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1节 本书名称: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本书作者:窝囊妃受气堡 本书简介: 【抠门土帽儿美艳小寡妇vs傲慢死装年下精英男】 以前冯月出的梦想是杜辉早点从部队转业回来,她作为家属可以分配到县里纺织厂做女工,或者托儿所做保育员什么的,靠自己赚钱,住大楼房。 她等啊,盼啊,等成了老姑娘,等到了杜辉的死讯。 * 人人都替宋行简惋惜,为着一个承诺后半辈子要跟一个村姑搭在一起,却没人问过村姑愿不愿意。 注意事项: 1、架空无考究 2、女非男处,女主比男主大四岁 3、每个人性格都不太好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年代文 成长日常 钓系 先婚后爱 主角视角:冯月出 宋行简配角:杜辉 其它:熟女,万人迷,先婚后爱,年下愣头青 一句话简介:别装了你早就爱上了… 立意:勇敢去爱 第1章 月亮出来了 “妈!我回来了。” 冯月出撩开门帘,冲着东屋喊了一声就用水瓢舀了半瓢水,“哗啦”一下子全倒脸盆里,已经入秋了,正是抢收时节,大队下工本来就晚,她还去自留地里把春天种的土豆子和花生刨回来,这不,回家已经天黑了,太阳落下去月亮还没反应过来,天地间是一种清亮亮的深蓝。 冯秀容今儿没上工,她年轻时候吃的苦多了,一到换季时候就腿疼,日子宽裕点了冯月出就不准她出工了,但她也闲不住,去外面帮人干零活,换点粮食什么的,这前儿还没回家。 大锅里的饭已经热好了,小小的土坯房里氤氲着大米饭香甜的气味,蒸腾的水蒸气在小窗户上结了一层小小的水珠,最近真是一天比一天冷。 冯月出捧了一把水浇到脸上,杨树屯气候不好,冬天长,植被少,一年四季刮大黄风。 又认认真真把胰子抹开,泡沫打到脖子上,一齐洗了。 洗脸盆里的水变黄了,她干净的面庞也显出来,倒没多白净,但比之前灰头土脸地看着舒服多了。 冯月出把脸盆里的水泼出去,又舀了很少一点清水洗第二回,杨树屯子常年干旱,每个人用水都很节省。 洗完脸顺手梳了梳头发,换了在家穿的干净衣服,这时候冯秀容也回家了,不知道她又给人干什么活去来,竟然端回来一碗野鸡肉,偷着掩着终于到家了,骄傲地搁到桌子上。 “月儿,快吃!可肥的野鸡,还有一个大鸡腿呢!” 两个人开始盘腿在炕上吃饭,矮矮的炕桌上头是一盏昏暗的灯泡,暗得让人不禁怀疑世界上是不是没有比这更低的度数了。 杨树屯子今年年初才通电,家里只接了东屋,冯月出晚上要干点啥还得点煤油灯,不过这也是她要求的,安那么多灯干嘛,电费可不便宜。 “辉子这个月的信还没到吗?” 冯秀容一个劲儿地把野鸡肉往冯月出碗里夹,自己却只顾扒拉着中午剩下的那盘茄子炒辣椒,现在日子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但是冯秀容还是改不了对自己抠门的性格。 冯月出了解自己妈的性格,死倔死倔的,说什么也不会听的,便把饭碗端起来,往后靠了靠,状似警告着说。 “妈你再给我夹我就一块也不吃了啊。” 冯秀容这才停止。 “嗯,哥这个月的信还没来呢,可能是忙着呢,妈你别担心。” 冯月出又炫了一大口饭,她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平日里干的活多,出力大,自然吃的也就多。 “哎,多吃多吃,跟你说了干活收着点,那些王八犊子小瘪三儿天天偷懒,你瞅瞅,你最近又瘦了。” 冯秀容的眼里都是心疼,昏黄的灯光装满了小小的土坯房,屋外又刮起大风来,呜嗷呜嗷的像只野兽在叫,还真别说,十多年前杨树屯子真有过老虎下山觅食,还吃过小孩。 “等辉子这回回来说什么得逼着他把结婚证扯了啊,村支书说了,那什么现在在村里办了酒席也不能算结婚了,得领证,得盖戳,那才叫结婚呢。” 冯秀容声音很敦厚,说这些话时候语气有点重气息又急,像是有点急眼了一样。 “妈你别急,哥有哥的思量,别催他。” 冯月出真是不急,慢腾腾地吃着饭,冯秀容急的都想把碗里饭扔出去,她今天在外面听到个事儿,隔壁屯子有个当兵的男的把老家的对象甩了在外头又找了相好,这人啊日子一好了就美的找不着北,根本记不得以前谁跟着自个吃过苦。 虽然杜辉是自己儿子,但她也不放心。 按说杜辉是冯秀容儿子,她应该更希望他升官发财找城里老婆吧,怎么会替冯月出着想呢,这话说来就长了。 冯秀容男人姓杜,早些年在村里修路时候炸山被落石砸死了,杨树屯子太偏,又是山又是梁的,那时候刚生下杜辉不到两年,孩子还没断奶,老公死了,冯秀容也是个要强的,她不肯回娘家,回娘家就意味着还得再被嫁出去一回。 有一天半夜她听见有小孩哭,一推开门,一个包裹,里面有个哇哇大哭的女娃娃,女娃娃的怀里夹着一大叠粮票。冯秀容有点不明白,那时候村里有不少丢女娃的,当然不是自己丢自己村,一边都是悄没声丢别人村里,或者更狠心的直接扔山上喂山牲口,哪有丢还夹粮票的。 后来她想可能是想让捡到的人善待这女娃吧,至于为什么放她门口,正巧她那时候有奶,又缺粮食。 冯秀容开始不想管,孩子又不是一睁眼一闭眼吃口饭就长大了的,那得养啊,但是那女娃哭的都带了颤音儿,听了心里说不上的难受,北风又呼呼地刮,她就抱回屋来了。 实在没辙咱娘仨就一起饿死!冯秀容这样想着。 后来隔半年就有人半夜往冯秀容门里塞粮票,甚至□□那年还扔过半袋杂粮,直到冯月出满十五那年才再没送过。 还好有这些,冯秀容养大了两个孩子,自然是吃了不少苦,不然她也不会还不到五十就一身病,连重活都干不了了。 说来也巧,杜辉本来是个闹腾耗人心力的孩子,但自从多了个妹妹以后就懂事了不少,要是有人欺负冯月出,话还说不机敏拖着大鼻涕的年纪他就赶跟人干仗,也挨了不少揍。 至于月出,更是没让她操心过,从小就是个好孩子。 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捡到月出那天是农历十五,圆盘一样的月亮挂在天上,冯秀容没啥文化,就起了这个名字,随了自己的姓,后面发生的事也让她庆幸随了自己的姓。 冯秀容不是个好脾气,杜辉随了她更不是个好脾气,也幸好有冯月出这个慢性子在中间调和,家里才没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 她虽然脾气倔,但不是不讲理的人,更不是为了什么给杜辉养个童养媳,她是真把冯月出当自己闺女了。所以当她发现杜辉跟月出俩人在柴火垛后头偷偷亲嘴时候差点把杜辉打死。 也就是月出哭着说她也喜欢杜辉哥,冯秀容才把手里的烧火棍放下来。 从她的角度来说她当然乐意月出做自己儿媳妇,但如果从月出娘的角度,杜辉不是个多好的对象,脾气倔,人混,这穷村子,一辈子都能望到头。 还好,第二年杜辉去当兵了,农村户籍管理不严,他虚报了年龄,是拼命的,是实打实上过战场的,一年又一年,六七八九年,邮回来的钱越来越多。 冯秀容知道自己儿子怕死在战场上让月出守寡才迟迟没领结婚证,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听说现在和平了,她觉得得把这个事情抓紧,杜辉现在的职位也能带家属了。男人,就算是自己肚子里下来的,也得看着 不能全信。 “还不催!还不催!你啊你!诚心气死我!” 冯秀容有点生气地点了点冯月出的脑门,冯月出仰起头就对着冯秀容笑,冯秀容又急又气,这个蠢丫头。 冯秀容脾气属实算不上好,不过也对,带两个娃娃的寡妇,要是纯良不得让人欺负死,年轻时候谁要占她一点便宜,她叉着腰站在那家门口能骂到十八辈祖宗去,不过她长得倒是很纯良,四方脸,宽额头,鼻头圆钝。 与其相反的是冯月出,她脾气好人又好说话,但长得…… 当然不是丑,而是,如果用老话说就是没什么富贵相,不正经。 她总穿宽松衣服,乍一看有点胖,但其实肉都长在该长的地方了,像秋天的果子,丰硕的,沉甸甸的。那张小脸更是风流媚气,下巴尖尖的,嘴唇厚厚的,眼睛更是特别,眼角偏圆,眼尾却有些上翘,再加上黑眼珠格外的大,盯着人看时候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勾人。 “好啦妈,我这个月就写信催哥哥,你别担心了。” 冯月出最清楚自己母亲性格了,像冬瓜一样,得顺毛摸,当然最好不摸。 吃好饭冯月出又安慰了冯秀容几句就回了自己那屋,她跟杜辉住西屋,这小房子一共就三间,中间是有灶台烧火的堂屋。 不过他们也住不了多久了。 冯月出先把煤油灯点上,又掀开炕毡子,她的存款就藏在里头,用手绢包了一层又一层。 杜辉每个月除了给她买礼物,几乎都是把所有工资邮回来,开始时候还分成两份,后来就一份了,因为冯秀容说结婚了她就不能管钱了,两口子过两口子的日子,她掺和啥,这天底下还没有人能倔过冯秀容的,冯月出只能收着。 冯月出是绝不会乱花的,她抠门得紧,毕竟以后进了城有的是花钱的地方。杜辉哥说了,现在不用打仗了,今年他就提转业申请,明年应该就能安置到地方了,不是市里就是省里。到时候他们结婚,她也能给安排工作。 不过得好好学习,冯月出把杜辉邮寄回来的课本打开,好多她都不太懂,不过都标出来了,杨树屯子没什么有文化的人,考上初中的都没几个,初中离杨树屯子可远了,十五里路,还得翻过一座大梁,就有人考上都不去呢。 冯月出以前没觉得学习有多重要,是杜辉说的,他说他明明是队里各方面最厉害的,但就因为文化水平低,升迁就比别的小子慢一大截,还是比他小不少的毛头小子。 于是他就监督冯月出学习,两个人开始写信时候都是通篇的拼音,现在已经好多了。 杜辉说等他俩在一起生活了冯月出就接着去上学,读完高中再去上班,干个轻松点的工作。冯月出倒是无所谓,她觉得去厂里就挺好,不过她都听杜辉哥的,杜辉哥懂得多,他现在可是大官了,过年时候都有县里的领导提着礼物来看望她和妈妈,自从杜辉哥当兵的第二年,就再也没人敢招惹欺负她们了。 冯月出对于杜辉总有一种十分盲目的信任,这种信任夹杂在夫妻感情里就很不对劲,杜辉总会忍不住怀疑她为什么不拒绝他,是不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亲情。 但切实搂着那个人的时候他又无所谓了,总之只有他能做这样的事情就够了。 冯月出真的不算聪明,就像她不问为什么杜辉不先提交结婚报告呢,为什么她现在不能上学呢。 她是天真的,天真地信任着自己哥哥,他肯定是为了自己好。 可能因为杜辉提交很多次了,但一直卡着下不来,他是被领导提前预订的女婿。可能因为杜辉并不打算让冯月出在自己见不到的地方成长,他的爱是极度自私的。 “哈——” 冯月出打了个哈欠,她是很容易困的体质。 昏暗的煤油灯下,冯月出的嘴唇宛若红缎子一样,睫毛更是浓密卷翘的吓人,一眨起来像忽闪忽闪的小扇子。 把今天学习的知识点复习了一遍,冯月出合上书前又看了一眼夹在书里的照片。 是一张合照,两个穿着军装的人,杜辉还是那样,棱角分明的脸,五官非常锋利,一侧浓密的眉毛不自觉微微上扬,总给人一种挑衅的感觉。 旁边的人脸被他抠个洞,不过也能看出来身姿很挺拔,只不过相比他要清瘦一些。 杜辉是一个对自己极其抠门的人,这照片是蹭人家的,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还恬不知耻把人家头扣掉。 杜辉哥已经好久没回来了,哎,这个月的信还没到,她有点想他了,尤其现在天冷了,后半夜冻脚,要是杜辉哥在…… 冯月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始脸红,她把脸埋到被子里,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2节 她还不知道,明天等待她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 下一本《恶毒女配!我老婆?》求个收藏,年代文原住民女主,男穿越。 沈妙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老公变得很奇怪。 原本健壮有力浑身是劲儿的大小伙子怎么忽然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还下不了地干不了活心比天高。 整个一大!草!包! …… 刚高中毕业的贾亦方,一睁眼回到了70年代。 等等等等等……睡在他身边的人叫什么? 后来他发现书里的恶毒女配虽然愚蠢笨拙、莽撞艳俗、朝三暮四、心眼儿比针尖还小……但,也是有丁点儿优点的。 就在他打算用爱感化教育好沈妙真,并且改变自己被她害死的结局时,发现了男主的秘密。 所以。 书上写的就一定是真实的吗?主角就一定是好人吗?恶毒女配就不可能是被逼迫的吗? ——————一个小剧场—————— 有一天早上贾亦方刚醒。 沈妙真坐起身悠悠询问他。 “你是不是吃...了?” 贾亦方虽然自认为不喜欢沈妙真,但某些方面被认可还是很兴奋。 刚要清一清嗓子骄傲宣称自己生来便如此。 就听到沈妙真哀怨的声音。 “我说的是结婚那晚,我觉得自己被骗了!” 第2章 他、他 天高云淡好兆头。 晴朗无物的蓝天,云静悄悄又缓慢地滋长,今天杨树屯子没刮大风,在苍穹下,一片金黄,矮矮的人们正在秋收。 “哎,月儿,你听说隔壁屯子那个事儿了吗?” 男人在前头弯着腰用镰刀把枯黄的秸秆割断整齐地扔向一边,女人坐在地上低头掰棒子,灵活的手指撕□□米皮,一掰,黄澄澄的玉米就扔到地垄上,有年纪小一点的孩子专门拎着柳条筐往里头捡。 都是一片地上头的,分到手里头的活计都差不多,谁干得快干得慢就一目了然。 扶光总是比别人挪的快,她的手利索地撕□□米叶,一点点就跟别人拉开了距离。 “嘿,月儿!月出!冯月出!你这人咋这样啊,咋不理人呢!” 旁边的女孩为了多跟冯月出说上两句话,手上赶急忙慌的掰着棒子,一忙就容易犯错,要是落下的苞米多了,还得被小组长批评呢。 “哎呀,我没听见,什么事?你说什么?” 冯月出有点心虚地把头巾从脑袋上解下来,扭过头听那女孩讲话。 秸秆上都是灰尘,不包着点儿脑袋回家擤鼻涕都是黑的,不过她心虚的还是因为刚往裤腰带里塞了个苞米。 也不怪她,大家都这样干,不然靠着大队分的那点粮食冬天吃不饱的,秋收时候都偷偷藏点,能磨出来几斤棒子面,和高粱米什么的做杂粮馒头,最顶饱。 冯月出和别人的区别就是她做这些时候心虚,她总觉得要是把这些地都分成自留地就好了,自己家少点也行,她其实不爱跟别人一起干活。 “就是那刘明,他在城里结婚了啊,他们村那个桃儿跟他好那些年,都白搭啦。” 那小姑娘一边说一边看着冯月出的脸,像是怕错过任何一个神情。 “哦,这样啊。” 冯月出的反应让人有点失望,没什么反应,依旧麻利地忙着自个手里的活儿。 “切……” 那小 女孩有点生气,翻了个白眼切了一声。 要不是她哥让她来打听她才不愿意呢,冯月出从小就漂亮得很出众,十里八乡的大小伙子多多少少都对她有过不可说的心思,不过身边一直有那个恶狗一样的杜辉,后来去当兵还成了大官,就没人敢打那个心思。 可见这一年年过去,虽然摆了酒席,但杜辉也没把她接走,她也没生个娃娃啥的,再加上这两年老有些抛妻弃子的事儿,有些人心思就又活跃起来。 再漂亮有啥用,也没那些穿白裙子小皮鞋上大学的城里姑娘好看,杨树屯子的风这样硬,过了三十女人男人都一样的老,况且冯月出也不是什么年轻清白小姑娘了。 她有些愤愤地想着,但其实是没完成哥哥的嘱托,换不成桃酥了,她有点生气。 至于冯月出,她又不是傻子,先不说她对杜辉是百分百的信任,她也讨厌别人借着八卦的由头想来看她笑话。 哎,她有点想她的朋友了,她是有两个很好的玩伴儿的,一个读完高中在县轧花厂做会计,她以前有不会的题目都会去请教淑红的,但是现在离得远了,就见得少了。还有一个朋友到了岁数就结了婚,连着生了两个娃娃,小孩都顾不过来,怎么顾得来什么朋友。 所以有时候冯月出是会觉得孤独的,她坐在院子里的碾盘上抬头看星星,觉得自己很小,杨树屯子也很小,她等着杜辉把她和娘接走,去很大的地方。 至于很大的地方有多大,她也不知道,杨树屯太落后了,甚至还没有一台电视机,绕过山梁,十多公里外的县城,对她来说就是很大的地方了。 只不过一想到炕席底下压着的好多的钱,一想到杜辉哥描绘的以后,她就又觉得浑身充满了劲儿。 “哎,别走,没干完活谁都别走!” 下工的铜哨子响了,男女老少都懒懒散散地直起身就想往家里走。 “棒子不装完谁都不许走!生产队里算盘精,自留地里活雷锋!都不是你们的活儿是不!” 最前头的半大小子已经跑没影儿了,剩下的人见队长真生气了,才开始抓紧起来。 冯月出把绑在屁股底下的垫子拿起来放到肩膀上。 冯秀容年轻时候吃的苦多,每月月经时候都痛得不行,村里有个结了婚生了娃的妇女来月经还疼得哭天抢地地打滚儿。冯秀容就格外注意冯月出,得穿的暖和,包的严实,月经前后一个星期更是不能去河套边上洗衣服。 杨树屯缺水,吃水都得去村头挑,平时洗衣服就都抱着盆去河边,冬天更是难,得用锤子砸开个洞洗,那水才真是冰的刺骨呢,伸进去一下儿就冻得通红。 杜辉在家的时候就从来没让冯月出动手洗过衣服。 冯月出把垫子垫好,半蹲着让人把装好的立在田垄沟的半袋苞米放到她肩膀上。 她力气不算小,但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容易留伤,一不注意就青一块紫一块的,让妈看见又好骂她是傻子了,不知道躲着点活儿干。 冯月出其实也不是有多伟大的奉献精神,她只是想早点干完活儿,晚上可以点着煤油灯给杜辉哥写写信,识识字。 外面刮着大风,她把被子裹紧,心里思念着人,脑袋里想着以后。 那种满足很难用语言描述出来。 “哎呀,月儿妹子,可不用你扛,累着你咋办,哥来,哥来。” 有个男的往过凑,冯月出低着头斜了一眼,理也没理,把肩膀头扛的那袋子苞米摔到了骡子车上。 “吁——哎。” 骡子抬起前蹄子就要走,赶骡子车的老汉赶紧收紧缰绳。 “月儿丫头,你慢点,慢点,满仓儿你往前凑什么凑,等杜辉小子回来揍不死你的!” 老汉开始和稀泥,冯月出真的很烦满仓那种人,对那种人来说生气都会让他们兴奋。 她甚至懒得给眼神。 吉普车驶过蜿蜒崎岖的山路,卷起的黄尘飞扬着四散,引擎声止,一双皮鞋踏下来。 这是宋行简第一次来杜辉的家乡,想过穷,但是没想过会是这样穷。 漫天的黄土地,脚下的山梁如巨龙盘卧,远处的沟壑交错纵横,几撮村庄掩映在这荒凉之间,一条大河贯通东西。 当年还没恢复高考,高中毕业不是入伍就是下乡,好男儿要当兵,宋行简读完高中便入了伍。入伍第一天就被来了个下马威,队里陕北人抱团,最看不起北京来的新兵蛋子,宋行简之前的日子也是太顺,不知道暂时低头几个字怎么写,一脚就把放他洗脚盆里的臭袜子连着盆一起踹飞了。 杜辉是老班长,等打起来,宋行简挨揍了才慢悠悠过来调和,宋行简顺带也给了他一脚,杜辉不是吃亏的,抬手对着宋行简脸就一拳头,那印子好几天才消。 宋行简宝贝自己脸,从那以后就记了杜辉的仇。 一堆人都关了禁闭,不过宋行简的伙食比旁人的要好一点,他待的这个部队是他爸带过的,从上到下叫得上名号的都是他爹的老部下。 他打听杜辉的事儿,军事素质和群众关系都不错,但还是只当了几年的小班长,原来是个半文盲,山沟沟里长大的,小学都没读完,所以迟迟提不了干。 针锋相对闹过几个月,杜辉也不是吃素的,两个人都没讨到什么好,上下铺住着,后来关系就又铁起来。 杜辉人其实不错,他还特会搞关系,过年时候当地老乡都给他送猪肉,明面上他当然没要,但暗地里留了半盆血肠,跟几两高粱酒,半夜一堆人偷偷跑炊事房煎了打打牙祭。 杜辉有一点,他非常抠,抠到花一分钱的活动都不参加,周日放半天假他去镇上也不花钱,顶多跟老乡买几两烟叶子。他烟瘾很重,但不跟别的士兵一样比着谁的烟好,他卷烟叶子抽,有一回还不成心撕了宋行简的书,俩人又差点打起来。 后来才知道杜辉津贴全邮家里了,他老家有媳妇儿,但媳妇啥样他从来不说,相片也没有一张,半夜大家伙儿开玩笑谈论师部卫生院的小护士他也从不搭腔。 但要是有人开他的媳妇儿的玩笑,他准翻脸。杜辉自己的牙膏都挤成铁皮片了,但得扣扣搜搜抽出钱给媳妇儿买盒蛤蜊油邮回去。 后面有一回宋行简听杜辉主动提起过一次。 那次他俩躲在悬崖石头后面,一个排的人几乎死没了,边境的树植都格外庞大,向下看去绿的望不见头,躲了两天两夜,迷迷糊糊中已经分不清远处传来的枪声是敌还是我。 热带特有的毒虫爬到了腿上,杜辉胳膊上中了一枪,子弹早就没了,只有手里还剩下一枚手榴弹。 “月出和那花儿像。” 悬崖边上开着一丛好亮眼的花,紫粉的,大朵大朵的,杜辉和宋行简都是北方人,从来没见过这品种的花。 “咳咳……他们要是追过来,我拉了环,你就滚着跳下去,崖右下有个很小的斜坡,你要是能滚过去拉住,就死不了。” “你要是能活下去,除了队里给的抚恤金,你再添点给月出,帮我照顾照顾她,反正你有那么多手表腰带,月出和我在一起过,我怕她不好找婆家,要多给她留点钱……” 杜辉声音越来越小,他早就烧得头昏眼花了,就撑着一口气。 算是命好,后面追来的是自己人,他俩都没死成,杜辉捡回来一条命,那一仗打得真漂亮,炸了敌方军火库,杜辉回来多了一条杠。 忘了说,杜辉早提了干,边境战乱,他第一波就报名上了战场,血肉拼出来的荣耀。 宋行简也是,不过他出头要比杜辉早得多,他入伍没多久就被侦察连要走了,也并非都是他老子的关系,他本身确实拔尖。不说脑袋灵活高中时成绩非常靠前,语言能力强,入伍后更是耍的一手好枪,射击蒙眼拆装什么的都不在话下。 杜辉看似是走得越来越顺了,还去军校镀了半年的金,但从去年开始申请专业,一次次被驳回来,上面不放人。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3节 宋行简认识的人多,一打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儿,杜辉被人相中预订了,也是,年纪轻轻爬这么远,没靠山,家里更是穷得清清白白,长得还好,好拿捏的典范。 这事宋行简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又不是他老子,他的事他老子都不管呢。再 有了,他觉得杜辉自己也能搞定,弯腰认怂,调偏点的地方,时间久了总能有解决办法。 哪知道,杜辉忽然就死了。 没死在战场上,死在了抗洪抢险上,甚至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就冲上来一只解放鞋。 按说当时他的级别已经不需要冲在前线了,但他依旧和以前一样,半夜大坝要决堤,他扛着沙袋冲在前头。 宋行简觉得杜辉是肯定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这事儿死的,毕竟他是一个很惜命的人。 小小的土房上面开始冒出袅袅的青烟,夕阳把一切都映得黄灿灿的,村子里蔓延着一种烧木柴的气味。 宋行简看见一个穿着土红色衣服扛着口袋的女人,她佝偻着腰,显得个子很矮,夕阳却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冯月出。 他后来经常梦到这一幕。 哎,终于把地里的土豆花生都刨完了,接下来得抽空把地窖清一清,肩膀上扛着的口袋一个劲儿往下出溜,冯月出往上顶了顶,不经意抬起头。 远远就瞧见门口停着那辆吉普车,周边站着几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冯月出想到哥说没准下次他再回来就能配车了。 “哥!哥!杜辉哥!” 肩膀上的口袋也顾不得了,冯月出像只归巢的鸟儿般飞扑过去。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谁负责 “你们!你们这些挨千刀的牲口!驴日下的!把我儿还回来!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 冯月出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个梦,梦里朦朦胧胧听到了妈的声音,妈又在骂人,幼年时候妈就总在骂人。 要不是骂把水泼到家门口的邻居婶子,要不是骂哥又惹了什么祸,是不是放炮把秸秆点着了。总归不会是骂她,妈从来不骂她,就算有时候她真犯了错,顶多戳戳她的脑门儿。 冯月出慢慢睁开眼,是熟悉的西屋顶棚,去年过年哥回来他们一起糊的,特意买的洁白的棚纸,只不过平日做饭烟熏的,早就发了黄。 外面又在刮大黄风,窗户在呼啦啦地响。左肩膀好像被压到了有点麻,冯月出迷迷糊糊间又听到妈在哭。好奇怪,两耳之间是一片空荡荡的白,她的脑子好像在天上飞,四肢却被抛弃了。 妈哭的声音越来越近,脑子被“哐当”一下扔了下去,冯月出猛地一下子坐起来,伤痛开始铺天盖地地涌进来。 是的,哥死了。 杜辉死了,她的男人死了。 “妈,妈!” 冯月出跑去东屋,她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上,衣服也是干活时穿的破烂的。 冯秀容正坐在地上哭,她恶狠狠的抓着一个男人的裤脚,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如同扭曲的毒蛇,她的脸,她的脸一直是那种颜色,黄褐色的,土地的颜色,纵横的皱纹像一副狰狞的面具,翕动着的粗大鼻孔,一连串的腌臜话。 冯月出只觉得心疼,好疼,但她已经是个大人了,该她撑起来这个家了,或者说她早就该是个大人了,只不过一直都有人替她挡在前头。 “妈,妈,我在呢,我永远都在……” 冯月出扑过去搂住冯秀容的肩膀,冯秀容停顿了一下,她正张着大嘴,嘴角是溅起来的白沫。 “呜呜——儿啊——我可怜的儿啊——” 她终于哭出来,巨大的泪珠子一个挨着一个连成一条河,从挂着黄土的脸上冲刷出来一条道儿,夹杂着她的苦楚,这么多年的苦楚,源源不断的苦楚。 冯月出把冯秀容搂进怀里,她觉得自己的肩膀好像忽然变宽了。冯秀容拽着的裤脚终于被松开,那人把腿收走,冯月出觉得抱歉,她顺着那腿抬起头,正对上那样一张脸。 她理解妈了。 宋行简就站在那里,他很年轻。 个子那么高,腿那么长,昏暗的灯泡下,他的脸白得像是玉石一样散发着柔和的光,挺直的鼻骨,刀削一样的下颌,眉眼清隽,纤长的睫毛落下淡淡的阴影,英气又冷峻。 他就站在那里,冷漠的、疏离的。 和这贫穷的地方,破败的屋子,悲痛的家属,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他一定是没苦过的,冯月出这样想,最起码不会是她和妈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也不会是哥那种再拼命也提不了干的苦。 他应该也不是个坏人,他的眼间也能看出哀痛,但他一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 他的怜悯是高高在上的,是冷淡的,是置身事外的。 “嫂子,这些是我们的心意,你收着……” 一个站在旁边的人凑过来递上来两个信封,他不动声色地挡在宋行简身前,似乎是不想让他再面对农妇不可理喻的纠缠。 两个牛皮纸信封,其中一个落款盖着鲜红的公章,另一个不规整,但是很厚。 “嫂子,这是……这是部队给的抚恤金,这个是兄弟们凑的,有钱还有一些粮票,大部分都是行简给的……还有这个存折,每月定时会有家属抚恤金……” 那人的手很粗糙,一张黑红的脸,眼泡含了热泪,军装袖口是被磨烂的毛边,说话时带着口音,一些字咬不清读音,但这种朴实更让人觉得亲近,冯月出接过来,起身郑重地道谢。 日子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要像哥一样把家顶起来,冯月出这样想着,但眼泪珠子还是哗哗的往下掉。 傍晚回来时她见到红绸包裹着的骨灰盒便昏了过去,再睁眼,就是现在了。 “不要!我们不要!你们把我儿子还回来!我的儿啊!” 刚冷静下来的冯秀容猛地又站起身,扑着夺过那信封扯开向空中扔去,纸币混着粮票四散着落到地上。 冯月出再次抱住冯秀容,像安抚婴儿那样安抚着母亲。 宋行简弯腰把钱拾起来,再次分成两沓放到柜子上。 很小的屋子,暗得不能再暗的灯泡,低声的啜泣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哀嚎,像一出排练的人间戏剧。 “你,都是你们害的!为什么非让我儿子去!是不是你们逼得!我,你要替我儿子把月出娶了!不然他在地底下也死不瞑目!” 冯秀容像恶鬼一样环视一圈,狠狠拽住了最前方宋行简的领口,他的扣子永远系得工整,包括风纪扣。 “哎别,您别激动……您的哀痛我们能理解……以后我们都是您儿子……” 旁边的人上前劝和,宋行简弯下腰顺着她的力气。 “您放心,我们会安排好杜辉同志的遗孀,除去每月抚恤金也会安置工……” “我不管!反正你要娶了月出!我儿子是因为你们死的,我可怜的娃儿啊,命苦啊……年纪轻轻守活寡……不然!不然我老婆子就撞死,反正活着也不如死了!……” 冯秀容的声音尖锐中带着嘶哑,像破了洞的风箱,身体难以自控的颤抖着,又发狂的冲着土墙撞去。 “妈!——” …… 冯秀容终于哭累了睡去,冯月出用湿毛巾把她的面容擦净,妈怎么忽然就老了呢,灰白的头发被眼泪黏在脸颊,眉头紧紧皱着,矮小的身体蜷缩着,像一盏就要熬尽的油灯。 她和哥,从来就没让妈省心过。 冯秀容也给自己擦了一把脸,去堂屋点火,煮了一锅鸡蛋。 妈崩溃,她得顶住事儿,日子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嗒嗒—— “对不起,我替我妈道歉,她年纪大脑子糊涂,你们别放到心上,谢谢……谢谢你们送杜辉回家,今天太晚了不好做饭,你们吃鸡蛋垫垫,明天我再做……” 降下车窗,宋行简便看到冯月出的脸。 这个地方很奇怪,黄沙伴着疾风像要把一切都吹走,月亮却是沉静得很,黄澄澄的一大轮挂在冯月出的身后,把她的头发丝都照得发了亮。 宋行简接过来那一大盆鸡蛋,被风吹乱的发尾扰到了他手背上。 “哎。” 鸡蛋安静放在一旁,车里的人都没伸手。 陈志军叹了口气,从盆里拿了个鸡蛋扒开。 他跟杜辉认识得最久,还是一个市的,杜辉没提干之前他们一直是一个班的,他家离这远,却是一样的穷。 山沟沟的老家也有等着他退伍 的老娘和媳妇娃娃。 他心酸,眼泪不知流了多少,他们穷人的苦,这车上没什么人能懂。 “这土鸡蛋可是好东西,外面还买不着呢哈哈,养鸡属于资本主义的尾巴。” 他想讲个笑话活跃下气氛,但车里依旧沉闷地压着人喘不过气来。 “行简,你别怪杜辉娘……她就是害怕,你不知道,在这么穷的地方,家里没男人撑腰有多难,谁都能来欺负一下子……有荣誉证书又怎么能真管一辈子……政策一层层执行下来……这穷地方,活着的人都吃不饱饭,就算是军属、烈属、五保户,没有劳力,也被人嫌弃……” “一个孤老妈,一个寡嫂子,哎,日子有多难想都想不到,这么偏的地儿,光靠脚都走不出去……她又不识几个字……” 陈志军说这话时候眼泪又掉下来,车里更安静了,他擦了一把眼泪,抬眼瞥着看宋行简的脸。 这事确实难,他办不了,首先是杜辉和他媳妇没打过结婚报告,没孕育子女,证明婚姻关系就是难题,还有户口农转非,住房工作安置……到处都是难题。 但有人能办。 又有人开始叹气,车厢里闷得快要窒息,外面黄风卷着砂石“噼里啪啦”砸到了车窗上。 这样的破气候,这样的破地方,光靠种地一辈子都出不了头。 怪不得杜辉那样拼命。 “有烟吗?” 宋行简借了根烟,点了火但是没抽。 他靠着院里那个碾盘,看着黄土砌成的房子里灯熄灭了。 已经是后半夜了,明天还要跟县政府的人来处理很多杜辉身后事,宋行简应该眯一下,但他没有丝毫睡意。 她们日子不好过,但大概也不会像陈志军说的那样惨,杜辉不是一个普通的兵,上面跟县里打过招呼做典型宣传对象,有定期回访,村里就算有人再不忿也得供着。 只不过—— 宋行简觉得杜辉真的惨,他那么拼命,想要的生活唾手可得的时候死了,他还不如死在战场上。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4节 宋行简又有点理解杜辉,他是个没什么文化的粗人,冯月出美的很俗,是不需要任何文化素养就能觉察的俗。 明明刚入秋,这地方却这样冷,宋行简迎着刮过来的黄风狠狠抽了一口烟。 第4章 闹剧 今天县委宣传部的人并不开心。 杨树屯难得是个晴天,好不容易借到的大脑袋相机也拍中了领导们的正脸,甚至还冲别的部门借调了读过大学的高才生来记录,竖起耳朵摩拳擦掌想写出让人一瞧就泪眼婆娑的志记,毕竟这样小的地方多少年没出过这样高级别且实打实上过战场的同志了,但是—— “一群王八蛋子瘪三儿!滚!我感到光荣个屁!把这个牌子从我家扔出去!谁稀罕!你儿子死没死!光荣你们当官的怎么不送自己的儿子去死!” 是一个大晴的亮天,丰收的秋季,干燥的稻谷味,村口那棵大杨树的叶子白花花的一片。村口的喇叭断断续续地在放着英雄赞歌的旋律,这小村庄开始时并没有喇叭,上工下工都靠着人吹铜哨子,县里得到消息特意起早过来安装的,但不知道是电路还是喇叭出了什么问题,声儿断断续续的,忽又冒一个音儿尖的人脑袋瓜疼。 不仅是县里来了人,甚至附近的几个村的支书都来学习了,穿的也比较规整,小小的院里满满当当挤了不少人,有的人的皮鞋上沾了土,西边的土墙摇摇晃晃的要倒,杜辉上次回来探亲垒了一半,上次回来又是什么时候来着?谁都想不起来了。 他假少得可怜,当兵的前几年一直是义务兵,后面好不容易有了探亲假,来回在路上得花费一个多星期,再后来打仗了,战前提拔,更是忙的没有时间休。 “烈士家属要坚强……” 一个不知道干什么的干部有些着急地摸了摸脑门儿,他看起来没那么老,但头秃得有点夸张,就剩前面那两个角了。 冯秀容正跪伏在地上奋力去扯那盖在骨灰盒上的旗帜,她看起来和周围那么的格格不入,旁边的人穿的都是灰黑色暗调的衣服,脸上也都是严肃悲痛的,但只有她,还穿着昨天干活时的深红色褂子,手肘磨烂的地方密密麻麻的针脚,灰白的头发凌乱的散着,她已经没有眼泪了,眼睛像两口枯井,翕合的鼻孔下,薄薄的一片嘴不时发出嘶哑的声音。 不好看,太不好看了。 端着骨灰盒的人努力保护着旗帜不被拽掉,前头县里的干部小跑着过去对着穿军装的人有些焦急地解释着。 “烈士家属太激动了,要不要先把她带屋里去,咱们继续,等仪式结束了再安抚?” 他也很激动,摸了一把光亮带着汗珠的脑门。 宣传部的也把相机放下,期望的看过来,少了一个深明大义的烈属模板,他们还需要再深挖一些新的东西。 宋行简移下目光,杜辉母亲已经有些疯癫了,她和周围人之间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没有人能拦住她,除了冯月出能近身外,而冯月出—— 她正奋力张开手臂环着杜辉母亲,又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环视着周围,似乎谁都有可能忽然冲出来伤害她们一样。 昨天还不是这样的。 树典型是对她们母女后续生活有保障,但也太过了,宋行简张嘴想要叫停。 有一个圆圆脑袋的小孩被人从人群中推了出来。 “哥!哥我愿意当你儿子替你照顾三婶儿养老送终……” 他年纪还很小,但这句话说得很溜,像是重复了很多遍一样,先是疯狂对着杜辉的骨灰盒磕头,又仰着脑袋看向宋行简他们所在的位置,小眼睛红红的,像是哭的又不像是,鼻子底下还挂着一串鼻涕。 一些地方是会提倡宗族过继行为替战士延续血脉的,但为什么要拿到这一天,这么多人在场的时候来说呢。 “驴下的狗东西!滚你爹的蛋!我砸不死你咧!” 看着像是没了半口气的妇人一跃而起,夺过杜辉的骨灰盒,照着那小孩的后脑勺就砸去。 “哇!爹——爹——” 那小孩坐在地上蹬着腿就哭嚎起来,他当然屁都不懂了,他出生时候杜辉早就去当兵了,他对这个哥一点印象都没有,都是大人教的。 “冯秀容你还敢打我儿子!绝户头子神气什么!早晚你家的自留地大队都收回来!就是你太可恶才报应你儿子头上!你是寡妇!你女儿也是寡妇!……” 一个个儿矮驼背的罗锅被宋行简从人群后头揪出来,锁喉反剪下压,一套标准的捕俘动作,那男人结结实实跪下了,脸被压到地上,再发不出一个音儿。 “嘴巴放干净点。” 这人是杜辉他爹的哥哥,从小驼背又是懒汉,到了年纪说不上媳妇,当年杜辉爹死了他纠缠冯秀容好一段时间,要不是冯秀容抱着杜辉拎着菜刀坐到大队一连几天又哭又闹的,真说不准结局会咋样。 两家人结了仇,杜辉得势之后冯秀容也没少找机会在大队里上眼药给他找不自在。 今天杜背锅儿来这一出也很容易猜到原因,毕竟过继一个儿子过来就能名正言顺继承杜辉的抚恤金,房子地,甚至以后的读书工作没准都能有着落。至于那两个女人,冯秀容年纪上来了闹不出什么幺蛾子,冯月出那更是,光长的好看,二手的也没正经人乐意要,英雄遗孀那可是有分量的,不多说,最起码四五年内没人敢娶她。就算她自己想找下家,那也是要遭人批判的。到时候她三十多岁了,带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母亲,能找到什么好人家,也就是村东头的瘸腿大爷那种货色! “死的咋不是你们咧!你们这帮龟孙儿!” 冯秀容颤抖着直起身,她个头不矮,但脚小得可怜,看起来总像站不住的模样。是了,她小时候缠过足,后来妇女解放思潮影响到这个偏僻小村才被家里头允许放脚,但是骨头已经扭曲变形了,一走快了就不稳当,更是一到阴雨天就疼的不行。那时候冯月出还不到十岁,跟着大点的孩子去山上刨药,几个月换得那么一点钱不舍得买糖买冰棍儿,第一件事是给她买治脚疼的药酒。 “我的儿女全被你们这群人给毁了,你把我女带走!不然我老婆子 糟命一条,我就撞死在我儿骨灰前!” 衰老是很短时间的事情,可能只是一晚,冯秀容的头发已经灰白了,如同冬天田野的枯草,她就那样直直望着宋行简,左脸的肌肉连着眼睛,以一种神经质般的频率抽搐着。 “妈,你别说这些!我哪也不去,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 冯月出向前去想把冯秀容拉回,却被冯秀容以极响亮的一巴掌扇了回去。 “滚!我没有你这样不提气的女——” “行,我带她走。” 这句话,结束了这场闹剧。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日子要继续过下去 “妈,你最近腿又疼没?别给我邮鹌鹑蛋了,邮费多贵,我自己又吃不完,浪费。” 冯月出正在镇上打电话,她这两年跟着宋行简换了好几个驻地,最近才算是安稳下来。她歪过头看了眼身后排着的队伍,邮局只能打三分钟,再打就又要排队,虽说出示军属证可以插队,但可能跟从小生长环境有关,特殊化会让她觉得很羞耻,所以得长话短说。 妈就不行,永远都说那些没劲的话。 “哎哟月儿,会来点事儿,书上都说了,鹌鹑蛋最有营养了,你吃不完就给队里领导分分,那盐焗的配什么都好吃,我新学来的做法,不说这个了,上回我说的那个偏方咋样了?小宋是不是不行?” “妈!你说什么呢!都说了行简在军校进修,一天天的能不能别瞎胡说!” 红晕一点点爬上冯月出的脸庞,妈的嗓音永远要比喇叭大,电话还漏音,她尽力捂着话筒。 “我瞎说啥!我着急,你今年都三十了,小宋年纪倒是小,那也到要娃娃的年纪了,再晚几年我老的走不动了,没人给你照看娃娃你咋闹。” “妈你再说这些我就挂了!” 冯月出把话筒拿的偏了一些,做势真的要挂。 “好好好,不说了。” 冯秀容像是妥协了一样,她的声音中气十足,再看不出两年前的挫败。她也后悔,要知道后来政策这么好,就不那么强硬地让月儿跟着宋长官了,让辉儿最后走得都不光彩。 但她也不后悔,谁又能猜到后来的事呢。把月儿撵走没多久,村里忽然开始实行什么生产责任制,闹闹哄哄的分了地刚算是安稳了,又新增了不少政策,没了儿子还有个女儿呢,冯秀容不允许自己就那样倒下了。为了给自己多找点事干,她第一个报名到县里头学鹌鹑养殖,冯月出走的时候把杜辉的抚恤金和以前邮回家的津贴全都偷偷留下了,冯秀容不缺钱。她拿出来一部分钱买了几十只鹌鹑,买了养鹌鹑的书,认真跟着技术员学,再加上这么多年的养殖生活经验,还真是红红火火干起来了。 冯秀容其实不见得是个多坏的人,杜辉走时候她心底有悲苦,但也有释然,杜辉打小就能看出来不是那种甘心过普通日子的人,心里装着更大的东西,这样的人死在自己所追求事物的路上也情有可原。她更多的是对月出未来的担心,月出长得太招人了,她护不住。 只是没想到,就这两年时间,日子忽然就好起来了,靠自己不靠男人也行了。 鹌鹑下蛋那是又快又多,再加上地方政府有照顾,冯秀容的鹌鹑蛋一直是国营饭店直接采购,属实是能攒下来不少钱,甚至比冯月出在服装厂钉纽扣的工资还要多。 哎还有,她还上了先进人物报道,县里又派上回杜辉出殡时候来过的宣传部记者来采访,冯秀容先是大骂一顿出了气,又认认真真配合着讲了不少心窝子的话,甚至那篇通讯稿还在省里得了奖。 她其实是个极坚韧的人,年幼时候裹脚,送去地主家做丫鬟识得几个字,后来妇女解放的风吹过来积极响应号召放脚,又自由恋爱跟杜辉父亲结婚,婚后丈夫为给村子修路炸山时候被石头压死,独自拉扯儿子长大,收养被遗弃女婴,儿子在对越战场上立过功,后来抗洪一线牺牲,但她并没有沉浸在悲痛里,经济政策放宽后又大开大合搞养殖,甚至还带领周遭困难群众一起。 至于中间那有些不光彩的地方,比如不太好的脾气,一些蛮横,一些刁钻,那都是无伤大雅的东西了,甚至让这个小老太太显得更加生动。 但有时候又太无理了。 “那那个小高你还记得吗?高水良?他前几天还回屯子来,就之前在咱村的知青,恢复高考第一年就考走那个,身子弱干不完活老被人欺负你总帮……” “妈!你别没完没了了!” 才说完这话,三分钟就到了,电话咔的一下就断了。 冯月出对自己母亲真的有点没话说,她好像觉得全天下的男人自己想选谁就能选谁一样! 她磨磨蹭蹭地看了眼手表,其实……再排队应该还能有时间……但是…… 现在的日子都是因为宋行简才有的,还是应该汇报一下的。 冯月出又乖乖到队尾排队,但还是不住地看表,希望时间早点过去。 她对宋行简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拘谨?又不像是,总之他在她就全身不自在,不过这两年他俩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没多久,还就是去年过年一起回老家才算是实打实相处几天。 也就是那几天让妈看出来点什么东西来,就算她一直强调她跟宋行简夫妻关系很好,妈也不信,并且一直立志于再给她找一个新的。 “喂……这里是xx军校总机……宋行简同志不在……” 听着电话挂断的声音,冯月出长舒了一口气。 回去的路格外顺畅,再加上最近的一些好事,冯月出觉得自己的脚步都轻盈起来,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人总是要往前走的,杜辉刚走时候她是觉得天都要塌了,这辈子都要完了,跟宋行简打了结婚报告后也是整日以泪洗面,但这日子一点点的,好像又亮起光来。 也不是没有难过的事情,只不过她记性不太好,一般都忘了。 立夏之后天就有点热了,冯月出把前襟的扣子解开两个,这里是很成熟的营地,不少穿着军装像是采购的人骑着自行车托着大包小包从镇上返回营地,工厂周日休息,她每周日都去镇上给妈打电话,也会给宋行简打,有时候会打不通,打通了两个人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宋行简她总会有一种不自在感,有种学生见到老师的局促,也不对,面对老师她都不会那样。这两年她一直在上夜校,获得了《脱盲证》和《业余初中证》,甚至连在工厂钉纽扣都是同一生产线最快最好的那个,虽然每个月工资不多,也就三十块,但是踏踏实实到自己手里了,说不出的开心。 要是杜辉还在大概也就是这样的生活了,还是不一样的,杜辉哥肯定会把所有的津贴都给自己,军官很多钱呢,厂里聊天经常会谈论这些。 但是就算宋行简给她也不敢要。 自己和宋行简大概是时代洪流下错误结合的典范,像那些在下乡时候和当地人成家的知青一样。 不过作为这段关系里受益的一方,冯月出觉得愧疚,但是并不想改变,至于旁人的目光,她大部分时间都当没看到,还有因为是年初才新调过来的原因吧,别人也不知道以前的事。 “哎,月出,又去镇上来啊。” 住街道西头的李姐冲冯月出招招手,其实她和冯月出年纪差不多,但有三个小孩了,平日里遇到家里有事会让冯月出帮忙带半个班儿,她人倒是还行,就是说话有点让人烦,这不—— “家里没娃娃倒是好哈,自由,去哪儿都行。” 然后话锋一转—— “但是我说呦,你跟小宋可得抓紧……” 真烦,其实论职级排辈她不一定能叫小宋呢,冯月出有点恶意地想着。 是了,宋行简是那堆干部里年纪最小的,出了名的年少有为,不过这跟特殊的历史年代有关系的,他是实打实在战场上立了功破格提拔,战后保送到军校的。放和平时期那就不可能了,只能论资排辈慢慢熬。像是杜辉那种农村来的文化水平不高的就更难出头了,大门已经快要关闭了 。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5节 “行简说了,要响应国策,晚点再要。” 有什么事就往宋行简头上推就对了,反正他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 “那倒是哦,不过我说呀,不如以前抓得不严的时候多生几个呢,你不知道……” 李姐悄声靠了过来,一看就是想讲八卦,最近计划生育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的,甚至有个干部家属藏到快生了才被发现,但那也得刨出来,还是个心心念的男婴,听说在医院哭了一晚上才咽气。不过就算这样干部本人也得强制转业。 “我忘记带钥匙了。” 有人把冯月出夹在胳肢窝下的布兜子接过来。 从镇上回来的路边长着不少野菜,冯月出见别人摘过,便自己也学着摘,这地儿要比她老家偏东偏北一些,气候好了不少,望眼过去哪哪是一片绿,植被也更丰富,从一开春野菜就没断过。 听说掐尖和到白面里烙饼特别好吃,她还没试过,其实部队发的每个月的粮票她都有剩余,但可能节省惯了,她总攒着。 听到熟悉的声音,冯月出被吓得激灵一下差点跳起来,他都听到什么了?! 怕出什么幺蛾子,冯月出拽着宋行简袖子就往家里去。 而等俩人走没影儿了李姐才回过神来。 “百闻不如一见,这个小宋营长长得是真俊呐。” 宋行简其实早就看到冯月出了,慢慢吞吞地往过走,远远的,腰身曲线像他姐书房里的那把大提琴。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似乎不太熟悉的俩人 “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呢,我都没准备。” 冯月出有些局促地搓了搓衣角,语气中不自然带着点儿埋怨,只不过她声音又细又小的,冷不丁一听有点像娇嗔。脑子飞快运转想着家里有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每回宋行简回家前她都会抱着领导核验的心情,里里外外转好几圈。 “上周你没打电话。” 是了,上周冯月出给妈打完电话就磨磨蹭蹭排队,拖到邮局关门没来得及打过去,其实电话费还是挺贵的呢。 宋行简的话永远言简意赅,似乎多说几个字就跟要他命一样,工作上伪装得好一些,但私下里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能接过冯月出腋下的布包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像他这种因为外貌这样客观因素从小就受异性追捧的人,是不会拥有什么疼老婆或者妻管严这种美好品质的,最起码不会忽然一下子就有。 他只会觉得谁喜欢上他都是理所当然的。 “哦哦,上周有事情来着,我到地方邮局已经关门了。” 冯月出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羞涩地抬头对着宋行简笑。 宋行简还是目视前方,他不会对这种问答方式做回应,除非冯月出再抛出一个问题。 在冯月出看来就是鼻孔长在眼睛上头,她有点想在心底骂人,她其实也没遇到过宋行简这种人,在她以前有限的与人交往过程中,都是男孩争着抢着跟在她屁股后的。 到了家门口,冯月出有些磨蹭地掏出钥匙,毕竟也是人家的家,她也不能说让他在门口等着。 其实他们分的这个房子不太好,按说宋行简的职级,以及主力作战部队的出身,其实能分到东边的筒子楼里的,但因为他是后调过来的,这边的后勤部不太熟络,以及他们家人口少,就给分到西边的平房了,是家属院里离军区办公楼最远的地方。 不过冯月出是乐于见得的,可能因为农村出身,她对土地有种天然的亲近,他们的住处是民房改造的,院子里有一棵很高的老枣树,枝丫伸到了房檐上去,两边的空地她更是满满当当种上了菜。房子住着也宽松,进门是客厅,左手边是卧室,客厅后是书房,书房旁边是厨房,不过厨房不经常用,院子里有搭好的炉子,平日里冯月出都在外面做饭。唯一跟筒子楼里差的就是浴室了,但是军队里的澡堂周二周五都对军属开放,所以对冯月出来说没什么区别。 还有,这里离她上夜校的小楼和上班的工厂都近一些,所以当有一回后勤部特意提有干部专业,筒子楼空出来一个位置时候,冯月出也当没看到。 “怎么?锁出问题了?” 宋行简也不是傻子,他从市区下了火车,几个小时的大巴到军区,连口水都没喝上,回到家有人似乎还不欢迎。 “没没,就是下雨淋到了,可能有点生锈。” 冯月出“咔嚓”一下开开锁,推开大门。 院子里一切还是井井有条,冯月出是个很干净利索的人,连种出来的茄子辣椒都整整齐齐的在一条线上,中间通到门口的那一条土路还用山上捡的石头铺出来一条小道。 用枣树搭出来的衣架上晾着冯月出的衣服,风一吹扬起来一角。 她衣服少,但是洗得很勤,不像宋行简,他有一衣柜的衬衫西裤,以及军装,冯月出经常趁人不在的时候一边摸感叹料子真好,一边偷偷批判这是资本主义的小尾巴。 不过也不怪她,宋行简的衣服整整齐齐的挂满了卧室里的衣柜,冯月出的衣服叠好也只有一个不大的小布包,可怜兮兮的放在角落里。不过卧室只有冯月出住,她可以独享那张将近两米的大床,宋行简住在书房,里面有张可折叠的行军床。 不过这些都只限于宋行简在的时候,宋行简不在的时候那整个家就都是冯月出一个人的。 书房里的书架和办公桌都是宋行简画了图样跟家具厂定制的,其实木材也不是什么好木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打出来就好看得紧。人不在的时候冯月出经常坐上去摸摸这瞧瞧那,“吧嗒”一下拉开办公桌上的台灯,在灯底下看书写字,她落下的课程很多,即使夜校毕业了很多东西也是一知半解,毕竟那儿大部分时候也就是走个过场。 “扣子王特别奖是什么?” 这回宋行简的书房可不像他以往回来时候那么规整,不仅桌上零散放着几本正打开的书,书柜上还大剌剌的粘着冯月出的证书,脱盲证,还有什么扣子王特别奖。 就是厂里举办的一个小比赛,冯月出钉扣子最快,奖品是一个梅花牌的小顶针。她当然不好意思解释这些。 “哈哈,不好意思哦,昨天、前几天里屋灯泡坏了,占了你的地方,对不起。” 冯月出有些尴尬的胡乱把自己的东西都收好,还不小心把证书的一个角给折了。 好心痛。 “你晚饭是不是没吃?想吃什么?” 冯月出其实最想他去军营食堂吃,因为军人每月都会发饭票的,不像军属是领固定粮食,那是她自个的,吃一点就少一点。 “随便,都行,清淡点。” 随便,还清淡点,冯月出低着头撇了撇嘴。 但是冯月出是个懂感恩的人,她跟隔壁借了两根黄瓜,拍了个凉拌黄瓜,把妈邮来的盐焗鹌鹑蛋扒了皮放碟子里,拿出这个月的精面抻了手擀面,下了两个鸡蛋,她做面食很好吃的。其实她手里还有一斤肉票,只不过现在肉联厂都下班了,也没地方换。 但刚端上,发现宋行简把桌子上那瓶山楂罐头打开了。 “啊,你干吗打开?” 冯月出真的有点生气了,她是留给自己下个月过生日要吃的。 “不可以吗?” 宋行简总是那副模样,他瞳孔颜色比较浅,看人时候显得冷淡淡的,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傲慢。 他皮肤特白,在军校也有很多实战课,不可能不晒太阳,所以脸上有时候会被晒得脱皮。 “浪费……我们两个人又吃不完……” 冯月出嘀嘀咕咕说着,把面条端上来。 宋行简从不说自己挑食,但吃到不爱吃的饭就皱着眉,像是有毛病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多说几句话就会掉块肉。他看外表给人感觉像天上来的喝露水长大的,但其实特别能吃,跟杜辉哥一样能吃,一顿能吃一头牛。 宋行简倒是不会干等着吃,他把自己的面盛好,又用筷子把里面青翠的小葱都挑出来。 ! 真受不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宋行简在外面其实没这么多讲究,营里食堂做什么吃什么, 但一回家臭毛病就都显出来了。 而且他打开的山楂罐头自己也不吃,不吃为什么要打开!冯月出真的要被气死了。 但脸上还是挂着笑,甚至还“贴心”地问了问。 “最近天升温得很快,这次放几天假呀?” “整编,我们这批提前毕业,我关系已经转回来了。” “啊?” 冯月出手里的碗“啪嗒”一下磕到了桌子上,和宋行简吃面条一点声音也不能发出来,一点也不爽利。 “怎么了?” 宋行简也把手里的碗放到桌子上,直直望着冯月出。 他脖颈修长,凸显的喉结就格外明显,讲话时会缓缓移动。 “没……没什么……” 冯月出有些干巴地回道,这可也是人家的家。 似乎是想到什么又补充道。 “我是在想,那要不你搬回卧室?我可以在客厅睡,我个子小,睡折叠床比较合适。” 哪知道宋行简没有像往常一样果断拒绝,而是低着头,似乎真的在思索。 平心而论,他颔首的模样很好看,甚至好看到让人有点不自在。 纤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高高的鼻骨上有一颗很明显的黑痣,五官的轮廓精致又柔和。 但冯月出完全无暇欣赏,她只想撕烂自己的嘴。 为什么话那么多啊! “不用了,我很喜欢书房的窗户。” 宋行简对着冯月出轻轻扬了扬嘴角,他笑起来时候就会冲淡那种傲慢,显得整个人十分清俊。 他们家在最后一排,书房的后窗正对着山坡,能看到一大片绿莹莹的木植,景色确实不错。 “那我明天一定把玻璃擦得干干净净!” 冯月出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诚心实意的笑容,丰润的上半身向着饭桌靠了靠。 明明长了一双媚气的眼睛,却总是干蠢的不透气的事。 宋行简低下头用筷子搅了搅碗里的面,不知道这回来的短短一点时间里,又干了多少件惹人生气的事。 第7章 每天心底骂他八百回 “哎,哎李姐,泡沫进我眼睛里了,快帮我舀点水。” 推开大门的声音。 冯月出正在洗头发,她跟宋行简正式开始了有些尴尬的同居生活,不过也可能只是她单方面觉得尴尬。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6节 其中最主要的表现就是冯月出洗头洗澡的频率大大增加了,她以前也不是不爱讲卫生,只不过老家缺水,她就总不自觉省水,再加上家属院有些户孩子多会有亲戚过来帮忙,就需要洗澡票,冯月出就会自己在家里烧水擦擦,把洗澡票卖给别人。 卖不了几个钱,但是蚊子腿也是肉。 不过入夏了就不行了,她有那么一点胖,人又爱出汗,太阳底下干点啥都湿淋淋的,再加上那个宋行简在,她总怀疑自己不够讲卫生。 宋行简真是她看过最奇怪的男人了,不过她跟男人相处的经验也有限,大概率都是跟杜辉哥比。杜辉爱抽烟,洗澡也就是一桶水浇身上,身上经常一股淡淡的烟味,有时候早上醒了胡子拉碴的就爱往冯月出脸上蹭。 这些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在宋行简身上,首先是他一根烟也不抽,有一次可能有什么紧急事情,有干部很晚过来找宋行简,两个人坐在客厅喝茶,烟灰缸里就多了一支烟,宋行简等人走了,又洗脸又换衣服的,开窗开门通风到半夜。他每天训练回来鬓角都是湿的,身上带着一股很淡的皂角清香,院子里的晾衣竿上衬衫就没断过。好像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镜子细细地剃胡子,脸上连个青胡茬都看不到。 冯月出也试过学着做一个“合格”的妻子,但给宋行简洗完衬衫还不行,还要用装了开水的茶缸底细细地烫。 真是……一言难尽! 冯月出就再也不管了,她每天也是很忙的好吗。 还好她下班比宋行简要早,有一段自己独处的自由时光,不过今天太阳太大了,头发又湿淋淋的,她就用中午在大铁盆里晒的水洗头发。 哎,要不是长到腰能多卖点钱,她一定就把这头发剪得短短的,真麻烦! 冯月出真是个对自己特别好的人。 宋行简一推开大门,就见着冯月出正弯腰弓着身子洗头发,旁边的大铁盆里是她提前晒热的水。 一年四季都要用热水,这么热的夏天也得把新压出来的水晒的热热才用。 还用了他的洗发水,往日里他在家时候可不这样的。冯月出一定是把两个人的东西分得清清楚楚的,并且表现出对他的东西毫不在意的模样。 “快点啊李姐,我睁不开眼!我家那口子新买的洗发水,太杀眼睛了!” 李姐家孩子太多,还都是半大小子,能吃得很,每月的粮票总不够吃,上班时候她跟冯月出借粮票来着,说晚点过来拿。 宋行简把手表摘下来放窗台上,挽起来袖子,弯腰从铁盆里舀了一舀子水。 冯月出穿了一件碎花的背心,肤色是暖白带着点粉,她其实不算胖,只不过上身发育的太好了,穿不掐腰的衣服就会被撑得很开,乍一看膀大腰圆。 哗啦—— 清透的水流落到了写着喜字的陶瓷洗脸盆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水倒的不太准,沿着冯月出白腻的后脖颈一直往下流,洇湿的那一道紧紧贴着肌肤。 冯月出很爱种花,高挑又大朵的紫粉色蜀葵在旁边摇摇晃晃,细碎的阳光从老枣树叶片间隙流下来,冯月出抬着胳膊,膀子上的肉窸窸窣窣的晃,她大腿根肉也很多。 到了夏天宋行简总会烦躁,他总闻到冯月出身上有一股说不清的味,可能是人肉味,简直无处不在,半夜惊醒鼻尖也是那种味,让人躁的只想跟人打架。 所以一到夏天营队里的格斗训练就会排得格外多。 “哎,李姐,你看准点,都把我衣服弄湿了。” 冯月出本来就有点不高兴,借给李姐还不如卖给别人,好歹能赚点,早知道她就说她这个月也没剩了。 “你挤得太多了,所以泡沫冲不净。” 听到来人话,冯月出先是愣了几秒钟,然后“啪”的一下拍了洗脸盆,气势汹汹地直起身。 她其实不太会做一个妻子,她母亲守寡父位缺席,杜辉又疼她疼得紧,钱全上交活全包揽信上的柔情蜜意不要命一样地写,导致她根本不清楚正常婚恋里的夫妻关系是怎样的,不过她好学,所以就学着家属院里的别人家是什么样的,别人怎么叫她也怎么叫,别人干什么她也干什么。 但在宋行简跟前就不能那样。 “你回家怎么不说一声!” 冯月出一站起身,水流顺着发根一点不落的全被吸到了背心上。她头发好得很,浓密又油黑,浅蓝色的小花紧贴着粉白润腻的肌肤,像是找到了沃土正在绽放一样。太热了,她回家刚换的衣服,窄窄的背心,宽松的凉裤,没穿小衣,看着格外清凉。 “我回自己家还需要打报告?” 宋行简把窗台上的手表又拿起来戴到手腕。 却只盯着自己脚下的那块地。 “给你带了西瓜,前段时间在公交车上制服一伙小偷,老乡送来的。” 关于怎么跟冯月出相处宋行简已经摸到了一点门路,把刚放下的拎兜又提起来递过去,其实一整个,跟弟兄分了半个,拿回来半个。 冯月出的火果然就下去了,在裤子上蹭了蹭手,高兴地接过去。 “我都好久没吃西瓜了!” 瓜并不大,瓜瓤鲜红,还带着沙,看起来很清爽。 但他就是多余,还非要加一句。 “别放着,最好今天就吃完,天热,就坏了。” 这就又引起了冯月出的不开心,冯月出虽然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不少,但骨子里还是有点那种思想,就是对食物过于珍视了,导致有时候放坏掉也舍不得吃,上次被宋行简发现她吃过期两个月的饼干,就不轻不重地拌了嘴。 “还不是这里的天太热了,在我老家,放水缸里冰着好几天也不坏。” 人就是这样,即使自己老家再穷,也能说出好来,别人老家再富,也能挑出来不对来。 宋行简不会在这种无所谓的小事情跟冯月出争辩,他用力压了一下井,把脑袋伸到了压水井的出水嘴那,从地底下引上来的凉水就全都浇到了 他头上。 “哎你干什么,这样会偏头痛的!” 冯月出把自己养得有多好呢,即使在农村干了很多农活,但她身体强健的要命,除了手掌上有不少干活留的茧子什么后遗症都没有。就算现在在工厂钉纽扣,隔一段时间她也得站起来做一套操活动活动脖颈,甚至还专门挂号请教军医院的医生,学习了一套活动四肢的体操。 她没有这些小毛病,但是总听别人说,睡不好偏头痛啦,阴雨天胳膊腿酸啦,着凉肚子疼啦,这种。 宋行简并没有回复,只是一捧又一捧地往脑袋上浇水。 完了,他病又严重了。 冯月出在心底这样给宋行简下了定论。 因为他每回回家都是洗完澡的,衣服上带着一种很清淡的皂角味。 冯月出当然不会懂,她穿那么点,一沾水,该露的不该露的都露了。 “你还有什么事吗?” 冯月出正在吃晚饭,天太热了,没什么胃口,她吃了一小碗凉水过的面条就捧着西瓜吃,用勺子在里面挖来挖去。 本来可以大口大口吃的,但宋行简倚着门框站在旁边,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张嘴,他破事太多了。 “热,透气。” 宋行简不说人话,依旧倚在那里,闲闲地支着两条长腿,低头摆弄着自己的表。 有病,莫名其妙。 冯月出懒得理他,低头挖了好大一块送到嘴里。 真的太、太、太好吃了。 一直清甜到心窝里去。 吃得太急了就有汁水沿着冯月出的手腕往下滴,冯月出嘬了一口,很响的一声。 完了,有人又要皱眉了,冯月出抬起头,发现宋行简正直直地盯着自己,像头狼一样。 吓她一激灵,差点把手里的西瓜扔出去。 她又不是什么都没经过的小姑娘,早就知道男女那点事,杜辉活着时候在某些事上就像饿狼一样,没够。 但放到宋行简身上就——让人打冷战,他还是应该像个神仙一样清心寡欲地活着,不然真有点惊悚。 “家里是添置个自行车还是电风扇?” “什么?” 冯月出放下手里的勺子,顺便拉了拉衣襟,有些疑惑地望过去,又有点吞吞吐吐回答。 “我,我那个可没发出……我每月才三……” “我出,工业券已经下来了。” 冯月出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吓死了,她还以为宋行简在惦记她那三瓜两枣。 某人的脑袋在飞快运转,自行车的话,宋行简上班骑的话肯定轮不着她,再说她也不会骑,电风扇就不一样了,家里还是她待得比较多。 “电风扇吧……夏天热,放你书房正好,你每天在营地那么辛苦……” 这话说出来冯月出自己都脸红,一抬眼,果然,宋行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不过他今天心情应该不错,话也多,又开了个话题。 “过两天我一个北京的弟弟过来,他刚分配到这儿,带家里来吃顿饭,辛苦你随便做点。” 见冯月出不说话,他又加了一句。 “他懂事儿,不会空着手来。”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冯月出在心底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她对他那些朋友就没什么好印象。 但还是礼貌地接过话茬。 “弟弟?多小的弟弟?比你还小吗?” 这句话本来没什么毛病,宋行简比冯月出小四岁,在她看来就是弟弟,比他还小,那不就是弟弟的弟弟吗。 哪知道又怎么惹了人家,宋行简一句话不说冷着脸回书房去了。 有病。 冯月出反正觉得自己没错,宋行简就是蚊子放屁——小气儿。 冯月出都在心底悄悄叫他少爷,这可不是什么好称谓。 宋行简不在的时候冯月出总在他的书房转悠,有一天就让她找到一本相册。宋行简有个姐姐叫宋知恒,以前是某区宣传处的摄影干事,现在在外交部,所以宋行简从小到大有不少照片,甚至杜辉哥那张唯一的照片也是蹭他的。 冯月出翻了一遍说不清心底的感受,要是杜辉哥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肯定比他还要厉害!但可能就没有自己什么事了。 冯月出一直是感激宋行简的,但这感激里好像也加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忌妒。 她还翻到一张宋行简读书时候的照片,跟现在比不算高的小个子,带着大队长的红袖章,照片底下有日期,冯月出算了算,那年她刚跟杜辉哥正式在一起。 真是小孩,所以自己应该大度一点。 冯月出这样想着,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7节 第8章 孩子 “哎,我跟你们说,小冯跟我一块回家啊,你们谁都别抢。” 李姐对着围在冯月出身边的妇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冯月出忙点头。 “对对,我跟李姐有事,没法跟你们一起。” 边对着李姐投过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不知道宋行简怎么搞的,按说他一个营长在家属院里也不够看,轮不到什么人来巴结,但自从他回来后冯月出明显感觉到自己多了好多事,好些莫名其妙的人来跟她搭话,就连住在南边最高的二层小楼里头的大嫂也忽然对着她笑了。 真惊悚。 只要有人的地方都会自然而然形成一些规则,不成文,但是总有人遵守,随军的家属也是了,按职级,按站队,按地区,甚至按接受教育程度都能分成一波一波的。 冯月出之前一直是游离在那之外的,有人跟她搭话,她就笑眯眯地回过去,不搭理她,那她也不给眼神,反正只要别占了她便宜,她脾气好得很。她虽然长得不赖,但是总低着头,人看着很朴实低调,所以没引起过很大注意。 但最近就奇怪起来,身边忽然多了人搭话,竟然还有人邀请她去家里坐坐。 她真恨不得躲起来,她其实有个毛病,不喜欢跟不认识的人有深相处,对于熟悉的人吧,就又有点窝里横。 “小冯你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不是跟我在这装?” “什么啊,李姐有话你就直说。” 冯月出在心底琢磨着买点什么做菜,反正下班时候服务社也没什么新鲜的了,不过她提前跟卖肉的大嫂打过招呼,让偷偷给她留了一块。 其实原因很简单,有位军属的朋友在政治处上班,对着这新调来的小宋营长好奇,就悄默声关注了一下档案,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倒不是说年纪轻轻战场上得的战功,而是社会关系上那一栏的名字,好家伙。 她只跟自己关系好的私下谈论了一次,但不知怎的,传来传去,就不少人知道了,按理说这可是极其严重的违纪行为。 “你跟你们家宋营长回过家吗?他家是不是在北京。” “没有哇,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这一天天的多忙,去年的假跟我回我家里去了,可远了,来来回回,坐好几天的车。” 冯月出状似抱怨着说出这话,其实想要表达的意思也很简单,我们小夫妻关系好得很,就算有假那都跟我回家里。 李姐一提宋行简的家,冯月出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无非是好奇她怎么攀上这一棵大树的,冯月出到这后没跟人说过她跟宋行简怎么在一起的,总觉得不够体面,况且还要提杜辉,她不想让杜辉成为别人嘴里的谈资,就每次都打哈哈过。 好像有人跟冯月出说过,宋行简找她做老婆也是有原因的,为了平衡,怎么个平衡法呢。 怎么说呢,就像每个时期的领导者都是不一样的,战时的领导者英勇忠诚那些是最重要的,在和平年代就需要别的东西了,显然宋行简是具备“别的东西”的,即使他在外极力掩饰,但那些东西又显得他不够贴近人民群众,显得高高在上,那这时候,一个土气的,来自农村的,没什么文化的妻子,就会让他更加亲切。 其实当时说这话的人是抱着让冯月出羞愧难当迎难而退主动放弃这段关系的心思,因为那时候他们的结婚报告刚被宋行简递上去。 但那人可真是想错了,这些话反而让冯月出更加挺胸抬头了,每当知道真相的人用可惜的眼神 望着宋行简时候,冯月出都会高高地昂起头颅,他们懂什么,她是来帮助宋行简的。 至于这事真假,冯月出早不在乎了,她有一个显而易见的性格特点,就是极容易蹬鼻子上脸。 她可不傻,冯秀容几次三番跟她说老家哪个哪个男的还行,她都是想也不想拒绝,因为那些跟宋行简比都差远了,别的不说,就光看脸,就能让人原谅他的那些破毛病。 大多数时候是这样。 而且说实话,宋行简是个人品挺不错的人,他甚至现在每月还会给之前同队越战牺牲的战友家里汇钱,虽然不多,但是从没断过。至于男女关系方面,目前没发现苗头,不过她已经认真研学过应对措施了。 不论是之前部队的家属院,还是现在部队的家属院,抛弃乡下糟糠之妻的干部都不少见,从古至今陈世美之流从来都没消失过。有点良心的是妥善解决,给前妻生活保障晓之以礼动之以情,没良心的就威逼利诱,再没良心的就搞歪门邪道,之前还遇到上访的原配一直告到了中央去的,那男的直接就降级调到了偏远地方,估计也没什么前途了。 宋行简是个体面人,冯月出估计就算他以后后悔了,也会给自己不少钱,那她就拿着回家跟妈雇人盖房子养鹌鹑鸡去。 “哎,小冯,你想什么呢?一天天的怎么老走神儿?” 苏颖抬手在冯月出眼前晃了晃,苏颖丈夫是军区技术员,工资挺高,不过没什么实权,她有两个女儿,小名叫大姚和二姚,整天小嘴巴叭叭叭的很可爱。 冯月出不好意思说自己在想宋行简要是找别人了得给多少钱堵自己的嘴合适,就弯着嘴角朝着苏颖笑了笑,她眼睛漂亮的紧,眼头偏圆显得顿,眼尾微翘显得娇,黑眼珠亮得不得了,苏颖呆了一下。 她就从来都不怀疑宋营长为啥跟冯月出结婚,看着再高大上的男人也是男人,少加滤镜,都是一样的俗。 “哎对,小冯,这个给你。” 苏颖从背包里拿出来一本字帖给冯月出,冯月出最近在练字,识的字是多了,但写的字还是又大又丑,过几天厂里有缝纫培训班,老员工说跟着好好学,结课时候做得好的没准能调去裁剪车间,那边工资要高几块钱的,她要好好练字认真画图记笔记。 她会用缝纫机,缝补手艺也是不错的,但没系统学过什么课程,所以得提前做足准备。 那字帖是大姚的,大姚今年上四年级,活泼又可爱。 “哎,你们去报名吗?养猪场招人呢,那可是个好差事,不仅工资比现在高,有时候没准还能顺手牵点猪血内脏边角料啥的。” 李姐家的粮食总不宽裕,她得想点什么办法,孩子正长身体,又不能省。 “我不去。” 苏颖是高中毕业,她以前在村小当老师,今年才随军,目前是在等着组织安排看看有没有合适工作,她这种学历比较高的,一般会给分配到个好点的地方,服装厂只是过渡。冯月出打心底里羡慕,她虽然夜校毕业了,但是那儿教的知识很浅,而且稍微正规一点的地方都不认的。 冯月出想了一下,她要是去养猪场,宋行简估计会一天洗一百次澡,把身上搓的秃噜皮,然后戴着口罩同她讲话,太好笑了,如果以后他惹了她的话,那她就去养猪场帮李姐干活。 “不去就不去呗。” 李姐跟苏颖有点摩擦,主要原因是李姐家有三个儿子,苏颖家有俩闺女,李姐总故作烦恼翻来覆去地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甚至有一回还跟苏颖说把二姚送别人家养,再要一个。 苏颖是真的很疼闺女,也不打算要,再说了现在生育政策抓得那么紧,私下操作不善被抓到就完了。 所以就跟李姐吵吵起来了,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仇,邻里嘛,难免有摩擦,剩下冯月出就更是最底端,三十了连个娃也没有。 甚至还有人偷偷找到她说哪哪有个没人要的小孩,或者想把什么乱七八糟亲戚家养不活的小孩塞给她。 冯月出对别人的小孩没有一丁点兴趣,估计宋行简也没有,冯月出是想不到宋行简对能闹拖着大长鼻涕小孩的态度,估计会拎着两条腿扔出去。 “你们先走吧,我家今天有客人来,我去服务社拿菜。” 到岔路口,冯月出转去服务社,脑子里还想着小孩的事儿。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客人来访 “这小白菜都蔫蔫成这样了,不能再便宜点?” 冯月出在菜摊前挑挑拣拣,感觉哪样都不满意,但是来晚了就是这样,没什么选择。 “这样吧,你把这些菠菜买了,这小白菜就送你了。” 叼着烟袋的老头斜了一眼冯月出,说道。 他是战场下来的老兵,脸被炸过,一只眼睛不好使,总斜着看人,冯月出刚来时候还以为他不友善,其实人还行。 那菠菜也不怎么新鲜,再说她院儿里的菠菜都下来了,比这儿的好多了,最后是拿了块豆腐,好说歹说搭了几棵小白菜。 宋行简就爱吃淡出鸟儿来的白菜炖豆腐,真怪,多无聊的一道菜,不过她尊重每个人的喜好。 就比如她爱吃红烧肉。 所以她还拎了一条肉,买了包冰糖,还有一罐罐头,她也爱吃罐头,尤其是山楂的。 菜钱当然是宋行简出,她省着点来还能节省下来不少给自己当辛苦费。 真好,做她爱吃的,就当提前过生日了。 大多数人对生日都没有什么概念,穷时候这一天跟一年中平常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冯月出不太习惯,因为以前这可是她的大日子,妈不在意,哥在意,杜辉每年都会给冯月出准备惊喜。 比如他死前一年给冯月出的生日礼物是块手表,再前一年是一条超级漂亮的大披肩,上面绣了好多艳丽的花纹,听说还是国外进口的呢。就连小时候,好穷时候,杜辉也能忽然变出来只野兔子烤给她吃。 哎。 现在她就自己给自己过,也没什么差。 冯月出提着一堆东西回到家,先是把小白菜泡到水盆里,这样能显得新鲜点,然后又去院子里拔了几根小萝卜,雪白的萝卜,翠绿的秧,一口咬下去好多汁,又甜又辣的,她最爱吃了,宋行简就不行,他只爱吃白不拉几的东西,当然在部队食堂是做什么吃什么,他惯会伪装的。 宋行简说了,那个弟弟不挑食,冯月出就随便准备了。这时候宋行简正好回来,也比较有眼力见,蹲在地上择菜。 只不过一会儿没看,就把一大半菜都挑出去了。 “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宋行简就又挑回来一半。 他干活就是那样,以及做完一样一定要洗干净手,擦干净,然后做下一样,再洗再擦。 冯月出一边在心底翻白眼,一边把猪皮在烧热的铁锅上烤焦,然后再放冷水里泡一下,用勺子细细地刮下来,再切成小块,然后冰糖化开,加料狠狠的炒。 冯月出因为爱吃,所以炒菜特别好吃,以前没肉的时候她都能做得有滋有味呢,现在就更是不得了了,她做的红烧五花肉好吃得咬掉舌头都不知道。 宋行简虽然干活有点那个啥,但是确实细致,可以拿来直接用,杜辉哥就不行,以前在老家时候杜辉哥帮忙,要不洗不干净菜,要不糊弄着刷锅。 冯月出干活也利索,很快就码了一桌子菜,硬菜有红烧肉,还有菠菜汤,白菜炖豆腐,西红柿炒鸡蛋,以及盐焗鹌鹑蛋,一些翠绿的蘸酱菜,还有倒在白瓷碗里头的山楂罐头,剩下点汁水,冯月出仰头喝到肚子里了。 宋行简在端汤,盛得太满了,可能不小心碰到了他手指,他又拿着一块手帕擦个不停。 被等待是一种特权,显然那客人没有。 约定时间前十分钟时候有人进到院里来。 “行简哥,嘿,我来了!” 很清爽的男声,冯月出站起来,看到个穿着军装,剃着部队头的男生拎着东西快步走来,看起来年纪确实不大,长得也很精神,不过要比宋行简矮些,看着也没宋行简沉稳。 两个男人 在场,不自觉就要放心底比一比的。 “月出,这是我朋友的弟弟,周钺,这是我爱人,冯月出。” 宋行简简单做了个介绍,冯月出在心底撇嘴,老婆就老婆,还爱人,搞得文绉绉的。 不过面上还是很有礼貌的,很温婉地对着周钺笑。 “不知道你口味,随便做了点,别嫌弃。” “嫂子哪儿的话哪的话,老远就闻着肉香了,你不知道,食堂我真吃腻了。”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人也笑呵呵的,但冯月出还是能从他眼里看出审视的感觉,以及模糊的,对宋行简投出的怜悯的目光,那种如出一辙的,骨子里的傲慢。 这群人,□□时候怎么没有都抓起来。 冯月出心底想着,又拿出来放在玻璃罐里头的鹌鹑蛋往盘子里添了一层,最咸的。 边笑得很纯良。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8节 “自己家鹌鹑下的,尝尝。” 周钺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粗略看一眼眼前的女人穿着有些皱巴的小花点子的围裙,被洗得都起了毛边,脚下一双像是农村老奶奶穿的黑布鞋,浓密的头发绑成了一个辫子扎在脑后,五官倒是不丑,但肯定跟宋行简不搭。 行简哥从小就是大院里长得最好看的男生了,他还是小孩屁颠屁颠跟在行简哥他们屁股后时候,宋行简家前头的信箱里就都塞满了给他的情书,而且宋行简打架还十分厉害,从小就学散打。 周钺是今年的军校毕业生,确实年轻,皮肤晒得挺黑,但是肤色细腻,黑得匀称,跟农村那种粗糙的黑不一样。黑亮亮一双眼睛,挺有神,眉毛很浓,鼻子挺长,带点鹰钩,笑起来左边脸还有一只挺大的酒窝,清清爽爽的。 他双手都拎着东西,一盒挺精美的糕点,两斤水果糖,那个糖纸特别好看,可以攒着用来做门帘。 他真是跟宋行简一样不会过日子,这么热的天买那么多糖,放不了太久就热化了,真浪费。 冯月出这样想着,热情地招呼着吃饭。 “这是我哥邮过来的,特意让我送你的。” 周钺递过来一瓶葡萄酒,外包装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外国字母。 “你哥最近在干什么?” “他你还不知道,政策活络后为了钱满世界的乱飞乱跑,现在是满肚子的脂肪,每回打电话都是不同的秘书接,我爸那是想揍他也找不到人!” 周璋确实这样,从小他就对赚钱有着出乎寻常的热情,听到风声了扭头就从部队复员了南下干买卖。他们的父亲是比较传统的那一挂,已经退休了,天天担心大儿子被资本主义那一套腐蚀了。 他们说的人冯月出都不知道,就低头吃自己的饭,但忽然听到一个女生名字,就抬起头。 “那个,雪晴姐去年考上市文工团了,现在还……” 周钺说不下去了,当年的事他不太清楚,那时候他还是小孩,但总觉得宋行简跟倪雪晴好像是有点什么。 冯月出不低头吃饭了,宋行简也停了夹菜,两人一起看着周钺。 周钺觉得自己说这话可真没劲,他本来想说的是现在还是一个人,但好像不太对,就把话咽下去,说。 “现在还是那么漂亮。” 傻x,周钺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不如不说。 “在部队管管你的脾气,别惹事,别提我名字,但是也别让人欺负了。” 周钺心底有些不忿,宋行简刚当兵那会因为打架被通报差点被退回去,怎么到他就得管好自己的脾气了。 但是他当然不敢说,就一个劲地夹菜。 别说,这个农村来的小嫂子做菜可真好吃。 “哎,你尝尝这个,自己家的鹌鹑下的,有营养。” 冯月出很热情地用公用的勺子给周钺舀了一勺。 周钺真不想吃,他扒了一个齁儿咸齁儿咸的,跟打死卖盐的了似的,但又不好拒绝,只能说谢谢。 他抬头一不小心对上了冯月出的眼睛,有点……狡黠? 难不成是在整我? 等再定睛一看,好像又是笑得很憨厚。 冯月出脱了围裙,穿着一件很朴素的蓝白小碎花的半袖,洗得有点发白了,但是端着碗规规矩矩坐着吃饭时候,看着也不赖。 反正日子不就是那么过吗,跟谁过不是过。 周钺这样想着。 冯月出夹起来一颗山楂吃,把她嘴唇弄得有一种湿漉漉的红,周钺早就发现了,冯月出嘴唇有点厚,鲜红肥厚,眼睫毛也好长,好像一眨眼就能刮过来一阵风一样。 他没有跟年长女性相处的经验,最起码冯月出这个年纪的年长女性,他以前只是听到一些风声,还以为宋行简娶的这位战友的妻子得是长了白头发,眼尾带着厚厚的纹,张嘴就是听不懂的口音的那种。 但其实一点也不,行简哥好像也没那么委屈。 她头发好黑好多,绑成很粗的辫子,还有细碎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鬓角处,客厅放着风扇,呼呼地吹,让她衣裳更合身了些。 “看我干啥,吃饭呀。” 真邪门,周钺觉得自己有点头晕目眩。 “军校的政治教育课怎么上的,在营队食堂你也剩饭?我看你马上就得去做思想改造了。” 周钺就把碗底的三个鹌鹑蛋也扒了皮吃掉,感觉回去能把营区三公里外那条河的水都喝光。 冯月出看着他冷着脸训人那股子居高临下的气势,有种别有情致的傲慢。 她就奇了怪了,也不是谁,面条里那么一点的小绿葱都要一筷头一筷头地挑出来。 第10章 一张照片 冯月出正在翻她那本厚厚的笔记,因为要用尺子画很多图,所以纸张要大,本子太贵了,她都买那种很便宜就一大沓的用来糊墙的纸做自己的本,用直尺对折撕开,然后用粗线打孔编上,这就是简易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画了各种衣服版型的裁剪图。 这对于冯月出并不是难事儿,说实话她是个很手巧的人,描龙画凤,纳个鞋底子什么的,从来都不是难事。 李姐终于去了养猪场,苏颖也被安排到红星育儿园了,冯月出这段时间都是一个人上下班,前段时间想跟她搭话的人见她不是很上道的慢慢都淡了心思,所以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只除了。 “月出,你家宋营长真没有什么哥哥弟弟吗,沾点亲带点故的都行,哪怕工作不好都没事,我这个小姑子在军区医院上班呢,家庭条件不错得很,就是不懂事,非得要找个好看的,宋营长有没有什么亲戚?” 要冯月出说这些人真是欺软怕硬,怎么就没人敢直接站到宋行简面前,叉着腰,仰着脖子用施舍的语气说。 “喂,我的xxx亲戚相中你的长相了,速速介绍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男人,当然了,也最好跟你一样工资高家世好前途无量的。” 或者是—— “喂,我的xxx亲戚家有个不要、残疾、重病、痴傻的小孩,看你们夫妻这么大年纪生不出孩子,勉为其难送给你们,你们可得时时刻刻记着我这个大人情,还不速速感恩戴德感激涕零!” 没有,一个都没有,都只会围着自己拐歪抹角地表达着这些意思。 真烦,冯月出恨自己没学来冯秀容嘴皮子的本领,那准没人敢来她跟前说这些不让人爱听的话。 她就只能傻乎乎地站在路边,面上笑着,听半天废话,然后在心底里骂宋行简,骂他不是个男人。 她又不是瞎子,也能看出来啊,挺大一团的,每天早上都格外显眼。 但是这事儿,哎,怎么也不能她主动吧! “月月姐姐!” 回来路上正碰上苏颖带着大姚二姚下班,二姚刚换牙,门牙漏风,神神秘秘地叫住冯月出。 上回宋行简那个弟弟带来的糖让她分给苏颖家小孩了,不是她不爱吃糖,而是她最近看到一本奉为圭臬的书,《家庭饮食健康》,上面说了不能摄入过多的糖分,会导致很多疾病。 她就只能忍痛分出去,本来没准能换点钱呢,但是因为天热糖都变得黏糊糊的,肯定没人愿意换的,太黏了,二姚那颗门牙就是被那糖粘掉的。 冯月出学了营养知识还想换点牛奶,附近村子有养牛户,不少军属在那用票或者一些生活用品什么的给家里小孩换生 奶,回来用奶锅煮,冯月出有一回从别人院前路过闻到的,真香! 她只有在好小时候杜辉哥带着她半夜跑人家羊圈里偷过羊奶喝。 但是她家又没有小孩,要是定了肯定又有人问东问西的,哎,真烦。 冯月出就去供销社买了一袋奶粉,每天给自己泡上满满一大碗。 “月月姐姐,我们看到一只长尾巴怪物!” “什么?” “嗨,小孩乱说的,学校外头栏杆上有人晾些个葫芦丝,可能被不知道哪跑来的野猫叼走了。” “妈妈我没瞎说!不是猫!是好长、好长、好长的尾巴……” 二姚还没说完就被她妈拎着书包提溜走了,小孩走路太慢,她着急回家做饭。 冯月出也没放在心上,她回家先是继续翻了一会儿笔记,天太热了,她也没什么胃口。 结果发现有个图画错了,她的圆规怎么也找不到,就去了书房。 反正宋行简已经知道了,而且他最近应该有什么事,每天都很晚回家,她刚到时候接受过保密教育,知道不能随便问。 宋行简的书房永远是规规整整的,甚至连桌上的钢笔都得水平放着,冯月出记得在他书架上看到过圆规来着,怎么没有了? 找圆规过程中发现他又不知道在哪儿新拿回来的书,冯月出便倚着桌子好奇地翻起来。 宋行简虽然很多书,但大多数中看不中用,当然是对冯月出来说的,因为很多是外国书,以及一些拗口的主角长长名字的译文书,或是一些严肃的专业名词很多的军事理论书,冯月出喜欢看聊斋那种,结合着图,大概都能猜出来。 找着找着,冯月出看到一本封面很硬,烫金凸印着,很精美的一本书,她抽出来翻了翻。 中间页夹着一张照片,她有些好奇地拿出来。 很年轻的宋行简,他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大的变化,一眼就能认出来,不像她跟杜辉哥,小时候灰突突的像小老鼠一样。 是一张在湖边的照片,湖里开着好些荷花,冯月出还没看过荷花,只在年画里看过,可惜这照片不是彩色的,看不出颜色。 但能看清照片里人的脸,站在宋行简旁边的女生微微靠向他,有一对好大的眼睛,正滟滟地笑着,真漂亮,是那种猛一看好漂亮,仔细一看也好漂亮的漂亮。 冯月出翻过照片背面,很娟秀的字写着年月日,以及。 倪雪晴三个字。 冯月出记性好得很,自然记得宋行简那个弟弟过来吃饭时候提到的名字。 她忽然觉得宋行简有点可怜,原来他也有可怜的时候。 但她不是一个无私的人,她非常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吃上商品粮,夜校认了很多字,马上就可以调去裁剪车间涨工资,她一点也不想打破。 “你要看这本书?” 这次不是宋行简走路没有声音,而是冯月出垂头思索得太认真。 她抬起头。 宋行简发现冯月出真的很爱出汗,蒙着小汗珠,湿漉漉的鼻尖,看上去很晶莹。 真看不出来,原来她还关心上帝死没死这种问题。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不上道的男人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9节 “霍军长,您看要不把小宋营长留下来?倒是战场上下来的哈,胆子大战术新,这次对抗演习一上来就把桥给炸了,给对面闹的乱成一锅粥了,王副团长他们可说等结束了要揍小宋营长一顿呢。” 新提拔上来的通讯站站长特别会看人眼色,演习战术复盘会上霍军长的眼神一直往宋行简那边瞥,他听说了,宋行简家里那位是霍军长的老首长,拍拍马屁总是没错的。 “你觉得这个宋行简怎么样?” 霍军长个子不高,但腰板笔直,眼睛很锐利,看人时候很有压迫感,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左手微微颤抖,是年轻时候战场上留下的后遗症。 “各方面都……拔尖,在营里威信很高。” 通讯站站长又有点摸不准霍军长的意思了。 霍军长知道这位通讯站站长什么意思,但其实他跟那位老首长没什么深刻交集,当年老首长还是个副排长,不是什么战功赫赫的老将军,二十岁出头,英勇善战,相貌堂堂,他还没成年,吃不饱饭跟着军队走的,第一回上战场炮弹从他脑袋上飞过去直接吓得哭出来。 这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老首长的儿子都比当年大了。老首长虽说前几年恢复原级别待遇,但听说已经没心气了,离休住进了一个南方小城市。 相对于那位,霍军长想到的是另一个人。 宋行简的长相完全随了柏柔山,柏柔山,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他这么多年来见到过最美丽的女子,独一份的漂亮。 大部分人都没听过这个名字,其实宋行简是地道的革命家庭,甚至柏柔山早期比宋行简父亲付出的还要多,她留美学医回来就变卖家产积极投身革命,地下医院的卫生长,战地后勤的情报员,一线战场上的医疗兵,组织需要什么她就干什么,一路随着大军长驱直下。 但即使她这样英勇,不论是谁,第一眼见到她,都一定会被她的美貌震惊。爱慕她的人太多太多,当年他也只是远远见过几次。 最后听到关于她的消息就是高龄产子生下宋行简,没几年就去世埋进了八宝山。 长得真像啊。 命运总是这么狠毒,该死的人不死,不该死的人早早死去。 大地方就是好! 冯月出满意地又摸了摸兜里的钱。 在她过生日这天她终于找到了价格更高一点收头发的地方,满打满算多了小一块钱呢。 好小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头发好了,一群黄毛丫头排队等着收头发的老汉把头发剪成坑坑洼洼的狗啃发型,等轮到她的时候,老汉准得先。 “呵,不赖。” 一句然后再把她的头发剪短,但也不会因为她的发质更好而对她手下留情,依旧是又丑又短恨不得剪到发根,只不过会比别的小孩多几样小东西,麦芽糖啦,五彩的发绳啦,给杜辉哥的刮胡子小刀片啦。 不过冯月出大头还是要换成钱的,她得给妈妈买药酒,妈妈一到阴天就脚疼。 但没想到这儿的城镇价这么高,冯月出到腰的辫子卖了小十块钱呢!赶上她一个月四分之一的工资了。忘了说,她已经调去裁剪车间了,去年那场百万裁军之后服装厂的军用订单大大缩减,厂子改革开始接一些社会上的单子,工资也就稍稍流动起来,冯月出一个月工资差不多有四十块了呢。 而且下手还有轻有重,给她剪了一个到下巴的妹妹头。 冯月出还给自己买了个漂亮的红色发卡,乍一照镜子,真的显年轻呢。 想到最近琢磨的事情,她脸红起来。 “月月姐姐!这个真的是送给我——的——吗——” 小孩子说话总爱把最后几个字拉得很长,冯月出觉得心口暖洋洋的。 “是呀,姚观夏小朋友。” 姚二叫姚观夏,是夏天出生的,脑袋很圆,额头有点大,讲话摇头晃脑的很好玩,她姐姐叫姚春晓,更文静一些,平时总是默不作声的模样。 冯月出在苏颖家里借用缝纫机,她现在手艺很不错了,以前虽然也会用缝纫机,但在农村一年四季忙农活,做的衣服裤子都以结实耐用为主,很少考虑版型,不像现在。 扯的一块桃粉色的棉布,现在虽然有的确良,但是冯月出不太喜欢,那个中看不中用,又硬又扎人,还是土棉布舒服,她运气特别好,这布因为着了仓库的灰有点脏,可便宜不少呢。 家属院也有一些大城市来的好洋气的女人,让人猜不出衣柜里究竟有多少裙子,天天换着穿,冯月出虽然在课上也学了裙子裁剪,但第一次做还是出了点小差错,腰裁的太靠上了,一伸胳膊就跑到胸底下了,不过不动时候还是好看的。 她一直对自己比较宽容,而且还是第一次实战裙装,很不错了啦。 剩下一小块布料,她正在蹬蹬蹬地踩着缝纫机,给大姚和二姚一人缝一个小零钱包。 四四方方的小口袋,上头用彩线缝了个小猫头,细 细的抽绳。 “青线线的那个蓝线线……” 冯月出哼着歌儿,把最后一个线头咬掉。 “月月姐姐,你为什么这么漂亮呀?我长大也会变得这么漂亮吗?” 姚观夏是真的很疑惑,她坐着小板凳靠在冯月出腿边,歪着头望着冯月出尖尖的下巴,漂亮的红嘴唇像托儿所里大朵大朵的芍药花。 四五岁的小女孩对于美的赞叹是那么真挚。 冯月出心情很好,有些不习惯地把脸颊旁的发别到耳朵后面,剪了头发觉得脑袋都变轻了不少,人好像也聪明了。 把桃粉色的小零钱包挂到了姚观夏胸前,又把另一个塞到了她的手掌里。 “喏,给你姐姐送去。” 等冯月出跟苏颖道别,出去院子时候见到两个小朋友正蹲在地上撅着屁股研究笼子里的一个什么东西。 “月月阿姨再见!” 冯月出路过时候姚春晓着急地一屁股坐到了上头。 冯月出尊重小孩子的秘密,并且对小孩的秘密也不怎么感兴趣。 回到家,冯月出先是“咕咚咕咚”把柜子上的晾凉的凉白开喝进肚子里,然后就试自己的新裙子,裙摆很大,一转起来像朵花儿。 她的老家有一大半年都是荒凉的土黄色,所以她更喜欢鲜艳一点的颜色。 踮着脚把挂在墙上的镜子拿下来,宋行简太高了,他的镜子冯月出要拿下来才能照全。 真的是有点小了,虽然有些箍着,但是显得她的腰很细,真好看。 要不?减减肥?这也是冯月出跟那些新潮高雅的军属学到的新概念。 但她又不想少吃饭。 哎。 他喜欢这样的女孩吗? 冯月出对着镜子抿着嘴笑,又慢慢把头发别到耳朵后,好怪。 当—— 冯月出被吓了一大跳。 一回头,正对上宋行简的目光。 他倒是看起来有点狼狈,又晒脱皮了,左脸颊上还有一道结了痂的伤痕。他们最近好像在搞军事演习,宋行简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回家了。 “嗨,你……” 冯月出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虽然脑袋里过了好几遍,但动作生疏得可怕。 她微微垂下头,白皙的牙齿轻轻咬了下唇。 等再一抬眼。 宋行简又退了出去。 !!! 如果此时冯月出的心声可以用旁白读出来,人们就会发现,那比冯秀容往日骂人的话还要脏得多得多。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看电影 冯月出站在书房门口纠结又纠结,再怎么给自己打气还是没勇气推门进去。 苏颖她们说过,部队里经常会组织战士在礼堂看电影,还没上映的新片他们都看过,别说这种翻来覆去播了好多回的了。而且还是双机,不像镇上公社只有单机放映,中间得换片,设备环境比着都差远了,他们肯定不去看。 两个人好像真的没什么可交流的,哎。 冯月出对于外界的一切都抱着极大的兴趣,像是海绵球一样,好的坏的都想先吸进来,她的以前太干乏,甚至连电影都没看过两次,她们村位置偏通电晚,放映队都不来,和其他村镇离得远,人家都放完了消息才传过来。就算运气好提前知道,结束了黑灯瞎火的得走十多里路,还得绕一个大梁,妈从来不让她去。只有哥没当兵的时候带她去过两回,那会儿就只有几个样板戏,不过她也看得津津有味。 今天城镇上要放电影,就几里地的路,她当然不能错过了。 她有点想邀请宋行简一起去,但是心里又打鼓。他忙怎么办,相安无事就很好,被拒绝好尴尬…… 但是,但是两个人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 冯月出去院里扯下来两根翠绿的黄瓜扭,蹲在压水井那哗啦啦的洗干净,把黄瓜脑袋上顶着的小黄花掐掉,上面嫩尖的小刺蹭掉,又摘上一个红彤彤的西红柿,一起放到白瓷盘子上。 红的红,绿的绿,挂着小水珠,好看得紧。 冯月出蹲在地上又走神儿了,旁边的凤仙花开得正好,她掐下来几朵,碾碎,抹到自己指甲上。 她的手不算好看,掌纹深,有些粗糙,虎口和指尖都有茧子,是一双常做活的手。 再加上这凤仙花颜色偏粉,本来就不显色,所以也没显出来好看。 不行,不能再拖了!快到时间了。 冯月出站起身掸了掸衣服,又理了理头发,还是站到了宋行简书房门口。 正在她还犹豫不决时,门从里面拉开了。 “有事吗?” 宋行简穿着一件灰蓝色的衬衫,冯月出扫了一眼,领口处理得可真好,服帖挺括,一点线头褶皱都没有。他脸上那道疤已经快要好了,只留一点浅浅的红痕,傍晚后屋光线不好,高挺鼻骨上那一颗黑色的小痣更显眼一些。 “没事没事,这个,给你洗的小黄瓜。” “我?” 宋行简真的有些疑惑,不管背后怎样,面上冯月出通常都会表现出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 依旧那副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的模样,冯月出一下子就泄了气。 “太多了!吃不完只能喂猪!” 塞到宋行简怀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沾着水珠的指尖轻轻触到宋行简的腕骨,他觉得有一种痒在沿着血管里蔓延。 太阳快要下山天就凉爽起来,冯月出飞快的向前走,穿过吵吵闹闹玩警察抓小偷的小孩儿,嘎嘎嘎叫着让人心烦的鸭子群,等到苏颖家门口,气已经消了大半了。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10节 “月出你可算来了,她俩都要等不及了!” 苏颖已经领着穿好衣服的小孩站在门口翘首以盼地等着了,冯月出上去拉住二姚的手。 “我这不来啦,给,吃黄瓜。” 她出门时候又摘了两根,掰开,一人吃一半。 “为什么同样种菜种花,怎么你院儿里的长得都那么好?” 果蔬一点点的青涩,浓郁的黄瓜味,长得也周正,吃着爽口极了。 “没什么不一样的。” 冯月出表面这样说,心想的是,她勤快呗,浇水除草的。 “哎,哎,小冯你们也去看电影呀,正好!咱们几个一起搭个伴!” 完蛋! 热情的李姐招呼着冯月出和苏颖。 冯月出在这没什么好朋友,因为能有随军资格的普遍年纪都不小,以前成家又早,都带着小孩。一些城里的军属学历高能分配到好工作,有自己的圈层,不屑于跟学历低农村来的交朋友。农村的军属大都喜欢人多热闹,很能生小孩,大大小小的往那一站跟台阶是的,冯月出只要一出现她们准得催生。 冯月出就更喜欢自己一个人了,不过苏颖人很好,她的两个小孩也乖巧听话,所以偶尔帮衬照看一下她还是很愿意的,但是今天就惨了。 李姐那有三个半大小子,玩得跟泥猴似的,老三上来就要抢二姚的零钱包。 “没事没事小孩吵吵闹闹正——” 李姐话还没说完,二姚一口就咬到了老三的手掌上。 “哇——” 老三坐到地上就开始哭,李姐脸色也不好了。 “我要把你的猫打死!我要让我爸爸把你枪毙!” 李老三小时候身体不好家里溺爱得过分,说起话来口无遮拦,李姐虽然有点小毛病,但知道轻重。 “啪”就给李老三一个响亮的巴掌。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舌头扯下来!” …… 这回四个人去的路就安静了许多,小小的姚二皱着眉头很担心。 她跟姐姐救了一只猫,可能也不是猫,只是长得很像狸花,只不过尾巴特别长,像猴子一样能攀到树枝上,眼睛是翠绿色的,凸出来像翡翠一样,胡须也特别长。 被山里套兔子的铁丝锁把脚锁断了,跑下山来在托儿所偷吃东西被抓到的,姚二喜欢,苏颖就带回家养着了,想等那小东西伤养好了就放回山上去。 “哪儿哪儿都是关系,月出,我真有点羡慕你在服装厂了。” 