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囚笼》 错位囚笼 第1节 《错位囚笼》作者:木三观 文案: 霸道魔尊强制爱,高冷仙君暗自嗨 铁横秋一觉醒来 发现已经过去了十年 很可怕的是 十年前他练功走火入魔 成为魔尊 还把暗恋的高冷仙君给绑了 现在仙君月薄之被关在小黑屋里 铁横秋把月薄之解绑:我失忆了… 你信我! 月薄之:我信你个鬼… 铁横秋:你不信的话,我现在就放了你! 月薄之:哼,欲擒故纵! 铁横秋:那你砍我吧!你砍我吧!我对不起你,你砍我,我不还手! 月薄之:哼,苦肉计! 铁横秋:……… 月薄之和铁横秋就这样半尴不尬地同居着 直到有一天 铁横秋遇到许久不见的师兄 师兄告诉他:你十年前被魔尊抓走了! 铁横秋:啊?我不是魔尊吗! 铁横秋凌乱地回房,怀疑人生地看着仙君 月薄之笑着问他:你刚刚是见了什么人吗? 【攻】月薄之x【受】铁横秋 1v1 he 标签:病娇 暗恋成真 小黑屋 双向奔赴的病情 1v1 he 仙侠 男鬼1 第1章 我?魔尊? 一觉醒来,铁横秋的世界崩塌了。 “我……”铁横秋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我十年前入魔,成为了魔尊?” “正是,尊上。”魔侍郑重地点头,“您已征服魔域,所有魔族皆以您为尊!” 铁横秋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我、我、我还把月尊给绑了?” 魔侍再次点头:“是的。您说过,这样集美貌与实力于一身的剑修,才能配您的人才!” 铁横秋:“……他现在在哪里?” “他昨日忤逆尊上,现正在冰牢思过。”魔侍答道。 铁横秋踉跄着从床上跳下来,让魔侍带自己去冰牢。 冰牢中,寒气夹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千年玄冰铸就的囚室中央,白衣仙人被锁链悬吊在半空,霜雪般的衣摆浸染着暗红的血迹。 铁横秋踉跄着向前,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如遭雷击。 那张可倾倒众生的容颜此刻苍白如纸,琉璃般的眼眸覆着一层灰翳。 “月、月薄之……”铁横秋傻了:真的是月薄之! 真的是月薄之! 是他暗恋了一百年的月薄之! 是穿衣服只穿白色,不知道还以为他是色盲的月薄之! 铁横秋心急如焚,连忙对魔侍喊道:“快把他放下来!” 魔侍面露难色,低声道:“尊上,此锁链只有您能解开。” 铁横秋手足无措,脑海中一片空白,根本不记得如何解开这锁链。他慌乱地摸索着,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在寂静的冰牢中格外刺耳。 像是被打扰了一般,月薄之的睫毛轻轻颤动,缓缓睁开那双覆着灰翳的眼眸。 看到了铁横秋的脸后,他勾出讥讽一笑:“魔尊又想到什么新鲜玩意儿来折辱于我?” 铁横秋一时语塞,心中五味杂陈。他顾不上解释,继续摸索着,终于在月薄之的后腰处找到了锁扣。 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解开锁链。 就在锁链松开的瞬间,铁横秋忽然感到咽喉一紧,呼吸骤然困难。 ——竟是月薄之用锁链勒住了他的脖子! 月薄之虽然憔悴苍白,但出手狠戾,如同在鹰爪下突然反蹬一脚的兔子! 电光火石之间,铁横秋的脑海中闪过模糊的画面——这一幕竟似曾相识。 然而,画面中的角色却截然相反。 他模糊记得,是自己曾不顾一切地用锁链勒住月薄之纤细的脖子。 想到这个,铁横秋蓦地一怔:我还真虐过他? 铁横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艰难地抓住锁链。 魔侍见状,立即上前,一刀挥开月薄之。 该说不说,这魔侍还挺有礼貌的。 他用刀挥开月薄之,却是用刀背,一点儿也没伤到月薄之。 看到这一幕,铁横秋略感蹊跷。 魔侍见状,收起长刀,恭敬地对铁横秋解释道:“尊上,您曾吩咐过,就算月薄之把您杀了,我们也不可以伤害他。” 铁横秋:……理解理解,我有脑疾是吧? 铁横秋捂着脖子,咳嗽了几声,目光复杂地看向月薄之。 月薄之冷冷地注视着铁横秋。 铁横秋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低声说道:“月尊,我……我不记得了。如果我真的做过那些事,我向你道歉。” 月薄之闻言,冷笑一声:“这又是从哪本话本里得来的灵感?” 铁横秋脑子嗡嗡的,难以置信:在月尊的心里面,我的原创性竟然如此匮乏吗? 还得看话本找灵感啊? 却见月薄之身形一晃,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倒了下去。 铁横秋见状,心中一紧,连忙上前扶住他。 月薄之轻柔虚弱得像日光下的一捧雪,随时就会消散。 把月薄之拥在怀里时,一股冷香涌入铁横秋的鼻尖。 铁横秋不觉恍惚又感慨。 那是一种独特的气味,清冷幽远,像是月光下的霜雪,又像是深谷中的寒梅。 而这气味,在铁横秋的记忆中,就像是鞭炮燃过的硝烟味一样,是难得的大好日子才能稍微闻一闻的。 高高在上的月薄之,哪里是铁横秋能够凑近的? 铁横秋能做的,只是在每次和月薄之擦肩而过的时候,偷偷地深呼吸罢了。 而现在,他却能拥紧月薄之,毫无廉耻地嗅闻这股幽香! 他……他居然可耻地心动了! 这种心动让他开始相信:我真的是一个变态。 我真的囚禁了他十年! 我干得出这种下贱的事! 我有罪! 我快乐!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把月薄之打横抱起,却不想腰部立即一酸。 毕竟是剑修,身体还是不错的,刚刚心急如焚跑来跑去还好,现在静下来用力抱男人,就发现自己一使劲就腰酸屁股疼两条大腿瑟瑟发抖,显然是某个地方使用过度了。 铁横秋:这感觉……? 他崩裂着表情,猜到了:哦,所以,我……把月薄之关起来,坐上去了? 这就算了,我还把自己坐到腰酸腿软局部骤雨? 虐他还是虐我啊? 我的妈,原来走火入魔真的发大癫!!! 但是人都已经抱起来了,就算腰酸腿疼也得继续撑下去。 魔侍在看着呢! 他要是这时候表现出半点不行,魔尊的威严岂不是要扫地? 于是,在魔侍微妙的注视下,铁横秋硬着头皮提着肛,拿出贫穷剑修的毅力把月薄之抱回寝宫。 铁横秋一路把月薄之抱回去的路上,也遇到了不少魔侍。 魔侍们看到这一幕,都纷纷瞳孔地震,然后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不恭敬,赶紧跪下来,把头埋得低低的,仿佛害怕自己的眼神会招来惩罚。 错位囚笼 第2节 铁横秋看着这些瑟瑟发抖的小喽啰,心想:看来我这个魔尊也是蛮有威严的嘛。 终于,铁横秋将月薄之抱回了寝宫。 他将月薄之放在柔软的床榻上,长舒了一口气,揉了揉酸痛的腰,心中暗自感慨:都当了魔尊,怎么身体这么虚? 看来以后得好好锻炼了。 然而,当他低头看向月薄之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月薄之的面容苍白,呼吸微弱,仿佛一朵即将凋零的花。 铁横秋坐在床边,不知何言。 曾经是天上月的男神就这样脆弱地躺在床上,铁横秋心情难以言表。 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心上人,又或许是想要理清眼前的混乱局面,铁横秋轻轻为月薄之掖了掖被子,随后站起身,走出了内屋。 魔侍在旁边忠诚地站立着。 铁横秋看了他一眼,忽然意识到自己竟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于是开口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魔侍答道:“卑职夜知闻。” 铁横秋说:“那你这名字起得还挺像话本男主的。” 夜知闻:“……您平日里的确酷爱话本。” 铁横秋:……这没得说,我的确爱看。 铁横秋看着堆积如山的话本,陷入沉思。 只见话本多得几乎占据了整面墙柜的空间。书卷的封面五颜六色,有的已经泛黄,边角磨损,显然是经过多次翻阅;有的则崭新如初,还未拆封。 其中有很多还是铁横秋以前的珍藏,看来真的是他的东西。 这满墙的话本,和这个阴冷黑暗的魔宫格格不入。 如果不是魔尊喜欢看,魔尊寝室怎么可能堆满这种东西? 铁横秋对自己的“魔尊”身份不由得确信了几分。 铁横秋沉吟片刻,又问道:“夜知闻,我……我过去对月薄之,究竟做了什么?” 夜知闻抬起头,目光复杂:“尊上,您曾下令将他囚禁于冰牢,并……多次以锁链束缚他,逼他屈服。” 铁横秋闻言,低声问道:“还有呢?” 夜知闻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您还曾……以魔气侵蚀他的经脉,要让他堕入魔道。” 铁横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手指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还有吗……” 夜知闻沉默片刻,目光微微低垂,不愿直视铁横秋的眼睛:“您……还在他想自尽时,以秘法封住了他的灵脉,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大感震撼:“这不是《霸道魔尊虐囚爱:清冷仙君你莫跑》的剧情吗?” 夜知闻把头垂得更低了:“这……这不是您最喜欢看的话本吗?把喜欢看的话本融入生活不高兴吗?” 铁横秋:“……谁会喜欢把虐爱话本复刻进生活啊?又不是神经病!” 夜知闻心里想:谁说不是呢? 但除了你,谁又敢说是呢? 夜知闻嘴上说:“尊上的心思比山高、比海深,岂是常人可以理解的?” 铁横秋依然难以平复内心的震撼,质疑道:“我白日进修魔功征服魔域,晚上狂拽囚爱月薄之,同时还有空看这么多话本?!” 第2章 我?摘天上月? 夜知闻真是完全没想到铁横秋的关注点是这个。 夜知闻咳了咳,余光掠过垂帘背后那倒卧病榻的身影,随即恭敬地垂下眼眸:“尊上天赋异禀,神功盖世,收拾那几个所谓的魔将,就如扫地一般简单。自然,您也有余裕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铁横秋还是有点儿将信将疑,他提了提丹田,只觉得自己的功力根本没有变化,和十年前是差不多的。 他蹙起眉头,疑惑地问道:“可我怎么觉得自己的功力并没有大涨?” 夜知闻似乎早已料到铁横秋会有此疑问,神色从容地解释道:“尊上,您的功力早已达到了瓶颈。为了突破境界,您决定釜底抽薪,散去魔功,仅留元婴之躯,想要借此契机,重新冲击更高层次的境界。或许是因为如此大胆的举动,您的记忆也受到了影响,忘记了这十年间发生的事情。” “是这样吗?”铁横秋挠了挠头,心中依旧有些茫然。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想回忆些什么,却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那十年的记忆被硬生生地抹去了一般。 夜知闻见状,继续说道:“尊上不必过于忧虑。您的修为虽然暂时散去了,但根基仍在,只需稍加修炼,便可重回巅峰。至于记忆,大概也会逐渐恢复。” 铁横秋点了点头,虽然心中仍有疑虑,但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怀疑。 夜知闻微微躬身,低声对铁横秋说道:“尊上,卑职有一事需向您禀报。” 铁横秋眉头微皱:“何事?” 夜知闻抬眸,语气谨慎:“尊上,您如今修为尚未完全恢复,若是贸然出面处理魔宫事宜,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尤其是那些魔将,他们虽然表面上对您恭敬,但实则心思各异。若被他们察觉您功力倒退,恐怕会生出异心。” 铁横秋闻言,神色一凛:对啊,听说三大魔将都十分可怕! 魔将疆万寿,路过的狗都要踢一脚! 魔将古玄莫,路过的狗都要咬一口! 而魔将霁难逢,更是路过的狗都要日一夜! 从这些传言中,除了可以看出魔界的狗生存环境很恶劣之外,也能知道三大魔将实在是狠角色。 铁横秋真的没自信可以驾驭这三个狗见愁! 铁横秋低声问道:“按你所言,我最近不宜露面?” 夜知闻点头,语气坚定:“正是。尊上,您如今最需要的是静心休养,尽快恢复修为。至于魔宫中的事务,卑职可以代为处理,确保一切如常运转。若有重大决策,卑职也会及时向您禀报,绝不会擅作主张。” 铁横秋看着夜知闻,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好,那就辛苦你了。” 夜知闻躬身应道:“卑职定当竭尽全力,确保魔宫安稳。” 铁横秋转身,目光穿过轻纱帘幕,落在内间那道朦胧的身影上。 夜知闻察觉到铁横秋的目光,恭敬地退了两步:“卑职先行告退。” 铁横秋颔首。 夜知闻悄然退下,身影消失在门外。 夜知闻走后,寝宫更加幽静了。 铁横秋撩起帘子,走进内间,站在榻边,凝视着月薄之闭合的眼睑。 一百年了。 整整一百年,他对月薄之的恋慕,竟然持续了那么久。 久到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您或许不记得……”铁横秋的喉结动了动,声音轻得像怕惊走窗棂上的月光。 他凝视着月薄之衣摆上的流云纹,这花纹与百年前毫无二致。 那时,他刚入师门,身份卑微,只配做些粗活,混在洒扫弟子中。 每日鸡鸣时分,他便早早起身,故意去月薄之必经的石径上打扫。 那是他唯一能靠近月薄之的机会,也是他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刻。 每次月薄之经过,他都不敢也不能抬头,只能垂着首,目光紧紧盯着衣摆,观赏这一抹雪白是如何拂过他刚扫净的小径的。 他暗自高兴,自己把地扫得够干净,让那片雪白的衣摆得以不染纤尘。 那是一种卑微的满足,也是一种隐秘的欢喜。 不过,铁横秋也没有困在粗使弟子的身份里太久。 他进步神速,十年便跻身成为藏经阁的看守弟子。 他记得,月薄之偶尔会在夜晚去藏经阁读书。 他便夜夜提前藏在书架后,等待他或许会出现的背影。 月薄之会在藏经阁写字,偶尔遗落一两张字帖,而铁横秋便会鬼鬼祟祟地将它们收起,像捡到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带回房中细细临摹。 铁横秋是一个出身粗鄙的剑修,哪里懂得风雅之事? 却是靠着日复一日的临摹,他竟也写得一手和月薄之一样的行书。 靠着临摹月薄之的行书,铁横秋竟如醍醐灌顶般,领悟了月薄之的几分剑意。 那些字帖上的每一笔每一画,都蕴含着剑招的精髓,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将书法与剑法融会贯通。 他的剑,不再是粗犷的劈砍,而是如月薄之的字迹一般,飘逸灵动,却又暗藏锋芒。 待到师门大比那日,演武场霜气未散。 铁横秋按剑立于擂台,闭目凝神,恍惚又见月薄之挥毫泼墨的模样。 青玉剑出鞘的刹那,他就知道,他会被所有人注意到…… 因为他会使出月薄之独有的剑意! 剑锋游走如宣纸走笔,挑抹间尽是月薄之字帖里的筋骨。 最后一式,剑尖在半空勾出层层虚影,台下观战的弟子们衣袂无风自动。 连宗主也隐隐感受到这一剑的不凡,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这个外门弟子身上。 旁边也有人交头接耳:“这一剑隐隐有月尊‘寒梅吐蕊’的剑意呢?” “难道是被月尊提点过?” “不可能啊,月尊为人孤傲,从不收徒。多少名门子弟、剑坛新秀求他指点一两招都不得,更别提这个粗鄙的外门弟子了。” 旁边一个出身名门的嫡传弟子却非常不悦,只说:“什么叫有月尊风采?还寒梅吐蕊,我看是王八吐水还差不多。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宗主却微微一笑:“就算是画虎不成,也有点儿类猫了。一个外门弟子,能修炼到这样,实属难得。” 铁横秋出剑之前,就预料到会有这些议论。 错位囚笼 第3节 惊叹,赞许,奚落,不屑,敌视…… 他通通都预计到,也不在乎。 收势时,剑柄已被掌心汗水濡湿。 他唯一在乎的……是月薄之。 他期待着,哪怕只是月薄之的一瞥,哪怕只是一个微微的颔首,都足以让他心满意足。 然而,当他目光扫向高台时,却见月薄之正偏头与药王谷主低声交谈。 连余光都不曾扫向擂台。 擂台四周的山风卷着落叶,扑了铁横秋满身满脸。 ——月薄之,根本没看他。 记忆中,月薄之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 铁横秋看得最多的,是月薄之飞扬的衣摆,那抹素白轻轻摇曳,如一片不染尘埃的云。 还有他的长发,在夕阳下流转着乌金般的光泽,美得令人心颤。 可那双眼睛,却不肯真正注视过他,哪怕只是一瞬。 然而,铁横秋却从未放弃。 他越来越努力,一步一步往上爬。 每一次挥剑,每一次突破,他都在心中默默期许,有一天,月薄之会注意到他,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瞥。 结丹的那一天,云层降下重重雷劫,其阵仗之大,绝非普通外门弟子所能有的。 这实在令人称奇,就连原本不把铁横秋当回事的宗主都亲自前来观看。 宗主鼓励他,并说道:“若能顺利结丹,他就是本座的嫡传弟子了。”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震惊。 让一个外门弟子破格提拔为宗主嫡传,这是何等荣耀! 但铁横秋也顾不得这些了。 雷光如龙,穿心而过,铁横秋忍受着滔天的痛苦,却仍分出一丝心神,在人群中寻找月薄之的身影。 然而,他失望了。 在围观的人群中,没有月薄之。 铁横秋咬牙忍受着雷劫的剧痛,将神识延伸得更远,远到百丈峰的听雪阁之外。 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他听见阁内传来月薄之淡淡的声音:“这雷光太亮,把帘子拉上,我要睡了。” 所有所有,都在提醒着他,这份情愫,注定只能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梦。 而今日,而今日…… 居然告诉他,他一觉醒来,把天上月摘下来了? 铁横秋还是觉得像做梦一样,一下子坐到榻边。 月薄之就这样躺在这里,呼吸平稳,只是沉沉睡去,可对铁横秋来说,这却是他从未敢奢望的场景。 太奇怪了。 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月薄之的眉眼,那如远山般清冷的轮廓,那如霜雪般苍白的肌肤,那如寒梅般幽微的气息…… 这一切,曾经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梦,而如今,却近在咫尺。 触手可及。 铁横秋知道自己不应该伸手触碰。 但是,思慕百年的人就躺在眼前,这不就等于大熊猫对自己露出糯米团子一样的屁股吗? 他是剑修,又不是佛修,怎么可能忍住不摸一把? 身体先于意识的,他已经把手伸到月薄之的鬓边了。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月薄之的时候,月薄之的眸子骤然睁开,迸射出冷冽的寒意。 铁横秋心头一颤,手顿时僵在半空中:哎呀妈呀,这下更解释不清了。 不过,铁横秋还是硬着头皮,挤出一丝笑容:“月尊,您醒啦?” 月薄之冷冷看他一眼:“月某担不起这一声尊称。” 说着,月薄之挣扎着就要坐起来。 铁横秋赶紧要扶他,却被他拒绝了。 月薄之靠着自己的力量支起身来,动作虽有些吃力,却依旧保持着那份清冷孤傲。 月薄之坐直身子,满目戒备地看着铁横秋。 铁横秋一脸真诚地看着月薄之,语气急切:“我失忆了……你信我!” 月薄之冷冷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讥讽的弧度:“我信你?” 铁横秋见状,立刻举起双手,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你不信的话,我现在就放了你!” 月薄之冷哼一声,眼神中依旧满是戒备:“哼,欲擒故纵!” 铁横秋急了,干脆挺起胸膛,张开双臂:“那你砍我吧!你砍我吧!我对不起你,你砍我,我不还手!” 月薄之依旧不为所动,冷冷地吐出三个字:“苦肉计。” 铁横秋被噎得一时语塞。 铁横秋不愿看到月薄之这副样子,一脸郑重地说道:“我真的会放了你,绝不食言!” 说着,他转头朝门外喊了一声:“夜知闻,进来!” 夜知闻应声而入,恭敬地站在一旁。 铁横秋挥了挥手,语气干脆:“把月尊送回百丈峰,务必确保他安然无恙。” 月薄之闻言,眼神冷得能冻结空气。 夜知闻站在一旁,神情更是精彩,仿佛下一秒就跪下来磕头说:杀了我算了! 第3章 十二次奔月 夜知闻咳了咳,抬眸看着铁横秋:要说不说,这人长得嘛……跟“魔尊”这样的身份真的没有半毛钱关系。 铁横秋就长一张剑修该有的脸——骨相似刀劈斧凿,皮肤是常年辛苦晒出的蜜色,鼻梁挺直如松枝。最妙是那双大眼睛,眼瞳清亮,是有一股子机灵劲儿的,但偏偏眼尾下垂,又显出憨直的迷糊样。 看着铁横秋顶着这样一张脸说出“送月尊回百丈峰”! 夜知闻咽了咽,低声道:“那个……尊上已经把百丈峰给削平了。” 铁横秋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什么?我削平了……” 铁横秋真是难以置信:我入魔之后竟然恐怖如斯?! 难道真的像话本说的“黑化强十倍,洗白弱七分”? 夜知闻小心翼翼地提醒:“是这样的,您要带走月尊,云隐宗自然是不会同意的。您单枪匹马,削平了百丈峰,并重创了云隐宗宗主云思归,才成功把月尊掳走的。” 铁横秋脸上写满震惊茫然,喃喃自语:“我……我竟然做了这种事?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夜知闻忙道:“卑职所言句句属实,难道尊上还信不过我的忠诚吗?” 铁横秋答:“……不是信不过你的实诚,是信不过我的实力。” 夜知闻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月薄之,又看了一眼铁横秋,神情间满是局促不安。他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道:“如果没有旁的事情,卑职就先告退了。” 铁横秋满脸凌乱,一时无法理清思绪,挥了挥手,语气有些疲惫:“下去吧。” 夜知闻如蒙大赦,立刻躬身行礼,快步退了出去。 寝宫内,铁横秋依旧站在原地,神情复杂地看着月薄之。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他只能低声喃喃:“月尊,我……我真的不记得了。如果我真的做了那些事,我……我向你道歉。” 月薄之只是冷冷看着他。 铁横秋被他的目光刺得心中一紧,却依旧强撑着继续说道:“百丈峰已毁,但天下间名山大川多得是。我会选一个钟灵毓秀的地方,让您在那里修炼休养,再也不会打扰您。” 听到铁横秋说“再也不会打扰您”,月薄之的神色却愈发冰冷,仿佛极地冰川深处燃起了一簇幽暗的火焰。 他从未见过月薄之露出这样的眼神。 就像是冰封的湖面下游过一条漆黑的蛇,无声无息。 铁横秋心头一颤。 铁横秋唯恐月薄之不信自己,让月薄之在内间休息,自己先行离去。 接下来好几天,他都没有见月薄之,只是努力回忆过去。 过去的十年被一层浓雾笼罩,记忆一片空白。 唯有十年前那场惊动山门的雷劫,依旧清晰如昨。 那场雷劫,让宗主云思归看中他,破格提拔他为亲传弟子,引起了很多同门的不满。 他对此毫不在意,他更在意的是,终于有机会可以更加亲近月薄之了。 月薄之所居的百丈峰,终年积雪不化,皑皑如明月,如他本人,是一座遥不可及的孤峰。 月薄之深居简出,在百丈峰清修,很少外出,更少和人打交道。 铁横秋当粗使弟子的时候,也只能在百丈峰的山路上扫地,才能偶尔一见月薄之。 后来,他当了藏经阁看守,也能在月薄之读书的时候出现。 他唯一能做的最僭越之事,就是在和月薄之擦肩而过的时候深呼吸,感受一番那独属于月尊的奇香。 成了宗主亲传弟子之后,却是另一回事了。 错位囚笼 第4节 他终于有资格抬起头看月薄之,甚至和月薄之面对面交谈了! 月薄之因为身世的缘故,虽然法术高强,但总是常年卧病,要经常吃一味特殊的汤药,名为雪魄汤,以云隐山千年不化的寒雪为引,辅以极寒之地的珍稀灵草炼制而成,药性至寒至纯,能压制他胎里带来的毒素。 这些材料来之不易,但幸亏云隐宗是大宗门,总能供应。 云思归很在乎月薄之这个故人之子,每每亲自熬制好汤药,再命亲传弟子送去。 百丈峰种了些奇珍灵梅,为护这些奇树周全,月尊立下严规,普通弟子上山时不得御剑,只能徒步攀爬。 这山高路远,崎岖难行,加之月薄之为人冷漠,大多亲传弟子都不愿接下这份苦差事。 直到铁横秋的出现,众人才松了一口气,纷纷将这烫手山芋推给了他。 谁知道,铁横秋正是求之不得。 铁横秋第一次接到送药的任务时,心中既忐忑又期待。 他捧着那碗由宗主亲自熬制的雪魄汤,小心翼翼地用灵力护住汤药的温度,生怕有一丝差错。 百丈峰的山路陡峭,风雪交加,但他却浑然不觉寒冷,只觉得心跳如鼓,手心滚烫。 终于,他站在了听雪阁前。 阁门紧闭,四周寂静无声,唯有风雪在耳边呼啸。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轻轻叩门:“月尊,弟子铁横秋,奉宗主之命,前来送药。” 片刻后,阁门缓缓开启。 门内并无月薄之的身影,只有两名童子分立两侧。一名童子正烹茶,另一名童子扫去门前积雪,皆是无言静默。 铁横秋微微一怔,小心问道:“请问月尊可在?” 烹茶的童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淡然,示意他直接进门即可。 铁横秋迈步踏入屋内。 朔风卷帘而入,铁横秋站在厅内,许久不敢抬头,生怕自己的目光会亵渎了这片清幽之地。 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他才敢抬眸,月薄之斜坐在榻上,睫眸低垂,根本没看他,只是在看一卷书。 即便不被月薄之的眼光笼罩,铁横秋就已经心跳如雷。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抬头看月薄之。 但他还是不敢直视月尊的脸庞,便垂下眸子看他的袖子。 飘着寒梅暗香的雪氅近在咫尺,云絮堆叠的衣褶间,伸出月薄之执卷的指尖。 铁横秋一时屏住了呼吸,如同靠近一朵雪做的花那样,恨自己连吐息都是混浊的。 他咬着牙关,手心仍捧着那一盅雪魄汤,他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此刻却什么都讲不出来了。 先打破沉默的是月薄之:“搁下吧。” 铁横秋如听到惊雷一样,手一松,把雪魄汤放到案几上。 他心里如雷霆万钧:月薄之……月薄之跟我说话了!!!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他看我了……他和我说话了……他看我了……他和我说话了…… 这念头,如一场无休止的潮汐,冲上沙滩,滑出濡湿的痕迹,而后慢慢褪去。 然而,还未等湿润的痕迹在岸边凝结,又一波潮浪便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 带着同样的力量,同样的渴望,将先前的痕迹冲刷得更加深邃,更加鲜明。 无止无休,卷起千堆雪。 尽管月尊的语气眼神都是那么冰冷,他却如沐春风,浑身发暖。 他低着头,不敢再看月薄之,生怕自己的失态会被察觉。 可他的心跳却如擂鼓般剧烈,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他努力平复情绪,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怕自己说错话,惹得月薄之不悦。 最终,他只是深深鞠了一躬,恭敬道:“弟子告退。” 说完,他缓缓退出听雪阁,脚步轻得仿佛踩在云端。 直到阁门在身后无声关闭,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从一场梦境中醒来。 他站在风雪中,回头望了一眼听雪阁。 他知道,他的心里有什么被彻底点燃,再也无法熄灭。 每月一次的朔日,给月薄之送雪魄汤,在旁人眼中是件苦差事,寒风跋涉,无人愿往。 其他亲传弟子纷纷推诿,最终这任务总是落在铁横秋肩上。 然而,他非但不以为苦,反而甘之如饴。 即便无人推给他,他也会主动请缨,这是他必须争取的殊荣。 无人知晓,那玉盅贴着他心口时,会煨出怎样滚烫的温度。 每一个朔日,他都会沐浴焚香,穿上干净衣衫,把装满雪魄汤的玉盅抱在怀内,上百丈峰,访听雪阁。 百丈峰的路他闭着眼也能走。 左手护着怀中玉盅,右手攥紧衣襟,呼吸却在氤氲白雾里愈发灼热。 玉盅不隔热,他便将之贴肉揣在怀中。 每次他都被烫红胸膛,但是这股热意让他很快活。 回到自己房间,打开衣服看到胸膛上的红痕,就仿佛看见自己的心迹化作实质。 灼痛自己的皮肤,却拢在一层层的衣衫里,不叫外人看见。 更不让月尊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着。 怀着这种灼痛的满足,他风雨无阻地给月薄之送了一年的雪魄汤。 每一次,他都如同初次那般紧张得近乎虔诚。 有时候,月薄之会和他说一句话,极为简单,比如“放下”,“搁着”,“去吧”,“嗯”。 有时候什么都不说。 只是淡淡地瞥他一眼,或是专注于手中的书卷,连眼角也吝惜看他。 但即便是这样,光是站在离月薄之那么近的地方,呼吸到屋舍里蒸腾的香气,他胸口的灼痕便会十分温暖。 每一次,他都会在离开听雪阁后,总是会抚摸着胸膛上那片红痕——那是月薄之无意间留给他的唯一馈赠。 一年的时光,十二次朔日,十二次风雪无阻的跋涉,十二次灼痛的满足…… 他第十二次怀揣着灼痛的胸膛入睡。 第二天,他一早起来,如常去练剑。 推门而出,正巧碰见大师兄。 大师兄与他寒暄了几句,只道:“昨日百丈峰风急,你去送汤,可还好吧?” 铁横秋笑道:“一切都好,难得大师兄关心。” 四师兄从一旁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抹冷笑。 四师兄出身世家,自诩身份高贵,向来对铁横秋这个破格入门的师弟心存芥蒂。 他斜睨了铁横秋一眼,语气中满是讥讽:“这种粗活,也只有你这种人才做得来了。” 铁横秋抿了抿唇,心想:这个四师兄也太刻板印象的刻薄了吧! 扁平得简直就像是话本里作者连名字都懒得起的、仅供单次打脸使用的、次抛炮灰一样啊! 第4章 入门试炼 当然,四师兄还是有名字的。 四师兄名叫何处觅。 看到铁横秋神色不好,大师兄万籁静打圆场,对四师兄何处觅说:“好了,你不是都不愿意送汤?现在难得小师弟愿意帮这个忙,为大家担起这个差事,你不谢谢他就罢了,怎么还说他?” 何处觅依旧是冷笑:“他这哪儿是舍己为人?他是想攀龙附凤吧?谁不知道他对月尊有妄想?” 原本铁横秋还没什么,听到这儿就虎躯一震了:大家都知道我对月尊有妄想? 毕竟,他是暗恋月薄之。 但要是闹得大家都知道,那就不叫暗恋,就不要碧莲。 看到铁横秋面如菜色,何处觅更加来劲儿了,声音陡然拔高:“当年擂台上,你照虎画猫地学了月尊的剑招‘寒梅吐蕊’来使,谁不知道?你有意攀附月尊,想当他的徒弟吧?只是月尊根本瞧不上你!” 铁横秋听到这话,反而放心了:原来说的是这个。 看铁横秋沉默了,何处觅越发来劲儿:“你现在都当了师尊的徒弟了,还想要左右逢源!像你这种底层爬上来的泥腿子,就是没格调,换我,我可做不出这种事!” 听到这叫嚷,五师兄海琼山也走了过来,站在何处觅身旁,附和着数落道:“就是,四师兄说得对。你这种人,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还真以为自己能一步登天?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 何处觅冷哼道:“今日是试炼了,你可得仔细点!” 铁横秋入内门已满一年,按照门规,他必须参加试炼。 若是失败,他将失去内门弟子的资格,重新沦为外门弟子,甚至可能被逐出师门。 这场试炼,对他而言,的确非常重要。 未时三刻,千刃峰开。 铁横秋踏上去往试炼台的青石阶,最终在云桥前驻足。 内门弟子们都在云台旁观看,其中自然也包括何处觅和海琼山。 他们用一种恶意的眼神看着云桥上那一道渺小的人影。 何处觅冷冷地想道:还是俯瞰的视角最适合看他。 本就该是在山脚蝼蚁一样的人物而已! 错位囚笼 第5节 海琼山站在一旁,低声附和道:“是啊,他凭什么与我们并肩?今日就让他明白,什么叫做天壤之别。” 两人相视一笑,眼中尽是嘲讽。 师尊云思归刚好要去接见贵客,今日不会亲自来观看试炼,试炼便交由大师兄万籁静主持。 万籁静一身青衣,立于群峰之巅,衣袂随风轻扬,俯瞰而来,眉目间隐隐有几分仙人风范。 铁横秋仰望着,心里琢磨的是:那是不是畏高症就没法在修仙界装x了? 铁横秋胡思乱想的时候,万籁静已挥开广袖,千刃峰云雾骤分。 道道玄铁锁链破云而出,末端悬着的青铜铃在罡风中叮咚作响。 铁横秋飞身而上,稳稳踏上玄铁锁链。 刹那间,漫天飞刃如雨点般落下,铁横秋挥舞手中长剑,身形闪转腾挪,剑光如虹。 作为试炼的考验,是要取下山顶那铁链顶端那一盏青铜铃。 这其实并不算太难,云思归对待弟子并不严厉,设下的考验正是以他的实力足以通过的。 如果不是…… 锁链上已被何处觅和海琼山暗中动了手脚。 “起!”何处觅在云台掐诀,锁链应声崩裂。 铁横秋一脚踏空,身体猛然下坠,他迅速拧身腾空而起,眼前已有利刃飞来。 他横剑格挡,却被反作用力推得直坠深渊。 千钧一发之际,铁横秋反手将青玉剑刺入岩壁,剑身深深嵌入石壁,止住了下坠之势。 罡风呼啸着掠过耳畔,他整个人悬在万丈绝壁上。 铁横秋紧咬牙,双手死死攥住剑柄,努力稳住身形。 “叮——” 高悬的青铜铃突然鸣响,清脆的声音穿透了呼啸的罡风,震动铁横秋的心神。 他抬眸看去,那高高在上的铜铃,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叫他下意识想起了月薄之。 他想起,自己还要去百丈峰给月薄之送药。 心中的念陡然加强。 “我不能在这里倒下。” 铁横秋咬紧牙关,握紧青玉剑的剑柄,借力一跃,再次踏上玄铁锁链。 瞬间,“喀嗒”一声——锁链缝隙里弹出细如麦芒的细针。 铁横秋却是十分机敏,旋身腾挪,细针擦着发梢钉入岩壁。 针尖竟在石面上腐蚀出一个极深的孔洞,可见针尖上淬了剧毒! 铁横秋心下一紧:他们是真恨我啊! 但我……到底干了什么? 引得他们如此嫉恨? 铁横秋记得自己每天除了看话本和练剑,以及暗恋月薄之之外,根本没有做什么事啊? 他是怎么惹到别人恨他恨到要他的命的? 他不理解:这些人这么恨我,还得天天对着我,一定每天都很生气吧,真可怜。 他猜的倒是不错。 何处觅和海琼山天天看着这眼中钉,都气得快要长针眼了。 好不容易折腾了了半个月熬了几个大夜,折进去不少天材地宝,精心设计了这么缜密的陷阱,还被他给躲过去了! 气的啊,额头上的青筋一抽一抽的。 铁横秋踏着锁链,身形如电,在漫天箭雨中左冲右突,矫若游龙。 不久,他便逼近山巅,青铜铃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他纵身一跃,指尖与青铜铃的距离仅剩毫厘—— 云海骤然翻涌,如沸水般翻腾不息,一只赤焰般的红色小鸟掠过。 众人一怔:“是朱鸟?” 朱鸟虽然只有手掌大小,却是稀罕神兽,常年栖息于百丈峰,自在逍遥,无人将其收为灵宠,也无人敢轻易招惹。 朱鸟自在生活,偶尔也会啄食门中的食物,或是看到什么漂亮珠宝,便飞来叼走。 只是没想到,朱鸟会突然想要拿走一枚不起眼的青铜铃! 看着飞来的朱鸟,何处觅暗自露出喜色:“还真叫我引来了!” 海琼山疑惑地看着何处觅。 何处觅小声道:“我听说朱鸟最近爱吃丹蜜露,我就偷拿一些抹到铃上了。” 海琼山恍然点头:“不愧是师兄啊!” 朱鸟展翅一掠,叼起青铜铃,迅速飞走。 铁横秋也顾不得什么,凌空踏步,挥剑直取朱鸟双目。 那赤色灵禽被触怒,振翅急停,尾羽扫出灼灼火焰。 “小心!是离火!”耳边传来大师兄万籁静的警示,却已迟了。 火焰如龙,直扑铁横秋。 铁横秋却不管不顾,运动功法,挥动青玉剑,刺入火幕。 刹那,铁横秋听见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 离火顺着剑身倒卷而来,铁横秋的右臂瞬间被灼烧,剧痛如岩浆在经脉中奔涌,几乎要将他的意志熔断。 然而,他咬紧牙关,左手猛然探出,直取朱鸟喙中的青铜铃! 朱鸟被激怒,羽翼一振,火光骤然大盛,炽热的火焰如怒涛般席卷而来,将铁横秋的身影吞没。 云台之上,众人目瞪口呆,议论纷纷。 有人惊叹:“这人怎么如此倔强!连朱鸟嘴里的东西都敢抢!” “他疯了吧?那可是朱鸟,触怒它岂不是自寻死路?” 也有人叹息:“不过,若是拿不到青铜铃,他就失去了嫡传弟子的资格,这般拼命,倒也情有可原。” 火焰之中,铁横秋的身影若隐若现,他的手掌已被烧得焦黑,却仍死死抓着那青铜铃,不肯放弃。 大师兄万籁静立于山顶,传音道:“再不放手,性命难保。” 然而,铁横秋充耳不闻,咬紧牙关,眼中只有那枚青铜铃。 朱鸟被彻底激怒,羽翼猛然一振,火光骤然暴涨,炽烈的离火直逼铁横秋的胸口。 云台之上,众人屏息凝神,心中既有震撼,也有恐惧。 何处觅脸色微变,低声喃喃:“他怎么这么倔?不会真的活活烧死了吧?” 海琼山却冷笑一声 :“烧死了也是活该,不自量力,非要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何处觅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睁大眼睛,瞳孔中映照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 情况变成这样,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只是想逼退铁横秋,让他摔个大跟头,却从未想过要取他性命。 海琼山冷眼旁观,语气中满是轻蔑:“登高跌重,不过是回到他该回去的地方罢了。”说着,他把目光转向何处觅:“师兄,你说是吧?” 何处觅莫名有些慌乱,但在海琼山的眼光中,他还是挺了挺胸膛,冷言冷语:“师尊对他足够垂爱了,布置这么简单的试炼。他却没能把握住机会,是他自己不行,又能怪得了什么人?” 海琼山闻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似乎对何处觅的回答颇为满意。 第5章 他会在乎吗 突然,一阵凉意从山顶拂落,如同降下一场细雪。 众人目光一凝:“大师兄!” 大师兄万籁静袖袍一挥,一道清冷的灵力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将铁横秋周身的离火尽数扑灭。 火焰在寒冰灵力的压制下,迅速消散。 朱鸟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震慑,羽翼一振,一声清唳,化作一道赤色流光,消失在云海深处,只留下一片炽热的余温。 铁横秋骤然脱力,身体如断线风筝般下坠,手中却依旧紧紧握着青铜铃。 万籁静目光一凝,飞身而下,托住铁横秋的身体,将他稳稳拉回云台之上。 云台之上,众人一片哗然。 有人感叹:“大师兄果然仁义,竟不惜出手救他。” 也有人摇头:“这铁横秋也太执拗了,若非大师兄出手,他怕是早已化为灰烬。” 何处觅与海琼山站在一旁,脸色复杂。 何处觅暗自松一口气,却只是嘀咕:“……看来还挺命大,没死。” 海琼山则冷笑一声:“救了又如何?他已是这般模样,还能成什么气候?” 铁横秋睁开双眼,艰难地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青铜铃:“大师兄……我……我算是通过了吧……” 万籁静眸光沉沉,沉默片刻,最终缓缓颔首,声音响彻云台:“铁横秋通过试炼。” 此言一出,云台之上顿时一片哗然。 有人惊叹:“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朱鸟的离火中夺下青铜铃,这份毅力,当真令人佩服。” 错位囚笼 第6节 海琼山却连连摇头:“大师兄未免太过宽容,这般狼狈,也算通过?” 何处觅看着,心里十分古怪,有些难堪,有些心虚,却也有些……动容。 何处觅抓着手指,喃喃自语:“他为什么……这么拼命啊……”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成了一根刺,扎得他坐立难安。 何处觅神思恍惚地回到自己的房中。 他是世家之子,得天独厚,房间里也是珍宝无数。 他旋开百宝柜,里面堆满了各种珍稀的灵药宝物,每一件都足以让普通人眼红。 他从中拿出一支千年人参。 何处觅垂首,将人参放进盒子里:“我只是……不想欠他什么。” 他正走在去往铁横秋房间的路上,却迎面遇上了海琼山。 何处觅下意识地将盒子往身后一藏,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故作轻松地问道:“你也要去看铁横秋?” 海琼山冷笑一声:“看看他死了没。” 何处觅心里一顿,却下意识地跟着海琼山一起笑了笑。 海琼山看着何处觅慌乱的神色,意味深长地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何处觅吓了一跳,强作镇定道:“我?我在想什么?” 海琼山笑着靠近他,吐息到了他耳边:“你是不是担心我们做过的手脚会被发现?” 何处觅这时候才真正心惊,抬眸发现海琼山离自己的脸非常近。 海琼山弯弯笑眼:“你放心,我都料理干净了。” 何处觅心乱如麻,没注意到海琼山的手已经握住了自己的指尖。 铁横秋的伤很重,需要卧床一段时间。 万籁静来看望过他几次,这一次,他拿着一个盒子走了进来。 盒子打开,竟然是一棵水灵灵的千年人参。 铁横秋十分意外,又说:“大师兄救我已经让我很感动了。我怎么好意思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万籁静摇摇头,说:“这不是我送的,是放在外面的。” 铁横秋一愣,疑惑地问道:“放在外面?” 万籁静目光深沉,缓缓说道:“我方才来时,看到这盒子放在你房门外,并未署名。不过,从这千年人参的品相来看,绝非寻常之物,而匣子上带着的熏香味道,像是四师弟的东西。” “他?”铁横秋心想:何处觅? 何处觅送药? 会不会下毒了? 铁横秋带着疑虑仔细端详这一根人参。 却见这千年人参,主干粗壮,宛如人的躯干,两侧的根须则如同伸展的手臂和双腿,甚至顶端还分叉出几根细长的须子,仿佛是小人儿一般。 听着是何处觅送的,铁横秋担心这小人参已经成精,会半夜起来抽自己俩耳光。 或者趁自己睡觉,往自己的嘴里灌大粪。 铁横秋可不敢要,直接把匣子合上,话锋一转,问大师兄道:“试炼的时候,铁链上有些古怪,不知道大师兄可查明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万籁静眼眸低垂,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执法堂已派人查过,但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铁横秋闻言,心里明白:执法堂一定是偏私了。 不过,宗门的选择无可厚非,四师兄五师兄都是世家之子,背景深厚,资质也不错。 而他,只是一个从外门爬上来的普通弟子,连入门试炼都差点过不去。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宗门这是要让他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但铁横秋却不会吞掉这颗牙,只是像松鼠把坚果埋在脸颊那样藏着。 待到适当的时候,啐他们一个狗血淋头! 他心中冷笑,却并未表露出来,只是点了点头,语气平静:“既然大师兄这么说,那便是我多心了。” 万籁静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能如此想,很好。修行之路,本就充满波折,不必事事追究到底。重要的是,你已通过了试炼,接下来的路,才是真正的考验。” 铁横秋一脸懂事:“我明白了,大师兄。” 铁横秋本来就不打算追究,追究起来,根本没有实质性证据指向何处觅和海琼山。 他只是想要弄点动静,让师尊私下对自己稍作补偿。 现在看来,他也能从大师兄这儿淘到点东西。 于是,他露出伤心的表情,抚摸着人参盒子,说:“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人参。这东西到了我手上,我也不会用。更没有什么仙童侍童替我煮汤做药。这东西给我也是浪费。还是送给大师兄吧。” 万籁静垂眸看着铁横秋的表情许久,终于拿出一瓶丹药,说:“说得也是,你这儿的确没有炉灶可用。这丹药你就拿着吧。补气的药丸,正对你的症。” 铁横秋一看这个丹药,眼都直了:这独神丹,得三根千年人参配许多灵药才能制成一瓶! 比何处觅那根人参可贵重十倍! 还得是大师兄出手阔绰! 但铁横秋会感激涕零地表示“谢谢大师兄送来的独神丹”吗? 不! 他才刚刚让大师兄对自己产生愧疚情绪,这是能够好好利用的人情啊! 他现在要是高高兴兴地要独神丹,不就白费功夫了? 铁横秋秉持着“山野匹夫下等人不懂好东西”的人设,呆呆愣愣地把独神丹接过来,说道:“这是什么丹药?我怎么从没见过?” 和铁横秋料想的一样,万籁静不会夸夸其谈,而是谦虚表示:“普通的补气药物,不值什么。” 铁横秋便以“不值什么”的态度将独神丹收下,然后将何处觅送来的晦气人参转手给了大师兄。 这样一来,铁横秋就可以干净处理掉晦气人参,还不欠大师兄人情了。 铁横秋甚至有些阴暗地想:何处觅送的最好真的是灌粪人参啦! 人参给我灌粪,我只能吞下这口气。 但要是给大师兄灌粪,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铁横秋把独神丹摩挲手上,指尖微微发热。 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珍宝,不知有多少人梦寐以求,甚至不惜以命相搏,只为得到它。 而如今,它却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中,就像是命运随意的馈赠,又像是他拼尽一切换来的结果。 老被海琼山对自己的嘲讽,他多半是不服气的。 但有一句,铁横秋是认的,那就是“从底层爬上来的,小心思特别多,喜欢肖想自己配不上的东西”。 铁横秋的小心思的确多得很呢。 而自己原本配不上的好东西,他自然是很喜欢的。 比如这瓶独神丹。 比如月薄之。 说起月薄之,铁横秋心跳加快。 他看向万籁静,问道:“下个月朔日,我能好起来吗?” 万籁静眉头一皱,似乎不明白铁横秋为什么这么问。 铁横秋便提示道:“每个朔日,我都要上百丈峰给月尊送雪魄汤的。” 万籁静这才想起来这回事。 送汤这苦差事,原本是每个弟子轮流做的。 自从铁横秋来了之后,就成了铁横秋一个人的职责了,大家也视作理所当然。 万籁静看着铁横秋:“此事……倒是委屈你了。” 铁横秋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大师兄言重了,我并不觉得委屈。能为月尊送汤,是我的荣幸。” 万籁静闻言,却微微皱眉:“你受伤这么重,我会找人替你。百丈峰路途艰险,你现在的状态,不宜受累。” 铁横秋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想要争取:“大师兄,我……” 然而,话到嘴边,他却突然顿住了:我看话本,要追求心上人,不能一味猛攻,要有进有退。 比如每日送花,送二十一天之后,就要停一天,观察对方的反应。 我送汤都送了一年了,若突然不去了,月薄之会注意到吗? 他会在乎吗? 这个答案像长了翅膀的鸟一样,在铁横秋脑海里盘旋。 于是,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犹豫:“大师兄说得是,我现在的确不宜冒险。既然如此,那就麻烦大师兄安排其他人暂代一次吧。” 万籁静点了点头:“我会安排妥当,你且安心养伤。” 铁横秋微微颔首,心中却已开始期待下个月朔日的到来。 他想知道,当月薄之发现送汤的人不是自己时,会有什么反应。 是会疑惑,会询问,还是……根本不在意? 这个答案,像一颗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他既害怕知道结果,又忍不住想要试探。 万籁静离开后,铁横秋靠在床头,目光望向窗外,心中思绪万千。 百丈峰的方向,云雾缭绕,叫他想起一句诗“美人如花隔云端”。 嗐,长相思,摧心肝。 错位囚笼 第7节 第6章 第十三个朔日 铁横秋的房间内,药香弥漫。 万籁静的独神丹果然是好东西,他吃了之后吃嘛嘛香。 但该装病还是得装着,他要让全师门看着自己受了多大的罪。 嗐,谁能想到,铁横秋这浓眉大眼的剑修,居然是心机满满的老绿茶? 他半倚在床头,手中捧着一本话本,在听到门外禁制响起的动静后,立即把话本收起,西子捧心,咳咳咳咳咳。 房门被轻轻推开。 铁横秋抬头一看,只见师尊云思归缓步走了进来。 铁横秋心想:试炼当天不在,出了事之后七天才来,看来这师尊还是没怎么把我放在心上。 “师尊。”铁横秋装作想要起身行礼的样子,然后如愿被被云思归抬手制止。 “不必多礼,你伤势未愈,好好躺着便是。”云思归走到床边,将木盒放在一旁的桌上,语气温和,“这是为师特意为你准备的一些补品,对你的伤势恢复有帮助。” 铁横秋瞥了一眼:都是一些行货。 别说是和独神丹比了,就是何处觅的千年人参的一根须,都比这盒子里的东西加起来都值钱。 看着这些东西,铁横秋就明白,云思归是一个抠搜老怪,不用费心跟他要好感,从他身上薅不出羊毛。 心念复杂,但铁横秋脸上很单纯,恭敬道:“多谢师尊关心,弟子愧不敢当。” 云思归微微一笑:“你这次试炼,虽然出了些岔子,但总算是有惊无险。为师听闻你表现不错,已经正式成为内门弟子,这是你的福气。” 铁横秋听到这话,都快笑歪嘴了。 云思归这几句话,翻译过来不就是—— “虽然你被害了,但不是没死,算你福大命大,你自己偷着乐就算了!可不要追究别人责任啊小崽子!” 铁横秋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不甘,恭敬道:“是,弟子明白了。多谢师尊提点。” 云思归满意地点点头,从铁横秋的驯服里得到了高位者的安全感。 云思归决定打个巴掌赏个枣,于是语气缓和了几分,继续说道:“不过,你既然已经晋升为内门弟子,为师也不能亏待了你。你这次试炼中表现出的坚韧和机敏,确实值得嘉奖。”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册心法,递给铁横秋:“这是为师早年所得的一门功法,名为《云隐玄心诀》,虽不算顶尖,但对你目前的境界大有裨益。你且拿去好好参悟,若有不懂之处,随时可来问我。” 铁横秋接过册子:“多谢师尊厚爱,弟子定当勤加修炼,不负师尊期望。” 云思归满意地点点头,心中暗自盘算。他给铁横秋这门功法,既是为了安抚他,也是为了试探他的反应。若是铁横秋表现出过多的欣喜或怀疑,云思归都会有所警惕。但铁横秋的反应恰到好处,既不失礼数,又显得沉稳,这让云思归更加放心。 “好了,你且好好休息。”云思归说完便离去。 铁横秋目送云思归,神色恭敬,直到房门关上,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冷淡。 他把册子随手放低拿来垫脚,然后抽出还没看完的那本《梅蕊族万人迷:百万仙君爱你妈》,继续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这话本讲的是月薄之他妈月罗浮的故事。 月罗浮是梅蕊族最后一个女神,据说是一个万人迷,什么仙尊魔尊大酒樽都爱她爱到疯癫。因为这传奇故事,市面上以月罗浮为主角的话本也多不胜数。 这本书另辟蹊径,从月罗浮儿子的视角讲述他妈万人迷的故事,角度新颖,情节离谱,转折狗血,三观不正,因此十分畅销。 铁横秋一边读一边拍大腿,骂道:什么破玩意儿,脑残剧情,太上头了! 一边骂一边看,一边看一边骂。 手不释卷了,属实是。 铁横秋把这话本看完,感觉智力都降低了几个境界。 这种脑子被按在地上摩擦而产生的怀疑人生同时又非常爽的感觉令他头昏脑胀。 近似爱情了。 所以,能比月薄之他妈的故事还上头的,就只有月薄之本人了。 铁横秋合上话本,侧躺在床上。 等着,等着。 朔日就到了。 那是铁横秋来主峰成为内门弟子的第十三个朔日。 也是铁横秋没有给月薄之送雪魄汤的第一个朔日。 朔日的月亮总是特别瘦。 铁横秋看着天上的朔月,心思也如上弦,紧绷难平。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膛。 十二个朔月夜,十二盅雪魄汤。 他总用体温煨着玉盅,任热气在胸前蒸出绯色的云。 月薄之的洞府前永远覆着霜,唯有他叩门时,能见到无瑕的雪地上多了痕迹——他留下的足印。 这痕迹,让他能自作多情地幻想,自己能在月薄之的眼底也留一个印。 他垂眸,心想:原本想看看,这十二个月能否让月薄之养成看见我的习惯。 尽管,真正被习惯束缚的,可能只有他自己。 铁横秋默默一叹。 他拿起案头冷透的茶,忽觉窗外黑影一闪而过。 他的身体其实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注意到这动静,便闪身而出,步履如电。 铁横秋的剑气割开夜雾,直刺黑影。 何处觅侧身让过,脸色不虞:“收起你的剑。” 鬼鬼祟祟的是何处觅,但当着人前,翘起脖子跟小天鹅似的也是他。 大概这种小天鹅一样的姿态已经形成肌肉记忆了。 铁横秋这丑小鸭有时也颇为欣赏他这般模样——前提是这只小天鹅不再时不时地啄自己的羽毛。 铁横秋收剑入鞘,摆出习惯的老实人面孔:“原来是四师兄,月黑风高的,怎么到这儿来了?” 何处觅越是心虚越是挺起胸膛:“来散步的。” 铁横秋:……大晚上的到我的房间附近散步? 莫不是意图往我茅坑里放鞭炮? 看到了铁横秋眼里的戒备,何处觅心情复杂。 他轻抿双唇,又装作不经意地说道:“我刚从百丈峰回来没多久呢。” “从百丈峰回来?”铁横秋眉头微挑,心中隐隐一动,“今天是你去了百丈峰给月尊送雪魄汤?” 何处觅点了点头,语气故作平淡,但忍不住带着邀功般的得意:“是啊,我帮你去送了。” 铁横秋听到这个“帮你”就觉得好笑:每人轮流承担的差事,因为我做了一年,就成了我的义务了。 他心中好笑,却也懒得争辩,还是维持老实小师弟的人设,拱手说道:“这可怎么好劳驾四师兄?” 何处觅听了这话,居然真的很受用:“也罢,横竖我也没事做。” 看着何处觅的表情,铁横秋都有些震撼:他还真觉得我要谢谢他。 而且他……还挺高兴的? 这个人怎么做到又阴毒又单纯的? 修仙界果然是卧龙凤雏,人才济济啊。 一样米养百样人,一个坑埋八个坟。 铁横秋压下心里的疑惑,只提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那今天月尊可有……可有提起我?” 别的时候,他那笨嘴拙舌的样子大多数是装的,但现在这略带羞涩的结巴,还真的是他本色演绎。 何处觅说:“他的确注意到今日送汤的人不是你了。” 这话如同一把火,瞬间点燃了铁横秋的心,胸膛又要生出那熟悉的灼热红痕。 他极力掩饰眼中的狂喜,却无法控制心脏如擂鼓般的狂跳。 他嘴角忍不住上扬,心中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月尊他……他是怎么问的?” 何处觅眯起眼睛,看着铁横秋勾起的嘴角,有些惊讶:“这么高兴?你还真的想攀龙附凤?你这么主动争取去送药,就是想要巴结月尊?” 铁横秋听到“攀龙附凤”四个字就好笑。 在这些天之骄子眼里,我们下等人是不配攀龙附凤,只配耗子打洞! 铁横秋面上不显,还是一脸老实,还带几分委屈:“我送了一年的汤药了,月尊跟我说过的话加起来都不够十句,也总没有什么好脸色。我哪儿能巴结得了他呢?我只是担心自己粗笨,是不是得罪他了。” 何处觅听了这番话,眉头微皱,目光中的怀疑渐渐消散,语气也缓和了几分:“你倒也不必多想,月尊向来性子冷淡,对谁都是如此。” 铁横秋心想:对谁都是如此?那可不行。 我必须要他对我如痴如狂,恰如我对他一般。 何处觅继续道:“不过,你的确是有不周到的地方。” 这一句话,让铁横秋做作的表情,生出了真实的裂纹。 “我?我有什么不周到的?”铁横秋脑子嗡嗡的,“还请赐教。” 何处觅看铁横秋一脸懵的,也有些不忍:“今天我去送药的时候,月尊的确注意到来的人不一样了。他说‘这次送的汤,刚好不烫口了’。” 铁横秋闻言,整个人一怔,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 何处觅看到铁横秋苍白的脸色,略感不忍,却还是继续道:“仿佛是嫌弃你之前送的药太烫口。” 铁横秋胸口那灼痛越发明显,却如同嘲讽:太……太烫了啊…… 原来,他怀抱玉盅让汤药保暖,是自我满足的多此一举啊。 错位囚笼 第8节 不,说“多此一举”还客气了……简直是无形中给人徒增负担。 然而,世上的单相思,不大多如是吗? 第7章 适宜温度 十年前的铁横秋,还是一个资质不错但还待雕琢的璞玉弟子。 而今日…… 成了魔尊了? 铁横秋还是挺凌乱的。 铁横秋推门看天,发现天上挂着一轮细如薄刃的上弦月。 他心里一紧:今天是朔日? 他连忙唤来夜知闻。 夜知闻匆匆赶来,恭敬行礼:“拜见尊上,不知有何吩咐?” 铁横秋沉声问道:“月薄之还要喝雪魄汤吗?” 夜知闻听到铁横秋想起这一茬,十分愉快,立即按照预设答道:“自然。不过今天的还没送去。” 铁横秋凝眉:“那还不送去?” 夜知闻抿了抿唇:让我送去?这不是送我去见阎王吗? 夜知闻说道:“您说过,要亲自送去,不得假手于人的。” 铁横秋对此并不意外,觉得这确实像是自己会做的事。 然而,他却迟疑了:“可是,月薄之会想见到我吗?” 夜知闻心里真是烦死了:为什么要让我演这一出? 我宁愿去深渊打叛徒然后背脊中七七四十九刀都不想加入这个狗血剧情! 夜知闻无奈,呵呵一笑,抬头对铁横秋说:“尊上,难道您真的打算把月尊送走,从此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吗?真的不会舍不得吗?” 铁横秋闻言一怔:不会舍不得吗? 当然会。 好不容易摘下的月亮,自然想养在自己的池塘里。 铁横秋眉心微动。 看到铁横秋迟疑,夜知闻松一口气,又趁势说道:“尊上,您失忆了,说不定是天赐良机,可以让您和他重新开始的机会呢?” “是这样吗?”铁横秋蹙眉。 夜知闻见机不可失,转身将装着雪魄汤的玉盅端了过来。 铁横秋看到这个玉盅就是一愣,这和他从前给月薄之送药时候用的那个一模一样。 “怎么……是这个……”铁横秋伸手,抚摸温润的玉盅壁,汤的热度传递到指尖,让他胸口曾经灼红的地方隐隐发烫。 他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伸手接过玉盅,低声说道:“好,我亲自送去。” 夜知闻见状,如蒙大赦,喜不自胜,摸了摸后颈,如同在庆幸今天的脑袋还在脖子上。 他立马退到一旁,目送铁横秋转身朝月薄之的居所走去。 铁横秋走在幽暗的路上。 长路尽头,月薄之独居的阁楼亮着萤火般的灯光,如同在无声地告诉他:那里,是这黑暗之地中唯一可去之处。 望着那点火光,他下意识地将玉盅拢在怀里,汤的热度透过玉壁传递到胸膛。 好烫。 他垂眸:会太烫口吗? 他停下脚步,轻轻掀开玉盅的盖子,热气顿时扑面而来。 想让汤的温度稍稍降下来,但他又怕汤凉掉会失了药效。 心中纠结片刻,他最终还是将玉盅重新盖好,继续朝阁楼走去。 他心想:如今我也不是只有一碗汤药可以借花敬佛的贫穷剑修了。 若是月薄之嫌烫,便再为他吹凉一些;若是他嫌凉,便再为他重新熬制。 到了阁楼外,铁横秋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门外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了几下,发出微弱的光晕,但门内无声。 他提了提气,声音清朗道:“月尊,是我,我能进来吗?” 依旧无人回应。 铁横秋心中有些懊恼,却又想到月薄之那冷淡的性子,不敢太过造次,生怕进一步惹恼了他。 他站在门外,犹豫片刻,又低声说道:“怕汤会凉了。” 门内依旧寂静无声,仿佛他的话语被夜色吞噬了一般。 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那我把汤放在门口了?” 说罢,他弯下腰,将玉盅轻轻放在门前的石阶上,动作小心翼翼,生怕磕碰到半分。 就在他直起身,准备转身离开时,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像是被一阵风吹开的。 门缝中透出一丝微弱的光,映照在铁横秋的脸上。 他愣了一下,脚步顿住,目光透过门缝望向屋内,却只见一片昏暗,看不清月薄之的身影。 他站在门外,轻声说道:“我进来了。” 他捧起雪魄汤,踏入屋内,手中的玉盅依旧温热,连带着他的心也暖了几分。 屋内一片静谧,唯有窗外的风声轻轻拂过。 铁横秋的目光在昏暗的屋内扫过,最终停留在窗边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月薄之背对着他,手中握着一卷书,似乎对他的到来毫不在意。 铁横秋站在原地一会儿,见月薄之没有反应,又小心翼翼地向前迈了一步,低声道:“我看门开了,就自己进来了,没有冒犯您吧?” 月薄之依旧背对着他,语气慵懒:“魔尊说笑了,这是您的魔宫,区区一道门,如何能拦住您的贵步?” 铁横秋听到月薄之夹枪带棒的言谈,不以为忤,然而觉得很新鲜。 记忆中高高在上的月薄之,什么时候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还是带着这种愤恨的语气? 人一般只有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才会感到愤恨。 他,铁横秋,让强大如斯的月薄之感到无能为力了? 他……做到了? 难道,他真的成为独步天下的魔尊了? 他真的神功高强到可以把月薄之手拿把掐,按在床上坐上去了? 他这魔尊一屁股蹲下去,月尊也只能“太字朝天”,任其施为? 真的假的? 他微微挑眉,心中生出一丝探究的意味,目光落在月薄之的背影上,想从他那看似平静的姿态中读出更多的情绪。 铁横秋试探说道:“你不愿意见我,我却贸然闯入,岂不是惹你不快?” 月薄之闻言,手中的书卷微微一顿,却并未回头,只是淡淡道:“魔尊何时在意过这个?今日倒是稀奇。” 铁横秋笑了笑:“或许是因为失忆了吧,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反倒学会了谨慎。” 月薄之终于转过身来,目光冷淡地扫了他一眼:“魔尊今日来,究竟有何事?” 铁横秋将手中的玉盅轻轻放在桌上,低声道:“雪魄汤,给您送来了。” 月薄之倚着窗边,案上玉盅腾起袅袅热气,叫他眉眼里的神色朦胧。 铁横秋佯装出几分卑怯的样子,劝道:“您再生气,也不要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汤药还是要吃的。” 说着,铁横秋打开盖子,把玉盅移到月薄之跟前:“你要嫌热,也大可先晾一晾。” 月薄之目光垂落,划过铁横秋有些松动的领口,那儿隐隐露出灼痕。 月薄之故作不经意地收回目光,伸手捧起玉盅,啜饮一口。 铁横秋紧张地看着月薄之。 汤水入口的瞬间,月薄之的眉头蹙起,眼睫轻颤了一下。 铁横秋心头一紧,忙问道:“太烫了,是吗?” 月薄之神色淡然,语气平静:“正好。” 铁横秋微怔。 月薄之舌尖滚烫,吐出一句话:“正是我想要的温度。” 第8章 我去? 从前,铁横秋给月薄之送汤的时候,是爬山俩时辰,见面一句话。 他根本都来不及看月薄之饮汤,就被一句话打发走了。 也是因为这样,铁横秋送汤送了一年,都不知道原来月薄之嫌汤太热了。 而如今,月薄之却说温度刚刚好。 铁横秋也不理解,只当月薄之身体更弱了,因此要喝更热的汤。 他不禁更加小心地打量眼前的月薄之。 错位囚笼 第9节 月薄之被他看着,好像感应不到他的目光一般,仍是自顾自地啜饮着汤,一口一口,缓慢地喝着。 铁横秋意识到:他是真怕烫的。 铁横秋张了张嘴,却见月薄之将最后一口汤咽下,薄唇烫出胭脂色。 铁横秋心中一动,可耻地想到:我好想亲他啊! 啊,我果然是个变态! 但考虑到现在月薄之浑身带刺,铁横秋也不敢贸然出手,只能低头压抑着不合时宜的冲动。 同时,又埋怨自己居然丢失了那些重要的回忆。 虽然不能碰,但有回忆的话,也可以回去给自己那个什么一下嘛。 铁横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只空荡荡的汤盅上,愈发觉得气氛凝滞。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这些年,您的心症可好些了?” 是的,这位剑道天才天生却带着心症。 他长久居于积雪皑皑的百丈峰,饮着以寒玉髓熬制的雪魄汤,修炼着极霸道的功法。 但这些都没压住他胎里带来的心毒。 月薄之在年轻的时候,被誉为不世出的剑道天才,却因为心毒的拖累,晋升化神之后便停留在瓶颈期,身体也越来越差,要长年幽居,足不出户。 听到铁横秋的问话,月薄之忽然轻笑,指尖抚过书卷边沿:“我被你幽禁折磨十年,你说呢?” 铁横秋真想给自己一巴掌: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咳了咳,说:“我会尽力弥补你的。” 月薄之撇过头,不理他。 铁横秋也无话可说,只说“天色已晚,您身体不好,就早些安歇吧。” 月薄之拿起那卷书,仍放在手上,雪氅披身,窝在床边,像一只怕冷的雪白长毛猫。 铁横秋很想上去撸他两把,但又不太敢,只好退下。 待门关上了,月薄之才从窗户往外投出目光,看着两点灯笼在那个人身后拉出铁链一样长的黑影。 而他手中的那卷书,从始至终,未曾翻过一页。 铁横秋走在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人。 偶尔遇到一两个魔侍,一见到铁横秋,也是老鼠见到猫一样,当即伏地行礼,把头埋得低低的,连和铁横秋对上眼都不敢。 铁横秋心想:看来我是一个很可怕的魔尊诶! 我一直以为我是平易近人的类型呢! 看来我入魔之后素质真的很低! 铁横秋有心找几个人聊聊天,探索一下情况,但大家都对他避之不及,也是糟心。 就在他几乎放弃时,终于遇到一个愣头愣脑的魔侍,正呆呆地跪在地上,还没来得及低头,便与铁横秋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铁横秋心中一喜,立刻将他喊了起来。 铁横秋问道:“我是谁?” 魔侍:“猴赛雷?” 铁横秋:“我对你们好不好?” 魔侍:“你对我们烤猪脚?” 铁横秋:“……我来多少年?” 魔侍:“……也没多少钱?” 铁横秋:……这里还收撞聋的魔侍? 看来我这些年虽然素质很低,但还是未泯慈善公益之心的。 铁横秋看着这个眼神清澈的魔侍,心想:一个耳聋的在魔宫应该也很艰难,还是不要为难他了。 铁横秋摆摆手:“没事儿了,你下去吧!” 魔侍立即:“好嘞!” 说完就小鸡快跑一样溜了。 铁横秋:……这下就不耳背了? 一个个对铁横秋避如蛇蝎,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 铁横秋一边独自走回魔宫,一边自我检讨:我这十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渣! 连魔见了我都要掉头走! 回到了寝宫,夜知闻早在旁边等着了。 看到铁横秋回来,夜知闻忙上前来:“尊上回来了?” 铁横秋看着夜知闻,叹了口气:“只有你不怕我!” 夜知闻:………… 铁横秋又问他:“这十年里,我是不是很凶啊?” 夜知闻咳了咳,说:“魔域凶险,魔修大多性情暴戾,若无雷霆手段,难以镇压。尊上需树立威严,这是必然之事。” 铁横秋听了,沉默片刻,苦笑道:“话虽如此,但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倒也觉得无趣。” 夜知闻微微一笑:“尊上若有心事,属下愿随时聆听。” 说罢,夜知闻给铁横秋奉茶。 铁横秋接过茶盏,轻啜一口,茶水的温度与味道都恰到好处,正是他习惯的口感。他心中不禁更加确信,夜知闻确实侍奉自己多年了。 而且,他确实对夜知闻颇有亲切感。 他拍拍椅子,说:“你也坐吧。” 夜知闻并未推辞,直接坐了下来,神情自然,显然这样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 他隐隐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曾经发生过,甚至可能不止一次。 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确实挺熟的啊。 铁横秋暗自思忖,自己失忆后一觉醒来,见到夜知闻时竟没有半点戒备心,反而觉得他格外亲切。 对于夜知闻说的话,他也愿意相信。 他心中不禁感慨:估计我们俩的关系,真的还不错吧。 铁横秋又说:“我到底是怎么把月薄之抓来的,你知道吗?” “那个时候,卑职并不在场,不太清楚细节。”夜知闻答。 铁横秋皱了皱眉,继续追问了一些其他事情。然而,夜知闻虽然一一作答,但所言之事大多无关紧要,未能勾起铁横秋的任何记忆。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夜知闻见状,低声安慰道:“尊上不必心急,记忆之事或许需要一些契机才能恢复。若有需要,属下愿随时为您效劳。” “记忆的事情就算了,我的功力呢?”铁横秋说道,“按你说的,魔域要靠雷霆手段镇压的话,我没有雷霆,就只能首断了!” 夜知闻:……雷霆手段?雷霆首断?好烂的谐音双关。 夜知闻说:“尊上这个时候还能玩谐音双关,足见心胸之开阔,心智之坚定,实在令卑职敬佩不已!” 说着,夜知闻拿起茶杯:“卑职以茶代酒,敬您一杯!祝您千秋万载,福寿连绵!” 铁横秋:……没想到你这个浓眉大眼的也会拍这些不走心的马屁! 铁横秋咳了咳:“话虽如此,但魔域凶险,若无足够实力,终究难以安心。你可有办法助我尽快恢复?” 夜知闻沉吟片刻,答道:“属下已为尊上准备了一些灵药和功法,皆是针对您的情况精心挑选的。只要尊上按部就班地调养修炼,假以时日,定能重回巅峰。” 铁横秋闻言,神色稍缓,语气中也多了一丝信任:“好,那就依你所言。这些日子,就辛苦你了。” 夜知闻很快将准备好的灵药和功法恭敬地奉上。 铁横秋接过来仔细查看,发现这些灵药和功法确实都是针对自己的体质和需求精心挑选的,每一件都恰到好处,毫无多余。 他不禁满意点头道:“看来你真的是一个忠诚可靠的能人啊。” 夜知闻答:“尊赏谬赞了,这都是卑职应该做的。” 夜知闻心里却在想:这些功法药物都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得安抚月薄之啊。 夜知闻摸了摸发凉的脖子,犹豫片刻,又低声问道:“只是,尊上打算怎么处置月薄之呢?” 听到他提起月薄之,铁横秋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叹气:“我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说着,铁横秋揉了揉额角:“我今天看他好像比从前还虚弱了。” 夜知闻连忙说:“尊上既然心疼他,就多多补偿他,多给他关心爱心,他一定会被感动的!” “月薄之岂是能被关心爱心感动之人?”铁横秋没好气地瞥了夜知闻一眼。 夜知闻噎住:……这个可真是反驳不了。 铁横秋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望向远处,仿佛透过层层云雾,看到了那座孤寂的百丈峰。 他低声喃喃道:“他恨我,恨我幽禁他十年,恨我毁了他的骄傲。这样的恨意,又岂是几句关心、几份补偿能化解的?” 夜知闻站在铁横秋身后,默默听着,忍不住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尊上的意思是?” 铁横秋看着远处的月光,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握拳捶了捶桌子:“我要放他走,放他自由!” “什么!你是要和他分了?”夜知闻震惊得几乎失声,眼睛瞪得老大。 “分了?”铁横秋想了想,自嘲地笑了笑,“我们算在一起过吗?” 夜知闻挠了挠头,小声嘀咕道:“好歹也算是同居了十年,怎么不算呢?” “嗯,也可以这么理解吧。”铁横秋语气无奈,带着一丝苦涩,“就当是,我要和他分了吧。” 听到铁横秋居然决定要和月薄之分手,夜知闻膝盖一软,吓得几乎当场要跪下来:“尊上三思啊!” 他又打算拿出那一套“你舍得吗”的说辞。 错位囚笼 第10节 却没想到,铁横秋把手一挥,把心一横:“我心意已决!” 夜知闻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却被铁横秋一个眼神制止。 铁横秋转过身,目光坚定:“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有些事,强求不得。与其让他恨我一生,不如还他自由,也算是我对他最后的补偿。” 夜知闻心乱如麻,他知道,如果铁横秋真的跑去跟月薄之提分手,那可得掀起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 夜知闻也顾不得扮演忠诚下属尊敬尊上了。 他抓住铁横秋的臂膀,晃了晃:“哥们,你要不再想想呢!!!” “不用再想了!”铁横秋一脸沉痛。 夜知闻嘴唇发干:“那……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说?” 铁横秋蹙眉:“我去说?我怎么去说?他根本不想见到我,我说什么,他都不信。” 话虽如此,铁横秋真实想法却是:这里老觉得不太对劲,还是让我这个干将去探探路吧。 铁横秋最会表演老实人,便露出苦笑,满目苍茫地摇摇头,把手搭在夜知闻肩上,重重地拍了拍,“你如此可靠,还是你去吧。” “……我、我去?!”夜知闻双眼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第9章 你想要我 打发走了夜知闻后,铁横秋便打坐修炼。 铁横秋阖目将金丹含入口中,霎时四肢百骸涌起融融暖意。 趁着这股劲儿,他盘腿坐在雕满盘龙纹的鎏金宝座上,吐息一番,让真气在体内流转一个小周天。 座下传来细碎的灵力爆鸣,震得他灵台激荡。 ——这就是魔尊宝座的力量吗? 这般天地至宝,原是他摸都摸不到的东西,现在却垫在他屁股底下。 这真的叫他很难想象。 毕竟,旧时记忆还历历在目——他蜷缩在主峰山脚的漏风茅屋里,裹着满是补丁的衾被,一枚一枚地数着为数不多的灵石,计算着应当用这些钱去吃饭穿衣,还是换一枚炼丹峰打折出售的过期灵药? 仅仅十年…… 仅仅十年,他就拥有了这一切了吗? 难以想象。 但也不管到底是真是假,按照他的性情,要是好东西落到手里,必然要马上吞到肚子里,化为己有,谁也抢不走,他才安心。 这是他过去岁月里磨灭不了的刻印。 生活让他养成了这种野狗般的习性。 醒来之后的一切其实都很蹊跷。 即便所有人告诉他,他已经成为魔尊,即便魔宫众人对他俯首帖耳,敬若天神,他还是难消疑心。 然而,当夜知闻奉上天材地宝的时候,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收下了。 贪婪,是他多年贫穷的遗毒。 金丹入口,灵气入体,他心中没有半分迟疑。他知道,这世间的好东西,从来不会等人。若是犹豫,便是拱手让人。 铁横秋从不做这样的事。 看到好东西,管它是不是陷阱,先嚼碎了咽下喉才踏实。 恍惚间,他又看见了自己——那个蜷缩在讲经堂角落的无名剑修,在众人或鄙夷、或惊讶、或同情的目光中,弯下腰,捡起被海琼山云靴踩碎的聚气丹,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咀嚼。 他那个时候还有心思打趣自己:没事没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而且像海琼山这种装逼怪,出入都要起飞,鞋底应该比铁横秋的脸还干净呢。 铁横秋练了一夜的功,紫府中的灵力如江河奔涌,周身气息凝实如渊。 他盘坐在鎏金宝座上,双目微阖,眉宇间隐隐有灵光流转,与天地融为一体。 直到晨曦初露,他才缓缓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心中暗暗感叹:魔尊的东西就是好,在这儿打坐一晚,顶我在茅屋一旬。 就在这时,夜知闻踏入殿内,神色凝重,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微微躬身:“尊上,卑职已经把月尊送走了。” 铁横秋闻言,十分关切:“送走了?如何送的?送到哪里了?” 夜知闻沉默片刻,低声道:“已让魔侍用云轿把他送出去了,没送多远,现在算起时辰的话,还没到无边崖。您要去追的话,也是来得及的。” “我……”铁横秋蹙眉,语气有些别扭,“为什么要去追?” 夜知闻挠挠头,略显尴尬地说:“那个……那个其实还有一个情况,卑职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你说。”铁横秋心中一紧,预感不妙。 夜知闻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要送走月尊的时候,月尊神情很不好,好像被羞辱了,说什么‘就算我毒发,也不会回头摇尾乞怜’!” “毒发?”铁横秋心神一震,声音陡然提高,“什么毒?” 夜知闻连连摇头,神色慌乱:“是啊,我也觉得很奇怪,但考虑到尊上已经失忆,我便去问了魔宫的医者,这才知道,原来您曾在月尊身上下了蛊毒!他要是离开了您,很快就会……就会……” 铁横秋听到这话,接口道:“会香消玉殒?” 听到“香消玉殒”四个字用在月薄之身上,夜知闻差点绷不住了。 但他凭借强烈的求生欲,成功管理住了表情,满脸焦急遗憾疼痛不安地说:“是啊!香啊……殒啊什么的!” 铁横秋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怎么不早说!” 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怒意,更多的是焦急。 夜知闻低下头:“卑职也是刚刚才得知此事,本想立刻禀报,但月尊已经离开了……”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殿门前:“无边崖在哪里?我要亲自去追!” 夜知闻连忙点头:“卑职这就带路!”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疾步向外走去,铁横秋紧随其后。 无边崖,是一处险峻的绝地。 崖下是无尽深渊,传闻连飞鸟都无法横渡。 豪华的云轿在魔侍的簇拥下,缓缓停在崖边。 铁横秋和夜知闻赶到的时候,魔侍们慌忙跪地,但看到铁横秋的身影,又好像松了一口气。 夜知闻上前一步,声音沉稳:“你们退下,魔尊有话和月尊说!” 魔侍们不敢多言,迅速退到十丈之外,低眉顺眼地站定。 夜知闻也退到一旁,将空间留给铁横秋。 于是,那顶云轿便孤零零地落在崖边,与铁横秋之间仅隔数步之遥。 云轿四角鲛纱轻扬,隐约透出月薄之的身影,清瘦孤寂,仿佛一抹随时会消散的幻影。 看着那个影子,铁横秋又想起初见时那一抹洁白而不可触碰的衣袖。 无论被提醒了多少次,他已经是魔尊,是这魔宫之巅的主宰,是无数人畏惧的存在,但铁横秋始终是无法代入这个“将月薄之强取豪夺十年的魔尊”角色。 他还是十年前,那个仰望百丈峰的小小剑修。 天边突然下起丝丝细雨,雨滴轻飘飘地落在铁横秋的肩头,带着一丝凉意。 铁横秋忽然想起,也是这样一个雨天。 山门细雨绵绵,铁横秋洒扫石阶,扫帚尖在石板上划出细碎的声响,混着檐角滴落的泠泠雨声,像一首走调的山歌。 而这时候,月尊出现了。 铁横秋心跳如雷,却只能和一众弟子一起垂头。 他低头看着眼前的水洼,心思凌乱。 水面映出自己苍白如纸的脸,发丝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额角,与野狗一样狼狈。 就在此时,月薄之的靴子踏上了水洼。 水面上迅速激起一圈圈涟漪。 涟漪撕扯着倒影,将铁横秋那张惶恐的面容绞成齑粉。 ——他的影子,被月薄之踩碎了。 啪嗒—— 铁横秋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影子匍匐在对方脚下,破成碎片,争相吻上仙君的靴底,然后被一寸寸碾入泥里。 十年后的这一天。 铁横秋站在无边崖边,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深渊,心中好像已被十年前的那一场细雨浸透,沉重潮湿。 凝视着纱幔后雾霭般的剪影,铁横秋仍不敢上前一步,仿佛他还是当初那个看见月尊的靴子就颤栗的弟子。 他轻声说:“月尊,是我……” 月薄之没有理会他。 但铁横秋却能听到隔着纱帘,月薄之变得沉重紊乱的吐息。 铁横秋心下一紧:像月薄之这样的高手,吐息向来几不可闻,平稳如深潭。如今隔着纱帘都能听见,恐怕情况不妙! 铁横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一把掀开纱帘。 就在他掀起纱帘的瞬间,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发生什么,身体就被猛然一拉。 月薄之的脸离自己极近——近得让铁横秋不敢相信,甚至有些害怕。 虽然说欲上青天揽明月是很浪漫的…… 但要是月亮突然砸上来,也不轮到你不害怕。 铁横秋身为野狗一般的剑修,对危险的嗅觉也极为敏锐。 错位囚笼 第11节 他下意识就要后撤,可他的身法在月薄之眼里就跟蜗牛一样缓慢。 几乎是下一瞬间,他的双手便被对方轻易扣住,动弹不得。 他精壮的躯体竟在对方看似虚浮的指力下战栗,就像活力充沛的幼狼被看似慵懒的头狼随意叼起。 素来病弱清冷的月薄之,此刻眉眼却异常锋利。 铁横秋收紧了呼吸,但月薄之的吐息却碰到了他的唇上:“躲什么?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第10章 缠情蛊 月薄之看起来似易碎的琉璃,但也仅仅是看起来罢了。 苍白的皮肤泛起不寻常的热晕,但那对蒙着水雾的灰眸仍保持着睥睨众生的高傲。 铁横秋引以为傲的剑修健体,在对方掌下竟如春雪消融般发软。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我的修为和记忆一起倒退回十年前了,显然不是月薄之的对手! 光想着月薄之中蛊了,可能会受害。 却没想到,我这小弱鸡才最容易受害呢! 铁横秋心乱如麻:我要真的干了那些混蛋事儿,月薄之肯定恨死我了! 他会不会就在这里杀了我?! 月薄之的脸离得这么近,近得难以置信。 铁横秋这才算看清了,月薄之的眼睛不是寻常人的黑色,而是一种灰色,像是月光洒在寒霜上的质感。 这一双灰眸里透出令人不安的冷意。 铁横秋心中一紧,惊慌之下,想张口呼叫魔侍:夜知闻也好,撞聋侍卫也行,赶紧来个人,来护驾吧! 就在呼救声即将冲出口的瞬间,一只冰凉的手掌覆上了他的唇。 “嘘——”月薄之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想叫哪个男人的名字?” 他的手掌冰凉,像冻结的霜,将铁横秋的声音彻底封住。 铁横秋的喉咙发紧,后颈寒毛根根直立。 危险! 现在太危险了! 铁横秋趁着月薄之松开了自己的手,灵活地翻滚一圈,如游鱼般朝着云轿的帘幕方向滑去。 只要掀开帘幕,跳出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帘幕的瞬间,一股力量从背后袭来,将他硬生生地拉了回去。 他的脸重重地撞在了云轿的软垫上,鼻尖陷入柔软的织物中,呼吸瞬间变得困难。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他感觉到腰后被月薄之的躯体顶住,力道不重,却足够让他无法抗拒。 他下意识想挣动,后颈就覆上了月薄之的手。 他愣了愣,居然悸动不已,甚至去享受后颈被月薄之摩挲的感觉。 他看过无数次月薄之的手。 月薄之喜欢穿得宽袍大袖配雪色大氅,因此那双手很少露出来,偶尔也只是指尖或手背一闪而过。 不过,他在藏经阁的岁月里,常常有幸窥见过这双手执笔模样。 指节握着竹节笔杆,冷白色如寒潭上浮动的月光。 他暗暗想象过很多次,月薄之的手该和他的人一样白璧无瑕。 此刻,他脆弱的后颈肉被贴着摩挲,才骤然惊觉,真实终归是和想象不一样的。 月薄之身为剑修,又爱写字,手上是有茧的。 月薄之拇指的剑茧正磨蹭着他跳动的颈脉,让他心悸不已。 铁横秋的呼吸不自觉地放缓。 耳边低低响起月薄之的声音:“不跑了?” 铁横秋感受到与他力量之间的悬殊,大约也只有装乖装死一条路可走。 他放松身体,用他擅长的老实巴交的语调说:“月尊神功盖世,杀我如杀蚂蚁,我又怎么跑得了?” 月薄之没有说话,在他耳边发出一声冷哼。 铁横秋感受到月薄之的剑茧摩挲着自己,好像是在考虑该放开,还是该直接捏断。 铁横秋还是很爱惜自己的脖子的,实在不想就此一命呜呼。 他放软腰肢,模仿幼兽示弱的姿态,立即感觉到月薄之的手心颤了颤,像是态度动摇了一样。 他松了口气:果然,在月尊这样的高傲人士面前,示弱才是生存之道! 他便继续用老实声线说:“您恨我,杀我骂我,我都没二话。但千万别伤了自己的身子!我听说,您身上原来中了蛊毒,才特地赶来,想办法看能不能医治一二。” 月薄之指尖在他后颈上捏弄,似漫不经心:“你听说我中了蛊毒?” “嗯,是,我也是刚听说的!”铁横秋连忙解释,“你知道,我失忆了,什么都想不起来。我要是知道,就不会这么草率地把你送走了。” 铁横秋沉下心来思量:之前月薄之虽然对自己一副冷面,却从来没有出手。 现在那么生气,到底是为什么? 想来,肯定就是因为误会了。 铁横秋想着证明自己,就果断把月薄之送走。 但是从月薄之的角度来看,自己身中奇毒,必须留下才能活命。而铁横秋冷不防把自己送走,岂不是在逼自己低头? 月薄之生性高傲,可不气急了吗! 铁横秋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想通了之后,他的语气也愈发诚恳:“月尊,我真的是为了您好。若是早知道您中了蛊毒,我绝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您若不信,我可以发誓——” “那就免了。”月薄之冷冷打断。 月薄之的手指依旧停留在他的后颈上,力道虽未加重,却也未曾松开:“你听说我中毒了,那你有没有听说,我中的是哪样蛊毒?” 铁横秋一怔:“啊,还没来得及问呢。” “缠情蛊。”月薄之说。 铁横秋一怔。 “你知道缠情蛊是什么吗?”月薄之问。 铁横秋:“不知道。” 虽然不知道,但顾名思义断章取义,就知道这玩意儿不太正经。 再结合《霸道魔尊虐囚爱》的剧情,已经能猜到七八分。 但铁横秋决计装傻到底:“那是什么啊?不知道啊?厉不厉害啊?要不要紧啊?咱们赶紧回魔宫找医修看看吧!” “你现在就知道了。”月薄之吐息在他的耳边。 直到此刻铁横秋才惊觉,铁横秋和月薄之竟然是背脊贴着胸膛的姿势。 月薄之如同伏击的猛兽,下颌几乎抵住他肩胛,胸膛紧贴的震动裹挟着某种诡异韵律,像是即将噬人的前奏。 铁横秋感受到后颈的禁锢被松开了,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眼前便骤然一黑——是月薄之用腰带蒙住了他的眼睛。 铁横秋的呼吸一滞,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失去视觉的躯体骤然敏感,他听见裂帛声,听得太清晰,甚至能想象到丝绸撕裂露出肌肤的瞬间。 月薄之的指节擦过他锁骨,然后重重托起他的下巴。 在他被破开的瞬间,拇指重重碾过下唇,将喘息压成破碎的颤音,留下一片潮湿的凉意。 铁横秋的眼睛在黑暗中陡然睁大,因为刺激而无可避免产生的泪花被腰带迅速吸入。 “傻子,呼吸。”月薄之的声音两人相贴的胸腔共鸣。 铁横秋屏息太久又大口吸气,空气涌入肺部的刹那,令他呛出更剧烈的喘息。 他的手指紧紧攥住软垫,身体不停颤抖。 月薄之的手依旧托着他的下巴,轻轻摩挲:“放松。” 月薄之的指尖沿着他唇线游走,让他品尝经年握剑磨出的硬茧。 他本能地后仰,后脑却重重磕上对方早已等候的掌心。 “躲什么?”指腹突然加重力道碾过下唇。 铁横秋的唇珠开始不受控地颤抖。 “啊……”他的唇缝被指节顶开,茫然而无力地张嘴。 铁横秋尝到月薄之手指的味道。 痒意在唇齿间窜动,舌尖条件反射地弹动。 “还真不躲了。”月薄之的话音因为忍不住的笑意,而变得不那么冰冷了。 听到这句话,铁横秋才惊觉自己非但没躲了,口舌还在主动追逐那粗糙的茧。 如同鱼追逐钩刃上的荤腥。 第11章 翌日清晨 铁横秋在窒息般的浪潮中看见幻觉——他好像看见月薄之在吻自己。 月薄之……吻自己? 错位囚笼 第12节 月薄之会吻自己吗? 一定是幻觉吧。 好像还真的是。 他在恍惚中回过神来。 已经是天明了。 他非常肯定,月薄之没有吻过他。 也是,恨他入骨的男人,怎么会吻他? 月薄之不过是被缠情蛊所困,身不由己地与仇人亲密,那自然是要多狠有多狠。 铁横秋闭了闭眼,还是觉得嘴唇发麻。 因为一夜的活动,他眼睛蒙着的腰带已经十分松散。 他略略揉揉眼睛,摇摇脑袋,腰带就从脸上滑了下来,落到缀满红痕的肩颈处。 他朦朦胧胧地听到外头夜知闻的声音。 好像是夜知闻在骂什么人:“赢了就说好好好,输了就说听不到!” 另一个侍卫愣愣接声:“听不到,是真的听不到!” 夜知闻生气:“哪有你这个样的!” 侍卫羞涩:“哪有我这么靓的?” 夜知闻大怒:“我再也不要跟你打牌!!” 侍卫困惑:“怎么突然说我牙白??” 夜知闻气得要拔刀。 就在这时候,月薄之轻轻撩了撩帘子。 外头就安静得针落可闻了。 铁横秋吃力地爬起来,腰带顺着他的动作,从肩膀滑落到臂膀上。 他终于惺忪起来,看清楚一切——晨光从层层叠叠的鲛纱中透入,月薄之的侧影如云端日出浮现眼前。 月薄之侧身坐在纱帘旁边,还是那副冰冷的面孔,拥着雪白的大氅,浑身如一尊冰雕,凛然不可侵犯。 铁横秋扶着酸疼的腰肢,也算是明白了:月尊是真的不可侵犯! 只能他去侵犯别人! 就算中了蛊毒,也是一样! 太牛了太牛了。 不愧是你啊! 话说回来,我这个魔尊真的好没有排面! 原以为自己是坐上去…… 没想到现实是撅起来! 真是讲出去都颜面扫地! 要是被爆出去写成话本,肯定被三大魔将笑到牙齿掉下来满地插秧! 昨晚贴在自己背脊后择人而噬的禽兽仿佛铁横秋被蒙上眼睛后产生的幻觉。 沐浴在晨曦里的月薄之,还是洁白的寒梅。 而且还是弱不禁风的那种。 月薄之苍白的脸上浮动羞愤的冷意。 这种羞愤都要让铁横秋怀疑到底是谁的盆骨快骨折? 铁横秋僵硬地坐起来,忍着浑身酸痛,撑起一副痴情魔尊的架势。 “昨晚……”铁横秋嘴巴张张合合,欲言又止,仿佛一个渣男。 明明屁股疼的是他! 为什么满脸委屈的是月薄之! 铁横秋还得哄他! 天理呢! 人性呢! 铁横秋一边腹诽,一边看着月薄之。 原本满肚子不忿,在看到月薄之的脸庞时,又冰消雪融了。 铁横秋想:月薄之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一定都是我不好。 我用【】亵渎了他! 他扇我的【】是应该的! ——满腹疑心、满肚委屈的铁横秋,就这样完成了自洽,并顺滑地过渡到了自省: 而且他身体这么弱,我还要他费力按住我,我真该死啊! 下次,我撅高一点! 月薄之也不曾想到,自己只是这么幽幽看他一眼,就完成了这般壮举。 但事实就是这样。 铁横秋总是比月薄之想象中的更爱自己。 月薄之拢了拢雪氅,语气不愠不火:“醒了?” 铁横秋僵硬地“嗯”了一声,看着凛然如冰霜的月薄之,始终不能把他和昨晚发生的一切联系起来。 尤其是,昨晚铁横秋一直蒙着眼,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姿势的关系也触碰不到月薄之,只能被动地承受,直至崩溃地昏倒。 简而言之,毫无参与感。 只有残存的触感,告诉他一切都真正发生过。 铁横秋闭了闭眼,说:“所以,你中了的是……” 不进入魔尊的【】就会【】爆炸的蛊毒啊! 我……我居然给他下这种药吗! 铁横秋愤恨地骂自己: 我真该死! 淦! 我是禽兽! 禽兽就算了,居然还是控制不好药量的禽兽! 现在把自己搞得快骨折了,还招人恨,算个什么事儿啊! 铁横秋烦躁地挠挠头:“这蛊毒能解吗?” 月薄之冷哼一声:“若轻易能解,我还会和你坐在这儿吗?” 铁横秋嘴软了:也是哦。 早就一剑砍死我了吧。 铁横秋摸摸除了多了几道红痕,目前还算完好无损的脖子,心中居然有些庆幸。 他抬眸看了月薄之一眼,说:“我……我入魔了,神志不清,真的不是故意伤害你的!” “不记得了,却这么干脆认下了?”月薄之横他一眼,冷灰色的眸子里带着探究,“所谓入魔乱性,其实不过是把心魔放大而已。你能做出这些事情,都是你本来就存了这样的念头,是吗?” 铁横秋怔住了:我……本来就存了这样的念头? 我……本来就禽兽? 我……本来就变态? 我……本来就想化身霸道魔尊虐囚爱? 铁横秋凌乱了。 月薄之冰冷的目光如蛇一样滑过铁横秋的脸,顺着额角、眼睛、鼻子、嘴巴、下巴……一路下游。 那道视线在咽喉处逡巡时,铁横秋如真被蛇鳞刮过要害,喉结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 当那缕目光游走到锁骨位置时,铁横秋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 月薄之突然轻笑:“你一身魔功散了。” 铁横秋心下一紧:被他发现了! 不过也是,他十年前如果能囚禁月薄之,那证明自己的魔功是很强的。 昨夜月薄之撕开他衣襟时他就该料到,他这弱鸡实力藏不住了。 那个时候月薄之没说,大概是因为蛊毒发作,要先解燃眉之急。 现在事后清晨,提上裤子就开始要清算了。 昨晚发生了那么多,铁横秋想嘴硬也不行。 铁横秋便一脸老实地说:“月尊明鉴,确实如此。” 月薄之不语。 铁横秋却趁势摆出诚恳脸:“魔功没了,神智恢复了,这十年的魔尊记忆也没有了,这不是很合理吗?这次你总该相信我真的是失忆了吧!” 月薄之像是掂量着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欣赏够了铁横秋这副老实小狗的表情,才大发慈悲地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有些道理。” 闻言,铁横秋紧绷的心弦总算松了点儿。 错位囚笼 第13节 铁横秋抓紧说道:“既然是这样,请容我将功折罪。” “你要怎么将功折罪?”月薄之听起来好像有了兴趣。 铁横秋忙道:“首要任务,当然就是替月尊解除蛊毒了。” 月薄之淡淡说:“说到底,你还是想把我送回魔宫。” “不、不是!”铁横秋为了自证清白都有些慌乱了,“我只是想,魔宫的医修或许可以……” “他们不可以。”月薄之语气带着鄙薄,“不过是一些庸医罢了。” 铁横秋想想觉得也是:看话本里写,魔修讲究弱肉强食,不太重视医疗,并且大多认为你要是快死了,肯定是因为你该死了。 弱者活着是浪费资源。 魔域流传的《疗伤三要诀》:挖骨,换血,埋了重练。 想到这儿,铁横秋咽了咽唾沫。 他思索片刻,又试探性地问道:“对了,那药王谷呢?” 月薄之抬眼看向他,目光深邃难测。 铁横秋继续说道:“您与药王素有交情,不如我们前往药王谷求助……” “药王已被你所杀。”月薄之说。 铁横秋:……我?我杀药王? 看来,我真的好凶啊。 第12章 原来你看见我了 铁横秋一阵胡思乱想,不知该说些什么:药王可是月薄之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我把他的朋友杀了,他应该很恨我吧? 然而,他抬头看月薄之,发现月薄之竟然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这不为所动,莫说是被杀了朋友,就算被杀了自己养的鸡,都没有这么平淡的。 而且,讨论起蛊毒的解决方案的时候,月薄之一副淡然的样子,好像已经成竹在胸了。 铁横秋眨眨眼,便问道:“那么,以月尊所见,可有什么好法子?” 月薄之淡淡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魔尊还真是失忆了。您三个月前曾立下豪言,要夺下‘净时莲心’。” “净时莲心?”铁横秋一愣,这个名字在他脑海中毫无印象。 月薄之目光微冷,继续说道:“此物乃天地至纯之物,生于极寒之地,千年才开一次花,花瓣如雪,莲心如玉。传说中,它蕴含的纯净之力可化解一切暗伤与蛊毒。” 铁横秋听得心头一震,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也就是说,只要得到它,月尊的蛊毒便能彻底解除?” “自然,”月薄之瞥他一眼,“不过,这净时莲心也可以帮你疗愈暗伤,说不定,你服下此药后,魔功和记忆都能一并恢复了。” 铁横秋愣了愣:这样吗? “净时莲心只有一个,我吃了,你就没有了。”月薄之讥讽似的一笑,“也不知你舍不舍得。” “这有什么不舍得的?”铁横秋一边这么说,一边还想到:这有什么好问的? 退一万步,我不舍得,也抢不过你啊。 月薄之却似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脸上的冷意也没那么强烈了。 铁横秋见他神色稍霁,心中也松了一口气,连忙表态:“月尊放心,我铁横秋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既然答应了,就绝不会食言。” 月薄之轻哼一声,不置可否:“但愿如此。” 铁横秋见他态度缓和,心中也多了几分底气,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何时动身前往莲池?” 月薄之目光微转:“这样的宝物,既然已经结果了,怎么还轮到我们去采摘呢?” “言下之意,是一早有人采摘了?”铁横秋顿了顿,“我们得去抢?” 月薄之温和道:“此物已被百丈仙人采摘。他正要举办仙门剑修大比,此物被用作彩头。谁能胜出,就能获得此物。” 铁横秋颔首道:“所以说,只要能够在比试中胜出,就能获得净时莲心?” 月薄之摩挲着雪裘,苍白指节陷进银灰狐毛:“你可有胜算?” 铁横秋抬眸看着月薄之:“我?” 月薄之此刻拥裘靠坐,病骨支离如雪中寒梅,却自透出掌控全局的从容。 这份从容,让铁横秋突然意识到这个谈话的方向好像一直就被对方主导。 月薄之轻声道:“你散了魔功,倒是正好,身上没有魔气的话,可以假扮散修,去参加大比。” “我能假扮散修……”铁横秋挠挠头,“但我的剑术……” 月薄之说:“你的剑术不赖。” 铁横秋愣住了:不赖? 以月薄之的个性来说,他能评判一个人“不赖”,就几乎等于那人能上天了。 铁横秋不敢相信自己在月薄之心里居然上天了。 月薄之挑眉:“当年论剑台上那式‘寒梅吐蕊’,虽只得其形未得其神,却也有几分意思了。” 听到这话,铁横秋胸腔里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一如他当年在擂台上使出这一剑的那种心悸。 他苦练了无数个日出月落,终于使出了类似寒梅吐蕊的一剑。 台下的哗然、喝彩,他浑然不顾,只用余光偷看月薄之。 他想知道月薄之有什么反应。 而月薄之……毫无反应。 他在和药王交头接耳。 连眼尾都不曾扫过来一瞬间。 这个认知让铁横秋从云端一脚踏空。 此刻月薄之唇间吐出的字句却化作天梯,托着他直往九霄飞升,飘飘然如神仙。 铁横秋压抑着激动和喜悦,颤声问:“当年……原来……原来,您看见了?” 月薄之支颐斜倚:“我又非目盲。” 月薄之看着铁横秋那副喜悦得几乎昏过去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 铁横秋认为他是在深思。 实情是,他是在享受。 “当、当然……”铁横秋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了,喉头干涩发紧,“只不过,以我的剑术,即便‘不赖’,也不至于能称得上第一。” 月薄之神色淡然,说道:“此次乃是剑道新秀大比,所有参赛者皆是三百岁以内的年轻一辈。” 听闻此言,铁横秋暗自松了口气。若论三百岁以内的年轻剑修,他心中还是颇有底气的。 只不过,铁横秋素来是扮猪吃老虎的,又说:“即便是这样,三百岁以内的高手还是不少的……好比……” 好比月薄之也是三百岁以内的。 但以月薄之的身手,就算三千岁的都未必打得过他。 “既然是新秀大比,能混上‘尊’字辈的,即便年轻,也不会去凑热闹,不然是赢是输都是笑话。”月薄之答。 铁横秋听后,果然有了信心,可很快,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又浮上心头:“只是,倘若有云隐宗的熟人前来观战,那该如何是好?别的不说,单我这本命剑……认得的人就不少。” 月薄之半晌颔首:“你把青玉剑拿出来。” 铁横秋也不问为什么,直接地把青玉剑祭出。 只见那青玉剑通体泛着幽幽青光,灵韵流转其间。 月薄之轻咬指尖,殷红血珠渗出,随后手指轻抹剑身。 刹那间,剑身之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而那剑的锋芒,却愈发璀璨夺目。 铁横秋满心震惊,结结巴巴地问道:“月尊……您、您竟用指尖血为我淬炼此剑?” 月薄之垂眸拭去指间残血,神色淡漠:“这般处理过,便无人能认出,这是你往昔的那把旧剑了。” 铁横秋心中大为震动,心跳得飞快:“我……我哪里配月尊用血为我淬剑?” 月薄之却淡漠道:“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权宜之计,你莫自作多情。” 铁横秋咽了咽:“我哪敢。” 月薄之微微阖目,又不言语了。 铁横秋把青玉剑收回,随即抓起帘子,准备端起魔尊的架子吩咐众人。 然而,他刚抬起手,还没碰到鲛纱,一道灵力倏然缠上他手腕,力道轻得像落雪,却将他整个人拽得踉跄后退,几乎要跌进月薄之的怀里。 他立即想到月薄之肯定不喜欢自己触碰,生生用剑修腰力刹住车,没有失礼地在月薄之怀中倒下。 他抬眸看着月薄之,发现月薄之好像不太高兴。 月薄之板着脸,伸手拉住铁横秋松散的领缘:“你打算让他们看这个?” 铁横秋顺着月薄之的视线低头,看到半掩的襟口露出昨夜咬痕犹在的胸膛。 他顿时尴尬得无地自容,连忙整理衣襟,低声说道:“是我疏忽了,多谢月尊提醒。” 他忙去拢衣襟,但却发现这魔尊锦炮的腰封十分复杂,系满层层叠叠的织金带子,每条带子都掺着天材地宝,倒也不是只有华丽装饰。 虽说当了十年魔尊,但他好像都不太会穿这套衣服,手指在那些精致的织金带间慌乱游走,越是焦急,越是不得要领。 他的手也跟着那些织金系带打结,怎么也理不顺。 正是满头冒烟的时候,他的手被月薄之拂开了。 寒梅冷香突然逼近,他慌张地吸入,心跳更快了。 错位囚笼 第14节 却见月薄之那双手精准拆解搅乱的死结,又有条不紊地将散乱的系带重新束成凛不可犯的模样。 衣物是整理好了,但铁横秋的心却更乱了。 铁横秋不敢去看月薄之。 他只能垂着头,僵硬地任由月薄之摆弄。 月薄之的视线里,铁横秋跪坐在软垫上,交叠的衣襟随着紊乱的呼吸起伏,喉结滚动着,竭力要将满腔爱意生生咽回。 一绺碎发滑落鼻梁,却掩不住眼眸里翻涌的炽热。 怎么能掩得住呢? 那目光太烫了。 烫得像是每个朔日送来的雪魄汤。 月薄之低眉看着他,自嘲般地勾了勾唇角:怎么可能……看不见你。 遗憾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13章 修仙救不了神经 整理好衣服,铁横秋拉起帘子。 夜知闻为首的魔侍们看见铁横秋出现,齐齐行礼:“拜见魔尊。” 铁横秋故作深沉地颔首:“先回去吧。” “遵命!”魔侍们对铁横秋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命令毫无疑问,即刻执行。 铁横秋便放下帘子,回到云轿之内。 魔侍们上前,把云轿抬起。 铁横秋昨晚原本就折腾得疲惫,在摇摇晃晃的云轿里,更是又开始呵欠连天了。 他在锦缎软垫上挪了挪发麻的腿,偷偷看同乘的月薄之。 但见月薄之清癯的身躯埋在毛裘中,露出一张苍白俊俏的脸,好像也在憩息,甚至可能都睡着了。 铁横秋决定也闭上眼睛假寐。 只是假寐,很快就变成了真寐。 在摇晃的云轿中,铁横秋的身体也开始东歪西倒,最后不受控地栽倒…… 栽倒在一个很柔软的、毛茸茸的物体上。 那片供他倚靠的事物非但没有撤离,反而悄然收拢,将他裹进更深的暖意里。 在睡梦中,铁横秋又想起了当年的事情。 身为外门弟子,在擂台上凭着画虎不成的“寒梅吐蕊”入了宗主云思归的眼,在结丹的时候引动天雷,终于被云思归赏识,被破格升为嫡传弟子。 虽然不被同门所喜,甚至遭到暗算,但他却反而因为从朱鸟手中夺回青铜铃,在宗门内更加声名大噪。 连一向中立的大师兄万籁静也忍不住摇摆到他这一边。 铁横秋朱鸟离火烧伤,休养了一个月,又重新开始继续训练了。 回归正常训练的那一天,铁横秋踏入演武场,便听到了周围的窃窃私语。 “他一个人从朱鸟手中夺回了青铜铃,真是厉害啊!” “哪儿是他夺回的?是大师兄大发慈悲出手救了他,不然他就被烧死了。” “对啊,不过是运气好罢了,有大师兄罩着,如果换做是我,也能做到。” “师尊为何如此看重他?他不过是个外门弟子,凭什么成为嫡传?” 铁横秋听着这些话语,心中并无波澜,甚至还在想:原本以为话本里写的刻薄配角太扁平了,修道之人怎么会这么令人无语。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嫡传弟子们除了修炼了玄术,好像更修炼出跟红顶白的一双白鸽眼。 只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即便是高高在上的仙门,也跟铁横秋记忆里的村口差不多。 在宗门内,宗主云思归虽为至高无上的存在,但日常的教学工作却大多由大师兄万籁静负责。 万籁静为人沉稳,剑法精湛,深得同门敬重。 这一日,他如往常一般出现在练剑场上,召集众弟子演习云隐剑法。 “云隐剑法,讲究以柔克刚,以静制动。剑势如云,变幻莫测,却又隐而不发,伺机而动。”万籁静站在众人面前,手持长剑,一边演示一边讲解。 他的剑法行云流水,剑光如云似雾,引得众弟子纷纷赞叹。 演练完毕,万籁静收剑而立,吩咐道:“现在,两人一组,互相切磋,体会剑法的精髓。” 众弟子纷纷散开,各自寻找搭档。 铁横秋站在原地,理所应当地习惯无人和他同组。 “他可看不上云隐剑法,会用‘寒梅吐蕊’呢,咱们哪配和他切磋?” “就是,他那么厉害,自己练月尊的剑法就行了,何必和我们一起啊?” 虽然这些人讲话很难听,但的确是实话。 铁横秋境界比云思归差远了,但也打心底看不上云思归的云隐剑法。 这么说,大家骂他是好高骛远的卑鄙小人,好像也没有骂错。 他的确是因为无法亲近月尊,才退而求其次找了云思归。 云思归当他是一个添头,他也把云思归当成跳板。 他挺习惯在演武场上被排挤。 这样更好,没搭档让他有了更多的自由。 他可以在演武场上堂而皇之地练习基本功,而无需参与那些在他看来无意义的剑法切磋。 白天把基本功练扎实了,晚上再回去琢磨月尊的剑意。 铁横秋径自站到练剑场的一角,手持长剑,一招一式地练习着最基础的剑法动作。 然而,他的余光却敏锐地察觉到,万籁静的目光正朝自己投来。 铁横秋突然想到:对了,这一个月来我在万籁静面前装柔弱装出水平了,万籁静开始对我有些怜悯。 以前,我被排挤了,只要不太过分,他都不出手,今天,说不定…… 果然,万籁静的目光在铁横秋身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微微皱起。 片刻后,他迈步走向铁横秋:“小师弟,为何不与他人切磋?” 铁横秋停下手中的剑,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委屈:“大师兄,弟子……弟子自知剑法粗浅,怕拖累同门,所以想先独自练习基本功,等有所进步再与大家切磋。” 他的语气谦逊,眼神黯然,明明是“没人肯和我切磋呢嘤嘤嘤”,嘴上却说“我太菜了原是我不配”,这模样看起来真的是清白无辜又可怜巴巴。 万籁静听了,眉头皱得更深了:“剑法之道,重在交流与切磋。独自练习虽好,但难以发现不足。”万籁静语气温和,带着几分怜惜,“既然无人与你同组……” 就在这时候,何处觅站出来,说:“我和他同组吧。” 这话让大家更加震惊了:“不会吧,不会吧?何处觅竟然主动要和铁横秋同组?” “他不是一直带头排挤铁横秋吗?怎么突然转性了?” “你傻啊,没看到大师兄刚才那态度吗?何处觅肯定是不想让铁横秋和大师兄切磋,这才站出来截胡的!” 众弟子们恍然大悟,纷纷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原来如此,何处觅这一招,既阻止了铁横秋与大师兄切磋的机会,又显得自己大度,真是一箭双雕。 真不愧是尖酸刻薄四师兄啊! 铁横秋听到何处觅突然提议要和自己练剑,也是一阵发麻:难道他要趁机砍死我! 海琼山听到这话,也有些不悦,转头看着何处觅:“那我和谁同组?” 何处觅被海琼山这么一问,顿时有些语塞。 海琼山压下不悦,勾了勾唇,说:“那四师兄可要给他一点儿颜色看看!让他知道云隐剑法可不是那么好学的。” 何处觅顺着台阶就下,连连点头,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对啊,我就是要让他看看我的厉害!” 说着,何处觅就走到了铁横秋跟前。 铁横秋快被他烦死了,但还是摆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请四师兄赐教。” 何处觅哼一声,挥剑刺来。 铁横秋不太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真正实力,他还是比较想保留“只是把基本功练得特别扎实的小弟子”人设,剑法水平中规中矩,在何处觅面前是不够看的。 两人的剑光交错,铁横秋看起来完全处于下风,左支右拙,随时都会被何处觅的剑势逼入绝境。 这一幕在众弟子眼中并不意外,毕竟何处觅的剑法在同辈中是一流的,而铁横秋不过是个初入内门的小弟子,差距显而易见。 万籁静在一旁看着,好像唯恐何处觅会趁机伤害铁横秋,手中已经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好,一旦何处觅使狠招,他就出手保护铁横秋。 却没想到,何处觅发现铁横秋难以招架时,竟主动收敛了几分剑势,剑法变得柔和了许多,甚至开始有意引导铁横秋的剑势,就像是…… 就像是耐心的师兄在给小师弟喂招一样! 切磋结束后,何处觅收剑而立,脸上还是那副欠揍的表情:“你好菜!多练练吧!” 铁横秋听到何处觅刻薄的讽刺,心想:……啊,太好了,还是这么嘴臭!令人安心了许多。 突然转性,反而叫人害怕! 虽然一直都是何处觅在带头排挤自己,但铁横秋看得明白,何处觅是最好应付的。 真正要命的家伙…… 铁横秋用余光瞥向隐没在人群中的海琼山。 海琼山眼神阴郁,却在何处觅向他走去的瞬间,又露出平和的笑容。 铁横秋哼哼:……修仙救不了神经。 晨练结束后,众弟子纷纷散去。 错位囚笼 第15节 铁横秋将青玉剑收回鞘中,转身正要离开,却被万籁静叫住了。 铁横秋问:“大师兄还有什么吩咐?” 万籁静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随后开口道:“是关于朱鸟与你争夺青铜铃的那次意外的……” 铁横秋听到“意外”俩字就好笑,这能是意外吗? 但铁横秋脸上依旧保持着一副天真的神色,眨了眨眼睛,问道:“怎么了,大师兄?这里头是有什么问题吗?” 万籁静看着小师弟清澈的大眼睛,说道:“执法堂查过之后,原本想把案卷和物证封存结案,然而,朔日那天,月尊突然把那个卷宗给要去了,还拿走了那个青铜铃。” “月尊……要那个卷宗和青铜铃?”铁横秋心跳如雷,“为什么呢?” 虽然很痴心妄想,但铁横秋忍不住想:难道月尊在朔日那天见我没去送汤,打听我的事情了? 这种希冀当然是没有根据的,尤其是何处觅都告诉他:月尊嫌你送的汤太烫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 铁横秋强压住澎湃的心跳,问道:“月尊怎么会过问这种小事?” 第14章 我成团宠了? 万籁静压低声音,说道:“因为朱鸟。” “朱鸟?”铁横秋眉头微皱,心中疑惑更甚。 万籁静继续道:“你可知道,为何朱鸟在云隐群峰逍遥自在,从未有人将其收为灵宠?即便它时常叼走宝物仙丹,甚至袭击途人,却从未被驱逐?” 铁横秋摇了摇头,心中思绪翻涌。 他初入门时便被叮嘱不可招惹朱鸟。 他原本以为,朱鸟是凶戾的神兽,不可轻易挑衅。 但试炼那日,他亲眼看见万籁静将其制服。 虽说万籁静是云隐宗大弟子,实力非凡,但从那日的情形来看,朱鸟并非强悍得无法驯服。 那么,为何无人将其收为灵宠呢? 铁横秋心中疑惑重重,忍不住问道:“大师兄,这究竟是何缘故?” 万籁静目光深邃,缓缓说道:“因为朱鸟曾是罗浮仙子所养的灵宠。” “是梅蕊族的罗浮仙子吗?”铁横秋一怔:那岂非就是《梅蕊族万人迷:百万仙君爱你妈》的你妈! 铁横秋心念翻转:“所以……朱鸟是月尊母亲生前的灵宠啊。” “不错,月罗浮过世之后,朱鸟便伴随月尊生活在云隐宗。月尊并未把朱鸟收为灵宠,师门中自然也无人敢对朱鸟出手。”万籁静垂眸道,“只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知道内情的人不太会提起此事,因此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段渊源。” 铁横秋也思忖起来:朱鸟来夺取青铜铃,很可能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有心做的。 而这人,必然是何处觅和海琼山。 大概,他们都不知朱鸟对月薄之的意义。 现在想来,如果月薄之插手这件事,何处觅和海琼山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个可能性,铁横秋居然有些微妙的暗爽:我的心上人暴揍我的大仇人,间接替我讨回公道,听起来倒也不错啊? 铁横秋点了点头,压下心中的暗爽,抬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万籁静:“大师兄的意思是……” 万籁静微微一顿:“你希望月尊彻查此事吗?” 铁横秋心想:希望,我可太希望了! 我希望月尊明天就把何处觅和海琼山捆起来,放朱鸟在他们头上拉熊熊烈火点点滴滴小鸟屎! 不过,铁横秋谨记自己单纯无害小师弟的人设,楚楚可怜地说:“可是……执法堂不是已经结案,而师尊也发了话,事情到此为止。若不依不饶,会不会平添烦扰?而且,朱鸟的事情牵扯甚多,若是闹大了,恐怕对大家都不太好……” 万籁静凝视着他,心里波澜迭起:“你真是……你这样柔和的性子,在修真界是会吃亏的。” 铁横秋含笑摇头:“老人不是经常说,吃亏是福?若我吃点亏,换得大家好,也是功德一件,可能助我修为也不一定呢。” 万籁静听到这番话,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轻轻拍一拍他的肩膀。 然而,手刚抬到半空,他便猛然顿住,指尖微微蜷缩,最终不动声色地将手收了回去:“你能如此想,实属难得。修真界中,像你这般心性纯善之人,已是凤毛麟角。不过,你也要记住,善良并非软弱,该强硬时也需强硬,莫要让人欺了去。” 铁横秋笑着对万籁静道:“大师兄为人正直,处事公正,我相信您一定会保护我的,就像是在试炼的时候那般。” 万籁静心神大震,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在修真界,靠人不如靠己!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两个字:“自然。” 铁横秋看着万籁静这样子,想来是被自己的人设给感动到了。 铁横秋趁势咳了咳,捂着胸膛,好像不舒服的样子。 万籁静忙问道:“小师弟,你怎么了?” 铁横秋虚弱一笑:“没什么。” 万籁静眉头紧锁,目光中满是担忧:“想来是因为你伤势还没好利索,就来晨练了,所以才会如此。”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瓶仙丹,递到铁横秋面前,“这是疗伤的仙丹,你且服下,莫要逞强。” 铁横秋跟过年讨红包的小孩儿一样三推三让:“使不得使不得”然后满心欢喜地把仙丹收起来。 铁横秋握着那瓶仙丹,正打算独自离开,却见万籁静迈步跟了上来:“小师弟,我送你回去。” 铁横秋开始有些懊恼:一个大男人送另一个大男人回房间算是个什么事儿? 想来是我装得过了火,让他以为我很柔弱? 不过也没办法了,既然装开头,就要装到底。 铁横秋和万籁静一路走,铁横秋就一路柔弱,咳咳咳咳,知道的以为他是一路走,不知道是以为他是一路走好。 铁横秋大咳特咳地和万籁静回到房间前,却见何处觅竟然也在那里。 何处觅修为不低,远远就听见铁横秋做作得如阳关三叠般的咳嗽声。 看到铁横秋咳得脸红气喘的,何处觅皱起眉:“演武场上我不是已经让着你来打了吗?怎么还是这样?” 看到何处觅站在自己屋子门口还讲这种欠揍的话,铁横秋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鉴于人设所限,他只好柔柔弱弱:“啊,是我太弱了!” 万籁静正想帮铁横秋说话,却见何处觅先一步开口:“既然知道,就多补补!”说完,何处觅朝铁横秋扔了一瓶金丹。 铁横秋接过金丹:……??谢谢?? 从那天开始,铁横秋发现何处觅好像转了性一样。 虽然何处觅嘴依然臭臭的,令人很安心,但是经常冷不丁地给铁横秋扔天材地宝。 “都是我不要的东西!”何处觅狠声说,“可都是你这种穷剑修砸锅卖铁都买不来的好东西了吧!” 铁横秋:……虽然说得很难听,但好像是事实? 不仅如此,何处觅还会一边喷铁横秋剑术太菜,一边疯狂帮他补课。 铁横秋开始怀疑:他不会是练剑练癫了吧? 以至于,从一个剑人,变成了一个癫公。 虽然心存疑虑,但对于天降横财,铁横秋从来是照单全收的。 毕竟,修仙界资源有限,能多捞一点是一点,何必跟好处过不去? 于是,两人开始频繁出现在一起,练剑、论道、甚至偶尔闲聊。 因此,同门都惊诧:他们成朋友了? 更让人意外的是,连一向公正无私、不偏不倚的大师兄万籁静,似乎也开始对铁横秋格外关照,时不时送他丹药、指点他修炼,甚至在他晨练时特意在一旁守护。 这些修仙之人,虽然平日里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但骨子里却和凡夫俗子没什么两样。看到这个状况,他们立刻转变了态度,纷纷解除了对铁横秋的排挤孤立。 人人都亲热地称呼他为“小师弟”。 甚至连海琼山,都对铁横秋表示友好。 要不是经历过漫长的孤立排挤,铁横秋都该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进了什么团宠小师弟的话本了。 不过,他并不打算揭穿这些人的虚伪,反而乐得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只是,夜深人静时,铁横秋偶尔会想起那段被孤立的时光,心中难免有些讽刺:修仙之人,口口声声追求大道,却也不过是一群趋炎附势的俗人罢了。 他们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而他,也不过是乘势取利的小人。 他不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若深处泥淖,那他愿做最臭不可闻的一棵腐草。 这云隐宗的仙山,可养着一群什么东西啊。 铁横秋托腮看天上月亮,不免想起清尘绝艳的月薄之:还是他最好。 第15章 泥云 铁横秋的日子过得愈发顺遂,然而,唯一令他感到无奈的是,由于大师兄和四师兄的“特别关照”,他不得不开始认真修炼云隐剑法。 以前,他被排挤,白天的时候还能龟缩在一角练基本功,晚上再私自练习寒梅剑法。 现在,有了师兄们的“亲切指导”,他不得不把云隐剑法练起来。 虽然铁横秋体术强横,天资聪颖,但两套剑法一起练,也让他压力倍增。 以至于他仗着境界到了,索性弃了吃饭睡觉这两件俗事,把更多时间挤出来练功以及……看话本。 是的,他宁愿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挤出时间看话本! 这何尝不是一种手不释卷、好读不倦! 难道,爱看狗血脑残书就不算爱看书吗? 铁横秋一则不喜欢云隐剑法,二则要藏锋守拙,所以白天在演武场上,云隐剑法的进步不是很快,熟练度始终垫底。 错位囚笼 第16节 但正是这样,让他少受很多排挤。 他一个外门爬上来的粗使弟子,要是进门一会儿就学得比师兄们还好,反而会给他添麻烦。现在这个状态倒是正好。 只是陪他练剑的何处觅对他更加挑剔了:“这一招‘云卷云舒’的诀窍在于‘以柔克刚’,跟你说了一百遍了,就算是一头猴子也该学会怎么比划了!” 铁横秋:……那你飞去峨眉山,把剑随机扔给一只马骝,看它能不能砍死你好了。 铁横秋装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对不起,我太笨了,但我会很勤奋地学习的!师兄也累了,我自己在旁边再练练。” 何处觅闻言,没好气地咬了咬牙,转身作势要走。然而,刚走出几步,他又突然折返回来。 铁横秋见状,心中一紧,以为何处觅又要拔剑教训自己,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暗自戒备。 没想到,何处觅朝他扔了一瓶健体丹。 铁横秋现在已经过了何处觅送他千年人参他都怀疑会被灌粪的阶段了。对于何处觅送的东西,铁横秋都是乐呵呵接受,然后一脸小媳妇样子地说:“这……这么贵重的东西……” “山野村夫就是眼皮子浅,这种东西也觉得贵重?”何处觅不屑地冷哼一声,“给我的猫吃都嫌口淡了!” 铁横秋:……你家猫口那么重啊。 何处觅背过身去,没走几步,就被海琼山叫住。 海琼山一脸神秘地把何处觅带走。 铁横秋暗中观察到,也放轻脚步,隐匿身影,悄悄跟了过去。 但见海琼山把何处觅带到无人处,压低声音说:“我看你最近对小师弟十分呵护?” 何处觅愣了愣,说:“既然……既然他已经通过试炼,就是同门了,如果剑法太差,丢的也是大家的面子。” 海琼山嘴角勾了勾,却不继续提这个话题,只是说:“我听说,月尊拿走了青铜铃,要查朱鸟为什么被引去的事情。” 听到这话,何处觅心中一紧:“月尊?月尊不是素来不问世事吗?为什么要查这个事情?” 海琼山看着何处觅心慌意乱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月尊行事向来莫测,若是查出什么端倪,恐怕……你也知道,月尊是谁的面子都不买的。” 何处觅当然知道月尊平时不理人,但一旦惹事,那都是大事。 “你说,你说……月尊……月尊会查到什么吗?”何处觅心下发紧,不自觉地攒紧了衣袖。 何处觅害怕得瑟瑟发抖,全无平日那副倨傲的样子。 海琼山便温和地一笑,温柔地挑开了何处觅攒紧的手掌,慢条斯理地抚平他袖子上的褶皱:“没事,这些我都处理干净了。月尊最终也没查出来什么,仍旧把东西送回执法堂封存了。” 何处觅这才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而躲在暗处的铁横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暗自思量:海琼山果然就是心思深的那个,手脚这么利落,连月尊也没查到什么来啊。 原本铁横秋的确指望月尊查出真相,帮他报一箭之仇。 但现在月尊查不出来,铁横秋也乐见其成。 毕竟,现在托何处觅的福,铁横秋每月白得的上品丹药怕是比某些小门派的库藏还多。 若月尊真的查出点什么,砍了这嘴巴很臭但掉钱很快的摇钱树…… 那不如就不了了之吧。 对于铁横秋这样的人而言,所谓的“公道”绝没有现成的好处要紧。 就在铁横秋心思电转的时候,耳朵一动,又听见海琼山跟何处觅低声讲话了。 铁横秋忙收敛心神,凝神去听他们的对话。 海琼山压着嗓子说:“不过,我们还不能完全掉以轻心。” 何处觅刚刚松下的心弦又紧绷起来:“怎么了?” 海琼山看着何处觅一惊一乍的,如看见漂亮的惊弓之鸟,实在心情大好。 海琼山微微一笑,拂过何处觅耸起的肩膀,像是安抚一般:“栖棘秘境开启在即,这次带队的尊者是月尊。” “月尊!”何处觅心头一紧,声音发颤,“他不是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吗?怎会突然带队探秘?莫非是冲着我们来的……” “如果真的想对付我们这样的小角色,哪里用得着大费周章?”海琼山轻声道,“大概是听说,这个秘境里有月罗浮的遗物,他才要去的。不仅是他,当年倾慕过月罗浮的几位大能都会前去。” 何处觅微微松口气:“既然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你说得那么吓人干什么?故意吓唬我?”何处觅有些生气地瞪圆眼睛。 海琼山轻声一笑:“怎么会呢?我只是想提醒你,在他面前不要说漏了嘴而已。” “我又不是傻子!”何处觅略带不忿地转身走开。 海琼山状似无奈地一笑,紧跟在他背后,柔声说:“月罗浮的遗物只有一件,大能们到时候怕不是要打起来。神仙打架,我们可的小心。你我一定要寸步不离,切莫分散了……” 何处觅散漫地应声:“嗯,知道了……又不是小孩子……” 暗处的铁横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打了打算盘,然后悄然隐入阴影之中。 海琼山果然消息灵通,他说的确有其事。 不久,宗主云思归就把嫡传弟子们召集,宣布栖棘秘境开启,而这次带队的尊者是月尊。 而这次秘境中,的确也来了不少大能。 铁横秋看着这些人名,拿着《百万仙君爱你妈》的人物名册,也好不容易一个个对上了:“哦,这是那个邪魅狂狷魔君……嗯,这是那个禁欲清冷佛修……哦哦,那这就是那个小奶狗妖王了……时间过去这么久,小奶狗都变大老狗了,真令人感叹‘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不过,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依旧还是有一件无解之谜:《梅蕊族万人迷:百万仙君爱你妈》的妈肯定是月罗浮,但《女神独自美丽:亲亲孩儿去你爹》的爹到底是谁? 观战的弟子们仰头看着那一群为了月罗浮遗物大打出手的惊世大能,其实也心中暗暗在思考这个问题:到底谁是月尊的父亲呢? 大家看来看去,都觉得:怎么谁都不像啊? 这个不像,说的不是长得像不像的问题。 而是月薄之飞身而上,二话不说,给这些大哥们一人一剑,就这狠劲儿,让人基本确定在场没有他的亲爹,只有他是活爹。 “不是说月尊身体不好吗?我看他身体可太好了!”弟子们窃窃私语。 月薄之提剑而出,剑光闪烁,劈得这些魔君佛修妖王等等大能严阵以待。 他们也不敢把月薄之当成小孩儿,眼神都透出戒备,但嘴上却还是长辈口吻:“好了,我们看在你母亲的份上,可以不计较你偷袭我们的事情。但这儿没有你说话的地方,你且退下!” 月薄之一袭白袍,悬在半空,身形轻飘如风筝:“我身体不好,打不了许久,你们一起上吧。” 此言一出,那些魔君、佛修、妖王等大能们顿时脸色一变,纷纷道:“你——好狂妄!”然而,他们的语气中却少了几分怒意,反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你这个性子倒像你母亲。在云隐宗那种无趣的地方,想必已经闷坏了吧?”魔君邪魅一笑,语气却像在哄幼童吃糖,“到魔域来,我教你作奸犯科……” “阿弥陀佛。”佛修突然掐断魔将话头,“小施主莫听他的!戾气过重,只怕反受其害, 不若来我佛门,超脱苦海……” 妖王哈哈大笑:“他们一个修魔一个修佛,哪懂怎么养孩子?瞧这孩子病怏怏的,本王瞧着都心疼。跟本王走,万妖内丹任你挑!保你的病三年就养好了!” …… 眼见大能们纷纷开口,要认活爹作养子。 底下的弟子听着这些邀约,都垂涎三尺,恨不得当即跪下叫义父。 然而这也轮不到他们认爹。 他们便昂着脖子,又好奇又期待地看着月薄之。 想知道月薄之到底会选哪个爸爸。 月薄之却不说话,足尖一点,云靴就踢上魔君的天灵盖。 魔君也不是吃素的,护体魔气爆发,震得月薄之后退。 众人正要笑他年轻气盛,却不想月薄之却只是虚晃一招,轻盈一跃,竟用对手的护体魔气作跳板,反手劈开佛修的罩门! 剑光如月光倾泻,观战人群爆出惊呼:“太强了!” 铁横秋却发不出声,只是瞪大眼睛看着。 他爱极了这摧枯拉朽的美,又恨透了自己,苦练这么久,但大约连那道剑光的余韵都学不了三成。 云层翻涌如沸,那道白影在漫天术法华光中穿梭,美得惊心动魄。 “寒梅吐蕊!”有弟子认出了这一剑! 铁横秋当然也认得,他昂首望着,他曾东施效颦的剑招。 月薄之凌空而立,剑招一起,如梅枝初展,剑光如蕊,剑势一转,寒意骤起,万千剑光化作银蕊绽开,剑锋所至,寒意逼人,如云端飘落一场大雪,白茫茫的肃静。 在场的剑修佩剑无一不发出敬畏的共鸣,嗡鸣不止,连绵如海浪,向至高无上的剑意臣服。 铁横秋死死按住振动的剑鞘,如压抑自己狂跳的心……那样的徒劳。 以铁横秋的功力,连把月薄之的剑招看清楚都做不到。 灼眼的剑光,逼得他不得不垂下眼帘,视线自然而然落在沾满泥污的鞋头上。 他不免自嘲一笑:哦,这就叫“云泥之别”。 别说是追随,光是仰望,都会灼伤眼睛。 第16章 落月 不过,这恢宏的剑光只维持了一息。 下一瞬间,光芒消失,天地沉寂。 月薄之还是一轮月亮般挂在天边,而那些惊世大能却如陨石般一个个坠落。 魔君的魔气溃散,佛修的佛光黯淡,妖王的妖风消散……他们的身影从高空坠落,重重砸在地面上,激起一片尘埃。 月薄之伸出手掌,像是想接住什么。 栖棘秘境的天穹之上,那一轮清冷的月光骤然一颤,然后缓缓坠落。 光芒渐敛,凝成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珏,落在他的手心。 这个,就是月罗浮的遗物——落月玉珏了。 收下了母亲的遗物,月薄之才把剑入鞘。 他淡然落下,轻盈似踏雪无痕地回到云轿之中。 云轿的帘子轻轻动摇,银铃随之响起,清脆悦耳地宣告,此间事了,他要离开。 这样的举动,对那些倒地不起的大能来说,却比杀了他们还要羞辱。 错位囚笼 第17节 “月薄之!你站住!”魔君怒吼,声音中带着滔天的恨意,却掩不住虚弱。 “我们还没完!”佛修低吼,但谁都听得出他十分虚弱,已经无力再战。 “月薄之!我等必与你不死不休!”妖王咆哮,尾音却无力震颤。 …… 他们这么叫嚣,也不是发了神经。 而是他们受伤太重,困在这个秘境里出不去,但秘境众人都看出他们虚弱,只怕是龙游浅滩遭虾戏。 如果是被那些鬣狗一样的家伙杀人夺宝,还不如死在月薄之剑下,来得更有尊严。 所以,他们都叫嚣着要和月薄之战斗至生命的终点。 而这在修仙界也是大家都理解的事情。 像月薄之这样把他们打得半死,然后把他们扔在一堆低等又贪婪的修士中间,其实是很不合江湖道义的行为。 只不过,月薄之好像不怎么在意江湖道义。 云轿的纱帘无风自动,露出月薄之半张苍白的脸:“我身体不好,无力再战了。” “你……你这还身体不好?!无力再战?!”这几个大能越发怀疑月薄之都是装的。 月薄之又咳了咳,不言语了。 魔君大怒:“有本事你杀了我!” 月薄之冷答:“有本事你自己死。” 说完,云轿就飞升而起,片刻没了踪影。 魔君、佛修、妖王等大能无力地躺倒在地,气息紊乱,力量溃散。 他们曾是高高在上的存在,曾是一方霸主,如今却如琉璃般脆弱。 观战的修士们原本还忌惮这些大能的威名,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过了多久,有谁先喊了一声:“除魔卫道!” 紧接着,无数修士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乌泱泱地扑向那些倒地的大能。 “杀了他们!为天下除害!” “为修仙界除魔!” “这些邪修,人人得而诛之!” 口号声此起彼伏,仿佛他们真的是为了正义而战。 最先扑上来的是个最不用讲究道义的散修。 他挥动剔骨刀,直取魔君被月薄之刺伤的手臂,嘴里还不忘给自己高呼免责声明:“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杀了我爹的吗?” 虽然他爹还健在,但别人也不知道啊。 魔君本人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杀过对方的爹,但他杀过的爹也太多了,真是算也算不过来。 他一手挥开这个散修,嗤笑尚未出口,背后却又落下新的一刀。这一刀来得又狠又准,直劈他的肩胛骨,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魔君的法器呢?快找!”有人高喊着,几名修士立刻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扒开他的衣物,甚至连他贴身的内甲都被撕了下来。魔君的身体被翻来覆去,任由他们搜刮。 “找到了!这是他的储物戒!”一名修士兴奋地喊道,手中举着一枚漆黑的戒指。 另外那几个大能,自然也是一样的命运…… 到最后,这些惊世大能们在咽气的时候,连裤衩子都没得留一件。 当然,并非所有修士都做出了这样痛打落水狗一般的行为。 比如云隐宗那几个嫡传弟子,或是碍于规矩,或是碍于情面,或是避免危险,都没有上前参与混战。 何处觅自幼养尊处优,从未见过如此赤裸疯狂的贪婪。 他看着那些修士如鬣狗般扑向倒地的大能,眼中满是震惊不解:“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 海琼山站在他身旁,伸手拉住何处觅的衣袖,低声道:“走吧,这里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 何处觅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任由海琼山拉着自己远离这片混乱。 万籁静无声旁观,没有参与争夺,也没有仗义执言,只在混战结束后,给大能们裹上衣物,就地掩埋。 “终是尘归尘,土归土……”他这么说着,眼中却没有一丝怜悯,只有一种淡淡的漠然。 而即便是贪婪小人铁横秋,也没有加入这个混战。 发生骚乱之前,他就身形一转,寻找月尊云轿的去向。 云轿落在栖棘秘境的深处,掩映苍翠棘树之间。 铁横秋伏在草丛里,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云轿的动静。他的心中飞快地思索着,该怎么展开开场白,才能让月尊多看自己一眼,多跟自己说几句话。 但他还没想明白,就身体一轻,被牵扯起来,然后又被重重砸在云轿面前的地面上。 他心下一紧,赶紧伏在地上:“弟子铁横秋拜见月尊!” 他刚刚的确前所未有地明白到,自己和月薄之之间犹如天堑的差距。 月薄之方才收剑时溅落的残光还在他眼底灼烧。 那可能是他苦练百年都达不到的万分之一。 但这反而更刺激了他。 他本性里那种毒液一样的贪婪,灼热地流遍他的全身。 平日,月薄之深居简出,而铁横秋又得在主峰修炼,除了朔日送汤,基本上无法碰面。 如果要接近月薄之,在他心里留下印象,此刻就是极难得的机会。 他必须紧紧抓住。 他习惯了,必须算计,必须争抢,与此同时,却必须保持最低的姿态。 不然,好东西不会落到他头上,拳头却会砸到他脸上。 他习惯了,他就该是这样的生存姿态。 此刻,他便纯熟地垂头行礼,后颈恰到好处地瑟缩出畏怯的弧度,好叫任何体面人看着都不忍苛责。 铁横秋用恭谨的语气说:“弟子刚刚看月尊说身子不爽又有几声咳嗽,怕月尊牵动了顽疾,所以特地跟上了,就是为了奉上灵药。” 说完,唯恐月薄之不信一样,铁横秋从芥子袋里拿出来一包药,正是“寒露凝霜散”。这药虽不及雪魄汤名贵,但也是对症的良药。 他原本当然也没有这样的好东西,也是从何处觅那儿薅的。 此刻,他双手捧着药包,一脸的温良谦恭,既显出惶恐畏惧,又不至过于卑怯。 轿帘忽而轻轻一荡,也不知是月尊,还是风吹的。 月薄之的声音淡淡传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语气里带着凛冽寒意,大约如果铁横秋不说一句合适的原因,下一刻就会人头落地。 铁横秋倒是早想好了应对之策,缓缓取出玉简,说:“我根基修为最浅,又大伤初愈,师尊特意赠我定位玉牌,在必要时能够寻到带队尊者的踪迹。” 月薄之顿了顿,似乎才想起有这么一条门规:带队尊者必要时要给弱者留个定位玉牌,以防不虞。 他向来不管事,也是第一次当领队,对这类琐碎的规矩并不熟悉。 但这的确很好解释了为什么铁横秋能够跟来。 这一点上,他也不能苛责。 云轿内沉默片刻,月薄之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中的寒意稍稍收敛:“原来如此。” 铁横秋心中一松,连忙低下头,态度谦卑:“弟子不敢打扰月尊,只是担心月尊的身体,这才冒昧前来。” “这样的玉牌,还有多少?”月薄之轻声问。 铁横秋心中一紧,连忙取出剩余的玉牌,双手捧着,恭敬地说道:“都在这里了。” 下一刻,铁横秋掌上所有玉牌无声粉碎。 铁横秋愕然,却又听到月薄之的声音隔帘道:“我不白拿你的东西,说吧,你想要什么奖赏?” 这听起来很像是是恩赏什么。 但铁横秋却非常知道,如果自己这个时候邀赏,大抵不会得到什么令人满意的答案。 他便敛眸,还是老老实实的样子:“弟子不敢肖想什么奖赏。” 月薄之冷冷地道:“我不爱听谎言。” 铁横秋心下一紧,下意识露出更加老实的样子:“弟子不敢有半句虚言。” “并无虚言?”月薄之似笑非笑。 这个叫铁横秋的,月薄之认得:总是窥视自己的粗使弟子,满眼冒昧的热情,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月薄之心下冷嘲:不敢肖想奖赏? 连我都敢肖想,还有什么不敢的? 月薄之却没有揭穿,只是说:“难得你有这个孝心,既然是这样,你帮我去取一样东西,如何?” 铁横秋听到月薄之用“孝心”这个字眼,有种淡淡的嘲讽感:这一下说得我产生一点乱抡的罪恶感,是怎么回事? 但他还是一贯的老实,低头说:“但凭月尊吩咐。” 帘后传来淡漠的声音:“以你的修为,此行或许有些危险。” 铁横秋垂头:“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第17章 幸不辱命 月薄之并没有叫他去刀山,或者火海。 而是去栖棘秘境里一个风景优美之处,那儿长着不少仙草奇葩,可做疗伤圣药,尤其是帝休。 《山海经》有云:“帝休,叶状如杨,其枝五衢,黄华黑实,服者不怒。” 错位囚笼 第18节 也就是这名叫帝休的草药,不仅外形独特,更有平息怒火、治愈心伤的神效。 铁横秋心里想着:这药最大的功效是吃了之后不容易愤怒……嗯,难道月薄之很经常生气吗?这人看着仙人一样出尘脱俗,倒不像是易怒之人啊。 可能只是用来治疗心毒吧? 铁横秋来到的时候,那儿已经没有了遍地奇英妙草了,路上也有人走过的足迹。 铁横秋心下一紧:该死,不会是有人捷足先登了吧! 铁横秋收敛气息,隐匿身形,循着足迹悄悄过去。 没想到,居然是老熟人。 山崖尽头站着何处觅和海琼山。 海琼山指着崖边的草,说:“叶状如杨,其枝五衢,黄华黑实……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帝休!” 饶是何处觅这样的仙门小公子,也少见帝休这般稀罕物,便兴奋地说:“那我们快去采摘!” 话音未落,他便飞身朝那株帝休掠去。 海琼山无奈地摇头:“你也不怕有什么陷阱!” 然而,何处觅已顾不得那么多,一心只想将帝休收入囊中。 铁横秋隐匿在暗处,眉头微皱:这两人竟也盯上了帝休,事情倒是变得棘手了。 要忽悠何处觅,好像还是可以的,偏偏海琼山就在旁边。 这个海琼山阴阴湿湿的,别说我要糊弄他,我还得防着他暗算我呢。 就在何处觅要碰到帝休的时候,天边传来一阵鸟唳。 火光闪过,朱鸟振翅而来,赤红的羽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 “朱鸟怎么会在此?”海琼山站在崖边,眼中满是惊讶。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朱鸟已俯冲而下,赤喙精准叼住株帝休。 何处觅一怔,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他竟然想起了试炼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用丹蜜露诱了朱鸟叼走青铜铃,差点把铁横秋害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摇了摇头:我想多了! 帝休上可没有抹什么丹蜜露,大概是偶然吧! 更别提,当初铁横秋差点儿被害,是因为他一根筋地非要和朱鸟抢东西。 他可没有这么死心眼儿。 何处觅正打算松开帝休,没想到朱鸟的尾羽灼灼生火,转身之间,离火就扫到何处觅手上。 何处觅刹那就被烧伤,痛呼一声,坠下山崖。 海琼山见状,连忙飞掠而下,就要救他,却又遭朱鸟啄击,不得不后退闪避。 铁横秋暗叫不妙:何处觅不能死啊! 他死了,我上哪儿薅金丹! 万籁静待自己是亲好,但到底不如何处觅人傻钱多,出手慷慨! 铁横秋在宗门孤立无援,处境大大改善,都靠着万籁静和何处觅两条大腿。 这金大腿,和银大腿,他两条都要抱,两手都要抓,两个都要硬! 铁横秋二话不说,便飞身而下,直追何处觅坠落的身影。 山崖之下,云雾缭绕,风声呼啸。 铁横秋催动灵力,身形如箭,迅速逼近何处觅。 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何处觅的衣襟,另一只手则凝聚灵力,稳住两人的身形。 “抓紧了!”铁横秋低喝一声,带着何处觅缓缓降落。 何处觅脸色苍白,手掌被火焰灼伤,疼痛难忍,但见铁横秋救了自己,眼中神色复杂:“你……你……” 铁横秋知道被离火烧伤是什么滋味,皱着眉说:“师兄!是不是很疼!?” 何处觅是矜贵少爷,哪里受过这种罪! 他咬着牙,额头上渗出冷汗,却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 “唉!您可不比我皮糙肉厚,我上次被烧尚且那么难熬,更何况是您啊!”铁横秋眉头大皱,满脸疼惜,心里想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啦哈哈哈哈哈烧得再旺一些哈哈哈哈该该该该该疼死你个王八蛋乐乐乐乐乐! 但该只是该,还不是该死。 铁横秋是真的不想他死啊。 嘴再臭的摇钱树,也是摇钱树啊! 离火灼伤绝非儿戏,若不能寻得灵药及时救治,轻则经脉尽毁沦为废人,重则五脏俱焚灰飞烟灭。 但现在,上哪儿取得可以治疗离火灼伤的灵药呢? 铁横秋焦灼的目光扫过嶙峋山岩,忽见前方幽谷深处寒光流转,雾气蒸腾如蛟龙盘踞。 他眼前一亮:“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寒玉潭?” 他记得古籍中曾记载,寒玉潭的水极寒,凝结千年冰雪的精华,潭面上缭绕着丝丝寒气,触之如刀割。 传说这寒潭之水能中和离火的灼热之毒…… “太好了!你有救啦!”铁横秋兴高采烈:我的摇钱树能活了! 事不宜迟,铁横秋直接抓起何处觅丢入寒潭,打算以潭水的极寒之力化解离火之毒。 然而,当他将何处觅放入潭水中时,何处觅的身体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咕噜噜地往下沉。铁横秋心中一紧,连忙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回岸边。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铁横秋焦急地喊道,却发现何处觅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显然已经昏迷不醒。 他这才意识到,何处觅受伤太重,身体虚弱,若是直接丢入寒潭,恐怕会被极寒之力冻死。 铁横秋把心一横,咬了咬牙,一把抱住何处觅,深吸一口气,纵身跳入寒潭之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仿佛千万根冰针刺入骨髓。铁横秋强忍着寒冷,紧紧抱住何处觅,让他的身体浸泡在潭水中,同时运转灵力,护住两人的心脉。 潭水的极寒之力与何处觅体内的离火之毒激烈交锋,何处觅的身体时而滚烫,时而冰冷,脸色也在红白之间不断变换。 寒潭之上骤然炸开鸟唳之音。 铁横秋还未来得及抬头,整片水面已映出朱鸟赤红的光影。 “啊!它又来!”铁横秋都快昏过去了:这鸟是和我结仇了吗?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啊……不,不对。 不是和我…… 铁横秋心念电转:这鸟是冲着何处觅来的! 铁横秋抱着何处觅的手紧了紧:难道……难道…… 之前月薄之要查朱鸟为何抢夺青铜铃,难道真的查出来了? 查出来了,却按兵不动,因为证据已经被处理得七七八八了,而何处觅出身不凡,如果没有铁证,走正式程序很难把他摁死。 所以,月薄之趁着进这秘境来的机会,直接以牙还牙把他弄死? 看着越飞越近的朱鸟,铁横秋下意识想把何处觅直接扔掉:反正我和他也不熟嘛。 犯不着为了他而得罪心爱的月尊以及这凶猛的小鸟啊。 铁横秋正要松开手掌,眼眸扫过这片寒潭,突然心头一紧:不对,还是不对! 月薄之命我来这儿拿帝休,我才撞上这一幕的! 而且,怎么这么恰巧,崖下还刚好有能治疗离火的寒潭? 从刚刚的状况看,月薄之对栖棘秘境十分熟悉,连帝休长在哪个犄角旮旯都知道的,大概也是知道这个寒玉潭的存在的…… 那么说,他是故意的…… 铁横秋脑子里骤然闪过适才在云轿前和月薄之的对话。 “我不爱听谎言……” “弟子不敢有半句虚言!” “既如此,你替我取一件东西来……” …… 铁横秋脑子嗡嗡,如雷霆击中。 他猛然意识到:月薄之这是在测试我,测试我到底有没有撒谎,有没有假老实! 那……那…… 对啊,我在师门里一直都是忠厚老实的铁好人…… 铁横秋心中一阵慌乱,但很快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喃喃:“不能慌,不能慌……既然月薄之在试探我,就证明他对我产生兴趣了,那是好事情!” 想到这儿,铁横秋居然还高兴起来:那我就更要表现得老实本分,绝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还好,我抱着何处觅掉下来了,是误打误撞演好了上半场! 那下半场就更不能掉链子了! 朱鸟越飞越近,那份灼人的温度也几乎贴到脸上,似要将他的皮肤烤焦。 这叫他想起被离火焚烧的痛苦。 记忆力深入骨髓的热痛让他下意识紧皱眉头。 但他已经来不及深思熟虑了,他只能尊重自己的直觉—— 铁横秋咬了咬牙,猛然将何处觅护在怀中,对自己道:“这次我赌一把!” 他抱紧何处觅沉入寒潭,冰冷的潭水瞬间包裹住两人。 错位囚笼 第19节 朱鸟却并未罢休,张开赤喙,喷出一道炽热的离火,直击寒潭水面。 寒潭水面瞬间蒸腾起一片白雾,冰火两重天的煎熬让铁横秋几乎窒息。 他紧紧抱住何处觅,一边替何处觅运功疗伤,一边抵挡从水面传来的热意。 他咬牙切齿:好人,还真他大爷的难演啊! 不知过去了多久,朱鸟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振翅高飞,消失在云端。 铁横秋松了一口气,但身体几乎已经达到了极限。 他眼前一黑,几乎要昏死过去,但硬是咬紧牙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何处觅拖出寒潭。 两人湿漉漉地躺在岸边,铁横秋大口喘着气,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碾碎了一般。 他勉强撑起身子,低头看了看何处觅,发现他的呼吸已经平稳,脸色也恢复了正常,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我的摇钱树活过来了……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地面,突然愣住了。 只见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株帝休,应该是朱鸟遗落的。 铁横秋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果然,刚刚是月薄之的试探吗? 他想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乖巧老实的宗门小师弟? 嗯,帝休被留下来,看来我是通过测试了? 铁横秋也拿不准朱鸟会不会还在附近,更不确定月薄之的神识有没有在看这里。 他连忙露出非常惊喜的样子,瞪大了眼睛,伸手捡起那株帝休,仔细端详一番,跺脚惊喜三连跳,手舞足蹈如狒狒:“这应该是朱鸟落下的吧?它竟然把这宝贝留了下来!啊,我的运气真好!我得马上把这个拿去给月尊!” 铁横秋在何处觅身上贴了一张护身符,随后就赶紧跑了。 刚刚这一番折腾,他也是耗尽力气了。 他的芥子袋里自然还揣着些益气补血的良药,但他就是不用! 他病如西子胜三分地抱着帝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月薄之的云轿前:“月尊……弟子……弟子……”他语不成句,倒在云轿面前,手里还攒着帝休,脸上流露出不胜凉风的莲花一般的虚弱,“弟子……幸不辱命……” 话音未落,他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 这一来是他的确是耗尽力气,不省人事了。 二来,也的确是因为他自己都嫌演得有点过于恶心,自己都没眼看,索性两眼一闭,爱咋咋地。 第18章 与月尊并肩 铁横秋这昏倒,虽然三分是演的,但七分是真的。 他是真的精疲力尽了。 所以,他眼睛一闭后,几乎是顷刻就陷入黑暗之中。 铁横秋混沌之时,那株帝休被月薄之随意碾碎,然后送入铁横秋口中。 铁横秋在寒潭离火交汇处所受的暗伤,迅速疗愈。 待铁横秋再次醒来,是在云轿之中。 云轿轻摇缓晃,显然正徐徐前行。 他本就神思未清,在这般晃动中愈发恍惚,朦胧的视线中,只见一片雪白的衣袖如云般飘然。 他还以为自己身在梦中,竟鬼使神差地抬起手臂,指尖颤巍巍探出半寸,意欲触碰那一抹云袖。 可惜,他还没碰到,指尖便一片发麻,仿佛被狠狠抽了一鞭子一样。 这痛楚令他瞬间清醒。 “月尊!”他猛然惊觉,自己并非身处梦境,而是被月尊的护体罡气所震,更意识到自己竟胆大妄为,冒犯了尊者。他连忙面露愧色,恭敬道:“弟子……弟子一时恍惚,冒犯了尊者,还请恕罪……” 示弱卖乖已经是刻在铁横秋身体里的本能了。 眼睫低垂的弧度恰到好处,脖颈弯出恭谨却脆弱的姿态,仿佛即便刀锋加身,他也会含笑领受,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他垂着头,不敢直视月薄之的神色,只在余光中瞥见那片雪袖浮动。 寒玉般的手指正搭在万寿纹药枕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 节奏不疾不徐,却似敲在他心头,令他愈发忐忑不安。 沉默让时间变得漫长。 铁横秋却始终保持着乖顺的状态,仿佛纹丝不动的小狗石头。 须臾,月薄之的声音才慢慢响起:“你刚刚想做什么?” 铁横秋心里咯噔一下:他还是没放过我…… 他是想问什么? 我刚刚想做什么? 我当然是想摸他啊! 还能是做什么? 但他也知道实话说出来,脑袋也不能要了。 铁横秋心思电转,谦卑惶恐地低声道:“弟子刚刚睡眼惺忪,精神恍惚,误以为您的衣袖是鲛纱帘子……” 铁横秋故意在这儿停顿了一下,月薄之没有说话,仿佛仍有耐心听下去。 铁横秋才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弟子出身贫寒,从前从未见过鲛纱,因此一时失态,竟生出触碰之念。弟子知错,还请月尊责罚。” 月薄之似笑非笑地重复道:“从未见过鲛纱……” “是的!”铁横秋这才颤巍巍地抬起眼皮,用惶恐又伤感的神色说,“其实莫说是鲛纱这种仙品,就是凡间的桑蚕丝,我也不曾穿得上。” 月薄之斜倚在药枕上,好像对他的话有兴趣,没有打断。 铁横秋心想:原来月薄之喜欢卖惨的老实人吗?那可来到我的领域了! 铁横秋继续滔滔不绝道:“我小时候家里别说桑蚕丝了,就是粗麻布也是稀罕物,全家人只能穿一条能见人的裤子。若是一个人要出门,其他人就不得出去了……” 月薄之听着,眼皮略垂下,视线移开。 铁横秋立即意识到他眼中的淡漠厌倦,这是他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的征兆。 铁横秋想到:这个剧情太平常了?让他兴趣缺缺? 他便想到话本的叙述技巧:嗯,是的,这里该加点转折了。 铁横秋清清嗓子,便说:“幸好——” 他故意拉长音调,果然引得月薄之眼神回顾。 月薄之清凌凌的眼珠子望着自己,让他心脏漏了一拍。 铁横秋压下心中悸动,抿了抿唇,强迫自己露出哀伤的神色:“幸好,后来我们家只剩我一口人了,倒也不必再烦忧裤子该轮着谁穿了。” 说着,铁横秋又露出故作坚强的一笑,同时小心观察月薄之的反应,心中暗自盘算:这番话是否能触动他,又或是会让他更加厌烦? 却见月薄之还是支颐斜坐,手肘在药枕上压出浅痕:“嗯,还有么?” 铁横秋一怔:“什么……” 月薄之嗓音慵懒:“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铁横秋有些拿不准了,咳了咳,又说:“嗯……就是……就是弟子断无冒犯您的意思。” “嗯,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月薄之整了整袖子。 铁横秋抿了抿唇:是嫌我屁话太多的意思,对吗? 铁横秋喉头发紧,掌心已沁出冷汗。 正要开口,轿子支架突然发出吱嘎声,四角垂落的银铃叮当乱响,整座轿子竟如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晃起来。 铁横秋神色一凛,本能地按住腰间佩剑。 他下意识地看向月薄之,却见那人一手漫不经心支在腮边,另一手轻轻撩开鲛纱帘。 帘子外,滔天黑雾如恶蛟翻腾。 朱鸟从天边飞来,振翅扑击袭来的黑气,溅射点点火星,映得月薄之侧脸忽明忽暗。 “魔气?这么强的魔气!”铁横秋瞳孔骤缩,“是魔君吗?……不,魔君不是已经死了……” 朱鸟口吐离火,黑气在炙烤下发出“嘶嘶”的声响,沸油泼雪般迅速蒸腾。 然而,那魔气却在转瞬间再度聚拢,仿佛无穷无尽。 铁横秋看到这连离火都烧不散的魔气,一阵心惊,喃喃道:“即便是魔君,好像也没有如此强横的魔气啊。” 月薄之指尖轻轻挑起那一枚落月玉珏,淡淡道:“看来,觊觎着此物的鬣狗,还真不少。” 铁横秋眼神一凝:“这也是冲着罗浮仙子的遗物而来的?” “嗯,他还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等我们战完了,悄悄来追击我。”月薄之咳了咳,用白袖掩唇,看起来的确十分虚弱,“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好……” 铁横秋一时后脑勺都有些发痒忍不住想挠一挠:你是真不好,还是假不好? 我居然看不懂了! 大爷的,男神比我还会演? 不。不可以! 我剑术不如他就算了,连演技不如? 这是对我骄傲的巨大挑战! 男人的胜负欲、剑修的自尊心都迫使铁横秋燃起熊熊战意。 铁横秋紧握拳头,对着月薄之说:“月尊,您先离开,我为您断后!” 一边这么说着,铁横秋一边回忆看过的百万话本,想着等月薄之说“你行吗”“我是尊者轮到你保护?”之类的话时该怎么漂亮地回应。 却没想到,月薄之说:“难为你有孝心!” 铁横秋愣住了:啊!话本不是这样写的啊! 错位囚笼 第20节 还没回过神来,铁横秋身子一轻,就被甩出云轿之外了! 尚幸铁横秋反应迅猛,被甩出去的当下就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地。 他拔剑而起,却没想到黑气并没有冲他而来。 而是径自掠过他,直奔云轿而去。 铁横秋眼睁睁看着云轿如流星般疾驰而去,转眼间便消失在天际,只留下一道残影。 而那翻腾的黑气则迅速分成两股,一股如巨蟒般缠绕住朱鸟,另一股则如利箭般直追云轿而去。 铁横秋心中一紧:这黑气是冲着月薄之去的! 月薄之武功高强,是真的,但身体不好,应该也是真的。 刚刚和众大能一场鏖战,消掉他不少精力,此刻被有心人追击,怕是不妙。 铁横秋没多犹豫,就腾剑而起,直追过去。 铁横秋一路疾驰,追至秘境边缘。 此处天地紊乱,乱流汹涌,飞沙走石。 他目光一凝,只见云轿已坠落在地,残破不堪,而半空中,黑气如狂龙般翻腾,与月薄之缠斗不休。 月薄之白衣胜雪,身形却略显踉跄,唇角溢出一丝鲜血,却依旧神色淡然,似对生死毫不在意。 铁横秋心中一沉,暗道:月尊真的不行了! 他从未见过月薄之如此虚弱,一头长发披散如瀑,唇角溢出的鲜血顺着下颌滴在白衣上,绽开触目惊心的猩红。 “月尊!”铁横秋大喊一声,声音中是如假包换的担忧焦虑。 他毫不犹豫地腾身而起,剑光如虹,直冲半空。 然而,还未等他靠近,一股强大的乱流便将他掀翻在地。 他咬牙爬起,再次疾冲。 黑气分出一缕,如毒蛇般朝他袭来。 铁横秋迅速挥剑格挡,剑锋与黑气相撞,发出一声刺耳的嘶鸣。 他只觉得手臂一阵发麻,几乎握不住剑,但依旧咬牙坚持,口中低喝:“休想伤他!” 月薄之微微侧目,看向铁横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轻咳一声,沾血的唇边居然勾起笑意:“原来,你还真的有孝心啊。” 铁横秋哪里听不出月薄之那种冷嘲感。 但这冷嘲却让铁横秋心里暖暖的:月尊是开始信我了。 铁横秋越发坚定道:“月尊,弟子虽实力低微,但绝不会坐视不理!今日,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要护您周全!” 月薄之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倒是难得,有人愿意为我拼命。” 铁横秋却暗想:月薄之这样的仙姿玉质,他肯这么笑一笑,愿意为他拼命的人恐怕多如牛毛。 我只是捡了个现成的便宜罢了。 铁横秋腾空而起,终于站到了月薄之身侧。 面对那如狂潮般席卷而来的黑气,两人的身影在乱流中显得格外渺小。 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被吞噬,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但铁横秋却感到异常满足:他居然可以和月薄之并肩而立了。 月薄之翻卷的广袖掠过铁横秋握剑的手背,引起一阵骨髓深处炸开的战栗。 感觉到了铁横秋的颤抖,月薄之轻声一笑:“知道怕了?” 铁横秋侧过脸,看月薄之在凌乱发梢间的眉眼,心跳如雷:原来,聪明如月尊,也分不清一个人的恐惧和兴奋吗? 第19章 你很好 “月尊,”铁横秋低声开口,大概是觉得自己或许真的会死掉,便不那么做作了,语气中居然擅自泄露出莽撞的狂热,“能与您并肩而立,弟子此生无憾。” 月薄之微微侧目,只是淡淡道:“专心应战。” 大敌当前,铁横秋不再保存实力,他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骤然一振,剑锋划出一道寒光,仿佛冬日里绽放的梅花,冷冽耀眼——正是“寒梅吐蕊”! 月薄之看到铁横秋使出自己独门绝招,脸上好像没有几分意外,只是也祭出了寒梅吐蕊。 铁横秋原本还有些紧张,怕月薄之看到自己会寒梅吐蕊,不知是什么想法。 但大敌当前,也顾不得这些。 而且,很快,铁横秋的紧张就被惊艳所冲淡。 即便是虚弱吐血的月薄之,随手使出的寒梅吐蕊,也把铁横秋的全力一击衬得似东施效颦。 铁横秋劈砍出的寒梅剑气,尚未触及那团黑气,便被罡风轻易吹散,化作点点残红,消散于无形。 而月薄之剑尖迸发的冰梅,撞上魔气,每片碎裂的花瓣都化作新蕊,生生不息地撕开浓墨般的魔障。 撕裂的魔障中终于露出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黑雾缭绕之中,却仍看不清面目。 那道人影语气森森:“看在你母亲的面上,只要交出落月玉珏,我可饶你不死!” 月薄之好笑:“一个个都讲得似对她情深似海,若真如此,她是怎么死的?我又是怎么得上先天心症的?” 那人似语塞了一瞬,但很快又自洽了,冷冷道:“倔强这点倒是像极了她,可惜……怕也会落得一样下场!” 那人影话音未落,身形骤然趋近,一掌劈出,掌风凌厉如刀。 月薄之勉强挥剑格挡,然而气血损耗过甚,剑势已不如先前凌厉,被掌力震得后退半步,口中又是一口鲜血涌出,染得苍白的唇也有了胭脂色。 “可惜,可惜,如你没有心症,可真的是一个惊世人物!”那人笑着说,语气倒不是惋惜,更像是庆幸。 话音未落,那人反手一出一掌。 这一掌眼见避无可避。 铁横秋把心一横,扑倒月薄之,要用脊背为他挡下这一击! 这一刻,铁横秋根本不觉得自己还有命剩! 因此,他看着月薄之的眼神,再也不加掩饰。 他直勾勾盯着月薄之,如履薄冰的伪装寸寸龟裂,露出内里腐草一般的真心。 不再需要垂首敛目,此刻他肆意舒展脖颈,睁大双目,凝视他。 他凝视他。 是困兽濒死时才会有的、要将猎物模样烙进轮回般的那种凝视。 罡风吹乱了月薄之的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铁横秋只看到月薄之沾血的嘴唇勾起一笑:“退下。” 话音刚落,铁横秋只觉肩上被轻轻一推,立即翻倒在地。 而那道黑气直直冲向月薄之。 来不及了! 铁横秋惶恐地跪在地上,伸出手来想阻止,却阻止不了了。 月薄之冷灰色的眸子映着铁横秋那绝望恐慌的姿态。 月薄之在看他。 看他绷成弓弦的脊背,暴起青筋的手掌,连带着痉挛的指尖,发绀的口唇如同上岸的鱼徒劳翕动。 月薄之侧躺在地,看着甚是狼狈。 原本素白的发带浸满猩红,蜿蜒在颈侧,像条饮饱了血的蛇。 但这条蛇,勒住的,却更像是铁横秋的脖子。 “不——”嘶吼从铁横秋喉头发出。 月薄之忽然绽开个婴孩般纯真的笑容。 像他这样清冷的人,难得露出能看见八颗牙齿的笑容。 是很好看的,即便如编贝的美丽牙齿此刻沾满鲜血,连牙缝都渗着猩红。 铁横秋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石上。 他几乎陷入完全的绝望,却在抬眼的刹那愣住—— 那道黑气没有击中月薄之的要害,而是轻轻一旋,化作一道细细的黑线,灵蛇般卷走了月薄之手心的落月玉珏。 铁横秋仰头望去,悬在高空的神秘人正摩挲玉珏:“看在她的份上,不杀你。” 说罢,所有黑气顷刻消失无踪。 铁横秋扑在月薄之身前:“月尊……月尊……” 劫后重生、失而复得,让铁横秋失神了片刻。 但很快,这样的幸运也催促着铁横秋再次戴上假面具。 铁横秋重新变得温良谦恭,单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扶月薄之:“月尊,您还好吗?” 月薄之瞥了他一眼,径自支起身来,依旧坐得板正,好像并无受伤一样。 铁横秋讪讪地收回手来。 正是尴尬不知何言的时候,朱鸟又从天边飞回,盘旋着拉起坠落的云轿。 月薄之站起身来,从来如雪的白衣此刻沾满泥泞血污,却更反衬出他的出尘绝艳。 铁横秋发现自己对他的迷恋更深了,却又更加收敛了。 铁横秋强迫自己垂眸,只是盯着月薄之衣摆上的血迹,将翻涌的灼热痴妄咽下。 错位囚笼 第21节 他恭敬道:“月尊,您没有事情真是太好了。” 月薄之凝视他垂下得温驯熟练的脖子,淡淡道:“你也很好。” 铁横秋有些懵了,实在分辨不出月薄之这话的具体含义,字面意思是赞赏,语气却是嘲讽,听起来实在不像一句好话。 铁横秋不知自己怎么又得罪月尊了,只能把头垂得更低。 月薄之轻轻上了云轿,在帘子落下之前,问道:“你要上来吗?” 铁横秋分明听出刚刚月薄之的“你很好”存在冷嘲之意,忙谦卑答道:“弟子身上污秽,怕脏了您的云轿。而且,弟子也是时候去和师兄们汇合了。” “很好。”月薄之又是这一句。 随后,帘子合上。 云轿腾空而起。 铁横秋站在原地,目送云轿远去。 却不想,云轿又停了下来。 铁横秋心下疑惑,还是走了几步,在云轿前站定,小心问道:“月尊可还有什么要叮嘱弟子的?” “你倒是乖觉。”月薄之问,“可要什么奖赏?” 铁横秋摸了摸发凉的脖子,心想:你这语气阴森森的,我哪儿敢要奖赏?什么奖赏,怕不是赏我两巴掌? 我才不中计呢! 铁横秋便拱手道:“为尊者效力,不敢肖想什么奖赏。” 月薄之轻哼一声,随后道:“好,但你记着……” 铁横秋陷入沉默。 月薄之道:“今日之事,不许第三人知道。” 铁横秋心想:有病啊! 我和你加上那个神秘人,不就已经三个人吗! 没想到,月尊剑法这么好,算术那么烂! 唉! 不过也罢,人总是要有个缺点的,不然他也太完美了吧! 铁横秋也不好跟月尊犟嘴,只能点头:“弟子自会守口如瓶。” “嗯。”月薄之顿了顿,还是说了一句,“我会记得你的孝心,他日遇上什么难处,自可以来找我。” 话音未落,铁横秋手里就多了一块传信玉简。 按理说,得到月薄之的玉简,铁横秋应该很高兴。 但每次听到“孝心”这俩字,铁横秋还是有点儿别扭,但也只能装出一脸纯粹无杂质的欣喜:“弟子谨记月尊恩典!” 铁横秋看起来清澈天真,但心里已经狂喜乱舞。 月薄之这一句“有事可找他”,证明月薄之真把他记在心上了。 然而,铁横秋也不会胡乱用这个玉简。 他知道,这是一个有用的筹码,却也是他唯一的筹码。 必须用在合适的时候。 他在心中狠狠记下,反复盘算着何时、何地、何种情形下才能用上这个玉简。 说起来,他已经开始期待那一刻了。 然而,他不知道—— 月薄之,也在期待着那一刻。 第20章 断子绝孙喽! 铁横秋虽未负伤,却也已是精疲力竭,体内灵气几近枯竭。 他目送云轿消失在天际尽头,料想月薄之此刻也无暇再回头顾他,这才决定不继续装弱。 他取出一枚补气丹药,仰首服下,又盘膝而坐,五心朝天,运功调息。 待丹田之中灵气渐盈,铁横秋这才起身,掐诀御剑,朝着寒玉潭方向疾驰而去。 他心想:也该看看何处觅现在是什么状况。 铁横秋御剑缓缓降落在崖底,耳闻一阵异样的声响,似有低泣,又似有争执。 他心生警觉,当即收敛气息,悄然落在寒潭附近的灌木丛中,隐匿身形。 透过枝叶间的缝隙,他瞧见何处觅正裹着一件大氅,发丝凌乱,面色赤红,眼中泪光闪烁,神情复杂难辨。 而一旁的海琼山则整了整衣衫,语气诚恳地说道:“师兄,我见你被寒气侵体,实在无计可施,才不得已……以身为炉,为你取暖!若是我冒犯了你,你要杀我,我绝无二话!” 言罢,海琼山竟将手中长剑递到何处觅手中,神情坦然,毫无惧色。 铁横秋见状,脑子里一下子联想到了多本话本的剧情,比如: 《冷酷师兄你好热》 《辣辣师兄驱寒祛风顶呱呱》 《天气太冷只能用师兄的【】取暖》…… 何处觅颤抖着嘴唇,脸色由赤红转为苍白,紧握长剑,剑尖微微颤动,直指海琼山的胸膛。 海琼山却神色坦然,目光坚定,毫不闪避,满脸慷慨赴义。 剑尖距离海琼山的胸膛不过寸许,寒光闪烁,映得二人面色越发凝重。 铁横秋大呼过瘾:捅死他啊!捅死这个剑人! 却见,何处觅的手腕微微发颤:“你……你为何要如此?为何要让我陷入这般境地?” 海琼山神色平静,语气却无奈:“四师兄,我别无选择。若我不那样做,你早已被寒气侵蚀,性命难保。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愿看你陨落于此。” 何处觅闻言,手中的剑一顿,眼中的愤怒渐渐被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他咬了咬牙,哽咽道:“可你……你让我如何自处?如何面对自己?” 海琼山轻叹一声,目光柔和了几分:“四师兄,我从未想过要让你为难。若你心中难平,便刺下这一剑吧。我绝无怨言。” 何处觅的手再次颤抖起来,剑尖却迟迟未能刺下。 他的眼中泪光闪烁,最终,他猛地将剑掷于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转过身,背对着海琼山:“你……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铁横秋见状:十分遗憾:啧!居然就和话本最俗套的剧情一模一样啊! 怎么不劈死他啊! 唉! 算了,不劈也好。 这个剑人还是留着给我劈比较解气。 何处觅背过身去,并未看到海琼山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笑意。 海琼山迅速收敛神情,唇角下抿,说道:“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但你现在的情况……恐怕走不了路吧?师兄气我不要紧,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何处觅闻言,心中羞怒交加,却又无力反驳。 他的确浑身乏力,连迈步都显得艰难。 无奈之下,他只得回过头,一脸不忿地瞪着海琼山。 海琼山见状,语气更加温和,仿佛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我背你去和大师兄他们汇合吧?这样你也能省些力气。” “你别碰我!”何处觅猛地甩开海琼山伸过来的手。 海琼山无奈地皱起眉心:“你气我,打我杀我都可以,但也等回到安全地方再说啊。这儿凶险,而且也没有别人……” “有啊!”铁横秋从草丛中如兔子一样蹦出来,“什么没有别人啊?师兄,你们刚刚在聊什么啊?” 看到突然蹦出来的铁横秋,海琼山和何处觅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尤其是海琼山,神情仿佛如厕到关键时刻被人炸掉马桶一般。 铁横秋却一脸无辜:“怎么了?” 何处觅慌张地说:“你什么时候来的?都听到了什么?” 铁横秋摊了摊手,神情诚恳得让人无法怀疑:“就刚刚来的啊,听到你们说什么‘没有别人’。怎么了?有什么是别人不能听的吗?” 海琼山眯起眼睛:“这么巧么?” 铁横秋自然知道海琼山的怀疑,但他脸上依旧挂着憨厚的笑容,语气坦然:“我这身法水平,就算想藏也藏不住啊。御剑落地那一蹦,动静那么大,你们肯定都听见了。” 海琼山听着有道理,便稍微放下了怀疑。 铁横秋上前,打量何处觅:“师兄,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何处觅看着铁横秋的脸,想起了什么:“我记得我坠崖的时候是你救了我的,怎么……怎么我醒来的时候,却是海琼山在我身边?” 铁横秋正要回答,却被海琼山兀的打断:“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四师兄现在身体虚弱,还是先送回去汇合点,其他的事等安顿好了再慢慢说。” 铁横秋被海琼山这样生硬地打断发言,表面上却一点儿不恼。 他甚至乖巧地点了点头,笑道:“五师兄说得对,咱们先回去。” 何处觅强撑着走了几步,脚步却愈发虚浮,身形摇晃,随时都会倒下。 海琼山见状,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扶住他:“四师兄,我来扶你吧。” 何处觅却猛地甩开海琼山的手,脸色冷峻,带着明显的抗拒:“不用你扶!” 海琼山的手僵在半空,退后一步,轻声说道:“那你小心些,别勉强自己。” 何处觅没有理会他,转而看向一旁的铁横秋,语气冷淡却带着几分命令的意味:“你来扶我。” 错位囚笼 第22节 铁横秋余光瞥了海琼山一眼,见海琼山后槽牙咬得可以碎核桃了——而且还是铁核桃! 铁横秋装作一无所觉,笑着点头,语气轻松:“行啊,四师兄有令,我哪敢不从?” 说罢,他掐诀念咒,青玉剑应声而出,化成大剑,悬浮在半空中。 铁横秋轻轻一跃,稳稳地站在剑上,随后伸出手,对何处觅说道:“来,四师兄,我扶你上来。” “站稳了,四师兄,咱们这就出发!”铁横秋提醒了一句,随即掐诀催动长剑,剑身一震,随即朝着天际飞去。 海琼山落在后方,温和提醒道:“四师兄,小师弟,此处风急,可得小心些。” 虽然语气温柔,当他的视线落在铁横秋背后时,眼神却异常的阴冷锐利。 铁横秋自然感觉到了,却反而觉得很愉快:哦豁,原来你是这样的猥琐男啊。 那我可太知道要怎么对付你了。 谢谢五师兄送来一个天大的把柄,让我瞬间想好了如何令你身败名裂! 何处觅现在虽然身体虚弱,但毕竟修为摆在那儿,要站稳身形并不困难。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飞速掠过的山川河流,却已经无心欣赏。 铁横秋突然问道:“何师兄,我有个问题……” 何处觅心虚气恼:“不该问的,你别问!” 铁横秋呵呵一笑:“啊?我只是想问一下那个落月玉珏是什么来头?这也不可以吗?” 何处觅一下噎住了:“你……你问的是这个啊?” “不然呢?”铁横秋问。 何处觅一时语塞,脸色涨红:“我、我还以为……” 铁横秋当然知道何处觅以为什么:“师兄以为我要问你和五师兄刚刚在说什么悄悄话吗?我可不是那种好事八卦的人,你们不想说的事情,我是不会瞎打听的!” 说着,铁横秋还满脸纯真地一笑。 然而,铁横秋心想:你们那点屁事,我在话本上都看过一百遍类似的情节了,还是无删减带插图版,谁稀得打听啦! 铁横秋眨巴无辜大眼睛:“所以,落月玉珏到底是什么来头?” 何处觅正愁找不到话题转移,闻言立即顺势接话:“你竟然没听说过?” “我只知道那是罗浮仙子的遗物。”铁横秋顿了顿,“其他就不清楚了。” 何处觅沉默了一会儿。 铁横秋看得出来何处觅分明知道什么,便顺着何处觅的性情,捧着他说:“像我这种出身低微的,平日里哪能有机会接触到这些高深莫测的秘闻呢?不过是听些坊间传闻,真假难辨罢了。可您这样的高门子弟,自幼耳濡目染,见识广博,想必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吧?若是您肯指点一二,我定当洗耳恭听,绝不敢有半分怠慢。” 何处觅听着铁横秋滔滔不绝的夸赞,原本是该高兴的。 可是此刻他心情糟糕,怎么也乐不起来,但依然耐着性子回答了铁横秋的疑问:“你知道月尊是梅蕊族的唯一后裔,继承了梅蕊族的一切。那你可知道梅蕊族最大的传承是什么?” 铁横秋立即回答:“不就是月尊的独门剑法么?” 月薄之的“寒梅剑法”,此剑法以阴柔诡秘著称,剑招如寒梅绽放,看似轻柔婉转,实则暗藏杀机。这套剑法被月薄之练得出神入化,甚至超越了当年月罗浮的境界,剑出如梅,寒光凛冽,令人闻风丧胆。 然而,何处觅却道:“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月尊的剑法是外功,其实,还有一套内功。” “什么内功?”铁横秋作出一脸疑惑。 何处觅则说道:“那就是插梅诀,据说是一套极厉害的内修密法,最令人神往之处,便是能让修炼者的修为突飞猛进。常人需百年苦修方能突破的境界,修习此诀者,或许只需十年便能达到。” “那么说,月尊也修炼了插梅诀?”铁横秋问道。 何处觅摇头:“月尊天生心症,修炼内丹需要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插梅诀既然能让修为突飞猛进,那功法也必然极为霸道。若是寻常修士,或许还能承受这种冲击,但月尊的心症……唉,稍有不慎便会经脉尽毁,甚至危及性命。所以,罗浮仙子当年并未把这个要诀留给他,而是把这密法存入这个秘境之中,以待机缘。” 何处觅说这段故事的时候,语气带着几分惋惜。 但铁横秋听着,却是非常钦佩骄傲:“月尊天生心症,不能修炼插梅诀,却还是能年纪轻轻就把寒梅剑法练得如此出神入化,可见他才是真正的天才!” 听到铁横秋如此感慨,何处觅也深感赞同,点头道:“月尊当然是不世出的天才!他的成就,早已超越了功法的限制。而且,‘插梅诀’毕竟是梅蕊族的至宝,即便月尊无法修炼,也未尝不能传给后代。” “后代?”铁横秋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一点。 何处觅颔首:“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月尊如此俊美,应当是会有后人的。” 铁横秋:不,他不会有。 他可不能有后人,但他可以有断袖,可以有分桃…… 铁横秋越看到自己和月薄之的云泥之别,却越生攀折之心。 月薄之固然是天鹅肉,但铁横秋可不是那种自惭形秽的丑小鸭,而是自信爆棚的英俊蛤蟆。 铁横秋心内已经反派大笑:桀桀桀,遇上我算你们倒霉! 梅蕊族,要断子绝孙喽! 第21章 月尊,求您救救我! 何处觅并不知道铁横秋在进行何等变态的心理活动,自顾自继续解释道:“传闻‘插梅诀’的修炼之法就藏在落月玉珏中。” 铁横秋听着,神色微变:怪不得那些大能和那个神秘人都如此在意这个玉珏。 月薄之嘲讽得也蛮有道理的,一个个情深似海得能养活话本印刷商一千年。 月薄之身患弱症要吃药的时候,没见谁好歹拎两根香蕉来探探病。 栖棘秘境开启了,一个个就诈尸了,觍着脸跟心上人的儿子争遗产,嘴上还说是因为喜欢女神睹物思人。 怎会有如此恶心之事! 铁横秋暗想:不过,那个渔翁得利的神秘人到底是谁呢? 等我回去温习一下《百万仙君爱你妈》,做个排除法,数一数到底还剩哪些嫌疑人。 思忖间,他们就回到了师门的汇合点。 这里早已聚集了不少弟子,有人仍在秘境内四处探索,也有人负了伤,匆匆赶回休养。还有一些弟子已经有所收获,身怀至宝,却担心中途遭遇凶险,索性在汇合点内蹲守,确保万无一失。 铁横秋远远望去,只见万籁静神色平静,目光如炬,正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弟子的休整调度。 万籁静一直在这个地方守护众人,自己并不外出探秘寻宝,可谓是十分无私了。 比起揍完几个便宜老爹就消失了的月薄之,万籁静倒更像是带队的尊者。 万籁静注意到他们回来了,也看到了何处觅状态不好,便让他到清心罗帐里休养。 何处觅现在也正好不想见人,钻进罗帐去就不理人了。 海琼山站在一旁,神色晦暗莫测,目光深沉,藏着许多未说出口的心思。 倒是铁横秋心念一转,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开口道:“说起来,我到现在还是两手空空呢!既然把人送到了,我再去四处探索探索,说不定还能有些收获。” 万籁静闻言,微微点头,:“可以,不过秘境关闭在即,你自己小心一些,莫要贪多冒进。” 铁横秋爽朗一笑,摆了摆手:“我知道了,大师兄放心,我会注意的。” 他说完,转身便朝着秘境深处走去。 铁横秋御剑又回到了之前何处觅坠落的山崖,闲庭信步了一会儿,便脚步微顿,不出意外察觉到身后有人跟随。 他一转身,便看到海琼山正站在不远处。 海琼山缓步走近:“小师弟在秘境里真的一无所获吗?” 铁横秋笑了笑,神色坦然:“是啊,的确是什么都没拿到。” 海琼山目光微闪,继续问道:“说起来,小师弟在那个时候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救下了四师兄后又突然不知所踪?” 铁横秋是很擅长虚与委蛇的,但他实在有些不想演了,索性摊开说:“这不是正好,可以让你趁人之危欺负四师兄吗?” 看到铁横秋不装了,海琼山也不装了。 他早就看铁横秋十分不顺眼,入门试炼的时候就想把铁横秋按死。 没想到铁横秋峰回路转,不仅活下来了,还得到了何处觅的关心。 这让海琼山更加恨之欲其死。 而今日之事被铁横秋撞破,更是让海琼山下定了决心。 他目光阴冷,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笑意,道:“小师弟,既然你这么不识趣,那就别怪师兄我不念同门之情了。” 铁横秋察觉到他眼中的杀意:“海琼山,你终于不装了?” 海琼山冷笑一声:“装?谁有装得过你?你这做作姿态,如阴沟虫蚁一般令人恶心!幸好,今日之后,我就再也不用看到你了。” 海琼山的话音未落,长剑倏地出鞘,剑尖抖出凛冽寒光,闪电般刺向铁横秋檀中穴。 铁横秋迅速后退几步,险险避过。 海琼山攻势不停,招招致命,显然是要将铁横秋彻底抹杀。 铁横秋横剑当胸,堪堪抵住对方攻势:“你就不怕师门追究?就算此处无人,师兄他们也未必查不出真相!” 海琼山撤剑回身,嗤笑一声:“大师兄和四师兄多跟你说两句话,你就真以为自己有脸面了?秘境死掉一个你这样的无名小子,根本无人在意。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知道是我杀了你,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海琼山的剑招寒气逼人,却也冷不过这段话。 因为真话最伤人。 海琼山说的是真的。 要是铁横秋真的死在这儿,师门的人是不会深究的,只当他运气不好。 就算海琼山提着带血的剑站在尸体旁边说自己只是在劈西瓜,宗主大概也只会说“那你下次记得擦干净西瓜汁”。 海琼山剑锋陡转直上,剑尖轻挑对方腕间。 铁横秋在来势汹汹的剑招下倒退两步。 海琼山见铁横秋狼狈闪避,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继续嘲讽道:“你以为你装得一副无辜的样子,就能骗过所有人?你那点小心思,我早就看穿了!你不过是想攀附大师兄和四师兄,借此在师门中立足罢了。可惜,你这种卑贱之人,再怎么攀附,也改变不了你的本质!” 铁横秋听着这些话,心中怒火升腾:啊!可恶!瞎说什么大实话! 这些大实话也的确刺痛了铁横秋。 铁横秋虽是小人,但可恨还是有些所剩无几的自尊心。 错位囚笼 第23节 海琼山剑势陡变,寒光直取咽喉,铁横秋急退几步,背后已抵住古柏树干。 “果然是废物。白白浪费四师兄喂你的招数和丹药。”海琼山说到这个,语气更冷,出手更狠,横劈而下。 喀嚓一声——两人合抱的古柏应声而断。 铁横秋虽及时急退,右臂仍被剑气划开一道血口。 海琼山收剑回鞘,抖落血珠:“就你这样的垃圾,还不配死在我的剑下!” 说完,海琼山飞起一脚,正中铁横秋胸膛。 铁横秋胸口肋骨断裂,身形不支往山崖摔去。 铁横秋心想:海琼山这一招的确够阴险的,先用剑伤了我右手经脉,然后又一个窝心脚断我心脉。 按照常理,这样跌下山崖,自然是没有活路的。 可惜,海琼山还是话本看少了,不知道我这样的美男子,坠崖是摔不死的。 在坠落的瞬间,铁横秋嘴角微勾,猛地拿出传信玉简,利落捏碎。 勾起的嘴唇发出的声音却是破碎可怜的:“——月尊,求您救救我!” 铁横秋死定了。 ——海琼山是这么相信的。 海琼山装作无事发生地回到师门汇合点,手里还拿着两株仙草。 他缓步走到罗帐外,隔着帘幕,轻声对何处觅说道:“四师兄,我特意为你采了些草药,对你的伤势大有裨益。” 帐内并不应声。 “我明白你此刻不愿见我,那我先将草药放在帘内,你记得用。”说罢,他轻柔地将仙草放在帘边,仿佛生怕惊扰了帐中之人。 虽然反复强调“我不会打扰你”,但海琼山却在帐外盘膝打坐,寸步不离。 万籁静凝视手中罗盘,见指针颤动,预示着栖棘秘境即将关闭。 他目光扫过四周,开始清点人数,并用术法传唤尚未归来的弟子。 弟子们陆续从四面八方返回,纷纷在空地上列阵,等待最后的集结。 眼看栖棘秘境关闭在即,一直缩在罗帐里不愿见人的何处觅也不情不愿地走出了帐外。 海琼山见状,贴心地替他收好罗帐。 何处觅一言不发,径直朝列阵处走去。 海琼山紧随其后,目光始终未曾离开他的身影。 见何处觅脚步踉跄,海琼山迅速伸手,稳稳扶住他的手臂,低声关切道:“小心些。” 何处觅侧过头,瞥了他一眼,却终究没有开口。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融入列阵的队伍中。 何处觅环视四周,眉头微蹙:“怎么不见小师弟?” 见何处觅这时候还那么关注铁横秋,海琼山眼神更加阴冷,却又很快压下去,浅浅一笑,心想:幸亏他死了。 真是杀得好啊。 海琼山脸上迅速浮现出一抹担忧的神色:“送你回来之后,他说在秘境里一无所获,便又独自出去转了一圈……” 何处觅眉心一跳,声音陡然提高:“他一个人去探秘了?这秘境危机四伏,他怎能如此莽撞!” 万籁静也注意到铁横秋没有回来。 他取出玉简,传讯联系,然而玉简刚一激活,便在他手中碎裂成数片。 玉简破裂,音信全无,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万籁静神色凝重,目光深沉地望向秘境深处。 何处觅心急如焚:“秘境凶险莫测,小师弟孤身一人,恐怕凶多吉少。我们去找找他吧,不能就这样丢下他!” 海琼山站在一旁,目光低垂:“四师兄,我明白你心地善良,关心同门。但秘境关闭在即,我们若是贸然离队,不仅自身难保,还可能拖累整个队伍。更何况,按照门规,秘境探幽各凭本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是每个弟子进入秘境前都清楚的事情。” “生死有命?”何处觅闻言,神情一滞,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就由他死在这儿?” 海琼山抬起头,目光平静地与何处觅对视:“四师兄,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门规如此,我们无能为力。” 万籁静却蹙眉:“五师弟所言并非全无道理。秘境深处凶险难测,你身上还有伤,不宜再冒险深入。” 大师兄发话还是很权威的,一下让何处觅失去了反驳的力气。 何处觅张了张嘴,无奈地低下头。 海琼山得到万籁静的支持,心中暗喜:呵,铁横秋刚刚还威胁我,说他要死了,大师兄会查真相。现在看怎么样? 我说得没错吧。 他以为自己施展那些小伎俩就能攀龙附凤吗? 即便他削尖了脑袋、撕烂了脸皮,在明眼人眼里,也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 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这种蝼蚁的死活。 海琼山点头道:“对啊,大师兄其实也提醒过小师弟,叫他不要贪功冒进,他自己没有把握好分寸,虽然令人痛惜,但这也是他个人的选择。我们作为同门,已经尽力提醒,剩下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说罢,海琼山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但很快被他掩饰过去。 万籁静却把手背在身后,轻声说:“我且去探一探。” 听到万籁静亲自去找铁横秋,何处觅脸色转悲为喜:“大师兄愿意去找他?那可太好了!” 海琼山却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大师兄,秘境关闭在即,您亲自前去,恐怕不太安全吧?不如我们先离开秘境,再派人前来搜寻?” 万籁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无妨,我自有分寸。你们先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 说罢,万籁静就要腾空而起。 却没想到,这时候,一顶云轿徐徐飘来。 众人见状,纷纷垂首行礼,齐声道:“拜见月尊!” 万籁静这下也不好动作了,只好一起行礼。 海琼山趁机上前一步,恭敬地说道:“启禀月尊,秘境关闭在即,却还有一名弟子尚未归队,还请月尊定夺!” 他话音刚落,万籁静便微微蹙眉,目光扫过海琼山。 海琼山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会引起万籁静怀疑,毕竟,万籁静也不是蠢货。 但现在也没办法了,他可不能让万籁静找到铁横秋,不然就功亏一篑了。 海琼山冒险发言,也是他自认为算准了月薄之的性情。 众人皆知,月薄之为人冷淡,身为带队却不庇护弟子,是一个不管事的甩手掌柜。 此刻提出有弟子离队,月薄之定然不会答应去寻人,以免横生枝节。 要是月薄之发话了不寻人,那么即便是万籁静也不能擅自离去寻找铁横秋了。 云轿悬于半空,月薄之端坐其中,面容隐于轻纱之后,无人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什么反应。 海琼山站在下方,心跳如鼓,手心微微沁出冷汗。 他虽自信捏准了月薄之的性情,但此刻月薄之的沉默却让他忐忑不安。 他低垂着头,目光却忍不住偷偷瞥向云轿,心中暗自祈祷:“月尊,快发话吧,只要您一句‘不必寻人’,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第22章 弟子告发师兄海琼山! 何处觅站在一旁,双手紧握成拳:“月尊,求您开恩,派人去寻小师弟吧!他是我们的同门,不该就这样葬身秘境……” 万籁静神色沉稳,目光平静地望向月薄之,但微微蹙起的眉头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动。他虽身为大师兄,但在月薄之面前,也只能屏息等待。 他心中暗想:“月尊会如何决断?若是他下令不寻人,我是否还能另寻他法?”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之际,月薄之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霜:“你们说的那名弟子……是他吗?” 话音刚落,云轿的帘子扬起。 只见月薄之斜倚药枕,指尖拈着一枚新鲜剥开的冰魄莲子。 而一步之遥的软榻上,铁横秋蜷缩着卧倒,脸色苍白,右臂渗血,显然受伤不轻。 看到这一幕,众人莫不震惊掉了下巴,一时间鸦雀无声。 何处觅先是一愣,而后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声音颤抖地喊道:“小师弟!他还活着!” 万籁静也微微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幸好月尊及时出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海琼山却如遭雷击,心中翻江倒海。 他强压下心中的慌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干涩地说道:“月尊英明,小师弟能得您相救,真是他的福气。” 月薄之淡淡扫了海琼山一眼,却并未多言。 他轻轻抬手,云轿的帘子重新垂下,遮住了轿内的景象。 “秘境关闭在即,先行离开。”月薄之的声音依旧清冷。 万籁静不再犹豫,便带着众弟子一同离开。 云轿飘摇在前,铁横秋在轿子里,捂着伤处,对月薄之说:“谢谢月尊搭救。” 月薄之挑起眉毛,看着地上破碎的玉简,说道:“没想到,我给你的玉牌,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铁横秋以拳抵唇,咳了几声,说:“弟子也没想到……会遭遇这样的事情……” 月薄之淡漠道:“这玉牌只能用一次,你让我救你的命,我已经救了。再要旁的恩典,怕是没有的。” 铁横秋也听明白了:他说了一句“月尊救救我”,月尊就真的只是救了他的命。 月薄之的“救命”仅限于最低限度——让他不至于当场殒命,至于他的伤势如何,是否痛苦,月薄之并不在意。 他的伤口依旧渗血,疼痛难忍,但月薄之却连一丝灵力都未曾动用为他疗伤,只是让他勉强维持在一个“死不掉”的状态。 错位囚笼 第24节 月薄之支在药枕上,正在剥冰魄莲子。 月薄之的手指比寻常男子修长一些,冷白皮肤裹着指骨,在剥莲时绷出凌厉的折角,实在过分赏心悦目。 铁横秋忍不住紧盯着。 月薄之掀起眼皮,拇指碾碎莲壳,发出咔嘭的声音,仿佛是一种警告,叫他眼珠不许乱转。 铁横秋心下一凉,忙垂首说:“月尊,弟子只是想说……弟子从小干惯农活,剥莲子是相当熟练了,如月尊不弃,弟子愿意为您代劳。” 月薄之剥冰魄莲子的手顿了顿,目光下扫,掠过铁横秋的双手。 铁横秋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只见指尖布满血污,伤口尚未愈合,甚至还在渗血。 这么脏的手,怎么配给月尊剥莲子呢? 他苦涩地笑了笑,低哑道:“弟子……失礼了。” 月薄之把莲子放回鎏金碗上,那儿聚着数十粒晶莹剔透的冰魄莲子。 但见月薄之随手一挥,灵光便如流水般淌过铁横秋的双手。 铁横秋伤口处的疼痛瞬间减轻,渗血的纱布也被灵光轻轻剥离,露出已经愈合的肌肤。他惊喜地垂首看向双手,只见血污迅速消散,指尖变得纤尘不染。 铁横秋正要开口道谢,月薄之却率先把鎏金碗移到铁横秋面前。 铁横秋明白过来,这是叫他干活。 也是,月薄之也不可能是开恩给他疗伤。 是想让他干活才替他治的。 他明白,他接受,他甚至很乐意。 他便安安静静地为月薄之剥莲子。 月薄之斜倚在轿中,目光扫过铁横秋的动作,神色依旧冷漠,却并未出言催促或挑剔。 他仿佛对这一切并不在意,却又似乎对铁横秋的顺从感到满意。 铁横秋一边剥着莲子,一边偷偷瞥了月薄之一眼。 他自以为动作隐蔽,却没想到,这一眼竟与月薄之的目光不期而遇。 铁横秋心中一颤,指尖一松,莲子便从手中滑落,跌在柔软的垫子上。 他慌忙低头:“弟子失礼,请月尊责罚。” 月薄之扫了一眼那颗滚落的莲子,轻轻挥了挥手,朱鸟便从帘外翩然飞入。 却见朱鸟喙轻啄两下,莲壳便应声而碎。 月薄之似笑非笑:“你还不如一只小鸟呢。” 铁横秋恭敬道:“朱鸟乃是神鸟,自非我可比。” 朱鸟虽然灵巧,却不乖巧。 它啄开了莲壳,便径自把莲子叼了,一口吞下,根本没打算上贡给月薄之。 铁横秋看着,倒是松一口气:看来它不会抢了我的活儿。 月薄之却笑笑,曲起食指,用第二指节揩了揩朱鸟,淡声说:“这朱鸟贪嘴,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和你抢那破铜铃。” 铁横秋听到月薄之冷不防提起这件事,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月尊已经查出来了! 那么说来,朱鸟去和何处觅抢帝休,果然也不是意外。 月薄之继续说道:“那人如此害你,你倒肯救他?” 铁横秋垂眸沉思,抬起头来,脸上却是纯然的天真无邪。 他歪了歪头,语气疑惑:“月尊所言,是什么意思?弟子愚钝,实在不明白。” 月薄之的目光在铁横秋脸上停留片刻,审视他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然而,铁横秋却表现得极为自然,眼神清澈无辜,甚至还带着几分瑟瑟发抖的怯意,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 月薄之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地收回目光:“这个不明白就罢了。那刚刚你坠崖,是什么缘故,自己总归是知道的吧。” 铁横秋闻言,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垂首时眼底掠过狡黠之色,再抬头却是愁云惨雾:“弟子……唉……”话音顿了顿,忽然哽咽了起来,“弟子出身粗鄙,不被同门所喜,原本也是自然之事。但我也如何也想不通,五师兄居然……” 他正欲趁机大讲海琼山的坏话,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揭露,却不想,月薄之忽然支起额头,闭上眼睛,俨然一副“困了,没兴趣听你扯淡”的态度。 铁横秋知情识趣地闭上嘴,继续低头剥莲子。 指甲掐进莲蓬嫩肉,汁水染得指尖发绿。 他忽而想笑——自己此刻的脸色,怕是与这染色的指甲一般惨绿。 云隐宗山门处,宗主云思归一袭青衫,负手而立。 他身旁站着几位长老,皆是神情肃穆,目光如炬地注视着归来的众人。 山风拂过,卷起众人的衣袂,也带来了远处松涛阵阵。 但见大师兄万籁静带着一行人回来。 云思归的目光在其中一扫而过,很快察觉了铁横秋的缺席,不禁问道:“横秋他……” 万籁静上前一步,躬身回答:“回禀师尊,小师弟在秘境中不慎受伤,虽无性命之忧,但不宜长途跋涉。现下他正在月尊的云轿中休养,由月尊亲自照料。”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脸上浮现出难以掩饰的讶异之色。 毕竟,月薄之在宗门中素以冷淡孤僻闻名,平日里独来独往,极少与人交谈,更遑论主动照料他人。 此刻听闻他竟亲自救助铁横秋,着实令人难以置信。 尤其是海琼山,他原本算准铁横秋是一个无依无靠、软弱可欺的货色,没想到,月薄之居然救了他,还和他同乘一轿。 他站在人群中,眉头紧锁,目光闪烁不定,心中暗自思忖:“月尊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对铁横秋另眼相看?难道这小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背景?还是说……他已经在月尊面前说了些什么?” 想到这里,海琼山的脸色愈发阴沉,心中隐隐生出不安。 他深知月薄之实力强大,地位超然,更重要的是脾气很差。 若是铁横秋真得了他的青睐,甚至在他面前揭露了自己的所作所为,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指节发白,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他低声自语道:“看来,得尽快想个办法,绝不能让这小子有机会翻身……” 就在这时候,云轿飘然而至,宛如一片轻纱般缓缓降落在山门前。 轿帘掀起,铁横秋从轿中缓步走下。 众人看着他,心思各异。 铁横秋朝云思归一拜:“弟子拜见师尊!” 云思归见状,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他:“你受伤未愈,不必多礼,先好好休养要紧。” 铁横秋眼神一凝,感觉到背后射来一道阴冷的目光——那显然是来自海琼山的。 那目光如毒蛇般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他知道,如果他不做点什么,海琼山一定会又憋出什么阴招来算计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云思归,道:“师尊,弟子此次在秘境中虽受了伤,但也收获颇丰。尤其是得月尊指点,弟子深感荣幸。只是……弟子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云思归闻言,眉头微挑:“有何事,但说无妨。” 铁横秋点了点头,目光如炬,缓缓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海琼山身上。他的声音虽虚弱,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弟子要告发五师兄海琼山谋害同门!” 听到这句话,众人猝然一惊。 尤其是云思归和几位长老,都有些面色不好。 弟子们居然没有太大惊讶:海琼山之前对铁横秋的不喜和针对几乎是放在明面上的。 而且,大家多少都知道海琼山看着和和气气,但实际上心狠手辣。 只有何处觅那个愣货才觉得海琼山是好相处的。 众人回想起秘境中的情景,心中顿时豁然开朗:当时铁横秋突然遇险,大师兄万籁静本欲前去营救,却被海琼山以“秘境危险,不宜贸然行动”为由劝阻。 如今想来,海琼山当时的态度确实十分可疑,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刻意了。 何处觅是最意外的,惊讶地看着海琼山,似乎是不敢相信:“琼山,你……” 海琼山冷笑一声,故作镇定道:“我断无做过!”说着,海琼山又对何处觅柔情万千地说,“你忘了,我为你采摘仙草,之后就一直守在你的帐外。” 何处觅听了这番话,脸上的疑惑果然渐渐消散。 铁横秋等人目光一致地看向云思归,显然是在等这位宗主定夺。 云思归略一思忖,目光却既不投向铁横秋,也不转向海琼山,而是越过当事人,直接落在云轿上:“薄之,既然人是你救的,你当时可有看见什么?”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须臾齐齐将目光转向云轿。 云思归不问任何当事人,只问月薄之,这件事乍看起来非常奇怪。 但铁横秋却瞬间明白过来了。 云思归根本不在乎真相,就像是铁横秋在入门试炼被害时那样。 他不会查案,他只会权衡。 当初,云思归权衡之下,是海琼山和何处觅比较重要,所以自然不为铁横秋这种无名小辈伸张正义。 现在,云思归去问月薄之,只是想确定铁横秋是否有得到月薄之的青睐。 如果铁横秋有了月薄之作为靠山,那么他就会秉公执法。 