酸了槽牙。 拉着季止从人堆里出来了,不自在的说: “挤来挤去的,有啥好看的,不如回去卖粱饭。” 季止还想多瞧两眼呢,被金氏拽走了。 这片祭田耕完,祭祀就算礼成了,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赏赐酒宴,那三十个农夫则得了恩赐的布匹。 季胥认了,那个打柴为生的老翁也在其中,耕田后得了布匹,很是开心,家里常买他的柴,认上了还打了招呼。 季珠也捧着赏赐的文房四宝回来了,笑容满面的给她们看。 这可是上等的紫箱毫,用兔子背上小撮的紫色毛做的笔,很少见的;并一块隃麋县产的墨锭,墨锭上还有松果纹,也就是京中的官员才能用的上的,寻常百姓少有的赏赐。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74节 第158章 “这笔墨真不错,市面上少有的,我愿出一两钱买你的,不知这个小女娘愿不愿意转手?” 边上一个身穿袍服的读书人看中了季珠手中的赏赐的文房四宝。 那些童男童女,多是五陵子弟,献唱完《大风歌》都有仆从伺候着回各大家族的车队了,独她来这人群里,看着是市井出身,因此想用点钱哄了她的。 季珠也是好文墨的,自己的零用钱都攒着买书卷了,得了这样上好的东西,哪里舍得,拉着田氏说: “阿母,我不想卖。” 田氏懂她,家里又不缺卖的两个钱使,说: “我们不卖。” 那读书人只好羡慕的看着季珠捧着文房四宝,渐渐走远了。 这处正散了,季胥并田氏、凤、珠四个,正随着人流往外头去,她们的牛车、马匹拴在附近的一个都亭里,牵了就能回去。 田氏顺道也把刘老姑祖孙三人驮回去,他们都说: “那歌唱的真好呀。” “是呀,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唱歌,小珠真给咱们桑树巷长脸了。”大牦说。 “让一让,让一让!” 只见一队车马在大街上借过,车夫一脸的焦急,车队的旗帜,竟是一个“黎”字。 在街边让道的季胥拉着一个车尾随行的丫头问了: “你是黎家的人?这是怎么了,急成这样?” “好像是大少爷出事了。” 丫头也只是慌慌张张跟着,前头的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季胥的心也提起来了,毕竟黎权业如今还在她的料理之中,不知是不是那隐症的事,又或是别的毛病,心里放不下。 等在都亭的马棚里将自己的马匹牵出来,和田氏交待后,便去追黎家的队伍了。 “街上车多马多,你骑马老成一些,仔细别摔着了。” 她打马走远了,田氏还在后头不放心的叮嘱。 黎家看门的家丁认识季胥,并不拦她,只是好奇, “一金女娘今日不是不来了吗?怎么又来了,那春祭的热闹好看不?也同我们讲讲呀。” 季胥也没工夫和他们磕闲牙,略说着话,急着步子就到了黎权业的院中。 连庾氏也来了,在堂内来回的踱步,外面一溜的丫头伺候。 只见和季胥时常交流用药剂量的华郎中进了房中,茂财茂名两兄弟在外头守着,季胥找个空问他们: “到底怎么了?” 茂财说:“也不知什么缘故,那里唱歌的权业少爷散了,捧了赏赐到观耕台上来,高高兴兴和我们少爷说话。 好好的,忽然就流了许多鼻血,夫人怕的说,他这么多年都是腿上的老毛病,也从未流过鼻血呀,忙的就整车回来看郎中了。” 等了一刻钟的工夫,郎中到堂内和庾氏回话去了,不一会儿,只听里头有丫头一叠声叫: “一金女娘何在?一金女娘何在?” 季胥应了,到了庾氏跟前,只当是黎权业不好了。 庾氏反捧了她的手,格外的温和客气, “好孩子,我家大男多亏你了。” 郎中解释说了:“少爷的脉象看,瘀血活络,血行通畅,肾气亏损导致的阴痿之症已经大好了,那鼻血反而是好事,说明他的肾阳补实了,药膳也可以停了。” “这都是你这些日子尽心调理的功劳。”庾氏又说。 季胥听说了也高兴,不过也不曾独自揽功,说: “哪里,我也是一知半解的,时常向华郎中请教,亏 得郎中先生没嫌我烦。” “我都知道。” 庾氏也命郎中去领赏,又让人将三十两金捧来,只见匣子里是黄澄澄的金饼,五两一个,一共有六个,是她这些日子以来的雇钱。 其实只有二十八天,不满三十天,但庾氏令凑了一个月的整,再命她们将库房的一匹方目纱的料子拿来,要赏她的, “那料子极凉快的,留着你夏日做衣裳穿。” “这都是我应当做的,况这些日子在这里,我也长了许多见识,银钱已是多给了,不好再多拿了。” 季胥想了想,说, “只是,我心里有个不情之请,听说高市那烧毁了的店肆,是黎家在向外售的,不知价钱几何,盼着夫人能卖给我。” 家里攒的钱,她算了,家里交门市的卤食摊子金豆每日都在卖的,阿母依旧管槐市那处,买熟食和杂货。 雪季、雨季会有影响,但最近两月收益也稳定在六十到八十两。 正月起她就在茂陵邑这里给人家登门庖厨了,一次挣一金,合银四两,逢节日时一天还能去两家,但也有好几天没人请的,不是稳定的进项。 不过黎家这处,前前后后还算稳定,挣了四十一两金子,加上家中年前年后两处摊子攒的钱,能有五百两。 若是加上年前卖羊毛,存在无盐氏那里按月还贷的,则有更多。 不过除非性命攸关的急用,其余的她不打算动那处的钱,那些钱正好能覆盖从前买房借贷的钱,动了万一补不上,就是个亏空,晚了一日没还钱,无盐氏家畜养的打手也不是吃素的,招来家里反而难摆平。 是以能动用的现钱有五百两左右。 因道:“只是我的银钱恐怕不凑手,不足的,想着先给您打个欠条,就像无盐氏家一样的借贷利息,每个月还一些,不知夫人愿不愿信我。” 庾氏听了一时还不知是哪处,是丫头说给她听了: “是有这么个地方,在高市,地段不好,咱们家一直当仓库使的,兴许是正月里附近的孩子烧竹玩,招了火星子在边上,天干物燥的就失火了,等下人们救下来,就剩个空壳子了,好在是没有伤及性命,管事的来回话,您打发他卖了了事。” 庾氏也说: “有这回事,我想起来了,你既看得上那块地方,我送给你如何?” 季胥心里吃惊,高市的店肆,地段不好的起码也值得二千两,就是烧毁了,折个五百,也还值得一千五。 她就是银钱不足,想着买那烧毁的,能便宜些。 因着是开食肆,就是买那种齐全的,也得自己推翻装点,所以烧毁的反而省钱。 当然,先前也有过租赁的想法,一是不好找门路,二是开店肆不比小摊,成本更高,若是投进去做的好了,人家却又不给租了,那些店肆背后又都是在这里扎根的家族,只怕她强不过,终是自己的店更能安心。 钱不够慢慢挣,先从买店肆,再到建造、装扮,一点点开起来就是了,她也不图一时之快。 想着将黎权业的隐症调理好了,能在庾氏这里得个好,不足数的先欠着,也好过这店肆卖给了旁人,或是自己没有门路,最后让官府收购了。 没承想庾氏直接说送,还不是口头客气,已经使唤人去找地契了。 “这太贵重了,怎么敢当。” 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馅饼,砸的她都有些昏头,抱都抱不住了,再要有推辞的话,庾氏却将她牵住,悄悄说: “这是我家大男一辈子的事,你调理好了,我本该备礼送到你家的,那间店肆索性也是要卖的,给了你也不妨事,多好的孩子呀。” 上下将季胥满意的打量了,还亲昵的替她理了理发髻。 “不过,权业的性子你也知道,依旧不能说破了,对外就说,是膳食伺候的好,我们家赏赐你的礼。” 说话的工夫,丫头已将地契取来了,庾氏拍到了季胥的手上,说: “好孩子,这是你的了。” 又命府上一个典计陪她去官府登记了,正式给了她。 季胥还有些不真的感觉,拿着这张地契,去了高市那里一趟,这里车水马龙的。 冷清处,是乌漆漆不成样子的建筑,她用脚走着量了,和地契上写的一样,是十五步,六尺一步,整区算下来,比家里住的院子还大点。 这就是她的了? 虽说还是一堆烧毁的房梁门窗,但她站了会儿,不禁想了以后这里开成食肆的样子了。 回过神来,迫不及待打马回家,要和母亲妹妹们说这事。 家里, 春祭回来之后,时辰还早,巷子里的姑子们聚在这里编蓑衣,拉拉家常,嚼嚼舌头,先是把季珠夸的红了脸,又问了季胥的去处。 听田氏说去黎家了,有的说: “你家也太会挣钱了,两处的摊子还不够,这里又编蓑衣,那里还做着黎家的活儿,全天下的钱都往你家跑了。” 她们有的家里做倡优,有的是贩夫,有的是僦人,有的替人家梳头,有的也做点小买卖,挣的都不如田家母女多,都说田氏好命,有那样一个生财的女儿。 “亏得田嫂子这蓑衣卖的好,咱们全巷子的姑子们闲着没事也能挣两个钱,春祭各家都不忙,我看今日好像是最齐全的一次了。” 刘老姑的女儿刘春娘今日得空回来了,也在这里帮她老母一块编蓑衣。 “阿母说的不对,没有齐全,金伯母不在呀。” 小花看了看这里的人,吃饭先敬土地公公的小不点,倒知道少了谁。 说了抱着她兄长不要的烂鞠,在地下玩的有趣。 “她们妯娌斗了半辈子,还能来这里?” 金氏、田氏不和,早就传遍了,田氏也不去辩。 只见小花想了想,又说: “还有申伯母呀,也没来。” 一时竟没想起这人,可一提起,总也忘不了,甚至还有许多可说的。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75节 第159章 “我来这里的日子浅,没怎么见过申氏。” 田氏说了,细想想,到这里快一年了,见申氏的次数屈指可数。 那是个瘦挑的女人,穿的寡淡,也不像其他姑子似的,见面搭讪两句,她偶尔出趟门,并不理人。 “倒是时常的见她家一个丫头出来买米买炭,上回我说丫头,你的手帕掉了,那丫头在墙根下捡了就走,也不理人。” 据这些老街坊说,申氏的夫家复姓阳城,祖上是军匠出身,跟着高祖举过事的,长安城内的长乐、未央两座宫城,就是阳城家的祖先带领修建竣工的,乃是高祖时封的梧候,谥号齐,后人称梧齐侯。 只是到了爵位传到第四代的时候,那时的家主犯了谋杀罪,被腰斩弃市了,爵位被褫夺,封邑也不复存在了,一家子成了庶民。 申氏的夫婿就是阳城家的第五代子孙,名叫阳城建。 听说他们有个女儿,不过足不出户,田氏一面也未曾见过。 “别说你日子浅少见他们了,就是我们在这里住老了的,也不大见得到他们一家子, 他们祖上封侯王,搁以前,我们见她是要跪拜的,心气到底高着,哪里和我们这样的市井之流来往。” 刘老姑道。 阳城一家是落魄了,从长陵邑搬到这里来的。 那会儿刘老姑的眼睛还不花,看着他们一家的车马停在巷口,那时的奴仆还有四个,如今就只见一个丫头跑前跑后了。 “也是,人家的身份是不一般,梧齐侯是建皇城的,他的后人嘛,自然尊贵些。” 秋姑编着蓑衣,心有艳羡的道。 “落毛儿的凤凰不如鸡,阳城家的日子还不如田嫂子呢,强着心气有啥用,没看申氏都瘦成啥样了? 脸上都没二两肉,还不如像我们似的,出来挣几个钱呢,也不丢人。” 说话的是肖姑,就是和肖贼妇一个姓,小幺曾经听了她就怕的那个。 不过她是 个实在人,别说偷孩子了,就是拿别人家的一针一线,也是从没有过的。 这里说着话,听见外头的马儿打响鼻,有的玩笑说: “谁回来了呀?一金女娘来了,快请快请。” 金豆去马厩拴马了,田氏问她一路可好,拿走了她手里要编的蓑衣,叫她别忙了,跑了一路,只管坐着歇歇。 田氏替她拾掇东西,见那庖厨的箱箧上一匹布,打开一看竟是方目纱。 她是认识的,去年夏天在布肆里问了问价钱,没舍得买的。 而今女儿却拿回了家,她心里猜着,喜着,将这纱好生收进东屋了。 姑子们可不都好奇黎家的事,追着问季胥,那里多大,什么样子,庾氏为人亲和不亲和,黎家有没有什么阴私。 “你和我们说说呀。” 田氏出来说:“你们的舌头就没停过,都问过多少遍了,好歹让我女儿喝口茶,歇一歇, 再说了,那里什么样早也说过了,东家的闲话说给你们听,还要不要我女儿在那做事了?你们呀!” 点了点她们,这才不问东问西,专心编蓑衣了。 “好些年前,我给茂陵邑一户人家唱戏,倒见过那庾氏一面,在那里拧下人的嘴呢,骂她狐媚子。” 秋姑想起这桩事,说道。 “还有这样的事?” 田氏一直听女儿说的,那倒是个和气人,并不仗权欺弱的,又拉着季胥上下看了,问说, “她可有打过你,可有拧过你的嘴?” “没有的事,看着很亲和的人,不曾为难我。” 说着,季胥将掖在袖中的地契拿给田氏看, “为着我膳食做的好,她还将那间烧毁的店肆送给我了。” “什么?送的?”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惊了,那可是高市呀,做的是大户人家的生意,可不像她们这里的小贩,那可是大贾们的地方。 季胥也不打算掖着藏着,以后店肆要开起来,到底是要公之于众的,就像庾氏交代的说了来历,又说了: “许是高市不好的地段,又烧毁了,她家看不上,这才给了我。” 这话是低调的谦词,她心里感庾氏的好,是很喜欢那块地方的,不过不想说的夸张,显得炫耀似的。 “我想起来了,正月里那个方向是有一股浓烟,我还去渭桥上看了,走水的就是黎家的店肆?”肖姑说。 姑子们心里也知道,就是地段不好的,那也是她们一辈子够不着的,别提多羡慕了。 “神仙咧,她家是有多少钱,连店肆也舍得送人。” 刘春娘乍舌说,她给人家梳头梳得好,赏钱最多半贯钱,何尝听过送店肆的。 “这么说,那庾氏竟是个这么大方又和气的人,想是我错看她了。” 秋姑道。 也有问季胥那店肆是卖了换钱,还是做什么用处的? 季胥说了:“想开食肆,不过那烧的就剩个架子了,还得从长计议。” “连黎家的店肆都值得,以后你的手艺越发值钱了,只怕那卤食,更是要早早的卖完咯。” 季胥将这事告诉出来,也有给自己涨名声的想法,毕竟日后在高市开食肆,若是个无名小厨,谁来吃她的菜,开了也是赔本。 说出来,一传十,十传百,正是她想要的,却也客气道: “婶婶们要买,我自然先紧着的。” 哄的她们都笑了,都说日后那烧毁的地方要帮着收拾的,只管叫她们。 “帮把手的事,不要你的雇钱。” 唯独秋姑低首编蓑衣,没有言语,时辰到了依旧回去,给锁在家里读书的旺儿做晡食了。 “我的好女儿,她们都走了,在阿母面前就别瞒了,快说说,是不是那黎权业的阴痿之症教你调理好了?” 等姑子们散了,田氏给几个钱,打发凤、珠两个买烂羊胃去,又唤金豆陪着同去,独剩她们母女俩在堂屋时,田氏等不及问道。 听说是她猜想的,将手一拍,说:“到底是我的好女儿,有能耐!给调理好了,这店肆,照阿母说,也是你应得的,不枉你天天的试菜,辛苦这阵子了。” 若说季胥还是受之有愧的,田氏可就全然相反。 兴许是知道那黎权业多么磨人,她觉得女儿的手艺值这些,是很该得的,日后出门,定然要好好吹嘘一番的。 光想想,她浑身攒的都是劲,黎家的店肆,这是多么光彩的事呀。 然而季胥也说了:“那里烧的不成样子了,该请人拆了,重新建造,女儿在想,该请谁来主事修建。” “肖姑她男人呀,咱家的马厩、柴棚,哪里漏了,可不都是叫他来修修补补的。他是专干这个的泥瓦匠,人也实诚,从不漫天要价的。” 季胥却摇了摇头, “阿母没看到,那高市的店肆楼层都高,要么叫高市呢,不似咱们这里的院子。 那里连飞阁、空中的复道都有,咱家若建成了土房子,光从外头看也不像样子,因此也得建个两到三层的,各处的规划,都得做好了。 恐怕肖婶家的不会做这个,他是给人家做活的,都是要先有了房样子,主事的先生说怎么建,他就怎么建。 因此咱家可请他做活,但主事的先生,应该请个行家,会建高楼,能画房样子的。” “房样子?这我倒没想过,老家人人都会夯土墙,连我也会垛泥,到了这长安城却不管用了……” 说起长安城,田氏想着个人, “有了!巷口那家复姓阳城的,他家祖先是主事修皇宫的,传到如今第五代,丢了爵位,就住在咱们这条巷子里,他能做呀!” 又和女儿说了阳城家的事,都是从姑子们那听来的,季胥点了点头,也觉得行。 因说他家是梧齐侯之后,行事清高,也不贸然上门,而是写了封拜帖,叫金豆先送去。 “哼,就说你家夫人病了,不见客。” 阳城建看了这拜帖,做主道。 只见他中等年纪,两颊干瘦,蓄了一把青须,穿一身半旧不新的袍服,将拜帖掷在了地下。 因田家母女都是女眷,这拜帖上写的是要见他的妻子申氏,是妇人间的理由。 一时还没说想请阳城建主事修建的事,若是回绝狠了,再开口就难了,季胥想着以后见上面了再说和。 他妻子申氏在屋子里做针线,还有个年方二九的女儿,也在那里绣花。 申氏有些咳嗽,她女儿丝娘倒热水给她, “阿母,喝茶。” 不过里头也没有茶叶了,申氏正要喝,听见外头的动静出去了,丫头画儿正捡那地下的拜帖,她问道: “这是谁家下的帖子?” 画儿说:“是巷子里头田姑家的,说是想来和夫人说说话。” 申氏想了想,就是那家在交门市卖熟食的,听画儿说还卖了羊毛挣着钱的,见有拜帖,说: “她家倒有些规矩。” 阳城建道:“市井钻营之流,这样的人家休想登我的门!别踩脏了我的地。” “我家夫人病了,不见客。” 金豆将画儿的话带回去了,后来又写了两回的拜帖,都推说病了。 “到底什么病,还没见好。” 田氏不明白的嘀咕道, “我猜是不想见我们了。” 季胥在替人家登门庖厨,明白他家不肯见,一时先将这事放下了。 这日,田氏去药肆抓药,倒不是她家里谁病了,而是买几味药材当作香料,家中做卤食要用的,只见一个眼熟的丫头被伙计赶出来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76节 “你张大眼睛朝西边看看!长乐宫、未央宫可是阳城家的祖先主事修建的,我们家是梧齐侯之后,当今家主是通晓楼城建筑的能人,日后岂会短了你的?” “去去去,没钱谁赊给你,还梧齐侯之后呢,连个药钱都给不起,真穷酸,呸!” 丫头被搡了出去,捡了地下的手帕,拍了拍身上。 “画儿,你是画儿罢? 我是跟你家一条巷的田姑子呀,你家夫人的病可好些了,如今吃什么药?” 田氏挽着篮子,弯腰凑过去认了,有心和她搭讪。 画儿却一撇嘴,别着脸走了,临走还白那伙计一眼。 伙计无心理她,只顾着笑脸迎田氏: “田姑来啦!今日抓些什么药?您可是我们这里的大财主了,听说您女儿能耐着,连黎家都能送了一间店肆给您家,比那些空有名头,什么梧齐侯的后人强多了! 你们同住一条巷,怎么就这样天差地别的两家人?您待我们多和气呀,不像他家的,成天吊着张脸,赊账买药还是那样的口气。” 第160章 田氏如今在桑树巷,在交门市附近,也算是颇有脸面的人物了,出来买点什么,人家都对她恭恭敬敬的。 田氏心里也受用,和药肆的伙计磕了会儿闲牙,问他: “才刚走的那丫头,她来这里买什么药?” “抓些治咳嗽的药,方子倒有,欠了两回药钱,我们掌柜的说,她再来,就赶了去,总这样没钱,谁卖给她呢。” 伙计说,在给田氏称药。 “她欠了多少药钱?” 伙计拿出账册来看了, “五百钱。” 田氏想了想,说:“她家的药钱我给了,另再按她的方子,抓两副药,你替我送到她家去,下次我来,给你包了卤猪耳吃。” 能结了账,还能得好东西下酒吃,阳城家离这里不过一条街的路,伙计哪有不应的,连说: “您心肠可真好。” “谁呀?” 阳城家住在巷子口,一堂两室,五六步的小院。 听见门响,画儿几步路就到了跟前。 只听外头说是药肆的伙计,画儿将门吱喽喽的开了,没好气道: “你来做什么?” 伙计将药给了她,说了来历,走时还说: “遇上田姑,也算你们好福气,不然我们可不白给了药给你家。” 画儿臊了,有心追了去将这药还给他,只听里头的申氏又咳了,一咬唇,将药拿了进来。 “外头的是谁?” 阳城老爷出来问了,画儿只说: “哦,是药肆的,来送咱家的药。” 好在阳城老爷没有多问,他给一家故交递了拜帖,正要到人家家里去,使唤画儿去交门市给他雇马车,画儿为难道: “没钱,雇不起车。” “哼。” 阳城老爷将袖子一甩,自己驾了家里的羊车去了,羊脖子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响了一路。 “阳城老爷,出门呀,到哪里去?” 阳城建也不搭理附近的街坊,待他走远了,他们在背后嚼舌, “一听这声响就知道是他家的羊车,出门两步路也得乘车,还不如宰了那羊,一家吃顿好的呢。” 家里, 画儿将药煎了一剂,捧给申氏喝。 “才说药肆不肯赊欠,怎么又得了药?” 申氏道,她一到春天就犯咳症,吃药才能好点。 可家里没了爵位和封邑,如今的日子只出不进,就是当年带来的一点薄产,也都用尽了,家奴也卖得只留了一个,她的陪嫁都当的不剩什么了。 日子眼看都要过不下去了,也不知夫婿今日出门是个什么结果,光想想,她又咳了两声。 “听说巷子里的姑子们都在田家编蓑衣,挣两个钱,女儿也想去。” 丝娘穿一身半旧不新的素襦裳,身子也单薄,替申氏捶了背说。 “不可,你是千金之子,怎么能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日后旁人怎么说?你还没嫁人呢。” 申氏反倒咳的更厉害了。 丝娘忙的捧了画儿手里的药来,“阿母,先喝药。” 申氏喝了,想起来问道: “你这丫头,我问你话,怎么半天不言语?这药哪来的,难道是你偷来的,抢来的不成?” 画儿这才说了实话:“药肆的伙计送来的,说是田姑子替咱们结了药钱,还抓了两副药来,盼着夫人身子好转,闲了一处说话。” 申氏将手上的银镯褪了,命画儿拿去当了。 “这是夫人最后一件陪嫁了。”画儿道。 “早晚都得当,我们不好欠她家的。” 这日,申氏乘了羊车,带着画儿到田氏家里去了。 田氏得知她们主仆要来,心想,可得替女儿把事办成了,备了果子和点心,扫榻以待,又叫孩子们去屋子里玩去,别在这里唧唧呱呱的。 听见羊车的铃铛作响,忙去迎了。 “申夫人,里面请,里面请。” 画儿进了院子,只见厨房那里探出个头来打量,想必那就是田家叫金豆的,不愧是市井人家,给丫头起的名字也金呀银的,显得俗气,画儿不禁挺直了腰板。 田氏引着申氏到榻上说话了,画儿在门外等,只见金豆进去伺候了茶水。 出来时,到她边上,手里抓了一把肉脯给她。 “这是我家小姐做的,是鹿肉脯子,可香了,你拿着吃。” 这是田氏事先要她和那画儿多说两句话,金豆就来搭讪了。 画儿才吃的清汤寡水,嗅到肉脯的香气,借着理发髻,偷偷的咽了咽口水。 “不必了,我吃不下……哎!你做什么呢!” 只见金豆抽了她手里的帕子,将这些肉脯包着塞给了她,便去厨房看火了,家里是要留申氏用晡食的,甭管她愿不愿意,田氏让事先预备了。 她不在跟前,画儿才悄悄的吃了一块。 香! 说不上来的香,她多久没吃上肉了,接连的吃了两块、三块,余的包好了,藏在衣裳里。 金豆悄悄的在厨房的窗根下瞧了,见画儿馋的那样子,吃了却又擦了擦嘴,依旧冷冷的样子,不忍扑哧笑了。 里头田氏请申氏吃茶吃果子,拉了几句家常,慢慢的说了正事: “我家女儿手艺好,得了黎家送的一间店肆,可惜烧毁了,要拆除重建,常听说阳城家的祖先乃是修皇宫的,如今的家主也通晓建楼筑墙,我家愿出五十两银子,请阳城老先生来主事我家店肆的修建。” 画儿在外头隐隐听了,倒抽一口气。 若搁以前,家里自然看不上区区五十两,可如今穷了,夫人的银镯才当了一两半银钱,又能支撑多少日子呢。 五十两,能值得两匹马,若省着点,也够吃用几年了。 申氏却不为所动,拂袖走了,田氏追了说: “这是怎么了,价钱不公道可以再商量呀,怎么抬脚就走呢?” “这话以后不用再提了,你也说了,阳城家祖先是修皇宫的,后人却为小贩庖人做事,岂不是丢了前人的脸?画儿,将药钱给她,我们走。” 画儿叫了几声的夫人,申氏却是片刻不停走了,她只得将一两银子塞给了田氏,急忙追上了。 丝娘在屋子里绣花,她绣的手巾也拿去卖的。 一起头申氏也不让,后来实在没处抓挠银钱了,才肯令画儿拿她们母女的针线活去卖了。 见申氏回来时脸色不好,趁她喝药睡了,将画儿招来问了。 “五十两,难怪外头都说田姑子一家如今发达了,可是夫人不肯,气着回来了。” 画儿将听来的事说了,又将那包鹿肉脯子拿出来,解了疙瘩,给丝娘吃。 丝娘吃了,也说味道极好, “好香的鹿肉脯,你也吃呀。” 画儿心疼她,多久没摸着荤腥了,只捡些碎的渣子吃了,大块的留给她,不过都不敢教申氏夫妻发现了。 申氏吃了两副药,咳嗽见缓,只是一停药,就又咳了。 丝娘拣了那药渣,又重新煎一遍,颜色淡了许多,但也比没药吃强,捧给申氏,说: “阿母何必那样的心性,田姑有心帮忙,咱家领了情,日后再还她,偏要一时将钱都还了,眼下才买了米,却又没钱买药了。” “岂有欠她们的道理,你阿母我就是咳死了,也不能欠她们的。” 丝娘明白她的心,没有再强嘴,只是药渣再煎,已经不出色了,吃了和喝白水似的,一点也不管用,申氏夜里绣帕子咳得 厉害。 她们买不起好丝线,绣出来的帕子卖得也便宜,还不够抓一副药的。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77节 这日,画儿从外头回来,衣襟里鼓鼓的,背着申氏,到了丝娘跟前。 “揣着什么?” 向窗拈线的丝娘问,只见她掏出来一个用蜡密封的陶罐,揭开了,里头是褐色的膏子。 “这是秋梨枇杷膏,” 画儿悄悄说,“是田家的金豆给我的,说是她家小姐制的。” 这还是去年秋天,田氏在槐市买了一大筐的梨子和枇杷回来,新鲜的吃不了,季胥便熬了两罐的膏,用蜡油密封了。 一罐妹妹们时常化了热水来喝,甜津津的,她们都很爱这滋味,且吃了也不犯春咳。 还有一罐存到了今日,季胥回来听说了申氏的事,便让田氏将这罐膏子给了她家,田氏又教了金豆几句。 “金豆说,这个秋梨枇杷膏吃了能缓咳嗽,给夫人的,还请我帮着说和说和,我答应了她,可又不知怎么向夫人开口,要不,还是还给她罢了……” “不能还,我找机会会劝阿母的,这膏留着给阿母吃。” 丝娘说,化了一匙在热水里,搅成了淡淡的茶色,申氏喝了说: “女儿,今日的药怎么甜丝丝咧?” “许是反复煎了多回,就不显苦味了。” 丝娘还没想好怎么说,先糊弄了。 吃了这化水的膏,渐渐的,申氏倒是不咳了,只是她也不是傻的,心里总有疑虑。 这日,下了场春雨,豆大的雨珠将陶瓦打的噼啪作响。 画儿穿了蓑衣要出门,不成想被申氏从窗户里瞅着了,将她叫进来问: “你身上的蓑衣,是哪里来的?” 画儿望了眼丝娘,支支吾吾的,丝娘说: “是她捡来的。” “胡说!哪里有捡?分明是田氏家里的,是不是她家给你的?” 申氏上回登门,见她家堂屋就挂有许多这样的蓑衣,田氏还同她说了,是往日姑子们编的,她要拿去槐市卖的。 画儿瞒不过,只得认了。 这蓑衣,的确是金豆和那膏子一起给她的,说是膏子给申氏,蓑衣给她个人的,大约见她时常出门,没有一件好的蓑衣。 “不许穿!咱家有蓑衣,却拿别人的,好个贪心的丫头。” 申氏将她骂道,命她将这蓑衣脱了。 因和布肆的伙计约好了,今日送帕子给他们的,画儿也不得不出门,只得翻了家里那件破破烂烂的蓑衣,包着一包帕子,冒雨冲出门去了。 “阿母好狠的心,这么大的雨也不怕淋坏了她。” 丝娘一时看雨,一时看申氏,跺了跺脚,在家里担心的走来走去。 第161章 大雨如注,画儿淋的鹌鹑似的回来了,苦了脸说: “帕子没卖成,布肆的伙计有了更好的来路,不要咱们的了。” 一场春雨一场寒,冻的她哆哆嗦嗦的。 “先别说帕子的事了,去换身衣裳,别冻坏了。” 丝娘替她解了那身蓑衣,那上面稀稀拉拉的蓑衣草,早被淋透了,她进来时,两腿的胫衣都湿答答的,一步一个水印。 申氏说:“哪里就那么娇贵了,以往就这身蓑衣,也不见她作怪,都是你惯她。” 画儿在里头听见了,心里犯委屈,可又不敢吱声,破窗那吹来阵冷风,冻得她接连打喷嚏,一时止不住。 “阿嚏阿嚏……” 申氏听见越发气了,隔门骂道: “你做给谁看?是想我和丝娘心里不好受,是不是?” 画儿憋住不敢打了,抱着衣服,埋首哭了,肩膀一抖一抖。 “你倒有脸哭?” 申氏隔着门听了,心里气更甚,近来不咳了,她也有力气说话了。 “阿母。” 丝娘连叫她几声,也没劝住,一咬牙,捏了衣角背了身说, “阿母的咳症是好了,你当怎么好的?是田姑给的一罐秋梨枇杷膏,您每日吃的药,都是那膏子化的热水。” 申氏气的哆嗦指她,几下说不出话, “你……” 终是向门叫画儿出来,“贪心的丫头,哪个叫你收的?” “阿母不用怪她,是我做主令她收的。” “好个忤逆长辈的不孝女!” 丝娘说完,挨了一个嘴巴子,顶着被打红的脸,向申氏跪了, “做女儿的,实在不能夜夜听着母亲的咳嗽入睡,阿母,女儿何尝不知道您的心,祖辈的荣膺已经不在了,守着要强的心性又怎么活,您睁眼看看我们的家,看看女儿,咱们得好好活下去呀。” 这间屋子,几步就能到头,破败的窗,渗水的墙,站在屋子里,脸上却湿湿的,是屋顶漏雨,滴在榻上溅起的水。 跪在地下的女儿两颊干瘦,年过十八了,看着还和十三四岁的女娘似的,一点也不显身量,都是素日食而无肉的缘故。 这样瘦小的丝娘仰脸望她,申氏举着的巴掌再也落不下去了,将她搀起来。 “打疼了没有?” 丝娘摇了摇头, “女儿擅自作主,有错在先。” 次日,出远门的阳城老爷雇车回家来。 进门只见一个汉子从他家房顶顺着梯子爬下来,给他作揖,管他叫阳城老爷。 申氏出来说:“这是肖姑他男人,家里房顶漏雨,几处窗户也是破的,我请他来修缮。” 说罢给汉子结了工钱。 “有活儿您只管找我。” 汉子扛着梯子出门了,长长的梯子尾巴将阳城老爷逼到了角落,险些脏了衣裳。 “哼。” 他甩袖进去了,正要数落申氏,却见案上一盘大荤,煨羊肉的香味钻到他鼻子里,香的他肚子直叫唤。 “夫君,一路辛苦了,擦了手先用膳罢。” 又将屋子里绣花的丝娘叫出来,家里的食案就一具,早就不能分案而食了,一家三口向案坐了。 丝娘看了那羊肉,不觉咽了咽口水,等父母动筷了,夹了一块肉来吃,软烂入味,沾着熬出来的羊油花下肚,险些连舌头都吞了。 “家里有闲钱,应该买两副药治一治你的咳症,又何必买羊肉。” 阳城老爷说。 “夫君放心,我的咳症如今已经好了,这多亏了田家的女儿,给的那秋梨枇杷膏,吃了很管用。” “我早说别和那样的人家来往,囤羊毛,卖卤食,做庖厨,就是个为利钻营的市井之流,你却要她们的东西?哼,给她家些钱,不必领她们的情。” 申氏替他布菜,说: “家里哪来的钱,是一个子也没有了,就这羊肉,还是将咱家那头羊卖给了交门市的胖屠夫。” “什么?” 这羊可是阳城老爷每回出门 要牵车的。 一开始是马车,穷时典当了,换了牛车,再是羊车。 他不好走路,总觉着没有车驮着,铃铃铛铛的,显不出他的身份。 如今到屋后看了,羊圈里空空如也,就剩个半旧的车架子了,气的吹胡子瞪眼, “你这妇人,不与我商量就将羊卖了,日后我还怎么出门?” “家里的屋子漏了,修膳要使钱,实在没法子,只能卖了夫君的羊,再说,人都吃不起了,哪里来的粮食喂羊,早卖了反而省心。 你若实在离不了羊车,挣了钱再买一头好的,也是一样的。” 说到挣钱,阳城老爷不言语了,申氏看了他一眼,说道: “可是朋友那里没走通?” 阳城建过去在少府为官,父辈犯罪被夺爵的时候,连累他也被罢官了,近些年来,时常去故交那里走动,花了不少银钱。 只是人家也不替他办事,到现在也没能回少府做官,依旧还是个素身。 见他这样,申氏就知道没成,说: “上次给你出门的三百钱,是我当了最后一件陪嫁换来的,日后再没有了,我们娘两个,只能盼着你挣回钱来。” 说罢,顿了顿, “现在就有一处,能替咱家挣回五十两银子。” “哪里的职位?” 阳城老爷捻须道。 “并非职位,是田氏家里要建食肆,请你去画房样子,做主事先生。” 阳城老爷将筷一按,一点也不肯,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78节 “你如今怎么了?在这里住久了学了他们小商贾作派,掉进钱眼儿里了,我辈祖先那是修皇宫的,长乐、未央两座……” “这些话我听腻了,你到祖宗牌位前去说。” 申氏放下脸,说,“你看看咱们的丝娘,都瘦成啥样了。” 一边的丝娘低头扒饭,这羊肉珍贵,她嘴馋却也不多吃,夹一块小的大口吃麦饭,孝顺的将大的让给父母。 看的申氏软了心肠,却又硬了心肠说: “你若不肯去,家里没处使钱,我只能去田氏家里编蓑衣了,如今布肆也不要我们的帕子了,我不能让女儿活活饿死。” “荒唐,荒唐!” 阳城老爷连说几声,在祖宗牌位和申氏之间踱来踱去,气一时,慢慢的,叹一时。 最后目光落在丝娘那,也不踱了,终究坐了下来,夹了大块的羊肉到她碗里, “唉,丝娘放开了吃,会有的,会有的……” 次日,田氏院门前聚集了桑树巷的三姑六婆,并十来个大汉,是肖姑她男人找来的,专门的泥瓦匠。 个个负笼挑筐,背梯子,手持镐头、铁锹、木杵之类的规工具。 “田姑,那阳城老爷真的肯来替你家的店肆主事?别是哄你玩的罢,他家素来哪里理会过咱们。” 肖姑张望着来路,不大信。 “申氏亲自来和我说的,还能有假?我家已是先给了十五两的雇钱了。” 田氏说,心里高兴这事说和成了,到各家知会了,今日动工,拆了那烧毁的房架子。 虽说街坊都说不要雇钱,这条巷子里,妇人们的辰光不值钱,可各家也不容易,如今家里比她们好过了,田氏不占这便宜,因此每日照给雇钱,和她在码头那搬搬扛扛一样的价钱。 这些姑子都来了,在家里待着,钱又不会自己飞来,不如出来帮忙,还能拣十几二十个钱,若是出去外头,妇人找活儿可没这么轻易,毕竟她们不如田氏力气大。 唯有秋姑没露面,说是要送旺儿读书,走不开,田氏那时回来也朝女儿嘀咕了: “旺儿读书,不过早晚接送,又不用整日守着,想来是她汉子挣着大钱,将要回了,看不上咱家这点,难怪连编蓑衣也不大来了。” 不过这都是小事了,田氏如今笑的喜气洋洋的,对着女儿指道: “是那阳城老爷,他来了!” 只见新羊车的铃铛响到了跟前,阳城建脸上不大自在。 尤其这街坊们看猴儿似的看他,他浑身像虱子爬似的,向这里的人问道: “哪位是东家夫人?” “我阿母是东家夫人。” 季胥道,她下半日要去登门庖厨,今日拆房子只能在那待半天。 被女儿这么一说,田氏脸上越发有光采了,说: “那店肆在高市,阳城老爷,不,听说该管主事的叫作先生,阳城先生跟了我们来,我们还得听你的,才知道怎么拆那房子。” 一行人到了高市,姑子们初来乍到,被这里的飞阁复道看花了眼,阳城老爷倒是不以为然,他在少府就是主持建造楼台亭阁的,再巍峨的他也见过。 “好高的楼台,难怪你家要请阳城来主事呢。” 见到了那店肆,又说, “看着多好的店呀,烧成这样可惜了了。” 姑子们乍舌不已,田氏也是头回到这里,心里颇有感慨,拉着女儿的手,越发心疼她的不易。 季胥将那块“售”的木牌才取了下来,就听那里有人呵叱道: “谁叫你们来的?这牌子不能动!这里不能拆!还不住手?” 正是季胥初次到这里打听,见过的卢市吏,他这次照样的拦了。 因季胥是私下得庾氏赠的这间店肆,这卢市吏全然不知,还做着官府收购,他再私自租给亲戚的美梦呢。 “这间店如今是我家的,想拆就拆,你凭啥拦?”田氏道。 季胥将地契拿来了,卢市吏才知这间店早就易主了,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的走了。 在阳城老爷的指点下,泥瓦匠们架梯拆墙;姑子们则收拾这些杂物,烧毁成炭的挑去弃灰大坑丢了。 一些烧的半残的梁木、窗棂,谁家要做柴禾烧的,便自己放一边,傍晚时挑回家。 第162章 还有些或铜或铁的合页,那些姑子们偶尔翻着了,就像捡着宝贝似的,带回去好歹能卖几个钱,或是自家打箱笼时用的上。 “田姑,这么好的东西,你真不要?” 刘老姑捧着一个铜合页,放进了自己在哪里翻着的一个麻布口袋里,那袋子被火星子灼了洞,从里头擎出好几截的烂木头,都是她捡的,带回去当柴烧。 有阳城老爷在,他们知道从哪里拆起,梁檩屋顶的结构被烧的半残,万一拆错了顺序,倒下来要砸伤人的。 先是屋顶,再是垣墙,拆比建快,花了三日功夫,原本乌漆漆的房架子,就变成了一块平地。 金灿灿的余晖落在上面,他们看着这块地,脸上有汗水,也有满足,人堆里不知谁先笑出了声。 “看看我们的一金女娘,成了花猫了。” 这是说季胥,她抬了木头的手不留神擦了脸,脸上两道脏的。 田氏笑了招她来擦,“还有工夫笑呢,还不替自个儿擦擦,我只替我女儿擦,可不替你们。” 各人对视一眼,才发觉做这活的脸上落的都是炭屑,都是花猫,谁也别笑谁。 这里拆完,房样子阳城老爷按照季胥说的,也画给她看了,定了样子,就要动工建楼了。 阳城老爷有门路,另找了一些泥瓦匠来,代替不会做这些的姑子们,桑树巷的姑子们依旧回去了,下半日偶尔在田氏家里编蓑衣。 好在家里有五百多两能动用的钱,能够建楼的砖、瓦、梁檩、门窗,这些材料钱。 但季胥也没闲着,依旧在替几位夫人家上门庖厨,多攒些钱,日后这食肆建成了,内里的装点、人员的采买聘请、各色的捧案盘盏陶碗,小到一根筷子,都是要钱的。 故而田氏也回去料理槐市的摊子了,建楼的事交给了阳城老爷,得闲才去那里看一眼,回来和大伙说建成啥样了。 这日,半成样子的食肆前,一些泥瓦匠登高在那砌墙,阳城老爷各处指点。 只听一阵的马蹄踢踏,一个身穿旧官服,半老的男子骑一匹瘦马,打这处路过。 “这不是阳城老爷?你不去修皇宫,在闹市忙什么呢?” 他是阳城老爷过去在少府为官的下属,刻意的讽刺他几句, “这店肆是谁家的?也能请的动梧齐侯之后来主事?” 阳城老爷的脸猪肝一般,气的指他, “竖子!鼠辈!” 那人反而笑的更盛,田氏正好在这里,听见了出来道: “这是我女儿的店肆,日后阳城老爷帮着建成了,说不定官爷你还是这里的常客呢!” “做梦,这样不入流的店,本官绝不踏足一步。”那老男子狂道。 “话别说满了,官爷马脖子上别的熟食,可不就是我家卖的卤食,在交门市西南角的那摊子买的,是罢?那是我女儿的手艺。” 田氏认出来,家里会用来包卤食的黄麻纸,金豆的包法还是她闺女教的呢,不会错认。 那老男子臊的掉头走了,火气冲冲的进了一家店肆,门头上挂灯笼,木匾用金漆写的“ 满香楼”,只见这里络绎不绝的人,他向案坐了,唤店小二给他上一壶酒。 “这不是包大人?上好酒。” 这是满香楼的胡掌柜,是个徐娘半老的出妇,先前的夫家是在长陵邑定居的官宦人家。 据说,因她无子、不事姑舅,被夫家休了,沦落到在渭桥头卖皂荚为生,昔日的官宦夫人,却在街头卖皂荚,夫家本想借此羞辱她,一日她却发了家,开了间满香楼,好酒好菜香满楼,路过的百姓谁不指着说一句:天下第一楼。 那些就食的官吏财主们都说这胡掌柜为人周到,大官小吏都能得她笑脸相待,姓包的小官囊中羞涩,可也好面子,任由上了壶好酒。 胡掌柜看了案上黄麻纸包的东西,“这是什么腌臜物,妾替你换了上好的下酒菜来。” “别。” 这小官不舍得,二十个钱呢,诌道,“旁人送的,到底尝一点。” 胡掌柜于是使唤小子替他用盘子盛好端来,只见是片好的卤猪耳、猪肝。 这老男子吃了,只觉那股味道十分霸道,极为下酒,连心里的气也去了不少。 胡掌柜也捻着一片吃了,站在窗前,看了远远在建的那座食肆,心里不禁正色起来。 日落时分,只见人牙子领着一串被束住手脚的奴隶,来了桑树巷,人家见了问: “咋带这么些人来我们这?谁家要买人?” “还能有哪家,是如今这巷子里的财主家呀。” 人牙子面有喜色,见他们有的奴隶被谁家的饭菜香勾的呆在那,抽了他们一鞭子,呵令他们动弹。 旁人指指点点的,听这话,都说: “哦,是田姑家。” “家业大了自然是要买人的。” 都知道如今她们家比旁人更发达,能算的上财主了,在一旁看着他们向田家去了。 这里人牙子正要叫门,只见隔壁那扇院门先开了,金氏探头探脑的,问道: “如今的小奴是什么价?” “夫人也要买人,如今的小奴还是七千钱。” 只见她将田豆揪了出来,说: “我不是买,我是要卖这丫头。” 人牙子的脸一下就淡了,“卖人可不是这个价,这样的丫头,顶多给你一千钱。” “一千钱?除日那天我使了七千钱买来的,七千!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79节 这丫头好吃懒做,手脚不干净,都是你给的人不好,你将她领回去,将钱退给我,少说也得退我六千钱!” 金氏道,这田豆买回来,原是想伺候她舒坦的,可这丫头不仅偷鸡蛋吃,家里买点什么好的,都得像防贼似的防着她偷吃,反而不自在了。 她早都悔了,想卖了的,偏偏隔壁这阵子,又是得店肆,又是请阳城主事建造的,都说她家是财主了。 她撑着口气,不想卖了显得家里养不起似的。 只是今天被她逮到这死丫头的现行,那饭菜做好他们一家子还没吃呢,她倒先偷着吃上了,气的用那灶下的荆刺条打她的爪子,揪着要发卖了。 “我原样的价钱给你要不要?哼,伺候你家几个月了,还想卖六千钱?我们买人回去还得饭食养着、教她规矩,你满附近打听打听,我家给的钱是最多的了,幽州那地方打仗,一个人不过换了一石粮食,还多有不要的呢。” “分斤掰两的老贱妇,这点钱就想打发了我,你做梦!” 金氏叫嚷开来,招来了看热闹的街坊们,不想令她今日的买卖好做了, “都来看看了,看看了,这赖牙子卖我一个孬人,偷吃偷喝偷拿,成天啥活也不干,可别上了她的当!买她的人就是买个祸害回家!” 人牙子揪了田豆那身烂衣裳, “我呸!自己苛待丫头,倒怪我的人不好,这衣裳还是在我们廛室里穿的呢,到了你家多久了还是这一身,你要实在养不起,一千五百钱,人我带走!” 和金氏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得不可开交,还上手撕了起来。 那些被束住手脚的奴隶,都指着说: “打!” “打!” 看那人牙子被挠花了脸,都在那叫好。 田豆则指着金氏挨打叫好。 街坊们有劝的,也有看热闹的。 “快住手!别打了,阿母!” 听着动静的季元来劝,拉了金氏,也帮着打了那人牙子两下,依旧没能分开这两个斗鸡似的妇人。 正好田氏在家里等人牙子送人来,一直也没影,听见外头呼嚷,使唤金豆出去瞅瞅。 院门一开,那人牙子好歹收敛了,不好让财主家的看了笑话,季元也拉住了金氏。 “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来了?今日的买卖还做不做了?” 人牙子对金豆陪笑道: “做,要做的,都跟我进来。” 只见她忙的理了理发髻,顶着被挠花的脸,扯了那串奴隶,进了院里,在外头都能听着她对田氏的热络: “田夫人!您还好呀。” 金氏在外头听的啐了口,嗳哟的说身上疼, “女儿啊,那贱妇把你阿母打惨了。” 季元问她哪里疼,她说浑身疼,其实是没脸了,不想杵在这被看笑话,季元搀她进去时,她朝田豆道: “还不死进来,惹祸精!” 进门前,田豆偷偷给金豆塞了半块用麻纸包的羊肉胡饼, “好金豆,和你家夫人说说情,将我买回去罢,我比那些人便宜。” 春天了,她手上的冻疮缩成皱巴巴的,被刺条打过的手红彤彤的,指甲里镶满泥垢,袖子那都浆挺了。 那胡饼的油渗透了麻纸,藏在她衣服里不知多久了,像冷的,又有身体的热气。 一墙之隔,金豆常听隔壁骂她偷东西,担心这胡饼来路不正,又担心她自己没的吃了,不要她的,进去时说: “这事我插不上嘴。” 院里,田氏正在挑人。 女儿交代了,日后的食肆,结账、后厨、跑堂,都要人。 账房她已经有人选了;跑堂可以到时候再雇外头的;后厨要可靠的人,趁着如今店肆还在建,事先调.教好了。 因此田氏便叫人牙子带些清白的丫头来家里,不要沾上官司的,也不要在上家惹事生非的,最好是从前就在府里的厨房做过事的。 但这样的清白好人,做的好好的,平白无故人家也不会卖,因此要田氏自己掂掇。 第163章 只见田氏穿一身半新的夹襦,下服布裳,两耳吊一对金耳环,头梳扁髻,她本就是个子高高的妇人,往那一站,很是精明的模样,说: “我家花银 子买人是来做活的,偷奸耍滑的就不必报来了,你,你说说,多大了,老家是哪的,先前可在哪处做过事,为何被卖了。” 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回话说: “我的老家就是安陵邑的,小时候在马坡街那住,大点被卖在稻田使者家里,劈柴烧火,喂猪喂羊,扫院子……他家人多奴少,我是做粗活的,啥都干,被人污蔑偷了金簪子,故而被赶了出来。” “可是前街姓李的稻田使者?” 田氏问了,她说是,又道, “我分明听说是你的阿翁病的要死了,你偷了给他治病,可见是你没说实话。” “冤枉啊,那死老魅为口酒卖我,他就是病死了,也与我不相干!” “这话你也敢说?这丫头手脚不干不净,说出这话,可见还是个不孝的,若非她求情,我本不该带来的。” 人牙子将她呵叱了,不孝乃是十分顽劣的品性了,若说她真的偷簪子为给阿翁治病,人还可怜她的孝心,这时代,鬻子卖女,乃是常事,反而记恨上了。 “夫人再看看别的,保管都是更好的。” 田氏命她将手伸出来看了,只见她的手指粗糙,掌心还有一层老茧,再冷也已经不生疮了。 “孩子,我体谅你的心,我家已有个金豆,你就叫银豆罢。” 田氏是要买她的意思,银豆忙说:“谢谢夫人!” 田氏又问了几个,有的在上家偷了钱财的,隐瞒不说,被她试出来的,这样的她也不能要了; 还有的年老些的大奴,在上家仗势作恶,欺压渔利小民的,她也不能买。 “赖牙子,你领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日后究竟想不想做我家的生意了?” 人牙子忙的陪了好话,“这还有一个,这是个老实本分的。” 只见她指的最后一个丫头,圆脸,小个子,问她多大了,她说: “十……十三了。” 这个是赖牙子亲手买来的,很清楚,因道: “她家就是东郊的,家里大母死了,没银子下葬,他阿翁将她卖了二两钱,安葬了老母。” 田氏又问了,她家多少人口,做什么营生,日后可有赎她的心。 那是个木讷的丫头,头次来这样的财主家,田氏前面逼问那些刁奴,很是威严,她如今怕的发抖,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没用的东西,” 人牙子自己替她应了, “她家有七八口人,孩子就有四个,这个是最小的,十几岁上最是要吃的时候,就卖了她,嗯,家里是农户,我瞧着,也是不舍的,可地里刨食能有几个钱,就是有心赎她,哪来的十倍的赎身钱,她在家也做农活的,人嘛,木头些,您买回去调教调教,就伶俐了。” 田氏想了想,将她买下了,因她天生一张圆脸,给取名为“蚕豆”。 卖了两个人,人牙子收了钱,说了许多吉祥话,正要走了,只听隔壁一阵吵嚷。 “让你偷钱,让你偷钱!” 是金氏在打丫头。 “谁偷你的钱了?” 田豆不肯认,金氏越发来气了, “还犟嘴?不是偷了我家的钱,你能吃得起胡饼?” 原来是金氏发现了她藏在衣服里没舍得吃的胡饼,逼问她哪里来的,田豆只说: “是人家给的。” “谁给你的?你倒说说,人家凭啥给你胡饼吃?” 田豆答不上来,金氏扯着她要卖, “人牙子就在隔壁,我家也不能要你了,今天就卖了你!” 人牙子隔墙说: “你若诚心卖,一千八百钱我带她走。” 她在三辅地区买人,未成丁的都是二千钱左右,只是这田豆是卖出去又回来的人,坏了名声,日后她也不好再转手了,因而先前故意在压金氏的价。 季元伙着说:“卖了她这祸害,省的家宅不宁。” 金氏也说卖,只有季止没吭声,捏着衣角站在那,心里怕死了。 田豆的胡饼乃是她给的,这都要从上次被她察觉了自己在偷金氏的钱,要挟她每日给她买胡饼吃说起,她哪有那些钱日日给她买,金氏似有察觉家里钱匣子对不上账,看得越发紧了。 她哄着求着,别告诉了去,有时隔十日八日的,实在哄不住了便买一个,或是自己吃半个,给半个她,好歹拖了这几个月,田豆都没说出去。 这会只怕她要抖落出来,金氏连她也打。 “搅家的祸害,卖了就了事了!” 金氏这会也不愿留她了,强拽着不肯走的田豆向外去。 “我不去,我哪也不去!” 人牙子那吃糠咽菜,住牛栏,还要挨打,田豆赖在那不肯走,季元与金氏合力,将她拽出了院子,丢在人牙子脚下。 人牙子麻利的便将她手脚捆住了,令她能走,却跑不得。 “如今你到了我这里,再磨磨唧唧的,有你好果子吃!”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80节 人牙子威胁道,她手里的竹条抽人可比金氏疼多了,田豆挣扎中鞋也不知丢哪了,赤脚垂手在那,不再撒泼了,只是脸上有泪,看了眼在门边看住的季止。 季止手里还捡着金氏从她怀里搜出来的半个胡饼,依旧替她塞回去,低头不大敢看她。 季元将季止叫道: “过来,你跟她这祸害有啥好说的。” 金豆则劝道: “你的胡饼究竟是哪里来的?说清楚不就不用卖你了,难道你想回去和牛羊住?” 金、田双豆是同一天卖到这里来的,到底看不过她又回了人牙子手里。 田豆不语,田氏倒是有些看明白了,季止的脸色就不对,她知道这孩子,打小有个偷盗的毛病,没分家时还偷过她的钱袋子,为此还和金氏吵了,不过金氏觉着是她有意构陷她家孩子。 金氏还在和人牙子撬价,想多卖些钱,却听田氏说: “金翠茹,二千钱你卖给我,我今日没挑够人,正好得了这田豆。” 金氏一时惊,一时又喜,心想:这田桂女竟贪这便宜?买个祸害回去,今日偷鸡蛋明日偷钱,折腾死她! 因说了:“卖到了你家,若是少了钱财,可不能再说要退还给我,那时我可不答应了。” 一等田氏应下,她立马道: “好!你将她带了去!” 金氏得了银钱,给了身契,那人牙子也没啥不乐意的,将田豆的绳索解了,训了她两句: “你到了这家,要好好做活,切勿偷盗生事,丢了我赖牙子的人。” 将她推去了,金氏卖走个祸害,心里也爽利了,回去还嘀咕道: “要说她田桂女贪便宜,以后隔壁可有好戏看咯。” 田氏说:“家里已有三豆了,你依旧叫田豆罢,也不改了。” 只见银、田、蚕豆三个站在那里,听田氏告诫她们: “进了我家的门,以前什么样,我也不去追究,谁身上还没块疤,只是以后,你们要守我家的规矩,家里的事不能嚼到外头去,不能偷钱,不能打架闹事……若有犯的,别怪我不留情。” 说了些狠话,便令金豆带她们仨去洗洗,歇整了,明日起调教她们做事。 她们离了田氏,才敢张望着脑袋各处瞅瞅。 这家不愧是财主家,一堂三室,独的一间大厨房,前后二院,牛马厩、柴棚,听说还有租给别家的仓库呢。 这里头要属蚕豆最没见过世面,看呆了。 田豆虽说也是家穷卖了她,可她在金氏家好几月,多少听说过隔壁的发达。 银豆先前是在稻田使者家里伺候过的,虽不如这里,好歹见识的比她们多,面上还是镇定的。 她们跟着金豆到了后院一间小耳房,这里是洗澡的地方,只见窗子又高又小,里头有些黑,能看到两个大木桶,架子上放着皂荚、牙刷、竹盐,墙上设钩,挂各式的巾子。 “天暖和了就在这洗,天寒地冻的时候,偶尔抬水到屋子里洗一回。” “这个桶是主子们洗的,这个咱们洗的,每日要刷干净,平常等夫人小姐们先洗完了,我们再洗,也别挤在一天洗,不然厨房忙不过来烧水了, 以后若有要洗头的,记得先知会一声,挑个不忙的日子,今天是你们进门头一天,自然是要从头到脚洗干净的,你们身上、头发上可有虱子?” 她们都点了点头,金豆给她们一人一块崭新的皂荚、一条巾子, “不打紧,等会儿用天名精的干草煮水,多洗几回就能除了,我当时也有,小姐将草买回来,教我这样洗,渐渐的就不痒了,那草剩了还有,小姐早就交代拿给你们用。” “这家的小姐待丫头这样好?”银豆问道。 “可不是,她是菩萨一样的人,不像有些发达了的土财主,苛刻下人, 就是夫人待下人严些,但她的心也是好的,你们处久了就知道了。”金豆说。 烧了水,她们仨挨个洗完,先穿了金豆的衣裳。 银豆说了谢。 田豆则是对着衣裳深深嗅了,有股好闻的皂荚味,细摸摸袖口, “多好的衣裳,细布的呢,姓金的可没这么大方。” 想了想,依旧将那胡饼塞回怀里了。 蚕豆还抱着那身烂衣裳,金豆说: “爬了虱子的烂衣裳还抱着做什么?还不丢了去,进了门,夫人会给你们做衣裳的。” 蚕豆 这才多有不舍的,将那又脏又烂的衣裳撇开了。 她们洗澡这会子,田氏已经和金豆将晡食做好了,金豆也会厨,不过田氏要用“炒”的法子,做女儿爱吃的,因此亲自下厨。 只见四道菜,青蒜炒腊肉,肉末豆腐,炒蔓菁,堇葵羮,都是用卖卤食那么大的双耳陶盆盛的,足够的量。 “二凤,天都要黑了,打上灯笼,去巷口迎迎你阿姊。” 田氏每天要等季胥回来,一家子齐整了,才开饭的。 “哎。” 季凤点着灯笼,才出门,迎面撞上了,叫道: “阿姊回来啦,阿姊回来啦!” 进院这路,嘴快的说了家里买人的事, “足足三个呢,最小的也略比我大些。” 厨房这里,金豆掐了田豆想偷吃的手,“死丫头,才说的你竟忘了?有你吃的时候。” 拉着她们仨出去见季胥了,金豆是最早到这的,如今教了她们, “这是小姐,咋不知道叫人呢。” 早听金豆说了多回的小姐,她们可不都在悄悄打量,说是依靠庖厨攒下的家业,她们见惯的庖人厨夫,多是中等年纪的胖子,举止粗俗,都没成想是这么年轻可人的一个女娘。 黑鸦鸦的头发绸子似的,白白净净的面皮儿,藕合的襦裳外披一件猩红披风,脚上是羊皮小靴,身后的枣红马儿动了一下时她轻轻抚了马颈,温柔可亲的看着她们。 一时也不那么怯生生了。 “小姐,我是银豆。” “我是田豆。” “我……我是蚕豆。” “好,我认识了,你们才来头一天,肯定也都饿了,快吃饭去罢。” 季胥道,她们这里吃饭是不用伺候的,四样菜,另盛出一份,给丫头们的,田氏母女便在堂屋向案用饭了。 金豆她们则在厨房,点了油灯。 “乖乖咧,我们不用吃她们剩的?” 田豆看着这些菜,可都是没动过筷的,从前在隔壁,别说肉沫了,连菜叶子都不剩,能有一点汤星子就不错了。 “都是这样盛出来的,主子吃啥菜,我们跟着吃,饭管够,一天能吃三顿呢。” “难怪你看着脸上都有肉了,原来每天吃这么好。” 田豆对金豆道,一看,甑子里可不蒸满了粟米饭,那姓金的,家里四口人,每回就煮一升米,算的正好。 她用了一个有脸那么大的陶钵来盛饭,压的瓷实。 那油亮的腊肉,她早在隔壁看见晒在院里,都馋死了,做梦都想啃上两口,没成想真有这么一日,吃到嘴里,浑身上下一哆嗦, “太好吃了。” 一口肉能扒七八口饭,就是在家,她也吃不着这么好的肉呀。 碗里见底了又去添饭,吃到最后肚皮都撑圆了,动一下都疼。 第164章 银、田、蚕豆她们都得了铺盖,和金豆同睡在西屋,只见进门处堆了人高的粮食。 “难怪能蒸这么多饭,由得我们吃饱呢,她家有这么多的粮食,啧啧。” 田豆看到了不禁摸了摸,金豆说: “你别总是她、她们的,要叫夫人小姐。” 田豆撇了撇嘴,和银豆、蚕豆抱着铺盖进来了,只见这炕窗上有面半旧的小铜镜,一个小匣子,里头还有篦子、头绳、绢花,一枚怪精致的小瓷盒。 田豆拿来瞧了,“怪香的,这里头是什么?” 金豆忙的抢回来了,宝贝似的放在了自己枕边, “是小姐给我的膏子,搽冻疮的。” “难怪你的手皮子一点疮也没有,好金豆,你瞧我的手,皲成啥样了,也给我搽搽。” 金豆不舍得,“都开春了,还搽这个?这是冬天搽的。” 银豆问了:“这些也是小姐给的了?” “绢花是春祭那天小姐给买的,铜镜是夫人给的,家里卖这个的,那头绳是我自己买的。”金豆说。 “买?” 田豆吃惊道,“你哪来的钱,偷的她家的?” “瞧你这话说的,是我自己的钱,过节时夫人会额外给几个赏钱,添添喜气,每月我还有五十钱的月钱呢,才来也没有这么多,后来我做的越发好了,涨了这些。” 这话可都把其他三豆听住了,向来卖身为奴,就任凭主人家发落了,做不完的活,或打或骂,也许跟畜生没啥区别,能有口饱饭吃,那都比外头许多穷人家好多了,竟还有月钱拿? 就是银豆在稻田使者家伺候,也没这待遇,她道: “只听说茂陵邑那些好人家,才给丫头发月钱,所以说宁为富家婢,不为贫家女,不承想咱们也有。” 吹了灯,她们四个在炕上睡了,说了在老家时的事,各自的阿母、阿翁,兄弟姊妹,困的渐渐睡着了。 次早,她们跟了金豆一块起来,借了金豆的篦子来篦头,绑了双丫髻,你挨我,我挨你的,去了厨房。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81节 凤、珠蹲在那里用猪鬃毛的牙刷刷牙,田氏在院里篦头,吩咐金豆教她们煮了水引饼来做朝食。 “哎。” 金豆很是高兴应了,昨晚她们对了生辰,她是四豆里年纪最小的,能教她们,脸上可不有光采。 银豆本身会做水引饼,只是不熟这家人的口味,帮了一块和面,等到调味时,才看了金豆做。 只见一匙雪白的猪油,一把虾干,再有两头绿油油的菘菜,在滚烫的水里捞了起来,舀了灶上吊着的两勺大骨头汤,水引饼薄如素练的飘在汤里,在来上一把青葱和胡荽,一碗接一碗的齐活了。 把田豆、蚕豆看的馋死了,她们不会做,也没吃过,就在边上学,帮着洗菜、烧火。 这些在家里也是做惯了的,不过细致程度不一样,田豆在井边简单冲了冲,就算洗好了。 “这样不行。” 只见季胥才起,趿着鞋,穿着家常衣裳,发髻松垂,蹲在边上有股好闻的香味,像是什么水粉的香味,教她道, “这上面的泥巴吃到肚里去,该坏肚了,还有这黄了的叶子,该摘去的,也不会浪费了,可以留着喂鸡,来,你再试试。” 照她洗的,田豆也洗了一颗。 “就是这样,你是田豆是罢?真是聪明,一教就会了。” 又问她是哪里人。 “幽州,幽州来的。”田豆低头洗菜道。 “幽州哪个郡县的?我也到过幽州。” 等田豆抱着洗好的菜进厨房,金豆笑话道: “脸咋和猴屁股似的?” “哼。” 田豆将菜搁在了案板上,主子们的水引饼都做好了,先端走了,在做她们四个吃的。 金豆叫田豆将那些人不吃的老菜梆子剁了,和着糠秕、面汤,拿去喂鸡。 这事田豆会做,在边上用一把老柴刀剁菜,捧了一钵拌好的去喂鸡,金豆想了想,还是嘱咐道: “若见了鸡蛋,就捡回来,上次碎了一个,被一只鸡吃着了瘾,它总爱把那些蛋啄了来吃,你都捡回来,别叫它啄碎了可惜了了。” 田豆去了,回来说: “这伙鸡喂的真不错,油光水滑的,就这一早上,捡了有八个蛋。” 金豆看了,的确是八个,实则她留了个心眼儿,一早就到那鸡埘里看了,是这个数。 虽说鸡蛋是小,但就怕她还留了偷拿的习惯,夫人也叫她稍微留个心眼的,如此她反倒安心了。 “放到那竹筐里去。” 田豆照做了,只见里头攒了满满的鸡蛋,都是后院那些鸡下的,顺手就能藏一个,塞在自个怀里,没人时煮来吃。 “快搬个食案到席上,吃热乎的水引饼了!” 金豆那里在叫,田豆将鸡蛋如数放下了,回头去吃朝食了。 过后金豆依旧推独轮车去了卖卤食,她专管这个的,连卤法也会了,如今天凉,她每日睡前会卤好,浸在卤汁里,一早去卖,若是天热,放不了那么久,就得后半夜起床,现卤现卖,这些季胥都与她交代过,她也做的很好; 季胥照样的打马出门了; 田氏要送凤、珠上学去,也把银、田、蚕豆三个带上了,一连数日,教她们在槐市卖小吃食和杂货,田氏说了: “如今家里人多事多,食肆又要开了,槐市这处的摊子,我是要交到你们其中一个的手上的,除了大风雨雪,每日来这处出摊,若是做好了,和金豆管着交门市那处的摊子一样,也是额外有五十钱的月钱。” 这是昨晚和女儿商量的,如今家业大了,名声也广了,都说她家是财主,家里不好空无一人,得留个人在家,以防贼人摸过去。 况她的阿娇心疼她,说: “家里又买人了,也该教阿母享享清福,外头的事,交给丫头们忙去,阿母看哪个丫头合适,将槐市那里撒手给哪个。” 田豆听的两眼发光,若她守着这么个摊子,还愁没吃的? 瞧瞧这叫钵仔糕、梅花糕的,那价钱和羊肉胡饼相差无几,再个,守着这摊子,不等于守着个钱匣子? 因此心痒难耐,按田氏教的学了。 “卖镜诶!照此镜者,学有进益,买此镜者,家道富昌,五男四女,为侯王!” 银豆也在叫卖,只见一个熟人的牛车停在前头,她的脸冷了下来。 “这不是柴奴吗 ?偷了我家的金簪子,到这里做上买卖了?” 说话的是稻田使者家的妇人,来这送她孩儿读蒙学,本想买面铜镜的,见着了自家发卖的奴婢。 “我如今有了新去处,叫银豆,你的那金簪子,焉知不是你偷偷拿去贴补母家兄弟了,不好教夫家发觉,反污是我偷的。” “小娼妇还敢嘴硬。” 妇人一下羞怒了,当街就要打她嘴巴子,被田氏一把拦下了, “虽说你是稻田使者家的夫人,也不能打我家的人呀,她几番说没偷,你也打了卖了,这事若还气不过,就报官去,查个清楚。” 妇人认清了是田氏,知道她家如今傍上了黎家,发达了,不与她争,理了衣裳说: “田夫人,对这银豆留神些,仔细偷了你的钱匣子。” “若是我偷的,叫我手上生蛆,不得好死!” 