苏颖也心累,她的保育员工作不安稳,领导总是找谈话,原来当时招她 是因为之前的那个去生孩子了,临时需要。 “嗨,你那多好呀,我还羡慕你呢!” 冯月出是真的羡慕,公职总归要比在厂里体面。 等她们到了才发现今天真是出师不利,来晚了! 幕布已经开始播新闻简报,放映员撅着屁股在捣鼓着什么,里三层外三层乌泱泱的,就连树上也长了人,幕布后面都有人蹲着宁愿看倒着放的影儿。 哎。 听说今天放的是《小花》,冯月出从来没看过,苏颖把两个小孩都举到墙头上,她们站的特别远,只能远远看着,音儿也听不清,最前头还有小孩兴奋的跑来跑去哇哇大叫,黑白的荧幕上被映出来好几个娃娃头,冯月出踮着脚干着急。 “不行,我得去前头看,演完要是找不着我那你们就先走!” 冯月出说完就往前头挤,路过卖冰棍儿雪糕花生瓜子饮料爆米花的也没停下,她院儿里种着向日葵呢,等到秋天她自个炒的才好吃。 其实就是抠门儿,她最近添了一件衣服,一想起来就心疼得不得了。 终于挤到从空里能看到完整的人影儿了,冯月出发现还是得早来,最前头的是凉席竹毡,能一边躺着一边扇扇子,后边是大大小小的凳子,还有那种一条能坐一排人的长凳子,再往后才是倒霉的站的密密麻麻的人。 等冯月出站住了,北京电影制片厂这几个大字也跃入屏幕。 电影开始了。 “你说的好事就是看这个破玩意儿?” 周钺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朝四周望,人挤人的,一股子汗臭味,亏他还换了件新洗的衣服。 队里允许士兵轮流外出请假,周钺下铺说今天镇上有好玩的事儿,他这才出来的。 “对啊,看电影还不算好事?这破地方可不比北京,哪有好玩的。” 周钺下铺也是北京来的,两人还算有共同语言。 周钺就是后悔,其实他本来是分配到别的地区,比这富裕多了,但报到一个月就惹了事,被他爹给弄这来了,听说宋行简也在,想着能多少管着点。 但不管怎样,他这回是老实不少。 “哎哎,你看那个妞儿怎么样?” 保守的社会给予年轻的少男少女们可合法交流感情的场所少得可怜,所以看电影时候有些人也会精心打扮自己,理一理头发,换上新皮鞋。 周钺歪着头瞅了一眼。 “不怎么样。” 他大力嚼着口香糖缓解心里的烦躁,又挤又热,这电影还看过八百遍。 但垂下眼看手表的功夫,被前面的人吸引了目光。 好大的屁股。 不瘦,个儿不高,穿着一件到处都是的黄棕色的格子衬衣,短发,又黑又浓密,露出一小截白腻的脖颈,电影的光一晃一晃的,他看见那皮肤湿浸浸的,出汗了。 人多,后面又有人挤着吵了架,周钺顺着力往前,就要闻到头发丝了。 “你这人挤什么啊!” 前头的女人回过身,皱着眉道。 周钺认出来了。 “嫂……嫂子?” 冯月出就说宋行简的朋友没什么好东西! 上回去家里吃饭穿着军装还人五人六的,这回遇到就打扮得流里流气的,不过这人太多了,挤来挤去也正常,冯月出又赶紧扭过头来接着看。 当何翠姑背着担架跪着一步步往石阶上攀爬,渗血的膝盖留下道道血痕,伴随着“世上有朵美丽的花”歌声。 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泣声,黑暗中,无数张忽明忽暗的脸上,泛起晶莹的泪珠。 冯月出从这时候就开始哭,她对于战争的感觉一直是模糊的、笼统的,在杜辉以往的信里也总是娱乐化地讲述,似乎他是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大英雄,谁来了都得被他打得屁滚尿流。 他吃过的苦,恐怕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 可惜她再也找不到了。 电影结束时候冯月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家的方向走,还好哪儿哪儿都是一片黑,没人能看清她脸上的一片泪。 除了周钺。 怎么……这么感性? 等他跑着去买了一堆乱七八糟吃食再回来时候冯月出已经没人影儿了,他看着手上那团粉色有点融化了黏糊糊的棉花糖觉得有点恶心。 “呦,您不对劲儿,你这是正经嫂子吗?” 下铺那人嘴很贱,周钺抬腿给了一脚。 “瞎掰扯什么,要让我哥知道能直接抽死我。” 冯月出回来时候宋行简正在客厅对表,家里的表慢了三秒钟,他正盯着秒针时候冯月出进来了,头也没抬,“砰”的一声就回了卧室。 其实之前他们间交流并不多,他一直在书房,冯月出在卧室,只有要拿衣服时候他才会去卧室。 只不过最近冯月出频频释放友善相处的信号,宋行简想了想,敲门示意一下进去了。 “月出,下周……” 宋行简话没说完,就看到冯月出湿漉漉的眼睛,乱七八糟的泪痕。 “怎么哭了?谁惹你了?” 宋行简有些着急地向前一步蹲下身,想要握住冯月出的胳膊。 “你懂个屁!” 冯月出抬起脸,恶狠狠道。 “你……说话能不能文明些……” 宋行简明显愣了一下。 “你少训我!我又不是你的兵!” …… 第13章 勾引 “妈,你要是再说这些下周我一定不跟你打电话了。” 冯月出真的有点生气了,指尖用力握住话筒,要不是那边是冯秀容,她指定挂断。 冯秀容这才停止了她的喋喋不休。 她一直在说一个叫高水良的知青,当年下放来的,现在有出息了,回来屯里看望过她好几次,明里暗里打听月出的情况。哎,就差了两年,她当时要是不闹就好了,那个宋行简人可能不错,但一瞅就不是个会疼人的,人一辈子那么长,哎。 “行,那我问你,你是不是又给自己过生日了?我都说了我记差时间了,你别给自个过,日子错了不吉利!” 冯秀容是一个十分迷信的人,但冯月出这生日还真不能说,大概是冬天出生的,扔门口那会小小一只跟猫崽子似的,反正肯定没出月。 但给冯月出办身份时候就咬牙非说是夏天生的。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11节 因为多少,她朦朦胧胧能猜出一点冯月出亲妈的事,在一个干啥事都要填表的年代,贫农出身肯定不会惹出任何事端。 “行了我知道了,妈我挂了!” 冯月出难得上来了小脾气,好不容易的电话,妈还净说她不爱听的。 一点也不提她特意花了大价钱在军区医院买的膏药管不管用,真是! 回去的路上冯月出一边生气一边闷闷不乐地踢小石头,周边有人骑着自行车路过,叮叮当当响着车铃铛,哎,当时选自行车好像也不错,毕竟夏天过去,电风扇就用不了了。 心疼鞋,冯月出蹲下身蹭了蹭,继续好好走路。 妈还不就是那样!嘴碎得很!谁跟她生气才是蠢蛋呢! 冯月出走一会儿就不生气,她转头去了一个山沟,车间新来的同事说最近欧李果熟了,红彤彤,酸酸甜甜的,可好吃。 冯月出看的那本书上也讲了,人要注意膳食搭配,也要吃水果的,所以她现在每天都给自个儿准备一点水果,那今天就是这个吧,至于具体功效—— 肯定是有的,再不济也能治嘴馋。 好奇怪,从小她就爱吃好吃的东西,等长成大人了,她还是爱吃,可能老了也爱吃吧。 山坡地边一丛丛的到处都是,又大又甜又水灵,冯月出蹲在那吃了个爽,随着“呸、呸、呸”像子弹一样吐出去的核,她就一点气也没有了。 还摘了满满当当两口袋,她打算一口袋给宋行简,因为通过她的努力,他俩四舍五入应该算是好朋友了吧,另一口袋给大姚二姚送过去。 她真的很喜欢二姚那个小丫头,小机灵鬼,平时经常“蹬蹬蹬”跑她家送东西,一个李子两颗杏的。 而且,说实话,她对于知识还是很崇拜的,尤其是那些读过书的人,就比如苏颖,看她给两个小孩取的名字多好听,姚春晓,姚观夏。而且思想还十分进步,她背地里跟她说过,这辈子 有大姚二姚这两个小丫头就够了,她男人也支持。 “姚小二,我又给你带好吃的了!” 今天周日,还有几个小朋友在苏颖家里玩,是大姚的朋友,大孩儿不爱跟小孩儿玩。 冯月出把一口袋的欧李果子掏出来放到月台上,几只小脏手分吧分吧就没有了,冯月出想了想,还是没把宋行简那一半拿出来。 但姚二胳膊短,拿得最少,冯月出又匀出来几颗塞到姚二手心里头。 姚二带着冯月出去看那只可怜的小动物,它正蹲在角落里舔自己的爪子,深灰色的皮毛竟然泛着幽蓝色的光,长长的尾巴在身后一荡一荡的,半截被夹住的前腿已经坏死干瘪了,只有一小点皮肉拖着,估计就快要掉了。 姚二和她姐姐最担心这只小动物,经常看着看着就难受地哭起来。 一些小孩子真是有一颗水晶样儿的心。 冯月出也有点担心,对于大山里的动物来说能捕食能逃跑是最重要的,它吃什么呢,少了一只爪子还能活着吗。 哎。 “月月姐,我去你家时候可以带着它吗?” 姚二泪眼汪汪地指着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动物。 “啊?我家?” 冯月出有点蒙,宋行简爱干净到一种夸张地步,就算再听话的小孩也会制造出垃圾,他肯定不乐意的吧,所以她没邀请过小朋友去家里。 “啊,没有没有没有……” 哪知道姚二忽然紧张起来,两只小手紧紧捂住嘴巴,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害怕地皱着,冯月出心底的警报开始拉响,她循循善诱着。 倒是小孩,稍一引导话就出来了,姚二抽抽嗒嗒地开始解释。 “妈妈说……妈妈说可以让我再有一个妈妈……月月妈妈……我就和你跟宋叔叔一起生活……然后……” 小孩子一着急舌头就捋的不太直,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但冯月出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得一团火翁的一下就烧着了。 好啊!表面上装得好,其实内心在算计我! 苏颖是农村出身,以前是农业户口,她男人又是技术工种,所以如果第一胎是女儿就还能再生一胎,怪不得总是把姚二往她眼前送! 冯月出强忍着怒火,这肯定不能对小孩发,小孩知道啥,她扭身就回了家。 一路上冯月出越想越委屈,不是不知道外人怎样难听的讲她,不外乎说她准是使了什么不光彩手段才得了跟宋行简的婚姻,所以宋行简才不肯碰她又不能离婚,反正肯定有隐情,即使她在外人面前再假装夫妻关系好,旁人还是隐隐用怜悯的目光瞅她。 虽然,虽然这话某种程度上不全是杜撰,但她还是委屈。 委屈极了! 等回到了家,这股愤怒很容易地转化成对宋行简的怨恨。 尤其是看到宋行简早上在晾衣竿上又晾的新衬衫。 她腾地一把抓住,狠狠扔到了地上。 洗!洗!洗! 这一天天的就知道洗衣服! 等情绪稳定下来,冯月出洗了一把脸,站在镜子前认真看自己脸。 从小到大很多人都骂过她是狐狸精,长得不像个安分的样儿,那她还就做了! 冯月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点了点头。 安静得不正常。 宋行简这样想着,推开屋门进来。 冯月出出现后有种显而易见的变化,就是家里多了种安居乐业的温暖。 夏天的天黑得很晚,蓝紫色的晚霞透过玻璃照到客厅的沙发上,外面远远地传来一阵阵狗吠,凉风吹进来,宋行简松了松领口,呼了一口气坐到沙发上。 “咳咳咳——” 卧室忽然响起很大的咳嗽声音。 宋行简记得自己早上离开时候冯月出还好好的。 他迟疑了一下,站起身,敲了敲卧室的门。 安静了几秒钟,屋内响起虚弱的应声。 “进。” 宋行简这才抬步进去,有了前段时间的教训,宋行简格外注重冯月出的隐私。 等进去看到床上的情景,他停下脚步,皱起了眉头。 她好像生病了? 为什么说好像呢。 虽然咳嗽,但面上无一点病气,眼睛水盈盈的盯着他,嘴唇比旁人抹了东西的还要红润肥厚。 冯月出半倚半靠着两个罗起来的枕头,身上虚虚覆着那床很深的靛蓝色被子,在冯月出来之前,一直盖在他身上。 深色的被子显得她露出的两只胳膊更加白皙,她像是挣扎着要起身,宋行简往后退了一步,不太确定她被子下是否穿了衣服。 哪知道就是这一步彻底惹恼了冯月出。 “你装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你偷看我换衣服!” 宋行简不擅长争吵,更不擅长跟冯月出这个不一定讲理的人争吵,就在他迟疑的几秒钟,冯月出掀开被子直接扑了过来,稳稳当当勾住了宋行简的脖子,甚至连腿都夹到了他的腰上。 原来她穿了衣服,只不过把吊带的两根带子拽了下来。 “你滚下来。” 再好的脾气也容不下这种一而再三的冒犯。 “宋行简……别装了……累不累……” 冯月出轻轻笑了一下,丰腴的身体向前,贴合得更密不透风,把脸埋进了宋行简的脖颈,厚润的嘴唇来回蹭着,留下一点点湿痕。 宋行简的拳头越握越紧。 是的,就是这种味道,甜腻的,不具体但又时时刻刻存在着的,肉腥味。 冯月出总会让他无端起想要吮吸的欲望,啃食的冲动,这个粗俗的、笨拙的、愚蠢的女人。 宋行简把冯月出扔到床上,然后覆了上去。 —— “你是猪吗!” 宋行简被一脚踹下床,冯月出直起身,红润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被子滑落,露出她斑驳的上半身。 怎么会有人不会做这种事情!连位置都能找错!冯月出觉得宋行简是全天下最蠢的猪。 宋行简狼狈的抱着自己的衣服,英气冷峻的脸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巨大的喉结上下滑动着,能看到脖颈上淡淡的青色血管,他下颌线绷得很紧,闭上眼,欲言又止地深呼吸一下。 1 还是没有忍住那一股火气。 冷笑一声。 “是啊,远比不上您,您有实战经验的时候我还跟傻帽儿一样戴着红袖章在校门口查红领巾呢。”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不太合格的教学 冯月出越来越后悔。 走街串巷的连半大的小子都骑着自行车乱跑,看起来也不是很难学嘛。 早知道当初选自行车就好了。 每天来来回回走好几趟,几里地对她来说倒不远,但是热呀,而且一过车扬起来一脸的土,灰头土脸的,有一回过了好几趟拉煤的大车,她回家擤鼻涕都是黑的。 哎,她跟宋行简还没和好。 那张死人脸,傲慢的模样,让人根本分不清他是生气还是没生气。 你要说他生气了吧,他准微微皱眉故作迟疑地从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大概意思是他日理万机忙得很怎么可能会为这么一丁点小事费任何心神。 你要说他没生气吧,他每天一回来就去书房,对上眼就假模假样地点下头,像他俩啥都没发生过,那天的事情就是一场梦一样。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12节 太能装了。 冯月出第一次出现这种念头时候还是刚来那会儿,那时候迟迟不能从杜辉的死亡里回过神,经常走着神走着神就流眼泪。 有一天她坐在床上发呆,在那个驻地他们住的是楼房,二楼,她清楚听到宋行简在楼下跟人讲话,她站起身,看到宋行简对面的人背着个麻袋,似乎很热情,一直握着他的手不住地感谢。 宋行简惯会装的,所以外人都只觉得他天生性子是有些冷,就跟有人双眼皮有人单眼皮似的,但是人确实有能力,心还好,能办实事,靠谱,所以大家对他印象都不错。 但冯月出听到卫生间响了小半个小时的水声,他一遍又一遍地打着香皂清洗被握过的手。 好恐怖的人! 哎,但还是得继续,谁让她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过日子呢 。 冯月出想着自己年纪大不跟小孩儿一般见识。 但说实话,冯月出其实一点也不像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不单是指外表,更多的是心里。 她被保护得太好了,带着那种很迟钝的天真。 院里的鬼子姜开花了,有点像小向日葵,但摘了又不碍事,冯月出摘下来好大一把,插到了客厅茶几上的罐头瓶里。 她还新做了窗帘,在服装厂就这点好处,仓库会定期处理一些破损不要的边角料,几毛钱就能称一斤,冯月出买了一大抱颜色浅的,小碎花小圆点什么的,裁裁形状,缝到一起,就成了客厅的窗帘。不然太阳太大了,晒到沙发上,她看着都心疼。 宋行简根本不是个会过日子的。 哎,还是她先低头吧。 冯月出回到家先是急急忙忙去澡堂洗了澡,短头发就是这样好,端着盆回家的功夫头发都要干了,她穿了生日时候新做的裙子,好大的裙摆,像个桃红色的大蛋糕。 又理了理头发,都别到耳朵后去,镜子里的人脸颊透着嫣红,澡堂里水汽太大了。 她伸起来胳膊歪过脑袋闻了闻,一点味道都没有,只有淡淡的皂角香。 想起来前几天发工资去供销社挑挑拣拣买了一小瓶香膏,冯月出刚从抽屉里取出来小心翼翼打开盒子,又想到宋行简连院子里的茉莉花闻了都一直打喷嚏,这……他大概不喜欢吧。 哎,真是麻烦,冯月出没见过比宋行简更麻烦的男人了,人还能被花欺负,她开得好好的茉莉只能连根拔起了。 想到待会儿要做的事情,冯月出心燥乱得很,扣扣这摸摸那,最后略显得拘谨的坐在沙发上。 宋行简一进门就看到这一幕。 他对于冯月出的审美真的不敢苟同,这样吵眼睛的粉色,又那么大的裙摆,这么多布料,不符合她吝啬的性格。 “宋行简!你站住。” 冯月出最近越来越理直气壮起来,叫宋行简名字时下巴微仰着,眼尾骄矜的翘着,像是在表达跟你说话已经是天大的恩赐的意思。 “什么事?” 宋行简刚反手把军帽扣在桌面上,听到动静另一只手习惯性触碰风纪扣确认。 “你别生气了,书上说了,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你在其他方面已经非常优秀了,那种事不擅长也正常……” 没人比冯月出更擅长怎么惹宋行简。 “你——” “哎呀别你你的了,我想到解决办法了,你过来。” 宋行简并不配合,冯月出就直接踮起脚尖去宋行简耳边说。 “只要……” 宋行简站得很直,他总是那样挺拔,像一棵白杨,垂着眼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精致又冷峻的五官轮廓显出一种圣洁来。 冯月出的手臂抬着,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像是一分钟被拉成了好几分钟,终于,宋行简动了。 他顺着冯月出的力,慢慢蹲下身去。 那桃红色的裙摆真的很大,转起来像一朵盛开的花,落下来也能装下好多好多的东西。 空气中似乎响起了细微的水声。 冯月出死死攥着桌角,指尖因为用力而变得苍白,她眼前开始变得眩晕,像是在直视太阳时无数个光圈叠加在一起让人迷惘,太静了,四周太静了,她听到自己巨大的心跳声,以及墙上钟表的秒针—— 哒——哒——哒—— 轰! 钟表走动的声音就像是地球大爆炸。 外面忽然开始下雨,淅沥沥的小雨,电闪雷鸣的暴雨,风要把树掀翻了,雷要把石阶劈开了,积水成河,形成了烂泥塘。 雨停了,一阵晚风吹过。 一阵晚风沿着窗户吹进来掀起冯月出的裙角,有点凉,她又把脚伸进被子里。 “一个男人,那么白干嘛……” 宋行简倚靠在床头,向后捋了一把头发,明晰修长的手指枕在脑后,露出他那张冷峻肃雅的面容。 “你说什么?” 宋行简垂下头,把手覆到了冯月出的背上,以一种拥抱的姿势,他们正在床上。 “没说什么!” 冯月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她身体猛一触碰还会颤,年纪小就是这么没轻没重。 但是目光落到宋行简结实且块垒分明的腹肌上,心里头还是酸溜溜的,冷白,白的细腻又光滑,这样好的皮肤,要是给了她多好! 显得她放到上头的手又黑又粗糙。 但也是有伤的,大大小小的伤,有一块肉条一样的疤痕甚至就在心口上,冯月出好奇地用指尖触了触。 宋行简俯下身,冯月出歪头躲过了他的吻。 好脏的!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谁是最抠门的人 伟大的人性是与人本性中的低级趣味相悖的。 冯月出把人物传记中的这句话画出来。 前头说过,冯月出此人最大的性格特点就是蹬鼻子上脸,于是在和宋行简关系进一步后,她便自然而然拥有了对宋行简所有东西的使用与支配权,宋行简也搬到了卧室,告别了住了两年的书房。 冯月出常一边审视宋行简的衣穿住行,一边酸溜溜的挖苦他脱离人民群众。 宋行简想到杜辉那用到只剩下几根毛的牙刷,沉默着不搭腔。 冯月出似懂非懂地读着这句话,又用笔点着读了几遍,低级趣味、低级趣味。 她现在就觉得宋行简是一个非常低级趣味的人,之前对他的种种滤镜全部破碎了。 她转过身换了个姿势,让风扇对着自己的胸脯吹,因为丰硕,所以总是出汗,潮乎乎的,好在该死的夏天终于快要结束了。 现在所有屋子都是她的地盘,她在客厅的地板上铺了凉席毡子,一边吹风扇一边吃苹果一边翻书看,一个人占了一大块地方,要是搁到以前,她可不敢这样理所当然。 “哐当——” 大门有声响,这样热的周末夏天午后,除了不懂事的小孩没有人会去人家串门儿。 冯月出从凉席上爬起来向外头张望。 那棵老枣树枝叶繁茂的紧,冯月出从缝隙里看见门口停着辆大吉普,一人扛着一人后面推着一个好高的纸箱子往屋里头走,她赶紧从挂衣架上扯了一件衣服。 怎么回事? “哎,宋营长,放哪?” 冯月出拼力把门帘往上头撩,就眼睁睁看着那台颜色很显旧的军绿色冰箱抬进了客厅,被宋行简指挥着放到了墙角,正正好的一小块空地,就跟特意留出来的一样。 士兵的后背都出了汗,冯月出怕宋行简犯病,热情地招呼着坐下,倒了杯紫澄澄的凉白开,还去洗了两个苹果递过去。 紫色是因为晒的桑葚干泡的水,冯月出这一年到头就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嗡嗡嗡从年头到年尾,不肯浪费错过任何大自然的礼物。 “嫂子这也没味儿啊,图啥,图颜色好看吗?” 这是个老实的兵,笑起来露出大白牙,显得很敦厚。 “对,喝着心情就好。” 冯月出笑着应和,她从小跟妈学的,东西就是这样保存的,夏天吃不完的水果能晒干就晒干,沙果干,苹果干,李子干……秋天的枣干。 但是现在竟然有了冰箱这个稀奇物了。 宋行简也不做饭,他买冰箱做什么? 忘了说,部队每月发固定饭票,宋行简一直在食堂吃,周末休息那一天也一直如此,冯月出每月领粮票,自己管自己吃饭。其实两个人的生活还是蛮分开的,只是最近关联才多一点。 等人都走了,冯月出才像是没见过世面一样凑过去摸摸这蹭蹭那的,就是颜色不好看,跟旧的似的。 “你为什么这个时候买呀?” “这会儿有空车。” 冯月出翻了个白眼,她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挑这个大热的晌午头子,要是再晚点多好,最好是傍晚做饭那会,各家的妈妈都在外头叫孩子回家吃饭,小吉普车拉着大冰箱。 那该多少人羡慕啊! 宋行简知晓冯月出的一些性格特点,只不过知晓得还不够透彻,他正蹲着一点点擦拭冰箱上头的指印灰尘。 “这得不少钱吧。” 冯月出有点艳羡地抱着胳膊站到一边,语气有点酸溜溜的,要她买指不定攒多少年呢。 “ 对,我捡的。” 没等冯月出下一句话出来,宋行简就自己回答了。 “在大衣柜顶上那个盒子里捡的。”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13节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怎么乱动人东西!一点礼貌也没有!小偷行径!我要送你去军事法庭!” 冯月出跟心被挖了一样的疼,指着宋行简的手指头都被气得颤抖,拉上一把椅子就哐啷哐啷地朝卧室去。 其实也不怪宋行简,大衣柜顶上放着他的手风琴盒子。 等她拿出那灰扑扑的盒子打开,那几卷钱都安安稳稳地放在里头,她又闷头数了好几遍,还是那些数那些张。 她走时候把钱都留给妈了,但后来冯秀容养鹌鹑属实赚了钱,又分几回都给冯月出打过来了,还添了不少。 冯月出只觉得脸火辣辣地疼,她知道按照对家庭贡献来说,宋行简要比她多得多,而她…… “嗯——” 冯月出倚着门口清了清嗓子,又理了理头发。 “行简,辛苦你了,我想给你买辆自行车,我攒的钱够了,但是没票,你有什么门路吗?” 冰箱要比自行车贵得多得多,怎么算自己也不亏。 “我?” 宋行简擦干净冰箱,甚至连里头也都擦了一遍,打开冰箱门晾干的功夫。 回过头饶有兴味地盯着冯月出,指了指自个。 “对啊,不是你是谁。” 冯月出被这种戏谑搞得有点生气了。 “我可不敢要,要了把我告上军事法庭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到访的陌生女人 “月月姐,你是不想跟我好了吗?” 在冯月出跟苏颖绝交的第好几天,姚二拉着姚大的手勇敢地把刚下班回来的冯月出堵住了。 小孩子的眼睛永远都是那种水洗过的亮晶晶,姚二仰着头的样子很像是一只无辜的小白兔,冯月出以前养过小兔子,可惜那时候太穷了,养兔子都是为了吃,每天放学她总是兴冲冲地跑在第一位,去给兔子割最新鲜最嫩的兔草,结果一到家就看到好几只被扒了皮晾着的兔子,因为她割的草嫩,兔子就长得好,别人家就都早早跟冯秀容预定。 她哭得不行,妈骂她矫情,但以后也没在家里养过。 冯月出不是不爱吃肉,她就是受不了自己投入过感情的东西变成了食物。 看着姚二的眼睛,冯月出有点于心不忍了。哎,都是大人的问题,可能苏颖跟她讲她最爱自己两个小女儿,要一辈子亲她们疼她们的时候是真的就这样想的呢,就像她小时候不爱吃韭菜,长大了就爱吃了,人都是会变的。 再说了大人的事儿拉上小孩干什么。 “没有,我就是最近太忙了,我请你们喝橙汁汽水儿。” “哇,月月姐,你家的冰箱好大好大哦。” 冯月出把冰箱里的冰水倒进杯里,然后小心翼翼拧开橙子味冲剂,撒了一点点,杯子里的水只变了一点颜色,但喝到嘴里也是好喝的。 这是宋行简上次去市区出差给她带的,其实还有一袋桃子味道的,只不过她没舍得喝,也只有像宋行简那样阔绰的人才有法子搞到外汇券了,买那么高级的糖,却不肯买一辆自行车! 冯月出一向是这种记差不记好的性格特点。 接受完小孩的恭维,冯月出觉得从上到下都是舒爽的。 “我还有桃子味的呢,到时候还请你们喝。” “月出阿姨,我们可以把萤火虫借给你玩哦。” 姚春晓像个小大人一样有来有回地社交。 萤火虫就是她们捡到的那只动物,因为眼睛是绿色的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据说那动物也是猫科动物的一种,以前野外有不少,后来被人瞄上了它的皮,还能出口创汇呢,油光水滑的,捕杀的一度让人以为灭绝了。 听说肉是骚登登的,被宰时候会发出像小孩哭一样的声音,具体学名叫什么不知道,当地人管这畜生叫老老,发很奇怪的第三音,读起来很拗口,听说当时那畜生为了报复偷过村里人类的小孩,把肚子都掏空了。 “不了不了。” 冯月出连连拒绝,小时候养兔子的经历导致她拒绝养任何动物。 她也对这两个小孩担心,毕竟,小孩子的喜欢好像总不被人放在心上。 “你们没把它放回山里吗?它妈妈会不会担心它?” “它不走!她喜欢我和姐姐!” 姚观夏说这话时候满心满眼都是骄傲,她们把那小家伙放到山上过,哪知道它刚蹿出去,又很快跑回来,挂到姚观夏身上不下来。 动物好像总是更容易跟小孩成为好朋友。 “那你们,就这样养着吗?” “对哇,我们喜欢萤火虫萤火虫也喜欢我们!我和姐姐每天靠劳动养活萤火虫呢。” 苏颖其实是个很好的妈妈。 其实还有一点,她们觉得萤火虫拉风,比别人家养的小猫小狗,小鸟蝉蜗牛小鱼……都拉风的多得多。 冯月出见到过几回,长尾巴的猫科动物趴在姚观夏的后背,懒洋洋地眯着眼睛,长长的胡须,它重的要把姚观夏压扁扁了。 冯月出心底有点担心,但具体担心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可能小孩子这样明目张胆的表达喜恶,会让她觉得惶恐。 她的幼年时期太穷了,贫穷让她不能肆意表达,同时也使她对别人的肆意产生抵触。 “那这个,这个替我送给萤火虫。” 冯月出从冰箱拿出来一个白白的大馒头。 还是她上周蒸的呢。 她爱冰箱! 至于送冰箱的人,也一般般吧。 “你喜欢女孩吗?” 冯月出今天晚上显得忧心忡忡,她把手搭在宋行简胸膛上,用指尖抠出来好多个十字。 这人怎么那么白,甚至连汗毛都没有,一些地方还是粉粉嫩嫩的,真是让人看了不顺眼,冯月出故意用自己的食指指腹去蹭来蹭去。 因为长期拿裁布剪什么的,她那有一块儿很硬很硬的茧子,冯月出一划过去,宋行简白腻的胸膛上就多了一道擦痕。 被摸来摸去的很痒,宋行简把捉住冯月出的双手举过头顶。 宋行简哪哪都长,腿长胳膊长手指头也长,大手轻轻松松就拢住冯月出的手腕。 “说话呀,哑巴啦,你喜欢女孩吗?” 被控制住行动,冯月出就靠过去贴宋行简的脸鼻子嘴唇,故意不停眨眼睛,用卷翘浓密的睫毛扎死他。 “不喜欢。” 宋行简言简意赅地回答。 冯月出只觉得心口一阵好大的火气,宋行简竟然是这样的人,甚至连装都不装! “宋行简,你可是军人是党员是干部,你的党性原则呢?什么年代了在组织里竟然还隐藏着你这种落后分子,你这是思想滑坡,是家庭内部封建是政治意识浅薄……” “行了行了,知道你在夜校自考的业余初中证没白考了,连政治意识淡薄都知道。” 宋行简换了个姿势。 “每次都做措施,我不喜欢孩子,以后也不会要。” 他不止一次上报告申请结扎,部队的审批都没过。 “你疯了吗?” 冯月出恨得快要咬牙切齿了,这个人怎么这样啊!那以前那些不都是白做了吗,全都浪费了! 宋行简看着冯月出生气的模样,平心而论,比她漂亮的也见过不少,但从没有像她这样的,眼睛轻轻那么一扫,就算是恼怒,也会让人生出一种想跟她发生点什么的冲动。 疯了绝对是疯了,宋行简脑子一定是有病。 冯月出脑子里总是生出这种想法来,甚至“蹬蹬蹬”踩缝纫机时候会不自觉咬牙切齿,蹬的格外重,裁布的时候就更是了,她想象着自己拿着那把大剪子,把宋行简剪成好几大块。 早说不要小孩她才不会让宋行简做那些事! 但她还是想不通。 “树莲,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人?就是不想要小孩?” “哦?那不就是丁克吗。” 赵树莲也是大城市来随军的,学历还行,暂时在服装厂中转一下,现在工作不好安排,干部子女什么的沾亲带故的太多了,大部分人还都想干体面的,哪有那么多体面的可干,地方还觉得自己的岗位都被这些人占了。 “我表嫂就是丁克, 她是舞蹈演员,怕生孩子影响身材以后只能去拉大幕,坚决不要生孩子。” 冯月出更生气了,那影响的是她的身材,跟宋行简有什么关系。 冯月出忧心忡忡又没有可说的人,跟妈说的话妈准兴致勃勃的马上撺掇她回老家,在妈心里现在还是个只要不想过了跑回家就行了的年代,殊不知现在严格得很,尤其是军婚,当初他们的结婚申请上面审查了有好几个月。 哎,本来就烦。 冯月出下班回家,就见到有个背着布袋的女人蹲在她家门口。 严格来说,其实她俩身上还有一些相似的东西,比如如出一辙的淳朴,那女人也是两根浓密粗壮的头发,水红色的衬衫,一双黑布鞋。见有人过来,她有些局促地站起身。 “你找谁?” “同志……同志你好,请问这是宋行简宋连长的家吗?” 宋行简虽然长得招人,但严格来说他还没给她惹出过什么感情上的麻烦,这是第一回被人找上门来,想到她的商品粮,她的大冰箱,她的服装厂工作,冯月出心里立即拉起十级警报。 作者有话说: ----------------------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14节 第17章 她所不知道的哥哥 高卫光之所以叫高卫光是因为“光明正大”这四个字。 是了,他还有三个妹妹,分别叫高卫明、高卫正、高卫大。 他们家前些年在村里总被排挤,他妈妈就发誓要给老高家生一个连,可惜一个儿子之后全是不带把的女儿。这也是有历史原因的,他爷爷奶奶是逃荒落户到河北的,那村子里除了他们一户姓高,别的全都姓王,村里明里暗里的没少下绊子,分的宅基地都是半山腰上的,一家六口人跟萝卜一样挤在一个土炕上,从小他就担心会不会半夜遇到泥石流把家冲跑了,于是岁数一到来征兵的他想也没想就跟着走了,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发誓要干出个模样来。 不错的身体素质,往上数八辈子的贫下中农,没人比他根正苗红了,可惜那时候军队扩招,各种各样评语里都是“任劳任怨”的木讷人,一眼望过去能看到一片。 他小学只读过一年,认的数仅够于数钱,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盲,就连写自己名字都跟画的一样,刚来连队时候每次吃饭都跟猪一样,扒拉的声音能从这边传到那边,第一回吃馒头舍不得吃,攥成实心的藏到裤兜,压到枕头底下,被查卫生的发现说要邮回家给妹妹们吃。 但也被罚扫一个星期的厕所。 还有,他以前从没刷过牙,也没见过牙膏牙刷,新兵入伍讲完注意事项后他去服务社添置用品,着急想不起来牙膏叫什么,就说要买一个一使劲就能挤出来的东西。 早上洗漱时候别人的牙膏都是白色的,他的挤出来是黑色的,刷到嘴里还又苦又辣又油又腻,一直刷了三天,班长检查内务时候才发现他买回来的是鞋油。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一点都不关爱战友,只会嘲笑人。” “为什么不能笑?再说,这事儿是杜辉绘声绘色跟我讲的,当年我还没入伍。” “我不像杜辉,那么早就把个人问题解决好了,不给组织添麻烦,当年我还什么都不懂,只是个门门功课都拿优的大队长。” 宋行简看也没看冯月出气红的脸,枕着胳膊看着天花板自顾自地继续讲,他腿特别长,有小半截搭在床沿上。 冯月出生气也是有原因的,她也是杜辉当兵之后才知道刷牙爱护牙齿这一回事儿的,在那之前,她也分不清牙膏和鞋油,又没人穿得起皮鞋。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论为公还是为私。 但一个连队浩浩荡荡那么多人,能当上将军的未必能出一人。不过那时候还是有机会往上爬的,政策相对公平,干部也不是全从军事学院调过来的,很多农民子弟兵,高级别的干部一定是战场上血雨腥风下来的那一批,低中层还是有空位的。 训练苦累,干部子弟更倾向于机关混资历,科研单位,文艺宣传系统这种,像他们所在的这种野战部队的一线连几乎没人会去,一是条件艰苦,二是提干难。 高卫光各方面素质确实不高,他想另辟蹊径,可惜想另辟蹊径的人很多,平时打扫卫生环境,节假日帮炊事班厨,帮助生病生活困难战友打饭接水了这种活计抢都不好抢。不过他也有优点,好多人看这样做无望遂放弃,他就一门心思坚持,连队里大部分人都知道他这个热心肠,大会小会上也被点名表扬过,不过还是差一点。 提干也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有些人运气不好当了四五年班长也迟迟提不上去,那个人就是杜辉。 杜辉这个人吧,他优点很明显,活络,会搞群众关系,当时驻地离村镇很近,不少回拉练时候他一撸膀子带着大家伙帮助弱势群众收小麦玉米,恶劣天气还帮着生产队去深山里找回来过几只羊,当时土地紧张,驻地和地方时不时闹点矛盾,每次都派他去调节。他还建议把军队放电影地点从部队大院改成不远处的打谷场,这样四方的村民吃完饭都能过去看,军民一家亲嘛,拉近心连心。 也就是他的好心,后面给他惹了大麻烦。当地有个下乡的年轻知青,原是干部子女,家里受冲击了被下乡到这儿,不太能吃得了苦,经常和其他知青发生口角,甚至有一次想不开直接跳进池塘去了。 当天杜辉轮休,蹭着炊事班买食材的大皮卡,满心欢喜的要把这两个月的津贴一起邮回家去,班长每个月就比义务兵多三块钱,实在算不上富裕。他侦查和观测训练一直拔尖,动态视力很强,一撇头就看到一个穿着红棉袜的女生跳进池塘了。 等他们一队人以最快速度跑过去从池塘捞上来时,那女生已经喝了不少水,脸都白得发紫了,水域救援本来就是训练课程里的,生命至上是宗旨,杜辉便想也没想就做心肺复苏。 人是救上来了,风言风语也传出去了,那女人也看上他了,杜辉长得确实有点意思,浓眉俊脸的,拉歌时候有不少话务连的小女兵偷偷过来瞧他。 他肯定是不同意的,家里已经有了婚姻,但那女人太轴,大言不惭说不嫌弃他只是个小班长。 杜辉严词拒绝,最后闹得很不好看,差点上了军事法庭。 在提干前夕就又坐了冷板凳,一直到边境又起战火才在上战场前提了副排长。 他的缺点太明显,是一种匪气,猛一看有点狂儿的没边了,任谁见了也想搓一搓他的锐气,再加上小毛病不少,丢三落□□纪扣常年不规整,说话又没轻没重。 但这种匪气放战场上就不一样了,成了那种三级跳远的火箭式干部。 只不过后来…… “后来怎么了?” 冯月出有点着急,在宋行简嘴里她听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杜辉,在信里杜辉哥从来没跟她说过任何一点生活中遇到的困难,只是一味地写,全连队的战士都喜欢他,所有的领导都器重他,部队天天吃白馒头,腻的不行,所以每次休假带回家的粮食补助白面他都不肯吃一口。 “没怎么。” 宋行简觉得人都死了,有些话说了也没意思,就翻了个身,换了个新话题。 我刚进部队时最先认识的高卫光,同一批的没几个北京的,杜辉那个班只有我一人,高卫光是我下铺,那时候他热心得过分,争着抢着带新兵熟悉连队。 第一天我就被给了下马威,行李里的书不知道被谁翻出来,戏谑着说是北京来的文化兵,以及不知道谁的袜子礽我洗脚盆里。后来才知道,有新兵给老兵洗袜子打水整理内务跑腿什么的传统,我脾气一般,再加上并不想分配到这个连队,第一天就跟人起了冲突。 对比刚才讲杜辉的事,冯月出明显显出不感兴趣,甚至有几分昏昏欲睡。 宋行简不讲话了,又翻过身。 “嗯……怎么不讲了?” 冯月出是有点困了,不过她真不是故意的,她天生觉多,在农村时候中午都得眯一会儿才能继续上工,现 在已经到了她每天睡觉的时间。 “没什么好讲的了,后面我们三个关系一直不错,边境出事,都被调去了前线。” 宋行简没直说,关系不错是杜辉总厚着脸皮带着高卫光占他便宜,让他请客,他舅舅一直很富裕,运动时候靠着他父亲的庇荫,没被扒掉一层皮,他的衣物用品大多是他舅舅邮寄过来的,他母亲去世的早,对幼妹的思念就都放在了他身上。 甚至某段时间里杜辉写给她的信也是他给写的首稿,那段时间有战友喜欢上文兵团一位女兵,据说喜欢文学喜欢什么斯基,央求宋行简帮忙写首诗,最后靠着这个敲门砖成了事,结婚时候这对新人还特意来给宋行简送喜糖。 冯月出大概也不记得杜辉有段时间写的信像脑袋被门夹了一样,成天不是月亮就是太阳,不是星星就是云彩的,不说人话。 “你……” 冯月出有点生气了,主要是讲了半天也没讲到跟今天门口忽然出现的女人有啥关系。 但宋行简就是这样,他说不讲了就是不讲了,冯月出伸手把灯拉灭,把窗户开一条小缝,在窗框上抹了一把花露水。 这样即不进蚊子又能透气。 “真是老牛拉破车,说点儿话慢慢吞吞的……就这么点事儿讲完了能怎么着……” 冯月出背对着宋行简嘟嘟囔囔的抱怨,没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人也翻过身来。 宋行简从没见过比冯月出入睡更快的人,闭着眼,卷翘的睫毛像两只蝴蝶,嘴唇红得像缎子似的,呼吸清浅,人异常新鲜。 宋行简觉得手痒,他想捏住冯月出的鼻子。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那些年那些事1 清冷的晨风卷着凉意吹进屋里,宋行简睁开惺忪的睡眼,眼前人的睫毛就要戳到他鼻子上了。 刚睡醒,头脑还没清醒,他伸出长臂想把床头柜上的手表拿过来,胳膊就被眼前的人缠住了,柔软的身躯贴近他。 黏黏糊糊地撒娇。 “昨晚你还没说完呢。” ……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79年初杜辉所在野战班被调到南疆并入尖刀连做战前训练,宋行简彼时已经转入侦察连提干,后提交战时请愿书率部分精尖一同入营补入,与杜辉、高卫光再次成为战友。 杜辉开始任副排长,宋行简任连队副指导员,高卫光任班长,高卫光此人正直到让人有些怀疑,毕竟很多人对战前提拔颇有微词,他这么多年只混得了个小班长,还是在这种情况下,上面打过招呼要关注他的心理状态。 但如果熟知他的人就会确定,这人最不怕的就是吃亏,是那种队里发双袜子都要感恩戴德的性格,是打心眼里认同军队里接受的所有教育。 尖刀连开始不分昼夜的临战训练,南疆边境属亚热带气候,地形复杂气候多变,毒虫雾气猖獗,派来三个本地民兵一同训练给连队做向导,其中有个少数民族民兵,姓吴,叫吴阿勇,报上来时候写的十八岁,但一看到人谁都愣了。 杜辉更是一巴掌拍到那小孩后脑勺。 “小兔崽子你毛长齐了吗,滚回去!” 他矮人还瘦,一张娃娃脸,生气起来就龇牙,牙倒是挺白。 “弄……阿机……” 他像头小兽一样气势汹汹对着杜辉,说什么不肯走,嘴里嘟囔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你们这是看不起少数民族战士!我要告到中央天安门!” 见撒泼不起作用,他又换了方式。 “嘿,这小子真会扣帽子哈。” 反正不知怎的这孩子就留下了,那时候谁也不确定仗是不是真能打起来,就让他平时跑个腿,逗个乐,当个娃娃兵,实在不行扔通讯队里也行。 训练是很艰苦的,这种艰苦不只体现在身体或者自然环境上,高强度的负重、格斗、丛林生存、攀爬隐蔽等训练,每个人都被扒了一层皮,这句话不是夸张,像宋行简,他真的晒掉一层皮,很长一段时间身上脸上像是得了皮肤病样一块一块的。 但在这种艰苦的环境里,他们的伙食餐标甚至跟在内地营区没什么变化,上级汇报反应回来就是物资紧张,战士克服一下。 二百亿美元养了个白眼狼,当年支援要什么给什么,现在轮到自己人了,什么都没有。 战士心里愤愤不平,这种情况下开了几次战前动员,最后一次宋行简甚至第一次委托北京的朋友邮寄来带滤嘴的香烟和茅台,边境又有无辜孩童被扫射,开战前夕,血书交上来一摞摞,气势轩昂。 三十年的和平生涯致使一些干部对于战况盲目自负,认为这只是边境的小冲突,认为对方只是一打就散的纸老虎,吓唬吓唬不动一刀一枪就能取得胜利,更是不顾总军区的三令五申,忽视了敌方打了三十多年仗并拥有丰富丛林作战的经验,以及更是低估了其“全民皆兵”战术的可怖。 三十年没打过仗,队伍里真正上过战场的人少,大部分基层士兵是成长于援越时期同志加兄弟教育下的,并且严格遵守军纪律令条约,不能对老弱妇孺开枪,不能主动伤害平民,以及基于外貌来说,敌我之间有相似处,有时看来就像是老家的父老乡亲。 吴阿勇常年在边境生活,对于现状有着更客观实际的认识。 “不能放过他们!他们坏得很,会故意让孕妇运输武器子弹,连小孩都会用枪!” 开始时没人在意这些话,甚至杜辉都觉得小孩子夸张了,直至现实给了狠狠一击。 有一次荒山老林里忽然出现儿童讨要食物,瘦的皮包骨眼睛的比例更是大得不正常,战士保持警戒远远扔过去一块压缩饼干,那小孩狼吞虎咽吃着,吃着吃着忽然抬起头嘿嘿一笑,就丢过来一颗地雷。 弹片呼啸着飞射,热浪像一堵气墙,战士一死一伤,那小男孩力气小扔得不远,自己的双腿被炸到了树上,身下露出白白的骨茬,眼珠也炸掉了,他还以为是被沙土眯了眼,困惑的用手去擦,才发现手也没有了。 接着才是姗姗来迟的属于孩子的哭泣,哭声蔓延了十多分钟逐渐没了声响。 这种极端的军事教育,自杀式的牺牲文化,严重违背了《日内瓦公约》,对我军的身体以及心理都造成了严重的伤害。 战争终于开始,营长等人做战前指导时大言不惭。 “好好收拾那帮兔崽子,他们全是纸老虎,一戳就破,没听过老子打不过儿子的,他们但凡有能耐当年早把美国人赶下南海了!谁都不许怂!一周之内就把这个仗打完!” 摇曳的夜火中杜辉和宋行简对视一眼,可惜官大一级压死人,况且还是好几级。 宋行简不止一次提醒过莫要轻敌,却总被轻飘飘搪塞。 “北京来的少爷兵就是不一样哈,我听过你的事,但谁在我这都不好使,打老蒋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吧。” 杜辉脾气是暴,但军令如山,轮不到他反驳。 但也闹下了矛盾。 杜辉所在的排打头阵,后面还跟着三个步兵排,宋行简率另一队人负责接应以及输送弹药物资。 在上面的要求下每位战士负重五六十穿梭在密林里,高山耸入,植被庞大,密密丫丫的叶子把天空遮得看不到光亮,艳丽的毒虫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吸附到皮肤上,晃荡着硕大的肚子,里面都是人血。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15节 “不能硬拽,要用火机烧。” 吴阿勇懂得多。 杜辉左手指头被毒蜘蛛咬了一口,又红又肿一个大包弯不了扣不动扳机,吴阿勇用刀尖划个小口,把血吸出来,又抓一把不知道哪来的草药嚼碎吐上去。 “娃娃兵咋了娃娃兵,我告诉你们少瞧不起人!” 确实,吴阿勇在丛林里就像一只灵活的长臂猴。 演习还是跟实战有差距,即使没遇到敌人,越来越复杂的地形未知的一切折磨着人心,必须先占领高地打出一个口子,后续的部队才能上来一切按计划,配备的排指导员识图认图能力极差,带着部队兜圈子,越慢越得赶速度,误入雷区,还没见到敌人就折了两个弟兄。并且面对别 人劝导满口官话。 刚走没多久又遇到山雨,瓢泼的雨跟泼一样直浇的人睁不开眼,即使有防水布作用依旧有限,本就不合理的负重物吸了水更是沉得要命。排指导员还勒令一件装备不能少,擅丢装备是重大违纪行为。 “违纪?真正的纪律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打破纪律!你睁开眼睛看看四周,是要这些兵活活累死吗?怎么派你这么个玩意儿来!” 除了武器能扔的生活物资都扔了,后续送补给的是宋行简部队,杜辉对于自己兄弟还是有信心的,看到零落的装备他肯定能看出来怎么回事,其实最先上面制定作战计划时他们就提过负重不合理。 还是重,还是累,已经超了时间不可能按原定时间完成任务了,只能要多快有多快,排里有普通班上来的战士,身体素质一般,高卫光不管认不认识就把他们的东西揽过来背到背上。人高马大的,累得眼球充血跟要凸出来一样,呼哧呼哧直喘着粗气。 “你们打枪更准,留着力气打猴子兵嘿嘿。” 地图上标识只有十公里了,排指导员带着大部队又绕了半天圈子,照这个速度深夜才能到指定点,上头规定了要避免夜战,一是地形不熟没有经验,二是越军有苏联援助的夜视器材,太吃亏。 杜辉看出来那人是实打实的草包,部分人由于对于战况太乐观,是倾向于把孩子送到前线来镀金的。 “吴阿勇,你去前边打头。” 再拼命还是比原定时间晚了两个钟,这深山密林真不是人呆的,军队行进途中还看到一群白孔雀惊叫着飞到树干上,好奇地睁着眼歪着头看着行进的军队,一只展开了羽尾,圣洁的模样叫人不敢对视。 它们不会理解这人类的一切,战争这个历史的怪物。很快硕大的芭蕉叶上将满是弹孔,粗壮的长了几百年的老树上将插满弹片,以及地雷,无处不在的地雷,把那些世代以这片雨林为生的动物炸的伤的伤死的死,拖着残肢度过它们的一生。 首战一定要大获全胜,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杜辉手掌心都是汗,他就知道,以他倒霉的性格,什么好事都轮不到他,这个头要是开不好,就算人活着也不会有他好果子吃。 “从那个崖边上去。” 杜辉吐了口唾沫。 后面跟着三个排,三个排后面还有,再不济还有宋行简的队伍,他只要攻下来顶住,用不了一个钟头后面的就能上来。 情报又出了问题,根本不是原预估的少量守军一个冲锋排就能拿下的简易高地,有坚固工事,有明显火力点,但已经架到这里了,能不能打都得打。 杜辉反复用望远镜看了又看,递给身边人。 “正面突围不可能,不光给敌人暴露目标,我们全都得折在这,四面除了崖边都设了牢固火力点,他们人数最起码是我们两倍,地形又占有巨大优势,再有坚固意志人也是肉做的,我们从悬崖爬上去,不要发出声音,炮兵做好炮火准备,我们爬到三分之二时候反方向先把他们的战壕暗堡炸了吸引火力。” “我知道距离近,炮兵不要怕伤到自己人,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排长是军校下来的学生兵,军事理论很扎实,人很木,但杜辉已经不对别人抱希望了,只要别添麻烦听指挥就行了。 排雷的两个工兵攀在最前头,拿着探雷针一点点向前探索。 和杜辉预料的一样,即使看来不可能有人会上去的悬崖上也布满了地雷,甚至地雷上能看到清晰的中文,晋734编号。 这群王八羔子,当初要什么给什么,自己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今晚过去不知道得死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 杜辉的手指被越军布置的玻璃碴陷阱扎的洇出血来,他索性彻底摘了手套,跟在工兵后头把能看到的玻璃碴都标出来,这样后边的人能避则避。 不知怎的吴阿勇那小个头还是偷偷跟了上来,杜辉瞪了他一眼没时间说什么。 听说他的事了,寡母带大的,去山里采药误触越军布置的地雷炸断两条腿,本来人活下来了,怕成孩子累赘趁着吴阿勇外出上工吃耗子药把自己药死了。 已经爬得很高了,云雾像是一层丝带飘在山腰,远处的幽深翠绿的密林却看也看不到头。 杜辉停下对着远处做了一个手势。 三分钟后,橘红色的炮弹划过天际,爬悬崖的人早就抓紧了藤蔓,身体紧紧挨着石缝,脚似黏在了湿滑的青苔上,头顶开始骚乱,没人震下去,杜辉松了一口气。 趁着敌人还未反应过来攀崖的人加紧了速度,这时候年轻的排长脚下一滑险些掉下去。 吴阿勇一把抓住排长胳膊,另一只手拽住崖上的树木稳住身形。 不偏不倚,就那么不偏不倚。 他一手就抓到了雷线上。 雷太多了,铺天盖地,到处都是雷,前面的两个工兵只能尽力保证探测出一条窄窄的活路,敌人甚至在战士的阵亡遗体底下都被埋过雷,可能每个人生命里都有属于自己的雷,而对于吴阿勇。 此刻,他的雷引爆了。 砰—— 他索性扑了上去,巨大的威力炸断了他的下半身以及血肉模糊的半张脸。 上头的人似乎有察觉,用手电筒晃来晃去,但也看不到什么,机枪随便扫射几下,连着炸了几个雷,石块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雷太多了,偶尔不知道哪阵风哪只鸟就触了雷。 所有人大气不敢喘一下。 年轻的排长脸上是吴阿勇滚烫的鲜血。 所有人都看到瘦小的吴阿勇紧紧咬住一块石头,没被炸烂的那半边脸很快沾满了鲜血,他把自己的半截身子奋力塞进一个窄窄的隧穴里,然后掏出来小刀抹了脖子。 这一连串动作没发出一点声音,谁能说这不是生命的奇迹呢,他没被炸烂的半边脸上依旧瞪着那只大大的眼睛,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次,或者像幼年时蜷缩在母亲怀里时那样。 远处的天边太阳西沉,厚重的霞彩盘踞在天空,原始森林是绿幽幽的黑,枪声惊起来一只巨大的鸟,张开翅膀嚎叫着冲上云霄。 战争结束大提拔时,才知晓这吴阿勇还没满十六岁。 像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紧绷的身体肌肉触碰到脚下结实的土地,杜辉飞快分析眼前敌情,崖边是防守最薄弱地段,炮兵炸得很准,不少越兵还对着远处射击,枪声密集,给留了两架机关枪,确实营造出人不少的假象。 背对着他抱着枪看守的士兵正弯着腰点烟,雨林里的天气多变,一入夜就冷得很,一阵风过去,骨头缝都是凉的。 杜辉抽出短刀对着他的后心窝无声地插进去。 “敌袭——” 不远处的越南兵刚张开嘴,脑袋就被射成了烂西瓜。 “哒哒哒——哒哒哒——” 刚一着岸,年轻的排长端着冲锋枪就扫射着冲了上去,先锋排确实作战勇猛,跃进卧倒翻滚,耳朵听不到巨大的轰鸣,只剩下噼里啪啦的弹壳声,杜辉根本不敢看周围死了多少人,一把冲锋枪炸到了他身边,他一瞧,上面还挂着年轻学生排长的手掌,指头紧紧扣着扳机。 他其实对于这个新调来的学生排长没什么看法,好的话像宋行简那样真有两把刷子,不好的话也不会孬到哪去,都是中国人,面对外敌时候没那么多区别。 不是死就是活,所差死的好看点难看点,活的好看点难看点。 他对于命运的一切都照盘全收,人和人的差别是从下生那一刻就确定的,他不怨恨,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保护好自己要保护的人就够了。 只是他还不知道,他生命里的那颗地雷,多年以后才有人触动了线。 “去死吧——” 战友的牺牲激发了更多人的血性,越军溃败了。 电台被打得稀巴烂,通信兵也死了,他们跟大部队失去了联系。 人正好死了一半,高卫光看着越军仓库崩溃地哭出声来。 军装军鞋枪支弹药,罐头压缩饼干,甚至还有大米,上面无一例外全写着汉字。 “哭个屁,世界上要是所有人都知恩图报那就没坏人了。” 杜辉给活着的人一人扔了一罐罐头。 惨啊,活着的人都填不满小小一间仓 库,角落里还有瘸着腿简陋包扎的伤员, “这群孙子马上就能反应过来我们大部队没来,肯定今晚会反扑,我们要做的就是打得猛一点,气势一定要足,要提高准头,我们的弹药物资就只有这些。” 杜辉指了指那些中国军工厂出来的货,越军撤退时候是要炸毁仓库的,被一位重伤员用血肉之躯扑上去了,现在脚底下还都是黏腻的鲜血。 “按作战计划后续的队伍最晚两个小时之内就会抵达,但雨林内部陌生复杂,我们再预留两个小时,至多抵挡一两次反扑就行。现在,有没有人在通讯班待过,修电台,其余胳膊腿健全地跟我去抢修加固工事,做好防御。” 排长牺牲,指导员立即调整了组织,杜辉代理排长。 援军不止晚了两个小时、四个小时…… 第二天天大亮,耀眼的日头把雨后的原始森林照得亮晶晶的发光,眼睛猛一看受不了,跟爆炸的光亮一样。 人又死了一半,越军反扑了三次,可能正在酝酿第四次,远处的大喇叭里开始劝降。 因为历史原因,很多越南人都会说汉语,高地回荡着明显中原口音的劝降话语,无外乎老婆孩子爹妈那一套。 等到中午,越军后方终于响起枪声,被包饺子的薄弱处被撕开一个口子。 “援军!我们的援军到了!” 有人欢呼,杜辉用望远镜紧紧盯着山脚,心底一沉,声势太小,一支小分队不能再多了。 果然冲上来的只有十多个人,带头的是宋行简,身上背的除了枪连个炮都没有,更别说补给的物资的。 “人呢!你们人呢!我们都要死光了!” 宋行简这次行动主要负责的是物资补给,按说杜辉没资格质问他,但是他完全理解他的心情。 “桥被炸了,公路切断,伏击伤亡惨重,你们联系不上,上面以为都死光了,暂时放弃攻占,要重新制定战斗计划。” 宋行简当然不能说是判断有误,此处为越军重要高地,甚至山脚下还有个巨大的军械库,越军正在源源不断往这边调兵,远距离穿插情况太复杂,我军增援代价太大。 而且首战已经攻下敌方重要高地,激军效果达到了。 “呵——” 杜辉冷笑一声,颤抖着手点烟,带滤嘴的中华,他从没抽过这么好的烟。 “所以你来干什么?陪着我们死?” “当然不是。”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那些年那些事2 “高卫光,你再抖一下信不信老子踹死你。” 杜辉颇咬牙切齿地说。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16节 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军装穿着太小,显得人很拘谨,杜辉索性把内里穿的全脱了,只穿件单衣,帽子也不舒服,死人的血干了格外硬,他把帽檐往下压了压。 高卫光的衣服倒是合身,但他人一直抖,抖的跟个筛子一样,那熊样儿让人看了就气不打一处来。 “杜辉哥,你说,你说我们会不会打败仗。” “再说这种废话我真揍你了,只能有两种情况,咱们死了,仗打赢了,咱们没死,仗打赢了。” 杜辉其实理解高卫光,他太正直了,让正直的人说瞎话去骗人,那比杀了他还难。 但实在是没有能用的人了,宋行简带来的人也负伤了几个,他们这边死的只剩下个位数,还是那片悬崖,上面鳞布着一些深浅不一的崖洞,轻伤员看护着重伤员,剩下胳膊腿健在能跑能跳的全都下去。 一部分人卧伏在比人还高的草里等待接应,宋行简带着杜辉高卫光去执行。 “凭什么你肩上还带个章。” 宋行简没理杜辉,只是把自己衣服的褶皱抚平整,他的衣服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墨绿色,苏制的军装,剪裁很挺括。 可能衣服也不够合身,但他的气势足,让人看着就觉得怎么穿都对。 宋行简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他们在等天黑的下一班换岗,脑海里飞快回想以前在北京时宋知恒在香樟树底下练习越语的那些早晨。 他其实有些语言天赋,柏柔山早些年在美国留学,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只不过可能受国内的英国家庭教师影响,带着英式口音。在生命走向尽头的那几年,她的精神状态岌岌可危,情绪稳定时会对着墙壁一整天一整天讲英语,宋行简年纪小,即使这个母亲虐待他,但依旧天然渴望能走进母亲的内心,所以疯狂学习母亲口中陌生的语言。 后来他被接回北京,上学时俄语是必修课,学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再后来中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外交被视为没有硝烟的战场,宋知恒的梦想由种出全世界最好吃的西红柿变成进入外交部,但因为一些复杂原因她肯定过不了政审,就每天早上恨恨的在香樟树下用越语骂人。越语是中越蜜月期时候学的,那时候虽然还没完全交恶,但已经出现端倪。 那时候宋行简总害怕忽然有一天有一群人扣个什么帽子把宋知恒抓走,他这个姐姐是凶,但他只有姐姐了。 耳濡目染的,他就也能说几句简单的越语,没想到有一天能在这派上用场。 宋行简是侦察营的,杜辉和高卫光在野战班,靠近越南营地大致扫几眼就知道情况了,明哨暗哨狙击手,来来回回晃着的大夜灯,绿幽幽的苏联夜视仪。好样的,硬攻三个人下一秒就变成筛子。 空气中弥漫着腥腐的鱼露味,来来回回很多越兵在仓库搬弹药,包括一些民兵,场面有些混乱,着装也不算规整,甚至还有我国早些年已经淘汰的军装款式。 “ngli!” 哨兵拦住宋行简一行人。 宋行简停下脚步,从上到下扫视了一番哨兵,指了指身后杜辉肩上挎着的俄文工具箱,回了一句越南语。 苏联的确调来一些技术工种来越南,当时越南武器大多来源苏联、中国援助,以及美军撤退时遗留下来的美制武器,问题就出在这些美制武器上,美军撤退时曾混入一批特制的炮弹在正常炮弹里,这些弹药外观上全部一样,材质也所差无几,但一旦使用,就会炸膛,造成成片人员伤亡。 苏联有部分技术人员负责抽检工作,无法避免,但能降低概率。 当时两国某些报话机型号相同,可以互相监听,这是宋行简截获的信息,因为夜间口令是每小时变换的,所以必须抓紧时间。 那哨兵看了宋行简几眼,明明口令对,但是说不清什么原因,他有些迟疑,没有放下对着来人的枪口。 宋行简颇为不耐地低头看了看表,回过头,下巴微抬,语气不算好地对着身后的两人。 “Эncвoлoчn!” 对了,这就对了。 当时苏联顾问身边的红人也深谙苏联人的做派,极其瞧不起越南军人,哨兵虽然听不懂俄语,但能猜到无外乎是在骂他混蛋黄老鼠一类的蔑称。 他们对于苏联人以及苏联人身边的都是又敬又怕,以及习惯了苏联人的傲慢态度。 这是个山洞式的仓库,比想象中的还要大,仓库口被巨大的芭蕉树挡着,爬满了藤蔓,绕过去是一扇巨大的铁门,已经锈蚀,走进去。 走进去一堆堆的弹药箱摞得很高很高,一眼望过去见不到头,其中很多都写着中文,一想到这么多弹药就要毁于一旦,说不出的憋屈。 以及看不清内构,只见巨大箱子上印着莫斯科到河内的货运标签,苏联援助的最新型武器。 杜辉已经将维修箱底层的定时炸弹塞到了不同区域的不同木箱夹层里,只要爆了一个,那整个库就跑不了。 外面传来枪声,是接应的人制造的混乱,宋行简马上带着人撤退,苏联顾问是极其惜命的。路过哨兵,他目不斜视走过去。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走的最后时刻。 一只越军饲养的猴子龇牙嘶叫着扑了过来,吸引了周围人注意,警报响了。 雨林里生活着很多猴子,越南人对这些猴子毫不手软,用毒品喂养出其暴躁好战性格,对于陌生 气味极其敏感。甚至还干过活剖猴肚,塞进炸药赶去我方营区的事情。 已经接近大门口,宋行简马上抬手干掉正中央最亮的那盏大灯,此时已全黑,夜光下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白。 杜辉与高卫光紧跟其后,灭掉其他几盏,包括那绿幽幽的夜视仪。 他们有备用电台,至多一两分钟的黑暗,三人玩命地跑,耳边不断传来子弹擦过的声音,周围很混乱,宋行简跑进一堆蹲着吃饭的人群,指着反方向。 “ngitrungquc,hngo!bn!” (中国人,那个方向,开枪!) …… 追兵太凶猛,身后枪声越来越近,他们只对很短一块撤退路线熟悉,跑得远了开始分不清方向。 和接应的人散了,还没到安全距离,杜辉一咬牙,摁了引爆器。 砰—— 轰—— 第一声巨响,第二声巨响,冲击波掀翻了山洞,像喷发的火山一样,照亮了半边天。 巨大的轰鸣声中,世界忽然显得那么安静,让人恍惚中觉得很温暖,很舒适,潺潺的细水环绕在四周,疗愈着流血的伤口,如同母亲肚子里的羊水。 咚—— 三人也被冲击波扔了出去重重摔到地上,石头泥土砸到了头顶,像是被活埋了一样。 “呸呸呸——” 高卫光吐出来一口沙子,加一颗带血的牙齿,他脸朝着一块石头,磕掉一颗牙。 似哭不哭地捧着自己那颗牙看向杜辉。 “一颗牙,大老爷们的!等活着回去给你安排一颗金的。” 杜辉腿也受伤了,他摸了摸没渗出来血,问题不大。 高卫光当然知道杜辉的话不可能实现,杜辉是部队出名的老抠,一分钱掰成几瓣花,他媳妇儿应该刻薄得很。 他又看向宋行简,宋行简正盯着爆炸的远方。 他也跟着看过去,火还在烧,不知道要烧多久,不知道烧到了什么,那武器炸起来竟像小孩在哭。 高卫光的眼泪掉了下来。 “又哭,哭什么哭,那是你的一等功你有什么可哭的!” 杜辉心里也不好受,那么多武器都是中国援助的,有一种自己打自己的荒诞感。 “恐怕是没命拿的一等功……” 高卫光咧开嘴笑了笑,眼眶里还有泪,露出来豁着的牙。 他其实长得蛮周正的,浓眉方脸的,只不过人太老实,像个面团,无聊又笨,就导致没什么个人魅力,容易让人忽视。只不过他一定是队里最刻苦的,练枪能练到手指发炎,最开始跟宋行简请教格斗总是被打,因为那时候宋行简觉得他跟杜辉是一伙的,经常下手没轻没重。 他也是真的喜欢当兵,他喜欢部队,梦想就是当个职业军人,如果不能,那就一直当义务兵也行。 这三人当然不是在这闲聊,是爆炸的冲击太大了,视线模糊,耳边嗡嗡地响,有血从宋行简的耳朵里流出来,他撕下一块衣服堵住,张了张嘴。 没聋。 等身体渐渐回笼,他们沿着比人高的草丛向相反方向跑。 失了方向不知道该往哪跑,但知道一定要跑,跑了才有活路。 两个人看着宋行简,等着他做决策,宋行简低头看表,这块进口表因为爆炸波的冲击已经停了,但他依旧看着,就像表还是正常的。 所有东西都跑丢了,包括雨林的地形图,其实就算还在作用也有限,那还是法国四十年代绘制的地图,和实际已经有很大差距了。 “那个方向。” 宋行简大致判断。 开始三人状态还算可以,只是走了不知道几个日夜。 东西不能乱吃,杜辉努力回想着吴阿勇的话,对雨林里靓丽的果子敬而远之,只吃一种灰扑扑像石灰口感纤维非常重的果子。 水也不能乱喝,他们都是看周边动物喝了再去喝,零零散散遇到一些打游击的越军,宋行简和杜辉枪法是出了名的好,几乎是百发百中,都能解决。 还得了两把武器,杜辉揣了几颗手雷。 只是这路——几乎走不到头。 “姓宋的,几点了我问你几点了!” 杜辉有些躁怒地对着宋行简喊,他觉得自己脑袋要炸开了,黑漆漆永远走不出的原始森林,粗壮的大树,霉烂腐朽的树根,环绕四周的雾气,湿冷的山雨,随处可见的毒虫。 挠了一把头发,手指甲里是密密麻麻的红蚁。 即使这样小心还是中了不知道什么毒,他看到树枝上荡来荡去的猴子,一转过头来,长着张吴阿勇的脸,流着血泪说山洞里好冷为什么不带他回家。 他的负面情绪被无限放大,一把抓过宋行简的手腕。 上面的手表空荡荡的,没有表盘。 “哎哎,你们别打别打,就快了就快了……” 高卫光上来劝架,他摔了一跤跛着脚,杜辉飞快松开宋行简的手腕。 是啊,假装有表还能冲淡一点绝望。 杜辉不会想到,他们上战场的第二天物资就上来了,每个士兵发了一块上海产的高级手表,夜光,还带指南针,那是杜辉第一次拥有奢侈品。 他后来换了细表带送给冯月出了,就是冯月出现在还戴着的那块。 夜晚更难熬,劳累让人很快入睡,毛骨悚然的触感又让人惊醒,宋行简看到一只巨大的老鼠正在吃他,是的,正在吃他。 爆破时腰腹受了伤,在这种天气里伤口愈合又被汗水浸湿破开,愈合又破开,发出一股腐烂的臭味,吸引了老鼠。 宋行简伸手,老鼠的脑浆溅了他一脸。 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外面的战斗更严峻了,遇到的敌人开始多起来,经常远远听到炮火声,等他们赶过去又什么都没有,让人怀疑是不是幻觉。 又遇到几波越军,枪里的子弹打光了,他们躲在几人高的草丛,蜷缩在烂泥坑里一动不敢动,竟然还有鳄鱼,杜辉看到一条被啃了半截的腿,有一些巨大的鸟虎视眈眈盯着他们,在等活人变成腐肉。 一天早上,宋行简睁开眼,终于看见了熟人。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17节 应该说是熟人的头,他清楚记着,是一个祈蒙山老区来的小战士,刚开始来部队总被人欺负,还哭哭啼啼地找指导员告状,有个关系很好的未婚妻,每月一半的津贴都用来邮信,一转眼都能站上战场了,还是第一批交的血书。 那越南老农一边挑着担子一边跟身边人说说笑笑,他人精瘦皮薄薄一层,露出的牙齿被槟榔汁浸的黑黄,穿着褪色的黑篮土布做的衣裳。 宋行简越南语言不算好,但大概能判断出来其中意思。 “一个年轻的中国兵……我假装腿受伤……都中枪了还傻子一样给我饼干……可惜不是上面要找的……不值钱……几百盾吧……” 是啊,全民皆兵。 杜辉和高卫光去前方找水,宋行简在树上做侦察。 他跳下去,刀尖从老人的眼眶插进去,喷了他一脸的血,混着脑浆。 另一个人也软软地倒下,嘴里混着血水稀里呼噜说着蹩脚的中文。 “……万岁……我是国际主义……” 宋行简捧起来许和平的头,那个小战士叫许和平,把他瞪大的眼睛覆上。 和他头放在一起的是好几个椭圆形的瓜,毛茸茸的带着好看的纹路,沾满了血。 宋行简把这个筐拎起来,应该是能吃的。 另一头的筐上盖了一层土布,宋行简撩起来,正对上一对黑黝黝的眼睛。 是个小孩。 他有着一颗硕大的头,软软的身子短短的四肢,用力扑棱也触不到筐边,他正张着嘴哭,却没有声音。 是个哑巴。 宋行简知晓,美军曾因丛林战屡败而向越南投放了千万公斤的橙剂,战机掠过雨林上空,橙色落叶剂粉尘从机翼飞出,剧毒的化学物质。 美军当然对外宣称对人类无害,只用于清除植被,但往后日子里,越南多了几十万畸形儿,包括但不限于无脑儿、连体婴,以及各种基因突变疾病。 文字是文字,图片是图片,理论是理论,都不如眼前看到的这一幕。 宋行简看着筐里的这一摊小孩,举着的刀迟迟下不去。 经验告诉他,无数被放走的老人幼儿送走了我军更多的生命。 “怎么了?你受伤了?” 杜辉正找水回来,见宋行简呆站在那,走过去吓了一跳。 “这什么鬼东西?!” 最终还是没下去手,这林子里那么多野兽,指不定就被什么吃了,他们这样想着。 杜辉摆弄着手 里从越南农民身上搜出来的东西。 一枚中国1964年“中越友好”的纪念章,一张印着越南国徽的追拿令。 “我的脑袋都值一万越南盾,你这个假毛子肯定更贵。” 深夜,但是没人睡着。 因为一场雨,衣服冷浸浸地贴着身体,似乎打算一点点夺走生命的温度,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天穹。 杜辉有点想家了。 他还能活着回去吗。 第20章 那些年那些事3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好像过了很多很多天。 巨型榕树根上再一次看到前一天的记号,颗粒一样的雾从参天树木的巨大叶片上掉下来,杜辉觉得自己呼吸不畅了,他现在已经对绿色过敏了,他们似乎行走在巨人湿漉漉的身体内里,河流是巨人的血管,泥泞土地是巨人的血肉,而他们,他们终将会变成养料给这片土地赔罪。 永远走不出去,他就要死了,或者说,他已经死了?炸掉弹药库的时候他们一同死了? 杜辉用力掐了一把高卫光。 “你干什么!” 性格再好的人也有脾气。 “哈哈,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死了呢。” 杜辉咽了口唾沫。 比起窝囊地死在雨林里,他宁愿死在军火库爆炸的余晖里,至少知道炮弹从哪个方向来。 他们像是被一层透明的薄膜隔绝在人外了,杜辉甚至想念越军,想念被追缉的滋味,总好过被遗忘在这漫漫无边的雨林,不知道为什么炮火声远了。 他们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再没见到那种可以果腹的水果,甚至连水、山雨都没有了。 杜辉的头发长得很快,像个野人一样,宋行简就更狼狈了,脸上的晒伤本就没好又添了新伤,只有高卫光还勉强有个人样。 迟钝的高卫光也发现了,他们没有时间,他们被所有人遗忘在这片雨林了。 没准他们永远走不出去,他们会变成猴子吧哈哈。 这是非常错误的想法,高卫光马上意识到他们心里出现了问题,相对于杜辉与宋行简,他是情绪更稳定,意志更坚强的那一个。 “等出去了我一定请客,就请大家喝宋哥那晚拿回来的酒,叫什么……茅台!” 杜辉仰着头笑起来,他们都脱力了,没有东西吃,没有水喝,更可怕的是竟然丧失想要搜寻的动力,他们不止一次似乎听到了搜索队的哨声,跑过去又是一片迷雾。 “可得了吧你,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 杜辉笑着,摸了摸胸口,这次来之前他带了符,虽然队里三令五申不能封建迷信吧,但是他总觉得这样月出就在身边陪他。 “哎,我升职的话津贴也涨吧,终于能把家里欠的钱还了,哎,她们过的可是苦日子了……” 高卫光开始絮絮叨叨说自己家那些事,像是说给另外两人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们家穷,但是一家人很友爱,父母努力种地,即使是分的不好的硬土地也能种出好粮食来,二妹妹去年高考考上师范了,家里穷差点交不起学费,借遍了才终于凑齐,三妹妹四妹妹还在读书,他的那点津贴实在不够看,家里嘴太多了。 “我二妹妹最好了,你们是不知道她有多好,从小就是我的跟屁虫,我当兵那年她跟着把编筐攒的几毛钱全塞给我了,告诉我家里有她让我放心好好当兵为国效力……她追着火车哭……人影越来越小……” “同火车的士兵买了一袋橘子分我一个,我从来没吃过橘子,连着皮一起吃,他们都笑话我,我那时候发誓一定干出个人样来,让家里人每天都能吃上橘子……” “我感谢你们,宋哥杜辉哥,真的,我是个没啥能耐的人,我知道,不上战场要不了两年我就得转业回家继续种我的地,但现在不一样了,炸了弹药库我也有份嘿嘿……就算死了,那我也是轰轰烈烈死的,光荣牌匾抬到我家,看谁敢再给她们为难……” 高卫光说着说着哭起来,没人想死。 “你呢杜辉哥,你在老家结婚了,但从没听你说过嫂子。” “我?” 杜辉笑了一声。 “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可不像其他夫妻之间那么浅薄,配对一样的糊弄,这么说吧。” 杜辉侧了一下身,把压着的伤腿拿出来松络一下,指着远处的一个树墩子。 “就算我被炸的跟那个树墩一样胳膊腿都没了,她也会永远陪我,那种感情,你们这些没经历过的人才不会懂。” 杜辉嘴上这样说着,但心里想的是如果真发生那种事,死都不会让月出看到他的模样。 他这么拼命,是想早点让月出能来随军,他总是被思念折磨得痛不欲生,但部队要求必须得是个营长,狗屁的营长!他老死了都当不上,但现在不一样了。 此时高卫光的精神状态却不好起来,雨林中的动植物太多含不知名的毒素,就算不食用也不一定能避免,空气里雾里雨水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出现过幻觉。 “活人还能被饿死!要毒就毒死我吧!我不怕死!” 高卫光脸上神情有些狰狞,他冲向霉烂腐朽的树根,上面长着一丛灰扑扑的蘑菇,个个圆润饱满,像胖娃娃,但大概率都是有毒的。 等杜辉把人敲昏,人已经咽下去一口。 正巧这时候树林四面八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杜辉与宋行简飞快对视一眼。 是人! 高卫光醒不来,情况紧急,杜辉两人把他塞进旁边一个腐朽的榕树干里,随便扯了一些遮挡物,能不能活就看命了。 两人向反方向跑去,密集的子弹扫射过来,是敌人。 不知道跑了多久,天亮了又黑,甩不开的敌人, 杜辉胳膊中了一枪,躲在悬崖的石头后面,烧得很重,迷迷糊糊地开始交代后事,紧紧握着手榴弹。 “杜辉哥!宋哥!是我们,我们来接你了!” 高卫光这小子真不孬!确认是自己人两个人从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乍一放松,晕了过去。 那蘑菇还真没毒,高卫光是被杜辉那一手刀敲晕的,这一举动救了高卫光,但巧的是高卫光也救了他们。 高卫光被敲晕就睡了一大觉,睁开眼发现身边有脚步声,再冒头一看,好家伙自己人。 马上跟领导汇报情况,第一天就炸了军火库这事部队里没人不知,就连内地都在组织学习这种精神,上头还特意派了一个搜寻队来找人,只可惜附近搜遍了也没找到,这下,送上门来了。 迅速调整战术适应复杂的战争情况,地图上的红旗一寸寸向前推进,胜利是板上钉钉的,但也一定会付出无数生命。 宋行简和杜辉实在是太能跑了,其实后来的那些追兵有些都是自己人,要不是他们没子弹了,指不定还得伤到人。 —— 后面高卫光真的请杜辉跟宋行简喝了酒,当然不是茅台,不过两人也不在意,这是过命的情谊了,他们开了几个罐头,都是那种沉甸甸一晃不出声的罐头,肉罐头,部队的待遇终于上来了。 “我真的谢谢你们两个哥。” 高卫光红着眼眶,他其实比宋行简要大不少,但心甘情愿叫他哥。 “少说那些有的没的。” 杜辉可算是风光无限,他在医院时候也不老实,没好彻底不允许他上战场,他倒好,溜进护士站捏着鼻子给自己营队打电话,说有伤员好彻底了过来接,等营队的车一来他就跑没影儿了。 又上一次战场,杜辉直接远程射击干掉一个肩膀上星星最多的,创造了越战中击毙敌指挥官军衔最高的纪录,不得不说,有些人就像天生是为战争而生的。 所有人都得了应得的荣誉,对于杜辉,打完仗就送他去军校,学习回来直接担任营长,至于以后嘛,凡事都得有个章程,不能冒进。 那时候杜辉真以为自己就走在康庄大道上了。 高卫光死了,没死在战场上。 攻克琼山后,我方政府宣布撤军,解放军交替掩护,越军无大规模追击行动。 就在距离边境线五公里处,被俘虏的越南民兵扔出来一颗藏匿的手雷,高卫光第一时间毫不犹豫扑了上去。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18节 血啊,到处都是血,高卫光被炸烂了半边身体,肠子往外流,杜辉哭嚎着用 三角巾给他包,却怎么也包不上,高卫光张开嘴还想说什么,血争先恐后地从喉咙往外冒。 宋行简转过头,那越南民兵已经主动撕开衣服暗示再无隐藏武器,双手抱着头,耀武扬威对着众人笑,他知道,我军严格遵守国际俘虏法则。 宋行简举起枪。 宋行简因紧急避险过当被审查隔离。 ——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高卫光牺牲后我们才知道他父亲患了肝癌,母亲病弱不能劳累,家里人一直瞒着他,他正在师范学院读书的二妹妹高卫明要辍学回家照顾种地,我跟杜辉拦住了,承担了她的学费,在校期间每个月分别邮十块钱给她作为生活费和家庭支出,杜辉出事后我就一并邮寄了。” 宋行简对着镜子理了理领扣,低头看了眼手表,他是极有时间观念的人,几乎从未迟到过。 “高卫光二妹妹毕业工作几年后忽然联系我,要把钱还给我,我拒绝,不收汇款单,她就找过来了。” 宋行简说完,发现冯月出沉默了很久,正低头抱着双腿坐在床边,浓密的黑发散下来遮住她的脸庞,只见到尖尖的小下巴。 “你怎么了?” 宋行简又看了眼表,但还是走到床边。 冯月出捉住宋行简垂着的手掌,蹭了蹭。 掌心一片温热。 作者有话说: ---------------------- 第21章 好好过日子 宋行简倚在门框上饶有兴致地看冯月出忙忙碌碌。 她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布兜,在屋里转来转去,像是不过日子了,看什么顺眼就塞什么到布兜子里。 包括她用服装厂顺回来的布头缝的棉花娃娃挂链,她晒的用来泡水的桑葚干,刷碗用的丝瓜干,她特意留的菜籽,据说这种菜籽种出来的小黄瓜长得更板正黄瓜味道更足。包括…… 甚至她最宝贝的那个,桃子味的饮料冲剂也一并收到了布包里。 她绕了一圈又登登登登跑到院子去。 好些花都过季了,艳丽的花凋谢掉只剩下单调的绿叶子,冯月出喜欢五颜六色,还好墙根还种着一小片波斯菊和串红,白的粉的紫的,当然最显眼的还是串儿红,像春节放的鞭炮一样。 院子的那棵枣树上硕果累累的枣子把枝干压得弯弯,地上零星有一些早熟的掉下来的枣子,这样的枣子都是格外甜,当然也都被小虫儿光顾了,一掰开都是蛆。 即使因为长得太过茂盛,冯月出早在开春时候就锯过枝杈,现在还是扫到屋顶了,推开窗一伸手就能够到枣树,每天早晨,细碎的日光通过枣树叶儿缝隙落到窗台上的花盆上,窗台上养的是月季,冯月出喜欢月季,但是月季娇贵得很,稍不注意就生病,所以她格外仔细。 冯月出一直盼着枣子早点熟,因为她等着泡酒,说实话,其实她酒量不错呢,可惜这儿不像家里有地窖,不过她还是在背阴地方放了几罐子果酒,樱桃和青杏泡的酒,只是可惜这儿不像老家有石榴树,泡不了石榴酒。 但她也有经验,踮着脚够那些带点红没完全红,摸起来比较瓷实饱满的果子,这样的也好吃,只不过没有成熟果实那么甜而已。 直到看到这宋行简才出声。 “哎别摘了,高卫明今早已经回去了。” “你……!” 冯月出真有点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宋行简早就看出来她在干什么,就那样抱着膀子看她的热闹! 冯月出气死了,因为忙碌额头上起了细密的汗珠子,迎着太阳光,卷翘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了重重的垂影,浓艳的厚唇撅着,接二连三把兜里的枣子砸向宋行简的脸。 宋行简前几个还能游刃有余地接住,后面多了就显得手忙脚乱了,最后索性闭上眼,任由枣子砸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留下个红印子,他皮肤实在是太白太嫩了,皮薄薄的一层,都能捏着提起来。 宋行简捏起来一个丢进嘴里,弯着嘴角。 “谢谢,挺甜的。” 冯月出刚报完仇的快感马上没有了。 “你——!” 她飞扑进宋行简的怀里,用指甲盖捏着他腰上的一点肉就开始转圈。 宋行简和杜辉的个子差不多高,冯月出以前被杜辉捉弄时候就会使出这一招,杜辉准会乱叫着投降,然后两个人打成一团笑到岔气。 “喂,嘶——” 宋行简向后欠身,反手抓住冯月出作乱的手。 “这是给你的。” “什么?” 冯月出还没出完气,梗着脖子接过宋行简递过来的信封,手指一捻开,看到个小角儿,睁大了眼睛。 里面是自行车票和一沓十块钱的纸币。 “高卫明还的,她说最近做梦梦到她哥训斥她了,说什么也要还,我看人都追过来了,就收了大部分,除学杂费那部分,算是尽了兄弟情义。” “这些钱,也包含了杜辉给的那一部分,不过不论是杜辉的还是我的,你都有支配权,我跟别人换了张自行车票,周日去县里挑一辆自行车吧,余下的你收着,毕竟我偶尔也会在家里吃饭。” “你……” 冯月出有点扭捏了,她觉得自己的做派好像有点小家子气,在这个故事里,不论是高卫光兄妹,还是杜辉跟宋行简,都闪亮着人性的光辉,只有她显得那么斤斤计较,甚至连宋行简偶尔回家吃顿饭都要摆脸色。 “谢谢你,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冯月出把脸埋进杜辉的胸膛,瓮声瓮气的,她闻到一种很清新的皂角味道,她发誓宋行简洗衣服一定比她还要认真。 宋行简冷不丁愣住了,该说不说,他已经习惯冯月出明里暗里那些无伤大雅的小心思,乍一这样坦诚,还有点适应不来呢。 但是—— 就在这样一个适合袒露心声的时刻,在这个亮堂堂的阳光打在他们身上,扑棱着翅膀的小鸟在天上叽叽喳喳歌唱,墙角的小花在微风中羞涩地点着头的时刻。 宋行简屏住呼吸,但独特的属于冯月出的味道还是冲上他的鼻子,他的身体也极其诚实地给了反应。 “你、你这个。” 冯月出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她后退着两步,又急又气的,脸通红。 正巧踩到了刚乱扔的青枣子上,心里又是一阵心疼,像是找到了理由。 一边蹲下身把地上的枣子捡起来,一边瞪着宋行简。 “你这个小布尔乔亚!都是你,都浪费了,枣还没熟好呢!” “讲点道理,谁扔的,嗯?” “还有,你能不能别听见谁说个新词儿就拿来用。” 宋行简也蹲下身,有些忍无可忍地捏住冯月出的嘴唇。 冯月出嘴唇很厚,捏起来手感很好。 宋行简眼珠颜色偏浅,在阳光下有些不适应直射的光线,微微眯着眼睛。他真的好白,皮肤好细腻,白润得像是玉石一样,冯月出有点呆住了。 等两个人都回过神,才发现这个姿势有些越界腻歪了,又都不好意思地撇过头胡乱忙其他事情,宋行简站起来莫名其妙做了个转体跺脚。 冯月出是真的很心疼这些枣子,可能因为农民出身,她对于土地有着天然的好感,对于食物有着执拗的珍惜,这种美好品质也偶尔会导致两人之间的矛盾,所以冯月出有时候会暗戳戳挖苦宋行简。 这句话是围观别人吵架时候学来的,家属院里有个嘴特厉害的大姐,姓蒋,谁跟她吵架都得被扒层皮,话总是一套一套的,这话是她骂小学里一位刚调来的音乐老师的,冯月出听到了就赶紧记到心里,不过路过时候她是紧低着头的,她可不敢招惹人。 —— 因为白天的事儿,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很怪异,像是在故作陌生一样,但关了灯还是滚作一团。 啪—— 冯月出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又把视线转到宋行简脸上,他皮肤太薄了,红痕很快一条条凸显出来,她着急,没怎么收力,几乎是五个巴掌印。 冯月出心虚,拉起旁边的被子遮住身子躲起来,快要把脸塞 进去,但是又很快理直气壮起来。 “谁让你先没轻没重的!是你先打我的!” 其实没打,只是拍了一下,只不过冯月出身上的软肉多,响大。 宋行简先是错愕地摸了一下脸,然后安静的垂下眼睛,拽开冯月出紧抓着的被子。 “好,你完了。” 第22章 鱼儿 “月初姐姐,你敲吧!我头大不怕被打。” 姚二掐着腰抬着头瞪着眼睛认真盯着墙头上的冯月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说道。 冯月出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离那么远也砸不到呀。” 冯月出的枣都熟了,那么大的一棵老枣树,枝条都抽到屋檐上去,硕果累累的垂下来,大枣儿有半个成人大拇指那么长,小孩手掌心将将攥住,吃着是又甜又脆的。 冯月出都是有规划的,她先是自己吃个够,然后踩着墙踩着凳子摘一筐,晒了一半,还有一半洗干擦净,放玻璃罐里,冰糖高浓度的高粱酒,泡酒枣儿,留着过年吃。 然后再摘一筐送人,关系不错的邻居同事,让宋行简带去不少给战友分分,大街上乱跑的小孩…… 反正能送的都送了,枝头上还剩下不少,冯月出打算用棍子敲下来,叫了一群小孩乖乖围在院子里,请她们吃。 枣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明明都让她们离开远一点了,还一窝蜂的往上凑,砸到谁脑袋了,谁就夸张的大叫一声,笑个没完没了。 小孩子一多真是噩梦,冯月出想让她们躲开,但她的声音根本喊不出去,吵死啦! 门口还有小孩在张望,冯月出对她们招了招手,反正枝头只要留一点够麻雀小鸟什么的过冬吃就行了,她又吃不完。 枣子连着枯黄的叶子一齐往下掉,冯月出下来靠着墙根歇口气,那群小孩子就跟蝗虫过境一样,很快就捡的干干净净了,兜里鼓囊囊的,嘴巴里鼓囊囊的,还有几个推搡着有了矛盾,一说话时候残渣从漏风的前牙喷出来。 小黄毛丫头,两根小辫子跟天线一样立在脑瓜上,冯月出觉得手痒痒。 一眨眼功夫人就都跑出去玩了,稀稀拉拉的谢谢,冯月出也不大在意。 最后只剩下仨小孩,大姚二姚在用扫帚帮她打扫地上的落叶,边指挥着一个小男孩拿撮子。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19节 那小男孩也很乖巧,文静地从兜里掏出来块手绢,擦了擦鼻涕,赶忙拿起撮子干活。 冯月出发现他一直没跟着那群小孩疯抢,兜里的枣子也不多,就去到月台上晒枣干那抓了一大把,塞他兜里。 “谢谢,谢谢冯阿姨。” 那小男孩小声又礼貌地道谢。 那小孩好瘦,往他裤兜里塞枣的时候碰到骨头硬得吓人,人倒是很有礼貌,白白净净的,眉眼也周正,尤其是普通话说得好标准,因为大院里头天南海北哪里的人都有,小孩正是学人的时候,一般跟谁玩得多口音就会被谁影响。 “段杰!你还不快跟我们走!” 一个气势汹汹的小男孩又从院外跑过来扯着段杰,冯月出记得那小孩姓吴,小名叫二毛,但具体叫啥不记得了,因为他们家实在太能生了,大大小小的小孩往那一站跟台阶似的,嗓门也大,老是挨揍,准哭的前后左右都知道。 那二毛其实没有段杰高,但气势上要足不少,长得虎头虎脑的,拉的段杰一踉跄,险些摔倒,他不好意思地冲着冯月出笑了笑,冯月出好生气,这个二毛爸妈怎么教的,她真想让他把她的枣子还回来! 但这都是小孩的事情,她贸然管好像也不好。 “吴二毛!你少欺负段杰,段杰现在是跟我们一伙的,小心我去告诉你爸!先让你爸狠狠抽你!然后再让萤火虫把你的屁股抓花!” 姚二就是招人喜欢!有正义感的侠士,冯月出觉得自己分享给她的好吃的真没白分享。 因为家里孩子太多,吵吵闹闹的很难分辨谁对谁错,那拳头就是最快的讲理方式,吴二毛的爸爸特别爱打孩子,教训小孩一点也不手软,但这也改不了小孩的淘气,还是天天惹麻烦,前几天他们去偷旁边村子农民地里的土豆烤着吃,都被告到部队了。 “二毛,你干什么,快走!” 他哥哥跑进来赶紧把吴二毛拉走,他倒不是怕段杰,更不是怕姚二那个小丫毛,他怕姚春晓,姚春晓成绩特别好,唱歌也好,学校里老师们都喜欢她,她天天站在大门口检查别人戴没戴红领巾,最恐怖的是姚春晓还是他语文小组长,他本来背课文就费劲呢,可不能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哼,月出姐姐,你看我厉不厉害。” 姚二的辫子几乎就要扭到天上去了,得意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姚春晓大人一样把段杰的衣服擦了擦,那吴二毛脏得很,抓得段杰身上一个黑手印。 段杰只低着头,长长的眼睫毛不断地抖。 冯月出想起来这小孩是谁了,他跟他妈妈长得很像,都很白,条顺,脖子很长,用那什么话说就是有气质,冯月出在家属院见到过几次,他妈妈总是低着头脚步匆匆的,但无意间瞥到过一眼正脸,非常漂亮,是一种清淡的美丽,不浓艳,没有杀伤力,但很容易引起人的怜爱。 她还特意跟工友打听过,都说他妈妈命不好,他爸爸以前是□□,跳伞训练时候也不受什么风什么气流影响打不开伞摔死了,他妈妈是话务连的,当时怀着他已经很大月份了,受了刺激早产,导致娘俩两个人身体都不太好。 哎,冯月出心底一声叹息,又抓了一大把枣塞那小男孩兜里。 三个小孩去外头玩了,冯月出把边边角角的落叶又扫了扫。 院子底下种着她开春时候从山上挖的黄花根,现在开得正好,冯月出掐下来微微开的黄花头,把花蕊去下,放开水里焯了一下放凉水里,攥干成团,锅烧热放腊肉调料翻炒,香味刷的一下就上来了。 “哎,嫂子你又做什么好吃的呢?” 冯月出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她想不通周钺老是来干嘛,有时候宋行简又不在,她也不知道该说啥话,两个人跟木头桩子一样站在那,又不能直接辇人。 “小周来啦,正好,枣都熟了,你个高,摘树上的新鲜。” 冯月出抬头扯着笑,其实不那么想笑。 可能部队确实比军校会教人,也可能周钺二十岁出头又拔高了,不知道为什么,冯月出觉得他人壮实了不少,眼睛还是那样,黑亮亮的,盯着人看时候显得特别诚恳,但冯月出就是喜欢不上来。 “哎不了,我今天是给你们送东西来的,你瞧。” 军队没几里地的地方有条大河,汛期水汹,枯水期河道变窄,就有些胆大的兵拿了假条偷偷结伴去抓鱼。他们用破蚊帐布什么的编个简易的网兜,直接去河里网,提前在食堂偷拿点油盐调料,直接用枯木枝生火烤着吃,吃完再把生火的地方埋干净。 “这……” 冯月出有点迟疑了,不知道能不能拿,他拎着的那条草鱼可不小,正噼里啪啦地甩着尾巴。 是说过不能拿老百姓一针一线,那河里的鱼算吗,冯月出有点不确定,但又觉得应该不算。 “真不错,小周晚上就在这吃吧,等我好好露一手。” 没有伸手打笑脸人的道理,更何况周钺也挺懂事的,每次都不空着手来,冯月出觉得自己看小孩不顺眼有点太计较了,还有一点,她可爱吃鱼了。 “嫂子你还吃花,怎么跟仙女一样?” 黄花腊肉还没炒完,冯月出挥着铲子,周钺坐在板凳上对着小灶膛烤火,这个院儿里的泥炉子是冯月出抹的,平日里炒菜用。 冯月出利落地把炒好的菜装盘,然后“砰”的一声,用菜刀背把鱼敲晕过去,滋啦一下子就滑开了草鱼的肚子。 “你刚说什么?” 冯月出是真没听清楚,炒菜锅铲啥的声音很大的。 “没什么没什么。” 周钺连连说,继续安静烤自己的裤子,他是蹚河里抓的鱼,只这一条干净军裤了,不烤干明早准皱巴巴成一团,又得挨骂。 其实鱼啊,还是麻辣口的好吃,可惜宋行简不爱吃辣,不知道少了多少乐趣,不过冯月出也有那么一点心疼他,部队训练累,伙 食大都重油盐辣,本来平日就吃得挺不顺心了,回家没必要再做他吃不消的。再说了,冯月出对自己厨艺也有信心,糖醋鱼也做得好吃,鲜美到掉舌头。 快速的给鱼开膛破肚,内脏什么的收到碗里到时埋花根做养料,洗净斜切腌制入味挂上面粉。 “小周,加点柴火。” 油锅烧得冒烟,冯月出拉着裹着面粉的鱼尾巴,滋啦一下就滑进了油锅里。 油香直呛鼻子,透过四里飞溅起来的油星子,坐在小板凳上的周钺仰头看着冯月出移不开眼,第一次发现原来鱼也能做得这样活色生香,脖颈上细密的汗珠,卷翘的长睫毛,还有嘴唇,冯月出嘴唇偏厚,有个显眼的唇珠,头发也好黑,油光水滑的,整体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周钺清楚地看见一滴迸溅的油珠子在冯月出的小花点围裙上落下个黄点,可惜了。 “哎,想什么呢,跟你说话也不理。” 冯月出气得要死,这人跟没长耳朵一样,跟他说火大了大了的就呆愣坐着,一点人话也不会听,要是宋行简她准一铲子就过去了。 这也不能说,还好没影响到自己的鱼,冯月出只能自己气鼓鼓的把像年画里跳龙门姿势的草鱼捞出来,小心翼翼的浇上酸甜的糖醋汁,汁熬的刚刚好,冯月出深吸一口气。 香! “嫂子这菜……做得可真好看啊。” 冯月出觉得这个周钺很怪,可又说不上哪怪,一瞧就笑的可纯良了,左边脸好大一只酒窝,清清爽爽的年轻人。 “等你结婚了也有人给你做。” 印着年年有余的鱼盘,琥珀色的汤汁,在炸的金黄的鱼上慢慢凝上蜜色的糖霜,跃龙门一样翘起的鱼尾挂不住,拉出来好看的金丝,青翠的葱花撒上去,像是一道艺术品,冯月出很满意。 忽然想到自己刚的话不对,她又纠正。 “等你成家了可以学着做,很简单的。” 冯月出来到这里才认识到不同的家庭相处模式,有些家庭是男人下厨的,甚至在她做饭时宋行简也会承担备菜后续收拾洗碗的工作,偶尔会主动提出他做,煮那个清汤寡水的面,太难吃了,所以冯月出一般都会主动做饭。 宋行简似乎对食物没要求,他只是需要食物维持身体运转,冯月出可不行,她是真的爱吃,吃饭是天大的事,吃饭让人快乐。 社会是发展的,思想是越来越进步的,人是需要不断学习的,冯月出深以为然,她也热爱自己的工作,虽然只是服装厂一个小小的职工,不过她最近还晋升小组长了呢,又多五块钱。 但是她还是不能理解宋行简不要小孩,甚至真的打过很多次结扎报告,男的不要自己的后代?她从来没听过也没见过。 “小周,你结婚之后要小孩儿吗?” 在冯月出看来周钺跟宋行简大概是一类人,或者说是读书非常多那一类人,冯月出想了解了解他们这类人的想法。 “啊?……啊?” 周钺不知道为什么冯月出会问这个问题,天有些暗了,入了秋就冷得格外快,一阵凉风过来周越不自觉向前靠靠摸了摸胳膊,炉灶红红的火苗给他小麦色的脸上染了色,整个人像是被笼罩在火光里,也就让人注意不到他脸上的那抹红。 叮当—— 宋行简骑着自行车回家,冯月出气得要死,因为她昨天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自行车磕掉一块漆,宋行简就不允许她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学骑车了,真是抠门,明明是他们两个人的自行车! “你回来了。” 冯月出知道在有客人的时候要给点面子,就笑着应了一句。 “嗯。” 宋行简点点头,又把视线对准周钺,不知道什么时候周钺已经刷的站起来了,还站得笔直。 “你怎么来了?” 冯月出发现宋行简语气不算好,这人怎么这样,再怎么说人家是来送鱼的,再有,冯月出把周钺规到小孩那一类,感觉宋行简有点过于严厉了。 “人家好心好意给你送鱼了!快,去摘两根黄瓜洗了,我拌个凉粉咱们就开饭。” 这周钺也是,明明是怕宋行简,还总是有事没事就过来,两个人都奇怪得很。 “不了不了,宋哥嫂子,忽然想起来我队里还有事,就先回去了,你们吃你们的。这鱼做得太香了,我闻都闻饱了。” 周钺有些腼腆地笑着摸了摸脑袋还就真走了,冯月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搞不懂他们两个,吵架了? “你今天怎么了?一回家那么大火气,周钺惹你了?你跟一小孩儿生什么气?” 冯月出三十岁,在她看来二十岁确实还是小孩,某些时候二十六岁的宋行简也跟小孩划一起。 “什么小孩?谁是小孩?” “谁知道你抽什么疯,爱吃吃,不吃滚蛋。” 冯月出也来了脾气。 宋行简还真不吃了,扭头回了书房,“砰”的一声关上门。 冯月出也气鼓鼓的,宋行简这人直是莫名其妙,一天天的跟公主一样。 她开始吃好香的糖醋鱼,炸的酥脆的鱼肉裹上均匀剔透的料汁,一口接一口的停不下来。 她吃了半条鱼,气早消了。 太好吃了。 作者有话说: ---------------------- 下一本《恶毒女配!我老婆?》求个收藏,年代文原住民女主,男穿越。 [撒花]一个小剧场 有一天早上贾亦方刚醒。 沈妙真坐起身悠悠询问他。 “你是不是吃...了?” 贾亦方虽然自认为不喜欢沈妙真,但某些方面被认可还是很兴奋。 刚要清一清嗓子骄傲宣称自己生来便如此。 就听到沈妙真哀怨的声音。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20节 “我说的是结婚那晚,我觉得自己被骗了!” 第23章 学自行车 这场罕见的冷战还是冯月出主动和好的,事情是这样的。 “这个给你。” 在宋行简住到书房里的某一天,冯月出进去,把一个绑着粉红拉花的长方形小盒子推了过去,并用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宋行简。 宋行简慢慢打开,是一根墨绿色笔身的钢笔。 这小小的一根钢笔可太贵了!冯月出在百货大楼越逛心里头越嘀咕,能买好几斤猪肉了,而且还有更贵的,14k金尖的,竟然她三个月工资都买不下来! 但想到是宋行简过生日,冯月出还是咬咬牙买了,毕竟一年就一次嘛,宋行简其实已经很好了,人大方,经常给家里添置东西,以前她偷偷去人家书房看书,把铅笔头落在笔筒里,人家也不生气,除了脾气有点古怪,真没什么大问题。 “祝你生日快乐啦,你经常看书写字什么的,就给你买了根钢笔,别嫌弃便宜,也很好的呢,售货员说了,这个笔尖……” 冯月出绞尽脑汁想着售货员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其实并不是对她说的,是对旁边国企采购的人讲解的,她在旁边也竖着耳朵听了。 冯月出知道宋行简不缺,他好像什么东西都不缺,但毕竟该有的仪式还是要有的,虽然她过生日他也没什么表示吧,不过没关系,谁让她是个大方不爱斤斤计较的人。 “谢谢。” 宋行简有点奇怪,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只盯着那钢笔,安安静静的,让人发毛。 “好,那我周末请你去镇上下馆子好吗!我们逛一逛,我工友说有一家理发店手艺可好了,她们都去烫卷了,我也想去……” 冯月出很少会跟谁长时间冷战,她是个记性很不好的人,有什么仇什么怨睡个觉就忘了,再说,她跟宋行简这种关系,更没什么可生气的了,说了半天,她终于绕到了正题上。 “那你今天有时间教我骑自行车吗?我已经能蹬半圈了,但还是不太敢坐上去蹬一整圈,掌握不太好方向……” 这几天冯月出一直在自己学自行车,虽然因为考虑到她的身高家里没买那种带大梁的自行车,但自行车依旧是个大物件,不好操作,她也不好意思让别人帮忙,但宋行简不是别人 。 “行,等我换件外穿的衣服。” 在家和去外面还要穿不一样的衣服,冯月出觉得宋行简规矩毛病多,但从不会说什么,人家自己洗的,她可没有权力管。 “没事你慢慢来,我把着呢,别怕。” 宋行简握着自行车后座,冯月出努力盯着前方,宋行简说了,朝前看,不要只想着脚下的车轱辘,一咬牙,就蹬了一整圈,真厉害! “哎,稀客呀,很少看你们小夫妻一起出现呢。” 