反之,他会继续偏袒海琼山。 铁横秋心中冷笑,对云思归的用意了然于胸。 他目光平静,却又忍不住带着些许期待,静静地等待着月薄之的回答。 而海琼山表面上看起来沉稳无比,但拳头却默默攥紧。 他的心中同样忐忑不安,生怕月薄之会为铁横秋说话。若是月薄之真的站在铁横秋一边,那他的处境将极为不利。 错位囚笼 第25节 第23章 如我今夜不杀你 半晌,帘子后传来月薄之的声音:“我哪里知道这么许多闲事。” 顿了顿,月薄之懒懒道:“宗主,若无要事,恕我先失陪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云思归却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微微点头,语气平静:“你身子不好,就快回去休息吧。” 云轿轻轻一动,飘然而起,朝着百丈峰的方向飞去。 看着云轿消失天际,铁横秋眼中的期待凝固,但心底倒也没有多少失落。 毕竟,他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了:月薄之说好了只帮他一次,当还人情。这下人情用完了,就两清了。他的死活,再与月薄之无关。 明确之后,他微微垂眸,压下涩意。 海琼山看到了月薄之的态度,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攥紧的拳头也缓缓松开,目光扫过铁横秋,眼中带着几分讥讽。 云思归看着铁横秋,淡淡说:“你受了伤,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别的事情,等你身子好了再讲。” 这显然是要把事情压下来了。 铁横秋压下眼里的冷意,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怎能如此!五师兄谋害四师兄,是我亲眼所见!” 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纳罕不已。 如果说是海琼山害了铁横秋,没有人会理这件事。 但如果受害人是何处觅,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铁横秋早就想到:在众人眼里,他铁横秋这一条命,怕是还不如何处觅一个剑穗值钱。 一个鹤发长老上前一步,目光如炬,厉声问道:“你所言是什么?可有证据?” 铁横秋心下冷笑:他认得这个长老,是执法堂长老,也是何处觅的太爷爷。 何处觅在锁链和青铜铃上做的手脚那么粗糙,但最终却什么都查不出来,正是因为这个执法堂长老有心包庇。 现在,听说是何处觅这个宝贝疙瘩被害了,执法堂长老突然就铁面无私起来,倒是有趣。 何处觅一脸苍白,目光陡然投向铁横秋,满是震惊疑惑:“你说什么?” 海琼山也是脸色不善,目光阴沉地盯着铁横秋:“我和四师兄情同手足,你如此血口喷人,可有证据?” 铁横秋目光直视何处觅:“四师兄,我看到你坠崖,念着同门之谊,随即跟着跳崖,把你抱进寒潭,护你心脉,这些你可都记得?” 何处觅闻言,恍然点头道:“自然,你对我有救命之恩!若非你及时相救,我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听到这句话,执法堂长老看铁横秋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好似在说:我太孙子当初那么害你,你还舍命救他?看来大家说的不错,你真的是一个大傻子啊。 执法长老上前一步,语气郑重:“铁横秋,你救了觅儿,此事我记下了。你且放心,此事我定会彻查到底。” 铁横秋恭敬拱手,态度十分谦逊:“长老言重了,弟子不过是尽同门之谊,不敢居功。” 海琼山见状,脸色愈发阴沉,却强作镇定,冷笑道:“小师弟,你救了四师兄,确实令人敬佩。但你说我谋害四师兄,可有证据?若无证据,便是诬告同门,罪大恶极!” 铁横秋冷道:“我离开寒潭的时候,确定了他的离火热毒和寒潭寒毒已经中和,心脉稳定,便离开去寻找草药。没想到,等我回来的时候,却看到海琼山趁四师兄神志不清,对他宽衣解带,行为不轨!事后还谎称为了救人才做的!” 听到“宽衣解带,行为不轨”八个字,大家都震惊了。 何处觅脸色发白。 海琼山捏紧手心:“你胡说!” 执法长老此时又气又急,心中懊恼不已。 他万万没想到,铁横秋所说的“五师兄谋害四师兄”,竟是这样的“谋害”! 若是早知道是这等丑事,他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追问此事,而是私下处理,以免损了宗门颜面,更不会让何处觅的名声受损。 想到这儿,执法长老投向铁横秋的目光变得阴鸷,心中暗恨:这人是故意的!他不仅记恨海琼山,同样也恨着何处觅。 他是故意要当众把这件事说破,一石二鸟,既让海琼山身败名裂,也让何处觅颜面扫地!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 此刻,在场所有人也都没太在乎“谋害同门”这四个字了,只记着“宽衣解带,行为不轨”八个字。 大家的目光聚焦在何处觅身上,想到何处觅回来的时候脚步虚浮,而海琼山却那么殷勤,心里都浮想联翩。 何处觅面如菜色,嘴唇发白,平日倨傲如天鹅的他,此刻竟然似鹌鹑一样,恨不得缩起来。 执法长老看着何处觅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但面上却不得不维持威严。 不过,他断然不会当众继续问这件事了。 他冷冷地扫了铁横秋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警告:“铁横秋,此事关系重大,你若有半句虚言,我定不轻饶!” 铁横秋神色平静:“长老明鉴,弟子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言。弟子只是不忍见四师兄蒙在鼓里,更不忍见恶徒为非作歹,才不得不当众揭发此事。” 执法长老闻言,心中更是恼怒,但碍于众目睽睽,不便发作。 他冷哼一声,目光凌厉地扫过海琼山,语气冰冷:“海琼山,此事非同小可,你暂且禁足,待我查明真相后,再作定论。” 海琼山脸色铁青,却强作镇定,拱手道:“弟子愿意接受调查,以证清白。” 何处觅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如纸,颤抖着声音问道:“琼山,你……你真的做了这种事?” 海琼山心中一慌,语气急切:“四师兄,你难道不信我?我海琼山对你如何,你难道不清楚?铁横秋不过对你我怀恨在心,血口喷人,你切莫被他蒙蔽了双眼!” 何处觅神情恍惚,目光在海琼山和铁横秋之间来回扫视,心中满是矛盾挣扎,不知该相信谁。 铁横秋见状,心中冷笑,语气却很平静:“四师兄,真相如何,你心中自有判断。我只希望你能看清某些人的真面目,莫要再被蒙蔽。” 执法长老目光如炬,脸色沉肃地打断了铁横秋的发言:“此事关系重大,必须彻查到底。我绝不会偏听偏信任何一方。直待查明真相后,再作定论。” 这话其实是要让铁横秋闭嘴,不要继续当众叭叭这件事了。 海琼山闻言,心中明白几分,便是神色自如,仿佛真是无辜一般:“弟子愿意接受调查,以证清白。” 云思归站在一旁,目光在众人之间来回扫视:“此事便交由执法堂全权处理,务必查明真相,秉公办理。” 明月高悬。 海琼山在思悔崖上,双目微闭,神情冷峻。 思悔崖,顾名思义,是云隐宗用来惩戒犯错弟子的地方,意在让弟子在此静思己过,悔悟前非。 崖顶寒风凛冽,吹得人心中生寒。 寒风呼啸中,来者不善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 海琼山猛然转身,看到铁横秋的身形,冷笑道:“你还敢来?” “我为何不敢?”铁横秋也冷笑,惯常低垂的眼睫此刻竟如出鞘利刃般扬起。 海琼山还是头一次在铁横秋的脸上看到这种刀锋般的冷笑。 记忆中,铁横秋要么是卑怯的,要么是温驯的——虽然明明知道这些都是装出来的,但海琼山还是难以想象铁横秋露出任何有攻击性的表情。 他冷笑一声,语气讥讽:“铁横秋,你不会以为把我关在这里,你就能高枕无忧了?” 铁横秋向前半步,树枝在他肩头投下暗影:“高枕无忧四个字,对我这般人而言的确是太奢侈了。我此刻所想的,只是不要再被你这样的人踩在脚下罢了。” “凭什么?凭你三言两语的诬告?”海琼山闻言,笑容更冷更深,“你根本没看到我对他做过什么,一切都是你凭空捏造。” “虽然未看到,但也大概猜到。”铁横秋也不撒谎了,直接承认下来,“你所做的事情,肯定会留下痕迹的。执法长老也不是吃素的。” 海琼山笑容不变:“是啊,他可不是吃素的,你以为他看不清你的用意吗?在他对付我之前,会先把你杀了。” 铁横秋勾唇一笑:“是么?” 海琼山看到铁横秋这份从容,十分来气,故意加重语气:“至于我……我背后有我的家族,谁都轻易不能动我。只要我流几滴眼泪,认个错,大不了也只是挨几下打,还能杀了我不成?” 铁横秋闻言,果然静默下来了。 因为,海琼山说的是真的。 海琼山见铁横秋沉默,笑意更甚,眼中满是得意与讥讽:“倒是何处觅被你坏了名声,最后多半还是会和我成婚……说到这个,我还得谢谢你的成全。若不是你当众揭发,我还真不知该如何让他早早同我饮合卺酒呢。” 铁横秋闻言,微微一叹:“我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情很可能真的会这样子发展……” 海琼山嘴角扬起讥诮的弧度:“你知道就最好。” 铁横秋抬眼:“——如果我今夜不杀你的话。” 海琼山闻言一怔,随后是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 “你,杀我?”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笑得前俯后仰,“你是不是在秘境里摔坏了脑子?” 第24章 铁横秋的秘密 海琼山心中冷笑,铁横秋想取自己性命? 简直是天方夜谭! 铁横秋入门以来,是什么水准,他看得一清二楚。 进入内门一年了,连最基础的连云隐剑法前七式都练得磕磕绊绊,这样的水准也妄想胜过自己? 简直是痴人说梦! 海琼山心中满是轻蔑——铁横秋这样的货色,他见得太多了。 出身卑贱,却把贪婪赤裸裸地刻在眼底,偏还要装出一副愚钝木讷的模样,以为这样就能瞒天过海,攀附上位? 可笑! 这般拙劣的伎俩,他在本家内宅里都看腻了,来到这师门还能看不出吗? 海琼山至今记得铁横秋入门时的丑态。那副装穷卖惨的嘴脸,竟哄得何处觅随手赏了他一颗七阶聚气丹。 他当即心生警惕。何处觅心性单纯,极易被这等小人蒙骗。 于是,他故意失手,让那颗聚气丹跌落在地,而后毫不留情地一脚碾碎。 果然,铁横秋连最后一丝体面都不要了,竟趴在地上,像条饿极的野狗般将沾满尘土的丹药碎末抓起来,吞吃殆尽。 那一刻,海琼山就知道,此人骨子里透着卑贱,永远改不了吃屎的德行。 海琼山冷眼旁观,一切尽如他所料—— 错位囚笼 第26节 何处觅先是错愕,继而眼底浮起毫不掩饰的嫌恶。他蹙眉后退半步,仿佛铁横秋身上沾着什么脏东西。 而这,不过是个开始。 海琼山只需在弟子间轻描淡写地提上几句,再让几个亲近的同门“偶然”撞见铁横秋的丑态,并且引导着何处觅带头说出对铁横秋的不喜……很快,所有人都默契地绕着他走。练剑时无人与他搭手,讲练时独自缩在角落,甚至领份例时都会被刻意克扣。 铁横秋越狼狈,海琼山越从容。 这种操纵人心的把戏,他早已玩得炉火纯青。 然而……事情是从何时开始失控的? 海琼山阴沉着脸回忆着。 对,就是从那该死的试炼之后!那个本该让铁横秋万劫不复的试炼,竟成了他翻身的契机。 更可恨的是大师兄竟对那废物生出怜悯,处处维护。 而最让海琼山怒火中烧的是——何处觅的眼神开始频频追随铁横秋的身影!那个曾经对铁横秋露出嫌恶表情的何处觅,如今竟会为他驻足,为他展颜。 因为什么? 是怜悯?好奇?还是……更危险的东西? 他绝不允许。 铁横秋算什么东西?也配染指他海琼山盯上的人? 看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 这次,他要让这条野狗彻底残废——最好是能“意外”死在秘境试炼里。 然而,海琼山没想到,他没有让铁横秋意外死在秘境,反而被这野狗反咬一口。 高贵如他海琼山,居然被逼得坐在了这思悔崖边,还得听这野狗狂吠,大放厥词,说什么要杀了自己? 真是好气又好笑! “就凭你?杀我?哈哈哈!”他看着铁横秋,大笑出声。 话虽带着轻蔑,但海琼山捧腹大笑之余,还记得先下手为强。 笑声未歇,海琼山脚尖一挑,脚边的碎石如离弦之箭,直射铁横秋面门。 铁横秋身形微侧,利落避开,碎石擦过他的耳际,带起一缕碎发。 树影在他脸上游移,青玉剑脱鞘而出,寒光乍现。 海琼山眼瞳一缩,心中一震:“寒梅剑法?” 他自然知道铁横秋曾东施效颦地学过几招寒梅剑法,甚至在擂台上施展过一次类似“寒梅吐蕊”的剑招。 但那次的表现,剑势绵软,锋芒不足,只能说勉强有点意思,与真正的寒梅剑法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宗主云思归虽曾赏识他的灵慧,却也从未真正认为他能掌握这玄妙无极的剑法。 然而此刻,铁横秋的剑势却截然不同。 同样的一个剑招,铁横秋那时使来如同醉汉折枝,此刻施展却似老梅破雪。 海琼山心中一震,隐隐生出一丝危机感。 他不敢再轻敌,当即低喝一声,镇出本命剑:“铁横秋,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他身形一闪,剑锋直指铁横秋,剑气如狂龙出海,势不可挡。 然而,铁横秋却只是轻轻一抬手,青玉剑立如寒梅疏影,斜斜地横亘在两人之间,轻而易举地把海琼山引以为傲的剑势彻底瓦解。 ——叮! 刀剑相击声如金似玉。 海琼山虎口发麻,本命剑几乎握不稳。 却见铁横秋剑势如狂草泼墨,方才还疏影横斜般的剑意,陡然化作千重幻影,如寒梅吐蕊,次第绽放。 海琼山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如置身于漫天飞雪之中,四周皆是寒梅剑影,无处可逃。 “不、不可能……他明明是一个废物……”海琼山心中惊骇,剑势却在这寒梅剑意下逐渐消融,连他的战意都被冻结。 铁横秋依旧沉默,只是手中青玉剑轻轻一挑,千重剑影骤然合一,化作一道凌厉的寒光,直指海琼山咽喉。 海琼山瞳孔猛然收缩,心中生出一丝绝望。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败在铁横秋的剑下,而且败得如此彻底。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铁横秋的剑势却骤然一收,寒光消散,青玉剑轻轻一划,剑尖停在海琼山咽喉前寸许之处。 “你……为何不杀我?”海琼山声音沙哑,眼中满是复杂之色。 铁横秋笑了:“就你这样的垃圾,还不配死在我的剑下!” 海琼山瞳孔一缩:这、这是海琼山在栖棘秘境里跟铁横秋说过的话! 此刻,铁横秋原句奉还! 海琼山心中五味杂陈,既有震惊,又有惊愕,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而且,现在还有更危急的事情需要考虑—— 铁横秋不用剑刺他,并不是因为他心怀仁慈。 相反的,他可是睚眦必报的。 果然,把这句羞辱原句奉还后,铁横秋也历史重演般地抬起脚,直接蹬向海琼山的心口。 海琼山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胸口一阵剧痛,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他躺在地上,胸口剧痛难忍,呼吸也变得急促艰难。 然而,他的目光却死死盯着铁横秋,眼中既有震惊,又有一种莫名的了然。 他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一样,声音沙哑地问道:“你……你要把我推下山崖?” 他羞辱了铁横秋,铁横秋也羞辱他。 他把铁横秋打下悬崖,铁横秋自然也要以牙还牙。 海琼山勉力支起身体,转头看去,却见断崖下雾气翻涌,将碎石一颗颗卷落深渊,十分可怖。 骄傲了半生的海琼山此刻终于懂得了什么叫恐惧。 这份恐惧甚至让他忘记了屈辱和愤怒。 海琼山手肘擦过粗粝的岩面,抬头慌乱地看着铁横秋:“你……你不能杀我!” 铁横秋微微一笑,半蹲下身,青玉剑在手中轻轻一撑:“何以见得?” 海琼山原本很讨厌铁横秋的笑容,但此刻拿不起类似“讨厌”“憎恶”“愤恨”这类有尊严的情绪了。 他的语气里只剩下恐惧:“我不明不白地折在这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宗门和我的家族一定都会彻查到底……” 铁横秋一笑:“好像也是。” 海琼山愣住了,不敢相信铁横秋会如此轻易地松口。 他强压下心中的疑虑,勉强撑起一丝底气,故作镇定:“我和你之间,也算是扯平了。我有对你不客气的地方,你也讨回来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起……” “师兄可真是宽宏大量。”铁横秋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海琼山,“那我也不好咄咄逼人。毕竟杀人什么的,像我这样卑微胆小的小师弟,可真的做不来啊!” 海琼山心中警铃大作,铁横秋的态度转变得太快,快得让他感到不安。 但他此刻别无选择,只能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他抬手抹去嘴角的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若能一笑泯恩仇,自然是最好。” “喏。”铁横秋从乾坤袋里拿出一颗金丹,“止血丹。” 海琼山胸口绞痛难忍,的确急需一颗丹药疗伤,但他盯着那颗金丹,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铁横秋咧嘴一笑:“怕我毒死你?” 海琼山抿了抿唇,没有回答,但眼中的戒备显而易见。 “杀你?那可是不要钱就能做到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花金丹?”铁横秋笑了,“毒药太贵,我太抠。” 海琼山气得胸口更疼了,但也意识到铁横秋说的有道理,伸手去拿。 海琼山指尖还未触及金丹,铁横秋却突然一扬手,金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摔在地上。 铁横秋抬脚,毫不留情地将金丹碾碎。 海琼山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一幕,竟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他的脑海中猛然闪过一幅画面——那是他居高临下地站在铁横秋面前,一脚踩碎了对方手中唯一一颗聚气丹。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海琼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终于明白,铁横秋今日的举动,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的报复。 那颗金丹,不过是他当年所作所为的镜像。 海琼山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铁横秋笑道:“看来,师兄的记忆力不错。那么,师兄也应该知道,要做什么才能获得原谅了吧?” 海琼山心跳如雷:“不……”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被踩碎的金丹碎块,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当年的场景——铁横秋跪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将碎掉的金丹捡起来,塞进嘴里,狼狈卑微。 而海琼山,却站在一旁,冷笑着嘲讽:“真像一条狗啊。” 海琼山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当然知道铁横秋的意思——当年的屈辱,如今要他以同样的方式偿还。 他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微弱:“不……铁横秋,你不能这样……” 铁横秋冷笑一声,眼中没有一丝怜悯:“不能?师兄,当年你对我做这些的时候,可曾想过‘不能’二字?如今轮到你自己,就觉得无法接受了?” 海琼山浑身颤抖,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但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屈辱。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卑微的哀求:“铁横秋,我……我可以给你任何东西,宗门重宝、功法秘籍,甚至……甚至整整一条灵矿,都可以给你。只求你……别这样……” “师兄,你不会以为还可以跟我谈条件吧?”铁横秋靴底碾过地面,像是要擦去什么污秽一样,“如今,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像条狗一样,把地上的金丹舔干净;要么,我亲手送你上路。” 错位囚笼 第27节 海琼山脸色惨白,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知道,铁横秋说到做到,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地上那摊金色的碎屑上,心中满是屈辱绝望。 看着如此纠结的海琼山,铁横秋居然十分羡慕:真的妒忌这些天之骄子啊,在生死关头居然会因为尊严而犹豫。 换着是自己,早就把对方的鞋底都舔干净了。 月光在泥泞上凝成霜色,海琼山素来不沾纤尘的十指深深抠进泥缝,把肮脏的碎片捧起来,送到他那尝鲜羊羹都嫌腥的嘴巴里。 他的舌尖触碰到金丹碎屑,几欲作呕,不知道是因为恶心、屈辱、恐惧还是别的,他的牙齿不停打颤,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海琼山的喉咙滚动了一下,苦涩与泥土的味道在口腔中久久不散,再次催动他呕吐的欲望。 然而,他最终还是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再抬眼时,他唇角还粘着泥迹。 方才绷如弓弦的肩颈此刻松垮下来,像是被抽走了他整条脊骨,连带着那些总在发梢流转的矜贵气,一并碾碎在沾满尘土的牙缝里。 “这样……你满意了吗?”海琼山双眼无神地看着铁横秋。 铁横秋笑道:“你把我那么珍贵的金丹给吃了,还一副我欠了你钱的样子。唉,我可真服了你们这些贵公子。” 海琼山勾唇惨淡一笑:“难道师弟所为,不是为了折辱我?” 铁横秋闻言,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微微俯身,目光直视海琼山的眼睛:“为了羞辱一个人,而耗费一颗金丹,这种事情只有你们有钱人才做得出来。” 海琼山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他想起铁横秋连辟谷丹都掰开吃的抠搜劲儿,的确有点道理。 他不禁疑惑:“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听说过《插梅诀》吗?”铁横秋忽而问他。 海琼山没想到铁横秋冷不防地提起这个话题:“你是说,梅蕊族的秘诀?传闻中刻在落月玉珏里的梅蕊族传承,一门可以快速提升功力的心法?” 铁横秋笑了笑:“插梅诀是否刻在落月玉珏上,我还真不知道。” 毕竟,落月玉珏已经被那个神秘人给抢了。 但铁横秋本人却早就有了插梅诀的全本。 海琼山眉眼沉沉,看着铁横秋的脸。 “不过,你们那么眼馋插梅诀,难道就从不望文生义地思考一下,插梅诀的‘插梅’,是什么意思吗?”铁横秋问。 “插梅……是什么意思……”海琼山略感疑惑的。 铁横秋却道:“所以你们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从未听讲过扦插嫁接这种农活吗?” “扦插、嫁接……”海琼山低声喃喃。 他这等身份尊贵之人,平日里自然未曾亲历农事,但为了附庸风雅,种花栽树,倒也略知一二。 “《齐民要术》中就有‘插者弥疾’的记载,说的就是嫁接的植物结果更快。”铁横秋笑笑,“和所谓插梅诀能让神功速成,是不是异曲同工之妙?” 看着铁横秋的眼睛,海琼山突然明悟了:“我记得你原本是粗使弟子,证明入门的时候捏骨测相,你的筋骨不过寻常,如何能修成今日这样的剑法?” “对啊,如何呢?”铁横秋微笑着问他。 海琼山心中浮现一个可怕的猜测:“扦插、嫁接……插梅诀,不是修炼之术,而是……掠夺之术!” 铁横秋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戏谑,仿佛在欣赏海琼山逐渐接近真相的过程。 他微微点头,轻笑了一声:“不错,你终于开窍了。” 海琼山喉头滚动,心中惊骇万分,下意识想要逃离,然而脊骨处却传来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生根发芽,令他动弹不得。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舍得给你吃疗伤金丹了吗?”铁横秋的剑尖猛然刺入海琼山骨缝,“健康的枝条,才有嫁接的价值啊。” 海琼山只觉得脊骨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从体内剥离。 剑骨被取,他猝然倒地。 铁横秋伸手探向海琼山的脉息,发现海琼山已然没了生机。 虽然如此,铁横秋还是话本看多了,比较注重补刀。 他毫不犹豫地挥剑,朝海琼山的身体一顿猛砍,挑断其奇经八脉,碎其内丹,确保他再无生还的可能。 这样一顿操作过后,这尸体实在也是已经不太能看了,要是被同门发现,必定会引来详尽的验尸与追查。如果是那样的话,对于铁横秋而言就不太有利了。 铁横秋心中盘算片刻,一脚将海琼山的残躯踢下悬崖。 尸体坠入深谷,被云雾吞没,再无踪迹可寻。 如此一来,海琼山的死便如同人间蒸发,再无人能寻得真相。 海琼山的尸体不断往下坠,指尖却隐隐发出金纹。 就在即将触地的瞬间,海琼山却猛然睁眼,捏碎了藏在指甲里的护体金符。 一道金光骤然爆发,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包裹,减缓了下坠的冲击力。 “砰!”他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尘土飞扬,但并未粉身碎骨。 海琼山强忍着剧痛,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如一摊烂泥趴在地上。 他口中喷出一口鲜血,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阴冷如刀:“还好……铁横秋虽然心狠手辣,但到底是穷出身,不知道我们世家子弟的保命符有什么玄妙。” 他先用龟息术假死,没想到铁横秋那么狠,还会补刀。 他现在经脉尽断,剑骨被取,与废人无异,但还好他身上有玄妙的保命法器。 这样的法器,是铁横秋这种底层人别说见了,连听都没听过的。 所以,铁横秋饶是用尽心机,也没防住他这一手。 海琼山冷笑一声,目光如刀,仿佛穿透了悬崖上方的云雾,直指铁横秋的身影。 “还是你输了,铁横秋。”他低声自语,“你输在出身,输在眼界。从出生开始,你就输了!” 他咬牙切齿:“铁横秋……你这等地底泥,天生就该是被踩在脚下的。我会让你认清这个宿命的。” 可惜,他现在连爬起来都做不到,忙又摸出传讯玉简,打算向亲族求救。 然而,就在他手指触碰到玉简的瞬间,一道寒光如闪电般穿透了他的眉心。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以为这致命一击必定来自锋利的剑刃。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竟发现那只是一片沾满鲜血的树叶。 “怎么可能……”海琼山用尽最后的力气,回头却只看到一片白色的衣袂,就猝然倒下。 树影婆娑间,最后映入他涣散瞳孔的,是那片被夜风卷起的白衣,如流动的月光般清冷无情。 月薄之伫立在青灰色山岩之上,素白广袖垂落如云,指尖捏着一颗冰魄莲子。 肩头朱鸟振了振赤焰般的羽翼,金喙微微开合,盯着他掌中那枚冰魄莲子。 嘴馋的朱鸟闪电般探颈啄向莲子,却在触及的刹那僵住——月薄之的拇指正抵在它喉间,指甲泛着玉器般的冷光。 朱鸟瞳孔紧缩,生生将脖子缩了回去,状似乖巧地剔自己的羽毛。 月薄之轻笑一声,伸手轻轻抚了抚朱鸟的羽毛,指尖在火红的羽翼间流连:“你想吃,自己剥。” 朱鸟吱吱叫了两声,仿佛在说:这也不是你自己剥的啊。 这莲子自然不是月薄之剥的。 是铁横秋剥的。 月薄之在手心把玩了一会儿,眼中仿佛还能看见这枚莲子被铁横秋粗糙却灵巧的手指拈着,指尖沿着莲子腹部的凹痕轻轻一掐,青玉般的外壳便如蝉蜕般褪去,露出象牙白的莲心。 他垂眸端详片刻,忽地启唇衔住,齿尖叩破莲心时溢出清苦,仿佛咬碎了整片夏末的荷塘。 第25章 碰瓷听雪阁 海琼山命灯熄灭的当下,立即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海琼山不比普通人,他既是云思归的亲传弟子,又是南北海山氏族的嫡系传人,出了事自然不能草草处理。 命灯一灭,就即刻有人禀报云思归。 当初铁横秋险些被烧死,云思归却仍能从容待客、数日后才姗姗来探病。 但今日情况,却是截然不同。 这一次,夜色深沉,露水凝重,尊贵的宗主云思归在大半夜便披衣而起,亲自率领众人前往思悔崖查探。 此番阵仗非同小可,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也随行前往。 众人到了崖边查看,发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崖边有打斗痕迹,但并不多,而且看起来几乎都是海琼山留下的剑痕。 看着这个状况,云思归心头微沉,转而问执法长老:“你怎么看?” 执法长老凝视着崖边的剑痕,神色凝重,缓缓开口道:“从这些痕迹来看,海琼山的剑痕虽然凌厉,但显得凌乱无序,显然是仓促应对、力不从心所致。而反观行凶者,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这说明他出手极为精准,且游刃有余,完全压制了海琼山。”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道,“其次,崖边打斗的痕迹极少,说明战斗并未持续太久,甚至可能是一击致命。海琼山的修为不低,能实现这种压倒性的实力差距,绝非寻常修士所能做到。” 云思归颔首,沉声问道:“依你之见,行凶者可能是什么人?或者说,谁有这种实力,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以压倒性的优势将海琼山逼至绝境?” 执法长老沉吟片刻,缓缓道:“掌门,此事恐怕不简单。放眼修真界,能如此轻易压制海琼山的修士并不多,且大多身份显赫,轻易不会出手。” “虽然不多,但你不就是其中之一吗?”海长老忍不住插话道,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质疑。 海长老是海琼山的亲族,此刻眼中满是愤慨,目光如炬地盯着执法长老:“我早该想到,宗主提议暂且将琼山禁足时,你为何答应得如此爽快?原来你早已谋划好了要对他痛下杀手!” 执法长老未曾料到海长老会突然发难,脸色一沉,冷冷回应:“海长老,请慎言!我身为执法堂长老,向来秉公执法,不偏不倚。况且,我今晚一直在执法堂处理案件,唯一一次外出也只是去探望觅儿。这一点,他完全可以作证!” 听到执法长老提及何处觅,海长老更加确信执法长老有嫌疑,冷笑道:“何处觅当然会向着你!他的话,怎能信以为真!” 两人的对峙让气氛骤然紧张。 云思归缓步走到两人中间,和气地说:“此事尚未查明,贸然下定论,恐有失公允。执法长老一向秉公执法,海长老也是关心则乱,两位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宗门,何必因一时误会伤了和气?” 两位长老闻言,虽仍有不满,但也不好再继续争执,只得各自收敛情绪,点头不语。 云思归见状,微微一笑,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正色道:“既然如此,此事便交由执法堂与海长老共同调查,务必尽快查明真相,给宗门上下一个交代。” 听到让势成水火的执法长老和海长老共同调查,大家都暗暗咋舌。 但仔细一想,这也合乎常理。 错位囚笼 第28节 云思归向来都是不爱得罪人的,比起公道,他更在乎稳定。 何氏与海氏皆是世家大族,势力庞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云思归自然不愿轻易得罪任何一方。 于是,他索性眼睛一闭,将难题抛回给两位长老,让他们关起门来自己解决。 无论最后他们查出的“真相”是什么,那必然是何氏与海氏商议妥协后的结果,云思归只需点头同意即可。 这样一来,他既不必承担决策的风险,又能维持表面的和平,可谓一举两得。 何长老带着弟子们离开悔罪崖,脚步虽稳,但隐隐透着一丝烦躁。 大弟子跟在他身后,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长老,这事情……怕是没有办法善了?” 何长老闻言,脚步一顿,侧过头来,眉头一挑,不悦道:“怎么?你小子也觉得是我做的?” 大弟子被何长老的目光一盯,顿时心头一紧,连忙摇头否认:“当然不是!弟子怎敢怀疑长老?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云隐宗有月罗浮留下的青梅镇岳阵保护,外人根本无法擅闯,这意味着凶手必然在师门之中。师门里能轻易杀死海师兄的高手,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若论有动机的,不就只有……” “放屁!”何长老脸色铁青,打断他的话,“我有什么动机?” 大弟子被训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但眼中仍带着一丝疑惑。 何长老见状,冷哼一声,语气稍缓:“觅儿的确受了委屈,但这件事还不至于闹到杀人的地步。况且,家族利益至上,这种丑事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遮掩过去才是上策。私下找海氏多要点好处就得了,何至于要闹成死仇?你当我是傻子吗?” 大弟子听了,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长老说得是,是弟子愚钝了。” 海琼山的有恃无恐果然是有道理的。 他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事,都不会付出太大的代价。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铁横秋是一个有能力掀桌的狠角色。 何长老微微阖目,思绪翻飞,眉头紧锁:“到底是谁做的……” 大弟子也挠挠头:“若说动机……会不会是铁横秋?” 不过说到这儿,大弟子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哪儿有这本事!” “铁横秋为人是刁钻,却没有什么真本事!否则也不会铤而走险当众指控海琼山了。他这种人,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说到这儿,何长老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语气阴沉,“若非是他,也不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大弟子连连点头:“可不是么!他这种人实在令人不齿。” 何长老却突然福至心灵,眼中精光一闪:“那就是他了!” 大弟子一愣,有些不解:“什么?长老的意思是……” 何长老说道:“说来说去,都是这个姓铁的贱骨头闹出来的祸事!既然海氏要一个说法,我们就给他一个说法。” 大弟子一下明白过来了:“长老的意思是,我们把铁横秋定为杀人凶手?” “孺子可教也!”何长老连连点头,“这根贱骨头既然敢跳出来搅局,那就别怪我们拿他当替罪羊。” 大弟子愣了愣,眉头微皱,有些迟疑地问道:“但海长老能相信这事情是铁横秋干的吗?毕竟铁横秋的修为摆在那儿,他怎么可能杀得了海师兄?”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何长老摆摆手,“难道还能因为一个小辈让两家结成死仇吗?我们家觅儿不也吃亏了吗?彼此赔个礼,大不了多送两条灵矿,也就罢了。” 大弟子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长老说得是。海氏虽然死了个嫡系公子,但若是能借此机会从我们这里捞到好处,他们未必会死咬着不放。” 何长老冷笑一声,道:“正是如此。世家之间,利益至上,谁会为了一个死人撕破脸皮?更何况,海琼山死了,对他们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大族内部本就矛盾重重,少了一个竞争者,说不定有些人还暗自高兴呢。” 大弟子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佩服之色:“长老果然深谋远虑,弟子受教了。” 何长老挥了挥手:“行了,这件事你心里有数就行,别在外面乱说。铁横秋那边,你去安排一下,务必让他‘认罪伏法’。至于海氏那边,我自会去交涉。” 大弟子恭敬地应道:“是,弟子明白,这就去办。” 何长老点了点头,目光深沉地望向远方。 太阳刚刚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连绵的山峰之间,将云海染成了一片绚丽的橘红色。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在山峰之间疾驰而过,打破山间的寂静。 铁横秋御剑飞行,青玉剑的剑锋划破凝滞的晨雾,带出一道霜白裂痕。 执法堂大弟子紧随其后,身形如电。 “铁横秋,你逃不掉的!”执法堂大弟子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铁横秋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加快御剑的速度。 “砰!”一道剑气破空而来,直奔铁横秋的后背。 铁横秋一个侧身,刻意让剑气削过左肩,温热血线瞬间顺着锁骨蜿蜒而下。 大弟子见一朝得手,越发得意,说道:“你此刻停下,饶你不死!” 铁横秋故意回头,恶狠狠呸了一句:“滚吧,何氏死走狗!” 大弟子怒不可遏:“果然是贱骨头!” 说罢,更重的一剑挥出。 听见剑气破空,铁横秋适时撤去护体罡气。 凛冽剑风擦着耳际掠过,染血的睫毛让他视线带上一片惨烈的猩红。 在这片赤红里,他望着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孤峰轮廓,精心计算着坠落的角度。 大弟子第三剑刺出,铁横秋便精准地掉落在百丈峰听雪阁外。 大弟子的剑锋一顿:“那是月尊的听雪阁……” 铁横秋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般从空中坠落,重重地砸在百丈峰听雪阁外的雪地上。 他的身体压断了阁外一株苍劲的梅树。 枝干断裂。 三两点早开的红梅被震落枝头,花瓣随风飘零,与飞散的血珠交织在新雪之上,像谁在宣纸上打翻了朱砂。 铁横秋捂住胸膛,眯起眼睛,看到枝头坠落的几片残梅打着旋儿掠过,积雪簌簌震颤着,差点遮了他的眼。 他眯了眯眼睛,就听到脚步踩在雪上的轻响——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轻得像寒潭掠影,偏又重得能踏碎他胸腔里的心脏。 “月……月尊……”铁横秋睫毛颤抖,看起来如雨夜迷途的小狗一般可怜。 他挣扎着睁大眼睛,看到对方垂落的广袖微微一动。 雪地上,两人的影子隔着一道梅枝拓下的暗影,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就在这一刻,执法堂大弟子应声而落,恭敬拜倒道:“执法堂大弟子张远山,拜见月尊!” 他抬眸看见月薄之那双灰眸沉沉看着自己。 明明是毫无感情的视线,但张远山却感到遍体生寒,仿佛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那道目光正顺着他的脊椎一寸寸碾过,钝刀刮骨般的寒意自尾椎炸开。 张远山喉间泛起铁锈味,连呼吸都变得艰涩。 他目光慌乱地四处扫视,当瞥见满地落红的刹那,心中猛然一紧:月尊定是恼怒我们将他精心养护的梅花毁坏了! “弟子万死!”张远山连忙低头叩首,声音微颤道,“月尊恕罪,弟子奉命缉拿追捕逆徒铁横秋。奈何此人慌不择路,硬闯听雪阁,还……还压坏了月尊的梅花!弟子未能及时阻止,实属失职,但此事皆因那铁横秋而起,还请月尊明鉴!” 第26章 好做作的剑修 月薄之静立如渊,未发一言。 玉阶上的积雪在晨曦的映照下,反射出刺目的白光,灼得张远山双眼生疼。他不敢抬眼去看月尊,只能仓促闭目,将头埋得更低。 月薄之依旧未动,也未言。 但无形的威压却如潮水般层层叠叠地涌来,几乎要将张远山淹没。 打破寂静的是铁横秋喉头滚动的呻吟。 他痛呼一声,强撑着身体坐起来,肩头点点猩红,分不清是血迹,还是落梅。 铁横秋垂头下拜,面容隐没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声音倒是沙哑虚弱:“拜见月尊。弟子无意折断您的红梅……只是……只是张师兄不问因由要取弟子性命,弟子中了剑伤,才不慎跌落,压坏了您的梅花。” “何为不问因由?”张远山当即反驳,急切道,“弟子是奉命捉拿凶嫌,岂能容你狡辩!” “若是奉命秉公,为何直接痛下杀招,还威胁我必须认下罪责?”铁横秋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张远山,声音虽虚弱,却字字铿锵。 张远山一时语塞,脸色微变,显然被戳中了要害。 他自知理亏,连忙掉转话头,指责道:“执法堂做事自有定论!倒是你,径自往听雪阁这儿急速飞行,怕不是有心冲撞月尊!” 这话听起来无理,但真的被他说中了。 铁横秋就是来碰瓷听雪阁的。 月薄之身形未动。 铁横秋却已早想好了说辞:“在你追杀我之前,我本就在往百丈峰前行。” 张远山听了,自觉抓住了漏洞,提高声音道:“宗门谁人不知,月尊幽居百丈峰,从不许外人打扰。你往百丈峰御剑,本也是冒犯之举!”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仿佛已经将铁横秋的罪名坐实。 然而,铁横秋并未慌乱,反而神色坦然,语气诚恳:“月尊明鉴,弟子来此是想谢月尊在秘境的救命之恩。”说着,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裹,双手捧起,姿态恭敬,“月尊身份尊贵,奇珍异宝无数,弟子囊中羞涩,本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相赠……” 听到铁横秋这么说,张远山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一层:对啊,月尊可在秘境里救过铁横秋呢。 难不成,月尊对铁横秋真的有特别的青睐吗? 张远山忍不住好奇探头去看,想知道铁横秋准备了什么谢礼,是否能足以打动月薄之这样冷情的尊者。 然而,当他看清布帛中包裹的东西时,心中不禁嗤笑:这也太寒酸了! 只见铁横秋将布帛层层打开,里头只是数十颗滚圆碧青的冰魄莲子,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铁横秋垂眸道:“弟子见月尊喜食莲子,便去了夏莲池采摘莲蓬,剥出了这些,还望月尊不要嫌弃。” 张远山内心讥讽:穷家子就是穷家子,什么也拿不出手! 即便给了他这么好的机缘,能攀附月尊的机会,他也把握不住啊! 铁横秋的布帛上已染上鲜血。 他便垂头苦笑:“只是,不幸把莲子都弄脏了!” 说着,铁横秋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错位囚笼 第29节 唯恐自己的咳嗽会弄脏莲子,他赶忙撇过头,以袖捂嘴。 看着这番姿态,月薄之想:……好做作。 张远山见状,心中不禁冷笑:谁不知月尊的心比冰魄还冷,难道以为装可怜就能得到他的同情吗?不要太好笑了。 他忍不住讥讽道:“铁师弟,你这伤势不轻啊,还是赶紧跟我回去吧,别在这里耽误月尊的时间了。” 铁横秋当然也知道月薄之出了名的铁石心肠,冷情寡欲,从不轻易为外物所动。 但他还是觉得,月薄之对自己的态度是软化了的,到底和从前不一样。 那一次在秘境中的出手相救,虽只是举手之劳,却让铁横秋看到了某种可能性。 铁横秋很明白一个事理:你帮过的人,以后不一定会帮你。 但帮过你一次的人,却很可能帮你第二次。 月薄之已经救过他一次,那表示他是在意铁横秋的死活的——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 因此,他才会试探,看月薄之会不会帮他第二次。 当然,如果月薄之真的决定见死不救,那么铁横秋也不会引颈待戮。 这个张远山的水平,铁横秋也是看清楚了。 就张远山的武功,连海琼山的十分之一都不如。 回程的路上,铁横秋有的是办法让张远山“意外坠亡”。 张远山的剑骨,铁横秋是指定看不上的,直接让他粉身碎骨就罢了。 但此刻,在听雪阁折断的梅树下,铁横秋就是柔弱无依的小可怜。 他跪在血泊之上,带血的颈上还沾着几片被雪水濡湿的红梅。 梅树断枝横斜,雪水顺着枝干滴落,落在他的肩头,浸湿了他的衣衫。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将他的身影衬得更加单薄。 张远山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我修道五百年,从未见过如此做作的剑修! 剑修不都应该是清贫自乐,坚毅抱剑的吗? 怎么可以这么爱演! 舞台还没搭,戏瘾就大发! 却见铁横秋曲颈低头:“弟子是无辜的。冰魄莲子要在日出前采摘,我昨夜一直在为月尊准备谢礼,又怎么可能去行凶杀人?还望月尊明鉴!” 张远山闻言,立即冷笑一声,反驳道:“铁师弟,你这话说得可真是轻巧!你说你昨晚采摘莲子,谁又看见了?” “你说我昨夜行凶,谁看见了?”铁横秋反问。 张远山自在回答:“自然会找到目击证人的。”假口供也是他们的强项了。 铁横秋心下明白,说道:“冰魄莲子不仅要在日出前采摘,还需在采摘后立即处理,否则活性全失。弟子昨夜采摘,直到日出前才完成所有工序,期间片刻未歇,绝无作案的时间。” 张远山冷笑一声:“可谁能证明你昨夜一直在处理莲子?谁能证明你没有中途离开过?” 他们正自争执,剑拔弩张。张远山咄咄逼人,铁横秋虽虚弱却寸步不让,二人言辞激烈,声音在梅林中回荡,震得枝头的积雪都簌簌欲落。 就在此时,月薄之却只是冷冷开口:“聒噪。” 短短两个字,却仿佛一盆冰水浇下,瞬间将场中的火药味熄灭。 张远山和铁横秋同时噤声,不敢再多言一句,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月薄之目光如霜,淡淡扫过二人,虽未发一语,却叫人胆寒。 张远山连忙低头,恭敬道:“弟子失礼,请月尊责罚。” 铁横秋也微微躬身,声音虚弱却恭敬:“弟子知错,请月尊责罚。” 月薄之冷道:“我从不管这些事。” 张远山一听,心中顿时一松:果然,月尊向来冷情,对这些琐事从不插手。既然如此,铁横秋便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他立刻挺直了腰板:“既如此,我就把他带回执法堂了。” 铁横秋心下微沉,倒不是为自己的未来,而是哀叹:月尊的心果然还是冷的。 可怜张远山待会儿就得死无全尸了。 唉唉唉。 造孽啊。 张远山得意地起身,要提溜起铁横秋。 而铁横秋也开始算计哪儿是埋尸宝地。 就在这时候,月薄之却道:“我说了,执法堂的事情我不理。我只算梅树折断的问题。” 张远山一怔,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地上那根折断的梅枝突然无风自动,从雪地上飞起,如同一支利箭,直直刺向张远山的手臂。 “噗嗤——”一声轻响,半截梅枝自张远山的臂弯穿透而出。 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的衣袖。 张远山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眼中满是惊骇。 他捂住受伤的手臂,难以置信:这梅树折断,又不是我压的!凭什么伤我! 但修仙界强者为尊,他不敢申辩。 张远山强忍剧痛将额头重重磕向雪地:“月尊恕罪!” 月薄之只道:“这梅树是从接云东地移植而来的,下月初七前,补株百年树龄的来。” 张远山被梅枝刺得浑身发颤,喉间腥甜翻涌,却也只能重重叩首:“弟子即刻去办。”他抬头时眼风扫过铁横秋,后槽牙磨得咯咯作响,“只是这毁树之人……” 张远山心想:看来月尊真的很宝贝他的梅树。 我一个路过的都要刺穿手臂,那么,真正把树枝压断的罪魁祸首,岂不要掉脑袋? 月薄之目光微转,睨了铁横秋一眼:“你留下打扫。” 铁横秋闻言,大喜过望,连忙点头:“弟子遵命。” 张远山脸色一白,张了张嘴:打扫?打扫就算了? 压断树枝的明明是铁横秋,为什么受伤的是我! 他心中愤恨不已,但在月薄之的威压之下,不敢分辩申诉,只能悻悻离去。 张远山离去之后,铁横秋脊就像是泄了劲一样,脊骨无力歪斜,身体蜷缩,像团被揉皱的旧宣纸。 月薄之看着他这副样子,一阵烦躁,心想自己大概是嫌他太过做作。 “正午之前,将一切打扫干净。”月薄之冷声说。 “是,月尊!”铁横秋答道。 月薄之扫过铁横秋身上的伤痕:“包括这些血污。” 铁横秋低头看向地面,忽然听到“啪”的一声轻响,一盒金创药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浅浅的小坑。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向月薄之,却见对方已经转身离去,背影是一贯的冷峻孤傲。 朱鸟百无聊赖地飞过,落在红梅枝桠间,歪了歪头,看着铁横秋的身体在发颤。 他便想到:这家伙是不是很痛啊?真可怜啊,吱吱。 只是,从它的角度看,只看得见铁横秋佝偻的背影,却错过他阴影里咧开的笑容。 铁横秋颤抖着沾血的睫毛,喉结滚动,像是吞咽着什么甘美的毒鸩:……月薄之,你开始看见我了。 第27章 碰我吧 朱鸟轻轻抖了抖羽翼,从梅枝上倏然腾空,双爪探出,抓起铁横秋面前那包剥好的莲子。 铁横秋一时愕然,却也只能无奈目送朱鸟振翅飞入听雪阁。 不过,这莲子给朱鸟夺了也并无不可。 原本他就不指望月薄之会吃这些莲子。 虽然月薄之看着好像很喜欢吃冰魄莲子,但这些莲子裹在染血的布帛中,又曾跌落尘埃,以月薄之那清冷孤高的性子,定然不屑一顾。 朱鸟夺了去,倒也省去他一番尴尬。 说不定朱鸟能记着他的好,以后他在听雪阁里还能过得安乐一些呢。 他倒是很懂得什么叫自知之明:月薄之虽然出手救了自己,但也仅仅是一时兴起。 在月薄之心里,自己的地位可能还不如朱鸟的一根毛吧。 朱鸟掠过檐角,羽翼轻拂间已翩然飞入听雪阁内。 他将那包裹随意一放,立于桌边,低首正欲啄食莲子。 然而,一阵清风拂过,那包莲子已然稳稳落在月薄之的案头。 朱鸟不甘地吱吱叫唤了两声。 月薄之却说:“不是跟你说了,想吃的话,自己剥。” 朱鸟气得吱吱喳喳,指指点点:……你也没有自己剥啊! 月薄之看着那一方布帛,剥好的冰魄莲子原该晶莹剔透,如同碧玺一样,但这些却因为一场纷乱而变得脏污。 更有两颗竟沾上血迹,玉质冰魄沁着触目惊心的猩红,又让月薄之恍惚想起刚刚倒在雪地红梅里的铁横秋。 他指尖轻触染血的莲子,触感里混着未散尽的体温。 他随意捻起一颗,放入口中。 在齿间咬碎莲子的当下,他才想起来,自己居然吃了染上血污的冰魄莲子。 立在一旁的朱鸟显然也感到意外,歪着脑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月薄之诧异了一瞬,却是咽下了满腔的味道,片刻沉吟道:“你说,为什么他的血,尝起来竟是甜的?” 错位囚笼 第30节 朱鸟歪头:???不知道啊,吱吱??可能因为你心理变态,喳喳?? 月薄之踏出房门时,正午的阳光正炽烈地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铁横秋严格执行了月薄之“正午之前,将一切打扫干净”的命令,不仅将凌乱的血迹、落梅和积雪清扫得干干净净,连他自己也焕然一新。 铁横秋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窄袖武服,手里抱着折断的梅树。 百年树龄的枯木在这剑修怀里轻若无物,枝头残梅映着日光红彤彤的,映得他清俊脸庞也带上一抹艳色。 “拜见月尊。”铁横秋躬身行礼,又道,“此处已经打扫过了,只是这半截梅树不知如何处置,还请月尊示下。” 月薄之的目光凝在残梅枝头,忽见两片暗红花瓣被风卷起,打着旋儿掠过铁横秋的脸。梅瓣蹭过泛着薄汗的肌肤,被温热的血气蒸得重新鲜活起来。 月薄之常年病气缠身,苍白肌肤映着残梅更显清冷,不曾有过这般鲜活颜色。 他拢着狐裘的手指无意识蜷紧,目光忍不住多停几息在那张沾着梅瓣的脸上。 朱鸟在檐下啁鸣三两声,击碎沉寂。 月薄之才惊觉自己竟盯着眼前男子的颈脉看了许久。 像是想掩饰什么一样,他垂眸,将暖炉换到另一只手:“你以为如何?” 铁横秋能够得到机会在这儿扫地,心里乐得跟能上天似的。 他自然舍不得走的,心里早就盘算好了留下来的理由,只说道:“月尊这百年树龄的云东红梅实属难得,更别提月尊栽培所耗的心神时间,更是无价之宝。如果就此丢弃,实在是太过可惜了。” 月薄之轻“嗯”一声。 铁横秋如同得了鼓励一样继续说下去:“弟子曾学过扦插嫁接之术,如月尊不弃,愿为这株云东红梅续命。虽不敢保证能完全恢复其昔日风采,但至少能让它重获生机,也算不辜负月尊多年的栽培了。” 月薄之目光掠过被风吹得贴在青年颊边的红梅:“你学过仙品灵植的嫁接?” 铁横秋微微低头,十足沉稳恭敬:“月尊请放心,弟子曾在神树山庄当过仆役,学习过嫁接之术。虽不敢说精通,但也略知一二,愿为月尊分忧。” “神树山庄?”月薄之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所思,“那地方的确以培育奇树异草闻名。” 铁横秋点头,继续道:“正是。弟子在那里虽只是仆役,但每日耳濡目染,倒也学了些本事。若月尊信得过,弟子愿一试。” “你是什么时候在那里做的仆役?”月薄之忽问道。 铁横秋一怔,缓缓答道:“在景和年间。” 月薄之闻言,目光微微一凝:“景和年间?那你的年岁……” 铁横秋轻声道:“弟子那时候已经是十五六岁了。” 月薄之似感意外地一笑:“未曾想,你年纪比我还大十几岁。” 铁横秋躬身道:“闻道有先后,弟子痴长几岁,但修为却远不如您,可见天赋与机缘才是修行的关键。月尊天资卓绝,弟子唯有勤勉以补拙,方能望其项背。” 月薄之并不十分喜欢听这些恭维之语,毕竟从小到大,他也听过很多了。 他只是寻思着铁横秋说的话,想到的是,铁横秋做杂役的时候,月薄之还没有出生。 看着眼前脸嫩青涩的剑修,月薄之有些诧异:“原来,你年纪那么大了……” 铁横秋:………………是嫌我老吗?大家都是百岁老人,差个十几年又怎么样! 月薄之却微微抬眼,想起什么了一样:“说起来,景和年间,家母好像也去过神树山庄。” “是的。”铁横秋也露出怀念的神色,“弟子当时是村野之人,家贫无余粮,走投无路卖身去神树山庄做仆役,恰好遇到令堂。” 月薄之握着手炉的指尖微微发白:“然后呢?” 听到这话,铁横秋微微一颤。 这好像是月薄之第一次对铁横秋说的故事感兴趣。 看来,孺慕之思,是任何人都不能免俗的。 铁横秋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丝久远的怀念:“令堂怜惜我弱小,又见我还算乖巧伶俐,便把我安排到她的院子里为她栽花,伺候她的起居。” 月薄之默然不语,雪光照在他沉默的侧脸,映他的肤色几近透明。 “我原是凡胎俗骨,令堂见我资质尚可,在我头顶轻抚三下,我便开了灵窍。”铁横秋嗓音低沉,“若无此番机缘,我连仙门门槛都摸不着。” 月薄之睫毛微颤,瞥见铁横秋眼底水光浮动。 这双惯于算计的眼睛此刻澄如寒潭,全无一点做戏成分。 “只可惜今生再无机会偿还这份恩情。”铁横秋扯动嘴角露出一抹苦笑,“能侍奉您左右,也算……” 话音戛然而止,他好像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机遇,只是低头理了理本就齐整的袖口。 铁横秋被月薄之的目光压得呼吸发紧。 这目光太奇怪了,铁横秋从未被月薄之这么注视过。 或许,他太习惯被月薄之无视了,此刻被凝视,竟然是惶然多于惊喜。 更别提,月薄之的目光是那么的复杂。 在这种目光下,铁横秋后颈发凉,像是被人塞了块冰碴子,可耳根又莫名烧起来。 月薄之须臾开口:“在秘境里,你奋不顾身地救我,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是因为这个吗?” “因为这个?”铁横秋略感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月薄之似有些不耐,但还是解释道:“是因为想报答家母对你的恩情,才不顾性命地救我吗?” 铁横秋一怔,不期然地抬头看着月薄之。 月薄之眼尾微跳:“也是,再傻的人,也不会平白无故把命豁出去。” 日影移动,枝头落下的暗影正巧落到月薄之脸上,在那张玉雕似的脸上劈出明暗分界。 铁横秋喉结滚了滚,挺直脊背,目光直直迎上那片明暗交错的阴影:“罗浮仙子对我恩同再造,可是……”他嗓子发涩,“在秘境里以身相护的时候,我瞧见的只是月尊。” 风掠过枝头,惊起几片残叶,月薄之的神色依旧晦暗不明。 铁横秋垂下眼眸,声音忽地轻了:“不是谁的儿子,就是月薄之。” 话音刚落,铁横秋的心就吊起来。 他发现自己非常僭越地说出了“月薄之”三个字。 尽管他在心里经常默默直呼其名,但当面的时候哪次不是恭恭敬敬地口称月尊? 现在,他一时头脑发热居然喊了“月薄之”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哪里是现在他的配叫出口的? 四周安静得可怕。 铁横秋盯着地面,怀里那截断枝在风里晃动,两片红梅被吹落,一片卡在他衣领缝里,另一片粘在锁骨上。 熟悉的冷香忽然欺近,,他看见月薄之的袖口垂在自己胸前,探出一根纤长的手指。 铁横秋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跃出胸骨,跳到他的手心。 铁横秋难以自抑地想象着……不,不是想象。 是渴望着。 他渴望着这一只手指是要触碰自己的,触碰哪里都好,胸骨,锁骨,甚至划过衣领都行。 即便下一秒就是黑虎掏心,又何尝不是一种血肉交融? 他知道,他渴望这种触碰! 铁横秋盯着月薄之抬起的手,看那截手指慢慢伸过来。 那圆润如玉的指甲离他的衣襟越来越近。 铁横秋的心跳如雷,震得胸骨发麻,心里像有个疯子在叫喊: 碰我吗? 碰我吗? 碰我吗? 碰我吧。 碰我吧。 求你了。 第28章 碰我了 铁横秋屏住呼吸。 那根手指擦着他衣襟掠过,最终落在枯枝积雪上。 他看见月薄之的指尖轻轻一弹,细碎的雪沫纷纷扬扬坠落。 他不是要碰我…… ——铁横秋后知后觉地松了牙关,才发觉自己屏息太久,胸口闷得发疼。 期待落空后,心里空荡荡的,像是被谁剜走一块。 他抬头,被雪光刺得眯眼。 月薄之的脸在反光里显得更冷了:“给你一天时间。” “一天时间?”铁横秋略感恍惚。 月薄之说话时呵出白气:“这半截树,救活它。” 铁横秋猛打了个激灵,慌忙垂首,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弟子定不负月尊所托。” “嗯,要是不成,你也不必留在这儿了。”月薄之淡淡道。 “弟子遵命。”铁横秋弯腰抱拳,保持着弟子该有的姿势。 月薄之说完就走,袍角扬起扫过他膝盖。 似有若无的触感透过粗布裤传来,像春雪落在火炭上,转眼化成温热水汽,顺着膝盖窝漫上来,洇得他整条腿都酥麻了。 铁横秋盯着雪地上渐渐远去的影子,却恬不知耻地感到快乐:这……也算是被他触碰了吧。 错位囚笼 第31节 然而,他并未在这份隐秘的欢愉中沉溺太久。 他深知,眼下还有更为紧要的任务亟待完成——一日之内,必须救活这株枯梅。 铁横秋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剥开老梅树的树皮,露出内里苍老的木质。 这是月薄之亲手栽种的灵梅,此刻让他嫁接,他竟然生出一种暗自欢喜。 只要想到,百年前那人雪白的手指也这样拂过这截枝干,他就忍不住指腹发烫。 嫁接,最要紧是让两截木头生出血肉相连的错觉。 恰似现在,他却竟毫无廉耻地生出了和月薄之百年同心的幻觉。 天色渐暗,暮色裹着雪粒扫过铁横秋的脸,冷风刮得皮肤发麻。 他仍立在虬曲的老梅树下,攥着半截枯枝的指节泛紫,却还在机械地重复动作。 “再试一次……”他自言自语般地咕哝着。 积雪已漫过脚背。 这已是不知第几次尝试,每次只要灵力稍动,接茬处就会崩裂。 铁横秋却不敢放弃。 他清楚,若再失败,便再没资格留在月薄之身旁。 他咬紧牙关,握着枯枝断面抵住树干裂口。 这次灵力细若游丝,沿着树皮纹路缓慢游走,让两段脉络相接。 咔—— 断枝再次坠入雪堆。 又失败了。 铁横秋呼出的白气在风里打转,手指冻得发木。四肢像灌了铅,每块骨头都在往下坠。灵力的消耗,让他双膝发软。 他一屁股坐下来,想着能歇一会儿。 谁知坐着比站着更难熬,站着的时候还好,一坐下来,困意突然就漫上来。 他居然想闭着眼倒在雪地上,躺一会儿……躺一会儿吧。 一会儿就好,被子也不要了,让冰冷的雪地包裹他的身躯也凑合。 铁横秋的眼皮直往下坠,脑袋越来越沉。就在要睡过去的当口,眼角扫见天上那轮月亮已经歪到西边树梢后面了。 “不行!”他猛地一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月亮的位置明晃晃地提醒他,天快要亮了。 等日头一出来,他还没把梅花救活,那就不能留在月薄之身边了。 铁横秋撑着膝盖想爬起来,身子一晃险些栽倒。 幸好旁边伸过来只手托住他胳膊,铁横秋愣了一下,勉强稳住身形,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白衣青年正站在他身旁,嘴角噙着点笑意。 铁横秋认得他——每个月来百丈峰那天,他几乎都能在听雪阁门口看到两个侍者,一个成天扫台阶上的雪,另一个总蹲在廊下扇炉子煮茶。 眼前这个可不就是烧水煮茶的那个。 “你……”铁横秋张了张嘴。 那人微微一笑,双手捧上一盏热气氤氲的茶:“我叫汤雪。” 铁横秋接过热茶:“谢谢,汤雪师兄。” “叫我汤雪就可。”汤雪说话十分和气。 铁横秋轻轻啜饮了一口热茶,温热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流注入四肢百骸,驱散了周身的寒意与疲惫,精神也为之一振。 他将茶碗双手捧还,客气地说道:“多谢你的茶。” 汤雪接过茶碗,微微一笑,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他。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那株待嫁接的梅树。 这一次,掌心里透出的气又细又韧,将枝条与老梅裂口严丝合缝地绑定。 他目露惊喜:“成了!” 回过头,他朝汤雪作揖:“谢谢你的热茶。” 汤雪笑道:“举手之劳罢了。” 铁横秋也是累得,大冷天晚上,额头都渗出了汗。 汤雪看着,便说:“你也累了,既然树都种好了,你随我来偏房住下吧。” 铁横秋一怔,还记得自己是老实人,忙满脸憨厚地说:“可……还未请月尊示下,怎能擅自住下?” 汤雪却道:“无妨,月尊已吩咐过了,你随我来。” 铁横秋这才跟汤雪去了听雪阁的西侧的偏房里。 但见偏房虽小,五脏俱全,雕花窗棂上糊着雪青纱,墙角铜灯吐出暖黄的光,连炭盆都是錾花青铜的。 铁横秋看着这儿如此精致,不禁惊讶:月薄之的家底是真的厚,侍童住的偏房比主峰弟子还讲究。 铁横秋看了一眼,确认只有一张床,又对汤雪说:“这儿只住我一个?” 汤雪回答:“百丈峰没几个人,多的是房子。” 铁横秋想想确实:他只见过一个扫雪的,一个烹茶的。 他问:“所以,另一位师兄叫什么名字?” “你叫他明春即可。”汤雪答道。 铁横秋点点头:“原来是明春师兄啊……” 汤雪和铁横秋寒暄了几句,便离去了。 汤雪踏出偏房,径直走向正屋。 若是铁横秋看见这一幕,一定会惊讶:这个侍童怎么这么牛?进月薄之的房子连门都不敲! 但见汤雪入屋之后,身形微微一晃,竟在瞬间化作一片薄如蝉翼的纸片,缓缓飘落,最终停在月薄之的案头。 案头上,另一张纸片静静地躺在那里,剪裁成一个小人的模样,正是那个终日扫雪的明春。 月薄之指尖拂过两张纸片。 原来扫雪煮茶的两个童子,不过是他随手剪的纸人。 这听雪阁里,从来只有他一个活人。 不过现在…… 月薄之悠然望向窗外那枝逢春的枯枝:多了一个。 清晨的百丈峰,白雪皑皑,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月薄之推开听雪阁的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清冷的空气。 他抬眼望去,只见铁横秋正侍弄着那株梅树。 月薄之静立在青石阶上,没有出声。 铁横秋直起脊背,对着掌心哈了口气,忽觉身后气流微动。 他刹那转身,撞进月薄之含着晨光的眸子。 他下意识抬手去拢鬓角,又抚了抚衣袖,才低头作揖:“月尊,弟子幸不辱命,这梅枝已经活过来了。” 月薄之缓步走近,目光落在那株梅树上,细细打量。 新接的枝条和老梅长在了一起,看不出接痕,新芽红得发亮。他伸手去摸梅枝,刚冒头的红芽跟着抖了抖。 铁横秋在边上盯着看。那截要断不断的枯枝在风里晃,他忽然觉得连半截枯枝都活得比他强——要是月薄之哪天也能这样碰碰自己,该多好。 月薄之仍赏玩着梅枝:“你原是主峰的嫡传弟子,转来做我的栽树童子,心里可服气吗?” 铁横秋一听这话,喜上心头:月薄之这是松口,让我留下来了! 他可哪儿有不服气的? 但铁横秋又不敢表现得太过开心,以免被月薄之发现他其实就是冲着百丈峰来的,主峰什么的,本来就是他预计的跳板。 他抿了抿唇,装出一副诚恳的模样,恭敬地答道:“能侍奉在月尊身边,是弟子的福分,怎会不甘?只望月尊不嫌弃弟子愚钝就好。” “的确愚钝。”月薄之捻着梅枝没抬眼,“剑法粗陋,说话又油滑。” “弟子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铁横秋停顿一下,声音里带上委屈,“前些天秘境里的变故,加上昨日那桩意外,您也都瞧见了。我这样的留在主峰,早晚要出事。如今承蒙月尊胸襟宽广,不嫌弃我出身低微给个落脚处,这份恩情我都记着呢。” 月薄之神情如常,连睫毛都没多颤一下,转身离去,抛下一句话:“那以后就老老实实地种你的树。” 铁横秋望着月薄之的背影,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总算是碰瓷成功了。 铁横秋就这样在百丈峰安顿了下来。 他也发现了,明春和汤雪两个侍童十分神出鬼没,平日连影儿都不见。 铁横秋一边侍弄着梅树,一边偷眼瞅听雪阁那扇紧掩的门,心想:难道明春和汤雪都在屋子里伺候? 是了,是了,按照话本写的,大丫鬟都在屋子里绣花捻针奉茶唠嗑,一点脏活累活不干还能和大小姐做闺蜜。 而我……我这种不能进屋的,不就是粗使婆子? 铁横秋不禁感叹:我可真会给自己上难度啊。 暗恋一个仙君,花了一百年,被捅几刀子,掉两次悬崖,吭哧瘪肚地,就混到一个粗使婆子的位分。 月薄之,你真他大爷的难追。 铁横秋抬头望见刚升起来的太阳挨着红梅枝头,亮堂堂的。 他心口一热,又有了盼头:粗使婆子都当上了,通房丫鬟还会远吗? 第29章 明春汤雪有点怪 错位囚笼 第32节 铁横秋猜测自己能留在百丈峰,很大原因是因为他能够侍弄那几株娇贵的灵梅,所以不敢怠慢。 这些日子来,天未大亮,铁横秋便起身了。 日头刚爬上山坡,他就开始拿晚上磨好的银剪修梅。 阳光下,他举着银剪刃口要斜切入树,留两指宽的枯枝,用归日绳缠三匝。又把剪下的枝条按粗细分装在竹篓的隔层里,最细的那枝要单独包进油纸。 此时,一把温润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这是在做什么?” 铁横秋转过身,看到原来是汤雪。 铁横秋微微一笑:“我寻思着,这些横枝虽被修剪下来,但终究是百年灵梅的枝桠,弃之可惜。正想请示月尊,看能否将这些灵梅的枝条嫁接到百丈峰的野梅之上。听闻月尊对灵梅,而良木难求,此举或许能为月尊增添几分雅趣,以娱耳目。” 汤雪略感意外地一笑:“你倒是心思细腻,连这点都想到了。” 铁横秋瞅着能自出自入听雪阁的汤雪,心里不知多羡慕,心想:我当然要花多点心机上位啦。 铁横秋平日里鲜少见到汤雪的身影,今日难得相遇,便趁机试探道:“今日真是难得,竟能见到汤雪师兄。” 汤雪闻言,挑眉道:“今日是朔日。” 朔日! 铁横秋心里一紧。 他哪里不知道朔日的特别。 每个月的朔日,都是主峰弟子送雪魄汤来听雪阁的日子。 这时候,平日不见踪影的明春也从听雪阁里走出来,拿起一根扫帚开始扫雪。 而汤雪也转身去开炉子烹茶了。 原本寂寥的听雪阁门前顿时多了几分烟火气。 铁横秋站在一旁,心中却隐隐生出一丝古怪之感。 他回想起以往每个朔日,自己来送雪魄汤时,看到的都是这样一副景象:明春扫雪,汤雪烹茶,是那么的宁静温暖。 他原本以为这是听雪阁的日常,可如今细细想来,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这…… 他每次上山看到的仿佛日常的画面,其实是每个月朔日才会出现的场景吗? 那、那这…… 那这比起“日常”,更像是一种“表演”? 若真是如此,那这场表演的目的又是什么? 铁横秋轻轻摇头,捏紧了手中的银剪。 他的目光投向石阶方向,果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可闻。 送汤的人,来了。 “时间掐得这么准?”铁横秋心中暗忖,眉头微微皱起。 他原本只是隐隐觉得有些古怪,此刻却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一切,绝非偶然。 明春和汤雪却都怡然自得地做自己的事情,看起来就像是一直如此那样。 而铁横秋也不好表现得太过突兀,便也故作自然地修剪梅枝,一边修剪,心里却一边想:我不在主峰了,会是谁来送汤? 铁横秋手中的银剪微微一顿,目光迅速扫过石阶方向,看到的人竟然是执法堂的何长老和何处觅! 铁横秋有些意外:怎么会是长老亲自来送汤?有古怪! 但他很快想明白了:肯定是冲着前几天我碰瓷听雪阁的事情来的。 他还记得自己是老实本分小师弟,便低头修剪枝丫,装作很害怕何长老的样子。 何长老却目视前方,径直走向听雪阁,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铁横秋。 然而,跟在何长老身后的何处觅却忍不住偷偷瞥了铁横秋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低下头,默默跟在何长老身后。 来到听雪阁门前,何长老便从芥子袋里变出一株梅树,躬身道:“月尊,执法堂之人之前叨扰了您的清修,我特地带了灵梅来赔罪。” 听雪阁的门打开,月尊的声音慵懒传出:“长老言重了,不过是小娃娃打闹,何足挂齿?快请进吧。” 原本听着月尊这样高姿态讲话,铁横秋还挺习惯的。 但现在想到,月尊年纪比自己还小十五六岁,却满嘴“小娃娃”什么的,铁横秋微妙地觉得有些幽默。 何长老的岁数不知比月尊大多少去了,可如今见了面,却还得做小辈姿态。 月尊年纪虽小,但辈分高,跟谁都可以充大人。 当然,这些人能对月尊那么恭敬,当然不是因为月薄之的辈分,而是因为月薄之的剑。 他有这样的剑术,即便没有月罗浮之子的身份,也一样能在修仙界横着走。 何处觅跟着何长老走进听雪阁,双手捧着雪魄汤轻轻放在桌上。 “汤送到了,”何长老转身对何处觅道,“你先出去,我与月尊有话说。” “是。”何处觅垂首应了,行过礼退到门边,才转身离开。 走出听雪阁的那一刻,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铁横秋的方向。 却见铁横秋依旧站在梅树下,手中握着银剪,看似专注地修剪着枝桠。然而,他的余光早已注意到了何处觅的动向。见他朝自己走来,他心中已有算计,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何处觅走到铁横秋身旁,低声道:“小师弟,你……还好吗?” 铁横秋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剪刀,说道:“我没事。倒是你,你还好吗?四师兄,我很担心你啊!” 何处觅一怔,苦涩地说:“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担心我!唉,你、你真是……” 铁横秋爽朗一笑:“四师兄,你真的不用担心我!” 何处觅眸光如水地看着铁横秋,压低声音:“这件事把你牵扯进来,是我连累你了。” 铁横秋看着何处觅这样子,不像是假的,颇感意外:啊!刻薄的师兄居然真的是一个傻的吗? 又单蠢又有钱的美男子,怪不得海琼山挖空心思想弄回家啊。 铁横秋却还是满脸老实:“四师兄,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啊。” 何处觅摇摇头:“你生性单纯,我也不知该怎么跟你解释。宗门之事,错综复杂,不是你能够理解的。” 铁横秋配合地露出“生性单纯”应有的表情,眨了眨圆溜溜的下垂眼,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何处觅。 何处觅见铁横秋这副模样,心中更加不忍,苦笑道:“你原本是主峰嫡传弟子,身份尊贵,前途无量。如今却要沦落在这儿做粗使弟子,整日修剪梅枝、打扫庭院……我实在觉得对不住你。” 铁横秋闻言,道:“师兄何出此言!我很喜欢这儿。” 他说这话时,语气真诚,眼神清澈,显然真的对现状毫无怨言。 何处觅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你真的不觉得委屈?” 铁横秋笑了笑,语气轻松:“师兄,你多虑了。主峰虽好,但规矩太多,我反倒觉得这儿更自在。再说了,修剪梅枝、打扫庭院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让我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自己的路。” 何处觅看着铁横秋那坦然的神情,心神大震:修真界居然有如此单纯不做作的阳光大男孩! 铁横秋对自己的现状当然也是有想法的。 他便试探着露出愁容:“不过,执法堂误会我是杀害五师兄的凶手了,我也不知该如何自证清白啊……” “这有什么好证明的?只要是明眼人都知道不是你做的。”何处觅斩钉截铁道。 铁横秋:……明眼人……按你这么说,这宗门其实都是小聋瞎。 铁横秋故作犹豫地问道:“那我现在是没有嫌疑了?” 何处觅无奈一叹:“嗯,你现在是月尊的侍者,自然就没有事情了。” 铁横秋:……好儿戏的执法。 铁横秋又问道:“对了,执法堂大弟子张远山呢?我记得上次是他追捕我到听雪阁,还被月尊所伤,怎么今天没来送梅枝赔礼?” 铁横秋以为执法长老会把张远山带来负荆请罪,没想到张远山没来,何处觅来了。 说到张远山,何处觅脸色微微一僵,随后道:“他右手经脉被寒梅剑气所伤,已经废了,从此再也不能使剑了。” 铁横秋颇感意外:啊!居然…… 月薄之连剑都没出,就把堂堂执法堂大弟子的右手给废了? 这一手,怪不得唬得执法长老亲自来赔礼道歉。 铁横秋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张远山毕竟是执法堂大弟子,如今右手被废,恐怕前途尽毁了吧?” 何处觅点了点头,脸色凝重:“是的,月尊的寒梅剑气极为霸道,张远山虽然修为不弱,但在月尊面前,还是不堪一击。他的右手经脉被剑气所伤,已经无法恢复,只能退回家族养伤。” 听到这话,铁横秋居然有些羡慕:这些世家子弟当真命好,即便废了修为,还能有个家族可以倚靠。 铁横秋也恬不知耻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唉,捡回一条命尚算万幸!能回到世家大族,身为少爷,也是衣食无忧啊。” 何处觅闻言,目光古怪地盯了他许久,最终低叹一声:“你们总以为世家子弟废了修为还能锦衣玉食,殊不知……这样的人回去,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铁横秋向来将何处觅视作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此刻却第一次被对方用那种带着复杂疏离的眼神注视着——那目光仿佛在说:你根本不懂。 这让他心头莫名一颤。 可转念间,铁横秋又嗤笑一声,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这些世家子弟惯会装腔作势,说到底不过是锦衣玉食惯了,受不得半点委屈罢了。 他摸索手上的粗糙老茧,想起自己曾经的日子,可比他们所谓的“你们不懂我们大家族的苦衷”要真实得多。 但他还是露出憨厚笑容,顺着何处觅说道:“也是啊,大有大的难处。像我们这样小门小户的,日子虽清苦些,倒也清净自在,省得那些个勾心斗角的烦心事。” 他说着还拍了拍后脑勺,露出灿烂笑容,一副知足常乐的模样。 何处觅点点头,目光落在铁横秋身上,见他衣衫单薄,心中不由得一紧。 他眉头微皱,语气却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小师弟,你这衣服也太单薄了,这天气渐冷,别冻着了。” 铁横秋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笑了笑:“没事,四师兄,我习惯了,这点冷不算什么。” 何处觅看着他故作坚强的模样,心中更是不忍。 他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芥子袋,递到铁横秋面前,语气依旧淡淡的:“拿着吧,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些旧衣服和零碎玩意儿,你凑合着用。” 铁横秋接过芥子袋,入手微沉,显然里面装了不少东西:而且,他从前就收受过何处觅不少东西,知道何处觅出手都是不凡,这个芥子袋里的东西加起来怕是比得上一个小宗门的小金库。 错位囚笼 第33节 何处觅看了铁横秋一眼,眼眸微垂,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其实,你也算是有些天赋,心性也不错,如果你……如果你……” 铁横秋见他欲言又止,不由得十分好奇,问道:“什么?四师兄,你想说什么?” 何处觅低下头,避开了铁横秋的目光,声音轻得几乎像是自言自语:“你如果不想在这儿种树了,可以来找我……” “找你?”铁横秋愣了一下。 何处觅的脸更红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候,何长老从听雪阁走出来了。 何处觅看见,忙轻轻叹了口气:“算了,没什么。你……你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担心。有事的话……可以来找我!” 说完,他转身快步离去,回到何长老身边。 铁横秋看着何处觅离去的背影,眉头微微皱起:是让我有事可以找他? 他的意思是,他要罩我? 那可真是不自量力了。 我现在可是月薄之的粗使婆子啊,谁稀罕你罩我啊。 何长老和何处觅离开之后,听雪阁外又重归寂静。 明春提着竹扫帚踱到铁横秋身后,嗓音细冷:“你与你四师兄感情可真好……” 气声细若游丝,凉意贴着耳后漫上来。 铁横秋后颈汗毛陡然倒竖,转身却见是明春,心里奇怪。 铁横秋与明春明明没什么来往,此刻但却下意识跟他解释:“他也是看我可怜……” 明春勾唇一笑,拿着扫帚不语。 而汤雪也熄了炉火,笑容语气和平日一般温润:“明春师兄,你有所不知,横秋师弟与他的四师兄可是生死之交,情谊自然不同。” 铁横秋扫过明春阴沉的脸色,又转向汤雪温和的笑意,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铁横秋迟疑道:“什么……什么生死之交?” 汤雪笑道:“宗门上下,谁人不知,何处觅受伤坠崖,是你奋不顾身地相救?这样的情谊,真是令人动容。” 明春冷嗖嗖道:“可怪不得他要投桃报李。” 铁横秋:???怎么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是我的错觉吗??? “原来是‘投桃报李’啊!”明春轻嗤一声,扫帚在地上敲出零星响动,嘴唇开启,随之吟唱起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汤雪也用他温润的嗓子哼唱:“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明明是两把声音,却仿佛合成一股,歌声回荡在寂寥的雪峰上,越是清亮,就越是诡异。 传到铁横秋耳朵里,叫铁横秋莫名发毛。 铁横秋心想:好好的就开始唱起来了?这雪峰是什么大舞台吗? 如此看来,他们应该不是阴阳怪气,大约只是普通的发神经吧。 这么想着,铁横秋就放下心来了。 第30章 我进屋伺候了! 铁横秋在百丈峰住了这些天,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向听雪阁那扇雕花木窗,像只饿极的野犬,痴痴望着炊烟袅袅的灶台。 窗格偶尔漏出人影,多数时候不过是一晃而过的影子。可每次人影闪过时,他反倒不敢抬头正视。 那扇窗离着不算远,却偏偏隔着满枝红梅,连衣角都瞧不真切。 他深知月薄之性情孤冷,不喜旁人叨扰,若要叩响那扇门,总得寻个由头才是。 而这个由头,他很快寻着了。 他抱着半满的竹篓往听雪阁去,在门前略一踌躇,终于抬手轻叩三声。 门内静了一瞬,随即传来一声冷清的回应—— “进。” 进门之后,他头也不敢抬,只是看着听雪阁里头的地砖。 每一块青砖都取自九天寒潭底下的玉髓,通体透亮,行走其上,仿佛踏着星河碎屑。 这种青玉髓经年才凝一寸,要铺满整个听雪阁,得耗费多少珍材。寻常修士连一片砖角都舍不得糟蹋,更别说是整座阁楼的地板了。 铁横秋想起自己也曾得过这样一块玉髓。 那还是他当外门弟子时,跟着师兄们去寒潭除妖,结果遇上蛟龙发狂,同去的弟子死的死伤的伤。他不过是个凑数的杂役,本该躲在最后头,却阴差阳错被蛟尾扫进了寒潭深处。 在刺骨的寒水中挣扎时,他的指尖突然触到一块温润的物件。那玉髓在寒潭底不知沉淀了多少岁月,此刻却散发着异样的温热,像团火般灼着他的掌心。 这是他多年以来,第一次真切地触摸到传说中的天材地宝。 骨子里那股本能的贪念突然占了上风,他五指如钩,把玉髓抠进掌心,连呛了几口冰水也不肯松手。 浮出水面时,他面色惨青,嘴唇发紫,却仍死死抓住这他人生头一回握到的秘宝。 管事师兄见状伸手要扶,他却条件反射般往后一缩,那双常年低垂示弱的眼睛此刻竟迸出狼崽护食般的凶光。多年的外门生存之道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露出最本真的贪婪与戒备。 此刻回想起来,铁横秋都有些懊悔。 尚幸那位管事师兄是修真界难得的好人,只是好笑,将那块沾着水渍的玉髓放回他颤抖的手心里:“好好拿着,别让旁人瞧见了,你一个外门弟子守不住的。” 师兄的目光在他湿透的外门弟子服上停留片刻:“这样的好东西,现在的你……还配不上。” “配不上吗?” 这句话如耳光一样抽在铁横秋脸上。 回到山门后,他依旧是那个寡言少语、衣着寒酸的外门弟子。只是夜深人静时,练剑的声响愈发沉重。 每一式寒梅剑法都使尽全力,直到虎口崩裂,也不知疲惫。 他学会了将眼中的渴望藏得更深,将骨子里的执念磨得更利。 就像寒潭深处的那块玉髓,表面温润,内里却早已被贪念灼得滚烫。 如今那宝贝还存在他芥子袋的深处,用锦缎层层包裹着,连看都舍不得多看一眼。 而此刻,他盯着月薄之脚下踩着的那些玉髓地砖,每一块都比他当年拼命得来的那块大上数倍。 而月尊的云纹靴就这般随意地踏在上面,仿佛踩着的不过是寻常石板。 心绪纷乱间,听得月薄之问:“何事?” 铁横秋依旧保持低头的姿势,却把竹篓高举过头:“禀月尊,弟子已修剪灵梅横枝。这百年灵梅实在难得,您既喜爱这些树木,弟子斗胆提议——将这些枝条嫁接扦插到百丈峰的野梅上,或许能得满山灵梅,供您赏玩。” “如此灵物,嫁接也能活吗?”月薄之轻声问。 铁横秋垂眸敛目:“弟子或可一试。” 月薄之轻启薄唇,一笑道:“不必了。” 铁横秋还想争取:“月尊,这灵梅难得,若能成片栽种,不仅可增百丈峰灵气,更能彰显雅致。弟子愿竭尽全力,定不负所托。” 月薄之没有说话。 铁横秋却能感觉到,月薄之并没有不高兴。 空气中没有投下任何威压,反而有一种微妙的松弛感,像是春日的暖风,轻轻拂过他的心头。 这种松弛让他心中稍安,像是谨慎的兔子一样,慢吞吞地抬了抬头,将目光从月薄之的靴子缓缓上移,最终落在他搭在药枕上的手指上。 月薄之的指尖正轻轻划过药枕上的流云纹,像是在描绘什么。 铁横秋只当月薄之是怕他不成功,白折腾,便继续道:“月尊,弟子虽不敢说十拿九稳,但这些年也钻研过不少草木嫁接之法,对灵梅的习性也略知一二。若能得月尊允准,弟子定会小心行事,绝不损毁灵梅分毫。即便不成,也绝不会让百丈峰的野梅受损。” 月薄之的手指敲了敲:“仙品灵梅固然难寻,但我最近觉得,山间野梅也有他的可爱之处。” 铁横秋有些意外: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他偷偷抬眼,发现月薄之正倚在药枕上,半阖的眼睑下,眸光似有似无地落在自己肩头。 铁横秋忙低下头,心里泛起一阵失落。 他原以为摸透了月薄之的喜好,却算错了方向。这番讨好之策已然落空,又得另寻他法靠近月薄之。 铁横秋提着竹篓,正要离开,忽听月薄之道:“过来。” 他心头一跳,又惊又喜又不安,忙小心起身靠近。 铁横秋低着头,盯着脚边的青砖。他不敢直视月薄之,目光不经意瞥向案头,那里放着几个饱满的莲蓬。 他立刻明白了:“弟子这就给您剥莲子?” 铁横秋双手捧着莲蓬,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莲壳边缘,轻轻一掰,莲子便滑入旁侧备好的鎏金碗中。这个动作他重复过无数次,可今日却觉得格外不同。 莲子在碗中堆叠,渐渐形成小山。 “坐。”月薄之的声音忽地响起。 铁横秋一惊,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站了许久。 他抬头,却见案前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椅子。 铁横秋心中一喜:这是他给我挪的椅子吗? 月薄之给我挪椅子了…… 这个念头叫他飘飘然,但他不敢露出喜色。 他做足一个老实弟子应有的样子,满脸局促地挪到椅子前,轻轻坐下,身子却依然保持着恭敬的姿态。 月薄之端起茶杯,目光若有若无地掠过他微微发抖的手指:“手抖得厉害,是累了吗?” 铁横秋:……不是累了,是爽了。 “弟子不累。”铁横秋轻声道。 月薄之没言语,指尖在杯壁轻叩两下,将茶盏正正摆回案头。 铁横秋看到月薄之的茶杯空了,心中觉得这是一个卖乖的机会,便走到旁边的炉子处,提起一个古铁金水壶,往茶杯里注水。 错位囚笼 第34节 月薄之不发一言。 铁横秋把水壶放回炉子,忽然想起煮茶的该是汤雪才对。 他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不见汤雪和明春两位师兄?” 月薄之淡淡翻过一页书:“别管他们。” 铁横秋心中更觉疑惑。他在百丈峰住了这么久,也没见过汤雪和明春几面,原以为他们是在屋内当差,此刻听月薄之一说,似乎并非如此。 铁横秋试探着问道:“想必是两位师兄深受月尊器重,领了要务外出?” 月薄之眼皮微抬,目光在铁横秋脸上略一停顿。 铁横秋立刻垂下眼帘,忙不迭讨好道:“弟子是说……若两位师兄不在,岂不是无人侍奉?若月尊不嫌弃,弟子愿为尊上煮茶添水,效力左右。” 月薄之唇角微翘:“你倒是伶俐。” 铁横秋一听这话,就当是得了准信,喜形于色道:“那弟子就在此侍奉月尊。” 铁横秋心里一喜:果然,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 看我略施小计,就从粗使婆子晋升到奉茶小厮了! 不枉我最近看那么多人间内宅丫鬟升级话本! 自那日起,铁横秋每日侍弄完梅花,便来到听雪阁。 他断定明春和汤雪肯定是出门办事了。 他便一个人把扫地和烹茶的功夫都做了,心想:嘿嘿,明春汤雪对不住了,你们回来就会发现你们失业了嘿嘿。 他把外院的枯枝扫得一丝不苟,里间的茶具擦得纤尘不染。 他总在月薄之翻书时站在窗边,假装整理案前的竹简,眼角余光却总往案前那位仙人身上飘。 有时月薄之拨动琴弦,铁横秋便假装在檐下浇花;若月薄之在案前展卷,他便端着茶盘候在屏风后…… 这天他在听雪阁里留得晚了,直待到月光漫过满地青玉髓。 月薄之拥着雪氅靠在药枕上闭目,似已经睡着了。 月光在他脸上铺了层薄霜,散发如玉光华,恍若悬在暗处的夜明珠,引人垂涎。 铁横秋屏住呼吸,脚步放得极轻,缓步向案台挪去。 月薄之忽地动了动,眼睫微颤。 铁横秋慌忙缩颈,刚后退半步,见对方仍阖目垂眸,呼吸愈发绵长,看起来还是在睡梦之中。 铁横秋咬咬牙,终究还是忍不住凑近了些。 月薄之的呼吸轻得像一片落叶,铁横秋俯身,越发贪婪地用视线描摹仙君的轮廓。 他盯着那苍白的唇,喉结滚动,指尖几乎要颤抖着去触碰。 就在这时,月薄之突然睁开眼。 铁横秋慌得手足无措,脑子却转得快,忙低头去收拾案上的茶具。 他不敢抬眼,却觉后颈发紧,仿佛千斤重物压着不透气。 铁横秋低着头,耳尖烫得像要燎起来。 他故作从容地把茶盏收进漆盘,转身时余光却往那边溜了溜,正看见月薄之衣袖里的手指轻轻划过药枕上的花纹。 铁横秋抬腿要出去,却听得月薄之说:“且慢。” 他忙收住脚,转过身时面上堆起笑来:“月尊,还有什么吩咐?” 月薄之缓声道:“你说,你幼时曾在神树山庄做过仆役,还和家母见过面?” 铁横秋没想到月薄之会突然问起这个,倒是有些紧张起来。 他记得自己确实对月薄之提过,自己年少时曾在神树山庄做过仆役,也因此与月罗浮结缘,更得她点拨,从此踏上修仙之路,成为长生之体。 这些话虽是为了拉近与月薄之的距离,却也并非假话。 开玩笑,这种事情他也不敢骗月薄之。 但其中还有一些曲折,是铁横秋隐瞒了的。 如今月薄之突然问起,铁横秋心中不免忐忑,却也不敢迟疑,连忙恭敬答道:“回月尊,弟子确实曾在神树山庄做过仆役。” 月薄之轻声一笑:“那就巧了。” 铁横秋心下更加发紧:巧了?什么巧了? 第31章 罗浮仙子 铁横秋不敢多问,只是低垂着头,恭敬地等待月薄之的下文。 月薄之指尖在药枕上轻轻敲了敲,声音依旧淡然:“神树山庄的六公子,你见过吗?” 铁横秋心下一动:见过,何止见过! 铁横秋闭了闭眼,思绪仿佛回到自己还是凡人少年的当初。 那时的他面色青白如纸,破旧的衣衫挂在瘦削的身板上,被粗暴地推挤着塞进马车。 车轮碾过泥泞,他和一众和他一般大的孩子挤在其中,像袋麸皮般在车厢里颠簸,最终被倾倒进神树山庄的泥地里。 阴雨连绵的午后,泥地上腐臭的气息直冲鼻腔。 被人推搡着下车时,他脚下一滑,整个人扑进泥水里。 马蹄声骤起。 铁横秋抬头,只见一少年骑在马上,锦袍华贵,正俯视着泥地里的自己。 那少年眉目如画,神情倨傲——正是神树山庄六公子。 六公子瞥他一眼,唇角扬起讥诮:“哪来的泥狗子,挡老子的路。” 管事忙道:“回六公子,这是新买的凡人杂役。” “哦,凡人。”六公子不屑一顾,便是甩鞭策马,绝尘而去。 不久后的某天。 深秋暮色里,铁横秋与仆役们在后院搬柴。瘦得肋骨突出的他背着沉甸甸柴捆,每步都像踩钉板般艰难。 六公子带着随从阔步走过,瞥了眼铁横秋,唇角一翘:“哟,泥狗子还活着?” 铁横秋知道眼前这人虽和自己一样年纪,却是仙家公子,不是他能惹的,便驯服地低头拜见。 六公子斜倚在廊柱上,指尖捏着块碎石。 铁横秋刚直起身,那石子已擦着耳畔飞过,在泥水里砸出个黑坑:“泥狗子,去,捡了。” 铁横秋拖着酸软双腿挪近,那石头却突然跳起来,溅起泥浆甩在他脸上。 铁横秋哪里不知道这是六公子运用灵力戏弄自己? 但他只能转头去追逐那颗石头。 六公子哈哈大笑。 铁横秋踉跄着追那滚动的石块,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近泥潭,任泥浆漫过他的膝盖。 随从们轰然大笑,看着他一次次扑空,满身泥泞,瘦脚伶仃,像只被拔了毛的野鸡崽子。 日头西斜时,铁横秋喘着粗气倒进泥潭,泥浆漫过腰间,却还是攥着湿滑的泥地想往上撑,像一只掉进锅里还宁死不屈往上爬的憨鸭子。 六公子看他在泥里扑腾,眼中多了几分兴味:“这凡人倒是耐玩,比前些日子的都强。” 随从们哄笑:“是啊,倒是个稀罕物。” 六公子摸着下巴,目光在泥潭里的人身上逡巡,忽然一笑:“带回去,养着。” 随从们应声而动,一把抓住铁横秋的胳膊,将他拖向神树山庄深处。 铁横秋无力反抗,只能任由他们把自己带到了山庄深处的一个院子里。 院门一开,铁横秋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院子里的一切,都不是凡间会有的东西。 廊柱皆是通体赤金的竹子,正厅檐下垂着半透明的鲛绡帘,夕阳斜照下泛着奇异光晕。两名绝色佳人从帘子后转出,裙裾不沾尘埃,发间银饰流淌着月光般的光芒。 铁横秋只当遇见了仙女,却不想,她们上前只是朝六公子盈盈一拜,姿态恭敬。 铁横秋一愣:这样华丽的……竟然只是侍女? 铁横秋站在那华贵的院子里,心跳如擂鼓般加速。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悬挂在门前的鲛绡帘子吸引。 那帘子轻薄如雾,随风轻轻摇曳,仿佛一片流动的云霞。 他呆呆地望着那帘子,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幻想:帘子后面,会是一个怎样的神仙洞府? 是不是有琼楼玉宇,仙鹤飞舞? 是不是有仙果佳酿,灵泉流淌? 他从未见过如此华美的东西,甚至连想象都显得苍白无力。 铁横秋的喉咙微微发紧,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渴望。 他想着,若是自己能在这里生活,是不是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了?是不是也能像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一样,吃饱穿暖,过上安稳的日子?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碰那鲛绡帘子,却在即将抬起手的那一刻,手指被绣锦靴子踩在地上。 他闷哼一声,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随后才是锥心的疼痛。 六公子斜乜他一眼:“狗是不能进屋的。” 铁横秋咬紧牙关,手指在六公子的靴子下扭曲变形,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染红了地面。 尽管心中却充满了屈辱和愤怒,却不敢有丝毫反抗。 六公子似乎对他的沉默感到满意,笑道:“乖一些,还能赏你一根骨头。” 错位囚笼 第35节 铁横秋痛得眼冒金星,未有回答,却觉得头顶传来一阵疼痛——是被六公子扯着头发,迫使自己抬头。 铁横秋混沌着仰起脖子,只感到脖子间一阵冰凉,原来是被戴上了铁狗圈。 六公子便松开手,铁横秋立即如断线的木偶人一般倒在泥地上。 六公子转身走向那鲛绡帘子,掀开帘子,头也不回地说道:“来人,带他去狗舍。” 两名随从应声而来,一把抓住铁横秋的胳膊,将他拖向院子角落的一间低矮的屋子。 那间茅屋门窗紧闭,缝隙里渗出黏腻的潮气,隐约飘着腐肉般的腥臭。 铁横秋被搡进屋内,铁门砰然合拢。 黑暗中他跌坐在潮湿的地面,颈间铁圈凉得人直打激灵。 可笑的是,他居然庆幸:自己有了一个单间。 铁横秋缩在墙角,月光从屋顶破洞漏进来,照在他蜡黄的脸颊上。蜷曲肿胀的手指还渗着血。 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全被地上那堆食物吸引住了。 侍从扔进来的“狗食”:几块酱汁糊黑的肉片,半碗凝着油星的冷饭,几片蔫掉的菜叶。 他哆嗦着手指抓起肉块,仓促地往嘴里送。 酱汁混着肉香在嘴里化开,他居然幸福得要掉眼泪。 上一次尝到盐巴和肉的味道……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好吃……真好吃……”他低声呢喃着。 铁横秋接下来的日子,全凭六公子的心情而定,时而狂风骤雨,时而死寂无声。 六公子偶尔记起自己还养着条狗,便唤人将他拖出狗舍。更多时候,铁横秋像件被弃在墙角的破衣,连狗舍门轴生锈的吱呀声都难得听见。 偶尔院中传来六公子的笑声,清脆明亮,像隔着层雾。 铁横秋知道,那笑声里的世界有雕花窗棂和暖烘烘的炭盆,而自己正躺在霉腐味刺鼻的狗舍里,裹着破草席取暖。 一日,六公子又命人将铁横秋拖出。 他百无聊赖地令铁横秋奔跑,然而这少年已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再也无力迈步。 六公子见状,兴致顿失:“终究是凡人,这就撑不住了?”他抬手示意,“罢了,拖下去,做花泥吧。” 铁横秋的双眼猛然睁大,用尽残存的力气,嘶哑叫道:“求……求您饶我一命……” 六公子眉头一皱,脸上浮现出不耐厌恶:“将死的狗最是吵闹,堵住他的嘴!” 侍从立刻上前,用布条紧紧勒住铁横秋的口鼻。他的呼吸被阻断,胸腔剧烈起伏,眼前的世界逐渐被黑暗吞噬。 他刚要死过去,忽听有人问:“这是做什么?” 众人忙松开手。 铁横秋重获自由,大口喘气,又勉强抬起头,目光所及,只见一位白衣女子静立墙边,衣袂随风轻扬,宛若月华倾泻。 她的面容清丽绝俗,眸中盛满怜悯,正静静注视着铁横秋。 六公子平日里不可一世的神态瞬间收敛,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朝那女子深深一拜:“拜见罗浮仙子。” 一旁的随从见状,赶忙上前解释:“仙子明鉴,这个凡人小子对六公子不敬,我们才略施惩戒,教训他一番。” 月罗浮轻轻摇头:“到底是什么的大错,竟要取一个孩子的性命?” 六公子神色一滞,随即赔笑道:“仙子此言差矣,我不过是想要吓唬他,并不是真的要他的命。” 月罗浮便点头:“这便是了,上天有好生之德。” 月罗浮轻轻抬手,指尖泛起一抹柔和的白光,笼罩在铁横秋身上。 他只觉得一股温暖的力量将自己托起,身上的疼痛与疲惫瞬间消散。 月罗浮的声音如清泉流淌:“随我来。” 铁横秋忙爬起来,跟在她的身后。 六公子站在原地,看着月罗浮带走铁横秋,不敢阻拦,却也冷笑着对铁横秋道:“那你就跟罗浮仙子去吧,只是记得侍奉仙子要谨慎,不要胡说八道,污她的耳朵。” 铁横秋脚步一顿,心中顿时明了六公子的言外之意。 这是在警告他,不要将自己受虐之事透露半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满脸乖顺:“小人明白。” 六公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不多时,他们来到一处雅致的院落。 院中有一株老梅树,枝干虬曲,虽未到花期,却透着股逼人的清气。 月罗浮蹲下身,替他把狗圈解开,指尖轻轻搭在他手腕上:“好孩子,怎么伤成这样?是谁欺负了你吗?” 第32章 仙人抚我顶 铁横秋心中一紧,脑海中闪过六公子那张阴冷的脸,以及他临走前的警告。他连忙摇头,声音有些发颤:“没……没有……” 月罗浮微微一叹,却说:“你被吓坏了。”说着,她顿了顿,“只怕我今日救了你,反而更叫你遭人恨。这样吧,你就留在我的院子里,不要出去了。” 铁横秋抬起眼眸,觉得不可思议一般。 铁横秋就这样留在了月罗浮的院子里。 他原以为自己是要留下当个杂役,这样已是感激不尽了。却不想,月罗浮竟待他如亲子一般,给他穿上神仙才能穿的华服,与他同桌共食,同屋而眠,总是和颜悦色,温柔以待。 要说被打被骂,铁横秋都很习惯,但被这样对待,却叫他浑身不自在。 他忍不住说道:“仙子,无功不受禄,我怎能平白受此恩惠……” 月罗浮闻言,微微一笑,思索片刻道:“那你便帮我种树吧。” 如是,月罗浮手把手教他怎么养院子里的灵梅。 铁横秋日日栽花种树,闲下来,月罗浮便教他识字念书。 只是月罗浮也不是什么正经仙子,常常给铁横秋看得都是市井话本,满满的狗血故事。 “你看这一段,”月罗浮指着书页,“这剑客为了心上人,竟敢夜闯仙宫,结果被抓了个正着,差点丢了性命。你说他傻不傻?” 铁横秋听得入神,眉头微皱,认真道:“他确实鲁莽了些,但为情所困,倒也情有可原。” 月罗浮轻笑一声,摇头道:“你啊,就是太老实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痴情种?不过是话本里编来骗人的罢了。” 铁横秋颇为惊讶:“可是,我看好多话本都写不少大罗神仙对您情根深种啊!” 月罗浮眼神微动,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神情,笑着道:“话本说的你也信啊?” 话音未落,她已随手将话本扔进一旁的竹篓,接着说:“你还是个孩子,看这些杂书确实不该,免得乱心移情。” 说着,她伸手在芥子袋里翻找起来。 可惜翻了好一阵子,连本正经的启蒙读本都翻不出来。 她找了半天,唯一一本和启蒙带点关系的书,竟然是《修道启蒙·练气筑基篇》。 铁横秋却是凡人筋骨,读这个也无用。 月罗浮却也并未在意,只是随手将书递了过去,语气轻描淡写:“虽说是修道之书,但拿来认字倒也无妨。你且看看,能记多少是多少。” 铁横秋接过书,虽对书中所述的练气筑基之法一窍不通,但他脑子灵泛,记性极佳,认字速度更是惊人。 他翻开书页,虽不解其意,却将那些晦涩的文字牢牢印在了脑海中。 月罗浮见他学得快,索性把兜里所有书籍都翻出来给铁横秋,让他当识字读物。 翻到压箱底的一本,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字“插梅诀”。 月罗浮一见这书,眼神骤然一凝。 这《插梅诀》是梅蕊族的不传之秘,修真界皆知是一等一的淬炼心法,据说能助修士在短时间内突破瓶颈。 可代价呢? 月罗浮很清楚:这功法需夺人灵骨方能修炼。 以她的性情,断不会行此阴毒之事,甚至因厌恶这功法有伤天和,多年来一直将它深藏箱底。 铁横秋虽年幼,却对人情绪极为敏锐。他立即察觉到月罗浮神色有异,小心翼翼地捏着书角问道:“我……不能碰这个,是吗?” 月罗浮抿了抿唇,指尖微动,本欲收回。但见这孩子怯生生的模样,心头又软了几分。再想到他不过是个毫无灵根的凡人,便是看了也无妨。 她沉默片刻,终是轻描淡写道:“没什么,一本破书罢了。” 铁横秋眨了眨眼,指尖轻轻摩挲过《插梅诀》泛黄的纸页。他虽装作懵懂,心里却隐隐觉得这本书格外不同——月罗浮方才那一瞬的凝滞,绝不是对待寻常书籍的态度。 他佯装天真地翻了几页,眉头却渐渐皱起。艰深晦涩的术语、扭曲古怪的经脉图示,对他而言宛如天书。 但越是看不懂,他越是执拗,干脆不管不顾地硬记下来,填鸭一般将整本书的内容塞进脑子里,想着日后或许能琢磨出些门道。 铁横秋在这个院子里,过上了他有生以来最平静也最满足的时光。 院里有花有树,池中游着鱼,枝头栖着鸟,檐下总备着温热的饭菜。 直到有一天,身为凡人的铁横秋也察觉了月罗浮的虚弱。 他试探着开口:“你……是不是生病了?” 月罗浮挑眉一笑,苦笑着抚过小腹:“我们梅蕊族女子一旦有孕,便会这般。” 铁横秋怔了怔,终究还是个少年,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怀孕?你未曾成婚,怎会怀有身孕?” 月罗浮没有解释,只是苦笑。 神树山庄里医修甚多,能人异士不少,月罗浮即使有心低调,但她怀孕之事也很快被人发现。 尽管庄主再三承诺不会把这个消息告诉外人,但是几天之后,《百万仙君爱你妈》的各大男主都纷纷登门,要认下月罗浮腹中的孩子,或携重礼,或带厚意,敲锣打鼓,声势浩大地前来提亲,场面之热闹,堪称山庄百年难得一见。 那画面真的是狗血话本照进现实—— “罗浮,我不介意你的过去,我只要你的将来!” “罗浮,你可知我推演千次,唯有今日,才知你才是我的宿命!”、 错位囚笼 第36节 “月姑娘,我南疆巫蛊一脉传承千年,无论你腹中孩儿生父是谁,但我只认他继承这千年尊位。” “罗浮,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的未来就是我的未来……” 众人你方唱罢我登场,铁横秋这个狗血话本爱好者看得瓜子都连嗑了三大包。 月罗浮闭门谢客,任凭门外锣鼓喧天也不曾开半分门缝。 铁横秋好奇问道:“仙子,他们对你这么情深义重,你都不在乎吗?” 月罗浮好笑道:“他们到底是想做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还是想做梅蕊族唯一的继承者,我还是分得清的。” 月罗浮是梅蕊族唯一的后裔,所有梅蕊族的资源皆在她一人之手。别提她这样花容月貌,就光是寒梅剑法和插梅诀两套功法,就够令天下英雄竞折腰了。 偏偏她手握重宝,却是一个柔软的性子。 她并没有自立宗门,成为一股势力,甚至因为道德感,连《插梅诀》也不曾修炼过。 当然,即便没有修炼《插梅诀》,凭着梅蕊族留下的各种功法资源,也足够她成为名震一方的宗师。 只是眼下身怀六甲,连寒梅剑气都险些压不住了,更别说应对这满门喧嚣。 月罗浮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衣角。片刻后,她才抬起头,目光平静:“我现在身体越来越虚弱,不能久留在此。” 铁横秋心头一阵惶恐:“仙子,您……您要离开了?”想到未曾和月罗浮一起前的日子,铁横秋恐惧得牙关打颤,“求您把我带走,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月罗浮苦笑:“你是苦命人,可我也是‘泥菩萨过江’,何以庇护你呢?” 铁横秋听罢,心中绝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哽咽:“求您……求您不要丢下我……” 月罗浮低头看着他,手指无意识地在衣角揪出褶皱。 铁横秋却不管不顾,整个人扑在她脚边,嘶哑的哭声混着哽咽:“我能活到今日,还算有个人样,全凭你的庇护,您若真要走……我……我不如就一头碰死在这儿,总好过再遭六公子那厮的折磨……” 月罗浮沉默着,指尖微微颤抖。 眼看着铁横秋又要重重磕到地上,她的手一伸,拂过铁横秋的头顶。 铁横秋只觉天灵盖嗡地一响,眼前忽地洞开。 混沌神思转瞬清明,曾如天书般的《炼气筑基篇》此刻字字清晰,竟都化作活物在眼前游走。 “气聚丹田,意守灵台,周天运转,生生不息……”练气篇要诀在心头自然流转。 经脉走向灵气流转竟都清晰可辨,连呼吸都似与天地同频。 他怔怔抬头,声音微颤:“仙子,这……这是?” 月罗浮望着他,唇角微翘,眸中复杂:“我已启你灵窍。从今日起,道门大开,往后修行全凭你自己了。” 铁横秋怔怔望着她,被仙子拂过的头顶,此刻仍有香风余温。 院子外依旧是喧嚣不已,令人烦躁。 各个大能深情表白一番,见无人应答,便开始互相嘲讽。 “这位妖王好像姬妾三千了吧,还好意思来求娶仙子,也不怕闪着腰。” “过尽千帆皆不是,我愿为卿遣散后宫三千,只取一瓢饮。倒是你这剑修,出了名的穷,难道要让女神屈尊跟你住破山洞?” “你那府中珍宝,不过是些俗物罢了。罗浮仙子何等人物,岂会为这些身外之物所动?” …… “都是修真界叫得出名字的大能,此刻却跟市井匹夫一样吵嚷,可笑不可笑?”一道白影翩然而下,结束了这番争执。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人,皆是一愣:“云思归?” 来人正是云隐宗宗主云思归。 云思归负手而立,目光如电,讥讽一笑:“依我看,诸位都是大能,何必在此浪费口舌?不如直接提剑互殴,活下来的那个,便当孩子的爹,岂不痛快?” 众人闻言,皆被噎得哑口无言。 他们心知肚明,吵架可以吵,顶多丢脸,打架却不可,那会丢命。 但是在场既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被云思归这样揶揄,当然也是不忿的。 魔君便冷厉道:“姓云的,这儿有你什么事?” 云思归神色淡然:“是罗浮把我喊来的。”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骤变,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紧闭许久的院门在下一刻缓缓开启。 月罗浮从院中走出,神色清冷,目光如水:“你们不必争了,我会去云隐宗安胎。”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虽有千般不甘,却也不敢再强行动作。云思归虽未必能以一己之力震慑在场所有大能,但云隐宗毕竟是修真界第一流的门派,底蕴深厚,势力庞大。加之月罗浮亲口表态要与云思归同行,众人若再纠缠,便是自取其辱。 于是,众人只得压下心中的不甘,纷纷露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满脸遗憾不舍: “好的,罗浮,我尊重你的决定。” “是,罗浮,但你要记得,我的心门永远为你打开。” “罗浮,若有需要,随时可来找我。” 一时间,场面竟显得有几分滑稽,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过。 云思归站在一旁,嘴角微扬,眼中带着几分讥讽,似笑非笑地看着这群人,仿佛在看一场闹剧。 云思归亲自陪月罗浮回院子里收拾行李。 进了院子,云思归看月罗浮形容憔悴,叹了口气,说:“说了多少遍,男人都是贱人,你怎么要跟这些贱人生孩子?” 月罗浮无奈一笑:“你不也是男人?” 云思归说:“姐们,我是断袖。也被男人伤害过。” 月罗浮:“……嗯……” 云思归叹道:“而且,我是男人,不会怀孕。” 月罗浮:“……羡慕你。” 第33章 第一次插梅 云思归见月罗浮心情不佳,便笑着开口:“小朱鸟在百丈峰待了这几日,胖了两斤,整天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月罗浮被他逗得轻笑:“那小东西原本就巴掌大,就算吃铁皮铜钉,哪能胖得这么快?” 云思归含笑道:“你去瞧瞧便知。” 月罗浮迟疑片刻,道:“我这边还有些琐事未了,明日再随你走。” 云思归道:“那我明日到山外亭等你。” 说完,云思归又翩然而去了。 月罗浮既然要走,铁横秋也知从此这个神树山庄再不能久留。 月罗浮亲自把铁横秋带到小门外,给他塞了一个芥子袋:“从今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 铁横秋拜别了月罗浮,便沿着后山小径疾行,眼见就要踏出山庄地界,偏巧撞见个扛锄头的青衣小厮。 铁横秋当然认得这小厮,这是六公子的小厮,名叫桉桉,踩过铁横秋的脸,也抽过铁横秋鞭子。 桉桉迎面走来时,铁横秋下意识后颈发凉,仿佛又挨了记闷棍。 桉桉看见铁横秋,也感到意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嘴角咧出尖刻的弧度:“这不是狗子么?” 铁横秋心中一沉,知道今日怕是难以善了。他强压下心中的恐惧,故作镇定道:“罗浮仙子给我安排了差事。” 桉桉嗤笑一声,将锄头横在铁横秋身前,挡住他的去路:“罗浮仙子都要走了,你还以为能拿着鸡毛当令箭吗?” 桉桉的话如同一把利刃,直刺铁横秋的心口。 他心中明白,月罗浮的离去意味着自己的依仗也将消失,而桉桉显然已经看穿了这一点。铁横秋强压下心中的慌乱,依旧挺直了脊背,冷冷道:“正是因为罗浮仙子出行在即,特命我速速去办事,还请你行个方便。” 桉桉闻言,脸上的讥讽之色更浓:“哟,还在这儿装模作样呢?罗浮仙子说好要走,也没提起要带上你,想必已经把你弃如敝履了。如此说来,你也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废物罢了!今日我就替六公子好好教训教训你!” 说罢,桉桉举起锄头,毫不留情地朝铁横秋砸来。 铁横秋见状,心中一紧,运气侧身躲过这一击。 桉桉见一击不中,颇感意外:“你开了灵窍?” 铁横秋轻吐一口气:“我得了仙子指点,已非凡人。你若咄咄逼人,对彼此也没有好处,这是何必呢?” 桉桉上下扫视铁横秋,轻蔑一笑:“不过是一个废灵根,也敢跟我叫嚣?我的剑骨可是神树养的,你哪里能比?” 铁横秋不得不承认是他是对的。 他早已将月罗浮囊中的入门典籍烂熟于心,自然清楚自己本是毫无仙缘的凡胎肉体。 即便月罗浮为他强行开了灵窍,他的灵根仍是驳杂不堪,剑骨更是下乘,连神树山庄最低微的杂役都不如。 桉桉鼻子里哼了一声,突然闪到铁横秋跟前,拳头结结实实捣在他心口。 铁横秋原是绷着劲防备的,可对方来得太快,硬是没躲开。 这一拳砸得结实,铁横秋仰面跌出去丈把远,后背砸在地上,溅起满身泥。 他刚撑起半截身子,就又被桉桉一脚碾在胸脯上:“是狗,就在在泥里瘫着!” 铁横秋胸口发疼,眼角都红了,却梗着脖子瞪他。 桉桉瞧着那眼神,突然好笑:“哎呦,跟了仙子两天,你还真把自己当人了,有了脾气了?” 铁横秋还未及开口,衣领骤然一紧,整个人被狠狠拽起。 桉桉笑吟吟:“不是得了仙子真传么?能耐呢?” 话没落地,反手就朝铁横秋脸上打了一嘴巴。 铁横秋被掼回地上时,又被踹上肚子,疼得蜷成虾米。 “废物!死狗!”桉桉一边骂着,一边狠踹他两脚。 最后那脚正中膻中,铁横秋喉头咕噜两声,喷出一口鲜血,头一歪不动了。 铁横秋瘫软在地,如同一摊烂泥。 错位囚笼 第37节 桉桉不屑地啐了一口:“要不是六公子惦记着还要耍耍你这条狗,我就把你杀了。算你命大。” 说罢,桉桉弯下腰,伸手就要将他拎起。 就在桉桉将人甩上肩头的瞬间,脊椎骤然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剧痛。 他龇牙咧嘴地扭过头,正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铁横秋的牙关紧咬,十指如同铁钩,深深刺入他的大椎。 咔嚓! ——骨裂声中,桉桉眼睁睁看着自己那副用神树汁液淬炼了二十年的剑骨,被连筋带肉地扯出体外。 沾着碎肉的森白骨头,像条垂死的蛇般在铁横秋指间抽搐。 桉桉瘫软在地,却见铁横秋啐了口血沫子,咧开的嘴角扯到耳根:“哦,这就是好的剑骨啊,怪不得你这么骄傲。” 铁横秋伸手拂过上面淋漓的鲜血:“我也喜欢。归我了。” 话音未落,那截骨头已经没入他背脊,皮肉翻卷着裹住剑骨,发出烙铁淬水般的滋啦声。 桉桉满眼恐惧:“邪……邪修……你是邪修!” 铁横秋却想:邪修?那么名动天下的《插梅诀》,也是邪功了? 他并未多想,剑骨入体的瞬间,只觉得身体轻盈如羽,如同脱胎换骨了一般。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原本的骨头被称为“废剑骨”了——与这树灵剑骨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桉桉瘫软在地,浑身止不住地战栗。他仰头望着步步逼近的铁横秋,瞳孔剧烈收缩,先前嚣张的气焰早已荡然无存。 他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求……求求你,饶我一命!” 铁横秋伸出靴尖抵住他的下颌,迫使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仰起来:“那你愿意当狗吗?” 桉桉忙不迭叫唤:“汪!汪!” 话音未落,铁横秋指尖猛然发力,桉桉的肩骨发出一声脆响,剧痛让他惨叫出声。 他歪头看着桉桉扭曲的面容,任血珠顺着指尖往下淌:“我不喜欢吵嚷的狗。” 桉桉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眼中满是恐惧。 然而,铁横秋并未因此停手。 他手指一勾,桉桉的胸骨被撕裂,心肺尽碎,鲜血喷涌而出,染红满地枯叶。 铁横秋站起身,冷冷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转身离去。 铁横秋还没走出几步,却见眼前出现了一道素白的身影。 他眼瞳微缩:“仙子……” 月罗浮站在不远处,目光落在染血的地面上,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作痛心疾首的神情。她抬眸看向铁横秋,声音颤抖:“你……你用了《插梅诀》……” 铁横秋觉得自己应该分辩什么,最终却只是闭上了嘴巴,血珠顺着他的指缝滴在枯叶上,溅成细小的圆点。 月罗浮伤感不已:“你怎能……” 铁横秋并不自辩,只是问一句:“仙子要杀了我,惩恶扬善吗?” 月罗浮指节攥得发白,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 铁横秋点头,目光像结了冰:“当然,你不会杀我。” 月罗浮看着眼前这个冷漠至极的少年,心中一阵惊诧,她发现自己好像从没见过这个乖顺柔和的少年露出这样的表情——难道,这才是真正的他吗? 铁横秋继续道:“仙子为人良善,看着六公子要杀我,也不曾为难六公子,明知神树山庄藏污纳垢,用凡人做花肥,也依旧安然长住,可见我今日自保杀人,仙子更是断不会对我动手。” 月罗浮被他的话刺得心头一痛:“原来,你是在怨我吗?” “当然不是。”铁横秋认真地看着月罗浮,“我一直很感激你。” 月罗浮微微睁大眼,抿着唇未作声。 “而且,”铁横秋眉头微蹙,“我很担心你。” 月罗浮一怔:“担心我?” 铁横秋道:“以你这般性子,在修真界怕是活不长久。” 月罗浮苦笑:“呵……我本就是命苦之人。” 铁横秋却道:“那些男人你都不信,很好,但你为何偏偏信云思归?” 月罗浮一时语塞,神色有些复杂:“他是我的好友,而且,他和旁人不同……” 她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心中暗想:云思归是个断袖,和我是闺蜜,不是那种图财图色的臭男人。 这种话,她实在不好意思对一个孩子说出口。 铁横秋可不是那种懵懂无知的稚子,心里跟明镜似的,哪儿能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索性不再藏着掖着,直接把话挑明了说:“我一直忍着没讲,是明白疏不间亲的道理,可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个小人了。我劝你一句,既然你清楚自己怀璧其罪,那些口口声声说爱慕你的男人根本靠不住,那为什么又觉得和你姐妹相称的男人就是好的呢?” 月罗浮万万没想到铁横秋会突然这般口无遮拦,脸色微微一变,说道:“你和他连一句话都没说上,就认定他不好?” 铁横秋耸了耸肩,语带几分讥诮:“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就当我小人之心。” 月罗浮无言以对。 铁横秋却滔滔不绝:“如果我是你,明知自己被那么多人觊觎,这段时间又这么虚弱,肯定会找个安全的地方,布下法阵,闭关十个月,谁也不信,谁也不见。” 月罗浮只是一味摇头,心想:这个孩子到底还是过于偏激了! 我把《插梅诀》给了他,是不是一个错误? 她轻叹一声,语气温和:“横秋,我知道你自己日子也难,实在不必为我操心。” 铁横秋垂头看着自己滴血的手,半晌,默默无言。 看着眼前的少年满面血污,衣衫狼藉,半晌,月罗浮苦笑一声,拿出一枚玉简,低声道:“以后你若是遇到难处,就用玉简和我联系吧。” 她顿了顿,眼中既有无奈,也有怜惜,“……唉,愿你永远用不上。” 说罢,月罗浮替铁横秋把桉桉的尸体处置了,又催促铁横秋快些离去。 自此,铁横秋再没见过月罗浮。 不过,他离开神树山庄后,倒也真有过一段自在光景。 桉桉的剑骨虽在修真大族眼中不过是下品,终究是神树所养,足够他凭此在人间安稳长生。 铁横秋混迹市井,栽花饮酒,闲时翻翻话本,倒也过得逍遥。 然而,这份平静在某一天被打破了。 他正看某本话本入迷,腰间忽而传来震动。 竟然是月罗浮的传信玉简动了。 铁横秋心中诧异:“怎么我没找她,她反而找我了?” 他正要拿起玉简,传音入密,却不想,话未出口,玉简已在他手心碎成八瓣。 只浮现一行字:“云隐宗,传神鼎……” 铁横秋心内一沉。 不久,修仙界皆听说罗浮仙子因病陨落在云隐宗。 云隐宗主云思归与罗浮仙子交好,哀痛之余收养了她遗孤,日日照拂,视若己出。 铁横秋心中不安,去打听了一遍,方知道传神鼎是云隐宗的镇宗之宝。 平日被藏在云隐宗禁地,说是外人,便是宗门嫡传弟子,也大多无缘得见真容。 只有云隐宗的弟子天赋够高,修为臻至半步化神之境,才可以启用这个宝物。 此鼎也因此得名“传神”。 根据他打听的消息,最后一个使用传神鼎的人就是云思归。 在月罗浮死后不久,云思归在禁地闭关修炼,出关就晋升化神了。 铁横秋心想:……看来,要解开月罗浮这一行字的秘密,只能去云隐宗,还得修炼到半步化神。 而铁横秋这个时候……尚在炼气。 他这种没有家世的普通人,要拜入云隐宗这样的大宗门,要么灵根卓绝,要么得至少筑基。 可惜他灵根资质平平,既买不起增进修为的灵丹妙药,又无高人指点。 全凭着熟记的那几本入门典籍和一股不服输的倔劲,硬是耗费了五十载光阴才堪堪筑基。 待修为稳固后,铁横秋设法伪造了一份清白身世,以末流剑修的身份勉强跻身云隐宗,成了个最不起眼的外门弟子。 入门首日,宗门大能齐聚台上,检视新入门弟子。 “资质平平”的铁横秋自然无人多看一眼,只能站在角落里。 那天,雨下得绵密,天地间一切景物都洇得模糊不清。 高阶修士们自然都是体强力壮,气息强大,不怕被雨淋着,个个傲然挺立在雨幕之中,似苍松翠竹。 然而,只有一个面容苍白的贵公子,却像一朵柔弱的花,斜卧在软榻之上,舒展在罗伞之下。 可那含露将折的白梅似的身影,偏偏又透出几分凌厉锋芒。 铁横秋看过那么多话本,从纸上见过许许多多的缠绵悱恻,直到看到那张脸,才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非你不可。 铁横秋觉着自己连呼吸都要凝住,方知书里说的神魂颠倒原是这般滋味,连心尖尖都在发颤。 有人低声提醒他:“这位可是月尊,如今已是化神境的大能。” 铁横秋心头一震——这人比我年纪还小,却已经化神了? 果然,人与人的差距,比人与狗还大。 可随即又听众人议论,说月薄之既已晋升化神,他忍不住脱口问道:“既是化神,那他……用过传神鼎了?” 第34章 阴阳怪气 旁人闻言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竟知道传神鼎?” 铁横秋连忙点头:“自然知晓。传闻此乃云隐宗镇派神器,多少天纵之才都卡在半步化神的门槛上,而此鼎却能助人突破瓶颈。只是……”他略作迟疑,“听说唯有半步化神的弟子,方有资格动用此鼎。” 错位囚笼 第38节 那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月尊虽在此长大,却从未正式拜入宗门。虽说享的是锦衣玉食,万般资源,可那些……”他压低声音,“都是从他母亲留下的遗泽,还有宗主私库里拨的。他从未动用过公中的资源,自然也不可能使用镇派之宝传神鼎。” 铁横秋一怔:“竟然是这样吗?” “这不正显得月尊天资卓绝么?”那弟子眼中闪着崇敬的光芒,“不借外力,仅凭自身修为便突破化神境,这等天资,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是凤毛麟角。” 铁横秋闻言,目光忽地一滞,仿佛穿过云雾望见了什么。 他从未与月薄之说过话,甚至不曾真正靠近过那人三丈之内。 可那道身影却如雪落寒潭,在他心底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久不散。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只需遥遥一眼,便能让人甘愿沉沦。 铁横秋不是那种越喜欢越压抑的人。 明白自己的憧憬后,他便非常有行动力。 一入门,他就想方设法接取百丈峰的洒扫差事。 他弯着腰,握着竹帚,一下一下地扫着青石阶上的落叶。眼角余光却总忍不住往山巅那抹白影处瞥。 ——月薄之今日换了根新的束发带。 ——月薄之的袖口沾了晨露。 ——月薄之天天都穿白衣。 这些细碎发现,都让他的心尖发颤。 有次他故意在月薄之常走的山道上多停留了片刻。 那人踏着晨雾而来,衣袂拂过石阶时,带起一阵清冷的奇香。 铁横秋慌忙低头,仓促退到一旁。 那人从他身侧走过,连片衣角都没碰到他。 当晚铁横秋在陋室的床榻上辗转反侧:原来……他是香的。 他猛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经过一百年的苦心算计,步步为营。 铁横秋成功成为了月薄之百丈峰里的一名弟子。 他来到了月尊的听雪阁,倒茶递水,居心不轨。 月薄之对他依旧冷淡,但好在不再像从前那般视而不见。 此刻,月薄之还闲话家常般地问他一句:“神树山庄的六公子,你见过吗?” 铁横秋浑身一颤,往事如刀割开旧疤,甚至背脊也幻觉般的疼痛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抬眸看月薄之:“您是说,柳六公子吗?” “嗯,是的,他就叫柳六。”月薄之淡然点头。 铁横秋端详月薄之的脸色,看他神色如常,看来是不知道自己和柳六的过节。 铁横秋答道:“我当年是在神树山庄当过差,但是小杂役,只是远远瞧过这个柳六公子几眼,倒没机会说上几句话的。” 月薄之举起茶杯喝了一口。 铁横秋打量他的脸色,问道:“尊上为什么突然问起此人?” 月薄之淡淡道:“神树山庄老庄主去了,新庄主便是柳六。他发来请柬,邀我去庄上做客。我原不喜欢理这些人,但他提到先母住过的院子至今原样空着,请我去住几日。我念及先母确曾在那里住过,终究还是应承了。” 铁横秋心中一紧:这个老六还当上庄主了?命可真好啊。 月薄之看铁横秋一眼:“你也随我去罢。” 铁横秋一怔:“我也……” 月薄之笑问:“按你说的,你也住过那个家母住的院子?” “自然。”铁横秋垂头道。 月薄之便道:“那正好一起,瞧瞧你有没撒谎作怪。” 铁横秋只挠挠头,一脸老实:“弟子哪儿敢!” 铁横秋又盘算着:好啊,好啊,正好去。 本来我都不想再回那个地方了,可他居然发请帖了! 正好,我回去会会这个老六。 老子弄不死他,就改名叫铁竖秋! 神树山庄在修真界是声名显赫的世家,新庄主上任自然要广邀各派英豪到场庆贺。 云隐宗自然收到请柬。 出发这天,云思归的云车在前引路,月薄之的云轿在后压阵,行进时仙光流转,场面颇为气派。 铁横秋作为百丈峰的人,便在云轿前头走着,他看着两边,有些意外:“明春、汤雪两位师兄也在啊……” 明春挑眉:“不愿意见到我们?” 铁横秋咳了咳,说:“自然不是,只是有些惊喜两位回来得这么及时!” 他心里却暗自嘀咕:明春和汤雪到底是什么修为,来无影去无踪的,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我一点儿也察觉不出来。 铁横秋只是默默感叹:月薄之不愧是我选中的男人,连给他扫地的小弟都这么狂拽酷炫。 我这个无耻暗恋者也是与有荣焉。 铁横秋往前看去,便见云思归的云车旁侧跟着的是万籁静。 他心下有些算计,便故意踱步往前。 果然,万籁静看到他,都主动朝他打招呼。 万籁静温和说道:“小师弟,最近可好?执法堂的人应该再没有为难你了吧?” 铁横秋笑笑,说:“有劳大师兄关心,我在百丈峰一切都好。” 万籁静垂下眼帘,说:“你被执法堂追击的事情,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如今这事,我已替你周旋过了,你随时可以回来主峰,不会有人与你为难。” 铁横秋露出一脸受宠若惊:“大师兄……” 他这次的“受宠若惊”不是假装的,是真的有些吃惊了。 为了他铁横秋,和执法堂周旋? 他虽然之前很努力抱万籁静的大腿,却没想到已经抱到了这种程度,不免非常惊讶。 就在这时候,何处觅也从旁侧绕过来,对铁横秋道:“是啊,小师弟,我也正想找你说这事儿呢。何长老已经答应我,不会再为难你了。师尊那边也同意了,可以让你随时回来主峰!” 铁横秋瞪大眼睛,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过:“你们……你们帮我出头了?” 何处觅踱到他身侧:“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主要还是仰仗大师兄。”说着,他垂眼盯着自己绣金袖口,耳尖泛起薄红。 铁横秋怔怔看着万籁静。 万籁静袖中手指微动,语气依旧淡然:“师出同门,自然该守望相助。倒是你,往后行事多加小心。” 何处觅说:“师弟,你快回来吧!难道你真的打算一辈子在百丈峰种树吗?” “说的是。”众人身后忽然响起冷飕飕的语声。 铁横秋、何处觅和万籁静惊讶回头,发现明春不知何时已他们三人立在身后,眸光幽幽。 万籁静暗自心惊:他什么时候靠近的,我竟一无所觉!没想到百丈峰一个烹茶小厮都如此高深莫测。 明春轻轻一笑,声调绵长:“其实这两位师兄说的话,也都是为你考虑。你这样的人才,在百丈峰种树委实屈才,回主峰当嫡系弟子才相宜。” 何处觅和万籁静面面相觑,随后把视线投向铁横秋,仿佛在问:这人是在阴阳怪气吗? 铁横秋耸耸肩:没事,他现在说话,你们只当他阴阳怪气,等待会儿他唱起来了,你们就知道,他只是单纯的神经病。 铁横秋却只是朝万籁静轻轻一笑,道:“多谢大师兄为我周旋,但我已经想明白了,我在主峰多有格格不入,但在百丈峰却觉得很自在,或许,比起当嫡传弟子,我的确更适合做一个种树的人。” 万籁静和何处觅闻言,都非常惊讶。 万籁静微微蹙眉,也劝道:“小师弟,此事非同小可,你莫要意气用事。主峰虽规矩森严,但也是修行的好地方。若你因一时不适便放弃嫡传弟子的身份,日后恐怕会后悔。何况,你天赋卓绝,宗门对你寄予厚望,怎能轻言放弃?” 一旁的何处觅语气急躁:“小师弟,你是疯了不成?嫡传弟子的身份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你倒好,说不要就不要?” 铁横秋无奈一笑:“我的确已经想好了。” 何处觅想了想,以为铁横秋是受了委屈才不肯回去,忙又说道:“你若是觉得主峰规矩太多,大不了我陪你一起闹,何必自毁前程?” 听到这话,明春的冷笑就更明显了:“可是啊,我们百丈峰凄冷,可怎么配得上铁横秋的人品?” 万籁静神色一滞,忙对明春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月尊之能天下闻名,百丈峰自然也是人杰地灵,我怎敢有半分轻视?” 他转向铁横秋,语气放缓:“小师弟,你若真觉得百丈峰更适合你,我也不会阻拦。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修行之路漫长,选择需慎重。无论你最终决定如何,大师兄都尊重你的选择,只愿你无悔于心。” 铁横秋却笑道:“多谢大师兄,大师兄和四师兄多番照顾,横秋感铭五内,只是我心意已决,只想侍奉月尊左右,还望两位不要再为我费心了。” 听到这话,万籁静轻轻一叹,何处觅抿唇不语。 而明春也不作什么刻薄言语了,只是转身走回月尊云轿的方向。 铁横秋也赶紧跟上,与明春并肩而行。 铁横秋打量明春的神色,小心赔笑道:“明春师兄可千万不要误会,我对百丈峰是绝无二心的。” 明春朝他一笑,道:“我不过是百丈峰一个扫地侍人,哪里担得起主峰嫡传弟子的一声‘师兄’?” 铁横秋:……这是在阴阳怪气吧? 这绝对是在阴阳怪气吧? 这个明春的确不好相处,每日不是冷着脸,就是说话夹枪带棒的。 铁横秋当他是月薄之的心腹,不敢轻易得罪,想着日后要在百丈峰长久立足,还是得与他搞好关系。 于是,铁横秋便转向汤雪求助——毕竟,汤雪比起明春,简直像是另一个极端,对他总是春风一样温暖,照拂有加。 铁横秋小声对汤雪问道:“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明春了?” 汤雪笑意盈盈地问:“何出此言?” 铁横秋叹了口气,道:“我也说不上来,但总觉得他对我有些误会,态度冷冰冰的,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错位囚笼 第39节 “他对你态度不好吗?”汤雪略一沉吟,点头道,“也是,像万籁静和何处觅那般对你无微不至的同门,也是难找的。我也比不上呢。” 铁横秋:……你……你也阴阳怪气了? 得找个大师来看看,这百丈峰的风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第35章 又见老六 云隐宗众人行至谷口,神树山庄的轮廓便清晰起来。 一株万年古木是整座山庄的根基,树干粗壮圆实,虬结根系如巨蟒盘踞,托起庞大树冠,遮天蔽日。 山庄建筑依山势呈环状分布,将神树簇拥在中央。 铁横秋远远看着,心中翻腾无数感慨。 他幼时被卖入山庄时,蜷在箱中被抬入门内,逃亡时又从后山离开,从未这般远观山庄。 少年的他始终身处树下,像只困在树根间的蝼蚁,从来都是一叶障目。 而如今,他却第一次得以远望神树全貌。 枝干蜿蜒如龙,树冠张开如伞,每根枝条在云雾中轻颤,叶浪翻涌时,整棵树似在呼吸,微微震颤。 旁边的汤雪看着铁横秋的表情,低声笑问:“怎么盯着那神树看?” 铁横秋回过神来,说道:“听说这神树非常特别,吸收日月精华,灌溉之物也非比寻常,因此能滋养灵骨,以至于神树山庄即便是一个侍童,根骨也十分不凡,不知是真是假呢?” 汤雪闻言,顺着铁横秋的目光望向那株巍峨的神树,轻声笑道:“怎么,你也对这神树心动了?要不要找个机会,偷偷摘几片叶子,或是挖几根根须,带回去试试?” 铁横秋闻言,摇了摇头,熟练地露出老实人应有的表情:“汤雪师兄别调侃我了,我可没这个胆子!” 铁横秋想:偷叶子和根须算什么本事? 直接把万年神树千年养好的根骨挖走,不是更省事嘛。 铁横秋想起当年拿走的灵骨。 这根灵骨他用了百年。起初只觉了不起,直到进宗门后才明白自己见识有限。 桉桉的剑骨确实不差,但终究是小厮出身,天分平平,都是六公子手指缝漏下来的,怎及得上真正的名门之物? 想到此处,铁横秋闭眼,感受体内海琼山剑骨的搏动——哼,这根才算有点门道。 他此刻突然好奇:神树山庄六公子的剑骨,与海琼山那根相较,究竟如何。 一行人终于来到神树山庄门前。 山庄的大门开启,在一众侍者的簇拥之下,六公子……不,现在该称为庄主了——身为庄主的柳六款步而出。 看到柳六如今的模样,铁横秋有些诧异。 记忆中柳六还是一个跋扈得把恶毒写在脸上的少年,眼前这人却是翩翩公子,风度儒雅,让人看不出深浅。 铁横秋暗暗打量着柳六。 而柳六此刻正在和身为云隐宗宗主的云思归寒暄。 寒暄一阵之后,柳六亲自来到队伍后方的云轿面前来。 铁横秋赶紧把头垂下。 他知道如今已是堂堂金丹修士,容貌气度都与当年不同,柳六绝不会认出自己。 可当年被踩进泥里的剧痛,此刻又从骨缝里渗出来。 柳六越走越近。 铁横秋感觉脚底寒意渐重。 明明早已脱胎换骨,为何旧日噩梦仍如影随形? 铁横秋的手指不自觉地越握越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痛让他稍稍清醒了一些。 深吸一口气,铁横秋在心里反复念着:“铁横秋,你已不是当年的你。” 柳六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一样,目光缓缓转向铁横秋的方向。 铁横秋下意识把头埋得更深,但感官却更加敏锐,仿佛柳六的视线能凝成实质,像一把剑一样斩过来。 这如刀似剑的目光即将劈向铁横秋的头颈,却有两道影子拦在了中间。 铁横秋蓦地抬起眼眸,发现是明春和汤雪站在自己面前,隔绝了柳六的目光。 柳六的目光一触碰到明春汤雪二人,注意力就立即被分散了:此二子风度不凡,但我却看不出他们的修为…… 明春还是高贵冷艳的样子,即便面对神树山庄庄主,说话也是夹枪带棒:“柳庄主,怎么在这儿望来望去,在这泥地里头丢了金子还是银子?” 原本铁横秋还觉得明春说话尖酸可恶,现在突然觉得明春这样无差别攻击也是蛮爽的,有点羡慕了。 柳六身份高贵,又很少离开山庄,什么时候看过别人脸色?突然被这样攻击,他也是愣了一下。 然而,柳六毕竟是柳六,他很快恢复了从容,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仿佛明春的话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倒是他身边的侍从,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一步跨出,回击道:“放肆!你是什么人,竟敢对我家庄主如此无礼?” 明春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扫过那侍从:“神树山庄的规矩,就是让狗出来替主子咬人吗?” 那侍从被明春的话气得脸色铁青,拳头紧握,眼看着就要开打。 柳六却抬手制止了他,语气依旧温和:“不得无礼。” 那侍从便不甘地退下。 柳六看向帘幕低垂的云轿,拱手道:“在下神树山庄庄主柳六,久闻月尊威名,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见阁下真容。” 云轿的垂帘却纹丝不动。 柳六站在外面拱手了一会儿,都没有得到回应。 这下场面就更尴尬了。 柳六身边的侍从怒火更盛:这月薄之是什么东西?也配在我们庄主面前摆架子? 不过,柳六看起来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纨绔少年,居然非常有耐心,被这样下面子,还是一派淡然。 铁横秋看他居然这么能装,心想:这人恐怕不好对付了。 柳六再次看向云轿:“月尊,柳某今日冒昧相请,实乃心中仰慕已久。若月尊不便相见,柳某也不敢强求。只是,神树山庄已为诸位备下薄宴,还望月尊赏脸,一同入席。” 就在气氛恐怕要变得更加尴尬的时候,汤雪上前一步,挑了挑帘子,从里头看了看,才转身对柳六说道:“实在对不住,原来月尊是喝了药睡下了,因此没有听见您说话,绝非是有意怠慢于您。” 听到这话,也不管是真是假,总算是给双方都一个台阶。 柳六闻言,眉宇间稍显舒展,语气也轻松了几分:“原来如此,倒是柳某唐突了。山庄内的思梅园已打扫妥当,一切布置如旧,定能让月尊安心休养。” 云轿就此抬入山庄,由侍从引路,进了思梅园。 思梅园,自然就是月罗浮从前住的那个院子。 开门进去,铁横秋环视四周,心中更加感慨:这一点柳六没有说谎,此处布置的确是一切如旧。 可再怎么费心复原,终究不是从前了。 就比如院中老梅,枝干依旧傲然挺立,却再无当年气韵。 铁横秋站在这如新也如旧的梅树下,身体一时热一时冷,仿佛回到了他最脆弱不堪的当年。 这些年他在云隐宗的势弱有装的成分,狼狈也掺着算计。 但在这神树山庄的当年,一切苦难,一切疼痛,都是真切。 就像阴雨天里隐隐作痛的旧伤,总在某个时刻让人记起当年的锥心刺骨。 此时,月薄之在旁边走过。 铁横秋忙收敛心神,站定在树旁,左右看了看,却又惊讶怎么明春和汤雪又不见了影子? 月薄之抬头看着这一棵树,又看了看铁横秋:“这院子和我母亲在世时一样吗?” “几乎一样。”铁横秋答道。 月薄之嘴角抿出意一丝冷笑:“那就是不一样。” 说罢,月薄之再不看院中春色一眼,索性转身走入屋内。 铁横秋亦步亦趋跟着。 月薄之却站定在门前,忽然转头看铁横秋:“你怎么回事?” 铁横秋一愣:“我?我哪里不对了?” 月薄之说:“你一脸死人相。” 铁横秋:……这么美丽的男人,怎么和明春一样嘴臭臭的。 铁横秋掩饰般地垂眸:“只是故地重游,有些感慨,而且一路风尘,也略有些疲惫。” 月薄之颔首:“那你早些歇着吧。” 说罢,月薄之就进了屋子里。 铁横秋的确格外疲惫。 他走进偏房,熄了灯烛。 他在床上躺下,看着屋顶,辗转难眠了半夜。 到了子夜昏昏沉沉要睡下,却突然浑身一激灵,坠入噩梦里。 他仿佛又成了那个手无寸铁的凡人,被扯着脖子往泥里按,拖拽着丢入狗屋,吞着发冷的剩饭,都能幸福得流泪。 他猛然从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衣衫,整个人仿佛刚从水中捞起一般。 黑漆漆的房屋里,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映照出模糊的轮廓。他心绪难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压着,让他喘不过气来。 心神恍惚间,他披衣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出了院子。 铁横秋踩着青石小径走出院门,夜色笼罩下的神树山庄静谧诡秘。 盘根错节的树干如同被踩在脚下的巨蟒,蜿蜒交错成山庄的基座。 一阵夜风吹过,带起树根缝隙间的沙沙声。 错位囚笼 第40节 剑士的直觉让他猛然回头,赫然对上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他迅速收敛了全身的战意,垂眸敛目,恭敬地行礼道:“柳庄主。” 柳六从婆娑树影间踱出,月光下锦衣泛着柔和的光泽,下摆扫过落叶时带起细碎声响。 他笑道:“你是月尊身边的侍从,是吗?” 铁横秋听着他的嗓音,与少年时截然不同。当年那个嗓门尖利如刀的少年,如今嗓音已变得温润,却像裹着寒霜,稳妥地将尖锐刻毒包裹在儒雅外衣之下。 铁横秋把头垂得更低:“正是。” 柳六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树叶,指尖在叶脉上轻轻摩挲:“你叫什么名字?” 铁横秋答道:“鄙姓铁,名横秋。” “哦,原来你叫铁横秋。”柳六笑笑,忽而把手按在铁横秋的肩头。 铁横秋下意识想躲,却发现躲之不及。 那只手分明是松松垮垮搭着,偏生像生了根似的扎进皮肉。 铁横秋悚然一惊:柳六的修为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倒是一个好名字。”柳六指节微屈,“铁横秋——听起来很有风骨,像一个剑士该有的名字。” 铁横秋默然不语,并非他有意不答,而是肩头传来的压力愈发沉重,仿佛有千钧之力压顶而下。他不得不调动全身真气,与之相抗。 柳六察觉到他的抵抗,嘴角微扬,掌心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铁横秋浑身一震,后颈渗出细密的冷汗,膝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腿肚子都哆嗦了,跪下来不更舒坦?”柳六歪头打量他发颤的膝盖,“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泥狗子?” “泥狗子”三个字在铁横秋耳边炸开巨响。 铁横秋猛然抬头,正对上那双盛满嘲弄的笑眼。 柳六忽然撤去了掌心的力道。 铁横秋恍惚间以为压力已消,正要松一口气,却不想下一瞬,柳六的手掌再度重重压下,力道比先前更甚。 铁横秋眼前炸开金星,膝骨发出细碎的裂响,像是冬日河面薄冰猝然崩开。 腿肚子直抽抽,骨头缝里仿佛有砂砾在磨。 他咬紧后槽牙,喉头泛起一股腥甜。 鬓角的冷汗滑进眼角,刺得他眼前模糊一片,却始终能看地上映着的影子:那团佝偻的黑影正梗着脖子,把脊梁抻得笔直。 柳六眉梢微动:“你还真学会把自己当人看了?” 说罢,他笑容更深:“这么着反而更有趣些。” 第36章 一剑飞来 铁横秋的头颅垂得更低了,脊背佝偻如被千斤重担压垮的枯树,连那双低垂的手都忍不住疼痛一般无法自已地不住发颤。 柳六见状,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他是那样自在地向前踏出了一步,身体几乎要贴到他面前,睁着眼睛仿佛要将他此刻的狼狈尽收眼底。 可就在柳六靠近的一瞬—— 铮——! 铁横秋脊背猛地一挺,青玉剑直刺柳六面门! 柳六却只是轻轻一笑,身形如烟,飘然侧移,衣角擦着剑刃滑过去,却连半分皮肉都未伤到。 “就这样吗?”柳六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他耳畔,带着一丝戏谑,“‘士别三日’,我还以为……你能让我稍稍认真一点呢。” 铁横秋眼中燃起战意,咬牙把手腕一翻,剑锋横削而下,斩向柳六腰腹。 柳六挥挥袖子,几片枯叶突然飞起来,把青玉剑震得偏了方向。 不甘如火般烧在铁横秋心头,叫他把剑越挥越快,咬着牙连刺七八剑。 柳六在剑光里慢悠悠地走,袖袍飞舞间,落叶飞花皆成武器,把铁横秋逼得连连后退,握剑的手直打颤。 柳六看着铁横秋颤抖如筛糠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索然无味的厌倦。 他漫不经心地撩起锦缎衣摆,抬腿便是一记凌厉的侧踢—— 砰! 铁横秋只觉胸口一疼,跌入泥地里。 青玉剑脱手而出,斜插在五步外的泥洼里。 他挣扎着要撑起身子,不想带动了肋间的踢伤,疼得他整个人又摔回泥坑里。 柳六那双承气步靴停在烂泥边,鞋面半点污渍都没沾。 铁横秋猛一抬头,看到柳六负手而立,笑容桀骜似当年:“泥狗子,还扑人吗?” 铁横秋眼中的火焰熊熊燃烧。 然而,他的理智却如冰水般冷静,清楚地告诉他——自己与柳六之间的差距,远非一时半刻所能弥补。 他已经精疲力竭,但是柳六连本命法器都没有拿出来。 仅凭几片落叶飞花,便将他逼得狼狈不堪。 柳六……太强了。 即便铁横秋已经嫁接了海琼山的剑骨,也不是他的对手。 果然,神树山庄就是不一样。 一百年前,他不过换了山庄小厮的灵骨,便从凡胎蜕变成剑修。 而柳六自幼浸泡在灵泉里,吃的每粒米都得神树汁液淬炼,连呼吸吐纳都是最上乘的功法。 这样的差距,不是百年修行就能填补的。 柳六的强大,不仅仅在于修为,更在于他背后的资源与底蕴。 铁横秋阖上眼皮,喉间发出粗重的喘息,任谁看都是败者的颓态。 可谁能知道,铁横秋此刻却在想:如此卓绝的灵骨,这老六哪里配有? 我必取之! 铁横秋正闭着眼睛,思绪如潮水般翻涌,突然感觉下颔一紧,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迫使他抬起头。 他睁开眼,对上了柳六那双带着笑意的眸子。 柳六的手指轻轻捏着他的下颔,力道不重,声音低沉轻柔,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很记得,你原是一个凡人,根骨比我养的狗还弱,到底是得了什么造化,有了今日的修为呢?真叫我好奇啊。” 铁横秋腮帮子绷得死紧:桉桉的尸体已经被处理过了,柳六断不会知道桉桉的灵骨被夺。 只不过……当年还弱过白斩鸡的他,今日有这样的根骨,的确足够令人生疑了。 铁横秋却知道,这个口是决不能松的。 因此,他的沉默如同一堵坚不可摧的墙,任凭柳六如何试探,他始终不发一言。 柳六脸上的笑还挂着,眼神却冷了下去。 他松开掐着铁横秋下巴的手,指节顺着脖颈往下滑,最后卡在喉结上。 柳六五指一收,便将铁横秋如同拎起一只落汤鸡般提了起来。 铁横秋的呼吸被瞬间阻断,脸色迅速涨红,额头上青筋暴起。 “还是现在这副模样讨喜。”柳六说话时还带着笑音,“你若是肯服个软,我当真舍不得要你性命。” 铁横秋眼前发黑,可牙关咬得死紧。 柳六眯起眼睛,手指又扣紧三分,铁横秋的嘴唇开始泛紫,身体像条搁浅的鱼似的抽搐起来。 铁横秋喉骨快要裂开的瞬间,暗自捏开袖中的袖珍鸟饲笼——他在百丈峰这些日子,除了栽花种树、端茶奉水,也不忘伺候那只朱鸟。 铁横秋记得,这灵禽最贪嘴,若非如此,当初何处觅也不可能用蜜就把他引来了,差点把铁横秋给烧坏了。 铁横秋没有被烧死,反而得了启发——若能用食物驯服朱鸟当帮手,岂不是大受裨益? 他细心留意朱鸟爱吃什么,时常投喂,从而和朱鸟关系处得不错。 日子长了,但凡他捏开笼门,朱鸟必会循声而来。 果然,下一刻,他模模糊糊看见一团火球破开夜色——是朱鸟! 但见朱鸟收着翅膀俯冲下来,直扑柳六面门。 柳六甩手把铁横秋掼在地上,身形未动,只是宽大的袍袖猛然一振,带起一阵凌厉的罡风,直逼朱鸟而去。 朱鸟虽灵巧,却未料到柳六的攻势如此迅猛。 他刚欲振翅闪避,那罡风已至,狠狠击在他的右翼上。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朱鸟羽毛四散,火星迸溅,发出一声凄厉的啼鸣,身形失去平衡,歪斜着坠落下来。 铁横秋忙撑地起身,扑过去将朱鸟护在怀中,踉跄滚进泥地。 朱鸟被铁横秋飞扑救护,是十分震惊:哥们,我之前差点烧死你,你现在扑过来救我?莫非……你真的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老实人? 铁横秋想的是:朱鸟如此灵禽,若能驯服,必能大有助益! 要驯服朱鸟,不能光靠投喂,还得来点“真心”。 铁横秋便露出脆弱善良面孔,含情脉脉看着朱鸟。 就在这时候,柳六又是一袖甩来。 铁横秋弓着背把鸟儿护在胸口,被袖风击中,柔柔弱弱地咳出一口血,落在手背上。 他颤抖着指尖抚过朱鸟羽毛,唇角噙着温软笑意:“小鸟儿别怕,我在!” 朱鸟震惊无比地看着铁横秋:哥们,我感动了! 柳六又要一击,铁横秋却抬眼,说:“这朱鸟可是罗浮仙子生前的灵宠,难道你不知道?” 听到这话,柳六果然收了掌风,有几分顾忌。 错位囚笼 第41节 铁横秋自嘲一想:真是仙凡有别,我死了都没地方埋,但是月罗浮死了那么久,所养的小鸟还能叫神树山庄庄主都投鼠忌器。 柳六略一沉吟,却忽然一笑:“但要你们都死在这儿,谁又知道呢?” 这话一说,铁横秋瞳孔一缩。 柳六挥袖而出,落叶纷飞。 铁横秋强撑着一口气:“剑来!” 青玉剑应声而起。 柳六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显然没想到铁横秋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召唤出青玉剑。 他眉峰微动,反而笑起来:这倒比预想中有趣,更想把这离家出走的野狗逮回去炖汤了。 朱鸟的羽毛乱糟糟地支棱着,铁横秋更是狼狈。 他嘴角挂着血痕,脸上白得吓人,喘气声又粗又急。 这一人一鸟都伤得不轻,动作倒是出奇地合拍。 柳六的掌风再次袭来,操控无边落叶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 朱鸟强撑着身体,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喷出一道火焰。 火焰虽然不如往日炽热,却也足以燃烧落叶。 落叶被烧,腾起滚滚浓烟,呛得柳六眯起眼睛。 青光忽闪,铁横秋的剑尖已经刺到跟前! 柳六的嘴唇勾起:“雕虫小技!” 他冷笑一声,一掌拍出,直逼铁横秋而去。 他本以为这一掌足以将铁横秋的剑招击溃,却不想,当剑光逼近眼前时,却忽然如花开吐蕊,层层叠叠,千变万化。 柳六一惊:“寒梅吐蕊!” 铁横秋勾唇一笑:他学“寒梅吐蕊”学了一百年,虽然也只是勉强学了一个样子,但前阵子在栖棘秘境里,他亲眼看见了月薄之是如何用这一招的。 正是那一幕,让他茅塞顿开,终于领悟了其中的精髓。 如今,他依样画葫芦,虽未得其神,却也足以让柳六措手不及。 剑光炸开梅花瓣似的层层绽开,逼得柳六连连后退。 柳六掌风撞在剑气上,就像雪粒子掉进热锅,眨眼就化没了。 然而,柳六却依然不缓不急,袖中飞出一道白练,直缠铁横秋而去。 铁横秋的脸色微微一变,心中暗叫不好:他方才那一招“寒梅吐蕊”虽然精妙,但终究是勉强施展。 若非朱鸟在一旁辅助,加上柳六轻敌,他根本不可能逼得柳六后退。 此刻,柳六全力一击,他如何能挡? 柳六袖中甩出白绸,像毒蛇吐信,直缠铁横秋脖颈。 铁横秋握着剑的手直打颤,眼眶通红似要滴血。 朱鸟厉啸着喷出赤焰,柳六反手又是一道白练。 白绸反卷而上,将朱鸟的双翅紧紧缠住。 朱鸟发出一声痛苦的啼鸣,挣扎着想要挣脱,却无济于事。 “寒梅吐蕊,不过尔尔。”柳六指尖绕着绸缎,斜睨铁横秋,“难为你连压箱底的剑招都搬出来,却还照样要输。” “是么?”铁横秋冷蔑一笑,“被泥狗子逼得祭出本命法器,到底是谁输了?” 柳六的笑容突然僵住,像是戴久了的面具突然裂开缝,表情也滑稽了起来。 铁横秋看着他终于绷不住,咧嘴笑了,任血从唇边滑出:“莫非,你也是狗?” 柳六手中白绸猛然收紧,勒得铁横秋的脖颈几乎无法呼吸。 铁横秋喉头发出嗬嗬声。 他心里却并不绝望,只是想着:朱鸟闹得动静这么大,月薄之肯定会察觉吧! 月薄之不在乎我,难道还能不在乎朱鸟吗? 他只要等月薄之来救下朱鸟,顺便救救他这个无足轻重的粗使弟子便是了。 柳六不知铁横秋打的什么算盘,只是手腕一抖,拽得铁横秋踉跄往前扑。 电光火石间—— 一道剑光闪来,带着冷冽香气。 那香气来得突兀,却又熟悉至极,铁横秋的心中顿时一松,仿佛找到了依靠。 但见寒芒过处,缠颈白绸寸寸断裂,碎帛纷飞似雪霰。 没了白绸的牵绊,铁横秋整个人向后仰跌,昂头正好看到天空上挂着的月光。 第37章 柳六破防 铁横秋脑袋几乎要着地,便下意识紧闭双眼。 期待里的疼痛狼狈并没有降临,他撞进了一个冷香扑鼻的怀抱里。 他几乎下意识就要推开对方:“我身上满是泥污血迹,怎敢……” 话未说完,他抬起头,目光却骤然凝固。 他原想说“怎敢弄脏月尊的衣裳”,却一抬头,惊讶看到面前的人——不是月薄之? 不仅是铁横秋,就是对面的柳六,在还未见其人、只感其剑气的时候,都断定来者必然是月薄之。 普天之下,除了月薄之,谁配有这样的剑气? 却没想到,把铁横秋扶着的人一身青衫,满脸冷意,竟然是明春。 铁横秋瞪大眼睛:“明春……明春师兄?” 柳六更是心头大震:月薄之手下一个侍童都有这样剑气? 那月薄之本人该是怎么样的一个怪物! 明春还是那一副木口木面,叫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他低头看向铁横秋,声音低沉淡漠:“双腿还能走能站吗?” 铁横秋慌忙抱拳:“能的、能的……” “那你还腻我身上做什么?我胸膛上抹浆糊了?”明春冷声问。 铁横秋忙站定,默默垂眸:……很好,是我熟悉的刀子嘴。 只不过…… 铁横秋不着痕迹地偷看明春一眼。 现在离远了倒不觉得,刚刚贴近的时候,他分明闻到了那股月薄之独有的冷香。 这味道他惦记了一百年,断不会闻错。 就在这时候,那受伤的朱鸟也如倦鸟归巢一样扑向明春的怀抱。 明春冷冷的:“蠢鸟。” 朱鸟:……吱吱,你妈……你妈都不曾这么骂我……喳喳。 铁横秋看着明春和朱鸟的互动,心中突然一个激灵。 为什么明春汤雪总是不见踪影,却又莫名出现? 为什么明春身上有月薄之才有的香气? 为什么明春会有和月薄之媲美的剑气…… 难道,明春就是…… 铁横秋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跳如擂鼓般急促。 铁横秋咽了咽,心念已定,决计作出试探。 他忙往后躲到明春背后,一脸可怜地说:“柳六这厮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杀我,这就罢了,言谈中还说什么‘寒梅吐蕊,不过尔尔’,显然是不把月尊放在眼里了。” 听到这话,明春还没怎么样,柳六就先气笑了。 柳六便朝明春拱手,说道:“我断无此意,不过是看铁横秋此子耍的‘寒梅吐蕊’只得其形未见其神,反倒堕了月尊剑法的威名罢了。我既然奉月尊为上宾,又怎么会有不敬之意?” 铁横秋却忙插口道:“你若真的奉他为上宾,就不会毒打我和朱鸟了。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这样伤我和朱鸟,显然就是不给月尊面子。” 明春却是不语,睫毛微垂,指尖划过朱鸟沾血的羽毛。 从前不留意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看明春抚摸朱鸟的模样,十足十就是一个月薄之。 铁横秋几乎八成断定了明春不是月薄之本人就是月薄之的化身,因此,瞧着明春这样温柔抚摸受伤的朱鸟,却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不免有些吃味。 铁横秋眼珠一转:我在“尊者月薄之”面前不能造次,但在“师兄明春”面前却不一样了。 铁横秋向前迈了一步,故意压低声音,仰起头做出委屈的样子:“明春哥哥,你看我的脖子,都快被他掐断了!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这会子怕是已经断气了!” 明春抬头望了眼铁横秋,目光落在对方颈侧青紫色的勒痕上。 柳六只道:“切磋武艺,有些损伤,也是在所难免。既然是修道之人,这些皮外伤也不算什么吧。” 明春却忽说道:“柳庄主所言也不无道理。” 柳六闻言,笑意更深,目光转向铁横秋,眼神中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意味,仿佛在说:你看,没有人会为你这么一条泥狗子出头。 铁横秋被噎住了,心中憋着一股气,忍不住反驳道:“寒梅吐蕊,不过尔尔,这也有道理?” 柳六再一次重申:“我所言的是你的寒梅吐蕊画虎不成反类犬。” 铁横秋要反唇相讥,明春却又说:“的确,寒梅吐蕊不该如此使。” 说着,明春忽而拿住铁横秋的手:“学着点。” 错位囚笼 第42节 明春攥住铁横秋手腕,沉腕横剑。 剑尖划过地面,溅起几点泥星:“出剑要轻如寒梅着花——”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铁横秋手腕一抖,寒梅吐蕊的剑招陡然变化。 铁横秋只觉手腕被明春牵引着,剑锋划出诡异弧线,剑尖隐隐指向柳六。 柳六神色骤然一凛,长袖如云般翻卷,刹那间,万千枯叶激射而出,宛如漫天箭雨。 铁横秋手腕被明春牢牢钳制,剑势不由自主地随之而动。 剑光如虹,竟将那片片枯叶尽数斩落,纷纷扬扬地飘散在半空,恍若一场无声的冬雪。 柳六双袖再度翻飞,两道白绸如银蛇般自袖中疾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两道凌厉的弧线。 铁横秋眼前一白,那白绸气势汹汹,寒意扑面。 明春手腕微微一抖,铁横秋随之手腕一沉,剑锋陡然一转,剑光如电,直劈白绸。 “嗤”——白绸应声而断,半截绸带如落叶般飘然坠地。 铁横秋眼见白绸断裂,心中正自一松,却见柳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那剩下的半截白绸骤然崩散,化作万千细丝,如同毒蛇吐信,银光闪烁间,分进合击,直逼铁横秋周身要害。 铁横秋只觉一股刺骨寒气扑面而来,手中长剑竟被那柔韧银丝缠得动弹不得,剑势被压得寸步难行。 他心中大骇,暗道不妙,这柳六的功夫竟如此诡异,看似柔软无力的白绸,竟能化作如此凌厉的杀招。 一股铺天盖地的威压如潮水般涌来,铁横秋才恍然醒悟——方才与柳六对招时,对方不过是如同遛狗般随意出手,根本未曾认真。 而此刻,柳六才真正展露了实力。 他修为不足,灵骨薄弱,被这凌厉攻势压得踉跄后退。 在压倒性的威压之下,他冷汗浸透衣衫,脚跟打滑向后跌去,却跌进明春怀中。 明春一手仍捏着他的手腕,一手却扶在他的腰上:“别丢月尊的人。” 明春的吐息在铁横秋的耳边,像风一样吹过。 那股沁人的冷香让铁横秋几乎晕厥,在这样的生死关头,竟然如沐春风! 铁横秋心想:完了完了,我真的是一个无耻下流的色中饿鬼。 馋月薄之馋成这样,要被他发现,怕不是要把我抽筋扒皮! 银丝如暴雨般倾泻而下,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巨网,将铁横秋的视线笼罩在一片冰冷的银辉之中。 山岳般的威压碾碎空气,逼得铁横秋几乎喘不过气。 幸而背后有只手扣住腰肢。 铁横秋软倒在冷香弥漫的怀里,任背后的男人钳制着他的腕骨,挥动他的本命剑。 剑锋过处,银丝尽断。 “心要定,剑才稳。”男人的嗓音在他耳后轻轻震颤。 铁横秋闭目凝神,喉间极轻地吞咽。 他感受对方小臂肌肉如钢索收紧,牵引手腕划出凌厉弧线。 剑光如虹,劈开银辉织就的巨幕。 剑鸣声里,压迫胸腔的威压逐渐消散于无形。 柳六带来的压迫感逐渐淡去,而明春的气息却如影随形,春蚕吐丝般从背后将他紧紧缠绕。 明春的指节扣进他腰侧软肉,呼吸扫过他的后颈,带起一阵颤栗。 双手交握之处,他能感觉到明春的指尖在剑柄处轻轻敲了敲:“看明白了吗?” 铁横秋却是晕乎乎的:明白? 明白什么? 大师,我明白了,你真的好香啊。 我一定要找机会亲你一口吧唧吧唧么么么么。 铁横秋还觉得晕乎乎的,但明春却已经迅速放开了他。 晚风掠过,贴着背脊的温热转瞬消散。 他猛然惊醒,忙正色抬眼,只见明春已退开几步,目光冷淡,仿佛不愿多看他一眼。 朱鸟重新飞回明春的肩膀上,用鸟喙梳理凌乱沾血的羽毛。 柳六杀招被破,踉跄退后两步,胸腔一阵闷痛,心头火气直往上撞,恨得牙根发酸。 偏偏铁横秋见柳六的表情几近崩裂,觉得十分有趣,故意火上浇油,讥讽道:“总听说柳庄主是神树所生,灵骨精奇,又有神树灵气供养,本该是天上地下都罕见的人物,没想到啊……” 柳六额角青筋暴起,却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反驳。 如果此刻是月薄之本尊来把他的杀招破了,他是能甘拜下风,咽下这口气的。 但他不知铁横秋习得《插梅诀》这等秘术,更未察觉明春实为月薄之化身。 只当自己先是被泥狗子逼得祭出本命法器,后又被一介侍童破了杀招,傲气难平,竟被气得发昏。 但他还记得要给月薄之面子。 他原本想着铁横秋看打扮是粗使弟子,是可以欺负的,但明春如此作派如此剑法,就未必了。 他怕明春是月薄之的亲传弟子,若是如此,他的确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 柳六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目光在明春身上停留片刻,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阁下剑法精妙,出手不凡,想必是月尊的亲传弟子吧?” “月尊从不收徒。”明春淡淡回答,“我不过是他的扫地侍童。” 听到这话,柳六更觉万剑攒心。 铁横秋摇摇头,火上浇油:“明春哥哥你可别说了,他要知道自己连百丈峰一个扫地一个种树的都打不过,岂不是气得要吐血?我们修道的要讲因果的,可别气死了他,反倒造孽了。” 柳六闻言,心中怒火滔天,却偏偏无法发作,只能硬生生将这股屈辱咽下,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柳六压下心头的不甘,淡然一笑:“月尊修为高深莫测,自然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没想到,连他座下的粗使弟子都有如此造诣,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听到柳六如此服软,铁横秋是第一个意外的。 大抵因为铁横秋只见过柳六趾高气昂的模样,从不知道原来这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还能有这么能屈能伸的一面。 铁横秋扫视柳六,发现柳六表情已经迅速收敛,重新变得儒雅风流,铁横秋反而不高兴了。 铁横秋故意刺激他,说道:“堂堂庄主,就这样落败了……” 柳六接口道:“胜负乃常事,何必执着?” 铁横秋见状,心中更加不悦,觉得柳六这副假惺惺的模样实在令人作呕,便冷笑一声,道:“柳庄主果然大度,若是日后有机会再切磋,柳庄主是不是又要像今日这般‘谦逊’了?” 柳六闻言,面上依旧保持着温润的笑容,淡淡道:“铁兄弟说笑了。修道之人,讲究的是心境平和,胜负得失,不过是过眼云烟。倒是阁下……似乎对胜负之事格外在意,莫非是心中有什么执念?” 铁横秋被柳六反将一军,还真的被柳六戳中痛处了! 如柳六所言,铁横秋的确很有执念,必要在柳六跟前占上风。 而柳六除了刚才失态了一刻,回过神来后又保持那副伪君子的风度,反而让铁横秋看起来像是落了下乘。 铁横秋暗道:这家伙可真难缠啊。 铁横秋正要继续言语交锋,却听得明春轻轻开口,语气平静:“柳庄主既然能认输,切磋的事就到此为止了。” 明春一锤定音。 铁横秋闻言,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闭嘴:毕竟,他现在也打不过柳六,他现在能仰仗的是月薄之。 而月薄之庇护自己,多半也是靠自己装乖示弱,才谋得一席之地。 若是此刻再与柳六争执,坏了这温顺弱美男人设,怕是连现在这点微末地位都要不保。 铁横秋只好垂眸说:“是的。” 柳六也微松一口气,目光冷冷掠过铁横秋,心想:果然这泥狗子在百丈峰地位不高。今日暂且饶过他,过两天找个空儿,再把他抓回来,栓上狗链子玩几天。 他心中盘算着,面上却笑意盈盈,语气温和:“其实天色也不早了……” 明春目光掠过铁横秋颈侧的伤口,手指轻抚朱鸟的伤处,转头对柳六道:“你和铁横秋的切磋已了,但你伤了朱鸟,这笔账如何算?” 第38章 以牙还牙 柳六眼底闪过一丝惊色,面上却依旧挂着温雅笑意,他略一欠身,语气诚恳道:“此事确是在下疏忽,绝非存心为之。只是刀剑无眼,切磋之时难免有所误伤。话虽如此,朱鸟受伤终究是因我而起,实在惭愧。” 他顿了顿,目光真诚地看向明春,继续道:“为表歉意,我愿奉上千年神树灵参一株,三瓶九转聚灵丹,外加一件玄阶上品的避尘幡。若阁下还有何需求,尽管开口,我柳六定当竭尽全力,弥补今日之过。” 他言辞恳切,姿态谦卑至极,仿佛当真痛悔不已。 铁横秋见柳六竟这般干脆利落地低头认错,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便许下如此丰厚的赔礼,心中不由恍然:原来这位平日里看似目下无尘的主儿,竟也能将身段放得这般低。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明春却冷声道:“难道百丈峰看起来是缺这点东西的地方吗?” 柳六笑容凝固在嘴边,却仍道:“阁下教训得是,百丈峰底蕴深厚,自然不缺这些俗物。是我考虑不周,冒犯了。” 铁横秋看着明春这样趾高气昂、柳六这样赔小心,心里也是非常复杂:看着柳六这样做小伏低,委曲求全,铁横秋心里多少有点狐假虎威的爽快。 但仔细一想,明春这样硬气,不过是因为朱鸟受了伤,而非他铁横秋受了伤。 可见自己在百丈峰的地位果然是不及朱鸟一条毛。 若果不是他在百丈峰上常给朱鸟喂食,打好了关系,此刻自己死了也无人烧纸。 柳六正要再多承诺些赔礼,明春却只轻飘飘道:“我也不要这些,免得说我们百丈峰贪你的东西,占你的便宜。” 柳六却道:“哪里哪里。” “只按江湖规矩,以牙还牙便是。”明春又道。 “以牙还牙?!”柳六一怔:怎么?那只禽畜也配跟我以牙还牙? 还没等柳六反应过来,明春就对铁横秋道:“你去捅他一剑,此事就算了了。” 错位囚笼 第43节 “我捅他?”铁横秋记得自己是一个老实人,所以强行压住了嘴角,没让自己笑出声来,“这不好吧。” 扭扭捏捏地说着,但青玉剑已经出鞘一寸了。 柳六忍不住冷声道:“明春兄弟,伤了朱鸟,的确是我的不是。但到底我也是神树山庄庄主,待你们也是很尊重。即便月尊来到跟前,也未必能提这般要求吧。” 他语气森严,一边提醒对方自己的身份“神树山庄庄主”,一边也抬出了“即便月尊来到跟前”,所言暗指“你们什么身份,还不够资格跟我提这样的要求”。 明春闻言,冷笑一声:“神树山庄庄主,好大的气派。” 柳六脸色一沉:“明春兄弟,我并非以势压人,只是此事若传出去,恐怕对百丈峰的名声也不利。毕竟,我神树山庄与云隐宗向来交好,又和罗浮仙子有旧交情,何必为了一只灵禽伤了和气?” 柳六板着脸,拿出了山庄庄主的气概,与明春据理力争。 明春却是冷冷的,寸步不移。 铁横秋挠挠头:这样打嘴仗,不得打到明天早上?何必费这口舌! 如此想着,铁横秋手中长剑猛然刺出,剑锋直指柳六的肩头。 柳六没提防他会突然出剑,又因刚刚受了伤,动作稍慢,一时竟然来不及闪避! 只听“噗”的一声,长剑刺入柳六的肩头,鲜血顿时涌出。 柳六闷哼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铁横秋,像是没想到身为名门正派的剑修居然会这么大大方方一脸无辜地偷袭。 铁横秋收回长剑,一脸惶恐地说:“啊呀,流了好多血!真吓人啊!庄主,快回去治伤吧,不然落了个大证候,那可不得了了。”他边说边偷觑明春神色。 明春面若冰霜,一言不发。 铁横秋打量明春脸色不善,心下咯噔:糟了,我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他觉得我狐假虎威不知进退了? 殊不知月薄之此刻心中冷笑:这一剑为何不直取心窝? 只是刺了一下肩膀,事后还这样殷勤赔笑? 难道他觉得,百丈峰的人连杀个什么神树山庄庄主都有顾忌? 还是他惯会伪善做样子,想把我也欺过? 真是一个脸厚心黑的小骗子。 柳六被这记冷剑贯穿肩胛,痛得眼前直冒金星。 他抬手按住伤口处渗出的血,面上渐渐恢复平静——这记伤虽是平生难遇的痛楚,倒也罢了。 若现在真的闹起来,既失颜面又损体面,反倒成了自己无能。 好汉不吃眼前亏,现下形势不利于我,我且忍下来,过后一并算账便是了。 铁横秋盯着柳六苍白的脸,原以为会看到暴怒,却只见他唇角微微一勾:“既如此,这件事便算了了罢。” 明春见柳六这么沉得住气,也有点儿意外,便点点头:“得罪了。” 柳六拱了拱手,捂着伤处转身而去。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面上始终绷着层得体的笑容。 见柳六走了,铁横秋小心探头,看着明春怀里的朱鸟,小心问道:“小朱鸟怎么样了?” 现在啊,铁横秋算是明白了,百丈峰上,朱鸟地位超然。 他原本还以为自己能巴结明春汤雪做梯子攀附月薄之,现在看来,他唯一的升云梯就是这贪嘴的笨鸟。 若不是他先前费尽心思讨好这只朱鸟,今夜又怎能轻易脱身,还能趁机刺柳六一剑,出一口恶气? 想到此处,铁横秋看着朱鸟的目光愈发炽热,声音也变得更加温柔:“小宝贝儿,你还好吗?可还疼得厉害?” 明春拂袖,按住了朱鸟,冷冷望着铁横秋:“你对一只灵禽也如此殷勤讨好?” 铁横秋一噎,忙道:“这可不是普通的灵禽啊!这可是罗浮仙子的爱宠,自然是宝贝中的宝贝。若非如此,明春哥哥也不会让我去捅柳六那一剑吧?” 明春莫名生了闷气:“呵,我自然是为了朱鸟才这么做的。” 说罢,明春转身而去,往思梅园走去。 铁横秋自然也跟在明春身后。 刚刚一直说话也不觉得什么,现在静默下来,铁横秋只觉胸膛和脖颈都是一阵闷痛。 柳六与他交手时,并未下死手,而是存了猫捉老鼠的心态,让他受伤不重,却格外难受。那种被戏耍的屈辱感,远比身体的疼痛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咬了咬牙,强忍着不适,紧跟在明春身后,心中暗自盘算如何报仇雪恨。 明春注意到铁横秋吐息不稳、脚步虚浮,便顿住步子,转身说:“你自己会疗伤?” 铁横秋还记得眼前明春就是心心念念的月薄之化身,心中蓦地一喜。 面对月薄之,他当然得规规矩矩,抬头都要拿捏分寸。 但明春在名义上和他是同阶,他大可以在分寸的边缘大鹏展翅。 想通这一点后,铁横秋抬起头,迎着明春的眸子,做出一副虚弱小心的样子:“我……咳咳……明春哥哥不用在意,我的伤……咳咳……能坚持住……” 明春颔首:“能坚持就行。” 铁横秋:……好狠的心。 不愧是你啊,我心爱的月薄之。 铁横秋步履蹒跚地回到思梅园,推门进入自己那间昏暗的厢房。 胸骨和颈骨还在隐隐发疼,他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的脖子上还带着被白绸勒过的痕迹,暗暗恼道:那个姓柳的,下手可真狠! 但他又回想自己冷不防给柳六捅了个对穿,不觉嘴角勾起:不过我也不输! 铁横秋低笑起来。 笑声牵动伤口,化作几声呛咳,却止不住他眼中翻涌的快意。 只是…… 他是狐假虎威地捅了那一剑。 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摩挲脖子上的勒痕:这既是柳六留下的耻辱,也是自身实力不足的明证。 身为邪恶剑修的他,还是期待着能凭自己实力把柳六踩在脚下的那一天。 虽然脖子上的伤显眼,但真正疼的是胸骨。 那儿才是要害。 他从芥子袋翻翻找找,里头大多是何处觅送的好东西,虽然他对何处觅感官微妙,但不妨碍他收得心安理得。 他倒出几颗急症清玄丸就着温酒吞下,药力入体,胸骨处传来暖流。 他靠在床头闭目调息,听着窗外梅枝轻响。 他伸手,拂过脖颈,却不打算治愈这个地方。 这地方,其实不致命,但看着却厉害,不像是胸骨的伤掩盖在衣服底下,这儿青天白日的是人都能看见。 正适合他在月薄之面前卖惨。 突然,窗外掠过一道黑影,站定在门外,敲门声起。 铁横秋睁开眼睛,前去开门。 他心中想:这园子里能敲门的人……会是谁? 他小心开门,看清楚站在月光梅影里的人时,微微一怔:“汤雪师兄!” 汤雪嘴角含笑,略一偏首,月光便顺着他的下颌线流淌:“方便让我可以进屋吗?” 他急忙侧身让道,目光扫过对方温润的笑意,心里却犯起嘀咕。 他几乎确定明春就是月薄之的化身——除却那诡秘行踪外,更因明春的性情、气味与剑招,与月薄之如出一辙。 但汤雪嘛…… 铁横秋还真是拿不准啊。 汤雪一直都是那么的友善温和,简直是明春的另一个极端。 铁横秋心想:月薄之这样冷傲的人,就算做了一个掩人耳目的化身,也应该是明春那般的吧。 总不至于在另一个化身上就性情大变。 铁横秋压下心中的疑惑,故作从容地笑道:“这么晚了,汤雪师兄有什么指教?” 汤雪却上前一步,看着铁横秋脖颈上的勒痕,说道:“你果然受伤了?” “嗯?”铁横秋下意识碰了碰脖子,指腹触到一道发青的淤痕。 汤雪道:“明春回来抱着受伤的朱鸟,跟我说起了你们的事情。我听讲你受伤了,特来看看你。” 铁横秋摇头笑了笑:“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倒是劳烦师兄深夜跑这一趟。” 汤雪却道:“我给你看看吧。” 铁横秋正有心试探汤雪,便答应道:“那有劳了。” 汤雪倾身靠近,指尖循着铁横秋颈侧青紫勒痕游走:“疼么?” 铁横秋一边摇头,一边细细嗅闻汤雪身上的气味。 从汤雪身上散发着一股茶香,大概因为汤雪一直烹茶,所以身上沾染了月薄之喝惯的高山木兰茶的香气。 铁横秋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闻不到月薄之的冷香? 只有淡淡的茶香飘来。 是因为汤雪不是月薄之,所以没有冷香吗? 还是因为汤雪整日被茶气熏染,所以掩盖了气味? 他忍不住想靠得更近,但又唯恐唐突。 虽然都是男人,但是把头蹭别人脖子上大闻特闻,是不是也有点儿不太礼貌了? 铁横秋心思乱转的当下,汤雪的虎口卡住了铁横秋的颈部,像是给旧伤套了道新枷,严丝合缝地将他青痕覆盖。 要害被掐住,铁横秋下意识就想躲。 “别动。”汤雪指腹蓦地加力,却不显半分攻击姿态,只是虚虚把铁横秋的脖子扣在温暖的掌心,“我看看骨头有没有伤着。” “嗯……”铁横秋鼻端溢出闷哼,喉头却放松下来。 错位囚笼 第44节 汤雪的力道拿捏得巧妙,恰在疼痛与安抚之间,铁横秋竟莫名生出几分信赖,任由对方托起要害端详摩挲。 铁横秋被迫仰起脖颈,视线陡然被汤雪的脸庞占据。 汤雪垂首时,呼吸间带着茶香,扑在他喉结上,指尖沿着勒痕游走,轻得像怕碰碎瓷胎。 “疼了就跟我说。”汤雪轻声说话,喉结就在铁横秋眼皮底下滚动。 铁横秋凝神看着汤雪,见他面上的专注神色与月薄之惯常的淡漠截然不同。 铁横秋难免想到:汤雪对我一直不错,不像是演的。 我有什么值得月薄之这样演我? 再说月薄之就算要捏化身掩人耳目,也不至于连侍童都要一人分饰两角吧! 这是多大的戏瘾! 更别提,如果明春和汤雪都是月薄之的化身,那月薄之岂不是一个侍童都没有? 堂堂月尊,不至于这么寒碜吧! 第39章 神树酿 “你信不信我?”汤雪忽而问他。 铁横秋一怔:“什么?” 汤雪笑起来,眼睛眯得似朔日的月牙:“我要拧你的脖子,你愿不愿意?” 铁横秋心里直打鼓:任谁要被拧脖子,恐怕都不会太愿意吧! 汤雪忽将手掌贴住他后颈,铁横秋脊背瞬间绷紧。 这种无路可逃的感觉,让铁横秋好似变做了一条砧板上的鱼。 他瞪着眼睛看汤雪含笑的嘴角,却恐惧消散,反而有种离奇的安心。 铁横秋放松地把脖颈交付于他人指尖。 搭在颈后的指尖突然发力,咔嗒一声从脖颈传到颅顶,像锈蚀的铜锁被撬开。 铁横秋还来不及害怕,却觉淤塞的经脉陡然通畅,酸痛竟消了大半。 铁横秋明白过来,他的脖子一直酸疼不适,是筋骨错位。 刚刚汤雪是帮他正骨复位了。 铁横秋张了张嘴,汤雪已收回手。 失去掌心的温度,后颈蓦地泛起凉意。 他看着汤雪,轻咳两声:“多谢汤雪师兄。” 汤雪眯眼微笑:“客气了。” 说罢,汤雪抖了抖长袖:“时间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 铁横秋目送汤雪离开房间后,才躺回到床上。 窗隙漏进一缕寒香,是院中老梅与神树气息纠缠的味道。 人或许是嗅觉的动物,因为这独特的气味,铁横秋仿佛回到了那段最不堪的岁月。 他辗转难眠,感受到了许久未曾重温的脆弱。 毕竟有些伤,即便愈合结痂多少年,遇着相似的风雨,依旧会隐隐作痛。 他深吐一口气,看着屋顶。 他想:睡眠是很重要的。 为了以后不失眠,还是得把柳六杀了。 嗐,我也是一个被迫无奈的老实人啊! 次日清晨,神树山庄笼罩在薄雾中,各处张灯结彩。 今日是各方来宾恭贺柳六正式成为神树山庄的大日子。 日间是庆贺大典,各大宗门到来之人都可以举杯同庆。 然而,入夜了还有一个私宴。这私宴也是传统,一般只邀六大宗门的门主以及他们的亲传弟子。 今日难得月薄之来了,故月薄之也在受邀之列。 铁横秋、明春和汤雪都跟在月薄之身后,一起来到了典礼场地。 这宴会选择的场地倒不一般,竟是举办在神树的树顶。 天然枝桠交错成径,蜿蜒通向礼台,四周垂着流苏状的藤蔓,俱结着流光溢彩的飘带,树干虬结,悬着萤火灯盏,灯芯凝出松脂香的泪滴。 月薄之姗姗来迟,到场的时候,各派宗主已按位落座,但见在座的都是正道仙门最具影响力的大宗主:万剑宗宗主,云隐宗宗主,药王谷谷主,玄机阁阁主,天音寺住持以及凌霄宫宫主。 月薄之是最后一个到场,踏着雾色而来,各派宗主的目光齐刷刷投来。 月薄之却目不斜视,素色衣摆扫过阶前青苔,径直走向云思归身侧的空位。 席间传来压低的声音:“这个月薄之还真是仙姿玉骨,风度不凡。” “倒比当年的罗浮仙子更胜三分。” “可不一样,我见过罗浮仙子。罗浮仙子道行虽高,却是最和气不过的,倒不似月薄之目无下尘。” “是啊,这样的盛事,六大宗门宗主都准时来席,偏他最迟来……” 月薄之像是听不到这些闲言碎语,朝主位上的柳六说道:“月某来迟,还望柳庄主海涵。” 众人都停止议论,纷纷把目光投向柳六,想看看这个柳庄主被月薄之一再下了面子,是什么反应。 却见柳六只是温和一笑:“月尊言重,能得您亲至,已是神树山庄之幸。” 铁横秋最知道柳六骨子里是个什么货色,看他这时候还能和颜悦色,只想:还真是一个装货! 柳六的确很装。 他还记着昨夜的一剑之仇,看到站在月薄之身后的铁横秋和明春,心中已经想好了如何把这二人折磨,但表面上却和颜悦色礼数周全。 他笑着收回目光,对在座的人说:“既然贵宾皆至,便开席罢。” 众人倒是很期待开席的。 能得这么多宗门大能来庆贺,不仅仅是因为神树山庄声明赫赫,更因为每次典礼,神树山庄都会以神树酿招待贵宾。 神树酿需取神树顶端的嫩芽与虬结处的根须,以叶尖凝的晨露作引,佐以百年灵芝、千年雪莲,在地下冰窖封存百年方成。 此酒入喉如刀,却能温养灵脉,饮之可助突破瓶颈,至少能增益十年修为。 这酒极为难得,但神树山庄的传统是广结善缘,每一百年都会请诸位宗门首座品一次酒。 好让…… 好让大家不去深究山庄浇灌神树的法子。 一般而言,仙门的粗使弟子最差也都是炼气。 而神树山庄却不一样,他们每年都会招大批凡人进山庄做杂役。 当年铁横秋就是这样进的神树山庄。 然而,除了铁横秋之外,这些入了山庄的凡人从无一个活着离开。 仙门正道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抵也是知道他们要喝到神树酿,就得让神树开花结果。 既然要神树开花结果,自然要让神树山庄好好浇灌神树。 至于神树的花泥是什么,并不在这些仙人的考虑范围里。 铁横秋想起当年自己差点被埋入树根当花肥,又看着座上对神酿翘首而待的仙长们,嘴角不觉勾起冷笑。 柳六击掌三下,白衣使者们鱼贯而入,每人手中托盘都盛着琉璃盏,给诸君一一奉上。 待神树酿奉送眼前时,月薄之目不斜视,淡漠轻声道:“我有心疾,不宜吃酒。” 听到月薄之拒绝,除了熟知月薄之性子的云思归,在座众人,都非常惊讶。 众人望着那盏被退回的琼浆,神色各异——有人惋惜,有人困惑,更有人窃窃私语:这样喝一杯酒就能增益十年修为的好事,居然有人会拒绝? 听到月薄之的拒绝,柳六也微微一怔,却也没有深劝,只说:“既然这样,那就给月尊换上热茶吧。” 话音刚落,一名仙侍行至月薄之跟前,俯身奉上茶盏。 月薄之颔首接过。 柳六起身,高举琉璃盏:“承蒙诸位见证柳某继任庄主。这第一杯酒,敬天地神树,佑我山庄!诸位共饮此杯!” 各派宗主纷纷响应,盏中琼浆泛起幽蓝荧光,映得众人眉眼发亮。 月薄之虽然不太合群,但也不能太没礼貌,到底也是慢悠悠站起来,举起茶盏,抿了一口。 席间觥筹交错,神树酿的香气混着雾气,熏蒸出醉人的酒意。 柳六望着座间众人,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酒过三巡,绿衣仙侍们旋着流云袖翩然而至。 舞者的裙裾翻飞如蝶,众人目光追随着那旋转的裙摆,却渐渐泛起晕眩。 万剑宗宗主突然剑眉倒竖:“酒……是酒……” 各派宗主面面相觑,纷纷运气调息,灵力却滞涩如陷泥沼。 云思归悚然一惊,反应过来,猛地抬头看柳六:“这酒……酒有问题!” 然而,药王谷谷主却难以置信:“不可能!” 他精通药理,若酒中有毒,岂能逃过他的舌尖? 这也是在理。 他们都知道神树山庄花泥的秘密,对神树山庄自然不会毫无防备。 只是多年以来,他们都带着药王谷谷主一起来喝酒,每次喝完回去也的确感到灵台清明,修为突进,所以今次才没有设防。 错位囚笼 第45节 但是……但是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他们齐齐仰头看向主位上柳六的方向。 柳六却仍端着酒盏浅笑:“怎么会有毒呢?”他微笑道,“里头下的是十足十的神树茎叶磨成的汁子。” 神树树冠慢慢摇晃,气息和酒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共鸣。 药王谷谷主脸色发白,总算明白过来:“我们是中了神树的瘴气……” 神树瘴气并非寻常毒药,而是神树根系酝酿百年的混沌之气。 这气息与天地灵力同源,却能侵蚀修士灵脉。各派宗主修为虽高,但灵力运转依赖灵脉,此刻灵脉如浸泥浆,灵力自然滞涩。 药王谷谷主虽几乎是百毒不侵之躯,但这瘴气并非毒药,而是直接作用于灵脉的混沌气息。它无形无相,顺着酒液渗入经脉,与灵力纠缠。药王谷谷主能辨千毒,却识不得这混沌之气,待他察觉时,灵力已如困兽,再难挣脱。 “你……你为何……”众人面露震惊之色。 柳六指尖摩挲着盏沿轻笑:“神树酿如此难得,耗费那么多心血,却要分给你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去饮。我父亲说,是为了买一个平安,和气。” 众人惶然欲起,却发现四肢如灌铅般沉重。 云思归仓皇看向月薄之,但见月薄之脸色苍白,广袖下的手指死死扣住案几——显然,他饮的茶也掺了混沌之气。 柳六缓缓站起,指尖摩挲盏沿:“先父能屈能伸,可我却受不了这窝囊气。” 他话音未落,整座神树震动起来。 各派宗主惊愕低头,只见树根方向腾起血色雾气,混着泥土翻涌,竟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柳六抬手仰天微笑:“凡人做血肉的确差点意思啊!” 他眸光下扫,掠过座上诸君:“还得是仙人骨血,才堪配这株万年神树。” 话音未落,那血色雾气突然凝成巨口,朝着席间众人笼罩。 众人惊恐欲逃,却发现身体如被藤蔓缠住,竟连抬指都困难。 铁横秋也一阵心惊:怪不得柳六这两天这么能忍,原来他是等着这一招! 铁横秋、何处觅、万籁静等陪同弟子虽未饮酒,此刻却面色煞白,身体难以动弹。 柳六修为极高,又有神树加持,他们这些宗门弟子就算没有中毒,也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铁横秋忍不住把目光投向明春和汤雪,指望他们能支棱起来,却见二人也是摇摇欲坠。 铁横秋真正心急如焚:坏了,坏了。 神树陡然蹿起百丈高,枝叶层叠如绿云压顶。 铁横秋一阵眩晕:树……树怎么变大了? 他忙咬住舌尖。 疼痛让他清醒几分,这才惊觉: 不是树干变大了——是他们变小了! 此刻众人如蝼蚁,神树便是牢笼。 柳六站在树冠高处,信手接住一片飘摇的落叶,指腹贴着叶脉细细摩挲:“家父总念叨神树开花要请各位赏玩,可眼下看来……” 他故意顿住话头,指间轻送,那片叶子便打着旋儿坠向众人。 这本是轻若鸿毛的东西,此刻却裹挟着狂风呼啸。缩成豆粒的人们顿失重心,在气浪中跌跌撞撞,接连从枝头栽落。 柳六居高临下望着纷乱场景,后半句话乘着风送进众人耳中:“诸位还是化作花泥更合适。” 铁横秋身形也摇晃不已,目光却本能地扫向月薄之所在方向。 只见那道雪白身影比他更早失去平衡,像片羽毛般轻飘飘坠落。 “月尊!”他嘶吼着扑过去,指尖堪堪擦到一片冰凉的衣角,绸缎却从掌心倏然滑脱。 铁横秋眼睛瞪得血红,眼看着月薄之的白袍翻卷着没入层层叶浪。 这时脚下枝桠突然剧烈震颤,他重心骤失,整个人向前跌倒。 就在即将坠落的刹那,腰间骤然一紧。 铁横秋仓皇回头,正对上明春青筋暴起的手臂。明春竟用单手扯住他腰带,另一手死死扒着枝干。 “发什么愣!”明春低吼着发力,硬是将他拽上最近的一片树叶。 两人蜷在巴掌大的叶片背面,听着外面狂风撕扯树冠的呼啸。 铁横秋见明春神色清明,又扭头看着月薄之消失的方向,心里虽然不明白什么状况,但他也知道:明春是月薄之的化身,既然明春好好的,月薄之也肯定没事。 ——这个认知让他绷紧的脊背瞬间松垮下来。 “呜哇!”铁横秋大哭一声,八爪鱼似的缠上明春腰肢,把脸埋进对方肩窝乱蹭,“明春哥哥吓死我了!” 明春看着猛然抱住自己腰肢的铁横秋,刀子嘴突然变锯嘴葫芦了,居然一句话也吭不出声儿。 怀里青年温热的呼吸透过颈窝升腾,熏蒸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铁横秋方才眼见月薄之坠落,三魂七魄都跟着坠下去了。 此刻搂着明春劲瘦的腰身,鼻尖萦绕着与月尊如出一辙的冷香,早把尊卑礼仪抛到九霄云外,整张脸恨不得埋进对方衣襟里。 明春看着铁横秋这模样,终于反应过来,捏着他的脖子把他拉开:“怎么跟大狗一样扑人?” 铁横秋抬头,看得明春眉宇间浮起的冷意,立即怂了。 他忙不迭松开手坐直,垂着睫毛小声认错:“是我唐突了。” 说话间手指做作地揪着衣角,蔫儿吧唧的。 明春听着他一声声的“哥哥”,冷声说道:“谁是你哥哥?见了个男人就是你的哥哥、师兄,一点儿分寸没有。这都是从哪里学的?” 第40章 明春哥哥,我好怕 铁横秋摸摸鼻子:“明春哥哥教训得是。” 明春见铁横秋装乖卖巧这一套熟练得跟本能一样,很没好气,心想:他对旁人也是这样的,所以何处觅与万籁静都被他哄得团团转,日日打听他在百丈峰的事。 不过说起来,铁横秋虽然顽劣,但何处觅和万籁静更是僭越,毫无尊卑之念,竟然不知百丈峰的一草一木,都不是外人能窥视的。 铁横秋看明春脸色不好,只当他身体不适,问道:“明春哥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明春冷然道:“在这神树压制下,谁都不舒服。”说着,他想起刚刚铁横秋飞扑的样子,倒是十分利索,不禁多了几分深思,“你倒好像很灵活。” 铁横秋一怔:“是么?” 他仔细想来,明白了,他身上嫁接了桉桉的剑骨,和神树之力同源,所以不受压制。 铁横秋运气,发现自己的功法果然能运用自如,丝毫不感到凝滞。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大作用。以他的修为,就算没有被压制,也没法翻出什么水花来。 他问明春:“明春哥哥,你的修为被神树之力压制了?” “嗯。”明春神色凝重,环视四周。 铁横秋蹙眉:“那么……月尊是不是也……” 明春也道:“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本尊。” 铁横秋敏感地捕捉到“本尊”二字,以他对神树山庄功法的理解,立即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月薄之饮下神树树汁,灵力也被神树镇住了。 但幸亏月尊身边留了明春这具没被树汁沾染的分身。 因此,月薄之虽然身体坠落,但神识可以先行寄托在明春身上。 然而,如果月薄之的本体受到伤害…… 铁横秋忙站起来:“是的,要找到月尊本尊要紧!” 明春走过来。 铁横秋又问:“也不知……汤雪在哪里?” 明春没有回答。 汤雪么,已经化为纸片原形,落在月薄之的芥子袋里。 月薄之现在没有余力一次操控两个化身。 只是这些事情,他自然不会告诉铁横秋。 两人顺着叶脉往上攀爬,刚爬到叶尖,正松一口气,却不想一阵风吹来。 往日只觉得柔软的东风,对此刻的他们而言却是旋风。 明春手上一滑,顺着叶脉就要往下落,却见铁横秋的臂膀伸来,一把将他捞住。 不计修为的话,铁横秋身强力壮,体术自然比纸片人强横。 被铁横秋的臂膀捞进怀里,明春颇有些不自在,脸色更冷了,但嘴巴还是懂得礼貌:“有劳。” 听着明春不阴不阳咬牙切齿的道谢,铁横秋差点笑出声。 但他很努力地压住了嘴角:“无事!” 铁横秋把人箍得更紧,鼻尖尽是清新冷香。 往日如谪仙般矜贵的月尊化身,此刻却像脆弱莲花一样被他捞在臂膀里,铁横秋胸腔里的心难以自抑地狂跳起来。 明春虽然体术不强,但法术底子还是在的,一下就把铁横秋挣开了。 铁横秋差点被他甩到叶底,幸好反应够快,迅速抓住了树叶边缘。 明春咽了咽,说:“往西北方向。” “是。”铁横秋压下翘起的嘴角,恭敬点头,露出温驯的后颈。 他这个姿态,也算取悦了明春。 明春眉眼间冰霜消融几分,连带着声音都缓和两度:“跟紧些。” 说罢,明春在叶尖站起,正要纵身往另一边叶子跃去。 阵风吹过,整片叶片忽然震颤。 明春运功站稳身形,因为担心铁横秋这小弟子,一边说“站稳”,一边反手去扶铁横秋,掌心却触到一片温热的结实臂膀。 错位囚笼 第46节 “谢谢明春哥哥。”铁横秋笑着看明春。 明春转头,见铁横秋双足如钉入叶脉,竟比自己还稳当。 他转念一想:是了,铁横秋的修为没有被压制,体术根基本也极其扎实,此刻怕是比自己还强些。 一想到自己现在可能还要受铁横秋保护,月薄之就浑身不自在。 但现在也不是月薄之别扭的时候,树枝震颤不已,神树之力越发强大,像是有什么沉睡的凶物要破土而出。 明春下意识握紧了铁横秋的臂膀,掌心的温度使得他心绪沉稳了几分。 但见这些风中晃动的枝头纷纷摇动,枝头渐次开出了鲜红的花。 “神树开花了!”铁横秋一怔,眉间褶皱更深:这是吃人了? 毕竟,神树的花泥必得是人的血肉…… 铁横秋话音未落,整片树冠忽然涌起腥甜的潮气。 满目枝头颤抖得愈发剧烈,距离最近的那朵蓦然炸开。 浸血绸缎般猩红的层层舒展,花蕊像是无数根金丝拧成的漩涡,甜腻的香气混着腐肉气息奔涌而出,呛得铁横秋掩住鼻尖。 这腥甜的味道对人来说过于浓郁了,但对某些生物而言,却是如蜜糖诱人。 铁横秋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就听到叶间窸窸窣窣,由远及近。 “什么东西?”铁横秋皱眉,和明春一起循声望去。 比两人身躯巨大十倍的火红色工蚁从树干方向潮水般涌来,节肢泛着玄铁般冷光。 打头阵的工蚁高昂着颚部,弯刀似的口器上沾着几片残破的锦袍,看着像是万剑宗弟子的服饰。 铁横秋一时汗毛倒竖:“不好!快跑!” 明春却蹙眉:“不战而退?” 铁横秋看着黑压压的红蚁,急得脑袋冒烟:我的天呀,这些上等人真的好神经,死到临头还讲尊严,都是饭吃太饱给闹得! 眼见红蚁黑压压而来,铁横秋也来不及跟明春辩论“剑修的尊严和生命哪个更紧要”。 他直接伸臂,将明春扛上肩头纵身跃起。 铁横秋足尖点着叶片疾掠,背后红蚁潮如血色波涛紧追不舍。 他忽然想起月尊总是纤尘不染白衣如雪,此刻却满身草屑泥污,像只被狼撵的灰兔。 铁横秋忍不住想哈哈笑,但又怕笑岔气了,会被红蚁追上咬住屁股,只好咬牙忍住。 明春惊讶无语,说不出到底是被一群蚂蚁追得夺路狂奔、还是被小弟子抓到背脊上墩墩跑,哪个比较丢人。 他此刻能做的就是暗暗发誓:把看到我这个样子的人都杀了! 嗯,除了铁横秋。 铁横秋扛着明春在叶脉间左冲右突,流星般穿梭。 他虽然变小了,但功力还在,飞身纵横,但见火蚁们离自己越来越远。 眼看马上就要被火蚁们完全甩脱,铁横秋纵身跃过两片叶子间的沟壑,明春忽然出声:“停!” 铁横秋不明就里,却本能地听从他的吩咐,立时定住脚。 他正站定,想问“为什么叫停”,却见叶间摇晃,漏下细缕光线,映得横亘在眼前的银丝泛着冷光。 铁横秋汗毛倒竖,退后一步:“这是……” 明春又道:“回头。” 铁横秋缓缓转身,惊出一身冷汗:他原以为是自己跑得够快,才把火蚁甩到后头。 但此刻他转身一看,发现火蚁们迅速转向,节肢刮擦着叶脉,潮水般往神树主干方向退去。这阵仗,不像是放弃了追击猎物,反而更像是……夺路而逃。 “它们……在怕什么?”铁横秋望着红蚁退去的方向。 明春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带着奇异的冷静:“先放我下来。” “哦、哦,好的。”铁横秋忙把明春放下来。 但见素日衣冠楚楚不染纤尘的明春此刻发髻散乱,形容狼狈,但脸上还是固执地保持着清冷如雪的表情,像只被雨淋透的仙鹤。 铁横秋:……嘤,好可爱啊。 但铁横秋还来不及细看明春的表情,就见明春抬手拂袖,挡在他们头顶那边叶子瞬间被掀起来。 头顶的月光倾泻而下,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他们方才跑过的叶脉上,不知何时布满了银丝,每根都细如发丝,却密密麻麻织成一张巨网,在夜风里轻轻颤动。 铁横秋喉结滚动,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这是……蛛丝?” 明春没答话,指尖凝起剑气。 气氛紧张。 虽然相顾无言,但他们心里肯定都萦绕着同一个问题:蛛丝在此。 那么,蛛在哪里? 蜘蛛的影儿也没露,就能让那千军万马的红蚁转头离开。 可见这毒物的厉害。 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铁横秋咽了咽,都不敢说话了,唯恐惊动了黑暗中不知藏在哪里的生物。 但是,往好的方向想,蜘蛛不一定会停留在结网之处吧? 说不定它只是在这里织了网,却已经离开了。 铁横秋怀着侥幸的心理看着明春,正打算开口,却突然被明春掩住了嘴巴。 属于月薄之的香气窜入铁横秋的呼吸里,铁横秋心脏都要发麻。 他眯了眯眼,看着明春。 却见明春指了指西侧上方。 铁横秋顺着他目光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月光漏过枝叶缝隙,在蛛网连接的中央投下乌黑的阴影,像是有人用饱蘸墨汁的笔,在月光绘就的宣纸上重重抹了一笔。 铁横秋看到这恐怖的阴影,却反而安心了:原来巨蛛在这里。 看到,总比看不到好。 而且,现在看来,这巨蛛没有动弹,像是睡着了。 据说,这种蜘蛛都是瞎子,什么都看不见,只靠着蛛丝的颤动而定位猎物。 他们只要不触碰蛛丝,应该就能安然离开了。 唯恐惊动巨蛛,铁横秋依旧不敢发出声音。 他瞥了眼明春苍白的侧脸,忽然握住对方覆在自己唇上的手。 明春指尖一颤,却未抽回,两人就着这个古怪的姿势僵持片刻。 铁横秋用指尖在明春掌心轻轻写字:从西侧叶片跳过去,那里蛛网稀疏。 因为多年临摹的肌肉记忆,他指尖描摹出的字体,七成像月薄之本人的字迹。 铁横秋半句话都没写完,就忽然被攥紧手腕。 他抬眸看,只见明春依旧色冷如霜,下巴轻轻往西侧方向点了点,示意他直接走,不用写字了。 两人踩着树枝,缓慢移动。 铁横秋让青玉剑出鞘半寸,反射月光,好照得身旁蛛丝银光闪闪,更好辨认位置,方便避让。 二人便错身而过,小心行走,仗着剑修的好身法,行到枝头,衣角都不曾沾到蛛丝半分。 眼见对面就是新的树枝,并无任何诡异生物。 他们正松一口气,一阵夜风掠过,悬在出口处的蛛丝突然垂落,在两人面前织成银帘。 明春反应奇快,伸手将铁横秋拽进怀里,两人踉跄着撞在一处。 铁横秋这才反应过来,转眸看两边,惊觉左右垂落的银丝离他们不过半掌,稍有不慎便会触网。 铁横秋能感觉到明春绷紧的肌肉……还有月薄之的气味。 铁横秋又有些醺醺然了,伸出双臂环住对方腰身。 他感觉到对方的肌肉蓦地一绷,大概是不适应自己的触碰。 但考虑到目前的处境,尊贵如月薄之也没有提出异议。 铁横秋不免想象:如果是平时,月薄之肯定冷面叫我滚了吧! 他抬眸小心翼翼端详明春的神色,见他满脸隐忍,一副想要发作又按捺下来的模样,就觉得好笑又可爱。 他故意把脸往明春颈窝蹭了蹭,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量呢喃:“明春哥哥,我好害怕……” 第41章 并蒂莲 他感觉到明春的肩膀动了一动。 下一息,他的下巴就被明春抬起了。 明春眸色冷冷,薄唇无声地做出了“嘘”的嘴型,似含警告。 铁横秋见好就收,立即乖巧闭嘴。 两人像贴着悬崖边生长的藤蔓,肢体交叠着往前挪。 每挪动一步,明春的广袖便扫过铁横秋腕间,带起细碎的痒,混着袖子飘出的暗香,让他心跳如雷。 铁横秋心绪复杂,偷眼看明春,却见他容色清冷,胸膛也没有传来剧烈心跳,显然丝毫没有因为彼此的贴近而有所心动。 肌肉略微紧绷,应该也只是因为处境比较紧迫或是不喜欢他人触碰导致的。 错位囚笼 第47节 铁横秋微微一沉:嗯,他果然还是不为我动容。 两人贴着叶脉往前挪了半柱香时辰,忽感月光大亮。 铁横秋抬头望去,原本密如银帘的蛛丝已变得稀疏许多。 快到了。 ——铁横秋充满期待地盯着前方空荡荡的树枝。 他心下稍松,踏出最后一步。 身后银帘垂落在背后,明春就立即把铁横秋放开了。 夜风灌进衣领,铁横秋后颈发凉。 他转头去看明春,那张脸依旧淡漠。 铁横秋抿了抿唇,没有继续计较:总不能抱一抱就让他对我心生好感吧。 月薄之可是男神,绝不是什么不值钱的便宜汉子。 就在这时候,头顶传来脚步声。 他和明春抬头看去,只见一道青色的身影扑了过来。 月光看得清他的脸——是何处觅! 何处觅显然是一个莽莽撞撞的,他根本没注意到几乎隐没在叶影里的蛛丝。 他只看到铁横秋,就立即冲了过来:“小师弟!” 铁横秋暗叫不妙,还没来得及提醒,就眼睁睁看着他一脚踢中三根银丝。 银线应声而断,垂落的蛛丝突然抽动,如活物般缠上何处觅脚踝。 何处觅大惊失色,忙挥剑切断蛛丝,然而,这蛛丝柔韧至极,他一剑下去,居然不能切断。 更骇人的是,那些银丝顺着剑身蜿蜒而上,转眼间就将他的本命剑缠成银茧。 何处觅狼狈不堪,恐惧至极地呼喊:“小师弟……明春……救我!” 明春听到呼喊,眉梢挑了挑,一如既往的冷淡,却把玩味的目光投向铁横秋。 铁横秋这下倒是有些进退两难了! 该说不说,铁横秋并没有太在乎何处觅的死活。 如果是举手之劳,他当然愿意拉他一把。但现在自身难保,他身边还有一个中毒了的月尊,他可不想为了救何处觅,而把心爱的月尊搭进去。 然而,铁横秋还记得自己在月薄之眼中是古道热肠老实人,上回在秘境的时候,他可是冒死坠崖跳寒潭勇救何处觅啊! 他猜测,也是自己这种奋勇的行为获得了月薄之青睐,才拿到了帝休得到了接近月薄之的机会。 若今日袖手旁观,前头拼死拼活立起来的人设岂不崩成烂泥? 他的功夫就白费了! 铁横秋抬眸,看到一片叶子随风落下,他立即灵机一动,纵身跃起。 假装不经意地和那片叶子撞上—— 他“啊”一声痛呼,手掌精准扣住垂落的树枝,仿佛非常惊险地挂在了不远处的一根枝丫上——实质上他的手抓得非常牢,以他的体力挂到天亮都没有问题。 