银豆气红了眼道,田氏说: “我家的事用不着一个外人操心。” 一旁的田豆心想:这银豆手上不干净,牵扯着偷金簪子的事;蚕豆嘛,木木的,想必槐市这里,是要交给我田豆儿看管了。 因此越发卖力做事了,学会了做糕,一日下来就记住了各样杂货的价钱。 夜里,还舍得把那藏的胡饼吃了,分给金豆一口,金豆嫌她的腌臜。 不料数日过去,田氏却说: “槐市那处的,日后银豆去看顾,田豆、蚕豆在家跟我学做事。” “谢夫人。” 那可是接触银钱的活儿,银豆有感而红了眼圈,憋着口心气做给旁人看,她不是那偷盗的贼! 田豆傻眼了,眼看金豆推了独轮车,银豆驾了牛车,上载了凤、珠两个,风风光光出门了,季胥还到门口叮嘱了,似是待她们更亲了。 田豆心里酸溜溜的,整天都丧声歪气的,蚕豆说: “你怎么了?这饭菜多香呀,还叹气。” “我哪里不如她们了,怎么独留我和你在家,劈柴浇地伺候牲口,哪有在闹市里管摊子体面。” “我倒更喜欢做这些,比外头的事自在。”蚕豆说。 下半日,季胥回来了,说: “田豆、蚕豆,来,我教你们切菜烧火的功夫。” “哎,来了。” 田豆麻溜的去了,却只是切芦菔,向案切了一下午的芦菔,田豆不解道: “家里也吃不了这些芦菔呀。” “不妨事,晒成干,坏不了。” 季胥道, “你们练好了,日后跟我到食肆去做事。” “食肆?” 田豆听说了,那是在茂陵邑繁华的地界,高市,阳城老爷正领着一帮人建楼呢, “我们也能去那?” “练好了就能,去给我帮厨,也有月钱拿。” 季胥道,田豆心里眼里,都是这件事了,做梦都在切芦菔,念叨着: “左腿弓,右腿绷,腰板打直,打直……” 这日季胥将马匹套了板车,接回来一人,只见身上大包小包,穿着半旧的麻布短褐,头裹帕头,脚踩草鞋,掩不住的土气。 进了门,还分不出个东南西北,古怪的口音说: “姑舅大母咧,这里可真大呀!” 看的厨房窗户那探头探脑的金豆、田豆她们扑哧一笑,说: “哪里来的小山汉。” 第165章 陈车儿到了这里,吃了两大海碗的水引饼,抹了抹嘴,从包袱里掏出些山货,蕈干、笋干、莲子,还有一袋老家的菰米。 “怎么连这个也带来了,一路上沉甸甸的多累人,长安能买着这个米。” 田氏拿来瞧了稀罕道。 陈车儿说:“我大母说,这是老家结的,味道和外头的不一样,叫我带给你们尝尝。” 田氏心里也感动,好生收着了,又问他吃饱没有,再给他盛一碗去。 陈车儿说吃饱了,多年不见,他个子拔高了,人还是瘦瘦黑黑的,模样不大变,凤、珠一眼就认出来了,管他叫车儿兄,季凤问他: “家里的穗儿、狗儿可还好?” “都很好,也让我带话,问你们好。” “胥姊如今真是出息了,置了这么大的宅院,连食肆也要开上了,那日邓家大兄服役回去,说了这事,我们别提多惊了,这可是长安呀! 我大母听了他捎回去的口信,说,长安是个好地方,你能出去闯闯,是祖上有光的事,我便来了。” 季胥去年就听说了,陈车儿如愿做了老家的王典计的徒弟,学了算账的本事,给他老人家养老送终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82节 那王典计帮过季胥许多,她还托同乡的,捎了些办丧的赙钱回去。 王典计没了,陈车儿这样外头雇的,在甘家也站不住脚,被里头的牛典计排挤出去了,县里找活儿苦于没有门路,多有嫌他认奴籍做师父,不要他的,于是依旧在窑场做背砖的力气活。 那口信,就是季胥托服役结束的邓家大兄带回去的,食肆缺个算账的典计,问陈车儿可愿来她的食肆做典计。 陈车儿说:“多亏了胥姊说和,师父将他的本事教给了我,临去那阵子,还说起你,管你叫季蒸饼,嫌我做的蒸饼不够暄软,想吃你做的蒸饼了,还说你炖的烂烂的芦菔羊汤,他吃着很好。” 说起他师父,陈车儿不禁抹泪, “得了胥姊捎来的丧葬钱,甘家夫人也是个宅心仁厚的,师父走时是体面的,就葬在咱们后面那块坟山,逢年过节要祭拜也有个去处。” 季胥也想起王典计那老伙计,红了眼圈,好在有田氏宽解着,说: “人有一死,走的体面就好,有你替他送终,可见这徒儿没收错人,你学了他的本事,他也算后继有人了。 快别哭了,吃点我们这里的果子,再和我说说别家的事,就说曾经偷了我的胡瓜,被我揪着打的那王麻子,他家如今咋样了?” “他家……” 渐渐聊了别的。 因家里都是女娘,陈车儿又是成丁的大男了,住在家里不便,季胥带他去宿肆住的厢房,每日到家里来吃茶饭。 田氏问了他的尺寸,也在替他置办体面衣裳,等日后食肆建成开业,他就吃住都在食肆那边。 陈车儿跟着看了一路,被这大都邑的种种惊呆了,乍舌道: “若非胥姊叫我来,就是怎么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富贵窝,也算长见识了。” 雨季过去,说话就要立夏了,田氏也不编蓑衣了,而是编那遮阳的斗笠,卖给那些来往学校的书生。 秋姑因她男人杨六贩货挣着钱,要从巴蜀回来了,并不来田氏家里编斗笠,每日守着旺儿读书。 隔着扇墙,有时都能听到她命旺儿读书到半夜,说: “你的心野了,就知道跟着二凤他们蹴鞠取乐,都是住在这里不好,我已经找着了在蒙学边上的房子,等你阿翁回来,便搬到那里去!” 且和田氏说了,后角 门的房子赁到这月底,她男人杨六回来,就不再赁了。 “到时候我替你收拾好,保管和住进来时一样的。” 她来门口略说了说这话,编斗笠的姑子们唤她到里头说说话,她推说要去接旺儿,就走了。 月底,杨六被盼回来了,驾着高头大马,衣着鲜亮,比离家时的一辆驴车、一身半旧不新的缊袍要体面多了。 街坊们都问他在哪里发的财。 杨六回来桑树巷这一路,和旧街坊们有说有笑的: “我杨六过去承蒙照顾,这是在巴蜀带回来的茶叶,各位拿回家里吃。” 起初还捶田氏家的院门,在那里叫旺儿开门,只见他捧了不少新奇的玩具,泥车、陶人、竹剑…… 街坊告诉他: “你家去年就搬到后角门那里去了,这房子如今是田姑家买下的。” 他才醒事,也客气的给金豆一包茶叶,叫她给田氏的,说是家里赁了她家的房子,这是谢她的。 金豆接了茶叶进门,正好刮了阵风,将车轿帘子吹歪了,金豆看了一眼,进门了和田豆她们嘀咕: “马车上怎么有个女子?” 季胥正在高市,只见一座两层高的食肆拔地而起,有工匠在里头粘窗、漆地,这是最后的收尾了,等内里装点得当,便能开业了。 以后她就能在这里安心做菜,吃客们吃好喝好,食肆有钱赚,家里的日子也就能越过越好了,这些光想想就令人幸福。 不过,后厨、典计虽说已经有人选了,但跑堂的还没定数,她准备雇外头的,要嘴皮子利索,能够迎来送往的,这些都得在开业前张罗好。 心里有了这事,打马到家,见田氏命金豆将一包茶叶丢到外头去,说: “将这负心汉的茶叶丢的远远的!” 问了缘故,田氏比划说: “你没瞧见,那杨六带了个年轻女子回来,后门的秋姑正和他闹呢,天底下竟有这样负心薄幸的人。” “站住!站住!” “旺儿!” 只见一具马车从桑树巷走了,上头是杨六并他在外头的相好。 连旺儿也在那车上,不哭不闹,倒像是自愿走的。 秋姑在后头追,摔了个跟斗,也没追上,艳阳天忽然下起了雨,街坊们都说: “老天也看不过去了。” “旺儿咋舍得走了呢?他可是秋姑奶大的呀。” 也有的说: “秋姑总是将他锁在家里,逼他读书,孩子可不情愿跟他们走了。” “你站哪头的?” 那人才不说话了。 刘老姑将秋姑搀了起来,说: “旺儿还小,杨六给他带回那些玩具,也许一时迷住了,他日后就知道你这亲生阿母的好了。” 金氏也来看了这出热闹,因着秋姑从前呛过她,两人不对付,她的心要硬一些,暗自道: “叫她轻狂,一个倡优戏子,反倒瞧不上我们这里的人,还要搬到槐市去,哼,这就叫报应!” 又过了几日,听说杨六在马坡街那里置办了一处小宅院,与那相好安了家,还使唤个仆人给秋姑送来了一封休书。 上面写秋姑殴打夫婿,擅妒,不修妇德,故而要休她。 秋姑不识字,还是那仆人站在院门口大声念给她听的,气的她又是哭,又是骂,又是到马坡街去,找那对狗男女理论。 不过最后却是灰头土脸,心如死灰的回来了,人家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摇头。 田氏并这桑树巷的其他姑子,接连的去看过她,给她施些水米。 她一个妇人家,没有人请她唱戏了,以往是杨六托人捎钱回来,他们母子嚼用,如今一概没了来源,连口水、一根柴都买不起了,可谓家徒四壁。 次月初一这日,田氏本叫了肖姑她那做泥瓦匠的男人,来家里改房子的。 因秋姑说了,只租到月底,田氏原计划是将那间仓库收回来,改成四个丫头住的屋子。 那院墙也该推了,和家里的院子打通,更显宽敞,她们原来住的西屋则留作客房。 这事是年初的盘算了,突发了这档子事,季胥和田氏说: “再缓缓罢了,马坡街那杨六家不容她,她如今身无分文,心又死了,一时也没有去处,等她过了这坎,索性咱家也不急要那间屋子。” 虽说秋姑这人性子颇傲,但心眼不坏,家里还吃过她给的乳酪酥,故而田氏也同意这样做。 正使唤金豆出门,让肖姑她男人暂时别来砸墙了。 只听院门响,却是秋姑登门了,只见她背着个简单的包袱,消瘦了许多。 “你不在屋里歇着,这副模样是要上哪儿去?” 田氏请她进来说话,秋姑从袖中掏出一串房门钥匙给她, “说好住到月底的,今日我该搬的,那里我都扫干净了,剩些苕帚什么的,留给她们丫头住时用罢。” “我记得你是关外嫁到这里的,老家也没个人了,这一走,可有去处了?” 田氏问道,秋姑叹了气,摇了摇头, “先住驿站的大通铺,找份活计再说,你家的屋子,我恐怕是赁不起了。” 一个月一两半的赁钱,穷苦人家是不敢想的,从前还嫌这里的孩子市井之气,带坏旺儿,要搬到清净处去。 如今连住在这的一个零头都拿不出来了,只盼能找个包吃住的活计,有处檐头遮风挡雨了,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了几下。 季胥在那里煎茶,倒了给秋姑吃,想了想,说: “秋姑,何不到我那食肆去?我正要找跑堂的,等开业了,迎来送往那些食客,秋姑也就能住在食肆后院了,这些日子,就还住我家后角门那,你看这样好不好?” 秋姑听的两眼含泪, “你不嫌我?” “怎么会,照我看,秋姑从前出入富贵人家,不会露怯,过去能唱戏,口条想必极好的,秋姑若能来,我可不愁了。” 田氏也对她的话点头,秋姑福身说谢, “从前是我不好,只当你家没个儿郎,就是再出息,也不如人家有儿郎能够读书做官的,心里总有几分轻看了,一朝被休,成了出妇,夫婿作践,小儿也不理我,唯有你们这些姑子给我送水米……如今还愿雇我。” 动容处,还要下跪,被田氏母女拦了。 第166章 五月初九,这是田氏找灞桥的马道姑用龟壳算的好日子。 只见高市偏僻处不显眼的冷香街,今日非比寻常的热闹,新建的食肆碧瓦绣幕,门上朱红灯笼,纤丽星繁,扁上一块红布被挑下,看客们照着那大字念道: “平安食肆!” “平安食肆,好名字呀,好名字。” 门口乌压压停了一地的马车,都是昔日季胥登门庖厨,攒下交情的夫人家的,得知她的食肆今日开业,特来捧场的。 就是自恃身份,没有亲自来的,也遣了仆妇来送礼。 “刘夫人,送银碗一对,祝一金女娘开业大吉。” 只见车儿在门口捧了竹册念道,他学了算账,自然学了认字,就是有些不熟的字,也事先请教了季胥,早就练过了,如今清亮又喜庆的逐个念来,听的看客叫好。 “彭夫人,送描金漆筷一双,祝一金女娘生意兴隆。” “宋夫人,送杂役一对,祝一金女娘福星高照。” 这是她们的姨母宋氏,想的周到,送来了自己府上调教出来的下人。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83节 只见都是成丁了的年纪,不像人牙子那卖的奴隶,吃不饱,一把瘦骨头,这两个,形容粗壮,可见在主人家是吃好喝好,能做力气活,也能撸起袖子看家护卫的。 季胥近来一直在替宋氏做膳食调理身子,两人胜似亲人,宋氏早就同她说了体己话: “那高市是富贵迷人眼的销金窟,能在里头常年开店的,都不是善茬儿, 就怕有登门闹事的,或是吃醉了的食客,胡咧咧发酒疯的,你是女娘,就是足智多谋,姨母也怕你在气力上吃亏, 故而给你挑了两个力强的健奴,一个叫五福,一个叫六谷,是从小长在我家的,能信的过,等你开业那日,姨母给你送去。” 今日果就送来了,连五福六谷的身契都一并带来了,这比什么都周到。 五福六谷认了人,对季胥作揖,管她叫东家,她给两个各抓了一把喜钱,一把果子。 车儿那里还在对着册子念: “庾夫人,送双鱼萱草纹花瓶一对,祝一金女娘运道富昌。” “庾夫人?黎家的当家夫人庾氏?” “是她家的马车,差仆妇送贺礼来了。” 虽说庾氏作为齐楚贵族之后,并未亲自登门,但她的礼到了,足以引起骚动,看客们对着那花瓶津津有味的指点。 “这一金女娘,能在高市开的起店肆,看来也是有靠山的。” “谁是她的靠山?” “黎家呀,这店肆是黎家相赠的,庾氏还送贺礼来,这高市又热闹咯!” 这些礼,田豆引着那些仆妇们放到槅子里,当作摆件了,这平安食肆,连枝大灯烛火煌煌,垂幕如云。 进门几步就是雅座,右手边是楼梯,能延贵客上二楼厢房,楼阶下是后厨、库房,还有一道门通向后院,那里凿了水井,建有柴房,雇工们住的一排房子,里头的大炕都还是崭新的。 秋姑已经搬到这里来了,和另两个跑堂的姑子同住一间,将包袱放在了这里,各处看看,心里很是满意,听见外头喊: “发喜钱啦,发喜钱啦,秋姑,还不去领喜钱?” 只见田豆刚得了一把喜钱,嘴都合不拢了,正在那里数呢,和蚕豆高兴的嘀咕了什么,又好好的塞到衣裳里了,管叫秋姑也去领。 “今日开业,送菖蒲酒一升,卤食盘一份,本店独有的招牌。” 秋姑也领了喜钱,车儿念完了送礼的册子,她在那里揽客了,别说,她的声音别有韵味,带点唱戏的腔调,很是引人。 “卤?这我听过,交门市西南角那家的卤食摊子,就是这样的吃法,那可是香透里肌,滋味入骨啊。” “就是那家,那也是我们东家一金女娘的产业!诸君何不进来品鉴品鉴?今日的招牌菜有金钱饼、芦姜炒鸡片……” “炒?” “何为炒?只听过蒸煮炸炙炮脍菹脯,可从没听过炒呀!” “是我们食肆独有的吃法,五蔬六畜,光一个炒,和鲜香酸辣一起,就有千百种不一样的滋味。” 她说的引人入胜,原本看热闹的食客乌泱泱进店了。 其中一个身着长白袍,面蓄长须的半老男子,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姿态,是这高市附近家资颇丰的食客,诨号都管他叫李鬼舌。 因他舌头挑剔,且不惧大店欺客,评词锐利,有颇多的追捧者。 就说,被誉为“天下第一楼”的满香楼,过去曾有道金盘脍鲤鱼,很是受欢迎,一日,李鬼舌吃了,却摇头说: 食如鸡肋,无味无味! 那满香楼的打.手直接将他这砸场子的轰了出去,人家问他,可愿改口? 他鼻青脸肿的,却依然坚持不改,甚至撂话说: 就是三岁小儿脍的鲤鱼,也比满香楼的好吃。 如此越发多的食客信服他的评词,那金盘脍鲤鱼,也就无人问津了。 后来还是满香楼的胡掌柜,亲自登门告歉,说是换了厨子,请李鬼舌重新品鉴一二,这才挽回名声,否则天下第一楼的名头可就不保咯。 “李鬼舌来了!” “李鬼舌也来了?” 只见李鬼舌进来,左右看了看里头的装点,理袍向案坐了,招了跑堂的姑子给他上酒菜。 他的到来引的雅座那里一片响动,都好奇这新开的平安食肆,会被他怎样评价,会不会头一天就开不下去了? 不仅雅座,李鬼舌的到来也在后厨炸开了,田豆跑来说: “李鬼舌来了!我才那里的食客说他舌头似鬼,没有好话!l 只见她身围一种叫做围裙的,乃是季胥“设计”,田氏裁做出来的,只有半片,能盖住胸前,长至膝盖,靠两根带子在脖颈、腰上两处系住。 臂上则戴臂褠,类似于防脏的袖套,头上呢,季胥还要她们用一块白方巾,将头发裹住,免了头发掉到菜里。 蚕豆也是这个打扮,季胥因着才刚在外头见客,穿的还是宽袖裳裙,这会用束袖束住两只大袖,露出干活的胳膊,头上也同样裹了巾帕,在那里叫蚕豆怎样切菜。 只见田豆咋呼的进来了。 “要是他吃了不好,岂不叫他毁了名声,小姐,咱们悄悄的塞些钱给他?或是叫五福六谷暗暗胁迫他,说出好听的来!” 田豆说,她如今信服了季胥,也跟金豆改了口,管叫小姐了,不过性子依旧是刁钻的。 “好就好,不好就不好,况我听说他是个直言不讳的人,这样做反而在他那坏了名声,练了这么久,你们也别慌,只管耐住性子将菜备好,他可说了要吃什么菜?” “要吃今日的招牌,芦姜炒鸡片。” 堂外的姑子已经告诉田豆了,如今说道。 季胥点了点头,这就招呼她们忙了起来,只见田豆将嫩姜去皮了,切成薄片,她的刀工见长,切片已经不成问题了。 蚕豆则负责另一项技术活:烧火。 因厨房要常备开水,所以灶膛里的火是一早就生好的,如今将火引到另个炒菜的灶眼里,架上木头,很快烧成了旺火。 季胥这里,则将鸡脯子肉顺着丝路纹理,片成柳条叶样的薄片,用蛋清、大薯粉拌匀,淋上胡麻油,滑了雪白的猪油膏子在热锅里。 这口“锅”,乃是一个熟人送的——曾经的汪家二爷汪守玉。 他去了岭南,见过了那里的香娘子和硕鼠,上个月也到过长安,和季胥曾见过面,瞧着寒症已是大好了,已经在岭南置宅安家了,问季胥愿不愿跟他走。 季胥摇头,指着高市的方向,高兴的告诉他自己要在那里开一个平安食肆。 汪守玉默了半晌,将玉佩解下送她,说是贺礼。 那是抄家后,他浑身上下唯一件旧物了,留个念想也好,季胥哪能收,争执了一番他反倒生气了。 季胥想起他熟知冶铁锻造术,便说:有个礼,还真得托二爷才能送的。 便是这两口“锅”,只见是宽圆敞口的,黑铁锻打的很均匀,有点像上辈子她奶奶打的柴火灶,上面烧的那口大锅,作为炒菜用的,比当今肚深口小的“釜”,要方便的多。 当然,釜、鬲、甑,这些也是有的,毕竟新意也要有,但也不能完全脱离了这个朝代的饮食习惯。 因这道芦笋炒鸡片是今日招牌,点的人不会少,田豆和蚕豆还在那切姜片、切鸡脯子肉,备着待会儿季胥现炒现用。 只见这旺火烧的锅气上涌,翻腾着香味,火光印着季胥认真的脸,一盘芦姜炒鸡片,就齐活了。 田豆嗅了那勾人的香味,说: “这叫作铁锅的,可真是不错,比铁釜更适合炒呢!” “那 汪家二爷是哪里人,虽未亲自到,送的这礼倒是很实用的。” 她刚才也听着了车儿念的礼册,有一句是: “汪家二爷送铁锅两口,祝一金女娘岁岁平安。” “在岭南的一位故人。” 季胥将一道木窗移开,菜搁在台上,摇了摇绳。 悬在外头的便铃铛响了,跑堂的姑子就知道菜好了,对了那盘边附的木牌号,便知道是谁的菜,用红漆捧盒捧了,笑盈盈向雅座去, “李鬼舌,芦姜炒鸡片来了,您请品鉴。” 第167章 见菜上了,李鬼舌旁坐的人都看住了,只见他伸手试了试这红陶盘,那些看客不解道: “他不动筷,摸那盘子边做什么?” 有个祖上会吃的看客道: “这你就不懂了罢,这冷天吃鲜果,讲究‘温啖’,要将果儿在温水里浸过,去其寒意再吃,吃热菜也是一样的,也讲究‘温啖’。” “咋不把那菜也浸在温水里?” “菜就是现做的,何须浸温水,是那冷盘子,得事先浸泡在温水里,才能不抢了菜肴的热气。” “梁兄果真会吃哪,懂的比我们多。” 他们吃着酒,来口冷吃的卤食,你言我语的,只见李鬼舌又向姑子要了杯清水。 “有酒吃还喝水,这李鬼舌倒不懂吃了。” “才吃了酒,这是用清水漱口呢。”那懂行的梁郎又道。 这里说着,李鬼舌拾筷,夹了那鸡片,放到嘴里,旁人只觉得他微微一顿,要说出难听的来。 却见他接着嚼了,紧接是第二片,第三片,竟点头道: “好,好,肥嫩鲜香,甜脆微辣,味如梅兰,实在炒,比脍,比烩,别有一番滋味哪!” 品完一盘芦姜炒鸡片,吃了酒,丢下钱,扬长而去了。 “给我也来一盘芦姜炒鸡片。” “我这也要!” “我也要我也要!” “先上我的!” 雅座此起彼伏的叫菜声,他们有的本是开业来蹭吃菖蒲酒和卤食的,都是看了李鬼舌说出好听的来,也要一试的,那可是李鬼舌呀! 后厨忙的热火朝天,热油勾起火光,热锅次啦啦的响。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84节 这里隐隐也能听到外头叫好,季胥忙而满足,心里越发踏实,传菜的铃铛就没停过。 角落里,季止也在,她是来看看田豆的。 早先看见穿的细布襦裤,干干净净的,比在她家时体面,在那里领了喜钱,咧嘴乐呵,如此季止心里也好受点了。 后来听见开业送吃的,便也随大流进来坐了。 吃了这卤食,咪了口酒,呛的她捶胸口。 便只就着面前的一盘卤食吃,有切好的鸭脖子、鸭爪子、卤猪耳、猪肝、猪蹄……也不用筷子,就用手抓,吃的她是津津有味,连手指都嗦了一遍。 见那李鬼舌说好芦姜鸡片,她也被怂恿了,想点一盘来尝尝,可恨兜里没钱。 高市的菜可不是几个钱的市井小食,都贵着呢,那些舍得吃的,多点几个好酒好菜兴许就要一两银子了。 像这芦姜炒鸡片,就得八十九钱,有这钱,她都能买只老母鸡回去了,故而打消了念头。 眼馋的看了别人案上的,吃完不要钱的卤食就走了。 “女娘下次再来呀。”姑子送道。 平安食肆的热闹,也被远处的各家店肆看在眼里。 满香楼的高处,胡掌柜手持羽扇,倚在那看了,她手下的典计来说: “那里兴了个炒的吃法,李鬼舌竟夸她的好,掌柜的,您看,要不咱们找几个人,去她那唱唱反调?” 胡掌柜摇了摇羽扇,说: “她背后的靠山是黎家,罢了,再看看,黎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传下去,满香楼今日送春酒二升,角黍一盘。” “哎。” 话说这季止才出了平安食肆,走在这飞阁复道的高市,新奇的看看停停。 那些大店见她是个穷丫头,都不搭理她,只对那些马车上的絺服食客恭敬有加。 不过她也就看看新鲜,哪有那个钱进去吃,可巧被她听着了满香楼的伙计在那里吆喝: “满香楼酬谢各位客官,送春酒二升,角黍一盘,客官您请您请。” 送? 一听这个不禁站住了。 角黍,类似于后世的粽子,如今五月初五刚过去没几天,还有吃角黍的习俗。 五月初五那日,季止也吃过金氏包的角黍,是用粽叶捆缚住糯米,蒸熟了来吃的,不知道这天下第一楼的角黍,是个啥滋味,因而心动的跟了人进去了。 “哎哎哎,站住,谁让你进了?” “为啥不能进,不是说送吃的。” 门口引客的伙计嫌弃的瞅了她一眼,看准她进去蹭吃似的,说: “我们这里客满了,不招待你,上别处去。” 季止是卖粱饭时偷溜出来的,袖上还有卖肉羹沾上的汤汁,从头到脚都是半旧不新的,鞋子还有补丁。 她不服了,指着那些在她后头反而进去的食客, “客满了,凭啥他们都能进?” 说罢不管那伙计拦阻,直闯了进去,看了说: “那不是还有许多位置?” 伙计正要招打.手将她轰出去,正好胡掌柜下楼来,迎头撞见了,将那阻挠的伙计招过去,冷冷骂了两句: “今日别惹事,找个不显眼的地方,打发她吃了。” 跑堂的伙计将季止带到了一个不好的位置,这里靠近后厨,进进出出的人,嘈杂的很。 季止只管左瞧右看,也没察觉这些,说: “把你们送的春酒和角黍端上来。” 坐等的工夫,好奇的扭头打量,只见这满香楼足有三层高,管弦丝竹,笙歌磬乐,满屋子的酒香肉香,跟仙境似的,把她看了个眼饱。 稀奇的是,这里的人,跑来跑去的忙活的,都是男子,除了胡掌柜一个女的,竟看不到妇人身影。 那角黍呈上来,一盘有两个,她剥了粽叶,吃了口,里头竟有肉,软烂无比,那肥肉化在糯米里,真香哪,三下五除二就把两个吃完了。 那壶春酒,则倒在了自己随身喝水的竹筒里,带回去给金氏吃。 方才在平安食肆得的菖蒲酒,也存在里头,如今倒的时候两种酒混在一起了,喽喽作响。 看的边上的伙计偷笑,悄悄和别人嚼道: “瞧瞧那,一个关外来的乡下丫头。” “没长眼的小兔崽子!” 只听后厨门口骂道,原来是一个搬柴的小杂役没留神,撞疼了胡掌柜,胡掌柜一个嘴巴子打的他栽了个跟斗,柴禾散了一地。 那小杂役约莫七八岁的年纪,脸肿的馒头一样,跪在地下捡柴禾,胡掌柜说: “罚他三日不许吃饭!” 后厨管事的恭顺的应了,送胡掌柜走了,还将那小杂役狠狠啐骂了一番。 季止倒完酒,将这事看去了,等那小杂役抱了柴禾站起来,她一下瞪圆了眼, “虎孩?你是我家的虎孩罢?” 虎孩五岁上被肖贼妇掳走的,丢了两年多了,她只觉得那人七八分的肖似,一面说,一面到跟前去认。 那小杂役翻眼瞅了她一下,再瞅了一下,抱柴禾走了。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二姊呀,阿母下雪时炸的油粲果儿,你从前最爱吃了,背着阿母偷偷的吃,阿母还打骂你,你全忘了?” 那小杂役听的站住了,口中喃喃道: “阿母……” “哪里来的乡下女,口中胡言乱语些什么,还不滚出去!” 后厨管事的将她逼到外头,命打.手相拦,不许她进来胡搅蛮缠,季止再闯不进去的。 交门市这处,都在议论高市的平安食肆开业的事,有的还和金氏说了: “你家发卖出去的田豆,如今在那平安食肆忙活呢,又是引客,又是撒喜钱,又是帮厨,那丫头系着红腰带,忙前忙后的,别提多体面了。” 金氏看热闹的心落空了。 死丫头,在她家的时候偷奸耍滑,到了隔壁却成狗腿子了,一点也不惹事,光听这些,不由的咬碎了一口银牙,说: “忙你的去罢,别家的事跟着瞎起什么劲?也不见她赚的钱就能到你的钱袋子里了。” 到底金氏在交门市有个做市啬夫的女婿,还是有脸面的,人家也不敢在她面前嚼舌根,转和旁人嘀咕去了。 金氏独自在这里守摊子,左右听的都是隔壁的喜事,连个解闷的人也没有,无聊的将拂子挥了驱赶蝇虫,骂骂咧咧的: “死丫头,一大早跑到外头野了,回来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才念经,就见季止满头大汗的赶来了。 “都及笄了,还成天往外跑,家里的事你一点也不上心。” 金氏朝她脑门戳了一指头,正在那里数落她,季止顾不上解释,喘吁吁的先将大事说了: “阿母……我……我见着虎孩了!” “阿母,急急忙忙上哪去,摊子不看了?” 晌午,季元出门弃灰,见金氏驭了牛车,驮着季止从交门市出来大街上,二人都一副急色。 连她夫君杜贤也驾马跟在后头,激动的同她说: “元娘,幼弟找着了,在满香楼那做杂役,我陪外姑去接人。” 季元呆愣的连灰桶都没拿住,摔在地下也不顾捡了,一骨 碌爬上牛车,跟着去了。 “这虎奴是我十两银子买来的小奴,你说他是你家的人,就想把他带走,天底下若都像这样似的,岂不是没有奴隶可使唤了?” 话说金氏到了这,口中叫喊虎孩,直闯了后厨,一把搂了灰头土脸在那倒泔水的小杂役,哭的喊的说“我的儿,我的虎孩,瘦成这样了”。 见来人驱赶他们,便抱起那虎奴就要走,被满香楼的打.手拦下,两厢闹了开来。 杜贤会点拳脚,然而不敌对方人多,挨了顿打,不过闹成这样,满香楼的胡掌柜到底下来见了他们。 听了金氏的来历,有了这番话。 金氏说:“他就是我家的人,是我生的,你想强占不放,门都没有!” 然而胡掌柜命人拿来了虎奴的身契,上面记载他祖籍就是渭南郡的,被他阿母卖身为奴的,签字画押也有,官印俱全。 金氏母女三人,当初是捆了季富,私自卖了田产逃去投奔邯郸的大金氏的,因怕季富报官判她谋害丈夫的弃市之罪,一直没敢回老家。 后来季元和表兄杜贤成亲,母女又跟着来了长安落脚,多亏了女婿是个小官,和户曹的官员有些交情,将金氏、季止的户名籍迁来了安陵邑。 只是季虎孩早就丢了,他们如今的户籍上是没有他的,竟没有能证明他身份的名籍了。 唯一有的就是当初金氏母女离家,办的那份传,有一项出行理由是“寻子”,不过,也没法证明虎奴就是她要找的季虎孩。 “这都是那肖贼妇弄虚作假捣的鬼,你当时买他的十两银子,我拿给你,你让我带他走。” 后来,金氏返家取了钱财来,可胡掌柜说了: “你要赎他,那就出三十倍的身价钱,三百两,给的起我就放他走。” 第168章 向来赎身银子是买价的十倍,那胡掌柜却要三十倍。 “老出妇,咱家上哪去筹三百两,可怜虎孩在她那里被磨的,连我们也不大记得了。” 金氏在家里抹泪,季元两姊妹心里也闷闷的,可等着杜贤在外打点回来了,季元问: “如何,户曹那里可有说通?”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85节 杜贤摇了摇头,他才刚去请户曹的官员吃酒了,本想请他们做主,令胡掌柜放了这被强掳为奴的虎孩。 按如今律法,略卖人家为奴、为下妻的,是要处于绞刑的。 被卖为奴者也可以恢复成庶民;被卖在人家那里做了下妻的,想走,主家也应该任她去。 虎孩这样的,照说苦主寻去了,也该放人的。 只是如今那肖贼妇还没有下落,这还是几千里外,吴地的略卖案,牵连好几个地方,不归三辅地区管。 况且,那户曹兄弟说了,若是普通人家,他们上门去吓唬人家,人家也没有胆子不放人的。 偏偏是满香楼的胡掌柜,胡掌柜背后有靠山,听说是宫内的太监,人家称他作曹内侍的,他们都不敢轻易得罪。 “刘老姑,买菜呀,屋里坐坐。” 这日,金氏见了刘老姑从交门市回来,一改往日的尖酸小气,捧了碟香豆招呼刘老姑进去吃。 如今天长夜短了,刘老姑这样的老人,无事便晃到她家里坐了,就着香豆吃了茶,见金氏一双眼红红的,问她: “可是风迷了眼?” 金氏点了头,又搭讪了别的,说: “几日不见你家大牦了。” “他呀,成天没个正形儿,就知道野,好在胥娘不嫌他小,招了他在平安食肆那里做杂役,洗盘子劈柴的,每日能挣十三个钱。 回来说那里伙食好着咧,他这样的半大小子也给吃三顿,东家还不嫌他饭量大,我说,这样给家里省了多少粮食,攒了的钱留给他日后娶媳妇。” 金氏一时笑,听了她说杂役二字,一时又抹泪了,刘老姑奇了, “好好的,这是咋了?” 这才听金氏说了季虎孩找着了,如今在满香楼的事。 “满天下找个人就和大海捞针似的,如今竟给找着了,可见是你上辈子积的德,这是好事呀,咋还抹泪呢?” “那老出妇,要三百两才肯放他,” 金氏啐道, “我家东拼西凑,凑了一百两,可也还差着二百两……” 就这凑出来的一百两,除了是起早贪黑卖粱饭肉羹攒下的,还有杜贤每月交在她这里的俸禄,再就是急信去问邯郸的大金氏借的,那些能借的小贩,她都借了个遍,才筹着这一百两。 实在没法,想着朝桑树巷的姑子们开口,能借点是一点。 可她低头掖泪时,瞅着了刘老姑的篮子,那里头也不是什么好菜,都是交门市那些菜贩子不要的烂菜叶。 刘老姑也不嫌,捡回家洗干净了做菹菜吃的,她又张不开这个口了。 谁知旁边窸窸窣窣的,刘老姑翻出块贴身的帕子,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着些散钱,拿给金氏时还是热热的,说: “这里是一百钱,原想留着买米的,如今大牦也不在家里吃,米也不急买了,你拿着去用罢,只是再多的我也拿不出来了。”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那上门女婿不省心,成天着魔似的斗鸡,不如你家杜贤有出息,就是有点钱也要防着他叼去输了,家里也拿不出更多的给你救急了。” 金氏送她走时,往她手里抓了好几把香豆, “拿着给你家小花吃。” 杜贤的那匹瘦马也卖了,只是不够膘,又是匹老马,勉强只卖了十五两银子,连一半都没凑够。 满香楼这里,因平安食肆近来风头正劲,抢了不少生意,胡掌柜心里有邪火,连带底下人的脾气也暴躁了。 “柴禾,柴禾呢?怎么还不来?” 体形肥大的厨夫在那里叫要柴禾,虎奴放下泔水桶急急忙忙的抱了进来。 只可惜他身小力微,一次性抱不起太多,不够厨房一次烧的,那厨夫拧了他的耳朵来骂: “小兔崽子,就不会多抱点。” “人家是有阿母的人,前些日子都找来了,要赎他呢,你欺负他,仔细找你算账。” 另个厨子阴阳怪气的,他们都是卖身在这胡毒妇手中,为奴多少年,家里也没个亲人找来的,那日见了一家子来寻这虎奴,他们心里不知酸成啥样了。 虎奴的耳朵被他揪成面团似的,一边拧还一边撒气说: “就你有阿母,就你有阿母是不?” 等被松开时,那耳朵又红又肿,其实他已经不大记得阿母、阿姊了。 只是脑里有个影子,那是个挑担的妇人,将他拍打了身上的黄土,抱在装了奈果的筐里,说: “再闹着要瓦狗,下次就不带你来卖果儿了。” 他和奈果儿一并待在筐笼里,从乡市回家要经过一段长长的路,路旁都是金黄的稻田。 坐在筐里,他还记得有人管自己叫虎孩: “虎孩,这么大了还要你阿母挑着走呀,咦,羞羞脸。” 他便强要下来了,走着走,被一股霸道的肉香勾住了。 “肉肉肉,你阿翁脚后跟有块死肉,等他回来尽管照着啃!”那妇人将他骂了…… 不过记得更清楚的,还是在满香楼倒泔水,刷泔水桶,抱柴禾……这些做不完没有饭吃,饿肚子的感觉更深刻,因此被那些大奴撒气了,哭着依旧去抱柴禾了。 桑树巷, 金氏一会走前,把住了院门上的那铜龟蛇形铺首,又不叩门,放下走开了,一会又走近来,如此反复。 忽听的里头有动静出门,一溜烟儿的又钻回了自家。 只见银豆驭了牛车正出来,车上是槐市那里摆摊的家当,还有驮去读蒙学的凤、珠两个,和送出来的田氏招手。 “路上仔细些,别和那些快马抢路。” 田氏目送牛车渐渐的离了巷口,也就要闩门进去了,忽的被人撑住了门。 只见是老冤家金氏,低了头在那。 田氏松了手,由她进来了,像 是不意外她会登门,这个点金豆还没去卖卤食,习惯的捧了茶水来待客,不料到坐在席上的是金氏。 田氏说话的声音不高,因着东厢房里季胥还在睡觉,近来她一天天忙食肆的事,脚也不沾地的。 食肆做的是中食、晡食的生意,这会儿尚早,还没开张,田氏叫醒她吃了朝食,又叫她再睡会儿。 等她在食肆做起菜来,就发狂了,着魔了,也没有歇神的工夫了。 “我不能借钱给你。” 田氏也不顾金氏在那里含含糊糊的,直截了当的道。 她听刘老姑说了,赎季虎孩要钱的事,也听说金氏将这附近借遍了,金氏低头听了,说: “我也知道的,只是没听你亲口说,心里总是不死心,听着了,也就不再想了。” 金氏红了张脸,坐不住要走,田氏多说了一句: “我能体谅你赎孩子的心,只是问我这样积怨的妯娌借,不如去问无盐氏借贷, 你有交门市的粱饭摊子,贷个二百两不成问题,就看你有没有心挣钱还上了。” “嗯,多谢。” 金氏低头停住听了,出门去了。 季元等在隔壁,见回来的金氏摇头,也不意外这钱借不成。 从前胥、凤、珠几个姊妹苦的住瓮牖草舍,吃糠咽菜的时候,她们不也没帮,反有较量赢了,看笑话的心,现在两头调过来了,也没啥可怪罪的。 田氏爱女如命,借给她们才是稀奇了,可她心里为虎孩在那里受苦的事着急,便道: “还是将这两间房卖了罢了,将人赎出来要紧,夫君也同意这样做了。” “不成,这是女婿的房子,卖了你们夫妻就不成个家了,不能为了赎虎孩,拖累了你, 女婿又是借钱又是卖马,已是出钱出力了,若是连这遮风挡雨的檐头也卖了,日后过苦日子,难免和你生嫌隙。” 金氏想好了,去找无盐氏借贷,就像从前隔壁为了买房似的,她的粱饭肉摊虽不如她们的卤食火热,但应该也能贷一笔。 从前笑话人家借贷,还不上要招打.手上门,不承想自己也有这一天。 不禁觉得又矮了她田桂女一头,心里那份要强的心性,又回来了,想着自己怎么也得将这笔钱还上。 是日。 平安食肆迎来了一位贵客,对着这里打量了,好像在看自己家的私产。 秋姑将人引上了二楼的雅室,还得了赏钱,到后厨和季胥说: “庾氏来了,说要见见东家呢。” 季胥将束袖之类的解了,嘱咐了田、蚕豆两个几句,便抽空上楼去了,庾氏正在槅子前,对着上面的花瓶端看。 “这还是开业那日庾夫人送来的礼,我叫她们好生收在这雅室外头,做个观赏了。” 庾氏回头来牵她,说: “这可是我精挑细选的贺礼,你可知寓意为何?” 见季胥没体会过来,拍拍她的手,“花瓶常见,可萱草纹的花瓶不常见。” 季胥陡然想起来,萱草,也叫宜男草,七夕时女子常用这个草来编宜男蝉,祈求生子的。 看她的神态,庾氏便笑了,知道她这是醒神了,因道: “我家大男心里有你,唯有你说的话他还肯听一些,你索性做了我家的人,我做主,将你纳作权业的下妻,可好?” 下妻,也就是妾。 第169章 “这食肆我看了,你打理的很好,进了我家门,便交给府中的管事来照看, 你就专心伺候权业,他如今身子到底虚一些,你要多劝他进补,我也已经派人去知会你的母亲了,想必她这会儿已经……”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86节 庾氏正祝嘱咐,却见季胥将手抽了去,说: “庾夫人,令郎若是要进补,我可以做好了他想吃的,府上派人来取。” 食肆开业后,她就没空登门庖厨,以前的夫人若有离不了的,都会提前说好,遣仆妇上门来取,生意还是照样的做。 “只是,我不给人家做下妻。” “傻孩子,进了我家门,你下半辈子也就不用愁了,穿金戴银,奴婢成群,连带你的母家也光耀了门楣,远近无人敢欺负的,这岂不比你守着一方灶台,烟熏火燎的要强千百倍?” 然而季胥还是那句话,庾氏盯住她看了,眼中一股不满, “不做下妻,你莫非想做我家的正妻?” 季胥摇了摇头,“都说夫妻伉俪,琴瑟和鸣,能做夫妻的在我看来也得是两情相悦的,我对令郎没有男女的情意,自然也不会去想这上头的事。” 庾氏的脸冷了下来,“你可想好了,这间店肆是我给你的,我自然也有法子收回来。” 季胥道:“庾夫人不会的。” 庾氏冷脸,只见她娓娓说道: “五陵人家都知道,黎家送了我这间店肆,都说您大方亲和,如今收了回去,不知道的还以为黎家小气,送出去的礼,还往回收的。” 这话说中了,庾氏不会做出这种有损名声,小家子气的事,不过一间烧毁的店肆,她黎家本就看不上。 只是她也不是菩萨心肠,专做善事的,当初给这间店肆,也是相中她给权业做下妻,就当是买她进门的一点钱。 如今被下了脸面,心里堵了口气,说: “没了我黎家做靠山,你的食肆还想在高市开下去?不出一个月,也就关门大吉了!” 庾氏走时脸色不好,上马车了头也不回,不知被这附近多少双眼睛看去了。 桑树巷这里,田氏持了苕帚正将人扫地出门, “狗撅尾巴拉不出珍珠玛瑙,带着你家的东西滚出去!” 那些买人银钱、贺喜的糕饼、红枣桂圆一类的果子,一包包的都被她扔在了门外,那对仆妇指着骂道: “你骂谁是狗?灶下养的泼妇!能做我黎家的下妻,是你家祖坟冒了青烟了。” “我女儿就是公子王孙也配的上,给你家做下妻,青天白日发梦呢!” 田氏虽是乡野出身,但也见过富户家里三妻四妾的,家宅多有不宁的,更何况就近处,秋姑男人三心二意了,连原先的家也散了,可见给男人做下妻,不是啥好事。 “市井庖厨之辈还敢肖想公子王孙,青天白日到底谁在做梦,满天下都知道是我们黎家做了你们的靠山,才能开的起食肆,如今你敢对我们不恭敬,等着吃苦罢!” 仆妇骂着上了马车,见田氏又抄起了苕帚,催车夫快走。 话说金氏,自从决心向无盐氏借贷后,就在忙这事,因她的粱饭肉羹摊每月有一定的进项,女婿每月又固定有俸禄,故而贷了一百八十五两,每月大概要还十六两。 家里贷了这些钱,是一日也不敢歇业了,故而季止留在交门市守摊子了。 这日,她包着三百两银子,季元小夫妻两个,和她到了满香楼。 因那平安食肆失了黎家做靠山,如今整个高市都知道了,那日庾氏气而出门的事,据说是那一金女娘不愿进黎家做下妻,胡掌柜心情好,点了钱,给了身契答应了放人。 有了这身契,杜贤就有法子通过户曹的关系,将弟弟免为庶民了。 金氏一路叫着到了满香楼的后院深处,只见季虎孩正在那里忙,要把泔水倒在大缸里。 这里攒了不知多少日的泔水,有七八口的大缸,臭气熏天的。 因知道他家里要赎他,季虎孩被这里的刁奴为难,不给他饭吃,季虎孩先对着那泔水里的剩饭剩菜扒拉来吃了,才倒在缸里。 看的金氏鼻涕眼泪的哭起来,夺了那泔水桶,丢的远远的,说: “不吃这些,回去阿母给你炸面果儿吃,走,回家去。” 回去金氏便给他换洗了,那身杂役穿的脏衣裳丢在灶膛一把火烧了。 季虎孩不像从前,虎头虎脑的,胆子也壮,如今倒像耗子似的,吊着一颗心,到了这里,左右看看,也不大言语。 季元给他盛来了热乎的粱饭肉羹,说: “吃呀,这是阿母做的,咱家如今卖这个的。” 又端来一碟现炸的粲果儿,“你从前最爱吃这个,挨打也要偷着吃的。” 这两样摆在他面前,香气扑鼻的,他翻眼瞅着他们,因面目黄瘦,眼珠子格外明显。 “吃呀。”季元说。 只见他一只手悄悄的爬上案上,捏了一根粲果儿,放到嘴里吃时,眼睛还警惕的看着他们。 发现他们不打人,故而有了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腮帮子塞的鼓了起来。 又拿起筷子,对着那碗粱饭肉羹大口大口的吃了,掉在案上的饭粒也捡进了嘴里,连碗底一点汤汁都舔干净了。 看的季元在杜贤肩头抽咽了起来,金氏也是掖了掖眼角,再给盛了满满一大碗。 等季止收摊回来,只觉家里一股霸道的香味,向屋子一看,案上不止有炸好的粲果儿,还有五个胡饼,垒了厚厚一打,每人都能吃到一整个。 她以为是庆祝季虎孩赎回来,今日吃顿好的,金氏却说了: “以后你也像隔壁二凤姊妹似的,守了摊子,每日有两个零花钱,你自己想 买啥买啥。” 季止吃着香喷喷的羊肉胡饼,惊奇不已, “阿母是被什么上身了不成?” 金氏向来以尖酸小气出名的,能得她给的零花钱,季止哪敢想。 季元却知道缘故,金氏这是怕了,也怨自己,当初不该拘束他们,成日吃不饱穿不好,被肖贼妇一点好吃的就能哄了去,骨肉分离这些年,因道: “臭丫头,有零花钱了,还不高兴呀?” “高兴!当然高兴!” 季止乐一阵,又愁一阵, “可是家里还欠着无盐氏的借贷钱呢。” “不妨事的,这不用你操心,阿母会挣了钱还上的,止儿也及笄了,该穿的鲜亮些,家里那幅红布给你裁新衣裳罢,还像个野丫头似的,日后可怎么嫁人。” 听说给做新衣裳,季止本高兴的,又听说嫁人的事,双脸飞红,撅了嘴道: “我才不嫁呢。” 话说因不愿做下妻的事,季胥也深知将庾氏得罪了去。 因自家生意好,高市那些大店恐怕早就盯住自己不放了,日后借不了黎家的势,平安食肆也许不平安了。 故而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令五福六谷两个也在雅座那里跑堂,提防一些闹事的。 后厨除了她和田、蚕豆三个,任何人也不许进,就是洗碗也不在这里,在后院的一间小耳房,是隔开来的。 每日的食材采买,也都是早先在交门市那里关系交好的菜贩子,送到食肆,田豆查过才收的。 十来天过去,一直相安无事。 这日安置了,和田氏说了体己话,听说隔壁的季虎孩今日赎回来了。 “他们回来,我看着了一眼,那虎孩战战兢兢的,哪还有从前的模样,想必是在外头遭了罪的,和小幺当初一样,那肖贼妇可真该死。” 她家里才为建食肆,将积蓄都花尽了,也要留点自家抓挠的银钱。 况隔壁从前冷眼旁观自家受苦,她心里也有咽不下的气,断做不到大方借钱给她们,若咬牙借了,岂不辜负了女儿在大房受的气? 可她虽和金氏不对付,做母亲的心总是相似的,不是就要看的隔壁家破人亡、骨肉分离才满意了,那样也没有意思,故而多说了一句,叫她找无盐氏借贷去。 这事季胥想的也一样, “那日小幺寻了亲人,被姨母接回去,她在那里偷偷的看,不知多想虎孩,如今也赎回来了。” 说着话,就要睡了,忽听的门扉响,是有人叩院门,住的近的金豆早听着了,披了衣服在门边问是谁。 “是我,隔壁的金大妇。” 来人道,这话才披衣出来的田氏也听着了,示意给她开门。 金豆便将门闩取了,金氏打着灯笼到了田氏跟前,说: “才刚我家虎孩睡前,我问了他在满香楼怎么过的,听着了一件事,是我家虎孩无意间听来的,我想,还是告诉你们为好。” 说罢,在田氏耳边悄声说了,田氏听了心中一惊,问她为何好心告诉自己,金氏走时说了: “你这老货,若是垮台了,日后我还和谁斗呢。” 次夜,漫天繁星,一看明天便是艳阳高照的。 满香楼的两个伙计并一个厨夫半夜里不睡觉,倒在后院鬼鬼祟祟的忙叨。 只见他们皆用布条堵了鼻子,合力将那几缸泔水,哗啦啦倒在沟里。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看着点,放了几天的秽水溅我脚上来了,恶不恶心。” 这胖厨夫正是拧季虎孩耳朵的那个,看他们俩倒完了,到胡掌柜房外回话了: “并我们在内,五六家的泔水都倒下去了,汇流在一处,平安食肆地势低,明天一早那门前必定臭气熏天的。” 第170章 冷香街街尾,季胥正按照阳城老爷教的,组织大家通沟渠。 高市街道两旁是有排污沟渠的,生活废水和雨水会沿着沟道,流入渭水。 平安食肆地处偏僻,靠近出水口,地势较低,一旦雨水急促,且接连不住的雨天,排水不及便会淹了店肆。 这是早先做仓库时,就有的情况,记得陪她去登记地契的典计还说了,过去这里的货物被淹过一回。 得亏请的是阳城老爷,当初拆除建楼时,他虑到了这点,故而店肆附近的沟渠加深了。 照他说的:只要将沟疏通,就是接连十天的暴雨,也淹不到你的地界。 故而季胥也没声张,连灯笼也不点,借着澄澄月光,叫上五福六谷、田豆、蚕豆,在这里疏沟。 五福六谷有一把子力气,铁锄碰到陶沟壁,夜下发出喽喽的响。 田豆更是不怕脏的,撸起裤腿,淌在沟里的脏水里,用铁锹各处铲一铲,遇到被野草缠住的,直接上手拽。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87节 沟道两岸很快堆了不少秽物,腐烂的落叶,以及经常走马扬进沟里的泥沙。 季胥便带了蚕豆,将这些秽物都装在灰桶里,等天亮再倒在弃灰坑里。 很快,这深沟就顺畅了。 “小姐,乌漆抹黑的在这里挖沟,究竟是为啥?瞧这满天的星星,明儿也不下雨呀。” 收了家伙什儿回食肆时,田豆问道。 她和蚕豆如今都住在食肆后院的后排房了。 这还是金氏昨夜来告诉的,胡掌柜一行要排泔水臭她门前。 季虎孩在满香楼做杂役,原本每天都得将厨房的泔水倒在沟里的,一日起,胖厨夫却令他不用倒了,就存在大缸里,什么用处他自然不会和虎孩说,乃是季虎孩偶然听来的,学给了金氏。 田豆是能信的过,进后厨的,季胥也无心瞒她,因说: “他们再多泔水,也不敌十天的暴雨,这里通好了,也就顺着流到渭水了,不会沤在咱们门前发臭。” 田豆听了忿不过,咬牙说: “真是蛇鼠一窝。” 等回房中吹了灯,估摸蚕豆睡下了,田豆悄悄的出了门。 用一口麻袋盛了后院的沙砾,这还是建楼时下剩的,如今堆在一角,她刨了有半袋子,背着出了后院。 回去时,炕上的蚕豆翻了个身,半梦半醒的咕哝: “大半夜的你上哪儿了。” “撒尿。” 田豆躺下道。 翌早,高市闹市处,附近百姓经过都掩鼻说臭,片刻也不停留。 “咦,咋往门前倒泔水哩。” “又馊又臭。” 只见还有苍蝇在爬残渣,呜呜嗡嗡的,大太阳一蒸,臭味更是钻人鼻子。 “不好了,不好了,昨夜那些泔水,都沤在满香楼门前了。” 百姓都绕道走,更别提进店了,胖厨夫又是使唤伙计倒清水冲洗,又是忙手忙脚去和胡掌柜禀告。 “该改名叫满臭楼才是!” 楼下路过的食客指点道。 胡掌柜气的摔了羽扇,“糊涂东西,你倒水之前就不看看自 家的沟堵没堵?” 这泔水是从后院沟渠倒的,顺着流出去,可是若是自家附近的沟堵了,那可不就全沤在自己门前了。 因着是五六家食肆合力做这事,他们的泔水都得经过满香楼,结果沟堵了,脏的臭的全都从沟里漫到地上了。 “冤枉啊,小的分明走远看了,自家前头的沟没堵才令倒的,必定是有人捣鬼,夜里偷偷的堵了咱们的沟。” 胡掌柜并胖厨夫,领五六个打.手,来势汹汹的到了平安食肆。 只见这里干干净净,一点异味也无,临着渭水,依旧热闹的生意。 五福六谷将胡掌柜一行拦下了。 “开门迎的都是客,怎么,我就不能到这里来吃一吃一金女娘的炒菜了?” 一面说,身后的打.手逼到五福六谷面前,谁也不让的对峙。 路过的食客指指点点的。 季胥正在后厨做菜,才听田豆高兴的说: “外头都说,满香楼成了满臭楼,这就是现世报,该!” 忽又听秋姑来说: “了不得,了不得,胡掌柜带人闯来了。” 田豆变了脸,撂下菜叶就要出去。 “站住,你在这照看。” 季胥出去见了,他们人少,强拦也是吃亏,令五福六谷放他们进来了,就在楼下的雅座招待,借着看客的眼,好歹能防她作乱。 胡掌柜道:“你堵了我的排水沟,我门前臭了一片,这笔账咱们好好算算。” “我也听说了满香楼的事,恐怕是泥沙烂叶堵了沟,而非人为,胡掌柜该领了伙计好好通沟才是,怎么反倒问我的罪。” “这事也不用你教,我们来时才沿着沟看了,也没什么腐叶泥沙,是夜里有人捣鬼。” “那就奇了,如今宵禁严苛,夜里也不能做生意,列肆都关了门,那人反而在夜里堵你的沟,她图的什么?” 自然是为了堵她的泔水,教她门前发臭,可这话胡掌柜不能说。 若说了,她联合五六家夜里大排泔水,算计平安食肆的事,那就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了。 她不能明着来,坏了天下第一楼的名声,故而笑道: “瞧我,误会一金女娘了,我自罚一杯,都是你撺掇的!还不带人细细察看,到底是哪处堵了!” 将那胖厨夫数落了,一行人离了这里。 季胥安抚了左右的食客,便回后厨做菜了,只见田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掩不住的心虚,问说: “他们可都走了?” “走了,这样擅作主张的事下不为例,眼下虽过去了,但也该长个教训,罚你两个月的月钱,” 又问,“那袋沙砾你怎么处理了。” 那沟确实是田豆堵的,趁天亮前又把那袋沙子拿走了,因沾了泔水,臭烘烘的,她也不敢往回倒,老实说了: “混在昨夜清沟的淤泥里,连同湿答答的麻袋,这会儿想必被大牦倒在弃灰坑里了。” 季胥点了点头,后院的沙子有动过的痕迹,田豆看到胡掌柜登门又是这样的神态,她也就猜到了, “你的心倒细,我罚了你,你心里可怨我?” 田豆摇了摇头,“是我擅自做主在先,只是再来一次,奴婢还是会那么做,谁也不能算计这里,算计你。” 季胥狠了心教训道: “你若再这样擅作主张,我这里也不能留你了!” 田豆不禁红了眼圈,不等说话,只听外头一片响。 “人呢?人呢?哪个吃了狗胆到这儿来闹事的!” 乃是田氏杀到这里来了,手持大棒子,到了后厨这里。 “阿母怎么来了?” 田氏道:“我听一个食客来报信,说是姓胡的出妇带了五六个打.手上门,我一听就套了牛车来了,可有伤着?” 将季胥拉过去上下打量了,各处完好,这才松了口气,她这一路跑的牛蹄子都冒火了。 “我没事,阿母赶紧回家去罢,家里那间门房也建好了,阿母早些叫赖牙子来,买两个健奴回来看家护院,那胡掌柜没讨着好,恐怕要使坏。” 自从开罪了黎家,就有买健奴看家的想法了,只是家里一间院子,住了男丁多有不便。 因此请了阳城先生,将院子隔一道墙,一分为二,靠近院门处,建一间门房,给看家护卫的健奴居住。 墙内则依旧是她们住的,这些日子都在破土动工,昨日就完善了,可以住人了。 田氏说了会话便驭车回去了,才到巷口,刘老姑迎面撞见了,说: “你在外头?家里怎的一阵鸡叫?我只当杀鸡吃……坏了!不会是偷鸡贼罢?” 这会儿金豆在交门市卖卤食,银豆在槐市卖小食杂货,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的。 田氏快鞭赶到家门口,只见门环上的铜锁不翼而飞了,一推那院门就张开了口。 如今建了内墙,一眼望不到内院的景象了,不过外院和东边那两畦菜地连在一起,斜斜的能瞅着被糟蹋的一角。 刘老姑后脚也来了,看清了门环上有撬锁留下的磨损痕迹, “恐怕贼人还在里头,我叫上街坊们,一块进去将他逮了送官。” 田氏哪还等的到叫人,返身拿了车上的大棒子就杀了进去。 “天杀的狗贼!多好的菜你给我糟蹋了!你要遭雷劈的!” 进了里头,能看到那整片的菜地,菘菜、蔓菁、胡瓜、茄子、青蒜、胡荽、小葱原本种的好好的,如今都东倒西歪的,泥里好些巨大的脚印。 大朵菘菜被踩的稀巴烂了,茄子才栽不久的菜苗,被连根拔的一棵不剩,胡瓜都爬藤了,连竹架都给她踢飞了。 她气的杀到内院,只见秋千绳被绞断了,厨房的釜碗瓢盆被掀倒在地,地下黑糊糊的一片,是原本存在釜里老卤,筐里的鸡蛋也没一个好的。 她一面骂狗贼,一面出了厨房找人。 东西厢房却都没找着踪影,各处倒是一样的狼藉,箱笼里的衣裳、布匹被剪的剪,踩的踩。 可惜她才给季胥绣了蔓草的一条裳裙,被绞坏了。 箱底下她放的装了五百散钱的钱袋子,也给她偷没了。 后院的母鸡原本有八只,六只被拧了脖子,还有两只瑟瑟发抖的缩在鸡埘里。 树下原本挂着孩子们养的八哥,鸟笼里就剩几根鸟毛了。 幸而是家里的马匹被季胥骑走了,跟了多年的黄牛被她套车驾走了,银豆那里还有一头新买的黑牛,也是因不在而免遭祸害,她各处叫家里的猫: “雕胡?雕胡?” 隐约听的柴草里叫唤了,走近叫它。 雕胡满身草屑钻了出来,它向来灵敏的,倒没有受伤,只是吓坏了。 田氏查了各处也没找着贼人,先将东厢房的门闩了,到窗边上,这里原本搁的丝线、铜灯都被扫落了。 她也顾不上捡,只见对着木窗棂敲了敲,顺着墙边抠了,里头竟是空心的。 这是小半方内里空心的复壁,应该是当初房主为藏东西而建的。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88节 原先赁这间房住的是那对卖瓜菜的夫妇,他们没有孩子各处的捣蛋摸索,也没发现,若是换了旺儿住这间兴许就捣腾开了。 她们能发现,还是一日季凤拿了个蒙学里谁给她的磬槌子,各处这样敲一敲来玩。 季胥听了这处声音不一样,用匕首顺着缝隙撬开了,这才发现这扇复壁。 总共有三层,一层是三个带锁的钱匣子,分别标注了“家用”、“小摊”、“食肆”,里头是家里所有的积蓄; 一层是她的那件舍不得穿的,油光水滑的貂皮裘; 一层是那匹说了留着做夏裳的方目纱。 看见各样都还在,田氏不禁拜了拜神仙。 “田姑,田姑,我让你等等,怎么自己进来了?贼人可在里头?” 刘老姑张罗着街坊们来了,只见他们各执了苕帚、门闩这类的家伙什儿,进来一路也在叫喊田姑。 原在交门市卖卤食的金豆,她家小花也跑去告诉了,她揣着切卤食的刀来了,在那里叫夫人。 田氏听着动静,先将复壁复原了,出去外头说话。 第171章 “哪里来的瘟贼这样糟蹋东西的?值钱的不值钱的都要打砸一通,那些菜多水灵呀,还有那肥嘟嘟的母鸡,六只被拧了脖子!” 田姑告诉说贼人逃窜了,不在里头,问了些话,又谢了街坊们,说这里乱糟糟的,等拾掇好了,改日请他们吃茶。 街坊们便散了,走时忿忿的说个不停。 “依我看,不是偷东西的贼,倒像是仇家来报复的!” 刘老姑的女婿吴斗说道。 “这话有理,偷盗财物的贼人何必连厨房菜园子也不放过,只在主人的屋子找着值钱的便走了。” 刘老姑问了: “你们再细想想,可有生面孔到我们巷子里来的?在田姑家附近徘徊的?” 七嘴八舌的都说有,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得有七尺高,一脸凶相,我不认识他。” “还有一个讨饭的叫花子,也是脸生的。” “我出去买饼,碰到好几个呢!都不像正经人。” 他们这里临着交门市,属于市井闹市了,每天过路的有许多,碰着也不稀奇。 只是一问,都说没有看到哪个在田姑家门 口逗留的。 “看来是个惯手,且对这家有人没人,是有数的。” “你们说,真是满香楼的胡掌柜捣的鬼?” “必定是那姓胡的贼妇!她看不过我家平安食肆生意好,使人把我支走了,一有个空档,我家里就遭贼了,除了她再没别人了!” 那些田氏才也问了街坊们,得出这话,又令金豆去报官了,如今贼曹的小令史带人来家里问话,田氏对着他们叫苦不迭, “瞧瞧我家成什么样了,那菜,那鸡,那些好衣裳,钱袋子也被偷了,那毒妇手下养了许多打.手,必是他们所为,令史大人一定要拿了他们一伙!” “这事我们会彻查。” 贼曹的令史去了高市,进了满香楼,却没有下文了。 还是田氏追去了官府问个结果,贼曹的官员说了: “泼妇,休要攀扯满香楼,人家是天下第一楼,何必与你们过不去。” 田氏吵了开来,那官员呵叱道: “你别说的太难听了,人家楼里的也不是打手,都是正经畜养的豪侠,来人,将这闹事的赶出去!” 如今富贵人家为非作歹的打.手,也许过去在当地有人命官司,或是离乡在逃的亡命徒,为躲避官府追查,寻个长安有权有势的人家庇护,私下帮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他们有个体面好听点的叫法:豪侠,也有叫侠客的。 其实就是行差打.手。 家里遭贼的事,官府那头一直也没个结果,田氏没讨着好,回来气的咬牙, “怪我听信了那食客的话,匆匆离了家,但凡有个人守门,家里也不会成这样了。” 话说事发那日田豆听着消息,傍晚也随季胥回家来了,只见一家子在收拾狼藉。 季凤存钱的陶猪扑满被砸了个稀巴烂,里头少说也有二百钱的,一个子也没了,她气的在那里骂: “手上生烂疮,黑了心肝的,一个子也不给我留啊,学门口的油饼也吃不着了!姓胡的老货,让我逮着了吊起来打!” 季珠则是在捡散落一地的书籍、毛笔。 田氏才送走了贼曹官员,和金豆、银豆在收拾厨房。 田豆见状,心里又是气,又是堵的难受,如今听了田氏自责的话,低头说: “怪我,是我不该堵了满香楼的沟渠,臭了门前,惹怒了胡掌柜,她这才派人来糟蹋家里,分明是怪我。” 好好的家被损毁了,季胥心里也有气,也有后怕,但她明白,这不是家里任何人的错,因道: “好了,都别怪自己了,要怪也怪那些黑心肠使坏的,真知道胡掌柜他们这样猖狂,我反而庆幸阿母不在,没伤着人就是万幸了, 就是家当坏了,咱们添新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好在是积蓄还在。” 又对田豆说: “别恼了,我让金豆她们在厨房炸黄鱼,香味都飘到这儿来了,你就不馋?去吃些。” “我才不馋呢,等好了大家一起吃。” 田豆最爱吃炸黄鱼了,感服了心肠,红了脸咕哝道。 今日都在,因是季胥的十八岁生辰,她们母女,并四豆都齐了,也不主仆分案了,两张大案并在一起,上设酒菜,一起给季胥过寿。 有了这件喜事,她们脸上的愁云都散了,说了许多吉祥话,金豆说了: “我和银豆的月钱藏好了,没被偷。” 正高兴,只听外头一句学人的鸟语: “富乐未央,富乐未央……” “是八哥回来了!” 这还是她们过去教会的吉祥话,季凤将它引进了鸟笼子里头,见它尖喙两边有结痂的血迹,应该是那日打.手闯入,在笼里受惊了上蹿下跳留下的。 也许他们想捉了它,打开了笼子反而叫它飞出去了,这会儿竟回来了。 她们稀奇的看了,田氏很信那些怪力乱神的,因说: “我女儿过寿,这小八哥就回来贺喜了,可见我女儿是有福运的。” 家里坏了的家当,这两日也都一一添置了。 季胥照旧的开业迎客,这日打马入高市,被胡掌柜招手叫作一金女娘。 季胥本不想勒马理会的,因她问候道: “家里还好呀?” 她便掉头停在了她跟前,“我家里的事,是你派人做的罢?” 胡掌柜但笑不语,打量了在马上的季胥,和她的这匹大高枣马,说: “听说你也二九年纪了,该好好的待嫁闺中才是,反倒开起食肆,成天打马过闹市,连车轿也不坐,难怪人黎家寻你做下妻了。” “我的事不劳你费心,胡掌柜倒是在官宦人家做了正妻,可是一朝被休,渭桥头上也卖过皂荚,如今也开食肆,不都是靠自己过日子的事,怎么反倒拿这样的话来寻派我?” 这话不知怎的掏中了胡掌柜的心窝子,她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了,连声音也尖了: “识相的关了店,滚出高市,否则我能毁你家一次,就有二次三次!” 季胥加鞭走了,她好容易开起来的食肆,绝不会关了。 家里,田氏总算等到了赖牙子送健奴来,不过却是可气的,数落道: “你做事越发不力了,我要的是健奴,你拖了这些日子才来,又给我带的什么人!” 只见这些奴隶,都是面目黄瘦,形如柴杆的,哪有看家护院的本事。 