有人忽然凑过来打招呼,冯月出不免被打扰到,眼神一瞥脚下就乱,脚下一乱方向就歪,然后人咚的一下。 人被宋行简提溜住了,自行车狠狠地摔到地上了。 “我的车!” 冯月出凑近了看,又蹭掉块漆,一天天地,怎么这么倒霉啊。 “买自行车是为了方便,节省时间,本来就是消耗品,拿来用的,你不用这么小心。” 话是这么说,但新车就摔了,谁不心疼,冯月出每回学完连车轴上的土都要好好擦干净,搭话的人都走了,冯月出还是闷闷不乐。 “等冬天的,大河冻上,我教你滑冰,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冰鞋?” “冰鞋是什么,为什么要穿冰鞋,直接滑不就行吗,我玩过冰车,可好玩了。” 小时候杜辉给冯月出做的冰车,用旧抽屉板,还绑上了棉布,从来不硌屁股,别的小孩都羡慕冯月出有一个什么都会的哥哥。 “穿了能滑得更快,可以转圈,也没什么区别。” 话题过去冯月出又开始慢慢蹬,好像摔了一跤人忽然就通透了一样,冯月出的车把越来越稳,正巧一个小下坡,风呼呼地从她脸边吹过,她觉得自己像只自由自在的小鸟。 “宋行简,我厉不厉害!” “喂……” 忽然意识到宋行简早放开手了,冯月出心慌一下又很快握住车把。 咔噔。 车停下,冯月出得意地回过头,已经离宋行简一段路了,他都变得小小一个了,她又掌握新技能了。 两个人推车回家时候正巧碰上太阳下山,入秋之后似乎一天比一天冷,冯月出侧过脸发现宋行简的耳朵边都被冻得通红了,这个人怎么跟瓷捏的一样。 她盘算着可以买几斤毛线了,给他织个耳包,织件毛衣,自己也添个围巾,这儿的冬天也很冷的呢,不过得问问宋行简喜欢什么颜色,他可不像杜辉哥那样,傻乎乎的,只要她亲手做的什么都是好的。 不过,哎。 可能因为天变凉了,季节交接时候人就容易多愁善感,冯月出缩了缩脑袋。 “冷?” 宋行简把手覆到冯月出耳朵上,冯月出被凉的一哆嗦。 “你血也太冷了,跟冰块一样。” 冯月出就血热,她也不知道什么是血热,只是以前别人都这么说她,不管多冷的温度,她手和脚都是热乎乎的,以前小孩都爱跟她牵手,她跟杜辉哥睡觉就像两个火炉一样,大冬天的还得把脚伸出被窝儿去。 冯月出抽出一只手握住宋行简的指尖,冰冰凉的。 “哎——” 自行车要倒,宋行简忙握住把,挺大一个人竟然显得有点手忙脚乱了。 “对不起……我那天情绪不好……” 太罕见了,宋行简这个人竟然主动道歉了,冯月出其实也没大放在心上,毕竟宋行简性格就是这样,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屁。 而且。 “原谅你了,你们小布尔乔亚就是这样弯弯绕绕的,有什么话也不直说。” 冯月出仰着下巴,非常大度的模样。 “你……你……” 宋行简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什么东西来。 “不像我们工人阶级干什么都直来直去,从来不把这点儿小事放在心上……” 冯月出还在那滔滔不绝,忽然发现旁边人没音儿了,她扭过头,发现宋行简正塌着脖子在那无声地笑。 “你还笑,你有什么好笑的你那个狗脾气!” 冯月出气的脸红了,用手哐哐哐照着宋行简的后背垂,宋行简也不躲,还在那笑,等笑的差不多了。 才清了清嗓子。 “跟你讲过,少跟别人学说话,你这又是听谁吵架学来的。” 还真是冯月出跟人学的,她们车间有人趁着午休时候偷偷听邓丽君的歌曲,被巡查的领导发现大骂了一顿,好多领导都是搞阶级斗争出身的,嘴里那一套一套的可顺了。 冯月出其实也竖着耳朵听了,但她可不敢光明正大的,她是一个极其谨小慎微的人,不只怕给自己惹麻烦,也怕给宋行简惹麻烦,虽然宋行简书房里就有能放磁带的录音机,但她从没拿出去炫耀过。 可却把骂人的话在心底记下来了,冯月出的好学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等回到屋里,两个人已经没有隔阂了,等到晚上睡觉时候,两个人已经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了。 “其实今天不是我生日。” 冯月出睡的迷迷糊糊时候,宋行简忽然说这样一句话。 “啊……哦……我身份证上的日期也不准……” “没有必要过生日,这一天没有任何纪念价值。” “哦……” “生命的延续没有意义,我们不要孩……” “快睡吧困死了……” 冯月出手动闭上了宋行简的嘴,该说话的时候哑巴不该说话的时候叭叭个没完没了。 第24章 镇上赶集 逢三六九都是集,六是大集,今天就是大集。 大集人多,周遭几个村子的人都来,走着的赶驴车的骑自行车的,挤来挤去,遇到小偷都抓不住,衣服更是蹭来蹭去,冯月出看着自己纸上列的单子,她今天要做不少事儿,得穿得利索耐脏,索性穿了工服,就是到处都见的那种深蓝色的服装,冯月出其实还挺喜欢的,宽松舒服,干活方便。 她这回跟宋行简一起去,只能宋行简带她了,她虽然学会骑车,但带那么大一个人暂时还不行。 “啊——” 车轱辘碾过一个小坑,冯月出咚的颠了下屁股,还好家里屁股垫子破布最多,冯月出拿来一个绑到后座上,就不颠屁股了,但她还是故意叫一声,去抱宋行简的腰,他就会忽然变得很硬,然后。 “嘶”一声。 “别闹。” 真能装模作样,晚上时候也不谁更能闹,花样更多。 年轻人的体力真是无穷尽,冯月出佩服得很,有时候她都会觉得自己老了,一把老骨头都要颠散架了。 “喂,我先去邮局打电话,咱们得快点,不然队伍太长了得排好久。” 正是下坡,耳边的风很大,冯月出抱紧宋行简的腰,他的衬衣被吹出来好大一个包,冯月出靠得很近,大声嚷着说。 宋行简没应和,他想到在军校上学时候,冯月出先提出每周日通电话的,他是非常有契约精神的,不管有什么事都把那天空出等着,但一个月也通不了两次,因为冯月出可是“大忙人”,总是排不上遇到邮局下班。 街上人多杂,冯月出让宋行简把自行车停在靠外头的地方,不然走的时候也不好挪,冯月出就在镇上上班,对这地方熟悉得很,比宋行简还要熟悉,他平日里几乎都是在部队,周末会在家做大扫除,连橱柜底下都要拖得发亮,然后就在书房里看书什么的,无聊得很。 冯月出飞快的往邮局跑,毕竟她今天不仅要给妈打电话,还要邮寄两百块钱,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赶上她小半年工资了,妈养鹌鹑一直在扩大规模,这回手里头钱有点倒不过来了,才跟她张的嘴,冯月出不是心疼钱,她就是心底有点不安,这可能是穷人的通病,到手的钱多了就觉得肯定有什么阴谋。 哎,但是妈沉浸在那里头不能自拔,冯月出也不好说什么,只希望是她想多了吧,她今年还有几天假,连着过年时候回家多待几天,本来她是想这几天就回去看看的,正好帮忙收秋,妈非拦着,说县里都派战士来给她抢收,又快又好。 冯月出就想着先不回去了,毕竟来回路费也不是小数目,这样过年还能多待几天。 她其实早想把妈接过来 ,但也没什么合适名头,又没怀孕。 主要是妈跟宋行简的生活习惯相差太多了,不说别的,妈戒不掉烟,偶尔叼着个大烟袋,抽烟的人不可避免咽喉不太好,说说话卡下嗓子吐口痰的,那回不知道什么事有领导很晚过来,有股烟味,那么冷的天宋行简开窗放了半天的味。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21节 哎,妈也在乡下自由惯了不乐意来,先再放放吧。 冯月出把兜里的钱票认认真真数了三遍才递进柜台,柜台里那个戴着眼镜的胖男人眼神都没给一个,别人问什么也不回,抬手“啪啪啪”盖了几个章,就算过去了。 要说现在什么职业最吃香,那一定就是柜台后面干活的,谁来了干什么都得看他们脸色,冯月出倒是不怎么在意,也可能习惯了。 汇完钱,冯月出又去排电话队,她有些心虚地回头望了望,宋行简正站在墙根处,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看没关注自己,冯月出放下心来。 “妈,钱汇了——” 冯月出开始跟她妈絮絮叨叨说生活里的小事,她强调好几回让妈别太累,少养点鹌鹑,累坏了身体不值当。 话还没说怎么着呢,计时器“喀嚓”一跳,三分钟时间到了。 哎。 “走,我请你吃好吃的去!” 周末再加上大集,邮局围的人多,冯月出挤出人群来,挎上宋行简的胳膊,嚷着。 冯月出心中有一种不太好形容的微妙的开心,她不是瞎子第一眼看见宋行简就知道他长得好看,是一种非常客观的好看,但这还是第一次这么明显感知到这种好看的杀伤力。 宋行简穿着训练的服装,很普通的军绿色,衬衫微微向上挽了两下,露出白皙的腕骨,戴着一块一看就很高级的表,帽檐拉得很朝下,但还是能看出非常挺拔的鼻梁,极其优异的骨相。更别说个头了,最吸引人的就是个头,高挑挺拔。 光这一会儿就有两个小姑娘上前搭讪了,一些男人的脸色也不算好看,他的身边微妙地留出来空隙,冯月出大大方方去拉他的手。 其实冯月出是漂亮姑娘,杜辉长得也英气十足,但都不是宋行简这种,怎么说呢,可能是精细的俊美。冯月出也形容不出来,只是心底美滋滋的,怪不得姚二天天抱着那只猫到处溜达呢。 宋行简也发现冯月出好像忽然对他格外热情,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其实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地方,人多拥挤,随便蹭到的衣角都让他觉得不适。离开工作时间,他更喜欢安静,不和人产生交集。 冯月出熟练地在小摊贩之间挤来挤去,大声杀价,也不一定要砍下来,但一定要有还价的过程,不然就好像这一趟购物不完整一样。 宋行简无语地嚼着被塞到嘴里的芝麻糖,怎么能这么甜,甜的他牙发酸。 冯月出满意地拎着糖炒栗子、桃酥、芝麻糖,还有一种不知道叫什么的很软的蛋糕,她逛一圈儿人就已经吃饱了。 “完蛋,我吃好饱再去下馆子好亏呀。” “那就别下了,我们回去煮面好了。” 是要吃你那个清汤寡水八十岁老太太都不爱吃的面。 “我请你去吃馄饨吧,超级超级好吃的馄饨。” 那离服装厂不远,冯月出偶尔懒得做饭了会跟工友一起吃顿好的,两大碗她们匀成三小碗来吃,这样可以省点钱。 一毛五一大碗,冯月出要了一大碗一小碗,这儿的老师傅特别大方,馄饨个大皮薄,圆滚滚的,透过晶莹的薄皮能看到里面的肉馅,再加上一大勺紫菜一小勺虾米,橱窗里还有香油,不过每人只能滴几滴,不然老师傅不高兴。 简直好吃的难以形容。 有一阵子冯月出的梦想就是天天顿顿都能吃这儿的馄饨。 冯月出看着宋行简把筷子勺子涮了两遍,宋行简发现冯月出的目光,伸出手示意也给她涮涮。 “不用不用。” 冯月出忙把碗捂住,她可不敢麻烦少爷。 好在他看起来能接受,没把虾米挑出去,冯月出松了口气。不然今天又劳烦人家拿东西又让人家付了钱,这顿饭要是还吃得不顺心,那显得她太过分了。 “吃完饭我去烫头发,她们都烫了!你说我也烫个卷儿好看不?” 冯月出往宋行简那边凑了凑,眼睛亮晶晶的,睫毛跟扇子一样忽闪忽闪的,嘴唇被馄饨汤烫得更红了。 宋行简看了一眼冯月出的头发,她头发黑顺,发质很好,但所差就是头发太多了,每天早上都要用木梳沾了水才能把头发乖乖梳好,想不出烫了头之后得多么大一团。 宋行简有点想笑,又觉得今天好像没有那么让人烦躁了。 “好看。” 冯月出满意了,她觉得宋行简的审美肯定没问题,毕竟他衣橱里的衣服整个人都那么有品位。 “快吃快吃!今天人肯定多,烫头发可得花好久时间呢。” 宋行简低下头连吃两大口,好像真是迫不及待一样。 是一个又小又普通的理发店,甚至有点寒碜,店里忙来忙去只有一男一女,空气里那种廉价刺鼻的香精味直冲鼻腔,宋行简迟疑地往后倒了两步,门牌上大剌剌写着—— 红星理发店。 还是用红漆写到木板上的。 是冯月出嘴里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工友去了直接换了个人的理发店。 “你确定是这?” 冯月出却像是回到家一样,极其熟络地就跟拿着剪子的女人打了招呼。 冯月出上回头发就是在这里卖的呢,当然熟悉了。 “你放心,你放心,你长得漂亮,脸又这么小,烫个头绝对洋气得不行不行的,咱们这可比国营商店好多了,便宜不说,药水是新到的呢,上海来的!一点不伤头发,你们服装厂的车间主任就是在这……” 冯月出被忽悠的脸上的笑容就没下来过,最后那大娘还靠近冯月出耳朵,悄声说一句。 “哎哟我那个祖宗呦……你家男人长得可真俊哇,比电影明星还要好看……” 冯月出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回答剪头大娘另一个问题。 “哦,怎么认识的,他跟我哥是战友,我们看对眼就在一起了。” 宋行简没说什么,坐在椅子上,想翻翻桌子上的《故事会》《民间小说》,发现封面是被翻的黑乎乎的手指头印,更别说小盘上放的谁都能抓一把的盐炒黄豆了,他动都没动,最后只把茶杯掀一条小缝儿闻了闻。 茉莉花茶的味道,还可以。 但也是没喝。 紫色的绸布已经围上了冯月出的脖子,她正认真一页页翻着手里的发型册子,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哪个都好看又好像哪个都差不多,就指了第五页的一个头,冯月出最喜欢的数字是五。 “哎,您真是会选呐!这个药水可高级了!” 大娘还真拿出来一瓶带洋字的小瓶子,冯月出更放心了。 时间好长,冯月出都有点昏昏欲睡了,终于到卸卷的时候。 冯月出一睁开眼,整个人要吓死了。 怎么那么大的头,像有三四个她的脸那么大,又像是一只山绵羊住到了她脑袋瓜上。 “怎么这样!” “哎您别急你别急,还要修呢,修完就好了。” 但不论剪子怎么修冯月出的头发还是那么多,还是那么卷,脑袋还是那么大。 最后理发店大娘也不好意思了,少收了冯月出一块钱,但冯月出一点也不高兴,气鼓鼓地推着自行车。 “什么呀!我还想周一上班惊艳别人一把呢,这回她们准得笑话我了!” 冯月出头发本来就多,现在又多又卷膨胀好几倍包裹着脑袋,走起路来头顶一蹦一跳的,软哄哄的跟云彩一样,宋行简没忍住抓了一把,冯月出砰给宋行简一拳头。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 烫头不好看了!你为什么不拦着我!” 冯月出一歪脑袋更像是被雷劈炸了,宋行简憋笑憋的肚子疼,强忍着嘴角。 “你等我一下。” 正好前面就是百货商场,冯月出看着宋行简身影消失在门口,喂,她也想去逛,但是自行车上还挂着不少东西,得有人看着。 哎,今天真倒霉! 没一会儿,宋行简手上拿着个驼色的什么东西走过来,靠近了冯月出才看出来是一顶灯芯绒的帽子。 哼,这还差不多。 冯月出心情好不容易好一点,身后忽然凑过来一个人跟她耳朵边说。 “哎呀,你可真会生,你这儿子成家了没?” 早就说过冯月出身材非常丰满,她又爱穿宽松不显腰身的衣服,烂大街的蓝色工装服,从背后乍一看就让人觉得胯大屁股圆的,再加上那一头卷,也不怪人家误会。 等冯月出瞪着眼睛转过头来。 那人忙摆手说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月出阿姨!月出阿姨!——” 这时候真有个认识的小身影冲着冯月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第25章 打架 人果然是有无限潜力的。 冯月出明明刚会骑自行车,现在却是能带人了,不仅能带人,还能站起来骑,脚镫子一圈又一圈地飞快,身后的小孩紧紧抓着她的衣服,估计也是害怕。 其实稳得很,只是转弯时候有一点抖,幅度有点大而已。 宋行简那个倒霉蛋不仅要自己走回去,买的大包小包还都挂他身上了,没办法,冯月出对于平衡有着极高的要求,车把上挂的东西一点不均匀都会严重影响她的骑技。 段杰跑的脸红脖子粗地带来一个重大消息。 “月出阿姨快去救命!姚春晓要被她爸打死了!” 这在冯月出看来是实在不可能的,一是姚春晓极其听话,可能一户人家生的一堆孩子里总会有这么一个小孩,文静懂事听话,学习好长得乖巧,毫无疑问姚春晓就是这样的小姑娘,真真假假的,几乎见到的人都会跟周颖开玩笑说,春晓真乖,抱我们家去行不。 二是姚春晓的父亲,冯月出跟周颖熟悉些,只不过之前的事情搞得她们有了隔阂,不过面子上还过得去,但就算不熟也知道周颖的丈夫,就是姚海洋,是出了名的脾气好,疼闺女,他是个技术员,说话有点结巴,但人有能耐,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正经技术工,可不像运动时期推荐的那种不靠谱的学生,每月工资很是可观。 但冯月出不觉得段杰是个会开恶劣玩笑的小孩子,把自行车蹬得很快,稳稳地停到了姚大姚二家。 此时战争正在白热化阶段,对于突然冒出来的冯月出,每个人都愣了一下子,有些小孩看到冯月出头上像被炮崩了爆炸一样的头发后,没忍住笑出声来,但又很快被大声哭泣的姚观夏吸引了目光。 “月出姐姐!月出姐姐!救救我们!救救萤火虫!呜呜呜——爸爸要把我姐姐打死!我们不要做爸爸的孩子了——” 小丫头哭得真的好惨,鼻涕眼泪糊成一团,嘴一撇,露出的门牙还在透风,冯月出也没嫌弃,把姚观夏抱到怀里就往前走几步。 “姚同志,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能打孩子呢?你四周瞅一圈儿,咱们整个大院有几个小孩能跟春晓观夏这么懂事的,周颖回娘家探亲,姚二幼稚园下课就去她姐姐教室门口乖乖等着,小姐俩一起回家,饿了也不闹,就乖乖泡麦乳精喝,你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冯月出的身份很有说头,当然不是论资排辈,论资排辈一个小营长的媳妇算不上什么,那团长的夫人,吴二毛的妈还在呢,正抱着膀子站在一边,眼瞅着姚海洋教训姚春晓。 姚海洋拿着一根小树枝,直直就抽到姚春晓身上,她细细的胳膊上一下子就起了一道红紫的痕,姚春晓哭的不如姚观夏那样惊天动地,但更让人心疼,眼皮子里的一大泡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不服输的仰着头紧紧盯着她爸爸。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22节 总是这样,好像鬼灵精怪的小孩更能让人喜爱,安静沉稳的那个就只能做好包容姐姐的角色,冯月出以前也是喜欢姚二多一些,姚大不爱说话又沉默,不算讨喜小孩。 “冯同志你可是不知道,这姚春晓养的小畜生把我儿子脚咬了一大口呢,这深山里跑出来的东西,谁知道带没带什么病毒啊,她不诚心道歉就算了,连那小畜生都不肯交出来,你瞧瞧你瞧瞧,这么大一块伤,我们家二毛以后是要开飞机的,身上一点伤都不能有!” 冯月出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但面对正伸着舌头做鬼脸幸灾乐祸的吴二毛心里涌出难以抑制的恶意,就这样上牙往外呲冲锋,下巴往里缩逃兵,长得跟一场失败军事行动样的人,你说这一点伤影响到他了? 更何况那伤口几乎就没有,他黝黑黝黑的皮肤混着皴,啥都看不出来。 “没有!萤火虫没咬你!是你们偷跑进我家要偷萤火虫要拔它的爪子才被它抓了一下!它根本没咬你!” 这冯月出是信的,他们那帮浑小子是真会这样,前几天才偷了老乡地里的土豆,还闹到部队了,听说不只是吃几个,是一边吃一边祸害,挖出来半亩地,用刀砍的坑坑洼洼的。 冯月出可算是知道这个吴二毛他们为啥一天到晚总惹事了,因为家里人不但不管还给撑腰,这样能教育好孩子才算怪呢! 表面风平浪静的家属院其实暗地里也是暗流汹涌,因着地区帮派什么的分成好几波,宋行简不爱参与那些,冯月出也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时间久了自然没人给他们投橄榄枝,但别人不一样,妻子们间的关系就不只是妻子们间的关系。 姚海洋技术再高他也只是个技术员,也就工资高一点,没有实权,吴团长就不一样了,围着看热闹的这些人,很多人的丈夫都是吴团长的下属。 “你没听过一句老话吗,惯子如同杀子!年纪轻轻不学好,长大是要吃牢饭的!跳墙进人家家里偷东西,这和那什么?那什么入室抢劫有什么区别,你不知道吗?严打的时候这种行为都是要拉出去枪毙的,你们家长要是不管教,早晚成为社会的蛀虫人民的公敌!坏人是忽然就成坏人的吗?不是!那一定是从小就坏!就恶!” 宋行简说得不对,学别人说话还是有好处的,家里经常有宋行简带回来的《解放军报》,冯月出经常用那个来识字,不认识的就查字典,她最喜欢思想战线版块,因为有很多有意思的案例,这一套一套的话大概就是那上面学来的。 “我撕烂你的嘴!!” 果然,说不过就要上手,不过上手冯月出也不怕!早就说了她血很热,三九天被窝都滚烫的,那吴二毛的妈一个孩子接着一个孩子的生,又自己拉扯,本来身体就虚亏,又遇到冯月出这样的,她往前使劲一顶,对面的女人就摔到地上了。 冯月出还往后一甩,把趴着她腿上的小兔崽子就被踹了出去,把她的枣还回来! 真感谢妈,从小就教育她,吃得饱饱长得壮壮,要不她指定就打不过了。 周围人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主要是吴团长现在是实实在在的官,这小冯更不是好惹,据说是那个人的儿媳妇,只能过来拦着,防止两个人再打起来。 “宋营长真是瞎了眼娶你这么一个泼婆娘!不会下蛋的母鸡!” 隔着拉架的人吴二毛妈嘴也不闲着,冯月出更是嘴上没吃过亏。 “宋行简烧八辈子高香才娶到的我!你自己愿意当下蛋的母鸡自己去当,少拉上我,我可是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是社会主义事业建设者!是……” 宋行简好不容易打听找到姚海洋的家,刚一迈进院门,就听见冯 月出义愤填膺地痛斥着。 第26章 深秋的烦恼 秋。 天总是黑的格外早,北风卷着落叶吹的呼呼作响,不用说,明早准落一地密密层层的枣树叶,秋天,就是永远扫不净的地。 小屋里很暖和,冯月出很有先见之明的,入秋之前就又糊了次窗户纸,严严实实的,一点凉风也吹不进来。 书页也翻得唰唰作响,冯月出在看自己的笔记,全都是缝纫图样,32开的牛皮纸钉本,还夹着几片从《大众电影》上裁下来的时装图,哎,让她发愁的还不是最近的缝纫大赛,主题是什么时尚风采,这可愁死她了,她从来就不是什么时髦的人呀。 改开的风潮越刮越广,连内地都受到影响,再加上裁军大潮之后传统军需需求减少,接到的单子变少,服装厂逐渐入不敷出,领导也发愁,天天琢磨新出路,冯月出也算是个车间小组长,还跟着去隔壁省城服装厂进修学习了,他们那边的单子已经一半以上都来自社会订单了,而且有比较完备的运作流程,甚至连带的普通员工的工资都涨了呢。 涨的还不是一丁点呢,这怎么能不让人眼红,冯月出跟着领导开会时候听了她们车间一位员工的分享,回家就着急上火的,嘴上起了好大一个泡,有一种能看见钱抓不着的感觉。 先不说渠道,最起码得有东西,不能一说啥啥就扯到军工标准上,现在全国这么多家服装厂要军转民,这不是鲜亮的牌子了,还得是服装做得称心如意才行。 看来之前的尝试跟别的地方一比都是小打小闹。 于是回来厂里就举办了时尚风采为主题的缝纫大赛,推广的力度很大,就说奖品都是下了血本的呢,可不是以前一个小顶针就糊弄了的。 冯月出画了好几幅设计稿,但又都不满意,哎,一点也不切题。 比赛比赛没什么进展,冯月出又收起拿出来另一沓信纸,这件事也没干好呀,真是什么什么都不顺心! 还不是姚春晓跟姚观夏的那只“猫”。 说是猫,其实越来越不像猫了,比一般的猫要雄壮威武的多了,简直就是一只小豹子,尾巴一钩就蹿到树上去,眼睛跟祖母绿的宝石一样,浑身的皮毛油的发亮,胃口也是越来越大,姚大姚二每天偷偷喂它一个鸡蛋。 老鼠抓得也不像猫,军粮仓库还跟姚家借过这只动物,一下午抓了一连串的老鼠,老鼠尸体在院子里摆了得好长一条。 简直是威武极了。 这时姚春晓和姚观夏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萤火虫送走。 猫之所以能被人类接受大部分是因为外表温顺可爱,而显然萤火虫不具备这种特质,尤其是个头,再加上本地传的那些故事,说以前有这种“老老”找人类报仇把小孩肚皮撕开啦什么的,周围人对这只曾经的“捉鼠能手”态度都不算友善,看见准会劝早点打死万一以后出事,以及吴二毛他们彻底跟姚春晓闹掰了,他们虎视眈眈地想要把萤火虫捉走,还说要把皮扒下来做成书包。 姚大姚二整个秋天一直在想办法,最首先的方法就是送回山里,可是不论她们送的多远,第二天萤火虫都会悄无声息地跑回来,甚至得意扬扬的展示自己在野外捉到的虫子。 姚二有一次气急了狠狠打了萤火虫,甚至还拽下来一撮毛,但萤火虫还是不走,只是跳上院子里的树,颇为委屈地舔着自己的毛,再用那双祖母绿的大眼睛温和的瞅着姚观夏。 姚大姚二每天都要认真检查把萤火虫锁到屋子里,一是害怕有小孩跳进院子里欺负,二是萤火虫可能到了活泼年纪,最近喜欢搞破坏,家里晾晒的东西它准要扯下来,在自己家还好,如果跑去别人家就完蛋了。 再有人性的动物也是动物,萤火虫不能理解人类的发明——玻璃,总是一次又一次撞上去,想从屋里跑出来,它知道姚大不喜欢它搞破坏,就静悄悄地蹭着玻璃,哀怨的盯着那对小姐俩。 冯月出带着她们去找了公安部,公安说去找林业,林业说这不归他们管,去找农业局,农业局又说,这得去找卫生防疫站吧…… 不停地兜圈。 忽然有一天,冯月出在报纸的某个角落上看到了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电话,可惜她一连打了好几天的电话也不通,冯月出开始还义愤填膺地生气,电话写在上头打不通那还写了干啥! 到后来只是希望能有个人接电话就行了,可惜也没有。 就只能换个办法,她们查省动物园的电话,虽然她们谁都没去过动物园,但动物园动物园,总归是保护动物的吧,可惜没找到,只找到了邮政地址,就想先寄信过去。 姚春晓是一个非常有自我思想的小孩,她马上联系同班的伙伴联名写了信,这只小动物带给她们的欢乐,捉过多少只老鼠,和毒蛇大战了多少回合,甚至还找美术老师画了萤火虫的动物肖像,介绍了萤火虫的习性,一起寄给动物园。 冯月出在这其中负责更为关键的一步骤,就是以大人的身份讲清楚来龙去脉,以及询问有没有对于这种野生动物的妥善安置法。这对冯月出来说不是个简单事,这世界上的字儿太多了,她说是一套一套的,写就不行了,每天惆怅地翻着新华字典。 她打算定稿之后劳烦宋行简誊抄到信纸上,宋行简的字更体面。 主要是大人都太忙了,也不把小孩的事当事,也就只有冯月出会帮着做这些幼稚事情了。这阵子可不少人看冯月出笑话,说她天天学雷锋忘了祖宗功,有着陪着小孩瞎闹的劲儿不如炕上努努力。 冯月出烦得要死,她都说了是宋行简不行,结果那些人不听也不信,就得着她一人欺负。 也是,说宋行简不行那不就是说宋行简爹不行吗,冯月出今年第一次见到宋行简父亲了,当然不是见面,也不是照片,是电视上放的国庆阅兵,李姐倒是激动地一个劲儿拽她胳膊,其实就一干瘦佝偻的老头,窝在轮椅里,腿上还放着很厚的毯子。 宋行简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太奇怪了,不过冯月出也不是多有好奇心的人,他不说,那自然就是不想说,别人都不想说的事还好奇干嘛。 致省动物园负责同志,您好…… 冯月出终于下笔,她紧紧皱着眉头,其实主要是询问这种动物可以个人收养吗,从小家养并且习性温顺,如果官方都说可以,那之后再有邻居提出异议就可以拿出来解释了。以及如果个人不能收养,那交给动物园需要什么手续,动物园又能保证什么样的生活条件呢…… “咳——” 很轻的一声咳嗽。 “烦不烦呐,没看我正忙着?” 却点燃了冯月出的烦躁,成年人晚上的轻咳很多时候都被赋予了其他意义。 冯月出是个十分善解人意的人,但当两人之间产生更亲密接触之后,不免偶尔会显出一些蛮横。 冯月出马上意识到了,很快产生一种愧疚,自己的事情做不好也不能怪宋行简,更何况宋行简还帮她来呢,找北京的朋友邮来很多本《大众电影》《现代服装》之类的杂志。 哎,但是冯月出觉得那些书上可参考的东西又有限,小城镇需要的刚刚好的时尚,大家都能接受的时尚,一挂到集市上路过的人都想掏钱包的时尚。 算了,冯月出把梳妆台上的书本册子都收好,又去外面洗净手,才钻到床上。 表面上似乎冯月出做什么都打扰不到宋行简,他就那样安静地垂着眼睛看手上的报纸,偶尔翻页也只是发出很轻的声响。 好奇怪,怎么能有人漂亮到这种份上,冯月出把眼神从宋行简的脸上往下移,连手都那么好看,手指那么长,那么白,椭圆剔透的指甲,凸起的青筋,增添了独特魅力的小伤口,整个人就像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嘶,干什么。” 冯月出没忍住照着宋行简的胸膛捏了一把。 连声音都这么好听 ,标准的跟服装厂广播站转播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面的声音一样标准。 就是这副假正经的模样,总让人有一种想把他搞得乱七八糟的冲动。 人都是视觉动物,宋行简的外貌,在他和冯月出日渐紧密的相处中,发挥着不容小觑的作用。 第27章 可爱女人 北方的冬天总会刮风。 宋行简听到远处不知谁家的铁盆被大风推着走,蹭到水泥地上发出刺耳声音,又咚的一声撞到了柱子上,沿着台阶往下掉,最后倒扣在了地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安静。 安静,安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也可能是幻觉,他以前常会产生幻觉。 风总是无孔不入的,脸上是凉的,宋行简看到蜡烛芯儿在往西偏,照亮了冯月出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眉头微微皱起,鼻梁上起了微小的皱纹,嘴唇上有一圈茸茸的细毛,在蜡烛底下才看得清。 甚至额头上还有一小片晶莹的汗珠,她不怕冷,但是怕冻着,意思是她的体质不怕冷,但时刻害怕寒冷的冬天把自己冻坏,于是早早就穿上了臃肿的棉衣棉裤,乍一看像蜗牛在驮着她的壳子走路。 这房子没有暖气,但是有炉子,冯月出毫不吝啬买煤,总是把炉子生得又旺火苗又高,屋里总是响着咕噜咕噜的烧水声,睡前也要压一层厚厚的细煤,早上起来还是暖的,烧水壶里的水也是热的,足够两个人洗漱。 但是炉子只管到卧室,书房没有,宋行简对外界的感知比较迟钝,像寒冷、疼痛,还有一些个人情绪,他总会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身体或者心理不适,从小就是他生活中的常态,时间久了,那些便成为他正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这对冯月出来说是大事,她不仅自己不能挨冻,也见不得宋行简受冻,甚至夸张到每天早上检查他有没有穿棉裤,还织了配套的围巾帽子耳包手套,考虑到宋行简的风格,冯月出选择了最无聊的深灰色,不长,也不臃肿,但是毛线是好毛线,保暖得很。 冯月出做这些事情时候也不是毫无怨言,她总会一边骂宋行简缺心眼儿,一边又见不得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挨冻,她心底也平衡了,宋行简并不是毫无缺点的,他虽然超级聪明懂得多很会读书,工作上也做得好,但生活上是白痴,白痴到虐待自己,要是没有她,估计他活不到太老就会把自己虐待死掉。 还是平凡一点好,适度的平凡有利于身心健康,快乐自在。 冯月出又在心底美滋滋了,她既善于从别人的不幸中发现自己的优点,也善于从别人的幸福中发现自己的优点。 于是书房里便放着火盆,从灶膛里挑出来的木炭,烧得红彤彤旺旺的,冯月出偶尔会在里头埋个红薯土豆,屋里便有一种朴素的农作物的味道。 冯月出给自己织的是又厚又长的红围巾,别说整张脸了,就是整个脑袋都能埋进去,她兜里总是揣着一个输液瓶,里面装着热水,外面一层是冯月出用旧毛线织的围兜,这样不烫手又暖和,她像是在照顾一株珍贵植物一样在照顾自己。 宋行简抬起手,想摸一摸冯月出的脸,又怕吵醒她,桌上的烛台上正燃着一根生肖鸡的蜡烛,蜡油从红鸡冠子上往下流,挂到掺了硫磺粉的黄鸡爪子上,血红一片,鸡很快就没了形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廉价香料的气味,宋行简却觉得还可以接受。 这是冯月出的奖品,参加服装竞赛的奖品,三等奖,她在众多蜡烛套装里,比如西游记、米老鼠、二十四节气什么的里面,选了这套十二生肖的,她爱不释手,放在客厅里观赏了很久。今天才舍得点一支,是生肖鸡的,那里面她最不喜欢的一支,据说小时候村里一只大公鸡整天追着对着她屁股啄,那会儿她还穿开裆裤,有一天真给她啄了好大一口,现在还留一小块儿月牙形状的疤,宋行简每晚看到都忍不住把手指覆到上面。 但刚点没一会儿,她盯着摇摇晃晃的烛芯就睡着了。 冯月出最近学习很刻苦,但学的东西很杂,比如一些上海服装厂出版的剪裁书籍,一些中外电影画报研究色彩搭配,甚至缝纫机护理与维修她都看下去,还有民家老裁缝的绝活,以及什么绘画临摹练比例,总之能借到就看。 不让自己闲下来,因为她对于第一名十分不服,她和第一名的参赛作品都是红色毛呢大衣,在她看来她的版型更好更厚实用料还节俭,以及领子是可拆卸的,冬天头发油蹭上去脏了不用大面积洗,多方便。 但还是输给人家了,因为那个姑娘的纽扣做得更有巧思,玫瑰金的大扣,里面刻着芍药的暗纹,表面涂了很薄一层透明的东西,不知道是锡纸还是什么,阳光一照还散发出细微的亮晶。 就是那个之前在车间听邓丽君歌被车间主任训斥的小姑娘,一等奖的奖品是一把德国进口的裁缝剪刀呢,据说不论剪什么都丝滑得不可思议,就连以前做将校呢大衣的料子都能轻轻松松剪开。 虽然冯月出也很喜欢自己的十二生肖蜡烛吧,但是相比还是差一点,哎,那小姑娘就是特别爱读书爱学习,爱接受新事物,就是运气不太好,听说考了好几次大学都落榜了,这才来服装厂接她姐的班,她姐去南方打工了,听说混得可好了,净给她邮寄新鲜玩意儿。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23节 冯月出就也每晚回来都学习,她觉得外面发展得太快了,再不学就要被落下了,谁能想到纽扣在太阳底下还能发光呢。 本来这件事就有点打击人了,还有另一件事,出了名次,厂里就要试试水跟供销社什么的联系一下了,争取订货名额打动采购员,首先是制作一本服装的实拍图,让人更直观的能看到,别看冯月出是第三名,厂里有一大批第三名呢,也有不少衣服要展示的。 就又在厂里招“模特”,还从市里特意请了个高级摄像师,拍的都是彩色照片,还会教人摆姿势,冯月出自然自信满满就报名了,她从小就被人夸好看,对自己可是很有信心的。 不出所料第一回就被刷下去了。 她嘴唇都够红了,还跟人家学,借了支口红,又抹了一圈,简直吓死个人。 那天她本来心情就不好,回家遇到提前下班的宋行简,一照面宋行简就笑弯腰,冯月出气急了,卷着宋行简的铺盖就扔到书房去了,她才不要跟嘲笑自己的人一起睡觉! 但第二天冯月出又高兴了,因为有一位被选中的模特出了点状况不敢拍,冯月出就勇敢举手又争取了一次机会,这回她清清爽爽素着一张脸,马上就过了。 主要是单件毛衣也比较好拍,冯月出笑得喜气洋洋,很快就好了,她其实还没拍过瘾。 被选中模特没什么奖励,但会送一张拍摄照片,冯月出美滋滋拿回家挂到了客厅里,对着宋行简好一顿奚落,让他昨天嘲笑自己! 其实就算选不上冯月出也能理解,她不够高嘛,好像又有点胖,穿大衣的都是那种瘦高瘦高的,她们的腿又长又直,这样穿着才好看,哪像她,大腿根都是肉,不过她也有很多优点的,比如力气大得很之类的。 作为创作者,她当然希望自己的作品穿在合适的模特身上。 剩下的大概就是销售推广搞关系部门的事情了,冯月出无比期待能在商场里看见自己设计的衣服,最好还定个贵的咂舌的价格,这样她就能到处跟人吹嘘了,不过这大概是不可能的,冯月出设计的衣服还是适合走亲民路线,只不过就不知道民愿不愿意亲她了。 冯月出想最好能卖到老家去,让妈也能跟人炫耀炫耀! “嗯——” 趴在桌子上的人嘟囔了一下,浓密卷翘的睫毛动了动,烛光在她脸上落下一层细密的阴影,她睁开眼。 眼见自己的大公鸡蜡烛已经燃的没有了形,她赶紧凑上去用力闻两下,以求能闻回本来。 一种很好闻的苹果味,就是太用力了有点呛鼻子。 “你怎么不叫我啊?我说了我要是睡着就叫醒我。” 冯月出对着眼前人抱怨,发现宋行简正一动不动的,虽然坐得笔直。 她凑上去,发现宋行简笔尖几乎还停在她睡着前的地方,甚至可能因为停顿时间过久,纸上洇出 很大一团墨蓝。 “好哇,你也睡着了对不对!” 自己睡觉的时候别人没在学习,这让冯月出开心起来。 第28章 送走萤火虫 天还是黑的,启明星挂在蓝汪汪的夜空,周围是一片亮晶晶的白,冯月出有些笨拙的裹着一件棉猴儿,就是棉大衣,这还是杜辉留给她的,杜辉留给她的东西很多,但留给她他的东西并不多,或者说杜辉本身自己的东西不多,这件厚实的军大衣算是一件。 只不过严重不合身,杜辉得有一米八五多,裹到冯月出身上大衣沾了地,她努力往上耸了耸。 宋行简安静站在冯月出身边,她们的脚下放着一个木笼子,木笼子上围着一层黑布,是很薄的那种黑布,不影响空气流通,只是看不清里面是什么,里面的动物正在很乖的呼呼大睡,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周围太安静了,这呼吸声像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一样。 这类动物有着厚厚的皮毛,根本不怕冷,但姚大姚二还是给它的窝底下垫了一层厚厚的旧衣服,就像早就说了今天凌晨三点钟出发,小孩不能起那么早,她们还是偷偷跑过来,冻得直打哆嗦,被冯月出训斥了好几句才撵回去,万一生病可不是小事,最近有户人家的小孩就因为感冒高烧,差点烧成傻子。 萤火虫跟冯月出也熟悉得很,所以搬笼子时候它懒洋洋睁开眼睛瞥了一眼,见认识就翻了个身继续睡,长长的尾巴尖从笼子里垂了出来,姚大姚二紧急捂着嘴巴,怕哭的声音露出来。 必须得送走了,不得不送走了,萤火虫已经长得像狼狗那么大了,力气也大得惊人,对着树干一爪子,留下好明显的抓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野兽,以及它可能快要到发情期,往日温和的脾性也有些改变,小孩哭一样的叫声更是掩饰不住了。 冯月出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动物环保部门省城动物园林业局什么的来回踢皮球,好不容易联系上了,那个说要进动物园得有动物环保部门的推荐信,那个说要有推荐信得先确定是什么动物,是否到达保护标准,找到林业局又说目前无法确定有没有到达标准,也不能确定是什么动物,只能看出是猫科,因为以前没有准确记载,只有一些民间传闻,不能证实。 都要死光了没有了找不到了连记载都没有了,那还不是保护动物吗? 冯月出再生气也没办法,那阵日子宋行简被调去高原做联合演习,连个能发脾气的人都没有,她只能自己吭哧吭哧地生气,嘴上都气出两个大痘来,但还是耐着性子来回调和。 等宋行简终于回来,她就让宋行简誊抄她写好的信,宋行简的字更像是有文化的体面的大人,没准儿能好办一些。 没想到,嘿,还真就成了,凭什么! 明明都是她写的内容! 其实也有一点不同,但就一点,宋行简写的落款跟冯月出的不一样,冯月出严格遵守来这随军第一天妇联同志组织的学习课程,大概意思是军队有着极其严格的纪律条令,军属不能搞特权化,在外办事更是要注意影响,万一真搞出什么事端来,是直接影响到另一半的,轻则口头警告,重则撤职处分都是有可能的,政治部也多次下发文件,经常组织对军属的教育管理,冯月出每次都听得极其专注。 所以她理所当然落款写的自己名字,地址老老实实填的什么省什么市什么县什么镇的邮局。 哪知道烦恼她良久的事情就这么解决了,一个落款就解决了。 冯月出说不出什么感觉,既有对宋行简投机取巧的恼怒,又有对办事单位不作为的气愤,要真的就是普通的老百姓呢,他们就这样来回踢皮球吗?直到那动物把人抓了咬了然后再打死?或者一开始他们说自行处置的意思就是直接打死别给他们添麻烦? 生气归生气,该送还是得送,要说人类要是无法负担动物的一生就不要去招惹,你释放的友善会降低它对人类的戒心,冯月出确定,这回要是再放生,前脚放生后脚就得被人打死扒皮,因为它那一身皮毛是真的油光水滑,毕竟连外国佬都喜欢,能创汇的东西。 如果和萤火虫没相处过,那冯月出顶多觉得残忍,但事实是相处过,还有感情,冯月出觉得自己不能接受,就算没结果也得做。 好在终于解决了。 “凉了你就别吃鸡蛋了,跟着车上的同志好好吃饭,粮票和钱收好。” 周颖昨天给冯月出送了一兜子鸡蛋,一半是给冯月出的,一半是给萤火虫的,她是真的感谢冯月出,因为这只猫不猫的动物,真的给她的家庭造成很多困扰。 “我知道,不用你说。” 因为是第一次自己去这么远的地方,还是跟完全陌生的人,冯月出其实心里有点没底儿,有点紧张,语气就不算温和。 “你又不多穿衣服!反正等你老了冻得拉拉尿了我是不会伺候你的!” 宋行简的肤色简直跟落在地上的月光一样白,但看到又穿得那么单薄,冯月出语气实在算不上好。 宋行简把手指怼在冯月出嘴唇上,比出一个“嘘”的姿势,冯月出真想直接咬他一口。 远远的两道车灯劈了过来,很短的一声鸣笛,一辆军用皮卡停下。 当然不是公车私用,是宋行简说明情况向后勤部申请的,虽然国家目前还没正式出台动物保护法,但已经处于立法准备期,部队自然应该带头执行,再说了家属有这种环保意识,在不影响公务的情况下顺路运送,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是要去省城拉一批训练器材,早上走这么早因为天气预测傍晚有场大雪,得在那之前赶回来,要不是着急用,他们也不会今天非得跑这一趟。 “哥!嫂子!” 副驾驶是个熟人,周钺跳了下来,把椅背折下来。 这种皮卡是二座的,后面有个窄小的车斗,过去得从副驾爬过去,远程运输的话司机可以勉强在那凑合一晚,上面摆着不少东西,工具维修箱被子什么的,留出半个小地方。 冯月出愣了一下,疑惑看向宋行简,他可没提前说周钺也跟着,宋行简也愣了一下,他只知道主驾驶是个汽车兵,副驾一般是会开车的连队成员,负责和对面交涉,处理突发情况之类的,之前扫过一眼,两个陌生名字。 “嘿,任务发到我舍友头上了,我一瞅,那不是熟人吗?我就上了,还能照顾着点嫂子,哥你放心!” 周钺又笑嘻嘻地敬了个礼。 远距离运输不是个轻松活,路不好,颠簸着坐的屁股疼,一般轮到谁谁都不愿意干。 时间比较紧,他们也没多说,把笼子搬到车厢上,冯月出想学着周钺的样子轻松跳上去,可她的大衣太臃肿,很费劲,宋行简拖着冯月出屁股推了上去,冯月出爬到后面的车斗,发现自己旁边放着的是一摞铁碗和半袋小米。 很辛苦的,有时候长距离运输只能风餐露宿。 “嫂子,你放心,我就在省城读的军校,熟悉得很,到了带你去吃一绝正宗的店!” 周钺笑起来眼睛特别亮,酒窝也显得很少年气,冯月出默默压住往日心底那一点点的怪异感。 长途这么辛苦都要跟着,原来他是个很乐于奉献的人。 第29章 动物园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冯月出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倚靠着旁边的杂物,眼睛透过一小块不算干净的小窗户往天上瞧,路况颠簸,旁边的碗差点砸到她脸上,她又挪了挪,整个人塞在臃肿的棉大衣里,大红围巾围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 冯月出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儿,气温太低,车内温度高一点玻璃上就蒙一层雾,所以只能给窗户留条缝,风就顺着那缝吹进来,吹到人脸上有种火辣辣的疼,开车的汽车兵 叠带着毛线手套棉绒手套,还一支烟接着一支烟的抽抵御寒冷。 冯月出正看着天空发呆,天是一种很厚的土黄色,风不再是那么干冷,而是带着一种黏糊糊的湿,一种往骨头缝儿里钻的难受,要下雪了,应该还是一场大雪,常年生活在自然中的人对于自然本身就会有一种超越科学的直觉。 “会下大雪吧,我感觉要下大雪了。” 冯月出声音不算大,但还是很容易被人抓到。 “嫂子放心,没事儿,天气预报明天傍晚才有雪呢,咱们完全能赶那之前回来。” 周钺回过头跟冯月出说话,他眼睛特别亮,笑起来就显得格外真诚,还有酒窝,两颗不算明显的虎牙,非常有少年感。他想的也周到,拿了不少吃的,太热情,冯月出拿了一块酥心糖,好吃是好吃,就是齁的嗓子现在还喇喇的。 冯月出也把鸡蛋掏出来分给大家,没人客气,毕竟早饭指不定什么时候了。 周钺穿得不算多,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穿了一件将校呢大衣,好看是好看,双排扣收腰,深藏青色的,挺括又厚实,但可能穿着没那么暖和,因为他一直打哆嗦,上下两排洁白的牙齿跟打仗一样。 这是他爹的,以前他哥就经常穿出去炫耀,他哥炫耀完轮到他了,过了几回水就没那么保暖,光剩好看了。 冯月出稍微想了一下就理解了,倒是小孩,想炫耀的心思。 “给你拿着这个,可暖和了。” 冯月出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她暖手用的输液瓶,外面用旧毛线针织的瓶套,还带个拎着的把。她都计算好了,出门时候灌一瓶,等到省城吃饭地方再灌一瓶回来用,渴了时候还能喝,多好。 野外上厕所不方便,不能多喝水,这她是知道的。 周钺接过来,里面的水还是温烫的,冯月出从家出来时候才接的开水,手指尖一碰都是麻麻的。 冯月出斜歪着看到天空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往下落,她靠过玻璃去,发现是小小的雪花。 “这破天,靠,这么早就开始下!” 前头的汽车兵抱怨,这儿的冬天虽然没那么冷,比不上内蒙,野外极端低温能到零下三四十度,但要是零下二十度也够他们喝一壶了,离哪哪都远又没什么完备的救援体系,碰到极端天气是比较麻烦。 冯月出没想到第一回出远门就遇到这种问题,心有点提到嗓子眼儿上了,但他们两个似乎是比较有经验,开始每三十分钟下去活动活动手脚,轮番开,打算从老路去省城,以前有段老土路的,离山近,把山上林场的木材往出运,后来山上的树砍光了,水土流失严重,夏天会遇到山洪,就新修了路,绕了一大圈过去到省城,走老路能节约一个多小时,但有时候运气不好碰到落石就没法了。 “没事儿,前两天我们有同志才从那边穿过来的,路况好得很,咱们从那去能省不少时间。得抓紧回去,今天往后都是雪,刚下时候还凑合,是粉雪,要是过一晚上被车轧了或者遇到太阳化一半那才是糟了,冻成冰就根本没法儿开。” 有细小的雪花从窗户缝吹进来,落到冯月出的围巾上,是一个晶莹的六边形,像个小精灵。 这时候车厢后面响起来尖锐的抓挠声音,冯月出一骨碌坐起来,扒着后面的窗户瞧,天已经完全亮了,黑色的布料上堆攒了不少雪花,里面不时传来咚铛的声音。 正好到了前头俩人下一轮换岗时间,趁着他们跺脚的时间,冯月出爬上后车厢,掀开一小角瞧。 萤火虫的爪子抓到了蒙着的那层黑布上,线丝儿缠绕着勒到肉里,它疑惑地向周围看了看,温绿的眼珠里满是不解,又像小孩哭一样,呜咽着要往冯月出身上凑,但再怎么努力也隔着木栅栏。 冯月出心里头有点难受,风呼呼地把雪碎子往人身上招呼,也吹到了萤火虫油光水滑的皮毛上,它的眼睛奇大,碧绿色的,很少眨眼,雪花吹到了上面,然后缓慢地融化。 冯月出打开栅栏,把萤火虫抱到怀里,沉甸甸的沉,它现在已经要比姚春晓都要高了,赶上半个成年人。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24节 车厢里空间并不大,冯月出索性把大衣给了周钺,他在前面更冷。 “冯同志,这是什么动物呀?好家伙,赶上小豹子那么大了。” 驾驶座上的汽车兵不住地回头想看看,这动物长得太气派了,他从未见过,他以前在内蒙当兵,也送过野生动物,草原雕,蒙古野驴,纱狐什么的都送过,但这一号可是见都没见过,看得出还没长大,但已经初具猛兽的模样了,长长的尾巴懒洋洋地扫,能扫到他耳朵边上去。 “不知道学名,她们说是猫科动物的一种,可能同类都要死绝了。” 后车斗将将招下她们一人一猫,冯月出不得已把旁边的东西都归拢到一旁了,现在更不冷了,萤火虫身上的皮毛暖洋洋的,尤其是趴冯月出怀里的肚皮。 它就像个小孩一样,乖乖又好奇地往四周望。 冯月出眼睛有点酸,她还记得最开始见到萤火虫时候,真像一只小猫,趴在姚二肩膀上。 冯月出一个接一个的喂它吃鸡蛋,它开心的直用脑袋蹭冯月出的手背。平时都是姚大姚二每天偷偷省下一个鸡蛋喂它,它还没这么肆意吃过。 “周钺,你去过动物园没,里面的动物生活什么样?” “哎哟,好着呢,你可别担心,一张嘴就有吃的,一闭眼就有枕头,我们小时候老跑去动物园看大熊猫,找准地方跳墙进去都不用花钱呢。” 周钺这样说着,忍不住抓抓这挠挠那,他觉得浑身不得劲,冯月出穿过的大衣好像暖洋洋的,说不出来什么味,尤其是一想到包裹过她的身体,他又有种热烘烘的感觉。 他这瞅瞅那瞅瞅,又觉得有点不对,这大衣……有点太脏了,能看出认真洗过留下的印儿,一个圈儿套着一个圈儿的,可不像是宋行简的风格,应该是冯月出以前那个丈夫的。 叫杜辉的那个,可真是大高个儿,他算是不矮了,在队里都拔尖,将近一米八,但穿在身上还是显得大,晃荡着。 周钺没见过杜辉,但跟别人打听过,据说长得很精神,不然也不能让上面的人相中非要留着做女婿,卡着转业,最后抗洪时候窝窝囊囊的死了,那可是正正经经上过战场挨过枪子儿的。 没头脑,不懂得变通,就算答应了那老头子想法子熬几年不就熬死了吗。 周钺对杜辉的做法不太认同,他看了一眼冯月出,眼里有隐晦的同情。 冯月出没注意到,她把最后一个鸡蛋喂给萤火虫,把掉在衣服上的碎渣小心的拾捡起来,看着兴奋地朝四周望的大猫,心里头说不上什么感受。 有人管吃有地方管睡就是好事吗,冯月出不知道。 只是她向外面望去,被大雪覆盖的一片广袤,远处暗绿的苍山,奔腾的溪流,轮回的四季,风雨云霞,无数的动物植物。 她有一种冲动,她想现在就把萤火虫放出去,随便去哪里,山那边的山,河那边的河,只要到没有人的地方。 可是她大概不能,萤火虫正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在她的怀里,呼噜呼噜地睡着觉。被人类像猫一样饲养长大的动物,能在野外生存吗,更何况它还被野兽夹夹掉了半截腿。 冯月出心情有些低落。 他们速度确实不慢,也万幸雪一直是稀稀拉拉的,等到九十点钟的时候已经到省城边界了,动物园和军械所算是一条道上,只要绕三五公里就到了,因为要拉一车训练器材,所以他们先送萤火虫去动物园。 车停在路边,冯月出垂着头抱着萤火虫往动物园走,崭新的一片雪,地上只有冯月出一个人的脚印,深灰色的皮毛像一件昂贵的名牌 大衣,萤火虫长长的尾巴后锤着,一点一点的像在捉着空中的雪花。 “哎,你哪来的,哎,说你呢站住。” “雪天动物园不营业,你怎么还往里走!” 门卫追出来一个老大爷,眼睛奇小,脸上的褶子像搭在一起了,语气不太友善地截住冯月出,冯月出有点呆呆的,她愣了一下,把挎兜里的介绍信拿出来,萤火虫的介绍信。 “行,那你得等等啊,饲养班的张班长不一定在办公室,他可是大忙人。这家伙怎么搞的,腿夹断啦,不好看可没人爱来看啊,我们动物园年年赔钱,今年好不容易开始卖门票了……” “怎么了?什么事?” 周钺拎着那个木笼子过来,里面还垫着姚大姚二的旧衣裳,这条线路已经来拉过好几次了,都是车到了直接装,他们去吃饭,吃完开车正好出发,那个汽车兵自己就能办,待会儿直接来接他们回去,趁着雪还不大。 “哎,没事儿没事儿,我说我这就去找下张班长,你们先坐值班室等等哈。” 老头不好意思地揭开帽子摸了摸自己头上的那几根毛,连带对着冯月出也友善地笑。 冯月出还有什么不懂的,周钺迈着四方步,穿着他那件挺括的将校呢大衣。 “这柃狸真精神啊,虽然断了只脚,现在可太少见了,主要是十几年前的捕杀太严重,卖得比貂还贵,也因为它食物链的断裂,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 穿着蓝色大褂的工作人员给萤火虫做检查,因为萤火虫不配合,所以冯月出一直安抚的摸着它的脊背,从脊背一路抚到尾巴尖。 体检的工作人员拿着简易的检疫箱比比画画,掀开萤火虫的嘴巴看看牙齿,萤火虫疑惑地朝着冯月出看过来,被烦得生气了,就用尾巴扫着箱子里的工具,想推地上去。 冯月出不忍心看,她抬起眼睛,透过检查站的玻璃看到动物园其中一个园区,水泥地上放着一个个钢筋笼子,笼子里装的是瘦骨嶙峋的老虎,四周有排泄物,黄色的一坨坨冻着挂在笼子边。 “那老虎那样瘦,正常吗?” “哎,这请您放心,我们有专业的营养师,那老虎可贵呢,就是下雪,皮毛湿了,才显得瘦。” 冯月出低下头,等了一会儿才说。 “这柃狸聪明,最能抓老鼠,一串串地抓,因为它我们营地这个秋天粮仓都安全,连首长都夸它是捉鼠英雄。” “我们大家伙都喜欢它,要不是越来越大看着吓人,也不舍得送来,连宣传部的同志都写过稿子夸它呢,这回也交给我任务了,说要好好感谢你们,感谢你们愿意接收,还要写篇稿子投给解放军画报,多好的保护野生动物资源案例。” …… 冯月出已经走出动物园大门了,还能听到萤火虫的叫声,极其抓耳,就像是不会说话的小孩在哭嚎,冯月出攥了攥拳,手指甲摁到掌心里,她也真的没办法,她最后也没忍心看那双温顺的绿眼睛。 它那么信任她。 她能做的只有半强迫着园方开接收联单,签移交公证书,以及把那个破破烂烂的木笼子留下,和园区商量慢慢过渡,不要直接就关铁笼子里。 走到外面,雪更大了,漫天地落。 第30章 不一样的她 人果然不能听信谣言,她才不是个无趣庸俗的文盲乡下人。 周钺一眼不眨地看冯月出吃面。 像是怕眼睛里的东西淌出来,那两扇浓密的睫毛在飞速眨着,低头盯着碗里热气腾腾的面条,有泪珠子不小心掉进去就飞快擦一下,然后把一大块牛肉送进艳红的厚嘴唇之间,板凳上放着她厚重的军大衣,长长的大红围巾,室内有火炉,蒸腾的热气里她把毛衣领口的扣子解开两个。 周钺眼神非常好,他看见她粉白颈上的那两个窝窝,好像汗津津的。 省城虽然经济不咋样,但很有文化底蕴,军校在全国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周钺就是这毕业的,不过哪儿毕业也说明不了什么,他哥还是哈军工的呢,轮战时候还不是吃不了苦,闹着要回家要转业,回去就南下做生意了,搞什么外贸,赚了大钱了,喝的肚子一回比一回大,每回打电话都是不同的秘书接,最近还在外认了个拜把子哥们,每次打电话都得夸上两句。 他爹禁止他们哥俩有沟通,他爹是非常传统的人,即使周璋钱赚的跟印钞机一样,但在老一辈的眼里那就是不务正业,再多也没用,每回都要耳提面命地警告他,好好在部队待着,务必熬着,当个职业军人。 周钺想带冯月出吃羊肉火锅来着,冬天绝配,还是铜锅涮的,离这也不远,他跟老板老熟人,插个队的赶忙赶忙也来得及,但没想到冯月出太认真了,把园区协议里写着“自愿放弃追责”字样条款的全都挑了出来掰扯。 谁说她是一字不识的村妇啊,这不认得挺好的吗。 几个人争得耳红脖子粗谁都不让谁,在周钺看来真不值得,一个小牲口,不过他肯定得向着冯月出,软硬兼施的说几句,然后再和和稀泥,差不多就搞定了。 周钺发现冯月出跟她那个前夫一样,有点太直了,直得发轴,可不像他们,见啥人说啥话的能力打小就练得好。 办完事时间不多了,周钺就只能请冯月出吃碗牛肉面了,另多给她加了份牛肉。 周钺看着冯月出扒开手腕看了眼表,然后从兜里掏出来手绢抹了把脸,就夹起一大柱面条开始往嘴里送,在车斗佝偻着头发也散了些,浓密的碎发黏着湿润的汗渍,脸被热气熏的红晕晕的,不过还是嘴唇更红一些。 以往出现在周钺生活中的女性总是认真的,体面的,一丝不苟的,美丽的恰到好处的,而不是像冯月出这样。 冯月出什么样呢,很难说,粗糙,让人产生最原始的悸动。 他早注意过冯月出那表,越战时候最早一批送上去的上海表,表盘夜光的还带指南针,给不适应丛林战的战士带来不少便利。 大码的表盘配着一条细细的女士链,怎么看怎么不搭,估计也是死的那个前夫送的,宋行简不可能是这种眼光。 周钺觉得挺可惜的,看得出来他们感情很不错,不然杜辉也不会不论上头怎么卡都不低头,冯月出也不会死人的遗物还妥善留着用,两个正直真诚的人,日子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只是啊,都是命。 周钺扬起嘴角笑了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俏皮又恶毒。 冯月出对于外人有比较强的时间观念,她觉得搭部队的车已经是很大的麻烦了,切不能再给人家添一丝一毫麻烦,于是时不时就要看两眼表。 即使心里很难过,她还是擦干净眼泪认真又迅速的把一大碗牛肉面都解决了,不说浪费不好,就是万一路上遇到个什么事,她饿着肚子也使不出来劲儿啊,解决好自己健康问题,也是不给同志添麻烦的一种。 但她停下筷子,甚至端起碗喝了两口汤了都,一抬眼,周钺还剩半碗,搅来搅去那几根面条,就是不往嘴里送,冯月出有点着急了。 因为相比那个汽车兵而言,她肯定是跟周钺关系更好一些。 “你不饿吗?” 冯月出友善地笑了笑,好一些也不算熟,再加上她不清楚现在小孩想法,也不好直接就催人家快点吃,他对于流程什么的肯定比她熟悉多了。 “饿,但是好像又吃饱了。” 周钺对着冯月出笑,明明是很少年气的动作,但说不出原因,冯月出觉得有点毛毛的。 她就起身去找店家灌瓶热水,好留着回去暖手,暖壶靠墙根儿放着,她蹲下身去拿,一看见眼泪就又要掉下来,跟家里的一样,不过那种绿色的暖壶全中国一半家庭都用过。 她本来就是眼泪浅的性格,小时候跟人发生矛盾别人都骂她是爱哭鬼,有一回儿杜辉去深山老林给她掏蜂蜜吃,被蜜蜂蜇的跟猪头一 样,她一见到就哭了,但蜂蜜太好吃了,她每回吃都是先掉几滴眼泪再吃。 以前这种时刻她都是想杜辉的,现在变成想宋行简了,这很正常,杜辉死了,宋行简还活着,再怎样他们是一家人。 冯月出又有点想笑,好像她咒着宋行简死一样。 但是她心底有一个记账的本本儿,上面全是她受的委屈,过年她回去给杜辉上坟儿的时候一定都告诉杜辉哥,每回她都能絮絮叨叨念叨一上午,她相信杜辉会给她报仇的,杜辉哥对她那么好。 不过她一般说着说着就不委屈了,最后又说,算了,还是别帮我报仇了,某某其实也没有那么坏,大不了以后再不跟他交流就好了。 她想如果宋行简跟着的话就好了,一定能把那些人说的服服帖帖,他嘴皮子厉害懂得又多,说什么都一针见血,哎,不过也不一定,那些人太狡猾了,想着法儿的给自己免责,恨不得脑袋上长一句话,你非要送来的,死了病了我们可不管啊。 都什么人呀! 工作人员都吃得膘肥体胖,动物一个个饿得瘦骨嶙峋,还口口声声说是什么科学喂养,真搞笑。 冯月出走了一下神,差点儿把热水洒到手上,不行,回去她还得继续写信,她是人民,人民是有监督权力的。 不过她打听到动物园要从纯事业单位向企业化管理转了,每天接待的游客多了,也能起到监督作用吧,再加上动物法处于立法准备阶段了,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哎。 冯月出最近这方面的知识飞速增长,但能查到的有用知识太少了,她翻来覆去地查也只找到那么点。 等她把眼泪擦干净,喘口气平复心情再回去,周钺已经吃得干干净净了,冯月出舒了口气,她可怕耽误时间让人等了。 早了,冯月出跟周钺在路边站了有十多分钟皮卡车才来,雪又大了,飞飞扬扬铺天盖地地往下飘,冯月出把围巾解下来包住脑袋,不然雪花掉头发上化了潮湿万一头疼怎么办。 肚子里暖暖的,冯月出心情也好多了,只可惜刚才没好好品味,那么大块的牛肉,多嚼一会儿就好了。 这回回到车上竟然没那么冷了,也是,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嘛,前头的汽车兵也精气十足,一般兄弟部队招待战友的伙食都不错,他今天在食堂还吃着了红烧肉,当然心情好了。 不过回程的路得加倍小心了,后头拉了那么多器材不说,光是下雪道滑这一点就让人提起万分精神来,因为这地方雪不多,整个冬天顶多下两三回,一般还都是小雪,所以运输车都没配备防滑轮胎。 回去还是抄近路,近路走的车少,路面被压的就少,刚下的雪软,不滑,不开快了一般都没什么事儿。 可雪越来越大了,远处看去白茫茫的一片,原本细碎的雪花变成鹅毛大雪,灰蒙蒙的天,雾灯也只能照出眼前的一小块路,车轮碾压过宣软的雪地,发出让人牙疼的嘎吱声音,外面的世界好像停止了,时间变得很缓慢。 “靠!”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25节 周钺骂了句脏话,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雪太大了,几乎看不清路,就忽视了这是背阴山路,原先路上就有一小块积水冻成了冰层,轱辘打滑,卡车晃动,周钺猛打一把方向盘然后迅速挂低速挡,轻点刹车。 有惊无险的过去,前面两人下车检查发动机,跺跺脚活络下肢体,冯月出也快速爬下去,用兵工铲背敲打轮胎,雪太大了,走一会儿雪就填满了轮胎上的纹路沟槽,大部分积雪比较松软,敲敲轮胎侧面一震就落,有些却被压得很实,敲不出来,冯月出就用指甲抠出来,掉到地上哐当一声,压得跟冰块似的。 “冯同志,真是谢谢你啊,让你也跟着一起受罪了。” 前头的汽车兵扭过头来跟冯月出道谢,冯月出忙摆手,在她看来都是应该的,让她白坐她还不好意思呢。 电台的信号也断断续续,冯月出听到前面的人一遍遍汇报坐标,心也越来越紧。 天见黑了,路终于走完一大半,车像是蜗牛在缓慢移动,冯月出早就把自己的热水瓶贡献出来,已经凉得不能再凉,冯月出怕冻上,隔一会儿就摇摇,晃晃。 她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第31章 暴风雪 天暗,能见度更低,风忽然大了,雪开始肆虐起来,恶狠狠拍到挡风玻璃上,雨刷器几乎罢工,更糟糕的是大风带下来山崖的落石,太大块,挡住了路。 “我没事儿!我数一二三一起用力!” 冯月出对着周钺喊道,风雪太大,声音刚离开嘴巴,一眨眼就被刮走了,她努力抬眼对着周钺喊,周钺冷的直打哆嗦,哈了一口手掌,随着冯月出一起用力。 柔软的鹅毛大雪变成了冷冽的雪粒子,刮到人脸上像留下一道红痕,冯月出跟周钺走在前头清理大石块,后面的汽车慢吞吞地跟着,原来底下的视线要更好一些,莹白的雪反射着银色的月光,时间变得很慢。 手套已经被雪水浸湿,冯月出索性扔到一边用雪粒子狠狠搓了两把,直到整个手掌通红,血液好像流通起来了,她又跺了跺脚,老家冬天温度更低,下雪更是常态,有时候早上睁眼一晚上攒的雪就把猪圈压塌了,每年还有冻死的人,去年有户得了病的老人被儿女撵出去,躲到山上羊官儿搭的草房子里冻死的,听说死时候想喝水,掀开水缸看见冻成冰坨了,心气没了,窝到旁边就咽了气。也有跑去把大河凿开抓鱼的小孩,捞上来时候手里还抓着条鱼,跟棉衣冻到了一起,像冻梨一样,外头覆了一层冰。 总之冬天是跟死亡挂钩的,比如一个人得了重病,那别人总会忧心忡忡地说不知道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 冯月出每到冬天便会提起所有精神,她边奋力把石头往路边推,边机敏的注视着周围的环境,风雪大,远处似乎还传来动物的嚎叫声,冯月出眯着眼,透过斜刮着的刀片一样的雪花间隙看着天边的荆棘怪石,不知道是不是狼,冯月出见过狼,绿油油的眼睛,饿急了它们会下山吃人。 冯月出吸了下鼻涕,鼻腔都是火辣辣的疼,像被冻住了。 “小心!” 大风卷着石头滚下来,雪做缓冲使得一切都很虚幻,周钺二十出头,在北京是蜜罐儿里长大的,扔到军校部队去是吃苦了,但生活经验有限,就像这样的暴风雪,他是第一次感受。 冯月出扑过去把周钺拽开,两个人一起向前倒到了雪地里,周钺有点呆滞,半人高的巨石从他刚站着的地方滚过去,他浑身麻木,僵硬,仰头看见趴在他身上的冯月出,她背后的雪花像巨浪一样翻滚飞舞着朝他们两人涌来,无边的苍穹要吞噬掉所有,他看着冯月出眨着眼,雪珠子从她的睫毛上抖掉,落到了他的脸上,微凉的,微涩的。 “嘿,你没事吧?” 冯月出觉得周钺可能吓坏了,再怎么说年纪也小,在她眼里宋行简都不大,周钺辈分更小,在老家被吓到晚上还要叫魂的。 但这属于封建迷信了吧,所以还是别了,冯月出上妇联组织的思育课光标语都能抄半个笔记本。 “哦没事没事……” 周钺还是呆呆的,在场的三个人都被吓够呛,冯月出不知道周钺万一真被砸出个残废自己有没有责任,太吓人了。 冯月出走过去把大衣给周钺披上,被雪冻硬的大衣纽扣又粗又粝,周钺躲开时候肩膀撞到了路结石上,可能错位了,使不上劲儿,汽车兵用绷带给他固定住。 过了那片山路就是一片开阔地带,也是风口,毫无遮挡的狂风导致那的雪积起来有一米厚,车肯定过不去,万一发动机熄了火那他们就都交代在那了,雪很快会像个坟包一样把他们覆盖。 所以他们就先往山上开,躲到那个废弃林场的老厂部躲一躲,墙上还留着当年灰炭笔写的护林防火标语,小屋里积了厚厚一层灰 ,呼一口气就要咳嗽半天,窗户早被打碎了,又被人用帆布雨披钉上,屋里不透一点光,风沿着四面八方的缝往屋里吹,炉子里还有剩炭,只是不知道多少年了还能不能着。 他们留着后半夜再点,前半夜是一个剪半的废弃轮胎,上面扔了蜡油干柴,能将就烧前半夜,至于后半夜,只能指望那木碳了。 有着不少压缩饼干,干巴巴的扎嗓子,冯月出还是吃了几块,不吃东西没有力气的,她们三个轮班守夜,每个人都得保持体力。 车刚停好发动机就熄了火,那一车的训练器材是上面新派过来的,几个营都盯着要用,不能出一点差池,只是最后有信号时候发的定位和现在的有点偏差,不知道救援同志能不能找到了。 这种天气是没法救援的,最早也得明天,明天也不一定能,这天救援车都开不进来,太冷了,人也等不得,他们得自救,所以每个人都做好明天走回去的准备,最起码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不至于冻死。 冯月出争分夺秒地把自己湿掉的衣物烤干,靠近火焰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她有点想家了,想念一大碗暖和的牛奶,想念舒服的被窝,也想念宋行简,宋行简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好个屁,也不是很好。 冯月出撇了撇嘴。 她想妈妈,她好害怕自己出事,哥已经死了,她要是再出点什么事村里人一定会欺负妈的,冯秀容干什么都拼命的性格就和她的遭遇有关,明明丈夫是给村里修路别人炸药使用不当被落石砸死的,但七拐八拐就能怪到女人头上,说是冯秀容克死的,村里有个手掌心有道横纹的女人,别人说是什么断掌克夫,好不容易结了亲临门前又反悔,活活把人气疯了。 所以她每回回家都要穿得体面,还买一兜子的贵糖给小孩分,假装自己是个大官夫人。 她不需要别人的艳羡,但妈需要,只要妈需要的东西冯月出都愿意给。 也是冯月出喜欢上宋行简的原因,如果看脸的话谁喜欢上宋行简都是理所当然,但冯月出更喜欢宋行简的品性,这乍一听有些好笑,但是千真万确。 就比如要是让他听到什么断掌克夫的传言,他一定会掀起他那俊雅冷傲的单眼皮,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就会让大肆宣扬落后思想的人无地自容。 所以他才会觉得娶战友的大龄遗孀没有什么不妥,冯月出早先曾发誓如果宋行简但凡流露出那种居高临下的悲悯、高尚的牺牲感,那她就算是回去跟妈要饭也不会委屈自己过一辈子这种被道德压制的生活。但宋行简不是那样的人,他确实不够朴实,有缺点,再掩盖也有一些傲慢,但这些都没什么,冯月出自己的性格也并非十全十美。 他有着和冯月出以前的生活脱节的、她很少见到的,文明。 一定要把湿了的衣服烤干,不知道明天要走多远,长时间处于低温冻伤是会截肢的,冯月出又有点想哭了,厂里最近要培养一批销售,她还想报名呢,万一残了瘸了他们肯定不会选她的! 汽车兵跟周钺在分着喝水壶里装着的白酒,冯月出也要过来喝了一大口,辛辣从脑门儿一下冲到脚底板,她觉得身上麻麻的,有点发热了,陈旧木材燃烧时不时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暴风雪呼啸着冲向木屋,像猛兽的利爪扑到上面。 冯月出又有点想念杜辉,因为杜辉她度过很多个这样提心吊胆的冬天,老家的大山里遗留着早些年挖了一半的洞穴,他们都叫老鼠洞,狭窄逼仄,像杜辉那么高大的男人只能匍匐着通过,据说里面有金子,但还没听说谁挖到过,倒是有不少人送了命,断了腿,冯月出每天都提心吊胆。 总出事,洞就被封住,只能晚上偷跑去,冯月出早上醒来见到枕头旁边放着一把柿饼,深山里有柿子树,挂在枝头鸟吃不完,冬天就晒成柿子干了。 冯月出忽然觉得自己印象中杜辉的脸有点模糊了,她很少回忆这些,但现在时间太漫长了,外面是暴怒的风雪,窸窸窣窣不知什么动物的细语,冯月出盯着火堆发呆,她正守夜,要等轮胎上的木柴再烧一会儿换木炭,要熬到天明,需要节省。 冯月出小心地把木炭换好,已经在后半夜,该周钺换岗,冯月出小声叫了几声周钺名字,没人应,她蹲下身,发现周钺嘴里喃喃说着什么,脸上一片绯红,他发烧了。 完了,他发烧了。 冯月出又坐回去。 她低头想了想,她平日睡眠都很好,午休还会眯一下,每天睡的觉加起来能到十个小时,也不少这一天的,算了,她眯着再看一会儿也行。 就算眼前的人不是周钺,是别人,冯月出大概也会这样做的,小时候小朋友爱给她起外号取笑她,说她是别人不要的,捡来的,说她是杜辉的跟屁虫小媳妇,但有一回村里来了拐子,是她勇敢跳下车跑回村里找到大人才救了那几个小孩的。 冯月出越来越困,她抱着腿依着梁柱,火焰照耀着她的后背,她的身影被放得无限大,她举起手对着墙动了动手指,一只灵活灵现的小兔子手影就映到了墙壁上头。 外面的暴风雪好像安静了,冯月出的呼吸变得更平稳,她努力支着眼皮,觉得自己似乎幻听了,好像有吱嘎吱嘎踩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吱呀—— 抵在老木门上的石块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开门时发出生涩又沉重的摩擦声,在那人身后,柳絮状的雪花一股脑儿地涌进来,悄无声息落到了火焰上。 看到那张熟悉的冷峻脸庞,冯月出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 我好想你—— 她没说出口。 “你怎么才来!” 第32章 排练节目 “月出姐,你着什么急呢?你又没小孩要接,排练结束了咱们去吃馄饨呗。” 是罗雅燕在说话,就是获得服装大赛第一名那个小姑娘,高考好几回都落榜了来服装厂接她姐姐班的那个。 冯月出本来跟她离得挺远,但最近部门调整,以前做帽子的打散了插到别的组里,她俩距离就近了,休息时候她总能听到罗雅燕录音机放的音乐,实在是太好听,她总是故意斜靠在那竖着耳朵听,有一回罗雅燕直接问她要不要拿回家去,她能借她一个周末。 冯月出也爱听音乐,不过她就只会哼一些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之类的,现在小年轻听的邓丽君的甜歌,抄的歌词本,她都不太知道。宋行简也不是一个非常追随潮流的人,偶尔月色好时候他会把大衣柜上头的手风琴盒子取下来演奏演奏,大多是一些苏联民歌或者西方曲目,不过冯月出最爱听的是军港之夜,她觉得闭上眼睛好像真的就能听到温柔的波涛,看到宁静的圆月。 不过他俩打算明年买一台电视机了,彩色的肯定是买不起,不说价格高得吓人,彩色电视机票属于特供,宋行简指不定多少年能排上号了,他俩等的是黑白的票,听说等年初会放一批,现在开始多跑跑后勤部,到时候一下来就赶紧申请。 冯月出对此充满期待。 她其实也买了一台录音机,是正经牡丹牌的,不过她舍不得拿出来用,因为那是给她妈买的,要等过年时候给她妈带回去,能听新闻联播能听天气预报,甚至还有相声戏曲和评书呢,还带电池,拿到地头上去听都行。 花了她一个月工资,冯月出好几回打电话时候话口都到了唇边,但也强压着激动,没说出口,还是回到家再拿出来,妈准笑得合不拢嘴。 “我没着急,我哪有着急。” 冯月出微微偏过头跟罗雅燕说话,她们正在排练阳历春节晚会时候的节目,她们车间依旧是压轴的大合唱,不过跟往年有不一样,据老工人说往年都唱团结就是力量,今年罗雅燕和几个年轻小姑娘强烈建议换一个,最后还真换了,换成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然后还有些创新,就是她们脖子上都带一条厂里的 围巾,一条红色的围巾,自从那个红裙子的电影,大红色在街上越来越多了。 罗雅燕轻轻哼了一声,她早就发现了,冯月出有时候不说实话,就比方以前,她刚把录音机拿厂子里放歌时候冯月出总是偷偷听,表面上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甚至她被车间经理骂了,冯月出还有点得意的感觉,后面服装大赛她俩都做的大衣,她得了第一名,冯月出摸着她得奖的那把剪刀可怜兮兮的,跟要哭出来一样,她差点心一软就送出去! 不过罗雅燕也不讨厌冯月出,这人有时候有点土气,有时候思想又很前卫,但肯定不是个坏人。 还很好玩儿,排练她俩挨着,罗雅燕无聊就爱逗她。 “你男人出差回来啦?小媳妇心都要飞走喽。” “你、你!” 冯月出要气死了,别人调侃调侃也就算了,这个罗雅燕怎么脸皮这样厚,什么话口都说,她还是个没结婚的小姑娘呢! “哎哎你别生气嘛,厂里谁不知道你家情况呀,你老公长得跟天仙一样,好看得不像个真人,我要是有那样老公我出门都把他锁屋里,才不来服装厂里蹬缝纫机呢!” “你瞎说什么呢!快闭嘴!” 这个罗雅燕简直口无遮拦胡说八道,冯月出四周看害怕被别人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语,她可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她热爱她的工作,她愿意蹬一辈子缝纫机,现在分配工作越来越难了,后半年随军的军属好些还在家待着呢,别看是个小小的厂,如果不是接家里人的班,得是中专学历才能分配进来。 “都安静着点!除夕晚会可不是个小事儿,有点团结精神……” 车间主任瞪了冯月出一眼,冯月出真的冤死了,明明捣乱的不是她! 罗雅燕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她不是故意连累冯月出被骂的,她是真懒得站,就一个合唱,回家背下来词,唱两遍得了呗,有什么可练的,谁的时间不是时间呢。 冯月出也不咋高兴,她不知道一个阳历年有什么可过的,而且她今天真是有点事。 还被罗雅燕说中了,宋行简又领队去学习了,今天回来。 其实罗雅燕跟冯月出排到一起也是有原因的,到时候舞台上就一个话筒收音,罗雅燕设计大赛刚拿第一名,在厂子里风头正盛,冯月出是嗓子亮,一唱就像过了个丰收年。 “哎哎,冯姐你别生气了,我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经理耳朵那么尖哇,我把我上回那奖品,就那个剪子,借你用一个星期怎么样?” “真的?” …… 两个人又好起来,挽着手往外走,冯月出最近不骑自行车了,有个同事骑自行车摔了胳膊,骨折了,可耽误事了,冯月出就走路上下班了。 罗雅燕是县城人,但她回家也没啥事可干,就想跟冯月出待一会儿。 天都黑了,她俩坐在马扎子上吃馄饨儿,烫的嘴巴说话都不机敏。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26节 “冯姐你男人平时在家里都干什么呀,他怎么那么白?是不是都吃雪水呀,他是不是跟西方人一样用刀叉吃饭?” 罗雅燕了解得也不多,她是看电影上都那样。 “刀叉?为啥要用刀叉吃饭?刀怎么能吃饭呢?” “哎呀谁知道……” 罗雅燕低头呼噜呼噜吹着喝馄饨汤。 “冯姐你那个弟弟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呗,上回到厂里给你送芝麻糖的那个,看人这样,说话那样的那个,小北京。” 冯月出有点迟疑了,按说罗雅燕跟周钺其实有点配的,都年轻,都鬼灵精怪的,周钺别说了,正经军校毕业的,罗雅燕工作也积极稳定,长得眉清目秀,圆盘脸,好看。 但自从动物园回来遇到暴风雪那次,冯月出就觉得周钺变得很奇怪,他总是呆愣愣的,其实以前也有这种感觉,但现在更明显了,忽然就直勾勾看着她,毛嗖嗖,怪吓人的。 冯月出其实不好意思说,她觉得周钺没准喜欢她,但她可不敢跟别人说,有点难以置信了,万一别人再笑话她自作多情,她脸皮可薄。 她就离周钺远点。 这种情况下她肯定没法介绍,再害了人家女孩。 “他……宋行简说这小孩有点不靠谱,以前净惹事,你还是看看别的。” “哦,好的。” 罗雅燕本来也没喜欢,就是看着还不赖而已,她跟别的害羞的姑娘不一样,她都追着别人帮她介绍对象,但等人真介绍了,她又挑挑拣拣,总之脑子转得可快了。 “行,就到这吧,我走了,你快回家吧。” 周雅燕家就在县城,冯月出冲她摆了摆手,把头巾裹严实了就往家属院方向走。 围巾围得严严实实,呼吸的哈气糊到眼睫毛上,跟结了冰珠一样。 地冻得梆硬,冯月出觉得自己鞋底子冰凉冰凉的,虽然垫了两层鞋垫,还是冻脚。 一进到村头就看见大灯泡底下几个小孩在跳皮筋,热得把棉袄都脱下来堆在碾子上,边跳边念叨,什么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什么的。 “月出姐,月出姐你快来跟我们一伙!我们跳不过去了,段杰太笨!” 姚观夏对着冯月出招手,气势汹汹的告状,其实她自己也不聪明,姚春晓一下子救不来两个,她们这伙就总得撑皮筋,人家另一伙都跳到脖子往上举过头顶那了,她们还在腋下。 冯月出可不去给小孩拉架,再加上这皮筋都是用废旧的自行车轮胎剪的,跳着蹭的哪都是黑。 “行,这回就让你们耍一回赖,月出姐,你能帮她们跳。” 段杰虽然笨蛋,但是个子高,他撑皮筋越高越难跳,正好她们缓口气。 冯月出看着这伙小孩,觉得自己有点骑虎难下了,就把围巾扯下来活动活动脚腕。 “我先说我也不一定会了啊,好久没跳过了。” 年纪一大身子就沉,人就变笨拙了,但她一抬脚,嘿,还真能跳上去。 “耶!月出姐真厉害!” 姚观夏高兴得要蹦高,冯月出跟姚春晓一回救一个人,都要赶上另一伙了,那伙小孩就不高兴了。 冯月出看到段杰也在那笑,他现在已经完全投靠姚家姐俩了,屁股蛋子上再没有别的孩子踢的脚印,不再整天一股受气包样儿,有点正常小孩的神气了。 “姚大姚二,那个叫你俩你俩也不回家!都什么时间了。” 周颖生气地找过来,一见有大人来了,小孩们就都撤了,冯月出也有点不好意思,好像自己也长着爱玩心一样。 周颖不在服装厂上班之后她俩交流就少了,所以关系也淡了不少,冯月出摸摸姚二脑袋就往家走。 周颖看着冯月出背影在心底磨叨,倒是没生过孩子,她生完姚大还能跑能跳的,生完姚二就不行了。 第33章 夫妻俩 哐当—— 屋里灯亮着,冯月出回身把大门插上。 推开门一股暖意就涌上脸来,炉子生得通红,冯月出像扒包菜一样一层层把自己的棉衣耳包口罩围巾帽子手套摘下来挂到衣架上。 宋行简正蹲在地上灌热水,冯月出晚上睡觉要搂着的暖水瓶,还有她洗漱洗脚用的热水,到了冬天她每晚都要泡脚,用开水烫阴干的艾草,这也是很有说法的,冯月出特意端午那天太阳出来前去摘的,不能太阳直晒,要放在阴凉处阴干。 都泡出来一道楚河汉界了,脚脖子往下都是黄的。宋行简体温偏低,一到冬天凉得跟个冰坨子一样,冯月出特意买了个大洗脚盆,拉着宋行简一起泡。 宋行简拗不过冯月出,但他每次泡完脚都要认认真真地刷一遍,他不想脚被泡出两个颜色。 冯月出有点看不惯,她觉得洗下去那圈儿黄药效就减小了,宋行简这个人事儿多又缺心眼儿,不过她愿意包容宋行简,因为她是个心胸开阔的人。 “今天有没有想我?” 冯月出脱下棉袄,洗干净手才往宋行简背上扑,他个子高,她要跳一下才能勾搭到他脖子。 那次 暴风雪之后俩人的关系才算是又近了,以前好像总有层透明的膜,看不见摸不着,但就是有,现在终于有点夫妻的样儿了,冯月出是这么觉得的,她已经收敛很多了,以前杜辉那会儿每回回家都抱着她不撒手,让人害臊的话更是说个没完没了,有时候玩闹还经常骑人脖子上去的。 “一周没到有什么可想的,下去。” 宋行简话是这么说,一只胳膊向后反搂着冯月出的腰,一挪窝儿夹着冯月出在自个腋下,照着她屁股不轻不重就拍了两下。 冯月出浑身都是痒痒肉,她笑得乱颤,照着宋行简下身摸了一把。 “再睁眼说瞎话。” …… 冯月出大腿搭在宋行简腰上,闭着眼,感受某种舒适如潮水般的痉挛感一点点消逝,懒洋洋的,舒服的,手指头尖都懒得动一下。 她不知道什么是精神世界,但她确定在某些事情上她跟宋行简是合拍的,甚至合拍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宋行简正仰着头,他巨大的喉结在昏黄的灯光下留着剪影,晶莹细密的汗珠像一颗颗亮晶晶的宝石,冯月出懒洋洋地直起身照着滑动的喉结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宋行简“嘶”一声。 冯月出掐了一把他的腹肌就又开始笑,她有些软肉长得特别好,比如白腻的膀子,大腿根的肉,整个身形像一把大提琴。 宋行简翻过身,伸出手,冯月出又抱着被子躲开。 “书上说了,老干那种事不好。” “哪本书,谁说的,有什么依据。” 冯月出字识多了以后是爱看书的,犄角旮旯哪儿的都看,以至于现在有些字不知道读音但一看字形就能猜出什么意思了。 冯月出还真下床掏出来一本,是本讲宗教的。 冯月出其实也不怎么信,但让宋行简吃瘪的事她乐于做。 宋行简翻了翻,上面还真写了,这种该烧的书怎么没烧。 “没收了,这书违背科学精神,小心把你抓走。” “嘿,你这人。” 冯月出翻了个白眼,他怎么不说他书房里那些一到关键时刻就“哦,上帝!主啊!”的小说,怎么不来人把他抓走。 “哎,你知道不,厂里春节晚会我们车间压轴,我还站第一排呢,主任说我声音洪亮好听,你快听听我唱的!” 冯月出忽然坐直身子,摆出一副一往直前的模样就开始唱歌,可能刚才累了,声音有点喘儿,尾巴像带着小钩子。 宋行简很给面子地拍了拍巴掌。 “春节那天队里也有活动,没准赶不上你唱歌了,我尽量快点,晚上去接你。” “哎,采购的同志说今年新添了不少东西呢,有橘子还有五香的花生,你可得早点来,不然吃不上了,我可以抓两把瓜子给你留着,别的我就不好意思多拿了。” 宋行简心说我也不是贪那一把花生瓜子的人。 “那今年过那个大年我们去哪儿?” 冯月出瞥了宋行简一眼,清了清嗓子,似乎在讨论什么大事。 宋行简直想笑,没人比冯月出更会装模作样了,收音机都买了,天天蹲到挂历前撅着屁股画圈圈盼着过年探亲的日子,要是这会儿说不让她回家,她不急才怪。 他家里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活着的也没什么特意去看的必要。 “要不去看我舅舅?他在浙江山上住一个大宅子里,估计能给你包一个大红包。” “啊,你还有舅舅,大红包是多大。” 冯月出嘴角撇下来了,但还是顺着宋行简的话说,她觉得前两年都回自己家,对夫妻另一方是有点不公平。 宋行简这话没瞎说,他舅舅估计真能给个大红包,毕竟他就剩钱了,长辈妻儿在运动时候都喝卤水自杀了。他舅舅与宋行简母亲自幼感情深厚,宋行简前些年偶尔是会去看看的,但有些事似乎越逃避越安全,宋行简与柏柔山长得很像,每次他去了离开舅舅都得生一场大病。 “算了,太远,春节火车票不好买,要不……” “要不还是去我家吧,我妈在地窖给咱们留了好多吃的呢,有两个拳头这么大的梨!你吃过吗?还有石榴,我家的石榴都是软籽的,不用吐直接咽就行,还有……” 冯月出说起这些来没完没了。 “行,没吃过,那你带我见见世面。” 宋行简枕着自己胳膊看着冯月出的嘴唇一张一合的,奇怪,怎么有人能有这么多的话可说呢,听了也不让人心烦。 汪——汪——汪—— 外面忽然响起来一阵阵的狗吠,夹杂着争吵的人声,宋行简立马直起身,他好像还听到了一声枪响,声音是从东边传来的,东边都是领导住的小高楼。出事了。 冯月出也听到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扭头,宋行简已经穿好衣服戴上帽子了。 “你在屋,别出去,我看看什么事。” 第34章 一只耳朵 “就那个小孩,段杰,他怎么样了?子弹打着他没?” “命大啊,子弹擦着耳朵过去的,没打中脑袋,好像说是震聋了,反正没死,听说连夜送去省军区医院了呢。” 这种不体面的事儿肯定不能在外面说,冯月出一上午缝纫机都蹬的心不在焉,平日里她是最认真的了,好不容易等中午跑来李姐干活的养猪场来打听打听怎么回事,宋行简昨晚出去就没回来,不过那事跟他本人没什么关系。 “其实要我说,那段虹也不是个省心的,你说她早点找个男人多好?那□□死了她就不该留下那小孩,这下出了事更不好嫁人了!” 冯月出不太认同,但今天是来找李姐问话的,也不好意思反驳,就跟着笑笑从兜里又抓出来一把瓜子递过去,她用院子里种的向日葵炒出来的,没买的五香的好吃,但平时解个馋也不赖,是个很好的社交工具。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27节 “哎,你们昨晚也听到枪声啦?……” 一个围着围裙穿着水鞋拎着半桶猪食的女人听到讲八卦立马眉飞色舞地凑过来。 “我听到风声喽……说上面想把那个小吴保下来呢。” “保下来?这怎么保?他犯法了啊,要是拿枪的都干这种事,那世界不得乱了套?” 冯月出音调不受控制放大,握着衣角的手劲也变大。 “嘘嘘嘘……快小声点,那可说不准,没准人家现在正在交往呢,那就是家庭里的事了,听说那小吴可救过首长的命呢……” 拎着猪食的女人忙伸手,要来捂冯月出的嘴,她一靠近冯月出就闻到一股鲜热的猪血味,像杀猪时候第一刀下去喷涌出来的猪血淋到了脸上。 “怎么可能?段虹是大城市过来的,她要是想找的话早找了,哪里……” “小冯你这就是思想觉悟问题了啊,没听过拉小城乡差距的最有效措施就是婚姻吗,城乡结合可是响应号召的,她段虹是仙女吗?看不起农村人?……” 冯月出闭嘴了,她觉得无法交流。 小吴是东边独栋小楼里某位长官的司机,说是司机,但实际上地位还要体面的多,算是半个警卫半个秘书,而且他热心,谁家有啥事他都乐意去帮忙,很淳朴,浓眉国字脸,在队里跟了长官很多年,是不少人看着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就连院里那几个皮猴儿小子都乐意听他的,因为小时候家里有事没少被他看着管着。 要是有年纪小一点的姑娘跟他说话,他准红着脸盯着自个脚尖,磕磕巴巴地说话,他那副靠谱的模样致使不少人都想把自己亲戚家妹妹姑娘什么的介绍认识,只不过可能因为他太害羞,都没成。 谁能想到这样害羞的人能做出来那种事。 事情发生得非常简单,他半夜趴到段虹家后院墙头上偷窥,被出来上厕所的段杰看见追过去, 段杰虽然年纪小人瘦弱,但腿脚特别快,在学校运动会八百米上还拿过名次。 老实了一辈子的小吴六神无主,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段虹太美了……他被猪油蒙了心……他一定是中邪了……他听别人说的……他第一次 中邪了的他不自觉跑到了平日上班的地方,领导的独栋家属楼那一片才算清醒过来,完了,他完了,他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被人发现,万一被发现就什么都毁了。 在部队枪支管理一直都是非常严格的,私下带枪是极严重的违规行为,但事情就是那么巧,白天有一场反间谍行动的演习。 不能被人发现,不论怎样都不能被人发现,他忽然站住,一股巨大的勇气席卷了他的全身,消失就好了,身后的人消失就好了。 他停下脚步,转身,对着黑夜开出一枪。 随着“砰”的一声,一切都完了。 “宋行简,怎么回事儿?那人怎么处理的?” 冯月出终于盼到晚上。 “跟外面传得差不多,事儿就是这么个不体面的事儿。” 宋行简甩了两下外套,按照折痕认真挂到衣架上。 “吴勇记大过,算复员回原籍,马上遣返。” “为什么?他所作所为不犯法吗?不应该抓起来吗?枪支的使用还能这样随意?” 冯月出有点激动,就这处罚也不解气。 “段虹同意调解了,她马上就要去省公安通信科报道。” 身后没声音,宋行简回头看了眼呆呆的冯月出继续解释。 “前些年大裁军非战斗单位撤裁了一大批,包括通信部门,段虹所在的话务连一直缩编,她身体不好,学历也一般,如果以后再有大动作,她可能就是第一批处理的。” “边境总会彻底和平,只要从临战状态转为和平发展,还会或合并或撤裁一大批。” 冯月出不说话了,她觉得挺难受的。 段虹那边动作很快,第二天就开始搬家,外面停着辆卡车,动手帮她的人不多,抱着膀子看热闹的人倒是不少。 段杰还躺在医院里,冯月出看着段虹一个人一趟趟地背着拎着托着锅碗瓢盆往卡车上挪,再看旁边围着看热闹的人,心里一股子气。 “我来吧,我力气大。” 段虹正走两步歇一步的搬着一套桌椅,冯月出二话不说就扛到自己肩上,真沉,她踉跄了一下,又赶忙稳住身形,旁边那么多人,可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 “你等下再搬,我回去叫宋行简也来帮忙。” 冯月出抹了下汗,别人指使不动她还指使不动宋行简吗。 “不用不用不用,冯同志谢谢你,我自己来就行了。” 段虹赶紧制止,她抓住冯月出的衣袖,宋行简是个不错的人,混乱的那晚咄咄逼着咬着帮她争取权益,她不想再给人添麻烦。 冯月出扯了一下袖子没扯出来,看着段虹真挚的眼睛,又看了眼周围看热闹的人,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害,他不在乎这些事,没关系。” “真的不用,谢谢你,以前的事也谢谢你,我吃过你家的枣子,很甜。” “那行,不用他,就咱俩也没问题,我力气大着呢。” 冯月出垂下头,她看见段虹单薄的棉鞋,露出的一截脚腕细细的,这样一个病弱的、美丽的女人,冯月出却觉得她十分坚韧,老家有一种用来编筐的植物,茎干软却结实,春天时候枝头会开蓝紫色的漂亮花朵,秋天割下枝蔓,编的筐能装几十斤的石头。 “小杰没事吧?” “没事儿,外伤,不打紧,他就不回来了,正好你帮他跟姚家小姐俩道个别,那小子一听说再不回来了就开始哭。” “你……你到新单位之后要是有什么能进修的机会就多争取争取。” 国家现在有学历再教育的政策,一九七八年前运动时期毕业的都要重新学习下主要科目,合格之后再重发文凭,再加上现在有正规的大中专学院,甚至大学的毕业生,以前的学历就稍显尴尬。 这话冯月出来说也怪,她自己就不是什么读书的料,也只有个夜校文凭。 段虹扑哧一声笑出来。 “好,谢谢你月出,回去帮我跟宋营长也道个谢,那晚他帮我据理力争来着,以后你要是去省城办事就去我单位找我,大忙帮不上,吃住没问题。” 段虹把冯月出鬓角的碎发捋到耳后,冯月出头发本来就多,烫头之后就像爆炸了一样,她每天早上都要沾点水梳两下沾点水梳两下,就算不能梳得跟以前一样溜光水滑的,也得服服帖帖。 冯月出觉得段虹很坚强。 她们娘俩的东西很少,几趟就搬完了,似乎很局促的堆在卡车的角落,冯月出不知道段虹的人生中是不是也有很多这样局促的瞬间。 日子飞快地向前走。 失去朋友的姚家小姐妹又认识了新的朋友,冯月出坐在沙发上发呆。 “怎么了?怎么最近都无精打采的,你那个歌唱得怎么样了。” 吱嘎—— 宋行简学着冯月出以前的样子,有些笨拙地把核桃夹在门缝里,一关门,核桃就两瓣儿了,再用针把白瓤挑出来递过去。 冯月出她母亲特意邮来的,说给她补脑用,管聪明的,也不知道三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脑可补,还要怎样聪明。 “反正就那样吧……” 冯月出说完长吁一口气向后仰躺到沙发上。 她最近不论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心里堵得慌不舒服,在厂子里都不争先进了。 “哎,哎,宋营长您在啊,嫂子也在。” 营部的通讯员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喘着粗气就撞开了门板。 “县武装部刚来电话,说,说您岳母出事了,喝农药自杀了!” 冯月出端着的装核桃仁的白瓷碗“铛”的一声就掉到了地上。 第35章 把你那些破鸟扔掉 “多少吃点,电话里也说了你母亲人没事儿。” 宋行简皱着眉,把小个的猪肉包子夹到冯月出碗里,她以前很爱吃的,两口一个两口一个,自己一个人就能吃一笼,还能再喝碗鸡蛋汤溜溜缝。 冯秀容情况还挺特殊的,不仅是宋行简岳母这样一个身份,还有杜辉那样一层关系在,组织上也比较重视,政委给特批了通行证,最近没有拉练任务,冯秀容又在偏远农村,下了火车连直达的班车都没有,部队为体现关怀,就给特派了车,甚至还想配两个司机来轮班开。 被宋行简制止了,他本身会开车,以前侦察连时候像开车通信爆破什么的都是基础技能,自然不在话下,有他轮换就行,所以就只指派了一个政委的司机。 两天没吃一顿正经饭,人坐在车上骨头颠的都要散架,紧赶慢赶,今天下午就能到,到之前踏踏实实吃一顿,别病人没怎样,别的人先趴下了,别的人说的就是冯月出。 政委的司机姓王,有点年纪了,人是很憨厚那一种,领导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人虽然来了,但心里想的还是政委明天要去师部开的会,部队离了他肯定能转,但他心底就是琢磨,总觉得别人车都没他开得稳,他跟这辆车也是老战友了,平时很疼这车,一天擦一遍,爱惜得很。 他对宋行简的驾驶习惯有点不能苟同,本来山路就又陡又弯,这小宋营长还跟像开坦克冲锋一样,但有些话好像也轮不到他来说,他只能脸憋的通红。 不过看来宋营长跟他妻子的关系挺不错的,外边儿有些话传得真是离谱,他们这些跟在领导身边的别的不说,各种八卦那是手拿把掐的,这个小宋营长不仅本人有来头,娶得这个老婆也是有来头的,是战友的遗孀,那个牺牲的战友他也知道,杜辉嘛,当初越战时候还组织学习过他的精神。 宋营长多年轻啊,前途亮得照得人眼睛都疼,也搞这一套 。 不过就这两天短暂相处他觉得宋营长跟他妻子是有感情的,也是,感情不都是相处来的,就跟他跟他媳妇儿一样,当初盲婚哑嫁的,生了仨娃儿也就有感情了。 哎,不过这宋营长跟冯同志怎么没有小孩呢……外边都怎么传得来着…… 王师傅思绪飘得有点远了,不过这地方是真穷啊,越走越穷。 一阵北风嚎过漫天的黄尘扑过来,挡风玻璃上积了一层又一层的黄尘,但凡玻璃留个缝儿,吸到鼻腔里都是呛人的空气,高处往远处瞧,瞧不出去,黄土地就像老人皲裂的皮肤,路过的包着白头巾赶着驴车的老汉瞧见小汽车都停下赶驴的鞭子,驴车上拉着一个穿红袄的小丫头,懵懵懂懂地往过瞅,竟然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一抹亮色。 这还是有名的红色根据地呢,还穷成这样,王司机心里也有点不得劲,给领导开车久了就离人民远了,有时候是会产生一种全国人民的生活水平都在上涨的错觉。 “王师傅,谢谢您,这两天辛苦了,您在招待所好好休息。” 宋行简跟王师傅握手,然后塞过去两盒烟。 “回去我得好好感谢周政委。” …… “您大可放心,我们肯定是不会让烈属寒了心的,杜辉同志的英勇事迹我们县都知道,牺牲后我们还组织过学习大会呢,只不过咱们这是小县医院,医疗条件也有限……” 光着头的医院负责人摸了一把自己没有头发的脑袋,似乎有些窘迫。 冯月出什么都听不进,自从出事后她就好像丢了魂,人在天上飘着一样,她只想狠狠地去质问妈,到底是怎么想的,就真舍得把她孤零零一人儿留在世上?! 她脚步很快,心跳也很快,咬紧牙关,手握成拳头狠狠揣在兜里。 “月出,你冷静点,你母亲虽然身体无大碍,但经历那一遭……” 宋行简话还没说完,冯月出就推门进去了。 小县医院的顶楼,是个单间,看得出特殊准备了,但除了床外也就只有个孤零零的洗脸架子,还有个不配套的小桌子,上面放了个茶缸。 “妈!”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28节 背对着门口靠床的年长妇人背影呆滞了一瞬,然后才有些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 “哈哈……月出……你怎么回来了呢……他们也真是的嘿嘿……” “我不回来!我不回来你死了怎么办!你要是扔下我自个我恨你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一张纸都不给你烧!让你在地底下穷得连饭都吃不上!” “那我就抢你哥的饭碗……反正每年那么多人给他烧他也花不完……” “你还笑!你还笑!我恨死你了!” 冯月出眼泪都流下来,一边哭一边狠狠锤冯秀容屁股旁边的床,把床锤得梆梆响。 “哎呦哎呦你可别哭了,给你老娘我折寿,我还要活到百八十岁呢,这事真不怪我,我其实就是吓唬吓唬……” 冯秀容脸上带着笑,但皱纹深的跟用锤子凿的一样,去年冯月出回来带着去理发店焗的黑油已经剪掉了,新长出来的头发白里掺着黑,衣服倒是很得体,只不过看得出是特意换的,背后的线头都没剪。 冯月出还在那哭,冯秀容脾气也上来了,腾的一下就站起来骂。 “怪我吗?怪我吗?不知道哪些个缺德烂肺的黑心肝!短命鬼!烂舌根!王八犊子小瘪三儿!他家辈辈养鸡鸡瘟、养猪猪死、养驴驴尥蹶子、种地地荒、种菜菜烂根、穷的啃墙皮、死了不脱生……” 冯秀容拍着大腿骂人,唾沫喷出二里地远,罗圈腿拐拉拐拉的打着缕儿,瞪的溜圆的眼睛倒是还挺有神气,骂人的声音也洪亮。 冯月出笑出来,眼泪带着鼻涕泡的,打断冯秀容。 “粪水好喝不?回家我就把你那些破鸟全都扔掉!” “你个小兔崽子还敢说道我!我干大事的时候你还在玩尿泥呢!” 