而且这树枝也是他精心挑选的,离蛛网足够远,距离很安全。 “四师兄……”铁横秋刻意喘了口粗气,“你……没事吧?” 何处觅的剑已经被蛛丝死死缠住了,连带着手腕也被裹上银丝。 他仰起汗湿的脸,看到铁横秋一脸痛苦地挂在树枝上,忙急声说:“小师弟……你……你还好吧……” 铁横秋嘶吼:“四师兄……你挺着!我、我想办法过来……” 铁横秋心想:挺着,挺到你完全被裹成茧了,我就可以无力地从树枝掉下来,痛心疾首地哭叫“啊我好弱为什么我救不了四师兄我恨我自己”,就算演完了。 虽然也不知道这样的戏能不能瞒过月薄之。 但总不能真的舍命救何处觅吧? 我就算爱演好人,也不至于这么爱! 除了月薄之,没什么能让我爱到连命都不要的。 铁横秋挂在树枝上,哑着嗓子叫,声嘶力竭地给何处觅打气:“师兄你挺住!坚持住!我马上想办法……” 转眼间,蛛丝已经裹到了何处觅整条手臂了。 这位金尊玉贵的公子哥何时遭过这种罪,几缕汗湿的乌发蜿蜒着黏在通红的眼角,十分可怜。 铁横秋还在鼓劲:“不要放弃!四师兄!不要放弃!不要放弃!……” 明春略感无语地仰头看铁横秋:词穷了吗,已经开始复读了。 何处觅的眼泪砸在银丝上,溅起细碎的银光。 听到铁横秋的鼓劲,他居然还真的得到了勇气,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咬着牙死命挣扎。 问题是,他越是挣扎,在蛛网上引起的颤动就越强。 须臾,伏在蛛网中心的巨蛛被猎物强盛的生命力所唤醒,缓缓抬起螯肢,往这个方向爬来。 铁横秋:……噢我的天爷。 这一幕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做越努力越不幸。 巨蛛的螯肢转眼已近在咫尺。 何处觅眼中浮现深深的绝望,却蓦地转头,对铁横秋嘶吼:“小师弟!快跑啊!别管我……” 银丝突然收紧,勒得他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 何处觅眼睛瞪得死死,映照着月色下铁横秋的身影,涌动着深不见底的情绪。 铁横秋一怔:天啊,我真的有点感动了。 他往在枝头晃了晃,又想:真的有些不忍心了。 实在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何处觅死掉,铁横秋毅然决定闭上眼睛。 却不想,恰在此时,一阵大风吹过,明春的广袖被气流掀得猎猎作响,正巧迎上被吹乱的银丝。 那些银丝如活物般缠上袖角,霎时拉出一道刺目银光。 巨蛛立即感应到了什么,弃下了何处觅这个猎物,调转方向,庞大的身躯压得蛛网波浪般起伏,以惊人的速度朝明春扑来。 看到这一幕,铁横秋大惊不已:什么智慧巨蛛,这么会吃! 眼见明春有危险,铁横秋立即不演了,松开手上树枝,飞身扑救。 明春反应也算快,袖角被缠上的刹那,就立即挥剑断袖,飞身掠起。 却不想,巨蛛已经被明春身上的梅蕊香气馋得不要不要的,哪里肯轻易放过? 巨蛛腹部骤然一颤,无数银丝如暴雨倾泻,霎时将明春罩入密网。 明春本是以纸化形的灵体,没有修士傍身的本命剑器,只能并指凝出三尺剑气,在银丝间隙穿梭游走。 此刻又被压制修为,灵力凝滞如泥,实在难以招架这无尽蛛丝。 蛛丝裹挟着腥风接连撞上剑光,震得他手腕发麻,倒退两步,忽而撞上一个胸膛,温热的吐息拂过耳垂——那气息,明春闭着眼都认得,“铁横秋。” 铁横秋揽住明春,看着漫天蛛丝,心中绝望之余突然生出一丝曙光:这一幕,不恰似昨晚…… 铁横秋福至心灵,在明春耳边笑问:“明春哥哥,昨夜的剑招,能再教我一回吗?” 明春转眸看向铁横秋,并无多发一言,却已经心领神会,握住了铁横秋的本命青玉剑。 二人掌心相抵,铁横秋的灵力顺着交叠的腕骨流淌,剑锋流转,使出的却是月薄之的剑招。 铁横秋的灵力浑厚如潮,在明春剑招牵引下化作点点寒梅,纷纷碎玉。 蛛丝刚触到剑气,便像烈日下的薄冰般脆裂。 巨蛛愤怒狂吼,螯肢如铁戟般刺来。 明春与铁横秋彼此掌心仍抵在青玉剑上,铁横秋的灵力顺着剑脊奔涌,在明春指尖化作万千银蕊。 巨蛛刚扑来便撞上剑网,螯肢瞬间被削断。 青玉剑尖,梅蕊叠叠而生,无穷无尽,巨蛛的甲壳在这万千剑花中如薄纸般碎裂。 下一刻,巨蛛爆裂而亡,腥臭的黑血喷溅三尺。 反作用力震得明春与铁横秋同时踉跄,却仍死死扣着彼此手腕。 蛛网寸寸崩裂,何处觅无处着地,立即坠落。 这时候危机解除,铁横秋也乐得做好人,忙上前接住了他。 何处觅倒在铁横秋怀里,苍白的脸庞上满是泪痕。 明春站在一旁,看着还残留着铁横秋余温的手掌,慢慢蜷起五指,用冷淡的目光看着抱住何处觅的铁横秋。 铁横秋一脸诚恳地看着何处觅:“四师兄,你没事吧?” 何处觅摇了摇头,泪水如断线珍珠:“呜呜……” 铁横秋便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说着,铁横秋又问:“你可见过月尊、大师兄和师尊?” 何处觅摇摇晃晃地指着树顶:“上头好像也有蛛丝垂落,我看到蛛丝把他们粘住拉上去了。” 说着,何处觅苍白着脸:“不是蛛丝……像是……更像是……” “像是白绸的丝线吗?”铁横秋福至心灵,问道。 何处觅用力点头:“正是。” 铁横秋和明春对视一眼,明白过来了:是杀千刀的柳六。 铁横秋指腹擦过剑柄,抬眸撞上明春垂落的目光。 他微微一笑:“明春哥哥,还能再战吗?” 明春勾唇一笑:“不如问你自己,还提不提得动剑。” 错位囚笼 第48节 铁横秋爽朗一笑,剑锋斜指树冠。 不必言语,明春广袖一扬,已卷住铁横秋的腰身。 他们身体相贴如并蒂莲,掌心同时扣上青玉剑柄,衣袍下摆被夜风灌得鼓胀,绞成青白相间的旋涡。 脚下同时踏枝借力,掠至白绸飘摇的树顶。 飞身而上的瞬间,铁横秋还听到脚下传来何处觅的叫喊:“你们别走啊,我一个人怎么办?” 铁横秋回身一笑:“无事,吉人自有天相!” 正如,贱人自有天收! 第42章 杀上树顶 两人身形如双燕穿林,袍袖鼓荡,带起无数落叶翻卷如浪。 眼看登顶在望,铁横秋正待借力最后一枝,忽觉四周空气泛起涟漪。 就像是有一层看不见的铜墙铁壁,将去路封得严严实实。 树顶覆盖的阴影落在二人脸上,树叶缝隙传来柳六阴恻恻的声音:“两位可真令人惊喜,竟能来到此处啊。” 铁横秋咬牙切齿:“柳六,你把仙门几个大宗主都害了,不怕被仙盟群起而攻之吗?” “要只害一个,那自然是怕的。”柳六声音带笑,“但若一气儿害了七个,那么怕的就是别人了。” 铁横秋一怔:有道理。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这玩意儿也算被他闹明白了。 果然,不怕坏人爱掐架,就怕坏人有文化。 柳六像是在思考什么,随后声音传来:“嗯,既然你们来了,我就先剁了月薄之做花泥罢。” 听到这话,铁横秋汗毛倒竖。 明春也抬起眉头。 二人对视间,头顶树叶突然如帷幕般向两侧分开,露出树顶的礼台。 七盏青铜灯按北斗七星方位高悬,灯下各躺着六个熟人——仙门六位大宗主以及月薄之,此刻都缩成指甲盖大小,并用蚕丝裹着。 明明是七角,为什么只有六人? 他们目光瞥向缺了人的那一角就明白了,那儿残留着断裂的蚕丝,每一根蚕丝都浸满鲜血。 由此可见,那个大能已经做了花泥了。 怪不得刚刚神树开花了,原来是吸收了万剑宗宗主的养分。 柳六感叹:“仙人的骨血果然与别不同,如果是凡人的话,得一万个才未必有这样的效果。” 铁横秋剑眉倒竖,目光死死钉住月薄之的方向。 只见他眼睛紧闭,身体被裹在剔透的蚕丝里,乌发披散如墨瀑,几缕粘着银线的鬓发垂在玉白面庞上。 注意到铁横秋的目光,柳六轻笑一声。 树叶又立即如帘幕一样合拢起来,遮蔽了他们的目光。 “你们猜猜看,下一个是谁?”柳六微笑道,“嗯,会是你如此在乎的月尊吗?” 帘幕关上,失去了视野,加上柳六卖关子一样的表达,为下一刻的杀戮种下血色的悬念。 但偏偏是这样,铁横秋反而放心了几分:他被柳六当狗耍了那么长的日子,对于柳六的恶趣味也算有所了解。 他看出我很在乎月薄之,又故意搞得这么神秘,就是想让我提心吊胆。 因此,下一个受害的八成不是月薄之。 他还得再如此这般戏弄我几回呢。 为了让他过瘾,我也得装作很紧张才行。 于是,铁横秋高声叫道:“你莫要伤害月尊!有什么……就冲我来!” 树冠深处传来柳六愉悦的嗤笑,随后便是一句:“好啊。” 铁横秋:……嗯?好?好啊?什么好啊? 铁横秋还没反应过来,叶间缝隙突然射出无数银线。 铁横秋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倒悬着被拖向树冠深处。 柳六带笑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小泥狗子,这般心疼月尊,不如亲自陪陪他?” 明春反应过来,伸手抓住铁横秋,五指如铁箍般收紧。 可那些蚕丝却力如钢索,一股大力扯着铁横秋往上,震开两人交握的手。 蚕丝拽着铁横秋穿过层层叶障,大力一甩,他眼前发黑,耳膜生疼。 再睁眼时,便对上了高悬的铜灯。 平日能放在手上的铜灯,此刻在他面前,大得像座青铜山。 铁横秋悬在灯下,白惨惨的光刺得他眼皮都疼。 铜灯发出的光线跟太阳般刺得他眯起眼睛,那就更别提坐在台上的柳六了,只是垂下的衣袍,对他而言都似巨浪滔天。 铁横秋捏了捏手掌,发现手心有一个软绵绵的东西,若不是攒紧手掌,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 他微微一怔:这应该是刚刚明春拉着自己的时候,放在自己手里的…… 会是什么呢? 可恨现在铁横秋被蚕丝束缚,又在柳六这厮的眼皮子底下,不能看到到底是什么。 就在铁横秋苦苦猜测思索的时候,身上的蚕丝突然收紧,铁横秋眼前天旋地转。 再睁眼时,柳六的靛蓝衣袖占满视野,袖口伸出的手指捏着铁横秋肩胛骨,像拎着只蚂蚁。 铁横秋看着柳六,见到那张本来就讨厌的脸此刻被放大了无数倍,更觉面目可憎:“你的脸放大百倍,更丑了。” 柳六笑了:“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丑。” 看到柳六浑不在意,铁横秋也懊悔失策了:骂人就得揭短,骂一个自信爆棚的男人长得丑,的确毫无攻击力。 柳六突然转动指尖,铁横秋被甩得胃里翻江倒海,蚕丝随着动作收拢,把铁横秋的肋骨都快要勒断了。 铁横秋攒着掌心的东西,自觉那是极重要之物,否则明春不会在那个关头悄悄交予自己掌心。 可恨他被蚕丝束缚住,不能把那东西拿出来。 他眼珠一转,故意端起一副笑容:“柳公子也算谨慎,即便是对上我这等人物,也层层防备,如临大敌。果然应了那一句‘缩头的王八最命长’。” 柳六挑眉一笑:“激将法啊。” 铁横秋知道柳六很有心机,自然也知道自己激将举动会被看穿。但他也知道,柳六最大的弱点就是心高气傲。 他索性使出阳谋:“柳庄主如果不敢和我一对一比一比,我也很理解。毕竟,昨晚被我捅了个对穿,今天伤口怕不是还在疼吧?” 铁横秋和柳六修为的差距摆在那里,而且柳六这神树山庄的良药颇多,那剑伤天亮前就好了。 听得铁横秋这话,柳六眼中却果然闪过寒芒。 随后,他轻轻一笑,只是弹了弹手指。 铁横秋像被枯叶般甩出去,后腰撞在地板上,疼得眼前发黑。 他一抬头,就看到柳六的鞋底像是山一样压下来,大得像是能罩住半边天。 铁横秋仓皇打滚,堪堪避过了这一脚。 柳六的鞋底擦着他后颈掠过,带起的风掀起他满头黑发,混着地上泥屑拍在脸上,打得他脸颊发疼。 他粗喘着气,看着落在身边的靴子,心中明白:只要慢半拍,我怕是要被碾成碎渣。 但他还来不及庆幸劫后余生,柳六又拿起茶杯,往这儿洒下一片水。 不过是茶杯倾侧落下的水,对于此刻的铁横秋而言却是滚烫的雨幕。 他转身要逃,可是人哪里跑得过雨点? 不过一息之间,铁横秋眼前就蒙上水雾。 混着茶香的灼热,烫得他皮肉火辣辣地疼。 他吃痛倒地,被热茶淋湿的衣服贴紧身体,像层滚烫的茧。 他瞪大眼睛,仰视柳六。 只见柳六微笑着又带几分好奇地看着自己,仿佛一个用热水淋蚂蚁却无心杀生的孩童。 铁横秋的胸膛剧烈起伏,却突然意识到什么——自己身上好像松了。 原来,勒在身上的蚕丝也因为被热水浇淋而软化。 他心中一动,立即暗自运劲,将蚕丝挣脱。 看到这一幕,柳六也不惊讶。 毕竟,柳六本就被铁横秋成功激将,要和他打一场,一雪前耻。 这样折腾一下,不过是出于恶趣味。 因他本就存了猫捉老鼠的心思,此刻见铁横秋挣断蚕丝,反而笑得更深:“小泥狗子,还能站得起来吗?” 铁横秋脚掌蹬地借力,脱了蚕丝的束缚,被缩小的身躯突然拔高,终于再变回了成人大小。 手中挥出青玉剑,柳六却轻巧旋身,剑锋擦着他腰间掠过,不伤得他金身分毫:“你好慢啊。” 柳六调笑着。 然而,话音未落—— 却见铁横秋挥出手中一样轻飘飘的物什。 ——那是什么? 柳六眯起眼睛:好像是一张纸。 错位囚笼 第49节 纸张转瞬之间,竟然化作一个人! 柳六大吃一惊! 不仅是柳六,就连铁横秋也吃了一惊。 其实他原本也不知道手里的是什么。 但现在他知道了。 是纸片明春。 但见明春飞身而出,指尖点出剑气,杀向柳六。 “明春……?”铁横秋下意识喊出声。 明春却不应他,衣袖翻飞如蝶,招招直取柳六要害。 柳六瞳孔骤缩,猛然后仰,剑气擦着额角掠过,削断半缕鬓发。 柳六站定,半张脸隐在阴影里。 他指尖发颤,眼底泛起血丝:方才那剑若是再偏半寸,他这张脸怕是要被劈成两半。 想到这一点,他神色晦暗,喉结上下滚动,显然已惊怒到极点。 明春乘胜追击,又出一掌。 柳六却不闪不避,突然合掌胸前,衣袍无风自动。 “神树修异,积阳纯精……”他口中吟诵声起,整株神树突然颤动,片片花叶狂舞。 明春感觉脚下如踩着泥淖,双足竟然不能拔出! “我得承认,你的剑很厉害。”柳六勾唇一笑,“但是抱歉了,这儿可是我的家。” 明春立刻觉得周身像被千百道藤蔓缠住,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他右掌凝着剑气,可动作却像慢得像蚂蚁,柳六轻而易举地化解。 下一息,柳六已欺身至明春面前。 铁横秋下意识要冲过去保护明春,却不想,他太慢了。 铁横秋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眼睁睁看着明春的身影在柳六掌下破碎,化作万千细碎的光点,如雪般簌簌扑落。 那些光芒沾在他的睫毛上、脸颊上,明明是虚无的灵光,却烫得他眼眶发红。 铁横秋眼泪滚落:你敢动他—— 看到自己击穿的不是血肉,而是灵光,柳六一怔,这才察觉明春不是人,而是灵体。 但他很快压下疑惑:月尊的侍童是灵而不是人,也不奇怪。 他甩手振落衣袖碎芒,衣袍纤尘不染,斜睨铁横秋:“哟,泥狗子生气了?” 铁横秋恨得攒紧掌心,却忽然,一片碎光静悄悄落在他手背上。 滚烫的,像是有一个极烫人的烙印,形如羽毛,从他的手背,印到了灵台。 他心中一动:……这是…… 一股灼热气浪突然涌入眉心,他闭了闭眼,没有抗拒——这气息熟悉得让他安心。 下一刻,他睁开眼,抬起头来,对柳六微微一笑:“啧,你仰仗的不过是神树之力,如果没有神树,你打得过谁?” 柳六挑眉:“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凡世间事物,即便再强,也有弱点。”铁横秋盯着神树风中凌乱的花叶,“这棵吃人的烂木头也不例外。” 柳六轻轻一笑:“嗯,或许是吧。”他带着轻蔑的神色,“可恐怕你没有命知道这一点了。” “这还要命才能知道吗?”铁横秋嘲讽一笑,“是个有常识的人都知道,火能燃木。” 柳六的眼神陡然多了几分认真,但嘴角还是勾起淡定的笑容:“什么火能伤得了神树?你会不会太天真了?” “如果是至纯离火呢?”铁横秋笑着问他。 柳六眼底终于褪去戏谑。 铁横秋拿出一个袖笼,随手揭开:“就这个玩意儿,可以召唤朱鸟。” 说着,他微微一笑:“我昨晚就是这么样就把那小朱鸟给引来的。” 听到这话,柳六也明白了,昨夜朱鸟突然出现,并非巧合。 然而,看着铁横秋这么做,柳六反而放下心来。 他勾唇一笑:“可是,你记得吗,朱鸟连我一挥之力都挡不过。” “这话说得倒是有理。”铁横秋微微垂眸。 柳六突然伸手,扣住铁横秋的下颌:“认清形势了吗?” 铁横秋被迫抬起眼睛,看到柳六还是一副讨人厌的高傲嘴脸,仿佛连扇别人耳光都是甘霖一般的恩赐。 “做我的狗,”柳六指腹的薄茧蹭过铁横秋下巴,“我不杀你。” 铁横秋也笑了:“其实……我挺喜欢你……” 柳六闻言微怔,随后似是感到惊喜,嘴角自然而然地勾起。 第43章 我喜欢你……的灵骨 话音未落,树梢却忽起一阵急风,吹得满树碧叶哗啦作响。 朱鸟的唳声由远及近。 “他来了。”铁横秋得意地说。 柳六抬眉望向声源方向,指节抵住下颌轻叩,不慌不忙说:“这禽畜赢不过我。” 天际绽开一簇焰光,是朱鸟的赤金尾羽掠过云层,拖曳出一道流火,映得整片树冠忽明忽暗。 柳六松开攥着铁横秋的右手,腕子一抖,素白绫罗月华般泻出,霎时缠住朱鸟的右爪。 朱鸟发出尖利嘶鸣,尾羽炸开刺眼火星。 却见柳六手腕轻压,白绫倏地勒紧,朱鸟顿失平衡,小巧的身子被甩得腾空而起,而后重重撞向下方枝桠。 柳六唇角刚扬起,却见朱鸟的身影在空中扭曲,散成几点火星,倏忽消散于夜色。 柳六眼瞳紧缩:“幻火分身?!”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铁横秋。 却见铁横秋勾唇一笑:“朱鸟确实不敌你,这招不过声东击西罢了。” 话音未落,脚下传来闷雷般的震动。 两人立足的老树突然剧烈晃动,赤红火舌从虬结根系爆发,舔舐着皲裂的树皮蛇行而上。 因为神树过于高大,柳六处于树冠,离树根太远,所有的关注力都在天上自朱鸟身上,自然忽视了树根之处。 “不可能……”柳六猛然转头,终于明白铁横秋方才那抹笑的意思。 原来朱鸟分身缠斗时,真身已化作离火之精,顺着夜风潜入树根。 离火至纯,任是千年神树也扛不住这般冲击。 此刻火光已攀上神树主干,树皮在烈焰中卷曲发黑,发出噼啪爆响。 “为什么?”铁横秋微笑。 柳六抿唇:“无主飞禽,不会有这个智能……” “‘无主’?”铁横秋忽而抬眸,月光擦过眉骨,映出他额间骤然亮起的一点朱红。 赤色纹路以眉心为起点,向左向右蜿蜒舒展,恰似朱鸟展翅的瞬间被定格在皮肉之间。 柳六受惊倒退两步:“你……你和朱鸟结契了?!” “不对。”柳六猛地摇头,“朱鸟是月罗浮的灵宠,即便主人身陨,这些年他也始终跟着月薄之。月薄之都不认的灵兽,怎么可能会突然认你为主?” 铁横秋其实也觉得很意外。 他猜测,朱鸟陪伴月薄之多年却没有认主,并非他不臣服月薄之,而是月薄之不想收这个灵宠。故而,月薄之一直捏着灵兽血契,却也都没有用起来。 此刻大难临头,月薄之做出决断,将灵兽血契偷偷送到了铁横秋的灵台,让朱鸟认主铁横秋。 当然,月薄之即便手握血契,也不能罔顾朱鸟意愿随意塞给旁人。 灵兽认主需双方情愿。 也得亏这阵子铁横秋和朱鸟相处得不错,朱鸟愿意认可铁横秋,这才结成了契约。 额间朱纹发烫,铁横秋听见识海传来清越鸣叫,血契终成。 柳六说得也对,朱鸟虽然手握离火这一大杀器,但身手和头脑都欠奉。 光靠袖笼引他来攻,怕是被柳六一掌就能拍回去。 结契是不得已的,只有结契,才能让铁横秋把指令传给朱鸟,让朱鸟声东击西,成功烧到大树树根。 眼见火光从地下烧来,刚刚催开的花朵霎时焦黑。 柳六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急忙跳起,要掠身飞走,却不想,青玉剑已脱鞘而出,横在他的去路上。 柳六转头横铁横秋一眼:“你是真的想死。” 柳六看向铁横秋的眼神再无戏谑,出招也毫不留情,不似先前猫戏老鼠。 大概,柳六终于明白:铁横秋不是狗,而是狼。 柳六腕间白绫骤如银龙出海,两道素练当空炸开,散作万千银线直取铁横秋周身要穴。 面对着柳六绝杀之招,铁横秋本无一战之力。 但他心念一定,暴喝一声,使出明春手把手教了他两回的寒梅剑法,青玉剑光霎时暴涨,剑锋过处丝线尽断。 柳六瞪圆双眼,仿佛感到不可置信:一夜之间,他的剑法竟然精进这么大? 错位囚笼 第50节 “现在才决心杀我?”火光在铁横秋侧脸投下阴影,那抹笑意却亮得逼人,“晚了。” 柳六却也冷冷一笑:“剑法是不错,但功力还是差远了。” 话音未落,断裂的丝线骤然挺直如钢针,根根泛着冷芒,化作漫天箭雨。 这次不再是缠绕点穴,每根银丝都凝着锋芒,破空之声尖啸如鹤唳。 铁横秋知道这招极强,但也是柳六最后的杀招。 此刻虽然惊险,但铁横秋却心中腾起快意:我可是把这厮压箱底的大招都逼出来了。 虽然得意,但他也不敢大意,凝神聚气,挥剑抵挡。 剑锋刚挑飞数根,后颈已传来冰凉的触感——原来,一根银针不知何时已绕至身后,针尖已抵皮肉,即刻就要刺入大椎穴。 他血液几乎凝固在当下。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他头顶,让他感到了真切的恐惧。 然而,他看向柳六的时候,发现柳六看起来比他更恐惧。 他蹙起眉,发现已经过了一个呼吸了,那根针竟然还没刺入自己皮肤? 他猛然回头。 却见月薄之不知何时立在身后,两根手指正捏着那根要命的银针。 月光流过,白袖飘扬,恍若风吹雪。 “月尊?”铁横秋露出狂喜的表情,“你醒了……” 不仅月薄之,四周横七竖八倒着的宗主们也接连转醒,身上缠绕的蚕丝寸寸崩裂。 这些能撼动山河的高手,竟被柳六的丝线捆了半日,全因神树之力加持。 如今老树半截躯干烧成焦炭,无形的压制霎时消散。 ——柳六怕的也是这个。 他刚刚飞身欲逃,就是想在他们苏醒前离开,总不能是真的怕了铁横秋。 坠落树下的弟子们也纷纷破阵而出,飞掠到树冠上来。 这些也本是仙门新秀,平日仙风道骨,此刻却衣衫褴褛鬓发散乱,有人佩剑碎裂,有人道袍褴褛,但大家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能活着回来已算万幸。 那些没撑到最后的,怕是连尸骨都被树下的毒蚁蛟虫啃尽了。 铁横秋掠眼望去,但见何处觅和万籁静都安然无恙,便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 何处觅看到铁横秋,眼中泛起闪烁泪光,像是有些埋怨,也有些惊喜。 而万籁静则是一如既往地温润和气,快速走向云思归身边:“师尊,您方才被困在何处?弟子寻了您许久。” 云思归朝万籁静微微点头:“无事。” 众人的目光都齐齐锁向柳六。 云思归踏前一步,说道:“柳六,神树已焚,你逃无可逃。” 天音寺住持上前一步,也说:“正是如此,我们名门正道,不会随意喊打喊杀,你说清原委因果,说不定还有回转之机!” 药王谷谷主却十分眼馋柳六的秘术,也笑着说:“你这人年轻,不知道深浅,好好说话,我们还可以给你改过自新的空间。” 柳六自知大势已去,逃跑无望,看着众人那装模作样的清高嘴脸,突然狂笑:“要我服你们?放屁!你们这一个个所谓大能,还不如我养过的一条泥狗子!” 众人脸色一肃。 却见柳六狂笑不已,挥开大袖,发出漫天丝线。 成王败寇,摇尾乞怜,是不可能的! 拼着最后一口气,能杀一个,是一个! 柳六袖中银线暴射而出,如暴雨倾泻,朝着距离最近的三名弟子绞杀而去。 天音寺住持低吼一声,袖中拂尘脱手飞出,青玉拂尘相撞与千根丝线迸出漫天星火。 柳六被震得急急倒退两步,天音寺住持正要得意:“小娃娃,还是太嫩了!” 话音未落,天音寺住持却觉右肩蓦地一凉。 原来,刚刚划过的几根长线竟如毒蛇折返,自他背后穿透肩胛骨。 柳六正要加力,却见云思归剑气已至。 柳六眼见如此,却不闪不避,拼着自己活不下去也得拉垫背的狠劲,用力一勒。 长线裹着天音寺住持的半截手臂,竟生生将其撕扯下来! 而代价是,柳六自己的左臂也被云思归切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左臂的剧痛让柳六眼前发黑,他却仰天大笑:“这老狗打着佛门旗号,却做尽恶事,素日结怨极多,如今右臂废了,看那些仇家怎么把你抽筋剥皮!” 天音寺住持听得双目赤红,喉间腥甜翻涌,竟呕出一口黑血。 众人见柳六如此疯魔,反而不敢太过刺激他,围攻之势稍缓,又叫上旁观的弟子掠阵。 铁横秋站在一旁,见月薄之姿态闲适地站着,没有加入的意思。 铁横秋看着柳六越战越狂,但身体的伤痕也越来越多,暗叫不妙:可不能叫他死在这里! 于是,眼见何处觅和万籁静也加入战局,铁横秋足尖一点,也加入其中。 铁横秋却不是真的帮忙的,使出的是他素日在宗门里的三脚猫水平,出剑十分生硬青涩。 不过,他素日在宗门里就是实力最差小弟子的人设,大家也没有怀疑他在大战里当演员。 柳六眼尖,立即看出了他是一个大破绽。 虽然柳六十分提防这个铁横秋,十分怀疑铁横秋是故意露出破绽,诱他去攻击。 但仔细一想:即便他故意诱敌深入,我便遂他的愿好了。 死在他手里,也行。 柳六甩出银线,攻击铁横秋。 铁横秋算准了,把自己站在一个孤立无援的位置,一旦出事,众人也扑救不及。 铁横秋顺势借力,被柳六卷到身侧。 柳六一击得手,却是有些懵的:“嗯?” 铁横秋传音入密:“挟持我啊,傻子。” 柳六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便把手扣住铁横秋咽喉:“谁敢动?我杀了他!” 柳六的威胁果然奏效。 五大高手齐齐顿住脚步。 众人把目光投向云思归:“这是你的弟子?”这么菜? 云思归也有些尴尬:他也知道铁横秋菜,但也没想到这么菜。 何处觅急了:“你别伤他——” 云思归瞥何处觅一眼,何处觅立即噤声。 众大能根本不会把铁横秋的小命放在眼里,但云思归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他们便试探着说:“云兄,这是你的弟子,你决定吧!” 随后,却又暗搓搓补一句:“只是,放虎归山的话……” 树冠上飘着血腥气,气氛凝重,众人都等着云思归发话。 云思归咬牙:“除恶务尽,即便他是我的嫡传弟子——” 话音未落,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哦?我怎么记得,他是百丈峰的栽树弟子。” 云思归一噎。 几位大能也都愣住了,纷纷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月薄之。 只见他一袭素衣,神色淡然。 宗主们其实都很生气:好你个月薄之,打架的时候你干站着,还以为你被点穴了呢? 现在倒会说话了? 月薄之却是轻描淡写:“放他走。” 众人怔忡。 天音寺住持强忍疼痛,咬牙问道:“月尊这是何意?” 月薄之连眼皮都没抬:“手断了,连耳朵也不灵了?” 天音寺住持气得发抖,可即便他全盛时期也不敢顶撞月薄之,何况现在重伤在身。 他只得将目光投向其他人,指望有人能说句公道话——就算不计他被断一臂的私仇,按公道说,也没有为了一个废物弟子而放走一个大魔头的道理! 却见四大高手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驳月薄之。 只不过,让他们就此放了柳六这厮,却也不甘心。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就在大家迟疑之际,却见神树枝叶摇晃,须臾之间,铁横秋和柳六的身影就消失了。 “不好!”众人悔之不及,都飞起去追。 可入目只有翻涌的云涛,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柳六拼着最后一丝灵力引动神树残阵,银光裹着两人撕裂虚空。 待脚踏实地,入目是一片草地。 他踉跄跪倒,一口黑血喷在枯草间。 铁横秋站在旁边,递给他一颗金丹:“吃一颗,缓一缓。” 柳六抬起眼眸,露出惊讶疑惑防备……乃至惊喜的眼神:“你真的要救我?” 错位囚笼 第51节 “嗯。”铁横秋懒得解释劝说,直接把金丹塞进柳六嘴里。 柳六下意识地吞咽,金丹滑入喉咙。 这是上好的金丹,何处觅严选,一颗下肚,柳六的丹田都温热了许多。 柳六撑着身体坐起来,盯着铁横秋:“为什么?” 铁横秋习惯了被柳六盯着,从前柳六盯着自己的目光,是看狗的眼神。 再然后是看狼。 而现在…… 铁横秋挠挠头:像是在看一块红烧肉。 铁横秋真的很难想明白柳六的心路历程。 但也不想了。 何必要和一个死变态共情? 铁横秋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身旁的草地,笑意在眼底流转:“不是告诉过你么?” 柳六的视线紧紧锁在铁横秋脸上,只见对方唇角微扬,露出一个令人心悸的笑容:“我其实挺喜欢你的——” 闻言,柳六胸腔里的心脏骤然紧缩。 他从未体验过如此剧烈的心跳,连指尖都跟着震颤起来。 下一刻,人生前所未有的疼痛也降临了。 他感觉脊骨被寸寸抽出。 “——灵骨。”铁横秋轻笑着补完了后半句话。 第44章 我要突破了! 柳六瞪圆双眼,眼瞳剧烈颤动着。 疑惑、震惊、挫败、怨怼、欣赏、憎恨、绝望、痛苦……种种情绪如走马灯般掠过眼底,却来不及在脸上凝固成任何表情。 因此,他脸上竟是一片愚蠢的茫然。 柳六原本就重伤垂死,此刻灵骨离体,生机流逝得更快。 那张令人过目难忘的容颜,在瞬息之间枯败凋零——皮肤裂开细纹,颧骨皮肉尽褪,眼眶深陷成两个黑洞。 那双曾流转千般风情的桃花眼,再映不出半分活气。 铁横秋俯视着枯萎的柳六,还是略感遗憾:“还是让他死得太轻松了。” 以铁横秋邪恶的性格,始终觉得起码要跟海琼山那样死前被折磨得将近绝望,才算是解气。 然而,柳六不是海琼山。 铁横秋不敢玩得太久,怕太浪了会翻船。 还是干脆一点的好。 补刀,是非常重要的。 除了怕对方复活,也是存了毁尸灭迹的念头。 他可不想别人发现柳六失去了灵骨。 铁横秋摸摸下巴,心想:踢下山崖或者沉进水里什么的,还是有风险的。 以前只能这么简单粗暴,也是因为铁横秋没什么手段。 现在嘛…… 铁横秋嘿嘿一笑,摸摸下巴。 心念一动,朱鸟就划破夜空而来。 结了灵兽契约就是方便。 无需言语,甚至不必眼神交汇。 铁横秋只需心念微动,便能催动这绝顶仙禽。 下一刻,朱鸟张开尖喙,一道金红色的烈焰喷涌而出。 在离火焚烧下,柳六的尸骨扭曲、焦化,最终只剩下一具漆黑的骨架。 末了,铁横秋盘膝而坐,双目微阖,在朱鸟的护法之下,开始运转插梅诀功法。 当柳六那截灵骨缓缓融入经脉时,他猛然惊觉这灵骨中流淌的生机竟如春江潮水般汹涌澎湃。 原本令他歆羡非常的海琼山灵骨与之相较,简直如同溪流之于瀚海。 灵骨入体,神树万年积淀的草木精粹在奇经八脉间游走,每一寸骨骼都被神木本源浸润,恍惚间似有古树虬枝在丹田处生根发芽。 他吐纳了半个小周天,便收回神识,往自己脸上抹点泥巴,扇俩耳光,倒地不起。 看着这一幕的朱鸟疑惑歪头:……吱吱?虚空碰瓷?喳喳? 盖因朱鸟振翅而来时,炽烈的火光划破长空,很快便惊动了云思归一行人。 除了月薄之之外,几个宗主都循着火光追踪至此。 他们看到停在枝头的朱鸟、倒在地上的铁横秋、以及一具被离火烧过的焦骨。 他们很快拼凑出一个合理的猜测:强弩之末的柳六被朱鸟喷死了。 须臾,他们把铁横秋唤醒。 铁横秋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众人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便颤声讲述:自己被柳六掠到此处,十分害怕,柳六意图杀了自己灭口。还好他的袖笼能够召唤朱鸟,朱鸟及时飞来,救下了自己。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加之众人以灵力探查,确认那焦骨确是柳六无疑,不由心生快意——这心腹大患终是伏诛,倒省去诸多麻烦。 众人刚要卸下心头疑虑,却见玄机阁阁主目光陡然一凝,指了指铁横秋的靴尖:“那是什么?” 铁横秋一怔,低头一看,却见靴子尖上沾了一点稀碎的干枯草屑,在斑驳树影里几乎与鞋色融为一体。 在这树林里,鞋尖上沾上草屑,铁横秋是浑不在意的。 药王上前观看,捻起一看,讶然道:“这是尽春芽,据说能延年益寿,是神树山庄的特有的灵植之一,据说是庄主随身锦囊里都会装着的。” 话说到这里,众人齐刷刷看向铁横秋。 铁横秋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玄机阁阁主眯起眼睛:“所以,小兄弟你可是拿了柳六的锦囊?” “我……我没有!”铁横秋连连摇头,“可能……可能是在打斗中洒漏了也未可知啊!” 说着,铁横秋满脸慌张地看着云思归:“师尊,您可得信我啊!” 云思归微微颔首,说道:“我相信横秋,这孩子向来实在,不会做这些事情。” 其实铁横秋是不是实在人,云思归也不确信,但这个关头他作为宗主只能这么说。 天音寺住持的本就满肚子气,此刻更不客气:“你自然信他。既是你云思归的徒弟,做的自然都是你想要做的事!” 云思归神色一凛:“阁下此话何意?” 天音寺住持正要开口,玄机阁主忽将目光扫过地面,最后停在一处。 他手指向前方:“那是……” 众人视线随着移过去,只见地上躺着个口子松开的小锦囊。 天音寺住持大步掠前,捡了起来,忙拆开看,却见里头空无一物,这才舍得拿给众人看:“你们瞧,这是什么?” 玄机阁阁主神色一凝,道:“瞧这材质,这花样,是柳六随身的佩囊。” 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都刀一样刺向铁横秋。 就连方才还为他说话的云思归,脸色也沉了下来。 天音寺住持瞧见这锦囊空了,反而收敛了恶形恶相。 他合掌念了声佛号,嘴角噙着笑意:“阿弥陀佛。小兄弟,柳六随身的佩囊里想必有不少好东西吧?你年纪轻,经不住诱惑也是常情。只是越过长辈藏私终究不妥,你说可是这个道理不是?” 铁横秋抿着唇不说话,过了片刻才道:“这东西我确实没见过。许是打斗时摔落的,也未可知。但里头的东西,我的确是没有碰过的。” “打斗时摔落?但这锦囊没有切口,口子松开,像是人为抓开的。”玄机阁主冷笑道。 药王幽幽一叹:“我是医修,向来主张救人。也是劝你一句,真拿了什么就交出来吧,没有什么秘宝能比命值钱。” 云思归也说:“横秋,你还是说实话吧,为师会护你周全的。” 铁横秋张了张嘴,盯着锦囊开口处,忽地心头一沉——这是柳六设局! 方才他濒死时,虽已无力施展法术,却还有这等心机。 趁我专注取灵骨的当口,他定是用最后的力气,悄悄松开了锦囊系绳,留下这些痕迹。 ……为了让我成为众矢之的。 行啊,行啊,柳六,临死还能摆我一道。 若论坑人,这个老六可真是第一。 铁横秋咬牙切齿地说:“若诸君不信,弟子大可发誓——” 药王摇摇头:“平白无故赌咒发誓做什么?咱们修道人,最重因果,何至于为了一个锦囊闹到惊动天道。” 天音寺住持冷哼一声:“苏悬壶,少在这装好人!自入神树山庄以来,第一个眼馋山庄花草的不就是你?每次来都要搬走几车草木丹药,如今倒装起正人君子了?” 转念一想,天音寺住持目光发冷:“对了,这姓铁的小子是百丈峰的人。你和月薄之又有交情,难道你们是串通的?” 药王苏悬壶也不辩驳,反而把胸膛一挺:“是啊,对啊,月薄之就是此事主谋!你去找月薄之要说法吧!” 天音寺住持一噎,不好说话了。 “好了好了,诸位都是道门翘楚,这般争执岂不有失体面?”玄机阁主摆摆手,又转向铁横秋,“小友若真清白,不妨将芥子袋取出,当众查验如何?” 错位囚笼 第52节 铁横秋脸色倏地煞白:“芥子袋……这、这袋中皆是些贴身私物……” 里头的确不太方便,除了放了铁横秋这个身份不配拥有的天材地宝之外,还有罗浮仙子昔日所赠的书册。 这玩意儿要是给众人看了,他休想全身而退。 云思归叹口气:“我也知道,这实在不方便。但此处也没有外人,就该让大家看看。更何况,为师也在场,不会让你吃亏的。” 铁横秋手指紧贴着芥子袋,神色闪烁不定。 这芥子袋是万万不能交给眼前这群豺狼虎豹似的人查看的,否则他就要落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铁横秋环顾四周,只见众人已将他围住,虽然不是那种团团围住的压迫,看起来站得疏落,但其实大有讲究,隐隐形成了罗网收束之势。 他们的目光或深沉,或戏谑,或贪婪,如同在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的猎人。 铁横秋心跳骤然加速,手指紧紧攥住芥子袋。 云思归的声音再次响起:“横秋,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再倔?交出芥子袋,为师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铁横秋的喉咙干涩,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心中却愈发坚定:这芥子袋,绝不能交出! 药王苏悬壶开口说道:“好孩子,为何还不说话?单凭你一个,难道就能突围而出、回到神树山庄找月薄之做主吗?” “突围而出,回到神树山庄找月薄之做主”——这句话点亮了铁横秋的眼睛。 是啊,他只有这一条退路了。 虽然他也不知道月薄之是否会愿意为自己做主,但总好过站在这里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而苏悬壶那一句“单凭你一个”——铁横秋抿了抿唇:我一个……我一个当然不可能突围而出。 铁横秋抬眸,看向掩映在枝叶间的朱鸟:可是,我有他…… 心念一定,铁横秋将手按在芥子袋上,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诸位所言极是。” 看到铁横秋好像要屈服了,天音寺住持微微露出得意的神色,往前一步。 铁横秋看着受伤未愈的天音寺住持,心想:他就是最好突破的缺口。 铁横秋佯装要将芥子袋递出,天音寺住持果然大喜,伸出手来准备接过。 就在指尖将触未触之际,铁横秋身形骤然模糊,化作一道残影直扑防线缺口。 天音寺住持见状,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拂尘已然甩出,银丝如蛇,直取铁横秋的后背,显然是要将他一举擒下。 却不承想,朱鸟忽而窜出,朝天音寺住持喷出一道赤色离火。 天音寺住持大惊,急忙收回拂尘,身形暴退,险险避开了那道离火。 一眨眼,铁横秋已然趁机掠出重围,朝着远方疾驰而去。 朱鸟紧随其后,双翅展开,喷出燃烧的火焰,护在铁横秋身侧。 天音寺住持暴喝一声,声如雷霆:“哪里逃!”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如离弦之箭,直追铁横秋而去。 玄机阁阁主和凌霄宫宫主也不甘落后,紧随其后,一同拦截。 云思归正要一脚踏出,却被苏悬壶拦住。 云思归眉梢一挑:“刚刚你是故意提示他?你这是要保他?” 苏悬壶摇摇头:“那锦囊里要真有好宝贝,柳六就不会死了。那姓铁的到底是百丈峰的人,何必为了一个空荡荡的锦囊,平白得罪月薄之?” 云思归闻言,目光微微一凝,脚步停住,也不前进了。 天音寺住持、玄机阁阁主和凌霄宫宫主三人紧追不舍,速度快如疾风,转眼间便已逼近铁横秋。 “跑得这样急,肯定是心虚!” “锦囊的东西肯定被他拿了!” “莫让他跑了!” …… 三人气势汹汹,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然而,铁横秋身法灵活超过他们的想象,更别提有朱鸟离火保护。 他们一时间也难找到空隙。 眼看着要被一个不起眼的金丹弟子甩在后头,他们心中恼恨。 比起得到那个未知锦囊,此刻要把这个不识相的年轻人摁在地上,反成了更大执念! 天音寺住持脸色铁青,怒喝道:“区区一个金丹小辈,也敢在我等面前放肆!今日若让你逃了,我天音寺颜面何存!” 铁横秋急掠更快,眼看那棵烧焦的神木就在眼前,想来快要回到山庄了! 他急急要飞去,却不想突然觉得丹田发热,吸收了灵骨的背脊阵阵火烧火燎。 他心中一顿:……我这是…… 却是这时,天上劫云聚拢,隐隐有雷声。 见此异象,紧随其后的三人猛然顿足,心中顿时了然。 凌霄宫宫主一阵惊诧,道:“这小子……是要突破了?” 天音寺住持咬牙切齿:“怎么就要突破了?果然是拿了柳六的宝物罢!” 玄机阁阁主却勾唇一笑,志在必得地看着前方。 铁横秋正欲冲入山庄地界,头顶却骤然雷声大作,震得他身形一晃。 他勉强稳住步伐,却已无法再前行,后背的灵骨灼痛愈发剧烈,仿佛有烈焰顺着脊梁骨肆意蔓延。 他暗暗咬牙:……能突破,当然是好事。 但怎么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渡劫的关头最是脆弱,背后还有三个大能虎视眈眈。 他如何能全身而退? 朱鸟察觉异样,振翅挡在他身前。 然而,玄机阁主却只轻飘飘抬了下手,火光竟如烛焰遇风,倏然倒卷而回。 朱鸟反被这倒卷火舌所困,一时难以脱身! 铁横秋双目发红:“朱鸟!” 玄机阁阁主笑笑:“你还是多关心你自己吧!” 铁横秋刚要开口,丹田内的金丹却骤然暴动,仿佛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疯狂膨胀。 每一寸经脉都在发出撕裂般的哀鸣,灵力如脱缰野马般横冲直撞,带来难以忍受的剧痛。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双腿一软,无力地跪坐在地。 头顶的天穹早已被劫云染成墨色,沉沉压下,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 铁横秋的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但他却死死咬住牙关,不让一丝血腥溢出。 天音寺住持望着那劫云翻滚的天穹,眉心紧蹙,低声喃喃:“这雷劫的阵仗,怕是不简单……可别真让他渡过了。” “就算渡过,也不过是一个元婴初阶,我们几个还怕他不成?”玄机阁阁主讥笑道。 天音寺住持正要说什么,凌霄宫主却道:“先把他拿下,夜长梦多!” 玄机阁阁主眸光一闪,旋即点头:“也是!” 三人齐齐飞身而出,只取铁横秋! 铁横秋跪坐在地,感受到三股强大的威压从天而降,心中一沉。 他抬头望去,只见天音寺住持、玄机阁阁主与凌霄宫主的身影已逼近眼前。 三人的目光冰冷锐利,仿佛在看一个必死之人。 就在三人的攻势即将落下的瞬间,一道雪色身影飘然而至。 三人足尖一顿,猛地退后一丈。 第45章 回归十年后时间线 却见月薄之抱着雪裘,立在铁横秋身前,形如幽兰,寒似霜刃。 三人微微后退半步,不敢再进了。 月薄之袖手旁观着被火舌困住的朱鸟,细不可闻地嗤笑一声,道:“火鸟反而被火所困,说出来也怪臊人的。” 朱鸟闻言,骂得很脏:我吱吱你的喳喳。 玄机阁阁主却不敢继续拿大了,长袖一卷,就收了火势。 朱鸟飞回月薄之身边,一副鸟假月威的架势,对众人怒目以视,大肆吱喳,看起来倒是精神劲很足。 玄机阁阁主连忙说道:“在下也知道朱鸟是罗浮仙子昔日灵宠,自然不敢有半分不敬,并未伤他分毫。” 瞧着这朱鸟还是油光水滑的样子,玄机阁阁主所言非虚。 他对朱鸟的出手还是很有分寸的,只是困住他,没有伤害他。 月薄之眼中笑意却更冷:“你既知道百丈峰一只鸟都不可伤,却敢伤我的人?” “这……”玄机阁阁主神色一凝,额头渗出冷汗。 凌霄宫宫主忙解释道:“这……其中怕是有些误会……” “我们的确没有伤害百丈峰弟子的意思,只是想跟他问清楚一些事情。”天音寺住持倒也能屈能伸,立即变得委婉客气,“此事,是云宗主也是同意了的。” 月薄之冷笑一声:“我不耐烦听这些故事,横竖我也累了乏了,一身残病,没精力断什么官司。” 众人一听“累了乏了,没有精神”,心下倏然一紧:月薄之开始说自己身体不好不舒服了! 每当月薄之强调自己身体不好,那都是要砍人的前奏! 错位囚笼 第53节 月薄之掩唇咳了咳。 众人冷汗冒得更急了:他开始咳嗽了! 那怕是要见血了! 玄机阁阁主慌忙说道:“月尊明鉴,你若不信……” “我累了,要回去吃药。”月薄之突然说。 “啊?”众人一时没接上这个变故,但心里却腾起希望: 他说他要走了? 那是好事啊! 快走快走! 月薄之将众人神色收尽眼底,轻笑一声:“那就还请大家多多关照我这弟子。百丈峰若没了这栽树弟子,寒梅不开花……”语声微顿,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面庞,“那我少不得要参考参考柳六的法子,抓几个能人异士来当花泥了。”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骤变。 然而,他也不耐烦看众人脸色,身子一轻,便腾空而去了。 却是此时,天雷涌动,第一道雷已经劈向铁横秋。 铁横秋面如土色,显然难以承受。 玄机阁阁主一咬牙:“还愣着干什么?护法!” “护、护法?”天音寺住持一时怔忡。 凌霄宫宫主也反应过来了:“月薄之的意思你还没听明白吗?这金丹废柴今天不能死,他要是死了,月薄之就要找我们麻烦!” 三人当即不再迟疑,身形一闪便呈三角之势将铁横秋护在中央。 玄机阁阁主双掌一合,周身玄光暴涨,化作一道青色屏障,硬生生扛住第二道天雷。 他闷哼一声,脚下地面寸寸龟裂。 第三道雷降下,天音寺住持一甩拂尘,金钟虚影自他体内浮现,罩住铁横秋头顶。 然而雷霆之力太过霸道,金钟只撑了半息便裂纹密布。 天音寺住持还未痊愈的内伤被牵动,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第四道雷,凌霄宫宫主祭出玉剑,剑锋指天,引雷至己身。 雷光劈落的刹那,她虎口崩裂,玉剑铮鸣震颤。 三人合力之下,铁横秋终于缓过一口气,但天雷之威仍在积蓄,更猛烈的劫云已在头顶翻涌。 …… 虽然按照天道规则,若有旁人扛雷,雷劫的威能会加倍。 但是,现在这个架势……也是不太寻常的。 三人也隐隐心惊:这弟子什么来头,元婴雷劫也这般厉害? 铁横秋盘膝打坐,发间蒸腾起缕缕白烟。 铁横秋眼睛紧闭,心里明白:自己用了插梅诀,夺骨修行,逆天改命,雷劫自然比别人更强横一些。 但是,他的体魄也比旁人更强,这个雷劫,他是能扛过去的。 只不过…… 他微微挑起眼睑,偷看围在身边的三个大能:若有这三个化神高手替我扛雷,我自然也乐得示弱。 因此,他又重重咳了几声,一副随时要原地暴毙的样子。 惨烈的雷劫阵阵落下,但因为三个化神替他护法,此刻雷劫像是窗外雷雨,不粘湿半片衣角。 铁横秋挺直盘坐,稠密的雷光照得他肌肤一片雪白,却连半道雷痕都未留下。 而在他体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丹田之中,灵力如海潮翻涌,金丹倏然破碎,化作璀璨星辉,缓缓凝聚成婴。 那元婴通体如玉,眉眼与他一般无二,盘坐于灵海之上,吞吐天地精华。 识海亦随之扩张,神念如潮水般蔓延。 ——元婴已成! 他离半步化神越来越近了…… 脑海中忽而浮现月罗浮的脸庞。 因为年岁久远,那如花容颜已经模糊不清,唯独只有那仿佛遗言的句子刻在心头。 云隐宗,传神鼎…… 他暗暗捏住拳头:传神鼎里,到底有什么…… 半步化神就能打开传神鼎…… 如今,他元婴初成,距离半步化神只差临门一脚。 他抬眸望向天际,雷云渐散,霞光隐现。 ——快了。 雷劫过去,他拂去衣袂尘埃,从容起身。 姿态更加不凡,浑身如脱胎换骨。 倒是三个大能被雷劈得灰头土脸。 尚幸他们也都是大能,虽然狼狈些,倒不至于伤身。 他们瞧着铁横秋,此刻也不敢轻慢了,还能笑着说:“恭喜小友,小小年纪便突破元婴,他日前程定不可限量。” 铁横秋目光扫过几个大能的脸,轻松一笑:“辛苦三位了。” 听到这句“辛苦了”,那简直被听脏话还打人的脸。 但是,他们都知道,此人现在是得罪不起了。 倒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元婴……而是因为背后的月薄之。 他们便只好摆摆手,寒暄几句,再也没提什么锦囊的话。 铁横秋得了便宜又卖了乖,也不提这事了,只说道:“原该好好答谢三位,但月尊还等我回去伺候,我便先失陪了。” 三位大能对视一眼,也只得客套地拱手:“请便。” 百丈峰上,依旧白雪红梅。 只是不见了那个名为明春的扫地童子。 铁横秋心里还是有些感慨的:明春不见了,我就没了一个光明正大亲近月薄之的机会啦。 听雪阁门前,汤雪还在烹茶。 看到了铁横秋回来,汤雪站起,笑道:“你回来了便好。” 铁横秋点点头,问道:“月尊已经歇下了吗?” “还没。”汤雪摇摇头,替他打起帘子,“你进去吧。” 铁横秋入门的刹那,便觉暗香流转。 月薄之斜倚榻上,拥着雪裘,领口银毛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熏炉香烟袅袅,绕着他垂落的广袖,凝成薄雾。 这么看着,的确是一个绝无仅有的病美人。 月薄之抬眸扫过铁横秋肩上停留的朱鸟,手指点了点,那朱鸟却再不听他使唤了。 他掀唇一笑:“这家伙还真认你了。” 铁横秋心想:那还不是你让的么。 不过铁横秋没把腹诽说出口,只是眉头一压,露出担忧的样子:“明春哥哥……明春哥哥他……这是他生前最后一口气留下,给我的血契……” 他表露出足够的伤心。 看着铁横秋泫然欲泣的表情,月薄之半支起身子,雪裘从肩头滑落也浑然不觉,目光在铁横秋眼角逡巡。 铁横秋感受到了月薄之的盯视——带着探究,掺着审视,像梅枝上未化的冰霜,冷飕飕扎着人。 他忙更加用力地回想——明春刚刚化作碎光的刹那,他的确是真心伤心的。 回忆到这些,他终于让眼眶溢出泪水。 看着铁横秋落泪,月薄之嘴角勾了勾:“傻孩子,哭什么。” 话语是安慰,话音儿是满意。 月薄之又说:“既然是明春给你的,我也不计较了,这小鸟儿从今就归你了。” 铁横秋知道自己的表演过关了,却又道:“明春给我这血契,也是权宜之计。朱鸟是罗浮仙子生前灵宠,我哪里配……” “再别说这种配不配的话。”月薄之散漫地说,“人是万物之灵,即便是世间至宝,也只有配不上人的,哪有人配不上的?” 铁横秋听得这话,知道再拒绝就有些矫情了,也会惹得月薄之不快。 他便拱手道谢:“谢月尊。” “不必谢我。”月薄之淡淡道,“灵兽有心,是他选的你。” 铁横秋听到这话,是有点儿惊喜的。 虽然朱鸟烧过他,但他也不把这个账算在朱鸟头上,对朱鸟是讨厌不起来。 而且,现在朱鸟可以帮他烧别人了,他更是越看越喜欢。 如此上等的居家必备杀人放火、毁尸灭迹大宝贝…… 他欢喜地伸手点了点朱鸟的头顶,抚摸到柔软如丝绸的羽毛。 朱鸟也亲切地蹭了蹭他的指腹。 月薄之望着他俩亲昵的模样,唇角勾起又压下:“那你给他起一个名字吧。” 错位囚笼 第54节 “名字!?”铁横秋一怔,才想起来身为主人还有这个任务。 他蹙眉:“可惜我不似月尊满腹经纶……” “你一个剑修,哪来这么多酸话?”月薄之似有些不耐,又似有些怕冷,将滑落的雪裘往颈间又拢紧,“灵兽名字,只要顺嘴顺心就是了。” 铁横秋被他噎了一下:“顺嘴顺心么……” 铁横秋想起和朱鸟共处的日子,也顺嘴说:“他每晚都吱吱喳喳的,就叫夜吱喳好了。” 朱鸟:……这名字顺嘴顺心???我吱吱你的喳喳! 朱鸟振翅而起,不满地轻啄他的衣襟,虽然不令人疼痛,但也足够表示抗议了。 “不喜欢吗?”铁横秋苦笑着看向月薄之,“月尊,我就说吧,我不擅长起名字。” “你这名字起得也算不错。”月薄之想了想,道,“但想要风雅一点的吧,只改一个字如何?” “还请月尊赐教。”铁横秋道。 月薄之说:“叫‘夜知闻’如何?” “夜知闻……”铁横秋琢磨:这字面意思其实也差不多啊,感觉却有文化多了。 果然还是得多读书啊! 朱鸟似乎也很满意,没有继续发出声音了。 铁横秋一笑:“那你从此就叫夜知闻了!” 夜知闻! 夜知闻! ——十年后的铁横秋突然从云轿上惊醒。 他猛地睁开双眼,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玄色魔尊长袍上的暗纹在光照下若隐若现,手指触到衣料上的冰凉刺绣,他恍惚了一瞬。转头看见月薄之正闭目养神,那张侧颜让他心头骤然一紧。 铁横秋摸了摸额上的冷汗,厘清纷乱的思路:我……变成魔尊了……还囚禁了月薄之……给他下了蛊。 为了解开月薄之身上的缠情蛊,他们现在正在去往剑道大比的路上。 他这猛地惊醒的动静,显然打扰到了月薄之。 月薄之睁眼转头看来,阳光透过层层鲛纱拂过在他脸上,映衬出似雪的冷光。 铁横秋混沌的意识尚在迷蒙之中,却被这一瞥惊心动魄的美色骤然拽回现实。 第46章 情蛊发作 月薄之微微掀起眼皮:“魔尊这是怎么了?” 听到月薄之用这样嘲讽的语气称呼自己为“魔尊”,铁横秋的脑子还是发懵的。 毕竟,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年前,自己还是老实人种树弟子的时期。 铁横秋喉头微动,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月薄之:“我……我刚刚在睡梦中,好像……好像想起一些事了。” 月薄之指尖微顿,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哦?你想起什么了?” “我想起了……夜知闻。”铁横秋撩起云轿垂帘的一角,看向在轿子旁抱臂而行的夜知闻,只觉不可置信,“夜知闻是朱鸟?” 月薄之低垂眼帘,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哦,你想起这个了。” 铁横秋悄然催动灵台,果然察觉到一道熟悉的契约牵连——那是他与夜知闻之间的血契。 夜知闻似有所感,脚步一顿,蓦然回首,眉眼间闪过一丝疑惑:有事吗,活爹? 铁横秋冲他笑了笑,并未多言,只是轻轻放下帘子。 他暗道:原来如此……难怪我一觉醒来,见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夜知闻,竟会下意识地如此信任。 原来是因为我们之间的血契。 铁横秋感慨道:“没想到朱鸟十年间竟然化形了。” “灵主相依相生,魔尊功力大增,自然鸡犬升天,灵宠也跟着修得人身了。”月薄之淡漠道。 铁横秋:……好不习惯这个柔弱但是爱嘲讽的月尊啊。 他默默往云轿另一侧挪了挪,突然有点想念当年那个冷若冰霜的月尊。 至少那时候,他说话不需要担心会被噎死。 铁横秋咳了咳,想转移话题,但还来不及开口,云轿就停住了。 他掀起帘子,问道:“怎么了?” 想起夜知闻就是朱鸟,并感应到彼此的血契后,铁横秋看他的眼神都亲切了几分,连问话时嘴角都噙着笑。 夜知闻忙回答:“我们快要到城镇了,敢问尊上,是不是应该微服出行比较妥当?” 铁横秋闻言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煞气腾腾的魔尊装束,又侧目瞥见月薄之那张足以倾覆三界的绝世容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吱喳说得对。” 夜知闻听到铁横秋叫自己吱喳,吓得魂不附体:“你……你想起来……” 月薄之轻抚袖间流云纹样,漫不经心道:“不过记起你是只聒噪的鸟儿罢了,其他要紧事倒是一概模糊。” “哦……哦……”夜知闻暗暗拍了拍胸口。 铁横秋又忍不住问:“那……汤雪在哪里呢?怎么不见他……” “死了。”月薄之骤然截断话头,声音冰冷。 铁横秋一怔:“怎么就……” “属下有话要禀报!”夜知闻干巴巴接口道,看到铁横秋疑惑的神色,忙又岔开话题,说道,“易容的法宝已然备妥,还请两位尊上施展。” 铁横秋眼锋一扫,瞧着月薄之眸底寒霜未散,夜知闻额角细汗涔涔。 只好按捺住满腹疑云,唇角勾起弧度:“有劳了。” 铁横秋端着夜知闻递来的乌金圆匣,左看右看,有些不知从何下手。 毕竟,他一直是个穷剑修,开眼界全靠看霸道仙君豪门世家话本,哪里真的识得这等精细法宝。 他只好捧着法宝,用求助的眼光看向月薄之。 月薄之见状,从鼻间溢出一声轻哼,广袖一拂,鲛绡纱帘便层层叠叠地垂落下来,将外界的视线尽数隔绝。 云轿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月薄之身上若有似无的冷香。 月薄之把乌金圆匣打开,却见里头躺着两片薄如蝉翼的、水膜似的物什。 月薄之屈指叩了叩水膜边缘,但见其上泛起层层涟漪,他便趁这涟漪起伏,伸出指尖挑起浮动的一角。 铁横秋看着稀奇,目不转睛。 却听得月薄之道:“闭眼,屏息。” 铁横秋愣了愣,然后乖乖闭眼。 虽然说了好多天,他是霸道魔尊,而月薄之是阶下囚。 但因为记忆缺失的缘故,他还觉得自己是老实小弟子,对月尊是言听计从,不得忤逆。 ——而且,他不老实也不行啊,实力的差距摆在那儿呢。 想到这些,铁横秋又犯嘀咕: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是我又掠夺了什么大坏蛋的灵骨,再抢了谁的秘法宝贝,却因为太狂妄而走火入魔吗? 想来想去就是这个可能了。 要说铁横秋也不真的是什么老实人,一直暗暗修炼《插梅诀》这种功法,突然走火入魔变成了大魔头,因此差点杀死云思归,还掳走月薄之…… 虽然外人听起来很荒谬,但其实铁横秋内心觉得:我可能真干得出来。 在铁横秋脑子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却突然一激灵——冰凉的触感贴上颧骨,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月薄之近在咫尺的脸。 心跳声擂鼓般震着耳膜,铁横秋下意识要后仰,后颈却被冰凉手掌扣住。 月薄之眼皮也不抬,声音依旧冷冷的:“我说了,别动。” 感受到月尊的威严,铁横秋也不敢乱动了,只是僵住脖子,仿佛被捏住脖子的鸭子,哪里有半分魔尊的威风? 纱帘外漏进的半线天光里,月薄之眉眼似清潭动人。 铁横秋抿了抿嘴唇,尽管身体不敢动,但是睫毛还是难以自抑地不断颤抖。 月薄之没好气:“把眼睛闭上。” “是的。”铁横秋立即照做。 因为闭上了眼睛,铁横秋的触感变得更加敏锐。 冰凉触感贴上颧骨,铁横秋能清晰感知水膜在月薄之指腹下舒展,像春溪漫过卵石,顺着肌理一寸寸沁入皮肤。 “不舒服吗?”月薄之声音裹着纱帘外的晨雾,听不真切情绪。 “没,没,特别舒服。”铁横秋慌忙否认道,感觉对方指尖顿在唇角。 铁横秋抿了抿唇,水膜已完全覆上面庞,只余七窍处的气孔透风。 “这是南海鲛人的蜕皮,遇热便化作第二张脸。”他听见月薄之如斯说道。 铁横秋道:“月尊真是见多识广,令人钦佩。” 月薄之冷冷一笑:“真怀念你这油嘴滑舌的腔调。” 铁横秋:……这也是嘲讽吧? 铁横秋咳了咳,赶紧转移话题:“敢问月尊,这易容术已成了么?” “自然。”月薄之明白了铁横秋话里的意思,“你可以睁眼了。” 铁横秋松一口气,忙睁开眼,又动了动僵硬的脖子,从芥子袋里取出铜镜照面。 铜镜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轮廓收得柔和,下颌线清晰却不显突兀,鬓角青茬隐在透明膜下,像是刚剃过面的书生。 错位囚笼 第55节 “啊,我也有一天长得像是读过书的样子啊。”铁横秋感慨道。 铁横秋原本生着张清俊的脸,轮廓利落,蜜色皮肤,眼睛明亮,眼尾下垂,伶俐如阳光下跃过的鹿一样。 这样的相貌,加上穷剑修的身份,让别人轻易相信他天真无邪、温驯无害。 虽然铁横秋原生相貌不错,但常言道,人总是缺什么稀罕什么。 他呢,就稀罕那种养尊处优的相貌。 做梦都想要一张白净端方的脸。 如今他得了这白面书生皮相,十分喜欢:“这张脸可真不错,不愧是鲛人的蜕皮啊。” “这张脸有这么好吗?”月薄之却不以为然,“还不如你原来的。” 铁横秋只当月薄之心高气傲,什么都看不上。 不过也是…… 铁横秋叹道:“月尊这般相貌,当然是看什么都如同枯木草芥。” 月薄之嘴角勾了勾:“呵,你倒会说话。” 铁横秋摸摸头,打量月薄之嘴角的弧度,直觉这个微笑不像是假笑。 他无语了:有时候真的拿不准,月薄之到底是在嘲讽我油嘴滑舌,还是在享受被我拍马屁的快感。 见铁横秋不说话,月薄之却又开声:“轮到你替我易容了。” “啊……”铁横秋顿了顿,“我不确定我可以……” “所以?”月薄之挑眉,“要我自己来?” 铁横秋:不可以吗? 你刚刚不也给我贴了? 这高级法宝是有什么“必须互相贴不能自己贴”的“贴贴法则”吗? 唉,算了算了,月尊说啥是啥。 铁横秋压下心中疑惑,学着月薄之刚刚的样子,挑起水膜,往月薄之脸上贴。 但他也不敢像月薄之那样直接说“闭眼,别动”。 他只好小心说道:“还请月尊闭上您的双眼,并且让您的尊躯暂时不要动弹。” 听到这话,月薄之略感无语了,抿了抿嘴角,闭上了眼睛。 他小心翼翼把水膜覆上月薄之的脸庞,看见对方长睫忽地颤了颤。 “不舒服吗?”铁横秋声音发紧。 “没有。”月薄之突然开口,声音却比往日少了几分冷硬,“你抖什么?” 铁横秋:……被你吓得。 “实在是被月尊的威仪所震慑,如今方知什么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说到这里,铁横秋突然咬住舌尖。 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联想到他失忆期间“霸道魔尊虐囚爱”的剧情复刻,想必自己是:什么不敢亵玩也亵玩十年了…… 铁横秋慌忙缩手,低头不敢看月薄之。 却不知,月薄之唇角勾起极浅的弧度。 风吹鲛纱,映在其上的两道影子缠成结。 月薄之的广袖扫过铁横秋手背,叫他泛起起细小的战栗。 铁横秋再次抬头,发现水膜已经完全融入月薄之的肌肤。 月薄之此刻看起来倒是和本尊有几分相似,是苍白羸弱的模样,却褪去周身锋芒。若说原本是傲雪寒梅,此刻便是细雨梨花,连眉眼都泛着柔和的雾气。 铁横秋暗道:真是骗死人不偿命。 铁横秋发现:无论月薄之是何种样貌,他都是爱得不行。 哎呀,我可能真的是一个老色皮死变态啊。 铁横秋生怕冒犯月薄之,小心挪开视线,咳了咳,说:“那我们现在算是可以微服了?” “哪里微服了?”月薄之好笑道,指着铁横秋这一身魔尊锦袍。 铁横秋脸色一僵:是啊,有道理啊。 虽然魔尊锦袍上也不会写着“魔尊是我哈哈哈哈凡人颤抖吧桀桀桀”这几个大字,但是辨识度还是很明显的。即便旁人不认得这是魔尊袍子,也能看出是高阶魔修。 “那还是得换一身。”铁横秋点点头。 铁横秋看着这层层叠叠的衣袍,更别提那纵横交错的复杂系带了。他可没忘记,这些系带他闹得头顶冒烟都没理顺,最后还是月薄之看不下去,替他理出经纬。 现在…… 铁横秋感叹道:“早知道要换下来,就别费那老鼻子劲穿了。” 月薄之挑眉,支颐在侧:“这有什么的。衣服么,穿了就是要脱的。” 铁横秋听着月薄之那种微妙的语气,后颈微微发凉:这……是冷嘲吗?是在嘲讽我吧? 十年后的月薄之真的好奇怪啊,说话的语气太过微妙了。 完全不得要领! 铁横秋费劲地松绑带,想着脱不比穿,不用仔细厘清脉络经纬,只要松开就是了。 因此,他便索性试着用蛮力乱扯。 没想到,这些绦带全都是天材地宝做成,既是华衣美裳,也是护身法器,用蛮力是断断扯不开的,反而越弄越乱。 铁横秋急得满头汗。 却在此时,清冷的气息靠近,月薄之的话音拂过耳边:“这个绑法,叫错情结,越挣扎,越缠得紧。” 铁横秋愣愣问道:“那……不使劲就能松开?” “那就更不能了。”月薄之笑道。 铁横秋:……什么垃圾设计? 等我恢复实力,就用这个错情结把裁缝绑起来用羽毛挠他脚底板! 铁横秋扯了扯唇角,瞥了眼从纱帘漏进来的天色:“天色不早了,我要是不能及时换好衣服,只怕赶不及进城镇呢……可否劳驾月尊……” “也是,天色已晚了。”说话间,月薄之一只手已绕到铁横秋后腰。 轻轻一勾,便松开了一层系带。 铁横秋只觉那指尖像解棋局般游走,每触到一处绳结,系带便流水般从铁横秋腰间褪下。 指尖滑动,腰带松脱,层层叠叠的衣袍,便如莲花绽放般层层绽开。 最后的一个结,在铁横秋背侧,月薄之两指往旁侧一拨一挑,襟口顿时垮下来。 雪白里袍失去支撑,顺着肩胛骨滑落,褪至腰间。 腰部以下,倒还得体,被松垮的层层锦袍簇拥着,像一株绽放的暗色莲花。 但腰部往上…… 铁横秋觉得胸膛一凉,下意识想伸手环住自己。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这么做,手腕就被月薄之的虎口扣住。 铁横秋仓皇抬起眼,看着月薄之,却见那双银灰色的眸子,燃烧着平日难得一见的炽热。 “月尊——”铁横秋手腕挣了挣,根本挣不脱。 “我的蛊毒,”月薄之听起来像是克制般地压着声线,眼神却藏着暗涌,“发作了……” 铁横秋震惊不已:又发作了? 昨晚不是发过了吗? 啊? 这么频繁吗? 中间间隔还没超过十个时辰吧! 这蛊毒这么烈,下在一个心疾病人身上? 我真是畜牲啊! 第47章 这位是尊夫人吧? 月薄之的手指穿透层层叠叠的暗红衣袍,像剖开一朵垂死的莲花。 腰下松开的绫罗绸缎此刻却成了刑具,随着月薄之的动作用力绞紧。 铁横秋能清晰感觉到那指尖的凉意,顺着脊椎沟壑滑动,激得他浑身战栗。 铁横秋下意识想逃,后腰却被精准扣住。 “嘘,”月薄之忽然咬住铁横秋,血腥味在两人唇齿间蔓延开来,“这是你欠我的……” 是啊……是我欠他的…… ——想到这一点,铁横秋放软了身体,如同停止挣扎的猎物。 他放任自己跌进月薄之怀里,像片被狂风扯落的枯叶。 纱帘之外,是报春鸟的叫唤不休,初春的气息在两人紧贴的肌肤间蒸腾,化作细密的汗珠,顺着月薄之绷紧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铁横秋锁骨凹陷处。 明明只是汗水,滴在身上,竟似是蜡泪灼人。 铁横秋身体被破开着,却还能有余裕感叹:原来,月尊也会流汗啊。 他甚至想伸手拂去施暴者脸上的汗液,如同拭去玉台上的尘埃。 指尖尚未触及对方皮肤,腕骨已重新被铁钳似的手掌扣住。 错位囚笼 第56节 月薄之双臂如铁铸般将他锁在软垫与自己胸膛之间,掌根抵着他腕脉重重下压,形成一道暗香浮动的囚笼。 而铁横秋就是囚笼里的困兽。 夕阳余晖透过鲛绡纱帘渗进来,为两人错叠的衣褶镀上金边。 铁横秋双腿在层层叠叠的衣袍下徒劳蹬动,片刻后突然僵直如铁,又缓缓放松垂落。 鸟鸣突然歇止。 铁横秋渐渐恢复清明,看着月薄之的脸,缓缓开口,带着几分小心:“月尊……您……您好些了么……” 声如蚊蚋,好像很可怜似的。 月薄之瞳孔里翻涌的暗色渐渐沉淀,如同退潮后的礁石露出冷硬纹路。 下一刻,月薄之离开了他的身体。 铁横秋感觉钳制从身上松开,肌肤仍有余温。 他活动了一下刚刚被压得死实的手腕,小心垂着头,半晌又声如蚊蚋地说:“那、那我们要不要换个衣服……” “你更衣吧。我穿身上这套就可。”月薄之慢条斯理整理襟口褶皱。 铁横秋抬起头,见月薄之很快就打理好雪氅上蓬乱的毛发,一副衣冠楚楚模样。 狼狈的只有铁横秋。 铁横秋微微叹了口气,招呼夜知闻送上便装。 夜知闻大概知道云轿里是什么状况,都不敢抬头,只撩起纱帘一角,把服装递了进来。 铁横秋接过,看到是一套常服,算是松了口气——还好不是那种层层叠叠绑个带子都如同解八卦阵的法袍。 这种衣裳他是穿惯了的。 唯一的问题是……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月薄之。 他是要在月薄之面前换衣服? 月薄之却显然没察觉、或者是不在意铁横秋的窘迫。 他支颐在侧,靠在药枕上,微闭双目,像是在假寐。 即便如此,铁横秋还是有些忸怩,便掩耳盗铃地背过身去。 然而,当背对着月薄之的时候,他反而更觉芒刺在背,甚至产生了背后被紧紧盯着的疑心错觉。 他手忙脚乱地把衣服快速穿好,头都不敢回一下去看月薄之,伸手一把抓起帘子,看向外头。 只见太阳完全下沉,天色已暗。 而夜知闻等一众魔侍,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似的,都非常有默契地站在离云轿几丈远的地方。 这下搞得铁横秋真的越发尴尬。 他只好从云轿跳下来,走向那群魔侍。 魔侍们原本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歇息、闲聊,看到铁横秋走过来,瞬间都停止了交谈,纷纷挺直身子,规规矩矩地立正站好。 看到这一幕,铁横秋心想:看来,我可真是一个驭下有术的魔尊大人啊。 铁横秋走到夜知闻面前,咳了咳,说:“天色已晚了,还赶得及进城吗?” 夜知闻回答道:“启禀尊上,前方乃是一座不夜城,晚上也能进的。” “哦,那就好。”铁横秋放心了。 他抬眸扫过月尊那顶招摇的云轿,又看着这一群一看就是魔修的侍卫,不觉皱起眉头:“我进城是要轻车简从的,魔侍们就不必跟随了。” 魔侍们表面上“我们可太想跟随魔尊了”,心里头“可以休假了美滋滋”。 夜知闻倒是表情淡定:“那属下……” 铁横秋能感觉到夜知闻身上没有魔气,微微颔首,又说:“正道里有见过你人形的人吗?” “没有。”夜知闻摇摇头。 铁横秋放心了:“那好,你就跟我和月尊一起去吧。” 夜知闻呵呵:……就知道我逃不掉。 “属下遵命!”夜知闻说完,用羡慕嫉妒恨的眼神刮了其他魔侍一眼。 魔侍们则用羡慕妒忌恨的语气说:“真佩服夜大人如此得到尊上的宠信啊!属下们也好想跟随尊上一起进城日夜服侍呢!” 夜知闻:……老子要喷一口火! 把你们这群带薪休假的混蛋都烧死! 喳喳! 魔侍不能带上,那顶闪闪发光鲛绡纱里三层外三层的大云轿自然也是不能带的。 幸好夜知闻早作准备,只见他抬手一挥,从储物戒中放出一架高大宽敞的马车,套上四匹四蹄踏雪的上品宝驹。 这出行规格,便从“魔尊大人驾到”变成“有钱公子出游”。 夜知闻便驾着这马车,载着月薄之和铁横秋进了纵酒城。 纵酒城,乃是一座不夜城,即便月上中天,依然人声鼎沸,长街两侧悬满灯笼,楼角酒旗舒卷如浪。 这儿本就是一处热闹的去处,不管是人、魔,还是妖怪,都能在这儿纵情欢乐。 更别提,剑术大比即将在纵酒城附近的白光山举行。这些天,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纷纷汇聚于此,使得纵酒城比往日更加热闹拥挤。 这驷马大马车在这人头攒动的街道上着实有些难走。 夜知闻小心翼翼地操控着缰绳,无奈地架着马车,停在了离城门最近的一家客栈前。 铁横秋见状连连摇头,以他多年贫穷的经验,开在这种最方便、最显眼位置的客栈,那价格肯定贵得离谱。 而且…… 他看着人满为患的城中:“怕不会客满了吧?” 夜知闻却耸肩一笑:“这时节肯定客满了,但只要钱给够,就总能挤出房间来。” 说罢,他潇洒地跳下马车,朝着客栈大门走去。 “臭吱喳……不花自己的钱不心疼啊!”铁横秋骂骂咧咧,正想说要不问客栈老板有没有柴房可以睡,但他目光一转,落在月薄之雪白的衣袂上,便连连摇头。 他自己可以吃苦,但月尊怎么可以? 唉,那只能多花点钱了。 很快,夜知闻就满脸喜色地走出来:“成了,果然空出来了,还是上等厢房。” 一看到夜知闻那么快就出来,并且还是上等厢房,铁横秋就心疼得直抽抽:肯定是没有讲价吧! 他果然是一个贫穷的霸道魔尊啊。 然而,既然夜知闻都谈好了,而且月薄之看起来又很虚弱的样子,铁横秋也不好多讲什么。 夜知闻身后还走出一个店里的伙计,殷勤地帮忙牵引马车。 铁横秋眼皮直抽抽:这服务态度那么到位,一看就是使了银子! 啊,我好痛! 这架大马车本身就极为招眼,而夜知闻那一副不管不顾、挥金如土的大手笔做派,更是让客栈里外不少人纷纷投来了关注的目光。 但见帘子拉开,走下来的是一个白面书生,他们更相信:是没什么修为的富家子弟来游玩了。 白面书生又搀着一个病弱美人下了马车来,众人更看得眼热。 是一块肥肉啊! 客栈的店家瞧见这一行三人,心里头也认定他们是来纵酒城观光的富人。 只见店家满脸堆笑,快步上前,朝着铁横秋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说道:“几位是打哪儿来的?来这纵酒城要做什么?托大地说一句,我也是本地通了,各位想要游玩什么,我都可以帮忙安排,保证让几位玩得开心、玩得尽兴。” 铁横秋心想:肯定是想宰我一笔吧!我才不上当呢! 铁横秋笑笑,便回答:“请问店家,那白光山是不是就在附近呀?” 店家听到铁横秋这么问,笑道:“哦?难道公子也是剑修,想要去剑道大比?” 铁横秋本来想说:你惊讶个什么劲儿?我看起来不像剑修吗? 是我不够穷吗? 但话到嘴边,他突然想到,自己现在易容乔装了,看着是一个白面书生,又带着一个病美人在身边,当然是不像要参加剑道大比的。 于是,他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对啊,我听闻这剑术大比十分热闹,便想着去凑个热闹。” 店家听了就觉得合理了:哦,是想要去围观的。也是,看他也不像能参赛的样子。就这身子,怕是海选就会骨折吧。 店家得知他是要观战的,眼神倒是更热切了:“原来如此。这几日啊,像公子这样的剑修可不少,都是为了那剑术大比而来的。公子要是想去,我可以给公子指条近路,还能帮公子安排视野好的位置呢。” 说着,眼睛滴溜溜地转,心里头已经开始盘算着能从这几人身上赚多少银子了。 铁横秋皮笑肉不笑,也不拒绝:“那就有劳了。” 倒不是他愿意当冤大头被人宰,而是他想着,先答应下来,那么这几天店家为了维护关系就会对他们比较殷勤。 若是开口拒绝,这几天大约过得没那么自在了。店家说不定会在各种地方使绊子,给他们找不痛快。 果然,听到铁横秋这么说,店家顿时两眼放光,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在向他招手。他连忙满脸堆笑,殷勤地在前面引路,亲自带着铁横秋一行人往厢房走去。 上房都在高楼层,几人便要多走楼梯。 店家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留意着身后的客人。 当他的目光落在月薄之那行不禁风的模样上时,忍不住感叹道:“哎哟,这是尊夫人吧?身子骨可真是弱啊,这上楼梯怕是都费了不少力气。不过您放心,咱们这客栈的上房那可是舒适得很,保证住得舒舒服服,能把这旅途的疲惫都给歇没了。” 听到“尊夫人”三个字的时候,夜知闻和铁横秋都好像见到了鬼一样。 铁横秋小心翼翼地瞅月薄之一眼,唯恐他突然暴起把所有人都杀了。 然而,但见月薄之仍是一脸淡然,仿佛根本没听到店家那话一般。 铁横秋正想解释一下,但转念一想:他们是要住一个厢房的,这时候解释说不是夫妻,那也有点奇怪! 难道说是兄弟吗…… 错位囚笼 第57节 虽然也不是不行,但要是大晚上的月薄之又蛊毒发作…… 第二天,整个客栈都知道了上房住着一对一夜叫七次水的兄弟! 第48章 蛊毒又发作了 掌柜的看铁横秋又手无寸铁又富得流油又耳根子软,看他的眼神便充满热诚,仿佛在看一只黄金大猪头。 铁横秋也懒得理论,心里只想着带月薄之早些安置。 掌柜始终堆着殷勤的笑意,抬手推开雕花木门,朗声道:“此乃本店最为尊贵的‘天字一号’上房,三位贵客,里边请!” 门一打开,便见室内果然雅致,全套桌椅家私都是檀木打的,擦拭得干干净净。 铁横秋示意掌柜暂且退下,待掌柜离去,屋内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一鸟。 夜知闻可不想和这两个主儿一个屋子里睡觉,便说道:“我化作原形,到外面寻棵树歇息一晚便是。” 铁横秋却说:“你的原形到哪儿都一路闪光带火星的,也太引人注目了。” 夜知闻抬手摸了摸鼻子,略带尴尬地辩解道:“其实也不尽然,我也能幻化成低调些的模样。” 话音刚落,夜知闻身形一闪,摇身化作了一只不太起眼的、灰扑扑的小山雀,小巧玲珑,却也不失可爱。 只是,化了雀形之后,他便不能口吐人言了,只是一味的吱吱喳喳。 月薄之微微蹙眉,揉了揉太阳穴:“也不知道吱吱喳喳的说些什么。” 铁横秋与夜知闻结下了灵宠契,自然能听懂他的意思,当下笑着解释道:“他说‘不打扰二位歇息了,吱吱,属下先行告退,喳喳’。” 月薄之笑笑,一挥手:“去吧,夜吱喳。” 夜知闻意味不明地叫唤了两声,才抖着翅膀飞出去了。 待夜知闻飞走后,铁横秋便把窗户关上。 他对月薄之说:“月尊……” 月薄之打断他的话:“你总要这么称呼我,这鲛褪戴了也是白戴了。” 铁横秋抿了抿唇:倒也是,整个修仙界能称得上“月尊”二字的也没有谁了。 他咳了咳,眼珠转转:“但我要如何称呼您呢?总不能是……”他想起掌柜对月薄之的称呼,干巴巴地说着,“夫、夫人吧……” 他这话说出口就有些懊悔,已经预感到月薄之要一记凉凉的眼刀扫来了。 月薄之却连眼皮都未抬:“随你。” 铁横秋:……啊? 要真随我……那就是官人、相公、冤家、大【敏感词】心肝宝贝儿了…… 那是真不能说吧。 会被他一剑捅个对穿吧。 想到这些,铁横秋神色复杂地看着月薄之。 月薄之抬起眼皮:“在想什么?” 铁横秋指尖无意识捻着衣袖:“那、那您要唤我什么……” “还能是什么?”月薄之倏忽站起来。 铁横秋感受到他强大的气场,略有些慌张:“我……我没有占你便宜的意思……”但月薄之要喊我相公什么的,我也是不会拒绝的啦。 月薄之恻然一笑,虽然离他并不近,但烛火里投下的影子却如巨兽一样把铁横秋完全覆盖。 铁横秋咽了咽。 月薄之说:“你的化名。” “啊?”铁横秋一怔。 “你在外的化名是什么,我就唤你什么。”月薄之掸了掸衣摆,带起一阵冷香,“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啊,啊,是!是!是!”铁横秋紧张地连连点头,“当然是这样……” “那你的化名想好了吗?”月薄之问。 “我叫……”铁横秋顿了顿,道,“我小时候在家排行老五……那、那就叫铁小五吧。” 月薄之眉毛挑起:“小五?” 听到月薄之的嗓音喊着这一声“小五”,铁横秋后颈蓦地窜起一阵麻意。 这称呼像枚生了锈的铜钥匙,突然捅进记忆深处落满灰的锁孔。 却又因为月薄之声音里蕴含的笑意,夜风一般扫去铜锁上的锈迹。 窗缝漏进的月光恰好笼住月薄之的眉眼,浮出些微温存的暖意。 铁横秋恍惚了一瞬:我疯了。 我真的是疯了。 我居然觉得此刻的月薄之很温柔。 可是……他又怎么会对我温柔呢? 大概是因为房间太过昏暗了…… 他不敢多想,略感慌乱地走向床铺,说道:“我替您铺床罢……” 正这么说着,却发现这客栈店家确实周到,床也给他们铺好了。 他转头,看着月薄之若无其事地走到妆台前,修长的手指搭上白玉簪。 簪子抽离发髻的瞬间,如墨黑发倾泻而下。 铁横秋第一次看这样的场面——从来高高在上的月尊在自己面前解开头发、脱下外袍的画面。 他站在那里,竟觉不知如何是好。 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明明知道自己这样失礼,但仍忍不住将目光久久留驻在男人脸上。 月薄之却是若无其事,仿佛感受不到这般冒犯的凝视。 铁横秋想:他……他是不在乎我的目光? 也是,我现在这个水平,在他眼里是随手能掐死的蚂蚁,留我一条命,只是为了缓解蛊毒。 他微微垂眸。 却不知,他这近乎痴迷的视线,对月薄之而言才是真正的良药。 “你站着做什么?”月薄之虽然是在同铁横秋说话,但眼角好像都没有给他分一丝,只是看着镜中。 铁横秋反应过来,忙说道:“我……我啊……” 支吾了半晌,他才说:“我想着去哪里找被褥打地铺了。” 他当然知道分寸,不能和月薄之同床共枕。 听到铁横秋这主动退避的话,月薄之眉头轻轻一凝,目光在镜子里铁横秋的倒影上划过:“谁叫你睡地上了,小五?” 听到他叫自己“小五”,铁横秋微妙地起了一丝颤栗,他心里一边叫喊“请别这样喊我了”,一边又叫唤“请多多的这样呼唤我吧”。 铁横秋咽了咽:“那我……我睡哪里?” 月薄之说:“这床铺冻冰冰的,你去给我捂捂被子。” 铁横秋一怔:捂捂被子……不就是暖床? 啊,有点暧昧了。 搞得我有点高兴了。 铁横秋压下想要翘起的嘴角,屁颠屁颠地钻进了被窝。 铁横秋抿着唇角掀开被角,掌心贴住锦被,悄悄催动真气。 丹田处涌起细密热流,顺着经络游走至指尖,不过片刻功夫,被褥里已烘出暖融融的热气。 一边如此,他一边看着月薄之褪下外袍,黑发流水般泻在素白中衣上,如乌云蔽月。 铁横秋明明心里骚话一大堆,正到了这个情景,却莫名羞赧起来,转过背去,紧紧闭上眼睛。 他感觉到,带着暗香的身躯进入了他暖好的被窝里。 真气仍在被褥里流转,他却觉得丹田处的热意全涌到了脸上。 月薄之的发丝掠过他后颈,像冰凉的蛇信子。 铁横秋绷紧脊背,擂鼓般的心跳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铁横秋绷紧的脊背才渐渐松了下来。 感受月薄之匀长的呼吸拂在他后颈,渐觉眼皮坠了千钧重,困意如潮水漫过堤坝。 脑子困在混混沌沌的梦境,铁横秋恍惚觉出唇瓣被撬开。 温热触感如春水漫过干裂河床,激得他喉间溢出一声呜咽。 鼻息间萦绕着熟悉的寒梅暗香,织成密不透风的网。 他想偏头躲避,下颌却被冰凉掌心扣住。 舌尖传来酥麻的颤意,像困在蛛网里的蝶,每挣扎一次便缠得更紧。 肺叶急需空气,胸腔却似灌了铅,连指尖都使不上力。 有什么东西倾泻而出,像雪落在滚烫的炉壁,转瞬消融在春夜温热的被窝里。 翌日早晨。 铁横秋醒来的时候昏昏沉沉,脑子发蒙,脸颊发烫,身体又有些难以分辨的不适。 他非常怀疑:月薄之是不是半夜起来捶了我一顿? 他惺忪着睡眼坐起来,发现床铺旁边空了,心中也跟着空了:说实在话,他还是很期待能看到月薄之早晨的睡颜的。 错位囚笼 第58节 可惜…… 唉,关系还没到那份上吧! 铁横秋放下纠结,掀起床幔,便见一套素白中衣随意搭在屏风上。 屏风后摇动着人影和水声,显然是月薄之在沐浴。 想到这一点,铁横秋脸颊发热:啊哟,不愧是我的男神,还真讲究,身体这么差还坚持一早起来洗澡。 场面有些尴尬,铁横秋蹑手蹑脚下床。 水声停了。 铁横秋猛地屏住呼吸,放慢了手脚。 屏风后传来月薄之的声音:“小五。” 铁横秋心肝儿颤颤:“诶,月——”他咬住舌尖,小心回应,“夫、夫人……” 屏风后传来一声短促的嗤笑。 铁横秋头皮发麻:……是在冷嘲吧!果然是在嫌弃我吧! 月薄之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替我穿衣。” 四个字,满是理所当然的语气。 铁横秋愣住了:这、这合适吗? 夫人,我可是给你下蛊坐上去的狂徒啊! “听见了吗?”月薄之的声音冷飕飕的。 “是!马上!”铁横秋头皮发麻,把屏风上搭着的衣服拿下来。 他可多明白自己多么爱慕月薄之,要做这么贴身的事情,很难不失态。 他也明白,月薄之肯定还记着仇呢,自己要是有半点逾矩,等待他的就是被捅个对穿! 这么一想,铁横秋那聪慧过人的脑袋瓜瞬间便理清了这些怪异之处的头绪。 从昨晚开始,月薄之对待自己的态度就颇为暧昧,可那脸色却依旧冷若冰霜。 就是在这儿等着呢! 自己信誓旦旦说了已经失忆对月尊没有不敬的想法,月尊可能不信他,是要试探吧! 没错! 就是这样! 铁横秋茅塞顿开。 他暗暗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表现得规规矩矩、本本分分,绝不能让月尊抓住任何把柄。” 说起来,之前铁横秋刚醒来,说要放走月薄之,还被月薄之讽刺“欲擒故纵”! 铁横秋一脸老实人被冤枉地表示:我是真心的! 但实情……铁横秋还真的就是欲擒故纵。 他对月薄之的贪念是从未减退的,即便记忆不全,也是如此。 只不过,他审时度势,才做出要放走月薄之的假动作。 真是多谢了蛊毒,他才有了顺势留住、甚至亲近月薄之的借口。 这蛊虫可真是大善虫啊! 铁横秋咧咧嘴,却又揉了揉发酸的腰部:不过,这蛊虫别发作得那么频繁就更好了。 铁横秋捧着叠好的衣袍转过屏风,把头埋得低低的,一副不敢抬头看人的卑微怯懦。 只听到一阵水声,是月薄之从浴桶里站出来了。 溅起的水汽撒到铁横秋脚边。 铁横秋猛地一怔:凉的? 怎么,月尊一大早还洗凉水澡? 这多不养生啊。 “夫人……怎么洗凉水澡?”铁横秋低头问道。 “想起某人,就心火旺盛。”月薄之带着嘲意的声音响起。 铁横秋:……果然还是想一剑把我捅个对穿吧。 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月薄之锁骨处洇出暖色,铁横秋盯着那抹水光,耳廓发热。 “愣着作甚?”月薄之忽然偏头,发梢扫过铁横秋手背。 他慌忙垂眼,把衣服给月薄之披上,指尖搭在盘扣上,这扣子扣眼极小,需得凑得极近才能对准。 铁横秋的鼻尖几乎触到月薄之衣襟,梅香混着清凉水汽扑面而来。 却见月薄之缓缓倾身,鼻息喷在铁横秋的耳边:“系紧些。” 他指尖一颤,盘扣险些滑脱:他……他……啊……他这是在勾引我吗? 铁横秋眼观鼻鼻观心,告诉自己一定要守住,不要轻易动摇。 堂堂月尊怎么会勾引我? 要么就是我自作多情! 要么就是他故意试探! 对了,试探。 哼,我不会上当的。 铁横秋轻轻咬住舌尖,心中默念清心诀,迫使自己将全部心神集中在指尖的细活上。 不得不说,专注做事真的很能令人降下心火。 他系扣子的手也越来越稳了。 一颗、一颗,又一颗,顺着脖颈蜿蜒往下,直到腰间。 他单膝跪下,靠近着月薄之的腰腹,把最后一颗盘扣收拢成结。 一切完毕,铁横秋喉结微动,将翻涌的血气重新压回身体深处。 却不想,月薄之的大掌忽而拂上他的后颈。 下一瞬间,他就被按向这具散发着暗香的身体。 他眼睛一闭,感觉到热意贴在脸上。 “我……”月薄之的声音闷在喉间。 “不用说了,”铁横秋生无可恋,“又发作了是吧。” 铁横秋:日啊。 杀千刀的我啊! 这蛊毒下来到底是折磨谁啊! 啊! 我的天啊! 什么蛊毒啊,我在哪里找的啊! 哪来的闻鸡起舞一日三食宵衣旰食夜不能寐勤奋小蛊虫啊? 发作这么频繁啊! 这蛊虫也不累吗? 什么蛊虫,我看是馋虫吧! 我看别叫“缠情蛊”了,改名叫“馋勤蛊”吧! 我一定、一定要把净时莲心夺过来,治好月薄之这病! 若非如此,病发的是他,搞死的是我啊! 第49章 全湿透了 月薄之缎袍上的盘扣,硌着铁横秋的脸,在皮肤上压出细小红痕。 铁横秋呼吸都困难。 如蒙大赦的瞬间,双手却几乎扑倒了屏风。 浴桶翻倒在地,濡湿了一切。 铁横秋抹开糊住视线的湿发的瞬间,月薄之已来到他的身上。 缎袍下摆浸成深色,如云的袖口泡得发皱。 素日纤尘不染的仙君就这般放任自己浸在满地水渍里,乌发披散如墨,唇角噙着丝诡异的快意。 铁横秋后脑几乎要撞到地板上,却被一只大掌护住后颈。 他还来不及反应,月薄之的膝盖已抵进他腿间。 翻倒的浴桶仍在汩汩淌水,衣摆像是泡湿了的宣纸那样糊在二人身上。 “可以……轻一点嘛……”铁横秋哑声发问。 月薄之不答话,指尖勾住他浸水的衣带,稍一用力便扯开。 铁横秋从他的动作里明白了答案:……不可以。 嗯,果然是来折磨我的啊! 这力度,这狠劲! 错位囚笼 第59节 果然恨我啊! 虽然一直觉得你想捅死我。 但没想到是怎么一个捅法啊! 果然是要死了…… 铁横秋又开始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几乎要死过去了。 “小五……”月薄之含混地念着。 带着喘息的热气喷在耳,带起的麻痒顺着脊椎爬进胸腔,激得他弓起腰身。 他喉头漏出的呜咽,带着自己都陌生的软气:“夫、夫人……” “呵,乱喊什么。”月薄之似冷笑,把他握得更紧,“没大没小。” …… 客房被弄得乱七八糟,铁横秋也是。 铁横秋混混沌沌地睡在床上,醒来的时候发了好一阵子的愣。 想起昏睡前发生的一切,他像个热水壶一样头顶冒烟,摸了摸身上,却惊讶地发现已经换上干净衣服了。 他从床上走下来,深感脚步虚浮:这蛊虫真可怕…… 我干嘛要给他下这个啊! 这就是所谓的“害人终害己”了! 床依旧对着竖起的屏风,但屏风显然已经换了一扇新的,地上也干干净净,毫无水渍。 想来是店家打扫过了。 一想到店家居然来打扫过了,铁横秋更觉得头顶发闷:……这下是真的撇不清了。 铁横秋披起衣服,转到屏风后,便看到月薄之拥着雪裘在窗边看书。 真是怪铁横秋看月薄之的时候总带着一层光环,因此也没发现端倪。 他眼里:月尊总是在窗边看书。 实际上:月薄之总是在光线好的地方摆姿势。 不过,铁横秋也很快发现了违和感:怎么老是在窗边啊? 只是,他的关注点是不一样的:“虽然已是初春了,但春寒料峭,老是在窗边吹到风了,也是不好的。” 铁横秋边说边将窗牖掩了。 月薄之翻过一页书册:“你倒是能睡。” 铁横秋很想说:你才是真正的能“睡”! 铁横秋心里的话不敢说,只好赔笑:“蛊毒凶猛,月尊没累着么?” 月薄之轻咳一声:“也是有些乏了。” 铁横秋:……那你也是蛮牛的,居然只是“有些”。 不愧是月尊,是我见过最顽强的先天心症后天中蛊病人。 怪不得当年药王和你这么要好,怕不是想研究你这先天病弱长命圣体吧。 不过,想起当年的事情,铁横秋不禁紧紧皱眉。 记忆还是没有恢复,但印象中药王和月薄之关系不错,几乎是天下间唯一和月薄之有交情的人物了。 但按照夜知闻的说法,自己却把药王给砍了。 可奇怪的是,月薄之面对此事,神色古井无波,似乎毫不在意。 难道……这里头还有什么蹊跷吗? 铁横秋多少能感觉到:自失忆之后,所经历的桩桩件件,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诡异。 然而,月薄之和夜知闻的存在,还是让他放下了不少心防。 夜知闻和铁横秋之间有主仆血契,夜知闻是不能伤害铁横秋的,彼此也有天然信赖。 至于月薄之…… 铁横秋看月薄之更是如看明月,不敢多生思量。 即便心中偶有疑虑,却也难以让这份怀疑发芽。 更何况,以月薄之的修为,即便是想取他性命,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又何须这般大费周章、故弄玄虚呢? 看着铁横秋一脸思索,月薄之放下书卷:“在琢磨什么?” 铁横秋忙回答道:“没什么……我只是……” 只是屁股疼。 铁横秋想到这个问题,觉得不能放任,只好委婉地说道:“蛊毒发作如此频繁,对您的身体会不会有什么损伤?” 月薄之听到这话,似乎不悦,皮笑肉不笑:“哦?很频繁?” 铁横秋:……不频繁吗? 难道我们过去……比这还频繁吗? 握草。 这么频繁,我还能当魔尊呢? 我原以为我过去是威猛的禽兽,现在才发现是拉磨的驴…… 和这蛊虫一般的勤奋啊。 走火入魔真的会发癫啊。 好吓人。 铁横秋只觉头皮一阵发麻,下意识地挠了挠后脑勺,硬着头皮说道:“我寻思着,好像每次咱俩靠近的时候,您这蛊毒就特别容易发作。” 听到这话,月薄之意外地挑眉:“你倒是很会观察。” 铁横秋尴尬地咧了咧嘴,挤出一丝笑容:“也……也不是,主要是我真心实意地关心您的身体。”说着,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琢磨的方向有道理,便接着说道,“我听说这等蛊毒,一般都是成对的,我身上带着母蛊,您身上的是子蛊,所以咱俩一靠近,就容易产生反应。” 月薄之笑意淡漠:“你是从哪里听说这等事的?” 铁横秋咳了咳::“就是一些书籍……” 比如:《苗疆少年真的猛》 《苗寨千金为何掏出来比我大》 《霸道蛊王黑长直》 …… 铁横秋正犯着嘀咕,这时候,脑子里却传来了一声颤动。 那是来自夜知闻的声音。 他和夜知闻有着主仆血契,必要时能心神相连。 铁横秋猛地拍了拍脑门,对着月薄之说道:“我得出去一下,那傻鸟似乎碰到麻烦了。” 月薄之挑眉:“我同你一起去?” 铁横秋却说:“夫人辛苦了,还是在这儿休息一下吧。小事情,我能应付。” 月薄之颔首,却又拿出一个玉简,递到铁横秋面前:“若有险情,便以此召我。” 铁横秋有些意外,双手接过玉简,恍惚像是回到了当年的栖棘秘境,那时候,他也是有这么一枚玉简。 月薄之只把玉简放到铁横秋手上,便收回了手掌,仿佛连触碰铁横秋一下都不愿似的,双手收回袖中,微微闭目。 铁横秋:……嗯,果然还是讨厌我啊。 铁横秋来不及细品心中那丝复杂的情绪,当下心念一动,凭借着与夜知闻之间的感应,身形如电,迅速朝着夜知闻所在之处掠去。 原来,夜知闻化作小山雀在外头的树上栖息,却不巧遇到几个顽童。 那几个顽童手持弹弓,嬉笑着朝夜知闻发射石子。 夜知闻身为灵兽,自然并非毫无应对之策。 他灵活地蹦跳着,在树枝间轻盈穿梭,轻而易举地便躲过了飞来的石子。 谁料,这几个顽童之中有个骄纵跋扈的修真世家子弟,连着弹射了几次都未击中夜知闻,顿时恼羞成怒。 只见他颐指气使地唤来一群侍卫,气焰嚣张地命令他们将夜知闻抓下来。 夜知闻目光锐利,一眼便瞧出这些侍卫都是剑修,且修为还算不错。 夜知闻这下进退两难了。 要是直接对抗,那夜知闻一张嘴要把侍卫喷成烤鸭,也没什么难度。 只是,他奉命低调行事,便不知该如何抉择,因此才使用感应,向铁横秋请示。 铁横秋赶到的时候,便看到几个侍卫已经飞跃起来,朝夜知闻发动围攻。 夜知闻扑腾着翅膀,只是不停地闪躲,身形灵活得好似水中游鱼。 几个侍卫见这平平无奇的小山雀居然能躲过他们的围捕,也非常意外。 侍卫长只嘀咕:“这怕不是成精了吧?” 那顽童一听,顿时来了兴致,眼睛放光,大声叫嚷着:“原来是精怪啊,怪不得这么惹人讨厌呢!你们快给我把它抓下来,掏了它的内丹,给我哥哥补补身子。” 侍卫长面露难色,劝道:“小公子,山精野怪修炼着实不易,更何况是山雀这般弱小的生灵,小公子不如就高抬贵手,放它一条生路吧。” 顽童一听,顿时气得满脸通红,跳脚骂道:“你是不是不听我使唤了?我命令你赶紧给我把它抓来!要是你不照做,我就告诉我哥哥,让他治你们的罪!” 侍卫长满心无奈,只得凝聚气息,提剑纵身而上,施展出真正的剑招,朝着夜知闻凌厉攻去。 夜知闻也是来气了,寻思着不若还是直接喷火,给他们好看。 铁横秋瞧见这一幕,刚要出手,却不想,一道身影如鬼魅般疾驰而过。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未看清究竟发生了何事,那原本围成一团的侍卫们便纷纷倒地不起,痛苦地呻吟着。 错位囚笼 第60节 一个身穿锦袍的俊美青年坐在枝头,笑吟吟道:“一群剑修欺负一只可怜的小雀,也不知是哪门哪派?” 在众人说话的时候,夜知闻扑腾几下翅膀,便要飞离这棵树。 锦袍青年屈指一弹,竟将振翅的夜知闻轻轻压回原位,精准把这小雀笼住。 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叫这鸟儿挣脱,也不伤着他半根羽毛。 夜知闻吱吱喳喳地叫唤着,众人听不懂这鸟语。 铁横秋却听懂了,夜知闻在说:“尊上,救救我!救救我!我挣不开!” 铁横秋一怔:居然连夜知闻都挣不开吗?这人是什么来历? 心念一定,铁横秋动用真气,想看清这个锦衣男子的修为,却不想,竟然看不出来。 这说明,锦衣男子的修为在铁横秋之上。 铁横秋都是元婴了,那这男的岂不是…… 铁横秋忍不住在心内叫道:这人什么来头…… 夜知闻听见铁横秋的疑惑,便回答道:这人虽然收敛了气息,但我知道,他就是霁难逢! 铁横秋:……霁难逢?是三大魔将之一? 夜知闻:正是。 铁横秋一下想起来了,魔域有三大魔将,各自盘踞一方,宛如三头蛰伏的凶兽,割据着魔域的大片疆土,却也不称尊。 细数魔域数百年风云,虽不乏枭雄自封魔君,却从未有一人能在血诏碑前真正称尊。究其根本,正是这三位魔将桀骜难驯。他们宁可偏安一隅逍遥自在,也不愿向任何人屈膝称臣。虽不自立为王,却也容不得他人号令。 历代魔君虽坐拥高位,却始终奈何不得这三头猛虎。明争暗斗间,多少魔君想将其收服,最终都铩羽而归。久而久之,魔域便形成了这般诡异的平衡:魔君高居庙堂,三将雄踞四方,彼此制衡,谁也无法真正一统魔域。 可见,这三大魔将都是难缠之辈。 想到这些,铁横秋对自己的敬佩之情又油然而生了:我居然把他们三个给收复了,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魔尊,我好牛啊。 不过,现在的铁横秋还是弱鸡,赶紧摸了一把脸上的鲛褪,心下稍定:如今我体内魔气尽散,修为也跌回了元婴期,就连面容都已改头换面,那家伙想必是认不出我来了。 要是让魔将发现魔尊变菜了,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虐菜吧! 那可不兴啊! 铁横秋还记得话本里说的,三大魔将都是暴躁癫公。 一个是路过的狗都要踹一脚,一个是路过的狗都要咬一口,还有一个,是路过的狗都要日一夜! 铁横秋福至心灵,问夜知闻:霁难逢,就是喜欢【】狗那个? 夜知闻闻言,瞳孔紧缩:……??吱吱??他还有这爱好??喳喳?? 夜知闻听说霁难逢居然有这般特殊的爱好,也是惊悚得羽毛都要炸开。 霁难逢察觉到他的异样,偏过头来,目光温润如水。他唇角噙着浅笑,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公子一般的优雅气度,丝毫不似一个【】狗狂徒。 夜知闻:……吱吱……知人口面不知心,喳喳。 第50章 霁难逢 那侍卫长原本自觉修为还算不错,可如今连对方是如何出手的都没看清,自己便已被击倒在地,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凛然的惊意:此人的修为绝非等闲之辈! 想到这一点,侍卫长立即露出敬畏之色。 然而那顽童却依旧不依不饶,扯着嗓子嚷道:“我的来历?哼!说出来可别把你吓得屁滚尿流!” 霁难逢嘴角上扬,饶有兴致地笑道:“哦?说来听听。” 侍卫长赶忙伸手拉了拉顽童的衣袖,迅速挡在顽童身前,双手抱拳,对霁难逢恭敬地说道:“我家小公子年少无知,行事的确有些不知轻重,还望阁下大人有大量,莫要与他计较。” 听到侍卫长语气这么谦卑,那顽童又要恼火了。 可这一次,侍卫长并未任由这位小主人肆意妄为,竟不顾尊卑之分,对着顽童使了一个禁言咒。 顽童气得双眼圆睁,那眼神能喷出火来,脑子里无声咒骂:你敢这样对我,我回去定要告诉哥哥,让他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 侍卫长按住了顽童,又对霁难逢道:“阁下风采卓然,气度非凡,实在令人心生敬仰。不知可否有幸得知阁下名讳?鄙人的主家乃常宿何氏,在这修真界也算略有薄名。今日能与阁下这般英雄豪杰结识,实乃我等之荣幸,求之不得啊。” 侍卫长先是客客气气地赔笑,称自家公子年幼懵懂、少不更事,而后不动声色地搬出“常宿何氏”的名头,这番举动,也算是给足了对方尊重,又隐露自家威势,讲话办事倒是老道。 围观的人们听说“常宿何氏”这个名头,也是心下一跳。 在修真界,谁不知道这个大族的威名? “不会就是那个常宿何氏吧……?” “可不就是嘛!听说他们家现在最年轻的少主,叫何处……何处什么来着?” “何处觅。” “就是何处觅。听说他早年便拜入云隐宗门下,成为嫡传弟子。十年前云隐宗遭遇变故,他便回归常宿,接掌少主之位,如今已然成为威震一方的人物了。” “听闻这位何处觅少主也要前来白光山参加此次大比,此刻说不定就住在咱们这城里呢。” “哦?如此说来,这位小公子口中的‘哥哥’,莫非就是那位何处觅少主?” …… 那位顽童显然也听到了周围人的议论,虽然被下了禁言咒无法回答众人的疑问,但他脸上露出的骄傲神色,无疑是在向所有人宣告: 没错,他就是何处觅的亲弟弟,常宿何氏嫡系二十一公子——何处安。 看明白了这个情况的铁横秋心里嘀咕:啊,所以这份无脑刻薄,仗势凌人……是祖传的啊? 这常宿何家真的要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家教了。 “什么常宿何氏?没听过。”霁难逢仍把夜知闻控在掌心,一边又伸手抚了抚夜知闻尾巴的那一撮翎羽。 夜知闻只觉一股酥麻之感顺着尾巴传遍全身,忍不住猛地打了个激灵:冒昧啦,兄弟! 但他转念一想:我现在换了形态,霁难逢大概没认出我,只当我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可爱小山雀吧,喳喳。 听到霁难逢这等言论,何处安愤恨的神色更深了,双眼盯着霁难逢都要盯出火来。 霁难逢却好似浑然未觉。 他手心稳稳托着夜知闻,身形轻若鸿羽,从高高的树上翩然落下,而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缓缓朝着何处安走来。 随着霁难逢一步步靠近,何处安这才真切地感受到一股超乎想象的强大威压,如汹涌的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朝他压来。 在这股威压之下,他脸上的愤恨与骄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因恐惧而泛起的苍白,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瑟瑟发抖。 侍卫长想要拦在何处安面前,却发现双脚像是生了根一样,不能动弹,脸上也写满恐惧:这修为,怕是比主人还强! 霁难逢却依旧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抬起手指,在何处安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记爆栗。 何处安只觉额头传来一阵刺痛,可心里竟莫名地放松了下来:不过是被打了一记爆栗罢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松完,便突然感觉身上一阵异样,紧接着整个人竟变得轻飘飘的。他低头一看,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鸡崽子! 侍卫们目睹这一幕,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这时候,街角窜出来一条狗,就往这小鸡仔扑。 何处安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扑腾着那对还使唤不熟练的翅膀,迈着小碎步,连滚带爬地夺路而逃。 那模样,狼狈至极。 侍卫们心急如焚,想要立刻追上去护住小主人,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一般,根本无法挪动分毫。 只能眼睁睁看着小主人变成一只很丑的小鸡被野狗撵得满街跑。 霁难逢哈哈大笑,转身就走,一边还摸了摸夜知闻毛茸茸的脑袋,说:“小东西,这可解气不解气?” 夜知闻:……吱吱,你有病,喳喳。 眼见霁难逢已快走到转角处,铁横秋赶忙紧赶几步上前,脸上瞬间切换成那副他极为熟练的着急慌忙又憨厚老实的神情。他一边用力地挥动着双手,一边对着夜知闻急切地喊道:“鸟儿啊!我的儿啊!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啊!我找你找得都快急死啦!” 霁难逢听到这声音,微微转过头,目光落在铁横秋身上,显然有些困惑。 铁横秋放心了:这易容法宝正好。 他果然没认出我是让他俯首称臣的魔尊大人桀桀桀。 霁难逢的确不认得铁横秋。 但正是因为他不认得铁横秋,所以他不可能卖铁横秋面子。 听到铁横秋张嘴就要认作夜知闻的主人,霁难逢眼中闪过不悦的神色:“你是什么人?” 铁横秋赶忙解释道:“今儿个我出门的时候忘了关窗户,这小家伙就从客栈里飞出去了。我到处找它,找了好久都没找到,都快急死我了。”说着,铁横秋又对着霁难逢赔笑,“真是多谢这位英雄,帮我找回了小雀,您可真是大好人呐!” 霁难逢冷笑:“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铁横秋被这话噎了一下,又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英雄,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否把手掌松一松?他认得我,自然会朝我飞过来的。” 听到这话,霁难逢略作思忖,缓缓把手心松了松。 果不其然,他掌上力量刚减弱,夜知闻便朝铁横秋的方向飞去。 铁横秋和夜知闻都微微松一口气,庆幸能过关。 却没想到,夜知闻还没飞出霁难逢的指尖,就感到一阵无形的力量缠住自己的鸟爪,一下又被拉回到霁难逢的掌心。 夜知闻睁着绿豆眼一脸懵:吱吱?我瘸了?喳喳! 铁横秋却没看懂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夜知闻飞起来,又落回去。 铁横秋疑惑地眨眨眼睛。 霁难逢却冷笑一声:“你看,他根本不认识你。可见你在说谎。” 铁横秋:说谎?我吗? 虽然我真的很爱说谎,但我这次说的的确是实话啊! 苍天可鉴! 霁难逢冷笑着转过背,不再理会铁横秋,径自往前走去。 铁横秋知道这个霁难逢不好惹,便把能召唤月薄之的玉简从芥子袋里取出,藏在袖里,想着若有什么变故,即刻就能捏碎。 备好了后手,铁横秋才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 错位囚笼 第61节 霁难逢侧过脸,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铁横秋勉强解释道:“这小雀……真的是我养的。” “哦?”霁难逢挑了挑眉,“那这小宝贝叫什么名字?” 铁横秋正想说什么,却听到夜知闻在自己的识海里说:别跟他说‘夜知闻’。我不想被他认出来。 铁横秋无奈,只好把刚到嘴边的名字硬生生咽了回去,硬着头皮回答道:“他叫……吱喳。” 夜知闻在铁横秋识海里叫嚷:这个名字也太逊了!能不能威武一点? 铁横秋无奈补充:“吱喳是小名儿……全名叫:威武吱喳。” 霁难逢听到这个名字,嘴角勾了勾,眼神微眯,像是想看穿铁横秋的伪装。 不过,铁横秋的易容法器的确过硬,即便是霁难逢这样的高手,也不能看出他的真面目。 过了好一会儿,霁难逢才缓缓开口:“这样吧,你请我吃酒,我考虑考虑要不要信你这话。” 铁横秋赶忙点头,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说道:“当然,当然!你救了威武吱喳,那就是我的大恩人。这酒我一定请,还得是好酒,好好答谢你!” 霁难逢随手一指:“那便去流觞居吧。” “好,好,好。”铁横秋自然不敢有异议。 霁难逢随手就把夜知闻放到了肩上,和铁横秋走进了流觞居。 这流觞居颇为风雅,霁难逢像是常客,开口就说要开雅间。 进了雅间,却见活水绕桌,酒器随水流缓缓转动,真是地如其名,颇有几分曲水流觞的意趣。 铁横秋哪里见过这阵仗,眼睛都直了。 霁难逢看着铁横秋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更是犯嘀咕:此人若能自称是豢养夜知闻的人,那应该是月薄之的心腹才是。 怎么会……这么小家子……这人,到底是谁? 是故意伪装,还是另有隐情? 察觉到霁难逢鹰隼般的眼神,铁横秋连忙回过脸,朝他一笑:“我小地方来的,没见过这样的世面,今日跟着英雄,真是大开眼界啊!” 霁难逢勾唇一笑:“不用谢,是你付账。” 铁横秋:……他淡淡一句话,竟让我如此心痛。 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残暴【】狗狂徒。 二人便在桌边落座,看着活水潺潺流动,回环往复。 霁难逢笑道:“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铁横秋赶忙欠身:“鄙姓铁,在家中排行老五,您若不见外,叫我铁小五便可。” “好的,老铁。”霁难逢也拱拱手,“在下季南风,您不嫌弃,叫我季大哥就行。” 铁横秋:“……季大哥。” 霁难逢又说:“若老铁没意见的话,我就按自己的心意点菜了。” 铁横秋捂住发痛的心脏,僵硬点头,心中鼓励自己:……我是魔尊,我是魔尊,我很有钱,我很有钱…… 但见霁难逢摇了摇廊下的银铃,便有侍者入内。 霁难逢说了一大堆叽里呱啦的名词,铁横秋这乡巴佬也听不懂,只能在旁边微笑点头,心里还是忍不住琢磨:……这可得多少票子啊? 不一会儿,侍者们便端来了十分雅致的茶具,和闻起来香远益清的茶叶。 铁横秋不禁微微蹙眉,心里直犯嘀咕:这又是什么稀罕玩意儿……瞧这架势,该不会贵得离谱吧。 正在琢磨的当下,铁横秋再度抬头,惊呆了——竟是鱼贯而入了十几个燕瘦环美的美人,有的奏乐,有的跳舞,有的煮茶,还有的二话不说就开始往铁横秋身上劈叉。 铁横秋吓得要躲,却有三个美人龙飞凤舞,朝铁横秋形成合围之势,嘴上唤着:“来嘛,大爷~~~~~~~~~~~” 铁横秋:????我是你大爷??? 那三个美人却紧紧追着铁横秋,脚步轻快却又带着几分刻意的妖娆:“大爷,别害羞嘛!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寻开心吗?” 一个美男娇嗔着,还故意将自己的胸膛往铁横秋身上蹭:“大爷,您就陪陪人家嘛。” 还有一个美男仍在一旁坚持不懈地劈叉:“大爷,您看奴家这模样可还入得了您的眼?只要您愿意,奴家今晚就好好伺候您。” 铁横秋被他们追得狼狈不堪,脚步踉跄,左躲右闪,慌乱之间,把藏在袖子里的玉简跌了出来。 铁横秋这下是真的慌了:原本想着把这个放在袖子里,有危险的话可以随时召唤月薄之。 但现在这个场面…… 绝对不能召唤他! 铁横秋急得冒汗,赶紧要去捞那块玉简。 却不想,霁难逢已比他快了一步。 第51章 再遇何处觅 霁难逢脚尖一点,就把玉简垫在靴子底下。 铁横秋咯噔一声:兄台,您可悠着点,别把它给踩碎了! 霁难逢却的确是掌控好力度,恰好让别人很难把玉简扯走,却又不至于把玉简即时踩碎。 霁难逢勾唇一笑:“这是什么稀罕物什,容我看看?” 铁横秋脸上挤出一丝干笑:“这……这是传讯玉简。” “我瞧出来了。”霁难逢话音未落,脚尖轻轻一挑,那玉简便如被丝线牵引一般,凌空翻飞而起。 铁横秋眼睁睁看着玉简在半空中翻滚,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够,可还未等他碰到,霁难逢已如鬼魅般出手,抢先一步将那玉简稳稳握在手中。 铁横秋望着霁难逢,心中满是震惊:这身法……可真是妙到毫巅了。 这速度,甚至可以媲美月薄之。 铁横秋心中再次对自己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而我,居然得到了他的臣服! 我,魔尊,好牛! 起立,鼓掌。 霁难逢把这玉简握在手里,还随意地抛了两下,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 铁横秋只觉得自己的小心肝儿也跟着那玉简上下直颤,赶忙陪着笑脸道:“季大哥,您可千万小心点,别把这玉简给摔了。” 霁难逢勾唇一笑:“老铁,你没把这玉简收进芥子袋,却是藏在袖子里,想必是想随时将它捏碎吧?玉简的另一端,是你的什么人?” 铁横秋没想到霁难逢这么敏锐,但也开始满嘴胡诌了:“实不相瞒,这玉简是我夫人的。我原本想着找到了吱喳,就赶紧通知夫人。却没想到,季大哥带我来到的是这样的场所。”说着,铁横秋故意扫视了一圈周围那些燕瘦环肥、吹拉弹唱的伶人,一脸无奈地说道,“兄台您也瞧见了,此情此景,实在是不适合惊动我家夫人呐!” 霁难逢听到这话,颇感意外:“原来老铁还有夫人啊?啊,你怎么不说啊?的确是愚兄的过错了,怎么把你带到这样的地方来。” 铁横秋微微欠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掌,目光紧紧盯着霁难逢,轻声说道:“那么……” 霁难逢嘴角上扬,重新把玉简放回铁横秋手心。 铁横秋快速收回,深恐会被夺走一般,又用袖子在玉简上擦了擦。 看着铁横秋这举动,霁难逢笑道:“没想到老铁如此不俗之辈,却还如此惧内啊。” 铁横秋挑眉:……是,是,是,都知道你威风,你不惧内! 连狗都敢【】的人说话就是牛气啊。 恰在此时,门外陡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只听得外面人声纷乱:“就在里面!那个把小公子变成丑鸡的人就藏在这屋里!” “哥哥,哥哥,你可要替我讨回公道啊咯咯咯咯!” “好了,你安静些,身为世家公子,不要高声打鸣。” …… 听到这对话,铁横秋心下一个“咯噔”:“是何处觅他们来了。” 霁难逢一脸茫然:“谁?你朋友啊?” 铁横秋一阵无语,没好气地说道:“你刚刚把人家弟弟变成小丑鸡仔了,你总该记得吧?” “啊……是他们啊。”霁难逢这才恍然,挑了挑眉,目光落在自己肩上的夜知闻身上,还曲起手指,轻轻点了点夜知闻的冠羽,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对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一向不太留神。” 被戳了冠羽的夜知闻顿时不悦起来,尖着嗓子“吱喳”了两声,猛地用喙啄了一下霁难逢的指尖。 霁难逢“哎呦”一声,道:“真是牙尖嘴利,小东西脾气大着呢。” 铁横秋瞧见霁难逢被啄了,觉得有些不对劲:就霁难逢这形如幽魅的身法,会躲不开这一啄吗? 在思索间,那帘子“唰”地一声已被掀了起来。 侍卫长迈着大步率先走进屋内,还紧紧拉着何处安。 这何处安也是有点搞笑了,虽然变回了人形——却也没有完全变回,嘴巴还是尖尖的,头顶更是突兀地冒出一撮小绒毛,格外扎眼,更别提他说话间还时不时夹着难以自抑的“咯咯”声。 这个场景,让忍笑变成对铁横秋素质的巨大考验。 铁横秋的嘴角几乎压不住,也要咯咯咯起来。 但下一个瞬间,铁横秋就笑不出来了。 在帘子后,侍卫们簇拥着一个俊美青年,身穿五彩璧月琼枝锦袍,头戴松风玉石冠,浑身光彩如丹霞映明日,当真耀眼非常。 正是何处觅。 眼前的何处觅,和印象中的模样已大不相同。 在记忆里,他还是那个懵懂又嚣张的少年,可如今,却已然生出了成熟稳重的风姿。 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子弟的优雅从容,的确很有众人口中“何氏少主”应有的模样了。 铁横秋心中竟然有些微妙的紧张,但何处觅的目光只是快速略过他,瞬间就定格在霁难逢的面上。 铁横秋暗自松了口气:是了,我戴着鲛褪,他自然认不得我。 霁难逢看见何处觅这模样,便是一笑:“好大的气派啊!是给你家的鸡仔弟弟来讨公道了吗?” 听到霁难逢这般尖酸讥讽,铁横秋默默捏了一把汗:何处觅最是心高气傲,得理不饶人,霁难逢这样激他,待会儿岂不是要打一场天昏地暗? 错位囚笼 第62节 倒不是铁横秋爱好和平,喜欢劝架。 而是他心里清楚,这两方一旦动起手来,那场面必定是鸡飞狗跳、混乱不堪,搞不好这流觞居都得被掀个底朝天。 这么大阵仗,岂不惊动月薄之? 月薄之岂不马上知道了铁横秋去和【】狗魔将去喝花酒了? 虽然铁横秋自认行得正坐得正,但月薄之不这么认为啊! 在月薄之心里,他已然是个无耻下蛊瑟琴狂了,要是再扯上这样的花边,那月薄之对他的印象岂不是要差到极点了! 铁横秋正忐忑上前,想要劝和劝和,却不想,何处觅已上前一步,摇了摇手中掐丝珐琅折扇,笑着说道:“这位英雄,何出此言呢?舍弟多有冒犯,还望包涵。” 听到何处觅这么说话,铁横秋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啊?他不会是被邪修夺舍了吧!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不服就干一点就燃脑残小炮仗吗? 铁横秋自然有所不知,何处觅并没有被夺舍。 一个人性情大变,除了被夺舍,更多的是因为变故。 这些变故,如同沉重的巨石,一点点压弯了原本桀骜不驯的脊梁,磨平了尖锐的棱角,才让他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何处安气得浑身发抖,愤愤地喊道:“哥哥!你怎么不替我做主,咯咯咯咯!” 何处觅神色平静,只是缓缓说道:“都是母亲往日太纵容你了,才让你如此没有分寸,今日正好让你遭个教训。还不快给这位英雄赔礼?” 何处安一听,正要再开口大骂,何处觅却目光一凛,手中折扇猛地一挥,直直击向何处安的额角。 “啪”的一声闷响,何处安疼得泪眼汪汪,额角瞬间隆起老高,红肿一片,可见何处觅这一下下手极狠,绝非是做做样子。 不过,从这一下,铁横秋也发现了异样:何处觅出招的架势和以往大不相同,而且……而且毫无剑意! 难道……何处觅……已不是剑修了?! 他那一身剑道修为,已然消失殆尽。 这状况,铁横秋看着眼熟……俨然就是被人夺了剑骨一般。 铁横秋心中腾起不祥的预感:不会……不会是我干的吧? 不太可能啊。 我应该没有这么不挑吧。 我可是拥有神树灵骨的邪恶大魔王啊。 想到这儿,栖棘秘境里的记忆划过心头。 铁横秋心脏一紧:不,普天之下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懂得插梅诀。 还有在秘境里抢走了落月玉珏的神秘人…… 落月玉珏里藏着《插梅诀》的心法,所以抢走此诀的神秘人也会扦插灵骨之术…… 就在铁横秋心里一阵嘀咕的时候,何处觅却只是看着弟弟,神色严肃地说道:“不是为兄不疼爱你,我这也是为你好。仗着家世优越到处惹是生非,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吃亏的只能是你自己,甚至累及家门,也未可知。” 这一下可把他给治老实了,他哭唧唧咯咯咯地跟霁难逢赔礼道歉。 霁难逢却是满脸不耐:“行了行了,把他拉走吧,这打鸣打得怪烦人的。” 何处觅嘴角压了压:……那还不是你变的! 虽然腹诽,何处觅还是勉力保持笑容:“阁下果然大人有大量。”顿了顿,何处觅又说,“在下常宿何氏何处觅,未请教两位英雄尊姓大名?” 霁难逢便只说:“我姓季,叫南风。” “原来是季兄弟。”何处觅摇摇扇子,又笑着问铁横秋,“那这位仁兄……” 铁横秋咳了咳,说:“鄙姓铁,铁小五。” “铁兄弟有礼。”何处觅笑道。 脑子还停留在十年前的铁横秋真是一阵凌乱:他真的是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会看到何处觅开口就跟人客客气气地称兄道弟。 但仔细想一想,这十年里,他还把月薄之巧取豪夺了呢。 这么比起来的话,何处觅的变化就也算不得魔幻了。 而且,以铁横秋的洞察力,他早就看出来,何处觅对自己客套不过是顺便为之,说什么让熊孩子弟弟来道歉更是遮人耳目的幌子。 何处觅真正的目的,是要结交霁难逢。 毕竟,何处觅如今失了剑骨,想要稳坐何氏少主之位,就必须招揽很多能人异士为自己所用。 何处觅大概是在判断霁难逢是否可以拉拢的对象,所以才费尽心思吧! “真是不打不相识啊。”何处觅话锋一转,又道,“正巧,这流觞居也是我家产业,二位英雄既然有此雅兴,可有兴趣到暗舍试试贵宾方有的招待?那里环境清幽,还有诸多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和独特表演,定能让二位不虚此行。” 霁难逢意外挑眉:“有暗舍?这倒有点意思了。” 铁横秋却连连摇头:“我这人很老实的,不适合去那种地方。” “没关系啊,”霁难逢拉住铁横秋肩膀,去了就不老实了!” 铁横秋吓得忙要躲:“我有夫人的!” 霁难逢笑道:“无妨无妨,去了还能再多几个夫人呢!” 铁横秋:………………………… 第52章 老铁惧内 铁横秋被霁难逢拉着,自然是想甩脱的。然而,修为差距摆在那儿,他的确是摆脱不了,只好央告说:“那季大哥,你可得答应我,天黑之前务必放我回家跟夫人吃饭,不然我家夫人怕是要急坏了。” 霁难逢听到这话一愣:“哟,你是真惧内啊!” 铁横秋呵呵:“惧内的男人最美丽。” 霁难逢爽朗一笑:“好,我答应你。” 铁横秋又道:“那你发个誓……” “就这也要发誓?”霁难逢无语住了。 铁横秋认真地点了点头:“是啊,誓言这东西,能给人个定心丸嘛……拿什么发誓好呢?”他歪着头,思索片刻,突然眼睛一亮,“就拿你的狗发誓吧!” 霁难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既然你坚持,那好吧。 说着,霁难逢便煞有介事地举起手,拿并不存在的狗发了誓。 铁横秋看到霁难逢如此干脆地拿狗发誓了,才信任地跟他一起去了。 何处觅站在一侧,瞥了何处安一眼,随后朝着身旁的侍卫挥了挥手,语气森然地说道:“把这不成器的东西给我带走,严加看管起来,莫要让他再惹是生非。” 侍卫们不敢有丝毫懈怠,齐声应道:“是!” 随即便一拥而上,架着头顶鸡毛嘴叫咯咯的何处安离开了。 待何处安被带走,室内恢复了片刻的宁静。 何处觅这才叫来流觞居的掌柜来带路,事实上,何处觅也不太清楚具体应该如何进入暗舍。 毕竟,何氏在修真界那可是首屈一指的富豪家族,产业遍布天下,这流觞居不过是其众多产业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罢了。一直以来,都是像掌柜的这样的能人在帮忙打理,各处产业才能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流觞居掌柜带着三位进了暗舍雅间,但见里头的确别有洞天,伶人们更是风姿绝代。 雅间里高悬着羽盖琉璃灯,灯光笼罩下,狐妖侍酒,鲛人作歌,孔雀起舞。 这些奇珍妖族,在刻意雕琢下褪去本体异相,能将种族天赋化作颠倒众生的资本,叫修真界见多识广的贵客都看得怔忡,不知今夕何夕。 然而,今天这三个客人仿佛是例外。 银狐捧着酒盅,媚态丛生地要给铁横秋喂嘴里,铁横秋吓得赶紧劈手夺过:“我惧内!” 而霁难逢呢,则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只拿着剥好的花生,逗弄着肩膀上那只毛茸茸的小山雀。 山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时不时用小巧的喙啄食他手中的花生,一人一雀,玩得不亦乐乎,完全无视在场的倾城美人。 至于何处觅,他更是自持主家身份,做作陪之事,对这些美人温然但疏远:“你们照顾好贵客就是,不必理我。” 银狐:……怕不是来了三个不举。 银狐用同情的眼神看着这三人:都这么高大英俊的,却是……唉…… 他便拿了两果盘来:“吃吧,吃吧。” 攒盒里装满珍馐百味,都是修真界难得之物。 铁横秋这穷孩子,从小饿大的,一看这些好东西就移不开眼睛,一听说何处觅做东不要钱,更加是要大吃特吃。 想起来,他也好久没有薅何处觅的羊毛啦,真是有点怀念呢。 霁难逢平日里虽也吃惯了各种好东西,但此时枯坐在这雅间里,也觉得无聊得很。 再加上他肩上那只小山雀十分贪嘴,在他肩膀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他便也时不时拿起一块点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喂给小山雀,自己也跟着吃上几口。 何处觅见大家都吃得欢快,为了显得合群,也伸手拿起一块灵果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 一边吃一边聊,一边聊一边吃,转瞬就吃光了两大攒盒。 银狐:……活了五百年,第一次看到有人来青楼暗舍专门吃东西的。 银狐给上了一盒又一盒的果子,又给添了不少果酒。 果酒入口甜润,陪着蜜饯果子最是爽口,又配上雅间里的宜人熏香,真叫人不自觉就多喝了几杯。 铁横秋几杯下肚,脸上便泛起了红晕,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 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残影重重叠叠,脑袋晕乎乎的,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恍惚间,他看到何处觅也猝然倒下,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铁横秋心中一紧,酒意瞬间散去了几分,惊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就在此时,铁横秋只觉被一双手紧紧揪住,把自己硬生生拖了起来。 定睛一看,正是那风情万种的银狐。 银狐拖着铁横秋就往隔壁房间走去,铁横秋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浑身绵软无力,连抬一下手指都困难。 在他渐渐朦胧的视线里,孔雀正用席子裹起何处觅,朝着另一个方向匆匆离去。 错位囚笼 第63节 而鲛人正在抬起已经醉倒趴在桌上的霁难逢。 霁难逢看着已经全然醉倒,手心却还笼着夜知闻。 这霁难逢身体却好似有千斤重,鲛人一时竟有些吃力。 铁横秋盯着夜知闻那边的情况,可还没等他看清,身体就已经被银狐拖进了隔壁房间。 “砰”的一声,房门被重重关上。 他心中一沉,自知是着了别人的道儿。 灵果是好的,灵酒是美的,他吃着香甜,而像何处觅和霁难逢这等见多识广之人也没察觉异样,想来是什么了不起的秘药,又或问题是出在熏香里。 但这时候想这些也没用了。 还是先想想如何脱困! 念及此处,铁横秋想起自己身负神树灵骨,这灵骨可是有着解百毒的神奇功效。 也不怪他一时想不起这个,毕竟他已经失忆,记忆停留在刚得到神树灵根那会儿。 在记忆中,这神树灵根他连用都还没用过呢,一时间哪能立刻就反应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暗自凝聚体内劲力。 刹那间,一股神木灵根独有的清灵气息在他周身经脉中缓缓流转起来,一点点地驱散着潜藏在他体内的毒素。 他感叹:……原来这就是神木灵根的感觉吗? 这么好的东西,给柳六那个老六用真浪费了! 铁横秋对神木之力掌握还不熟练,只能一丝一缕地驱毒,进展缓慢。 就在这时,银狐迈着轻步伐,缓缓转身朝他走来。 铁横秋深知此刻形势危急,但面上却强装镇定。 他一边继续暗自凝聚功力驱散毒素,一边缓缓开口,拖延时间:“银狐,你我素无冤仇,今日你为何如此对我?不妨把话说明白,说不定咱们还能有商量的余地。” 银狐嘴角微微上扬,脚步丝毫未停,步步紧逼:“咱们确实没什么冤仇,原本要对付的人也不是你。要怪,就只能怪你运气不好,撞上了这事儿。” 铁横秋心中一凛:不是冲着我来的? 那是冲着霁难逢? 可仔细想来,又觉得不太可能。 自己和霁难逢不过是一时兴起才来到此处,并无什么特别的缘由。 况且,他与霁难逢和流觞居都毫无瓜葛,那么……难道是冲着何处觅? 对了!何处觅可是流觞居的大老板,既然到了纵酒城,必然会来流觞居视察一番。就算今日没有这一出,他迟早也会来的。 如此看来,这银狐的目标极有可能就是何处觅,而自己不过是恰逢其会,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铁横秋暗自运气,只觉指尖开始微微发麻颤抖。他心中一喜,知道自己离恢复行动能力不远了。 他轻咳了几声,试探着说道:“我和季大哥也就罢了,可何公子是何氏少主,更是你们流觞居的东家,你们怎敢如此对他下手?” 银狐冷哼一声,眼中满是不屑:“一个剑骨被废的废物,也配当我们流觞居的当家?真是天大的笑话。” 铁横秋心想:哦,果然是冲着何处觅去的。 他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道:“就算他剑骨被废,你们不也只敢用这种下作手段陷害他吗?为何不与他真刀真枪实干呢?是不能吗?还是不敢?” 银狐听了,十分恼火:“闭上你的臭嘴吧,弱鸡不举男!” 骂他“嘴臭”便罢了,此刻居然骂他“不举”,铁横秋只觉“何以如此血口喷人”! 银狐目露凶光,瞬间亮出锋利的爪子,直直朝着铁横秋的双目挠去,那架势是要将铁横秋的眼睛生生剜出。 铁横秋猛地祭出青玉剑。 刹那间,剑光如绚烂长虹般闪耀而出,朝着银狐席卷而去。 银狐大骇不已:“你没有中毒!” “这点小手段也想弄倒我?”铁横秋有x就装,邪魅一笑道,“我在江湖漂的时候,你还在挨千刀呢!” 银狐满心以为那看似文弱书生的铁横秋不过是个任人拿捏的不举软男,哪曾料到他竟是个强横无比的剑修。 他心中懊悔不迭,只怪自己太过轻敌。 铁横秋手腕翻转,剑招如行云流水,直杀得银狐节节败退。 银狐仗着自己身法灵巧,左闪右躲,在剑影中艰难周旋。 忽而,他身子猛地一扭,如鬼魅般冲向墙壁,按向一个隐蔽的机关。 还没等铁横秋反应过来,银狐便迅速化作狐狸原型,从一个仅狗洞大小的孔洞里仓皇遁逃而去。 铁横秋正要追上,那洞门倏忽关上。 墙壁突然剧烈震颤,银白丝线如暴雨般从砖缝里激射而出,直取铁横秋全身要害。 他望着这漫天银芒,恍惚间想起柳六当日使的那路诡谲手法。 他心中顿时有了主意,便使出当时明春所教的剑法,依样画葫芦地去破这天罗地网。 却不想,这些银白色丝线非比寻常,强韧无比,连青玉剑也割不破。 剑刃砍在丝线上,只发出“铮铮”的声响,丝线却毫发无损。 更要命的是这逼仄空间,四面垂落的银色丝织成密不透风的牢笼,根本施展不开剑修身法。 铁横秋暗骂:这是什么玩意儿做的! 连青玉剑加上寒梅剑法都劈不断? 无论他如何变换招式,银色丝线始终在墙垣间生生不息。 铁横秋的退路在白浪翻涌中彻底断绝。 冷不防,一根银丝已缠上脚踝,不过转瞬,又顺着小腿蜿蜒而上。 他挥剑去斩,腕间骤然一紧——更多的线条已如灵蛇吐信,顺着剑身缠上他的手腕。 不过三五个呼吸的工夫,整个人便被吊在半空。 丝线在挣扎中愈发收紧,每挣动分毫,那些丝线就勒得更深些,渐渐嵌进皮肉里,伤口处传来奇异的酥麻。 铁横秋垂眸望去,只见伤口的血珠溢出,被悉数吸收,叫那白色丝线渐渐润成了猩红色,如同浸过朱砂的蚕丝。 这鬼东西在吸人血! ——铁横秋心下大骇,感觉周身血液都往那些银线里涌去。 更可怕的是,随着丝线吸血渐多,整个密室的墙壁都开始泛起淡淡红晕。 铁横秋忽然明白过来:这些很可能不是机关暗器,恐怕是什么蛰伏的邪物! 铁横秋在绝望中怒骂三千句霁难逢:都是你!我说了我惧内,还非要带我逛青楼! 看吧,出事了吧! 他想起月薄之给的玉简,更是气上加气。 他本来已把玉简放在袖子里,随时可以捏碎,却因为霁难逢的戏弄,他又把玉简放回芥子袋了,现在要拿出来捏碎可不是那么容易啊。 然而,他可是坚韧不拔穷抠得瑟大魔尊啊。 在红线捆绑的逼仄中,他依然冷静开动脑筋,望着满室红线,半晌又有了主意。 他暗自催动芥子袋,玉简便从袋子里脱落。 因为红线密匝匝的,故而那玉简并未跌落,而是刚好卡在腰间。 在红线密不透风的捆绑之下,铁横秋的手脚每挣扎一次,红线便勒得更紧一分。 明知如此,铁横秋咬着牙,心中一狠,不顾剧痛,咬牙大力挣扎起来。 越是如此,失血的速度便越快,铁横秋意识到自己在发冷。 他的眼前开始昏昏沉沉,但脑子却依然记得自己的算计: 被勒紧的并不仅仅是他的四肢,更包括了卡在腰间的那块玉简。 在疼痛越来越剧烈的时候,玉简也慢慢被勒出了裂痕…… 直至…… 咔哒一声! 玉简全碎! 一道青芒从玉简碎裂处升起,在黑暗里划开道雪亮的口子—— 第53章 夫人驾到! 四肢早已失去痛觉,只余下麻木的冰冷。 铁横秋虚弱地垂下头颅,眼皮像坠了铅,睫毛在青白的脸上投下栅栏似的阴影。 就在意识即将坠入黑暗时,纠缠在腰间的红线突然集体绷紧,随后节节断裂。 失去了捆缠,他猛地下坠。 视线依然因为之前的大量失血而发黑,脑海中一阵阵地眩晕。 他几乎预感自己要跌倒在地板上的时候,却感到有一双长臂从背后揽住了他。 他混沌的脑子尚未理清状况,身体已本能地往温暖源靠去。 身后人的臂膀长度恰好能环住他整个肩背,掌心贴着他肋骨的弧度收拢,像是天生就该由他去抱他一般。 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能是谁? 这个人必然就是他…… 铁横秋相信自己的感官,相信自己不会认错。 错位囚笼 第64节 这个人一定就是…… 一定就是他…… 铁横秋心中欢喜,抬起失去焦距的眼睛:“月……” 他抿了抿唇,想起了什么,便固执地想着要隐藏身份,嘴巴动了动:“夫人?” 对面并无应答。 因为他失去了视线,陷入短暂的目盲,竟越发紧张。 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一定是月薄之。 但月薄之为什么不说话? 空气中的沉闷让铁横秋有些紧张。 即便什么都看不到,但身为剑修对危险是非常敏锐的,月薄之身上传来的压迫感,显示着这位稀世大能此刻处于暴怒的边缘。 铁横秋更紧张了:他在生气吗? 为什么? 他因为紧张,手指无意识揪住对方衣襟。 铁横秋感觉腰间的手臂突然收紧,勒得他肋骨生疼,却奇异的安心。 仿佛是察觉到了铁横秋此刻的无助,月薄之靠近了他,在他耳边说:“先帮你把血输回来。” 铁横秋还没意识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觉手脚又被丝线牵动起来。 想起被这些丝线捆绑的痛苦,他本能地瑟缩,却听见月薄之在头顶闷声说:“别动。” 缠住身上的红线缓缓收紧,却没带来适才那种勒入血肉的剧痛,倒是像野兽舔舐伤口般轻柔。 如果铁横秋此刻还能看清东西的话,就会看到这些丝线的红色渐渐褪去,血液顺着原路退了自己的身体里。 铁横秋目不能视,手脚又被丝线牵起,陷入一片混沌黑暗,下意识想寻找月薄之的存在。 他恍惚抬起不能聚焦的双眸:“我……我……” 月薄之的手掌贴住他后颈:“你在抖什么?” 铁横秋带着几分委屈:“冷。” 因为失血而发冷,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听到月薄之轻叹一声,双手拥紧了他。 铁横秋下意识将脸轻轻蹭了蹭对方的肩窝,隔着衣料传来的体温让他绷紧的肩头松了几分。 铁横秋抬起头,嘴唇微微张开,想要说点什么,却先被一片温软的触感堵住。 他猛然睁大双眼,睫毛在空气里急促地颤动几下,可浓重的黑暗像铁铸的幕布,连一星半点的光影都不肯泄露。 他只能全身心地感受那一点温热柔软的触感,仿佛初春融化的第一滴雪水,悄然漫过干裂的河床。 又像是大猫用带着倒刺的舌尖,在掌心落下试探的轻吻。 他恍惚间以为身在梦中,本能地想要收紧双臂确认这份真实,然而丝线正缠绕在腕间,让他无能动弹分毫。 他被迫仰着头,在徒劳睁着眼睛,唇齿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如同在吞吻一团香雾。 他尝试着用舌尖抵住齿关,想从那团雾里尝出更真切的味道,下颔却被温热的手掌扣住,牙关被迫再次张开。 这种无声的压制比任何言语都直白:任何疑似抵抗的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铁横秋开始变得顺从。 毕竟,顺从乖巧一向是铁横秋最擅长的事情,更别提对象是月薄之。 他的顺从大约真的取悦了这个黑暗中的掠夺者。 禁锢下颌的力道果然松了,掌心转而托住他发僵的后颈。 铁横秋柔顺地仰起头颅,让后颈完全陷进对方温热的掌心。 唇齿自然也温顺地打开,让对方强势地探入领地,而他只是安静地承接这份掠夺,如同干涸之地接纳突如其来的暴雨。 血液渐渐回流,铁横秋感觉体温慢慢回升,而丝线也越来越松。 直到最后,丝线松脱坠地,而他也重新获得了视线。 在视野变得清晰的那一刹那,他看见月薄之的脸,那种温柔与痴迷,就像是冰川上的山火般,迷幻而难以置信。 铁横秋只当自己视力出了问题,用力眨了眨眼。 再睁眼时,月薄之已然恢复惯常的矜傲神色。 铁横秋反而微微松一口气:果然是看错了。 他再抬头,发现自己正躺在月薄之的怀里,而月薄之那套雪色衣袍已经染上了血迹。 他愣了愣:“你受伤了?” 月薄之垂眸睨他,用指节蹭掉嘴唇上的血珠:“是你的血。” ——月薄之衣服上的是铁横秋的血。 唇上染上的,也是。 铁横秋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满身伤痕地坠地被月薄之接住,身上的血肯定染到月薄之身上了。 看着素来不染纤尘的月尊身上弄得这样血迹斑斑,铁横秋忙道:“抱歉。” 月薄之挑眉:“回去再跟你算账。” 铁横秋:??算账??算什么账?? 我都说抱歉了,你也接受了…… 然后就能当没事发生,这不是约定俗成的吗! 铁横秋目光游移,心虚地垂下头去,视线落向地面,只见原本猩红的丝线,此刻已尽数褪为白色。 垂落在地的丝线微微颤动,然后迅速退回墙壁的孔洞,仿佛是打草所惊的蛇一般。 月薄之缓缓起身,衣袍轻抖间,目光再次落在铁横秋身上:“还能站起来吗?” “当然!”铁横秋虽然满身血污看着狼狈,但在月薄之适才的疗愈下,伤口都已愈合了。 他走向紧闭的门,双臂发力猛推,然而那门却如磐石般,纹丝不动。 铁横秋皱眉:“只是不知道这门如何打开?” 月薄之说:“简单。” 说完,苍白的月薄之抬脚就把门给踢爆了。 铁横秋:…………………………简单,真的好简单。 真的好想像月薄之那样简单地活一回啊。 这铜门被踢开后,铁横秋本以为会看到刚刚聚会的雅间。 却没想到,眼前竟是一条幽深的长廊。 “怎么会……”铁横秋嚅嗫道,“刚刚这儿明明是……” “奇门遁甲,土木移形。”月薄之解释一句,看向铁横秋,发现铁横秋依然满脸困惑,“你没听过?” 铁横秋:……没啊,话本没写啊。 与月薄之、柳六、何处觅这些天之骄子不同,铁横秋直到十几岁才得以启蒙识字,他对修真界的认知,几乎全都来源于那些流传于市井的话本。 奇门遁甲之术听起来玄妙不说,而且要学起来更是耗费资源无数,不是他这种穷鬼可以想象的。 剑修是最适合穷鬼的道路。 月薄之修剑,是因为他喜欢。 铁横秋修剑,是因为他没得选。 铁横秋抿了抿唇,却一点儿也不感到卑怯,反而满眼好奇:“那么凑出这么一间能土木移形的屋子,要多少钱?” “钱都是其次的。”月薄之微微一笑。 铁横秋:……好羡慕你们总是一口一个“钱不值钱”的样子。 月薄之又说:“你且看这墙壁,不妨试着用剑划上一道口子。” 铁横秋闻言,挥出青玉剑,但见这看着铁铸的墙壁,触碰到剑锋的那一刻,竟然似流体一样泛起层层涟漪,剑锋没入半寸便停住,好似扎进凝脂,再难推进分毫。 “奇了……”铁横秋抽剑后退,墙面瞬间愈合如初,连道刮痕都没留下。 月薄之道:“这墙壁是拿匿灰砂混异龟血浇铸的。”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用红泥砌墙般寻常。 铁横秋震撼:……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听起来就很花钱! 果然,奇门遁甲不适合我。 “那要怎么出去?”铁横秋问。 月薄之道:“既然是奇门遁甲之术,那必然有生门所在。” 铁横秋听着月薄之这么说,顿时放下心来:果然,还是月尊可靠啊。 二人并肩在长廊上走着,这条走廊一眼望不到底,只有无尽的黑暗在前方蔓延。 铁横秋凝神聚气,想通过血契定位夜知闻的所在。 然而,片刻之后,他无奈地摇摇头:“我感应不到吱喳了,像是被什么阻断了一样。” 月薄之目光扫过两面墙壁:“就是这些。这匿灰砂和异龟血本就有隔绝气息、扰乱感知之效,再辅以奇门遁甲加持,想要凭借血契感应到夜知闻,怕是难上加难。” 铁横秋担心道:“那他会不会……” “只是感应不到位置的话,应该无大碍。”月薄之道,“若是他遭遇不测的话,血契便会随之破裂,你定然会有所感应。” 铁横秋心下稍安,又想:夜知闻在霁难逢身边,霁难逢好歹是一个魔将呢,应该也不会有大碍? 铁横秋极目远眺,依然没看到尽头,忍不住问:“这样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尽头吗?” 月薄之转头道:“我不知道。” 铁横秋震撼不已:“什么!你不是说有生门吗!” 错位囚笼 第65节 “肯定有。”月薄之说,“但我也不知在哪里。” 铁横秋:???? 月薄之见他不解,解释道:“我是正道剑修,对于玄门秘法能知道些皮毛就不错了,哪里懂那么多。” 铁横秋:……真想像月尊这样无所谓地活一回啊。 铁横秋抿了抿唇,说:“那、那咱们就在这儿耗着?” “这土木移形之术需靠法力维系,时间一长,施术者法力消耗过大,自会对我们出手。”月薄之懒洋洋地答道,“只要出手,就会有破绽。” 铁横秋倒是明白月薄之为何这么淡定了。 因为在月薄之的认知里: 耗灵力精力的拉锯,没有人能耗得过自己; 讲究快准狠的对决,没有人能强得过自己。 因此,月薄之在这样的黑暗中也无所畏惧。 这黑暗的无尽长廊原该是令人绝望之地,但因为有月薄之在身侧,铁横秋只觉得安然。 月薄之信步前行,衣袂轻晃,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暗香,就似一炷总不熄灭的线香,叫铁横秋似入定一样平静祥和。 须臾,月薄之先开口打破沉默:“你不是说要寻那吱喳,怎么跑到这么一个迷宫里来了?” 铁横秋说到这个,就有些尴尬:“这啊……原是这样……唉,我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情况呢,就是有点复杂……” 月薄之轻哼一声:“这走廊极长,我们有的是时间,你尽可以慢慢说清。” 铁横秋捏了捏手掌,小心道:“就是路上遇到了一些变故……我也不知怎么的,就被他们拉进来了。天地良心,我可真没想着来逛青楼的!” 听到这话,月薄之脚步一顿,口中吐出两个字:“青楼?” 铁横秋瞬间愣住,瞪大眼睛:“啊?” 就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月薄之是被玉简直接传送来密室的,所以,月薄之本来根本不知道这里是青楼! 现在,是自己不打自招,把这事儿给抖搂出来了! 第54章 尊夫人凶猛 “我……”铁横秋抿了抿唇,赶紧解释,“和你一样,也是进门了才知道是青楼。” 月薄之眯着眼看他,带着审视。 铁横秋咽了咽,摆出一脸老实口面:“真的。我从未去过这样的地方,哪里知道流觞居听起来这么正派的地方是青楼啊?都是他非要扯我进来……” “他?”月薄之忽问道,“谁是他?” 铁横秋原本想如实相告,但话到嘴边,忽然想到什么,心中一凛,谨慎地问道:“在这阵法之中,是不是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施术者窥视着呢?” 月薄之一怔,大概了解到铁横秋可能有所顾虑。 月薄之心情却殊为不悦,冰冷的脸上浮出不耐的燥意。 铁横秋知道,这是月薄之动怒的前兆。 不熟悉的人眼里,月薄之向来清冷孤高,是高悬于天的仙君,不染凡尘俗事,不被情绪所扰。 但其实,月薄之的脾气很差,很容易发怒。 只不过,他发怒时也是没什么表情罢了。 月薄之大约也同意:此刻隔墙有耳,他“月薄之”的身份不能曝露。 他克制着没有拔剑,只将宽袖轻轻一扬。 袖间鼓荡的罡风贴着墙面游走,风痕刮过,两侧匿灰砂异龟血所铸的墙壁激荡起阵阵涟漪。 铁横秋刚刚曾用青玉剑测试过,这些墙壁颇为奇异,虽会被剑气翻出涟漪,但很快就会恢复如初。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出乎了铁横秋的意料。 那罡风竟越来越强,原本只是层层涟漪的墙壁,此刻激荡成了狂澜,如沸水般剧烈翻涌。 浪头一浪叠一浪,浪花越来越高,直至发出“哗啦”一声脆响——两面墙同时化作万千水珠,飞散坠落。 铁横秋震撼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后,满脸惊愕地问道:“这……这为什么破了?是因为你打中了生门吗?你怎么知道生门在哪里?” “不知道。”月薄之说。 “不知道?”铁横秋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月薄之耐下性子答疑:“所有砖石都打一遍,什么生门死门,一气儿全部震碎,再没什么不能破了。” 铁横秋:……再说一次,真的好想像月薄之这样活一次。 也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那么恋慕月薄之吧。 灰墙破裂后,整个空间旋即变得开阔。 他看到原来霁难逢就在自己西侧一丈外的地方。 却见霁难逢正一脚踩着鲛人的胸膛。 鲛人口吐鲜血,已经死过去了。 铁横秋看见霁难逢如此清醒,并无中了迷药的痕迹,十分惊讶:“季大哥,你没事呀?” 霁难逢抬眼看过来,目光扫过月薄之的脸,惊愕之色顿时挂了上脸:“啊——” 铁横秋瞪着眼睛问霁难逢:“你震惊什么???” 霁难逢指着月薄之:“他……他……就是你的夫人????” “嗯……”铁横秋见霁难逢这么惊讶,心下一紧,扭头去看月薄之,却见月薄之脸上仍稳稳贴着鲛褪。 这说来,霁难逢应该认不得他才是。 不过…… 铁横秋心念一转:刚刚月薄之打碎了两面墙,即便没有出剑,但如果是熟悉他的人,应该也能察觉到招式中蕴含的独特剑意。 这么说来…… 铁横秋疑惑的目光在霁难逢和月薄之之间逡巡:“你们认识吗?” 霁难逢像是意识到什么,收回了伸出的手指,咳了咳,说:“我们认识吗?” 月薄之冷淡道:“自然不认识。” 霁难逢说:“对啊,不认识。” 铁横秋狐疑道:“那你惊讶个什么劲儿?” 霁难逢咽了咽:“惊讶,是因为在下没想到尊夫人如此潇洒风流、丰神俊逸,你小子真有福气啊!” 说起来,霁难逢也是见惯大风大浪的魔修了,迅速调整心态,朝铁横秋一拱手:“原来老铁有如此不凡的夫人,怪不得惧内,人之常情啊。” 我完全理解,这太值得惧了! 转念一想,霁难逢看向铁横秋的眼神多了几分好奇和探究。 铁横秋被看得头皮发麻:“季大哥,你如此盯着我干什么?” 霁难逢呵呵一笑,说:“只是想到您能觅得如此佳人,想来您也是一定颇有过人之处啊!在下实在佩服之至。” 铁横秋没接这调侃,只关心地问道:“对了,吱喳呢?” “他醉过去了,现在在我袖子里。”说着,霁难逢从大袖里伸出手掌,只见小山雀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小脑袋歪向一侧,紧闭着双眼,毛茸茸的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铁横秋正想伸手把夜知闻拿回来,却见霁难逢把袖子一翻,又把夜知闻给拢进去了。 未等铁横秋开口,霁难逢看向月薄之,勾唇一笑,“未请教夫人尊姓大名啊?” 月薄之冷冷的,还没开口,霁难逢却哈哈大笑,拍着铁横秋的肩膀,说:“既然我和老铁是兄弟,那么我喊尊夫人一声弟妹,你不介意吧?” 月薄之冷冷的:“介意。” 铁横秋尴尬地站在月薄之面前,对霁难逢说:“我家夫人性子是这样的。” 霁难逢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看出来了,尊夫人是个端庄少言的。” 月薄之斜睨他一眼,只说:“所以,他说的硬把他拽进青楼之人,就是你了?” “这……这不是误会吗?”霁难逢一下僵住,“我要知道他的夫人是如此……如此出尘之辈,就不会开这种玩笑了。” 月薄之勾唇一笑:“呵。” 铁横秋见情况微妙,赶紧岔开话题,问道:“你们有没有遇到那会吸人血的丝线怪物?” “你是说血偃丝么?”霁难逢微微颔首。 “血偃丝?”铁横秋不解,“这是何物?” 霁难逢在魔域多年,对这些邪物也是如数家珍:“世上有一种偃师,能用丝线牵引木偶,让其如活人般行动自如。偃师一门流派颇多,其中有一门邪修,名为‘血偃’。” “血偃?”铁横秋想了想,“听起来,就是要炼人血的?” “不错,”霁难逢颔首,“这血偃丝要取至阴时辰诞生的童男童女之血,再混入魔域地心涌出的煞气,经四十九日淬炼方成。这血偃丝坚韧无比,此丝遇血则强,遇罡则缠,即便是剑道高手也难以将它斩断。” 铁横秋想起自己用青玉剑拼尽全力也砍不断那些丝线,不觉暗暗点头。 只听得霁难逢继续道:“这些丝线不但能吸人精血,助血偃的修为,还能使受害者成为傀儡,供那邪修驱使。” 听到这话,铁横秋一阵后怕:若不是他及时唤来了月薄之,恐怕就会沦为一具干尸傀儡了。 而月薄之此刻也是脸色森然,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显然也是动了真怒,不高兴到了极点。 他忽而开口道:“你可看出偃师藏身何处?” 霁难逢笑道:“怎么?你是要宰了他?” 月薄之眼底泛起寒霜,唇角却勾起抹笑:“是啊,我要割开他的脉,看着他把血流尽,还得将他的皮揭下来,做成灯笼,照一照这个黑漆漆的破房子。” 铁横秋看着月薄之轻松的笑容,心里却阵阵发麻:……………………别一脸微笑着说这么可怕的玩笑啊,我会当真的! 霁难逢哈哈一笑:“有意思有意思!我可最喜欢看这样的热闹了!” 霁难逢足尖轻点,贴着残破的墙垣疾行,突然在西南转角处顿住身形。 错位囚笼 第66节 “破!”他指尖轻点地上一片残砖。 轰隆一声,地下现出一道暗门。 铁横秋满脸惊讶,脱口而出:“你是修奇门的修士?” “谁要专门修这个?”霁难逢带点小得意,笑着说道,“无聊的时候辅修一下,也能学个大概了。” 铁横秋一阵意外,面上露出了钦佩之色:只是无聊辅修一下,也能到如此地步吗? 看到铁横秋脸上的神色,月薄之冷哼一声,只说道:“也是,这位兄台年纪足够大,无聊的时间足够多,有闲情研究些旁门左道。” 言下之意,便是月薄之不能这样精通奇门遁甲,不过是因为月薄之太年轻了,没那么多时间去钻研这些旁门左道,才会在奇门上不如他。 铁横秋当然听懂了这个意思,心想:月尊的攀比心这么重啊。 不过想想,也很合理,天之骄子嘛。 从小被众人追捧,习惯了处处领先,骄傲一些也很正常。 而且,铁横秋也很认同月薄之。 和千年前就声名赫赫的魔将霁难逢相比,月薄之的确还是一个小孩儿。 能有如此造诣,便是千年难得的英才。 在铁横秋心中,谁也比不过月薄之一根头发。 更何况是霁难逢这样年事已高节操已毁的【】狗狂徒? 此时,霁难逢听了月薄之的话,却也不恼,反而忍俊不禁:“哈哈,行了,快进去吧,我可是满心期待,要看看尊夫人做灯笼的英姿呢!” 月薄之和铁横秋便走向那处暗门。 月薄之虽力能扛鼎,可实在过于苍白,透着一种病态的虚弱,铁横秋总是难免心疼他。 铁横秋一边扶住月薄之,一边说道:“夫人,我来。” 说着,铁横秋眼神一凛,运转功力,挥出青玉剑。 只见一道凌厉的剑光闪过,地下暗门瞬间被破开,扬起一阵尘土。 暗门背后传来一阵杀声。 众人循声而去,却见暗门之内,满地都是干尸残骸,都是血偃丝的受害者。 而且,这些干尸看起来都不是新鲜的,表皮干裂,颜色暗沉,想必流觞居利用血偃丝害人已非一日两日,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惨死在他们手中。 抬眼望去,流觞居掌柜与何处觅正自缠斗得难解难分。 流觞居掌柜的身形如鬼魅般在狭窄的空间里穿梭,手中挥舞着一把长刀,刀光闪烁,带着一股狠厉之气。然而,与他激战的何处觅却丝毫不落下风。 何处觅虽失了剑骨,手中折扇却舞得密不透风,扇骨劈刺如灵蛇吐信,展开的珐琅扇面又能抵住刀锋,端的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掌柜被逼得连连退守,额上冷汗直流。 何处觅一声断喝:“叛主刁奴,速速受死!” 掌柜冷笑一声:“就你!还不配成为我的主人!” 两人兵器相击声愈发密集,掌柜的刀法渐露颓势,呼吸间已带了浊重喘息。 何处觅却愈战愈勇,扇面翻飞如蝶,每次开合都搅得周遭气流乱窜,逼得对手连连退至墙角。 铁横秋不觉惊讶:何处觅这人,虽失了剑骨,但武功好像还见长了?不知是有什么奇遇。 眼见何处觅正要一击拿下掌柜,掌柜却突然怪叫一声,腰腹处迸出数缕细丝。 那血丝落地即活,闪电般游走蜿蜒,霎时缠上满地干尸。 偃丝牵引之下,原本僵卧的干尸猛地抽搐,枯骨关节咔咔作响,转眼都支棱着爬将起来。 何处觅暗道不好,但见周围已竖起二十余具傀儡。 这些行尸走肉不畏刀兵,枯爪如钩、獠牙交错,嘶吼着从四面合围。 何处觅折扇舞得愈发急了,扇骨戳左侧扑来的傀儡,扇面横扫又拍飞右侧咬来的尸首,可后心冷不防被利爪撕开道口子,绫罗外衫瞬间绽开血花。 铁横秋看着何处觅如此,忽然有些不忍,但却也没有立即出手,只是看向身边两员大将。 只见霁难逢双臂环抱,悠然立于一旁,脸上仿佛写着“见死不救,理直气壮”八个大字。 真不愧是【】狗魔将,果然心够硬的。 察觉到铁横秋的目光,霁难逢笑了一笑:“不是你家铁娘子要做灯笼吗?我一个专研究旁门左道的老人家,就不抢这风头了!” 铁横秋噎住:“什么……铁娘子……” “老铁的娘子不就是铁娘子吗?”霁难逢好像认为自己好幽默,还自己哈哈笑起来。 铁横秋无语转向月薄之。 但见月薄之神色冷冷,对铁横秋说:“你不出手救何公子?” 铁横秋听到这个问题,深感疑惑:他为什么问我要不要救何处觅? 对了! 对了! 就跟之前在秘境一样,他一定是在试探我是否老实善良之人啊。 现在,月薄之肯定是在试探我…… 他想看看我是否已然彻底摒弃魔性,重归正道。 何处觅可是我哥们啊。 我要符合人设的话,必须救他啊! 念及此处,铁横秋再不迟疑,猛然间抬手拔剑,跟戏台上的老将军一样义正辞严高呼:“何公子,休要惊慌,兄弟我来了!” 喊的声音有点儿大,以至于没听到月薄之后槽牙的咯咯响。 第55章 夫人生气了 但见寒芒骤起,铁横秋持剑跃出,如苍鹰掠空。 围攻何处觅的数具傀儡尚未及反应,脖颈俱被齐齐削断。 铁横秋料想颈骨断裂,傀儡必然栽倒,没想到,这些傀儡只是头颅落地,躯体依然运转。 一具无头尸骸竟反着关节扑来,指爪直掏铁横秋心口! 月薄之在旁看着,瞳孔微缩,灵力瞬息凝于指尖。 肩膀却被霁难逢按住。 霁难逢一笑:“对自己的男人要有点信心。” 听到“自己的男人”几个字,月薄之神色一顿。 看到月薄之的反应,霁难逢更觉纳罕。 但见铁横秋神色一凛,拔剑一刺,却不是刺向伸来的手。 剑尖竟然劈向半空。 虚空中几不可见的偃丝应声而断,傀儡顿时如抽去提线的木偶般瘫倒在地。 “好啊,老铁!”霁难逢抚掌而笑,又朝月薄之挤眉弄眼,压低声音问,“你们真是夫妻啊?” 月薄之神色冰冷,并不回答,连眼尾都不分给霁难逢,仍是全心盯着眼前战况。 指尖冷光似有若无,但实如出鞘半寸的利刃,蓄势待发,对准着任何可能威胁到铁横秋性命的事物。 看着铁横秋的出招,何处觅福至心灵! 一个傀儡也要把利爪伸向他咽喉了。 何处觅却不闪不避,长臂一甩,折扇脱手飞出,快如离弦之箭,在空中划出几道漂亮的回旋。 偃丝齐齐切断,失去操控的傀儡群如麦浪般接连仆倒。 那面华彩珐琅折扇也利落回到何处觅掌中。 傀儡全部倒地,流觞居掌柜脸色煞白。 铁横秋挥出三尺青锋,何处觅轻展华丽折扇,两人一左一右,夹击掌柜的。 掌柜断喝一声,负隅顽抗。 铁横秋迅速出剑,剑锋已抵住掌柜左胸。 掌柜竟不躲不闪,任凭心口绽开血花,惨白面容上反倒浮起诡异笑意。 电光火石之间,掌柜五指成爪,直掏何处觅咽喉要害! 何处觅瞳孔骤缩,折扇险些脱手。 铁横秋突然意识到什么,剑锋陡转,劈向虚空。 寒芒一闪,一道偃丝断裂。 掌柜如同断线木偶,直挺挺栽倒在地。 铁横秋抿了抿唇,靠近掌柜的尸体,单膝跪地,小心掀开掌柜衣领——后颈赫然蜿蜒着半截偃丝。 铁横秋喉咙发紧:“他……也是傀儡……” 何处觅见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与此同时,月薄之和霁难逢却神色从容,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看着他们二人的脸色,铁横秋明白过来:他们一定是一眼就看穿了掌柜也是傀儡。 怪不得呢,方才月薄之那般动怒,扬言要宰了那个偃师,可看到掌柜时却又瞬间没了兴致。 看来,月薄之一眼看出这掌柜不是真正的偃师,不过是一个不堪一击的傀儡,根本不值得他大动干戈。 月薄之举目四望,感受着空气中的灵力变动,对霁难逢确认道:“背后的偃师,已经跑远了?” 霁难逢颔首:“跑得还挺快。” 错位囚笼 第67节 铁横秋看着月薄之和霁难逢:碰到你们两尊大佛,换我我也跑。 何处觅回过神来,便转身对着铁横秋拱手,说道:“多谢铁兄弟方才仗义出手相救,若不是有你,我这条命怕是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铁横秋忙摆手:“哪里哪里。” 他方才在何处觅面前出了剑,心里多少有些忐忑,生怕会被对方认出身份。 然而,何处觅看上去却丝毫没有起疑,神色如常。 这也难怪。 铁横秋暗自思忖:我的青玉剑经过月尊淬炼,模样大改,他是认不出来的。 而且,之前还不觉得,如今出手了,才发现自己修为剑意都变化了许多,与记忆中的自己大不相同。 大概,肌肉的记忆还是比脑子的记忆要更深刻的。 何处觅目光落在月薄之身上,脸露疑惑:“这位是……?” 铁横秋正要开口,霁难逢就抢先一步,笑道:“这位是铁兄弟的夫人。听说他夫君逛青楼,就气冲冲地杀过来了。” 铁横秋一噎:“都是误会。” 何处觅赶忙顺着铁横秋的话说道:“自然是误会,铁兄弟不过是来这儿吃了些东西、喝了点酒,行事极为守节自持,还望尊夫人莫要误会了他才是。” 月薄之勾起唇角,却并未言语。 何处觅接着又说道:“此处出了事,实乃我招待不周,又承蒙铁兄弟仗义出手相助,我实在是感激不尽。若几位不嫌弃的话,我想邀请几位到我山庄下榻,还望务必赏脸。” 月薄之并无说话,只是看着铁横秋,一副把选择权交给铁横秋的架势。 铁横秋一下愣住,怕自己选错了,会惹恼月薄之。 倒是霁难逢笑得格外爽朗,大手一挥道:“那敢情好啊!就这么定了吧。” 铁横秋素来以“老好人”面目示人,自然就被“半推半就”地拉到何氏山庄去了。 月薄之却不以为然。 铁横秋能骗过别人,可骗不过月薄之。 他太了解铁横秋了,这人看似软和温顺,实则骨子里就像一把锋利的剑。 他此刻装作勉为其难,不过是设计。 月薄之心中暗下判断:他果然和何处觅情分不同。 在这城中偶遇就乐得去别人家里喝花酒,见这何师兄被围困就不管不顾出手,现在又乐不可支地到别人山庄做客。 呵呵。 真是好感情! 但月薄之这是猜对了开头,得错了结论。 铁横秋确实是在假装勉为其难,实际上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想要借此机会接近何处觅。 但他要接近何处觅,当然不是因为他想和何处觅哥俩好。 他只是好奇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何处觅显然是一个绝佳的突破口。 一行人从这暗舍出来。 守候在外的侍卫们,瞧见何处觅一身狼狈模样,皆面露讶异之色。 何处觅神色平静,三言两语向侍卫们简述了暗舍内发生的情况,随后沉声下令,即刻封锁这流觞居,并安排人手仔细探查,定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 何氏产业遍布天下,在白光山上就有一处庄园。 这山庄风景明秀,进了门便是两株百年梨花树,夹着一条九曲回廊,依山势而建。 何处觅引着众人往一个粉墙黛瓦的院落里,一丛紫藤顺着墙头蜿蜒而上,垂下的花穗足有丈许长,风过时簌簌地抖落几片花瓣,正巧飘在月薄之肩头。 铁横秋目光凝在那儿,想要伸手去拨,又恐惊动天人。 犹豫一会儿,却见月薄之已自行拂去花瓣。 铁横秋心下好笑:明明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 流觞居那边的事情还没收尾,何处觅寒暄几句就走了。 霁难逢指了指西厢房:“我住这屋。” 说完,他抬腿就要去。 却在这时候,霁难逢袖中飞出一直小山雀——正是夜知闻。 霁难逢好笑道:“这小家伙总算醉醒了。” 夜知闻扑腾着翅膀飞了出来,一瞧这完全陌生的院落,又看到铁横秋和月薄之正站在一旁,顿时惊得吱吱喳喳,左顾右盼。 月薄之神色平静,声音清冷地说道:“这院子倒也宽敞,足够这鸟儿栖息了。” 夜知闻一听就懂:就是让我住院子,不许我进屋呗。 懂了,吱吱。 说得我稀罕进你们那屋一样,喳喳。 鸟类的眼睛是很重要的! 很怕长针眼,好吗! 霁难逢笑着朝夜知闻伸出指尖:“可下雨怎么办?要么进哥哥的屋子来,自有好吃好喝的。” 夜知闻绿豆眼里写满戒备,不客气地啄了霁难逢手指两下。 霁难逢却也不闪不躲,任由夜知闻啄着,只是笑着摇摇头:“小没良心的,若不是我,你在流觞居就被做成烧鸟了。” 听到这话,铁横秋也有一阵后怕:流觞居里的事情,的确令人心惊! 如果不是及时捏碎玉简,他自己怕也…… 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铁横秋忽然问霁难逢:“看起来,纪大哥似乎并没有着了他们的道儿?” 霁难逢爽朗一笑:“可不是像铁娘子说的一般,我年纪大,钻研旁门左道多,那些个魑魅魍魉的手段,早就不放在眼里了。” 铁横秋顿了顿:“如此说来,你那个时候倒下,不过是装样子。” “只是好奇他们想耍什么花样罢了。”霁难逢的言语里有些百无聊赖之感。 以铁横秋从话本里的了解,霁难逢的寿命起码有一千年,这般长生不老,又难逢敌手,想必平素最是寂寞。偶尔遇到些新鲜事,便如同猫戏老鼠般陪他们玩玩,倒也合乎常理。 这般性子,怪不得会【】狗呢…… 在二人谈话间,月薄之已转身走到东厢房门前站定,见铁横秋未动,便转头看向他。 铁横秋原在几步外,忽觉那道清冷目光扫过来,蓦地一紧,慌忙趋步上前推开门。 看着这一幕,霁难逢闷笑出声:“尊夫人果真柔弱非常啊,连门都推不开。” 一边调侃着,他还不忘一边用随手折下的草茎逗弄小山雀。 铁横秋尴尬地干笑两声。 月薄之却没理会,径自抬步进房。 铁横秋慌忙侧身跟上,把门掩上。 门扇合拢的瞬间,屋内光线骤暗。 月薄之立在阴影里,压迫感更盛。 铁横秋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却不敢开口。 倒是月薄之大发慈悲打破沉默:“还记得我在那密室里说什么了?” “您说……”铁横秋脑子里混混沌沌:说了好几句话呢!也不知他讲的是哪一句! 不过,看着现在这架势,铁横秋福至心灵,立即想到了—— 回去再跟你算账。 铁横秋咽了咽:要……要算账了? 算、算什么账? 铁横秋身子下意识地紧绷起来,他心里清楚,自己已然触怒了月薄之,可究竟是哪一处惹得对方不快,他却是一头雾水。 无奈之下,他只能强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磕磕绊绊地说道:“是……是我哪里做得有失妥当,还望……”“夫人”二字到嘴边,却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暗自思忖,此处四下无人,本无需再伪装,可又怕自己言语轻佻,愈发惹恼了月薄之。 于是,他赶忙接着说道:“还请您不吝明示。” 月薄之冷哼一声:“你如此聪明,还须明示?” 铁横秋心里美了一下:诶,他说我聪明诶。 第56章 生气,然后蛊毒发作 铁横秋咳了咳,垂下脑袋,更显顺从:“我实在是怕自己自作聪明,到头来反倒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犯了糊涂。” 月薄之闻言,神色微微一凝,一丝异样的情绪一闪而过,像是被这番话所触动。 沉默了半晌之后,他嘴角微微勾起,不冷不热地开口道:“你倒是向来如此。难得肯自省一回!” 铁横秋:……我向来如此? 月薄之广袖一挥,径自在一张官帽椅上落座,神色冷峻:“你不洁身自好,是要存心羞辱于我吗?” 铁横秋一顿:……果然!就是为了我误入青楼这事! 铁横秋也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月薄之是在吃醋生气。 想来想去,最合理的解释就是:铁横秋和月薄之被缠情蛊连接着,况且那蛊勤奋得跟什么早起的鸟儿似的。 铁横秋当然要洁身自好,否则对月薄之而言的确是莫大的羞辱啊。 要是有什么不好的,一个传染俩啊。 弄明白了症结,铁横秋一下也有了解题思路。 错位囚笼 第68节 他知道,不能先解释,不然显得很像推卸责任,跟夫人道歉,得先处理情绪,再摆明事实,最后再升华总结,方可圆满翻篇。 于是,他顺着月薄之的语气,满脸懊悔地说道:“我误入那等污秽之地,实在是我大错特错。还连累您这般如谪仙般的人物,也不得不踏入那腌臜贱地,想到这个,我就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两个耳光!” 月薄之微微挑眉,目光审视地看向铁横秋。 铁横秋重重叹了一口气,又说道:“但我去之前,的的确确不知道那是青楼。我若知道了,就算姓霁的那厮用刀拿我脖子上,我也不会去的!” 月薄之只是轻哼一声。 铁横秋接着说道:“我在那青楼里,当真什么都没干,也就是吃了些东西填填肚子。那地方鱼龙混杂,我不过是不小心闯进去,当时又饿得厉害,才吃了那么几口,别的啥事儿都没发生,您可得信我啊。” 月薄之依然不语。 但铁横秋已看出月薄之神色稍缓,便“唰”地一下举起三根手指,满脸急切,信誓旦旦地说道:“您若是不信我,我当下便立誓——” “行了。”月薄之不耐烦地打断他,仿佛看腻了这场闹剧,“身为修道之人,赌咒发誓岂能如此儿戏。” 铁横秋也乐得收回这三根指天的手指头,对月薄之说:“说的也是,只要能得您的相信,谁管老天爷呢。” 月薄之嘴角微微翘起一丝儿,又快速压下,依旧是那个刻板的清冷仙君样子。 铁横秋怕月薄之是不假,但爱他更是真的。 铁横秋觉得这十年纠葛,对他而言,既是困境,却也是机缘! 到底因为这份纠葛,以及那勤奋得有点儿太过头的蛊虫,铁横秋有了和月薄之亲近的契机。 铁横秋自感: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在不被他砍死的前提下,努力俘获他的心! 铁横秋瞅准时机就要献殷勤,趁势坐下来,从芥子袋里拿出了一个冰魄莲蓬。 月薄之看见,眼神微凝:“哪儿来的这东西?” “我在路边摊上看着的。”铁横秋笑着说,“想起您爱吃这个,就带回来了。” 说着,铁横秋已掰断茎秆,垂首处理起莲蓬。 他的动作相当熟练。 这也是当然的。 十年前,在百丈峰的那段日子里,他为月薄之剥过无数次这样的莲子。 一颗颗的,从他掌心滚落。 散落在金盏上,发出利落的叮咚声。 恰如当年。 盏里的冰魄莲子撞作一团,像心思一样转成漩涡。 铁横秋刚要再剥一粒,手腕就被扣住。 月薄之的手指修长却有力,迫得铁横秋五指并拢,刚离壳的莲子便从指缝间骨碌碌滚落。 “月——”铁横秋的声音未完,身体就被拉向月薄之的方向。 下一瞬间,二人面对面叠坐在官帽椅之上。 月薄之稳稳坐在官帽椅上,呼吸纹丝未乱。 铁横秋踉跄着跌坐下去,膝盖抵着月薄之腿侧,抬头正对上对方垂落的目光。 滚落的莲子在桌下静默无声。 两人呼吸近在咫尺,月薄之衣襟上的清冷气息混着冰魄莲子的寒香,将铁横秋牢牢困在方寸之间。 铁横秋抬眸,看到月薄之银灰色的眼睛。 那双惯常冷漠的眸子,此刻却泛着欲色的涟漪,仿佛寒潭映月,晃得人眼晕。 他头一两回见的时候,真似天光乍现,让铁横秋心神失守,又爱又怕。 但现下却是一回生两回熟了,铁横秋竟是胆大包天地涌起笑意。 嘴唇即将贴近的刹那,铁横秋促狭心起。 他把一枚莲子放到了即将碰触自己的唇边。 “我可剥得很辛苦的。”铁横秋低声说,“夫人。” 莲子尖顶着那抹淡色唇瓣,像是叩门一样,把那张总是紧抿的嘴唇敲开。 珍珠白的牙关打开,慢慢扣紧,却不只是咬下那枚冰魄莲子,还有某只不安分的手指。 铁横秋指尖蓦地一痛,倒抽着气要抽手,月薄之却先松了牙关。 铁横秋垂头,看见指尖残留着牙印,带着湿漉漉的凉意。 再抬眼时,月薄之正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碎莲子,随着喉结滚动,吞吃入腹。 这神态倒是怡然。 他真的该以为月薄之此刻,心底无风,眼底无波…… 如果不是铁横秋坐在他身上,能最直观地感受到那份硬挺的炽热。 “是不是蛊毒又发作了?”铁横秋好似担忧地蹙起眉心,膝头似有意无意蹭过月薄之大腿。 月薄之瞳孔里银灰愈深,掌心忽地扣住那乱动的膝头。 铁横秋下意识要挣动,对方的手掌却已顺着膝弯内侧的软肉滑了上去。 月薄之手臂发力,将铁横秋的腿弯托举而起,稳稳搭在雕花扶手的弧面上。 官帽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窗棂外,光影移换。 转眼到了晚间。 铁横秋伏在床上,盖着一层锦被。 他迷糊中一翻身,被子滑落半截,露出肩头几道新鲜的红痕,在昏暗中泛着浅淡的红。 月薄之眼见,正要伸手去替他拉一拉被子。 这时候,铁横秋睫毛颤动,便是要醒过来了。 月薄之倏地收回手,任那抹绛红又隐进昏暗里。 铁横秋睁开眼,朦胧中看见月薄之雪白的背影。 铁横秋眨眨眼,扶着酸软的腰肢坐直,见月薄之仍端坐在雕花木椅上,正慢条斯理地剥着新鲜莲子。 铁横秋揉了揉肩膀,心想:怎么我一副身体被掏空了的样子,他倒还是那么正襟危坐肃然清冷啊? 到底谁才是中了蛊的病人! 月薄之忽将剥好的莲子推过来:“醒了就用些。” 看着金盏里的莲子,铁横秋眼睛蓦地睁大:“我?我吃吗?” 他看着月薄之指尖沾着的绿意,心里一动:我吃月薄之亲手剥的莲子? 月薄之让我吃他亲手剥的莲子? 他的心咚咚跳:“合适吗?” “合适。”月薄之看着铁横秋发红的脸,“你这身体,再不补一补,怕也难熬到大比那日。” 铁横秋一下愣住了,明白过来:……他那是把我当驴使,现在是给我吃点草料。 是这个意思吗? 明白过来后,铁横秋反正放心了。 他满脸受宠若惊地拿起一颗莲子,放进嘴里,入口是清苦,回味是甘甜。 偷眼觑向月薄之,正见他垂眸剥着新莲,广袖滑落半截,露出皓白的手腕。 铁横秋含着莲子,胸腔里泛起细密的痒:刚才缠情蛊发作的时候,这人也是这样坐在那张椅子上,任他攀着脖颈胡闹。 他偷眼看了一眼月薄之,心里又自顾自缠绵起来:他对我还是有些不同的。 看来这个仗着缠情蛊与他纠缠不清的策略还是对的? 他现在知道我不是怀有恶意的魔修,又见我这么乖巧伶俐,加点儿肌肤之亲的催化,就算不爱我,也多少会有点儿不一样吧。 想着这些,铁横秋的心又得意起来。 指尖抚过肩头未消的红痕,他悄悄把身子往月薄之旁边挪了挪。 月薄之依旧垂眸剥着莲子,就像是没察觉到他得寸进尺的亲近。 月薄之状若随意地开口:“你到那流觞居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头和我说一遍。” 铁横秋老老实实地,从出门寻夜知闻讲起,一直讲到把玉简捏碎。 月薄之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手上,连个眼神都没给铁横秋,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可实际上,铁横秋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听得真真切切,有时候还会就某些细节提出疑问。 铁横秋也都老老实实、仔仔细细地一一作答。 话讲完了,铁横秋心里头那股子好奇劲儿又冒了出来,开口问道:“不过话说回来,霁难逢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 “大概是爱凑热闹吧。”月薄之随口应道。 铁横秋倒也不奇怪:这个霁难逢的确就是一副爱看乐子、哪儿热闹往哪儿钻的德行。 却在这时候,敲门声响起,打破这一刻的静默。 铁横秋下意识拉起被子盖住肩膀,露出狐疑的眼神,这模样落在月薄之眼里,像是从洞窟里探出头的兔子。 月薄之垂眸望他,广袖轻扬,床幔便如雾般垂落下来,将床上铁横秋的身姿完全掩住。 随后,他便起身走到门边,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霁难逢。 霁难逢朗声笑道:“你们完事了没?何公子那儿催我们去吃饭呢。” 听到霁难逢的声音,铁横秋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霁难逢,怪不得他都跑到门口了,我却一点儿动静也察觉不了。 看来,自己和他在修为境界上的差距,还真不是一星半点啊。 错位囚笼 第69节 我得更加努力了。 不仅是在追求月薄之这件事上,在追求更高境界的路上,也不能松懈啊。 月薄之神色冷淡,对霁难逢说道:“饭有什么好吃的。” 霁难逢噎了一下,却说道:“你不吃便罢了,你不问问你相公啊?我看他像是爱吃的。” 霁难逢故意把“你相公”三个字咬得极重,脸上还带着促狭的笑意。 月薄之却依旧神色淡淡,波澜不惊地开口:“也罢。你先等片刻。” 说罢,月薄之把门关上,转身来到床边,撩起床幔:“连刚认识一天的人都知道你这剑修十分嘴馋。” 铁横秋本就是个爱吃之人,况且他还想着再去见见何处觅,好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咧嘴一笑,说道:“食色,性也。我自然也不能违背这人之常情呀。” “修道了也这般放不下口腹之欲。”月薄之嘴上虽似在批评他,可手上动作却没停,已将床幔挂好,还顺手递过来一套干净衣服。 铁横秋赶忙接过衣服,麻溜地穿了起来。 月薄之倚在床边,支颐说道:“你和何处觅关系不错?” “啊?”铁横秋一怔,没明白为何月薄之忽然问起这个。 但他想着:月尊应该是喜欢我兄友弟恭、睦邻友好的老实样子的。 因此,他便嘿嘿一笑,答道:“从前,他对我还是很照顾的。” “呵。”月薄之冷笑,“我倒听说,他一开始对你百般刁难,还让你在入门试炼中下手脚,你难道对此真的浑不在意吗?” 铁横秋一怔:要说自己真的浑不在意,那就是装得有点儿太过了。 铁横秋想了想,答道:“我这样的出身,他这样的簪缨世胄对我有点偏见也很正常。但后来,他不是对我放下成见,待我如同亲兄弟一般吗?说实话,我入门以来,看不起我的人多,对我好的人却寥寥无几,他是为数不多的一个。我怎么会不记着他的好呢?” “寥寥无几?”月薄之轻笑,沁着丝丝凉意,“为数不多?” “唉,”想起那段日子,铁横秋也是有话说的,“说寥寥无几也不是开玩笑的。真正肯用正眼瞧我的,除了何处觅,就是大师兄了。” 月薄之闻言眸光微动,虽觉胸中郁气难平,终究还是鬼使神差地追问:“再没旁人了?” 第57章 铁兄弟仗义 铁横秋愣愣抬起眼眸,脑海里忽而闪过一抹雪白的身影和温柔的笑容,启唇答道:“来到百丈峰之后……” 月薄之嘴角微微翘起。 铁横秋继续道:“遇到了汤雪师兄,他待我是真好。” 月薄之的嘴角又压了下去。 铁横秋想起之前的话,心中惴惴,试探着问:“汤雪师兄他,他当真已经……?” 月薄之斜睨他一眼:“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铁横秋一脸茫然。 月薄之冷哼一声:“那等你记得的时候再说吧。” 铁横秋无语:……真有意思,等我记得了,还用问你吗? 铁横秋感到一阵尴尬,只好清清嗓子:“霁难逢应该在等着了,我们出去吧。” 两人推开门,迈步而出,果不其然,瞧见霁难逢正站在外头,肩头稳稳立着一只小山雀。 铁横秋不禁心里嘀咕:咋的,吱喳倒像是真成他的了。 何处觅那儿果然已经备好了酒席。 桌上摆满了海味山珍,还有上好的果酒相配。 看着这玉液琼浆,铁横秋不禁想起在流觞居被迷倒的经历,心有余悸地说:“我受了伤,不能喝酒,喝茶就成了。” 说罢,他又指了指身旁的月薄之:“我……我的夫人他身子弱,也喝不得酒的。” 何处觅笑道:“是我思虑不周了。” 他很快吩咐仆从,把铁横秋和月薄之面前的酒换成鲜茶。 霁难逢倒是一点儿不含糊,端起酒杯就喝,只是又指着夜知闻,开口说道:“我这小鸟儿嘴馋,也得给他上一份吃食。” 铁横秋手上筷子一顿:啊,这小鸟儿咋就成你的了? 但考虑到自己打不过霁难逢,只好以装聋作哑的方式维系着灵宠正主的尊严。 何处觅有些意外,因为霁难逢肩上的山雀看起来平平无奇,没想到会是高手的灵宠。 但他只道:“原来这是阁下的仙宠,难怪如此不凡。” 说罢,他又令人送来一份吃食。 铁横秋看着何处觅,好奇问道:“敢问何公子一句,这流觞居的事情……” 见何处觅神色微微一滞,铁横秋赶忙又说道:“当然,这也是何氏内部的事,我实在是多嘴了……” “铁兄弟这话就见外了!”何处觅拱了拱手说道,“今天全靠两位英雄出手相救,何某自然是知无不言的。” 何处觅所说“两位英雄”,指的自然是铁横秋和霁难逢。 他认不出月薄之,也看不出来月薄之是一位真正的高手。 再加上霁难逢言语间有那么点暗示,他就只当月薄之是吊着一口气爬上青楼抓奸的身残志坚小妒夫。 何处觅轻叹一声,继续道:“说来惭愧,这流觞居虽是我何家祖传的产业,但因地处偏远,多年来疏于打理。可这三五载间,江湖上竟渐渐传出些风言风语,说此处是个谋财害命的黑店,已折了不少人在里头。每每派人查探,却总寻不出端倪。此番我恰要往白光山办事,便想着顺道来查个水落石出。谁曾想……”他苦笑一声,“他们见事情要败露,竟先下手为强,欲置我于死地。” 铁横秋叹道:“原是如此。家大业大,反倒难察秋毫之末。” 他在市井间摸爬滚打多年,这等事见得多了——那些大宗门的产业遍布天下,主家却分身乏术。底下的管事伙计,怕是百八十年也见不着东家一面,便敢打着世家的幌子作威作福。 当地官府百姓敢怒不敢言,只能任由他们横行乡里。 铁横秋想到此处,不由得摇头感慨。 何处觅无奈地叹了口气,对铁横秋和霁难逢说道:“倒是把两位英雄给牵连进来了。” “哪里话。”铁横秋摆摆手,“只不过,他们所说的流觞居是‘黑店’,到底是黑在什么地方?” “大抵是听说有人进了流觞居,最后却没有出来。”何处觅蹙眉,“现在看来,他们竟是成了偃丝下的亡魂了。流觞居的掌柜已死,相关的伙计却是一问三不知……唉……我也是十分心焦。” 铁横秋想到暗室里那满地干尸以及掌柜后颈那半截傀儡丝,也是心下一沉。 何处觅捏了捏眉心:“掌柜的也是我们何氏的老人了,我们本来对他也是十分信任,没想到他竟成了傀儡。也不知幕后之人是谁,到底意欲何为。” 说着,何处觅目光转向霁难逢和铁横秋,神色凝重:“说来惭愧,何某虽然身为何氏少主,但灵骨有缺,并不善战。而二位英雄,皆是身手不凡之辈,且义薄云天,侠骨丹心,观之便知是那路见不平、挺身而出的豪杰!” 面对这样突然抛来的高帽子,铁横秋愣了一下,也没敢接。 只见何处觅嘴角轻扬,再次开口道:“若二位不弃,何某愿以千金宝物相赠,恳请二位英雄出手,把这草菅人命的邪修偃师揪出来,也算是为人间做一件好事。” 听到何处觅要用千金难求的宝物相赠,霁难逢却是神色未变。 他对这样的宝物是毫不心动。 至于什么为人间正道做好事,对霁难逢这等魔将而言更加是没有吸引力的事情。 他便一脸无所谓地捏着瓜子,剥了个果仁,送到小山雀尖尖的喙中。 听到有宝物,铁横秋倒是有些心动,但还是先看了月薄之一眼,琢磨月薄之是什么态度。 月薄之也瞥了铁横秋一眼,却没说话。 这下搞得铁横秋心里直打鼓: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是同意? 还是不同意? 还是随我同不同意? 看着铁横秋和月薄之之间的眉眼官司,何处觅不觉感叹:这个铁兄弟是真惧内啊! 何处觅清了清嗓子,语气缓和道:“此事非同小可,二位英雄不必急于答复,权且三思而后行便是。” 霁难逢嘴角噙着一抹淡笑,悠然开口:“无需再思量,我此刻便能给你答复。” 何处觅略带期待地看着霁难逢。 霁难逢道:“我自问本事远不及铁兄弟,在这件事上,恐怕是爱莫能助了。” 何处觅听到霁难逢的拒绝,虽然有些沮丧,却也不太意外,毕竟,霁难逢的态度还是比较明显的。 何处觅很快收敛了情绪,面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容:“季大哥既有自己的考量,我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说着,何处觅依旧敬他一杯。 吃饱喝足过后,他们便也各自回房。 回到房子里,铁横秋小心端详月薄之脸色。 但见月薄之已坐在镜台前,脱下玉簪,黑发如瀑泻落,在烛火中泛着绸缎般的光泽。 铁横秋一看这画面,就移不开眼,浑然都忘了自己刚刚满心琢磨的事情了。 月薄之拈起犀角梳,忽而抬眼,清凌凌的目光扫过他发烫的面颊,铁横秋才惊觉自己的走神。 他咳了咳,强迫自己错开视线。 月薄之似没察觉他的窘态,仍不紧不慢地梳着发尾:“看什么?” 铁横秋垂头道:“我……我只是……” 话未说完,他又偷觑一眼,见月薄之已偏过头去,像是在认真梳头,一个眼神都没有给铁横秋。 这莫名的疏离反倒让铁横秋松了口气,他继续道:“何处觅的委托,您怎么看?” “我看你倒是仗义,真心想替他解决麻烦。”月薄之漠然说。 铁横秋抿了抿唇,心想该如何回答才不会让月薄之不高兴。 毕竟,这月薄之老是一副这儿不高兴那儿不舒坦的模样。 燎了毛儿的猫都没他难顺毛。 铁横秋仔细一想:我的人设既然是“老好人”,那我古道热肠应该也没错啊? 错位囚笼 第70节 他便咳了咳,说:“何师兄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再说了,修道之人,本就应该锄奸除魔的。” “锄奸除魔?”月薄之挑眉,眸中闪过冷意,“那魔尊是不是魔?” 铁横秋喉头一梗,这才想起自己是威武霸气的魔尊大人,不免讷讷道:“……我、我这不是没想起来么?” “既然你这么仗义,立志要降魔除妖,”月薄之把犀角梳放下,“就先把霁难逢除了去怎么样?” 铁横秋想:我……?! 我除霁难逢?! 铁横秋没好意思,咳了一下:“所谓的魔,并不是魔修的意思。正道中会有败类,邪魔也未必个个都该天诛地灭呀。但这个偃师,想来不是好货色,是该给他教训教训。” 月薄之勾唇冷笑:“你都想好了,何必问我?” 铁横秋看得出月薄之心情又不美丽了,只好小心上前,看着被月薄之拍在桌面上的犀角梳。 他微微一叹,将梳子小心拢在掌心:“我来替您梳头?” 月薄之不置可否。 铁横秋就当他答应了。 毕竟,他现在也有点了解月薄之的性子了。 你要从月薄之嘴里听到“好啊”“妙啊”“赶紧的”“我喜欢”这样的语句,那要等太阳打西边出来才行。 月薄之能哼唧一声,就已经是算天恩浩荡了。 但这样的倔傲难缠并不让铁横秋感到烦躁。 相反的,铁横秋非常喜欢这种感觉。 就像甜的冰糖要裹酸的山楂,那才算好滋味。 铁横秋垂眸,小心掬起一捧青丝,梳齿自发根缓缓滑下,如春溪漫过卵石。望着铜镜里那张玉雕般的侧脸,心头微痒,酥酥麻麻地泛起涟漪。 室内安静得很。 月薄之任他把一头青丝理好。 铁横秋又小心扶着月薄之到床边:“夜深了,您身子不好,还得多休息。” 月薄之躺在枕边,看着铁横秋,又不言语。 姿态像高傲又警戒的雪白长毛猫。 铁横秋抿了抿唇:“您好好休息。” 月薄之淡声问道:“你睡哪里?” 铁横秋想了想,除了蛊毒发作的时候,他和月薄之也就同睡过一晚上。 那还是因为那厢房冷,月薄之吩咐他去暖被窝。 而今儿在这何氏的锦绣庄园,这房间是上好的,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也不需要铁横秋去作人体暖炉了。 铁横秋寻思一会儿,垂眸答道:“这儿只有一张床,我自不敢僭越。” 月薄之忽地冷笑,眼尾微挑:“你倒是守礼。” 话音未落,他已翻身向里,只留给铁横秋一个裹着锦被的背影。 铁横秋见月薄之没有发怒,只当自己过了关,小心地把纱帐放下。 他悄然无声地离开了房间。 又走出院子,直往何处觅所住的院子里去。 守院子的人替他通传了。 很快,他就被引进一个房间里。 他原觉得他和月薄之住的厢房就已经是十分华丽了,没想到何处觅的房间更是仙境一般。 何处觅自屏风后转出,满身绫罗珠玉,竟把一室华光都比了下去。但见他含笑朝铁横秋一拱手:“铁兄弟深夜造访,不知有什么要事?” 铁横秋也朝何处觅拱手:“何公子,深夜打扰了……” “我是修道之人,不必睡眠。如此良夜,正该煮茶论道。纵使足下不来,何某亦是要叩门相邀的。”何处觅笑着邀请铁横秋坐下,又给煮上一壶春茶。 铁横秋看着眼前说话客气、笑容可掬的何处觅,真的难以联想到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纨绔。 铁横秋心里好奇心更加浓重了:朱鸟成了魔侍,我成了魔头,月薄之成了禁脔,何处觅成了体面人! 这十年,有毒啊! 铁横秋正自感慨着,就见一个红釉茶盏推到自己面前了。 茶盏里茶汤碧青,浮着朵赤芙蓉,当真雅致。 铁横秋谢过何处觅,抿了一口,又说道:“大家都是学武的,倒也不用卖关子,我就开门见山罢!” 何处觅执壶斟茶,殷勤道:“铁兄快人快语,真乃性情中人。” 铁横秋笑笑,道:“是这样的,公子所托之事,我愿尽绵薄之力……” 听到这话,何处觅十分高兴,以茶代酒就要敬铁横秋。 铁横秋却微微抬手,打断了他要说的话:“只是,那千金不换的财宝,却是不必了。” 何处觅眉峰微蹙:“铁兄弟高义,自非俗人能及……” “我倒没有您说的这般高尚。”铁横秋吹了吹茶汤,荡得赤芙蓉翻卷浮沉,“我想要别的东西。” 何处觅执盏的手一滞:“铁兄弟但说无妨。” 铁横秋垂眸望着盏中浮沉的赤芙蓉:“我想跟您打听一件事。” 何处觅从铁横秋凝重的眼神里察觉到异样,心下也不由得紧了紧:“所为何事?” 铁横秋略一思忖:“我听说,十年前,云隐宗遭逢巨变,宗主云思归受了重伤,而阁下……阁下也离开了宗门。我想知道,这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处觅面上笑意倏然褪去。 第58章 月尊成魔 烛火明明灭灭,映得何处觅侧脸影影绰绰:“铁兄弟为何对这桩陈年旧事如此上心?” 铁横秋微微一叹,早知道何处觅会这么问的。 他便轻声答道:“我……有一个朋友,是云隐宗弟子。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便音信全无。” 何处觅眼眉一挑:“你的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铁横秋目光微闪,并未作答。 何处觅只当他是有所顾虑,便宽慰道:“既是云隐宗同门,或许我也认得。” 铁横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故作期盼道:“他是一个外门弟子,名唤洛初二,在天沟随众修习,修炼之外,平日里也负责些洒扫挑水的杂役。” 听到这话,何处觅一噎。 天沟在云隐宗群峰之中地势最低,与之对应,地位也最为微末。 他这般自矜身份的嫡传弟子,怎么可能认识一个在天沟洒扫的外门弟子呢? 如果是十年前的何处觅,一定会说“什么?天沟连个峰都算不上,里头当杂役也能说自己是云隐宗弟子了?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阿猫阿狗?” 但现在的何处觅,只是以袖掩唇轻咳一声,而后说道:“这名字……倒像是有些耳熟,只是时日久远,一时竟想不起在哪处听过了。” 看着何处觅这样,铁横秋说不惊讶是假的:你还真变成体面人了? 莫名有点怀念那个嘴贱得让人很心安的撒币师兄了。 铁横秋又说道:“天沟和主峰隔得有点儿远,你不认得他很正常。我多方探听才知,那日我那朋友恰好要往主峰送水,谁承想竟撞上主峰生变。自那之后,他便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说着,铁横秋满脸悲戚,痛心疾首:“可恨我只是一介散修,实在不认识云隐宗主峰之人。今日有幸遇到阁下,才冒昧相问。” 何处觅嘴唇翕动,似有话难言。 铁横秋继续道:“我深知不该打探阁下的宗门秘事。只是那洛初二与我自幼相识,幼时我险些饿死街头,多亏他母亲施舍一个馒头,我才得以活命。我怎能不追寻个真相?还望阁下念在我这份赤诚之心,将当日之事如实相告!” 何处觅看他如此,神色微微松动:“铁兄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原不该推辞……” 听到这话,铁横秋知道马上就要来一个“但是”了,于是赶紧打断:“我求你了!” 说着,铁横秋站起来,作势就要下跪。 当然,他下跪的动作还是比较夸张而且缓慢的,给足了何处觅反应时间。 何处觅也很配合地拦住了他:“铁兄弟这是做什么!” 铁横秋猛地一抬头,眼泪汪汪,演技已是巅峰! 若演技也分境界,他铁横秋高低得是个化神! 何处觅按住铁横秋的肩头,将他又扶回椅子上坐定,这才幽幽开口道:“其实,那日之事,我所知也并不详尽。” 听到何处觅开了这个话头,铁横秋就来劲儿了:这话匣子总算是打开了! 他期待地看着何处觅:“难道那日您不在主峰之上?” 何处觅目光放远,像是陷入了回忆,许久才开口:“你可知道云隐宗里有一位剑道高手,修为不在宗主云思归之下,长久云隐宗,却始终未曾正式拜入云隐宗门下?” “您是说……”铁横秋心头一紧,“那位大名鼎鼎的月尊吗?” “正是他。”何处觅的眼神愈发深邃,“月尊虽在剑道上天赋异禀,却因先天心症缠身,成名不久便因病隐退,长居于百丈峰,鲜少踏足尘世。” 铁横秋微微点头:“此事我早有耳闻。” 何处觅接着缓缓道来:“那一日,宗主不知为何,竟暗中联合了几位掌峰,于主峰之上悄然布下了一座威力惊人的大阵,同时召集所有嫡传弟子前来,仿佛有天大的事情即将发生。” 铁横秋闻言,神色愈发凝重,紧紧盯着何处觅。 何处觅顿了顿,继续说道:“待阵法布设完毕,宗主便将月尊请至主峰。可谁曾想,月尊刚一现身,宗主竟突然翻脸,厉声指责月尊暗中修炼邪道,已然堕入魔道!” 听到这话,铁横秋瞳孔地震:“谁?谁成魔了?你说……月尊成魔?!” 何处觅苦笑一声:“当时我们听到这话的时候,和你也是一样震惊。” 铁横秋:……我觉得还是可能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的。 错位囚笼 第71节 铁横秋仍感难以置信:“月尊真的入魔了吗?” 何处觅垂眸:“恐怕是真的。” 铁横秋惊得简直要从椅子上掉下来:“……不能够吧?你如何能确认?” “当时我们也都满心疑惑,想着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可宗主与一众掌峰毫不犹豫地启动了试心阵,那大阵威势滔天,刹那间,魔气冲天而起……”何处觅抬手捏了捏眉心,“种种迹象都表明,他的确是入了魔道。” 铁横秋急切追问:“那之后呢?” 何处觅声音轻得如同夜风拂过竹林:“……彼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那战况之激烈,简直超乎想象。就连那百丈峰,都被硬生生削去了半边山体。” 铁横秋想起自己刚失忆那会儿,夜知闻信誓旦旦地说百丈峰是被铁横秋削了,月尊成了无家可归的弱男子。 铁横秋:……合着是月薄之自己削了自己的百丈峰啊? 这口弥天大锅,甩给我一个小元婴,也不考虑考虑我背不背得动! “我们一群弟子守在大阵边缘护法,因站得稍远,加之剑光炽烈夺目,以我这般修为,根本无法看清其中情形。”何处觅以手抚额,仿佛那日的灼目剑光犹在眼前,“纵使如此,我等仍眼睁睁看着诸位掌峰如断线纸鸢般接连坠落……最后全宗上下,唯余宗主一人独面月尊。”他说到此处喉头滚动,声音愈发嘶哑,“月尊竟提出要与宗主单独对决,二人便径直往传神峰去了。” “传神峰?!”铁横秋想到了什么,“可是供奉着宗门至宝传神鼎的禁地?” “这你也听说了?”何处觅顿了顿。 铁横秋抿了抿唇:“我那老友跟我提起过。”说着,他忙扯回话头,“那后来呢?” 何处觅神色更加凝重:“传神峰的宗门禁地,谁也不敢涉足。可就在那时,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却信步而来,口口声声说要化解这场死斗。” 铁横秋心头一跳,敏锐地察觉到何处觅语气中的异样,追问道:“那人是谁?” 何处觅声音微微发颤,目光直直落在铁横秋脸上:“他和你同姓,也姓铁。” 铁横秋:“……嗯,这么巧啊。” “他叫铁横秋,曾是我的小师弟,后来追随月尊,在百丈峰上栽种灵树。”何处觅眼皮低垂,似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波澜,“月尊素来高傲,他原是主峰嫡传弟子,又是百丈峰的人,大家只好信他,让他上了传神峰。” “然后呢?”铁横秋的声音不自觉地发紧。 何处觅继续道:“传神峰上先是传来惊天动地的轰鸣,剑气冲霄……而后,突然就静了下来,静得可怕。” “那位姓铁的弟子真把这死斗化解了?”铁横秋急切地追问,身子不自觉地前倾。 “化解?”何处觅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我们看到的,是宗主浑身浴血从峰顶坠落,几乎命绝。而铁横秋……”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也是奄奄一息。唯有月尊,毫发无损,负手而立。” 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那一刻,所有人都以为云隐宗要就此覆灭。可谁知……”何处觅猛地抬眼,直直望向铁横秋,“月尊连看都没有看我们一眼,只是带走了重伤的铁横秋,就这么……消失了。” 铁横秋眼瞳骤然紧缩,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你是说……十年前,是月尊堕入魔道,是月尊削平百丈峰,是月尊将云思归重创至奄奄一息,更是月尊……是月尊带走了铁横秋?” “不错,正是这样。”何处觅坚定地点头。 铁横秋只觉心神反覆,犹如天塌地陷,认知都要崩塌了:“怎么会……” 他猛地抬眼,目光紧紧锁住何处觅,急切追问:“那,那……你为何会离开云隐宗?” 何处觅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宗主当时重伤垂危,筋骨尽断。他说知晓一个秘法,可将其救回,但需以天生灵骨为药引。” 铁横秋心下微沉:“你把自己的灵骨献给云思归救命了?” 何处觅神色尴尬,苦笑一声:“唉,我自然没有这般高风亮节。原是大师兄万籁静自愿献出灵骨。” 铁横秋脑中闪过万籁静那张平静柔和的脸,一时怔愣,却想:真不愧是大师兄啊。 铁横秋忽然想明白了许多,急切追问:“大师兄不会真的把自己的灵骨献给了云思归了吧?” 那也太不值得了! 云思归那个老匹夫,一看就有问题啊。 何处觅抿紧双唇,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原该如此,可到了要取骨的紧要关头,宗主竟发现大师兄体内竟藏着奇毒,毒入骨髓,那灵骨是用不了了。” “大师兄中了毒?”铁横秋很震撼,“怎会如此……” “我们也非常震惊,宗主更是急火攻心,竟口不择言地质问大师兄,问大师兄这毒怎么会中得这般凑巧?”说到这儿,何处觅嘴角翘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铁横秋看懂了何处觅的笑容:记忆中何处觅对云思归都是尊称为“师尊”的。 但是在刚刚的叙述里,何处觅都是十分疏离地称其为“宗主”。 我现在明白是为什么了。 经过这献骨的事情,他也看清楚云思归的嘴脸了。 “大师兄极力辩解,说自己也不知自己中毒了。”何处觅叹了口气,“门中医修也说,大师兄所中之毒已深入骨髓,显然中毒已久,绝非临时起意,不可能是为今日之事而下的。” 铁横秋道:“这道理显而易见,谁都能想明白。” “正是如此,这毒如此凶猛,却一直隐匿无踪,只待他下次突破之时才会骤然发作,届时神魂俱灭,必死无疑。”何处觅眼中神色复杂难辨,“能想出这般毒计谋害大师兄之人,心思之深沉,实在令人胆寒。” 铁横秋也非常认同:大师兄素来与人为善,也不知是哪个大件货这样害他。 这云隐宗,还真的是卧虎藏龙,蛇鼠一窝,鸡鸭齐鸣。 铁横秋轻咳一声,问道:“那最后……” “既然大师兄的灵骨不能用了,”何处觅苦笑道,“只能退而求其次,用我的了。” 铁横秋看着何处觅:“你不愿意?” 何处觅神色淡然,眼底却透着涩意:“我当年还是有些幼稚,以为但凡事情,只要我不愿意,就谁都强迫不了我。如今回首,方知自己当初是多么的不识时务。若是我当时能欣然应允,或许便能免去诸多苦楚,还能得到一笔丰厚的补偿。” 铁横秋眉心微蹙,追问道:“……那之后?” 何处觅苦笑摆手:“不足为道。” 他沉默片刻,似是在整理思绪,又似是在压抑内心的波澜,而后缓缓开口:“总之,我被安上了欺师灭祖的罪名,剑骨被生生剥离。好在何氏一族还能叫他忌惮几分,他并未将我逐出师门,而是以‘回归家族’的名义让我离开,如此一来,大家彼此都留了几分颜面。” 铁横秋凝视着眼前满目沧桑的何处觅,心中了然,这寥寥数语背后,定然藏着无数血泪与辛酸,才让那个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子弟,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铁横秋脑海中浮现出何处觅舞动折扇时那刚猛有力的模样,暗自思忖:以何处觅的外家功夫根基和天赋才情,在十年光景里学会一门新武功,本非难事。 但是,他的修为境界…… 绝不是区区十年苦功能弥补的。 铁横秋小心看着何处觅,试探地开口:“虽然剑骨被夺,但我观兄台的身手倒也灵活,莫非是有什么奇遇?” 何处觅早料到铁横秋会有此一问,嘴角泛起一抹苦笑:“自剑骨被夺,我被送回何家,不过一夜之间,便从云端跌落尘埃,成了谁都能踩一脚的废人,着实历经诸多磨难。那时我心境不佳,为此焦虑烦闷、抑郁消沉,甚至险些丢了性命。” 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在人间尝尽人情冷暖的铁横秋,很能想象到当时何处觅过的是什么日子。 铁横秋长叹一声:“唉……何公子这般遭遇,实在是苦命之人啊。” “我不苦,我如今想来,自己乃是天地间难得的幸运儿。”何处觅瞥铁横秋一眼,说道,“出身名门,锦衣玉食……即便是我被废之后的日子,也是人间罕有的富贵。” 铁横秋倒是同意这一点:铁横秋总是很难共情这些天之骄子的苦难。 ……月薄之除外。 月薄之就算破一点儿皮,铁横秋都心疼得不得了,恨不得以身代之。 其他人嘛,爱咋咋地。 但想起自己的热心老实人设,铁横秋还是好言宽慰道:“何公子虽有过往富贵,可其中艰辛波折亦非常人所能体会。如今这般豁达心境,实在令人钦佩。” 何处觅垂眸道:“母亲不忍见我消沉,剖丹予我,为我重新成为了金丹修士。” 闻言,铁横秋震惊不已。 何处觅似也不想继续说这个话题,只是微微一笑:“关于十年前的旧事,阁下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铁横秋抿了抿唇,眼珠微转:“所以,现下降伏了三大魔将,并且称雄魔域的那位魔尊,就是月尊?” “我也不能完全确定。”何处觅顿了顿,“据说,这位魔尊向来行踪诡秘,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三大魔将以及魔族中的核心高层,几乎没人见过他的真容。不过,他是在十年前突然现世的,如此看来,极有可能就是月尊。” 铁横秋又问:“那这个铁横秋为什么会受伤,又为什么会被他带走?” 何处觅神色微痛:“听宗主说,铁横秋想要劝月尊改邪归正,可月尊不仅对他的劝谏置若罔闻,还勃然大怒,出手将他打伤。” 铁横秋:……这不是扯淡吗? 铁横秋提出疑问:“如果是月尊打伤了铁横秋,那么他为什么要带走铁横秋?而不是直接杀了他完事儿?” “我想,”何处觅认真思索,“月尊应该还是不舍得让铁横秋死掉的。” “不舍得?”铁横秋一怔:这么暧昧吗。 第59章 蛊毒恰好发作了 何处觅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措辞有问题,便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月尊很青睐铁横秋,好像是因为铁横秋特别会种树。” 铁横秋:……哦。 何处觅见铁横秋似乎不信,便又补充道:“月尊尤其喜爱灵梅,而这种树栽种起来颇为不易。但自从铁横秋去了百丈峰之后,那里的梅树便开得格外繁茂。因此,月尊对他十分中意,对他颇为维护。自那以后,铁横秋在师门中的地位变得极为特殊,就连执法堂的人,也拿他无可奈何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铁横秋整理了一下思绪,“十年前,云思归设下大阵,揭发月尊入魔,而铁横秋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苦口婆心地劝说月尊莫要踏上歧途。月尊恼怒之下将他打伤,可又念及他种树技艺超群,便将他带回了魔域继续种树。” 何处觅颔首:“可能是这样。” 提及铁横秋被掳走之事,何处觅也深感蹊跷,满心疑惑却又毫无头绪,故而语气中透着几分不确定。 铁横秋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而云思归在那场激战中也身负重伤,竟夺取了你的剑骨来疗伤。这般有损颜面之事,实在难以宣之于口,所以云隐宗这些年来一直秘而不宣。” “正是如此。”何处觅对于这一点倒是颇为笃定,“不仅是他疗伤的事情,还有月尊入魔的事情,云隐宗都是三令五申,不许外传的。” 铁横秋闻言一笑:“你却告诉了我。” “唉,”何处觅苦笑道,“也还请您不要外传。” “那是自然。”铁横秋拱手作揖。 何处觅看着铁横秋,又敬了他一杯茶。 这姿态,是无声的。 但铁横秋读出了他无声的暗示,便会心一笑:“血偃的事情,我必会为阁下查明!” 何处觅笑道:“铁兄弟高义,在下感激不尽。” 铁横秋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和何处觅寒暄两句,便要告辞:“夫人还在等我,我得回去了。” 何处觅已经接受了铁横秋的惧内人设,便不挽留。 铁横秋走出何处觅的院子,顺着石径走回去,心中思绪翻涌。 错位囚笼 第72节 在何处觅面前,他谈笑风生、神色自若,可实则内心早已被惊涛骇浪所淹没。 从何处觅这儿得到的信息,与他在魔宫得知的简直是南辕北辙! 到底…… 谁在说谎? 晚风掠过,凉意顺着脊梁骨直往上蹿,铁横秋不经意打了一个寒颤。 仰首间,皎洁月色倾泻而下,他缓缓吐纳,平复心绪。 终于回到了院子前头,他慢慢把手搭上门环,缓缓推开了院门,但见银辉泼洒在粉墙上,紫藤花影随风婆娑摇曳,暗香浮动。 厢房窗棂间,晕出几团暖黄的光晕,在墨色里洇出朦胧的轮廓,恍若蛰伏的兽,无声吞吐着夜色。 铁横秋又踱步到厢房门前,伸手推开厢房门板,门轴在寂静里轻轻响了一声。 他反手合上房门,烛光昏黄,漫过床榻垂挂的纱幔,像团化不开的浓雾。 “看来月薄之还在睡着。”他暗暗松一口气,正想在春凳上和衣躺下。 却在这时,忽觉后颈寒毛倒竖——某种被窥视的战栗顺着脊椎攀爬而上。 夜风拂过床幔,吹起两指宽的缝隙。 那道罅隙里,是月薄之睁开的眼睛。 漆黑如墨,却又亮得惊人。 他猛一激灵,坐了起身:“啊……您……您还醒着?” 床幔随风飘荡,露出月薄之整张莹白如釉的脸。 月薄之似笑非笑:“刚刚可是去见了什么人?” 铁横秋按下惊雷一般的心跳,尽力用平实的语气回答:“出门见月色好,出去散步,见了何处觅。” 月薄之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支起身子,墨色长发流水般泻在枕间。 在纱幔垂落的阴影里,像美丽而苍白的鬼魅。 铁横秋忍住心内的惶惑,继续道:“他请我喝茶,又十分诚恳地央我料理血偃之事。我拗不过便答应了下来。” “拗不过?”月薄之斜倚着软枕,指尖抚过枕面纠缠的金线,“也是,你对他总是很容易心软。” 铁横秋闻言,心下琢磨:我什么时候对他心软过? 我就差没把他坑死了吧。 除了对月薄之,我对谁都是铁石心肠。 但铁横秋转念一想,明白过来了:在月薄之的视角里,我可是对何处觅不计前嫌、以德报怨的老好人呢。 算起来,在月薄之的认知里,我已救过何处觅的命两回。 一次是在栖棘秘境,一次则是在流觞居密室。 铁横秋虽然有些懵懂,却也听出了月薄之的语气里仿佛含着不满。 铁横秋便故作不愿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我们现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去参加大比,夺得净时莲心,为你解蛊,实在不应该旁生枝节。” 月薄之冷冷:“你知道便好。” 铁横秋暗叹:果然是因为这个原因不高兴啊。 也是,总不能是为我吃醋吧! “那你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节外生枝?”月薄之眼眸微眯。 纱帐被夜风掀起一角,漏出一丝寒意,如一片刀刃,贴着铁横秋后颈游走,叫他即时汗毛倒竖。 铁横秋心胸骤然一窒! 这气息…… 绝对不会错! 铁横秋暗暗咬紧牙关:是杀意! 月薄之看似慵懒地倚靠在引枕之上,可周身却弥漫猎豹蛰伏草莽时的危险气息。 这矛盾至极的气场,恰似一团杂乱无章的乱麻,将铁横秋的思绪紧紧缠绕,搅得他头脑一片混乱:我那句话说不对了? 怎么突然引起他的杀意! 而且……这杀意,是针对我的吗? 还是…… 他的心突突跳起来。 无论是什么原因,总归月薄之的杀意都是可怕的事情。 铁横秋肌肉紧绷,脑子飞快转动,想着该如何平息这尊大佛突如其来的怒火。 他咬紧牙关,指尖掐进掌心。 