赖牙子全然不似从前狗腿子似的,围着田氏奉承,而今爱答不理的,也不正眼看人,帕子一甩,说了: “健奴都紧着五陵的大户人家了,官宦人家的宅第多高多大呀,才用的上健奴,你这宅院不过十几步,有这些也很足够了。”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带上你的人滚出去,满西京我还买不着健奴了?做生意的不止你一个人牙子。” 金豆原要上茶水的,田氏也不给她喝了,在那里赶人。 “我告诉你,你买不着,从前你家有黎家做靠山,尊你家为财主,有了好人才拉来这里,紧着给你挑, 如今全安陵邑的人牙子都知道了,你田财主家得罪了黎家,连贼都到家里来造反了,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咯! 要不是看在你家还有几个臭钱,我才不来呢!” “老贱妇,看我不撕烂你的蛆嘴。” 如今幽州那头打了胜仗,岭南水患也熬过去了,卖身为奴的少了,奴价又涨回了从前,甚至高过先前。 赖牙子的生意好做了,也越发狂了。 田氏厮打着将她赶出了门。 趁金豆下半日卖了卤食在家看门,又和街坊们说了,请他们留神照看些,便套了牛车亲自去了一趟城内的西市。 这里是大市,牙子很多,顺着列隧走过去,不少 的奴隶和牛羊同圈,竟都没有健奴,都是尚小的,干瘦的模样。 寻找到一栏干净处,里头都是身高马大的健奴,穿的也干净体面,田氏好声好气问了: “这样的什么价钱?卖给我家两个看门用的。”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89节 人牙子道: “这些都是有定数的,安陵邑的晁邑令家两个,茂陵邑黎家两个,司隶校尉家两个……你是哪家的?桑树巷田家?没听过,去去去!” 会卖身的,向来是家穷,吃不起饭的,身强体健的很罕见。 有的是他们在市廛养壮的,调教好的,做的都是官宦人家的长线生意; 有的也许是在上家犯事被发卖的,只见一个人牙子叼了根草,将一个健奴拉来了给田氏,说: “吃醉酒打残过人被卖出来的,你家要不要?” 田氏头也不回的走了,白费了半日工夫,一个也没买着。 越是知道健奴难买,也越发感念宋氏的好,将五福六谷送来了,起码守着食肆那头。 她也没有那么大的脸,再管人家张口的,不过她自己在家留神,提防有人作乱罢了。 同时每日不断的招了街坊们来家里编斗笠,编一具,比从前多给两个钱。 姑子们吃过朝食聚在这,直到日落时分才散,连那游手好闲的吴斗,也被刘老姑拽来了。 还有肖姑他男人,没揽到啥泥瓦活的时候,就来这编斗笠。 斗笠足够了,便编苇草席子、灯芯草的鞋、蒲扇。 夏日炎炎银豆拿到槐市去卖,总有买的,既能挣了钱,又能聚了人气。 吴斗吹嘘道: “别看我生的瘦些,打架没吃过亏,再有人敢来,我一脚踹飞一个!” 逗的满堂发笑。 “田姑这里又近,又能挣着钱,我家伙食都好了,若是他们要毁了这里,我头一个不依,咱们这些姑子伙着上,将贼人制服了!” 肖姑不让道。 如此一直相安无事,下半日嘱咐了金豆给街坊们画记号记着件数,出了趟门,往高市寻女儿去了。 “你这样连日的忙,好几日都没回家了,瞧着脸也尖了,瘦了不少,阿母炖的骨头汤,你空了记得吃了,补补身子。” 季胥因担心食肆这头被做祸,这些日子都宿在后院了,送了田氏出门时说: “这里就是食肆,你女儿也是做这个的,还愁吃不着骨头汤呀,阿母还大老远的送来。” “你这滑头,阿母几日没见,想你了,寻个由头来见你也不能了?” 田氏捏了她的鼻子道, “你能做,可总是顾不上吃的,眼瞧都瘦了。” 季胥搂着卖乖说: “只是怕累坏了阿母,那骨头汤我一定记着喝。” 母女亲热的模样被落在远处胡掌柜的眼里,她看的捏紧了扇柄,指甲在手心掐出印子来,典计上楼来回话说: “食客都找好了,都是和咱们八杆子打不着的,明日平安食肆一开业,便能到她那里去。” “慢着。” 胡掌柜看着远处笑道, “也许不用我们动手了。” 只见季胥才目送走田氏的牛车,旁边停下一具双驾马车,奴仆抬下来一个坐漆木轮椅的富贵郎君。 正是鲜有出门的黎家少爷,黎权业,双目冷冷的黏在季胥身上。 第172章 “你近日怎么不到我那里去了?” 他兴师问罪道,季胥说: “调理那些日子,黎少爷身子也好多了,何况我这里新开了食肆,不大做登门庖厨了,不过想吃什么,依旧可以遣人到我这里来买。” 黎权业的视线从“平安食肆”的匾额落回她的脸上,刁钻的道: “烟熏火燎,有什么好忙的,你缺钱使找爷要就是了,还能少了你的?” “那哪能一样,到底自己赚来的更安心,过去我大母说了,手心朝上的日子可不好过,再说我也喜欢做菜,黎少爷既然来了,可要进店坐坐?” “我不坐,也不吃你做的菜。” 黎权业有心赌气道。 “那黎少爷请便,我先去忙了。” 才撤身,又被他拿话问住: “是你亲口和夫人说,不愿做我的下妻?” 季胥认下了, “是我说的,哪怕嫁个市井之夫,一心一意的过一辈子,也不愿到官宦人家为下妻,仰人鼻息的过日子。” “这就是你的狭隘了,宁为富家妾,不做贫家妻,我也听说了满香楼为难你的事,倘若你点头做了爷的妾室,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黎家的妾室就好做了?我听过不少转赠姬妾的事,倒不如我自己在这里立足为好,起码自由,做的是我爱做的,我想我和你也说不通这件事,黎少爷若是为这事来的,就请回罢。” “谁要转赠你了?你说上这么多,无非是想做正妻,你出身低微,实在高攀不上,若是伺候好了,以后抬你为侧室。” 季胥还是在庾氏跟前的那番话,黎权业变了脸色,红了眼圈说: “你可知道我大父是大司农,专管钱谷租税,你若不肯依我,这平安食肆也别想开了。” “黎权业,你要是还念我一点好,就别使下作手段!” 黎权业却走了,走之前说: “我等你回心转意。” 翌日,高市的市长,并市吏随从闯入了平安食肆,说道: “有食客来报,你这食肆卖了不干净的东西,吃了闹肚,今日起,闭店彻查!” 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店内的食客赶走了。 季胥想见那吃坏肚的食客,也被驳回了,细问何日吃的,吃的哪样,也不被理会,她明白这是权势压人,心里气的难受。 田豆更是气的浑身乱战,拦了这个,说不能抢,扯了那个,说不能搬。 蚕豆捏拳说:“你们到底要查多久!” 那些市吏将后厨的食材尽数搬走了,其中那积怨的卢市吏尤其嚣张,进到后厨先踢翻了两笼菜蔬,还把卤肉往自己怀里塞。 “你们查食材,凭啥抢钱?” 算账的陈车儿抱着钱匣子不肯撒手,这都是今日收来的钱,还没入账的。 被那卢市吏一脚踢开,将匣子里的钱全倒走了,和他的同僚瓜分个干净。 大牦本来抱了一盆洗好的盘盏,从后院进来的,全被他们抢去摔个粉碎。 后厨好像飞蝗过林,光秃秃的,剩的只是一地狼藉。 “有了结果自会告知与你。” 那市长说了,一行人走时,才把合伙压在地下的五福六谷松开,将他们撵到外面,大门一关,在门口锁了把官府的大铁链。 秋姑在那里气的跺脚: “菜是菜农在地里现摘的,肉是屠户那里现宰的,就是有剩的,东家也分给我们带回去吃了,从不许第二日再用,哪里就要吃坏人了。” 才从里头被赶的季胥,愣愣的走出来,如今天热了,一行人站在大太阳底下,旁边围的都是看客,对着指指点点。 她听着只觉脑里嗡嗡作响,眼一黑不醒事了,远处的胡掌柜看了,面有幸灾乐祸之色,说: “大开店门,迎客!” “东家!” “小姐!” 桑树巷田家,金豆去请灞桥的马道姑来切脉看诊。 “我们家小姐遭了气,倒在了高市,这会儿灌了豆水还是不醒。” 金豆一面说,一面加鞭赶牛,把马道姑颠的左右摇晃,田氏是她的熟客了,见她为女儿急的满头大汗,也不说那些唬人的来骗人家买符烧水喝,实话道: “劳心劳神,体内亏虚,满头的冷汗,恐怕遭受了什么打击?我开一张方子,你们抓了药,煎了喂给她吃。” “是了,是了。” 田氏心疼的眼泪鼻涕一把,命田豆带了方子抓药去。 渭桥上挤的都是百姓,在那里看班师回朝的汉军。 “听说和匈奴的仗打赢了,斩了上 万的匈奴,还活捉了他们的瓯脱王呢!” “这么着,以后的边市又能开了?” 只听靴子马蹄踩的山响,那些军士打了胜仗,从函谷关一路进来,都是气宇轩昂的,道旁桥上的百姓堵在那喝彩。 田豆无心看这些,在里头挤来挤去,可算挤到了药肆。 药肆的伙计也站高在一具驴车上,对着那些汉军指指点点的,听见田豆说买药,故意的装作没听见,田豆骂道: “你们的耳朵聋了不成!再不下来替我抓药,告诉你们掌柜,把你们的皮揭了!” “急什么,财主家的丫头就狂成这样?” 伙计不情愿的替她忙了,将药柜倒腾着撒气,说, “难怪连黎家都得罪了去。” “拜高踩低的东西,忘记你们狗腿儿似的围着我家打转的时候了!” “哼,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们可都听说了,你家高市的食肆都开不成咯。”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90节 伙计们看扁那些奴籍的,摆谱是想敲两个钱的,换作圆滑的金豆便塞给他们买个好了。 可田豆是个刁钻的性子,反而冲到后头去叫掌柜的,伙计这才不磨蹭了,将药抓好给她。 田豆呸了声,抱着药忙忙的走了,煎了一副,田氏喂给季胥吃下。 马道姑又替她施针,到了傍晌的时候,季胥忽的吐了,田氏用漱盂接了,一面替她拍背顺气,说: “吐出来就好了,马道姑说这是你体内的秽物,吐出来就好了。” 季胥果真能坐起来了,进了碗米粥,只是连日身体一直懒懒的。 也许是绷着的那根弦断了,思多食少,总是气虚体弱,也不大下的来床。 三日过去,去官府打听消息的金豆回来,仍是摇了摇头,说: “还是说在查,将我打发了。” 是日一早,金豆推了独轮车去交门市卖卤食,又原样的推了回来,气的抹泪说: “说是有人吃了咱们的卤食肚疼,那里也不准咱们卖了,连这个月的市租也不退。” 金豆是被那里的市吏赶回来的,说是强卖就抓她去服苦役。 才说这事不久,去槐市摆摊的银豆也原样回来了,理由是她们晚交了市税,苍天作证,她们从不晚一日的交市租市税。 按季胥交代,还时常的给某几个市吏塞好处,可他们全都翻脸不认了,只管不准她们再卖,田氏咬牙骂道: “欺人太甚,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也不敢骂大声了,屋子里季胥吃了药才睡下。 吩咐金、银豆将这事瞒着季胥,恐怕她听了动气,自己出门去了,在交门市大叫薛市吏。 “薛市吏!薛市吏!” 薛市吏素日得了她家不少好处,如今在市楼避而不出,田氏便在下头骂: “姓薛的,你说清楚!到底谁吃我家东西吃坏了肚子!分明是你们捏造是非,欺负我们寡母一家。” 附近的小贩对着指指点点,素日争的你死我活的,见田家落水了,也有点兔死狐悲的感伤。 “都是得罪了黎家。” “从前多好的生意呀,说不给卖就不给卖了。” 金氏也在那里看,她儿子季虎孩如今也帮着卖粱饭肉羹,挣钱还无盐氏家的借贷钱。 后来杜贤开了门,将田氏放进市楼了,薛市吏无奈赔了她二两银子, “你们得罪的是上头的人,我小小市吏哪里护的住呢,这是前日你家才给的钱,还给你罢了。” 家中两处摊子被闭的消息,一日之内便不胫而走了,次日,院门口堵的都是要债的典计。 金豆,并车儿在外拦相劝,金豆道: “不是还没到划账的日子,素日我家可有一天短过各位的?各位典计别急,进来吃杯茶,有话好商量。” “我们不吃你的茶,只管将钱拿来,我们划了账,好向东家交差,” 这些典计拿着账册说, “城东药肆,账上欠银十两。” “直市商货肆,欠银二百两!” 还有肉肆、酒肆……都是从前记在账上,按月一次结清的,如今听到风声,都提前来要账了。 其中要属直市的商货肆欠银最多,这还是当初为平安食肆置办器皿案席,各式的陈设欠下的。 那时积蓄都用在建楼上了,只留了一笔周转的钱,这项大头便欠下了,那时平安食肆风头正劲,都传靠山是黎家,因也能记下这么大一笔账,这会儿自是不能了。 外头的吵嚷传到东厢房了,季胥问缘故,田氏还有心相瞒,怕她听了气的难受,因道: “近日有班杂耍的在这附近逗留,也许街坊们看热闹呢,先吃了药。” 季胥才吃了药,只见金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似有话和田氏说。 季胥招她进来说,金豆只管把眼望了田氏,她便知道有事, “你别看我阿母,外头怎么了?” 金豆实在拦不住,只好全盘托出了,季胥听了急的吐了口药,田氏在那里替她捶背,擦嘴, “我说你病还在身上,别操心这些事,才吃的药吐了可怎么好,这钱本不该这时候还,他们提前来要账还有理了?照我说将门闩了别理他们。” “阿母,我没事,闭门不出不是办法,金豆,放他们进来,令车儿将账册拿来。” 季胥强撑出去了,捧了钱匣子,在堂室见这些典计。 第173章 “女娘可别为难我们,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不能欠了,恐怕再拖就要成烂账了。” “何尝不知催债讨人嫌,可咱们也只是替人家做事的,没法子呀。” 典计们见她清账,到底把话说软些了。 “我也知道各位的难处,欠钱没有不还的道理,这就替各位结账。” 只是她的食肆才开了一个多月,加之开业酬宾,多有贴钱引客的,算下来,挣的不多,加上其他两处小摊攒的,并先前留着周转的,勉强能有三百两。 前阵子兴建门房,有了二十两的开销,这里又有一笔二百两的大账要还,其余的账零零散散加起来,也有六十两。 将账清完,就剩二十两了,钱匣子都变轻了,她的心也轻了。 这里典计们散了,她又数了钱,将雇工们的上个月的月钱结了,其中两个楼下跑堂的姑子各六百钱,秋姑兼顾揽客,是七百钱,车儿一两,大牦三百九十钱,并四豆,五福六谷的月钱,金豆先来且做事老成,是六十钱,其余三豆如今都是五十,五福六谷同样。 这里一共去了将近四两。 “张姑王姑的,就劳烦秋姑替我送给她们了。” 这是说的另两个跑堂的姑子,她们都是在安陵邑有家室的,如今不在这。 自食肆被查封,秋姑因无地方住,便暂时在家里和四豆住在后院同一间,车儿则与五福六谷住前头的门房。 秋姑看了那些讨债的,将她的那份推还回去了, “她们两个的我不好做主,你说送去,我便送去,只是我的便罢了,我被扫地出门,亏的有胥娘给的容身之所,如今还让我借住在家里,这钱,就当是我的房钱了。” “当初是我揽了你们来,说好给吃住,原是想长长久久的做下去的,有了这样的事,是我想的太天真了,趁我还有,就都拿着罢,这是你们应得的,别为我难受而不肯收。” 劝了他们,挨个的将钱发下去了,这本该是件高兴的事,一屋子却都哭哭啼啼的起来。 其中陈车儿还是收到口信,千里跋涉来为她做事的,不曾想只短短一月就要散了。 季胥心里难受,可全无办法,蝼蚁怎么能撼动大象,陈车儿也低头在那里用袖子擦泪。 “我累了,趁这阵子歇一歇好了。” 散了众人,季胥将房门闭上,独自躺了。 田氏在门外担忧的踱来踱去,正想敲门,隐隐听的门内淌眼抹泪的啜泣,将手放下了。 如今不仅欲告无门,除了宋氏,那些交好的官宦夫人,都对家里避犹不及,登门拜访的帖子纷纷送去,没有一家愿见的,这就是全无出路了。 她这女儿一向坚韧,鲜少的掉眼泪,开食肆是她从小想做的事,眼下被毁了,和摘她的心肝有什么区别。 哭吧,哭出来也许好些。 田氏守在外头,等声音止了,才进里头将重新煎好的药劝她吃了,将她搂在怀里, “还有阿母呢,不怕,不怕……” 半个月过去,田氏一身灰尘遢邋的旧衣,从码头回来。 从前被她厮打过的,卖切肝的郭大郎幸灾乐祸道: “这不是田财主吗?你不在家享福,咋跑到码头又搬又扛了?” 卖煎鱼的李姑子也是从前算计卤食摊,没落着好的,指着后头回来的二凤笑道: “瞧她满身的泥点子,像不像长了斑点的花狗?” 季凤如今也不读书了,那日苦苦求田氏,叫她出来做活,说: “我就不是读书的料,天儿一热,在那里光打瞌睡了,不如出来替家里赚钱,一直都是阿姊挣钱,处处为我,替我着想,如今我大了,也能好好的爱护她了。” 这二女儿就像她,心粗,几分的奸刁,不是细心读书的料 ,照她看,出来做活也没啥不好的,田氏便答应了。 后来在高市的一处官营作坊做学徒,好在那里不归大司农管,属于少府管辖的,没人故意刁难她,季凤这半月来一直在那,学做陶器,多少挣几个钱。 家里的四个豆也不忍卖给人牙子,如今田豆、蚕豆,也跟着季凤在作坊做活,这会儿一并回来了。 母女泼辣的回呛了他们,依旧回家去了,到了门房,才将身上藏的东西拿出来。 只见田氏从腰上抖落不少麦子出来,照她教的,季凤也藏了两个红陶碗回来,对着敲了敲。 “这好,能值不少钱。” 田氏说。 田豆则掏出来两个别致的陶耳杯,唯有蚕豆胆小,不敢偷,田氏教道: “不敢拿就罢了,毛手毛脚的,被发现了反而讨打,只是别告诉了你小姐,否则我先打你一顿,将你发卖了去。” 说着将各样来路不正的东西藏在了门房,住这间的五福六谷两个,最近跟了阳城老爷,去请他主事的大户人家那挑砖担沙的盖房子了,都是出力的活。 “身子才好点,就折腾这些个,快别忙了,累坏了。” 进了内院,只见银豆去蒙学接小珠了,金豆在厨房弄杂碎,季胥在那里新烧一釜卤汁,额头上都是细汗,她倒不觉累, “做这些反而好些,阿母,我想明天拿到渭桥头上去卖,就像从前在老家似的。” 因渭水上人多,虽未建市,却也有流窜着卖货的货郎,市吏禁而不止。 他们会挑着时辰来卖,卖的多是皂荚、竹盐、燔石之类的小杂货,也有卖鸡鸭蛋的。 家里三处摊肆,查了这么久,也没个结果,那食肆到现在还被官府锁着,贴了封条,说是里头的东西都是证据,一概不能动。 “那里人多,踩着你怎么办,挤坏了你怎么办。”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91节 田氏劝了一番,季胥仍想去,她说: “就当是从头再来了。” 知女莫若母,田氏便嘱咐道: “挑着早上不热的时辰出去,太阳大了可得回来啊,这样的三伏天只怕你受不住。” 季胥应了,次日,便和金、银豆,三人分别提了篮子,沿渭水卖卤食了。 许多人认出是一金女娘,也吃过她家有名的卤食, “交门市如今有好几家卖卤食的,都不是你这个味。” “还是你的正宗呀!” 这里才卖的正好,只听说: “市吏来了!” 便叫四周先散了,季胥也提了不显眼的篮子,就和过路似的。 那市吏却越过卖皂荚、鸡蛋的,专向她来,一把抢过她的篮子,将卤食一股脑倒在地下,用脚踩了个稀巴烂。 “不许你卖,她的东西吃了坏肚,都不许买她的!否则将你们抓起来!” “我的东西究竟吃坏了谁?你说,你说清楚!” 季胥不放手的抢了,被一把推倒在地,那些好好的东西都被糟蹋了,因她争时挠破了那市吏的手,他还想报复。 “算了,算了。” 被另一个拦了,在他耳边悄悄嘀咕了什么,两人才放过她。 只见渭桥头上热热闹闹的,人家的就能卖,一个卖竹剑的货郎哄了小孩说: “小郎,买只竹剑,像汉军那样斩杀匈奴。” 小孩甩了竹剑问他阿母: “我像不像羽林中郎将!” 这话正说完,只见街上打马而过一队羽林郎,行色匆匆的叫路, “让开!让开!” 才买了竹剑的孩子指着“羽林”的旗帜,满是雀跃, “是羽林郎!阿母,以后我也要做羽林郎!” 季胥被推在地下,才捡了自己的篮子,只见前方马蹄踏起一阵灰尘,有心躲避,可起来太猛,眼前反而发黑。 好在是一个心好的老姑子扶她到了街边,扶着一棵桑树才缓过来,虚虚抬眼看了那只路过的队伍,只觉前头为首的略有眼熟。 那老姑子替她捶背将气顺下了,说: “女娘,瞧你满头的冷汗,这是怎么了?” 季胥无心这些了,紧抓着老姑子的手问: “老姑可认得出羽林郎为首那个?” “自然认得了,汉军凯旋时,我就见过他坐在马上,原是籍籍无名的关外侯,立了军功,如今成了羽林中郎将,街头巷尾的小儿郎,都立志要做他手下的羽林郎呢!” “关外侯……可是封邑在青州的牧平候?” 季胥心里抓住点什么,面有激动。 “这我倒不清楚了。” “就是那牧平候,据说是封邑只有五百户的小侯。”旁人道。 是他! 不知他有没有门路,能否帮一帮自己,除此外,她再想不到有心有力能和黎家抗衡的了,就是有一点希望,她也得去试试,因问道: “羽林郎这行是去哪里的?” 他们都说不知,不过季胥问到了他的宅邸,据说是新赐的宅院,在二千石高官、齐楚贵族之后云集的长陵邑。 她没有力气骑马,因而雇了辆便宜的牛车去了长陵邑,只见这里都是高门大第,香车宝马。 季胥坐牛车到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对那些看门的家丁问路,也是爱答不理的。 好在才刚的卤食卖了二十个钱,季胥塞了这些钱,才有给她指路的, “羽林中郎将?在炽盛街,大门上还没来得及镶扁的那一家就是了。” 季胥如愿找到了,请车夫到桑树巷的家里去要僦钱,再捎个口信, “找田姑,她看到这篮子就认识了,就说她女儿来找一位故人,晚些回去,叫她别担心。” 车夫去了,吱吱呀呀的牛车落在这家的家丁的眼里,分外的嫌弃。 只见车上下来的女娘,打扮的寻常,才被太阳晒的脸上通红,反而朝自己府上来问事, “老伯好,这里可是羽林中郎将的府邸?” 那做老了的家丁有心捉弄她,说: “不在这里,你往华阳街去。” 季胥就是才从那问路过来的,离这里很远,她看了,炽盛街只有这家没镶扁,一时不知到底谁在骗她。 只是身上的钱都用完了,也没有再可以打点这家丁的好处,不过先前那个给了钱,到底可信些,试着在这里等等罢了。 “这里不能站人,去,别在这碍手碍脚的。” 那家丁又驱赶道,季胥便下了台阶,在道旁的一棵树荫下等。 大暑天的蝉鸣不绝,地下蒸腾的一股热浪,季胥不住的拿帕子擦汗。 可这心里并不像从前那样懒懒的,带着盼头张望向来路,反而能强撑住了。 “那是谁呀?” 门口才回来的家丁指着树下问道。 “说是认识咱们中郎将的,谁理她,我打发她走,她倒不走,晒的她那样。”那老家丁偷笑道。 这门前车来车往,不少来给中郎将送礼的家眷,季胥见了,也就知道自己没 找错地方。 且听那老家丁对那些华服贵人奉承的口风,中郎将一大早因公外出了,暂未归家,她也就越发坚定的等下去了。 直到太阳西斜,又来了群说是给修园子的工匠,那门上的人老家丁待他们也是鼻孔朝天的,为难了一阵子,才放他们从侧门进去。 其中一个栽树的姑子,背了些树苗,见季胥独一人在这里,和她搭讪了一会儿,指着那耀武扬威的老家丁说: “满府就他最狂,专为难我们。” 又好心的给了季胥些水喝,她等了大半日,实在口渴,不大好意思的喝了。 “你和我女儿一般的年纪,也不知要等多久,拿着喝罢。” 那姑子将她的水都倒在季胥竹筒里了,见前面工头在招他们进去了,匆匆的走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她脸上有了神采,只见来路那是打马的常服男子,见到她,也是一脸欣喜的下马来认。 “胥!” 是家乡做过游徼的尤鲁,后来跟随尚在微末的庄盖邑出来了,一面高声说话,一面领她往府内去。 “兄在函谷关一带办事,夜里方回,幽州一别一年多,你可还好?既来了,也不到里头坐等。” 见她只说这年如何,避而不谈在外头苦等的事,便知缘故了,撂下脸对那家丁骂道: “老畜牲!你敢为难她!” 见中郎将的异姓兄弟这样看重她,那张狂的家丁立时跪了,说了一箩筐认罪求饶的话。 只见尤鲁引了人抬脚进去了,和她说: “这处旧宅留了些刁奴,迟早发落了去!” -----------------------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因为见面和预估有出入,文案改了下[抱抱][抱抱] 第174章 尤鲁说着请她到厅上坐了,立时有丫头捧了茶水来。 “咱们早也该见了,只是先前从因为燕王案才从幽州回来,不几日又到那里打仗去了,一直不得相见,今日你来,一定要见了兄长再走。” 说着请她喝茶,尤鲁自己也端了茶呼呼的牛饮起来,听她说到如今的难处,掷杯拍案道: “好个黎家,好个黎权业,仗着祖父是大司农,欺压你至此,我这就杀上门去,将那龟孙提来问罪!” 行武之人速度快,提了案上的一柄大刀,眨眼便冲出门去了,季胥忙的相拦,可赶不上。 好在是被厅门口那的一个男子拦下了。 “长平万万不可。” 只见是个一身半旧禅衣,手持折扇,难掩文气的年轻人。 “陈先生为何拦我,那老不修的先前在朝堂为难我兄,如今还纵容他孙子为难兄长的故人,我就用这把刀,将他的胡子鬓毛剃光了,丢在大街上,让他这世代勋贵,也尝尝颜面尽失的滋味!” 陈卷说:“你当朝顶撞大司农,将军令你悔过,休要再惹是非,否则连我也不能护你。” 又和季胥作揖说了: “女娘本不该来的,才刚我在外头也听到了你说的事,只是大司农位列九卿,我们将军虽说立了军功,可官职仍在其下,且根基不稳,若说女娘还念旧情,实在不该跟我们将军开口说这事,还是请回罢。” 九卿之一的大司农,秩次二千石,羽林中郎将如今虽说风光无两,但乃是光禄勋的属官,比二千石,“比”则是秩次略低二千石,乃在大司农之下。 且大司农本就轻看了将军,竟敢当朝耻笑将军为关外侯,但瓯脱王一事上还需拉拢大司农,此时绝不是多事的时候,陈卷如此想道。 季胥见陈卷一脸难色,便知这事难办。 心虽灰了,但以己度人,她和庄盖邑虽说有些交集,但也就是同县的旧识,交情尚浅。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92节 没有为帮了她这外人,使得自己以下犯上,官途坎坷的道理,她听出了意思,便也不去强求令人为难了,说: “是我考虑不周了,一时心急了贸然上门,反而给尤兄弟添了场气受,我这会儿知道难办,也就不再说这话了,天也不早了,叨扰这会子,我也该回去了。” “我送你!” “尤兄弟留步。” 陈卷作揖让身供她出门去,抬手将尤鲁止住了,看着那渐远的背影说: “你若真心想将军好,便瞒下今日之事,也不要与她往来。” 尤鲁气的一拳将廊柱砸了个大洞, “这京官做的可真憋屈,还不如打仗来的痛快!” 季胥还记得来路,出了这府邸,一路也招不到载人运货的牛车驴车,好在是遇到一个给官宦人家送柴的老翁,夕阳西下,驾了辆空的牛车,好心将她捎出了长陵邑的地界。 到了渭水边上,市井之气更足了,她招了个僦人,在天黑前将她送回了桑树巷。 可巧田氏也从码头回来了,在巷口给了僦钱,说: “这一整日去哪儿了?你们才出去不久,金豆银豆他们的卤食都被市吏抢去糟蹋了,提了个空篮子回来,只有你不见回来,我在渭桥上找了一圈,正急呢,家里来了个要钱的僦人,拿着你的篮子,说你在长陵邑见故人,是哪个故人?” “就是那牧平侯,听说他如今迁升了羽林中郎将,本想求他帮忙的,后来才知不妥,就回来了。” 说着,替田氏拍打了身上的灰尘, “阿母今天累不累?” “你阿母我最会躲懒,还能累着?这衣裳故意作脏的,倒是你,晒这一日,脸都红了,晡食我吩咐她们做了凉凉的米粥来,你待会儿吃了消消暑。” “嗯。” 季胥这一路也想了许多,食肆的事不能解,也就罢了,家里有房子住,有牛车、马匹,欠无盐氏家的贷钱也早都存足在钱庄里,每月都能还上,不用发愁这项上的钱不够。 如今就是挣钱嚼用,她也想好了,去找份谋生的活计,不再苦想食肆的事了。 母女结伴回去,她摸着田氏腰上鼓鼓的,以为她又偷了官家的东西,正要问,却见田氏掏出个荤油渗透了麻纸的胡饼, “香罢?在码头就远远看到你,才给你买的,还热着呢。 放心,你阿母早早答应你不再偷鸡摸狗了,自然说到做到。” 季胥听她说的真,也就信服了,将这胡饼掰了小块来吃, “香。” 许久未吃,越发觉得胡饼香了,剩的更大的拿给田氏吃,田氏推给她, “我才吃了一个,你都吃了去,瞧你瘦的,能吃下东西阿母开心的很。” “那这剩下的,就留给妹妹和丫头们分着吃,她们想必也馋了。” “二凤和小珠倒也罢了,都是我生的,那四个丫头,哪有这么多好的给她们吃,没将她们卖还给赖牙子,都是我心肠厚道了,还想吃胡饼?” 回去将这剩的胡饼,掰了两半,一半给季凤,一半给季珠,故意当着四豆的面说: “只买了一个,就这一口,还是你们阿姊省给你们吃的。” 金、银、田、蚕豆知道是说给她们听的,都装作不犯馋的模样,各自忙活手中的事,浇菜、扫院子、收衣裳、烧火…… 等田氏进屋了,凤、珠两个先后过去悄悄拍拍她们,每人撕了小块,也分给她们吃了,都觉着香极了,默契的没有声张。 只见田氏闩了门,脱了鞋磕出块丹砂来,谁能想到,她把东西藏在鞋里了,也不嫌硌的慌。 这会儿偷摸的藏好了,待攒多了拿去换钱,估摸着季胥洗过澡要回房了,先将席子复原了。 次日起,季胥便在四处找活,她有手艺,只是那些食肆,问了她的来历,知道了她是从前的一金女娘,都不敢要,怕惹祸上门。 经过高市,只见满香楼喧阗热闹,胡掌柜笑容满面的, “听说一金女娘如今在各处找活?我这里倒缺个杂役,每日刷碗倒泔水,只怕屈就了你。” “你给多少钱?” 季胥想,她做不了买卖,各食肆又无人敢用,只要这胡掌柜能用她,做个杂役她也愿意。 自从卤食在渭桥头上卖不成,金、银豆便跟了田氏在码头挑货,她原也想去的,起码那里不排挤她一家。 只是田氏不让,说她身弱力小,被那些货也要压扁了,只管在家强饭健体,养好身子。 季胥心里有数,越闲她反而越多思多虑,放不下从前,于是出来找些相对轻省的活了。 “每日十个钱,你做不做?” 胡掌柜道,这是有意克扣过的数目。 “我做。” “堂堂一金女娘,到我这里来做杂役,你也不怕人家笑话,罢罢罢,我便收了你。” 两具皂盖红幡的马车停在黎家门前,只见一身常服的庄盖邑自里头出来。 边上是气的一脸猪肝色的尤鲁,因他兄长回朝述职,大司农多有挑拣,做弟弟的气不过,在大殿上言语粗鄙,冒撞了大司农黎旦,此番是来赔礼道歉的。 黎旦看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这礼赔的,把他憋坏了。 “兄在外杀敌,老东西却看不上咱们行伍之人,依我的脾气,刚才非将他那把老胡子揪下来!” 也不坐车了,解下一匹马来翻身上去,陪行在那具马车边上,直到路过高市,嗅到酒香肉香,心里才痛快些,指着那满香楼说: “自到京中,常听人家说天下第一楼,一直未到过,择日不如撞日,咱们兄弟两个进去喝个痛快!” 见那车帘纹丝不动,下马来请, “兄到了这京中,越发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了,什么千金之子不入市,若是不能大口吃肉喝酒,做官还有啥意思。” 不知哪句说动了庄盖邑下车,将这里看了,也闻到了香味,因问: “我叫你打听的事,如今怎么样了?” 尤鲁倒不敢看他了,只管抬脚先进了满香楼,嘀咕道: “满长安也没打听着她,也许不在长安,回老家了。” 这里胡掌柜笑盈盈将他二人请上了楼,这是间最好的雅室,云贝屏风,冰鉴,点香插花的,只是里头才散客,一个女杂役还在收拾榻案,背影纤细。 胡掌柜先哄了他二位稍等,外头能听着她低声的教训: “你如今不是食客追捧的一金女娘了,手脚也麻利点,耽误了贵客这个月的月钱也别想要了。” “嗯。” 这里虽设冰鉴,可季胥仍忙的一身薄汗,话说这胡掌柜雇她,原是为了看笑话,不承想她坚持了半个月,越发将活儿都指派她来做,今日她这两条胳膊就没停过。 这会儿擦好了食案,重新焚了香,抱了一盆的盘盏铜钟铜壶,在胡掌柜的絮叨中下了榻,穿鞋出门去。 “既如此,我再托扬州的官员打听,若是真回老家了,倒比在京中……” 一语未落,才和里头出来的人相看了,她露出两条细胳膊,抱着沉沉的陶盆,发丝粘在脸上,忙中认了人才道: “牧平侯?” 便被后头的胡掌柜驱赶了: “小蹄子别杵在这,挡了贵客的道儿。” 季胥微微点头致意了,便出去了,尤鲁的眼里又是惊,对上庄盖邑的审视又是怕了,遂将实情都交代了。 第175章 季胥在后院井边,用皂角水洗食具饮具,这天是七月中旬,她洗着盘子,想了八月、九月的事。 每年的八月起,全国各地上计,“上计”便是各郡、县、道,统计辖内的户籍、农桑、钱谷出入等情况,一级一级上计到中央,各地每当八、九月份的时候,也要开始缴纳赋税了。 去年家里便是九月份交的税,那时候已经在京城了,买了桑树巷的宅院,记得那时候就为算缗钱,也就是财产税,而紧着卖卤食攒钱。 今年,家里三处摊肆全无,户籍上的财产却比去年更多,意味着赋税更重了。 其中住的宅院价值一千五百两,完好的平安食肆值二千两,六个在册的丫头小厮,按小奴一个十两,大奴一个二十两,共值八十两,枣红马匹四十两,黄牛、黑牛各八两,总家訾值得三千六百三十六两。 有这些,也难怪从前被称为财主了。 只是如今食肆在名下,却因查处开业不得,卖不得。 她也想过卖了宅院,换两间小点的房子,剩的钱也够母女们日子过的不错了。 可宅院的事自从上月底,就托驵侩张二郎在找买家,一直没有合适的买家。 能买的起这处宅子的,多少有些资产,不想得罪了黎家,一概连门也不登,倒有些想捡便宜的市井人家,不过能给的价钱十分低廉,她还不到才卖三成价的地步。 一则亏本,二则卖了房,意味着家里不够住了,须先安置好家里的丫头们,相处这样久了,起码给她们找个好人家,不朝打夕骂,能吃饱穿暖的。 可好人家也不要她家的人,二两银子卖还给赖牙子,她倒收,这就是将她们送回虎狼窝受折磨了。 如今他们四豆就怕这样,都是勤恳干活,尽量的少吃,看着令人心疼。 季胥想了,丫头们到底是财产小部分,就是卖了她们去受罪,也凑不齐税钱的零头,不如叫她们安生待着。 如今她们也在各处做活,都想替家里挣钱交税。 季胥也在这满香楼做了半个月的杂役了,只见旁边堆山码海的盘盏杯壶。 忙过中食这阵子,只听后厨说吃饭,她便洗了手,在腰上的方巾擦了擦。 里头的伙计都坐了,一盆的麦屑饼,一盆的炸肉丁,一盆的苦堇。 这满香楼等级森严,杂役最低等,连肉也不给吃,她拿了个麦屑饼,到自己的包袱里掏出罐自己做的肉酱来,剁的细细的,酱色,油浸浸的,夹在干巴的饼里,拌着苦堇吃。 吃完回去可算洗完了那些东西,每天最踏实的时候,就是太阳落山照在这堆干干净净的炊具上,她拾掇好也就能回家去了。 出门遇上一个质朴的老翁挑了柴,结结巴巴到满香楼外来问,这里要不要柴禾使。 “很便宜,一担十个钱。” “我们不要你的柴,老东西,分不清什么地方,到咱们这来问。” 那胖厨夫说不要他的,又一脚将他连柴带人踢倒了。 季胥初在这里,也受过他的刁难,也有将她搡倒想动手的时候,不过旁边有劝住他的,像那日的市吏似的,在他耳边嘀咕了什么,他才收手了,但不可避免的每日的说些粗俗不堪的话。 如今见他走了,季胥将那老翁扶起来了,见他柴禾里头有干草,晒干了像菊花,夹杂了三四株。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93节 “老伯,这是白术,根茎可以做药材,拿到药肆卖钱的,混着当柴禾卖不值当。” 从前常去药肆配药做卤料,也见过这白术,后来给人家登门庖厨,不乏要调理身子的,因也翻看淘来的古医卷,识得更多了。 扶了这满身泥的老翁,便驾牛车去接了同在高市,在官营作坊下工的季凤、田豆、蚕豆三人。 她们是学徒,每日管饭,不过一天只有四个钱,这会儿都教给季胥保管, “阿姊,九月份的税钱,咱家还差了多少?” 每两千钱的财产,要缴纳一百二十钱的税,相当于百分之六的财产税税率,她家今年财产税就得将近二百二十两。 哪怕自从闭店一个月以来,除了小珠,全家出去赚钱,加起来也不过赚了五两,就这些还要掰出一两多,一大家子嚼用。 能有二十两,大部分还是从前剩的积蓄,她算了算道: “嗯,二百两。” 也就是二十万个钱,凭她在这里做杂役,一天十个钱,要做两万天,相当于五十五年。 一听这数目,满车都焦了心,因季胥自从做杂役,和她们同行回家,她和田豆都不敢偷东西了,怕被季胥发现数落她们。 季凤只恨自己今日没偷拿个陶器出来,少说卖个百钱,岂不比做工值钱? 季胥驾了车,听见她这妹妹嗐声悔气的,看了眼,发觉她眼珠溜溜的转,因教道: “家里还有些值钱能卖的,距离交税还有两个月,阿姊会想法子凑齐这二百两,你可别想些歪门邪道。” 敲打了她,又问她们,田氏最近可有偷拿东西回家,因从小阿姊向来教她好,教她不能偷抢,季凤越发不敢认,瞒下了说没有。 蚕豆则是听进去了那句“家里还有些值钱能卖的”,眼里都灰了,凄哀的想: 丫头里数我最木讷,连夫人教的也不敢做,必定是卖我蚕豆了…… 到了家里,只见阳城老爷家的丫头画儿等在那里,季胥勒了车和她说话,她们三个走了几步路回去了。 不一会儿,季胥也带画儿回来了,到后院牵了那匹枣红的马儿给画儿看,她抚摸马头说: “家里实在喂不起你了,阳城老爷家有更好的草料喂你。” 这马通人性,原要上等草料才吃的,好想知道家里穷了,连下等草料也吃,不再挑拣了。 只是也养不起,打算将这马,和那头新买的黑牛卖了,留一头从老家跟出来的黄牛,便够用了。 “我们家老爷自从给你家主事了,也渐渐的接了别人家建房子的事,挣了些钱,想买了马匹来代替那羊车,叫我四处打听打听,正好听说你要卖马,这才叫住你问了。” 画儿看了道, “这马可真不错呀,四十两银子你愿意卖?” “愿卖。” 这马还是宋氏送她的,如今没有夫人请她登门庖厨了,宋氏因带小幺来了家里探望过两次,听说生意上被庾氏使了绊子,亏损了千两,家里再缺钱,也不敢张口去向宋氏借了,季胥因道: “只是,我得罪了黎家,如今黎家为难我,也许就是要我凑不齐税钱,母亲关大牢去,好些人家都不敢接手我家的东西,如今我也不好瞒你,你家要了这马,也许有被离黎家为难的风险。” “好,我回去和老爷夫人说明了,再答复你,我阳城家祖先可是梧齐侯,想来也没啥可惧。” 这马也许知道要卖它,眼睛都湿了,第一次不温顺,不愿回马厩里去,季胥心里也是不舍,可不得不卖了。 “一金女娘呢,一金女娘死哪去了?还不来将这碎了盏子扫干净。” 翌日,满香楼的胡掌柜楼上楼下的叫唤,她分明说季胥如今不是一金女娘了,却还管她叫作这个,尤其当着那些食客的面,叫的越响。 “我在这里。” 胡掌柜将雅室的门拉开,只见这里收拾好了,她却不出去, “小蹄子,仗着这里有冰鉴,你敢到这里偷懒!” 说着要来掐她,季胥才来的时候,不防被她掐过一把,特别疼,胳膊都紫了,这会儿绕案在她对面坐了,拿话引住她,说: “胡掌柜,我有笔买卖与你谈。” “九月份纳税,你的财产成了你的累赘,那时就是你给黎少爷做下妻的日子,如今还有什么买卖可言?” 胡掌柜笑了道,心知她们全家做活挣钱,不过挣口吃,挣点穿,税钱别妄想。 “我的财产如今的确是累赘,可我的方子呢?平安食肆的卤食,多少食客为这口下酒菜来的,我将它卖给你,你这满香楼,越发稳坐天下第一楼的名头了。” 这方子家里一直保密的很好,就是丫头出去配料,也从不在一处药肆买全了的。 “谁敢接你的烫手山芋,不是自找不痛快吗,那宋虔婆就是例子。” “我姨母与我家要好,是人尽皆知的事,可胡掌柜不一样,你从前算计我,如今刁难我,谁都知道你我不和,你买了方子,风口上的确用不得, 可五年六年,十年八年呢,黎家少爷的早也忘了我是谁了,那时也许我撑不下去回老家了,你捏着这方子,就是全西京独一家了。” 说的胡掌柜心动了,京中卤的吃法颇为有名,都称一金女娘做最正宗。 虽说市井吃食,价贱些,但她满香楼一做,也就值钱了, “这卤食的方子,你卖多少钱?” “二百两。” 胡掌柜摇摇羽扇,却说了: “我只能给五十两。” 这小蹄子户籍上一区宅院,一处店肆占大头,要交多少税钱她算算也就知道了,这方子虽说难得,她可不能给满了,万一真教她缴齐,事后抖落出去了,也不全是她胡九娘帮的。 “一百两。” “我只给五十两。” 黎家, “老爷,中郎将要见您。” “不见。” 只见这处书房雅致怡人,年过半百的大司农黎旦在那里对着一卷书翻阅。 “他让我将这个给您,说是见到这绶带您就有空了。” 只见不是什么高官的紫绶青绶,不过是六百石官员配带的黑绶。 黎旦对着思索了片刻,却大变脸色,像沾了什么疫病似的甩开了。 小厮来请,等在外头的庄盖邑抬脚进去了,到了书房,寒暄一番后,黎旦道: “不知这绶带是何意?” “去年冬,岭南水患,粮价飞涨,均输令张右奉命运粮前往岭南平抑粮价,年后,漕船照例的运了当地的一船缣布返回关中。” 均输令秩次六百石,是这掌管钱谷租税的大司农的属官,说的是黎旦手下的事。 “这我就更不懂了,这本是他们份内的事,均输令在各地本就是丰则籴,俭则粜,那里粮价高而售粮,缣布价低则收布,回运至关中,” 说着给他斟茶, “说起来,中郎将在吴地做田啬夫时,还与当时的均输令有过照面呢,我常听说吴地是鱼稻水乡,不曾想养出中郎将这样勇猛之人。” 庄盖邑不吃他的茶,眼看黎旦这张老脸变了变,说: “漕船运布无可指摘,可船仓底下还运了七个奴隶,到岸后,死了四个,且尸气与水气浸淫已久,秽气恶臭,就是尚活着的三个,身上也有疵斑坏疽, 均输令胆小怕事,主动到大司农面前认下了漕船运人之事,您秘而不宣,令其烧了了事,可如今均输令也染了疫病,大将军令我追查疫病之源,黎公说说,我该如何答复。” “我听说函谷关早有一二例疫病,乃发现在张右染病之前,可见源头并非张右。” “那些是张右不忍烧死,放过的三个奴隶,这证词便来自其中一个。” 这张右纵容船夫贪点蝇头小利,将货船运了人牙子在岭南收来的奴隶,惹出这起事,他也难逃御下不力的责任,黎旦这会儿再不能辨了,中郎将宿卫宫城,奉大将军之令彻查此事,说的如此详尽,手里又有证据,这会儿道: “你想要什么?” “我要黎公办两件事。” 庄盖邑说了,将那方黑色绶带拾了起来。 “你你你……此乃秽物!张右的秽物!” 黎旦忙的避到另一头,生怕他将这脏东西丢到自己这里。 “张右染疫已故,其物俱焚,我如何能得他的绶带。” 说话出门去了,将这绶带拍在了尤鲁手中,尤鲁忙的系上了,跟着翻身上马。 满香楼, “我只给五十两。” 胡掌柜笑盈盈说了,肯定她会答应似的,果然,季胥想了,终究点头了, “好。” 剩下的她再想法子,换作卖给那些学她做卤食的市井小摊,只会比这个价钱更低。 这雅室里就有笔墨,胡掌柜催她将方子写下来, “快点呀,写完将外头的碎盏子收拾了,后院堆的碗还等着一金女娘洗呢。” 只见季胥提笔写了。 “快点。” 才写到第十三味,只听外头一阵吵嚷, “平安食肆解封了?” “平安食肆解封啦!” 第176章 季胥到窗前远远看了,只见食肆那里围住不少的看客,又一路下楼往那里去。 “哎,哎,小蹄子,还没写完呢!” 面前的方子才写了十三味,的确和外头流传的一样,据说是程公当街品出来的,如今市面上的卤食,也多是依据这十三味来做,可味道离二十八味俱全还远着呢,胡掌柜见她撂下笔出去了,因叫道, “碎盏子还没收呢!再不回来我扣光你的月钱,一个子也不给你!”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94节 只听脚步早已走远了,她也到那窗边看了,人群里果是这高市的市长,并一些属官,竟将那锁了一个多月的铁链解开了! 黎家的残腿少爷闹了这么大动静,她只当是个痴情的,定能将这一金女娘收至府中,入了黎家的门,这高市也就再无一金女娘了,平安食肆自然不是她满香楼的对手。 可这会儿算盘全然落空了,她怎能不气,牙都要咬碎了,手里的羽扇被捏的嘎吱作响。 话说季胥已经下了楼,太阳底下向那食肆去了,偶尔避让一下车马,都是急切的。 好容易到了这跟前,果见那封条被撕了,平安食肆的大门恢复了原状,那市长当众说: “此事已查清,是那人自己吃了隔夜的饭菜,才闹肚的,都是误会,与平安食肆没有半分干系,一金女娘可以正常开业了。” 季胥推门时,只见招下来一道灰,阳光洒到里头,地下也是薄薄的灰尘。不过各式食案、坐席,还是她们被赶走时的样子,就是布了尘,也是能擦干净的,起码没被那些贪心的市吏搜刮走了。 后厨的铁锅里生了锈水,地下的菜叶子干巴了,这些同样是可以收拾的,季胥摸了这里的灶台,那种不实之感才消失了。 这是真的。 “我就说,平安食肆怎么能吃坏人,我这舌头,新不新鲜还能尝不出来吗?” “就是呀,定是那些黑心肝的故意栽赃陷害,可算还人家清白了。” “以后咱们又能到这里吃好菜咯!” “多谢各位,只是里头还乱着,待我重整开业了,一定好酒好菜招待。”季胥转了一圈,出来道。 积怨的卢市吏跟在市长后头走了,回头看了眼那里的风光,不解道: “怎么这会子反而放过她了?是黎家不与她计较了?还是她找着了新的靠山?” “这种事我们哪能知道。”同僚道。 卢市吏心里难免战战的,查店那日他可是最狂的,连吃带拿,还借职务之便,抢了钱匣子,这会儿哪还敢嚣张,夹着尾巴走了。 家里,也同样收到了交门市、槐市两处摊子解封的消息,市吏在外头叫门。 只有一个小珠在家,蒙学那里说是如今暑气盛行,易生疟疾,叫小学子们都回家待学了。 往年来说,这时候是不放假的,因各地不少寒门子弟求学,还要兼顾家里的农活,因此还保留了春耕秋收放假的传统,蒙学也是这样的放假规矩,恶劣天气另说。 如今才值七月,倒提前放秋收假了。 因此季珠便在家里,温书做活,才戴了脸盆大的斗笠,在菜地拔草呢,热的脸蛋红扑扑的。 听见外头一个市吏在叫门,不过她也不敢开,怕是哄小孩的拐子,只悄悄隔着门听了他说的话,等田氏中午回来,学给她听了。 “摊子解封了?那人真是这样说的?” 田氏又惊又疑,忙到交门市看了,那原先卖卤食的摊子,上头的封条可不是撕了。 “田姑,可是撑不下去今年这个秋,答应把女儿给黎家了?” “早也该这么做了,黎家那样的门户哪是咱们能够的上的,能做下妻也是你家胥娘的福分了,有啥不好的。” 边上的小摊贩们,也看到了这角落的封条被市吏撕了的事,都以为是田氏松口了,因此在那里七嘴八舌的道。 “放屁,他黎家休想得逞。” 田氏虽是将他们都骂了,可心里也直犯嘀咕,这究竟怎么回事?心想: 女儿,你可千万不能答应哪,大后天要运一船金器,偷了那个,咱家就有钱交税了…… 可是后头的话她也不敢到季胥面前说,前些天不忍女儿犯愁,多了句嘴,说“税钱的事阿母会有法子的,不用你卖了马儿、卖了方子”。 已是引起女儿怀疑了,盘问了她,又将东西厢房,连门房那都翻找了一遍。 好在是她把那丹砂并些器皿到城北的直市悄悄卖了,卖了十两银子,藏在家里一个隐秘的地方。 这里出了交门市,却见家门口停了具马车,高头大马,宝盖红幡,那朱红的车幡须得是六百石以上的官员才能使用的。 这市井之地,哪里来过这样的马车,街坊们都稀罕的看住了, “谁家的车呀?好威风呀。” “田姑,快来瞧,你家门前停了这车,这里头是谁呀?” 有拉住田氏相问的, “该不是黎家来接你女儿过门了?” 田氏也想到这,不禁变了脸,这就要赶人,只见车帘掀了,乃是一个眼生的男子,颇有粗犷杀伐之气,一看就知绝非等闲之辈。 话说午后,季胥她们提前从高市驾牛车回来,只见金豆在巷口张望,可算等着了她,说: “有位吴地来的故人,说是要见小姐呢,夫人将他请进堂室了,叫我到这里来等。” 又说了家里两处摊子解封的事,一听才知那平安食肆也解封了,季胥听说“吴地”,心里的疑惑便有了着落。 远远看见街坊们正对那马车说东扯西的,都在猜那人是谁, “若是黎家,田姑的性子还不吵起来?却是大开院门,笑眯眯将人迎进去的,听说那黎家少爷又是个残腿的,可见不是黎家人。” 听见牛车吱吱呀呀的,一看季胥回来了,都说喜事, “胥娘,你家今天来贵客了!你阿母正找你呢。” 等牛车进去了,个个还伸长脖子往里瞅。 不一会儿,金豆跑出来,人家拉住她问了,说是去灞桥头上买一块羊肉。 再一会儿,银豆忙忙的出来了,说是家里豆酱使完了,拿着竹筒去打豆酱的。 又一会儿,田豆冲出来了,街坊也拉住问了: “哎,你又是去买啥的?” 田豆神气的说: “我呀,是去打酒的。” 这田豆到了交门市,这些小贩早也传开了那马车的事,左一口田豆,右一句好丫头, “好丫头,你就告诉我们,那人到底是谁呀?” “是呀,你就告诉了罢。” 还有的将芋儿饼、面果子塞到她手里的,就连那薛市吏,从前他们家每月塞钱讨好的那个市吏,也对她好声好气的, “你家各处能够解封,必定和那马车的主人有关了,那究竟是谁?” 田豆说了:“那人是谁,我们做丫头的哪里知道,只知是我们小姐在吴地交好的故人,夫人命咱们好好的做菜,招待这样的贵客。” 到了酒肆前,说: “来两升白薄酒!” “这回不吃挏马酒了?” 酒肆的伙计稀罕道,向来田家有啥好事,田姑总爱来这打挏马酒吃的,这酒是马乳做的,也是中等的好酒了。 “我家夫人说了,那酒虽好,但还不够,要最好的白薄酒。” “好嘞。” 白薄酒可是关中最有名的好酒了,俗话说“关中白薄,千日一醒”,可见酒性有多烈了。 要知道,如今的酒度数都不高,普遍不易醉人,那些浊酒二十个钱就能打半斗回去。 这白薄酒,伙计将那坛子开了,酒香勾的四周都陶醉了,好酒吃不起,就是来闻闻也是值得的,量了二升,就得一两半的银钱。 田豆咬咬牙,才舍得将掖在腰上的银子给了,好好的捧了壶,回家去了,留下一路的好酒香。 卖切肝的郭大郎,和卖煎鱼的李姑子,纷纷将田豆叫住: “好田豆,装些切肝下酒吃,不要你的钱。” “好田豆,到这里吃点我家的煎鱼罢,也不要你的钱。” 他们二人,都是这些日子,最爱嘲笑挤兑她们主仆的,什么“满身泥点子的花狗”,“富是运,穷是命”,“ 关外来的乡下丫头还敢和黎家作对,嫌命长了”。 如今都变了脸,有说有笑的,还说: “你家的摊子落了灰,待会儿我们打了水,替你擦擦呀。” 田豆记着他们的坏,一撇身的走了,哪里吃他们的。 “瞧她狂的,呸!” 远远的,郭大郎和李姑子才敢啐了,说了心里话, “还真教她家翻了身了,究竟是谁,连黎家也敢开罪?” 院门口那里,有的街坊吃了中食又回来的,也有捧着碗在那里吃的,总之接接连连的都有不散的人,嚼个不停。 只怕这事已经从邑南的桑树巷,传到邑北的马坡街了。 “你们方才没听他说的什么羽林中郎将,该不是那个杀退了匈奴,活捉了瓯脱王的中郎将?” “人家一个朝廷新贵,为啥到田姑家来呀?” “哎呀,不对,那天汉军回朝你们又不是没见过那中郎将,那份英气到现在我还记得,那男子分明不是。” 只听的院门吱呀呀的开了,季胥抬脚出来了,口中送道: “尤兄弟慢走。” 尤鲁说:“你的话我一定带到,兄这阵子在函谷关一带忙公务,这才便宜了我,吃了大半年的风沙,我的舌头也算享福了。” 高声说着,粗鲁的笑了起来。 却见他根本不爱坐车,而是解下一匹马来,翻身上去了,令车夫将中郎将的空车驭回府,临走时,又正色的道: “才刚说的那事,你可得当心。” “嗯,我知道了,尤兄弟路上当心。” 待那行车马离了巷子,季胥顿时被街坊们围住,嘁嘁喳喳的问了。 第177章 与桑树巷的热闹不同,茂陵邑的黎家这里,可是动了一场大气,只见这房中各样的珍玩古董,碎了一地。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95节 就连那高脚的食案、所谓的凳子,也被黎权业拂的东倒西歪,他坐在轮椅上,又是气,又是怒, “胡说!大父位列九卿,何必惧他一个光禄勋的属官?” 回话的总管身上也是茶沫子,跪在那里说: “少爷别置气,那中郎将活捉了匈奴的瓯脱王,老爷不得不施给他几分薄面,不过老爷心里很是挂记少爷的事,日后一定将那关外女送来伺候少爷的。” 老总管没将官场上的事告诉他,照老爷说的劝了,又说了一计: “渭水码头那里,林监头来说了,那田氏近来或用酒,或吃食收买他,偷了不少小的杂货出去, 大后天,有一船值钱的金器要运送出关,这田氏必定手痒难耐的,到时咱们令贼曹的人过去,将她来个人赃并获,也就有新的把柄在手了,连中郎将也不能一而再的说情,这就是包庇了,老爷不会给他面子了,到时候,不愁一金女娘不来咱们这里求情。” 桑树巷, 季胥送走了尤鲁,和街坊们说了话,就进去了,只见四豆在那里一字排开的,吊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除了银豆性子冷淡些,其他三个都是笑容满面的。 “这阵子你们也受苦了,今日又忙到这会子,快去吃中食罢,阿母那里有我呢。” 她们你看我,我看你的,一窝蜂的进了厨房,这里还和从前一样,各样的好菜,季胥都事先盛出来了,羊肉、鸡肉、馕饼…… 这阵子家里买菜的钱不够,一分掰成两半花,她们都不敢放开了吃,如今可算能好菜好肉的吃上一顿了。 田豆事先抢了个鸡腿,金豆说: “数你眼最尖。” 田豆隔着食案朝她哼了,蚕豆则抢了个鸡屁股,她最爱吃鸡屁股了。 这里有说有笑的,金豆提了一杯酨浆饮子当作酒,说: “咱们在这里同甘过,也共苦过,日后就是姊妹了,是不一样的情分,再不可吵架拌嘴的。” “诶?咱们都是被家里卖了的,是没人要的孤儿了,趁着今天这个大好的日子,结拜金兰怎么样?日后说出去,也没人敢欺负了。” 田豆提议了,她们三个都赞同。 说着,放下了手里的肉,对着陶灶,向先炊婆婆拜了, “先炊婆婆在上,我银豆。” “我田豆。” “我蚕豆。” “我金豆。” 这里金豆最老成,反而是最小的。 “今日结为金兰,我银大姊。” “我田二姊。” “我蚕三姊。” “我金小妹。”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说着,向地下邦邦磕了四个响头,又按长幼次序互相敬了“酒”。 堂室这里,田氏头次吃这关中的白薄酒,真正的吃醉了,季胥并季凤将她搀去屋里时,她还高兴的嘀嘀咕咕: “好啊,好啊,我女儿有能为,竟然结识二千石高官,咱们家可算翻身了……” 季珠则在后头捧了她的鞋,提到炕边。 三姊妹合力将她在炕上安置了,脱了外裳,季胥又到灶下打了盆温水,绞湿了帕子,替她擦了脸,手脚。 田氏生了双大手大脚,在母家做女娘时就打猪草、打柴种地、纺布织粗衣,从小做活到大的,这双手脚都是关节粗大的,先前做衣裳,都得将死皮剪一剪,把手在水里泡软了,或是缠上布条。 在长安的日子好过了,这才养的还不错,这阵子在码头做活,又像从前似的了。 “白薄酒千日一醒,阿母怕是要醉到晚上了,由她睡罢。” 这里安顿了,姊妹仨也回到堂室,将分席招待贵客的各样食案、酒盏,收拾了。 “阿姊,这些我和小珠就会做,阿姊做了这些菜,才刚又吃了酒,也该歇一歇,你的脸都红了。” 说的季胥摸了摸,果真发烫,才刚她也陪了一小杯,不过酒力不胜,真有点晕晕乎乎的, “也好,交给你们两个小鬼头了。” 说着到屋里躺了,季凤收拾到田氏吃的食案时,就着田氏吃过的耳杯,舔了舔里头剩的一滴,辣的她直要水, “小珠,快拿水来!” 季珠捧来水给她灌了,“二姊是小孩的肠子,吃酒要烧坏肠子的。” “嘶嘶,一点也不好吃,我看阿母和那尤骑郎都爱这酒,还不如酨浆饮子酸酸甜甜的好吃许多呢。” 伴着田氏的鼻鼾,季胥迷迷糊糊的睡了,只觉清凉舒适,待醒了才知是小珠在边上给她们打蒲扇,自己倒热的满脸大汗。 这都是小珠近来学过了“孝”这一词,听范书师讲了郯子鹿乳奉亲、仲由百里负米的故事,越发要做个有孝心的好孩子。 吃饭要等阿母、阿姊们先动筷,睡前还到这房中来赶蚊子,可谓贴心,可季胥也教她不能一味的先人后己,毕竟这个朝代的孝,许多时候更像是一种束缚,坐了起 来,替她擦了汗,说: “小珠体谅我们,是很好的心肠,可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呀,你看,热的满脸汗,也要先替自己扇扇凉快才是。” 这里正说话,拿过蒲扇替她打了两下,只听田氏咕咕哝哝的,说些醉话: “金豆,搬货,嗯,这船货好,拿,拿……有人来了!” 听的季胥手里的蒲扇停了,次早,睡过了的田氏一个挺身起来穿鞋,一面叫道: “金豆,银豆,把竹筒的水打满,替我拿一个饼,咱们该走了。” 将门一拉,只见四豆都在季胥后头跪坐了,季胥,并凤、珠都在榻上,朝食做好了,却是原封不动的。 “阿母睡过了,可是让你们等饿了,先吃呀,快吃,你们四个也是,还杵在这做什么?还不吃了朝食,跟了去码头做活了。” 说着拿饼吃了起来,季胥道: “阿母可是糊涂了,如今家里各处都解封了,也就不用去码头做活了。” 田氏这才都想起来,说: “是了!阿母吃醉了,竟忘了!” 不过,她的手在大腿上搓了,想了想,却道: “还是做到后天罢,我答应了监工头子的,如若不去,在人家那里也说不过去。” 实则是放不下那船值钱的金器,偷一个出来,税钱也不用愁了,就算如今家里能靠摊肆挣钱了,那里的和白捡有啥区别,况且她都打点好了。 “阿母不必再哄我,我都知道了,做到大后天只是为了偷那船金器,阿母不仅自己偷,还教二凤和丫头们偷盗,这都是犯了律法的事。” 田氏看了那低头的四豆,以及眼里躲闪的季凤,就知道她们都招了,因道: “大暑天的,出汗和下雨似的,从头湿到脚,才得十五个钱,原能得三十个,可楼船官要拿走十个,监头要盘剥五个,就说我们那,前些天才有热出病来,倒在太阳底下的,若是老实苦干,只怕累死也挣不来几个钱, 女儿哪,你就是心眼儿太实了,哪有都像你菩萨心肠一般的人,你阿母我眼尖手巧,偷的神不知鬼不觉,你就放心罢。” 说的季胥心里也涩涩的,可依旧硬了心道: “不管后天还是今天,阿母再不能去码头了。” 田氏这阵子一直很顺手,这会儿心也大了,嘀咕道: “哪有女儿管阿母的,你拦我,就是不孝了。” “阿母,孝也不是愚孝,我就是顶着不孝的名声,也不能让你出这扇门,码头做活实在不公,我们拿他们没法子,可偷拿货物,万一被抓了,就是遭毒打,关大牢的风险,做女儿的,放着阿母犯险而不劝阻,才是不孝。” 说的自己眼圈也红了,田氏看她急成这样,也不敢再说出门上码头去的事了,谁叫她家就是女儿管着老母的。 在家里待了半日,只听的敲门响,闲着的田氏亲去开门了。 来人正是码头的林监工,悄悄的来和她说后日那船金器,什么时辰停,停多久,又在哪个船舱的。 田氏自觉都是她事先打点的结果,心里又动了动,不过,听见院里在叫阿母,怕气坏了女儿,还是打消了念头,说: “不去了,我家的摊肆能做生意了,这两日我也得各处拾掇一番,日后都不去码头做活了。” “可,你打酒我吃,我都替你打听好了呀!” “不要再提这事了,我是体谅监头辛苦,才打酒你吃的,休要说别的,都是没眼儿的猪叫,瞎哼哼的事。” 田氏打定主意不偷,自是不认的,可不能教人拿住她的把柄。 说了将门关了,进去了,和季胥说: “没别人,才刚风吹歪了门,我去关一关。” 又说:“叫上丫头们,咱们去平安食肆拾掇干净,也好重新开业呀,阿母可等不及了。” 却听季胥说: “可以收拾了,只是开业的事还得再看看,昨儿尤兄弟出门前和我说了,函谷关那一带出了二三例的疫疾,那是会过人的, 恐怕关内也有例子,如今天气炎热,本就易生疫气,口鼻之气通乎天气,食肆每日人来人往的,不就你传我,我传你了。” “还有这事?” 田氏惊了,凡人哪有不怕瘟疫的,如今各家过腊八都信奉吃豆粥能除疫,每年还有各样驱除厉疫的祭祀,都是祈祷瘟疫能远离自己。 第178章 “正是这样,其实不叫阿母去码头,也有这个事上的顾虑,码头那里常有关外来的船,不知道谁身上就带了疫气,女儿想买些防疫的药材,囤在家里,日后也许用的上。” 田氏也赞成她说的,难怪五福六谷两个,原跟着阳城老爷做力气活的,昨儿也都让不用再去了,五福宿在家里门房看门,六谷则宿在食肆后院照看。 “可咱家不剩多少钱了,昨日请客吃饭,花了三两,那钱匣子里如今只剩了十七两, 就这些,也还得留些用作食肆开业的本钱,咱家的嚼用呀,若是一时不能开业,九月份还得缴二百多两的税钱,又不知哪里来。” 家里原本卖羊毛,好几百两的存款,存在无盐氏钱庄,可一朝家里各处摊肆被封,早在七月初,无盐氏的典计找上门,说是你家形式不如前,恐怕烂账,要提前还清借贷。 因此那笔原本可以救急的钱,尽数还了买房的借贷钱,虽说结清了一笔大账,可遇上大事,一点的急用钱也没了。 田氏说了,心里又悔了,早知有啥瘟疫的例子,她就该答应那林监头的。