冯秀容对着冯月出可不心软,一巴掌就拍冯月出后背上,冯月出一口唾沫咽差道了,一个劲儿地弯腰咳嗽。 宋行简这才从门外走进来,脸憋得通红。 “伯母,您别跟月出一般见识,她不会说话。” 怪不得冯月出嘴巴叭叭的永远不饶人,原来是师从这里。 冯秀容对上宋行简就觉得心里发虚了,因为她天然不占理,毕竟两年前那时候杜辉一死她混混叨叨的,有点强人所难不干人事了。 “嘿、嘿,小宋你也来啦,我都说了别告诉你们,他们非不听!我真没事,我就假装喝一口,马上就吐出来了……” “这是能假装的事?这是能假装的事?妈你怎么越活越……” “能耐了!你还教训起你老娘来了!” 冯秀容还想说什么,一想到宋行简还在就赶忙咳嗽了两声通通气,又一本正经解释。 “还不是一些黑心人!自个的鹌鹑不好好养,得病死了扔别人鹌鹑窝里去,害得咱家的鹌鹑死了半窝!” 冯秀容气得够呛,主要是村里有半村人都是求着她让她带着养的,赚钱时候谢天谢地的恨不得给她夸出花来,不赚钱了就不是他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妒忌冯秀容的鹌鹑蛋能直接供给国营饭店。 冯秀容嘴巴上也不是个饶人的,掐着腰就说。 “死个儿子哇,你死了儿子国营饭店也收你的鹌鹑蛋。” “哦,忘了,你那鳖孙儿样儿子死八个也不管用。” 但说实话鹌鹑这个东西确实不能多养,刚开始时候人都吃个新鲜,需求量就大,时间久了需求少了养的人越来越多,她们这地方偏,路也不行,运不出去,县城里只有一个鹌鹑蛋加工厂,价格也是一压再压,其实光这样也能赚到钱,就是赚得少点。架不住有些人不干人事儿,光让鹌鹑下蛋不让鹌鹑吃饱,不买饲料也不听技术员的话,就跟喂鸡似的喂那小鹌鹑,鹌鹑可比鸡金贵多了。 果然,一入冬,那些人的鹌鹑就得了呼吸道的禽病,他们自己的鹌鹑死了就死了,也见不得别人赚钱,把病鹌鹑扔别人窝里去,一村的鹌鹑都要死光了,就算侥幸活下去的也没大劲了,因为产蛋率大大下降,还有可能下软蛋、坏蛋。 “早就让你别养那么多别养那么多,你非不听,这下好了,你就踏踏实实待着!领着我哥的烈士补助,从这个月开始我每月都给你十块钱,你不许再养那些破鸟!” 冯月出是个很节省的人,她吃什么一般都自己种,冬天后屋堆着一面墙的大白菜,买肉荤腥什么的也有自己的渠道,就连穿的衣服都能买块布自己搞定。服装厂也不是国营大厂,她们食堂虽然不贵但也不是免费的,冯月出拿了餐补却不去食堂吃饭,她中午都自己带铝饭盒去锅炉间蒸,就算一个月给妈十块钱,也够她自己花。 再说了还有宋行简呢,反正他那些小资情调的东西买不买也没大劲。 “我才不要!你顾好你自己得了!你肚子怎么还没动静,小宋,有什么事可不能忌讳就医呀,现在可都是讲科学的新型社会了……” 见话题忽转到自己身上,宋行简头皮一紧。 第36章 闪耀的勋章 “一下雪路就格外难走,小心点脚下。” 冯秀容还在医院,心底记挂着她那几只破鸟,说什么要回家,冯月出拦下来了,她听医生讲有些喝了农药的刚喝下去没事,能说能跳的,过几天心啦肝啦肺啦就烧出个大洞,人嘎巴一下就 死了,她就不允许冯秀容回去,打算自己带着宋行简回家照看那几窝破鸟。 其实冯秀容人大概是没啥事,她刚喝嘴里去隔壁婶子就去粪坑挖勺大粪灌她嘴里去了,稀里哗啦的前天吃的棒碴子粥都吐了出来,村主任也注重这件事,忙派两个青壮年扛着她送去县医院,毕竟冯秀容也是个人物,上了好几期县报,每年清明节还有学校组织来给杜辉扫墓,这样好的活招牌可得好好留着,万一这冯秀容不明不白死了,随便一个什么克扣烈属的帽子戴他脑袋上他那“村官”也就坐到头了。 “是不是越走越沉?” 冯秀容仰头对着宋行简笑,她睫毛特别长,盯着看人时候好像冷不丁就被扎了一下。 “嗯。” 前几天刚下了一场大雪,远处老人沟壑一样的黄色土地积攒了一层层白雪,脚下的已经逐渐融化,走几步就踩一脚泥,厚厚的粘在一起,像穿了高跷,路边隔一段距离就有些大石块,要在上面把脚底的泥蹭掉,不然走不了几步路。 冯月出教宋行简怎么轻松把鞋底又厚又粘的黄土泥卡下来。 其实新修路了,但没铺油,遇到雨雪天还是通不了车,冯月出就带宋行简走老路,要过一座大梁,再走小十五里地才能到家。 “远不,就是因为这么远我才没读初中的,要不我没准也跟你一样上大学了呢。” 冯月出真是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她跟杜辉都没考上初中,不过可能也跟她们的小学老师有关,她们小学老师原本是个赤脚医生,上课上到一半还要出去给老母猪接生,放学下课就去劁公猪,就是给公猪绝育,这样猪肉才不会骚登登的。 所以教学质量可想而知了,有回让他组织一场批斗大会,他在黑板上写成了“批豆大会”。 宋行简之前帮杜辉写信时候曾经看过冯月出给杜辉写的信,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的都是“粮屎”,当然杜辉也不遑多让。 现在已经好太多了,自考制度推行之后冯月出一直在做准备,先是上夜校把初中的知识补全,然后开具文化知识证明就可以考中专了,通过考试科目就可以获得国家承认的学历。 冯月出极认真对待,这样自学考试不耽误上班,能赚工资,就算最后没考上也只是损失了十几块钱的报名费和书本费而已,甚至厂里提倡员工终身学习,努力进步,这十几块钱都是能报销的。 只不过每个省县的自考办都不一样,宋行简替冯月出跟北京的朋友打听过,很多好的政策这边都没引进来,或者还在试点阶段,这儿开的专业数量也差很大一截,冯月出现在的户口跟着宋行简在这儿,没办法,只能尽量选择适合自己的。 能选择的专业有限,冯月出纠结于医护类还是财会类时宋行简建议她选政治管理专业,冯月出有点云里雾里,但她看政治管理学所要求的科目,都是大学语文、哲学、马列主义基础、公文写作等,还有一些时事政策解读,最起码字书上的字大多认识,她都挺感兴趣的。 主要是对于数学的要求只是基础数学,能统计报表就行,她小学时候只学过基础的算术,数钱认钱。她们村对于小孩上学的要求就是能写自己名字,能算钱就行。 冯月出数理化一直很差,甚至夜校考核时候她都是把一些题库死记硬背下来。 所以她就选择了政治管理专业,每年五月和十一月可以考,每次最多考四门,因为每次考的四门都只提前一个月宣布,要上面统筹后下达,她今年就只报了两科,还好都过了,只不过还差六科,她有点担心自己过不了,报考年龄要求三十五岁以下,过完年她就三十一了。 主要考完中专她还想考大专,还得考好几年,宋行简说大专毕业才更有可能分配到好的单位,不然大部分都是偏远地方的妇联、档案室、什么犄角旮旯的工会之类的,在没有外力干涉的情况下。 现在都讲究干部年轻化,她那么大年龄,再分配到一辈子都没有晋升希望的岗位,那跟在服装厂也没什么区别了。 人都是越来越贪婪的,明明之前她觉得能有个城市户口吃上商品粮就好了。现在她希望能吃上铁饭碗,那种单位一般都有员工宿舍,就能把妈也带上了,现在住的是宋行简部队分的房子,妈是肯定不会跟着她住的。 到时候分配的地方最好离部队也不远,她可以两头跑。 “想什么呢?” 眼见冯月出就要拐到别人家去,宋行简拉住冯月出的胳膊。 “哦、没什么哈哈……” 冯月出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她心底的这些小九九从来没跟别人讲过。 用钥匙打开锁,推开大门,跟以前没什么区别。 冯秀容一扫帚一扫帚扫干净的院子,墙角堆着摞的整整齐齐的棒架,屋檐底下挂着的一串串的红辣椒,窗户上早早就贴好的红窗花,冯秀容也有一双巧手。 还有窗台上盖着棉被摞着的大白菜,以及墙角挂着的晒干的烟叶,是一种老旱烟,冯秀容最爱晚上吃完饭坐屋檐底下抽一锅,再在鞋底磕一磕烟袋。 明明生活了那么多年,冯秀容却觉得有点陌生了,以前的日子离她远了,她怀念,但是并没有那么想回去。当然,只是指这种生活,并不是指身边的人。 冯月出推开屋门。 别人都是用牛棚猪圈改的鹌鹑窝棚,冯秀容把窝棚挪到屋里来,几乎是同吃同住,对待那些小金疙瘩,她仔细极了,半夜也得起来拌饲料,一勺勺的倒进食槽,墙角堆着鼓囊囊的饲料袋,她的大部分钱都投在这里,包括杜辉的那笔抚恤金,够她们翻新旧房子的了。 都是竹条编织的笼子,人得侧身才能通过,地上是一层鹌鹑粪便,冯月出一推开门那种燥骚的味道就直冲鼻腔,放置的水槽已经冻成冰了,粘了黄土泥的鞋底又沾了一层粪渣和鹌鹑毛,冯月出以为一推开门能看到此起彼伏扑腾着翅膀撞笼子饿的咯咯叫的鹌鹑,或是受了病缩头呆卧精神萎靡的病样,但没想到是空洞洞的一片。 只剩下北风吹进带起的乱飞的细碎绒毛、粪渣,墙角鼓囊囊的饲料袋。 “哎,这是月出吗?月出回来啦!” “李婶儿。” 这个李婶跟冯秀容关系并不好,邻居,天天为着门口那一亩三分地谁多种一垄吵架,冯秀容嘴上不饶人,没少损这李婶子,两人天天吵架。 但这回冯秀容喝药李婶子是第一个发现的,跑去粪坑就盛了一勺大粪,紧赶慢赶的跑去找村长,张搂着让自己孙子背着冯秀容去医院。 其实小时候李婶子还偷偷给过冯月出半张鸡蛋饼,但冯月出没跟妈说过,因为说了妈准打她屁股。 “哎哟,我就说!你从小我见你就有福相,你瞧瞧,白的都透粉!整整一个城里人!说话都不一样了呢。” 李婶子握着冯月出的手不撒开,她的脸又干又皱,牙都掉光了,说话瘪着嘴,像个鞋拔子,杨树屯子的风太硬了,她们的肌肤都像这片土地一样,不招人待见。 “哎呀,这就是月出女婿吧!跟村里传的一样,俊得是仙人模样!大官的面相呀!” 李婶子换了个更惊讶的语气,然后极满意地看着宋行简。 “上面说这是一种什么……烈性传染病,靠呼吸道消化道啥的传染,人、风,啥都能传染,后期还传染鸡鸭鹅上头,就都给统一销毁了……先别让你妈知道……她心眼小着呢……” 冯月出送李婶子出去,李婶子回头看了好几眼,见离宋行简有段距离了才靠近冯月出小心翼翼地说。 “你妈应该赔了不少钱,你接济接济她,她不容易呀,你哥……哎,别让小宋知道,你宽慰着你妈点,别太怪她,她就是太想争口气……她这人……她这人……” 冯月出点头,送到李婶子家门口了,李婶子停顿了一下,又摸了摸冯月出的手。 “不管咋样你都应该生个孩子呀,哪怕就一个,什么都是虚的,只有自己肚子里下的崽儿才是真的,那小宋……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月出你别嫌婶子啰唆……” 冯月出 回去宋行简正在往外搬那些架子,说危害家畜,未来几年都不让养鹌鹑了,他们索性把这些家伙什搬到旁边小屋去,把屋子打扫收拾出来,用不了俩星期也过年了。 搬着搬着,冯月出看到了柜子上摞着放的东西,被翻得发黄卷页的鹌鹑养殖书,上面都是勾勾画画的痕迹,那个小小的铅笔头,还是她读小学时候剩下的。日历的背面记着死了几只鸟,每天产了多少蛋,越到后面字迹越乱,旁边有个小小的、带着血的鹌鹑蛋。 可能是上面要销毁派人来抓时候小鹌鹑慌张急忙产下来的。 冯月出想到冯秀容跟她打电话时候得意扬扬地说这些小家伙都是有灵性的。 墙上挂着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红布包,冯月出拿下来想看看是什么东西。 掀开一角看到个五角星,是杜辉在战场上得的勋章,上面的徽已经因为常年抚摸被磨平了棱角。 “哇——” “怎么了什么事?” 宋行简焦急地进屋里来,见到冯月出正抱着腿坐在地上哭,肩膀一耸一耸的,他迟疑了一下,把沾了鹌鹑粪的手先在裤子上蹭了蹭,才去拍冯月出的背。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29节 “呜呜——妈把钱都赔光了呜呜——呜呜好多钱——我要蹬好多年缝纫机才能赚回来呜呜呜……” 第37章 粗俗 地窖的小门掀开放了小半小时的空气,冯月出拎着放竹笼里的蜡烛,一点点小心往下爬。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拿手电筒吗?” 冯月出仰头看向蹲在地窖口的宋行简,冬天的太阳总给人一种白惨惨的感觉,光照很足,但是没有温度,正当头的太阳光落下来,宋行简的肤色显得有些苍白疏离,他的五官非常立体,眉骨的阴影遮住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安静垂下,那双眼珠的颜色很淡,正看向冯月出。 “不知道。” 冯月出便开始心满意足地卖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如果蜡烛灭了那人就不能再继续下了,得赶紧上去,不然会缺氧中毒的。” 冯月出有个童年伙伴就是这样死的,和父母吵架离家出走,躲到别人家荒废的地窖里去了,他们全村的大人小孩上山下河的找了好几天,都以为被偷小孩的拐子带走了,最后才无意间在地窖发现,身上早都青紫了。 不过那时候的小孩太多,一家怎么也得有四五个,死一个也没啥,死的小孩多了,过段时间就忘了。 冯月出每回下地窖都会想起来。 “待会儿上去你跟我妈说这些水果好吃,听见没。” 冯秀容已经被冯月出从医院接回来了,但还在生气,她说那些鹌鹑好好喂药还有救的,说什么要去县里闹一闹,冯月出赶紧拦着,说现在是文明社会了,不讲撒泼那一套。但对于冯秀容来说往往最直接的办法最好用,比如以前她背着石榴枣子沙果去县城卖,被市容监察的给没收了,她就跟着那领导屁股后面不走,后来还真就还给她了。 “嗯。” 宋行简应下了,不能否认冯秀容是个不太好相处的老太太,但是冯月出对于这种老太太自有一套妙招。 “要拿这么多吗?” 宋行简跟在冯月出身后,见她在细沙里掏了一次又一次,诱红的大石榴就放到了铁盘上,宋行简端着过年装花生瓜子印着花开富贵的盘子,有年头了,边上有点露出铁锈了。 “对,最多就储存到过年时候,再长时间就烂了,而且传染的很快的。” 冯月出走走转转一圈掏了很多东西放到托盘上,冯秀容很能攒,跟仓鼠一样,他们要是不吃等放坏了冯秀容再吃,更不安全。 宋行简又知道了冯月出好东西总要留到快过期吃的坏习惯跟谁学的了。 石榴壳薄薄一层很硬,摘下来的果柄处用滴蜡封住了切口,跟冯月出相处的过程中他偶尔也会佩服她朴素的生活智慧。 “这是什么?猪油吗?油为什么要放在地窖里。” 冯月出白了宋行简一眼,有时候真觉得他是大笨蛋。 宋行简微微抿着唇,隐隐绰绰的蜡烛光下,烛光映亮了他高挺的鼻骨和锋利的下颌线,冷白的肌肤在阴暗处像是被镀了一层圣光一样。 冯月出又对他多了很多耐心。 “这是蜂蜜,冬天冷了就会结晶,就像这样凝固在一起了。” 不过说实话是有一点像的,家里就有猪油,冯月出买肉爱买肥肉,这样炼出来的油就能留着炒菜,猪油炒青菜,再好吃不过了。 冯月出拿起来拧开瓶盖,举到宋行简鼻子底下。 宋行简靠近闻了闻,是有一股甜味。 “这个也要拿吗?不给妈留着?” 宋行简没叫过冯秀容妈,他觉得这种叫法很奇怪,但这时候如果连带着一起说就没有那么不适了。 “对,拿上去我们冲蜂蜜水喝。” 这罐蜂蜜还是杜辉在的时候弄来的,他胆子大,敢把胳膊伸到蜂窝里去摘蜜巢,密密麻麻的蜂子扑在他胳膊上耷拉下来他也不害怕,冯月出在远处急地直哭直喊,但也不敢上前去。 等杜辉拿着蜜巢回来,眼皮上跟长了俩鸡蛋一样,连着小两个星期睁不开眼睛。 “哼哼——” 冯月出想到杜辉那样子就想笑,也就闷笑出声来。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又是这种感觉,宋行简再一次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冯月出并不是他能独享的,她的很多枝条和叶子,是另一个人的一部分。 两个人之间忽然沉默起来,没人说得清这种沉默的原因。 冯月出想到杜辉第一次为什么要跑到野蜂窝去摘蜂蜜巢,因为他们买不起山楂罐头,冯月出想吃,杜辉就说他会做,把蜜巢里的蜜攥出来,山里红放进里头煮,酸果子贮满甜腻的蜜,是那么好吃,后来冯月出吃过很多山楂罐头,但都没有那次的好吃。 “我家的梨最好吃了,你别看皮厚,但……” “我不喜欢。” 宋行简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话,冯月出脾气也上来了。 “爱喜欢不喜欢,谁管你喜不喜欢。” 冯秀容明显察觉到从地窖里上来后小两口的情绪就不太对,吵架了? 她是个很识时务的人,如果别人之间有矛盾,那她就不会再制造矛盾。 “冯月出,还不快去把面板搬上来,等着我去搬呐?” 破冰永远得从自己孩子身上下手,宋行简已经够惨的了,这地方冬天冷得要命,出了屋离了炉子待不了一会鼻子里的鼻涕都能冻住,他不抽烟,人也不爱说话,就面对墙站得笔直,看过年时候糊的报纸,得七八年之前的了。 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干嘛嚷我……不能好好说话吗……” 冯月出也不是家长说啥都无怨言的年纪了,她拖着脚步嘴里磨磨叨叨的去西屋拿面板,今晚她们包酸菜馅儿的饺子,冯月出最想吃这一口了,冯秀容的什么手艺她都学的好好的,就腌酸菜这一项,说不上原因,她腌的总差点儿事。 “你去,你去给小宋冲碗蜂蜜水,用开水冲啊,加几朵菊花儿,装菊花那罐子就在你那屋柜上呢。” “自己没长手吗又让我去……” “快去!嘴里憋憋嘟嘟说什么呢!” 冯月出又不情不愿地去西屋找晒干的菊花给宋行简冲蜂蜜水。 背对着大家,盯着那段停留在七八年前了的报纸看了好几遍的宋行简,嘴角默不作声地弯了下,又马上绷直。 “手怎么那么笨,不能那样压!那样准露馅儿,煮一锅片汤,饺子汤都不好喝了!” “要能立住,你的饺子要跟我的饺子朝向一样!” “月出你怎么说话呢!小宋你别搭理她,能吃就得了呗哪有那么多毛病。” “妈!” 冯月出眼睛瞪得圆圆的,震惊地看向冯秀容,小时候她跟哥饺子包的不好看可没少被唠叨。 “妈什么妈,好好包你的饺子。” 冯秀容瞪了冯月 出一眼,但心底是舒心的,哎,这就对了嘛。 其实她是放心的,月出在外面见了世面懂得多了,但身上那种被保护得很好的纯真劲儿依旧在,宋行简没让她吃苦,小宋是个好人。 “伯母,月出教得对,我平时在部队里忙,是应该多学些家务分担的,月出把家里收拾得很好,我很感谢她。” 冯月出有点脸红了,她都不好意思说,之前周末宋行简都去部队食堂吃饭,因为她剩余的粮票还想跟别人换东西。 “哎,月出!月出在家吗?” 冯月出直起身往外头看,是隔壁的李婶子从大门口进来了,端着个盘子。 冯秀容也见到了,马上“噌”地直起身子,对冯月出做了个“嘘”的手势,放下擀面杖往身上拍了拍面粉,拐拉着小脚就往西屋跑。 “月出,就你俩在家呀,听说你妈不是回来了吗?” 李婶子张望了一下,把手上端着的盘子放到柜子上。 “婶子家也没什么好吃的,估计你在外面啥都吃过,正好蒸花馒头,说给你送来两个尝尝,让你这小女婿也尝一尝,别嫌弃婶子手艺不好。” “李婶儿你可别瞎说,村里谁不知道你手艺最好,谁家喜事都雇你去帮厨,净说这些!” 冯月出亲昵地迎上去,伸嘴朝西屋的方向努了努。 李婶果然往西屋去。 “哎哟,你在这怵着干吗呢,吓我这一大跳……” 哼,果然有人治的了妈,冯月出捏了一块馒头放嘴里,李婶这馒头里添了红枣泥,好吃得很,一回头,见宋行简也伸着脖子往西屋看。 “你看什么热闹!包你的饺子!” 冯月出耀武扬威的噘着嘴,仰着那张粉白的小脸,厚厚的嘴唇软得像红缎子。 罕见的,宋行简的动作要比他的脑子更快。 “你发什么神经……” 冯月出压低声音,照着宋行简的大腿拧了一下。 他倒是一声不吭,顿了一下才回答。 “我就是想尝尝那个馒头。” “……” 送走李婶子,冯秀容拐着小脚回来了。 “哎……” “妈你叹什么气。” 冯月出明知故问道。 “包你的饺子!哪那么多问题!” 冯秀容也不能直接说,跟李婶子吵了那么多年,关键时候还是人家救了命。其实她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她倒是带着人家养了几个月鹌鹑,后来都死了。 但李婶子也没怪她,还好就是养来玩玩,养得也不多,村里也就她赔得最多,杜辉的抚恤金都赔进去了。 冯秀容心有沉下来,那么多钱,谁说不心疼都是假的。 “哎你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30节 冯月出正趴在炕上剥石榴,看了看站在地上对着镜子刮胡子的宋行简,前几天太匆忙了,他没时间也不好做这些事。 也不知道就那几根毛有什么好刮的,冯月出心想。 这倒是真的,宋行简毛发十分不旺盛,甚至可以说没有,就连腿上腋下都没有,以及…… 算了不想了,冯月出脸红起来,怎么还会有粉色的,听都没听过,要搁以前没准被当成怪物抓起来。 也不一定,那种地方也没人去看…… 宋行简还在那装,转过身看着冯月出。 冯月出翻了个白眼。 “你跟妈说之前工作忙,现在考虑要小孩,真的假的啊。” 宋行简又不说话了,冯月出又翻了个白眼,就没见过比他更难搞奇怪的人了! “嗯。” 又过了有几分钟,宋行简悄悄嗯了一声。 “哈哈哈——” 冯月出狂笑起来,笑的上不来气,两颊都染了红晕,人显得异常鲜艳。 哼,装模作样的男人! 宋行简也脸红起来,他有些着急地想转移掉话题。 “石榴要这样认真剥吗?” 冯月出正把石榴籽一粒一粒抠出来放到白瓷碗里。 冯月出喜欢这样剥完再大口吃掉。 “对啊,哪像你,那么能吸,那么会吸,估计有个口就能把石榴吸成汁儿了吧。” 宋行简脸红极了,比碗里的石榴籽还要红,他深呼吸了几下,也没说出话来。 过了两分钟才咬牙切齿道。 “冯月出,请注意你的言行,粗俗。” “再粗俗的事儿也是你干的。” …… 第38章 一个陌生男人 第二天刮了很大风,天灰蒙蒙的,沙土石头被风卷着刮到了玻璃上,发出砰砰的声音。 冯月出跟宋行简坐在西屋炕上玩扑克,地上的火盆是早上挑的烧得好的炭,冯月出在里面埋了个苹果烤熟了吃,密闭温暖的空间都是熟苹果那种焦糖的香甜味,其实还埋了一个鸡蛋,但不知怎的蛋崩了,吓两个人一大跳。 “你确定这个牌可以管这个吗?我记得你刚才不是这样说的。” 冯月出在教宋行简玩牌,两个地方的玩法还是差很多的,冯月出以前其实没怎么摸过扑克牌,小时候她都是跟杜辉自己做的,他们会画只有两个人能看懂的记号,在外面就会所向披靡。 “对啊,你记错了!” 冯月出玩玩就不好好玩,她输得多了就开始耍赖。 “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统一下规则……” 宋行简脑袋上被弹的都要麻木了,冯月出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她只会蹬鼻子上脸,越做越过分。 “哎,有人过来了!” 冯月出扔下手里的牌,趴到窗户往外看,有个穿着灰色大衣的男人拎着东西往院里走,看得出他有些瘦弱,风吹得他快要像螃蟹一样横着走,围巾跟飞到天上去一样,那人把手上拎着的东西放到脚背上,把乱飞着的围巾胡乱绕了几圈围到脖子上,一转眼放脚边上的袋子又被吹跑了。 “哈哈,真笨!” 冯月出自言自语道,她认真看了又看,也没认出是谁来,冯秀容年轻时候不让别人占便宜,娘家亲戚都不怎么走动了。 “哎,小高呀,上回不说了让你别来了吗你还来,这天多赖!受罪。” 冯秀容撩开厚重的门帘冲向院子里的人招手。 姓高?冯月出心里过了一遍没想到有谁姓高,但还是礼貌过去。 那姓高的小伙子狼狈得很,人本来就瘦,还拎着重重的东西,手又冻着被勒的不过血,看起来肿的跟个大胡萝卜一样,棉袄上被大风吹的沾了不少枯黄的柴火叶子,那带着的两个圆圆的小眼镜,一进屋受了热就变成了白哈气,很狼狈的模样。 冯月出差点笑出声来,她认出是谁了,还跟以前一样蠢笨蠢笨的。 “冯姨,我跟导师来这边办事路过,这不快过年了,顺道来看看您。” 那人嘿嘿笑着回话,手脚冻得也不麻利,眼睛也看不着,打转一样。 等好不容易缓过来一点,哆嗦着手把眼镜拿下来要擦一擦,就听见前边有人说。 “高水良,你现在有出息了!” “冯冯……月出,你怎么这会儿回来!” 高水良话都说不利索了,他近视度数非常高,摘了跟瞎子差不多,只见到朦朦胧胧一个穿着红色毛衣的女人,身形比较圆润,歪着脑袋跟他搭话。 等他慌手慌脚把眼镜戴上,冯月出都要笑得直不起腰了。 真跟以前一模一样,高水良是下放到杨树屯子的知青,来的时候刚初中毕业,个头小,瘦,还常生病,那会儿知青工分是一起算的,他干得慢耽误大家的事,平时没人待见他。 在比较压抑的环境下大鱼小鱼虾米的事情是常有的,高水良理所当然就变成被欺负的对象,再加上他成分也不好,欺负他的人有时候还给自己找个光伟正的借口。 最严重时候他眼镜都被别人踩碎了,整天只能眯着眼睛扶着犁,吃饭时候得捂着碗,因为怕别人忽然往里扔虫子,他近视厉害,别人常整蛊他。 冯月出跟那些知青不怎么熟悉,她每天干活有自 己的小圈子,不过多多少少还是知道点儿,第一次有交集是在村口的水井,那时候整个村只有一口井,家家户户都得挑水吃,早上得早点去排队,冯月出发现不论她什么时候去挑水都能遇到那个高水良。 他佝偻着腰,挑着两个破破烂烂的水梢,人也不聪明,眯着眼睛,离得特别远才敢往下放绳子,来来回回好几次都弄不满一梢水,排他后边的人忍不住骂骂咧咧了,他好像又聋又哑,就蹲在那弄他那不满的水梢。 “让一下让一下……” “你这个同志怎么回事呀,你要这样抡出来个圆,猛地一扽,然后慢慢提起来就行了,你这样每回都只能打到表面的水,灰土絮毛子啥都有,不干净的,听懂没。” 冯月出实在看不去,她最见不得笨人干活。 高水良细声细语地道谢,冯月出心情好一点,这城里来的是懂礼貌。 但等他挑上水往回走,那水桶就跟不听话一样摇摇晃晃的,洒得他棉鞋湿呱呱的,冯月出又生气了,这人真是笨得不透气。 这两人算是认识了。 认识了才看清他后腰那还有个大鞋印子,被人踢的,一看就没少被人欺负,冯月出一直算是比较有正义感的,杜辉当兵之后告诉过她,他不在家,让她少管别人的破事,省得沾染了麻烦。 但这高水良真有点太惨了,水摇摇晃晃的挑不动,弯下腰咳嗽,跟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一样,甚至还吐出来一口带血的痰,可把冯月出吓死了,她以为是这两梢水太沉了,自己给人闹的太满,赶忙接过来。 “别别别,生病了就好好休息,我给你们挑我给你们挑。” 冯月出抢过来扁担,连着给知青点挑了好几天水。 冯月出不是个好惹的人,嘴上也不饶人,都是杜辉在时候惯的,指桑骂槐挑三拣四的说那些人是孬种,欺负小孩,天天让小孩去挑水。 后来她又跟朋友跑县里垃圾场买了一副破破的二手眼镜,听说越厚度数越高,冯月出挑着最厚的买的,那时候县里没有配眼镜的,高水良家是其他省份的,也受冲击,根本无暇管他,就这副并不合适的眼镜,直到高水良考上大学才有能力换掉。 “学历史?历史有什么可学的?历史不就是发生过的事儿,过去的事儿就摆在那儿,有什么可研究的吗?” 冯秀容给高水良冲的鸡蛋水,冯月出也非要一碗,因为加了白矾,那种味道很涩口好玩,冯月出就也要跟着凑热闹。 高水良蹲在炉子边烤火,冯月出坐在炕上,两只脚晃来晃去,好奇地跟高水良聊天,高水良学的是历史系,研究生毕业还打算继续读博士。 冯月出觉得读书挺适合他的,他性子太软,跟文化程度高的人打交道可能不那么容易挨欺负。 但那只是冯月出记忆中的高水良了,过去那么多年,很多人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对,其实没什么可学的……” 高水良跟着笑,他眼镜上的雾气完全消了,露出一张很清秀的脸,薄薄的脸皮,长眼睛高鼻梁窄嘴唇。他又开始咳嗽,当年下乡落下的毛病是好不了了。 他特意挑这个时间段来的,因为不是冯月出回乡探亲的时间,他知道冯月出又嫁了。前几年他一直不敢来,他还被杜辉揍过,但估计冯月出不知道,那个杜辉,惯会装的,但他并不希望杜辉出事。 “哎哎,行简,你吃这个,这个好吃着呢。” 冯秀容看出宋行简脸色越来越差,抓了一把在炉子上烤的榛子递过去,又瞪了眼又说又笑的冯月出,真是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他才不吃呢。” 冯月出直接从妈手里接过来,冲着宋行简挤了挤眼睛。 “谁说我不吃的。” 宋行简又从冯月出手里拿过来,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嗑榛子,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困难事,没人用学。 “呦,今天下凡了。” 宋行简以前没嗑过,自然就不知道吃多了嘴巴那一圈儿都是黑的,他皮肤又白,没一会儿嘴边就黢黑。 这下旁边三个人都笑了。 宋行简这人脾气特别大,人高水良也没待多久,烤火身上热乎热乎就走了,整个过程都特别礼貌,宋行简从人家来了就不说话,走了也待搭不理的,直到晚上。 西屋已经按了电灯,就是灯泡不够亮,很暗。 冯月出趴在电灯底下看书,明年五月份还考,她希望自己最好四科都过了,要不说读书这个事真看天赋,看看人家高水良,都要博士了,天啊,中专、大专、大学、研究生、博士,这一下子比她高那么多,高水良年纪也比她小呢。 不过听说高水良他母亲本来学历就很高,是搞什么物理研究的,不过去世也有些年头了,怪不得她跟哥学习都不好呢,原来是遗传的妈。 “哎你别没完没了啊。” 冯月出把书翻得哗哗响,宋行简觉得很烦躁,这人怎么那么笨,就那么几本资料,翻来覆去的记不住。 “我心肠好,长得又漂亮,有人喜欢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你有什么可生气的?” 在冯月出看来宋行简就是太小心眼,他长那样招人的脸,平时看了他脸走不动道的小姑娘多了,也没见她给谁脸色呀。 宋行简脸青一阵白一阵的,他停顿了一下。 “请拉灯,我要睡觉了。” “睡呗,你闭着眼睛不就能睡了吗。” …… 黑暗中,冯月出睁着圆圆的眼睛,她回到家情绪就格外兴奋。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31节 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宋行简。 “你真生气了?那你还带我回北京吗?我还没去过北京呢……” “废话,都说好的,睡觉。” 第39章 坐火车 “你跟小宋回去嘴甜点,见到长辈好好叫人,人勤快点,别一点不顺心就给人甩脸子……” 又要送走了,冯秀容心底舍不得,嘴上不闲着唠叨,她没见过什么世面,怕自己家闺女受了委屈。 “妈你甭担心我,我聪明着呢,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我从下个月就给你生活费,没了的钱就没了,反正你要是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呸呸呸,你再瞎说一个!” 冯秀容照着冯月出后背拍了一下子,她本来个子就不高,年纪上来之后佝偻着更矮了。 “等我生小孩儿了你就去照顾我,还有……” 冯月出瞥了一眼宋行简,凑到冯秀容耳朵边悄悄说。 “嘿嘿,等我到时候考上学分配部门有了自己房子,就给你住,咱们俩就不分开……” 冯月出口气真大,且不说她考得上考不上,就算考上了也未必分到能解决住房的强势单位,现在房子是那么好分的?多少单位有人等了几年十几年都没能分成,或者一家几口人挤在巴掌大的地方,连个上下水都没有,怎么就她想得那么美呢。 不过想想也是好的,冯秀容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 哎。 冯月出跟宋行简搭去县城送货的拖拉机,他俩得先去县城坐班车到市里,然后再从市里坐火车到北京,现在年根儿了,也不知道票还能不能买着。 他们第二天就通知司机回去了,宋行简工作特殊,几乎没有完整休过假,平日里谁要是有事也是能顶便顶上,这些年春节都是留守,节后错开时间再探亲,冯月出也不大在乎那一天,只要能回家就行。 她往日过年都在厂子加班,工作积极更容易评优,年后休不仅有法定的那三天,还能给额外申请三天路途假,再连上周日,这样休更划算呢。 这就导致他们今年时间宽裕了些,冯秀容明里暗里让宋行简带冯月出回他家那边看看,她是个很传统的人,不带媳妇见公婆是怎么回事哦。 怕不得是那里还藏着些个什么的,冯秀容总爱把人往坏处想。 冯月出就爱往好处想,宋行简说了,他母亲去世得早,父亲离休住进养老院,家庭关系不太和睦,家庭成员彼此独立,冯月出乐得每年都回自己家。 那这次回北京就当带她去玩了,她还只在书上看过长城 跟天安门。 “回去我们住……那只有我姐一个人,我带你去见一位阿姨,小时候她照看过我一段时间,是我母亲的奶娘,不过现在年纪大了,可能比较糊涂。” “天啊,什么年代,你妈还有奶娘?那你有吗,你不会也吃别人奶长大的吧?” “我小时候喝奶粉。” “真牛,还有奶粉,我都喝米糊长大的。” 冯月出酸溜溜的对着宋行简竖起大拇指,他们正坐在拖拉机上,今天风倒是不大,但是天冷,干冷干冷的,前几天化雪的泥冻成一坨一坨的,拖拉机车轱辘压上去哐当哐当的,冯月出见宋行简又皱眉,他真跟个雪做的神仙娃娃似的,一点不舒服都不行。 不过这点小事她可不放在心上,冯月出就故意往宋行简身上撞。 “怕不怕冷?有没有那天冷?” “哪天?” 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大极了,加上路不好走,一颠簸说出口的话就变得奔奔砍砍的,宋行简也学着冯月出的样子,嚷着说话,但一张嘴,一阵风过来,就被刮了一嘴的黄土沙子。 “就我跟运输车去省动物园送萤火虫,被暴风雪拦住,你去接我那一次啊,我早就知道了,你们指导员可都告诉我了!某人急得不行,撇开两条腿宁愿走着都要去找我呢!” 冯月出得意扬扬的,她是一个对别人情绪非常敏感的人,比如从那件事之后她就察觉到宋行简是真喜欢她的了,那种喜欢可能比杜辉的差远了,但相对于宋行简那种人来说,已经是非常巨大的进步。 喜欢她,那就好办了。 宋行简偏头看向冯月出,他们两个人都被包的像粽子一样,行动都不便捷,冯月出尤其是,她从一大蛋红围巾里露出来半张脸,东边的太阳慢慢爬上来,暖阳洒遍整片黄土地,远处银带样波涛的河流被冻住,时间似乎按了暂停键,冯月出粉白的脸也像是上了胭脂一样。她浓密卷翘小扇子一样的睫毛上,挂着呼吸出来的白气凝成的冰霜,像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银边。 宋行简抬起自己的手,用掌心捂住冯月出的眼睛。 他本身体温就低,也就掌心一点热量,冰霜开始簌簌化掉,似乎融成了水痕。 冯月出眼前一片黑,听觉就变得格外敏感,拖拉机的轰轰巨响震得她耳膜疼,颠簸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她抛出去。 她就不会知道,宋行简微微动了嘴唇。 但就算看到了,她也不会猜到宋行简说了什么。 他可能说。 没有那天冷,不会有哪天再比那天冷了。 那天他是真的害怕,他从没有像那天一样害怕过。 但他不会说,说了就不是宋行简了。 冯月出也就不会知道,如果知道,以后就不会再出那么多事端了。 “啊,你好烦人,我脸上更凉了!要结成冰了!” 冯月出气哄哄地往宋行简怀里钻,但也管不了什么事儿。 等到了县城,两个人都冻得手脚发麻,冯月出跺跺脚,又做了一套操活动筋骨,旁边有扎着大红花的小姑娘好奇地跟着冯月出一起做,冯月出还给人家纠正动作。 到市里的车是隔天发车,今天上午有一趟,但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他们要先吃点东西垫肚子。 “我带你去喝羊汤!最正宗的羊汤!” 每次送杜辉归队时候冯月出他们都会来这喝,是在车站支起来的露天小棚子,摊主是一个秃顶的老大爷,据说他爸爸的爸爸的爸爸都是卖羊汤的,就说他有多重要吧,不允许私有制时候他都能特意分配到国有饭店支个摊继续卖羊汤。 都是用羊大骨头熬的浓汤,浮头有一层亮晶晶的羊油,羊杂碎配着青绿的葱花,鲜亮的辣椒油,鲜中带着一点点的膻,很烫,冯月出吸溜着喝了一大口,觉得浑身都舒展起来了,就又有精神头对着宋行简挑挑拣拣。 “羊肉能有什么味儿?吃草的动物能有什么味儿?就你鼻子灵!资本家的小少爷!” 宋行简依旧慢条斯理地吃自己的粉,他是粉丝汤面,搭配芝麻饼,也是好吃的,他吃粉也不嗦,连个响都没有。 板板正正坐在那,那鼻子那眼睛,就连用着筷子的五根手指头都跟别人不一样,冯月出就觉得真好看。 连带着面饼看起来都好吃了,她掰了一块儿,吃到嘴里觉得跟自己泡在羊汤里的面饼差远了。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美色误人,冯月出觉得她们厂应该找宋行简这样的人来做模特,来看衣服的人一准儿稀里糊涂的就买了,说实话,她还没见过谁比宋行简更好看。 “毛妮儿,好久不看你来喝汤了,哎哟……这……” “你家的也瘦了,白了,更俊了!” 冯月出一抬眼,果然,某人的脸又挂下来了。 破老头子,记性那么好干嘛,熬好他的羊汤就得了呗。 但是那能怪她吗,那时候宋行简还戴着大队长的红袖标在校门口检查红领巾呢。 这话可是宋行简自己说,冯月出一想起来就想笑。 “你这人就是一根筋,你算算,你今年二十六,过完年二十七,你二十四咱们在一起的,你要是能活到六七十岁,那咱们在一起的日子比不在一起的日子多得多的了。那过去的日子就是过去了,我有什么办法呀,一说以前你就生气,真没劲!” “你活到多少岁?” “我?我怎么也得活到八九十吧。” “为什么我死得那么早?” “因为……爱生气的人一般都死得早……” 正在颠簸着通往市区的大巴车上,阳光刺得人睁有点儿不开眼睛,正说着话,宋行简猛然把脑袋转到了另一边,结束了这场对话。 冯月出默默在心底加了一句。 你瞧…… 冯月出对火车不算陌生了,她每回坐第一件事都是买斤橘子,不仅吃了解乏不说,还能把橘子皮罩到鼻子外面,火车上什么气味都有,闻着不舒服。 但是她们这回临时定的决定,没有提前买票,宋行简还行,他有军官证可以优先购票,当然他的所有手续都是严格遵守相关制度,无半点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 冯月出就需要跟普通群众一样在窗口排队买票了,没有直达的了,她只能先买短途票,之后再补,这也就是说她没有座,得站十三四个小时,那时候通北京的火车还没有快车,只有那种站站停的慢车。 总之挤上火车非常不容易,宋行简肯定让冯月出去座位上,他站在靠车尾的地方,站得很直,远远看去跟棵小白杨似的。 冯月出屁股还没坐热乎就来找宋行简了。 “你座位呢?” “有个怀孕的大姐,肚子挺着跟座小山一样,我让给她坐一会儿。” “思想觉悟真够高的。” “我来找你有正经事儿的。” “说。” 火车上冯月出对面坐了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手指头有五根胡萝卜那么粗,一张嘴就有很重的鼻音,他一上来就摆弄自己的随身听,没一会儿就开始炫耀,说自己是搞外贸的大款,这随身听是日本最贵的那一款,还说日本的电器是全世界最好的。 冯月出就不爱听了,她讨厌小日本,但觉得自己知识不够丰富,没准说不过人家,就气势汹汹地来找宋行简了。 “你说,日本的电器是最好的吗?” “当然不是。” 世界上电器种类繁多,不是全面领先可以不算 。 “我们家的冰箱是哪个国家的?” “……德国……” “那就行!” 宋行简松了口气,又升起对冯月出学业的担忧,她自学的速度也太慢了,怎么还没到二战爆发。 第40章 北京北京 冯月出蹭了蹭了玻璃,把窗上的雾气擦干净。 看着雪地里的那只灰兔子前脚一缩后腿一蹬,像颗炮弹一样弹射,溅起来的碎雪连成了一条线,但很快又被哐当——哐当——行驶着的火车落在了后边。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32节 天边泛亮了,冯月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像又饿了,明明每顿饭都没少吃,还在火车上吃了好贵的盒饭,但你别说,真好吃哇,油亮亮的红烧肉,清炒的蔫巴青菜,还有脆爽的酱黄瓜,冯月出还吃了宋行简盒饭里的鸭腿,他嫌调料味太重,真是毛病多。 冯月出精神头特别好,也可能跟她的生活习惯有关,她每天都要睡十分充足的觉,中午还要眯一下,所以偶尔几天休息得不好也不会对整体造成什么影响。宋行简就不行,他神经经常衰弱,每天又睡得晚醒得早,所以冯月出总担心他身体出问题,万一真出了问题,他连六七十岁都活不到呢! 冯月出很珍惜坐火车的时间,毕竟一年也就坐那么两次,应该说她对生活中的大部分事情都保持浓烈的兴趣,在别人看来很不可思议。 她真觉得很好玩,她爱观察身边陌生的一切,从身边路过的每一个人,这次擦肩而过大概就是她们彼此这辈子唯一的交集,多么神奇! 神奇在哪?没人理解,宋行简也不理解,宋行简加钱买下了旁边的座位,此时他高大的身子正微微佝缩在小小的椅子上,脑袋慢慢向着冯月出的方向滑—— 乍一碰到时皱起眉全身僵硬,然后又很快舒展开,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 靠着冯月出当然舒服了,她身上不少软肉。 冯月出翻了个很大的白眼,真的是,他看起来跟喝露水长大似的,但人其实重的要死!把她肩膀压得都麻了,像没信号的电视,长满了雪花屏滋啦滋啦响的那种!电视,开春买不上电视了,哎。 但一瞥过头去,目光就扫到宋行简那两根快要划到太阳穴去的剑眉。 哎,算了,麻就麻吧。 “旅客同志们请注意,开往北京的火车即将……” 播报前会放一段东方红的旋律,冯月出听到旋律就把宋行简摇晃醒,然后一遍遍检查身上带着的包,来回数了好几遍,她是那种出门前一晚会打开包检查好几次证件、证明、各种材料的性格,总是疑心是不是落下了什么。 “哎,这马路怎么这么宽,你看那个汽车怎么怪模怪样……” 冯月出眼睛亮晶晶的四处看着,觉得首都就是不一般,她见到一块公交站牌都要停下脚来看看,上面写着她在书里才看到过的站名,什么王府井、天安门、东单西单崇文门…… 这种感觉让她心荡神驰,但又不得不关照身边好像病恹恹的宋行简,他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只是皱着眉毛。 冯月出出了火车站就叫饿,兴致勃勃买了路边早点摊子的吊炉火烧,刚出炉的空心火烧现烤现吃外酥里嫩,宋行简推荐她加了卤牛肉,香喷喷的肉汁浸透了酥皮儿,一口咬下去,果然是绝! 反正也买不起电视机了,所以她决定破罐子破摔最近先不攒钱了,就又给自己买了三毛一个的袋儿奶,小摊贩从放着棉被的保温箱子掏出来,还是热乎乎的,真神奇,冯月出只见过瓶装着卖的奶。 好喝,香醇,还带着一点点鲜奶自然的奶腥,路边有骑自行车的刮碰到了行人,支上自行车就开始吵架,骂人的话一套一套的,好像收音机上听到的语言节目,冯月出叼着奶,听得快要入了迷。 被宋行简拎着小辫子拽了出来。 “别什么热闹都凑。” 冯月出不反驳了,她觉得自己以后还是不要总说道宋行简了,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下长大,宋行简应该也有几把刷子,指不定在心底怎么编排自己呢。 但这个冯月出就想错了,严格来说宋行简在北京生活的时间并不算长,对于这儿没有太多的归属感,或者也可以说,他对哪儿都没有什么归属感。 “我们去哪儿?” 宋行简拎着大包在前面走,冯月出挂着小包跟在后面,好奇地向四周望,看那些新潮女孩穿着掐腰的大衣棉袄,穿着皮夹克戴着□□镜的男生自行车后座绑着录音机招摇过市。嘿,男生也能留长头发了,真神奇! 但也有熟悉的地方,比方说,电线杆子上挂着的计划生育好的红色横幅,墙上印着的五讲四美三热爱。冯月出真激动,学习就是有用,见到的字她全都认识了。 “你不会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吧?” 宋行简停下来脚步,冯月出还真说对了,说实话,他真想随便找个招待所洗个澡然后睡一觉,至于后面的事,睡醒了再说。 “我们先去看淑姨吧。” 坐了一段公交车,冯月出看出宋行简也不算是太熟悉,应该就像他说的那样,出去读书之后再没怎么回来过,准是妈想多了。 到鼓楼下车,然后在那一片的胡同里七拐八拐,穿过几个大杂院,他们到了一座低矮的小四合院门头,感觉走了很远,冯月出好奇地回头望了一眼,看到了钟楼东端的兽头。 原来这么近呀。 很不起眼的小四合院,但能看出来几乎还保留着完整的构造,不像他们路过的那些大杂院,已经加建拆分看不出原本模样。 灰色的砖皮剥落,高高的墙头上长了很高的瓦松,灰扑扑的,叶片像莲花座一样排列着,门楣上的四个字儿像是被什么重物敲掉了,留下的斑驳痕迹让人想不出原本的模样,陈旧的木门虚掩着,留了一道儿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这处也是柏柔山的嫁妆,宋行简记得原先门口还有两座小石狮子,他穿开裆裤时候蹲下正好跟狮子的眼睛齐平,文化运动时候都被砸了,房子前些年平反归还回来,现在里面住的是柏柔山的奶娘,也姓柏,叫柏淑娘。 吱嘎—— 宋行简推开门,冯月出好奇地望进去。 很古朴的小院子,院儿西南角一棵柿子树,黑枯的枝丫争先恐后地向天空伸张,上面满登登挂着黄澄澄小灯笼一样的柿子,树下有个石桌,上面放着一碟摆好的精巧柿子,枝头停着些雀儿,正舞着翅膀飞,树底下有个小药炉子在咕嘟咕嘟熬着中药,冯月出闻到了甘草的那种甜味儿。 再然后,才看到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老妇人,她应该已经非常老了,头发稀稀拉拉的,花白的眉毛却长的垂下来,瘪瘪的嘴,浑浊的灰眼珠子,很瘦,身上仿佛已经没有肉了,只剩一张皮黏在骨架上。 这是一个毫无生机的老人。 见到有人进来,她先是激动地直起上半身,然后大喊。 “去去——滚出去——” 一个穿着蓝布围裙的妇人匆忙地从西厢房跑出来,她也有些年纪了,鬓角有白发,脸上有细细的皱纹,但给人一种宁静柔和的感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妈年纪大了……” “等等……行、行简!” “妈!妈!您瞧,这是柔山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 只要见过柏柔山的人,准能认出宋行简是她的儿子,更何况她们这些打小生活在一起的了。 妇人一边抹眼泪一边对坐在轮椅里的老人说着,手上熟稔地整理老人腿上盖着的棉垫。 冯月出觉得有点尴尬,这些人怎么都怪怪的? 那老人浑浊的灰眼珠子忽然就亮起来,她支起上半身,抚着宋行简的手不断地重复着。 “柔山柔山柔山……柔山的儿子……” 冯月出垂着眼无意间发现那老人虽然瘦的皮包骨,但手上还是有肉的,甚至能看出来以往的细腻。是这样的,柏柔山没参加革命前是十足的娇小姐,凡贴她身照顾的人手上必须有肉,软乎乎不硌她的才行。 “淑姨,这是我的妻子,她……” “姓宋!你姓宋!你们姓宋的都该死——!” 宋行简正半蹲着握住柏淑娘的手,那老人忽然咬牙切齿 ,鼻翼急促翕合,死死盯着宋行简的脸,手背上的青筋如同一条条耸起的蚯蚓,抓起石桌上的那碟柿子,狠狠砸到了宋行简头上。 “妈——!” …… “行简,对不起,别跟你淑姨一般见识,你还记得我们,能来看我们,我们已经非常高兴了……你淑姨腿坏了,脑萎缩也越来越严重,她清醒时候是挂念你的,常问知恒你弟弟哪去了……知恒也说了,你年纪轻轻就提干,厉害着呢,要是小姐还在……” 那妇人说不下去了,院儿的老人还在哭闹着砸东西,她塞给冯月出一个东西,匆匆道别就进了院子,关上那扇刚还虚掩着的门。 冯月出愣愣地看着掌心那根沉甸甸的金钗,金子啊,铁的她都没见过这样重的呢,她抬起头,看到对面的宋行简。 一下又一下,有些麻木地擦拭着额头上腻黄的柿子汁水,纤长的睫毛安静垂下,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湛蓝的天光下,冯月出透过宋行简的肩头,看见钟楼那凝重的剪影,砖缝里的杂草在微微摇晃,这些年,这片土地发生过什么,冯月出听见一群鸽子从她头上扑棱棱地飞过。 “我最讨厌柿子了!我再也不要吃柿子!” “笨,有什么可哭的,我都没哭。” 冰凉的指尖捻起那滴滑到冯月出嘴边的眼泪。 也顺便擦了擦她吃吊炉火烧留下的卤牛肉汁。 第41章 他姐姐 “天,你家在这呀?” 冯月出有些露怯的往宋行简那边靠了靠,她见过最高级的房子也就是家属院南边领导们的二层小楼了,但说实话,跟这地方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了。 “我姐住在这儿。” 宋行简只简短回答,把证件交给门口穿制服的卫兵,他们耳语了几句,那卫兵又拨了个电话,才礼貌示意他们通行。 冯月出眼睁睁看着那个宽大的对开的铁栅门竟然自动就开了,这样神奇! 墙非常高耸,冯月出踮着脚能看到几栋小尖顶,等进了大门,视线开阔起来,好家伙,顺着那一幢幢房子的朝向,她竟然隐隐约约能看到远处琉璃瓦的金边儿,以及面朝着很大的一片湖,正值冬天,虽然湖边的垂柳枯着枝,但路旁修剪整齐的冬青显出几分肃穆。 冬天的下半晌总容易显出灰突,不远处的几株柿子树上挂着的黄澄澄灯笼一样的柿子显出几分别致。 冯月出挽着宋行简的胳膊,小心翼翼的向前走,觉得他俩有点像进城走亲戚的乡下土老帽,不对只有她,走着走着路过个羽毛球场,几个穿着板正外套的少年正来回杀球,冯月出有点好奇的朝那望了望,她没见过那种球类运动。 但见没接到球那边的懊恼样儿,冯月出猜应该跟打乒乓球差不多,接不到球就输了,她们厂里组织过乒乓球,她还特意买过一双白球鞋,当然最后也没赢。 “你喜欢?我姐有球拍,放完东西我带你打。” “我今天有点累了。” 冯月出矜持地摇了摇头,但又回头看了两眼,她觉得那边围着的人多,虽然看起来简单,接不到球会丢人。 再往里走竟然还有个室外的滑冰场,围栏上挂着庆祝新年的小彩灯,让人想到天黑了准一副喜气样儿,有个穿着白色棉袄红色冰鞋的女生在冰上不停转圈儿,真厉害,冯月出紧张的都屏住呼吸了,原来穿上冰鞋是这样玩的啊。 冯月出想到什么,回头拧了下宋行简胳膊。 “我的冰鞋呢?” “嘶……那大河冰冻得不好,冰质不均匀,还总有人半夜偷着去炸鱼,不安全,以后有机会买给你。” 旁边的录音机跳到了下一段音乐,那穿着白色棉袄的女生后退着舒展了下身体,抬起脚,那双锃亮的红色冰鞋就划出了一道流畅的弧线,她后脑勺上吊着的黑马尾也甩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真美啊,冯月出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跟着那些围观的人一起拍巴掌,然后险些“咚”的一下撞上路边那些造型别致的路灯。 “看着点路。” 宋行简不知道冯月出又走神想什么,这么宽的路都能要撞到路灯上去。 “看仙女呢。” 冯月出说这话不全是对于美的欣赏,还有一丝丝的酸溜溜,实在太优雅了,可能她这辈子都学不会的优雅,哎。 “哎?你认识?” 正说着话,那仙女忽然停了动作,对着宋行简她们所在的方向大力挥手。 宋行简眯着眼睛想了想,摇了摇头,他有几年没回来了,脑子里确实没这号人。 “宋……宋、宋行简?真是你!我还以为看错了,你跟以前一点也没变!你今年怎么想到回家来了?!” 那女生跑得气喘吁吁,鞋更是换的匆忙,一只脚没踩下去,白色的棉靴拖拉着在地上,沾了不少灰,冯月出看着有点心疼,雪白雪白的绒毛。 “倪雪晴?好久不见。” 宋行简语气淡淡,让人分不出情绪,冯月出倒是刷的一下挺直腰板,这名字她可记住了。 真漂亮,是一种光芒四射势不可挡的漂亮,五官精巧的不可思议,皮肤白的像雪,嘴唇红的像胭脂,身体轻盈单薄的像纸片,那一双大眼睛潋滟着,跑的急切,微微喘着气,额头上冒出细小晶莹的汗珠,那双漂亮的让人能跌一大跟头的眼睛淡淡扫过冯月出,轻轻点了点头,当作打招呼。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33节 冯月出心底泛出一种微妙的酸涩,她知道这是一种不好的情绪,但又不能完全管住自己的想法。 “这是我妻子,冯月出。” “早有耳闻,你好,我是倪雪晴,刚才见笑了,我是一名舞蹈演员。” 冯月出也伸出手,但不知怎的,以往让她骄傲的无产阶级工人身份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忽然不想说自己是一名服装厂工人了。 便只笑了笑。 她觉得自己应该笑得挺难看的。 倪雪晴倒是不在乎,她大大方方对着冯月出笑了笑,然后对宋行简道。 “你这大人物回来一趟可真不容易啊,正巧今年周璋也回来过年,他家老爷子总算是给个好脸儿,咱们说什么也得聚一聚,周璋请客怎么样?好好宰他一大笔!” 美人动起来更光彩四溢,冯月出看着两人又熟络地提了另几人名字,心底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好家伙,这郎才女貌的,站在一起真般配啊。 人家没说几句话就走了,冯月出倒是心底打鼓,想了好几个由头,要不翻个白眼假装大度的调侃,要不严肃认真地问问是不是有什么旧情,要不左右言他想个苗头敲打敲打,要不…… 总之脑子里想了很多,但又都被她否决了,哎,要不说这半路夫妻不好当呢,这事要是发生在杜辉身上,她准就算觉不睡也得盘问出个一二三来。 也不知道算哪门子半路夫妻,指的是宋行简,人家可堂堂正正只有冯月出这一段不论事实还是形式的婚姻。 “怎么忽然这么安静?” 宋行简还没察觉什么出来,只觉得话那么多的人忽然不出声来。 “累了,怎么还没到。” 冯月出顿了顿,还是没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又遇到熟人,宋行简停下脚步寒暄几句,时间只过去几年,但浮浮沉沉,有不少熟面孔搬出去,也有不少新面孔搬进来。 “行简,回来怎么不提前讲一声?我没准备,明天要出差的,过年未必可以赶回来。” 国际形势多变,正是大力吸引外资发展时期,外交任务激增,宋知恒大学又辅修过法律系,熟悉国际法,她活跃于各种经济合作论坛、投资洽谈会等场合,心里早模糊了什么节假日。 但对她来说再忙也没关系,总好过那些抱着相机坐冷板凳的日子了,她烦透了那些千篇一律的照片角度,那些某位领导说、某位领导又说、某位领导表示、某位领导强调表示……的新闻稿。 “没关系,你忙你的,我们待两天也得走,我只是带月出来家里看看,今年好不容易有时间。” 宋行简和他姐给冯 月出的感觉很怪,两个人……好像不太熟悉的模样。 冯月出眼睛不敢乱转,大气也不敢喘,宋知恒给人的压力好大,她…… 和冯月出所想的,宋行简姐姐一定是个大美人的设想一点也不一样,倒不是说她丑,她和丑一点也不沾边,而是一种威严。 她个子很高,虽然远不及宋行简,但估计能有一七五,头发要比齐耳短发更短一些,穿着黑色的束腰双排扣呢大衣,身形极其板正,胸前别着枚银色胸针,肤色更是一种跟宋行简截然不同的黄,像土地像小麦一样的黄,五官端正,眉毛很重,下巴有点方,非常正派的长相。和宋行简唯一有相似的地方大概就是那双眼睛了,都是薄薄的单眼皮,瞳孔的颜色发浅。 但最让冯月出吃惊的还是她的年纪,虽然不显老,但还能看出脸上那些淡淡的皱纹。 确实,宋知恒不年轻,四十多岁。 “月出,行简在电话里常提到你,抱歉第一次见面没准备礼物,稍后我给你补上。” 冯月出只知道笑了,她的手指微微发着抖,抬头时候发现宋知恒黑发中还掺杂几根银丝,但她可不敢说。 好在马上会客厅又有宋知恒的电话,冯月出松口气,跟宋行简姐姐相处压力太大了。 “电话里常提到我?你提到我什么?” “我……” 宋行简想说这只是一种礼貌,这些年他跟宋知恒打的电话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结婚时候也只是按例交代一下,他们家的传统大抵如此。 “她……她有家庭吗?有小孩吗?” 冯月出觉得宋知恒好不一样,跟她以前认识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就不自觉打听她的隐私。 “没有,她对男人过敏。” 宋行简隐晦地表述了一下,冯月出果然没听懂,但也没好奇地继续问下去,而是担忧。 “她说要送我礼物,送我什么?我可以收吗?还有今天上午那个金钗,那么重,我收了不会被审查吧……” 冯月出从宋行简房间的窗户往外望,能看到别墅门前的台阶,整整七阶!这个地方简直被资本主义侵蚀得可怕! 宋行简的房间非常整洁,整洁的如同没人住过一般,小紫檀木的书桌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这是书房兼卧室,用屏风隔着,对面的墙壁是顶天立地的书柜,塞得满满的,这样看家里的那间书房真是小的可怜了,冯月出扫了一眼,好些都是国外的精装本。 但最让人震惊的还是,对面就有一台彩色电视机,她心心念的彩色电视机,原来他那么多年前就轻松拥有了。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候真是大得让人咋舌。 冯月出竟然觉得有一种眩晕感。 “严格来说,这里的一切我们都只有使用权,什么时候我名义上的父亲去世,这些全部都会收回的。” 宋行简见冯月出盯着那电视机发呆,忍不住解释。 “并且它中看不中用。” 宋行简扭开,是一片雪花,他离开时候拔掉了信号线。 “那……这个也要还吗?” 冯月出弱弱举起来宋知恒刚补给她的见面礼物,一串成色十分好的珍珠,圆润可爱的珠子安静躺在蓝丝绒盒子里。 宋行简不动声色把带着日本证书的商标握到手里,多贵肯定谈不上,宋知恒某些地方上与宋行简同样严苛,总之绝不会超过外事礼品的上交价格。 “这个不需要,人工养殖的,没多少钱。” 冯月出反而长吁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没一会儿,宋知恒马上又被一通电话叫走,冯月出暂时对这个宫殿一样的大房子不感兴趣,就安心地跟宋行简待在房间里,好奇的这瞧瞧那看看。 宋行简正在给冯月出切牛排,说实话他的动作也算不上多流畅,只不过那张脸比较有欺骗性,不论干什么都显得矜贵十足。 宋知恒亲自下厨做的以示欢迎,煎的牛排还有一锅加了什么乱七八糟还有奶油的汤,说不上好吃,但好像也不是不好吃,好像好吃的跟不好吃的掺杂在一起了,总之很怪。 但也能吃下去,冯月出不挑食。 也是给冯月出开了眼界,她才知道有些地方竟然能订餐,连自己下厨都不用,宋知恒今天没有订餐亲自下厨,说实话冯月出对于订餐很好奇的,但她不敢提出建议。 相比之下还是宋行简更“和蔼可亲”,冯月出其实忘了,她刚开始对于宋行简也是不敢接近的。 第42章 饭局 冯月出还是有点不适应,她总不自觉扯一扯自己脖颈上的珍珠项链,真沉,眉毛也不大舒服,还是她跟厂里最时髦的小姑娘罗雅燕学的,先用蛤蜊油涂眉毛,捋顺,然后擦掉表面一层油脂再用眉笔画出型来,据说这样能更自然光亮,冯月出平日里几乎从不在脸上捣鼓这些,但因为一些不想明说的原因,她对于今晚要跟宋行简吃的这顿饭花了很大心思。 宋行简欲言又止地看了几眼冯月出,根据他的生活经验,如果此时提出建议冯月出多半会生气,所以他就安静闭上了嘴。 “哎?我今天……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冯月出拉了拉宋行简的袖子,悄声询问。 宋行简想点头,但顾及冯月出面子,顿了一下轻轻摇摇头。 无论什么时候冯月出那张脸都不会跟丑搭边儿,只是她本来就是很艳丽的长相,这样一捣鼓,给人的视觉冲击有点大了。 红色的高领毛衣上是一串莹白圆润的珍珠,再上面托着她那尖尖的小下巴,那美艳的脸,水蜜桃一样的红唇,乍一看像条美女蛇。 尤其是站在宋行简身边,他那冷漠的面孔,骨子里居高临下的气势,显得二人不太般配。 显然不只是一个人这样认为。 站在门口外迎的周璋见了也呆愣一下,几年不见宋行简也变成这样庸俗的世俗男人了。 “哎,行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 周璋一如既往的热情,他自小就是那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极会来事儿的性格,扯起嘴角那样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不管多长时间没见,都不会给人生疏感。 但他真是胖了不少,短短几年几乎看不出来军校历练的痕迹了,不过他当年能进去也是搭了他老子的快风车,肚子像是皮球一样鼓起来,白衬衫将将扎进裤腰带里,短粗的肉手像五根胡萝卜,冯月出瞥了好几眼他那张圆脸,才看出来一点点与周钺的相似,再怎么说,周玥也算是个长得很清爽的小伙子,真想不到他的哥哥是这副模样。 周璋也在不动声色打量冯月出,毕竟是把宋行简拿下的人。 但说实话有点失望,太俗了,小家子气。 他与之打交道的人多,大致看一眼就能猜出来这人生平背景什么的,那拘谨的样子,都不用想,就是小地方来的,真看不出,宋行简那样傲慢的人还真有这样高的思想道德觉悟,什么年代了还搞“义娶”这一套,怪不得倪雪晴这样不服气。 “月出,就一定把我当成亲哥哥!我跟行简的关系可不一般,我们打小就认识,那时候我们大院的一身绿,隔壁大院的一身蓝,约着城东干架,差点出人命!还不是行简拉了我一把,我们那是过命的交情……” “你别看我是个商人,但我这个人,从来没干过一件薄情寡义的事,我……” “得了,忙你的去吧,不爱听你那一套一套的。” 宋行简打断周璋的滔滔不绝,拉着冯月出跟服务生向包厢去。 冯月出确实觉得不舒服,要说这人礼数没有任何问题,人也热情得很,但她就觉得别扭,好像几双眼睛把她从上到下的打量估衡了个遍 。 周璋一如既往他奢华的做派,地点定在梅山宫苑,可真是富丽堂皇,一路走过去,边旁竟然真有绽放着的整株梅花,墙上挂着江山如此多娇的山水画,地上铺的高级地毯色彩不喧哗,人踩上去如同猫爪一样,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拐了个弯到包厢,冯月出一瞧,好家伙,跟外面相比有过之无不及,虽说是完全不同的腔调。 窗边巨型的浅绿色丝绒帘幔卷起,正好欣赏到对面落日余晖的湖景,天地间一片绯红,但在场人显然对这景色已经没太大在意,穿着笔挺白色制服的服务员送来茶水,冯月出尝了一小口,有些不自然盯着搁在银托架上的筷子,竟然连上面也刻了不起眼的花纹。 圆桌大得吓人,坐了有十个人吧,大概都认识,见宋行简来有人热情起身欢迎,看起来关系很亲近。 宋行简虽然话不多,但谈话间游刃有余,冯月出很不舒服,她觉得每一双眼睛都在审视自己,除了笑还是笑,脸都麻木了。 冯月出抬眼随便晃了一圈,发现每个人穿着都很随便,极其自然的跟着身边人高谈阔论,有人过来跟宋行简寒暄,也极友善的同她打招呼,她却觉得浑身都别扭。 “怎么?” 宋行简伸手给冯月出倒了小半杯果酒,水红色荡进晶莹的高脚杯,微微泛起细小的泡沫,冯月出学着别人的样子拿起来浅啜一口。 冯月出酒量不错,她自己泡果酒都是用高浓度的高粱酒,度数比这大得多。 “我酒量不好,今晚要麻烦你带我回去了。” 宋行简这话为玩笑,他察觉冯月出兴致不高,心底有些后悔,不如带月出去滑冰,虽然是老朋友,但周璋总搞得这样大张旗鼓。 冯月出垂着眼睛没说话,她不太想说话,她觉得宋行简和周边的一切一样,好像覆了一层透明的膜,让人看不太清。 “嫂子,不适应吧。” 虽然每个人座位上没贴姓名牌,但大致坐哪儿谁心里都有数,周钺从别的地方坐过来,端了一盘水果对冯月出笑,以前就说过,周钺左边脸有个挺大的酒窝,一笑起来显得特别的真诚,少年气十足。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34节 “看完我哥是不是发现我更帅了?” 周钺对着冯月出挤了挤眼睛,露出的牙白的亮眼,冯月出想到周璋那个跟塞了气球一样的大肚腩,扑哧一声笑出来。 周钺见冯月出笑心底松了口气,他跟宋行简还不太一样,宋行简世俗上的一些东西太顺了,尤其是看天赋的东西,比如外貌,学习能力,或者一下生就注定的出身,就导致他对任何赞美、向往、崇敬都习以为常,像吃饭喝水一样正常的东西,从来不会显得珍贵,所以身上带着傲气也就是正常的。 他就不会理解冯月出那种局促。 周钺为什么会理解呢,他跟在座的这些人还是有差距的,他妈是他爹的第二任妻子,原本只是医院的小护士,后来才上位的,有的他,可能顺序要调换一下。不过不要误会是正经途径来的,周璋母亲身体不好,去世得早。 周钺母亲在家庭里是尴尬地位,她的儿子自然也就是,就比如周璋敢拍拍屁股转业南下淘金,这事儿要是发生在周钺身上,估计真得被老头子打死。 当然了,他也不是什么省心的主儿,但他的脾气犯浑都是在他父亲、哥哥允许的程度之内的,对他的检讨,何尝不是一种家庭情趣。 “你看这个,像不像孔雀翎子?这个叫奇异果,快尝尝。” 冯月出好奇的用叉子叉了一小块果肉碧绿的东西,小心地放到嘴里,没想到酸甜适中,还真好吃。 “真好吃哎。” 冯月出又叉一块儿,这块可能有点酸了,碰到她嘴唇里的伤口,她“嘶”了一声。 “怎么了嫂子?” “没事没事。” 冯月出捂着嘴,本来就没胃口,现在更没胃口了,还不如火车上的盒饭,尤其是转过来的一盘海鲜,似乎还定格在活着的瞬间,虾蟹耀武扬威的正对着冯月出,让胃里泛起来一阵恶心。 “别跟这儿坐着,回你自己位子去!” 不知道周璋什么时候过来的,照着周钺后脑勺就给了一下子,打得响出声来。 他这个蠢弟弟,从来不会看人脸色。 饭桌上的人都笑起来,周钺小时候就常跟着周璋他们这群人屁股后面跑,出过不少洋相,所以就算现在大了他们也不把他当大人看。 周钺气鼓鼓的坐回去了,但把那盘水果给冯月出留下了,冯月出没什么胃口,就小口吃那盘水果,她发现大部分水果都是她见过吃过的,但这里好像习惯把熟悉的水果变得不熟悉,猛一看她都认不出来。 “我再敬大家一杯,今年人能齐了,尤其是行简这个大忙人能到场,真不容易,祝贺大家来年……” 周璋又举起酒杯,冯月出可算是知道他为什么有那么大啤酒肚了,但他的套话说得真的好听,就算知道他不是真心的,但那恭维话听着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周璋是极会搞社会资源社会关系的那类人,要他来说,个人能力在时代洪流里能起的作用几乎为零,他能南下捞金还是沾了他老子的光,他老子以前是南方军区的,后来因为军队系统调动调回中央,现在沿海净是他父亲的老战友,老部下。 因为某些客观原因,他对待朋友算得上是两肋插刀,毕竟朋友的利益中也藏着他的得失,不过环视一圈,他这些老朋友净是这个局那个局的,再不济也是进了能源研究所的那种高级知识分子。 “趁着今儿这好日子,我必须得给大家引见位兄弟,他人马上就到,我生意能有今天的规模,全仗有他了!” 周璋铺垫了一番,要介绍位新人露脸。 周钺无聊地挖了挖耳朵,这位周璋的左膀右臂,叫孟河生的,他这几天听他哥念叨的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可惜新人还没到,周璋腰上挂着的大哥大响了,吓了冯月出一大跳,不仅大的跟板砖似的,声音响起来简直像防空警报,周璋看了一眼刚要摁掉,又接起来。 “你人呢,怎么还没……” “周哥,明天到港的货出问题了,我……” 电话那边的声音低沉清晰,不缓不急,紧接着一阵电流的滋滋声使得声音变了调。 周璋的脸色忽然凝重,做了个抱歉手势就转身去休息间,冯月出正在叉一颗樱桃,红红的樱桃,从叉子上掉下去,又叽里咕噜的从桌上跳走,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带有细密图案的墨绿色地毯。 好熟悉啊。 她眼泪就要掉下来,有些慌乱地摆弄自己腕上的手表。 “怎么了?” 宋行简拍了拍冯月出的手背,冯月出摇了摇脑袋,不想抬头也不想说话。 这时候包厢的门又被推开了。 “抱歉啊各位,临时排了场演出,我自罚一杯!” 是倪雪晴,她边走边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递给服务生,豪爽的给自己倒了杯酒,她穿着一件很修身的淡蓝色毛衣,脸上的彩妆卸得不干净,但无损美丽,晕染的唇色有种朦胧的光感,鬓角处晶亮的荧彩粉像森林中的小精灵一样。 周遭的氛围又热上一个高度,倪雪晴现在可是市文工团的台柱子,大红人。 一些有意的无意的、隐晦的明示的目光开始在几人身上巡回,宋行简也察觉出不对劲儿来,他跟倪雪晴以前关系是还行,但这还行类似于他跟在场的其他人关系也都还行。 “时间过得可真快,没想到我们这些人中行简是最先步入婚姻的,记忆里你好像还戴着鸭舌帽拉着手风琴唱山楂树,真诚祝愿你永远幸福。” 倪雪晴很痛快地又给 自己倒了杯酒。 倪雪晴没说全,当年还有她穿着布拉吉站在宋行简身边一起唱,那是首苏联歌曲,他们一同模仿苏联青年形象。 让人失望的是冯月出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很安静、很淡然地用汤勺搅着碗里的汤食,和她看起来用力过猛的外貌截然不同。 其实她只是觉得。 没劲,这里的一切都太没劲了。 第43章 争吵 冯月出屏住呼吸盯着宋行简的手。 暗室的灯很暗,是那种发红的暗,他们像住在巨人血管里。 宋行简的手很白,是那种夸张的白,他一到冬天皮肤就好得不像话,其实应该是他本身皮肤就是极好的,只不过夏天会被晒伤,他这人奇怪,再晒也晒不太黑,但会晒的脱皮,乍一看有点吓人。他也从不会跟其他男人那样,早上一醒来脸上就油汪汪的,冯月出有时候觉得他就跟朵兰花一样。 她最近在跟这朵兰花闹不愉快,具体原因是什么呢,说不清楚,或者说懒得说,不好意思说。 修长的、美丽的手指安静操作着,像是魔法一样,药水里的轮廓线一点点显出,颜色一点点渗开,朦朦胧胧间,一个女人的脸清晰起来,比脸更先清晰起来的是她背后的那座白塔,北海公园的白塔。 “怎么又没笑?我最近哪里惹到你了?” 有不少已经冲洗好的照片整整齐齐用夹子夹好,挂在一根悬空的绳子上,上面几乎全都是冯月出的脸。 冯月出平日里是很爱笑的,有时候芝麻点大的事儿她都能笑的肚子疼,她笑起来也好看,眼尾有点上翘,嘴唇丰厚,尤其是边笑边斜着眼睛瞪宋行简时,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媚意。 但不约而同地,这些照片里的冯月出脸上都没什么笑意,有些甚至垂着眼,眼神都不给照相机一个,只能看到被风吹起来的凌乱的发梢。 “没有,我不爱拍照。” 冯月出这样说着,眼睛虚空盯着脚下,不自觉抠着自己的裤脚线。 “说了,先去房间里等我,这药水味道大,对人身体不好。” 宋行简转身去拿一瓶新的定影液,再转过身时挪了下脚步,微微欠身,垂下头,下巴几乎搁在冯月出肩膀上。她身上有一种十分浓厚的血肉的味道,宋行简说不太清,大概是一种原始的刺激人味蕾的东西,以前他们没有发生肢体接触时,宋行简常被这种气味搞得心神不宁。 他不清楚自己哪里惹到冯月出了,不然在来的火车上她还兴致勃勃的演练在各个景点的各种拍照姿势,她对于首都有着最朴实的向往与热爱,发誓要拍下好多有纪念价值的照片,给冯秀容邮寄一部分,剩下要新买个大相框,挂到客厅最显眼的地方,之前那地方挂的是冯月出被选中厂里模特的那一张照片,就穿着红毛衣那张。 宋知恒有照相机,她以前是摄影记者,在坐冷板凳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拍那种会议照的,就是拍那种换了主题,没换人,没换衣服,甚至连茶缸朝向都不会换的会议。 宋行简的绝大部分照片都是诞生于那一时期,包括和杜辉的那张合照,杜辉把宋行简的脑袋给抠了下来,当作自己的独照邮寄回去那张。 家里也就有间暗室,平日用来洗照片,但自从宋知恒进了外交部后就被无限期搁置了,直到宋行简这回回来,但作为绝对的、平日热爱照相的主角,冯月出却一直兴致不高。 “我有件事情想请教你。” “什么事儿?还用上请教了。” 宋行简擦干指尖的水,饶有兴致地转过头。 “就是……你有没有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比较懂外贸呀?我们厂不是接到的订单越来越少了吗,厂长打算要新开个外贸车间,我想争取争取,但又不太了解情况,你认识的人多,想跟你打听。” 宋行简停了一瞬间,他微微蹙着他那好看的眉毛,似乎真是在思考。 “可惜了。” 有张照片不知道怎么的过曝了,一片死白,一点细节没留下。 宋行简撕了几下,扔进垃圾桶。 “哎……喂……” 冯月出想制止,因为在她看来把照片撕坏是十分不吉利的行为,但远不及宋行简的手快。 “你想问周璋吗,据我所知他不是搞轻工业产品的,应该没什么参考性。” “哈哈,也不一定是,我就是随便问问嘛……” 冯月出这时候倒是笑出来了,习惯性地半合着眼斜了宋行简一下子。 “那他那个朋友呢,那天打电话说要介绍的那个?他怎么没来哇?” 冯月出似乎真的很好奇,继续追问着。 “孟河生吗?听周璋讲他那边工作出问题紧急赶回去了。” 宋行简顿了一下又补充。 “周璋手里没什么实际东西,大头靠倒批文额度之类的,类似高级点的倒爷,对服装厂的情况没什么帮助,你们规模比较小,到时肯定会组织去有出口经验的服装厂学习,你不用着急。走之前让宋知……让姐给你理理,讲讲政策,对外贸易也在她的工作范畴。” “哦哦好……要不还是不用了……姐忙得过年都不着家……” 冯月出低着头喏喏答着,又抬起头,盯着宋行简的眼睛想继续问。 “那——” 她刚张开嘴,马上就被宋行简打断了。 “那个孟河生,平时也比较忙,他是南方人,周璋最开始听不懂方言,一些当地的棘手问题都是他处理交涉,他工作很拼,有几个孩子要养,那边比较注重子嗣。” 冯月出张着嘴巴,却没发出什么声音,她觉得自己真是脑子出问题了,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想东想西,人死了就是死了,被虫子吃光光化成灰化成烟化成粉末永远消失在世界上。 “哦……味道是有点刺鼻,我出去等你。” 冯月出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去的了,等再回神已经靠在沙发上了,她呆愣地注视着虚空,觉得心中有一团说不清的怒火,或者说这怒火早就存在了。 暗房里又多了几张废片,宋行简看着照片上那一团团诡异的灰雾,这是唯一一张他们两个还算亲密的合照,用夹子夹起来,有水珠从上面滴落,像是照片里掉出来的眼泪。 “那那个倪雪晴怎么回事儿?你们以前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当人有怒火时,只要能找到机会,不管相不相关,都是要撒一撒的。 “以前已经过去,追问以前是没有意义的,更何况……” “好!那就是有关系了!是我拆散你们了吗!” 心中的怒火导致冯月出迫不及待说出一些伤人话。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35节 “我对她没有任何超出朋友的情感,她对我可能有,但我不认为这是一种爱情,更多的是她认为我配得上她。如果你介意的话,以后我不……” “我介意什么?我有什么可介意的?我知道他们都觉得我配不上你,你自己肯定也是这样以为的!我们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 冯月出开始口不择言,像是可怜的自尊心被伤害到了。 宋行简安静了一瞬,头顶晕黄的水晶灯,他纤长的睫毛在洁白的脸上落下来重重垂影。 “你真是这么想的?” 宋行简是一个非常不适合吵架的对象,就比如现在,冯月出已经说不下去了,对着宋行简那张脸,她觉得自己好像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我觉得我们两个都需要冷静一下!你不要跟着我!” 冯月出头也不回的噔噔噔走下楼,可惜大门根本甩不响,她走下别墅门口的那七级台阶,冷风一吹,缩了一下脖子,才发现自己没戴围巾。 算了,她不想回去。 为什么吵架,怎么吵起来的,冯月出也说不清楚,她好像胸腔里有很多怒火,脚越走越快,走着走着,心头好似多了迷茫。 开始下雪了,暖黄的路灯下,有雪花落在她的肩头。 空气变得湿漉漉,冯月出想到小时候下雪压塌了猪圈,她跟哥一脚深一脚浅的去山上砍木头,她被冻得想哭,哥让她闭眼,从身后变出来只后脚冻的绷直的野鸡。鸡汤真好喝,野鸡尾巴还能黏鸡毛掸子。 冯月出擦了把眼睛,把这些都放在脑后,多没劲,以后再也不想了。 雪越来越大,她抬起头,发现迎面走过来个熟人。 “周钺?你怎么在这?” 周钺家也在这附近,人在这再正常不过了,但冯月出问得好像他不该出现在这一样。 周钺很奇怪,他呆愣愣地向前走着,身后的脚印像是直直两条,他低着头,高大的身子显得很僵硬,走近了发现他身上有股很浓厚的酒味,冯月出倒退了两步。 周钺忽然定住了,他抬头看向冯月出。 冯月出发现他更怪了,眼睛红的吓人不说,领口的纽扣竟然系的歪扭了,他平日里虽然算不上多讲究,但也是个挺注意形象的大小伙子。 “你没事吧?怎么了?你跟人打架挨欺负了?你行简哥在家呢,我去找……” “不用月出姐。” 周钺忽然抱着脑袋蹲下去,冯月出看见他脚底下那片雪多了两个小窝,这孩子竟然哭了! “哎……” 冯月出扭过头看,离宋行简家有段距离了,早知道刚才就不把他嚷回去了。 “你等等我去叫……” “不用,我没事,我就想自己一个人待会儿。” 周钺的鼻音很重,眼泪也大滴,冯月出有点不知所措。 “月出姐,我是不是很脏?” 抬起头,他那张清爽的少年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冯月出从兜里掏出来手绢递过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有,你很干净的,杜、不是以前有个人跟我说他们班有的人一条内裤会翻来覆去穿……” 雪呀雪呀雪,雪下得密了,纷纷淋淋向大地飘着,北京的雪,与那天的暴风雪不同。 “喂……” 周钺奇怪的一动不动了,冯月出小心翼翼戳了他一下。 周钺竟然直接向后仰躺去,长长的腿伸直,踹出一条长痕。 这时候后面几个穿着黑色制服像是保镖的人物跑了过来,冯月出以为周钺真惹事了,大声冲远处几个散步的人呼救,要报警。 在这个大院里叫嚷要报警,真是一件搞笑事。 “哎哎哎,冯同志冯同志,是我是我,周璋,我弟弟喝多了,对不起对不起费心了……” 周璋好不容易气喘吁吁跑过来,滚圆的啤酒肚一上一下的,身上也带着酒味,还有一种……尖锐的、酸溜溜的味道,说不上来,总之很难闻。 “哎呀这小兔崽子,真对不住,他真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就让他看看正常男人过什么样的生活而已……” 周璋手腕上的金表在黑夜闪着暗光,冯月出觉得他身上的金钱酒色财气熏得人犯恶心。 很快那一行人就没了影儿,再怎样也是人家的家事,冯月出想回去跟宋行简说一声,但又觉得应该没大事,再说了部队假很短的,估计周钺也快归队了。 冯月出走出大门,沿着长长的街道向前走,她觉得自己真够蠢的,且不说哥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也不会跟周璋这种人打上交道的。 这样想着,冯月出心里又有点后悔,这几天宋行简任劳任怨带自己玩,可无论去哪儿自己都不知好歹的拉着个脸,哎。可宋行简又不能说一点问题没有,可能她自尊心太敏感了,她觉得他的朋友们都有点瞧不上她,看向宋行简的目光总是带着隐蔽的同情。 但本来他们差距就大,这是事实,俩人过日子不能总猜外人怎么想吧…… 冯月出正在给自己做心理疏导,脚步慢慢慢下来。 这时候身边,一辆自行车“吱”地停下来,是个挺年轻的戴着皮帽子的小伙儿。 “哎,交个朋友?” “不了。” 冯月出没见过这样直接大胆的人,她虽然对首都的安全很抱信心,但还是转过身朝家的方向走。 哪知道那人一直追问冯月出在哪儿住、做什么工作、今年多少岁,冯月出懒得理他,他竟然自顾自地就开始说起话来,说什么国际形势宇宙飞船星球大战华盛顿莫斯科…… “你这人有病吧!” 北京真是没几个正常人!冯月出再也不想来了! 那是冯月出跟宋行简第一次正式吵架,她在雪地走了得有俩小时。 后来宋清莲一直认为她本来有可能长到一七五的,都是因为那天她爸惹她妈生气,结果把她造矮了。 第44章 怀孕 一开春就发生了好多事。 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厂里的外贸车间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地干起来了,和宋行简说的差不多,最开始就是去省城已经走上正轨的厂里头学习,配备高级老师指导,进口国外的平缝机锁边机什么的。 她们所处的地界决定了外贸单子配额不如南边沿海那边多,毕竟那边都已经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了数不清的外贸公司,市场几乎面向了全世界。而冯月出她们这边,随着中苏关系缓和,以及一些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需求,边境贸易的复苏,她们厂才被选为试点单位,要知道工厂是没有自主进出口权的,都是通过那些外贸公司才能接到订单,所以她们主要还是相对被动地靠政府来主导。 当下出口创汇是最光荣的任务,外贸车间还搞按件记钱,厂长在动员会上信心满满,承诺只要试单完成的好,奖金绝对丰厚,至于怎么个丰厚法,其实还得看后续的订单,毕竟她们单位只是试点,全省数不清有多少个试点了,能源源不断地抢下来单子才是最重要。至于怎么才能抢下来,除去那些不好明面上来说的东西,最主要的还是质量。 外贸车间的主任是个很会搞“外交”的妇女主任,姓汪,别人也管她叫铁娘子,是个很有门路的人,副主任就是罗雅燕,她是上回服装竞赛的第一名,实物批量生产出来卖得也不错,可谓是极具改革创新的年轻人了,国企就是爱立标杆,事儿还没什么样呢,先把人推上去。 罗雅燕是很感兴趣,但也不是信心满满,毕竟开头难做,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搞砸了,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但既然接了,就得想方设法地做好,她有点看不上厂里给的推荐名单,觉得是个赚钱的油水部门,谁都想塞人进来,聚了一个部门的关系户那活儿还干不干了呀,她可带不动。 她就坚持必须自主报名,大众监督,公平审核。 冯月出早就感兴趣,尤其是从北京回来一趟,可算是开了眼界,什么小三洋大索尼,带遥控器的金星彩电,工资见涨,钱越来越不着花,用钱的地方还多了,宋行简又不是个过日子的好手,冯月出就得想办法。 也不能那么说宋行简,她们现在工资存一起了,人家还是绝对大头,但钱稍微多一点,宋行简准得有个提议,比如说,他又提议买电视机了,本来年前冯秀容养鹌鹑赔了钱,今年每月要给她一点养老钱,就不买电视机了。 冯月出当然心动,没电视机有时候别人说话她都搭不上茬儿,她多希望劳累一天下班回家洗个澡,然后人干干净净地躺在干干净净的床上看电视,哎多爽! 所以他们就买了,冯月出一边骂宋行简败家,一边儿美滋滋地换台。 她还找人买了个变色片,这样贴到电视上黑白电视就变彩色了,不过也是有很多毛病的,比如必须坐得板板正正,正对着电视才上色,再比如人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绿的啦,不过都不是什么大毛病。 攒不住钱可是个大问题,这眼下她又怀孕了,花钱的地方只会更多,宋行简就别说了,人家拿部队死工资的,每天还忙得不行,给他压力不就是让人家犯错误吗,那可是不行的。 冯月出就看中了外贸车间的计件工资制,其实厂里早就有这个问题了,工资都一样,也没个指标,不少浑水摸鱼的人,天天就盼着机器检修,检修就能半天不干活。 说改革改革,哪次都是小打小闹,有点问题就暂停。 冯月出第一个就冲上去报名,罗雅燕冲她挤眼睛,但她可不是关系户,她是靠自己真才实学的。 考核是择优录取,领导层的意思是招一些年轻有文化的,当然了技术也是关键,最好政治面貌也不能出错, 毕竟涉及出口。 冯月出乍一看优势不大,她五月份的中专考试那四科就算都过了,也还差两科呢,更别说年纪也不算小,这个节骨眼上还怀孕,即使她手艺好出错少,工作积极,获得过几次厂里先进表扬吧。 但冯月出会另辟蹊径,直接就通过了,她怎么做的呢。 “我会说俄语,知道他们那边的尺码体系,认识标签,还认识一点日语。” 个屁。 俄语是前一天晚上现学的,标签是以前看杂志记下来的,老师当然就是宋行简,你好、谢谢、尺寸、太大了那几个词翻来覆去地说就蒙混过去。 至于日语更是天方日谭,去年还誓死不要用日产,但这正是厂里目前发愁的,因为引进的锁边机什么的都是日本二手的大型器材,说明书看起来像天书一样,厂里急需一些能看懂的人。 不过冯月出也不算完全胡说八道,宋行简有点语言天赋,他学过一些日本军事用语,根据图片场景能有一些逻辑推断。以及就是那么巧,他营队里新来的一个毕业生是军事翻译专业的,辅修过日语,但并不精。冯月出本来厨艺就了得,有意拉拢人的时候更是好吃得咬掉舌头都不知道。只邀请了两回,那小战士就再也不想吃食堂了。 冯月出更是收获颇丰,不过辛苦的大头还是在她身上,她结合这些,自己又连猜带蒙,拉上罗雅燕跟脑子灵活的年轻维修工人围着机器研究,看图纸,拆外壳,一点点的尝试,就这样一个功能一个功能地试, 兄弟厂派过来的高级老师不知道为什么传授东西总遮遮掩掩,还爱给人泼冷水,罗雅燕年轻脾气暴,吵了两回那老师竟然直接不来了。 就完全靠她们自己,她们研究着对着日文说明书操作了一遍,罗雅燕绘制了中文解说版的给大家传阅,上面的机器操作图画的标志极了,是厂里负责板报的文艺宣传人员帮的忙,罗雅燕的箭头、注意事项、中文说明都十分清晰,除了那种年纪大,一点改变也不肯接受说啥都摆手的人,都能看得懂。 冯月出把她们试的过程中犯的错误也记下来,以及错误操作导致的残次品也留下来,在旁边注明这是机针扭弯导致的、这是顺序错乱做坏的布料…… 总之,外贸车间算是走上了正轨,即使又发生了很多波折。 第二件事,小吴死了。 就是那个领导的司机,深夜里爬段虹家墙偷窥还开枪的那个,他死了。 他的群众基础本来就挺好,走的时候弯着腰,背着个小破包,夕阳底下把他影子拉得很长,送他的人竟然比送受害者的人还多,很多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他是卧轨死的,据说火车压成了两截,因为发生在半夜,第二天才被人发现,已经冻成了血坨子。 人们猜测他大概是没脸回去,听说他家里挺贫苦的,他是老大,底下有好几个弟弟妹妹,父亲还常年生病干不了重活,全家人都指望他的津贴。他是复原回原籍,并没有安置工作。 他死的消息传回来时候,绝大部分人竟然开始指责段虹,声称是她毁了一个农村家庭的希望,简直滑稽。 冯月出庆幸段虹调去省里了。 这样不光彩的事情,最近竟然发生了两起,第二起竟然发生在周钺身上,冯月出真的没有想到。 周钺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被人找上部队来了,是供销社里负责称猪肉的妇人,还有家庭有孩子,据说被那人老公在床上抓了现行,还踹断人家老公的两根肋骨。 放别人身上复十次员都不够的,放周钺身上,他那已经离休的父亲竟然还能发挥余热,又给他转到其他省份的部队里去了,冯月出这才知道,周钺本来就这样操作过一次,之前因为打架被记过大过,调来的这里。 冯月出没想到自己看人还挺不准的,她以前还以为周钺有小毛病,可能有些孩子心气,但底色是善良的,实在想不到竟然做出这样事儿来。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36节 “你以后别让他来咱家了啊,丢人!” “他以后不会来了。” 冯月出想到什么说什么,她学一会儿习就得走神一会儿,不然脑袋晕乎乎。 没人比她更忙了,既要准备即将到来的中专考试,又要操心车间的那些事儿,还得看电视。 宋行简也在学习,自从冯月出怀孕以后他就跟得病了一样,整夜整夜睡不着,甚至有一次冯月出半夜醒来,发现宋行简正幽幽地睁着他那双漂亮的、琥珀一样的眼睛,盯着她。 “什么毛病!大晚上不睡觉!” 宋行简说的话更吓人。 “你肚子里有个人,我睡不着。” !!! 世界上怎么有这样奇怪的人!!! 最近他大概终于接受了,每天勤奋学习育婴知识,甚至还委托宋知恒邮寄一些国外的胎教书籍。 对着肚子讲话这种事儿,冯月出觉得宋行简该找个大仙儿看看了。 现在已经小三个月,具体哪天怀上的也说不清,反正大概就是过年那几天,冯月出觉得宋行简他俩都有点儿瘾,有时候白天还吵着架,晚上莫名其妙就滚到了一起。 一定是个非常乖的小孩儿,最近这么忙,事情那么多,它在肚子里一点乱也没捣,但也不能说一点症状没有,更容易饿,尿频,情绪忽上忽下的,冯月出也不敢不管不顾的忙。 “这个名字得我来起,要叫宋清廉。” 冯月出最近被关系户搞得很烦,不说周钺那么大的事儿因为有人轻飘飘就揭过去了,就说她们车间里,厂长的小舅子整天一点事儿不干,背着手到处找茬儿,这不对,那不对,谁不顺着他说准被上眼药,厂长大事还行,小事上也是个眼瞎的。 罗雅燕和冯月出决心下月发工资前一定要狠狠卡他的工资条,不只是个人问题,带的整个车间有时候也人心散乱。要她俩说,关系户就老老实实当个吉祥物得了。 所以她希望她的孩子一定要正直、正义。 “咳——” 宋行简正在喝水,被呛了一口。 “还是不要一下生就给这么高的政治要求吧。” “高?这叫高!这是最基本的吧,我就知道,你们那些人就是拥护……” “不不不,对不起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孩子以后选择哪条路并不确定,没准儿名字会带来困扰。” “困扰,这能带来什么困扰!就要叫宋清廉!” “行……” 现在两个人的角色调换了,以前都是冯月出提醒宋行简该睡觉了,现在换成宋行简提醒冯月出。 “觉睡多了孩子容易变笨!” 冯月出忙着翻俄汉大词典,外贸车间选人面试时候她说她会俄语,这个帽子算是摘不下来了,即使后来厂里请了专业的俄语翻译,但周边人还来问她,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只会说谢谢、太大了、多少尺码…… 不过好在都是一些常见的标签类,一些洗涤标准之类的,提前做功课一般不会出问题,再加上身边还有宋行简这个人形词典。 “哪本书上说的?” “我姥姥说的!” 冯月出姥姥早八辈子不来往了。 …… 晚上觉睡的格外沉,冯月出腿搭在宋行简腰上,她最喜欢这个睡姿,骑着个什么东西,以前在家她都骑枕头。 呜——呜——呜—— 冯月出从来没听过这样刺耳的、尖锐的、凄厉的,不同于日常作息号的警报。 她迷糊中睁开眼。 宋行简已经像触电一样从床上一跃而起,黑暗中皮革摩擦发出脆响,几十秒钟就换好了作训服,一分钟不到,宋行简抓起军帽到了门口。 “锁好门,注意安全。” 凄厉的警报声还在响,似乎一声比一声重,黑暗中冯月出摸了摸自己怦怦跳着的心脏,有点 不安。 第45章 货物出问题 冯月出拎着食盒往服装厂去,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虽然现在还不显怀,但身子好像变沉了,不怎么舒服。 她今天上午请了假,五月份中专考试的最后一科目,她四科都参加了,前两天考的还算有信心,今天的哲学是真的云里雾里,自学的时候她就搞不太机敏,但抱着万一过了的心态还是参加了,大不了损失这科的几块报名费。厂里支持员工学历深造,也能报销。 考完那科还不到十点,冯月出不想回家,一回家打开电视里都是火,无穷无尽的火,她看着就心慌,大兴安岭着火了,宋行简所在部队是第一批调去的,已经一个多星期了。 冯月出天天祈祷希望老天下雨,她愿意用很多东西换,她从小就这个毛病,总觉得失去一些东西就能愿望成真。 可惜她也不是什么幸运人。 她不想自己在家,就拎着食盒去厂里。 食盒里装的是鱼,她早上特意做的,书上说了,鱼是优质蛋白,她希望肚子里的孩子有一个聪明的大脑,最好和它爸爸一样聪明,就算没它爸爸那样聪明,也别太笨。 不过就算笨好像也没什么,别笨到不会蹬缝纫机就行,她把她的工作留给它。 “嘿!月出姐,你来啦!” 罗雅燕大声跟冯月出打招呼,她最近正跟着汪主任学跑关系,外贸任务就这么多,谁都知道外汇对国家有好处,对厂有好处,但对具体盖章的那个人呢,一层层下来,没准儿要盖六七个章,谁那卡一下子都够呛。 汪主任以前也看好冯月出,她信息广得很,冯月出的底早被她摸透了,一介绍是谁谁谁的儿媳妇,就算她什么也不说,往那一站就好看。 只不过这不是怀孕了,万一出事儿她可耽不起,就专心提点罗雅燕了。罗雅燕也是个上道的好青年,能看出来她不认同,但也能做得不错。 “你笨啊,请半天假这么早来干活干嘛!蠢的是!” 罗雅燕贴近冯月出耳朵,恨铁不成钢说着。 主要冯月出太憔悴,脸上都挂黑眼圈了,下巴本来就尖,现在更是瘦得小小一点。北边的火还不停,她那个好看的不像人的老公还在前线,听说真的烧死不少人的,才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消防人员林业职员一线军人还是普通群众。 灾难都是一视同仁的。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罗雅燕偷偷摸摸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油纸包递给冯月出,里面是两个油酥饼子,饼子平平无奇,馅竟然是真的鲜花做的,吃一口呼出气来,罗雅燕觉得自己跟仙女一样。 没跟汪主任出去跑关系前她也想不到这么个小小县城还有这么多门道,竟然有那么高级的饭店。 她决心好好在车间干两年就继续考大学了,工资是高,但要是一辈子过这种求爷爷告奶奶的日子,她是做不下的。 “谢谢,我没什么胃口。” 冯月出最近都吃不下去东西,尤其油油腻腻的糕点。 她不想考不过,报考的钱白瞎,最近都在熬夜背书。 “好吧……” 罗雅燕有点失望,放回自己兜里去了,留着自己晚上加班吃。 是了,晚上又得加班,罗雅燕已经快一个月没准时下班了。她们最近订单见涨,但外贸车间人数还是那些,目前她们的业务在厂总业务里占比还不是那么亮眼,贸然加人减人闹不巧都会造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故,毕竟里里外外那么多双眼睛关注着这里。 冯月出也到自己位置去,她们车间人少,工作都是跟着订单走,每天的任务也就不尽相同,比如今天就是打包装货,冯月出把手放到羊毛衫上,绒面丰盈,手感软暖,一点也不扎人,这单虽然不大,但是材料贵,废人工,忙了小半个月了,终于就差最后一步。收口腋下做得都特别好,针脚也匀挺,连一点线头都看不着,今年冬天说什么她也得给自己买一件这样款式的。 冯月出昨天也请假考试,今天一来就是打包,她把羊毛衫叠成整齐方块,认真放到机子上,等着刷啦一下就能被封好口,但眼睛瞥到挂标上时,她愣了一下。 前面说了这是成本很高的一单,收上来的羊绒都是顶好的,价格自然不必说了,就连挂挂标的带子,都是选的极其精致的缎带,主标在上,洗标在下。 问题出在洗标上,冯月出眼前一黑,差点儿倒下去。 “罗雅燕!” …… “刘家麟,你到底怎么做质检工作的!” 所有人手上的活儿都停了下来,几十双眼睛齐齐盯向站在中间的那个男人,他个子挺高,体格也大,但体态不好,再加上总爱抱怨,脸上的眉毛几乎天然诌着。 罗雅燕比他矮半个脑袋,被比自己还小的女人指着鼻子追责,这让他面子十分过不去,两个大鼻孔剧烈地翕和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暴怒动手一样。 但罗雅燕不怕,愤怒占据了上风,她有一张银盘一样的圆脸,但丝毫不显稚气。 “羊毛衫上的洗涤标印着60度水温了!这么大的错误你看不见!这温度羊毛衫下去能缩成皱皱巴巴的橘子皮!” “你少跟我在这嚷,我要是一个月能拿你那些工资我觉悟比你还高!你才来厂里多久,我都在多久了,我这是好男不跟女斗,马上跟我道歉!” 刘家麟当然不服,他对自己有着不符合认知的估量,在他看来,姐夫就应该把外贸车间主任的职位给他,现在谁不知道外贸车间是香饽饽,他最缺一个证明自己的契机。 但就连质检这样轻松又体面的活他都干不好,别说标签了,平时服装的质检都指望不上他,他根本不知道责任两个字怎么写,每天到处瞎晃悠。还有一位男同志也负责质检,但就是这么倒霉,这几天他老婆生娃儿,他请了几天假,冯月出在准备中专考试,罗雅燕跟着汪姐跑业务。而外商那边给过来的标签样板,刘家麟看都没看就签了字送去印刷厂了。 “你知道吗,我们完蛋了!我们整个车间都完蛋了!这批货多贵你不是不知道!把我们所有人一年的工资赔上去都不够,苏联那边的贸易合同罚款最重,延期?罚死你,要么被退回,要么当次品给人压价收,我们的羊绒可都是最贵最好的啊……” 罗雅燕气得眼圈都红了,跟蠢人打交道是一种残忍,这蠢人还是厂长的小舅子,更残忍了。 “外商质检员也没发现问题呀,再说了,这年头谁还看标签啊,要我说我们就假装不知道直接发过去,他们打款快,大不了以后不合作,反正能收到款就行了呗……” 刘家麟依旧那副无所畏惧的模样,甚至还在怪罗雅燕大惊小怪。 冯月出觉得这个刘家麟不只是蠢的不透气了,还坏,蠢人的坏真可怕,不只是想害她们一个车间,是想拉着整个厂了。 一个两个可能不看标签,那是几千件羊毛衫,只要有一个按照标签温度洗涤,出现缩水是肯定的,国际运费和罚金就不用说了,她们还要承担国际诉讼费。除去必然的金钱损失,刚建立起来的外贸信誉瞬间归零,将很难再从任何一家外贸公司那里接到外贸任务,她们本来就是夹缝生存的小厂。 为了引外商,她们签订的条约都是极其严苛的,远远超过了日常默认要求。 “罗雅燕,你马上去找汪主任去联系厂长,说明这个情况,拆装重新熨烫包装是个大工作量,光靠咱们车间白搭,让领导来协调人员。货轮明天晚上上船,咱们厂里的司机明天天亮之前出发,还赶得上,只要能装上这条 船就不算脱期。标签那边我去处理。” 凡跟国有沾边的企业运作法则都慢得吓人,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必然要人来来回回去盖好几个章。