他需得说点什么,既要表明忠心,又得不着痕迹地试探—— 铁横秋蓦地抬眼,说道:“我决意去探寻血偃之事,并非为了和何处觅之间的人情。” “哦?”月薄之似不信。 铁横秋弯唇一笑:“我只是记得,你说过要宰了那个偃师做人皮灯笼。” 月薄之神色一顿,喜怒难辨。 铁横秋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得对不对,但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就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底了。 铁横秋抿了抿唇:总是这样被动,不是办法。 他咬了咬牙,像是赌博一般:我必须要主动一些。 尽管……会有风险! 他咬了咬牙,熟练露出那副虔诚态度:“但凡月尊想要的,我都想奉上。” 月薄之不语。 纱幔被风撩得忽起忽落,月薄之半张侧脸便浸在时明时暗的灰影里。 那影子像团化不开的墨,顺着风缓缓漫过来,浸透了铁横秋的口鼻,叫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不敢赌自己说的话是否取悦了月薄之,还是因为蓦然逾矩而引发不满。 铁横秋总是自矜察言观色的本事,却屡屡在月薄之面前失灵。 连对方喜怒都揣度不出。 纱帐被夜风掀起又抛落,月薄之垂在引枕上的指尖始终未动分毫。 铁横秋咽了咽,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 在这片极致的静谧里,连外头铜漏的滴水声都被放大——嘀嗒,嘀嗒,嘀嗒,响得像是鼓槌直接敲在耳上。 铁横秋忍不住想抬眼偷看月薄之的神色,腕骨却被铁钳般的手掌箍住。 月薄之不知何时出手,迅捷果决像是猎豹扑食。 铁横秋猝不及防被拽得跌坐进锦被,后背刚触到柔软织物,月薄之的臂膀已如铁箍般环上来。 “别动。”清冷的吐息拂过耳垂。 铁横秋虽不明所以,却还是乖巧地停止了挣扎,放软了身体。 月薄之的双臂也随即松了力道,原本箍在腰间的手臂转而撑在铁横秋身体两侧。 月薄之垂眸望着他,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阴影:“算你好运。” 铁横秋愣怔间,惊觉适才那股令人胆寒的杀意已然消散无踪。 月薄之的手指碾过铁横秋的唇边:“我恰好蛊毒发作。” 铁横秋:恰好……真的太恰好了。 铁横秋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撑在自己身侧的两条手臂,如同囚笼的铁柱一般把他围住。 他抿了抿唇,压下狂乱的心跳。 难道……我那一步走对了吗? 月尊的指尖仍虚虚压在他唇上。 铁横秋试探着伸出舌尖,像幼兽触碰未知事物般,在对方指节上留下一点湿润。 月薄之的手指顿住。 铁横秋露出乖巧模样:“我愿为月尊缓解蛊毒。” 月薄之的影子完全笼住了他,铁横秋毫无防备地被按进被褥之间。 膝头不容抗拒地抵住他试图并拢的双腿,铁横秋喉间漏出半声压抑的呜咽。 这声模糊的响动扯断了某根无形的弦,月薄之低哑的嗓音擦过耳畔:“疼了,痒了,不必忍着,可以叫出来。” 铁横秋被彻底压制在榻间。 方才月薄之周身萦绕的凛冽杀气全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同样汹涌的热意。 那仿佛是一种比杀意更刻骨的侵略。 铁横秋浮浮沉沉思绪飘摇,半阖的眼睫下瞳孔涣散。 耳畔呼吸声忽近忽远,腰间骤然收紧的手臂将他往上提了半寸,迫使他不得不更加贴近月薄之滚烫的身躯。 铁横秋的手指拂过锦被上的金线,神思不属地想着:我……我这算是过关了? 是因为我表了忠心? 还是…… 真的是我因为我运气好,他恰好蛊毒发作了? 不过…… 铁横秋转念想到:如果何处觅说的才是真相,当年入魔的是月薄之,被掳走的是我…… 错位囚笼 第73节 这样的话,月薄之又真的中了缠情蛊吗? 这个怀疑让铁横秋心头如炸响惊雷。 铁横秋背脊发凉,身躯都僵硬了一瞬。 月薄之的牙齿正擦过耳垂,像野兽叼住猎物最脆弱的皮肉:“专心。” 第60章 占有欲 在疯狂和混乱之后,铁横秋不免得沉沉睡去。 窗缝漏入了一丝天光,照在飘摇的纱帐上,泛起稀碎的银色。 半晌,铁横秋的手从纱帐中伸出,五指虚张着摸索半晌,不期然触到一片柔软的织物——月薄之的衣袖。 他愣了一下,睁大眼睛,发现月薄之就站在床柱旁边。 “啊,月尊……”铁横秋惶然缩手,“我……是想拿件衣服穿。” 话音未落,衣袍就被抛到铁横秋脸上。 铁横秋手忙脚乱地将那衣袍匆匆披上,然后与月薄之并肩,一同跨出了房门。 院子里,夜知闻所化的小山雀站在紫藤花墙上吱吱喳喳,好不活泼。 霁难逢静坐在凉亭,悠然地以手托腮,嘴角噙着一抹笑意,默默无言地看着那小山雀。 看着吱吱喳喳的夜知闻,铁横秋心下猛然一动:我醒来的一切,几乎都是夜知闻告诉我的。 我选择相信,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心无城府,而且又是我的灵宠。 有血契在,灵宠当然不会背主。 然而,这血契所界定的“背主”范畴,究竟是什么程度呢? 他当然不能伤害我,也不能违抗我的命令,但只是撒谎呢? 虽然铁横秋和夜知闻是有血契联系,彼此感情也不错。 但是…… 夜知闻真正陪伴时间最长的人是月薄之。 夜知闻最认可的主人也是月薄之的生母罗浮仙子。 更别提,如果何处觅说的是真的,月薄之才是征服魔域、神功盖世的魔尊。 如此一来,以月薄之的手段与能力,胁迫夜知闻欺瞒铁横秋,也不难办到。 想到这些,铁横秋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之前都说铁横秋是魔尊,但是铁横秋实在是毫无代入感。 如今若说月薄之才是真魔尊,那么很多之前觉得蹊跷的地方都更好理解了。 但是…… 但是……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满心困惑:可是,月薄之骗我的理由是什么? 他联合夜知闻乃至整个魔宫欺骗于我,让我以为我是混蛋魔尊,理由……是什么? ——而且,难道比起夜知闻,何处觅就真的更可信吗? 何处觅的话真的毫无值得怀疑的地方吗? 越想越头痛,铁横秋揉完太阳穴,又转而按压起晴明穴来。 瞧见他这副模样,霁难逢嘴角一勾,笑着打趣道:“我说老铁啊,怎么一大早起来就头疼成这样啦?”说着,他挤眉弄眼地朝着月薄之的方向瞟了瞟,“看来这位铁娘子手段够硬啊,定是把你狠狠收拾了一顿吧!” 铁横秋放下手,无奈地扯出一抹苦笑。 他的目光落在霁难逢脸上,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霁难逢身为魔将,一定知晓谁才是魔尊! 铁横秋拂过脸上的鲛褪:可惜,我和月薄之都戴着这鲛褪,他是没看出我们的真面目。 不过这样倒也不错,正好可以趁着月薄之未曾留意的时候,寻个恰当的时机去试探一番。 主意拿定,铁横秋的神情顿时轻松了许多,他笑着看向霁难逢,说道:“我已经应下了何处觅追查血偃的事儿。可这血偃看起来本事不小,我不知从何入手,自然有些头疼。” “你应下了?”霁难逢目光一转,看向了月薄之,“这也是你的意思?” 月薄之冷冽不语。 铁横秋觉得月薄之还处于心情不好的状态,忙用讨好的语气说道:“那是自然,夫人若是不点头的事儿,我哪儿敢擅自做主啊。” 月薄之脸色稍缓。 铁横秋忙继续说道:“其实,何处觅的托付也是其次。主要还是夫人惦记着要宰了那个血偃做灯笼。为了夫人的想法,我是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听到这话,月薄之淡淡瞥他一眼:“油嘴滑舌,过犹不及。” 铁横秋忙陪着笑脸,乖乖地闭上了嘴。 “啧啧啧。”霁难逢轻声笑道,“你们夫妻可真会耍花枪,蜜里调油的,看得我都想成亲了。” 铁横秋:……行吧,你成亲之日,我随一碗狗粮。 铁横秋轻咳两声,正色道:“纪大哥,我看你对偃术似乎颇有研究,不知能否出手相助一番?” 霁难逢却说道:“我已经说了,这事呢,我能力微薄,恐怕是帮不上忙了。” 铁横秋心想:身为魔将,霁难逢本领肯定很大,嘴上说帮不上忙,实际上是不想帮忙而已。 那可不行。 铁横秋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随即笑着开口:“既然纪大哥实在为难,那我也不勉强兄弟了。” 说罢,铁横秋伸出手,唤道:“吱喳,回来吧。” 夜知闻当然不会拒绝主人的召唤。 他轻展双翅,就要往铁横秋的方向飞。 然而,就跟之前一样,当铁横秋想召回夜知闻的时候,霁难逢只是动了动手指,夜知闻便瞬间如被定身一般,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铁横秋露出慌乱之色:“吱喳……” 说着,他看着霁难逢:“我家小宠怎么会……” “唉,怎么就是你家的了?”霁难逢笑道,“无凭无据,别乱说。” 说着,霁难逢抬了抬手指,夜知闻就仿佛被牵引着一样落到了他的指尖。 霁难逢得意一笑:“我瞧着,这小家伙倒更亲我呢。” 铁横秋脸上的慌乱之色更浓了。君羊:六吧四巴笆妩依56 ——他很慌,他装的。 瞧见眼前这状况,铁横秋不但没有丝毫紧张,反而觉得很舒心。 他心想:果然,这个霁难逢对夜知闻有着特别的…… 特别的什么呢? 隐隐有种类似占有欲的感觉。 虽然不知为什么霁难逢会对一只小山雀如此霸道,但考虑到这是【】狗狂魔,他的思路是不能按照常理揣测的。 或许,他就真的是看这小山雀特别顺眼,想抱回家养着。 即便是有主又怎样? 对于魔而言,掠夺是本能。 只要能抢到的,那就是自己的。 铁横秋咳了咳,故作为难地看向月薄之:“夫人,你看吱喳……” 月薄之撇眼看铁横秋,没有说话。 铁横秋叹道:“没有了吱喳,谁跟我们说话呀。” 说着,铁横秋露出了委屈可怜的表情。 ——这表情也是铁横秋苦练过的,跟他的老实表情一样是多年学习成果。 他耷拉着眼角,下唇刻意瘪着,眼角余光不住地瞟向月薄之,每瞟一眼,睫毛就小扇子似的扇得更快些,活像一只被丢到地上的狗子。 “没事儿。”月薄之却未曾动摇半分,“你也够吱吱喳喳的。” 言下之意,就是不会替铁横秋出头把夜知闻给拿回来了。 铁横秋便揉了揉自己那张做作的脸,默默叹气:那表情可是辛苦做出的呢,但月薄之眼神依然冷冽,态度也是一般不可动摇。 果然呢,对我是非常的冷漠。 我试图撒娇,他也不接招。 亏我还抱有一丝期待,说不定月薄之是因为喜欢我才搞这个。 但想想也的确是妄想。 月薄之怎么就会喜欢上我了呢? 再说了,我也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就情投意合了,干嘛要搞这个? 除非月薄之是神经病。 铁横秋不死心地又哼唧了一声:“可是,夫人……” 却见月薄之充耳不闻,目不斜视,晨光在他侧脸镀了层冷霜,长睫投下的阴影纹丝不动。 就像铁横秋的撒娇讨好连一阵风都不如,连涟漪都荡不起丝毫。 铁横秋越发死了心了。 看着他们二人的眉眼官司,霁难逢哈哈大笑,随后衣袖一挥,潇洒离去。 而夜知闻则乖巧立在霁难逢肩头,和他一并离开了。 错位囚笼 第74节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铁横秋脸上浮现出难过的神情。 不过这也是演的,因为还沉浸在小狗眼委屈撒娇的戏份里,铁横秋眼尾泛红,鼻尖紧皱,看着可怜兮兮,像是被辜负了一样。 月薄之瞧见他这副急得眼尾都发红的模样,冷笑一声:“不过是一只鸟儿罢了,倒被你折腾出了有情人生离死别的架势。” 铁横秋咽了一下:他非但没有被我苦心锻炼的“可怜兮兮”面具所打动,甚至还嘲笑我。 看来是真的对我没感觉。 还得认清形势放弃幻想。 还好,我本来就没抱很大期待。 铁横秋摸了摸眼角,又回归那副老实人表情:“可吱喳是我的灵宠啊。他要被拿走了……” “这灵宠除了吱吱喳喳之外,还有什么强的吗?”月薄之不以为意,“看着就烦,送走了正好。” 铁横秋:……干嘛突然这样嫌弃吱喳啊。 好歹也是灵兽朱鸟。 再不济,也是你亲妈的灵宠啊,多少给点面子嘛。 铁横秋摸摸鼻子,挑眉说道:“就算不管他,难道霁难逢也不管了?” “管霁难逢干什么?”月薄之更不以为意了,“我看你‘纪大哥’长‘纪大哥’短的,真把他当成好大哥了?我可跟你说,他并非好心肠之人,轻浮浪荡,你可少沾染。” 铁横秋莫名被排揎了一顿,哑然半晌,赔笑道:“我没觉得他好。我只是想来血偃之事,他肯定能帮忙的。想想在流觞居,我们之中只有他认得血偃丝此物。” 一听到“只有他”三个字,月薄之更是冷笑连连:“呵,不过是雕虫小技,旁门左道。” 铁横秋看出来月薄之好像是有点儿不高兴了,赶紧顺着他说:“是啊,是啊。这种旁门左道的东西,我们哪里懂啊?我只说……我的意思是,我们能用得着他。” “用不着。”月薄之冷冷道,“我自有办法。” 铁横秋眼前一亮:“你有办法?” 月薄之扯唇一笑:“非得你纪大哥才有法子?” 铁横秋道:“不敢。” 说着,铁横秋露出讨好笑容:“您有法子?” 月薄之淡淡:“我不过是一介久病无依的散修,能有什么通天的法子?” 铁横秋:……这话连我都接不了。 毕竟月薄之说的好像是事实——久病是真的,没有宗门依靠的散修也是真的…… 但老觉得哪里不太对。 月薄之目光转向铁横秋,缓缓开口:“不过,你有。” “我?”铁横秋一脸惊愕。 第61章 我不是魔尊! “你是不是忘了……”月薄之问,“你是魔尊。” 铁横秋:“……这可真的老是记不起来。” 一开始只是觉得因为失忆而没有实感,现在是彻底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了。 月薄之轻声说:“纵酒城这地方,人、仙、魔、妖皆在此处混杂,自然也有长期驻留的高阶魔修。倘若此地长久以来都藏着这么一个血偃邪修,那些高阶魔修不可能毫无察觉。他们手中必定掌握着一些线索,甚至,你还可以号召精通偃术的魔修为你办事,这总比用那个吊儿郎当的霁难逢要强得多吧?” “对啊!”铁横秋一听,思路豁然开朗,“还得是月尊思虑周全。” 月薄之微微挑了挑唇。 铁横秋眼珠儿一转,却又皱起眉来:“只不过,夜知闻不在我身边,我也不懂该怎么号令这些魔修。” 月薄之神色平静道:“你莫忘了,从魔宫带出来的其他魔侍,都在城外驻扎着。你大可通过他们来颁布诏令。” 铁横秋颔首,心里的怀疑却更深了:月薄之对魔尊办事的流程未免也太熟悉了。 铁横秋却不让自己脸上显出半点儿怀疑,一脸认真地说道:“那我现在就去城外。” 说着,铁横秋又朝月薄之谄媚一笑:“这点小事我跑个小腿儿,去去就回。” 月薄之鼻腔里轻哼一声,却道:“可别又像上次跑腿办小事时,稀里糊涂地闯进什么不该涉足的地方。” 说的分明就是他出去找夜知闻结果逛了青楼的事情了吧! 怎么! 都折腾一天了,还没消气啊! 铁横秋心头一虚,赶忙说道:“绝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了。” 月薄之随手递给铁横秋一个玉简:“拿着。” 铁横秋双手恭敬接过,心中五味杂陈。 回想起往昔在栖棘秘境之时,月薄之嫌他烦人,将所有传讯玉简尽数捏碎,那时铁横秋心中还颇有些失落。 现在月薄之亲手送玉简给他,赋予他招之则来的权利,铁横秋又有些忐忑。 铁横秋自己都感觉到,自从失忆醒来后,他对月薄之的感情就变了…… 不是说,变得不爱月薄之了。 他当然还是爱着他。 当月薄之转身的时候,他的目光仍会不由自主地追出几步; 当那双总似笼着雾气的眼睛垂落时,他仍会屏住呼吸等那睫毛掀起; 当冰凉的视线扫过面颊时,胸腔里依旧会漫起滚烫的热意; 只是从前那份滚烫的、带着灼痛感的渴望,如今却像…… 却像蒙了层湿漉漉的雾。 只是从前是那种纯然的爱慕,强烈的想要得到。 但醒来之后,他心里却多了很多复杂的东西。 爱依然强烈,但那种趴在地上跌进泥里也要跳起来够这月光的拼劲…… 好像已经没有了。 长进骨缝里的执念,焚得他夜不能寐的渴念,从明艳的烈火,倏尔变成了无声点燃的炭。 灰白的表面再不见半点火星迸溅,可仍有暗红的光流淌。 这热度不似明火灼人,却无声无息烘烫四肢百骸。 就像是…… 铁横秋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心口。 他缺失的不仅仅是十年的记忆。 还有别的……很重要的东西。 所以……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明亮得像星火。 这些记忆必须找回来! 铁横秋带着几分决意,转身走出了院子。 而月薄之一人独立在缀满紫藤的粉墙之下,清风满白袖。 两人隔着一院春色,一个走向迂回的石径,一个融进斑驳的花影。 铁横秋匆匆赶赴城外,按照月薄之所教的对魔侍下达了命令。 魔侍们恭敬应下,别无他话。 这让铁横秋有些微妙:他们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惊讶,也不多问,直接领命了。 往好的方面想,或许是他们对自己这个魔尊唯命是从,不敢有丝毫质疑。 可要是往坏的方面琢磨…… 铁横秋暗暗捏了捏掌心,表面上却是云淡风轻,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倘若他的猜测属实,那么他绝不能贸然用言语去试探这些魔侍。 毕竟,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被原封不动地转述到那个人的耳中。 出于同样的忧虑,他也没有试图用血契联系夜知闻,问个究竟。 从现在这个状况看,即便夜知闻是他契约了的灵宠,也不一定可以完全信赖。 只不过……还有一个突破口。 铁横秋挑眉,运用了血契,刹那间便精准锁定了夜知闻的方位。按照他的感应,夜知闻已经离开了纵酒城,去到了白光山了。 “所以,霁难逢也要去剑道大比吗?他去干什么……”铁横秋心中奇怪:霁难逢根本不符合比武的条件。 但此刻容不得他多想,他心念一动,御剑腾空而起,朝着白光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铁横秋的感应没有出错。 夜知闻的确是被霁难逢带到白光山了。 夜知闻也是心下忐忑:他为什么抓着我不放?该不会真的认出我了吧? 不会的,不会的…… 他在心中不停地安慰着自己,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温驯无害平平无奇的小山雀。 霁难逢感觉到肩膀上的小山雀哆哆嗦嗦,眼皮一掀:“是冷了吗,小东西?” 夜知闻:“……吱吱。” 霁难逢咕哝:“听不懂。” 夜知闻:……听不懂吗?那太好了,我来几句脏的,喳喳。吱吱吱渣渣啊哈哈哈…… 错位囚笼 第75节 夜知闻正跳动在霁难逢肩膀上大吱特吱,却见霁难逢忽然伸出手,将他挑到了指尖。 夜知闻的小爪子抓在满是薄茧的指节上,刹那变得很安静乖巧,圆溜溜的绿豆眼瞪得老大,清澈无辜地盯着霁难逢一双丹凤眼。 就在这一魔一鸟大眼瞪小眼之际,“啪嗒”一声,夜知闻身子猛地一僵,直直地往地面坠去——这是被灵主的血契操控,骤然失去意识了。 霁难逢眼疾手快,立即伸出手,稳稳地将他接在了掌心。 “装死吗?”霁难逢原本还觉得这小鸟模样颇为有趣,可他稍一探查夜知闻的气息,却发现这小鸟并非是在装模作样,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就在这时候,一道凌厉的剑光自霁难逢背后迅猛袭来。 霁难逢反应极快,一边将夜知闻拢入袖中,一边回身一击,以作抵挡。 却见是铁横秋提剑而来。 此刻的铁横秋并未面戴鲛褪,而是以真面目示人,手中所持的并非他的本命剑,而且用的也是云隐剑法。 正因如此,铁横秋笃定霁难逢不会认出,自己便是那位“惧内的铁兄弟”。 霁难逢的目光落在铁横秋那张毫无遮掩的真容上,眼神里尽是陌生,没有丝毫旧识之感。 霁难逢冷声道:“你是何人?” 听到这句话,铁横秋的心凉了半截:……他,真的不认识我。 如果我是魔尊,霁难逢怎么可能不认得我的脸? 只有一个解释了。 我,的确不是魔尊。 月薄之、夜知闻乃至魔宫上下,都在骗我。 可是,为什么…… 铁横秋煞白着脸,收剑连连后退,却强撑着朗声开口:“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霁难逢只觉奇怪,他一身魔气收敛得极好,怎么会被眼前这个愣头青察觉自己是魔修? 他忍不住问出了口:“你从哪里知道我是魔修?” 铁横秋张嘴就来:“我……我曾在大战中见过你,你是魔将霁难逢!” “哦……”霁难逢是千年魔将,经历过的大战多如繁星,那些在他眼中如蝼蚁般的对手,他根本无暇去记。 他上下打量着铁横秋,只见其手中提着一把中品铜剑,所施展的云隐剑法生涩且毫无章法,当下便认定他不过是云隐宗里一个普通弟子。 此刻,霁难逢本就心情欠佳,见此情景,他嘴角一撇,冷笑出声:“云隐宗的人都死绝了?就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也敢跑来本尊面前寻死了。” 铁横秋身形摇晃,脚步虚浮,整个人摇摇欲坠。 看着铁横秋脸色苍白,霁难逢以为他是被自己的话气到了。 他只冷冷一笑:“不过,你也该庆幸自己是不入流的货色。”他顿了顿,“我的刀,不砍废柴。” 铁横秋双脚站在地上,却感觉膝盖发软,目光直直地盯着霁难逢的脸。 霁难逢却没什么耐心,睥睨道:“不想死就滚!” 听到这一声冷喝,铁横秋如梦初醒般,狼狈地转身狂奔。 霁难逢只当他怕了,也没有多想。 此刻他满心满脑都是夜知闻的情况。 他把袖中的小山雀摸出来,轻轻抚了抚,却意外发现这小山雀呼吸平稳均匀,模样倒像是沉沉睡着了一般。 “怎么回事……”霁难逢眉头蹙起。 铁横秋在树林里慌不择路地奔跑,看起来真像是被强横魔修吓得抱头鼠窜的愣头青。 但真正吓到他的,却并非那位魔修。 而是一团迷雾的现实。 拔足狂奔,就是宣泄这种迷茫的一种方法罢了。 可乱麻般的念头像藤蔓,斩不断理还乱。 铁横秋在密林里如疯了一般狂奔,脚下的枯枝败叶被他踩得“咔嚓”作响。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才放慢脚步,在一棵老槐树下住了脚。 这一停,他才猛地惊觉有蹊跷。 他缓缓环视四周,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这不就是他刚才跑过的地方吗? 那棵歪脖子树,那块布满青苔的石头,还有地上被他踩出的凌乱脚印,一切都和他之前路过时一模一样…… 和月薄之一样,他也是个一心扑在剑道之上,对其他门道一窍不通的纯粹剑修。 尤其是这种深奥的奇门术数。 但即便如此,他也能隐隐猜到,自己怕是又不小心一头栽进了某个玄门阵法之中。 他也不试图靠自己跑出生门了:“还是把月薄之召来吧。” 明明心里怀疑月薄之是一个布下天罗地网撒下弥天大谎的可怕男魔,可一旦遇到麻烦,身体却比脑子反应还快,下意识就想着找他求助,这究竟算怎么回事儿…… 铁横秋揉了揉眉心,苦笑了一下。 他取出传信玉简,正要捏碎。 却在这时候,一道偃丝横飞而来,将那玉简卷走! 铁横秋心中一紧,却也到底是元婴剑修,身体先于意识。 转瞬已如离弦箭矢,飞身去捞。 指尖碰到冰冷的玉简了,却不想脚腕猛地被绞紧。 还没反应过来,便是天地倒悬。 他的脚腕子被捆上了偃丝,倒挂在旁侧那棵歪脖子树上。 倒吊的视野里,那枚玉简正被细若游丝的偃丝牵引着,缓缓向上攀升,又在他面前晃荡。 偃丝牵动着那块玉简,时而擦过他鼻尖,时而掠过指缝,但是如果铁横秋抬手去摸,却总会差着半寸,怎么也触不到。 任他如何拧腰摆臂,那玉简冰冷的边缘总在将触未触间游走。 他咬了咬牙,几乎可以确认:这是血偃师故意耍他。 那混账就是想看他被倒挂着,就像给毛驴吊了根永远嚼不到的萝卜,以满足其恶趣味。 第62章 回归最深记忆 铁横秋能感受到那个人在暗中嘲弄自己,欣赏自己的狼狈。 他猛地一咬牙,可嘴角却忽地勾起一抹冷笑。 铁横秋心念一动,青玉剑“噌”的一声脱鞘而出,朝着玉简狠狠削去! 剑锋未及落下,四面八方便有偃丝暴雨般激射而来。 瞬息之间,就在玉简面前形成一道坚韧的护网。 青玉剑劈在网上的刹那,剑身陡然一沉——千百根偃丝顺着剑刃游走缠绕。 铁横秋猛地催动青玉剑,却不想偃丝遇力反紧,愈挣愈密,不过三五个呼吸,青玉剑已被裹成银茧,悬在半空,不得动弹。 铁横秋心中暗骂,但还没骂到对方祖宗,另一只手就被丝线捆起,然后,便是两个脚腕。 在此被拉扯成木偶一般,铁横秋意识到事态严重,但也难以抵抗,所以索性把心一横,不再暗骂,而是直接高声叫骂:“哪个龟孙子在背后搞这阴损招数!有种就给老子滚出来,别像只缩头乌龟似的藏着掖着!他大爷的就会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算什么英雄好汉!呸!老子今天算是栽了,但你也别得意得太早,等老子脱了身,定要把你这见不得光的鼠辈揪出来,碎尸万段,让你尝尝老子手段的厉害!你这王八蛋,不得好死,出门就被雷劈,吃饭就被噎着,走路就摔跟头……” 他越骂越起劲,越佩服自己居然不打草稿就能如此滔滔不绝,目测骂个三天三夜都可以不带重样的。 如果他背诗词歌赋、武道易学有这水平,那该多好啊! 就在他扯着嗓子叫骂得正起劲时,一股疾风猛地扑面而来,吹得他发丝凌乱,脸颊生疼。 铁横秋心中“咯噔”一下,暗自思忖:莫不是那躲在暗处的偃师现身了? 如果是偃师也好。 铁横秋这样高声叫骂,也不是全然为了泄愤。 泄愤是无用之事。 他不过是因为无计可施,又料定这偃师一类的邪修往往依仗诡异的术法,自身的武功其实也未必能有多强横。对上铁横秋这个元婴剑修,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铁横秋猜测,必定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这个偃师才藏头露尾,不敢以真身示人。 要是能把这偃师激得按捺不住跳出来,说不定自己还能寻得一线生机,拼上一拼。 疾风骤歇,周身银线突然崩断。 铁横秋扑哧一下摔到了地上。 好在他身法极为敏捷,身体比意识还快,野猫般弓腰翻身,手肘撑地借力,打挺跃然而起。 他转头一看,却见是何处觅站在背后。 “何……何公子?”铁横秋疑惑不已,定睛一看,却见何处觅手中拿着一把折扇。 这折扇和日前何处觅手中握的不一样,不是那柄流光溢彩的珐琅宝扇,而是身为朴素的一把骨扇。 扇骨不知是何种生灵骸骨制成,惨白底色里泛着珍珠光泽,与他满身的珠光宝气格格不入。 铁横秋目光流转,看到骨扇边缘沾着几缕断裂的偃丝。 很显然,刚刚就是这把骨扇,切断了捆住他的丝线,让他得以脱身。 何处觅上前几步,问道:“铁兄弟,你可无碍?” 铁横秋抱拳说道:“我无事,幸得阁下相救!” 说着,铁横秋又把目光移向歪脖子树,却见那玉简已经不知所踪,只剩被裹缠成茧的青玉剑。 没了玉简,他就无法召唤月薄之了…… 而现在,本命剑也被偃丝纠缠,真是…… 他暗叹一口气,对何处觅说:“不知兄台可否也救下我的爱剑?” 错位囚笼 第76节 “自然!”何处觅旋身展臂,骨扇划出道雪色弧光,裹剑的银茧应声迸裂,青玉剑脱困而出,立即飞往主人身侧,稳稳地归入剑鞘之中。 铁横秋朝何处觅再抱拳:“真是多谢了。” 说着,铁横秋的目光落在何处觅手中的骨扇之上:“这可真是奇兵。” 连青玉剑都割不破的偃丝,在骨扇之下如同无物。 何处觅笑着解释道:“此为夔骨扇,是由夔龙趾骨所做。” “夔龙?”铁横秋一听就觉得厉害。 何处觅目光落在扇骨上:“据《山海经》所载,夔龙形状如牛,苍身而无角,只有一条腿。故那脚趾骨自然金贵无比。方才那些偃丝虽坚韧难缠,可在这夔骨扇的灵力冲击下,也只能乖乖断裂。” 铁横秋心下狐疑:“阁下有这样神兵利器,怎么先前没有使用?” 何处觅苦笑道:“实不相瞒,这扇子并非我之物,原是家主的法宝。若非传讯本家说遇上血偃,家主怕我被抽成傀儡,断不会将这等宝贝暂借。” “原来如此。”铁横秋默默颔首,对于何氏世家资源丰富的印象又上了一层楼。 怪不得当初何处觅指缝里随便漏一点就够铁横秋吃一辈子。 何处觅当年说的什么“都是我不要的”,看来也不是谦虚。毕竟,独腿夔龙的趾骨才配做人家家主的扇子。 大概是铁横秋盯着这夔骨扇的眼神过于炽热了,何处觅笑着问:“铁兄弟该不会是看上我这扇子了?” “啊,岂敢。”铁横秋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胡乱搪塞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这个夔骨扇是专克血偃的?” “根据五行相生相克之理。”何处觅道。 铁横秋到底是修仙的,知道些五行相克的皮毛: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但再深入也不知道了。 铁横秋好奇道:“夔骨扇属哪一行?” “夔龙为雷兽,原不算五行,然而雷击木生火,故既属木,也属火。”何处觅折扇轻展,侃侃而谈,“至于血偃,乃阴秽之物,聚百尸怨气而生,其根在土。土为万物之母,血偃借土藏形,却能操纵金铁偃丝,正是取‘土生金’之理。以土之厚重滋养金之锐利,让那偃丝坚韧无比、无坚不摧。” 铁横秋听得一阵发蒙:……我有一听话本之外的书就发呆的毛病。 “既然木能克土,夔骨扇所蕴木性,自然可破血偃藏身之土。又加之火能克金,血偃在夔骨扇的火性面前,也难以逞凶。”何处觅轻合折扇,“故,夔骨扇正克血偃。” 铁横秋:行,好歹听懂了最后一句了。 铁横秋皱着眉头思索,嘴里嘟囔着:“那我……我的剑属金,按五行相克之理,是克不了血偃这属土又生金之物,反而还助了它,怪不得先前我面对血偃时,无计可施。” 然而,铁横秋转念一想,“流觞居里,我与掌柜对战的时候,却明明砍断了他的偃丝……” “剑修原不必学这些杂学。”何处觅笑道,“有道是‘一剑破万法’。只要剑意够强横,便能凌驾这些道理,无物不破。” 铁横秋顿时了然:当初能破掌柜的偃丝,全因自己修为远胜对方。可如今面对真正的血偃师,自己的剑道境界终究差了一筹,这才被彻底压制。 铁横秋恍惚想到:这就是月薄之懒得学这些玄术的原因么。 一剑破万法。 虽然月薄之老说自己是病人,但是遇到开不了的门就踹,遇到过不去的墙就砍…… 大爷的,真的好想像他那样活一回。 铁横秋挠挠头,脸上带着一丝苦恼。 何处觅见铁横秋眉头大皱,便笑着宽慰道:“无妨,我们不是还有夔骨扇吗?此扇专克血偃,有它在,我们也能多几分胜算。” “也是。”铁横秋看着这夔骨扇在偃丝面前大显神威,心中稍安。 铁横秋转念一想,又问:“何公子为何会在此地出现?” 何处觅回答得理所当然:“我要去白光山会一位故人,途径此处,突然听见铁兄弟……”他原想说“高声叫骂”,但咽了咽,还是改口,“……快人快语。” 铁横秋略显尴尬:“我也是追查血偃所在,来到此地。没想到中了这血偃的奸计……” “那也怪我,让铁兄弟卷入如此危险之事中来了。”何处觅感叹道。 铁横秋挑眉问道:“何公子说要去会故人,难道是从前云隐宗中人?” 何处觅手中的折扇微微一顿,半晌才缓缓道:“正是,此去是想见一见我旧时那位大师兄。” “是……万籁静?”铁横秋感慨地说出了他的名字。 “嗯。”何处觅点了点头,“我被逐出师门的时候十分狼狈,他拉了我一把,我才有命活着回到何氏。” 想到那段日子,何处觅眸光闪动,不愿多提起,便很快转开话头:“万籁静作为云隐宗代表参加剑道大比,我想,他必定能夺得头魁。” 铁横秋一怔:万籁静也要参加大比? 啊,这…… 铁横秋没想到万籁静居然也是三百岁以下的年轻剑修。 如果这么说的话…… 铁横秋压力倍增—— 我、我…… 我战大师兄? 铁横秋闭了闭眼睛,正在他考虑该如何脱颖而出的时候,突然一阵阴风吹来,卷得二人身上衣袍猎猎作响。 铁横秋忙睁开眼,惊见血色偃丝纷飞而来。 何处觅忙展开夔骨扇。 尚幸偃丝遇到夔骨扇便轻易折断。 但不幸的是,铁横秋的青玉剑没有这个能力。 他只能略显窝囊地被何处觅护住。 铁横秋咬牙切齿,但尚幸他心态良好,怪天怪地不怪自己,只是暗骂:月薄之也真是的,也不多给我两个玉简! 我要是出事了,看你怎么对付那条又馋又勤蛊! 但何处觅说到底也就是一个金丹修士,半路出家的扇修,虽然神兵在手,也是仅能自保而已。 偃丝仿佛无穷无尽,从四面八方袭来,他们且战且退,在细密如雨的偃丝中艰难地寻找着一丝生机。 何处觅手中的夔骨扇雷光闪烁,每一次挥动都能斩断一片偃丝,但新的偃丝又迅速补上,教人疲于应对。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铁横秋急出一头汗。 何处觅眉头紧锁,额头上也冒出细密的汗珠:“我知道,可这血偃师操控的偃丝太过难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铁横秋眼尖地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狭窄的山洞,洞口被一些杂草掩盖,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何公子,那边有个通道,我们或许可以从那里突围!”他大声喊道。 何处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中一喜:“好,我们拼一把!” 说罢,何处觅拽住铁横秋手腕,勉力挥舞夔骨扇,借着扇风余威朝洞口突围。 大约感应到他们的举动,偃丝来得更急更密,如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疯狂地拦截二人去路。 “低头!”铁横秋反应够快,他目光锐利,一眼便察觉到偃丝的攻势,猛地拽着何处觅矮身。 两人顺势一滚,堪堪避开了那如利刃般袭来的偃丝。 何处觅也反应过来了,大挥骨扇,雷火轰然爆开,烧得偃丝一片焦黑。 两人趁着这短暂的间隙,迅速滚进山洞。 然而,他们刚一进洞,就见偃丝如同无数条毒蛇,疯狂地朝着洞口扑来。 何处觅心下一紧。 铁横秋反应倒是更快,挥出青玉剑。 何处觅惊呼:“不可!” 青玉剑当然不能切偃丝,还会被缠上。 但铁横秋要劈的不是偃丝! 青玉剑狠狠劈进岩壁! 岩屑好似倾盆暴雨般坠落,洞口瞬间被纷飞的碎石封堵了大半。 一时之间,那偃丝也刺不进来。 只是,这仓促间用岩石封住的洞口并不稳固,岩石摇摇晃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快走!”铁横秋拉着何处觅往洞穴深处跑。 洞内甬道狭窄,二人踉跄奔出数十丈,前方忽然有风拂面。 “是出口吗……”何处觅呢喃问道。 他们转过一道蜿蜒的弯道,前方竟隐隐透出微光,引得二人心头陡然升起希冀。 二人试探着伸出手去,指尖刚刚触碰到那片柔和的光晕,刹那间,周遭的空气开始剧烈地扭曲起来。 一道更为强烈、更为耀眼的光芒爆发而出,将二人的身躯笼罩其中。 “这是什么!”铁横秋惊呼出声,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而何处觅却在这混乱之中迅速镇定下来:“白光山……难道这儿就是传说中的白光遗阵?” “白光遗阵……”铁横秋开始庆幸:这个传说我在话本看过! 我就说,读话本也是可以长见识的嘛! 相传,此阵乃白光仙子陨落前将毕生修为凝成时空禁制。 这阵法能窥见修士心底最脆弱的裂痕,突破时空,回到最被尘封最深的过往之中。 倘若入阵者无法勘破幻境,便会彻底沉沦于回忆之中,难以自拔……直至被吸干灵力,化为遗阵的养料。 何处觅满心惶然,喃喃自语道:“只怕……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然而,铁横秋反而生出一丝微妙的侥幸:我要是入了此阵,是不是有机会想起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也……未必是坏事。 岩壁爆发出愈加刺目的强光,银芒如潮水般漫过二人。 铁横秋眼前被白光刺得紧紧闭上,神智却在黑暗中沉浮。 错位囚笼 第77节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红梅绽开的声音。 铁横秋猛地睁眼,发现自己站在百丈峰顶。 第63章 柳六死后 十年前。 柳六暴亡,神树被毁,山庄自是树倒猢狲散。 而那些受邀而去的大能们被柳六算计了一番,心中自是愤懑难平。 如今,趁着神树山庄群龙无首之际,他们正好借机发难,将山庄内的资源掠夺一空,吞食殆尽。 只不过,在柳六算计的七位大能之中,仅有五人参与了这场资源瓜分。 至于那未参与瓜分的两人,其一便是万剑宗宗主。 他乃是第一个惨遭柳六毒手,被残忍杀害后化作花泥之人。宗主身死,万剑宗内部亦是乱作一团,自顾不暇,哪儿还有余力争夺资源。 另一个没参加的,就是月薄之。 柳六一死,月薄之就御风回了百丈峰。 眼见月薄之飘然离去,余下的五位大能都不约而同地暗自舒了一口气。 因为他们有预感,月薄之发起疯来,谁都争不过他。 不过,也正因月薄之行事异于常人,对神树山庄的财宝资源不屑一顾,众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道:“说不定啊,是月罗浮留给他的遗产已经多到让他瞧不上这些了。” 提及月罗浮的遗产,众人的神色瞬间微妙起来,频频朝着云思归投去目光。 毕竟,月罗浮是在云隐宗陨落的,而且在她的最后时光,一直是由云思归悉心照料。 众人暗自揣测,云思归手里必定藏着不少月罗浮留下的宝贝。 只是,云思归身为云隐宗宗主,更是化神期的高手,跟月薄之的关系也是如师如父,在场之人,谁又敢轻易向他开口提及呢? 五位瓜分资源的大能中,尤以药王苏悬壶最为开怀。 神树山庄内栽种着诸多珍稀罕见的奇葩仙草,其他几位大能,要么是对这些仙草辨认不清,要么是自身用不上,如此一来,这些仙草便都顺理成章地落入了药王谷谷主的囊中,让他占尽了便宜。 云思归对此揶揄道:“您这一来可是满载而归,不如也在药王谷栽一棵神树罢。” “那可不敢。”苏悬壶笑了笑,又道,“而且,我也是备着一些药材,正好可以炼药,给薄之补身子的。” 云思归便道:“也是,旁的不说,这千年雪魄,必然要给他留着。” 听说是要给月薄之吃的药,旁的人也没来争夺。 也不是关心月薄之健康,是怕月薄之没药吃,就会身体不好,要是身体不好,就要砍人。 苏悬壶收入囊中之物,大多是为着自己的,不过,既然在众人面前提及了月薄之,这表面功夫自然还是要做足的。 回到药王谷后,苏悬壶便即刻开炉炼丹,一番辛劳后,只炼得了一小瓶金丹。 他便亲自带着这瓶金丹,前往百丈峰。 百丈峰顶风雪正紧,红梅在雪中绽开几点胭脂色。 苏悬壶踏着皑皑白雪而来,一身深色袍服外罩着狐裘,领口貂毛沾了霜雪,倒像特意做的白毛出锋。 他仰头望了望悬崖边摇曳的梅枝,只见一个穿窄袖剑袍的青年立在梅树下。 那人独立于风雪之中,是极清俊坚毅的剑修模样。 劲装紧紧贴合着他挺拔的身形,腰悬古剑,虽未出鞘,却已隐隐透出肃杀之气。 远远观之,这青年剑修好似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锋芒内敛却气势迫人。 苏悬壶微微眯起双眸,目光在那人身上细细打量了一番,而后嘴角含笑,朗声道:“这位小兄弟,可是姓铁的吗?” 铁横秋被他唤得回过神来,赶忙躬身行礼:“百丈峰弟子铁横秋,见过药王谷谷主。” 铁横秋记得,苏悬壶和月薄之交情不错。 月薄之向来独来独往,鲜少与外界往来,而苏悬壶却是唯一一个会不辞风雪,从外头特意赶来百丈峰拜会月薄之的人。 苏悬壶打量铁横秋几眼,笑着问道:“神树山庄回来后,月薄之心情如何?” 铁横秋微微低头,声音低沉道:“明春师兄在神树山庄不幸陨落,月尊难免心情不佳,已经闭门不出好些日子了。” “哦,明春那孩子……的确是可惜了。”苏悬壶感伤地一叹,“虽然月薄之看着性子冷,但到底还是有情义的。” 铁横秋听着苏悬壶这话,暗自揣测:看来,药王也不知道明春其实是纸片人? 那么说,药王和月薄之的关系也没有我想的那么密切啊。 虽脑子里如此七拐八弯地想着事儿,铁横秋面上却不显,低头附和几句,表情语气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苏悬壶又问:“你呢?我看你在神树山庄可是被柳六所伤了,要紧不要紧?可都好全了?” “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铁横秋回道。 “这可马虎不得。柳六那厮如此阴毒,怕是在你身上留了什么暗伤,也未可知。”苏悬壶说着,又朝铁横秋道,“如果小兄弟不嫌弃的话,我替你把把脉,如何?” 铁横秋一脸受宠若惊,实质却带着几分防备:我众目睽睽之下被柳六挟持走了,身上必然有重伤,断无可能这些天就痊愈的。 要是给药王把脉,岂不是露馅?让他发现我根本没有受伤? 更别提,药王是绝世医修,说不定会看出来我身上灵骨有异,也未可知啊。 这脉是万万不能让他把的! 念及此,铁横秋忙不迭推辞道:“弟子低微,怎么敢劳烦药王谷主亲自把脉呢?区区小伤,养些日子便好了,自是不碍事的。说起来,药王此行是来看望月尊的吧?弟子马上去通传——” “急什么?”苏悬壶原本也只是客套一番,见他如此着急忙慌地推辞,反倒来了兴致,笑眯眯盯着铁横秋的面庞,满面和蔼地说道,“这是什么话?你是月薄之的弟子,那就是我的弟子,是我的弟子,便如同我的家人一般……” 说着,苏悬壶不容分说,伸手就朝着铁横秋的手腕抓去。 铁横秋心中一惊,正要缩手,然而,转念一想:药王如此盛情,自己再三躲避的话岂不是太明显了? 然而,要是不躲……也有露馅的风险! 这可如何是好! 真的是进退维谷。 犹豫间,苏悬壶的指尖就要触到铁横秋的脉门。 铁横秋感觉到丝缕灵气,从苏悬壶指尖溢出,几乎要缠上自己的手腕。 铁横秋正自慌乱,听雪阁的门忽而打开。 一阵裹着冷香的风吹来,铁横秋的手腕被一个冰冷的手掌握住,虽然动弹不得,却也切断了苏悬壶的诊脉悬丝。 铁横秋抬头一看,发现汤雪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汤雪师兄……?” 汤雪朝铁横秋一笑:“怎么来了贵客也不通传?” 铁横秋神色怔愣,半晌回过神来:“是我考虑不周。” 他垂眸望着对方扣在自己腕上的手掌。 手腕被禁锢一般,却并非疼痛的力道,倒像是貂毛裹住的镣铐,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荒谬温柔。 待反应过来,他考虑该怎么礼貌地挣开的时候,手腕上的力度就很快松开了。 但见汤雪已回身转头,对苏悬壶道:“药王前辈大驾光临,弟子有失远迎,还请快快进屋。” 苏悬壶的目光在汤雪和铁横秋脸上转了一圈,方展颜一笑:“好,好。” 说着,苏悬壶便随汤雪一起进了听雪阁。 铁横秋下意识地跟着进了去。 待门从背后关上,熏得一身香气,他才想到:自己未经通传,就这样走进屋里,是不是有点儿冒犯了? 但是…… 冒犯就冒犯了吧。 从神树山庄回来之后,他都还没见过月薄之呢! 他太思念他了。 从前还没来百丈峰的时候倒也罢了,一年半载见不着月薄之一次,都是常事。 他也习惯了。 可如今人就在百丈峰上,他的心思反倒野了,越发觉得即便人如天上月,但月亮不也是常见之物吗? 怀着这样大胆的心思,他抬眸瞅了瞅主位的方向。 但见月薄之颇为慵懒,乌发未束垂在腰间,比平日还多几分松散风流。 苏悬壶径自在旁侧的椅子上坐下,说道:“神树山庄的时候,你一点儿不出手,是见死不救呀!” 这语气,倒是熟稔,也没有什么寒暄客套,直接开门见山。 月薄之也不跟他客气,淡笑道:“我是没出手锄奸,但不也没出手瓜分财宝吗?” 苏悬壶一噎。 月薄之挑眉:“还是说,你们希望我出手,同时也打算分我一点儿珍宝?” 苏悬壶却哈哈一笑,说道:“我可不是什么小气之人,都是自家人,难道也分你我?”说着,他拿出一个玉瓶,“这上品金丹,是我从神树山庄那儿薅的仙葩做的,对你的心症最好。可别说兄弟吞独食,不给你分好东西。” 月薄之笑笑:“那可谢谢了。” 这玉瓶虽然没打开,但隐藏的灵气却是非常充沛。 即便是铁横秋这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都能感觉到绝非凡物。 但月薄之却连手都懒得抬起,更不烦亲手接过了,只是微微颔首,神色淡然。 苏悬壶看起来也不以为忤,算是习惯了月薄之这副拽样,只把药瓶放到铁横秋跟前。 铁横秋赶忙双手接过,真怕摔了碰了。 苏悬壶端详月薄之神色,叹了口气,说:“你这病怏怏的,却不好好吃药保养,总是如此,怕是于寿数有碍。” 错位囚笼 第78节 月薄之闻言倒是不在乎,眉毛都不动一下。 铁横秋却心头猛地一跳,定定望着月薄之苍白的侧脸。 月薄之原不想理苏悬壶这话,低头拿起茶碗,打算抿一口,就当揭过了这个话题。 茶碗凑到嘴边,他却瞥见铁横秋煞白了一张脸。 他素来对旁人的情绪漠不关心,偏偏对铁横秋的反应格外在意,甚至隐隐觉得,看这人情绪波动的模样竟颇为有趣。 想到这里,月薄之忽然改了主意。 他把茶碗搁下,对苏悬壶说:“哦?照你这么说,我是快死了?” 铁横秋心中更是发紧,目光紧紧锁在苏悬壶脸上。 “倒也不至于明天就死了。”苏悬壶顿了顿,却道,“你的修为在这儿,又有雪魄汤养着,一百年的寿命还能续的。” 铁横秋几乎呼吸不过来:……只有、只有一百岁可活? 在凡人眼中,这岁数无疑是仙寿,可对于修仙者而言,却如同白驹过隙,短暂得可怜。 铁横秋的呼吸骤然凝滞,整个人如同出鞘半截却猝然折断的名剑。锋芒犹在,却透着一股令人心颤的脆弱。 月薄之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如同指尖轻抚断刃,打着圈儿在裂痕起处悬停。 苏悬壶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从神树山庄的秘籍里,发现一个疗愈圣法,说不定能治好你的证候,你可要听一听?” 听到这话,铁横秋眼神泛起希冀的光芒。 “不听。”月薄之微微侧头,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树枝上,漫不经心,“没兴趣。” 铁横秋眼里的希冀倏地跌落,恰似窗外那朵被寒霜打落的小红梅。 就连苏悬壶也怔住了,忍不住问:“为什么?” 第64章 月尊杀我 月薄之支着下颌淡笑道:“所谓‘老而不死是为贼’。修真界老而不死者已然太多,我可不想成为其中一个贼。” 苏悬壶闻言,先是惊讶, 而后是好笑,也再不说什么疗愈秘法了,只是调侃道:“这么说,云隐宗岂不是一个大大的贼窝?” 月薄之指尖拨过鬓发:“谁说不是呢?” 苏悬壶摆摆手:“我可不敢乱说,再跟你聊下去,药王谷也不是正经地方了。” 谈笑着,苏悬壶又跟月薄之说了几句闲话,不过多时,看月薄之神色恹恹,意兴阑珊,便起身告辞。 铁横秋自请去送苏悬壶。 月薄之倚在榻上目送他的背影,眉梢扬了扬。 外头风雪缓了一些,纷纷扬扬的雪花变得稀疏,风也不再那么凛冽。 苏悬壶抖了抖身上厚重的狐裘,将双手拢在袖中,拔腿便要下山。 铁横秋却跟着上去,低声问道:“这么说可能有点儿唐突,只不知前辈适才所言,能延年续命的秘法是什么?” 苏悬壶挑眉看向铁横秋,眼中满是兴味:“你身强体壮的,问这个做什么?” 铁横秋苦笑道:“我心系月尊,总想着能为他做点儿什么。” “难得你有心。”苏悬壶整了整貂帽,又拂去肩头落雪,笑道,“按典籍记载,神树山庄树根之下藏着一个密阵,藏有一物,名为‘千机锦’,可以织就续命之衣。若是找到它,或能延长月薄之的寿数。” “神树山庄还藏着这样的宝物?”铁横秋一顿,带着几分狐疑看着苏悬壶。 未尽之意也很明显:神树山庄的珍宝,不都已被你们瓜分殆尽了吗? 苏悬壶看出了铁横秋的意思,含笑答道:“谁也没想到烧焦了的神木地下还有一个密阵,这也是我回到谷中,翻阅神树山庄的典籍才发现的。” “原来如此。”铁横秋又想:那你知道有这样的好东西,不自己悄悄回去拿,还来告诉我们? 铁横秋的疑问没有说出口,但苏悬壶也心领神会。 苏悬壶笑着解释道:“凡是藏有殊宝的密阵,都非寻常。我一介医修,到底有限,若有月薄之这样强横剑修开路,就万无一失了。” 铁横秋这下听明白了:“你原本是想让月尊去闯阵夺宝,横竖千机锦到了他手上,他也不会使用,还是得交予你炼制续命之衣……” 苏悬壶忙接口道:“我自然会以替他做续命衣为先,我只拿剩下的边角料。” 铁横秋点头:“原来是这样。” 铁横秋看起来心悦诚服,但心里其实还是有些疑虑。 他不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 苏悬壶看出了他的疑虑,索性取出泛黄的古籍,递上前去:“这上面记载着那阵法的玄机与秘宝的踪迹,你自己瞧瞧便知。” 铁横秋没想到苏悬壶会把如此要紧的东西给自己,也是一震。 苏悬壶却不以为意,哈哈一笑,飘然而去。 铁横秋把那古籍攒在手心翻看。 他逐字逐句细细研读,只见其上详细记载着密阵的方位以及千机锦的神奇效用,可当目光移至炼制续命衣的关键之法时,页面却全被生生撕去,只余下参差不齐的纸边,显然是苏悬壶刻意为之,留了后手。 铁横秋再次抬头,苏悬壶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雪径尽头。 铁横秋在听雪阁前踱着步子。 脚踩在门楣的雪上,咯吱咯吱。 朱鸟在枝头,啁啾声断断续续。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显得很安静,比完全的寂静更显出空旷,又比纯粹的喧闹多几分寂寥。 或许是这样的安静里更觉得喧闹,免不得把屋内清修的人惊扰了。 门倏忽打开,溜出一缕温暖的熏香。 铁横秋惶然后退一步,本想恭敬垂首拜见月尊,却惊讶地发现走出来的人是汤雪。 汤雪朝他一笑,他也下意识回以一笑。 面对汤雪的时候,他总是自在些。 “你是要找月尊吗?”汤雪温声笑问。 “我……”铁横秋瞥向窗棂透出的朦胧光影,“的确是,但也怕叨扰了月尊清净。” “小师弟也太小心了。”汤雪温和说道,“月尊只是不爱说话罢了,但实际上是最和气不过了。” 铁横秋:……真的吗。 大概看出铁横秋依然存在顾虑,汤雪眉眼含笑道:“屋内还有些未拆的莲蓬,你进去剥了也正合时宜,不显唐突。” 铁横秋听到有进屋的由头了,忙连声跟汤雪谢过,才小心叩门进了屋内。 但见屋内案几旁果然放着一个藤篮,篮子上摆着三两枝碧绿的莲蓬,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清新。 铁横秋主动跪坐到篮子旁,说道:“汤雪师兄说这儿有莲蓬未拆,弟子特来为尊上剥莲子的。” 说着,他小心翼翼看月薄之的脸色。 月薄之斜倚榻上,姿态如松间闲云,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但没有情绪就是最好的了。 铁横秋知道这是默许了,便开始剥起莲子来了。 铁横秋一脸乖巧地剥着莲子,眼睛也不敢随便乱飘。 因为是跪坐在旁侧,视线正巧就落在了月薄之搭在榻上的衣摆上。 两侧铜炉吐出的香烟飘飘荡荡,攀着月薄之垂落的衣袂,勾缠出极温柔的弧度。 月薄之轻轻吐了一口气,问道:“你进来,真的是为了剥莲子?” 铁横秋微微一怔,心念转了半圈,放下了莲蓬,垂首道:“弟子心里的确想的是别的事情,还请月尊恕罪!” “说罢。”月薄之手指轻支额角,眸光慵懒,“什么事。”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弟子莽撞,私自向药王讨教续命秘法。尊上若要降罪,弟子绝无怨言。” 言罢,他从袖中取出苏悬壶所赠残卷,双手呈上。 月薄之目光轻轻一扫:“你跟他讨了这个?为什么?” 铁横秋垂头说道:“药王说你寿数可能有碍,弟子实在是非常担心,所以擅作主张。” 这次是少数几次,铁横秋在月薄之面前张嘴就讲了实话。 实情就是,铁横秋关心月薄之。 他同样也希望月薄之知道他关心月薄之。 月薄之冷笑:“我说了,不想续命,你却偏要求这个秘法,是故意逆我的心意吗?” 铁横秋心下一顿:汤雪还说月薄之最和气不过呢。我看月薄之果然是冷心冷肺,非但不买我的帐,还嫌我多事。 不过我早就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了。 他要是突然热泪盈眶握着我的手说“横秋啊我好感动啊难为你这个孝心”,我才要吓得连滚带爬连夜滚下百丈峰呢! 因为早就想到是这样,所以铁横秋神色不变,还是一脸认错认罚的态度:“弟子知罪,还请月尊宽宥。” 月薄之也未置可否,只是把那残卷看了看,又丢回铁横秋面前。 铁横秋心里一松:月薄之应该不是真的生气。 要是真生气的话,估计已经把我揍一顿了。 铁横秋便得寸进尺,忙说道:“依月尊慧眼,这残卷可是真迹?” “哦?”月薄之觉得这个问题有意思,“你难道怀疑药王用假的骗你?” “岂敢?”铁横秋缩了缩脖子,“只是弟子与药王素昧平生,如此稀世秘宝,他这样轻易相授,弟子实在捧之如捧骊珠,惶恐不安……” 说到底,铁横秋生于乱世,历经风霜,实在不太容易相信别人,更不太信天掉下来的馅饼。 铁横秋驾轻就熟地表演着受宠若惊。 神情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一举一动,入木三分。 错位囚笼 第79节 而月薄之也静静地观赏着他的表演。 月薄之支颐望着跪坐的青年,任香雾在腕间萦绕。 须臾,月薄之才淡淡开口:“依我看,这是真迹。” 铁横秋微微松一口气:“所以,千机锦的确可以治病救命!” “真正治病救命之法被撕去了,握在他的手里。”月薄之淡淡道,“这就是他愿意把这个秘密告诉你的原因。他大概想着,你就算有本事把千机锦拿出来,终究还是得经他一手,他自然不亏。” 铁横秋点点头:药王大抵就是打着这么一个算盘。 想到这是能替月薄之续命的机会,铁横秋如获至宝,双手紧紧攥着那残卷,似要将那薄纸捏入骨血。 他的眼神在残页上逡巡半晌,终于,猛地抬起头,说道:“月尊,请允许弟子前去神树山庄取来千机锦!” 月薄之眉毛轻挑:“如果残卷上所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阵法可不是开玩笑的。你觉得,你可以成功吗?可别取宝不成,反而丢了性命。” 铁横秋眼眸炽热地看着月薄之:“能为月尊而死,也是无憾。” 他眼神里视死如归的决绝,几乎可以把月薄之感染了一样。 月薄之神色微微松动了些许,忽而一笑。 那种笑容,是甚少在月薄之脸上出现的。 月薄之很少笑,即便偶尔一笑,都是带着冷意的。 此刻这一笑,却似燃起的烛光,似能将这一方屋子都照得明亮。 铁横秋何曾见过这个,只觉眼前光华大盛,恍若置身云蒸霞蔚的琼楼玉宇,连神智都跟着晃荡起来,如坠梦中,竟痴在了原地。 看到铁横秋这情状,月薄之脸上笑意不由得深了几分:“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铁横秋喉咙发涩,呆呆地看着月薄之。 “为了我,命都可以不要。”月薄之向前倾身,脸上那烛火般的明亮笑容更显灼人,“为什么?” 铁横秋只觉得脑中嗡鸣,思绪如万花筒般天旋地转。 他自问神志坚毅,喝了烈酒都能保持三分清明,却不想,终究是难敌月薄之一笑。 “因为……”铁横秋艰涩说道,“弟子这条命,是……是尊上捡回来的。” “撒谎。”月薄之忽然伸出指尖,正好点在铁横秋的喉结上。 铁横秋浑身一颤,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他本能地吞咽,却让那脆弱的凸起更鲜明地蹭过月薄之的指腹,顿时连呼吸都滞住了。 那根手指随着他喉结的滑动而移动,始终紧紧抵住,像带着杀意的刀,却又像情人的吻。 “再不说实话,”月薄之脸上笑意不减,“我杀了你。” 第65章 我不知羞耻,爱慕月尊 铁横秋瑟瑟发抖。 他的确感觉到从月薄之身上散发的……杀意。 又或许不是,即便不是,那也起码是一种和杀意很类似的,但同样浓烈而危险的东西。 那根抵在喉结上的手指仿佛冰锥,顺着皮肤游走,融化出滴滴冷汗。 铁横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让自己的脸露出更加可怜无辜的表情:“我……” 看着铁横秋这卖乖示弱的表情,月薄之的手指骤然从喉结上撤走。 铁横秋一怔:……装可怜真的起到作用了吗? 然而,下一刻,月薄之的手却捏住了铁横秋的下巴。 月薄之的指尖陷进他腮边软肉,迫使他不得不仰起脸。 这让铁横秋的面容扭曲,表情也难以维持楚楚可怜的美感,瞬间变得有些滑稽。 月薄之笑说:“你自认为是一个高明的骗子吗?” 铁横秋心中警铃大作。 月薄之的指尖更加用力:“这样的表情,是拙劣的演技。真的可以蒙骗我吗?” 铁横秋的心剧烈跳动:……蒙骗……他、他都知道? 他知道了什么? 这一下铁横秋脸上的崩裂是真实的了。 铁横秋瞳孔骤缩,齿缝间溢出闷哼,昭示着真实的惊惶。 这样的他缺乏美感,看着狼狈,甚至滑稽。 月薄之却像观赏什么景致般,俯身贴近他扭曲的面容:“好,这样的表情不错。” 压迫感随着他的俯身而加剧,从前让铁横秋魂牵梦萦的暗香,此刻却似匕首贴面,令人莫名生寒。 月薄之指尖发力,掐紧他的下颔骨:“比装出来的可怜样有趣多了。” 铁横秋疼得闷哼一声,下意识想偏头躲闪,却被更猛烈的力道维持原状。 疼痛不适混杂惊讶惶恐,使得他下意识阖上双眼。 下一刻,带着寒意的指尖捏住他颤抖的眼皮。 月薄之稍一用力,便逼得铁横秋重新睁开双眼,直视自己含笑的双眼:“看着我。” 月薄之的灰眸近在毫厘,瞳孔里清晰映着他仓皇的倒影。“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他再度倾身,惊得铁横秋睫毛剧烈颤动,却始终不敢再闭眼。 看着铁横秋这个反应,月薄之满意一笑,终于松开了对铁横秋的禁锢。 铁横秋湿软脱力,半跪在地上,粗喘着气,脑子里一团混沌: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说他一直知道我在装? 还说我演技拙劣…… 那他到底看穿了多少…… 月薄之又慵懒地靠回在药枕上,垂眸望着地上缩成一团的小剑修:“好了,你可以回答刚才的那个问题了。” 铁横秋听到声音抬起头,但眼神还是有些茫然,下巴上带着未散的掐痕——这在月薄之看来倒是赏心悦目。 为着这样的悦目,月薄之语气也和软许多,大发慈悲地提醒道:“你为什么冒死也要替我求医续命?” 铁横秋喉头哽住。 铁横秋脸颊还残留着指印的灼痛,可他更在意的是此刻寂静。 月薄之支在软枕上,姿态闲逸,却是柄出鞘半寸的刀,随时可以致人死地。 他修长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击着枕面,不紧不慢。 他这般姿态,就好似看着耗子在捕鼠夹旁边打转。 铁横秋的心揪起来。 该怎么回答? 最体面、最合适的回答铁横秋已经给过了,换来的却是月薄之的死亡警告。 由此可见,那不是月薄之要的答案。 铁横秋垂眸:关于月薄之要答案,也给足了提示。 ——不许撒谎。 要讲真话。 可是……可是…… 铁横秋心乱如麻:大实话也是可以瞎说的吗? 像铁横秋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说实话! 说真话? 那句真话卡在喉头,烫得他舌尖发麻。 月薄之如此孤高,若知晓自己的荒唐念头,只怕当场就能把他给剥皮抽筋。 可若撒谎…… 铁横秋余光瞥见对方搭在枕边的手,想着它刚刚如何剑一般抵在自己喉头。 又是一阵心慌。 “怎么,舌头叫猫叼去了?”月薄之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反而轻笑,“我数到三,一、二——” 月薄之大发慈悲地把“二”字拉长,却反而更让人心跳如雷。 “我……”铁横秋急得慌忙张口,“我……” 他喉咙像被铁锁锁住了,满是锈迹,沙哑,打不开。 铁横秋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轻颤,睫毛在空气中划出慌乱的弧度。他本能地想要闭眼逃避,却在即将合拢的瞬间骤然僵住。 他想起刚刚的威胁——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闭眼是不被允许的。 念及此,他惶恐地圆睁双目,任冷汗淌进眼睛里,蛰得生疼。 所有念头在脑中搅成乱麻,唯独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说真话是死,说假话也是死……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不如大鹏展翅! 他猛地抬头,对着月薄之说:“因为我不分尊卑,不知羞耻,胆敢爱慕月尊!” 话音落地的瞬间,一屋陷入死寂。 他不敢看月薄之的脸色,只好让视线散开,目光虚虚落在跳动的灯火上。 错位囚笼 第80节 满屋子烛火都在晃,晃得他头晕。 铁横秋等着雷霆之怒,却听见衣摆窸窣的声音,是月薄之支起半边身子:“你说什么?” 他的嘴角上挑,像把小钩子般勾人,让铁横秋几乎产生“月尊莫不是在撩我”的错觉。 铁横秋小心翼翼地把目光聚焦到月薄之脸上。 但见月薄之缓缓抬眼,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情绪。 “真有胆识,”月薄之缓声说:“你再说一次。” 这话……太难了。 铁横秋咽了咽。 按照铁横秋的经验,当一个人对你说“真有胆识,你再说一次”……最好的回应,一定不是再说一次。 “弟子知罪!”铁横秋沉沉垂首,后颈弯出谦卑的弧度。 月薄之又冷笑:“我让你说实话,你是不记得了?” 铁横秋喉咙发干。 月薄之问:“你当真觉得爱慕我是一种罪过吗?” “这……”铁横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月薄之续道:“这不是罪过。” 铁横秋的眼睛突然被点亮一样,怔怔看向月薄之。 月薄之继续道:“这是人之常情。” 铁横秋:……呃。 嗯。 也对。 爱上月薄之,的确是人之常情。 对啊,他就像是雪夜的月亮。 而且不是十五的圆月,是朔夜的弦月。 细雪纷扬的夜幕中,天边若隐若现的银钩,清冷冷的悬着。 无声又孤傲地告诉你,有些冷意,能比炉火更教人想靠近。 “是的……”铁横秋呢喃般的说,“是人之常情,太自然的事情了。” 月薄之俯视着他,嘴角微勾:“既然没有犯罪,就别跪着了,起来吧。” 铁横秋怔怔看着月薄之,大概没想过是这样的结果。 在大声说出心念的时候,他已经想到了迎接月薄之的屠刀了。 没想到…… 月薄之把手支起,宽袖顺势堆叠到肘骨处,露出小臂上淡青血管,像展露某种易碎的瓷器,引人去破坏打碎。 铁横秋像是受了诱惑一样咽了咽。 “起来。”月薄之又道。 铁横秋慢吞吞地站起来。 这反常的态度让铁横秋很难不生出妄念。 而且,他还是那种惯会得寸进尺的贪利小人。 既然喜欢月尊是人之常情…… 那么,想要点别的,是不是也算人之常情,可以宽宥? 在告白之前,还会装装样子。 现在他看着月薄之的眸光,里头的火苗,几乎是不加掩饰了。 这样的目光对于月尊如此高贵的仙君而言可谓是亵渎。 但月薄之却好像没有感到被冒犯。 他笑笑:“过来。” 这一笑,真像是水里浮起的鲛人。 铁横秋看过许多话本,里头都会警告,旅人遇到鲛人,切莫被其笑容歌声诱惑,否则就是被拽入深海、葬身鱼腹的下场。 而此刻,铁横秋想的却是:如果月薄之是鱼。 我何惧葬身鱼腹? “是,月尊。”铁横秋屏住呼吸挪到榻边。 “再近些。”月薄之支起下颌。 铁横秋咽了咽:……还,还要多近? 我直接坐你大腿上? ……当然,也不是不可以啦。 不过,在月薄之跟前,铁横秋还是有贼心没贼胆。 因此,铁横秋没吭声。 月薄之轻轻抬手,冰凉的指尖擦过铁横秋腕间皮肤,惊得他猛一哆嗦。 “冷?”月薄之的手仍握着他的腕。 是虚虚握着的,却足以让他不能自如活动。 手腕对于常人而言,是脉门所在。 对于剑修而言,更是紧要的关窍。 因此,手腕对铁横秋而言实在是一个敏感的部位。 同为剑修的月薄之应该很明白这个道理。 可月薄之偏生只用指尖若有似无地摩挲,像在把玩什么易碎的琉璃盏。 铁横秋不解其意,既觉得像诱惑,又害怕是猎杀,忍不住颤了两下。 “抖得这样厉害。”月薄之轻轻开口,指尖顺着他腕骨缓缓上移,所过之处激起细密的战栗,“该不会是在怕我吧?” 铁横秋噎住了,他不知该回答什么。 月薄之却自顾自地说下去:“不应该啊。” 此刻铁横秋站着,月薄之坐着。 这是难得的,铁横秋能俯视月薄之的时刻。 可对方漫不经心撩起眼皮的刹那,还是有股无形威压顺着脊梁骨爬上来。 铁横秋抿住嘴唇,细品月薄之指尖带来的感受,感受那点微凉的触感,像初春的雨丝,打在地上,会濡湿,打在花上,会吐蕊。 “怎么会怕呢?”月薄之的视线顺着指尖攀援的轨迹上移,直到与铁横秋的视线撞个正着,“你应该很欢喜才对。” 铁横秋喉结动了动,没接话。 月薄之却不肯放过这个空隙。 他抬起眼睛,仰望着铁横秋,看起来是那么精致美丽又脆弱无害:“你不是爱慕我么?” 你不是爱慕我么? ——无法反驳。 但在这个当下,铁横秋喉咙像是被棉花塞住,不知该如何发声。 他的沉默,让月薄之眼神闪过一丝冷冽。 如雨丝般轻柔的指尖骤然发力,猛地抓住铁横秋的臂膀。 铁横秋被猛地一拉,跌入月薄之的怀抱里。 “月尊!”他惶恐慌忙地撑住月薄之的肩头。 但见月薄之眼神里,又透露出那种近乎杀意的危险气息:“好啊,你敢骗我。” 铁横秋只觉一股刺骨凉意自脊背窜上,如坠万丈寒潭。 第66章 结为道侣 恐惧让铁横秋果断诚实:“当然不是。” 月薄之缓缓掀起眼帘,那目光犹如蘸了浓墨的狼毫笔尖,饱含着湿漉漉的漆黑,一寸寸描过铁横秋的眉骨、鼻梁、唇峰:“哦?” 铁横秋咽了咽,看着月薄之,语气诚恳得好似披肝沥胆:“我当然爱慕您。” “嗯……”月薄之的力气放缓了一些。 肩膀上的束缚感减弱了半分,这是在告诉铁横秋,他做对了。 铁横秋心想:怎么有种错觉,几乎像是训狗一样…… 不过,那钳制的力量虽稍有缓和,却并未完全消散,依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 铁横秋抿了抿唇,继续道:“若非真心爱慕月尊,岂会为月尊次次将生死置于度外?” “次次?”月薄之眨眨眼,“哪次?” 铁横秋一怔,意识分不清月薄之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 铁横秋硬着头皮开口:“第一次,是在栖棘秘境中……” “哦——”月薄之嘴角轻扬,眼眸里光影流转,“原来是栖棘秘境啊,经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 铁横秋本应长舒一口气,可看见月薄之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时,心头竟没来由地“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如乌云般迅速笼罩过来。 错位囚笼 第81节 月薄之继续道:“你在栖棘秘境,舍身救了何处觅。” “这……”铁横秋狠狠噎了一下。 月薄之道:“难道你也爱慕他?” “我……怎么可能!”铁横秋几乎是下意识地大声反驳。 他的神态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月薄之看着好像还挺愉悦的。 月薄之戏谑道:“何处觅先前可是设下毒计陷害于你,你却能摒弃前嫌,以德报怨,在危难时刻以血肉之躯护他周全,这般情谊,当真是感天动地,更令人动容啊。” 他语调轻快,好似在讲什么有趣的趣事,可落在铁横秋耳中,却似三九寒天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冻得他浑身发寒。 虽然还是闹不懂月薄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说这些又出于什么目的,但野狗一样敏锐的直觉让他充满求生欲。 他膝盖一软,就跪伏在塌边,握着月薄之的衣摆,说道:“既然月尊如此相问,那我也不再隐瞒了。” 月薄之任他握着自己的衣摆,并无抗拒,也不说话。 铁横秋继续道:“我对何处觅充满怨怼,是故意假装以德报怨,实质暗生怨恨。但我怨的不仅是他,更恨海琼山。我想利用何处觅伤害海琼山……当然,最后我也做到了。我一举害二人名誉扫地,还让何处觅继续当我兄弟,给我输送资源。” 他眨眨眼,头颅垂下。 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剖白自己的恶劣心思。 还是在天上月一般的人物面前,难免有些羞惭。 但是,他并不是从道德上感到羞惭。 他能够察觉到,月薄之并非道德感强烈之人,也从不以世俗的道德标准去审判他人。 他感到羞惭,大概是有点儿害怕月薄之会觉得自己上不得台面,手段不入流。 月薄之轻嗤一声:“这个答案,着实有些无聊。” 铁横秋心内打鼓:果然是嫌弃我不入流了? 怕是连听我这番剖白都觉乏味。 “但听着倒像是实话。”月薄之道。 铁横秋垂首答:“实话大多都不太有趣。” 视线里出现了月薄之伸来的手掌。 铁横秋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顺着那只手向上望去,便撞进了月薄之的眼眸里。 “起来。”月薄之神色淡淡,“谁让你跪着了?” 铁横秋松了一口气,慢慢站起来,才发现自己腿脚有些发麻。 这倒是稀奇,他是元婴剑修,肉身强横远胜常人,哪儿至于跪一会儿就腿麻? 想来是吓得。 他看着月薄之,心下讷讷。 他的确爱着月薄之,却也确实挺怕他的。 月薄之对他而言,既是令人心折的明月,也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铁横秋站起来,视角陡然拔高,又变成了俯瞰月薄之的角度。 月薄之却似浑不在意,轻轻撩起一缕垂落在胸前的发梢,似笑非笑地睨着他:“你既然爱慕我,想必是日夜盼着能与我结成道侣,从此双宿双栖、逍遥世间了。” 听到这话,铁横秋差点又一个腿麻跪在地上了。 “我……”铁横秋刚开口想说“岂敢”,但月薄之一记眼刀少来,铁横秋后颈汗毛倒竖,,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他在原地僵立了半晌,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最终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做梦的时候的确想过。” 月薄之愉悦一笑:“那你还挺会做梦。” 铁横秋:……这是嘲讽吗? 是吧,应该是吧。 月薄之感叹道:“我天生亲缘薄,从无一个牵挂,什么都尝过了,却也没尝过有道侣的滋味。终究是一个遗憾。” 铁横秋脑中“嗡”的一声,似有惊雷炸响,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不敢想月薄之这句话的含义是什么:“月尊……月尊……” “你既然想和我结为道侣,如此处心积虑……”月薄之轻笑一声,“我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二。” 铁横秋:……这就考虑上了吗? 这进展有点儿快了吧,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不是在耍我吧? 他低垂着头,不敢直视月薄之的眼睛。 在惶恐之外,他突然心生几分窃喜。 窃喜的是,面对自己的妄想,月薄之竟未动怒,甚至还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莫非……莫非他当真有几分机会? 他小心看向月薄之:“月尊尊贵无匹,如同神仙一样,我如何配得上?” “别说这些酸话,”月薄之答,“听着恶心。” 铁横秋咳了咳,道:“我错了。我再不这样说了。” 月薄之继续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可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那当然。”铁横秋听到月薄之摆架子,反而有些放心。 如果月薄之随口就说明天就拜堂,他怕是要连夜扛着剑逃出十万八千里,生怕撞见什么替身夺舍的邪祟。 月薄之广袖一振,道:“你既说了要替我去神树山庄取千机锦,这事还办吗?” 听月薄之突然又说起这个,铁横秋略感意外,但还是说:“这自然是要办的。” “很好。”月薄之点头,“你若真能将那千机锦取来,本尊便依你心意,与你结为道侣。” 铁横秋眼睛瞪大:“这……这当真?” 月薄之答:“救命之恩,以身相报。你看的话本不都这样写?” 铁横秋震惊了:……你还知道我看的什么话本! 若说被知道自己的小人行径,已够令他无地自容。 那么,被看了自己爱看的话本,那简直就是……恨不得自刎重生的羞窘程度! 月薄之看出铁横秋的难堪,故意笑道:“明春和我报说,你刚来这儿的时候,悄悄儿藏了许多书在床板底下,不叫别人瞧见。他还以为是什么禁书秘法,谁知道是什么话本。我从来没见过这些,便叫他给我搜罗了几本,也好瞧瞧是什么叫你废寝忘食手不释卷。” 铁横秋咳了咳,忙说:“那些……那些不过是闲时解闷的市井话本,的确难登大雅之堂。莫不是污了月尊的眼睛。” “才子佳人,仙君神子,这些故事,也不乏有趣的。”月薄之笑道,“长日无聊,我还得多谢你让我多了一个消遣。” 铁横秋挠挠头:你是为了要多谢我,才答应和我结为道侣吗? 月尊的心思你别猜。 月薄之止了唇边笑意,恢复素日的淡漠,轻轻挥了挥手:“好了,你去吧。” 铁横秋突然听到这话,也是一愣:“我去哪儿?” “去神树山庄,取千机锦,证明你对我的心意。”月薄之眼睛弯弯,“话本里不都这么写么?非得经些生死劫难、风波磨折,方能剖出真心,验得情意。你若真有心,便去取了来。” 铁横秋一拱手:“我对您的真心,天地可鉴。” 月薄之微笑:“这样的话,先母在世时,可是听过不少呢。” 铁横秋身形猛地一僵:“这……” 但因为听月薄之论及月罗浮,铁横秋趁机试探道:“听闻当年诸多大能皆对罗浮仙子倾心,情深不渝……” “这些是你从那些话本里看的吧?”月薄之问。 铁横秋一噎:“……是、是读了一些。” “你真信么?”月薄之轻声问铁横秋,“就因为她生得美、心肠好,那些人便肯为她肝脑涂地?只为博红颜一笑……这样的故事,你信么?” “就因为她生得美、心肠好……”铁横秋垂眸,半晌说道:“貌美心善,本就会令一个人变得迷人。” 月薄之忽而声调转冷:“那我定然不够迷人了。” 铁横秋一噎,几乎脱口而出“貌美心黑更是迷死人”! 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因为这听着怎么都不像是句好话。 他耳根发烫,正待解释,却见月薄之已转身望向窗外,像是已放过了这个话题。 铁横秋暗自松了口气,却又莫名觉得遗憾。 水中莲一样清丽脱俗的仙女固然难得。 但像月薄之这种……嗯,一言难尽的男人对铁横秋而言才是最有魅力的。 铁横秋想剖白一番,却又怕不合时宜。 “情之一字,绝不可信。”月薄之瞥他一眼,“有道是:痴心多是错付,自古男儿多薄幸。” 铁横秋挑眉:自古男儿多薄幸…… 哥们,你也是男的啊。 但铁横秋也不敢说心里话,又想表忠心,只好胡乱说道:“我也听说一句诗。” “什么诗?”月薄之似乎有些兴趣。 铁横秋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嗯……”月薄之颔首,“是有这么一句。” 铁横秋道:“也就是说,像我这样没怎么读过书的,一般都不太负心。” 铁横秋这一句,把月薄之都干沉默了。 须臾,月薄之才重新开口:“那你可别叫我失望了。”眸中寒芒流转,恰似雪夜里的刀光,“你也知道,多情负心的郎君,在话本里都是什么下场。” 铁横秋感觉到了月薄之语气里的警告。 可是,他又奇异的不觉害怕。 “我又不多情负心,有什么可怕的?”铁横秋想。 错位囚笼 第82节 月薄之那样的身世,多疑一些,也很正常。 待我取回千机锦,他就知道我的真心了。 第67章 乌鸦大哥 神树山庄原本何等繁荣,此刻已是树倒猢狲散。 这个“树倒”也是字面意义的“树倒”。 曾经遮天蔽日的万年神木,如今只剩焦黑残躯,树根处尚余几分昔日盘踞大地的雄姿,却已化作僵死的虬龙,再不能孕育生机。 一只乌鸦落在最高处的断茬上,啄食残留的木屑,每啄一下,焦壳便落下一蓬黑灰。 铁横秋踩过焦土,仰头望着神木残骸,恍惚间还能看见昔日树冠如华盖般笼罩山庄的盛景。 而今,连最后一片绿叶都化作了飘散的灰烬。 但他并不感慨,而是蛮欢喜的:烧得好啊,烧得妙。 这腌臜地方就该用火净化一下。 是哪位菩萨再世的好人烧了这吃人的烂木头? 哦,是我啊。 我真棒。 铁横秋吹着口哨,踩着焦黑的树根往深处走去。 站定方位后,他果断驻足:“就是这儿了。” 言罢,他从芥子袋中取出那半卷泛黄的古籍,按着残页所教一边行步,一边口中念词。 他虽然不懂五行术数,但残页上已经描画标注分明,他只要依样画葫芦就好了。 眼睛看着手中残页,足尖轻点,身形已如鹤舞般掠步,每步落点皆踩在残页标注的卦位之上。 最后踏定步子,他大喝一声:“开天枢,叩地阙!” 轰—— 地面震颤起来。 交错缠绕的树根向两侧翻卷,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树洞。 洞壁布满年轮状的纹路,像是被某种巨力硬生生撕开的伤口。 最深处却透出一点诡异的青光,忽明忽暗。 “嚯,还真有个密阵。”铁横秋把残页揣回怀中,心思翻涌。 这开阵的阵仗,惊动得旁侧觅食的乌鸦都飞掠而起,啊啊地厉叫着。 铁横秋听着声音略有些心烦,撩起藤蔓,鼓了一口气,便往树洞纵身一跃。 待双足稳稳落地,他环视四周,却见尽是粗粝扭曲的树根,如巨蟒般虬结缠绕,在幽暗中形成一座森然迷宫。 铁横秋眯起眼睛,只见前方分开了三条岔路,都是黑洞洞的,唯有头顶透下一线微光,漏入了几缕风声。 他又从怀里掏出了一纸残页,指望着能看到指示。 指示当然是有的,还写得清清楚楚。 可惜,却不像是开阵秘法那样用图画好,而是全用文字表述了—— “乾三连兮坤六断,震仰盂兮艮覆碗。离中虚兮坎中满,兑上缺兮巽下断……” 铁横秋双眼发黑:好家伙,明明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就一个都看不懂了。 他相信自己的实力。 他坚信:凭借自己的力量,一定一万年都看不懂这玩意儿。 因此,他毫不吝啬地选择求助。 而此时此刻,他孤身一人站在这里,又可以求助谁呢? ……答案是,他的灵宠。 他闭上眼去,启动血契。 须臾,头顶树洞卷起疾风,一团火劈开幽暗,如流星曳火般直坠而下。 朱鸟眨眼飞到他的肩头:“吱吱吱吱……” 虽然是意味不明的吱吱喳喳,但托了血契的福,铁横秋瞬间懂了——喊我来,是有吃的吗? “这哪儿有吃的。”铁横秋扬了扬手中的残页,递给朱鸟看,“你能看懂么?” 朱鸟:????哥们,我只是只鸟啊??? 铁横秋咽了一下:“你不是罗浮仙子的灵宠吗?多少有点熏陶啊?” 朱鸟:吱吱,罗浮仙子人美心善,不会要求一只鸟读书,喳喳。 “嗯……”铁横秋挠挠头,“那你有没有办法帮我问问别人……” 朱鸟:“问个吱吱,这天下只有你一个人能听懂我说话,你个喳喳。” 铁横秋:“……太荣幸了。” 铁横秋面无表情地收回残卷,朱鸟歪着头看他,黑豆般的眼睛里写满了无辜。 忽在此时,乌鸦的声音又掠过树洞,传来一阵嘶哑的“嘎——嘎——”。 铁横秋不耐地摇摇头:“外头那只乌鸦怎么乱叫。” 朱鸟怔了怔,黑豆眼里写满不可置信:“乌鸦大哥说他读过书。” 铁横秋缓缓转过头:“……什么?” 朱鸟缩了缩脖子,弱弱地又补充了一句:“他说……他可会念书了。” 铁横秋沉默了一瞬,眼神逐渐从震惊转为怀疑:“……真的假的?” 乌鸦在洞外又“嘎”了一声。 朱鸟忠实地翻译:“他说:爱信不信。”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难得端正神色,朝着树洞外拱手作揖:“乌鸦大哥,方才是我失礼了。还请您大鸟不计小人过,下来指点一二。” 树洞外静默片刻,忽闻枯枝轻响。 一道黑影翩然而下,正是适才那只在焦木上啄食的乌鸦。 漆黑的羽毛在幽暗中泛着墨蓝色的光泽,竟显出几分矜贵。 铁横秋盯着它优雅地整理羽翼的姿态:太奇怪了……我从一只鸟身上看到了那种读过书的气质…… 乌鸦落在铁横秋左肩,血红的眼珠在暗处微微发亮,低头看了那一页残纸。 铁横秋咽了咽,一边伸手点了点乌鸦的脑袋。 乌鸦不悦地偏了偏头。 铁横秋忙笑道:“乌鸦大哥,我刚刚第一次看你,就觉得你可真是气度不凡啊。别的乌鸦都吃烂肉,就您吃素,一看就知道您特别有品位……” 听着铁横秋这一顿滔滔不绝,乌鸦“嘎”的一声。 这下不劳烦朱鸟翻译了,铁横秋知道,这是在叫自己闭嘴。 停顿片刻,乌鸦往中间那条岔路飞去。 铁横秋盯着乌鸦远去的背影:“他真看懂了?” 朱鸟扑棱一下翅膀:“跟上去不就知道了?” “如果他错了呢?”铁横秋咽了咽,没把心里后半句说出来“或者他是故意引我进死路呢?” 朱鸟没那么多心眼子,便道:“那我先跟上去看看呗。” 说着,朱鸟便往前掠去了。 铁横秋心下微松:有朱鸟探路,也算多一层保障。 铁横秋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朱鸟传讯——吱吱,乌鸦大哥带路可稳啦,喳喳!我们一路上啥问题都没遇到! 铁横秋闻言,眉头却皱得更紧: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越是这样,他越是不太放心。 但眼下已无退路。 他咬了咬牙,还是踏出一步。 按照朱鸟留下的赤色印迹,他一路前行,很快就追上了一红一黑两道鸟影。 察觉到铁横秋的到来,朱鸟回身转了一个圈:“太吱吱了,世上居然真的有会读书的鸟,喳喳!” 铁横秋也有些意外,甚至自惭形秽:我读书还不如一只鸟。 朱鸟看出了铁横秋的惭愧,便说:“乌鸦都很聪明的啦,你不如他很正常。” 铁横秋:……并没有被安慰到,谢谢。 乌鸦在前引路,漆黑的羽翼几乎与四周的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猩红的眼瞳偶尔转动,像两滴凝固的血。 铁横秋快步前行,而朱鸟则扑棱着翅膀,在他肩头与乌鸦之间来回跳跃,尾羽划出断续的光痕,照亮着前路。 朱鸟忽地飞高,又俯冲下来,兴冲冲地说道:“乌鸦大哥说再走百步就到啦!” 这本该是个好消息,可铁横秋却无由来心头一紧。 他还是没法信任这来历不明的乌鸦。 按理说,乌鸦飞在前头,若有机关埋伏,也该是它先遭殃,不该有什么问题…… 可这顺遂反倒让他心里发沉。 他这辈子就没遇到过什么好事会自己送上门来。 他的手掌无声地滑向青玉剑柄。 错位囚笼 第83节 忽然,乌鸦双翼一收,猛地俯冲而下,消失在几株歪斜的树墙之后。 铁横秋心下一紧,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绕过树影,眼前豁然开朗—— 一方布满裂痕的汉白玉石台孤峙于荒草之间,台心处静静卧着一只乌木匣子。 铁横秋身形一闪,已掠至石台前,伸手便向那乌木匣子抓去。 手指刚触到木匣边缘,头顶突然炸开一声嘶哑的啼鸣。 乌鸦像道黑色闪电般俯冲而下,双爪直扑他手腕。 铁横秋冷哼一声,手腕一翻,五指如铁钳般反扣向乌鸦的脚爪。 然而这乌鸦竟狡猾至极,双翼猛地一振,硬生生在半空折转方向,爪尖擦着他的袖口掠过,带起一道冷风。 下一瞬,乌鸦已稳稳落在匣子之上,漆黑的羽翼微微张开,血红的眼珠死死盯着铁横秋,喉间发出低沉的嘶鸣,似在警告。 朱鸟急声道:“他说,这玩意儿是他的!不准我们拿,否则要我们的命!” 铁横秋冷笑道:“谁要谁的命!也未可知!” 旋身踏步,青玉剑已如游龙出鞘。 剑锋破空,眼看就要将那乌鸦钉死在匣上—— 岂料那乌鸦双翼猛然一振,竟在剑尖触及羽毛的刹那,“嘭”地炸开一团黑雾。 铁横秋瞳孔骤缩,只见千百只乌鸦同时振翅而起,漫天鸦羽缭乱,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密室。 每一只都生着同样血红的眼睛,发出刺耳的鸣叫,在树墙内形成令人毛骨悚然的重重回音。 “幻术?”他握剑的手微微发紧,目光如电扫视着铺天盖地的鸦群。 打架他在行,但一遇到这些奇门术数,他总是要吃点亏。 这时候,脑子里不免又闪过海琼山曾经的嘲讽“你这样的人,再有小聪明也没用,到底是输在见识上了”。 铁横秋的确在见识出身上吃过不少亏。 然而,铁横秋并无气馁。 不甘让他的战意更加炽热。 他猛地咬紧牙关,剑锋一转,青玉剑化作一片青光横扫而出! “管你是真是假,全砍了了事!”铁横秋怒喝一声。 剑气所过之处,几只乌鸦被斩落,落地瞬间化作黑烟消散——果然是幻影。 “给我——破!” 剑气纵横间,整间石室都被青光笼罩。 铁横秋的剑锋越斩越快,青玉剑化作一片残影,每一剑都精准地劈开一只乌鸦的身躯。 可鸦群竟似疯魔般不闪不避,前一波还未坠地,后一波已挟着腥风扑至。黑压压的羽翼层层叠叠。 铁横秋的视野被翻飞的黑羽填满,耳中灌满嘶哑鸦啼,尖锐的直往他脑髓里钻。 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痛让他精神一振。 可心底却已涌上一丝寒意——这样下去,迟早会被活活耗死! 在这时候,铁横秋眼前骤然一亮,炽烈的火光突然点亮整个石室! 轰—— 朱鸟振翅腾空,浑身羽毛燃起金红色的烈焰,宛如一轮坠入凡尘的小太阳。 他张口喷出一道火柱,所过之处,寒鸦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在刺目的火光中化作飞灰。 铁横秋看着朱鸟,竖起拇指:“好样的,吱喳!” “你先去取宝物!”朱鸟嗤的吐火,眼神坚定。 铁横秋会意,正要冲向石台,却见残余的寒鸦突然聚成一团黑云,发疯似的朝朱鸟扑去。 朱鸟浑身烈焰暴涨,竟不闪不避,迎着鸦群直冲而上! “吱喳!”铁横秋顿住脚步。 朱鸟嗤的吐火,眼神坚定:“你别管!这是鸟跟鸟的战争!” 燃起来了! 铁横秋也被燃到了,感动得很:好的! 吱喳,我宣布,你是最强大鸟! 铁横秋不再迟疑,飞掠台上,劈手打开木匣。 木匣倏然开启。 但见匣中静静躺着一卷似绸非绸、似铁非铁的奇物,通体流转着璀璨异彩,时而如云霞翻涌,时而似星河流转,玄妙莫测。 ——千机锦! 传闻中可续命添寿的秘宝,此刻就在眼前! 铁横秋心中激动,忙伸手去拿。 指尖距离千机锦仅剩寸许,突然—— 一片漆黑的鸦羽无声飘落,轻轻覆在千机锦上。 刹那间,流转的霞光骤然凝固。 铁横秋猛地抬头,只见漫天幻鸦突然停止与朱鸟的缠斗,纷纷化作黑雾消散。 这突如其来的平静非但没能让他松一口气,反而让他遍体生寒,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瞬息间,千机锦崩解成千万缕细丝,如蛛网般缠绕住飘落的鸦羽,在半空中疯狂交织、盘旋。 只一个呼吸的功夫,万千丝线已裹成一个巨大的茧。 那茧足有八尺高,表面泛着冷光,隐约可见内部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铁横秋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他死死盯着那诡异的茧,耳畔似乎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噗通、噗通…… 是……心跳声? 朱鸟也觉得诡异,立在石台上,瞪着绿豆眼看那茧:“这……这是什么……” 铁横秋抿了抿唇:“药王说千机锦能织就续命衣……”他看着这泛着奇异光彩的茧子,“该不会,这个茧……就是续命衣?” 朱鸟也反应过来了,急得在石台上直跳脚,道:“这宝物是给乌鸦抢去了?” 铁横秋抿住嘴唇:……绝不可以! 这续命衣是……他要献给月薄之的……嗯,聘礼! 铁横秋心中大动,挥剑劈向这茧子。 剑光劈落,铁横秋本以为会遭遇什么抵抗,却不料剑锋所过之处,竟如切进一团云雾,毫无阻滞。 惊疑未定时,纷扬的茧丝已层层剥落,渐渐显出个人形轮廓。 铁横秋浑身一僵,剑尖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朱鸟也呆住了,火羽炸开,尖声道:“这、这不可能!他不是已经——” 话音未落,茧中人睫毛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瞳红得异常,像炉膛里将熄未熄的炭火,竟与方才那乌鸦一般无二。 但身型五官,却和早该死去的柳六分毫不差。 朱鸟震惊了:乌鸦竟是……柳六……? 柳六,竟是个……鸟人么? 第68章 死而复生 铁横秋心神剧震,瞳孔中映着柳六的身影,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我……我那样用离火补刀……都把他烧成炭了…… 也没把柳六完全搞死吗?! 不、不可能…… 离火焚木,绝无生路。 他肯定是死了…… 不对……不对,他死前拉开了贴身香囊。我以为他是想陷害我,难道……那个香囊里真的有保命手段? 铁横秋的思绪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心头炸开: 身死而灵存…… 莫非…… 莫非是话本里常说的那种的夺舍邪术?! 柳六在烈火焚身的时候,借着贴身香囊的秘宝脱出元神,夺舍了离他最近也最容易得手的一个生灵,一只路过食腐的乌鸦…… 怪不得呢。 铁横秋又想通了一点:乌鸦都是食腐之物,但这一头乌鸦对满地腐肉不感兴趣,只啄啄木屑。 这大抵是柳六这个富家子最后的骄傲,即便饿得狠了,宁愿啃树皮也不吃烂肉。 想到这个,铁横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什么装货,死了也要摆谱。 夺舍乌鸦的柳六,原本盘算着重修仙体,为此不知耗费了多少苦功。可禽畜修仙之艰难,又岂是人身修行能比的?飞禽走兽天生修行路上处处是坎,一则经脉窍穴与人迥异,许多玄妙功法根本无从练起;二则兽身浊重,吐纳灵气时十成里要漏掉七八成。柳六占了乌鸦之身后,每运转一次周天,都要比生前多费十倍力气。 却不曾想,铁横秋带着千机锦残卷来了。 错位囚笼 第84节 柳六借机跟铁横秋入了密阵,夺下千机锦。 作为神树山庄庄主,柳六自然懂得如何使用千机锦。 须臾之间,他便用这秘宝织就续命衣,还阳续命! “还得谢谢你。”柳六勾唇一笑,“若非是你,我如何能重得人身?” 这话正刺得铁横秋太阳穴跳跳痛。 他那么艰难杀了柳六,没想到亲手助他重生! 朱鸟扑腾翅膀,划出火光直扑柳六。 千机锦却骤然翻卷,化作天罗地网。 水火不侵的丝线在火海中粼粼生光,将柳六新生的躯体护得滴水不漏。 满室火光,柳六却看也不看,血红的眼珠只管盯着铁横秋发颤的剑尖:“你杀我时很痛快吧?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亲手助我织就这具不死之身?” 铁横秋咬牙道:“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说罢,铁横秋挥出青玉剑。 柳六却不避不让,千机锦在他周身盘旋如飞,硬生生接下这开山裂石的一剑—— 铮——的一声,响彻树室,气浪炸开,把翩飞的朱鸟都震到树壁之上。 “不错,不错。”柳六的笑声又轻又软,如同他新长出的皮肉,“看来你把我的灵骨炼化得极好。” 铁横秋听他提起灵骨,眉毛蓦地一跳,故意扯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哦,是啊,你这灵骨的确不错。难为你倾尽心血修炼了几百年,全便宜我了。”说着,铁横秋摸了摸背脊,“你要拿回去吗?那可难了。” 柳六闻言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诡异的亲昵:“你喜欢就拿去吧。” 听他如此慷慨,铁横秋反而一愣。 就在他愣神的当下,却见柳六指尖一勾。 千机锦立即如毒蛇吐信,直取铁横秋咽喉。 铁横秋急退三步,剑锋斜挑,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锦缎斩断。 断落的丝线却未坠地,反扭曲缠绕,转眼又化作新的杀招。 铁横秋正面迎敌,却暗暗运转血契,呼唤朱鸟。 朱鸟在契约牵动下立即动作,双翼一振,化作一道赤色残影直袭柳六后心。 ——锵! 柳六却连头都未回,血衣后背如花瓣般绽裂,数十道暗红锦缎激射而出,攻向朱鸟! “哦,小畜生,我记得你。”柳六指尖轻弹,千机锦立即缠住朱鸟双足,“我死的那日,你烧得我可真疼啊。” 朱鸟吱吱喳喳,用尽鸟语狂骂:我吱吱你的喳喳!我喳喳你的老爹! 柳六似笑非笑,也不管这小鸟骂些什么,五指缓缓收拢,血丝随即绷紧,勒入朱鸟足踝。 砰! 朱鸟如断线纸鸢般坠落,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眼睛一闭,便再无声息。 铁横秋心头猛地一揪,立即催动血契感应——还好,灵识尚存,只是昏死过去。 他绷紧的心绪稍稍放松,但握着剑柄的手却更用力了几分。 眼前,千机锦化作漫天飞线,从柳六的后心发出,如同蛛魔吐丝,在空气中织成一张罗网。他的身形在丝线中央模糊扭曲,唯有那双眼睛愈发猩红,在漫天血丝中亮得骇人。 这一刻,他确实不像人了。 ——像一只盘踞在血色蛛网中央的、饥饿的蜘蛛。 铁横秋长剑横挡,却见那漫天血丝扭曲缠绕,杀气凛然。 他脚步一错,青玉剑锋与血丝相击,震得他虎口发麻。 铁横秋额头渗出冷汗。 千机锦织就的天罗地网不断收缩,要将他生生绞杀在这方寸之地。 铁横秋一退再退。 千机血丝如毒蛇绞缠而来,剑锋所斩之处,断丝复生,愈斩愈密。 铁横秋退无可退。 背脊已经抵上树壁,背后传来冰冷又坚硬的触感,忽然让他想起了明春的怀抱。 他脑中闪过:那日在神树上,月薄之的这一枚纸片化身,是如何从背后拥抱着他,教会他一剑破天网。 铁横秋心念一沉,缓缓闭目。 手中青锋化三尺寒光,剑尖轻颤,如梅萼初绽。 一点、一挑、三转—— 铮! 千百血丝应声而断。 柳六心头猛然一颤,万没料到铁横秋竟能这般破开天罗地网。 只见他足尖轻点,瞬间飘至蛛网中央,青玉剑锋寒光凛冽,直逼柳六眉心。 青玉剑锋直指柳六眉心。 四目相对。 铁横秋又一次在柳六的瞳孔中捕捉到生前那一瞬的惊骇。 “对,就这个眼神。”铁横秋笑道,“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就爱看敌人这副见了鬼的模样。” 剑光暴涨。 剑尖就要插入柳六眉心。 刹那,柳六面目被层层叠叠的千机锦覆盖。 铁横秋一剑落下,只觉砍在铜墙铁壁之上,震得后退两步。 锦缎后传来柳六闷闷的笑声:“那就不让你看了。” 铁横秋蓄力,又想再出剑。 却不料柳六浑身化作一团黑雾,竟再次凝成一只赤目乌鸦,双翅一震,急飞出树之迷宫。 铁横秋捞起昏迷的朱鸟,足尖踏碎满地血丝,身形如离弦之箭追出。 一边追,铁横秋一边激他:“柳六,你不是最厉害,最看不起我这样的泥狗子吗?现在却被泥狗子撵着跑,不知心情如何?” 前方乌鸦赤瞳骤缩,黑翼猛地一滞。 铁横秋见状,笑意更盛:“对了,你家那棵万年神树也被我烧了,哎呀!真不好意思!” 乌鸦炸了炸毛,却并无停留,反而飞得更快了。 铁横秋大笑一声,脚下劲力再催,故意拉长声调,字字如刀—— “神树烧了——” “灵骨没了——” “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还被老子追得屁滚尿流!” 乌鸦的翅膀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是你的话,我肯定就死了算了。你为什么不舍得去死呢?啊——我懂了!”铁横秋嘿嘿一笑,“你不舍得死,一定是怕下了黄泉,没脸见祖宗吧!” 乌鸦不语,只是好几次想故技重施,骤然折转,意图用树阵机关绊他。 但铁横秋何许人,哪里可能被同样的伎俩算倒两次? 他追得死紧,不教乌鸦有半点余裕。 乌鸦眼中赤芒闪烁,却不敢停留半分。 “你再跑!”铁横秋越追越近,像话本反派那样狞笑着,“桀桀桀桀……待我追上你,叫你马上见祖宗!” 须臾之间,一人一鸟已再回到迷宫入口的三岔路。 头顶是树洞落下月光微微。 乌鸦猛地朝洞口飞出。 铁横秋提剑直冲而上。 乌鸦率先越过洞口,不知使了什么机关术,洞口藤蔓快速掩上,如同关紧的门。 铁横秋暗叫不好,反手劈出一剑。 剑气激荡间,刚合拢的藤蔓应声炸裂,碎枝残叶四散飞溅。不待烟尘散尽,铁横秋已如离弦之箭般纵身而出,身形紧贴着乌鸦破开的缝隙,在藤蔓重新闭合前的刹那冲出洞外。 月光如霜,浸透鸦羽,也映在铁横秋杀意凛然的眼中—— 铁横秋剑尖直指乌鸦。 正要刺入—— 嗤! 一声破空轻响几乎同时响起。铁横秋瞳孔骤然收缩,身形猛地一僵,竟直挺挺向前栽去。 他重重摔落在地,挣扎着翻过身时,才惊觉苏悬壶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手指微微收拢。 原来苏悬壶早已守在洞口,就在方才生死毫厘之际,往铁横秋后颈落了一针,硬生生截断了他全身真元流转。 “药王……”铁横秋喉头滚动,鲜血从嘴角溢出,“是你……你和柳六是一伙的?” “我不是和他一伙,”苏悬壶垂眸,声音淡得像是月光下的薄雾,“我是和夺得千机锦的赢家是一伙的。” 铁横秋眼睛睁大得死死的。 铁横秋捂住胸口,骤然明白过来:“什么偶尔获得秘籍……是骗我们的,对不对?” 苏悬壶唇角微扬:“你想明白了?” 铁横秋看着停在一根树杈上的乌鸦:“柳六可不甘心成为一缕寄生乌鸦的幽魂,他知道你一直对这些生死秘法如痴如醉,故意用残卷诱惑你帮他取千机锦。但你不愿冒险,上了百丈峰,想让月尊替你探路。” 错位囚笼 第85节 “薄之是我的朋友。”苏悬壶捻着金针一笑,“若是他来,我断不会对他出手。” 铁横秋感受着后颈被金针扎着的刺痛,冷笑道:“是不会?还是不敢?” 月光下,苏悬壶笑得温润如玉:“不敢之事,便等同于不会。” 枯枝上的乌鸦陡然一旋,现出柳六模样。 他身上不着寸缕,只是被千机锦卷缠着,姿态却非常悠然,如同穿了最华贵的衣裳一般。 “原来如此。”柳六指尖轻叩树干,对苏悬壶发出冷笑,“药王大人嘴上答应助我取锦,转头就去百丈峰请了月薄之。想借刀杀人?” 苏悬壶拱了拱手:“在下不过一介医修,武功低微,胆子自然也小。” “也罢,来的不是月薄之,而是小泥狗子……”柳六顿了顿,嘴上浮起笑容,“可见上天垂怜于我。” 铁横秋咬紧牙关,看着形势不妙,冷汗直流,却强自镇定,对苏悬壶说道:“我是月薄之的门下,我要是死了……” “月薄之当然不会放过杀害你的凶徒。”苏悬壶掩唇一笑,“但只要那个凶徒不是我,不就行了吗?” 苏悬壶挑眉看向柳六。 柳六回应苏悬壶的目光:“药王这是要我做你的刀?” “我和这傻剑修没有仇,杀他做什么?”苏悬壶摆摆手,“和他有血海深仇的,是阁下吧?” 柳六眯起眼睛,没有回应。 苏悬壶又道:“他害你一无所有,你必然恨他入骨,我也是给你一个机会报仇雪恨,说起来你还需感谢我。” “恨他?谁说我恨他?”柳六抿唇一笑,“我喜欢他都来不及,怎么会恨他?” 听到这句话,莫说是铁横秋,就是苏悬壶都愣住了。 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自信满满的苏悬壶,难得露出震惊的表情。 苏悬壶忍不住问道:“你不恨他?你不杀他?” “不恨,不杀。”柳六答。 “不恨便罢了。可是……不杀?”苏悬壶嗓音低了几分,“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我也没说放了他。”柳六轻轻一笑。 苏悬壶和铁横秋都不理解了。 柳六却让丝线在指尖轻绕:“我偶然习得一血偃之术,迫于正道身份,从未用过,如今只想在这可爱的剑修身上试一试。” 铁横秋眼瞳紧缩。 那些偃丝来得太快了——前一刻还只是柳六指尖缠绕的细线,此刻已化作漫天丝雨,扑面而来。 他想躲。 可苏悬壶的金针精准钉在他风府穴上,针尾还在微微颤动。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浇筑在铁水之中,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冷汗顺着背脊滑下,浸透里衣。 第一缕偃丝已经触到了他的咽喉—— 冰冷的丝线,几乎要刺入皮肤。 却在此刻,眼前倏然闪过一抹雪白的身影! 第69章 不愿松手 苏悬壶眼缝微眯,一下认出了来者:“汤雪……” 话音未落,汤雪已如惊鸿掠影,旋身而至,一手广袖翻卷,如流云拂雪,将袭向铁横秋的夺命偃丝尽数荡开。 另一手长指轻探,在铁横秋后颈处蜻蜓点水般一掠,深陷风府穴的金针便离体而出。 金针离体的刹那,铁横秋浑身一轻,猛地一挣,重新站了起来。 他抹了把额角的汗,看向那抹雪色身影,目光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汤雪转身望向苏悬壶,唇角挂着浅笑:“药王阁下,您今日对百丈峰弟子出手,月尊若知晓了,怕是要不高兴的。” 苏悬壶看到汤雪出现,也深感棘手:“怎么……你也来了?” 他叹了口气:“唉,若是让薄之知道我对百丈峰的人出手,他的确是会生气的。” 汤雪低头掸了掸袖口沾的丝线:“药王若真念着与月尊的情谊,不如拿出些诚意来。只要你亲手杀了柳六,献上千机锦,月尊念及旧情,想必也不会太过追究今日之事。” 铁横秋心念一转,也明白汤雪这么说的理由。 千机锦这玩意儿玄乎,没有药王的助力,他们就算有本事再杀一次柳六,却也未必有法子把这千机锦给月薄之使用。 说来说去,药王仍是关键,留他一命也是很有价值的。 铁横秋立即熟练摆上憨厚笑容,附和道:“是啊,药王大人,此事分明是柳六那厮从中作梗。待我回去禀明月尊,定会为您分说清楚。您与月尊多年交情,岂会被这等宵小离间?” 苏悬壶微微侧目,看向枯枝上的男人。 千机锦在月色下光华流动,包裹着柳六赤裸的身体。 而苏悬壶指尖金针颤动,随时能刺破这层流动的屏障。 柳六迎着苏悬壶的目光,嘴角噙着玩味的笑意:“月薄之会不会放过你,我也不好说,毕竟,我与那位月尊不过萍水相逢,自然不如你了解他。” 他慵懒地倚在枯枝上,千机锦随着他的动作泛起涟漪般的光泽,“只是以你对他的了解……他像是会轻易宽恕背叛之人吗?” 苏悬壶指尖的金针骤然凝滞。 柳六忽然转向铁横秋,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我不熟识月薄之,但这个铁横秋,我倒是知道的。” 苏悬壶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铁横秋,但见铁横秋还是一脸清澈无辜。 柳六轻笑着摇头:“莫看他长得跟一条可爱的小狗似的,心里却歹毒得很。他的话,是一句都信不得的。” 铁横秋忙辩解道:“我若是歹毒之人,月尊岂能容我?” 苏悬壶听了这话倒是笑了:“月薄之的为人,我也不便评判。只是,两位说要替我美言,恐怕是很难的。我倒觉得有个省心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看着苏悬壶脸上的笑容,铁横秋心中暗觉不妙。 “若两位变成尸体,自然用不着费心说情了。”苏悬壶话音未落,千百枚金针破空而起,密如急雨。 汤雪白袍翻卷如云,袖风过处金针尽碎。 铁横秋也一跃而起,举剑格挡,发出“叮叮”脆响。 汤雪轻声道:“苏悬壶这厮,暂交给你。” “得嘞!”铁横秋早摸清苏悬壶底细——这药王虽境界高深,却因专精医道,武技疏于锤炼。他剑光一展,就将苏悬壶逼得连退三步。 汤雪足尖一点,径自飞向枯枝上的柳六。 柳六身形忽闪,指尖绕缠的锦丝缠上旁边老树,猛然一荡,借力甩出。 汤雪一掌扑了个空,立在枝头,回身一看,却见柳六已攻向铁横秋背心。 此刻铁横秋正与苏悬壶缠斗正酣,剑光如惊虹掣电,逼得药王谷谷主连退数步。 苏悬壶额头沁汗,心中暗惊:这后生剑法竟如此了得! 难道他半步化神之身,今日竟然要折在一个草根元婴之下? 想到这个,几乎呕血。 就在苏悬壶渐感力竭之际,忽见柳六袭向铁横秋后心,不由心头一松。他嘴角微扬,手中金针攻势更急,将铁横秋牢牢牵制在原地。 铁横秋不得不回剑格挡,却不知背后杀机已至—— 柳六弹指挥来银线,立即就要缠在铁横秋后颈。 却不想,汤雪黄雀在后,一掌击中柳六后心! 汤雪一掌雷霆万钧,当下就该把柳六击杀当场。 不料掌力及身刹那,柳六身形骤然溃散,化作漫天黑羽纷飞。 “是幻儡……”汤雪神色一凝,指尖残留着击碎虚影的触感。 再一眨眼,但见柳六再次凝成实体,却是在苏悬壶背后! 苏悬壶未及反应,周身要穴已被偃丝穿过。 他猛然喷出一口黑血,僵硬扭头看向背后的柳六:“你……你的目标……是我?” 柳六含笑摇头:“原本不是。” 苏悬壶的血水如被虹吸一般被偃丝吸走,偃丝变得濡湿殷红。 柳六略带惋惜,看向铁横秋:“小泥狗子,其实我想要你做我第一个血儡。” 说罢,柳六轻叹,染血的丝线忽然绷紧,将苏悬壶僵直的身躯提线木偶般吊起。 铁横秋剑锋一振,正欲冲上,却被汤雪横臂拦住。 汤雪带着几分忧虑,对铁横秋说:“苏悬壶半步化神,境界在你我之上……” 铁横秋蹙眉,他的修为的确比不过大名鼎鼎的药王。 只不过,铁横秋还是很自信:“可方才交手,我与他分明平分秋色,甚至隐隐压制!” “那是因为他精修医道,故不善战。”汤雪眼神变得严肃,“但是现在……” 未等汤雪把战况分析完整,柳六便身形轻晃,如一片黑羽飘落,重新落在枯枝上。 他嘴角噙着笑,指尖随意一勾—— 苏悬壶的身躯立起,四肢舒展,五指成爪,裹挟着阴冷的罡风直扑铁横秋与汤雪! 铁横秋横剑格挡,剑锋与爪风相撞的刹那,他瞳孔骤缩——这一击的力道,竟比先前强横数倍! “不对劲!”他低喝一声,身形被震退半步,剑刃嗡鸣不止。 汤雪侧身避过爪风,衣袂翻飞:“这具傀儡,拥有药王的修为,和柳六的战意……最要命的是……” 铁横秋心中一紧,抬眸见柳六倚着枯枝,指尖轻点,似在拨弄琴弦。 错位囚笼 第86节 而苏悬壶便是他手中最顺从也最癫狂的傀儡,每一击都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厉。 “他不知痛,更不怕死。”汤雪接上未尽之言。 苏悬壶双目赤红,枯槁十指如钢钩般撕开空气。 铁横秋横剑封挡,双剑交击的瞬间,一股沛然巨力顺着剑刃直贯而下。 这力道恍若泰山压顶,叫他双腿陡然下沉半尺,膝盖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他心中震撼:这,就是真正的半步化神之威! 这才是真正跨越元婴门槛的威压,每一缕逸散的灵气都似千钧重担,压得人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柳六斜倚枯枝,指尖在偃丝上轻轻一划。 苏悬壶猝然旋身,腰身向后反折,脖颈却诡异地前探,五指成爪划出一道违背人体极限的弧线,直取铁横秋心窝。 这记杀招来得太过邪异,铁横秋一时没提防住。 待感觉到危险迫近,身形急退,那森冷指爪已穿透护体罡气。 他来不及后撤,正待这穿心一击。 一道白影如飞鸟投林般掠至身前。 ——汤雪横身一挡,竟以肩膀硬接这穿心一击! 苏悬壶的指爪深深刺入血肉,鲜血瞬间浸透白衫。 汤雪闷哼一声,脚下踉跄,却半步不退,硬生生将铁横秋护在身后。 “汤雪!”铁横秋的双手猛地扶住汤雪摇晃的身躯,掌心触到一片温热黏腻——是血。 他喉头滚动,竟一时说不出话。 他没想到汤雪会为自己挨这一击! 或者说,他没想到任何人会为他挡刀。 他这辈子就没遇过这种事。 这场景对他而言太荒谬了 荒谬得像话本里的情节…… 豺狼环伺的修仙界里,人人皆需他曲意逢迎才能换得三分薄面,唯有这个同门,总在不经意间递来暖意。 三回茶水两盏灯,半句多言不曾有,却肯用血肉之躯替他接下这穿心一爪。 血珠顺着汤雪垂落的手腕滴进泥土,铁横秋攥着对方衣袖的指尖微微发颤。 他素来擅于揣度人心,此刻却参不透这荒谬背后的缘由。 分明是泛泛之交,怎就甘愿为他做到这般地步? 就在铁横秋神色恍惚的刹那,苏悬壶趁机扑至,双爪交错如剪,竟是要将二人头颅一并绞下。 铁横秋单手将汤雪护在臂弯,另一只手挥动长剑横挡。 柳六指尖轻颤,牵动着苏悬壶,攻势更狂,十指翻飞间带起腥风血雨。 “横秋……”汤雪咳着血,手指攥着他的衣襟,“……放开我……你一个人……还能走……” “别说傻话!”铁横秋厉喝一声,声音却抖得厉害。 一般而言,对铁横秋而言,生死关头抛下同门拔腿就跑,那是很自然的事情。 尤其是云隐宗的所谓同门,他一个都瞧不上。 可偏偏,在此刻,他竟半点松手的念头都没有。 铁横秋眼神一沉,左手猛地抄住汤雪的腰,将他往肩上一甩,低喝道:“抱稳!” 汤雪浑身是血,却仍死死攀住他的肩膀,咬牙点头。 铁横秋右手持剑,骤然暴起,剑锋横扫,直取傀儡咽喉。 这招看似凶狠,实则脚下步伐已暗中蓄力,只待对方格挡的瞬间,便借力急退,夺路而逃! 柳六脸上浮现一丝讥诮的笑意。 谁曾想,那苏悬壶竟是不闪不躲,任铁横秋的剑穿过自己的咽喉。 铁横秋愣了愣:这…… 柳六笑了:“刺穿也无妨,反正又不是我的脖子。” 话音未落,苏悬壶折断的脖颈咔地一声扭正,竟顶着贯穿的剑刃,硬生生向前迈了一步! 铁横秋虎口震裂,险些握不住剑柄。 他震惊发现:傀儡根本不知疼痛,哪怕被斩首也照样能战! 汤雪在后方咳着血说道:“横秋……砍关节……傀儡丝……” 铁横秋猛然醒悟:他还是囿于常理了,只觉得人的要害在脖子,却不想如今苏悬壶已成傀偶,关窍当然是在偃丝上! 明悟之后,他正要变招,却见数十根沾血的傀儡丝如毒蛇出洞,蜂拥而来。 铁横秋被逼得后退。 “还是这位小兄弟机灵些,”柳六轻笑着动了动指尖,目光在汤雪脸上转动,“长得也挺俊,我便要他吧。” 话音未落,染血的傀儡丝骤然转向,如毒蜂般朝汤雪周身要穴刺去! 铁横秋察觉到了柳六的意图:“你……你要把他变成傀儡?” 柳六笑道:“看着你和好朋友生死战,想来也会非常有趣。” 说罢,他指尖弹动,偃丝便纷纷卷向汤雪。 第70章 汤雪教你斩草除根 铁横秋怒喝一声,长剑破空斩落,剑锋所过之处,傀儡丝应声而断! 可那丝线诡异非常,断而不死,反而如蛇般缠卷而上。 一道细得几乎透明的偃线已无声无息缠上汤雪指尖。 汤雪闷哼一声,整条左臂顿时如石雕般僵死不动,五指还保持着握剑的姿势,却再难移动分毫。 见状,铁横秋又惊又怒:“汤雪……” 汤雪却朝铁横秋温润一笑:“无事,莫慌。” 柳六好笑道:“太会逞强,未必是好事。” 汤雪眸光一凛,眼底似有寒星闪烁。 “就凭你,斩得断这千机锦偃丝?”柳六把玩着手中丝线,语带嘲弄,“不如乖乖就范,少受些罪。” “丝线是切不断,但是——”汤雪话音未落,右手已并指如刀,凌空劈下—— 那截被傀儡丝缠住的左臂齐根而断,鲜血瞬间染红半边衣袍。 “手臂可以。”汤雪面不改色,冷眼睨视着柳六,断臂处血如泉涌,却仍挺直脊背,如青松傲立。 柳六脸上的阴笑骤然凝固:“好、好得很!”他抬指拉起更多丝线,“我倒想瞧瞧,你有多少手臂可以砍。” 汤雪笑语:“一条手臂还不够你受吗?” 柳六眉梢一蹙,根本不明白汤雪是什么意思。 却见落在地上的那条手臂,陡然发出冰雷之声,瞬间爆破! 千百道寒冰雷刺,顺着傀儡丝网疯狂蔓延! 轰——! 冰雷顺着丝网猛然炸开,整张傀儡丝网都成了通电的引线! 蓝色电光以惊人的速度沿着丝网蔓延。 “该死!”柳六想要切断丝线,却为时已晚。 冰雷顺着丝网疯狂流窜,整片暗林霎时被映照成幽蓝色。 “寒髓雷?你竟把这等凶物藏在血肉之中……”柳六面容扭曲,声音嘶哑,“你是疯子?” 汤雪染血的唇瓣却扬起锋利弧度:“现在,你还想用你那破丝儿操纵谁?” 柳六正遭受雷霆之怒,没有提防,铁横秋已闪至他身后,重剑裹挟着滔天杀意,朝着柳六当头劈下! 青玉剑轰然斩落,剑气如怒龙咆哮,将地面劈出一道狰狞的裂痕! 然而—— 嘎——! 一声刺耳的鸦鸣响起,柳六的身形竟在剑锋临身的刹那骤然扭曲,化作一只漆黑的乌鸦,双翼一振,裹挟着断裂的傀儡丝冲天而起! “哪里逃!”铁横秋提剑直追。 不想那柳六偃丝一挥,攻向昏迷的朱鸟。 铁横秋被迫旋身回防,硬生生收住追击之势。 再抬眼时,夜色茫茫,唯余几缕断裂的傀儡丝随风飘散,哪儿还有那寒鸦的踪影? “让他跑了!”铁横秋气得要死,但其实心里是忌惮多过恼火。 柳六这厮……太过邪性。 今日没能斩草除根,日后必成心腹大患。 “咳咳……”汤雪单膝跪地,鲜血自左肩伤口汩汩涌出,将衫浸透。 铁横秋忙回身去扶他:“汤雪,你怎么样了?” 汤雪微微一笑,右手两指如电,接连点过肩井、天宗、巨骨三穴,把血流止住。 铁横秋一把扯下衣摆布条,手法利落地为他捆扎伤处。 错位囚笼 第87节 汤雪吞下一颗疗愈金丹,摇头道:“且先别管我,我还死不了,你先去看看苏悬壶是否活着。” 铁横秋这才留意到,原来汤雪方才自断左臂引爆的寒髓雷,不仅震退了柳六,还将缠绕苏悬壶的傀儡丝烧断了。 苏悬壶仰面倒在血泊中,浑身关节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像一具被孩童粗暴扯断丝线的木偶。 铁横秋蹲下身,二指按在他颈侧:“脉息全无。” 汤雪拖着残臂走近,染血的衣摆扫过地面:“你就是这样评判一个人活着与否吗?” 铁横秋愣愣。 汤雪用脚尖拨了拨苏悬壶软垂的手腕:“怪道柳六能‘死而复生’。” 铁横秋挠挠头,想起这个也是头疼:他自问做剑修也够狠了,斩草除根的心是有的。 可惜还是差在见识上。 修真界各个世家大族,都藏着一手救命绝活。 这些手段铁横秋莫说是见识了,就是连想象都想象不到。 他也很苦闷:“朱鸟都用离火把柳六烧透了,谁曾想他还能活?” 要换我挨这么一下,早凉透八百回了。 铁横秋垂头丧气。 汤雪却非常温柔:“这有什么好丧气的?那些世家的保命绝技,哪个不是千百年传承?别说你我,就是月尊来了,也不敢说能全然瞧个分明。” 铁横秋挑眉:“依你所说,如果遇上大世家的的传承人,岂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斩草除根?” 汤雪不疾不徐地摇头:“法子倒是有的,今儿就以这药王为例,给你说一说。” 铁横秋一脸虚心地看着汤雪。 汤雪缓步走到苏悬壶的尸身旁,衣袍轻拂,蹲下身来:“修士的肉身,都是其次,即便化为齑粉,也未必不能续命。你知道修士之命,到底在什么地方?” 铁横秋想了想:“元神!” 他一下想通了,自己之前斩草除根都是从肉身出发,其实是钻牛角尖了:“肉身不过是皮囊,就算烧成灰,只要元神不灭就能夺舍重生。” “不错。”汤雪摸出一枚铜铃,“此物名为‘元神听’,可辨生死虚实。” 铁横秋定睛细看,只见铜铃表面阴阳双鱼首尾相衔,墨色玄鱼如夜穹深黑,白色素鱼似霜雪澄澈。 更奇的是,那玄鱼眼中嵌着一点羊脂白玉,素鱼眸内却含着乌金墨珠,端的是阴阳互济,玄妙非常。 汤雪把元神听悬在苏悬壶尸身上方:“古语云,人死魂散,如灯灭烬冷。若元神已散,此铃当寂然无声。你且细听——” 说罢手腕轻旋,指尖在铃身一抹,那阴阳双鱼竟如活了般游转起来。 叮! 一声清响,那声音不似凡铁,倒像是寒泉溅玉,又混着缕若有若无的风啸,教人后颈汗毛齐刷刷竖了起来。 “响了……”铁横秋震惊道,目光扫过全身筋骨错位、面色灰白的苏悬壶,“响了的意思是……他还活着?” “元神尚在。”汤雪咳了咳,“但听这声响,已是风中残烛,随时会灭。” 铁横秋抿了抿唇:“那……” 汤雪并起二指:“光有‘元神听’,还是不够,需得学会如何将这蛰伏假死的元神拘出,才算功成。” 说话间,他两指如蜻蜓点水,戳向苏悬壶眉心下方半寸。 汤雪腕子一抖,指腹隔空划了个半圆,口中念念有词:“魂无归止,魄有离形,三魂拘束,七魄伏形……” 铜铃悬在苏悬壶心口上方,随着咒语节奏轻颤。 汤雪双指在苏悬壶天灵、喉结、膻中三处虚点,又喝一声:“天垣为锁,地轴为扃,收!” 苏悬壶胸腔猛地起伏,一线白气从口鼻间逸出。 元神听上,阴阳鱼纹忽明忽暗,发出嗡嗡颤鸣。 白气缓缓成形,浮现出苏悬壶的身形面容——这便是苏悬壶的元神了。 铁横秋怔然,只觉眼界大开:他从未见过如此手段,竟真能活生生将人元神拘出躯壳! 汤雪神色平淡地把元神听递给了铁横秋。 铁横秋接过这铜铃,指腹触到冰凉的铃身,忍不住抬眼看向汤雪:“你是要把这个……给我了?” “嗯。”汤雪眉眼依旧温润,只是唇色苍白,“江湖路远,你带着它,总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铁横秋闻言,只觉掌心的铜铃重若千钧。 若在从前,他定会欣喜若狂地收下这份厚礼,可此刻—— “那你呢?”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目光死死盯着汤雪染血的衣袂。 汤雪只是浅浅一笑,未置一词。 他没打算告诉铁横秋,自己是月薄之。 他是月薄之。 这意味着,若他愿意,剑意透指一斩,苏悬壶的元神当场就会灰飞烟灭。 无论什么假死秘术、诡谲阴策……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不过是虚妄。 有道是:一剑破万法。 若有一日,铁横秋也能修成月薄之的境界,便会明白所有的秘术在最强的剑意面前,都不过是纸糊的墙。 而此刻,汤雪又不是月薄之。 他只是一个断臂的伤者,气息微弱,身形单薄。 铁横秋一把扶住了他摇晃的身躯,掌心触及的体温冷得骇人:“汤雪……” 汤雪却笑笑,指着眼前苏悬壶的元神,说道:“你当初只以为焚毁柳六身躯便当高枕无忧,却漏算了他的元神。教他有机可乘,夺舍了乌鸦借机重生。如今,我便教你灭人元神、斩草除根之法……” 汤雪指尖微抬,杀意骤凝。 苏悬壶的元神猛然一颤,慌忙叫道:“且慢!两位兄弟——” 汤雪眉梢轻挑,神色漠然,指尖灵气却未散。 铁横秋嗤笑一声:“您是堂堂药王,我们也担不起这一声兄弟之称!” “这是什么话?”苏悬壶露出一个略带讨好的笑容,“方才种种皆是误会。我也是被柳六那奸人所控,这才不慎伤了二位。” 铁横秋冷哼一声:“金针偷袭也是他拉着你的手发的?” “唉!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苏悬壶目光转向汤雪的左肩,“是不是该先替汤雪治伤要紧?” 说到这个,铁横秋果然顿住了:“你有办法治他的手臂?” “您也说了,我是‘堂堂药王’,‘活死人’都不在话下,更何况‘肉白骨’?”苏悬壶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得意。 铁横秋果然犹豫了:“若能救治汤雪……” “不用你救。”汤雪抬起手指,“你包藏祸心,我可不敢信你。”说着,汤雪转眼对铁横秋说,“小横秋,行走江湖,最忌和将死之人讨价还价。” 铁横秋一怔。 既是因为汤雪难得一见的狠绝,更是因为汤雪在狠绝里夹着的那一句温柔可亲的“小横秋”。 还未等铁横秋细细品味那令人心尖发颤的亲昵,汤雪就屈起指节,正要出招。 苏悬壶见状,已是毫无平日风度,急得几乎要跪下:“且慢!我还有一个秘密,是关于月薄之的!” 汤雪听得分明,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成了,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但汤雪脸上却佯装疑惑:“莫要故弄玄虚。” 第71章 心疾的真相 发现了汤雪的触动,苏悬壶急声继续道:“月薄之的心疾……并非天生,而是人为。” 听到这话,铁横秋神色大动! 说实话,他本来就觉得月薄之的先天心疾非常蹊跷。 此刻苏悬壶的话,像一块拼图咔嗒一声嵌进了他多年疑虑的缺口。 汤雪指间寒芒未散,声音冷冽:“说清楚。” 苏悬壶嘴角扯出个怪异弧度:“这话,得你们把我带到月薄之面前,我亲口告诉他……” 铁横秋沉沉看着他。 “我说了,我不和将死之人讨价还价。”汤雪腕子微沉,在苏悬壶元神上割出一道裂痕,“现在吐干净,或者,永远闭嘴。” 苏悬壶的元神原本就虚弱,此刻被崩出裂痕,魂火更是风中残烛了。 但他反而变得更加镇定:“你们可以在这儿叫我神魂俱灭。但若是这样,月薄之的心疾就永远不能被治好。” 汤雪神色未变。 铁横秋指节却蓦地收紧。 “不出一百年,”苏悬壶的元神忽明忽暗,“那位惊才绝艳的月尊,就会像一株从芯里烂掉的名贵兰花,在病榻上……一点一点,腐朽成泥。岂非一大憾?” 听到这话,铁横秋几乎心疼得不能呼吸。 他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苏悬壶显然看出来铁横秋的动摇,比起汤雪,铁横秋是更容易撬动的。 他立即把目光投向铁横秋:“我的内丹早被血偃吸了去,修为几乎全失。如今这残破肉身,不过吊着口残气。便是回到百丈峰,在月薄之眼皮底下,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铁横秋望着苏悬壶残破的元神,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杀了他,月薄之的心疾无药可医。 ——留着他,却要冒放虎归山的风险。 这个抉择像两柄利刃,一左一右抵在他心口。 错位囚笼 第88节 汤雪蓦地开口,声音冰冷:“苏悬壶,那我只能当你做出了选择。” 苏悬壶的元神猛地一颤。 他想起了刚刚汤雪给的选择:要么现在吐干净,要么永远闭嘴。 “看来你选择后者。”汤雪眸中寒光骤亮,未等他回神,素手已凌空一划—— 铁横秋胸口一紧,未及阻止。 却见苏悬壶大喝一声:“我说!我说!” 声音急得几乎扭曲。 却见汤雪指尖寒光只是堪堪擦过苏悬壶的元神,并未正中要害。 这一刻,苏悬壶也算明白,汤雪是在唬他的。 但也没办法,这种博弈,比的就是这个。 铁横秋也明白过来了:这就跟亡命之徒博弈的时候一样,谁气势更大,表现得更豁得出去,谁就赢了。 混迹市井多年的他,对于这一套也是烂熟于心的。 只是现在…… 铁横秋闭了闭眼睛:当赌注变成月薄之的心疾,他连虚张声势的胆魄都没有了。 苏悬壶冷哼着说:“我说出来,你们也未必相信。” “你先说,”铁横秋冷冷道,“我们再决定信不信。” 看着苏悬壶和铁横秋的立场坚定一致了,苏悬壶便再不卖关子:“当年,罗浮仙子怀胎后变得虚弱,在云隐宗百丈峰养胎。她自感身体不妙,云隐宗的医修却看不出什么来,便传讯请我去替她看诊。”苏悬壶微微凝神,陷入回忆,“待我赶到百丈峰时,她已身中奇毒,毒气尽数凝结在胎儿心脉。” “这岂不是证明月尊的心疾乃天生?”铁横秋急声问道。 “错。接生之时,我用药王谷秘传手法,将毒素尽数逼至脐带。”他指尖轻捻,仿佛重现当年情景,“脐带一断,剧毒立除。更何况梅蕊族天生神木系灵骨护体,不出满月,那孩子本该痊愈。” “那怎会……”铁横秋不可置信地呢喃道。 苏悬壶眼中寒光一闪,冷笑道:“是啊,临行前我再替那孩子诊脉,竟发现他心脉间又染新毒。我正百思不得其解,恰在此时,云思归邀我品茶。他问我……”他声音一顿,意味深长地看向铁横秋,“可曾听闻梅蕊族的骨血可入药?” 铁横秋神色剧变,指尖不自觉地收紧。 “梅蕊族生来体质特殊,通体幽香。”苏悬壶轻叹一声,“据说以他们骨血炼制的‘寒梅淬骨丹’,可令人脱胎换骨,筋骨如寒玉凝成,刀剑难伤,水火不侵。”他顿了顿,“不过终究是传闻罢了。正因这个传言,梅蕊族隐居避世多年,直到……全族覆灭,只剩月罗浮一人。” 汤雪眸光冰冷:“你痴迷炼丹制药,当然一直也对这个所谓的‘寒梅淬骨丹’颇感兴趣。” “不敢。”苏悬壶轻笑一声,“梅蕊族只死剩了月罗浮母子,月罗浮是不世大能,又有许多拥趸,根本动不得,她唯一的孩子自然也是宝贝。” “平日的月罗浮自然动不得,但当时月罗浮产后虚弱,带着幼子客居他乡,可不是任人鱼肉吗?”汤雪声音冷得能结冰,“看来,云思归拿这个当饵,诱你与他合谋?” “他也无意伤害月罗浮性命,只是和我商量,让那孩子‘夭折’,再将其尸身炼作寒梅淬骨丹。此事不让月罗浮知道,让月罗浮以为就是孩子命薄早夭。这样一来,月罗浮与他、与我都还能当朋友。”苏悬壶回答。 听着这话,铁横秋气得牙齿咯咯响:“哦?那你们人还挺好?罗浮仙子还得谢谢你们高抬贵手,留她一命?” 苏悬壶只是咳了咳,没有接这话。 “按你这话,月尊本该夭折了才是。”汤雪轻声道。 “唉,医者仁心,我实在不愿伤害无辜幼童……”苏悬壶面露悲悯。 汤雪弹指一贯,苏悬壶元神顿时裂出一道口子。 苏悬壶浑身巨震,倒吸一口冷气:“嘶——” 汤雪声如寒霜:“说实话。” 苏悬壶呲牙咧嘴:“好,好,好。怪不得是月薄之调教出来的,平日看着斯斯文文,骨子里却和和他是一个模子的冷酷心狠。” 汤雪不发一言,眸中情绪深不见底。 苏悬壶继续道:“实话说,的确就是我不愿做这事,私下告诉了她实情,否则以她的性情心机,到死都猜不到谁要害她的孩子。” 汤雪一怔。 铁横秋倒是信了一半,但还有一半不信:“你这么好心?” “当然不是好心。”苏悬壶还是决定说实话,“云思归这厮太歹毒了,我当时想,我要真给他炼成丹了,他必杀我灭口。我要不答应给他炼丹,他照样会要我的命。而月罗浮呢,比他可靠一百倍。” 铁横秋:……这倒也是。 汤雪冷笑:“你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 “实情确是如此。”苏悬壶苏悬壶神色坦然,目光不闪不避。 铁横秋却也和汤雪一般,对苏悬壶的一面之词持有怀疑态度。 每个人都会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进行修饰,即便是人之将死,亦未必其言也善! 汤雪曲起食指在空中划了道弧线:“那便搜魂吧!” 苏悬壶神色一僵。 此刻他元神离体,魂火飘摇,若强行搜魂,恐怕凶多吉少! 苏悬壶张口欲言,汤雪指尖法诀已成。 汤雪剑指一压,苏悬壶浑身剧颤,魂火扭曲,发出无声的惨嚎。 苏悬壶眉心灵光如丝,在夜色中骤然展开,化作一幅幅流动的画面—— 云隐宗群峰隐隐,大雪漫天。 寒风卷着碎雪呼啸而过,山巅的松枝被压得低垂。 月罗浮一袭白衣染血,怀中紧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踉跄后退。 站在她面前的,是眉目年轻的云思归。 那时的他尚未蓄须,清俊如剑,右手持剑,隐约绽出杀意。 “思归……思归……”月罗浮声音微颤,“你当真如此狠心?” 云思归微微叹气:“罗浮,我无心要伤害你。”说着,他剑锋微抬,指向她怀中的婴孩。 “你害他的命,不就是害我的命吗?这是我的孩子!”月罗浮踉跄着后退一步,将怀中的婴孩护得更紧。 云思归此刻无法直视她,只是缓缓转头,目光如刀般刺向苏悬壶:“苏悬壶,你既受我所托,为何背信弃义?若你按计行事,她只会以为孩子福薄,夭折于襁褓。不过多久,她就能走出伤痛,重拾仙途。而我,也能如愿以偿得到那炉寒梅淬体丹……这本该是两全其美的事。” 云思归的剑锋凝滞在风雪中,眼底的寒意比漫天飞雪更甚。 苏悬壶冷笑声刺破风雪:“是啊,你们两全其美,只有我死了。” 云思归的剑锋微微一顿,忽而低笑出声:“原来如此……你是怕我会杀你灭口?”他摇了摇头,语气竟显出几分失望,“你可真会以己度人。我何曾说过要杀你?” 苏悬壶短促地笑了一声:“哦?这话倒有趣。你害人夺丹,却独独不杀我灭口?” 云思归哈哈大笑,摇头不已:“你若应了我的话,往后你我就是同谋。你会炼丹,会制药,医术举世无双。我能托付你的事情可太多了。”他顿了顿,声音放低,像是分享一个隐秘的默契,“自然乐得一直与你做共犯,又怎会杀你?” 风雪骤静了一瞬。 云思归看出了苏悬壶的动摇:“怎么样?你现在帮我,也还来得及。” 苏悬壶没有说话。 这份沉默让月罗浮眼中惶恐更深。 月罗浮的泪水在寒风中凝结成霜,她颤抖着后退半步:“思归……你当真要动我的孩子?” “那只是一个孽种。不但流着肮脏男人的血,更会毁你道基。”云思归像是在说服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是在帮你!” 月罗浮摇头,眼中冰冷:“到底是帮谁?你要把我的孩子炼丹,助你的修为,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云思归叹气:“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月罗浮噎住,带着几分薄弱的希望看向苏悬壶。 苏悬壶轻抚山巅那座铜鼎,指尖灵火跳跃:“原来这就是传说中云隐宗至宝传神鼎,果然不凡。” 云思归笑问:“用这个鼎,可以炼成寒梅淬体丹吗?” “当然。”苏悬壶回答道。 听到这对话,月罗浮脚步一顿,几乎站不稳。 像是印证月罗浮的恐惧一般,苏悬壶果断地燃起了传神鼎。 风雪骤然暴烈,天地间只剩传神鼎燃烧的轰鸣。 许久,她看向千山风雪,忽然转头,对云思归说道:“我还记得,我们初见那日,也是这般大雪封山。” 云思归神色一顿:“是啊,若非你出手,我早已死在冰机雪狼口中。”说罢,云思归道,“你放心,我永远记得和你之间的情谊。我要的只是这个孽种,我不会伤害你的……除非你先对我动手。” “‘万山载雪,明月薄之’。”她笑笑,看着云思归,“我的孩子,便叫月薄之,你看如何?” 云思归神色猛地一怔。 还没等云思归反应过来,月罗浮便把月薄之塞到云思归怀里:“思归,你要寒梅淬体丹,我便给你寒梅淬体丹罢!……我只求你,念在我们的情谊,留这孩子一命!” 说罢,月罗浮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跳入传神鼎之中! 鼎火骤然冲天而起,将整座山巅映成血色。 襁褓里的婴儿仿佛感应到什么,啼哭声划破长空。 云思归脚下踉跄,眼睛竟滚落两行热泪。 苏悬壶也被这一幕震撼住了:“云宗主……” 云思归一边拭泪一边对苏悬壶说:“还不抓紧炼丹!”他怆然说道,“这可是我的挚友啊……一根骨头都别浪费了。” 看着这个搜魂的记忆画面,铁横秋心内大动,想起了月罗浮给他千里传讯的遗言:“云隐宗,传神鼎”。 原来,是这个意思么…… 铁横秋心中揪痛,嘴角却漫上冷嘲般的笑意: 真不愧是话本女主角一般的仙子啊,即便是被逼到绝境了,生出最决绝的心思——也不过是以命换情,用一身仙骨博取仇敌怜悯。 回想起众人说,云思归在月罗浮身故之后突破化神,想来靠的就是月罗浮炼成的寒梅淬体丹。 呵。 实在可笑。 罗浮仙子,竟是用自己的尸骨给仇人进阶! 错位囚笼 第89节 铁横秋冷冷想到:若是我的话,宁肯自爆,将这些人、这个鼎和这座峰一起炸了,也绝不留半分机缘给这些豺狼。 就在这满心戾气翻涌之时,眼前搜魂画面突然传来一声婴孩的啼哭,生生将铁横秋从血色的思绪中拽了出来。 啊,那个孩子…… 是月薄之啊。 铁横秋浑身一震:月薄之也在那山峰上,若自爆元神,身为婴孩的他不也不保吗? 若是怀抱着月薄之…… 铁横秋牙关发酸,方才还如铁石般狠戾,此刻竟像被春雨浸透的冻土,一点点软化下来。 他在这一刻,破天荒地和他向来嫌弃过分心痴意软的罗浮仙子产生了共情。 第72章 汤雪的告白 搜魂画面里,寒梅淬体丹炼成。 云思归将丹药收下,也如约放了苏悬壶一命。 苏悬壶看着襁褓中的月薄之,带着几分不确定地问云思归:“你真的要把这个孩子养大?” “当然。”云思归看向苏悬壶,“我答应了她。” 苏悬壶不解:“我也没听到你亲口答应。” “我答应了的。”他低头抚摸婴孩发顶,“在她哭着求我留这孩子一命的时候。我在心里,说了‘好呀’。” 苏悬壶顿了顿,又问:“那……这孩子体内的心毒……” “要解的话,会很麻烦吗?”云思归问。 “会。”苏悬壶叹息,“此毒幽微,潜伏心脉,而这孩子又太过年幼,经脉未成……” “嗯,”云思归点头,目光落在婴儿沉睡的面容上,“那就不解了。” 苏悬壶有点儿迷糊了:“这样的话,他寿数恐怕不长。” “那也无妨。”云思归道,“我会让他锦衣玉食,受尽宗门供养,让他以为自己生来就该是天上明月……直至因先天心疾英年早逝,也算一生顺遂,平安喜乐。在那之后,我再将他投入此鼎,与母亲团聚。”他顿了顿,轻柔地捏了捏婴孩的手掌,“如此,也算对得起她了。” 画面骤然崩裂,如同被撕裂的绸缎。 苏悬壶的元神剧烈震颤,魂火如将熄的残烛在虚空中飘摇。 他看着汤雪和铁横秋:“你们也看到了……我说的不假。” 看着这一切,汤雪眼底如封着一潭冻了千年的寒泉。 苏悬壶察觉到汤雪眸中透出的凛冽杀意,当即肃然道:“普天之下,除我苏悬壶外,再无人能解月薄之所中的心头血毒。” 汤雪看着他,铁横秋也看着他,仿佛在掂量他话中的真伪。 苏悬壶的神魂气息愈发微弱,他强撑着加快语速:“把我带回百丈峰,我替月薄之把毒解了,从前恩怨两消,你们道如何?” 铁横秋眯起双眼:这个提议确实令他心动。 说实话,他也不是非要苏悬壶去死。 更别提,铁横秋比任何人都更想月薄之活下去。 不过,在这之前,他必须想办法保证苏悬壶说的是实话,不会耍什么花招…… 铁横秋眸光如淬火寒刃,眼底暗流几番涌动,将苏悬壶的身影死死钉在视线中央。 苏悬壶唇角勾起一抹游刃有余的弧度,胜者的从容在他眉宇间流转。 他知道,他赌对了。 他的诱饵太香,鱼儿必然上钩。 下一刻,却见汤雪伸出一手,猛地把苏悬壶那张得意的笑脸撕裂。 裂痕从眉骨直劈到下颌,像被摔碎的瓷器般迸出冰裂纹。 ——刺啦! 魂光迸溅如血雾弥散。 苏悬壶,刹那间,神魂俱碎! 铁横秋震在原地。 汤雪冷冷收手,眼底尽是漠然。 铁横秋素来敬重汤雪,此刻却怒意勃发:“你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擅自杀了苏悬壶! 苏悬壶一死,月薄之的病怎么办? 铁横秋太阳穴突突直跳,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汤雪面前。 他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一把揪住对方衣领,几乎要将人整个提起。 汤雪被拽得身形前倾,任他攥着领口,沾血的唇角牵起一丝笑意:“学会了吗,如何斩草除根,撕碎神魂……” 铁横秋猛然怔住。 却见汤雪身子一颤,忽的朝前跌倒。 铁横秋下意识张开双臂。 那具单薄冰冷的身躯坠入怀中的刹那,滔天怒火竟被某种更尖锐的情绪刺穿。 他僵硬地收拢手臂,指尖发颤地抚上汤雪惨白的面颊:“汤雪!醒醒!” 铁横秋猛把汤雪横抱而起,只觉汤雪轻得不寻常,如一具没有五脏六腑的躯壳。 他心下一紧,催动青玉剑,纵身一跃踏上剑身,剑光劈开浓稠夜色直冲天际。 风声在耳畔呼啸,怀中人的气息却愈发微弱。 他咬紧牙关,将灵力催至极致,剑光如流星般划过天际,直坠向最近的城镇——丰和郡。 丰和郡的轮廓自云翳中浮出,灯火如豆。药铺檐下,一盏褪色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投下斑驳的光影。 铁横秋年轻时混迹市井,曾在丰和郡盘桓过一段时日。 他知晓这间不起眼的药铺里住着的并非寻常郎中,而是一位隐居避世的老医修,是有些真本事的。 “崔大夫!”他几乎是破门而入,把医修从睡梦里轰醒。 崔大夫看见铁横秋,颇感意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穿鞋起床:“一百年没见,一见你就这副德行!” 铁横秋咧嘴一笑:“一见我就给您带生意了!” 崔大夫没好气地抹了抹山羊须,举起烛火细看病人。 只见昏黄烛光下,那男子面色惨白如纸,黑发垂落,整个人透着股说不出的死寂。 崔大夫眉头一皱,面露讶异。 铁横秋忙问道:“怎样?” 崔大夫道:“这娃娃长得真俊。” 铁横秋:……我就白问。 崔大夫指尖搭上那人的腕脉,眉头骤然一紧。 铁横秋见他神色不对,连忙追问:“怎么?伤得很重?” 崔大夫缓缓收回手,神情古怪:“这人的脉象……”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捻着胡须,“非常标准的芤脉。” “标准?”铁横秋听得一头雾水,“脉象还有标不标准一说?” “就是跟医书里写的一模一样。”崔大夫顿了顿,“轻按浮软,重按空豁,好比摸到根烂葱管。” “既然是医书,那不应该都是对的嘛?”铁横秋问,“病人的脉象对上了,很奇怪?” 崔大夫闻言一怔:“也是。”他转身打开药柜,慢条斯理地开始抓药,“那我就按这个症来治罢。” 崔大夫掀开汤雪左肩的衣料,但见翻卷的皮肉上一道平整得像是裁纸般的伤口。 “这切口也太漂亮了,”老医修头也不抬,“下刀的是个狠角色吧?” 铁横秋盯着他剪开粘连的布料:“他自己砍的。” “呃……”崔大夫捏着银剪的手一顿,“那更是一个狠角色。” 崔大夫又剪开汤雪右肩的布料,五个乌黑的血洞赫然显露。 “这爪痕厉害,再偏一些就要穿胸了。”崔大夫咋舌,“这也是他自己抓的?” 铁横秋神色一紧,眼前浮现苏悬壶那记穿心爪袭来时,汤雪突然闪身挡在前面的模样。 崔大夫感觉到铁横秋心情不对,也不说话了,三两下清理完创口,又给上了止血药包扎。 随后,崔大夫让铁横秋把汤雪带到一个简陋的房间,放在木架床上,又抓好了药,草纸一裹塞进铁横秋怀里:“三碗水熬成一碗,文火。煮好了就给他喂上。” 铁横秋掂了掂药包,再抬头,崔大夫已经打着哈欠晃出门去了。 铁横秋蹲在炭炉边上,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药罐里的水咕嘟咕嘟地翻腾,苦涩的药味混着老屋墙皮剥落的霉气往鼻子里钻,让胸口跟着发闷。 汤雪安安静静躺着,脸上跳动着忽明忽暗的烛影。 铁横秋目光落在汤雪被包扎的地方,五指血洞还在微微渗出黑血。 他喉头动了动,扇风的动作停住,盯着那片刺目的伤痕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胳膊。 他满脸困惑。 汤雪,为什么…… 会为我做到这个份上? 我和他…… 铁横秋捏住了扇柄:感觉我和他甚至根本都不熟啊。 错位囚笼 第90节 汤雪胸口微震,咳嗽起来。 铁横秋赶紧伸手扶他坐起,将人半靠在枕头上。 汤雪睫毛抖得厉害,好容易掀开一条缝,目光却像蒙着层雾。 铁横秋胸口一窒:“你醒了?” 盯着汤雪病中泛红的眼角,铁横秋莫名想起了月薄之。 但他很快摇头:我在想什么? 月薄之,怎会和眼前人重叠? 一个是终年笼在雪色大氅里的冷傲尊者,一个是笑着捧来暖融热茶的温润师兄。 汤雪微微颔首,环视四周:“这儿是……?” “这儿是丰和郡的医馆。”铁横秋简单地回答道,旋即抬起眸子,“轮到我问你问题了。” “什么?”汤雪颤着睫毛,看起来迷茫又脆弱。 铁横秋心里其实疑问颇多,便从第一道问起:“你怎么会来神树山庄?” 虽然汤雪出现得很及时,化解了铁横秋的危机。 但铁横秋感激之余,也不免心中怀疑。 他……怎么会恰好来到神树山庄? 汤雪神色微滞,随即垂眸轻声道:“我是尾随你而来的。” “你……你尾随我?”铁横秋心下疑惑更深,“为什么?” 铁横秋想不明白:……他难道对我有所图谋? 药炉上的汤药咕噜噜地响着,让沉默变得更刺耳。 许久,汤雪才长长叹一口气:“自然是因为担心你,小师弟。” 铁横秋神色一僵。 他像是觉得这个答案很荒谬,但瞬间又觉得很合理:“担心我……担心我什么……” 汤雪目光低垂,声音沉缓:“那日在百丈峰,你和苏悬壶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顿了顿,“我总觉得他不安好心,可你执意要去,我也不好阻拦,只得暗中跟着。若真有什么变故……至少你不会孤立无援。” 铁横秋脑子里一阵轰隆。 这样的好意太过陌生,陌生到让他本能地警惕。 这世上怎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他好? 顺手给他递一碗热茶的好……便也罢了。 但是,奋不顾身地为他流血的那种好。 怎么会……有这种事!? 若说平日汤雪交予他的善意,像是一碗可以暖手的热茶。 那今日的,却像块烧红的炭。 铁横秋震惊地看着汤雪,身体微微后倾,下意识地和他拉开距离。 看到铁横秋的神色,汤雪面露苦涩:“横秋,你是不信我吗?” 铁横秋张了张嘴,脑子一阵乱转,好久才找回理智,开口说道:“我不是……我只是有些疑惑……我和你相识的时间不长,我也未曾为你做过什么,你何以……如此……嗯,如此赤诚相待?”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这话听着既生硬又不知好歹,像是在质疑对方的情谊。 他忙又补一句圆场话:“如此深情厚谊,我实在是受之有愧!” 铁横秋小心看向汤雪,唯恐自己的话令他伤心。 可汤雪只是微微勾起嘴角,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仿佛早就看透了他会这般反应。 汤雪说道:“你刚来百丈峰的时候,月尊跟我提过你们在栖棘秘境发生的事情。” “什么?”铁横秋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 汤雪轻声道:“月尊也觉得奇怪,他和你素无交集,你怎么如此舍身地为他?” 铁横秋的嘴唇发涩:“他……他还跟你说过这个啊……” “当时,月尊与你而言,几乎可以说是一个陌生人吧?关系比你我还不如。”汤雪微微侧头,乌黑的发丝垂落在肩头,“你怎么肯为他连命都不要呢?” 铁横秋眼瞳巨震。 喉头像是被什么塞住一样,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为什么可以为数面之缘的月薄之不要命? 答案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 但他嘴唇闭得死紧,不让答案跳出嘴巴。 不能说。 不能告诉任何人。 这是他的秘密。 虽然月薄之已经知道了,但是…… 铁横秋死死咬住牙关,仿佛只要松开一丝缝隙,就会有毒蛇嘶叫着爬出来。 汤雪半倚在病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却仍带着那抹惯常的笑意:“不能说吗?” 铁横秋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脊背绷得笔直,神色僵硬,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沉默着。 “我明白。”汤雪单手支着床沿,指尖因失血而泛白,“我都明白。” 铁横秋忽然不敢看汤雪的眼睛,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汤雪肩上缠着的纱布上。那里仍渗着淡淡的血色,刺得他心口发紧。 他听得汤雪轻声道:“因为我对你的心,和你对他的心,是一样的。” 铁横秋霍然起身,木凳被他的动作带得重重砸在地上,在寂静的屋内炸开一声巨响。 他猛地背过身去,几乎是不敢看汤雪的眼睛:“……你好好休息。” 铁横秋几乎是仓皇地冲向门口,衣摆带起一阵凌乱的风。就在跨过门槛的瞬间,他脚下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 那背影怎么看都像是……落荒而逃。 第73章 朱鸟飞了 铁横秋猛地推开房门,脚步凌乱踩在老旧木梯上,引得足下吱呀吱呀地乱响。 行至半途,袖中忽地传来细微的窸窣响动。 他猛然振袖一挥,朱鸟便如一团流火般翩然掠出。 “你没事吧?”铁横秋想起朱鸟刚刚昏迷的样子,不免带着几分担心紧盯着他。 朱鸟倒是精神足,不似受伤,扑棱两下翅膀,歪着脑袋道:“我好像闻到了食物的气味。” 铁横秋:……敢情是馋醒的。 朱鸟振翅欲掠出窗棂。 铁横秋叫道:“别出去偷吃别人家的东西。” “没事,我不会偷的。”朱鸟答。 “抢也不行。”铁横秋想起:朱鸟在云隐宗里,想吃啥,从没偷,直接下爪子。 别人不给,他就喷火。 铁横秋额角突突跳:“不许乱来。” “乱来?”朱鸟歪头,“饿了就吃,也算乱来吗?” 铁横秋没好气,也的确不能让朱鸟饿着肚子,心疼地拿出银子:“你去吃东西可以,得留下银子。” 朱鸟:“你那么穷,就别破费了。我喷火,他们就不要钱了。” 铁横秋:“名门正派焉能祸害人间,绝不可伤人!!” 朱鸟:懂。 不是人就可以伤了? 不是人间就可以祸害了? 朱鸟自觉明白,便掠入夜色。 铁横秋望着它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 天边一弯冷月悬在檐角,清辉如霜。 ——看见月光,就会想起月薄之。 这几乎成了本能。 他眼眸流光。 恍惚间,月华流转,脑海浮现的竟是汤雪那双含笑的眼。 他自己吓得一个踉跄。 “怎么会……”铁横秋忙乱地抓着头发,“真是疯了。” 月光依旧清冷地照着,可此刻却像是一把刀,剖开他竭力掩饰的心绪。 铁横秋垂头丧气,身子半挂在窗边。 须臾,他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浓稠得近乎焦糊的药味。 “糟了!”他浑身一个激灵,险些从窗台翻下去,“忘了看火!” 他匆匆跑回楼上房间,急忙推门而入。 但见炉火已经熄灭,断臂的汤雪单手提着药壶,吃力地把熬得过于浓稠的汤药倒出。 错位囚笼 第91节 他额角沁着细汗,绷带渗着血色,看起来非常狼狈。 看着这一幕,铁横秋愧疚至极,恨不得当场抽自己俩大耳刮子:怎么能把病人和烧着的炉子留在这儿呢? 他忙大步上前,拿过药壶,给汤雪倒药:“对不起……我……我没看好火。” 汤雪微笑着看他:“哪儿的话。” 铁横秋扶着汤雪坐回床上,拿着药碗:“这药熬过头了……” “也是能喝的。”汤雪唇边笑意未减,独臂撑着床沿。 汤雪只有一条手臂,吃药有些麻烦。 铁横秋不忍见他狼狈,便亲手给他喂药,将汤匙递到他发白的唇边。 汤雪吞下浓稠过头的汤汁,瞬间皱眉。 铁横秋愧疚道:“这……这药都熬成膏了……” “没事,良药苦口。”汤雪就着他的手啜饮,像一只极温驯的猫儿。 铁横秋看着汤雪的神色,原本开口说许多,此刻却又一句都不能说了。 汤雪却看出了铁横秋的心思,喝完药后,便一边拿帕子擦嘴,一边问他:“小师弟怎么不兴师问罪了?” “什么……什么兴师问罪……”铁横秋声音发紧。 “你不是恼我杀了苏悬壶吗?”汤雪他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角,动作优雅得不像个断臂之人。 铁横秋抬眸对上汤雪那双清亮的眼睛——那里头没有半点愧疚,也没有半分悔意。 “苏悬壶该死是不假,但是只有他能治好月尊……”铁横秋这么说着,却丝毫没有之前拎着汤雪领子问罪的气势了。 “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能救月尊吗?这种话,谁能相信?”汤雪平静地接上,将染了药渍的帕子折好,放在床头,“他这种小人,反复无常,两面三刀,已经把脸面都撕了,如何能将性命托付?” “可是……”铁横秋正要说什么。 汤雪面色骤然转冷,眸中寒芒乍现:“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有心医治月尊,你以为月尊知晓真相后,会应允此事么?为了苟活而宽恕杀母仇人?”他冷笑一声,字字如冰,“以月尊的性子,宁可再死上千百回,也绝不会点头!” 铁横秋看着素来温和的汤雪露出的决绝之色,不觉一噎:“但是,月尊的病怎么办……” “总是有办法的。”他抬起眼,嘴角噙着笑,“起码……不是还有千机锦吗?” “千机锦?”铁横秋眼中有些慌乱沮丧,“我本答应了要把千机锦带回给月尊的……但我把事情办砸了。” 铁横秋想起当时的话,心内一跳。 他是怎么答应月薄之的? 月薄之又是怎么回应他的? 月薄之说:只要带回千机锦,他们就能结为道侣。 那时的铁横秋高兴得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可此刻,他望着汤雪空荡荡的袖管,只觉得喉咙发紧。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汤雪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小横秋,”他忽然笑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会帮你的。” 铁横秋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无论你想要什么,”他抬起仅剩的那只手,握住铁横秋发颤的指尖,“我都会帮你得到。” 铁横秋手指猛地缩起:“汤雪……你先好好休息,你不要想这么多!” “嗯,是该好好休息。”汤雪轻轻合上眼睑,声音渐渐低弱,“确实……有些困了……” 铁横秋莫名松一口气,把汤雪扶着躺下。 汤雪半睁开眼睛:“横秋,你能再陪陪我吗?” 铁横秋指尖僵住。 汤雪侧过脸,嘴角扯出一个虚弱的笑:“算了……你也累了一天,去歇着吧……咳咳……” 铁横秋沉默半晌,替汤雪掖掖被子:“我就在这儿,哪儿都不去。” 铁横秋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 汤雪半阖着眼,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铁横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胸口发闷。 窗外雨声渐起,风声阵阵。 他猛地站起身,却又不知该做什么,只能徒劳地站在原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几乎盖过了窗外的阵雨声。 翌日清晨。 晨光透过窗纸漫进屋内,将昨夜的阴霾一寸寸驱散。 铁横秋睁开酸涩的双眼,看见汤雪已经支起身子,空荡荡的右袖垂落在床沿,挣扎着想拿起外袍穿衣。 “我来。”铁横秋慌忙伸手。 汤雪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不过是少了条胳膊,又不是废人。”话虽如此,他的动作却明显迟缓了许多。 铁横秋沉默地取过外袍,动作极轻地绕过汤雪的肩膀,生怕碰到那截包扎着的断臂。 “昨晚是下过雨吗?”汤雪目光投向窗外。 铁横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院里的梧桐树上,几只麻雀正在湿漉漉的嫩芽间跳跃。 “嗯。”他应了一声,手指在衣带末端打了个结,“是下了一会儿了。” 汤雪看着窗外:“雨后的空气真清新。” 铁横秋笑笑:“等你好些了,我陪你去树下坐坐。” 汤雪转头看他,晨光在那双眼睛里映出细碎的亮光:“好啊。” 声音很轻,带着清新又晴朗的气息。 铁横秋错开视线,目光落在枝头跳动的麻雀身上,想起了什么:“吱喳出去了一晚上,怎么还没回来?” “那雀儿是顽劣些。”汤雪轻笑一声,右手摩挲着空荡荡的左袖,“从前在百丈峰,出去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也是常事。” 窗外的梧桐叶轻轻摇曳,抖落几滴未干的雨水。 铁横秋心中涌起一股不安,闭目凝神,指尖在袖中掐诀,血契寻踪。 半晌,他猛地睁开眼,眸色阴沉如墨。 “怎么了?”汤雪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我感应不到他的位置。”铁横秋凝重地说。 汤雪的神色也紧绷了几分:“那你能感应到他的存在吗?” “可以。”铁横秋略感庆幸,“我能感受到他还活着……似乎也很健康。但是,我感应不到他的位置了,像是隔着什么东西。” 汤雪转眸一想,说:“那可能是……他跑去了人间之外的地方。” “人间之外?”铁横秋低声重复,目光扫过窗外那片被雨水洗过的晴空,“是因为越界了,所以感知被阻隔了?” “大概是这样。”汤雪轻松一笑,劝慰他,“既然你还能感知到他活蹦乱跳,想来并无大碍。他本就是只野性难驯的鸟儿,一时兴起飞远些,也是寻常。” “也是。”铁横秋眉间郁色稍缓,只是仍带着几分若有所思,“只不知他去了哪儿,会不会惹祸?” 汤雪抬手指向西北方向:“附近便是魔域边界,穿过结界可抵初霁城。听闻那里夜夜笙歌,珍馐美馔堆积成山。”他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大约馋嘴鸟闻到了里头食物的气味,就飞过去了。” 铁横秋闻言失笑,紧绷的肩线终于放松下来:“大约是这样。” 他指尖轻轻敲着窗棂,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昨晚他说闻到了香气,原来是初霁城的香气吗? 但其实铁横秋还是想岔了。 初霁城纵有万般珍馐,又怎么可能隔着人魔两界的屏障,香飘十里钻进朱鸟的鼻子? 不过是因铁横秋那句“不许在人间捣乱”,朱鸟灵光一闪:人间不可放肆,那去魔域……不就得了? 铁横秋捏了捏眉心:“听说魔修性子总是暴烈些,魔域也不像人间讲理法。以朱鸟这性子去了那边,会不会惹祸?” “朱鸟平常霸道,但也知道些分寸的。”汤雪说。 铁横秋很难认同:“分寸?朱鸟在云隐峰一言不合就大喷离火……” “这不就是分寸吗?离火一出,大家伙就知道要离他远一点儿。”汤雪笑笑,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像你这般宁可烈火焚身也要与他争抢的,终究是少数。” 铁横秋想起当时的情况,也是没好气,却道:“若他遇上厉害魔修……” “那也不怕。”汤雪面上浮现笃定的笑容,“你难道不觉得奇怪?无论是在云隐宗还是神树山庄,夜吱喳总能应召即至,又倏忽无踪。” “这……”铁横秋略一沉吟,确实如此。夜知闻每每如流火般瞬息而至,响应之迅捷令人称奇。 汤雪唇角微扬,娓娓道来:“家……咳,罗浮仙子当年收他为灵宠时,见他性情过刚,是先全心传授火遁之术,才慢慢教他火攻。因此,他离火之功才七阶,但火遁之术已达九阶。” “九阶火遁?那岂不是离十阶大圆满仅一步之遥!”铁横秋没想到朱鸟如此厉害,怪不得平日横行霸道有恃无恐,原来不是仗着本事大,而是仗着跑得快! “不错,三界之内能对他构成威胁的寥寥无几,更何况一座初霁城。”汤雪略作沉吟,又补充道,“除非他昏了头去招惹魔将霁难逢,否则我想不出他能出什么岔子。” 第74章 你在想月尊吗? 铁横秋神色稍霁,正欲开口,忽见崔大夫提着药箱而来。 “怎么样,年轻人?”崔大夫看着汤雪的气色,略感惊讶,又替他诊脉,神色更是一变。 铁横秋忙问:“怎么了,大夫?” 崔大夫讶异道:“好了。药到病除。” “药到病除不是好事吗?你怎么还一脸不高兴!”铁横秋没好气地说。 崔大夫咽了咽,仔细打量汤雪:“行医几百年,还是头回见着活生生的医案范本。怎么会有人的病症和病后都是照着书长的……” 汤雪嘴角噙着浅笑:“医书记录的自然都是真正存在的症候。我和书上写的一样,很奇怪吗?” 崔大夫倒是无法反驳,甚至还很欣慰:“挺好,挺好。你下次来看诊,我不收诊金。”说罢,崔大夫又按着医案上写的交代了一番,只说按着书里写的好好调养半个月,应该就无事了。 于是,铁横秋又随崔大夫去抓药,听他说医嘱。 错位囚笼 第92节 许久,铁横秋才拿着新药回到房间里。 一进门,他就见汤雪拿着一枚玉简,但见玉简泛起微光,映得汤雪眉眼间都染上一层朦胧的白色。 铁横秋看着发亮的玉简,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忙问道:“是月尊?” “嗯,我已将昨日之事给他禀明了。”汤雪颔首,玉简的光晕在他掌心渐渐熄灭。 铁横秋心下一紧:“他怎么说?” 汤雪将玉简递过,只见其上墨迹如行云流水,正是月尊亲笔:“汤雪负伤在身,可静养旬日再归。千机锦一事,得之也可,失之也罢,全凭铁横秋审时度势,自行决断。” 屋内重归寂静。 铁横秋觉得胸口堵着什么,吐不出也咽不下:全在我自行决断? ……这是要我继续努力,还是要我知难而退? 只不过,比起这个…… 其实铁横秋更在意另一件事:“月尊……还好吗?” “嗯?”汤雪微微侧首,“怎么说?” 铁横秋迟疑道:“你告诉他当年的事情了?那,他得知罗浮仙子去世的真相……” 他难以想象月薄之现在是什么心情。 他真恨不得插翅回到了百丈峰,去陪伴月薄之。 可脚下却像生了根似的钉在原地——我回去,又能做什么呢? 汤雪看着铁横秋饱含伤心的眉眼,只说:“你放心。” “什么?”铁横秋愣怔着抬起脸,看起来呆呆的。 “你倒比他更像个伤心人。”汤雪轻笑,“月尊可是平静得很。” “怎么会……”铁横秋眼睫低垂,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这样吗?……岂不是更令人心惊?” 汤雪端起凉透的茶盏,水温早已不适宜入口,他却就着杯沿抿了一口:“这从何说起?” 铁横秋抿了抿发干的嘴唇:“他这般平静,是不是因为他早就起了疑心?” 汤雪执盏的手在半空凝住。 “他生性孤冷,长居百丈峰,不与人往来。这世间与他牵连最深的,大约就是云思归了?”铁横秋苦笑着摇摇头,“不过,我初见月尊时,他已是威震八方的强者。这些前尘往事……终究只是我的揣测罢了。” 汤雪眼神忽而变得空茫,像是回到了过去某一刻:“是对的。” 铁横秋一怔。 汤雪缓声说:“你第一眼看到月尊的时候,他是化神大能。但即便是化神大能,也曾是襁褓婴孩。他第一次蹒跚学步,第一次识字认物,第一次拿起神剑,都是云思归手把手教的。虽无师徒之名,但这份情谊,月尊心里……” 铁横秋眼中神色难辨:“我也听说,云思归待月尊极好,视如己出。” “月尊自然毫无道理怀疑云思归。月罗浮留下的那些至宝,云思归连碰都不曾碰过,尽数给了月尊。月尊要修炼,即便是什么天材地宝,云思归都替他找来,仿佛不值钱似的。若是仇人,怎么会倾囊相助地助他修成化神?”汤雪睫毛微微颤抖,“这样的情分,月尊怎么敢疑?怎么配疑?若生一丝猜忌之心,那真是天地不容!” 茶烟袅袅中,汤雪低眉。 “他何时起的疑?”铁横秋声音渐哑,“自疑心初生的那日起……他该是何等孤绝?” 汤雪望着茶水中晃动的倒影,眼底泛起涟漪。 “他因病独居百丈峰,只有苏悬壶一个友人会来访他……”铁横秋蹙眉,“苏悬壶大概也是他除了云思归之外最信任的人了,否则,他怎么会把病情交给苏悬壶调养?” “嗯,苏悬壶虽然年长他许多,但二人也是忘年之交。况且自月尊记事起,这身体就由苏悬壶调养着……”汤雪声音飘忽如烟,“月尊也很难怀疑他。” “可是……月尊到底是玲珑剔透的心肠,还是觉察到异样了……”铁横秋的心揪痛,“必然是这样的孤独怀疑日日折磨着他,所以,待到真相大白时,他竟连痛都觉不出了,唯余平静。” 汤雪眼底暗流翻涌。 “我原想着他这样天之骄子,为何是这般性情。如今倒是有了答案。”铁横秋心腔发涩,“经此一事,他当然不愿意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了。” 汤雪倏然一怔,眼睫轻颤,仓促别开视线。 他望着窗外犹带水珠的树叶,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袖口。 远处传来晨钟,一声,又一声,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荡开。 汤雪忽而含笑开口:“走吧。” “走?”铁横秋猛地一怔,“去哪里?” “等我好些了,就带我去树下坐坐……”汤雪眉目含情,“这话,可是你说的。” 铁横秋扶着汤雪缓步走到树下。雨后的空气里浸着凉丝丝的草木香,混着泥土的潮气,颇为宜人。树梢积的雨水时不时滴落一两滴,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铁横秋掏出块粗布帕子,把石凳上的水珠一点点揩净,侧过身子让出位置:“坐吧。” 汤雪瞧他这般细致,唇角不由弯了弯,却不急着落座,只将脸稍稍一偏:“你也一起坐。” 铁横秋一愣,下意识摇头:“我站着就行。” 汤雪伸手拽住他的袖口,力道不重,却莫名让人挣不开:“凳子够宽,挤一挤就是。” 铁横秋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挨着边坐了下来。 两人之间不过寸许距离。 铁横秋绷直了背脊,身板儿跟练剑似的梆硬。 汤雪却放松得很,甚至往他这边靠了靠,仰头望着树缝间漏下的细碎天光。 铁横秋与他同时抬头,看着这晨光,铁横秋想的却是:百丈峰那儿也下雨了吗? 梅花可有被打落? 一念及此,他心头忽地一紧。 若那满树梅花真被夜雨打落,月薄之清晨推门,见到的便是满地残红。 那人本就心思极重,如今又逢变故,见此情景,会不会也跟着伤春悲秋、顾影自怜? 汤雪见他发愣,便问他:“不说话,在想什么?” “我……”铁横秋抿了抿唇。 汤雪轻笑一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什么?”铁横秋一怔。 “在想月尊吗?”他的声音很轻。 树影婆娑间,一滴雨水正巧坠在铁横秋的手背上,带着针扎一般尖锐的冰凉。铁横秋震得一激灵,不知何言。 “能不能……先不想他?”汤雪望着那滴水珠,声音里带着雨后潮湿的温柔,“哪怕,就这一会儿。” 铁横秋的呼吸一滞,他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但他也很难迎上对方的目光。 素来勇武的他,此刻躲避什么似的转开视线,垂眸望着青石板上晕开的水痕。 但他能感受到汤雪的目光依旧凝在自己脸上。 因为汤雪的目光像一片羽毛,虽然没有什么重量,却莫名使人肌肤发痒。 铁横秋没有说话,而不说话,也是一种答案。 他为此感到很抱歉。 他想:我还是得想着月薄之。 他不可能为了任何人放弃月薄之。 那是刻进骨子里的爱意,更是熔进血脉的执念,纵使刀山火海也改不了的笃定。 谁也改不了…… 即便是那么好的汤雪。 聪慧如汤雪,当然也能从沉默中读出答案。 他看起来却丝毫没有伤心,反而笑了笑:“说起来,我在百丈峰多年,都没怎么来过人间。你可以带我逛逛吗?” 铁横秋望着对方递来的台阶,当然没有办法拒绝。 青石巷尽头飘来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蒸笼里溢出的白雾裹着雨后的潮湿,人间烟火气在巷弄间氤氲流转。 汤雪阔步上前,皂靴掠过雨后积水,溅起一串剔透的水珠。水花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晕,转眼又如细雨一般落回石板缝里。 铁横秋盯着那片洇开的湿痕,恍惚回到一百年前百丈峰的清晨。那时他刚扫净石阶,月薄之便踩着薄雾走来,靴底碾过积水,将他的影子踩得支离破碎。 那个时候,铁横秋不敢抬头,只能低头,低头看自己的水中倒影被尊者脚底踩碎,浮光掠影中,竟也能感到一丝缱绻。 在铁横秋心神恍惚的时候,汤雪已经来到一个包子铺前头。 “热腾腾的包子!”小贩笑问汤雪,“客官可要尝尝?” 说着,小贩把蒸笼掀开,刹那,白雾如潮水般漫涌而出。 汤雪恰好侧身,雾气便顺着他的衣袖攀缘而上,在晨光中织成半透明的纱。 热气氤氲中,若隐若现的身形,竟和记忆中月薄之的侧影重叠。 铁横秋眼瞳紧缩…… 第75章 放纸鸢 “客官要什么馅儿的?”小贩的吆喝刺破铁横秋的恍惚。 铁横秋猛地回过神来:我怎么会……觉得他们像? 汤雪笑着问铁横秋:“你爱吃肉馅儿的,是么?” 见铁横秋还在发怔,以为他没听清,汤雪便倾身过来,又重复了一遍。 铁横秋看着近在咫尺的汤雪,心中默想:月薄之从不会这样与人说话。 眉眼在氤氲水汽里温柔得近乎虚幻。 和月薄之的锋利,几乎是两个极端。 错位囚笼 第93节 铁横秋和汤雪在街边小摊坐下,木桌泛着经年累月的油光。 汤雪拾起竹筷,挑开刚出笼的肉包,热气裹着肉香腾起,汤汁顺着裂口淌下,在粗瓷碟底聚成浅浅一汪。 “好些吃。”汤雪将碟子推向铁横秋,眉眼温润,声音低柔,“我们一人一半。” 铁横秋眼神数转,捂着自己的胸口:我是不是被柳六打傻了? 否则怎会把寒潭孤月般的月薄之,和眼前这个会记得他爱吃肉馅的师哥联系到一起? “可是不合口味?”汤雪执筷的手顿在半空,眉尖微蹙。 铁横秋避开那双与月薄之全然不同的眼睛,捞起茶杯灌了口冷茶:“我只是在想……” 汤雪望着铁横秋发红的耳尖,将筷子轻轻搁在碗沿:“又在想月尊了,是么?” 铁横秋嘴巴张合:这下的确抵赖不得。 铁横秋心头没来由地一虚,抬手假意咳嗽,手肘不小心拂过桌沿,将那半个肉包子扫落。 油纸包着的肉包骨碌碌滚落,在汤雪素白的袍角洇出油渍。 他盯着白袍沾上油污,莫名想到:如果是纤尘不染的月尊的话,可得是雷霆之怒…… 好在是汤雪。 果然,汤雪连眉头都未皱,从容掏出帕子拭擦,又温声唤小贩添了一份新的。 铁横秋怔怔望着那抹油渍:……的确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虽然二人都有出尘气质,爱穿一身素衣。 但是……不同的。 好比…… 好比,这一抹油渍,就永远不可能出现在月尊的袍角上。 汤雪察觉到他的视线,抬眸一笑,将新添的肉包又推过来:“你从前在人间,都爱干些什么?” 铁横秋握着筷子愣了愣:“这……” 汤雪想了想,补充一句:“除了看话本。” 铁横秋耳根一热,筷子戳了戳包子皮:“怎么连你都知道我爱看话本!” 铁横秋爱看的话本很多,但每每只会为其中深情不悔却错失佳人的男配角扼腕。 月薄之冷眼旁观久了,早就明白过来:原来他喜欢的是这种。 可笑。 除了这身白衣,我与这些温润公子,究竟有半分相似么? 恐怕…… 铁横秋痴迷的—— 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月薄之。 雨后的凉风掠过包子摊,蒸腾的热气被吹散了几分。 月薄之恍惚的神思被这凉意惊醒,他睫毛轻颤,总算想起自己此刻还披着汤雪的画皮。 眼底翻涌的阴鸷之色瞬间被压下,他垂眸调整呼吸,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春风化雨般的温柔:“嗯。”他单手托腮,目光专注地落在铁横秋身上,“反正,找些俩人能一起干的事情。” “俩人都能干的……”铁横秋本想说可以吃喝玩乐的,但又觉得这些事情和眼前这位出尘公子不搭。 他思忖一会儿:“今儿天好,去放风筝吧。” 城郊,草色新绿。 汤雪攥着竹骨纸鸢驻足原野,徒劳地抻长麻线,盯着坠地的纸鸢发怔。 他蹙眉盯着那团彩纸,难得露出几分困惑。 铁横秋印象中的汤雪素来优雅从容,还是第一次看他这般无能为力的样子。 铁横秋不禁失笑:“放风筝要跑起来,光杵着当桩子可不成。” 汤雪侧目瞥他一眼:“跑?” 这神态,仿佛在说“我这辈子没听过这个字”一般。 铁横秋这时候真的觉得汤雪和月薄之有些像了:你们这些仙门贵族,是刚满月就会御剑对吗? 若是月薄之站在跟前,铁横秋或许只会低眉顺眼地接过丝线,恭恭敬敬替那位仙君扬起纸鸢,就像所有弟子该做的那样。 但眼前是汤雪。 所以他大大方方地乐了:“哈哈哈哈……不然呢?你傻呀。” 阳光洒满他的眼眸,那笑容灿烂得几乎有些刺眼。 汤雪微微一怔——他从未见过铁横秋这样笑。 “跑,不会吗?”铁横秋一把拽过他的手腕,“我教你呀,像这样——” 话音未落,汤雪已被拽得快步跑起来,和身边的男人一起冲进漫天春风里。 素来纹丝不乱的衣袍翻卷如白浪,名震九州的月尊恍惚间竟想起第一次推上飞剑的瞬间。 那时候的他,心也是跳得这么快。 “成了!” 铁横秋的欢呼声惊醒了他。 他抬头,看见风灌满纸鸢的翅膀,摇摇晃晃爬上了天。 远处草浪翻涌,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根颤动的丝线,连接着他和这尘世的所有牵绊。 汤雪感受着铁横秋紧握自己的掌心,笑着看向铁横秋:“还真的是成了。” 他的笑容过于灿烂,目光又是那么的清澈,实在太难得了。 这次换铁横秋愣住了。 他看见汤雪眼底映着整个晴空,而自己的倒影正浮在那片湛蓝里,清晰得不可思议。 铁横秋心中一动,松开汤雪手腕,撇开目光,故意粗着声线揶揄:“原来你也有不会的呀。” 汤雪便不再触碰铁横秋的手腕,转而扯住麻线,那纸鸢便在空中翻了个漂亮的跟头:“现在会了。” 春风忽然变得很轻,掠过草尖,沙沙作响。 天光斜沉,日头渐落。 铁横秋踢了踢脚边的草梗,抬眼看向夕阳:“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汤雪没应声,只是手指一勾,那纸鸢便顺从地开始下坠。 “慢着。”铁横秋突然阻止他,“别收了。” 汤雪指尖微顿,抬眼看他。 却见铁横秋双指并成刀,刷的一下,便把线给截断了。 纸鸢猛地一颤,随即被晚风托起,高高地、远远地飘向天际,很快便成了残阳里一个摇晃的黑点。 汤雪指尖一紧:“它飞走了。” “病人放风筝的话呢,是要断线的。这是风俗,好寓意,说是能去病气,除病根。”铁横秋笑道,“况且,总扯着,也挺累的。” 汤雪望着天际,露出一点孩子似的茫然失措。 暮色渐沉,夕阳一寸寸地往山脊后头坠。 铁横秋带着汤雪顺着来时路往城里走。 天色愈发昏暗,铁横秋不由加快步伐,却在某个瞬间骤然僵住—— 太静了。 身后本该跟着的脚步声,不知何时已然消失。 铁横秋猛地转身,背后空空荡荡,只有晚风卷着几片落叶打旋。 汤雪,竟像被夜色吞噬了一般,无声无息地没了踪影。 “汤雪!”铁横秋嗓子发紧,拔腿往回跑。 在他快要急出一身汗的时候,忽听见汤雪声音幽幽响起:“小横秋,我没走远。” 铁横秋猛地转身。 只见汤雪静立在那里,空荡荡左袖被晚风灌得鼓胀,像一面残破的旗。 而右臂,则死死把纸鸢搂在胸前,断线在指间绕了又绕。 “对不住,惹你担心了。”汤雪笑了笑,眉眼弯成熟悉的弧度,“我还是舍不得它。” 纸鸢翅膀还粘着泥点,显然这东西是刚从泥地里捡回来。但汤雪丝毫不嫌肮脏,把这纸鸢紧紧抱着怀里:“方才突然消失,是去捡这个了。” 暮色沉沉,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只余唇角那抹浅淡的笑。 铁横秋抿了抿唇,说:“你想捡就捡吧,别一声不吭的就去了,怪吓人的。” “自然。”汤雪跟在铁横秋身侧,“我动了动术法,就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看着眼前汤雪白衣沾泥、断了一臂,看着倒是狼狈憔悴。但仔细一想,终究也是一个元婴修士,捡个风筝的确就是动动念头的事情,的确不必太过紧张。 汤雪和铁横秋默默走回城里。 城门一落,却突然觉得不对。 街上一片寂然,无光。 汤雪把纸鸢妥帖收回芥子袋里,眼底映出一片漆黑的街巷:“我不熟悉人间,但城镇的夜晚,总是如此寂静吗?” “一般而言,是有宵禁的。”铁横秋的剑在鞘中微震,“但这般死寂,并不寻常。” 太安静了。 整座城仿佛被抽空了生机,只余他们二人的呼吸纠缠在浓稠的夜色里。 落叶打着旋儿飘起。 错位囚笼 第94节 铁横秋和汤雪循着风吹来的方向,齐齐抬头。 月光如水漫过鳞次栉比的屋脊,将一道熟悉的人影浸得发亮。 柳六仍是不着寸缕,千机锦在他苍白的皮肉上缠缠绕绕。 他屈起一条腿坐着,足尖垂在瓦当边缘晃荡:“铁横秋,认识你后方知什么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铁横秋头皮发麻。 汤雪却隐隐似不悦,对铁横秋说:“这话听着奇怪。你们有什么过去吗?” 铁横秋听出汤雪像是质疑,也有点儿无语了:这个柳六脑子有沟,说话这么暧昧。 铁横秋只好解释:“我们的过去?你不知道吗,不就是他杀我未遂,我宰他不成。” 柳六托着腮帮子听罢,咯咯笑起来:“我明明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我——” 汤雪的目光倏地钉在铁横秋脸上。 铁横秋只觉跳进黄河洗不清,咳了一声,抬剑尖指向屋檐:“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柳六呵呵一笑,手指微动。 寂静的长街骤然活了。 一扇扇门窗吱呀着大开,无数人影从黑暗中浮现。 他们或立在门槛边,或倚在窗框旁,身体以诡异的角度歪斜,眼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街心。 月光照在他们青白的脸上,却照不出半点活气。 铁横秋眼瞳微缩:“你……你把满城百姓都……” “啧啧啧,没事儿,只是牵丝,还没炼偶。”柳六漫不经心地转着指尖的银线,歪头一笑,“还有救,真的。” 这句话本该令人松一口气,却让铁横秋的后背爬上一阵寒意。 ——还没炼偶。 意味着这些百姓还有意识还有生命,只是身不由己地被控制着。 铁横秋的剑,如何能下手! 刹那间,整条街的傀儡猛然一颤,被傀儡丝狠狠一扯—— 他们动了。 这些傀儡还没炼偶,都是没有法力的血肉之躯,即便在柳六的操控之下,攻势也并不凌厉。 铁横秋若想脱困,一剑劈死一片,不成问题。 然而…… 他没能让青玉剑出鞘。 一个傀儡抡起生锈的柴刀冲过来,铁横秋侧身避开,却不想,背后卖包子的小贩就挥着擀面杖袭来了。 铁横秋脚步一错,擀面杖擦着耳际掠过,带起一阵带着面粉香的风。 汤雪身形灵巧地避过袭来的攻击,视线却如影随形地黏在铁横秋身上。 他本该一道剑气斩断这些伤害铁横秋的可能性。 但此刻,他硬生生将杀意咽了回去。 见铁横秋迟迟不肯出剑,他便也敛了锋芒。 他在心中默念:我现在并非冷酷无情的月尊。 而是铁横秋最喜欢的话本里的那种温柔可亲的公子。 真讨厌。 他默默生气,但脸上不显。 第76章 月尊留字 这些傀儡几乎摸不着铁横秋的衣服边角。 铁横秋游刃有余地游走着,运气好时,便寻到破绽,一剑挑破一条傀儡丝。 傀儡丝一断,那些凡人便骤然回神,脸上又惊讶又恐惧,瑟瑟发抖。 铁横秋微微一怔:柳六居然说了句大实话,这些人……还有救? 然而,把这一切看在眼内的汤雪并不欢喜。 他非但不惊喜,还觉得棘手。 果然,很快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被解救了的百姓在这群傀儡里瑟瑟发抖,毫无自保之力,好的只是蹲在地上,不好的吓得抱头乱窜,一不小心就会受伤。 而嘴上说着自己极端利己的铁横秋,总是忍不住出手庇护。 汤雪的指尖在袖中无声地收紧了。 他看到,铁横秋的剑招开始乱了——本该直取傀儡咽喉的剑锋硬生生折转,挡下砸向孩童的扁担;行云流水的步法被仓促的后退打碎,只为拦住踉跄撞向刀尖的老者。 月光下,他束发的带子不知何时断了,黑发散乱地黏在汗湿的颈侧,狼狈得不像话。 汤雪眼底结霜:……真是舍己为人的正道剑修,世间难得的好心肠。 果然,他不独对我如此。 对手到底是些普通百姓,铁横秋还算应付得来。 却不想,人群里窜出个灰袍人,抡着药杵直取铁横秋面门。 铁横秋抬剑挡住,感受到冲击力不同寻常,抬眸一看:“老崔?” ——原来是崔大夫。 但见这个数百年道行的老医修竟也被偃丝牵住,成了柳六手中的杀人木偶。 铁横秋抬眸看向屋檐。 柳六依然慢条斯理挑弄着偃丝,微笑道:“这是你的老朋友?” 铁横秋咬牙一笑:“堂堂神树山庄庄主,死而复生后成了缩头乌龟了?拿这些不入流的货色来耗我精神,是因为不敢与我单打独斗吗?” 柳六温和一笑:“是激将法吗?你每次都爱用这一招对付我。” 铁横秋心想:柳六到底心高气傲,这招对他有用。 果然,下一刻,柳六颔首:“你算得不错,我的确很吃你这一套。” 他支着下巴,把手指收拢。 瞬间,满街傀儡僵直。 千百百姓瞬间定格成诡异的群像,如同被冻结的潮水。 铁横秋正要提气运剑,却觉肩头猛地一沉。 一股浩瀚威压如山崩海啸般碾下,他浑身骨骼顿时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阴风骤起,柳六满身千机锦翻飞如垂天之云,长发在风中狂舞。 “感受到了吗……”他展开双臂,“化神的威压!” 化神的威压如实质般碾过街巷,铁横秋顿觉喉头腥甜,膝盖骤然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尚幸汤雪伸出独臂,扶住他的后背。 汤雪眉眼深沉:“看来,他把苏悬壶的功力完全化为己用了。” 一夜。 不过一夜。 他竟已炼化了苏悬壶毕生功力。 竟就此突破桎梏,成就化神之境? 铁横秋难以置信:“若他昨夜晋升,怎么一点雷劫的动静都没有?” “因为,”汤雪道,“他已成魔。” “成魔……就没有雷劫吗?”铁横秋疑惑。 汤雪眸中泛起幽光,缓声道:“修魔乃逆天而行,永绝飞升之路。晋升也不渡雷劫,而是以杀伐证道,以怨念为引,以邪法蒙蔽天道,如此,自然可以……” “自然可以……”铁横秋默契地接过话头,“……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境界。” 铁横秋咬紧牙关,目露愤慨。 柳六凌空而立,衣袂翻飞间带着化神期特有的威压:“你以为我用傀儡是做缩头乌龟?恰恰相反……”他垂眸俯视着铁横秋,唇边挂着那抹让铁横秋恨之入骨的笑意,“我不亲自出手,是对你的优容。” 铁横秋牙关紧咬,唇角渗出一缕猩红,却仍倔强地昂首与他对视。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稳稳扶住他的后背。 汤雪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轻却坚定:“有我在。” 铁横秋侧目投去感激的一瞥,随即低笑出声。 青玉剑在他手中颤鸣,竟顶着化神威压一寸寸抬起。 他脊背挺得笔直,眼中战意如火:“柳六,你废话还是那么多。” 铁横秋纵身而起,剑锋雪亮,似可割裂夜幕。 柳六却纹丝不动,坐在屋脊,五指虚虚一张,偃丝破空而出,几乎把铁横秋全然罩住。 铁横秋手腕一抖,剑刃急速旋转,将银线绞得寸寸断裂。但仍没堤防,有两道银线悄声缠上他的手腕,顿时勒出血痕。 铁横秋眼眉一挑,暗道不好。 铁横秋正惊慌之际,听得汤雪高声叫道:“寒梅初绽!” ——这是寒梅剑法的第三招。 错位囚笼 第95节 电光火石间,铁横秋心领神会。 他手腕一沉一挑,剑势骤然由刚转柔,剑尖在空中划出寒梅残影,虚实相生的剑气将纠缠的银线都搅得支离破碎。 柳六银眉微颤,手指翻飞间又舞出数十道银线。 铁横秋只觉避之不及,汤雪却又擦身掠过,嗓音再度传来:“雪压寒枝!” 铁横秋依言出招,手中长剑震颤,抖出漫天剑影,将袭来的银线尽数震成齑粉。 柳六终于不再运筹帷幄,微微变色。 他阴毒的目光掠过汤雪:“断了一条手臂的废物,还如此聒噪。” 说罢,柳六挥出偃丝,直攻汤雪。 银线如暴雨倾泻,汤雪仅以右臂格挡,看起来相当吃力。 铁横秋看在眼里,十分着急,刚朝汤雪迈出一步,眼前银线如瀑垂落,遮挡他的去路。 铁横秋催动青玉剑,全力劈在银线之上。 那看似柔韧的丝线却似金似铁,让铁横秋难以突破。 他连退三步,剑锋急转如风车,叮叮当当斩断数十根银线,却见更多丝线涌出,恍如永不断绝的泉眼。 铁横秋的剑越来越慢。 就在一瞬,他背后一凉,像是有什么擦过后颈。 忽听得一声:“小心!” 铁横秋只觉得肩头一沉,整个人被一股巨力撞开。 汤雪的身影从他眼前掠过。 铁横秋眼瞳一缩:根本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莫说是铁横秋,就连柳六都有些发懵。 他的银线本该已经刺入铁横秋的后颈,让这个令人又爱又恨的剑修变成自己的傀儡。 可汤雪却鬼魅般闪现,硬生生截断了这必杀的一击。 柳六心中诧异无比:汤雪居然有如此厉害的身法? 但如果汤雪有这样的本事,又怎么会被自己逼得自断一臂? 柳六终究记得那日寒髓雷在汤雪臂膀炸开,自己的偃丝被生生震碎,连带着半边身子都麻木了许久。 那一下可真把柳六打疼了。 所以柳六的银线穿过汤雪身躯后立即抽回,并不打算将他做成傀儡。 银线谨慎地从汤雪胸膛抽离,带出一线飞溅的血珠,在月光下划出妖异的弧线。 “汤雪!”铁横秋目眦欲裂,抱住坠下的汤雪。 汤雪唇间溢出的鲜血染红了前襟,整个人如同被抽去筋骨般瘫软下来。 看着汤雪这副将死的模样,柳六压下心中疑虑:大约刚刚的身法是他压箱底的秘技,如今黔驴技穷,也只能等死了。 “可真是感人肺腑啊。”柳六拊掌拍出得意节拍。 然而,下一刻,柳六的笑容凝固在脸颊。 ——汤雪垂落的睫毛下,一道寒芒倏然闪过。 刺目白光蓦地炸开,柳六被晃得眯起眼。 待视线重新聚焦时,地上只剩两道歪斜血痕,汤雪方才倚靠的断墙根处,几缕灵符灰烬正被夜风卷上半空。 柳六凝眸一看,指尖拈起半片未燃尽的符角,其上朱砂符纹虽已残缺,却仍可辨那蜿蜒如云气的笔意:“太虚流影符?” 这符咒取义“游于太虚,移形换影”,相传乃是以《庄子》“乘云气而御六合”为根基,参悟《列子》“周穆王篇”中化人移景之术所制。 需取极地冰渊孕育的天蚕云绡为符基,辅以三秋寒露为墨,更需制符人以精血为引,经七七四十九日罡风淬炼,方得这一纸遁形妙法。 此物甚为难得,即便是神树山庄当年所藏,也不过寥寥三四张。 柳六眸光微闪,心下暗忖:既然汤雪是百丈峰的人,有这样的妙器也不奇怪。 思绪及此,他心中豁然:难怪方才汤雪能于电光石火间救下铁横秋! 当然不能是他本身修为,依仗的太虚流影符的神妙! 但要说这么算的话,汤雪已经连用两张太虚流影符了。 这灵符罕有,百丈峰再财大气粗,也不会给弟子随身携带三四张之多。 柳六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讥诮:“看来也是黔驴技穷了。” 他目光如电,扫过四周残垣:以汤雪此刻状态,强行催动灵符,又能逃出多远? 他一拊掌,千机锦在他肌肤上滑动如匝线,在月光下散射成网。 他阖上眼睑,神识在丝网中延展。 此刻每缕夜风拂过,都如震颤的蛛丝将讯息递入灵台。 而此刻,汤雪和铁横秋在城郊,在白天他们放过风筝的那片草地上。 汤雪独臂垂垂,血顺着指尖滴落,在月光下蜿蜒成暗色的溪流,将青翠的草叶一寸寸浸透。 铁横秋竭力为汤雪按压伤口,却耐不住血从指缝间渗出,温热黏稠,像捂着一捧正在融化的红蜡。 铁横秋急得眼睛通红,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咬牙。 汤雪的睫毛颤了颤,嘴角扯出个笑。 他把手覆在铁横秋的手背上,指尖冰凉,却仍坚定地收紧:“别费事儿了。” “汤雪……”铁横秋颤声道。 他忽而变得很无助。 像是变回了那个蜷缩在狗屋里,被狗圈锁住咽喉,却不肯哭出声的少年。 汤雪也未曾看过这样的铁横秋。 在他的记忆里,铁横秋在修为上虽然算不得什么强者,但心智却是难得一见的坚定,却像一株生在崖缝间的野草,哪怕被踩进尘土,转瞬也能在泥泞里昂起头来。 可此刻的他,却像只被暴雨淋透的雏鸟。 哦,多么的惹人怜爱。 汤雪望着他,心底忽然涌起一股能引发疼痛的爱意。 ——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仅仅是为了自己。 可这念头刚起,另一个声音便在心底冷笑:他是为了“你”吗? 他是为了“汤雪”。 为了一个温柔可亲的、与你迥然不同的男人。 那声音带着晦暗的妒意,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理智。 果然,铁横秋喜欢的是这样温柔待他的男人。 是啊,谁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呢? 汤雪微微阖目。 月光将他的影子劈成两半,在草地上撕扯。 一半是靠在铁横秋身上虚弱的他,另一半却像沿着草根缝隙蜿蜒的游蛇,无声缠上铁横秋染血的绑腿,在无人得见的暗处缓缓绞紧。 铁横秋忽觉脚踝上有一股凉意往小腿上蔓延。 他猛地一低头,却见空无一物,只当是露水深重。 他皱了皱眉,也没空管这个了,只是下意识地往汤雪身边靠了靠:“汤雪,你刚刚是不是用了什么上品符箓,才让我们得以脱困?” 汤雪偏头轻咳:“是,是太虚流影符……但已经用完了。” 铁横秋倒不意外,这样的妙器可不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他忙问道:“那么传讯玉简呢?我们快联系月尊吧……” “已经联系过了。”汤雪苦笑着掏出玉简,“月尊也已回信。” 铁横秋忙看向玉简,但见上面有留字。 的确是月薄之的字迹。 铁横秋自然认得月薄之的字迹。 每一笔锋,每一转折,都曾被他无数次临摹在雪白的宣纸上,笔尖蘸墨,反复勾勒,直至墨色晕染成深夜的暗影。 他熟悉那字迹的弧度胜过熟悉自己的掌纹。 可如今,那些笔画,却像淬了霜一般。 那么的冰冷。 玉简上赫然,只有一句话—— 第77章 月尊,不过如此? ——既入红尘,当自求多福。 “自求……多福……”铁横秋喉头发涩。 他茫然看着汤雪:“月尊这是……不理我们了?” 夜风卷着露水扑在脸上,凉得刺骨。 汤雪伸手拂过铁横秋那茫然的脸庞,顺带着把血迹也擦上了铁横秋的脸:“月尊向来如此。” “月尊……向来如此。”铁横秋怔怔,任由汤雪染血的指尖在他脸上摩挲。 “能告诉我吗?”汤雪一边说着,一边用温热粘腻的指尖抚过铁横秋脸颊,“月尊待你如草芥,你……如此痴迷于他……还觉得值得吗?” 错位囚笼 第96节 汤雪很费力,像是想把铁横秋脸上的血痕擦去,却因为自己手上带血,反而把铁横秋的脸颊抹出一片猩红。 铁横秋一愣:“现在是问这个的时候吗?”他搀起汤雪,“月尊既叫我们自求多福,那我们也赶紧走为上计吧!” “走得了吗?”汤雪轻笑一声,用仅剩的一条手臂拉住铁横秋的臂膀,“我倒是有一个脱困的法子,你要不要听一听?” 铁横秋一愣:“你有办法?” 汤雪说:“柳六是木灵根,又学了丝网之法,能克制他的属性是什么?” “火。”铁横秋脱口而出。 “这是最直接的解法。可惜你体内已生木灵根,火法与你无缘。”汤雪说道。 铁横秋闻言,不自觉地感受大椎处那道隐秘的灵脉。 神树灵骨在他体内微微震颤,仿佛在回应这个不能言说的秘密:“嗯,我灵根,是有些杂……混了木灵根。” 他本是凡胎俗骨,与仙途无缘。若非当年月罗浮以仙人抚顶之术为他开启灵窍,他至今仍是红尘中一介蝼蚁。可即便有了灵窍,那副平庸根骨终究难成大器。 直到那日在神树山庄,他以插梅诀生生剜出小厮桉桉的灵骨…… 五十载寒暑,他日夜苦修不辍,却仍是个蹉跎许久才勉强筑基的庸才。 直到柳六那截千年神树灵骨入体,修行才算有了些气象,却也彻底成了木灵根了。 “那你还想到有什么属相可解此困?”汤雪轻轻贴近,带着露水凉意的呼吸拂过他耳垂。 铁横秋只觉耳垂发麻,忙别过头:“都什么关头了?就别玩什么‘我考考你’这一套了。” 汤雪低笑一声,下颌微抬:“自然是雷。” 铁横秋一怔:是啊,昨日汤雪就是用寒髓雷炸伤了柳六。 若非柳六吸尽了苏悬壶的功力,恐怕至今还爬不起来。 “你还有寒髓雷?”铁横秋自然而然想到了这法子。 “这法子自损一千,我怎舍得你用?”汤雪低咳一声,唇边溢出一丝血线。 铁横秋虽然很感动,但还是忍不住腹诽:都什么关头了,就别调情了吧哥们。 汤雪继续道:“况且,他既已吃过一次亏,同样的招数,未必能再伤他。” 铁横秋不觉同意:“是啊,那你说怎么办……” 汤雪又说道:“我知道有一个功诀,名为《蛰雷引》……” 铁横秋眉头微蹙:“我这木灵根既不能修火法,又如何能修雷法?” 汤雪抬起食指,一道细碎的电光在指间跳跃:“木生火,火燃木,故而木灵根很难修炼火法。但雷法不同……”他抬眸,眼底似有雷光闪动,“雷霆生于云,云起于水,水润木生。木灵根虽难驭火,却能与雷相生。” 还有一句话,汤雪压住没说:那神树灵骨本就是万年难得的灵物,最易引动天地雷炁。 因为铁横秋不希望自己会嫁接灵骨的事情被他人知道,所以汤雪便也假装自己不知道。 铁横秋却听得头大:五行相生相克都背得我头疼,更别提这些风雷电幻等旁系属相。 他盯着汤雪指尖闪烁的雷光,皱眉道:“你就直说,我若修雷法,能不能劈死柳六那王八蛋?” 汤雪指尖雷光倏地一收:“事在人为,你先把这功诀运转……咳咳……”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整个人脱力般栽进铁横秋怀中。 滚烫的额头抵上对方肩颈,染血的唇几乎贴上耳廓,气若游丝地吐出功诀:“雷蛰于渊,心火维音……” “汤雪……”铁横秋扶住怀中摇摇欲坠的身影,喉间哽住千言万语。 汤雪却把手按住铁横秋的嘴唇,在他的唇上按住一个血红的指印:“你认真听,我们没时间了……” 铁横秋当即闭上嘴巴,侧耳倾听汤雪在耳畔的吟诵。 “心火为种,逆冲百脉……” 汤雪的声音低哑,几乎像是呢喃,指尖攥住铁横秋的衣襟,将他拉得更近,像是为了让他听得更真切。 温热的,带着一丝血腥气,轻轻拂过铁横秋的耳侧。 一字一句,顺着黑暗的耳道,钻入了他的心肠。 最后一句完毕,汤雪嗓音又低几分,几乎是用气声在啃咬他耳垂:“听明白了吗?” 铁横秋微微蹙眉:“听明白了。” “那就好。”汤雪攥着铁横秋衣襟的手指忽地一松,整个人如柳絮般软倒。 铁横秋忙抱住他,两人胸膛便毫无缝隙地撞在一处。 察觉到这姿势有些暧昧,铁横秋仓促把汤雪推开一些,只说正事:“道理虽已参透,但这雷法至刚至阳,以我如今的修为……只怕还欠些火候。” “不妨事。”汤雪伸手扣住铁横秋后颈,“我都替你想好了。” 铁横秋尚未回神,便觉唇上一软。 汤雪已欺身吻了上来。 绵绵不绝的灵力从汤雪的唇上过渡到铁横秋的腔子里。 铁横秋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铁横秋下意识想要挣脱,可汤雪那看似虚弱的手臂却如铁箍般将他牢牢禁锢。 他这才惊觉,即便重伤在身,这男人的力道也丝毫不减。 他只得震颤着接下这蛮横的馈赠。 铁横秋的四肢渐渐发麻,神智如坠云雾。 混沌间,却见月薄之的面容在眼前晃过——那张总带着霜雪般疏离的脸庞,此刻竟似浸了月光般柔和,晃得他本就昏沉的头脑愈发迷乱。 汤雪渡来的灵力与熟悉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让他分不清此刻唇齿间的温热,究竟是现实还是幻梦。 唇瓣分离时,铁横秋才猛然惊醒,怔忡看着汤雪。 月光淌在汤雪的脸上,将那双惯常含笑的眼眸洗得透亮,却也映出他苍白的脸色。 汤雪的伤口仍在渗血,将两人衣襟洇成暗红一片。 “你……”铁横秋后知后觉地恐慌起来,“你如此重伤,还把灵气给我,莫非是不要命了?” “你刚刚问我,为什么在这个关头,还有问那些事情?我可以回答你了。”汤雪轻笑一声,染血的手掌缓缓抚上铁横秋的脸颊,“因为,我想在临死之前,求一个明白。” 铁横秋怔怔望着汤雪。 月光将汤雪眼底的执拗照得分明:“你喜欢月薄之,到底是喜欢他什么?就喜欢他不理你,不看你么?” 铁横秋一时语塞,这个问题,他自己都没想明白过:“我不知道……” “呵,不知道。”汤雪冷笑一声。 铁横秋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就像汤雪这笑声里藏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是憧憬不可得之物吗?”汤雪眼底浮起一层寒霜,“还是一个执念?” “不可得之物……执念……”铁横秋眉头紧锁,下意识重复这几个字。 “你爱他爱到在栖棘秘境为他舍身,但在那之前,你们恐怕连话都未曾说上几句吧?”汤雪的声音越来越急,眼神却越来越暗,“你真的爱他?爱他什么呢?你根本连他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或许,你爱的不过是一个梦,一个执迷。” 铁横秋心如乱麻,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汤雪的眼神骤然冷了下去,那目光仿佛淬了冰的刀刃:“果然如此……” 他指尖微微收紧,在铁横秋脸上留下几道带血的指痕,声音轻得几不可闻:“那我呢?像我如此待你,难道不是你所想要的‘如意郎君’模样吗?” “如意郎君”? 铁横秋被这四个打得有些懵了。 说实话,铁横秋从来没考虑过什么叫“如意郎君”。 这四个字,他从未从生命中谋求,但看话本的时候也的确会留心。 铁横秋素来爱看那些九曲回肠的传奇话本,越是离奇诡谲的情节越能勾起他的兴致。 但若真要细究,他每每为之动容的,永远是书中那些可望不可即的完美郎君——那些为情所困却始终不渝的痴心人。 而“汤雪”,就是照着铁横秋喜欢的话本人物捏出来的。 那若即若离的眼波流转,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令人难以拒绝的亲近关心…… 乃至此刻的奋不顾身,九死不悔…… “比起高高在上,明知你受害还能冷眼旁观的那位月尊大人……”汤雪攥紧铁横秋的衣领,将人猛地拉近,“若是出现一个……从样貌到性情都合你心意,更愿为你赴汤蹈火的男人……可会让你觉得,那位高不可攀的月尊……” 他喘息着凑近铁横秋耳畔: “其实……不过如此?” 第78章 汤雪好柔弱啊 铁横秋呼吸一滞,像是连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 ——赴汤蹈火?为他? 荒谬。 他从来没寄望过月薄之为他赴汤蹈火。 若从实情论,是他从来没寄望过任何人为他赴汤蹈火。 他好像生来就是靠自己双手往上爬的。 饿急了就抡拳头抢食,冷透了便扒死人衣裳,像条野狗似的在这尘世摸爬滚打。 这一身修为,这一身根骨,哪一样不是他用血汗和算计换来的? 他早就习惯了独自前行,习惯了将软弱嚼碎了咽下去。 他虽然爱看话本,但从来不会期待有一个如意郎君从天而降,从此把他护在手心。 “我……我……”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汤雪的话像一把刀,生生剖开了他早已结痂的伤口。 原来在心底最深处,他其实还真的藏着这样幼稚的期待吗? 错位囚笼 第97节 他猛地闭眼,像是要将这荒唐的念头彻底碾碎。可再睁眼时,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汤雪脸上。 汤雪染血的指尖仍紧攥着他的衣襟,血液的温度灼得他肌肤发烫。 他身上每一滴血,都是为自己流的…… 那张染血的面容如此动人,可恍惚间,他竟像是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月薄之的影子。 一样的凌厉,一样的决绝,可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却是月薄之永远吝惜赐予的温度。 铁横秋的呼吸乱了。 他分不清此刻剧烈跳动的心脏,究竟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某种更危险的情绪。 铁横秋的指尖悬在半空,微微发颤。 他像是被蛊惑般注视着汤雪染血的面容,每一滴血红都刺得他眼眶生疼。 指腹距离对方的脸颊不过寸许,却迟迟未能落下。 不对……不对…… 月薄之永远不会为他流血,而眼前这个人…… 眼前这个人流的每一滴血都在提醒他…… 有些东西…… 他从来不敢奢望的东西,此刻正鲜活地摆在眼前。 他的心神却像被劈成两半——一半被眼前染血的面容灼烧着,另一半仍固执地望向九重天上那轮永远触碰不到的明月。 突然,风里传来了沙沙声响。 铁横秋浑身一僵,本能地反手握住青玉剑柄。 “真是一对动人的野鸳鸯啊……” 柳六的声音带着黏腻的笑意从头顶传来。 铁横秋猛然抬头,只见柳六赤足踏着枯枝,千机锦在月光下化作流动的银浆,顺着他青白的肌理缓缓蠕动。 “柳六!”铁横秋下意识侧身,将受伤的汤雪护在身后。 柳六笑了,显然是在享受铁横秋给予的憎恨愤怒。 他歪着头,指尖缠绕着一缕丝线:“小泥狗子——”他拖长音调,声音腻得令人作呕,“你可真招人疼啊。” 在听到“泥狗子”三个字的时候,铁横秋牙关紧咬。 这个称呼—— 总是让铁横秋下意识地感到烦躁乃至……疼痛。 柳六欣赏着他瞬间发青的脸色,愉悦地眯起眼睛:“怎么?想起我们年少的时光了?我承认,我那个时候的确有点太粗鲁了。”他轻轻扯动手中的丝线,“别怕,这次我会对你温柔的……” 最后一个字音未落,数十根丝线骤然袭向铁横秋! “很快,”柳六放柔了声音,“你就会变成我一个人的玩具了。” 铁横秋怀中的汤雪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垂落的眼帘下,一抹寒芒在瞳孔深处炸开——那是被触怒的剑意。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握紧,几乎要撕碎这层画皮,让柳六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快剑。 铁横秋侧身,把柔弱的汤雪掩护在身后。 面对迸出数十道银线,他反手将汤雪推到身后,青玉剑应声出鞘—— 铛!! 铁横秋手腕急抖,剑锋贴着丝线的来势连斩。 “好快的剑。”柳六的笑声从头顶飘来,“不错不错。” 话音未落,更多银线已从树冠间激射而出。 铁横秋踏前半步,青玉剑在身前舞出密不透风的银光。 千机锦的丝线却仿佛无穷无尽,月光穿过交错的银线,在地上投下阴影。 铁横秋很快意识到,自己每一次出剑都在柳六算计之中。看似被斩断的丝线,实则在半空化作更细密的银网,正无声收紧。 而柳六始终立在不远处,任由这些致命丝线自己完成围猎。 铁横秋的剑势渐渐迟缓下来。 “怎么?累了吗?”柳六的声音飘忽不定,时而从树梢传来,时而又似在耳畔低语,“你的剑,好像没有刚才快了。” 一滴汗珠顺着铁横秋的眉骨滑落,在睫毛上悬停片刻,最终坠入眼中。咸涩的刺痛让他眼前一阵模糊。 ——这个破绽转瞬即逝,但对柳六来说已经足够。 “抓到你了。”柳六愉悦勾起笑容。 铁横秋的剑势骤然凝滞,青玉剑悬在半空,被无数蛛丝般的千机锦层层缠绕。 铁横秋也勾起了笑容:“不,是我抓到你了。” 柳六直觉不妙,正自蹙眉。 铁横秋突然暴喝:“雷蛰于渊!” 刹那间,青玉剑身迸发出刺目雷光。 缠绕剑身的丝线成了最好的引雷针。 耀眼的雷蛇顺着千机锦疯狂流窜,在夜色中织就一张璀璨的电网,映得方圆十丈亮如白昼。 “蛰雷引?!”柳六脸色骤变。 铁横秋笑道:“受死吧!” “难为你习得这样神功。”柳六突然诡秘一笑,神识骤然收束。 本该引雷的丝线竟在雷光中泛起奇异光泽,变得柔韧异常,将狂暴的雷电阻隔在外! 铁横秋笑容凝固在嘴角。 “这雷击确实是我唯一的破绽……可惜啊——”柳六慢条斯理地捋着绝缘的丝线,故意拖长尾音,“你区区元婴,而我,已晋升化神了!” 柳六周身再度暴涨出化神威压。 铁横秋喉头腥甜! “可你这样的一条泥狗子,怎么突然习得如此高阶术法?”柳六眸光流转,定在汤雪脸上,“哦,定是你教坏了他。”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如鬼魅般闪至汤雪身前! ——寒髓雷的教训刻骨铭心,柳六便弃了最拿手的千机锦,直接运起化神期的磅礴灵力,一掌朝汤雪天灵盖拍下! 眼见汤雪即将受害,铁横秋心神一动。 只见眼前电光炸裂,铁横秋身形化作一道炽白残影! ——快!前所未有的快! 他体内的木灵根在雷霆刺激下疯狂燃烧,经脉寸寸灼痛,却爆发出远超元婴极限的速度。剑锋未至,暴烈的电弧已先一步撕裂空气,直逼柳六后心! 柳六回掌横挡,化神期的护体罡气与雷光相撞,炸出漫天青紫火花。 轰隆隆—— 天上雷鸣闪电。 柳六和铁横秋两人同时抬头,只见乌云翻涌间,隐约有雷劫漩涡正在成形。 柳六眉梢微挑,绽开一抹玩味的笑意:“你要晋升半步化神了……嗯,真好,我知道你不错。”他语气轻柔得仿佛在夸赞心爱的玩物,眼底却涌动着危险的暗流。 铁横秋咬紧牙关,体内沸腾的灵力几乎要冲破经脉。 仔细一想,他元婴结成也有一个阶段了,刚刚又习得新招,加之得了汤雪的灵气馈赠,此刻进阶也合情合理。 半步化神,该是喜事。 但铁横秋心中暗骂——这该死的雷劫,偏偏选在生死相搏的关头降临! 修真一途,自古有定数。 修士自炼气始,历筑基、金丹、元婴,每破一大境,必遭天雷淬体,此乃天道常理。然修行至元婴巅峰,欲窥化神玄妙,却需渡两道劫关—— 先是“半步化神劫”,雷火加身而不灭者,方可称半步化神;此后需积淀百年甚至千年,待道心圆满、元神凝实,再渡“化神真劫”,方能真正超脱凡俗,踏入化神之境。 两道劫关,一为叩门,一为登堂,缺一不可。 古往今来,多少惊才绝艳之辈,便是在这两劫之间,道消身殒。 而此刻的铁横秋,却在这生死搏杀之际,恰逢半步化神劫。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这不是巧合。 铁横秋闭目:从他金丹开始,每一次雷劫都如此艰辛。 不是巧合。 铁横秋死死盯着天穹,那雷云漩涡已开始缓缓旋转,如同天道睁开的无情之眼,冷冷注视着这个靠窃取灵骨强修仙途的凡夫俗子。 果然…… 他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从金丹期那次振动山门的雷劫开始,他就明白——这天道对他格外严苛。 每一重雷劫都比旁人更凶,像是惩罚他胆敢不服宿命脱胎换骨。 天穹骤然炸开一道刺目白光,劫雷如天罚之剑,轰鸣直贯而下! 铁横秋瞳孔中倒映着越来越近的雷光—— 那道刺目的白虹不偏不倚,正直取他的天灵。 劫雷未至,恐怖的威压已将他的神木灵骨灼烧,每一寸骨骼都仿佛被业火灼烧。 雷光如瀑,刺目的白芒中,铁横秋看见汤雪撑着染血的衣袖,颤抖着要爬起来,像是要用最后的力量保护自己。 错位囚笼 第98节 如此深情厚谊,铁横秋不可能不动容。 他嘴角扯出一抹染血的笑,冲汤雪缓缓摇头:“别犯傻……” 而余光处,他能看到柳六正负手而立,眼中闪烁着病态的愉悦。 他欣赏着铁横秋每一寸崩裂的经脉,每一道飙血的伤口,仿佛在观赏昙花在午夜绽放的一瞬。 “虽然很惊喜,你的骨头竟能这么硬。”柳六笑着说,“可是,若真的放任你晋升,恐怕还是有点儿令人头疼……” 说罢,柳六五指成钩,直取汤雪天灵! 他自然不杀铁横秋,出手杀掉汤雪,不过是因为他笃定:在这渡劫时刻,若让铁横秋亲眼看着汤雪脑浆迸溅,道心必溃。 届时,任你钢筋铁骨,也是万劫不复。 铁横秋察觉到柳六的意图,心神大震:“汤雪——” 铁横秋嘶吼,喉头几乎撕裂如血。 可天劫压身,他寸步难移,只能眼睁睁看着柳六的指爪逼近汤雪—— “雷蛰于渊——!” 只见铁横秋周身浴血,暴起青筋! 那道本该劈向他的天劫雷霆竟被他硬生生扯动轨迹,化作一条咆哮的雷龙,朝着柳六轰然劈落! 柳六瞳孔骤缩,指爪距离汤雪天灵仅剩寸许,却不得不暴退一丈。 他万万没想到,铁横秋竟敢在天劫临身之际强行引雷! “你疯了!”柳六面容扭曲,厉声尖啸。 他引以为傲的千机锦此刻却成了索命枷锁,狂暴的雷劲顺着丝网反噬而来,每一根丝线都化作引雷的致命陷阱。 “呃啊!” 惨叫声中,柳六浑身痉挛。 他那张总是带着玩味笑意的俊脸此刻扭曲变形,宛如恶鬼现世。 本该劈向铁横秋的天劫之力,竟顺着千机锦的因果牵连,如附骨之疽般缠绕而来! “你竟……”他面容扭曲,声音嘶哑如恶鬼,“以千机锦为引,转嫁天劫?!” 铁横秋单膝跪地,嘴角溢血,却笑得狰狞:“你夺舍重生,本也是逆天之举,此刻被天雷加身,也是你的因果,何必赖我?” 天穹之上,第三道劫雷已然成型,紫黑色的雷光在云层中翻滚咆哮。 生死关头,柳六冰冷的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狞笑一声:“可惜啊,汤雪也快死了!” 铁横秋心头剧震,回首望去,汤雪苍白的面容已蒙上一层死灰。 趁着这一瞬间的迟疑,柳六抬手握住铁横秋的剑锋,任指缝间鲜血直流:“若有千机锦,他便可续命。苏悬壶已死,神树山庄已毁,世上懂得织续命衣之法的人,只有我一个。” 铁横秋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剑刃把柳六的手指割得更深,柳六却恍若未觉,反而将剑锋又往自己眉心送了几分:“选吧……是杀我泄愤……还是……让汤雪活下来?” 夜风骤起,吹散满地残丝。 铁横秋的剑尖,第一次出现了迟疑的颤动。 柳六嘴唇勾出得意的弧度:这个可爱可怜的小泥狗子…… 就在铁横秋心神动摇之际,柳六敏锐地察觉到剑上雷息正在衰减。 借着夜风掩护,柳六垂在身侧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勾—— 一缕残丝从地上飘起,往铁横秋后颈刺去…… 第79章 你在叫谁的名字? 电光火石间,铁横秋眼中寒芒暴起! 青玉剑上蛰伏的雷光骤然复苏,比先前更盛十倍! 刺目的电蛇缠绕剑身,将柳六整个人都笼罩在暴烈的雷网之中。 “啊——!” 柳六浑身剧烈痉挛,面容在雷光中扭曲变形。 他拼命操控的残丝还没来得及触及铁横秋,便如断翅的蜻蜓般无力飘落。 铁横秋这才注意到这缕几乎要了自己命的残丝,冷笑一声:“我就知道,可不能对你掉以轻心啊。” “啧,可惜。”