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96节 季胥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若先告诉了她,食肆得推后开业,越发难以劝住她飞去码头的心了,因此这会儿才说, “阳城老爷家的画儿来说了,她家愿意四十两银子买我的马,今日就来取,得了这钱,就能买药材,也可撑些日子了。” “不好。” 田氏还是不答应, “嗯,还是卖我那件黑貂裘罢,大暑天也穿不上,白白放着,还有那匹方目纱,卖了半匹,留半匹给你们姊妹做凉快的夏裳穿。” 这两样,田氏原也是计划要卖的。 “若说卖你心爱的马,就不如卖这两样死物,如今那布肆的伙计,也不敢再压咱们的价了。” 正好金豆来说: “画儿来送钱取马啦。” “要她进来。” 季胥道,田氏却令她去回: “就说咱家不卖了。” 金豆去说了,倒在画儿的意料之中, “你家昨儿来了贵客,各处一开业,也就不缺这笔钱了,只是我家老爷实在喜欢那马,仍叫我来问问的,如此也罢,我就去回了他。” “不能卖马,好马难求,那马儿多好的性子呀,你也骑习惯了,日后食肆开业,必然少不了一匹马,码头的事阿母听了你的,这事你也得听阿母的。” 说着从复壁里将貂裘、方目纱两样取出,依旧爱不释手的摸了摸那黑貂,命金豆捧去外头当了,又说了: “我的好阿娇,你若有孝心,待今年过冬,再替我置办一身好的来就是了,阿母穿到外头逛去,听那些人再叫我财主,脸上也有光呀。” “好,女儿答应阿母。” 季胥知道这是田氏心疼她,心肠软和的应了道。 这两样,和母女估摸的差不多,加起来当了四十两,叫银豆去各处市里打听药材的事。 “要白术,也有地方叫作单字一个“术”的。” 驵侩张二郎说了,近日没有外地药商的船,只能到药肆去打听,就是贵些。 “不知药肆卖什么价钱,打听哪里能卖的便宜些,回来与我说,今日就买回来。” 留了小珠在家,余的则去了高市,将平安食肆洗刷一番了。 “阿母,该走了。” 套车的工夫,田氏在巷中跟人家聊开了,说的正是瘟疫的事, “函谷关那里的疫病,你们可听说了?唬不唬人?” “我家汉子在弘农郡盖房子,也听说了这事,昨儿回来和我说了,都是岭南来的奴籍,说是函谷关外被发现的,隔着一道函谷关,离咱们这七百多里呢,弘农郡的人都不怕,咱们还怕什么。”肖姑说。 “那疫病急不急,死不死人?”刘老姑问。 “也有死,也有不死的,有一个就没死,还在关外讨饭,被羽林郎抓了,如今进出关口查的更严了,关内没听说有的,想必是制住了。” 听见女儿叫,田氏才上车来,一并去高市了,说: “既然不险,咱们倒不必费钱买啥白术了,但凡是药,可都贵着咧。” “若是五陵这里也有人得了瘟疫,只怕那时候的药价更贵,且不好买了,眼下买了有备无患,用不上是最好的,说明食肆也能开业挣上钱了,就是这药到最后折价再卖出去,换份心安也值得。” 田氏听了在理,也就全凭她做主了,银豆出门去了各处的药肆,照吩咐打听白术。 据那些伙计说,这种药长在山谷,煎汤能治痹病,清热消毒,轻健身体,也有焚烧白术,来熏屋辟疫的。 价钱自然也贵,一斤成品的白术要 三两银子,依据卖相的好坏,价钱在三两左右浮动,都是大差不差的。 “银豆,抓点什么药?家里可是有谁病了?” 只见这间药肆的伙计变了脸,对她好声好气的, “我们可都听说了,你家又能做吃食上的买卖了,听说是你家小姐的故人帮的忙,日后可得多多照顾我们的生意呀。” 她是被请进去的,随后进来的一个乡下来的老翁,就没这待遇了,只见他一身粗布旧衣,一担柴禾放在外头,将这里打量了,到柜上问了: “小郎,小郎,听说这种叫作白术的草,你们这里能收?” 他叫了一会儿,那个忙着奉承银豆的伙计,才走去搭理那没见识的老翁,瞧了眼他手里的,叶子虽晒蔫了,不过根茎膨大,上面还有泥巴,是极好的白术,说: “收。” 定是打柴的时候挖到的,他们这里也常有些打柴汉,挖了野山参来卖的,那些大多人都识得。 这白术就不一样了,多有当作野菊草,不知道底下藏着的根茎能入药,因看出这是个不识货的老山汉,故意的糊弄人家, “不过你这种品相不好,不值钱,我们收你一百钱一斤。实则若是关外专门的药贩子送来,少说能值一两银子一斤,这株,我拿十个钱给你罢了。” 伙计掂了掂道。 老翁拿了钱,数了两遍,仔细收在衣服里了,跟着人家问: “我打柴时总能遇上这样的,再挖了送来,可还按这个钱算给我?” 这株草竟能值得一担柴,这老翁只当接连遇上好人了,这草能卖钱,还是昨儿一个女娘好心告诉他的,果能卖上钱。 伙计偷笑道: “依旧这个钱收你的。” 银豆看在眼里,她是一路打听白术到这家药肆的,哪能不知道白术值什么价,不过人家的事,与她不想干,她没那么好管闲事。 听到这老翁说还能挖着,这才动了心,不顾后头的伙计叫她,去追了那老翁, “老伯,你一日能挖到多少这样的草?卖给我家,我敢说,比在那药肆给的价钱高。” “我家只我和老婆子两个人,她的腰不好,挖不了,我一天不打柴,只找这个草挖,应该能挖到一斤,隔天走深一点,能找着更多。” “因听说函谷关那里出了瘟疫,我家小姐要的急,你这样一天挖这一点,挖到啥时候去, 我家里人多,你带了我们去找,我们合力,一天就挖了来,有多少数,都还当做是我们买你的,这样我们既能安心,于你也便宜,如何?” 老翁当即板了脸, “好个毛丫头,这是成心骗我这老山汉呢!我带你们找着了草,你们挖走了,还能给我钱?日后我也挖不着了。” 闫老翁心想,定是才刚在药肆那,这丫头眼红自己卖草挣了钱,才打这鬼主意的。 将这担柴卖了十个钱,见银豆还跟着他,赶道: “去,再别跟着我。” 故意的走了反路,怕她摸到自己家附近那片山去挖白术草,银豆劝道: “谁有心骗你玩,不信你跟了我,见过我们家小姐,也许她会做主,事先给你定金,你就能信了。” 季胥一行从高市回来,那里的食肆都照旧的开门迎客。 胡掌柜只当她们将平安食肆收拾了,要开门迎客了,却又整车的人回去了,心里正犯疑,一个典计来说: “听说函谷关外有了二三例的瘟疫,掌柜的,咱们的店每日迎来送往的,要不要避一避。” 胡掌柜将他骂了,“函谷关到底离咱们这里远着,你着什么急。” 一路经过那些店,可把田氏眼馋坏了,嘀咕道: “他们就没听说瘟疫的事?照样的开,想来也不能传到咱们这来,这停一天,就是多少钱哪。” “阿母这话不对,如今咱家三处的封条都撕了,日后不愁没钱挣,离九月缴税也还有两个月,不急这几天,过了这阵子若是形式好再开也不迟。 且阿母也听说了,染疫那人曾在关外讨饭,想来与许多人有过口鼻之气的接触,还是囤了草药防着,等药买好了,咱们全家也少出门,小心为上。” 到了桑树巷,只见门前一个老翁,粗衣草鞋,坐在地下一根扁担上。 等在巷口的银豆远远指给季胥看,说了缘故,又说: “这老汉固执的很,觉得咱们这样的人家,必定仗财欺人,不肯进去坐,只在外头等。” “老伯?” 季胥觉得眼熟,这闫老翁认出来了,笑道: “是你这丫头!亏的你昨日告诉我那草能卖钱,今日不算白来一趟,当真卖了几个钱。” 这才肯进家里坐了,喝口水,季胥道: “老伯,我都听丫头说了,我想买些白术,实话告诉老伯,我一早也问了附近的驵侩,关外的白术到咱们关中,每斤能卖一两银子,不过那里长路运进来,且收一笔关税,价钱自然高些, 我想,近处买老伯的,就按八百钱一斤,不知可使得?这是二两银子,当作定金,还望老伯能带我们一家去挖,也就不必耽误许多日子了。” 如今正值白术根茎的膨大期,是挖掘的时候,等关外的药贩子各处收罗运来,想必要迟些时日,且卖的也稍贵。 若是到药肆买那晒制好的白术,更是高达三两银子一斤,所以她想买这老翁的,自己来晒,能省许多钱,不够的话再高价到药肆买现成的。 “使得,使得,你这丫头的话我信的过。” 这价钱,闫老翁哪有不应的,且受过她指点才知这是白术,没有不信的,当即便带了他们一家主仆去了。 除了六谷留在家里看门,便都带上挖草药的家伙什儿去了。 这行驾了两具牛车,田氏一具,五福驾一具。 这行在六十里外的偏僻山里,做好了要次日才能回的准备,连干粮并水也带上了。 话说前些日子,杨六并他的相好、旺儿搬到邑北的马坡街,将秋姑休了之后,依旧做些贩货的小买卖。 这日,杨六来到函谷关外一处废弃的码头,这里都是些烂烂的舢板、木罂缻。 不过有一艘漕船,看着分明还很好,却也停在这废旧的老码头。 “你说有好货卖我,这里都荒成啥样了,货在哪?” 杨六对那看管码头的小吏道。 小吏将他带到了那漕船里头,越往下走,越有股难闻的腥腻味,却见这底下某处狭小的船舱,堆满了缣布。 杨六摸了摸,都是上好的, “是岭南来的罢?” 小吏道:“你倒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97节 识货,二百两,这些都给你拉走。” “二百两?” 杨六觉得有鬼,拿起细看了,却是没遭虫,没遭水的好料子,就是再翻个十倍,也买不着这么些哪,因说了, “该不是你偷的官家的?” 小吏说:“我上哪偷去,上头令我一把火连货带船烧了,要不是看这料子好,烧了可惜,也不找你来了。” “好好的怎么要烧了?” “我哪知道,你若不要,我就找别人了。” “要,我要。” 白捡个便宜,他当然要。 照他想的,这缣布一定来路不正,定是小吏私自扣下的货,也不再去拆穿他了,牵了家里的车马来,渐渐将这货拉走了。 只是搬到一处角落时,这里腻垢黏糊,腥臭格外重,比死鱼臭虾的味道还难闻,那些缣布也都糊了一层不明的酱色, “好个死老魅,难怪便宜卖我。” 既付了钱,他也没有不要的道理,这些不好的也都搬走了,拉进了马坡街的家里。 第179章 下半日,两具牛车沿着护城河向西行,离长安城的繁华越来越远。 走了有六十多里路的时候,太阳也落山了,这时远远路过了一处僻静的乡里。 这里桑树麦田,鸡叫犬吠,满是乡野之意,才知道长安以西竟有这样的地方,闫老翁说: “那是安业乡,原先我和老婆子也在这乡里,种田养蚕为生,只可惜一直无儿无女,家里也无兄弟姊妹,后来乡绅霸占了我家的田,强要我们的佃租,我和老婆子不忍受他欺压,便收拾包袱离了这里,找了一处无人的山林过日子,算算也有十来年了。” 这闫老翁还大概指了个地方,那是他家从前的土房子,不过现在已经只剩几扇残垣断壁了。 还用手对着麦田划拉了,说哪几亩从前是他家的,是多肥的好田。 季胥看了,那些田依然种满了麦子,都挂穗了,不过也不属于他了。 他从边上路过,没有进乡里的地界,带着他们又走了二三十里路,才到一处山脚下。 这里两个轮子的牛车进不去了,他们将车卸下来,掩在一道长满野草的沟壑里,牵了一黄一黑两头牛,点着带来的火把、灯笼徒步上山。 只见半山腰那里,一间茅檐草舍亮着微弱的火光,一个老媪听见动静,出来看见这一大伙人,越发担心,将闫老翁拉过去责了几句。 闫老翁道: “卖了柴本该回的,因听说她家要买许多白术,就等住了,到底他们的牛车走的快,不然半夜才能到家。” 田氏说:“老人家,你放心,我们不是啥坏心眼的人,只是来买白术的。” “老婆子,你把咱家的锄头和背篓拿来,我带这些人就在附近找找白术,天亮了再挖深处的。” “怎么大晚上的挖,灶上留着你的晡食,饿到这会儿,也该吃一口。” 闫老翁说了缘故,也不吃晡食了, “才刚在路上,她们分给了我细面做的馕饼吃,已是吃过了。” 带上家伙,也就出发了,老媪听说她们舍得给自己老伴吃的,还是细面的,心防也就不那么重了,跟在后头叮嘱了几句, “别走深了,当心吃人的狼。” 这白术喜欢东晒,喜欢半阴的环境,也许这座山的走向符合了它的习性,才能长有野生白术。 先是找到了一株,由闫老翁挖了出来,季胥拿给每人辨了,说: “你们都看看,这白术长什么样,待会儿就散开来找了。” 金豆说:“叶子像橘叶。” 银豆说:“花骨朵儿像野菊花。” 田豆说:“根茎像生姜。” “对。” “对。” “对。” 蚕豆则是连点了三次头,说了三次对。 又带他们挖了两株,便由闫老翁、田氏、季胥、六谷,各带一到两人,散开来找寻了,边走边做记号,以免丢了路。 又按闫老翁叮嘱的,走到一片石壁,就不能深走了,那里等白天再挖更安全,季胥道: “遇上株叶尚小的,就不必挖了,留在地里长。” 白术的生长周期是很长的,甚至能长两到三年,她想,万一长安附近染了瘟疫,老伯夫妻俩个避而不出,这里也能有个就近采药的地方,不好挖绝了。 且这些小白术长大了,再挖去卖才更值钱,日后老夫妻除了打柴,也能有个别的进项。 才来时,她也将这白术的用处用法,与闫老翁详说了,这会儿嘱咐了,便各自结伴找寻去了。 天亮时分,又聚在石壁下,吃了干粮,歇了歇,向深处去找,直到薄暮方归,只见个个的背篓都有东西。 季凤从前在老家,是雨后找菇的好手,如今倒了大半背篓的白术出来,不比大人挖的少。 季胥这里除了有白术,还倒出来一株带着金色绒毛,叶子蜷曲像尾巴的狗脊草,她教那老伯认了说: “这是叫作狗脊草的,能治腰痛,不过秋冬才是成熟的时候,老伯日后打柴若是看见了,也可将这样的生狗脊挖来,卖到药肆去。” 因听金豆说,他被一家药肆的伙计骗了,说了个别的去处, “也别去昨日那家药肆了,到西市的无尘药肆去,他们那里的掌柜,连带伙计,都是怜贫惜弱的,定能给个公道的价钱。” 她家住安陵邑,离西市远,家里被针对,她病了要吃药那阵子,丫头们常常不惜绕远路也去那里抓药。 闫老翁一听能治腰痛,忙问: “这么着,我老伴腰上的毛病,也能吃这狗脊了?” 季胥不敢妄下定论,腰痛也有许多原因,她不会诊脉,只是读医书,加上从前和郎中常有往来,识得一些药与药性,因说: “不敢乱吃,须得看了郎中,按方吃药。” 又告诉他,哪里的郎中好,不坑人,这些白术称了,一共有三十斤,他们老夫妻得了二十四两银子。 如今有钱了,也就能看医问药了,闫老翁听她替自己夫妻想的这么周到,将钱拨还给她八两, “这些是你们一天一夜费力挖的,你这丫头又是好心的人,我也不按原价卖你了,这八两,丫头,你拿回去。” “这是说好的,不是老伯信我们,带我们来,我们一时也买不着这些便宜的白术,这中间少了药贩子的一层差价,已经比药肆的划算很多了,再让你们就吃亏了,我也良心不安。” 田氏笑眯眯的,本想一把收下的,听女儿这么说,将手收了回来,巴巴的看着那钱,心疼的说: “是……是呀。” 闫老翁心里感激,连舍不得吃的细面也拿出来了。 因这山里种不了麦子,他们自己一年四季都吃门前种的芋头、桑榆,这点细面还是过年时留下来的,这会儿做了汤饼来招待他们。 因天色已晚,出来山里没事,长安五陵附近有夜禁,这会儿回去,要被当成蹿走的贼人治住,因此她们吃过汤饼,夜里是在这借住的,明早才动身回去。 六谷和闫老翁在西屋凑合;余的都是女娘,和林老媪在东屋挤一挤。 炕上睡不开,凤、珠并四豆,则在地下枕席子,林老媪还给她们找了一床没有芯子的旧被子,给她们这一排盖肚子。 田氏问她,多大年纪,哪里人,两个姑子聊的不知谁先睡着了。 小珠望了瓮窗外的大月亮,说是好像回到了老家。 半夜里,林老媪的腰病犯了,疼的翻来覆去,季胥给她揉了,能好许多。 次早便动身回去了,闫老翁老夫妻要去城里看郎中的,季胥请他们坐了这车,顺路驮他们进城,路上也和他们说了关外瘟疫的事,请他们当心,瞧了郎中抓了药也就尽快回去。 母女并四豆到了家里,按季胥教的,将这些白术处理了,晒在门前的三层竹簸上,三伏天的太阳好,不会生霉,晒干了都收了起来,留着辟疫用。 季胥还看了家里的粮食,因上个月没啥钱,买的少,家里人口多,这会儿已经不剩什么了。 便让五福、六谷驾了牛车,去粮肆分别买五十斛稻谷、五十斛麦子,和老家不一样,关中的麦子比稻谷便宜。 “这一百斛粮食,粮肆掌柜给咱们抹了零头,总共是十两银子。” 五福六谷买回来说,他们两个力气大,将这些粮食,一袋袋的扛进了西屋,堆在粗木钉的架子上,高处的还得踩梯子堆呢。 家里她们母女四个,四豆四个,五福六谷两个,一共十口人,其中丁口四个,未成丁的六个,这些粮食,配着菜吃,足够吃半年了。 之前被胡掌柜毁了的菜地,后来又都重新种下了,伺候的很好,茄子、胡瓜、韭菜、芸苔、青蒜、绿葱…… 被拧了脖子的鸡,当时也又买了六只鸡苗,补齐了八只,前些天招待尤鲁,杀了一只老的来吃,还剩七只,留着下蛋吃。 日常舂米的糠秕,掺了老菜叶、米汤,就能喂饱这些鸡,菜地里捉的青虫、墙根下的蚯蚓,还能给它们加餐。 两牛一马,则是买了西市的草料,囤在柴棚里,也够它们吃小半年的了,出去置办东西,挽力运输,它们也都是 下了力气的。 季胥再打算囤些柴禾,放着也不会坏,万一这阵子五陵也有瘟疫,也能减少家里人出门的次数。 至于九月份缴税的钱,看情况再想法子。 话说杨六在废码头得了一舱缣布,运在马坡街的家里,频繁的出门,去布肆,将这缣布拿给各家相看,渐渐将这些好的缣布都转手了。 那些染了腻垢的,腥臭难除,则没人愿要,他依旧堆在家里的仓库。 也不打紧了,卖了那些,已是大赚一笔,他进门大叫旺儿: “旺儿,旺儿,看看阿翁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只见是小郎们蹴鞠玩的球,他的相好妙娘听见了,踩着门槛道: “你那好儿子,又去寻他阿母去了,在这里天天好吃好穿的,心里眼里记的都是桑树巷的秋姑。” 秋姑从平安食肆歇业后,另在高市的一家食肆找了份杂役的活,虽说比不上在平安食肆迎来送往的体面,月钱也低,但好歹能包吃住,她也就一直做下去了。 这会儿在井边洗碗,边上站了个小儿郎,正是她家的旺儿。 秋姑洗了碗,又洗盘,再洗盏,进进出出的,打水泼水,并不看他,说: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98节 “你还来这里做什么,你跟了你的阿翁,如今我也管不着你了,你也不必再来寻我。” 说的旺儿走时还在用袖子掖泪,手里拿着一叠的木笘,都是近日写的字,回了马坡街的家,杨六将他骂了,指着妙娘说: “你又到高市寻那妒妇了?这才是你的阿母。” 一把抢了他手里的木笘,丢进灶膛烧了, “还写什么字,读到最后不过是个酸儒。” 自从跟了他,就叫旺儿不必再去蒙学了, “你姓杨,是我的儿子,该跟了我学做买卖才是!还读什么书。” 说的旺儿跑进了房里,将门关了,杨六跟着数落了一番,又去高市吃酒取乐了。 都知道他这阵子贩缣布挣着了钱,各大食肆的伙计都管他叫杨六爷。 “杨六爷,里边请呀。” 杨六如今阔绰了,进了这天下第一楼,满香楼。 第180章 这天正是平安食肆解封的日子,那里聚了一些看客,胡掌柜见了他来这,自是笑脸迎待, “杨六爷,听说你贩布发了财呀,妾让人备上好酒好菜,六爷吃好了,也和妾说说六爷的生意经呀。” 说着,将人请到楼上,还好声好气的陪了一会儿,杨六酒兴上头,心情舒适道: “难怪都说胡掌柜是朵解语花,满香楼是天下第一楼,果然,果然哪,喝,我们再喝!” 醉醺醺的被伙计们抬上马车送走了,伙计掂了掂手心的银饼,心想,这杨六果真发达了。 只是,手里黏糊糊的,这都是才刚扶杨六的时候,沾到他身上的。 他瞅了眼那袖子里的胳膊,竟然长的都是红红的肉疙瘩,有的还破溃了。 真脏,若非这杨六有钱,他才不伺候呢,嫌弃的在袖上揩了揩。 桑树巷, 季胥这些日子囤了白术、粮食,正打算囤些柴禾,令五福六谷陆续拉了二十车回来。 这个季节的柴,卖的不如冬春两季贵,一车能拉十担,一担十个钱,这二十车一共二两银子,自家牛车去拉的,省了一笔僦钱。 如今天气酷热,也不用烧炕,他们为了省柴,会在院子里置上大瓮,晒水洗漱,做炊时才抱柴禾烧。 家里四豆又教的很会烧火了,知道怎么架柴起大火,并不一味的往灶膛塞柴浪费了,有这二十车柴,烧到入冬都不成问题。 五福六谷拉回来,她们便在柴棚里分门别类,堆成一排一排的,日后也好拿取。 另又买了些过日子少不了的盐巴、豆酱、皂荚等杂货,用去五两,也同样的囤在西屋,能用许久。 囤完这些,家里还剩了十四两银子,她给了金豆二两,叫她去打雄黄酒回来。 雄黄是一味药,也会用来酿酒,吃了辟毒健体。 虽说雄黄作为药材卖的贵,但它有一定的毒性,不能过量食用,在酒里的含量不高,大约是一比三十的比例,因此这酒百姓也还买的起。 每年五月初五便有吃雄黄酒的习俗,今年她们家五月初五便饮了雄黄酒,还在家里四角洒了雄黄粉避蛇。 “女儿,打两升雄黄酒才一百钱,给她二两银子做啥?” “雄黄酒也能祛毒辟疫,便买些回来,自家吃的。” 如今的雄黄酒,是五百钱一斗。 这时候的一斗就是十升,不过西汉的一升,只相当于后世的二百毫升,所以,一斗也不多,后世那种大杯的奶茶,大约三杯的样子。 “家里人多,四斗也用的完,所以给她二两银子。” “正好,我要去买根针,金豆,我和你一块去。” 实则是心疼钱,瘟疫那都是关外的事,买些粮食盐巴倒也罢,都能吃了,可药材、雄黄酒,五陵没影儿的事,买来白白的浪费了钱。 她操心税钱的事,因此想跟去,叫金豆只买个两升,回来就说雄黄酒没有了。 ** 杨六后来又去了两回满香楼,渐就不出门了,并非他不想去花天酒地,而是身上长了许多疵斑坏疽,连脸也不能避免,很是难看,且还高热、呕吐。 妙娘替他抓了两副药来吃,也不见好,这日换了张方子,换了家药肆去抓药,无尘药肆的伙计好心说: “听说关外有几例瘟疫,你家男人很像那症状,他近来可有出关?可有见过染瘟疫的人?” “呸呸呸!他不过吃多了酒身子不适,你们的药吃了不见效,反咒人家得了瘟病,你才发了瘟病呢!” 拿了药,一路骂着走了,到了家里,叫了杨六,也不见应答, “六郎,六郎,六……” 推了门,只见杨六身子抽搐,暴汗将席子都打湿了,妙娘去扶他好像泥鳅一样打滑,好一阵才缓下来,只是挺死尸似的,说不出一个字。 连吃药,也须得强掰他的牙关灌进去,这一番下来,妙娘手里沾满了他身上疵疹的渗液。 “妙娘,你家杨六挣着了钱,反倒病了?” 马坡街的邻居又见她出来倒药渣,因问道,妙娘说: “是,吃多了酒,伤着了。” 原要进门了,想了想,问道: “你们可听说了关外闹瘟疫的事?那些染上的,都是啥样的?” “身上有坏疽,疵疹,一个讨饭的岭南奴隶,身上这些都黑了烂了,被人家瞅着了,告到官府了。” “后来呢?” “被羽林郎抓去了,不知是死是活,听说在街头和他有过相处的叫花子,都被抓走关起来了,至今也没人看着他们。” “那些人凭啥也被关了?” “那可是瘟疫,会过人的,要是染上了,岂不闹到关内来?” 说的妙娘将门一关,她们在外头叫也不用,都嘀咕妙娘是跟了杨六的相好,不是原配发妻。 妙娘也没心思听这些嚼舌头的话,在院里走来走去。 杨六前阵子可是出过函谷关的,贩的那些缣布,就是从关外拉进来的,听他说是岭南产的。 想到这里,她觉得身上也开始痒了,就像杨六最开始似的,也说身上莫名的痒,她撸起袖子看了,却没有疵疹。 “妙娘……妙娘……” 床上的杨六有气无力的叫唤,她无心应对,在各处箱笼翻了金银细软,都是杨六前阵子贩货得来的,收拾了包袱。 出门时撞见旺儿,他才在房里写字的,正好开门出来,她说: “去找你阿母,别在这里了。” 说着躲了邻居,离了马坡街,不知奔向何处了,旺儿看着她走了。 “娼妇……娼妇……” 只听隔壁的房内剧烈一响,他慢慢的过去推门看了,是杨六折腾的自己摔在了地下,看见旺儿又在那里叫旺儿,要他来服侍自己,咳着说: “你是我儿子,你要 孝敬……” 厨房的炉子上,还有妙娘走前煎的药,这会儿沸腾的扑盖了,药汁浇在火上呲呲的响声引的旺儿过去了。 直接上手烫疼了他,才知道找块抹布包着,将药倒在了碗里,端给杨六吃了。 杨六抓住他的手,哆嗦着说: “好儿子,好儿子,你可不能走哪……” 怕没人伺候他,死在这里了,又指给他,自己藏的一份家私在哪,叫他拿了,日后给自己抓药。 这日,旺儿出门,该去抓药的,三五儿郎在街上蹴鞠,他在边上看住了,球正好落在自己这边,他捡了给人家。 那些人将球夺去,嫌弃的说: “一脸的疙瘩,怪脏的。” “了不得,了不得了!都说马坡街的杨六父子得了瘟病, 哎呀,他儿子就是从前在咱们桑树巷的旺儿呀,是同街的邻居发现的,这会儿已是被专管这事的羽林郎带走了,那条街都不准过人了!” 田氏听说这事时,正在酒肆前,拿走了金豆那二两银子,只叫伙计给她打两升的雄黄酒,还教道: “回去就说,这个时节没啥雄黄酒卖了。” 这夫人又叫她在小姐面上扯谎,金豆心里正为难,就听见那里说开了,田氏问了: “你可听真了,是秋姑他儿子?” “就是的呀,多好的一个孩子。” 那小贩说。 田氏心惊肉跳的,忙将昧下的二两银子都给了酒肆伙计,叫他给打四斗的雄黄酒。 “再打十斗,不,二十斗。” 金豆正想说,没带这么多钱,五百钱一斗,再打二十斗,就得十两银子了,却见田氏拔下簪子,将左右袖子里缝死的袋口挑开了,掏出十两银子来。 这钱,正是她先前卖了码头的货物得的,一直藏到现在。 女儿一直跟她要,她或说不记得放哪了,或说掉在外头被谁捡了,问多了她就扮头疼。 因女儿说这钱不干净,不给她用,怕惯的她日后还敢偷,她则怕给了女儿,哪天真叫她那菩萨女儿施舍给哪个穷人了,那她的心可就疼死了。 如今都买了雄黄酒,起码是用在自家身上。 就这片刻工夫,接连来了不少人,都是听说了马坡街闹瘟疫,要买雄黄酒的, “可不得了,咱们安陵邑也闹瘟疫了!给我来一斗。” “我要两斗。”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199节 后来的再问,伙计说没有了,这时节本也不兴饮雄黄酒的,酒肆这些都还是五月初五没卖了的陈酒。 田氏越发觉得买对了,到底她女儿有先见,回去时,见了一家布肆挤满了人,远远都能听到那伙计在叫卖: “缣布,上好的缣布,王侯小姐穿的缣布,便宜卖了!” 那些买客,出来都怀抱一匹缣布,田氏看了他们手里的,果真是好布,颜色也鲜亮,她那二凤还不爱的什么似的,可惜没钱了,不然真该买一匹回去。 “夫人,咱们该回去了。” 金豆道,她记着季胥的话,不要跟人家扎堆的,买了东西就回,见田氏看住了,怕她进去那布肆凑热闹,因叫道。 田氏也就抬脚走了,季止看见那布肆的热闹,跑去粱饭摊上和金氏说: “阿母,那里的缣布便宜卖,咱家也买一匹罢,自夏天来还没做一身新衣裳呢。” “死丫头,家里还欠着无盐氏的借贷钱,哪里有那个闲钱。” 就是听人家说买雄黄酒辟疫,她也舍不得,季虎孩在替人家打肉羹,听见说: “二姊,我长大挣钱了给你买。” “等你还等到啥时候?” 季止到底体谅家里情况,没说买缣布的事了。 田氏、金豆两个抬酒进了家门,季胥见了道: “才说买的四斗,怎么抬这么一大坛子回来?” 田氏擦了汗道:“这里有二十四斗,听说马坡街闹瘟疫,我忙叫再添了二十斗。” 第181章 季胥见田氏买的了这么多雄黄酒,就知道她动了那十两卖赃物的钱,说她不该。 “女儿,我的好女儿,阿母知道错了,日后不会再犯,这十两还能交给官府,叫阿母坐牢去呀,放着也是放着,不如这时候用在刀刃上, 外头传的可凶了,那杨六的脸都烂的不成样子了,要我说他也是现世报,可惜旺儿,怎么就跟了那样的阿翁,唉……” 说着叫五福六谷两个壮力来将酒抬到西屋去,季胥自然不会狠心到将钱交官,抓了田氏坐牢吃役去,只想叫田氏记住利害,千万别再犯险偷拿了。 如今见她都买了雄黄酒,也知道,她一颗心都是为了家里,却也实话说了: “阿母买错了,这雄黄酒有一定的毒性,不敢吃多了,阿母买这么多回来,不知放到哪一年去。” 田氏傻眼了,“我的钱,我的钱哪!” 一时又叫别往西屋抬了,该抬去退还给酒肆,季胥叫住了: “才说外头传的凶,这会儿还出去,放到西屋去,近日关好大门,除了早晚弃灰,都别出门去。” 到底将这酒抬到西屋了,季胥和丫头们烧了白术,将屋子各处熏了熏,也给每人做了辟疫的香袋,里头放的是白术。 她最担心的就是田氏改不了出门跟人家聚众嚼舌头的习惯,可这两日,田氏为雄黄酒的事头疼。 看到西屋那大坛子酒,就好像白花花的钱流走了,果真和女儿说的一样,这些日子,每人才不过吃了小杯的雄黄酒,凤、珠两个还小,甚至不吃,而是以酒抹额,这大坛子,真得吃到猴年马月去了。 因此人也懒了,歪在炕上为那十两银子说是心口疼, “女儿哪,你想想法子,把这酒退了去罢。” 这日,田豆出门弃灰回来,悄悄和田氏嘀咕: “我听外头的人说,如今的雄黄酒,人人哄抢,涨到一两银子一斗了。” “田豆,田豆,你真是聪明又机灵的丫头。” 田氏浑身的毛病都好了,看那坛酒,就和宝贝似的,这就是十两变成了二十两呀,她对季胥说: “好女儿,亏的你不许我出门退了去,如今那酒翻了一番,定是你一早料到,想叫阿母好好挣上一笔钱呢。” 说着又到西屋去看她那值钱的雄黄酒了,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季胥拿她没办法。 这两日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小吏走街串巷敲锣通知了: “凡买缣布者,上报官府,销毁处理。” 田氏听见锣响,将门开了条缝,探头掩鼻的出去看了,只见前门这条街,还像从前一样,走驴过路的,凑对嚼舌的。 耽迷斗鸡的吴斗,依旧抱着一只大公鸡,要到西市去跟人家斗鸡。 “吴斗,都这时候了,咋还往外头去斗鸡?” 吴斗说了:“我有一身的正气,疫气不敢入体,瘟疫是杨六那样的孬人才能染上的。” 桑树巷的姑子们,有的还捧着朝食在吃,有的则吃过了,出来跟人家磕闲牙,将那敲锣的小吏拉住问了一番。 才知道,近日那些布肆里卖的岭南缣布不干净,是带病的,杨六贩进来,难怪是头一个染上瘟疫的。 除了杨六父子,安陵邑、茂陵邑、阳陵邑、长陵邑、平陵邑,这五个陵邑,又接接连连的出了十来例瘟疫。 “都是买了那缣布的?” 田氏远远的问道。 “是,故而才叫买布的报给官府。” 那小吏答道,敲锣走远了。 那些姑子才发觉田氏在门口探个头,笑话道: “你怎么了?做贼似的?还不站近些也好说话呀。” 田氏道:“我女儿说了,疫气通过口鼻之气相传,不好跟人家走的近,要染上瘟疫可了不得了,你们还不散开些。” 肖姑笑的更甚了,说: “马坡街的杨六才是发了瘟病的,咱们又没病,哪里还要避着说话呢?” 说着撸起胳膊看了, “你瞧,可是没犯一点疵疹?” 说起疵疹,她们又在那里说,杨六的疵疹烂成啥样了,唬人的很,田氏也竖着耳朵听住了,一时不舍得抬脚进去了,不过她也照季胥这两日教她的说了: “听说那杨六也不是一时就犯病的,也好过一阵子,到处的吃酒,可见这瘟疫一时不显,日后发作也不一定,咱们还是小心些。” 另个姑子道: “田姑,你家不是买了那一大坛子雄黄酒,吃了还怕瘟病哪?” “就是呀,你田姑素日多爽快一个人,现在怎么扭捏起来了,还不取了那巾子,过来好说话。” “这倒也是。” 田氏想了想,觉得有理,她身强体健,又吃雄黄酒,又熏白术,想必瘟疫不能入身,不过她也多了个心眼,问道, “你们可吃了雄黄酒了?” 有的说吃了,有的说没有,刘老姑说: “我虽未吃雄黄酒,但鼻子这下面抹了胡麻油。” 如今各处都买不着雄黄酒了,兴起了一种偏方,用胡麻油涂在人中上,以香气辟除疫气。 据说是灞桥马道姑说的法子,如今五陵一些百姓,出门都在人中抹点胡麻油,有条件的才吃口雄黄酒,回家烧了白术熏一熏。 “是灞桥马道姑告诉的法子,你还信不过?” 一听是马道姑,田氏自是深信不疑的,说: “我家里供奉的瘟神,还是前年搬家时,马道姑请进家里来的。” “我家也供着呢。” “才起来就拜了瘟神。” 自打五陵闹瘟疫以来,家家户户就将五瘟神供上了。 这五瘟神,分别是春瘟张元伯、夏瘟刘元达、秋瘟赵公明、冬瘟钟士季,中瘟史文业,他们掌管着四季瘟疫,家畜平安。 田氏最信这些,自然也不例外,家里堂室几尊木雕的神像,还是前年搬家时,她请马道姑请来家里的,有井神、谷神、瘟神。 近来中瘟神的神像,代替了谷神,摆在了中间的位置,田氏拜的更殷勤了。 “既然供着瘟神,那你还藏在门后边做什么?” “就是哪,我家吃的炸芋饼,你吃不吃?” 肖姑碗里才炸的芋饼,旁人用手捏了一块去吃,她也把碗向田氏伸了伸,圆鼓鼓,金灿灿的。 这肖姑做的芋饼最好吃了,田氏从前没少贪她一口两口,这会子隔着远远的,都好像闻到香味了,就要抬脚出去,只听里头叫她: “阿母,阿母?” 忙的缩进去了,只见季胥找她,见她从外头来,问道: “阿母在那里和人家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聊些辟疫的事,她们都是健全的好人,我才聊了一会子。” 季胥就知道她这爱磕牙的阿母闲不住,又将那些话说给她听了,说重了,唬的她说不敢出去了才罢。 “田氏虔拜瘟神保佑,瘟疫远离我家,远离我家,来日一定为瘟神塑金身。” 又怕其他二位神仙生气,也说给他们塑金身。 又将厨房一小瓿的胡麻油找了出来,这还是之前用来做菜吃的,收到了自己住的东厢房,每天哪个豆出门去弃灰,便也叫哪个抹点在人中。 “你们别不信,这可是马道姑的法子,她请的神最灵,咱家是不是没有谁犯了瘟疫?这都是瘟神保佑。” 蚕豆最信了,连睡觉也舍不得洗去胡麻油的香味。 “脏丫头,你也不怕招了老鼠咬你。” 听银豆吓唬她,才去洗了,出门才找田氏涂。 这日,阳城老爷家的画儿从外头回来,说了缣布的事,申氏怕的将前些天才买的缣布一把火烧了。 她家自打阳城老爷替人家主事建楼以来,日子富裕了许多,缣布也买的起了,这布还是她买来给女儿做衣裳的。 这会儿烧成了灰,又在家里到处熏了白术,她女儿丝娘说: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00节 “阿母,咱们还是报官罢。” “不可不可,你没听画儿说,那些买布的,都叫羽林郎抓到收容所去了。” 收容所是羽林卫建在东郊的,收容染上瘟病的百姓的地方,据说最早发现的杨六父子也在那,她们在安陵邑,远远的都能看到那里烧出又长又直的青烟。 百姓们都说,那是烧人的烟,害了瘟疫的百姓,抓到那里都叫烧了。 “可外头告示贴着的,收容所是给人家治瘟疫的去处。” “那都是为了抓人的借口,去了的可有一个治好回来的?” 家里就她们母女,并一个画儿在,阳城老爷前阵子就到弘农郡给人家建楼去了,至今未归,也不知那里是什么境况。 申氏做主将这事瞒下了,谁也不许到外头说。 可是纸包不住火,不知羽林卫怎么查到她家买了缣布,一队的羽林郎闯到桑树巷来,将阳城家的门敲的山响。 申氏叫画儿别开,他们便破门而入,将申氏的胳膊看了,上面已经起了一片的疵疹,为首的道: “带走!” 就连阳城丝和画儿两个没有长疵疹的,也一并押住要带走,申氏说: “我去受苦倒也罢了,她们没有染上病,怎么也要去那里?” “瘟疫以口鼻之气、渗液相传,你们一家同吃同住,就是此时尚好,也难保日后发作,一并去收容所,谁还能害了她。” “她是闺阁小姐,去了那里,吃怎么办?住怎么办?你就留她在家罢。” 这里的动静,引的街坊们都出来看了,田豆正好去屠夫那买肉,正好撞见巷口阳城家的妻女被羽林郎抓走的一幕,只站的远远的看了会儿。 街坊们指指点点的,他们这些人活了大半辈子,有的只是代代相传的听过瘟疫多凶,一次还没碰过; 有的还年轻,甚至闻所未闻,基本还不通这瘟疫口鼻相传之事,仍旧在这里扎堆的凑热闹,那些羽林郎赶了他们,才散了。 看见田豆脸上蒙住一块巾子,还是带绳子的,挂在两边耳朵上,问道: “这是田豆?哪里捡的这怪模样的东西?蒙住都认不出个人了。” 田豆说了: “这是我家小姐给做的。” 说着,提了肉进了家门,避而不出了。 第182章 田豆将这新鲜的猪肉拿给金豆,说: “我去的早,屠夫那没啥人,买了块肥瘦相间的好肉。” 金豆到厨房去庖丁了,田豆将面上的巾子取了下来,这面带绳的挂脸面巾,据小姐说,戴上能防着些唾沫飞溅,聊胜于无。 她虽不懂那些,但这可是用五层方目纱做的,那是多好的料子,原剩了半匹是做夏裳的,季胥给她们每个要出门的丫头,裁做了这样的面巾。 田豆爱这料子,也很宝贝,戴完就按季胥说的,先洗,再到一口专门的甑子上大火蒸透了,后晒在院中了,晒干了收起来,下次戴。 她回来烧火,说起外头看见的事: “阳城家的画儿也被抓到收容所去了,到了那里,可是真的要把人给活活烧死?我以后再也见不着画儿了?” 说的蚕豆看着灶膛里那团火,还掉了眼泪。 “别瞎说,没听小姐说,外头告示贴了,收容所是给人家诊治瘟疫的去处。” 季胥自己也在大清早,街上寂寥的时候出过一趟门,因家里四豆不识字,她是到某处都亭去看告示,了解外头情况的。 那告示上写了,收容所在东郊,染瘟疫的百姓可到那处去求医问药,金豆悄悄说: “羽林卫的中郎将可是帮了咱们家的恩人,他那样一个好心的人,能把人活活的烧死?那些人又不是他刀下的匈奴。” 季胥听说这事,将家里人出门的次数,从早晚各一次,减成每天一大早出去一次,主要是弃灰,或是到屠夫那买当日现宰的肉。 毕竟家里只有七只鸡,就算每日下了七个鸡蛋,也不够十个人分,蔬菜倒是不缺,但也不能全靠蔬菜。 除了尽量避免和人家接触,也得增强自家人的抵抗力,俗话说吃要吃的饱,睡要睡的早,夜里盖好被,病就不惹了。 不过也不是每日出去买肉,五六天出去买上一大块回来,当日吃新鲜的,后来吃封在罐里的肉酱。 有时吃炒鸡蛋、鸡蛋羹、鸡蛋饼,也算一个荤菜。 家里虽有十个人,但产生的垃圾不过是些灰尘、大骨头。 一日三餐按量来煮,就是有些许剩的,也能喂鸡,菜梗、菜根、连蛋壳也能掐碎了喂给鸡吃。 这时候普通百姓的菜,也都不是大油的,家里也就季胥做煎炸炒时,油会多放,田氏不太习惯,也不舍得多放油,就是一点油星子,也都拌在饭里吃干净了。 因此那些碗、盘子,也不是油乎乎的,更不会有啥泔水,皂荚水洗干净了,那些水就倒在沟里,流到外头,排到城外的壕沟里了,甚至第二遍的水还能浇在菜地里。 因此家里的垃圾一点也不多,早上弃一次也行。 不出意外,她们一家应该能避开外头的瘟疫,在家里平安的过自己的日子。 只是如今已经八月份了,这瘟疫不知要横行多久,九月份的税钱,二百多两,眼 下还没有着落呢,季胥不由的想挣钱的事。 前阵子她出去看告示,上面写了,收容所那里要雇一个擅做膳食的庖人,也许是风险大,月钱很可观,可收容所,是收容瘟疫病人的去处,听着就唬人,季胥不清楚里头情况,也不敢说去,万一染上瘟疫反而事大,可这每年的税钱,也不会因为瘟疫就免于上缴了。 季胥想了,实在不行,到最后就是卖方子,典当东西救急了,食肆如今解封了,那里头放着开业时收的各家夫人的礼,还是值些钱的。 近来,外头的瘟疫越发多了,吴斗终于不去西市斗鸡了,因那里有一个染上了瘟疫,连斗鸡的地方都叫羽林卫的人散去了。 甚至连太学,如今也都遣散了学子们回家去了,高市的各大食肆都关门歇业了,包括满香楼。 这里冷清了许多,胡掌柜却在楼上摔砸东西,因她身上也开始长疵疹。 满香楼的一个典计前些日子不知从哪里得来一张偏方,是用桑白皮六分,栀子六分,煎水八分,服之。 她吃到如今,一点也不见效,疵疹已经蔓到脸上了,一个个的疙瘩,她照了镜子,连镜子都打的粉碎,将杨六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 “杨六!” 她这身疵疹,全是陪了杨六吃酒之后染上的,不只她,还有店里两个搀过他的伙计,也都染上了瘟病,现已被她丢去东郊的收容所自生自灭了。 在她看来,那里的庸医不会治人,就算研出了什么方子,她也有法子弄到,因此一直避而不出,不去收容所。 “不好了,不好了,典计奔上来道,收容所的杨六,死了……” 才咒过杨六的胡掌柜,却灰了脸,碎镜里的自己,仿佛都变成了一个个的杨六,来向她索命来了,胡掌柜的嗓门都变尖了, “再去,再去寻郎中来,我有的是金银珠宝,快去!” 这日,未央宫宣室的百官朝会,因五陵瘟疫一事,黎旦被大将军斥责了。 虽说当初他做了两件事,庄盖邑述职时瞒下一笔,秘而不宣的成了已故的均输令,黎旦则是不知情的。 可如今缣布四散,瘟疫肆虐,那年过半百的大将军,也不顾他的老脸,当朝斥他御下不力,还是老丞相怜惜了他几句。 反观秩次比他低的庄盖邑,却因在瘟疫一事上查获有功,得到大将军的认可,封锁函谷关一事也交由他去做了。 黎旦这心里不好受,因悄悄向老丞相提议道: “听闻坊间对收容所闻声色变,相传那是将人活活烧死的地方,这都是羽林郎素日行事太过的专横跋扈,才滋生这样的谣言, 小臣有一个愚见,坊间看好一金女娘,诸多的食客追捧,不如将她送去收容所,替瘟疫的病人做炊, 想来,收容所也就有个好名声了,那些染了瘟疫的,也就不再躲藏着羽林郎了。” 老丞相捻须点了点头,黎旦接道: “羽林郎们有宿卫宫城的职责在身上,倘或一个不小心染上瘟疫,带到宫墙内,岂不有危龙体? 旦愿将功补过,以府兵二百,借调给收容所出力,以保全羽林郎们。” 这日,季胥正在菜地里摘甜瓜,这是头茬儿甜瓜,外皮青嫩,晒的滚滚的,在井水里湃凉了,她们吃过饭后,和丫头们切来吃。 果肉白如脂肪,咬一口十分的清甜,连囊籽都是甜的,可以一并吃下,很是解暑。 忽听的院门震的山响,大叫开门,田氏隔门问道: “外头来人是谁?” “黎家府兵,来带一金女娘去收容所。” 田氏一听收容所,呵斥道: “我女儿近日在家,哪儿也没去,她身上没有瘟疫,凭啥跟你们去收容所?” “向来是羽林郎为收容所的事在各处奔走,怎么换了你们来?” 季胥则道,外头的是黎家总管,他说: “羽林郎人手不足,我们乃是借调给收容所帮忙的,奉丞相之令来请一金女娘到收容所庖厨,你若再墨迹,违令不从,别怪我们破门强抓你去了。” 说着,令破门。 “老匹夫,你敢!” 只听一声粗喝,只见尤鲁带人来拦,在马上用刀指着他。 “尤大人,这是民生大难,一金女娘做好了,自有重金奉上,你若拦我,就是弃民生不顾了,为官者为一女子不为百姓,连你的兄长也护不了你。” “我呸!少给老子扯大旗,黎老贼敢趁我兄不在玩阴的,就别怪我杀光他的人!” 说着提刀来拼,却见门开了,季胥现身出来了。 她在里面也听明白了,若在她门前死伤一片,尤鲁也许被黎旦拿住把柄,包括他兄长也难免受牵连。 她想,家里受过庄盖邑的人情,那时候就意味她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人家想整他,也许有意从她下手,因此将门开了,令五福大叫了一声住手。 她怕自己声音不够有力,尤鲁的刀就该砍下去了,好在是收住了,尤鲁在马上看了过来,她说: “我跟你们去收容所,只是,既然是来请,酬劳是多少?” “我们都知道一金女娘的名号由来,自然也是去一日酬劳为一金,只是,瘟疫凶恶,连强健的男子亦不能逃过,女娘身子单弱,只看最后有没有命花了。” 那总管猖狂道,尤鲁果被激怒,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越过数十府兵,一把揪住了黎总管,将大刀架在他脖子上。 “尤兄弟!别冲动,他故意说给你听的,我不一定会染上瘟疫。” 季胥扶上他的大刀,一面劝,一点点从见血的脖子前推开了,尤鲁最后忿而削了黎家的旗帜出气。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01节 季胥说了点时辰回屋里收拾东西,她找出一块布,将衣裳、皂荚、牙刷、竹盐一类的生活用品带上了。 另包了些白术、雄黄酒、辟疫香袋,还有她缝的三个蒙脸巾子,这些分别包了两个包袱。 “女儿,你不能去哪,疫气以口鼻之气相传,那里都是害了瘟疫的,你去了那里,怎么逃的过?” 田氏鼻涕眼泪一把的拦她,两个妹妹也都跟来跟去的,眼里含泪的不放她走。 “阿母可算记得我说的,日后要做到才是,少跟人家磕牙料嘴,如今是刀架在脖子上,不去也得去了, 总不能让尤兄弟真的跟人家动刀子杀起来,那事情可就大了,就当我是去挣税钱的,阿母别伤心,我一定尽量的保护自己,活着回来见你们的。” “女儿,你不能去哪,不就做两个菜给那些闹瘟病的人吃,我也会,杀千刀的,你们把我抓去!” 田氏闹了开来,季胥叫五福六谷拉住了,四豆里除了银豆都在那里抹眼泪,她和冷静的银豆叮嘱道: “你要多劝夫人,别叫她惹事,时时看住她,别让她闲不住出门去了,我会想法子给你们递口信的。” 说着,上了那辆马车,叫尤鲁跟着,往收容所去了。 第183章 路上,看着周围黎家的府兵,季胥不禁想起食肆被乱扣罪名查封的事,算起来,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被黎家算计了。 就算以后她的食肆重整开业了,也难保会有三次、四次,她哪怕有万贯家财,或是一身绝技,招来的也只是更多的豺狼虎豹。 而她无权无势,这些东西一夕之间就能化为乌有,她一点也护不住。 季胥想,倘若她不是三尺素身,有官职在身上就好了,起码黎家想算计她的时候,也得掂量掂量。 但如今,不管是中朝、外朝,还是地方上,女官都十分罕见,除了一些相对特殊的领域。 比如说宫里的女侍医、乳医,她们属于太医令的属官,是有秩级俸禄的官身。 至于太医令,又是九卿之一少府的属官,少府掌管的是帝室财政,以及帝室的一些内务。 比如少府管辖的太医署,自然是为宫廷储备的医疗团队, 以太医令为长; 还有膳食局,是负责宫廷、祭祀等饮食的,局内有太官令,执掌主要的膳食烹饪;汤官令,执掌饼饵、果蔬、酒浆羹汤等一些副食;导官令,执掌一些原材料的选择与准备,比如择米、舂米的事宜,这三令之下,又有数百的属官、宫婢; 又有掖庭,则是季胥为奴三年时,待过的地方,以掖庭令为长,那里有很多的宫女,事务繁剧,一些获罪的嫔妃也被幽居在那。 季胥曾在掖庭里做过浆洗的粗活,因为膳食局的人手不足,来掖庭借调宫女,季胥被借去了,因此还在膳食局做过一阵子舂米、烧火的粗活。 那阵子她看过太官操持宫里的膳食,比如烀羊胃、羌煮羊肉,这类的西汉大菜,就是她借着烧火,在那里悄悄的学到的。 不过那时也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她还以为是自己犯馋,才能记得那些繁琐的步骤,后来这些菜式还在郡守府做厨时用上了。 季胥回忆了一番,当时膳食局的庖人,的确是多为男子,他们多为膳食局的宫奴出身,被太官、汤官、导官选中培养厨艺的,日后也能接替他们的位置。 不过,因这是以厨艺论高低的地方,也不乏钗裙身影,比如有一个食监就是女儿身,食监就是负责监督整个膳食流程,最后还要负责试吃的食官,是太官的属官,但比庖人的官位要更高。 季胥记得,那个食监最早就是从宫外来的,据说是闹市里做庖厨为生的,太官下值出宫时,吃着了她做的菜,因此将她举荐到了膳食局,做了官庖,地位不一般,后来还晋升了食监一职。 季胥如今一金女娘的名号的确广为人知,可说到底,在外头再出名,她也只是个市厨,为官者轻易能拿捏她。 若是能进少府下头的膳食局,成了官庖,就有一条属于食官的晋升之路了。 因此她想,来这收容所,也不是全然是坏事,一则,能挣税钱;二则,名气越大,更容易被举荐为官庖。 前提是她得保全自己,别染上了瘟疫,还有,谁能举荐她也是一个问题。 这一路,她和尤鲁聊了聊,到了东郊,那股焚烧的烟雾越来越浓了。 这收容所是临时搭建的,只见外围一圈木栅栏,门边设了三层高的望楼,站岗的羽林郎看了他们这行的令牌,将门大开,放他们进去了。 这里草棚成列,远远的能看到羽林郎在草棚边上捧了半燃的药材来熏,四周一股浓烟,棚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咳嗽,一时不知道是被熏的,还是病了的咳嗽,光听着是挺吓人的,好像空气里都是疫气。 更远处则设有火堆,那些脏衣烂衣被丢到里头烧了,季胥远远看着,倒没有烧人的。 据尤鲁说,这收容所,最初是太医令提议建造的,太医令便是那些太医之首,是个性情刁钻的老头。 这收容所建造、管理的事,便由当时追查瘟疫一事的羽林中郎将,也就是他兄长庄盖邑负责。 他和太医令商榷了,选址在了远离五陵,依山临水的东郊,将这里主要部署了四个临时的阵营: 分别是瘟疫署,接收身染瘟疫的百姓,也就是季胥进来时,远远看到的那一列列的草棚; 太医署,那里聚集了诊治瘟疫的太医、郎中们; 内务署,自然是负责整个收容所的饮食、马匹、浆洗等内务; 最后一个则是羽林卫,那里是羽林郎们换岗、休息的地方。 不过,自从黎旦想染指收容所,将二百个自家府兵调来了这里,收容所的东南角,又在新建一片叫作“黎署”的区域。 黎总管正在那里指使建造,他说道: “中郎将身兼多职,函谷关外也有一个这样的收容所,也要他操心,且近日为了封闭函谷关,中郎将已是分身乏术,这东郊的收容所,有什么大事小事,就交给我黎大总管来操持了,你们需得尽心些。” 羽林卫的人看见黎家府兵入驻这里,都是义愤填膺,想跟人动手的架势, “呸,染上瘟疫,叫他们有命来,没命回!” “为了瘟疫的事,咱们羽林卫好几个弟兄都中招了,躺在那里还不知能不能活,他们倒先来抢功了!” 这是实话,因缣布在五陵流散,将瘟疫传开,羽林郎去收缴缣布,带回瘟疫的百姓,难免有染上的。 不过宿卫宫城和负责追查瘟疫的羽林郎完全是两波人,彼此没有交集,这黎旦却以此为由,说是恐怕羽林郎将瘟疫带到宫墙内,将自己的人塞了进来。 他们怎么能服,盯着黎总管,眼里都要冒火星子了。 尤鲁最不能忍,和黎家府兵动起手来,好在陈卷赶到,他能说会道,将这两方劝开了。 不过羽林卫,和黎家府兵,在收容所依旧是谁也不服谁,谁也别想使唤谁。 那是上头的争权了,季胥是来这里庖厨的,站住一会儿,就被一个小兵卒催促走了,带到内务署。 这里也是泥夯的墙,茅草搭的檐,且墙只有半人高,有一扇被火熏的发黑。 四面通透,在外头便能看到土灶台面上的一些炊具,小兵卒给她指了指那个地方,便走了。 季胥一个人走进去的,这会儿正值正午,里头空无一人,地下一口三足的青铜大釜,可能得有百斤重,到她肋骨处那么高,下面架了火。 那半扇土墙就是靠近这团火,被熏的发黑,且有裂纹的。 这釜不知烧了多久,一股子糊味,里头的东西成了羮状,浓烟呛眼睛,也看不清具体是啥了。 季胥左右看了,这里一滴水也没有,水瓮、水桶都是空的,她找到一把铁锹,正要将下面烧着的木棍铲出一些来,只听一声粗喝: “哪来的野丫头!” 只见来人生的高,头能抵到屋檐的茅草,低了头才进来,卷卷的胡子遮住了半张脸,长曳到胖肚子上,他站在那大釜前,釜都显得迷你了。 季胥认得这人! 他是宫里的汤官丞! 所谓“丞”,就是“令”的二把手,这汤官丞便是汤官令的二把手,专门执掌做饼饵一类的食物,手下有几十上百的属官、厨婢。 这汤官丞姓王,因蓄了一把大胡子,季胥在宫里时,听见那些宫奴私底下管他叫王胡子。 她烧火时,也见过他指挥官庖们做一道鹄羮,鹄就是天鹅肉,那是一道要以玉鼎作为容器,象征着君恩的御赐美食。 过程极为繁复,从园里挑选鹄鸟、到拔毛、剔肉、熬羮,王胡子却能做的分毫不差,和他粗蛮的外表完全不一样,她也因此记得了这王胡子。 这会儿,只见他将手里的水桶一提溜,哗哗的全倒在大釜里,在呛鼻的浓烟里,扯下腰上的酒壶灌了口。 随手丢下了水桶,到一块木俎前,将一大筐的菘菜切的作响,季胥看了,那些菘菜的烂叶子没择不说,那上面还有泥巴。 她一时都不敢认,这到底是不是宫里的那个外粗内细的汤官丞——王胡子? 她说:“我也是来这里帮忙庖厨的,你管我叫胥,或是一金女娘都行,我帮着将这菜洗一洗?” “我不管你是一斤还是半斤的女娘,你这样的体格,撑不过三天,一定沾上那些瘟猪的病,到时候,你也跟他们一样,吃我王胡子炖的菜。” 王胡子说着,将那些带泥的菘菜倒进大釜里,用的是墙角那把铁锹搅了搅,敲着釜边道: “把桶拿来。” 季胥照做了,听他自称王胡子,知道自己没有错认,一时不解他的变化, “我见王伯面熟,四五年前,王伯可是在宫里做过汤官丞?那时你领着做一道鹄羮,我给你烧过火。” 只见他铲了两大桶,一左一右的提去了瘟疫署,没有理会季胥的话。 这里的草棚住的都是染上瘟疫的百姓,有七八十个,四面八方都有咳嗽声,王胡子却不惧这些,他一手桶,一手铁勺,将羮舀给那些草棚里伸出来的木头碗。 一个老姑子接了羮,骂道: “王胡子你是不是又顾着喝酒把羮烧糊了?成天就给我们吃这些。” 有的被石头硌了牙 ,有的吃着虫子,还有的在羹里挑出一根卷曲的胡子,一时怨声载道。 他们有的人,是染上瘟疫没钱请医问药,只能主动的来收容所,这里不要他们的钱,每日能有太医开的汤药吃,也有饭吃,比在家里等死多一份希望。 “从前那个姓李的庖人呢?他做的膳食就比你的好吃,怎么不是他来替我们做了?” “李庖人,吃饭了。” 却见王胡子敲了敲铁勺叫道,那李庖人哆哆嗦嗦的,从草棚里伸出只碗来。 等王胡子分完羮回来时,季胥正踩在一块劈柴的墩子上,半个身子伸进了青铜釜里,用灶帚在刷那个烧糊的大釜。 这水是她在溪边打回来的,这收容所临水近山,瘟疫署那边处于下游,她们这里处于上游,这布局应该是建造之初就想好了用水的合理性,所以她能放心的提回干净的水来用。 这个大釜不知多久没刷了,她刷了三遍,舀出来的水还是黑的,不过她直到将这釜壁刷到恢复成本色,才停下来。 连这间厨房的炊具,大到灶台,小到瓶罐,包括地下,都擦拭清扫了一遍,看着原本乱糟糟的地方,变的井井有条,她心情都更好了,这才是庖厨的地方呀。 王胡子见状道: “自讨苦吃。” 说着,丢下一对桶,到树荫底下的竹榻上去睡午觉了,时而吃一口酒。 季胥用烧火棍挑着这对桶,到溪边去,用活水冲了冲,再到大釜里,用沸水煮之,才算干干净净的收到一边,树荫下的王胡子又说: “自讨苦吃。”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02节 季胥擦了擦脸上的汗道: “收拾干净不是更好吗?残渣污垢更容易滋生疫气。” 她本来想说病菌的,还是换了个说法,那王胡子不以为然,说: “快死的瘟人,何必吃的干净。” 季胥道:“谁说就快死了,这里的太医署,有全天下最擅长医道的人,定能研制出治疗瘟疫的方子。” 这话是她早上来时问尤鲁这瘟疫可有治,尤鲁说的。 “我们让他们吃好吃的干净,也于他们的恢复有益,再个,收拾干净了,我们自己也不容易染上瘟疫呀,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说的好。” 季胥回头一看,只见来人是一中等年纪的姑子,束发,着宫装,之所以认得,是因为她以前在掖庭为奴时,也见过掌事女官穿这样的衣裳。 “你就是他们说的一金女娘罢?看着才多大一个人,怎么就让你来这儿了? 我是这里管浣洗的夷姑,给你送两身外罩的衣裳来,你去瘟疫署给人家送饭时穿上,回来就脱在那个竹篓里。” 夷姑指的是房檐下的一个竹篓,到那里看了是空的,催王胡子脱下来, “打饭的脏衣裳要提前脱在外头,我说了多少遍了,再这样,你也别想吃我酿的酒了。” 树荫下睡觉的王胡子才把那身衣裳脱给她,这衣裳她拿回去,须洗了,到甑上蒸了,再暴晒,这是太医署的交待,防止瘟疫通过衣裳过人。 “你也别怕,这瘟疫听着唬人,掖庭的宫女都没人敢来,我们是受命来的,一开始也觉得就要染上,就要死了,可大半个月过去了,也还是好好的, 天天领了这些脏衣,也没事,太医说这是各人的体质,咱们要做的就是强饭健体,住处干净通风,尽量的防范。” 说着,给了季胥一张方子,并几副药, “这是陈先生叫我拿给你的,太医研制出来的辟疫药方。” 季胥看了那药方,乃是桑白皮六分,栀子六分,煎水八分,服之。 “这是辟疫用的,你每日早晚煎水吃一副,吃完就到太医署去取,很近,就在那头。” 说着指给她看了,“若是染上了再吃,就不见效了,这收容所也有运气不好真染上的,不过,我听说太医那治疫的药方有些眉目了,日后就有的治了。” 经她一说,季胥不禁心安了许多,看她也亲切许多, “我看夷姑这身衣裳眼熟,夷姑可是在掖庭做事的女官?” 两人聊了会儿,这夷姑是掖庭里管着一小班浣衣宫女的女官,是被少府派来收容所帮忙的。 她听说季胥也在掖庭待过,虽是初次谋面,但也生了几分亲近,因此多和她说了些: “王胡子他是吃酒误事,从汤官丞贬为庖人,连贬了四级,还被调到这里来给瘟疫之人做炊,他心里恼恨,所以越发放纵了,唉……” 宫里的庖人,虽说是官庖,比她这样的市厨地位更高,但官庖秩级比二百石,是没有官印的,用的也是官署公用的半通印,属于小吏级别了。 而汤官丞秩级比六百石,有自己的铜印黄绶,手下众多可使唤的庖人厨婢,可见地位落差了。 夷姑哪里知道,季胥倒想先成为一个官庖。 第184章 “我就喜欢你这样明亮的孩子,咱们好好的做,这次瘟疫过去了,少府那里必定有赏, 你虽是外头雇的,可也属于少府出钱,若有赏想必少不了你的。” 夷姑觉得和她投缘,说到这会儿才走,走的时候又数落了王胡子,没有提前把脏衣提前脱下来,还说: “别看胥娘是才来的,就把活儿都丢给人家,否则以后再也别想吃我酿的酒。” 王胡子打起了鼾鼻,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季胥看了眼天色, 用一对臂褠束住袖子,一方巾子包住头发,开始忙活晡食了。 这里的瘟疫署一日三餐,据太医说,这样少食多餐,有益于强健身体。 这厨房的食材,也都是专门的羽林郎每日一早送来的,季胥刚才收拾时也清点了,这里有盐、豉、酱等常见调料,另有些豆子、麦子,这类能够长久存放的主食。 墙角有一只绿皮的大冬瓜,布袋里还有薏苡仁,甚至房梁上还吊着一对大棒骨,天气热,招了三两只苍蝇趴在那。 但她闻了闻,还是新鲜的,应当是今日才宰的肉骨头,才能放到下午。 每日的食材,虽不名贵,但胜在性温、新鲜,且都是太医署那里过目,吃了对病人们有好处的。 只是王胡子做的潦草,才吃的大家怨声载道,可他身宽体胖,换了旁人来还真不一定能扛住疫气入体,比如先时中招的李庖人,现在还在草棚里躺着。 因此这王胡子做的对付,上头也一直令他做到现在,这些都是夷姑说给她听的。 季胥既到了这,自然是尽力做了好菜来,不过她跟夷姑打听了,这里收容的五陵犯瘟疫百姓,今日的数目在八十个,也就意味她要做八十人份的饭菜,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大份量。 她看了,这里炊具有一口三足青铜大釜,灶上两口大铁鬲、一口铁甑,且因为个头十分大,都是有手掌那么厚的壁,不适合拿来炒,只适合做蒸、烩、煨、炖之类的菜。 那些是病人,也不适合吃辛辣刺激的,她也问了夷姑,因有些症状很重了,最好是吃羮,更适合他们吞咽,就是没有羮,好歹有个汤水能浇着饭,泡软了吃。 只见她在那里将冬瓜切成一圈圈的,半个手掌的宽度,方便将外头的厚瓜皮削下来,露出白嫩的瓜肉。 里头的囊稍微的剔了,不过她也没有直接丢了,而是将囊上白白的冬瓜子摘了出来。 冬瓜的好处自不必多言,它是很古老的一种蔬菜了,因东与冬读音相似,古书里有时也会记作“东瓜”。 据她上辈子了解,里头钾盐含量高,钠盐含量低,就是一些高血压、肾病的人也能吃。 就连这冬瓜子,吃了也对人好,使人皮肤润泽,光洁好看,而且还能补益精气,轻健身体,因此在西汉就会用来入药呢,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水芝。 她将冬瓜子留了下来,用一块烫过的巾子包着,待会儿煮了便于捞出来。 这冬瓜,则切成不大不小的块状,盛在盆里,因天气热,敞着不免招苍蝇,她盛在大盆里,用另个倒扣的盆盖了一下。 倒了半袋的薏苡仁来淘洗,薏苡仁,就是后世的薏米。 如今既是谷类,也是一味良药,能治筋急拘挛、湿痹、下气,久服了便能够轻身益气。 王胡子远远的见她对那些薏米又是择,又是洗的,依旧说: “自讨苦吃。” 季胥也还是那样的话,她看了大釜里熬的两根大棒骨已经出色了,这是她提前熬上的,热汤滚了,阵阵的热气。 这会儿将薏米下了进去,适时再下冬瓜、肉沫、调料。 这肉沫是她在大棒骨上剔下来的,虽不多,但也剁碎了,混在里头,也许能让更多的人沾个荤腥味。 这个过程,她不时的要踩了木墩,站的更高些,用那把她已经洗过煮过的铁臿来搅动,以免烧糊了底。 不禁想到了高中的食堂,那里的师傅也是用一把铁锹来炒大锅菜,形状就和这柄臿大差不差。 