冯月出记得孙团长的爱人就是在县印刷厂上班的,还是个不大不小的主任,她们以前一起吃过饭。 她们这边之前的印刷编号,改过的标签样板都有,冯月出还拿了一摞摞之前签订的合同资料,两厂之间也算是长期合作了,紧急任务真希望能理解。她不是不知道领导出面更好解决,但他们委员会那一帮人一早就出去开会了,谁知道领导为什么一天有八个会要开,一个个请示上去她们就认命等着罚钱吧。 冯月出在心底飞快估量着可行性,反正就是先去试试,不成就不成,最坏的结果就那样了。 她第一回坐了厂里的公派汽车,到县人民印刷厂前先给自己打气,做好了可能被拒绝的可能,但没想到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赚外汇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呀,你们这种紧急情况是符合插队要求的,别的审批步骤可以省略,只要你们厂里出具一个盖章的说明书,第三车间马上给你们加印,下午就能搬走。” 冯月出取出来备好的盖章文件,汪主任急忙中写下来的。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37节 其实还是厂长的最稳妥,但那人也知道红星服装厂的那个汪主任,很能干的铁娘子,便也认下了。 “这次是极特殊情况,可没有下次哦,以后要按审批来的。” 冯月出听着印刷机器巨大的唰唰轰鸣声音只觉得心安,终于松下来一口气。 孙团长的爱人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忙把冯月出拉出车间。 “看我这记性!你这肚子里还有孩子呢,得离那些噪声远点。小宋来消息没?那几天我们家老孙腰伤犯了,说什么也要去,上面好个骂他才消停……” 后来罗雅燕说冯月出带着新签标回来的模样像个战士一样,拯救她们于水火之中。 冯月出回来也没停歇,马上加入激烈的补救中。 天黑得不能再黑的时候,冯月出才回到家。 “糟了!” 她的饭盒落在厂里了,那条鱼! 连盒子都没打开过,挑刺太耽误时间。 晚饭是在厂里吃的,还有夜宵,食堂的同志们也是一同加班的,冯月出估计车间那群人得熬穿天了,但不管怎样,按时交货才是最重要的。 她不行,她肚子里还有一个。 冯月出不敢开电视,哪哪都是那场恐怖的、扑不灭的火,她不敢想。 冯月出故意往宋行简睡觉的地方蹭,她太累了,懒得换衣服,宋行简最爱干净了,他看到准会生气。 那么爱干净的人,那火那么大。 冯月出不想往下想了,她又摸了摸肚子。 “对不起……鱼没有了……” 不过那书也不一定准,冯月出觉得。 毕竟按那个说法,猫就是全世界最聪明的生物了。 第46章 不需要这个孩子 天热起来,干巴巴的照在人身上,冯月出胃里有点恶心,喝了一口水,闭上眼觉得好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她耳边叫。杨树屯子的夏天是这样的,妈管那种虫子叫叫叫虫。冯月出小时候经常去田野里抓那虫子,用狗尾巴草从虫子肚子穿过去,一串串的带回去喂鸡吃。 粮食人都不够吃,鸡就更瘦骨嶙峋,祈祷着能多下两个蛋,拿去供销社换点吃的。妈养过一只很通人性的老母鸡,年纪特别大,冬天已经瘦得不行了,还每天下个蛋,后来冯月出生病,身体太虚,冯秀容咬咬牙就把那鸡杀了,它下的蛋小,壳还薄儿,卖不出去。 从肚子里还掏出来十几个蛋黄,那老鸡被杀的前一刻屁股还在使劲。 瘦柴的鸡煮出来连汤有一小盆,冻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冯月出自己一个人吃了得有小一个月,妈连剩下的鸡骨头茬都能再煮出一锅汤来。那会儿杜辉还没去当兵,连年干旱,年头奇差,每年冬天都有饿死的人。 这些就导致冯月出对待粮食有种超乎寻常的认真,好好吃饭,对她来说第一重要的事儿,但最近她真的吃不下。 火车站依旧拥挤,冯月出扶着柱子站了有一会儿才挪开脚,站外有来接她的部队干事和司机,虽然平复了一路的心情,但她还是做不到坚强模样。 宋行简就躺在医院里,他是被直升机运出来的,先是送到了省军区医院,又从省军医大转到北京,这期间一直瞒着冯月出,直到新闻联播上宣布火已经灭了,烧了28天,受灾面积比整个北京城还大,被抽调的部队战士也都陆续回来了,却还没看到宋行简身影。 冯月出去找宋行简领导,所有人都王顾左右而言他,不是没有牺牲,他们队里有辆运输物资的车,没冲过火浪,连着车上几位战士一起熔化成一体了。冯月出看新闻材料,上面的照片里电线杆子都被烧酥了,里面的钢筋熔的弯弯曲曲,跟虫子一样。 他们说宋行简没死,但又不肯说他怎么样了,只说让直升机送去了外地医院,让她别担心,她怎么可能不担心。这样在医院间转来转去,她多害怕是一种姿态,一种给活着人看的思想政治工作。 但宋行简确实没死,只不过伤的重,火势太大,同时五个起火点,八级的大风,连续三年的干旱,林场茂盛的森林资源,多年的腐叶枯枝,极其干燥的气候……一切的一切导致很快便成树头火,高几十米甚至上百米,风带到哪儿就烧到哪儿,五百米的防火带都能轻易跨过去,烧到的地方天是无边无际的红,还没烧到的地方是黑,连翻带滚着的黑烟,河里的水都能煮沸蒸干。 他们军区离得近,是抽调的主力部队,沿铁路线能直达,是第一批调过去的,连夜出发第一天到衣服穿的还都是春夏训练装,大兴安岭五月还有未化冻的地方,他们克服了很多困难。 宋行简是侦察兵出身,年轻,并且有实战经验,被上面委以重任,很快带领各队抽调出来的尖子兵组成战区尖子班,尖子班嘛,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要先见血的。 大兴安岭资源丰富,安山镇油库存储大量油罐,多达一千多吨。曾经作为驻军根据地的陈北炸药库还有大批未搬离的炸弹、重型武器,连续爆炸威力没准能顶上一颗小型原子弹,山脚下坐落的县城离此地不到十公里。某林区附近的国家级种子库,储存着濒危林木的种子…… 作为首批增援部队,整个灾期他们一直配合当地公安部消防部林业部铁道部奋战在第一线,在各个险区周转,以极高的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展现出绝佳的军事素养。当然了,大批的解放军战士前赴后继,烧焦的土地上发生过的英勇事迹数不胜数,宋行简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 前期的抢险任务他所在班队完成极其出色,那时他虽然也受伤,但都是皮外伤,不打紧,甚至在取得阶段性胜利时他还给冯月出打过一个电话,说等见面她一定会笑话他的。 冯月出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他的头发眉毛睫毛都被火燎没了。 冯月出在电话里就笑出声来,问是不是跟裘千丈一样,冯月出有阵子沉迷《射雕英雄传》,端着饭碗都要坐到电视机前看,宋行简有些生气地挂了。 那时候冯月出以为他很快就能回家了,第二天一早就跑去跟李姐预定五斤猪肉,要瘦的,只有蠢人才爱吃瘦肉,一点油水都没有,多不会过日子。 当时增援部队十分充裕,甚至还南调来大批民工,组织上建议轮替休整,而宋行简所在部队作为首批参援的部队,已经顺利达成战略目标,可以撤回驻地了,就差一道正式的命令。当时他所在大部队已经轮换到后方休息,而宋行简身体素质较好,救灾经验也丰富,就主动留下帮助安置灾民。 而事故就出在这儿。 那时大范围明火已全部扑灭,只剩暗火,消灭暗火是一件枯燥、需要极致细心的事情,扑鼻是浓烈的烟焦味,地面都是黑灰色,燃烧的腐植层能到半米甚至更深。接替部队刚调来,一些战士经验不够丰富,清扫居民区时漏掉一个被长时间炙烤过热的小型液化气罐,宋行简注意到时已经晚了,他只来得及把最近一对马上要转移的年幼双胞胎姐妹扑到身底 下。 爆炸的气浪推过来,门窗墙壁被炸飞,爆裂的砖石木架,瓦砾玻璃砸到宋行简身上,飞溅的大梁碎木几乎贯穿他的左后大腿。他被牢牢钉在地上,身上多处严重的撞击伤,震裂伤,软组织损伤。一名距爆炸源最近的士兵当场牺牲,宋行简身下的两名孩童一个无明显外伤,一个因为巨大冲击力导致视神经损伤,造成永久性中心视力丧失。 “冯同志,你不要着急,这次手术也十分顺利,宋营长身体素质好,相信用不了几个月就可以恢复的。” “哦不不不,应该叫宋团长了,组织上已经决定给宋同志提副团职了,不到三十岁的团职干部哦,佼佼者,前途不可限量……” 迎接冯月出的干事普通话不太好,说起话来嘴瓢,脑门儿还一直流汗,语气里竟满是艳羡。 冯月出心里恶毒地想,这种好事儿送给你行不行! 其实那干事心底也满是遗憾,太可惜了,天妒英才啊,提了副团又能怎样呢,重伤恢复的身体多半也已经不适合进行高强度训练了,职业军人这条路是到头了。因伤专业,早晚的事儿,至于在地方上还能不能发光发热,难说。 他是刚从别的地方调过来的,专门搞干部工作的,据他所知,多少人到了地方,几年几十年也没什么长进。 和平年代,机会总是那么微乎其微。 到了特护病房门口,冯月出深深呼了口气,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摆弄摆弄头发,把碎发捋到耳朵后,好几天没洗头了,不知道是不是油成一缕一缕的。 捋完心里还是慌,她又抬头盯着门牌上的数字,眨了好一会儿眼睛,才向前一步推开门。 是一间非常整洁的病房,屋内空间宽敞,阳光充足,甚至还有供客人休息的沙发,茶几,冯月出目光转了一圈,最后把眼神放到病床上的人。 他很安静,阳光落在他光秃秃的脸上,确实眉毛头发都被烧没了,像个白煮蛋,白煮蛋上还有一些水泡的结痂,安静得像是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不对,应该是个漂亮的白煮蛋,被包得像个粽子一样的白煮蛋。 冯月出弯了弯嘴角,想露出个笑脸来,眼泪却先一步“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宋行简已经动了两次手术了,目前恢复还算不错,不过左腿上的贯穿伤还要动第三次。 宋行简听到声音,缓缓转过头,他半眯着眼,垂着冷淡的单眼皮。 “谁让你来的,出去。” 他像是很久没有说话了,声音嘶哑得像是几年没有张过嘴。 冯月出张了张嘴,喉咙里却一个字节也发不出来。 她想同他讲,肚子里的孩子踢她了。宋行简说过,之前的胎教都是提前试验,胎动后才是亲子关系的正式开始,那天是最具有纪念意义的。 但此时看着病床上的人,她却一句话也讲不出,只是眼泪一味地流。 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一个人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月出,你别理他,他还在恢复期,精神状态有问题,我们先出去。” 医院的小花园里,一片蓝色鸢尾开得正盛,蓝的纯净,美得梦幻。 宋知恒轻咳好几声,依旧开不了口。 尽管她一再跟宋行简强调,并非世间所有夫妻关系都如他们父母那般。 终于,她还是张开了嘴。 “月出,其实我们家并不在意子孙后代血脉延续什么的,行简那样子,以后站得起来站不起来都是未知数,你看你还年轻……” 宋知恒的目光向下,移到冯月出的肚子上。 冯月出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第47章 病房里的女人 沉静的黑暗中,哐当——哐当——的铁轨声从薄薄的床板传到耳膜,冯月出翻了个身,蜷缩在下铺,身子越来越沉,上回她还能坐硬座,现在只能让部队帮忙订硬卧了。 周五下班就坐大巴去市里,赶上晚上出发那趟火车,第二天早上就能到北京。不过那趟大巴大部分时候都没有,人少,自然就取消了,她四处打听,不论是厂里去市里送货的,还是部队要去采购,只要能捎上她就行。 每周只休息一天,冯月出把两周的攒一起,周五晚上再睡到火车上,很合理的时间安排。 已经后半夜了,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烟和食物味道,冯月出用头巾捂住鼻子,她知道烟味不好,要是身边有人抽烟她能请求一下,车厢远处飘来的,她也没办法,所差就这一晚上,忍一忍。 冯月出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上回去看宋行简,他非常冷漠,甚至他姐姐还劝她考虑肚子里的小孩子,说他们家愿意赔付一笔钱,或者持续赔付作为补偿。冯月出云里雾里,据医生说宋行简左腿伤是比较严重,但还远到不了截肢或者瘫痪地步,通过手术是能站立起来的,只不过可能一开始正常行走比较吃力,后期认真锻炼也能走的。 医生也无法给出标准答案,但总体来说他们的看法都是比较乐观的,宋行简身体素质好,又年轻,极大可能恢复不错。 这个时候冯月出是绝不会放弃他的,夫妻本来就是共患难的,既然成立了一个家庭,她就会想认认真真过下去。她只是不明白宋行简冷淡的来源,总之绝不会是因为他的晋升。之前家属院是有不少陈世美类型的,但多发于提干后的农兵,多半会踢掉多年等在农村的未婚妻甚至妻子,跟城里姑娘恋爱结婚。但后来因为影响太不好几乎被一刀切了,就没人敢做到明面上,出了道德瑕疵,说不定年纪轻轻就走到仕途最高点了,毕竟军队最不缺的就是人。 宋行简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自我道德要求极高的人,冯月出丝毫不怀疑,如果当时不是她一而再再而三主动,可能他们真的会过一辈子舍友生活,永远都是纯洁的革命友情。他总是在控制他的欲望,或者说阉割他的欲望。 但说实话,冯月出不自然被这样的他吸引,她以前以为她对他,都只是命运推着走,是意外的意外,是隔着哥的托付的,是冷峻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点好感。 但见到宋行简躺到医院床上,浑身包扎着的时候冯月出发现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她也是爱他的,可能这种爱跟对哥的不一样,但她心底的痛楚毫不作假,她心疼宋行简。 这种心疼可能也夹杂着对杜辉的愧疚,在那个小村子等待的时间太长,她以为外面的世界都是美好的,杜辉是无所不能的,在太多她不知道的时间里,杜辉肯定经历过很多困难。水火无情,冯月出不敢想杜辉死前的绝望。 她做好了准备,或者说军人的妻子就是要长期做好这种准备,不管宋行简是瘸一天、一年、还是一辈子。 部队也一定会管他的,就算再不济,他跟那个抗美援朝被炸伤脸的老大爷一样去军人服务社卖菜,再加上自己在服装厂的工资,也完全可以养活他俩跟肚子里这个孩子。 穷有穷的活法富有富的活法,只不过委屈了妈,说好从今年开始每个月要打给她一点养老钱的,只能先暂时搁置。她悄悄问过罗雅燕的工资,已经跟普通员工拉出一大截了,冯月出看出汪主任也很关注她,随着外贸车间接的订单越来越多,扩建是必然的,冯月出打算加把劲儿争取争取,不过大刀阔斧也只能等她生完孩子。 如果让她当这个家的顶梁柱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只可能经济条件限制,多跟宋行简讲一讲艰苦节约的美好品德。 想到妈,冯月出眼睛有点酸了,她在家有些时候 想流一流眼泪,但不想让妈看见,在厂子里更不想显露自己怯弱一面,于是连流泪的自由都没有,在这个漆黑的火车下铺,冯月出佝偻成一团狠狠流了眼泪。 妈上个月来的,她来的时候本不很情愿,冯月出也不讲原因,只一个劲儿说想她,身体难受。冯秀容说门前的山阳坡上新种了几棵树苗,正忙着浇水。才几个月,这么早来了有什么可看顾的,怎么也得等要生孩子前一个月再来。 冯秀容对于自己养鹌鹑失败败光杜辉的抚恤金一直耿耿于怀,那么大的一笔钱。她一点也不想给月出增加负担,尤其是月出现在肚子里还带着一个的情况下。因为曾经缠过足,她的腿脚也不行,不能长时间站着,春耕秋收都做不好,只能把地承包给别人。杜辉去世后的每个月定期抚恤金比较少,尤其是这两年不知道为什么钱不着花得要命,什么都贵了,随便买点啥出溜一下就没了。 失败的经历让她不敢放开手脚,就小打小闹地尝试种树,介绍的人说那种果树产量高,结果早,还耐运输,秋天时候会有人来收,用不了几年就能赚到钱。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38节 冯秀容半怀疑,但还是尝试了,她正忙着种树,月初那边闹得不行。怀孕当然是件艰险的事情,但冯秀容也不想空着手去,去了更不想花他们小两口的钱。她就赶忙去大山里挖黄芩,县城里的药房收,就是因为着急,价格被压得低,不过她顺路摘点榆钱挖点野蒜什么,去菜市场蹲蹲,卖了也能赚点小钱。 还没来得及捣鼓几回,她实在被月出吵的心烦,就去了。去了她才知道出了那么大事,月初也是,电话里不早说,早说她早就来了。 她也想哭,她觉得自己闺女命惨,那么好的姑娘,老天一点也不善待,姑爷也命惨,冲去火里救人,好人,也没好报,她都想回家里把灶台后供奉的保家仙砸了。从年轻到年老,她诚心祈祷的愿望,没有一个成真的,她的愿望很难吗,并没有。她只是如同一位最朴素的母亲,祈求自己的儿子女儿平安健康幸福,后来再加个女婿。 但在女儿面前她肯定不能表现出来一点,她只能把眼泪流在背后。 天边泛白了,冯月出看到有快下车的人拎着行李匆匆忙忙地穿梭,再有两个小时就要到了。 她回去认真思考了宋行简可能冷淡的原因,得出的结论是他可能还在生气,生她笑话他眉毛头发被燎了是裘千仞的气。宋行简虽然很爱生气,但通常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至于这次时间为什么这么长。冯月出觉得可能因为他的脑袋摔得不好使了,书上说,经历过重大变动的人可能脾性也会发生改变,还有那什么,灾难后遗症。冯月出把宋行简的冷淡归结于这些。 她这次来要先道歉。 这次的灾难重大,各大中小企业都自发组织职工募捐,冯月出还作为杰出救火英雄的家属上台发表了感言,她带头捐了五十块,这些钱几乎快要赶上她一个月的工资,但她是心甘情愿的,太惨烈了。 因为宋行简的事儿她查阅了很多资料,想要更全面了解这场火灾,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什么是水火无情,在以前她一直以为,人跑光了,就算再大的火,一直烧下去,遇到大河遇到石头地,火总归是会灭的。 原来不是这样,几十米甚至上百米高的飞火五个小时能推进一百多公里,人是跑不过的。也没有什么能阻挡,不论是公路铁路还是河流,甚至是五百米宽的防火带。铁轨能烧弯,汽车能凝成铁坨子,人能烧一团团焦炭,烧成酥的。不只死于火烧,还能死于缺氧窒息或者有毒气体,有躲到地窖里的人被憋死的,有躲到水箱里的人被煮熟的,扑棱着翅膀的鸡被风拽着卷到火里马上变成名副其实的烤鸡,躯体滋滋冒着油。 冯月出越看越不忍,她觉得自己那个玩笑开得太不合时宜,宋行简是英雄,她每天都跟肚子里的小孩子强调这一点,希望等它出来那一天不要觉得爸爸是个瘸子不好,这是勋章。 她有好多话想跟宋行简说,比如她在厂里发言时候把好多人都讲哭了,厂里募捐的钱要比其他厂多得多,她们还捐了一批衣物,虽然是陈旧布料改的,但绝对能应急。她还想说今年院儿里种的菜都是他爱吃的,还有去产检医生说肚子里的宝宝特别健康…… 终于到了北京站,人流拥挤,冯月出手挡到肚子前穿过一个略显昏暗的地下通道,她本就不是瘦弱的体格,现在已经很显怀了。 地下通道出来就正对着一个很宏伟的大钟楼,冯月出先去旁边那条大街吃碗面填饱肚子,然后再坐那个叮叮当当头上带着两条大辫子的公交车去医院。 其实部队很照顾的,甚至地方部队还能派人来接,但冯月出不想给人添麻烦,她自己坐上公交车就到了,再说鼻子底下张着嘴,有什么直接问就行了。 公交车上有大娘给冯月出让座,她觉得心里头暖暖的。 靠着车窗,她觉得自己变化真大,几年前她还是个没坐过公交车,满篇错别字的村里姑娘,现在已经能独立做这么多事情了。 估计这回就是她这几个月最后一回来看宋行简了,离得太远,就算她身体再好也不能总这样折腾,不知道宋行简什么时候能转到地方医院去了。宋行简这里用不着她操心,医院有特护,部队也拿他当典型,什么肯定都是最好的。 至于她,有妈在就够了,妈一来就张喽着给小孩准备尿布包被小枕头小褥子奶瓶奶嘴什么的,冯月出一直以为自己做了万全准备,等妈来了才知道还差得远。部队也很照顾她,一些军属经常带着后勤保障任务来关怀她,还会送额度以外的肉蛋奶。现在计划生育严格,一些完成生育任务的还把小孩用过的衣物什么的洗干净送给冯月出,冯月出非常感动。 这些冯月出都打算跟宋行简说,就算他不在身边,也不用担心家里,她身体素质好,妈有经验,组织上也经常帮扶。他专心好好治病就行。 为了减轻坐车转运的疲累,冯月出带了很少的东西,只背了一个背包,里面还装着两罐核桃仁,是冯月出自己砸的,书上说这些对骨头恢复好。其实还挺难砸的,都是妈从家里扛来的山核桃,核桃仁比较碎,砸的时候得很小心,用针尖儿慢慢挑出来。 冯月出一般自己砸时候就把罐子打开,要是仁儿大就放进去,要是碎了就自己吃。本来以为没多少,没想到攒着攒着就这么多了。 到了医院,冯月出先是对着反光玻璃拢了拢头发,在车站卫生间她洗了把脸的,不过憔悴肯定是不可避免的,怀孕本来就是一件很累的事儿。 宋行简在军区总医院的南楼,是一片相对独立的区域,管理得比较严格,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值守,探视需要登记,冯月出把自己的证件和部队开的介绍信拿出来,那人打了电话,然后才让冯月出进去。 楼层很高,冯月出已经知道怎么使用电梯了,不过电梯里还是有负责按楼层的人。要说的那些话冯月出在心底来来回回打了不知道多少遍草稿。她又抹了下脸,她希望自己呈现出来的状态是积极向上的。 医院依旧是安静宽敞的,冯月出不自觉放缓了脚步。 推开病房门。 茶几上连着放了好几个果篮,地上还有几盆油亮挺拔的万年青和君子兰,窗户开着,大片晴朗的日光洒进来,落到洁白的地板上。 有个窈窕的女人正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小心地把手里的梨削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推开门的声音,那人回过头,是一张非常美丽的、有气质的脸庞,倪雪晴。 潋滟清润的眼睛掠过冯月出,她友好地站起身跟冯月出打招呼,把手里削好的梨递给宋行简,装在精巧的小碗里,里面还有个小银叉方便病 人吃。 宋行简也看过来,他恢复得好像不错,头发眉毛都长出来了,脸上火泡结痂掉下只留了一点浅浅疤痕,冯月出心底舒了口气,还好不严重,他那么注意外形,要是留了疤肯定一照镜子就难受。 只是左腿还固定着,按说应该已经手术了。 冯月出的出现像是打破了那份安静,要是按照往常她的性格,一定是会泼辣的、风风火火问个明明白白的,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背着她搞什么烂事儿。 但现在她好累,几乎懒得张嘴。 她只是把背包里的两罐核桃仁儿掏出来放到桌上。 “没事儿,就来看看你怎么样,电话不接,信也不回,怕你又严重了,过几天身子更重我也来不了了。” “行,既然你没事儿那我就回去了。” 冯月出说得轻飘飘,就好像她只是出门拐了个弯儿就到医院了一样。 离开前她还是没忍住说。 “你脾胃不好,梨太寒,要少吃。” 过年回家时候宋行简吃了一个,胃疼到后半夜。 关上病房门,冯月出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觉得心底很轻快,甚至想要唱起歌来。 直到医院被远远落到身后,此时的北京城真美丽,路边一片片大朵大朵盛开着的粉红月季,好看得不要命一样。 冯月出有点累了,就慢慢坐到台阶上,远远近近的脚步声自行车铃声络绎不绝,有个拉着爸爸妈妈手的小朋友在笑,很清脆地笑。 冯月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神奇,此刻小小的它正跟自己共用一颗心脏。 脚有点疼,冯月出脱下鞋,她现在穿鞋都要垫很厚很软的鞋垫,轻轻摁下去,留下一个小坑,水肿得厉害。 忽然大滴大滴眼泪落下来,冯月出想到自己哲学没过,就差两分,下次考试又要等到十月份了。 巨大的、磅礴的委屈包围了她。 “你真不解释?” 宋知恒拿着那碗削好的梨往嘴里送,冯月出刚出医院大门,倪雪晴也走了,她今天本来就是出于礼节来看一看。宋行简整个学生时代都是在北京,再加上他父亲姐姐那层关系,看望他的人络绎不绝。 宋行简依旧不说话,出了事之后他就这个样子,安静得像死了一样,开始还有记者媒体工作者想来采访报道他,但他这副样子实在不符合大众对于英雄人物自强不息品格的想象,后来就没人了。 “我要是下不来手术台你把这个给她。” 宋行简递过来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张国外的汇款单,他母亲朋友前几年汇来的,那场变动之前柏柔山并不是毫无察觉。 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我不觉得有人能比你更好地照顾她,以及你的孩子。” “他能。” 宋行简说完这句话又沉默,闭上眼睛。 宋知恒想说的话就都被噎到了嗓子里,她甚至觉得宋行简还不如冯月出坚强,他在某些层面和那个男人很像,懦弱,逃避。 就算瘸了一条腿又怎样呢,就不活了? 宋行简拒绝接受国内医生的方案,安全稳妥的方案,保证骨骼的愈合,牺牲某些受损神经,只是完全恢复后会留下永久性、比较明显的跛行。另一个冒险方案涉及神经移植,如果成功能恢复大部分功能,通过锻炼可以实现正常行走跳跃,只是成功率不到50%,并且有极高的术后感染风险,甚至一些涉及药物目前尚处于试验阶段,还没有通过卫生部的药检。 总而言之,极其冒险,稍不慎就搭进去一条命。 “昨天我梦到她了。” 宋行简长时间不讲话,声音哑得吓人。 “谁?” 宋知恒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反应过来。 她确信宋行简一定会后悔的,为什么人总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错误的那条路呢。 因为人是环境的产物,所有人对于家庭的想象,对于责任的担当,都离不开以往的经历。 第48章 柏柔山(上) 柏家乃南浔百年世族,祖上于前清便以丝绸茶叶商通海外,攒下产业无数,但虽富甲一方,柏家人仍恪守家规,世守清誉,子孙多以济世报国为志。到柏泽昌这一代,人丁渐稀,膝下仅得一双儿女,他与妻子伉俪情深,妻子肺痨去世后便誓不再娶。 据说女儿柏柔山出生那天窗外蜡梅忽放异香,花瓣层叠如锦缎,竟比别院要早上一个月,枝头引无数鸟雀飞掠,鸣声清越,直至黄昏时分,西边又现二日并出异象,无人不称奇。 再说那柏柔山下生面若神仙童子,三五岁便能诵千字文,解周易,认识之人都说她是神女下凡,必然大富大贵命格,只可惜身体不算好,常年咳嗽。 当然了,这些大多是坊间传言,无多考究,在柏泽昌心中柏柔山只是自己的女儿,要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宝贝女儿。 一战结束,列强卷土重来,大量倾销的洋布棉纱使得民族纺织业陷入困境,柏泽昌是一位融贯中西,思想超前的商人,他深知实业救国离不开西方器与术,大变革是必然之趋,便不再执着于祖业,开钱庄,入股现代银行,做航运物流,支持教育与市政,广厦连宇,一时之间,柏家在商界市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彼时军阀混战,印花税等各种名头层出不穷,列强虎视眈眈,民族企业夹缝生存。国民政府在名义上统一中国之后柏泽昌对这个新政权抱很大期望,1932年淞沪抗战爆发,强烈的民族血性家国情怀驱使下,柏泽昌带头捐献半个家身支持抗战,紧急筹措大量粮食药品衣物以及各种日杂用品,亲自监督送往前线。 柏泽昌将自己与这个国家的命运紧紧连接在一起,同时又将柏柔山送往美国留学,并严令她不许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不许加入任何政治团体,就连专业也是强迫选择几乎无任何政治风险的绘画专业。 随柏柔山去的都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朋友亲属,早早被柏柔山策反,第二年柏柔山就转去了临床医学,那时候学医救国是大部分国人的追求。 1941年皖南事变,国民政府所作所为完全暴露出其政权的短视与局限,早在那之前,柏柔山就多次参加关于马克思主义的读书会,在一些青年联盟的监督下,她通过了长期观察,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面对红旗庄重宣誓,光荣成为一名党员。 彼时国内局势紧迫,革命事业到了关键时刻,柏柔山无法安心于后方的象牙塔中,她毅然决然递交退学申请,此时距她完成学业仅需一年,导师极力挽留,但无济于事,在一个烟雨朦胧的傍晚,她踏上了归国的邮轮。 带着她父亲存在伦敦银行里那可保她一世、几世荣华富贵的金条。她理解她父亲朴素的、拳拳爱女之心,无关主义,不论时局,只盼乱世中她得以自在存活。但也希望父亲能够理解她,国将不国,人非草木,她的理想,她的抱负,让所学,在最需要它的战场上发挥作用。 以及,她身上还带着组织下达的艰巨任务,抗战进入艰苦相持阶段,国民党掀起□□高潮,小米加步枪,我们必须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对象。 比如,柏泽昌。 “爸!你是真的不知道吗?你捐的那些钱根本变不成前线士兵手里的枪!吃空饷,倒卖军需,恶性通货膨胀……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他们做出来的!中原大灾,满地饿殍,民不聊生,他们呢,趁机大发国难财,依旧穷奢极欲!爸,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我,支持这样的政府,不亚于助纣为虐。” 柏泽昌坐在紫檀木椅子 上,沉默望着刚从国外回来的女儿,她的眼睛里闪耀着未来的光辉,他已经老了。 他并非不知道这些事,并非不知道他捐赠的物资可能第二天就出现在黑市,被炒成天价。 只不过,他的一切都是现有秩序的产物,任何剧烈的社会变革,都必然要消亡一些人。 “你长大了。” 没人能说清柏泽昌这句话里都包含了什么,柏柔山的眼泪流了下来。 她才注意到,父亲的白发比四年前多了太多,她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甚至一回到家便像对待敌人一样对父亲横眉冷对。 “爸!” 她哭着扑向了父亲的肩头。 “你越来越像你母亲啦,要是她活着,也必然……” 柏泽昌开始倒戈,看似无关紧要的信息,莫名多出来的急需药品,贴着需滞销处理的各种生活用品,以及必不可少的军需物。通过他这个渠道,暗中为党输送了大量资金、物资、情报,甚至掩护了几位极其重要的地下工作人员。 前面说过,柏柔山一下生便宛若神仙童子,长大之后她的美貌更是所向披靡,凡是见过她的无不为这种美所折服,这美是客观的、蕴含巨大杀伤力的。 凭借着她的家世、美貌、留学经历、穿着谈吐等等,她轻而易举混迹于高官名流,外国使节的圈子里。她常举办舞会,在舞池中央旋转时,展开的洁白裙摆,使她像朵暗夜幽幽盛开的玉兰花,她的美是圣洁的,是高不可攀的。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39节 她人又是那么善良,举办慈善晚宴,然后把募捐来的款项分配给受战争波及的穷困儿童,至于账本是否完整对得上,没什么人在乎,他们默认这都是捞钱的营生,贪得多贪得少又有什么区别呢。 无数的情报在这里交换,物资在这里中转,人员在这里掩护。 直到某位地下党高级领导的叛变,特务顺藤摸瓜查到她身上,那时她正对一位技术型高级人才进行策反工作,还没到瓦解心理防线那一步,那人也被特务盯上,慌忙中提供了一份模糊的口供。 她立即使用最高密紧急暗号,通知静默转移,对外称突发疾病去国外治病。实则在地下交通同志的掩护下穿越多重封锁线,经历无数生死攸关,和前线同志汇合。 那时她是心潮澎湃的,她即将经历只出现于文字照片中的枪林弹雨,憧憬过无数次的革命情谊,亲手枪毙作恶多端的外来侵略者,她厌恶那些周旋于舞池里的日子,像陪着一群穿着华贵衣服的蛆,一张嘴便是恶臭味。 她需要一些更真实的东西来证明自己。 彼时的宋志鹏是领导队伍里最年轻的一个,甚至于刚成年,但党龄已经要比大部分人都长得多了。 十年前某地大旱,民不聊生,他作为家里最不讨喜的孩子被赶出家门,让他一路向南去要饭,要不去当土匪,要不去小作坊当学徒,总之别死在家门口,可惜他又瘦又小,像个火柴棍儿,哪儿哪儿都不要他。 他饿的啃树皮眼晕花,都要跳下山谷寻死了,遇见了路过的队伍,穿着一样的带着补丁的衣服,吃着一样的大锅饭,他们还教他识字唱歌,告诉他这是一支人民的队伍。 宋志鹏不知道人民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想饿死,便紧紧跟着队伍,就算原地驻营休息他也不敢闭眼睛,瞪着眼睛盯着旁边的大人,生怕早上一睁眼就被扔下了,饿肚子太难受了,他不想饿死。 “跟着我们会吃很多苦。” “我最不怕的就是吃苦!” 宋志鹏就这样跟着队伍,从不叫苦不喊累,别人都叫他小同志,他总是背着个锅小跑着跟着大家,后来有了儿童团,他永远是最积极的那个,站岗放哨,传鸡毛信,连唱革命歌曲都是声儿最大的。 当然,他最大的优势还是扛枪打仗,他小时候用弹弓打家雀儿就是最准的,现在给鬼子脑袋开花也准,以前叫过他小同志的人几乎都没了,战死的,那些年的战争太惨烈,我们死了太多人。 都说宋志鹏有大将风范,很会打仗,他是那种几级跳的火箭式干部,个子还高,一笑起来露出两排大白牙,浓眉大眼的,很会搞群众动员,整个人精神的不行,任谁也想不到他小时候那副小耗子样儿。 挺多女孩儿喜欢他的。 他和柏柔山第一次见面是在晚上。 他转移伤员时候被流弹射中手骨折了,随队的卫生员是刚经过短期培训的,简单给伤口消消毒行,别的就差点意思,但是平日跟着的医生被借调走了,那个卫生员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一拉一捏一顶的,嘿,嘎巴一声,还真给接上了。 宋志鹏觉得好像哪里出点问题,但他也说不清,直到这一天。 他想把食指伸直,中指直溜溜地直了。 “医生姐姐,情况就是这样。” 宋志鹏可怜兮兮地说,他比挺多人年纪都小,有时候就爱搞一些怪腔调。 “出去,管你是什么领导!我没空跟你在这闹!” 那时从上到下穿的军装都差不多,洗得发白发灰的粗布军装,补丁套着补丁套着补丁的,哪来的都有,捐赠的,缴获的,老乡送的,从死去战友身上扒下来的……总之有个穿就不赖。 是分不清什么官,但一般干指挥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个望远镜,挎着个地图包,就跟宋志鹏现在一样。 “嘿!你这个医生,不关心伤病员就算了,怎么一点礼貌没有!” 宋志鹏一来就知道了,这个就是旁人说的那个仙女医生,据说漂亮得不像真人,现在看来,不过尔尔! 那是柏柔山跟宋行简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他们对彼此印象都不太好,柏柔山从小有个咳嗽的毛病,身体素质不咋好,每天超高强度工作导致她累的灵魂像都飘到了半空中。战场是残酷的,生活条件也极艰苦,很多运下来的伤员都是炸掉了半边身子,只余半口气,有些最后时分哭着呼唤母亲,有些迷茫地在找自己被炸飞的腿…… 极其残酷的战争,不断锤炼着柏柔山的内心,这支庞大的、贫穷的、源源不断的、人民的军队,把钱花在这里她心甘情愿。 只是偶尔也会产生负面情绪,她一边掐着头发上的虱子,一边想念淑娘做的糖藕,哎,真是好吃。 总有人在工作之外也借着各种理由来找她,其实都是好奇,不外乎说两句话,但柏柔山就不是那种成天笑盈盈的人,不过就算是冷脸,别人也想看。 第49章 柏柔山(中) “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柏柔山跟旁边的卫生员说,有个人看着好好的但脑子不正常非说自己手指头不听使唤。 卫生员弱弱地说。 “柔山姐……可能真是我接错了……我还没学到那……” 宋志鹏当时连个绷带都没有,裸着手吊儿郎当就来了,柏柔山看他年纪小还不稳重,以为他是来捣乱的。 “谁让他笑的,这样严肃的事情有什么好笑的,太影响医生判断了!” 柏柔山后来才知道他就是爱笑,整天贱嘻嘻地笑,不过后来就没有了。 “对不起宋同志,当时是我误会你了,你手部骨折情况比较特殊,错位是一辈子的事情,需要重新接,请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需要重新操作一下。” 宋志鹏正蹲着吃饭,一个缺好几个豁儿的破碗转着圈儿的扒拉,一会儿跟左边的说说话,一会儿跟右边的说说话,就是不搭理站在他前面的柏柔山。 “嘿……柏医生跟你说话呢……” 旁边的人一直用胳膊肘戳他,他才假惺惺地抬起头来,像是刚看见柏柔山一样。 “哎,柏医生多忙啊,不劳烦您费心了。” 柏柔山在心底翻了无数个白眼,但还是好声好气说。 “昨天刚缴获一批吗啡,数量非常稀少,你如果现在不接受手术,之后长好了就只能生折断了,你年纪还小,自己想……” “生折怎么了!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柏柔 山真想不通这样人能带兵打仗。 “随你,你愿意疼就疼着。” 最好疼得你哭爹喊娘才好。 这其实是一场比较严重的医疗事故了,但在那个时代我们的正规医生少得可怜,医疗资源极度匮乏,大多是上面通过数周培训就分配来的,只要能识几个字,足够细心,知道战场急救,止血包扎简易护理之类的,马上就能结业成为卫生员,去前线救急。 小卫生员姓苏,叫苏春花,上个月才加入革命,她父母哥哥全都被鬼子扫荡时候杀死了,她被她哥藏在马圈的石槽里,上面覆盖了一层玉米秸秆遮住了她的身影,鬼子细心得很,刺刀几乎紧贴着她的脸扎下去,她紧紧咬着嘴唇,一点声音不敢发出来。 父母亲人的死让她心中只剩仇恨,甚至拿着一块石头就想去前线跟鬼子拼命,被组织救下来之后耐心劝导,让她先去当卫生员,前线战士杀的鬼子里也有她一半,她年纪太小,才十五六岁,没什么基础,不适合贸然去前线。 柏柔山她们晚上都住在一起,运气好时候住到老百姓家里,大多数时候都打地铺,在敌占区时候就能睡哪睡哪,高粱地玉米地芦苇灌木丛的,苏春花经常半夜惊醒,哭喊着大叫,柏柔山安慰她,抱着她,像母亲那样轻轻安抚她的后背。 柏柔山睡眠一直不好,不论是在家里那个紫檀木的闺床,还是波士顿高级公寓的羽绒床垫上,她的睡眠一直很轻,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失眠,所以她对睡眠一直有着极高的要求。 初到美国时谈的男朋友就是因为呼吸声音太大她才选择分手的。 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她的睡眠问题几乎成了最困扰她的事情。 但她无法苛责躲在她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自然也无法苛责她造成的医疗事故,按说当时不应该让她上手,但情况太紧急,谁也来不及仔细设想。 “你名字多好听呀,苏、春、花,万物苏醒,百花盛开,我们的春天就在前方。” “有什么好!一点也不好!我们村里的花可多了,什么桃花杏花枣花,死得一个比一个惨……” 苏春花又开始抖,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掉,往日玩伴的惨死模样历历在目。 “没事没事……” 苏春花痉挛得吓人,柏柔山抱紧安抚她。 一天傍晚,宋志鹏还是磨磨蹭蹭地来了,柏柔山她们医疗小队借宿在老乡的空房子里,竟然还有炕睡,这是极好极好的条件了,所有人都摩拳擦掌想要睡个好觉。 “那个……我来接骨头……” 要是别的手指头接错了没准儿他还真不管,但食指可不行,他还要使枪的,他枪接触得早,两只手都能用,小神枪手。 柏柔山没说什么,她肚量大得很,真正做到对患者一视同仁,苏春花倒是不好意思地忙上忙下,她最近跟着柏医生积累了很多宝贵经验,也认识到自己当时太莽撞,太盲目自信。 柏柔山打开医疗箱,拿出医疗记录本,迟疑了一下。 “只剩最后一支吗啡了,上面打过招呼,明天会送来一个重伤员,做情报工作的,伤口严重感染,要截肢。” “我说过我不怕疼的!” 宋志鹏梗着脖子,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小截木棍,又不知道从哪拎出来一瓶高粱酒。 他早就这种打算,才来得这么晚,吗啡多珍贵呀,必然要用到更危急的伤员身上,小小的骨折算什么。 “行。” 柏柔山看了他一眼,高浓度白酒从来不能真正麻醉,顶多算是醉麻,抑制神经系统,让人对疼的反应变迟钝,说不疼那是不可能的。而且这种行为还可能会导致手术出现很多问题,比如术中呕吐窒息血液循环问题凝血什么的。 没人想这样做,但凡有别的选择。 “苏苏,去,叫几个男同志来帮忙。” “你叫人来干嘛?” 宋志鹏有点着急了,他不想让人看见。 “抓着你胳膊。” 宋志鹏还是叫了,嘴巴里的木棍都要咬断,冷汗齐下,衣服湿瓜瓜的,柏柔山冷静的吓人,果断又迅猛地把他快要长好的骨头再次掰断,吩咐抓着他的同志用力。 她忽然又变得温柔起来,甚至还淡淡地笑了笑,轻轻摸着宋志鹏的胳膊,她的手粗糙又温暖,嘱咐道。 “放轻松。” 柏柔山真白啊,怎么这么白,脖子上的皮肤跟玉雕的一样。 宋志鹏觉得浑身变得暖洋洋的,像要漂浮起来。 嘎巴—— “啊!!” 紧绷导致肌肉痉挛,柏柔山怕再错位,所以才让他放轻松。 接好柏柔山的笑脸马上就下去了,利索地用夹板进行固定,用绷带捆扎,然后用三角巾悬在胸前。 “平日要注意,短时间这手切不能再受伤。” 宋志鹏出来走路都是飘的,他说不上自己为什么思绪混乱,倒是旁边的小兵还没回过神来,话不过脑子就出来了。 “下次您再受伤还叫上我行不?” …… 如果你以为接下来这两人之间就产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情愫,那就大错特错了。 日军一次次对敌后根据地实施空前残酷的扫荡,惨绝人寰的“三光”政策,宋志鹏带领部队化整为零,频繁转移打游击,无数次以为自己就要交代了的时候又死里逃生。 柏柔山成为某区战地后方医院的负责人,有了相对稳定的环境来治疗伤员。同年世界反法西斯战场迎来转折,国际局势松动,柏柔山立即通过海外同学与华侨组织筹得部分珍贵抗菌消炎药物、高端器材。同时积极与国际援华组织对接,安排国际志愿者深入根据地,记录了日军暴行的影像图片,文字采访,统计报道在世界各地激起千层浪。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40节 “柏医生好厉害,我看那篇报道了,你怎么会那么多语言。” 宋志鹏与柏柔山再见面是两年后了,他负伤,率部队转移,伤口感染,正好到柏柔山负责区域。 “你必须要休息,命是最宝贵的。” 宋志鹏身上多了不少伤,其中发炎的这处最吓人,是枪伤,再偏一点他小命就没了。 柏柔山也变了很多,她脸上不知为什么多了很多红斑,头发也剪得很短,几乎快贴头皮。 宋志鹏说的是柏柔山的一次采访,她用多种语言平静叙述日军的暴行,被虐杀的无辜群众,作为一名医护人员的所见所闻,那不是政治宣传,只是最简单的、朴素的、从人类共同情感道德出发的东西。 “见笑了,母语外我只会英语,别的是紧急背诵的。” 前面说过坊间传言这柏家女儿是神童,其实都是夸大,她只不过记性非常好,几乎过目不忘而已。 “你也成大小伙子了。” 柏柔山几次听到过这位小同志的名号,打过不少漂亮仗,英勇极了。 她能看出他眼神里的倾慕,这种目光太多了,从小到大,喜欢过她的人数不胜数。 “年龄有这么重要吗……” 宋志鹏有点不忿,但没到第二天他就偷偷跑了,要赶紧追上大部队。 第三次见面来得格外快。 日军开始更频繁的低空侦察,侦察机发现了柏柔山所在临时医院区域的异常,情报拦截下敌方即将一次大规模清洗,时间非常紧急,医院立马拆分成几个更隐蔽医疗所向不同方向转移。 因为医疗水平相对较高,这座临时医院承接了很多其他医院无法接收的重伤员,那些伤员根本无法完成转移任务,有的甚至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现在转移不如直接给他一枪。 轻伤的可以及时撤离,不危及生命的可以暂时隐藏到老乡家里,而像这些—— 被子弹打断脊椎年纪轻轻注定终生瘫痪的学生兵,被刺刀挑开腹部补了好几刀靠着顽强毅力爬出来刚从手术台下来的老战士,送情报误入雷区炸断双腿正高烧不退的小女孩…… 他们都被转移到山洞里,温度很低,柏柔山给 每个伤员擦了擦脸,然后镇定地开始归络手里的物品,几卷纱布,消毒水,极少的消炎药,物资太匮乏了,总要先紧着活人来。 以及两支步枪,一个手雷。 太简单了,简单的一眼就能看过去。 “柏医生,你何必……” 年轻的学生兵喃喃着,他身体不能动,脑子却清醒,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这大概是最残忍的惩罚了。 “嘘,不要害怕,有我在。” 柏柔山轻轻拍了拍年轻学生兵的手背,又喂了他点水,制止住他接下来的话。 不外乎不用管我们这些废人。 柏柔山撕下一条白床单,咬破手指一遍遍涂抹出十字的形状,系在胳膊上,闭着眼,脑子里飞快过着一些词汇,不外乎中立、人道主义、战争罪…… 她假设自己是国际红十字组织成员,这是个中立组织,名义上受《日内瓦公约》保护。 但日本早已公然违反条约,所以大概率还是一个死。 所以她强硬劝走要留下的苏春花,此时的她已经是个成熟的、能独当一面的战地医生,柏柔山不认为应该这样白白牺牲一位战士。 至于她自己。 死亡,每个人都会死亡,只是遗憾不能亲眼看到那一天。 柏柔山没死,这些重伤员都没死。 情报有误,或者日军任务有变,他们忽然改变路径向另一区域发起进攻。 “苏春花同志牺牲了,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一串很廉价的红珠子,苏春花平日爱不释手,这是她哥生前送她的礼物,薏苡仁串的,用凤仙花水煮上色,能保平安。 “还有这个。” 宋志鹏另一手拿的是医药箱,表面的血迹怎么擦也擦不净,柏柔山掀开,里面药物整整齐齐,分支未少。 “我想这一定很重要……苏同志死前一直把药箱紧紧护在身下……” 柏柔山抬起头,天高云淡的深秋,一只小鸟哀鸣着飞向远方。 入冬那天,柏泽昌死了。 国民党绝不会允许这样一位有巨大影响力、在建党初期鼎力支持过的商人在此时公开倒戈共产党,杀鸡儆猴,进行政治表演是他们一贯作风。 一连几日,报纸头条都是“奸商柏某,通匪资敌,叛党祸国,经军事法庭审判,已于xx年x月x日伏法。” “你……想哭就哭吧。” 柏柔山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给手消毒,消毒液的味道就要渗透到她的血液里去。 “你是不是喜欢我?我们在一起吧。” —— 隔年,宋知恒出生于陕北延安,被托付给一农妇,柏柔山只来得及匆匆亲吻一下她的脸颊,就头也不回扎到夜色里,直到一九四九年才接回身边。 宋知恒吃百家奶长大,虎头虎脑,竟强壮得像小牛犊。 那时候柏柔山还不知道,宏伟远大的理想下,她看人时被加了太多东西。 第50章 柏柔山(下) “不知此生是否再有机会相见了,柔山你多保重……还有,我已同石安在一起,不知你是否介意。” “有什么可介意的,你们都是我朋友,祝你们幸福,一路顺风。” 此时大局已稳,宋志鹏继续留在军区担任高级指挥,柏柔山在中央卫生部工作,她刚被从地方调回来,穷地方的感染病,一死死一片,她亲自带医疗卫生队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跑,普查普治,努力建立基层医疗,但还是差很多,太落后了,医生太少,医学院太少。 这次回来几乎是宋志鹏威逼胁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短短两三年过去一个人会改变这么多。 宋志鹏改名宋鹏,大张旗鼓回乡认亲,并将母亲,双胞胎弟妹一同带来北京,他与那双胞胎是同母异父,所以他在饥荒时第一个被赶出家门,离开家时不满十岁,童年记忆大多都是挨打,挨饿,但他记得每次挨打过后母亲会边流泪边抱着他唱摇篮曲,弟妹也会偷偷握着吃食背着叔叔给他。 柏柔山不肯调回北京,宋鹏竟强硬带走宋知恒,此时知恒已经七岁,整日跟柏柔山带队下乡,柏柔山她们团队一直致力于培训“赤脚医生”这项中央任务,努力在村子里最起码培养出一两个能处理常见病的卫生员,这项任务也是十分艰苦,有些村子穷到、偏到难以想象,整个村子竟然找不到一个识字的人,有些村子几乎看不到青壮年身影,战争时候都牺牲了。 宋知恒是不知道艰苦的,在哪里她都是疯跑,是孩子的头头儿,能跟着妈妈是她最高兴的事情,在延安时候托付的老婆婆把她当亲孙女疼,村里人都知道她是宋首长跟柏医生的孩子,多少带着点溺爱了,生活条件不算好,但精神上一定是富足的。所以她性格就有点天不怕地不怕。 柏柔山头疼过一阵子,怕这小孩长大成流氓,后来带在身边看还好,就是小孩的调皮,性格过于跳脱而已。 不过实在算不上聪明,最起码比她小时候差得远,但比她健康得多,柏柔山还是满意的。 不过养到宋鹏那一家人身边她是绝对不会放心的。 “我以为你会劝我。” “劝你什么?” “劝我留下。” “我尊重每个人选择。” 柏柔山和那女子对视一笑,头发被风吹的凌乱,她的长发已经剪掉很久了,现在将将到下巴。 那女子握住手里的通行证,这几乎是最后一条道路,不管是否可以,都必须尝试。 “那我劝你!你跟我走。” 远处是简陋的罗湖检联楼,那女子环视一圈,几乎有些神经质。 “谢谢你,小蓉,这里还有需要我的战场。” 柏柔山虚虚望着远方,今天的天气实在算不上好,沉厚的阴云压下来,像是在积攒一场大雨。 “不说这些了。” 柏柔山低头看了眼手表,发现时间快到了,便加快了语速。 “来不及,不然想把宋知恒带来让你瞧瞧的,但是太丑了哈哈,像个野丫头,你知道的,像她父亲。” 小蓉理解柏柔山这句话的意思,无非是提醒自己她已经有家庭有孩子了,也表明不可能再跟蒯石安产生什么关联。 小蓉、蒯石安与柏柔山是一起长大的朋友,算得上青梅竹马,柏柔山自小长得漂亮,但身体差,柏父不让她出门,她在花园郁郁不得欢时候蒯石安总会带着小蓉爬狗洞进来找柏柔山一起玩。 她们的成长路径也是大致相同的,留学时候柏柔山和蒯石安都学的医,青春懵懂时候曾短暂在一起过,不过很快又分开,柏柔山的感情总是来得快去的也快,善变的如同波士顿的天气。 小蓉总习惯追随蒯石安的脚步,但依旧选择了向往的新闻学,抗战时期回国做过一段时间战区记者,她此次要先去香港,再从维多利亚港出发乘远洋客轮穿越太平洋到旧金山。蒯石安医科大学毕业后不断深造,此时已成为美国公民,为确保小蓉在香港能顺利获得签证,在回国之前他们二人已经秘密领证。 “那些东西……一部分当我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要是有剩余,就拜托你们暂存,等知恒长大交给她。” 柏柔山说的是波士顿的房产,柏泽昌保存财产永远都选最朴素的方法,要不是房产,要不是金条,就连北京钟鼓楼那一片都有给柏柔山攒的嫁妆,一小四合院。 “才不要……我们不会动的……等政策松开了,我们一定回来看你!” 小蓉用力握了握柏柔山的手背,当初娇滴滴的小姑娘现在已经变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人物,但还能看到那个坐在秋千上哭鼻子的小姑娘的影子。 “再见。” 这声再见之后,这对青梅之交就再也没见过。 “柔山呀,你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哇,家里就只有知恒这么一个女娃娃,多素净哦,不热闹,要我说,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再添一个好喽,生个大胖小子。你也不要那样忙工作,多关心关心家里,外面有鹏鹏一个人就行了,家庭是讲究分工的嘛,两个人都忙,那日子还过不过啦。” 宋母说着,夹过来一筷子扣肉,很厚重的一层油,不知道加了有多少辣椒麻椒。 这一桌子菜都是这样,红 的绿的油油腻腻一盘盘,柏柔山一点辣吃不了,可能因为那几年的艰苦生活,她过敏的更厉害了,现在只是闻闻味道,就觉得鼻子嗓子都痒,只零星夹了几筷子眼前那盘青菜。 “不要一直吃青菜,吃肉,多吃肉!吃肉多了身体才好。” 宋母不大看得上柏柔山,她这个儿媳妇太傲了,身子骨也不好,看着风一吹就倒了,人再厉害有什么用。要她说就是她儿子仁义,这么大的官还就老老实实在家等着媳妇。要她说柏柔山还不如她们村随便一个大姑娘,人家屁股后面连着生一连串的孩子还照样能下地干活! “宋知恒,好好拿你的筷子,怎么夹菜。” 小孩的学习能力是极快的,饭桌边的宋志强使筷子时候整个手掌都在用力,但还是夹不太好,所以每回都夹一大筷子,然后用力时候就掉一大半,最后只夹上来一小口。 宋知恒小时候学筷子还被妈妈讲过,一会说她不美观啦,一会说她不礼貌啦,为了让她长记性还用筷子敲过她的手指头,可疼了。但是小叔这样用筷子也没人说他呀。 宋志强脸红了,似乎被狠狠羞辱了一番,他也不喜欢这个嫂子,应该说这个家里除了宋鹏其他人都不欢迎柏柔山。 “吃饭,吃饭时候别说这些。” 坐在主位上的宋鹏说话了,他跟以前变化挺大的,也可能是工作需要,人沉稳了太多,腰挺得很直,头发眉毛浓密,嘴唇紧和,令人生畏。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41节 柏柔山草草几口吃完,拍了拍宋知恒肩膀示意。 “你们慢慢吃,我和知恒先去单位了,刚调回来事情太多,我需要好好整理整理。” “哎……小柔……” 柏柔山没给别人答应或者说话的机会,拉着宋知恒的胳膊就往出走,宋知恒有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过她也不喜欢奶奶他们,叔叔家的小孩把她的玩具都摔坏了! “你闹够了没有,刚回来就这样,有必要吗!” 宋鹏抓住柏柔山的胳膊,任她怎么扯也不松开。 “知恒,你先去花园里玩,你看看那些植物都认识吗,有没有药用价值。” 宋知恒在野外乱跑也不是一点收获没有,她认识很多植物药材,还有小虫子,好多虫子也是可以吃的呢。 “我没有闹,我真的很忙。”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下个月才安排工作,快一年没见了你就不想我吗?能不能不搬出去,我妈他们住一楼,我们住二楼,你不喜欢一起我们就分开吃饭,我真的……很想你。” “我跟知恒都喜欢安静,单位的房子还离得近。” “那地方窄得要死,再说了,现在住房这么紧张,你好意思跟一群等着分房的小年轻抢?” “也对,我们还是去跟淑娘住。”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回来住?我妈只是个落后的农村老妇女,你跟她一般见识做什么?你在外面对多难缠的病人都耐心,为什么就不肯把这耐心分我身上一点,是不是我随便做了什么立马就在精神上给我枪毙,一点机会不留!” 宋鹏说话时候太阳穴上的青筋一直在跳。 柏柔山想,原来他也这样痛苦。 她叹了口气。 “宋志鹏,不对,宋鹏,我不是讨厌他们,我可以无视他们,我是讨厌你,在你身边的每一分钟我都觉得痛苦,我们放过彼此吧。” 离婚太麻烦,像他们这种情况要政治审查组织介入,多半都会调解,柏柔山也不想影响宋鹏政治前途。 “放过彼此,怎么放过彼此?我们之间有什么需要放过的吗,那么艰难的时刻我们都过来了,为什么现在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呢!” “你说的好好过日子是否指,我放弃工作,每天在家里等你下班,准备好暖水热饭,然后生一个儿子延续你的血脉,如果不幸生了女儿就继续生一直生下去。”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家里也不需要你做饭啊,有保姆有警卫员什么都不需要你做!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工作轻松一点,我心疼你在外面劳累奔波,明明我有能力让你过轻松的日子。” “哦,好,现在我心疼你了,心疼你的劳累,你去把这身衣服退还回去,到门口站着当警卫员,去食堂当炒菜的大厨,总之不要成天加班这样劳累。” “你!你不要这样咄咄逼人,你知不知道马上要查到你头上了!你以前做的那些事!” “什么事?” “你还反问我?你混乱的男女关系!” “呵——” 柏柔山扯起嘴角笑了笑。 “不提我那个大资本家父亲,我的海外留学经历,提我的私生活,是否这些一直是你耿耿于怀的点呢。刚在一起时我就讲过,我这人感情充沛,有丰富的恋爱史,当时你不介意,现在过了这么多年忽然介意了?这就是当初你跟保姆搞到一起的原因?” “我没有!我说了多少遍我没有!我没有!” 宋鹏的拳头捶到旁边的墙上,有鲜血冒出来。 柏柔山只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眼睛好漂亮,瞳色很浅,琥珀一样,像一颗清亮的玻璃珠。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次柏柔山离开宋鹏没有再拦,只是安静地蹲下身,抱着自己的脑袋。 这么大了还蹲在地上玩蚂蚁,柏柔山再次真情实感为宋知恒的智力担忧,怎么就没像她多一点。 宋鹏再次回到屋里一句话也没说,他盯着桌上的一盘菜,她说了,她不讨厌他们,她讨厌的是他。 饭桌上安静得吓人,绝对的实力让宋鹏在这个家里处于绝对的主导地位,毕竟宋志强,宋玉秀的工作都他安排的,宋母花园闲聊时受到的吹捧也是因为他。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哇?我们真想你。” 柏淑娘一下下摸着柏柔山的手背,哎,小姐又瘦了。 柏淑娘是柏柔山的乳娘,她还有个小女儿,和柏柔山从小一起长大的,柏淑娘的丈夫死在土匪窝里,那时候土匪猖獗,他穿着柏泽昌的衣服才让柏柔山的父亲逃过一劫。 所以柏柔山认为自己对淑娘母女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 最开始时柏淑娘还是在柏柔山跟宋鹏家里做保姆的,后来宋鹏认亲带母亲和弟弟妹妹回来,柏淑娘跟宋母处不惯,应该说宋母觉得柏淑娘这个保姆一点也不像个保姆,就把老家的表外甥女带来。 这个表外甥女长得很青春美丽,跟宋鹏年纪差不多,据说小时候关系很好,柏柔山有一回在卧室里看见那个保姆挑挂着的内衣,紫粉色的,柏柔山一直都只穿素色衣服,身材也单薄,那件丰硕的内衣挂在那里真是格格不入。 柏柔山很快就申请外调,她觉得在那个家住一天都恶心,宋志鹏问她他是不是只要犯一点错马上在精神上被枪毙被判死刑。 柏柔山真想说不仅是精神上,要是杀人不犯法她当时就把他毙了。 “嗯,我跟知恒住这里,又得麻烦您了。” 柏柔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把头贴在淑娘的怀里,以前很多个这样的夜晚,淑娘就这样哄她睡觉,一把大蒲扇,永不停歇地摇。 天乌乌……要落雨……囡儿囡……快困去…… 夏日漫长的午后,等她睡醒,桌上准会摆着一碗绿豆汤,加了薄荷糖水的,一口下去,凉到心窝里。 柔山,见信好。 是哥哥来的信。 柏柔山的哥哥和她完全不同,不同的让人难以想象是一个妈肚子里生出来的,他资质平庸外貌平庸,任何一方面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家里以前是柏泽昌做主,柏泽昌死后就是柏柔山。 战争一结束柏柔山就让哥哥除自住外处理掉所有房产与产业,尽数交出一点不留。其实柏家资产在战争时就已大大缩水,几乎全变换成物资流向前线,留存下来的不如鼎盛时期百分之一,这些现在也捐出去,算是想换 一些政治资本吧。 哥哥本是照做的,他极信任这个妹妹,但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点不情愿,倒不是钱财,而是因为他极爱书画古籍,珍本善本,名家碑帖之类的,库房里存了几大红木箱,他觉得这些就算捐出来也得不到妥善安置,恐被粗人玷污,就留下了。 没想到之后这些东西惹了大麻烦。 “柏柔山同志,我充分肯定你的专业能力,也听过您的革命贡献,几个破药箱,一把手术刀就能在大后方组建起来医疗队,但你知道的,我能力有限,上面的压力我也承担不住……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几乎没有医疗站,那边极缺人,虽然条件艰苦,但是……政治敏感度比较低……如果你没有异议,请在文书上签字。” 柏柔山愣了一愣,但好像又意料之中,她的职位已经一调再调了,现在只是中级卫生学院临床课程的老师,职级降了不知道多少,她现在是需要钱的,淑娘和知恒都需要她来养,她眼睛瞥到桌子上的保温水杯,已经被摔得破破烂烂,还是回国那年朋友送的礼物,这么多年,也枪林弹雨过,竟然没丢。 她身子弱得夸张,喝冷水会胃疼,也可能因为这个,蒯石安特意买的贵的,才能用到现在。 “好,谢谢您帮忙争取的机会,我愿意。” 柏柔山马上签字,她字漂亮得很,行云流水的,名字签下来跟一幅好看的画一样。 她已经接受两次审查了,最后那次甚至还被要求当众检讨自己的阶级思想,以及与所谓反动家庭划清界限。政策总是在变,最初时候还给柏泽昌平反过,现在又戴上了高帽子,柏柔山已经学会了闭嘴。 这时候被调到偏远地区基层医疗单位也不一定是坏事,支援边疆建设既可以实际解决当地问题,也能远离政治中心。淑娘没事,她有女儿照顾,柏柔山比较担心宋知恒,留在宋鹏家里她肯定是不愿的,但边疆教育条件相比之下差得很远,宋知恒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有些头疼。 问问知恒自己的想法吧。 柏柔山这样想着,边往家的地方走,那天北京下了很大的雪,路灯下莹白一片,雪花还在飘飘扬往下落,因为已经晚了,地上踩的都是灰黑的脚印儿,柏柔山想自己新踩出来一趟道儿,就去踩那些有点深的雪,鞋没一会儿就湿了,没关系,家里还有一双棉鞋。 瞧见一个小雪球,柏柔山有点开心一脚踢飞起来。 “哎!” 好像踢到人了,柏柔山忙小跑着要去道歉,越近越觉得不对劲儿。 原来是宋鹏,他们已经陌生到这种地步了。 “不回家你倒是生活得很开心啊,蹦蹦跳跳的跟小孩儿一样。” 他穿着一件将校呢大衣,肩膀那积了点雪,看起来站了有一会。 柏柔山往后瞥了一眼,不远处警卫员跟司机都在,排场越来越大,不知道是不是又升星了还是升杠了。 柏柔山不想理他,但不说话宋鹏就不让她走,堵在前面。 柏柔山就停下脚,拧开保温杯吹吹喝了口热水。 这时候好像太安静了,似乎能听到雪花落在人世间簌簌的声响,宋鹏看见热气氤氲中,一朵小雪花落在了柏柔山的睫毛上。 她其实已经没有那么漂亮了,脸上因为过敏长斑留了疤痕,眼角也有了淡淡皱纹,但一动起来,那么一抬眼,那么一笑,还是美得惊心动魄。 “你搬回来吧,那些事我去处理。” “处理,怎么处理?跟处理你那两个草包弟弟妹妹一样,写封推荐信,还是量身制定个招工,连扫盲班都带作弊的那种?” “柔山,你讲话不要这样难听……他们接受不到教育不是他们的错,你能不能不要抓着这些小事不放。” 柏柔山已经快要失去跟宋鹏交谈的耐心了,她知道在这世上处处看关系,包括她自己也这样,但她接受不了宋鹏这样肆无忌惮,近乎颠倒黑白。 宋玉秀曾见她穿着白大褂,心中艳羡,央求哥哥,宋鹏竟然真来问她,能不能给宋玉秀找个合适职位。 似乎医生真是识得三五个字杀过猪宰过羊就能上手术台给人开刀治病一样。 柏柔山是真的觉得宋鹏这个人是无法交流的,宋鹏竟然还执着她是不是不爱他了。 爱爱爱!早就像那个雪球子一样被踢飞了! “请你不要总装出这副被辜负的模样好吗,是你跟保姆搞到一起的,又不是我。” 柏柔山轻飘飘地说着,宋鹏又一副受到巨大侮辱的模样,柏柔山已经厌倦了这种,就连看到宋鹏痛苦也觉得无趣了。 “我现在已经影响你的政治前途了,我劝你早日跟我离婚,最好和组织批判我一番,然后划清界限,不然你也早晚完蛋。” “我只有一个要求,到时给宋知恒办理住宿,她跟你们在一起学不到什么好,虽然因为你的劣质基因,导致她愚笨又丑陋,但在我的教导下,她最起码是个善良的正直人,在你们身边成长,大概连这为数不多的优点都要失去了。” “你,你这个……” 宋鹏永远都说不过柏柔山,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不过今天听到柏柔山这么多话,他心情也好起来。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调去远疆受苦的,一切都有我在。” “有你在什么?我劝你不要插手我的事,目前对我来讲这是一个很好的安排。” “好?这有什么好的?你为什么总想着去受苦。” 柏柔山不说话了,她已经完全丧失了跟宋鹏交流的欲望,爬雪山时候他不说苦,过草地时候他不说苦,挨了枪子伤口发炎差点死了也要追上大部队的时候他不说苦,现在忽然就做什么都苦,怎么做都苦了。 柏柔山到家关上大门时候宋鹏还愣着站在路灯底下,屋里宋知恒在大声叫着妈妈,快过年了,淑娘正带着宋知恒一起剪灯花。 说实话到现在柏柔山内心已经毫无波澜了,她觉得自己记性变差了。 宋鹏是忽然这样的吗,人会忽然产生这么大变化的吗,或者他一直都这样,那如果一直这样,当初的她又为什么会爱上这样的他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宋小恒小朋友,请问你愿意跟着你妈妈我吗?不过我丑话先说在前头,那边教育水平很差,你智商又一般般,还是在北京读书比较稳妥。” “哎,这回来才没两年,怎么又要走,你们领导怎这样不讲道理!”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42节 “嘘……阿姨不要乱讲话。” 柏柔山已经不叫淑娘奶娘了,改叫阿姨,奶娘那是落后的、腐朽的称谓。 “哎……” 柏淑娘叹气,然后又给炉子加了两块煤,炉子旁边放着柏柔山湿了的棉鞋,淑娘是顶细心的性格,她看着小姐长大的,说实话,真不比对自己亲女儿差。 第二天一早柏柔山就被带走了,雪像是巨大的棉被包裹着一切,任何声音都显得软绵绵的。 这次很早,柏柔山踩的是新脚印。 “嫂子,你喝点水,我就是例行,走个过场,你别介意。” 审问柏柔山的竟是宋志强,柏柔山真没想到宋鹏竟然真能把这个草包推到政治部来,后来又一想,也对,人家身世多清白,几代贫农,又会溜须拍马屁,又会喊口号,脑子里还没什么东西,最适合搞运动了。 柏柔山当然看不起他,不过她已经收敛很多了,毕竟人还是要识时务。 “柏柔山同志,请你回答这是什么?” 头顶的灯太大,晃的柏柔山不自觉眯起眼,她发现宋志强和宋鹏还是有一点相像之处的,脸型比较像,但是宋鹏的五官更立体一些,尤其是鼻子。不过差别最大的还是气场。 “是一张艺术展的展览证书,当年我还没转到医学系去,学院举办的竞赛,我参加了,没想到获奖送去美术展了 。” …… 柏柔山把讲过无数次的东西再讲一遍,在讲述这些文字时她自己似乎也在旁观。 柏柔山注意到宋志强脸上是一种类似满足的情绪,审判她,这件事让他觉得满足。 大概也是宋鹏的意思,柏柔山冷静地想,他们的想法似乎都是杀一杀她的傲气,让她早点认清现实,回去乖乖生个孩子,儿子。 柏柔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觉得她还有傲气这种东西呢。 “哎。” 宋志强叹了一口气,似乎为难着说。 “嫂子你这种情况,确实比较复杂,你父亲那边暂且不谈,光你身上这海外关系……你看,要不你先去郊区的河团农场劳动一段时间?你放心,不累的,你主要在卫生所帮忙,平时积极参加政治学习就行,有时间再参加农业劳动……” 宋志强还没说完话,柏柔山便利索地签字。 宋鹏又估算错了,他以为柏柔山就算不害怕,但最起码也会提一提他的名字。 第51章 柏柔山(完) “柏医生,大伙儿又沾你光了啊,真好!” 这农场地儿极偏,以前是个官家马场,不过废弃的时间有够久,只留下一段残破的老围墙,倒是有几间要塌不塌的老房,但也没人敢住,方圆几里只有一个破村子,离市区直线距离倒不远,但是没好路。 她们刚来时候真是两眼一抓瞎,连房子都是新盖的,还没完工就将就着住了,最开始人员只能打散借住在老乡家里。 是以前借住那家的邻居,半夜生孩子,胎位不正接生婆处理不了,赶忙跑到农场去找的柏柔山,知道柏柔山是医生,柏柔山鬼门关里救了那母子的命,第二天人家送来一筐鸡蛋。 一筐鸡蛋啊,这太珍贵了。 农场按时按点会送粮食,不过饱腹为主,谈不上味道营养。 现在农场的人越来越多,要是送到食堂去一匀下来连个鸡蛋渣都分不到,她们就打算晚上下工找时间偷偷吃了,柏柔山她们队二十几人,男女对半,都是住在各自大通铺,陈玲玲算了算,每个人差不多能吃一个。可惜现在不是冬天了,不烧火盆,这蛋咋吃。 “但是不能让那家伙知道。” 陈玲玲小心凑到柏柔山耳朵边,那家伙指的是段明红,她们生产队队长,是个女的,在旧社会受过苦,皮肤黝黑,嗓门洪亮,可能为了证明自己有管教人能力,平时非常不近人情。柏柔山以前只在医疗所待着,就是她看不顺眼把柏柔山调来编入队里的,除去医疗工作思想改造还加了体力劳动,柏柔山盖房子时候负责用铡刀割稻草,加了稻草的泥再夯成泥砖就不会裂开,也更结实。很长一段时间柏柔山虎口处都是血泡。 “留两个你自己吃,剩下的都给队长送过去,凭她怎么处置,别惹出事端来。” 柏柔山没多讨厌段明红,倒还挺敬佩她,宋鹏肯定打过招呼,这种情况下她还给自己安排工作,是个刚正不阿的人。 至于天天在医疗所待着,她也待不下去,一张破桌子,抽屉里零零星星几瓶红药水,消炎药,乱七八糟没有标签不知过没过期的药片,那些东西拢共一个洗脸盆都装不满,也没什么意思。 这不,跟着大家干活还学到了怎么盖房子,要是跟鲁滨孙一样流落荒岛了没准儿能比他住得还舒服。 陈玲玲不情愿地挎着那筐鸡蛋送过去,段明红果然让送去厨房了,笨蛋队长!蠢得不透气! 陈玲玲来这里也冤,厂里让提意见,她提了又说她思想有问题,得改造,奇了怪了,那还让提意见干啥,她稀里糊涂地就来了这儿。 她年纪小,还没二十岁,眼睛又大又亮,人也机灵古怪,在厨房转来转去就把俩鸡蛋扔灶膛去了,跟这个聊两句跟那个聊两句的又掏出来放兜里火急火燎地跑了,厨房的人可能也注意到了,但没跟她一般见识。 “柔山姐柔山姐!” 陈玲玲一推开柏柔山的门就把两个鸡蛋掏出来,烫得两只手来回倒换,等她定睛一看,才发现医疗所里还有一人。 是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正把裤子撩上来,瘦得跟骨头棒一样的腿放在凳子上让柏柔山看,见有人进来,他有些慌忙地想把腿拿下来,陈玲玲也紧张,偷吃这种事可大可小。 “玲玲,你把东西放桌上就出去吧。” 陈玲玲还想跟柏柔山说说话,但见有人也不好意思,遮遮掩掩把熟鸡蛋塞柏柔山手里就跑了。 等门关上,柏柔山把鸡蛋递给眼前人手里。 “林老师,这给您吃。” 林老师来之前是戏曲学院的,至于犯了什么事就不详说了,在柏柔山看来类似于吃葡萄该不该吐皮这样的小事儿。 以前也算是个知名的角儿,演出时谈不上万人空巷,但也是座无虚席,在抗战期间曾拒绝为日伪演出,算得上是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 “谢谢……谢谢柏医生……” 那双眼睛一下子就含了泪水,哆嗦着把鸡蛋壳剥开,三两下塞进嘴里。 各个生产队队长之间是有很大差距的,侧重的点也不一样,就比如柏柔山她们队长侧重体力劳动,盖房子挖井开荒种地这些,每天一起来就风风火火干活儿,因为晚上有必要的思想政治课,所以劳动时间说不上起早贪黑,不过她们效率比较高,段明红看得严厉。柏柔山劳作时间就更少一些,她每天下半晌还得抽时间在医疗所坐班,虽说药少,但人多就有病,脚扭了磕了碰了的。 林老师他们的队长就相反,更注重思想改造,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上思想政治课了,赵队长是个一米八的大汉,虎背熊腰的,人很不好惹,他们家族在村里辈分比较高,招收生产队队长时候顺势把他推上来的。当然也考虑到他斗争性强,革命比较彻底。 他们队几乎成天做思想改造,办批斗会,整日忆苦思甜,说实话那队长本人也没怎么苦过,村里一多半人都姓赵,是个很有威望的宗族。每天的批斗会雷打不动地说那些东西,开始时只是让林老师读报纸,不间断地读报纸,最近这段时间更过分起来,开始动起手里。 林老师都七十多了,还把他吊到树上去,放下来两只手都抬不起来,却让他再多挑两担大粪,说出出汗就好了,林老师摇摇晃晃的,摔一跤,不仅沾一身大粪,还把腿摔断了。 林老师在农场的社会地位几乎是垫底的,他也不敢来医疗所,实在疼的不行了才来,但已经不行了,骨头茬儿歪歪扭扭的长好了,除非做大手术,割开皮肉重新接,显而易见,没人会给他提供那种条件,柏柔山自身难保,只能给他开一点止痛药,让疼的不行了再吃。 他接过就塞嘴里了,要是让赵队长看到指不定会想到什么糟践人的法子,赵队长似乎天生以人的痛苦为乐。 不过也对,林老师现在跟踩着刀尖一样,每一步都是疼的。 晚上,大通铺的炕上燃着两盏煤油灯,各个年纪的女性凑到一起借着光亮给家里写信,她们现在两个星期只休一天,晚上还得赶回来上思想课,要是北京本地的紧赶慢赶能回趟家,要不是本地的就只能等过年了,没准儿能回躺家。 柏柔山写了又划写了又划,一封信层层叠叠不知道要经多少人手,她没什么写的欲望。陈玲玲虽然是城里人,但其实不识得几个字,现在才让柏柔山教,她爸死得早,她接了她爸砖厂的班,烧大炉的,平日里也不用识字。 陈玲玲现在有点后知后觉了,她觉得厂里委员会把她拎出来是为了给自己侄子腾位置,好哇!等她回去她还要继续提意见!一定要揭发那个死老头子! 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导致每个人之间都没什么信任,不过她们这屋还好,相处好几年了,又有陈玲玲,她年纪小,古灵精怪的 ,很会调动氛围,所以就还行。 吱嘎—— 门被推开了,所有人屏住呼吸,半夜来的都没有好事,柏柔山坐起来披上衣服,有时候半夜会出急诊,她去哪随身都要带着个药箱。 “柏柔山,你出来一下!” 段明红的语气十分不友善,所有人都用怜悯的目光望向柏柔山,陈玲玲弱弱地拉了拉柏柔山的袖口,也不敢用大力,她其实也怕段队长。 “好。” 柏柔山穿好衣裳便跟着去。 “你看看这是什么!” 扔过一封信,柏柔山看了看上面的地址,便知晓是小蓉寄过来的,几年前一别之后她们再没通过信,信的内容很简短,并无任何可深究之处,只说她与蒯石安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降世,是个可爱的女孩,还印下个脚印。 就这样一封信,不知要经过多少双眼睛,多少道手,才到她这里。 “你的档案本来就已经够复杂,这时候再加上这一遭!要是给你加个资产阶级贪恋海外生活,影响的不仅是你个人,你的丈夫!你的女儿!都逃不开干系!” 柏柔山垂着眼,温顺地点头,看着烛光下段明红因气愤而拍起来的灰尘。 “嗯什么嗯!你根本没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个大礼拜,不,还有下个大礼拜,你都不许离开农场!就在这好好关押着,写你的检查,必须写得深刻!现在认真交代国外关系人的身份,你们还有没有联系……” 柏柔山低着头一笔一画写着字,写着那些无穷尽的交代材料,笔已经在不受她控制的情况下流畅地在白纸上留下痕迹。她的思绪在扩散,想到又一个月不能回家了,下次回家又要入冬,时间怎么过得这样快。 她只是有点担心淑娘,宋知恒不用,孩子要比大人所想象的坚强勇敢得多,她现在已经在学校里如鱼得水了,以前还会有不少信来,现在已经少了。 段明红人很不错的,比那些爱整人的队长要好上许多,柏柔山感激她,这事儿要是交给政工科,指不定要组织多少场批判会,柏柔山为了表达自己的谢意,连着几天晚上琢磨,写出来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对新生活的歌颂,对旧我旧社会的批判与割席,以及劝诫,劝诫他们回来共同建设。这封信自然也要经过层层审核。 小蓉与蒯石安都是顶了解柏柔山的人,自然能看懂。 写完最后一个字柏柔山觉得自己好累,累得像是把灵魂一切东西都从身体里掏出来了,她咳嗽了两声,她身体已经不太好了,但也说不上具体哪难受,也可能哪里都难受。 有人在翻身时候在哼唧,白日里关节受了痛。 柏柔山平躺着睁着眼,又想到该睡觉了,就闭上眼,最后也不知道这一夜睡没睡着。 等到柏柔山终于能回家的那个大礼拜又下起来雪,北方的冬天是很难熬的,农场取暖的工具只有火盆,她们烧的木柴不好,顶不到后半夜火就灭了,脚冷的像冰坨一样,冻得失去知觉,手上脸上都是一层层的冻疮。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情况又严峻起来,冷冽的寒风卷起沙尘拍到窗户框上,外面的哀嚎哭泣声不绝,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让听的人不自觉瑟瑟发抖。 雪太大了,大的迷住眼,食堂这周也不去城里拉菜了,继续吃冻着的大白菜,柏柔山算了算时间,走不到的,但太久没回去,她心里惦念,便就在路口干等着,最后还真让她等到了人家拉煤的车,她的棉袄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了,漏出来的棉花缝了一层又一层,早就脏得看不出来样子,要回家她本来想洗一洗的,但实在没有换洗,加上水凉得刺骨,她又满手的冻疮,还是算了。 这回子她庆幸当时的算了,不然坐在煤车上也干净不了,拖拉机哐当哐当的,煤粉直往她鼻孔里扑,估计一撸鼻涕都是黑的。 到家已经过中午了,雪天没车,不能迟了晚上的思想课,否则以后大礼拜都不能回家了,估计她只能待一个小时就得回去了,走回去。 “哎,小姐,不不,柔山你回来了!” 家里只有淑娘一个人,柏柔山一个月没回来,心里很担忧,但一撩开门帘,里面炉子燃得正旺,心里踏实了一些。 柏柔山在烤火,淑娘走进走出的找花生瓜子零嘴儿,又临近过年了,淑娘用钩子从树枝够下来两个冻柿子放茶缸里热给柏柔山吃。 “哎,我们不知道你这周能回来呀,知恒学校举行乒乓球竞赛呢,她喜爱的紧,天天去训练,这不,周末也跑去。” 淑娘絮絮叨叨说着,让柏柔山换下衣服来,她心疼得紧。 柏柔山摆了摆手拒绝,这时候这样才是最适宜的,别人最想见到的面貌。 手暖和了一下,柏柔山绕着房子看了看,和之前没什么区别,厨房囤的食物也不少,还摆着不少红红绿绿的果蔬,看起来喜庆得很。 柏柔山走到厅堂,镜子是贴着一些照片,有宋知恒拿着奖杯的,还有她站在宋鹏身边的,笑得很开朗,父女两张脸很像。 柏柔山停了脚步,细细看着宋知恒的脸,忽然就长这么大了呦。 淑娘见柏柔山看着什么,凑过来,等瞧着照片迟疑了一下,有点心虚地笑笑。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43节 “嘿,嘿,这是小小姐学校运动会,姑爷也去来着,你也知道他那……小孩子都有虚荣心的……” 柏柔山当然知道,历史书上介绍什么战役时候都会提到宋鹏的名字,有一个这样的爸爸,小时候不懂,长大是肯定会懂得的。 “哎,柏姨啊!” 又有人从风雪里进屋来,撩开厚厚的门帘,竟然是宋玉秀,她可称得上是改头换面了,毛茸茸的领子衬着她那张年轻的俏丽脸蛋儿。 她看到柏柔山在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放下手中拎着的两袋儿年货。 “嫂子,你回来了,我……我……” 宋玉秀我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个什么,柏柔山也没说什么,宋知恒身体里流着宋家的血脉,她是没资格要求她跟宋家一刀两断的。 “柔山,你别见怪……靠我这个老婆子实在没法子……毕竟姑爷……你说这钱你们不花留给谁花……” 柏柔山早就猜到了,不然靠她那几个工资,谁都养不活的。 但走时候柏柔山还是把攒的钱都给留下了,皱巴成一团的毛票,淑娘在身后追,柏柔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等把人完全落在身后她才停下脚步撑着膝盖喘粗气。 一眼望过去是不着边际的白,柏柔山一直走一直走,鞋早被雪水浸湿。 真冷,北方的冬天,怎么这么冷啊。 “哥,我这回见到嫂子啦,我瞧她也不爱回家啊,眼睛还是长到头顶上,也不给我一个好脸色!我看这改造对她一点用没有,你就是太心疼她了,媳妇儿可不能只用来心疼,你得那什么,恩威并济,恩威并济你懂不懂……” “行了行了,你出去。” 宋鹏对着宋玉秀摆了摆手,等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他揉了揉太阳穴。 他又去找柏柔山几次,她依旧没一个好脸色,宋鹏觉得可能确实是自己管得太多了,是不是真应该让她吃一吃苦头。 柏柔山走回宿舍时就像个雪人,脑袋肩膀上都积了厚厚的雪,鞋更是冻成了两个冰疙瘩。 “柏医生!你走回来?这要是冻瘸了怎么办?这样的天还回什么家!” 北方的冬天是真能冻死冻残的,陈玲玲紧张地从外头端回来一大盆雪照着柏柔山的脚搓,这种情况下直接烤火才是最要命的。 铁面无私的段队长这次竟然网开一面来,柏柔山自己窝在被窝儿里,她可能感冒了,鼻子忽然不通气起来。一愣神的工夫,同舍的女工就下了思想课回来了。 时间过得竟然这样快吗? 柏柔山觉得自己发呆的时间好像越来越长了。 日子这样过着,所有人都发现柏医生好像忽然没那么利索了,有时候呆呆愣愣的,因着这个干活时候挨过好几 次骂。 又是一天。 “医生!医生!柏医生!” 哐哐的砸门声,柏柔山披上衣服拉开门。 “柏医生,你快救救林老师,林老师喝药了!” 谁也不知道那姓林的戏子哪来的农药,一股脑儿喝下去竟然一声不吭,还跟着队里去干活,直到因为肚子里烧疼把自己手指头扯断才被别人发现。 “我让你死!你还敢死!畏罪自杀!罪上加罪!” 赵队长正一脚一脚的照着那姓林戏子的肋骨狠狠踢下去,踢的那老头直吐血,那样大的力气,不知道断了多少根肋骨。 “医生,把这臭老九救回来!” 赵队长一边说着,一边对着那林老头的脸上吐了一口浓痰。 “救不回来了。” 柏柔山低着头,躺在地上吐血的林老师仰着头,扯着嘴角笑了笑,似乎在道谢。 别救我,千万别救我。 “你看了吗就不能救!还是说你跟这老头子是一伙儿的!” 赵队长推了柏柔山一把,柏柔山向后倒了几步。 “行了,我知道你跟那老头子是一伙的了,你们文化人是不是都爱搞那些……” 段明红也训斥了柏柔山,让柏柔山以后遇到这种事最起码做做样子,她也并不觉得赵队长有多大错,他的方向是对的,只是手段太激进。 见人真是没救了,赵队长觉得畏罪自杀就是与人民为敌,这种做法一定要遏制,就把那姓林的戏子吊挂到农场中央的树上,什么招法都用上了,直到早上那戏子才彻底断了气,赵队长也一脸餍足的回去休息。 柏柔山觉得自己的心脏有一块被击碎了。 “人不能太死脑筋,你懂不懂?该弯腰时候弯腰,该低头时候低头,更何况是那样亲近的关系……我看你人还不错,是可以改造的对象……” 柏柔山只是温和地点头,并没有做出什么行动。 所以她被罚去扫厕所挑大粪了,还有喂猪。 掏大粪也是很有意思的,柏柔山第一次仔细观察那些翻滚着的蛆,其实有点像蜂虫,蜂虫就是蜂的幼虫,白白胖胖的,可以用来炒鸡蛋,很有营养,还能泡酒,战争时期柏柔山在后方经常要借住老百姓家,有一回村里大娘就给她们做了蜂虫炒鸡蛋。 现在看起来跟蛆很像。 大粪很沉,整个农场的厕所都归她管,柏柔山两个肩膀被磨的血肉模糊,有一天她惊奇地发现她两只手竟然在抖。 大概这辈子也拿不了手术刀了吧。 柏柔山时常觉得自己的思想跟身体是分开的,而且她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了。 养猪也很有意思,猪的眼睛很温顺,猪的鼻子很柔软。 日子一天天过去,柏柔山听着震天的口号如同大海波涛,看着吊在树上的人像块木头一样任谩骂凌辱任拳打脚踢,她安静养着她的猪,似乎她出生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要养猪一样。 她起得越来越早,她发誓要让她的猪吃上最新鲜的猪草。 陈玲玲头发凌乱地靠着她哭。 “柔山姐,我只是太想回家了,我不想一辈子在这个农场里蹉跎,我没有别的法子了……” 她还是个孩子,又怀了孩子,赵队长的。 柏柔山收到一封信,她哥的,她嫂子与侄子喝卤水自绝于人民了,这是大罪,她这个留过洋的人也是罪恶的源头,哥哥信里决绝与她断绝关系。 柏柔山看到宋志强与赵队长勾肩搭背地从办公室出来,赵队长又晋升了,成了这个农场的副书记。 是啊,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宋志强正在另一个地方扮演着赵队长这样的角色。 宋志强朝着柏柔山挥了挥手。 “嫂子,再大的脾气也该了了吧,你说你回家享福多好,在这……” 他的日子一定是顺极了,他轻轻拍着柏柔山的脸。 真是……天仙也禁不住这样折腾呀。 晚上又出事了,不过柏柔山已经不是医生了,她只是听别人说。 “对呀,手筋都勒断了,原来人肉真是红色的,咦……还有一层黄色的,听说人都疯了……” 新来的一个大□□作家,据说写了不该写的东西,两只手用铁丝绑着,老虎钳子不停地勒啊勒,竟生生勒断了! 柏柔山在油灯下写了一封信。 宋鹏来时候眼圈都是红的,他等了多少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农场里的人才知道,原来柏医生还有这样厉害的身世呀。 宋鹏拥着柏柔山,她已经老了,快四十岁了,甚至有半边头发都灰了。 “姐姐……我好想你……” 宋鹏觉得,此刻的自己才是完整的。 柏柔山觉得自己的灵魂又飘在半空中了,就是那一晚,有了宋行简。 “赵队长要□□我。” “谁!” 宋鹏刷的一下坐起身,像是一个国王领土被侵犯了一样气愤。 这是不可能的,他知道,但他更相信姐姐,姐姐那么美,眼神也算,思想也算,他又埋怨起自己来,干嘛让姐姐吃那么多苦。 没两天赵队长被发现溺死在粪池里,他那强壮的身躯蜷缩着将将装下,整个人都被屎汤子泡发了。 说是酒喝多了跌下去的。 柏柔山觉得某些程度上,宋鹏跟那些人没什么区别。 柏柔山觉得自己的四肢像一棵快要干枯的树,那孩子是藤蔓,一点点爬上她的脚,爬上她的腿,爬上她的胸,掩过她的鼻孔,直至完整攻占她整个人。 她总是孕吐,白天黑夜的吐,人瘦的脱了相,干干瘪瘪的。 宋鹏心疼她,总劝她坚强。 “这是个男孩!你不知道我多期待这一天,我们一家四口……” 柏柔山觉得自己的灵魂又漂浮上去了。 宋鹏也察觉到柏柔山似乎有点不对,但是这样的柏柔山更温柔了,和他梦想中是一样的。 宋行简下生时候所有人都祝贺宋鹏,祝贺柏柔山,这是一个十分漂亮的男孩儿,漂亮得不像个样子。 宋鹏激动地举着宋行简,这个小小的孩子。 发誓自己一定会保护好所爱的家人。 柏柔山发现自己发呆的时间越来越久了,她看着那个小孩子发呆,看着他哭,看着他笑,他们都说他跟她像,像吗,柏柔山不知道了,她已经忘记自己长什么样了。 有保姆照料小孩,柏柔山多了更多时间发呆,她喜欢发呆。 直到有一天。 “柏柔山!你想让我死!?你知不知道这些真的上报的话我们所有人都得死!枪毙八百回都不够的!” 宋鹏真的很愤怒,他眼睛里的火焰像是要烧出来一样,他真威武啊。 抽屉里的文件一少再少,他从没想到过柏柔山头上。 她竟然这么恨他! 柏柔山被软禁了,墙壁被涂得很白,屋里什么都没有,柏柔山好像怕起光来,要把所有窗户都封上。宋行简也被放进来,因为要靠他唤起柏柔山的母性。 母性?柏柔山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只是觉得很烦,她想要安静,然后安静地发呆。 开始是婴儿的嘴被堵上,长久下来竟真的不哭了。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44节 他的世界没有颜色没有声响没有形状,就是安静的,那样安静的。 柏柔山失语了,她不会说话了,只是日复一日地对着墙壁重复一些英文,至于说的是什么,没人知道,也没人敢知道。 “柔山啊,你怎么这样子了啊,姓宋的啊……” 淑娘哭得眼睛通红,柏柔山皱了下眉,还是没什么反应,淑娘走的时候把宋行简带走了。 那孩子也跟傻了一样,外界怎样都没反应,似乎又聋又哑又瞎的,不论怎样,孩子是无辜的。 直到下一回,柏柔山用别针扎向宋鹏的眼睛,只可惜没成功,扎到了鼻子上。 “你真是无可救药!” 淑娘被送回南方老家了,她在老家连个居所都没有,六十岁的老太太。 陈玲玲来了,柏柔山离开农场后陈玲玲又受了苦。 陈玲玲很安静,柏柔山似乎觉 得眼熟,难得清醒起来。 陈玲玲只笑,一句话也不说。 “说话啊!你说话啊!” 柏柔山手抖起来。 陈玲玲张开嘴,里面空荡荡的黑,她的舌头被绞掉了。 “啊——!” 柏柔山又忽然正常起来,甚至变得温婉可人。 宋鹏愿意给柏柔山无数次机会。 “柔山,我永远爱你。” 宋鹏好像爱上了说甜言蜜语,他多么庆幸自己的选择,人果然是可以改变的,柔山甚至开始接受母亲,他们刚吃了一顿团圆饭。 “嗯,我也爱你。” 柏柔山说着,眼睛盯着虚空。 她的手臂僵硬地搂着宋行简,这个被人冠以无数希望的男孩显得很呆滞,没有丝毫同龄人的机灵,在这个畸形的家里,他的感情世界如同一片荒地。 宋鹏很快入睡,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柏柔山起身,打开抽屉,冰凉的液体注入血管里。 她的小儿子就那样睁着眼睛,看见液体通过针管注入自己身体,然后瞳孔一点点涣散。 “对不起,你绝不能活在这样的世间。” 一把水果刀。 对于儿子还是仁慈的,也可能手抖了,将将擦过心脏。对于丈夫就有诸多怨恨,肚子扎了数不尽多少刀。 柏柔山洗了个热水澡,水很烫,她白的发青的肌肤被烫得发红,竟然显得有气色很多,柏柔山心情很好地哼起歌来,是一首江南民歌。 笃笃—— “谁呀?……嫂子。” 宋志强对于柏柔山的到来竟显得手忙脚乱起来,即使他现在拥有很多,但面对柏柔山似乎永远是那个土气自卑的小子,此生最勇敢的事也就是醉酒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你哥睡着了,我想来看看你。” 一定是在做梦!就是梦里无数次发生的场景! 柏柔山觉得自己手又不抖了,甚至连重新拿手术刀没准儿都不成问题。 毕竟血一下子,豁,喷那么高。 恶心,一切都那么恶心,柏柔山觉得自己在杀农场里的那头猪,要把每个部位都妥善给大家分好,不偏不倚。 这是猪头、这是猪脑、这是猪肝、这是猪大肠、这是猪……? 尾巴?猪尾巴哪去了?柏柔山有点着急。 哦,没事儿,前面有。 柏柔山还没分完,忽然吱嘎一声,门被推开了。 哎,谁这么烦,她还没分好。 “柔山……柔山你把刀放下,你生病了,你生病了……来……过来……” 是宋鹏,他一边缓慢挪步,一边把枪举过头顶,另一只手还要用力捂住肚子,即使绑了衣服,但肠子还是争先恐后地往外流,一路过来,都是鲜红一片。 柏柔山不开心地皱起眉,看来她当不了医生了,她竟然连最基本的麻醉量都控制不准。 “柔山,我知道你生病……你只是生病了,来,过来……” “你喜欢吃猪的哪个部位?” 柏柔山笑盈盈地举起来一对眼珠,听说猪眼珠烤起来很好吃的,一咬噗嗤一声。 “啊!” 砰—— 是宋玉容,一颗子弹穿过柏柔山的头颅,她脸上还是笑盈盈的,就如同她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你杀了她!你竟然敢杀她!” 又是一阵枪响,没有人能比宋鹏枪法更准了。 第52章 小小孩的到来 外面的夜空幽蓝幽蓝,从窗帘缝隙洒进来的月光柔软又明亮,冯月出坐起身,轻轻伸出手,月光就像条丝带一样缠绕在她的指缝间,她白天睡的太多了,现在还有点迷迷瞪瞪,轻轻撇过头。 见到床上的小小一团。 她的女儿,那么可爱,那么漂亮,那么强壮,两条小腿蹬起来强壮得如同一头小牛犊。 正安静闭着眼睛,她的睫毛那么长,头发那么浓密,小下巴尖尖一个角,简直跟冯月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那肌肤是那样的白,白得像鲜奶油,像闪闪发光的瓷器,一睁开眼,就让人知道了。 哦,一定是宋行简的孩子了。 浅色的瞳孔,琥珀一样的眼珠。 太漂亮的小孩了,漂亮的就连见多了重男轻女的妇产科医生都惊喜地抱过来,喜笑颜开地说。 别看是个女孩,但漂亮得跟神仙一样! 来看望的亲属朋友也说,别看是个女孩,女儿也好,是贴心的棉袄,再说这丫头这样漂亮,准是一点儿苦也不用吃,以后老公一定会疼她的。 冯月出讨厌“别看”这两个字,别看什么别看,好像这个小孩是退而求其次一般,是低人一等一样。 她轻轻垂下眼,盯着床上那小小一团,那小孩像是做了什么美梦,细细的手指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冯月出觉得心脏被泡进了糖罐子,是如此的美妙,美妙的难以言喻。 才不是那样,她好爱她,只会因为她是个女孩而更爱她,你瞧,她才刚下生,还什么都没做呢,那些人就开始给她提要求,什么女儿是小棉袄,所以如果她不孝顺就该比男人罪加一等吗。说她漂亮以后不用吃苦就更过分了,在冯月出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冯月出从小就是个漂亮女孩,如果她什么活计都不干只靠着漂亮的话,那应该在十六岁时候就嫁在县城烧锅炉的老鳏夫,毕竟那时候他是村里最有钱的人,天天吃白面馒头,还愿意拿出在当时人看起来是天价的彩礼。 冯月出在心底暗暗决定,一定要更努力工作,抓住每一个机会,给小小的宋青莲提供更好的条件,更高的平台! 当然,冯月出现在满腔的、要溢出来的母爱,并不影响日后宋青莲屁股蛋上的五个巴掌印。 其实那时候宋青莲的调皮属性已经初现弥彰了,一个小小的小屁孩,要占三个大人来,她姥姥,她妈妈,还有她爹。 冯秀容是个标准的农村老太太,嘴碎能吵吵一点亏不吃,在村里能从村头吵到村尾,到了随军的家属院也不老实,哪有热闹跑哪去,这家属院里来来回回的门道,谁跟谁好谁跟谁不好,冯秀容几个来回就打听好了。冯月出说她两回她也不听,冯秀容是所有人里头心最大的了,她知道姑爷受伤了先是心疼,然后转头就盘算要不跟小高联系联系。被冯月出骂了两回才歇了心思。 当然她也不是一点优点没有,她心善,家里院子吃不完的菜总送给邻里,平日哪有义务劳动了她没事儿也爱去凑热闹,还见不得浪费,离家不远的一块儿荒地也是她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种上了玉米,冬天把棒籽粒加工完也分给邻里不少,熬粥,棒碴粥,好喝着呢。 她还会一点“特殊”的东西,比如有谁人家小孩半夜一直哭闹不止,她让枕头底下压个剪刀,门口挂个桃枝儿,半夜敲敲门,照照水缸,总之乱七八糟一顿操作,小孩还真不哭了。 当然这些都是不提倡的,悄没声暗地里做,管事了拎上两斤小米来就行。 她其实是有点失望的,哎,计划生育这么严格,以后也只有一个姑娘了。但现在社会又跟以前不一样了,不管男女有份工作就能养活自己,她也开导自己。 不过她心里头还是有点不得劲儿,尤其是推着宋青莲出去,碰见个人不管知不知道总爱问一句男孩女孩,你要说女孩,那人准用安慰的语气说,女孩也好啊,女孩贴心乖巧。然后没准儿又拐个弯,说不像我家那个小子怎样怎样淘气。 被问的烦了,冯秀容就幽幽地说,男孩可得小心啊,男孩命薄,没准养着养着就莫名其妙死了,看好小时候也不管用,有的十七八了还能死在外头呢,过了十七八也不一定安全,她男人三十岁时候还能被石头砸死呢。 那人准生气,但又不能跟个老太太一般见识,还是个中年丧夫的老太太,懂点不可言说的老太太,就只能哼呸一声就离开。 冯秀容就高兴了,摆弄摆弄小推车里的宋青莲。 “乖乖 青莲你说是不是呦……” 宋青莲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两条有力的小腿扑腾扑腾乱踢。 冯秀容更高兴了,真漂亮!真乖!以后也当大官!亮瞎那些人的狗眼! 冯秀容回家时候脸上倒默不作声,直到半夜被人敲大门找到家门口,冯月出才知道有这回事。 “妈你跟那些人一般见识干什么!以后别乱说了!” “你不知道他们多过分!我是替青莲委屈!姑娘咋啦姑娘。” 冯月出就不说话了,她也觉得那些人嘴碎又闲,但这事儿…… “那你看?怎么解除一下,或者咋样能让人家小孩别哭了?” 冯秀容当然没招,她又不是真会那些东西,她自己本身也不信啊,信谁不如信自己!就是瞎说,但她深谙人心,神神叨叨烧了张纸,纸灰都掉到水碗里了。 “让家里大人喝了,以后小心祸从口出!” 那家人又忙谢谢谢谢个不停,把冯月出眼睛都看直了,妈什么时候懂这些个了? 只有冯秀容一个人知道,水是水缸里舀的,纸是宋青莲擦屁股的纸,比平常的手纸软一些,好贵呢。冯秀容有时候觉得冯月出给小孩花钱太大手大脚,但她自己其实也是,奶瓶都要买进口的,又轻又不怕摔。 但那以后冯月出在家就看着冯秀容,不让她再出去胡说八道,不然早晚得让人家打!而且这些东西万万不能信的,更不能宣扬。 