柳六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却仍扯出扭曲的笑容,“下次就不会偏了。” “可惜,”铁横秋也笑了,“你,没有下次了!” 剑锋贯入柳六心口,最后一道劫雷轰然劈落。 刺目的雷光中,两人身影被吞没在滔天电芒里,只剩柳六最后一声不甘的厉啸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雷劫散尽,铁横秋跪在焦土之上,周身衣衫尽成褴褛。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垂眸望向焦土,只见柳六那具费尽心机夺舍重生的躯体已化作一滩灰烬,夜风拂过,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唯有千机锦依旧流光潋滟,虽是散落在焦黑的土地上,却依然璀璨无比,宛如星河落地。 “真不愧是天地至宝。”铁横秋感叹道。 铁横秋看着满地残丝,指尖掐诀,口中急诵收宝真言。 地上散落的千机锦丝线微微颤动,如同垂死的银蛇般缓缓游回。 他袍袖一展,将这些泛着幽光的丝线尽数卷入芥子袋中。 虽然不知这法宝该如何驱使,但总比任其流落在外要好。 铁横秋长吁一口浊气,靴底碾过焦黑的土地,心头仍悬着几分疑虑。他实在不敢完全确定柳六真的魂飞魄散了。 于是,他谨慎地取出元神铃,指节微屈,低诵法咒,让元神听在他掌心缓缓转动。 铃身上的阴阳鱼纹路忽明忽暗,如两尾活物在铜面上游弋,时而交错,时而分离,仿佛在这废墟焦土之中搜寻着什么。 三息过后,阴阳双鱼归位。 始终不发一声。 铁横秋微松一口气:元神铃不响,唯有形神俱灭者。 “看来是真死透了。”铁横秋摩挲着铃身上阴阳鱼的纹路,总算放下了心。 不远处,汤雪的咳嗽声将他思绪拉回。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单膝跪地将人扶起,惊觉汤雪的身子轻得可怕,像一片纸似的。 汤雪指尖轻轻搭在铁横秋肩上:“半步化神……恭喜。” 这本是大喜事。 然而,铁横秋此刻也无暇庆祝:“先别说这个……” “不,这很重要。”汤雪眸色微沉,指尖稍稍收紧,“你出身不高,也没得过宗门的资源倾斜,甚至这些天沦为了种树弟子,却摇身一变突然晋升了半步化神……” 夜风卷过焦土,扬起他散落的发丝:“那些人的眼睛,会像刀子一样剖开你……直到挖出你所有的秘密。” 铁横秋的心“咚”的一下,重重一跳。 他的秘密……可禁不起深挖。 说起来,铁横秋在宗门内一直守拙自持,打算慢慢熬到半步化神的时候,才一鸣惊人,启用传神鼎。 谁曾想天意弄人,如今这传神鼎于他已是无用之物。 一来,他原想知道传神鼎里的秘密,如今真相已明,再无需借鼎窥探。 二来,这传神鼎中如今炼化的是月罗浮的血肉精魂。 他铁横秋虽非什么正人君子,却也做不出用恩人血肉来晋升境界的事。 既如此,那“一鸣惊人”的打算自然也就没了意义。 倒不如继续藏锋守拙,闷声发大财。 毕竟他如今有了更紧要的目标: 剁了那个云思归。 面对汤雪的目光,铁横秋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能有什么秘密……不过是走了狗屎运罢了。” 汤雪勾了勾嘴角,咬破指尖,往铁横秋额上摸了一点血,口中念念有词,灵光流转。 那血珠渗入肌肤,转瞬隐没。 待灵光渐熄,汤雪才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几分疲惫:“此乃‘藏锋印’,可遮掩你的真实境界。此刻即便是云思归来了,也只会当你还停留在元婴。” 铁横秋瞳孔微缩,没想到汤雪竟通晓如此高深的法术。 他下意识抚上眉心,触之却无痕无迹:“这样玄妙的法术,想必耗费许多真元,你如今这样子,还是该将养着,何必为我……” 汤雪却缓缓摇头,苍白的面容在月光下近乎透明:“我……我怕是不行了……” “不会的!”铁横秋厉声打断,神色却越发慌乱。 汤雪抓住铁横秋的袖子,轻声笑道:“刚刚,那个柳六蛊惑你,说只有他能用千机锦帮我续命,你犹豫了……” 铁横秋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 汤雪继续道:“苏悬壶说只有他能治月尊的病的时候,我仍毫不犹豫地出手杀他。若换你回到当时,你也会气恼我杀他吗?” “我……”他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记忆突然闪回那个夜晚,汤雪毫不犹豫地撕碎了苏悬壶的元神。 当时自己确实愤怒至极,恨不得把他提起来打一顿。 可现在…… 他低头看着汤雪惨白的脸,说不出话来。 错位囚笼 第99节 “在你心里,苏悬壶的命就该留着救月尊是不是?”汤雪明白过来了,“我这条命只配让你犹豫片刻,可若是月尊……” 铁横秋嘴巴张张合合,想说并不是这样子的。 根本还未到动用千机锦的绝境,而且,他们两个人都自称“世上只有我能用千机锦续命”……这种话,也值得信吗? 更何况……在他心中,“不杀苏悬壶”与“不杀柳六”这两件事,所承担的风险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然而,铁横秋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解释。 汤雪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他微微偏头,嗓音低哑:“为什么?”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染血的衣袖,“你为何对月尊执念至此?” 铁横秋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茫然看着汤雪的脸。 他原以为会在汤雪脸上看到愤怒或不甘,可此刻汤雪眼中只有深不见底的困惑,以及……某种让人脊背发凉的、近乎愉悦的暗芒。 只不过,那抹暗芒转瞬即逝,快得让铁横秋以为是月光穿过云层的错觉。 汤雪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方才那一瞬的异样情绪被完美地掩藏起来,又恢复成往日那副温柔隐忍的模样。 “罢了……”他轻叹一声,声音虚弱却带着说不出的古怪。 随后,他头一歪,咳嗽两声便昏了过去。 铁横秋心中一紧,忙抱起汤雪。 汤雪空荡荡的左袖袖管在身前飘扬。 见状,铁横秋抿紧嘴唇,下颌线条绷得发僵,却只是默默抱着汤雪,回到城中。 铁横秋抱着汤雪穿过城门时,整座城池仍在恐惧中战栗。 青石板路上散落着打翻的箩筐、半截沾血的擀面杖、几根断裂的扁担……这些平日里再普通不过的物件,此刻却成了暴戾的见证。几个老汉正哆哆嗦嗦地捡拾满地狼藉。 一个妇人瘫坐在路中央,怀里抱着刚被取出偃丝的丈夫。崔大夫跪坐在旁,正往这个男人的百会穴缓缓施针。 铁横秋抱着独臂的汤雪缓步而来的时候,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原本嘈杂的街道渐渐安静下来,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崔大夫颤巍巍站起来,目光仍带着惊疑不定,仿佛要说什么。 还未等他开口,铁横秋便先扯出一抹令人安心的笑容:“无事,那魔修已被我所杀。” 话音落下,整条街道陷入短暂的沉寂几个拄着扁担的汉子腿一软,直接跪坐在地。那个抱着丈夫的妇人终于放声大哭,泪水砸在丈夫渐渐恢复神采的脸上。 崔大夫双手合十,颤声念道:“阿弥陀佛,天尊庇佑!” 铁横秋嘴角扯出一丝故作轻松的笑意:“你这话,是信佛还是信道?” 崔大夫捻须笑道:“谁灵信谁。” 周围百姓中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抽泣,一个拄着断扁担的汉子突然朝铁横秋跪下:“多谢恩公!” 这声呼喊像是打开了闸门,陆陆续续又有几人跟着跪了下来。 铁横秋没见过这个阵仗,神色僵硬。 人群中,几个百姓脸上带着淤青,眼神却格外清明,他们依旧有着自己被操控时的记忆。 他们记得自己如何抡起擀面杖砸向铁横秋的后背,记得铁横秋明明可以一剑封喉,却宁可用剑鞘格挡,被逼得步步后退也不肯伤他们分毫…… 铁横秋只觉得喉头发紧,这些跪拜像千斤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向来觉得自己不过是乱世中的一株野草,行事也从不以君子自居。 偷奸耍滑、趁人之危的事他可做得多了,莫说是君子,说是小人都很恰当的。 他忙摇摇头:“快起来,我哪里受得?” 崔大夫注意到铁横秋的尴尬,忙上前说:“都别跪着了,让一让,先让我给这位公子看诊。” 他们把目光转向铁横秋怀里的汤雪,也想起来这位独臂的纤弱公子也曾立在铁横秋身侧,一起对抗魔修偃师。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跪着的百姓手忙脚乱地让开道路。 铁横秋抱紧汤雪快步穿过人群,随崔大夫回了医馆。 把汤雪放回床上后,铁横秋问崔大夫:“这城里众人还好吗?” “多亏你了,你一走,那偃师也走了,撤了偃丝,我们才恢复过来。大伙儿虽受了惊吓,但因着你的好心,大多人都是受些小伤,不妨事的。”崔大发把手搭在汤雪腕子上,“还是你这位朋友的状况更紧急。” 铁横秋听了“多亏你了”四个字,反而觉得心虚:还真是多亏我了,若非是我,这些百姓也不会遭这趟罪! 铁横秋突然想起那个瘫坐在地还爬起来给自己磕头的妇人。 她根本不知道,她丈夫遭遇的这场无妄之灾,全因他铁横秋招惹了那邪修。 想到这些,铁横秋重重叹了口气。 当然,他也不至于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 究其原因,最差劲的还是柳六那厮,对待凡人如同孩子对待蚂蚁,用开水烫着玩儿也只当趣味。 然而,修真界大多人不都这样吗? 铁横秋扶住单弱的汤雪,睫毛微动:或许正是见惯了修真界的凉薄,他才从未觉得月尊的苛待有什么不妥。 就像常年生活在冰川极地之人,哪里知道世间有春天? 崔大夫一声叹息,把铁横秋飘远的思绪拉回。 “怎了?”铁横秋问,“还有救吗?” 崔大夫摇摇头:“即便我拼尽一身医术,可能也拖不过一个月。” 这句话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铁横秋心口,震得他眼前发黑。 汤雪却神色沉静,仿佛早有此料。 可崔大夫突然话锋一转,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不过……老朽观你修为大涨,莫非是拜入了什么名门大派?”他打量着铁横秋周身涌动的灵力,“若是如此,不如早些赶回宗门,大宗门里的医修或许有办法。” “是啊!”铁横秋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希望的火光,“我们回云隐宗去……云隐宗一定有办法!” 崔大夫闻言手一抖:“你竟然拜入云隐宗了吗?这可是一流的大宗门,高手无数,仙丹也多,想来是转圜之机的!” 铁横秋心中也亮起希冀,急忙要动身。 崔大夫又说:“这位公子气血两亏,此刻贸然赶路只怕会加重伤势。等吃了些补血益气的药剂,到了明日天亮再启程也不晚。” “好。”铁横秋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焦灼,小心翼翼地扶着汤雪重新躺下。 他替汤雪掖好被角,手指不经意擦过对方的指尖,触手是仿佛没有生机的冰冷,不免心头一颤。 崔大夫看出铁横秋精神紧绷,叫他先换下干净衣裳,再到旁边歇着。 铁横秋换好干净衣裳回来时,厢房内只剩一盏如豆的油灯还在跳动。 崔大夫不知何时已离去,床榻上的汤雪静静躺着,呼吸轻缓,似是睡熟了。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他望着窗外暗沉的天色,第一次觉得黑夜竟如此漫长。 他轻手轻脚地在床畔盘膝坐下,本想调息守夜,可连日积累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真气刚运行半个周天,眼皮就不受控制地发沉。 沉入梦想之际,他恍惚被什么东西拢住了。 像是潮汐温柔地包裹着礁石,又像总爱晒太阳的猫,明明想亲近人,却偏要端着架子用尾巴尖儿扫你的手背。 这触感太过真实,让他下意识往那热源处靠了靠。 朦胧间,有什么如游蛇一般入了他的唇。 抵开他的齿关,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在他舌尖轻轻一掠。 那触感柔软却固执,像是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又像是不敢宣之于口的隐秘渴求。 他含糊地呢喃出一个字,却连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真的发出了声音。 听着他模糊的呢喃,汤雪眼神微暗:是在叫谁的名字吗? 是汤雪? 还是月薄之? 他不想探究了。 因为,无论是哪一个…… 他好像都开心,却又都不开心。 他看清自己落在墙上的影子:独臂的轮廓扭曲如鬼魅,哪有半分值得仰望的模样? 铁横秋沉重的眼皮终究没能抬起,只隐约感觉到有指尖替他拢了拢散开的衣襟。 床幔沉默地垂落,将最后一点月光也隔绝在外,把铁横秋完全覆盖在黑暗之中。 第80章 重回百丈峰 第二日。 早晨。 铁横秋睁眼醒来,迷糊了一瞬间,当看向空荡荡的床铺时,猝然惊醒。 “汤雪!”他赤着脚冲出房门。 却见庭院里,汤雪独立微雨之中,清瘦料峭。 微雨沾湿了他的衣衫,空荡荡的袖管随风轻晃,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绝。 那一瞬,铁横秋恍惚看到了月薄之——那道永远立在雪峰之上的身影。 可随即他便回过神来:汤雪明明比月薄之瘦削许多,肩背也不似那人挺拔如松,反倒因受伤微微佝偻。 但此刻雨幕中的轮廓,偏偏透着一股相似的、令人心悸的寂寥。 就在这时候,却见一个妇人牵着孩童,来到汤雪跟前。 那妇人用雨伞遮住汤雪头顶:“哎哟,公子,你这身子骨单弱,可别淋坏了。”那妇人踮着脚,努力将油纸伞举高,伞面因吃力而微微发颤。孩童躲在母亲身后,小手攥着汤雪的衣角,奶声奶气道:“哥哥,你的头发湿了。” 汤雪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或者说此刻披着“汤雪”皮囊的月薄之——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般窘迫的时刻。 若是往日,一个眼神便能让旁人退避三舍,可眼下这具温润公子的皮囊,让他无法熟练地摆出冷脸,还不得不露出和气的态度。 错位囚笼 第100节 就算面对元婴大能也不屑一顾的月尊,居然在凡人面前虚伪逢迎,也是说出去也没人信的荒唐。 “公子今日身子可爽利些了?那位铁公子可还安好?”妇人又向前挪了半步,抬了抬手中的竹篮,只见篮子里腾起袅袅热气,“新烧的炊饼,虽不是什么金贵物什,却是刚出锅的,香软可口。公子若不嫌弃,权且当个早点。” 话音未落,门口忽转出个身影,正是昨日那包子贩子。 那小贩也提着篮子:“你也来了?”他笑着对汤雪道,“我记得两位公子是喜欢我家肉馅儿的包子的。” “不必!”汤雪脱口而出,语气仍是月尊式的冷硬。话一出口便知失态,他生硬地使用软和的语气补了句,“怎好意思……” 孩童仰着小脸:“娘亲说公子是仙人!”孩儿一双眼亮晶晶地盯着汤雪湿漉漉的发梢,“仙人也会被雨淋湿吗?” 月薄之素来厌恶孩童。 尤其憎恶那些被母亲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孩子。 他冷眼看着那孩子红扑扑的小脸,而那平凡无比的母亲正用粗糙却温柔的手指为他梳理被雨水打湿的乱发。油纸伞完全倾向孩童那边,雨水顺着母亲的背脊浸透衣衫,她却浑然不觉。 他移开视线,只觉得那对母子平凡得令人厌倦——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一对。 世人皆道他母亲月罗浮是修真界第一美人。 可讽刺的是,月薄之自己却连亲生母亲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只有在搜魂苏悬壶的记忆碎片时,他才得以窥见月罗浮的真容。 那的确是一个出尘绝艳的女子,容貌气度都让人移不开眼。更难得是身为高贵的修真大能,却也有一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温和。 月薄之不禁想,若是自己也有生母亲自抚养长大,定会比眼前这个孩童娇贵千万倍。 铁横秋瞥见汤雪微微僵硬的背影,心中纳闷:怪了,这人平日里分明最是温和好说话,怎么今日这般不自在? 莫不是……身上实在是不爽利? 铁横秋心思一转,当即上前两步,不着痕迹地挡在孩童与汤雪之间,笑吟吟地接话:“岂止会被雨淋湿?仙人也会生病,也会疼痛,淋过雨了若是不喝姜汤,也会染风寒呢!”说罢,又朝周围众人拱了拱手,朗声道:“多谢各位乡亲挂念,只是我这朋友得先回屋换身衣裳,免得真着了凉。” 众人还未来得及挽留,铁横秋已一把拉住汤雪的肩膀,带着他快步往屋里走。 汤雪望着铁横秋随意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铁横秋对待汤雪的方式,与对待月薄之时,果然是截然不同。 把门关上后。 铁横秋仔细端详汤雪的面色,眉宇间掠过一丝松快:“看来老崔说的不错,过了一夜,伤势的确稳妥多了。”他抖了抖袖子,“事不宜迟,我们抓紧回百丈峰吧。” 汤雪却站定不动。 铁横秋蹙眉看他:“怎么了?” “我不想回去。”汤雪轻声道。 “你说什么?”铁横秋不理解。 昏暗的光线中,汤雪半张脸浸在阴影里:“回百丈峰了,你就只看得见月尊了。” 铁横秋身形一滞:“你……你说什么……” 铁横秋:……就算我不回百丈峰,我的心里也满满都是月尊啊。 离开他久了,我连瞧着你都觉得像他! 啊,我真是一个罪恶的男人! ——但这些话铁横起当然不敢说出口。 铁横秋叹了口气,对他说:“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你的伤势……” 汤雪语气执拗:“那便让我高高兴兴地死了,也比伤心愤懑地活着痛快。” “什么死呀、活呀……”铁横秋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这位向来持重端方的师兄,此刻竟显出几分少年人才有的任性来,倒让他束手无策了。 铁横秋上前半步,放软了声音,像是哄劝一个闹脾气的孩子:“汤雪,你素来最是明白事理。这伤若不好生将养,日后可怎么好?”说着,伸手欲扶,却在触及对方衣袖前顿了顿,“你放心,即便回去了,我也……我也会常看你。” “当真?”汤雪抬眸看他,“你保证?” 铁横秋艰涩答道:“嗯……当然。” 他想:咱们二人同住在百丈峰,每天见面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铁横秋见汤雪神色稍霁,正欲趁势带他离开,忽又想起什么似的顿住脚步:“夜吱喳也不知如何了。” 汤雪倒是一脸无所谓,月薄之打小就散养朱鸟,根本不觉得朱鸟飞走几天是什么大事。在他记忆里,有的时候朱鸟甚至会离开一年半载,一个回信都没有。但终究还是会回来的,尽管有的时候是带着伤回来。 然而月薄之从不为此挂怀。天地间的灵宠异兽,本就该在荒野中成长,受些风霜雨雪、磕磕绊绊,不过是修行路上的寻常罢了。 铁横秋头一回养灵宠,却是十分上心,又用血契寻踪。 大抵因为铁横秋修为上了一个台阶,此刻血契相连,识海比往日清晰了许多。 他启动血契:……吱喳?吱喳? 半晌,便听得朱鸟醉醺醺的回应声:好好吃啊…… 铁横秋额角一跳:……你还真乐不思蜀了? 朱鸟答:铁子啊,初霁城这儿太棒了,好多……好多好吃的,那哥哥说话又好听…… 铁横秋:……我的担心果然是多余的啊。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朱鸟打了个饱嗝:我再玩两天……三天……嗯,十天八天……行不行? 铁横秋扶额,无奈地叹了口气:……随你吧。 铁横秋收了灵识,回头无奈看向汤雪:“你说的对,这小家伙在外头确实逍遥得很。” “你们血契相连,他所属归你,若有大难,你也会有感应的。”汤雪温和道,“不必太担心。” 铁横秋一顿,却问道:“那为什么我昨夜有难,他不曾有什么感应?” “你是契主,他是灵宠。”汤雪解释,“他之安危系于你,你之祸福却非他所能察。” “那我有事,他也不能主动赶回来帮忙!”铁横秋觉得这灵宠有点儿太不智能了。 “其实昨夜,你想的话,也可以随时召他,但你却没有。”汤雪微笑,“是不是也怕他受牵连?” 铁横秋一怔。 汤雪便道:“这也是主宠之情。” 铁横秋嘟哝:“我只是没想起来。那小鸟儿吃我那么多东西,早该叫他还了。” 说罢,铁横秋又摆了摆手:“既然吱喳乐不思蜀,咱们先走一步吧。” “走罢。”汤雪温声道,“待他玩够了,自会回峰。” 铁横秋带着汤雪先去找崔大夫告别。 崔大夫替汤雪把了脉,颇为惊讶:“确实稳定多了。”但又不敢掉以轻心,给二人一些丹药在路上带着:“虽然比不得你们大宗门的仙丹珍贵,但胜在药性温和,路上若有不妥,暂且应应急也是好的。” 铁横秋郑重接过,正要道谢,却听汤雪温声道:“崔大夫不必自谦,您的医术,便是放在我们宗门也是数一数二的。” 这话说得动听,倒让老大夫连连笑了。 崔大夫送铁横秋和汤雪出城。 城里百姓见他们要走,有的要不舍挽留,有的又慌忙要拿土产相赠。 “使不得。”铁横秋连连推拒,却见四面八方涌来更多乡邻。 汤雪比铁横秋还无措些。 月尊平日在修真界身居高位,连元婴修士都摸不着他的衣角,如今竟然在凡人的包围下进退两难,真真是破天荒第一回。 身为仙尊的他居然感到局促。 偏生那些百姓毫无所觉。 “仙长尝尝我家的蜜饯……” “公子摸摸我家娃儿可有什么仙缘……” …… 七嘴八舌的热闹里,汤雪下意识后退半步,目光微扫,还是拿走了一个漂亮的纸鸢。 铁横秋望着汤雪:“怎么要这个纸鸢?” “你知道横秋二字,是什么意思?”汤雪忽而问他。 铁横秋一愣:“老气横秋?” 汤雪好笑道:“‘长风方破浪,一气自横秋’,‘横秋’二字,原不是说别人老气,而是指秋日气象万千,很合这纸鸢的意象。” “是么?”铁横秋看着汤雪,“横秋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铁横秋,”汤雪指尖轻点纸鸢,“铁器横贯肃杀秋空,也十分合你剑修的身份。” 铁横秋摇头失笑:“说来惭愧,这些典故我竟全然不知。这名字不过是村口一个落魄秀才随手所取……”他顿了顿,语气染上几分感慨,“如今听你这般解释,倒像是一种预言一样了。” 二人谈笑间已行至城外。 崔大夫拦住欲要远送的乡亲们:“诸位请回吧,莫要扰了仙人清修。” 人群却仍驻足不去,对着渐行渐远的身影遥遥拜别,口中念念叨叨,或是念佛,或是感恩,或是祈福,或是许愿…… 汤雪蓦然回首,却见百姓已跪成一片,乌压压的身影被朝阳勾勒出毛茸茸的金边,如风吹倒伏的麦穗。 汤雪眉头莫名一跳:他们……还真当我们是救苦救难的神仙么? 他心下冷嘲:凡夫俗子何其愚昧,见了些神通便生出可笑的妄念,妄想求得庇护。却不知,对凡人而言,比起福祉,修士带来的更可能是灾祸。 然而,鬼使神差间,他袖中手指却悄悄掐了个诀,将一道驱邪解厄的咒诀化作风,拂过整座城池。 他转身而去,把那一道风留在身后。 手中掂了掂那五彩斑斓的纸鸢,他想:堂堂月尊,自然不能白拿凡人的东西。否则算什么? 百丈峰,白雪红梅依旧在。 铁横秋和汤雪来到听雪阁门前。 铁横秋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让汤雪先行。他记得,汤雪进出听雪阁从不需要通传。 而铁横秋,却习惯要在此止步等候。 待汤雪入门之后,铁横秋便站在红梅树下,看着这些灵梅。 错位囚笼 第101节 看来在他离开的这些天里,这些梅花也被照顾得很好。 他自嘲般的摇摇头:想什么呢?在他未上百丈峰前的那百余年光阴里,这些梅花不也年年绽放如故? 他也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盯着寒风吹落枝头积雪,他不由出神:那么说来,这些梅花想来都是月尊照顾的? 那个素来清冷矜贵的月薄之,究竟是如何俯身为这些梅树松土修枝的? 想象着那人白玉般的手指沾上泥土的模样,铁横秋心头莫名一颤。 沉思了不知多久,风中微微又裹挟起雪,吹上他的眉和眼。 听雪阁的雕花木门倏尔吱呀一声。 汤雪白着一张脸出来。 “汤雪,你……”铁横秋话未说完。 汤雪却先轻声说:“你先进去吧。” “是。”铁横秋颔首,拂去肩头落雪,抬步跨过了那道他向来需要请示才能进入的门槛。 第81章 初吻 门内暖融融的。 和门外如同两个世界。 铁横秋有些意外:他分明记得,月薄之虽常年病骨支离,裹着雪裘,却素来不喜在屋内生暖。一个念头蓦地刺入心头:是他病更重了,所以更怕冷了吗? 他立即关切地抬头寻找月薄之的身影。 只见月薄之斜倚榻上,靠着一个药枕,身上披着雪裘,眼睛微微一抬,恰好就和铁横秋四目相对。 视线交接的瞬间,铁横秋下意识要垂下目光:直视月尊,终究是僭越。 却在他要低眉顺眼之前,月薄之就先开口了:“你把身上的雪抖一抖,屋里生了火,雪化了倒更冷了。” 铁横秋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月尊是在关心我会着凉吗? 这个念头让他呼吸都滞了滞。 铜炉里炭火噼啪作响,他几乎要生出更荒唐的妄想:莫非这一室的暖意,也是因着我才特意燃起的? 铁横秋指尖微颤,强自按捺住心头翻涌的波澜,仔细拂去身上残雪。 待稍稍平复,才缓步移前,在距离软榻三步之遥处站定,从芥子袋中取出得来不易的千机锦。 他双手捧着千机锦,姿态恭谨得近乎虔诚:“月尊,这就是千机锦了。” 神物在他掌心泛着似金似玉的光晕,映得他眼底也泛起涟漪。 面对这足以令修真界疯狂的续命至宝,月薄之倦怠地抬了抬眼,神色却淡得如同在每个朔日递上来的雪魄汤一样,只是淡淡一句:“搁着吧。” 铁横秋的唇线不自觉地抿紧了:当初苏悬壶提议千机续命的时候,月尊也是兴趣缺缺。 只说活着没什么意思,续命没有必要。 如今看来,并非虚言。 掌心的千机锦忽然变得沉甸甸的,其上流转的光华都成了刺眼的嘲讽。 他忽然意识到,或许在这人眼里,无论是雪魄汤还是千机锦,都不过是漫长岁月里又一个无谓的循环罢了。 而他呢? 他铁横秋对于月薄之而言是什么? 心思万千间,铁横秋默默把千机锦放到了案几上。 案几的瓷瓶上放着新摘的莲花,露水滴在千机锦面上,在流光溢彩的锦面洇开深色痕迹。 铁横秋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却见月薄之只是倦懒地微眯着眼,对那滴落在无价之宝上的水痕浑然未觉。 瓷瓶里的莲花开得正好,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充满夏天的气息,在这常年积雪的百丈峰里显得格外不合时宜——就像他此刻无处安放的那点心疼。 月薄之轻轻抬眸,倦怠的眼神在触碰铁横秋的刹那变得清亮,像是霜雪被这一屋的暖意融化成水滴。 他手指一抬,嗓音里带着几分慵懒:“怎么离我这么远?” 铁横秋愣了愣,忙答道:“弟子在风雪里走了一路,身上带了寒气,怕沾染了月尊。” “‘弟子’?”月薄之伸出手来,“奇怪,你什么时候拜我为师了?” 铁横秋愣住了。 看着月薄之朝自己伸手。 在他愣神的时候,月薄之的指尖已经握住了他的手腕。 铁横秋下意识想挣一下,却发现被缠得更紧了。 像一尾冬眠初醒的蛇,将误入领地的猎物一寸寸缠紧。 铁横秋只好呆呆答道:“可是……弟子……不是,‘我’……我一直都这么自称‘弟子’啊。” 从前月薄之也没有反驳过。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 在月薄之面前自称过“弟子”的不止铁横秋一人,整个云隐宗除了宗主和掌峰,都是这么说的。 细究起来,月薄之是客居于此的散修,门徒们喊他弟子的确不妥。 月薄之也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过云隐宗中人,更不认可任何人是自己的弟子。 想来这些年,月薄之听着满山弟子这般称呼,也不过是倦怠得懒得纠正。 就像他不会在意案几上沾了露水的千机锦,不会在意暖阁里不合时宜的夏莲,自然也不会在意铁横秋自称“弟子”,是藏着怎样小心翼翼的敬慕。 铁横秋的手腕顺从地垂落,任月薄之握着:“月尊教训得是。那么,我该如何自称才合适?” 月薄之眉梢微挑,指尖散漫勾着铁横秋的手腕,像是把玩一件新得的玉器:“那还用教吗?” 铁横秋一怔。 下一瞬,他感到手腕上被一阵大力收紧。 他猝不及防向前扑去,整个人几乎半跪着跌进了月薄之怀里。雪裘的绒毛扫过他的脸颊,带着梅香的温热吐息近在咫尺。 “记性这样坏吗?”月薄之的声音低低地落在他耳畔,指尖仍轻描淡写地摩挲着他的腕骨,“不是说好了……千机锦送回之日,便是你我结为道侣之时?” 铁横秋瞳孔骤缩。 他不知道自己奉上千机锦时,月薄之态度淡漠的“搁着吧”…… 并不是不在意,而是早就视为……理所当然的所有物。 铁横秋可也没空理顺这些思路。 临行前,月薄之的确和他说了,取回千机锦会奖励他一段姻缘。 但是那太过唐突又诡异,铁横秋根本不敢相信,只当是月薄之又想到了什么消遣。 铁横秋喉结剧烈滚动,此刻才惊觉自己犯了个很大的错误。 他竟忘了月薄之从不爱说笑。 那么…… 取回千机锦就结为道侣的承诺,竟是真的? 真是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 此刻月薄之的手指正牢牢扣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环上他的腰际,将他禁锢在这方寸之间。 雪裘的绒毛蹭着他的下巴,月薄之身上特有的冷香将他完全笼罩。 如此姿态…… 窗外风雪呼啸,暖阁里炭火噼啪。 铁横秋心思万千! 就像在悬崖边抓住了一朵雪莲,却不知该先惊叹它的美,还是先恐惧脚下的万丈深渊。 猎食者对猎物眼中的恐惧总是非常敏锐的。 月薄之轻易察觉到铁横秋眼里不是纯粹的惊喜。 “害怕?”月薄之笑容陡然变冷,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紧绷的下颌,“我还以为……你盼这天很久了。” 月薄之的指尖加重了力道,像毒蛇绞紧猎物般扣住铁横秋的下颌。 那双总是倦怠的眼睛此刻锐利如刀,将对方眼底的惶然尽数剖开。 “真叫人失望。”他声音很轻,“这些年你那些眼神、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指尖缓缓划过颤抖的喉结,“原来都是假的吗?” “怎么会是假的!”铁横秋惶然反驳。 他对月薄之,怎么可能是假的? 每一次送药是把胸膛烫伤的灼痕,每一回擦肩而过时偷偷的深吸…… 哪次不是真的? 他为了月薄之,连命都可以不要! 怎么能是假的? “哦?”月薄之凝视着铁横秋。 此刻他仍保持着一手扣住铁横秋脉门,一手困住他柔韧腰身的姿态。 铁横秋在月薄之面前确实是激不得,一听到被质疑真心,就梗着脖子瞪着眼。 那股子惶恐瞬间就破了。 月薄之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他故意又收紧了几分环在对方腰间的力道,满意地感觉到掌心下的身躯瞬间绷紧。 错位囚笼 第102节 “你要如何自证?”月薄之说。 “自证?”铁横秋那双总是温顺下垂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嗯,”月薄之答,“口说无凭,总得有些证明吧。” “这种事情……如何证明?”铁横秋茫然地眨了眨眼。 月薄之忽然松开了钳制。 铁横秋顿觉周身一轻,下意识撑着手臂直起身来。 这变成了他俯瞰月薄之的姿势。 月薄之倚回软枕:“吻我。” 月薄之仰着脸看他,声音很轻,却像惊雷炸响在铁横秋耳畔。 铁横秋的呼吸骤然乱了节奏,撑在月薄之身侧的手臂微微发抖。 月薄之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紧绷的下颌,像吹着细雪的那缕风,又轻又凉。 “月尊……”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 月尊却是一动不动,不催促,也不闪躲,只是在那儿。 像雪里一枝梅。 铁横秋只觉得神魂都在震颤,仿佛站在万丈冰崖边缘,往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脑中嗡鸣一片,所有理智都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土崩瓦解。 他终是缓缓俯身,在即将触碰的瞬间闭上了眼睛——像是虔诚的信徒终于得以亲吻神明的圣像。 这个吻轻得像雪落梅梢,却让铁横秋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他竟真的吻到了百丈峰上最不可亵渎的那抹雪色。 出乎意料的是,月薄之的唇并非想象中那般冰凉,反而透着灼人的温度,让他想起每月朔日拢在怀中的雪魄汤。 恍惚间,他感觉有冰凉的手指抚上自己的后颈,像是奖赏,又像是纵容。 嘴唇一碰即分。 他不敢太过逾越。 分开的时候,他甚至不敢看月薄之的眼睛。 “这就完了?”月薄之指尖还停留在他发烫的后颈,“我还当你是个胆大包天的狂徒。” 这句揶揄,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铁横秋双颊发烫,把头埋得更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闷声道:“够了……这样就够了……” 话音未落,铁横秋便觉腰间一紧,眼前天旋地转。 待回过神时,月薄之已反客为主地将他拘在掌下。 铁横秋怔怔望着上方之人,只见月薄之散落的青丝如瀑,有几缕正垂在他唇边,随着呼吸轻轻拂动。 “真的够了吗?我若再给,你还要不要?”月薄之的声音从上方落下,口吻高傲如神赐福。 第82章 求您救救汤雪 铁横秋望着近在咫尺的绝色容颜,鬼使神差答道:“要……” “好。”月薄之唇角勾起一抹笑,摄人心魄,“赏你的。” 缓缓俯身。 双唇贴合。 这个吻比方才深入得多,月薄之冰凉的手指扣住他的下颌,迫使他仰头承受这份“恩赐”。 正当此际,阁外忽然响起轻叩:“薄之,你可在?” ——是云思归的声音。 两人身形同时一僵。 铁横秋慌忙支起身子,一边拢着散乱的头发,一边慌乱站起来。 他偷眼去瞧月薄之,但见月薄之从容抽身,端坐榻上,一袭雪裘瞬息恢复得一丝不苟。 “进吧。”月薄之抬袖轻拭唇角——这个动作让铁横秋耳尖烧得厉害。 门打开了。 云思归走了进来。 铁横秋看着云思归,心中暗恨,却不显在脸上,只转眼看月薄之神色。 但见月薄之神色如常。 铁横秋心想:大概月薄之有什么考量,暂且按兵不动。 铁横秋便配合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跟云思归行礼:“弟子铁横秋拜见宗主。” “横秋,你也在啊。”云思归非常和气地朝他笑笑,手中端着一个白玉汤盅,揭开时袅袅寒气中泛着熟悉的药香,铁横秋一闻便知是雪魄汤。 从前还不觉得什么,铁横秋现在看云思归送汤,都怀疑他不安好心。 但实情是,云思归亲手熬制的雪魄汤的确是好东西,不但不会伤害月薄之,还能缓解月薄之心毒的症状。 但,也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月薄之只是说:“先放着吧。” 还是这么一句话。 云思归含笑说:“知道你这孩子怕烫,但好药还是得趁热喝。” 这语气熟稔又充满关怀。 月薄之听在耳里,嘴角微微勾起冷嘲的弧度。 云思归目光落在案几上,看到那千机锦,身形一滞:“这是……” 千机锦在案上静静流转着华光,似金似玉的辉映将整个暖阁都镀上一层奇异的色彩。即便不识此物,单看这非凡的光晕也知绝非凡品。 铁横秋一时有些不安:哎呀,刚刚太……忘了把这个收起来了! 他下意识望向月薄之,却见那人依旧慵懒地倚着软枕,漫不经心地说:“叫什么‘千机锦’……苏悬壶说这玩意儿能续命。” 云思归眼瞳紧缩:“如此奇宝,我从未听过。” “是神树山庄压箱底的宝贝,埋在他们家老树根底下,”月薄之随手拨弄,千机锦上便流转起璀璨光晕,“要不是苏悬壶,这物什怕是要烂在土里了。” “这倒奇了……”云思归眼神深沉,“东西是苏悬壶给你的?” “那倒不是。是他说了有这么一个东西,让我去取。”月薄之指尖一顿,抬眸截住云思归未尽之语,“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 云思归叹了口气:“药王谷那儿传来消息,说苏悬壶的命灯灭了。” 铁横秋立刻瞪大眼睛,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震惊之色。 余光却瞥见月薄之连眉梢都没动一下,只是淡淡问:“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铁横秋看着月薄之这副惊讶都懒得装的样子,很是羡慕:这种平常就不怎么做表情的人,撒谎真容易啊。 云思归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微妙地游移,最终落在案几上那方千机锦上:“却也没人知道,只是药王谷弟子在神树山庄的老树根底下发现了他的尸体。” 说着,云思归看着月薄之:“按你刚刚所说,他的死会和这匹千机锦有关系吗?” “当然。”月薄之回答道,“横秋想要取千机锦,苏悬壶非要和他抢,还想要横秋的命,动起手来,我一时没注意好力度,把他杀了。” 云思归眼瞳紧缩:!!!! 铁横秋也风中凌乱:!!!! 这种事为什么可以用这么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来啊! 云思归嘴巴张张合合,最终还是稳定住了神色:“原来是这样。” 铁横秋震惊地看着云思归:怎么你如此接受良好!? “横秋,这么说来,苏悬壶和你产生了冲突?”云思归突然转向铁横秋,态度十分和气,“那你可有受伤?” “啊……我?”铁横秋磕磕巴巴,答道,“嗯,一点小伤……已经好了。” “那就好。”云思归竟欣慰地点点头,“我们云隐宗的人当然不能被人欺负了。” 铁横秋:???我当年被欺负的时候你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如今月薄之杀人夺宝反倒成了义举? 他偷瞄月薄之,只见那人正支颐在侧,态度悠闲,仿佛早料到此般局面。 铁横秋又明白过来:虽然杀人是汤雪,夺宝的是我,但月薄之却把这个罪责揽了下来。 药王谷若知晓是汤雪手刃谷主,肯定要血债血偿。 修真界若知道铁横秋身怀千机锦,明日横死荒野的就是他。 但如果是月薄之…… 那就没事了。 然而,这个说法怕是瞒不过云思归。 云思归看来,月薄之和苏悬壶关系不错,怎么会突然杀了苏悬壶? 为了一匹千机锦? 为了一个种树弟子? 这说服不了云思归。 云思归思忖一下,露出笑容,对月薄之说:“千机锦如此难得,那你可得好好用起来。你寿数的事情,一直是我所担心的。” 月薄之蓦然一笑:“活那么久,也没什么意思。上天要什么时候取我的命,我都无所谓。” 云思归看月薄之还是一如从前,倒是微微放了几分心,却又试探着故意提起月罗浮:“你可别这样,你母亲在天之灵,听到这样的话会伤心的。” 听到云思归提起月罗浮,铁横秋第一个掐紧了掌心。 错位囚笼 第103节 却见月薄之只是掩唇轻咳两声,又道:“退一万步说,神树山庄已成焦土,苏悬壶也死了,这玩意儿就算落到我手上,我也不会用。” “如此至宝,沦为破布,岂不可惜?”云思归伸手把千机锦拿起来,轻轻抚摸,眸子里映照出其灿若云霞的光彩,“薄之信得过我的话,此物便给我拿去查验一番。集全宗之力,或能参透其中玄机。” “拿去便是。”月薄之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对着足以令修真界趋之若鹜的至宝不屑一顾。 铁横秋盯着云思归抱住锦缎的手:我拼死拼活拿回来给月薄之的好东西,就这样给这个不是东西的东西了? 云思归察觉到铁横秋的目光,不禁失笑:“横秋这是不舍得?还怕我私吞了不成?”他轻抚锦缎的手指一顿,“待参透其中玄机,第一个受益的自然是你家月尊。” 铁横秋这才意识到自己眼神太外露了,忙收敛了一下,摸摸鼻子道:“全宗门上下,谁不知您待月尊,那是比亲传弟子还要上心。” 千机锦的光华在三人之间无声流淌,映得每个人脸上都像戴了张面具。 云思归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今天怎么不见汤雪?” 铁横秋听他提起汤雪,也是心中一紧。 月薄之拢了拢雪裘:“他被苏悬壶重伤了,缺了一条臂膀,失了九成功力,怕是活不长了。” 云思归愕然:“苏悬壶下手如此狠心?” 云思归心想:若真是这样,月薄之一怒之下杀了苏悬壶,也未必没有可能。 铁横秋自然记得,他匆匆赶回宗门,正是为了借助云隐宗的资源救治汤雪。 他急忙上前一步,抱拳恳求道:“宗主明鉴!汤雪是为护我周全才遭此毒手。弟子斗胆,恳请宗主开恩,请药堂首座出手相救!” 云思归看着铁横秋竟为汤雪动容至此,略感意外。 云思归蹙眉:算起来,汤雪和月薄之一样是客居散修,算不得云隐宗弟子。 按宗门规矩,确实不可动用药堂首座,更何况后续必然还需耗费大量珍贵灵药。 云思归目光转向一旁的月薄之,心念电转:若是这位开口相求,破例一次倒也无妨。 “薄之,”云思归温声问道,“汤雪既是你的侍童,此事你看……” 铁横秋的目光也落在月薄之身上。 他心中暗忖:月薄之向来性情冷僻,极少与人亲近,可汤雪却能多年随侍左右,足见其地位特殊。 既然如此,月薄之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只见月薄之手指从雪裘袖中探出,抚过瓷瓶上那枝新荷,语气疏离:“再看看吧。” 那声音清冷如霜,辨不出喜怒。 铁横秋一怔——再看看? 看什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汤雪伤势未到危急,还是……根本不愿相救? 铁横秋胸口一窒:不,不会的。 月薄之不会对汤雪见死不救的。 大约月薄之对云思归抱有敌意,防备心重,不想把汤雪的病情托付云隐宗。 这个念头让铁横秋稍稍宽心。 他抬眼望向月薄之,试图从那副清冷如雪的神情中寻得一丝破绽。 月薄之依旧专注地凝视着瓷瓶上那朵含苞待放的新荷,手指轻轻描摹着花瓣的纹路。那姿态,仿佛眼前这死物比汤雪更值得他投注心神。 察觉到了月薄之的态度,云思归也变得淡漠起来。 “横秋啊,你能这般重情重义,实属难得。”云思归唇角扬起一抹恰如其分的浅笑,“此事本座会放在心上。不过眼下还是先让伤者好生休养。稍后本座会差人送些养气丹来,暂且稳住伤势再说。” 铁横秋心想:养气丹能值几个钱?抠死你算了。 但铁横秋也不好把心思摆在明面上:“多谢宗主挂怀。” 云思归神色如常地颔首:“分内之事。” 那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明明白白地划清了界限——没有月薄之开口,汤雪的死活,终究与他们云隐宗无关。 云思归简单寒暄几句,便带着千机锦起身告辞。 铁横秋跟出门外相送,风雪中只见云思归的衣袂翻飞如鹤。 “送到这里便好。”云思归在阶前驻足,回首笑道。 细雪落在他眉睫上,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深邃,“说起来,当年我见薄之独居清冷,特意拨了几个伶俐弟子去伺候。” 突然听云思归提起旧事,铁横秋也生了几分好奇,不觉倾耳细听。 “谁知他一个都不留,全打发走了。”云思归轻笑一声,白雾从唇边逸散,“后来自己从山下带回两个孩子,一个叫明春,一个就是现在的汤雪。从那以后,除了这两人,再不许旁人近身伺候。” 铁横秋一愣,追问:“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第83章 汤雪觊觎尊者道侣 云思归的身影在雪幕中模糊不清:“我也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那时薄之病笃隐居后不久。” 铁横秋心头猛地一颤——那是在他来云隐宗之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月薄之宁可亲自下山,也要拒绝云思归派来的弟子……这份戒心,竟是从那么早就开始了吗? 这些年……那个永远拒人千里的月薄之,究竟是怎样熬过这漫长岁月的? 铁横秋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心脏。 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在这天底下,或许从来就没有人真正走近过月薄之。 而月薄之,也不允许任何人的靠近。 ……不是疏离,而是伤痕。 不是冷漠,而是结痂。 云思归撇眼看铁横秋,嘴角泛起笑意,眼神却复杂:“你倒是头一个。” “什么?”铁横秋骤然回神,肩头不自觉地绷紧。 云思归笑着补充道:“头一个能在这百丈峰亲近服侍的宗门弟子。” 铁横秋下意识避开那探究的目光,转而望向庭院中那几株傲雪的红梅:“宗主说笑了。不过是月尊不嫌我愚钝,允我照料这几株灵梅罢了。” “那也很难得了。”云思归伸手,拍了拍铁横秋的肩膀,“你可得好生伺候着。” 语气微妙,像是一句叮嘱,又像是一句警告。 待铁横秋抬眼时,云思归的身影已消失在漫天飞雪之中,只余肩头残留的寒意,久久不散。 铁横秋无暇多思,拢了拢衣襟,转身快步走回屋内。 进屋之后,只见月薄之在摩挲着细白的瓷瓶,见铁横秋进来了,微微抬起眼睛,眼神带笑。 这是铁横秋第一次被月薄之这样含笑相待,心里泛起的,除了受宠若惊,还有一股不安。 月薄之将瓷瓶轻轻搁在案上,青瓷碰着檀木桌,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道侣,你回来了。” 听到“道侣”二字,铁横秋膝盖发颤:“我……” “怎么这样发怔?”月薄之缓步走近,冰凉的指尖抚上他的眉骨,“欢喜坏了?” 铁横秋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月薄之的呼吸带着梅香,可那双含笑的乌眸却让他想起黑暗中亮起的刀光。 “嗯……”他干涩地应着,声音发飘,“我……是有些不适应。而且……一般人即便结成道侣,也不会如此称呼吧。” “那倒也是。”月薄之收回手,若有所思地颔首,“那你想我怎么唤你?” 说着,他凑近一些,吐息落在铁横秋耳边:“横秋?阿秋?还是……更亲昵些的?" 铁横秋浑身僵直,思绪纷乱:“我……我不知道……月尊……” “嗯,你也别叫我月尊了,实在是太见外。”月薄之轻笑。 铁横秋嘴唇发干:“我可以怎么唤你?” “嗯,你想怎么唤我,就怎么唤我。”月薄之握起他的手,往榻边走,仿佛真是最亲昵的一对仙侣。 铁横秋原该欢喜,却又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却偏是这一下瑟缩,就坏了气氛。 手腕骤然被钳住,月薄之的指节如寒铁般箍紧他的脉门。 月薄之回眸,眉眼锋利如刀:“不喜欢我碰你?” 铁横秋浑身寒毛倒竖,野犬般的直觉让他立刻摇头:“自然不是!” 他慌乱解释:“我刚从风雪里回来,怕把寒气过给你。” 月薄之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像在审视一个说谎的孩子。 半晌,那钳制慢慢松开,化作轻柔的抚触:“我就是喜欢你对我如此贴心。” 铁横秋听到月尊说“喜欢你”,也不管是真是假,是蜜糖是砒霜,身子就醉倒了半边,任月薄之牵引着到了炭炉边。 月薄之将他的手掌摊开在炭火上方:“你的手是很凉,来暖一暖。” 火光在月薄之琉璃般的眸子里跳动,映出几分罕见的暖色,看得铁横秋心头发痒。 月薄之也很喜欢铁横秋眼里的灼热。 铁横秋常用这样炽热的目光看着自己,透出无论如何都难以掩饰的迷恋。 从前月薄之觉得冒昧,如今却莫名想要纵容——甚至想要更多。 月薄之故意又凑近了些,近到能看清铁横秋瞳孔中自己的脸。 铁横秋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近唬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后退,却被月薄之的手牢牢锁住。 “靠近一些,才烤得暖。”月薄之轻笑,手上力道加重,硬是将人拽回原处。 他说得轻巧,指尖却暗含力道,在铁横秋腕间脉搏处不轻不重地按着。 炭火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姿势乍看亲密无间,实则暗藏角力。 错位囚笼 第104节 一个想逃,一个不许。 铁横秋实在不懂,为什么月薄之对自己的态度突然大变! 他离开百丈峰到再次回来,其间不超过半个月。 就这半个月,从前那个连衣角都不许人碰的月尊,竟主动牵着他的手烤火? 虽然月薄之也给了理由:取回千机锦,便结成道侣。 但铁横秋无论如何也不信这样的说法:堂堂月尊,为了一匹看都懒得多看一眼的千机锦,以身相许?! 炭火噼啪作响,铁横秋的手早已暖透,可月薄之仍没有松开的意思。 他偷偷抬眼,正撞上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那眼神像是那眼神像在欣赏一只误入琉璃盏的小蜜蜂。 月薄之轻笑:“在想什么,表情这般有趣?” 铁横秋咽了咽,心里的疑问可谓是多得堆山填海,但稍微理一理,还是决定先分轻重缓急。 如此想定了,他便拣出最紧要的事情说:“汤雪的伤势很重,怕是耽搁不得!” 话未说完,忽觉腕上一紧。 月薄之那双含笑的眼倏地冷了下来:“你待他真是情深义重,连同我一起的时候,也忘不了他。” 铁横秋听得瞳孔紧缩:这是什么话? 听着倒像是吃醋一般! 他心头突突直跳,却不敢真往那方面想。 月薄之怎会为他吃醋? 不过,月薄之本性敏感多疑,怕是在试探什么。 因此,他还是顺着月薄之的话说:“这是从何说起?汤雪是您的多年仆侍,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月薄之轻笑一声,“若真如此,他怎么不说一声就擅自离峰?” 铁横秋哑然:……汤雪离开百丈峰,居然并未请示过月薄之吗? 那么这么说的话…… 铁横秋后背沁出一层冷汗:“此事大约他也是有什么不得已,即便有错,再怎么也罪不至死……” “罪不至死?”月薄之轻声问,“那你来判判,一介侍从觊觎尊者道侣,该当何罪?” 铁横秋闻言,如坠冰窟,被炭炉烤暖的手又僵硬起来。 月薄之的手仍紧扣着铁横秋的,十指交叠悬在炉火上方烘烤。 “怎么不说话了?”月薄之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指尖却暗暗用力,使他动弹不得, “我原以为,你还得狡辩两句呢。” 铁横秋垂眸盯着两人交叠的手,月薄之的指尖正轻轻摩挲着他的腕脉,看似十分亲昵。 铁横秋明知此刻沉默才是上策,却还是忍不住开口:“汤雪当时只知道我危在旦夕,却不知道我和您结下道侣的约定,所以……所以不知者不罪。” “好一个不知者不罪。”月薄之轻笑,倏尔把铁横秋放开。 铁横秋手腕一松,抬头看月薄之。 月薄之冷笑:“那你现在去告诉他,让他知知罪罢。” 铁横秋僵在原地,喉头发紧。 月薄之紧盯着他:“不舍得吗?” “自然不是。”铁横秋答得干脆利落,眼神坦荡。 这不假思索的回答取悦了月薄之片刻。 可转瞬之间,一股无名火又窜上心头—— 舍弃得这般干脆利落,连半分犹豫都没有? 铁横秋心里想的却是如何保全汤雪。 虽然不知道为何月薄之突然把自己抬成了“道侣”的地位——他可不觉得这背后会是什么风月情浓。 ……这人向来对自己疏离淡漠,怎会突然恋上? 更遑论,竟还为汤雪“吃醋”? 铁横秋的思绪在记忆里反复翻检,将月薄之当日的话语一字一句拆解开来细品。 却发现,答案好像就在谜面上? 月薄之亲口说的:“我天生亲缘薄,从无一个牵挂,什么都尝过了,却也没尝过有道侣的滋味。终究是一个遗憾。” 是了,是了。 月薄之为人高傲,大概也不屑于对他这样身份的人撒谎,这么讲来,想必是真话。 铁横秋忽觉心头微震。 这般想来,那话里透着的,竟是真心实意? 月薄之自觉人生苦短又无趣,又看了几本话本,便起了游戏红尘的兴致。 身边可供选择之人也不多,他便挑上我了? 因此,我对他而言,不是什么缠绵之选。 只是瞌睡来了的枕头。 不是迷恋,不是情意,甚至连戏弄都算不上。 铁横秋唇角微勾,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倒也不意外。 如果只是这样,他反而安心了一些。 月薄之这般动机,虽叫人齿冷,却比什么突然发昏爱上了的话本情节来得真实可信。 他也更好理性地分析自己的处境,以及下一步该怎么走。 铁横秋自觉想通了关窍:为何月薄之会对此发难。 如果只是这样心血来潮的游戏,虽无半点真情,但到底“道侣”这个名头还是有分量的。 即便月薄之不真心爱着他,但知道仆从觊觎自己的“未来道侣”,心中生气也是自然。 平日里,即便是月薄之随手盖了章的竹简,都是旁人不可打开的禁书,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以束之高阁,可以弃如敝履,但绝不容他人染指半分。 第84章 月尊的独白 如此,铁横秋便确信:最好的策略,当然就是划清界限。 既然月薄之要的不过是个安分守己的“所有物”,那他演好这个角色便是。 “月尊多虑了。”他想好了就开口,声音平稳,“我这条命都是您给的,又怎会分心他顾?” 月薄之看着他。 铁横秋微微一笑,主动将手腕翻转,让月薄之的指尖更贴紧自己的命门,如同随时可供盖章的竹简。 月薄之看着这般姿态,反而有些意外。 他的指尖在铁横秋命门上摩挲:“你刚刚还拼死拼活为汤雪求情,现在倒说自己不会分心他顾?” “汤雪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若对他见死不救,那我就是禽兽不如。”铁横秋依旧回答坦荡,“但是多余的心思是绝对没有的,还请月尊明察。” 铁横秋那双下垂眼在炉火映照下格外湿润,像极了摇尾乞怜的犬类。 他希望月薄之对他这番说辞满意。 而月薄之大体上是满意的,除了一点…… 他收紧了铁横秋的脉门:“记性是一点儿不长……我说过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往心里去。” 铁横秋瞬间绷紧了脊背,脑海中飞快回溯着方才的每一句话:是哪一个字说错了,得罪了这位祖宗? 却听得月薄之笑道:“你我已经情同夫妻,怎么还叫我月尊?” 这话语亲昵本能让人心醉……如果他的脉门没有被不轻不重地拿捏着的话。 铁横秋抿了抿唇,在月薄之视线的笼罩下,汗毛倒竖。 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探颈前倾,如同小狗试探锁链长度一般:“薄……” 月薄之的手指微微一紧。 铁横秋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脉搏在对方指尖下疯狂跃动。 剩下的那一个字,好像要花一千斤的力气才能说出口。 是恐惧吗? 是有的。 但更多的是…… 心底深处,竟翻涌着某种隐秘的、近乎亵渎的快意。 多少个午夜梦回时,他曾对着月色描摹这两个字,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当着本人的面唤出口。 空气变得很安静,连炭火的爆声都分外分明。 月薄之像是怕听漏了什么一样,俯身倾耳,又靠近了铁横秋更多。 “薄、薄之……”铁横秋终是轻声唤出。 他的睫毛在月薄之投下的阴影中不住轻颤,连带着被制住的腕骨也传来细微的抖动。 铁横秋眼眸下垂,没看到月薄之的眉眼一下就柔软下来。 柔软过后,月薄之眼神里反而多出几分无措。 错位囚笼 第105节 素来杀伐果断的他,此刻竟不知该如何应声。 半晌,他才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句:“嗯。” 听起来像是敷衍似的。 铁横秋悬着的心也是死了:果然,我们之间是缱绻不起来的。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月薄之的指尖松了力道,转为轻柔地托住他的手腕。带着薄茧的指腹缓缓抚过铁横秋腕间跳动的血脉,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雀儿。 他微笑道:“你小时候,家人都是怎么喊你的?” 铁横秋恍惚间仿佛回到幼时,脱口而出:“我在家排行第五,所以他们喊我小五。” 话音未落便自己怔住了。 这个尘封多年的乳名,带着久违的温度从唇间溜出,让他片刻失神。 “小五。”月薄之便这样唤他。 铁横秋的瞳孔微微扩散,岁月尘封的记忆突然决堤——母亲梳篦划过发梢的温柔,父亲将他扛在肩头时的朗笑,还有阿兄和他争抢玩具时的笑骂……这些早已褪色的画面突然鲜活起来,烫得他心口发疼。 多少年了啊,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曾是被一叠声唤作小五的孩子。 自从他全家死于饥荒,剩他一人像件货物般被卖进神树山庄那日起,那一天起……他就不再是一个孩子了。 他长大了。 但若果有得选择,多数人都宁愿永远做个小孩。 炉火火星明灭,映出铁横秋眼角一闪而逝的水光。 他慌忙低头,却听见月薄之轻叹一声,温热的指尖已抚上他的眼角。 那触碰太过温柔,温柔得几乎像场幻觉。 “在想什么呢?”月薄之问他。 铁横秋条件反射地扬起一抹完美假笑:“自然是在想您。我恋慕您多年,如今得偿所愿,欢欣不已。” 月薄之脸色骤然冷了下去:又在撒谎。 月薄之拂袖转身,在窗边的一张榻上躺下。 大概怕铁横秋没看出来自己不高兴,他故意用背对着铁横秋,并且重重地哼了一声。 情绪已经表达得如此外露,铁横秋不去哄一下的话的确就有些不敬月尊了。 铁横秋只好跟着走了过去。 他望着那方铺着锦缎的软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自处。从前作为弟子时,他向来都是垂手肃立,但如今顶着“道侣”的名头,连喊他“月尊”都被批驳了,若再毕恭毕敬地站着似乎不妥。 思量再三,铁横秋只敢虚虚挨着榻边坐下,半个身子都悬在外头,是随时准备起身告罪的姿态。 铁横秋还未坐稳,腰间突然一紧,整个人被拽进了一个带着冷香的怀抱。 月薄之修长的手臂将他牢牢环住:“雷木双修的剑修果然不同,这般暖人。” 铁横秋闻言微怔。他原只记得自己是木属灵根,转念才想起因着汤雪相助,竟在淬体中意外炼出了雷相,如今体魄确实更胜从前。 思绪及此,他心头又浮起要为汤雪求情的念头。 可抬眸瞥见月薄之似笑非笑的神色,便知此刻若贸然提及,只怕又要触怒这位阴晴不定的祖宗。 只得暂且按下心思,暗自盘算待这位祖宗心情愉悦时再徐徐图之。 铁横秋向来是能屈能伸的,更别提眼前人就是他心上人,要如何献媚都不违心。 于是,他仰头冲月薄之弯眸一笑,手臂也顺势环了上去,嗓音里带着几分讨巧的温软:“那就让我给你做个大火炉好了。” 方才那点故作矜持的拘谨早不知丢到哪儿去了,此刻他整个人偎在月薄之怀里,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欢喜。 月薄之明显怔了怔。 铁横秋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转变让他意外,但怀中人真实的体温和笑意又让他说不出地受用。 他下意识收紧了环住铁横秋的手臂。 铁横秋将脸埋在月薄之肩头,本想着做戏做全套,可月薄之的怀抱太舒服,他绷紧的神经竟不知不觉松懈下来。 连日奔波积攒的疲惫如决堤般翻涌而上,他强撑的眼皮越来越重,最终在那缕熟悉的冷香里彻底卸了防备,沉沉睡去。 察觉到怀中人呼吸变得绵长均匀,月薄之反而轻松了几分。 总是端着架子,也是很累的嘛! 他垂眸看着铁横秋眼下的青影,轻轻抖开常年裹身的雪狐氅。 这袭千金难求的灵氅向来不让人近身,此刻却被他小心翼翼地分出一大半,轻轻覆在铁横秋肩头。 氅衣边缘的浮毛微微晃动,一半裹着沉睡的人,一半笼着清醒的他。 月薄之望着铁横秋毫无防备的睡颜,不舍得把眼睛合上。 原本,铁横秋引起他的注意,不过是因为那种冒昧的热情。 铁横秋竭力掩饰这份热情,大抵是相信,自己这样低微之人恋慕尊者,只怕会招来灭顶之灾。就如同《晏子春秋》里,官员爱慕齐景公的容颜,齐景公勃然大怒:色寡人,杀之! 当即下令处死那个胆大妄为的臣子。 这就是尊卑之别。 连爱慕之心,都可能成为取死之道。 然而,看似冷峻的月薄之却与晏子持同样见解:恶爱不祥,不宜杀也。 他默许了铁横秋那份小心翼翼的恋慕,只当是寻常的“色君之心”,不过是俗人对美貌强者常有的仰慕罢了,不足为奇。 直到栖棘秘境里,铁横秋冒昧地上前讨好,月薄之也只觉有趣。 可当秘境之中,铁横秋竟毫不犹豫地以命相护,这才让月薄之的心陡然产生一种奇怪的颤栗。 月薄之当然不认为这是心动。 但他确实开始对铁横秋产生了关注。 他关注到铁横秋的处境,也发现这个人很容易受伤。 那是不行的。 从栖棘秘境以身相护那次开始,月薄之就认定了,铁横秋可以流血,但必须是为了他而流。 所以,月薄之理所当然地帮他铲除一些可能造成流血的麻烦。 比如,在思悔崖底的海琼山。 他纵容铁横秋来到了听雪阁。 百丈峰第一次,入住了除了他而外的活人。 这个闯入者带着与死寂雪峰格格不入的生机,比月薄之更像一个鲜活的生命。 这剑修每天都那么昂扬活泼地穿梭在烈火般的红梅间,可任他如何灵动翩跹,目光始终被听雪阁内那道孤绝身影牢牢牵系,宛若飞鸟甘愿自缚于无形的丝线。 月薄之立在听雪阁的窗前,望着梅林中那道雀跃的身影,心头忽然掠过一丝陌生的迟疑。 ……这就是爱吗? 他对我的,是那种比色君之心更高尚的爱意吗? 可是…… 月薄之摇摇头:世间哪可能有这种东西。 都是话本里乱写的故事。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判断般,月薄之开始用极为挑剔的眼光看待铁横秋。 他故意设下重重考验。 他要证明…… 是要证明铁横秋不过是那种会负心的男人, 又像是想要证明他不是。 但证明来,证明去,他确认了的,竟然是自己的心意。 窗外风雪渐渐停歇,云朵漂浮在青天。 月薄之突然想起他们在丰和郡城郊放的那一张纸鸢。 那样的好天气,那样的好时光…… 在不顾一切捡起那断线的纸鸢那一刻,月薄之才确信了,好像是自己离不开铁横秋了。 是他更需要铁横秋。 需要那人笨拙的讨好,需要那双永远追随的眼睛,需要这份明知不该存在却偏偏割舍不下的牵绊。 他指尖无意识地卷着铁横秋散落的发梢,心头泛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怅然:若是这一路,都是我用真容陪伴他…… 而不是伪装成汤雪…… 雪氅下的手悄悄收紧,月薄之望着窗外那抹晴空,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动摇。 怀中人忽然在睡梦中往他怀里钻了钻,打断了他的思绪。 月薄之自嘲地勾起嘴角: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堂堂月尊,也要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做无谓的懊恼吗?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铁横秋熟睡的面容,月薄之眸光渐深。 而且…… 若不是有“汤雪”的存在,怎么能证明铁横秋对自己的真心? 月薄之指尖轻柔摩挲着铁横秋的后颈。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再也承受不起任何背叛了。 “汤雪”这个棋子,本就是用来试金的烈火。 若铁横秋连这点考验都经不住,又怎配站在他身边? 错位囚笼 第106节 月薄之低头看着怀中人安睡的侧脸,狠狠咬住后槽牙。 必须确信铁横秋会在他与整个天下之间,在所有人之前,毫不犹豫地、斩钉截铁地—— 只选他一人。 月薄之长叹一声,惊得怀中人微微蹙眉。 他忙安抚般拍了拍铁横秋的背脊,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 天光透过云隙洒落,将两人交叠的身影镀上一层浅金。 月薄之近乎贪婪地收拢手臂,仿佛要将怀中人揉进骨血里。 他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明明是最厌弃儿女情长的人,此刻却像个患得患失的疯子,非要看着对方在烈火中煎熬才敢相信那是真金。 铁横秋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他胸口蹭了蹭,这个带着依赖的小动作让月薄之瞬间绷紧了全身。 他缓缓阖上眼睑,在浓稠的黑暗里第一次毫无遮掩地审视自己的灵魂——那里盘踞着一头自私怯懦的怪物,浑身爬满潮湿发霉的苔藓。 他其实也想问自己。 为什么,信比爱更恐怖。 第85章 汤雪死了 铁横秋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榻边空荡荡,只余他一人。 炭火在炉子里依旧烧着,混着过分甜腻的熏香,在屋内凝成一层令人发闷的暖意。 这过分殷勤的温暖让他觉得奇怪。 他记得月薄之素来厌恶这般矫饰的暖意,那人宁可裹着狐裘在寒夜里独坐,也断不会把屋子烘得这样燥热。 铁横秋小心在屋子里唤了几声,却无人应答,转了一圈,发现月薄之并不在屋里。 他只觉奇怪,却也不敢深究,索性趁机溜出听雪阁,跑到偏屋里。 他叩响门扉,果然听到汤雪的声音响起:“请进吧。” 铁横秋推门进屋,只见房内冷冷清清,与方才那过分温暖的寝居相比,这里简直像个冰窖。 断臂的汤雪正艰难地支起身子,强撑着要下床相迎。 “躺着吧,别起来了。”铁横秋快步上前按住汤雪肩膀,触手一片嶙峋的骨感。 汤雪左臂空荡荡的袖管垂在身侧,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铁横秋看着汤雪嘴唇干涩得都要起皮了,便去拿起茶壶。他一摸茶壶,发现是冷的,心下微沉:是了,百丈峰上从来只有汤雪记得给每个人温茶。 如今这人断了臂躺在榻上,竟连口热茶都喝不上。 铁横秋攥着茶壶的手指发紧,喉头梗得难受。 铁横秋把掌心贴在茶壶釉面,用真气把茶水烘暖了,才给他倒了一杯:“你喝着看合不合适。” 汤雪接过茶盏,薄唇刚沾到水面就泛起一层嫣红。他下意识低头轻吹,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苍白的眉眼。 铁横秋见状,忽然想起月尊也是怕烫的。 铁横秋咳了咳,挠挠头:“是不是太烫了?” 汤雪忙笑着摇头:“正好,我就爱喝这样的。” 他说着又抿了一口,喉结急促上下滚动,喝得那样急切,看起来是真渴了。 铁横秋坐在床边,又问他:“你可好些了?” “好些了,劳烦你关心。”说着,汤雪又低咳了起来。 这哪里有“好些了”的样子? 铁横秋心里也明白:这话问了也白问,只是自欺欺人! 汤雪伤势这么重,若没有神医仙丹救治,只怕…… 的确是耽搁不得了。 铁横秋想起了白日里头月薄之的警告。 月薄之的意思很明确,是要铁横秋和汤雪划清界限,并且表明自己是月尊道侣的身份。 这么做,其实对双方都好。 铁横秋抿了抿唇,看着汤雪期待的眼神,却总觉得心头酸楚。 他半晌叹息,说道:“今儿我去见了月……”他原想说“月尊”,但这两字到了舌尖,又吞了回去。 迎着汤雪疑惑的目光,铁横秋说道:“我白日在听雪阁睡过去了,刚刚起来,见薄之不在,便来看看你。” 这话听来如平铺直叙,但蕴含的意思已经足够了。 汤雪心思剔透,怎么可能听不懂其中的潜台词? 汤雪的脸色骤然一变,颤着指尖说:“你……你同月尊……” 铁横秋露出一个笑容:“薄之说,许我做他的道侣。” 汤雪不说话了。 铁横秋捏着袖子,不敢看他的表情:“你放心,我会说服他给你治伤的。” 默了半晌,汤雪才说话:“那你可欢喜么?” 铁横秋抬起头,看着汤雪。 他原以为会从汤雪眼中看到落寞、不甘,甚至是一丝苦涩。 可此刻那双眸子却带着近乎天真的探究,像是真的在疑惑一个不解的谜题。 “你终于能和月尊成为眷属了,”汤雪问,“可是我看你怎么好像不太欢喜?” 铁横秋张了张嘴,拉扯出一个恰如其分的笑容:“我怎么会不欢喜?只是……”他皱了皱眉,“只是有些突然,我觉得像做梦一般。” “很突然吗?”汤雪残存的右手轻轻拢了拢衣襟,“可是情之所起,向来都是非常突然的。” 这话堵得铁横秋哑口无言。 的确,情之所起,都是突如其来的。 他对月薄之的朝朝暮暮情,也不过是起于初见的轻鸿一瞥。 就像汤雪曾反复追问的那样,究竟为何对月薄之情深至此? 他自己也说不清。 只不过…… 即便是那样,月薄之的转变也的确太突兀了。 明明前几天还冷若冰霜,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可转眼间,却主动邀他同榻而眠,亲口许下道侣之约。 这太蹊跷了。 蹊跷得……就连他这样痴恋月薄之的人,也不禁生疑。 铁横秋想起了什么,问汤雪:“你说过,前日我们被柳六逼至绝境的时候,你曾用玉简跟薄之求助。他却叫我们自求多福……” 汤雪残存的右手下意识揪紧了被褥,半晌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前日他才对我见死不救,今日却与我这般亲近,我的确是……”铁横秋顿了顿,选择一下措辞,才说,“略感惶恐。” 汤雪忽然别过脸去,:“惶恐……自然是惶恐。”残存的右臂在锦被上抓出凌乱的褶皱,“虽说你总十分恋慕他,但我也不曾见你因为他而欢喜过,总是惶恐居多。” 铁横秋发现,这个总是温和待他的师兄,一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就变得极端固执。 汤雪总是一边表达出对月薄之的嫉妒,却一边否认着铁横秋深爱月薄之的事实。 他总是说,月薄之那样高高在上,你们几乎从无交集,你何以爱他? 你爱他,不是爱那轮月光,而是爱那轮月投射在你眼里的影子。 等你真正触及那轮明月时,才会明白—— 月本无光。 既不皎洁,也不圆满。 不过是块阴冷晦暗的顽石,布满疮痍的坑洼。 因皎洁月色而生的爱慕,当真不会在看清月之真容时,烟消云散吗? ——这彻骨的怀疑,流淌在月薄之的思绪里,化作他恐惧的源头。 而此刻,他披着一层汤雪的面具,紧紧盯着铁横秋,仿佛在审视他。 铁横秋微吸一口气,也有点被激起来气性了。 他毫不退让地迎上那道视线:“照你说,我对薄之,根本算不得爱?” 汤雪唇线紧绷:“真爱和仰慕,你果然分得清吗?” 铁横秋忽然觉得疲惫,懒得同他争辩,捏了捏眉心,道:“照你说的,薄之对我,也不是真心。” 月薄之呼吸一滞,也忘了自己此刻是“汤雪”,登时反驳:“我没有这么说!” 铁横秋微微一怔,显然没有想到汤雪会这么回应。 在他怔愣的当下,汤雪紧紧抓住了铁横秋的手。力气之大,完全不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 铁横秋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汤雪。 汤雪声音嘶哑:“我最后问你一次,拼着我对你这些实实在在的温情……问你一句,你选我,还是月薄之?” 铁横秋越发震惊:“汤雪,你在说什么?” “如果要我看着你成为他的道侣,靠着怜悯施舍苟活,我做不到。” 汤雪流露出一种摄人的偏执,这偏执是铁横秋不曾在他眼里见过的。 可诡异的是,又觉得分外熟悉。 错位囚笼 第107节 汤雪气息微弱,却字字如刀: “若你执意选他,不如让我现在就断了这口气。” 铁横秋很震撼,很犹豫。 也很疑惑。 汤雪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疯魔了? 铁横秋仿佛站在一面突然碎裂的镜子前,碎镜折射出千万个扭曲的汤雪——有的在笑,有的在咳血,有的在煮茶,有的……像是某个他心念里模糊的影子。 雪光映在汤雪脸上,将那抹偏执照得更加刺目。 他残存的右手徒劳地抓向铁横秋衣角,铁横秋不自觉地往后挪了半步,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汤雪指尖一顿。 铁横秋心中陡然腾起愧疚。 但他看着汤雪的时候,却发现汤雪好像并不失落。 汤雪已收敛了所有癫狂,正用仅存的右手细细抚平左边空荡的袖管褶皱。 那从容的模样,仿佛方才以死相逼的偏执只是场幻觉。 汤雪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笑:“看来,你做出了选择,甚至没有多少犹豫。” 铁横秋抿住了唇。 突然,一阵朔风吹过,猛地将窗扇拍合。 将窗外雪光遮蔽,屋内骤然陷入昏昧。 黑暗如潮水漫过房间,一寸寸吞噬了汤雪的轮廓。 铁横秋的目力足以穿透黑暗,可就在他凝神望向汤雪的一瞬,汤雪忽然低下了头。 散落的乌发垂下来,恰好遮住了他的眉眼。 铁横秋只能看见他微抿的唇线,和那截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苍白的后颈。 他能看到汤雪低垂的肩膀在不住颤抖,像是强忍悲伤。 铁横秋想:他果然是在伤心的。 铁横秋心头涌起一阵愧疚,可理智却告诉他,此刻施舍多余的温情反倒更显残忍。 他便只说:“你好好休息。我会想办法让药堂首席来为你看诊。”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推开门的刹那,深沉的夜色扑面而来,枝头几簇红梅在暗处摇曳,绰约如血。 铁横秋想回自己的屋子里歇着,却看到听雪阁还亮着灯火,足尖不由得一顿。 他想:既然月薄之允了我成为他的道侣,还跟我说一大堆好话…… 管他是真是假,我先享受再说! 到嘴边的肉一定要吞下去,这才是我铁横秋的本色啊。 想通了这一点,铁横秋加快脚步,往听雪阁走去。 他猛地推开门扉,满屋还是熟悉的富丽堂皇,却不见那个素来斜倚在榻上的身影。 空荡荡的云锦床榻上,香烟袅袅,恍若那人方才还在此处小憩。 铁横秋的指尖无意识地颤了颤,想起这许多年来,自己永远只配立在榻边伺候。 或端茶递水,或跪坐在地剥着莲子,连抬头多看一眼都要斟酌分寸。 月薄之一个眼神,他就得退到更远的阴影里。 他盯着那床看了半晌,忽然嗤笑一声,径直走过去往上一躺,枕着手臂翘起二郎腿,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扬声道:“怎么,道侣的床我还睡不得了?” 话音未落便是一个利落的翻身,恰瞥见月薄之素不离身的那件雪色云氅叠在旁边。 铁横秋呼吸一滞,鬼使神差地抓过来往身上一裹。 氅衣上还残留着月薄之的气息,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随即把自己裹成个雪团,滚成一团在床上横躺,威风凛凛,像只强占主人窝的狸奴。 满室灯火通明,将他的影子投在纱帐上。 恍惚间,那摇曳的纱帐后似有一双含笑的眼睛,在明暗交织处,静静凝视着他的身影。 天光熹微。 铁横秋披着这雪氅醒来,睡眼惺忪之余,看到自己的处境,一时还有些怔愣。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真的未经允许就在这方从来只敢远观的床榻上酣睡了一夜。 铁横秋猛地坐起身,氅衣从肩头滑落。 昨夜嚣张的气焰早随着天光消散,此刻竟莫名生出几分做贼心虚来。他将氅衣仔细抖开,连每道褶皱都抚得平平整整,端端正正地挂回檀木衣桁上。 挂好后还不放心地退后半步打量,确认完好无损,毫无使用痕迹,这才敢转身走出听雪阁。 “怎么他还没有回来……去哪里了……”铁横秋只觉忐忑。 明明月薄之是很少离开百丈峰的。 他随意抹了抹脸:“不会是去找云思归报仇了吧?” 若真如此,怎么不叫上我啊! 铁横秋一拍大腿,就想往山下冲,却没想到月薄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小五,要往哪儿跑?” 那声音不紧不慢,却让铁横秋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缓缓转身,看见月薄之正倚在廊柱边,手里把玩着一枝新折的红梅,晨光为他苍白的指尖镀上一层暖色。 铁横秋心中一跳:果然,只要是这个人,哪怕只是不经意间露出的一截指尖,都能让我心跳不已。 铁横秋抿了抿唇,快步走到月薄之面前,笑着仰起脸:“我正要去寻你呢。” 月薄之垂眸看他,指尖的红梅轻轻一转,在铁横秋鼻尖前晃过,像逗弄小狗似的俏皮:“寻我?寻我岂会往山下跑?” 话锋陡然一转,月薄之的眼神倏地冷了下来:“我看你是想去寻云思归,或是直接去药堂搬救兵救汤雪吧。” 听到月薄之口吻冷冷的,铁横秋也跟着紧张起来,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窒息的沉默中,月薄之轻笑一声:“若是如此,倒不必费劲了。” “什么?”铁横秋抬眸看月薄之。 月薄之将红梅别在他衣襟上,指尖在他心口轻轻一点:“他已经死了。” 第86章 你要为别的男人流泪吗 铁横秋瞳孔骤缩,声音都变了调:“怎么可能!” 月薄之闻言并未答话,只是静静地立在廊下。 晨光透过梅枝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一泓深潭,倒映着铁横秋惊慌失措的身影。 铁横秋身形猛然一晃,踉跄着倒退半步,然后拔足狂奔向偏院。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里,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他冲到那扇熟悉的木门前,刹住脚步,颤抖的手掌抵住门扉,用力一推。 门扉洞开,屋内一片死寂。 他踉跄着迈步来到榻前。 却见汤雪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如冰封的湖面般平静。唇角微微上扬,凝固着一个餍足到近乎妖异的笑容。 晨光斜斜地落在他脸上,给那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诡异的莹润光泽。薄得像蜡,透得像瓷,如此美好,如此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这诡异的安详让铁横秋浑身发冷,伸出的手在半空颤抖着,迟迟不敢落下。 “他到底……”铁横秋膝盖发软,跪倒在榻边,“是怎么会……” 月薄之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背后,无声无息,如同一个影子,带着黑暗一寸寸爬上铁横秋的脊背:“他自觉大限已至,安乐而去。” 铁横秋身形一僵,抬头看向月薄之。 月薄之伸出指尖,擦过铁横秋扬起的下巴:“这般无痛无苦地离去,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铁横秋浑身剧震,昨夜汤雪那句决绝的话语突然在耳边炸响——“若你执意选他,不如让我现在就断了这口气”。 铁横秋当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选择了月薄之。 “难道……是因为我……” 铁横秋话语哽在喉头。 但若是如此,汤雪难道不该是含恨而终吗? 铁横秋再度细看汤雪的容颜。 但见榻上那抹凝固的笑容此刻竟显出几分诡谲的鲜活,似嘲弄,似解脱,又似某种铁横秋永远无法参透的隐秘欢愉。 恍惚间,他甚至看见汤雪的眼睫轻轻颤动,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对他吐露那个即将带进棺材里的答案。 铁横秋猛地打了个寒颤,踉跄后退半步。 月薄之的手从背后扶住他的肩膀:“小五,是在伤心么?” 铁横秋僵着脖子拧过头,去看月薄之。 那双素来冷若寒星的眼眸,自从昨日起竟对他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温情。 可此刻细看之下,这温情如同冻湖表面的浮光,薄薄一层温柔假象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铁横秋浑身发冷。 他不由自主又望向汤雪,望着那抹诡异的笑容。 寒意顺着脊背一寸寸爬上来,连头皮都开始发麻。 就在他几乎要陷入魔怔时,月薄之的手从他肩头抽离,不容抗拒地钳住他的下巴,强迫他转过头来。 “看着我。”月薄之的声音很轻,“告诉我……你伤心么?” 铁横秋被迫直视那双眼睛——那里面翻涌着他读不懂的情绪,既像怜悯,又像某种危险的占有欲。 错位囚笼 第108节 月薄之的拇指在他下颌处轻轻摩挲:“会为他流泪吗?” 铁横秋胸腔如同被搅浑的深潭,翻涌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在破门而入的那一刻,他确实满心悲怆,眼眶发烫,仿佛下一刻泪水就要决堤。可此刻…… 此刻,他竟分不清,究竟是悲伤更甚,还是那股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更深重。 月薄之的指尖仍抵着他的下颌,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冷得像深秋的霜。 铁横秋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在无意识地屏住呼吸。 他想:自己是在害怕什么? 害怕月薄之吗? 是的,应该是的。 真是讽刺。 他分明盼了月薄之千百个日夜,可当那人真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却止不住地战栗。 总不会真的是……叶公好龙? 铁横秋睫毛微微颤动,看起来的确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月薄之轻轻叹了口气:“所以,你真的要为别的男人流泪吗?” 铁横秋下意识想摇头,可月薄之的手指仍钳着他的下颌,让他连这点动作都做不到。 ——你真的要为别的男人流泪吗? 这句话像是刀刃抵在咽喉,铁横秋背脊发凉,心中分析道:月薄之在意的根本不是我的悲伤,而是我的眼泪要为谁而落。 他张了张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原来如此。 月薄之要的不是两情相悦,而是俯首称臣。 这也是当然之事。 月薄之又不是真的爱他。 月薄之要他,只是要一个“道侣”。 一个可以让月薄之所剩无几的岁月里打发时间的玩物。 而他,铁横秋,恰好够痴、够傻、够死心塌地,才被选中。 原本的他,还不想哭。 但现在的他,眼眶无端湿润了。 水汽却不受控制地漫上来,在眼底凝成一片模糊的波光。 月薄之忽然轻笑一声,指腹重重碾过他的眼角,将那点未成形的湿意揉碎在指腹:“真让人失望啊……”月薄之的声音裹着蜜糖般的温柔,“我活生生的在你面前,你却要为一个死人流泪?” 铁横秋此刻再愚钝也该明白月薄之对自己充满占有欲。 即便是野兽一般,不是风月情爱,而是最原始的雄性本能,像利齿叼住猎物后颈时的那种独占意味,但也足够令人发狂了。 铁横秋按捺鼓噪的心跳,一脸诚恳地否认:“不是的,我心里只有您一个人。” “那你要证明。”月薄之指尖轻轻划过他颤抖的睫毛。 证明? 怎么证明? 铁横秋脑子飞转,却想起昨日里月薄之也说过要他证明的话。 思绪回到昨日那个吻,他身形猛地晃动了一瞬。 但很快,他就昂起头,壮士断腕般的献上一吻。 铁横秋闭着眼,不敢看月薄之此刻的表情,更不敢看身后榻上……汤雪那凝固着笑意的遗容。 这个吻轻若鸿毛,带着赴死般的虔诚与怯意,一触即离。 可就在他退开的刹那,后脑猛地被一只手掌扣住! 这个吻带着血腥气,不知是谁的唇被咬破了。 月薄之的指节深深陷进他的发间,像是要将他拆吃入腹。 铁横秋的呼吸被尽数掠夺,唇齿间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睁眼。”月薄之咬着他的下唇命令,“看着我。” 月薄之的指腹重重碾过他颈后突起的骨节,他被迫仰着头。 铁横秋战栗着掀开眼帘,正对上咫尺之间那双深渊般的眼睛。那里头烧着的不是情欲,而是某种更可怕的、近乎凌虐的掌控欲。 “真可怜。”月薄之用染血的拇指摩挲他泛红的眼角,声音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怜惜,“我的小五,哭得更厉害了……” 铁横秋这才惊觉,两行热泪已流到了下巴。 而他全无感觉。 他心中却暗暗分析:这应当不是伤心的泪水。 而是一时无法控制…… 铁横秋不自觉地低下头,之前月薄之插在自己襟前的红梅,此刻已零落在地。 他下意识别过头,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珠,看起来是何等仓皇狼狈。 “好了。”月薄之用纡尊降贵的姿态,轻轻抚过铁横秋的发顶,“就准你这么一次吧。” “嗯?”铁横秋茫然抬头。 月薄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原不许你为任何男人哭的。” 铁横秋抿了抿干涩的唇。 “但是汤雪的话……”月薄之的眼尾扫过榻上的那个人,“可以破例一回。” 月薄之的手仍停在他发间,温柔,又悚然。那只手曾执剑斩下过无数头颅,此刻却如抚弄宠物般梳理着他散乱的鬓发。 看着月薄之的笑容,铁横秋蓦地打了个寒颤。 他总觉得…… 此刻月薄之的姿态,并非宽容,而是…… 而是享受? 尽管汤雪不是云隐宗的正式弟子,但到底也是久居此山、有名有姓之人。他这一死,自然要通报宗门上下。 云思归得了消息,特意前来吊唁。 踏入听雪阁时,只见月薄之慵懒地倚在软榻上,铁横秋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神色平静。 云思归清了清嗓子。 月薄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懒懒道:“百丈峰如今没了奉茶人,你若是渴了,可以自己倒水喝。” 云思归一噎,目光转到铁横秋脸上:“横秋,你也在啊。” 潜台词:在还不给我倒水? 铁横秋笑容灿烂:“弟子在的。” 潜台词:我没听懂你的潜台词,老登。 堂堂宗主,头可断,血可流,但是茶水不可以自己倒。 云思归咳了咳,又说:“没事,我不渴。” 铁横秋嘴唇勾了勾:呵呵,渴死你个老王八蛋。 月薄之慵懒地支起半边身子,纤长的手指拎起茶壶,却是只给自己斟了一杯。 茶香氤氲间,他又给铁横秋满了一杯。 铁横秋愣住了。 云思归更是错愕。 他眉头狠狠跳了跳,盯着那杯被冷落的空盏,又看看月薄之难得温和的侧脸,最后将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铁横秋:你能让月薄之给你倒茶? 真人不露相啊! 铁横秋拿起杯子抿了口,掩饰尴尬。 云思归也不把疑问说出口,只是说了几句惋惜汤雪的话,又说:“我原想着今日送些转生丹来,又惦记着如何和药堂那边好好说一说,唉……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他如此年轻,实在令人惋惜!” 铁横秋心下冷笑:真是假惺惺。 月薄之轻笑一声,眼尾扫过铁横秋紧绷的神色:“宗主有心了。寿数天定,是汤雪命薄罢了。” 第87章 他该烦了 “修仙本就是逆天之举,若都说寿数天定,我们也不必费神叩问长生了。”云思归笑着摆摆手,像是随口一提似的,又道,“我把千机锦拿回去了,找了精通玄机的长老们仔细察看,却也没几个头绪,只是翻遍典籍,隐约查看到千机锦此物原本是出自魔域,原是魔族疆氏秘宝,百年前曾失窃,如此看来,大概是被神树山庄之人偷盗,封存在神树树根。” 听到这话,铁横秋呢喃道:“原来是魔族之物?怪不得透着一股子邪气……” 他猛地抬头,想到了什么:“既然原本是疆氏之物,那么疆氏是不是就该知道千机锦该如何使用?” “按理说是这样。”云思归点头,却叹气,“只是,可你细想,这千机锦失踪百年,疆氏怕是早当它湮灭于世。如今若知晓宝物踪迹,只怕第一件事就是索回祖传之物,又怎会平白将秘法相告?” 铁横秋强自镇定:“我们云隐宗也是大宗门,他们未必敢来招惹?” 云思归笑道:“你以为疆氏是哪个疆?” “是哪个……?”铁横秋不太懂。 云思归解释道:“魔将有三,其中一个便是。” “魔将……疆……疆万寿!”铁横秋脱口而出,“那可是个狠角色啊!” 魔将疆万寿,路过的狗都要踢一脚! 错位囚笼 第109节 性子暴烈如火,不服就干! 云思归颔首道:“确实如此。苏悬壶身死道消,神树山庄灰飞烟灭,如今三界之内能洞悉千机锦秘法的,恐怕只有疆万寿一个了。” 铁横秋眉头大蹙:“这个疆万寿,可是三界赫赫有名的杀神,恐怕比柳六和苏悬壶还难缠吧?” “是啊,再说了,云隐宗终究是名门正派,总不能强占他族秘宝还要刀兵相向吧?”云思归捏了捏眉心,“若让疆万寿知道千机锦在这儿,上门讨要的话,我们恐怕还是得物归原主呢。” 铁横秋心想:老王八,你肯物归原主就怪了,装模作样。 但铁横秋也得跟着装模作样:“是啊,是啊,杀人夺宝的事情,咱们名门正派做不得、做不得!” 月薄之倒还是淡淡的:“那便罢了。” 见月薄之丝毫没有对宝物的贪念,云思归也不是特别惊讶,微微一叹,寒暄几句便告辞了。 铁横秋出门相送。 到了听雪阁外,云思归转头对铁横秋说:“横秋,你该明白,千机锦是唯一能延续薄之性命的机缘。若无此法,以他如今状况,怕是……只剩不到百年的光景了。” 铁横秋哪里不知?哪里不急? 但铁横秋还是一脸温吞的老实:“可是,月尊心意已决,我如何能改变呢?” 云思归眸光微动,轻笑一声:“也罢。”他转身欲走,却又似不经意般低语,“只是百年之后,待他大限将至,你莫要后悔今日不曾多劝一句。” 铁横秋心头倏然一紧,面上却仍是憨厚一笑:“宗主慢行。” 天际最后一缕残阳沉入云海,暮色渐浓。 铁横秋紧闭双眼,任由刺骨的寒风刮过面庞。 他心如明镜:云思归分明是要拿月薄之当枪使。 那老狐狸既垂涎千机锦的玄妙,又不想背负夺宝的骂名,便想借月薄之之手谋取宝物。 铁横秋明知如此。 但是,那一句“若无千机锦,月薄之的光阴不过百年”,还是狠狠刺痛了铁横秋的心。 百年……对凡人而言是长寿福泽,可对修道之人来说,不过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这个念头在他五脏六腑间翻搅,教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缓步踱回听雪阁。 他本以为会如往常一般,瞧见月薄之懒散地斜倚在软榻上,病恹恹地歪着身子,一副没骨头的样子。 没想到,此刻月薄之站在窗边。 月薄之向来“坐没坐相”,可一旦站起来了,必如青松般挺拔,丝毫看不出是个心脉有损的病秧子。 想来,剑修本色还是刻在骨子里的。 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月薄之微微偏首,半张苍白的脸浸在斜照里,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你回来了。” 那笑意极轻,却让铁横秋心头一颤:这两天,月薄之给我的笑脸比从前一百年都多。 铁横秋的心情就像是雪里绽放的梅花:开心是开心的,但还是淋着一层冰雪般的清醒。 月薄之不过是在演绎一个合格的道侣罢了。 然而,铁横秋也得配合演绎。 他上前几步,来到窗边,朝月薄之舒展出一个小狗般的笑容。 他隐约知道月薄之喜欢看他这么笑。 这喜爱浅薄得很,不是怜惜,也非关情爱。 不过是,没有人不喜欢热情的小狗罢了。 果然,月薄之看到这份笑脸后,眼神又柔软了几分。 铁横秋心想:猜对了,月薄之这样久病孤寂之人,想来就是喜欢鲜活热切的模样。 铁横秋笑得愈发灿烂,连尖尖的虎牙都露了出来。 他太清楚,自己这副皮相最是适合这样的表情:既不会太过谄媚,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天真热忱。 窗外的雪光映在他脸上,将那笑容镀上一层晶莹的假象。 月薄之眼里,铁横秋此刻的模样,像一株迎着风雪怒放的野生红梅。 月薄之忍不住伸出手,揩了揩铁横秋的鼻尖:“出门也不添件衣裳,鼻子都冻红了。” 月薄之此刻的亲昵让铁横秋受用无比,以至于铁横秋都不去想这不是真爱。 铁横秋这样的人,是过过苦日子的,嗟来之食,能吃是福。 因此,他对月薄之的亲近照单全收。 “是有些冷,”铁横秋顺势歪了歪脑袋,声音里掺着几分刻意的委屈,“但云思归毕竟是宗主,名义上也是我师尊。我总得去送一送。” 月薄之伸出手,捂了捂铁横秋发凉的脸颊:“你不必理那老货。” 铁横秋感觉到掌心的温热,不觉一怔:记忆中月薄之的手总是凉的。 如今这般温热,难道是运转内功产生的? ……月薄之不惜耗费真气,就为了给他暖一暖冻红的脸? 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温热,似要把铁横秋的心都融化开了。 这也让铁横秋有了恃宠而骄,趁机试探的勇气。 他下意识往那温暖处又贴了贴,像只贪暖的猫儿:“云思归居心叵测,你还要跟他周旋多久?” 话音刚落,月薄之的掌心骤然一僵。 铁横秋心头猛地一沉:坏了。 他问了不该问的话了。 月薄之杀人时从不废话,强者从不给自己找气受。 可偏偏对云思归,这位威震三界的月尊却始终按兵不动。 这其中必有深意,或许是连他都不能触碰的谋划。 铁横秋眼睫轻颤,正想岔开话题,却见月薄之忽然收回了手。 那温度骤然抽离的瞬间,脸颊比先前更冷了。 这份凉意也让铁横秋清醒过来。 他不过是个扮演的道侣,与月薄之从来就不是对等的爱侣关系。铁横秋收敛心神,正欲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却听见月薄之忽然开口: “你知道云思归是什么境界么?” 铁横秋一怔:“他……他不是化神吗?” 云思归是化神,月薄之也是化神,而月薄之的剑术远远在云思归之上,这么想来,月薄之要杀云思归报仇是很容易的。 月薄之却仿佛看透他所思所想,只是缓缓说道:“你还记得栖棘秘境里的那一道黑影吗?” 铁横秋浑身一颤,当然记得:那道黑影乘人之危,夺走了落月玉珏。 此刻,铁横秋念头突然通达:“那是……云思归!?” “不错,就是云思归。”月薄之轻声道。 “你怎么确定是他?”铁横秋眉头紧锁。 月薄之轻触胸口,道:“我在玉珏上种了血印,纵隔千里亦能感知。” 铁横秋一噎,想起那日玉珏被夺时,月薄之遍体鳞伤,鲜血浸透衣衫。在那样惨烈的境况下,留下血印确实神鬼不觉。 “原来如此。”他喉头发紧,“你用自己的血……” 话到一半却哽住,不敢想象当年月薄之是忍着怎样的剧痛,才能在那般绝境中留下后手。 然后,用自己的血,验证了自己最不愿意相信的那个猜想。 月薄之看起来却足够平静,叙述般地说:“他拿走了落月玉珏,自然也就是拿走了《插梅诀》。” 铁横秋闻言,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他比谁都清楚《插梅诀》意味着什么。 他一个没资源的废物都能在两百年内半步化神,更何况云思归? “那他如今……”铁横秋声音干涩,“到什么境界了?” 月薄之垂眸看着铁横秋:“看不清,他用了藏锋印。” 铁横秋默默摸了摸自己额头,那儿也有一枚藏锋印:“使用藏锋印,是不是本身就说明他境界不低……” “修真界卧虎藏龙,而藏锋印并非境界高深者专属,但凡有些机缘的修士,都会设法求得。”月薄之说道。 “但他也顶多是化神后期吧?”铁横秋寻思一番,估测道,“自古修士破境化神,必引九天神雷,天地共鸣,这等浩荡声势,我等岂会毫无察觉?” 月薄之挑眉:“你还记得在栖棘秘境中,他周身黑气缭绕,这说明……他已经入魔了。” “入魔……”铁横秋咬了咬牙,“入魔……” 铁横秋猛然一震,脑海中闪过一道血色记忆——当年柳六入魔晋升化神之时,不正是这般欺天罔人,悄无声息地避过了雷劫天威? 若云思归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了,那就很恐怖了。 那他就是宗门内现存的唯一突破了化神的渡劫大能,甚至……已初具法相。 铁横秋望着月薄之:月薄之,天纵之资,千年来修真界最年轻的化神大能,一剑惊鸿,令整个修真界为之震动。 可自从踏入化神之境后,却因心疾缠身,修为寸步难进,至今……仍困在化神境界,未能突破桎梏。 若对上初具法相的云思归,恐怕是毫无胜算。 气氛骤然凝滞。 看着铁横秋发白的脸色,月薄之心情也不美妙。 其实,他并不畏惧云思归初具法相。 他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他可以说是云思归一手养大的,但也可以说是云思归一直监视着长大的。 他相信,他一直掩藏的异样…… 错位囚笼 第110节 十有八九被这老狐狸知晓了。 月薄之微微阖目,眼前浮现出云思归那双永远含笑的狐狸眼。 从小到大,那人的目光总是如影随形,仿佛能穿透他最尽心的伪装。 月薄之垂下眼帘,将所有阴郁都藏进了那浓密的睫毛之下,只余一张完美无瑕的淡漠面容。 铁横秋只当他是为了云思归的修为而担忧,便柔声说:“也未必有这么糟,说不定他还没有突破。” “也没什么,剑修本就擅长越级突破。”月薄之说,“真动起手来,我不觉得我会输。” 铁横秋一怔,敬佩地看着月薄之:不愧是我爱的月亮一般的男人。 转念间,他又想起自己也曾越阶斩杀柳六,心中更添几分傲然:我与月薄之,当真是……天造地设。 但铁横秋疑惑又更深:“既然你有把握,为何不……” 月薄之微微闭目:“就这样杀了他,岂非太便宜他了?” 铁横秋心头一颤,蓦然会意。 他忆起自己当年是如何让海琼山受尽折辱,在万般不甘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这般想着,他眼中不由闪过狂热的光芒:果然,他与月薄之,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铁横秋忍着欢喜的雀跃,故作恭谨地看着月薄之:“月尊英明。” 月薄之斜斜扫铁横秋一眼:“你好像很迫不及待地杀了他,为什么?” “你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铁横秋急声应道,眼中灼灼光华几乎要溢出来。 月薄之微微别过脸去:“仅此而已?” 铁横秋又说道:“自然也为着令堂昔日对我的恩情。” 月薄之看着窗外,心神忽而一动:铁横秋还不认识自己的时候,就对自己那般狂热,除了贪恋这副皮囊,是不是……也与母亲这段渊源有关? 这一点,其实月薄之之前也试探性地问过铁横秋。 铁横秋当时的回答,说他“为的不是谁的儿子,就是月薄之”。 此刻想起这番回答,月薄之不禁微微阖眼:若说是为报恩人之子的情分,倒还合乎情理。 可为一个素未深交之人痴狂至此,这般说辞,教人如何轻信? 如此,月薄之带着审视怀疑的目光看着铁横秋。 铁横秋感觉到气氛不妥,只当自己是问得太多了,或许月薄之不愿跟自己透露太多计划。 他心中一闷:到底还是当我是外人,不愿意把复仇大计跟我共商吗? 唉…… 这个念头像根细针般扎进心底,铁横秋喉间泛起一丝苦涩。 但他还是乖巧地转移话题,笑吟吟凑近窗边,说道:“刚刚进门就看见你站在这儿了,我就好奇。毕竟很少见你在窗边站,是看什么呢?” 月薄之嘴唇一抿,不发一言。 因为他不想说:他站在窗边,是为了看铁横秋。 他迅速别过脸去,仿佛是窗外的雪光太亮,照得人心烦意乱。 铁横秋心下微顿,只当:果然我今日太得寸进尺了。 他给了我好几次冷面了,我还往上贴,他也该烦了。 第88章 我是宠物吗 铁横秋默默退后半步,岔开话头道:“好些天没有料理这些红梅了,趁着今日雪停,我去修修枝。” 知道自己的落寞不合时宜,所以语气带着夸张的轻快。 铁横秋故作轻松地往门外退去,刚迈出两步,身后突然传来月薄之清冷的声音: “我同你一起。” 铁横秋顿住步子,惊讶地回头看月薄之。 这眼神里,除了惊诧,还有一丝捉摸不定的委屈埋怨:暂且收一收这些似是而非的温柔,好么,月尊大人。 月薄之看出铁横秋眼神复杂,顿生不悦:“你不喜欢?” 铁横秋眼底的慌乱一闪而过,旋即绽开个明晃晃的笑:“太喜欢了,简直是求之不得。” 他边说边往后退了半步,给月薄之让路。 月薄之长袍一抖,大步流星,像高傲的天鹅要奔赴池塘。 铁横秋心里却犯嘀咕:他真的……会种树? 铁横秋栽树久了,也时常幻想过像月薄之这样尊贵的人物是如何料理这些树枝的? 想象了很多次,今日却头一回能近距离看见了。 现实却与他千百次幻想过的场景截然不同。 他总想象那位月尊大人会漫不经心地掐断碍眼的枝桠,居高临下地抚弄花瓣,像对待一件精致的玩物。 而此刻真实的月薄之…… 褪去繁复的广袖云袍,只着了件靛青窄袖衫子,衣摆扎在腰带里,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臂,指尖不辞劳苦地擦过泥土和树枝。 铁横秋低头笑笑,反而更喜欢了。 沾着泥水的指节,比云袖堆叠的皓腕,更让他想伸手触碰。 他无意识地碾了碾指尖,并不想如从前般克制住想要触碰的冲动。 “薄之,这儿脏了,我帮你擦擦。”他一脸正经地伸手,拿着帕子帮月薄之擦去手臂上泥污。 触到的一瞬,他分明感觉到月薄之的手颤了颤。 他抬眸,便见月薄之那双向来清冷的眸子此刻微微睁大,像只被突然惊动的雪貂,带着几分罕见的懵懂。 这个模样的月薄之,简直像块蜜糖一样。 铁横秋忍不住笑意,却只是揶揄道:“原来月尊也有这么费劲儿的时候。” “我费劲儿的时候多着了。”月薄之听着铁横秋的揶揄,却也不恼,反而流露出几分罕见的随意,“难道我打娘胎出来就是化神?” 铁横秋一噎,心想:自己认识的月薄之,从来都是那个睥睨众生的月尊,却从未想过,这人也曾是个在修真路上跌跌撞撞的小修士。 铁横秋听月薄之自己提起,便斗胆试探道:“但是您如此天资,想必不像我那样修炼要苦苦挣扎。” “天资?”月薄之指尖随意拂去肩头落梅,“我十六岁那年,在寒玉潭里泡了整整三个月……就为了练成一道剑气。” “寒玉潭!”铁横秋想起自己在栖棘秘境为救何处觅,也泡过寒玉潭,那个时候铁横秋已经是百岁金丹修士,才泡了区区一柱香也是苦不堪言,更何况是月薄之…… 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月薄之心口处,铁横秋喉头发紧:“你的心疾……” “那时候,我吐的血把寒潭都染红了,”月薄之漫不经心地扯平袖口皱褶,“好在金丹已成,护住心脉倒也不难。” 这番话,若是别人说的,铁横秋必然是嘴上恭维心疼,心里却想:十六岁结丹也就罢了,竟还能独占寒玉潭整整三月,就为凝练一道剑气? 这不就说明你不仅天赋天资卓绝,还享有取之不尽的修炼资源吗? 我竟分不清这是卖惨还是炫耀! 天之骄子就是矫情!真想甩你俩耳光。 但因为说这话的是月薄之,铁横秋心疼得快不能呼吸了:我的薄之,怎么这么命苦呜呜呜…… 铁横秋嘴巴张了张,自言自语般的呢喃:“你……你们……你们也这么拼命啊……” 月薄之耳力极好,很容易听清这话,只觉好笑:“‘你们’?什么‘你们’‘我们’?” 铁横秋耳根发烫,却还是道出了心底隐秘的念头:“我这样的人为了挣扎求生,自然拼命。可你们……世家之子,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何必自苦?”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分明是将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嫉妒与自怜,赤裸裸地摊在了对方面前。 “世家之子……我是什么世家?”月薄之看着他,声音平缓,“我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 铁横秋眼神一震,他从来没想过这些,只是胡乱地说道:“我听说,你虽然不是云隐宗中人,但云思归沽名钓誉,也待你很好,不贪一分月罗浮的遗产,还自掏腰包,给你天材地宝供应不绝……” “我是天生有心疾,眼看着无缘仙途,却身怀梅蕊族传承,靠着云思归指缝漏下的灵药吊着一口气。”月薄之轻轻看他一眼,“我修炼,也是和你一般的……挣扎求生。” 铁横秋呼吸一滞:我们,都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 只不过一个在泥坑里打滚,一个在金笼中挣扎。 铁横秋觉得自己好像离月薄之前所未有的近过。 他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带着几分僭越的急切:“既然您一直如此努力地活着,为什么……为什么如今却对生命毫不留恋?连唾手可得的续命机缘都视而不见?” 月薄之微微侧首,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脸上,语气平静得近乎倦怠:“因为我很累。” 铁横秋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缩。 他见不得月薄之这副模样——见不得他这样放弃自己。一股无名火骤然窜上心头,连带着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那么杀母之仇也不报了吗?” 这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害怕会触怒了月薄之,更怕……会惹月薄之伤心。 可月薄之只是定定看着他,眸中无波无澜,连声音都平静得近乎空寂:“我不是还有一百年吗?” 铁横秋噎住,他心里却想:一百年……若只为复仇而活着,一百年对于月薄之大概是足够的。 足够漫长到将每一日都熬成凌迟,足够将人熬成一具行尸走肉。 他突然想起当年初见时,那个高不可攀的少年剑尊。 如今想来,好像汤雪说得不错,那的确饱含了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 月薄之从来就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矜贵男神,他只是……一个活得很累的病人。 “是因为这样吗……”铁横秋垂眸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错位囚笼 第111节 “什么?”月薄之听他的呢喃,好奇问他。 铁横秋突然抬眸,直直望进对方眼里:“是因为……剩下的时日无多,又觉得无趣,所以才想养个宠物解闷么?” “宠物?”月薄之眨了眨眼,“什么宠物?” 铁横秋咽了咽,还是说出心里所想:“您说的,找我做道侣,是因为生命无聊,想试试有个道侣是什么感觉。是这样吗?” 月薄之蹙眉:“我说过这样的话?” 铁横秋有些无语:“嗯,是的。就在您允诺取回千机锦就能结为道侣的时候。” “这样啊……”月薄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的确像是我说的话。” 铁横秋:……好的,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他找我做道侣,果然就是打法时间用的。 百岁垂暮空巢老人养条狗。 气氛骤然凝结。 月薄之斜睨了铁横秋一眼,像是在提醒他该说说话什么的。 铁横秋立即警醒,知道气氛不好的时候,该是自己缓和调节。 他扬起笑脸:“第一次见月尊穿这样的窄袖衣裳,从背后看着,真是蜂腰鹤势,叫人见之忘俗。” “你倒评论起我来了。”月薄之闻言脚步微顿。 “怎么敢?”铁横秋连忙垂首,语气诚恳中带着几分讨好,“只是你的确风姿卓然,实在令人移不开眼。” 月薄之轻哼一声,状似不悦地别过脸去。 可那修长的身形却不着痕迹地转了个角度,将背影完全展现在铁横秋眼前。 脊背挺直了几分,连带着腰背肩颈的线条都愈发挺拔起来。 铁横秋却心思散漫,无心欣赏,只是草草裁下几根梅枝,说道:“要不把这插在瓶子里,放在屋里?” 月薄之目光停留在铁横秋冻得发红的指尖上,随即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暖阁,带进一身寒气。 铁横秋正要去寻花瓶,忽觉袖口一紧。月薄之拽着他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这花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先去炭炉旁暖暖手。” 暖阁里的炭火正旺,噼啪作响。 梅枝上的积雪渐渐融化,滴落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铁横秋原本只是靠着软榻取暖小憩,不知何时却悠悠睡熟了。 睡梦里,铁横秋隐隐约约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昏暗的屋子里。 他迷糊地行了两步,却见前方摆着一口棺材。 他突然想起,这儿是汤雪的灵堂! “汤雪……”他混沌的思绪尚未理清,双手已不自觉地扶上那口黑漆棺材。 却见躺在棺内的,不是汤雪,竟是月薄之! 而月薄之脸上,安详得诡异。 最令他魂飞魄散的是,那人唇角竟挂着与汤雪临终时一模一样的神秘微笑! “啊……”铁横秋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他满额冷汗地坐起来,发现天已经黑了,屋内也已然点灯。 案前烛火摇曳,月薄之正将一支红梅斜插入青瓷瓶。 见铁横秋惊叫,月薄之放下梅花花枝,问他:“怎么了?” 铁横秋这才发现自己的里衣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背上。 他张了张嘴,梦中的景象在眼前挥之不去,让他此刻仍心有余悸。 但他闭了闭眼睛:梦里倒是不作数,倒是可以趁这个机会…… 他半真半假地维持着恐慌的样子:“薄之,我梦见……你……你陨落了……呜呜呜……” 说着,竟真从眼角挤出两滴泪来,顺着脸颊滚落,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看着这泪光闪闪,月薄之也凝固了神色。 就在月薄之怔愣的瞬间,铁横秋心一横,整个人突然前倾,倒到月薄之怀里。 这么做的时候,其实他绷紧了一张皮,唯恐会触怒月薄之。 迟迟没等到被推开,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然而,若他抬头的话,就会能看到月薄之脸上便挂着餍足得近乎诡异的笑容。 “平白无故就咒我。”月薄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语气依旧冷淡,可手却轻轻落在了铁横秋的发间,卷起一缕散落的发丝。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铁横秋心头一热,便胆大包天地伸手,抓住月薄之的手腕:“那你有没有想过,百年之后,你陨落了,我怎么办?” 月薄之任由他抓着,不仅不恼,反而轻轻勾起唇角。那双总是倦怠的眸子此刻竟泛起奇异的辉光:“你打算怎么办?” 第89章 闹点小别扭 铁横秋喉结微动,轻轻咽了咽。 他闭了闭眼,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像是在努力平复心绪。 ——他现在该是什么身份? 是乖巧的、讨人怜爱的小宠物。 再睁眼时,那双天生无辜的下垂眼已然蒙上一层水雾,湿漉漉的,像是被雨淋湿的小狗。 他微微仰着脸,借着方才噩梦残留的惊惶,声音低软,带着几分委屈的颤意: “若是一条小狗……没了主人……” 话未说完,便抿住了唇,仿佛连说出口都是一种痛楚。 铁横秋故意欲言又止,是因为觉得无论回答何种可能,都可能不是正确答案。 他要说一半藏一半,看准月薄之的反应再做决定。 他垂着眼睫,目光却悄悄上挑,借着那副天生惹人怜的下垂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月薄之的神情。 月薄之眸色骤然转冷,眼底翻涌起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脑海中同时撕扯出两个念头—— 一条狗没有主人,自然就是要找新主人了。 但更多的,月薄之想说:你又不是狗。 你是人。 是我喜欢的人。 不能用“最喜欢”来形容。 因为…… 是我在这个世间唯一喜欢的人。 看出月薄之脸色不善,铁横秋就知道自己回答错误了。 他暗自叫苦,却实在想不通自己哪句话触了逆鳞。 这人怎么比六月天还善变,明明方才还…… “我从没说过你是什么宠物。”月薄之声音冷如冰。 “是的……”铁横秋一怔,心跳突然漏了半拍——不是宠物?那在月薄之心里,他究竟是…… “什么狗不狗的,你的意思是我月薄之找一条狗做道侣吗?”月薄之语气中的不悦宣之于口,“那我成什么了?” 铁横秋心底刚泛起一丝隐秘的欢喜,又慌忙压下,垂首道:“是我失言了。” 月薄之看铁横秋如此低姿态,更是来气,训诫道:“你是我选定的道侣,不可妄自菲薄!” 铁横秋立刻心领神会:原来如此。 作为月薄之的道侣,我若太过卑微,丢的可是月薄之的脸面。 铁横秋想了想,便抛弃了小宠物思维,代入道侣角色思考。 半晌,他道:“真成了道侣,要结同心契,薄之若陨落,我自然该……随你而去……” “所以,我们不结契。”月薄之支着下颌打断他。 铁横秋一怔:啊,是了,他们说了这么久当道侣的事情,但从来没过过明路,不曾提过会有结契大典。 他原以为,是因二人身份悬殊,月薄之不过一时兴起,并未当真。 没想到,月薄之是考虑到他们的寿数差别,所以不结契? “薄之的意思是……”铁横秋牙关发颤,“你要和我做道侣,却不结契,咱们好这一百年,过后你撒手而去,留我一个人独活?” 铁横秋看起来泫然如泣,楚楚可怜,仿佛要撕裂心肠。 只可惜,铁横秋演这种戏码实在太多,又演得太好,以至于月薄之分不清,他此刻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又在作戏。 “这不好么?”月薄之淡淡睨着他,指尖轻轻拭去他眼角那滴要落不落的泪,“难道叫你被杀,才算美谈?” “什么‘被杀’……”铁横秋瞳孔微缩,声音里带着几分惊疑。 “天道无情,契约更无情。”月薄之收回手,语气平静,“若一方身死,另一方必被法则抹杀——这般结局,与其说是殉情,不如说是被杀。” 铁横秋噎住了,但半晌懵懵懂懂地读懂了几分月薄之的逻辑:“因为契约自动抹杀,是被杀,算不得殉情。” 铁横秋抬眸看着月薄之:“那如果我们之间没有契约,我却自己抹脖子,那是不是就算殉情了?” 语气里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较真,仿佛非要在这生死命题上争出个名分来。 他抬手轻轻划过自己的脖颈,笑得灿烂:“是这样吗?” 错位囚笼 第112节 他的手掌还没划过脖子,就被月薄之执住。 月薄之眼里浮着复杂的光。 他好像又化成了两半了。 一半的他感到狂喜,恍惚看见戏台上的虞姬横剑,听见满堂喝彩。 另一半的他却被恐惧与愤怒吞噬…… 绝不愿看到铁横秋那根脖子受到任何伤害——哪怕这伤害来自他本人,来自他们之间的情意,他也绝不容许。 铁横秋怔怔地望着月薄之,腕间传来的力道让他微微吃痛。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指尖的颤抖,像是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 月薄之的脑海中,那场激烈的撕扯终于分出了胜负。 他倏地松开钳制,指尖残留的温度还未散去,语气却已恢复往日的疏淡:“殉情很愚蠢。” “是么……”铁横秋能感觉到,月薄之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生气,便只是捶了捶脑袋,“我的确比较愚钝。” “你只是会装傻。”月薄之往旁侧靠了靠,拾起方才搁置的红梅,轻轻插入细颈瓶中。 铁横秋在月薄之身边,望着那枝红梅在瓶中亭亭而立,叹口气说:“你若不在,这些梅花该有多寂寞。” “梅花怎么会寂寞?”月薄之好笑道。 “草木有心,若非这样,怎么会有山精野怪呢?”铁横秋侧着脸说。 铁横秋夸张地叹气,企图引起月薄之的共鸣。 此刻铁横秋眸光如水的样子非常动人,可月薄之太熟悉这种神情了,这分明又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 因为此刻的他在表演,所以月薄之理所当然地思索起:这表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月薄之用眼神扫过铁横秋的脸颊:“你真的做噩梦了吗?” 铁横秋一时怔然:“当然是真的!” 月薄之轻轻摩挲着梅枝,想起不久前铁横秋从梦中惊醒时,那煞白的脸色与满额的冷汗,倒确实不似作伪。 “梦见我死了,也是真的?”月薄之继续追问。 铁横秋噎了一下,语气虚弱了几分:“自然也是……” 他的确梦见月薄之躺棺材里了,这点是没有说错的。 只是什么伤心死我了那些话……嗯,有些演绎的成分。 铁横秋摸摸鼻子,心虚得有些明显了。 月薄之轻嗤一声,眼底浮起几分了然——果然又在演。 他便带着几分批判,神色转冷:“你这样一番唱念做打,是要做什么?” “什么唱念做打,”铁横秋被人揭穿了也不心虚,反而嘴巴更硬了,“你是疑心我对你的真心吗?” 月薄之也不含糊:“时常。” 这两个字像记闷棍,把铁横秋打得猝不及防。 他张了张嘴,胸口突然泛起一阵真实的刺痛。 他可以被质疑他的剑法不够精妙,指责他为人不够磊落,甚至嘲笑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 唯独这份真心——他明明捧出来的是颗血淋淋还在跳动的赤诚之心! 怎么到了月薄之眼里,反倒成了最不可信的东西? 铁横秋胸口发闷,一言不发,却又不看向月薄之了,唯恐自己的困窘被月薄之尽收眼底。 他假装不在意地去看那株红梅。 月薄之感受到铁横秋的难堪,却一时没法理解自己伤害了铁横秋。 沉闷的气氛让月薄之也发闷了。 月薄之试探着凑近一些。 铁横秋下意识地躲开了。 月薄之这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 铁横秋也察觉不对:我怎么跟月尊甩脸色了? 两人僵在原地,一个不知如何开口,一个不敢开口。 铁横秋心知此刻该如往常般扮个解语花的角色,说些俏皮话将这凝滞的气氛搅散。可今日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倦极了,连强撑笑颜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说:“我困了,先续个觉吧。” 话音未落,人已歪倒在榻上。 锦被随意一裹,便背对着月薄之缩成一团,一副即刻就要睡去的模样。 然而,他其实根本睡不着,胸口塞了团棉花似的,呼吸都不通畅。 正当他暗自较劲时,忽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撑在他枕边,将床榻压出浅浅的凹陷。 铁横秋抬眼,正对上月薄之俯身而来的面容。 月薄之单膝抵在床沿,逆着烛光,眸色深得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铁横秋被这突如其来的压迫感钉在原地。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那团堵在胸口的棉花不知何时化成了滚烫的岩浆,烧得他耳根发烫,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为什么不说话?”月薄之的语气里居然带着嗔怪。 仿佛还有些……委屈? 铁横秋瞪大眼睛:他在委屈什么? 但铁横秋不敢质疑,只能小声问道:“说……说什么……” “说为什么要假装梦见我死了很伤心,又说那么多殉情啊寂寞的话……”月薄之定定看着他,“是不是有所图谋?” 这近乎质问了! 最惨的是,他质问得很有道理。 铁横秋一番唱念做打,还真的是有所求! 被这样直白地揭穿,让他心头莫名发虚,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铁横秋眼神漂移,却被月薄之掐住下颔:“看着我。” 铁横秋怯生生地看着月薄之,眼尾带着几分委屈的湿气。 看着铁横秋湿漉漉的眼睛,明知做戏,但月薄之还是气闷。 月薄之道:“你就说,想要什么……” “真的可以吗……”铁横秋愣愣看着月薄之。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月薄之慵懒地支着下颌,修长的手指没入鬓边碎发,那抹笑既似不解,又似纵容,也像是引诱。 第90章 薄之当年 铁横秋也不顾自己多么唐突,反手握住了月薄之的手:“月尊,我们去找疆万寿讨教续命之法吧!” 指尖传来的颤抖不知是谁的。 铁横秋知道这个提议多么僭越,但此刻他只想紧紧握住这只手。 让这双手不再那么冰冷。 “唉,”月薄之伸手碰了碰铁横秋发红的眼角,“不是说了,不许叫我月尊了吗?” 铁横秋盯着近在眼前的指尖。 那上面还沾着一点未净的湿气,在眼尾洇开一道凉意。 铁横秋福至心灵,张了张嘴:“薄之……” “嗯。”月薄之侧过耳朵来,像是要将他的每一个字都听得真切。 “薄之,”铁横秋颤声,小心翼翼,“我们……我们去找疆万寿,好不好?薄之……我……我想我们都长长久久的活着。” 月薄之忽然笑了。 那笑意从眼尾漾开,在苍白的脸上点出一缕活气:“好啊。” 好啊?! 好啊?! 铁横秋整个人都僵住了。 “好啊……”他喃喃重复着,瞳孔微微放大,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脑中预演过千百遍的说辞突然没了用武之地,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就这么……答应了? 没有推拒,没有冷言,甚至不需要他绞尽脑汁地劝说? 铁横秋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没醒。 月薄之要下山了,这实属罕见。 这百年来,他几乎不曾主动踏出山门半步。 唯有罕见几桩实在推脱不得的俗务,才能让他勉强坐上那顶舒适的云轿,在众人簇拥下,慢条斯理地下山一趟。 因此,当他对云思归说出“我要下山了,什么都不带,就带一个铁横秋”时,云思归脸上那抹震惊之色,绝非作伪。 云思归确实曾暗中撺掇过铁横秋,让他劝月薄之下山。 不过,此举不过是“有枣没枣打三竿”,本就没指望真能成事。 错位囚笼 第113节 谁曾想,这铁横秋竟真把月薄之说动了! 云思归再看向铁横秋时,目光里已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深意。 铁横秋静立在月薄之身后,低眉顺目,仿佛对云思归探究的目光浑然不觉。 云思归猛将视线一收,含笑转向月薄之:“听你这话,是连云轿都不带吗?” 月薄之轻抚衣袖,唇角含笑:“我要乘云轿,那全天下都知道是我了。” 云思归眉梢一挑:“你也学会低调做人了?可真是稀奇!” 月薄之朝云思归笑笑,掩唇咳了咳:“实在是身子不好,要将养着些。” 云思归神色一肃,当即命人取来数匣珍稀药材,尽数交予铁横秋:“横秋,路上好生照料,万不可让你家月尊劳神。” 铁横秋双手接过,躬身应道:“弟子谨记。” 云思归忽又想起什么,转身问道:“你会熬雪魄汤吗?” 铁横秋闻言一愣,未曾料到有此一问。 “此去时日难料,这雪魄汤却是断不得的。”云思归说着已迈步向内室走去,“雪魄汤素来都是我亲手熬制,今日你且随我来,我教你。” 铁横秋迟疑地望向月薄之,待得他微微颔首示意,这才快步跟上云思归的脚步。 云思归领着铁横秋穿过层层重门,幽深的内室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铁横秋目光微沉,思绪翻涌:当初得知月薄之心症真相时,他立即怀疑这每月一碗的雪魄汤,认定又是云思归的毒计。 可苏悬壶的搜魂记忆却让他愕然。 那雪魄汤竟真能缓解心毒之苦。 月罗浮死后,云思归这个始作俑者竟未曾对月薄之赶尽杀绝,反而信守了对月罗浮的承诺,将月薄之养在云隐宗。只是,他始终未曾真正替他解开心毒。 云思归从玉匣中取出各味药材,一一讲解,又称好。 他神色专注,称量时连半分差错都不容,俨然一位尽心竭力的长辈。 铁横秋冷眼旁观,心中却愈发讽刺:这人此刻的细致耐心,与当年算计月罗浮时的狠绝,当真判若两人。若不知前尘往事,怕真要被他这副慈爱模样骗了过去。 演示完毕,云思归收袖笑问:“横秋,可都记清楚了?” “弟子记清楚了。”铁横秋说着,又把整个熬制过程分毫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云思归眼中微露诧异:原以为这铁横秋不过是个愣头青,没想到竟有这般过目不忘的本事。当初收他为徒不过是信手而为,也不曾多加栽培,只任其自生自灭。 如今看来,倒是自己看走了眼。 云思归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真是难得的机灵,难怪能得到薄之如此信任。” 铁横秋瞥了一眼背后关上的门,知道这丹室构造精密,门一关上,即便月薄之是通天大能,也听不见他们在内室的动静。 云思归把他带进来学雪魄汤是顺道的,真正的目的,可能是想套话。 铁横秋心念数转,脸上还是一派天然:“月尊宽厚仁慈,许是见弟子手脚勤快些,才允我随侍左右。” 云思归微微一笑:铁横秋装乖卖巧的劲儿,连海琼山都能看穿,云思归这老狐狸哪里能看不清楚铁横秋的本性? 不过,云思归对于这种东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笑笑,说:“我向来觉得你是个好苗子。当年,可是我第一个相中你成为我的内门弟子。” 铁横秋立即躬身行礼:“宗主的栽培之恩,横秋铭记于心。” 云思归眼睛微眯:“去了百丈峰之后,你也不喊我师尊了,总是只以宗主相称。” 铁横秋一噎:师尊的确有些喊不出口,宗主已是极限,其实是想喊你死老登老王八日你大爷臭黄瓜。 还没等铁横秋盘算出一个说得过去的回应,云思归便带笑开口:“看来薄之待你,确实不一般。” 铁横秋抿了抿唇:“月尊他……” “那你记得好好侍奉他,尤其是到了长生城里……”云思归顿了顿,“疆万寿和他之间,渊源可不小。” “渊源?”铁横秋一顿,未曾想过月薄之和疆万寿之间竟然有渊源。 云思归笑着说:“你如今见薄之沉静少动,那是病症缠身所致。当年他心疾未重时,正是少年意气风发之际,性情也不似如今刁钻孤僻。他常御剑下山,纵情江湖。” 云思归眼中泛起追忆之色,“薄之乃是千年难遇的剑道奇才,名动八荒。多少修士跋山涉水只为求他指点一招半式,又有多少成名已久的宗师被他登门挑战,折剑认输。” 铁横秋听着,心中微震。 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月薄之——热烈张扬,快意恩仇,与如今那位久病冷峻的白衣月尊判若两人。 那是他不曾见过的月薄之,甚至是他连想象都无法想象得到的月薄之。 那时的月薄之……应该很快乐吧! 总不似如今,病恹恹的,甚至缺失求生之念。 铁横秋心中急痛…… 如果月薄之没有这心疾缠身,没有这悲惨身世……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分明就是眼前这个还在追忆往昔的云思归! 想到这个,铁横秋几乎压抑不住对云思归的恨意!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暴露,便把头深深地埋下,不让云思归看见自己的表情。 沉浸在回忆里的云思归目光悠远:“薄之当年踏遍九州,连魔域都敢独闯。” 铁横秋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仿佛看见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剑客,孤身踏入魔域的血色里。 “他单枪匹马,一剑挑落了那位号称‘魔族第一剑’的剑魔。”云思归轻笑一声,“说来也怪,那剑魔向来桀骜不驯,败后却对薄之心悦诚服,不仅大开宴席,更连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宴,将薄之奉为座上宾。” 铁横秋遥想月薄之当年的风姿,也不禁听得入神了。 云思归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不过,筵席散时,剑魔举剑自刎。” 铁横秋一顿,几乎难以置信:“他怎会……” 云思归垂眸拨弄药炉,语气轻描淡写:“那剑魔又名‘蝎子剑’,家人多是用毒的高手,这蝎子剑的母亲发了狂,竟布下九重噬心毒瘴,誓要取薄之性命。” 铁横秋忙问道:“后来呢?” “彼时的月薄之,是你不曾见过、也想象不来的耀眼……正值青春鼎盛,天下无人能及。”说到这儿,云思归也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不过,薄之仁慈,没让她感到一丝痛苦。” 铁横秋愣住:“所以他们全家都在那一天……” 云思归继续道:“我还没说完……在那之后,这蛇蝎一家一拥而上,要杀死月薄之。” 铁横秋仿佛已经看见结局了,但他也不敢问,反而转过话头:“宗主就莫要卖关子了,疆万寿和这剑魔是什么关系?” 云思归笑了笑,说:“说来也巧,那日剑魔满门尽殁,唯独有个在外游历的亲舅舅……” “不会这么巧,”铁横秋扯了扯唇角,“疆万寿是那个蝎子剑的舅姥爷?” 云思归笑笑:“真是无巧不成书呀。” 铁横秋却丝毫轻松不起来:“他们之间隔着这样的血海深仇,你却让月尊去长生城求千机锦的解法?这……” 这实在是居心叵测! 我就说你是死老登老王八日你大爷臭黄瓜,一准儿没好心眼儿。 铁横秋却也不好把心里话说出来,只是闷闷的。 云思归笑道:“可不是我让他去的。” 铁横秋一噎。 云思归继续道:“是你让他去的。” 铁横秋眼睛睁大。 “不是吗?”云思归含笑侧了侧头,“我可没那么大的面子说动他下山。” 潜台词就仿佛是:若月薄之出事儿了,也是你铁横秋的错。 第91章 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铁横秋的脸色陡然转白,一直刻意维持的和气老实面具几乎崩裂。 云思归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他这番失态,通过这一番言语,他算是敲打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了——这个看似忠厚的老实人,对月薄之的在意,早已超出了尊卑之别。 他们之间的关系,断不是一个尊者和一个栽树弟子。 而是…… 云思归嘴角一勾,已有了明确的判断。 云思归眼底划过一丝嘲讽。 这孩子,终究还是继承了月罗浮那份痴愚? 那份对世间温情近乎可笑的执念? 云思归记得,幼时的月薄之曾真心实意地仰望过他,眼中盛满纯粹的孺慕。 正如他后来同样清楚地察觉到,历经江湖磨砺后的月薄之,眼中对他筑起的戒备。 云思归对此并不惋惜,也不感到难过,因为月薄之戒备自己,可戒备得太对了——可惜,终归是有些晚了。 看着渐渐变得冰冷孤独的月薄之,云思归甚至感到欣慰。 很好。 这才像个真正的剑修。 他想:若月罗浮在天有灵,看见自己的孩子长成这样…… 想必,也会感到欣慰吧? 反正云思归是很满意的。 这样的孩子正好。 强大,锋利,水火不侵,像一柄被精心淬炼的剑。 云思归的嘴角还噙着满意的弧度,却在看清铁横秋那副情窦初开的模样时骤然僵冷。 错位囚笼 第114节 他盯着铁横秋那双盛满热忱的眼睛——那样明亮,那样愚蠢,像一团火,竟然真的能将月薄之这把冷剑烧得发红、发软。 “你也配?” 云思归在心内默默诅咒着铁横秋。 忽然,一个念头如毒蛇般窜上心头—— 如果让铁横秋的血,溅上这把烧热的剑,会不会重新冷下来? 就像淬火那样……以最炽热的血,炼出最冰冷的刃。 他几乎要为此笑出声了。 多有趣的试剑之法啊,就像当年用月罗浮的命,来验证自己的道心一样。 他满意地朝自己点点头:我莫非真是一个天才! 云思归将药秤轻轻搁回原处,指尖在秤杆上停留了一瞬。 他抬眼的刹那,眸中阴鸷尽数化开,竟漾出三月春水般的温柔。 他笑吟吟地将雪魄汤的药方一份份包起来,其中细致,宛如临行密密缝的老母亲。 铁横秋眉头一皱,忽然抓住一个疑点:“宗主,依你所言,月薄之和疆万寿有血海深仇,何以我从未听说过?” 云思归闻言失笑道:“难道你是什么三界万事通?事事都能听说?” 铁横秋一噎:那倒不是。 可转念一想,他可是阅遍江湖话本、熟读各种狗血故事的元婴读者! 若真有这等灭门惨案、血海深仇,那些写书人岂会放过如此绝佳的素材? 怕是早就编排出《蝎子夫人泣血记》、《剑魔灭门录》或《月尊的剑砍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之类的畅销话本了。 铁横秋便讪讪道:“我只是想着,倘若真有这般恩怨情仇,坊间怎会连一本添油加醋的演义都没有?” “原本是有的,还不少。”云思归指尖轻轻摩挲着药包边缘,轻笑一声,“可惜,写这些故事的人,都被疆万寿杀干净了。” 铁横秋脸色一白,心中却又浮起另一个疑问:“疆万寿连旁人说这段故事都不许,怎么却从未听说过他找月尊寻仇?” “他们是切磋过的。”云思归说,“但每次疆万寿都败了。” “啊……”铁横秋张了张嘴,那句“为何江湖上从未流传过这等惊天对决”刚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这还用问吗? 既然写灭门故事都被杀了,谁还敢记录疆万寿的败绩? “如此说来,那些将疆万寿写得凶神恶煞的话本怎么还能流传于世?”铁横秋好奇道,“他是怎么容得下的?” 他还记得,魔将疆万寿是话本常驻反派,路过的狗都要踢一脚,是非常凶残的角色。 云思归似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唇角微扬:“确实,他可谓是坊间穷凶极恶的典范。早年间那些写他屠戮四方的故事越发千篇一律。直到某日,有个书生别出心裁,写他在血洗某家满门后,临出门时瞧见一条过路的野狗,抬脚便踹,竟是用那畜生来蹭净靴底的血渍。” 铁横秋一怔:“这桥段如今可是话本标配。” 因此,他甚至被戏称为“踹狗魔将”,和“咬狗魔将”古玄莫以及“【】狗魔将”霁难逢齐名。 “嗯,可能是因为第一个这么写的人被他找上门来……”云思归笑道,“打赏了一百金。” “打赏了?”铁横秋震惊。 云思归笑道:“疆万寿很喜欢别人写他大杀四方的故事。” 铁横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那些话本里把疆万寿写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都没关系,唯独不能写他……以及他的家人吃败仗?” “正是如此。”云思归颔首。 铁横秋蹙眉:“可是,我来云隐宗也有百年,怎么从未见过疆万寿上门讨教?” “这个么,”云思归笑笑,“薄之因病隐居后,他就不来讨教了,说是怕胜之不武。” 铁横秋好笑道:“那他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不觉得胜之不武了?” 云思归神秘一笑,却岔开了话题:“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哦,对了……我发现你很脸熟。” 这突兀的转折让铁横秋一时愕然:“我……脸熟?” “是啊,第一次见你就觉得面善。”云思归继续包着药材,语气轻描淡写,“我们从前见过吗?” 铁横秋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攀爬,但面上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弟子不太明白宗主的意思……” 云思归笑着问:“我是说,在你来云隐宗拜师之前,我们见过吗?” 铁横秋只觉后颈一凉,仿佛有冰水顺着脊背滑下。 他们之前见过吗? 当然,在神树山庄。 那时他还是个瘦小的杂役,正握着扫帚清扫落花。一抬头,便见一袭白衣的云思归踏着满地碎琼乱玉而来,衣袂翩然如谪仙临世。 那时的云思归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只是目不斜视地穿过庭院,走向当时已有身孕的月罗浮。 此时此刻,云思归却十分专注地看着这个长成大人的铁横秋。 含笑的目光却如利刃,一寸寸剖开他精心伪装的皮囊,直刺向那个藏在岁月深处的、战战兢兢的扫地少年。 铁横秋敢上云隐宗拜师,就是笃信云思归不会认出自己。 毕竟,当时云思归根本没有注意自己,连眼角余光都欠奉。加之,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而且那时候的自己不过是一个瘦弱的小孩儿,而现在的他却是一个挺拔健朗的剑修,差距也太大了。 云思归根本不会认出自己。 而且,从种种迹象看来,云思归待自己并无特殊,应当是不认得的。 铁横秋下意识就想否认说“不曾见过”,但在云思归含笑的眼神里,嘴巴突然闭上了。 ……不能否认。 来云隐宗都一百年了,云思归从来没提出过这个疑问。 偏偏在他与月薄之往来渐密时,这位宗主突然“想起来了”? 什么“初见时便觉熟悉”,不过是云思归随口编的幌子。真相恐怕是,自己近来与月薄之走得太近,引得这位宗主起了疑心,暗中查探了他的底细。 以云隐宗宗主的身份地位,要查出他曾是被卖入过神树山庄的凡人,应该不难…… “宗主明鉴。”铁横秋沉吟一会儿,决然答道,“弟子当年在神树山庄其实曾和宗主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我以为宗主当年并未留心于我,才一直未敢提起当时的缘分。” “是么?”云思归笑了,“怎么会不留心呢?罗浮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身边的人,我都会留心的。你就是当年侍奉过罗浮的那个小孩儿,对吗?” “宗主明察秋毫。只是我与仙子那段缘分实在浅薄。不过伺候过一头半个月,她便离开了神树山庄。”铁横秋能明白,月罗浮是一个敏感话题,便立即岔开道,“当年弟子远远望见宗主风姿,便已惊为天人。罗浮仙子更是时常对弟子说,云隐宗宗主乃当世无双的人物!” 听到什么惊为天人之类的谄媚,云思归居然也愣了一下,露出微笑,仿佛真的被这突如其来的马屁给拍舒服了。 铁横秋见状,赶紧乘胜追击,声音愈发诚恳:“那时我不过远远望见宗主一眼,便为您的绝世风姿所倾倒!弟子心生仰慕,待侥幸开窍后,便一心只想拜入云隐宗门下,不想真的有此机缘……” 云思归看着铁横秋,仿佛在很认真地听着。 铁横秋便孜孜不倦,马屁信手拈来,又深深一拜,仿佛恨不得将满腔敬仰之情尽数倾泻而出:“这些年来,弟子日日勤修苦练,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能得宗主一句夸赞啊!宗主宽厚仁德,竟连弟子这等微末之人也曾留意,实在令弟子感佩至极!一想到我能成为您的弟子……” 眼看着铁横秋越说越澎湃,越说越激昂,这马屁拍得要忘情了要发狠了要响彻云霄了,云思归忙摆摆手:“够了够了。你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 铁横秋这才像是终于得到了认可一般,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嘴不再言语,但眼中仍闪烁着热切的光芒,一瞬不瞬地望着云思归。 云思归见状,唇角微勾,语气随意地补了一句:“其实罗浮也常常提起你,说你不错。” 这下轮到铁横秋愕然,并且微妙地开始思考这是真是假,值不值得高兴。 云思归又温和地说道:“她说见你资质平平却心性坚韧,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不仅破例为你开窍,还把《插梅诀》传授于你了……” 铁横秋悚然一惊,背脊冷汗潸然。 “有这么一回事吗?”云思归微笑着看着铁横秋。 药室内一时寂静。 铁横秋脑后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月罗浮连这也告诉了云思归? 然而,铁横秋咬了咬牙:不,不会的! 月罗浮既然肯为我遮掩桉桉之死,自然也会为我保守灵骨秘密。 她分明知道《插梅诀》是不祥之物,就算再信任云思归,也未必会轻易透露。 退一万步说,如果月罗浮真的告诉了云思归这件事,那么,以云思归的性情,他在知道《插梅诀》在一个弱小少年手里,哪儿能放过? 对,云思归根本不知道我有《插梅诀》。 若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等栖棘秘境开放了,才从月薄之手里夺落月玉珏? 那不是舍近求远吗? 不抢小孩儿,去抢月薄之?那是什么神经病啊。 铁横秋眼底暗芒一闪而逝。 ——云思归在诈他! 心念电转间,铁横秋已然镇定自若。 他从容抬首,唇角扬起一抹人畜无害的浅笑,正要说一番动听的借口。 只是,话音未启,云思归的指尖却已抵住他的大椎要穴。 一滴冷汗从铁横秋额前滑落…… 没有人比铁横秋更明白,云思归这一手…… 是插梅诀的起手式。 指尖再按下一寸,就能把他的剑骨拔出。 第92章 初入魔域 铁横秋的瞳孔骤然紧缩,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连呼吸都凝滞了。 云思归那看似随意的一指,此刻却如利刃悬顶,让他浑身寒毛倒竖! 错位囚笼 第115节 铁横秋知道自己这一身剑骨得来得是多么的卑劣,却又是多么的艰难。 他逆天改命,剥夺他人灵骨强壮自身。 他并不以此为耻,也却不以此为荣。 他对这一身剑骨……更多的是…… 珍惜。 像打小挨饿的他,对一饭一食那般的珍惜。 而此刻,云思归把指尖放到了他的灵骨上。 无异于是把手伸进恶狗叼肉的牙齿里。 没有哪一只恶犬不会为此露出森森獠牙! 铁横秋正欲暴起反击的刹那—— 脑中电光石火闪过一个念头。 以云思归的修为,若真要施展插梅诀夺他灵骨,他根本连反应的机会都不会有。 可此刻这人却慢条斯理地将手指搭在他命门之上…… 是试探! 铁横秋顿时了然:云思归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对自己动手的。 月薄之还在外头呢。 这还是在试探他会不会《插梅诀》。 只有研习过《插梅诀》的人,才会知道这个起手式意味着什么。 想通这一点,铁横秋汗毛倒竖:……是试探! 云思归是试探他,试探他懂不懂这个起手式。如果他表现得十分惊恐,甚至奋起反抗,那肯定就是懂《插梅诀》之人。 铁横秋生生压住体内翻涌的杀意,身形如麦穗般弯了下去,摆出他最擅长的驯服姿态。 眼睫轻颤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茫然和惊惶。 这戏,他演得炉火纯青。 惊惧这一点不能假装没有,因为一开始大椎被触碰的时候,他条件反射的冷汗直冒,这是骗不过去的。 此刻,铁横秋甚至加重了这种恐惧的演绎,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狗。 云思归指尖在他颈骨上轻轻一叩,似笑非笑:“你在害怕什么?抖成这样?” 仿佛在质问:你难道知道这是插梅诀么? 铁横秋颤着嗓音回答:“这宗主、宗主说笑了!……任谁被化神修士的指头抵着要害,都得腿软……” “那倒是有理。”云思归轻笑一声,慢悠悠地把指尖收回,“我是看看你的反应罢了,怎么都是元婴修士了,还是木头一般。” 铁横秋慌忙拭汗,将“水货元婴”的窝囊演得淋漓尽致:“别人不清楚便罢了,宗主是最明白,我的元婴雷劫是靠几位大宗师的庇护才侥幸过去的。若非有这样的机缘,我怕是当场就被劈得金丹尽碎了。” “我也想起来了。”云思归似回忆起当时。 在神树山庄,铁横秋被三个宗主围攻,又刚巧碰着了晋升雷劫,眼看着就得陨落当场。 却是月薄之从天而降,胁迫着让那三个宗主为铁横秋护法,铁横秋得以毫发无损地顺利晋升。 想起这个,云思归屈指轻叩眉心:原来从那么久之前开始就有苗头了。 我只当薄之是有心折辱那几个老东西,现在看来,是存心替这条野狗撑腰啊。 云思归越发不满,用那种怒瞪“啃了我家水灵灵大白菜的死狗”的眼神瞥了铁横秋一眼。 铁横秋对这般轻蔑既敏感,又麻木,总之是习以为常。 此刻只是顺从地低垂眼帘,心底却泛起一丝异样:从前云宗主不过视我如草芥,如今这眼神里……怎的多了几分欲除之而后快的意味? 然而,云思归很快把这种情绪掩饰了过去。 他笑了笑,仍旧是一个和蔼的宗主。 他把捆好的药包都给了铁横秋,声音和煦如春风拂柳:“晋升之法虽有取巧,但元婴终究是元婴。放在二三流门派,已够资格开山立派了。既知根基不稳,就更该勤修不辍,别辜负了薄之对你的期望。” 铁横秋恭敬地把药包收下,又道:“多谢宗主的教诲,弟子铭记于心。” “去吧。”云思归笑道,“你跟我进来了这么许久,薄之怕是等急了。” 铁横秋总觉得云思归这话里含着别的意思,却揣度不出来,只好仍摆着一副傻憨样子,连连称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云思归身后。 暗门轻启,却见月薄之正慵懒倚在圈椅里,指尖闲闲拨弄着茶盖,哪有半分等急了的模样。 云思归又跟一个慈爱长辈似的,跟月薄之嘱咐了许多话。 而月薄之也十足一个被惯坏了的小孩儿似的,左耳进右耳出,时不时嗯啊应两声,眼神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 云思归只好叹气摇摇头,对铁横秋说:“横秋啊,你可要好生伺候着你家月尊。” “弟子明白。”铁横秋躬身应道,腰弯得恰到好处,“定当尽心侍奉月尊,不敢懈怠分毫。” 云思归点点头,又叮嘱了一番,才把二人放走了。 告别了云思归,月薄之和铁横秋便径自御剑下山,也不必跟任何人说一句。 山风拂过衣袂,铁横秋忽然想起夜知闻,轻声道:“不知吱喳如今怎样了……” 月薄之袖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身为飞禽,遨游天地,也是常事。偏就你总爱操心。” 铁横秋挠挠头,也觉得自己有点爱操心了:“对啊,身为飞鸟,自然是爱自由的,是我不对了。” “既放心不下……不如打个笼子养着他好了。”月薄之接话,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铁横秋闻言一怔,急忙摆手:“这哪儿行。” 月薄之轻哼一声。 铁横秋听到这淡淡的哼唧声,就知道这位祖宗又有哪里不痛快了。 他想不明白,就以为自己刚刚的反驳太急,惹到了这位尊者。 铁横秋便补充说明道:“养灵禽嘛,就是要放飞的,若是打个笼子关着,反倒失了灵性,是不好的。” “是么?”月薄之转念一想,却说道,“那放纸鸢,是不是就可以牵着绳了?” 铁横秋没听明白这个转折,但只好点头:“自然,我也没听过谁放纸鸢不扯绳的。” 月薄之闻言,眼底忽然漾开一抹笑意,像是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般,连眼尾都微微弯起:“你也这么想啊。” 铁横秋这下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摸不透月薄之的心思。 但见他似乎心情转好,便也不再多想,只是跟着傻笑点头,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御剑飞行,自是一日千里。 不过半日功夫,二人已来到云隐宗最近的魔域交界处。 铁横秋初次踏足魔域,心中难免有些忐忑:“我们这样的正道修士,可以直接走进去吗?” 月薄之听到“正道”二字隐隐好笑,却说道:“只要脚能踏进去的地方,就是可以走进去的地方。” 铁横秋:……那是你。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的剑,目光紧盯着前方那道若隐若现的结界。 结界如同一层薄薄的雾气,泛着幽幽的紫光。 他侧头看了一眼月薄之,只见对方神色淡然,仿佛眼前不过是寻常的风景。 “走吧。”月薄之轻声道。 铁横秋点了点头,跟在月薄之身后。 二人脚步未停,径直朝那结界走去。 当他们的身影触及结界时,那层紫色的雾气活了过来一般,瞬间环绕在二人周身。 铁横秋只觉一股冰冷的气息从脚底升起,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着他,令他不由得绷紧神经。 然而,月薄之却似毫无所觉,步伐依旧从容。但在察觉到铁横秋脚步迟缓的时候,他转头看着铁横秋:“跟紧些。” 铁横秋突然发现月薄之好像在关心自己,心中一跳,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 他忙弱柳扶风地抱着双臂:“薄之,我觉得好冷……” 月薄之闻言,眉梢微挑,目光淡淡地扫过这个弱柳扶风的半步化神剑修,想起从前铁横秋碰瓷听雪阁的时候,也是这么样一脸柔弱地倒在雪地上的。 那时他就觉得,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做作的剑修了。 而如今,月薄之还是这么想的:真的很做作。 一边这么想着,月薄之一边朝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搭上铁横秋的手腕。 然后,铁横秋发现月薄之的手比自己的还冷,也是尴尬了一会儿。 但铁横秋不会让尴尬持续太久,他故作惊讶地轻呼,:“薄之,你的手怎么比我的还冷?” 双手立即将那只玉白的手掌拢住,细细摩挲起来,呵出一口温热气息:“这样可好些?” 月薄之垂眸看着铁横秋,既不回答,也不把手抽回。 就这般任他握着,仿佛在看一场有趣的戏码。 铁横秋的指节不自觉地僵了僵。 他略有些七上八下,不知自己的举动会不会冒犯对方,此刻对方看起来不动,但可能下一瞬间就一个大耳刮子抽过来让他瞬间化身陀螺在这魔域交界转啊转。 却在下一刻,四周的景象骤然一变。 苍穹之上,铅灰色的云涡旋转,低头看去,脚下土壤如凝固的血痂般呈现出暗紫红色,远处,几座嶙峋怪山扭曲着刺向天际,阴影掠过,三五成群的翼展数丈的魔禽盘旋飞过。 “这就是魔域……”铁横秋低声喃喃,握着月薄之的手也微微收紧了些。 月薄之察觉到他的紧张,指尖轻轻回握:“不过就是没什么阳光的人间罢了。” 听着月薄之这么说,铁横秋也放松了心情:也是啊,我什么苦没吃过,什么贱人没杀过? 魔域也不一定比人间可怕。 依我看,即便在魔域,也找不出几个比云思归、柳六更恶心的家伙吧。 错位囚笼 第116节 如真的魔域个个都比云思归和柳六强,那的确是卧虎藏龙,卧屎藏虫。 铁横秋眸光一暗,似是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道:“云思归同我说,你与那魔将疆万寿,竟有不共戴天之仇?” “确有些过节。”月薄之蹙眉,“……但,不至于不共戴天。” “啊?”铁横秋抓了抓后脑,面露困惑,“难道云思归是在诈我?” 转念一想,在药室时那人字字句句皆是试探,倒也不足为奇。 铁横秋懊恼地想:还真被这老狐狸给唬住! “只是有些过节是吗?”铁横秋轻吐一口气,“所以你没有杀他全家,对吗?” “你说这个啊,”月薄之想起了什么似的,指尖轻点剑柄,“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铁横秋:这轻描淡写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谁是魔修啊!!! 铁横秋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干:“那、那咱们要不要从长计议?去长生城的路上先想想对策……” “没有路上。”月薄之语气平淡,目光扫过四周,“这里就是长生城。” 铁横秋咽了咽:“那……那要不要先潜伏一下?” “此地是魔将疆万寿的领地。”月薄之抬眸,神色依旧从容,“而我们,也未曾遮掩气息。” 铁横秋脑子嗡的一声:“所以……他一定已经察觉到我们了,是么?” “月薄之,你还敢来!” 背后传来了一把陌生的男人声音。 那道声音低沉阴冷,带着浓重的煞气与威压。 寻常凡人若闻此声,只怕当即就要神魂震荡,气血逆流。 铁横秋背脊一凉,僵硬地回过头去。 但见扭曲的山脊下,巨鸟飞过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身高逾一丈的魔修。 铁横秋咂了咂嘴:他从未见过如此高大魁梧之人。 这一丈多高的玄甲猛将,背负门板宽的锯齿魔刃,暗红长发被铁骷髅头盔笼起,几缕碎发垂落在棱角分明的颊边。 一道自左额斜贯鼻梁、直抵右颊的陈旧刀疤,为这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那魔将周身萦绕着浓烈的杀伐之气,那是历经千百场血战后自然凝成的威势,根本无需刻意释放,便已让人如坠冰窟。 尤其是铁横秋这种正道剑修,触及此气,就觉背脊发紧,鞘中剑刃隐隐作动。 却又因为感到对方过于强大的气压,绝对无法出鞘,只能发出不甘的低鸣。 铁横秋粗糙的拇指缓缓抚过剑镡,像是在安抚受惊的战马。 山风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铁横秋手心已沁出冷汗,却仍强撑着没后退半步。 “疆万寿,”月薄之倒是淡定,从容道出的那个名字,与铁横秋心中所想分毫不差,“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在问候一位故友,而非面对一尊嗜血魔煞。 铁横秋浑身肌肉仍紧绷着,却因月薄之从容的姿态而稍缓了几分。 借着这份微妙的松弛,他的目光开始大起胆子来,游移在疆万寿的脸庞上。 铁横秋忽然意识到:疆万寿自始至终都未曾瞥他一眼。 那魔将的瞳孔只死死锁着月薄之,那种专注,就像天地间只此一人值得他投注目光。 而他铁横秋不过是路边一粒尘埃,连被余光扫过的价值都没有。 这个认知让铁横秋胸腔里翻涌起复杂的情绪。 他本该庆幸,被这样的绝世凶煞视若无物,至少意味着暂时安全。 可心底却涌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多少次在生死边缘突破,才堪堪晋升半步化神,在真正的强者眼中,却连被正视的资格都没有。 第93章 情敌相见 铁横秋握剑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又立刻攥得更紧。 在短暂的自怜后,一股豪情又从这剑修胸中腾起。 他眼底映着疆万寿如山岳般的身影,却再不见半分畏缩:既入道途,何惧天高? 今日不被放在眼里,来日便教这魔将不得不正眼相看! 与铁横秋道心相连的青玉剑似有所感,剑身蓦地一静。 剑光如寒潭止水,再不见半分惶然颤栗。 不过,铁横秋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小心地让目光流连在月薄之和疆万寿之间。 他记得云思归曾说过,月薄之当年全盛时期确实胜过疆万寿。 但现在过去了那么多年,疆万寿杀伐之气越来越浓烈,而月薄之身体却越来越虚弱…… 如果真的战斗起来……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体内剑意悄然流转。 若真到了那一步,哪怕以卵击石,也要护住月薄之全身而退。 疆万寿迈步而来,每一步都似能带起血海翻天。 魔域赤红的天光泼洒在他玄甲之上,将那道巍峨身影镀成血色,恍若从尸山血海中走来的灭世修罗。 铁横秋按剑不动,但是浑身真气已运转到极致。 而月薄之负手而立,纹丝不动。 他站在铁横秋身前,素白的衣袍在血风中猎猎作响,却纤尘不染。 待疆万寿行至眼前,那一丈三的魔躯配上玄铁重甲,投下的阴影将二人完全笼罩,宛如一座移动的刀山压顶而来。 铁横秋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轻颤。 却见疆万寿突然仰天大笑,声震四野:“月薄之,旁人都说你快病死了。我本不信,但如今瞧着,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月薄之勾唇一笑:“托你的福,还能喘气。” “那还能喝酒不?”疆万寿问他。 月薄之摇摇头:“不能了。” 说着,他又西子捧心般地咳嗽了几声。 疆万寿顿时垮下脸来:“唉!那待会儿你坐小孩那桌吧。” 铁横秋握剑的手微微一僵。 ——这和他预想的对峙似乎不太一样。 疆万寿突然探出覆着铁甲的大手,作势要拍月薄之的肩头。 月薄之足尖未动,只微微侧身,那带着血腥气的大掌便落空,连衣服都没沾上一点儿。 疆万寿眯眼一笑:“身法这么好,还病得快死了呢?神经病,一天到晚那么爱装。回头我把戏班子赶下来,让你上去演吧。” 铁横秋握着剑的手松了又紧,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月薄之却对疆万寿说:“今日是什么喜事,怎么又摆上宴席了?” “这不是你来了吗?”疆万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挥手招呼月薄之跟上。 月薄之抬步跟上。 铁横秋见状连忙追上,却仍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手中长剑始终未曾松开。 疆万寿沧桑地看着血红的天空,说道:“自从你之后,我再没遇到过像样的对手了。” 月薄之听着疆万寿忆当年,不怎么想接话,但他留意到铁横秋一脸怔愣的,便接过疆万寿的话头,引导他去给铁横秋解释现状:“可我杀了你的家人。” “不打不相识嘛。”疆万寿语气轻松,“唉,也是让你见笑了,那般输不起,我也替他们怪臊的。” 铁横秋:…………………………是这样吗。 好羡慕你们魔修的心态。 疆万寿身披玄铁重铠,背负门板般的巨剑,整套行头少说也有千斤之重。可这铁塔般的汉子却步履如飞,铁靴踏地铿锵作响,一步跨出便是常人三步之遥。 而月薄之看似优雅虚弱,但一身白衣飘逸,跟在疆万寿背后也不慌不忙的。 月薄之宽阔的素白衣摆脚不沾尘,却又能迅速跟上疆万寿,看着就跟女鬼似的。 苦了跟在最后的铁横秋,堂堂半步化神的剑修,此刻却不得不小跑追赶。 他额角沁汗,心中暗恼:这两个大人物,一个重若山岳却健步如飞,一个看似病弱却快如鬼魅,只有我跟被遛的小狗似的恨不得四脚快爬! 月薄之眼尾扫过身后气喘吁吁的铁横秋,忽地驻足,素白衣袂在腥风中轻轻一荡。 他掩唇轻咳两声,慢条斯理对疆万寿道:“走这么快做什么?” 疆万寿没好气:“宴席要开,酒菜该凉了!” “凉了,就热一热。你们长生城连个炉子都没有?”月薄之说着,脚下越发从容,简直像在庭院信步。 疆万寿被他噎得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放慢脚步。 他挠破铁头盔都不会想到月薄之是为了照顾身后那蝼蚁才慢下来的,于是琢磨半晌,压低嗓音问道:“喂,月薄之,你该不会是真的病入膏肓,走不动道了吧?” 月薄之只是轻声嗽着,也不答话。 铁横秋也关心地看着月薄之,但见他苍白的面容在血色天光下更显透明,像一尊即将融化的冰雕。 铁横秋上前一步,低声道:“可要先歇息一会儿?” 错位囚笼 第117节 这一刹那,疆万寿好像才留意到铁横秋的存在。 “诶,原来你们认识啊?”疆万寿道,“我说呢,怎么有个呆头鹅跟在咱们屁股后面,甩都甩不掉。” 铁横秋:………………我?呆头鹅? 疆万寿压根没把铁横秋放在眼里,目光仍牢牢锁住月薄之:“这谁啊?” 月薄之掩唇轻咳,苍白的手指在唇边微微一顿,眼波流转间,不着痕迹地瞥了铁横秋一眼,仿佛是在示意铁横秋去作答。 铁横秋心头一跳。 ——这问题,本该由月薄之来答。 毕竟他们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从来都是月薄之说了算。 他算什么呢?是追随者?是弟子?还是……所谓的“道侣”…… 铁横秋喉结滚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铁横秋的迟疑不过瞬息,月薄之的眼神却已寸寸冷了下来。 铁横秋后背一凉,猛然惊觉,这哪里是寻常问话,分明是月薄之给他出题。 铁横秋只好快速开动脑筋,思考答案:虽然月薄之说了让他做“道侣”,但却也没有什么道侣之实。 甚至在云思归面前,他也依然只是百丈峰一个栽树的弟子。 电光火石间,铁横秋明了自己的位置。 很快,他便抬眸,对疆万寿说:“弟子铁横秋,是云隐宗百丈峰负责栽树的。” 话音落地,他看见月薄之唇角掠过一丝弧度——不知是满意,还是冷笑。 疆万寿耳朵是听见了铁横秋的回答了,但眼睛还是不看他,依旧盯着月薄之:“这也怪了,你带个栽树的来长生城做什么?” 月薄之神色幽幽,瞥了铁横秋一眼:“对啊,我带个栽树的在身边做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铁横秋的错觉,总觉得月薄之这话竟然带着幽怨! 真是见了鬼了。 月尊怎么可能会幽怨! 铁横秋想了想,猜测可能是月薄之嫌自己回答不够体面。 他局促地搓了搓手指,斟酌着补充道:“原本百丈峰是有专门伺候的两位师兄的……” “哦,我也想起来了。”疆万寿点点头,“一个什么春一个什么汤的。他们去哪了?” 铁横秋目光尴尬:“他们……在日前不幸陨落了。” “啊!”疆万寿点了点头,“这就说的通了,原是薄之兄弟的心腹都死绝了,你一个粗使弟子瞎猫碰着死耗子上位了,是这个意思吗?” 铁横秋:……应该不是。 但还是不反驳了。 面对疆万寿的调侃,铁横秋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他偷眼去瞧月薄之,只见那人一袭白衣立在血色残阳里,唇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眼底却凝着寒霜。 铁横秋心里苦:这位祖宗肯定是不高兴了。 可是…… 是哪儿惹到他不高兴了? 是说两位师兄陨落的事? 还是……承认自己只是个栽树的? 铁横秋越想越糊涂,只觉得月薄之的心思比七月的天还要难琢磨。 疆万寿显然不把铁横秋放在眼内,知道他是一个栽树弟子后,更加轻视。 一路上,疆万寿也不跟铁横秋说话,甚至没给铁横秋一个眼神,只和月薄之交谈。 这也是当然之事。 疆万寿眼中只分强者和弱者。 强者可以是宿敌,可以是至交,若是强到令他心服口服,甚至甘愿俯首称臣。 而弱者,什么都不是。 就像他那死在月薄之手中的血亲——当白衣染血的那一刻,败亡者就被他永远划入了弱者的范畴。 他非但不记仇,反而觉得亲族败亡是种耻辱。 因此,在他眼中,月薄之自然不是他的杀亲仇人,而是他武道之路上最有趣的对手,最值得敬重的朋友。 得知月薄之要来,自然是设宴款待了。 殿内灯火辉煌,丝竹声声,蝉乐师载歌,蛇妖姬献舞。 疆万寿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举杯笑道:“你也是的,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儿。我也提前去人间绑几个戏班子来唱唱。” 月薄之淡淡道:“大可不必,我也不爱听戏。” “是薄之哥哥来了么?” 只听得洞府深处传来一把清脆少年声音。 铁横秋定睛一看,却见那少年生得极妖异,眼瞳头发都是深蓝色,雪白中衣外松松拢着靛青广袖袍,足踝上缠着一串毒蝎尾骨炼就的铃铛,明明随莲步轻移而摇曳,却是寂然无声。 疆万寿哈哈大笑:“薄之兄弟,我家这小鬼可惦记着你呢!” 少年笑吟吟地站在殿中,看似稚嫩天真,但在场魔修们却齐刷刷地躬身行礼,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可见并非看起来那般无害。 少年越过众人,径自坐到月薄之案边,支颐说道:“薄之哥哥,你在喝什么啊?” 声音像带着个小钩子似的。 铁横秋心中警惕心大起,但想到自己的身份仅仅是“栽树弟子”,连疆万寿看一眼都不值得,自然也不能多嘴说什么。 但是,若要眼睁睁看着那少年越凑越近,几乎要贴到月薄之身上去…… 铁横秋又是万万做不到。 铁横秋不言不语,看起来好似和平时一样老实。 他默不作声地挑了个最饱满的冰魄莲子,粗糙的指尖灵巧地剥开坚硬外壳。 “我记得您爱吃这个。”一边说着,他一边将剥好的莲子轻轻置于月薄之面前的青瓷碟中, 注意到铁横秋的动作,那少年眼光陡然转冷,如两根蝎子刺似的射向铁横秋。 那少年看似稚嫩,实则已是元婴修为。 寻常修士被他这般毒蝎似的目光盯着,怕是早已冷汗涔涔、道心不稳。 可铁横秋是谁? 堂堂半步化神的剑修,骨子里本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主儿,又岂会被这阵仗吓住? 因为藏锋印的存在,少年是看不出铁横秋的修为的,才敢这样瞪他。 若知道铁横秋修为在自己之上,这少年大抵又是另一副策略。 铁横秋却懒得琢磨这些。 他分明记得月薄之方才一直神色不豫,此刻心中惴惴,生怕对方会冷着脸推开这莲子。若真如此,他这张老脸怕是要挂不住了。 铁横秋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那双下垂眼透出几分忐忑,就这么一瞬不瞬地望着月薄之,等待他的反应。 第94章 疆万寿提亲 铁横秋正自忐忑。 只见月薄之轻轻拈起一枚冰魄莲子,放入口中。 刹那间,铁横秋甚至错觉看到月尊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铁横秋这才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虽然有些恼我,但还是喜欢吃冰魄莲子,是么…… 这一步棋,我走对了。 他正暗自庆幸,却冷不防瞥见对面少年眼中翻涌的毒怨。 铁横秋面上不显,心里却已冷笑:小样儿,就凭你也配跟我抢男人? 铁横秋微微一笑,对着这个少年道:“在下云隐宗弟子铁横秋,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少年轻笑一声:“你连我都不知道,还敢来这个长生城?” 铁横秋面对疆万寿还是比较老实的,但对上这少年却不以为意。 他笑容不改,声音却故意提高几分:“在下孤陋寡闻,只知长生城有位威震八荒的疆万寿将军。莫非……这城中还有第二位魔将?” 那少年自然不敢和疆万寿比肩,听到铁横秋这样讲话,心里暗骂:我算看明白了,这铁什么的玩意儿,装着一脸小狗老实相,却是一个满肚子坏水的。 那魔侍见自家少主生气,当即挺身而出:“放肆!我家少主乃是令三界闻风丧胆的‘鬼面蝎’簪星大人!” 铁横秋眨了眨那双清澈见底的狗狗眼,满脸困惑地挠了挠头:“什么脏心?很出名吗?”他转向月薄之,语气真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我真的没听说过啊……”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众人看着铁横秋那副天真懵懂的模样,一时竟分不清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 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写满了诚恳,偏生每个字都扎得簪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不过,簪星可不是什么会忍气吞声的性格。 他冷笑一声,道:“你这样的粗使弟子,少见多怪也是有的。” 说着转向月薄之,声音瞬间转柔,却带着明显的委屈:“薄之哥哥,你就让一个粗使弟子如此欺辱我?” 月薄之慢条斯理地又拈起一颗冰魄莲子:“实话说,我也不记得我见过你。” 簪星那张原本娇艳的脸庞此刻青白交加,活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殿内众魔修纷纷低头,生怕被殃及池鱼——谁不知鬼面蝎最是记仇,今日这般难堪,怕是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错位囚笼 第118节 铁横秋仔细打量月薄之,但见月薄之是那样淡然,说不记得簪星,恐怕是真话。 这种浑然天成的疏离,比刻意羞辱更令人难堪。 簪星的脸已经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最后定格在一种难看的酱紫色。 月薄之却似有些不耐,只道:“疆万寿,我有话想私下和你说。”他眼尾淡淡扫过殿内,“闲杂人等,就不必在场了。” “闲杂人等”四字一出,簪星那张精致的面容顿时扭曲了一瞬。 疆万寿浑不在意,大手一挥:“都下去吧!” 簪星咬着唇正要离开,却见铁横秋仍端坐原地,甚至又给月薄之斟了杯灵茶。 他顿时柳眉倒竖:“你这叫什么铁什么铜的废物,怎么还赖着不走?” 铁横秋不紧不慢地抬头,露出个人畜无害的微笑:“阁下记性也太坏了,在下名叫铁横秋。”他转向月薄之,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讨论今日天气,“月尊方才说的‘闲杂人等’,想必不包括我吧?” 月薄之垂眸抿茶,既未承认也未否认。 但这份沉默,已经足以让簪星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看着簪星这模样,疆万寿挥挥手:“好了,别站在这儿了,出去吧。还嫌不够丢人吗?” 簪星气得眼眶泛红,泪水都要流出来了:“父亲,你说我丢人?” “不丢人那你哭啥啊?”疆万寿嗤笑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这话像刀子一样扎进心里,簪星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身冲出门去,拳头攥得死紧,却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待殿中闲杂人等尽数退下,偌大的魔殿内只剩下疆万寿、月薄之与铁横秋三人。 疆万寿眯起眼睛,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好了,你千里迢迢来魔域,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月薄之也开门见山:“月某此次前来,是为了请教千机锦的用法。” 听到这话,疆万寿和铁横秋都呆住了。 疆万寿呆住,是因为他万万没想到月薄之会和千机锦扯上关系。 而铁横秋惊呆,是万万没想到月薄之连个铺垫都没有,直接就说了。 疆万寿的指节骤然停在扶手上:“你为什么会问起这个?”说着,他顿了顿,“难道千机锦在你手上?” “不在。”月薄之答道,“苏悬壶临死前跟我说,千机锦有续命之效,可以增我寿数。因此,我才特来请教。” 疆万寿神色凝重:“千机锦可是我疆氏一族的至宝。我总不可能空口就把其中机密告知于你吧?” 月薄之淡淡的:“若是不方便,那就罢了。” 疆万寿噎住了:“这玩意儿可以给你续命,你也不争取一下?” 月薄之一副超然物外的态度:“那以你所言,我应该如何争取?” “既然千机锦是疆氏秘宝,你不如入我们疆氏?”疆万寿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到那时,这秘法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传授于你。” 月薄之眉峰微挑:“月某乃梅蕊族血脉单传,恐怕不便另投他门。” “那倒也是!”疆万寿哈哈一笑,摸摸下巴,“你若肯和我家小鬼成婚,那也是一家人了。” 听到这话,铁横秋一阵紧张:看来,这个疆万寿还是想要拉郎! 嘴上对儿子严厉,实际上还是很想让儿子得偿所愿的嘛! 这就麻烦了。 铁横秋微微闭目。 月薄之本欲断然回绝,余光却瞥见铁横秋一张俊脸竟皱成了苦瓜。 那副欲言又止、愁肠百结的模样,让月薄之心底掠过一丝恶劣的快意。 你也该感受感受我的难过吧? 我不过是招了一个无聊傻子的觊觎,你就这般不高兴了? 可你招惹那些什么师兄哥哥的时候,可又片刻想过我? 可转瞬间,月薄之又觉心头某处微微发涩。 见铁横秋这般难受,他竟无端生出几分不忍来。 这矛盾的情绪在他胸中纠缠,让素来果决的月尊罕见地迟疑了。 疆万寿见月薄之迟疑,哪里想到月薄之是在为旁边某只蝼蚁而犹豫不决? 他只当这是有戏! 疆万寿心中大喜,却也知道不能催逼。 月薄之这种性格的人,你越逼他,他就越和你对着干。 还是得徐徐图之。 因此,疆万寿一笑,道:“我也是这么一说,难得你来一趟,先在这儿歇两三天,把好酒好菜都吃尽了,再谈正事如何?” 月薄之闻言眉梢轻挑:“此事关乎你疆氏秘宝,你倒也不急着打听此物所在吗?” 疆万寿呵呵一笑:“这玩意儿都丢了几百年了,我要真那么在乎,早就掘地三尺去找了。” 月薄之轻哼一声,倒是对这番说辞颇为认同。 毕竟以疆万寿的性子,若真在乎这宝物,确实不会放任其流落在外这么多年。 也是秉持此念,月薄之才会开门见山地和他说明来意,也不怕引起什么不快。 这千机锦是作用,是续命用的。 而疆万寿则觉得,要他被仇家砍死了,也没脸继续活着。 自然用不着这玩意儿。 疆万寿召来魔侍,吩咐带二人前往客舍暂歇。 长生城的建筑通体以玄铁黑石砌成,棱角分明的墙体泛着冷硬光泽。 这客舍也不例外,虽然是贵宾所住之处,却不见半分浮华装饰,四壁如刀削般平整,却也干爽利落。 室内卧榻以整块黑岩雕成,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边角却依然保持着锐利的线条,其上仅铺着一层暗色兽皮,触手冰凉却意外地柔软。 铁横秋一边装模作样地铺床熏香,一边心里盘算着今日的情形。 今日种种在心头一一浮现:“鬼面蝎”簪星灼热的目光,疆万寿居然出言提亲……当然,这些都不值一提。 他最在乎的是……月薄之罕见的迟疑。 月薄之向来杀伐决断,拒绝他人时从不容情。无论是何等人物、何种情面,只要他不愿,便是刀劈斧斩般的干脆利落。 可今日,他竟会犹豫…… 月薄之,竟然也会犹豫吗? 这一瞬的犹豫,比任何言语都更让铁横秋心惊。 难道月薄之真的在考虑疆万寿的提亲请求吗? 熏香渐渐弥漫整个房间,铁横秋站在氤氲的烟气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 铁横秋心神恍惚间,手中熏炉一斜,险些将那榻上的兽皮燎出个窟窿。 他慌忙稳住熏炉,惊出一身冷汗。 月薄之倚窗而坐,指尖轻点茶盏,袅袅热气中抬眸:“想什么这般出神?” 铁横秋咽了咽,把熏炉放下,说道:“我只是好奇……”他也不好意思直接提起鬼面蝎之事,便幽幽道,“那疆万寿是魔修,怎么他外甥叫蝎子剑、儿子叫鬼面蝎,今日奏乐的是蝉师,跳舞的蛇姬……这一屋子的,不像是魔族,倒像是妖啊。” 月薄之轻声一笑,指尖轻抚茶盏边缘:“魔道中,有一法门名为‘蛊魔道’。” “蛊魔道?”铁横秋好奇说道。 “‘百毒为蛊,炼魂化魔’。疆氏一脉专修此道。需寻得通灵毒物,将其精魄炼入元神。待功成之时,人蛊合一。”月薄之淡淡说道,“因此,那蝎子剑和鬼面蝎都选了蝎子精魂炼化己身,蛇姬蝉师则是选了蛇灵和蝉魂。” 铁横秋瞬间明白了:“如此说来,他们本是修士,却因融了毒物精魄,才成这邪魔。” “终究是魔道。”月薄之淡淡解释,目光变得悠远。 “魔道……”铁横秋却想起柳六用千机锦那诡异的样子,灵光一闪,“这么说来,千机锦是不是也是一个意思?我看柳六用那玩意儿的时候,当时他周身缠绕丝线,面目全非,已失了人形,倒像个魔化蛛妖。” 月薄之微微颔首:“想来也是,疆氏一脉的功法,终究脱不开这等邪门路数。千机锦既是他们的镇族之宝,自然也该如此。” 铁横秋心中一动,却有些不安:“如果你要用千机锦,难道也得变成这样……” 他想说“不人不妖的魔相”,却又咽了下去。 心中只想:若能活下去,管他是什么相呢? 可当他抬眸望向眼前的月薄之,描摹着那清冷如霜的眉眼,不染纤尘的白衣,那般明月孤悬般的风姿…… 铁横秋心头蓦地一痛:这样的人物,怎么可以沦为柳六那般? 月薄之似乎看透他的心思,眸光微动,却终究没有接话。 气氛凝滞。 铁横秋眼珠转动,瞥见月薄之的茶盏已空,连忙提起茶壶上前。借着添茶的功夫,他不动声色地凑近几分,轻声道:“那疆万寿的提亲……” 月薄之嘴角微翘,像是等铁横秋这句话很久了,只怡然一笑,问道:“你以为呢?” “啊?我?”铁横秋的手抖了抖,差点把茶给洒了,忙稳住心神,“弟子哪儿敢妄议?” “弟子?”月薄之的手忽而扣住铁横秋的手腕,“我从未收徒,哪儿来的弟子?” 手腕上传来月薄之冰冷的禁锢感,铁横秋的脸却莫名红了:“月……” 他想起不必口称月尊的吩咐,喉结滚动,终于吐出了月薄之想听的称呼,“薄之……” 这声称呼轻得几不可闻,却让月薄之眼底闪过一丝得逞般的笑意。 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将人又拉近了几分:“那我再问你一遍,你觉得我应该接受疆万寿的提亲吗?” 第95章 道心种魔 铁横秋呼吸一滞。 错位囚笼 第119节 这是轮到他来决定的事情吗? 然而,月薄之手心传来的力度,仿佛是在进行某种危险的提示: 若答得不如他意,后果难料。 铁横秋咽了咽,目光紧张。 “我……”铁横秋心想:如果从分寸论,他本该恭敬推拒,说自己不敢妄议尊上之事。 可此刻,月薄之的姿态太过微妙…… 逼近的身形,紧扣的手腕,无一不在暗示:他想要的,绝非一句客套的推辞。 铁横秋鼓足勇气,终于抬眸迎上那道迫人的视线,语气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意味:“我自然是不愿的。” 短短一句落下,殿内骤然沉寂,连烛火都似凝固。 月薄之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看得铁横秋头皮发麻,仿佛是一只被毒蛇盯着的兔子。 他下意识后悔:我是不是赌错了? 是我……会错意了吗? 半晌,月薄之才慢吞吞地开口:“哦?”他的指腹缓缓抚过铁横秋腕间跳动的脉搏,如同把玩一件易碎的珍品,“理由呢?” 铁横秋喉头发紧,半晌才嗓音低压地回答:“你……你……”他存住了许久的勇气,才小心翼翼吐露,“你不是说了,你选定的道侣是我么?” 说罢便偏过头去,耳尖红得滴血,仿佛这句话用尽了他毕生的勇气。 这一刻的羞赧,并非全然作戏。 月薄之感到异常的满足。 他拉着铁横秋到怀里:“我以为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语气却是带着几分责备的。 铁横秋身子一僵,眸中带着困惑:“何出此言?我哪里敢忘?” 月薄之说:“那疆万寿问你的时候,你不是自称我的弟子吗?” 铁横秋哑然,半晌说:“可、可是……我只是揣度你的意思。在云思归面前,你并无说起你我之间道侣的约定,我便以为……” 月薄之没想到铁横秋会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不跟云思归说这事,完全是因为提防云思归罢了。 月薄之以为铁横秋这么机灵的人一定明白,却不想反而增添了铁横秋的疑虑。 月薄之却仍是浑然不悦:“云思归是什么东西?不是说了让你别理他!” 铁横秋不知道月薄之为何骤然不悦,紧绷着背脊连连点头:“是……是……” 见人这般战战兢兢的模样,月薄之鬼使神差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铁横秋的发顶。 却在触及的瞬间,清晰感受到掌下单薄身躯的僵硬,透露出的,是一种发自本能的恐惧。 这种恐惧,月薄之很熟悉。 这种来自他人的恐惧,月薄之习以为常,甚至引以为傲。 可此刻,当铁横秋在他掌下瑟瑟发抖时,一股无名火却猛地窜上心头。 他心中暗恨:不是说爱我逾性命吗? 我看倒是畏我逾蛇蝎! 月薄之眸色愈发阴沉。 他分明记得,当初面对柳六那等嗜血成性的魔头时,明知境界差异,铁横秋仍能毫无惧色地与之搏命,甚至越阶取胜。 怎么到了自己跟前,嘴上说着情深似海,真要亲近时,却这般惊惶不定? 月薄之冷冷把手松开。 铁横秋只觉周身一轻,抬头看到月薄之寒霜覆面,当即一个激灵从他怀中挣出,规规矩矩退至三步开外。 这让月薄之更加烦躁。 他冷冷一笑:“细想来,我若要选一个道侣,也未必要你这样的。” 铁横秋犹如被冷水浇头,浑身剧震。 铁横秋心中仓皇。 他本就想明白,月薄之说想要他做道侣,是因他想要一个道侣,而不是想要他。 毕竟放眼望去,当时月薄之身边除了他,哪儿还有第二个可供戏弄的宠物? 现在,眼前多了簪星这么一个选项…… 这个簪星不仅美貌多情,而且还是疆氏少主,自然不同。 铁横秋脸上一片惨白,几乎近似被雨淋湿的小狗。 这般情状每每都能精准地撩动月薄之最隐秘的心弦。 月薄之凝视着他,心底翻涌着矛盾的快意。 这种扭曲的满足感令他着迷:一面渴望看他为着自己肝肠寸断、痛彻心扉;一面又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的珍宝都捧到他面前,叫他一展笑颜,永远不再伤心。 月薄之眸光晦暗不明,指尖在袖中摩挲片刻,终是起身踱至那张黑岩雕就的床榻边,衣袂翻飞间已斜倚其上。 铁横秋见状,只道他要安寝了,便垂首退下。 没走两步,就听见月薄之说:“你去哪里?” 铁横秋慌忙折返,垂首道:“我见……我见你要歇下了,就不打扰了。” 月薄之支颐在床:“你睡哪里?” “这……”铁横秋环视一圈,这客舍除却月薄之身下这张岩床,竟再无其他卧具。 他心里暗叹:疆万寿真的完全没考虑我的问题啊。 想来他的眼里我真的不算人。 铁横秋只得可怜巴巴地说:“那我先不睡了,在旁侧为您护法。” 说实话,都是元婴修士了,也不是非要睡眠不可。 只是月薄之身体虚弱,倒是免不得常调息静养。 月薄之敲了敲垫在身下的那张兽皮:“你也上来。” 铁横秋怔了怔,还是顺从地爬上了黑岩床。 这床通体由粗粝的黑岩凿成,冰冷坚硬,即便铺了层兽皮也掩不住那股子硌人的寒意。 他蜷着身子躺下,像只不敢惊动主人的小狗。 月薄之看着铁横秋那双黑漆漆的下垂眼,抿了抿唇。 他一抖身上的雪氅,就把铁横秋拢进了怀里。 铁横秋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更加僵硬了。 月薄之却已阖上双眼,不言不语。 铁横秋半晌明白:月薄之身上冷,想抱个暖和的活物睡觉,也是常情。 想到自己不过是一块发热的抱枕,铁横秋反而放松了心情,很快也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梦中,铁横秋独自踽踽独行于长生城漆黑的石道上。 四周寂静得可怕,唯有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他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远处浮现一抹熹微的晨光。 光影中,月薄之一袭白衣胜雪,正牵着簪星的手。那画面美得刺目,让铁横秋喉头发紧。他想唤,想追,却像被人塞了满嘴的棉絮,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月薄之冷冷眼风扫过,那一句“我要道侣,未必是你”,言犹在耳。 满座宾客,齐声恭贺月尊和长生城少主天作之合。 铁横秋在熙攘的人群中渐渐被挤到边缘,华服锦衣的宾客们像潮水般将他推向无人问津的角落。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踉跄着栽倒。 就在他身形摇晃之际,却被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罩住。 他僵硬地回头,竟见是…… 客舍内烛火幽微,在石墙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月薄之却没有入睡。 他这样的修士,原本也无需睡眠,而他此时也无心睡眠,只是拢着铁横秋在怀里。 铁横秋在他怀中沉沉睡去,眉头却仍紧锁着,时不时发出几声含糊的梦呓。月薄之垂下眼眸,冷峻的轮廓也不免镀了一层柔和的暖色。 月薄之伸手,想要抚平铁横秋起了皱褶的眉心。 指尖将触未触之际,却听到铁横秋颤声呢喃:“汤雪……” 听到这个名字,月薄之的手陡然一颤,烛火映照下,那张向来清冷的面容竟显出一丝裂痕: 果然,果然如此吗? 说什么义无反顾地选择我,但若真遇到一个温润可亲的男人,便觉得所谓月尊也不过如此了?! 铁横秋梦中那声带着依恋的轻唤,像一簇火苗直接烧进了月薄之的肺腑。 他原本要抚上眉心的手陡然转向,片刻就落到他的脖颈之上。 下一刻就能扣紧。 让这个口蜜腹剑的小骗子在自己怀里断气,倒也是个痛快的了断! 可是……汤雪…… 听着铁横秋呢喃般的“汤雪”,月薄之身体有起了一种刻骨的温柔。 就像……就像他真的就是自己编制的那个幻影。 他的的确确就是那个待铁横秋温柔体贴,不舍得伤他分毫的男人。 恍惚间,要扣住对方咽喉的手指,轻轻划过。 错位囚笼 第120节 像一阵风,轻得连铁横秋敏锐的警觉都未被惊动。 那只原本要索命的手,只是落在旁边,替铁横秋把被子掖了掖。 月薄之却依旧是满心烦闷,一腔恼火无处发泄。 总归是不能发在这个可恶的小剑修身上。 月薄之索性坐起来,原本那张随身披着的雪氅,却被铁横秋用作被子裹着。 月薄之抿了抿唇,一边暗骂铁横秋不识好歹,一边小心从雪氅里爬出来,以免惊醒铁横秋。 把雪氅留在榻上,月薄之便只着窄袖剑袍,单薄伶俐地走出客舍,行到夜风之中。 恰在转角处遇着了疆万寿。 疆万寿看着如此装扮的月薄之,眼前一亮:“多少年未见你这般利落打扮了。” 月薄之掸了掸窄袖,看着疆万寿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道:“你又要出去大开杀戒了?” 疆万寿哈哈一笑:“闲来无事,松松筋骨罢了。” “一起。”月薄之淡漠道。 疆万寿扛着巨剑,好奇问他:“你心情不好啊?” 月薄之沉默以对,只负手向前走去。 疆万寿迈开两步,打量月薄之,说道:“你看,是不是还是魔域好?若在云隐宗,哪儿能让你这样想打就打,想杀就杀?” 月薄之冷冷道:“我在哪儿,都不由别人做我的主。” “是么?”疆万寿眼珠一转,睨着月薄之,“你知道,我是魔。” “我自然知道。”月薄之看着疆万寿,似乎对疆万寿突然的自白有些疑惑。 “我是很厉害的魔。”疆万寿重复一次。 月薄之更加不解:“这不是需要强调的事情。” “还是听不懂吗?那我说得再明白一点。”疆万寿咧开嘴,白森森的牙齿在月光下泛着寒光,“所以能闻得出同类的气息。” 疆万寿凑近,仔细打量着月薄之的反应。 然而,让他很失望,月薄之还是那副水波不兴的平静。 月薄之微微启唇:“那,你能嗅得出云思归是什么时候入魔的吗?” 疆万寿神色微怔:“你看出来他入魔了?” “呵。”月薄之冷笑一声,挑眉看着疆万寿,“看来,你早就知道,却没同我说。” “你又没问,”疆万寿摸摸脑顶的铁骷髅,“你们名门正派的事情,我一个大魔头不好插嘴啊。” 月薄之倒也不恼,只是道:“那我现在问了。” “这个嘛……”疆万寿仰头望向魔域天际翻涌的血云,“你难道不曾听说过,正道宗门都不许弟子来魔域,是为什么?是因为魔修杀人如麻,正邪不两立吗?” “我原以为这样。”月薄之顿了顿,“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自然不是,咱们魔修也不是神经病,能见人就砍吗?”他说着摸了摸下巴,虽对自己凶名颇为自得,却也对某些夸大其词的传言心情复杂。 月薄之眸光微动:“我明白了,可是因常人入魔域,易被魔气侵染?” “不错,”疆万寿抚掌而笑,“你可曾听讲过,道心种魔?” “道心种魔乃是秘法,和普通的魔气侵染大概不一样。”月薄之道。 “不错,普通的魔气侵染,对你或云思归这等高手而言,不过是微风拂面,难伤分毫。”疆万寿轻声道,“而道心种魔则不然。这是魔将古玄莫的独门绝招。专挑道法精纯的正道修士下手,趁其不备时,将魔种埋入道心。若道心始终澄明如镜,倒也无碍。但……”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然而,若心智不坚,或本就心存恶念,那种子便会生根发芽,终至道消魔长。” 月薄之眼神低垂:“我和云思归,都曾和古玄莫交过手。” “古玄莫虽神出鬼没,却最是爱找有趣的魂魄。但凡嗅到一丝特别的气息,必要前来种下魔种。”疆万寿压低声音,像是怕被谁听见似的,“好在那老怪物从不踏出魔域半步,所以你们正道才这般严防死守,不许弟子踏足此地。” 月薄之眼睫低垂,似在沉思。 就在二人都不曾察觉的刹那,一道幽影如烟掠过,转瞬即逝。 客舍之内,灯火幽幽。 铁横秋和衣而卧,呼吸绵长。 忽而耳尖一动,他按剑而起。 第96章 你和铁横秋不会长久 铁横秋目光如电,凝神扫视,却只见一片空寂。 他眉头微蹙,指节在剑柄上轻轻摩挲:“奇怪……莫非是我睡迷糊了?” 总感觉有什么来过了。 铁横秋抿了抿唇,转头看到空无一人的黑岩床,心下一动:“月薄之呢?” 铁横秋心中不安,提剑走出客舍。 但见客舍之外,残月西沉,星河寥落。 他快步走出去,正看到两个魔侍路过。 铁横秋一个箭步上前拦住去路:“敢问两位,可见过月尊?” 那两名魔侍却只是轻蔑地看他一眼,脚步不停的就掠过他走去。 铁横秋很是无奈。 长生城的街巷间,往来魔修皆对他视若无睹。 有人甚至故意撞上他的肩膀,发出讥诮的冷笑:“正道修士就这个德行啊,怎么走路都站不稳?” 铁横秋握剑的手青筋暴起,胸腔里仿佛有团烈火在烧,恨不能当场拔剑斩了这些目中无人的魔头。 那高大魔修看到铁横秋眼中的战意,反而高兴得很:“怎么?想砍人啊?来啊,出剑啊!” 铁横秋面对这番挑衅,蓦地静了下来。 他心头蓦地一凛,暗自惊诧:奇怪,往日即便面对再恶劣十倍的挑衅,我也从未如此易怒。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 夜风拂过,带来一丝清凉,也让他躁动的气血渐渐平复。 铁横秋转身就走。 把高大魔修的叫嚣甩在背后。 “孬种!这就跑了?” “正派剑修就这点本事?” 嘲弄的话语追着他的背影,铁横秋却连脚步都未顿一下。 他右手不自觉地按在胸口,感受着其中异样的躁动——这绝非寻常的怒气,倒像是……有什么在刻意挑动他的恶念。 他却没有多加疑心,只道:想必是话本里常说的魔气侵染。 魔域浊气太多,扰人心智。 回头多念两遍清心诀便罢了。 长生城的黑岩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看着铁横秋的身影渐渐融入黑暗,那个仍在原地叫骂的魔修突然收声,脸上狰狞的挑衅神色如潮水般退去,转而浮现出一抹玩味的笑意。 他轻抚下巴,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好久没见过这般有趣的猎物了。” 月光渐渐。 铁横秋心想,如此乱窜也不是办法。 却在他冥思苦想的时候,城门那边传来骚动。 他在簇拥的人群里,看到了月薄之的身影。 八名赤膊魔侍肩扛着一颗小山般的魔兽头颅,青面獠牙上还滴落着紫黑色的血。 走在最前的疆万寿身披玄铁重甲,一丈三的魁梧身躯在火把映照下宛如魔神降世。 而在他身后三步之距,月薄之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在魔域昏暗中恍若一轮皎月。 “城主威武!月尊威武!” 欢呼声震得城楼上的旌旗猎猎作响。 铁横秋眉头微挑,伸手拉住身旁一个生着鳞角的魔族:“月尊分明是正道修士,你们倒对他如此推崇?” 那魔族斜眼睨他,嗤笑道:“只有傻子才分正邪。” 铁横秋被噎了一下,又问他:“看来,你们整个长生城对月尊都熟悉?” 那个魔族又回答道:“不熟啊。” “那你们为何为他欢呼?”铁横秋又问。 “他没要报酬,就帮忙宰了那头吃了三十多个魔修的噬心魔兽。咱们吼两嗓子道个谢,很应当不是?”魔族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铁横秋。 说完,甩开铁横秋的手,扭头扎进欢呼的人群里。 铁横秋有半步化神之能,要从这群魔修里窜出去很容易。 但若他真这么做,额头的藏锋印也是无用了。 因此,他便随着人群慢悠悠地踱回魔殿。 魔殿的檐角已在望,铁横秋正欲迈步入内,却与其他魔修一同被守门魔侍横戟拦下。 铁横秋只得自报家门:“我的云隐宗弟子,是月尊的随侍……” “我还是月尊的老舅呢!”旁边一个魔修瞎嚷嚷道,惹得周围哄笑一片。 铁横秋喉头一哽,话头生生被截断。 守门魔侍冷眼扫来,目光如看蝼蚁。 错位囚笼 第121节 铁横秋胸中又升起一股莫名火气,只是强自压住,仍好声好气道:“还望大哥通传一声,免得耽误了月尊的正事。” “耽误正事?是在拿月尊压老子吗?”魔修原本还冷冷的,如今却带了几分薄怒,“区区人间修士,也配在魔殿前指手画脚?” 铁横秋咬咬牙:“自然不是……” 魔修把长戟抬高,压到铁横秋脖子上:“再啰嗦半句试试?” 铁横秋被利器架着脖子,条件反射按住剑柄。 青玉剑在鞘中剧烈震颤,发出嗡嗡剑鸣,仿佛下一刻就要脱鞘而出。 但这股杀意来得太过汹涌,反倒让铁横秋心头一凛。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剑柄,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是在下唐突了。”他后退半步,拱手一礼。 铁横秋转身离去时,身后爆发出阵阵刺耳的哄笑。 “瞧瞧这怂样!” “什么正道修士,不过是个没胆的废物!” “连剑都不敢拔,也配当剑修?” 嘲笑声如附骨之疽般追着他,在长廊中回荡。 有个魔修甚至故意学着他拱手的样子,引得周围哄笑更甚。 铁横秋的脚步却丝毫未乱,他心中默念:魔修打架是厉害,但骂人还是没有正道的难听。 大概因为他们好斗,不服就干,所以嘴上功夫没有好好练。 我怀疑这长生城挤兑人的最高水平,都不如海琼山的十分之一。 铁横秋微吸一口气,绕到一个无人的墙角,身形一轻,就翻墙而入了。 双脚落地的时候,他才有了几分踏实的感觉:本该如此。 我的性格,本就是会选择最大限度避免冲突的安全办法。 一不高兴就砍人,那不是剑修作风,是癫公作风。 ……没有月薄之是癫公的意思。 铁横秋想起刚刚出来的时候,每个魔修对他要么就轻蔑至极、要么就无故挑衅,要是大摇大摆走回去,少不得又要惹来白眼。因此,他回去的时候索性隐匿身形,免得又挑起冲突。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在心中默念,身形如游鱼般贴着墙根阴影前行。 偶尔与巡逻魔侍擦肩而过时,魔侍也是目不斜视,全然不觉有人经过。 铁横秋心知这隐匿法决虽能瞒过寻常魔修,却绝对逃不过疆万寿与月薄之的感知。 藏头露尾的,惹了疆万寿不痛快,一剑劈过来,他是肯定受不了的。 他正欲解除术法现身,忽见月薄之自殿内缓步而出。 月薄之并无穿平日那身标志性的雪氅,只是一身剑袍,单薄却显苍劲,在血红月色下分外凌厉。 铁横秋心中一跳,忽而想起旁人叙述里的少年月薄之:怒马鲜衣滚陌尘,春衫细薄马蹄轻。 月薄之,原该是那样的月薄之啊…… 就在他恍惚的时候,却见殿内转出一道身影——那深蓝长发的赤足少年,不是簪星是谁? 簪星朝月薄之轻轻一笑:“薄之哥哥,我同你一起走吧。” 月薄之不理会他,只是往前走去。 簪星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轻巧地追上前去:“父亲说,你终归不会久留云隐宗,可是真的?”月薄之并无应答,他仍自顾自笑道:“我知道是真的,父亲从不对我说谎。” 月薄之依然不回应。 簪星快走两步,笑容灿烂地仰起脸:“而且,有一天,你一定会留在魔域的。” 月薄之眼尾轻扫,冷冽的目光在簪星脸上停留了一瞬。不知是被簪星笃定的语气触动,还是想确定什么,他终是淡淡开口:“这也是疆万寿同你说的?” 得到了月薄之的回应,簪星如同得到了鼓励,笑容更加灿烂:“你就说对不对嘛?” 月薄之再度沉默。 他却也不恼,赤足轻点地面:“我的修为虽然不如你们,但是我的眼睛可是很毒的。” 他抬头朝月薄之一笑:“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同我是一类人。” 这次他笃定的宣告并无打动月薄之,月薄之连眼神都未给一个,径自向前行去。 簪星轻盈地追上前去,唇边的笑意却愈发灿烂:“就像我,第一次看见那个铁横秋……” 提到“铁横秋”三个字的时候,月薄之的足尖不由得一顿。 捕捉到这细微的停顿,簪星眸中顿时涌起扭曲的得意与妒火。他阴恻恻地轻笑:“我就知道,他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月薄之顿住脚步。 簪星因为月薄之的迟疑,笑容更加得意又更加阴冷,声音甜得发腻:“无论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都不可能太长久。” 月薄之站在原地,眸光沉沉地看着簪星。 簪星得意洋洋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却在触及月薄之目光的刹那,整个人如坠冰窟。 铺天盖地的杀意排山倒海般压来,他纤瘦的身躯猛地一颤,竟是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 他向来痴迷月薄之身上那股凌厉无匹的气势,可此刻直面这毫不收敛的杀机,才惊觉自己往日所见不过冰山一角。 此刻,威压如有实质,压得他胸腔生疼,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簪星浑身骨骼在威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 他求生本能发动,疯狂催动体内真气。 但在月薄之的威压之下,他拼尽全力只说出三个字:“……千机……锦……” 每一个字都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殷红的血丝顺着唇角蜿蜒而下,在精巧的下巴上划出触目惊心的痕迹。 仅仅三个字,却用尽了全身气力。 月薄之眼尾微挑,周身凛冽的威压稍稍收敛。 簪星顿时如释重负,双膝重重跪地。 他颤抖着用手背抹去唇边血迹,却见月薄之居高临下地睨来。 月薄之道:“希望你接下来要说的话,值得你自己的一条命。” 第97章 别摸我家月尊! 簪星被如此蔑视,但看着月薄之的眼神依旧充满痴迷。 他咧起一个沾血的笑容:“父亲说,你这次是为了千机锦而来的,是吗?” 月薄之看着他,不语。 簪星咳了咳:“我知道千机锦的秘法藏在哪里,我可以为你偷出来……” 月薄之没有说话,却已把威压全部撤回。 簪星重伤之下再难支撑,身形一软,便如毒蝎伏地,向后爬行。 身形隐入黑暗,只遗下一句:“薄之哥哥,今日午时,雁飞道,不见不散。” 月薄之白衣翩然转身,踏着血色月光径自往客舍行去。 铁横秋也从黑暗中显出身形来,怔怔看着月薄之。 月薄之毫不意外见到铁横秋。 铁横秋也知道月薄之肯定是发现了自己的。 铁横秋整了整衣襟,故作自然地跟在月薄之身后三步之距。 月薄之依旧不悦地沉默着。 簪星追着月薄之的时候,月薄之不悦沉默,是嫌簪星聒噪多嘴。 但铁横秋跟着月薄之的时候,月薄之不悦沉默,却是嫌铁横秋怎么一句也不问。 月薄之推己及人,只觉得:此刻铁横秋必然是在吃醋。 吃醋嘛,很正常。 明春会吃醋,汤雪也会吃醋。 至于他月薄之…… 哼。 思及此,月薄之眉梢微动:难道又是谨小慎微,有些莫名其妙的顾虑? 这个铁小五向来有点儿胆小。 罢了,我来开这个话头,也未必不可。 既知缘由,生出几分难以言明的微妙心绪,脚步不自觉地放慢半分。 他停步转身,衣袖带起一阵冷香:“你看到什么了?” 铁横秋闻言,像受惊的小狗儿似的发怔,半晌才挤出一句:“我……什么都没看到。” 月薄之当即冷下脸来,拂袖而去。 二人回了客舍,气氛更加尴尬了。 铁横秋只好没话找话,问他:“我睡到半夜起来,没见到你,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为着找你,快跑出城了。” 月薄之抬眸,见铁横秋眉宇间的忧色真切,心头那点郁气莫名散了几分。他轻哼一声:“怕什么?我这么大一个人还能走丢吗?” 铁横秋无奈一笑:“自然不是。” 半晌,他又小心说道,“只是,怎么就出城猎兽去了?” 月薄之觉得自己没有义务跟任何人交代任何事,但嘴巴却已经在说道:“我半夜睡不着,出去刚好遇到疆万寿。他说要去松松筋骨,我便跟去了。” 错位囚笼 第122节 铁横秋听着啧啧称奇:“我看那魔兽头颅大如小山,想必是个厉害角色?竟需你与疆万寿联手才能降服?” “自然不必!”月薄之听到什么要和疆万寿联手,就觉得这样在道侣面前很没有面子,这个素来寡言少语的高冷月尊已经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区区噬心魔兽,一剑足矣!何须与人联手?只是他的山洞伥鬼甚多,很是烦人,本来一剑劈掉那山便是。偏偏疆万寿又说这是他的地域,谁知道有没有活着魔修还在,什么都是他的子民,不能损伤……” 铁横秋听得一愣,月薄之平日话少得跟个闷葫芦似的,今儿个倒是难得说了这么一大串。 他忍不住支着下巴,嘴角悄悄翘了起来,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听着。 月薄之好像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了,微微掩唇,咳了咳。 铁横秋忙斟了杯热茶递过去:“说了这许多话,润润嗓子。” 月薄之接过抿了口,目光落回黑岩床。 