越煮越稠,搅着也越费力,两条胳膊都酸了。 直到传来一股适宜的清香,她就知道,这一大釜的冬瓜薏仁瘦肉羮煮好了。 学着王胡子,盛了两个大桶,提了去分发。 在这之前,她在外头穿了件夷姑给的衣裳,这是苴麻布做的,粗硬,但胜在成本低廉,不能再用时便丢在火上烧了。 她穿在身上,翻出自己的蒙面巾子挂在了耳朵上,叫了王胡子一声: “王伯,这羹做好了,咱们一人提一个,一起去分羹罢?” 王胡子在树荫那里睡觉,听见她叫,鼾声停了,想吃酒发觉竹筒已经空了,烦躁的丢开了,说: “一个外头雇的小市厨,也敢使唤我王胡子?” 季胥想了想,说: “哪里是使唤,您老睡了一个下午,我在这里做羹,要说使唤,我才是被使唤的那个,要是夷姑知道你把活儿都给我做了,她酿的米酒,您可吃不着咯。” “哼。” 王胡子到底酒瘾重,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若是离了酒,只怕一天也过不下去了,过来将桶提了。 “去那里,外头得套件麻衣。” 季胥提醒道,“这也是夷姑说的。” 王胡子将衣套上,提了桶大步流星的走了。 季胥力气弱,这桶又烫,不能贴着腿来借力,只能两手悬空,提了两步,停一步,这样慢慢的,总算叫她挪到了瘟疫署,却听里头一片闹声, “放我出去!什么官庖,成日里给我们吃的是什么猪狗不理的东西,连我满香楼的泔水也不如!” 只见闹事的竟是满香楼的胡掌柜,原是她想去关外,听说巴蜀哪里有个什么名医,要到那里去问药,治自己身上的瘟疫。 可是函谷关如今已经闭关了不说,就是前阵子查的也十分严苛,她这样身上起了疵疹,破溃的,一点也瞒不过,不可能放出关去,各处传染瘟疫的,立时被羽林郎扣下了,送到这收容所来,现已有五六天了。 这里的药方子吃了不见效,一日三餐吃的差,她可不闹事不依了,蓬头垢面的,在那里和王胡子对骂。 草棚里的百姓嘀嘀咕咕的, “那是谁呀?” “天下第一楼的胡掌柜,也因瘟疫到这里来了?” “越是她那样开门做生意的,越是容易被染上,那死了的杨六,就时常到满香楼吃酒呢。” “要我说闹的好,我们在这里的确吃的不像样,就王胡子,还官庖呢,将我们当猪喂了。” 只见她从火堆那里抽了根烧着的火棍出来,一会要烧那些拦她的人。一会要烧了这里的草棚子,发现他们更怕什么,便道: “别过来!再过来我一把火点了这里,备了马车,送我回满香楼去!” 一见火,大家都怕了,百姓们都求她别烧,这里可都是草搭的棚,烧起来就是一大片。 羽林郎并黎家府兵想拿住她的,也都不敢靠近了,陈卷听闻赶来道: “我们收容所请的是一金女娘来庖厨,乃是高市以卤和炒出名的市厨,今日的羹,和往日不一样,你们倒尝尝再说话。” 胡掌柜一听是她,不免出神,被羽林郎夺走了火把,押回草棚里去了,为防她生事,还给她那间上了锁。 后来散了这里的人,季胥和王胡子便开始分羹了。 分到那里胡掌柜那里,隔着木栅门,能看到她那里头的境况,一张草席,一个陶盆,一副碗筷。 墙上挂的那个应该是她的包袱,她就坐在包袱下面,看到季胥来了,并不言语,也不将碗拿来。 季胥叫她两声,也不理会,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03节 “你若不吃,我就到别处分去了。” 外头的人正在说: “真是一金女娘?” “这羹吃着真好,软糯清香,是我到这里吃的最好的一次。” “在外头去不起高市,不想到了这里,竟然能尝到一金女娘的手艺。” “一金女娘,日后我们可都能吃上你做的饭食了?” 他们也都知道规矩,分羹的时候提前将碗拿出来,减少接触那些没得瘟疫的人。 这里的人到底久病成医,见到季胥蒙的巾子,不像外头似的稀奇,知道是防口鼻之气用的,一心只顾说一金女娘,说今日的羹。 “她若不吃,将她那份也分给我罢?” 他们七嘴八舌的,有的吃了不足兴,已经惦记胡掌柜那碗羹了。 季胥正要走,却见胡掌柜把碗推出来了,得了那碗羹,吃了个干净 ,嘴一抹说: “你等着染上这里的瘟病罢!” 越往里,那里住的百姓也病的越重,多是些老弱妇孺,他们不像外头的,还有精力嚼舌,多是闭目不语,或是躺着呻.吟。 旺儿犯了拘挛,被秋姑抱在怀里,坏疽的脸上、脖子,不知敷的什么草药,全都到了秋姑身上。 他哇的一身吐了出来,那是中午吃的药和两口羹,好在那阵拘挛止住了。 秋姑放他在席子上睡,忙着要了草木灰、扫帚,收拾这里。 见到季胥,两人说了话,她本没有染上,是自己到这里来,照顾旺儿的。 杨六死了她不可惜,只怕旺儿熬不过去,也和他阿翁一样丢了命,如今旺儿形势不好,她眼圈都哭肿了,捧着羮喂给旺儿吃,说: “旺儿,看,这是胥娘做的羹,你不是总说她家的饭菜很香,再吃一口。” 旺儿当真吃了小半碗,没有说吃了又吐出来,秋姑开心不已, “能吃东西就好,吃的饱,睡的好,病就不惹了。” 见他能吃下,季胥也高兴,接着分完了羮,回去了,也将给自己留出来的那份羮,作为晡食吃了。 王胡子的那碗存在了鬲里,他一回来便顾着去找夷姑要酒吃,不知啥时候将羹吃了的,后来季胥只看到一个空碗在那里。 季胥吃了,先去将身上汗湿的里衣换了下来,为免穿在身上伤寒了,身子一弱,难以抗住疫气侵袭,既然想做官庖,身体才是本钱。 她夜里不能到外头去,是住在收容所的,屋子就在厨房附近,单独的两间,她一间,王胡子一间,里头陈设也简单,一张竹榻,一张席,一个盆。 她本想洗澡的,但这里实在没条件,就打水擦了一遍。 因去过瘟疫署,大暑天的头发也湿了,便找了三根烧火的木头,绑在一起成一个三角架子,放着盆儿,弯腰向着洗了头,用帕子绞的半干了,在房檐下的小炉子那,煎自己的那份辟疫药来吃,用了个小扇来扇旺了火。 只听薄暮里一阵马蹄响,一行人快马到了这附近,惊起一阵烟尘,为首的下了马,步履生风的向这里来。 季胥站了起来,才要招呼,被拉着出了收容所,离门口的望楼已经很远了。 只见一具马车才到那,停在他们脚边,庄盖邑这才松开了她,将后头的马凳拿来给她踩,说: “上车,我送你回去。” 季胥才明白他的用意,一时没有动, “才来的时候,我也想过回去,可见到了少府的人,见到王胡子、夷姑,到过瘟疫署,我想留下来,” 她看了眼瘟疫署那个方向焚烧的烟,“不止为他们,也为我自己,我以后想在少府做一个官庖。” “你受不住的。”庄盖邑看的也是那个方向,那阵烟。 “我有心气就能受的住,从前食肆被黎家查封,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觉得打心里受不住,如今到了这里,外头将这里传的可怖,我的心反倒安静了,好像找到了一条新的路。” “真的要留?”他从那烟看向她。 “嗯。” 季胥的眼里,透着她心里的坚定,庄盖邑便不再强要她回去了,打发了那马车回府,两人走着回收容所,季胥的头发干了,这会被风吹到前面,便用竹笄挽了个简单的椎髻在身后。 自从幽州一别,一年多过去,上次在满香楼匆匆一见,如今才有工夫叙两句旧。 “你风尘仆仆的,从函谷关回来?关外怎么样,听说那里也有一个这样的收容所。” 第185章 一问才知,不止关外,关内各郡都有这样的收容所,东郊这个收容所,只是收容的五陵感染瘟疫的百姓,外头的瘟疫正在爆发期。 庄盖邑才送了她回去,羽林郎来报,说是哪个收容所生事,他便匆匆翻身上马了,临走勒马回头看住她一会儿,才加鞭走了。 季胥看他那行人马走远了,听见药炉子呲呲作响,忙的端下来,刚才离人太久,里头都熬干了,可惜了,只得重新煎了副来吃。 后来陈卷还差人送来了一个浴桶,能解决洗澡问题,也算是一件喜事了。 她半夜里起来了一次,因泡了豆子,她起来把水滗了,用一块皂布遮住,等着三天后发了豆芽来吃。 在这里待到第五天,这里收容的五陵之内感染瘟疫百姓,已经涨到了一百二十个。 每日送来的食材,也从有一些大棒骨、猪肺、猪肝这样的荤腥,变成了纯蔬菜。 每日都有正值时令的大冬瓜、苦菜送来,季胥就算做出花来,也难免他们吃腻了。 “咋又是冬瓜苦菜羮?” “把我都吃成冬瓜了。” “天底下的冬瓜都叫我们吃绝了。” 草棚那里一看今日的饭菜,好像嘴里已经泛苦了。 “春多食酸,夏多食苦,吃点苦菜也好,清火解毒。” 季胥的话虽是这么安慰大家,但她也知道食材太过单一了,连贵些的麦子也供的少了,更别提能算精粮的面粉了,那是上层百姓才能吃的起的。 豆子这样的贫苦人家吃的起的粮食,倒是不缺,因此季胥打算用豆子变点花样出来。 不仅发豆芽,她看墙边堆了些烂木板子,问了都是从前建收容所遗留下来的,她捡了两块,去羽林卫要了锯子、锤子等工具,暇时在那里锯板子。 夷姑来收外衣时问道: “这是做啥?” “钉些木框子,做豆腐吃。” 这样早上能吃豆浆、豆花,还多了豆腐、豆腐皮、腐竹、豆干、豆渣,这好些新菜,给大家改改口味。 “你还会做豆腐?” 夷姑新奇不已,睡午觉的王胡子道: “自讨苦吃。” 也许季胥慢工做三餐,跟他的粗犷不是一路,他一概不管庖厨的事了,天天的吃酒睡大觉,等季胥做好了,催他去分羹的时候才从竹榻下来。 这口石磨,还是她找羽林卫置办的,磨豆这事,夷姑说动了王胡子来做, “胥娘忙了一日三餐,这力气活该你做,前阵子才在水边挖到些菖蒲根,我这里过一阵子就能有菖蒲酒吃了。” 王胡子一听酒,便来推磨了,每日这活都是他来做。 次早吃上豆腐脑,季胥不忘给夷姑端上一碗过去,夷姑吃出来道: “好嫩,好甜呀,你放了麦芽糖?” 季胥点了点头,收容所的厨房自然没有麦芽糖这样的好东西,是那日和庄盖邑见了面,托他怎么好给家里递个信。 信上写了自己在这里一切平安,还有那张辟疫方,也写在了信上,羽林郎从门外递给丫头了,家里小珠能识字,念给了田氏听。 田氏收拾了一大包袱的东西,叫人家捎来这里,吃的穿的用的,这罐麦芽糖,便是田氏捎来的。 还有一罐的肉酱、一罐的酱胡瓜,都是她做的,就怕季胥在这里吃不好。 去草棚那里分朝食之前,季胥想了想,回房将那罐麦芽糖拿来了,全化在了豆腐脑里,和王胡子两个提了去瘟疫署。 如今人多了,一共有三桶,王胡子提两个,她提一个。 “是甜豆花!” “胥娘,又是你费心思变出来的花样罢!” “滑溜溜的,真好吃。” 他们近来吃多了冬瓜苦菜、豆粥,后来却吃上了豆芽,如今还吃着了豆花。 “竟是甜的!” “咱们这里也能吃上麦芽糖了?” “是我阿母捎的麦芽糖,我不太好甜,拿来给大家甜个嘴。” 季胥实话道,不能让大家伙误会这是收容所的东西,不然以后吃不着该找她了。 “你也太舍得了。” “给你个甜瓜吃,是我家儿郎送来的。” 他们有心要谢,有条件的要塞些果子给她,可也知道季胥不能吃他们过手的东西,染上瘟疫就不好了,因此心里记下了她的情。 到胡掌柜这里,只见她的那间屋子,有了一张小漆案,上头有些不属于这里的精致吃食,应该是外头送进来的。 自从上次中郎将回来之后,听陈卷说了这里的民怨,定下每半个月外头的亲朋可送东西来收容所一次,交给专门的羽林郎查过之后,带到这里递给个人。 胡掌柜的日子好过了许多,看着也不似点火闹事那日蓬头垢面了,坐在那里,吃些她的典计送来的果脯。 “你吃不吃甜豆花了?” 见她的碗没有摆出来,季胥问道。 “你瞧我吃的是什么,还稀罕你一碗豆花儿?” 只见是些桂圆、枣脯,还有油饼。 听她说了,季胥便走了,要将她的那份打给别人家不够吃的,却听见碗底磕托一响,她将那碗推了出来,说: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04节 “站住,我虽不吃,也不能将我那份给了旁人,你给我打满。” 得了一碗,等季胥走远了,迅速的拿了进来,哧溜的吃个碗底朝天。 因送的都是经放的干果饵饼,哪经的住天天吃的干巴,要吃现成的,汤汤水水的,还是得这小蹄子做的。 啧,好吃。 季胥分完了朝食,才出去时,只见这里又进来三个染上瘟疫的五陵百姓。 其中有一个年纪大,病势很重了,还是抬进来的,住到了旺儿的隔壁。 “又来人了,每天都来人。” “还有个小不点呢!” 有一个又比旺儿还小,还不满两岁,被她阿母抱进来的,好在病势算轻,住在外头,人家问她叫什么。 “小豆丁。” 她阿母道,还在嚼东西喂给她吃,她的疵疹要比小豆丁更多,这里待久了的忙道: “不能这样喂,这里的太医说了,疫气以口鼻之气相传。” “一日比一日多,全长安的百姓最终都要挤到这来了不成!” 季胥到太医署去取辟疫药时,那里正好在集会,商议应对瘟疫爆发的对策,为首的太医令气的拍案道。 “我们只管诊治,哪里管的了他们去了哪里,怎么染上的呢。”一个小太医道。 太医令顾宏将他骂了,再问他们的对策,有的说: “将咱们的辟疫药方张贴在各处都亭,他们看了,抓了药吃,也就减小染疫的风险了。” 也有的说: “再添一则,早晚焚烧白术熏房屋,自然也能有助他们辟疫了。” 太医令顾宏一语不发,底下太医们暗暗猜测,是因他的发妻也染上了瘟疫,他才这么的阴晴不定,着急上火。 “白术已经涨到七两银子一斤了,辟疫药方里的桑白皮、栀子两味药,听说也是水涨船高,百姓们反倒更信马道姑的偏方。” “是谁在说话?” 太医令顾宏道,堂内的太医们都回头看了。 只见是个女娘,不大的年纪,形貌却是自然坦荡的,被这么多人看着,眼里也不怯。 “你是谁?”太医令顾宏道。 有太医认了出来,说: “是给瘟疫署做一日三餐的市厨,你不去灶下,到这里来做什么,没看我们忙着,去!取药到外头等着。” “小女子,你到前面来,把你的话接着说给我们听听。” 顾宏发话了,他们这才让了路,供她进来。 “你接着说,为什么五陵的百姓情愿信偏方。” 顾宏道,季胥便说了: “因药材贵,偏方便宜,且东西更易得,灞桥的马道姑说了好些法子,在市井中很是被信服,比如出门前在人中那抹点胡麻油,每日吞服大豆十四粒、赤小豆七粒,我们那许多人就这样做的。” 田氏也在其中,还带着全家这么做。 “很多深信了这般做了,疫气就不能入体了,照样的出门与人说话,分食东西。” 这话一出,底下笑了一片, “无稽之谈。” “胡麻油,大豆赤小豆?这全是哄人的。” “愚笨之人才会信以为真。” 只有太医令顾宏黑了脸,这些太医,分为两部分,归属少府的,则是替帝室号脉问诊;归属太常的,则是替百官看病。没有任何一个太医是为市井百姓瞧病的。 “照你这么说,就算辟疫药方张贴了,也是无用之举了?那我们也不必白忙了。” 有太医道,季胥说: “还是该贴的,能用的起药的,自然会用药,不过胥想请教各位太医大人,辟疫,除了用药,日常生活中还应当怎么做?” 太医们七嘴八舌的卖弄了起来: “每日黎明,洒扫庭除,内外整洁。” “住房不论大小,必要开洞通气。” “不共一具用食,不共一器洗手。” “每日弃灰,饭后注意走动。” “春夏湿霉之季,四壁宜用石灰刷新,杜绝湿毒之患。” “蚊蝇最易传病,故食物必须遮盖,肉中有朱点,发酸发臭而不食。” …… “听君一言,胥受教了,只是大多数人还不知道日常应当做到这些,嗯,我想,若是能将这些汇编成一份简明易懂的《卫生志》,传播到各处,也许能少一些染疫的人。” 听了季胥的话,这样的口气,他们也不像最初似的排斥她了,反觉得才识得到了欣赏,有些沾沾自喜,当真讨论起这法子究竟可不可行起来。 太医令顾宏最先道: “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照你说的,许多百姓不能识字,他们如何能读懂这份《卫生志》?” “在我老家,这种事情一般会由德高望重的乡三老来宣教,大家也就能信服了,我想这法子在五陵也适用,各乡请乡三老敲锣宣教,市井之地,便找灞桥的马道姑将这些细则说给各人, 久而久之,也就人尽皆知了,这不仅是对于这次瘟疫,也是对我们长久有益的一件事。” “马道姑?不成不成,那分明是个江湖骗子,和那样的人来往,岂不毁了咱们太医署的名声?” “就是啊。” “你们倒说说,我们太医之中谁的话能比马道姑更令百姓们信服?” 顾宏的话将他们问住了,底下变得鸦雀无声,听了顾宏说道: “我看这法子可行,《卫生志》若能帮百姓养成好习惯,才是更为长久的辟疫之计。” 太医令顾宏说是要将这法子与中郎将商议,上奏施行,这里在分哪个太医做哪件事,编写誊抄、去灞桥找马道姑…… 是他们内部的划分,季胥取了药便出去了,只见庄盖邑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皂服马靴,倚在门壁那里,嘴角好像有笑意,做了个拊掌的手势。 “中郎将!中郎将!里面请!” 里头太医令唤他,两人短短看了一眼,有些重逢之意便传达了,他向里,季胥向外去了。 后来,收容所当真减缓了人数的增长,连里头住久了的人都察觉了,分羹时纳罕道: “这两日怎么没人来了?” “外头的瘟疫止住了?” 有的后进来的,还说起外头流传的《卫生志》, “一金女娘,那卫生志上也有你的名号呢。” “我的名号?” 这日季胥去取药,遇见了太医令顾宏,他夸道: “女娘真是个见微知著,心细如发的人。” 还将这编写好的卫生志,拿了一卷给季胥,说: “这也有你的功劳,中郎将与我商量,将你的名号,与太医署一起标注在上面了。” 话说这《卫生志》,马道姑得了银钱,和小吏在一些市井之地走街串巷的,一面敲锣,一面讲了细则,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田氏听说了,使唤丫头到书肆去买一卷如今卖的正火的《卫生志》。 金豆买回来了说: “连太学生们,官员家的小僮,也买这书来看呢,据说是百官朝会的时候,大将军提到了这书,因此不仅在咱们市井小巷,连文武百官那里也是出名的,这是最后一卷了,被我买了回来。” “哪里是我女儿的名号?”田氏心急道。 季珠拿起来认了,逐字指给她看, “一金女娘,这是阿姊的名号!” 田氏这脸上别提多有光采了,只可惜外头闹瘟疫,她不能出去跟人家嚼舌头。 况且更多人懂得了疫气相传的道理,这特殊的时候,越少的人扎堆磕牙了。 第186章 “一金女娘,听说卫生志是你的法子呀!难怪少了许多人进来。” “这可是好事一件哪!” “也许咱们也快出去了!” 每日收容进来的人越发少,这里头的百姓,言语间透露着轻快,心情愉悦了许多。 直到九月,他们心却重了。 原本住在外头的,因病势加重,被挪到了里头;而病重的,则死了。 季胥到里头分羹,这里也不像从前似的斗嘴,越发死气沉沉的。 胡掌柜就是病势加重的一个,住到了最里面,不像从前那样,还能端坐在那吃风干的果脯,要一碗说是不吃,但过后碗又空了的甜豆花。 如今她早上那碗羹,到中午还是原样的放在那,早已经凉了,她则闭目躺在里头,脸上、脖子上,已经出现坏疽了,招了苍蝇在她身上爬。 住在旺儿边上的那个老人家,今天咽了气,被两个羽林郎抬了出去。 各人透过木栅门看着,眼里有了哀伤, “这是今天的第三个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05节 死了的被抬出草棚,到一处土砖砌的大窑里烧了,连他睡的席子、所用木头碗筷,也一并丢进窑火里烧毁了。 这里烧尸烧物的火光日夜不歇,烟雾仿佛又浓又黑,看的人心惶惶。 “我们也是等死的份。” “我们别灰心,太医的药方听说有些眉目了。” 季胥宽慰道,这里的人却提不起心气,说: “一直说有眉目,怎么每天还在死人。” “不过是哄我们的话罢了。” “总有一日,我们也是抬到那里被烧成灰。” 季胥提着分完了所有人,还剩了三分之一的羹,心情沉重的出了草棚。 “我说你自讨苦吃,他们都是要死的人,吃的再好也要死。” 王胡子说,他那里的两只桶,也剩了些,越过她,将桶丢在了厨房那,扯下衣裳,大步到树荫下喝酒去了,又把出神的季胥叫道: “脏衣还不脱下来,你想跟他们一样染上等死不成!” 出神想事的季胥经他一说,丢下桶,将脏衣脱了,到溪边洗了手,依旧去了太医署,没有理会王胡子接下的话, “你不用再去太医署,那就是一群傲慢的庸医!” “我想见太医令顾大人,问一问治疫药方的事,今天一上午就死了三个,草棚那些人,都不大信这瘟疫能治好了,每日的羹也不大吃的下,这样的心情,怎么能好转。” “ 太医令如今不见任何人。” 因《卫生志》一事,这里的太医对季胥有所改观,不像先前那样瞧不起她是个市厨,这会儿说的更多了, “我告诉你罢,就连太医令的妻子,前些日子也因瘟疫死在了家里,顾大人钻研药方,我想有一半的心都是为了他的妻子, 如今死了,顾大人失了人也失了心,已有告老还乡之意,他一走,谁又比他的医术高超,能琢磨出那张药方呢?那些人,恐怕真的只能等死了。” 据说顾宏连他们这些太医也不见,将自己关在房中,好些日子水米不进了。 这太医署好像群龙无首,加之瘟疫署的重病百姓越发多了,他们略说了话,就去忙了。 独剩了季胥在这里,没见上人,低头想着事,听见角落里一阵哭泣,她走过去看了。 这里是晒药材的地方,一个小药童正躲在药簸架子后头擦眼泪,腰上还挂了服丧的白巾子。 “你是谁家的人,怎么躲在这里哭?” 小药童见人来,袖子擦泪道: “太医令是我的师父。” 季胥便知道缘故了,也许是她和太医的话,他在这里听去了,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季胥说了些劝慰的话, “必定是我们的话,惹你伤心了,我能体会你的心,这是摧心剖肝一样的难受,尽管哭吧,哭了这阵,也许好受些。” 上辈子她奶奶去世,季胥一直都是有条不紊的,忙丧礼,接待吊唁的宾客,人家都说她的心硬,奶奶去世了也不掉眼泪。其实背着人的时候,哪有不哭的,眼睛都哭肿了,只不过她只有奶奶一个亲人,一旦去了,她流泪的时候再也没人看的见了,直到又重活了这一世。 “你的师父想必和你一样的伤心,听说他水米未进,我想做些吃的给他,不知他有什么喜好。” 小药童听她说话,感觉到她的好心,因此和她说了不少的心里话, “在我师父还是小太医,师母还是宫里的女侍医时,他们就相识了,那时候,师母便会做髓饼给师父吃,后来结发为夫妻,也常吃这个,若说师父有什么喜好,那一定是髓饼了。” 季胥想,若能使得太医令出来瘟疫署看看,劝解回他告老的心,以他的医术,来日将治疫的方子钻研出来了,多少人能有救了。 私心而言,她也想这次瘟疫尽快过去,若是她做好了,涨了名声,能开口得一个被举荐为官庖的机会。 至于能够举荐她的人,她也想过了,她要做的官庖,属于膳食局,虽说和太医署是不同的“部门”,但都同时归属于少府这个位列九卿的“长官”,而太医令又是隔壁部门的“老大”,他也许能有这样的话权。 正好先前因为卫生志的事,太医令顾宏也对自己有了好的印象。 因此给田氏去信报平安的时候,托她给捎点面粉、筒骨进来,还是那个羽林郎帮着带进来了。 髓饼在坊间也流行吃,用的筒骨是猪的后腿骨,还带着一圈鲜嫩的肉。 里头的骨髓更是精华,她煮熟了之后,用小锤将骨头敲开,取出里头的肥嫩的骨髓来,和面粉一起和面。 至于那些肉,则剔下来,剁碎了,调上酱料、胡葱,增香添味,包在面团里。 用面杖擀成四五分厚,六七寸的大小,贴在烧热了地炉子里,等它烤熟就能摘下来了。 坊间是用炉子来烤的,就像烤胡饼似的,不过这里没有烤炉,若是置办来只做一回髓饼也是可惜了钱。 因此她在一片带有坡度的空地,挖了个地窑,就像是烤炉似的,用旺火烧热了,能够保温烤制,不过是临时的,不如烤炉能移动,但效果一样的好。 这还是她从前在幽州涿郡的郡守府学来的,那次跟了汪守玉下去炼丹楼的地底下,看到了那里冶铁的高炉。 又听汪守玉说,那些高炉改进之前,就是这样在地底下挖窑来烧的,算是土办法了,里头还留有一些落后的遗迹,季胥还进去看了,学到了许多。 不过她烤饼的地窑自然不能和冶铁的比,算是极其迷你的版本了,就这个,也挖了小半天才成的。 季胥一共做了五个,窑肚里用柏枝、木头,持续的烧热了,再全都铲出来,将饼贴在里头,等烤熟了摘下来,也许还有股柏叶的清香。 起了阵风,将这香味刮到太医署去了,勾的人陶醉, “啥东西这么香?” “像是髓饼烤出来的香味!” “拘在这里这些时日,多久没吃过肥美的髓饼了?外皮酥脆,兼有髓脂的肥嫩,里头的肉又香又多汁,咬上一口,那滋味。” 说的他们不知吞了多少口水, “咱们这里,要属太医令家做的髓饼最好吃。” 顾大人的妻子来送髓饼,连带他们也有口福,尝过多次,这话一说,这里又变得安静了,顾大人家的髓饼,以后再也吃不着了。 彼此互看了,视线不禁落向那扇紧闭的房门,低头翻阅竹卷的声音轻了许多,不再说髓饼的事了。 却见那扇房门开了,这是顾宏丧妻之后头一次走出那间暗室,是这阵髓饼的香味,将他带了出来。 他好像看到了妻子的音容,过去和他说的那些为医修德的话,如今都回想起来,一路追着那香味出去了。 出了太医署,却见 草棚那个方向烟雾不绝,一个小太医忙忙的跑来道: “不好了,不好了!那个叫旺儿的,四肢僵硬,要不行了。” 草棚里,秋姑抱着旺儿哭天喊地的,才刚吃药不知怎么呛的直咳,这会儿旺儿嘴唇都白了,怎么叫也不醒。 秋姑不让那些羽林郎靠近,怕是要抬她旺儿去烧的。 “让开!将他侧着放平!” 只见是太医令顾宏到这里来了,将旺儿侧着拍打了,又翻过来拍打,旺儿都没反应,看的四周草棚里人心也凉了, “只怕不行了,脸都乌青了。” “唉,他才多大,能撑到这会子已是心志坚定了。” “旺儿!旺儿!” 秋姑在边上要把他的魂给叫回来,顾宏不断的拍打,又将手伸到他喉咙里抠了,只听得: “咳咳……” 伴随这两声,旺儿咳出一团血,也总算喘上一口气来,边上的人都在叫好: “醒了!” “醒了!” 后来又施针扎穴,直到旺儿能睁眼了,顾宏那行太医才离了这里。 回了太医署,小药童端了药水来给顾宏净手,只见他那双手,沾满了垢腻,都是旺儿身上的。 他的情势已经很不好了,最多施针再撑三日,也就抵抗不住天命了。 顾宏又将自己关在了暗室中,不过这次不是为了缅怀什么,而是翻箱倒柜的,找出了那张没写完的药方: 白术、雄黄、雌黄、白芷、柴胡、菖蒲、桃叶、甘松、艾叶、藿香、大黄、川芎…… 究竟还差什么,还差什么…… 直到天亮,天黑,又天亮,天黑。 他还在翻了一卷又一卷的医书,他这里满室狼藉,不经意打翻了一包东西。 包着的叶片脱落了,露出里头两个髓饼,属于髓饼本身的肉香已经消散了,反而留了一股柏叶的香味。 应该是季胥烤饼时,用柏枝烧热了地窑,在饼里熏上的气味。 顾宏已经想不起来,这髓饼是小药童何时替季胥送进来的,那时他应该沉迷于这些古书,不肯见人。 如今嗅到那股若有似无的气味,抓了饼往嘴里塞,茅塞顿开道: “是了,是柏叶的香味!再加一味柏实,柏实得秋金平之气以成,气平以益肺气,香甘以益脾气,益阴以补肝肾,滋血以养心!” “药方有了!” “治疫药方有了!” 徒弟小药童各处宣告这一喜事,尤其跑到内务署,到厨房,和季胥接连的作揖道: “多谢女娘,多谢女娘!” “谢我?” 做羹的季胥不明白。 “女娘不知道,你做的髓饼有股子柏叶香,叫我师父想起了柏实这味药,先是卫生志,又是药方,女娘可真是我们太医署的福星!” “这么说,那些人都有希望了?旺儿呢,他怎么样?”她尤其惦记这个旧街坊。 “才吃了一副新药,只看效用,我师父再适量的调整,只要能挺过今晚,日后一定越来越好的。” 第187章 草棚这里,都叫吃了太医署煎好的新药,按照病势的轻缓,用药剂量也不一样。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06节 不过这里的人灰了心,因这这阵子吃了不少的药,瘟疫也不得治,因此这次叫吃药,也是半信半疑的, “真的是治疫药方?” 太医令的药方也是试出来的,看效用适时的添减,这里的人试过不少遍的药,有的说: “从前吃了多少也不管用。” 不过他们只看旺儿就知道到底有没有效了,他们见惯了那些被抬出去的,都是犯了拘挛之后四肢硬直,不出三日就要就要咽了气。 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只看旺儿能不能挺过今晚。 秋姑给旺儿灌了药,一整夜都没合眼,不知什么时候实在没撑住,打了个盹儿,惊醒了连忙摇了怀里的旺儿,一面叫他: “旺儿,旺儿!” “阿母……” 这是病势加重以来,旺儿第一次有清醒的意识,正好天边也泛白了,那是天亮的预兆。 旁边草棚里尚能动的,都伸了头朝这里看,试探着管叫旺儿, “旺儿?” “旺儿?” “阿母……这是……哪里呀……” 其实秋姑身上也叫染上了,不过强撑着口气,怕自己倒了就没人能顾着旺儿了,这会儿满脸腻垢,满眼热泪,抱着道: “醒了,醒了!” 四周又是惊,又是喜, “醒了?” “真的醒了?” “真的醒了!” “真叫挺过来了!” 好像在旺儿身上看到了这里所有人的希望,哪能不高兴的,若非隔着道木栅门,都想彼此抱在一处了。 不过就算这样,也防不住许多双手穿过木栅门牵在一起。 季胥一早来给他们分羹,便感到各人的神采不一样,早上的太阳落在每人的脸上,笑脸都是金灿灿的。 “一金女娘,咱们这些人有救了!” “这些日子多亏你了,变着法子给我们做羹。” “若是吃王胡子的羹,只怕我早就伸腿去了!” 周围都笑了,看见王胡子提了羹桶到这附近,都是咬牙切齿的,又不好当他面说不好听的,不想和他吵起来。 这日过后,草棚那里的情况越来越好,有些后来进来,身上只长了浅浅的疵疹,病势算轻的,接连吃了药,都能放出去了。 他们背着包袱走出收容所的时候,还谢了季胥,说: “日后我们一定到平安食肆,给一金女娘捧场。” “就是,你有这样待我们的心,绝不能把人吃坏了肚,先前因此被查封好一阵子,可见是冤枉。” “听说黎家那瘸腿少爷想纳你做下妻,你不依,必定是那黎家捣鬼呢,只恨从前不知道你的好,日后若再有这样仗势欺人的事,我们一定帮你讨个公道!” 季胥尽心这阵子,也算给平安食肆立了口碑,日后重整开业不愁没有人气了。 小药童也来替太医令顾宏传话: “那药方多亏了女娘才能齐全,师父有心谢你,听师父说,女娘想入膳食局,做个官庖?” 这正是季胥的心里话,还没说出口,不知太医令怎么明白的,小药童说了: “女娘做的这样尽心,先是提了卫生志的法子,又助我师父写齐了药方,这事我师父会以太医令的身份为你举荐的,但愿能助一金女娘成为官庖。” “那我在这里先谢过顾大人了。” “这都是女娘应得的,我师父是个刚直不阿的人,若非女娘真的得他青睐,他老人家是绝不肯陈书做荐举的。” 太医令钻研出了治疫药方,这事也传到了五陵各处。 再加上收容所那里,接连有治好了囫囵个出来的百姓,那些人就是个活喇叭,将这事传遍了闾里街巷。 交门市这里,近两个月因为闹瘟疫,比从前冷清不少。 金氏的粱饭肉羹都不好卖了,她坐在那里赶苍蝇。 如今兴起了什么卫生志,市井百姓也更懂得卫生了,若是看见她这里的饭啊、肉啊爬了苍蝇,多有嫌弃不卫生,扭头不买的。 因此金氏都遮盖住了,闲着就在那用拂子驱赶蚊蝇。 天气凉一些,蚊蝇倒是不多,可她的心照样的着急上火,不为别的,就为这里冷清无人,她的买卖不好做。 家里还欠着无盐氏的借贷钱,马上还得赋税,她家人丁多,也有两间房子,口算钱和算缗钱还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都入秋了,她嘴上却燎了两个火泡。 “阿母,阿母!” 只见季止忙忙的跑进交门市来。 如今生意不好,季虎孩找回来了,也帮着金氏卖粱饭,这里人手充足。 季止听说二凤在高市那里的官营作坊做活,日后做个有手艺的工匠,能够吃穿不愁的,她央求了金氏,也到那里去做活了,挣个钱买饼吃也好呀。 家里不景气,金氏说好的零花钱也不给她了,说是欠着,季止还不知道她,连她在作坊的几个工钱都想贪了去,哪指望她还。 因此自己挣了钱藏着,这会儿身上沾了泥点子回来。 “听见了听见了,叫魂哪。” 没有生意,金氏心里正窝火呢,只见季止大叫着到了跟前,说: “好事,天大的好事!” “捡钱了?” “这回没捡着,是瘟疫有的治了!” “当真?” 金氏一听,将蒙脸的巾子扯了下来,这也是她听信了那卫生志的法子,闷死她了。 但没办法,她在这里做买卖,一不留神就染了谁的瘟病,蒙个巾子比吃药省钱多了。 “真的,外头有治疫的方子了,身上起了疵疹,去药肆按方抓药吃就成,听说越早吃药,使的钱越少,好的也越快!” 这都是她在官营作坊听来的,那里属于少府,消息快。 金氏的心都喜的抖了起来,瘟疫能治,那这交门市也该像从前似的热闹,她的生意可就更好做了,借贷钱、赋税钱,通通有指望了! 渐渐的,东郊那个方向也不见青烟了。 据说那里的收容所散了,有些身上还有些没好的,也都令回家了,嘱咐 在家里找一间房独居,勿与外人接触,自己按方吃药。 阳城家的妻女便是这样。 这日,田氏令各处收拾了,一家子到巷口来等。 只见季胥乘了一驾朱幡马车到了跟前。 “女儿回来了!” “阿姊,你终于回来了!” 田氏打量那车怪气派,还拉了那车夫问: “你是谁家使唤的?” 听说是中郎将家的,要拉着人家进屋吃茶,那车夫不肯,她还在那套近乎的叨咕。 “阿母,你就由人家走罢。” 季胥谢了,拦住她由车夫驾车走了,田氏还在后头稀罕的指指点点,说那车势派。 “阿姊,你可算回来了,我们好想你呀。”小珠歪过来靠着她道,才走不久,就感觉有些长高了。 “是呀,小姐,你走了五十天,我们都不习惯,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金豆道,一面和其他三豆来接她手上的包袱。 田氏可算从那马车回过神来,想起和女儿亲香了, “回家了,阿母做了许多的菜,给你接风洗尘呢。” 一路进了桑树巷,田氏一路问她在收容所的事,每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说个没完。 回了家,还将从前买的那卷《卫生志》拿出来给她看,说: “我女儿真是有能为,这上面还有你的名号呢。” “家里的卤食摊,也已经重新开业有五六天了,只等你回来,那食肆就能开业了。” 没过两日,就是赋税的日子,有专管这个的小吏来家里敲门收取,季胥在收容所待了五十天,是挣了五十两金,也就是二百两银子的。 加上家里的卤食摊在她回来之前,田氏就按她捎信交代的,重整开业了,多少挣了点钱。 还有从前攒的,凑足了二百二十两,缴齐了口算钱和算缗钱,也算度过今年的一大难关了。 十月初,市井闾里重拾了之前的热闹,田氏又能出去和人家说话了,她还去邑北的马坡街望侯了秋姑母子。 他们如今都好全了,就是旺儿当时实在严重,坏疽已经到了脸、脖子,如今治好了,也还隐隐有些疤痕。 不过能捡回条命,秋姑已经很高兴了,田氏给他们带了果子,说了话,走时道: “来这里还有喜事要告诉你,我家的平安食肆定好日子重整开业了,不知道你还到我们那做跑堂不?” 这于秋姑可也是喜事一件,他们母子出了收容所,一直吃药花光了积蓄,剩的这两间屋子,还是当初杨六置办的。 秋姑想卖了它,到桑树巷置办一间小的,接着和大家做邻居,她到鬼门关走了一趟,也想定了,不再强逼旺儿读书了,也不像从前似的,明明自己心里看低了人,反倒担心邻居带坏旺儿了,连连点头说: “愿意,愿意!你们不嫌我病了一场晦气,我哪有不肯的,离了平安食肆,还上哪里找个这么好的活计。” “车儿!”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07节 “车典计!” 渭水码头上,金豆远远的叫住了要登船的陈车儿。 自从平安食肆被查封歇业后,他又到一家革肆找着了算账的活。 后来因着瘟疫肆虐,革肆的买卖也不景气,为了减轻赋税的担子,在秋税之前,东家将那间革肆转手卖了,他也就无处落脚了,逗留了一阵子,四处也没找着活,打算回老家了。 他脸上无光,不知怎么面对乡亲父老,可也没办法,再在驿站待下去,他连盘缠都没了。 正要将船钱交给这艘船的贩长,捎他一段水路,听见谁叫他,一看是金豆,心里一喜,掉头跑了回去, “可是平安食肆能开业了?” 金豆把他心里盼的说了出来: “正是,正是,小姐依旧请你回去做算账的典计。” “太好了!可算是盼着了。” 这日,平安食肆请了一班倡优来作戏,热闹的开业了,果真来了许多捧场的食客,不少是季胥在收容所见过的熟面孔,将这里都坐满了。 第188章 连中郎将也差四个骑吏送来了金漆匾额,祝贺她重整旗鼓的,看见那些骑吏,食客问了: “这匾额是谁家的礼?” 听来人说是原先的中郎将,他们都传,这平安食肆的新靠山是羽林中郎将。 不过这时候也许不该称为中郎将了,前阵子,他因为在瘟疫时建造收容所,查获有功,升迁为光禄勋,位列九卿。 “据说杨六的相好妙娘收拾了细软,想逃出关去,就是被他扣在了关外的收容所,否则这一去,不知多少地方都得遭了瘟疫!” “从前平安食肆解封,就有人见他的马车停在桑树巷半天的工夫,听说和一金女娘有同乡之谊,难怪出手相帮了。” 后头这些都是田氏到处跟人家嚼舌,炫耀出去的,人家知道她家和中郎将有些交情,自然也不敢为难她们了,这也是田氏到处说道的意图。 因此这些食客也有听说的。 “如今他为光禄勋,黎旦为大司农,他们同为九卿。不过他风头正劲,大司农恐怕也得避其锋芒。” “他这样来送礼,以后这平安食肆在高市,想必无人敢惹了。” 食客们七嘴八舌的,正说的热闹,只见两个小黄门进来了,说是找一金女娘的。 他们可是宫廷禁门黄门署的,到了这高市,没有一个不稀奇的,都暗暗的翻眼瞅着他们,嘀嘀咕咕的,不敢搭讪。 “大官爷楼上请,楼上请!” 田氏听秋姑来说,外头来了两个小黄门,她还不知道黄门是个啥。 秋姑在五陵待的年月长,年轻时也出入过达官仕宦之家,给人家唱戏,也有见过那些黄门的时候,说: “那可是宫门当差的人,还不好好的供着。” 宫里有宫禁制度,禁门以黄漆为尊,因此禁门也叫做黄门,以此形成了官署,那些在黄门署当差的宦人,看管禁门,听候差遣的,人家管他们叫做黄门。 黄门署也属于少府,当然,派出来传消息的这两个小黄门,瞧着还不满十五,只是里头资历最浅的两个,素日在里面做的也不是近侍的活,而是传话跑腿的。 不过在外头,寻常人家自然尊敬他们。 田氏一听是宫里的,奉承的请到了楼上雅室,好酒好菜的供着,也不敢收他们的钱,到后厨把女儿叫了来见。 在门外偷偷的听了,大概听出个意思,那份担心去了,不禁理了理衣裳,神气的 到楼下去了,食客说: “平安食肆果真出名了,连黄门也到这里来吃酒了?” 田氏道: “你的话说对了一半,那两个黄门,是来请我女儿去做官庖的。” “官庖?” 食客惊了,官庖也就是食官了,是有秩级月俸的,日后还能晋升,比起市厨,这地位可就不一般了。 “市厨成了官庖,这可是难得的事!” “依我看,一金女娘的厨艺,放在少府也不逊色。” 连金氏也在交门市听说了,都指着角落那个位置,说素日在那里卖卤食的胥娘了不得了,做上食官了! “人家翻身成官庖了!” 听的人艳羡不已,谁敢想一个市井小摊贩,还能做上食官? 这可是大新闻了,在这里能足足说上两个月,金氏听了,这心里不免酸溜溜的,说: “这事我也知道,你们听我说,她那个官庖,不过是比二百石的小食官,啥是比二百石?就是还不到二百石,我女婿的市啬夫,才是二百石的级别呢。” 话虽这么说,官庖到底是在少府为帝室庖厨的,杜贤一个在市井之地的市啬夫不能比。 这话还是杜贤告诉她的,不过金氏只说了前半截,也好消消酸火,她田桂女的女儿都做上食官了,她的儿女却没有这样的出息,心里忿不过。 怎么她的女儿曾经是卖卤食的,我女儿曾是卖粱饭肉羹的,偏偏找她,却不找我女儿做官庖?就因为她多了个一金女娘的诨号? 季止下工回来说: “阿母,我做陶器的那个官营作坊,也属于少府呀,这么说,我也是当官的了?” “那能一样吗,人家吃的是官粮,你不过做活挣两个工钱,正经的连官府工匠都还算不上。” 这话是金氏在家说的,她心里酸的连饭都不大吃的下了,季止听说了,有些失望,做姊夫的杜贤道: “你若是能进少府的尚方局,就是当了女官了。” 尚方局和膳食局一样,也属于少府,不过它里头做的不是膳食,而是器物。 且都是镂镶金银珠宝的珍贵器物,这些都为帝室所用,或是赏赐给官员的珍品。 “尚方局?可是做尚方宝剑的地方?” 季止道,连街上的孩童也知道尚方出珍宝,常常的挥舞一把竹剑充作尚方宝剑。 “正是。” 这话在季止心里种下了一团小火苗。 “女儿,你可想好了?真要去做啥官庖?” 隔壁,田氏却放心不下,她乍一听,原也觉得体面,可才在食肆那里,细问了那些颇懂得的食客,才知道这是个比二百石的小官。 这比二百石是秩级,也就是品级,实打实的月俸不过才三十斛。 如今是钱谷参半的发放,也就是每月给十五斛的谷物;另外十五斛折算成银钱发放。 如今一斛谷物大约能值得四十钱,也就是说,月钱才六百钱,加上另外十五斛,满打满算也才一千二百钱,合银一两多。 如今一个成年的大男,一个月能吃三斛谷物,大女能吃两斛,小孩则更少,一斛半足以。也就是说,一个比二百石官庖的俸禄,能养活上有老下有小的六口之家,还有余钱。 若在老家那会儿,有这份俸禄简直不敢想,但家里条件更好了,田氏也不想女儿到外头去受累, “那点子月钱,如今平安食肆一天就能挣十倍,家里也不缺这点,反叫你去那里伺候人?不上算哪。” 再说了,开食肆才是女儿从小的念想,做菜才是她喜欢的事,如今食肆好容易开成了,去做食官反而违愿了。 “历经了黎家两次为难的事,女儿明白了,平安食肆再挣钱,一金女娘的名号再响,我也只是个市厨,咱们家也只是个食肆生意做的还好的财主,但凡那些为官的,或是背后有权贵撑腰的,比如胡掌柜。” 听食客说,胡掌柜身上的瘟疫好全了,满香楼过两日也要重整开业了。 “他们那样的人看不过眼,想为难咱们,我们母女拼尽全力,不过像蚂蚁一样任人摆弄。” 季胥也想窝在自己的食肆,安安心心的做菜,做好了摇响铃铛,看那些食客吃的高兴,她也就满足了。 正因为她想这样,才不能让人毁了自己的食肆,她得往上爬。 “你才从收容所回来,阿母还没看够,又要走了,这一去还是宫墙边上,阿母这心里闹的慌。” 去了官署好几天都见不着了,田氏多有不舍道, “女儿,咱们家不同往日了,你和当今的光禄勋是故交,有同乡之谊,他今日差人来送礼,人人都说他是我们家的新靠山,想来胡掌柜,连黎家也不敢为难咱们了。” “当初也以为庾夫人待我好,是我们家的靠山,可在人家眼里,我这样的人不过是个市井庖人,始终是低看了的,要我去做下妻, 于黎家,女儿尚且替黎权业调理好了隐疾,都是这样的下场,于他…… 女儿没做过什么,更加没有底气,也不知道他能给咱们家依靠多久,又或者最后是不是也要女儿去做下妻。” 一说下妻,田氏就清醒了,也想到了女儿悬而未决的婚事,她的女儿,自然得给人家做正室的,一个当不能上两次。 “靠人不如靠己,女儿想好了,去做官庖,五天一休沐,回来还能在食肆那里忙一忙。” 少府那里是有休沐日的,所谓“每五日洗沐归谒亲”,也就是每五天放一天假,回家洗头发,别忘了探望亲人,也符合这时候的重孝的观念了。 另外,过年、冬至、夏至等一些节日也有假期,生病则请病假,若有长辈去世,会有丁忧假,这都是她听那小黄门说的。 少府的官署并不在宫墙内,而是在未央宫的西侧,中央官署的东侧,在长安西边的直城门附近。 季胥在安陵邑生活了一年多,也常进城去东、西大市置办东西,加上从前在宫里待过三年,知道地方,从这里到少府,大约在五十里。 一旦上值,吃住都在官署,是没法说到了晚上哪个点就下班回家的,只能休沐日回来。 有些官员不住在五陵,在更远的弘农郡,上班了还得把马寄养在五陵附近,等休沐时再远骑回去。 所以季胥这还算近的,毕竟长安城内的宫殿群就占据了绝大部分面积,能住在里头的官员在少数。 这正是田氏的不舍之处了,五日才能见女儿一面。 “以后五天才能见着阿姊一面了?” 季凤道,和季珠两个夜里都睡在了东厢房,想和阿姊多说会儿话。 田氏则在替女儿收拾包袱,衣裳、被褥,嫌带的不够,半夜还到灶下去炸了肉片、肉酱,包好给她在官署那里吃,如今天渐凉了,油炸的东西放三五天不成问题,吃完了回家她再给做新的。 至于四豆,季胥也到后头和她们交代了。 第189章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08节 “我不在的时候,食肆的后厨就交给你们四个了,田豆、蚕豆跟我做了最久的炒菜,蚕豆的功夫最好,以后主厨就是小蚕豆了。” 蚕豆虽说性子木讷,但在烧火、做菜这项上,却学的踏实。 从前她在食肆做过的招牌菜,也都教会了蚕豆,人多时她也掌厨,就拿今日开业来说,不少的菜就是蚕豆做的。 蚕豆听说交给她,在那里认真的点了头,目光如坚。 “金豆的卤食摊,做完这个月便不做了,以后卤食就只是平安食肆的招牌了。” 如今食肆生意比从前更好,她不在,加上金、银豆才忙的过来。 食肆好容易开成了,她想长长久久的开下去,那里还是家里的经济来源,单凭她如今的俸禄,是不能养活这一大家子的,所以还得开好了,她休沐时也可到那里去做厨。 “你的性子最沉稳,食肆的大小事,须得过问金豆。 银豆的杂货摊,家里雇了肖姑去槐市看顾,每日还 能顺便接送小珠往返蒙学。 银豆便也去食肆帮忙,你的性子冷静,我不在,若是夫人糊涂了,一定帮着劝住她,她若拿发卖你们的话来吓唬,也不必怕,我回来替你们做主。” 可算说到田豆了,田豆早都盼着了,两眼如炬的看她。 “田豆最烈,须得收一收,不可助长了夫人的歪风邪气。” “咋没夸我呢?” 四豆吹灯睡了,独有田豆还在惦记那些话。 “你还能夸?夸了还不飞到天上去了。” 金豆笑道,田豆叹了口气,不过她第二天就高兴了,因季胥临走时,说她遇事是靠的住的,家里但凡有事,她一定要撑住了,田豆一整天都是飘飘的。 天蒙蒙亮,季胥便去了,一家人送到渭水边上,看着马拉的板车走远了,田氏还在那招手。 季胥也摇了手,叫她们回去,别送了。 因官署没有给他们这种小官养马的地方,所以是五福驾车送她去的,这个时辰,渭桥头上已经有了攒动的人影,一路进了长安城深处,更是人声喧阗。 正因宫殿是方正的格局,又占据城内大部分面积,所以这里的街道,都是笔直笔直的。 他们从清明门进的城内,一路沿着香室街向深走,这条街处在明光宫和长乐宫的夹道上,两边都是高大的宫墙,没有市井百姓居住,要庄严许多。 直走了五六里远,才出了这两扇宫墙。 这会儿太阳也出来了,照在南北走向的章台大街上,这里又是北宫和长乐宫的夹道。 沿着章台街向南走了三四里,右拐进了稾街,一路向西,还路过了蛮夷邸,这才到了少府的官署门前。 到了这里,五福就不能再进了,季胥将沉甸甸的包袱背了下来,拿着小黄门给的竹碟。 上面写了少府膳食局何年何月何日请她做为官庖,有点类似于聘书。 看守的小吏看了竹碟,查了她的包袱,只见里头都是些寻常衣物、被褥、吃食等,没有夹带什么禁物,便放她进去了。 季胥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从前扣在掖庭做宫奴,借调来少府帮忙,曾经进过这里,和记忆里的没有多大变化,不过有些地砖和墙上的石灰翻新了。 里头各局各署,按职能划分,凭着记忆,加上门口小吏指了大概的路,她找到了牌匾写有膳食局的大门。 这里同样有门吏,见她没有按秩次穿一色的官服,穿的常服,盘问了她的来历,才知道是新来的庖人,看了她竹碟上的写的去处,说: “饼饵室……你是花膳人手下的官庖。” 带她去了,这膳食局,里头有太官、汤官、导官三令三丞,兼有各式的室监、园监,如凌室监、太官园监等。 凌室是储冰的,据说那里一年四季寒冰不断; 太官园则收集了天底下的珍禽走兽,还有各样的果树蔬菜,据说那里有西域移植来的葡萄、石榴,就连岭南的龙眼、荔枝、枇杷,也有尝试移植到那里的,不过种不种活,季胥不清楚。 能肯定的是,里头会昼夜燃烧炭火来生温气,因此冬天也能种出韭菜,这些都是整个膳食局的食材,许多是市面上买不着的,想到这些,季胥心里不禁盼着了。 跟随小吏到了厨室,只见这里比她两个家还大,这整片都是属于汤官令管辖的。 也许因为季胥在收容所时擅长做羹,又给太医令做过髓饼,所以把她举荐在了汤官这里。 这里头,又按用途分为四个室,门上牌子分别写了: 饼饵、果蔬、酒浆、羹汤。 季胥具体被分在了饼饵室,路过羹汤室时,听见那里的膳人叫道: “王胡子呢!王胡子呢?” 王胡子和她不在一处,是羹汤室的庖人,瘟疫过去后,便回到这里当差了。 “花膳人,你的人来了。” 小吏到了饼饵室,向内叫道。 膳人,官级要比庖人更高一级,属于二百石,月俸有四十斛,手下领有庖人、厨婢等; 季胥所做的庖人则是比二百石,月俸三十斛; 厨婢是少府的官奴,不属于官吏,没有秩次,但也有月俸,更少些。 季胥从前为奴时,调来这里,就做过厨婢的活。 只见饼饵室里,格窗四开,光线明亮,这个时辰已经烧热了炉灶,起了团团的蒸汽。 有八个人在里头忙,其中五个厨婢,有男有女,皆穿酱色衣袍; 两个庖人,都是年纪中等的男子,身量一胖一瘦,头上皆系了平上帻,穿白色衣袍,手戴臂褠,在那里筛麦屑,听见说话,向门口看了,彼此在嘀咕什么; 还有一个就是这里为首的膳人了,姓花,是个中等年纪的妇人,梳着溜光的头发,月盘脸,精明眼,身量微丰,也穿着白色的襦裳。 不过和庖人不一样的是,她的腰上系着属于二百石食官才有的黑绶带。 “怎么是个小丫头,才多大?” 花膳人将季胥上下的打量了,见她形容羸瘦,年纪又小,有了不满之色。 “十八了。” “我这里做的是饼饵,都是费力气的事,她这样的能顶什么用。” 所谓饼饵,就是面食,如今管面食都叫做饼,因此饼饵室看到最多的就是麦子磨成的麦屑,也就是面粉。 “我从前也做许多的面食,别看我生的瘦,筛屑揉面都会,能使巧劲儿。” 季胥道,花膳人这才略点了点头,理了衣裳说: “不管你们是太医令还是谁举荐来的,到了我花膳人这里,只管凭本事说话,否则就是大将军的人,我也不用。” 又问:“棋子面会不会做?” “会做。” 花膳人便叫一个叫周平的厨婢,将她的包袱摘去,送到住处,她则留下来做棋子面,自己因事外出了,走时还道: “棋子要一寸五分,不长不短,肉汤要不咸不淡,你若不能做到,日后就和厨婢们一样,只做粗活。” 花膳人一走,他们剩下的便大胆的嘀咕了,那个胖些的武庖人道: “太医令不专做看病的事,反来管我们膳食局的事,把个市厨塞到咱们这里来了。” 精瘦的孔庖人也拿眼溜秋了季胥,见她年纪轻轻,又是外头的市厨转到少府的官庖,不像他,一直是在膳食局,从厨婢做起,因颇通面食,免了奴籍成了官庖的,心里有轻看之意,说: “不过是凭着太医令的关系,依我看,你还是回你的高市,做的一金女娘去罢。” 他们说话也不避人,季胥想不听见也难,她才将袖子束住了,方便做事,说: “我到哪里,不用你们管,只管留神自己,别被我这个市厨越过去了。” 一听这话,武胖孔瘦两个,连厨婢在内都笑了,说她轻狂, “说大话也不怕牙颤!” 只见季胥从袖中取出巾子,将头发束住了,在那里筛麦屑,隔壁导官手下送来麦屑不够细,需得自己筛一遍,留下细腻的面粉,她这才添水和面。 却看她身子单弱,那雪白的面团在她手里竟然听话的翻来覆去,直到光洁无暇,柔软细腻。 所谓棋子面,就是切出来的剂子像棋子一样的大小,坊间条件好点的人家也吃。 季胥从前去人家那登门庖厨,就见过不少这样的吃法,田氏也和街坊学了,做给她们吃过。 切了棋子的剂子,蒸过后在竹簸上放凉了收在袋子里,冬天能放十天左右,吃的时候再用沸水煮过,浇上肉汤,就很方便了。 不过自家吃的,面粉没那么细腻,剂子也有大有小,至于肉汤,一般是猪肉就很好了。 这会儿,季胥严苛的,将剂子切出统一的大小,方方的,在甑上蒸熟了。 至于肉汤,见她抬头在梁上选肉,武、孔两个庖人,都断定她这样的市厨,不会烹牛肉,必定会选猪肉,最多挑一块羊肉,因此等着看笑话了, “瞧她,哪懂什么太牢之牛肉。” 却见她取下来的竟是牛肉,还是腿筋夹肉处,不精不肥的好肉,他们都傻眼了。 只见她剔去皮膜,用三分酒、二分清水煨了,再添油收汤,浇在棋子上,撒上青葱,一碗牛肉汤的棋子面就成了。 香味钻到他们鼻子里,脸都铁青了。 “你别得意!我们这里的棋子面不比外头,棋子需得一寸五分,不能长也不能短。” 孔庖人咬牙道,不多时,花膳人回来了,手中竟有一把木尺,他们一看,便暗暗等着瞧她落下马来了。 要知道,这棋子面蒸过后会吸水变大,寻常人通常只考虑到切完是一寸五分,却忘了蒸透的变化。 不过,等花膳人接连挑了五个来量,都是一寸五分,吃了这棋子面,还满意的点了点头时,他们哪还有原先看戏的心,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第190章 “大小均匀,味道滑美,嗯,这棋子面做的可以。” 花膳人尝过之后道,后来就让她上手做了今天送到掖庭、各宫的棋子面。 掖庭那里,也不只是宫女做杂活的地方,婕妤一下的嫔妃也住在那里,未央宫、长乐宫,分别是帝后的居所,后者也住过太后。 不过他们这饼饵室,只管做面食,至于做多少,送到哪,不是他们管的,是导官令并他的属官们来负责的,每月会将该月的 膳食种类并数量写在竹牌上。 一日三餐做好了,导官会派人来取,送往各处,所以每日的食谱基本上是提前定好的,若有宴饮,导官也会写在竹牌上,交给太官、汤官两处做出来。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09节 季胥做了棋子面,中午也按需做了两样会做的面食,下午就闲一些了,因这时候的面食为死面,吃多了易积食引起腹痛,所以晡食大多数时候没有面类的膳食。 饼饵室的庖人们备好明早要用的粉类、炊具,也就能歇歇了。 季胥跟了一个叫做周平的厨婢,去了住所,这里一排的屋子,住的都是膳食局的女庖人、厨婢们。 官高一级的膳人能住单独的一间,跟他们的院子有一墙之隔。 季胥到了院里,只见这里种了榆树,树上牵下多条的绳来到墙边,晒了许多的衣裳、抱腹,还有谁的被褥,暴晒了一股太阳的味道。 两个小厨婢在里头钻来钻去的玩闹,年纪大些的庖人在那里骂她们把衣裳带下来了。 季胥这里正顺着歪七扭八的晒绳往里走,不留神被两个半大的丫头钻到了怀里。 两人撞的“嗳呦”一声,抬头看清了是谁,又齐齐的往回钻,叫喊道: “季庖人来了!季庖人来了!” 这官署住的人早也传开了,今日饼饵室来了个季庖人,倒会做棋子面,听说到住所来了,有隔着窗户偷偷的打量的。 “再发了疯的吵闹,等着我告诉姨母,罚你们推一整天的磨。” 周平将两个厨婢教训道,她姨母也不是别人,正是掌管着饼饵室钥匙的花膳人,在隔壁院里有单独的屋子,不用挤在这里。 那两个年纪尚小的厨婢这才一溜身进了里头一间屋子,一左一右坐在炕上,中间是季胥的两个大包袱,打的结还是那样,没人动过。 周平道: “这间屋子住了我们三个厨婢,你看,你是愿意跟我们挤,还是跟外头那些老姑子们住,她们睡觉磨牙放屁,我劝你呀,还是别嫌我们这里人多,跟我们一处住罢。” 这里的庖人,大都是被称作姑子的年纪了,季胥是最小的一个,和周平倒是相仿的年纪。 “我们这屋住不开,别来我们这里。” 刚才一个姑子在院里收衣裳,才见着季胥就道。 实则她们那屋才住了两个庖人,不过各处地方都划分好了,就是有点空的铺位,也叫她们堆满了自己的东西,住进新人还得收拾,嫌麻烦,干脆打发人走。 “我睡觉打呼噜,你若是觉浅的,一定嫌我呢。” 门口看热闹的庖人都不想季胥到她们那里去,原本正好的人,再住一个就挤了。 不过季胥也是庖人,她若不愿和厨婢们挤一处,她们也不能强迫,季胥想了想,说: “我和周平年纪相仿,这里两个小丫头也可爱,我们还都是饼饵室的人,想必有许多可说的,我住这里就很好。” “这才是嘛,到底你们一处的亲近些。” 那些姑子们便庆幸的散了,也有的心想,果然是个市厨,连和奴婢们住一处也不嫌。 周平倒觉得季胥虽为官庖,但没有瞧不起她们做官奴的,愿意住在这里,因此生出交好之意,主动的帮她整理铺盖。 这铺盖是田氏给她收拾来的,官署也能领,不过不拘新旧,不一定从前是谁睡过的,毕竟只是个比二百石的小官,没有那么好的待遇,季胥便自己带来了。 “季庖人,你的包袱里有什么?真香哪。” 季胥的铺盖铺好了,在最里头,靠着墙的位置,她回头只见一个小丫头正扒着她那只大包袱来嗅,问她是什么。 她解开结疙瘩,将里头的一罐炸肉片拿了出来,这是田氏做的,用肥瘦相间的猪肉,裹上米粉、面粉,在热油里炸的。 关中气候比吴地更干燥,这会儿也还是脆的,香味霸道,难怪她们犯馋了。 官奴说到底也是奴隶,她们还是做粗活的,一日两餐,官署给奴隶吃的不会有多好,尤其是无依无靠的,日子更艰难,季胥从前为奴时,还饿的拔过宫墙边上野生的芦菔苗来吃。 这会儿一人拿给了她们两块, “油炸肉片,拿着吃罢。” 一个一下就吃完了; 一个丫头舍不得,用帕子包好了,说要留着晡食就饭吃。 也给周平拿了两块,周平扭捏了一下接了道: “听说你家里是在高市开食肆的,难怪吃的这样好了。 我还当你有太医令的关系,是个难以相处的,既然吃了你的东西,走罢,我带你西织局量尺寸做官服去,你一定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舔了手指头,周平带她去了西织局,量了尺寸,半个月后,季胥领了两身衣服回来。 只见是内穿的圆领内衫,外面是右衽宽袖的襦裳,另有一方系头的帻巾,和孔、武两个庖人一样,都是白色的细布,不过男女形制不一样。 待了两个月,到了冬月以后,上头的襦衣也发了夹绵的来,下头依然是布裳,不过季胥会在里头穿夹的裤子,再冷些时候,还能套上羊毛的胫衣,毕竟天天的做饼难免要碰冷水。 “季庖人,又到掖庭去看那王胡子了?” 天冷了,三五闲着的庖人窝在后廊那斗钱吃酒,以扔羊拐骨为筹,孔、武两个也在那里,看见季胥从外头回来,笑话道。 自从收容所散了,王胡子原本是回了汤官这里当差,在羹汤室做庖人,可因他吃酒,懒睡不起,才回来不久又被贬了,到掖庭去当牛官了。 季胥正是去看了他,这王胡子看着粗狂,心倒不坏,从前在收容所相处时能察觉出来。 此番给他送了自己带来的吃食,劝他少吃酒。 “他如今不是我们这里的汤官丞了,那牛官说的好听,就是个喂牛铲粪的,你要巴结也巴结错了人!当心跟他一样被贬去收拾牛粪!” 那伙人笑话了,接着掷羊拐骨了,哄闹着叫哪个人给钱。 季胥拢了披风,回了住所,从袖中拿出一份竹卷来看,这是王胡子一边喂牛一边教给她,她自己抄记下来的。 只见上面写了《膳食方》三个字,他从前是汤官丞,是汤官这里,仅次于汤官令的二把手,饼饵、果蔬、酒浆、羹汤四室的膳食自然都懂得。 季胥初到这里,就算精通面食,那也不是这里要的。 毕竟她从前借调来这里做粗活,也就一阵子,能学的有限。 而宫廷面食,所用精细珍贵,市井之地也不一定有流传的。 所以导官递送来的竹片,上面许多面食她压根没听过、见过,更别提做出来了。 初来的棋子面,好在是运气好碰上了会的,余的就不一定了。 这里孔、武两个,都不会搭理她,巴不得揪住她的错处,周平懂的也有限,花膳人只管看她做的好与不好,是不会好心的指点她的。 好在王胡子告诉了她许多,季胥已然管他叫师父了,时时的去请教,记在空白的竹卷上,暇时自己做来试,如今看了,收在包袱里。 就算被谁翻去也不打紧,她没写隶书,写的是简体字,王胡子是从不看她记的,只管说,她如果不写简体字,还真赶不上他时快时慢的语速,如今正好,只有她一人能看懂了。 外头的瘟疫,已经渐渐的平息了,桑树巷那群街坊们的日子好像回到了从前,在田家编冬天能戴的毡帽。 如今是肖姑在看顾槐市的杂货摊了,每月给月钱,她个虽和肖贼妇一样姓肖,却是一根针也不拿人家的实在性子,因此交给她去卖,自从瘟疫过去以来,一直很妥帖。 “听我姨母说,东西二宫要到甘泉宫去祭祀五瘟神呢。” 东西二宫,是指长乐宫、未央宫,因为前者在东边,后者在西边,所以她们这些人常常叫做东宫、西宫,私底下也悄悄的拿来代指分别住在那里的帝后。 季胥才收了包袱,周平进来和 她说道, “听说是因为外头瘟疫的风波平了,要带百官到甘泉宫去祭祀。” 甘泉宫是一处离宫别馆,也在长安,但不在她们所处的京兆尹,而是在左冯翊的云阳县甘泉山下,距离这里大约二百里,是关中的最北边了。 