冯月出,冯月出也在学怎么做个母亲。从生育开始说吧,她忽然发现全天下的女人都在营造一种假象,就是生孩子是很正常的,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所以就没那么恐怖,没那么疼,疼过也忘了。没人会说产房墙上被指甲抓出来的印儿,被拉弯的铁床撑子,那痛也不是一瞬间的事儿,而是源源不断的,排山倒海的,暗无天日的,让人觉得索性就痛死好了的痛。冯月出腰胯比较宽,平日常做操运动,身体素质也好,这孩子生得算顺畅的了,都疼成这样子,要是个身体素质不好,孩子大的,简直难以想象。 冯月出打算从她起做个诚实的人,要是有人问她生孩子疼不疼,她一定大声回答。 疼!疼得恨不得死去! 但这些无损于她对宋青莲的爱,她有时候想,是不是因为这痛让母亲与孩子之间的关系更紧密了呢。对于男人来说,他们一点也不会感受到这疼痛,就好像他们撒一泡尿,尿上长了一个蘑菇,蘑菇忽然变成一个孩子,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的事儿!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45节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儿。 那天冯秀容去赶集了。宋行简在医院做康复,他被一个国外请来的姓蒯的医生治好了,只不过要按时复健,本地的医院就可以做,部队隔段时间就会配车接送他。冯月出很久对那个死瘸子没有好脸色了,她一想到她历尽千辛万苦跑去北京结果他那个死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哎又说远了,话还是说回来。 晚上都是冯秀容或者宋行简带着睡,保证冯月出有比较好的睡眠,白天她带着的就比较多了,宋青莲刚出月儿,冯月出趁着冯秀容不在家的时候洗了头发,她生孩子之前头发剪短了,之后就一直包着,可把她难受死了,她还是不敢洗澡,但擦了擦,浑身通透多了。 宋青莲肺活量一定高,哭起来简直惊天动地,院子里的枣树上的麻雀“嗖”的一下飞天上去。 她现在挺乖,手脚跟鱼一样扑腾着,旁边的冯月出边摆弄东西边记账,有不少人来瞧月子,谁谁谁的一个脸盆,谁谁谁的一个暖壶,谁谁谁的一件小毛衣,谁谁谁的麦乳精红糖…… 还有一些给小孩的玩具,摇铃拨浪鼓之类的,宋行简都用热水消过毒,冯月出就直接拿来逗弄宋青莲。 大门口又有声音,冯月出连忙把刚给宋青莲摘下来的小帽子再戴上,妈说了,小孩儿脑袋上有个门,要好几个月才能长好,进进出出有人时候冯月出都给戴上,怕着了风。 不戴帽子多舒服,宋青莲说什么不肯再戴,双手扎捂着就要扯,不过她好像不太聪明,把自己口水巾扯下来了,又开始咯咯咯笑。 进来的竟然是大姚,姚春晓,最近事儿也多,冯月出有好久没看到姚家小姐俩了。 “春晓你来啦,快,坐下吃这个。” 冯月出指着床头柜上头的腰果榛子什么的,这些都是宋行简买的,榛子的仁特别大,他用那种专门的钳子夹的。 “月出姐……你能不能救救我妹妹?” “怎么了?” 冯月出愣了一下,才发现姚春晓脖子上的红领巾都是歪的,头发也乱糟糟的。 “我爸妈,我爸妈要把妹妹送走……” 姚春晓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声吓了宋青莲一跳,她也呜叽起来,冯月出忙把她抱起来。 “爸爸妈妈还是想要一个弟弟……他们要把妹妹送给别人……” “行不通的,现在生育办抓得很严,你爸妈都是吃公粮的,不可能的,放心吧。” 冯月出一边轻轻拍着怀里的小孩,一边劝慰姚春晓。是真的严格,宋行简都已经结完扎了。 “他们已经把妹妹送走了呜呜……我家马上就搬走了,我们要回老家了。” 怀里的小孩睡着了,冯月出轻轻把她放下来。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所有的语言都是贫瘠的。 小孩的想法根本无法撼动铁了心的成年人,何况是破釜沉舟到宁愿丢了工作丢了饭碗的成年人。 冯月出还听过更离谱的,离婚然后花钱找个光棍儿假结婚,就为了他名下的生育指标。 “那……那妹妹那个家好吗?” “爸爸妈妈说好。” 姚春晓沉默下来,她似乎也知道找冯月出是无济于事的,毕竟她们不是萤火虫,能送去动物园。这件事姚春晓知道得要早得多,她经常听见半夜爸爸妈妈在黑暗中吵架,互相埋怨,她的枕巾总是湿的,她总是想自己再听话一点,再听话一点,妹妹就不会被送走。 “月出姐,这个事儿麻烦你别告诉别人,妈妈说是秘密。” 姚春晓吸了下鼻子,把书包拉开,从里面拿出来一本《西游记》的小人书递给冯月出。 “月出姐,这是我给小妹妹的生日礼物,我要跟爸妈回老家了,谢谢你对我跟妹妹那么好,也谢谢你对萤火虫好……” 姚春晓说到最后又流起眼泪来,她用手背抹掉,故作坚强道。 “小妹妹可真好看,是我看过最漂亮的小孩了。” 冯月出觉得自己几乎没有语言能来安慰这个小孩。 但姚春晓的下一句话又让冯月出提起心来。 “可是如果没有这个小妹妹,那我妹妹是不是就可以做你的孩子了?” 冯月出和宋行简从来就没有过抱养别人孩子的想法,她张了张嘴,又不知该怎么跟这个悲伤的小孩说。 就在这时,周颖急急忙忙从外面跑进来,一进来就捏住姚春晓的耳朵。 “你乱跑什么!吓死妈妈了……” 周颖总是得体的、温柔的,冯月出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她们夫妇是真心爱着这一双女儿。 “月出,孩子没说什么吧?她前段时间感冒发烧,烧糊涂啦,小孩子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嗯,没说什么,就送给小孩一本小人书。” 冯月出看到周颖似乎鼓起来的腰身,怪不得他们宁愿辞掉现在的工作也要回老家,因为已经有了。 可是农村抓得就不严吗,不见得,他们注定会过一段东躲西藏的日子,可即使这样,他们也要那个儿子。 “月出没事的,你年纪还不算太大,过两年怎么操作一下……还是有机会的……你别让小宋团长真去结扎就好啦,找个人替他,这都是有生意的……” 对,宋行简提副团职了。 冯月出有点麻木,她觉得周颖简直是走火入魔。 等人都走出大门了,她才反应过来,赶忙捂住宋青莲的耳朵。 “不听不听……王 八念经。” 她悄悄伸起右手,贴近宋青莲小声说。 “妈妈发誓,妈妈永远只有你一个孩子,妈妈永远爱……” 哇—— 宋青莲这个蠢货,笑着笑着哇的吐了一口奶,又张大嘴巴开始哭。 冯月出就又埋怨起宋行简来,每天这时候都回来了,今天怎么还没回来! 第53章 我又不是黄鼠狼 “你姐姐当时到底邮的什么东西呀?你坐着轮椅也要去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宋行简的康复过程也不是那么顺利,手术难度大,复健过程不是常人能忍受的,轮椅双拐单拐,到现在离了拐杖可以挪着走,他付出了多少汗水是不必说的。部队早给他办理了长期病假,这期间都按照副团职的工资待遇来。遗憾的是各方综合评估,即使恢复得再好,也不能再回部队了,一线的训练强度太大,任务太重,本来就是提前透支身体。 但都比开始的手术方案强得太多,最起码跑跳没问题,宋行简现在也坦然接受,他这个年纪这个职级再加上以往的经历,到地方也是重点关照对象。 现在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康复,做专业训练,严格遵守计划,争取最佳恢复效果。他一直都有着极高的自律性,这些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 其余的时间就用来照顾冯月出,以及学会怎么带小孩,冯月出的产假只有两个月,再加上晚育给的奖励假,也只有两个半月。 “没什么。” 宋行简还是话不多,修长的手指掰开一颗香榧子,用壳把果仁上的那一层黑灰色细细刮掉,然后放到桌子上的小碟里,里面已经堆了一些,他有着严格的记数,只能吃十二个。 冯月出最开始很爱吃的,因为从没吃过见过,不仅好吃还好玩,但天天吃天天吃就有点腻了。 “这是哪里的东西,怎么吃不完呀。” “浙江,我舅舅邮来的,你不喜欢的话以后就不要邮了。” 还同时邮寄来一把小长命锁。 倒也不是不喜欢,而是什么东西也不能没完没了地吃,冯月出闻到门缝里厨房飘进来的味道,浑身僵了一下。 “你灶台熬的什么?不会又是□□?” 宋行简不说话了,擦了擦手又开始叠从外面拿回来的洗干净的尿片,他的洁癖也被治的有改善,他叠东西很利索,先用手指划一道印出来,然后刷一下就叠的整整齐齐。 “我又不是黄鼠狼,不过日子啦天天炖鸡吃。” 别说冯月出了,冯秀容都已经吃腻了,开始时候还喜欢的紧,炖完汤的鸡捞出来,除去鸡腿翅膀留给冯月出,其余的部分扯散,切蒜末葱花酱油沾着吃,那叫一个香喷喷,但老是吃也就那样了。 宋行简做东西吃调料总是放得特别少,不是炖就是蒸再不就是焖,他跟着书上的菜谱学,营养价值总大于食用口感,冯月出觉得吃那些的自己像个七老八十牙都掉光的老太太,尤其是那个鲤鱼豆腐汤,都没提头,一想起来就反胃。 冯秀容乐得见这些,她觉得吃得越好越有营养身体恢复得越快,至于好不好吃是放到最后头的,因着这些她对这个女婿的好感度又增加了不少,能赚钱,又知道疼媳妇,还帮忙带小孩,生了姑娘也没说摆脸子,这样的好女婿打着灯笼都找不着。怪不得是她儿杜辉的好兄弟呢,她就知道,跟杜辉一块儿的人就没有差劲的。 冯月出觉得他手里肯定有自己不知道的钱,这些可都不便宜,他知不知道有了小孩花钱的地方在后头呢,真是一点不会过日子! 但也不好怎么苛责宋行简,冯月出见过宋行简在家里做复健,他伤在大腿,活动更艰难,豆大的汗滴从额头上往下掉,他也不喊苦喊累,还极尽可能的照顾着家里。 “好,那下顿不吃太荤的,我用鸡汤炖些绿菜叶,切个咸菜,再把妈拿来的小米熬粥,可以不?” “嗯……” 冯月出嗯了半天,想说个谢谢又不知道怎么谢,她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可能生完小孩就这样,身子不得劲儿,见谁都生气,都想骂两句,妈肯定不能骂,她也不敢,宋青莲那小萝卜丁大,不哭不闹就谢天谢地了,也不能拿来撒气,就只剩下宋行简一个大活人了。 但有一说一宋行简这些天也挺好的,就刚受伤时比较讨厌,后来做了个手术忽然就正常了,至于一些细节冯月出也懒得深究,过日子大概就这样,她自己没准儿也有很多问题。 晚上冯月出又涨奶胀得难受,宋青莲吃饱了就不肯再张口,跟妈说妈又说这是好事,多的小孩吃不了才好,一点不管冯月出难受得要死,今晚宋青莲跟着她姥姥睡,冯月出低头看着硬邦邦的□□委屈的直想哭。 奶多了不行,奶少了也不行,她用手去挤,越急越白搭,一滴也出不来。 “都是因为你!看见你我就生气!” 冯月出手边放着炉子上烤熟的苹果,因为坐月子,今年冬天的煤都格外费,产妇只能吃热过的囊囊的水果,香蕉热完跟烂了一样,跟冯秀容睡书房里的宋青莲又哭,妈白天又跑去跟别人乱凑热闹,小孩子一不顺心张开嘴就哭,这些事让冯月出都生气,她把放在手边的小孩斗篷朝宋行简脸上扔。 这件小孩斗篷做工很精巧,是罗雅燕送来的满月礼物,她现在在外贸车间算是站稳脚跟了,上上个月刘家麟又挑逗着一帮早退接私活做工不认真被扣了奖金的工人搞罢工,被罗雅燕就着以前的事索性一脚全踢出外贸车间了。 冯月出听着她眉飞色舞的说心底有点羡慕,她产假再一个月也结束了,她觉得自己身体心理都恢复得不太好,很为自己担忧,再加上过半年宋行简要转业到地方工作,她肯定也得跟着宋行简的工作走,一切都是未知的。 不过还好孕晚期时候咬着牙把上回没过的那科考过了,算是光明正大取得了中专毕业证,就是不知道政治管理这个专业会分配到哪儿去了,这两年分配到厂里的大学生什么专业的都有,都不一定对口,给人感觉就是乱分配一气。 哎,越想越心烦,越想越气短。 “对不起,月出,都怪我。” 宋行简好脾气的就像一块面团,冯月出说什么就是什么,冯月出坐在床边发脾气,宋行简抚着床边慢慢跪坐下来,他伤在大腿上,这动作很艰难,一切都像开了慢速一样。 哺乳期的□□是不美的,跟欲望丝毫搭不上边的,血紫色的怪状纹路像是要冲破皮肉出来一样,硬邦邦的如同两个在冰箱放过整个寒冬的硬馒头,一触即爆。 宋行简跪得更低了,那一遭让他瘦了很多,身子甚至显出单薄,他精致的五官隐在影影绰绰的阴影里,他伸出手,修长又洁净的手指抚上去,一下下的,沿着脉络。 暗黄的汁水溅到宋行简脸上,头发上,眼皮淡淡的疤痕上,沿着他高挺的鼻骨一点点地往下滑落。 冯月出觉得世界忽然变得很静,她盯着宋行简那张漂亮的不像样子的脸,似乎听到了咚的一声,伴随着这声音而来的是一种隐蔽的,难以形容的情绪,涨奶的不适消失了,化作一种很陌生的高亢,她激动的浑身就要颤抖起来。 “咳咳,那我之后可能被分配到哪去呀,你可以问问你们领导不,让我好提前做做准备。” 冯月出咳嗽了两声,把话题又转移到工作上。 “好,改天我打听打听。”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46节 宋行简应和着,他真是细心的性格,最后还不忘用热水泡过的毛巾擦一擦。 冯月出舒服多了,长长舒了一口气,向后躺在床上。 第54章 新生活 “冯姐,今天不接小青莲来呀?” 新分配来的大学生高陵玉迈着轻快步子走进来,老旧的破门发出“嘎吱”响声,关上时候又被风带的发出“砰”一声,门楣上被震下来一层灰。 新组建的城市监察管理大队在城建局机关大院东南角的那一排小平房里,房龄几十年不说,取暖都不能统一走,还得自己生炉子,每到冬天每个职工得轮 班扛一袋棒糊子来,就是秋天晒干的玉米芯子,墙上还贴着生炉子表,除了大队长都得按时按点生,不过一般都是谁来得早谁生,早烧着起来早暖和嘛。 一般都是冯月出来的早,因为幼儿园放学比单位早半小时,有时候她得耽误十分钟把小孩接过来,老这样不合适,总想从别的地方补偿回来。 外面不体面,里面就更旧了,桌椅都是后面办公楼里淘汰下来的,老旧漆面掉得差不多了的笨重大桌子,跟大象腿一样粗,几个人都抬不动。零零散散几把椅子弹簧都漏出来,一坐下来吱嘎一声跟闪了老腰一样。掉漆的铁皮文件柜里面装着过期的文件,旧报纸,还有组织什么乱七八糟活动剩下的物料。 是了,原来这根本就是杂物间,说要组建监察大队临时腾出来的。经过冯月出她们几人手这才算有点模样。文件柜掉漆的地方补上了,大笨桌子上铺了一层布,是那种很硬的老布,颜色老气,但是禁造,椅子能修的也修好了,修不好的拆吧拆吧卖废品了。墙上还贴了一张巨大的县城地图,上面有用红蓝铅笔标出来的重点管理区域,每天早上开晨会都会用到。 桌子正中间放着一座摁键电话,有点年头了,线被拉得很长,前墙上贴着市容管理条例和工作守则。 “嗯,今天她姥姥接她。” 冯月出低着头正专心核对明天要在菜市场贴的公告,关于春节临时年货市场开放西门的通知,要在符合政策规范的基础上说人话,最好复杂的字儿少,让文化水平不高的人一眼望过去也能提炼出关键信息,让不认字儿的人听别人说一遍就能记住大概。 冯月出已经比较有经验,她先是在城乡建设局做了两三年档案管理和文书工作,也把政治管理专业的大专文凭考过了,这期间她没少跟那些正经大学毕业的同事相处,她发现突击几年完成学业没有从小按部就班接受教育来的踏实,她总怀疑自己哪哪儿会不会出错,一遍遍地翻新华字典,平日也会去县图书馆借书看。 她们单位的一些职位很固定,大部分一眼望过去几年甚至十几年都不会变,冯月出对于自己原岗位自认为已经挖掘得很透彻了,再干也干不出什么花样来了。 所以开大会时候说要组建监察大队她就积极报名了,连个像样办公室都腾不出来,待遇自然也就谈不上,有人主动报名就谢天谢地了,临了凑了凑,又动员,才算是凑齐一队人。 真是哪来的都有,市容的,工商的,交通的,环保局的……老老少少还真把人凑出来了,不过大部分还都是借调,不少人是观望姿态。 队长姓刘,是退伍老兵,四十岁出头,从基层一点点上来的,嗓门很大,洪亮,个头也高,人不错,在外面也有威严,经常亲自带队,平时见不着他,他总在外面转,县里每个胡同串子犄角旮旯他都门清。 冯月出还挺喜欢他做事儿的。 副队长姓薛,是顶替父职进来的内部子弟,实际还不到三十,看起来有五十,长得有点像西游记里的奔波儿灞,可能是想来混个履历。整个城建局他好像都很熟的模样,对比他高的就称兄道弟,一出外勤就高高在上,整天说忙说累说工资不够养家,到办公室要不开会说几点废话,要不就翘个二郎腿翻报纸喝茶,晚到早退都是他最不值得一提的缺点了。 悄悄说,冯月出看到过他好几回吃拿卡要的,还总追着队长签字,要报销,至于报销的内容,跟工作丁点关联都没有。 这几年这些事冯月出看的不少,有时候她都震惊,看起来一点捞油水机会都没有的职位竟然也能创造出来机会,怎么这么厉害。 说实话,她也不是没心动过,就拿报销举例子,要是跟领导混得好,一家几口人的吃喝拉撒都能去报,再找两个出租车司机或者饭店合作,虚开发票,伪造凭证,一月到手的钱比工资都高!那种感觉就像国家的钱是湖里的水,反正多的花不完看不见,别人一水舀子一水舀子的往自家舀,你看着也觉得心里痒,心想我就挖一小掏耳勺那么大,比别人少的多了,我还是好人。 每当思想有点开小差儿的时候她在心里念一下女儿名字,激灵一下就清醒了,宋清廉、宋青莲,要是自己都做不到,那也太贻笑大方了! 再说怎么不向队伍里的好同志看齐呢! 不过那都是开始时候的心理了,现在冯月出心态已经平稳,她可以对天发誓她连一个芝麻都没贪过,但除了下班时候遇到熟悉的小商贩非要往她兜里塞俩橘子苹果的。 她经常出外勤,在这部门也有两年了,算是摸到一点门路,街道需要秩序,老百姓也需要生活,具体情况灵活分析。 其余的几位同事就都介于队长和副队长之间,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有的好的多点,有的坏的多点,有的坏也不算多坏,就是不干活跷着二郎腿混混日子这类的。 因为这个部门的特殊性,大部分同事都是男的,如果算上那些街上主要巡查劝导的临时工就更多了,女的除了冯月出,新来的大学生高陵玉,还有一个吴姐,吴姐是其他单位借调来的,有点泼辣,负责内勤发放劳保用品什么的。 出外勤时候会穿统一的深蓝色制服,带个红袖标,冯月出有些时候会有点迷茫,她们好像干着警察的活,但肯定不是警察,那是坐办公室的干部了吗,好像也不是。 “呦,小仙女今天没来呀?” 快到下班时候薛副队长就迈着四方步来了,这几天临近下班刘队长会来搞突击,因为抓住好几次早退,这才能看到薛副队长的影子。 “薛队长。” 身边有人跟进来的人打招呼,薛副队长最喜欢听别人把那个副字去掉,冯月出也觉得奇怪,他们关系户盯着荣誉不眨眼,又什么都不肯干,就想好东西直哐哐掉他们脑袋上。 但有时候也让人生气,你别说,还真能掉。 “嗯,没来。” 怎么说也是自己领导,冯月出抬头说了一句,又低头认真核对,还把书翻得哗哗响,意思很明确,别麻烦我。 宋青莲在冯月出单位很出名,实在是太漂亮的小姑娘了,人机灵聪明,嘴巴又甜,比电视上的小明星都招人喜欢,谁都爱来逗弄逗弄。 她一来冯月出工位上就堆一堆好吃的好玩的,所以一般时候冯月出不爱带宋青莲来,影响别人工作怪不好的,但妈也忙,宋行简那边情况更特殊,所以大部分时候都得冯月出接来。 有托儿所,但宋青莲说什么不去,她说跟那些笨小孩呆八节课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她特别讨厌笨蛋,以前她还有个小男朋友,也不是小男朋友,就是幼稚园下课牵手到校门口的小朋友,那男孩头发是自来卷,毛茸茸的,像小猫,每天都给宋青莲揉着玩。 但有一天宋青莲看见那小男孩张着十根手指头怎么也算不出来二加一等于几,还着急地哇哇哭时候,就在心底默默打叉了。 “明天带来哦,我送给青莲糖葫芦吃。” 冯月出懒得搭理,假装沉浸工作无法自拔。 薛副队长也习惯冯月出这副模样,冯月出总爱穿红色衣服,漂亮的又很有劲儿,一点也不软绵绵,下巴尖尖的,整个人看起来跟朵花儿一样,很成熟的女人美。 这个小县城几乎没有他打听不出来的事,但他还真没打听出来冯月出男人是做什么的,好像是在派出所上班的,但他看冯月出家庭住址那地方又很讲究,不像是个小片警儿能承担的。 美丽又多秘密的女人呦。 “哎,你们听说没,那个女明星,倪雪晴,演电影那个,上回咱工会还发票来,她跟一个导演搞一起了!那导演美国人,一大胡子!要我说,戏子就是崇洋媚外……” “可不……” 后面带的话都不礼貌,甚至一句比一句离谱。 他又哗啦一下翻着今天的报纸,坐下来跷起二郎腿喝茶。 “呦 ,露头就打,绝不手软,一切黑恶势力都是纸老虎,这个前两年上任的宋局长可真是有点子真功夫在的啊,还真把那地下赌场给一窝端了!” 冯月出也算是知道这两个星期宋行简都不着家是因为啥了,他们在家几乎不谈论工作,宋行简工作都涉密,冯月出也不乐意跟他说自己今天没收几个苹果几把韭菜什么的。 叮铃铃铃—— 急促又尖锐的电话铃声响起,高陵玉一把接过来,她算新人,接打电话收发信件这种事都她来处理。 临近下班,还以为又是民众的投诉,没想到听筒传来很急切的男音。 “你好,我找冯月出。” “月出姐,你电话。” 所有眼睛都望过来,冯月出有点纳闷,接起来。 “喂?” 说实话那声音还挺好听的,高陵玉摸了摸鼻子。 而且字吐得很清晰整洁,有点像电视台的播音员。 宋行简的声音罕见带了焦急。 “月出,听我说,你一定要先冷静,我这边出了状况,胡振平他们去学校接青莲被告知她自己提前溜出去了……” 冯月出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话筒从手里脱落,几乎要听不见宋行简的声音。 ----------------------- 作者有话说:下章重要人物终于出场[吃瓜] 因为有效收藏还不够入不了v[爆哭] 预收也是年代文,感兴趣的朋友点点收藏[彩虹屁] 第55章 重逢 “苏三啊,你跟我做有好多年了吧,之前你成日加班,男朋友有冇意见啊?不如趁这时候好好休息一阵子了。” 孟河生摆弄着手里的烟,压得皱皱巴巴变形的红塔山。 罗美珊已经懒得提醒孟老板她英文名字读susan了。 孟河生抠门儿得要死,除了在外面撑场面,罗美珊从来没见过他抽过别的大老板抽的雪茄啦,万宝路啦,中华啦什么的,就成天抽那红塔山,从裤兜里掏出来准是皱巴巴的。 这住的酒店也是,就是个小破招待所,墙上掉漆,地板起皮,被子黄扑扑,铁皮床嘎巴嘎巴缺个腿。罗美珊当然不住这,她连在这呼吸都得屏着气,免得被穷气污了鼻子! 周璋进去孟河生是脱了层皮,但罗美珊不信他真穷成这样,那不可能,这人脑子灵得很,就从周璋判了十多年,近身的人除了孟河生没一个人能全身而退的,就能看出来。 但你不能跟他讲,讲一点他准就要哭穷,说什么他底下有七个傻弟弟,每个弟弟又生了六七个孩子,排排开能开个学校了,全家就他一个正常人,钱都要拿来养家啦。 罗美珊觉得他肯定是在说谎,这个孟河生嘴里就没有一句真话,她甚至怀疑周璋进去和这人多多少少也有点关系,前几年周璋可是极重用孟河生的,当然除了他自身能力外,跟他没复杂背景也有关,再加上做事说话踏实,看起来顺从又好控制。 罗美珊就在当时那情况下派去孟河生身边的,当然了,周璋还有其他意思,罗美珊也有点,毕竟孟河生在那一堆歪瓜裂枣的老板里多显眼,上班时候远远见两眼,哪个小姑娘不春心萌动。 但孟河生完全没那意思,在一起共事,罗美珊也很快没有了。 抠门!世界上怎么还有这么抠门的人!就连打车都时刻盯着是不是最短路线,公司报销他也那么抠!要是活干得不让他满意了,说话准是夹枪带棒的,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死老男人! 当时她还很羡慕留在周璋身边的秘书,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几趟饭局,认识个肯花钱的大老板,那不这辈子都有了,哪像她,货出问题跟着加班到半夜十一二点,急的头发出油一脸痘,脚后跟被高跟鞋磨的出血,走前面的孟河生回头骂她,吃饭没啊越走越慢? 但到今天这一刻,她庆幸自己是跟着孟河生的。 1989年左右上面大力整顿官倒时候周璋就开始接受查处,不过开始时候可能因为顶头的人还靠得住,没出大问题。后来他们公司转型做进口家电,也能赚钱,但不跟之前那样像大风刮来的,周璋就不满意了,开始勾结银行整外汇额度套国家利差。他是因为一件重大贪污案牵扯出来的,越查越多,越查越深,经过一年多审查今年冬天终于判了,主要是投机倒把罪,因为非法获利巨大,严重破坏民生稳定,还涉及多名官员巨额行贿,判了十多年,算是抓典型的案件。 公司早就查封了,资产也已经清算,赃物追缴,所有非法所得上缴国库全部没收。和周璋亲近的高管一部分同案处理判了有期徒刑或者缓期,有两人逃到云南出境了,还有一些像孟河生这样接受过问话调查又被释放的。总之作为捣毁犯罪团伙中的“团伙”部分,这些人到那一天最先想的都是自保,互相揭发反目成仇,没什么好下场。 孟河生也不算全身而退,他在那个讲究关系的圈子里,信任算是彻底破产了,不会有人敢用他。 “孟老板,我是来跟你道别的,这几年谢谢您,跟着您东西学到不少,钱也攒了点,我打算去上海闯一闯,再见。” 罗美珊鞠了一躬,她年轻得很,穿着宝石蓝高领毛衣,驼色垫肩束腰大风衣,肩垫的夸张,腰细细一条,嘴唇红的能亮瞎人眼睛,大波浪的头发散在脑袋后面,短靴高跟老远就能听到“哒哒哒”的声响。 “哎,你们年轻人还有出路,我是老了……” 罗美珊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孟老板又开始了,他这一天,要不哭穷,要不卖惨,要不瞎编骗人。 但是是不错的、正直的老板,最起码跟着他没走弯路,大钱无缘,小钱能攒下,她十六七岁娘病死就进入社会了,像孟老板这样还有人性的有钱人是少数。 罗美珊走没影儿了,孟河生在心底直乐呵,哎,要不走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安排呢,毕竟他现在就是一无业游民,罗美珊最早又是周璋安排过来的,谁知道有没有后招等着他呢。 不过估计没有了,他们昨天去监狱看周璋了,隔着玻璃隔墙,周璋气得嘴斜眼歪说不出话来,毕竟送他进去那关键录音就是孟河生提供的,不过这事可不怪孟河生,是周璋先威逼利诱让他去顶罪的。 但这说不出来话也是物理层面的,周璋竟然半身不遂了!孟河生在心底叹气,早就劝过他别喝那么多酒,别上那么多床,裤子松的能装下一头大象,看见个洞就鼓捣鼓捣。 人的福气都是有数的,啥都不忌有福也变没福。孟河生心底美滋滋,他觉得自己福气还在后头呢。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47节 还去看了另一个人,那人才是孟河生能全身而退的关键,周璋的弟弟周钺。 另一个地方,戒毒所,瘦的就剩一层皮了,一米八的大小伙子轻飘飘的,走路轻的都不沾地儿,跟飞一样,不过听到他哥的惨样还是真心实意笑出声来。 北方的天黑的格外早,炊烟弯弯曲曲升到天空,鼻尖充斥干柴燃烧的气味,天冷,冷的人一激灵。 孟河生舒适的伸了个懒腰,哎,这北方待着就是舒服,哪像南方,湿冷湿冷的,骨头茬子都是潮的。 他觉着这小县城还不错,看着不大,该有的都有,新楼旧墙放一起别有一番风味,路上不少运货车,进京要塞,人也像是在过渡期,几个头发抹得锃亮穿着廉价西装的年轻人淹没在黑灰蓝的人群 中。 早晚能发展起来。孟河生来这里纯属偶然,昨天看完周家两兄弟罗美珊都吓哭了,他也浑身出冷汗,觉得北京这地方真不大吉利,拦下出租车让随便带去哪儿,出北京就行,就给送这儿来了。 马路还挺干净,街边的小吃店门头真个性,有的鬼画的不知道什么连个字儿都没有,走近了发现吃饭的人还挺多。 孟河生好奇的东撒撒西看看,路过的人也看他。 孟河生在人群中非常显眼,首先是他的身高,得有一八五往上,肩很宽,背挺直,身材高大硬朗,毛发浓密,头发茬又黑又短。脸也显眼,面部折叠度很高,浓黑英气的剑眉下面是深邃的眼睛,鼻子又大又挺,厚略唇,下巴有点方,脸骨轮廓很深。 看起来不太好惹,像谦逊的反义词。 穿得也有点张扬,大皮鞋,厚皮衣,手上还握着个鼓囊囊的包,感觉装了不少钱的样子。 他往前走着走着,快到了个学校门口,看起来还没放学,零零散散围着一些家长等着接,孟河生被一个小女孩吸引了目光。 无他,太漂亮了,任何视线都会被第一眼吸引的漂亮,穿着件大红棉袄,皮肤白的跟雪一样,头发很黑,睫毛挺长,脸小小的下巴尖尖的,五官显得有点挤,能想象出来,长大后将恰到好处的美丽。 正一边嘶哈嘶哈吃着什么东西,一边踮着脚举着手里的一毛钱,努力往前挤,要给那个正忙着煎炸的小商贩。 他刚要路过去,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前面停着一辆面包车,车边倚着几个抽烟的男人,看似一边抽烟聊天一边搓着脚,但是—— 有两个人兜里鼓囊囊的,像是枪的形状。 他再回过头,一个男人到了那女孩身后,垂下的手里握着一个针筒。 “警察来了!” 跑啊,当然得跑,那些人手里有枪,站在那等警察来他身上指不定多少大窟窿小眼子了,更别说那小孩。 要堂堂正正打一架他真不怕,枪他可不敢,做生意时候没少遇到绑票的事儿,一枪下去人就废差不多了。 只能拐过去绕着胡同跑,那小女孩书包里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哐当哐当响个没完,他胳膊夹着那小孩,脚底下跑得飞快,书包的响儿跟放音乐一样,后边紧追的脚步和枪声。这地方他也不熟悉,只能哪偏哪窄往哪跑,胡同尽头是堵墙。 孟河生把那孩子举墙头上。 “快,跳下去摔不死,一子弹过来你脑瓜壳就开花。” 孟河生后退一步助力撑着跳过去,一颗子弹顺着他耳朵边划过去。 嘿,老子命大。 下面那小孩正四脚朝天跟个王八一样,那破书包也算是有点用,人没磕着。 小孩的书包大红棉袄都脱下来,孟河生把自己皮衣也拽下来,夹起那小孩跑得更快了。 是个聪明小孩,没哭没闹没问为什么,不拉后腿。 他继续跑,越跑路越偏,眼前是一片盖了一半的高楼,孟河生觉得这不是个安全地方,但他对这县城实在不熟悉,又分不清好坏人,再说他连这小孩为啥被抓也不知道呀。 真是脑子有毛病!还嫌自己身上事儿不够多,管这闲事干嘛。 但人救了一半,现在就算把孩子推出去,没准儿也得挨一枪子儿了。 他选个顺眼的楼就往上爬,小孩被放下来了跟在他脚跟后。孟河生心脏怦怦跳,尽量放缓呼吸,那小孩看起来不沉,其实挺重,快赶上一袋大米了。他右胳膊还有旧伤,也不轻松。 爬到六楼,孟河生露出一点头往下看,祥和的小县城一片风平浪静,西边的太阳要落山了,什么都是黄灿灿的。 旁边的脑袋也要冒头,被孟河生一把摁下去。 “瞅什么瞅?” 孟河生本来就一肚子气,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 “叔叔,你是英雄吗?我爸爸就是,他的腿重新组装过,每到下雨天妈妈就要给爸爸敷草药,你脑袋是不是也重新组装过呀?” 孟河生真懒得搭理小孩儿,什么什么重新组装过,他头顶是有一大道疤,那块没长头发。下雨天放羊掉河里了,摔的,差点儿没摔死,也没钱去医院,躺了好几个月才能动弹。 算摔掉半条命,之前的事儿都忘了。 后来等他赚到钱再去医院看,已经过了脑损伤的干预期,但也做了点康复训练,没什么用。他跟家里关系挺一般的,对于自己放羊前半辈子也没多好奇,这事儿就算了。 “我可不是,我是狗熊,多管闲事的狗熊。” 宋青莲这时候才有点后知后觉,他不是胡叔叔的同事!怪不得她觉得这个叔叔好陌生! 她马上紧张起来,大眼睛滴溜滴溜转,想找到保护自己的办法。 “我妈妈是大官,救了我她一定会报答你的!” 这句话果然吸引了孟河生兴趣,他气匀的也差不多了。 “呦,多大的官啊。” 肯定是有点来头,不然谁没仇没怨害一小丫头。 但大人的事牵扯到孩子,孟河生看不惯。 “西边的那条街,东边的那条街,还有菜市场那条街,还有还有……全都是我妈的地盘,归我妈管的!” “那么多地方都她管?你妈是县长呀?” 孟河生饶有兴致,那小孩转眼珠还挺逗的。 宋青莲不知道啥是县长,她只知道班长,可惜她不是班长,因为她总是犯错误。 “差、差不多吧,反正我妈管特别特别多地方!你救了我,我妈一定给你好多好果子吃!” 一下雪人手就不够冯月出就得去扫雪,宋青莲也拎着个小扫帚帮忙,干得热火朝天,她觉得她们扫过的地方就都是归她们管的。 “行,那我等着你妈的好果子吃。” 宋青莲还是着急,她觉得自己手里的砝码不够,又继续加。 “我姥姥也会感谢你!我姥姥能管你一年的饭!” 宋青莲在心底默默加一句,煎饼果子。 “呦,你姥姥开饭店的?多大的饭店呀这么大口气。” 宋青莲皱着眉认真想了一想,姥姥的车骑到哪儿哪儿就是她的饭店,那算多大呢。 她伸手比画了一下。 “特别大,比这些楼加起来都要大。” 好家伙,不得了的家世,孟河生低头看了一眼这小孩子。 发现她的红毛衣袖口起了不少球,还黑土土的,实在不像有个大官妈妈跟大饭店姥姥的模样。 红棉袄够显眼的,脱下来是个更显眼的红毛衣,孟河生都不知道该说啥。 宋青莲想说爸爸,但又想到妈妈说过,在外面不能提爸爸。爸爸有一点特别厉害,爸爸回家带手枪,她见过真的手枪,可惜要锁抽屉里。有一回爸爸很晚加班回来,她趁爸爸睡觉偷偷把手枪拿走了—— 后面不想说了,那是她挨妈妈揍最惨的一回!全家都没人帮她! “我也很厉害的!我是我们幼儿园管排队的大队长,我能管谁跟谁牵手,我——” “得了,小话痨,闭上你的小喇叭。” “帅叔叔你一定认识我妈妈!我妈妈也这样说我!” 孟河生觉得这小姑娘真挺有意思。 又过了一会儿,黄灿灿的夕阳变红了,变暗了,变黑了。 孟河生这次再探出头,发现不远处的街道中闪烁着不少红蓝警灯,路口布控了,但没有丝毫警笛声。 “找你的人到了。” 孟河生还是比较谨慎的,他在人家院儿外偷了个框,院儿里拿了件衣服,宋青莲佝佝缩缩的钻进去,衣服盖她身上,她眼睛滴溜溜滴溜溜的沿着筐缝儿往外瞧。 一到路口他这扮相就引了主意,好几把枪指着他,他放下筐双手举过头顶,刚要说什么。 筐里的小孩唰一下就钻出来跑过去。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他眼睛一路跟着宋 青莲过去,是一个穿着红棉袄的丰腴女人,眼睛里还噙着泪水,泪珠子要掉不掉的挂在尖尖的下巴上。 孟河生听到自己心底。 轰的一声。 第56章 月出,我只有你了 “来来来,饺子来喽!” 冯月出端上两盘饺子,宋行简拿着蘸料碟,他活儿细,蒜末都切的匀称,均匀的往料碟里倒调料,然后把合子都挑出来放宋青莲的小碗里晾着,她不爱吃陷儿。 宋青莲站在小板凳上举着门帘儿,觉得自己身负重任,背绷得直直的。她往日里这时候最爱在炕上跟姥姥凑一堆玩扑克牌,拉大车,但今天没有,那天她被姥姥吓着了,姥姥哭得地动山摇,喘不过来气一样,让她有点害怕。 她虽然聪明,但也不太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个舅舅? 妈妈的哥哥叫舅舅,爸爸的姐姐叫姑姑,这她早就知道。 冯秀容就笑,坐在炕沿边上拉着杜辉的手一会儿笑一会儿拍拍杜辉手背,一会儿又看着杜辉眼角的皱纹流眼泪。 哎,她的儿子老啦,老啦。 嘿,他还活着呢,老天对她不薄啊,死之前竟然等到这一天了。 只是…… 没什么只是,都是命,都是命。 冯秀容的头发早就白了,昨天特意去理发店焗个油,选的贵价格,但效果还是不咋样,头发黑是黑了,但黑的很硬,跟鞋油似的,不好看,让人一瞧就看出来老黄瓜涂绿漆。 她的皮肤一直都类似一种土地的颜色,在外面骑着小车风吹日晒的卖煎饼,皱纹一年年地递增,只不过可能因为这些年过得比较顺,不常皱眉了,人显得温和了很多,眼珠是一种年老的灰不拉的颜色,笑起来也有点老太太的慈祥。 之前有人说宋青莲的姥姥像故事书里的坏老人婆婆,宋青莲差点儿没把人脸抓花。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48节 杜辉心里有点拘谨,但身体又是格外的熟悉,对妈,对他那个……妹妹? 他已经跟着宋行简去看过档案了,真的是他,怪不得在孟家村时候连口饭都不让他多吃,脑袋上的口子那么长,硬生生挺好的,第一年出去干活时候他在码头扛货,无意惹了事,回家躲祸那家人连个门都不愿开,平时除了要钱再不会联系他,这样就说通了。 他不是没怀疑过,但什么都查不出来。 他对于这一切是坦然接受的,至于宋行简问他要不要申请恢复身份,那就算了,一个英雄总比一个恶商对这个社会贡献大,名字改回来就得了。 “妈!咱吃饭吃饭。” 杜辉把炕上的照片都收起来,一些中规中矩的部队大合照,以及当初宋知恒做摄影记者时候拍的,宋行简是主人物,杜辉一直死皮赖脸待人边上蹭照片,还有一些是他们训练时候的照片,杜辉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帅,年轻老了都帅! 要比身边的小白脸帅多了! 冯月出也没提家里邮回来杜辉把宋行简脑袋抠掉那张,那张当时宋知恒洗了两张,给杜辉一张。 这院儿很小,是前年冯月出从同事那打听的,这家老人要跟儿子去省城了,着急脱手处理,那会儿明面上也没有买卖,就是写个契约摁手印交到房管所去,说着容易,做起来拖拖拉拉的,冯月出满肚子气,还好最后顺利过户了。 房院儿朝向不错,冬天满炕上都是阳光,就是小,三间小屋,院儿巴掌大,原先有棵梨树,让冯秀容给砍了,梨离的,不吉利。 院子很小,冯秀容得常年种着小葱香菜,煎饼果子得用,院里还有一大炉子,她早上在那炸果篦儿,宋青莲要是在跟前她有时候也炸俩肉丸子给小孩儿吃。 屋里家具什么的都有,卖房子那家也带不走,冯月出添了几个钱人家就留下来了。 其实冯秀容跟着冯月出住也没啥,但就是别扭,她也知道自己爱挑事的性格,怕影响夫妻俩感情,就说什么要出去租房子住。 冯秀容把她这些年攒的钱都拿出来了也还差点,就把怀青莲那会去北京那个怪老太太给的金钗融了一点卖了,反正还有不少。其实要把夫妻俩的都拿出来也够,但她总觉得得留手里点,一是怕宋行简不乐意,毕竟全贴给她妈了,二是怕遇到真需要钱的事儿。 这儿离冯月出她们家有五站公交车,不远,离宋青莲幼儿园也不远,但冯秀容不大爱接,废话,那也正是她赚钱的时候好吗,她不会骑自行车,三轮的倒是骑得利索。 宋青莲倒是爱她姥姥,整个家就她管得住冯秀容,宋青莲有段时间天天监督冯秀容刷牙。 “我吃到硬币了!我是幸运大王!” 小孩,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宋青莲举着钢镚兴奋地跟她姥姥炫耀。 “哎?” 杜辉也吐出来一个,宋青莲的小脸就拉下来了,她早发现了,这个坏舅舅是来抢走姥姥的,他来了姥姥都不第一个关心她了! 炉子上的热水咕噜咕噜的响,宋行简把水灌暖壶里,再在水缸里舀凉的添上去。屋子小,炉子就格外热,窗户上覆了一层热蒸汽,外面在刮大风,贴的红窗花哗啦哗啦地响。 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多了杜辉似乎显得格外逼仄。 新的蜂窝煤真不错,冯月出怕热,把褂子脱下来,里面是个红毛衣,杜辉也怕热,毛衣袖子撸上去,右胳膊上有一道挺大的疤,冯月出听宋行简说才知道那是枪伤。 她都不敢看杜辉。 杜辉这时候可算是知道宋青莲为什么脱下个红棉袄里面还是个红毛衣了。 “来,青莲,舅舅给你大红包哈,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杜辉拿出来鼓囊囊一个,宋青莲说声谢谢就用期待的目光盯着自己妈妈。 宋行简身份特殊,冯月出从来不让宋青莲收除家里人外的压岁钱。 “收着收着!舅舅给的就收着!” 冯秀容把那鼓囊囊的红包塞宋青莲帽子里,她以为里面都是一块两块逗小孩玩的。 宋青莲本来还觉得这个舅舅有点不好,他一来家里人都不最关注她了,但舅舅给了好厚压岁钱,她决定原谅这个忽然冒出来的舅舅了。 “行简,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妹妹、母亲的照顾,虽然以前的事儿我想不起来了,但一见到你我就觉得亲切,真的,谢谢你!这杯我干了!” 宋行简顿了一下,想到第一次见面杜辉抱着膀倚着宿舍门看他挨揍。 “哎哎,哥,他胃不好,喝不了酒,自己家吃饭喝什么酒呀……” 冯月出去拦杜辉手里的酒杯,哥真是在外面学坏了,以前从不喝酒的,她有点生气,真想给他倒了。 她伸手拦着,打到杜辉的手,他的手掌还是那么粗糙,那么滚烫。 温热的肌肤挨过来,杜辉激灵一下,下意识搓了一下。 他真是有病了。 白酒洒出来一点,冯月出更生气了,皱着眉,掐着腰,杜辉看见她好像出汗了,颈窝那潮乎乎亮晶晶的,什么味道直往他鼻子里钻。 “没事儿,今天特殊,喝一杯没事儿,不用谢,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第一回介绍月出给我认识时候我就决定了,这辈子就她。” 宋行简站起来半搂着冯月出的腰,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还翻过来示意。 在家人的话语里杜辉已经知道了,宋行简是他战友,他把妹妹介绍给宋行简的。 宋行简白玉样的脸庞“唰”一下就红了,他特别上脸,这些年除了周身的气势,他外貌没什么变化,皱纹都没添一条,岁月总是对美丽的人格外厚待。 “你干什么!” 冯月出用手肘杵了宋行简肋骨一下子。 “干杯干杯!” 宋青莲也开心地举起来手里的饮料,她最爱喝橙子汽水了! 气氛又热络起来,不知什么话口冯秀容开始问杜辉的个人问题。 “有女朋友,在上海 呢,姓罗,认识好几年了,现在小年轻都不爱结婚。” 冯秀容就又着急上火地劝诫起来。 冯月出觉得今天的馅儿有点咸了,影响胃口。 回家之后宋行简先去冲澡,冯月出带着宋青莲去搞个人卫生,然后宋青莲就乖乖去房间里等宋行简了。 这是父女俩每天固定的安排,也是宋青莲最期待的环节。 宋行简每天都要给宋青莲讲一个小故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叫星星的小女孩,她是个探险家,总会遇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遇到怪物打败怪物,遇到困难打败困难,但偶尔也会被困难打败。 宋行简工作很忙,加班是常态,但就算再忙也不会忘记这件事,出差时候他会把那几天的故事写到笔记本上,让冯月出转述。 冯月出有一回被宋青莲的老师问星星是谁,因为宋青莲在学校和别的小朋友吵架,说要请星星来教训他们。老师以为这是一种恐吓。 “睡着了?” “嗯。” 冯月出刚洗完澡,楼房里的暖气太热,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是蒸笼里的大螃蟹,一点点的就要熟了,睡衣是条裙子,抬起胳膊露出白皙的膀子,手上正一把一把的用毛巾擦着头发,上面的软肉窸窸窣窣的晃着。 她头发多,这样才干得快一点。 湿漉漉的黑发贴着被热水熏红的脸,冯月出在走神。 “月出,我只有你了。” 宋行简忽然说这样一句话,伏趴在冯月出的大腿上,脸朝下,让人看不到脸,只听到闷闷的声音。 “瞎胡说什么,还有青莲呢,我们一家三口。” 她垂下手,又插到宋行简浓密的黑发里,指尖轻轻触了触他的耳垂,一下又一下。 “哥都已经有女朋友了,还是在上海的小姑娘呢,说一起打拼好多年,感情很好的,你别瞎想。” 冯月出的手并不细腻,指腹有一点粗糙,但温暖,宋行简觉得很舒服。 冯月出有点心酸,宋行简现在确实孤零零一个,他父亲两年前去世,她才知道他小时候发过一场高烧,忘了很多事情,但只要一近他父亲身就呼吸不畅精神极度紧绷,父亲去世后他姐姐也申请驻外了,去的还是一个艰苦又偏远,刚结束战乱的小国家。 可能又要下雪,这几天阴潮潮,冯月出忽然惊觉忘了提醒宋行简贴药,他那腿虽然恢复得不错,但也留了毛病,一变天就疼,冯月出又看书又请教老中医,还打听了偏方,试了好几个方子,留的最好用的。 要先用热毛巾敷,这样等会儿的药效才会更好,滚烫的毛巾一沾到宋行简的大腿上就殷出一片红来,宋行简轻轻“嘶”了一声。 “嘶什么嘶,这点痛都受不了,我不提你就疼着?怎么笨成这样子。” 冯月出真有点生气,不知道他拿这疼想惩罚谁。 从铁盒拿出来的膏药散发着浓郁的植物苦涩味道,冯月出工工整整贴好,又在边上稍稍用力摁压,防止晚上脱落下来。 冯月出垂着头,湿漉的头发丝蹭到宋行简腿上,卷翘的长睫毛像一对翅膀,大片雪白的肌肤在眼前晃,她的眼角有着些许细微的皱纹了,这小小的纹路,让宋行简格外激动,这是她同他的痕迹,杜辉不曾参与的。 眼前人忽然不动了,冯月出抬头,正对上宋行简深沉的眼睛。 夫妻这些年,彼此早了解,冯月出笑了一下,凑到宋行简耳边。 “晚饭没吃饱吗,饿成这样……” 年轻有年轻的优势,体内的浪潮一阵小于一阵,冯月出最后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了,更懒得看表,估计后半夜了。 后面的人又贴过来,肌肤凉凉的,滑滑的,很舒服,冯月出换了个舒服姿势靠过去。 此时的另一边。 杜辉猛地坐起来,狠狠砸了墙壁一下,疼痛让他短暂清醒。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不然他怎么会做那种混账梦。 第57章 过去,没必要 这个小县城的冬日总是一幅灰扑扑景象,一条哐当哐当的运煤铁路专线横穿过去,拔地而起的冒着黑烟的大烟囱在暗沉的景象里也不显得有多违和,杜辉食指轻轻敲着桌面,这地儿离他档案上的家庭住址不算太远,开车半天吧,同市不同县。 他先是电话联系了几位战友,然后凭着直觉选中这位,找到老家来,没有人能对自己的以前不好奇。 饭店算是小县城里排得上档次的了,正对面是一个红砖砌的大礼堂,前面还有个大水池,有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孩在上头滑冰,笑声很清脆,树枝上的鸟都惊的飞起来,礼堂顶上的那颗五角星看起来有点褪色了,路边枯黄的树叶子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杜辉是提前来的,暖气给得很足,他进来把长款棉衣交给服务生,里面穿的是个夹克,上来先点几瓶好酒,这里还有烫酒服务,就是温酒,据说这样能更好发挥粮食酒的香醇。也点了几道不错的菜,还给等下来的人留了添的余地。 抬头不错眼珠地看着对面的广场,不知在想什么。 包厢的门被推开了。 “杜辉!杜辉你真活着!” 杜辉既陌生又熟悉地迎上去,他还没张嘴,对面的男人直接给了他一拳头。 “南方的水土养人还是怎样?你怎么还这么精神!咱俩站一起跟差辈儿了一样!” 陈志军今年也四十出头,杜辉查出来他俩最开始四五年都一个班的,还是上下铺。 他穿着一身洗褪了色的蓝色的确良工装,腰板儿挺直的,可能当了兵都这样,不过转业有些年头,啤酒肚也起来了,挺利落的寸头,参了几根白发,抬头纹有点显眼。 “你真是还那样!以前拉歌时候不知道多少女兵偷偷瞧你,我可不服气了,你唱歌跑调,嗓门儿还大,带的一片人都不在调!排长让你张着嘴不出声你非出声!还越来越大!新兵训练时候你样样都拔尖儿,除了不认几个字儿,走方阵回回都在前排……你是忘了,你那时候是让领导又爱又恨呀,都说要磨一磨你的性子再提干!一磨就是好几年!好不容易有机会了,你准再犯点事儿!”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49节 只要酒一下肚,话就断不了,男人喝了酒就守不住秘密。 “没死就是好事,留部队也就那样,转业更别提了,哎。” 陈志军叹了口气,又喝一大口。 “也不是,你转业肯定有好去处呀,哪像我这么短视……但你当年还被卡着转不了,要我说你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儿就是不该救那个女的,惹了一身腥不说……” 陈志军当年转业时候有两个去处,一是公安局,二是供销社,当年什么都是计划经济,供销社可是吃香喝辣的好单位,待遇好得不得了,再加上他去公安局只是个小警员,工资待遇什么的都是最低等,到供销社好歹是个小领导。 他就去了供销社,是过过几年好日子的,平日买卖东西跟不少单位个人打交道,找他办事的人多得很。 但没想到几年过去了,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哪个女的?” 杜辉又把酒给身边人添上,碰了一个。 他酒量可以说非常好,不知道以前什么样,但这几年在外面就没断过,除了酒,像什么骰子,扑克牌,搓来搓去噼里啪啦的麻将他都玩得不错。 什么场合做什么事儿,有些也未必真喜欢。 “嗨,以前的事儿讲了也没劲,都过去了……就你救了个人,她醒了老缠着你不放……就这么点事……” 杜辉觉得很奇怪,他感觉眼前这人是真诚,但这真诚里似乎又掩饰着什么东西。 “你还记着小李不,他混得不错呢,当年要不是你拉他一把,他早卷铺盖滚蛋了,我们农村兵就是在哪儿都被人看不起 ……那么多人凭什么丢了东西就冤枉到小李身上去……” “你这人也特逗,探亲前好几天就开始激动睡不着觉……背了一包的点心,说家里那个谁爱吃……回家都压成渣子了吧!还是勒索宋行简的,你老让人家请客,自己打赌输了就赖账!我们跟着你就能蹭上好吃的……那时候穷啊,吃碗猪油拌饭就美得不行……” “那是挺不够心眼的,我家里谁爱吃?” “你家里……老人呗,老人就爱吃甜得腻人的糕点。” 陈志军看了杜辉一眼,夹了一大口菜,用力咀嚼着,牙齿都出“咯咯”的响声。 “哎,你在哪儿是都能过上好日子,不像我,瞧瞧,头发都白了!” 天黑了,玻璃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陈志军自嘲地笑了笑。 “嘿,什么好日子呀,跟着的老板进去了,我能落下什么好?这些年赚的都填进去了,连个工作都没有,就一无业游民,哪像你这,吃上商品粮了,家庭也幸福……” 杜辉向后靠了下椅子,伸手拽了拽衬衫领口,英挺的眉毛一挑,有种漫不经心的慵懒感。 “也是!你看咱老家多穷!出趟门得走多少路翻多少山,面朝黄土背朝天,忙活一年不饿死就成!现在好歹到城里住上筒子楼了。我儿子也争气,去年考上大学了……” 聊天就是得聊点别人爱听的,陈志军果然又亢奋起来了。 他打了个长长的酒嗝,继续说。 “你可得抓紧啊,女朋友不结婚赶紧换一个,这个岁数了不管混得啥样得有个孩子……” 天冷得不行,马路被冻得邦邦硬,走在地上腿打颤,嘴巴呼出一长串的白气儿,杜辉把陈志军送回他家去,回到酒店像后仰躺到床上,眼睛盯着通过窗户看到的夜空。 湛蓝的,繁星点点。 他摇摇晃晃起身,打开窗,一股冷风吹进来。 冷得直让人发抖。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杜辉轻轻呢喃着,他昨晚做梦,明明梦到有个人夸他唱歌好听,每一句都在调上。 到底什么是真的。 “站住!你是谁!你要找谁!” 杜辉累得够呛,他见了几个人,结果都差不大多,找到这儿是因为他匆匆在档案里见到一张汇款单,没来得及细看,只记住了学校专业姓名,花了很大力气才查到这儿。 高卫明五年前来到西藏支教了,选的还是穷地儿里的穷地儿,偏得吓人,连个电话也没有,跟内地联系全靠写信,一个来回几个月就出去了。 杜辉坐了好几天火车,又换大巴又换拖拉机,还骑了一阵子马,一边走一边打听,翻昆仑山时候差点被野牦牛追着顶,下来又遇到塌方,高原反应就不说了,总之好不容易才找到地儿。 正是中午,阳光灿烂极了,学校就是几间很显寒蝉的土坯房,墙上鲜艳的颜料四四方方写着“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几个大字,对面正中间的旗杆上的国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远处蓝天草地雪山连成一片,杜辉被刺得有点睁不开眼睛。 他非常狼狈,胡子拉碴的,几天没洗脸了,背个破包,又人高马大的,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被穿着破旧藏袍的小孩儿气势汹汹堵在校门口,校门口就是一个歪歪扭扭的木门,估计连个耗子都防不住。 “我找,高、卫、明老师,你们学校有这个——” 杜辉音量提高,一字一顿地说,这些小孩口音很重,他怕听不懂。 “高老师!有人找你!高老师!有人找你!” 操场上此起彼伏的孩童声音,大概正在课间休息,几十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看过来,黝黑的脸蛋上都有块红扑扑。 从低矮的教室里走出来一个女人,她也穿着藏袍,脸上黝黑,袖口被蹭得发亮,手里拿着个木头做的三角尺,远远地就疑惑道。 “您是?没接到通知要来新老师呀……” “高老师你好,我是杜辉,想跟您打听些事情。” 杜辉知道这事儿挺匪夷所思的,把自己杂乱的头发用力往后撸,把整张脸完整露出来。 他们应该见过的,在她哥哥的追悼会上。 “您没死真的太好了!我就知道,好人一定有好报的……” 办公室里高卫明给杜辉倒了满满一杯酥油茶,杜辉注意到她粗粝的手指,不过这里的一切都是粗糙的,空气中是淡淡的干牛粪味,桌子简略的不能再简略,放着几沓作业本。 办公室门口探出一个小脑袋来,乌黑发亮的大眼睛里都是好奇。 “梅朵,去,组织大家先朗读课文去。” 参差不齐但洪亮的声音在小小的校园回荡,杜辉觉得这些小孩真不错,比他这一路遇到的所有人汉语说得都要好。 “杜大哥,我真的感谢你,还有宋大哥,要不是你们的资助我肯定读不完大学,也就不会学到那么多知识,懂得那么多道理。还有我的两个妹妹现在也很好,一个也做了老师,一个在税务局上班……” 高卫明娓娓道来,一边又给杜辉添酥油茶。 “怕打扰到宋大哥,我很久没给他写信了,他跟月出姐还好吗?您呢?您成家了吗?” 杜辉低头喝了一口。 “挺好的,都很好,我成家了,我能记起一点来,很想念你哥哥。” 高卫明垂下眼飞快擦拭了一下眼角,她对哥哥的思念也从未消失过。 “以前哥哥也经常跟我说起您,讲你们在部队的事儿,说你比他还要抠门,一分钱都舍不得花全寄到家里,说月出姐一定是个很彪悍的老婆才这样厉害能管住你这样的刺儿头……” 说着说着高卫明笑起来,每回哥回家探亲她都要缠着哥整夜整夜地说话,她几乎就是高卫光一手带大的。 杜辉低着头,高卫明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的嘴角也扯了扯。 “宋大哥对月出姐也很好,几年前我去部队还钱,月出姐大概还以为我是什么不怀好意的女人呢,你也知道宋大哥长得太好看了,让女人不放心。宋大哥真的很仗义,那种情况下,月出姐也没有其他更好选择……” “哎,命运就是这样的,在命运面前别管你是谁,不要跟命运较劲,那是不可抗拒的,就像命运把我带到这儿,我开始只想支教一年就回去,但是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没有人愿意来,我也不愿意再抛下她们……” “是啊,都是不可抗拒的……” 杜辉依旧没抬头,低声重复着这句话。 杜辉再回那小县城时已经开春了,柳树发芽,路边的杂草丛里藏着很多紫色的小花,冯秀容不在划出的区域里好好摊她的煎饼果子,非跑到公交站去,三轮车又被没收了,这次冯月出说什么不肯再让她骑走,明明跟她一起被没收的卖豆浆油条的都让骑走了。 “你说说!有你妹妹这样的人吗,从来不向着自己家的,整个一二百五……” 杜辉听着冯秀容的絮絮叨叨,张了张嘴,最后只说。 “妈,给我讲讲以前我跟月出的事儿吧。” “什么事?你们能有什么事?就是你领着你妹妹成天捣蛋!惹我生气!现在你妹妹也不心疼我了,一个星期能摊多少张煎饼了我容易吗我!” 冯秀容气得把烟袋锅在鞋底敲得梆梆作响。 气了一会儿她听着戏就睡着了,以前是个二手的小黑白电视,冯月出在废品回收站给淘来的,有时候看着看着就满屏雪花,杜辉回来给 换了个彩电,屏幕还很大,在逼仄的小屋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冯秀容的呼噜声很大,杜辉把电视顶上一个巴掌大的盒子取下来,里面装着几块用红布包着的他的奖章,还有一张照片,红底的他跟冯月出靠在一起的照片。 没有了。 他又翻了几遍,还是没有。 第58章 尴尬一幕 最近北京要开什么大会,这作为进京要塞又要抓市容,平时有点什么事儿几个部门来回的推,环卫部让去找交通,交通又说归工商管,最后推到这几年新闹出来的城市监察管理部门,但这个部门说实话没啥实权,今天管完了明天还这样,顶多暂收人东西,跑得快的你还收不着,收了领个条儿,一星期内去大队写个保证书,交十几块钱罚金也领回来了。 一有大事联合执法一次,街边就能干净个几天,冯月出有时候觉得其他部门的人都比她们部门要风光点儿,像个吃国家饭的。 不像她们,人人都讨厌,收了东西的小贩讨厌,等着要吃饭的市民讨厌,写了举报信想让家门口清净点的群众也讨厌,因为这事儿就不是一刀切的事儿,人民也要生活的呀。 冯月出在这中也学到了不少迂回战术,但有些事儿还办不好,别说别的了,她自己妈就搞不定! 县里划了一块地儿专门让人来摆摊儿,但没人爱去,要收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按冯秀容的话说—— “哪个愣货早上骑半小时自行车去买张煎饼果子,都要出城了,你们当官的动动脑子好不好!” 冯月出觉得自己挨这骂挺冤枉的,她就是个纯执行的角色,什么都轮不到她来说。 冯秀容就往人多的地方跑,要不公交站,要不临近十字路口,等着吃煎饼的排一长队,堵住骑自行车忙着上班的人,队里的人知道这是冯月出她妈,穿着便服时候劝诫着顺便也买一煎饼果子,他们也是小市民,也得吃饭过活。 这一天不只是管乱摆乱放,质量问题,斤数问题,坑蒙拐骗啥都管,卫生问题就更是了,除了乱扔乱放的,还有黑得发亮的抹布,用了不知道几个月的油,甚至有些人还有肺结核皮肤病什么的,小县城就那么大,办事的社区打听打听就知道,但你也不能不让人家干,下岗了也得生活呀,没去偷抢贩毒,好歹是靠自己双手干活,社会有一部分承接责任。 冯月出经常拿这个当早餐,她家里的小孩也吃,所以得出这煎饼果子属于干净的良心食品。 这推算没错,冯秀容是个挺爱干净的老太太,虽然嘴巴有点碎,脾气不太好,但良心还是有的,所以就老老实实摊个煎饼果子,没搞那些可捞油水更大的。 反正不管人家怎么跟她说她都答应,字该签也签,但第二天就是还去。 冯月出后来才知道这事儿,冯秀容也知道自己女儿一根筋,她跑去别人管辖的地方,躲着冯月出,给别人添麻烦。 谁沾亲带故的没点儿亲戚啊,要是所有人都这样搞不都乱了套吗,冯月出气够呛,推着冯秀容的车就跑,一点余地也不留,说什么要在仓库压半个月。 但对于她们部门来说这可是不合规的,她们没这个权力,一个星期内人来赎走写个保证书就行了。 但冯月出就不放,冯秀容气得不行,她说她要上访要往上告,冯月出这是欺压百姓。 冯月出说有能耐你就去。 当然去不得,冯秀容自己在家里生气,别的人也来奚落她,她跟对面卖油条豆腐脑的老婆子吵过好几次嘴。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50节 她跟宋青莲说,以后可不能像她妈一样傻的一根筋,得向着自己家人。 宋青莲马上挺直腰板向后一掐胳膊就开始背包拯的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那阵子包青天在电视上正火,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宋青莲的偶像,她还爱摇头晃脑地唱新鸳鸯蝴蝶梦,意思当然不大理解。 “你跟你妈一样是个小混蛋!都走,以后不许来了!” 就这样,宋青莲也被赶走了。 但她这次是昂首挺胸走的,她觉得姥姥才做错了呢。 宋青莲最近身边都有人跟着,那伙亡命之徒虽然已经被抓住重罪追加起诉了,但任谁想起来还是一身冷汗,那针管里面是艾滋病患者的血液,赌和毒永远不可能分家。 她放学之后就只能去爸爸单位,那里气氛总是很严肃,宋青莲不爱去,她就缠着舅舅,她觉得跟舅舅在一起也很好玩。 “切记,我们是不能单独执法的,一是怕遇到危险,二是……互相监督,别做了错事。” 这是冯月出第一次带高陵玉出外勤,高陵玉是队里最年轻的,还是大学生,平日里大家都比较照顾,就算出外勤也把她挡身后面,让她做一些记录工作。 “嗯嗯。” 高陵玉认真点头。 “要是遇到这种没有太多卫生问题的,队里人一般都不远处站着抽根烟,咱俩就说说话,给人点反应时间,能主动走得最好。” 果然,见到这身制服那摊贩利索收拾东西就走了。 最后墙角留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太,她年纪很大了,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都堆在一起,脸皮拉耸着,推着一个木头盒子样的小车,里面装的都是针头线脑,纽扣顶针,铅笔橡皮头绳指甲刀挖耳勺什么的,还有一些很小的塑料小兵人。 冯月出过去挑了个削铅笔的小刀付钱,扯着嗓子对那老人说这几天上面要开会,严查,别出来卖。 那老人耳朵不好,延迟地点了点头,然后慢腾腾拖着箱子往家走。 高陵玉看见那箱子后头是个寻人启事,还粘着一张照片。 “哎,是个可怜人,你在外面遇到多关照点,不过她也不惹事,很配合工作的。” 刘大队长是这儿土生土长的人,几乎哪片儿哪些人有什么困难都知道,这个老奶奶命不好,儿子下生时候憋到了,脑袋不太好使,孩童智商,丈夫救完人自己溺水死了,她好不容易拉扯傻儿子长大,儿子十多年前又走丢了。 “等等,前面这种情况咱们得抓住他!” 就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学校门口,不少初中生围着那人,他张开着一只大口袋,让围着的人翻看,嘴里不停说着。 “我这儿不止有碟啊,还有书呢,你们懂得……” 旁边的小孩跟着一起笑,冯月出站他身后伸出手揽过来。 见到那衣服他是瑟缩了一下,但见到两个女人又马上趾高气扬起来。 他初来这片,还没遇到冯月出。 “呦,看两张碟还不行吗,我跟我朋友们分享呢。” “你跟他们是朋友?” 这男的最起码二十岁出头了,抹着发胶,脸上坑坑洼洼的,脑袋上有一个尖,穿着皮衣皮裤,有点掉皮,冯月出手一蹭就掉下来一块。 她大概瞧一眼就知道是些什么东西,披着正经外皮的,直晃晃露着的,这两年她没少跟这些东西打交道,在路边大人下班聚集地方卖卖就算了,竟然卖到学校门口来!要是严打时候能抓去枪毙了。 这些卖盗版碟的经常出问题,还有不少买碟的人投诉到监察大队,几块钱买的碟把几百上千块放碟的机子搞坏了。 但这事儿是禁止不干净的,所以大多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种卖到学校门口的就不能放过了。 “对啊,就是朋友,我们也能是朋友啊,要不要交个朋友?我这些能学到不少知识呢……” 冯月出低头记录着根本不理他,他把目光转到高陵玉。 “呦,这个小娘们真不错,啥时候下班,我请你看电影呀,我这可啥片儿都有。” 高陵玉脸皮薄,遇到这种无赖简直就是秀才遇到兵,她心中又急又气,一股血直往脑门儿涌,又屈辱又愤怒,手都是抖的。 “流氓玩意儿嘴给你抽烂,前面就是派出所,让你爹去领你吧,看看在校门口卖黄片给未成年能判几年。” 面对什么样的人该泼妇冯月出门儿清,她也不是什么年轻小姑娘,脸皮厚得很。 音量也大,有些学生家长围过来,那人想走,冯月出拽着他胳膊跟拽小鸡崽子一样,开玩笑, 她在地里能扛两大袋棒子。 “穿这身衣服就厉害了是不?就有能耐欺负老百姓——城管打人了!” 要是个老头老太太这样搞冯月出还得忌惮点儿,怕影响不好,一个在学校门口卖黄片的。 “在学校门口贩卖黄色影碟,又口头侮辱执法人员,没人欺负得了你!” 人多,那小子跟泥鳅一样,最后还是让他溜了。 冯月出低头把扣下来的碟盘都捡起来,她速度很快,有些盘上的图片文字简直没眼看,一会儿就装完了,那兜子还是之前那小子的,被扯的掉了一根绳带。 冯月出一抬头,发现高陵玉眼睛红红的,要哭不哭的模样。 “时间差不多,今天辛苦了,你回家吧,我拿这些回去入库。” 冯月出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出外勤就是会遇到各种情况,要是遇到清违建,还有拎着农药就要拉着他们同归于尽的。 只能让她提早下一个小时的班,她们工作时间不太固定,紧急投诉有时候半夜也得处理,再加上今天工作量挺大的,走了就走了。 那拎兜质量一定很差,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冯月出托着底,低头加快脚步,终于快到单位了,一抬头。 “妈妈!我来接你下班!” 是宋青莲,她正骑在杜辉脖子上,格外的高,她可能也有点害怕,紧抓着杜辉的领子,看起来挺勒的。 宋青莲脚一着地就像颗小炮弹样冲过来,一不小心就把冯月出努力夹着的袋子撞散了,噼里啪啦地往地上掉。 “妈妈你去音像店为什么不带我!” 顾不得宋青莲的质问,冯月出第一反应是捂住她的眼睛。 也有一些,滚到了杜辉的皮鞋边上,他蹲下身,手指拈起来一张。 晃了晃。 “这是什么?” 第59章 她是最坏的女人 “姥姥你跟我妈和好啦,你是不是认识到自己错误了,那你就还是好市民,我要给你贴小红花。” “屁!你跟你妈一样,都是小白眼儿狼。” 冯秀容坐在炕沿上吃酥心糖,她不怎么爱吃,甜的齁牙,但她没事儿就爱抽锅儿烟袋,小孩在身边又不能抽,只能叼着过过嘴瘾,或者吃糖什么的。 别看她那么说,她很待见宋青莲的,以前还琢磨是不是应该怎么让月出偷摸再生个小孩,好歹有个伴儿,后来也歇了这心思,又不是有多少地要种,现在的社会多好,没文化摊个煎饼果子都能养活自己,有文化好好学习吃公家饭,瞧人家冯月出,推着她三轮车就跑,多威风呀! 她其实还是有点微词,但自己姑娘,又不能真怎么着,再说现在又给她推回来了。 今天是周末,每回周末中午饭都在冯秀容这里吃,最近又有事,宋行简出差了,所以就只有她、她闺女、妈,还有杜辉哥。 杜辉的饭店要开张了,当然不是他主厨,他管出资,他觉得这地儿好,早晚能发展起来,进京的交通没那么发达,检查手续又多,所以很多过路往来车辆都在这留一晚儿,这些有消费能力的过路客源是其他小县城不具备的,再加上随着发展肯定有人有谈生意招待客户需求,这种都比较看重环境档次。 杜辉别的不说,世面跟着周璋可是见过不少,什么好东西没看过没吃过,南方已经有比较成熟的商业氛围了,这里才起步,装修风格服务理念什么随便拿出来就把人忽悠的一愣一愣的。 下岗的人多,但手里有钱的人也多,钱多了就要讲究格调,这小县城还是以国营饭店为主,小餐馆为辅的,想找个新鲜的办婚宴的,或者什么宴请场所都找不着。 杜辉就瞄住了这一块儿的空白,他又联系了几位战友,吃了几顿饭,有些真混得不错,不一定会给他面子,但有个脸熟也是不错的。 “妈,真没地儿让你摊煎饼,要我说您直接退休得了,我每月给您生活费。” 这些天下来杜辉已经对自己母亲有比较清晰认知了,她非让在大门脸那给她留个摊煎饼的地儿,最近在装修,设计师是他花了不少钱从深圳请过来的,要不是以前的情分都请不来,可不能出什么差池。 “我老了你们都不听我的了是不!一个个地骑到我老婆子头上来了!” 冯秀容又不讲理,站起来就要拧杜辉耳朵,可惜她早就够不着了。 “妈你再捣乱我还给你推走。” 冯月出撩开门帘进来,刚想说些什么,一垂眼睛就看到冯秀容两条罗圈腿,合起来跟个括弧一样。后来她带妈去大医院看过,年轻时候长期超负荷的劳作,膝关节受损,营养又严重缺乏,没什么可治疗的法子,只能缓解改善为主。冯月出给她买了不少钙片什么的营养品,每周都提了肉来做。 年轻时候那么苦,老小孩老小孩的,子女就得多担待点。 但也不能什么都担待。 “哥你不用理妈,她跟那好几片儿的街道大姐都熟,人家让放小区里的,反正我跟我同事说了,你下回再不听管教骑十字路口旁边还给你推走。” 冯秀容不回嘴了,就是手上摔摔打打的。 “哎,哎好,月出。” 杜辉有点语无伦次了,自从上回开个玩笑冯月出给他一脚,再都没搭理他。 “哎个屁!” 冯月出说不上什么原因,有时候她看到杜辉就来气,上回更是气死人,故意的,一点也不害臊! 杜辉个子高,个头又大,在这小房子里总显得有点逼仄,冯月出一抬头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下巴上又有了青茬,他胡子总是长得很快,以前晚上总爱胡闹,冯月出睡醒就爱拔一根报仇,他的眉眼还是那么英气,鼻梁骨还是直愣愣的挺,有点像电视上的少数民族。 如果说宋行简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那杜辉就是浓墨的重彩画。 “妈妈你说脏话!我要记下来给你减分。” 宋青莲挤了进来,冯月出才激灵一下发现她跟杜辉离得那样近,近到他的呼吸都要吹到她的睫毛。 “妈妈知道错了,对不起。” 冯月出举起手做投降状,然后又把两人撵走。 锅里咕噜咕噜炖着肉,冯月出在拍黄瓜,宋青莲嘴不像宋行简那么挑,但也爱蔬菜多于肉,尤其是那种口感脆脆的,比如芹菜萝卜甜椒啦,再就是菜板上的黄瓜。 菜板上正放着两根黄瓜,一根嫩,很长,长得很精致,另一根又粗又莽,不怎么好看。 冯月出不知道又生什么气,把黄瓜拍的“哐哐”作响。 下午的阳光沿着玻璃一道道洒进来,落到冯月出的脸上,鲜亮透红,两扇浓而卷翘的睫毛轻轻眨着。 吃饭的时候也很别扭,冯月出觉得心底有气,但又说不清生气的原因是什么,她就故意把芹菜夹到杜辉碗里,杜辉以前最讨厌吃芹菜。 “谢谢。” 杜辉不爱吃,但还是硬着头皮吃下去。 冯月出今天想早点儿回去,可能因为杜辉太大一块了,在哪都碍事,冯月出觉得不自在。 但宋青莲吃好饭就在西屋玩橡皮泥,杜辉从深圳回来带给她的高级橡皮泥,光模具就有一桶,教程书有一个小册子那么厚,跟着能做出来好几层的生日蛋糕,还有小丑玩偶。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51节 玩着玩着她就睡着了,等冯月出收好东西才瞧见她像只小猫一样睡得四仰八叉的。 现在天虽然转暖了,但刚睡醒就着风还是不行,冯月出打算让她睡半个多小时再叫起来,玩一会儿橡皮泥就回家。 冯月出看着宋青莲,眼里的爱意几乎要化成实质了,她虽然跟他爸爸一样聪明,记性好到老师教什么几乎都过目不忘,字识得最多。但一点也不像她爸爸那样奇怪,冯月出说不出,虽然已经结婚这么久了,但 宋行简给她的感觉总是蒙着一层看不见的膜,好像没有人能靠近他,就连他自己也不行。 宋行简一在外面就会失眠,多思,回到家准会紧紧搂着她,熟悉环境下才能睡个安稳觉。冯月出曾在心里祈祷过,聪明不快乐小孩,和不聪明快乐小孩,她愿意要不聪明快乐小孩。 “咳咳。” 轻轻的咳嗽声音,西屋没有门,只有一道门帘,冯月出能看到杜辉高大的身影。 她不太想搭理,但又找不到不搭理的理由,毕竟她是他妹妹。 “怎么了?” 冯月出也悄声回答,她不看杜辉的眼睛,只盯着他下巴。 “我看你,嘴唇起皮得厉害,抹这个好一些。” 一到这个换季时候风就格外邪,冯月出还爱上火,嘴唇总是起皮,她还有不好的习惯,就是无意识去舔去咬,越舔越严重,本来就红润的唇,一到这时候就丰满的夸张,肿的跟被蜜蜂蜇了一样。 冯月出低着头盯着递过来的唇油有点呆,小时候也是这样,杜辉总帮别人干活,盖房子垒地基,那么沉的石头把肩膀头都磨出血来,那会儿他还没成年,也是个小孩,只是个子看着高。 帮完工主家会给几个鸡蛋,那时候鸡蛋可是好东西,杜辉拿回家一个也不吃,小心地把鸡蛋黄剥出来,干锅煸,好几个只能煸出来那么一点鸡蛋油,倒到小碟里每天给冯月出抹嘴唇。鸡蛋白他也不吃,留着给冯月出跟妈吃。 “啊,你不喜欢这个味道吗,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导购员说这个卖得比较多,而且对身体无害,不小心舔到了也没事儿……” 冯月出还是没说话,她低着头,撞开杜辉就跑出去了。 她大步往家的方向走,越走脚步越快,越走心里越委屈。 她一定是全天下最坏的女人了,刚才她的心里只有委屈,她想质问杜辉回南方去是不是也见他女朋友了,这些年是不是给很多女人买过这些东西。 这种愤怒来得毫无道理并且让她恐惧,冯月出只想跑掉,跑得远远的躲起来。 第60章 讲个故事 春雨也不一定都是美好的。 就比如现在。 街道上的喇叭一直在循环放着什么严打,什么蓬勃开展,什么城市建设。 细密的小雨落在冯月出身上,她缩了缩下巴,浓黑的头发湿漉漉的,像藏了很多水汽,长睫毛上也是。走得太快了,她有点岔气,掐着腰站了一会儿,四周像是有道网,哪儿哪儿都望不出去。 冯月出又被罚写检查了,队长这周都不要她再出外勤,她总想不通自己到底做没做错。 从严从重的基调也影响渗透到冯月出她们部门,全队上下都笼罩着一层说不清的东西,冯月出不止一次被批评尺度不够,手段不强硬,软弱无力,不能贯彻落实。 上周出现过一回热暴力事件,劝阻人行道上的摊贩时态度强硬矛盾升级,商贩把热油泼到冯月出同事身上,所以那之后再被抓到这种屡教不改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锅给踢翻了。 冯月出永远不会忘记她踢翻的第一口锅,那是个刚下岗的男人,妻子早逝孩子重病医院等着用钱,工厂下岗一次性发的生活补助救济金扔到医院里连个响也听不到,他在路边炸油条,背弯得很低,高大的男人脸上呈现出一种让人有些反感的谄媚,哆哆嗦嗦的像一只窸窸窣窣的老鼠,他一遍遍诉说自己真的需要钱,他还有健康证,两三天就换一次油,还要拉着他们去看,锅里的油清亮亮的,一点也不黑了咕咚的。 那会儿冯月出刚被警告,她巡视过的区域总是不合格,队长让副队长领着她去执外勤,看看别的队是怎么完成任务的,当时已经开始大量招市容协管员,一群浩浩荡荡的红袖章总是一拥而上。 “小冯,你可是正式工啊,还不给大家伙打个好样儿,队长给我说了啊,你最近不够积极主动,不见效,任务完成得不好!” 薛副队长似乎很公正的模样,他以前出外勤并不这样积极,不是缺勤,就是在办公室喝茶看报,冯月出鲜少有和他一起共事的机会。 “就是就是……冯同志还是女的呢……快让我们瞧一瞧你的厉害……” 各种调笑声响起,这些协管员有的是单位什么什么人的亲戚,有些是没考上大学没读书的小青年,还有一些是濒临破产工厂下岗的职工,太紧急,有些甚至连培训都没来得及。 冯月出从心底升起一股耻辱,这种耻辱使得她似乎力大无穷,她恶狠狠地踢翻那锅清亮的热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有一股一定要让他们瞧一瞧的冲动。 等她回过神来,就只能看到那男人哆嗦着手递过来的下岗证,各种医院收费的票据。 四周都是笑声,有人对她竖起大拇指,冯月出脑袋“嗡”的一声,太恐怖了,她怎么也变得这么恐怖,她像是被传染了一种暴力肆虐因子,把别人的痛苦当成一种观赏物。 冯月出并非没遇到过丑恶,没见到过痛苦,没处理过突发。她熟知自己辖区里有十几位残疾人,在外面遇到的健全人多,就总觉得全天下都是健全人,其实那些残疾人苟延残喘地在阴影里生活。 有一户人家会把残疾的孩子出租,这里离首都近,首都有钱人多,出租一个月带回来的钱够一家人生活大半年,至于在这过程中领头的为了让孩子看起来更可怜是不是做了什么,畸形的腿上怎么又多了伤,为什么连话也不会说了,他们是不关心的,甚至靠这样赚到钱之后还把砖场的工作辞了,不停租出去,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来,甚至庆幸自己生了个残疾孩子。 这种丑恶的事情多了,还有一户人家的孩子是从拐子手里买来的,天天打骂,孩子不分昼夜地哭号,十岁了连一个字也不认识,那户人怕孩子识了字就跑。还有不想养老了就把瘫痪的八十岁的老爹关门外活活冻死的…… 很多人恶劣到不知道该不该谴责,因为这谴责对于这些人是毫无用处的,一个偷了车打了架的人是可以谴责的,谴责代表着有可以改好的余地,而那些人—— 冯月出从没被这种恶吓怕过,逃避过。她想让买卖孩子的进去,但进不去,时间太久了,孩子全忘了,没有人证物证了,这种事很多没人能管得过来……但她联合社区一起强迫利诱那家人把孩子送去学校了,读书识字,来得晚点没关系,但总要来的,总要认得出身份证买得起车票。 被租售的残疾孩童更难搞,似乎家长天然就有处理自己孩子的权力,没有自保能力的孩子,永远都不会有自保能力的孩子就更是了,跟一只猫一条狗一双筷子没什么区别。好赖没扔出去呀,好赖给口饭吃,还有很多人是赞扬的,觉得打破这种平衡是多管闲事。 冯月出坚持做这闲事快有一年,才终于把那小孩送去了福利院,县级福利院的条件也是极其艰苦的,社会保障薄弱,资金人手都匮乏,但那小孩也要去,长期的虐待使得他已经失语,但还是坚持说着要去要去。 冯月出上个月去福利院看过他,他恢复得不错,已经能自理了,甚至还能坐在带轱辘的小车上去到压水井边上给福利院的弟弟妹妹们洗衣服。 这其中有多麻烦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福利院只能接收三无的孤儿和弃婴,这种有监护人的孩童是不符 合接收条件的,至于其他,法不入家门,家庭内部矛盾而已。报案公安局介入收集证据又验伤,但就没有这样的先例,最后没准儿是被冯月出搞烦了,只说让福利院暂管。 这些都没有让冯月出害怕过,而此时却让冯月出觉得害怕,从脚底升上来一股寒气,要把她整个人冻住。 她为什么变成这个模样。 她又缩了缩脑袋,拐了个弯,把手里的照片给那个佟姓老奶奶送过去。 她失踪儿子的照片,小箱子被队里的人踹坏了,冯月出把寻人启事上的照片拿下来送回去。 太苦了,为什么这世上总有一波人过得那么苦。 冯月出继续往前走,雨越来越大了。 “哎,冯姐,冯姐你怎么不带伞!” 是高陵玉,她这周休周中,正在旁边商店里挑布料,一伸头就看见冯月出在外面淋雨。 “要不你跟我一样在办公室值班好了,省得去外面受气,这回招这么多协管,素质指不定什么样,肯定得乱一阵子。” 她也看到大队长训斥冯月出了。 “你家在哪呀月出姐,远吗,我送你回去吧,雨这么大。” 她有点担忧,又觉得冯月出这么大一个人了不至于挨领导顿骂就怎样了。 冯月出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回家吗,宋行简那么忙,这个时间大概率不在,在的话他也不能理解,他总那么理智,他会理解大方向,但不会理解单个具体的人。 去妈家,那就更不行了,青莲还在,不可以让小孩还不能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强行理解。 冯月出沉默了一会儿,冷雨吹进高陵玉的后脖子,她瑟缩了一下。 “往前走吧。” 前面是杜辉还没装修好的饭店,门头高级的有点浮夸,高陵玉收伞,眼睛好奇地往里头瞄。 好家伙,真体面,光这地板瓷,这挑高就得多少钱呀。 “月出姐你哥是大老板可有钱了吧,我还没见过这么体面的饭店呢。” “月出,你怎么来了?” 杜辉端着杯热茶出来,这几天他这儿也停工了,上面一有什么动作下面就惊慌得很,要求什么的一天一个样,他跟着捣鼓两回捣鼓不起了,先停段时间看看。 “哎,带朋友来了,我这儿还没装修好,等好了多关照啊,请您吃饭。” 杜辉眼珠特别黑,英挺的眉毛轻轻一挑,就显得整个人特别带劲儿。 “哦哦,那个,谢谢您,我先走了……” 高陵玉觉得月出姐情绪不好,自己在旁边也碍事,没准儿一看到同事就想到讨厌的工作,还不如早点撤。 “怎么了,钱不够了?” 杜辉轻轻拍了拍冯月出肩头,上回她把人油锅踢了,在杜辉这儿拿的钱,去医院给那老大哥孩子交了小半个月的住院费。 冯月出没说话,还是摇头,她觉得很累。 杜辉就也沉默。 “好,那就不说,月出,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杜辉慢慢蹲下身,抬着头,似乎以一种仰望的姿态注视着冯月出。 第61章 老朋友 “哎,月出姐,月出姐,这边儿这边儿!” 冯月出坐早班班车来的,罗雅燕早就在公交车站等着,她去年考上北京的大学了。 她跟冯月出的信不勤,但没断过,上回见面是罗雅燕报道时候,冯月出请一天假来帮忙跑上跑下搬东搬西。 “哎?小家伙呢,你咋不领来。” “领她干嘛,净捣乱!” “小孩儿哪有不调皮的,你真是,我都跟舍友说了,有个小明星要来的!” 罗雅燕撇了撇嘴,她还特意借了个照相机呢,宋青莲实在长得太漂亮,跟小明星出街似的,搁在身边回学校转一圈儿多有面啊。 “你是不知道她干了什么,她联合小朋友把幼儿园园长屋门口的发财树叶子全都裁成五角星的了,我三十好几的人了站在园长办公室跟她一起挨训,气死我了!” 挨训时候还抽空挠了挠她手背,更让人生气了。 也怪杜辉,总给她买些玩物丧志的坏东西,五角星的压花器,差点儿把家里的钱都裁出五角星来,还有她的出勤日志。 “哈哈哈哈哈,这小孩怎这么鬼灵精怪,真好玩儿。” 罗雅燕对于美丽的事物总多些包容。 “别提她了,想起来就烦人。” 冯月出哼了一声。 “行,你这回怎么有空光临我这儿?平时忙得要死哇。” 冯月出一般不休周末,跟罗雅燕的时间都不太对得上,今天很难得。 “哎,算是被停职了,队长把我撵回家了,让我好好琢磨琢磨哪做错了。”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52节 “为什么啊,你工作多认真负责任,当时厂里车间那么枯燥无聊的工作你都能干得有滋有味的,是不是冤枉你了。” “情况比较复杂,说我立场不坚定,破坏了什么什么法律的严肃性,我现在在外面都不想说我干什么的,感觉路过的人都有资格冲我吐口口水。” “嘿,就是个得罪人的活,有什么可稀罕的,让你家的稍微使点力调到办公室去多好,喝喝茶看看报,收发收发信件转接转接电话什么的。” 冯月出翻了个白眼,又不想跟朋友聊天上价值,而且有些事也说不清楚,就说。 “是啊,那你咋埋头考了两年考不上北京还继续考啊,奥,就允许你们大学生知识分子有梦想渴望实现自身价值,我这种小老百姓就胡乱混日子就行呀。” “停停停,月出姐你嘴巴还是那么厉害,我投降,我不该这样说你的职业。” 然后她又低下头掰弄着手指头。 “大错特错,算上在服装厂那两年,我考了五年才考上!” 罗雅燕从小的梦想就是来首都读大学,骑着自行车就能到前门大街,来天安门广场放风筝,所以高考报志愿只盯着北京的学校,也没奢求多好的大学,只要是正经大学就行,最后还真让她捡到漏了。 “月出姐你知道吗,现在分配工作可难了,我在外面玩认识个学历史的已经毕业的同学,他已经等一年啦也没分到合适工作,没准最后还得回老家,我可一点也不想回老家!” “哎,月出姐你看!那个大广告牌,那是我们专业毕业学姐开的公司!我以后要是跟她一样就好了,很风光地回母校做宣讲……” 罗雅燕推开窗户朝着旁边高大的建筑上指,小半个身子都要伸出去了。她里面穿件红色的修身开衫,外面是件蓝色牛仔外套,脖子上还挂着个照相机,银盘样的小圆脸上长着机灵的大眼睛,好看又洋气。 “你还没毕业呢就有两三年工作经验了,到时候各单位肯定都争着要你。” 罗雅燕学的是国际贸易专业,英语还非常好,以前冯月出经常见她拿着录音机听英文演讲什么的。 “不不不,听说上面还要有动作呢,我们那会儿可能就不包分配了,没准儿都去卖大饼了。哎月出姐,你们单位现在大小周休息了吗,听说明年要规定双休了哇,真好。” “对,不过我们工作时间不太稳定,一般有投诉就得出工。” 公交车叮叮当当地往前走,冯月出来过好几回了现在也不是看哪都新奇,但也向外张望,路宽,广场大,建筑那么高耸,车流熙攘,人群喧闹,到处的施工声,好像同时存在着几个世界。 各种推着三轮车的流动小商贩更是无处不在,但与那热闹生机勃勃的氛围又是如此和谐。 “哎呀你就是结婚了,不然这周食堂还有交谊舞会呢,外联部还新添置了一个好贵的灯,不比外面舞厅的差,我们还请了艺术专业的同学来教舞步,可热闹了呢。” “我也会,我教你啊。” 冯月出从包里拿出来保温杯喝了口水,里面泡的是金银花,宋青莲放的,她喜欢采用最直接的办法让她老妈消火。 杜辉的饭店装修得差不多了,里面还有能唱歌跳舞的包厢,宋青莲经常去玩,她爱拿着话筒掐着腰唱歌,一唱到眼睛瞪得像铜铃,就故意把眼睛瞪的滴溜圆,把所有人都逗笑。 她还爱唱大人的歌,大街上cd店地下商场经常放的,她听 不大准,字认的也不够多,就只会唱第一句,我的思念是什么什么的网,后面就不会了,有一回舅舅拿话筒帮她唱,唱着唱着她发现舅舅的声音变得很奇怪,眼睛里亮亮的,好像很多眼泪,她都要吓死了哇。 大人都是很厉害的,要是他们哭,那一定是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了。 妈妈也很奇怪,那天回家之后好几天都不让她去找舅舅玩。 “你怎么忽然这么新潮了?你在哪里学的?” “我……” 冯月出不知道该不该跟罗雅燕说杜辉的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还是决定不说。 “一个朋友教的,哎,雅燕,我问你个事情。” “要是有一天你失忆了,从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身边的人说你是他们的亲人,你相信不相信?害怕不害怕?” “当然啊,我就跑出去,到处张贴寻人启事,我姐肯定能看到我。” “你跑不了,你还受着伤呢,脑袋上有好大一道口子,浑身是伤的,那会去哪都得要介绍信,你刚到贴上就被抓起来了,而且那村里人都是一伙儿的。” “嘿,那没办法了就等死吧。” 罗雅燕两手一摊耸耸肩膀。 她开玩笑的,也不知道冯月出为什么忽然说这个假设,多扯,哪有那么容易什么都忘了。不过确实得小心,她姐姐工厂有个女生就失踪了,她爹妈有段时间天天在厂里闹,最后警察也查出来啥,听别人说可能是被拐卖了。 冯月出沉默了,她一想到这些心里就难受,那天她情绪不好,杜辉哥就把他这几年的经历都说了,他讲话一直都是很插科打诨,再严肃的事情也爱抖个机灵。 他说他一醒来以为自己死了,脑袋空白白一片,快赶上猫大的老鼠在房梁上跑,进来个人给他倒碗水,说的话他也听不懂,他要走,那些人拦着,一村人都说他是那家的大儿子,放羊掉河里了。 他怎么寻思也不对,因为他那几个弟弟都长得软软塌塌的,五官趴在脸上一样,跟他长得差远了,他照镜子都被自己帅一大跳,但他也走不了,骨折的胳膊刚被土医生接上,脑袋上有个大口子,他家也没钱去医院,或者有点钱也不愿意花他身上,他就只能在那熬着。 他没身份,跑到县里,晚上就被扭送回来,还扒火车跑到过市里,抓住给送到收容所去了,好个挨揍,俩人打不过他叫来一帮人招呼他。后来又遇到个人说真认识他,结果差点被骗去黑煤窑,上来就要给他套一大铁铐。没介绍信没身份证明,干什么都是寸步难行,后来他就老老实实回去了,回去放了两年羊,可算是偷摸攒点钱,又好说歹说,才算是跟着人口普查办下来身份证,他不愿意跟着底下那几个傻弟弟叫什么建什么彪的,他也不知自己哪来的,河里来的,那就河生吧,随着那村里人姓了孟。 后来政策松快点儿,他也有正经身份就跑出去打工了,没学历没经验,但有一身力气,就去广东码头卸货,一块儿垫肩的粗麻布,一双破手套,赚了钱他第一件事就去医院看脑袋,医生说过了脑损伤干预期,白搭了。 “嘿,当时就是胆子小,要我现在说就应该一张火车票到北京,坐到天安门前头哭,谁知道我之前那么大来头啊。” 杜辉回忆时候一直笑,冯月出不敢抬头,一抬头眼泪就掉下来。 每天看着到香港澳门的船来来往往,杜辉也看出来点门道,什么货抢手,什么货利润高,得怎么运作,哪些人是虚张声势吹牛皮的,哪些人是真管事儿的,也认识了不少小老板货车司机,小船员什么的,杜辉身上有种匪气,很会交朋友,讲义气,不少人跟他关系都不错。 他就开始替一些小老板干,组织人手,成了个小包工头,他算是有良心的,不克扣工资,结账痛快,不少外地人爱跟着他干,朋友又介绍朋友,手底下的人就越来越多。 干着干着差点儿被卷到□□的走私里头,走私团伙找到他给开了高价,说着急,让他的搬运队给特殊化一下。杜辉虽然日常有些时候不可避免接触到灰色地带,但违法的事儿他不干,就好声好气拒绝了,还许诺了两顿饭,但对方不依不饶,最后甚至怕他透露出风声想灭口。 其实这事儿很简单,码头的地盘就那么大,杜辉交上去的保护费虽然越来越多,但还是挡了不少人的财路,就算他接了这差事,也没什么好结果,稍微出点儿纰漏,人就直接进去了。 有人来报信,杜辉就跑,他还没地方去,那家人也翻脸不认人了,不让进门,因为杜辉邮半年钱就停了,任那家人怎么要也不给。 杜辉觉得这事儿不怪他,他邮回去的钱他们不买吃不买喝,都用来给傻子娶媳妇! 天啊,一想到一个傻子后面再带两三个小傻子,杜辉觉得自己做了大孽,给这地球,给国家添了多少麻烦隐患! 杜辉跑去放羊时候发现的山洞子躲了俩月,感谢野鸡,感谢世界上所有的野鸡! 等再回去就变天了,当时政策开始第一次严打,势头极其猛烈,前几个月还打过照面的进去不少。 杜辉也长记性了,他开始学着搞更文明的,贸易,其实就是牵线搭桥,谁要买什么,谁要卖什么,他消息广,做个中间商,赚点差价。有时候运气好遇到阔气的外商,他们那边一般爱要初级工艺品,编织的东西,陶瓷之类的,还比较讲究眼缘,爱听编故事,这些东西出厂价都低得惊人,杜辉搞过几次,赚了挺大一笔。 后来他积蓄攒得差不多了就开了个贸易公司,皮包的,就一间小房子,靠杜辉一个人在外面跑业务,认识了不少人,还跟一些熟悉工厂深度绑定了。 这期间也有一些机会能一飞冲天的,只不过他心不够狠,总觉得赚钱同时得讲点良心,缺小德行,缺大德就不行了。 就这样干了几年,他遇到周璋,后来发生一些事分道扬镳,再后来周璋进去了,他也被扒了一层皮,干不了老本行了。 杜辉说他记得那年过年,他跟着来北京,周璋说要把他介绍给一帮发小,周璋很会搞人际,发小朋友遍布世界,杜辉也没当回事儿,去酒店之前一批货被海关扣了,之前都打好招呼从来没出过问题,他不得不返回处理。 这样,他跟冯月出的见面又晚了好几年。 其实早那几年也没用,那时候冯月出已经怀宋青莲了。 “我讲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想说,人生每个阶段遇到的困难都是实打实的,你看,我好几回差点儿死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不过不是说你遇到的困难小,小时候上学丢二分钱对当时来说也是巨大困难呀,但都会过去的,你今天的困难也会过去。” “咱俩小时候都没上过学,兜里更没机会装二分钱,妈可抠门儿了。” 冯月出说话还带着鼻涕泡儿呢,两个人开始笑,笑得不行,笑的都要钻到地底下去了。 当然是瞎胡说的,学还是上过几年的。 冯月出想到这里又开始笑。 “哎,你这人老笑什么啊,你有情况,如实招来!” 她们先是去了罗雅燕学校,她跟同学给冯月出借了辆自行车,罗雅燕不爱挤公交,现在初夏,天晴亮亮的,还不热,蹬自行车下坡一阵风儿把头发丝吹起来了,多舒服。 “我能有什么情况,你才有情况吧!说说,信里说有人跟你告白,谁?” “哎,我又不想说了。” 罗雅燕沉下声来,又闷闷道。 “我还以为我的春天来了,结果他给半个班的女同学都写情书,只有我当真了,我要丢死人了!” “那该怪的人又不是你,奖励真诚的小朋友一瓶饮料。” 公园有卖饮料的,罗雅燕带冯月出来划船,这个公园今年新引了一批荷花,在西边岸,荷叶是青青的绿,偶尔几朵冒头的荷花苞,湖边种了很多柳树,随风晃荡着轻盈的枝条。 人多船少,要排队,冯月出让罗雅燕排着队,跑出去买饮料。 旁边的小凉棚里 有老奶奶卖喝的,中的洋的什么都有,有挺奢侈的可乐汽水,有北冰洋,都在冰柜里,还有茉莉花茶什么的,冯月出拿了两罐瓷瓶的酸奶。 回去已经快要排上了,罗雅燕一看嘴一撇。 “月出姐你怎么跟大人一样无聊呀,天天拿着你那个破保温杯不说,好不容易买饮料还买酸奶,我想要带汽儿的。” “你老说肚子疼肚子疼的,忌点口好不好。” 罗雅燕来月经肚子疼的毛病都是在外贸车间落下的,那会三餐全是乱的,又老是站着。 话这么说着,但俩人还是亲亲热热的上了船,慢悠悠地划,虽然靠近中午,但现在一点也不热,阳光亮,但是不晒,风也是凉爽的。 老朋友相见肯定得絮絮叨叨说以前的事儿,罗雅燕一张嘴就是个重磅新闻。 “你知道吗月出姐,就那个谁,刘家麟,我来北京读书前他还跟我告白来着呢。” 冯月出嘴里的酸奶差点儿没吐出去,那刘家麟没少被罗雅燕修理,主要是他也不干人事,整日游手好闲,老把事情搞砸,还爱喊口号上价值,罗雅燕每次都抓他典型,最后搞罢工时候更是把人踢出车间了。 这也能产生爱吗,真神奇。 “他姐夫是不是进去了,判了多少年?” “五六年吧,侵吞公款,吃回扣,听说有些钱补上了,才判这些年的。” “哎,下岗多少人呀。” “一多半吧,只有几个骨干车间被收购方留下了。” 冯月出也挺唏嘘的,要放以前谁能想到那么大的服装厂能倒闭,她还记得每到下班时候,厂里都是蓝汪汪的一片,自行车只能推出去,脚都蹬不开,一到过年过节食堂里做土豆烧肉,她跟罗雅燕跑得最快,央求食堂阿姨多打两块肉,阿姨准铁面无私。 记忆里好些鲜活的面孔,现在已经慢慢变淡了。 “那也是厂长该的,要是他不把大魔王逼走,让自己人管外贸车间,没准儿还能撑两年呢,或者没那么多烂账撑到国家接收,也不会一下子下岗那么多人。” 大魔王说的是汪主任,罗雅燕在她手底下没少被骂,但还是很感谢她。 “哼,大魔王一被辞就有市里的厂子来请她了,她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拒绝了,我还是想考大学,做点高级的,让人有成就感的工作。” 有能力的人不论在哪都能生活得很好,冯月出也在汪主任手底下干过,她们车间工资的系数被故意算错了,罗雅燕冲进厂长办公室就干架,厉害得很。 “哎,你知道我们家属院那边的事儿吗,有个叫周颖的老师,还有她两个女儿,大的叫姚春晓,小的叫姚观夏。” “我哪知道你们那的事儿呀,不过你走没多久好像就裁军重组什么的了,大部队都撤走了,只剩下一小部分,还移交给我们县城不少资产呢,说那办公楼开始要改成机关单位,但离得太远,最后又没成,又说想改成养老院,也没动工,谁知道呢,没准儿就空着了。” 这事儿冯月出听说了,她想打听打听周颖的消息,姚大还好吗,姚二真的送人了吗,那家人人品过关吗,他们夫妻心心念念的男孩出生了吗。 这些年她一看到那本西游记的小人书就心里难受,尤其是自己有了女儿之后,更能理解那是多么残忍。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53节 但是她又做不了什么,她收养姚二吗,不可能的,就算她说服了宋行简,宋青莲也不会同意,爱就是自私的,没有人会希望这种爱要平分一半,哪怕只是分出去一小撮。 她对于这世间发生的太多事都无能为力。 冯月出想到他们那时候住的小院子,她用木棍敲树干,枣子就噼里啪啦的往下掉,砸到树下的小孩儿就嗷的怪叫一声。 “哎,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挺感谢厂子的,要不是那几年我也攒不够读大学的钱,没准儿还能读个研究生呢!” “谁说不是呢,我还记得我们接的外贸单子,那裤腿,宽的能装下两个小孩……” 中午是去一所知名学校的食堂吃饭,罗雅燕性格活泼,遍地都是朋友,她跟这学校的朋友买了餐票,要带冯月出来大饱口福。 冯月出觉得挺好吃的,就是馒头真大,好赶上手掌那么大了,咕咾肉很好吃,酱汁很新奇,酸酸甜甜的。 吃完饭出去时候好像人多了不少,很热闹,罗雅燕观察了一下,发现大部队都是往小礼堂那边去的,她爱凑热闹,拉着冯月出往前挤,看到礼堂前立着挺大一张海报。 “哎?哎!陈玲玲!陈玲玲你知不知道!” “这是谁呀?” 冯月出觉得自己以后要多了解点前沿新闻了,跟年轻人比好像真老了。 “一个很厉害的作家,可牛了,写了两本小说,都是一上架就售罄,加印好多次呢,而且她还会填词,最近那那什么电视剧你看没?里面的片尾曲就是她填的词!” “真厉害呀。” 那电视冯月没看过,但在办公室听同事说过。 “就是——” 罗雅燕压低声音,悄悄靠近冯月出耳朵。 “她没法说话,舌头让人绞了。” “为什么?” “就那个年代……” 冯月出点了点头。 她低头看见砖缝中间开了一朵很小的紫花,纤细的枝干微微弱弱地抖动着。 真顽强,植物这样顽强,人也这样顽强。 这时候罗雅燕也挤出来了。 “哎,我说加二十块钱都没人愿意把票卖我!下回我一定要想法子去,见见铃铛老师真人。” 他们都管陈玲玲叫铃铛老师,因为她虽然发不出声音,但是文字振聋发聩,像悬在头上的铃铛,警醒着当代的知识分子。 下午罗雅燕带冯月出去逛街了,不是什么高大上的商场,就是大学城那边的一条街,因为临着几座大学,自发形成一条街,卖吃的穿的用的,来来往往不少年轻面孔,东西自然也就便宜。 罗雅燕还超会讲价,上来就对折往下砍。 冯月出迷迷糊糊的就买了不少,自己买了条丝巾,给妈买了瓶擦脸霜,给宋青莲买了个七星瓢虫的挂表,翅膀一搓开就能看见时间,给宋行简买了本书,就是那个陈玲玲写的,主要是她也想看。 给杜辉买了个打火机。 一打火,就会喷出来一股水滋人脸上。 冯月出一想到杜辉被滋的场景就止不住地想笑。 她从小就爱偷偷捉弄杜辉哥。 “不行不行我得走了,下次再逛吧!” 冯月出抱着一包东西匆匆忙忙招了辆出租车就去车站,通她家的班车两天才有一趟,时间过了就没有了,她可不想打出租车回家,得花多少钱! 到家天已经擦黑了,冯月出脚步很轻快,她迟疑了下是去妈家接宋青莲还是回家,最后还是想要清静的心占了上风,就让宋青莲去麻烦她姥姥吧。 明天再去接她,顺便把礼物给她们,至于杜辉的。 还是白天再给吧,不知道为什么,晚上一跟杜辉相处她就浑身不自在。 钥匙打开门,黑漆漆一片,冯月出已经习惯了。 客厅的灯亮起,她才看见沙发上坐着个人。 “你去哪了?” 是宋行简,他眼睛暗沉沉的,皮肤白的像透着光的瓷,双手交叉着搁在腿上,坐得很板正。 冯月出看见茶 几上有东西在“啪嗒”“啪嗒”地动,靠近了才发现是宋青莲的泥鳅,她在池塘捞的泥鳅苗,拿回家央求冯月出买了鱼缸,像养小鱼一样养着这条泥鳅。 此时那泥鳅带着触须的嘴,正无措又徒劳地开合着。 ----------------------- 作者有话说:关于大家最想知道的问题,请看一章评论,之前因为说的过于直白被警告了。 第62章 吵架 “你干什么?这泥鳅要死了青莲回来饶不了你!” 冯月出着急地把泥鳅拎到鱼缸去,其实她也不太喜欢这泥鳅,一开灯准甩着尾巴噼里啪啦的游,冷不丁吓人一跳,但宋青莲宝贝的不得了,天天认真照看着,还画泥鳅日记,记录它的生长。 “你去哪了?” “有什么事儿啊跟一只泥鳅撒气,真受不了你!” “你去哪了?” “怎么着,允许你每天忙得不着家,我就得时时刻刻在家里候着你回来是不!” “你去哪了?” “你这人有病啊!” 冯月出真受不了他阴飕飕的模样,把手里的包扔过去,买的东西就叮叮当当地往下掉。 “我去找罗雅燕逛街了,这么大的官腔,我做什么事情都得跟你报备是不是!枉我还给你带礼物!扔垃圾桶也不应该给你!” 要好好说可能也没那么大事儿,但说不上具体原因,冯月出觉得肚子里都是气,工作工作受气,回家还谁都能给她脸色看。 宋行简垂着眼睛看着地上的东西,客厅的灯偏暗,能看到他垂落着的纤长睫毛在脸上留的阴影,他的鼻骨特别挺,是那种直直的挺,跟用玉石凿出来的一样精致,五官挑不出来一点毛病,像女娲捏人时候拿着尺子量的,有时候冷不丁看过去,都让人怀疑他鼻子底下到底呼不呼气儿。 外貌也给他带来很多麻烦,新到一个地方总会有人瞧不上他,质疑他的能力。刚到这儿那一年他不太顺畅,因为天子脚下,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空降兵,遍地都是面子工程,挖半截的马路,修一半的下水道,过不了冬的路边观赏植物,短命的乡镇企业,晋升的人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堆烂摊子。 人穷,穷的活不下去了,穷的一切优秀品质就都靠边站,县城外围跟农村交接的地界成了三不管区域,帮派火拼暴力犯罪常常上演,就连最开始的严打也没能撼动根基,车匪路霸,地下赌场,制假贩假……那儿跟当地政府一直都是以一种微妙的姿势共存着,直到宋行简调过来。 “这是什么?” 宋行简准确地从那一堆东西里把打火机拣出来,轻轻一扣。 咔嗒—— 紧跟着呲的一下,不是火焰,而是一股小水珠,落到了宋行简脸上,冷淡的单眼皮上。 “这是什么?” 冯月出觉得自己的手开始抖,脑子开始混乱,以至于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你管我?你少什么事情都要管我!我爱给谁买什么买什么!” 她一定是狼狈的,为了利索剪的短发刚到下巴,仰起头时候眼睛也瞪着,显得很刻薄。 明明是所有礼物中带的最便宜的,但冯月出觉得此刻自己在被架在火上烤,需要忏悔自己犯的错误。 宋行简垂下手,打火机连着被扔到了地板上,咕噜咕噜滚到了电视柜底下,他轻轻扯了扯嘴角。 “你为什么生气?因为我戳破了什么吗?” “你少冷嘲热讽,我什么都没做,我不像你!” 冯月出昂着头,嘴里不知道又在酝酿着要吐出多伤人的话。 “我?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别以为我忘了!我怀着宋青莲去医院找你,倪雪晴就坐在你病床边上给你削梨,我要是再晚进来一会儿估计都喂你嘴里了!我承认最开始在一起是我妈不对,强迫你了,但如果你有喜欢的人,你大可直接说出来,把我送回去!她成明星,我在电视上每回看见她都觉得自己做了错事!拆散了你们!” 或者要到最早时候,她在宋行简书房里看到的那张青梅竹马的照片。 “如果这是你的困扰,你大可直接跟我说,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对她没有任何超过友情的想法。当时我腿情况很不好,我以为会拄一辈子拐杖,害怕有一天你会觉得我残缺的模样窝囊、恶心。任何感情都会在狼狈时刻被磨灭干净,我想再见得体面点,这样往后你回忆起来也是美好占据大多数。” “凭什么!凭什么你就要替我做决定,觉得我是个不能共苦的人,觉得我一定会放弃,你觉得你自己很伟大吗?你有没有想过不管你什么样子我都是愿意的呢,你从来就没有对我有过信心!没对我们的关系有过信心!” “不说对我,就说对宋青莲,你爱她吗?我总感觉她对你可有可无,你只是学着怎么做一个合格的爸爸,但是你根本不爱她!爱是不需要学的东西!” 冯月出知道在很多人看来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但和宋行简在一起时她无数次有过恍惚,她觉得宋行简隔着一层膜,他对这个世界也隔着一层膜,再幸福的瞬间偶尔也会让她觉得茫然。 啪—— 开始下雨了,豆大的雨滴敲到了玻璃上,风把窗帘吹得鼓鼓的,窗台上放着的一盆蟹爪兰好像要刮下来,此时正在花期,垂着的大朵白花清雅又素净,美极了。 冯月出努力昂着头,似乎这样自己就不会输。 宋行简是个情绪很淡然的人,他们极少这样激烈地吵过架。 “对不起。” 宋行简说对不起。 他向后倒坐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脑袋,用力到指甲泛白,像是要把脑袋掰开来看一看。 哐—— 那盆岌岌可危的花掉到了地上,瓦盆摔的四裂,一朵花摔到了冯月出脚下,艳紫色的、长长的花心,乳白色的、层层叠叠的花瓣,一层包着一层,薄如蝉翼,在灯光下似乎闪着一种珠光的亮,美丽极了,虚弱极了,只需一脚就能被踩得稀巴烂。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应该爱她的……但是……我从没有体会过那种感情……我母亲死得太早了……我忘了很多事情……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四周都是空白的……我也想做个正常人……” 宋行简重复着,喃喃着,语无伦次地说着一些话,冯月出看到有大滴的眼泪从他的下巴落下来,他又更用力了,像是要把头皮从脑袋上拽下来。 他很痛苦,这种痛苦似乎贯穿他的童年以至整个生长期,可能被一些人一些事安抚过,但现在又要失去,他将眼睁睁看着一切失去。 “你别这样!” 冯月出慌了,宋行简并没有犯什么天大的错误,这么多年他的好早就已经填满他之前的一些细微的不好,他是一个极其合格的丈夫、父亲。况且退一万步讲,冯月出没资格要求宋行简多爱宋青莲,因为她记得,这个孩子是她想要的,更何况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还在学着做更多。 冯月出扑过去,慌乱地握住宋行简的手,想抱住他,安抚他。 “对不起,我错了。”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54节 宋行简抬起头。 他的眼角,脸颊上都湿漉漉的,他瘦削的侧脸,轮廓更加锋利了,他又瘦了,他高雅修长的脖颈底下爬着粗壮的蚯蚓,似乎在忍受着无尽痛苦。 “杜辉回来了,我退出,你们一起生活。” 冯月出觉得一根巨大而又沉重的石椎在不停敲击着自己的心脏,敲出来一个大大的破洞,全世界的风都从这个破洞里吹过去。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我爱你!我爱你啊!我爱你才想和你好好过日子,才想有青莲。杜辉只是我哥!只会是我哥!” 冯月出双手抚着宋行简冰凉的脸颊,看着他水洗过一样的眼珠子。 “我一直都把他当哥哥的,我第一眼见到你,心跳的就不像我自己,你在军校读书时候,周末就是我最期待的时刻 ,你这样好看,又这样优秀,没有哪个女人会不心动的。” 冯月出向前俯身,厚唇压在宋行简冰凉的脸颊上,一点点地磨着,嗅着,吻着,直到触碰到坚硬的牙齿。 她轻轻环抱着宋行简,他的头扎在她柔软的胸膛里,感受着她的每一次呼吸,她的手指插进他手掌里,揉搓着他绷紧的手背。 爱是很宏大的,爱情亲情的界限本来就是很模糊的,她不算聪明,分不清也不能怪她。 杜辉哥也有女朋友,很时尚的上海小姐,这样就很好,这样对每个人都好。 “月出,我们□□吧。” 宋行简站起身,那朵莹白的兰花被他踩在脚底下。 第63章 你早就知道了吧 “你别动,离我远点,我要和你保持安全距离!” 冯月出懒洋洋地踢了宋行简一脚,继续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今天是好不容易的休息时间,昨天逛街本来就累,晚上回来还要随着宋行简胡闹,冯月出发现宋行简这人真会蹬鼻子上脸,越做越过分。宋青莲扔给她姥姥了,她早上一醒就给妈打了电话,说自己生病了,别让宋青莲回来麻烦人。 宋行简昨天怪不正常的,怕吓到小孩,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没人爱天天哄小孩儿,宋青莲又是个大烦人精,是十万个为什么变的。 “我想和你挨着。” 宋行简非要挤过来,他长手长脚的,人一凑过来沙发就显得狭窄,他长长的一条腿支到地上,也要贴到冯月出身边。 冯月出很怕热的,爱出汗,平时不喜欢跟人挨着,但宋行简身上凉凉的,很舒服,所以勉为其难算个合格靠枕。 冯月出感情十分充沛,电视里的人笑她也跟着笑,吵架了她就跟着愤愤不平,要是有个人死了她也抹眼泪。 “你这人好烦,别动来动去的!” 但这靠枕一点不老实,冯月出照着宋行简肋骨给了一手肘,结结实实锤在上面了,平时那么忙,今天怎么忽然就不忙了,她想安静看看电视,然后好好睡一大觉。 “你别……我真没精力跟你瞎胡闹了……” 冯月出尾音都带着颤儿,毫不夸张说,她大腿上都是一道道的红痕,全是宋行简头发茬扎出来的。 “你能不能尊老爱幼一点,最起码让我休息休息喘口气?” 冯月出把宋行简的手从衣服里拎出来。 “一句话不说,一件人事儿不干,我真是烦透你了。” “我想紧紧、紧紧地贴着你,一直贴着你。” 宋行简嗓音清亮,普通话特别好,标准的跟电视台播音员一样,冯月出吓一机灵,她有几条命也不够跟他贴的。 “别说这种肉麻的吓死人的话好不好,做点正常人做的事儿。” 茶几上有不知道绑什么东西用的绸带,冯月出随手拿过来,胡乱绑了几下把宋行简的手捆住。 “好了,我宣布现在你被逮捕了,不许挣脱开,老实坐在那。” 宋行简手很好看,但冯月出已经厌倦欣赏这双手了,她看见这个人听见这个人的声音就烦,一点信用不讲,折磨死人了,要说一点舒服也没有那纯属胡说八道,但是……凡事需要讲个度。 这回宋行简还真挺听话,乖乖坐在沙发另一头。 冯月出洗了一碗葡萄,盘着腿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 “你昨天怎么没去上班,工作上遇到问题了吗,需不需要我打声招呼。” “不用,你别管我的事儿,也不许去打听!你管得了我又管不了这个社会,那我早晚得自己适应。” 冯月出其实大体是持乐观态度的。 “行。” 宋行简有些时候是不理解冯月出想法的,但不反对,包括她最开始非要加入这个新被拎出来的城市监察管理部门,一看就是个受累不讨好的部门,组建得这么仓促,职能庞杂定位模糊,承担了一部分工商市政等部门的责任,却没把人家的执法权拿来。 要非喜欢最好过个几年,等职能范围更清晰,法律制度更完善,队伍建设更专业化了再加入稳妥些。 “哈哈哈哈——” 冯月出笑的要喘不过气来,卷翘的长睫毛小扇子一样忽闪忽闪的,她下睫毛也浓密,围着一圈像眼线,眼睛就更漂亮了,眼尾带个小弧度,白人一眼时候跟照人心口挠了一下一样。 丰润的嘴唇上带着点葡萄的紫色汁水,这是今年新卖的葡萄品种,南方来的,好大个,皮厚极了,还涩,但是果肉好吃得要命,冯月出剥开把果肉吃了葡萄皮还要放嘴里用牙齿抿一抿,直到一点滋味没有了才舍得扔。 “闭上眼睛,你少看我!” 宋行简虽然不动手动脚了,但不错眼珠地盯着人也烦,冯月出生气地把手里的东西扔过去。 才发现是被她抿得干干净净的葡萄皮,但再干净也沾着她的口水,直接贴到了宋行简脸上。 “对不起,你笨蛋啊,不会躲一下!” 冯月出过去把宋行简脸上的葡萄皮扔到垃圾桶里,不知道脑子发什么疯,也可能宋行简任人宰割的模样太乖巧了,她没忍住。 踢了踢宋行简的小腿。 “你躺下,躺下啦,少管我要干嘛。” —— “舅舅,我的小表弟小表妹呢,他们什么时候变出来?” 杜辉拎着一大包食材,还拿着一个陶罐,盖子挂在宋青莲脖子上抱在手里,她其实想抱起来整个锅,但是实在太沉太圆了。 她们是来给妈妈做饭的,舅舅说他会炖大补汤,有营养又好吃,最适合生病的人吃了,所以他们两个就来了,逛了整个菜场才把食材买齐,好复杂的呢。 “谁说的,又是你姥姥让你说的?” 宋青莲不厚道地点了点头,姥姥说过,不让说是她说的,但她是诚实小孩儿。 “姥姥还说要想办法催你结婚呢,结婚是能催出来吗?” 宋青莲仰着小脑袋瓜,好奇地问杜辉。 因为身边跟着宋青莲,杜辉一步得分成八步走。 “行,那我马上就生一个小表妹,比你还可爱比你还聪明,然后全家人都围着那个新的小表妹转。你妈妈因为太喜欢那个小表妹忘了接你放学,你每天都成幼儿园最后一个走的,等到天黑她才去接你。你姥姥因为那个小表妹再也不给你炸肉丸子了,不给你摊小孩煎饼。我也没时间跟你玩了,再也不教你爬树。” “我要把这个盖子打碎!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杜辉一长串的话把宋青莲打了个措手不及,她虽然不信,但一想就心里委屈,高高举着陶罐盖,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杜辉这才意识到自己过分了,马上说。 “你看,所以我才不要小孩的,我要跟宋青莲小朋友全天下第一好,不要让一个新的坏小孩把属于青莲的东西抢走。” “真的?” “真的!” “那咱俩拉钩!” 宋青莲心底有点生姥姥气了,她才不要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孩变出来把她的东西玩具爸爸妈妈舅舅姥姥抢走。 但是舅舅拉钩答应了,永远不会变一个坏小孩出来,她心里踏实一点。不过她也说谎了,她跟舅舅不是天下第一好,她跟妈妈才是! “舅舅,你真的不是猴子变的吗?” 宋青莲很快就把不愉快忘了,杜辉能忽悠小孩子的东西实在多,宋青莲弹弓还没玩利索,又吵着闹着要跟杜辉学爬树,他是真的很厉害,树林里好高好高的树,他刺溜一下就能爬上去把风筝摘下来。 宋青莲只学会一点,能爬比她 高一点或者一般高的树,其实也不叫爬,就是挂到树梢上晃一晃,然后宣布自己爬上去了。 “舅舅,以后老师再找家长能不能你去呀,假装你是我爸爸,反正我爸也没去过,老师不知道我爸长啥样,这学期再有下次我妈真要揍我了,她力气可大,一巴掌呼下去,我的屁股——” “会有整整一二三四五个印儿!” 宋青莲摆弄着手指头,脑袋上的两个小啾啾跟两根天线一样,晃来晃去的。 “行,当然可以,舅舅最爱见老师最爱参加家长会了。” 杜辉笑得眼睛都要没了。 宋青莲觉得舅舅也是好奇怪一个人,竟然还有大人爱参加小孩的家长会,太不可思议了。 宋青莲一边走一边给杜辉介绍周边的乱七八糟的商店广告牌花坛甚至树上的鸟窝以及路上缺了一块颜色不匹配的砖头。 杜辉算是明白冯月出为什么天天骑自行车带着宋青莲不愿意和她一起走着了。 一里地的路能走到八十里。 “我最聪明了,不论从哪儿回家的路我都能认得!就是我妈妈不让我自己走,我妈妈真不勇敢!” 照她这样儿,五点放学没准儿凌晨五点也走不到家,谁敢让她自己回家。 好不容易到小区了,杜辉后知后觉宋青莲带着他绕了两个圈儿。 “这又是为什么?” “嘘……因为我爸爸是神秘工作者,我们得把坏人甩掉,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家住在哪里的。” …… “舅舅你敲门。” “为什么?” “你敲嘛。” 杜辉本来觉得没什么,但宋青莲太古灵精怪,她这么做是一定有原因的。 宋青莲还倒退了两步,她当然清楚,妈妈懒得哄她了就会假装生病把她送姥姥家里去,妈妈嫌她烦,但是没办法嘛,小孩儿肚子里就装了那么多话,不说出来一直攒着是会爆炸的。 “你敲,我回去告诉你那张黑桃8怎么变出来的。”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55节 “真的?” “当然,我从不骗小孩。” 杜辉的扑克牌魔术,宋青莲暂时还没有破解。 叮——咚—— 叮咚声之后是一段由轻渐重的音乐,门铃安装得很低,宋青莲踮着脚刚好能够到。 因为这是姑姑去日本出差带给她的礼物,宋青莲还挺喜欢姑姑的,不过她现在去更远更远天空海洋尽头那么远的地方工作了。姑姑说那里很冷,冷的刚吹出来的泡泡都能冻成冰泡泡,在太阳底下发着星芒,冷的能让人忘记所有悲伤的事儿。宋青莲不知道什么是悲伤的事情,成为大人才会有悲伤的事情吗。 叮——咚—— “你这人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啊,我说了停下停下!真是!” 冯月出扶着书架站起来,腿还在打颤,门铃响个不停,怎么以前没发现这音乐声音那么吓人,待会儿就把电池扣下来! 她拿着毛巾胡乱抹了一下就扔给宋行简。 “擦擦你脸上的东西。” 有点慌张地穿上衣架上挂着的大衣,有颗扣子系错了,她没发现。 “来了来了……” 大周末的谁啊,真讨厌,一点没有自己生活吗来别人家! “妈妈!惊喜来了!” 宋青莲脖子上挂着个陶罐盖,两只小手扎扎着放脖子底下,假装自己是一朵盛开的花儿。 “不说了今天晚上去接你吗,现在回家干什么?” 冯月出整个人差点被吓死,恨恨地提溜一下宋青莲脑袋上的小辫子。 “是舅舅!舅舅说要给妈妈炖汤!我是带路的!” 宋青莲毫不犹豫出卖了同盟。 冯月出抬起眼,才发现拎了不少东西的杜辉正闲闲地倚在楼梯栏杆上。 “听说你生病了,怕你来不及做……” 杜辉直起身,边说着边过来,含笑着的表情忽然凝固,声音也没了。 冯月出转过身,发现宋行简正站在身后。 “好啊!妈妈你们背着我玩警察抓小偷!爸爸是小偷,我们一起把小偷抓起来!” 冯月出只觉得轰隆一声,简直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 宋行简不要脸面,她还要的。 “滚去洗脸,说了让你擦干净……你是残废没长手吗不知道自己解开!” 冯月出声音压得很低,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软的红缎子一样的丰润嘴唇快要被她咬烂了。 “爸爸你脸上有水!” “快滚!” 冯月出对着宋行简喊着,此刻她的脸颊鲜亮透红,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惹人烦的宋行简终于滚蛋了,卫生间隐隐约约传来水声,冯月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想到刚在沙发上做了什么混账事儿,她不好意思让杜辉坐沙发上。 但也不能再搬个椅子让人坐,那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最后还是坐在了沙发上,冯月出把窗帘拉开,所有窗户都打开,清风呼的一下就盈满了整个空间,冯月出终于自在一点了。 “四四,你有没有想我!” 星期四捡的,所以叫四四,宋青莲又去观察她那条小泥鳅了,还好没什么事儿,活泼地游来游去,冯月出心底松了一大口气。 “哈哈……今天周末嘛,多赖了一会儿床……” 冯月出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很没劲,都是成年人了,谁还不懂这些事儿。 “嗯。” 杜辉应了一声,但没抬眼,只盯着眼底的一小块瓷砖。 “过来怎么不提前说,都没什么准备。” 宋行简从卫生间出来了,刚洗完脸,顺手抹了几下头发,发尖上还带着水珠,个子高挺,头小肩宽,腿长得惊人,精致的五官在柔和的日光下像加了一层滤镜,琥珀色的眼珠子像一潭静默着的湖水,薄唇带着笑意,微微扬着头,真是夸张的漂亮。 “爸爸!我这次识字又是第一名,你给我买的识字卡我都认识了!” 宋青莲当然也喜欢自己爸爸,哼,昨天她都没听上故事,今天要让爸爸把昨天的补回来。 杜辉没说什么,他微微向后靠着,食指轻轻摩挲着衣服上的袖扣。 “大家吃水果,青莲,来,送过去。” 冯月出缓解尴尬的办法就是指使宋青莲干这干那,宋青莲听到妈妈叫自己,屁颠屁颠地就过去。 煤气灶上的陶罐在咕噜咕噜的响,杜辉小心地把食材一样样放进去,他是跟一位工友的老婆学的,那时候刚到深圳,穷得要死,几十个人挤在一间逼仄的工棚,有的人还带着自己家人,用破床单盖住就当隔开了,穷人的隐私总是那么不值钱。 有天一位工友扛货受了伤,他妻子在门口用几块石头垒个简单的灶,上面的陶罐在咕噜咕噜地响,她说,受伤同生病都唔好食咁油腻,落少的调味,咁先留到食材本身嘅鲜味。 第二天那个刚垒好的炉子就被工头踢塌了。 没多久杜辉也搬出去,钱够住廉价旅馆了。 他后来经历很多事,忘记很多事,但一直记得那陶罐里煮的东西。 “杜辉,辛苦你了,以后不用这么麻烦。” 宋行简把杜辉送到门口,客套之后刚要关门,一只手拦在了门框上。 “还有什么事儿?” 屋里宋青莲和冯月出正在下棋,小脑瓜仁还是打不过大人,正在不住地呼唤着爸爸爸爸,请求外援。 宋行简回头应了一声,又转过头询问杜辉。 “宋行简。” “你早就知道了吧,我没死。” 杜辉声音很低,挑着眉毛对宋行简笑了笑。 第64章 你记得吗 “大姐,你放这儿不行,明天要大检,路边留了油污胶水要罚你钱的,你下午收拾收拾啊,明天找个不碍事的地儿放。” 是个修自行车连带着修鞋的小摊儿,由几扇能收拢的木板组成,打开是个陈列架子,上头放着能用到的各种工具,鞋拐子铁皮轮胎皮掌鞋锉刀胶水什么的,罐头瓶里头放着气门芯小螺母小零件。旁边还放着个有些年头的洗脸盆,里面的半盆水不算清亮,刚补了两个自行车胎,打满气放里头找咕噜噜冒气的小口子就行,有的口太小,难找,要来来回回摁水盆里好几回才能找着。 一收拢就能直接驮到自行车后座上,这是她男人在世时候做的,他手巧。 李大姐也是个苦命人,她男人年轻时候被冤枉遭了罪,肺被打出问题来,干不了重活,后来单位补偿一个位置还行的小铺面,巴掌大小,她男人在那给人修自行车,修鞋什 么的,李大姐在工厂上班,他俩还有一个儿子,给供到大学去,分配工作留到省里了。 日子都要有盼头了,她男人又犯病,旧毛病,治不好的,一呼吸喉咙跟个大风箱一样,呼噜呼噜地带出来不少血沫子。李大姐说什么要治,把那临街的小铺卖了,她男人和儿子都说别治了,早死晚死都是死,她不听。 后来男人死了,她还下岗,手里钱丁点儿都没有了。 这个装工具的箱子就是她男人最后日子做的,他还让她记得戴口罩,他觉得自己病严重跟闻乱七八糟胶水油污闻多了也有关系。 李大姐开始时候手艺不好,干的活粗,但街坊邻居的,知道她命苦,就愿多关照关照,现在也干利索了。 冯月出也知道她情况,在她看来补胎修鞋都是人日常生活需要的,但没办法,领导说不让她就得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管。 “同志,您看,我之前的那个地方还能去不?” 冯月出知道她说的是之前转角那个地方,主路十字路口几条大道,上班下班来往人流多,修自行车修鞋都是好地方,对人民也方便。 但不行了,被投诉好几回,因为那新开了个商场,觉得门前有个修鞋的摊位影响外观,拉低了商场档次。 冯月出她们每天要处理的事儿不少,除了这种情况还有那种摊贩互相举报的,觉得他位置更好我位置不好什么的,觉得他虽然来得早但前一晚我就用一棵大白菜占了位置什么的。 说实话,冯月出不咋怕那种刺头,那种刺头脸皮厚,道德也欠缺,管起来没什么心理压力,东西收了骂骂咧咧两句,就完了。 冯月出最怕李大姐这种,为人老实本分,不坑蒙拐骗,对人也好,有的小孩自行车胎扎了没钱补又着急回家,她都让人先回去第二天再送来,人家就想靠着自己手艺赚点辛苦钱,能活下去就行,这样的时候你能再收人家东西跟撵耗子似的撵人家吗。 她都不好意思让人家去那片被县里划分出来让人做生意的地儿,冯月出觉得有时候领导挨骂真不冤,问问他是不是愿意早上骑五里地去吃个早饭。 奥,人家有小汽车接送,人家也不吃便宜早餐。 真让人来气! 冯月出每回开会都建议,虽然不是她的辖区,但她对县城的大部分犄角旮旯都熟,她看中不少能规划摊位的地方,那些非主干道的巷子,广场的一侧,甚至完全闲置的空地,她觉得可以光明正大设置成专门摊位,规定经营时间经营范围,统一管理,摊贩也不用胆战心惊的了,最近下岗的又多了,早上卖茶叶蛋的都多出来好几家,你比我便宜几分几毛的,差点儿打起来。 这事不只冯月出能想出来,只要在一线出过外勤的肯定都想过,但为什么就是不能推下去,因为太麻烦,得协调不少部门,谁都不想担责,卫生问题,超范围经营,安全事故……不出事儿没事,出了事就麻烦。 为了没有麻烦,不如一刀切。 冯月出洗了把脸,交了执勤日志,把工作的烦恼就留在单位,上班久了会发现心是操不完的,活是干不完的。 听说政策上明年就能落实双休了,年初是大小周,现在又改成每周工作不超过44小时,就是能休一天半,冯月出下午就不用来了。 冯月出先是骑自行车到妈家,发现锁着大门,一想就知道宋青莲准在杜辉那,宋青莲现在不爱跟冯月出去她单位,也不爱跟宋行简去他单位,就爱跟着杜辉屁股后面。 杜辉很会哄小孩,冯月出说过宋青莲几回,她也不听。她就只能告诉她别跟爸爸说去舅舅那儿玩了。 宋青莲这只小猪,去问她爸,为什么妈妈不让她说去跟舅舅玩了。 “冯小姐,您这边请。” 杜辉的酒店已经完工,他招了不少面容姣好的男男女女,制服也很合身考究,冯月出一进去冷不丁还以为自己去了什么高端场所。 “妈妈!我现在是大富豪了,明天领我去北京吃肯德基好不好!我请你!” 前段时间宋行简出差给宋青莲带过一回,她一直念念不忘。 宋青莲她们幼儿园是机关幼儿园,能直升很不错的小学,所以不少有钱人家也会想办法把孩子弄进去,宋青莲有个同学家是土大款,那孩子平时也爱炫耀,张嘴就是,你知道什么什么多少钱吗,我爸又给我买什么什么了,宋青莲往常都对这种小孩敬而远之。 但听说她要办什么生日宴会,眼珠子一转就想到了。 “你知道咱们县城新开了一家特别厉害的大饭店吗!” “你在跟我说话吗宋青莲!不知道,在哪呀?”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56节 宋青莲漂亮,是那种不论接没接受过美育教育,第一眼都会觉得漂亮的漂亮。 还会说好几种外语,其实只是几句非常简单的问候,她缠着她姑姑学的,目的就是跟其他小孩炫耀。还聪明,连学校公告栏里给老师看的字儿都认识。 所以在学校里大部分小孩都想跟她玩,她的话自然也就真心当成了事儿来办。 杜辉的第一单就来了。 杜辉饭店还没正式开业,虽然手续都下来了,因为找大师算的日子还没到,冯月出不知道杜辉什么时候也这样迷信了,冯秀容也指着杜辉脑门儿骂他不会过日子,因为在她看来晚一天开业就得多给人开一天的工资。 这群小孩好糊弄,不设宴吃饭,就一些蛋糕水果之类的餐点,主要是个氛围,包厢里的地毯踩上去软软的,灯光还可以调节,能调成可以旋转的彩灯,光影流转起来跟舞厅似的,两个很高的立式音响矗在巨大电视机旁边,连接着vcd的播放器,连歌本都印刷的非常精美,还特意送给她们许多用气球扎的小动物。 对小孩子来说,你把她们当成大人来看待就是最高的殊遇了,她们来了这之后说话都忍不住清清嗓子,好像一下子就涨了好几岁。 没给小屁孩们点歌的机会,当下流行音乐的伴奏画面一般都是泳装美女美男扭大胯什么的,杜辉给宋青莲买的碟片都是动画片之类的主题曲,画面比较积极阳光。 杜辉开始没太当个事儿来办,一群小屁孩吃不了多少喝不了多少的,他都没想收钱,但宋青莲说不行,这是她谈来的“生意”,要明算账。 寿星也很满意,寿星爸爸是个做建材生意的大老板,跟杜辉还互留了名片。 杜辉把钱分了一半给宋青莲,说这是分红,宋青莲开心得快要爆炸了。 “下次不许这样做了。” “为什么?” “你……” 冯月出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觉得太小就对钱有强烈概念不是一件好事情。 “坏妈妈!” 宋青莲很伤心,她明明很厉害,跺脚就跑到杜辉身边,杜辉此时只想隐身,但宋青莲不会让他得逞。 “舅舅,我妈妈很坏,我们不跟她玩,你带我去吃肯德基,我请你,明天早上咱俩坐班车去!” “我?” 杜辉扯着嘴角笑了笑,又挠了挠脑袋,他好大一个人怵在那,做什么都显得傻乎乎的。 “还有没用上的小蛋糕,你去给你妈妈拿一块儿,要水果多的。” “我才不!” 宋青莲脑袋摇晃的幅度很大,但还是乖乖去了,她对这里就跟对自己家一样熟悉,有回跟杜辉生气藏到包厢沙发底下,差点把所有人吓死。 “小孩嘛,闹着玩的,也没正式营业,空着也是空着,你说呢。” “我说?我敢说吗?我说话管用吗?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人家脸子就拉下来了。” “她是小孩,你可老大不小了,你跟着她一起瞎胡闹什么,这毕竟是成人场所,要是出点事儿你直接倒闭得了。” “哎哎,我真是想得太狭隘了我这个人,做事不顾后果,真是,以后我一定改这个破毛病!” “你!” 冯月出气死了,宋青莲说不得,杜辉错认得快,她憋了一肚子火没地方出。 “哎对,妈跟她那老朋友去山上摘蕨菜去了,说是后半晌才能回来。” “蕨菜得长多深山里,她不要命啦她!看以后变天她再嚷嚷腿疼脚疼!这一天天的,没一个人让人省心!” 杜辉知道了,现在就是路过只狗都得被冯月出踹一脚。 他就老老实实闭嘴,并着腿坐在沙发上。 冯月出今天穿一条挺长的裙子,直到脚踝,浅黄色带橙色小碎花的,她在服装厂上过班,一般的衣服都会自己做,去市场逛着处理的布料 ,一买就是一大卷,宋青莲的半袖裙子小短裤,她的裙子衣服,妈的衬衫裤子,布料花样儿都是高度重合。 杜辉的双手也支在沙发上,他手掌特别大,骨节也突出,手背和小臂上的青筋很显眼。 包厢的灯光有些暗,杜辉低头看到自己的小拇指碰到了冯月出的裙子。 很软,布料很软。 宋青莲并不打算原谅妈妈,送完蛋糕扭头哼一声就走了,冯月出也不打算跟她和好,这一天天的主意头太正了,多大点小孩。 但是蛋糕太好吃了,奶油好吃,水果也好吃,虽然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很多,但冯月出骨子里还是有点吝啬,她平时买蛋糕爱傍晚骑着自行车带着宋青莲去买蛋糕边,花不了几个钱就能买一大袋,实惠。 吃完她肚子里的火差不多也消了,稍微有点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宋青莲太抠门,零用钱给得少。 反思了两分钟,一点也没有!除了她给的,她爸爸她姥姥她舅舅,经常偷偷给她塞钱,玩具零食,新潮的小东西,她就没缺过! 宋青莲这个头开得很早,幼儿园不留作业,只是有时候手工课会带着做些东西,完成得好的小朋友会被老师展示,奖励,有些小孩老完不成,就抹眼泪,宋青莲发现了这个商机,替人折青蛙,五分钱一个。 冯月出真拿这小孩没治。 “要不,明天咱们一起去?我看青莲还挺期待的。” 杜辉觉得宋青莲不会记她妈不好,准会记他不好,没准儿以后就把今天挨骂的事算他头上了。 “去什么去!谁都不许去!” 得,完。 冯月出扭头剜了杜辉一眼,她上面还穿着褂子,现在温度高了,加上生气,脖颈靠下有一层细细密密的晶莹的小汗珠,杜辉还没看仔细,发现冯月出嘴唇上挂了一小块奶油,她唇色很健康,鲜红饱满,看着跟挂了颗珍珠一样。 “你说说养个小孩多不省心,哪像我们小时候,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冯月出也有别的家长的这个坏毛病。 冯月出说了两句才反应过来,杜辉已经忘了,她恍然间有点失落,很多她觉得珍贵的压箱底记忆,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了。 “能跟我讲讲我们小时候的事儿吗?” “没什么可讲的,穷,苦,吃不饱穿不暖,被别的小孩瞧不起。” 但等杜辉想知道,冯月出却说不出口了,似乎说出来也没有意义。 “妈说我小时候可淘了,春天摘香椿爬树上下不来,还嘴硬不肯找人帮忙,说自己在树上看云彩呢,有这回事儿吗?” 杜辉笑着说道,硬朗的五官像是用斧子凿出来的,浓粗英挺的眉毛略微有点压眼,眼窝很深,眼尾像刀刃一样,明明攻击性很强的长相,却显出几分温柔。 宋青莲爱让杜辉在她同学面前露脸的一个原因就是,她觉得她舅舅很帅,比别人的舅舅都要帅。 “对!你从小就爱逞能,谁都没你气人,我那会儿还带着大鼻涕穿着屁股帘,就在树底下哭!你是不知道那棵老香椿树有多高,我连着几个月做梦都是你摔下来了!” 冯月出狠狠白了杜辉一眼,还不解气,伸出手就要照着杜辉胸膛拧一下子。杜辉就爱故意惹冯月出生气,当兵时候每次探亲回去前胸后背都净是让冯月出拧出来的青青红红的。 快要碰到杜辉衬衫时候冯月出才意识到过界,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摸了摸自己鼻子。 哎,其实也不能完全怪杜辉,是她想吃的,小时候冯月出想要什么想吃什么都会跟杜辉哥说,因为妈每天上地已经很辛苦了。所以有时候杜辉闯祸,挨的揍里面也有冯月出的一份。 后来杜辉就学爬树,爬上爬下得跟猴子一样,再高的树也能爬上去了。 “那我后来就学会了不是?绝境出真知,要不是那次没准儿我现在还学不会呢。” 杜辉又笑,但是声音压得有点低,冯月出似乎听到他胸腔的震动。 “你这是枪伤,你以前从来不跟我说,就知道骗我。” 冯月出看到杜辉挨着自己那边的手臂,有块疤,很狰狞,肉都要翻过来了。 “嗨,这算什么呀,我可舍不得让你、你们知道,替我担心。” 杜辉又笑,微微低头,咽了口唾沫,巨大的喉结上下滑动着。 休眠一阵的电视机又亮起来,屏幕光照到杜辉高挺的鼻子上,蓝莹莹的。 “你真不要生气,我哄小孩儿玩的,给她们放的都是些什么猫抓耗子,光头小和尚的动画片插曲,话筒给配好几个,你是不知道,叽叽喳喳的跟养了一屋子鸟儿,你不说以后我也不让青莲再领了。” “该!自作自受!” 冯月出斜着眼睛又瞪了杜辉一眼。 “快听点大人的歌儿洗洗耳朵……” 杜辉向后靠着拨弄遥控器,缱绻温柔的前奏响起,充盈着安静的空间。 我的思念, 是不可触摸的网。 我的…… 冯月出“腾”地一下坐起来。 “哥,谢谢你照看青莲,我们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冯月出走得有点慌张,宋青莲已经忘了跟她妈生气的事儿,跟杜辉做了个鬼脸就跟在她妈屁股后走了。 “妈妈,又去姥姥家吗?姥姥不在呀。” “嗯,去姥姥家等着,妈妈有点大人的事儿。” 冯月出说不出具体原因,她觉得,觉得杜辉有点奇怪,但具体哪奇怪,又说不出。 她还要跟妈再统一统一口径,千万不能露馅儿了。 中午吃的是一家新开的薄饼卷各种东西的饭店,还有一些看起来很稀奇古怪的卷菜,宋青莲吃得很开心。 冯月出躺在西屋炕上哄宋青莲睡觉,但一般哄不着,旁边有画笔跟本子,冯月出要是睡着了宋青莲不会吵妈妈,会自己乖乖画画。 冯月出睡着了,一阵清风从窗户缝溜进来,沿着她的小腿吹上来,裙子像花瓣儿一样展开,冯月出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做了很多梦。 她好像听到有人说。 “嘘,别吵到妈妈睡觉,去外面玩。” 又好像有什么黏腻的,像蜗牛一样的东西沿着她的小腿往上爬。 冯月出睁开眼,金黄色的落日洒了进来,落在她白皙的小腿上,她猛地坐起身。 最近太累了,睡了这么久。 “我要打败青菜虫!” 外面的小菜园里传来宋青莲清脆的声音,那么小的菜园子,她姥姥还画出来一小块给宋青莲种,她没事就去薅薅草,浇浇水。 “醒了。” 冯月出激灵一下转过身。 是杜辉,他正倚着门笑,不知道看了多久。 “在妈家吃啊,我都做好了,妈马上也回来了。”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57节 “不了。” “你回去还要再做多麻烦,都是你爱吃的菜。” “不了。” “青莲也说要尝尝舅舅的手艺。” “不了。” 冯月出脑袋很混乱,只是有些机械地重复拒绝,脚步向外。 “冯月出。” 杜辉拉住冯月出的胳膊,炽热的掌心贴到她的肌肤,向前一步。 冯月出抬头。 看到他锋利硬挺下颌上那颗黑色的痣。 以前无数次这样的时刻。 “月出,我最近总做梦,我好像和谁躲在柴火垛后头,你记得吗?” —— “妈妈,你慢点,我害怕。” 宋青莲害怕地抱住妈妈的腰,冯月出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呼呼的风从她的耳边经过,她不敢停下。 ----------------------- 作者有话说:推推我的下本预收,感兴趣的朋友点个收藏~ [摊手][摊手][摊手] 恶毒女配!我老婆?[年代] 沈妙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老公变得很奇怪。 原本健壮有力浑身是劲儿的大小伙子怎么忽然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还下不了地干不了活心比天高。 整个一大!草!包! …… 刚高中毕业的贾亦方,一睁眼回到了70年代。 等等等等等……睡在他身边的人叫什么? 后来他发现这个书里的恶毒女配虽然愚蠢笨拙、莽撞艳俗、朝三暮四、心眼儿比针尖还小……但,也是有丁点儿优点的。 就在他打算用爱感化教育好沈妙真,并且改变自己被她害死的结局时,发现了男主的秘密。 所以。 书上写的就一定是真实的吗?主角就一定是好人吗?恶毒女配就不可能是被逼迫的吗? 第65章 我不会逼你 “青莲,你先回家,给四四喂食,然后看半小时动画片,钟表第二长的指针转半个圆,妈妈马上就回家。” 冯月出把钥匙挂到宋青莲脖子上,认真嘱咐着,见那道小小的身影进了楼道,才站起身,把自行车停好锁好,转过头。 宋青莲走之前还忧心忡忡地嘱咐她妈妈,别跟舅舅吵架了,舅舅知道错了,小孩子不懂大人那些复杂的情感,只知道生气了才会躲着,才会不理不说话。 入了夏,杜辉的酒店也是正式营业了,开门那天鞭炮声就响了一上午,冯月出也算才知道这小小县城里竟然卧虎藏龙着那么多有钱人,她平日工作接触的一般都是穷光蛋,这给她一种割裂感。 杜辉离她的距离不算近,路灯底下轻轻地来回踢着一颗小石子,垂着头,显得有点可怜。 他今天穿得挺体面的,墨蓝色的衬衫,袖口挽得很工整,露出来的小臂很结实。 同事里有人暗暗跟冯月出打听过她这个从南方回来的大老板哥哥,虽然能看出不年轻了,眼角爬了皱纹,但依旧关心着他的终身大事,有没有成家离没离婚生没生儿子什么的。那时候下海捞金回来就离婚的不在少数,体体面面分开给笔钱算是好的了,更多的是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地方藏着多少个小老婆,让老黄牛一样的原配蒙在鼓里。 社会氛围对于这种现象也不是唾弃,反而还挺理解,我要是有这么多钱我也怎样怎样,我要是有这么多钱我比他还过分。 “最近工作怎么样?我看你越来越忙了。” 杜辉走在路外侧,有邻居下班回家打自行车铃跟冯月出打招呼,扭着头好奇地看着这位陌生面孔。 “我们去外面转一转吧。” 冯月出不好每个人都解释,而且一个小区的人比较知根知底,冯月出不太想让别人知道宋行简跟开饭店的杜老板有这层关系,她不清楚杜辉怎么走的关系,但不可能谁都能开起来那样规模的饭店,就是开个小炒菜馆,应付各种名头的检查都不是容易事儿。 杜辉以前是很有棱角的,像一块儿又臭又硬的石头,现在圆滑了不少,这是好事,他人生的前半段已经教给过他这道理了。 “青莲让你费心了,怎么说都不听,她老爱往你那里跑。” “这有什么可费心的,我乐意,别说她,我问你呢,最近怎么样。” 冯月出天天躲着他,挺长时间了连正经话都没说几回,每周末妈家那边的聚餐冯月出也不去了,这一个人想躲着另一个人法子可多了。 “我?还挺好的。” 冯月出脚步稍微快了两步,她的影子跟杜辉的影子就拉出来点距离。 其实不是还挺好,是真挺好。冯月出的意见终于被采纳一回了,队长让她找块儿小地方试点,冯月出选中一个快倒闭的食品厂子,计划经济时候是很吃香的单位,做了几十年的桃酥鸡蛋糕蛋黄脆什么的,开放之后就不行了,这几年更是下岗了大半工人,现在就是撑着半口气。 人少了,地方就空出来,以前满满当当都是停着自行车的地方,现在长了荒草。相反是跟这儿隔着半条街那地儿,扎堆儿都是卖菜的,也有一些卖早餐的,俨然自然形成了一个早市,堵的自行车都骑不过去,管过多少回也不顶用,着急上班的,附近的居民都投诉,说早晨四五点就有去占地儿的了,推着车叮叮当当的响,连个觉都睡不好。 管多少回也管不了,为什么呢,因为人确实有这个需求,附近上了年纪的老人多,就爱买路边刚从地里摘下来的新鲜菜,工厂学校也有,年轻人爱在那吃早餐。 冯月出跟食品厂的负责人沟通了,把那条街上的商贩转移到他们厂的空地去,连停自行车的地方也有,一个小摊位象征性地收几毛钱,多了营收不说,还能带一带食品厂的滞销。临近保质期的都大甩卖,这些东西这么多年老吃,年轻人可能腻了,老人念旧,买菜时候顺便拎上一包便宜桃酥也极有可能。而且早市就两三个小时,等工人正式上班了,早市也就撤了。 最主要的是管理和卫生问题,冯月出也在摸索中,尝试着选出个带头的,能负责监督一下,带头收拾垃圾,也设置奖罚机制,卫生保持好的,来时候什么样走了还什么样的,就分到最好的位置,卫生保持不好的先警告,再不听劝就不让摆。目前为止效果还是很不错的,不过最开始是有挺多摊贩不配合,冯月出她们大队开始出了不少人维持秩序,这才算稳定下来。 现在这案例已经成典型了,以后可能能越来越多,但可不是十全十美,也有不少小毛病。不过冯月出这工作就不可能不遇到麻烦,她的工作内容就是解决麻烦,处理矛盾,要哪哪都和和气气安安稳稳丁点儿错不出,那她这工作也没了。 “你在躲我?你为什么躲我?” 杜辉停了脚步,他受够了冯月出这种搪塞,你进一步,她退一百步,你退一步,她乐不得。 “月出,如果和我相处给你造成困扰,那我道歉,我想跟你说,我不会逼你,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我只是……觉得自己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对不起。” 杜辉垂着头道歉,影子被拉成很长一道,暖暗的路灯光线落在他锋利的五官上,高挺的鼻子,厚重的唇,他下唇偏厚,唇色很深,都说这样的男人重感情。 冯月出也盯着自己脚底下,她今天穿了一双紫色的塑料凉鞋,底很硬,有点磨脚。 “行,我也没往心里去,嫂子呢,什么时候带回来给大家看看?妈还等着抱孙子呢。” 杜辉愣了一下,觉得心口很闷,闷得喘不上气,她真是。 他觉得自己做的这些毫无意义,并且永远不会有意义,梦里的那些也是,他是一个完完全全被所有人舍弃的笑话,那些对好了口供同生共死的战友,妈,冯月出,所有人。 “你知不知道——” 杜辉停住了话口,他想索性把那些话说出来,凭什么这样对他,那不如一起下地狱吧。 “年轻小姑娘喜欢什么款式衣服?过几天去上海瞧瞧她。” 冯月出松了一口气。 杜辉看着冯月出松了一口气。 他还是舍不得,他总是舍不得。 “我也老啦,哪知道现在小孩想法,明天替你问问我同事,我们单位来个好时髦漂亮的小姑娘。” “行。” 杜辉看着冯月出的走进单元楼,一点一点没了身影,他抬起头。 “爸爸,你说妈妈跟舅舅会和好嘛?我都不敢去找舅舅玩了,因为最好的好朋友的朋友不能是最好好朋友不好的朋友,哎呀,你懂不懂!” 楼下的人对着窗口的两个人摆摆手,又做了个手势。 “啊!” 宋青莲假装自己中小刀了,捂着胸口倒在她爸爸身上。 “你很喜欢这个舅舅。” 宋行简用的肯定语气。 “当然啦,舅舅做舅舅能得九十分的高分呢。” 宋青莲不偏不倚。 “我回来了。” 冯月出推开门,见到宋行简有点惊讶。 “我不能在家?” 宋行简最近特别忙,应该说他自从调到这里就比较忙,当时这里情况非常复杂,派系斗争,地方保护主义,流动人口,因为进京要塞总处于高度敏感,要严防上访,没有支柱性产业,经济发展不起来……总之到处透风,反映到具体生活中就是盗窃抢劫流窜作案频发,治安管理极差。 而且因为特殊历史原因,当时民间枪支武器泛滥,造反派武斗,警 用盗窃,矿场的爆破需求,一些民间能人能自制土枪等等,总之不少都流散民间,社会治安压力很大。 不能纯粹暴力收缴,光靠宣传动员也不行,两者折中,到第二年这事儿才算是干出来点模样,宋行简还在公安局办了个展览,用于展示这些收缴的武器,还组织了全县的中小学生与家长参观,当然看武器不是主要,讲武器背后血淋淋的事故才是主要。 这之后公共场所秩序才算正常,最起码抓住个小偷敢大声呼喊,不怕跳出来两个同伙一起把你揍一顿了,社会治安大有好转。 但最近又接连出了几起恶性伤人事件,盗窃抢劫等侵财类案件也井喷,被遏制过的黑恶势力摇身一变又回来了,这些跟大量国营企业倒闭,工人下岗,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当然可以,以为你最近又要住在公安局呢,在外面可得当心点。” 冯月出说着,把遥控器摁掉,宋青莲已经超过时间了。 宋青莲仰天悲呼然后就跑走了。 “月出。” 关了灯,今晚的月光格外亮,亮得冯月出的头发丝都反着光。 宋行简把手搭在冯月出的膀子上,她那的肉有点软,剧烈动起来就窸窸窣窣的荡,白的晃眼。 “今天好累,你也早点休息吧。” 冯月出拍了拍宋行简的手背,把他的手拿下来。 她笑得很温柔,那种无懈可击的温柔。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58节 第66章 受伤 “队长,要不今天从我跟小六负责的片区开始查吧,薛副队长家里又有事请假不在,咱们对他这边情况不算了解,最近又……” 不知道为什么冯月出从早上起来眼皮就总跳,连着眼珠子都咚咚咚的,跟敲鼓似的。 她觉得那薛副队长肯定有问题,所以他一有啥动静她就高度警惕,往最坏处想。刘队长其实也不大看得上薛副队长,不过他看不上眼的方式是包容,就是他做不好的我就多做点。 “最近又怎么最近?有点困难就能把你们吓跑是不,做好分内工作,少被外界声音牵着鼻子跑,群众的感觉总是滞后的,等交通顺溜了,食品卫生了,街道干净了他们就知道咱们的好了。从你们那片儿开始查,我还不知道你,心肠软又好说话,多少小摊贩就爱往你那片区跑,大检要从你那开始我指不定得挨多少训。” 其实冯月出并没有那么好说话,该管的也管,该收的也收,只不过别人潜意识里总这样觉得。 队长人挺好的,就是嘴巴不饶人,冯月出被训得一个劲儿点头。 隔壁县出了个大事,有出外勤的城管被捅了,听说血呲出来可高了,是个编外,执法过程中有不合规,听说以前是同学,还包含了个人恩怨,妻儿坐在城建局外面连着哭好几天,寻死寻活闹着要个说法,后来承诺给城市户口一并解决妻子工作就好了。 冯月出知道他们县,她以前去学习过,表面祥和,其实乱得很,据说县财政不太好,部门私底下研究出来个罚款创收,不少名目,要深究下去都得完蛋。 冯月出即使对自己部门同事颇有微词,不认同一些人工作方式,但他们有一方面做得非常好,也是刘大队长领导的好,可能因为身边比较重要的人都当过兵,冯月出对退伍军人很尊敬。 那就是她们每个人都必须严格遵循流程办事,遇到违反规章又不及时撤离的小商贩先开罚单,再没收工具,小贩在固定时间内拿着罚单交罚款去城建局仓库领被没收的东西,要是货不对板,被分了换了的都是要受到严厉追责的,以前有几个编外的把人家的腰带给分了,后来就都辞退了。而收上来的罚款都是直接给到财政局的,定期上缴,大队长对票据存根查得非常严,冯月出以前不出外勤时候就负责核对,所以这中间几乎没有可操控的空间。 没有额外收入,又让一些人不满,反馈到工作中就是态度恶劣,总之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又是一处大剌剌挡着路的商贩,队长的脚步不算快,完全有收拾起来的时间,或者哪怕做出收拾的动作,有个态度,但那摊贩就叉着腿坐在凳子上,抽着烟,一步不带挪的。 碰到硬茬子了,冯月出有点担心,她就不爱去薛副队长的辖区,老遇见奇葩事儿,比如她手里没收的一个鬼砣,就是秤砣子,外观看起来跟别的秤砣一样,但里面灌的都是沙子,一称能缺半斤,冯月出怀疑这是做一锤子买卖的吧,但这小地方哪有那么多傻子让人骗。不是没处理过缺斤少两,这样夸张的还是第一次见。 “看见我们来了东西也不收,这都要摆到路中间了,怎么回事儿?” 刘队长看着人高马大的,手上还拿着一个刚收上来的警棍,看起来非常不好惹。 “刘队长不用跟他废话,直接收了!” 跟着上来捧臭脚的那个平日里也这样捧薛副队长的臭脚。 “我看你们收一个试试!” 这是一个卖散装汽水的,大塑料桶外头挂着不少玻璃杯,里面还装着橙的紫的绿的水,都是用糖精跟色素勾兑的,出来就是橙子味的葡萄味的,舌头都留着色。不少家长去监察大队举报过,小孩儿爱喝这种东西。 那男的可能身体有点问题,左边嘴有点歪,胡子拉碴的挡住大半张脸,露出的眼睛眼白很多,看人时候让人觉得瘆得慌。 一看这有动静,周边的人都围上来看热闹,冯月出真怕他们起冲突,最近已经够敏感的了,还是劝退更安妥。 “小冯同志,这人有点愣,刚从里面出来,你别跟——” 看热闹的有认识冯月出的,毕竟她在她那片儿街道社区都是熟面孔,那大姐往出拽她拉着她袖子贴着耳朵说悄悄话,要跟着队长一帮人出外勤她一般都是被挤到后面,即使她说过好些回自己有的是力气,但他们还是觉得得照看女同志。 那个跟字后面还没说完,就出事了。 “啊——!” 人群中响起来一声尖叫,冯月出眼睁睁见着那小贩从三轮车底下抽出来把斧子,直直就砸到刘队长脑袋上,早些年混社会的黑招数都特别多,最主要的就是胆子大和出其不意。 刘队长恍惚着往后退了一步,高大的身影摇摇晃晃,血从他的鼻腔冒出来。 “打人了!城管打人了!” 饮料摊子被摊主自己掀翻,紫的绿的红的一大片,离刘队长最近的那个男人后退一步窜到人群里,另外两个反应过来要上前去控制住那挥着斧子的摊主,但桎梏于他的凶狠与武器心底都有点犯怵。 “管理费卫生费一天比一天高,到底还要交多少钱!要不要我们老百姓活了!” 质问来得猝不及防,所有的收费标准都是一致的,不可能出现一天一个样的情况,但这时已经没有解释的余地,也没有人会听,更恐怖的事出现了,周围开始有人围上来 “该揍,他们就该揍!” “揍谁,你们想揍谁!” 混乱的不知道是谁开始动的手,能听到“邦邦”拳头打在肉上的声音,有骑着自行车跑去警察局报案的,冯月出的位置靠边,要是现在扭身就跑也波及不到。 刘队长此时已经倒在地上,鼻子里出来的血洇了一片,周围动手的人也没放过他,一脚脚地往他身上踢,另外两个人也被围着揍的没有还手机会。 冯月出扑过去抱住刘队长的脑袋,挨几脚几拳头也没什么事,顶多青紫再不济流血骨折,但刘队长好像真要死了,冯月出手掌心一片温热,怀里人不停在抖,怎么变成这样了?怎么变成这样了!怎么变成这样了。 不知道谁的茶叶蛋摊儿被掀翻了,咕噜噜的滚到冯月出脚底下,沾了不少灰尘,有人拽下来她一把头发,冯月出不吭声,咬着牙弓着身子护住身子底下刘队长的脑袋。 坚持坚持,只要熬到派出所的人到了就行了…… “让 让让让!” 杜辉最近这段日子每天都在小县城里餐馆晃荡,他发现他高价请来的一些厨师做菜口味不太符合当地人,吃一两次当新鲜行,要想都是回头客还得日常,来应聘的一些连试菜都不过去。厨师可是关键,是饭店灵魂,开门做生意的最忌讳徒有面子没有里子。 走着就听到有挺脏的骂人声儿,围着一圈人,叮叮当当的还挺热闹。 啧啧啧,这宋行简工作也不怎么样嘛,聚众打架,还这么多围观群众,杜辉打算去视察视察宋行简工作情况,没准儿还能留着做个笔录膈应膈应他,不过这种普通争端大概也到不了他手上。 杜辉开始还背着手踱步呢,说实话他觉得这里治安算是不错了,对比南边猖狂的飞车党,好歹明面上过得去。 他个子高,凑近一点就瞧见那深蓝色的工作服,靠! 杜辉一句话没说就直接上手,他是真的挺强壮,个头一米八往上了,劲儿也大,拽着踢到冯月出身上的那只脚就把人拎起来了,啪唧一下撇旁边去了,撞到卖西瓜的三轮车,叽里咕噜一车瓜滚下来,那人抱着大腿哎呦哎呦个没完。 地上还有被拽掉的长头发,飘的哪儿都是,杜辉要气死了,目眦尽裂,咬牙切齿,本来就不小的鼻子剧烈呼吸着,鼻孔跟牛似的,心脏砰砰砰的要从耳膜跳出去,牙齿咯吱咯吱的响。 早些年他在军队时候体能什么的就都拔尖,力量速度负重之类都远超常人,混社会那几年知道轻重打架也不会使出全力,后来讲究文明做生意就更不动手了。 有个穿绿衣服的反应很快扭身就跑,杜辉脚下发力助跑两步,腾空的瞬间腹部力量收紧,身体在空中像张拉满的长弓,凝聚了全身力量的右脚踹到那人后背上,一下子就摔出去好远,下巴脸上擦的都是血,趴在地上直不起身。 “哥!哥!杜辉!你疯了!” 冯月出奋力怒喊着,杜辉回过神,扭头看见跪在地上的冯月出手上全都是血,她努力护着的那颗脑袋还在不断地咯血,血遮得看不清五官,脚也在抽搐着,伸直又弯曲。 “你疯了?你这样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冯月出吼着,眼泪后知后觉地才往下掉。 警车终于到了,医院救护车紧跟其后,冯月出手上的血怎么也擦不干净。 第67章 工作调整 哒、哒、哒。 办公桌前的人坐得很直,这房间光线很好,窗外绿莹莹一片,他低着头,一下又一下地打开又盖上钢笔盖子。 那双手真漂亮。 办公室内的一切都显得陈旧庄重,巨大的办公桌漆色很暗沉,人造革的沙发很笨重,顶到天花板的深色木质书柜玻璃是透明的,里面放的书都是军事历史法规类的,唯有的文学书也都是古典名著,文件柜和报纸架子都十分井井有条。 他不抽烟,但桌子上有个烟灰缸,他不喝酒,不耽误刚来时候喝到过胃出血。 叩、叩。 “进。” 进来人低声汇报,把手上文件递给宋行简。 宋行简不认识城市监察管理大队的刘队长,他们不是一个系统的,不过打听过,说是个退伍军人,人挺正直,就是有点轴。 他转到市里医院去了,脑部被锤子重击,凹陷性颅骨骨折,骨碎片又导致大量颅内出血,继发性脑水肿,自从事发后一直处于昏迷,医生初步诊断进入植物状态,就是植物人。 他结婚比较晚又碰上计划生育,只有个还在读小学的女儿,出事那天还是他闺女生日,听说他媳妇儿做了一桌子菜跟孩子在饭桌前等着。 唯一好点儿的消息是这是工伤,一切费用都由县承担。 宋行简又往下翻笔录和各种档案,犯事的小贩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以前也是因为聚众斗殴进去的,那时宋行简还没来,当时严打抓典型,他作为首要分子和主犯判的比较重,从犯的名字也有很长一条,但当时都判的情节轻微,没有直接实施伤害,再加上有未成年,大多只拘留几天。宋行简往下看,觉得有个姓氏很眼熟,他站起身,从报架上抽出来一张报纸。 都姓常,第二个字是天,同一辈儿的人。 不同的是报纸上那人是作为优秀民营企业家被表彰的,戴个大红花,笑得慈眉善目,常做慈善,提供了大量就业岗位,拉动了县里经济,还是人大代表。 县城中心的几条商业街都有他的投资,但本职是做矿产的,是本地最大的矿业集团,旗下涉及煤矿砂石等等。 这是一条非常常见的□□发家路,最开始的街头小混混,打架盗窃挑事,年纪不够抓进去关几天再放出来,再抓再放成警局常客。这样来来回回久了手下就攒一帮小弟,自己不用动手了,靠吃小弟供奉上来的,大部分是扒手,当时还流行那个说法,要是身份证连同钱包一起丢了,去找片区老大,身份证能给找回来。 逐渐这种小钱不满足,就开始发展到组织替人要债,当打手,民间高利贷,做黄黑产业,在这个阶段还是处于比较脆弱的发展阶段,要是严肃对待犯罪举报,还是能拿到罪证,给予致命打击的。 接下来是通过贿赂或者其他利益捆绑方式,在国有煤矿旁边承包个小煤矿,明面上挂着镇或者村的名义,像煤耗子一样,从小矿坑打穿隔离柱,直接进入优质煤区,乱挖乱采,直接破坏国有煤矿原有计划,甚至可能引发透水,瓦斯爆炸。这期间就没有人举报吗,一定是有的。 拉下水的人越来越多,内应越来越多,国有煤矿经营困难,要改制,他摇身一变,换个身份低价收购,表面承诺承接所有职工,妥善安排一切善后问题,从寄生虫成主人了。 初步积累财富之后他们会像蝗虫过境一样,房地产运输物流酒店洗浴娱乐场所,只要是他们看中的行业,就不允许别人冒头,硬要干,那就俯首称臣当小弟,就随便拿个房地产做例子,对上面早得内部信息低价拿地,对下面打手队伍暴力拆迁,谁干得过他们。 因为大多是来这里当跳板的,只要能作出政绩工程,呈上去好看,领导层也不大在乎其他。 宋行简刚来时就面对这种情形,要是抓到不该抓的人,竟然敢直接揍到警察局来,最后还得跟犯罪分子道歉。那时候他们羽翼已经十分成熟丰满了,保护圈几乎无坚不摧,而且身上的黑色印记早就洗得差不多,还拥有极好的社会名誉,优秀企业家,热衷公益,甚至能作为人大代表代表人民意志指导公安局工作。 每走一步都十分困难,宋行简上任这几年先是极不容易树立起职业应有威严,最起码不会出现跟犯罪分子勾肩搭背抽烟耍皮情形,蛰伏几年才连根拔起几所地下赌场,连同一线的业务收放高利贷暴力催收也有所缓解。 这些能彻底打击干净吗,肯定不能,但一定要摁得死死的,摁在地底下不敢走到阳光下来,就能算 胜利了。 “宋局,郑书记找你。” 郑书记姓郑,他爱人姓常,有传言说儿子在美国留学,但不知道真假。 “小宋啊……你看你还年轻,不要什么都较劲……要注意影响嘛……顾全大局……这就是一起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治安事件……顶多算互殴吧……要我说就尽快结案……” 郑书记说话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快眯成一条缝,脸上肉又多,圆得快要往下掉,脑袋秃出来两个角,跟个佛爷似的。 “你档案漂亮得很呀,年纪不大经历过这么多,你看你又年轻,来了之后破了好几个大案,敢捅马蜂窝,地下赌场也拔了,在我们这小地方屈才呦,我看用不了多久……” “你的事儿我都知道,你这姓可是好姓啊,但再好也是以前了……我要老啦,用不了两年就退了,身体一年比一年差,不像你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别陷在哪儿出不去,以后这天下一切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啊……” 宋行简跟孙子一样点头。 从办公室出去,楼道很肃静,冗长又昏暗,墙上张贴着的通知单宣传画一层叠了一层,卷着边儿。 “老不死的。” 宋行简踢了一脚办公室门口发财树的叶子,低声骂着,郑书记要是明天就死了他工作开展起来少一大半困难。 木头窗户磨损的严重,细微的风吹过玻璃窗户就颤颤巍巍的抖动,半人高的深绿色油漆刷的让走廊更显昏暗,救死扶伤的标语有点褪色了,来来往往是脚步急匆的医生护士,路过卫生间,消毒水混合着尿臊味很刺鼻,宋行简挡了挡手中的食盒。 他手艺实在一般,对他来说食物的唯一作用是果腹,给身体器官提供必要营养,所以是在医院旁边饭店买的,因为食盒,还压了几块钱。 冯月出病房在靠里位置,是个双人病房,昨天另一床出院了,所以目前只有她一个病人。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59节 “舅舅,我只能吃一个苹果呦,剩下的你全部吃掉,要是浪费了妈妈要生气的。” 宋青莲握着小刀再次跟杜辉确认,他们两个在比赛削苹果,看谁的苹果皮能一直不断,谁的更长。 “宋青莲,知道你妈要生气还玩,割到你手怎么办,放那。” “妈妈我都会自己削铅笔了,还会帮笨蛋的同学削,苹果当然没问题啦,再说我是往外一点一点削。” 果盘里已经放着三个削好的苹果了,两个人都断了好几次,没有分出胜负。 “我申请比赛暂停,我胳膊不舒服了,改天再比。” 没人比杜辉更能看明白冯月出脸色。 “好吧,你们大人为什么身体那么多坏的地方呀,姥姥也是,要不腰疼要不脚疼要不牙疼,你们是真的还是假装的呀。” 宋青莲这句话带着一种小孩独有的天真,她是一个健康极了的小朋友,以至于感冒对她来说都是极珍贵的体验,所以她甚至有点期望自己受点伤,假装这疼那疼,这样就不用上学啦,还能整天在家看电视。 她希望自己快点长大,长到邻居姐姐那么大时候可以看一暑假电视,长大妈妈那么大时候可以想什么时候看电视就什么时候看电视,半夜起来看也行,冯月出和宋行简半夜看影碟被宋青莲抓到过,后来他们在卧室也安了个电视。 而在她这么大时候,在可怜的她这么大的时候,每天只能看半个小时电视! “咳咳……” 冯月出忍不住笑出来,她一笑连着被踹到扭伤的腰就疼,就龇牙咧嘴的哎哟。 冯月出伤倒是不重,腰轻微扭伤,卧床休息几天就行,肩膀后背有几处被踢的青紫,每天按时上药,冯月出一直趴着,要是一动不动的似乎疼痛就发现不了她,可以和谐共处,要是动起来,连着浑身哪哪都疼。 “妈妈妈妈!” 宋青莲眼眶“唰”一下就红了,想扑到冯月出病床上,又怕自己靠近让妈妈更疼,有些无措的张着手。 “没事没事……” 杜辉上前拉住宋青莲的小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冯月出深呼吸两口气平复着疼痛,没多严重,就是有一块伤一疼起来就酸的发轴,很难形容,反正不舒服。 宋青莲眼睛一眨就下来一大泡眼泪,乖巧的人心都化了,冯月出立马原谅了她以前的调皮,以及接下来不太严重的调皮。 宋行简隔着玻璃望进去,隔音还是不错的,看不出发生了什么,只见两个人都着急地凑在病床边,杜辉拉着宋青莲的手,跟一家三口似的。 他像个打扰的外来人。 敲了敲门。 “爸爸!你有没有把坏蛋抓到!” 宋青莲看到自己爸爸就跑过去扑他怀里,着急忙慌地询问。 宋行简摸了摸宋青莲的脸蛋,顿了一下道。 “快要都抓到了。” 冯月出觉得脸红,她甚至不知道动手的人都算是坏人吗,她自己又算是好人吗,他们是正义的一方吗。 “刘队长怎么样了,有没有好转?” 宋行简把食盒放到床头柜上,上面已经摆了两个食盒,连用过的碗筷都在水房刷干净了。 他早上到现在一口水没喝。 “暂时没有好消息。” 宋行简顿了一下,又说。 “月出,要不你再回城建办公室怎么样,或者你对哪个部门感兴趣,我问问有没有借调机会。” 第68章 撂挑子不干 冯月出感觉自己有点老了。 年纪小时候掰一天棒子,挖一天土豆子,腰不酸腿不疼的,回家还能趴油灯底下认一行字,还能给杜辉哥写封信。 现在医生说卧床休息两天就好了,她下了地还是腰酸,走路得扶着,看起来有点搞笑,她在中医馆那贴了两贴膏药,好了不少,就浑身都是膏药味儿,楼下老大娘养了只馋狗,每回看见她都往前凑,现在一嗅鼻子就跑的远远的,宋青莲也觉得难闻,张着嘴巴喘气假装闻不到往她身边凑。 不怎么疼了,就是走路得慢着点,冯月出腋下夹着个包,包里装的是个挺小的软枕头,单位椅子背硬,这样靠着会舒服点。 她从今天开始恢复工作了。 办公室还是那个办公室,本来还有说话声音,冯月出推门进去一下子都静了,后来有人反应过来,干巴巴跟冯月出打了个招呼,其他人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冯月出,冯月出觉得挺不舒服的,但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有点反应也是应该的。 刘队长大概就那样了,一辈子就那样了,等什么时候器官衰竭或者感染什么并发症走了,就算结束。 冯月出能挪着下地动弹那天就去看了,看不了刘队长,刘队长还在市医院里,他爱人也跟着照顾。她去看了刘队长家的小孩,拎了一些水果礼物,很懂事的小孩,提起爸爸就红眼眶,冯月出也不敢多说。她跟着奶奶生活,奶奶是个年纪很大的老人,事情紧急当时也没来得及瞒着她,这种情况下还把啥都安排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的,小孩衣服上连块污渍都没有。 冯月出发现有时候人要比我们想象的坚强得多。 墙上小黑板上的字还是出事那天早上刘队长写的,每天工作开展前他都会给大家简短开个会交代工作。 薛副队长也不在,冯月出看到他桌子上茶杯里的茶叶已经干了,看来也有段时间没来了。 冯月出总觉得这事儿跟他逃不掉关系,但宋行简他们目前只审问出说是积怨已久,看刘大队长不顺眼,那天算是他们倒霉撞到枪口上了,那小贩本来就有前科,按说这回应该判的更重,但再重刘大队长也站不起来了,而且放在具体实操上能判多久,暂时还说不准。 薛副队长就算查到他考勤上顶天也就算玩忽职守,顶多内部警告,肯定能继续留用,现在她们部门就是个烂摊子,没人想赶上前儿来接,估计也没人治的了薛副队长。 冯月出脑袋有点乱,一周多没来桌子上积了一层土,她涮了抹布通擦了一遍,打开外勤日志,上面记得都不大认真,本来就是挺简单的流水账记法,现在竟然只留了个时间地点,其他关键信息都没有,冯月出能理解,发生这么大事,以后多半可能更畏畏缩缩。 冯月出很多时候是觉得一些同事过于耀武扬威了,但并不希望用这样的事情杀一杀他们威风。 “月出姐,你要走啦,恭喜你,走了也好,这活本来就不是人干的!” 高陵玉这样说着,心底还是有点酸楚,她还不知道要在这干多少年才能碰到个机会,她还是正经大学生呢,人跟人真比不了啊。 以前看不出,月出姐还有那样的关系,隔着系统都能把人调走,普通人身上连想都不敢想。 “什么?我要去哪 儿?” 冯月出一头雾水,不太明白高陵玉的话。 “啊?你要走了你不知道?外调函都来了,从没见他们办事这么快过,平日里要审批点啥准磨磨唧唧三推四让的,从出事后薛副队长就钻研着找了不少人,但好像还没找到肯接收他的呢……哎,你们这样的人好歹还有个出路,刘大队长出那种事,你是不知道,我们现在都人心惶惶的,感觉头顶上悬着一把锤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砸下来……” 冯月出算是知道怎么回事,她当时就拒绝宋行简了,宋行简好像总是怕她苦着累着,总想给她安排到风吹不到日晒不着,最好手上有点小权力,整天面对着笑脸谁来都和和气气的岗位。但说实话冯月出不喜欢那样的岗位,她觉得很虚假,明明外面有那么多问题,就一辈子躲在蜜罐子里头,一想就浑身不得劲儿。 后来出院他们又谈过这事情,差点儿没吵起来,冯月出之前就是厌烦了那种工作才要加入这个新成立部门的,不想再调去一个类似的,天天写通稿唱赞歌盖章,几十年如一日,像个机器人一样的岗位。 就算真不想在这单位,冯月出也不想按着宋行简的安排走。 “哎哎,小冯同志呀,以后可别忘了我们啊,上去了多帮我们说说好话,总比我们在下面磨破了嘴皮子也不管事儿强。” 旁边有人跟着附和,还帮她从水房打了一杯开水,冯月出尴尬地笑着,笑到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抽搐。 她不喜欢这样,一点也不喜欢。 “哎,月出今天来啦,腰怎么样了?听说你受的伤不轻呢,哎呀呀,瞧瞧你那小下巴,瘦得就剩个尖尖角了,得让家里人多做点肉啊,补补身子。” 吴姐抱着一摞文件进来,她是队里的老妈子,什么都管,谁家里出点儿什么事都爱往前凑,有时候让人觉得嘴碎烦人,有时候又让人觉得心里挺暖的。 冯月出确实瘦了不少,以前合身的衣服穿着都有点松快了,杜辉医院跑的特别勤,他就是运气好,那一脚没把人踢出大事来,赔了点钱了事了,自己被关一天做了笔录就放出来,宋青莲每天都要去医院看她妈妈,杜辉就来回跑的接送。 杜辉特别怕冯月出把这个事儿老放心里,过不去。有一些人道德水准太高,这辈子都做不出来暴力解决问题的事儿,所以莫名其妙被打了第一想法就是你凭什么打我,我妈都没打过我。但如果你接触的人事儿多了,见到的物种多了,就发现很多人跟狗没什么区别,这并不是说狗这种生物低劣,而是说一些人是没有理性自我意识的,不受道德约束的,和狗凭着本能想叫就叫想咬人就咬人没有区别。 如果你是作为被伤害的一方,那很多时候是不需要羞耻心的,伤害别人的人都没有这玩意儿,被伤害的人给自己那么高的道德要求干啥。在干什么都需要介绍信的年代杜辉连个身份证都没有,扒上火车就敢跑,被扭送到收容所来来回回的差点儿没被打死,他关在屋里靠着墙角边恢复力气边喝凉水吃冷饭。另一个被抓着挨揍的人哭得满脸都是血,嘴里重复着自己什么都没干,杜辉想,这一天会在他的人生里越来越窝囊越来越耻辱。 冯月出倒没觉得多丢人,但那似乎是一种比丢人更难堪的情绪,她说不出来。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食堂吃饭时候冯月出也感觉不少人看她的目光很奇怪,冯月出自行车还在单位,估计有阵子不能骑了,她想推小区楼下去。 宋青莲乖乖去上晚托班了,冯月出接她时候好些同学都走了,就她孤零零坐在小板凳上,平日里她干什么都要争第一,最近都乖巧得要命,拖着小下巴并着腿,见到妈妈来了就高兴的招招手,跟老师说再见,听话的不得了。 宋青莲踮着脚把书包放到车筐里,她书包里什么都装,好大一个,总是叮叮当当地响。 “妈妈你好点吗?” 宋青莲不肯坐后座上,乖乖抓着书包带子跟冯月出一起走着,然后给妈妈唱今天音乐老师教的歌。 到一个小上坡,冯月出腿挡了一下车镫子,可能是巧劲儿,链条就掉了脱到地上。平时里冯月出也会按,先按到小轮上,车镫子向后一倒一扽就安好了,但现在腰受伤,她蹲不下去。 “哎?那!妈妈那有修自行车的老奶奶!” 宋青莲有时候爱跟大小孩玩,在大小孩的日记里这个老奶奶是作文固定出场人物,不知道写什么日记了就往她身上安点好事,下雨天送了把伞了,考试考差了安慰了什么的,其实也没那么好,大部分也就是车胎漏气免费打个气,或者补胎没拿钱让明个再拿。但小孩子天天写日记太缺一些事了,又不能天天回回下雨妈妈背着去医院,老师都看腻了。 其实老师现在把这个修自行车的老奶奶也看腻了,呸,根本也不是老奶奶,就头发上掺点银丝,顶多算是大姐。 “对,车链子掉了。” 冯月出脸上有点红,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从出了事这两派之间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不少,大姐又回到转角地方去了,矮矮的人占一块儿小小的地儿,也就半个小汽车那么大,贴着墙根,碍着谁的事儿了呢。 “嘿嘿,这点小事。” 李奶奶支起来车大梯子,蹲下来挑着链条那么一搭,向后一转车镫,轮子就刷刷刷地转起来。 “奶奶你可真厉害!” “去,叫阿姨。” 冯月出不好意思对着宋青莲说。 “没事没事,老啦,对这么大小孩可不是就奶奶辈了呗。” 冯月出拿出钱包要掏钱。 “不用不用这点小事,收钱我才过意不去呢,冯同志就算不是你我也不会收的呀。” 李大姐说什么也不要,冯月出也没精力撕扯。 李大姐这才看出来冯月出受伤了。 “小冯同志你没事吧,哎,我听说那事儿了,刘大队长也不是坏人,有回我遇到不讲理的他还帮助过我,哎,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要是什么都不管,马路牙子密密压压都摆上摊儿,成天白日的吵,走了留一地垃圾,那日子也没法儿过……” “哎哟,小朋友你这凉鞋上的东西掉了啊。” 宋青莲的凉鞋上本来有个小苹果饰品,但总疯跑不知道掉哪了,现在光秃秃的显得有点丑,李大姐在她修鞋的箱子里掏啊掏,掏出来个什么东西,显摆一样举到宋青莲眼前。 “你瞧,这什么?” “小风车!” 是个小风车样式的小装饰品,李大姐这来来往往很多修鞋的,有些坏得过分不值得修了,那人就把鞋扔在这,李大姐会看看有什么没准能用到的,就留起来。 这个风车的小饰品就那样留下来的,顶上亮晶晶的像小钻石一样的东西都掉了,李大姐从别人不要的靴子上夹下来,又用胶水粘上去的。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60节 还是说什么不肯收钱,说要不也派不上用处就扔了。 冯月出推着自行车要走时候李大姐突然想起什么又在箱子里掏啊掏,举起来一个罐罐东西。 极骄傲地对冯月出说。 “宋同志,我买了这个,对油污特别管用,收摊儿时候我用刷子擦擦,再用水冲,什么印记都留不下的,不给你们添麻烦。” 西边翻滚着金色的磷光,璀璨的晚霞烧了一片,宋青莲开心地在前面跑,两根小辫子一蹦一跳的。 冯月出似乎看到了宋青莲凉鞋上的那个小风车在呼呼地转,日子是向前走的,厌恶的东西不会捂住眼睛就再也看不着,如果所有人都只想着躲避,那就永远也不会改变。 冯月出回去要好好跟宋行简谈一谈,现在正是缺人时候,她可不能两手一摊就 撂挑子不干! 第69章 你怎么不去 是周末。 “青莲,去瞧瞧你爸爸干啥呢。” “我不,我要帮我妈干活呢,姥姥你好奇怪呀。” 冯月出正在晒被单,大红牡丹花的单子,投了好几遍清水还是有点掉色,再洗估计也是这样了,冯月出索性拧紧,把钩在两根木头桩上的粗铁丝擦了一遍灰,然后踮着脚向上一扬,哗啦一下搭到了铁丝上,再一点点认真抻整洁,是个大晴天,阳光晃眼极了,一阵清风吹过,展开的床单像船帆一样鼓起来,几滴清凉的水珠溅到了冯月出鼻尖上,冯月出有点痒,皱了皱鼻子,浓密的长睫毛跟着颤抖。 杜辉正本来蹲在水井旁边洗西红柿,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抬着头不错眼珠地看,手也痒的不行,真想把那水珠抹掉。 水珠滑下来了,浸到冯月出暗红色的前襟上,消失了,杜辉的眼睛跟着转,一切好像都是慢动作,整个世界只有他跟晒被单的冯月出。 嗙嗙嗙—— “妈你干什么!” 冯秀容的烟袋锅是黄铜做的,很重,她挥着烟袋锅实打实敲到了杜辉脑门子上,他再皮糙肉厚,霎时间也鼓起来个大红包。 “让你洗点菜磨磨唧唧的,挺大个人了什么什么都做不好!” 冯秀容掐着腰站到杜辉跟前儿,手指头快要点到杜辉眼睛上去了。 她的位置很巧,正好挡在杜辉跟冯月出之间。 “略略略,舅舅被姥姥揍喽,舅舅被姥姥揍喽。” 宋青莲也不管妈妈了,跑到杜辉面前撅着屁股就开始作鬼脸,摇头晃脑的,小讨人嫌。 冯月出觉得她们这一天天的可真热闹,抿着嘴跟着笑。 见冯月出笑了,杜辉跟着傻子似的,摸着脑门也开始笑。 冯秀容更来气了,说句不好听的,她乍一看都分不清谁跟谁是一家三口,太、太、太…… 冯秀容太不出什么来了,心底气闷,抬起脚照着杜辉屁股来了一下。 冯秀容腿脚不好,万一踢空了摔着就是大问题,杜辉不敢躲开,实打实挨了一脚。 “你跟我说实话,你……” 冯秀容觉得这个杜辉好像没说真话,铁定有什么瞒着她呢,这小子从小就主意头正,不是东西,但现在人多,又不好拿开来说,只好狠狠瞪了杜辉几眼。 杜辉摸了摸鼻尖儿,他算是看明白了,他在这家里可不就是最底层的呗。 “你们吵架啦。” 冯秀容又凑到冯月出跟前儿去,似乎声音压得挺低的,但她年纪上来了,耳朵不好使,说话声音也就控制不住,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估计大门口那棵杨树上的一窝喜鹊也能听到。 谁? 宋青莲皱着眉头好奇地转了转脑袋,谁跟谁吵架?妈妈跟爸爸?妈妈跟舅舅?不像啊,难道是!妈妈和她? 她惊恐地晃了晃妈妈的手,冯月出摸了摸她脑袋,她才算安下心来。 冯月出手还是湿的,宋青莲头发又茸,一缕缕的,跟被大猫舔了的小猫似的。 “没有!” 冯月出大声对冯秀容嚷着,声音大的门口那棵杨树上的一窝喜鹊都能听了飞到天上去。 “嘿,嘿,嘿,你——” 冯秀容脸上有点挂不住,但也说不出啥来,气死她了气死她了,儿子女儿都气她。 她多支持冯月出工作,连带着她做小买卖的老姐妹第一时间就去新划出来地方做生意,还积极当小组长,监督离开之后的卫生,还帮着调节各小商贩之间的矛盾,人家都笑话她是老组长,她也认真干。 到头来她也成撒气的了! “咱们谁都别搭理她!” 最后她拉着宋行简袖子要往屋里去,她跟女婿一伙儿还不行吗,那些小白眼狼! 宋行简跟着冯秀容进屋去,听了她几句牢骚,又迈着长腿到院子来。 冯月出领着宋青莲去外面买豆腐了,卖豆腐的小贩走街串巷的喊,三轮车骑的可快,一不留神就骑没影儿了。 杜辉还蹲在那洗菜,一根一根的拆开慢慢悠悠的洗,不怪妈骂他,宋行简也想骂他两句。 “哎。” 杜辉听见了,就是不搭理,还把水盆里的菜洗得哗哗响。 “杜辉,跟你讲话呢。” 宋行简踢了踢杜辉的脚。 “呦,我有名字啊,我还以为我就叫哎呢。” 宋行简懒得搭理杜辉的死样子,他一直这么惹人嫌。 “你去劝劝月出。” “你当我是傻子呀,你惹了月出不开心,就想我也去惹一回?” “你能不能说点人话,现在治安很不稳定,国企改制,下岗职工多,没书读的没工作的,街上混得什么都有,她的岗位总要和这些打交道,你放心吗。” 冯月出不仅继续干,还暂时担任了刘大队长的职务。 “治安不正就是你管的吗,你管好不就行了,什么政通人和什么河清海晏,你们当官的不天天嘴上挂着……” “你能不能说人话。” 宋行简真是忍无可忍。 “明天你就跟着你那个破饭店一起滚出去。” “呦,宋局威胁人了。” 杜辉这酒店当然不是有了钱,包了地,修了房,请了厨师,欢欢喜喜的就开张了,这期间涉及的东西真是复杂得不能再复杂,要不是宋行简露个面,没准儿还真开不下去。 “那你为什么要管那么多事儿呢,你老老实实就做好前任局长给你的那一亩三分地,继续往上级报假公安报表不行吗。” 官场上最不缺平平庸庸的中层干部,多少人就安稳的平庸了一辈子。 “我那……” “你为什么月出就为什么。” 杜辉打断了宋行简的话,宋行简不说话了,杜辉也不说话。 “妈妈气功是什么呀?” 宋青莲跟妈妈拎着豆腐回来了,豆腐还是热的,这会儿蘸着酱油小葱最好吃了。 “别瞎打听,都是骗人的。” 这种事儿就是管不完,说城东边有个老太太瘫痪好几年了,学什么气功能下地走道了,吸引了不少人,他们还讲究什么门派,据说还能什么隔空取物,什么耳朵识字,反正越传越邪门。 宋行简上前去接冯月出手里头的豆腐,冯月出白了宋行简一眼,还是把豆腐递了过去。 宋青莲碰巧抬头,她好奇地问。 “妈妈,你为什么瞪爸爸呀。” “我没事儿就爱瞪人。” 冯月出也白了宋青莲一眼。 宋青莲抠了抠耳朵,她觉得妈妈这个新爱好一点也不好,不友善,应该被批评。 她们家是一个非常讲究人权的家庭,小孩也有小孩权,下次的家庭会议里她要严肃指出来。 吃饭时候餐桌上氛围就好了不少,冯月出给宋行简加了一筷子菜,宋行简在桌子底下蹭了蹭冯月出的小腿肚,冯月出又白了宋行简一眼。 “月出,吃完饭 你留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冯秀容讲话很严肃,宋青莲替她妈妈捏了一大把汗。 第70章 孩子丢了 “好,那今天的早会就到这里。” 冯月出说着,顺手拍了拍高陵玉的肩膀,她要正式上任了,几个月过去,高陵玉也不是那个遇到无赖就被气红眼眶的小姑娘了。 刘大队长再不能归队了,薛副队长连着请了两周的假,正求爷爷告奶奶想法子找个愿意接收的单位,别看他平日里跟这个勾肩搭背跟那个称兄道弟,真遇到下血本的事儿没人愿真搭理他。上面领导想委派其他人接手,但现在矛盾这么尖锐,又出现那样恶性事件,没一个人愿意接这儿烂摊子,不是干得好干不好的事,是连小命都可能不保的事。 实在找不到人,领导就建议从他们部门内部产生,冯月出不是一时冲动,她思索了挺久的,没当领导时候总爱想,要是我当领导我一定怎样怎样,现在有机会摆在面前,不尝试一下多遗憾,不然依论资排辈的传统习惯,再轮到冯月出没准儿得等到她两鬓斑白了。 再说了,谁没接过烂摊子呢,我党当时要不接烂摊子,哪有现在人民的平稳幸福生活啊。 如果要是正常情况下,冯月出接了这个大队长一定有人不服的,总觉得她是女的,关键时刻不顶事儿,其实平时出外勤冯月出也感受出来了,他们总爱把她挡在最后头,但她自己日常上班时候遇到事儿也能解决得好好的。在这样一个谁都不想沾手的情形下,她再站出来就没人说什么了,心底还挺佩服她的。 反正就干呗,不行就再退下来,她脸皮厚着呢。该说不说,还有一个好处,出事之后顶头领导终于开始重视她们的意见,不再搞一刀切了,允许做新尝试了,审批也快了。要早这样没准儿矛盾也不会那么尖锐,刘大队长也出不了事儿。 哎。 冯月出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整肃队伍形象,尤其加强协管的培训,城管队伍要比交警之类的漏洞大一些,就是更好安排,所以不少家里有点人脉乱七八糟的亲戚朋友孩子考不上学找不着工作的就爱塞这儿来,表面看着威风呀。宋行简刚来时候在队伍里也碰到过这种情况,做笔录,竟然连最基础的字都不会写,实际文化水平甚至到不了小学毕业,简直荒唐到极点。他当时初到地方,还不太认清形势,没轻没重,下手狠了得罪不少人,但最起码队伍里没那种蠢货了。 以及严厉禁止吃拿卡要,必须佩戴工牌,目的是接受监督,有什么事儿可以报工号来大队投诉。再就是柔性执法,提高个人素质文明用语,对政策了如指掌,要以批评教育书面警告为主,自己熟悉了才能给别人讲清楚。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61节 第二件事是每人辖区情况摸底统计,给商贩做存档记录,主要内容是个人基本情况和经营内容,商贩的主要群体是下岗工人,进城农民,暂时无学可上的青年群体,大多是生活所迫,目的不是惹事而是解决温饱,对于这样的人如果合乎审查要求,比如做小吃的有个人体检报告,就会发放临时经营许可证,只要承担个人卫生责任,就能从非法变成合法。这主要是尽量清除一些违法分子的伪装,对于没有做在档记录的高度警惕,以往有很多伪装成小商贩做违法活动的,偷鸡摸狗的,有些竟然还买卖人口,通过几个城镇走街串巷收集需求,可恨。 再就是最主要的,争取多开辟规划一些好路段的地方作为摊贩落脚点,别出那种骑五公里自行车吃个早饭的不切实际的事情,这也是最难的,因为可用地就那么多,到处还都在买地盖楼盖商场。 但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拆不掉的违建,跨区乱倒的建筑垃圾,有许可证的夜间工地,违规的运渣车,河道里不知什么时候倾倒的工业废水,这些事件产生的危害要比几个骑着三轮车东躲西藏的小商贩多得多,但冯月出也无能为力,她一直期待着有一天真正有能力来管。 不过有个好消息,要分来两辆执法摩托车了,冯月出有回骑自行车追个偷井盖的,最后追到垃圾场了,才知道这都成产业链了,偷井盖的偷了卖垃圾场,警察都得去垃圾场买,因为半价就能买到。 就是最近工作忙了不少,宋青莲又扔给她姥姥了,冯月出上次被妈好个说,甚至还要上手拧她耳朵,她都挺大个人了,小时候都没被妈打过呢。哎,她有时候也说不清楚自己内心,毫无疑问她确定自己对宋行简的爱,对于哥……哎,她真想睡一觉起来把以前的事情都忘掉。所以工作忙起来也好,忙起来就没那么多时间想七想八了。 不过宋青莲最近也很听话,倒是越来越大了,冯月出正这样想着,桌上的电话叮铃铃地响了,冯月出接起来。 办公室的电话又响起来,这次再不接一定会有人来办公室“请”了。宋行简冲着胡明扬了下下巴,胡明拉耸着眼皮接起来,电话里劈头盖脸一顿骂,再怎么搪塞也解决不了,他只得瞧着宋行简使眼色,宋行简踱步过来,刚接过来电话也被明里暗里讽刺了一顿。 是郑书记,打电话给宋行简是为了截访,已经要到火车站了。 截访这事儿很不体面,自古以来老百姓就有告状的权力,杨三姐秦香莲,杨乃武与小白菜,这么个小县城,现在真需要从天而降个包青天。 明面上不讲,但□□数量是跟政绩挂钩的,郑书记这种爱面子工程的人肯定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以前拦截劝访暴力镇压手段也是有过的,其他地方甚至还出过人命。 以前的某些部门几乎就是郑书记的私人雇佣兵,是指哪儿打哪儿,宋行简上任后早就看他不顺眼,但掀又掀不翻,干又干不掉,还要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谋生。 杯子里的茶叶刚在热水里舒展开来,可惜了,回来也不会有心情喝了。 宋行简没听郑书记电话里指挥的,要大张旗鼓领浩浩荡荡几十个去把人抓回来问罪,先关上几天再说,杀杀锐气。他就领一小队人,穿的便衣,到火车站时间还早,他记性非常好,见过照片,一眼就看到局促坐在角落候车座椅上的一撮人,有年老的,也有年轻一点的,看起来都很朴实。其实最开始他们不是没上访成功过,但上面又移交给地方,还把地方领导批一顿,不是批为什么做出来这样的事儿,而是批这样的事儿怎么摆到人家眼前去了,给添了麻烦。 所以说,有些事似乎也不是万能解药。 “是向大爷吗,您好。” 宋行简现在出门都爱戴个没度数的黑框眼镜,这也是经验之谈,没点儿遮挡物谁见他第一眼都被脸吸引了,这样就显得有点拙,呆,文质彬彬的,更好交流了。 “你是谁?” 向大爷显然对陌生人抱有很大敌意,他眼睛眨得很快,眼白也很浑浊,偏红,老沙眼了,可能也跟酗酒有关,唯一的儿子死后他就爱上了喝酒,好几年冬天要不是遇到好心人,就真冻死在路边了。 说话的牙齿也漏风,生活条件不好的老人是这样的,上了年纪牙齿就开始缺三少俩的,牙齿疼痛会贯穿他们的老年甚至中年就开始了,但这也微不足道,比这疼的事情要多得多,她们惯会忍痛的。 他头发全白了,甚至连眉毛也白了,眉毛里面还有一根很长的,长的坠到眼睛下来的毛,据说这是长寿毛,但是很显然,长寿对他来说可能是一种折磨。 “你是谁!” 原本依偎在另一位老人怀里的小女孩也凑过来指着宋行简,语气里没有一点善意,她年纪不大,七八岁的样子,她还没下生父亲就死了,母亲跟奶奶拉扯她长大的。 当初这件事是被定性成安全生产事故的,并非刑事案件,所以从程序上来说公安局不介入,调查主导权在县政府劳动局等等地方,更何况这事儿发生在七八年前了,宋行简还没调来呢。而现在之所以宋行简能插手了,不管郑书记态度如何,说明宋行简逐步获得了行动空间,过去坚不可摧的墙壁出现了裂痕。 历史的被子不可能永远将一切捂得严严实实。 “您好,我是公安局——” 宋行简话还没说完,一个拳头就 朝着他的脸挥了过来。 砰—— “呸!你们就是姓常的走狗!他指哪儿你们咬哪儿!黑警!走狗!官官相护!蛇鼠一窝!贪赃枉法!衣冠禽兽!无法无天……” …… “宋局,你就站在那儿等着让他们打啊?” 宋行简弯着身在那洗鼻子,水龙头的水哗啦啦地流,他鼻子底下的血痂已经凝固了,要用力往下搓,他本来脸皮就白,这样搓出来一大片红,显得很惨。 宋行简隔着镜子看了胡明一眼,觉得这个人蠢不可测。 当时离得那么近,他躲开了拳头就到旁边人身上,万一是个脾气不好的,冲突就起来了,热闹围观,不是他们想要的效果。要伸手截住也不是最优解,会被误认为挑衅,再说了,这么多年了,他们肚子里都是气,都是恨,见了血,心里能舒坦点,也能冷静点。 宋行简其实稍向后偏移了一点,他也不是真想鼻子骨折,这些年,精神上跪了多少次了,身体上受点伤算什么。 “真是刁民,怎么一点道理不讲!” 胡明还挺愤愤不平的,他也有点着急,他觉得宋行简长得帅是不假,去哪儿开会都有人来偷偷瞧他,但最好看的还属鼻子,跟标准答案似的,要是真歪了那不暴殄天物吗。 “理?有人跟他们讲过理吗?” 宋行简冷笑一声。 胡明也不说话了,宋行简来没几年,他倒是在这儿干不少年了,不过那都是大人物的事儿,以前他就是个小喽啰。 七八年前的一场矿难事故,上报死亡人数卡得正好,其实每个企业每年都有死人指标的,这关乎着晋升评选指标拨划等等一系列东西。这很好理解,一个好的企业不可能老是死人啊。 那超了怎么办,自然有办法。 这其实是很敏感的事情,不仅矿业公司不愿意上报,有些死者家属也是乐意和解的,走程序不仅时间久,甚至可能拿到的钱更少,人都没了,不如利益最大化,而且他们不仅承担着亲人去世的痛苦,也承担着其他矿工的期望,一旦上报大事故接受调查,几个月的停工停产,多少工人没有经济来源。所以因为坚持不拿钱和解,他们也被迫接受身边朋友亲人的游说,甚至威胁恐吓。 因为他们坚信那不是天灾,是完完全全的,人为事故。或许接受赔偿的那些人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们选择了自我麻痹。 “宋局,那你怎么说服他们放弃的,会不会下次开大会他们又重蹈覆辙啊。” 宋行简对着镜子拍了拍脸,没血痂了,但红得很突兀,还是能看出来受伤了。 不是查不出,是不能查,当时的人又没全死,还是有活证人的,留了严重后遗症,和解的钱不够看病的,现在还在艰难谋生,这些人都是突破口。更何况当年煤矿的设备采购账目,尸检涉及医生等等,整个过程经手这么多人,总能扒拉出几个有良心的。最主要的还是,经手的领导不一定都是保护伞,更多的是极端的发展主义者,什么都向财政看齐。 宋行简一直在等那个机会,或者说,他调到这儿的目的,就是等待那个机会。 好不容易解决完一件事,宋行简想到桌上那杯茶觉得惋惜。 这时候匆匆忙忙跑过来一个公务员,直冲着宋行简来。 “宋局!不好了,你家里出事儿了!” 第71章 宋小侠历险记 “你知道哥伦布吗?” 宋青莲忍无可忍决定从今天开始实行自己的计划,正式开始前还是尝试问了幼儿园大班里跟自己关系较好的伙伴,看看能不能找到志同道合的探险家,这个同学有时候能蒙对十以上的加减法,矮个子里拔高个,在班里算是聪明小孩了。 “抹步!什么抹布?宋青莲,你今天要擦玻璃吗,李老师说我们只能擦最下面一格哦。” “哎!” 宋青莲仰头叹气,满面愁容,妈妈为什么不同意自己跳级呢。 下午连着两节的劳动课,主题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瞧一眼就能猜到讲什么了,就是教叠被子,收笔盒,然后小耳朵竖起来小嘴巴不说话,再教擦屁股……这些宋青莲托儿所里就会的事儿! 于是她瞅准了今天,开始实施自己的大计。 姑姑邮寄给她的包裹上个月终于到了,这其实是过年的礼物,因为距离太遥远,漂洋过海过去那么久才到她手里,里面有她非常喜欢的绘本书,都是关于大航海或者海盗时代的,她对那些痴迷,只可惜不认识英文单词只能缠着爸爸讲,宋行简讲时候有些不连贯,倒不是他英文退步了,而是成为父母之后不论干什么都不自然从小孩角度考虑,这些是否适合小孩子学习,是不是过于西方了,会不会有什么不好影响,他年轻时候是很崇尚自由个性的,成了爸爸倒从宋青莲这么小就开始操心意识形态了。宋青莲聪明得很,宋行简哪里简略了,她都能推断出来。 冯月出去北京时候发现北京的年轻人,甚至各个年龄段的人都不少学英文的,街边的广告牌,滚动的字幕到处都是宣传英文辅导班的,她瞧着宋青莲这样感兴趣,觉得应该也给她提供机会,只是小县城的英文课外班没有面对宋青莲这样小年纪的,冯月出就拜托罗雅燕帮忙邮寄买一些英语幼儿磁带,每天给宋青莲学习,宋青莲聪明得夸张,学了点儿宋行简就再糊弄不了她了。 冯月出又骄傲又忧愁,骄傲的是宋青莲不同寻常的聪慧。忧愁的是她清楚这方面基因是从宋行简那里遗传来的,据说他母亲年纪很小时候就出国留学,掌握好几个国家的语言,还是非常优秀的外科医生,但生命后期精神状态就出了问题。包括宋知恒,也非常优秀,但选择的路径也不同于平常人,对于家庭关系比较排斥,年近五十也孑然一身。就说宋行简,也不是个心理状态健康向上的模样。 冯月出焦虑到自学不少教怎么做父母的书籍,但当时国内主流思想还是严父出孝子慈母多败儿,棍棒底下出好孩子,爱之深责之切,让孩子吃苦是福什么的,这完全违背冯月出的原本意愿! 所以伴随着宋青莲的整个成长,冯月出的育儿底色其实都是忧心忡忡的,别的家长想让她分享下管教小孩儿经验,她都苦涩地笑笑拒绝,说都是天生的。 要先搞卫生,一群小萝卜头拿着工具到处捣乱,宋青莲瞅准机会,悄悄把自己的桌椅推到后排空桌旁边去,她们都是单人单桌,恰巧宋青莲这周是最后一排,她趁着老师踮着脚擦黑板的空隙,小心翼翼的抱着自己的书包从后门溜走了。 第一次见面杜辉就吐槽过宋青莲叮叮当当的大书包,现在更是满了重了。 宋青莲对幼儿园的每个角落都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了,她弯着腰绕到教学楼后,那一块有片塌了的墙,后来又补上了,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插玻璃碴子铁丝网,也比别的地方要稍矮一些,宋青莲书包很沉,书包丢过去废不了不少气,相反爬墙就易如反掌了,她随冯月出,腿上很有力,不修长,甚至大腿有点壮实,又跟杜辉学了几个月爬树,爬墙自然不在话下了,小心扒着砖缝,借了力,一蹬就上去了,然后再一跃。 哎,她可惜自己的大计没 有送行之人,蹲在蚂蚁巢穴旁边用石头画了好几面旗帜,当作给自己送行的皇室,还让蚂蚁给自己授予了一堆乱七八糟名号,以及各种无厘头要求,比如完成任务每天看电视时间增加半小时。 “出发!” 她对着太阳握拳,刺得眯着眼睁不开,这会儿子已经下半晌了,能看出太阳偏西。 一切按照她的计划开始,先去馒头店买了五个实心的大馒头,姥姥说人饿了吃馒头最顶饿,她人还没柜台高,进去喊了老板好几声,老板只听到音儿见不到人影吓够呛。 然后再坐公交车向着西山根儿出发,那边有一片坟场,大人经常用这个吓唬小孩,别的小孩都怕,宋青莲不怕,甚至还想跟鬼交个朋友,因为她也想想捉弄谁捉弄谁,想欺负谁欺负谁,想从哪出来从哪出来,比如从马桶钻出来。 西边的山最高,连绵不断,望不到头,夏天时候还能远远望见白白的山尖尖,那是冬天没化掉的雪。 宋青莲在电视里看到,可能很多很多年前陆地就是海洋,现在高耸的山崖是海底的古海洋基地,有些山崖上还能找到海洋生物的化石。 不过宋青莲这次的目的不是这个,她的目的是发现一座从没被任何人发现的大山,并且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叫青莲山,这也是她谁都不告诉的其中一个原因。 西方航海时代就是这样,乘船找到新大陆插上旗子,读段宣言,土地就属于个人属于千里之外的另一个遥远国家了。 宋青莲也想发现一个青莲岛,但这儿没有海没有岛让她发现,所以她就想发现一座没人发现过的山,并归她所有。 宋青莲再聪慧年龄也限制了认识,宋行简在讲述这段历史时候有意略过了被奴役虐杀的原住民,残酷的殖民统治,以及对美洲非洲人民长达几个世纪的沉重灾难。 所以宋青莲在故事中就只看到了勇敢无畏的探险英雄,促进世界范围内文化思想经济的交流,与现在电视新闻上讲的地球村异曲同工。哥伦布就成了花木兰孙悟空外她最崇拜的人物。 下公交车时候售票员又查了一遍月票,最近很严格,好像说因为查出来有一伙学生不知道怎么拓印了印章,再自己调色,真能复刻出张月卡,早晚上学时候人挤人,售票员只能匆匆看一眼,发现不了。 但还是被细心的售票员发现了,所以现在全县公交系统都在严查,宋青莲是个很讲究规则的小孩,下车时候高高举着自己的月票,小身板挺得很直,肩膀上鼓囊囊的大书包快赶上她高了。 真漂亮,真可爱,又有点小滑稽,售票员夸了两句,没忍住捏了捏她小脸蛋儿。 宋青莲小脸子就拉了下来,她讨厌别人摸她的脸! 其实也不喜欢夸她漂亮,她觉得大人都好肤浅,她明明有那么多优点,聪明强壮能吃饭不爱感冒不爱哭鼻子,但大人只会夸她漂亮,在她看来夸她漂亮和她没关系,因为那是妈妈生的,女娲娘娘给的,而好好吃饭不爱哭鼻子才是她自己办到的! 她就叮叮当当地在书包里把孙悟空大闹天宫那一集孙猴子的面具拿出来戴到脸上,对了,她要有反侦查意识,不能让人认出来是她。 现在好像到处都在盖楼房,西山根儿这样不吉祥的地方也卖出去了,正在打地基,不远处正在打地基浇灌水泥,宋青莲平时对这些事都感兴趣,但今天有正经事儿要办的,所以成熟的没有停留。 往山上走的路越来越窄,这条小路是那些挖药的人走出来的,因为这属于阴坡面,比较潮湿,植被就相对丰富,宋青莲一路上走走停停,看到很多颜色艳丽的小花朵,她没摘,舅舅跟她说过,人类还是猴子时候是以森林为家的,从这根藤蔓荡到那根藤蔓,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变成人以后就变笨了,不能分辨了,看见个东西就想吃,所以总是中毒。 宋青莲认识桑葚,她站树底下吃了不少,嘴巴都黑黑的,手上的电子表嘀嘀报时才反应过来,哎,又耽误时间了。 电子表是宋行简出差回来带给她的礼物,上面画着一个大耳朵的老鼠,宋青莲很喜欢。 她觉得自己走了很久了,但连第一座山还没翻过去,明明远处看起来没有这么高呀,路也是被踩出来的很平整的小道,哎,人类生活痕迹真多,不是没被人发现过的。 后背已经被汗浸的湿淋淋的了,她的书包实在重,压得她都迈不动腿,哥伦布在航行时遇到风暴也丢弃过装备物资,宋青莲也打算效仿。 她拉开书包拉链,准备大刀阔斧整理一下,却发现每件好像都有用,她装在铅笔盒里面的小米,在姥姥家偷偷装的。洗刷干净的八宝粥罐,这就是她的锅,长短不一的蜡烛,好几包火柴,这都是她的火种。甚至还有花露水,冯月出拖地时候爱倒点,这样风一吹整个家都清清凉凉的,蚊子也不爱光顾。 对不起了妈妈,宋青莲在心底悄悄道歉,她有点随了爸爸,特别招蚊虫,索性就拧开给自己抹了个遍,又被风油精呛得直打喷嚏。 左看看右看看全都有用,宋青莲叹了口气,站起身背着书包继续前进。 她又想到妈妈给她讲的红军过草地啃树皮的艰苦生活,她这才哪到哪呀,小小的困难休想打败她! 她认出一种草药来,妈妈夏天时候经常在家里煮水灌暖壶里,是清热解毒的,她挖出来两棵塞书包去了。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62节 前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宋青莲加快了脚步,看到崖壁上落下来一道小瀑布,水珠溅起来很远,周遭的植物都长得格外茂盛,瀑布底下形成小小的水潭,宋青莲蹲下来捧了一把咕咚咕咚喝起来。 山泉水,冰凉清甜,还带着一种独有的水生味,水的尽头是哪呢,溪流的尽头是哪呢,大海天空的尽头又是哪呢。 宋青莲又走累了,她停下脚步,靠着书包休息。 她见到什么东西“嗖”的从眼前一闪而过,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黄灰色的大松鼠,正站在树干上鼠头鼠脑地歪着脖儿瞧她,漂亮的大尾巴打着圈儿晃来晃去。 “你好小松鼠!” 宋青莲之前只在动画片里看过,她挥着手跟小松鼠打招呼,小松鼠一快一慢一停顿地往树下来。宋青莲忽然想到妈妈说过,不要对野生动物友善,这样它们对人类就会放低戒心。 妈妈说以前跟别的小孩救助过一只瘸了腿的山猫,结果山猫产生感情再也不愿意回山林去了,但是特殊动物个人没法养殖,就只能送去动物园,动物园只考虑人类观赏效果门票能不能卖出去,根本不考虑动物生存环境,最后山猫郁郁寡欢没两年就死了,死了之后皮还被扒下来,因为要放到博物馆去展览。 “嘿!” 宋青莲扮了个鬼脸吓唬松鼠,松鼠果然激灵一下就跑没影儿了。 宋青莲继续向上走,阴坡太阳光没的格外早,山风阴飕飕的,宋青莲被汗浸湿的衣服风一吹又显得冷来,她瑟缩一下。 正巧迎面走来个背着篓筐的老爷爷,看得出上了年纪,干瘦驼背,拄着一根棍子。 “老爷爷,请问这座山后面那座山有人去过吗?” “啊呀!” 背药的下山老头子吓了一大跳,任谁在深山里见到个抓耳挠腮的孙猴子面具说话也会吓一大跳吧。 “你谁家小孩!怎么乱跑,晚上山上有野猪,碰到发疯的会啃小孩,快下去!” 大人就是扫兴,宋青莲嘴一撅。 “你知道哥伦布吗!你知道宋青莲吗!我有火种,我才不怕什么野猪!” 那老头子被吓够呛,伸手就要拎着这不着调的小孩下山,奈何这小孩掀开脚丫子就往上跑,灵活得很,他老了追不动,只能往上颠颠后背上扛的药篓子,加快了下山脚步,回去得报警,这山连着山的,不是闹着玩的地方。早以这山上不仅有野猪还有狼,谁知道现 在有没有,再有,以前还有通缉犯跑上头躲避的。 老头儿想着这事儿着急,脚下几乎健步如飞,拐棍儿都扔了,好在就是这么巧,他一到山脚下就看到红蓝急促交叉闪烁着的警车。 “快!警察同志,山上有个乱跑的小孩,你们快带回来!晚上很危险的……” 仔细询问后,宋行简就已经知道怎么回事儿了,应该说一路问过来他就猜得大差不差了,这孩子胆子大的简直无法无天,抓着她一定得给她一脚!宋行简被气的胃疼心脏突突跳,冯月出着急地浑身抖,还把脚给崴了一下。 “你们都回去吧,不是绑架,家事我自己处理。” 人都走了,除了胡明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找,他之前经常接宋青莲下学,俩人算是半个好朋友。 “宋哥,你可得管管你的脾气啊,把青莲那么小孩儿气到离家出走了,多危险,要真出事儿有你后悔的!” 宋行简一句话不说,他怎么说?说人家宋青莲是想效仿哥伦布找地方圈地去了? 越走越冷,天完全黑了,宋青莲发现她的玩具手电筒不怎么顶用,就找了个背风处啃了半个馒头,把书包里的衣服拿出来盖在身上,书包是现成的枕头,蜷缩着就开始睡觉,她跟她爸不一样,她哪都能睡着,睡眠质量好的来头大象都不知道。 “宋——青——莲——” 呼唤的声音拉得很长,高强度的手电筒照出来一束光束来,扫过宋青莲的位置,但她依旧呼呼大睡。 “宋哥宋哥,小孩不懂事……你一发脾气矛盾再激化了,找着就行找着就行……” 胡明一路都在劝,见到睡成一团的小孩儿就急得更大声了,生怕宋行简做出来什么让情况更糟糕。 但依旧于事无补。 “宋青莲!你调皮捣蛋也要有个限度,你太无法无天了!” 宋青莲一睁开眼就见到爸爸的脸,眼睛里都是红血丝,鼻子底下有红红的痕迹,正咬牙切齿地训斥她。 拎着她的领子就给拎起来了,照着她屁股蛋子的巴掌举着,悬在半空中,也没落下。 “哇——” 宋青莲没见过爸爸这样,爸爸也从没打过她,她非常委屈,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坏爸爸!我不要你当我爸爸了!” 这是一句非常常见的小孩子发脾气用语,但此刻的宋行简被冲昏了头脑,他冷笑一声。 “好啊,那你想让谁当你爸爸。” 第72章 大度 小孩子的觉总是少,宋青莲睁开眼睛揉了揉,天花板上挂着她跟妈妈一起折的千纸鹤,做成了风铃的模样,一吹风就飘飘然的飞,跟活了一样。其实她跟妈妈都想挂真正风铃的,风一吹叮叮当的响,跟小溪流一样,还能从宝石折射出漂亮的太阳光。 但爸爸的耳朵太尖了,他有时遇到急事晚上出夜勤,整晚不回家,白天才回家补觉,那她跟妈妈都得踮着脚尖走路,靠比画交流,书上说飞蛾的耳朵最灵敏,在宋青莲看来,爸爸的耳朵比飞蛾还要灵敏呢。 毛茸茸的头发挡了眼睛,宋青莲用小手胡乱抹了抹,美滋滋地盯着妈妈的脸,冯月出还在呼呼大睡,她是家里最爱睡觉的人。 她真的好爱好爱妈妈呦,妈妈怎么那么好啊,宋青莲拄着下巴,晃晃脑袋,伸伸脚丫,她觉得妈妈就像沉睡的白雪公主,她就是永远心甘情愿伺候妈妈的小矮人。幼年时孩童对母亲的爱有些虔诚到近乎圣洁的地步。 她不知道想到什么,跑下床了,从床底下拖出来个小铁箱子,原身是一个很高级的饼干盒,舅舅送她的,然后又带着帮她刷了漆,她在上面画了全家福,她,爸爸妈妈,舅舅姥姥。 现在正是暑假,她每星期有一天可以跟妈妈一起睡的机会,在她的房间里。 箱子里装着她的各种宝物,宋青莲掏来掏去,拿出来一张泡泡糖贴纸,是一只小兔子,最近泡泡糖工厂在搞活动,集齐十二生肖就能换礼物,其中兔子粘贴是最难买到的,小朋友间几乎炒到“天价”,宋青莲买一回就买到了,她就知道自己是幸运小孩,但她不打算去攒其他的,去兑换礼物,她对那些不太感兴趣,她打算把这个最幸运的粘贴送给妈妈。 她叉开腿坐在床上,她的被子非常柔软,坐在上面跟要陷进去一样,妈妈昨天给她晒得,吸满了太阳。 小心地把透明膜撕掉,有图色那一面对准妈妈的手背,完蛋!忘记拿水壶了,宋青莲皱着眉毛想了想,俯下身子舔了舔,认真看着湿润一点点浸开。 “嗯……” 冯月出以为自己在做梦,好像有只毛茸茸的小狗子在舔她手背,她奋力跟眼皮作斗争,终于支开了。 “宋青莲你干什么?” 等冯月出定睛一瞧,皱着眉一脸复杂地看着宋青莲。 宋青莲的表情由开始的喜气洋洋等待夸奖到拉下嘴角,脸上都是受伤。 “妈妈你嫌弃我!” “我……” 冯月出卡壳了,她真是有点嫌弃。 “哼!” 宋青莲傲娇的哼了一声,不理妈妈,下床站到镜子前,郑重其事的拿出一个小木盒,把里面的红领巾取出来,嘴里念念叨叨着。 “左压右,右挽……” 开学她终于一年级啦,到明年六一就能成为光荣的少先队员了,她一定要第一批入少先队!妈妈说爸爸高中时候是戴着红袖章的大队长呢,她相信自己一定不会比爸爸差的! 手上的小白兔贴的特别好,一点都没损坏,冯月出欣赏了一番,懒洋洋地在枕头上转着后脑勺,像在撒娇一样,她喜欢这样的早晨。 宋青莲回头见妈妈还埋在被窝儿里,就捏着鼻子作怪腔。 “略略略,妈妈是懒猪……” 冯月出笑盈盈地望着宋青莲。 “你跟你爸和好啦。” 真把冯月出吓死了,宋行简那个工作就是不停得罪人,尤其跟杜辉重逢那次那管艾滋病病人的血液,她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噩梦,那之后宋青莲但凡出学校身边就没离过大人。 果然老实就没好事儿,前两天冯月出还觉得宋青莲懂事不少。 这宋青莲胆子也真是大得吓人,竟然搞出来这么一出儿,还暗戳戳做了那么久准备,那山上以前还躲过身上背着命案的通缉犯人,因为动植物资源比较丰富,足足躲了小半年,头发胡子长的跟野人一样,冬天冷的受不了才跑出来的。那地方除了上了年纪的挖药老农,再没人会去,不吉利。 冯月出真想狠狠揍她一顿长长记性,但又怕下手重了再跑哪去儿。 她最后反思自己,给宋青莲的自由太多了,要是早翻她书包发现那一堆莫名其妙的破烂玩意儿肯定能察觉。 那天后不知道为什么宋青莲跟宋行简就闹掰了,开始冷战,早上一桌吃饭一句话都不说,筷子不小心碰到一起刷一下就分开,留冯月出一个人跟傻子一样喋喋不休。 父女俩都是一样的倔脾气,冯月出骂宋行简挺大个人跟孩子一般见识,没出息,宋行简就听着,不还嘴,但也不行动。劝宋青莲,宋青莲头一偏嘴巴一噘,郑重宣布她跟爸爸永远势不两立。 冯月出一头雾水,但就是没人告诉她发生了啥。 冷战了有一个星期,俩人关系才算缓和,也都是按台阶下的人,冯月出跟着心情都好了不少。 “妈妈,我可以不去上手风琴班吗?老师自己拉得都不好听,比爸爸差远了。乒乓球虽然好玩,但是我太矮了,她们不跟我打说不欺负小孩,哎……” “小孩怎么这么多烦恼,你们大人有烦恼吗?” 宋青莲练习完了又把红领巾整整齐齐叠好放小盒子里。 这个暑假冯月出不想老把孩子送妈那里去了,因为不可避免会跟杜辉有接触,就给宋青莲在青少年活动中心报了两个课外班,当然玩为主,没指望学出什么来,能 弹个玛丽和小羊羔,会发个球就行。 “就当去交朋友嘛。” 冯月出劝说着,毕竟钱都交了,不过也不贵,小县城青少年活动中心的老师,自身水准就打个问号,自然也不会贵。 “你以后不要总是提舅舅,尤其在你爸爸面前,不要念叨舅舅又给你买这买那了的。” “为什么?” 宋青莲不解,她真的很喜欢舅舅的! “嗯……” 冯月出迟疑了一下,回答。 “因为……你爸爸是小气鬼,他怕你跟舅舅更好跟他不好。” “哦,原来是这样呀。” 宋青莲重重点了点头,她理解了,要是爸爸妈妈更喜欢别的小朋友她也会不开心。 看来那天的事情怪她! 宋青莲有点内疚了,哎,那天她这么能说想让舅舅当爸爸呢,舅舅的好是舅舅的好,爸爸的好是爸爸的好,是不一样的。 咔嚓—— 钥匙旋进门锁的声音,宋青莲像只嗅到老鼠味道的小猫一样弹射出去,蹬着腿扑到了刚进门的男人身上。 “爸爸我跟妈妈好想你呀!” “我也想你们,等等,我身上脏。”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63节 宋行简把宋青莲拎下来,外衣妥帖挂到衣架上,把买回来的豆汁小面包放到桌子上,用疑惑的目光瞧向身后的冯月出,挑了挑眉,意思是询问怎么了。 冯月出耸了耸肩,用口型说,我哪知道你闺女又搞哪一套。 餐桌上的氛围是其乐融融的,县城里这家豆汁最好喝,那大娘每天三四点就起来做豆腐,豆汁上头还有一层薄薄的豆皮子,加纯正的绵白糖,从不兑水,很浓郁的豆香味儿,卖蜂蜜小面包的离她也不近,每天现烤的,都是冯月出跟宋青莲爱吃的。宋行简他们局里最近破了个陈年大案,上面正号召学习呢,可算能休息两天。 是一起连环抢劫杀人案,十多年了,在现在看来有些可笑,第一回是为了朋友兜里的两块五毛钱,第二回是路人那辆永久牌的自行车,第三回被人认出人来,叫那人小时候的乳名,他刀砍不下去,就扔了跑了,再没抓着过。 宋行简他们怎么抓到这人的呢,其实纯属无心插柳,他一直盯着常家的煤矿,他们的矿产不仅做在本县,临近几个县都涉及,为了不声张,宋行简的人插在临县里,他十多年前是个小片警,有阵子到处在街上贴那人画像,所以在地底下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即使那家伙已经两鬓斑白瘦的脱了相了。 警察来的时候他说,你们终于来了。 好家伙,原来恶人还需恶人治,那人没身份证明介绍信买不到车票,是黑户,正经工作轮不到他,就只能去黑煤窑,开始时候还算凑合,吃得饱有钱拿,后来头儿发现他身边没一个亲近人,又总唯唯诺诺躲着怕见到什么人,就被抓着软肋了,威胁说要跑就交到警察局去。 然后不给钱了给点儿猪食一样的饭,黑天白夜的挖煤,不听话就打,鞭子抽,一些煤矿对于这种人是当耗材来看的,乱窜的盲流,精神不机敏的疯子,没身份的流浪汉,这种一抓就能用一辈子,反正让他们捞着就一个下场,拴着铁链当牲口来看待。 那人不仅极瘦,身上好几块骨头断裂错位长上的,还有极其严重的尘肺病,嘴唇黑紫色,每次呼吸身体都巨大起伏,嗓子像破风箱一样呼噜噜的,双腿水肿的像柱子一样艰难移动着,装满腹水的肚子膨胀隆起。他早察觉自己出了问题,跪下来求工头放他出去看病,以后他好了能挖一辈子煤,工头才不干赔本生意,一个人就能用那么多年。 他就慢慢感受着自己的肺一点点丧失所有功能。 一同解救的人里头还有那个佝偻腰推木头盒子小车卖小玩意儿老奶奶那个几岁小孩智商的傻儿子,也吃了不少苦,身体营养极度缺乏,不会哭不会笑,语言功能也几近丧失,只会抱着头不停重复别打我。 冯月出很照顾那老奶奶生意,经常在那给宋青莲买铅笔橡皮尺子什么的小玩意儿,她每回都能看到寻人启事上的照片,照片上是个很清秀的小男孩,眼睛清澈,呆呆的,笑起来有股傻气。 但不管咋样,活着回来了,这老奶奶男人是见义勇为淹死的,大门门牌那还挂着光荣匾,街坊社区对她们母子一定会照顾的,多富裕肯定谈不上,但饿不着肚子。 “他们集团其他产业肯定也有这种现象呀,怎么不一起查查?” 冯月出对常家兄弟也是满腹牢骚,乱排污水乱倒垃圾,还管不了,一上报就谈创造了多少岗位多少收入,是县里支柱产业。 宋行简摇摇头,这回能产生这么大影响把人捞出来是因为他匿名提供照片文字线索直接送外省媒体手里了,引起轩然大波。省厅觉得这事儿丢人,马上派人来调查,只要给他们时间缓缓,什么招数都能想出来,什么大佛都能请出来。 单说刘队长那个事,就因为常家插一手,迟迟就判不下来。 “行了打住,不说工作了。” 冯月出做了个住嘴动作,宋行简工作很敏感的,又不像她,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当然冯月出不是说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好,渺小,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由鸡毛蒜皮的小事组成的。 第73章 跟我走吗 “你最近为什么又躲着我?” 杜辉好几天没见着宋青莲了,也没送妈家去,这大暑假的,宋青莲又皮得很,不可能自己乖乖在家待着等大人下班的,冯月出宋行简也不可能放心把她一人扔家里,杜辉都做好当保姆的准备了,现在不知道她把小孩塞哪儿去了。 冯月出把插着的钥匙拧关掉,轰隆隆的摩托车声才停,她正骑着上面新发配下来的摩托车出外勤,个头又重又笨的,她学了好几天才敢稳妥上路,着急时候还总给不上油,要连着蹬好几下才行,杜辉忽然冒出来挡她前头吓她一跳,真是不要命了! “你抽什么疯!多危险!” 摩托车太大,冯月出力气是不小,但腿有点不够长,要歪着身子脚才能着地稳住,她把车梯支下来,踢的梆梆响,利索地把头盔解下来挂到车把上,昂着尖尖的下巴,气势汹汹冲着杜辉嚷,刚发动机轰鸣声太大,又戴着头盔,没听着杜辉说什么。 “对不起,青莲呢,你们都上班把她送哪儿去了?” 杜辉嘴巴上说着对不起,心底却没有一点儿对不起的想法,开得比蜗牛都慢,后面的自行车都要赶上她快了,迎面撞上估计连块皮都蹭不掉。 “她要学手风琴打乒乓球,在青少年活动中心呢,你老关心她的事儿干嘛,饭店不忙吗?” 冯月出语气一点也不好,白了杜辉一眼,就差把少管闲事说出来了,把挂在摩托车前镜上的头盔拿下来就要往脑袋上戴,她正忙着去刮小广告,堂而皇之就贴到广场上了,还不是什么开锁□□治阳痿的,多少有点少儿不宜,那广场来来往往人流量很多,尤其在夏天,打电话举报的家长态度可不好了,冯月出恨不得长翅膀飞过去,杜辉还在这儿捣乱。 “不是我,是妈,她老念叨少了青莲家里太肃静了,不适应呢。” “屁,妈只会谢天谢地宋青莲没去麻烦她!” 这对姥姥小孙女,不见面想,见了面就拌嘴,冯月出不爱外孙女的那个“外”字,外什么外,显得不亲近。 杜辉尴尬地笑了笑,他人肤色深,就显得牙齿特别白,笑起来有种爽朗感,很高个一个人,手插着兜里,闲闲抱着膀子,懒懒散散,看起来跟混社会的小流氓一样,看的冯月出想给他一脚。 冯月出又气不打一处来,她们昨天刚抓一伙儿那样的,假装做生意,其实在校门口强买强卖,欺负同学,学着大流氓收什么保护费。 “起开,别碍我事儿,上班呢。” 冯月出又瞪了杜辉一眼,摩托车一溜烟就消失在街道尽头了,宋青莲也觉得她妈骑着摩托车特帅,说什么也要坐,结果凉鞋底挨到了排气管上,给她烫个洞,才说什么也不坐了。 冯月出在外人面前总是很礼貌的,甚至有时候为显得严肃,故意板着脸,在杜辉面前就有点无法无天了,即使她在有意努力调整这一点。小时候冯月出在外面要受了欺负回家就爱找杜辉撒气,杜辉也总能把她哄好。 杜辉看着冯月出的身影越来越远,她深蓝色的制服被风吹的鼓鼓的,像个胖乎乎的面包,拐了个弯儿,然后就不见了。 杜辉心里先是窃喜,他为自己享受到冯月出的脾气窃喜,自己对她来说是特殊的,是可以肆无忌惮展露情绪的。然后又是失落,他能感受到,感受到她无意识的亲近,有意识的疏远,他们永远都受到另一个人的牵扯。即使他知道很多年前他们就应该见一面,是因为宋行简的阻挠,当时那批突然被海关拦截的货周璋早就打点好了,以及一个套着一个的谎言,他被所有人欺瞒,包括妈。 但他能做什么呢,直接跟冯月出挑明吗,他舍不得,舍不得她面对,舍不得她抉择。同时,他也对自己没有信心。 那就这样吧,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冯月出拎着小水桶,把贴到宣传栏上的小广告撕下来,撕不下来的就用湿毛巾沾湿,用指甲扣,用小铲子刮,用钢丝球擦,不知道这是什么材质的,格外顽固,除胶剂也不管用,冯月出热出来一脑袋汗,头顶上的太阳火辣辣的,她去旁边商店买了根冰棒叼着吃,刚从小卖部出来,就见到在垃圾桶捡废瓶子的老大娘拎着她的桶已经要跑没影儿了。 “哎!站住!” 冯月出着急骑摩托车去截,越着急蹬越踩不着火,眼看大娘没影儿了,没办法甩开膀子就去追,跑的浑身是汗也没追上,冰棍儿还掉地上了。 这个该死的杜辉! 要不是他耽误她时间今天也不会这么倒霉! 回去还得记丢失,哎,月底又得从工资里扣,以前这种偶尔丢失东西的情况是不用扣的,但有人从这里头下功夫,说是丢了其实都偷偷带家里去,导致物品消耗的极快,后来就出了这个制度。 就导致冯月出去接宋青莲回家时候也垂头丧气的,宋青莲尝试的拉了拉妈妈的衣服,说。 “妈妈,我有点想姥姥舅舅了,明天我去姥姥家行吗,或者去饭店,服务生姐姐都夸我是招财的小门童。” “去什么去。” 路过菜市场,冯月出去买了几个梨,回去加点菊花冰糖煮煮,晾着凉了就放冰箱冰镇,败火,她现在觉得浑身都是火气。 “哼,那妈妈我想买那个豆角!” 不知道什么品种的豆角,细细的长长的绿绿的,快赶上宋青莲高了,宋青莲觉得好玩儿,非要挂脖子上当项链,冯月出平时都带宋青莲在食堂吃饭,工作日很少开火,所以就抓了一小把。 宋青莲非要抓着冯月出装梨子的布袋,这意味着她参与到买水果这件事了,在帮助妈妈做家务。 太阳下去气温就凉了许多,清风一吹就把冯月出心里的火气吹散了大半,她认真听着宋青莲小嘴巴里的喋喋不休,天马行空地想象。 “那是爸爸吗?” 宋青莲忽然说,冯月出也顿住脚步,宋青莲要不说她还真认不出来。 前面隔了挺远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衣服,原本个子很高身形挺拔,此刻却是垂着头,走路时好像一只脚比另一只脚停顿的时间要长,整个人很颓废的模样。 “爸——” 宋青莲声音还没出来,就被冯月出捂住嘴了。 她看出来宋行简状态不是很好,他是一个极其骄傲的人,几乎不在家人面前露出脆弱一面,刚来时候工作那样难展开,也不见他垂头丧气,那又是什么事情呢。 “嘘,青莲跟妈妈去……去书店好不好,妈妈单位留学习任务了,要看书写读后感,你也挑一本好不好。” “好!不过妈妈我有借阅卡哎,我去图书馆借就行了,我陪你去书店吧。” 宋青莲看儿童书特别快,而且记忆力超群,所以除了非常喜欢的她几乎都不看第二遍,买回家就放书架上不翻很浪费的。 冯月出站在书店书架前头有点心不在焉,手指划着点过去两次也没见到。 “妈妈,那,就那本!” 四个字的书名宋青莲认识三个,她踮着脚认真给妈妈指挥,觉得妈妈今天忽然笨笨的。 买完书冯月出又带宋青莲去公园逛了逛,公园里有个挺大的湖,湖中心游着几只鸭子,据说以前湖中心还有个亭子,后来被砸了,现在又说要建起来,不知道真的假的。 冯月出教宋青莲打水漂,要找那种扁扁的石子,弯着身向后仰,然后看似轻飘飘实则手肘用力甩出去,力要往上使,石片就啪、啪、啪的打出一串水漂来。 哪知道宋青莲一出手就十分成功,旁边看热闹的小朋友都给她喝彩。 “你哪儿学来的?” “舅舅哇,舅舅是打水漂大师。” 冯月出想到,自己的技巧也是他教给的。 “我们回家吧。” 太阳就快要落山了,宋青莲牵着妈妈的手回家了,两根朝天辫儿蹦蹦跳跳的。 “你腿又疼吗,最近也没变天呀。” 冯月出正拉着宋行简泡脚,很大的一个盆,宋青莲小时候洗澡的盆,又大又结实。 卫生间的空间不算狭窄,对称的靛蓝色花纹砖显得很有格调,冯月出和宋行简对面坐着,中间隔着宽大的洗脚盆,里面浓郁的黑色汤药看起来有点不祥,中药味淡淡的,水稍烫,冯月出鼻尖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宋行简没出汗,但小腿水印往下被烫得发红。 冯月出把脚踩在宋行简的脚上,有点发愁。 “没有,没疼。” 宋行简说不清,他去医院检查,说一切正常,恢复得非常好,但他近期会忽然疼,从伤口开始,刺麻的疼痛一点点向全身蔓延,他描述症状,医生建议他再挂个精神科看看。 宋行简垂着头,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膝盖上,纤长的睫毛在白到近乎发青的脸上落下淡淡的阴影,冯月出向前倾身,把自己的手搭在宋行简手上,相比起来,她的手竟要粗糙得多。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冯月出内心不是没有过动摇,但最终放弃的原因都是对宋行简的心疼,对,就是心疼,不同于高高在上的怜悯。 杜辉没有她也能活得好好的,他那么顽强,像戈壁滩里的小白杨,像北方冬天的万年松,不论在哪都能生长。 宋行简不行,他情感的底色是脆弱的,单薄的,不健康的。 他比杜辉更需要冯月出,冯月出这样认为。 冯月出动了动脚趾,水哗啦响了一声,门外是客厅传来的动画片片尾曲声音,宋青莲极珍惜看电视的每分每秒。 此刻的空间是如此的静谧。 “月出,我如果调任到省厅,你跟我一起好吗。” 静谧的空间里,宋行简的声音是如此清晰。 第74章 什么妹妹 “孟老板,不是杜老板,那是你什么妹妹?是正经妹妹吗?” 罗美珊啪哒一声打亮打火机,身子微微向前倾,点燃指尖那根细细的女士香烟,吸嘴地方画着精致的水墨画,飞流而下的瀑布,溅起来的水花用银笔勾勒着,大厅的灯光很暗,烟头猩红的亮光,她细白如青葱的手指很美。 罗美珊在上海待了两个月又想法子跑去香港了,香港已经是极摩登的现代化都市,她做的又是影视道具租赁方面工作,总能见到俊男美女,现在再回这来看谁都是土老帽。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64节 她上身穿着件得体的杏色真丝衬衫,什么什么老字号绸缎铺子里定制的,很时髦的港式小立领, 简洁的单排扣,袖口随意往上挽了挽,露出的白皙手腕上戴着块小方表,表盘是绿色的,表针细细的,镶着些小碎钻,还挺晃眼睛。 下身是条剪裁极好的深色高腰牛仔裤,外面流行的都是喇叭裤,这样一条显身材的牛仔裤就格外亮眼,她腿本来就长,脚底下又踩了双小高跟,就更长了。 来时候手上还拿着个红色的真皮小钱包,戴着墨镜,帽子摘下来是一头时髦的大波浪,挑开眼镜跟大家伙打招呼时候跟杂志上的港台明星彩照一模一样。 杜辉有点气恼,他是让罗美珊注意下外在形象,但没让她这么夸张,他第一眼就去瞧冯月出脸色,在冯月出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村里谁扯了块新布做了件新衣裙,买了个新头花,她也会暗暗眼红。当时有年轻小姑娘去城里做保姆,回来准会说城市的楼有多高,百货公司的东西有多全,街道上有多少车,那时候就有很多没出过村的同伴围着她们听她们讲外面的世界。 冯月出从来不去,她在心底暗暗决心自己早晚也能光明正大地去城里,成为光荣的工人阶级。 杜辉错过的时间太多了,冯月出已经不是那个看别人有什么会眼红的小姑娘了,她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一位合格的母亲。世道也变了,工人阶级都下岗了。 “杜老板你抽吗?” 罗美珊往前递了递打火机。 杜辉摆手。 “这也能戒?不是一天一烟灰缸烟蒂时候啦?” 罗美珊那时候是杜辉秘书,很清楚他的事儿。 “有小孩,小孩不能闻烟味儿。” “是你的小孩吗。” “当然是啊,有什么区别。” 罗美珊心底翻了个白眼,经过周璋的事儿她已经清楚认识到光靠脸蛋儿赚的钱早晚得赔出去,所以她在香港就算遇到了星探,拍了两回杂志没水花就果断放弃了。她先是在道具公司打工,偶然机会认识了个资深的道具佬儿,就跳槽到他手底下做学徒了。 她是个很会来事儿很会维护关系的人,能做秘书的情商肯定也低不了,最清楚什么场合做什么事,该当花瓶时候就装得蠢一点,该露真功夫了就把事情办的利利索索的。 这小半年也算了解了行规和运作模式,积累了一点人脉,她就想自立门户了,开一家小型的租赁行,当然不是抢师傅饭碗,她那小打小闹人家还瞧不上眼,她只做小件。 罗美珊缺启动资金,虽然前几年在周璋手底下赚了点钱,但她那时候大手大脚,没存下什么,跟着杜辉是攒了一点,但她办事情总需要社交,来香港也花的差不多了。 她第一个就想到了孟河生,不是,现在叫杜辉。 因为杜辉是一个很爱钱的人,有些人爱钱不择手段,有些人爱钱就只是吝啬,相比之下还是后者更靠谱。这种情况下只要你能让他的钱生钱,生意就成了。 哪承想杜辉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说他老了不折腾了,在家人身边开个苍蝇馆子准备颐养天年了。 罗美珊被气得要吐血,怎么有这么胸无大志的人! 就在她以为杜辉这边彻底没戏了时候,杜辉终于有求于她了,她拿乔一下就利索答应,千里迢迢又跑到这个穷地方来。 结果杜辉说的苍蝇馆子是个这么豪华的饭店,结果杜辉说的颐养天年是见缝插针准备当人家小三! 她都替杜辉觉得丢人!以前还总以为他是自我要求道德水准比较高的人,结果现在再看是根本毫无廉耻之心。但现在她是来拉赞助的,肯定不能对着老板指指点点。 说实话,她觉得自己预估的可能出差池了,没准儿周璋进去杜辉是受益者呢,不然怎么手里能有那么多钱。她联系之前的朋友,那人在杜辉身边更久一点,极力推荐拉杜辉入股,说他手里还有好多套房子,当时有跟他们合作的厂商资不抵债,眼见要进去,可能有过什么情义在,杜辉出手把窟窿填上了,后来那厂商卷土重来做房地产又起来了,低价半卖半送地给了杜辉几套房子,前几年市中心改道,离那小区不远,估计现在赚翻了。 这些事罗美珊从来听都没听过,可见杜辉的嘴巴有多严。 “你少说话,一切按照我给你发的信息来,不许心血来潮往上添。” “杜老板,是我往上添不添的事吗,我不回答就露馅儿了呀。” 罗美珊觉得很无语,杜辉家里那一摊子狗血的事情,好像觉得拎一个女朋友出来就能证明什么了,殊不知他那漂浮不定的眼神,自欺欺人的神态,一看就不正常。 不说别的,女朋友让拿一下大衣他捏着鼻子连打几个喷嚏,女朋友靠过去他腰板挺直恨不得立一个贞洁烈男的牌子到脑门上,女朋友夹一筷子菜他捂着碗说不喜欢吃,最后还是他那个妹妹看不下去接过去。 罗美珊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假装的,还是想让自己去恶心谁。 罗美珊摁灭烟,扇了扇空气散散烟味儿,之前她身边没小朋友也没有这种意识,又对着走廊亮到反光的瓷砖照了照,计算着自己嘴角微笑的弧度够不够贤妻良母,真真假假的,大概只有那老太太催生是真的。 深吸一口气推开门,演员也真不容易。 “别这样看人家……” 冯月出小声教育着宋青莲,宋青莲老是好奇地盯着对面戴着帽子的男人,他很瘦,大夏天也戴着帽子,太瘦了衣服就显得空荡荡,脖子也就格外长。 他没在吃东西,开始时是夹过一筷子的,手抖的太厉害,菜掉的到处都是,就不吃了,杜辉叫服务生给他端上了几盅小菜,跟勺子,但也没见他再动手了,只是安静靠在椅子上。 “妈妈他还没学会使用筷子吗,我已经很灵活了哦。” 宋青莲歪着头,也学妈妈用气音说话,故意把筷子张得大大的又合上,两根掌握筷子的手指因为太用力指甲尖一圈儿白。 “嘘,不许议论别人,吃你的饭。” “小朋友,不好好吃饭要被警察抓起来的。” 时隔这么多年,冯月出再一次听到周璋说话,记忆里他还是那个刚从军校毕业,提着水果糖来家里吃饭,清清爽爽地叫她嫂子,笑起来眼睛里都是少年气儿的模样。 现在怎么人不人鬼不鬼了呢。 “我才不怕呢,我爸爸就是警察,警察要根据法律法规抓人的,你们大人就爱骗小孩,不好好吃饭可不会犯法!” 宋青莲谁都不怕,清清脆脆的反驳,昂着小下巴,机敏的小模样跟冯月出特别像。 “哈哈哈——” 包厢里的人都笑起来,宋青莲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她也跟着笑,伸长胳膊把冰糖燕窝正中央点缀的那一颗殷红的糖水樱桃夹到嘴巴里。 在欢声笑语里,冯月出觉得有点难过,周钺当年犯了错被通报批评时候她还觉得处罚太轻,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他成了这副模样,他可能还犯了其他的错,他也可能罪有应得,但…… “青莲,去给大家背首诗去。” 一个生机勃勃的小孩永远能吹散阴霾,怪不得说她们是希望。 “大江东去浪淘尽……” 宋青莲已经开学了,即使老师说她们还不是少先队员,但她依旧坚持每天都戴红领巾,她半握着拳头,头朝向东边,那是一个抑扬顿挫情感充沛,活脱脱就是初升的太阳祖国的花朵。 她暑假爱跟大小孩一起玩,跟邻居姐姐那学来的,她记性好,不知道什么意思也能背下来。 罗美珊一推开门就听见宋青莲在那背诗,她小学没读过几年,是个半文盲,对于读书有知识的人特别有好感,尤其是爱读书的小孩,就更喜欢了。 “青莲,你可真厉害呀。” 罗美珊小跑几步到宋青莲面前,蹲下身道。 “姐姐这次来得太匆忙啦,你舅舅也不说,没来得及给你带礼物,下回,下回来一定给你带,你喜欢什么呀?正版的芭比娃娃喜不喜欢?姐姐给你买好多……” 宋青莲对这个小舅妈喜欢不起来,因为舅舅跟她说过,他要是生小孩了那所有人都不是第一喜欢她了,她不想让舅舅生小孩,也就不喜欢小舅妈。 “哼,我才不喜欢那些小孩儿玩具,我喜欢新概念英语的磁带。” 宋青莲小下巴一扬,好似满不在乎地说。 “哎呀呀,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罗美珊真是喜欢死这小宋青莲了,怎么这么可爱,可爱得想让人把她变小揣到兜里,想亲死她!怪不得杜辉要挣是他女儿呢。还有多漂亮呀,漂亮得跟小仙童一样,她见过那么多小明星也没有比宋青莲更好看的了! 罗美珊没忍住贴了贴宋青莲的小脸蛋。 宋青莲觉得这个漂亮大姐姐跟妈妈很不一样,她搂的她太近了,贴的也太紧了,她真的有那么可爱吗? 宋青莲罕见地小脸有点红。 周边人都笑,宋青莲往下挡了挡脸,露出亮晶晶的大眼睛, 那她们算不算朋友呀,她下回从香港来可别真给她带新概念的英语磁带呀…… “行简,这杯我敬你,谢谢你这么多年对妈,对月出的照顾,有件事我想挑明了说。” 罗美珊真想找个洞钻进去,不是,杜辉上赶着当小三挑衅她有什么可丢人的? 哎,她也真替杜辉的那个妹妹纠结,其实哪个都挺好的,要不跟这个过两天跟那个过两天得了。 第75章 他不在这儿 “我谢谢你!我谢谢你!我谢谢你!” 杜辉喝多了,一直恶狠狠地对着宋行简道谢,饭店大堂来来往往的还有一些客人,一直往这边儿瞧。 “呵,应该的,不用谢,谢你自己命大吧。” 宋行简也不像往日那样沉稳,正把手搭在门框上保持平衡,他也喝了不少酒,皮肤太白了,又过敏,从领口一路往上红,眼睛正死死盯着杜辉。 冯月出一晚上都云里雾里的,她其实心底有点难受,知道杜辉有女朋友跟亲眼见到杜辉有女朋友是两回事,周钺怎么也在,周钺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子了,杜辉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信息量太大了,冯月出索性什么也不想。 太累了,要是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都没发生呢,是杜辉没死?还是杜辉真的死了?再或是杜辉没死也没回来? 冯月出不愿意去想,她抱着宋青莲,时间太晚了,宋青莲呼呼睡着了,像只小动物一样,依附在妈妈胸口。 “行了行了,你们各回各家各回各家。” 冯月出牵着宋行简去外面叫出租车,宋行简脚步有点晃,皱着眉,浑身一股酒味,看得冯月出气不打一处来。 杜辉倒没事儿,他饭店最顶层有几个包厢,平日忙得晚了他都在那休息。 等到家了,冯月出先给宋青莲盖好被子,然后把她脖子上的红领巾解下来妥帖放到盒子里,她宝贝得很,要是不小心压皱了明早起来好不开心了,那种微小的,不放在心上的,让小孩子不高兴的事儿冯月出从来不做。 再然后是宋行简,宋行简闭着眼睛时候显得很乖巧,冯月出用湿毛巾擦了擦他的脸和脖子,关上窗户,吹不着风,红疹少了一些,纤长的睫毛安静垂着,鼻梁那样的挺直,嘴唇偏薄,唇峰很尖锐,显得很精致,冯月出伸手点了点。 他怎么不显老呢。 他怎么总是皱着眉。 宋行简最近工作上出了一点问题,冯月出问,他也不爱说,只让她别担心,最后还是从他同事嘴里打听出一点,也不全。 他工作上出了个重大失误,事儿虽然不是他干的,但他作为局里一把手,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明晃晃的管理失职。 有人跑了,对,就是看押的犯人跑了,居然能让人跑了。 宋行简答应过那些上访的群众要在半年内翻案,不管怎样给他们个说法,前阵子临县煤矿出事,他趁着动荡时候抓了一个当年的负责人,有人愿意站出来指正他,证据越挖越心惊,就在关键时刻,这个重大犯罪嫌疑人跑了。 跑了,居然能让人跑了。 宋行简震怒,相关的人站了一长溜,最后查到当晚值班的民警上,他似乎不怕,也是,没准儿就他放的呢,但没有证据。 但不论有没有这也是重大工作失职,加之他之前的工作上也有不少问题,群众反馈不好,还有酒后值班擅离岗位之类的,宋行简坚持直接开除公职,清除出公安机关。 郑书记不赞成,他说这事儿可大可小,本来小十年的案子就没有翻出来的必要,也不归公安局管,再说只是个嫌疑人而已,抓住就行了,而且谁也不是神仙,都有犯错的时候,应该再给小同志个机会,顶多给个警告处分,再不就调离一线,去看守所或者档案室。 宋行简不同意。 郑书记手里的茶杯就不小心掉到地上,一杯滚烫的热茶全撒旁边人鞋上了,他们俩明面上也闹翻了。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65节 但那人是清除出去了。 这事儿就被捅到上面去了,加上宋行简手总伸得太长,得罪了不少人,就要把他调任到省里去。 明着是晋升了,先肯定了他在扫黑除恶维护治安上取得的成就,然后把他调到省厅治安总队去,待遇上也提升了。但实际上,治安总队主要管户政危险□□品等等,以及日常大都行政工作,跟刑侦,公安局相比是实打实的高位闲职,空有个级别。 就算是两年前,宋行简也有比这更好的晋升机会,那时他刚办下来一个大案,纳入了省部优秀年轻干部名单里,当时从各地方往南方特区调人打破地方保护主义,宋行简这种背景干净政绩突出,又以打黑闻名的自然也在案,去了就是要职。 冯月出一直是支持宋行简的,她也想给宋青莲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甚至当时她都动了辞职下海做生意的念头。但在宋行简考察期间县里发生一件极其恶劣的未成年人犯罪案,案件牵扯很复杂,宋行简清楚,他要是走了一定会不了了之的,受害人永无昭雪之日,他就没走,冯月出也就没辞职,而是下一年申请去了新组建的城市监察管理大队。 现在调令还没正式下达,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 宋行简嘴里又在嘟囔着说什么,冯月出把耳朵靠过去,没听清,但被宋行简抱住了,宋行简安静下来,冯月出睡不着,她盯着宋行简的睫毛,一根根数着,盯的眼睛疼,盯的眼泪要流出来。 月亮很安静,月光也冷清清的,除了冯月出没有人醒着,冯月出忽然觉得很难过。 她从没这样清晰地认识到,她彻彻底底失去杜辉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一些记忆,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了。 之前她是多么害怕杜辉想起来以前的事情啊,但当有一天杜辉走入了新生活,把旧的一切完全抛在身后时候,冯月出并不觉得放松。 她解开两颗胸口的扣子,觉得呼吸有点费劲,空气像是水一样,将她淹没掉,让她无法喘息,她徒劳地张大嘴巴,感受到有眼泪落到枕头上去。 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能这样!为什么要伤心!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伤心! 冯月出猛地坐起身,她搬过几次家,有因为碍事,有因为怕睹物思人,有因为怕宋行简多想,丢了一些杜辉的东西,但也留着一些,她想到了什么,从卧室出去,去翻客厅柜子上的一个盒子。 里面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针线盒,小纽扣,断掉的手链,风筝的线,宋青莲满月时候的小银镯子…… 还有一块表,一块她的表,一块夜光的表,表盘在黑暗发出绿莹莹的光,表针还是那样的准确,那样的忠贞,一分一秒都不差。 杜辉送她的第一块表,那时候他们多么的穷啊,杜辉自己也没有一块表,从战场下来,他第一时间把这块上海的、带着指南针的,能夜光的表换个女士的表链,给冯月出邮回去。 冯月出是多么爱惜,甚至跟宋行简结婚后也常常戴着,但哪一天不经意摘下来后就再也没戴上了呢。 不行,这块表她要还回去,她一定要还回去。 入秋后的夜风很凉,冯月出想到杜辉入伍后第一次回家探亲,义务兵是没探亲资格的,他终于不是义务兵了,在杨树屯子那间低矮房子的西屋的被窝里,他眉飞色舞地说以后会 越来越好,那屋多矮啊,杜辉站在炕上脑袋能磕到顶棚。 咚咚咚—— 冯月出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家门,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过街道,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到了杜辉的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块表。 “谁啊,什么事儿?” 罗美珊刚洗完澡,头发也没吹,正包着,杜辉这什么什么都没有,连个吹风机也没有。 冯月出愣了一瞬,然后如梦初醒,对啊,杜辉已经有女朋友了啊,他们还会结婚还会有小孩,这表还给杜辉跟扔到垃圾桶里没有任何区别。 “对不起,我敲错了。” 冯月出转身就走,罗美珊愣了一下子马上拽住冯月出袖子。 “哎哎,杜老板不在这儿,我们关系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们是合作伙伴,一起做生意的,我找他入股呢。他说他妈老催他结婚,才拿我顶包,我俩真是纯洁的不能再纯洁,再说我在香港也有男朋友,还念书呢,两个他都没杜老板老。” 罗美珊说完这段话气儿都没喘,她觉得杜辉应该过来给她磕三个头。 冯月出对这儿完全没宋青莲熟,要宋青莲来,一下就能找着杜辉住哪间。 第76章 离我远点 “离我远点。” “我就不。” 杜辉用脚挡住冯月出的自行车前轱辘,冯月出真想骑上去不管不顾地压过去,最好把他的脚压成扁片儿。 正是下班时候,单位大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都好奇的往过瞧,杜辉个头太高,矗在那儿想让人不注意都难,再加上身上好像有点儿,有点儿暴发户那么个味道,大热天的穿着西裤皮鞋,手上还拎着个黑色钱包,好在不是鼓囊囊的了,以前他往里头放纸,厚的跟砖头一样,被冯月出说过两回才不放的。 长得也很不好惹,五官又深又立体,眉毛一扬,看着像是电影里头的□□堂口老大什么的,反正不像个正经人。 冯月出低着头有点想消失,年纪大就不爱出风头了。 “嗯,再见,这是我哥哥。” 有人跟冯月出道别,冯月出笑着跟人家打招呼,顺便介绍杜辉,把后面哥哥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那人还顺便跟杜辉打了个招呼,冯月出才知道他们原来认识。 “你们怎么认识的!” 冯月出瞪着杜辉,跟看他不是正经人一样。 “他在我那吃过饭,就认识了,你别瞎想。” 杜辉觉得自个也挺冤的,谁要是说认识冯月出他抹零抹的最厉害了,但他还不能跟冯月出说。 “你吃饭了没?” 冯月出没好气儿地白了杜辉一眼。 “没有。” 杜辉立马顺着台阶下,并且补充。 “青莲让妈接走了,还说今晚要在妈那里住。” “嗯。” 冯月出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低身下去把自行车锁上,她挎在肩膀上的包滑下来,杜辉及时伸手拦了一下,才没掉地上沾到土。 这些似乎都是他的身体记忆,他记得冯月出很爱干净的。 他们两个沿着胡同往东走,这条路其实绕远了,但出于说不清的原因,冯月出不想带杜辉走人多的路,被人看到,她总有一种说不清的羞耻感。 “行简最近工作还顺利吗,上次见他状态不太好。” 杜辉倒是大大方方的,提起来宋行简似乎真是他妹夫一样。 事情的确有转机,上面派人介入调查了,案件没结之前宋行简也不会被调走,他最近忙得不着家,冯月出也出了力,她对辖区内大部分人都脸熟,打听事情比一些不负责的小片警都管用。 最近还有个好消息,冯月出正式转正了,她第一个就拿薛副队长开刀,他的违规事儿多了去了,迟到早退都是不值一提的,一抓一大把,但能这么顺利清除出队伍主要原因也在薛副队长自己身上,他是个很惜命的人,见刘大队长的事儿本身也不想再在这里待着了,但也没找到合心意的愿意接收的单位,所以档案就先暂存在人才交流中心了。 不管怎么说,阴差阳错帮冯月出树了个靶子,铁饭碗之所以叫铁饭碗,就是摔不烂打不破,只要进来了这辈子就妥了,别想再清出去,但出了薛副队长这一遭,不少人心里也打颤儿了,严格来讲,有一部分人都说不清楚自己这进来合不合规,《国家公务员暂行条例》出台没几年,他们当年可没有凡进必考这一说。 当然了,绝大部分都是合规的,通过考入大学中专分配来的,以及一些军队干部的转业安置,至于其他的,从农民工人中选拔优秀模范充实到基层干部队伍,以及内招顶替之类的制度,都是极容易滋生人情关系和助长走后门这种歪风邪气的。冯月出肯定没办法彻底整肃,但把薛副队长这样一个目无纪律的人踢出去,不得不说,起到了非常好的作用,喝茶看报混日子的人一下子就少了很多。 所以冯月出最近心情挺不错的。 又道了几句家常话,入秋之后天黑得快了,下班时候太阳就昏黄一片,路边的树垂下来一缕缕的,很大很扁的种子,杜辉个子高,他偏下头才不会碰到他脑袋上。 路边有不少骑自行车下学的学生,自行车铃铛丁零零地响,他们站起来蹬得飞快,一伸手拽了一把种子,连着树叶稀稀落落地往下掉。 “这群小孩,真是一点不注意安全。” 冯月出嘴里念叨着,蹲下来把拽掉的叶子树枝捡起来扔垃圾桶里了。 杜辉有点想笑,觉得冯月出有点像个大管家,要为那么多事儿操心,他想到第一回跟宋青莲见面,宋青莲说那么大一块地方都归她妈妈管,其实想想也没差。 “你那天找我是有什么事儿?” 距离那天吃饭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后来罗美珊再拦着冯月出也跑回去了,杜辉可恨自己喝了那么多酒,睡得跟死猪一样。 “没什么事儿,就怕你喝过去了!” 冯月出想邦邦给杜辉两拳头。 “我不信,你一定有什么事情。” 杜辉寸步不让,他紧盯着冯月出的眼睛,冯月出像被烫到一样,盯着自己脚底下的那一块地儿。 冯月出停下脚步,杜辉向前一步,他挺实的胸膛就要紧贴上冯月出的眼睫毛,冯月出不自觉屏住呼吸,怕喘出来的气儿沾到杜辉身上。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就等着,哪怕等到死,总有你愿意说的那一天。” 杜辉停住了脚步,他们之间以一段很微妙的距离停顿着,他低沉的声音就像在冯月出耳边,他那么高大,高大得像是能把冯月出整个人包裹住一样,他鼻梁那样的挺拔,从底下看上去如同险峻的山峰一样,五官像用刀凿刻出来的一样,锋利中带着粗犷。 冯月出清楚地听到杜辉胸膛中砰砰砰的声响,甚至她能想象到杜辉衬衫底下结实的、挺拔的、野性的腰身。她们太熟悉了,以往的那么多日日夜夜,熟悉的…… “月出,我总是做梦,白天黑夜的做梦,梦里……” 杜辉的声音像是有魔力一样,他蹙眉,诉说着他的痛苦,摸不着边际的梦,长了翅膀的梦,羞于言说的梦,没人告诉他什么是真的。 心底悄悄开启了一道缝隙,冯月出不自觉抬起头,她那卷翘又浓密的睫毛就像细针一样扎进了人的心里,疼,又痒。她的双唇是那么的饱满,年 轻时候甚至给人饱满过了头的感觉,饱满得不正经,现在就是刚刚好,她的唇微张着,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 “月出……” 杜辉呢喃着,他的大掌不自觉握住了冯月出的手臂,冯月出穿着一件灰蓝色带格点的半袖,他们的肌肤就这样挨到了,杜辉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是这样的,就该是这样的! 他轻轻地低下头,他显得如此温柔,很久以前他总是野蛮的,瞎胡闹的,不容拒绝的,快的不给丝毫反抗机会的。 冯月出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个梦,太久远的梦了,遥远的夏日午后,干完农活的杜辉把一整盆冷水从脑袋浇下去,湿润的衣服紧贴着他身体的轮廓,让人脸红的轮廓,他用力抹了两遍头发,龇着白牙对着门后的冯月出笑,眼睛亮得像星星一样。 “偷看够了没,要不要摸两把?” 偷看够了没,要不要…… 冯月出似乎还在做梦,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越来越近,一阵清风过,茂盛的树叶窸窸窣窣地响,立秋了,风是凉了,冯月出觉得胳膊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铛—— 什么金黄色的东西晃到了冯月出眼前,是杜辉的大金项链,他戴在衬衫底下的金项链子,一低头就悬下来。 冯月出一下子就从梦里惊醒。 “土死了!你真是土死了!全天下没有比你更土的人了!离我远一点土老帽!” 冯月出气鼓鼓的走在前头,杜辉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还觉得好看呢出门特意戴脖子上的,于是就把衬衫最顶上的扣子也系上,挡得严严实实的,不碍冯月出的眼。 “师傅,两碗羊汤,两个,两个烧饼。” 冯月出停顿了一下,杜辉肚子大得像个无底洞一样,以前能吃下好几块干面饼子,不过这里的跟老家的羊汤还是不一样的,吃不饱再加好了,这里的都是烧饼,一层层的加了芝麻的酥心烧饼,不像老家,都是干面饼子,要泡到羊汤里才香。 “好嘞,小冯下班啦。” 冯月出跟那老头是老熟人,见面就客套两句,冯月出介绍对面的人是她哥哥,那老头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就是这个,他跟冯秀容认识,有阵子冯秀容的老姐妹想给她介绍个知冷热的老头,说搀扶着一起养老,就是这个叔。 还好俩人都没相中对方,要不冯月出就痛失一个能喝地道羊汤的地方了。 但总归是认识,端上来满满当当两大碗,奶白的,浓稠的,上面铺了一层挺厚的芫荽与青葱,冯月出倒了不少油辣子,搅了搅,心满意足地喝一大口,连汤勺都是那么让人舒爽,一下就能舀一大勺。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66节 “瞧我做什么,吃啊,这里还能免费加汤呢。” 冯月出有点得意扬扬,像是为自己发现这么一个绝佳小店感到骄傲,她今天运气很好的,这家羊汤店开了很多年,总是满人,连门口临时支的那两张小桌子也不闲着,她来时候巧,刚好角落里空出来一桌,旁边立着一个风扇,冯月出跟杜辉坐在角落里,屋子小又窄,杜辉坐在这里像是屈着身子一样。 杜辉还是不说话,他几乎不错眼珠的瞧着冯月出,冯月出埋头呼噜噜地吃着,她的额头上,鼻尖上,结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小汗珠,头上的额发黏腻的粘在一起,头顶呼啦啦的老风扇不停地转动,几乎无济于事,冯月出低下头轻轻吹着,吹开那层艳红的油辣子,喝了一口原味的。她又舀起一大勺,心满意足地嚼着,青绿的芫荽粘到了她被烫得通红的嘴唇上,她用舌头舔到嘴里。 “你不知道,我早就想吃了,还得背着青莲来,她也爱喝,但一吃就上火。她那鼻子,灵得很,我一回家她就能闻出来。” 过好了嘴瘾,冯月出才慢下来,撕下来一条烧饼,泡到羊汤里。 “哎,麻烦您让让,我过去。” 有人吃好要出去,冯月出连着椅子往前挪了挪,小餐馆位置本来就逼仄,她的膝盖就直挺挺挨到了杜辉的大腿。 杜辉手里的白瓷勺铛的一下就掉到了碗里,明明环境那么嘈杂,伙计嚷嚷着小心烫到的声音,风扇呼啦啦转动的声音,塑料门帘啪啦掀开的声音,外面嚷嚷着卖冰棍儿的声音…… 但似乎都没有,杜辉手里那倒下来的白瓷勺发出来的声音大。 第77章 期待 “姥姥,我好害怕。” 秋老虎厉害得很,冯秀容坐在藤椅上摇摇晃晃的扇着蒲扇,风一阵一阵的吹着宋青莲薄薄的衬衫,她正乖乖趴在姥姥怀里,脑袋枕着姥姥柔软又松垮的肚子上,听着姥姥嘴里哼着前言不搭后语的戏曲。 “咳……你这样的小鬼头有什么可怕的。” 冯秀容摇晃一会儿就困,人老了,觉就是多,宋青莲动来动去跟条小蚯蚓似的,不让人消停。 “我好害怕死呀,姥姥你会死吗,妈妈会死吗,爸爸舅舅会死吗,你们能不能永远不要死,我一想你们会死,我就、我就……” 这对宋青莲造成了很大困扰,她皱巴巴着脸蛋儿,手拍着自己胸口,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悲伤,但这种沉重感情让一个小孩表现出来就显得有点滑稽。 “呸呸呸,你少瞎说,盼着你姥姥点儿好!” 冯秀容捏住宋青莲的小嘴巴,像捏住了油壶嘴儿。 但想到什么,她又把手放下,另一只手上的蒲扇也垂下。 “哎。” 轻轻叹了口气,灰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小黑夹子卡在脑后,一条条皱纹像黄土地的沟壑般,像圆规一样罗圈着的腿也不点着地晃了。 “到了时候谁都得死,永远不死的那成老妖怪了。” “哇——” 宋青莲难受地哭起来,她很害怕。 “哎哎哎,小丫毛子哭什么!我这身子骨活个二三十年没问题,怎么也能等到你出门子。” 冯秀容见宋青莲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也有点着急了,赶忙安慰,粗糙的手指头划到宋青莲白皙的脸蛋儿上,竟然划出一道红痕来。 “哎呦,这敢上鸡蛋清水豆腐了,碰一下还要碰破皮儿了呢……” 冯秀容把宋青莲抱在怀里,又哄了好一会儿子才又活蹦乱跳的。 “青莲,你得看着你妈跟你舅舅,你知道不。” “怎么看着,为什么看着?” 宋青莲蹲在地上摆弄一个小汽车,那小汽车厉害,向后连着滑三下松手就能变成一个能站立着的机器人。 “嗯,就是……” 冯秀容嘟嘟囔囔的,嘴里也说不出来什么,这事儿她不是没管过,耳提面命不知道生过多少回气,但是,但是有些事情吧,根本管不住。 她最后也没说出来啥,只是叹了叹气,又摸了摸宋青莲柔顺的头发。 再怎样,毕竟都是她的孩子呀。 门外传来脚步声,宋青莲一溜烟站起来往外跑。 “哎哟,跟个猴子一样,急什么!你再摔着……” 宋青莲上体育课非跟别人比跳远,手上搓一道挺长的伤,那之后她姥姥就不允许她再跑跳没个正形。 宋青莲灵活的真有点像小猴儿,她一下子就蹦过去挺高的门槛儿,以及连着的一节台阶。 把她姥姥脸都要气歪了,一个个的,就没一个让她省心的! “妈妈,你买了什么,有我爱喝的汽水吗!” 宋青莲开心地跳过去扒开冯月出的布袋子就瞧,里面有酸奶,酸奶是姥姥爱喝的,装在矮矮的白陶瓷瓶里,用层油膜纸包裹着,扎着橡皮筋儿,宋青莲手疾眼快的就用吸管给姥姥戳破了。 她可不爱喝酸奶,嘬起来费劲,又厚又糊嗓子,她最爱喝汽水儿,打个嗝儿都带着气的汽水!就是得用个铁皮撬开,她还不会。 但她会掌管着这些瓶瓶罐罐,比如五个酸奶罐就能换一瓶新酸奶。 “当然有啦,昨天咱们说好给你买的。” 冯月出伸手摸了摸宋青莲的脑门儿。 杜辉晚了冯月出有两分钟进门,冯秀容眼睛都懒得撇他们俩一眼,就自顾自地把拐杖往地板上戳,戳出铛铛铛的声音。 “姥姥你腿疼又犯啦,那我不跟妈妈和舅舅去兜风了,我在家里陪你。” “去去去!不用你在家陪我,你跟她们一起去。” 冯秀容瞪着眼睛,把宋青莲吓一跳。 她本来就想去兜风的,舅舅买了新车,好酷的。 “你怎么驾照考得这么快,是不是总给那些老头子塞烟?” 冯月出跟宋青莲坐在后排,认真把安全带给宋青莲系好,没好气地对着开车的杜辉抱怨, 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上戴着挺大一块表,冯月出觉得他从上到下都一股子铜臭味,俗,俗不可耐。 “哎嗨,我那不是忙吗,怎么省事儿怎么来了,也没买几盒……” 杜辉觉得这种小事儿没有计较的必要。 “哼,就是你们这种人纵容的。” 冯月出不轻不重哼了两声,她觉得要所有人都这种想法,那过多少年这种风气都改不了。 小县城里还没有个正规驾校,是由运输公司和汽车站合伙开的培训业务,也就是培训中心,但也叫驾校,在县城西边,占一大片空地。那能当上驾校师傅可不得了了,收到的烟快能赶上半个月工资了,他们还会提要求,明里暗里跟学员说要什么牌子的,不一定是贵的牌子,得是好卖好脱手的牌子,他们都跟小卖铺合伙。 更有甚者,媳妇儿或者什么亲戚在训练场旁边开个饭店,那就是休息的指定场所,反正逮住考驾照的可劲儿的薅儿,习惯了也都愿意,还有人跑到驾校师傅家里干活的!春天播种秋天收地,反正都不缺人。真是理解不了! 总是不爱违反约定俗成的东西,以及自己要是好不容易过了,那就更想让没考过的吃吃苦头了,反正这些年都是这样下来。 冯月出有点不高兴,觉得杜辉怎么也跟其他人一样,那杜辉应该怎么做呢,冯月出觉得他应该较真儿。 “怎么了?我承认我错了,但我真的太忙了,没时间跟他们应付,你知道的,前几天才来一波闹事儿的,生意好点儿就有人眼红。” “我没生气,我就是。” 冯月出为自己的过度理想主义有点脸红了,老对别人提要求,她自己也管不了呀,那帮驾校师傅经常违规练车,在没被准许的地方,虽然不是闹市吧,但也不安全,冯月出瞧见好几回但都没逮到人。 “饭店的事儿解决了吗?用我,或者用行简帮忙说说不。” 冯月出换了个话题。 “嗨,不用,我自己就解决了。” 杜辉不想跟冯月出说太多,应该是宋行简那边的事儿,之前检查卫生门头改造什么的有认识人是好说话,其实杜辉也不用他们好说话,只要按着规定来,别三天两头变标准就行。 这几天来的都是些不三不四的小混混,一看就能瞧出来是来找碴儿的,他前段时间配合着宋行简钓鱼,明摆着惹了人。 车的速度并不快,宋青莲好奇地趴在车窗边朝外头瞧。 “妈妈,我要吃那个长长的玉米棒。” 宋青莲对着外面点了点,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会直接讲,这在杜辉跟冯月出小时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富裕会让人变得宽容,冯秀容其实离富裕也远得很,但她现在脾气已经好很多了,可以说,她对宋青莲比对杜辉冯月出小时候都好得多了。 “行,去吧。” 冯月出从兜里掏出来几毛钱给宋青莲,把她安全带解下来,从自个身上抱过去,开了靠路边的车门。 还是那个佝偻腰的老太太,她那个傻儿子找回来后她精神就好了不少,人竟然也显得年轻了,乱糟糟的白头发剪成个利索发型,其实她本来就没那么老,才五十多岁。她除了推着的那个木头盒子卖零碎的小箱子,旁边还多加了个卖玉米棒的小生意,这种长条的玉米棒,也叫焦米棍,一般都在冬天快过年时候才有卖的,也不是像平常那样一截一截的,而是卷成了花朵形状的。 宋青莲一手拿了一个,临结账又挑了个塑料小兵人,一共也没几毛钱,便宜得很。 那老奶奶见有小孩过来,拍了一下她的傻儿子,他就乖乖转过身去背对着人,面对着墙角,她怕吓到小孩。 那个傻儿子在煤矿里吃了不少苦,很怕饿,手里总拿着东西滔滔不绝地往嘴里塞,现在让老奶奶收拾得很利索,其实不太吓人,宋青莲还好奇的瞅了两眼。 有片落叶飞到车里,杜辉扭开音响放了一首歌,两个人都没说话。冯月出把胳膊支在车窗,瞧着外面自己买东西的宋青莲,她头发长了点,柔顺地搭在脖颈,这个夏天外勤出的很多,人被晒黑了不少,就脖子那一块儿白点,阳光一照莹白莹白的。 杜辉看着后视镜,觉得月出脖颈上少了点东西。 “妈妈,给你!” 江米条很着吃,吃多了再喝水胀肚,宋青莲吃个热闹就不吃了,剩下的够冯月出跟杜辉吃了,小时候心心念的,长大了再吃着也就那样,冯月出记得小时候他们赶集就往那些摊贩身边凑,要有不小心掉地上了的,哥就手疾眼快的捡起来给她吃,那时候都穷,卖江米条的在身后骂骂咧咧,但那么一小渣,也懒得再追出去从小孩手里夺过来。 冯月出留那个完整的带回去给宋行简,其实他未必喜欢吃。 小县城就那么大点,没多长时间就能转一圈儿,杜辉送冯月出跟宋青莲回家。 明天又是周一,宋青莲有点不高兴,上学其实也挺好玩的,但天天上学就没那么好玩了。 宋行简傍晚回来的,他果然不大感兴趣,尝了尝就又给宋青莲,他似乎对任何食物都是节制的,缺乏食欲的。 宋行简最近挺顺遂的,冯月出为他感到高兴,感到高兴的同时,内心的负罪就也少了。 晚上也是那样,热烈,礼貌,但不经意间又会把冯月出弄得很疼,他们彼此都察觉出不对,但谁也不想来打破。 冯月出有回半夜醒了,她看着宋行简,还是那么英俊漂亮,优雅的让人着迷。 冯月出似乎很清醒,似乎又破罐子破摔,似乎在期待着一场毁天灭地的暴风雨。 第78章 多事之秋 秋天有运动会。 北方的秋天就像加速键,从立秋那天开始,阳光就开始能照到炕上,一点点的爬,等到冬天就能照满整个炕,身体不好的老人一到天冷了就发萎,冯秀容这几天身子又不利索,她就不出去卖煎饼果子了,骑着车跑来跑去的,秋雨越下越凉,冷不丁风顺着膝盖骨头缝往里钻,毕竟不是个轻省活。 但她又闲不住,去找老姐妹打听有没有手上能干的活,就找了个糊火柴盒的活计,十个一捆,把裁好的纸片用胶粘糊起来,非常简单,但报酬特别低,一捆也才几分钱。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67节 杜辉饭店挺忙的,最近他又相中个地方,琢磨着能不能盘下来干点什么,开个台球厅或者网吧什么的,钱是越来越不着花,存银行眼睁睁看着贬值,不如前段时间多投点给罗雅燕了。还得抽空开车去县区边上的厂子给冯秀容领活儿去,一后备厢的火柴盒,计件报酬低极了,几乎还不够他油钱,一肚子气。 他估计以前日子大概也这样,月出在中间和稀泥,他跟他妈说不上两句话就要吵架,就跟今天似的。 “妈,以后这种活能不能不干了啊,你又不缺钱,找这麻烦干吗。” “谁不缺钱?这世界上有不缺钱的人吗?有人嫌钱多烧手吗?” 冯秀容歪在炕边上,手上忙着粘黏糊,嘴里叼着烟袋锅,腿上覆着热水袋,耳朵听着小炕桌上头的那个收音机。人老了耳朵就不好使,收音机声音大得吓人,冷不丁唱一句把杜辉吓一大跳。 冯秀容不爱老看电视,她觉得看电视费电,尤其是杜辉给她换的彩电,电费更高了,但对杜辉甚至对冯月出来说都是小事儿,她们谁有空随手就把电费交了,但冯秀容就不,她时不时闹点儿妖,只有更不讲理的才能治得了她,就是宋青莲。 自己妈,他又不好说啥,杜辉一肚子气地把后备厢的火柴盒片送炕上来,动作有点重了,冯秀容又不高兴。 “指使你点儿活你跟我在这摔摔打打的呢,我是你妈!” “当然了,要不是我妈我伺候……” 杜辉也不敢大声说,嘴里磨磨叨叨的,但也被冯秀容抓取到了。 “你又说什么?你看看人家行简,让干什么都一点抱怨没有,这 些年都对我有耐心,再看看你,你妹妹也不学好了,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杜辉最不爱听这个,他把腋下夹的手上拎的纸盒子全都扔炕上扭头就要走。 “嘿,说你两句你还不爱听了!你去哪儿?你那个小女朋友领回来吃顿饭就完了吗?你得维护啊,得结婚得生小孩……” “你孙女今天运动会,你们所有人都是大忙人,我得去。” 杜辉深吸一口气,他已经懒得跟妈计较了,让她说两句就说两句吧。 “奥,奥,对哦,那我就不去了……” 冯秀容这回阴天腿疼的厉害,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她怕去了让宋青莲同学看见了笑话,笑话她她不怕,老太太脸皮比城墙还厚,她怕宋青莲心里不得劲儿,小孩自尊心都强。 杜辉到车上先点了根烟,但也没抽两口,盯着前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今早上刚下一场雨,宋青莲她们学校运动会,宋青莲特意叮嘱不用早来,因为她个子不够高,没选中开幕式,统共一年级就两个高个女生选中了,老师也不爱排练年级小的,听不懂话,叽叽喳喳像小鸟。宋青莲有点失落。 不过她也有项目,她参加了田径,特意设立的面对低年级的迷你版的,距离只有三十米,一年级的老师跟幼儿园的没差太多,开始都是哄着来,说了无数遍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一定安全放前头,但还是有小孩受伤了,膝盖搓出好大一片血来,哭得震天响。还好去年把用煤渣子铺成的跑道修了,不然得送去医院。 宋青莲跑完步看到杜辉用力跳起来挥了挥手,她可忙,等下还有个团体操比赛,排练这个很注重精神面貌,连小孩怎样笑都要规定,小孩笑的脸上两道纹,脸上抹的白的吓人,杜辉觉得跟缺心眼儿似的。 宋青莲旁边的小孩也不跟她说了什么,她辫子一甩,看口型说了声舅舅,杜辉往上推了推墨镜。 好像有病。 杜辉说的是自己。 杜辉自认为已经过了爱耍帅的年纪,而且用冯月出的话来说,也不爱看他一副骚包样儿,所以他现在都很低调的。宋青莲呗,非要他戴着他的墨镜来,阴沉沉的天,杜辉本来就高,还穿了一身黑,学校保安明里暗里来他身边转好几回了,看着就不像个正经人,来之前又挨了一顿骂,杜辉脸臭的不行。 但宋青莲瞅过来他还扯着嘴角笑,就为了宋青莲同学的几句,那你舅舅啊,真帅! 杜辉觉得自己真是虚荣。 而且宋行简没在宋青莲学校露过面,杜辉觉得自己心情又顺畅起来。 那群一年级的小孩确实挺逗的,穿着统一的校服,白色的球鞋,这个年纪的小孩长得快,所以家长给订的都大好几号,有的甩着袖子跟唱戏一样,有一半的快了抢拍,有一半的慢了迷迷糊糊的做不完跟不上,还有那么几个跟着节奏来的,脸上的表情也不好,夹杂着生气与愤慨,完蛋了,都被那些笨蛋拖后腿了。 杜辉不厚道地笑起来,这群小豆芽子太可爱了。 他去车上把特意让后厨做的蛋糕拿上来,都是切好的,一小碟一小碟的,还带着叉子。运动会对小孩来说可是大事儿,连着几天不用上课,一般家长都会给个几毛一块的,小孩儿自己会去小卖部买好吃的,汽水话梅干脆面什么的。 跟着宋青莲来的小孩都脆生生地道谢,还有把小蛋糕拿去给家里人吃的,后面的台阶上也坐着不少家长,还有怀里抱着小妹妹小弟弟的,反正一片其乐融融。 宋青莲有些夸张地喘着气,似乎很累的样子,让杜辉给她擦汗,其实脑门上的汗都让风吹干了。然后咕噜咕噜喝一大口水马上就维持秩序了,她要让班里的每个同学都能吃上小蛋糕。 杜辉不干涉小孩社交活动,只要别摔着碰着就行,宋青莲她们班级比较特殊,几乎都是同个幼儿园直升上来的,大多数同学家庭条件都不错,有些煮了鸡蛋拿来给同学分的,还有些洗好的葡萄水果饼干之类的,所以杜辉送点蛋糕也不算出格,上回去他饭店过生日那小孩,她爸爸还真带着合作伙伴来吃过几次饭,出手阔绰得不行。 “哎,宋小同志辛苦了辛苦了。” 分完蛋糕,杜辉夸张地给宋青莲扇扇风,杜辉觉得宋青莲其实跟宋行简挺像的,有时候有一股子官相。这放宋行简身上就是装得不行,想让人揍一顿,放宋青莲身上就是可爱,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还行吧。” 宋青莲用手绢抹了抹脑门,正中间那个红点被蹭得到处都是,滑稽又可爱。 旁边还有家长拿着挺沉的傻瓜照相机到处拍,但不管谁拿着照相机,都得往宋青莲身边凑凑,漂亮的小孩谁都忍不住摁下来快门。 “你爸的照相机呢,怎么没拿过来,我研究研究也给你拍几张。” “我才不稀罕呢!” 宋青莲说话声音很大,杜辉这才发现她情绪好像不太好了,眼睛还一直往校门口的方向瞟。 是啊,别人的家长都来了,月出也是,答应说请两小时假来看青莲表演节目的,宋行简那人就更指望不上了。 “嗯……妈妈是因为,你知道吧,秋天农民的白菜大葱什么的都丰收了,要一车一车拉到县城来卖,很容易产生堵车和卫生问题的,你妈妈要去维持秩序,所以最近会很忙的。你妈妈要是不去,那白菜都烂到地里了,农民赚不到钱就吃不饱饭,是不是呀……你爸爸的话,你爸爸本来就很讨厌,下回我帮你训他。” “哈哈哈哈!” 宋青莲笑出声音来。 “舅舅是个幼稚鬼!” 见宋青莲笑了,杜辉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哎,月出真的是太忙了。 又过了得有两个小时,冯月出才急匆匆从校门口跑来,身上还穿着执勤时候的制服,杜辉赶忙把自己的墨镜扯下来,一着急没地方放,就塞宋青莲校服里面帽衫的帽子里去了。 “青莲对不起呀,妈妈迟到了……” 冯月出很慌张,连个眼神都没来得及给杜辉,宋青莲正靠着杜辉边看别人扔铅球边吃手里的巧克力糖豆。 宋青莲本来不想理妈妈的,因为妈妈说话不算数,但一抬眼,发现妈妈衣服上还挂着一块白菜叶,就又不那么生气了。 “妈妈,你是不是去帮助别人卖大白菜了?” 冯月出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杜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了。 “是,还有人送妈妈两棵呢,晚上回去给你做白菜炖粉条好不好。” 宋青莲就高兴起来了,她其实特别好哄。 冯月出把自己衣服上挂着的白菜叶扯下来,把外套脱下来,露出里面穿着的衬衣,冯月出最近太忙了,换季的衣服也没来得及找出来,这件衣服有点起球了,还单薄,杜辉觉得起球的衬衣很可爱,他要把自己外套脱下来,被冯月出一个刀眼瞪过去。 杜辉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整天到处挨欺负。 但冯月出最近是真的很忙,秋天瓜果都熟了,尤其是大白菜,县城里的人有腌酸菜的习俗,这时节进城来卖白菜的人格外多,一般都是赶着马车牛车骡子车的,条件好的有个拖拉机,这种情况是没法儿统一管理的,他们会在街边自发形成市场,这种季节性摊点是允许的,但要时刻跟交警同志合作维系交通,以及产生的环境卫生问题也要管,牲畜的粪便,大量的蔬菜烂叶等等。 以及第四季度的检查评比也要启动了,作为市容环境最直观的部门,冯月出她们压力很大,最近都在加班。 还有一件事,县里有个收萝卜的咸菜厂,最近正是收菜时候,外面邻着那条街长期排着长队等待收购承重结账,菜农之间总产生矛盾,走时候又留一摊子菜叶,给她们工作添不少麻烦,冯月出带着大喇叭去维护秩序, 发现一件大事。 竟然有光明正大收取保护费的! 不是小打小闹那种,而是真正的,因为排队时间久,涉及过夜,所以出来几个人说交了费用能帮忙守夜,开始时没人愿意,价格又不便宜,一车菜才能卖多少钱呀,有的还是几家人合伙才雇个车凑一起的,但等晚上,有不少车轮胎就没气儿了,钉子扎的,这样一来,亏得更多。 后来就交了,但这钱交的心里窝火,所以矛盾产生的也多,几句话就吵起来,冯月出不能理解,这要警察是干啥用的,青天白日的有这种事! 她找到那区域的警察局,他们竟然说从没接到过报案,还劝她不要管太多,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就行,每件事情每种现象都有他存在的意义。 真把冯月出气够呛,这种事儿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她这几天就忙活这事儿,忙活来忙活去,她自己的摩托车胎也被扎了!所以也就迟到了宋青莲的运动会。 冯月出真的错过挺多的,她来没一会儿,今天的活动就结束了,灰蒙蒙的天下起雨来,宋青莲获得了一枚小印章,她们班级那个跳操获得了优秀奖,老师给每个同学都发了一枚小印章,宋青莲要拿给她姥姥看,说什么要去姥姥家。 宋行简昨天又出差了,回去做饭也剩下吃不完,不如去妈那热热闹闹吃一顿,所以她们打算买点菜去冯秀容那里吃了。 等车开门口,杜辉要调头停着了,转过头跟宋青莲说。 “青莲,你先去找你姥姥吧,我少拿样儿东西,等下就马上来。” “好!” 宋青莲脆生生答应,用小手掌挡住脑门就跑下车去,冯月出跟在宋青莲后面,迟疑了一下,又把车门关上了。 杜辉朝着后视镜看了眼,打方向盘,车从小胡同里倒出来,速度越来越快起来,停靠到主路分岔路的路边,那一片马上要拆迁,很少人经过,雨大了,雨刷器在刷刷工作,冯月出看着玻璃上划出来一道道水痕。 杜辉下车,拉开后出门,坐进去。 带进来一股湿润润的水汽,外面冷了,车内玻璃上凝结出一小片哈气,雨滴砸到车上发出砰砰的声音。 冯月出没有抬头,盯着自己放在大腿上的手,一入秋嘴唇又开始起皮,她很想撕下去。 “月出……” 杜辉声音很沉,他那么大的个子,到哪都让人没法忽视,他一坐到冯月出身边,就像是吸走了百分之八十的空气。 “月出——” 杜辉声音拉得很长,他握住冯月出放在大腿上的手,握了握,杜辉的手掌特别大,能把冯月出整个手包裹住。 冯月出扯了扯,似乎没扯出来,由着杜辉的下一步动作。 杜辉牵着冯月出的手,隔着衬衣摁到了自己的腹肌上,滚烫,炽热,沟壑紧绷分明,沿着向下去,就是侧腹极为明显的鲨鱼线。 冯月出挣扎了下,这次力很大,杜辉就松了手,冯月出收回手,向角落里侧了侧。 杜辉半蹲下身,这车空间挺大的,但杜辉块头太大了,就显得逼仄,他弯着身,那张不羁又英俊的脸就靠了下去,贴到冯月出的小腹,他鼻梁挺极了,向下压着,呼出来的热气隔着衣服烧到冯月出的肌肤。 “你别这样。” 冯月出似乎忍无可忍,拽着杜辉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拎起来,杜辉毛发特别硬,扎人。 “你又要不承认了是吗?” 杜辉离得很近,冯月出看到他下颌线上冒出来的胡茬,上下滚动着的喉结。 冯月出不看他的眼睛,也不回答他的问题。 “哼……” 杜辉轻轻哼了一声,似乎早就猜到了一样。 “你根本就不会跟宋行简说对不对?” “我们那天、我们那天都太冲动了,就当是做个梦——” “那现在能不能再做一次?” 杜辉又靠近了,呼出的气息打到冯月出脸上,冯月出很紧张,她不自觉咬了咬嘴唇上的死皮,恨不得撕下来。 杜辉先是心疼,想提醒她涂润唇的,然后又是愤怒。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68节 她根本就是在耍自己,她甚至想连那天的事儿都一并忘了。 “那个时候说的话怎么能当真!我们本来,我们本来——” 冯月出想把那天的事情忘掉,欢愉之后都是恐慌。 “我们本来早就应该在一起!” 杜辉忍无可忍地压过来,粗粝的舌不管不顾的乱钻,呼吸交织在一起,空气黏浊了。 …… “我们会遭天谴的!” 冯月出推开杜辉,捂住了脸颊,一缕银丝断开了。 “只有我,只有我会遭。” 杜辉望着冯月出,他真的不想她为难,但人总是贪婪。 第79章 混蛋的老天 “爸爸!你是不是终于可以陪我了,你已经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 宋青莲双手捧着杯子,里面是冒着泡的雪碧,外面洁白一片,下起雪来了,北方入冬特别快,她个子蹿的也很快,现在已经很长一条,但还是贪嘴,她妈妈只让她喝一杯饮料,她就小口小口地咽,延长味觉。 “嗯。” 宋行简摸了摸宋青莲的脑袋,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居家服,戴着眼镜,显得很儒雅,文质彬彬的,可能也和心态有关,他不像年轻时候那么锋锐了,人温和很多。 开着的电视法制频道上不厌其烦的放着扫黑的专题节目,清算出来的数目让人咋舌,贴上封条的大楼再不见往日辉煌,被手铐铐走的人也没见得有多少懊恼,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但很快又会被别的新闻覆盖,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法制社会想要看那些人痛哭流涕跪地求饶是不可能的,他们在走上这条道路时心底就料到过会有这么一天,至于一步错步步错身不由己社会逼迫,那都是给自己找的说辞,收第一回钱时可以拒绝,收第二回钱时也可以拒绝,别收到最后一回了,再给自己找光伟正的理由,但多少也慰告了受害者的在天之灵。 宋行简不敢说自己在其中起了多大作用,站在整个结构上去看他太渺小了,可能就是命数到了,黑恶会滋生腐败,腐败会温养黑恶,腐败的上头又有更大的腐败,说不清是从哪儿开始撸的,反正郑书记下来了,他身后的人也就到头了,压着的煤矿案子也重翻了,之前拦截的上访的人还给宋行简送来一面锦旗,宋行简一看就脸疼,被打的那一拳头。 那一拳头在此后人生的很多瞬间都隐隐作痛。 “爸爸,你这样可真厉害,我以后也想跟你一样,抓坏人!” 宋青莲捧着杯子,用舌头舔了一下汽水,崇拜地看着宋行简。 宋行简没往心里去,因为宋青莲的崇拜很不值钱,她会崇拜她姥姥摊煎饼加蛋不漏鸡蛋液,会崇拜冯月出骑摩托车油门震天响,会崇拜杜辉酒店里的服务生把地板拖的亮到反光。 “你们又说什么呢?” 冯月出用钥匙打开门,从外面回来,在门口跺了脚也掸了雪,但帽子棉袄上还是留了薄薄一层。 冯月出去扫雪来着,一到恶劣天气清洁工就忙不过来,要等雪停,街上的车辙压实了再被阳光一晒就成冰面了,车走车打滑人走人打滑,一到冬天医院里就不少扭了脚闪了腰摔到骨头的,年轻人还好点,要年纪上来了没准儿这一摔就再也起不来了。冯月出这时候才觉得冯秀容糊火柴盒那个活计可真不错,不管钱多少,最起码不出去瞎跑。 冯月出她们队就得加班加点来帮着扫雪,冯月出是大队长,自然得走在前头,她连着加两天班了,手指头关节都冻得有点不灵敏。雪终于停了,冯月出也能好好休息休息。 “妈妈辛苦了!” 宋青莲一个箭步就冲上来,递鸡毛掸子给冯月出扫肩膀上的雪,小时候这个没少打她屁股,不过她也不记仇。 “我还说出去吃呢,庆祝一下,你都做好啦?” 宋行简插上电,他准备的火锅,买了很多配菜,洗干净切得整整齐齐的,甚至连生菜都切得一般大,底料是他按照冯月出以往习惯放的,应该说这顿饭是他跟宋青莲一起备的,他和宋青莲一起去的菜市场,连羊肉都是看着现杀的。 “火锅,我说这么香。” 冯月出往过来瞟了一眼就知道,她把外面的棉服脱掉,露出里头粗线针织的毛衣,深蓝色的,显得她皮肤很白净,自从总出外勤,她也就冬天能白净点儿了,她假装把手塞进宋青莲后颈里 ,宋青莲尖叫着跑开。 冯月出笑着去暖气片上捂手,她们小区热气公司给的特别足,在家穿单衣都不冷,其实挺烫的,不过冯月出手糙,比较耐热。 “等调省里时候,换个不那么忙的岗位吧。” “别,我就不爱干那种天天坐办公室盖章开会纠结于逗号句号该把谁放谁前头的工作,我这叫什么,我这叫离人民群众近,宋同志,看来你的思想觉悟还不够,我要代表组织审查你。” 宋行简过来给冯月出擦头发,她头发上沾了雪,一到室内化了就湿乎乎的,成一缕一缕的,显得她下巴又尖又小。 冯月出边说着,边把手往宋行简肚子上伸。 冯月出动作太快了,冰凉的肌肤一贴到宋行简,他激灵一下,连着就起了反应。 “去你的。” 他话说得颇咬牙切齿,脸上也起了红晕。 宋青莲正聚精会神看着爸爸妈妈玩闹。 冯月出清了清嗓子,瞪了宋行简一眼,招呼宋青莲跟自己一起去洗手,准备吃饭。 “祝宋局平步青云,一路升、升……” 冯月出卡着不知道该让宋行简升哪儿去,主要是体制内各种晋升名头太复杂了,升了可能是降了,降了也可能是升了,冯月出不太了解,也懒得了解,不像她们监察大队,都在同个系统里,一眼明了。 宋青莲也煞有其事地说了一番话,举着满满一杯饮料,她借着这个名头又添满了,不过妈妈可能没发现,她心底窃喜。 窗外又飘起细小的雪花,屋内其乐融融,火锅在咕噜咕噜冒着泡,这似乎是个幸福美满的冬天。 “你什么时候走?” 事了,冯月出懒洋洋枕在宋行简胳膊上,床头开着一盏很暗的夜灯,她盯着天花板发呆,深夜,安静得要命,似乎能听到簌簌的雪花声。 “开春,这边工作需要做好交接。你呢,你想好了吗,你工作很好解决,可以申请随调,你不愿意换就继续现在的工作,到时负责某区,规模肯定要比现在大。” 宋行简从没想过冯月出不去的可能性,人往高处走是共识。 冯月出轻轻闭上眼,浓密卷翘的睫毛像蝴蝶一样,在她光洁的脸上留下绰绰的暗影,冯月出脸小,下巴又尖,总会不经意就给人一种很俏的感觉。 她知道跟着宋行简去省城是最好的选择,对这个家,对青莲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甚至现在妈也有杜辉哥照顾,她似乎后顾无忧。 但是。 但她心底其实是排斥的,宋行简能风风光光调走是因为他有实打实的政绩,她呢,一个城管大队长再怎么也创造不出多大的改变,甚至这个城管大队长都是她费劲巴力才当上的。宋行简和妈都希望她能选择个清闲又体面的工作,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喝茶看报手里还能有点小权。 都说夫妻是一体,冯月出觉得她无法共享宋行简的荣耀,这种荣耀不是指外人的艳羡,她真心为宋行简高兴,高兴之余,也觉得很虚无。 宋行简的荣誉对她来说是虚无的,她只想实打实的,干好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县城这么大她还耍不转呢,才有点实权,一些工作都只是试点阶段,可能会爆发的弊病还没爆发,没准儿能有长远效益的还没显现出来,她不想就这样走了。 难道她不想晋升不想更上一层楼吗?当然想了,但她想靠她自己,而不是以这种随调申请的方式,如果说她靠自己这辈子都没法实现,但最起码等她再干几年,真有能说的东西了,再堂堂正正调过去。 这些说出来好像有点好笑,但冯月出还是一五一十说给宋行简听。 宋行简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那我们的家呢?” “离的也没有那么远,放假我就带着青莲坐火车去看你,等,等再过两年,我干出点事儿来,我就申请随调,青莲那么聪明,在哪儿都能学的转。” “现在,你都忙成那样,到时真有时间来看我吗。” “只有我一个人忙吗?你不忙吗,一遇到案子几天几天不回家,你的忙叫忙,我的忙就不叫忙啦!” 冯月出有点生气,音量加大了,夜太静,显得有点突兀。 “我不是那个意思。” 宋行简凑过去,嘴唇轻轻蹭了蹭冯月出嘴唇,又捏了捏她的耳垂,很有安抚的意味。 “我只是,很怕你离我越来越远,这里。” 宋行简握着冯月出的手,轻轻贴到自己胸口。 一股热流涌上眼眶,冯月出觉得自己就要哭出来了。 之前冯月出以为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会活在悔恨焦灼之中,但人的适应能力是巨大的,现在她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跟两个人说着同样的话,甚至说的时候都是虔诚无比的,因为她是真心爱着这两个人的。 “瞎说,你会一直在这里。” 冯月出牵着宋行简的手,放到自己柔软又丰硕的胸前。 隔着薄薄的睡衣,宋行简的指尖动了动,用力。 这个女人是个骗子,把他当傻子一样骗,他却不舍得苛责,甚至在心底期望她不要挑明,就这样过下去。 但她又是那么的好。 冯月出贴过去,从宋行简的额头开始,吻过他高挺的鼻骨,嘴里呢喃着说着情话,轻轻舔舐他滑动着的喉结。 宋行简的口感很好,光滑,一点都不粗粝,冯月出有点不合时宜地想到。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红晕从她的脖颈蔓延,却更加的湿润了,她激动得要颤抖,她想到有一天下午拍的那两根青瓜。 她真是一个很不好、很不好的人,冯月出却不想一味苛责自己。 都怪混蛋的老天,是它,把她放到了这种两难的境地。 第80章 人生 “冯大队长,你去劝劝吧,可不能,可不能这样哎……” 这片街区的居委会主任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妈,人姓刘,有点胖,走几步路就喘,但很和善,笑起来眼睛就找不着了,头发总染得很黑,短发也要烫出卷来,显得很精神。 她是个很好的人,街坊邻居谁家遇到了难事儿能帮上的她一定帮,平时也没少调解邻里矛盾,但这事儿她是真处理不了了,愁得她拍了一下大腿,唉声叹气的。 冯月出望着那几间矮房,之前好长一段时间都漏水的,是她儿子找回来才愿意活得像个人样儿,开始规整院子,修修补补的,这才多长时间呀,这对苦命的母子。 冯月出不忍心想,那儿子找回来虽然也是傻的,但总归日子有个盼头了,也万幸他是个傻子,从黑煤窑里救出来没出心理疾病,有一个救出来的没两天就跳楼死了,他对人还是没防备心,就傻呵呵地笑,也就是饿怕了,贪吃,嘴不能闲着。 问题就出在这上头了,那阿姨不知怎的想起来毛毛小时候爱吃油炸糕,那傻子小名叫毛毛,油炸糕是年根儿时候北方人家里爱做的,油是很珍贵的,也就过年时候才会那样舍得了,把和了糖的糯米面白面里包上豆沙,然后放到油锅里去炸,炸的变色了就捞出来,外面是酥脆的,里面是粘牙的,一咬下去满嘴都是香,还特别顶饱。 毛毛着急忙慌的往嘴里塞,不知怎的是不是想起来什么,忽然开始哭,不是傻子一样号啕大哭,而是静默地流泪,流着泪流着泪,一口油炸糕没下去就噎死了。 是的,就这样噎死了。 真有命吗 ,冯月出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位老人,或者说她有立场来安慰吗,平心而论,冯月出对她是有怜悯,这种怜悯也就促使她在她的摊子上买块橡皮买两支圆珠笔,再也就没了。 冯月出回头看了一眼刘大妈,她依旧是用那种祈求的目光望着她。 冯月出迈进这座小院。 这房子似乎已经被时代抛弃了,邻居都是新起的房子,称不上豪华但要体面得多,就显得夹杂在中间的小屋更加窘迫,冯月出撩开门帘,与她想象的寒冷阴暗不同,屋里的炉子生得正旺,甚至还有一大片阳光照进来,一切都是暖洋洋的。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69节 那年老妇人也跟想象中的痴呆脏乱不一样,而是头发梳得很整齐,衣服很服帖,正跪坐在那嘴里念念有词着什么,她皲裂的双手合十着,只是背还是弯得很严重,她这一辈子都是这么弯着的。 前面摆着一本书,那可能就是刘大娘所说的圣经,冯月出不懂这些,不懂什么是基督什么是教义什么是耶稣为什么要有那个十字架,她也想不通一个人为什么会信仰另一个人,她心底一直觉得人和人没有什么区别,人和神仙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某些层面来说,人和动物植物也没有什么区别。 当然了,她是瞎说的。 这屋子太暗了,于是从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就显得一束一束的,灰尘在其中飞舞,落在了正中间跪坐着年老妇人的衣角上,冯月出退出去,手放下厚重的门帘。 她能做什么?劝她别信这些?她信这个是会为求长生吗,求金钱?求容貌?不可能的,那她是为赎罪吗,可她又有什么罪,她这一切的不幸全是命运是外界加之于她的啊。 走出大门,冯月出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小房子是如此的破落,似乎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倒了,她还看到那个生了锈的,用铁钉砸进去光荣牌匾,她丈夫是救落水儿童溺死的,他把救生圈给了那孩子,自己没力气游上岸了。 因为有着这样光荣的名号,所以她的信仰就更像是一场背叛,每天都会有人来劝她,劝她不要信那些歪门邪道。 冯月出说不出口,刘大娘正满怀期待地望着她,她默默摇了摇头。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或者她应该说些什么,刘大娘已经走远了。 冯月出向家里走去,深冬,是如此的冷,落在地上的枯叶都结了一层寒霜,马路也冻得硬邦邦,路上人很少,只有她跟一只黄狗,黄狗脚步匆匆,夹着尾巴。 冯月出又想到了姚春晓,是的,她见到姚春晓了。 还是感谢罗雅燕,她把冯月出的每句话都认真记着,今年开学季时候真让她给打听出来了,不仅打听出来,还帮冯月出把见面的时间约下了,那天本来是她们一起看剧场的日子。 姚春晓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去北京上大学,那时候她书上到处都画着小女孩对着天安门敬少先队队礼,有时候姚观夏闹她就把姚观夏也画上,还画过那只山猫。 冯月出其实没抱太大希望,因为按着年龄算姚春晓再过两年才高考,但听罗雅燕说她跳级了,冯月出一开始听到她考上的是专科学院心里还失落担忧了一下,她一直记得姚春晓十分聪明,那时候整个家属院儿都没有比她再聪明好学的孩子了,她还十分要强,哪里扣了分不吃不喝也要弄明白。 但罗雅燕很快反驳了她,轮得到你失落吗,那可是电老虎,行业内的黄埔军校好吗,毕业即就业,就业直入好单位。冯月出就笑了,心里踏实起来,她当然希望姚春晓过得好。 和姚春晓见面那天她罕见地紧张起来,这些年也经历很多事情,她能算得上是宠辱不惊了,有问题解决问题,有状况搞清状况,但她总想起分别时候姚春晓眼睛里的泪,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还有从书包里掏出来的那本小人书,现在还放在宋青莲的书架里。 当然她最挂念的还是姚二,姚观夏,她现在怎么样了,真被送人了吗,找回来了吗,这几年计划生育宽松了很多,不是公职人员的话交了罚款就能生了。 很快这些就被姚春晓解答了。 见面那天比想象的还要匆忙,姚春晓每天被课业与打工催得连轴转,她成绩一直不错,高考她爸妈一定要让她报本省的师范,她不愿意,一意孤行来了北京,但也跟家里闹翻了,他们不支付她的学费,又因为家庭条件不算贫困,评不上人民助学金也拿不了伙食补助或者特困补助,就只能全都靠自己。 好在她学校还不错,电专学生的数学和物理又是出名的好,她在外面做家教辅导学生,顺利的话一年能把学杂费攒下来,她今年的学费还没补交,还在欠着。 平日的饭费生活费都是靠她省出来的,以及卖一些电子配件,插排台灯电池计算器什么的,还有倒卖随身听,她会修,有时候当废品收回来能赚个差价。赚不了大钱,但薄利多销,能填饱肚子。 冯月出听着心都揪起来,姚春晓和以前挺不一样的了,以前虽然也文静个子不高,但现在实在是太单薄了,跟纸片一样,甚至可能因为营养不良,头发发黄,手指头脱皮,衣服也很旧,一点也没有大学生的精神面貌。 但其实周颖和姚海洋日子过得挺不错的,他们出来单干接活,姚海洋是真懂技术的人,虽然比不上大老板,但到手的钱要比在部队时候的工资还多上不少,那一胎也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儿子。 “他一下生家里氛围就不好了,观夏送出去两年,那家人并没有外面看的那么好,观夏性子又拔尖,吃了不少苦。送走观夏他们也会互相埋怨,总是吵架,扔东西,后来生意赚了钱补交罚款又把观夏接回来了,但是……” 姚春晓不说了,低头喝了一口热水,谁都能想到。 “观夏回来总是闹得所有人鸡犬不宁,有回差点儿没把那个弟弟弄丢了,我爸很生气就打了观夏,观夏就不念书了……” “反正……反正大概就是这样,我跟观夏关系也不如小时候那么好了,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来北京读书的路费是她塞给我的,她零零散散还给我邮钱,她才那么小,打工的□□让人看了都发笑,我不要,她说不要就烧了扔了……” “我做梦都想一睁眼就到三年后,分配工作能拿工资有个单位宿舍,那我就把姚观夏接来,哪怕她恨我也强迫她学点什么,读不进去书,哪怕厨师美发也行啊,不过我还是想让她学学电脑操作……” 姚春晓才坐下说了没几句话,看了眼手表就要走,要到她干活的时间了,她还去发小广告,马路边上看谁车窗开着就把广告塞进去,要是车主也在车里头,少不了一顿臭骂,但她太缺钱了。 “春晓,还是学业为主,学费我借你。” 已经并轨改革,学费并不是一笔小数目,几乎有冯月出一年工资的少半,但家里宋行简的工资占大头,单位有食堂房子是分配的,吃住基本不花钱,宋青莲还小,所以没什么大开支。 姚春晓谢绝,她自尊心极高,也不是没人说过想要资助她,她不愿意,她现在最怕欠人人情。 冯月出又说那给利息,姚春晓才松口,在纸上写了个很高的利息,比一般借款都要高,这样她才愿意。 姚春晓离开时候半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有回 做梦梦见你把观夏收养了。 冯月出心里也不舒服,她还记得那时候姚海洋骑着自行车带姚春晓跟姚观夏去赶集,前头的大梁上坐一个,后面的车座上坐一个,两个小姐妹总是欢声笑语,还有那只山猫。 多好的日子啊。 今年冬天的雪格外多,冯月出走着走着,灰沉沉的天空又飘起雪花来,到了寒冬腊月,天冷得夸张,前几天还冻死个人,跟家里吵架跑出来喝酒,喝完睡到大街上,第二天人就没了。 冯月出却好像感觉不到冷,她把帽子围巾都解开,仰着头望着天空,冷风把她的脸吹得泛红,雪花触到温暖的肌肤融化,她望着天空,觉得自己似乎长了翅膀,飞过低矮的民房,新建的高楼,城市边缘的大烟囱,春天的柳梢,夏天的蝉鸣。 人生是如此的浩渺,生命是一幅流动的画卷。 她错了。 冯月出向前走,雪积得很快,她身后延伸出两道脚印。 回家时宋行简也在,他之前太忙了,这段时间就显出几份清闲,甚至许久没动过的手风琴也拿了出来,他在拉一首前苏联的民歌,以前那个小院里,那棵枣树下,宋行简偶尔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宋行简放下手里东西迎上去,拿了毛巾给冯月出掸雪。 冯月出别开宋行简的手,抬起头,说道。 “行简,我们离婚吧,青莲跟谁都可以,不会影响我对她的爱,这辈子我只会有她一个女儿。” “行简,对不起,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也对不起杜辉,但我并不是想要离开你跟他在一起,你们都应该遇到更好更合适的人,而不是我这样一个朝三暮四三心二意摇摆不定的人。” “不管怎样,请你相信,我是真的爱你的,也爱这个家……” 冯月出开始哭,眼泪像积攒成一条小河,沿着下巴往下掉,脸颊湿漉漉的,粘着纷乱的发丝,她是如此的伤心。 宋行简觉得心脏被揪起来,他想舔舐干净那些眼泪,他不想让她哭。 他就是完全的光伟正吗,并没有,关于杜辉没死的消息,他知道的要比所有人以为得还要早得多。 爱太狭隘了,又太奇异,他以为杜辉很快就会结婚生子,或者像其他土老板那样,总在某些不知道的地方藏着几个老婆,哪怕有过几个女伴。他一直在等待,只要这样,那他马上就跳出来,认回这个兄弟,边境雨林里的出生入死不是假的,训练场上的惺惺相惜也不是假的。 他无法去怪月出。 第81章 大结局 “妈妈我觉得你小时候的家好像一个小小的城堡!” 宋青莲把抹布摁到水里,清澈的水一下子就变得浑浊。 “咦呀!妈妈我是黄土公主。” 宋青莲笑起来,露出一个豁牙,她最近开始换牙了。 破旧的小屋承载着太多年的灰尘,是打扫不干净的,但扫一遍擦一遍,心里头就舒服了,太久没人住,院里的水井都打不上来水,冯月出去隔壁李婶子家挑的水,两个来回就把水缸灌满了。那些年李婶子跟妈老因为门口那一亩三分地谁多种一垄吵架,有时候甚至能动起手来,你挠我一把,我掏你一下的,但时间久不见着,竟然也会想,甚至还打过两回电话,冯月出真不理解。 院里被李婶子打理得很好,她平时没事儿就来割割草,放猫抓抓耗子,她有一只膘肥体胖的狸花猫,冯秀容走时候把大门钥匙交给她了。屋檐底下还挂着几串干辣椒,放着一层大白菜,李婶子家人也少了,她儿子都成家去城里做生意了,她和老头子两个在村里,菜吃不完,怕那冯老太太回家过年没得吃,给她留的。 殊不知那冯老太太惜命得很,她冬天可不敢乱跑给自己找事儿,万一脚底下一滑进了医院怎么办,夏天再说吧。 倒是冯月出回来了,还领着个漂亮得像个仙童的小姑娘,落落大方的,见谁都嘴甜。 “这都是秋天地里挖的,你看这红薯芯儿橙黄橙黄的,你尝尝,可甜。” 李婶子端来一大盆用大锅蒸的红薯土豆南瓜和用玉米面蒸的发糕,很松软,一摁下去一个手印,宋青莲好奇地玩着。 “妈妈,那李姥姥家是不是有一个,那么——大的冰箱哇,能装得下这么多的东西。” 宋青莲手张开得很大,像是在拥抱整个世界。 “地窖,这里都用地窖存蔬菜水果,等明天天好了妈带你去看看。” 冯月出摸了摸宋青莲的脑袋,想到自己在她这么大时候总被用绳子拴住的筐放地窖里头去拿东西,因为小孩个子矮,不用弯腰。不过好长时间没打开过了,得好好换换空气,要先放下去根蜡烛探探。 炉子上的烧水壶在咕噜噜地响,炉面上放着一个大苹果,表面那一层已经软了,满屋都是熟苹果的果香,宋青莲很喜欢这儿,应该说只要跟着妈妈她哪儿都喜欢,只有厕所有点不喜欢,因为冻屁股。 她缩进被窝往妈妈怀里贴,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被子里全是阳光的味道,虽然坐了那么久火车,但她一点也不累了,姥姥家真好玩! “妈妈,妈妈你是不是,是不是跟爸爸,还有舅舅吵架啦?” 宋青莲皱了皱鼻子,有点小心翼翼地问,然后马上举起右手表明态度。 “不管你跟谁吵架我都是跟你一伙儿的!” 冯月出抿着嘴角笑了笑,低下头把鼻尖贴着宋青莲的鼻尖,她脸小小一张,琥珀色的眼珠子跟宋行简一模一样,像个精致的娃娃。 “妈妈跟爸爸没吵架,跟舅舅也没吵架,只是,只是你还不懂,等你长大了就懂了,你跟爸爸好,跟舅舅好都行,妈妈不生气。” “啊,那我好想快点长大哦。” “等你长大妈妈就变成老太婆喽。” “那我就是小老太婆!我们还天下第一好,我们拄一样的拐棍儿!” 冯月出的心里跟小屋一样暖洋洋的,外面的风呼号着,刮起来的树枝沙石到处乱砸,像是有人在敲门一样。 叮咚—— 门铃声不停地响着,宋行简就要耐心耗尽时候,门才从里面打开。 “你来干什么,滚出去。” 屋内很大一股酒气,地毯上零散着放了不少酒瓶,不过是昨天晚上的,杜辉眼睛通红,下巴上冒出来不少胡茬。 宋行简就妥帖多了,他穿的永远都是整洁的,皱着眉,抱着臂膀靠在门口,似乎很嫌弃的把门踢开一点,散味道。 “月出最讨厌的邋遢的人了。” “你还有脸说,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杜辉疯了一样冲上来,握住宋行简的肩膀就往门上撞。 “怪我?你要不回来我们好好的……” 宋行简也不甘示弱,一脚踹到了杜辉大腿上,部队时候他俩就不分伯仲,宋行简技巧多一些,杜辉实战多一些,两个人谁都讨不到好,经常是一起挨罚,蹲太阳底下站着,要不绕操场做蛙跳,都要累死了,也不肯当那个先低头的人。 多少年没动过手了,成人后每个人都是体面人,内心再暴戾面上也要客客气气地说声明天见。 一场战斗结束,谁都挂了彩,杜辉甚至摔了一瓶啤酒,擦着宋行简耳朵过去,砸墙上爆开的玻璃碎片把他脖子上划了一道伤,拳拳到肉的沉闷撞击声,他们太熟悉了,杜辉猛踹宋行简那条受伤的腿,宋行简双手扣住杜辉那受过枪伤的胳膊,力气大的像是要扭断。 杜辉吐了一口血,宋行简鼻血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流,都挺惨的,宋行简看起来面上的伤重一些,杜辉知道他最宝贝他那张脸,殊不知这正中宋行简下怀。 “你去看过高卫光了?” “废话,我连他妹妹都看过了,小姑娘可有志向了,在西藏支教呢,要不是她,我现在还跟傻子一样被你们耍得团团转。” 没有人会对自己的以前不好奇,杜辉去了云南边陲的烈士陵园,看望了高卫光,倒了两杯酒,点了两支烟,告诉了他,他那几个妹妹都挺有出息,是为人民服务的、正直善良的人。 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70节 也就是那回回来,他混乱的梦境才慢慢串联出他完整的过往。 “其实,我还是应该谢谢你,宋行简。” 杜辉望着天花板又咳嗽两声,然后用力把喉咙里的血腥味咽下去,他那受过枪伤的胳膊疼得他直呲牙,这个孙子,真下狠手。 谁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不管后来怎样,但在最开始,面对着失去儿子失去丈夫,西北农村里身无长技大字不识几个的母女,宋行简做了他作为一个战友,能做得最多。 “对不起,是我太自私。” 宋行简跟杜辉道歉,他们都知道是为什么。 “你这个王八羔子,我真想弄死你!老子在外面多少次差点真死了……” 杜辉还是一肚子气,他翻身起来就要用手肘去抵住宋行简的喉咙。 宋行简反身坐到沙发上,看了眼表。 “你还走不走,下午三点的火车。” “废话!” 杜辉越想越不对,他身上疼得要死,脸上干干净净一点伤没有,反观宋行简,脸上又红又紫的,像被一车人给揍了。 到了市区火车转大巴时候杜辉跑路边的诊所里花钱把自己胳膊都用纱布缠上了,挂在脖子上,脸上又贴了几个创可贴。 宋行简果然不高兴了,脸拉得很长。 下了大巴根本没有通到村里的车,宋行简打了出租车,山路虽然修了好几回,但还是崎岖,车灯在黑夜里照出去很远,杜辉后知后觉开始心里打鼓。 他清了下嗓子。 “那到时候你跟月出说啊,我们农村人脑子笨,听不懂你们那些惊世骇俗的新潮东西,你不许吓着月出。还有青莲,到时候我带青莲去西屋,你小点声说,别让小孩儿听见……” 出租车一给油门就没了影儿,清凉如水的月光静静洒向万物,给广袤的山川披上了透明的薄纱,西北风在呼呼地吹,这片土地上总刮着这样冷冽的风。 不知道是谁敲响了门。 “谁啊?” 冯月出披着棉袄,撩起门帘,疑惑地对着大门口喊着。 ----------------------- 作者有话说:感谢月出,感谢所有读者朋友们,这个故事告一段落喽。 下本年代文《恶毒女配!我老婆?》感兴趣的朋友求个收藏[彩虹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