铁横秋自然而然地扶着他往黑岩床那边走:“不若,再歇会儿吧。” 月薄之颔首,把铁横秋一拉怀里。 铁横秋吃了一惊。 却见月薄之自然地拢起雪氅,把二人裹住,闭眼睡去了。 铁横秋一觉醒来,身侧早已空无一人。 他忙走出来,发现魔域天空血云层层,不见天日,难辨时辰,去看漏刻,才知道已将近午时了。 他心中一动:月薄之肯定是去雁飞道和那个鬼面蝎会面了! 铁横秋急匆匆冲出客舍,迎面撞见一个巡逻的魔侍。 他一把拦住对方:“劳驾,雁飞道怎么走?” 那魔侍斜眼瞥他,鼻孔里哼了一声就要走人。 铁横秋心头火起,一把揪住魔侍领口将人抵在墙上:“你这耳朵要是听不见话……”他拇指轻轻顶开剑格,青玉剑露出寸许寒芒,“不如我帮你割了?” 魔侍顿时脸色煞白,结结巴巴指了方向。 铁横秋松开手,便往前去,心里怪道:这长生城的魔侍都是皮痒的吗? 好好说话不理人,非得动粗? 一个个的,各有各的神经。 铁横秋御剑而去。 魔域的天幕被层层血云笼罩,御剑而行时,四周尽是粘稠的血雾,阴冷的魔气如毒蛇般缠绕上来,刺得他灵台隐隐发蒙。 他心中微颤,又默念了几遍《清心诀》。 真气在经脉中运转三周,这才将侵扰灵台的血气散去。 铁横秋咬牙,穿越血云,御剑落地。 穿出云雾的刹那,只觉眼前一阵发黑,脚下虚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他踉跄着晃了两下,下意识伸手扶住身旁的石壁。 他甩了甩头,待视线重新聚焦,才发现自己竟已稳稳落在雁飞道上。 方才那股眩晕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只是错觉。 铁横秋屏息凝神,身形隐于嶙峋山岩的阴影之中。 远处风烟漫卷间,两道模糊身影渐次显现。 他立即运转真气,双目微眯,瞳孔中泛起一丝金芒——正是“眺法眼”之术。 霎时间,数里外的景象如近在眼前般清晰起来。 在他的“眺法眼”中,只见月薄之和簪星相对而立。 簪星手中拿着一卷书,作势要递给月薄之。 月薄之要拿,簪星却转身收回。 书册在两人之间推拉辗转,月薄之竟也由着他这般放肆。 那素来清冷的眉眼间,甚至隐约含着一丝纵容的笑意。 铁横秋看得目眦欲裂——以月薄之的修为,若真要取书,何须与这厮纠缠? 分明是…… 分明是…… 不摇碧莲! 铁横秋死死盯着眼前这一幕,胸口仿佛堵了一团浸透醋汁的棉花,又酸又闷,几乎透不过气来。 掌心不自觉地按上剑柄,青筋暴起。 他抿了抿唇,告诉自己不要暴躁。 可就在这当口,簪星忽然脚下一晃,整个人软绵绵地朝月薄之倒去。 铁横秋眼睁睁看着那道蓝色身影就这么跌进了月薄之怀里。 而月薄之…… 竟然没有躲开! 那只素来不染尘埃的手,甚至……还扶住了簪星的后背! 铁横秋嘴唇哆嗦着:这……这发展也太超过了吧!? 我……我不会看错了吧!! 我是眼花了吗? 他再次催动真气,经脉中灵力流转,“眺法眼”的视野在这满天风烟里越发清晰:月薄之的手仍虚扶在簪星腰间,甚至因那人站不稳而微微收紧了些。 脑中仿佛有根弦骤然崩断,铁横秋浑身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这功法运转如常,根本毫无差错……也就是说——眼前这一幕,竟是真的!! 他猛地闭眼又睁开,几乎要将眼眶瞪裂。 只见簪星苍白的唇边勾起一抹得逞的弧度,借着身形未稳之势,故意将脸贴近月薄之颈侧。更可恨的是,簪星竟胆大包天地将手指滑入月薄之指缝! 十指紧扣!!! 铁横秋脑子“嗡”的一声…… 耳边再次响起月薄之的话:“我若要选一个道侣,也未必要你这样的。” 眼前顿时天旋地转,视线里只剩下那两只交缠的手在无限放大。 铁横秋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山岩的手无意识地在石壁上抓出五道深深的沟壑,碎石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好……很好……”他低笑着,声音却比寒冰还要冷,“我果然……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选择……” 青玉剑感应到主人的情绪,剑身震颤不止,发出阵阵低沉的嗡鸣,声音不似往日的清越。 铁横秋深深吸气,山间微凉的空气灌入肺腑。 再度睁眼,四周风烟已然散尽。 他从岩石底下钻出,碾了碾鞋底,总觉得刚才看到的一切透着有一种不真切感。但既然是亲眼所见,也不能是假的。 铁横秋心绪紊乱,胡乱行了几步,忽然感应到什么,一个错身闪步。 一枚蝎子钉便擦过他耳际。 他眯眼一看,只见竟然是簪星。 簪星歪着头,露出个天真又恶毒的笑:“你这叫什么烂铁的,身法倒是比我想象的好。” 铁横秋平时必然不会与簪星作口舌之争,但此刻,他眼底的血丝还未褪尽,看着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只觉一股邪火直窜天灵盖。 他冷笑道:“你倒是比我想象的要弱。” 簪星神色骤然一冷:长生城的魔修,被说无耻下贱都不打紧,就是不能被说弱。 簪星冷笑道:“你该不会以为,顶着月薄之侍者的身份,就能狐假虎威吧?这在云隐宗那种恶心的地方或许可以,但这儿是长生城,我们只尊奉真正的强者。” 铁横秋挑眉,好像有些想通了:为什么长生城的魔侍十分轻视他,却在他出手之后,反而态度转好。 铁横秋环视四周,心里想的却是:怎么只见簪星?月薄之呢? 刚刚明明看到月薄之和他在一起的…… 事实是,山风卷着枯叶掠过空荡荡的崖边,除了他与簪星,再无第三人气息。 簪星察觉到铁横秋的视线,冷笑道:“是在找可逃之路吗?你可别想了。” 铁横秋沉默以对,眼底暗潮汹涌。 簪星勾起嘴角:“哟,薄之哥哥不在跟前,就不装乖了,是么?瞧你之前那做作的样子,真的以为做小伏低就可以攀附薄之哥哥吧?” 铁横秋胸口骤然一闷。 “可惜啊,不配就是不配,如何攀附总是不可得。”簪星赤足轻点地面,像只优雅的毒蝎般绕着他踱步,“就算把自己脸皮撕破,做成一根贱骨头,也不见得就有人要啃了。” 铁横秋胸腔闪着难以自抑的杀意,但他还是强行压下,转身欲走。 一道骨鞭却拦在他面前。 那是以千年毒蝎的整条脊骨炼制而成,节节骨刺泛着幽冷寒光,鞭尾带着倒钩状的蝎尾尖刺,在空中划出锐响。 “我准你走了吗,”簪星把玩着骨鞭,毒钩在铁横秋胸前三寸处危险地晃动着,“贱人?” 铁横秋听到这刺耳的称呼,他抬眼对上簪星的目光——那种居高临下的轻蔑,仿佛在看什么肮脏的蝼蚁。 太熟悉了。 铁横秋忽然有些恍惚。 这样的眼神,他见过太多太多次。 从前在神树山庄、后来在云隐宗……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恶意,一层叠着一层,几乎要将他淹没。 那些记忆里的恶意与眼前重叠,化作无数张扭曲的嘴,反复嘶吼着“贱种”、“痴心妄想”…… 他的思绪越来越遥远,但簪星的声音仍然很近很清晰。 “不如这样,”簪星指尖绕着蝎尾鞭,用甜腻的嗓音说,“看在薄之哥哥的面上,只要你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再用这个……” 他劈手将一个淬毒骨刺甩在铁横秋脚边,“划烂你这张令人作呕的脸,再发誓永远不再肖想薄之哥哥……” 铁横秋看着脚边那根毒钉,莫名想起了被海琼山踩碎的金丹。 错位囚笼 第123节 簪星语气袅袅:“我就大发慈悲,放过你一条贱命,如何?” 最后这一句话说得又轻又慢,带着胜券在握的愉悦。 铁横秋缓缓抬头,视线重新聚焦在簪星那张带着胜利笑容的脸上。 可铁横秋的瞳孔深处,却再次浮现出“眺法眼”窥见的那一幕——簪星的手指如何一寸寸滑入月薄之的指缝,两人十指如何亲密交缠…… 铁横秋再度低下头。 簪星见状,以为他正在恐惧与屈辱间挣扎,不禁又逼近一步,带着猫戏老鼠般的兴致细细端详他的表情。 出乎簪星意料,铁横秋的面容平静得可怕。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簪星执鞭的右手上。 被这样盯着,簪星竟莫名感到一丝不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下骨鞭的纹路。 就在此刻,铁横秋倏然抬眼。 那双总是显得无辜的下垂眼闪烁清澈的眸光:“刚刚,你是用这一只手吗?” 簪星不解其意:“什么?” 第98章 哥哥,哥哥 铁横秋的神情如故。 青玉剑却已出鞘。 簪星眼前一闪,听到了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簪星垂头,看到黄沙遍布的地上,骨鞭如垂死蝎子般坠地。 而与骨鞭一同坠落的—— 是他自己的右手。 簪星茫然地望着沙地上那截苍白的手腕,五指仍保持着握鞭的姿势,青筋在皮肤下清晰可见。 断腕处切口光滑如镜,鲜血甚至迟了一瞬才喷涌而出,可见其出剑之快。 直到此刻,钻心的剧痛才窜上头顶。 原来人在极度震惊时,喉头竟是会锁死的。 簪星的嘴唇微微颤动,却连半声痛呼都挤不出来。 他僵硬地抬起脸,目光呆滞地撞上铁横秋的视线。 铁横秋仍是那副温顺无害的模样,湿漉漉的下垂眼甚至带着几分无辜。 簪星忽然生出个荒谬的念头:不止是我,或许连铁横秋自己,都被这一剑吓到了。 簪星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底翻涌的震惊却在转瞬间化作某种病态的愉悦。 他舔了舔尖尖的犬齿,像是尝到了什么美味的东西:“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啊。” 咔擦咔擦—— 他断裂的腕骨处,血肉蠕动起来。 惨白的骨节如同毒蝎新生的尾钩,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增殖。 片刻之间,又是十指纤纤。 “真是一份惊喜。”他优雅地活动着新生的手指,“这样的你,才配当我的敌手呢。” 刹那间,骨鞭窜回簪星掌心,发出毒蝎摆尾般的沙沙声响,直取铁横秋咽喉。 铁横秋手腕轻转,轻巧却将狠辣袭来的骨鞭稳稳格开。 簪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攻势却愈发凌厉,忽如毒蛇吐信,忽似蝎尾倒钩,招招直取要害。 铁横秋的剑势却始终平稳如水,青玉剑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格挡都恰到好处地截断鞭势。 沙地上,两道身影交错闪动,赤足与布鞋在黄沙上踏出纷乱的印记。 一阵裹挟着沙砾的狂风骤然卷过,铁横秋忽然身形一旋,借着风势将青玉剑挽出千百朵凌厉剑花——正是寒梅吐蕊! 寒芒如雪中怒放的梅蕊,在风烟中绽开森冷杀意。 簪星被迫连退三步,深蓝长发被剑气削断数缕,飘飘荡荡混入飞扬的黄沙之中。 铁横秋的剑招却未停歇,千百剑梅甫一绽放便骤然收拢,化作一道笔直的寒光直刺簪星心口! 这一剑去势决绝如雷霆贯日,饶是簪星身法诡谲莫测,此刻竟也避无可避! “中!”铁横秋心头掠过一丝快意,剑锋已刺入一寸。 簪星浑身剧震,胸前喷出的血雾。 铁横秋乘势手腕发力,剑锋再进一寸。 可就在这时,他瞳孔猛然收缩:剑尖传来的触感不对! 本该是柔软的心脏部位,此刻却像刺中了某种坚硬的甲壳。 这个念头刚起,后颈汗毛突然倒竖。 一道黑影自铁横秋背后骤然起。 ——竟是簪星使了一招“蝎子摆尾”,绕至铁横秋身后,直刺后心! 铁横秋仓促回剑格挡,却终究慢了半拍。 嗤啦一声——蝎尾钩在他左臂划开一道血痕,伤口瞬间泛起致命的蓝色,可见骨鞭有毒! 簪星的身形如落叶般轻盈旋开,赤足在沙地上划出完美的弧线。 他左手两指并拢,在胸前要穴连点数下,喷涌的血液立时止住,右手则漫不经心地拢了拢散乱的发丝,他笑笑:“傻子,蝎子的心脏不在胸口。” 铁横秋闻言一怔:大爷的,又吃了没文化的亏! 人啊,果然就是要多读书! 可是…… 蝎子的心脏在哪里呢? 此刻也来不及翻书,或者问人了! 铁横秋心念急转。 铁横秋还没琢磨到蝎子的心脏会在哪里,但簪星已经飞扑过来了。 他胡乱挥剑:管他呢! 只要砍得够密,莫说是蝎子,就是蚯蚓,也得给老子死! 剑风呼啸,卷起漫天黄沙。 每一剑都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剑气纵横交错,把簪星袭来的身影卷入这暴风骤雨般的剑幕之中! 簪星终于变色,急忙变招后撤。 他原以为对方会继续寻找要害,哪料到铁横秋竟使出这等蛮不讲理的打法。 这哪里是剑客?剁肉饼的老妈子也没这么样的吧! 簪星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离谱的打法。 但说实话,他也真的怕了。 他也顾不得什么了,右手挥舞骨鞭,左手急急捻诀,终是使出了压箱底的秘技—— “天地虿盆!” 簪星一声厉喝,整片沙地剧烈震颤。 黄沙如沸水般翻滚,数以万计的毒蝎破土而出,方圆百丈瞬间化作虿盆,爬满致命的毒物。 黑潮般的蝎群瞬间淹没铁横秋的脚踝。 铁横秋的剑网在这等无差别攻击下,顿时显得捉襟见肘。 簪星悬浮在半空,指尖悠闲地绕着一缕发丝,垂眸俯视着被毒蝎淹没的铁横秋,唇边挂着慵懒的笑:“哎呀,能把我的绝招都逼出来,你也死得其所了。” 说话间,一只毒蝎已经爬上铁横秋的肩头,尖锐的尾钩狠狠刺入脖颈。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转眼间,数十只毒蝎密密麻麻爬满他的小腿,尾钩荼毒,不断刺入他的皮肉。 簪星掩唇轻笑:“可不能留你全尸呀,否则被薄之哥哥发现,定是要生气的。” 他正要号令毒蝎吞噬铁横秋血肉,却眼瞳一缩,笑容凝固在嘴角。 沙海之中,一道染血的身影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前进。 铁横秋既没有震开毒蝎,也没有爆发剑气——他只是机械地挥舞着青玉剑,一剑又一剑地劈开挡路的蝎群。 毒蝎的尾钩还扎在他的皮肉里,幽蓝的毒素在他皮肤上蔓延。他就这样拖着挂满毒蝎的身躯,像樵夫劈柴般,一剑接一剑地斩开蝎潮。剑锋过处,毒蝎的尸体整整齐齐地分成两半,甲壳断面光滑如镜。 “你……”簪星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颤抖。 铁横秋抬起头,被毒血模糊的视线依然锁死了半空中的身影。 他举起青玉剑的动作很慢,但剑锋所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被劈开了一条通路。 簪星浑身颤抖,如同被蛛网粘住的昆虫一般,除了颤抖着等待捕捉,别无他法。 他眼睁睁看着那只染血的手掌破空而来—— 砰! 铁横秋扼住他的咽喉狠狠掼进沙地。 簪星无力反抗,深蓝的长发在血泊中铺散开来,像一片被污染的海。 滴答、滴答。 混着蝎毒的鲜血从铁横秋身上不断滴落,在簪星苍白的脸颊上蚀出细小的蓝痕。 错位囚笼 第124节 “你……你可别想着杀了我就可以万事大吉。”簪星睁大眼睛凝视着铁横秋:“你……你的毒如果不解,也不过是一个死。” 铁横秋突然笑了。 这个笑容让他整张染血的面容骤然生动起来。 簪星突然感到一股清冽如初春新叶的气息扑面而来——那竟是精纯至极的神木灵气! 在神木灵气的滋润下,侵入经脉的蝎毒如朝露遇朝阳,转瞬消融。 簪星震撼不已:“神木灵骨?你怎么会有……” 铁横秋没有兴趣跟簪星解释这一切。 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让铁横秋胸腔鼓噪着汹涌的杀意。 他扼住簪星的咽喉:“心脏,在哪里?” 簪星在这生死关头,却蓦地露出热切的笑容:“怪不得……” 铁横秋侧过头看簪星:“什么?” “我服了,我服气了。”簪星的笑容狂热得近乎扭曲,深蓝长发在沙地上蛇一般扭动,“从此,你做大,我做小……” “啊?”铁横秋突然愣住了,“不是……” “我该如何称呼您呢?我能叫你哥哥吗?”簪星突然改了称呼,被扼住的咽喉发出愉悦的颤音。 铁横秋心中一惊:咋回事啊?我没打他的脑子啊? 簪星染血的指尖虔诚地抚上铁横秋手腕:“对了,您要问我心脏的位置在哪儿,是吗?” 铁横秋挠挠头:……突然不是很想知道了。 铁横秋的表情瞬间凝固,手上下意识松了力道。 簪星却趁机一个翻身,单膝跪地执起铁横秋的衣角:“寻常蝎子的心脏在第七节背甲下。” 铁横秋还是第一次知道蝎子的心脏位置如此特殊,目光好奇落在簪星背上。 簪星笑着拉起铁横秋的手,按在自己背后,沿着脊椎滑动:“对应人体的话,大概是这里哦……” 铁横秋果然感应到掌下传来跳动的脉搏感。 “只要您想,随时可以捏碎它。”说着,簪星还主动往他掌心蹭了蹭。 铁横秋触电般缩回手,头皮发麻:“不、不必了……” 铁横秋真的搞不懂簪星为何态度突然大变。 但他却暗暗庆幸:这诡异的变化,正好让铁横秋冷静下来。 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想杀人。 “罢了。”铁横秋轻叹一声,随手拍了拍衣摆上的沙尘站起身来。 簪星也站了起来,温和问道:“横秋哥哥……” 铁横秋一阵头皮发麻:“你喊我什么?” “横秋哥哥呀,”簪星眨眨眼,看起来乖巧无害,“我记得您尊姓铁,名横秋,是么?” 铁横秋怀疑自己出幻觉了,怎么前一刻还招招夺命的毒蝎少年,此刻却像个邻家弟弟般乖巧地撒娇卖痴。 铁横秋没好气:“你不是说不记得我的名字,就记得我叫什么破铜烂铁吗?” 簪星立刻露出委屈巴巴的神情,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我年纪小不懂事嘛,哥哥别生气。”他往前蹭了半步,仰起脸可怜兮兮地说,“您要是还恼我,再打我两下出出气也使得的。” 铁横秋震撼了:比我还能装! 比我还能茶! 不愧是魔修! 我们正道修士还是输了。 怪不得都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铁横秋素来泡茶是泡惯了,吃茶倒是第一次。 心中暗道:怪不得我之前装弱卖乖都能容易过关,原来被卖惨的这种感觉啊。 他咳了咳,做出一个严肃的样子,收剑入鞘:“打就不必了,你告诉我,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簪星闻言顿时垮下脸来,撇着嘴道:“自然是约了人。否则谁要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呢。”他赤足踢了踢地上的黄沙,一脸嫌弃。 “约了谁?”铁横秋横他一眼。 簪星抿了抿唇,眼神飘忽,半晌才低声道:“约了月尊……” 铁横秋闻言,“眺法眼”中所见的那一幕又在脑海中闪现。一股无名火顿时窜上心头,他的眼神不自觉地凌厉起来。 簪星见铁横秋不高兴,连忙说道:“其实,我是有事约他的,我把千机锦的秘籍拓印了一本出来,原本是想交给他的……” “原本是想……”铁横秋琢磨这几个字,“你是说,你没有把拓本交给他?” 第99章 我来摸月尊! 千机锦的秘法典籍就藏在疆万寿的书房内。 而疆万寿,根本不看书,书房对他而言不过是个摆设。 因此,此处的守备形同虚设,簪星不费吹灰之力便潜入其中。他不仅轻松得手,甚至还有余暇施展法术,将整部秘法完整拓印了一份,可谓是天衣无缝。 正午时分,簪星怀揣着秘法拓本,如约来到雁飞道。 如果月薄之来了,就证明他的确很想知道千机锦的使用方式。 簪星便有自信用和这个秘法当作筹码,拉近和月薄之的关系。 然而…… 簪星左等右等,竟然都没有等到月薄之。 他便知道自己失算了,月薄之根本不在乎千机锦。 簪星胸中郁结着一团挫败的怒火,正无处宣泄时,恰巧瞥见铁横秋的身影。 于是,他故意出言相激,想借铁横秋之手发泄心中愤懑。 谁曾想,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 簪星缓缓自怀中取出那本册子:“的确是没能交到他的手上。” 铁横秋怔怔看着那本册子,心中掠过之前用“眺法眼”看到的一切:簪星拿着册子挑逗月薄之,直至二人十指紧扣…… 当然,他的确没看到月薄之收下秘法。 只是…… 铁横秋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便问道:“月薄之为何不收?” 簪星垂眸望着脚下流动的黄沙,赤足轻轻拨弄沙粒,低声道:“其实这样才正常吧。” “是吗?”铁横秋一怔。 眼前这个长发少年比铁横秋矮了半头,此刻正微微仰起下巴与他对视:“薄之哥哥说是为了千机锦而来的,说实话,我和父亲都觉得很诧异。” “为什么?”铁横秋喉头发紧,“你们难道不知,月薄之的病情……”话到嘴边又咽下,只化作一声叹息,“以他现在的状况,寻续命之法不是理所当然么?” 簪星微微摇头:“你不了解他……薄之哥哥那样的人,怎会执着于‘活’呢?” 铁横秋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月薄之不执着于活。 铁横秋当然早就有所觉察了。 让铁横秋心中腾起一股火的,是簪星那句“你不了解他”。 刚刚压下去的妒火再度中烧。 铁横秋盯着眼前这个口出狂言的少年,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狠狠掐住那纤细的脖颈,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明白: 究竟谁,才是真正不懂月薄之的那个人! 在魔域腥风血雨中长大的少年,对杀意有着幼兽般的敏锐。 簪星瞬间捕捉到铁横秋周身暴涨的戾气,眉眼立即软化下来,露出温顺的笑意:“当然,哥哥,你才是配站在月尊身边的那个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簪星突如其来的示弱让铁横秋一怔。 他下意识按住心口,回想刚才心头翻涌的杀气陌生得令他心惊:这股失控的躁动,简直不像是他自己。 他眯起眼睛,想到:是因为魔域的浊气作祟吗? 难怪宗门戒律森严,明令禁止弟子擅入魔域。即便特许进入,也必须在七日之内折返。 他原以为只是防范魔修侵袭,却不想,这弥漫四野的浊气,竟能蚀人心智至此。 铁横秋斜睨着簪星,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还真认我做大哥了?” 簪星立刻摆出一副赤诚模样,双手比划着:“当然,从此你做大,我做小,你穿大红,我穿粉红,你吃红烧肉,我吃粉蒸肉……” 眼见着簪星越说越没谱,铁横秋赶紧打断:“这些虚的就别提了,你真服我的话,不如先把这秘法交予我保管?” 簪星眉眼弯弯,笑得纯良无害。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一抹精明的眸光转瞬即逝。 铁横秋勾唇:果然,这家伙只是装乖骗人,肚子里的坏水可多得很。 这种伎俩,我能看不出来吗? 我可是老熟了。 铁横秋冷道:“果然是满嘴谎话!” 簪星忙摆手道:“不是我不给你呀,只是我答应了先给薄之哥哥的,凡事总得讲个先来后到不是?” “那好办,”铁横秋伸手,“你给我,我替你转交。” 簪星闻言一笑:“这也可以。” 没想到簪星这么爽快,铁横秋一顿,反而疑心有诈。 错位囚笼 第125节 却见簪星晃了晃手中秘籍:“您收了我的敬意,便是认了我做小的咯?” “什么收了敬意就是认了做小……”铁横秋手上一哆嗦,说得跟话本里小妾给大老婆敬媳妇茶似的。 这么一看,这本秘籍还有点儿烫手了。 铁横秋冷一拂袖:“既然你非得讨价还价,那就是心不诚,我也懒得要你的了。” “别嘛。”簪星赤足轻点,在流沙上踏出几朵飞花,身形灵巧地一转,已将秘籍稳稳送入铁横秋怀中,“哥哥拿好,可别叫父亲发现了。哥哥武功虽高,但在父亲面前,恐怕也是难讨得好去。” 其实不用簪星说,铁横秋也知道自己和疆万寿的差距。 他下意识按住怀中秘籍,不自觉地朝对方颔首。 铁横秋扑了一脸风尘,回到了长生城客舍。 想着自己满身黄沙蝎毒的,入屋之前,还捻了一个除尘诀,让自己干干净净地进门。 推门而入,却见月薄之正执卷而读,衣袂垂落如流水,一派闲适之态。 铁横秋进来,月薄之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修长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书卷。 “薄之……”铁横秋小声唤了他一句。 月薄之这才缓缓抬眸,幽深的眼睛望过来:“上哪儿去了?” 声音不疾不徐,却让铁横秋心头一紧。 铁横秋头皮发麻,千机锦的密卷在怀中变得沉甸甸的。 他闭了闭眼睛,还是选择了隐瞒:“起来的时候,没见着您,我就出门乱逛了一下。” “只是这样?”月薄之将书卷轻扣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铁横秋的头垂得更低了:“是的。” 铁横秋低垂着头,视线只能落在自己的靴尖上。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目光如游丝般沿着月薄之的衣摆向上攀爬,最终停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 他素来喜欢看月薄之的手,从云袖探出的玉白指尖,让人想起“云无心而出岫”这般意境。 然而,此刻铁横秋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月薄之和簪星十指紧扣的画面。 他脑中嗡然一响,妒忌如火花四溅,将理智烧得寸寸成灰。 他猛然往前一步。 这一步踏碎了往日的敬畏与分寸。 他生平第一次未经允许便贸然近月尊的身。 但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不仅靠近,他更是猛然出手,摸上了月薄之的手。 既然簪星可以,为什么他不行? 他这么怒骂般的让自己大胆。 学着在“眺法眼”里所见的那样,他胆大包天地伸出五指,恬不知耻地一根根挤入对方的指缝。 指腹相触的瞬间,他心跳如擂,却仍固执地继续推进……直至十指严丝合缝地交缠在一起,再难分离。 铁横秋怔怔地望着两人交缠的十指,心头涌起一阵餍足的喜悦。 可这快意还未及蔓延,便被一盆冰水浇透—— 我究竟在做什么? 恐惧后知后觉地爬上脊背,他下意识想要抽手,却被反客为主地扣得更紧。 月薄之的掌心如铁箍般将他牢牢锁住,任他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 这反应让他觉得:自己刚刚孤注一掷般的靠近,更像是某种自投罗网。 铁横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去。 月薄之的眼神出乎他的意料。既非预料中的震怒,亦非往日的疏离淡漠。 那张如玉的面容依旧看不出情绪,可铁横秋却莫名读出了一丝……愉悦? 铁横秋闭了闭眼睛:是我自作多情吗? 铁横秋只觉额间滚烫,连耳尖都烧了起来。 月薄之摩挲着他的指节,慢条斯理道:“小五,这是在做什么?” 来到魔域之后,这还是月薄之第一次亲昵地唤他的小名儿。 铁横秋胸口如擂鼓:“我……我只是……” 他不知该说什么,嗫嚅地补充:“情不自禁了。” “情不自禁?”月薄之轻笑一声。 铁横秋继续道:“冒犯了您,还望恕罪。” “你这记性……”月薄之的指尖不轻不重地碾过他的指骨,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的纵容,“你忘了你是我选中的道侣,如此行事,怎能说是‘冒犯’?应当可以说是……” 话音戛然而止,月薄之难得地显出一丝词穷的困扰。 大概这样的亲密关系对他而言也是很陌生的东西。 铁横秋小心接口道:“是……侍奉吗?” “嗯,这么说也可以。”月薄之也不费神去想了,“你侍奉我,是天经地义的。” 铁横秋却仍想起月薄之和簪星那一幕:所以,簪星那样挑逗,在月薄之而言也是天经地义的“侍奉”,所以他才不拒绝吗? 铁横秋心头猛地一沉,月薄之那日的话语犹在耳畔:“细想来,我若要选一个道侣,也未必要你这样的”…… 所谓亲选,不过是一时之选;所谓一时之选,当然不会是唯一之选。 铁横秋被妒忌焚烧着心灵。 纵使他向来善于隐藏情绪,此刻眼中却仍泄出一线扭曲的情愫。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裹挟着爱意与痛楚,在眼底疯狂翻涌。 就算是泄露了一丝丝,也会被月薄之捕捉得到。 毕竟,没有人比月薄之更熟悉这种情感。 月薄之望着铁横秋眼中翻涌的暗潮,恍惚间,像是溺水时漂来一根浮木。 他本能地伸手去抓—— 指尖触到的却不是木头。 那是另一个正在下坠的自己。 又或者……那是水鬼,化作美人的模样,要来将他拖向更黑暗的深处? 或许本就没有分别。 既然都是沉溺了,获救无望…… 不如一起化作两株的水草,任凭暗流将彼此缠绕得更紧。 月薄之收拢五指,将铁横秋的手紧紧扣住,观赏般的看着铁横秋变得越来越幽暗的眼神。 这般亲昵的相扣,让铁横秋心底生出一丝不敢确认的期冀。 铁横秋鼓起勇气,哑声问他:“薄之,你要道侣,未必要我这样的,是吗?” 第100章 大亲特亲 我要道侣,也未必要你这样的—— 月薄之当时不过是气话,现在早忘了自己说过这句话了。 听到铁横秋这么问,月薄之只当荒谬好笑,他月薄之难道是什么来者不拒、水性杨花之人吗? 月薄之眉梢微挑,指尖在他掌心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你觉得呢?” 这样带着轻笑的反问,听在铁横秋的耳里,无疑是一种嘲讽。 铁横秋垂下眼眸:“能被薄之选中,是我之幸。” 是我之幸。 却不独是我之幸。 月薄之却也是这么想的:能被我喜欢,当然是一件幸事。 可你看着却不怎么珍惜。 毕竟,对你有意的,也不独只有我一人。 想到这个,月薄之也是心绪难平,捏紧了铁横秋的手,把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你既知道这是幸事,也谨记要惜福。” 铁横秋心中一动:他果然对我不满意。 正是因此,他才将目光投向他人吗? 铁横秋眼珠转动,强压着心头不忿,用委屈的状态问他:“我自然是惜福的。” “是么?”月薄之神色淡淡看着他,目光却带着侵略性,“但你就没主动跟我示过一次好。” “怎么会没有?”铁横秋简直觉得自己被诬陷了。 他对月薄之还不够殷勤谄媚吗?怎么会从来没有示好? 小到给他端茶剥莲子,大到替他夺宝挡刀子…… 这些……都不作数吗? 铁横秋瞳孔剧颤,简直难以置信! 月薄之对他的震惊恍若未觉,只是用目光描摹着铁横秋颤抖的嘴唇:“你好久没有向我证明你的真心了。” “证……证明?”铁横秋愣住了:什么诚意? 他抓住这个关键词,脑中迅速搜索过去,很快定格在刚回百丈峰的对话。 错位囚笼 第126节 仔细想来,当时情景和现在也颇为相似: “真叫人失望。”月薄之当时也是这样似笑非笑,“这些年你那些眼神、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原来都是假的吗?” “怎么会是假的!” “你要如何自证?” “自证?” “嗯,口说无凭。” “这种事情……如何证明?” “吻我。” …… 与那时如出一辙,月薄之只是静默地凝视着铁横秋,身形未动分毫。他不催促,亦不闪避,就这般从容地坐在原地。 但是,谁都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种倔傲的等待姿态。 他不主动索求,并非他不想要。 而是他等待被供奉。 就像是,能让他说出这么几个字,已经是他纠结多时,最大程度的纡尊降贵了。 语气带着神明施舍恩泽的傲慢,眼神却藏着几分旁人难察的……近乎卑微的期待。 是信徒祈望神恩? 还是神明更需要香火? 或许谁都说不清。 铁横秋倒是当局者迷,在他眼中,对方始终如那遥不可及的清冷月光,令人不敢亵渎。 他呼吸微微一滞,小心翼翼地把身体靠近了月薄之一些。 他仰起脸,嘴唇不自觉地轻颤,既怕自己会错了意,又怕错过难得的亲近机会。 月薄之依然纹丝未动,只是握着铁横秋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力道。 感受到这细微的回应,铁横秋心尖一颤,终于鼓起勇气,闭着眼吻了上去。 铁横秋的唇轻轻贴上那微凉的柔软,心跳如擂鼓般震耳欲聋。他不敢睁眼,生怕看见月薄之眼中的拒绝或嘲讽。 可预想中的推开并未到来。 反而在唇间尝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回应。 铁横秋脑中嗡鸣:所以,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他说我没有“示好”,是说我没有…… 怎么回事?怎么把这个说得比我日日殷勤端茶送水、生死关头替他挡刀都更重要似的? 铁横秋心头纷乱,只敢这般小心翼翼地贴着,如同朝圣者虔诚地触碰神明的衣角。 下一刻,他就感到嘴唇传来一阵疼痛。 月薄之咬着他的唇边,声音因此变得模糊,但也足以让铁横秋听清:“怎么,在这时候也能分神?” 铁横秋还未来得及辩解,后脑便被那只熟悉微凉的手扣住。 月薄之的气息铺天盖地压下来,将这个犹疑的吻彻底撕咬成一场掠夺。 铁横秋身体发软,倒在充满冷香的怀抱里。 月薄之的雪白裘衣顺势裹住他的身子,带着主人特有的体温与气息。 铁横秋觉得暖融融的。 被这份暖意醺得头脑发昏,铁横秋竟鬼使神差地伸手将月薄之扑倒在雪裘之上。 他意识到,这应该是他无法办到的事情。 以他的修为,就算全力一击也未必能撼动月薄之分毫。 却没想到,月薄之竟然是一碰就倒。 当月薄之像片轻飘飘的雪般倒在榻上时,铁横秋诧异了一瞬,甚至都有些发懵。 他呆跪在榻边,眼神茫然又无措,像只不小心掉进米缸的耗子,对着铺天盖地的喷香白米竟不知从何下口。 而月薄之慵懒地倚在软榻间,则像一只在晒太阳的白猫,尾尖似有若无地勾着人的手腕,等人主动上前,为他梳理那一身矜贵的皮毛。 而铁横秋,和很多第一次摸猫的人差不多,既被那一身莹润如雪勾得心痒,却又有些畏惧猫儿天生锐利的爪牙。 铁横秋的手指悬在半空,微微发颤。 他望着月薄之半阖的灰眸,眼底流转的慵懒光华比任何珍宝都令人目眩。 “你想做什么?”月薄之挑眉看着铁横秋。 铁横秋下意识想把手缩回来,却被月薄之拉住。 月薄之修长的手指不容抗拒地挤进他的指缝,就像方才他胆大妄为时那样。只是此刻,主动权已全然易主。 铁横秋能清晰感受到那修长的手指是如何一寸寸侵入自己的指缝,直至十指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连一丝空气都透不进来。 月薄之骤然收拢五指,其力度之大,让铁横秋觉得自己的指骨都要被这力道烙上对方的形状。 铁横秋的脸腾的红了,呼吸也变得急促。 看着铁横秋的模样,月薄之轻声说:“可怜见儿的,一副快哭了的样子,是我弄疼你了吗?” 铁横秋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那你欢喜吗?”月薄之的力度加重了。 铁横秋仰起脸,眼角发红,却仍保持笑意:“欢喜……” “嗯,”月薄之忽然低头,玉雕般的鼻梁擦过他的脸颊,“我也……” 未尽之语消融在相贴的唇间。 铁横秋还未来得及分辨其中含义,呼吸便骤然被掠夺。 这次是月薄之,主动衔住了铁横秋的嘴唇。 铁横秋知道自己是高兴的,却又忍不住发抖。 月薄之的吻带着生涩的侵略性,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直取咽喉,毫无风月场中的缠绵意味。 他近乎粗暴地撬开铁横秋的唇齿,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更像在撕咬、吞食。 铁横秋被这突如其来的进犯激得眼角沁泪,却甘之如饴地仰首承受。 月薄之的指尖死死扣着他的后颈,像是要将他钉在原地,不容半分退缩。 “呜呜……”铁横秋终于忍不住轻哼出声。 月薄之稍稍退开:“果然疼了?” 好像是在嫌弃他,可手上的力道却不自觉放轻了几分,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起方才扣得太紧的位置。 铁横秋红着眼圈猛地摇头:“我很好。” 话虽如此,但嘴巴和眼角都泛着可怜又湿润的红色。 月薄之没有说话,只是再次贴近。 虽仍带着青涩男人的莽撞,却不再像最初那般粗鲁。他生硬地调整着力度,像是头一次学着收敛利爪的大猫,笨拙地尝试着温柔。 二人裹着雪氅,只是这样亲吻着。 铁横秋情潮翻涌,自然想更进一步,但未经允许,自然也不敢的。 他便只是窝在雪氅里,任月薄之玩弄他的呼吸。 而月薄之似乎也沉醉于这般单纯的亲昵,只是不知疲倦地与他耳鬓厮磨,像在雪山里取暖的小兽一般,不为风月,只为本能地贴近温暖。 氅衣下的温度渐渐升高,铁横秋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月薄之腰侧的衣料。 他的喘息越发急促紊乱,却仍克制着不敢妄动,双股直打颤。 月薄之似是察觉了他的焦灼,忽然退开半寸,垂眸看他:“我的好小五,这是怎么了?” 铁横秋整张脸烧得通红,睫毛慌乱地颤动着:“没什么……我只是……欢喜……” 月薄之像是诱导他一般,问:“欢喜什么?” “我……”铁横秋咬咬唇,“薄之与我亲近,我便欢喜。” “你流汗了。”月薄之的指尖轻轻掠过铁横秋汗湿的额角,用指腹将那缕黏在颊边的发丝挑起,而后顺着鬓角缓缓梳理,“是热了吗?” “嗯……是有一点儿……”铁横秋别过脸去,却正好将泛红的耳廓送到月薄之指尖。 月薄之替他理鬓的手顺势下滑,用指节蹭了蹭他发烫的耳垂:“既如此,起来罢。” 铁横秋慌忙支起身子,雪氅滑落的瞬间,凉风拂过肌肤,稍稍驱散了些许燥意。 事实上,月薄之感到的热意,比铁横秋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别过脸去,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将那一丝难得的失态尽数掩去:我可不学那种不矜持的野汉子。 铁横秋也拿不准月薄之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真是头疼。 铁横秋无意识地揪着氅衣边缘,只觉进退失据。 月薄之抬手轻揉太阳穴,语气恢复了一贯的疏离:“既出了些汗,叫人来打水,各自洗一洗罢。” 铁横秋捕捉到“各自洗一洗”这句话,就知道没戏了。 他垂下眼帘:“是的。” 他走出门去,从客舍外唤来一个魔侍,让备上浴桶。 魔侍待铁横秋没好气:“你们正道修士就是麻烦,还要洗澡,还要浴桶?旁边林子里不就有条河吗?” 错位囚笼 第127节 铁横秋被他噎得一股脾气上来。 无名火烧心,他不再收敛气息,冷笑一声,青玉剑已经架在魔侍颈侧:“一炷香时间,要没有浴桶,就用你的骨头现箍一个。” 不过片刻,一个崭新的檀木浴桶便被恭恭敬敬地抬了进来。 把魔侍打发了后,铁横秋对月薄之道:“浴汤已备妥,请您先用。” 月薄之扫了眼屋内孤零零的浴桶,眉梢微挑:“先用?你的意思是……” “您用完,我再用是一样的。”铁横秋一脸老实。 但其实,想到能和月薄之共用浴桶,即便只是一先一后,铁横秋也有点儿上不了台面的兴奋。 当然这是不可以说的。 月薄之却用袖子掩唇咳了咳:“我沐浴所费需时,你还是另寻他处梳洗罢。” 铁横秋一怔:月薄之不愿意和我用一个浴桶。 真是一个无情的男人。 刚才明明都快把我的舌头吃下去了,现在却嫌我用他用过的浴桶了。 铁横秋抿了抿唇,压下心中涩意,答道:“我明白了。” 说罢,他便走出了客舍。 他也不打算再威胁魔侍给他一个浴桶,他也没那么讲究,索性就按魔侍说的,找条河泡一会儿冷却冷却得了。 夜风穿林而过,挟着几分料峭寒意。 铁横秋并不完全脱光,便只是解了外袍踏入溪水,被激得打了个寒颤。 冰凉的河水漫过胸膛,倒是正好浇熄心头那股无名火。 他草草泡了一会儿冷水,正要上岸,忽觉身后树影诡谲一荡。 青玉剑瞬间在手,他转身望去,目光落在水底,却连呼吸都停滞了。 “怎么,是你……” 铁横秋手腕一软。 汤雪的身影像一缕悠游的水藻,在水底无声游过。 月光穿透他因为水湿而半透明的白衣,将轮廓洇成模糊的晕影,让每一道肌肉的轮廓都呈现出既柔且刚的奇异质感。 铁横秋僵在原地,青玉剑尖悬着的水珠不堪重负,“叮”的一声坠入溪面。 那滴水在月光下划出银线,击碎如镜的水面,荡开的涟漪层层叠叠,在汤雪冷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纹。 他的面容随着水波微微扭曲,却愈发显得那双眼睛清亮得惊人,像是沉在溪底的两枚黑曜石,正透过晃荡的水面直直望来。 第101章 水鬼汤雪 层层涟漪中,那张熟悉的脸庞正从水下缓缓浮现。 月光描摹着他柔和的眉峰,轻阖的睫羽上还沾着细碎水珠,像是晨露缀在兰叶,顺着他的下颌滚落,在月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这摄人心魄的诡异之美,令铁横秋本能地后退半步。 可就在下一瞬—— 水中的汤雪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修长的十指痉挛般抓向水面,如玉的面容因窒息而泛起病态的潮红。原本飘逸的长发此刻如同水草般纠缠着他挣扎的躯体,在月光下划出凌乱的银弧。 “嗬……嗬……” 破碎的喘息声从水下传来,汤雪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正绝望地望向铁横秋。 铁横秋的警惕在瞬间土崩瓦解。 他的身体先于思绪做出了反应,右手已经探入冰冷的溪水。指尖触到汤雪手腕的刹那,铁横秋恍惚觉得抓住了月光——那么凉,那么滑,仿佛随时会从指缝间溜走。 “抓紧我!”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喊声在夜色中炸开,另一只手已经本能地环住汤雪的腰身。 可就在他发力的瞬间,天旋地转。 铁横秋惊觉自己反被一股大力拖拽入水,汤雪湿冷的手臂如藤蔓般绞上他的腰际,力道大得惊人。 “汤雪——” 话未说完,冰冷的溪水瞬间灌入鼻腔。 铁横秋全身肌肉骤然绷紧,本能地屏住呼吸。 感应到主人陷入困境,青玉剑清越铮鸣,只要铁横秋一个念头,剑锋就能斩断汤雪纠缠的手臂。 却在此刻,汤雪贴近他耳畔,呼出的气息竟比溪水还要冰凉:“救救我……” 铁横秋浑身一僵。 他看见汤雪半睁的眼中水光潋滟,猝然不忍下手。 铁横秋运转真元,在水中传音问道:“汤雪?是你?你……不是已经……” 汤雪苍白的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发丝在水中缓缓浮动:“是啊,我成了水鬼。” “你在胡说什么……”铁横秋下意识不敢相信,但看着此刻情形,又觉得不好说了。 汤雪他抬手轻抚过自己泛着青灰的面容,惨然一笑。 铁横秋抿了抿唇:“你是说……你成了鬼修?” “但即便成了鬼,也可能魂飞魄散。”汤雪的声音在水中幽幽荡开,“你救救我……” “说什么?”铁横秋问。 “月尊不能容我。”汤雪发丝在水中如墨晕染。 铁横秋只觉一道惊雷劈在心头,声音都变了调:“你是说……是月薄之……” 事实上,从汤雪离奇死亡那夜开始,铁横秋就时常不安。 他总觉得汤雪死得蹊跷,而且和月薄之有脱不开的关系。 可提及汤雪的死因,月薄之是那般讳莫如深,而铁横秋竟也自欺欺人地选择了回避。 唯有在夜半惊醒时,那画面总会无比清晰地浮现:汤雪苍白的脸上凝固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唇角微扬的弧度,像是在嘲弄着他。 铁横秋的胸口如压了一块寒冰,沉甸甸地发冷。 他猛地扣住汤雪手腕:“告诉我实话……你可是遭人毒手?” 汤雪却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 铁横秋愣住,一声叫喊从岸边传来,打碎了这份诡异的沉默。 汤雪苍白身影倏然而散,化作圈圈涟漪,如同不曾来过一般。 铁横秋惊醒一般,从溪流中站起。 只见一个蓝衣赤足少年站在岸边,不是簪星是谁? 簪星笑着朝他招招手:“哥哥,哥哥!” 少年清脆的声音瞬间驱散了方才阴森的鬼气,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 铁横秋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里还残留着一丝刺骨的寒意。 “哥哥,你在游泳吗?”簪星歪着头问道,赤足在岸边青石上轻轻晃荡。 铁横秋此刻倒是庆幸自己只是脱了外袍,不然光着屁股和簪星面对面,肯定有些尴尬。 他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珠,信口胡诌道:“水中夜练吐纳,顺道净身。” “泡在水里练吐纳吗?这倒是一个好法子,真不愧是武功盖世的哥哥啊。”簪星笑眯眯,“我也来学习学习。” 说罢,簪星就开始宽衣解带。 “且慢!”铁横秋慌忙抬手制止,却见簪星已利落地甩开了外衫,双臂一展,跳入水里。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簪星从水里冒出头来,湿漉漉的发梢还在滴水,扑腾着双臂,活像只欢快的野鸭,搅得平静的溪面波纹荡漾。 铁横秋望着水中嬉闹的少年,方才的阴霾似乎也被这鲜活的气息冲淡了几分。 风吹丛林,忽有人影动摇。 铁横秋感受到了什么,按剑腰间。 簪星却仍仰浮在水面,懒洋洋地踩着水花:“哎呀呀,这天色一暗,什么山精野怪都敢出来晃悠了。”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特别是那些爱钻洞的蛇虫鼠蚁,最讨人嫌啦!” “哦?”林间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如珠玉相击,“对啊,蛇虫鼠蚁的确讨人厌,尤其是蝎子。” 但见一位身着五彩锦衣的少年自暗处踱出,那张精致得过分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眼尾一抹绯红,增添艳色,当真雌雄难辨。 按着生存经验,铁横秋面对陌生人的时候,第一时间都是表现得老实温和,便朝那彩衣美少年拱了拱手:“在下云隐宗铁横秋,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彩衣美少年笑道:“云隐宗的?这么说来,月薄之还真的来了?” 簪星讽刺一笑:“不要脸的东西,我就知道你是冲着薄之哥哥来的。可惜,薄之哥哥此番直奔长生城,连半句都没提起那些自作多情的傻子。想必根本不记得你是谁吧。” 彩衣少年不急不恼答道:“他既不来找我,我便来找他。他既忘了我,我既让他重新想起来。天下道理,本该如此。我可不像某些被宠坏了的小孩儿那般,以为天上月亮也该绕着自己转。” 这下铁横秋听明白了,又是一个觊觎月薄之的狂蜂浪蝶。 铁横秋很没有好气:在云隐宗的时候,倒不知道月薄之这般受欢迎,亏我还暗自欢喜,月薄之能选的道侣只有我一个。 以为凭月尊那般冷性冷情,唯有自己这个厚脸皮的能近身相伴。 却没想到,原来在魔域,像我这种不要脸往上贴的人那么多! 气死了气死了。 正道魁首说得对,我们名门正派就不该到魔域来! 这儿有毒啊! 铁横秋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 错位囚笼 第128节 彩衣少年敏锐地捕捉到这丝敌意,笑道:“你是云隐宗的人,难道是月薄之的弟子吗?” 铁横秋抿了抿唇,只说:“月尊从不收徒,我是……” 他又自感不能说自己是道侣,毕竟这事儿也就八字没一撇,月薄之也未必认可。 若说自己是栽树弟子、粗使弟子,好像有很没有气派,一下就犯难了。 “他可是唯一能近身侍奉薄之哥哥的人哦。”簪星从水中探出半个身子,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同吃同住,起居一室,几乎是形影不离。” 这些话说得暧昧至极,偏偏又都是事实。 铁横秋没想到簪星居然还给自己撑场面,心情十分复杂。 彩衣少年听到簪星的回答,暗暗磨牙,转念又想:不对,如果这个看起来傻狗一样的剑修真的是月薄之的房里人,簪星怎么可能和他如此友好? 这下彩衣少年自觉想到了破绽:这个是月薄之的侍者不假,但断断没有任何暧昧关系。 簪星这样讲话,是故意气我的。 彩衣少年便立即稳定心神,和颜悦色地一笑:“原来是月薄之的贴身侍从啊。我怎么记得原是一个叫明春还有一个叫汤雪的?” 铁横秋乍然听到汤雪的名字,微微有些失神。 簪星掬起一捧溪水,粲然一笑:“他们已经不在了,此刻薄之哥哥身边只有他。” 彩衣少年越发觉得自己接近真相:明春和汤雪没了,月薄之便随意指了个顺眼的补缺。如此而已。 彩衣少年颔首,终于愿意对铁横秋自报姓名:“在下断葑,见过铁道友。” “断葑?”铁横秋蹙眉,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簪星低声说:“他是古玄莫的弟子。” 铁横秋一怔:“魔将古玄莫?” 簪星微微颔首。 铁横秋有些意外:月薄之在仙门之中,明明是个人人敬畏却又敬而远之的冷月孤鸿,怎的到了这魔域地界,反倒成了万人追捧的香饽饽? 他是不是托生错了地方? 要生在魔域,说不定可以做个万人迷,偏生落在了仙门当个冷面煞神。 不过也好…… 铁横秋为此有些隐秘的窃喜着:若非如此,又岂会只容得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敢去攀折这枝高岭寒梅? 断葑足尖一顿:“好了,你们就继续在这儿戏水玩乐吧,我先行一步了。” 话音未落,那抹彩影已隐入幽深林霭之中。 簪星慌忙从水中站起,溅起一片水花:“他一定是嗅到了薄之哥哥的所在,一个人去找他了!” 铁横秋一怔:“用嗅的?他是狗吗?” “他和古玄莫一般,是魇魔。”簪星顿了顿,也没多解释,拉着铁横秋的手腕,往岸上跑,“可别让他真的魇住薄之哥哥了。” “月薄之哪有那么容易被魇住……”铁横秋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跟上了簪星的步伐。 簪星掐诀念咒,瞬息间便拽着铁横秋闪至客舍门前。但见大门虚掩,缕缕梦魇之气正从门缝中丝丝渗出。 铁横秋心头一紧:“不会真的让他入了月薄之的梦吧!” “魔域浊气最能乱人道心,便是修为再高的正道修士,在此处也难免灵台蒙尘。”簪星道。 听到这话,铁横秋深有同感,这两天他也察觉到自己的异样。 簪星压低声音继续道:“更别提,断葑这厮尽得古玄莫惑心之术真传,据说这些年修为进境之快,连魔域几个老家伙都暗自忌惮。” 铁横秋心头一紧,顾不得多想,拉着簪星就往屋内冲去。两人刚跨过门槛,却同时僵在了原地—— 第102章 月薄之的镜 屋内紫雾翻涌,如梦似幻。 月薄之斜倚在床榻之上,披着雪氅,握着书卷,神色清明,并无入梦之相。 而方才还张扬恣意的断葑,此刻竟被自己释放的魇气反噬。幽紫色的雾气凝成实质,如锁链般将他牢牢钉在墙上。他双目紧闭,长睫轻颤,竟是被自己的梦魇之术困住了。 簪星瞪圆了杏眼:“这……” 月薄之头也不抬,指尖轻轻翻过一页书卷:“他既喜欢玩弄梦境,便让他在自己的梦里多待一会儿。” 铁横秋微松一口气,只道:“月尊就是月尊啊,果然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簪星却没搭腔,一双明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转,把月薄之上上下下扫了个遍。 听到铁横秋的声音,月薄之才缓缓抬眼,目光在二人湿透的衣衫和交握的手上停留片刻。 他唇角微扬,眼底却不见笑意:“什么时候你们这般要好了?” 簪星被这难得一见的笑容晃得心神荡漾,下意识将铁横秋的手臂又攥紧几分:“是啊,薄之哥哥,我现在和横秋哥哥处得可好了,跟亲兄弟一般。” “是么?”月薄之眸光一沉,雪氅下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边缘,“说起来,铁横秋的确很擅长和人打交道,任谁与他相处些时日,总会莫名亲近起来。” 簪星很少听月薄之一口气跟他说这么长的句子,幸福得咧起嘴角:“确实如此,横秋哥哥就像个百宝箱,越挖越精彩!” 月薄之这话听着是夸赞,铁横秋后背却莫名发冷般的凉飕飕。他干笑两声正要开口,墙上突然传来喀嚓轻响,原是钉住断葑的魇气寸寸龟裂。 不过一会儿,紫气断绝,断葑睁开眼睛,从墙面跃下。 他擦了擦头上冷汗,环视屋内,算是明白了状况。 得知自己被反噬了,他竟不觉惊恐失措,反而满眼歆羡地看向月薄之:“没想到,我努力了那么久,还是不能望您项背。”他痴痴笑道,“这般天才,当真令人心驰神往。” 对于这种热切的眸光,月薄之似视而不见,又似习以为常,只是淡漠道:“你既来了,姓古的想必也在附近?” “家师云游魔域,行踪飘忽,连我这个做徒弟的都难觅其踪。”断葑眼波流转,笑语嫣然,“不过若是月尊想见,我倒是可以代为传讯。想来家师定会欣喜于故人相邀。” “不必。”月薄之指尖轻敲书脊,“我对你们任何一个都不感兴趣。” 此言一出,断葑眼中狂热更甚,簪星更是目光灼灼。就像这般冷淡的态度,反倒更激起他们的仰慕之心。 唯有铁横秋心头微颤。 因他相信自己也在月薄之说的“任何一个”之列。 是啊,不就是如此吗? 铁横秋看着断葑和簪星那般炽热的,无论被如何冷待都不减丝毫的热情,不就和自己当初靠近月薄之的时候一模一样吗? 来到魔域后,他才意识到,月薄之原来从不缺追随者。 那些炽热的、执着的、甘愿飞蛾扑火般的倾慕,对月尊而言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风景。 所以月薄之说的不错,他要选道侣,并不是非他不可的。 这个认知让他胸口发闷,却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事实。 不过,铁横秋并不容许自己沉湎在这等自怜自叹的情绪中。 他想:虽然月薄之可选的多,但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魔修。 哪儿像我这样的正道剑修,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呢? 除非他要堕魔,否则无论是簪星还是断葑,都不可能被他认可。 他既指定了我,想必我是有我的过人之处!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轻。 是了,月薄之既在万千人中独独选中他,必是看中他这一身凛然正气。那些个歪门邪道,再殷勤也不过是跳梁小丑。 只不过…… 铁横秋有些无奈地挠挠头:我的浩然正气好像也是演的。 我的底色是一个邪恶剑修啊。 铁横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这些年为了在云隐宗站稳脚跟,他硬生生把自己打磨成了个彻头彻尾的老好人。 以德报怨的宽容、以身为道的牺牲、逆来顺受的隐忍,都演到炉火纯青。 连月薄之都被他蒙骗过去,真当他是淳厚可信的小弟子了。 客舍未掩上的门外,忽然飘起细雨,雨滴敲打在满街黑岩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铁横秋望着模糊的雨幕,第一次对自己精心构筑的假象感到厌倦。 雨幕渐密,将窗外的景致晕染成朦胧的水墨。 簪星与断葑刻意腻着的嗓音,夹杂在雨声中忽远忽近,时而尖锐时而模糊,像隔着一层纱幔。 “就凭你也配……” “至少比某些人……” “薄之哥哥,你说是吧……” 那些刻意讨好的话语,那些明褒暗贬的机锋,在铁横秋耳中都化作了无意义的嗡鸣。 他望着檐下连成线的雨帘,看着雨滴在黑岩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转瞬即逝。 铁横秋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忽然很想走进这场雨里,让冰凉的雨水洗去心中莫名涌起的烦躁。 他看着雨。 而月薄之看着他。 遗憾的是,月薄之看他,从不用那种能被人察觉的方式去看。 他的神识化作无形的蛛网,细细密密地缠绕在铁横秋周身。 恍若春日柳絮拂面,描摹着铁横秋蹙起的眉峰,勾勒着他无意识抿紧的唇线,摩挲着剑柄的指腹…… 而月薄之本人,依旧保持着执卷阅读的姿态。烛影在他清冷的侧颜上跳动,连睫毛都不曾为谁颤动一下。任谁看来,这位高高在上的月尊,都不会将半分注意力浪费在一个粗使弟子身上。 檐外雨势渐猛,水帘重重。 无尽隐秘的的注视,就这样被淹没在滂沱的雨声里。 错位囚笼 第129节 只有案上那盏孤灯知道,月薄之手中的书卷,已经许久未翻过一页了。 断葑和簪星依然在吱吱喳喳,却也发现月薄之根本没有理会他们。 他们也知道再吵嚷下去,只会惹人烦厌,凡事过犹不及。 于是,断葑眼波一转,忽的收了咄咄逼人的架势,对月薄之道:“时候不早了,我就不叨扰了,月尊好好歇歇。” 簪星冷哼一声:“总算说了句人话。这长生城的魔宫禁地,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意出入的。” 断葑眉眼弯弯:“说的也是,我自会去拜见城主。想必他也不会不欢迎我吧?” 簪星咬牙切齿。 眼见两人又要争执起来,月薄之“啪”地合上书卷。这声响不轻不重,却让整个屋子霎时安静下来。 簪星与断葑同时噤声,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辞别,走出了客舍。 铁横秋蓦地回神,发现屋内已只剩他与月薄之二人,雨后的血月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朦胧的胭脂色。 月薄之的声音忽然响起,不辨喜怒:“发什么呆?” 铁横秋心头一跳,忙垂下头:“没什么……只是……”他目光游移间瞥见窗外未干的雨痕,急中生智道,“只是好奇魔域竟也会落雨,想看看与人间的雨有何不同。” “就这也值得留心。”月薄之冷哼一声。 铁横秋能感觉到月薄之不高兴,却拿不准是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我走神了吗? 的确是因为他走神了。 但要更深层的追究,更是因为月薄之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在月薄之被簪星等人的讨好下,铁横秋原该是紧张又妒忌的,那种扭曲得几乎像是水鬼般的眼神,月薄之记得太清楚了。 清楚得简直就像是…… 在照镜子一般。 可今日,面对簪星和断葑的百般讨好,铁横秋竟全然无动于衷。 他不仅没有露出那种令人心悸的偏执神色,反而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雨景出神。 这般反常的淡漠,在月薄之心头激起一阵难以名状的不适。 仿若朝夕相对的铜镜突然蒙上雾气,再照不出自己熟悉而近乎扭曲的倒影。 月薄之站立起身,来到了门边,雨水的湿气卷动他的脸颊:“我也没有仔细看过。” 对于月薄之的靠近,铁横秋是意外的。 月薄之自己亦觉意外。 他本来非常不高兴:明明自己就站在他眼前,这人偏要去瞧什么劳什子的雨景。 可偏偏又因他这份专注,觉着这雨或许也值得一看。 这兴致来得毫无道理。 但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铁横秋身边了。 他们并肩立于檐下,恰到好处地站在不会被雨水打湿的位置。檐角垂落的水帘在两人面前织就一道透明的屏障,将尘嚣隔绝在外。 虽然说是看雨,月薄之却一如既往的,眼睛看着前方,心神却凝在铁横秋身上。 他感知得到铁横秋每一次细微的呼吸,以及被雨水吹拂得轻颤的睫毛。 就在这雨将停未停之际,铁横秋忽然抬眸。 那一瞬间,月薄之终于在他眼中捕捉到了久违的暗涌——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占有欲,混杂着小心翼翼的渴求。 雨声渐歇,屋内只余两人的呼吸声。 月薄之欢喜地发现,这面镜子又清晰起来了。 像是为了奖励他一般,月薄之对他露出微笑——是簪星、断葑以及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看到的那种笑容。 这笑容只为铁横秋而生,在夜雨微光里显得格外珍重。 “不是说看雨吗?”月薄之嘴角微挑,声音里浸着难得的柔和,“怎么在看我?” 铁横秋睫毛颤动。 檐下的雨滴渐疏,在石路上敲出最后的余韵。 铁横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小心翼翼又满含希望地说:“那个……我想……” 雨后的风穿过回廊,带着潮湿的青苔气息拂过两人之间。 月薄之微微偏头,眸光如水般倾泻在他身上,虽未置一词,却已是他这般性情所能给予的最温柔的默许。 铁横秋声音越发轻了:“我想向您‘示好’……” 月薄之的心跳骤然加快,胸腔里仿佛有万千蝴蝶同时破茧而出,羽翅扑簌簌地扫过胸腔内壁。 但脸上依旧保持着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样。 只是脊背的线条不似往日那般笔直如松。 他微微倾身,如梅枝承不住积雪的重量,朝着铁横秋的方向,弯折出一个低垂的弧度。 第103章 初次尝试某事 铁横秋如偷摘仙果的凡人,屏息凝气,踮起脚尖,小心地靠近那如花似玉的脸庞。 铁横秋的指尖微微发颤,在即将触到月薄之面容时又倏地顿住。他望进对方如深潭般的眼眸,在那片沉静中瞧见了自己晃动的倒影。 月薄之轻轻阖上眼,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像是默许,又像是某种无言的邀约。 檐角最后一滴雨水嗒地坠落在青石板上,碎成晶莹的星子。 铁横秋终于鼓起勇气,将唇轻轻贴上那瓣微凉的柔软。 恍惚间,他尝到了雪后寒梅的清冽,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独属于月薄之的气息。 铁横秋唇瓣还停留在月薄之微凉的唇上,余光却瞥见一道惨白的身影—— 是汤雪! 汤雪静立在廊外,衣衫湿透,紧贴在消瘦的身躯上。 漆黑的发丝如同海藻,蜿蜒黏连在毫无血色的面颊边。 檐角残雨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在地上洇开一片暗色的水痕。 那双曾经温润如玉的眸子,此刻正空洞地望着他们,仿佛两潭死水。 铁横秋震得猛然一僵。 月薄之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眼中流转的柔光瞬间凝结,带着几分困惑不悦望向他。 铁横秋受惊似的闭上眼,再睁眼时,廊外空荡荡的,再不见那道惨白的身影,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 “我……”铁横秋迎着月薄之疑惑的目光,却哑口无言。因为,他实在无法解释这个状况。 无论这是他的幻觉,还是真的是汤雪的鬼魂,他都无法跟月薄之倾诉。 月薄之的眉梢已经染上寒意,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此刻正紧紧锁着他。 铁横秋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那是月薄之独有的、带着冷意的占有欲。这位高贵的月尊自然不是非他不可,但也绝不容许旁人在他圈定的道侣心头分走半分心思。 这与情爱无关,纯粹是久居上位者刻进骨子里的掌控欲。 在汤雪死后,月薄之的态度就很分明,务必让铁横秋从此忘掉那个男人。 汤雪死得是那般蹊跷。 如果刚刚在水里,他遇到的真的是汤雪的鬼魂,汤雪所说的话,岂非意指自己是被月薄之所杀?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窜上脊背。 铁横秋偷眼看向月薄之清冷的侧颜,他一直都知道,那完美轮廓下,藏着比想象中更深的黑暗。 眼前这位杀伐决断的月尊,动怒时连化神大能都可斩于剑下,更何况是曾经贴身侍奉的汤雪? 而自己呢? 自己这个半路遇上的、随手指定的未来道侣。 若有一丝不合之心…… 铁横秋开始想象,若是让月薄之那双藏在云袖里的手,会如何像修剪梅枝般从容地扼住他的咽喉。 或许月薄之还会用那双美丽的眼睛注视着他,看着他渐渐窒息的模样,如同欣赏一幅将干未干的水墨。 残留在唇上的温度突然变得灼人,而背脊却爬上一丝刺骨的寒意。 铁横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脖颈,仿佛已经感受到那即将降临的、带着梅蕊香气的死亡。 铁横秋缓缓阖上眼帘,任由微凉的雨气拂过面颊。 他细细品味着心头翻涌的情绪——是恐惧吗? 似乎不尽然。 若真要死在月薄之手里,他竟觉得也不算太坏。 若是千帆过尽,寿元尽时,能在月薄之的注视下死去,反倒是最温柔的归宿。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怔住了。 铁横秋意识到,他真正在意的从来不是生死,而是…… 而是至死都只能做月薄之不经意掠过的一处风景,随意踩塌的一株野草。就像汤雪那样,活着时是随侍左右的影子,死了便成了月尊指尖随意掸去的一粒尘埃。 所以,不是恐惧。 而是……不甘心。 不甘心…… 这份不甘心,潮湿又蒙昧,就像水鬼发丝间永远滴不干的水珠。 若真如此,他怕是也会像汤雪那样死不瞑目,变成连烈日都晒不干的亡魂,永远拖着沉重的水汽,在听雪阁的廊柱间游荡。 错位囚笼 第130节 铁横秋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青石板的水洼里扭曲变形,恍惚间竟像是汤雪那张被水泡得发白的面容。 他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却在下一瞬被月薄之攥住了手腕。 那力道不轻不重,既不会留下淤青,却也让人挣脱不得。恰如他给予的一切,无论是长久降下的疏离,还是偶尔施舍的温柔,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 月薄之的拇指在他腕间轻轻一摩,这个看似温柔的动作,却让铁横秋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那修长的手指正不轻不重地按在他的命脉上,无声地宣告着生杀予夺的权力。 “怎么了?”月薄之轻声问,“看到什么,这般失神?” 铁横秋嘴唇一抿:“没看到什么,只是穿堂风有点儿冷了。” 月薄之轻轻动了手指,客舍的门完全关上,隔绝了残雨微风,还有可能倒映着什么不祥的积水。 “还冷么?”月薄之的声音裹着几分似真似假的关切,手指却仍牢牢扣着铁横秋的腕子。 烛火在月薄之的眼底摇曳,投下深浅不定的光影。 铁横秋惊觉两人的距离近得过分,月薄之非但没有松开钳制,反而微微倾身,那双永远读不透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这姿态…… 像是在……嗯,等待? 铁横秋忽然明白过来:月薄之…… 是在期待他继续刚才的事情吗? 这个认知让他喉头发紧,方才的恐惧与不甘竟都化作了更复杂的情绪。 他试探性地向前半步,果然看见月薄之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像矜贵的猫儿终于等到了想要的抚触。 铁横秋的指尖轻轻颤抖着,双手刚触到衣襟,就被猛地拽入月尊怀中。 月薄之的唇原是凉的,却在他贴上不久后就变得灼热。 铁横秋在眩晕中感觉到月薄之的手指插入他的发间,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头皮。 这个吻与其说是缠绵,不如说是某种带着血腥气的标记,就像猛兽在宣示主权时撕咬伴侣的脖颈。 铁横秋被掐着后颈仰起头,承受这个几乎要夺走呼吸的吻。 月薄之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掐住他的腰,不像拥抱,反而像抱摔。 二人就像扭打成一团似的落在那一大块披着兽皮的黑岩上。 铁横秋的后背撞上冰冷的石面,兽毛粗糙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料扎进皮肤。月薄之的膝盖强势地顶进他双腿之间,整个人压下来的重量让铁横秋胸腔里的空气都被挤了出去。 月薄之的玉簪跌落,长发便垂落下来,扫过铁横秋涨红的脸颊。 “啊……”铁横秋刚溢出一个气音,就被月薄之以唇舌堵了回去。 这个吻比先前更加暴烈,带着不容抗拒的征服意味。 撕扯间,他们最后的那一点距离几乎就要消失。 素来沉稳聪慧的月薄之,此刻却大失方寸,毫无道理。分明前一天还告诫自己不可失了男子矜持,转眼便将这番道理抛诸九霄云外。他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偏生毫无章法。终究是初次经历这般情状,难免手足无措。 活似一头初逢春日的猛兽,满腔炽热却不知该如何宣泄。 铁横秋咬紧牙关忍受着这近乎折磨的试探,指甲深深掐入月薄之的脊背。 就在即将弥合的瞬间,他涣散的视线里突然又浮现汤雪的魂影。 只见汤雪静静浮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处,素白的衣袂如浸了水的宣纸般微微颤动。潮湿的发丝垂落在肩头,被室内氤氲的热气蒸腾出细密的水雾,在烛光映照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铁横秋浑身猛地一颤,双手不受控制地抵在月薄之胸前,用力把他推开。 月薄之的动作骤然僵住,那双总是志在必得的眼睛罕见地闪过一丝错愕。 铁横秋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指尖还停留在月薄之的胸膛上,却仿佛被烫到般倏地缩回。 两人就这样在凌乱的床榻上对峙着,方才灼热的呼吸还未平复,眼中的情潮却已褪得干干净净。 铁横秋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月薄之眼底那簇未熄的火焰渐渐冷却:“你不愿意?” 铁横秋慌忙摇头:“我怎么会不愿意……我只是……” 他眼睫轻颤着垂下,目光游移不定地扫过屋内阴影处,汤雪的影子已经消失无踪。 他无法告诉月薄之自己看见了什么,眼珠微微转动,欲言又止的样子仿佛十分委屈。 月薄之抿紧了唇。他垂眸看着铁横秋泛红的手腕和被扯乱的衣襟,又想起方才怀中人不受控制的颤抖,冷峻的眉宇间竟浮现一丝罕见的迟疑:“我……”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是不是弄疼你了?” 铁横秋倏地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人:这个向来不容违逆的月尊,此刻竟会问出这样的话? 他下意识感受自己隐隐作痛的位置,那里还留着月薄之强势的余温。 但该说不说,的确如此。 铁横秋慌乱的沉默被月薄之当作了难以启齿的默认。 月薄之神色变得很复杂,半晌说:“我知道了。” 声音闷闷的。 铁横秋拿不准是一个什么意思,慌慌张张地看着月薄之。 月薄之朝铁横秋伸出手。 就在这瞬间,铁横秋余光又瞥见床幔后闪过一抹素白,不觉后退了些许。 月薄之手指倏然一僵,猛地抽了回来。 “慌什么?”月薄之翻身下榻,素白的中衣在动作间滑落肩头,露出方才被铁横秋抓出的红痕。他随手扯过外袍披上,“我何等人也,难道还能用强?”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 铁横秋怔怔看着月薄之离去的方向,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半个字也挤不出来。 待月薄之离开客舍后,铁横秋脱力一般躺到在黑岩床上。 他正要阖眼的瞬间,一抹湿冷的触感便缠上脚踝,像是被水泡胀的手指,又像是滑腻的水草,正沿着他的小腿一寸寸往上攀爬。 铁横秋猛地睁眼,却见床尾空荡荡的。 可那股阴冷的湿气却真实地停留在皮肤上,甚至能感觉到有水滴正顺着腿侧缓缓下淌。 他不可置信地侧首,正对上一双幽深的眼——汤雪苍白的面容如月下薄雪,唇边浮起一抹凄然浅笑,似哀似怜,似憾似念。 铁横秋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着,像是要触碰易碎的薄冰般缓缓抬起手。 当指尖终于触及那张苍白的脸时,冰冷的湿意瞬间缠绕上来,像是深秋的寒露。 “汤雪……”铁横秋颤声问,“真的……是你?” “是我啊,横秋。”汤雪眼波盈盈。 铁横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那我可以抱抱你吗?” 汤雪的眼睫微微一颤,轻轻点头,衣袖间泛起淡淡的水雾,整个人都仿佛要融化在这夜色里。 铁横秋伸出双手,让汤雪伏在自己的肩头。 汤雪便顺从把头靠在铁横秋肩上。 “汤雪,你不用怕了。”铁横秋掌心缓缓抚过汤雪湿冷的长发,“我不会让月薄之伤害你的。” “横秋,你真好。”汤雪柔顺地靠在铁横秋肩头,露出脆弱的后颈。 铁横秋眼睛微眯,手指搭在那后颈上,骤然发力,直取大椎穴! 指尖青光流转,失传百年的《插梅诀》在他指间竟显出十二分火候! “对不住了。”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眼中寒光如刀,“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指节流转真元,指力直透魂窍,“……但我猜你的灵骨,定是极品!” 第104章 杀!杀!杀! 汤雪——或者说那披着汤雪皮囊的未知存在——浑身剧颤,原本清透的眸子瞬间布满血丝。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铁横秋:“你……你怎么会怀疑我?” 铁横秋指间力道不减,神色冷峻如霜:“若只是在溪水和雨幕里见到你,我倒信了大半,可能汤雪真的因缘际会死后成鬼。但是你太激进,或者太自负了,竟敢在我与月薄之亲近时现身。”他猛地将对方脖颈扣得更紧,“……便是修炼千年的鬼王,站在这个距离也早该被月薄之察觉。汤雪才死了多久,能修成什么境界?嗯?” 被铁横秋揭穿之后,这不明之物忽而咧嘴一笑:“啧啧啧……” 听着他阴森的笑声,铁横秋指尖微凉。 飘忽的声音忽远忽近地回荡在屋内:“真不知该说你聪明还是笨?”阴冷的吐息拂过铁横秋耳畔,“若说你愚蠢吧,你却能识破我非你所想之人……”声音骤然贴近,“但说你聪明,你却明知我有在月薄之眼皮底子作祟之能,还敢单枪匹马招惹于我……” 铁横秋当然不是托大之人。 能在月薄之眼皮子底下作祟,必然有通天之能。但《插梅诀》功法上写明,此神功一经发动,就能以弱胜强。从前铁横秋夺桉桉剑骨的时候,就已经吃到了这个甜头。 只要催动真元,按定了对方的大椎穴,就必然像捏住猫儿后颈般万无一失。 正因如此笃定,才敢对这来历不明的东西出手…… 此刻,他心头剧震:怎么大椎穴捏住了许久,灵骨还是没抽出来? 《插梅诀》竟第一次失了效! 怎么会……怎么会…… 难道这东西真的如此厉害……?! 他额角沁出冷汗,掌心一凉,那东西的脖颈竟如无骨般扭转,人皮似蜡油遇火,顷刻间化开黏腻的浆液,沾了他满手腥滑。 他惊骇撤手后退,却见那团溃散的皮囊中忽地窜出一道碧影,形如烟霭,转瞬已飘至门外。 他下意识眨了眨眼,急诵清心诀,再定睛细看—— 掌中哪有什么黏腻浆液?分明是干燥如常。 铁横秋骇然:……是,幻术? 他骤然明白过来:他的《插梅诀》根本没有失手! 刚刚他已经捏住了对方灵骨了,但是对方的幻术实在厉害,竟能在他捏住命门的刹那,生生造出逼真幻觉,唬得他自己撒手。 铁横秋懊恼地一捶胸膛,却也不再多作迟疑,反手抄起青玉剑,如离弦之箭般破窗而出。 错位囚笼 第131节 夜露沁凉,新雨初歇,水汽似有若无地沾湿了他的眉睫。 铁横秋凝神细辨,却隐隐像听见了月薄之的声音。 他足尖在石头地上轻轻一蹭,身形便似落叶飘旋般往声音发出的方向滑去。 转过回廊时,铁横秋突然僵住,隐入阴影中,用龟息术收敛气息,使自己不被任何人察觉。 即便已半步化神,他也没把握能近距离不被月薄之察觉。 因此他停留在远处,指尖轻掐法诀,双目泛起一层光晕。 “眺法眼”穿透重重夜色,但见庭院深处—— 断葑正执玉壶斟酒,素手与月色交映成辉;簪星广袖翻飞,足尖点地时惊起流萤无数。 二人且歌且舞,恍若姑射仙人。 月薄之斜倚在五色月季花架下。 断葑一曲舞罢,手执青玉酒盏,盈盈拜倒在月薄之膝前:“月尊若怜我一片痴心,且饮此杯。” 簪星眸中寒光一闪,广袖翻飞间已旋身入怀,语带娇嗔:“你若喝他的酒,我可不依。” 看着两个美人争风吃醋,月薄之从容一笑:“我有心疾,本就不吃酒。” 铁横秋隐在暗处,望着花架下那幅活色生香的画面,心口却像塞了块浸水的棉絮。 月薄之依旧那般神色疏淡,任凭断葑撒娇,由着簪星靠近,却也不为所动。 ——这该是件好事吧? 即便面对断葑与簪星这般绝世姿容的少年,月薄之依旧保持着素日里那副疏离淡漠的模样。 但铁横秋的心里其实根本不认为这是好事。 他对他们和对我,竟然是一样的。 不迎合,却也不拒绝。 却见断葑丢开酒盏,从花架上掐下一朵黄月季,斜插鬓边,金黄花蕊映着如玉面容:“我与铁横秋,谁更动人?” 听到这话,铁横秋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月薄之眼波未动:“自然是你。” 断葑喜不自胜。 铁横秋如坠冰窟。 断葑咬着唇凑近:“既是我更动人,为何却让铁横秋更亲近你?” 月薄之只道:“铁横秋知道我有心疾,从不劝我吃酒。这就是他的好处。” 语气像在点评一件器具的优劣,因此,即便是夸奖,听在铁横秋耳里也不能引起一丝高兴。 断葑眸中霎时盈满水光:“这的确是我学不来的好处。” 月薄之却抬手为他正了正鬓边花枝:“可你也有他永远学不来的妙处。” 断葑闻言嘤咛一声,整个人如水般软倒在月薄之膝上。 簪星见状眸色一暗,旋身挤进月薄之臂弯,仰起那张艳丽逼人的脸:“那我呢……” 铁横秋踉跄着后退几步,脚下踩碎了一地月光。 他再顾不得听那未尽的言语,转身逃也似的飞奔。 他不想、也不敢看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夜风在耳畔呼啸,却吹不散脑海中令人窒息的画面——断葑伏在月薄之膝头的模样,簪星缠绕而上的指尖,还有月薄之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全都都化作尖刺,一下下扎在心头。 也不知跑了多久,铁横秋才猛地刹住脚步。 他单手撑在爬满青苔的石墙上,另一只手死死揪住胸前衣襟,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重。 墙面的凉意透过掌心,却浇不灭心头那股无名之火。 鼓噪的杀意如即将爆发的火山喷涌而出。 他齿间渗出森然寒气,瞳孔紧缩成针尖大小。 脑海中闪过断葑鬓边的黄月季,簪星脚踝缠绕的蝎骨链…… 这些东西多动人啊,果然比我动人。 正好用鲜血来增色! 青玉剑感应到主人杀意,在鞘中发出嗜血的嗡鸣。 铁横秋低低笑出声来,像是悟透了某个真相一般: 是啊,只要杀光那些碍眼的存在…… 月薄之的目光不就只能……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剑柄的刹那,剑骨里流转的神树气息涌上眉心。 这熟悉的气息让他想起在神树山庄的岁月。 铁横秋恍惚看见当年那个满身血污的凡人少年——蜷缩在神树山庄的自己,因为是凡胎肉骨,连山庄最底层的小厮都能将他肆意践踏。 铁横秋清晰地记得,自己曾像块烂泥般被踩进地里,混合着血水的泥土塞满口鼻。那些居高临下的面孔,至今想起仍让他骨髓发寒。 尘封已久的屈辱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这正符合种魔之术关窍,专挑人心中最不堪的伤痕下手。 然而,铁横秋此刻却如坠冰窟,猛然惊出一身冷汗,放开了剑柄。 我若在就此大开杀戒…… 与当年那些神树山庄的垃圾人,又有何分别? 我要当的是剑修,不是剑人! 他缓缓抬头,眼中血色渐褪,重回清明。 那些屈辱的记忆画面渐渐模糊消散,最终定格在一个温暖的瞬间—— 月罗浮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发顶,带着春日暖阳般的温度,柔声道:“你是个好孩子……” 铁横秋身形猛然一僵,嘴唇不自觉地颤动:“……我可不是。” 混沌之中,铁横秋扶着墙,慢吞吞地回到了客舍之中。 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他颓然跌坐在空荡荡的黑岩床上。 他摸着黑岩上铺就的兽皮,他和月薄之在上面留下的体温已经荡然无存,只剩毫无生命力的冰冷。 他自嘲般一笑,任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投在墙上,像一道扭曲的伤痕。 “不想这些了……越想越疯。”他盘膝打坐,运转清心诀。 “这个魔域的浊气太厉害了。”铁横秋想着,“几乎叫我道心崩裂。” 铁横秋狠狠闭了闭眼,将那些纷乱的念头强行压下。 魔域不见天日,唯有寒鸦啼破晨昏。 铁横秋睁开双目,慢悠悠踱到门边。 虽然运转了一夜的清心诀,但他依旧心绪难平。 若全怪魔域的浊气,那就太自欺欺人了。 他闭了闭眼睛:他心绪不平的原因,更在于月薄之。 与其说他这一晚上都在打坐,不如说他这一晚上都在等待…… 等待月薄之回来。 而月薄之,彻夜未归。 为什么一整晚都不回来? 他在哪里留宿? 同谁? 这些问题,他忍不住想,这些答案,却不敢细想。 窗外寒鸦又啼,铁横秋望着空荡荡的回廊,将额头抵在门框上。 木质的凉意渗入肌肤,却浇不灭心头那簇越烧越旺的火。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铁横秋猛然抬头,只见月薄之的身影穿过晨雾款款而来。铁横秋迅速敛去眼中所有情绪,乖顺地垂下眼帘,向前迎了两步:“薄之,你回来了?” 月薄之微微颔首,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铁横秋嗅到了对方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水汽,混着清淡的皂角香。 铁横秋神色一僵:“薄之,你……” 话到嘴边却成了僵硬的停顿。 “什么?”月薄之驻足回眸。 铁横秋心思拉扯,既想问,又不敢问。 他决计就此咽下疑问,然而,月薄之发丝间的水汽却又蒸腾而来。 他不禁脱口而出:“薄之一大早是去洗浴了吗?” “嗯……”月薄之的神色也略微有些僵硬。 堂堂月尊,根本不想告诉铁横秋,自己在山里找了个地方洗了一晚上的冷水澡。 差点搓秃噜皮了。 月薄之那微不可察的迟疑,像一根细针刺入铁横秋的心头。他慌忙找补道:“只是看您身上和发间有些水汽……” “或许是晨露未消。”月薄之轻描淡写地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水珠,略一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微凉的皂角香风。 铁横秋的心猛然下坠:晨露里面会有皂角吗? 这个拙劣的谎言,简直就像在嘲讽他的自欺欺人。 他盯着月薄之衣领处若隐若现的泛红肌肤,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错位囚笼 第132节 第105章 极亲密之事 月薄之广袖一拂,径自踏入客舍。 铁横秋踉跄跟上,脚步虚浮,差点在门槛处绊了一绊。 月薄之侧首,眸光如水般落在他身上:“你心神不宁。” 铁横秋也意识到自己近日来的异样。 他眉心微蹙,低声道:“说来也是,我自踏入魔域后,便时常神思恍惚,许是道基浅薄,受这浊世瘴气侵扰所致。” 话音未落,月薄之神色骤变,一步上前逼近铁横秋。素来清冷的眸中竟闪过一丝罕见的关切:“我探探你的灵台。” 铁横秋脸颊蓦地一红:修士之间,探看灵台可是极亲密之事。 他下意识低头,却被月薄之掐住下颔:“看着我。” 月薄之的指尖微微用力,迫使铁横秋完全仰起脸来。铁横秋对上那双银灰色的眸子,胸口发紧,连呼吸都凝滞在喉间,只觉神魂都要被这目光攫去。 月薄之一手抬着铁横秋下巴,另一只手并指为剑,轻轻点在铁横秋眉心,一缕银辉自指尖流泻而出。 铁横秋的灵台本能地绷紧,如同紧闭的门扉般死死抵御着外来灵力的侵入。他能清晰感受到月薄之那道银辉正在自己识海外徘徊,像一把冰凉的钥匙抵在锁眼上,随时可能转动。 “唔……”他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修士的灵台乃是神魂居所,此刻却要被人强行叩开,这感觉比被剥去衣衫还要令人战栗。 “放松。”月薄之的声音放柔了几分,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固执,“不许抵抗。” 铁横秋的眼睫无助地颤了颤,瞳孔微微扩大:不许……抵抗…… 这四个字在他脑海中回荡,让他浑身都僵住了。 他能感觉到月薄之的灵力正悬在灵台之外,只要他稍一松懈,就会长驱直入他最私密的所在。 月薄之的灵力极具侵略性,如同月光化作的银针,精准地刺入最薄弱的缝隙。 铁横秋浑身一颤,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那种被强行侵入的感觉太过鲜明,仿佛有冰冷的指尖正在身体深处翻检,连最不堪的地方都要被一一摊开。 铁横秋浑身一颤,十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说了,不许抵抗。”月薄之的声音带着几分危险的暗哑,指尖的银辉越发炽亮。 铁横秋眼前炸开一片雪白,像是有人生生撬开了他最私密的领域。 在灵台彻底失守的瞬间,铁横秋眼前一阵发黑。 他感觉月薄之的灵力长驱直入,如月光泄地般铺满整个识海。冰冷而强势,将他神魂深处的每一处褶皱都照得无所遁形。 “不……不要看……”他无意识地摇头,眼角沁出泪珠。 这种被彻底掌控的感觉既令人恐惧,又带着诡异的餍足。 灵台被强行洞开的疼痛与快意交织,让他浑身战栗不止,肌肉绷紧到极致,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 月薄之的灵力在他识海中逡巡,如同君主巡视自己的领地。 铁横秋能清晰感知到对方正在检视自己的一切,空旷的灵台,裸露的元婴、道心的缝隙…… 而更令他羞耻的是,他竟在这般强势的入侵下,生出一种诡异的臣服感。 在这彻底的掌控之下,他的神魂不争气地软化下来,甚至主动迎合着对方的探查。 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席卷全身。 他本该愤怒,本该反抗,可此刻却只能任由月薄之的灵力在他最私密的所在肆意游走。 这种被完全支配的感觉,既让他恐惧,又莫名地……沉迷。 铁横秋的呼吸越发急促,喉结上下滚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月薄之的灵力在他识海中翻搅,每一次交汇,都像是直接拨弄着他最不该被触碰的地方。 “这里。”月薄之忽然低语,声音里带着冰冷的怒意。 铁横秋的神识被牵引着聚焦,在灵台深处窥见一缕游丝般的黑气。 月薄之的银眸骤然转冷,指尖灵力暴涨。 那道缠绕在铁横秋道基上的黑气仿佛察觉到危险,突然剧烈翻涌起来,竟化作无数细如发丝的触须,更深地扎进灵脉之中。 “小五,”月薄之的声音忽然近在耳畔,温热的吐息拂过他耳尖,“这可能会有点儿疼。” 未等铁横秋回应,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便从灵台深处炸开。 铁横秋在剧痛中本能地挣扎起来,脊背弓起如受惊的兽。 “虽然疼痛,但这不是伤害……”月薄之声音冷冽,手上动作却异常轻柔。他另一只手突然扣住铁横秋的后颈,将人按向自己肩头,“放心,把一切都交给我。” 这个近乎拥抱的姿势让铁横秋浑身一僵,最后的抵抗意志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颤抖着松开攥紧的拳头,任由对方灵力长驱直入。 最后一丝黑气被连根拔除,铁横秋如释重负地仰起头,正对上月薄之近在咫尺的银灰色眼眸。 那里面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像是终年积雪的山巅突然透出一线春光。 极致的痛楚与极致的温柔在灵台深处交织,让他分不清此刻剧烈跳动的心脏,究竟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这个太过温柔的禁锢。 “别一直盯着我的脸。”月薄之偏头避开他的视线,收回探灵台的手指,“你该专心一些。” 铁横秋嘴唇微微张开,一丝黑气从眉心显形,却盘旋扭曲,依旧不散。 那魔气缠绕不散,铁横秋只觉得神魂像被无数冰凉的蛇鳞摩擦过,激起一阵阵恶寒。 月薄之抬手扣住他的后脑。 在铁横秋错愕的目光中,月薄之微凉的唇已经压上他的眉心,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 月薄之竟将那缕黑气生生咽下! 铁横秋眼睛睁大,发怔般盯着这月薄之。 但见月薄之将那道阴冷的黑气尽数吞下,喉结随之滑动,颈侧绷出凌厉的线条。 铁横秋浑身僵住。 月薄之的唇瓣离开,额头上转瞬即逝的凉意后,是挥之不去的灼热。 “薄、薄之……”铁横秋声音发颤,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月薄之的衣襟。 他看见对方苍白的唇边,鬼使神差地把自己贴上去。 三寸、两寸、一寸…… 就在唇瓣即将相贴的瞬间,月薄之侧脸避开。 未完成的吻堪堪擦过唇角,落在冰冷的空气里。 铁横秋呼吸一滞,眼底浮起难堪。 月薄之银灰色的眸子暗了暗,喉间又滚动了一下,将未尽的话语连同残留的魔气一并咽了回去。 月薄之偏过头去,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 被强行咽下的魔气正在他灵脉中翻涌,如同毒蛇撕咬着五脏六腑。可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看起来冷傲非常。 这份冷傲,让铁横秋对他变得越发恭敬。 铁横秋后退半步,拱手道:“谢过薄之。” 月薄之没有回话,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铁横秋瞧不准月薄之这是什么态度,只好试探地问道:“所以,我的灵台是被魔气侵染了?” 月薄之眸光微动,银灰色的眸子斜睨过来:“你最近可有做什么奇怪的梦,或者看到什么幻象?” “奇怪的梦……幻象……”铁横秋顿了顿,半晌,僵硬点头,“昨夜确实有个怪物潜入客舍,幻化出些虚影来蒙骗我。不过我识破了他的伪装,几番周旋后,那东西见讨不到便宜,便逃走了。我本想追……却没追上。” 月薄之闻言一怔,脸带几分薄怒:“他竟把主意打到你身上!” 铁横秋怔住:“薄之认得他?” “想必就是古玄莫。”月薄之带着几分笃定,“他素来爱往修士的道心种魔,更别提,能潜入此地而不被我察觉的,除他之外不作第二人想。”他想了想,又略感懊恼,“昨日见了断葑,就该知道这老东西很可能在附近……” 月薄之拂过白袖,想起往事。 他当初只身来魔域,不幸着了古玄莫的算计,被道心种魔。 在他发现自己灵台被侵染魔气的时候,却为时已晚。他不像云思归甘心就此堕魔,故时常与这魔气抗衡。 这些年来,他不得不时刻与体内魔气相抗,每每夜深人静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便如附骨之疽,折磨得他辗转难眠。 这百年来,他无法突破化神境界,外人皆道是心疾作祟,却不知实为灵台深处那团如附骨之疽的魔气所致。 他既无法拔除魔气,清澈灵台,也不愿改修魔道,故停留瓶颈,自我折磨。 如今见铁横秋险些重蹈覆辙,月薄之胸口翻涌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心中懊恼更深:是我疏忽,竟让他钻了空子,险些伤了小五。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啃噬着理智,让他眸中翻涌起杀意,周身顿时荡开凌冽寒意。 铁横秋被他突然外放的杀气惊得后退半步:“薄、薄之……?” 月薄之抬眸,见对方眼中满是担忧,不动声色地压下翻涌的气血,衣袖轻拂间,又是那个清冷出尘的月尊。 他神色淡漠地问道:“你说你看到的幻象,是什么幻象?” 铁横秋神色一僵。 他意识到,自己如果说是看到了汤雪,还是在那样的状况下……月薄之此刻暴涨的杀气还能再暴涨个两三倍。 他可不敢惹月薄之。 他眼珠儿一转,道:“这……这古玄莫惯会道心种魔,让我看到的,自然是一些不知为外人道的记忆……” 月薄之眸光一沉:“我是外人?” 这话说的,铁横秋背脊发凉。 他知道得回答一些具体的东西,才可以翻过篇去。 错位囚笼 第133节 他便只好随口编一个:“是……是他幻化成了柳六。” “柳六?”月薄之一怔。 “不错。”铁横秋信口说道,“那老魔幻化成柳六的模样,让我又回到……在神树山庄为奴的日子。” 说着,铁横秋眸色冰寒:“他幻化成柳六那厮,扰乱我的心神。大概他能窥见我心中最不堪的回忆就是在神树山庄的日子。” 这话半真半假。 那段屈辱岁月确实是他最不愿回首的往事。 但自从亲手了结柳六性命那日起,这心魔便已随着仇人的鲜血一道流尽了。 如今再提起,倒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月薄之目光在铁横秋脸上细细描摹。 铁横秋不慌不忙地抬起眼,那双天生带着几分无辜的下垂眼此刻澄澈见底,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显得格外真诚。 这套神情他早已练得炉火纯青,自认是无懈可击。 月薄之的视线在他眼底停留片刻,终是轻轻移开。 铁横秋喉间那口气这才不着痕迹地咽了下去。 月薄之微微转开眸光,心中却晦暗滔天:居然是柳六? 他看到的……竟然是柳六?! 往日里,他眼见的幻象,有时是自己在尸山血海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有时是云思归狂笑着把自己刺死,有时是母亲死不瞑目地倒在山峰…… 而近些日子来,那些幻象竟都变成了铁横秋。 他竟没想到,铁横秋看见的,竟然是柳六! 月薄之垂下眼睫,掩住眸中近乎狰狞的怨毒。 他忽然很想看看,若是此刻将铁横秋按在怀里,一寸寸碾碎那故作天真的伪装,这人还会不会用这样清澈的眼神,说着其他男人的名字。 铁横秋感受到气氛的微妙变化,虽然不知道所为何事,但自觉必须打破这份沉默的僵局。 他刻意清了清嗓子,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岔开话题道:“看来,师门总说正道修士不能擅来魔域,也是有道理的。浊气扰心,防不胜防。不如我们还是尽早离去为上。” “你想走了?”月薄之听见这话,果然被转移了些许注意力。 铁横秋从怀中拿出一个册子:“我已经拿到了千机锦秘法要卷,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您……” 月薄之闻言微怔,伸手接过册子,目光带着审视:“这是从何得来的?” 铁横秋咳了咳,想起他在雁飞道看到的锥心一幕,嘴唇微抿。 过了半会儿,铁横秋坦白道:“其实,我听见了簪星以千机锦秘法为由,邀约您去雁飞道……” 第106章 难以完全纳入 月薄之当然知道,那时候铁横秋在偷看。 铁横秋那点藏身的功夫,比起古玄莫差了十万八千里。 在那么近的距离下,他不难感知到铁横秋的存在。 那个时候,簪星不慎触怒了月薄之。 月薄之向来杀伐决断,却因与疆万寿的交情,对簪星总存着三分宽容。久而久之,簪星便生出几分错觉,以为在这位冷面阎罗面前也能口无遮拦。 原本其实也是如此。 平素倒也确实如此。 月薄之从不在意旁人议论自己,唯独涉及铁横秋时,决不许外人妄置一词。 若有人胆敢妄议他与铁横秋之事,莫说是簪星,便是疆万寿本人,月薄之也断不会手下留情。 月薄之释放威压,不仅是要让簪星噤声,更是要他牢牢记住那条不可触碰的界限。 至于簪星所提的千机锦秘法,月薄之兴致缺缺。 他虽撤去威压,放他离去,却始终未动身赴那雁飞道之约。 现在听铁横秋提起,月薄之便微微颔首:“是的,他约了我去雁飞道。” 铁横秋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尖,眼神微微游移,斟酌着词句道:“我、我担心那厮诡计多端会对你不利,就、就暗中跟去了雁飞道……” “你去了?”月薄之颇感意外,略一沉吟,猜测道,“你去了,和他碰上了,他就把秘法给你了?” “嗯……可以这么说吧。”铁横秋的手指又在鼻梁上蹭了蹭,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自在。 月薄之眸光微沉,想起这两日簪星对铁横秋的态度确实判若两人——先前还带着几分轻慢的蔑视,如今却隐隐透着古怪的亲近。这般转变,想来是在那雁飞道结下的因果。 月薄之眸光微闪,一下就想通了,似笑非笑地睨着铁横秋:“你和他动手了?” 铁横秋脸色一红:“您如何得知?是您也在那儿吗?” “何须要在?”月薄之不知道铁横秋心内的纠结,只是轻嗤一声,“他们这一脉的脾性我最清楚。定是你将他打服了,他才会这般俯首帖耳。” 铁横秋听着月薄之这话,霎时明白几分:“看来您当时并未赴约……”魔气被抽走,他越发澄明起来,意识到自己用“眺法眼”看的的景象,也是被篡改过的。 月薄之看着铁横秋不自在的样子,好笑道:“只不过,你素来不喜惹事,又有藏锋印在身上,知道该隐藏实力,怎么会无端和他动起手来?” “岂会是‘无端’?”铁横秋略带几分不满,道,“自然是他动手在先,我不过自保而已。” “你的剑法是精进了,但撒谎的功力却没跟上。”月薄之伸手挑起铁横秋的下巴,欣赏般看着铁横秋竭力隐忍嫉妒的表情,“我看,你八成是吃醋了吧?” 铁横秋愕然,嘴巴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 月薄之把手摁在他的唇边:“因为吃醋生气,所以也顾不得藏锋了,悍然与长生城少主动粗吗?” 铁横秋嘴唇微微颤。 月薄之感受着指腹传来的触感:“能把那小子揍服,想必是见了血的。” 铁横秋不知何言。 “这可太鲁莽了,真不像你啊。”月薄之指尖顺着唇线游走,缓缓加重力道,“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啊?” 语气听着像是责备,却隐隐透着愉悦。 铁横秋脑子混混沌沌的,半晌才答道:“是……是有些鲁莽了……” “把他打成什么样子了?你给我说说。”月薄之语气像是一个详细询问弟子捅了什么篓子的尊者。 铁横秋抿了抿唇:能说吗?差点没把他杀了。 “的确……的确是见血了,您十分英明。”铁横秋眼神飘忽不定,过了半会儿,他又露出擅长的示弱表情,“薄之,会怪我莽撞吗?” 那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既透着几分后怕,又藏着些许讨饶的意味。 月薄之瞧着他这副模样,如被小兽的绒毛蹭了手心。 心头自然是痒痒的,面上却仍绷着,故意冷声道:“你倒知道卖乖,怎么一开始不同我说?非要等我问一句,你才肯吐半句?” 铁横秋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您说得对,是我太冲动了。毕竟他是长生城少主……” “这有什么?”月薄之冷淡打断,“即便是长生城城主,只要想打,也可以打。” 铁横秋:……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你想打当然谁都可以打啊。 月薄之把手拂过铁横秋皱起的眉心:“簪星虽境界不如你,但鬼伎俩多,你可有伤着哪儿了?” 铁横秋听得出来月薄之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真有些后悔没有早早跟他坦白此事。现在身上的伤都好了,也没法儿借机撒娇讨好。 “托您的福,都好全了。”铁横秋想到自己错失了什么,语气有些委屈。 这听在月薄之耳里,反而以为他身上还伤着,只是嘴上逞强,所以语气委屈。 “当真?”月薄之指尖轻轻点在他肩头,语气里带着不容敷衍的认真,“可别是伤在内里,硬撑着不说。” 被月薄之这样点了一下,铁横秋的肩头都发软了,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 “这儿么?”月薄之眯起眼睛,指尖加重了几分力道。 铁横秋一噎,想说实话,却抿了抿唇,说:“这儿么……已经好了。”故意说得欲盖弥彰,似是而非。 月薄之放开了指尖,说:“转过去,把衣服解了,我看看。” 铁横秋心头一跳,没想到自己临时起意的演技竟真骗过了月薄之。他强压住上扬的嘴角,佯装犹豫地低声道:“这……这不必了吧。” 月薄之手指搭在了他的衣带上,语气强势:“自己解,还是我来?” 铁横秋:……你来!你来! 但始终是没那个贼胆把心里话说出口,铁横秋只好一脸犹犹豫豫地别过头。 铁横秋耳尖发烫,慢吞吞地转过身去。 他素来穿得简朴,衣带一松,扯开衣襟,布料便顺着肩线滑落,露出整个精壮的背脊,肌理分明,蜜色的肌肤上光滑无瑕,没有丝毫伤痕。 月薄之的指尖在他肩胛处流连,若有似无地划过紧绷的肌理,感受指腹传来的细微战栗:“这儿也伤着了?” “呜……”铁横秋咬了咬唇,一时间分辨不出来:是自己的演技骗过了月薄之,还是月薄之……也在顺水推舟? 这个念头让他脊背窜过一阵酥麻,比真实的触碰更令人心颤。 月薄之欣赏着他纠结的模样,指尖缓缓加重力道,滑到后腰。 铁横秋陡然一颤。 “这儿好像反应更大,”月薄之指腹在腰窝处打着圈,“这儿伤得更重?” 指尖往仍被衣料覆盖的地方探索:“这儿是不是也……” “看……”铁横秋这下是真的头顶冒烟,“那儿……那儿可真的没伤着!” 月薄之却语气笃定:“让我看看。” 铁横秋慌乱起来:“可是……” 月薄之还是那句语气强势的:“是你自己,还是我来?” 铁横秋声音细若蚊蚋:“……我、我自己来。” 错位囚笼 第134节 他手指微抖地搭在腰带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月薄之也不催促,只是用指尖在他腰间轻轻画着圈。 铁横秋咬唇:“薄之,您这样……我不好动作。” “嗯。”月薄之非常好说话地把手拿开,甚至还体贴地退后半步,给他留出足够的空间。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指尖终于解开了腰带。 光线在蜜色的肌肤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随着呼吸起伏的肌肉像是镀了一层流动的琥珀。 铁横秋虽然背对着男人,却能清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 这道视线逡巡在铁横秋裸露的肌肤上,从紧绷的肩线开始巡弋,顺着脊椎凹陷的曲线缓缓而下,在腰窝处微妙地徘徊,最后定格在那道若隐若现的弧线上。 月薄之的目光太过专注,仿佛连肌肤上最细微的绒毛都需要看清。 这从背后投来的视线,让铁横秋后颈泛起细小的战栗。 温热的手掌突然贴上。 铁横秋浑身一颤。 “还有这儿,我细看看。”月薄之沉声说。 铁横秋头顶冒烟:“这……这就不必看了吧!” 铁横秋不敢回头,僵硬地立在哪里。 身后传来的温热吐息位置极低。 他心跳如狂:月薄之该不会……是跪着吧? 是单膝? 还是双膝? 这个猜测让铁横秋眼前发晕,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 尊贵如月薄之,此刻却以这般臣服的姿态跪在他身后…… 极度的羞耻与隐秘的欢愉交织在一起,让他彻底丧失了反抗的力气。 月薄之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一寸寸挑开他最后的防备。 如同一只被撬开的蚌。 每一处被触碰的肌肤都像是被烙上了印记,灼热得发疼。 “放松。”月薄之的声音低位回荡,却依然带着高傲的从容。 铁横秋紧闭双眼,却渐渐察觉到对方的触碰异常克制,更像是在检视某种珍贵易碎之物,而非狎昵的抚弄。 半晌,他细细听着,月薄之仿佛在低声自言自语:“的确是太狭小了。” 语气里混杂着罕见的困惑与隐隐的焦躁。 “若要完全纳入,又不至伤人……莫非当真行不通?” 铁横秋只觉得脑中嗡鸣,一阵阵热流直冲头顶。 铁横秋双腿不受控制地发颤,膝盖几乎要软倒下去,全凭着多年剑修磨炼出的下盘功夫死死钉在原地。 可那战栗却止不住,从脚底一路窜上脊背,连带着呼吸都乱了节奏。 他清晰地感知到异物在体内寸寸推进,每一寸游移都激起本能的抗拒,肌肉绷得发疼,却硬是咬牙忍住。 ——那是月薄之。 这个认知像一道咒令,将即将爆发的排斥尽数压下。 他喉结滚动,咽下所有不适的同时,一股粗粝的快意却从骨髓深处窜起。 那是一种诡异的满足感,不知从何说起。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化作难捱的煎熬,可也成了最奢侈的享受。 铁横秋的双膝早已脱力,站立都成了奢望,整个人如断线傀儡般摇摇欲坠。 就在即将瘫倒的刹那,月薄之的手掌抵上他的后腰。 那五指分明未用全力,只是随意一托,却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支点。 像是溺水者抓住的浮木……哦,也不是,比浮木更稳固。 倒像是……水牢里的沉水枷。 第107章 换条路走 铁横秋喉头一紧,嗓音发涩:“我当真无碍……要不,检视就到此为止?”话音未落,又心虚似的补了句,“总不好耽误正事。” 月薄之收回手指,站起身来,声音却比往常沉了几分:“正事?” 铁横秋慌忙抓过衣衫披上:“自然是千机锦的事。”他边说边转身,耳根烧得厉害。 他不敢抬头看月薄之,目光垂落,好死不死却落在月薄之的手指上。 ——那修长的手指方才还…… 此刻,却若无其事地垂在雪白袖口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盯着这悬在半空的手指,只觉得方才被触碰过的地方又隐隐烧了起来。 铁横秋僵硬转头,抓起一块帕子,想问月薄之要不要擦擦手,话在舌尖转了几转,终究没好意思说出。 倒是月薄之微微偏头,并无接过帕子,只是一脸不解。 铁横秋更不好说什么了,反手抓着帕子擦自己头上的汗。 一边擦着汗,他一边指了指搁在案上的千机锦秘法:“您给瞧瞧,这秘法可有不妥?会不会是假的?” 虽然簪星老是赔笑讨好,但到底人心隔肚皮,萍水相逢,铁横秋倒也不敢完全信任他。 月薄之素手轻抬,不过翻了两三页,便淡淡道:“看着像是真东西。” 铁横秋眼底倏地亮起一簇火苗,连声音都轻快起来:“太好了!这么说,我们终于得到了续命良方。” “按这秘法所述,若用千机锦续命,身体便完全依赖于千机锦,片刻不能分离,五脏六腑皆化为丝缕,神魂困于经纬之间,终成一个无血无肉,不人不鬼之物。”月薄之眼中霜色愈浓,“与其说是托千机锦续命,倒不如说是成了千机锦织就的一张皮。” 铁横秋的嘴唇颤了颤,还是强忍着说:“无血无肉,不过是另一种活法……” 月薄之继续道:“那如果在此后岁月,都要以血偃术杀人续命呢?” 铁横秋的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尽。 他想起了柳六用千机锦重生后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本只觉面目可憎,一想到要换成月薄之,那便心如刀割。 可是,月薄之心疾缠绵难愈,不借千机锦复生,天地间难道还有其他转机吗? 心中是百般矛盾。 铁横秋的心痛溢于言表。 月薄之佯装翻看续命之法,视线却其实久久停留在铁横秋脸上,将铁横秋痛苦挣扎的神色尽收眼底——他紧蹙的眉头,发白的指节,每一分煎熬都让月薄之心尖泛起细密的酥麻。 铁横秋抓住月薄之的手腕:“苏悬壶不是说还有百年光阴吗?一百年的时间,一定可以想到更好的办法……”铁横秋自言自语般的,不仅词句紊乱,连动作也失态,罕见地擅自碰触了月薄之。 铁横秋的体温一直比月薄之高,掌心滚烫的温度让月薄之睫毛轻颤。 月薄之垂眸看着交叠的手腕,任由铁横秋的体温一点点渗进自己冰凉的皮肤里,心中的兴奋难以言喻——这样炽热的关切,这样鲜活的痛楚,全都是为他而生的。 他强行压着忍不住翘起的嘴角,轻声应道:“或许吧。” 铁横秋素来坚毅的眉眼现在看起来却是那么的惶惑,近乎可怜。 月薄之心神矛盾,既想用指尖抚平他紧皱的眉头,却又残酷地想看他为自己露出更多失态的模样。 月薄之垂眸半晌,终究还是轻声说:“你那般想我长生,是为了什么?” 铁横秋一怔:“我不是说过了……” “说过什么?”月薄之佯装一副记不清的样子。 铁横秋抿了抿唇,按捺赧意,踌躇着再说了一次:“我……我想和您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月薄之看着眼前人恨不得钻进地缝的模样,心中百般甜蜜。 这样纯粹的情意,这样笨拙的告白,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更能滋润他枯朽的心脉。 铁横秋不敢看月薄之表情。 半晌,只听得月薄之微微发出轻叹。 铁横秋鼓起勇气抬眼,只见月薄之神色如常,他倒不意外:自己这番表白当然不能得到仙尊动容。 逾矩的痴心妄想,能不怪罪,已是优容。 月薄之轻咳一声,目光触及铁横秋那期盼中带着几分可怜的神色,似有不忍,终是缓声道:“其实,也不是没其他的法子……” 铁横秋眸中骤然亮起光彩:“是什么法子?” 月薄之却不接茬了,话锋一转:“你说你想离开魔域?看来你对新认得的朋友,倒没有什么留恋。” “新朋友?什么新朋友?”铁横秋完全没想到自己认识了什么朋友。 月薄之带着几分揶揄:“前日簪星不是追着你喊哥哥了?” 这话像根细针,冷不防扎进铁横秋心尖,脑海掠过那少年扑在月薄之怀里撒娇的模样。 魔气抽走后,脑海清明,他知道这八成是幻象,大约是古玄莫使了什么手段,扰乱了他的“眺法眼”成像。但胸口还是禁不住腾起无名火:“若论交情,他待您才叫亲厚。要说喊哥哥,他也是先喊的您。若无您这位薄之哥哥,还能有我这位横秋哥哥吗?” 话音刚落,铁横秋就有些懊悔,自己怎么敢用这样的语气和月薄之说话? 岂不是更得罪月薄之了? 他忙抬眸观察月薄之,却见月薄之嘴角微勾,不但不以为忤,反而还心情愉悦的模样。 晨光透过窗棂,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连带着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 “既然你不认这个弟弟,便也罢了。”月薄之语气淡淡的,“想来你道心不稳,此地的确不宜久留。但我总得和疆万寿道个别,才好离去。” “这是自然的。”铁横秋听到月薄之答应得爽快,心里微微一喜。 错位囚笼 第135节 铁横秋提出要尽快离开魔域,嘴上说是怕浊气扰乱道心,但其实心底最在意的还是簪星和断葑这两人与月薄之的关系。 就算月薄之和簪星、断葑的亲热是幻象,但月薄之那句“道侣并非非你不可”却是真真儿的。 自己不过是月薄之众多选择中的一个。 若不赶紧将这香饽饽带离这是非之地,只怕…… 这个念头还未转完,就听月薄之轻声道:“我先去料理料理道别之事,你暂留在此处,不要随意走动。” 铁横秋一脸乖顺地颔首。 月薄之又道:“古玄莫那老贼狡诈无比,你要小心些。若有什么不妥,随时传信与我。”说着,又给了他一块传讯玉牌。 铁横秋珍重接过。 收起玉牌后,他便恭送月薄之到门边。 月薄之走出几步,忽而回头,瞥他一眼,但见铁横秋还是规规矩矩站在门边,那架势是要目送到他背影消失为止。 月薄之嘴角勾了勾,语气却很是严肃:“记住,别乱跑。” 铁横秋忙颔首答应,见月薄之走出数步,竟又回了一次头。 这一次,月薄之并无说什么话,只是一挥衣袖。 铁横秋只觉眼前一冷,才发现门边多了一道浅浅的剑痕,上面是月薄之的剑气,气魄森然。 这一阵剑气霸道又悠远,是故意而为之,就像是猛兽特意在巢穴周围留下气息,好叫外敌不敢进犯。 月薄之其实并不十分担忧古玄莫会对落单的铁横秋不利。 毕竟,他自己此行的目的,正是要对古玄莫不利。 月薄之不太擅长防御之术,只知道一个朴素的道理——只要他先对古玄莫不利,古玄莫自然也无法对铁横秋不利了。 然而,古玄莫这老贼行踪莫测,即便以月薄之之能,也难觅其踪。 他索性直赴正殿寻疆万寿,开门见山道:“你可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引出古玄莫?” 疆万寿闻言失笑:“这有何难?只要找一个有意思的正道修士在魔域里晃几圈,他自然闻着味就来了。” 听到“有意思的正道修士”,月薄之眉头微蹙,只想:的确如此。 铁横秋不就正是一个吗?若论有意思,这世间上还有哪个人能比他的铁小五更有意思呢? 怪不得被盯上了。 倒是自己疏忽了,竟未提防。 月薄之又问道:“可还有什么别的简单一点的法子?” 疆万寿挠挠头,忽而一笑:“有,自然有。” “是什么?”月薄之问。 “你去血诏碑前亮剑,自立为魔尊。”疆万寿眼中闪着戏谑的光,“他身为魔将,必有感应,定会第一时间赶来护碑,岂不简单?” 月薄之听出他话中的调侃之意,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出身仙门正道,怎么可能去血诏碑前亮剑称尊? 月薄之只道:“既无良策,我也不宜叨扰太久,便先告辞。” “诶,你才来几天,怎么就告辞了?”疆万寿流露些许挽留之意。 月薄之却道:“正道修士不宜在魔域久留。” 疆万寿顿了一顿,扫了月薄之两眼:“难道是古玄莫对你身边那个弟子下手了?” 月薄之抿唇不语。 疆万寿明白过来,轻轻一笑:“罢了,罢了。你且去吧。” 月薄之站起来,走了几步,却听到疆万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和魔族有什么仇吗?” 月薄之足尖一顿,回头答道:“并无。” 疆万寿支着下巴:“那你是很讨厌、或是看不起魔族吗?” “自然不是。”月薄之转身正对,眸若寒潭,“何出此言?” 疆万寿缓声说:“既然如此,为何宁肯被魔气蚀骨焚心,也不愿入我魔道?” 这话几近挑明,疆万寿看出了月薄之被道心种魔。 事实上,前些年,疆万寿也没看出来月薄之被种魔。但经年累月的对抗,已让本就身患顽疾的月薄之身心俱疲。 此时此刻,在疆万寿这等人物眼中,月薄之的崩裂,就像雪地里挣扎的血痕般鲜明。 月薄之抿住嘴唇,并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连他自己都未能参透。道心深处那道日渐扩大的裂隙里,究竟藏着几分坚守,几分迷惘? “正道之人总说‘堕魔’,仿佛变成魔修是一件堕落之事,可修行之路,也分高低贵贱吗?”疆万寿嗓音素来粗犷,此刻却意外的深沉,“依我看来,从道改魔,不过是换条路走罢了。” “换条路走……”月薄之轻笑一声,听得疆万寿这么说,心腔里反而明白了几分,“若是我自己选的路,踏平荆棘也无妨。只是,若因为前路被人挖了坑,被迫改道,那可不符我的性子。” 疆万寿闻言明白了几分:“哈哈,原来是气不过啊。”他拍拍手,“也是你的性子,有趣有趣,可敬可敬。” 月薄之广袖一振,踏出正殿。漫天魔气如浪潮般扑面而来。寻常正道修士在此,怕是早已灵力滞涩、经脉刺痛。 可他却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这浑浊魔息入体,竟比百丈峰上的清灵之气更令他通体舒畅。仿佛干渴多年的根茎,终于触到了甘霖。 他眉头微蹙,看向自己的掌心,耳边却环绕着疆万寿那一句:从道改魔,不过是换条路走罢了。 可是,铁横秋也会这么想吗? 那个痴儿,初见倾心的对象是清冷无垢的月尊。 若发现这轮明月早染污秽,也会这般虔诚仰望吗? 第108章 薄之不喜欢我这样 断葑身穿彩衣,更衬得这少年容貌卓绝。而身披深蓝衣裳的赤足少年簪星在他身旁,又是另一番神采。 两位绝色少年并肩而立,本该是幅赏心悦目的画——若此刻二人之间不是杀气弥漫,唇枪舌剑的话…… 簪星眸光如刃,冷笑道:“你趁早断了念想,我会是薄之哥哥身侧第二人。” 断葑闻言嗤笑出声:“你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如今只想着做第二人?” “当然,薄之哥哥既把横秋哥哥带在身侧,足以证明横秋哥哥是他的首选。”簪星答道,“你不会以为,你可以比横秋哥哥还得他的心吧?” “因为月薄之选了一条好狗在身边,就甘居次席,连素日的争胜之心都没了吗?”断葑冷嘲道,“做魔做到你这样的,不如做狗算了。” “你倒是好胆气。”簪星笑道,“你能跑到他们跟前,把刚刚对横秋哥哥不尊重的话再说一次,我就服了你。” “这有什么?我敬月薄之是真的,难道连他身边的一条狗也要供着吗?”断葑不以为意。 簪星见激将成功,便掩嘴而笑:月薄之把铁横秋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断葑若到月薄之面前说这话,还不当场被月薄之撕了? 只要想着那个场面,就快哉快哉! 一道皎洁流光破空而至。待光华散去,月薄之雪衣翩跹,立在二人之间。 簪星见是他,眼前一亮:“薄之哥哥!” 断葑也殷勤上前:“见过月尊。” 月薄之的目光缓缓落在断葑身上。 这般专注的凝视实在罕见,断葑只觉心尖发颤,忍不住仰起那张艳丽面容,媚笑道:“月尊是特地来寻我的吗?” 月薄之还没回答,簪星便对断葑不悦道:“你少自作多情。” 月薄之却对断葑道:“的确是来寻你的。” 断葑眼中霎时流光溢彩,朝月薄之抛去一记缠绵的眼波,又斜睨着簪星,唇角勾起胜利者的弧度。 簪星气得赤足跺地:“薄之哥哥定是听见你辱骂横秋哥哥,专程来教训你的!” 断葑不在意地撇过头。 倒是月薄之眼神微凝:“说什么了?” 簪星正要添油加醋,却没想到断葑先开口:“也没说什么,左不过是簪星爱吃醋,东拉西扯的。我看铁横秋是一个正经人,不是他说的那样的。” 这轻轻松松的,反而把锅扣到簪星头上了,叫簪星更是恼怒。 簪星指尖颤抖地指着断葑:“他方才明明说……” 月薄之抬手制止:“罢了,你先回避一下,我和断葑有话要说。” 簪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断葑得意斜睨簪星,笑吟吟地说:“怎么?连你薄之哥哥的话都不听了?” 簪星气得一跺脚,闪身离去了。 原地只剩下月薄之和断葑二人。 断葑低声说:“月尊找我何事?” 月薄之开门见山:“我想知道古玄莫在何处。” “师尊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要寻他可比摘星还难呢。”断葑低嗓音,带着几分蛊惑,“月尊既然要问这个消息,打算用什么来交换?” 断葑用指尖划过唇瓣,当真艳丽无双。 然而,月薄之却对这份艳丽熟视无睹,随手捏住他的咽喉。 断葑呼吸一滞。 “用你的命。”月薄之冷冷看着他,“够不够?” 断葑被迫仰起头,却仍倔强地维持着妖媚笑意:“月尊当真要杀我?” 说起来像是不信。 月薄之手劲收紧一分:“我素来不爱开玩笑。” 断葑终于变了脸色。他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指尖传来的森冷杀意,喉间的压迫感让他声音都变了调:“月尊虽然杀伐果断,但素来不滥杀,断葑不知如何得罪了您……” 错位囚笼 第136节 “废话少说,我只要知道古玄莫的所在。”月薄之在浊气侵扰之下,越发烦躁,“说出来,我就饶你不死。” 断葑眼瞳震动,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性:“月尊……您……您莫非是要去取家师性命?” 月薄之倒也不掩饰:“是又如何?” 断葑头脑嗡嗡的,心乱如麻:“为何?” 月薄之冷笑一声,周身杀意更甚:“难道他不该杀?” 断葑眼眸定定看着月薄之,刹那间,他仿佛看透了什么。 先是一阵惊愕如寒流般窜过脊背,随后,他嘴角莫名牵起一丝讥诮的笑:“是因为家师对你施了道心种魔?” 月薄之见他此刻还能笑得出来,眸色转冷:“此事你也知道?” “从前不知,现在……”断葑直视着他周身翻涌的煞气,语气带几分讽刺,“但现在……想不看出来都难。” 月薄之心神微震:先是疆万寿,现在是断葑……若这样下去,是不是连铁横秋也能一眼看穿他已经染魔了? 这个念头犹如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理智,令他胸中戾气翻涌。 偏偏断葑此时还语带微嘲:“说来有趣,我忽然想起件旧事。家师种魔之人何其多,却非人人都会道心受损。那些心志如铁的,反倒能借魔种磨砺道心,破而后立,最终突破大境界。” 月薄之抬眸看着断葑。 断葑虽然被卡着喉咙,却凭着魔气传音,字字清晰:“说来,家师为您种魔,说不定是见您修为停滞,存着提点之意?” 月薄之指节骤然收紧。 断葑嘴角渗出血丝,却仍扯出个讥诮的笑:“只是没想到,看似不染纤尘的月尊大人,灵台深处竟藏着这般滔天怨愤!若非如此,道心种魔,又怎会这般轻易得手?” 月薄之听着这话,反而露出一丝笑容。 这笑容在断葑的意料之外。 断葑微微一怔。 月薄之却笑道:“你说话真叫人不爱听。” “实话的确难听。”断葑强自镇定。 “既如此,我只能让你永远闭上这张嘴了。”月薄之指尖涌起剑气。 死亡的寒意瞬间笼罩断葑,他慌忙道:“您杀了我,如何能找到家师?” “我看出来了,你们师徒感情不错,我杀了你,他自会寻我的仇。”月薄之眯了眯眼,“这样,总比我满天下找他,要省事得多。” 断葑感觉到,接近咽喉的剑气不带一丝颤动,平稳得可怕。 断葑的呼吸不自觉地凝滞。 他见过月薄之杀人时的凛冽,却从未见过这般毫无波动的残酷。 月薄之的手稳得可怕——没有杀意沸腾时的颤抖,也没有戏耍猎物时的游移,就像死神亲自执刃,冷静得令人窒息。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月薄之堕魔,真的是一件很惊天动地的事情。 一件值得三界为之颤栗的大事。 不过,三界的事情先放在一旁。 眼下更迫在眉睫的是—— 他的咽喉就要被捏碎了。 喉间挤出的音节断断续续:“你……你不能……” 魔域上空,血色云层翻涌不息。 簪星踩着细碎的步子,跑到客舍旁边,正想往前,却足尖一顿。 门扉上一道看似浅淡的剑痕,正悍然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剑气。如同猛兽留下的气息,让任何试图靠近的活物裹足不前,不敢进犯。 簪星咽了口唾沫,把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来,转而提高声音喊道:“横秋哥哥!你在不在里面?” 铁横秋推开门扉,探出头来:“你怎么来了?” “我当然要来!”簪星急得跺脚,刚要往里冲,却被那道凛冽剑气逼得缩回脚步。他斜眼瞥着门板上的剑痕,狐疑道:“你跟薄之哥哥吵架了?好端端的,他怎么砍门啊?” 铁横秋咳了咳:“我哪儿敢和月尊拌嘴?这是他留的一道剑意。” “哦,原来如此,我说呢。”簪星也想明白了:若月薄之真的生气砍门,这道门还能继续存在吗?别说是门,就是这屋子都保存不了吧。 铁横秋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问:“所以,你怎么来了?” “说起这个,可真是气死人了!”簪星恼道,“那个可恶的断葑,居然对你口出狂言,说你是什么……”簪星眼珠一转,决定添油加醋,“说你是一条什么妄想独占薄之哥哥的癞皮狗,薄之哥哥压根儿瞧不上你。我便跟他理论‘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横秋哥哥’。结果他不仅不收敛,反而猖狂大笑,‘我不仅要在你面前说,我还要到月薄之面前说’!” 铁横秋一下僵住了。 簪星这边一副为铁横秋不值、仗义执言的模样。 铁横秋却明白,簪星这是来拱火的,便不言语。 簪星继续煽风点火:“真是不得了啊。他现在正到了薄之哥哥面前了,还不许我靠近,只要二人在一块儿……” 铁横秋静静注视着簪星,目光复杂难辨。 簪星看铁横秋还是不讲话,连忙加大力度:“在我面前尚且如此放肆,如今他们独处,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都不敢想啊!” 铁横秋抿了抿唇:“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还能是做什么?”簪星瞪大眼睛,“当然是去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断葑啊!” “你既说了,他们二人独处,证明月薄之也是愿意的。”铁横秋苦涩地别过脸,“否则,月薄之怎么会给他独处的机会?既然是月薄之乐意的,谁也没法说什么!” 铁横秋看着如此卑微,但簪星却敏锐地捕捉到铁横秋直呼“月薄之”而非尊称“月尊”,可见心里是有气的。 簪星便趁热打铁:“你在说什么?你还是那个把我摁在沙里打的剑修吗?” 说起这个,铁横秋也有些尴尬:“那时候,薄之也不在啊。” “他不在能打,他在就更能打了!”簪星理直气壮地一挺胸膛,“就是要让那个家伙在薄之哥哥面前牙齿掉满地!岂不快哉!” 铁横秋不能说不心动,却只说:“薄之不喜欢我那样……” “谁告诉你他不喜欢啊?”簪星理解不了,“你试过这么做吗?” 铁横秋有些窘迫地抓了抓头发:“那倒没有。” “那你去试试啊。”簪星一拍他的肩膀,笑得肆意,“说不定他很喜欢呢。” 铁横秋暗自苦笑:能在月薄之身边立足,全凭自己装得温顺乖巧、老实本分。若真当着他的面暴揍他青睐的美少年,岂不前功尽弃? 铁横秋轻声说:“薄之喜欢我安分守己的样子。” 簪星狐疑地看着他:“真的假的啦?” “自然是真的,我在薄之身边这么久了,难道还不明白吗?”铁横秋想起自己如何一步步靠近月薄之,对着这南墙撞得头破血流,才博得如今一个口头的道侣名分,更觉得要珍惜。 簪星没想到把自己险些捏死的这位元婴大能居然还是一个受气小媳妇儿。 他不禁扶额,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原来薄之哥哥居然喜欢小媳妇吗?难怪他一直没看上我。 就在此时,簪星眉心突然一跳,似有所感地望向天际。只见远处血云翻涌,如滔天浊浪般滚滚出染满苍穹的暗红色。 “不对劲。”他摇摇头,目光凌冽,“那个方向……薄之哥哥正和断葑在一起!” 铁横秋闻言,也神色一变。 簪星足尖一点,身形如离弦之箭般破空而去。 铁横秋催动青玉剑紧随其后,化作一道青色流光,所过之处云气翻涌,剑气纵横。 第109章 种魔月罗浮 断葑的双腿在空中徒劳地踢蹬,像只被钉住翅膀的夜蛾,每一次挣扎都让压迫更尖锐一分。 月薄之的手掌缓缓收得更紧。 断葑的视野开始泛起血色,耳边嗡嗡作响,涣散的视线固执地凝在月薄之眼眸上。 ——他曾经多么痴迷这双眼睛,像月光蒙着一层雾。 真是讽刺啊。 断葑在窒息的痛苦中模糊地想。 这双眼睛依旧美丽得惊心动魄,只是倒映其中的,再不是他往日精心维持的万种风情。他看见自己涨红的面容、暴起的青筋、因绝望而扭曲的五官,每一根暴突的血管都在诉说着对死亡最原始的恐惧。 他忽然看清了自己眼底翻涌的情绪:不甘、屈辱、背叛……还有,最不该有的,刻骨的恨意。这恨意来得如此汹涌,连他自己都为之战栗。 在生死之际,跨越百年的爱慕也会撕下伪装的皮囊,露出狰狞的本相。 “你……你不能……杀我……”断葑挤出这么支离破碎的话。 “这世上,”月薄之的指节骤然发力,“还没有我不能的事。” 咔嚓—— 喉骨碎裂的脆响尚未散去,断葑的躯体便如褪下的蛇皮般骤然干瘪。 歪折的脖颈处,漆黑的魔气喷涌而出,转眼间便撕碎了那副精心伪装的人皮。魔气中若隐若现一个身形,这才是魇魔真正的模样。 魔雾翻涌间,一个诡谲的身影渐渐凝实。 其形如夜雾凝就,又似融化的脂膏,在风中摇曳出近似人形的轮廓。 面目始终笼罩在流动的雾气之后,唯有一双狭长的眼睛时隐时现,恍若一场即将醒来的噩梦具现成形。 月薄之冷冷一笑:“这就是魇魔本体啊,真是恶心。” 雾气凝成的身躯微微颤动:“我是挺恶心的,正好和你天生一对……” 月薄之露出了被冒犯的神色。 放在从前,他也秉持“恶爱不祥”之念,对于任何人对自己的痴念都不予理会。 但自从得了铁横秋之后,他便对来自他人的觊觎十分烦厌,仿佛新穿的白鞋沾了泥污般难以忍受。 月薄之并指如刀,一道凌厉剑气已然成形,正欲将这魇魔斩于剑下。。 那团黑雾却在空中诡异地扭曲变形,发出刺耳的笑声:“你知道吗,被道心种魔的正道修士中……就有你那位高贵的母亲——罗浮仙子!” 错位囚笼 第137节 月薄之指尖一顿。 “不信?”魇魔的声音带着恶意的愉悦,“师尊可是特意留了这段留影给我观摩学习呢……今日便让你也开开眼界.……” 黑雾翻涌间,一幅幅画面如走马灯般浮现—— 月罗浮被困于魔宫深处的景象清晰浮现。她素白的仙衣已被血色浸染,周身缠绕着暗红锁链。 魔君立于血池中央,面容在蒸腾的血雾中若隐若现。 “罗浮……”他的声音沙哑如钝刀磨石,“我别无选择。没有寒梅淬体丹,我永远无法突破……” 月罗浮眼瞳中血色翻涌:“我怜你弱小,将你收留,却没想到,不想竟是养虎为患。” “你生来就带着仙骨灵韵,在梅蕊幽谷那等仙境长大,怎么会懂得我们这些蝼蚁般的魔修,每日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滋味?”魔君垂头看着月罗浮,“我发誓绝不会伤你分毫……只要你愿意留下……” 月罗浮不为所动。 魔君眼中却噙着血泪:“什么三界美人我都不要,我只要你做我的魔后……” 他的姿态十足虔诚,但困住月罗浮的锁链依旧没有松开分毫。 月罗浮恨声说:“你是钟情于我,非我不娶,还是因为天上地下只有我能孕育梅蕊骨血,供你炼丹?事到如今,你以为我当真不明白?” “你的性子如此倔强。那只好委屈你在这儿多留些时日……”魔君缓缓直起身,指尖在月罗浮苍白的脸颊上流连,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琉璃,“直到你想清楚了为止。” 说罢,魔君抹了抹眼角血泪,便翩然而去。 月罗浮恨得咬牙切齿,吐出一口黑血。 一道魇影从她背后漫出:“啧啧,这捆仙索专克仙体,若你舍了这身仙骨,改修魔道,此物于你便如纸糊一般,随时可以挣脱。”阴影中伸出枯爪般的手指,轻抚过锁链,“届时,把伤害你的人百倍奉还,岂不快哉?何苦执迷不悟……” 月罗浮冷笑道:“古玄莫,没想到你居然趁我不备,于我道心种魔……妄想我屈服于你……” “此言差矣。我对人屈服于我没有兴趣,你可曾听闻,老朽用种魔之术操控过谁?”阴影在她周身缓缓流转,“千百年来,经我种魔者不知凡几,可追随于我的,也不过是我魇魔一族的孩儿们罢了。” 那团黑影幻化出老者轮廓,竟显出几分慈悲相:“老朽只是不忍见那些有趣的灵魂,终要被仙门戒律磋磨成道貌岸然的模样。”阴影中传来一声轻叹,“你自己想想,若有一天,你变得和那些仙门伪君子一样,自己不觉得恶心么?” 月罗浮淡淡说:“要让我变成你这样,也未见得痛快。” “人各修其道,怎么所谓仙道就比魔道更高贵吗?”古玄莫的阴影微微晃动,声音里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我看仙子当年既然能做出收留弱小魔修的义举,想必不是那般狭隘之人。” “不错,道本无高低。”月罗浮淡淡道,“这句话我也要反问你,为何在你口中,修魔便是真性情,修仙就注定虚伪?这般论断,与你所鄙夷的仙门偏见,又有何异?” 古玄莫的暗影骤然凝滞,如墨色般在虚空中凝固。 月罗浮眸光如电,字字铿锵:“我自问无愧天地,更不觉得自己会沦为道貌岸然之徒!” 沉默在二者之间蔓延,良久,古玄莫的阴影突然发出沙沙声响,竟似在鼓掌:“不愧是仙子!我信了,你绝不会沦为那般恶心的伪君子。”阴影中渐渐显露出一张模糊的笑脸,“因为,以你的性子,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 还未等月罗浮反唇相讥,那道魇影便消失无踪了。 她强撑的气势骤然松懈,身形微微一晃,凭借锁链拉扯,才堪堪站稳。喉间腥甜翻涌,终是压抑不住,一缕暗含魔煞的黑血自唇边滑落,在雪白的衣襟上洇开触目惊心的痕迹。 心口处的魔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原本澄澈的眸子此刻猩红一片,眼底似有无数扭曲的面容在挣扎哭嚎——这正是道心将溃,魔种生根的征兆。 月罗浮被锁链悬在半空,四肢受制,却倔傲地仰起头来。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鲜血淋漓,一缕清明之色在猩红的眼眸中艰难浮现。 她染血的唇边浮现出一抹苦笑,眼前走马灯般闪过那些温暖回忆——梅树下教小弟子们练剑时,他们笨拙却认真的模样;雨夜里为受伤的灵兽包扎时,它湿润的鼻尖轻触手心的温度;还有那个雪夜,她将瑟瑟发抖的小少年带回仙门时,他眼中闪过的光亮…… 锁链感应到她心绪波动,骤然收紧,勒得她骨骼咯咯作响。 魔气在血脉中叫嚣着要吞噬这些柔软的记忆,她却固执地一遍遍回想那些笑脸,那些微不足道却真实的温暖。眼角渗出混着魔气的血泪,可嘴角却渐渐扬起一个真心的弧度。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睁开眼。 虽然满身血污,可那目光已如雨后的晴空般澄净。 就在此刻,月罗浮灵台深处骤然迸发一道清光,直冲云霄! 天穹骤然变色,滚滚劫云自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云层中紫电翻腾,如同千万条雷龙在咆哮。第一道天雷轰然劈落,刺目的电光不仅击碎了缠绕周身的锁链,更将她周身魔气涤荡一空。 九重雷劫过后,劫云散尽。 月罗浮凌空而立,周身流转着琉璃般的清光。 在这生死一线的绝境中,她竟以最纯粹的善念为引,触动了突破的契机! 魔君见状,先是震惊,而后生出恐惧。 他仓皇暴退,袖中法盾瞬间祭出。 月罗浮素手一抬,那法盾应声而碎! 魔君震惊不已,想着要对付月罗浮,却自知此刻必然不是她的对手。 他眼珠一转,立即双膝跪在,横剑颈前:“是我对不住你!”那姿态卑微至极,仿佛当真痛悔不已,“你杀了我吧,我断无二话!” 说着,他横刀断臂,血如泉涌! 果然,他捕捉到月罗浮眼中那一瞬的震动。 魔君踉跄着跪倒在血泊之中,断臂处的鲜血仍在汩汩流淌:“权势、修为、长生……这些我都不要了!”他仰起惨白的脸,眼中噙着癫狂的泪光,“只要……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 月罗浮广袖轻拂,垂眸看着这个曾经让她倾心的男子,轻轻摇头:“你我缘分已尽,前事休提了。但愿你是真心悔过,若再行不义,我必取你性命!” 说罢,她便翩然而去。 看着月罗浮的背影,魔君得逞般地松了一口气。 他比谁都更能意识到:月罗浮是不会伤害他的。 不是因为他很特殊,而是因为月罗浮很特殊。 明明拥有斩天裂地的修为,却连对仇敌都下不了杀手;明明可以轻易取他性命,却宁愿相信那虚无缥缈的“悔改”…… 正是这份近乎愚蠢的仁慈,才让月罗浮成为了修真界最特殊的存在——一柄永远舍不得出鞘的绝世利剑。 这般的绝世珍品,怕是穷尽三界轮回也再难寻得第二个了。 魔君缓缓拭去唇边血迹,眼中闪烁着病态的狂热:如此稀世珍宝,若不物尽其用,岂非暴殄天物? 魔君冷笑道:“她的腹中已孕育着我的骨血。梅蕊族女子天生神力,但孕后会越来越虚弱,这是她最大的破绽……” 断葑幻化出的画面在这一刻凝固,继而如烟尘般簌簌消散,化作无数光点湮灭在虚空中。 月薄之死死盯着母亲消散的残影,眼底反复激起阵阵猩红的血雾。 断葑声音幽幽:“你看,我说得不错,家师道心种魔不为害人。而真正坚定的人,也能借此契机突破瓶颈,可惜啊……” 月薄之眼珠微动。 断葑的阴影袅绕:“比起令堂,您倒是更有乃父之姿呢!” 这话简短,但对月薄之而言,却比全天下所有骂娘的话加起来骂得还要脏。 月薄之的道心,在这一刻出现了更大的震颤。 断葑又轻飘飘地补上一句:“更可笑的是,那些以你为尊的正道诸君,在看到你此刻的模样后,又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待你呢?” 正道诸君……月薄之眼前闪过无数模糊的面容,那些道貌岸然的嘴脸。 他不在乎。 唯独一张脸庞是清晰的——那双永远含着仰慕的、清澈的下垂眼,此刻却像利刃般刺痛他的心。 刹那间,月薄之只觉天旋地转,心神俱裂! 月薄之周身煞气轰然爆发,如渊如狱的威压瞬间席卷全身。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断葑眼中幽光一闪,早已埋伏多时的魇息如附骨之疽般缠绕而上。 古玄莫所言非虚。 悠悠千载,经他种魔者不知凡几,但他从未把任何一人做成傀儡。 然而,这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不想。 这上古魔功既被称为魔族至高惑心秘法,又岂会没有操魂控魄之能? 断葑眼中幽光一闪,正打算趁月薄之心神失守之际,将其收为傀儡。 自鸣得意之时,却见空中闪来两道身影。 一个赤足蓝衣的少年,一个清俊剑修。 正是簪星和铁横秋! 簪星望着被魇息层层缠绕的月薄之,瞳孔骤缩,声音都变了调:“断葑,你……” 铁横秋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意识到情况不妙,自然是怒不可遏:“你对薄之做了什么?” “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质问我了?”断葑低低笑了起来,“呵呵,你们已踏入我的魇域,连月薄之都被我困住,你们是不是也该做好永远留下的准备?” 簪星额角沁出冷汗,强自镇定道:“这儿是长生城,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正是长生城,我才敢放肆。”断葑道,“就算我把你就地格杀,疆万寿也是绝不会寻仇的,反而还会赞我一句‘不愧是古玄莫的得意门生’呢!” 簪星无言以对:以疆万寿的性子,的确如此。 簪星抿了抿唇,满眼希望看着铁横秋:“横秋哥哥,你快给他点颜色瞧瞧!” 铁横秋神色凝重,按剑不动。 断葑更不把铁横秋放在眼里:“我也看你不顺眼许久了,簪星还配做我的傀儡,而你……还是魂飞魄散来得干净!” 话音未落,四周阴影骤然沸腾,一道漆黑魇影如毒蟒出洞,直取铁横秋咽喉! 第110章 破局! 铛—— 一声清越剑鸣响彻云霄。 只见铁横秋手中青玉剑绽放出翡翠般的光华,剑锋流转间,将袭来的魔气尽数斩断。 断葑身形微晃,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栽树弟子有这般剑术?……呵,倒是有点意思!” 铁横秋执剑而立,剑尖斜指地面。 簪星在一旁拍掌叫好:“就让你看看横秋哥哥的厉害!” 错位囚笼 第138节 铁横秋没好气看簪星一眼:“你也别闲着啊。” 簪星吐吐舌头,手腕翻转间,骨鞭如毒蝎摆尾般呼啸而出,与青玉剑形成犄角之势,直取断葑下盘! 铁横秋的青玉剑化作漫天青光,簪星的蝎子骨鞭如灵蛇狂舞,二人攻势如潮,逼得断葑连连后退,瞬息间,黑色的魇影已被剑气割裂数道口子。 “哎呀呀,”簪星一边挥鞭一边嬉笑道,“刚刚是谁说要拿我做傀儡,再拿横秋哥哥的命啊?我们还等着你来拿呢,你怎么反而退了呢?” 话音未落,四周的黑雾剧烈翻涌。 断葑的魇影发出阴冷的笑声,身形竟如水墨般渐渐淡去,完全融入了周遭的黑暗之中。 “小心!”铁横秋立即收剑回防,青玉剑在周身划出一道青色光幕。 簪星也急忙收鞭戒备,两人背靠背站立。 黑雾中传来断葑飘忽不定的声音:“好呀,既然你如此迫不及待——” 话音未落,一道鬼爪从阴影中暴起,探向簪星身侧! “我就先来拿你!” 爪影凝如实质,直取少年咽喉。 簪星瞳孔骤缩,仓促间只来得及侧身半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光后发先至——铁横秋的剑锋精准地截住鬼爪,两股力量相撞迸发出刺目的灵光,将四周的黑雾都震得翻涌不止。 簪星泪眼汪汪看着铁横秋:“横秋哥哥,幸好有你!” 这个关头,铁横秋本性暴露,直接回一句:“闭嘴吧。” 簪星瘪了瘪嘴,但也凝重地举起骨鞭。 二人的法器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凌厉的弧光,青玉剑的寒芒与骨鞭的幽蓝在黑雾中交织成网。然而,被斩开的魇气如同流水般重新聚拢,每一次挥击都像是劈进了深潭,激起涟漪却又转瞬归于平静。 “省些力气吧。”断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层层叠叠的回声在魇域中不断折射,仿佛有千万个声音同时在二人耳畔低语,“再锋利的剑,再迅疾的鞭,也不可能斩断这无形无质的阴影!”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一道黑影如蛇缠上簪星的骨鞭。 簪星猝不及防,骨鞭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看招!”铁横秋厉喝一声,青玉剑贴着簪星手腕划过,剑锋与魇影相撞迸发出刺目的青光。那黑影被剑气震得剧烈扭曲,却仍死死箍着骨鞭不放。 簪星右手被制,也不顾旁的,左手急急捻诀,终是使出了压箱底的秘技—— “天地虿盆!” 随着这声厉喝,地面龟裂出无数裂痕,紧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从地底传来。 数以万计的毒蝎如黑色潮水般破土而出! 蝎尾在黑暗中泛着致命寒光,转眼间方圆百丈尽成毒域。 原本缠绕骨鞭的魇影如触电般退缩,转而化作数十道黑索与蝎群纠缠撕咬。 簪星脸上扬起一抹桀骜的笑意,指尖法诀轻转,毒蝎群便如臂使指般在黑雾中穿梭撕咬:“可别费劲了,你这黑气无穷无尽,但我也这毒物也是生生不息,就看谁先熬得过谁啰。” 铁横秋望着满地翻涌的毒蝎,青玉剑不自觉地往回收了收。 他注视着毒蝎与魇影纠缠的景象,心中已然有了计较——若任由这些戾气所化的毒物与魇息互相消磨,待断葑力量衰竭之时,便是他们反击的最佳时机。 簪星直起腰杆,故意拖长声调:“想拿我们性命,你还是差一点了呢。” 话音未落,魇影却如水银泻地般流动起来,竟将无数毒蝎裹成了漆黑的茧! “怎么回事!”簪星指尖法诀猛地一滞,原本行云流水般的灵力运转突然卡壳。那些被魇息包裹的毒蝎,与他之间的感应正在被快速切断。 簪星脸色瞬间煞白,仓促变换手诀,却像抓住了一把散沙,所有指令都石沉大海。 魇息如浪潮淹没毒蝎,下一个瞬间,这些毒蝎竟然调转方向,朝簪星和铁横秋的方向攻来! “怎么回事!”簪星大惊失色。 铁横秋也震惊了。 断葑却桀桀笑道:“簪星,你还是这么愚蠢啊……我故意缠攻你,就是为了让你使出这一手,为我所用!” 原来,他的魇息能操控生灵,即便是高阶修士都可以控制,这些无智之物就更是不在话下了。 他故意激簪星使用天地虿盆,就是要控制这些无穷无尽的毒蝎! “好好尝尝被自己的杀招反噬的滋味吧!” 铺天盖地的毒蝎如潮水般向二人涌来! 铁横秋之前破过天地虿盆,全凭体内神树灵骨能解毒,硬抗过去。 然而,如今被魇息控制的蝎子,倒不只是有剧毒,还有魔气,铁横秋断不可能故技重施。 神树灵骨能解百毒不假,但若让这些魇息入体,恐怕连灵台内丹都要被污染。 铁横秋手中青玉剑舞得密不透风,剑锋所过之处,青光如练,将扑来的魇蝎尽数斩落。 然而,魇息催动之下,地表转瞬间又凝结新虫! 簪星一手骨鞭也舞得密不透风,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倏然之间,一道魇蝎趁机扑上他的手臂,毒针狠狠刺入—— “簪星!” 铁横秋回身一剑,剑光如电,精准地将那只魇蝎挑飞。 然而,为时已晚。 簪星被刺中的部位已经泛起诡异的青黑色。 毒素倒是不怕,簪星百毒不侵,只是丝丝缕缕的魇气顺着伤口往他经脉里钻! “横秋哥哥……我……”簪星强撑着想要举起骨鞭,手臂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的视野开始扭曲,断葑阴冷的低语与万千毒蝎的窸窣声交织在一起,在脑海中不断回荡。 眼看便要神魂失守…… 他骤然咬破舌尖,疼痛换回一息清明。 他抓住铁横秋的手:“我不要做这个恶心玩意儿的傀儡……” 铁横秋一边挥舞青玉剑,一边护住簪星,无暇回答。 却只听得簪星附在他耳边,吐息微弱:“横秋哥哥,你知道我的心脏在哪儿……” 铁横秋难以置信地转头,正对上簪星决绝的目光。 簪星一字一顿:“杀了我。” 铁横秋一边挥退涌来的蝎子,一边咬紧牙关:“别说傻话!” 簪星苦笑:“怎么是傻话?我其实知道,你好几次对我起了杀心……只是不知为何又按捺下来了。” “那是因为你先要杀我。”铁横秋剑势不停,语气却异常平静,“后来你改了念头,我自然也不好再动手。” “还有这样的说法吗?”簪星虚弱地笑出声,“没想到,横秋哥哥竟是一个大善人。” “我不是什么大善人。”铁横秋一剑劈开蝎群,剑锋上的青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我手上沾的血不少。你能想象吗?我第一次杀人时才是个凡人小孩儿,但动手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 簪星困惑地望着他,不明白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因为每一次,我都确信他们罪有应得。”铁横秋的声音异常坚定,手腕一翻,剑锋精准地挑开一只偷袭的魔蝎,“但对你,不是。我不该动那个念头。” 簪星并不知道,铁横秋所言的“不该”,是他想起了在魔宫那日,看着簪星与月薄之亲近时,心头陡然腾起的阴暗念头——那个想要抹杀所有被月薄之在意之人的疯狂冲动。 仅仅因为吃醋生气,就抹杀一个修士的存在。 这样的事情,是不该的。 簪星只道:“什么不该……” 铁横秋喃喃自语般:“或许每个拥有力量的人,都会有那么几个瞬间,仅仅因为心情不好,就动了滥用力量的念头。” “这、这不是很正常吗?”簪星虚弱地眨着眼,“修真界向来强者为尊……” “正常个屁!”铁横秋骂他一句,“世道就是被你们这些人搞坏的!” 簪星怔住,他并不认同铁横秋的想法。 强者为尊,是最大的道理。 他没想过什么世道不世道,无辜不无辜的。 他若杀了别人,那是别人得罪了他,自然死有余辜。 若他被杀了,也是他自己技不如人,他并不无辜。 但此刻,他看着铁横秋苦苦支撑的坚毅神色,倒觉出几分旁人没有的可爱。 簪星好笑道:“但你此刻不杀我,我转头变成傀儡,吃苦头的是你。” 铁横秋咬了咬牙,看向翻涌的黑浪:“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他毅然决然看向簪星,声音压得极低,“都这个关头了,你可否透露,天地虿盆可有弱点?” 他想,自己那样凭着百毒不侵之躯硬闯,绝对不是正确的破解之法。 簪星眸光微微闪动,眼底闪过一丝挣扎。这天地虿盆的破解之法乃是疆氏一族的不传之秘,即便身死道消也不该泄露分毫。 然而,此刻看着铁横秋清亮的目光,簪星低声说:“天地虿盆的破解之法,和破解魇梦之法其实异曲同工。” “什么?”铁横秋忙问道,“有这样一箭双雕之法,你怎么不说?” “因为这样的秘技,关系的是一个氏族,岂能随便外传?”簪星犹豫道。 翻涌的蝎浪已逼至眼前! 簪星的神魂在魇气侵蚀下越发涣散,他死死咬着渗血的嘴唇,眼中闪过决绝之色。 他咬牙切齿,不再犹豫,蹦出一句:“在于……惊——” 话音未落,他便昏死过去。 铁横秋心头剧震,急忙揽住昏死的簪星。 他一阵混乱: 怎么到了关键地方话说一半就晕过去了? 简直跟话本里的老套情节一样! 他一边舞剑,一边心念急转:惊…… 错位囚笼 第139节 惊什么啊? 慢着,他说,这个破虿,和破梦,都是异曲同工。 那是就是惊梦…… 惊…… 惊蛰! 他念头通达,脱口而出:“是雷!雷可以破此法!” 魇影里的断葑听闻此言,微微一顿:“是啊,雷可以破此法。”半晌却嘲讽起来,“可是,这天地虿盆与魇魔大阵相生相成,岂是寻常雷电能破?” 铁横秋握剑的手微微发颤,青玉剑上的灵光忽明忽暗。 他知道断葑所言非虚——普通雷诀确实难以撼动这双重邪阵。 “我看你是木灵根剑修,就算兼学过几手雷诀,想必也不过三流。”断葑的声音忽远忽近。 他这样的猜测也不无道理。 然而…… 木灵根的剑修,却有一个捷径——蛰雷引,以木为引,借天地之威! 魇影操纵着万千毒蝎,桀桀怪笑:“就你这样的,怕是连道像样的雷光都劈不出来吧?” 铁横秋默然不语,暗自运转蛰雷引功法,脑海中却浮现出那个夜晚——在深林里,他催动天雷将柳六劈得魂飞魄散的情形。 不知那种程度的雷光,算不算“像样”? 断葑的魇影在虚空中扭曲变幻,凝成一张足有丈余的狰狞鬼面。:“可怜呐,簪星拼死给你留下破阵之法,你这废物却只能干瞪眼。” 那鬼面嘴角咧至耳根,露出森然笑意:“若你把这剑折了,跪下来求我,我问未必不肯留你一条全尸。”声音带着猫戏老鼠般的戏谑,“其实你虽废物,却也不失趣味,倒也可以和月薄之、簪星一起,做我的鬼娃娃。” 听到他提起月薄之,铁横秋难以自抑地闪过怒意。 捕捉到这一丝情绪波动,断葑怪笑声更加刺耳:“生气了?呵呵呵……弱者的怒气,也是颇为可爱的。” 铁横秋紧抿双唇,面色阴沉如铁。 断葑的魇影如同墨汁滴入水中般扩散,声音里带着胜券在握的戏谑:“……怎么?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看来是认命了?真是无趣啊,还以为你会多挣扎一会儿呢。” 铁横秋没有说话。 但他的确回应了断葑。 不是屈膝求饶,不是慷慨激昂,更不是歇斯底里的怒吼。 而是——天际尽头,一声闷雷。 第111章 月尊惊醒 起初只是极远处的一缕震颤,如同蛰龙低吟,却让整片天地为之一滞。 雷音渐近,如战鼓擂动,层层叠叠地碾过苍穹。 断葑的魇影骤然一滞,那张狰狞鬼面微微扭曲:“天雷?!”阴影如沸水般翻涌扩散,却又在下一瞬重新凝聚,发出刺耳的嗤笑:“呵……就凭你这废物,也妄想引动天雷?” 铁横秋并不接话,只是猛地抬剑,剑锋直指苍穹:“蛰雷引!” 刹那间,天光骤亮。一道刺目雷光如银龙破空,自九霄云外轰然劈落。 轰——! 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中,被魇影操控的毒蝎傀儡瞬间被雷光掀翻。 坚硬的外壳在雷霆之下寸寸龟裂,腥臭的毒液还未溅出就被蒸发殆尽。 地面被劈出一道焦黑的裂痕,四周的阴影如见光的蝙蝠般仓皇退散。 断葑的魇影在雷光中剧烈扭曲,那张鬼面终于露出了真实的惊骇。 铁横秋的剑锋再度直指天穹,剑身迸发出刺目的光芒。 就在雷霆即将降世的刹那—— “精彩!”断葑的鬼面裂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你确实比我想象的更有意思……”阴影中的声音突然转为阴冷,“可惜,也仅此而已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整片天地骤然一暗。 无数魇影如同决堤的墨河,以骇人的速度奔涌向天际。粘稠的阴影在空中疯狂纠缠,转眼间就织成了一张巨网,遮天蔽日。 铁横秋的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剑尖的电芒忽明忽暗。 他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天雷之力被阴云一点点隔绝。 断葑的鬼脸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看啊,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差距。” 听着这份讥诮之语,铁横秋暗暗心惊:我和他之间的差距…… 怎么可能有这么大? 铁横秋戴了藏锋印,所以断葑可能看不出来,铁横秋已经半步化神,而且身负神树灵根,又经了天雷淬炼,无论如何,都不会和断葑差这么远。 电光火石间,他猛然侧目。 但见不远处,月薄之双目紧闭,被魇影包裹着,丝丝缕缕的黑气融合四周浮动的魇影里。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你在窃取薄之的力量!” 话音未落,断葑的阴影明显一滞。 铁横秋自知猜对了,心中愤怒更甚:“就你这样,还有脸说我是废物!要是靠你自己的本事,早被我打趴菜了。到底谁是废物?” 断葑被激得声音都变了调:“放肆!”但他很快平缓下来,“呵呵,能让月薄之成为我的魇傀,自然是我的本事。” 阴影如潮水般蔓延,渐渐向铁横秋逼近,“待我将你和簪星也炼成魇傀时,你自会明白,我比你们任何一个都强!” 四周魇影暴起,化作无数漆黑锁链向铁横秋缠绕而去。 铁横秋剑锋一转,在身前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光,火花四溅中,漆黑锁链被硬生生斩断。 虽然雷云被隔绝,但铁横秋心中暗自庆幸:幸好方才第一道天雷已破了天地虿盆,否则此刻还要分神应对万千毒虫的围攻。 断葑的魇影在四周游走,时而化作利刃直取铁横秋的咽喉,时而凝成重锤轰向铁横秋的腰腹。 铁横秋手中长剑舞成一片银光,却仍不免左支右绌,衣袖已被划破数道裂口。 “怎么?这就力不从心了?”断葑阴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 铁横秋沉默不语,心中不免想到:又要对付这些魇影,又要提防他本人,实在吃力。若还有魇傀…… 慢着! 魇傀。 铁横秋眼中精光一闪,目光在月薄之和簪星之间来回扫视,脑海中思绪电转: 断葑控蝎子的时候,几乎是立即成功,而薄之被缠缚多时却未成傀;簪星昏迷在侧,断葑却迟迟不动…… 这绝非偶然! 铁横秋陡然明白过来:蝎子无灵智,操控起来自然是容易。 月薄之修为强大,即便是断葑的魇术已入化境,但要操纵他依然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断葑只能抽取他的灵力,而不能控制他的神识,而且,为了把月薄之困在原地,断葑可能已经很吃力了,以至于有余裕操控无智的毒虫,而未能分出余裕控制簪星。 这个发现让铁横秋精神大振。 虽然雷云被遮,他无法引雷,但他还是可以凭借《蛰雷引》功法,在指尖搓出一团雷光。 断葑看着那团似有若无的电光,只觉好笑:“这样的电光,就已经是你最大的能耐了吗?” 铁横秋唤起的雷光确实微弱,在浓稠的魇影中犹如风中残烛。但那抹电光却始终不灭,倔强地在他指间跳动。 断葑的鬼面夸张地扭曲着,发出刺耳的嘲笑声:“连只蚊子都劈不死的电光,也敢拿出来现眼?” 铁横秋恍若未闻,身形骤然化作一道残影直冲而上。断葑狞笑着挥动阴影,无数魇影如毒蛇般瞬间缠上铁横秋四肢。 “确实,这电光伤不了你分毫。”铁横秋突然身形一晃,竟是个虚招。他指尖轻弹,那点微光如离弦之箭,“它本就不是为你准备的。” 电光划破黑暗,在断葑尚未回神之际,已精准地投向月薄之眉心! “你!”断葑的鬼面瞬间扭曲变形。 不知道是惊,怒,还是……惧! 一声惊雷在月薄之灵台炸响。 正是簪星提示的破魇之法——雷,惊梦! 轰隆!!! 月薄之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 刹那间,磅礴的灵力如火山喷发般从他体内迸发,周身缠绕的魇息顿时如遇烈阳的残雪,片片震碎飞散! 那些被抽走的灵力化作万千流光,如百川归海般重新汇入月薄之体内。 断葑的鬼面在月薄之苏醒的威压下剧烈扭曲,那张狰狞的面容第一次显露出真实的惊惶。 “不……他、他要醒来了……” 魇影疯狂翻涌着收缩,如同被灼伤的毒蛇般急速退却,转瞬间凝成一道扭曲的漆黑遁光。随着断葑仓皇逃窜,天地间顿时为之一清。 遮天蔽日的魇云如退潮般层层消散,铁横秋先前引动的雷云也渐渐散去。 久违的天光自云隙间倾泻而下,将整片战场映照得通明。 铁横秋原本独立支撑,还是坚毅剑修模样,如今见月薄之醒来,立时弱柳扶风,摇摇欲坠。 月薄之神智一清,看到铁横秋虚弱不支,连忙上前,伸手搀住他:“小五……” 他心中充满懊恼,以及自厌。 月薄之,讨厌自己。 什么月尊,居然会中那样的算计,差点让铁横秋受害。 简直可笑至极。 错位囚笼 第140节 魔域的天光照在两人身上,却驱不散月薄之眉宇间凝结的阴霾。 此刻,月尊的表情居然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铁横秋瞧见月薄之的神色,微微一怔,只道:“咳咳……让断葑就这样逃了,可了不得……” “我知道。”月薄之伸手拂过铁横秋沾血的脸颊。 铁横秋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抚摸震得心颤:“薄之……” “你疼不疼,累不累?”月薄之轻声问他。 铁横秋何曾得过月薄之这样温言软语。 极不合时宜地,铁横秋居然想起了汤雪。 铁横秋抿了抿唇,扶着臂膀,撒娇似的说:“疼的,也累的……” 他明明在月薄之面前总是比较谨慎的,然而,他这样小心地撒娇一次,却觉得很熟练似的。 仿佛他从前早就这么做过了。 月薄之的指尖顿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恍惚。 这个动作,这个语气,他是熟悉的。 铁横秋在“明春”面前,在“汤雪”面前…… 魔域的风卷起血腥气拂过二人之间,月薄之缓缓伸手,将铁横秋往怀里带了带。 这个拥抱来得突然,铁横秋怔忡了一下。 “那你就休息一下。”月薄之掌心拂过他后颈要穴,灵力温柔却不容抗拒地涌入经脉。 铁横秋睫毛轻颤,想说些什么,但黑暗已如潮汐般漫上眼帘,意识沉浮间,他只来得及感受到月薄之肩头传来的温度,和那若有似无的冷香。 他的身体慢慢软倒,最终完全倚靠在月薄之怀中。 月薄之低头看着怀中人沉静的睡颜,指尖轻轻拂开他额前沾血的碎发。 魔域昏沉的天际,一道扭曲的黑影正仓皇逃窜。 魇影如离弦之箭划破长空,却在半途“砰”的一下,撞上一面无形的壁障! 断葑的鬼面在阴影中痛苦扭曲,不可置信地嘶吼:“这是……” 话音未落,他突然僵直。 魇脸缓缓转向身后,瞳孔中倒映出某个令他战栗的存在—— 半空中,月薄之凌虚而立。 他怀中抱着沉睡的铁横秋,手指轻轻梳理着铁横秋散乱的鬓发,天光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恍若神龛中用无瑕白瓷烧制的神像。 断葑咽了咽唾沫。 明明……明明月薄之连余光都未扫向他这边。 那位月尊的全部心神都倾注在怀中人身上,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可偏偏……断葑不由自主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断葑不敢开声,无意识陷入一种掩耳盗铃的境地。 就像只要不出声,那道身影就不会靠近;只要不被注视,就能在这恐怖的威压下偷得一线生机。 第112章 断葑陨落 轰隆—— 不知何处雷鸣闪电。 铁横秋原在睡梦中,被这一声雷鸣,硬生生地惊醒过来。 他无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眼睛,眼角还带着未散的睡意。 朦胧视野中,天边似有一道黑影倏忽掠过,就像是大能使尽全力逃窜一样,快得像是错觉。不过眨眼间,那抹暗影便彻底消融在翻涌的血云之后,再无踪迹。 他眨了眨眼:是看错了吧…… 睡意未消的思绪慢半拍地想着,毕竟这魔域之中,光影本就诡谲难辨。 “嗯……?” 混沌的思绪尚未理清,铁横秋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被人稳稳托抱着。 他微微抬头,月薄之的下颌线便映入眼帘,温热的吐息近在咫尺。 铁横秋浑身一僵,瞬间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从对方怀中跳下。 足尖刚触及地面,他便急急抬头,却见月薄之面色惨白如纸,薄唇紧抿成一道隐忍的弧线,仿佛正承受着某种煎熬。 “薄之,你怎么了?”铁横秋心头猛地一揪,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不敢贸然触碰。 月薄之的眸光微动,注意到了铁横秋那悬在半空、欲扶又止的手。他唇角轻轻一抿,似想说什么,却忽然身形一晃,整个人向前倾去。 铁横秋再顾不得犹豫,双臂一展,将人接了个满怀。 月薄之身形比铁横秋高大,此刻倚靠在他肩头,实属有些勉强,铁横秋不得不后退半步才稳住身形。 铁横秋勉力用自己的身体支住月薄之,急声问道:“薄之,你到底怎么了?” 月薄之呼吸略显急促,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因为他从来娇贵得很,不屑示弱说谎,因此经验不足,技艺生疏,没法像铁横秋那般张口就来。 所以月薄之只可以虚弱咳嗽,以酝酿现编的故事。 铁横秋见月薄之嗽得说不出话,更加心急,一边轻抚月薄之的背脊,一边环视四周。 忽然,他瞳孔骤缩。 不远处的地面上,散落着某种漆黑碎屑,像是魇被碾碎后的残骸,其间缠绕的阴冷气息……赫然是断葑独有的! 铁横秋眉头微皱,想上前看清。 他刚要迈步,月薄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广袖翻飞间,平地忽起罡风,裹挟着魔域特有的猩红砂砾席卷而过。待风息尘定,那些可疑的魇残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断葑的残骸虽被月薄之一袖拂去,但空气中仍浮动着一缕若有似无的魇息——阴冷、腐朽,却又透着几分诡异的熟悉感。 这气息…… “是古玄莫?!”铁横秋猛地抬头,紧紧盯着月薄之苍白的脸色,“他来过?是他伤了你?” 月薄之眸光微动,轻轻按住铁横秋发颤的手腕,却未立即答话。他偏头低咳两声,才缓缓开口:“咳咳……我要伤他的徒儿,他自然现身了。在魔域浊气滔天,古玄莫和断葑师徒联手,我的确是……” 说着,他闭了闭眼。 铁横秋却从他微妙的停顿中读懂了未尽之言,心头蓦地一紧。 能让月薄之都避而不谈的战况,该是何等凶险? 他下意识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仿佛这样就能护住对方似的。 “那你现在如何了?”铁横秋的手掌紧紧按在月薄之肩头,却感受不到往日那磅礴流转的灵力波动。他心头猛地一沉,指尖不自觉地收拢:“你的灵气……” 月薄之轻咳一声,神色依旧平静:“暂时凝滞了。” 这句话宛如惊雷炸在铁横秋耳边。修士灵力凝滞,无异于猛虎被拔去利爪,苍鹰折断双翼。铁横秋张了张嘴,声音发颤:“这该如何是好……” “不妨事,我们先回百丈峰静养便可。”月薄之淡淡安慰道。 铁横秋看着月薄之一脸淡然,不禁更加佩服:不愧是月尊啊,灵气凝滞了还能跟没事人一样。 铁横秋却又想:月薄之心高气傲,此刻也可能是在强撑。 因此,他体贴地说道:“薄之,我背你吧。” 月薄之眸光微动,本欲拒绝的话到了唇边又咽下。眼前人弓着的脊背线条分明,后颈处露出一截脆弱的肌肤——这是全然的信任与交付。 他静默片刻,终是缓缓俯身,将重量完全倚靠上去。 铁横秋立刻稳稳托住他的膝弯,起身时还不忘调整姿势,让身后人能靠得更舒适些。 “……有劳。”月薄之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许不自然的僵硬。 他的下颌轻轻抵在铁横秋肩头,呼出的气息拂过对方耳际,在魔域腥风中划出一小片温热的净土。 铁横秋背着月薄之刚迈出两步,突然脚步一顿:“对了,我怎么会睡过去了?” 月薄之的呼吸轻轻扫过他的耳廓:“大约是你力竭了。” “哦……”铁横秋点点头,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毕竟,他和断葑的一战,的确是耗尽心力。 他正要继续前行,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簪星呢?” “簪星?”月薄之顿了顿,像是这时候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应该没有大碍。” 铁横秋背着月薄之来到魔域与人间的交界处,脚步在虚实之间踏出一步,整个空间立即产生了诡异的扭曲。 浊气与清气在此激烈碰撞,搅起一片混沌漩涡。 结界处的紫色雾气嗅到生人气息,翻涌而起,缠绕上两人的身躯。 铁横秋的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上次穿越结界时,月薄之温暖有力的手掌始终牢牢握着他的手腕,源源不断的灵力如春风化雨般替他驱散所有阴霾。 而此刻,背上的月尊气息微弱,灵力凝滞,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护着他了。 紫雾越来越浓,耳边开始响起窸窸窣窣的私语声,像是千万亡魂在窃窃议论。 铁横秋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的景象扭曲变形,惑乱他的心神。 他死死咬住牙关,心中却想:我不能一直让月薄之庇护我!我也要保护他! 心意既决,他挥剑斩出! 青玉剑骤然迸发强光,劈开浓稠紫雾,将周遭映彻如同白昼! 铁横秋终于踏上仙门山岚,浓郁的天地灵气立即如春风般拂面而来。铁横秋深深吐纳,顿觉灵台一片澄明:“果然,正道修士不能久留魔域。” 说罢,铁横秋扭头看向月薄之,但见月薄之脸色好像还更苍白了。 铁横秋定了定神,稳稳将月薄之背着:“我们先回百丈峰!” 错位囚笼 第141节 “嗯。”月薄之眼睛微微闭上。 铁横秋察觉到他的疲惫,声音放得更轻:“您要是累了,就先睡一会儿。” 月薄之没有回答,只是呼吸渐渐绵长,像是真的沉入了梦乡。 铁横秋足尖轻点青玉剑锋,剑身清鸣骤起,载着二人直贯云霄,朝着百丈峰方向破空疾驰。 飞至中途,铁横秋剑眉微蹙,蓦然悬停青玉剑。 但见前方云霭散处,一道修长身影负手而立。那人一袭流云纹剑袍猎猎作响,周身气度较之从前更添几分凛然威势,赫然是多日未见的云思归。 云思归瞧着他们,露出一个状似和蔼的笑意:“回来了?” 未等铁横秋回答,云思归便将目光转到月薄之身上,看着月薄之闭眼似昏迷。云思归忙问道:“薄之这是怎么了?” 铁横秋抿了抿唇,答道:“回禀宗主,弟子在魔域遭遇了些麻烦,月尊他……他耗费了些心神,此刻正入定吐纳。” “原来如此。”云思归广袖轻拂,笑意不减,“那千机锦密卷可拿到了?” 铁横秋微微一顿,正要说“不曾”,却见云思归眸中寒光一闪:“我看薄之受伤不轻,若不及时治疗,只怕不好啊。” 这看似关切的话语却让铁横秋后背一凉。 他从云思归温和的语调中听出了不容拒绝的胁迫。此刻的云思归周身灵力内敛,却隐隐透出令人窒息的威压,而月薄之灵气凝滞,根本无法运功。 如果此刻对上……只怕是凶多吉少! 铁横秋也是能屈能伸。 他思忖半晌,终于把密卷拿出来:“不知宗主所言,是否此物?” 云思归广袖轻扬,那密卷便似被一阵清风托起,稳稳落入他掌心。他低头翻阅几页,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随即和蔼笑道:“横秋果然不负所托。你们且回峰好生休养,莫要耽误了伤势。” 铁横秋恨得暗自咬牙:还不是你这老怪物在耽搁我们吗? 铁横秋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和云思归施礼道别,才飞速回到百丈峰。 回到听雪阁,他小心翼翼地将月薄之安置在床榻上,又点燃熏炉,炉中沉香袅袅升起,不多时便将屋内烘得暖意融融,暗香浮动。 望着月薄之平稳起伏的胸膛,铁横秋忽然怔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得见月薄之熟睡的模样。 铁横秋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在床榻边缓缓蹲下。 炉火映照下,月薄之素日里总是紧抿的薄唇终于放松,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他从未想过,令人闻风丧胆的月尊,睡着时竟会露出这般近乎脆弱的神情。 月薄之的指尖还带着未褪尽的寒意,铁横秋鬼使神差地伸手想要握住。这个念头刚起,他便惊觉自己的荒唐:那可是弹指间能让山河变色的月尊啊。 可就在他犹豫的刹那,月薄之忽然在梦中蹙起眉头,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流露出转瞬即逝的脆弱。铁横秋的心猛地揪紧了,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的手掌已经不受控制地覆上了那片冰凉。 第113章 双修可解 铁横秋的指尖刚刚触及那片冰凉,便如遭雷击般猛地缩回。 他盯着自己发烫的指尖,心头狂跳,暗自后怕:若是月薄之此刻醒来,怕是会立即用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冷冷地剜他一眼。 夜风拂过,铁横秋苦笑着摇头,轻手轻脚地退开,再也不敢去逾越雷池半步。 窗外风雪渐急,屋内却暖得让人昏昏欲睡。 铁横秋就这样静静地守着,看着月薄之的眉头在睡梦中微微舒展,听着他的呼吸声均匀绵长。这一刻,他明白了什么叫如获至宝。 永远冷若冰霜的月薄之,也会有这样毫无防备的时刻,而这份脆弱,此刻只属于他一个人。 铁横秋的目光渐渐暗了下来:是因为月薄之灵力凝滞了,才会有这份脆弱吧? 而我,居然觉得这很珍贵…… 铁横秋为自己心中涌起的缱绻思潮感到可怕:我居然贪恋着这一份脆弱,甚至…… 甚至卑劣地希望月薄之能一直这样虚弱下去。 这样,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月薄之或许就会需要他,依赖他,再也无法用那种疏离的眼神看他…… 炉火烧得温暖,铁横秋却如坠冰窟。 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后退几步。 这份扭曲的占有欲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什么时候起,他竟变得如此不堪?竟会期盼着自己仰望的人永远失去锋芒? 铁横秋胸口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他既希望月薄之快点醒来,又恐惧那双清冷的眼睛看穿自己这般龌龊的念头。 他抿了抿唇,仓促转身走出了听雪阁。 寒风迎面扑来,吹散了他脸上未褪的热意。 抬头望去,只见数日无人打理的灵梅依然傲雪绽放,只是听雪阁檐角已覆积雪,石阶也被白雪淹没得几乎看不出轮廓。 这原本是修士大手一挥就能解决的事情,然而,百丈峰的传统仿佛是要有个人来扫雪。 从前是明春,现在么…… 便是他吧! 也好,正好借这冰天雪地,好好洗一洗心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念头。 他卷起袖口,抄起扫帚狠狠砸向积雪,每一下都带着狠劲,冰碴子被砸得飞溅,刺在脸上手上,冷得发疼,反倒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待最后一铲雪被甩进梅林外,铁横秋直起身子,天色已暗,暮色沉沉压了下来。 他搓了搓手,呵出的白气在暮色中缓缓消散。 “已经那么晚了……”他喃喃自语,抬头望见听雪阁的窗棂透出暖黄的灯光。 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背对着听雪阁,转身走向梅林深处。 这一整天,他都在刻意避开那扇门。 修枝、培土、为灵梅布下防寒结界……能做的活计都做了个遍。 此刻他蹲在梅树下,指尖轻抚过那些含苞待放的新蕊,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静静看夜风掠过枝头,抖落细碎的雪沫。 铁横秋仰头望着渐次亮起的星辰,想起也是这么一个冰冷的晚上,自己为了嫁接灵梅耗尽精力,是汤雪为自己奉上了一碗热茶。 “汤雪……”他无意识地轻唤出声,声音低得几乎消散在风雪中。 下一刻,听雪阁的门倏尔打开。 铁横秋一激灵,忙站起来,心跳得极快:不会……我说话那么小声,隔着这么远,也会被听见吧? 月薄之立在门前,在廊下灯笼的映照下,脸色似积雪般冷白。 他也不必吩咐什么,只是轻轻咳了两声,铁横秋就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身边:“可是寒气入体了?我这就去煮茶。” 月薄之也没说什么, 只是身体晃了晃。 铁横秋心头猛跳,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双手已扶上月薄之的肘间。 这个保护性的动作让两人都怔了怔。 月薄之身形未动,没推开他。 铁横秋的指尖微微发烫,却不敢用力,生怕惊碎了这一刻的脆弱平衡。 他垂下眼睫,看见月薄之手腕从袖中露出一截,在月光下如同冰雕玉琢。 “愣着做什么?”月薄之终于开口,声音比往常低了几分,却依然清冷如霜,“不是要扶我进去吗?” “啊,是的!”铁横秋如梦初醒,慌忙应道。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月薄之进了屋,又把门关上。 屋内暖意扑面,铁横秋却觉得脸颊更烫。他偷眼瞧去,只见月薄之苍白的侧脸被烛火镀上一层暖色,连那总是紧抿的唇角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铁横秋的注视太过放肆,月薄之似有所觉,缓缓抬眸望来。 那双冷灰色的眼睛,让铁横秋既为之神魂颠倒,又因之胆战心惊。 “薄之……”铁横秋抿了抿唇,镇定心神,扶他在榻边坐下,“是我无用,让云思归把千机锦秘法拿走了,如今秘卷和千机锦都在他手里……” 月薄之神色未动,仿佛早已知晓此事。 他只说:“让他拿着吧。” 铁横秋一怔:“可他岂不会变成不死之身?” “他并非愚钝之人,于玄门之道也颇有修为,一看便知千机锦绝非续命之法,只会将人变得不人不鬼。”月薄之语气淡漠,“费尽心思却只得这样一件废物,想来他也只能徒呼奈何。” 铁横秋却道:“我看不然,他这样的人,为了追求长生,什么做不出来?若真到非续命不可的时候,他大概根本不介意变成不人不鬼的血偃。” “说来也是。”月薄之淡淡道,“只是柳六重生也被你杀了,千机锦的破绽,你我已然掌握。他若舍尽为人的尊严,借这等邪物重生,到头来却发现全然无用,岂不更加可笑?” 铁横秋一怔,颇觉有理。 但如今月薄之灵气凝滞,铁横秋不敢如此乐观,小心问道:“那个时候,云思归看到你伏在我肩上,人事不知,敢这样开口相逼,会不会是已经发现了……您灵力凝滞的事情?” 月薄之微微阖目:“我身上没了灵力波动,以他之能,当然能察觉一二。” “那可怎么办!”铁横秋担心不已。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最坏的设想——若是云思归趁此机会伤害月薄之……光是想象就让他心如刀绞。 “怕什么?”月薄之的声音依旧平静得诡异,“我尚在襁褓时他未取我性命,蹒跚学步时他抚养我长大,如今自然也会容我……除非,有什么变故。” 铁横秋想起今日所见的云思归,是那般的咄咄逼人,又想起他之前对自己的试探,道:“我看他已经大不一样了,只怕迟早会对你我下狠手。” 若铁横秋说“对你下手”,月薄之只会漠然以对。但听到他说“对你我”,心头泛起一丝甜意,随即又被更深的烦躁取代:云思归这个阴魂不散的老东西,当真是令人厌烦至极。 铁横秋又急声道:“若他猜到你如今使不出灵力,难保不会趁机发难!” “他不会。”月薄之语气笃定。 铁横秋蹙眉:“你这么肯定?” 月薄之轻轻一笑,略一抬手,并指成刀,便往铁横秋咽喉劈去。 铁横秋被唬得浑身一颤。 却见那修长的手指在触及肌肤时倏地一收,只用指节轻轻刮过他的喉结:“怕什么?我还能杀了我的道侣么?” 铁横秋喉结滚动,因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错位囚笼 第142节 月薄之却已收回手,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自己的唇畔,轻笑道:“你明知我使不出灵力,尚且如此畏惧。云思归那老匹夫在不知底细的状况下,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 铁横秋心下定了两分,但还是有些不安:“但是,你一直这样使不出灵力,也不是办法……你可想到破解之法了?” 月薄之微微阖目,似也感烦恼,长指轻揉额角,眉间难得流露出一丝倦意。烛火映照下,他苍白的脸庞更显脆弱。 铁横秋见状心头一紧,怜惜之心陡生,不假思索地拍案道:“但你放心,有我一天,必不容他碰你一手指头。” 月薄之闻言,心头似有蜜糖化开。可睁眼时,依旧是那副矜贵疏离的模样:“我还得让你拼死保护了?” 铁横秋忙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你说什么疏通凝滞经脉之法……”月薄之含糊说道,“我倒是听说过一个。” 铁横秋眼前一亮:“是什么?” 月薄之却别过脸去,只淡淡道:“我乏了。” 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裹着雪白的氅衣侧卧而下,如一片雪花轻轻落在榻上。 铁横秋张了张口,终究没敢追问。他多想守在榻前,看着那人安然入眠,却又深知以月薄之的性子,断不会容许这般亲近。 他便小心后退半步,打算熄掉灯烛,让月薄之好眠。 他行到案边,正打算吹灭案头的灯火,却见案上放着半卷摊开的书籍。 烛火摇曳间,一行墨字赫然映入眼帘: “灵脉凝滞,双修可解。” 看过这一行字,铁横秋浑身剧震,指尖不受控制地一抖,险些碰翻了烛台。 那八个字仿佛烙铁般滚过心头,烫得他耳尖都泛起血色。他仓皇移开视线,条件反射般掐灭烛火。 黑暗瞬间吞没厢房,唯有自己胸腔里雷鸣般的心跳震耳欲聋。 他屏住呼吸,在浓墨般的夜色中紧紧收敛气息,像是生怕惊醒了月尊……又像是怕唤起自己某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第114章 月薄之的秘密 铁横秋轻轻推开门扉,动作极尽轻柔,生怕惊扰了月薄之的安眠。 出门一看,满地积雪映着清冷月光,红梅在夜色中悄然绽放,暗香浮动。 他忽然失了睡意。 幸好,像他这般修为的修士,本就不需以睡眠养神。 于是,他便随意地倚坐在廊柱旁,一条腿支起,任由衣袍垂落在沾着残雪的台阶上。 月光转移,让他的影子如一把暗色的剑,刺穿台阶。 忽地,一片更深的阴影覆下,无声无息地笼罩了他。 他惊讶回头,看到了月薄之。 “谁叫你在这儿立规矩了?”月薄之拢袖掩唇,低低咳了两声。 铁横秋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我……我只是想在这儿守着……” “守着又有什么意义?谁能上百丈峰偷袭我呢?”月薄之抬眸望向远处,“若真有此能,你也拦他不住。” 铁横秋一怔,所有话语都冻在了唇边。 “行了,回去歇着吧。”月薄之说罢,又转身回到听雪阁里。 铁横秋看着合上的门扉,抿了抿唇,抬步走向旁边的屋舍。 推门的吱呀声中,惊起几缕浮尘。月光透过窗棂,照亮屋内积尘的案几与床榻。可见,这里已经有一段时日无人居住了。 铁横秋怔然想起:是了,自那夜起……他便再未回到这间屋子。 因为那时,月薄之允许他同榻而眠。 月薄之用雪裘拥住他,说他们从此就是道侣了。 那个时候,月薄之的指尖掠过他眉梢,连指腹粗糙的薄茧都显得那么可亲。 可如今…… 铁横秋猛然回头,看向听雪阁紧闭的门窗。 铁横秋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那道侣之约,还作数么? 月薄之虽然说要他做道侣,但从未定下契约,更没有对外宣扬…… 微风吹动,那一句话又阴魂不散般掠过耳边: “我若要选一个道侣,也未必要你这样的。” 心头蓦地一刺,他仓皇闭眼。 这些话语就如同淬了毒的细针,一根根扎进心口。 同样的一片月色之下。 云思归孤身立于结界前,衣袂在魔气与灵风的撕扯中猎猎作响。 此处结界是魔域与人世最脆弱的交界,距离云隐宗不过百里之遥,自然不是巧合。 千百年来,这道横亘两界的缺口始终未能愈合,反倒随着岁月流逝愈发脆弱,这才需要云隐宗这等仙门魁首常年镇守。 每次加固结界,都需宗主亲自到场施法。为防意外变故,按惯例还需至少一名高阶弟子随行护法。 因此,云思归此次前来,也带上了首席弟子万籁静。万籁静不仅剑道修为精湛,更通晓阵法要义,无疑是协助此事的最佳人选。 万籁静手持阵盘,安静地立于三步之外,阵盘上流转的符文映在他沉静的眸子里,如星月交相辉映。 云思归站立前头,微微侧首:“今日你且站在那块乌帽石上。” 万籁静脚步一顿,目光落在那块距结界足有三丈远的黑石上,心下一顿:这比往常护法的位置远了许多。 云思归看出了万籁静的疑惑,解释道:“今日结界异动较往常剧烈,若生变故,那个位置刚好在护山大阵的生门处。” 万籁静眸光微动,指尖在阵盘上轻轻一叩,躬身应道:“弟子明白。” 衣袂翻飞间,他已轻盈落于乌帽石上。 云思归吩咐道:“看准阵盘,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将视线移开。” 万籁静下颌微收,所有注意力都锁在那些游动的金色符文中。乌帽石下的古阵法开始与他手中阵盘共鸣,发出低沉的嗡鸣。 云思归凝神静气,双手结印。 随后,他的身形便没入结界之中,完全被紫黑色的雾气缭绕。 结界内,浑浊的魔气如同嗅到血腥的兽群,疯狂涌向这位仙门宗主,钻入他的七窍,却在触及皮肤的瞬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驯服。 云思归闭目而立,唇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在无人得见的结界深处,足以令普通修士癫狂的滔天浊气,正顺着他的经脉欢快流淌,最终汇入丹田那方幽暗的灵海。 “啧啧啧……这就是正道魁首吗?”一道漆黑的魇影在他背后浮动。 云思归缓缓睁开眼睛,暗紫色流光在瞳孔深处游动:“这可不是拜您所赐吗,古贤兄?” 古玄莫桀桀笑道:“所谓道心种魔,不过是给你们仙门子弟多一个选择罢了。改道修魔的感觉,应该还不错吧?” 云思归看向自己的掌心。 为了修复结界,他不小心中了古玄莫的道心种魔之术。 初时不过是一缕异样的灵力波动,待到他察觉时,魔种早已在灵台生根发芽。 最讽刺的是,当他站在传神鼎前,眼睁睁看着月罗浮葬身其中的时候……那一刻,心魔已成。 他恍惚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却又意外地感到一阵解脱。 或许……这才是他的道。 追求最强,不计代价。 以血为祭,成就巅峰。 云思归沉沉一笑:“古贤兄此刻与我说这些,莫不是想听我道一声谢?谢你赐我这‘机缘’?” 古玄莫也笑了:“云老弟,我看你的确很适合修魔。”顿了顿,古玄莫又道,“只是不知和月薄之相比如何?” 云思归神色微顿:“你果然也对他下手了?” 古玄莫笑道:“看来,你也察觉到了?” 云思归微微垂眸:“我亲眼看着这孩子长大,他的变化,我多少能觉察一些。” 古玄莫嘿嘿一笑:“说得倒像是你是天下最慈爱的长辈一般。” “我待他真心不薄。”云思归回答得坦荡荡,毫无一丝愧色。 古玄莫笑说:“论做坏事,还得是你们正道出身的。” 云思归并不理会他的揶揄,只说道:“你突然提起他,想必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罢。” “云宗主果然聪明。”古玄莫的魇影在魔气中忽聚忽散,“月薄之杀了我的徒儿,江湖规矩,我须杀了他报仇。” 云思归听到这话,略感惊讶,惊讶的自然不是古玄莫要报仇,也不是月薄之杀断葑,而是:“你徒弟疯了?惹月薄之做什么?” “谁惹他了?”古玄莫长叹一口气,“明明是他先对我的徒弟出手!我徒弟爱慕他多年,待他何等殷勤,却不想换来杀身之祸。” 云思归不太相信:“薄之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他看着冷酷霸道,却不是无事生非之人。” 古玄莫冷笑一声:“他已道心失守,半只脚踏入魔道了,岂能以常理判断?” 云思归这下倒是反驳不了。 正如他自己——昔日虽性情凉薄,见死不救是常事,却也不曾主动戕害无辜。 可自从月罗浮魂飞魄散那日起,他手上沾染的血腥便再未干涸。尤其修习《插梅诀》后,更是杀人如赏花,摧骨如折梅。 云思归轻叹一口气,才说:“是非曲直暂且搁置。但亲疏有别,薄之终究是故人遗孤,我岂能帮你害他?” 古玄莫都要被云思归这道貌岸然的模样逗笑了:“嘿嘿嘿,是啊,他是你的故人之子。但如果他已经知道这个‘故人’是如何故去了呢?” 云思归神色微凝。 错位囚笼 第143节 其实,云思归也隐隐察觉到月薄之的变化,猜测月薄之说不定知道了什么。 只是,云思归一直以为,以月薄之的性子,如果得知当年真相,必然按捺不住,哪里会和他周旋至今? 如今想来,他还是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了解月薄之。 古玄莫阴恻恻说道:“你比谁都清楚他的天赋。若让他修成魔道,还能有你立足之地吗?” 云思归微微闭目:“一切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可没看到他身上有什么魔气。” “但你也感觉到他的灵气消失了吧?”古玄莫问,“你以为是为什么?” 云思归猛地睁眼,瞳孔中映出扭曲的魇影。 古玄莫脑海中回忆起昨日的场景:察觉到断葑出事,古玄莫第一时间赶赴现场。 月薄之剑锋所过之处魔气森然。那一剑接一剑,不仅将断葑活活凌迟,更竟将古玄莫的本体劈得几近魔元溃散。 就在生死一线之际,他瞥见昏迷在月薄之怀中的铁横秋。 福至心灵的瞬间,古玄莫挑起一道“惊梦诀”,点醒了沉睡在月薄之臂弯里的铁横秋。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击,让月薄之剑势瞬间凝滞。 古玄莫看清了对方眼中一闪而逝的清明与……惊慌。 古玄莫趁机化作一道溃散的黑雾,裹挟着残存的魔元仓皇遁走。 而此刻的月薄之—— 周身翻涌的魔气如业火焚天,双眸赤红如血,俨然已是入魔之相。 铁横秋若睁眼看见,便是断断抵赖不得的…… 翻涌结界里,云思归听着古玄莫的讲述,也暗暗心惊。 他当然知道铁横秋对月薄之而言是非常特殊的。 但没想到,已经到如此地步。 “他在用最愚蠢的方式隐藏魔息。”古玄莫的声音带着残忍的快意,“自封灵脉,形同废人。” 云思归仍感难以置信:“他竟然……” “现在的月薄之……比初生的羔羊还要脆弱。”古玄莫低低笑道,“这……是你唯一下手的机会。” 古玄莫的声音充满蛊惑,已然成魔的云思归却反而不为所动:“如此良机,你自己怎么不把握,倒拱手让人?” “老夫受血誓制约,不得踏出魔域半步。”古玄莫语气坦然,“若你能把他送进魔域,我自会取其性命。” 云思归听出古玄莫语气里的笃定,并非虚假。 古玄莫不能离开魔域,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而如果云思归真的把封了灵脉的月薄之送进魔域,古玄莫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为爱徒报仇。 但是…… 云思归心头隐隐跳动某个火苗:那孩子天生道体的灵骨,还有一身梅蕊族的血肉……若是能为我所用…… 当年传神鼎前未竟的谋划,今日或许…… 古玄莫对人心邪念最为敏锐,一下子就察觉到了云思归心头恶念陡生。魇影立即如毒蛇般倏地缠上云思归的眉心,魔气顺着七窍渗入。 “云宗主,天予不取——”沙哑的声音直接在神识中响起,“反受其咎啊……” 第115章 围攻月薄之 万籁静指节微紧,阵盘在他掌中震颤不已,符文如受惊的萤火般躁动难安。 这已是今年第八次守阵。 虽说这道横亘于人魔两界之间的结界本就时有波动,却也从未需要如此频繁地修补。他清楚记得,往年不过两三次便已足够,如今却愈发频繁。云隐宗诸位掌峰近日议事之时,眉间褶皱一日深过一日,忧虑之色愈浓。 众人所忧,是这道裂隙持续扩大,结界日益松动。 然而,万籁静却心知肚明,结界并未比往年更加松动。 这一切不过是云思归谎报情形,只为能频繁进入界内。 他微微垂眸:他有时候也不喜欢自己过于敏锐的观察力。 师尊的变化,他其实看在眼底。 阵盘上符文流转,映得他眸色深深。 不知过了多久,结界翻涌的魔气渐渐平息,云思归的身影自紫黑雾霭中缓步而出。 他抬眼便看见万籁静仍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果然将他那句“除了阵盘,不许看其他地方”的嘱咐执行得一丝不苟。万籁静的头垂得低低的,双眼紧紧盯着阵盘,完全不为外界所动。 云思归唇角微扬:这个弟子向来最是省心。 只是…… 他眸色微沉,目光在万籁静低垂的眉眼间停留片刻。 整个云隐宗,就属这个首席弟子与他最为亲近,而万籁静又素来心思缜密…… 云思归身形一闪,抬手按在万籁静肩头。 万籁静却依然一动不动,如同一根木头一般。 云思归轻笑一声,指尖在他肩头轻轻一叩:“好孩子,可以了。” 万籁静才收起阵盘,眼中盛满温顺的敬意:“师尊辛苦了。” 云思归入魔日久,对万籁静明里暗里试探过数次,却见这弟子始终如常。晨昏定省不曾懈怠,修炼课业未有疏漏,一切一切都与往日一般无二。 他望着万籁静躬身退下的背影,暗道:或许……当真是自己多心了? 万籁静踏入洞府结界的那一刻,紧绷的肩背才终于松懈下来。 他反手锁死石门,从暗格中取出一枚赤红如血的丹药,和酒仰头吞服。烈酒入喉,将剧毒送入四肢百骸,骨髓深处顿时传来万蚁噬心般的刺痛。 眼帘轻合间,万籁静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他此番服毒,不是求死,而是求生。 他太清楚了:贪婪无穷,师尊那双染血的手,迟早会抚上他的背脊。 这毒,是他专门从母亲那儿求来的。万籁静出身阵法世家,但母亲却是丹道大能。 他私下寻到母亲,恳求一种能够人不知、鬼不觉地侵蚀灵骨的奇毒。 当母亲听闻他要此毒时,手中茶盏当啷坠地。那双与他肖似的眼睛先是惊愕,继而浮现出深深的失望。她定是以为自己的孩子要行龌龊之事。 可惜,事关重大,万籁静不能告诉母亲真相。 而母亲果然还是疼爱他,最终还是悄悄儿把毒药送给了他。 万籁静目光紧闭。 其实,母亲也不算是冤枉了他。 什么温润如玉的首席弟子,什么端方守礼的宗门大师兄……都是哄人而已。 如果他真的是正道君子,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揭发师尊的恶行。 而他,没有。 万籁静闭目靠在墙壁上,拂过褶皱的眉心,眼前忽然浮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一双眼睛总是亮得刺目,仿佛永远燃着一把火。 铁师弟…… 如果是他呢? 他会怎么抉择? 万籁静其实是能看得出,铁横秋有装乖卖巧之嫌。 小到在试炼后卖惨示弱,大到……海琼山之死,乃至柳六的暴亡,只怕与他都有关系。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口蜜腹剑、手上沾血的人,在万籁静眼中却仍算得上纯粹。 万籁静倏然转身,目光落在铜镜中的倒影上。 镜中人眉眼温润,姿态挺拔,俨然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 万籁静默默无言,却又像畏惧什么一样,迅速把目光转开。 翌日。 云隐群峰之巅,晨光如金纱般铺展。 云隐殿内,诸位掌峰与嫡传弟子肃立两侧,空气中弥漫着不同寻常的凝重。云思归端坐主位,素来可亲的眉目间凝着罕见的肃杀之气。 万籁静立于众弟子之首,而身侧何处觅悄悄挪近半步,压低声音:“大师兄,今日这是……” 万籁静侧目看他,示意他不得多言。 就在这肃穆到近乎凝滞的时刻,殿外响起一阵虚浮的脚步声。 月薄之一袭素白长衫,步履飘忽地踏入殿中。 万籁静瞳孔微缩,立即察觉异样:这位剑术绝代的月尊,此刻周身竟无半点灵气波动,俨然已成废人。 高座之上,云思归的指尖在扶手上扣出轻响,几位大掌峰更是直接站起身来,眼中俱是难以置信。 何处觅也看出来了,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却被万籁静一个眼神截断。 在众人瞩目之下,月薄之苍白的唇边浮起一丝笑意:“我从魔域回来伤了身子,在百丈峰才休养一日,却不知为了什么事,宗主非要我来此处?” 殿中众人耳朵都竖起来了:哦?他没有灵力波动了,原是重伤所致……倒也合理。 可这念头刚起,又骤然惊觉不对:合理个屁! 众人交换着眼色,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骇然:以月薄之的修为,魔域中能将他伤至灵力凝滞的,该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该不会是有天魔出世了吧?! 按照往日,云思归必然会对月薄之表示无比关怀。 然而,此刻云思归却把手叩在扶手上,淡淡笑道:“不知魔域有何魔物,能令堂堂月尊受伤至此?” 错位囚笼 第144节 云思归素来都亲切地称呼月薄之为“薄之”,如今用了“月尊”这个敬称,听起来不但不觉得有敬意,反而是充满了火药味。 令人意外的是,诸位掌峰都神色如常,对云思归的反常态度没有任何诧异,反而默契地站定了方位,隐隐结成困阵之势。 殿内众弟子虽察觉气氛剑拔弩张,却如雾里看花,不明就里,只是屏息垂首,不敢妄动。 何处觅悄悄侧目,向万籁静投去探询的一瞥。 万籁静面色如常,眼底却同样暗涌着不解的波澜: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峙,连他这个首席弟子也全然摸不着头绪。 万籁静眼帘低垂,余光扫过月薄之空荡荡的身侧。 素来与月尊形影不离的铁横秋竟不见踪影,万籁静心头顿时一紧。 万籁静有所不知,月薄之猜到云思归来者不善,特意寻了个由头将铁横秋支走了。 此刻,铁横秋正在离主峰最远的山坳里寻找根本不存在的药草。 月薄之看着云思归,冷冷一笑:“宗主,我身体不好,没这精神打哑迷,有话不妨直说?” 云思归站立而起,声音沉痛:“薄之啊,你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我对你视如己出,寄予厚望,却没想到,你居然如此辜负我的寄望……” 殿中弟子们闻言俱是一怔,疑惑的目光如箭矢般射向月薄之:月薄之是犯下了什么大错了吗? 月薄之低笑出声:“辜负?……宗主不妨说说,我究竟辜负了什么?” 云思归长叹一声:“你休要再骗人骗己了!你这状况,根本不是灵气凝滞,而是使用邪法,掩盖一身魔气!” 众人听到“魔气”二字,倒抽一口凉气。 几位掌峰已然暗中掐起了法诀。 何处觅惊得后退半步。 万籁静也险些站立不稳:云隐宗两尊镇山之宝,都入魔了? 我还当什么大师兄? 还是收拾收拾,回家种地吧。 月薄之眉梢微挑:“宗主这般指认,可有什么真凭实据?” 云思归广袖一挥,七大掌峰应声而动,殿中地上亮起符文,金光流转间凝成一座试心大阵。 云思归朗声道:“只要你过得了我们的试心阵,自然还你公道!” “还我公道?”月薄之看着脚下缓缓浮起的图腾,嘴角冷笑更甚,“不如请宗主与我一同入阵——这才是我要的公道。” 这句话里蕴含的意思,使人心惊。 掌峰们脸色微凝,万籁静也捏紧了手指。 云思归却神色如常,挺立如松:“休要妖言惑众!” 他抬起双手:“启阵!” 七位掌峰闻声而动,各自掐诀结印,七道灵力如虹光贯入阵中。 殿内顿时狂风大作,试心阵的金色符文疯狂旋转,化作一个巨大的漩涡。 云思归暴喝一声:“试!” 阵中金光暴涨,瞬间将月薄之单薄的身影吞没。 只见金光映照之下,月薄之身上隐隐透出黑气。 殿内一片哗然,弟子们惊得连连后退。就连主持阵法的几位掌峰也面露骇然:“竟真如宗主所言,月薄之果然入魔了……” 万籁静身为首徒,还是率先冷静下来,振袖一挥,清喝道:“众弟子,随我护法!” 这一声如晨钟暮鼓,瞬间惊醒慌乱中的同门。 弟子们在万籁静指引下迅速列阵,各占方位,灵力流转间结成护法阵势。 云思归见状,唇角扬起一丝满意的弧度,朝万籁静略一颔首:这个首徒,到底没让他失望。 万籁静祭出流光阵盘,目光锁定在月薄之身上。 他表面上忠实地执行着护法的职责,但心头疑云密布:若月薄之当真入魔? 但以他的修为,怎么会被试心阵困住呢? 我看他倒真像是……灵脉被封,无力运功,才招架不住云思归的突然发难。 万籁静垂眸不语:他实在很难相信月薄之真的入魔了。 昨夜云思归才去了结界吸收魔气,今天一早,他便聚集同门,指认月薄之入魔,时机未免太过蹊跷。 万籁静眉心一跳:该不会是故意陷害吧? 万籁静心中波澜叠起:是了,一定是这样。 云思归如今是掠夺灵骨的魔修,对月薄之的绝代剑骨产生贪念,那是自然之事。 恰逢月薄之受了伤难以运用灵力,他便故意设计陷害,以谋夺剑骨。 万籁静心神不定之下,抿了抿唇,脑海里又掠过铁横秋的脸庞。 若月薄之真的被污名害死在此,只怕铁横秋也难善终。 这个念头如电光般划过脑海,万籁静指尖猛地一颤。阵盘上的符文突然紊乱了一瞬,映得他脸色阴晴不定。 “大师兄?”何处觅察觉异样,低声唤道。 万籁静微微回头,看着何处觅,心中一沉,蓦地开口:“唉,若月尊如此,铁师弟怕是难逃牵连!”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字字如刀。 何处觅闻言瞳孔骤缩,握着剑柄的手猛地一颤。 果然,如万籁静所料,何处觅暗暗运转灵力,发出一道金光纸鹤,自去寻铁横秋通风报信:“危,快逃!” 看着这一幕,万籁静故作惊讶:“四师弟……” 何处觅咬牙道:“大师兄,你若要告发我的话……” 万籁静撇过头:“你别说了,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何处觅眼瞳闪着光彩:“谢谢师兄成全。” 万籁静苦笑,暗忖:他还谢谢我呢。 “当真是……虚伪至极。”他在心底冷冷地评判自己。 金光纸鹤飞出的当下,云思归几乎立即察觉了。 他目光扫向何处觅的时候,嘴角泛起一丝冷意:好个吃里扒外的蠢货。 不过,云思归暂时不打算为此分神,因为他全身心只在眼前。 云思归负手而立,睥睨着被困在金光大阵中的月薄之,一派成竹在胸之态。 “……若非我当年留情,焉有你今日?”云思归眼底燃起贪毒的炽焰,“先天剑骨,梅蕊血肉,你这一身造化,也合该归我所有。” 第116章 铁横秋赶来 云思归广袖翻卷,指掐天罡,一声清喝震彻云霄:“七曜轮转,星锁天元——起!” 七大掌峰应声而动,瞬息间各据一方,七色光华自阵中冲天而起,列阵显化出七曜星相,煌煌威压如天倾覆,竟令方圆百里的云海为之凝滞。 月薄之足下地面浮现周天星图,七道星光自星位迸射,化作锁链,层层缠绕其身。 立在金星位的掌峰冷声道:“七曜封魔,便是天魔降世也难挣脱。” 七道星力所化的锁链将月薄之死死禁锢在原地,令他动弹不得。 事已至此,七位掌峰齐声喝道:“宗主,魔气已封,请诛魔!” 云思归负手而立,目光在月薄之身上细细打量,从那被星链勒出鲜血的手腕,到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肩膀,最后落在那张即便受困也不改高傲的面容上。 他眼中闪过一丝贪婪:既要取这一身骨血,自然不能当众把月薄之击杀。 “诸位且慢。”云思归抬手制止,声音温和得似乎十分慈悲,“我看这孩子眉宇间尚存清明,怕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才误入魔道。仙门正道,当以教化苍生为己任,岂能不分青红皂白就痛下杀手?” 一名掌峰急道:“宗主!他方才魔气冲天……” “不必多言。”云思归袖袍一挥,“本座自有分寸。来人,先将这孩子押入传神峰,待查明缘由再行发落。” 说着,他凝视着月薄之,眼神就像在欣赏一件即将到手的珍宝。 七位掌峰面面相觑,终究不敢违逆宗主之命。 为首的掌峰暗叹一声,低语道:“宗主终究念着当年与罗浮仙子的情分……” 其他几位掌峰也纷纷颔首,心中感慨:宗主当真是仁厚至极。可惜这月薄之入魔已深,怕是要辜负这番苦心了。 如此,七大掌峰各执一道锁链,踏空而行,拖拽月薄之而起,掠向传神峰顶。 七道星链当空交织,七大掌峰踏云而行,将月薄之如囚鸟般悬吊于九霄之上。锁链铮铮,在长空中划出七道璀璨流光。 月薄之青丝散乱,素白长袍在罡风中猎猎作响,却仍掩不住那一身清冷气度。 他神色淡漠如霜,眸中古井无波,仿佛被锁住的不是自己。 唯有当传神峰顶那尊古鼎映入眼帘时,他眼底才骤然掀起一丝波澜。 夕阳下,雪峰顶,传神鼎孑然而立,隐隐透出一股清幽香气。 月薄之瞳孔微缩,死死盯着这一口冰冷的古鼎。 云思归将月薄之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他果然知道了什么…… 还好,我先下手为强! “落!”云思归一声令下,七道星链骤然下沉。 月薄之重重摔在传神鼎前,单膝跪地,却仍倔强地昂首望向古鼎,那眼神似深秋的倦鸟,望着被天火焚尽的故林。 云思归转身对七位掌峰道:“诸位辛苦了,且先退下吧。” 七位掌峰闻言一怔:“宗主,此魔修为莫测……” “我自有分寸。”云思归目光微沉。 错位囚笼 第145节 为首的掌峰还想再言,却被另一个掌峰暗中拉住衣袖。七人交换眼色,终究齐齐躬身:“谨遵宗主令。” 七位掌峰虽遵宗主之命退下,心中却始终难安。 虽然七曜星链确非凡物,锁魔之效万无一失,但月薄之终究是月薄之。 为首掌峰行至半途,终是忍不住回首望去。 但见暮色沉沉中,传神峰顶七道星芒忽明忽暗,隐约可见锁链交错的光影。 “宗主未免太过托大……”他喃喃道。 “宗主之命不可违逆,不过,”次席掌峰轻抚长须,沉吟道,“宗主只命我们离开,却未提及弟子们。不如让万籁静率亲传弟子在山下设护法大阵,如此既不违令,又可保万全。” 其他掌峰闻言颔首:“此言甚善。万籁静那孩子修为已至元婴,性子沉稳可靠,又是宗主亲传,由他坐镇再合适不过。” 七位掌峰商议既定,当即传讯于万籁静。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三十六名嫡传弟子已在山下列成北斗护法大阵。 万籁静一袭青衣立于阵眼,抬眸望向峰顶那忽明忽暗的星芒,眉头紧紧蹙起。 他心中几乎已经认定:月薄之是被云思归陷害,此刻云思归怕是要将月薄之剖骨炼化。 虽然知道是这样的事情,但万籁静还是闭上了眼睛。 他苦笑:……我可真是缩头乌龟。 山风卷起他的衣袂,却吹不散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自我厌恶。 却在这时候,听得身侧的何处觅一阵惊呼:“铁师弟,你怎么……你怎么来了!?” 万籁静眉心一跳,转头便见铁横秋急匆匆赶来。 若不是周围弟子众多,何处觅几乎要破口大骂:明明已经暗中传讯让你速逃,怎的反而自投罗网? 他哪里知道,正是自己那封传讯,才让铁横秋在这个节骨眼上匆忙赶来。 铁横秋急得满额头的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我听说月尊出事了?” 何处觅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周围弟子的目光却渐渐变得锐利起来,不动声色地将铁横秋围在了中间:盖因按照门规,月薄之既已入魔,百丈峰弟子铁横秋自然也该押送执法堂受审。 万籁静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衣袖轻拂间,已挡在铁横秋与其他弟子之间,声音比往常沉了几分:“铁师弟,你此刻不该到这儿来。” 铁横秋感觉到气氛的凝重,也注意到其他弟子们对自己的敌视,目光转向万籁静:“大师兄,我……” “你随我来。”万籁静偏了偏头,引铁横秋到一旁。 铁横秋随万籁静走向山道旁的青松后,见四下无人,铁横秋急声说道:“是有人说月尊入魔了吗?这怎么可能?我日日随侍在侧,若真有异样,怎么会毫无察觉?” 万籁静沉默地望着他,夕阳透过松枝在二人之间投下残血般的光色。 铁横秋急了:“大师兄,难道你连我也不信?” 万籁静眸光微动,终是极轻地叹了口气:“众目睽睽,宗主指认,掌峰印证,你说我要信谁呢?” 铁横秋如遭雷击,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万籁静继续道:“趁宗主尚未发落,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听懂了万籁静话音里的意思,铁横秋眼瞳睁圆。 说罢,万籁静便要拂袖而去。 铁横秋猛地拦住他:“我不会走的。” 万籁静愕然看着铁横秋。 铁横秋神色坚毅:“还请大师兄容我上峰去,我要替月尊证明清白!” 万籁静没想到铁横秋居然会如此奋不顾身,不禁怔在原地。 看着铁横秋眉宇间尽是执拗,万籁静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宗主心思如此,月薄之是笼中困兽。你去了,更是死路一条!” 话音方落,两人俱是一愣。 铁横秋急声追问道:“大师兄,你的意思,难道……云思归故意陷害月尊吗?” 万籁静一噎:“我没有这么说。” 铁横秋却明白了,看着万籁静眼神十分复杂:原来这个大师兄也不是想象中那么的清澈端方啊。 不过,这才更符合人性。 铁横秋只说:“我就说,月尊清冷出尘,怎么可能突然入魔了?既然您知道实情,还请您放我上山!” 万籁静心神越发紊乱:“我旁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孤身上山,只能替月薄之陪葬。” 铁横秋闻言,展颜一笑:“那也是好的。” 夕阳的余晖穿过松针间隙,斑驳地洒在铁横秋的脸上。他眉目舒展,嘴角噙着一抹释然的笑意,整个人沐浴在金色的光晕中,竟有种超脱生死的通透。 天色渐沉,松影婆娑。 万籁静静立良久,忽低声吐出一句:“星链缺口,天璇位第三转。” “什么……”铁横秋不知他说什么,一时愣住了。 未等他反应过来,万籁静已经走开。 铁横秋急忙追上前去,却见大师兄步履如风,转眼已至阵前。 铁横秋心头剧震,待要再问,万籁静已立于阵眼,一脸肃然说道:“铁横秋,你既说要上山劝月薄之悔过认罪,重新做人,可有十分把握?” 这话犹如惊雷炸响,众弟子皆面露惊色。 铁横秋先是一怔,旋即会意:这是大师兄网开一面,给他一个上山的正当理由! 铁横秋暗自感激,当即挺直腰背,朗声道:“弟子愿以性命担保,必定会劝月薄之弃暗投明!” 听到这话,何处觅就急了,对铁横秋说:“你傻呀!” 铁横秋和万籁静闻言齐齐看向何处觅,心里不约而同地蹦出同一个念头:你才傻啊。 万籁静目光微沉,转向铁横秋道:“不必忧心,月薄之已被七曜星链所困,断无挣脱之理。” 铁横秋听到“七曜星链”四字,眉峰猛然一颤,电光火石间,万籁静刚刚那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天璇位第三转”在脑海中炸开。他霎时通透,眼中精光一闪,郑重抱拳:“多谢大师兄提点!” 万籁静闭目轻叹一声,抬袖一挥,众弟子如潮水般退散两侧,为铁横秋让出一条笔直的山道。 铁横秋不做他想,立即御剑乘风而上。 何处觅看着他消失的身影,忍不住对万籁静说:“你就让他这样上山,若是有去无回……” 万籁静撇眼看着何处觅:“那也是求仁得仁。” 何处觅一时怔住:“可是……” “四师弟,你还年轻,”万籁静怆然说道,“不知道这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一往无前,是多么难得的事情。” 传神峰顶,流云如刃。 月薄之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看着月尊难得的狼狈,云思归轻笑一声:“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好好谈谈了,薄之。” 听到云思归的称呼一如既往的亲昵,月薄之冷笑道:“谈什么?谈你是如何杀害家母的?” “你可别血口喷人。她是我的挚友,我岂会对她痛下杀手?”云思归叹息着摇摇头,伸手抚上那尊熄火百年的传神鼎,“我想杀的,从来都是你呀。” 月薄之眸中骤然燃起两簇幽蓝冷焰,周身魔气如浪潮般翻涌。七曜星链感应到魔息暴涨,顿时光华大盛,将他死死禁锢在原地。 云思归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挣扎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这般烈性,倒真不知随了谁。”他慢条斯理地绕着月薄之踱步,“若你能多学得几分隐忍之道,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月薄之冷笑道:“你是说,像你这样假仁假义吗?” 云思归把手放在月薄之头顶,触感让月薄之生厌。 “好孩儿,我不会叫你白白死了的。”云思归的声音轻得如同呢喃,就像是当年给他唱摇篮小调时候那般,“你的骨血,你的灵髓……就连这片指甲——”他轻笑着掰开月薄之紧握的拳头,如欣赏新烧的瓷器那般欣赏月薄之的指甲,“我都不会舍得浪费。” 话音未落,拇指已抵上大椎穴。 云思归眼中寒光乍现,真气在指尖凝聚—— 第117章 双首魔龙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锋破空而来! 剑光未至,凌厉剑气已割裂山巅云雾。 云思归却不慌不忙,广袖翻卷如云,将那必杀一剑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 剑刃震颤的余韵在山巅回荡。 铁横秋虎口被反震之力震得发麻,不觉急退几步。 他咬牙盯着眼前这个修为深不可测的男人,握剑的手又紧了几分。 云思归目光在铁横秋脸上逡巡片刻,轻嗤一声:“本事不大,胆子不小。”他转眸看向月薄之,期待着月薄之脸上出现更有趣的表情,“不过肯为你独闯禁地,这份孤勇倒也难得。” 看见铁横秋出现,月薄之瞳孔微缩。 但在云思归戏谑的眼神下,月薄之迅速敛去眼底波动,面容恢复如霜似雪的清冷,对铁横秋斥道:“放肆,谁让你来了!” 铁横秋望着月薄之紧绷的神色,心中了然:月薄之今日突然让自己去天沟采药,是故意支开自己。 铁横秋只是对月薄之抱拳一笑:“弟子愚钝,踏遍天沟也寻不着月尊要的那味药,特来请罪!” “不必请罪了。”云思归笑笑,“命都要没了,还吃药做什么?” 铁横秋双目死死瞪住云思归,不再掩饰,恨意如刀。 云思归不以为然,也不以为忤:大象当然不会在意蚂蚁的眼神。 他拂袖一笑:“不过,你肯来也好,如此,薄之就不会寂寞了。” 铁横秋的目光在七曜星链上逡巡,心中惦记着万籁静的提示:缺口在天璇位第三转。 可是,天璇位在哪儿? 第三转又是什么意思? 铁横秋胸口涌起一阵燥郁,他不过是个出身低微的穷剑修,阵法机关对他来说犹如天书。 错位囚笼 第146节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的出身,痛恨自己为何不能懂得更多。 云思归广袖翻飞,一道凌厉真气如惊涛拍岸般袭来。铁横秋瞳孔骤缩,手中长剑铮然出鞘,剑锋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寒芒。 “寒梅傲雪!” 剑光乍现,如腊月寒梅迎风绽放。 铁横秋身形急转,剑招虽朴实无华,却暗含天地至理,正是他苦修多年的寒梅剑法精髓。 云思归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错,不错,不枉薄之对你青眼有加。” 说罢,袖中真气更盛三分,劲风激荡,峰顶积雪卷成漫天飞絮,将铁横秋的寒梅剑势尽数封死。 铁横秋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手中长剑越来越沉。 他十分明白,眼前之人根本未尽全力。云思归甚至不屑动用魔功,仅以最基础的云隐剑法,就将他逼至绝境。 这一刻,铁横秋清晰地看到了那道天堑:尽管自己掌握了精妙无比的寒梅剑法,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前,也不过是蚍蜉撼树。 云思归凝视着铁横秋眼中的失落,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愉悦:“你辜负了罗浮,也辜负了薄之。”他指尖轻轻弹了弹青玉剑,语气轻柔,“不过这也难怪,毕竟,那对母子看男人的眼光,从来都不怎么好呢。” 言语间,云思归眉目含笑,带着上位者对蝼蚁的怜悯,更带着胜利者对败者的嘲弄。 这一份怜悯、这份嘲弄,若仅仅是针对铁横秋也罢,然而,却指向月罗浮母子。 铁横秋胸腔里翻涌的怒意几乎要冲破咽喉。 他可以忍受折辱,却绝不能容忍这份轻蔑波及那二人! 青玉剑在他手中震颤,剑锋折射出刺目寒光,回应着主人滔天的怒意。 他横剑而起,冲向云思归:“寒梅吐蕊!” 剑尖绽开数点寒星,恰似雪中寒梅骤然绽放。 云思归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指尖轻点虚空,竟在剑势最盛时准确截住剑锋:“不错。”声音里带着几分赞赏,“这招才算有点儿意思。” 话音未落,他指尖突然发力,一道无形气劲顺着剑身直袭铁横秋心脉。 铁横秋闷哼一声,虎口迸裂,却仍死死握住剑柄不退半步,暴喝一声:“雷蛰于渊!” 剑锋骤然迸发刺目雷光! 青玉剑上电蛇狂舞,轰鸣雷声震得山巅碎石簌簌滚落。 这一剑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直劈云思归面门。 云思归却只是挑眉一笑,不以为然:“连这个也学了?” 云思归抬手拂袖,气浪翻涌间,铁横秋被震退数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而云思归依旧立于原地,连衣袂都未乱半分,唯有袖口处一道焦痕证明方才的交锋。 “还是差点儿意思。”云思归摇头连连。 “是吗?那你试试这个!”铁横秋双目赤红,催动全身灵力,天穹雷云翻涌,一道道紫电如狂龙般劈落,将整座传神峰照得惨白。 云思归衣袂翩跹,身形如蝶穿花,在密集雷光中游刃有余地闪转腾挪:“你这就叫:雷声大雨点小。” 铁横秋状似癫狂,看得云思归好笑。 却不想,铁横秋看着云思归越来越轻视自己的样子,也启唇一笑,下一息,他挥动雷霆:“去!” 云思归这一次也是轻巧避过。 然而,当雷霆擦过耳际的时候,云思归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回头一看,但见看似乱闪的雷光直击月薄之身上的七曜星链! 玄铁通电,因此,雷蛇瞬息击通星链上每一个转位——包括最要命的天璇第七转! 铁横秋嘴角渗血,却露出得逞的笑意。 他自知和云思归实力差距过大,若无十足把握,可不能直接攻击七曜星链,否则打草惊蛇,就再无替月薄之脱困之日。 因此,他方才状若疯魔的攻势,不过是为了掩盖这致命一击的幌子。 此刻雷霆之力已完全贯通星链,锁住月薄之的禁制开始剧烈震颤! 铁横秋强撑着重伤的身躯,望向月薄之的方向。 此刻雷霆余威未散,仍在锁链间流窜的紫电将月薄之苍白的脸色映照得忽明忽暗。 云思归脸色骤变,撕去从容假面,滔天魔气自袖中喷涌而出,直扑月薄之。整座传神峰都在可怖的威压下震颤,山石崩裂间,却见月薄之突然抬眸—— 苍白五指凌空一抓,漫天紫电骤然凝成三尺青锋。 剑光起处,魔气尽断! 残阳如血,映照着传神峰顶两道交错的身影,二人交锋,引得天地变色,魔气冲天,将整片天幕撕扯得支离破碎。 峰下值守的弟子们惊恐万状,有人忍不住想要抬头观望,却险些被激荡的剑光灼伤了双目。 一片人仰马翻中,万籁静挥出一道清光护住众人。 他的内心也是惊涛骇浪,但声音却稳如沉钟:“莫要自乱阵脚,各守其位!” 在他的清光笼罩下,弟子们也逐渐找到了主心骨,慌乱的神色渐渐平复。 万籁静指诀变幻,阵盘上灵力流转,大阵光华渐稳。 他余光扫过峰顶那团翻涌的魔云,心中暗惊,但面色依旧沉静如古井,给在场所有弟子以坚定的信心。 在山峰下尚且如此震撼,更何况在峰顶? 峰顶之上,天地仿佛都要被这两大高手的对决撕裂。 铁横秋被狂暴的灵压逼得连连后退,背脊重重撞上传神鼎才勉强稳住身形。 青铜鼎身传来的冰冷触感让他稍稍清醒,却仍被肆虐的罡风刮得睁不开眼。 但即便目不能视,剑修敏锐的感知仍让他毛骨悚然。那弥漫在空气中的魔气浓稠得几乎实质化,翻涌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的灵识在狂暴的魔气中艰难穿行,捕捉到一个令人心惊的事实——峰顶肆虐的魔气,竟分明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 一股阴冷诡谲如九幽寒潭,自是云思归无疑;而另一股……带着他熟悉的清冷剑意,只是此刻已染上令人胆寒的暴戾。 月薄之……是月薄之吗? 难道月薄之……真的入魔了? 就在此时,一道血色煞气撕裂云海。 就似连天地灵气都要为之一滞,铁横秋只觉胸口如遭重击,眼前阵阵发黑。他强忍眩晕,勉力抬头望去,却觉骇然无比! 但见云思归身后,一尊遮天蔽日的双首魔龙法相正缓缓显形。那魔龙通体玄黑如墨,鳞甲森然,两颗狰狞龙首左右对峙,蜿蜒的龙躯在云海中翻腾搅动。 吼—— 左侧龙首发出震天咆哮,声浪所过之处山石尽碎。 铁横秋只觉五脏六腑都在震颤,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他这才骇然发现,云思归的双首魔龙法相竟已修炼到阴阳相济的至高境界——怒首主杀伐,慈首掌吞噬,二者相辅相成,距离合体期仅差临门一脚! 铁横秋喉头涌上腥甜:此刻的云思归,已经是法相大能,已远非元婴修士能抗衡。 他骇然发现一个令人沮丧的真相:方才云思归与自己交手时,根本连一成实力都未使出! 那么,停留化神期百年的月薄之如何能敌这个法相巅峰的云思归? 铁横秋瞳孔骤缩,惶恐看向月薄之。 只见月薄之眉心突然绽开一道血痕,周身渐渐浮现出若隐若现的法相虚影。 那虚影宛如月下寒梅,疏朗的枝影间流转着刺骨寒意,虽尚未完全凝实,却已将周遭翻腾的魔云切割得支离破碎,留下无数细密裂痕。 “半步法相?”云思归双首魔龙法相同时震颤。 原来,月薄之同他一般,因为入魔了可以规避雷劫,故而晋升了半步法相,也无人知道。 想明白后,云思归眼底闪过一丝后怕,心念急转:幸好……幸好选在今日发难。若再迟些时日,他的法相完全成型,我岂不…… 念及此,左侧怒首仰天长啸,右侧慈首则发出蛊惑之音:“可惜啊,终究差了这一线。” 云思归本体立于龙颈之间,左手虚握,怒首骤然喷出滔天黑焰。 月薄之白衣胜雪,眉心血纹大亮。未成型的梅影法相在他身后摇曳,模糊不清的花瓣骤然迸发出凌厉剑气。他并指如剑,向前一点,万千寒梅剑气化作一道血色长虹,直贯黑焰中心。 轰—— 两股力量相撞的刹那,整座传神峰剧烈震颤。 狂暴的灵力乱流,将一切波及的山岩古木尽数崩解。 铁横秋被余波掀飞,后再次背重重撞在传神鼎上。 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却仍强撑着伤躯,目眦欲裂地望向战场中央。 只见云思归突然身形一闪,竟出现在月薄之身后。魔龙双首同时张开血盆大口,一左一右向梅影法相咬去! 月薄之身形未转,青丝飞扬间反手递出一剑。 这一剑看似随意写意,毫无花巧,却在剑尖点出的刹那,穿越虚空,分毫不差地刺中怒首咽喉处那片逆鳞。 霎时间,怒首狰狞的龙目暴突,原本喷薄欲出的黑焰在喉间轰然反噬。魔龙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庞大的龙躯在空中痛苦扭曲,连带着另一侧的慈首也发出愤怒的悲鸣! 逆鳞相触之处,迸发出刺目的血色,将方圆十丈内的云海尽数染成凄艳的赤红。 魔龙左首剧烈倾斜的瞬间,立于龙颈要害处的云思归身形猛地一晃,险些从万丈高空坠落。他急忙运转灵力稳住身形,眼中却浮现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你法相都未成,如何能破我龙首之怒?” 按理说,半步法相的月薄之与他这个法相大成的修士之间,本该隔着天堑般的差距。 可方才那一剑,不仅精准找到了怒首法相唯一的命门,其中蕴含的剑意更是动魄惊心。 月薄之沉静无比,只觉得此事寻常,因此连最基本的骄傲都不曾有:“一个好的剑修,就该越阶斩敌。” 话音未落,他手腕轻转,又是一剑递出。 云思归再也不敢托大,右臂全力一挥,魔龙慈首蜿蜒而起,血盆大口一张,龙喉深处泛起幽暗漩涡,竟将漫天剑气尽数吞噬。 如此看来,这慈眉善目的右首,竟比那凶焰滔天的怒首更威猛恐怖! 然而,月薄之却轻盈挥剑起舞,身后梅花弄影,不似生死相斗,反似闲庭信步。 云思归望着月薄之的惊天气势,眼中异彩连连。 错位囚笼 第147节 他的目光扫过那尊斑驳的传神鼎:“罗浮,你看到了吗?你的儿子……很有出息。”魔龙双首随着他的话语缓缓交缠,龙睛里倒映着月薄之白衣飘飘的身影,“我这就送他去陪陪你。” 云思归右掌优雅抬起,五指如抚琴般轻轻一拨。 带着笑意的慈首忽而掉头,直扑重伤倒地的铁横秋! “小五——”月薄之意识到什么,喝声撕破长空,身后梅影法相骤然怒放,万千剑气如暴雨倾泻。 但终究,迟了半步。 慈首龙口大张,露出的却不是森森獠牙,而是一个旋转的漆黑漩涡。 恐怖的吸力瞬间笼罩铁横秋全身,他立时如溺水般剧烈抽搐。 月薄之眉心血纹大炽,冷灰色的眸子瞬间染上猩红色。 “你以为我会与你硬拼?”云思归轻抚着魔龙左首逆鳞处的剑伤,儒雅面庞浮现出温柔笑意,“我可不敢如此轻视你。” 月薄之双眼的血色越来越鲜艳,直到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滑落。 身后的梅影枝干在血光中渐渐凝实。半透明的花瓣染上血色,如同浸了胭脂的宣纸,在虚空中轻轻颤动,带起细碎的光晕,像是晨露从花尖滚落。 枝干每凝实一分,他的脸色就透明一分,连唇色都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为救铁横秋,他这竟要强行催动未成型的法相! 这一着正中云思归下怀——若在此时强行施展,轻则道基受损,重则……神魂俱灭! 第118章 铁横秋身陨 云思归轻笑一声:“倒是令人动容,原以为你会比母亲长进,却不想还是一样的痴傻。” 语气中带着遗憾,大手一挥,魔龙怒首便往铁横秋绕去。 云思归此举目的明确,恶龙双首都同时袭击铁横秋。 那么只会有两个结果—— 一,是铁横秋横死当场,月薄之道心必乱; 或者,月薄之执意催动未成型的法相,成功救下铁横秋,但道基受损,以后也不足为患了。 云思归嘴角含笑,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这场精心设计的死局。 魔龙双首的阴影已经完全笼罩了铁横秋,而月薄之身后的梅影法相,正在血色中迅速凝成实体…… 铁横秋瞳孔骤缩,怔怔地望着半空中那不可思议的景象。 月薄之身后的梅影法相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凝实,原本朦胧的枝干渐渐清晰,花瓣上的纹路也越发显出轮廓。这本该是修为大成的征兆,可为何……为何月薄之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这……这是……”铁横秋喃喃低语,眉头不自觉地拧紧。他不过元婴修为,又无明师指点,对法相之道的玄妙知之甚少。虽隐约觉得眼前景象有违常理,却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奇怪。”他下意识想凝神查看,却被威压逼得眼皮发涩。 云思归站在龙颈之上,垂眸俯视着铁横秋如蝼蚁般伏在地上,心中却腾起几分阴郁。仿佛是想起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当初也是为了不值得的人和事耗自我消耗,直至沦为干涸的花。 此刻铁横秋已是掌上之物,云思归却因为这点莫名的愤懑,而生出了杀人诛心之念,竟然不厌其烦地跟他说明缘由:“若非是你,月薄之大概早将我击杀了吧。唉,你这等蝼蚁,可真能害人。” 云思归因为这一时的鄙夷,多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句让他后悔非常的话。 听到这一句话后,铁横秋眼瞳巨震:若非是我……月薄之立即能赢? 抬首望去,两道狰狞龙首正朝自己呼啸而来,掀起的罡风刮得面颊生疼。 虽然仍不明白强催法相的凶险,但他突然想通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此刻云思归全力攻向自己,对月薄之而言本该是最佳的反击时机。 而月薄之的迟疑,恐怕全是因为……自己这个累赘的存在吗? “原来如此……”铁横秋喉头滚动,苦涩地笑了。 他隐约想到,月薄之是被自己拖累,才会错失制胜良机。 “不、不行……”铁横秋疯狂摇着头,发丝散乱地黏在满是冷汗的额前,“我不能成为他的负累……” 然而,魔龙双首已至,怒首喷吐着焚天烈焰,慈首散发着吞噬万物的幽光,将他所有退路尽数封死。 他猛然后退,后背突然撞上一物,坚硬的触感透过衣衫传来——是传神鼎! 就在他触碰到鼎身的刹那,沉寂百年的古鼎发出低沉嗡鸣。 铁横秋浑身剧震,不可思议地转头望去。 只见鼎身泛出幽幽青光,仿佛被什么力量唤醒般明灭不定。 恍惚间,鼎中雾气翻涌,竟渐渐凝成一张面容——眉目如画,唇角含笑,一张温柔又熟悉的笑脸。 是月罗浮在朝他招手!! 铁横秋眼瞳发涩:罗浮仙子? 我看到了罗浮仙子吗? 云思归的杀招挟着毁天灭地之势呼啸而来,铁横秋仓促间踉跄后退。 就在这生死一瞬,他忽然感到后背一空—— 究竟是失足跌入那幽光闪烁的传神鼎中,还是被鼎中那股莫名的吸力牵引着主动投身而入? 铁横秋已分不清了。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尽是青铜古鼎发出的震耳嗡鸣。 恍惚间,云思归狰狞的面容、月薄之惊恐的表情、还有那张惊鸿一瞥的温柔笑靥,都在眼前碎成万千光点。 “啊——” 铁横秋的身影如流星般撞入传神鼎。 云思归虽然本就打算杀死铁横秋,却也是诧异于这一变化,龙颈上的身形不自觉前倾。 月薄之更是浑身剧震,身后凝实的法相顷刻间溃散成漫天光点,他却浑然不顾,嘶吼着扑向鼎炉。 可终究迟了一步。 魔龙喷吐的烈焰已率先点燃鼎身,赤红火舌窜起数丈之高,瞬间吞没铁横秋的身影。 鼎中传来一声玉石俱焚的铮鸣,而后归于死寂。 唯余熊熊烈火,将传神鼎烧成赤红。 月薄之素来出尘高傲的面容,此刻只显出一片死寂的苍白。他跪倒在灼热的鼎炉前,雪白的衣袍沾染尘土血迹,手指死死扣在滚烫的鼎身上,烫出缕缕青烟也浑然不觉。 云思归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双指并拢猛然下压:“杀!” 魔龙怒首咆哮着喷出焚天烈焰,慈首则张开深渊巨口,一左一右朝失神的月薄之撕咬而去。龙首未至,狂暴的灵力已将地面撕开数丈沟壑。 而月薄之依旧跪坐原地,仿佛对迫近的杀招毫无察觉。 魔龙怒首喷吐的焚天烈焰与慈首的吞噬漩涡已逼至月薄之三尺之内,狂暴的灵力将他的白衣撕开无数裂口。 云思归嘴角的笑意尚未完全展开,却见月薄之突然抬首。 那双涣散的灰眸,此刻空茫得可怕。 他脸上仍带着失魂落魄的神色,可身后却无声无息地凝出一尊完整的血梅法相! 法相已成! 那梅树虬枝盘曲,每一朵殷红的花瓣都浸着滔天血气,在狂风中纹丝不动。 那法相散发出的并非寻常灵力,而是最纯粹的……寂灭之意。 “这是……”云思归心头猛地一颤。 他原本盘算着,借铁横秋之死击溃月薄之的道心。 却万万没想到,这竟成了点燃月薄之滔天魔性的火种! 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月薄之非但没有道心溃散,反而在万念俱灰之际,冲破了法相境的桎梏! 云思归自知不妙,猛地催动魔龙法相全力一击。 魔龙双首法相遮天蔽日,两颗龙首交缠嘶吼,龙吟声震得天地变色。 而对面那尊血梅法相却静得可怕。 虬曲的梅枝在虚空中舒展,缓慢得如同无物。 万丈魔龙挟着毁天灭地之势扑来,龙爪所过之处仿佛天地都要崩裂。 几乎同时,血梅法相最顶端的一片花瓣落下—— 那一点红梅下落的过程,仿佛被拉长到永恒。 直至,花瓣轻飘飘点在龙首眉心。 怒首狰狞的龙睛突然凝固。 紧接着,细密的裂纹从龙鳞缝隙中迸现,瞬息蔓延全身。 在云思归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整颗怒首轰然炸裂,化作漫天黑雨! 云思归喉头一甜,本命法相受损的反噬,震得他口吐黑血。 他还未来得及掐诀补救,便听得慈首发出凄厉悲鸣,原本宝相庄严的龙面此刻狰狞扭曲。失去怒首的制衡,整尊魔龙法相开始失衡,龙躯不受控制地痉挛扭动。那吞噬万物的巨口张了又合,却再也吐不出完整的漩涡。 云思归面色惨白,法诀连变。可任他如何催动,残破的魔龙法相都如断翅之鸟,再难维持那遮天蔽日的威势。 月薄之广袖一挥,收了法相。 只是一袭素白身影,提着一柄青锋,踏空而来。 天地之间,魔龙残躯仍在寸寸崩解,遮天蔽日的黑影如暮色垂落。而在漫天黑雾之中,那一袭白衣显得如此渺小,宛若沧海一粟。 可云思归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压迫! 明明只是肉身提剑,却比方才法相对决时更令他窒息。 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灰败如死,却又清澈见底。 云思归在这目光下竟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平生所有的算计与筹谋,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赤裸的恐惧。 错位囚笼 第148节 月薄之缓缓举起长剑。 云思归瞳孔收缩:这一剑,怕是躲不过了。 嗤—— 剑锋划过皮肉的声响格外清晰。 云思归闷哼一声,左肩已然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但对于云思归这样的大能而言,根本不致命。 他惊愕地抬头,却发现月薄之的剑势未尽。 第二剑接踵而至,这次是右腿。 剑刃精准地挑断筋脉,却避开了要害。 云思归踉跄着,从溃散的魔龙法相跌落,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月薄之不语,剑尖轻颤,第三剑已至。这一剑划过胸膛,伤口不深,却恰到好处地让云思归感受到利刃割开皮肉的每一分痛楚。 渐渐地,云思归明白过来:“你不想杀我。” 月薄之冷冷看着他,垂眸不语。 云思归想明白之后,反而不恐惧了,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看着他:“你只是想折磨我,想让我感受你的痛苦,是吗?” 月薄之握紧剑柄:他应该是想杀云思归的,或者说,他应该杀了云思归。 以免夜长梦多。 可是,杀意涌上心头时,他却感到一阵近乎荒谬的抗拒——就这样杀了云思归?太便宜他了。他是这么想的。 这恨意太深,深到让“以牙还牙”都显得慈悲软弱。 他要云思归活着,活着看自己如何毁掉他珍视的一切,就像他毁掉铁横秋那样。 月薄之自己都觉得这念头荒唐幼稚,而且是正中云思归下怀。 云思归笑容更甚了:“你真是很可悲啊。” 月薄之的剑尖悬在云思归咽喉前一寸之处。 云思归非但没有畏惧颈间寒刃,反而笑出声来:“可是,你越如此折磨于我,越是证明,你的心已经跟着那小子一块儿碎在鼎里了。” 月薄之的剑势骤然一滞。 “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云思归微笑着凑近剑锋,气息喷在冰冷的刃上,“你在这里一剑一剑凌迟我的时候,那傻小子正在鼎中,一寸一寸被炼化呢。” 月薄之眼瞳紧缩。 “神鼎炼化,不会是片刻之功,他的神魂还在。”云思归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字字诛心,“此刻,你用神识靠近听听,说不定还能听到他的悲鸣。” 月薄之的剑第一次剧烈颤抖起来。 明知可能是陷阱,他却控制不住地去想——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小五的神魂还在呢? 云思归依旧噙着那抹浅笑,静静地凝视着月薄之。 寒光乍现,月薄之手中的长剑倏然离手,如一道银色闪电贯穿云思归的身躯,将他牢牢钉在地面。云思归的身形微微一颤,却再难移动分毫。 月薄之知道,现在最理智的做法是将云思归杀死。 可是,他已经不具备理智这种稀罕物了。 云思归在撕裂般的剧痛中仰望着月薄之,看着他空洞的眼神里翻涌着执念。云思归唇角溢出鲜血,却仍挂着那抹了然的笑意:他知道,自己暂时还死不了。 如他算计的那般,月薄之缓缓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朝那尊仍在燃烧的传神鼎走去。 云思归眼中含笑:唉,这傻孩子。 像他母亲一样傻气。 竟真的因着一句半真半假的话,将后背送给敌人。 传神鼎的烈焰吞吐着骇人的火舌,传说中连大罗金仙落入其中都会被炼化成灰。可月薄之却全然不顾灼人的热浪,整个人几乎伏贴在鼎身上,侧耳紧贴着滚烫的鼎壁。 他几乎是完全相信了,只要靠得足够近,就一定能捕捉到铁横秋残存的声响。 即便是痛苦的悲鸣、刺耳的怒骂,哪怕仅仅是微弱的喘息……都好。 鼎身灼烧着他的肌肤,发出滋滋的声响,可他却恍若未觉。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只剩下近乎绝望的期待。 月薄之此刻的呆滞,为云思归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云思归眯起眼睛望向月薄之的背影,被剑钉住的身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虚化。 作为法相境魔修,即便肉身受制,他仍有千百种方法脱身。 此刻,他慢慢将自己的躯体暂时转化为虚无魔相,只待完全虚化,便能摆脱这柄利剑的桎梏。 月薄之整个人都贴在滚烫的鼎身上,衣袍被烈焰灼烧出焦黑的痕迹也浑然不觉,仍将耳朵紧贴在灼热的金属表面,仿佛这样就能穿透熊熊烈火,捕捉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小五……小五……” 他呼唤着,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怕惊扰了可能存在的回音。 鼎中火焰发出噼啪声,在他耳中却都化作了可能的回应。每一次火舌的跃动,都让他的心跳跟着加快:会不会下一刻,就能听到那人的声音? 月薄之全部的感知都凝聚在耳畔,自然没察觉到,钉在他身后地面上的剑突然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铮鸣。 剑身轻颤间,云思归被钉住的身躯如水月镜花般微微荡漾。 下一刻,剑下只剩一滩渐渐晕开的血迹。 几乎同时,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在月薄之背后凝实。 云思归脸上浮现出胜券在握的冷笑,右手成爪,直取月薄之毫无防备的后心! 第119章 月薄之,你疯了! 就在云思归的魔爪即将洞穿月薄之后心的刹那,那个始终背对着他的身影突然转过头来。 “你……” 云思归的瞳孔骤然收缩。 月薄之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正倒映着云思归凝固的身影。 在这道目光下,云思归引以为傲的虚无魔相竟完全僵直,连指尖都无法移动分毫。 月薄之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但那双眼睛却像两个漆黑的漩涡,将周围的光线都吞噬殆尽。云思归的神魂被这目光一寸寸冻结,连思维都开始变得迟缓。 月薄之缓慢开口:“你刚刚是在骗我吗?” 月薄之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没有怨恨,亦无悲喜,只是淡淡的,却让云思归被恐惧刺激得喉头痉挛,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根本听不见……”月薄之把耳朵贴在鼎上,灼出滋滋热气,“听不见他……” 他徒劳睁着眼睛,眼角一滴血泪珠淌到鼎身,瞬间被高温化作朱色的烟。 月薄之缓缓转过脸,嘴角扭出一个笑容弧度。这个笑容太过突兀,像是有人用刀在他苍白的脸上硬生生划开一道口子。 “你是骗我的。”他这么说着。 轻飘飘的五个字,却冰冷得让云思归神魂俱颤。 “他一投进去……”月薄之的手指轻轻抚过滚烫的鼎身,“就烧成灰了,是不是?” 他的语气古怪,像是在问话,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云思归感受到滔天冷意,仓促欲逃,身形刚动,四肢却被无形的力量死死扣住。 月薄之凝视着鼎中跃动的火焰:“我的母亲在里头,我的道侣也在里头。” 云思归感到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他看见月薄之被火光映照的侧脸,竟浮现出幸福的微笑:“我也该进去的。” 云思归骇然。 月薄之转头看向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里跳动着与鼎中如出一辙的火光:“你也一起吧。” 这句话让云思归浑身血液都冻结了。 话音刚落,云思归就感到一股无可匹敌的力量拖着他向鼎口坠去。 “不——”他嘶声厉喝,嗓音因极度惊恐而扭曲,“你别……你……你……” 鼎中烈焰已经舔舐到他的衣角,布料瞬间化作飞灰。在生死一线间,云思归突然福至心灵,拼尽全身力气吼出:“难道你不要杀古玄莫了?” 月薄之的手微微一顿。 就是这瞬息间的迟疑,让云思归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感到身上的钳制稍松,立刻哑声喊道:“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突然在此刻发难?正是古玄莫背后谋划。对了,我记得他说过,你本就要杀他的。难道你改变主意了?” 月薄之的手指微微收紧,云思归立刻痛呼出声,却仍强撑着说完:“若你今天和我葬身此鼎,岂不是遂了他的愿?” 鼎火仍在咆哮,但云思归看见月薄之眼底的疯狂中,闪过一丝清明。 云思归趁机喘息道:“若不诛杀此魔,铁横秋去得何等不值……” 听到“铁横秋”三个字,月薄之眼中刚浮现的清明瞬间被暴戾吞噬。他猛地将云思归的脸按在滚烫的鼎身上,皮肉灼烧的焦臭味顿时弥漫开来。 “休要提他。”月薄之的声音轻得像风,手上力道却几乎要将云思归的头颅按进熔化的铜鼎里。 云思归艰难地发出声响:“我知道古玄莫的弱点……” 月薄之置若罔闻,手上力道又加重三分,将云思归的半边脸更深地按进灼热的鼎壁。皮肉焦糊的气味中,云思归强忍剧痛,从牙缝里挤出断续的话语:“没有我的帮助,你没有找到他的办法……” “我有。”月薄之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云思归挣扎着抬起被灼伤的眼睑:“古玄莫是魇,比云还飘渺,你如何有办法……” “他不能离开魔域。”月薄之打断道,“我把魔域一寸寸掀翻,他自然无处可藏。” 云思归瞳孔骤缩,连脸上的灼痛都忘了:“月薄之,你疯了!” 月薄之置若罔闻:“现在,先处理你。” 云思归的惨叫声骤然拔高,他的半边脸已经完全贴在烧红的鼎壁上,皮肉在高温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左眼已经在这酷刑下失去了光彩。 看着云思归在极致痛苦中扭曲的面容,月薄之应当感到痛快才是,但他却只感到一阵更深的空虚。 错位囚笼 第149节 他悲哀地发现,即便将仇人千刀万剐,心中那个鲜血淋漓的窟窿也得不到丝毫填补。 鼎中火焰暴涨,映照出月薄之眼中比烈火更可怕的死寂。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凝聚起令人胆寒的灵力漩涡。 既然折磨无济于事,那就让这一切尽快结束。 就在云思归几乎要像蜡一般熔化在鼎壁上时,整座传神鼎剧烈震颤,嗡鸣不已。 月薄之的动作骤然停滞,猛地松开钳制,像丢弃一块破布般将云思归甩了出去。 云思归重重摔在数丈外,半边焦黑的脸血肉模糊。他剧烈咳嗽着,吐出几颗被压碎的牙齿,身体狼狈不堪地蜷缩成一团。 而那尊传神鼎仍在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鼎内苏醒。 月薄之定定看着传神鼎,声音染上病态的希冀:“是你吗……” 他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鼎身,却又怕惊扰了什么。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此刻竟焕发出近乎虔诚的光彩。 云思归蜷缩在角落,用仅剩的一只完好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幕:即便强如罗浮仙子,当年坠入此鼎也瞬间形神俱灭,何况铁横秋那个修为浅薄的小辈? 月薄之却还抱有这样的希望…… 真是疯了。 一声震天裂响,传神鼎鼎身轰然大震。 无数燃烧的火光中,一道虚幻的身影飘摇而出——素衣白裙,青丝如瀑,分明就是梅蕊仙子月罗浮! 月薄之整个人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两步,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云思归更是骇然失色,半边焦黑的脸都扭曲起来:“她?!怎么可能……她竟还留有一丝残魂?!” 月罗浮的残魂显然已在鼎中煎熬太久,虚影在烈焰余烬中摇曳不定,如同风中残烛。 虽然如此,她那双纤纤素手,仍用力托举着铁横秋满布伤痕的身体。 月薄之的呼吸骤然停滞。 云思归挣扎着撑起身子,独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这不可能!传神鼎中……怎么可能……” 月罗浮被鼎火熏伤的眼睛缓缓移向月薄之的方向。 月薄之瞬间忘记了呼吸。 他看见母亲残破的魂体上还缠绕着未熄的鼎火,那些火焰明明在灼烧着她,她却依然保持着最温柔优雅的姿态。 这一刻,月薄之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愧:他的母亲在经历百般苦难后,神魂竟仍保持着最初的澄澈;而他自己,却早已堕入魔道,满身污浊。 难道,真如断葑所言,比起母亲,他更像生父吗? 刚刚还势不可挡的月薄之此刻突然气势全无,似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儿,低着头不敢看他的母亲。 月罗浮的残魂却精准地飘到了月薄之跟前,脸上浮现极其喜悦又温柔的笑容。 看着眼前的母亲,月薄之眼皮颤动得极快又极无力,像是眼皮支撑不起睫毛的重量。 “是你么……”月罗浮沙哑的嗓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句没头没尾的询问,却让月薄之浑身剧震。 他一句话都答不出来,只是像刚出生的小狗一样呜咽。 月罗浮微微侧首,残魂凝聚的耳廓轻轻颤动,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捕捉某种声响: “是你……” “是你……” 沙哑的声线里突然迸发出难以言喻的欢欣,像是跋涉过无边黑暗后终于得见曙光。 她一只手仍将怀中铁横秋护得妥帖,而另一只几近透明的手臂却温柔地环住月薄之僵硬的肩膀,将他一点点带入这个等待了太久的拥抱。 月薄之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 这该是一个梦寐以求的拥抱。 然而,在月罗浮指尖触碰到月薄之的那一刻,一切就像是走到了尽头。 她的魂魄化作星星点点,像是夜空中突然绽放又凋零的烟火,瞬息消失无踪。 月薄之惊恐地睁大双眼,徒劳地看着母亲最后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唇瓣开合间似乎说了什么,可她的身影已经淡得如同晨雾中的下沉的月亮。 “娘……” 他人生第一次呼唤这个人世间最亲切的称谓,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伸出颤抖的双手,却只抱到了一团虚无。 飘散的光点掠过他的脸庞,带着母亲残存的温度,转瞬便消融在鼎炉余烬的热浪中。 铁横秋残破的身躯轻轻落在他臂弯里,就像是留给他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礼物。 月薄之收紧手臂,将铁横秋的身体紧紧搂在胸前。 他把脸埋进铁横秋焦枯的发间。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希望可以像一个受惊的孩子般号啕大哭。 然而,他不能。 他抱着重伤在身的爱人。 身侧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敌人。 他不能暴露哪怕一丝一毫的软弱。 他抬起眼睑,又变得那么冰冷,坚强,值得任何人害怕。 第120章 削平百丈峰 就在月薄之沉溺于这片刻温存的刹那,云思归指尖掐出一个法诀,一道灵力瞬间没入地面。 ——轰隆! 整座传神峰剧烈震颤,山体深处传来齿轮转动似的声响。 此处作为云隐宗禁地,不仅因其供奉着传神鼎,更因其地下埋藏着护山大阵的核心枢纽。 云思归趁机催动秘法,霎时间地动山摇。 传神峰下,一众弟子如临大敌。几个修为较弱的弟子面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万籁静一顿足,轻点阵眼,在漫天烟尘中沉声喝道:“守稳阵心!” 声音不大,却如暮鼓晨钟般震彻云霄。 慌乱的弟子们闻声心神一凛,纷纷掐诀稳守阵位。 何处觅骇然抬头,声音发颤:“大、大师兄,诸位掌峰真人会来助阵吗?” 万籁静双眸微阖,指尖灵力流转不息:“静心守阵,止语凝神。” 何处觅心头一颤,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言语。 万籁静心下却明白得很:这大阵虽显化于传神峰,实则勾连云隐宗三十六峰地脉,牵一发而动全身。护山大阵既启,各峰掌教必镇守本峰阵眼,寸步不离,此乃云隐宗千年铁律,无人可破。 这儿……只有他们自己。 他抬眸望向峰顶翻滚的烟尘,手中阵盘又沉了几分,但手掌却将阵盘托得更稳。 传神峰,地底浮现龙纹云篆。 轰—— 四根锁龙柱拔地而起,柱身盘绕螭龙浮雕,龙目怒睁,口中衔着的锁链哗啦作响。 云思归嘴角溢血,却笑得狰狞:“此阵若不知阵眼所在,大罗神仙也不能逃脱。” 最后一字落下,锁龙柱急速旋转,呈四合之势,将月薄之和铁横秋困在阵心。 月薄之将铁横秋抱得更紧,一手依然握剑。 锁龙柱上的螭龙浮雕突然活了过来,龙睛迸射血光,口衔锁链,朝他绞杀而来。 他护着怀中人的姿势丝毫未变,只能单臂挥剑,却依然快若惊鸿。剑光如匹练横空,寒芒似飞雪漫卷,竟与那螭龙化身斗得旗鼓相当。 剑锋与锁链相击,都迸溅出刺目火花,照亮他冷峻如冰的侧脸。 云思归脸色剧变。 他本以为借助护山大阵能绞杀月薄之,却不想对方在怀抱伤者的情况下,剑势依然凌厉如斯。 恐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再顾不得许多,转身就朝山下飞掠而去。 这一刻,什么宗主威严、什么成魔之道都被抛诸脑后。 他只想活命! 万籁静立于山门阵眼处,忽见一道黑影自峰顶仓皇掠下。待看清是披头散发的云思归时,他眉头骤然紧蹙。 “宗、宗主?!” 守阵弟子们骇然失声。 只见云思归的右脸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模样,焦黑的皮肉间隐约可见森森白骨,法袍破碎不堪,露出数十道深可见骨的剑伤。最骇人的是近丹田处一个血窟窿,显然已被刺中要害,灵气不断流失。 云思归踉跄奔至山脚,看见列阵以待的弟子们时,最后一丝气力骤然溃散,身形如断线木偶般向前栽去。 万籁静连忙扶住他:“师尊……” 云思归死死扣住徒弟的手腕,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速逃,为师已设计……断龙……封山……” 话未说完,一口黑血喷涌而出。 万籁静慌忙捏住云思归手腕,闭目替他把脉,却发现云思归的紫府溃散,内丹破碎,可见伤势已难挽回。 万籁静满面慌张,心里却暗自欢喜:好啊,月薄之干得好啊! 云思归若就此道消身殒,岂非天遂人愿? 若不是有其他嫡传弟子盯着,万籁静早就给云思归最后一击了。 然而,此刻众目睽睽,万籁静暗自咬牙,只得十分妥帖地搀扶云思归。 错位囚笼 第150节 何处觅见状骇然失色,颤声问道:“大师兄,师尊说的‘断龙封山’,是什么意思?” 万籁静神色严肃:“此乃玉石俱焚之策。”他抬手指向山上金光大盛的锁龙柱,“启动断龙石,便是以护山大阵为引,催动地脉龙气,让锁龙柱断裂落下。届时一切,都将被永镇山底。包括锁龙柱、传神鼎、传神峰、月薄之,乃至……” 何处觅倒吸一口凉气:“乃至铁横秋!”他声音发急,“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回答他的,是山巅震耳欲聋的断裂声,第一根锁龙柱轰然崩塌。 碎石如雨坠落,在地面砸出深深坑洞。 “大师兄!”何处觅死死攥住万籁静的衣袖,“铁师弟还在峰顶!他……” 万籁静厉声打断:“众弟子听令,即刻撤离传神峰!” 何处觅还想说什么,脚下的震颤却加剧了。 第二根锁龙柱断裂,砸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万籁静再不迟疑,单手掐诀召出本命灵剑,另一手将气若游丝的云思归稳稳扛在肩头:“撤!” 一声清喝,剑光如虹贯空。 众弟子纷纷御剑而起,化作道道流光紧随其后。 在他们身后,第三根锁龙柱正缓缓倾斜,整座传神峰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下沉。 万籁静御剑凌空,回眸望向峰顶,只见月薄之单手抱着铁横秋,另一手持剑与四条螭龙精魄周旋,挥斩间带起漫天霜华。 何处觅腾空到这个高度,也看见了状况,不禁惊讶道:“月薄之居然有这样的修为……”声音里带着难掩的震撼。虽然修真界皆知月尊剑术通神,但亲眼目睹他怀抱伤者仍能独战四龙,还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只是,更让何处觅在意的是铁横秋的状况。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看清他焦黑的身躯软绵绵地垂落着,仿佛一具没有生气的傀儡。 “大师兄,铁师弟他……”何处觅声音发紧。 万籁静凝视着远处翻腾的战场,声音低沉:“九龙锁天阵以螭龙精魄为引,借地脉龙气生生不息。月薄之能以一己之力抗衡至此……”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已是惊世骇俗。” 山风狂暴,卷起漫天碎石。 何处觅不得不撑起灵力护盾,却仍死死盯着峰顶那道孤绝的身影:“你说,月薄之真的可以带着铁师弟破阵吗?” “即便是月薄之,要破阵,”万籁静的声音几乎被风声吞没,“也非得找到阵眼所在不可。” 何处觅急声问道:“阵眼在哪儿?” 万籁静斜他一眼:“此等宗门绝密,唯有师尊知晓。” “可是,您不仅剑道造诣精深,更兼修阵道、丹道、长生道,诸法皆通,而且对云隐三十六峰了若指掌……”何处觅不甘心地压低声音,“难道真的毫无头绪吗?” 万籁静闻言微微闭眼,口中像是这念着什么,也像是在计算什么,呼唤什么。 就在这一刹那,远处的月薄之似有所感,突然转头望来。 那冰冷的目光如利刃破空,众弟子顿时遍体生寒,有人颤声道:“大师兄,我们……我们还是退远些为妙?” 另一人急忙附和:“不如速速撤回主峰!” 万籁静眸中精光乍现,斩钉截铁道:“我们先去百丈峰。” “去百丈峰?!”何处觅问道,“为什么?” 话音未落,万籁静已抬手指向远处,那儿月薄之在龙魂围攻中仍将铁横秋护得密不透风。 万籁静刻意提高声量,让所有人都把他说的每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三十六峰皆有可能是阵眼,但各峰都有掌峰真人护法,除了……百丈峰。” “对啊,百丈峰此刻是最薄弱的……”何处觅微微一愣。 万籁静又瞥了传神峰顶一眼,几乎与月薄之视线交错。 但他很快收回目光,眼神如电扫过众弟子,声音拔得更高:“弟子们听令,必须拼死守护百丈峰!” 万籁静剑诀一引,转向百丈峰方向。 山风呼啸间,他最后回望了一眼烟尘中的那道身影,眼底闪过一丝深意: 我能做的,也仅止于此了。 众弟子紧随万籁静身后,心中俱是惴惴不安。 御剑飞起,云霭破开,百丈峰近在眼前。 却在此时,万籁静心念一动,说:“止步!” 众弟子慌忙收势,还未及询问,天地间骤然亮起一道雪练似的剑光。 那光芒自传神峰方向横贯长空,所过之处云开雾散。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弟子们循声望去,不由骇然:巍峨耸立的百丈峰,竟被这一剑生生削去山顶! 被斩断的山体缓缓倾斜,在震天动地的轰鸣中坠入万丈深渊,激起遮天蔽日的尘暴。 众弟子呆若木鸡,只见烟尘散尽后,月薄之抱着铁横秋踏空而立。 原来,云隐群峰镇山阵的阵眼就在百丈峰。 百丈峰被破,锁龙阵不复存在。 月薄之轻而易举脱阵而出。 万籁静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又迅速露出怒容,对月薄之疾言厉色:“有我在,断不容许你伤害任何一个弟子!” 说着,他御剑挡在众弟子面前。 众弟子在他身后瑟瑟发抖,有几个甚至腿软得险些从飞剑上跌下来。 却见月薄之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将怀中人又搂紧了几分。 原想说“挡我者死”,但念及铁横秋伤势很重,急需一个清静地方休养,更想到刚刚万籁静的提示,若此刻动手,也忒不道义了。 月薄之便只是轻轻瞥了万籁静一眼。 万籁静背脊绷得笔直,握剑的手心已沁出冷汗。 他不知月薄之是否领自己的情,但身后三十五位师弟的目光和信任都系于他一身。 山风呼啸间,他横剑当胸,青锋映着惨淡的天光,在众弟子前筑起一道单薄却坚定的屏障。 月薄之低垂着眼睫,衣袂翻飞间踏空而行,抱着铁横秋自众人头顶凌空而过。他身形如孤鹤掠影,连半分余光都未施舍给战战兢兢的云隐弟子。 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云海尽头,众弟子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有人甚至控制不住地啜泣起来。方才那一刻,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何为剑尊之威。 山风卷着未散的血腥气拂过,万籁静握剑的手这才微微松开,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月尊入魔,百丈峰被削平,护山大阵被破,何等大事! 但算起来,除了云思归重伤,云隐宗并无任何伤亡。 云思归一觉醒来,得知月薄之居然脱阵了,震惊不已,问明缘由后,看着万籁静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万籁静一撩衣袍重重跪地:“是弟子办事不力……” 云思归却微微一笑,忍下一口气,反而拂过他的头顶:“唉,你也是关心则乱。” 云思归长叹一声,望向窗外残缺的百丈峰轮廓,眼底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医修们轮番诊脉后,俱是面色凝重地摇头退下。 内室里,几位亲传弟子跪在玉榻前,个个眼眶通红。檀香氤氲中,云思归支起身子,枯瘦的手指敲了敲床沿:“为师倒是知道一个秘法。” 说罢,他扫视众人,咳了咳:“然而,却需要灵骨为引……” 话未说完,万籁静猛然跪下,高声答道:“弟子愿献灵骨!” 云思归佯装推辞,连声叹息:“不可不可,你是宗门栋梁,而我,已经垂垂老矣……” “师尊!”万籁静重重叩首,“弟子蒙师尊教养之恩,万死难报!若师尊不肯收弟子灵骨,弟子宁肯自断经脉!” 见他如此,云思归才“勉为其难”地颔首,指尖刚触及万籁静后颈大椎穴,瞳孔骤然收缩:“你的灵骨……” 刚刚退下的医修们又进内室来,轮番查验后,个个面如土色。 原来万籁静中了罕见的奇毒,已经毒入骨髓。 “怎么这般凑巧!”云思归怒摔茶盏。 接二连三的变故终于撕碎了他伪善的面具,一掌拍在床榻扶手上,对万籁静满目怨恨质疑:“你可是成心的?” 万籁静当然是成心的,故意的,早有预谋的。 但正因为他是成心的故意的早有预谋的,他也分外的当机立断,立即就跪倒在地:“弟子无能,不能替师尊分忧!” 殿内烛火忽明忽暗,映照着云思归阴晴不定的脸。 医修们见云思归突然变得这么刻薄狠戾,虽然心惊,却也能理解几分:任谁遭此重创,都难免性情大变。 他们又看了看万籁静,他们素来认可万籁静为人,此刻忙主动替他分辩道:“宗主明鉴,大师兄体内毒素沉积已久,而今日的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怎么可能是早有预谋呢?” “对啊,这个毒如此厉害,大师兄怎么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何处觅也站出来替他说话,“此毒潜伏时毫无征兆,一旦发作便是死局,如此阴毒,一定是有人谋害大师兄。” 听着何处觅的话,云思归深深看他一眼,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忽然豁达地笑了。 “倒差点把你忘了,”他手指探出,按在何处觅后颈,“你也是一个好孩子。” 云思归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温和,脸上阴鸷之色一扫而空,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德高望重的师尊。 但何处觅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 魔域上空,翻涌的血云如滔天巨浪,将天光吞噬殆尽。 月薄之怀抱铁横秋御空而行,飞剑在脚下划出一道雪色,如同撕裂血色天幕的一道伤痕。 下方赤色荒原上,无数魔物仰首嘶吼。它们嗅到了新鲜的血气,却又被月薄之的威压震慑,只能焦躁地刨着焦土。 月薄之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铁横秋灰败的面容上。 第121章 金屋藏铁 魔宫巍峨矗立于血色苍穹之下,漆黑的殿宇如巨兽蛰伏,嶙峋的尖刺直指天穹。 错位囚笼 第151节 殿内,高不可测的穹顶隐没在黑暗之中,冥火悬浮半空,无声燃烧。 一个红衣墨发青年在独行。 幽邃的长廊仿佛没有尽头,黑暗中潜伏着道道致命禁制,稍有不慎便会触发杀机。这阴冷压抑的气息让他胸口发闷,他不由得加快脚步。 “再忍忍,快到寝宫了。”他在心中默念,“寝宫里永远都是又香又暖的。” 当最后一道禁制在身后闭合时,眼前骤然明亮起来。 寝室内暖玉生辉,四壁夜明珠洒落温柔光晕,将魔域森寒隔绝在外。暗香浮动中,织金幔帐飘飘垂落,罩着一张蓝田暖玉榻。 榻上睡着一个人。 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这方寸天地与外界诡谲阴森的魔域判若两界,显然是某个不可一世之人特意为他辟出的一处温柔乡。 暖玉生烟,珠辉流转,连空气都浸着安神的幽香,仿佛世间最珍贵的温柔都敛在了这一室之中。 榻上人沉睡的容颜被暖光描摹得格外恬静,就像是外头那些腥风血雨、那些尔虞我诈,都与这幔帐内的世界毫无干系。 红衣青年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因为他知道:这一路穿过的重重禁制,是穿过某人筑起的层层心防,最终抵达了这个从不示人的柔软所在。 就在这时候,暖玉榻上的人突然蹙眉。 红衣青年感应到了什么,一个箭步上前查看:“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却见榻上人眼睫轻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红衣青年大惊:“你……你醒了?” 榻上人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这、这是哪里……” “你真的醒了?我不会是在做梦吧?”红衣青年不可置信地掐了掐自己的脸颊,“你真的醒了,老铁?” 铁横秋怔怔地望着眼前人。那张带着少年稚气的面容既陌生又熟悉——墨玉般的发丝束着一顶精致的羽冠,羽冠上朱红翎毛微微颤动,在明珠柔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衬得那袭烈焰般的红衣愈发灼目。 明明是初见,却莫名让他心头涌起说不出的亲近,仿佛血脉深处有什么在隐隐共鸣。 铁横秋迟疑道:“你是……” “我是夜知闻啊。”红衣青年感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老铁,是我啊,吱吱!” “夜知闻?你……你化人了?”铁横秋只觉难以置信,催动血契感应,识海中那缕熟悉的联系让他震惊不已,“真的是你!你……你怎么突然修成人身了?” “这还突然吗?都过去四年啦!”夜知闻捏了捏眉心,一脸苦瓜相。 “四年?”铁横秋脑中轰然作响,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觉四肢酸软得厉害,显然是长久卧床所致的肌肉无力。 他脑子回想起来自己昏睡前发生的事情——在传神峰上,月薄之和云思归战得天昏地暗,他为了不拖累月薄之,心有所感之下,主动投身传神鼎…… 在那之后…… 就只有无边的黑暗了。 铁横秋庆幸起来:“我居然还活着。” “幸好你还活着。”夜知闻深深吐了一口气。 铁横秋听着夜知闻的语气,觉得有些微妙,仿佛除了庆幸灵主死里逃生之外,还有更多的复杂……像是目睹失控的马车在悬崖边堪堪停驻时,那种劫后余生的后怕。 铁横秋有些疑惑地看着夜知闻。 却见夜知闻的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抿了抿唇,挠挠头,说道:“那个……哥们啊,要不你再合会儿眼?就当……就当还没醒过来?” “你说什么?”铁横秋不解,声音还是有些沙哑。 夜知闻咽了咽:“你醒得不是时候,月薄之刚好有些麻烦要处理……” “他遇上麻烦了?”铁横秋关心则乱,“他不会出事吧?” “你放心,一定会有人出事,但出事的人一定不是他。”夜知闻提起月薄之,语气带着几分敬畏,“只不过,如果他知道,你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不是他……” 想到可能的后果,夜知闻打了一个寒颤,羽冠的翎毛都抖了两抖。 铁横秋忽觉脑中嗡鸣阵阵,夜知闻刚刚那句话如同隔了层纱幔般模糊不清,铁横秋并未听见。 待眩晕稍缓,他试着活动四肢,却只换来指尖几不可察的颤动:“我这是怎么回事……好像动不了……” “你不舒服吗?”夜知闻说,“那赶紧合上眼睛再睡会吧!” 铁横秋:“……要不找个医修给我看看呢?” “这儿谁都不能进,也就是月薄之这两天忙着,否则连我都不能来。”夜知闻顿了顿,“要不你再合上眼睛睡会儿呢?” 铁横秋:“……我都睡了四年了,是不是应该起来活动活动?” “都睡四年了,也不差这一会儿了。”夜知闻把手搭在铁横秋眼皮上,“哥们,快合眼吧。” 铁横秋很想抬手把夜知闻的手拿开,但他现在使不上劲儿,却是微动心念,用了血契。 在灵宠血契的驱动下,夜知闻的手顿时不受控制地收了回去。 夜知闻哭丧着脸:“真不睡啊?” 铁横秋看着夜知闻这苦瓜脸,觉得朱鸟叼不中松子的表情在人的脸上具象化了。 他好笑得很,却牵动内伤,不免咳了咳:“扶我起来。” “……行……你是灵主,你说了算吧。”夜知闻认命地俯身搀扶,“到时候月薄之回来了,你记得说是你自己凭借自己的力量和毅力爬起来的,跟我一点儿关系没有。” 铁横秋:“……奇怪,怎么感觉你很怕月薄之?” 夜知闻呵呵:“这有什么奇怪?你出去打听打听,谁不怕他,那才叫奇怪呢。” 铁横秋一脸恍惚:“我……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夜知闻挠了挠羽冠,朱羽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那个时候,我还在初霁城。” 铁横秋也想起来了,环视四周:“这儿是哪里?是初霁城?” “哪儿能?月薄之怎么会把你放在别人的地盘上?”夜知闻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这儿是血诏城。” 铁横秋眼瞳紧缩:“血诏城,是血诏碑所在的血诏城!?” 血诏城,是历代魔尊所驻的城池。 修真界虽以强者为尊,但名门正道推举魁首,总还要讲究个师承辈分、德行资历;然而,在魔域,却连这一份礼仪都不讲。 想要在魔域称尊? 简单得很。 只须到血诏碑前亮剑。 铁横秋想通关窍,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月薄之,该不会……在血诏碑前亮剑称尊了吧?” “不然,你哪儿有这好房子住呀?”夜知闻答道,“这儿是魔宫,不是客栈,可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 “这是魔宫?”铁横秋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鲛绡幔帐映着明珠柔光,“你不说,我还以为这儿是什么仙门洞府。看来血诏魔宫,倒不似话本里说的幽暗阴森。” 夜知闻扯了扯唇:“你到外头看看就知道话本有没有说错了。” 铁横秋喉头一哽:“只是,月薄之怎么会突然来到魔域?” “你问我,我也是一头雾水。”夜知闻苦笑着揉了揉额角,“我那个时候正在初霁城,刚突破境界,修出了人身呢!彼时是百般不习惯,连路都走不好。倒是霁难逢待我十分友好,教我做人。” 铁横秋一听“霁难逢”三个字,便想到话本里对这个【】狗狂徒的描写:“他教你做人?你也敢学啊!” 铁横秋猛地瞪大眼睛,神情就像是听见自家幺儿跟山寨大当家拜了把子。 夜知闻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你别总带着正邪之见嘛。这些成名魔修哪个没有坏传言呢?可相处下来,我觉得他这人还挺不错的!” 铁横秋将信将疑,却也不纠结这个话题了,便道:“那后来呢?” “却不想一日突然地动山摇。霁难逢神色一变,说有人动了血诏碑,他身为魔将,一定要去护碑。”夜知闻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等我们赶到时,就见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立在碑前。旁人或许认不出,可我是什么眼力?” 他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这可是从小就能在云隐群山里找一颗松子的鸟眼啊!那人就是月薄之!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铁横秋蹙眉:“那你那个时候看到我了吗?” “没有,他应该是把你藏起来了。”夜知闻道,“你当时伤得那么重,月薄之怎会让您暴露在群魔环伺之下?” 铁横秋颔首:“然后呢?” “月薄之也认出我了,但他没说话,毕竟那个时候他也忙着面对众人的挑战呢。”夜知闻说着,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羽冠,“谁知道,月薄之居然那么厉害,把三大魔将都击败。按照惯例,他便成了魔尊。” 那般激战,夜知闻只是三言两语说完,铁横秋却觉得满心汹涌,实在难以想象那是何等凶险。 夜知闻继续道:“待尘埃落定后,我方才与月薄之相认。他让我以魔侍的身份留在魔宫,也好帮忙照料你。” “照料我?”铁横秋微微一怔。 “是啊,说起来,这儿见过‘魔尊’真容的只有驻守魔宫的亲卫——不过那些亲卫人数不多,都是月薄之亲自挑的,还立了血誓,嘴巴严得很,所以魔域里几乎没人知道‘魔尊’其实就是月尊本人!”夜知闻歪着头,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至于你的存在,更是秘密中的秘密。我想,是为了你的安全吧。” 铁横秋望着殿顶流转的明珠光晕:“所以,这四年来,我就一直在这魔宫深处……” “对,这儿是魔宫最隐秘处,谁也不能进来。”夜知闻顿了顿,“当然,除了我。”说着,还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铁横秋微微垂眸:“可是,他到底为何要做魔尊?” “我也问过他了,他告诉我,他本也不想当什么魔尊,只是想找古玄莫罢了。”夜知闻答。 “只是想找古玄莫?”铁横秋一怔。 “好像是古玄莫老是躲着他,不好找。”夜知闻道,“但是血诏碑前亮剑,三大魔将都必须现身护碑。所以才把这老贼给逼出来了。” 铁横秋怔了怔,想起月薄之的确对古玄莫怀抱敌意,没想到却已经到了这样水火不容的地步。 铁横秋只问道:“他把古玄莫杀了?” “那倒没有。”夜知闻说道,“古玄莫是天阶魇魔,寻常法子是杀不死的。” “天阶魇魔杀不死?”铁横秋声音里带着几分探究,“此话怎讲?” 夜知闻拢了拢衣袖:“魇魔乃众生噩梦所化,无形无相。寻常刀剑劈砍,不过像是斩过雾气。” 铁横秋闻言一怔,蓦地想起与断葑交手时的情景,若有所思道:“照你这么说,断葑岂不是也死不了?” “诛杀寻常魇魔倒也不难,就像杀蚯蚓似的,只要剁得够碎,再没有死不透的。但天阶魇魔不一样。”夜知闻竖起一根手指,在虚空中划了道凌厉的弧线,“他即便本体被剁碎,也能在某一天夜里某个人的噩梦里重获新生。” 铁横秋微微侧头:“那他现在……” “他现在被挖了内丹,镇在血诏碑下。”夜知闻回答道。 铁横秋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依你所言,月薄之的确是魔尊了……” 错位囚笼 第152节 “是的。”夜知闻道,“我还能骗你吗?” 铁横秋眉头紧锁,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我只是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堕魔……” “我也搞不懂!”夜知闻拨了拨头上的翎羽,“不过,我是看出来了,不过你别说,他这魔尊当得那叫一个得心应手,活脱脱就是块当魔尊的料!之前在人间两百年,真是耽误他的资质了。” 铁横秋:……你这是夸人还是损人啊。 “他做什么都能做得极好,却不代表这就是他想要的。”铁横秋眉头蹙起,“我记得,那个时候大师兄跟我说过,月尊入魔一事是遭人陷害。他明月一般的人,却遭算计堕魔,心中肯定很愤懑至极。偏生他又是极骄傲的一个人,这般痛苦,之能藏在心里,难以与人诉说。” 夜知闻:……神经,你还心疼上杀人不眨眼的魔尊了? 真的是,别人畏惧他杀人不眨眼。 只有你心疼他不眨眼会眼干眼涩眼疲劳。 看来相思等同脑疾,幸好我是单身鸟,吱吱。 第122章 月薄之归来 夜知闻压下心中吱吱喳喳,只道,“你会不会想多了呢?我看他这个大魔头当得是很自在啊。” 铁横秋却道:“如果他真的自在,就不会以假面示人。” 说着,他把指尖收紧,在锦被上攥出深深褶皱,“更不必……将我这个‘知情人’像个见不得光的秘密般藏在这深宫之中。” 夜知闻哑然。 “他显然是不想要让‘月薄之’和‘魔尊’这两个身份扯上任何关系。”铁横秋低垂着眼睑,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怅然,“所以,连带着我的存在……都成了不可言说的禁忌。” 夜知闻苦恼地挠了挠羽冠,实在难以理解这份复杂心绪。他眨了眨眼,突然灵光一现:“像我们朱鸟,特别喜欢把最大最圆最饱满的松子什么的藏到树缝里,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说着,他的脑袋还前后晃动,比划一个用鸟喙啄树缝的动作,“说不定月薄之也是这样,只是想把你藏进谁也发现不了的树洞里呢?” 铁横秋连连摇头:“你在想什么呢?” 这个重重禁制的魔宫密室是树洞? 月薄之是你这种馋嘴傻鸟? 我最大最圆最饱满? 话音未落,殿外禁制突然泛起一阵水纹般的波动,涟漪层层荡开,在虚空中激起细微的灵力震颤。 夜知闻顿时一激灵,慌忙扑到床前,一把按住铁横秋的肩膀就往锦被里塞,:“哥们,不……主人,祖宗……您就行行好,把眼睛合上好么?” 他这一通手忙脚乱,头冠翎羽跟着东摇西晃,像风中凌乱的蒲公英。 铁横秋被他这通折腾弄得哭笑不得,但一想到即将看见的人,莫名生了近乡情怯之感,既盼久别重逢,又怕物是人非。 他便配合地闭上眼睛,刻意放缓了呼吸,连带着周身灵气都尽数收敛,当真像个熟睡的病人。 夜知闻见状,这才长舒一口气,仔细掖了掖被角,转身坐到炉子旁边拨动炭火。 铁横秋闭着眼睛,听着火钳拨动炭火的声音。 忽然嗅到一缕熟悉的冷香,像是雪后初绽的梅,那气息裹挟着殿外带来的寒气,渐渐晕染在帷帐之间。 只是这气味,铁横秋就知道是谁来了。 那一股熟悉感满上心头,让他的心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他听到夜知闻的声音响起:“尊上,你回来啦,那我出去了?” 铁横秋没听见月薄之的回答,但他很快听到夜知闻放下铜钳,走出门外的声音。 铁横秋在黑暗中想象着:月薄之定然是微微颔首,那双总是含着霜雪的眼睛甚至没有多看夜知闻一眼,只是用沉默示意对方退下。 唉,这可真是月尊的风范。 铁横秋发现自己想念月薄之,明明只是睡了一觉,原本并不认为是久别重逢,如今却那么的恍惚。或许在意识深处,他早已知晓这看似短暂的“一觉”,实则隔了太多光阴。 锦被下的手指微微蜷缩。 他多希望月薄之能说些什么,随便什么,哪怕只是冷淡的一声“嗯”。 他好想念月薄之的一切,包括他的声音。 他感觉到月薄之的气息在床边停驻,让他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那缕熟悉的冷香近在咫尺,却比记忆中更添几分凛冽,似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像初雪覆盖下的战场,既清冽又残酷。 铁横秋的呼吸不自觉地凝滞:我是不是该“醒来”了呢? 但如果现在醒来,我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月薄之? 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寒暄,还是开门见山地提出疑问? …… 万千思绪在胸腔里翻绞,却寻不到一个妥帖的开场。他只能维持着僵硬的睡姿,连睫毛都不敢轻颤,生怕打破这份安静的平衡。 铁横秋清晰地感知到月薄之正在缓缓俯身靠近。那缕冷香愈发浓烈,混合着未散的寒意,如霜雪般覆上他的面颊。 铁横秋的心跳轰鸣如雷。 他能感觉到月薄之的发丝垂落,若有似无地扫过他的颈侧,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又立即被他强行克制。 此刻的每一瞬都被无限拉长,窒闷的隐忍塞满胸腔,让他的呼吸都变得艰涩起来。 月薄之似乎又靠近了些,铁横秋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如有实质般流连在他的眉眼之间。这种被审视的感觉让他后背沁出一层薄汗,却还要维持着平稳的假寐呼吸。 就在他几乎要克制不住颤抖的刹那,那股萦绕在鼻尖的冷香忽然抽离。床榻微微一轻,是月薄之直起身来的动静。 铁横秋紧绷的神经尚未松懈,就听见衣料摩挲的声响,那衣料似乎极厚重,应当是层层叠叠的锦缎相互摩擦,听起来却像是新雪被靴底缓缓压实。 这衣料声比他记忆中月薄之常穿的白衣要沉郁许多,想必是魔尊才能着身的重工长袍。 铁横秋想着:对啊,他此刻是魔尊了,想必穿得极为华贵。 印象中的男人穿得那么素白,总是一身雪氅。 现在的他呢? 现在的他穿着什么样的衣裳? 铁横秋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描摹着:或许是像话本写的那般?墨色长袍,滚着金丝银线复杂花纹,腰间悬着玉佩、香囊或令牌,叮叮当当的,跟一棵五彩斑斓的黑树似的……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月薄之即便成了魔尊,大约也还是偏爱素净的款式,只不过从雪色换成了玄色罢了。 就像从前那件雪氅,看似素净,细看才能发觉衣摆处藏着精细刺绣的云纹样式。 铁横秋甚至开始去想象那衣料的触感…… 想到这里,他黯然掐断了思绪:如今的月薄之,或许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了。 月薄之的步履缓缓掠过地面,簌簌渐远,像是退潮时最后一道浪痕。 感觉月薄之的远离,铁横秋微微松口气,在锦被下舒展开攥得发疼的手指。 殿内重归寂静,唯有自己的心跳声仍在耳畔隆隆作响。 方才近在咫尺的压迫感消散后,竟莫名生出几分空落。 月薄之的脚步声停在殿内另一端。 铁横秋敏锐地捕捉到茶盏轻碰案几的脆响,接着是茶水注入杯中的泠泠水声——原来月薄之并未离去,只是转身去斟茶。 茶香混着残存的冷梅气息飘来,他便想起从前在百丈峰上,他替月薄之端茶倒水的日子。 恍惚间,他听见月薄之轻轻吹散热气的声响。那么近,又那么远。 铁横秋紧闭的眼眶一热,眼前已经浮现出月薄之吹茶的模样。 记忆里的月薄之是怕烫的,吃不得烫茶……雪魄汤更是如此,那药汤需得不冷不热,温度稍偏便要被搁在一旁晾着。 啊,雪魄汤…… 对了,他还喝着雪魄汤吗? 他的心疾,又如何了? 殿角传来茶盏轻放的声音,铁横秋就是心头一颤。 他又听到,月薄之来到了离自己更近的地方。 是炭炉旁。 月薄之竟接过了夜知闻未竟的活计,亲自去照看炉火了。 只听得“嗒”的一声,一块新炭被拨入炉心。 暖意渐渐晕染开来,铁横秋在朦胧中听着炭火噼啪的声响,原本假寐的伪装渐渐成了真切的困倦。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百丈峰听雪阁,窗外落着雪,屋内炭火正旺。月薄之执卷坐在案前,偶尔传来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是最令他安心的声音。 睡意如潮水般漫上来,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刹那,那股熟悉的冷香忽然无声无息地逼近。这次比先前更近,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裹挟其中。 铁横秋在朦胧中感到一丝异样,却因睡意太沉而未及在意。 直到锦被被轻轻挑开一角,微凉的空气夹杂着冷梅香拂上肌肤,他才迟钝地意识到什么。 衣带解开了。 铁横秋混沌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月薄之……在解他的衣衫! 月薄之的指尖带着初雪般的凉意,如同剥开笋心一般,一层层挑开他的衣襟。那触感太过清晰了:指腹偶尔擦过锁骨,小指无意划过心口,圆润的指甲搔刮过更敏感的皮肉…… 他死死咬住牙关,拼命克制着想要蜷缩的冲动,却控制不住肌肤上泛起的细小颗粒。 当微凉的手掌突然贴上腰侧敏感处时,铁横秋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那处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隐秘地带,此刻却在月薄之指尖下苏醒,泛起一阵陌生的酥麻。 就在他即将控制不住躲闪的刹那,月薄之的手掌已先一步扣住他的腰肢。 那力道不轻不重,拇指恰好抵在他腰窝凹陷处,带着不容抗拒的掌控感。 带着体温的身躯靠得更近了,吐息拂过他颈侧细小的绒毛。 铁横秋在假寐中惊觉,月薄之的动作竟如此熟稔,如孩童搬弄一个旧玩具。 更惊人的是,自己的身体竟也像认主的名剑般,在这双手下乖顺异常。 铁横秋耳尖烧得发烫,偏偏被扣住的腰肢又动弹不得,只能自欺欺人地继续紧闭双眼,却因此让其他感官愈发敏锐:肌肤摩挲的触感,唇瓣开合时细微的水声……都无比清晰地传来。 错位囚笼 第153节 他浑身绷紧,连脚趾都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月薄之的呼吸停留在他的耳边,但手指已经往要害处去了。 铁横秋下意识绷紧了肌肉,预想中的刺痛却并未降临。 这副身躯像是早被驯化般,自发地舒展开来,对月薄之的触碰生不出半分抗拒。 他明明记得,四年前的那次尝试,两人都生涩得可笑。一个笨手笨脚却故作从容,一个疼得龇牙咧嘴却硬撑着不说,最后双双气喘吁吁无功而返…… 身体正在背叛理智,自发地感到愉悦。 这……这简直像是渴盼已久的重逢。 呜咽发出后,铁横秋唬得屏住呼吸,极怕自己就露馅了。 然而,月薄之似乎并未发现不妥,动作丝毫未停。 这大概也可以理解,那声呜咽听起来也很像是一个人应有的自然反应。他只是昏睡了,又不是死了,会喘会叫,也属平常。 铁横秋在黑暗中悄悄舒了口气,可这口气还未完全吐出,心头又猛地一紧。 铁横秋死死闭着眼睛,连睫毛都不敢颤动分毫,生怕一个不慎就会暴露自己早已清醒的事实。 他感觉到月薄之的呼吸落在他的耳边,长发触感像丝绸,披散在铁横秋的肩颈处,发尾随着动作轻轻扫过他的锁骨,轻柔得如同折磨。 他拼命控制着呼吸的节奏,却浑然不觉自己已在微微仰头,下意识地寻求更多的耳鬓厮磨。 此时此刻,如同故人执剑叩门。 铁横秋咬住下唇,齿尖几乎要陷进软肉里,生怕泄出一丝不该有的声响。 他意识到:若按此情形发展下去,接下来岂不是要……? 第123章 道侣圆房 月薄之的吐息在他耳畔响起:“你应该能听见我说话吧?” 铁横秋浑身一震,却不确定,月薄之是真的知道他醒了,还是在跟一个沉睡者自言自语? 话音在耳畔,而月薄之的动作并没有丝毫停顿,看起来不征求任何的回应。 铁横秋便判断:……应该是后者,是惯常的自语罢? 月薄之一只手来到铁横秋的后颈,将他轻轻托起,以便露出喉结。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月薄之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几分克制的暗哑,“那我就继续了。” 这话说得极轻,让人分不清是询问,还是告知。 铁横秋的睫毛剧烈颤动了一下,却仍固执地闭着眼睛。 他感觉到月薄之的拇指正摩挲着他颈后,而自己则下意识地顺着对方的力道仰头,将咽喉最脆弱的弧度完全展露。 这副予取予求的模样,简直像是……同意。 不,说同意还是客气了。 这简直像是……邀请。 铁横秋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正透过肌肤,一下下撞击着月薄之的指尖,用心跳的反应做着最诚实、最响亮的应答。 月薄之确认了什么一般,骤然如利剑出鞘,毫无预兆地刺入。 铁横秋浑身剧震,如突然被抛上岸的鱼儿一样,身躯猛然一跳,后颈被五指死死扣住,脊柱被另一只手牢牢钉在原处,根本无法弹动分毫,只任那股蛮力长驱直入,将他所有抵抗瞬间击得粉碎。 眼前炸开一片白光,喉间溢出一声破碎的闷哼。 “呜呜——” 根本来不及伪装,更无力反抗。 铁横秋猛地睁开双眼,月薄之的面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撞进视线。 那张脸与记忆中分毫不差:如霜的眉眼,淡色的唇,锋利的轮廓……可偏偏有什么东西彻底不同了。 是眼神。 那双总是含霜带雪的眼睛,此刻正翻涌着铁横秋从未见过的复杂。 不是怒意,不是寒霜,更像是一种深得能引发疼痛的专注。 “哦,醒了啊。” 月薄之看着他,竟然还笑了一下,但动作却更用力了。 夜明珠投下的暗影,在铁横秋身上摇晃得更加剧烈。 “啊……我……”铁横秋下意识想解释什么,却没有余力。 铁横秋只觉后颈一紧,那只手已不容抗拒地扣紧,另一只手同时环住他的腰,猛地往怀里一带。 他整个人几乎是被提了起来,完全贴在月薄之身上。 铁横秋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他和月薄之之间的距离是前所未有的近。 他猛地闭上眼睛。 “嗯,看着我。”月薄之的声音不容置疑。 铁横秋想起从前月薄之捏着自己眼皮,逼自己迎视的时候,也是那般的语气。只是,现在月薄之不再用手指捏他的眼皮,而是用嘴唇轻轻碰了碰。 铁横秋的睫毛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还是这么不听话。” 月薄之低语,呼吸拂过铁横秋湿润的眼睫。 铁横秋慢慢睁开眼睛,心中终于认识到了什么:“你……我……” 他有好多话要说,却在此情此景都不合适。 月薄之只是看着他,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彻底消弭:“疼吗?” “不、不疼的……”铁横秋心下发紧:好像已经习惯了,是怎么回事…… 月薄之鼻尖蹭过他发烫的耳廓:“那你喜欢吗?” 铁横秋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膛,脸颊烧得通红,却还是诚实地小声回答:“当然,当然喜欢。” “我就知道。”月薄之说着这般自信的话,却隐隐带着一种做坏事被赦免的如释重负,“我就知道你会乐意的,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他絮絮说着,像是说给自己听。 铁横秋眨了眨眼睛,他当然喜欢。 月薄之的一切,他都喜欢。 月薄之欢喜地吻他的眼睛。 这一层欢喜,让他几乎变得像一个孩子一般。 明明是铁横秋被压得气息不稳,胸口发闷,但此刻却生出一种只有强者才有的怜惜。 他想伸手环住月薄之,或是抚摸一下他的头顶,然而,他的身体太虚软,根本办不到。 铁横秋试图运气,但身体依旧使不上力气,心头不免泛起一丝微妙的别扭:他担心这样的自己会让月薄之扫兴。 可抬眼望去,那人非但毫无不悦,反而眉眼间尽是餍足的神采。 月薄之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孩童,兴致盎然地摆弄着他的四肢。指尖轻轻一勾就让他手臂抬起,掌心稍稍用力就使他腰身弓起,每个动作都带着几分天真的雀跃,仿佛让他得到了最深处的安全满足感。 这里是魔宫四十九重禁制的最深处,没有天光流转,不见月升月落,时间的流逝是那般的模糊。 但铁横秋浑浑噩噩中,抬头一看,却见铜炉里本来填满的香已燃尽,香灰积了厚厚一层。月薄之刚进屋时斟的那盏茶,饮剩的残茶干涸,在瓷盏壁上留下一圈褐色的泪痕。 殿内铜漏滴答,记录着时间的流逝,而他们却仿佛定格在了这一刻。 铁横秋看着水面流逝的高度,意识到这是他们重逢后共处的第一个完整白日。 而在这整整一日里,月薄之没有一刻离开过他的身体。 铁横秋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垂下,浓重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瞬间,他忽然听见月薄之的声音:“别睡!别睡!” 那嗓音里带着罕见的慌乱,指尖也骤然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在他腕上留下痕迹。 若铁横秋此刻勉强撑开眼帘,就能看见月薄之向来从容的面具裂开一道缝隙,眼底翻涌着近乎恐惧的暗潮。 那样的话,他便会知道,这个已经呼风唤雨的魔尊,会因为他闭上眼睛而感到翻天覆地般的恐惧。 “我……”铁横秋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有些累了。” “只是累了吗?”月薄之轻声问他,拂过他的脉息,像是确认了什么一样,松了一口气,“是我太勉强你了。” 铁横秋含糊地咕哝一声,眼皮沉沉地合上。 “累了便睡吧。”月薄之替他盖上被子,“记得醒来。” 最后四个字,说得几近是哀求一般。 铁横秋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帷帐旁一切如新,炭火暖融,炉内重新添满了香,屋子里又香又暖的。 月薄之披着那件熟悉的雪氅,正执卷坐在床畔。 察觉到铁横秋醒来了,月薄之放下书卷,说道:“你倒是好睡。” 声音里有很多埋怨。 月薄之转过脸来,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担忧,却偏要摆出一副高贵冷淡的模样。 铁横秋想坐起来,却是力有不逮,只好细声说:“是我贪睡了,能劳您扶我起来么?” 月薄之当即放下书卷上前,手臂穿过他后背,稳稳把他身体托起,扶他靠好后,又细致地在他腰后塞进鹅绒滚枕,倒是比夜知闻会伺候人多了。 月薄之一边调整滚枕的角度以很好贴合铁横秋的后腰,一边又冷冷地说道:“的确贪睡。已经睡了四年,还不够。” 铁横秋听出月薄之的埋怨,只好尴尬笑了笑,又说道:“我……我也不知原来已经过去四年了。只不知道,我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呵,你也知道自己是‘死里逃生’的?所以,你真的是奔着寻死去的?”月薄之的声音低沉阴冷,森寒刺骨,偏又平静得可怕。 听着这语气,铁横秋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铁横秋咽了咽,低声说道:“我只是怕……怕会连累你……” “所以,”月薄之的声音轻了下来,却让人更加毛骨悚然,“你不但小瞧了我,还这般轻贱自己的性命。” 错位囚笼 第154节 铁横秋没想到会勾起月薄之这般翻天覆地的怒气……啊,不,不是怒气。 与其说是怒气,倒更像是…… 怨气? 一个魔修,该是嗜血霸道的。 但若染了怨气,又是另一种的诡异恐怖。 那不是凌厉的锋芒,而是一种雨水般潮湿却又轻盈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肌理。 殿内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铁横秋甚至错觉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雾。阴冷顺着脊背爬上来,让他连指尖都开始发凉。 而月薄之,只不过是在静静地看着他。 铁横秋下意识想紧了紧手心的锦被,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能抬起手臂了。 他松了口气,把被子拢起,让自己在这冷气森森的氛围里多一点保暖。 察觉到了铁横秋的动作,月薄之眉毛轻挑:“冷?” “嗯,一点……”铁横秋低声道。 月薄之闻言,便又拨了拨炭炉,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事实上,这屋子已经烧得很暖了,如此加热,反而让裹着被子的铁横秋开始出汗。但他只是默默受着,看着月薄之在炉火映照下那冰冷严肃的面容。 如此冷峻的月薄之,和昨夜在床榻上的热情……简直判若两人。 铁横秋忍不住想:难道昨夜是我幻觉吗? 但是身体残存的感觉是那么的真实。 铁横秋咳了咳,问道:“所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月薄之想起月罗浮残魂破鼎而出的画面,不觉呼吸一窒,不愿再提起来,脸色更冷:“横竖是你死里逃生,我把你拖到了这魔域来。” “真是你带了我来……”铁横秋咽了咽。 “‘真是’?”月薄之挑眉,“你原来就知道?” “我……”铁横秋见瞒不住了,索性放开抵抗,“其实我在那之前醒来一会儿了,还和夜知闻说了半会子话。是他告诉我的。” “嗯。”月薄之听起来不大意外。 铁横秋小心问道:“所以……你真的当了魔尊?” “我真的当了魔尊。”月薄之答。 “为什么?”铁横秋哑然。 “魔域比上界残酷得更直白些,想过安生日子,就得把所有人都打服。”月薄之道,“打服了所有人,自然就成了魔尊,就这么简单。” 铁横秋一瞬无语:所以,当了魔尊,是顺手的事儿? “还有什么要问的?”月薄之微凉的指尖擦过铁横秋发汗的后颈,让铁横秋颤栗了一瞬,不免又想起昨日的触碰。 铁横秋忍不住问:“那……那你昨日与我做、做那种事情,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月薄之眉梢微挑,露出几分诧异的神色,仿佛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奇怪。他理了理袖口,说得理所当然:“道侣之间,做这些事情,哪里需要问为什么?” 铁横秋瞬间睁大了眼睛:“道……道侣……” 月薄之定定看着他,眸色深沉:“我们是道侣。”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你别是忘了吧?” 铁横秋连连摇头:“可是,按夜知闻所说,整个魔域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月薄之却道:“我的道侣,为什么要让别人知道存在?” 他俯身靠近铁横秋,投下长长的影子,将铁横秋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铁横秋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容,一时语塞。 即便月薄之说得是那般理所当然,但铁横秋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铁横秋还待说些什么,却被月薄之的指尖勾住下巴。 月薄之的声音像雨水一样轻盈而潮湿:“既然闲来无事,不如再做些道侣该做的事。” 铁横秋猝不及防跌入柔软的锦褥之中,后背陷入层层叠叠的丝缎软枕间。 月薄之没有征求他意见的打算,帷帐就如同乌云下的雨幕一般自然而然却又无可违抗地落下。 第124章 与魔尊同眠 “等等……”他的抗议被碾碎在唇齿之间。 月薄之的吻来得又急又凶,像是要印证什么似的,修长的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将他的手牢牢按在枕畔。 “还要等多久?”月薄之带着满腔独守空帷多年般的怨怼,不满地咬了下他的唇,另一只手已经探入他的衣襟。 铁横秋浑身滚烫,呼吸渐渐紊乱,却在情思翻涌之际突然被悬在了半空。 月薄之竟然不动作了,只是停在那儿。 他难耐地仰起头,眼尾泛红地望着月薄之,眸中尽是未得的渴求与困惑。 月薄之伸手支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等——”他刻意拖长了音调,“方才是谁说‘等’的?” 指尖如天鹅游曳湖面般掠过铁横秋汗湿的锁骨,若即若离地游移:“现在,还等多久好呢?” 铁横秋情急之下忽然会意:这是月薄之在故意拿乔,要他服软讨饶。 他习惯去顺应月薄之的心思,此刻自然也不会拂逆,连忙抬起方才恢复气力的双臂,小心翼翼地环上对方的肩颈。 一边伸手,他一边斟酌着要说些软话讨好月薄之。可这般亲密情状他从未经历过,那些在心头打转的话语不是太过生硬,就是显得矫情。 犹犹豫豫,唇瓣刚启,便被封住了唇。 这个吻来得突然却又理所当然,在唇齿交缠间泄露出几分压抑已久的渴求。 铁横秋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所有未成形的思绪都被搅得粉碎。 ——啊,竟然是什么软话都不必说吗? 月薄之将他往怀里带了带,两人之间最后一点空隙也被填满。 纱帐上的流苏摇晃得乱作一团,在锦帐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时而分离,时而纠缠。 不知过去多久…… 铁横秋在朦胧中睁开眼,纱帐外透进微光。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月薄之的手臂仍牢牢锢在他腰间,力道丝毫未松。 帐内浮动着熟悉的梅香,混着情事过后的暧昧气息。 更漏声仍如雨滴般断续敲打。 铁横秋望着帐顶晃动的流苏,忽然意识到自己竟记不清已被困在这方寸之间多久——一日?三日?抑或更久? 这魔宫深处,不见天日,连外头是刮风还是下雨都感受不到,只有一成不变的温暖和寂静。 时光在这里仿佛凝滞的琥珀,而他们是被永恒封存的虫豸。 “醒了?”身后传来带着睡意的嗓音,揽着他的手臂又收紧几分。 铁横秋没有应答,望着纱帐外那一线微光出神。那光亮得如此虚幻,就像是被困在琥珀中的飞虫眼中最后看到的景象。 “可是哪里不舒服?”月薄之的声音裹着初醒的沙哑,温热的掌心贴在他心口。 自从铁横秋醒来后,月薄之的手就没离开过他的身体,像个刚找回全部身家的守财奴,总要一遍遍摸索钱袋里的每一枚铜板,确认它们真实存在。 “并无。”铁横秋垂下眼帘,轻轻看着月薄之环在他腰间的手,问道,“我们在这儿多久了?” “不知道。”月薄之漫不经心地应着,鼻尖蹭过他后颈的弧度,“这很重要吗?” “嗯……”铁横秋心里觉得很重要,还是顺着他的话,轻声说,“你可是魔尊,难道不必处理事务?” “魔尊不同人间帝皇,若无治理天下的雄心,大可不必不管这些。”月薄之道,“我当魔尊,不过占着一个魔域第一不好惹的名头,图个清净罢了。” 铁横秋到底还是不清楚魔域的生态,听着这话,却又理解了几分。 月薄之还是那个月薄之,独来独往,不想理任何人,只是那时隐居山巅,而今高居魔宫,本质上却无甚分别。 这种熟悉感,让铁横秋觉得安心了几分。 他总是怕一觉醒来就物是人非了,看来不是的。 他看着搭在身侧的那一件雪氅,笑道:“说来好笑,我还以为魔尊都要穿那种层层叠叠的玄袍,没想到你还是这件雪氅不离身。” 月薄之闻言挑眉,随手将雪氅扯过来裹住两人:“你喜欢那种袍子?” 铁横秋愣了愣:“也不能说喜不喜欢……” 月薄之伸手一点,但见帷帐自己拉开,前头衣架上便挂着一套玄袍,看起来华贵非常。 “这大概就是你说的那套袍子。”月薄之单手支颐,另一手随意把玩着铁横秋的发尾,“我平常出门也会穿。” 铁横秋忽然想起月薄之归来时,那衣料摩挲的声响确实比往常沉闷。原来那时他穿的便是这套——想来是刚从什么大场合回来,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 铁横秋定定看着那套衣裳,问道:“所以,出门会穿玄袍,回到这里才穿雪氅吗?” “出门在外是魔尊,”月薄之凝视着铁横秋,眼眸里透着说不清楚的情感,“在这儿是月薄之。”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让铁横秋心头一颤。 铁横秋又试探着问道:“朱鸟说你出门还以面具示人,是不愿意让人外头的人知道月薄之就是魔尊吗?” “嗯。”月薄之淡淡应了一声,指尖仍在不紧不慢地绕着铁横秋的发丝。 铁横秋勉强想明白了:月薄之这是在固执地将“自己”与“魔尊”这个身份划开界限。 铁横秋便当月薄之自矜身份,堕魔乃是被迫,因此不愿面对。 想到月薄之陷入如此境地,铁横秋心中不由泛起阵阵酸楚,深吸一口气,终是问出了埋藏多时的疑惑:“所以,当年的你到底是为何被指认入魔?是不是云思归那狗贼陷害你?” 话音未落,月薄之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凉意。 他看着铁横秋,眸色深沉:“你觉得我是被陷害的?” “当然。”铁横秋想起万籁静的话:云思归陷害月薄之。 其实,这话也是万籁静自己的推断,但铁横秋听了却深信不疑。 错位囚笼 第155节 铁横秋一想到月薄之是遭到陷害,就更加心如刀绞,忙摸着月薄之的手,说道:“无论如何,我都会相信你的。” 月薄之的脸却渐渐冷了下来。 那只被铁横秋握住的手突然翻转,反扣住铁横秋的手腕。 “是啊,你当然会相信我。”月薄之欺身逼近,“在你心里,我永远是那个纤尘不染的月尊,值得你仰望倾慕,对不对?” 铁横秋讷讷。 月薄之威逼一样靠近他:“对不对?” 铁横秋被他突如其来的压迫感震慑,微微颔首。 这一下意识的点头,让月薄之眼神更加冰冷。 月薄之掌心发力,猛地将铁横秋按倒在锦褥之间。 他单手钳制住铁横秋的手腕按在头顶,另一手捏住他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是吗?所以我做什么可以,是吗?” 他的嘴巴在铁横秋颈侧危险地游走,“哪怕是这样……”他的牙齿贴着跳动的颈脉,“或是这样……”掌心顺着腰线下滑,“都无所谓?” 铁横秋吃痛地闷哼一声,在对上月薄之眼神的瞬间僵住了:那里面翻涌的根本不是破坏欲,而是某种类似自暴自弃的疯狂。 月薄之在等,等他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抗拒或恐惧。 铁横秋眼瞳震颤。 他的呼吸明显紊乱,纤长的睫毛不停轻颤,整个人都绷得极紧——这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在害怕。 可月薄之不知道的是,铁横秋此刻颤抖的缘由并非恐惧。 他虽不明白月薄之究竟想要什么答案,但此刻扣在他腕间的力道、抵在颈侧的犬齿,甚至是月薄之周身翻涌的魔气,都未能让他生出半分退缩之意。 他抬起未被禁锢的那只手,指尖轻轻抚上月薄之紧绷的侧脸:“是的,都无所谓。” 月薄之顿了顿,怔怔看着铁横秋的眼睛。 铁横秋说:“我就是如此爱慕着您。” 纱帐内一时静极,月薄之扣着他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魔气却翻涌得更加剧烈,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面对铁横秋如此毫无保留的示爱,月薄之应该感动吧。 不,他根本不快乐。 铁横秋献上的这份忠诚越是纯粹,就越证明——他爱的并非是真实的月薄之、入魔的月薄之、偏执的月薄之……而是那个永远纤尘不染的幻影,是他臆想中高悬九天的明月。 所以他那么固执地相信月薄之一个永远高洁,永远完美,连成为魔尊都是迫不得已的仙君。 他望着铁横秋眼中那泓清泉般的信任,里面盛着的爱意太过滚烫,烫得他溃不成军。 明明知道这份情意是给另一个幻影的,明明最该亲手打碎这场镜花水月,可他就是舍不得。 魔气渐渐平息,月薄之缓缓收拢五指。 他坐了起来,看着帷帐外点点滴滴的更漏。 见月薄之不再威胁自己,铁横秋以为自己做对了:看来自己方才的表白正合他意。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涌起一阵欣喜,连忙撑起身子,从背后轻轻环住月薄之的腰,脸颊贴在那略显单薄的背脊上:“薄之,我知道你有许多不得已……” 听着“不得已”三个字,月薄之只觉疲惫讽刺,说道:“你说得对,我也该处理一下事务了。” 说着,他站起身,将玄色锦袍层层叠叠地裹上身,金线暗纹在烛光下流转,转眼间就将那个穿着清白高冷的月薄之彻底掩去。 铁横秋裹着残留体温的雪氅,像只从雪窝里探出头的小貂,仰望着突然陌生起来的月薄之。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月薄之穿黑色的样子。 宽肩窄腰的轮廓被华服勾勒得凌厉逼人,连脖颈到下颌的线条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峻。 月薄之系好最后一根系带,居高临下地望着榻上人,伸手抚过铁横秋的脸颊:“好好休息。” 这亲昵的动作让铁横秋心跳加速。 可还未等他细细品味这份温存,月薄之已迅速收回手,转身离去。玄色衣袂翻飞间,那道挺拔的身影转眼便消失在寝殿门外,只余一室暖香兀自浮动。 月薄之穿过幽深的长廊,玄色衣袍在昏暗的甬道中翻涌如夜雾。他的脚步声在黄泉砂烧制的地砖上碰撞出孤寂的回响,最终凝滞在一扇玄金门前。 守门的魔侍慌忙跪地,在触及月薄之周身寒意时打了个哆嗦:尊主今日的威压竟比平日还要强十倍,森然魔气如有实质般压迫着五脏六腑,让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开门。” 两个字砸在地上,惊得魔侍手忙脚乱地解开禁制。 月薄之负手而入,地牢阴冷的空气顿时翻涌起来,仿佛连黑暗都在为他让路。 地牢中央的困魔阵吞吐着幽绿磷火,将本该无形无相的魇魔硬生生淬出实体。古玄莫如同被钉住的飞虫,苍白的皮肤上爬满新鲜愈合的疤痕,像被强行缝合的破布娃娃。 听到脚步声,他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映出月薄之居高临下的身影。 月薄之只是静立,整座地牢的空气便凝成实质般的重压。 古玄莫残破的身躯在威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本就受损的经脉寸寸皲裂,颅骨内似有万千毒蚁啃噬。 但,他笑了。 第125章 他心里有别的男人 古玄莫本该后悔招惹了这样的怪物。 可他却又忍不住感到骄傲又满足:道心种魔了千年百次,终炼成了这尊完美的修罗。 月薄之抬手虚握,困魔阵中的锁链应声耳而动,贯穿古玄莫的身体,缓缓收缩。 “呃啊——!” 古玄莫的雾状躯体剧烈翻涌,被锁链贯穿的地方开始出现可怕的空洞,雾气在痛苦中扭曲变形,时而凝聚成扭曲的人脸,时而散作嘶吼的鬼影。 月薄之冷眼看着锁链中扭曲翻腾的黑雾,眼中既无怜悯也无快意,仿佛只是在观一场已经看过一百回的折子戏。 他袍袖轻振,玄铁锁链应声而落,在石地上撞出沉闷的回响。 古玄莫失去支撑,趴地倒下,身上的空洞黑雾袅绕,然后开始了缓慢的修复。 这一套虽然痛苦,但古玄莫经历多了,竟有些麻木。 每回月薄之都用这太阴真火淬炼而成的九幽玄铁锁链伤他本体,却因为魇魔生而不死,借助天地浊气又能慢慢愈合。 每当残躯将将愈合,月薄之便会如期而至,再度将他撕得粉碎。 如同一个残破的布偶,刚用粗麻线勉强缝合四肢,转眼又被无情地扯开棉絮。 古玄莫艰难凝聚着雾气,嘶声笑道:“魔尊今日好像有些不同……”他慢慢抬起眼,“难道是和铁横秋有关吗?” 月薄之眼皮颤了颤。 古玄莫身为魇魔,能窥探人心最深处的记忆,不过,现在他已经无法窥探月薄之的了。 但作为以情绪为食的魇魔,对人心波动的感知依旧敏锐。月薄之这一个细微的颤动,于他而言已是最直白的答案。 古玄莫低低笑道:“当年,我给你道心种魔的时候,窥见了你的深仇大恨,原以为你会就此因恨而杀,以杀入魔。”古玄莫抬起眸子,“却不像你还能苦苦支撑那么多年……最终竟是……以情入魔。” 月薄之俯瞰着他,没有回答。 “目下无尘的月尊,居然是一个痴情种子。”古玄莫微微摇头,“连我也想不到啊……不过,你最终也是入了魔。” 这一句“你最终也是入了魔”,古玄莫说得满是畅快,仿佛在宣布自己的重大胜利。 月薄之冷笑一声:“当初你可不是说,非是你诱我入魔,而是我本心所选?如今你倒会自揽功劳了。” 古玄莫一噎。 月薄之看着古玄莫的表情,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讥讽一笑:“你口口声声说入魔不能称为‘堕魔’,让修士道心种魔不过是给他们多一条路,多一个选择。实际上,你自己却也觉得成魔是沉沦之事,你希望拉着修仙者与你一般被恶念侵染,成为阴暗之魂。” 古玄莫眼瞳震动,像是被扇了一巴掌。 月薄之慢吞吞地从台阶上走下来:“所以,你看到家母挣脱种魔,根本不开心,并为此暗暗发狠,伺机对我种魔。” 古玄莫的脸上扭曲出一道笑容:“我成功了,你还是入魔了,不是吗?” “这是我的选择。”月薄之的玄色衣摆扫过最后一级石阶,停在古玄莫面前,阴影完全笼罩了他溃散的魇体,“不是你的。” 古玄莫脸上裂开一道狰狞的笑容,如同腐败的树皮被生生撕开:“像你这种高傲的修仙者最会自欺欺人……” 月薄之看着他,垂眸不语。 古玄莫继续道:“你若不觉得入魔是堕魔、是沉沦,只是一个选择,何以将铁横秋的魔气抽出,破我对他的种魔?” 他期待着看到月薄之动摇的神情,却只见对方抬起眼眸,不假思索道: “因为那不是他的选择。”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像一柄利剑,将古玄莫得意的笑容钉在了溃散的雾脸上。 古玄莫的雾气剧烈翻涌了片刻,随即扯出一个更加狰狞的笑:“你倒是会尊重他的选择。那么,你可以自信地确信,你是他的选择?” 月薄之眸光微沉,声音却稳如磐石:“他爱我。” “真是令人动容的自信啊。”古玄莫笑了,“是因为他这么说,你就这么信了?真奇怪,你明明是一个多疑敏感的人啊。” 月薄之轻蔑地看着古玄莫,这份轻蔑中夹杂着掩饰得很好的愤怒。 他不喜欢别人提这个话题。 古玄莫则继续道:“话语是可以骗人的,但梦魇却不会。” 月薄之抿了抿唇,他意识到,古玄莫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是他不爱听的。 他应该撕烂古玄莫的嘴,拔掉他的舌头。 可是他却没有那么做。 他站在那儿,就像他也被九幽玄铁锁链困住了一般,一动也不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折磨。 古玄莫看到了月薄之如此,快意更甚。 “桀桀桀……如果我此刻还能入你的梦,”古玄莫的雾气兴奋地翻涌着,带着恶意的愉悦,“估计所见的人必定是铁横秋吧。” 月薄之并没否认。 否认也没意义。 “可是,当年我在铁横秋梦境深处看到的……”古玄莫魇脸浮动,“不是你。” 错位囚笼 第156节 月薄之抿了抿唇,当年他也问过铁横秋古玄莫让他看见谁了。 铁横秋回答的是柳六。 原因是他最恨柳六。 这个答案像根刺,多年来始终扎在月薄之心头。即便理智告诉他这合情合理,那股阴郁的妒火却从未真正熄灭。 听到古玄莫的话,月薄之突然察觉到,事情可能不是那个样子。 铁横秋当年说的柳六,或许根本就是谎言。 又一次的欺骗。 这个认知让月薄之周身的魔气暴动,被刻意压抑的猜忌与愤怒,此刻如同困兽般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狂暴的魔息将古玄莫本就溃散的魇体撕扯得更加支离破碎,可那团扭曲的黑雾中却传来餍足的嘶笑:“呵呵呵……他看见的是一个男人。” 月薄之心中一冷,脸上是不耐烦:“有话就说。” “是……”古玄莫哑着声音,“一个叫汤雪的男人。” 月薄之一怔。 “他始终怀疑,汤雪是死在你手上。”古玄莫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锁住月薄之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他对那个死人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怜、依赖和信任……这些都是对你没有的。”古玄莫说得越来越急,因为他发现他从月薄之脸上得不到他想要看到的表情。 他想要看月薄之痛苦扭曲恶毒崩溃……可是,这些都没有。 月薄之只是微微怔了一瞬。 而后,那张常年冰封的脸上,竟浮现出一种古玄莫从未见过的复杂神情。 那表情里糅杂了太多难以名状的东西,居然连自诩能洞悉人心所有阴暗面的古玄莫都猜不透。 月薄之沉入了某种深不可测的思绪,外界的一切声响都如隔着一层厚重的冰壁,模糊而遥远。 古玄莫见月薄之不为所动,顿时急了,高声道:“你还不懂吗?铁横秋心里有别的男人!” 这一声高喝,有些走调了。 这声嘶力竭的叫喊终于穿透了月薄之的思绪。他睫毛轻颤,恍若大梦初醒。 而后,他只是对着古玄莫勾起一抹冷笑。 古玄莫神色僵住,浑浊的眼中满是错愕:这绝非月薄之该有的反应。以他对这个男人的了解,此刻早该魔气暴走、地动山摇才对。 可现实却是,月薄之只是无声地转身。 玄色长袍拖曳着脚步声,在幽深的地牢中渐行渐远,最终消散在石阶尽头。 月薄之独自穿行在魔宫幽深的长廊中。 两侧镶嵌的夜明珠泛着冷光,将他修长的身影投映在一道又一道的廊柱之间,如同一个无声游走的幽灵。 整条长廊静得能听见罡风在廊柱间流转的呜咽,如此的死寂中,最细微的风声都成了最放肆的喧嚣。 行至尽头,一道雕花门扉洞开。 霎时间,温暖的光晕如蜜般流淌而出,轻柔地吻上月薄之苍白的脸庞。 细碎的光尘在他纤长的睫毛上跳跃,同样也温柔地笼罩着室内那人——铁横秋慵懒地倚在软榻间,烛火为他披着的雪氅镀上一层朦胧的金晕,整个人仿佛被包裹在暖融融的光茧里。 夜知闻正盘腿坐在一旁,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趣事,笑得见牙不见眼。 听到动静,夜知闻立即噤声,转头看见月薄之,立即站起来:“尊上……” 铁横秋闻声抬眸,也收敛了闲适的姿态。 铁横秋未愈的身体显然还不听使唤,但他仍固执地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每一寸肌肉都在为这个表示尊重的姿势而颤抖。 月薄之意识到,他一来,铁横秋就不笑了。 室内温暖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余烛火不安地跳动。 月薄之把手藏在袖子里。 铁横秋望向他时,眼中确有爱意流转。但那眸光深处,永远藏着几分难以消弭的畏惧。就像飞蛾明知会灼伤,仍忍不住扑向烛火。 但他对汤雪……不一样。 古玄莫那老东西说得没错。 即便不是刻骨铭心的爱恋,铁横秋对汤雪也始终怀抱着某种特殊的温情,有爱怜、依赖和信任……这些铁横秋根本不会给予月薄之的东西。 第126章 魔尊的道侣是什么 月薄之站在门口,玄色衣袍与身后长廊的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那袖口暗绣的金线在烛光下泛着细碎的冷芒,如同冰封湖面上零星的浮光。 夜知闻敏锐地察觉到,此刻的月薄之心绪不佳,忙往后退了半步,恨不能把自己缩进墙缝里。 “那个,属下……告退,二位慢慢聊!”他干笑两声,话音未落就忙不迭往外溜,临走还不忘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室内顿时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里。 铁横秋整个人陷在雪白的毛氅里,像只蜷缩在巢穴中的小兽,眼底藏着欣喜的微光,是为月薄之的归来而雀跃,却又在察觉对方异常时本能地竖起防备。 那目光对月薄之而言,像是冰层下交织的暖流与寒潮。 月薄之感觉到:铁横秋对他的爱永远裹挟着战栗,如同触碰锋刃时既畏惧其锋利,又贪恋其华美。 可对汤雪……铁横秋却总能毫无戒备地亲近,不思量言辞,不斟酌举止。 铁横秋的确是心绪翻涌,习惯性地开始琢磨月薄之到底因为什么事情不高兴。 他偏爱琢磨这个,却不知自己的琢磨往往是十次错八次。 但其实,这又何妨? 即便他屡猜不中,月薄之依然是爱他的。 铁横秋歪了歪头,说:“我该起来迎你的,但双腿还是有点儿使不上劲。” “无妨。”月薄之利落解开外袍,又在榻边一张五足梅花凳上坐下。 这魔尊袍子尊贵又繁复,即便脱了外套,里头依然层层叠叠,他一坐下,浪潮般的衣摆便随即堆在脚边,在地面上铺开一片起伏的暗色。 铁横秋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那片流淌的衣摆。 月薄之注意到什么,问他:“你好像很在意这套衣服。” “是、是吗?”铁横秋收回视线,手指蹭了蹭鼻尖,“只是没见过这样精巧的式样。” 他想起幼时,穿一套完整的外衫都是奢望。后来有了些银钱,却又自知身为入门剑修不宜过于招摇,穿得颇为简朴。可骨子里,穷过了的小子总会对这些繁复精致的东西挪不开眼。 “如此。”月薄之闻言起身,修长的手指搭上腰间玉带,轻轻一拨,第一重衣襟如花瓣般舒展。 铁横秋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只见那层层叠叠的衣袍在月薄之指间次第绽开。银线盘扣轻解,暗纹系带垂落,繁复的衣饰如同被抽去骨架的折扇,一重又一重地舒展开来。 每解开一层都似揭开一页华美的典籍,露出里头更精巧的文章。 而到最里面的,自然是当之无愧最惊艳的篇章——也就是月薄之的胸膛。 肌理如精心雕琢的寒玉,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轮廓比任何金线刺绣都更摄人心魄。常年被华服包裹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雪白光泽,宛如藏在宝匣最深处的稀世明珠终于得见天光。 铁横秋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他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对华贵之物移不开眼的。 比如此刻,那堆叠在地上的锦绣华袍,也难分得他半分目光。 铁横秋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黏在月薄之身上,那目光炽热得几乎能在那白玉般的肌肤上烙下痕迹。而月薄之却恍若未觉,径自俯身去拾那堆叠的华服。 他弯腰时,脊背绷出一道弓箭般的弧度,肩胛骨如蛰伏的蝶翼微微耸动,腰线在烛光下收束成令人心悸的窄弧,仿佛名家笔下最写意的一笔勾勒。随着动作,几缕青丝从肩头滑落,在肌肤上逶迤出蜿蜒的墨痕。 铁横秋不自觉地前倾了身子,雪氅从肩头滑落也浑然不觉。 月薄之拾起衣服,那些衣物沉甸甸地挂着他的臂弯上,在他肘间堆出华丽的褶皱。 他直起身子,看向铁横秋。 铁横秋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脸颊烧红。 月薄之恍若未觉他的窘迫,向前迈了半步,一如既往用那种淡漠却又充满压迫感的语气说:“你要穿上试试看吗?” “我?”铁横秋一怔,“我穿?这合适吗?” “虽然你我身量不一样,”月薄之说,“但此袍自有灵性,可随形变幻。” 铁横秋抿抿唇:“我不是说身量不合适……是说……身份不合适。” “你倒是说说,”月薄之径自伸手,指尖挑开铁横秋紧拢的雪氅,“你是什么身份?” 铁横秋哑然看着月薄之:“我……我是……” 月薄之眼神充满压迫,让铁横秋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重要。 “我是……”他张了张嘴,舌尖打结,却在月薄之灼人的注视下无处可逃,终是吐出那几个滚烫的字眼,“您的道侣。” 铁横秋一瞬不瞬地盯着月薄之的面容,生怕错过丝毫变化。果然,在那张永远冰封般的脸上,他捕捉到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唇角扬起一个稍纵即逝的弧度,快得让人怀疑是幻觉。 月薄之的声音却确实软和了几分:“是的,你很清楚,你是我的道侣。” 听到“你是我的道侣”几个字,铁横秋几乎眩晕。 在这份眩晕里,他就像是被敲了一记的鱼儿一般无法反抗,任由月薄之把他的中衣剥开来。 素白里衣如蝉翼般滑落肩头时,他才猛然惊醒:“你、你是要……” “给你穿衣服。”月薄之神色端肃,指尖划过他裸露的锁骨,“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铁横秋更答不上来了:“我……我能自己穿。” “好。你自己来。”月薄之十分好说话,臂弯一倾,那堆华服便如云霞般倾泻在铁横秋床头。层层叠叠的衣料顿时散作一团,金线暗纹在烛光下流转,晃得人眼花。 铁横秋手忙脚乱地抓起最上层的外袍,却被繁复的系带绕得晕头转向。平日里穿惯朴素衣裳的穷剑修哪懂得这些讲究,只是忙得一头汗。 最终,铁横秋叹了口气,把衣带放下,说:“所以,我说,我不适合这样的衣服。” “都没穿上,就歪声丧气给谁听?”月薄之好似无奈地叹了口气,上前替铁横秋把弄乱的衣带梳理好。 看着月薄之的举动,铁横秋僵了一瞬。 错位囚笼 第157节 他从未想过月尊大人会替自己穿衣,此刻十分无所适从。 月薄之倒是动作熟练,一边替他理顺衣带,一边道:“你这副见了鬼的样子做给谁看?” 铁横秋忙道:“我……我是不曾想能劳驾您为我穿衣。” 月薄之闻言,嘴角勾了勾,视线从衣带往上抬,对上铁横秋的眼睛:“在你昏迷的四年里,你认为,是谁替你更衣梳头、清洁身体?” 这句话宛如惊雷炸响,铁横秋脑中嗡鸣。 他不敢去想那个答案,慌乱道:“都是修士,一个辟尘诀就能解决,何须亲自动手梳洗擦身?” 话未说完,月薄之淡淡道:“可我就是喜欢亲自动手。” 铁横秋心神大震,一句话说不出来。 月薄之替他把衣领整了整,又要把衣服从他后背绕过。 铁横秋下意识想要配合着起身,却忘了自己双腿仍使不上力,腰身刚抬起就软软跌了回去。 月薄之眼疾手快,一手托住他后背,一手穿过膝弯,行云流水般将他翻了个面。整套动作熟练得很,仿佛已经重复过千百次。 铁横秋蓦地僵住了。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过去四年里,自己就是这样像个人偶般,被月薄之翻来覆去地更衣拭体。 这个认知让他从指尖麻到头皮。 这是铁横秋第一次在清醒时被如此服侍。 不同于昏迷时的无知无觉,此刻每一处触碰都清晰可辨,他能感受到衣带如何被细致地系紧,后领如何被妥帖地抚平…… 月薄之呼吸时拂过他后颈的气流,整理衣襟时偶尔碰到的指尖,甚至是衣料摩挲发出的细微声响,都让他心跳如擂。 不知过去了多久,月薄之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穿好了。你看看。” “我看看……”铁横秋垂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却也只能看个大概。 “那边有穿衣镜。”月薄之抬手虚虚一指,只见墙角一面等人高的水银镜正映着烛光。 铁横秋正想说:“我走不动路。” 却不想,月薄之已把他抱起来了。 铁横秋下意识攥住月薄之的肩膀,从镜中望去,只见华服加身的自己被月薄之稳稳托在臂弯。 他的头未曾梳好,只是披散着发丝,配着一身尊袍,颇为奇怪。 层层叠叠的衣摆从月薄之臂弯间垂落,繁复的金线刺绣与暗纹缎面堆叠在一起,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看着像是月薄之抱着一大束沉甸甸的麦穗,在秋阳下泛着金色的光晕。 终于走到了镜子前,月薄之看着镜中的铁横秋。 明明只是影子被注视,铁横秋却觉得像被剥光了般无所遁形。他不自在地挣了挣,立刻被月薄之更用力地箍住腰身:“怎么了?” “放我下来吧,”铁横秋胡乱解释,“这样被抱着看不出来样子。我想知道站着穿着衣服是什么模样。” “这也不难。” 话音未落,铁横秋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月薄之竟单手托着他站立,另一手扶住他腰侧固定身姿,让他虚站在自己脚背上,动作熟练得有些可疑。 镜中景象让铁横秋呼吸一滞:二人交叠着,在镜中映出缠绵的影子。 身着繁复魔尊袍的铁横秋被解掉衣衫的月薄之环抱,华贵衣袍与赤裸肌理形成强烈对比。 月薄之结实的胸膛紧贴着他后背,将衣料都熨出几分暖意。 “好看吗?”月薄之问他。 铁横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镜中的自己披着本该属于月薄之的华服,被不着寸缕的月薄之以绝对占有的姿态圈在怀中。 这画面太过旖旎,让他脑子发懵。 铁横秋咽了咽,干巴巴道:“当然……” “既然喜欢,那你以后都穿着一套衣服吧。”月薄之答得简单。 “如何使得?这是魔尊的袍子。”铁横秋回答道,“我总穿着,也不合身份。” 月薄之却道:“你是魔尊的道侣。” “魔尊的道侣……”铁横秋嘀咕道,“算是什么身份?” “魔尊的道侣,”月薄之收紧了环在他腰间的手,镜中两人的身影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自然也是魔尊。” 铁横秋一下懵了:“魔尊的道侣怎么是魔尊?” “既是道侣,自然分享一切,包括尊位。”月薄之不假思索地回答。 铁横秋的瞳孔微微扩大,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共享尊位?” 月薄之语气平静得如同在陈述日月更替的常理:“道侣者,同修共进,生死与共。我有的,自然也有你一半。” 铁横秋指尖微颤,难以置信地摇头:“你莫不是说笑……” “你知道我不爱说笑。”月薄之眸光一沉,握住他的手腕。一道乌光闪过,铁横秋的掌心便多了一副玄铁面具,“你戴此面具、穿此长袍,横行魔域,如我亲临。” 月薄之的声音如金玉相击,字字千钧。 铁横秋呼吸一滞。 却见月薄之将面具覆在铁横秋脸上。 面具下的双眸微微睁大,透过面具上的眼孔,铁横秋看到镜中的自己——黑袍加身,玄铁覆面,自然任谁都觉得这正是那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魔尊本尊。 铁横秋的心跳震耳欲聋,仿佛要冲破胸腔:不会吧,连尊位都真的能让我一半…… 过去四年日日夜夜亲手替我梳洗,做这般活计…… 他心中隐约腾起一轮旭日般的念头:月薄之待我,该不会……的确动心了吧? 这个念头比任何华服重宝都更让人眩晕,铁横秋下意识攥紧了手掌,生怕眼前一切只是场太过美好的幻梦。 第127章 囚鸟 铁横秋双腿虚软无力,整个人如柳絮般倚在月薄之臂弯间,足尖勉强点在对方脚背之上。这般姿势维持稍久,便觉周身不自在。他下意识挣了挣,却因无处借力,反教二人贴得更近了。 “动什么?”月薄之语气低沉,扣在他腰际的指节稍稍施力。 铁横秋顿时不敢妄动,却又有些委屈地小声说:“我……我站不住……” “那你扶着镜子。”月薄之说。 “扶……扶着镜子?” 铁横秋虽不明就里,却仍乖顺地伸手撑住镜框,俯身的当下,玄铁面具哐当跌落。 冰凉的铜镜贴着手心,与身后人身上的寒意如出一辙。 他正疑惑间,忽觉月薄之松了手。 “啊……”他慌忙用力撑住镜台,却见月薄之已退后半步。 他双腿发软得几乎要跪倒在地,却在将倒未倒之际,被一只冰凉的手稳稳提住腰封。 “这……这是?”铁横秋惊魂未定地喘息。 月薄之另一只手已从袖中取出青玉药瓶:“上药。” “上药?什么药?”话音未落,铁横秋自己后腰的衣摆不知何时已被掀起一角,露出因常年不见天日而苍白如纸的双腿,还留着卧床压出的淡红痕迹,像雪地上零落的梅瓣。 “久卧伤气,更当活络经脉。”月薄之的指腹沾了药膏,顺着腿侧经脉缓缓推按,“在你卧床期间,时常需要推拿活络,不然,你以为你这腿还能有知觉?” 铁横秋看着镜中的自己,恍然发觉自己的皮肤比从前苍白了许多。 往日的他是蜜色肌肤,日光一照便泛着暖融融的光泽,配着那双天生带笑的垂眼,似山野间欢脱的小鹿。 而今镜中人虽眉眼依旧,眼尾仍带着几分稚气的下垂,眸中水光潋滟如初,可通身肌肤却似被抽走了颜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腕间青紫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辨。 他又明白自己已经躺了多久,更加相信月薄之所说时常推拿上药的必要。想到月薄之竟要细细照顾自己,不免心头一热。 只是,他想到自己之前都是昏迷在床,月薄之是以何种姿态为自己上药呢? 一想到这个,他又头昏脑胀起来。 药力蒸腾间,铁横秋只觉头晕目眩,慌忙闭眼,却仍抵不住脑海中浮现的种种画面。 就在他脑海里思绪翻飞的时候,忽然发觉自己被抬起一条腿,月薄之那根带着药膏的指尖往内侧探去。 “嗯……”铁横秋倏地睁大双眼,喉间溢出一声惊喘,“这……” “有经络的地方都要推开。”月薄之声音听起来很冷静,指尖动作有条不紊,并不带感情色彩,“药力所至,不容遗漏。” 那手法确实挑不出错处,精准有力,又点到即止。 可铁横秋却止不住地战栗,脚趾都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月薄之手指往里头用力一推,铁横秋几乎支撑不住,双手要从镜上滑落。 倒是月薄之眼疾手快,把铁横秋一侧手腕往后拉住:“双腿无力也就罢了,怎么连手也提不上劲儿了?” 月薄之反扣住他一只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地往后一带。铁横秋整个人便仰倒在他臂弯里,后颈恰好枕在那人肩头。 “我……”铁横秋不知该回答什么。 月薄之抹药的手再往上,铁横秋几乎想要躲开,然而却根本无能无力,只能把身体所有的反应袒露无疑。 月薄之像是此刻才发现了什么,轻声一笑:“你还有心情想这个?” “这、这……”铁横秋根本不敢看月薄之的眼睛,但此刻因为姿势的关系,后颈枕着月薄之肩头,被迫形成四目交错的局面。 月薄之垂头看着他:“难道你竟是在害臊吗?” “我……”铁横秋抿了抿唇,用红成一个大番茄的脸蛋儿回答了这个问题。 月薄之轻轻一笑:“大可不必。” 铁横秋倒没想到月薄之是如此回答。 “我们是道侣。”月薄之把手托住铁横秋的后腰,“你要学着把这一切视作理所当然才是。” “理所当然……”铁横秋神思恍惚地重复着,任由月薄之捉住他的手腕,再度按在冰凉的镜面上。 抬眼望去,镜中映出自己迷蒙的双眼,似在与另一个迷糊的自己对望。 全身气力尽失,唯有与月薄之相贴的腰背处传来切实的温度,成为唯一的支点。 错位囚笼 第158节 他如同被操纵的木偶,任由月薄之的指尖牵引着活动周身关节。 腰肢被翻折出柔韧的弧度,双臂如提线般扬起甩动,双腿晃出规律的摆动……每个动作都不由自主,全然顺着月薄之的心意力度。 铁横秋的修为本就比不得月薄之,何况此刻久病初愈的身躯?很快,他就溃不成军,身体抖做一团。 在失去意识之前,只听见自己不慎打翻镜边铜盆的声音。 清水四溅,却没有沾湿他分毫,因为月薄之用手替他护住了。 月薄之将人轻轻放回在云锦软衾间。铁横秋散乱的青丝被他一一理顺,铺陈在枕上如泼墨山水。 月薄之随手扯过雪氅披在肩头,静坐榻边凝视着沉睡之人。 明明在铁横秋昏迷的四年间,他无一日不期盼着这双眼睛再次睁开。然而,可铁横秋当真醒转后,月薄之却又无端不安。 这种不安,只有当看到铁横秋依赖自己的时候才能缓解。 他应当是希望铁横秋康复的,然而,当铁横秋因双腿无力而不得不攀附他的臂膀时,当他疼得眼角泛红却仍只能靠在他怀里的时候,甚至当此刻,铁横秋毫无意识地躺在他亲手铺就的床榻上…… 他心底翻涌着某种难以启齿的餍足。 就像豢养一只折翼的灵雀,既盼它痊愈,又私心希望它永远飞不出自己的掌心。 不知过去多久。 铁横秋从混沌中醒来时,恍惚了一瞬。 他侧卧在云衾间,身上竟还裹着那件繁复的魔尊玄袍,衣袍上的暗纹在烛光下流转,金线绣着的饕餮纹在胸口处张牙舞爪,昭示着吞噬万物的气势。 这样的尊袍,裹在连动一根手指都费劲的我身上……真的合适吗? 铁横秋神思恍惚间,忽觉腰间传来一阵与衣袍不同的触感。 他垂眸看去,只见玄色袍服的下摆间,月薄之的手臂若隐若现。探入衣物之内,掌心正贴在他的皮肤,指节微微曲起,形成一个保护的弧度。这般亲昵的姿态,竟是从昨夜延续至今,如同藤蔓缠绕乔木。 铁横秋微微一动,那手掌便收紧了力道。月薄之的声音自耳后传来,带着晨起特有的低哑:“动什么,我在给你温养经脉。” “是……是温养吗?”铁横秋脑子嗡嗡的,感觉自己这两天见识了太多听起来很正经但咋感觉不怎么正经的养生疗法。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魔功吗? 总不能说月薄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占他便宜吧? 这不可能吧,且不说月薄之看着不似重欲急色之徒…… 退一万步说,即便月薄之就是一个表里不一的大色狼,真要什么,何须编谎装相? 只要开口,铁横秋能不同意吗? 铁横秋忍不住伸手,拉住月薄之的手臂:“薄之,你……” “什么?”月薄之单手支颐,另一只手仍固执地留在衣袍深处,宛如深陷重瓣牡丹中的蜂,不肯离去。 “嗯……”铁横秋忍了忍,脑子忽然想起来了:当初月薄之灵脉凝滞的时候,铁横秋看到月薄之书案上写着“灵脉凝滞,双修可解”。 电光火石间,他福至心灵:“所以,你可是在用双修之法为我疏通经脉?” “双修?”月薄之顿了顿,最终却也没有否认,“你要这么认为……倒也无妨。” 铁横秋听了这话,自觉找到了答案。 这些莫名其妙又过于频繁的亲密行为,原来是出于这样的目的。 铁横秋既觉得释然,也觉得失落。 不过,铁横秋转念一想:即便双修是为了疗伤,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在乎我的伤势呢?那是不是还是因为在乎我呢? 铁横秋对月薄之的试探素来小心,如今正是耳鬓厮磨的好时候,故他也大胆了几分。 他带着希冀,问道:“这四年来,都是你日日照拂我,如今更与我双修,这……我太受宠若惊了。” “这有什么?”月薄之淡淡道,仿佛这些付出是不值一提的。 铁横秋一怔,却又继续鼓起勇气道:“只是,连尊位都肯许诺分我一半……” “你是我的道侣。”月薄之再次重申,仿佛是为了给他某种信心一样,这次的语气比以往更确定,“一个人应当给道侣什么,你就会得到什么。” 铁横秋眼瞳微颤:“你待我这么好,就因为我是你的道侣吗?” “自然。”月薄之答得非常肯定。 沉默在帐中蔓延。铁横秋终是问出那个盘旋心底多时的问题:“那……那为什么你要选我做道侣呢?” 月薄之罕见地怔住了,微微垂眸,似在认真思索这个从未考量过的问题。 见他迟疑了,铁横秋咳了咳,提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底许久、令他如鲠在喉的假设:“是因为我刚好在你的身边,刚好又对你情深吗?” “刚好?”月薄之听着这连续两个“刚好”,轻轻一笑,想着他们之间那些阴错阳差的巧合,“或许吧。” 铁横秋的心像一块石头落下,“咕咚”沉入水底。 月薄之察觉到了铁横秋的沉默。比起四年前,如今的他更多了几分细腻,从这片寂静中品出了几分沮丧。 月薄之便又说一句:“你不也是……刚巧看见了我吗?” 话音落下,月薄之自己倒先怔了怔,耳根微微发热。 这般似是而非的话,于他而言,几乎已算是最大胆的表白了:我都这样了,这个呆子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吗?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铁横秋脸上,指尖无意识地收拢。从前总是铁横秋主动开口,惴惴不安地等他回应;而今情形调转,竟换成他自己期待对方的反应。 第128章 金笼 谁想,铁横秋却是粗枝大叶,难以明了,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一时语塞,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反复咀嚼起这句话来。 铁横秋正自想着,却被月薄之接下来的动作搅乱思绪。 月薄之的指尖拂过,层层叠叠的衣摆如同被风翻乱的书页。 铁横秋瞳孔微颤,看着眼前人眸中翻涌的暗色。 濡湿的水声传来,或许是从更漏那儿发出的,又或许不是。 月薄之在这里头和他共处了很久。 在月薄之看来,还可以更久。 然而,他总有些时刻不得不暂时离开。 每当月薄之不在,陪伴铁横秋的便换成了夜知闻。此外,大约是怕他烦闷,殿内特意搜罗了许多市井流传的话本子,堆满了整面墙的书柜。 若叫外人知晓,魔宫深处这方寝殿里,竟无一部正经典籍,反倒塞满了供人消遣的闲书,怕是任谁听了都要摇头不信。 月薄之走得很慢,来到了门边。 为着不容打扰的私密,魔宫本就不设多少亲卫。而这条位于七七四十九重禁制尽头、通往寝殿的最后一段长廊,更是常年空寂,连呼吸声都显得突兀。 过去四年,月薄之早已数不清自己在这条长廊上往返过多少次。每一次,他都独自吞咽下这份死寂,久而久之,他甚至以为自己早已与这份寂静融为一体。 可就在今日—— 当他即将走到尽头时,轻快的笑声竟从门缝间漏了出来。 月薄之蓦地停住脚步。 他就这样僵立在原地,再未向前一步。 他分明是这座魔宫、乃至整个魔域至高无上的主人,可是此刻的他,却像个不见得光的小偷一般立在门边,竖起耳朵去听里头一丝一毫的动静。 夜知闻吱吱喳喳的,伴着铁横秋的笑。 那笑声清朗明快,像雨点打在冰面上,一声声撞进月薄之的耳中。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铁横秋这样笑了。 当然,铁横秋从未在他面前这般开怀大笑过。铁横秋惯于审时度势,在他面前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连笑容都是内敛含蓄的。 铁横秋是从未在他面前这般爽朗大笑的。 铁横秋总以为月薄之那抹温柔浅笑是世间难得的珍宝,却不知在月薄之心里,他这般毫无防备的爽朗笑声,才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 月薄之站在门外好一会儿了。 大概因为他知道,他一进门,铁横秋就不会笑了。 当然,夜知闻也不会吱吱喳喳了——但谁在乎呢。 月薄之在门前徘徊,脚步轻得像片落叶。他时而抬手欲推门,时而又收回手来。最终,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阴影里,任由门内的笑声一点点像雨丝般浸湿他的心。 这点春雨里,忽而闪过一道闷雷般的话音。 他听见铁横秋低低地问夜知闻:“对了……你知道汤雪……” 夜知闻的声音明显一滞:“汤雪……汤雪怎么了?” “没、没什么。”铁横秋欲言又止。 “哎呀,这话说一半藏一半的,要急死我吗?”夜知闻急不可待地道,“快说啊!” 铁横秋静了一会儿,方说道:“你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吗?” “不在?是去买菜了吗?”夜知闻没理解。 铁横秋震撼:“……你都四年没见他了,你觉得他是去买菜了?” 夜知闻注视着他凝重的神色,渐渐觉察出不对,声音也轻了下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铁横秋闭了闭眼,终是沉痛开口:“他……已然陨落。” “他……你是说他死了?”夜知闻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呃……这怎么会……” 铁横秋刚要开口,殿门却在此时倏然打开。 不需要抬头看,就能知道来的人是谁。 夜知闻立刻噤声,肩膀不自觉地缩了缩,像是随时准备剔毛的小鸟儿。铁横秋亦垂下目光,眼底掠过一丝心虚。 月薄之的目光缓缓扫过二人,只见夜知闻正搀扶着铁横秋,而铁横秋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倚在了夜知闻身上。 月薄之的眉心骤然一蹙,眸色倏然沉了下来。 夜知闻背脊一凉,抬头正对上那道冰冷的目光,顿时恍然大悟:不是吧?我的醋也吃啊? 错位囚笼 第159节 我只是一只鸟啊大哥。 你当什么魔尊啊,你去酿醋吧。你就往护城河那儿泡个澡,整个血诏城都能蘸饺子了。 虽然心里可以吱吱喳喳,但表面上夜知闻只可以老老实实。 他动作麻利地将铁横秋扶到软椅上坐好,随即迅速退开两步,双手规规矩矩地垂在身侧,连衣角都不敢多碰一下,说道:“是主人说要多活动筋骨,好让腿伤快些痊愈。” 铁横秋不知道夜知闻心里所想,看着夜知闻突然变这么规矩,竟有些好笑:在月薄之面前毕恭毕敬唤我“主人”,私下里却勾肩搭背喊我“哥们”。没想到这脑袋只有核桃仁大的傻鸟,也学会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了。 好样儿,真不愧是我的灵宠啊。 月薄之却淡淡道:“这是本末倒置了,自然是待痊愈才多走动,如今重伤未愈,还是静养为上。” 夜知闻哪里敢反驳,只能点头称是:“尊上说得太对了,是我吱喳了。” 铁横秋看夜知闻翎毛都要竖起来的样子,忙替他说话:“是我自己着急了。” “对对对!”夜知闻立刻接话,脑袋点得快要掉下来,“是主人自己着急起来走路的!我可是使劲儿地劝他躺着的啊!他非不听啊,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一只小鸟,这小细胳膊小腿的也拧不过昂藏八尺的剑修主人啊。” 看着夜知闻这副脑子不灵光的样子,月薄之也不想和他计较什么了。 月薄之只是微微颔首:“你先下去吧。” 夜知闻正要告退。 月薄之眸光微沉,想起什么,又开口:“慢着。” 夜知闻脚步一顿,眼瞳一缩:“还有事儿吗,尊上?” 月薄之随手从芥子袋里取出一幅卷轴,漫不经心地递给夜知闻:“将这个送去初霁城,亲手交给霁难逢。” “是!”夜知闻双手接过,眼泛精光,他是一听到去初霁城就来劲了。 月薄之也知道,夜知闻每次去初霁城就像无尾飞跎,非得三催四请才肯扑棱着翅膀回来。 不过,就算夜知闻想起要回城复命了,霁难逢也总是有各种理由拦着。 就像上回,夜知闻在霁难逢的酒窖里贪杯,误饮禁酒,路都走不直。 霁难逢竟还煞有介事地修书一封,说什么“魔侍染恙需静养,恐暂难回宫复命”。 待月薄之察觉不对,亲临初霁城时,却见那傻鸟被关在一座十丈高的鎏金鸟笼里,正在里头扑腾着“静养”呢。 月薄之当时只是淡淡扫了眼那精雕细琢的金笼:“这笼子,怕不是他‘染恙’后临时赶制的吧?” 霁难逢执扇掩唇,笑得眉眼弯弯:“好东西自然要慢工出细活。” 月薄之看着那高耸的金笼,眯起眼睛:“劳你费心,特地造这么大的笼子。” “这还算不上大。”霁难逢轻抚笼柱,“笼子这东西,从来都是越大越妙。” 月薄之想起魔宫深处那方精心布置的暖阁,眉头微蹙:“何以见得?” 霁难逢看着在金笼里自在飞跳的夜知闻,声音轻柔似羽:“因为一个笼子越大,就越不像一个笼子。” 月薄之闻言,颇为触动地看着霁难逢。 而此刻,得了要去初霁城办事命令的夜知闻心情大好,拎着那一卷空白的卷轴就往外飞了。 寝殿的门在他背后关上,屋内只剩下月薄之和铁横秋。 沉香在炉中无声燃烧,袅袅青烟在两人之间蜿蜒盘旋。 铁横秋咳了咳,胡乱拿一个话题打破沉默:“我这腿老是使不上劲儿,也不是个办法……” “你很急么?”月薄之在他对面坐下。 “什么?”铁横秋不解。 月薄之缓声说:“急着要走路,是想去什么地方吗?” 铁横秋一噎:“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那就是了。”月薄之道。 铁横秋:……是?是什么是? 铁横秋仍有些困惑,却还是顺着话头道:“只是么,即便哪儿都不去,生活也终究不便。” “嗯。”月薄之环视这屋内一周,最后目光落在铁横秋身上,“我给你打了一个轮椅。” “啊?”铁横秋一下没反应过来。 只见月薄之广袖轻扬,芥子袋中流光乍现。 一架凤桐木打的轮椅凭空而现,扶手雕花,轮辐镶珠,鲲骨轴心,滑动无声,看着就知坐上去定然舒适非常。 铁横秋虽然没见过多少世面,但也看得出来此物非凡:“这……这太贵重了……” “你是我的道侣,何等高贵,便是用九天星辰也不为过。”话音未落,铁横秋便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已被稳稳抱起。 月薄之的动作极尽轻柔,将他妥帖地安置在轮椅之中。 铁横秋坐上去异常舒适,只觉此物确实是专为他量身打造的。 月薄之立在轮椅后方,声音低缓如流水:“这轮椅暗藏玄机,你且细看。” 他指尖在某处花纹上轻轻一按,轮椅便自行向前滑出,轮轴转动间无声无息。又点扶手内侧一处凸起,轮椅即刻稳稳停住,连半分颠簸也无。 “若要转向,”月薄之俯身在他耳畔低语,温热气息拂过耳廓,“只需以指尖轻叩左右雕花。”说着,他握住铁横秋的手。 铁横秋登时一僵,却仍任月薄之从背后引他手指抚上扶手的缠枝纹,果然稍一施力,轮椅便灵巧地转了个弧度。 铁横秋只觉恍惚:莫说这般精妙的机关,这般考究的做工……光是采集原料,就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月薄之在多久之前就已经开始制作这个轮椅了? 起码不会是在他苏醒之后…… 他抬眸看向月薄之,像是想要寻找某种答案,却见对方那双银灰色的眸子如同覆着薄雾的寒潭,看不透半点情绪。 “喜欢吗?”月薄之问他。 铁横秋唇瓣微颤,最终化作一个温顺的弧度:“当然。” “那就好。”月薄之眼底闪过的愉悦的光,像是寒潭深处突然跃起一尾银鱼,转瞬又被深水吞没。 他俯身拿来一袭墨色绒毯,轻柔地覆盖在铁横秋的双膝之上,如同鸟儿为求偶筑巢般仔细。 铁横秋从未感受过来自月薄之的这般体贴,实在有些头晕目眩,却又隐隐觉得不安。 他抿了抿唇,转头看向那扇紧闭的殿门。 在他醒来以来,就从未迈出过此处一步。 在夜知闻陪他的时候,他曾经试探着提起想出去走走,夜知闻却满脸为难地表示自己做不得主。 而当月薄之来的时候,铁横秋莫说出门,就是下床都费劲。 注意到铁横秋的目光,月薄之嘴唇掠起一丝冷嘲:“方才还说无处想去,现在看着倒不像。” “没,没想去哪儿。”铁横秋下意识否认,心里却隐隐觉得奇怪:为何要否认?想出去走走不是天经地义吗?这莫名的惶恐从何而来? 就像深植骨髓的本能在警告他:不要承认,不要忤逆。 月薄之的手指仍在慢条斯理地梳理着绒毯,银灰色的眸子却将铁横秋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铁横秋攒了攒拳头以及勇气,说:“劳你费心给我打造了这么个好东西,我想驱着它到处转转,可以吗?” 话音未落,就感觉月薄之抚弄绒毯的手指微微一顿。 第129章 霸道魔君虐囚爱 月薄之的手指在绒毯上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不紧不慢的节奏。他垂着眼睫,长发从肩头滑落,在铁横秋膝头投下一片阴影。 “当然可以。”他说。 这爽快的应允反倒让铁横秋一怔,紧攥的拳头不自觉地松开了。 “那么,”铁横秋试探性地转动轮椅,“我现在一个人出去转转?” “去吧。”月薄之看似毫不介意。 这般从容的态度,倒显得铁横秋先前的猜疑格外可笑。 铁横秋不觉暗自摇头:我当真是昏了头,竟会疑心月薄之要囚禁自己。 说起来,这猜测真是毫无由来。 月薄之囚禁我? 理由是什么? 铁横秋按照月薄之所教的方式驱动轮椅,缓缓往门口的方向驶去。 而月薄之真如他所言那般,纹丝未动地立在原地,任铁横秋来去自如。 铁横秋隐约感受到背后投来的视线,像是牵扯风筝的线一样细,细得在空中几乎不可见,却又那样坚韧,任他翱翔九天,亦或沉沦碧落,都逃不开那若有若无的牵扯。 殿门在铁横秋面前缓缓打开,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漆黑不见底的长廊,与背后那温馨暖和的寝殿仿佛两个世界。 他径自驱动轮椅前行,殿门在背后无声合上,仿佛也把那风筝线一般的视线隔断了……又或许不曾。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只有忽明忽暗的珠灯散发微光,像是洞穴里无数双眨动的眼睛。 两侧石壁上暗藏禁制,如同沉睡的凶兽,在察觉到人声动静后,符轨渐渐亮起暗红色的光芒,如同被唤醒的脉络在墙面缓缓流淌,散发着凌厉的杀机。 可这份杀机,又在感知到铁横秋的气息后发作无害的风,只是拂面而过。 由此可见,禁制不是不伤人,只是不伤他。 铁横秋驱动轮椅驶出长廊尽头,眼前便是豁然开朗。 八卦形制的主殿巍然矗立,八条通道向不同方向延伸。铁横秋在这主殿转了一圈,见无人在,便又驱动轮椅胡乱择一条路去了。轮椅碾过通道口的阴阳鱼图案时,他隐约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注视着自己,但回头望去,却又不见人烟。 他轻吁一口气,转回身继续前行。 通道内光线渐暗,两侧石壁上的灯盏越来越少,轮椅的声响在逼仄的空间里被放大数倍,木轮每转动一圈,都如同闷雷滚过峡谷,在石壁间来回震荡。 铁横秋的指尖不自觉地扣紧了扶手雕纹,驱动着木轮加快转动。 黑暗中,他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和那持续不断的轮轴滚动声。 就在他几乎以为这条路漆黑没有尽头的时候,前方出现一丝微光。 错位囚笼 第160节 铁横秋眯起眼睛,隐约看见通道尽头似有一扇半开的门。门缝中漏出的光线在这浓稠的黑暗中显得太过锐利,像是一道雪亮的伤痕,让人莫名生出既向往又恐惧的矛盾心情。 铁横秋在石门前踌躇良久,指尖几度抬起又放下。 最终,他还是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眼前骤然涌入的暖光让他不适地眯起眼。待视线清晰后,铁横秋怔住了——他竟回到了出发时的寝殿。 金炉中青烟袅袅,浮香的气息分毫未变,榻边的茶盏还冒着热气,仿佛时间在此静止。 月薄之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手中执着一卷书。听到轮椅声响,他缓缓抬眸,银灰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惊讶。 “回来了?”月薄之合上书简,声音温和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铁横秋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抿了抿唇,说:“我……我转了一圈……不知怎么的,又转回来了。” “这也寻常。”月薄之说,“这魔宫以八卦为基,看似四通八达,实则处处相连。” “是这样吗?”铁横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但他知道自己很想看看这间房以外的地方。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这扇窗可以开吗?” 月薄之问:“你想看到什么?” “也没什么……”铁横秋有些局促地移开视线,“就是想着……窗外应该是花园吧?”他说得迟疑,毕竟魔宫深处怎会设有寻常人家的花园?可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这高墙之内还能有什么景致。 虽然他也不知道魔宫会不会有花园。 “嗯,花园。”月薄之点了点,伸手推窗。 但见窗户洞开,果然对着一个花园。 只见这花园和铁横秋爱看的那话本里描写的魔宫小花园分毫不差。 曼珠沙华随风摇曳,黑牡丹吐露着银白花蕊,更有千丝藤蔓缠绕在枯骨般的千年大木上,一道白玉小桥在旁侧架起,桥下黑水潺潺,水面漂浮盏盏莲灯,随波轻晃,将黑水映照得如同星河倒悬。 铁横秋有些纳罕地往窗边,探头细看:喜欢的话本场景复刻到生活里,难免叫他惊喜。 之前还以为《霸道魔尊虐囚爱》是本瞎编的狗血本子,没想到作者还是很懂的吗,居然连魔宫花园长什么样子都能描述得分毫不差。 此时,他又不免想起书中的车轱辘般的主要内容:什么“魔君红着眼将人抵在墙壁上”,什么“一夜过后如同破布娃娃”…… 他耳根发烫,赶紧把思绪拽回来,然后有点心虚地偷瞄月薄之一眼。 这一偷瞄,眼神居然就对上了。 铁横秋呼吸一顿。 月薄之却仍凝视着他,道:“这花园可还合意吗?” “啊,如此美景,当然合意。”铁横秋咽了咽,又道,“只不过,不知怎么才能走到这花园里头去。这魔宫的路也太复杂了。” “今儿风大,待你身体好些了,我推你出去看看。”月薄之回答。 铁横秋点了点头,看着月薄之。 月薄之问他:“可是有些累了?” “嗯。”铁横秋被这暖熏熏的屋子熏的有些乏了,眉眼惺忪。 下一刻,身子一轻,就被月薄之抱起来了。 平日也便罢了,此刻如此被抱起,铁横秋脑子里迅速划过《霸道魔尊虐囚爱》的情节:“魔尊玄色大氅翻飞,当着三大魔将的面将人打横抱起,阔步走向寝殿。 他羞赧不已地低头,余光恰好看到霁难逢的爱犬在目瞪狗呆,仿佛不敢相信冷酷的魔君居然会对一个男人如此温柔。 他更加羞窘,在魔君怀中挣扎不已。 ‘别动,’魔尊嗓音沙哑,吐息灼热地掠过耳畔,‘除非你想让所有人都看见你……’” 当时看到这里的时候,铁横秋拍着大腿“看!让我看!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而现在,铁横秋闭上眼睛,觉得没眼看。 铁横秋耳尖腾地烧了起来,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的温度透过层层衣料传来,甚至能听见那平稳有力的心跳声。 这、这不就是“魔尊的心跳如擂鼓般震着两人相贴的肌肤”吗??? 铁横秋慌乱间瞥见对方滚动的喉结,想起话本后续那段不可描述的描写,顿时连脚趾都蜷缩起来。 “别乱动。”月薄之压低声音,温热的气息正好拂过他耳尖。 这语气与话本台词的重合度让铁横秋彻底僵住。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在心里把那个该死的作者骂了千万遍——写得这么详细做什么!现在他满脑子都是话本里“锁链叮当作响”、“锦缎撕裂声在寝殿回荡”之类的糟糕描写,这让他以后还怎么直视月薄之! 月薄之抱着他缓步走向雕花大床,每一步都让铁横秋的心跳更快一分。 当后背触到柔软的锦被时,铁横秋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月薄之俯身的动作带着一阵清冷的香气,长发如流水般从肩头滑落,有几缕扫过他的脸颊。 “睡吧。”月薄之的声音很轻,手指却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手腕。 就在铁横秋以为对方要直起身时,月薄之却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却因为修长手指在锦被上缓慢滑过的轨迹,莫名让铁横秋想起话本里更多不可描述的描写。 铁横秋自己被自己尬得紧紧闭上眼:话本看是可以,但是复刻进生活的话……果然还是太神经了。 铁横秋拉过被子,想挡住自己越来越红的脸。 却发现床边一沉,月薄之竟然也躺了下来。 铁横秋睁开眼:“薄之……” “我也乏了。”他说得理所当然,手臂却已经环过铁横秋的腰际,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铁横秋抖着身子,眼睛一闭,就又是不可描述。 该死的,为什么我要把那个本子看那么多遍! 连插图版都看了! 该死的我啊! “怎么了?”月薄之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手指却有意无意地在他腰间轻点,“睡不着?” 铁横秋僵着身子不敢动:“嗯……又有点儿精神了。” “有精神么?”月薄之眼眸打开,眼中也全无一点睡意。他修长的手指勾住一缕衣带,慢条斯理地绕在指间:“巧了,我也是。” 话音未落,月薄之就着铁横秋侧卧的姿势,一把扣住他的脚踝往上一抬。这个动作让衣摆滑落,露出铁横秋半截白皙的小腿。 “薄、薄之……”铁横秋慌乱中想到:他此刻的姿势简直和那本《霸道魔君虐囚爱》第一张插画一模一样。 他不免又想到,那本书的插画好像还有九十九幅…… 这、这就是看黄书的代价吗? 果然不道德的事情不能乱做! “这时候还不专心吗?”月薄之咬住他的耳朵。 “啊!”一声惊呼,铁横秋最后的理智也被撞得粉碎。在彻底沉沦前,他迷迷糊糊地想:明儿就把那本破书给烧了! 要是明儿还能起来的话…… 第130章 月尊的宝贝 铁横秋则独自在凌乱的床榻上醒来,摸了摸身侧那已经凉透的被褥,他不觉有些失落。 他试着撑起身子,腰腹处立刻传来一阵酸软,险些又跌回去。 就在这时候,床幔被拉起,露出月薄之的脸庞来。 铁横秋一怔:“你还在啊?” “我能到哪儿去?”月薄之问。 说实话,铁横秋也不知道。 自铁横秋苏醒过来后,月薄之时而在,时而不在。有时一睁眼,身侧空荡,只余枕上未散的冷香;有时夜半骤醒,却见月薄之仍倚在灯下,执卷未眠。 而每当月薄之不在时,夜知闻总会适时出现,吱吱喳喳地凑过来陪他解闷。可若问起“月薄之去了哪儿”,夜知闻便挠挠头,支支吾吾地说“就是有事儿”。再追问细节,夜知闻就一脸茫然,倒不是存心隐瞒,纯粹是这小脑瓜儿里压根没装下过这些事。 不过,真正月薄之在眼前的时候,铁横秋也不敢多问。 好比现在。 铁横秋只是抿了抿唇,将翻涌的疑问尽数压在了心底。 月薄之却伸出手来,掀开了被褥。 铁横秋颤了颤:“薄之……?!” “给你穿衣服。”月薄之答得理所当然,神色自若,倒显得铁横秋小人之心了。 铁横秋双腿行动不便,要人帮忙穿衣也是寻常。 月薄之却把那层层叠叠的繁复锦袍给铁横秋穿上。 替一个不良于行的人穿这么繁复的衣服,是一件很费劲儿的事情。然而,月薄之看起来却丝毫不觉烦厌。 不仅如此,月薄之微垂的睫毛下,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隐约含着几分愉悦。 月薄之的动作极尽细致,将衣襟拢好,指节顺着铁横秋的锁骨滑至襟口,将每一枚暗扣都扣得严丝合缝。 如此接触,让铁横秋脸颊染红:“我的手可以动,扣纽子可以自己来的。” “别动。”月薄之打断得干脆利落,呼吸拂过铁横秋的耳际。 铁横秋垂眸,看到月薄之正专注地调整领口的小扣。 这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阴影,以及唇角若有似无的弧度。 铁横秋咽了咽,还想说什么,手腕就被月薄之托起。 但见月薄之的指尖将袖口一寸寸理平,再仔细地将外袍的云纹滚边翻折出完美的弧度。 当最后一条系带系妥时,月薄之退后半步打量自己的杰作,眼底闪过一丝满意的微光。 被这样精心装点的人,此刻就像一件被他亲手擦拭妥当的珍藏。 铁横秋被这目光烫着似的,下意识别开了视线。 就在他移开视线的瞬间,感到腰间一紧,整个人腾空而起,竟是被月薄之打横抱了起来。 错位囚笼 第161节 铁横秋惊讶地看着月薄之。 月薄之却非常自然地把他放到那一座精致的轮椅上:“你不是说想去花园逛逛吗?” 铁横秋想起来了,忙点点头。 月薄之便推着这轮椅往门外去。 轮子滚了几圈,铁横秋想起什么,蜷了蜷脚趾头:“我还没穿鞋袜。” “也是,外面风大,怕是脚凉。”说着,月薄之走向描金顶箱柜,指尖在叠放整齐的衣物间掠过,最后挑出一双天青色云散纱袜。 铁横秋便如此,看着月薄之朝自己单膝跪下。 这个动作,月薄之做得极其自然,单膝一点地,袍角边垂落在地上,铺开一片墨色涟漪。这姿态甚至不像是跪,好像只是俯身折花。 而铁横秋心中却已卷出惊涛骇浪。 纱袜柔软的触感包裹住足尖的瞬间,铁横秋想起多年前,月薄之站在高阶之上,连个眼神都吝于施舍的模样。 而今这人却跪在他轮椅前,为他穿一双袜子。 他喉间哽住,脚趾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月薄之却已把袜子套好,指尖在铁横秋脚踝处流连,拇指与食指轻轻合拢,竟在骨节处空出一段明显的间隙:“又瘦了。”月薄之不觉抬眉,“该裁新的了。” 铁横秋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只见自己苍白的脚踝被月薄之骨节分明的手指虚虚环住,原本合脚的纱袜此刻松垮地堆在踝骨处,衬得那截消瘦的脚踝愈发伶仃可怜。 “我的脚什么时候能好……”铁横秋蹙眉。 月薄之却没理这话,慢慢站起来:“先去看花吧。” 铁横秋只当月薄之是劝慰自己不要多想,点了点头。 感觉殿门打开了,铁横秋垂头盯着穿着纱袜的脚,慢慢抬头:“我还没穿鞋。” “没关系。”月薄之说,“你的脚不会碰到地上。” 月薄之的眼神笼罩着铁横秋,无声地说:你的脚会好好地安放在铺着柔软织锦的脚垫上,不需要落在肮脏的地面,甚至连一颗细砂都别想磨到你的脚底。 轮椅碾过长长的回廊,月薄之推着他在那迷宫一般的魔宫里行着。 月薄之推得很稳,铁横秋能感受到月薄之掌心传来的沉稳力度透过轮椅扶手,一丝不苟地控制着行进的速度与方向。 这一路不知走了多久,或许穿过三重宫门,或许绕过五处庭院。铁横秋的足尖始终悬在那方织金软垫上,纱袜边缘的锦绣云纹在行进间微微颤动,像两片将落未落的蝶翼。 待到了花园月洞门前,一阵穿堂风忽起,枝头几片早凋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落。 只不过,那些花瓣还未及靠近铁横秋的脚尖前半寸,便被罡风扫得四散而去。 月薄之推着轮椅徐徐前行,衣袂拂过小径旁的曼珠沙华,带起一阵暗香。花园景致虽奇,却实在算不得宽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看尽。 铁横秋试探着问道:“可以再带我四处转转吗?” “当然。”月薄之回答道,像是察觉到铁横秋的小心,说,“我说过了,你也是这魔宫的主人,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铁横秋心弦一颤。 月薄之只是推着铁横秋,带着他回到长廊里,走了一遍昨日铁横秋走过的路,又回到那个四通八达的八卦形厅前。 月薄之停下脚步,月薄之修长的手指依次点过八方甬道:“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你昨日走的是兑位……” 铁横秋又听得犯浑了:“这些是八卦阵型吗?完全听不懂。” “是么?”月薄之眉眼含笑,一点儿也不因为自己详尽解说了对方还听不懂而气恼。 铁横秋咽了咽:“对了,我记得您也不善奇门阵法,怎么倒知道这些?” “的确不擅长,但最基础的多少还是修过的。”月薄之顿了顿,“这魔宫自我来的时候就这样,初来时也觉得这八卦阵繁琐,后来……” “后来?”铁横秋不自觉地仰起头看月薄之。 月薄之轻笑一声:“后来发现,这倒是一个藏宝的上上之选。” “藏宝?”铁横秋蹙眉,“您是在这儿藏了什么宝贝吗?” 月薄之觉得自己应该告诉他的答案,但是答案好像太肉麻了。 月薄之从不说肉麻的话。 因此,他只是默默推着轮椅转了个方向。 接下来的日子里,月薄之几乎寸步不离地陪伴在铁横秋身侧。 闲暇的时候,铁横秋便央月薄之推着他四处走走,月薄之也无有不允。 铁横秋虽然对八卦阵法一窍不通,但胜在记性极佳,他全神贯注,暗暗将月薄之带他走过的每一条回廊、每一处转角都刻进心里。 恍惚间又回到当年在神树山庄的日子,这个不开窍的凡人捧着晦涩的法术典籍,一字一句用最笨的方法死记硬背。 如今他故技重施,只不过这次要记住的,是月薄之带他走过的每一条路。 今日,又一切如常。 二人回到殿内,月薄之俯身将他从轮椅上抱起。 铁横秋习惯性地攀住他的肩膀。这个动作做过太多次,两人都已熟稔得如同呼吸般自然。 铁横秋被放进锦被时,下意识往床里侧挪了挪——这是这段时日养成的习惯,总给月薄之留出位置。 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让月薄之眼底闪过一丝愉悦,但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解着腰间玉带。 宽衣解带后,月薄之掀开锦被一角躺下。 他刻意放慢动作,让铁横秋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侧床榻缓缓下陷的弧度,以及随之而来的香气。 “我明日要出一趟门。”月薄之淡淡道,一边不着痕迹地往铁横秋那边靠了靠。 铁横秋猛地回过身来:“你要到哪儿去?” 这话问出口,铁横秋才意识到,自己直接问了月薄之的行踪。这是之前他都不曾斗胆做过的事情。 或许是这些日子同寝同食的亲近,又或许是月薄之有意无意的纵容,让他不知不觉就逾越了那道无形的界限。 月薄之轻笑了一声,温热的吐息拂过铁横秋的耳际:“去取一味药。”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搭在铁横秋揪着被角的手上,“三日内必归。” 铁横秋没想到月薄之回答得这样的爽快,连归期也给他定了,就像理所当然那样。 铁横秋怔了怔,指尖在月薄之掌心无意识地蜷了蜷,又壮着胆子追问:“去什么药?难道是给我吃的药吗?” “当然。”月薄之说,“这魔宫里还有谁在吃药?” “你啊……”铁横秋小声道,“你的心疾还要不要紧?” 月薄之愣了愣,好像这时候才想起自己是一个心疾病人。他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已经无事了。” “已经没事了?”铁横秋震惊道,“这是如何治好的?” 月薄之答道:“破法相境时,心脉自通。” 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铁横秋想起那日的凶险,心有余悸。“原来如此。”铁横秋长舒一口气,指尖悄悄寻到月薄之的袖角,“当真是祸兮福所倚。”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含着说不尽的庆幸。他不敢想象,若是月薄之没能熬过…… 月薄之翻过手掌,将他的手指整个包住。 掌心相贴的温度,比任何话语都来得真切。 此刻,他的心跳声大得几乎要震破耳膜。 一个从未敢深想的念头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 月薄之是真的…… 是真的……对我动了心,是吗? 对吗? 我可以确认这一点吗? 我可以有这个自信了,对吗。 第131章 魔宫深处的秘密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终于小心翼翼地回握住那只手。 下一刻,月薄之翻身而来,将他压住。 “薄之……”铁横秋惊喘一声。 月薄之轻声道:“我明天就走了,让我多看看你。” 两人的呼吸渐渐纠缠在一起,温热的气息在咫尺之间流转。 床帐外,一盏宫灯悄然熄灭。 翌日。 铁横秋醒时,身侧的床榻已经空了。 铁横秋怔怔望着身侧凹陷的痕迹,恍惚间还能闻到残存的、潮湿的香气。 他慢慢蜷起身子,将脸埋进月薄之昨夜枕过的位置,布料上极淡的气息让他心脏狂跳。 他静默良久,终于平复了胸腔里那股躁动。 抬手撩开床帐,目光落在床边的轮椅上。其实他根本不需要被人抱着行动。即便因旧伤修为倒退半阶,他仍是元婴修士,这点小事,本可轻而易举。 但他乐意让月薄之这么做。 而月薄之,显然也很愿意这么做。 事实上,月薄之何止是愿意——他简直对此事乐此不疲。 每次抱起铁横秋时,他总要将手臂穿过铁横秋的膝弯,掌心刻意贴着最敏感的腿窝。铁横秋越是轻颤,他越要收紧扣在腰后的力道,直到把人完全按进怀里。 他有时候,甚至会中途故意卸力,在半途故意松一松力道,惹得铁横秋下意识搂紧自己的脖颈。这时候,月薄之要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搂这么紧做什么?”可手上却将人托得更高些,让铁横秋不得不把整个人的重量都交给他。 ……这些把戏,一千次也不会腻。 当然,对象不是铁横秋的话,月薄之便没有如此游戏的兴致。 相应地,此刻月薄之不在身侧,铁横秋便反手在床沿一撑,身形如掠水的燕,轻巧地落在轮椅之上,哪有半分需要人抱的模样。 错位囚笼 第162节 坐到轮椅上后,铁横秋按着扶手上的机关,驱动着轮轴,往殿外慢慢驶去。 殿门打开,便是一条幽深的长廊,通往迷宫般的魔宫各处。 他微微闭目,这几日月薄之推着他走过的路线在脑海中清晰浮现。他循着记忆中的轨迹,缓缓没入长廊深处的阴影里。 轮椅在岔路口停下。 他一直留心着,这些天月薄之带他几乎走遍了魔宫每个角落,却唯独避开了西北方向某一个角落的一片小小的区域,那里有一条不起眼的小径。每次接近那里,月薄之总会不动声色地转个弯,或是突然提起什么事转移他的注意。 此刻,那条小径就横在眼前。 廊下的灯笼在这里尤其稀疏,几缕残光勉强勾勒出向下的石阶,阴影在拐角处浓得化不开。 铁横秋抿了抿唇。 他记得上次趁着月薄之心情不错,试探性地提起想下去看看。 月薄之的回答是:石阶陡峭,轮椅难行。 这答案乍听有道理。 可铁横秋早就发现,魔宫各处都做了精心的改建:门槛被铲平,斜坡替代了台阶,连地砖都换成了更光滑的材质,处处都是像是为了方便轮椅通行而做了改变。 唯独西北角这条小径,依旧保留着原始粗粝的石阶。 铁横秋凝视着这条向下的石阶。 石阶边缘爬满暗青苔藓,夜风卷着地底寒意攀援而上,吹动他垂落的衣袂,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铁横秋眸色渐沉,心中忽然想起月薄之曾经说过的话“这魔宫自我来的时候就这样,初来时也觉得这八卦阵繁琐,后来发现,这倒是一个藏宝的上上之选。” 藏宝? 月薄之究竟在隐藏什么?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缠绕心头。 铁横秋指尖轻颤,终是扣动了轮椅机关。 轮椅前轮精准地卡在第一节石阶边缘,他指尖在扶手暗格一按,轮椅便以危险的角度倾斜着,一级一级向下挪动。 越往下,那股铁锈味越发浓重。 身为剑修的铁横秋认出,那是血腥味。 落到下面,是一扇门,紧闭的门。 门后面,有什么呢? 铁横秋思考着,与其说是思考门背后有什么,不如说,他是在思考自己应不应该打开这扇门。 这扇门静静矗立着,是那般毫无防备,没有锁链,没有守卫,甚至连最基础的禁制都未设下。 铁横秋竟却不太疑心。 大概因为铁横秋在这魔宫居住了这么久,除了月薄之和夜知闻,别说是活人了,连能喘气的都没见过。 既然如此私密之地,不设防备反倒合情合理。 便是如此一扇门,只需要铁横秋轻轻一推,便会打开。 铁横秋垂头,盯着自己悬在门前的右手:推,还是不推? 他脑中响起月薄之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也是这魔宫的主人,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吗? 铁横秋蓦地有了一股勇气,把门推开。 玄铁门扉发出沉重的嗡鸣,在幽暗的地穴中缓缓洞开。 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铁横秋的长发在骤然涌出的气流中飞扬。待雾气散尽,他终于看清了门后的景象—— 地宫中央,一个独臂男子被玄铁锁链贯穿身体,牢牢禁锢。 铁横秋的轮椅猛地向前滑去,瞳孔骤然紧缩:“汤雪?!” 他看见汤雪苍白如纸的脸上,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此刻空洞地睁着,嘴角却还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弧度。 铁横秋这一声呼唤,像是把他从空虚中唤醒。 他唇边的弧度变得更大了,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骇然:“横……横秋……” “你、你还活着?”铁横秋迷惑了一瞬。 汤雪转动了一下眼珠,目光落在铁横秋的轮椅上,惊讶道:“你的腿怎么了?” 铁横秋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绒毯盖住的双腿,又望向汤雪被铁链贯穿的身体,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不过是些皮肉伤,养些时日便好。倒是你……” “既受了伤,就不该来这种地方……咳咳……”他喘着气,声音嘶哑却温柔,“寒气太重,对你伤势不利……” 听着汤雪这熟悉的关心话语,铁横秋喉头一哽:“依你所言,你在这儿,岂非更加不利?” 汤雪苦笑摇头:“你刚刚问我还活着?是觉得我已经死了吗?” “我……”铁横秋一噎。 汤雪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那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 铁横秋胸腔一颤:“到底怎么回事?” 汤雪缓缓闭上眼睛,嘴角仍挂着那抹令人心碎的笑:“你走吧,在月尊回来之前……” “月尊?……”铁横秋抿住唇,那个其实早就潜藏心底的猜测终于浮到了嘴边,“是月尊不高兴你……你对我的感情,因此把你囚禁于此吗?” 汤雪艰难地抬起眼帘:“原是我不该,不该对尊者的道侣……” “这是什么话?”铁横秋猛地打断,“你对我……那个时候,我还不是他的道侣。” 汤雪却只是轻轻摇头,目光游移在铁横秋的脸上:“那你现在已经是他的道侣了吗?” 铁横秋一怔。 沉默也是一个答案。 汤雪便又笑了:“那我的确是罪该万死。” 铁横秋指尖微颤,缓缓抚上汤雪冰凉的脸颊。 汤雪睫毛轻颤,安静地凝视着他,眼底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就在下一刻,铁横秋的手指却按向汤雪的大椎穴。 汤雪的身子顿时软了下去,却只是微微一怔,随即闭上双眼,唇角甚至浮起一丝莫名的笑意。 锁链叮当作响,他像一具断了线的傀儡,任由铁横秋摆布。 铁横秋抿着唇,指尖破开汤雪皮肉,一股熟悉的灵气从铁横秋指尖流淌。 感应到这份灵力,铁横秋微微松一口气,立即把手指收回:“还真的是你……” 汤雪似有些不解:“不然,是谁?” 铁横秋微微一愣,随后回答:“之前我遇到过古玄莫老贼,他善于做幻术,我又听讲他也被封印在魔宫,便怀疑这老贼故技重施,想再摆我一道。” 披着汤雪假面的月薄之一噎,心中却浮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怒火:果然,古玄莫说的是真的。 当年古玄莫幻化出的魇像、迷惑了铁横秋的模样……是汤雪。 汤雪,一直藏在他内心深处! 他几乎绷不住脸上的作态,只能用虚弱的咳嗽掩饰自己眼底的痛意。铁链随着他颤抖的身躯哗啦作响,在石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铁横秋慌忙伸手扶住他摇晃的肩膀:“汤雪,你……你到底……” “我、我没事……”汤雪眯着眼睛看他。 铁横秋抚过汤雪的肩膀,满脸痛色:“可是,你流血……” “我习惯了……”汤雪苍白的面容抬起,嘴角还挂着血丝,“不用担心我。” 铁横秋心头猛地一揪,汤雪越是这样轻描淡写,他胸腔里那股钝痛就越发鲜明。 汤雪染血的指尖轻轻推了推铁横秋:“你走吧,不用在意我。月尊不会取我性命的……” 铁横秋盯着汤雪心口那个可怖的贯穿伤:“不取性命……”但却让他生不如死吗? “真的、真的是月尊做的吗?”铁横秋声音颤抖起来,“他这是在折磨你?” 汤雪听到这个问题后,眉心一跳:“你不相信月尊如此残忍,是么?” “我……”铁横秋愣了愣,“只想着他不至于……” “或许,你从未了解过他。”汤雪淡淡道,“他已然成魔……就算是在从前,他也一直不是什么菩萨心肠之人。” 这一点,铁横秋无法反驳。 汤雪咳了咳,苦笑道:“坏了,我不该在你面前说他的不是的,对么?在你心里,他是最完美的,完美得不真实。” “别说这些了。”铁横秋别过头。 他发现,汤雪还是那么喜欢强调:你喜欢的不是真正的月薄之,而是一个执念,一个幻想。 真是服了这个男人,看起来那么温柔可亲,但是死到临头还是爱吃醋。 铁横秋碰了碰铁链,立即引起叮当之声,一瞬间惊醒了沉在地底的寒意,阴冷的气息翻涌而上。 汤雪立即警告:“别胡来,触动了机关,可不是开玩笑的。” “所以,你根本没死,只是被关押住了?”铁横秋环视四周,满眼疑惑,“他为什么要让你假死?” “大概想着,我要死了,就能断了你的念头。”汤雪撇过头,“但真杀死我,又觉得太便宜我了。” 铁横秋呼吸一滞,无言以对。 地牢里一时只剩下铁链晃动的声响。 铁横秋的目光凝在汤雪身上。 素白的衣袍早已被血浸透,铁链从锁骨穿入,自肩胛骨穿出,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出狰狞的痕迹。铁链上斑驳着片片暗色,早已分不清是经年的锈,还是干涸的血。 铁横秋缓缓闭眼,复又睁开。 眼底最后一丝犹豫终于消散。 “汤雪,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错位囚笼 第163节 听到这句话,汤雪的脸抬起来,眼中变得很亮很亮。 但月薄之的心却变得很暗很暗,充斥着愤怒猜疑痛苦妒忌……最终汇为一股奔流般的怨恨。 在这怨恨的涤荡下,他居然笑了: 哈哈哈…… 我猜对了。 你选错了。 第132章 疼不疼 月薄之说了,三日内必归。 铁横秋也自然相信。 只是这三日也过分安静了。 平时月薄之出门,还会留着夜知闻吱吱喳喳陪伴铁横秋,如今夜知闻领命去了初霁城,偌大的魔宫空落落的。 铁横秋独坐在暖阁里,看着昏黄的烛光,想起夜知闻曾经说过,这魔宫里也有少量的亲卫,是月尊信得过的近侍。 可自他住进来,连半个亲卫的影子都没见过。 他不觉暗自猜测:这座魔宫,恐怕比他想象中还要大得多。月薄之带他走过的那些回廊殿宇,那些看似宏大的建筑,或许只是最核心的一隅——核心到连亲卫都不得擅入。 铁横秋沉吟片刻,终究还是转动轮椅出了房门。 回廊安静得诡异,连轮椅划过,都能惊起阵阵回音。这些回音让他想起锁链碰撞的声音。 他屈了屈指尖,忍不住还是去了西北角那个不该去的地方。 再次来到了地牢,汤雪还是和上次一样,身躯被铁链贯穿,困在原地。 听到轮椅的声音,汤雪缓缓抬头,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像是在笑,却又仿佛不是:“你来得也太勤了。” 锁链随着他抬头的动作哗啦作响,牵动锁骨处的铁链,又有新鲜的血珠从伤口渗出,顺着苍白的皮肤缓缓滑落。 铁横秋忙更快地来到他面前,取出药膏和布帛,替汤雪处理伤口。 虽然铁横秋拿出了很好的药物,但是这皮肉一直被贯穿着,根本无法愈合,再好的药也是无济于事。 汤雪轻声说:“这般良药,还是别浪费在我身上了。” 说罢,汤雪一阵咳嗽,身体剧颤引得锁链晃动,新涌出的鲜血将刚清理过的伤口再度染红。 铁横秋的手僵在半空:“汤雪……” 汤雪的头缓缓垂下去。 铁横秋伸出双臂,把他拥住,任他的头颅无力地搁在自己的肩膀上。 铁横秋能感觉到贯穿汤雪身体的铁链硌在自己胸前,那些冰冷的金属仿佛也刺进了自己的血肉。 他收紧了手臂,又在触到伤口时放轻了力道。 地牢里只剩下锁链轻微的晃动声,和两人交错的呼吸。 铁横秋的下巴抵在汤雪发顶,闭上的眼角微微发烫。 汤雪闭合着眼睛,把头搁在铁横秋肩头,铁横秋身上的布料是那么的精美,即便绣满了繁复的花纹,却也触感柔滑如水。 这一身衣服,明明是月薄之亲手为铁横秋穿上的。 而如今,铁横秋却任汤雪的血染污这娇贵的布料。 汤雪颤抖着—— 他爱这个拥抱。 他恨这个拥抱。 待回到暖阁,铁横秋还是心神恍惚。 直到晃过铜镜前,看见衣襟上那片刺目的暗红血迹,才如梦初醒般僵住。 他蓦然蹙眉:“这……这要让月薄之看见了……” 一旦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忙捻一个浣衣术,却不想,这法袍却不为所动。他一怔:好像想起月薄之说过这是魔尊法袍,有防御的力量,一般法术对它不起作用。 铁横秋抬眼看到屏风旁边放着的清水盆,叹了口气,只好用最原始的法子了。 他想脱掉外袍,却发现复杂的系带根本扯不开,他这才想起,每次都月薄之替他更衣的。 月薄之牵动系带的手法娴熟得很,复杂的结扣,在他指尖不过三两下便如花苞绽放般散开。现在想来,月薄之的手也太巧了。 他却不知,这是其实“熟能生巧”的“巧”。 修仙之人向来只需掐个避尘诀,便能周身清爽,不需要像凡人般沐浴更衣。 因此,这些天来铁横秋都没察觉没了月薄之,他连更衣都不会。 铁横秋只好拿起一块搭在旁侧的绢布,打上皂角,浸湿清水,往肩头擦拭。 水渐渐染成淡红色,倒映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峰。 涟漪阵阵的水面上忽然现出一个轮廓。 铁横秋浑身一颤,绢帕“啪”地落入水中。他猛地转身,月薄之不知何时已静立在身后,玄色衣袍融在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染血的肩头。 铜盆里的水还在微微晃动,映得满室烛光都跟着颤抖起来。 “薄之……”铁横秋咽了咽,“你怎么回来了……” “我说了,三日内必归。”月薄之缓步上前,衣袂扫过地面,“已经是第三日了。” “是,是的,已经过去三天了。”铁横秋下意识伸手摸上濡湿的肩头,像是那儿因为湿水而不适,又像是想用手掩耳盗铃地遮盖什么。 月薄之俯身拾起浮动的绢帕,鲜红的皂角水顺着指尖滴落:“你受伤了吗?” 铁横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怔怔望着逆光而立的月薄之。 跳动的灯影里,月薄之俊美的面容浮现在光影交界处,恍若一朵开在暗处的花。 铁横秋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怎么不说话?”月薄之俯身靠近他,手里仍捻着那一方绢帕,帕角滴下的血水滴答滴答,如同直接敲在铁横秋的太阳穴上,震得他耳膜生疼。 铁横秋喉结滚动:“我……我……” “我回来了,”月薄之伸出另一只手,捏起铁横秋的下巴,“你连个笑脸都不给我。” 铁横秋下意识地扯了扯嘴唇,想给他一个笑脸。 但这还不如不笑。 月薄之眸光一暗,冰凉的指尖直接按上他的唇角,用力往上一提。 “笑都不会了吗?”月薄之问他,“是不会笑了,还是不会对着我笑了?” 铁横秋咽了咽:“薄之……” 话还没完,月薄之已经狠狠咬上他的唇。 铁横秋被迫仰着头,后颈被月薄之的手掌牢牢扣住,指尖深深陷进皮肉,仿佛要透过皮肉直接攥住他的魂魄。 铁横秋呜咽着,没法挣扎。 分开时,铁横秋唇上已经多了个渗血的牙印。 月薄之用拇指抹去那丝血迹,声音温柔:“疼不疼?” “唔……”铁横秋抿了抿唇,尝到了一丝铁腥味,一脸乖巧地摇摇头。 月薄之仿佛被这驯服取悦了一点儿,便捧着他的脸庞,轻柔地在咬痕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怎么会不疼呢?” 铁横秋怔怔看着月薄之,他淡色的唇上也染了血痕。 月薄之朝他微笑,又一个吻轻轻落在他的眼睑上,温软的触感却让他睫毛颤得更厉害了。 明明是很轻柔的一个吻,却让铁横秋本能地颤栗。 仿佛下一刻月薄之就会用那两片柔软的唇,将他眼珠生生吮出一般。 这个荒谬的想象让铁横秋不寒而栗。 感受到铁横秋的颤抖,月薄之拉开了些许距离,把染血的绢帕放回水里。 听到绢帕投水的响声,铁横秋猛然睁开双目,便看见月薄之正微笑着:“你怎么在抖?”月薄之歪着头,指尖抚过他冰凉的手背,“是冷的吗?” “冷……”铁横秋顺着他的话应声。 “冷,怎么还流汗?”月薄之绞了绢帕,轻轻按在铁横秋的额头上,“看你一额头的汗。” 铜盆里的血水微微晃动,映出铁横秋苍白的脸色。 月薄之的动作温柔至极,却让额前的冷汗又沁出一层。 月薄之轻叹一声,掌心覆上他湿透的肩头:“衣服湿了,难怪发冷。” “嗯。”铁横秋呆板地回应。 月薄之放下湿帕,替铁横秋把袍子解开。 只是轻轻几个动作,刚刚铁横秋不得其解的衣衫便敞开了。 “看,”月薄之低语,“这不是很简单么?” 铁横秋咳了咳,低头看向身上仅剩的一件中衣。 月薄之的目光却凝在铜盆里渐渐晕开的血水上:“所以,是你受伤了?” 铁横秋咬紧牙关,终究没能吐出半个字。 “让我看看。”月薄之道,“伤着哪儿了。” 铁横秋下意识想躲避,但却如同被使了定身咒一样,不能动弹分毫。 只能任由月薄之的手指勾住中衣最后一根系带,轻轻一扯。素白的衣料如同凋零的花瓣,从铁横秋肩头滑落,露出铁横秋线条分明的身躯。苍白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却不见半点伤痕。 “到底是哪儿伤着了?”月薄之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指尖却带着灼人的温度,从锁骨一路游走到胸膛。铁横秋的肌肉在他手下绷出漂亮的线条,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 错位囚笼 第164节 “奇怪,”月薄之像是苦恼地蹙眉,“怎么哪里都看不到伤口呢?” 话音未落,他将人打横抱起。铁横秋还未来得及反应,后背已陷入柔软的躺椅中。 月薄之执起一盏烛台,摇曳的烛光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诡谲的阴影:“让我再细看看。” 烛火幽幽下移,灼热的蜡油在烛芯边缘凝聚,摇摇欲坠。 铁横秋死死盯着那一点晃动的橙红,腹部肌肉绷得发疼。 蜡油将落未落之际,月薄之手腕轻转,险之又险地避开,却让下一滴蜡油悬得更加岌岌可危。 “你看起来像是在害怕。”月薄之看着他紧绷的身体线条,笑一笑,将烛台倾斜。 铁横秋瞳孔骤缩,眼看着那滴滚烫的蜡油直直坠向心口——却在最后一瞬被月薄之的指尖接住。 “放心,”月薄之碾着渐渐凝固的蜡滴,任滚烫的蜡油在自己的指尖留下红痕,却似感觉不到疼痛,神色平静,“我怎么舍得伤你?” “薄之……”铁横秋像是受够了,又或者是从月薄之的温柔里窥见某种宽容,他支撑着身体坐起来,一手拉住月薄之的臂膀,“薄之,那血不是我的。” 月薄之眼瞳下扫,无机质一般的眼珠子映着烛火:“是谁的?” “你知道。”铁横秋深吸一口气,定定看着月薄之,“你明明知道!是你……是你故意让我发现他的,对不对?” 月薄之一怔:这是铁横秋少有的,真正看透他心思的时刻。 可这个认知非但没带来愉悦,反而像根尖刺,狠狠扎进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月薄之轻轻把烛台搁下。 铁横秋无意识地抿紧唇瓣,那儿残留着鲜红的齿痕:“我想……”他声音发涩,目光却紧紧锁住月薄之,“我想到了一些可能,却又不敢确信。” “你倒是说说,”月薄之衣袂轻拂,在他身侧的圆凳上落座,“你想到了什么可能。” 第133章 爱我还是他 “是……”铁横秋拢了拢衣服,缓缓从躺椅上支起身子,“虽然这么想有些狂妄了……” “狂妄?”月薄之看着铁横秋低垂的眉眼,“你什么时候这样过呢?我倒觉得你太谦卑了些,很愿意看你狂妄一些。” 铁横秋听了这话,如同得了某种变相的鼓励,抬起眼睑:“您是真的喜欢我,对吗?” 月薄之顿了顿,眼神闪过一丝异彩。 他没有回答。 但他不需要回答。 他只要不冷笑,不恼怒,不摇头,就已经是应了。 铁横秋喉间发紧,心头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多年来求而不得的执念,如今竟真真切切地握在掌中,却让他指尖发颤。 像小孩儿踮脚去够高阁上的蜜饯,日思夜想的甜腻真到了唇齿间,回味却是酸意。 他视月薄之如月,却不想九天明月揽入怀,最先感受到的竟是清辉的冷。 铁横秋得到答案后,看着月薄之。他的瞳孔微微扩大,像是深潭映着月光。 月薄之也看着铁横秋。 他想看清楚得到答案后,铁横秋的什么表情。 就像是神降下甘霖后,睁着眼睛看着地上的人。 人祈望得到神恩,神何尝不渴求信仰? 但铁横秋的眼里,没有信徒般的虔诚,也没有得偿所愿后的狂喜。 月薄之垂下银灰色的眼珠子:……果然。 他的爱,是叶公好龙而已。 月薄之却不想做揭穿的那一个人,他只是轻声说:“还有呢?你还猜到了什么?” 铁横秋怔忡了一瞬,眼珠转动:“那么,你困住汤雪,是因为生气吗?” “呵,”月薄之冷笑一声,“我生什么气?” 铁横秋抿了抿唇:“他自然不值得你为他生气。” 月薄之静默不语,只是用那双月光石般的眸子凝视着他,目光重若千钧。 铁横秋被这视线压得几乎窒息,继续小心道:“我的心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你是知道的。” 月薄之轻哼一声:“或许吧。” 铁横秋闻言大震,不自觉咬了咬唇,唇上未愈的伤口又渗出一丝猩红:“难道事到如今,你还不信我对你的真心吗?” 他伸手想触碰月薄之的衣袖,却在半空僵住。 这片刻的犹疑落在月薄之眼中,化作一根尖锐的刺。他更生不悦:“或许,你自己都分不清!” “我?分不清?”铁横秋不觉想起汤雪屡屡说的:他爱月薄之不过是一种执念。 月薄之神色越发冷淡,说:“罢了,你还想说什么?” 铁横秋望着他冰冷的神色,伸出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我只是想着,汤雪好歹服侍你这么久了,从无二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底是犯下何等大错,也不至于受此刑罚!” 月薄之银灰色的眸子微微转动,像月光掠过冰面:“你是在为他求情吗?” 铁横秋声音低下来:“他到底对我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月薄之冷哼,“看来是该以身相许了?” 铁横秋震惊道:“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 “可你怜他、护他、念着他……”月薄之越说越气,“你如此做,可记得谁是你的道侣?” “自然是你。”铁横秋急声回答,“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 “若只有我一个,何以会对他人动容?”月薄之冷然道。 铁横秋喉头发苦:“人非草木。他救过我的命,我岂能冷眼旁观?就像……就像若有人真诚待你,你难道能眼睁睁看那人去死吗?” 月薄之干脆道:“当然!” 他想:反正也没有人真诚待我。 铁横秋浑身一震,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的愕然看在月薄之眼里,成了一种讽刺。 月薄之嘴角勾起一抹艳丽至极的笑,指尖轻轻抚过铁横秋僵硬的脸颊:“当然,你是不一样的。” 月薄之指尖爬过脸上的触感,像一条冰冷的蛇,缓缓游走在铁横秋紧绷的面颊上。 “我只疼你一个,你也只看着我一个,”月薄之的眼眸褪去所有锋芒,透出几分稚子般的天然期盼,“你说,好不好?” 铁横秋却在这样纯粹的目光下浑身发冷。 铁横秋抿紧嘴唇,月薄之留下的咬痕隐隐作痛。 他不出声。 不出声,有时候就是最响亮的回答。 月薄之得到答案之后,眼中的期待倏然落空,涌上来的又是最彻骨的冰冷:“你果然是骗我的。你对我不是真心。” “我没有骗你……”铁横秋无力地辩解着,“我只爱你……” “够了!”月薄之猛地起身,广袖翻飞间,一柄青铜钥匙已躺在掌心,“这是汤雪身上锁链的钥匙。” 铁横秋怔住。 月薄之看着他的怔愣,嘲讽的笑意更深:“拿着这个,你就可以去解救你的恩人了。” “我……我可以吗?”铁横秋嗓音发颤,指尖缩了缩,到底是不敢去接。 “当然可以。”月薄之一边回答,一边将钥匙掷在地上,金属撞击地砖的脆响在殿内回荡。 铁横秋看着地上躺着的铜钥,竟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捡。 “你想去就去吧,”月薄之背过身去,“只是踏出这道门,就别想再回头。” 铁横秋浑身剧烈一颤,像是被这句话刺穿了心脏。 铁横秋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有千重浪在心头拍打。 他望向殿外幽深的回廊,恍惚间看见汤雪在地牢深处饱受折磨。 可当他收回视线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月薄之牵引,无法从他的背影上移开。 铁横秋本以为自己会从这背影里看到决绝,却没想到,他只感到一种一碰即碎的脆弱。 这种脆弱让他无法抵抗。 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了这个背影。 月薄之的肩头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却依然保持着那个凝固的姿势,任凭对方的影子渐渐与自己的重叠。 铁横秋深呼吸一下,最终还是展开双臂,拥抱这具身躯。 月薄之没有抗拒,却也没有迎合,只是任由这个拥抱发生。 铁横秋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胛上,闻到了熟悉的冷香。 他心念微动,伤心地说道:“薄之,薄之,我不会离开你。” 月薄之的胸腔剧烈震颤。 月薄之突然转身,双手如铁钳般扣住铁横秋的腰肢,将他狠狠按进自己怀中。 铁横秋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勒得呼吸一滞,还未缓过神来,就被一个狂乱的吻封住了双唇。 这个吻像是要把人拆吃入腹般凶狠,月薄之的牙齿磕破了他的唇瓣,鲜血的锈味在两人唇齿间蔓延。 铁横秋颤抖着闭上眼,任由对方将自己揉碎在这近乎暴虐的缠绵里。 疾风骤雨过后,铁横秋躺在凌乱的锦被间,烛光透过纱帐在他颈间流淌。 他微微掀起沉重的眼皮,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地面,看着那枚铜钥仍静静躺在原位,泛着冷冽的微光。 忽然,背后伸出月薄之的手。 错位囚笼 第165节 这臂弯将铁横秋收紧,吐息在他的耳边吹拂:“还是想要报恩救人吗?” “薄之……”铁横秋不想撒谎,但也不想触怒月薄之,只好用那双可怜巴巴的下垂眼看着他。 月薄之轻笑一声,用手指绕着他的发丝:“那你去吧。” 铁横秋惊疑不定地抬眸,却见月薄之眼角还泛着情动的薄红,神色竟真无半分愠怒。 他小心下床,放弃穿戴那繁复的尊袍,只是穿上中衣,草草披起那一件雪氅。 不知为何,他还是觉得有些心虚,拢着雪氅,回头看向月薄之:“你该不会又说,出了这门就不许回来了吧?” “那是唬你的。”月薄之支颐笑道。 开玩笑,月薄之怎么可能放他走。 铁横秋愣了愣,似没想到高贵冷傲的月尊也会唬人。 铁横秋屏住呼吸,目光穿透轻纱帷帐。 月薄之慵懒地倚在凌乱的锦衾间,那张瓷白的脸上浮动着纱帐投下的斑驳暗影,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眼底却流转着捕食者般的幽光。 铁横秋的心跳陡然加快,本能觉得畏惧。 某种原始的、野犬般的直觉在疯狂嘶吼,告诉他——铁横秋,你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可是,他的脑子却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错误。 这危险的预兆,到底从何而来? 铁横秋还是坐上了那月薄之为他准备的轮椅上,驱动着离开了这个寝殿。 “我去去就回。”临行前,铁横秋还小心地补了一句。 月薄之依然倚在纱帐深处,唇角勾起完美的弧度:“好。” 这声应答像是一道赦令,铁横秋松了一口气,转身驱动轮椅离开。 铁横秋的轮椅碾过地牢潮湿的石板,铜钥匙在掌心沁出冰凉的汗意。 牢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只见那道身影被锁链吊在半空,镣铐深深勒进腕骨。洞穿的肩胛处仍在渗血,在苍白肌肤上蜿蜒出狰狞的暗河。 他低垂的头颅让散乱长发遮住了面容。 忽然,一阵刺骨的寒意爬上铁横秋的脊背:眼前这具微微起伏的身躯,无端让他想起月薄之寝殿里,纱帐后那个同样看不清表情的身影。 铁横秋的指尖在轮椅扶手上紧了又松,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发涩的唾沫。 轮椅的木轮在地上碾出细碎的声响,每靠近一步,锁链的寒光就在视野里更刺目一分。 轮椅最终停在了一个微妙的距离——近到能看清那人被镣铐磨出的森然白骨,近到能闻见血腥里混着的腐朽气息,却又刚好够他在对方暴起时勉强后退。 铁横秋的手悬在半空,不知该不该去拨开那遮面的乱发。 铁横秋的手指在半空悬停,在这迟疑的刹那,锁链突然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那人缓缓抬起了头。 凌乱发丝间露出的,是一张铁横秋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第134章 从来就没有汤雪 哦。 是汤雪的脸。 铁横秋紧绷的胸口微微一松,一口滞留在胸腔许久的气息终于轻轻呼出:“汤雪,你还好吗?” 汤雪没有回答的他的问题,只是缓缓提起嘴角:“不是让你别来了么?你怎么还来?” “我说过,我会想办法救你离开的。”铁横秋摊开手掌,露出掌心的铜钥。 汤雪的视线缓缓下移,目光似是落在铜钥匙上,又似在细细描摹铁横秋的掌纹。 “小横秋,”汤雪轻声道,“你会带我走?” “我会放你走。”铁横秋抿了抿唇,尽量用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和他说话,借着昏暗的光线寻找着锁孔,而不去看汤雪此刻的表情。 “‘放我走’……不是‘带我走’。”汤雪顿了顿,“你不同我一起吗?” “我不。”铁横秋的回答干脆得连他自己都怔了一瞬。 他轻轻别过头,终于找到了锁孔的位置,将铜钥插入:“我不会离开薄之的。” 铜钥匙转动,发出咔哒一声,锁链应声而落,沉重的铁链砸在石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汤雪失去支撑,随之倒在地上。 铁横秋下意识伸手去扶。 汤雪笑了,睫毛轻颤,映着寒光:“小横秋,你看看身后。” 铁横秋的指尖发颤,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攀爬而上。他缓缓转头,铜钥匙从指间滑落,在地牢的石板上撞出清脆的声响。 地牢幽暗的甬道尽头,月薄之一袭玄色魔尊长袍静立。 像是一个错误的玩笑那样,那件总裹着月薄之的雪色大氅,此刻正严严实实拢在铁横秋肩头。雪貂毛领沾染着地牢的潮气,却依然固执地散发着熟悉的暗香。 那袭象征魔尊之位的玄色长袍,他曾无数次被月薄之亲手披上肩头。可此刻,他才真正看清这衣袍穿在主人身上的模样。衣摆处暗纹在幽暗中泛着血色微光,腰间玉带折射出森冷寒意,宽大的袖口垂下时仿佛能遮蔽整个天地。 月薄之缓步而来,袍角拂过潮湿的石阶。 月薄之在十步之外站定。 地牢潮湿的风掠过二人之间,卷起雪氅的一角,白得刺目。 汤雪在他臂弯里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铁横秋这才惊觉自己的手还扶在对方肘间,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铁横秋的嗓音轻颤着,像是恐惧又像是祈求:“薄之,你说过,你答应让他走……” “是的,我答应了。”月薄之抬起手掌,“我答应了让你打开这些锁链。” 解锁之后,锁链从汤雪的身躯滑落,带出更多暗色的血花,这就让铁横秋想起了当年在神树山庄汤雪以身相护的那个夜晚。 他握住汤雪的手更紧了。 月薄之说:“小五,让开。” 铁横秋浑身一颤,扶着汤雪的手却更用力了几分:“薄之,你……你这是要……” “我若要杀他,”月薄之道,“你待如何?” 铁横秋脑中“嗡”的一声。 这个可能他不是没想过,却始终像避开烫手炭火般不敢深想。此刻被月薄之直白地撕开答案,他的胸口像被人生生掏了个窟窿,冷风呼啸着往里灌。 铁横秋牙关颤抖,垂头看着月薄之玄色的下摆。 汤雪的身子沉沉坠在他臂弯里,像一具没了生息的木偶。 铁横秋心中一紧,神树山庄与他相依为命的时时刻刻、汤雪以身相护的深情厚谊……如同把柳六劈得魂飞魄散的那道天雷一般,轰得铁横秋神魂激荡。 下一刻,铁横秋倔强地抬起头:“那你先杀了我。” 地牢里的空气在这一刻凝固。 雪氅从铁横秋肩头滑落,白得刺目地堆在脚边,像一场未化的雪。 月薄之盯着那团雪色,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为了他,要和我拼命?” 奇怪的是,他的声音里并无铁横秋预想中的暴怒,反而浸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可铁横秋此刻已无暇分辨,只是梗着脖子道:“我从无骗你,我心中挚爱唯你一人,自然不可能对你刀剑相向。” “那你现在是要做什么?”月薄之问。 “引颈就戮。”铁横秋缓缓俯身,脖颈低垂出一个脆弱的弧度。 铁横秋这个俯首折腰的姿态做得无比娴熟,月薄之也确实见过太多次。 只是没有一回如今日刺眼。 月薄之微眯眼睛:“你是料定了我不舍得对你动手吗?” 铁横秋心尖猛地一颤,竟从这话里品出一丝隐秘的欢愉。他睫毛轻颤,在心底无声地问: 会吗? 你会不舍得吗? 你对我的心意,也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 月薄之的玄色衣摆缓缓逼近,在铁横秋低垂的视线里如同晕开的墨痕,一点点蚕食着地牢昏暗的光线。 铁横秋蜷缩着手指,睁着眼睛,僵硬地等待,但他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等待什么。 独属于月薄之的暗香混着血腥气萦绕在鼻尖,汤雪的呼吸声在身后已经低不可闻。 铁横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额头沁出细微的冷汗。 就在额角的冷汗将落未落之际,一阵凛冽的罡风骤然袭来。 是月薄之大手一挥,一股罡气瞬间涌来,铁横秋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从轮椅上被掀飞出去。 然而,预想中撞击石壁的剧痛并未出现。看似暴烈的罡风在触及他身体的刹那,化作万千柔丝,如云端坠羽般托着他缓缓落地。铁横秋的衣袂在空中翻飞,最后轻飘飘地落在潮湿的石板边缘。 他怔然地撑起身子,指尖触到的石板冰凉刺骨。 月薄之的玄色衣袂从他眼前掠过,就这样径直越过他,趋近了倒在雪氅旁的汤雪。 情况如此危急,以至于铁横秋来不及细想那阵风里藏着怎样小心翼翼的力道,才能在将他推远的同时,又护他不受分毫伤害。 他看见月薄之在汤雪身前蹲下,玄袍如夜色般铺展在地,将那片刺目的白彻底掩盖。 “月薄之!”铁横秋双手撑地想要扑过去,却在下个瞬间重重跌回地面。他的双腿像被钉死在石板上,纹丝不动。 明明已经醒来这么久了,双手也活动自如,只有这双腿…… 目光扫过不远处那架费功耗材的轮椅,魔宫里那些特意铲除的门槛、改造的台阶、被禁止的复健在脑海中连成一片……拼接出一个他压在心底许久却不敢直视的猜测。 “我的腿……”铁横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不是你……故意……” 月薄之这时候才把视线转移到铁横秋脸上:“我说了,我只疼你,你也只看着我,这样就够了。” 铁横秋如坠冰窟,眼睁睁看着月薄之的手伸向汤雪咽喉。他再也顾不得绵软的双腿,整个人伏在地上向前爬行,眼眶通红:“好!好!好!我答应你,薄之……我谁也不看……” 错位囚笼 第166节 月薄之的手蓦然顿住,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欣喜。