那里不仅是避暑胜地,自从先帝以来,还是祭祀之处,据说那里有通神之轴,百神毕集,五瘟神自然也供奉在那里。 果不其然,次日花膳人也来说了这事,尤其告诉了她和孔、武三个庖人, “甘泉宫祭祀,祭品之内少不了饼饵,咱们饼饵室也要去一些人出力。” 季胥在这里待了这些日子,听住所那些庖人聊过,这做庖人,每日基本上都是重复的事,若能跟去离宫,为祭祀做祭品,相当于有了露脸的机会,也许年底能有机会升为膳人,到隔壁院去住单独的屋子了。 所以一说去甘泉宫,没有人不盼着的,但花膳人说了: “离宫居室有限,汤官令说了,咱们汤官饼饵、果蔬、酒浆、羹汤四室,不必一伙的全去,只挑得力的去, 像酒浆室只要一个酒人去,咱们饼饵室,因都是现做的,要两个庖人随我一同去。” “两个?” “这里我和孔庖人是做老了的人,论资排辈,也该我们两个去,至于初来的市厨,自然是留着看守门户了。” “我说了,你们那套在我这里行不通,我这饼饵室只凭本事说话,谁做的好,谁就去甘泉宫。” 花膳人道,孔、武两个斜眄了季胥一眼,向两头散了,武庖人说: “就是凭谁做的好,做的巧,也必然是我和孔瘦两个。” 第191章 自从十天后甘泉宫祭祀的消息传出来,任凭是哪个庖人厨婢,饼饵室没有谁不想去的,都卯足了劲,在花膳人面前显功夫。 到时能被挑了去甘泉宫,比旁人多了这层功劳,更能向上升了。 季胥自然也想去,人往高处走,况她做食官,本就是为了官身,更高的官职越能护住自家平安的日子。 这日,她休沐过后回来,黄昏到了饼饵室,看了墙上挂的竹片,明早做的是二十四样英粉饼。 英粉饼,光听后头两个字让人以为是后世化妆用的那个,具体是什么,她在坊间听懂吃的食客说过一两句,但一直未曾见过。 还是向王胡子请教来的,这是一道膳食,乃用极为细腻的英粉做出来的一种汤饼,故称为英粉饼。 这英粉是用上等的粱米、粟米,来做的,是导官那里配比好,做好送来的,她们这里只负责加工成饼饵。 英粉具体的做法,王胡子年纪大懂的多,她从前也学了些。 要用大瓮盛了冷水,来浸这两样米,时长随季节变化,夏天浸二十日,春秋浸一个月,冬天甚至要浸两个月,也不用换水,就是要使它臭烂。 季胥自己在家里也试了来做,日子越久,越会生成一股酸气,是像是家里做炊要放的酸酢,这都是发酵的缘故。 到了日子才换新水,反复的淘澄到没有酸味,盛在袋子里。 这袋子也讲究,一定要用绢布做的,麻布不行,孔眼太粗了,用绢袋盛好收住口,在一个石臼里反复的用一根石棒研磨,会有白色的淳汁通过绢袋析出来。 中途还要打开袋口添清水,这样直到绢袋口变得干瘪,就得到了半盆的白浆。 这白浆还得用力的搅拌,向一个方向搅动三百圈,这样是为了让浆水更加的抓黏细腻。 这中途不能停,当时搅完下来,季胥的胳膊也酸了。 如此才盖上盆口,防止落灰,放到一旁静置,等上面那层变得清澄,用勺子撇去,只留下底下那层白浆。 等它凝结,会发现中心那圈极为细腻,那是米心所成;而四周那一圈比较粗糙,那是粱米、粟米的外壳形成的,若是寻常人家,这些也都收着用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10节 但导官那里会将外头的粗粉削去,只留米心部分,这样暴晒了,再削成细粉,研磨的光洁白皙,便成了英粉。 据说,外头卖的香粉,就有用英粉做的。 季胥对药理颇通一点,也试着做了,里头加上丁香三钱、白牵牛三钱,白茯苓二钱,研成粉末,果真很香。 市面上还有加黄丹粉或是枯矾粉的,使其有一定的朱色,更加的贴合肌肤,若是扑在脸上也更加好看。 但是黄丹就是铅做的,这两样有一定的毒性,季胥也就没加,做了几个小盒,二凤爱的什么似的,连田氏也爱,说是扑在身上,皮肤细腻了许多。 季胥还送了一盒给夷姑,谢她帮着自己在王胡子面前说话,王胡子肯教她,夷姑是出了力的。 原想送一盒给自己的上峰,花膳人,但素日也知道花膳人最不喜底下讨巧奉承、攀附关系,恐惹嫌疑,因此就作罢了。 另送了一盒给花膳人的姨侄女,和自己同住一屋的周平,周平爱这香粉,待她也越发热络了。 在这里做官庖,少不了帮手,季胥和周平处好关系,在这里做事更加得心应手。 这里快锁门了,周平正在那里使唤旁的厨婢去洗炊具,天冷,她可不想沾凉水,见了季胥进来,说: “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休沐?应该歇歇,明早再来也就是了,我早都弄好了,不会耽误你明早的活儿。” 周平性子傲,不喜欢人家说她的短处。 “在家里吃了中食就回来了,你做事我放心,是我自己资历尚浅,心里慌,来这里提前的看看。” 季胥道。 她与孔、武三个庖人,是轮着来休沐的,今日是她,明日就该是孔,后日则轮到武。 间错着来,确保这饼饵室的人手充足,她今天休沐不在,不好明说自己担心孔、武两个鼓捣坏心眼,耽误她明日一早的庖厨,这才事先来看的,明早不至于慌了手脚。 毕竟这阵子大家都力求不出错,若是她在节骨眼上出错了,花膳人必定不带她去甘泉宫了。 周平听她说了,便道: “也是,你到底比他们都年轻,明日他们都不在,只你一人领事,这可不是件轻易的事。” 孔瘦明日休沐,不在她是知道的,因问: “武庖人呢,怎么也不在?” “武庖人说是家中老母病了,在我姨母跟前告了半日的假,这会儿回家去了,明天中午方回。” 也就是说,明天一早季胥要独自领了厨婢,将饼饵室的膳食妥善做了。 谨慎起见,季胥先检查了架上的英粉是否齐全,周平见状道: “你也太小心了,那些英粉是我按量去取的 ,放在那里还能飞了不成?” 这英粉饼,要白英粉、紫英粉两种,做出来白紫相间的才美观,季胥将两个袋子打开来,却都是白色的英粉,一点紫英粉也不见。 周平才说出的话就打了嘴,变了脸,向那些厨婢盘问道: “这里的紫英粉呢?月前我才从粉屑室取来的,一袋白,一袋紫,不会有错,定是你们偷拿了!” “不是我。” “也不是我。” “我可没拿。” 厨婢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一个年小的撇嘴道: “也许取来就是错的。” 周平立时瞪圆了眼, “小蹄子你敢攀污我,焉知不是你起了贼心,偷了去卖钱?” 一面说,一面来拧她的嘴,季胥劝道: “这里有两斛,量不曾少,那人若是偷了紫的,又哪来的一斛白的放在这里?应该不是她偷的。” 周平是厨婢里头为首的,管着这饼饵室的东西,大到釜具,小到一粒麦子,都是经她手,若说不是谁偷了,那就是她在粉屑室取的时候出了错。 经季胥一说,周平其实也回想了,也许是自己顾着跟粉屑室的小婢磕闲牙,没打开来看,错领了两斛白的回来。 小丫头的嘴被拧红了,低头哭着跑出去了。 “跑了再别回来,紫的比白的更值钱,就是你偷换的!” 周平指着道,她若当场认了,还怎么服众,那些厨婢最是刁钻难管的,只管骂那个出头的。 “别骂她了,我知道,你管着这里的大小器物,最是劳心劳神,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好在是发现的早,咱们把这斛白的带上,去粉屑室那里换了紫的来就是了。” 季胥把话说圆了,没有揪住她的短处来说道,周平的也就不好再朝厨婢撒气了,和她同去了导官处的粉屑室。 只见这院中置了许多磨盘、石臼、陶盆,檐下还有大瓮浸着粱米、粟米,奴婢们忙着推磨,或是捣浆,或是舂米,制成的面粉、米粉等各式粉屑,储在仓库里头。 一个管着这里的米官来了,不耐烦的说: “当时不看仔细了,现过了半个月,紫英粉早也在各处用完了,我上哪给你变去?” 周平道:“就是用完了,也该使唤人现给我们做了来,别耽误了饼饵室明早的膳食。” 米官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花膳人的姨侄女,难怪这么大的口气,你说做,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太阳都下山了,想叫我们这些人整夜不能睡了不成?这究竟是你不细心的过错,就是耽误了,也不与我们相干哪。” 这紫英粉又比白英粉的工序更加繁复,也需要太阳暴晒成粉块,一整晚的工夫是不够的自然晾干的,只能人守着,用炭火来烘干。 米官可不愿因一厨婢的过失,连累自己这一室人点灯熬油,睡不了觉。 就是花膳人亲自来要,他还掂量掂量呢,别提是一个庖人并厨婢来开口了,那庖人还是个年轻的,据说从前不过是个市厨。 因此进去了,不理会她们。 被人当面戳短处,周平涨红了脸。 话说因老母病了告假的武庖人,这会子已是出了官署,回了细柳仓附近的家中,他那老母拄了鸠杖在门口迎,说: “我儿回来啦,今儿不该你休沐哪,怎么这时回来了?” 武庖人道:“母,今日事少,儿特地的回来看您的。” “我儿有孝心。” 其实他是刻意的告假不在的,他早在月前,就发现那周平将英粉错取了,架子上两袋都是白英粉,没有紫英粉。 粉屑室的那些米官可不好对付,季庖人初来乍到的,哪能料理的过来,明早发现英粉不对,必定忙乱不堪,英粉饼也做不成了。 到时候叫大家看看,谁才是饼饵室能真正的顶梁柱。 想到这里,和他老母夸口道: “儿出息了,不久就能跟随东西二宫,去云阳县的甘泉宫祭祀了。” 至于那季庖人,误了这一次,花膳人必定不带她去了。 “我儿真出息。” ** 季胥叫住米官道: “虽是我们这里当时不细察,没发觉,可你们这粉屑室当日就没有盘点,紫英粉和白英粉的数目对不上账册? 若是耽误了,只怕我们两处都难辞其咎,自然的,终究是我们不细心,也不能连累米官这里点灯熬油的苦干,只烦米官给我些做紫英粉的落葵子,这事也就不相干了。” 听她要落葵子,知道了她心里想的,米官瞅了她一眼。 没想到一个年轻的官庖连英粉的做法也懂得,还知道怎么补救,要知道,他们这粉屑室才是专管做这些原材料的。 心里高看她一眼。 第192章 想了想,借坡下驴的说: “这时节哪有落葵子,罢了,看你把话说的软和,我也陪你走一趟,去太官园讨一些来。” 如今正值冬月,落葵子是秋天挂果儿的时令,过了时令再做紫英粉,就得去太官园取落葵子了,那里烧炭,和暖,能有一些反季节的植物果蔬。 “累米官走一趟了,改日我请你吃酒。” “他说我也就罢了,你与他是同级,何必这样的恭敬,他若敢强着不给,我们只管到导官令那里告他,罚他的月俸!” 季胥她们两个等在太官园外头,米官进了里头,周平看着他的背影,忿忿的道。 季胥道: “我们平日的材料都是他那里给的,是要长久来往的,若是因此得罪了,以后也就别想顺当了,况且他也愿意陪咱们来要落葵子。你说告他,那咱们饼饵室岂不也得挨五十大板,这英粉是谁取回来的?” 周平也就不说话了,安生的等着。 米官取了些落葵子出来,只见是绿色的茎,一串串黑紫的果儿。 季胥在老家吴地的路边就见过这种野生的落葵子,若是捏爆了,满手都是紫色的浆水,正是这种紫色,才能做出紫色的英粉来。 回了饼饵室,季胥也就点灯开始忙了,只见她将落葵子蒸熟了,用布包着,绞出汁水来。 “听说做紫英粉要上等的粱米、粟米,咱们这里也没有哪。” 周平道。 还有她们那屋子同住的两个丫头,吃了季胥带的肉片、饴糖,心里谢她,这会儿也留着帮忙了,做些烧火的活,其余人照常下值了。 季胥说: “若是从浸米开始做,可就真得两个月才能成了,我们就用这袋白英粉,将它变成紫英粉。” “变成紫英粉?” 只见她将白英粉倒在瓮里,添水使它成为流动的糊状,加了落葵子绞出来的汁水后,染成了紫色。 这之后,就和在家做白英粉一样的步骤了,搅三百圈,静置澄清,舀走清水,留下一层细腻的紫色湿粉。 这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蜡烛都添了新的,也不用烧火了,季胥自己就能忙的过来,打发了那两个小的丫头回去睡觉。 周平嘴上不认,心里知道这是她的过错,强忍睡意不肯回去,要留下来帮把手,扯了哈欠道: “眼看都半夜了,这些湿粉可怎么干的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11节 季胥道: “还有法子。” 只见她在湿粉上,重叠的铺了三块绢布,布上铺一层粟糠、一层草木灰,放到炭盆边上来烘烤,灰被打湿了又换新的,直到变干为止,这底下的湿粉,也变成了紫粉块,这样也就能削磨成英粉了。 “胥娘,你可真有法子,真把紫英粉变出来了!” 周平抱手坐在木墩那打盹儿,醒来见到那袋细腻的紫英粉,惊奇道。 瞧着天边都泛白了,季胥也不睡了,这就开始做早膳了。 厨婢们也陆续的来了,他们这里是先做各宫早膳,再去领自己的朝食来吃的。 周平便在橱柜那找器具,只见她拿出个牛角器来,这是做英粉饼必要的家伙什儿。 是用犀牛角做的,中间凿空了,圆口处紧密的缝了一个绸袋子,牛角壁上钻了数排的孔,像韭菜叶那样的薄细程度。 这样用肉汤调和了的英粉,便能装进绸袋里,通过挤捏,顺着牛角的孔洞流出来,到沸水里凝结成型,煮熟了用肉汤浇在上面,便是一碗可口的英粉饼。 可以说做英粉饼,牛角是不可或缺的用具,可如今,那牛角却烂了个鸡蛋大的洞。 这东西坚固,绝不能是老鼠咬的,何况膳食局天天说防蝇虫,防蛇鼠,不大能见到老鼠的踪影。 何况这牛角器还是收在柜子里,周平见了那洞,气道: “好好的东西就坏了,一定是孔、武他们谁捣的鬼,我告诉姨母去!” 说着不听背后的叫唤,冲出门去了。 花膳人听说了,依旧对着菱花镜梳头,道: “慌慌张张的,你日后是要做官庖的,这样的性子怎么能成事。” “可那牛角器用十年八年也不坏的东西,偏偏这时候烂了,分明是人力砸穿的!” 门口的周平道,饼饵室的一器一物都归她看管,英粉出了岔子,错还在她,已是令她脸上无光,现在牛角器坏了,烂的洞口是锋利的,一看就是人为,她作为看管器物的大厨婢,哪能忍得了,想要她姨母惩治背后使坏的人,也好给她立威。 但也知道她姨母的个性,因道: “若是耽误了早膳可怎么好!” “今日是季庖人领事,她若连这点小事都应付不了,也别想跟我去甘泉宫了,依姨母来看,你们年纪相仿,她的性子倒比你平稳许多,你也该向她学学。” 周平听的心里不自在,跺脚去了,回去见季胥在补那牛角,不是用布,那样要慢的多,且也没有专门的工具在坚硬的牛角上穿线。 而是用昨晚没烧完的蜡烛,烧化了倒在洞里,等凝固了,底下尖角部分,连同整个破洞也补好了。 “能凑合的用一时,就是少了底下两排的洞眼来流米浆,晚些时候还是要说明了情况,去导官那里取了新的来。” 季胥道,只见她将二十四样英粉饼做来了,有浇牛肉、羊肉、鹄肉等不一样的肉汤,是咸香的,看样子有点像后世的米粉。 不过这时候喜甜,上层贵族更是不例外,连饭都有枣糒蜜饭,何况是饼类。 今天做的英粉饼也有甜的,比如浇了酒室领来的甜酪浆,看着白紫相间,玉色一样晶莹,吃起来也是软糯弹牙,各有风味。 总共有二十四样,按时的做好,使人取走了。 “做成了!可算没误时辰。” 厨婢们也是大松一口气。 “季庖人,你可怎么谢我,昨晚我可是半夜才睡的,你得再给我两块你家的炸酥肉吃。” 说话的是和季胥同住一屋的小丫头,叫做小葫芦的。 “都有,都有,这一早上咱们都忙 坏了,我昨日休沐从家里带了卤食来,待会儿分给你们吃。” 听她带了吃的,这里的厨婢们都盼着了,小葫芦叫的最欢, “太好咯,有吃的了!我最爱季庖人家里做的吃食了。” 唯有周平不搭讪,蹲在灶下摆弄柴火,季胥分了卤食,给周平留了,到灶边拿给她, “给你的,这里头还有块猪蹄呢。” 周平心里忸怩了一番,才收下了,见这卤蹄膀是旁人没有,独她才有的,心里的疙瘩才去了。 隅中时分,告假的武庖人回来了,原想看到这里乱糟糟的样子,却见是井然有序的,一问才知早上的二十四样英粉饼,一件不落的做好了, “是季庖人领你们做成的?花膳人或是孔庖人没来?” 小葫芦道: “孔庖人今日休沐,季庖人不仅自己做了紫英粉,连那烂了牛角还能补好来用,一点错漏也没有!花膳人来了,还说她懂得变通呢。” 那做英粉饼的牛角器,就是武庖人故意一拳砸烂的,眼下听说这些,气的脸色黑青。 又过了两日,季胥、孔、武三个庖人都在,花膳人来说了正事: “我们饼饵室,随我去甘泉宫的食官已经定了,是孔庖人、季庖人两个。” 又宣布了同行的厨婢,周平、小葫芦也在其中,两人都高兴不已。 武庖人不仅没能去成,还被花膳人罚了月俸,用来赔那个被他损坏的牛角器。 连周平也因错取了英粉,被花膳人罚了月钱,她为此闷闷不乐,还找了她的姨母理论,花膳人道: “你还有脸来找我,照说你这样出错的,连甘泉宫都不能去!” “季庖人,听说你能随行去甘泉宫了?恭喜呀。” “你才来两个多月,就有这样的资格,我们这些做老了的官庖,还有没轮过的呢。” “听说你独自领事,把二十四样英粉饼做全了?” “甘泉宫的通天台有五十丈高,一直未见过,你这次可是去开眼界了!” “若是得了赏赐,也请我们吃一回酒呀。” 回了住所,这事早也传开了,姑子们围着季胥,七嘴八舌的,她们原先都瞧不大起这个外头转官身的市厨,觉得她年纪轻轻,必定不如孔、武两个。 不承想武庖人落败给她,这可是奇事。 一时说个不停,有羡慕,也有巴结的,还有后悔没有叫季胥一块住的,日后她若高升了,也好拉拔她们哪。 又一个休沐日,季胥回了家,收拾了去甘泉宫的包袱,这趟去离宫加上行路的时间,共有七日,所以还是要带些穿用之物。 田氏听说了这事,围着她打转,问东问西: “甘泉宫?那是个什么地方?长安以外还有宫殿?哎呀,我女儿出息了,连离宫也去得,可见你的能耐。” 当时就到外头嚼舌说嘴了,告诉了整条街的街坊。 “啥甘泉宫?只听过长乐、未央这两宫,长安还有甘泉宫?” 刘老姑不解道,到底秋姑懂得多一些,说: “甘泉宫是一处在北边的离宫,到了夏天,那可是避暑的胜地,听说那里头有五十丈高的通天台,大宫套小宫,瑰丽无比,里头还有专门用来祭祀的泰畤,胥娘能去,那可是见了大世面了!必定也是能担重用的食官了?” 第193章 田姑的女儿做了食官,能去甘泉宫祭祀这事,在交门市附近传遍了,大家伙这心里又是惊奇,又是羡慕。 还有的知道那里的通天台是通神之轴,荟萃了百神,找到田氏家里来,托她女儿带点通天台附近的灵土回来。 秋姑也看中了那里的土,说: “要是还方便,胥娘给我带两抔回来,我想垒个小土坛,祭祀太一天神,请他保佑我家旺儿读书用功,日后像你一样的有个官身。” 她把杨六留的那两间房卖了,因杨六染了瘟疫,后来还病死了,这附近都嫌那屋子晦气,也没卖上好价,得的钱只够桑树巷置上一间屋子,好在他们母子还能住的下。 旺儿又回去蒙学读书了,不过可不是她强逼的,他自己也愿意,秋姑可不盼他用功,将来大有出息。 接连来了两三个这附近的老姑子,都说要那里的土,私下来做祭的,田氏听了道: “你们也太会想了,当我女儿去那游玩的了?她是去那里做祭品的,和人家同乘一车,说是要轻装简行,连我给她备的果子都不带,还给你们背土,沉甸甸的,多累呢!” 打发走了她们,自己却也想上了,到季胥面前嘀咕: “女儿哪,听说通天台是神仙下凡的地方,连太一天神也到过那里,你回来时,带点那里的土回来, 咱们家腊八的时候也好设坛祭祀灶神呀,那里的土可是灵土,灶神看我们家心诚,必定保佑咱家一年都兴旺平安。” 田氏最信神仙了,听到那些哪能不动心的,别人家倒罢了,自己家可不能错过, “可得替阿母记着这事,别忘了。” 季胥答应了,这日,跟着东西二宫、三公九卿等,一行队伍浩浩汤汤的向北去了。 这一路上,侍卫扈从在前面清道止人,为帝室出行戒备森严,若有百姓不回避,冲撞了舆马,便是犯跸,是要受到惩处的。 一眼望去,有斧车、安车、軿车、辎车、轺车等,黑压压的占了整条街。 按照仪制,二千石官员两边的车轓都是红色,六百到二千石的官员则只有一边的车轓是红色,官级不一样,所有的骑吏、从车数目也不一样。 有的轮毂上面还会裹了柔软的蒲草来减轻颠簸,使得乘车更加舒适,不过这是一种优待,不是任何官员都有的。 季胥是坐在汤官令后头的从车上,这是一辆辎车,车棚的前面是敞露的,不仅坐了她,还有四个和她秩次一样的官庖,都是女子。 孔庖人在后面一辆专门坐了男子的辎车上,他们这个级别还没有单独的马车来坐,只能挤在一处。 花膳人比他们高一级,有单独的轺车来坐,还有一个车夫替她御车。 这时候有贵者乘车,贱者徒行的说法,再后头就是一些徒步随行的宫奴、官奴了。 周平在后头步行,冬月里寒风料峭,身上也都走的出汗了,前头是望不到头的车舆,她别提多想坐上去歇歇脚了。 小葫芦头一次跟出官署,满心都是兴奋,也不觉得累人,只管新鲜的到处看,问了周平: “你姨母是膳人,我看她有轺车坐,你累了,怎么不到她车上坐着歇一歇?” “你懂什么,我若坐了,就是不合礼制。” 话虽这么说,她当然想车坐了,看了眼季胥坐的辎车,比起走路好歹舒服的多,因此心里也想成为一个官庖。 走了一半路程,前面来人通知说原地歇整,不过她们是膳食局的厨婢,一时是歇不了的,还得生火造饭、架釜做炊,就和在少府当值是一样的,不过换了在野外做饭。 她们还算好的了,做些拾柴生火的活,导官那里的厨婢,还得去河边汲水,如今河面都结冰了,只能凿冰化水,可不是一件易事,但他们是管太官、汤官两处原材料的,这是份内的事,也没法子。 歇整后又向北行路,在黄昏时分,可算到了甘泉宫附近,这里的雪比长安更厚,远远的就能看见那座高达五十丈的通天台,矗立在瑰丽的宫殿之中,十分的震撼。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12节 辎车只有两侧和后面是有车棚遮挡的,前面是敞着的,没有车帘,正好能有前面的视野,同车的姑子们,接连的都发出惊叹: “神仙咧!这通天台简直比山还高,难怪叫通天台了。” “修这个的人,也太有功夫了。” 季胥也吃了一惊,看住了一会儿,五十丈,相当于后世的一百多米,有三十层楼高了。 听一些年老的官奴说,当年得有数万人来修筑这座通天台,倾注了多少的人力物力,看着的确十分的巍然壮丽,像是通达天庭的卷轴。 专管这里的甘泉居室令已经恭候车舆多时了,东西二宫,并些文武官员,各自都划分了居室入住。 季胥这里,也和同车的姑子分到了一间居室,她们跟了小吏,一路走,一路看,这里外圈有石关、封峦、枝鹊、露寒、棠梨、师得等各宫,看着真是瑰玮无比。 听这里当差的小吏说,更深处还有有洪崖、旁皇、储胥、弩阹这几座宫殿。 不过她们的落脚处就在外头的封峦宫的一处小院里,没有机会逛的更多。 歇了一晚后,次日起,就开始为祭祀准备祭品了,这祭品除了玉、帛,肉类上要有太牢规格的牛羊猪三种;粮食则要有黍米、稷米、稻子、粱米、麦子、菰米,这六谷。 这些粮食,要有未加工的,也要有加工好的,随行来的膳食局,便要负责加工这些应有的祭品。 花膳人领厨,指挥他们饼饵室做了四十九样祭品,这还不算其他三室,还有太官那里做的。 季胥去送祭品的时候,只见那间房中摆满了祭祀的膳食,菰米饭、粱饭、麦饭、五色饭、五色糕、角黍、筒粽、龙舌、水引饼、英粉饼…… 祭祀过后,汤官四室都得了赏赐,季胥作为里面的小食官,也算是丰富了自己的资历,对将来升迁有益。 后来大将军又宴飨群臣,膳食局只有三令三丞去了,季胥她们这些小食官做完事,可算清闲点了。 果蔬室的刁庖人攒了一些好赌的官庖在廊下掷羊拐骨,孔庖人也在那,一些小丫头则围着烤火说话。 季胥记着田氏交待的事,出门去了,和通天台看守的小吏说了,没有进去,只在通天台附近用帕子包了些泥土。 想了想,还是另取帕子多包了点,带给家里那些要这个的姑子们。 才回去,就见小葫芦来说: “不好了,不好了!旁皇宫那里来人说,要你做一样独一无二,那些文武百官都没有吃过的饼饵来。” 这事还得从宴飨群臣说起,有一道貊炙全猪,是把整只的乳猪穿上铁钎,放在火上烧烤,直到表皮金黄,才取下来抬到筵席上。 这菜不属于季胥她们汤官处负责,是太官那边的庖人做的。 这貊炙全猪奉上去的时候,黎旦借此讽刺了当今光禄勋的出身,说他的那份也不必奴婢来片肉,给他一把匕首即可自便了,暗暗的讽刺他从前是个杀猪匠,擅长使刀剔肉,和他一派的关内官员自然听懂了这调侃,司隶校尉则接道: “还是得替尤大人将肉片好呈上,吴地偏远,恐怕尤大人不懂这关中的貊炙吃法。” 这又是说尤鲁是关外来的,不比他们世代盘踞在关内的,懂的吃,尤鲁铁色铁青,早在黎旦暗讽他兄长是杀猪匠的时候,就按着刀柄要发作,被庄盖邑抬手制止了。 忍了一会儿,听了司隶校尉的话,依旧忿不过道: “也不必远寻,这甘泉宫,就有我们吴地人能做出百官都不曾吃过的饼饵!” 司隶校尉捻须笑道: “这不可能,吴地饭稻,关中喜食麦饼,什么饼我们也尝尽了。” 尤鲁看了眼他兄长,见他没有制止自己,便和这司隶校尉做赌了,若是做出来了,百官都不曾吃过,则这司隶校尉要受自己一鞭,反之则自己受他一鞭。 “好!就这甘泉宫的吴地人。”司隶校尉道,他绝不可能输。 于是尤鲁便派属官来寻季胥了,请她做从前在乡里卖过的蒸饼来, “我们大人说了,他吃过许多的饼,都不如女娘做的蒸饼好。” “蒸饼?这怎么行,你们大人若要这个,不就必输无疑了?” 小葫芦不解道,就是连她这个卑微的官奴,也吃过不少的蒸饼,何况那些常吃河鼋鲍鱼的高官了,这是最不足为奇的东西。 那些掷羊拐骨的庖人们都围过来了,这可是个露脸的机会,若能做出什么新奇的饼饵,岂不一举成名了?因此七嘴八舌的,孔庖人道: “我会做索饼,还是交给我来做罢。” “索饼不足为奇,还是交给我,我会做金钱饼。” “交给我!” “交给我!” “你们这些都不稀奇,何况,” 尤鲁的属官道, “这个饼,需得要吴地人来做。” “吴地人?我们这里只有季庖人是吴地的,你行吗?真做啥人人都吃过的蒸饼,岂不丢了我们汤官处的人。” 那些庖人看向季胥。 第194章 周平也在那看了一阵子,可惜自己说不出个有名堂的饼饵来争,于是跑到了花膳人那里说了这事: “姨母可有什么主意?她比姨母官低一级,可不能叫她盖过姨母的风头。” 她虽和季胥共住一屋,但也知道亲疏远近,自然是有血缘的姨母更为重要了。 “就连我,也不敢说能做出百官都不曾尝过的饼饵,何况她一个年轻的官庖,究竟是露脸还是丢脸,这都不好说,由她去做罢了。” 花膳人依旧是作壁上观的模样,不过留了个心眼,说, “你到她那里去帮把手,就说是我的吩咐,看看她那蒸饼,到底是如何做的,有何稀奇。” “是。” 周平高兴的去了,若真是稀奇物,那她借着帮忙,也能学了法子来;若就是个平平无奇的蒸饼,那丢脸的也是季庖人。 这里,季胥答应了,将蒸饼做出来,于是跟了这个小属官去旁皇宫了,那是群臣私下宴饮的地方。 而群臣们食案上的菜馔,是甘泉宫这里的厨房做的,并不归膳食局管,膳食局专管帝室、祭祀的饮食,若是帝室有赏赐的菜馔给臣子,才需要膳食局的太官、汤官两处做出来。 季胥这趟被叫去旁皇宫为群臣做饼,汤官令就在席上,是知道且应允的,因此也无需再请示花膳人了。 才跟了这小属官去了,只听后头叠声叫她: “季庖人,季庖人!” 周平提裙招手,边叫边追到跟前来,说: “你一人恐忙不过来,我去给你打下手。” 那个带路的属官道: “旁皇宫设有厨房,那里有离宫的厨婢可使唤。” “那怎么成,那些终究是外人,我和季庖人都是饼饵室的,是相处熟了的,做事更加的契合。” 周平道,她隐隐觉得,这是个机会,因此也想抓住,贵者乘车,贱者徒行,她不想再出门徒步,累死累活的走二百里路到甘泉宫了,她也想乘辎车,成为官庖是她免去奴籍的唯一办法。 “这也是我姨母的吩咐。” 周平道,她姨母花膳人可是季胥的顶头上 司,果听季胥道: “也好,你便同去帮帮我。” 太阳落山了,到了旁皇宫内里的厨房,季胥只是看了看这里的面粉、各样炊具可齐全,却不曾动手,而是要回去了,周平道: “怎么不做呢?” 那小属官道: “现在筵席也散了,明日中午还有一小宴,那时我们大人能得了女娘做的蒸饼,赢得赌约,正是合适。” 她们二人又返回了封峦宫,路上,周平问道: “骑郎将尤鲁怎么会吃过你做的蒸饼,还遣人来找你做?” “我们是同乡,从前我在乡里卖蒸饼挣钱,他是我们乡里的游徼,也许吃过我的蒸饼。” “那么你也和当今的光禄勋是同乡了?听说他和尤鲁是结拜的异姓兄弟,尤鲁早年就是追随他出来西京的。” “我与他不是同乡,是同县人,他在我们那里做过看守公田的田啬夫,因此也略有交集。” 听到这里,周平越发觉得,也许这蒸饼真的有些稀奇处,因此说了: “明早咱们做了早膳,一块去旁皇宫做那蒸饼,我会帮你的。” 次早,忙过自己的事之后,周平便撺掇着要去旁皇宫了。 “等等。” 却见季胥从房中取出只陶罐来,抱在手里。 “这是什么?”周平问道。 “饼酵,有了这个方能做我要做的蒸饼。” 一听这个,周平不禁有了恼意,“说好我帮你的,你倒背着我把这什么饼酵给做了。” 季胥也将实话说了: “这是我的窍门,若是人人皆知了,那我的手艺也不足为奇了,所以现在还不是告诉旁人的时候。” 她也知道,这是个机会,哪能当着外人的面,把饼酵给做了,也许日后自己升迁了,不再依靠饼酵法崭露头角的时候,便能将这法子公布了。 所以这饼酵是她昨日夜里做的,和她同住一室的姑子睡的死,也不知道她半夜出去了。 这饼酵需要和面,在一定的室温下,利用空气中的酵母菌,来使得它自然发酵,这样就成了后世说的老面引子。 她在厨房和了面,盛在陶盆里,以布覆盖,放在她们屋里了。 冬月冰天雪地的,若是直接搁在厨房,温度太低,直接就冻成面坨了,酵母菌在二十到三十度左右更加适合生长繁殖,所以她搁到了睡觉的房中,这里烧了炕,比较暖和,也不能离炕灶太近,使得酵母菌烫死了。 放在适宜的距离,算着时辰揭开来,里头面团膨胀了,表面坑洼不平,撕开后还有蜂窝状的气孔,闻着发酸,这就是成了。 听她说的直接,周平倒不好再问这饼酵是怎么来的了,闷闷不乐的跟着去了旁皇宫的厨房。 只见季胥取了面粉来溲面,中途还加了她带的饼酵。 只是那什么饼酵的酸味闻着就不对,她甚至还用绢布盖住,放在有热度的灶台上两刻钟左右。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13节 这下可好,那饼酵把好的面粉也带坏了,撕开来都是蜂窝孔,嗅着一股子酸味,谁的蒸饼做出来也不该是酸口的,这都是放坏了的东西才有的味道,吃了要闹肚子的,周平掩鼻道: “你真要拿这个去给他们宴上吃?” 她跟了来,是想学了法子,或是跟着季胥在宴上的汤官令跟前有个露脸的机会。 若是捧了这酸坏的饼去给人家吃,吃坏了肚子,别说露脸博赏了,就是治罪也有可能,那些跟来祭祀的,可都是高官。 “这饼酵闻着就是这样的,我从前卖的就是这个。” 季胥道。 这是发酵的味道,从她跟王胡子学了做英粉,从最开始的浸泡粱米、粟米两个月,使它自然发酸,她就知道,西汉这时候很多食材上也用到了发酵,不过还没有“发酵”这一说法,也还没有用在面粉上的。 周平见她自顾自的还在那搅弄那团酸臭的面粉,甩袖道: “你在乡野里卖的糙饼坏饼,是给乡下没见识的人吃的,他们想必连秕糠都吃的,自然也不挑了,旁皇宫宴上的那些可都是高官,他们酌清酤,割芳鲜,天上飞的,地上走的,什么好的没吃过,又何尝瞧的上你做的这样的? 罢了罢了,我不跟你搅和了,我走了,若是吃坏了人,被治罪,可别说我来过。” 说着抬脚走了,去她姨母那里说了。 其实她多留一会儿,也就能看到季胥加了绢布滤过的草木灰水,来中和了这股酸味,而这满是气孔的面团,也被她揉着排气,越发光洁,就和雪天冻住的猪油膏子一样。 为了和当今的蒸饼有些比对,她也不添加别的,做些花哨的外观,就和如今的蒸饼一样,也是大火在鬲中蒸成。 等宴上传餐的奴婢来了,拣出来,和她们捧去了官员的筵席上。 而周平已回了住处,和她姨母说这事: “我可算知道她这蒸饼为何稀奇了,那股酸味可不是独一无二的,吃坏了人,汤官令一定要治罪的。” “酸的?” “就是酸的,像是放坏了的味道。” 花膳人想了想,说: “酸不一定就是坏了,俗话说出水才看两脚泥,你这急性子,真不该回来,应该看完她做完才是,还不快回去!” 季胥这里,捧了蒸饼入帐,这里高官云集,她是秩次最低的那个,向着席上行了礼,捧了漆盒去分餐的事,由甘泉宫这里专门的奴婢来做了。 这里的官员,只见是个食官打扮的女子进来了,不似大部分的庖人大腹便便的,她身量娇小,鬓发堆云,白白净净的,看着才不大的年纪,却做了帝室的官庖。 司隶校尉秩次二千石,心里虽看不起她比二百石的秩次,但这是帝室的庖人,也不能肆意的轻贱,因安排她在最末席入座了,有人早已在那设好了案席。 其实司隶校尉与她也有些渊源,当初他觉得槐市那里满是小摊贩,说是仪序失中,有失国典,要禁了槐市。 后来太学生不舍那里的方便,尤其是陈子夏,不舍季胥当时卖的定胜糕,以他为首上书太常,保留住了槐市,司隶校尉最后算是丢了颜面,如今也算叫他拿住了,道: “季庖人所做的饼饵,可关乎到尤大人的输赢,不知呈上来的究竟是什么?” 说着看了光禄勋边上的尤鲁,他们坐在上首的位置,与黎旦是相对的,和季胥这里隔了整个大殿的距离。 “回大人,是蒸饼。” 他们只听那个小官庖道,司隶校尉不由的捻须笑道: “取鞭来,愿赌服输,尤大人今日是要受我一鞭了。” 不过,等宫奴揭开一看,确是圆滚滚的蒸饼,呈现出好看的鸭子白,握在手里还是松软的,这是以往从未见过的蒸饼。 “白如玉色,光洁无暇,这是蒸饼?”有的问道。 那小官庖作揖说了: “这是用饼酵法做出来的蒸饼。” 话说周平听了她姨母的,从封峦宫返回了这处,却见一个宫奴领了季胥从旁皇宫出来,她忙的上前问: “那宴上吃了怎么说?可是怪罪了?” 小宫奴笑盈盈道: “季庖人发现了饼酵法,做出来的蒸饼蓬松无比,和众官员以前吃过的那些干瘪的一点也不一样,你们的汤官令说了,要升任她为饼饵次室的膳人呢!” “什么?” 周平惊的叫道,“那发酸的蒸饼,吃了还能叫好?” “不曾听见有人说酸呀,都说暄软无比,司隶校尉输的脸色可难看了。” 第195章 “听说了没?季庖人发现了饼酵法,能把蒸饼发的比脸盆还大,比猪油还光滑,汤官令任命她为膳人,她升迁了!” “饼酵?” “哎呀,就是类似于粱麴、曲蘖的东西。” 甘泉宫祭祀那行回来的次日,住所这里都传开了。 庖人姑子说的这两样,前者粱麴,是用粱米做的,类似于酒曲,有发酵的作用,一般是用来制酱的,比如肉酱,放了这粱麴,密封在瓮中等待百日后再打开来,便会更加有风 味。 时人好吃各种的酱,牛肉酱、豕肉酱、鱼酱、蚁子酱、蜗牛酱……若想酱存放的久,且有风味,便少不了粱麴这一味东西。 后者曲蘖,就是酒曲了,是用发芽或发霉的谷物做的,像酒人酿酒便少不了曲蘖,早在周朝就有了,那句“若作酒醴,尔惟曲蘖”,说的就是酿酒用的曲蘖。 不过粱麴、曲蘖,都是做酱和酿酒才用的,还从未说用在做面食上。 现在又出现了饼酵,能用来做饼?不知做出来又是什么味道的。 她们这住所七嘴八舌的,说个不停, “饼饵里头搁粱麴、曲蘖?那该是个什么怪味道,恐怕不成,季庖人这是为了出头,刻意的鼓捣些怪东西呢!” “你没听明白,说了是饼酵,虽说用处类似于制酱用的粱麴、酿酒用的曲蘖,但终究和这两样不一样, 哎,周平,听说你那天去帮了季庖人做蒸饼,你来说说,那饼酵究竟是何模样,又是用什么做的?” 周平正为这事闷闷不乐,同住的季庖人都升迁了,能够搬到隔壁院去住单独的屋子,可她还是个厨婢,没能成为官庖,因道: “我哪知道,她防着我呢!” “若说她防你,也不是怪事。” 她们这些官庖,谁没个拿手绝活,在不成事之前,怎么能告诉外人。 “可见这饼酵法,当真有点稀奇之处了。” 正好季胥从外头进来了,从甘泉宫回到长安少府,她便正式升迁为膳人了,她这趟是去领三服官送来的官服、黄绶带的。 这黄绶带,意味着她就是二百石的食官了。 也有了自己的官员印,虽说是个铜印,不比那些高官的银印、金印,但慢慢来,这也是个升迁的象征。 从前她的秩次比二百石,用的还是通用的官署印,连自己的官员印都没有。 日后,比如去粉屑室领了做饼饵的原材料、做好了当日的膳食送走,便要盖上这个印,意味是她经手的东西,因此要收好了,不能掉了这象征身份的印绶。 “季庖人回来了,季庖人回来了!” 那些姑子叽叽呱呱的, “哎呀,这会儿不该叫季庖人,该叫季膳人了,季膳人,恭喜呀!” “你可是要搬到隔壁去了?” 膳人不用挤在这里,能到隔壁住单独的屋子,那里也给季胥收拾出了一间空屋子,只等她搬去了。 听季胥说是,又道: “我们帮你搬!” “多谢,多谢,只是我就一床铺盖,一个包袱,我自己就能搬了,不劳大家沾手了,我这里沽了一坛酒,大家分着吃罢。” 话虽这么说,可那群庖人姑子还是巴巴的跟了进来,扳着她的手,摸摸她的床,沾沾喜气也好呀,也不知道啥时候轮到自己升迁。 屋子里收拾铺盖的时候,小葫芦和铜儿两个丫头都拉着和她说了话,季胥把一罐没吃的肉酱留给她们两个小的了,小葫芦高兴的说: “官署每天都是那样的菜,我们拿这个就着饭吃,每人一天吃一勺!” 周平在用力的梳头,没给正脸她,只对着镜子啐道: “一群的狗腿老姑子、小妮子。” “说谁是狗腿子?你们住一个屋的,反倒给脸色瞧,你的心也太窄了。” “说谁心窄!我就看不惯你们这些巴结奉承的狗腿子!” 周平站起来用篦头的指了她们这些老的少的,又坐回去重新打理头发,说, “她升她的,与我什么相干,哼,我爱摆什么脸就摆什么脸。” “我们是狗腿儿,可惜没个做膳人的姨母,连错领了英粉也能照样的跟去甘泉宫。” 这里难免呛了几句,随着季胥搬出了门才散了,她也知道周平因何而恼,但也没去哄,这是她自己的心拧住了,她若去搭讪,必定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好在也不用一个屋子,进出别扭了。 于是在新住处收拾了,这里和隔壁院的格局是一样的,坐北朝南,一居室,砌的土炕,炕边一个烧火的炉子,夜晚烧炕能够顺便烧点热水,早上洗漱。 这官署的住所是没有洗澡的地方的,否则也不会每五日给一天休沐,放官员回去洗头洗澡了。 二来天气太冷,就炕边炉烧的那点热水,还不够洗的,从前和周平、王葫芦、黄铜四个住在隔壁,会分了那点热水来简单的洗脸擦手擦屁股。 小葫芦和铜儿也许还小,等天暗些,两个直接就在檐下洗了,甚至一些老姑子也不避人,隔三差五直接就在檐下撩衣服洗屁股。 季胥周平两个是大姑娘怕羞,还是在屋里洗的,叫人家扭过头去不许看。 这里单独一间屋子,每天简单洗漱的时候倒是方便些了,她铺好了铺盖,便出门去了。 因明天是她的休沐日,今日忙了自己的事,她就能离开官署回去。 不过没有一径回家,她先到东市买了几斤好肉来,并一对保暖的貂毛胫衣,去了趟掖庭,将自己做了膳人的事,告诉了夷姑和王胡子。 这都是王胡子教了她不少的本事,她才能顺顺当当的,王胡子只顾翻她带的东西,发现没有酒,拉下脸说: “也不知道打酒,白教你了。” “别理他,再多的酒,他一天也能吃完,若是误事饿死冻死了这些牛,他连牛官也做不成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14节 夷姑道,倒是觉着她做的好,连她最近也不大给酒王胡子吃了。 出了掖庭,她在槀街上雇了辆车,拉她出城回家去了。 “是谁回来了?” “哎呀呀,是少府的食官回来啦?” 桑树巷的邻居认了车上的人,接连的道,她们也不打趣的叫从前做市厨时,一金女娘的名号了,都管叫食官,或是季庖人。 “食官回来咯,季庖人回来咯!” 巷口的孩童跟着马车叫道,还有皮猴儿跑去捶门说: “田姑,你家当官儿的回来啦!” “是哪个当官儿的回来了?” 田氏笑盈盈的来开门,早都算准了女儿今天回家的,哪能不知道,换作平时哪个皮猴儿敢来捶门捶的山响,看她不撸起袖子骂的他们夹尾巴,今天就不一样了, “哎呀,是我家的官儿回来了!” 季胥做官,地位不同于市厨,田氏可不脸上有光,就是嘛,月俸少了些,不过她女儿有心,是想往上走的。 再就是见面的日子少了,因此一家子都盼着她休沐。 这会儿凤、珠两个也出来了,手上和田氏一样,都还沾着面粉呢,不知在做什么好东西,馋的那些孩子口水直流,说: “田姑,你家做啥呢?比我大母熬的油渣还香,也给我们吃一点呀!” 这附近的孩子都摸透了,只要田姑的女儿回来了,这里头就格外的香,不知道在炸什么、煎什么、炖什么…… 他们护送季胥进来,可不想讨点好吃的,香个嘴,田氏每回迎她女儿,心情好,顺便就放他们进去,给他们一些香香的果子吃了。 这次也是,从厨房捧出份刚炸好的肉圆来,说: “你们都是沾了我女儿的光了,每人抓些去吃。” 这些都是街坊的孩子,她自然好心些,刘老姑的孙女花儿、秋姑的儿子旺儿也在里头,田氏指着最小的那个说: “就惦记吃,鼻涕都过河了也不知道擦擦,嗳唷,小邋遢鬼儿。” 说着,捏起她系在身上的口水巾子给揩干净了,拍了拍分空了的竹箪,打发了这群孩子出去,这些人手里得了现炸的肉圆,高兴的奔回家去了。 刘老姑坐在门槛上, 对着天光拣稗子,嘴里被塞了个香喷喷的肉圆。 花儿正捂嘴笑呢,嘴里也有一个,祖孙两个窸窸窣窣的吃了,香的险些连舌头都吞了。 吴斗像个闻着味的老猫,从里头一嗅一嗅的出来道: “奇了,哪来的肉香?” 刘老姑说: “能是哪来的,田姑家的女儿回来了,她家的肉香,你要是少败家,咱家冬天也能时时吃肉了。” 吴斗碰了一鼻子灰,对着田家的方向深深的嗅了嗅,说: “这田姑,做了好的也不端点来吃。” 还想出门去人家门前晃晃,看人家见了请不请他进门吃点,刘老姑气的直说他脸厚,把他叫住了,打发他去下米做炊。 田氏这里,早给女儿烧了洗澡的热水,里头还放了祛寒的姜片。 她是知道的,女儿在官署不便洗头沐浴,也不去后院冷飕飕的浴间了,就在睡觉的东厢房,这里设上浴桶,旁边烧炕,暖和。 洗好后季胥坐在那里绞头发,田氏叫了大些的银豆、田豆两个丫头来把桶抬出去,她们俩如今在平安食肆做的很好,厨艺也越发长进了。 田氏则在边上收拾她换的衣裳,只见一个鞶囊里,沉甸甸的,顺着缀在外头的黄绶带掏出个铜印来,印的底下刻了字,不过她不认得, “女儿,这是什么物件?从前不见你有过。” “是印和绶,女儿升迁了,便有了这个。” “升迁了?” 可把田氏激动坏了,追着问了一番, “我的好女儿,你也太能忍了,进门到现在才说,快快,金豆,金豆,趁着交门市还未散,快去打两升挏马酒来!不,要白薄酒,咱们家有大喜事!” 一面说着,到了厨房,告诉了丫头们, “你们的小姐,如今是二百石的膳人了,又有黄绶带,又有铜印!” 不仅如此,连月俸也涨了,从三十斛,涨到了四十斛,如今官员的月俸是谷钱各半的发放。 这四十斛还单是谷物的部分,另有价值四十斛谷物的银钱,有一千六百钱,这可是不少的钱呢。 金豆高兴的应了,田豆说: “家里的豆豉没了,我也出门去,买点豆豉回来!” 田氏还能不知道她,这是脸上有光,要出去现一现,神气神气呢,便也给她钱,叫她买豆豉去,在后头嘱咐道: “要鲁地的豆豉,那里的豆豉才美呢。” “哎!” 田豆应着,和金豆两个满面喜色的出门去了,人家一问,都知道田家女儿升官啦! 夜里,田氏还在那向灯裁布,要给季胥做鞶囊。 她也才知道,那黄绶带是系在铜印上的,而装这两样的袋子,就叫做鞶囊,鞶囊又是佩戴在腰间的,里头露出来的绶带颜色,便代表了官阶,她要给女儿的鞶囊绣点别致的花样, “绣个虎头怎么样?既威风又喜庆,嗯,兰草也好,好看又别致,你戴在腰上,和人家的都不一样。” 一时想了许多花样,都要给女儿做。 第196章 因季胥升了膳人,专为帝室、祭祀庖厨,也不能去平安食肆为食客主厨了,这是不合礼制的事。 不过她可以在家里教授四豆,她们依旧能出入高市,在平安食肆做她传授的炒菜,平安食肆如今的东家也换成了田氏,还是照常的在开业。 不能在闹市做菜,季胥虽有些遗憾,但她也有一条新的食官之路要走,在少府,她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那里做菜,也能使她心里宁静。 在家歇了一日后,季胥戴着田氏用丝线绣的兰草鞶囊,回了官署。 她先到了住所,将田氏给她收拾的包袱放了,另用一个新的尿桶,取代了角落那个先前用旧了的。 这院里有专门打扫的老姑子,每日会弃灰倒尿桶,再把一些份例的柴禾送来,这样晚上就能烧炕了。 话说季胥这膳人,并不是待在原先的饼饵室了,因她发现了饼酵法,是从前没有过的做法,因此汤官令命新成立了一室,叫做“饼饵次室”,由她负责。 和花膳人原先的饼饵室是平起平坐的,且在各室征集有意愿的庖人,到季胥的饼饵次室当差,这事在住所传开了。 “从来汤官处的饼饵、果蔬、酒浆、羹汤都是各有一室,现在饼饵处多了个什么次室,由季膳人来管,说是和花膳人一样的,平起平坐。” “真是平起平坐,为啥要叫做次室呢?坏就坏在这个‘次’字,是次于老饼饵室一等的。” “你们先前狗腿似的巴结人家,如今机会来了,可都愿去她那里当差?” 周平看了眼隔壁,在这院中道。 因季胥升迁了,空出个位置来,有她姨母举荐,她总算成为庖人了,穿上官庖的衣裳,搬去了庖人一间的屋子,原先的屋子就只小葫芦和铜儿两个厨婢了。 聚在这里叨咕的庖人姑子们都不言语了,她们巴结季膳人,一是沾沾喜气,二是她官高一级,卖个笑脸总归没有错处。 可要是叫她们去她的手底下,也就是那什么饼饵次室当差,事关前程,自然得掂量清楚了。 “去不得呀,她年纪轻轻的,不知要熬多久才能再往上升,若在她手下熬,咱们到老也升不了膳人了。” “谁说不是,到底是我们原来的地方好,那些膳人都是做老了的,有脸面体面,比她更有可能往上爬,咱们也才能跟着升呀。” “她那还是个次室,听着就低了一等,说是饼酵法,可咱们谁也没见过,谁也不知道她做的东西如何,能不能得上头喜欢,万一是个冬瓜做的碓嘴,一捣就出水,今天成立,明日散伙,岂不是耽误了我们?” “就是,去不得。” “我可不去。” “我也不去。” 她们都摆手不愿去,男庖人那院里也是类似的说法,商量下来,竟没有一个主动愿去的。 “我愿意去。” “我也愿去饼饵次室。” 人堆里唯有小葫芦和铜儿两个说去的,人家笑道: “你们两个小丫头,去了她那里不也照样做厨婢,又成不了庖人,起什么兴头。” “就是呀,她还能拉拔你们两个不成?她要是能拉拔我成膳人,我明日一早就去听她差遣。” “季膳人从前待我们好,常常的分我们好东西吃,不嫌弃我们是厨婢,我们自然 愿意去了。”小葫芦道。 “就是这样,我们愿意去她那里。” 铜儿说,她比小葫芦还瘦小些,她们两个要好,小葫芦去哪,她必定跟着的。 周平气的拧了她们两个,骂道: “白眼狼,在饼饵室难道我姨母就虐待你们了?走了再也别想回来,在她那里做一辈子的厨婢!” 骂的两个钻进屋,闭门不出了才罢休,小葫芦闩住门问铜儿: “你还去不去?” “去。” “我也不变。” 饼饵次室就在老饼饵室的附近,大约一丈之隔,原先这屋子是拿来堆放杂物的。 季胥领了钥匙,一开门都能看到招下来的灰尘在飞。 里头都是些用旧了的釜、鬲、苕帚,还有半袋的沙砾、石灰,不知是修哪里没用了的,蒙上了蛛网灰尘,小葫芦掩鼻道: “听说这里从前是老的羹汤室,自从羹汤室搬到了新修的那间去了,就闲置了拿来放杂物了,少有进出。”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15节 她和铜儿两个都告诉了花膳人,愿来季胥这里,花膳人大方的放她们走了,还说了些好话: “她到底是我手底下出去的,你们到了她那,尽心的帮她才是。” 不过汤官四室,现在应该说五室了,除了她们两个厨婢,再没人愿来的。 “朝向是好的,就是灰尘多了点,我们先把这里收拾出来,再到库房支取新的炊具。” 听了季胥吩咐,小葫芦、铜儿两个都撸起袖子干活了,她们合力把这些杂物都抬去了库房。 季胥则打来水,里外的洒水扫拭,用长竹篙扎了稻草,将顶上的蜘蛛网都撩走了,又绞了抹布,和她们两个,将这墀地都擦了一遍,使得地板露出了原本的漆红,墙也恢复了原来的石灰白。 “瞧瞧隔壁,累的她们那样。” 孔庖人偷笑道。 “从没见膳人亲自做粗活的,手底下一个庖人也没有,就和地里光杆儿的芸苔菜似的。” 周平则道,因季胥走了,她姨母将她举荐成了庖人,她姨母手下可是有三个庖人,十来个的厨婢,少有亲自动手的时候,只靠她指挥就是了,哪像隔壁,也太寒酸了, “就是做了一室领事的膳人又怎么样,还不如我们在这里做庖人呢。” 他们向着窗户,一面干活,一面看了隔壁饼饵次室的笑话。 季胥也知道,她这是新成的地方,不做出功绩,人家是不愿来的,上头也还处于观望状态,不会强行调人给她。 好在初期应该也用不着许多人手,就凭她们三个,应该也能忙的过来,该有的炊具,库房倒是不曾少了她们的。 季胥盖了印,陆续的支取了橱柜、陶灶、烤炉、釜、鬲、甑、箅、铲、灶帚、牛角器、棒槌、面杖、爪篱、刀俎、勺筷等器物回来,按序摆放了。 最后,还在门边叮叮当当的,敲上了写有“饼饵次室”的木牌,看着也就像样了。 接连两日,导官处的食监来各室派送写有膳食名称的竹片,其他饼饵、果蔬、酒浆、羹汤四室都收到了,唯独没有她们饼饵次室的。 “食监大人,可有我们的竹牌?” 小葫芦跑到食监边上巴巴的问道,人家依旧是摇头。 而周平则取了饼饵室的竹牌,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明日要的饼饵,神气的道: “收拾干净有什么用,不还是闲在那落灰,谁吃她做的饼饵,就那冒酸气的饼酵,还不把人吃坏?” 瞅了眼隔壁,一拧身进去了,剩了小葫芦在那,憋了气朝她后背戳戳点点的。 “还是没有咱们的?” 铜儿见她满脸失望回来,就知道今天也没有领到, “这可咋办,咱们饼饵次室真成摆设了?” “还有办法。” 只听季胥道,每日的竹牌,有各宫指定要的;当然,大部分还是既定的,是导官处的食监,依据各室已有的菜馔,搭配而成的,再将各室要做的,写在竹牌上,分配下去。 “我们饼饵次室得不到竹牌,一来,是各宫没尝过我们的东西;” 那天在甘泉宫,也只是赴宴的官员吃过,东西二宫,并掖庭那些婕妤以下的嫔妃是不知道的。 “二来,连食监那里也没有我们的菜谱,竹牌上自然没有我们饼饵次室的东西了,所以,咱们要做的,就是先让食监尝过,才有可能收到竹牌。” “说的对。” 小葫芦她们两个听了都点头。 只见季胥从袖中拿出一爿竹片来,上面都是她写各式的饼饵名称,小葫芦不识字,铜儿也不识字,都看不明白,问道: “季膳人,这上面写的啥?” 季胥念给了她们听: “蝴蝶卷,千层油糕,什锦素菜、蟹粉、三丁、鸡汁、小笼……饼酵法做的十八样蒸饼。” 因她们不识字,想了想道, “我家里有妹妹启蒙时读过的《仓颉篇》,改日拿来给你们,若是你们愿意,暇时到我屋里来,我教你们认字,将来能用的上的地方多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在要做的是将这竹片交给食监。 “食监大人,这是我们饼饵次室的新菜,请您抽空来监察品尝。” 小葫芦去把这竹片递给食监了,周平也出来,递了她那里的新菜,说: “我新想了一道桂花栗子糕,也请食监来品鉴。” 各室新出的菜,做的全部过程,必得由食监把关,并且品尝过后,才有可能被编写在竹牌上,成为某日的菜谱。 若是食监吃了口味不行,或是吃坏了肚子,那是绝无可能到各宫的食案上的。 食监先看了小葫芦的,竟有十八样,小葫芦说了: “季膳人的饼酵法能做的远不止这些,先请食监品尝部分,日后再递上来更多的。” 周平道: “东西不在多而在精,写这样多有啥用,选不上都是白费工夫。” 食监又看了周平的,说: “明日辰时,我带人到你们两处来,逐一察看。” 第197章 因明天食监要来试菜了,小葫芦和铜儿两个激动的一宿没睡,一大早就到饼饵次室当差了。 这间次室的钥匙有两把,季胥那里一把,还有一把交给了小葫芦,小葫芦如同得了宝贝,系上红绳挂在脖子上,连睡觉也不曾摘下过,到了这里,先把水打上,把灶膛里的火生好。 不多时,季胥也来了,她先携印到导官处取了面粉、腊火腿、胡葱、胡麻等物来。 周平则在那取桂花、栗子之类的,看到她,把脸别过去了,她到底比季胥官低一级,心里有气,也不敢当面指摘。 辰时时分,两个食监带了文书到了汤官处,分别的来监察季胥和周平新想的饼饵。 这个监督过程,文书要从第一步就开始记录,用了什么食材,用了多少,最后呈什么样,口味如何。 因此季胥做饼酵,也不能在昨晚提前做了,得等人家来了才动手,对食监是不存在任何藏私的。 季胥净手过后,从取水溲面开始,只见她将铜盆放在有一定温度的灶台上,说: “外头在下雪,天气冷,这饼酵便放在这上面汲点暖气,估计要到晡时才能好,食监大人先看我处理火腿和胡葱罢。” 不过处理别的食材,也不用从早到傍晚,因此一屋子人都在等这饼酵形成了。 中途食监还去吃了中食,处理了别的公务,留了一个文书在这里守着。 再看隔壁,周平的桂花栗子糕还不过午就做好了,捧给食监吃了,食监吃在嘴里,绵密香甜,点了点头。 周平送人家出门,路过隔壁,只见文书还捧着竹书守在灶边,说: “什么稀罕物,累的文书连中食也不能吃了,哼,马尾串豆腐,提不起来的货,不过是白效力。” 小葫芦气的叉腰道: “你的嘴可真坏,少把人看扁了,谁的饼饵能被写在竹牌上,还不一定呢!” “死丫头,敢跟我强嘴,别以为到了新地方我就不敢打你了。” “季膳人,你回来了!” 小葫芦朝她后头叫了一句,趁她回头,把门掩上了,说, “如今我不是你姨母的人了,你再敢拧我,我就告诉季膳人,她比你官高,会替我治你。” 周平撸起袖子,还想逮她,被花膳人叫回去了,说了她两句: “你如今是官庖了,还和小丫头置什么气,也不怕丢了身份。” 门里头,小葫芦正围着那文书说些好话: “文书先生受累了,不过也就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才要您记录在案,日后就不必这样麻烦了,我们季膳人记着您的好呢。” 因这些是新菜,才要记录,若没有问题,日后食监就不必时时守着,只做好试吃就行了,偶尔会来抽查一番。 说着话,季胥回来了,提了食盒,里头是从官署取回来的中饭。 她们虽说是做庖厨的,但所用都是上等细面、精粮,外头罕见的果品蔬菜,是供给帝室的,所取所用都有数目,自己除了赏味,是不能偷偷的吃的。 他们这些食官的一日三餐,是少府的厨房做了来,整个官署的官员都在那里取餐食,官阶秩次不一样,标准也不一样。 厨婢是最低等的,最近中午就有一个麦屑粗饼,铜儿把小葫芦的那个也领了回来。 季胥则帮把这文书的中食给领了回来,把他的印还给了他,从食盒里取出两份饭来,都是一样的,一碗麦饭,一样肉羹,一样烩芦菔。 这肉羹还算实在了,有指头大块的肉,从前做庖人时,五日才有一样荤腥,所以田氏才给她做些肉酱带来拌饭。 她这趟回家,田氏又做了好几样荤菜包在她包袱里,都是休沐那日的半夜起来做的,为的就是能多放些时候。 她把那罐炸肉圆也拿来了,这会儿分给文书一些, “文书先生尝尝,是我阿母做的。” “多谢。” 又给小葫芦、铜儿两个分了,把自己碗里的麦饭拨给她们一些,她们的饼是粗麦屑做的,自然比不上麦饭的味道, “我吃不了这些,你们也吃一点。” 原本只有一个麦屑饼,只能垫个半饱,现在又多了肉圆、麦饭,她们两个吃的格外满足。 前些天还吃过季膳人阿母做的煨羊肉呢,那个有汤水,不经放,先吃的那个,真是把人香死了。 这里吃了中食,说了话,彼此更加亲热了。 直到晡时,食监返回了这里,揭开铜盆一看,酸味直窜两个鼻窟窿眼,到底食监见的多,并没有说这股酸味就是放坏了,反而道: “我曾在监察做英粉、粱麴时也闻到过酸味,不过在面粉里还是头一次,有这酸味,难怪叫饼酵了,你这名字取的好。” 没有久等的枯燥,反而有几分期待了,说: “这饼酵要如何用?” 只见季胥取了部分来溲面,静置后,使得面团在盆里膨大了两倍,里头都是气孔。 她把面团揉的光洁,使了一根面杖,将其擀大、擀平,在上头间错的撒上火腿丁、胡葱段。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16节 再刷上白天做的肉酱,这样从边上捏住,卷成一个长卷,再用刀切成窄窄的一片。 这样两片和在一起,用筷子在腰上夹一下,再顺着卷边处,捏出触角,这样就成一个蝴蝶了,蒸出来也是蝴蝶状。 “难怪叫蝴蝶卷了。”食监见状道。 “这是咸口的,我用胡麻浆再做个甜口的,看着是黑白相间的蝴蝶状。” 季胥道,胡麻浆是用胡麻,也就是西域来的黑芝麻,研磨成粉,调糖水合成的,再拿来溲面,这样这面团就是黑的了。 擀好后平铺在白面上,做法是一样的,不过色彩、口味不一样。 “嗯,一个咸香,一个香甜,且都是松软无比的,这都是饼酵的功劳了。” 食监尝过后道,如今的饼饵,不管是蒸是烤是煎炸,向来只有酥脆的,或是绵实的,还是头一回吃出松软的口感。 后来季胥又做了千层油糕,这时候已经天黑了,剩下没试完的,留到明天再试。 做法都记录在册,由食监试吃了,接下来只看食监是否安排她们的食馔在某日的菜谱上,等着竹牌送来了。 周平也在等,每回一得了竹牌,就看那上面有没有她的那道桂花栗子糕,只是都不曾写在上面,因当面问食监: “我那糕,那日食监吃了可是说好的,怎么也不曾写在竹牌上一次?” 食监说了: “你的桂花栗子糕虽好,可前头已有桂花薯蓣糕、桂花枣泥糕,甚至栗子饼也有,未免重合了。” “食监大人,可有我们饼饵次室的竹牌?” 小葫芦也锲而不舍的跑去问,只当这回也要失望而返了,却见食监竟递了块竹牌给她,上面写了两样东西! 她只认得上面的卷、糕二字,这是她和季胥新学的,食监道: “先前吃了季膳人做的饼饵,实在新鲜,本想次日就写在竹牌上的,但也得看我们这些品尝的事后可有不舒服,故而等了些日子。” 他们从前有尝过人家新琢磨的菇子羹汤,结果后来眩晕呕吐的,这种是断不能写在竹牌上的,不过季膳人的东西吃了都没有异状。 对他们导官处来说,除了要准备原材料、把关食物的制作过程,也要负责将菜馔呈给各宫,甚至是禁中,自然希望太官、汤官两处做出好的来,这样他们导官处送去也能得些夸赞赏赐了。 “是是是,多谢食监大人,我们可不是马尾串的豆腐。” 这是在呛周平呢,小葫芦领了竹牌,不顾后头周平追出来骂,溜回了隔壁,拿给她们看了。 “太好了,咱们也有竹牌了!” 铜儿高兴的接过去瞅了,也读不懂,交给季胥来认,只见是蝴蝶卷和千层油糕这两样。 后来挂在了门边,这就是她们明日要做的早膳了。 总算卖出了这一步。 “死丫头得了意,越发猖狂了,一块竹牌给你就高兴的找不着北了,我们饼饵室每日都有不曾间断的竹牌,你们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还不够现眼呢。” 周平的桂花栗子糕没在竹牌上,显不出她新官上任的厉害,可不沤了一肚子气,在那里骂人,直到被花膳人叫到了屋里,她还在说: “姨母真不该把那两个厨婢放手给她,两个丫头也敢在我面前顶嘴了,尤其是那小葫芦。” “你也太沉不住性子了,不过两个丫头,给她又何妨,她的饼饵次室,终究比不过我们饼饵室,就说腊八赏赐,各室都有一份菜馔,唯独她那里没有,可见地位。” 每年的腊八节,禁中会赏赐些酒、肉、名菜,给高官股肱之臣的家里,这些赏赐的菜馔,自然也由太官、汤官两处做出来的。 就说汤官四室,果蔬室备的是腊月罕见的鲜果,有葡萄、樱桃了,甚至还有御宿园种出来的五升大梨; 酒浆室备的则是千石万石的琼浆玉液;羹汤室则是象征君恩的鹄羮,是一道从商朝就流传下来的御赐名菜; 她们饼饵室,做的也是有名的金钱饼,外观似金钱,寓意美好,吃着肥美无比。 而臣子们也把腊八节能够就食太官、就食汤官,看作是一种荣誉。 “这些赏赐的菜馔里,可没有一样是饼饵次室做的。” 周平听了这话,心里不禁解气。 第198章 眼看腊八临近,年关在即,桑树巷的各家各户门前开始悬桃枝苇索,画神荼郁垒二神在大门上了。 长安城内的横门大街、夕阴街、槀街,也因临近东西两个大市,格外的热闹。 汤官五室,其中四室因腊八节对臣子的赏赐,比以往更加的忙了,小葫芦看了其他四室的热闹,回来手舞足蹈的说: “那酒浆室,备了一百石的中山冬酿、一百石的金浆醪、五百石的椒柏酒、五百石的兰英酒……那里的酒室堆山码海的,我一进去都晕乎乎的,感觉已经醉了似的。” “还有浆室,乳酪浆、胡麻饮,又香又甜,我真想钻进那个大坛子里去喝个饱!” 铜儿一面说,一面擦口水。 周平那里也满脸的神采,正指使厨婢搬运粉浆回来,这都是饼饵室要做赏赐的金钱饼用的,一串人陆续的从她们饼饵次室门前经过,热热闹闹的。 周平说: “哎呀,蒙上,拿布蒙上!别招了灰进去,我们做的金钱饼,到了那些高官仕宦的家里,代表的可是帝室官庖的水准,你们再敢粗手笨脚的,我就回禀了姨母,打发你们到隔壁去。” 那些人可都不想去饼饵次室,那是汤官五室里,唯一不做御赐菜馔的地方,近些天冷清的连蚊子都不落脚。 他们被周平的话唬住了,都加倍小心的干活了。 小葫芦听懂了人家的奚落,一时也没有看热闹的心了,心里好像跟着这间次室,变得冷清了,心想: 唉,要是我们这里也能做御赐的饼饵就好了,我小葫芦走出门去,也就能够挺胸凸肚了。 “我就不明白了,季膳人做的饼饵那样好吃,到底为啥不选我们的作为赏赐。” 铜儿道。 “要说我们差在哪里,就是在寓意上了。” 饼酵法做的各式蒸饼,吃了容易消化,不易胀气,不像死面那样,在腹中遇水变的坚硬,闷在里头,极易积食。 因此她们每日都有竹牌领,可见新颖是有的,只是不能作为腊八节的御赐物,季胥想,也许还差在寓意上。 “寓意?” 小葫芦不明白,铜儿也不明白。 “嗯,离腊八还有三天,我们再试试。” 季胥可不想到时候就她们这里独守冷灶,因此这几日也细细想了,说, “就取双鱼的寓意。” “双鱼?” 小葫芦她们两个同声道。 “是了,就是双鱼。” 鱼的寓意,多子多福、年年有余,不必多言。 这时候,还有些神性的美好象征,如鱼逢水,长乐受喜,许多器皿、用具上也有鱼的图案,比如她家里用的双鱼仙鹤红陶盘、水禽衔鱼的铜灯,外头大街门上能见到的双鱼衔环的铺首,都有“鱼”的影子。 “可鱼的饼饵该怎么做?常见方的圆的,长的扁的,那些庖人能做出形状似月、似花的,就很了不得了,鱼的模样,要怎么才能做的出来?” 小葫芦琢磨不出来。 下半日,季胥去导官处取了东西来,小葫芦看了,有两样鲜少见的,黄栀子和红蓝草,她不明白,因此在边上看了, “这是做什么的?” 只见季胥打横了刀面,将黄栀子拍碎了,泡出一碗黄浆来,里头还加了姜黄粉,颜色越发浓郁了,说: “用这两样,取黄、红两种色来染色。” 这黄色便有了,小葫芦从前在老饼饵室,也见过他们那些庖人用这个来杀出黄色,染在饼饵上, “我想起来了,这红蓝草能杀出红紫色的汁水来!” “对了。” 果然,季胥捣碎了,用绢布杀出一碗红紫色的汁水,上次祭祀用的五色饭,应该就用了这个汁水来浸泡谷物,使其蒸出来是紫米饭,不过这还是偏紫色的,不够鲜红。 只见季胥加了些酸石榴汁,便成鲜红色了。 “真是怪事!怎么一眨眼就变红了?”小葫芦稀奇道。 季胥说:“这是里头的花青素遇上酸浆,有了反应,外头有些胭脂,便会这样用红蓝草来染色。” 以前在吴地老家,还小的时候,季胥也会去山里采红蓝草、黄蓝花了,回家来淘澄胭脂、染指甲,还把冯富真她们那些孩子教会了。 小葫芦听的点头, “季膳人,你的手可真巧。” 季胥的手是纤长的,因常年庖厨,也有握刀持铲磨出来的茧,别看她外貌单弱,这双手还是很灵巧的,且有力气的,不然怎么揉面。 那面团揉光洁了,裹了馅料,在她手里,有了鱼儿的大致雏形,再是借用匕首,刻画鱼头、鱼鳍、鱼尾,捏上一排排像梳子齿的鱼鳞,静置了,膨大过后,也才掌心大小。 一金一红的蒸出来,鱼首相对,鱼目圆睁,鱼嘴微张,鱼身丰腴,鳞片分明,鱼尾似在游动,逼真极了。 “还以为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鲤鱼呢!” 小葫芦惊道。 自己试成了,次日便请了食监来,从头到尾的做了一遍,由他记录在册。 因饼酵法做的东西一直没有问题,这次也无需多等了,次日食监就把这双鱼饼写在了竹牌上,说: “有这样好寓意的饼饵,正该在年关里呈上去。” 因关中有名菜金盘脍鲤鱼,这双鱼饼,食监还是取了金玉盘来盛的,十分的相衬。 “明日就是腊八了,辰时一到,导官便要往西京各处送去御赐的菜馔,我们饼饵室的金钱饼,也是其中的一物, 就从我这个新上任的官庖带头,今晚就不歇了,连夜做金钱饼,你们若想要清闲,就去隔壁,她们那饼饵次室,是整个汤官处最清闲的, 只是,要想和我似的,有个官身免奴为良,怕是一辈子也不能够了。” 周平召集了一室的厨婢们,在门前说话。 金钱饼可是她姨母的拿手饼饵,如今教给了她,显的她比孔、武两个老庖人还更威风。 一语才落,却见食监往这里来,忙的迎上去问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17节 “食监早已遣人送过了竹牌,怎么这个时候亲自来了,可是明日腊八有额外要加的饼饵?” “的确有一样,要加在明早御赐臣子的菜馔里头。” 食监一说,周平只当是老饼饵室的东西,笑都挂在脸上了,指着那群厨婢说: “今夜可有的忙了,听我的,一个都不许走!” 却听食监说: “不是你们这里的,是次室的。” 听的周平涨红了脸,隔壁的小葫芦早都在门后头守着了,听见这周平又在奚落她们饼饵次室,咬牙又切齿。 这会子听见食监的话,一个箭步冲了出来。 “食监大人,食监大人!” 一面叫,一面到了跟前,又是高兴,又是恭敬,收了另加的竹牌,只见上面一道双鱼饼,正是季膳人新试的饼饵,周平嘀咕道: “什么双鱼饼,也能当御赐之物?” 食监道:“前有金盘脍鲤鱼,今有金盘双鲤鱼,这两条鱼用饼酵法所做,活灵活现,如鱼逢水,长乐受喜,禁中吃了,命赐给各家添喜添福。” 各室庖人都因此在门前探头探脑的,等食监一走,饼饵次室可就热闹了,庖人们接连的来和季胥道喜,说: “哎呀,我就说季膳人是个能人,才多大年纪,所做的饼饵就能成为御赐的菜馔了,恭喜呀!” “依我看,你这间次室,和饼饵室也并无差别。” “就是呀,偌大的一室,又是要做一日的膳食,又是要做御赐的金盘双鲤鱼,多么的忙哪,就你一个膳人,并这两个不顶事的毛丫头,” 一个庖人姑子说着,把小葫芦、铜儿两个扒拉开了,挤到季胥跟前,那叫一个亲和客气, “恐怕忙不过来,这样,我到你这里来做庖人,也好有个替你顶事的人呀!” 她们原先都觉着这里没前程,一个也不肯来,如今这次室起来了,每日不仅有竹牌,连御赐的饼饵也做得,她们可不都看到了好,都想来了。 这里一个庖人也无,若是自己来了,可就是独大了,因此不少到季胥面前来说的,大多数是后来私下悄悄递话的,说: “我愿意到你那里去。” “我也愿意。” 就连武庖人也动了心思,就是那个曾经损坏过牛角器,算计过季胥的。 孔庖人本来就比他更有脸,如今花膳人还把她姨侄女拉拔上来了,他越发的守冷灶了,偏偏隔壁正热闹,他可不是想去那,受到重用。 不过季胥现在就说了,后来也回绝了: “我这里有小葫芦、铜儿两个就足够,暂时也不用别的人手。” 她心里想把她们两个也教会,以后成为官庖,若是这里招揽了做老了的庖人,她们两个小丫头就没有那么轻易了。 话虽这么说,她们还是没有歇了心思,这两日待季胥是从未有过的热络,看的周平忿不过,啐道: “墙头草,两边倒!” 而这金盘双鲤鱼,腊八节那日,送到了高官显贵的家里,光禄勋作为九卿之一,也得了御赐的酒肉、羹汤饼饵。 总管事的将这些清点了,这些御赐的菜馔,不比寻常,肯定不能直接端上食案,要先送去家祠祭祀,供奉祖宗的。 别的不说,他们的光禄勋大人只令将这道双鱼饼放到他的房中。 总管事看了,这金盘盛的双鲤鱼,的确别出心裁,难怪连不贪口腹之欲的大人也相中了,如此想着,照做了。 第199章 “外国人来咯,外国人骑着马来咯!” 腊八节过后,有的人家屋前还留着祭祀灶神设的土坛,田氏这土坛,可是用女儿从通天台附近带回来的土设的,必定很灵,因此一直留着。 这会儿,田氏正在家里收拾一个菹菜用的双领大罌,近来大雪,小珠的蒙学放假了,二凤在官营作坊那里的 活计做完了。 两姊妹这日都闲着在家,帮田氏洗那些菹菜捞完了,酸酸的陶罌,就听外头谁在说外国人。 二凤丢下竹刷跑了出去,逮住巷子口进来的皮儿,问道: “瞧你疯疯癫癫的,什么外国人?” “外国人就是外国人,不是汉人,渭水上好多的外国人呢!” 皮儿是肖姑的孩子,穿着厚厚的冬衣,脸蛋冻的红扑扑的,时而舔一下,吸一下淌在嘴上的鼻涕,说着撒腿跑了,甩着手里的竹剑高兴的道: “哦——去看外国人咯!” “去看外国人咯!” 街巷许多孩童都跟着向渭水边上去了,闹哄哄的,可把二凤稀罕坏了。 她还是初到长安那年,在城里的东市附近见过外国人呢,和他们长的不一样,那时还以为是什么病了的人。 田氏一听,哪里闲的住,她最爱凑热闹,嚼舌料嘴了,因也不洗菹菜罌了,扯下袖上的臂褠道: “走,咱们也去看看外国人,到底是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四豆并两个小厮这会都在平安食肆经营,家里就母女仨,锁了大门去渭水边上了。 只见街边桥上已有许多男女老少驻足看热闹的,连渭水的冰面上挤的都是人。 腊月里那里的冰冻了三四尺厚,还有许多孩童坐在一块木板上,由人拉着在上面滑来滑去的。 大街上果有许多的外国人,正向城内去。 他们有的高鼻深目、满脸大胡子,连眼珠都蓝幽幽的,好像深水潭子,把一些汉人小孩吓的直往大人怀里钻,还有的直接吓哭了的。 “哎,你们是哪国人?” 二凤拉着田氏和妹妹挤到了最前面,她的胆子大,向着马上的外国人问道。 不过那眼窝深陷,穿着怪异的外国人不知听没听懂汉话,低头怒瞪了她一眼,吓的她退了几步,田氏拍着胸脯说: “怪吓人的。” “他们是大宛人,马上那个必定是大宛的使节了。” 旁边看热闹的百姓道。 “大宛?那是什么地方?老伯,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大宛人?” “只看他们骑的马匹也就知道了,那可都是上等好马。” 那些大宛人的马匹都是个头高大,肌肉发达,四肢有力的。 更绝的是大宛人牵着走的两匹大高金马,毛发好像一层华贵的纱幔,通体珠光粼粼的,有懂的百姓看了说: “那一定就是汗血宝马了!他们那里出产好马,在我大父那辈,当时的博望侯出使西域,就曾到过大宛,据说那里农畜兴旺,大汉将其降服后,每年都向我朝进贡两匹珍贵的汗血宝马。” 听的季凤点了点头, “大宛人吃什么住什么呢?咋和咱们长的不一样?” “就是呀。” 田氏也说,看到这样多的外国人,内心激动,对着比手划脚的, “倒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可看着到底和咱们汉人不一样,听说那些蛮夷都是吃生肉喝生血的,不像咱们中原懂得生火做炊,可是吃了那些,长的这样怪的?” 不知道田氏从哪里听来的,总之市井之地有这个传言,连刘老姑那样上了年纪的,也是这样以为。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曾到过大宛,只知在西域,离咱们这远着咧。”那老叟捻须道。 这街上的,都是来向大汉朝贡的国家或部落,日子正好对上了。 有的倒和中原的汉人长的没啥区别,不过打扮上不一样,他们戴着厚厚的毛毡帽,手持骨杖,脸上有对称的彩绘,身上还裹着兽皮。 “你们又是哪里人,可也是西域来的?” 季凤好奇的道,路过一队人她就问人家是哪来的。 大多都不理会她的搭讪,这队戴毛毡帽的倒应答了,用拗口的关中汉话告诉她说: “不是西域,是东边,我们是肃慎人。” “肃慎?” 季凤从没听过这么个地方,向他们后头看了,只见他们进贡的,有楛木做的箭矢,也有猎来的野兽,虎豹熊罴、猩猩麋鹿。 把季凤看的目不暇接,问人家那是什么动物。 “神仙咧,要猎到这些个野兽,可不简单。” 一面乍舌道,还记得她们北上幽州,听说邯郸广阳道有一段路闹虎患,都怕的绕路了,这些人倒能把老虎囚在笼子里,进贡给汉朝,可见狩猎是极为擅长的。 又路过一队,说是夫余人,他们穿貂裘,胸前挂着珠串,那些珠子圆润光明,比她家吃的酸枣儿还大,可把田氏看的迷住了。 据说,夫余人擅长在水里捞珠,他们就是来进贡美珠的。 “今年朝贡的王国部落这样多,足见大汉富强。” 那老叟捻须点首道,季凤看的意犹未尽,说: “要是阿姊也在就好了,也能看到这样多从未见过稀奇人、稀奇东西。” 老叟听说她阿姊在少府做膳人,说: “少府离槀街近,这些外国人,必定是落脚在槀街的蛮夷邸了,说不定你的阿姊能比我们这里看的更清楚。” 岂止是看,因各国来朝,帝室在明光殿飨外国客,筵席上的菜馔,便是太官、汤官两处做的。 季胥也因这筵席,添了竹牌,从早忙到了晚上,散席后,据说那些外国客都入住了槀街的蛮夷邸,离少府不是很远。 入夜,官署掌灯后,汤官令还把手下的食官们聚集了,道: “各国使节都在蛮夷邸住下了,和旧年一样,帝室赏赐使节们美食太官、美食汤官。” 这便是给使节们的特权,使他们这阵子能够吃上帝室的厨师,太官、汤官两处做的美食,意味着食官们的工作量也增加了。 不同于甘泉宫祭祀,大家都争抢着去,给外国客做膳食,都显得兴致缺缺的,周平撇了撇嘴,心想: 哼,那些个不通礼法的蛮夷,谁爱伺候他们。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18节 汤官令说了: “我这里备了写上各国名字的竹签,秩次二百石的食官们到我这里来抽取,抽中哪个,便负责哪国使节的一日三餐, 不得推托,不得懈怠,更不得闹事,丢了我朝颜面,再有去年那样的事发生,就革去他现有的官职,永不复用!” “是。” 满院的食官们应诺了,秩次二百石的食官,便是膳人、酒正级别的,能够领事一室的。 只见汤官令面前设了竹榻木案,伺候她的老奴捧上来一个竹筒,里头都是带字的竹签。 花膳人作为饼饵室领事的膳人,第一个去抽签了,她捧起竹筒, 竹签摇动的声响牵动着底下人的心,尤其是她的姨侄女周平,口中嘀咕道: “不要大宛,不要大宛……” “花膳人,肃慎。” 直到一支竹签落地,那伺签的老奴看了道,周平并孔、武两个都松了一大口气。 再就是饼饵次室的季胥去摇签了,小葫芦、铜儿都看的目不转睛,她们虽是低微的厨婢,可去年也经历过使节们美食汤官的事,彼此也都嘀咕道: “不要大宛,可千万不要抽中大宛……” 不料却听到登记的老奴宣布道: “季膳人,大宛。” 若非汤官令在这里,她们就要嚎出来了,而周平就该笑出声了,隔着距离,看了她们一眼,眼里难掩的得意。 要知道,那些使节们,就属出产好马的大宛,那国的使节最难伺候了。 当初王胡子吃酒误事被贬,就是误在这个大宛上,去年这时候的王胡子还是汤官丞,是汤官处仅次于汤官令的二把手。 因着本身性子粗狂,加上吃了酒,酒兴上头,和大宛使节起了冲突,甚至动了手,因此被贬为庖人,后来还被发配去东郊收容所,给瘟疫的病人做炊,落魄无比,再不能回到从前的官职了。 汤官令方才说不能有去年那样的事发生,就是指王胡子那件事。 他们可不想落的和王胡子一样的下场,都不想抽中大宛。 后来各室都抽了,酒浆室的贾酒正抽中了夫余,只要不是大宛,他们都是面带喜色的。 这里散了后,周平可算不忍了,笑说: “抽中大宛的,可是行大运了。” “是呀,想想去年的王胡子,真是大运行过了头了。”孔庖人道。 季胥今年下半年才来,虽未亲历,才刚也听小葫芦说了去年的事,知道这大宛在这里就是个烫手山芋,不过既然抽中了,没法更改的事,那就尽力一试罢了。 官署住所,那老奴伺候年迈的汤官令更衣安寝,想起抽签的事,因道: “是那个年轻的膳人抽中了大宛,她还是头一次经历,手下又没人,恐怕不能够应付。” 汤官令想了想,道: “我记得她,饼酵法便是她发现的,在甘泉宫的筵席上,对着那些达官显贵也丝毫不怯, 这次,只看他们应对如何,王胡子被贬职也有一年了?汤官丞的位置空了这么久,也该添人了。” 第200章 次早,季胥提了食盒,坐了官署的马车,到蛮夷邸去送早膳,小葫芦也跟来了,向着车窗新奇的张望。 年关在即,槀街上许多人家门前都彩绘了神仙,还有悬挂了胡头、射鬾来驱邪的。 一些孩童在打帛幡玩,为首的大孩子身骑竹马,手摇布帛当作幡旗,后面一群小孩叫喊着追随他。 街上还有许多杂耍的戏班子,叠案、跳丸、旋盘、旋球、吐火、舞剑、高空履索…… 甚至还有变幻术的,从空的布袋里大变出一个活人来,围观的百姓都在那叫好,看的车上的小葫芦也不禁拍手, “这街上可真热闹。” 不仅槀街上热闹,蛮夷邸也闹哄哄的,如今的格局,早在春秋时期便有了说法,华夏居中,其东为夷,其西为戎,其南为蛮,其北为狄。 蛮夷邸设在这里,是专门接待外国客的,属于官营性质,比一般的驿站还大,里头客舍、马厩、厨房等一应俱全。 因各国朝贡,这蛮夷邸的人气比以往更足了,进出都是外国人的面孔,口中说的都是她们听不懂的语言。 小葫芦是官奴,即使少府离蛮夷邸就一条槀街的距离,但她鲜少外出,从前只听过那些外国客住在蛮夷邸,还是第一次亲见呢。 行走在这里,好像那些人格外的高大,她仰头看这个,又看那个,听他们叽里咕噜的,一看季膳人在楼梯上招手叫她,忙的挤过那些人,跟紧了。 才在二楼入口,就听见廊道上一片吵闹。 “早餐!我的早餐呢?” 一个高鼻深目,满脸金须,形容肥硕的外国客,对着蛮夷邸的小吏大呼小叫,用蹩脚的汉话在要早餐,又叽里咕噜些古希腊语,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小吏道: “还不到时辰,使节大人再等等。” “我很饿了!” 那使节挥舞着胳膊道。 各国朝贡的使节有美食太官、汤官的恩赏,他的随从们所用一日三餐,是在蛮夷邸花钱买的,蛮夷邸还会接待一些外国商队,收钱给他们提供食宿。 而季胥正在顺着门上的牌子,依次的路过了夫余、肃慎、韩秽…… “这就是大宛了。” 找到了门上悬挂“大宛”木牌那间,那冲着小吏发火的,正是大宛使节,巴旦。 小吏见她来了,问了她是少府膳食局负责大宛的膳人,如逢救星,指着她手中的食盒道: “瞧,你的早膳来了。” 巴旦盯了一眼这个东方女子,一把夺过那食盒,指着她道: “太迟了,你来的太迟了!” “不迟,眼下才刚到辰时。” 季胥指着角落计算时辰的铜漏壶道,大宛在西域,日出更晚,朝食的时间只会更晚。 何况她知道大宛使节难应付,特地早到了,比汤官令原定的辰时二刻还早。 隔壁的肃慎、夫余使节都还没收到早膳,听见巴旦的吵闹,只是在门口安静的向这边看,显得有礼多了。 来自肃慎的那个戴毛毡帽,裹兽皮的使节道: “难道大宛的日出比我们更早?” 有听懂的使节便笑了,巴旦粗哼了一声,推门进去了,动作倒是轻的。 趁着门扉合拢之前,季胥隐约看到了巴旦鞠躬的动作,依稀听见,他再说古希腊语时,语气倒是低缓的,不像刚才那样炮语连珠,肢体乱挥。 季胥心里存了个疑虑,和这倒霉的小吏,并小葫芦三个下楼去了。 小吏一路都在说那大宛使节如何磨人, “从住起来起,先是要单独的马厩安放他们的马匹,说是大宛的马,不吃咱们长安的草料,一定要我们喂上好的苜蓿草,饮马必定要山泉水, 到了楼上,又嫌屋子临近楼梯,要我们和夫余换了最里面的一间给他,所用被褥,必须要丝绸,屋里要熏木犀香……真真是折腾死人了。” “去年也这样?”季胥道。 “去年倒还好一些,就算那样,王胡子的脾气还和他动手了呢,今年变本加厉了,好在你的脾气比王胡子好多了。” 小吏叹了叹, “只盼年关一过,他们赶紧走罢,我也就自在了。” “站住!” 季胥前脚刚出蛮夷邸,后脚被叫住了,只见巴旦将楼梯踩的摇晃,大步追上来,将食盒用力的掷在一旁的漆案上,说: “你真是个粗心的人,做的饼里面有沙石!” 这是不可能的事,要是平时供给帝室的菜馔上出现了沙石、头发,那是要累及汤官、导官两处的。 今日做饼用的面粉,都是细绢筛过的,里头的馅料,也都是取来后她自己又细心检查过的。 “是哪个蒸饼里吃着了沙石?” 季胥一面说,一面取了食盒来察看,发现只有一个鸡汁馅的蒸饼动过,而且那个口子不像是咬过的,倒像是掰开来的。 也许这个大宛使节,一口都不曾吃过,看来这样折腾,还是不饿。 巴旦一口咬定适才自己吃到了沙石,要求她重做, “就是这个饼,我吃到了沙子!大汉帝国帝室的厨师,竟然如此粗笨。” 他的话,使得附近经过的外国客停留了,纷纷看向这处,季胥可不能就这么令他污蔑, “那使节大人说说,这个吃出沙子的饼,是甜的还是辣的?” “甜的!” “这就不对,分明是咸的,使节大人根本没吃这个饼,又怎么吃出沙子来的?也许是哪里不如意,可你不能污蔑我做的东西不卫生,这是成为官庖最基本的要求。” “就是呀!” 小葫芦应和道。 这话当众戳穿了巴旦的无理取闹,他又改口说: “我厌恶吃这个,你重新做!” 好在是卫生的事成了他个人喜好的问题,季胥答应了,不过当她询问巴旦的饮食喜好时,他却刁钻的道: “不要甜的,不要咸的,不要酸的,也不要辣的。” “既然这样,他怎么不直接喝井水呢,最合他的意了。” 回官署时,小葫芦因巴旦那几条无理的要求,忿忿的道, “或是给他熬一碗黄连鱼胆羹,不甜不咸不酸也不辣,倒是能苦死他。”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19节 回去后,却见季胥在和面,用的还是细面粉,不过这次她在面粉里,加了小匙黄黄的面筋粉。 面筋粉,这是季胥之前在小葫芦、铜儿两个面前“取”的名字。 这面筋粉,导官处没有这样的原料,是她自己通过水洗面团,使得里头的淀粉溶在水中,倒了去,只留下部分不溶水的,那就是常说的面筋。 她上学的时候,学校后头有一家卖烤面筋的,老板竹签上串的面筋便是这样手工搓洗的。 这面筋,也是小麦中的蛋白质部分,当时她也烤了来,撒上香料葱段,香的整个汤官处都在问是什么好东西,问了才知是饼饵次室的一道新饼饵。 除了现烤,她也通过烘干研磨,把湿面筋,变成了面筋粉,以便日后使用。 “还记得这面筋粉加在面粉里头的作用吗?” 先前研磨面筋粉的时候,就教过她们两个小的,因此都记得,小葫芦道: “增加面团的筋性,使得面团更能拉扯、延展。” “就是这样。” 铜儿也说,两个都很骄傲,她们可是认真学了的,季膳人说了,慢慢的要把她们也培养成官庖,就不必吃厨婢的许多苦了。 “说的对。” 季胥夸道。 这时候的面粉,属于中筋面粉,比较适合用来做中式的面点,比如后世说的馒头、包子、饺子、面条; 而要想做面包、泡芙等一些起酥点心,还是高筋面粉比较适合。 高筋面粉的和中筋面粉的区别,就在于里头的蛋白质含量,高筋面粉的蛋白质含量更加的高,每一百克的含量大约在十四克;中筋面粉含量则在九克。 所以,季胥想得到高筋面粉,便在里头按比例添加了面筋粉,来增加蛋白质含量。 眼下,又面粉里加了杏仁、胡桃碎、鸡蛋,还有饼酵、清油,这样等它通过饼酵膨大之后,反复的拉伸折叠,使得筋性出来。 筋性越强,面团能扯出来的膜也就越薄,越不易断,好像丝绸一般,能够包裹发酵时产生的气体,做出来的成品,口感也就越松软。 不过季胥这次要做的,是有嚼劲的面包,因此不需要形成很强的筋性,没有过于加水和揉搓,小葫芦道: “倒和做蒸饼不一样。” “这次不做蒸了,咱们用那烤炉来烤。” 如今做胡饼、髓饼这些都是烤制的,因此饼饵次室也有一个烤饼用的炉子,圆柱形,壁厚,是从中心来放取的。 只见季胥将面团整成了椭圆,在斜斜的划了几刀,用细绢做的簸箩抖上干粉,烤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麦香,便取了出来。 烤过后的面团,开口明显,外表是金黄的,刀刃在面上轻划,那声音都能感觉外头是干脆的。 “难怪叫做烤面包了,这名字可真灵,可不像一个大大的包袱!”铜儿道。 “好香呀!” 小葫芦不禁馋道。 季胥使刀切了开来,里头还有孔眼,在冒着热气儿呢。 “尝尝味道。” 她片了边角部分,给她们两个小的吃了,尝味是允许的,不过从前在老饼饵室,怎么也轮不着厨婢来尝。 眼下两个珍视的捧了来吃,果真是不甜不咸不酸也不辣,只有一股浓郁的麦香、杏仁香,嚼劲里头又兼有胡桃的酥脆。 季胥还煮了一杯羊乳,不放任何的糖和蜂蜜,这样配着新烤好的面包,盛在食盒里,重新带去了蛮夷邸。 隔壁的周平早也忙完了,她姨母负责的肃慎使节极好相处,还送给她一顶带着对儿鹿角的厚毡帽呢。 她戴着在院里走来走去的,拨弄着鹿角,对着水缸自照,很是喜欢。 看见季胥还在为大宛使节的早膳出门去,和人家说: “有些人的运气忒差,忙前忙后啥也捞不着,只能白白的为那些蛮子受累,到底是我姨母的手气最好,抽中的肃慎。” 第201章 而等在蛮夷邸的巴旦这次是真的饿了,他看到赶来的季胥,连说了几遍的: “太慢了,你的工作太慢了。” 季胥解释道: “慢工出细活,使节大人的要求我尽力满足了。” 巴旦可不信,这不过是他随口刁难这个厨子的话,这世上不可能有不甜不咸不酸不辣,还好吃的东西。 “如果不满足要求,你还要重做。” 说罢,当着季胥的面将门一关,将里头的陶盘取了出来,只见是片状的东西,并一杯乳浆。 他嗅了嗅,应该是羊乳,大宛农畜兴旺,有大片的草原来畜养马匹牛羊,他是大宛人,从小到大习惯了喝牛乳、羊乳,吃乳酪,因此对这杯羊乳是接受的,一口气喝完了。 至于那盘片状带干果的点心,他能嗅到一股麦子的香气。 他的家乡大宛也种植稻谷和麦子,日常吃各样的饼干点心,不过,还没有见过这样的,里头有许多的气孔,一口咬去,边缘是酥脆的,内里又是松软的,吃着很有嚼劲,很香。 不知不觉,他竟然把这一盘吃完了,肚子里的饥饿也很好的得到了缓解。 “巴旦,看来,那个东方姑娘不像去年的王胡子,她接受住了你的‘考验’。” 这间屋子,分里间外间,来进京朝贡的各国队伍,一般来说,身份最高的是使节,他们也会选择住里间,外间则留给贴身的侍从。 而大宛这间屋子,却是巴旦住外头,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从里间出来了。 他是典型的高加索人的长相,高鼻薄唇,金发浅肤,蓝色的瞳孔,身材还有着属于少年的苗条清瘦,看了巴旦面前的空盘子,用一口流利的古希腊语,似笑非笑的道。 “没这么简单,这还只是开始。” 巴旦擦了擦嘴道,才发现他的胡子都沾上面包碎屑,想想刚才的吃相,简直太失礼了。 是夜,季胥照常在住所教了小葫芦、铜儿两个认新字。 她们的月钱不多,早先更小时,还被一些坏心的食官昧去了,如今都拿来给季胥攒着,托她在外头买笔墨,和练字的木笘了。 不过她们也只是在住所,才会动笔写字,平常在饼饵次室,有空了就用沾水的柳枝,在门口的地下写写画画,都有一颗好学的心。 周平看了,常说她们是猪鼻子插大蒜,装相。 其实她的字,还是她姨母花膳人日常教她认的,从小在这做厨婢,起初也是大字不识的。 教了半个时辰方散,她们回隔壁院时,周平出来泼洗脸水,见两个小鬼怀揣竹卷回来,甩了甩盆说: “又到隔壁苦读用功了,日后可是要去太学读个五经博士回来?” “哼,就你话多。” 小葫芦歪头鼓嘴道,拉着铜儿钻进屋里睡觉了。 隔壁的季胥也吹灯歇了,她不认床,在哪都能睡好。 夜半时分,睡的正香时,却被一阵拍门声吵醒了。 “季膳人,季膳人?醒醒呀。” 是管院的老嬷嬷在叫她。 “嬷嬷,怎么了?” 她披了外裳,趿了鞋来开门,夜已经黑透了,老嬷嬷提着灯笼道: “外头一个蛮夷邸的小吏来找你,额,说是什么碗……” “大宛使节?” “是,就是大宛使节,他要吃宵夜。” 说话的功夫,季胥已经系好衣裳,外头披上了羊裘, “我知道了,大晚 上的嬷嬷受累了。” 说着,到隔壁院叫醒了小葫芦、铜儿两个,她们也都是睡的正香,两眼惺忪的,穿上衣服,出来被冷风一吹方醒,和她并这老嬷嬷,出了住所。 这里的动静再轻,夜深人静的,也难免吵醒同院觉轻的人。 “谁啊?大半夜的出门?” 屋子里的庖人姑子坐在炕上,向窗看了会儿,说: “是季膳人和她手下两个小丫头。” 这话一说,里头睡的周平就明白了,打了个哈欠道: “必定是那大宛使节作妖呢,可有的她受了。” “好在咱们没在季膳人那,连觉也不能睡了,她的手气可真差。” 姑子庆幸道,摇了摇头,听见旁边的人嘀咕进风了,冷的很,便关紧了窗户缝,缩回了暖和的被窝。 季胥一行出了住所,果见白天见过的小吏拢手缩在亭边,向这里张望,跑到跟前来诉说: “蛮夷邸的厨房做了给他,他挑我们的不好,一定要膳人来做,实在没法,才来扰季膳人的。” 膳人的官职比他这小吏要高,照说只管使节的一日三餐,再有别的,就该蛮夷邸应付了。 只是那巴旦使节实在粗蛮,不通人情,本以为中食、晡食那巴旦都没闹事,这一天也就平安过完了,没想到半夜还有这么一出,他也很不好意思来找季膳人。 季胥道: “不说这些了,我知道你们的难处,他可有说要吃什么?” “这回倒说了,要吃咱们这里的豚皮饼呢。” 有想要的倒好,季胥只要依样做来就是了,好在饼饵次室还有前些天领的米粉,不然还得扰起导官处粉屑室的人。 她先给小葫芦、铜儿两个分工,说: “小葫芦去导官处的肉室取二斤羊排肉来。” 肉室不同于别室,那里的肉官、屠官们鸡鸣时分就得起来烧水、宰杀牲畜,以便天亮时各室去取新鲜的肉骨,所以这时候去,倒能取着肉。 “铜儿替我注水生火,烧开那高汤。”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20节 两个小丫头听话的忙去了,小吏不是这里的食官,按规矩不能进里头,因此在汤官处的院外等候。 等灶上的水沸了之后,季胥用开水调了米粉,使其成流动的浆糊状,再用一个底部浑圆的铜钵,这样舀一勺粉浆在里头。 手指捏住钵底,在手里转上一圈,使得粉浆挂在壁面上。 放到沸水里头,再适当的摇晃,粉浆便均匀的铺在每个面,很快能煮熟,粉白粉白的,好像一张小猪皮似的,因此叫做豚皮饼。 这样做上十来张,镇在凉水中,小葫芦也把羊排肉取回来了,说: “是今日才宰的羊,鲜着呢。” 季胥将这羊肉斩成骰子大的小块,用鸡汤来煨熟,这汤是季胥白天吊好的,有老母鸡、鸭、猪骨、火腿、牛骨等等,三四个时辰才成。 原本是想做帝室的早膳用的,一些需要肉羹的汤饼,用了这吊汤,吃起来味道更加的浓郁。 汤里另加了笋丁、香蕈丁,还有薯蓣丁子,一起煨熟,和羊肉并热汤浇在豚皮饼上,浇上辣汁,胡葱、胡荽,满室都是香气,这便成了。 她叫两个小的回去补觉了,自己和那小吏去了一趟蛮夷邸,折腾到这会儿,小吏敲了大宛的客舍门,说: “使节大人,你要的豚皮饼来了。” 不曾想巴旦说: “我不想吃了。” 这就是刻意的玩弄人了,季胥想,难怪师父王胡子从前会跟他动起手来,不过她也没有恼,只说: “既这样,就不扰使节大人清梦了。” 但这大宛使节要在这里住到年后方归,要是每天都这样折腾,她肯定是吃不消的,想起自己看到的,向小吏打听道: “怎么咱们敲门,不是他住在外间的侍卫来开门,反而是巴旦亲自来开,一直都是这样?” 小吏想了想,还真是, “一直是他开门的,这巴旦,对侍卫倒是体谅的,偏偏对咱们刁钻。” “去年呢,可也是这样?” 季胥问道。 去年也是这小吏接待的大宛,因有印象,说: “去年是他的侍卫来开门,比巴旦和气多了。” 1 季胥回想起早上自己看到的,巴旦鞠躬的那幕,心里的疑虑更大了,这也许不是表象那么简单。 一路下了楼,只见一个外国客在楼下要吃的,用蹩脚的汉话道: “伙计,我需要一盘点心,来填饱我的肚子。” “去去去,打烊了,打烊懂吗?” 他面前原本在打盹儿的年轻小吏道,比手划脚的, “厨房,厨房里没有人了,他们在睡觉。” 做了个闭眼打鼾的姿势,说: “要吃的,只等明早辰时罢。” 这是来自安息国的商人,安息国不像大宛,大宛是服属大汉,归汉朝的西域都护府管辖的,每年要向大汉进行朝贡,而大宛的使节,在汉朝自然也有些厚待,住的是二楼的客舍。 安息国在西边,比大宛离这里还远,靠近古罗马了,那里的商人,会通过丝绸之路,做西域、罗马和大汉的贸易,比如带来那里的香料、香水、玻璃、水果,卖给汉人,再带走关中的丝绸、陶瓷器,卖给西方各国。 安息国是独立的国家,并不服属大汉,所以那里的商人,在蛮夷邸自然没有优待的,住的也是一楼的客舍。 在小吏眼里,这个安息商人和关中普通商贾没啥区别,因也不会为了他,去吵醒厨房当差的食官,更别提季胥这样的帝室膳人了。 安息商人道: “外面宵禁,不能走动,也买不了食物,伙计,别这样,我会付钱的,我是真的饿了。” 他是黄昏才入住的,那时已经错过了蛮夷邸的晡食时间,身上的干粮又吃完了,他现在饿的能啃下一头牛。 季胥见状,便托身边的小吏将那碗白做了的豚皮饼,送给那个安息商人,自己提了空的食盒回少府官署了。 这安息商人正在哀求人家,却见一碗热乎的汤饼推到了自己跟前,小吏和他比划着说了什么,指了指门口,是一个纤细的汉人女子的背影。 他举着钱袋子追到门前,只来得及看到马车在夜色中驶去。 “嘿!” 马车并没有停留。 安息商人回到案前,狼吞虎咽的吃了那碗豚皮饼,他发誓,这绝对是他吃过最美味的东西,问那个小吏: “我该支付多少钱合适?” 小吏道: “她是少府的食官,这碗饼,不收你的钱。” “你们真是心地善良的人,我真想定居在长安,天天吃到这样的美食。” 安息商人道。 “你定居长安可吃不着她的手艺,今天是凑巧罢了,不过,我们长安的确有许多好吃的,煎鱼切肝,韭卵炙豚,你待久了就知道了。” 而季胥这里,回到住所,略合了眼,天边泛白时,便去了汤官令的院中。 汤官令身边随侍的奴婢正捧了水来给她洗脸,便听外头的人来说: “那个年轻的季膳人来了,说是有要紧事和汤官令禀报。” 第202章 季胥入内了,这里丫头在为汤官令梳头,银白的发丝梳成发髻之后更添了几分优雅。 听完季胥所说的,汤官令眉头微锁,陷入了沉思,季胥想了想,将自己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 “能得身为使节的巴旦如此尊重的,那人身份应该不一般,必定在巴旦之上,且扮作侍从入京,说明他的身份,是不被允许离开大宛,进入长安的,也许,会是大宛王室的什么人?” 当年,大宛和汉朝是交过战的,起因是先帝听说大宛出产汗血宝马,便遣使臣携带一匹黄金铸造的金马,并金银财宝,前往大宛,以这些换取大宛的良马,不过两方意见相左,换马不成,大宛还将使臣杀之,先帝一怒之下,派兵讨伐大宛,将其降服,另立了亲汉的贵族为大宛王。 后来大宛贵族又杀了大宛王,另立了王,遣质子入京,时过境迁,这位质子应该也年近半百了,据说便居住在长安附近的某处别馆。 汤官令点了点头,眼里有了认可的神色,命人写了她的拜帖,说: “你的心很细,若是牵扯到大宛王室的事,并非我们汤官处受理的,少府大人近日因亲眷病故告假,离京返乡了…… 这样,你持了我的拜帖,去光禄勋的官署上,那里是专管宿卫宫城之事的,想必会有法子。” 又传令下去,命手底下一个信得过的老嬷嬷去领半日饼饵次室的事。 季胥乘了官署的一具马车,离了少府。 光禄勋和少府同为九卿,属官众多,汇集办公的官署,在未央宫附近的章台街,不过和少府也有区别,这里进出往来的,多是身穿铠甲,腰佩刀剑的武官,也有些谏大夫的身影,和少府那里进出的食官、医官这些,又不一样。 季胥是外来人,是不能进里头的,这也是汤官令给她写拜帖的原因了。 门室的小吏看了帖子,上头有汤官令的印,于是遣人递到里头去了。 不多时,季胥被领了在一处武场附近。 只见是尤鲁在那里练枪,他才听人来报,说是汤官令手下的属官,要来见他兄长,便令带来自己先见过。 “胥娘?” 见了来人,收枪近前来,难掩的喜色,一面问道, “你怎么来了?在少府还好啊,听说你迁为膳人了!” “一切都好,说起来,还是你和司隶校尉做赌,使我有一个在汤官令跟前露脸的契机,才有了后来以饼酵法升迁的事。” 事后季胥休沐时,还做了点心送给他吃。 “你替我赢了赌约,让那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司隶校尉受了我一鞭,我还没谢你呢!” 彼此寒暄了一番,听季胥说了正事,带她去见了兄长。 从官署出来,季胥也算弄清了始末,原来巴旦那个侍从,竟是如今年迈的大宛王的幼子,名为延留。 方才在室内,庄盖邑听了她的来意,和她道: “在长安的质子,是延留的兄长,半年前染上了瘟疫,加上旧疾复发,眼看病入膏肓了,后来按方吃了药倒好转些,他弟弟延留是当时收到消息,伪装成侍从来探望他病重的兄长的。” 庄盖邑也是前些日子在明光殿飨外国客时,观察到了一些异样,遂查明的。 “这么说,这事倒不险?” 季胥问道。 “嗯,他们此行人数不多,不足以构成威胁,只是于矩不合,此事我也禀明了大将军,念在他们兄弟分离多年,只需放任他与质子兄长见上一面,年后照旧启程回大宛,也就是了。” “你近来可还好?” 说完这些,庄盖邑又看她问道,季胥弄明白了这事,自然高兴说好,她只有半日工夫,急着回少府,点了点头,辞别离去了。 先在汤官令跟前回禀了此事,接着在饼饵次室当差了。 果然,到了夜里,大宛使节又使唤蛮夷邸的小吏来说,要吃点心,季胥烤了一盘木瓜酥送去,他依旧改变主意,说不想吃了。 季胥再不想任其折腾下去,因道: “不知道使节的侍从可有因我敲门而被吵醒,不若将这木瓜酥送给他,就当是我的赔礼道歉,也许他会喜欢我们关中的木瓜酥。” “你什么意思!” 巴旦捉弄这个汉人厨子的坏心瞬间无了,反而因她的话而情急了。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在这段日子,与使节和平相处,” 季胥又道,“包括你那个不该进京的侍从。” “你在胡说什么!” 巴旦不像早先那样粗声大气,大呼小喝的,反而放低了嗓门,左右看了看。 好在是深更半夜左右客舍都睡熟了,而那个随同的小吏,也因季胥有捅破这事的打算,而事先叫他在楼下等候了,因此这里就只有巴旦和她两个人。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21节 “巴旦,还不请这位季膳人进来?” 门的另一头传来命令,巴旦便让开身子,为她开门请她进去了。 里间的延留早已出来了,双手接过季胥手里盘盏,说: “多谢你的款待,我为巴旦的粗鲁向你致歉。” 这个金发浅肤的大宛人,倒能说上一口流利的汉话,手扶胸口向她微微弯了腰,抬头时看了眼巴旦,说, “巴旦的父亲早年败在汉朝与大宛的交战之中,他的内心,一直觉得中原人阴险狡诈,因此每年来这里,心里便有捉弄汉人的心,不过这是早年两军相争的事,不该把气撒在无辜的姑娘身上,巴旦,你也该向季膳人道歉。” 巴旦不情愿的向她颔了一首,季胥也向他回了一礼,说: “你在这里的事我只当不知情,叨扰了。” 欲走时被延留叫住: “等等,你是怎么发现的?” 季胥坦言道: “使节性情粗犷,唯独对你恭敬有加,加上每次都是他亲自来开门,也就不难猜了。” 她身为汉人,发现大宛王室入京了,首要做的必然是上报,既然专管京师安危的光禄勋说了此事不险,她便正好借机给自己谋个便利。 延留入京来会见质子兄长的事,若是闹大了,到底是不合规矩的,有了这件把柄,以后也就可以不受巴旦的刁难了。 “哼,你们中原人果然狡诈、阴险!” 巴旦气的吹胡子瞪眼,那王室的延留反道笑了,说: “你是个聪明的人,我有件礼物送给你。” 说罢,回身入内取了一个羊皮囊做的酒壶来, “这里面是我的家乡大宛酿造的葡萄酒,在我们那里,若是欣赏一个人,便会请她喝家里酿造的葡萄酒。” 这时候的葡萄,还叫做蒲萄,大宛盛产葡萄,一些王室贵族的家里会珍藏百石千石的葡萄酒,中原也引进了葡萄苗,不过还相对少见,葡萄酒坊间还没有卖的。 新鲜的葡萄要上层高官显贵方能吃的着,普通百姓能在市井里买着西域进来风干葡萄,那些比鲜葡萄容易保存,也就没有那么珍贵了。 “这酒囊珍贵,我不能收。” 酒囊上还镶嵌了宝石与珍珠,看着贵重,她不好收,但却之不恭,想了想道, “我去楼下借一个陶罐来,将酒倒在里头。” “这个羊皮囊是专为盛葡萄酒而造,换了容器,就不是我家乡的味道了,” 延留道,他一点也不觉得这酒囊珍贵, “你们中原有句诗歌,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看了看案上的木瓜酥,这木瓜酥,是季胥用了木瓜泥和面,烤成指头大小一个,外呈金黄色,外面起了一道道的酥,两头扎了一道海带,好像枝头熟透的木瓜一样。 延留将这木瓜酥吃了一块,香甜酥脆,极为可口,巴旦若是尝了,一定要后悔他这两晚拒绝了她做的宵夜点心,他说: “我吃了你的木瓜酥,你也该收下我的葡萄酒才是。” 将盛着葡萄酒的羊皮酒囊递了给她,季胥暂且受了,后来浅尝了这里头倒出来的葡萄酒,感受过了来自大宛的美酒。 便在西市买了两个普通的羊皮酒囊分开来储存,一囊送给了王胡子,王胡子别提多高兴了,他还没吃过葡萄酒呢,不过季胥可不交给他,而是给了夷姑保管,夷姑每天只倒一小盅给他吃,别看这是葡萄酒,吃多了也醉人呢。 还有一囊,自然是带回家了,田氏说要留着过年吃。 如此便将这个镶宝石珍珠的酒囊空了出来,在某次来送晡食时还给了大宛的延留,说明了自己已经尝过他家乡原本风味的美酒,感受了他的心意,请他收回贵重的宝石酒囊,这是后话。 当日夜里,她在蛮夷邸和延留、巴旦他们说开了,下楼来,又遇着了那个安息国的商人,他说: “我终于等到你了!昨天夜里那碗豚皮饼,真是美味至极,我应该当面谢你!” 送给了季胥一个刻花的绿玻璃碗,据说是罗马来的东西,是他运来关中贩卖的,因为季胥不收他的钱财,便送了这个作为回馈的礼物。 “这玩意可真稀罕。” 田氏在院里,将这刻花的绿玻璃碗对着太阳来照, “绿莹莹的,还能透光呢。” “我的女儿,你也太能耐了,连骡马的东西也能带回家来。” 休沐日时,季胥将这绿玻璃碗带了回来,田氏宝贝的放到东厢房的博古架上去了,不舍得拿来吃饭,只看着赏玩,每日擦拭灰尘。 直到除日前夕,平安食肆也暂时闭店了,二凤小珠,四豆都在家里,桑树巷的姑子来家里磕牙,满室屋子叽叽呱呱的笑声,田氏将房中的宝贝拿来给她们看了。 “嗳哟,绿油油的,怪好看的。” “不是泥捏的,也不像瓷,更不是铜了,哪来的?” 姑子们上手来摸,田氏一点也不撒手,怕给碎了,只拿出来现一现,说: “这是骡马来的稀罕物。” “骡马?那是啥地方?” 刘老姑道,那日外国人从渭水街上一队一队的进长安城,她老姑子也去看了热闹,不曾听过有这个地方。 “必定是养了许多的骡子和马了,才起这么个名字。”她女儿刘春娘一面吃香豆,一面道。 秋姑笑的肚子疼,说: “罗马,不是骡子和马,我听说是西边的国家,离咱们这十万八千里呢,胥娘怎么得了那里的东西?” 田氏脸上有光道: “是一个外国商人给我女儿的,叫做绿玻璃碗,罗马那里吃饭用的。” 第203章 年后,各国使节陆续归国了,过了这年关,汤官处也渐渐清闲了些,一些庖人姑子下值后,窝在住所的门房,烧了热炭盆,掷羊拐骨赌钱玩,不免说起她们这阵子负责的使节们, “我去给夫余使节送早膳,他送给我一颗珍珠呢,比黄豆还大,我做了攒珠的簪子,留给女儿做嫁妆。” “韩秽人送给我一包鱼干。” “哎,周平,你得了什么?” “还用问哪,没看前阵子头上戴的那顶鹿角毡帽。” 旁人说的周平心里得意,在院里收衣裳,问小葫芦那两个厨婢: “你们的季膳人可有收着什么?” “哼,就你爱挑拨。” 小葫芦原本挤在那里看她们大人掷羊拐骨的,听说这话,也不高兴待了,拉着铜儿钻进了自己的屋里。 “那大宛使节粗鲁难缠,哪能得到他什么,季膳人怕是这半个多月都没能睡一个好觉罢。” 一个姑子道,季胥得了宝石酒囊装的葡萄酒这事,并未声张,后来也把贵重的酒囊还回去了,她们也就更加不知情了,连小葫芦她们两个也不清楚,只记得那巴旦一开始的刁钻难缠。 “我可听说汤官令有心提拔人,填补空缺一年的汤官丞那个位置!” “当真?” 周平心动了,紧着追问。 “当真,是她身边的一个老嬷嬷透露的口风,说是要看这次咱们各室对这些使节应对如何,再做决定呢。” “那些使节们临走前,帝室在明光殿飨食了他们,六百石以上的官员都在,咱们的汤官令也在,你们那里可有托那些使节们,帮各自说好话?” “我姨母负责的肃慎使节,可是答应了我,一定在汤官令面前多多的说我姨母的好话。” 周平道,若是她姨母升迁成汤官令,那饼饵室膳人的位置就空出来了,姨母必定拉拔她来填补。 光想想,她就高兴不已,瞥了眼隔壁院,那大宛使节还能替她说话? 不颠倒黑白,胡乱指责就不错了,汤官丞的位置,她姨母得有七八成的胜算。 次日,汤官令召集各室,果然说起了这事: “汤官丞的位置已经空缺多时了,关于此职的拜迁,我已经向少府举荐,昨日也得到了禁中的恩准。” 此话一出,底下都激动不已,这是汤官丞的拜迁结果已经有了!各室领事的膳人、酒正,彼此对看了一眼,在想会不会是自己,周平悄悄的和花膳人道: “必定是姨母了,羹汤室的许膳人资历不如姨母;果蔬室的赵膳人年前还因赌钱的事受过苛责;酒浆室的贾酒正去年有用烈酒陷害王胡子之嫌,这是咱们私底下传开的事; 至于饼饵次室的季膳人,她这次抽中了大宛,姨侄女听说大宛使节多次挑她,竟说她做的饼里有沙石,想必也在汤官令面前说了许多她的不足,因此是最最不足为惧的一个了。” 花膳人心里也有个谱,觉着这位置多半是她的了,要知道,汤官令年事已高,若能成为她手下得力的汤官丞,等她告老辞官了,便能接替她的位置了。 正盘算,却听汤官令将文书宣告道: “饼饵次室膳人季胥兼领原职,入守汤官丞,试守一岁,满岁称职为真。” “什么?” 周平不敢信。 这文书的意思是说,由季胥拜迁为汤官丞。 至于“入守”,意思就是正式任命之前的试用,试守一岁,也就是一年。 一年试用期过后,这个汤官丞的职位便是真正授予了。 不过,诸多紧要的官职都需要时间试守,这一年里,只需要称职尽责,不犯大错,一般来说,一年后也不会出现太大的变动。 底下一片响动,有忿不过的,也有忙着向季胥道喜的,汤官令听见了这里头一二句愤懑之言,因道: “季膳人将大宛使节迎待的很好,巴旦临走还在我这里说了,她是个出色的膳人,他因为心存偏见,初来那两日才闹了许多的事。” 巴旦那个粗鲁的大宛蛮子,能说出这样好听的来? 周平先是惊,这会心里又是疑。 这其实是季胥的请求,因她也听说各国使节临行前,帝室会在明光殿设宴送行,三公九卿等属官也陪同在侧,因此她托巴旦,在自己的上峰汤官令跟前替自己美言两句。 不止她,许多负责以美食迎待使节的膳人都托人家说些好话。 虽然巴旦在这里半个多月吃胖了好几斤,但他打心里觉得汉人诡诈,要他说汉人厨子的好话,还是不可能的,皆因有把柄在她手里,又有延留说和,这才不情愿的答应了。 “季膳人,恭喜,恭喜呀!”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22节 汤官令一行离去了,这院中还是久久不散,一伙人围着季胥作揖道喜,有的笑眯眯说了: “还叫什么季膳人,该称汤官丞了。” “就是呀。” “不过还在试守期间,诸位太客气了,还按原来那样称我也不妨事的。”季胥回礼道。 “你也太谦逊了,试守一岁,这一岁里你做的可是汤官丞的事,那膳人的职位不过是兼领,该当这个称呼。” 有的连忙奉承,立刻有许多附和的, “就是呀。” 丞是令的副职,协理汤官处的大小事务,汤官令年事已高,以后倚重的必定是她亲自挑选的副手,他们自然先巴结上了。 也有后悔当初没有去饼饵次室的,这季胥一升,膳人的位置可不就是自个儿的了?一时悔青了肠子,直到黄昏回到住所,说起这事,懊恼的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当初真不该看走眼了,她竟然是个这么能蹦跶的,比花膳人升的快多了。” “日后咱们这整个汤官处,想必也是她来主事了。” 桑树巷这里,也有一桩喜事,阳城老爷家今日嫁女,他女儿阳城丝,闺名叫做丝娘的,芳年十九,许的是同为安陵邑的人家。 男方是羽林卫里头的一个羽林郎,当初丝娘因瘟疫被带去收容所,在那里两人互通了情愫,又在家里过了明路,今日是明媒正娶,迎亲送嫁的大喜日子,吹吹打打的。 桑树巷附近的男女老少,都钻出来看热闹了。 田氏也拉着凤、珠两个在这里,并这一条巷的邻居们都到了,他们是来婚宴上吃喜酒的。 这时候就有婚丧嫁吊赠送庆礼的习俗了,礼金通常在百钱以上,根据远近亲疏、家里贫富情况等,数目不等。 来的宾客们,既有亲戚朋友,也有邻居,桑树巷住的人家都收到了请柬,这些姑子们也商量了,作为邻居,每人送一百钱的礼金,用红布包着,在进门时就去房里给了新娘子。 田氏因为她家的平安食肆是阳城老爷主事建造的,多包了些,包了五百钱。 因申氏管的严,她女儿丝娘鲜有出门,这巷里还没大的小女子,都对她稀罕着,借着家里阿母大母来送赠,一伙的钻进来看新娘子呢。 “新娘子好漂亮呀。” “脸蛋儿红红的!” 羞的丝娘低下了头,这里正说话,外头一片嚷叫道: “新郎官来咯,新郎官来接新娘子咯!” 一群皮猴儿从巷口就跟着那接亲的队伍,只见刘老姑家的孙子大牦手持一木杖,敲打在那新郎官的身上,这是在进门前行棰杖礼,代表这家人嫁女的不舍。 因为丝娘没有兄弟,便找了大牦来拦门,不过阳城家的祖先到底是勋贵人家出身,也没有借着棰杖来戏谑玩闹这位女婿,有的地方,因为棰杖没有分寸,还打出人命来的。 大牦轻轻敲了,便放这新郎官进门来接新娘了,满屋子的鼓钹吹打之声,别提多热闹了。 “这新郎长的也端正俊气,和丝娘很般配!”肖姑道。 “到底是羽林郎出身,不说这是秩次三百石的官身了,能做羽林郎的,可都是品貌端庄的良家子弟,可见不会差了。” 秋姑年轻出入富贵之家,最重视旺儿读书,巴望他能做官,对这些也是最通的。 “秋姑在我们这里,可是百事通了。” 田氏道,在院里吃酒的姑子都笑了开来,那里申氏正送女儿出门,哭成了泪人,阳城老爷也红了眼圈,秋姑便道: “你还有心笑?” 指着那里看新娘的凤、珠两个,“你家可有三个女儿,待她们出嫁,可有的你哭了。” 田氏这心里顿时酸了一片,不过嘴硬道: “我是铁一样的人,你何曾见我撒过泪?” 这里的酒案是首尾相接的,金氏一家也在这里吃酒,看了他们多般配的一对人,又听人家说新郎是羽林郎,秩次三百石,想想比他女婿杜贤还高一级。 对着满院钻来钻去撒欢儿的二女儿季止黑了脸,将她扯来规矩坐好,教训道: “你也二八的年纪了,还和毛丫头似的疯疯癫癫,你阿母我可怎么给你说个好人家?快安生些罢!” 季止只好不和那些小丫头玩闹了,坐下来大口吃这里才端来的炙肉, “真香,阿母,你也吃呀!” 金氏看在眼里,攥紧了牙根,用帕子擦了她嘴上的油,说: “吃没吃相,多大个人了还贪吃成这样,元娘像你这个年纪,都已经成婚了。” 话说季元已经怀孕了,月份大了在养胎,这里院子小,人又多,金氏 怕她被人家推搡着,动了胎气,因此叫她别来了,回头带点给她在家里吃。 “总说这些话,真没意思,我才不要成婚呢。”季止道。 也不知道这次女着了什么魔,总是说些恨嫁的话,可把金氏气坏了,拧了她一把,又将她骂道: “胡说什么,男当娶,女当嫁,你现在是正好的年纪,蹉跎成怨女旷夫,看哪个还要你。” “哼,不要就不要,我也要像隔壁的胥娘似的,做个女官,她十九了,比我大三岁,也不急嫁呀。” 第204章 说起季胥,附近的姑子七嘴八舌的问起田氏来: “田姑,你家胥娘过了年,可是十九了?” “和阳城家的丝娘同庚,可有说人家了?你这个做阿母的,怎么一点也不操心这事。” “俗话说,女子二七、丈夫二八便能有子,你家胥娘十九了,若是还未说定人家,可就有些迟了。” 当今的风气是早婚的,这姑子说的俗话,应该是流传自《黄帝内经》的素问篇,里头有写: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 又写:丈夫二八肾气盛,天癸至,精气溢泻,阴阳和,故能有子。 女子十四岁,男子十六岁,就已经是能够有子的年纪了,可见这时候的婚育年龄还是比较小的。 不过十四岁或者小于这个年纪出嫁的女子还在少数,因也有一种说法,世俗嫁娶太早,女子和丈夫还不懂为人父母之道,就有了孩子,容易教化不明,养不大也养不好。 所以一般会在闺中说定人家,等及笄了再出嫁,成婚的年纪在十五岁以上的比较普遍。 对于女儿的婚事,田氏哪有不上心的,及笄过后便是适婚的年纪了,她们初到长安那一年,也有不少人家听说她家女儿模样好,性情温柔,有手艺,请媒人上门来介婚的。 不过都是一些市井出身的贩夫屠人,最多也就是个家境还算殷实的商贾。 妯娌金氏的大女儿嫁了个做市官的丈夫,在隔壁有两间房、一匹马,田氏当时还在租人家的仓库住,多少有点眼红。 因此也有心给女儿说个为官的人家,便以要多留女儿在家一两年为由,拒绝了登门的媒人。 后来和小幺的亲生阿母宋氏结好了,还托她在茂陵邑多多留意附近好人家的适婚青年,介绍给她的女儿。 当时的季胥还是给人家登门庖厨的一金女娘,后来在高市开平安食肆,因生意做大了,又是自家的店肆,是要入市籍的。 不过她家也和许多长安商贾一样,选了可靠的门客来入籍,她家则是放了金豆的身契,使她免奴为良,入了市籍,每年要交的税钱依旧是她家来出。 市籍不能为官,虽不比民籍,但比奴籍要体面,就说将来不顺心了,是有来去自由的权利的,金豆也神气,心觉自己被倚重了,在这家里她的月钱也是最高的了。 这平安食肆因有了金豆的市籍,后来才能一直开店做生意,这事也是常见的,托赃侩张二便给办成了。 也就是尴尬在这了,季胥虽未入市籍,但实际做的是商贾的事,名号再响,也只是市厨,清贵人家是看不上的。 宋氏做了两次媒。 一家是卖盐的小吏,照说卖盐的商人是不能为官吏的,在西汉初期尤其严苛,但后来盐铁官营,店肆卖盐的也换成了小吏,况且各官署小吏又多又杂,里头也不乏有些贾人; 还有一家的丈夫,则是有爵位的,是个五大夫,不过是买来的,此时是有卖爵令的,尤其当财政紧张,或是需要招募兵卒时,各地便有颁布卖爵令的时候。 当时幽州边庭匈奴来犯,便有了这卖爵令,那家通过输送奴婢去戍边打仗,又捐了一笔军费,得了这个五大夫的爵位。 虽说是个小爵位,但好歹可以“复身”一人。 复身,便是免除兵役、劳役的意思,可别小瞧了这作用,这时候的男子从十七岁开始就得服役,兵役劳役都有可能,一直到五六十岁为止,不想去的话,便要出钱来买役,这钱也不便宜。 因此买爵可以有免役权,许多家里殷实的商贾还是会买的。 宋氏的夫家是祖辈贩盐发家的,也买了爵,不过到底不是在朝中为官的,能张罗的这两家,也算是还不错的人家了。 起码男家一个是盐吏,是小官;一个是五大夫,是小爵。 纵使微末,但都是复身了的,不用担心成婚后丈夫还得服役的事,且都是长相周正,未曾纳妾的清白人。 有她在中间搭桥,那两家都使媒人上门来介婚了,请媒人登门来说亲,便叫做“介”。 田氏看好那家有五大夫爵位的,后来把女儿的生辰八字给了男家,由男家去请巫师问名占卜,这也是缔结良缘的必要步骤。 通过占卜,看这桩婚事是否吉利,不料算出来却是大凶,这家便不能成了。 田氏又反过来觉得那盐吏一家也还不错,丢了西瓜,她可不得捡个芝麻,不过,盐吏家算的卦,也是凶兆,这家也没了音信。 这可把田氏气坏了,当时在家里骂那两家: “请的什么阿猫阿狗算卦,要请也该请灞桥的马道姑,她的卦才准!” 然而没多久她家就因不肯做下妻,得罪了黎家,人人避之了,女儿的婚事自然无人问津,都不想揽祸上身。 这会子,说起季胥的婚事,还有街坊记得那两家,说: “大半年前就见有媒人登你家门,我还问了,说是五大夫家来说媒的,后来怎么没成?” 听人家说起,田氏心里还有气,也不说是占卜出凶兆的事,强嘴道: “那家没福,我女儿如今是有铜印黄绶的食官了,想要更好的也有。” “说亲还是趁早,蹉跎了好年华,日后只能配个老男子,不能挑清俊的男人了。” 一个这附近的姑子道,可算是一句话掏中了田氏的心,十九的年齿还没说定人家,确实有些迟了。 人家又问起金氏,她家的女儿如何,金氏这脸上有光,说: “我那长女怀着胎,就要临盆了。” “你有福呀,今年就能做外大母了!” “是呀,我的次女虽才十六,也在替她慢慢的相看了,耽误到十八、九,那都是为人母的不尽心。” 说的金氏心里也高兴,后头这句时,瞅了眼田氏,只见脸都灰了,一点不如她的鲜亮 神气。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23节 这里吃酒散了席,田氏心里还在琢磨这事,次早,正要去找媒人来家,不料接连的有媒人登门了。 “田夫人,田夫人,给你道喜,给你贺喜呀!” 其中一个媒人簪着大红绢花,笑的喜气洋洋的,说着到田氏跟前来。 “你这媒人,倒说说,哪来的喜?” 田氏身边的田豆先问道。 “你家的官女儿,昨日才荣迁比六百石的汤官丞,你们竟不知道?” 蔡媒人的话,田氏听了,脸上别提多有神采了,说: “我这女儿,向来不好声张的,她的性子就是这样,稳的住。” “是,我们做媒人的,都知道田夫人有个聪明温柔的官女儿,才半年,就连升好几阶了,多少为官的男子,也没有她晋升的快呀。” 一番话人把田氏奉承的找不着北了,只顾着乐,媒人吃了口田豆捧来的茶,接道: “我这里有一桩亲事,叫夫人家里喜上加喜,男家呢,是早年迁茂陵邑的三百万巨富,日子和您家一样,美着呢! 又承袭了祖上七大夫的军爵,能够复身免役,他家的儿郎,今年二十,从小饱读经书,读过太学,后来还学了医道,如今在太医署做待诏侍医呢,和你家的女儿,同是少府的官儿!这可是门当户对的缘分。” 若是田氏答应媒人的介婚,便要给媒人包一份喜钱。 男家那里得到媒人的好消息,便会派人,一般是长辈,备了礼物上门来会见女家,看看这家女儿的仪容样貌,端不端正,是不是像媒人或是外头说的那样,这也叫做“纳采”。 去年田氏安排的盐吏、五大夫两家,都是背着女儿的。 她女儿一心庖厨,不肯配合她,她便想了个法子,请那两家先后到渭水桥上等着,女儿回家时会打马路过那里,田氏等在那里迎她下马,两家也就能远远的看上一眼,看她走路,看她的相貌。 这些田氏很有把握,她女儿的仪容自然没得挑的,就是出门骑马不坐轿,那两家也不到讲究这些繁文缛节的地步,因此对季胥都很满意。 相看满意了,后来就到问名占卜了,也就是拿着女方的姓名、生辰八字回去占卜,看凶吉,不料接连的都在这一步出了差池。 “附近多少俊秀的女娘要嫁给他,好容易等到他家的媒,我自然想着夫人你了。” 媒人道, “田夫人,你可得早做决断哪!” 双喜临门,田氏脑子一热,险些答应了。 想了想: 这家不比宋妹子介绍,知根知底,我可不能瞎答应,招了人家来相看,万一不好,岂不误了我女儿? 因说: “嗯,我想想,改日答复你。” 媒人走的时候,还叫她别耽误了这门好亲,田氏本想去一趟茂陵邑,向宋氏打听打听这家人,后来一想,就近问秋姑也行呀,便去她家了,她家旺儿在门口读书,字写的比以前还好了。 秋姑在屋里向窗缠线,田氏也上手帮她,说了这门亲,秋姑却摇头道: “待诏侍医,啥是待诏?那就是等着诏令。他家那个,只能算是临时的侍医,还没成为正式的呢,故而才叫待诏。 官阶比现在的胥娘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你才说是姓什么,姓方?家里有七大夫的军爵? 不成不成,他家才迁茂陵的时候确实是三百万巨富,可惜子嗣不争气,败家,如今落魄的不行了,怕是看你家平安食肆开的好,胥娘又是汤官丞了,打着拉拔他家的主意呢!” 田氏听了不禁骂道: “好个蔡媒人,说的天花乱坠,险些把我哄住了,亏的我们这里有个秋姑,有个百事通。” 第205章 次日,蔡媒人果又登门来了,田氏可不是昨日那样迷瞪瞪的,心里可清醒着,说: “怪道说媒人的嘴,一尺水十丈波!你昨日将那待诏侍医说的千好万好,根本不是那回事,他的官阶,不过才比二百石。 我的女儿,如今可是比六百石的汤官丞了,我也不贪图什么高嫁,且得找个门当户对,品行好,样貌端正的官丈夫!” 蔡媒人自个打了一个嘴巴子,又凑过来,有说有笑的: “昨日那七大夫家的待诏侍医,论理是差了你家一些,田夫人看不上,也是我料想之中的,若非他家的夫人一再叫我来,我也不来说这样孬的亲事。” 各家有适婚男女的,都不想和媒人闹的不堪,她们的嘴没量斗,谁知道会在外头说道什么,没的妨碍了自家的姻缘。 因此蔡媒人把话说圆了,田氏也不好端着了,命金豆煎茶来,请她到榻上坐了,这蔡媒人又道了: “今日我来,有一桩真正好的姻亲。” “你的嘴我可不敢信了。” 田氏被她哄了一回,也只是半信半疑的听了,蔡媒人道: “田夫人听我说,这可不是我混编的,那男家丈夫,是羽林左监,与你家的女儿可是有过谋面的,就说半年前闹瘟疫,你的女儿可是在东郊的收容所做庖厨?” 这倒是,她女儿在那里足足待了五十天,只听这蔡媒人接道: “那羽林左监,叫做顾秋,便也在收容所那里,手下带了一队人,专在各处查一些染疫的百姓,带到收容所去,也是那里做事的,还吃过你家女儿做的羹汤、髓饼呢。他也许心里藏了情意,这不禀明了父母,请我来介婚。” 蔡媒人吃了茶,说: “要说他家,也是有军爵的,虽说是曾大父那一辈买来的军爵,那也是捐了一万二千石粟米买来的,一万二千石!那可是能够一家七口吃上一辈子的粮食,这顾秋已经死了的曾大父,那时便是个有许多良田的富户,故而能捐的起,因此得了十八级爵位——大庶长。 这大庶长呢,可比五大夫、七大夫的爵位都要高,复身免役自不必说了,这大庶长的爵,还是能世袭继承的,你若有了外孙、曾外孙、曾曾外孙……他们可都是能继承这爵位的,也就都能复身免役了。” 田氏不禁听迷了,军爵能世袭,那女儿的后代,可都不用受兵役劳役的苦头了! 想想她那死了的丈夫,孩子们的阿翁,虽说不是个东西,在父母面前就是个软耳朵,委屈了自己的妻女也要尽孝,啥也不争。 田氏为了自家顶撞姑舅时,他还要数落田氏的不是,甚至动过手,好在田氏泼蛮,又还算高大,敢于还手和他对打。 他也占不着便宜,便扬言要休 了她,若不是家里没钱另娶,只怕早也将她扫下堂了,因此他死了,田氏也不难过。 这会儿会想到他,是蔡媒人说了承爵免役的事。 季贵便是为了挣点盖房钱,替人家代役,去修栈道,被落石给砸死的。 在她看来,服役是有很大的风险的,老家还有不少的男人,因为服役,断了手,残了腿,甚至还一去不回的,留了一个寡妇,带着子女,日子别提多艰难了。 因此听说了这家有大庶长的世袭爵位,能够子孙后代免服兵役劳役,心中狠狠动摇了,拉着蔡媒人的手,就要答应男家来纳采相看了。 好在是银豆在旁边守着,咳了声,说: “这事还是得问过小姐。” “哎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人也不可太纵容女儿了,这么好的姻亲,还有什么挑的呢,小姐年齿十九了,可得抓紧呐。” 媒人劝道。 田氏到底找回了几分理智,说: “我那女儿,向来有主意,否则也不能做官了,这样,我劝她,一定将她劝妥当了,再给蔡媒人你一个答复。” 笑盈盈的送走了蔡媒人,也留了个心眼,又到秋姑家里,打听了这羽林左监顾秋这一家,秋姑说的,倒和那蔡媒人的没啥出入。 且还有一点,田氏也问了: “那羽林左监,官阶咋样?” “嗯,秩次六百石,倒比胥娘的比六百石,还高一阶。” 听了秋姑此言,田氏也就彻底宽心了,只等女儿休沐归家,告诉她这一喜事。 “你们可听说了,大将军有意把女儿许配给如今的光禄勋。谁是光禄勋?” 小葫芦如今地位也不一般了,因季胥拜迁了,虽说这一岁,仍旧兼领膳人一职,可汤官丞事务繁多,到底忙不过来。 因此汤官令和季胥商议了,另派了两个做老了的庖人到这里来,一个姓刁,一个姓卓,季胥都教了他们饼酵法,以及这里饼饵的做法。 日后教熟了,她只要偶尔这里来,无需事必躬亲了,厨婢也另添了三个,小葫芦管着这里的钥匙,和从前的周平一样,是为首的大厨婢了。 听了小葫芦问的,那个新来的刁庖人道: “哎呀,就是曾经活捉了匈奴的瓯脱王的那个羽林中郎将,后来又彻查了瘟疫一事,拜迁成现在的光禄勋,年纪轻轻就位列九卿了,日后必定能入内朝佐政了,听说二十几了,还未娶呢!不过也快了,大将军有意结亲,要把女儿许配给他了。” 季胥来这饼饵次室,正好听见了这话,两个庖人见汤官丞来了,也都不说闲话,专心的做饼饵了。 “用饼酵发过的面团,要揉着将气要排干净。”季胥看了卓庖人手里的面团道。 又在这里教了他们一会儿,去了隔壁的饼饵室、果蔬室、酒浆室、羹汤室,依次看了。 她如今亲手庖厨的时候少了,以指挥居多,除非是一些新菜,或是禁中指明了要吃她做的什么,才要亲自动手。 她要负责的是这里食官的调动、考绩,和其他太官、导官两处的协商,包括各室竹牌的安排,等等。 从前这里缺了汤官丞一职,因此一些菜馔酒浆的安排,暂时由导官处的食监全揽了,现在她填了这位置,也有一半的抉择权。 汤官令年迈,已有致仕的想法,因此派了身边的一个老嬷嬷来教她,季胥每日事多繁剧,不过也充实,直到她休沐,才有工夫歇一歇。 汤官丞比六百石,月俸六十斛。她如今在试守期间,拿的还不是全俸,是一半的俸禄,到一年后职称为真了,才领全俸,得到黑绶带。 不过好在在出行上面,还是提前给了待遇的,她有官署配的马车、车夫了,回家不用自己到槀街上去雇车了。 且若是正式出行,按照比六百石官员的规格,前面还会配备两个开路的骑吏,前后各有导车、从车,不过休沐回家也就不至于这么兴师动众了。 车夫驾车送她回家,沿着香室街,从清明门出了城,到了渭水边上,忽然勒停了马匹。 这车夫姓邹,老伯的年纪,季胥称他为邹老伯,掀帘问道: “邹老伯,怎么停了?” “前路两车相撞,纠缠不休,堵了路,恐怕在等司隶校尉的人来处理了。” 季胥看了,确实如他所言,这条道狭窄,常有“车祸”发生,司隶校尉的人是专管京中道路秩序的,等他们来,只怕要一会,要么就绕远一点路。 这里离家也不远了,季胥索性下了车,说: “邹老伯原路返回罢,我家就在不远处,看看夕阳水景,走回去也好。” “哎,汤官丞行路注意脚下。”车夫向她作揖了,掉转车头,离去了。 这里相撞的两车,都是宝盖华车,一个的车夫说: “是你冲出来太快!” 另一个车夫则说: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24节 “是你分心!” 边上还有一些做了判官的看客,对着指指点点的。 季胥从边上过了,走不多远,只见柳下停了朱轓漆轮的官员马车,两侧车轓都是朱色,该是二千石的仪制了。 前头还有骑吏,一个骑吏掀了帘,庄盖邑下车来,皂色官服,腰间配的青绶鞶囊,应当是办什么公务回来。 骑吏并车夫离远了,他们在柳下说话,如故人朋友似的,起码季胥是这么以为,她说了自己右迁的事,他也贺了她。 不过他话少,若非公事,或是她的话匣子,彼此也安静了。 柳枝拂的水波摇曳,季胥道: “家里等着,我便先回了。” “外头的传言,不知你可有听过?” 罕言的庄盖邑将她叫住道, “大将军那里,我已经回绝了。” “嗯。” 季胥点了点头,其实她心里隐隐觉出点什么苗头,或许说早过于现在,在他帮自己解封了食肆,派骑吏来食肆送金匾额时。又或者更早,早到还在青州那会儿,只是还缺一点验证,如今当他在自己面前说了这些,她也就更加肯定了,他等在这不是为了寒暄。 “你就不问我为什么?” “你不用说原因,我已经明白了。” 看了柳枝在水面点弄的涟漪,她回头道, “只是我的心不在这上头,我只想度过试守的一年,称职为真了,再想别的,那些会叫我分心的。” “好。” 庄盖邑原本还有一句话想说的,可却被她堵的结在了喉咙里,脸色也沉了。 “你若是有遇到更好的,改变了心意,只管告诉我,我也不会强要你等我。” 第206章 季胥才到家,田氏就把她扳来屋里坐下,一张嘴从进门就没停过,说: “哎呀,我的好女儿,你说说你,荣迁了这么大的喜事,也不托人捎个信回来,这几日,媒人可都要把咱家的门槛踏破了!阿母留心了好几家,要说最好,和你也最有缘的,还是那个叫做顾秋的羽林左监,家世好,官职也不错……” 这顾秋,季胥也有点印象,当初她在收容所时,那些羽林郎不想吃官署送的饭菜了,也找她做点好的来吃,当时替太医令烤的髓饼,香味飘到羽林卫去了。 后来便有羽林左监找来,出了食材,请她做点给他的那队人打牙祭,这人就是顾秋,很是温和,体贴下属的一个人,季胥也听明白了这事,说: “阿母快别忙这事了,我如今只是入守汤官丞,要试守一岁,才算正式的拜迁,这一年里,须得恪尽职守,不出岔子。 这位置得来不易,底下人不少想拿我错处的,若是这个节骨眼上去忙什么姻亲,成婚的事了,他们还不放心的钻空子了?就是提拔我的汤官令,也会觉得我的心松散了。” 如今男女家缔结也很重婚礼酒席的,喜欢风光大办,流水席办个好几天的也有,都是要占据时间的。 “这也有理,可成婚也不是说明天后天就能成的事,还得纳采、问名占卜、纳吉送聘、择定婚期,这才到最后 的迎亲送嫁。依了阿母来看,你先和男家会见相看了,满意了,后头的事才有眉目呢。 咱们也可以商量,将成亲的日子定在一年以后,不耽误了我女儿的官路,若是一概连纳采相看都不愿,你的亲事,猴年马月才能成的了。” “那顾秋,我与他早有会面,我对他没有心思,也不必再有两家来会见的事了,阿母尽早回绝了那蔡媒人,别误了他说别家。” 季胥接道, “再有,阿母说的这些,可见繁琐,都是要费心神的,仕途不稳,我还无心于此事。” 田氏一听,心凉了半截,女儿心里没人家,不能强扭,又嫌婚事繁琐,一心只想钻营为官的事。 可她这为人母的,也不能不操心女儿下半辈子的事,起码嫁妆得齐备,这半年家里平安食肆开的兴旺,也挣着些钱,她也可以尽心的备嫁妆了,除去前半年已经找工匠打好的一套金头面,她准备添到嫁妆里,这还远不够。 听说现在有钱人家都会给女儿的陪嫁里添一张琉璃榻,她女儿自然也不能少,还有大到车马、箱笼、竹笥,小到一些木屐、鞋袜……一件也不能少。 一年也快,她得赶紧备妥当了,再暗暗的物色些好人家,等女儿试守的关键一年一过,便安排来相看。 季胥在家的这一日,教了四豆一样新菜,平安食肆每十日会闭店一日,正好合准了季胥休沐的时日,她便在家检验她们四个的厨艺,另教些新菜给她们。 这四豆里,要属蚕豆的天份最高了,一教就会,一做就像样。 一眨眼开春了,隔壁的季元临盆了,竟是双喜临门,生了对龙凤双胞胎,粉团儿似的,三月三上巳日前夕,家里办满月酒,因天气好,抱出来给人家瞧了一眼,才吃了奶砸吧嘴睡着了,别提多招人喜欢了。 当然,田氏是没去的,金氏也不曾请,她是听街坊们说的。 这金氏,在这事上到底快她一步了。 三月三,上巳日这天,风和日丽,春暖花开,官员在渭水边上举行祓禊仪式,洗濯宿垢,祓除灾气,文武官员后又随行帝室,在东郊别苑狩猎,太官、汤官、导官三处,自然要随行做炊的。 汤官令年事已高,并不同去了,只在各室选了一班人,由季胥操持,前往东郊为帝室和随行的官员庖厨。 出发时,季胥独乘一辆马车,前有导车骑吏,后面的从车坐了汤官五室随行的食官。 周平看了眼她那马车,宽敞气派,还有一边的车轓是朱红色的,心中多有不服,说: “这位置,本该是姨母的,大宛使节说她的好话,不过是她瞎猫碰上死耗子,凭资历,她凭啥走在姨母前面?” 花膳人低声将她呵道: “住口,编排上官,被治了罪我也不能袒护你。” 说着,看了眼头上汤官丞的车,上了前车,周平这才不嘀咕了,钻进了和其他庖人同乘的一具车里。 其实她能察觉出,她姨母心里也是不服的,不过不易在外人跟前显露罢了。 到了东郊别苑,这里山涧绿林,春色晴朗,看着很是怡人,不过山里可凶险了。 这处别苑就是专门为帝室狩猎而建,占地广袤,险山阪峭,堪比二崤,山里的动物,既有自然孕育的,也有别苑官员放养的,连虎豹熊罴这类的猛兽也有,只看春猎何人能猎到最凶猛的野兽。 营帐是扎在山下平坦空地的,以帝室营帐为中心,簇拥着向外扩散,这布局是光禄勋那边安排的,有士卒专门负责扎帐。 膳食局的营帐在离帝帐不远也不近,大约一里的地方,季胥正指挥放置炊具。 导官丞那里,则在指挥放置带来的粮食,只见一辆辎车的绳索解开了,上面都是些精细的御米、英粉、面粉等,一些厨婢接连的搬运下来,放到帐中。 酒浆室的贾酒正,正在指挥放置带来的酒浆乳酪,暗暗的瞅了眼隔壁导官处的马车,那上头的面粉,必定是给汤官处做饼饵用的了。 待狩猎比试结束,一些官员猎了东西回来,帝帐那里便会吩咐太官,将这些动物庖解了,现做成炙肉来,在幕帐中飨食群臣; 至于汤官,必然少不了要用这些面粉现烤热乎的馕饼,因现在流行一种西域传来的吃法,用囊饼卷着炙肉来吃。 贾酒正的心思转了转,正好一个厨婢抱着袋英粉,险些脱手了。 “当心!” 他借着上前扶的动作,用藏在手心的大头针,使劲在马腿上扎了一下,只听一声尖锐的嘶鸣,车头的马匹顿时失控的向远处乱窜,连原本站在辎车上卸货的厨婢,都被甩了下来。 随着马儿的跑动,车上松绑却还没卸完的粮食也一袋接一袋的甩落。 “让开!当心!” 贾酒正藏起了大头针,还假意的向远处的官员摇手,叫人家当心乱撞的马匹。 “不好了,马儿受惊了!” 小葫芦指着惊道,季胥看了,那车上可是做炊要用的粮食,此行轻装简行,一切都是有数的,只稍微多带了一些备用。 可如今,甩落的粮袋滚在地下,被碎石、或是营帐的地钉划破,已有的露出雪白的面粉,沾上尘土了! 那受惊的马匹还在狂奔,再远处就是小河了,一旦车上剩下的面粉袋被河水泡了,那汤官处,尤其饼饵室、饼饵次室,也就无粮可用了。 周平看了,急的打转,将那才摔下来的厨婢指责道: “粗手笨脚的东西,那可是我们饼饵室要用的!此地离少府百里远,弄脏了你能有翅膀,飞回去拿不成!” 看着远处流淌的河水,她姨母花膳人也是一片焦心,忽见一匹马追了上去,马上的背影清瘦,策马加鞭极为熟练,皂色的官衣也被急遽的风鼓的隆起,堆髻的发丝飞扬。 周平回头看了眼,原本在那里的季胥不见了,就这一会儿,只见她追上了那匹拉着辎车的马,翻身到它马背上去了。 只是那马癫狂,将她甩的身子都挂在一侧,摇摇欲坠,看的周平也揪住了心,咬牙道: “踩住马蹬呀!” 季胥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马蹬乱晃,她一时很难踩着,更别提坐起来勒住缰绳了,只能暂时抱着马脖子先稳住自己。 “把手给我!” 庄盖邑才从大帐中出来,便看见季胥几欲坠马的险情,从侧向驾马赶上,要横臂将她揽到自己马背上来。 至于这马并车,也就任由它冲到河里,自然就停了,可季胥抱住马儿不放,只道: “斩断车辕!” 庄盖邑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可车辕斩断,马匹重量减轻,速度只会更快,带她一并落水。 “听我的,斩断车辕!” 季胥看了,他腰间有佩剑,河水就在眼前了,庄盖邑脸色一沉,拔出利剑,将车辕斩断,辎车停在岸边,粮食因惯性齐刷刷的前冲,不过前有车板挡住了,没有落入水中。 而离了辎车的马匹,也像离弦的箭,瞬间冲入水中,庄盖邑正加鞭追赶,只见前面水花四溅,一声嘶鸣,马儿高扬前蹄,被她勒停在河心,她身上不免湿了,回首看了岸边的辎车,竟然还能笑的出来。 “多谢。” 她一面抚了马颈,一面掉转马儿向岸边踱来,向他道,反而他面色阴沉,说: “你知不知道这河水有多深,下游就是断崖!你不该这样涉险!” 解下了披风,看了远处的人,只能发泄似的攥在手中。 季胥说了: “我有把握在水里勒停它,况且,我小时候常采菱芡,水性好着。” “汤官丞,汤官丞!哎呀,大人,你可真威风呀!” 小葫芦远远的跑来道,因见她湿水,故而抱着她的披风,被旁边那施帻戴冠,褒衣博带,佩利剑,气场低沉的人给慑吓的小声了点,不过还是高兴的蹦到了季胥身边。 跟来的还有导官、汤官两处的人,连花膳人并周平也来了,看了她一眼,忙的查看车上那些面粉。 导官丞先向马背上官高的光禄勋行了礼,又向季胥作揖道: “鄙人实在惭愧,这马匹是我的人看管不力,连累汤官丞受险来保住这一车的粮食。” 季胥的视线落在从众上前来的贾酒正身上,对方眼神闪避了一下,她心里已有七八分的猜测,如今回了一礼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25节 “我无妨,东西保全了,也是成全我们汤官处。” 第207章 这里将辎车推了回去,连带掉落在地下被划破的粮袋,也都被抬了回去,统一清点了,还是不够。 帝室召集了王侯和官员,在帐前鼓舞了士气,这些人都涌入山里去狩猎了,光禄勋也在其中,等他们带回猎物,太官处便要刨肉而炙,他们汤官处也该献上饼饵。 “有六斛面粉被地钉划破,沾惹了尘土,已是不洁,不可能用了。” 导官丞道,他家世代的食官,为帝室庖厨,原本是很看不上季胥这样半路出家,从市厨转为官庖的女子。 当初季胥试守汤官丞一年的消息出来,少府各处同级官员都给她贺喜了,唯独他心气高,不屑与她为伍,素日见了,也不曾有过招呼。 可才刚险情中抢粮的事,他的心也发生了变化,对季 胥多了几分钦佩和恭敬,也到她面前来说话了。 这次别苑狩猎,帝室赏赐了随行官员美食太官、美食汤官,也就意味这些随行官员,所吃的饼饵,都由汤官处做来,所用食材自然也是导官处提前备好带来的。 如今这导官丞梁英道: “算上少府的膳食局、太医署、黄门署……光禄勋那处的羽林卫,这些为帝室随行护驾的人员在内,随行官员总有七百一十四人,算下来,面粉还差了三斛。” “这都是破了六斛,不然怎么也够的。” 周平道,现在返回去取,必然也来不及了,心里不禁急了,东西做的不全,到底丢了饼饵室的脸面。 唯有贾酒正看了这场景,心里一片得意,论理,他也是汤官处酒浆室领事的人,是不该做这样有损自己同僚的事。 可他不甘心季胥平安度过试守的一岁,得了汤官丞的位置,早在王胡子落下马来,这个位置就该是他的,这一年他兢兢业业,反倒便宜了这个外头来的市厨,他怎么甘心?故而设计了这么一出。 那扎马腿的针,早已被他悄悄的丢在草丛里了。 季胥道: “带我看看那六斛被划破的面粉。” 导官丞领她到专门存放粮食的帐中看了,只见这些布袋都有毛毵毵的破口,内里剩的面粉也沾上了砂土,季胥道: “用绢布筛一遍,先把较大的砂石筛出来。” “这怎么行?就算筛了,还是会有很细的尘土在里头,是不洁的,我们怎么能用这样的食材。” 周平道,也许觉出她插话有些不妥,说的小声了些。 倘若是普通人家,这些必然要筛一遍,照样拿来吃的,但帝室的膳食局不可能用这样的材料。 “你说的有理,只是馕饼是炙肉宴上必要的,自然不能呈给帝室或是旁的官员,这事由我们起,就由我们汤官、导官二处的人,吃这些面粉做的馕饼,不知导官丞觉得可不可行?” 导官丞哪会有任何异议,只是他算了算人数,说: “就算你我两处的人吃这些,那些洁净的面粉也还是不够。” 不过,同在膳食局的太官丞来说: “我们太官处的人,也可吃这些。” 又有太医署的人来说: “方才汤官丞涉险救粮,我们都有目共睹,听闻面粉不够做饼饵,我们太医丞说,太医署的人也可吃这些处理过的面粉做的饼饵,将干净的留给在朝的其他同僚们。” 紧接,这事传开了,黄门署,就连光禄勋那里的羽林卫,也派人来说,愿吃这些。 周平在内的,饼饵室的所有人,不禁松了口气,只听他们的上官季胥吩咐道: “这些面粉若能处理好了,也不会不洁,可都用绢布筛过一遍了?” “筛过了。不过这里头还是有细微的尘土,比绢布的孔眼还小,不能除去。”周平道。 季胥也料到了,因又命取来粟米,这粟米是在另一辆辎车上的,没有任何受损的,因此会有些富余。 “要这粟米有何用?”周平不解道。 只见季胥将粟米煮的发涨、微微柔软时,用爪篱滗出来,再倒到一口装有面粉的大布袋里,束住袋口,提着反复的旋转抖动,倒出来一看,这些柔软的粟米粒,都沾上了微黄的尘土! 季胥道: “尘土附着在粟米上,这样便能用绢布筛走了,面粉也不会受损。” 这也是家乡不舍得丢弃掺了砂土的粮食的土法子,季胥道, “一斛面,约用三升粟米,都按这法子,尽量的使面粉洁净。” “是!” 周平激动的应道,连她姨母花膳人也照做了,吩咐厨婢也依样处理,人多力量大,这六斛受了砂土的面粉,都用这样的法子变得雪白,看不着细小的尘土了。 这里正忙,一年轻女子找到帐外来,说: “这里的汤官丞是哪个?” 季胥掀帐出去,只见来人眼生,穿着胡服马靴,头上结了许多小辫,还点缀了鲜艳的宝珠,很是秾丽张扬的打扮,后头还跟了两个简装的奴婢,应该是某个高官的家眷。 这趟狩猎,也不乏一些显赫的官员被恩准带家眷来打猎,不过家眷们自然是自带干粮或是奴婢生火做炊,不属于膳食局管。 “你就是这里的汤官丞?” 郝锦娘打量出帐来的人,与她相仿的年纪,杏壳脸,白白净净的,形容婉约,不像大多的食官过于腴胖,反而身单似柳,有脱俗的气质。 “我便是。” 听她说了,郝锦娘道: “我是当今大将军的女儿,锦娘。” “不知锦娘找我何事,我正好要去河边饮马,不如边走边说。” 她大约猜到了,不过这里都是同僚,忽然一个官眷找来,已是引起不少人侧目了,季胥便寻了个借口将她带远了。 郝锦娘跟了她向拴马的草地去,路上多走几步,回头将她拦住说: “当初他拒绝我阿翁的议亲,说的是他心里有人了,想必你就是光禄勋所说的心里人了?” 她方才见到了马匹受惊,光禄勋加鞭去搭救的那一幕,加上听说光禄勋曾经还遣骑吏去给她的平安食肆送金匾额,两人又有同乡故交之谊,便也猜到了。 “你想确认这事,应当去找他询问才更有可信度。” 季胥说。 “这事我已经有数了,来找你,是想与你做个交换。” “什么交换?” “你现在还在试守期间,未满一年,若你去劝他与我郝家缔结良缘,我便回禀阿翁,请他以大将军之权,免去你试守的时间,提前使得汤官丞的称职为真,且日后汤官令年迈致仕了,她的位置也必定是你的。” 锦娘看了她,问道, “我看你为抢粮不惜涉险,是个心系仕途的人,若是答应了我,这位置就提前是你的了,怎么样?” 停下来说话的工夫,季胥背对的地方,锦娘的视野里,正好看到了话中人的身影,身形如树,他和他随行的属官都不曾出言,锦娘便也不提醒。 本想令他亲耳听到季胥的应承,不料季胥却拒绝了,她说: “这交换我做不了。” “为什么?” 锦娘不禁急了,出口的瞬间,却又后悔了,这必定是她心里视他高过于仕途了,自己还问原因,被他听去,反而当面成就了他们。 季胥也不知后头有人,拾步越过她,一面走,一面道: “我也听说过,有的官员得到上头的特权,可以不需要试守,直接拜迁的,可到底不能服众,日后也难以管理手下人,走不长远,我不走捷径,是想走的更稳当一点。” 况且她也有心能够度过剩下的试守时间,真正得到称职。 不知道是不是锦娘的错觉,那树荫下的人,似乎没有听到想要的,眼里也和这乍起的冷风一样,落在人身上寒津津的。 她掉头追上了季胥,又劝了几句,见她还是这番道理,不愿答应,气的走了。 季胥独自到了河边草地,在找方才那匹受惊失控的马。 整个营帐的马匹,都拴在这里了,由马官看守,她问了看守少府马匹的马奴,说是那匹马,被光禄勋的人借走了。 “光禄勋的人?” 季胥听了疑道,庄盖邑叫人来借这匹马做什么,光禄勋那里是最不缺马匹的,心想着,原路返回了。 回程她是面向来时的后背方向的,远远的看见了庄盖邑,以及他身边下属牵的那匹棕马,正是导官处受惊狂奔的那匹。 当着众人的面,她和他问候揖拜了下官的礼,上前去牵过缰绳来查看了,手心在马儿身上摸索。 “在右后的大腿上。” 听见他在身后的话,扒开绒毛看了,那里果有一个米粒大小的针眼。 “光禄勋借了这马匹,就是为了察看它身上是否有伤?” 这里从马的身上掉转视线回头,庄盖邑已将随行的下属遣散了,嗯了声应答,她道: “省了我不少的事,多谢了,我心里也猜着是谁,衣针小巧易丢弃,不易寻,只怕他早已将证据毁了,此番我们这里的汤官令不在,只能先防着,回去禀明了再处置。” 说着,将马儿牵走,要还给照看的马奴,便要告辞了,看他脸色似乎不大好,问道: “光禄勋心里有事?” 他抿唇不言,两眼有如深水暗流似的看住她一会,最后到底转开了视线,说: “没有。” 季胥便去了,还马后回到营帐,操持汤官处的事。 第208章 光禄勋在长陵邑的私宅门前,陈卷送走了大将军府上门客的马车,摇扇返回府内,心中有了盘算,尤鲁问道: “大将军的遣人登门来,所为何事?” “为的是庄、郝两家的结亲的事。”陈卷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26节 “这事我兄长早已回绝了。” 拒亲那天尤鲁也在,他兄长所说的是心里有人,他虽是个大老粗,但多少也能猜着,那人必定是家乡同在一处的胥娘了,这些年,兄长唯一有交集的女娘也只有胥娘了。 这事陈卷心里也有数,早在主公不惜得罪黎家,也要帮扶那家平安食肆时,他就明了了,一向谨慎的人,还遣骑吏入高市,去送什么金匾额,这就是在昭告世人,自己和市厨的故交之情了。 不过陈卷说了: “与大将军联姻,方有助于大人拜入中朝佐政,你我应该劝大人缔结这段良缘。” “要劝陈先生去劝,上回听信陈先生的,瞒了我兄,心里好不自在,后来还被申饬了一番,可见郝家这门亲不能成。” “未必。” 陈卷道,他听说,主公的母亲怀他时,正值收麦子的季节,五百户封邑的老牧平侯带领兵民去收麦子了,不曾想被山贼偷袭了城郭,占领搜刮了封邑,老牧平侯也死于埋伏的山贼之手。 且这伙山贼担心斩草不除根,日后招来报复,要将其妻儿也赶尽杀绝。 其怀胎的妻子,只能在亲生父母的陪护下,南下避祸,直到在会稽的灵水县落了脚。 后来这寡妻为了有个庇护,二嫁了当地的杀猪匠,将遗腹子分娩了,可惜母子被朝打夕骂的,日子并不好过。 其母死后,这杀猪匠吃了酒,时常的鞭挞这个没有血缘的幼子。 事情做到这份上,杀猪匠被入室偷盗的贼人割喉所杀时,他那受了苛待的儿郎却用家里的杀猪刀,追贼十里地,将其手刃了,那年不过才十余岁,成就了一段为父报仇、孝心至诚至坚的佳话。 过两年,还以此得到了县官的举荐,成了看守公田的田啬夫。 对这段佳话,陈卷心中却有两个令人寒毛倒竖的猜测: 这家的儿郎,力能扛鼎,也许亲手将他那继父割喉了,反将其嫁祸给入室的贼人,自己再亲手将贼人杀之; 又或许是旁观贼人将继父杀害,自己再追敌杀之。 不管何种前因,他都能得到一个孝子的美名。 不过这也只是陈卷跟了主公去打仗,和他朝夕相处的一点猜测。 当然不全是空穴来风,起因是主公在京中做了骑郎官,承袭了先父的爵位之后,以落叶归根为由,命人将外大母、外大父,并母亲的墓迁至了在青州的封邑,其中倒也提到了,迁坟时,将假父,也就是继父的坟墓修一番。 这本该是孝心所使,可是说这话时,眼里的冰冷恰好被陈卷捕捉到了,后来亲眼所见到主公在沙场杀敌割喉的利落冷静,他的直觉使然,便有了这番猜测,追随的心也越发坚定了,他看中的正是主公这份残忍的野心。 正因此,陈卷也有几分把握,说服联姻一事。 等主公从别苑狩猎回府,陈卷便在书房外求见,会见后说明了此事,尤其劝道: “大将军在中朝多年,根基深厚,主公若能与其结亲,日后必定加官晋爵,拜入中朝。” 不料庄盖邑未曾采纳他的建议,陈卷揖拜道: “君子如樛木,女子如葛藟,樛木高大,葛藟攀缘,互相成全,方为福履。主公应当做枝繁叶茂的樛木,娱乐于情,而不宜太过纵情,大丈夫当以仕途为重哪!” 不知这句话令他想起来什么,在灯下的面色也显得晦暗不明,略带嘲弄的道: “好一个以仕途为重。” 丢下书卷,踱步出了书房,说: “此事我意已决,先生不必再劝,鲜卑匈奴一带今年大旱,寸草不生,牛羊不牧,昨日在别苑,八百里加急来报,已有几起匈奴掠夺边民的恶劣事件,禁中为此提前起驾回宫,我已请旨,以去年生擒的瓯脱王做向导,深入匈奴腹地,将其击溃,她不肯走捷径,我心亦如是。” “她若有这样一条不必以身试险的捷径,权衡之下,未必不肯走。” “住口。” 陈卷的话,令那背影回身,将他喝斥了,陈卷不禁满头大汗,心惊自己妄议过头了,等再抬头,那背影已是大步流星的去了。 季胥这里,也因狩猎结提前束,返回了官署当差,月中时候,听说了北境边庭不宁,光禄勋受命领兵击敌的事。 出发那日,东郊大点兵,许多兵卒的家眷都来相送了。 还有的带了儿女来,她们会在灞桥边上折了柳枝,放在丈夫的包袱里,以取相留的寓意,盼望郎君早日得胜归来。 尤鲁的一房姬妾也乘车来送了,拉着哭哭啼啼的,尤鲁的脸直红到脖子,说: “老子是去杀敌挣功名的,比憋在长安畅快百倍,你反倒哭丧着脸。” 这姬妾在他胸前捶了道: “妾这是心系将军安危,故而哭泣,沙场刀剑无眼,将军可一定要当心。” 说着,也和许多女眷一样,在他手心塞了一段柳枝,依依不舍的与他挥别了。 “回去,回去罢!别送了。” 尤鲁一面回头招手,一面打马到了他异姓兄长身旁。 见他低眸看了自己手中的柳条,越发不自在了,故作洒脱道: “这都是娘们才信的东西!” 不过倒也没丢,将柳条攥成一个环,背着手下的将士,悄悄的塞在自己衣襟里了。 “众将士已整顿待发,只等将军令下。” 陈卷一改平素文弱先生的打扮,也身穿坚铠,打马来道,风将旌旗吹的飒飒作响,马背上的身影反而安静,顺着主公的视线看了,那是从清明门出城而来的路。 不过,此处远离城郭,路上送行的家眷也已经撤去,空无一人,唯有风动野草,冷冷清清的。 “出发!” 庄盖邑敛收了视线,掉转马匹,对着千军万马施令道,乌压压的一地向边庭而去了。 汤官处,也在说汉军去打仗的事。 “卓庖人,你家女婿是军营里的弓弩手,可也在征讨匈奴的军队里头?” 周平问道,自从历经别苑随行狩猎一事,她的心有了改变,心里对季胥少了几分尖酸,多了几分的诚服。 连带饼饵室,与最早由季胥创立的饼饵次室,两室的关系也变好了,不像从前那样水深火热,她和这里的庖人还时常的磕闲牙呢。 “可不是,我女儿一早就做了干粮、馕饼,去灞桥边上折柳相送了,盼他平安归来,这会儿行军的队伍想必已经出了函谷关了。” 只听人群里有提醒道: “汤官丞来了!” 院中聚集的食官们便不说笑话,或是聊闲天了,专心的听季胥给各室安排事宜。 如今是春夏更换之际,各室的事务也随四季时令而更迭例。 如酒浆室,不酿春醴,改酿夏醴多少石了;果蔬室的时令蔬菜,也由春韭等,换成了茄子、胡瓜等;饼饵室、次室的饼酵法,因天气转暖,发酵时间也要随之变短。 “一定要多为留意,以免发酵过头,食之有损身体。” 季胥叮嘱道。 除此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酒浆室的贾酒正,因办事不力,被贬为酒人了。 这事是汤官令她老人家的处决,季胥从别苑回来之后,将马匹被针扎而受惊发狂的事禀明了汤官令。 虽无实证,但当时有不少人目睹了贾酒正上前替厨婢托举粮袋,排查后,只有他嫌疑最重。 况且前年王胡子吃醉了酒误事,就有传言是他用烈酒,替换了王胡子的浊酒,虽说这也是王胡子自己当差时吃酒贪杯,有错在先,但贾酒正也有设计陷害上官的嫌疑。 当初汤官令没有深究,放过了他,这次无论如何找了理由,将他发落了。 这些事吩咐后,只听季胥照常道: “各室都散了罢。” “是。” 食官们齐声应诺,各回地方当差去了,门口看了这幕的汤官令点了点头,和随身的老嬷嬷道: “这汤官处,越发井井有条了,我选的人,没有错。” 看了这院里嫩绿的青槐树,被风吹的窸窸窣窣,一片盎然生机,老汤官令满意的拄杖去了。 这院中的青槐树,从夏到秋,满地落叶,再到深冬,枝头堆雪。 底下的食官来往不绝,官服也穿夹的,带毛的了,小葫芦穿着厚实的夹袄,在雪地里摔了一跤,爬起来道: “汉军凯旋,汉军凯旋了!” 满院奔走相告了,都为此高兴不已。 自然也更加的忙碌了,因禁中要在明光殿犒赏大败匈奴的军士,丝竹管弦,美食珍飨,整整三日方歇,整个膳食局都为席面而忙。 季胥作为汤官丞,自然不能免。 且还有一则消息,是禁中的小黄门来传的口谕: “光禄勋曾在敌腹身中箭伤,好在不曾伤及要害,太医已挖去腐肉,嘱咐调养,这期间的饮食,便由膳食局来筹备。” 第209章 光禄勋身负箭伤的事,在朝野中传开了,不少官员来府上探望,一连数日,门前络绎不绝的车马,都以病者需要静养为由,由陈卷接见了,事后到寝间回禀了此事。 只见太医正在换药,庄盖邑的伤在右肩,因边庭荒凉,能用的药很有限,也找不到好的郎中,随军的医官到底比不上帝室的太医,加上他带伤御敌,要以右手挽弓挥剑,这伤口就一直没长好,后来还坏死,形成了腐肉。 在班师回朝那日,太医为其挖空了腐肉,那右肩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洞,需要每两日换一次药,静心修养,避免使用右手,以便伤口痊愈,这些都是太医的叮嘱。 这会袒衣由太医换药,能看到他前胸后背,都有不少旧伤留下的瘢痕。 这右肩的箭伤,换作常人经受换药的清理,早也疼的嚎叫了,他连眉也不皱一下,仿佛一点也不吃痛。 就连挖腐肉那日,也不曾发出一声轻哼,太医挖完下来,脑门的汗比他还密集。 这会,换完药,系上中衣,听了陈卷说这一日有谁想见他的。 “主公大胜归来,中朝局势有变,不少来登门来贺的,就连昔日口出狂言,与尤将军做赌的司隶校尉,一早也想会见主公。” 陈卷摇了摇扇,颇为畅快的道,见他并未展颜,稍近一步道, “只是,汤官丞这几日倒不曾登门,也许可派人去请。” “退下。” “是。” 陈卷撤身去了,和膳食局来送食馔的人迎面相见了,是导官丞领了一双厨婢来送的,由门上伺候的小厮接下了,管事的请了导官丞在偏厅吃茶。 一小厮将菜拣出来,用雕漆食案捧着,送到寝门外,向里道: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27节 “将军,膳食局送的午膳来了。” “来的是谁?” “回将军,是导管丞和他手下的两个厨婢。今日送来的有松子鸡卷、琥珀莲子、八宝河鼋羮……” “赏给你们门上吃了。” 里头一道意兴阑珊的声音道。这些可都是帝室的膳食局做的好菜,他们府上虽也有闻名西京的庖人,可到底比不上这份精细与体面。 小厮谢领了,可也纳闷,将军的力气可拉开七石巨弓,饮啖兼人,难不成这箭伤令他虚弱,连饭也吃不下了? 这日的汤官处,季胥照旧在将做好的饼饵递交给导官处,由他们去递送给各处,只听她有条有理道: “这份是禁中的,这十份是掖庭的,这两份是长乐宫的,这一份,” 她指的是一份浇了牛肉羹的豚皮饼, “是光禄勋府上的。” 他的这份倒也有些不一样,一概不放猪肉,她还记得,从前在吴地老家时,隆冬时节,他帮着乡民们猎回来一头野猪,在她家烧水杀猪,分猪肉,她挑了一条琵琶后腿来做火腿,他把他分的那份后腿也给了自己,说的是他不好豕肉。 那个时候,老家哪有不好猪肉的人,一点荤腥都能把人馋坏,季胥想,也许是他家里杀猪为生,吃腻了反而不好这个的缘故,后来做了猪鬃毛的牙刷,给了他一把,也算是不白得他那份猪后腿。 近来他因箭伤调养,汤官处也要做他一日三餐的膳食,这一点,季胥倒记下了,汤官处一直也没有做猪肉的东西给他。 这里正说完,小葫芦慌慌张张的跑来说: “不好了,不好了,说是光禄勋吃了咱们羹汤室做的鱼菰羹,腹中绞痛!” “什么?你听谁说的?” 羹汤室的许膳人拉住小葫芦细问,小葫芦说: “是他们光禄勋府上的人来请太医,我才在外头撞见了太医署的人,急急忙忙的,正跟了他府上的小厮要去瞧呢!” “你先别急,这样,你我和导官处的人一并去光禄勋的府上,送今日的午膳,再望侯一番,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季胥道,这事在她试守期间发生,她必然要妥当处理的,因此劝了有些心焦的许膳人,去往了他府上。 他的宅邸在长安城外的长陵邑,以前她想请他相帮平安食肆被封的事,还问路到过这里,不过那时候是三伏天,这街上都是燥热的蝉鸣,如今道旁都是堆积的清雪,呼出的气也都成了雾气。 出示了印绶证明来历,大门上的小厮便开了侧门,供马车通行,在院外下了车,这里看门的小厮也没有阻拦,带他们一行到了寝门外。 只见一些捧了漱盂、巾帕、热水的小厮从里头鱼贯而出,随后太医也自内而出,季胥问了里头情况。 医官和食官同为少府的官员,那太医官低一 阶,客气的做了一礼道: “是吃了鱼菰羹,后又吃了茶,二者相克引起的腹痛,并无大碍,只需多饮些清水,便可好了。” 这里说着话,里头拿话问道: “谁在外头?” 季胥隔门回道: “汤官处听说大人身体抱恙,特来望侯。” “你进来。” 一语毕,季胥想了想,才跻身里头,不防他就在门边,着一身皂色中衣,一只手在她头顶,将她背后的半页门关上了。 这寝室内里格局开阔,白天也得点烛,应当是为了便于他休息,此时墙角墀地下那些连枝灯没有点上,这里头自然就暗沉沉的,季胥认了是他,道: “你伤了,怎么也不到床上躺着?” 他一时没有应对,季胥总觉着他看自己的眼神,好像豹子在安静的看待猎物,没有扑食也只是暂时的压抑了本性。 细想了,不禁对自己的这个比喻感到汗毛倒竖,因此借着放置手中捧进来的午膳,稍离他远了些,称他为光禄勋,也自称下官了,她说: “听说光禄勋吃了我们的鱼菰羹不舒服,下官心里惶恐,好在是误会一场。” “我若是不说吃坏了你们的东西,你也不来看我了。” “又是一个年关,实在多事,我的心里一直是惦记你的伤的。况且太医署也同在少府,你又是征讨匈奴的大功臣,你的伤势,在我们那里早也传开了,连枝头的麻雀只怕也会唱了,我自然也听说了,好在是不险,” 她把午膳放在了案上,想起太医的话,将案旁炭火炉子上的一把紫皮银壶拎了下来,倒了一杯热水一并搁在边上,便要出这道门了,说, “那里放的是浇了牛肉羹的豚皮饼,你吃了罢,静心修养。” 说着抬脚要走,不防被他从后头抱住,腰上的胳膊好像铁一样将她烙在怀里,她能感到耳边热了一片,是他的呼吸。 她试着掰了一下,发现不能撼动分毫,便任由他抱了一会,说: “我该走了。” “你的试守一过,我就去提亲。” 他粗粝的唇峰碰着她的耳珠道。 季胥嗯了声,他总算松开了她,背过身,放她去了。 等到明年的元月初六,她的试守也就满一岁了,如今正值腊月二十,马上就是年了。 季胥回去时在车上算了日子,不过也就半个月了,这也快了,她要做的,便是度过这半个月,得到正式的拜迁,真正的成为汤官丞,一想这些,心里不禁热了。 今年这时候,又逢使节来朝贡,入住蛮夷邸,需得他们膳食局接待三餐。 不过,这次季胥并不做抽签了,而是整个汤官五室一起负责所分使节的膳食。 她事先遣人去过问了使节们的喜好忌口,再和食官们商量了一份膳食表,也像平时一样,制定成竹牌,各室负责做自己擅长的部分,再轮流安排各室的庖人领了厨婢送到蛮夷邸,这样合力的完成这次接待。 “女儿,女儿,下次休沐回来,你的试守可是就满一年了,称职为真了?” 大年初一大早,官署的邹老伯驾了一具马车在门口等候,要接她去当值了,因一年四季三餐不断,所以因膳食局每天都不能离了人,他们的休沐都是轮着来的。 昨天除夜,是大节日,也得留部分的人当值,按往年的规矩,一般是留那些独身一人,外头没有家眷,食住都在官署的,这样的一般是从官奴升上去的。 他们也会攒个夜局,一起在住所的院子里,过个年,赌钱到半夜。 季胥也想他们过个好年,令平安食肆送了些好酒好菜给他们吃,也不多留,恐怕他们反倒不自在,要对自己恭维起来。 把东西交给小葫芦,叫晚上大家分了吃,便回家和母亲、妹妹们过年了。 今日一早恢复当值,换了昨日那一班人,走前在对镜整理官服,田氏拉住她问了。 “是了,待我初六回来,便已满试守的一岁了。”季胥道。 “哎呀,我女儿可真能耐,这一岁到底平安过来了,你过了年,也就双十的年齿了,再有好人家来说亲,你可不能强着不肯会见相看了。” 田氏打着主意道,她女儿倒和当初应承的一样,答应了她,出门乘车而去了。 田氏在门口目送了官车离去,也叫五福套了家里的马车,要出门呢, “金豆,你陪我去一趟东市的榻肆。” 换了件体面的貂裘,一路进城,到熙熙攘攘的东市去了,榻肆的掌柜的迎道: “田夫人,你的琉璃榻打好了!我带您去库房瞧瞧。” 这琉璃榻,足足打磨了大半年,琉璃是从安息商人那里买的,木头是上好的黄梨木,和琉璃成榻,尤其夏日坐卧在上头,清凉无比,这可是花了重金的,田氏摸了摸,果真是细腻光滑,点头道: “好,可配给我女儿使。” 第210章 金氏的那对龙凤外孙,一个叫杜子腾,一个叫杜娥飞,粉雕玉琢的,已经能坐能爬,到了蹒跚学步的月份了。 金氏给他们穿了肥嘟嘟的绵衣,左一个,右一个的抱了,在门口巷子里的平地上,摇了手里的拨浪鼓来引他们走路。 桑树巷的街坊们稀罕这对孩子,也在边上拍手逗他们玩, “子腾,娥飞,到刘老姑这里来!” “拨浪鼓,好玩的拨浪鼓!” 子腾是个懒哥哥,走两步摔了一跤,干脆坐在地下不动了;娥飞聪明,还知道扶墙,稳稳的走到了金氏身边,拿了拨浪鼓来玩。 “车车来咯,谁家的车车来了?” 听见姑子们的话,还机灵的转头去看,指着进巷的马车说: “车车!” 子腾也扭过头去,看见马车格外兴奋,站起来拍手道: “车车!马马!” 金氏也看了,那马车眼生,不知道是谁家的,到了跟前,只见下来一个穿金戴银的媒人,向她们问道: “这家的夫人可是姓田的?” “是呀,你是来介婚的?她家有个待嫁的闺女,还是个食官呢,你要介的是哪家的婚?” “是如今左将军的婚事。” 说着在那里叫门,金豆来开的门,问了来历,到田氏跟前说了,后来田氏高声说话,将人请进门了,大门关上,她们也就瞅不着了。 “左将军?” 刘老姑可不懂这些,好在秋姑在这里,说: “左将军就是光禄勋哪,是征讨匈奴的功臣,回来就加封了左将军,论官阶,前、后、左、右这四方将军,官阶二千石,这可是中朝官!” “是他呀,你说是他我就知道了,那日汉军打了胜仗回来,我还去看热闹了,为首那个,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玄色铠甲的,看着很是威武,街上多少女娘都挤着去瞧他呢!”刘老姑一拍大腿道。 “是他。” 金氏也想起来了,这个如今赫赫威名的左将军,从前还在老家附近做过田啬夫,据说力能扛鼎,比远近所有的力士都强,难怪如今能征讨匈奴了,如今看到媒人来介左将军的婚,心想: 论远近,我家也是灵水县出来的,当初还与他有过照面呢,我那二女儿还年轻好几岁,怎么不来说我家的亲? “哎呀,只怕那左将军,早就属意胥娘了,不然当初也不会送了金匾额到平安食肆,任由外头相传,他是平安食肆的靠山了。”秋姑道。 一说这个,金氏又想起来,过去田啬夫就买过那小蹄子的蒸饼,大雪天猎了猪,偏偏在隔壁二房给乡民们分猪肉,这出了柴禾来烧热水的人家,即使没出力,也能分得猪肉,想通了嘀咕道: “我说呢,那时候咋偏去她家,咋不来我家分呢。” 一时眼热不已,这样的人物,竟要做她田桂女的女婿了? 她们这些姑子在外咭咭呱呱了一阵,只听大门一响,是金豆送那媒人出来了,金氏问了: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28节 “听说这左将军,比当初的黎家官阶还要高 ,该不会也来说妾室的罢?” “夫人的话可不中听,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谁家说妾还使媒人上门的呢,这自然是明媒正娶的,才差我来登门介婚了。” 媒人说完,这门口看热闹的姑子也说了: “当初黎家的事闹的这么大,谁也知道胥娘不给人家做下妻的,她如今又是食官了,谁还来讨这个没趣。” 金氏被她们这话给呛了一道,假装低头哄了一会孩子,媒人走了,她们还在那说个不停,说这门亲事多好,郎才女貌,情意互通,金氏听了酸溜溜道: “你们也先别起兴头,想我那大侄女,一心做她的食官,这一年都没相看人家,就算是天上下凡的神仙,只怕也不如做官使她上心。” 金氏道,这是可不是她胡诌的,连她那次女,都学了这坏头,成天的说不嫁,总是异想天开的,想做个女官。 金氏自然也盼了,想她田桂女的女儿都做食官了,眼看都比六百石的官阶,比她女婿杜贤都高了好几阶,成日里有个少府的老车夫接送她上下值,她见了,哪有不眼热的,几番和次女季止说: “别说做官了,你若是真能进了尚方局,做个吃官饷的工匠,我也就拜谢神仙保佑了。” 如今,金氏道: “我那侄女若不肯,只怕也难。” “是了,还不知道胥娘是个什么主意?” 刘老姑道,她们可都是见过胥娘的刚烈的,照说当初黎家说妾,于普通人家来说也是个极好的归宿了,胥娘被那样为难,硬是不肯低头。 金氏都悔死了,早知道当初那田啬夫会是今天的左将军,她那时也该卖个好,给他两个蒸饼吃,这样,自家和他也有故交之分了。 就是不能攀亲,那也能找他帮忙,想来女儿做官匠,女婿升官的事,在他这样的中朝官眼里,就是动动嘴,一弹指甲盖的事,越想,越悔的肠子都青了。 自然巴不得季胥不点头了,否则她那妯娌越发得意了。 “我答应这门婚事。” 田氏一天都在想怎么说服这事,不承想女儿回来,她一说,她就答应了,像是早有预料似的,甚至还把纳采的日子安排了, “嗯,就定在元月十一那日,我那天休沐,也不去外头了,阿母和媒人说,就在咱家会见相看。” 到了那日纳采,这巷子里的人都出来瞧热闹了,只见前有四名骑吏开路,后有红轓皂盖,朱漆雕轮的马车,因桑树巷窄长,车不得旋,这车是从交门市的北大街进来的,衬得老街巷都好像贵气了起来。 车后跟了都是腰系红布绸,抬着男家礼物的小厮,他们看了,有大雁一对,羔羊一对,鹿一对,金漆两石,鱼鳔胶两石,等等。 主要取的是大雁的忠贞诚挚,吉祥成双,如胶似漆的好寓意,还有各样的好酒,都是市面上买不着的,也许是御赐之物。 “这阵仗还只是纳采,不知道的还以为下聘来了呢。” 这一路看的各人乍舌,那马车停在田家门口,只见下来的人身长八尺半,面目英俊,气宇轩昂,这里的人在街上看过汉军回朝,可不都有很深的印象,都能认出来。 后车上被下人搀扶下来的,是个须髯花白,手拄鸠杖的老者。 “听说左将军父母双亡,这应当是青州族中的什么长辈。” 人群里有的道,庄盖邑这些生平之事,随着他风头正盛,自然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是庄盖邑头一次到这里,进了门槛,这院墙边有两畦伺弄的齐整的菜地,转到内里,桑树秋千,黑猫八哥,院里立了五口大缸,应当是她在捣弄的什么粉浆,墙角下还种了一溜不知名的小花。 田氏和他族中的老伯见了礼,这老伯道: “听闻田夫人有女,柔婉灵慧,仁恕温谨,今备了薄礼,特来纳采见女。” 男家看女,女家自然也看男,田氏打量了这左将军,身长玉立,英貌伟岸,今日来见,穿的是博带常服,比班师回朝那日少了几分从沙场带回来的煞气,不过气场还是天生的冷冽逼人,不像是个好聊天的,可以说说笑笑的随和性子,田氏问道: “听说你受了箭伤,伤在哪里,可有好些了?” “晚辈谢伯母关怀,伤在右肩,已然好多了。” 后来吃茶时,还用右手端了茶盏,田氏见状,便放心了,她也怕落下个什么终生的残疾,误了女儿。 聊天中,她也打听清楚了,这左将军也是有爵位的,牧平侯,属于列侯,是二十级军爵里最高的一等,属于贵族爵,能世袭,是高祖时祖先受封的,虽然随着早年的酎金夺爵,被削了许多的县邑,最后就剩下五百户封邑了,但田氏看重的是爵位可以荫护子孙,为后代复身免役的权利,况且,随着他一再的打胜仗,封邑范围也加封到万户了,这可比她老家的一整个灵水县还要大的多! 说实话,也就是女儿也有官身,否则平民见爵是要跪拜的,田氏见他反而对自己作揖,行晚辈的礼,心里也就越发看好了。 后来还听这族中老伯说,纳采的这些大雁、羊、鹿,都是他自己猎来的,是出征前就猎好了的。当时随了帝室别苑狩猎,人家都想着猎虎豹熊罴,以挣威名,随行官员中他最擅猎猛兽,反而一心猎了这些,养在家中,直到今日。 得知他这么早就上心此事,田氏哪还有挑的。 厨房那,除了蚕豆在平安食肆,其余三豆都在那里偷偷的看,她们可不都好奇未来姑爷长啥样,田氏前几日就嘱咐了她们,要穿的干净体面,不得乱跑,在客人面前失了规矩。 凤、珠二个,也听了这样的话,如今在西厢房呆着呢,也从窗户缝里向外头瞅,季珠说: “是那个田啬夫!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坏,欺负阿姊。”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季珠还记得小时候他鞭挞人的那幕,加上行伍之人气场强大,季珠见了他,心里还是战战的。 她如今十岁了,已经读完了蒙学,在范书师的介绍下,跟了一个先生学医道,就是不知道是娘胎里进补的少,还是小时候没吃啥好的,一直瘦瘦小小的。 田氏每日煮羊乳给她吃,个子还是不显高,比同龄人矮了一个头,初见的都还以为她才七八岁,如今还得踮脚方能够着窗户的高度。 季凤倒是拔节了,身量长挑些,一早穿了田氏新做的体面衣裳,原看了这院里的大雁、羊、鹿这些活物,正乍舌的,听说了这话,道: “他若敢欺负阿姊,我就拿了大棒子打上门去。” 田氏这里,引人在榻上坐了,说了些话,叫金豆把屋里的小姐叫出来。 照季胥所想,她也一并在外头等就是了,可田氏一定要学那些富贵人家的派头,在堂屋焚香插花,命她在里头矜持等候,这都是秋姑教她的。 等金豆来叫,季胥便出门去了,只见她描了愁眉,面施粉黛,鬓发如丝,梳成了垂云髻,湘妃色裳裙,衬的她犹如清水芙蓉。 其实她心里已有数,这不过是走个礼数上的过场,看了他一眼,坐下吃了茶,感到田氏掐了她一下,便主动的回房去了,后来自然是长辈们交换了生辰八字,各自策告两家祖宗,问名占卜了。 不出意外,她就要嫁人了。 第211章 田氏信灞桥的马道姑,拿了他们的姓名,生辰八字,去找马道姑占卜了,得出来“泽风摧草木,以柔顺正”的下下卦。 田氏经常来算卦,这卦象按吉凶分五类,上上、中上、中中、中下、下下,一看这卦,急了道: “马道姑的卦可是算错了,我女儿与当今的左将军,那可是相识于微末,他们的婚事,怎么会是个下下卦呢?” 在她想来,女儿要嫁的可 是高门,怎么也该是个上上或是中上的卦,这也代表吉兆,说明这门亲事可行,一般占出来是中中卦,便要掂量掂量了,何况还是代表凶兆的下下卦。 “再算一卦罢。”她说。 “这可得加钱了。” 马道姑收了钱,很快又另算了一卦,都是这样,后来说: “你若是担心我的卦不准,灞桥上还有许多术士,找他们算去罢。” 田氏最信马道姑了,然而心里还是犯了嘀咕,事关女儿的婚姻大事,她又到别人那算了,都是不好的卦象,可把她气坏了,还有一个术士说她女儿是财官双美的命格,但夫妻宫受冲,姻亲的卦便显得晦涩不明,田氏听了喜忧参半的。 这不,找到少府外头,见女儿说了此事,季胥听门吏说有家眷来找,只当是什么急事,出来车上见了,一听是这个,说: “信则有,不信则无,一个卦象而已,阿母别太当真了,该怎样还是怎样。” “这么说,你还是要嫁他?可这卦象实在令我不安,也不知道左将军那里算出来是什么卦,若也是个凶兆,岂不是有碍你们?”田氏道。 这日,季胥休沐回家,他的车还是等在柳下,命一个骑吏来上前来说要见一面,她便和上次一样,令驾车的邹老伯回去了,自己下车来见。 原以为他要说占卜吉凶的事,不料他说的是婚期: “算定了两个吉日,一个在今年二月廿七。” 季胥算了算,距今也就一个月了,便问: “另一个呢?” “在今年的腊月十六。” 腊月的话,得在年底了,彼时汤官处事多,按预设,今年汤官令也许就要致仕了,她得接替那个位置,那时也许正是才接手的时候,因道: “还是下个月的日子好,你我也能尽早完婚。” 他们是在他的马车上见面的,这应当是他的私产,比官署的配置要好的多,车厢设褥子,槅子里有古玩珍物,漆案上又设有小炉煎的茶,还有他卸下来的剑。 季胥便跪坐在这软和的大毛褥子上,身后的窗外是渭桥头上的熙熙攘攘,听了这话,他似乎很高兴,将她抱的坐在他怀中,从后头揽了她的腰,侧过头来看住她,问道: “你是这样想的?” “嗯。” 季胥点了点头,把手心贴着案上的茶锺,将他一开始倒的热茶喝了一杯,身子暖和了些。 这期间,能察觉出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指腹抹了她嘴唇上的一滴茶水,说: “你放心,聘礼我早已齐备,下个月成婚,必定也是风光迎娶,不会因时日仓促而委屈了你。” “好,我信你。” 说定了这事,季胥放下茶锺,起身要走了,被他重新按了回去,问了一句: “伯母占卜的卦象如何?” “上上卦,吉兆。” 季胥回过头,看着他的眼睛道,这话一出,明显察觉腰上力道重了,他低眸看她的眼神也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沉默片刻,她试着动了动,反而被他抬起脸颊,对着唇珠亲了下来。 一瞬间她好像被强大的气息包围,唇瓣厮磨的变形,口中被粗粝的扫过,就这么被他扣住亲了许久,季胥趁着分开唇瓣,呼吸的一点空隙道: “阿母在等,我该回去了。” 他靠住她的额心一会,擦了擦她嘴角没来得及吞咽的涎水。 “回去转告伯母,我的卦,也是吉兆。” 说话的声音更加沙哑了。 季胥嗯了声,总算下了车。 此时风气还算开放,男女大防也不严,他们又在谈婚论嫁,同车也正常,因此季胥倒无需避人,只是理了理微皱的衣裙,便回桑树巷去了。 而车内,一段写在竹签上的卦文,也被丢在煎茶的炉子里,烧的猩红,在成为灰烬之前,依稀还能辨别出属于凶兆的字样。 “我就说,总不能两家算的卦都是下等,他那里得了吉兆就好,我也可放心了,日子嘛,虽说赶了点,但确实是个好日子。” 田氏听说了道,既然说定了婚期,近日她也把银豆从平安食肆招了回来,和她一并来赶制女儿大婚的吉服、喜帕等等。 等到了日子,季胥也在官府那里告了五日的假期,在家中待嫁的前夕,田氏从外头回来,钻到房里,从怀里掏出一卷帛书来,说: 在西汉庖厨养娃 第229节 “这可是阿母在马道姑那里买来的,素女娘娘的房术图,相传,这素女娘娘可是远古的房中术大师,还教过黄帝呢!我的女儿,你事先学了,等到圆房时,就能少受些苦头了。” 季胥将信将疑的翻看了,只见卷上第一句便是: 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 里头列图繁多,都是圆房的画像,画旁还注写了一些要略。 比如男女欢娱,事先要熏香沐浴,要抚摸拥抱,使彼此兴奋;爱而喜之,乐而有节……等等。季胥也算是学到了一些新鲜知识。 田氏又与她相商了,选哪两个贴心的丫头,作为她贴身伺候的陪嫁,一并到左将军府的。 “银豆冷静,田豆刁钻,她们两个搭配着,倒合适,尤其这银豆的绣活不错,日后也可给你做鞋做袜。” 季胥想了想,最后还是选了金豆、田豆两个,只因她放心不下田氏,若银豆走了,日常没人看管她,还不成了没笼头的马,做事越发容易出格了,因此说: “银豆留在家里,替女儿照顾阿母,蚕豆如今的厨艺越来越精进了,她性子也老实,适合在平安食肆,接替我原来的位置。” 食肆那里也新买了可靠的小丫头,蚕豆每日都教她们烧火做菜,因此人手是够的。 “好好好,就依你。”田氏道。 翌日大婚,只见院里各处都是红灯笼,红绸布,吹吹打打的,喜庆非常。 季胥坐在平素起居的东厢房,四周围满了姑子,专门为富贵人家梳头的刘春娘为她梳头佩簪,又有从东市请来的,最会画眉添妆的姑子,都是田氏早就张罗好的,又说: “快快快!吉时要到了,将喜服换上。” 拉了她到屏风里头换衣时,还往她身上,从头到脚的,妆摩了一种香粉,只听金豆跑进来道: “迎亲的队伍来了,姑爷来了!” 迎亲的规模极为浩大,骑吏开道,车軿数十,后有骑奴侍从,这一头在交门市北大街,尾巴还在渭水岸畔,撒的满地都是喜钱,附近的看客连连咂舌。 季止忙着捡喜钱,足足捡了有一二百呢,美滋滋的在那里数, “阿母,你也来捡啊!白捡的还不要?” 金氏早都想扑过去了,又怕事后招了她妯娌的笑话,抱了子腾娥飞两个外孙,站在一边说: “我可不捡,也就哄哄你们这些孩子罢了。” 院门口,凤、珠两个各执一木杖,拦住大门,对着来迎亲的队伍道: “要想进门,先受我们的棰杖!” 门口看热闹的对着指指点点: “怎么是两个丫头?” “这家只有三个女儿,没有男丁。”有街坊道。 “从来没有丫头拦门的。” “是呀,瞧瞧这接亲的队伍多少人,你们两个丫头岂能拦得住?” 凤、珠两个听见人群里的议论,越发攥紧了木杖,要守住这扇门了,她们可都是自告奋勇要来拦门的,家里没有男丁,妹妹也能护送阿姊出嫁。 可等到她们的未来姊夫下马来到面前,她们才发觉这人是多么的高大威猛,不禁的被慑的退了两步。 “使出全力,我接受你们的棰杖。” 见这姊夫不避让,且又这么说,季凤想到了阿姊要出门,嫁给他,心中的不舍都化为力气,高举木杖过头顶,一面说: “呀——看杖!” 便要重重的捶在他身上。 “二姊。” 是季珠轻轻拉了她一下,叫她想起来田氏的话,说是这姑爷右肩有伤,别真的下力,最后忿忿的收了力气,只是轻轻的敲了下。 季珠也是这样,她们哪知道,就算使出全力,于人家也不过是蚂蚁叮咬一般。 这里进门后,又撒下喜钱,不多时,只听道: “新娘子出门了!” 十里红妆渐渐的离了巷子,待这些街坊都进去吃酒了,连季止也厚脸皮的钻到里头去凑热闹,金氏才抬开脚,捡起悄悄踩着的喜钱来,吹了吹塞到衣襟里,抱着外孙闭门不出了,说: “攀上这门亲,她田桂女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这不是季胥第一次到这屋子,但还是一次有工夫打量这里,坐在床畔,隔着落下的喜帐,只见这里烧了很足的炭盆、薰笼,边上还有提前备好的手炉、脚炉,金豆把它们塞到了自己手里和脚下,一点寒意也无了。 远些能看到连枝灯上红烛煌煌,墀地盈亮,隆重又喜庆,她起的实在早,枯等时不禁倚着床栏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听见门外有金豆、田豆回话的声音,吱喽喽的一声门响,有进来的靴子响,那高大的轮廓隔着帷幔也越发清晰了。 直到他掀帐而入,季胥先是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应当是宴饮时沾上的,后来感觉他在自己身前站了一会,将蒙脸的帕头挑去,她的视野明亮,可被他罩住了光线,又是昏沉的。 想起了素女娘娘在书上教的,因道: “夫君,叫水沐浴罢?” 片刻后,他嗯了一句,返身出去命人抬热水进来,在这帐外设了大浴桶,热气氤氲的, 不过只有一个,季胥想了想,说: “方才等困了,我先洗罢,也好醒一醒。” 叫金豆、田豆两个进来,先将这一室晃眼的红烛熄灭了,落下满室的黑暗,便解衣入浴了,察觉走到背后的鞋响,她问: “怎么了?” 他没有应答,只是用手,浇了水在她肩颈,水好像也伤人似的,借着外间那对彻夜不熄的红烛渗进来的微亮,能看到她下意识避了,定了定,明白了他的用意,又说: “我想喝口酒。” 这里间是置了喜酒的,早在送到洞房时,他们便喝了交杯的合卺酒,如今他倒了一杯来,季胥就着他的手,坐着喝了一杯,主动的宽了他的衣,随着他进来,水漫了一地,急遽击拍很快令水凉了下来。听见她说冷,这才托着,抱了进帐中,一把扯过叠好的文彩鸳鸯大被,就这样放了上去,这期间甚至一直没断开,于是连床上的褥子也洇湿了。 夜越深,满室的月光也就越亮了,季胥其实又困又倦了,中途还渴过,他到外间的炉子上倒了温水来喂她,又重新的擒住她来弄,她想起素女娘娘在书上教的,要令其兴奋,想到他才听到夫君时的片刻愣神,又这样称了一声,她视野里的云纹漆床顶果然晃动的好像有了虚影。 “再叫。”他哑声令道。 “夫君……” -----------------------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 番外会写他们的婚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