可这光亮还未成形,就被铁横秋下一句话击得粉碎: “你让汤雪走,我从此只和你一起过。” “你看你,为了他弄成这样子了?”月薄之看着伏在地上的铁横秋,心中涌起一股疼痛。 他当然是见不得铁横秋难受的,凝视着匍匐在地的铁横秋,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心口像是被钝刀慢慢割开。 铁横秋仰起脸:“我只是……” “报恩吗?”月薄之打断他,“无论是为了什么,我相信,即便他走了,你还是会一直想着他。” 铁横秋咬紧牙关,心中腾起一股恼恨。 这让他惊讶,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恼恨月薄之的一天。 可这份恼恨太真实,也太尖锐,激得铁横秋脑门发热,一时口不择言:“难道他死了,我就不再想他了吗?” 话一出口,铁横秋自己先愣住了。 他看到月薄之的瞳孔骤然收缩。 地牢里死一般的寂静中,连汤雪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汤雪太安静,安静得过分……其实从刚才开始好像就是这样。 现在铁横秋盯着他,发现他连胸膛的起伏都没有了,像是木偶一样倒在地上。 “汤雪……”铁横秋咬紧牙关,“汤雪怎么了?” “你不需要在意他。”月薄之银灰色的眸子微微转动,眼底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怨恨,没有妒忌,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这反常的平静让铁横秋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月薄之垂眸看他:“你也不会再想他了。” “你……你是什么意思?”铁横秋浑身颤抖起来。 月薄之把手一抬,袖袍一震,一阵罡风袭向地上的汤雪。 “汤雪——”铁横秋嘶吼着,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冲上前去。可就在他眼前,汤雪的身形竟如褪色的墨画一般渐渐模糊,青丝散落,衣袍褪尽,最终化作一张泛黄的纸人,轻飘飘地落入月薄之的掌心。 铁横秋浑身血液凝固,耳边嗡鸣,天地仿佛在这一刻崩塌。 “因为,”月薄之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从来就没有汤雪这一个人。” 那张纸人在他指尖微微颤动,依稀还能看出丹青笔法勾勒的眉眼。 铁横秋眼前一阵阵发黑,记忆如潮水般翻涌——汤雪挡在他身前时溅落的滚烫鲜血,寒夜里递来的那盏暖茶的温度,那声带着笑意的“小横秋”,还有……那条为他而断的手臂。 所有的温度、所有的真实都在此刻扭曲变形,化作纸上渐渐晕开的墨色。那些鲜活的记忆像被雨水打湿的画卷,一点点模糊、褪色,最终只剩一张泛黄的符纸,讽刺般地躺在月薄之苍白的掌心里。 像是在告诉他:假的,都是假的。 什么世间难求的温情,只此一人的倾慕,人生岁月里唯一毫无保留的善意…… 骗你的。 傻子。 月薄之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广袖下的手悄然攥紧。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铁横秋踉跄跪地的身影,眼底闪过一丝晦暗的痛色,却在转瞬间化作更深的寒意。 “铁小五,”他声音冷得像冰,却在不经意间泄出一丝颤抖,“从来,你就只有我。” 第135章 小五想去哪? 铁横秋双目赤红,一口黑血喷溅而出。 月薄之瞳孔骤缩,忙过去扶,也顾不得堆在地上的雪白大氅,一脚踩上,心慌意乱的,堂堂法相期大能竟踉跄了两步。 天旋地转中,铁横秋昏迷过去。 再醒来时,他已躺在温暖的床上,身下是熟悉的云锦软褥,暖阁里熏香袅袅萦绕。他下意识攥紧锦被,指节泛白,缓缓转头—— 月薄之正阖目睡在身侧,玄色寝衣松散地裹着修长身躯,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脖颈,上面还留着昨夜红痕。 月薄之似有所觉,睡眼惺忪地凑过来,带着晨起的鼻音呢喃:“醒了?”温热的掌心自然地覆上他冰凉的手背,指尖还带着缠绵的温度轻轻摩挲。 铁横秋浑身僵硬。 月薄之这般自然的姿态,仿佛昨夜地牢里的血色对峙从未发生。 可铁横秋一闭眼,那张泛黄的纸人就在眼前晃动,月薄之讥诮的冷笑犹在耳畔:“从来就没有汤雪这一个人。” “今天可好些了?”月薄之贴得更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际,另一只手已然环上他的腰际。 这般柔情蜜意,却让铁横秋胃里翻涌起一阵寒意。 但他像是被老虎叼住的野狗,根本不敢有任何大动作,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铁横秋低声说:“我……头还有些晕。” “嗯?”月薄之轻轻伸手,拂过铁横秋的额前,“已经不烫了。” “什么意思?”铁横秋一怔,也摸上自己的额头,“我发烧了?” “烧了一夜,”月薄之将下巴抵在他的肩窝,呼吸间的温热气息拂过他的颈侧,“可把我急坏了。” 说着,月薄之又收紧了铁横秋腰上的手。 这是铁横秋记忆中,月薄之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对自己的关心爱护。 若是从前,月薄之这般亲昵的关怀定会让他欣喜若狂,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捧给对方。可此刻,他只感到一阵空茫的惘然。 他的身体在月薄之怀中僵得像块木头。 月薄之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指尖在他腰间微微一顿,却又立刻以更温柔的力道抚上他的大腿:“你的脚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铁横秋这才惊觉,原本麻木的双腿此刻竟能清晰地感受到锦被的柔软触感。他尝试着动了动脚趾,又在月薄之鼓励的目光中缓缓撑起身子。 那双昨日还不良于行的腿,此刻竟真的能随着他的意识屈伸! “这、这是……”铁横秋怔忡看着月薄之。 月薄之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卷着铁横秋散落的发丝,语气轻缓:“你真爱胡思乱想,双腿被传神鼎烧坏了,哪儿有那么容易痊愈?” 这话说得轻巧,却分明是在回应昨日的质问——那时铁横秋红着眼眶逼问他是否对自己的腿动过手脚。 此刻,月薄之是在跟他解释:传神鼎的杀伤力很大,并非他故意耽误铁横秋伤情。 “那现在……”铁横秋低头看着自己恢复知觉的双腿,“是如何一夜之间痊愈?” “我抽了一条筋给你续上。”月薄之说着,随手撩起衣摆。膝盖上方赫然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卷处隐约可见森然白骨,尚未完全愈合的创面还渗着血丝。 铁横秋瞳孔骤缩,这伤口太过血淋淋,反而让铁横秋心生疑惑。 月薄之有通天彻地的修为,又坐拥魔宫宝库,此刻却偏偏任这伤口血肉模糊地袒露着,简直像是刻意为之。 铁横秋一时惶恐也有,感动也有,但经历了汤雪一事后,涌上心头的更多是一种不确信。 月薄之却已经放下衣摆,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他眼下的青黑:“都过去了,小五。” “都过去了……?”铁横秋喃喃重复着,眼神恍惚地望着眼前人。 月薄之低声说:“你看,我们分明是两情相悦,如今风波过后,自然该琴瑟和鸣,不是吗?” 铁横秋喉头滚动:风波过后…… 月薄之的唇近在咫尺,只要稍稍抬头就能触碰,可他却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深渊。 月薄之凝视着他,带着温柔的笑容。 在这份温柔里,依旧带着毫无疑问的压迫感:“不是吗?” 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的玉珠,圆润却冰冷。 铁横秋感到无形的重压笼罩全身,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最终垂下眼帘,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是。” 这一个字说出口的瞬间,他仿佛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月薄之却像是满意了,带着餍足的笑意将他搂得更紧。 铁横秋的指尖在锦被上轻轻蜷缩,试探着低声道:“我想下床走走。” 月薄之眸光微动,唇角依然噙着那抹温柔的弧度:“才刚好些,就这么着急?”他边说边伸手扶住铁横秋的腰,动作体贴得无可挑剔,“我扶着你走,免得你摔了。” 铁横秋的身子僵了僵,却仍是乖顺地点头:“好呀。” 月薄之很满意这个回答,修长的手指顺势滑入他的指缝,十指相扣的力度恰到好处,既不容挣脱,又不至于弄疼他。 铁横秋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月薄之的指节白皙如玉,而自己的指尖却在不自觉地轻颤。 “慢慢的。”月薄之温声提醒,另一只手虚扶在他后腰。 铁横秋机械地迈着步子,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双腿的新知觉,月薄之的温柔,这一切都虚幻得令人窒息。 月薄之执着他的手,引着他缓步穿过魔宫曲折的长廊,又来到花园,满园奇花异草开得正艳。 月薄之随手折下一朵,别在铁横秋襟前:“正好配你。” 语气熟稔得仿佛他们日日如此。 铁横秋怔忡地望着襟前那抹浓艳的颜色,蓦地想起百丈峰上凌霜绽放的红梅。那抹孤傲的艳色,如今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但他咽下了所有惆怅,朝月薄之露出一个十分妥帖的微笑。 唉,他想,他终究是一个识时务者。 这些日子,铁横秋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在月薄之踏入寝殿时恰到好处地抬眼微笑,在对方看书批文时安静地添茶研墨,甚至能在床笫之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羞赧与迎合。 地牢里那张泛黄的纸人,汤雪消散的身影,还有月薄之冰冷的话语……所有这些都被他妥帖地封存,就像从未发生过。 只有夜深人静时,铁横秋才会睁着眼睛看帐顶的流苏在黑暗中轻轻摇晃。 晨起梳洗时,铜镜里映出的是一张完美无瑕的笑脸。 他想要自己梳洗,但月薄之却很喜欢替他打扮,帮他穿上繁复的袍子。 铁横秋摸着腰间纵横交错如迷宫的系带,无奈说道:“这衣服我都不会穿脱了。” “有我呢。”月薄之梳好他的腰带上繁复的经纬,“你还想让谁碰这些衣带?” 错位囚笼 第167节 铁横秋呼吸一滞,转头对月薄之露出俏皮的笑容,随后从芥子袋里掏出一个玄铁面具:“你说,我戴着这个就能在魔域横着走,不会是骗我的吧?” 月薄之微微一怔,伸手拂过面具上的纹理:“不是骗你的。” 铁横秋歪着头,笑道:“那我今日就要试试了。” 月薄之的瞳孔微微收缩,像夜行动物受威胁时的本能反应:“你要离宫。” “我的伤好得多了,”铁横秋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回响,“想出去走走。” 月薄之眼眸微垂,语气淡淡道:“那就去吧。” 这答应得如此轻易,几乎像是捕兽夹。 铁横秋在面具下抿紧嘴唇。 “申时前回来。”月薄之抬手为他整了整衣领,“适才替你煨下了药膳,凉了,药性就散了。” 听到了明确的限制,铁横秋反倒安心许多,在面具下松了一口气:“堂堂魔尊为我煨药膳,我可担当不起。” “我说了,”月薄之勾了勾他的下巴,“你也是这魔宫的主人。” 铁横秋怔住。 月薄之俯身靠近。 铁横秋紧张起来,他有些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表情。 然而,月薄之只是隔着那张冰冷的面具,落下一个感受不到温度的吻。 “早去早回。”月薄之直起身时,指尖若有似无地掠过面具边缘。 铁横秋透过孔洞看见他含笑的眉眼,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看吧,我还是爱着月薄之的。 铁横秋仓促背过身去:“知道了,我怎么能辜负你的药膳?” 说着,他大步迈前,直到走出寝殿很远,铁横秋才敢抬手触碰面具上被吻过的地方。 玄铁依旧冰冷刺骨,仿佛那个吻从未存在过。 看着铁横秋离去的方向,月薄之仍静立在原地。 待那抹玄色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他才踉跄着跌坐在榻上。 他缓缓掀起锦袍下摆,膝上缠绕的雪色绷带早已被鲜血浸透。修长的手指轻抚过渗血的伤口,月薄之低垂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这么多天过去了,小五一句都没问过我的伤。 那个从前会因为他轻轻皱眉就急得团团转的铁小五……如今看着这深可见骨伤口时,眼底只有深不见底的猜疑。 因为这一眼里的猜疑,月薄之也没让铁横秋看这个伤口第二眼。 这些日子,月薄之在任何时候……即便是在最亲密的时候,都确保铁横秋看不到自己的膝。 他不想让铁横秋看了。 在漠不关心的人面前露出伤口,不过是自取其辱! 月薄之斜倚在软榻上,广袖轻挥,面前的铜镜泛起涟漪,化作一泓水镜,映出一条幽深的回廊。铁横秋的身影正在其中疾行,步伐没有半分迟疑。 看着铁横秋这急不可待的步伐,月薄之切齿冷笑:这些时日的乖顺,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 这么些天过去,铁横秋已经摸透了魔宫的地形,灵巧地穿梭在魔宫错综复杂的廊道间,轻而易举地走到了大门前。 水镜中的身影即将踏出宫门的刹那,月薄之牙齿微微咬紧:小五,你想到哪儿去? 第136章 回家 魔宫中昏暗,无天无日,铁横秋其实也记不得自己在里头多久了。 莫说是记住自己度过了多少天,就算是想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只能从更漏滴滴中揣测一二。 走在暗廊太久,他猛然推门而出,霎时天光如箭,刺得他瞳孔骤缩。 魔域虽无天日,却有血色云层间漏下的光,此刻照在他的脸上,让他有了重见天日的错觉。 他费力地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待视线渐渐清晰,才真正看清眼前景象。 他费尽千辛万苦,走过重重迷宫,推开这一扇沉重的铜门,满心期盼步入新鲜的土地。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的确是更宽阔的空间,但却也立着更高耸的宫墙。 漆黑如墨的墙体直插血色天穹,投下的阴影,能将一切吞噬其中。 但若忽视远处那一片高耸的墙体,眼前倒算得上“豁然开朗”——碧玉般的草坪上,四时花卉违背天理地同时盛放,远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飞檐翘角。 铁横秋身形一晃:“原来……我还没走出去啊。” 正恍惚间,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四名身着重甲的魔侍踏碎满地落英而来,见到他的瞬间立即跪地:“参见尊上!” 铁横秋怔了怔,才想起自己不但穿着象征魔尊的玄袍,还戴着那副玄铁面具。正应了月薄之说的那句话,他带上这副行头,在魔域哪儿都如月薄之亲临。 铁横秋默默挥了挥手,魔侍便要躬身退下。 就在他们转身的刹那,铁横秋突然开口:“慢着。” 几个魔侍一顿,转过身来的时候,都带着几分惶恐。 铁横秋心想:他们倒是很畏惧月薄之。只不过,他们怎么也不曾认出我和他的声音不一样呢? 莫非是因为隔着这玄铁面具,声音有些失真? 铁横秋的沉默,对这些魔侍而言,仿佛是一种酷刑。 他们抿着唇,小心盯着看着铁横秋,眼神既不敢直视又不敢躲闪。 铁横秋微微一顿,本想说“可有什么轿辇抬我出魔宫?” 却在电光火石间想起:月薄之那样的人物,怎会用商量的口吻与属下说话? 他便轻咳一声,模仿月薄之那种冷淡的口吻倒是像个九成九了:“传一副轿辇,我要出宫去。” 话一出口便暗自懊恼,不知道月薄之平日用不用轿辇,若不用的话,岂不是…… 但转念一想,如果是月薄之开口,莫说是什么轿辇,就算要一只千年老王八,这些魔侍都只能老老实实去东海进行非法捕捞。 为首的魔侍问道:“尊上可是要用云轿?” 铁横秋摇摇头:“太张扬了,这次我想微服。” 魔侍看着铁横秋一身魔尊玄袍和玄铁面具:……微服? 念头一划过,魔侍就立即把头垂下,生怕自己用看白痴的眼神看魔尊。 魔侍咳了咳,说:“末将马上替您准备一顶小轿……” “好。”铁横秋原想说“有劳”,硬生生刹住,吐出俩字,“去吧。” 很快,一顶小轿就来到了铁横秋面前。 铁横秋拂袖入轿,身形刚落座,轿子便凌空而起,却丝毫不觉得颠簸。 事实上,他也不是非要坐轿子不可,只是他不认识出宫的路,乱转的话也不知出不出得去。若说请魔侍带路,又怕露馅,倒不如借这轿辇之便。 因着铁横秋那句“微服”,抬轿的魔侍们早已褪去玄甲,化作寻常轿夫打扮。粗布麻衣下紧绷的肌肉线条,却仍透着几分不寻常的肃杀之气。 待轿子出了魔宫,也不必魔侍报告,铁横秋渐渐听见人声鼎沸,便知自己入了街市,不觉一怔,说:“停。” 轿子瞬息而停,稳得连轿角的流苏都未曾晃动。 为首的魔侍躬身掀帘,抬头的时候却吃了一惊:轿中踏出的竟是个陌生剑客,一袭灰扑扑的剑袍束着蜂腰。 魔侍骤然看见铁横秋的模样,赶紧把头低下。 铁横秋挑眉,故意调侃道:“怎么?是我这副容貌不佳,吓着你了?” “不敢!”魔侍几乎要跪下来,但考虑到“微服”的要求,硬生生挺住发颤的双腿,只将腰弯得更低了些,“尊上的容貌日月难及其辉,山河不及其峻……” 铁横秋笑了笑,挥一挥手:“行了,你们在这儿等着吧,快到申时的时候就来接我,我要在申时之前回寝宫。” 魔侍们只道:“谨遵谕令。” 他们抬着轿子退下,转眼间便隐入巷弄阴影之中。 铁横秋望着他们这般训练有素的做派:看来,月薄之御下,倒真是严苛得很。 他整了整腰间佩剑,转身没入熙攘人群。 魔宫最深处的暖阁里,月薄之身披雪裘,在榻上盯着水镜,如同一只捕猎的猫那般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镜里的身影。 铁横秋那身灰色的粗布衣衫在人群中毫不起眼,让自己像一滴水融入江河般的融入人群。 虽然如此,月薄之也总是能锁定他的身形。 “小五,想去哪儿呢?想做什么?”月薄之自言自语地发问着。 但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他必然是想寻机逃离我吧。 这阵子,铁横秋尽心尽力的逢迎,终归是落了刻意。 月薄之能看出来铁横秋的言不由衷。 毕竟,月薄之是见过铁横秋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模样的。 这份圆满若缺了一分,便如同明镜缺了一角,裂痕处反着冷光,刺眼得很,叫人无法忽视。 月薄之的指尖轻轻划过水镜表面,镜中涟漪荡开铁横秋闲适的身影。 却见他信步走在街巷之间,时而驻足小摊前挑选些寻常物件,时而在茶肆檐下慢饮清茶。有几次竟就坐在路边的青石凳上,望着风中摇曳的野草出神,偶尔与路过歇脚的陌生人搭话,眉宇间尽是平和。 待申时将近了,那几个作寻常轿夫打扮的魔侍如约而至。 他也没多话,一低头就钻进了轿子里。 待门外长廊传出低低的脚步声时,月薄之广袖轻拂,水镜瞬间凝固成一面寻常铜镜。 门扉打开,铁横秋入内,便见月薄之支颐坐在榻上,手执书卷,一如既往,仿佛对一切毫不在意的模样。 铁横秋微微一笑:“说好的药膳呢?” 月薄之这才慢悠悠抬眸,目光在铁横秋粲然的笑容上停留片刻,才朝案几方向偏了偏头:“在那儿。” 铁横秋走近一看,不由怔住:“这不是从前装雪魄汤的玉盅吗?” “嗯。”月薄之随手翻过一页书,“用惯了。” 错位囚笼 第168节 铁横秋坐到案几旁,揭开汤盅,只见袅袅热气腾起,仿佛又回到那每个怀揣热汤的朔日。 他抿了抿唇,还是勺了一口进嘴,想起从前自己风雪不改灼得胸膛发疼的日子,只觉恍若隔世。 他不免失神片刻,心中浮动月薄之当年冷傲的眉眼,还有那一句—— “太烫了。”铁横秋怔怔呢喃道。 “什么?”月薄之转过头,“太烫了么?”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实的诧异,像是早已忘了这是自己当年说过的话。 铁横秋忙摇摇头:“没什么。” 话音未落,月薄之已倾身而来,就着铁横秋的手浅尝一口,微蹙的眉宇在热气中显得格外生动:“确实烫了些。” 铁横秋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月薄之。 月薄之道:“也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便一直在炉上煨着。大概是来不及放凉。” 语气里竟带着几分罕见的懊恼,像是解释,像是抱怨,又像是自省。 铁横秋心头一震,捧着玉盅的手微微发颤。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从月薄之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语。 这、这多好啊…… 好得像是梦一般。 铁横秋被热气氤氲出眉眼都带了湿润。 可是,此刻的铁横秋像是舌头被烫坏了一般,已经无法像从前那般,即便是最苦的药,只要经了月薄之的手,他都能品出甜味来。 如今舌根残留的,却只剩下一片麻木的灼热感。 铁横秋机械地一勺接一勺吞咽着药膳,直到玉盅见底。最终放下勺子,对月薄之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今天在外头,吹了大半天的风,就图回家这一口热乎的。” 这话说得漂亮极了——铁横秋向来擅长这个。 月薄之明知道其中不知掺了几分真心,但区区“回家”两个字,就足以砸得他昏头转向。 月薄之从来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在百丈峰的过百年岁月,小时候是“收养”,长大了是“客居”,即便来到这魔宫,他也只觉得是“入主”。 直到此刻,铁横秋说出“回家”二字,他的心里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这一个看不见太阳的地方,因为这两个字,而变得比人间温暖。 铁横秋浑然不知自己随口搪塞的漂亮话在月薄之心头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但他能察觉到今夜的月薄之有些不一样了。 入夜之后,月薄之缠得比从前更凶,却不是那种充满窒息感的占有,倒有些像孩童撒娇。 被褥里,月薄之紧紧挨着自己,像是怕冷的大猫。 铁横秋怔怔地望着帐顶摇曳的影,胸口被月薄之的发丝挠得发痒。 铁横秋已无暇思索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更无暇体味多年痴心终得回应的甘甜。他静静凝视着身侧安睡的月薄之,看他长睫低垂,呼吸均匀,全然不见平日的凌厉锋芒。 良久,铁横秋也把双目合上。 但他是睡不着的。 像是一只小鸟,被叼到大猫的窝里,怎么睡得着。 第二天起来,铁横秋去剑房练剑。 第三天呢,铁横秋找月薄之学下棋。 到了第四天,铁横秋又晃悠着离开了魔宫,这次还出了城,但也是在天黑之前回来了。 …… 铁横秋仿佛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开始有了自己的节奏。 而月薄之偶尔也会离宫处理事务,一开始他会充满紧迫感,只觉得铁横秋会趁机逃跑。 却不想,当他带着满身风尘回到寝殿的时候,铁横秋已用那口玉盅备上了热汤。 “回来了啊。”铁横秋笑盈盈地上前,玉盅里的汤药氤氲着热气,将他含笑的眉眼晕染得格外温柔。 这一句“回来了”听得月薄之几乎站立不稳。 玉盅里汤药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他竟分不清眼前是真实还是幻梦。 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一样,他大步往前,伸手扣住铁横秋的后颈,嗅着对方衣领上沾染的药香,像濒死之人抓住浮木:我该安心了,对吗? 我有家可回了。 第137章 黑色曼陀罗 接下来的日子安稳得让月薄之深感幸福快乐,却也深感难以置信。 铁横秋虽然看起来不像从前火一样炽热了,却又别有一种水一般柔顺,给到月薄之千疮百孔的心一种和润,即便不可疗伤,也至少能镇痛。 对于长年活在煎熬中的人而言,能够止痛,好像就已经是极大的幸运,有时候也不能细究敷在伤口的是仙鹤草,还是曼陀罗。 铁横秋再没提起“汤雪”这个仿佛禁忌的名字,乃至连这四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月薄之不主动说,他也从不多问一句。 起初,月薄之是不愿提起“汤雪”。 如今,却是不敢。 明明是他亲手将“汤雪”碾碎在掌心,又逼着铁横秋将这段前情一笔勾销。 而如今铁横秋越是对此沉默,反而让月薄之越像走在刀尖上。不过还好,这刀尖上有铁横秋抹的蜜,终归也算是个好东西了。 这日,铁横秋在花园里随手折下一朵黑色曼陀罗,把玩在手心,只道:“从未见过黑色的花呢。” “魔域的水土,才养得出这样的异色。”月薄之在他身侧,回答道。 铁横秋转眸,花枝在他掌心打了个旋:“怎么吱喳去了初霁城许久,还没回来?”他状似随意地问着,“你当初交付给他的,到底是什么差事?可凶险不凶险?” 听铁横秋骤然提起此事,月薄之微微一顿:他当初是故意支开夜知闻的。 月薄之却只是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袖口:“他每次去初霁城都乐不思蜀。” 月薄之眸光微动,侧首凝视着铁横秋的侧脸:“你想召他回来了?” “既然他玩得开心,倒也罢了。”铁横秋轻轻掸了掸衣袖,满脸的漫不经心。 月薄之没想到铁横秋蓦地说起这个,只是顺口一提,就这么揭过了。 铁横秋往花园深处走了两步,却又问起:“你一直在这儿陪着我,莫不会耽误了正事吧?” 月薄之却问:“除你以外,还有什么正事?” 铁横秋闻言一怔,又款款笑道:“据我所知,云思归还活着。” 月薄之怔然半晌,长吐一口浊气:“是的。” 铁横秋的肉身遭化神鼎火焚炼,本该落得个形神俱灭的下场。幸得月罗浮一缕残魂拼死相护,才勉强保住了他的元神不散。只是那具身躯早已被神火蚀尽经脉,烧穿五脏,便是华佗扁鹊见了也要摇头叹息。 这四年间,月薄之新登魔尊之位,有千头万绪的事要料理。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要遍寻天材地宝为铁横秋疗愈伤情,自然是顾不上什么云思归雨思归的。 偶得闲暇时,月薄之竟也不曾对付这未了的仇怨。只是日日守在暖阁,陪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来的铁横秋。 而铁横秋真的醒来后,月薄之更是一颗心全扑在他身上。 铁横秋捻着手中黑色的曼陀罗花,轻声道:“不杀云思归,如何能告慰罗浮仙子在天之灵?” 提及月罗浮,月薄之呼吸一滞,眼前仿佛又浮现那道在风中消散的残魂,心口如被烈火灼烧,眼眶滚烫,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猛地别过脸,下颌绷紧,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却仍如寒潭般冷冽:“如今想来,一刀杀了他,反倒是最便宜他的。” 铁横秋闻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不错,你说得很对。若先让他饱尝苦痛,夺走他最在乎的东西,让他毫无尊严地死去,也未必十分解气。” 月薄之侧目望去,却见铁横秋说这话时仍是那副温厚老实的神情,眉眼间甚至还带着几分诚恳,不由得失笑:“是,小五说得太对了。” 铁横秋让花枝在手心一转:“只不过,若任由他在人间逍遥,不知还要祸害多少无辜。” “那现在就叫他死,”月薄之说,“也无不可。” 比起这些时日的谨慎温存,此刻提起云思归时,月薄之眉宇间骤然浮现出一种睥睨众生的冷傲。这般神情铁横秋再熟悉不过——那是从前月薄之最常显露的模样。 这些日子以来,这份冷漠早已消隐无踪。如今的月薄之温柔得近乎小心翼翼,甚至像……铁横秋心底突然腾起一个极不恰当的比喻:甚至像从前的自己。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月尊,现在竟会为他温一盏茶,替他披一件衣,连说话都带着几分斟酌。这般转变,说出去怕是无人敢信。 此刻重见那熟悉的冷漠神色,铁横秋竟恍惚生了一种莫名的怀念。 就像他爱月薄之,也包括他的冷酷和坏脾气。 铁横秋一怔,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一刀杀了他,的确是太便宜他了。” “那么……”月薄之向前一步,“不如我现在就带你去人间,先剜他几块肉解恨,却偏不让他痛快死去,如何?” “这……可以吗?”铁横秋眼神中透露出惊喜,“你带我回人间?” 铁横秋说得急,又露了喜色,话一出口就有些懊悔:我也太心急了些。 月薄之眸光一暗,忽然明白了:方才提起夜知闻是假,谈论报仇雪恨也是幌子……铁横秋绕了这么大个圈子,不过是想借机重回人间罢了。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骤然沉了下去,方才的温柔缱绻顿时化作满嘴苦涩。 按着月薄之从前的性子,马上就要捏着铁横秋的脖子,将人拖回寝殿,好好伺候伺候。 而此刻,月薄之的手指在袖里紧了紧,最终还是伸手拂过铁横秋蹙起的眉头,温和道:“当然,只要你喜欢,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铁横秋喜出望外,却又压着喜色,只道:“那你可得同我一起。” “自然。”月薄之伸手握住铁横秋的手,十指紧紧交缠,几乎要将两人的骨节都嵌在一起。他凝视着铁横秋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们,永不分离。” 铁横秋心头蓦地一颤。 四年前那场变故,云隐宗上下讳莫如深。 宗内长老们连夜在传神峰布下重重禁制,对外宣称云思归参悟天道玄机,欲冲击法相境界,需闭死关。至于月薄之,则被说成是心疾发作,不得不闭关静修。 知情的核心弟子们被下了封口令,而不明就里的外门弟子,则被刻意引导,以为宗门正在酝酿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整个云隐宗就像一座表面平静的火山,内里涌动着不敢声张的暗流。那些被强行压下的秘密,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里,都化作长老们枕边的冷汗。他们心知肚明:一旦真相败露,那些虎视眈眈的宗门,定会像嗅到血腥的豺狼般扑上来,将这千年基业撕得粉碎。 云思归从昏迷中苏醒,初时还庆幸捡回一条命,却在运转真气时如坠冰窟:气海被破,灵骨尽碎。 错位囚笼 第169节 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莫说继续统领仙门,就连云隐宗内部那些虎视眈眈的长老们,都随时可能将他拉下宗主之位。 不过,还好。 云思归露出微笑:还好,我还有《插梅诀》。 真是该谢谢罗浮,当年她救我性命,又要用她的血肉、她的功法来成全我…… 云思归原本想要万籁静的灵骨,却未料到此子竟身中奇毒,骨髓尽染。若要彻底拔毒,至少需要三四载光阴。时局紧迫,他等不起这不确定的时长,只得将目光转向了另一个弟子——何处觅。 那一夜,传神峰上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黎明时分,几个杂役弟子战战兢兢地抬着一副青布担架匆匆下山。 布帛下隐约可见一具扭曲的人形,像被抽了筋的蛇般诡异地蜷缩着,脊梁处诡异地凹陷下去,整个人像被折断的芦苇般对折起来。 抬担架的弟子手抖得厉害,因为每走一步,布里就会传来诡异的流动感,仿佛他们抬着的是一滩裹着人皮的肉。 闭关石室中,云思归抚摸着还带着体温的灵骨,脸上浮现出餍足的笑意。 他不在乎少了一个嫡传弟子,不过,他还是有些惋惜:这灵骨的成色终究差了几分火候。 不过没关系,等他恢复修为,上品灵骨要多少有多少! 原本炼化灵骨不过一弹指的功夫,可云思归这次伤得实在太重。 他不得不将炼化过程放慢百倍,每日只敢吸收一丝灵骨精华。石室四壁堆满了身为云隐峰宗主的他多年珍藏的灵石奇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齑粉。 看着最上等的南海鲛珠一颗接一颗地黯淡,千年灵芝的灵气被抽取得片叶枯黄……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这些日子消耗的天材地宝,都够培养出十个金丹修士了。 可恨那月薄之…… 他抹去嘴角血迹,又取出一枚九转还魂丹塞入口中。 丹药入喉的灼烧感让他稍稍清醒,但心里清楚:照这个速度,至少要四年才能恢复全盛时期的修为。 四年…… 四年…… 云思归指尖微微发颤。对修道之人而言,四年不过弹指一挥间,本该不足挂齿。可此刻,这短短四年却让他如芒在背。 若在此期间,月薄之提剑杀来…… 不过,云思归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 他自然不知,这四年间,月薄之曾有无数次机会提剑踏山,直取他性命。 可这尊令他闻风丧胆的杀神却始终未曾现身。 ——只因月薄之选择了守在铁横秋榻前。 正是这一念之差,让云思归得以喘息,在无人搅扰的寂静里,悄然重塑修为。 不过,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第138章 单挑云思归 云隐峰巅。 晨雾还未散,石室前的青玉阶上已立满了人影——各大长老、各脉掌峰以及嫡传弟子们静候宗主云思归出关。 青衣长老抚须感叹:“他伤得那么重,真的能修复吗?可别折了一个嫡传弟子的灵骨,又白白得罪了何氏。” 话音未落,身侧玄衣掌峰冷笑打断:“折了何氏嫡子的灵根,又搭上我峰三成灵脉资源。若还恢复不了……自然也该有有能者而居之吧?” 人群后方,几位年轻弟子交换着眼色。 这四年间,执剑长老一脉已暗中接管了护山大阵,大约是觉得云思归根本不可能恢复,有趁机夺权的想法。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之际,厚重的石门轰然洞开。 一道白影如惊鸿掠空,翩然落在众人眼前。 云思归广袖当风,衣袂翻飞间,有仙鹤振羽之姿。面上容光焕发,周身灵气凝实,哪还有半分重伤初愈的模样? “恭迎宗主出关!” 山间骤然响起整齐的唱喝声,嫡传弟子们率先跪拜,各脉长老与掌峰真人纷纷躬身行礼。 云思归眼前人群瞬间矮了一截,他以俯视的姿态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心怀异心的人,果然不少啊。 不知道他们灵骨的滋味如何? 云思归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万籁静。但见万籁静挺拔如竹的脊背在晨光中勾勒出优美的线条,使他忍不住开始想象万籁静的灵骨该是何等绝代。 云思归笑着寒暄几句,便遣退众人,只留下万籁静,低声问道:“何处觅如何了?” 万籁静跪下告饶:“弟子办事不力。原本弟子已经在山下埋伏,没想到,何氏族人已经在半山腰等着……” 他素来挺拔的背脊在云思归面前趴伏,如同没有脊骨的虾。 原来,在取何处觅灵骨之前,云思归便下令让万籁静无声无息处理掉何处觅:“师门的事,不能外传。他活着出去……唉,其实想来,他失了灵骨,也是生不如死,倒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万籁静没有反驳,领命而去。 不过出关之日,万籁静却跪在这儿说自己失手了。 云思归笑了:“这么巧?” 万籁静脊背弯曲,卑微得能沉入尘埃:“是弟子办事不力,愧对师尊。” “想起来,”云思归拂过鬓边霜白的头发,“你的灵骨染毒、月薄之察觉到阵眼所在、又碰上何氏恰好出现救走何处觅……这些事情如同凑在一起一般巧呢。” 万籁静冷汗潸潸,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弟子绝无二心。” 云思归的手缓缓搭上万籁静的后颈,指尖不轻不重地按在大椎穴上。 万籁静浑身剧颤,冷汗顷刻间浸透重衣,顺着下颌滴落在地,在石头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看着万籁静难得的失态,云思归笑了:“看来,你果然知道了。” 万籁静面如金纸。 云思归忽地收手,指尖在他后颈轻轻一掠,如同拂去尘埃般随意:“你放心,我现在还不会动你的骨头。” 万籁静死死咬住下唇:“弟子的修为,还要留着为师尊效力!” 听到这话,云思归哈哈大笑,俯身拍了拍万籁静惨白的脸颊:“没想到你倒是一个明白人,我喜欢。” 说罢,云思归跨过他而去了。 万籁静松了一口气,几乎瘫软在地。 他强撑着回到弟子们面前,依旧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大师兄,举手投足都那么的恰到好处。 入夜,他回到洞府,却见母亲倒在地上。 “母亲!”万籁静疾步上前,却在看到云思归身影的瞬间顿住了脚步。 云思归手里捻着一个药瓶,笑道:“原来,这骨头里的毒,是你自己下的呀。” 万籁静冷汗潸潸:在他觉察到云思归会盗取他人灵骨的时候,便央母亲给自己这蚀骨奇毒。当然,他用完毒药后就已经销毁,云思归手上这一瓶,想必是从母亲身上搜刮而来的。 他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万籁静双膝重重砸在地上,声音嘶哑:“求师尊开恩……” 云思归慢条斯理地转着手中的药瓶,俯身而下,冰凉的指尖挑起万籁静的下巴:“但你也终究欠了我一根灵骨。” 万籁静如遭雷击:“弟子、弟子还要为您赴汤蹈火,若成了废人……” “你三番四次阳奉阴违,坏我谋划,还不如一个废人呢!”云思归唇角勾起残忍的弧度。 万籁静咽了咽:“弟子、弟子……” “又或者,”云思归露出和蔼的笑容,像他从前般,“你寻一根品相相当的来抵债,为师便既往不咎。” 万籁静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品相相当”四个字在他脑海中嗡嗡作响,震得他眼前发黑。 云思归似是怕他愚钝,好心地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在一旁昏迷的万母身上,几乎是在明示了这世间还有谁的灵骨,能比血脉相连的生母更“品相相当”呢? 轰隆!!! 一道刺目闪电骤然撕裂云隐峰上方的夜幕,惨白电光将整座山峰映照得如同鬼域。 月薄之与铁横秋正立于半山腰处,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天空。 铁横秋擦了擦额头:“快下雨了,还是快些走吧。” “御剑而行岂不更快?”月薄之道。 铁横秋道:“那也太显眼了,我们可是潜入正道宗门的邪魔外道!” 月薄之不以为然:“你喜欢的话,我们也可以是杀入正道宗门的邪魔外道。” 铁横秋咳了咳:他虽然说了“我们可是邪魔外道”,但他其实也并未入魔,脑子里始终还是绷着那一根“杀人可以,但杀无辜不行”的弦。 所以,他当然无法走月薄之所提议的“杀入宗门”的快速通道。 铁横秋抿了抿唇,终究不愿与月薄之正面争执,便故作自然地环顾四周,话锋一转:“不知道那老家伙可在不在自己的洞府里?” 月薄之闻言指尖轻动,一道寻踪诀自他指间流转而出。片刻后,他眉梢微挑:“他在万籁静的洞府。” 铁横秋惊讶:“这么晚了,他在大师兄那儿做什么?” 听到“大师兄”三个字,月薄之扯了扯唇:“你哪门子的‘大师兄’?你现在可是叛出师门的邪魔外道。若真见了面,你那好师兄怕是第一个要拔剑清理门户。” 铁横秋愣了愣,想起脱离云隐宗那一日的事情,只是苦笑着摇摇头:“大师兄是公义之人,当日要不是他网开一面,我又如何能上山寻你?” 月薄之听到这话,竟然更恼:“若不是他放你上山,你又如何会遭传神鼎焚身?” 铁横秋识趣地抿紧了唇,知道这话题再争下去只会让月薄之更加恼怒。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咱们现在还是先去大……”他意识到月薄之不喜欢自己说“大师兄”这三个字,便仓促改口,“去看看万籁静那儿怎么回事。” 夜雨渐渐沥沥地落下,细密的雨丝在万籁静洞府外织成朦胧的纱幕。 洞府内,烛火摇曳,将一道佝偻的妇人身影投映在石壁上。那影子诡异地扭曲着——只见一只修长的手正从她后颈处缓缓抽离,指间捏着一截灵骨,已然拔出寸许。 灵骨离体的细微“咔嚓”声混着雨声,在寂静的洞府内显得格外刺耳。 妇人浑身颤抖,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唯有墙上扭曲的影子昭示着她正承受着何等痛楚。 万籁静双目赤红,跪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母亲!”他挣扎着想要扑上前去,却被云思归轻描淡写地一拂袖。 错位囚笼 第170节 法相期的威压如泰山压顶,万籁静整个人重重砸在石壁上,口中喷出大滩黑血。他十指深深抠进地面,在地板上划出十道血痕,却连抬头都做不到。 他干涩开声:“我选了,我选让您取我的骨……” “哦,”云思归笑了,“你真以为你有得选吗?” 万籁静眼中一阵死寂,仿佛是灵魂从他身上被生生撕裂了。 洞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云思归眼中残忍的兴味。他慢条斯理地直起身,衣袖翻飞间,万籁静母亲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又一段灵骨被生生抽出。 刹那间,洞外电光骤亮,将云思归眼中嗜血的愉悦照得纤毫毕现。他优雅地抬起手,正要继续抽取下一段灵骨—— 铮! 一道寒芒破空而至,凌厉的剑气直接将云思归逼退三步。那截即将离体的灵骨倏然降落,重新没入妇人的血肉之中。 妇人歪身倒下,万籁静慌忙去接她,可惜他此刻受伤,毫无平日优雅,只是手脚并用地上前,染血的十指在石面上拖出长长的血痕,终于踉跄着将倒下的母亲接在怀中。 这时洞府门口突然出现一道玄色身影。 来人戴着玄铁面具,身上披着极为繁复的玄袍。 云思归眯起眼睛:“来者何人,敢擅闯云隐宗?”他目光如刀,细细扫过那人衣袍纹路,瞳孔骤缩,“这是……魔尊?” 万籁静闻言,也是浑身一震:众人皆知,魔域自老魔尊陨落后,一直群龙无首。直至四年前,一个戴着玄铁面具的无名魔修横空出世,在血诏碑前横剑挑落三大魔将,以绝对实力登临魔尊之位。 而这位魔尊身份成谜,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难道……就是眼前这位? 当然……不是。 如今穿玄袍戴铁面的这位剑修,乃是铁横秋。 为了掩人耳目,他惯用的青玉剑换了一个更加精美的剑鞘,收敛气息。 云思归唇线紧绷:他原以为,那位横空出世的魔尊十有八九是月薄之。毕竟四年前那场变故后,唯有那个疯子有这般实力与魄力。 可眼前之人……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这人虽挺直脊背,却仍比月薄之矮了些许。 视线下移,落在对方持剑的手上:月薄之向来习惯逆握,而眼前之人却是规整的正握。 云思归眸中闪过一丝阴鸷,心中疑云密布: 莫非自己料错了?那血诏碑前力压群魔的,竟非月薄之? 又或者,眼前这铁面人根本是冒牌货?毕竟这四年来,想借魔尊之名兴风作浪的宵小之辈也不在少数。 云思归沉吟一会儿,决计做出试探。 这老狐狸自然不会贸然出剑,只是广袖轻振,一股无形的灵压如潮水般漫开。 铁横秋立即感受到一种恐怖的威压,如今的铁横秋大病初愈,仅仅是元婴境界,面对法相期的大能,按理说是难以抵挡的。 这可是整整差了一个大境界的天堑! 云层般厚重一瞬间,一道朱色的身影立在他面前。 云思归眯起眼睛,只见来人面上覆着一张银色面具,身穿一袭轻若烟霞的红袍,腰间挂着一张魔宫护法令。 传闻魔尊座下确有一名贴身护法,常年着朱衣,行踪诡秘。有人说他姓夜,还有人说这护法并非魔修,乃是一名羽族。但也有人说他是犬妖,因为据说他和霁难逢关系非常暧昧。 云思归心想:……黑袍加身,红衣护法在侧,难道眼前之人当真是那位神秘魔尊? 云思归脸上不显,冷笑道:“何必故弄玄虚?不如拳脚下见真章吧。” 铁横秋用法术改换声线,以浑厚低沉的语调说道:“云思归,就你,还不配与本尊动手!” 云思归冷笑一声:“藏头露尾之辈,还如此托大?本座看你不是不屑,而是根本无力与我一战吧?” 铁横秋:……日,被他说中了。 但是,输人不输阵。 铁横秋也冷笑一声,比他更冷,还配了一串尖锐的“桀桀桀桀”。 桀桀桀了大概十几下,铁横秋抚摸着剑鞘,说道:“想我出剑?”他摇摇头,“等你先胜过我的护法再说吧!” 那朱衣护法闻言踏前一步。 云思归长剑出鞘,剑锋流转,便是炉火纯青的云隐剑法,衣袂翻飞间带起一片缥缈云气。 他打量眼前的朱衣护法,不屑冷笑:若魔尊便罢了,区区一个护法,我三招之内,必取他人头! 第139章 云思归,卒 朱衣护法身形如幻影般飘忽不定,仿佛早已预判云思归的每一个招式,云思归的剑锋每每即将触及,朱衣护法便以毫厘之差轻巧避开。 一柱香已过,云思归的剑势愈发凌厉,可任凭他如何变招,剑尖始终未能沾上对方一片衣角。 云思归握紧剑柄,冷汗直流:眼前这人的武功远超他的想象! 一旁的万籁静更是瞠目结舌,在他眼里,云思归是如山岳般震慑自己的存在,却没想到,他使出云隐剑法的杀招,却连朱衣护法的衣角都碰不了。 铁横秋在旁拊掌而笑:“原来你只有这点功夫啊?早知道就不劳驾我的护法了,只叫我魔宫扫地的陪你玩玩便是了。” 云思归额角青筋暴起,正欲反唇相讥,却见眼前朱影骤闪——那护法双掌已挟着凌厉劲风直取面门!掌风未至,扑面而来的气劲已压得他呼吸一滞。 生死关头,云思归再也顾不得隐藏魔息。他怒喝一声,周身魔气如火山喷发般轰然炸开,黑袍鼓荡间,同样出掌悍然迎上! 两股毁天灭地的力量轰然相撞,爆发出震彻云霄的巨响。 狂暴的冲击波如怒海狂涛般向四周肆虐,若非万籁静这洞府以千年玄铁为骨、万年寒玉为壁,更有三十六重禁制加持,只怕此刻早已灰飞烟灭。 饶是如此,整座洞府仍在剧烈震颤,明珠法器纷纷炸裂,化作漫天晶粉在肆虐的罡风中狂舞。 万籁静慌忙俯身,用整个后背为昏迷的母亲筑起屏障。 他抬头眯起双眼,元婴巅峰的神识全力展开,然而,那两道身影竟快得连他的目力都难以捕捉! 这种感觉…… 万籁静心中一跳:仿佛回到了四年前,传神峰上云思归与月薄之的对决…… 当时他只是远远观战,那两道凌驾众生之上的身影,就像现在这般快得超乎认知,强得令人绝望。 突然,轰的一声,打断了万籁静的沉思。 只见肆虐的风暴骤然平息,洞府内一片狼藉。云思归的身躯如断线风筝般倒飞而出,重重砸在万年寒玉打造的墙壁上。那号称坚不可摧的玉璧,此刻竟被硬生生撞出裂痕! “咳咳咳!”云思归狼狈地滚落在地,猛地喷出一口泛着黑雾的淤血。 他颤抖着撑起上半身,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骇。 万籁静倒吸一口凉气,这才看清场中情形——朱衣护法静立原地,连衣袍都未染尘埃,仿佛方才那毁天灭地的一击,对他而言不过信手而为。 云思归双掌撑地,他自然还有杀招,他还可以使出魔龙法相……然而,已经没必要了。 在方才电光火石的交锋中,即便对方刻意隐藏剑招、收敛气息,但细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的真元流转方式,那些独步天下的身法轨迹,还有那熟悉的出手节奏…… 是……月薄之! 在万籁静看来,云思归仿佛是被这一记重击打翻在地,难以翻身。 可真正将这位云宗主钉在原地的,却是脑海中炸开的那个名字——月薄之! 四年前传神峰上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日漫天魔气中,月薄之的剑锋也是这样轻描淡写地,就破了他苦修的魔龙法相。当时濒死的寒意,此刻正一丝不差地重新爬满他的脊背,让他根本无法直起腰来。 云思归猛地喷出一口黑血。 他盯着自己不受控制颤抖的手掌,忽然明白:这四年来,他从未真正从传神峰那一战中走出来。 即便在石室闭关四年,重新练回了一身修为,但他的胆魄已经被月薄之破了。 所以他才会越发乖戾,故意折辱万籁静、何处觅这些晚辈。从前的云思归自矜自傲,即便面对惊才绝艳的月薄之,也不过是带着几分欣赏的放任。那时的他何等从容,自诩为九天之上的苍鹰,又怎会低头去啄食地上的蝼蚁? 可如今…… 他望向自己沾满黑血的手掌,这双曾经执掌云隐宗权柄的手,如今却伸向自己的亲传弟子。 他…… 他不是变得狠毒了。 他…… 他是变得懦弱了。 他惨笑着抹去嘴角血迹,终于明悟:被月薄之那一剑斩碎了强者之心后,他只能用欺凌弱者来掩饰内心的恐惧。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咳咳咳……”云思归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朱衣人,笑了,“你也不好过吧……” 月薄之只是沉默。 “我了解你,孩子。”云思归的声音突然轻柔下来,却带着毒蛇般的恶意,“若非如此,高傲如你,怎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呢?你……你也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自己吧!” 月薄之仍然没有回应。 但云思归却仿佛已经品尝到他的痛苦了,开始感到愉快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什么天之骄子!到头来,你不过和我一样——都是条前途无望的可怜虫!” 笑声在寒玉洞壁间来回碰撞,震落无数战后残余的碎屑。云思归笑得浑身发抖,仿佛要把这四年来积压的所有屈辱都倾泻而出。可笑着笑着,他的眼角却渗出了浑浊的泪。 铁横秋往前一步,说:“堂堂云隐宗宗主,却跟一头年猪似的,临死前还要吼两下子,可太没有大师风范了。” 云思归猛地抬头,目光如钩般死死盯住铁横秋脸上那副玄铁面具。他的视线仿佛要穿透这层冰冷金属,看清后面隐藏的真容。半晌,他嘶哑着嗓子,一字一顿道:“是你么,横秋?” 听到这话,铁横秋身形未动,已经稳如泰山,但一旁的万籁静却如遭雷击,瞳孔剧烈收缩,连呼吸都为之一滞。 铁横秋冷笑一声,并未回应,只是打量云思归两眼:“修为恢复得那么快,肯定又是使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吧?” 虽然铁横秋没有承认身份,但云思归心中已然笃定。他扭曲着一张笑脸,反唇相讥道:“的确挺上不了台面的,和你一般二般吧。” 闻言,铁横秋并未恼怒:“哦,这么说我就懂了。” 云思归还是冷笑着,可他的冷笑在下一瞬间就凝固了。 因为,铁横秋的手,马上就按在了云思归的大椎穴上。 天下之间,恐怕也就只有云思归和铁横秋最懂得这个手势意味着什么了。 错位囚笼 第171节 云思归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一股暴戾的真元瞬间在经脉中奔涌——他正要拼死一搏! 就在他身形将起未起之际,月薄之的锦靴重重踏在他探出的手腕上! 咔嚓——骨裂声从他掌根传出。 云思归的惨叫声几乎同时迸发。可这撕心裂肺的疼痛还未完全传至头脑,更剧烈的痛楚已从脊背炸开。 铁横秋的五指如利刃般刺入大椎穴,硬生生将他刚刚重塑的剑骨抽离! “啊——!!” 凄厉的哀嚎声中,云思归看见铁横秋手中那截剑骨正泛着森冷寒光。那是他毕生修为的结晶,此刻却像件战利品般被一个他根本看不起的元婴剑修随意把玩。剧痛与屈辱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眼前阵阵发黑。 铁横秋轻笑一声:“这样好的东西,放在你的身体里,就好比夜明珠扔进泔水桶。” 云思归颤抖着抬起血肉模糊的手:“你……你不能夺我的……” “你的?”铁横秋噗嗤一笑,轻轻摇头,“现在是我的了。” 云思归如遭雷击。 铁横秋拂过这莹润的剑骨,感受到一股磅礴浓郁的魔气。 这一道魔气,让他迟疑。 若他把这剑骨吸收了,恐怕自己也会染上魔气。 就在这时候,万籁静拖着染血的衣袍上前,郑重地行了一个拱手礼:“魔尊容秉,这剑骨里有我师弟何处觅的一截……您本事如此滔天,可否能将他化的那一截取出,物归原主?” 铁横秋看着满身血污的万籁静,怔了一怔,听着他的话,忽然一惊:“何处觅的剑骨……被炼化了?” “不错,正是如此。”万籁静道,“何处觅的性情……”他原想说“你也知道”,但此刻虽然他八成肯定眼前人是铁横秋,但见对方不愿意用真面目示人,便也佯装不知,“何处觅的性情过刚,若失了剑骨,恐怕……” 万籁静不必把话说完,铁横秋也懂了。 何处觅的性格是狗也嫌,当年仗着自己身份尊贵天资又高,得罪的人怕是比夜知闻吃过的松子还多。如今痛失剑骨,那还不是人见人踩?更别提他心高气傲,怕是还没被人踩死,他自己就先气死了。 铁横秋不觉颇为遗憾:“炼化后的剑骨,就像梅枝嫁接在老树上,早已血脉相连。强行折下来,就是死枝了。” 万籁静脸色一白:“这……” 铁横秋原本就对沾染魔气的剑骨迟疑,如今越发觉得膈应,便道:“再说,这剑骨沾了魔气,留着也是祸害,还是毁了吧。” 听到铁横秋要毁掉剑骨,云思归口吐鲜血:“不……不可……” 看到云思归这么痛苦,铁横秋越发来劲了,手指捏着那根骨,故意用力碾了碾。 云思归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如压着千钧巨石。 被铁横秋拿捏的何止是剑骨?更是他所有的骄傲与尊严! 却不想,万籁静又拱手道:“区区还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铁横秋看着大师兄对自己这个“魔尊”满口敬语谦词,一时也有些别扭,倒也摆不起架子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 倒是月薄之冷哼一声:“那就不当讲!” 万籁静明显一怔,举着的手僵在半空。 倒是铁横秋用手肘捅了捅月薄之:“你就让人说说看嘛。” 月薄之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铁横秋这才转向万籁静:“你说说看。” “云隐宗有一口传神鼎,能返本还源,炼化世间万物。”万籁静顿了顿,“说不定,也可以能涤净此物魔气,再将我师弟的灵骨分离而出。” 铁横秋闻言,心中微微一动。 此事听来虽难,可既是万籁静所言,他又觉得未必没有可能。 嫡传弟子们都知道,万籁静身居大师兄之位,时常暂代宗主工作,却无人不服,不仅因他处事公允、出身名门,更因他天资之高,世所罕见。 寻常剑修毕生专于一剑,万籁静却是个异数。他虽在云隐峰修剑,却出身阵丹二道世家——其父系一族精研阵道千年,母族更是丹道名门。正因如此,他自幼便先习丹阵二艺,又在机缘巧合下得到长生道大师指点,对这造化乾坤一流根基深厚。直至筑基之后,显露出卓绝剑道天资,方被送往云隐宗专修剑道。 故而,他虽以剑修之名扬世,实则于丹、阵、长生诸道皆触类旁通,造诣非凡。 天色将明未明,一缕鱼肚白悄然爬上传神峰的轮廓。 那口传神鼎依旧静默地矗立在峰顶,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在吞吐着天地间最后一缕夜色。 月薄之、铁横秋、万籁静以及被拖拽而来的云思归,再度踏上这边土地,不禁想起四年前的一切,无不感慨万千。 万籁静转动阵盘,传神鼎应声而燃。 沉寂多年的真火骤然苏醒,赤焰如血,冲天而起,将黎明前的天穹染成一片猩红。 云思归浑身浴血,剑骨被抽,形同废人。他艰难抬头,望着自己苦修多年的剑骨被投入烈焰,火光扭曲间,眼前却浮现出多年前那一幕——月罗浮纵身跃入鼎中的身影。 他缓缓转动脖颈,目光落在月薄之身上,似哭似笑:“我好想她啊……” 月薄之身形一滞,回首望向云思归。 火光摇曳间,云思归那张染血的面容上竟浮现出一抹久违的温和笑意。那笑容里掺杂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歉疚、追悔、还有一丝解脱般的释然。恍惚间,月薄之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会轻抚他头顶,为他挡去风雨的长辈。 云思归昔日对他的种种关爱,月薄之分不清是真的还是假的,十分的虚伪里可有一分的真心? 月薄之只知道,自己当年的感动和孺慕,是十足十的真金。 云思归气息微弱地起伏着:“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 月薄之的面容隐在面具之后,辨不出半分情绪。 传神鼎的烈焰冲天而起,扭曲了光影,将四年前的旧事与眼前的现实撕扯着交织在一起。月薄之只觉得紫府内魔气翻腾,那些被强行镇压的恨意、痛楚,以及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搅得他心神恍惚,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云思归虽失剑骨,形同废人,但长年积累的法宝岂在少数?就在月薄之恍惚的刹那,他染血的手指已悄然捻住一张太虚流影符。 这本该是月薄之能防住的一手。 可偏偏就是那一瞬的迟疑,那一瞬的记忆翻涌,让他的反应慢了半拍。待符箓灵光乍现,月薄之才猛然回转过来。 铁横秋惊呼一声:“他要跑!” 这太虚流影符,铁横秋认得,当年在与柳六激战的生死关头,汤雪就用了两张,让化神期的柳六都猝不及防。 然而,灵光流转间,云思归的身影并未远去,反而倏然出现在传神鼎正上方。 “也是天道轮回……”云思归眼底闪过一丝决绝,“我便还给你们吧!” 话音未落,他已失重坠入传神鼎。 鼎中爆发出冲天火光,将整个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第140章 铁子提分手 铁横秋和万籁静被热浪逼退数步,唯有月薄之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银色面具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泛着冷冽的辉光。烈焰在他眼前翻腾,将云思归最后的身影吞噬殆尽,却无法在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具上投下一丝波澜。 鼎中的火焰渐渐平息,只余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面具的表面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 无人知晓此刻面具之后,究竟是怎样的神情。 万籁静却也是心神俱震:云思归之于他,原本是仰之弥高的巍峨山岳,后来化作挥之不去的梦魇。如今竟在烈焰中灰飞烟灭,这突如其来的终局,让他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不过,他还是难以相信,云思归是在最后关头悔悟自尽。 他暗自摇头: 云思归怎可能轻易低头认罪? 他心高气傲,此刻被打成废人,大概看得出来铁横秋和月薄之对他存了折磨之心,不想毫无尊严地死去,才如此决绝罢了。 铁横秋却想到另一层。 他上前端详传神鼎的烈焰,转头对万籁静道:“你是云思归身边最信任的弟子,可知道他把千机锦存放在什么地方?” “千机锦?”万籁静兀自怔愣,“那是何物?” 铁横秋一噎:当初,云思归拿走千机锦的时候,说了会和宗门里的长老一起研究,现在看来,也是谎话。 如此至宝,云思归揣在怀里都怕摔了,怎么可能和大家分享? 月薄之回过神来,看着铁横秋:“你是怀疑,他方才的决绝,不过是金蝉脱壳之计?” “嗯,我真的不信那个老贼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铁横秋眼珠咕噜噜地转着,可惜传神鼎的烈焰是九重真火,以铁横秋区区元婴的修为,根本不能长久直视,更别提看个真切了。 月薄之指尖凝聚一缕灵光,探入鼎中片刻后收回:“鼎内毫无生机。” 万籁静沉思须臾,开口说道:“我虽然不知道千机锦为何物,但对传神鼎还是略知一二解的。以我所知,传神鼎无物不焚,云思归就算怀揣着什么天材地宝进去,那宝贝也不可能救他。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他和那个宝贝一起被炼化。” 铁横秋与月薄之相视一滞。 两人在传神鼎畔守候多时,直至炉火彻底熄灭,也未见半分异样,只得转往云思归的洞府搜寻。洞府内天材地宝堆积如山,却始终不见千机锦踪影。 这也本在意料之中,千机锦这样的续命法宝,云思归岂会离身? 这么说来,千机锦怕是和云思归一起炼化鼎中了。 铁横秋目光炽热地盯着传神鼎,心中贪念大起:此等至宝岂能留于此地? 但是他绞尽脑汁,合月薄之之力,却也没办法搬走这传神鼎。 万籁静这位云隐宗首席弟子,就一直看着这两人敲敲打打搬搬抬抬,一点儿也不阻止。直到看到二人办法使尽,才缓缓开口:“这传神鼎乃上古遗存,早已与地脉龙气融为一体。纵使上界金仙降临,恐怕也难动其分毫。” 铁横秋叹了口气:“这也无法了。” 看着万籁静这态度,铁横秋也知道自己虽然还戴着玄铁面具,但身份早已被万籁静看穿了。 虽然如此,铁横秋还是不打算把面具摘下来。 他咳了咳,对万籁静道:“只是,云思归就这样陨落,你打算如何和宗门交代他的下落?” 万籁静似乎早就想好了,答道:“云思归入魔之后,就借故把命灯封存起来,不让人见。因此,他陨落有些时候了,宗门内仍无人发现。” 这么说起来也是,当初海琼山死掉的时候,宗门几乎马上就有反应,皆因其命灯骤灭,值夜弟子即刻上报。而云思归作茧自缚,为掩盖入魔之实封存命灯,反倒为今日之事行了方便。 铁横秋眼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你打算对云思归之死秘而不宣?” “四年前那场变故,已让云隐宗元气大伤。”万籁静眉头微蹙,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月薄之的脸,却也在引起月薄之不快之前迅速收回,“即便宗门竭力封锁消息,实力衰退之事仍被外界察觉。再加上云思归闭关疗伤,门中派系倾轧不休,已是内忧外患。若此刻他陨落的消息传出,只怕……” “只怕这千年仙门就要毁于一旦了?”铁横秋笑了笑,“我可是魔尊,我为什么要在乎这个呢?” 万籁静却不慌不忙,躬身一礼:“阁下神功盖世,胆魄惊人,自然是无所畏惧的。只不过,二位既然选择潜入宗门,想必也是希望低调行事。如二位不弃,弟子愿意对今日之事三缄其口,绝不为两位带来任何困扰。” 错位囚笼 第172节 看着万籁静这般反应,铁横秋微微一怔,最后笑了笑:“那么说,我们还得谢谢你了?” “不敢。”万籁静答。 铁横秋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在那根从云思归身上抽取的灵骨身上:“那你说,能把这灵骨的魔气及何处觅的那一节剥离,可是真话?” “在下不敢夸口。此法门玄奥非常,即便穷尽十年之功,也未必能成。”他抬眼与铁横秋对视,“但既承魔尊垂询,万某必当竭尽全力。” 铁横秋凝视着眼前恭敬的万籁静,记忆中的清风霁月大师兄形象渐渐模糊。曾几何时,这位云隐宗首席弟子是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却对着他这个“魔尊”恭敬有加。 但事实上,万籁静经历许多,哪里还有什么傲气可言呢? 铁横秋与月薄之并肩踏出云隐宗。 行到无人之处,二人才摇身一变,褪去法袍和面具,又是一副平实的剑修长袍。 蜿蜒的山路在脚下延伸,远处天际,半轮旭日正破云而出,将第一缕晨光洒在二人脸上。一个眉目如剑,一个清冷似月,在这晨光中显出几分出尘之气。 铁横秋掸了掸衣袖,语气中带着几分惋惜:“可惜了,不仅是千机锦,连落月玉珏也未能寻得,怕是随那老贼一同化作了鼎中飞灰。” 听到铁横秋提起落月玉珏,月薄之不禁一怔,随后淡淡道:“也是,落月玉珏上记载着《插梅诀》秘法,云思归必然是贴身收藏。” “薄之,你当初去秘境夺取落月玉珏,是为了得到《插梅诀》吗?”铁横秋问他。 月薄之微微摇头:“我的体质不宜修炼《插梅诀》。” “即便如此,这终究是你们梅蕊族的传承秘法。”铁横秋从芥子袋中取出一卷古旧书册,指尖轻抚过上面“插梅诀”三个字,“你虽不练,但也该物归原主。” 看着此卷出现在面前,月薄之微微一怔。 铁横秋抬眸看着月薄之:“我昨夜用插梅诀抽取那老贼灵骨的时候,你似乎也不惊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月薄之微微偏头,晨风拂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猜到几分。” “但你从不问。”铁横秋幽幽道。 “你也从不说。”月薄之眼神幽怨。 他们之间的爱无疑是极深的。 和他们之间的猜疑一样深。 月薄之不肯轻信铁横秋对自己一见钟情,因此设下重重试探。 但其实,铁横秋虽然总是炽热地仰望着月薄之,但心底对月薄之到底存在着畏惧。月薄之轻轻抬抬手,自己就会灰飞烟灭。 铁横秋侥幸习得神功,该如何和月尊解释此物的来龙去脉?难道要他说,这梅蕊族的不传之秘,是当年月罗浮亲手传授给一个卑微仆役的?谁会相信这样的天方夜谭? 更可怕的是,他靠着夺骨修行洗筋伐髓,在正道眼中与邪修无异。这个秘密一旦败露,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 他不敢赌高高在上的月尊会采信。 月薄之恐怕也明白这些,所以他从来不提。 他不提,是等着铁横秋有一天会主动跟自己坦白。 他知道,铁横秋是畏惧着自己的,如果有一天,他肯据实以告,那就证明铁横秋已经不害怕自己了。纵使不是,那起码是……不那么害怕自己了。 此刻,晨光熹微中,铁横秋双手托着《插梅诀》,将从前月罗浮传授秘法的往事娓娓道来。 他看着月薄之的眼神里,再不见往日的躲闪与畏惧,只是一种清澈的坦然。 这本该是月薄之等候了无数个春秋的眼神,可当它真正出现在眼前时,他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月薄之没有接过这一卷轴:“既然是她给你的,你就留着吧。” 铁横秋的手并没有收回,只是说道:“这是梅蕊传承。她当年给我留下遗言,除了要我查明真相,想必也是盼着我能将此物完璧归赵。” 月薄之嘴唇微颤,半晌说道:“你我是道侣,给你,和给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听到“道侣”二字,铁横秋心弦微颤,最终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一种勇气和决绝:“薄之,不如我们就此别过。” 此言一出,月薄之几乎站立不稳。 他瞳孔骤缩,目光如寒刃般直刺铁横秋:“你说什么?” 此刻的他,俨然又是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月尊。若在往日,铁横秋早该在这等威压下战栗不已。 可此刻的铁横秋眸中清辉未减:“你明明听见了,难道非要让我再说一次吗?这句话,于我而言,又何尝容易说第二遍?” 第141章 小五不爱我了 月薄之怒极反笑,广袖一拂,凌厉的掌风将《插梅诀》狠狠扫落在地。修真界万千修士求而不得的至高秘典,此刻却狼狈地滚落在山道碎石之间,不觉沾了尘泥。 他浑然不顾,只是死死盯着铁横秋:“你就希望用这么一卷破书打发我?” 铁横秋依旧沉静,弯腰把秘法拾起,使了一道辟尘诀,青光流过,沾染的泥渍便如晨露遇朝阳般消散无踪:“你拿东西出气无妨,可这是罗浮仙子的遗物。” 月薄之闻言身形微僵,眼底闪过一丝悔意。 铁横秋将《插梅诀》塞到月薄之怀里,这次月薄之没有推拒。 月薄之只是死死盯着他,晨光勾勒出铁横秋清俊的轮廓,仍是那副固执到令人恨极的模样。月薄之胸腔里翻涌着无数话语,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想揪住铁横秋的衣襟,嘶哑着求他别走,哪怕跪下也无妨; 他想拔剑抵住他的咽喉,森然冷笑:“要走?把命留下!”; 他想咬着他的耳尖,用最缠绵的语调逼他明白自己的心意; 更想连声质问:“为何非走不可?我近来做的,哪点不顺你心了?” …… 种种言辞,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月薄之倏然望向天际,初升的旭日泼洒下刺目的金芒,灼得他眼眶发烫。 他让那些狠戾的威胁、卑微的乞求、缠绵的倾诉,最终都被晨风吹散在唇齿之间。 他缓缓闭了闭眼,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小五不爱我了。” 铁横秋闻言,眼瞳微动,最终却也只是在这片耀眼的日光里低下了头:“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月薄之身形一晃,只觉得淋在自己头顶的那片日光又变得炽热起来:“你是说,你还爱着我吗?” 铁横秋睫毛闪动,瞧着月薄之:“我虽不是什么宁折勿弯之人,但若不爱你,这些日子也断不可能与你做那么亲密的事情。” 月薄之只觉心口滚烫,再难自持:“那你为何又想要离开呢?” 铁横秋沉默良久,日光在他眉宇间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这些日子来,我也在思考这些事情。从那日‘汤雪’之谜终于解破,我……” 这是时隔多日后,铁横秋第一次提起“汤雪”——这个尘封多时的名字,此刻被重新提起,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无形的裂痕。 月薄之胸口骤然发紧,一股难以名状的苦涩自心底翻涌而上。他曾经多么自负,以为此生绝不会为任何决定后悔。可如今……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不该用汤雪来试探。 世人常说“情比金坚”,并不是说此物非要燃起烈火来验证。 否则,到头来灼伤的,不过是真心相待之人。这份迟来的醒悟,此刻化作万千细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心头。 看着铁横秋后退的脚步,月薄之痛悔不已。 他上前握住铁横秋的手:“小五……”他艰涩的,仿佛用尽全力碾碎自己的自尊,才说出口他人生不曾讲过的三个字,“对不起。”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都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这句话抽走了他全部的傲骨。可紧接着,更多话语便如决堤之水奔涌而出:“是我昏了头……是我混账……我不该那般待你……”每个字都像在凌迟自己,却偏偏说得越来越急,生怕稍一停顿,对方就会消失不见。 他死死盯着铁横秋的眼睛,生怕错过其中任何一丝波动。 攥着铁横秋的手青筋暴起,既像禁锢,又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 铁横秋眉心轻轻蹙了蹙,像是被捏疼了。 月薄之像被烫着般骤然松手,转而用指腹极轻地抚过那圈泛红的痕迹:“小五,对不起,是我弄疼了你么?” 铁横秋垂眸看着这个曾经睥睨众生的男人此刻小心翼翼的模样,喉间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涩。他从未想过,他们之间竟会走到这般境地。 铁横秋将手缓缓抽回。 月薄之指尖微动,想要抓回来,却还是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 “我始终想不通,”铁横秋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为何要化成汤雪模样?只是为了试我的心么?那么说来,汤雪为我挡下的那一剑,汤雪眼里的妒火,汤雪临别时的眼泪……难道全是月尊在变戏法,愚弄我这一个唯一的观众吗?” 月薄之一时怔然,看着烈日,堂堂魔尊大能,居然也被晒得头晕:“……我、我也想不明白……” 铁横秋又继续问:“你化作汤雪的时候,总问我,为何对你情根深种,更说我根本不了解,对你的恋慕不过是一腔执念……如今,你可释疑了吗?” 月薄之抿了抿唇:“我、我不该疑心你的。我再也不试探了。” “看来,你依旧还没想明白。以后你还是会疑心,还是会试探的。”铁横秋说得十分笃定。 这话如一记闷雷,震得月薄之身形微晃。 “你借汤雪之口问过我,对比起冷酷无比的月尊,若有这么一个处处合心的好郎君,我难道不动心吗?”铁横秋眼眸中秋波闪闪,“我难道不动心吗?……我当真不会有丝毫动容吗?” 月薄之想捂住铁横秋的嘴巴,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铁横秋的话语却挡不住:“说实话,我也有些想不明白了。” “怎、怎会……”月薄之猛地按住心口,仿佛被利刃当胸刺入。 “只不过,”铁横秋唇边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总有想明白的一天的。” 月薄之仓皇看着铁横秋:“你的意思是……” “我们暂且分开吧。”铁横秋的语气温柔又笃定,“给彼此些时日,把这一切都想清楚。” 月薄之声音里带着几分执拗的颤抖:“你、你还是恼我了,怨我了?” 铁横秋怔在原地,半晌才轻叹一声:“或许吧,这也是我尚未想通的事。” 月薄之身形一晃:“但你到底还是爱着我的,既然相爱,如何要分开呢?我们在一起,在一起……一起想明白……” 铁横秋苦笑道:“我是爱着你。”顿了顿,他又道,“可如今与你在一处,我已经不觉得欢喜了。” 月薄之如被冷水兜头淋下。 铁横秋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呢喃:“从前和你一起……不,即便不和你一起,只是远远看着你,就觉得心潮澎湃。能靠近你一丝一毫,即便你冷眼以待,我也觉得欢喜无限……” 听着铁横秋话从前,月薄之仿佛也飞回了当初的岁月,再次看见那个不辞风雪只为看自己一眼的低微弟子。 可现在…… 错位囚笼 第173节 铁横秋收回飘远的思绪,眼底的光渐渐黯了下去:“可如今,你待我那么好,我却快活不起来了。” 月薄之身形微微踉跄,嗓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低软:“是……是我的错……” 从刚刚开始,月薄之的认错就变得无比顺溜了。 他知道自己长得比铁横秋高大,又天生冷面,垂眸看人的时候显得倨傲。故而,他此刻故意弯下腰,让铁横秋能好好俯视自己:“你忘了吗,我年纪比你小那么多,什么都不懂……你也该教教我……” 这话真是铁横秋从未想过的角度。 仔细想来,自己去神树山庄做仆役的时候,月薄之还没出生了,他的确是比月薄之年长十几岁。 铁横秋的唇线抿成一道苍白的直线:“我确实要走,但未必……就永不归来。” “未必?”月薄之眼眸沉沉,“也就是说,你也未必会归来!” “薄之……”铁横秋叹息着唤道,看清对方眼中翻涌的执妄,不禁心头一凛。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只是无奈一叹,“你若要强留我,我自然也走不得的。” 话音未落,月薄之倏然直起腰身。方才刻意示弱的稚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威压。 山风骤止,连日光都照不透他的眼瞳。 铁横秋被这气势压得呼吸一滞,却仍顶着压力继续道:“但我再也不会感到快活了,这是你想要的吗?” 日头已经升起大半,刺目的金光泼洒在月薄之脸上,却照不亮他那双沉沉的眼睛。 他面上所有表情都像被硬生生撕碎一般,惯常冷峻威仪的面具彻底崩塌。嘴角扭曲着扬起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好啊,你去吧,你去吧……既然你心意已决,难道我还要跪着求你留下吗?” 他猛地背过身去,山风卷起他散乱的长发,露出苍白的后颈。 那总是天鹅般高高扬起的脖颈,此刻折弯成脆弱的弧度。 铁横秋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心中也是溢满酸楚。 可他此刻,还是强忍着这一份心酸,转身别过。 他走得急,驾驭着青玉剑,立即化作一道流光遁去。 快得逃也似的,既像是怕月薄之后悔,又像是怕自己后悔。 铁横秋御剑穿行在云海间,猎猎山风刮得衣袍翻飞。他忽然想起,上一次这般游戏人间,已是百年前的旧事了。 那时他刚逃出神树山庄的囚笼,不过是个初窥门径的炼气修士。虽修为浅薄,却在市井巷陌中却也逍遥自在。拜入云隐宗之后,他便开启了百年的艰苦岁月,与尘世隔绝。 即便中途和汤雪曾在人间逗留过,但也不过是数日光景,而且还是那般的紧迫惊心,哪容得他细看这烟火人间? 直到此刻,他再入尘寰,面容还是青年模样,却也自感风尘满脸。 陌生的一座城镇里。 朝阳初升,将他的影子斜斜投在青石板上。 早点铺子蒸腾的热气裹着油条豆浆的香气扑面而来,几个扎着红头绳的小丫头蹦跳着去买糖糕,银铃般的笑声洒了一路。 看着此情此景,他想到的却不是百年前无忧无虑的自己。 而是那半个包子掉在汤雪白色的衣裳上,留下的那一块洗不干净的油渍。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将翻腾的心绪强行压下,转身拐进巷尾深处。 在镇子最安静的角落,他租下一间白墙黑瓦的小院。 他当初拜入仙门,为的也不是飞升,而是为了月罗浮临终那一句不清不楚的遗言。 如今大仇得报,他便再也不必趟这仙门浑水。 这一百多年来,他头一回活得像个真正的凡人。不必算计生死,不必提防暗箭,每日最要紧的,不过是琢磨早市的豆腐脑该买甜口还是咸口,晚归时要不要捎上一把青翠的时蔬。 入夜后,他倚在褪色的青布枕上,就着摇曳的油灯翻几页市井话本。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拙劣得很,却让他看得嘴角微扬。皂角清苦的香气从被褥里透出来,比仙门的安神香更助眠。 翌日早晨,推开榆木门的吱呀声,惊起檐下的麻雀,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烙出方方正正的光斑。 他蹲在井台边洗漱,冰凉的井水激得他一个哆嗦。 这才惊觉,自己用惯了避尘诀,住惯了暖阁,很久没有像凡人一样感受着四季的温度了。 在枝头小鸟啁啾声中,他推开院门,迈出一步,往热气腾腾的炊饼摊子去。 在他身后,晨光茂盛,却也拦不住檐廊下会有阴影。 阳光总是照不到的地方,滋生着攀爬的青苔,昨夜还冒出了一朵洁白的蘑菇。如今在晨风里微微晃动。 深沉的暗影里,仿佛有一道沉沉的声音,在低低地说:“都已一日一夜了,”那声音像是一个极高傲的人在压着脾气,“……还没想明白么?……还不回来么?” 第142章 蘑菇杀人啦! 铁横秋在这方寸之地游走,度日。 这逼仄的街巷小镇,与浩瀚无垠的修真界相较,不过是一道蜿蜒的浅溪。可铁横秋置身其间,倒似一尾青鱼,在熟悉的水域里自在穿行。 就像是……他本来就不该到大海里,不该和大白鲨当朋友的。 春去秋来,他的小院子里长了一茬茬的草,并一茬茬的花。 始终不变的,是墙根里爬满的翠绿青苔,还有一株小小的,并不起眼的玉白蘑菇。 铁横秋懒散地倚在躺椅上,阳光晒在他的脸庞上。 躺了四年而变得苍白的肌肤,如今又重新因为阳光的亲吻而变成健康的蜜色。而墙角那朵终日不见天日的小蘑菇,反倒愈发苍白如纸。 手中话本翻过几页泛黄的纸张。 这时候,忽而响起敲门声,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堂堂元婴修士,来访者还没到门前,他就知晓了。 可他还是慢悠悠起身,吱呀一声拉开门栓,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惊喜:“哟,是倩儿婶啊。” 倩儿婶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媒人娘子。 铁横秋见她不请自来,笑呵呵地站在门前,心下便了然。 “铁小哥啊,”倩儿婶笑吟吟迈进门槛,眼睛往院里扫了一圈,“你来咱们镇子快满两年了吧?瞧瞧这院子收拾的,可真齐全呀,瞧这小兰花,瞧这小白菜……” 她把花儿草儿都夸了一遍,但到底还是遗漏了墙角的青苔蘑菇。 蘑菇在风里摇摇晃晃,好像也竟然从这三言两语了听出了倩儿婶的来意。 铁横秋大概知道,下一句倩儿婶就要拉去“可就是太寂寞了”,或者说“正缺个人打理打理”之类的话。 他为了赶紧截住这话头,便故意露出一副惊慌的样子,动作夸张地去遮掩放在躺椅旁的话本。 “哎哟这是……”倩儿婶果然上钩,抻着脖子往那处瞧。 铁横秋装作失手,话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媒婆手比脑子快,抄起来就瞥见封面上五个大字《龙阳十八式》! “什么……十八……”倩儿婶识字不多,也不懂什么龙阳典故,但随手一翻,就吓得脸色绯红! 这汉字不认得,难道图画还能看不懂吗? 她老脸涨得通红,活像被辣椒呛着了似的,连耳根子都烧了起来,她瞪圆了眼睛直勾勾盯着铁横秋,而铁横秋则羞恼地绞着衣角,活像个被当场捉住的小媳妇。 倩儿婶心头登时雪亮:难怪这俊后生独居这么久,任凭多少姑娘暗送秋波都无动于衷……原来……原来…… 铁横秋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劈手把《龙阳十八式》夺回来,低头说道:“那、那……那个……倩儿婶你本来是要说什么来着?” 这本来要说的话,此刻肯定是再也张不开嘴了。 倩儿婶咳了咳,便说:“没、没什么,就来看看你这院子……”眼神飘忽间,正瞥见墙角那朵白蘑菇在风里轻颤,像是在偷笑似的。 倩儿婶却哪里知道,这话本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若真让她把媒给说了,她今晚就能见识原来蘑菇还能跳起来咬人。 倩儿婶客套了几句,就火烧脚一样跑了。 第二天,铁横秋一出门,就能感受到整个镇子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他也佩服,这倩儿婶一张嘴比风信子还厉害。 不过这也省事了。 原本铁横秋看着年轻,长得俊俏健朗,为人爱说爱笑,本也吸引了不少姑娘的目光。他不愿伤别人颜面,进退之间也颇为尴尬。 此刻,借着倩儿婶这一张大嘴巴,这些桃花运也尽数斩断。 这一回,他从外头回来,再也没带上什么“不小心烙多了一张的饼”、“吃不完的一个果子”之类的物品了。 两手空空,乐得轻松。 铁横秋如此空手而回,翘着脚躺在春凳上晒太阳。 墙角那簇青苔上的白玉蘑菇,在阴影里惬意地舒展着菌盖。 然而,这样的惬意却没维系多久。 这日铁横秋刚迈出院门,就被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堵了个正着。那人摇着描金折扇,身后三个虎背熊腰的家奴呈品字形站着,形成一堵来者不善的人墙。 那公子哥儿朝他摇着扇子,说道:“这位莫非就是铁兄弟了?” 铁横秋眉心一跳,朝他拱拱手:“未请教?” “好说。”对方啪地合拢扇骨,扇坠上鸡蛋大的翡翠晃得人眼花,“本公子乃清河赵府嫡子,家中经营绸缎玉石无所不包……人称赵大公子,就是我了。”言谈间颇为自傲。 铁横秋却听得头大,笑道:“原来是赵公子,您所住之地可是州府繁华地界,怎的屈尊来我们这小地方?” 那赵公子听这话,以为铁横秋是被自己的气派打动了,便得寸进尺,摇着扇子又逼近两步:“听说这儿有个风流人物,特来拜见。” “不敢不敢。”铁横秋后退两步:咱一百岁老人,第一次听说自己是一个“风流人物”,真是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赵公子低笑一声,扇骨在掌心轻敲:“起初听闻这穷地方藏着位俊秀无边的人物,本公子还当是笑话。”他目光在铁横秋周身逡巡,像在鉴赏一件古玩,“今日得见,才知传言不虚啊。” 说着,这公子哥伸手就要搭铁横秋肩膀,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 赵公子眉头一皱,转眼又堆起满脸笑纹:“铁兄弟这衣裳可都旧了,真叫人看着难过。” 话音未落,身后家奴掀开适才抬来的漆箱,但见云锦流光溢彩,箱底还压着明晃晃的银锭子。 铁横秋看见,十分惊讶:我膨胀了,我居然看不上这点钱了。 赵公子眯着眼打量铁横秋的神色,见他面露惊诧,还当是寻常人被富贵晃花了眼,心中暗喜。他折扇啪地一合,对家奴喝道:“还不给铁公子抬进去?” 错位囚笼 第174节 家奴们正要答应,铁横秋赶紧拦住:“使不得,使不得。” 赵公子笑道:“铁公子不必推辞,在下平生最爱结交朋友。这点薄礼实在不成敬意。等日后我们深交了……”赵公子挤眉弄眼,凑近两步,“自然还有更好的送来。” 铁横秋退后半步,连连摆手,脸上堆着客套的笑:“赵公子美意心领了,只是在下实在受不起这般厚礼。” 赵公子眼底闪过一丝阴翳,脸上却仍挂着笑。他轻轻一抬扇柄,身后三个家奴立即上前半步,腰间佩刀叮当作响。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粗声道:“我家公子这般诚意,铁相公莫要不识抬举。” 铁横秋心中不禁腾起一阵厌恶。 他要出手教训这个赵公子,也不过是呼吸间的功夫。然而,他铁了心要隐居世间,自然不好显露修士本领。 更有一点,自从差点入魔之后,他常常自我警戒,叫自己不能滥用武功,更别提对凡人出手了。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赵公子见他如此,还以为是被家奴唬住了,得意地摩挲着扇骨,笑道:“铁兄弟,本公子这般诚意相邀,您再推辞可就不近人情了?” 说着,使了个眼色,三个家奴立即会意,抬着箱子就要往院里闯。 铁横秋见状,终于忍不住了,拦在门前:“赵公子盛情,但是私闯民宅,按照律例,也是非法行为。我想,就算赵家再富贵,也不能视律法为无物吧?” 赵公子见软的不成,当即撕破脸皮,阴鸷的脸上再不见半分笑意:“在这儿,我就是王法!” 几个家奴闻言,立刻将箱子重重掷在地上。为首的那个满脸横肉,朝地上啐了一口:“给脸不要脸的兔儿爷!” 三人撸起袖子,露出筋肉虬结的手臂,恶虎扑食般朝铁横秋冲去。 铁横秋暗自运转心法,将周身灵力尽数封住,只以寻常拳脚应对。饶是如此,他百年锤炼的武学造诣又岂是凡人能敌?但见他身形如游龙,几个闪转腾挪间—— “砰!” “咔嚓!” “哎哟!” 三个彪形大汉已滚作一团,一个捂着脱臼的下巴,一个抱着折断的手腕,最后一个最惨,满嘴鲜血直吐碎牙。 赵公子见状,又惊又慌,忙和三个家奴要走。 铁横秋却冷喝道:“慢着!” 赵公子僵硬地转过头开,扯出一个笑容:“这、这……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不过是想交个朋友。您若不愿意,也不必喊打喊杀吧?再说,我可是赵府公子,您若伤了我的家奴便罢了,真伤了我,也未必能善了!” 铁横秋负手而立,目光如刀。赵公子被他盯得后背发凉,方才的嚣张气焰早不知跑哪儿去了。 铁横秋却只是瞥了一眼地上的箱子:“带着你的东西——滚!” 赵公子咽下一口唾沫,心下不甘,但此刻也不敢说什么,只跟家奴使了眼色。 三个鼻青脸肿的家奴慌忙抬起箱子,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巷口。 待那主仆四人走远,街坊们才敢从门缝里探出头来。倩儿婶一把拽住铁横秋的衣袖,急得直跺脚:“铁小哥啊,你知不知道你得罪了什么人啊?” 铁横秋看这大公子的架势,也明白必定是当地豪强,把他的家奴揍了一顿,一定会有麻烦上门。 铁横秋叹了口气:“唉,可是我又不想和他交朋友!” “跟这样的人交朋友的确不是什么好事儿。”倩儿婶叹了口气,又打量铁横秋,啧啧道,“真没想到,你这样好的身手,只不过,双拳难敌四手!我劝你还是赶紧搬走吧。” “我也正有此意。”铁横秋答道,心里想:只是可惜了刚刚拾掇漂亮的院子了。 铁横秋又道:“那我先去房东秦爷那儿退租……” “秦爷可住在镇子另一头,你还耗这时间呢?”倩儿婶没好气地劝他,“赶紧收收拾跑得了!” 铁横秋道:“押金可有一两银子呢!” 倩儿婶没好气:“你刚刚让赵公子扛着财宝箱子跑的豪情呢?” “哎呀,这您就不懂了,”铁横秋道,“卖屁股的钱不要得,我自己本来的钱可不能亏啊。” 倩儿婶望着铁横秋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又急又愧。 赵公子是州府里有头有脸的少爷,今日专程来这小镇,明摆着是冲着铁横秋来的。从他们交谈的只言片语里,倩儿婶已然明白——定是这偏僻地方住着个断袖美男的消息传了出去,才引得赵公子前来。 而这事会传开,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她这张管不住的嘴? 铁横秋其实也想明白了,却只是淡然一笑,朝倩儿婶摆了摆手便匆匆往秦爷住处赶去退租。倩儿婶说得在理,秦爷住在镇子另一头,铁横秋又不能施展遁术,只得迈开步子疾行。 这一去一回,也得耗上半个时辰。 好在秦爷是个爽利人,听完事情原委后,二话不说就把押金如数退还,还额外多塞了几个铜板当作茶水钱。 铁横秋疾步如飞地往回赶,眼看转过前方街角就是自家巷口,却听见一片嘈杂人声从巷内传来,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他心头猛地一沉,暗叫不妙。 铁横秋刚要拐进巷口,就听得巷子深处传来颤栗的喊声: “夭寿了!” “蘑菇杀人了!” 第143章 杀威棍 蘑菇? 蘑菇杀人? 蘑菇焉能杀人? 这一听就荒谬至极! 这话说出去是没人信的。 当然是没人信。 那尖叫着“蘑菇杀人”的,乃是本地的一个捕快。 原来赵公子带着三个家奴被铁横秋痛打一顿后,非但不知收敛,反倒恼羞成怒,只觉颜面扫地,若不讨回这口气,日后还如何在这地界上作威作福? 他当即直奔县衙,一口咬定铁横秋无故殴打他的家仆。 县衙的差役们哪敢驳赵公子的面子?二话不说便带人上门拿人。 赵公子仍觉不解气,索性亲自拉着捕快上门拿人。 到了铁家门前,捕快连拍带喊,屋内却死寂一片,连个鬼影都不见。 隔壁的倩儿婶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压低声音道:“那小子闯了祸就溜了,怕是再不敢回来了。”她本想着这么说的话,能让这群人打道回府。 谁知,赵公子闻言,眼中凶光更盛。他嘴角扯出个阴冷的笑,抬脚就朝门板踹去。“砰”的一声巨响,那扇老旧的木门应声而开。 捕快无奈之下,也只好随他一同入内。 但见风一吹,院门啪的一下关上。 四邻八舍的百姓们躲在自家门后,从窗缝里偷瞄着,都不住地摇头叹气:这好好的院子,今日怕是要遭殃了。 然而,预料中的打砸声还没发出,却猛然爆发一声尖叫。 这动静不妙,一个好心肠的大爷去推门而入,却见赵公子已在倒在血泊里,随他而来的那个捕快,瘫坐在地,脸色惨白,瞪着眼睛扯着嗓子喊:“蘑菇杀人了!” 这一桩离奇命案,顿时惊动了四方衙门。先是镇上捕快倾巢而出,继而州府衙门连夜派来精干差役。 那赵家乃是州里有名的豪绅,如今赵公子暴毙在这穷乡僻壤,岂是等闲之事? 铁横秋也算是运道不好,一折回来就遇上此事,当即被拘了起来。 铁横秋长叹一声,自云清者自清,倒也没有反抗。 且说,那捕快吓得魂飞魄散,登时两眼一翻昏死过去。待悠悠转醒时,州府的师爷阴沉着脸,百般询问:“你鬼叫什么‘蘑菇杀人’?青天白日的,说什么疯话?” 捕快茫然四顾,额上冷汗涔涔,竟像是大梦初醒般喃喃道:“蘑菇杀人?卑职……卑职何时说过这等疯话?” “到底是刚来的后生,大抵是第一次看到命案,吓得语无伦次了。”师爷摆摆手,权当那句“蘑菇杀人”是吓破了胆的胡话,再没往心里去。 那师爷捻着胡须道:“到底发什么了什么,你且细细道来。” 那小捕快定了定神,仔细回想道:“当时赵公子踹开院门冲进去,小的在后面追着。眼看他抡起棍子要砸水缸,谁知一脚踩在石阶的青苔上,整个人往后一仰,后脑勺正磕在石阶的尖角上,当场就……” 师爷听完,转头看向仵作。老仵作会意,上前回答:“死者后脑的伤口与石阶棱角吻合,颅骨碎裂,应是当场毙命。” 师爷听了这话,心里笃定,这就是一场意外。 但是,赵公子横死,能当一场意外结案吗? 如果没有人为此负责,恐怕赵府那边是不能善了啊! 想到这个,师爷长长叹气。 公堂之上,肃穆威严。 铁横秋被两名衙役押解上堂,镣铐叮当作响。 赵府管家上前一步,朝府尹深深作揖,指着铁横秋厉声道:“大人明鉴,那日分明是这个刁民先动手行凶,我家公子迫于无奈,才前往他家中讨个公道。” 话音未落,三个家奴便扑通跪倒在地,争先恐后地高喊:“大人明察!小的们亲眼所见,这铁横秋不仅先动手打了我们三人,更是在争执中杀害了我家公子!” 铁横秋原本想着,自己案发时根本不在场,满镇子的乡里都能作证,洗脱嫌疑应当易如反掌,很快就能清清白白地离开这公堂。 可此刻,看着赵府管家与家奴们一唱一和、煞有介事的模样,他心中冷笑:自己终究还是天真了。 他本就不是什么天真的人,在这浊世摸爬滚打多年,早已看透世道污浊、人心险恶。可即便如此,他内心深处仍存着一丝可笑的期盼,总希望事情还能有转圜的余地,还能向好的方向发展。 府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铁横秋,缓缓开口道:“你可有话要说?” “我是清白的。”铁横秋冷冷道。 堂上众人为之一怔。府尹和赵家众人原以为这阶下囚要么会痛哭流涕地喊冤,要么会暴跳如雷地争辩,却不想他竟如此镇定自若。 府尹眯起眼睛:“看来,你是不打算认罪了?” “既然无罪,如何能认?”铁横秋昂首直视府尹。 铁横秋锐利的眼睛直视着府尹,眸中既无畏惧也无乞怜,反而透着一股冷若冰霜的轻蔑。这目光让久居高位的府尹如芒在背,心头涌起一阵无名火。 即便没有赵府的授意,此刻他也决意要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刁民。 “好个冥顽不灵的狂徒!”府尹怒斥一声,惊堂木重重拍下,“本官再三给你机会,你却死不悔改!来人——给他三十杀威棍!” 话音未落,两旁衙役已拖着水火棍上前。 错位囚笼 第175节 堂外围观的百姓中传来几声压抑的惊呼,又很快归于沉寂。 这府尹与赵家沆瀣一气,在地方上横行霸道多年。百姓们纵使心中愤懑,却也只能低头噤声。毕竟谁人不知,在这公堂之上,权势便是天理,而平民百姓的性命,不过如同草芥。 看着衙役们举起水火棍,铁横秋冷笑一声:“杀威棍,真是好名字。”他眼中闪过一丝讥诮,“有理无理先打三十,这样的做派,我也挺喜欢的。” 府尹皱起眉头,赵府管家面露困惑,那几个作证的家奴更是面面相觑。 围观的百姓也是一样诧异的反应:我们没听错吧? 这家伙说他喜欢杀威棍? 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府尹见堂下刁民毫无惧色,更觉得权威遭到冒犯。他更恼怒,冷笑道:“难道你是铜皮铁骨吗?就看这三十棍下去,你的嘴还有没有这么硬!” 衙役们得令,便要上前按住铁横秋。 却见铁横秋突然双臂一振,身上镣铐应声而断! 满堂哗然! 堂外围观的百姓中爆发出阵阵惊呼,有人失声叫道:“这……他是凭力气把镣铐挣破了?……这哪是寻常人能有的力气?!” 府尹惊得从太师椅上霍然起身,脸色煞白,惊惶拍案:“反了!反了!快给本官拿下这狂徒!” 却不想,铁横秋已劈手夺过一根水火棍:“是谁想吃杀威棍来着?” 说着,他一跃而起,兜头就往府尹身上扫去。 那府尹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从公案后跌出。铁横秋的棍势却陡然一转,重重砸在那张公案上,咔嚓一声——案桌劈作两半! 府尹和赵管家狼狈逃窜,可他们哪及得上铁横秋的身手? 只见棍影翻飞,跟打地鼠似的,谁刚想抬头逃跑,就挨一记狠的。 “一——” “二——” “三——” 铁横秋口中报着数:“三十杀威棍,一下都不能少!” 铁横秋虽未动用灵力,但手上功夫也丝毫不留情面。 他手中水火棍舞得虎虎生风,三十棍下去,只见府尹和管家两人皮开肉绽,哀嚎声响彻公堂。 堂下百姓看得既解气又心惊,几个胆小的已经捂住了眼睛。 三十棍过后,铁横秋收棍而立。 堂上鸦雀无声,唯有府尹和赵管家痛苦的呻吟在回荡。两人瘫软在地,鲜血将地面染得斑驳,只剩一口气在了。 铁横秋冷眼扫过,手腕轻抖,咔嚓一声,将水火棍生生折成两截,扔在地面。 他大步流星向外走去,所过之处,众人纷纷退避,连大气都不敢出。 发生这般大事,赵家自有人回去报讯。 赵老爷惊闻此事,骇然不已:“难道……那个姓铁的,是一个修士么?” 报讯的小厮却说:“看着不像。” 原来,这赵府之所以能作威作福,连州府官员都被震慑,乃是因为赵家出修士。 这小厮因常年侍奉赵家修士,倒也略通门道:“老爷明鉴,小的看得真切。那人用的全是外家硬功夫,虽然力大无穷,但周身毫无灵气波动。依小的看,就是个略硬朗些的练家子罢了。” 赵老爷闻言,冷笑一声:“不过是个会些拳脚的莽夫,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城门外,秋风瑟瑟,枯黄的柳条在风中簌簌作响。 铁横秋踩着满地落叶,抬头望了望天色,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一群南迁的雁阵正掠过天际。 “唉,”他长叹一声,“好不容易定居下来,没想到惹了这样的事情……这事肯定要闹大了,若想要隐居避世,还得找个远一点的地方。” 铁横秋正要迈步,却听得后面有人喊着:“贼子,休想跑!” 铁横秋本以为自己那三十杀威棍足以震住这些人半天,没想到那么快就追上了。 他不禁蹙眉,扭头一看,只见四匹雪白骏马拉着马车疾驰而来,又停在了自己跟前。 车帘一掀,一个身着云纹锦袍的中年男子踏下车来,身边簇拥着十余名持刀护卫。 那锦袍男子阴沉着脸,厉声喝问:“你就是那个姓铁的贼人?” 铁横秋不慌不忙,笑着反问:“那你是姓什么的贼人?” 护卫呵斥道:“休得无礼,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位可是赵府老爷!” “哦,原来你就是赵老爷啊。”铁横秋眼睛一亮,非但不惧,反而抚掌笑道,“我本想着你年事已高,若是不小心打死了,反倒损我阴德。没想到你却自己送上门来。” 赵老爷闻言勃然大怒,脸上横肉抖动,厉声喝道:“给我宰了这个不知死活的狂徒!” 十余名护卫闻令而动,雪亮的刀刃在秋阳下划出刺目的寒光,从四面八方朝铁横秋劈砍而来。 铁横秋却是不慌不忙,在刀光剑影中穿梭。 不过几个呼吸间,十余名护卫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哀嚎声此起彼伏。 铁横秋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眼看向赵老爷:“也该轮到你了。” 赵老爷见状,非但不惊,反倒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无知蝼蚁啊!” 原来,他方才冷眼旁观多时,将铁横秋的一招一式尽收眼底,此刻已然确信——此人招式虽凌厉,却当真没有半分灵力波动。 “区区凡夫俗子,也敢在此猖狂!”赵老爷厉声长笑,手指掐诀,“难道不知道赵家是修士之家?” 见状,铁横秋眯起眼睛:“原来你是修士啊。” 他并非认不出修士,只是这赵老爷修为浅薄,不过炼气入门,周身灵力稀薄飘忽。若非铁横秋刻意探查,几乎察觉不出半分修行者的气息。 赵老爷怒喝一声,挥掌向铁横秋扑来:“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仙凡有别!” 第144章 爆炸小蘑菇 这赵老爷虽已踏入炼气门槛,但他年迈体衰,筋骨早已不复壮年之强,更没有刚强的护体之气。 铁横秋见状,连灵力都懒得动用。 倒不是有意藏锋守拙,而是怕稍一运劲,就把对方拍死了。 赵老爷原本满脸倨傲,心中笃定仙凡云泥之别。可不过交手数合,他苍老的面容便骤然失色,自己引以为傲的修士手段,在这凡俗武夫面前竟如儿戏般被轻易化解。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窜上心头,先前的志得意满此刻尽数化作了惊惶。 赵老爷眼中精光暴涨,枯瘦的手掌骤然泛起一层青芒,体内灵力涌动。这一掌他倾注了十成功力,便是碗口粗的硬木也能应声而断。 他料定铁横秋纵使拳脚了得,终究是血肉之躯,断然扛不住这等力道。 果然,铁横秋身形一晃,侧身避其锋芒。 赵老爷见状,嘴角不由扬起得意的冷笑,心中暗道:任你身法再快,终究难敌我这仙人一掌! 然而,他嘴角的冷笑还未散去,忽觉背后劲风袭来——铁横秋方才的闪避竟是虚招! 赵老爷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一股巨力重重踹在背心,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向前扑去,砰地一声狠狠栽倒在地。 尘土飞扬间,他方才的得意之色还凝固在脸上,显得格外滑稽。 赵老爷瘫倒在尘土中,面容因震惊而扭曲。 他颤抖着抬起手,看着自己枯瘦的指节:这双苦修五十载的手,此刻竟连撑起身子都做不到。铁横秋的身影在视线中渐渐清晰,那年轻的面容更让他心如刀绞。 五十年寒暑不辍的修炼,五十年对仙道的虔诚追求,到头来竟敌不过一个不通术法的毛头小子? 一口腥甜涌上喉头,他哇的吐出一滩黑血。 铁横秋一眼看出,眼前的人已经道心破碎了,不觉好笑:这么软弱无力之辈,修脚都费劲,还修仙呢? 他转念一想:以此人的资质,别说五六十年了,就是一百年都不可能炼气入门,必然是有人背后催化。 这个念头刚起,便见赵老爷挣扎着抬起头,面目狰狞道:“小畜生,莫要猖狂!待我家老祖出关……定叫你……死无全尸!” “老祖?”铁横秋眉头一挑。 旁边一名带刀护卫已搀扶起赵老爷,闻言嗤笑道:“外乡来的愣头青,当真不知死活。你可知道这方圆百里,为何连官府都要让我们赵府三分?” 铁横秋立即明白过来了:“你们背后有大修士撑腰。” 这般狐假虎威的把戏,他在江湖上见得多了。只是没想到在这偏远州府,也能碰上这等勾当。 铁横秋原本打了人就跑,并非是畏惧怕事,只是身为修道之人,不愿过多沾染凡尘因果。 但此刻听闻有大修士在背后撑腰作恶,眼中顿时寒芒乍现。 修真者倚仗神通,欺压凡人,此等行径,正是他最不能容忍之事。既然撞见了,便非要管上一管不可! 赵老爷和护卫看到铁横秋脸色骤变,心中得意,以为把这愣头青给吓着了。 二人对视一眼,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狞笑。 却不想,铁横秋下一刻冷笑一声,踏步上前:“你们家老祖何在?” 赵老爷强撑着直起身子,尽管嘴角还挂着血丝,眼中却闪过一丝轻蔑。他心中暗笑:“乡野莽夫,不过仗着几分蛮力就敢耀武扬威,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也罢,井底之蛙怎知仙家手段的玄妙?” 转念间,他眼底掠过一丝阴鸷的喜色:这小子不知死活主动送上门,反倒省了他一番布置的功夫。待引到老祖跟前,定要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老爷故意咳嗽两声,摆出一副倨傲神态:“既然你执意找死,老夫便成全你!” 福地深处,几位须发皆白的老修士正在打坐调息。 突然,其中一位紫袍老者眉头一皱,袖中传讯玉简微微发烫。他掐指一算,冷笑道:“不成器的东西,又在外面惹是生非。” 旁边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缓缓睁眼:“可是本家那个不成器的子孙?” “正是。”紫袍老者冷哼一声,“说是遇到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要请我们出面镇场。” 最年长的那位灰袍修士轻抚长须,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也罢,这些年他替我们收集的供奉,倒是从未短缺过。他既遇到事儿了,帮上一帮也无妨。” 几位老修士相视一笑,周身灵力涌动间,身影已从蒲团上渐渐淡去。 霎时间,城外阴云骤聚。 错位囚笼 第176节 三道苍老身影踏空而来,衣袍猎猎作响,每一步都引得狂风呼啸。 “何人胆敢伤我赵家子孙?”声如洪钟,震得树叶簌簌掉落。 铁横秋眯起眼睛,但见那三位老者的形容,心中一动:三个金丹,怪不得这么目中无人呢。 只是,这三人看来是无门无派的散修,竟能修成金丹,联想到赵府种种恶行,不难想象他们是靠什么积攒修炼资源的。 铁横秋目光扫过三人,冷冷道:“修行最重因果,你们靠吸食民脂民膏修炼,也不怕被雷劈死。” 三位老者闻言勃然变色。那紫袍修士厉喝:“黄口小儿,安敢妄议大道!” 赵老爷见状,立刻连滚带爬地扑到三人脚下,声泪俱下地哭诉:“老祖爷爷们,此人目中无人,说到要把我们赵府铲平!这是要断了咱们的子孙根基啊!” 灰袍老者闻言,阴森森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刁民。今日老夫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三位金丹修士同时出手,霎时间天地变色。 赵老爷趴伏在远处,脸上浮现出扭曲的快意。他仿佛已经看到铁横秋在这毁天灭地的攻势下粉身碎骨的场景,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死吧!死吧!”他在心中疯狂呐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铁横秋长笑一声:“就这点本事?” 只见他周身迸发出璀璨金光,一柄古朴长剑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 青玉剑一出,他刻意收敛的威压再无保留,如潮水般席卷四方。 三位修士齐齐震惊:“他是元婴!” 听到对方竟然是元婴,赵老爷吓得魂不附体,几乎跌倒在地:“元……元婴?!” 铁横秋笑了:“你们金丹就称老祖了,那我一个元婴是不是你们祖爷爷?” 说话间,青玉剑轻轻一震,剑气如游龙般呼啸而出。 赵老爷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咚咚”磕头:“元婴祖爷爷饶命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灰袍老者见状,气得不轻,骂道:“不肖子孙!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紫袍老者虽面色凝重,却仍强自镇定:“不错,他虽是元婴,但我们三个也是金丹,他却只有一人,我们合围而攻,并非没有胜算!” 三位老者交换眼色,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贪婪:这人单人成行,衣着又朴素,想必也是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 若能斩杀这落单的元婴修士,不仅能得其金丹法宝,说不定还能夺其元婴! 三位金丹修士配合默契,同时暴起发难! 三人联手之威,令方圆百丈飞沙走石,地面龟裂。赵老爷趴在地上,被余波震得口鼻溢血,却仍瞪大眼睛,期待着铁横秋被碎尸万段的场景。 狂风怒号,沙石漫天,三位金丹修士联手之威,令天地为之变色。这般惊天动地的场面,寻常修士怕是一生都难得一见。 可铁横秋却只感到一阵索然无味。 他随手挽了个剑花,心中暗叹:这三人声势浩大,可别说和传神峰那一战相比了,就是加起来,都不及柳六那厮一根手指的威势! 不过也是,柳六已经化神,自然不是区区金丹修士能相提并论的。 但若同为金丹,这三个老者也断断不及当年的海琼山一半。 念及此处,铁横秋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修仙之路,天赋与资源,终究远胜百年苦修。 修仙界向来如此——世家大族坐拥千年积累,宗门子弟享有丰厚资源。 而无根无萍的散修,除非撞上逆天机缘,否则即便耗尽寿元、拼上性命,最终也不过是强者登仙路上的一抔黄土。 “无趣。”铁横秋轻叹一声,青玉剑随意一挥。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剑,却让三位金丹修士如遭雷击,护体灵力瞬间土崩瓦解。 赵老爷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家老祖们齐齐倒地,这才明白自己招惹了怎样的存在! 莫看三个金丹刚刚还一副高傲,看到元婴也不惧怕的样子,此刻见识到彼此天堑般的差别,立即跪倒在地,告饶不迭:“前辈饶命!” 灰袍老者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前辈,唉,全怪我那不争气的子孙。我们也常教诲他不可仗势欺人,只是他从来不听啊!” 赵老爷瞪大眼睛,嘴唇颤抖着正要辩解,却见灰袍老者袖中突然射出一道血色剑气。 “老祖——” 话音未落,赵老爷一颗头颅已然飞起。 鲜血喷溅中,灰袍老者转身再拜:“前辈请看,这等祸害,老朽绝不姑息!” 看着赵老爷的头颅滚落在地,铁横秋神色丝毫未变,眸中的寒意反而更甚。 紫袍老者见状,心头猛地一沉。他慌忙膝行两步,重重叩首道:“前辈息怒!我等……我等还有一处上等福地,内藏千年灵脉,愿献与前辈!” 铁横秋看着他们谄媚的嘴脸,突然笑了。只是这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三位金丹修士如坠冰窟。 “我什么都不要,”他缓缓抬起青玉剑,“只要一个公道。” 三位老者闻言,浑浊的眼中顿时闪过绝望之色。他们彼此对视,瞬间达成默契——既然求饶无用,那便玉石俱焚! 铁横秋见状,立即反应过来:“他们想自爆!” 不过,铁横秋的剑足够快! 一道森然剑气破空而出,青玉剑化作青色惊鸿,瞬息掠过三人咽喉,在空气中留下一道凄艳的血线。 这一剑,很快! 快到赶在金丹修士自爆前夺去了性命。 铁横秋微微吐了一口气。 然而,地面却猛然震颤起来,仿佛地脉深处有什么恐怖之物正在苏醒。 铁横秋瞳孔骤缩——不对!他们真正的杀招,根本不是金丹自爆! 原来,这三人之所以能以散修之身成就金丹大道,全因早年机缘巧合下寻得一处洞天福地。 福地乃天地灵脉汇聚之所,内蕴造化玄机,即便在修真界也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宝。 他们多年来靠其灵气滋养修为,但同时他们也明白,洞天福地这样的至宝,如果被更高阶的修士发现,那必然会遭到杀人夺宝的下场。所以他们早就在福地里藏了后手,乃是元胎逆爆之术。如今死志已决,他们不仅自爆金丹,更要以此残存丹火为引,彻底点燃福地本源,施行最终式的元胎逆爆! 原来这洞天福地深藏于此地的地下,如今爆发在即,铁横秋能清晰地感到脚下传来的剧烈震颤。 一方完整福地的崩塌,所爆发出的毁灭性能量浩瀚如天威。即便是元婴大成的铁横秋,若被卷入这灵脉逆冲、法则崩坏的核心,也必将道体崩裂、乃至元神溃散。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局! 铁横秋脚下罡风骤起,正欲施展遁术远避。 然而,远处城池灯火如昼,人声鼎沸,孩童嬉笑、商贩吆喝之声隐约可闻。他若抽身而退,不过瞬息之事,可那城中万千生灵,又该如何在这毁天灭地的威能之下苟全性命? “罢了!罢了!横竖我皮实!”铁横秋一声长叹,周身灵力骤然沸腾。元婴期的浑厚修为尽数爆发,护体罡气在身周凝成一道璀璨光罩,如金钟倒扣,熠熠生辉。 他双目微阖,面容肃穆,竟是要以血肉之躯,硬扛这足以摧山断岳、夷平百里的毁灭洪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突生! 地面上的灵气漩涡中心,凭空冒出一株晶莹剔透的雪白蘑菇。那蘑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菌伞舒展间,竟将狂暴外泄的福地灵气尽数吸纳。 短短三息之间,这株奇异的蘑菇已长至三丈有余,通体散发着柔和的月白色光晕。 而随着他的生长,地面的震颤竟奇迹般平息下来,先前那股毁天灭地的恐怖威压,此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是……?!”铁横秋瞳孔骤缩。 下一刻,蘑菇膨胀到极致,“噗”地一声轻响,骤然碎裂。刹那间,无数细碎的雪白光点迸散开来,化作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地飘洒而下。 铁横秋怔怔地看着这片奇景。 几片雪花轻轻落在他的眉梢,冰凉触感中带着说不出的温柔……以及不可言说的疼痛。 用化身吞噬外泄的狂暴灵力,却也将爆炸的反噬之力尽数转嫁到了施术者本体。 即便是法相境的通天修为,在硬扛下一整座福地爆发的毁灭冲击时,也不禁闷哼一声。 磅礴的反噬之力如滔天巨浪般冲击着经脉,剧痛之下,隐身的月薄之眼前阵阵发黑,识海都为之震荡。 铁横秋望着漫天飘散的莹白飞絮,喃喃道:“蘑菇……蘑菇?” 突然,一道灵光如闪电般劈开他的思绪。 记忆深处,那个捕快失魂的叫喊骤然在耳边回响: “蘑菇……蘑菇杀人了……” 铁横秋突然想到了——蘑菇,难道……是他?! 第145章 月尊发大狂 铁横秋的思绪如走马灯般流转,突然,记忆中的某个事物骤然清晰—— 墙角那株莹白的蘑菇。 在他初入小院那日,这株异样的白蘑菇便已生长。它生得纤细修长,菌柄玉雕一般莹润透亮,伞盖薄如蝉翼,在青苔斑驳的角落泛着朦胧微光。那姿态太过精巧,不似自然造化,倒像是哪位丹青妙手的精心勾勒。 这抹素白与院中青苔、翠竹相映成趣,却又低调得不惹人注目。铁横秋虽觉其形貌不凡,却只当是寻常植物,既未铲除,也不曾过多留心。 如今想来…… 铁横秋身子一轻,御剑飞行,眨眼间已至百里外一处荒僻山野,怪石嶙峋,枯木横陈,人迹罕至。 他收剑落地,神识如潮水般向四周扩散,确认方圆十里杳无人烟后,这才运起真元,沉声喝道:“月薄之——!” 声音裹挟着浑厚真力,在山谷间回荡不息。 几只飞鸟被惊飞,落叶簌簌,山间尘土飞扬如雾。在这迷蒙的烟霭中,一道素白身影缓缓浮现眼前。 铁横秋恍惚间,那飘摇的尘雾里似又见那株纤长的白蘑菇,莹莹而立;转瞬又仿佛看见汤雪温柔的笑靥,在烟岚中若隐若现。 待得山风骤起,尘烟散尽,显现的却是月薄之的面容。 二人四目相对,一时竟然无言。 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若遇到沉默尴尬,都是铁横秋先找话头打破沉默。 然而,此刻,却是月薄之先轻轻咳了一咳,半晌开口道:“你这样高声喊我出来,是有什么话要说么?” 铁横秋一怔。 时隔两年再相见,月薄之的眉眼依旧如画,清冷如霜。可那眼底深处,却似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双银灰色的眸子,盯着铁横秋的时候,透着隐隐的热光,像是雪夜尽头将熄的篝火。 “你……”铁横秋咽了咽,喉头发紧,“居然是你……果然是你……” 错位囚笼 第177节 月薄之冷笑一声:整整两年……他竟真的一直未能认出我。 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我不过变成一株蘑菇而已,他就认不得我了。 明明我天天都在他面前啊…… 月薄之忽觉心口一阵锐痛,像是被冰锥狠狠刺入。 方才为铁横秋挡下那福地毁灭的冲击,即便以他的修为,此刻经脉也如被烈火灼烧般剧痛。可他生性孤傲,岂肯在人前显露半分脆弱?只能暗自提气,将翻涌的血气生生压下。 这一强撑不要紧,反倒让蛰伏在道心深处的魔气寻到了可乘之机。 霎时间,滔天魔念如决堤洪水,疯狂冲击着他的神识。那些被压抑多时的执念、怨憎、妄念,此刻全都化作狰狞恶兽,在他灵台之中肆虐咆哮。 月薄之眼底暗潮翻涌,望向铁横秋的眼神中染上难以抑制的癫狂。 铁横秋敏锐地察觉到危险,下意识后退半步,沉声质问:“那个姓赵的凡人也是你杀的?” 若在平日,月薄之尚能维持冷静与他分说。但此刻魔念蚀心,他冷笑道:“觊觎你之人,难道不该杀?你是要为他出头吗?” 铁横秋一噎:他也没打算跟月薄之兴师问罪,到底这个姓赵的鱼肉乡里,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连这个赵公子的老爹老爷太爷太祖都杀了,没道理计较月薄之杀这个小鳖孙。 月薄之把铁横秋的沉默误读,脸色更如霜冷:“哦,你是不舍得他死吗?也是,你最会招蜂惹蝶!今日来一个赵公子,明日来一个陈公子……你是否嫌我阻了你的桃花运?” 铁横秋无奈说道:“你也讲些道理,我能看得上那姓赵的吗?他算什么桃花?说他是狗屎,还侮辱了魔将霁难逢呢。” 这话本该缓和气氛,偏生月薄之此刻魔气攻心,执念更甚。 他越发冷笑连连:“是啊,你瞧不上他,也不计较我杀了他。若我杀别人呢?我若去杀何处觅,若去杀万籁静,你还会这般云淡风轻吗?” 铁横秋一怔,却见月薄之银灰的双眼隐隐透出血气,可见是真有杀意在心。 铁横秋忙正色道:“好端端的,为何要拉扯不相关的人?” “呵。他们自然是不相关的。”月薄之气恼至极,“岂止他们,连我也是不相关的,在你心里,从未真正有过我!说什么等你想明白了,便会回来,不过是哄人而已。偏偏我愚蠢至极,居然信了你!” 铁横秋本想说:我哪儿有说过“想明白就就回来”?我说的不是“未必会回来”? 但见月薄之眼中魔气翻涌,周身灵力暴动,铁横秋终究将话咽了回去:此刻还是……慎言为妙。 铁横秋咳了咳,决计缓和口气,安抚似地说:“我这不是还没想明白吗?这才过去了多久……” “这已过去了七百三十天又两个时辰了。”月薄之冷冰冰地打断,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难道还不够长吗?” 铁横秋哑然:这不是才过去了两年吗?咱们都是长生之人,这点时间不是跟一弹指差不多嘛? 但看着月薄之一副随时失控的样子,铁横秋也不敢说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软了几分:“唉!我这榆木脑袋,连筑基都得花五十年,你总该多容我些时日。” “呵,你这番说辞再不能骗我了。”月薄之眼中血色更浓,“我可是天天看着你的,你分明闲适得很,种花弄草,郊游踏春,呼朋引伴,日日可忙得很,哪里有空想我的事儿呢?若我再晚些现身,怕是你连媒人都说定了,再有三两年光景,怕是儿孙都要绕膝了吧!” 铁横秋这下都噎住了:三两年就儿孙绕膝?这等繁殖力也是超越人类的极限了吧?我是山猪啊? 话本诚不我欺,入魔就是会发大癫的! 铁横秋的沉默,让月薄之更加气恼,只当是说中了他的心事。 月薄之咬牙切齿:“呵呵……果然,果然,你就是一个黑心肝的骗子!” 铁横秋连连摇头:“我没有啊……” 月薄之猛地伸手:“之前我是被你哄住了,如今我再也不会犯傻了!” 但见月薄之这一出手,铁横秋连忙躲开。 月薄之身形微滞,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你……竟敢躲我?”声音顿时颤抖起来,仿佛遭受了莫大的背叛。 铁横秋无奈说道:“我这是剑修的本能反应!” “好,很好。”月薄之怒极反笑,缓缓抬起手,刻意放慢动作,“那这次,你可莫要再躲。”他伸出修长五指,朝铁横秋肩头扣去,动作慢得像在演示招式。 铁横秋看着那越来越近的手掌,额头沁出细汗。在最后一刻,他还是侧身一闪。 月薄之眼神一凛,掌风陡然变得凌厉至极! 铁横秋知道自己根本避不开月薄之的蓄力一击,忙把眼睛闭上。 砰! 耳畔传来山石爆裂的巨响。 待铁横秋睁眼时,只见月薄之一掌将身旁的巨石拍得粉碎,飞溅的碎石在两人之间划出无数道白痕,却没有一颗伤着铁横秋一根头发。 月薄之猛地收掌,神色激动,目眦欲裂:“你!你骗我!” 铁横秋抿了抿唇,说:“你刚刚那记是缚骨擒拿手,我要是被你拿住了,你打算如何?” 月薄之轻哼一声:“自然是带你回家。” 说到“回家”二字,月薄之不自觉勾唇一笑,眉眼间冰雪消融,如同在诉说世间最温暖的归处。 铁横秋却想起那座幽邃如迷宫的洞府、千年玄铁砌成的墙壁、还有永远照不进阳光的曲折回廊,不自觉陡然一凛。 月薄之捕捉到铁横秋眼底的抗拒,心头魔气顿时如野火燎原:“你不肯跟我回去?” 铁横秋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反问:“我若跟你回去了,你还会再放我出来吗?” 月薄之气极反笑:“你还是想着离开我!” 铁横秋轻轻一叹,又说了那一句:“你神功盖世,要困住我易如反掌,只是那样,我便再也不……” 月薄之接口道:“再也不会感到快活了,是么?” 铁横秋一怔。 这话,铁横秋在两年前说过,正正是这一句话,绊住了月薄之,让月薄之咬牙放手。 当时,那句话确实刺中了月薄之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不愿让铁横秋不快活,却也不愿和铁横秋分离。 所以他隐没身形,化作一株蘑菇,守候在铁横秋身边。 七百多个日夜,他蜷缩在潮湿的墙角,看着铁横秋侍弄花草时哼着小曲,与友人把酒言欢时开怀大笑,甚至面对芳心暗许的少女竟然展露温柔……而自己只能在阴暗处,任由嫉妒的毒液一寸寸腐蚀心智。 青苔蔓延的阴影里,那颗被魔气浸染的道心,早已滋生出扭曲的藤蔓,将最后一丝理智越缠越紧。 月薄之死死盯着铁横秋,眼中翻涌着近乎癫狂的执念:“你不快活,那又如何!” 铁横秋身形一僵。 “我也不快活呀,”月薄之如此说着,却大笑起来,“可你在意吗?” “薄之……”铁横秋怔在原地,喉间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既然如此,不如两个人锁在一起,永生永世都不快活!”月薄之大手一挥,魔气如锁链飞出,在铁横秋周身层层缠绕! 第146章 他逃他追,插翅难飞 月薄之五指猛然收拢:“收!” 锁链顿时收紧。 然而就在锁链即将彻底闭合的刹那—— 轰! 一道赤红火光自铁横秋体内暴起,灼热气浪轰然炸开!炽焰如怒龙腾空,将缠绕周身的魔链尽数焚断,火星四溅,映得月薄之苍白的脸忽明忽暗。 “这是——”月薄之瞳孔骤缩。 残火飘散处,铁横秋的身影已消失无踪,唯余焦土上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火遁! 记忆的碎片如利刃般刺入脑海,月薄之突然想通了一切。 原来…… 铁横秋在两年前提出分开的时候,只说一句“自此我再也不会快活了”,生生让月薄之断了强行带走他的念头。 然而,铁横秋并未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这怀柔之语上。 铁横秋早已做好了两手准备:若月薄之心软,自愿放手,便皆大欢喜,好聚好散;若月薄之选择强留,他也早有脱身之法。 这个脱身之法,便是——火遁术! 寻常火遁之术,在月薄之这位魔尊面前不过是儿戏。可铁横秋施展的这道火光,绝非寻常修士能够驾驭的禁术。 而铁横秋专精剑道,本也不可能知道这些奇术,更何况这些日子来,铁横秋一直活在月薄之眼皮子底下,所以月薄之本也不曾防备他这一手。 那么,铁横秋是从何处习得的奇术呢? 答案呼之欲出—— 在魔域的时候,月薄之曾有一段日子准许铁横秋自由进出的魔宫。虽然所谓的“自由进出”,也一直被监视着。但这也给了铁横秋远离月薄之的机会。 铁横秋看似在魔域四处闲逛、发呆,实际上,他是暗暗用血契和朱鸟联系。 他是朱鸟的灵主,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和朱鸟共享神识。 铁横秋天资聪颖,借着这些办法,从朱鸟那儿习得了火遁术。 能从月薄之眼前逃脱,这火遁术必然已经习至十阶大圆满了。 在这么短短的时日里,铁横秋再如何惊才绝艳,也不可能在非火灵根的情况下独自突破十阶天堑。 这也得益于夜知闻早已将火遁术修至九阶巅峰,只差最后一道灵窍未开。 铁横秋以灵主血契为引,二人神识交融。夜知闻贡献九阶火遁根基,铁横秋则补全最关键的道法明悟。 当朱鸟的天生离火与铁横秋悟性在血契中相融时,那道困扰夜知闻百年的瓶颈,便在朝夕间突破! 如此,这对灵主就在魔尊眼皮底下完成了这场惊世骇俗的秘术传承。 “原来如此……”月薄之恨声笑了起来。 那些看似温顺的日日夜夜,那些故作温情的时刻,竟都是在为今日的脱逃铺路。 最可笑的是,这份灵主血契,是月薄之双手奉送给铁横秋的。 夜知闻通晓九阶火遁术的秘密,也是月薄之随口告诉铁横秋的。 错位囚笼 第178节 …… 这场脱逃的每一个环节,都是他亲手为铁横秋铺就的。 月薄之浑身魔气翻涌,眼中血色愈浓。 他喉头滚动着千万句诅咒,胸腔里翻腾着足以焚天的怒火,可当那些字句真正要冲出唇齿时,却像被什么生生掐住了咽喉。 他不愿咒骂眼前的男人。 因此,他最终只挤出三个支离破碎的字:“你……你负我!” 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本该雷霆万钧的控诉,竟是如此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魔气在他掌心凝聚,化作无数尖锐的黑刺,却又在下一瞬被他生生捏碎。 铁横秋早已遁走,只留下他一人立在原地。 人间的阳光洒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却照不进那双死寂的灰瞳。 若铁横秋此刻仍在魔域,恐怕早已寸步难行。月薄之身为魔尊,在魔界可谓只手遮天——只需一道敕令,万千魔修便会倾巢而出;随意一个悬赏,就能让整个魔域化作天罗地网。 但此处是人间。 铁横秋漫步于熙攘街市,忽而驻足仰首。 天光穿过檐角,在他眉间投下细碎光斑。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顿时浮现了月薄之的脸庞。 月薄之最后癫狂的模样固然可怖,可那嘶吼中支离破碎的痛楚,那魔气翻涌下掩不住的绝望,却像一根细而韧的丝,始终缠绕在他心尖上。 “诶,是你么?”一道熟悉的声音切断了铁横秋的思绪。 他转头,看见崔大夫提着药箱迎面走来,不禁怔了怔:“老崔啊。” 崔大夫熟稔地拍了拍他肩头,眯着眼打量道:“是什么风,把你又吹回来咱们丰和郡了?” 铁横秋一怔: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当时催动火遁术千钧一发,根本容不得细想,全凭本能催动灵力。等回过神来,双脚已踏在这片熟悉的街道上了。 上回他来的时候,是带着负伤的汤雪,求助于崔大夫。 那些日子如走马灯般在铁横秋眼前流转——他们在巷口分食热腾腾的肉包子;他们在城郊草地放纸鸢;他们在生死关头背靠背迎战柳六,汤雪为护他周全,生生用左臂挡下致命一击…… 想起这些,铁横秋喉头发紧。 当时,他抱着汤雪逐渐冰冷的躯体,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至今想起仍觉窒息。可如今才明白,那断臂的血、情真的告白、乃至最后气绝身亡的凄楚……全是月薄之设计的戏码。 “仙人公子,是仙人公子吗?”街口的肉包子贩子一下认得了他。 这声呼唤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经历过当年之事的人纷纷围拢上来,朝铁横秋感恩不绝,几乎又要跪倒磕头、 他望着这些真挚的笑脸,胸口发胀,半晌只是摇摇头。 崔大夫忙说道:“仙人有要事在身,你们莫要耽误他。” 人群发出遗憾的叹息,却还是恭敬地让开一条道。 铁横秋走出两步,微微回头,但见摊子上还是刚出笼的鲜肉包子,皮薄馅大,十八个褶儿,和当年一模一样。 他恍惚看见汤雪用筷子分开包子,残缺的左袖在晨风中空荡荡地飘着,眉梢眼角的笑意却比朝阳还暖。 ——可那根本不是汤雪。 月薄之撕裂汤雪纸片的时候,那句冰冷的话还在耳边“从来就没有汤雪这一个人”…… 铁横秋按捺下翻涌思绪,到了崔大夫的医馆里歇下。 崔大夫也没问他汤雪到那里去了,大概他觉得汤雪十有八九是活不成的,又见铁横秋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知趣地不提此事。 铁横秋在客房里盘膝而坐,双目微阖,神识立即与夜知闻相连:我用了火遁术,月薄之应该很快就会联想到你了。 夜知闻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确实!刚刚月薄之来初霁城了! 铁横秋心中一紧:他可有找你兴师问罪? 夜知闻的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霁难逢看出他来势汹汹,让我先躲起来了。 铁横秋心下却一阵狐疑:你躲到哪里去了,竟然连月薄之都找不到? 夜知闻声音一顿: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铁横秋无奈:那你要来寻我么? 夜知闻又是一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铁横秋挠挠头:……嗯?怎么听起来,你像是被关起来了? 夜知闻却道:你多心啦,我这是被保护起来了。 铁横秋顿了顿,催动血契,发现彼此感应无碍,也放心了几分。 夜知闻继续道:你不放心的话,也可以启动血契,不管我身在何方,都会立即来到你的身边。 铁横秋一顿,也觉得自己可能是多虑了,而且,他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夜知闻在他身边还真的未必有在霁难逢保护下安全。 铁横秋问道:你和霁难逢关系这么好啊?他冒着得罪月薄之的风险,也要窝藏你这个罪犯? 夜知闻不悦:我怎么就罪犯了?退一万步说,若我真的犯了罪,也是你教唆的! 铁横秋无语:……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霁难逢为何如此帮你! 夜知闻道:朋友么,互相帮助很应该吧。 铁横秋顿了顿,道:那他知道你我神识相通之事吗? 夜知闻却道:月薄之不许我跟旁人说你的存在,因此我还没跟霁难逢说这个。 铁横秋便道:没说最好。我也不许你说。 倒也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多一份保障。 铁横秋不认识霁难逢,也不知道夜知闻和霁难逢是什么交情,只是本能觉得有些古怪,因此多了几分防备。 如果说,月薄之不许夜知闻往外说此事,靠的只是威慑,要是霁难逢留心到异样,百般敲打的话,夜知闻这张吱吱喳喳的鸟嘴也未必能藏得住事儿。 但如今是铁横秋下禁令,因为血契的存在,夜知闻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透露分毫了。 翌日。 晨光熹微中,铁横秋推开医馆的木门,漫无目的地沿着街巷行走,等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了昨日那个包子摊前。 “仙人公子,可是要鲜肉馅儿的?”老汉笑呵呵地掀开蒸笼,白雾腾起间,十八道褶的包子圆润可爱。 铁横秋接过油纸包,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恍惚了一瞬。他低头咬了一口,肉汁在唇齿间漫开。咸鲜滋味与记忆中的分毫不差,可再没有人会笑着挑开一半,推到他面前了。 铁横秋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抬头望见碧空如洗,流云舒卷。他怔怔地看了半晌,转身走向街角的杂货铺,购了一个大纸鸢。 郊外的草地依旧柔软。 铁横秋握着线轴,看那纸鸢在晴空里越飞越高。 眼前浮现的,却是某个雪白的身影,单手拽着风筝线,快步飞奔,让空荡荡的袖管都灌满温暖的风。 铁横秋怔怔地望着天际,手中的线轴不知不觉间已经放到了尽头。 春风忽然转急,他只觉得掌心一轻,那大纸鸢挣脱了束缚,在碧空里打了个旋儿,便朝着远山方向飘去。 纸鸢渐渐化作碧空中的一个小黑点,铁横秋却始终没有抬手去追。他就这样站在原地,直到春风将眼角的水汽吹干,直到那抹青影彻底消失在云霞深处。 铁横秋正恍惚间,忽见天际掠过一抹彩影——那彩色纸鸢的样式好生眼熟,不正是当年被他并指斩断、又被汤雪从泥地里捡回来的那只么? 铁横秋如遭雷殛般怔在原地。 忽而,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小横秋,你也想着我啊。” 他浑身一冷,如坠冰窟。 还未回神,一双手已从身后环上他的腰际,声音低柔似梦:“我们……竟想到一处了。” 那怀抱冷得像深秋的寒潭,冻得铁横秋浑身发颤。 明明没有使力,却将他每一寸筋骨都钉死在原地。 那人的指尖轻轻搭在他腰间,凉意顺着血脉直窜上心头。 铁横秋此刻惊觉经脉凝滞,一丝儿灵气都用不了,更别提运转十阶火遁术了。 先前能侥幸脱身,全赖火遁术玄妙非常,更因月薄之一时大意未加防备。 可谁曾想,他拼尽全力遁逃的去处,恰恰是月薄之第一个想到要寻来的地方! 铁横秋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他僵硬地一寸寸转过头去,当看清身后之人的面容时,整个人如遭九天雷劫。 苍白含笑,柔情万分,分明是——汤雪的脸! 纸鸢在暮色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影子,仿佛时光倒流,又似大梦一场。 第147章 被困魔宫 魔宫深处,终年不见天光。 自那日被丰和郡亲手擒回,铁横秋便再也未能踏出暖阁半步。 铁横秋仰躺在锦衾之间,目光所及唯有猩红的床帐顶,以及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 “怎么了,小横秋?”那人俯身压来。 汤雪温润的唇间溢出的,却是月薄之特有的冰冷声线。 铁横秋的腕骨被死死扣在锦枕之上,十指在挣扎间将丝绸抓出凌乱的皱褶。他眼睁睁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在视线中不断放大——汤雪的睫毛还是那样长,在眼睑下投出细碎的阴影,浸满了月薄之的疯狂。 “别……”铁横秋微弱的抗拒,瞬间消融在彼此交缠的吐息之间。 “你不是最喜欢我么?”他问。 当冰凉的唇瓣贴上他颤抖的嘴角时,铁横秋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可黑暗中其他感官反而越发清晰。 错位囚笼 第179节 和之前不同,这次月薄之的动作特别缓慢。 一寸寸碾过铁横秋绷紧的肌肤,在战栗处刻意停留。 这不是温柔,而是一种更为残忍的占有——要让铁横秋清醒地记住,每一处被侵占的领地,每一寸被标记的疆域。 当身躯终于完全交叠时,月薄之甚至故意停顿了片刻,如同盖章时需用力按稳,好让印迹深深染入纸中。 他满意地看着铁横秋吸着气颤抖,以绝对占有的姿态完成了这场仪式。 “你喜欢这样……”月薄之轻声问他,“还是那样?” 铁横秋问:“我还有得选?” 这反唇相讥的冷漠,刺破了汤雪那张温柔面具。 表情寸寸崩裂,汤雪那张永远带笑的脸庞如撕裂的纸一般,从眼前人的脸上散落。 月薄之的脸再次出现在眼前。 那张苍白如鬼的脸庞上,再不见半点汤雪的温情,漆黑的眼睛里翻涌着被触怒的暴戾。 “我都如此了,你居然还不领情!”月薄之恼恨至极。 他扮作汤雪,本就十分委屈,认为这简直是对本人尊严的剥夺。 他原以为这已是最大的让步,最卑微的讨好,却不想换来的仍是铁横秋的冷眼相待! ——真是……敬酒不喝喝罚酒! 月薄之眸中最后一丝伪装的温情彻底消散。他单手便将铁横秋双腕死死扣在头顶,另一只手粗暴地掐住那截劲瘦的腰肢。此刻他再不掩饰,展现出完全的侵略姿态,如巨蟒绞杀猎物般不容抗拒。 他的动作再不复先前克制,变得似暴风骤雨。他故意挑着最弱的地方折磨,动作狠厉得像在对待仇敌。 铁横秋咬紧牙关,最受不了的关头也不过闷哼一声,月薄之越发恼怒,故意加重力道,非要逼出他更多声音不可。 突然,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夜空,将暖阁内照得亮如白昼。在这转瞬即逝的光亮中,铁横秋看清了月薄之的眼睛。 那里面翻涌着的,是比恨意更痛苦、比欲望更深刻的东西。 “你……”铁横秋破碎的声音溢出唇畔,“是在恨我吗?” 月薄之的动作骤然停滞。 这个问题仿佛击中了他的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他的面容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中显得格外阴郁。 月薄之垂眸看着身下之人,是何等狼狈,一头长发凌乱不堪,唇瓣被咬出斑驳血痕,那双总是倔强的眼睛也经不住折腾的眼角泛红。 月薄之心中一紧,见自己把铁横秋折腾成这样,又懊悔不已。 但他如何能告诉别人,他内心的懊悔脆弱呢? 他只是猛地直起身,背对着铁横秋僵立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大步走向殿外。 铁横秋撑着酸痛的腰肢缓缓起身,随手捞起衣服披上。 他来到门边,暗自掐诀运转火遁之术,刚催动体内真元,便觉整座魔宫的禁制如泰山压顶般轰然压下,将他与五行之气的感应生生截断。遁术未成便已溃散,只余一缕青烟从他指缝间不甘地逸散。 不过,他也并未十分沮丧,这本是他意料中的事情。 他索性倚着门扉缓缓滑坐在地,轻轻摩挲着腕上未消的红痕。 忽然,烛火摇曳间,他瞥见自己的影子诡异地扭曲了几下,竟从中剥离出一个模糊的人形黑影。 铁横秋双目一闪,正要高声叫唤。 “嘘——”那黑影吐出低沉沙哑的声音来,“你我都是月薄之的阶下囚,何必自相惊扰?” 铁横秋听着这声音耳熟,一时冷笑起来:“古玄莫?” 古玄莫嘿嘿一笑:“许久不见了。” 铁横秋念头一转,只觉惊异:“看来,传言不虚,月薄之果然把你镇压了。却不是在血诏碑,而是在魔宫。不想你这老怪果然有能耐,在这重重禁制中竟还能分出神识作祟。” 古玄莫的影子如烟般浮动,声音忽远忽近:“老夫身为魇魔,本就无形无质,纵使是月薄之,也休想将我彻底禁锢。” 铁横秋闻言冷笑:“你这老魔头,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你要真的真么厉害,又何必像只地老鼠似的,在这暗处与我嚼舌根?” 古玄莫一下噎住了,他确实没料到,铁横秋即便身处这般境地,神智竟仍如此清明。 诚然,他身为无形无质的魇魔不假,可当年被月薄之打得三魂溃散,如今又被九幽玄铁链生生钉在魔宫地脉之上。每过四十九日,那禁制便会发作一次,万千铁链如利刃般将他凌迟。莫说恢复元气,连喘息都是奢望。 唯一一次的契机,乃是这阵子月薄之为了铁横秋,离开了魔域一段日子。 如今月薄之回来,身上还带着被福地爆破造成的暗伤,才让古玄莫有机可乘,偷偷分出一缕神识,却也只敢在月薄之不在的时候,悄悄冒头。 当然,古玄莫是不会跟铁横秋说实话的。 他故作高深地笑了笑,说道:“你也莫把月薄之看得太厉害了。他若真的无坚不摧、无物不破,我又如何能活到今日?当年一战,我是败了不假,可他也未能将我抹杀。” 铁横秋微微颔首:“我也听说,你身为天阶魇魔,早已与天地同寿,和法则共存,只要这世间还有噩梦未绝,你便不死不灭。月薄之若将你彻底诛灭,反倒助你在别处重生,这才是他留你性命的真正缘由。” 古玄莫这回也真的颇为诧异:“没想到,小友年纪轻轻,懂得倒是不少。” 铁横秋也故作高深地笑了笑。 他心里想的是:我的确年纪轻轻,啥也不懂。这些还是夜知闻告诉我的。 如此想来,夜知闻年纪应该蛮大的。 只是,夜知闻看着比我还年轻呢。 果然,人傻显嫩呀。 “既然小友也是明白人,老夫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古玄莫沉吟一会儿,说道,“你我同陷囹圄,倒真应了那句‘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联手破局,事成之后,天高任鸟飞,岂不快哉?” 铁横秋淡然一笑:“这话说笑了,我在暖阁金殿里锦衣玉食,可比不得前辈在地牢里受苦。与虎谋皮这种事,还是免了。” 古玄莫没想到铁横秋说话这么不客气,若是从前,他早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碎尸万段了。 但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古玄莫压抑着脾气,赔笑道:“是是是,老夫名声确实不佳,小友心存戒备也是应当。不过这次,老夫是真心实意想要合作。” 铁横秋侧过脸去,连个眼神都欠奉。 古玄莫的影子剧烈扭曲了一瞬,暗自发誓脱困后定要将这不知好歹的小子抽魂炼魄。 可眼下,黑影强压着翻涌的杀意,挤出一串和善的笑声:“诚意自然不能空口白话,我自有厚礼奉上。” “哦?”铁横秋这时候才有些兴致,“什么厚礼?” 古玄莫说道:“我记得,当初我差点遭你抽了灵骨。” “是啊,”铁横秋回想当日,也颇为遗憾,“我也是深以为憾啊。”若能取了古玄莫的灵骨,说不定他的修为也能突破化神。 古玄莫咳了咳,说道:“若我把灵骨献上,你是否就能相信我的诚意呢?” “什么?”铁横秋这是真正吃了惊,“你要把灵骨给我?” 灵骨乃是修士命脉所在,即便是魔道巨擘,失了灵骨也会修为尽废,沦为凡人。 这交易听起来太过美好,反而让铁横秋更加警惕。 铁横秋想起云思归那一截充满魔气的灵骨,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若取了你的灵骨,只怕也会沾染魔气。” 古玄莫笑道:“小友心智坚定,昔日我对你道心种魔,不也被你化解?区区一截沾染魔气的灵骨,又岂能动摇你的道心?” 铁横秋却没有接话:当年被道心种魔时,他确实屡次借善念压制杀性。但最终根除魔障,却是月薄之出手,硬生生将魔气从他灵台中抽离。 这件事,古玄莫恐怕是不知道的。 古玄莫看出了铁横秋眼中的戒备,只当他是疑心其中有陷阱。 古玄莫便又说道:“老夫如今被九幽玄铁链锁在地牢最底层,莫说是你这样的元婴高手,便是一个炼气修士要取我性命,也是易如反掌。你大可到地牢里,直接找到我的肉身,将我的灵骨抽出。” “如你所说,此处乃是魔宫腹地,地牢必然也是重重禁制。”铁横秋道,“我若是贸然前去,月薄之岂有不发现之理?” 黑影在昏暗的烛光下摇曳不定:“你这个问题倒是问到了点子上。那你可曾想过,为何老夫与你在此交谈至今,月薄之却毫无察觉?” “嗯……”铁横秋心里也是奇怪。 他能看得出来,眼前的只是一缕黑影,应该是古玄莫从地牢逃出的一缕神识。 这缕残识孱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连魔宫外墙都越不过去,难怪要在此处引诱自己。 然而,地牢内禁制重重,更有九幽玄铁锁链镇压,古玄莫竟能分出一缕神识逃逸,已是非同寻常。 铁横秋目光微凝:“天阶魇魔,果然有些不寻常的门道。” “呵呵……这倒不敢当。”古玄莫说道,“我能侥幸脱出一缕神识,不过是趁着月薄之入定的间隙罢了。” 铁横秋立即从这句话里意识到蹊跷之处。 月薄之入主魔宫已非一日,期间必然多次入定修炼。为何偏偏这次,能让古玄莫寻到了可乘之机? 这里头,必然有什么铁横秋不知道的事情在发生。 他却不急着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冷笑一声:“阁下若还有所隐瞒,这合作之事,不提也罢!” 没想到铁横秋年纪轻轻如此敏锐油滑,古玄莫也不得不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也罢,老夫就与你交个底吧……” 第148章 邪恶剑修铁横秋 古玄莫幽幽道:“月薄之离开魔宫,已有两年。” 铁横秋心想:说点儿我不知道的行吗? 这事儿其实他知道了。 这两年来,月薄之就藏在他的屋檐之下,如影随形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两年的日子,虽然不算很长,但足够让老夫寻到一丝喘息之机。”古玄莫继续道,“正因如此,此番月薄之归来入定,老夫方能分神脱困。” 铁横秋眉头微蹙,这个解释倒也说得通。 事实上,古玄莫却依旧是有所保留的:他并没有告诉铁横秋,更重要的是,这次月薄之是负伤而回。 古玄莫细细打量着铁横秋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看来,这个年轻人对月薄之负伤之事确实毫不知情。 铁横秋的确不知月薄之受伤。 因为先前有汤雪明春的例子,铁横秋一直以为,即便化身陨灭,也不会对月薄之造成什么实质影响。所以当蘑菇爆炸之后,他见月薄之不仅没有显出虚弱之态,反而更显张狂,便只道是月尊神通广大,连福地爆炸都能硬抗而毫发无伤。 错位囚笼 第180节 铁横秋睨古玄莫一眼:“即便你能分神出窍又如何?这缕神识如此薄弱,怕是风一吹就散了,根本逃不出去。” “小友所言极是。若非走投无路,老夫又何须在此与你周旋?”古玄莫的残识泛起一阵波动,传出苦涩的意念,“只要你答应合作,老夫愿将毕生修为所凝的灵骨相赠。届时你功力暴涨,足以摧毁魔宫根基。地基一毁,禁制自破!” 铁横秋闻言,冷笑连连:“你这话哄谁呢?月薄之困住我,靠的是魔宫禁制吗?以他的本领,就算拿个猪笼都能把我装起来跑不得。” “那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古玄莫像是早就猜到铁横秋会有这般质疑,平静地解释说道,“自月薄之登临魔尊之位,这魔宫地脉便与他灵脉相生相连。正因如此,他才能借地脉之力,有源源不断的魔气供应,灵脉不绝,杀招不息,再无人能敌。” 听到这话,铁横秋大感震惊:无论是魔修还是正道修士,施展术法皆需调动灵气,而灵气运转全凭体内气脉,非经年苦修不可得。 修仙界素来有言:“炼气为始,金丹为成”,说的是,修士唯有先学会引气入体,方算真正踏上仙途;而待金丹凝结,体内气脉自成周天循环,灵力源源不绝,至此才算是真正具备了独当一面的战力。 然而,这些灵力终究源于自身修为,即便是已臻元婴化神之境的大能,施展惊天动地的神通时,同样需要调动体内积攒的灵力。 但是,按照古玄莫的说法,成为魔尊之后,居然能够让自身灵脉和魔域地脉相连?那岂不是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想起话本中记载的故事,都爱写魔尊独战群雄,血战数月仍能越战越勇的情节,他向来只当是市井说书人的夸张叙事,如今看来,居然是有迹可循的! 若魔尊真能借地脉之力,那所谓的“鏖战不竭”就绝非虚言。 古玄莫继续道:“此外,还能通过意念操控魔宫的禁制,因此,他但凭一念,便将老夫镇压于此。” 铁横秋越发惊讶,原以为魔尊之位不过是一个头衔尊号,却不想竟有如此玄机。难怪魔域之中,魔尊不出则已,一出便是惊世枭雄。不但能在群雄环伺中稳坐魔宫,甚至还能让正道为之颤栗,原来是有这等通天手段。 “但世间万物,皆有其代价。”古玄莫残识发出阴冷的笑声,“地脉反哺之时是助力,可若地脉被毁,那反噬之力,纵使他魔功盖世,也难逃重创!” 听到这话,铁横秋脸色凛然一变:“你要谋害月薄之性命!” 话音未落,铁横秋就要挥拳捶向古玄莫。 拳风未至,古玄莫那缕脆弱的残识已被凌厉气劲震得剧烈颤动。 老魔头大惊失色,仓皇闪避。这一拳若真落下,他这缕好不容易逃出的神识怕是要当场灰飞烟灭。 古玄莫暗暗心惊,想到:看来,这姓铁的虽然和月薄之闹掰了,但还是余情未了啊。 他心思电转,语气转为轻快:“你可想多了,月薄之修为通天,就算灵脉受创,也不会危及性命的。” 铁横秋冷哼一声:“我岂能信你?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不会伤他性命,但修为必然大跌,到时候,你还不第一个要他的命?” 古玄莫却道:“我伤成这个样子,地宫一毁,立马就得逃逸了,哪儿顾得上要他的命?我尽管很想要他的命,但最想要的还是自己这一条老命呀。” 铁横秋继续摇头:“即便你不要他的命,他树敌众多……” “正因仇家遍地,一旦修为受损,他必当闭关疗伤!”古玄莫的残识急切地闪烁着,语速加快,“届时他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管你?这难道不是天赐良机?” 铁横秋斜睨着那缕飘忽的残识,目光如刀。 古玄莫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或许有些不忍。但你仔细想想,以月薄之那霸道偏执的性情,若不是修为跌落,实在无能为力,怎么可能放你自由?” 铁横秋陷入沉默。 他缓缓站起身来,在魔宫寝殿内来回踱步,像是一只苦苦思考的困兽。 古玄莫的残识悬浮在旁,如同将熄的烛火般明灭不定。 他注视着铁横秋,心中焦躁不已。这缕神识本就虚弱不堪,更可怕的是,月薄之随时都可能从入定中醒来! 古玄莫越来越心急,出言说道:“月薄之随时要醒来,时间不等人啊……” 铁横秋眉头紧紧皱着,长叹一口气。 此刻的古玄莫被焦虑和虚弱双重折磨,全然没有察觉异样。 若是他全盛时期,以魇魔洞察人心的本事,定能看穿铁横秋此刻的踌躇不过是伪装。这个狡猾的邪恶剑修,正在用沉默打乱他的节奏,让他在焦躁中自乱阵脚。 见时机成熟,铁横秋状似艰难地抬眸,眉心仍紧蹙着,声音带着几分迟疑:“那地基在何处?要如何捣毁?” 古玄莫一喜,语速飞快地说道:“魔宫地核就藏在正殿最中央地砖之下三丈深处!” 铁横秋回忆了一番,道:“那正厅地砖用的是下元之气凝成,难以击破。” “所以,只要你用了我的灵骨,修为突破,自然无坚不摧。”古玄莫诱惑道。 铁横秋却摇头:“你的灵骨有魔气,我不能用。” 古玄莫急声道:“你既已破过老夫的道心种魔大法,还怕这区区灵骨上的魔气残余?” “当然怕!”铁横秋信口就来,“破你种魔术的时候,我是半步化神,现在我只有元婴修为。” “破魔与否全凭道心,与修为何干?”古玄莫越发焦急,劝说道,“小友啊,你道心之坚老夫亲眼所见,何必妄自菲薄……” “以前是以前,如今却不一样了……”铁横秋故意露出沧桑的表情,幽幽叹息,“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若是古玄莫全盛之时,此刻只需心念微动,便能洞穿铁横秋心底最隐秘的念头。 奈何此刻他这缕残识虚弱不堪,面对铁横秋这个意志坚定的元婴修士,难以施展读心术,只能眼睁睁看着铁横秋表演,却辨不出其中真假。 不过,古玄莫活了这么多年,的确也没见过如此眉清目秀、眼神清澈、道心坚定的邪恶剑修啊。 铁横秋忽而剑眉紧蹙,仰天长叹,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转眼又咬牙切齿,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情绪转变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古玄莫这老怪物饶是见多识广,都被他这一套演技组合拳打得头昏眼花。 “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取那灵骨!”铁横秋猛地起身。 古玄莫大喜! 却又在下一刻,铁横秋颓然跌坐,手指深深插入发间,声音哽咽:“可是……可是我心乱体弱,如何能够……” 说着,他低垂头颅,睫毛颤动。 古玄莫大悲! 古玄莫的残识终于承受不住这般反复折磨,在空中剧烈扭曲变形。 这千年老魔何曾被人如此戏耍过?若非被地牢禁制消磨了道行心智,又兼此刻神识虚弱、心急如焚,怎会被铁横秋这等小把戏耍得团团转? “够了!”残识凝成一团,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你若真怕魔气浸染,老夫便传你《太一澄心法》!” 这黑气化开,在墙壁上流淌,组成一篇玄奥经文:“此乃上古秘传,可净化灵台黑气,涤荡灵脉浊秽,甚至还能破道心种魔大法,你且看好。” 铁横秋心下大喜,他想要的正是此物。 当然,以他的见识,其实也不知这个玄妙心法的存在。 他原本只是猜测,像道心种魔这般逆天功法必定存在克制之法。毕竟天地万物相生相克,这是亘古不变的至理。却不想古玄莫被逼到绝境,竟真将这等上古秘法拱手相告。 铁横秋当即凝神静气,将墙上流转的经文一字不落记在心中。然而,这上古秘法晦涩难懂,铁横秋本就不擅长文理,困惑地皱起眉头:“这字好难懂啊,我没读过书啊。” 古玄莫的残识急躁地颤动,却不得不逐字解释道:“首句‘太初有明’讲的是运转心法时,需想天地初开时第一缕晨光……” 铁横秋一边暗自牢记,一边还时不时请教道:“等等,这‘紫府归虚’是何意?” “紫府者,上丹田也……”古玄莫只好耐心解释,声音里满是憋屈:大爷的,这个姓铁的是真没读过书啊。 想他堂堂天阶魇魔,竟然沦落到给文盲启蒙的地步? 要怪也得怪月薄之如此风流人物,居然喜欢个不认字的? 这世间因缘真是难明! 月薄之此次伤得不轻,整整一夜都沉浸在深层入定之中,未曾醒来。 铁横秋全神贯注地研习着这门上古秘术。要知道,即便将这《太一澄心法》的典籍直接摆在他面前,以他目前的修为境界,怕是参悟十年都难窥门径。但此刻有古玄莫这位浸淫道术千年的宗师亲自指点,每一句口诀、每一处关窍都讲解得透彻明了。 残烛将尽时,铁横秋终于将这门玄奥心法的要义尽数掌握。 在这魔域之中,浊气如滔天巨浪般翻涌不绝。加之铁横秋近来遭遇连番变故,道心早已蒙上一层阴翳。虽不至于堕入魔道,却时常感到念头滞涩,仿佛行走在泥沼之中。 每每至此,他不得不反复运转《清心诀》来平复心境,但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此刻,当他运转《太一澄心法》时,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灵台如被九天清泉洗涤,道心澄明似万载玄冰,连最细微的杂念都无所遁形。这般纯净的悟道之境,就连当年在云隐峰吞吐日月精华时,都未曾体验过。 他心神突然一震,脑海中《插梅诀》的口诀与梅蕊剑法的招式竟自行交织在一起,化作一幅完整的道韵图谱。 “原来如此!”铁横秋眼中精光暴涨,体内真气不由自主地按照全新领悟的轨迹运转。那《插梅诀》不是什么独立心法,而是梅蕊剑法最核心的内功根基!每一式剑招都暗合《插梅诀》的运气法门,二者相辅相成,宛如并蒂双梅。 他暗自运转功法,在识海中幻化出一方演武场。只见意念所至,《插梅诀》的心法如清泉般在经脉中流转,与梅蕊剑法的每一式都严丝合缝地契合。 识海中一道剑气冲天而起,“寒梅吐蕊”施展出来,竟比月薄之当年还要精妙! 毕竟,月薄之虽天赋卓绝,却因心脉隐疾无法修习《插梅诀》内功,只得其剑法皮毛。这就像只取梅树之花,却未得其根骨精髓。 只不过,这不代表铁横秋的剑道造诣胜过月薄之了。 自从传神峰那场惊天之战后,月薄之法相大成,弥补心脉缺陷,更创出全新的“血梅剑法”。那套剑法有着摧心蚀骨的狠绝,招招夺命,比之正统寒梅剑法更为凶戾难当。 然而,铁横秋心中依然十分骄傲:无论如何,此刻的他确实胜过了当年的月薄之。 这份成就,放在整个修真界都堪称惊世骇俗。 这样田忌赛马,也是他好心态了。 古玄莫的残识悬浮在一旁,光芒黯淡得几乎透明。见铁横秋参悟完成,残识勉强聚起最后一丝力气:“现在……你总该履行承诺了吧?” 铁横秋心底闪过一丝冷笑:帮你这糟老头子打我家道侣? 神经病啊。 月薄之再怎么对我,那都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我怎么可能因为你的三言两语而伤他的根基呢? 不过呢,你的灵骨嘛,我的确挺中意的。 于是,铁横秋立即摆出一副老实小狗的样子:“自然自然!我这就去地牢寻你。” 第149章 我是汤雪 铁横秋刚要迈步前往地牢,却见古玄莫的残识猛然一滞。 那道黑影剧烈震颤,瞬间如泡影般彻底消散在虚空中。 铁横秋心中一跳:残识若因灵力耗尽而灭,本该像油尽灯枯的蜡烛一样缓缓熄灭,断不会这般突然溃散。 这情形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有人隔空施法,强行击碎了这道残识;要么,就是古玄莫自己主动引爆了这缕神识!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指向了同一个源头:月薄之醒了。 铁横秋轻抿薄唇,随手拢了拢松散的寝衣领口,佯装漫不经心地起身踱向书柜。 这场景若叫外人瞧见,怕是要惊掉下巴——在禁制森严的魔宫深处,在这本该存放上古魔典的书架上,竟整整齐齐码放着数百册坊间话本。 错位囚笼 第181节 那些被翻得卷边的旧书页泛着温润的黄色,有几册连封皮都快要脱落了;旁边却堆着几摞崭新的话本,油墨香气犹存,显然是近日才从人间搜罗来的新货。 铁横秋随手拿起一本,坐在椅子上翻阅起来。 不多时,殿门响起声音,一袭皎若霜雪的白衣飘然而入。 铁横秋头也不抬,只当不知。 月薄之来到他面前。 铁横秋缓缓抬头,与他视线相对。 月薄之还是那双银灰色的眼睛,美得动魄惊心。眸底似藏深雪覆覆的远山,寂寥中自生一股清绝之气。眼波微动时,如银鳞泛泛、雾锁寒江;凝神看来时,更是如剑锋凌厉,明明那般危险,却又叫人忍不住想再看一眼。 从前铁横秋一瞥惊鸿,只要看到这双眼,就会心如鹿撞。 此刻的他,也是心跳不已,但主要是因为紧张心虚。 铁横秋拿不准,月薄之到底知不知道古玄莫来过的事情。 但他也只能先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不主动开口说话。 铁横秋将目光重新投放在话本的纸页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能感觉到月薄之的目光仍停留在自己身上,那视线如影子一样把他全部笼罩。 从前他们之间,都是铁横秋负责打破沉默的,如今他不肯承担这个责任,任凭这沉默在两人之间风化成一片难堪的荒漠。 这一回,终究是月薄之先上前一步。 他抓住铁横秋的手,说:“这个话本可合心意?” 铁横秋下意识要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才刚看两页。” “嗯,你喜欢的话,我让魔侍再搜集些来。”月薄之握着铁横秋的手,语气散漫似闲话家常。 铁横秋悻悻看着月薄之:“你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月薄之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这儿,是我们的家啊。” 铁横秋一怔,“家”这个字,对铁横秋而言其实也有着同等的诱惑力。 他和月薄之,也都是无家可归漂泊百年的孤独人。 然而,铁横秋缩了手。 却在指尖相离的刹那,月薄之幻化成了汤雪的模样。 看着这面孔的陡然变化,铁横秋一时怔住了,缩手的动作也僵住。 汤雪那双含笑的眼注视着他:“你看,若是换成这张脸,你就不躲了。” 铁横秋一时没来得及回答。 汤雪的模样又变得恶狠狠起来:“你果然已移情别恋!” 铁横秋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震得后退,但因为坐在椅子上,却也退无可退,背脊硬生生靠在椅背上。 素来温润的汤雪,此刻脸上带着浓烈的怨恨:“你根本不喜欢我啊,你从来没爱过月薄之。你爱的是一个幻想,一个执念……你真正喜欢的,就是汤雪这般的郎君。即便如何自欺欺人,事实就是这样……” 铁横秋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些话语他太熟悉了:当年汤雪也曾这样一字一句地质问过他。只是他从未想过,汤雪连声吐露的,原来都是月薄之深埋心底的不安。 汤雪又靠近了些,眨着那双湿润的眼睛:“你不爱月薄之,你爱汤雪……” 铁横秋道:“这事儿连我都不曾想过,你倒言之凿凿!” 汤雪冷笑一声,眼中水光化作寒冰:“这还要想吗?月薄之对你千般疏离,你反倒百般纠缠,不离不弃。但一旦汤雪之事揭破,你就要弃月薄之而去了。在你要逃离月薄之的时候,却奔向你和汤雪放纸鸢的地方……这还不足以说明,月薄之和汤雪在你心中,谁轻谁重?” 这话乍听起来,还颇有道理,弄得铁横秋一时都怔住了。 铁横秋本就没厘清汤雪的温柔、月薄之的残忍和自己的痴迷,如今被这番话一搅,脑子越发成了浆糊。 铁横秋的沉默在空气中凝固,而月薄之的眼眸却渐渐暗沉下来。每一个呼吸的间隔,都让那双眼睛里的温度更低一分。 铁横秋无意识的迟疑,在月薄之看来,已然是最残忍的答案。 月薄之的眼眸黯淡如将熄的灰烬,唇角却勾起一抹明亮到刺目的笑容。 “呵呵,原来小横秋喜欢的是我啊,那太好了……”汤雪垂首,柔若无骨地伏在铁横秋肩头,“你既喜欢汤雪,我就是汤雪。” 铁横秋僵硬地低头,看着这个依偎在自己怀中的人。 汤雪翩然起身,如当年百丈峰上那般,行云流水地煮水烹茶。铁横秋怔怔望着他挽袖提壶的侧影,恍惚间再次看见晨雾中雪峰上煮茶的师兄。 然而,铁横秋却不再感到温暖。 仿佛眼前不是温柔可亲的师兄了,而是一头披着人皮的鬼。 青瓷茶盏被一双莹白的手捧到眼前,汤雪笑容可掬:“喝一口,暖暖身子。” 神情语态,一如从前。 铁横秋知道不能拒绝,只能接过来,喝了一口。 茶还是当时的高山木兰茶,只是此刻饮在嘴里,再无甘美,只余苦涩。 铁横秋用余光瞥向身侧的男人,那张温润如故的脸庞上,却有这一双银灰色的眼睛,在贪婪地注视着自己。 让这双眼睛呆在温柔的脸庞上,虽然很自欺欺人,但也不失为一个缓兵之计。 他宁愿维持这荒诞的假象,虽然也不知道这种脆弱的平和能维系多久。 但能拖一刻,便多一刻转圜的余地。 铁横秋强作镇定地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与汤雪品茗对弈、谈诗论画。殿内熏香袅袅,窗外花影横斜,倒真仿若回到了当年百丈峰上师兄弟相处的时光。 汤雪看着也是和和气气的,再无癫狂错乱之举。 可铁横秋不知道的是,在这张温润皮囊之下,月薄之的灵魂正在被嫉妒的毒火寸寸灼烧。铁横秋每一个放松的姿态,每一抹真心的笑意,都像淬了毒的匕首,反复扎进月薄之最脆弱的软肋。 ——你看,他对着汤雪笑得这般温柔。 ——可对月薄之,永远只有戒备与疏离。 这些念头在月薄之脑海中疯狂滋长,而铁横秋浑然不觉。 铁横秋全心想的是如何稳住月薄之。 此刻情况太过微妙,莫说月薄之扮的是汤雪,就算月薄之扮的是云思归,铁横秋都会配合演出! 铁横秋垂着头,提着紫砂壶,低头续茶:“师兄,你也喝点吧。” 铁横秋这个表示友好的动作,让藏在汤雪画皮下的恶鬼嫉妒得发狂。 入夜的时候,魔域血月高悬,正是浊气最盛之时。 从前铁横秋也会因此感到困扰,但如今习了《太一澄心法》,倒无大碍了。 而纱帐另一端,月薄之的状况却截然不同。 血月的光辉透过纱帐,将汤雪温润的轮廓镀上一层妖异的红。他嘴角仍挂着白日里那般恰到好处的浅笑,可双臂却如玄铁锁链般将铁横秋死死禁锢在锦被间。 白日煮茶看书倒还好,到了入夜的时刻,铁横秋终于别扭得无法面对。 他看着在自己身上的男人顶着汤雪的脸庞,断然是投入不了。 当冰凉的手指探入衣襟时,铁横秋终于忍不住抵住对方胸膛:“我不能……” “不能?不能?”月薄之顿时痛苦愤怒不已。 我已经放弃尊严,扮作别的男人模样了,你居然还是抗拒我吗? 他猛地攥住铁横秋的手腕按在枕边,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铁横秋闷哼一声,惊讶地看着月薄之。 但见月薄之整个人都在发抖,急促的呼吸喷在铁横秋脸上,带着灼热的血腥气,嘴角却神经质地抽动着,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明明是你要来接近我,要来爱我,”月薄之浑身颤抖得厉害,泛红的双眼蒙着水汽,“如今得到了我,却不要我了。” 铁横秋对着控诉一时语塞,想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月薄之怒恨冲天:“你如此戏弄我,侮辱我,我非杀了你不可!” 说罢,他一掌就要拍出。 掌风激得罡气翻飞,这一掌若是落下,怕是能将铁横秋天灵盖击得粉碎。 铁横秋自知避无可避,只得闭上眼睛。 然而,预期的疼痛并未降临。 他睁开眼,只见“汤雪”的伪装如瓷片般剥落。月薄之那张苍白的脸完全显露出来, 月薄之恨声说:“你……竟然……你竟然真的觉得我要杀你!” 铁横秋真不知该说什么了。 月薄之适才那一掌,威压惊天动地,铁横秋身为剑修感到警惕害怕,真是寻常至极,根本不需要用脑子思考,就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再怎么看,月薄之那一掌威能太大,绝不似是假动作。 铁横秋心想:难道月薄之的武功已经厉害至此,如此凌厉的掌力也能收放自如?! 铁横秋终究想岔了。 纵是通天修为,杀招既出便如离弦之箭,岂有收放自如的道理? 这掌风骤然消失,不是收放自如,而是,以自伤为代价的强行收手。 月薄之强行逆转魔气,反噬之力让他经脉如遭千刀万剐,本就因福地爆发未愈的暗伤更是雪上加霜。 此刻,他喉间腥甜翻涌,又被硬生生咽下,只是对铁横秋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然后恨恨拂袖而去。 殿外血月更浓了,将离去的背影拖成长长的暗影,最终完全吞噬在魔域长夜之中。 铁横秋独坐在凌乱的床榻上。 月薄之离去时破碎般的表情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心头萦绕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钝痛,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情绪被自己错过了。 正当他试图抓住那一闪而逝的灵光时,烛火突然诡异地摇曳起来。铁横秋猝然抬首,但见素白纱帐上正缓缓洇开一道扭曲的暗影,如同泼墨般蔓延成形。 “古玄莫?”铁横秋认出了这一道气息。 帷帐上的黑影如水纹般荡漾,传出沙哑的回应:“正是老朽。小友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铁横秋抿了抿唇:“当然,我今日本就想助你了,只是你突然消失了。” “那是我无奈之举,那时月薄之突然转醒,我若不立即自毁形迹,被他察觉,后果不堪设想。”古玄莫心有余悸,“不过幸好,他刚刚又入定了。” 错位囚笼 第182节 铁横秋眉头一蹙,心底掠过一丝异样:又入定了? 不待他细想,古玄莫已急促道:“趁现在去地牢!他刚刚入定,一时半会是不会醒来的,这正是一个好机会。” 铁横秋屏息凝神,随着黑影的指引在幽深的廊道间穿行。 古玄莫的阴影时而收缩成线,时而扩散如网,精准地帮助他避开沿途暗藏的禁制。 在穿过数重曲折回廊后,但见幽暗的甬道尽头,一道陡峭的石阶如巨兽獠牙般森然下探,石阶末端赫然矗立着一扇泛着冷光的玄铁重门。 门前如雕塑般伫立着两名魔侍,身披玄甲,面覆狰狞鬼面,周身缠绕着如有实质的魔气。 铁横秋的脚步凝滞,以他如今的修为,未必不能以一敌二。 但是,他若强行挑起战斗,一定会把入定的月薄之惊醒,届时的局面不是任何人想要看见的。 临近地牢,古玄莫也变得分外谨慎,他的分身黑影顺着石阶的阴影滑下,倏然无声,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最后,触及玄铁门底部,如滴水入海般无声渗入门缝,瞬息间便回到本体中。 整个过程分外小心隐秘,丝毫没有惊动守门魔侍。 尽管古玄莫的分魂能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地牢,但铁横秋挺拔的身影却无法在昏暗的甬道中完全隐匿。 就在他迈步向前的瞬间,两名魔侍似有所感,猛然抬头。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接触到铁横秋的那一刻,立即垂首跪下。 原因无他,只因为铁横秋戴了那块玄铁面具。 “只要戴上这面具,在魔域之内,如我亲临。”——月薄之当时温情的呢喃还在铁横秋耳边回响。 那日他亲手为铁横秋戴上面具时,指尖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鬓边。 铁横秋不自觉地抚上冰冷的面具,心头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酸涩。 铁横秋戴着铁面,迈步往前,无人敢拦。 来到门前,铁横秋微微侧目,对两个魔侍道:“你们退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靠近此处。” 魔侍丝毫没有任何质疑,便领命而去。 铁横秋凝视着魔侍离去的方向,面具下的唇角泛起一丝苦笑。月薄之赋予的权柄如此绝对,却让他心头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他轻叹一声,抬手按在冰冷的门扉上,迈入了地牢。 地牢深处,古玄莫枯槁的身躯被九幽玄铁锁链贯穿,深深嵌入他干瘪的皮肉,又在关节处缠绕绞紧。 铁横秋见状,眼瞳一缩:眼前这惨烈的景象与他记忆中汤雪被困的画面完美重合。 看来汤雪被困的情景,是月薄之参照着古玄莫的情状复刻的。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一阵复杂。 他抿了抿唇,往前几步,终于走到了古玄莫跟前。 古玄莫抬起布满血污的脸,深陷的眼窝中,浑浊的瞳孔却闪烁着异样的急切:“快,快取我灵骨。” 铁横秋微微一顿,虽然说古玄莫已经被困这儿,走投无路,但如此急切地要献上灵骨,到底是有些让人警惕。 该说不说,古玄莫的本体比起他的残识还是更强大的,不仅是灵力,还有脑力。他很快意识到铁横秋的警戒,便苦笑道:“小友,你已从我的残识里获得了《太一澄心法》,还有什么可以惧怕的呢?” 铁横秋略一沉吟,终是缓缓抬起右手。真气在掌心流转,朝着古玄莫的大椎穴按去。 古玄莫适时垂下头颅,凌乱白发间露出森然脊椎。被锁链贯穿的躯体配合地放松,看似任人宰割,实则暗运魔功,将魇息尽数凝聚在那截灵骨之上。 第150章 仙子的遗言 古玄莫残识归体的瞬间,智力回归,立即明白了昨夜铁横秋的算计,但也就罢了。 古玄莫细细一想,反而觉得这样更好:让那小子尝些甜头,戒心自然消减,就更好下手了。 然而,事实上,古玄莫岂能如此把千年修为拱手相让? 真把灵骨奉送,他的修为尽毁,还不如继续蛰伏在地牢里,以待来日。 古玄莫的底牌,在于他和其他修士不一样,他是魇魔,早已超脱肉身桎梏。 他能把身体意识全部凝聚在灵骨上。 到时候,灵骨就是他的本体,本体就是他的灵骨。 铁横秋将这灵骨入体,无异于引狼入室! 《太一澄心法》再玄妙,也挡不住魇魔本体入骨的侵蚀。 届时,古玄莫能轻易夺舍铁横秋。 他若夺了铁横秋的肉身,月薄之对他必然投鼠忌器,这才是他脱困报复的计策! 铁横秋体内流转起《插梅诀》的拔骨功法,却在此时,他眼瞳一缩。 脑海中忽然闪起一段他遗忘了的回忆—— 传神峰巅,他失控坠入传神鼎中。灼热的气浪灼烧着每一寸皮肤,就在意识即将消散之际,一缕温凉如月华的神识轻轻包裹住他溃散的元神。 “仙子?”他恍惚间看见月罗浮的残魂,“罗浮仙子!?” 月罗浮的残魂温柔地拂过铁横秋的大椎穴,然后感慨地叹息道:“你果然,还是使了不止一次的《插梅诀》。” 铁横秋抿了抿唇,知道月罗浮不喜欢《插梅诀》,更认为这抽骨拔髓之术有违天道。 然而,铁横秋还是辩解道:“我每行此法,取的都是该杀之人的灵骨,问心无愧!” 月罗浮闻言叹息,像一缕穿过竹林的夜风,温柔中带着说不尽的怅惘。 鼎内金红色的烈焰翻涌不息,月罗浮的残魂在火中泛着青玉般的光晕,将二人笼罩在结界之中。 铁横秋被热浪灼得双目赤红,声音嘶哑:“仙子……仙子不信我吗?” 月罗浮叹息道:“我岂会不信?若你滥用此法,早已成魔了,哪里还有今日这份菁纯灵气呢?” 听到这话,铁横秋紧绷的唇线才算松开了几分。 月罗浮却仍然摇头:“我不过是担心你!相信你也感觉到了,你每次的晋升雷劫必然都比旁人凶险万分。乃是因为你屡屡夺骨修行,有伤天和之故。” “那又如何?”铁横秋冷冽道,“便是天罚加身,我也要杀出一条血路!” “你也说了,你所夺之人,都非善类。”烈焰在鼎中翻腾,月罗浮的声音穿透火浪传来,“他们的因果孽债自然也十分厚重。只怕这些孽障也会加之于你身。” 铁横秋闻言一怔。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原来雷劫如此浩大,不仅因为他逆天而行,更因他夺取恶人灵骨时,也将他们的恶果一并承担。 “你越用此法,越沾孽债。”月罗浮缓声道,“我观你已脱胎换骨,半步化神,修至此境,何必再夺骨呢?” 铁横秋抿紧嘴唇,沉默不语。 看到了铁横秋的动摇,月罗浮继续道:“如今的你,要强壮自身,再不须夺骨。一味依赖插梅诀,掠夺他人灵骨,看似捷径,却非正途。这般掠夺修行,既加重因果孽债,更会滋长急功近利之心。” 铁横秋想要反驳,他虽然用《插梅诀》助长功力,但平日修炼也是踏踏实实,从未因为这个功法急功近利。但说到半途,他又住了嘴。 转念一想,半步化神之后,每个境界突破都如登天堑。长生路漫漫,谁能保证永不生取巧之念? 更何况,他诛杀寻常恶人时干净利落,可遇上修为高深者,却总忍不住想取其灵骨。这般区别对待,岂非早已生了贪功之念? 然而,贪婪有罪吗? 他向来坦承自己贪得无厌——对珍稀灵骨的渴求,对月薄之的执念…… 可如今... 如今他竟发觉这份贪欲在消退。 或许,这就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他从前一无所有,如同地底泥,自然要不顾一切地吸取营养,任何东西都能激发贪求。如今他却已长成一棵大树,再不必如藤蔓般依附掠夺。这参天之势,反倒让他看清了更多淤泥时期未见的光景。 曾几何时,他不过是个苟且偷生的小卒,为了活命可以折腰俯首。而今寒剑铮铮,宁折不弯。 昔日只求自保的蝼蚁,如今却为了保护百姓不惜消耗自己。 而面对月薄之……他从前可以无底线地追逐讨好,如今他好像发现,他想从月薄之身上得到的,不仅仅是关注…… 月罗浮又道:“我有一个法子,能助你逃此孽债。正好传神鼎能炼化灵骨,我倒可以借助这神物,替你把这孽果切除……从此往后,你只要踏实修行,雷劫便会复归寻常,不会再那般凶险。千万记着,再不能用《插梅诀》了,否则孽力又会再生……” 话音未落,一股温润如春水的灵力骤然将铁横秋周身包裹,钻入他的经脉灵骨,蚕食他灵骨深处凝结的恶果。 与此同时,传神鼎中能焚尽万物的真火亦被引动,赤红烈焰自鼎中升腾而起,与那侵入的灵力在他体内激烈交锋。 两股力量撕扯冲撞间,铁横秋只觉五脏俱焚,识海震荡,眼前渐渐被一片猩红血雾笼罩,神识几欲溃散。 不知经历了多久的煎熬,铁横秋骤然感到周身一轻,仿佛压在神魂上的万钧重担被骤然卸去。然而,他在烈焰与灵力的交锋中,经脉寸断,灵骨碎裂如瓷,残存的灵力在焦黑的躯壳内微弱流转,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他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帘,映入眼帘的是月罗浮几乎完全透明的残魂。适才温润如玉的魂光,此刻淡得如同晨曦将散的薄雾,在鼎中烈焰的映照下,仿佛下一刻就要消融在炽热的气流中。 月罗浮却温柔一笑:“好、好孩子,我把你送出去吧。” 铁横秋明白到月罗浮的残魂再难支持,一旦把自己救了,便要完全消散,再无复生的可能,痛苦万分:“仙子,仙子……不可……” 月罗浮却露出解脱般的微笑:“我在这鼎里本就没有生还可能,残魂每多活一刻,都不过是多一刻的煎熬。我苟延残喘至今,不过就是为着等你来这儿……劝说你这些话……” 铁横秋此时心神激荡。 总算明白为何月罗浮临死前要发来玉简,留字“云隐宗,传神鼎”。 他原以为,这是仙子要他查明死因,替她报仇雪恨。 却不想,并非如此。 月罗浮只是为了让他来,给他最后的一份馈赠…… 铁横秋的思绪从传神鼎里的回忆抽出,胸腔中万千感慨激荡。 看着古玄莫垂首露出的灵骨,竟然是再生不出任何贪求之念了! 他猛地收回手,睨着古玄莫。 当贪念退潮之后,人的心念变得更加清澈,此刻细想,古玄莫这般主动献骨,实在蹊跷。 古玄莫察觉到铁横秋在关键时刻收手,不免更加焦急:“小友,还是信不过老夫吗?” 铁横秋心想:你觉得你很值得信赖吗? 古玄莫惊觉铁横秋的戒备竟比先前更甚,正自困惑,当即施展魇魔读心术探查。这一探之下,赫然发现对方心中贪念已所剩无几。 错位囚笼 第183节 这就难怪了,一个人不贪的时候,脑子就是特别清醒的,很难忽悠。 要说服一个人的办法,就是要寻到对方心中所求。 古玄莫眼珠一转,问道:“难道你不想要自由吗?” 话音一落,古玄莫就能察觉到铁横秋渴望之心上涨了许多。 古玄莫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还有所求,就还有机会。 铁横秋踱步道:“可是啊,你这老魔太难缠,我还是信不过!” “你还是信不过?”古玄莫只觉棘手,又问,“那你要如何才能信我呢?” “我想想……”铁横秋摸着下巴,眼珠滴溜溜直转,这灵骨他是不会要的。一来是太蹊跷了,总觉得哪里不对。 更重要的是,他发誓再不使用《插梅诀》,否则便是辜负了罗浮仙子得一片苦心。 但就此放过古玄莫,铁横秋又不甘心,便暗自盘算着还能榨出什么好处。 古玄莫眯起浑浊的老眼,清晰感知到对方心中贪念又渐渐升腾,不由泛起一丝希冀。 可恨这九幽玄铁锁链将他死死禁锢,否则但凡对方心生邪念,他便可催动魇息趁虚而入。即便不能完全控制这意志坚定的小子,至少能用魔气暗中影响其心绪抉择。 而此刻,古玄莫却是除了言语挑拨之外,什么都做不得。 铁横秋思索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我记得你能用魇息控制人心不是?” 一听这话,古玄莫汗毛倒竖,毕竟,他正是想用这一招来暗算铁横秋。但古玄莫脸上还是很平静:“自然。这是所有魇魔都会的法术。” “嗯,那你要是用魇息控制我怎办?”铁横秋问。 古玄莫心想:这臭小子,被他猜到了。 古玄莫苦笑:“操控之术,需要大量心神和灵力,莫说是被剥夺灵骨的我,就算是现在的我,也做不到啊。” “这样……”铁横秋摸摸下巴,“可是我怎么知道你做不到呢?” 古玄莫无奈道:“我也无法证明……” “这样吧,”铁横秋道,“你把这魇息之术写下来,我参详参详。” 古玄莫心中暗骂:你这哪是参详?你是想偷学我魇魔秘术吧! 古玄莫强压下心头恼恨,面上依旧平静:“此乃魇魔一族的天赋神通,人族修士莫说修习,就连基本的理解都难如登天。” 铁横秋也大概猜到是这个结果了,点点头:“也是啊。” 古玄莫刚想松一口气,却听铁横秋那爽朗的声音再度响起,还带着几分跃跃欲试:“那你还有什么人修可以学的天阶秘术,再给我来几个啊。” 古玄莫差点喷血:你这是直接伸手要,演都不演啦? 古玄莫的本体可不像那一缕残识那般好糊弄。即便被九幽玄铁锁链禁锢,无法施展读心、惑心之术,但终究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魔头,铁横秋那点小心思在他眼里简直无所遁形。 “呵呵!”古玄莫冷笑连连:铁横秋这厮,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心合作,不过是想空手套白狼罢了。 铁横秋好整以暇地摩挲着下巴,清亮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古玄莫。 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分明是吃定了这位昔日的魔界巨擘,如今被九幽玄铁锁链禁锢的古玄莫,纵有通天修为也使不出半分,就算看穿了他的算计又能如何? 古玄莫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浑浊的眼珠里倒映着铁横秋志得意满的笑脸。他低笑一声,沙哑的嗓音里透着几分自嘲:“呵呵,老夫倒是小瞧你了,惑心那么多年,居然在一个小年轻身上翻了船。” “岂敢岂敢。”铁横秋拱了拱手,脸上笑意更浓,“前辈说笑了,晚辈不过是借势而为罢了!” “借势?那老夫也少不得借一借势了。”古玄莫也咧开嘴,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 铁横秋心下一沉,顿觉不妙。 却见古玄莫双臂猛然一震,霎时间,浓稠如墨的魇息自他周身喷薄而出,在地宫中掀起一阵阴风。 铁横秋倒退两步:说完全不忌惮古玄莫是假的,毕竟他可是三大魔将中年岁最大的一位,即便是魔域之中,也没几个能知道他的深浅。 他催动护体罡气,心中一凛:难道他还有什么招数? 然而,那滔天的魇息还未完全展开,便见九幽玄铁锁链骤然亮起刺目血光。粗重的铁链猛然收紧,穿胸而过,古玄莫浑身剧颤,喷出一大口粘稠的黑血。 铁横秋见状,先是松了口气:“这地牢果然了得,连古玄莫全力施为也……”话音未落,他忽然浑身一僵。 不对! 以古玄莫的城府,被囚禁这么多年,怎会不知晓这些锁链的厉害?他根本不可能妄想靠蛮力挣脱…… 想起古玄莫刚刚说的“借势”二字,铁横秋浑身一震:“你是要惊醒月薄之!” 第151章 月薄之的脑子有问题 古玄莫染血的嘴角缓缓扬起,露出一个癫狂而快意的笑容:“禁制和月薄之神识相连,他此刻大概要醒了。” “你疯了不成?!”铁横秋脸色骤变,脚下不自觉地后退半步,“把他惊醒,你也讨不得半分好处!” “横竖他也杀不了我,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让他继续折磨我,这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古玄莫冷笑,带着几分力竭的嘶哑,“倒是你——” 铁横秋心头警兆大作,正欲掐诀遁走,却忽觉一股刺骨阴风掠过脊背。 他浑身寒毛倒竖,还未及动作,就听古玄莫突然换上一副惊慌失措的嘴脸,急声道:“糟糕,月薄之要醒来了,你快回去……” 这做作至极的表演让铁横秋瞬间明悟:哪里是“要醒来”,分明是那尊杀神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了! 他脖颈僵硬地缓缓转头,果然看见一道修长的黑影不知何时已立在地宫阴影处。 古玄莫一见那道身影,眼底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快意,面上却瞬间切换成惊惶之色,继而化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仰天长叹:“天意啊!月薄之既至,你我筹谋多时的脱身之计,终究功亏一篑!” 铁横秋听得眼角抽搐,恨不得当场掐死这个装模作样的老魔头。 只见月薄之披着霜雪般的素氅,缓步而出:“哦?是什么脱身之计,不如也说给我听听。” 铁横秋如坠冰窟,忙解释道:“薄之,切莫听这老魔挑拨!他方才百般蛊惑我对你不利,我岂会中计?” 月薄之苍白的唇边绽开一抹浅笑:“你好久没叫我‘薄之’了。” 铁横秋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趁着这个沉默的间隙,古玄莫阴恻恻地笑道:“堂堂魔尊,连个枕边人的心都拢不住,可笑至极。他此刻站在你面前,心里想的怕是早已飞出九霄云外了!” 月薄之的眸光如寒潭般凝视着他,纹丝不动。 古玄莫见状越发得意:“日复一日的囚禁,只会滋养仇恨。终有一日,他对你的怨恨,会比如今的我更甚十倍!” 这话十分锥心刺骨,但月薄之绝不在铁横秋之外的人面前展示脆弱。 他笑得更冷了,对古玄莫道:“看来是本尊近来对你疏于管教,才让你攒下这般力气废话连篇。” 话音未落,九幽锁链再次起来在空中划出数道寒芒。只听“噗嗤”数声闷响,粗重的锁链瞬间贯穿古玄莫的躯体,在他枯槁的身躯上又添了狰狞血洞。 “呃啊——!”古玄莫发出一声嘶哑的痛吼,锁链将他整个人悬吊在半空,黑血顺着铁链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 月薄之面无表情地收拢五指,锁链迸发出刺目的血芒。 古玄莫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下浮现裂痕,缕缕黑雾从裂缝中逸散——那是他本源魔气在溃散。 铁横秋看着古玄莫的瞳孔逐渐涣散,魂火微弱,下一瞬间就要死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月薄之突然收回了灵力——正如古玄莫所料,月薄之终究不会取其性命。 锁链哗啦一声松弛下来,古玄莫跌落在地。 这样的酷刑,每隔七七四十九日就要重演一次。不仅是为了宣泄积怨,更是为了压制古玄莫体内不断滋生的魇气。过去两年,月薄之都在人间暗中陪伴铁横秋,疏忽了对古玄莫的“照料”,才让这老魔头积蓄了些许灵力。 今日这番折磨,正是要将他重新打回原形。 月薄之垂眸审视着蜷缩在地的古玄莫,冰冷的视线如同在评估一件死物。他仔细审视着老魔头体内魇气的稀薄程度,确认他恰好维持在要死却死不了的临界点上,这才漠然移开目光。 “已把他料理了。”月薄之目光转向铁横秋,“该谈谈我们的事了。” 铁横秋浑身一震,却强自镇定,挺直腰杆沉声道:“要谈便谈。但我与这老魔绝无勾结,这一点我问心无愧。” 月薄之闻言脚步微顿,玄色大氅在石阶上逶迤而过,始终未发一言。 铁横秋望着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终是咬牙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幽暗的甬道中。 铁横秋耐不住这种悬而未决的沉默,解释道:“那老魔百般蛊惑,我不过是将计就计戏弄于他。” “嗯。”月薄之顿了顿。 他听起来太冷静了,反而让铁横秋觉得越发不妥。 自人间归来后,月薄之素来是阴晴不定,时而癫狂时而暴戾,此刻这般近乎死寂的冷静,反倒像暴风雨前的宁静,更令人毛骨悚然。 月薄之往前走。 铁横秋跟在他身后三步之遥,突然察觉路线有异。 这并非通往寝殿的方向。 他脚步微顿,却终究没有出声询问。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沉默前行,直到眼前豁然开朗,竟是来到了魔宫正殿。 月薄之广袖一拂,殿门在他们身后轰然闭合。 铁横秋仰头环视,只见大殿四周矗立着狰狞魔像,在暗火的映照下投下扭曲的阴影,让他恍若置身巨兽口中。 月薄之站在大殿中央,足尖轻点一块看似寻常的砖石:“这就是古玄莫告诉你的,能毁去整座魔宫根基的‘死门’。” 铁横秋的呼吸不自觉地凝滞了:“你……你听见我们说话了……” 月薄之没有回答。 铁横秋干涩抿唇:“所以,古玄莫漏出一丝残识,根本没有逃过你的耳目……” 这么看来,月薄之对地宫的控制甚至已经超乎古玄莫的想象。 “不,我的确没留意到地宫的异动。”月薄之打断了他,霜雪般的眸子望过来,“我只是始终分了一缕神识系在你身上。即便入定时,也从未收回。” 这句话让铁横秋如遭雷击。 他如何能知道,月薄之宁可分散修为,也要时时刻刻感知他的一举一动。 铁横秋长舒一口气,语气反而轻松了几分:“如此说来,你该明白我不过是与古玄莫虚与委蛇,从未真心要破坏地脉。” “昨天或许没有,今天也或许没有……”月薄之抬眸望向殿顶幽暗的穹窿,“明天的事,谁又知道呢?” 这话噎得铁横秋一时语塞。他正欲反驳,却听月薄之又道:“我仔细想来,你和我之间的心结,除了汤雪,还有一个。” 错位囚笼 第184节 “还有一个?”铁横秋当真诧异,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不解之结。 月薄之眼神幽幽:“当年你连我究竟是何等存在都不知晓,便口口声声说倾慕于我。” 铁横秋先是一怔,继而恍然:“原来是这个。”他想起汤雪从前也常说他对月尊,犹如凡人对月亮的心存幻想。 月薄之的指尖在广袖中深深掐入掌心,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我想也是,你根本不爱我,你爱的是你看到的‘月尊’。自从你知道我成魔之后,便对我越发畏惧疏远。” 铁横秋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大殿内一时陷入死寂,唯有暗火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月薄之轻呵一声,长袖一挥:“若我真是‘汤雪’那般君子便罢了。但我却不是。你心中就算迷恋我一时,也不可能爱我这个‘魔尊’一世。” 铁横秋涩声说:“我何曾在意过正邪之分?你莫非不知,我本就不是世人眼中那等迂腐善人?” “不。”月薄之涩声答,“是你自己不明白……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还要良善得多。 铁横秋浑身一震,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月薄之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两人之间的地砖上:“古玄莫说得对,你此刻虽对我尚有眷恋,但天长日久,终会恨我。” “什么……”铁横秋愣住了。 月薄之这种大能入定,除了疗伤,还能沉浸思考。他修长的手指轻抚心口,感受着那里盘踞着的执念魔气:“我思索良久,终将这心结的关窍想得透彻。” 铁横秋先是一怔,旋即恍然:怪不得之前还状若癫狂的月薄之,现在一反常态的平静,难道是因为入定冥想过后,念头通达了? “与其让你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点厌恶我、逃避我,在爱恨中反复挣扎……”月薄之眉宇间显出几分超脱般的释然,“那还不如,让你现在就恨我入骨吧!” “什么!?”铁横秋万万没想到,月薄之入定参悟,居然参悟了这么一个结论! 与其一点点逃避厌恶,不如原地恨之入骨?! 这是什么样的思维! 救命啊! 月薄之真的是大家口中千年一遇的天才吗? 他到底是哪方面的天才! 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他竟不合时宜地顿悟了一件事: 月薄之…… 他的脑子是不是可能出了一点问题? 铁横秋被自己这个荒谬的念头震得一愣,可转念间,却如拨云见日般豁然开朗。 “难道他……”他低声喃喃,眼神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他突然想起自己当年被道心种魔时的情形——那股蚀骨灼心的偏执,那些疯狂滋长的妒恨,最终化作毁天灭地的杀气。那时的自己,不也像极了现在的月薄之吗?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铁横秋急切地上前一步,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迈出一步,伸手想要抓住什么:“薄之……” 话说到一半,月薄之广袖骤然翻飞。 刹那间,漆黑的魔气如潮水般翻涌,化作无数锁链,朝铁横秋缠绕而来。 魔气如毒蛇般缠绕而上,森寒刺骨的触感顺着铁横秋的四肢百骸蔓延。 阴冷的气息钻入骨髓,蚕食神智,令他眼前阵阵发黑。铁横秋眉头紧锁,胸中翻涌起一股暴戾之气,不禁怒目圆睁,张口就要厉声喝问:“你是不是疯了——” 正在这个即将和月薄之针锋相对的时候,《太一澄心法》在紫府无声流转。温润的道韵如春风化雨,瞬间涤尽心头阴霾。 铁横秋浑身一震,灵台澄澈,立即明悟:这熟悉的侵蚀之感,这扭曲心智的阴毒气息……是当年差点误了他的道心种魔! “原来如此!”他心头剧震,所有线索在这一刻串联成线。 难怪月薄之当年莫名入魔,行事如此反常诡谲……原来,他竟也被种下了魔种! 铁横秋满腔的怒意不知不觉消弭了大半,胸口却泛起一种更为深沉的钝痛,像是钝刀在心上缓慢地磨着。 他望着眼前这个清冷如霜的剑尊,如同看着一柄绝世名剑,因为出鞘时过于光华夺目,以至于无人看见他在阴暗处顿生的裂纹。 只有剑自己知道,裂痕既生,终将自碎! 第152章 月薄之,我爱你! 铁横秋被魔气锁链凌空吊起,四肢难动分毫。 他只能高声说道:“薄之,别让魔气吞噬你的神智……我比谁都清楚,你绝非如此!!” 他本意是想唤醒月薄之的清明,可这句话却像一把尖刀,狠狠刺进月薄之最深的隐痛。 ——果然。 月薄之眼底魔焰翻涌,唇角浮起一抹讥诮的冷笑。 铁横秋迷恋的,终究只是那个高悬九天的月尊,一片纤尘不染的幻影。 而他骨血里滋长的阴暗、疯魔、不堪,从来不被认可。 “我并非如此?”月薄之怆然大笑,“那你告诉我,我该是什么模样?铁横秋,你日日仰望的不过是这身锦绣皮囊,何曾看清过这张画皮下是什么怪物?” 铁横秋瞳孔骤缩,仍固执地认定这是魔种作祟:“你不过是被古玄莫在道心下了魔种,才会……” “道心种魔!”月薄之冷笑连连,“如此雕虫小技岂能害我?” 铁横秋喉头一哽,未尽的话语生生卡在喉间。 月薄之斜睨他一眼,寒声道:“可还记得当年你身中此术时,是谁替你解的?” 铁横秋猛然住了嘴。 “不错,当年我确实着了他的道。只不过……这多年光阴,难道还不足够我参透抽取魔种之法吗?”月薄之袖中五指缓缓收拢,眼底魔焰灼灼,“那老贼种下的东西,早被我亲手碾成了齑粉。” “那你……”铁横秋嘴唇干涩。 月薄之继续道:“他的种魔,不过是划开了一道口子,让我更加看清楚自己的存在。” “什么……”铁横秋越来越迷糊了。 月薄之冷笑一声,指尖一点,一道血痕从指尖流出,那血点窜入大殿中央的火炉,激起层层魔焰。 铁横秋愣住:“这是……” “这是魔血感应。”月薄之张开双臂,任由魔焰在他周身流转,“我生来便是魔。” 铁横秋如遭雷击。 看着他的表情,月薄之更觉讽刺,这讽刺里有带着几分绝望:“我是天生之魔。却只是你一厢情愿,当我是谪仙罢了。” 铁横秋只觉得天旋地转,过往认知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怎会如此?你明明是罗浮仙子的儿子,怎么会天生是魔呢?” 这话更撕开了月薄之最深的伤痂。 他冷冷一笑:“自然因为我的生父是魔。我身上流着一半他的魔血。” 铁横秋从不知道,居然还有这样的故事。 心中对月薄之的怜惜却更深了。 他的眼中骤然蒙上一层水汽,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真的一直没想到……” 月薄之看着他泛红的双眼,心却一寸寸沉入冰窟。这湿润的目光在他看来,不过是怜悯,是失望,是对完美幻象破灭后的惋惜。 魔焰在他周身疯狂翻涌,将两人之间隔出一道灼热的深渊。 魔焰滔天,将月薄之的身影扭曲成一道模糊的剪影。唯有那双眼睛穿透火幕,如淬了毒的利刃般刺来,翻涌着令人心惊的暴戾与癫狂。 铁横秋本来害怕这疯狂,害怕会被这疯狂灼伤。 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怕错了。 该害怕的,不是月薄之的疯狂伤害铁横秋,而月薄之的疯狂伤害他自己! “月薄之!”铁横秋嘶吼着,鲜见地这样连名带姓地大吼他,“即便你生而为魔又如何?即便你骨子里流着魔血又如何?!” “那又如何?”月薄之身形一滞,眼中的疯狂渐渐凝固。 翻腾的魔焰突然变得温顺,如退潮般缓缓平息。 他踏着余焰走来,气势依旧令人窒息。可当他在铁横秋面前站定时,那张总是冷若冰霜的脸上,竟浮现出孩童般无措的神情。 魔焰在他身后明明灭灭,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又显得异常单薄。 看着这样的月薄之,铁横秋真想抱抱他。 可惜,铁横秋被锁链困住,动弹不得。 他只好露出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是人是魔,根本不重要。正道人修中,还有海琼山那般渣滓呢。而魔族中,难道就没有大义之辈吗?” 听到这话,月薄之刚刚被安抚的气息又汹涌起来:“可惜,我也不是什么大义之辈。” 铁横秋愣住:糟糕,又说错话了。 真惨,他发现自己好像在月薄之面前特别容易说错话。 铁横秋眼睛一睁一闭,决定也不说什么逻辑了。 情人之间,要逻辑何用? 拌嘴起来,还是先讲态度罢! 铁横秋便高声说道:“不大义就不大义吧!” 月薄之微微偏头,魔气缭绕间露出个困惑的神情,这个动作让他莫名显出几分稚气。 “月薄之,我爱你!”铁横秋红着眼睛喊道,“无论你是人是魔,是鬼是猫是狗是蚊子是飞蛾,我都爱你!” 月薄之浑身剧震,竟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这也太稀奇了。 以他如今的修为,就算是正道魁首齐聚一堂朝他拍来一掌,他都未必需要后退半步。 而此刻,不过是铁横秋慌不择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就叫他招架不来。 魔焰在他周身不安地明灭,映照出他难得一见的慌乱。眼眸剧烈震颤着,像是被什么极其可怕又极其珍贵的东西迎面击中。 过了半会儿,他慢慢平静下来,银灰色的眼眸里又泛起一丝可疑的涟漪。 错位囚笼 第185节 他死死盯着铁横秋:“你撒谎。” 铁横秋怔住了。 “你不会那般无条件地爱着我的。”月薄之语气笃定地说。 铁横秋却道:“你怎么知道不会?” “呵,”月薄之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有了汤雪,你就不那么喜欢我了,不是吗?” 铁横秋怔住:“你和汤雪……不是一个人吗?” “我们不是!”月薄之突然暴怒起来,“他不是我……不过,我知道,他是你会喜欢的那种男人。” 铁横秋张了张嘴,却被月薄之一个寒冰般的眼神冻在了原地。 月薄之冷然道:“若汤雪并非一个化身,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铁横秋的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 “而我,又当真因一时不快,就将他碎尸万段。”月薄之缓缓抬起眼,看着铁横秋,“到那时,你还如此爱我吗?你真的不会憎恶我这一个邪魔吗?” 铁横秋心神大震,回想起他还不知汤雪真身的那段纠葛时光,一时无言以对。 半晌,他只是苍白地摇头,不知何言。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是吗?”月薄之冷笑着。 “这种假设……”铁横秋紧咬牙关,“也实在没有意义。” “好,原来你不喜欢假设啊。”月薄之拉了一把禁锢着铁横秋的锁链,“那我们就去做点真事吧。” 下一息,铁横秋只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被魔气锁链拽着冲天而起。 耳边是呼啸的罡风,眼前是急速掠过的流云,待他回过神时,二人已来到人间。 人间天光正好,流云舒卷。两人凌空而立,脚下是如棋盘般错落的城池轮廓。 “这儿是……”铁横秋目光一凝。 “不错,”月薄之淡淡道,“这儿就是你和汤雪居住过的丰和郡。” 虽在万丈高空,但以铁横秋元婴境的修为,城中一草一木皆清晰可辨——崔大夫那挂着青布幡的小医馆,和汤雪光顾过的包子铺蒸腾的热气,城外草地上孩童们追逐的纸鸢还在春风里摇曳…… 铁横秋心中腾起一阵不祥之感:“你带我来,是要干什么……” “让你看看,你是否能做到你说的,我是人是魔,你都一般爱我。”月薄之眼瞳幽幽盯着铁横秋。 铁横秋胸口暴起一阵不祥之念。 只见月薄之广袖翻飞,一道漆黑魔气如利箭般破空而下,直指丰和郡! “住手!!”意识到月薄之要做什么,铁横秋目眦欲裂,嘶吼声震碎流云。 锁链在他挣扎下发出濒临断裂的铮鸣,却依然死死禁锢着他的行动。 他眼睁睁看着那道魔气如天幕垂落,转瞬间吞噬了整个丰和郡。浓稠的魔障遮蔽天日,即便以元婴修士的目力也再难窥见城中分毫。 但铁横秋不需要看也知道,此刻这座人间城池,必然成了人间炼狱。 他脑海里情不自禁地开始想象:崔大夫的青布幡在魔焰中化为灰烬,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横七竖八倒着面色青紫的尸骸,城外那片新鲜青绿的草地,色彩斑斓的纸鸢坠入血泊…… 铁横秋浑身发抖,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更尖锐的痛楚正撕扯着他的神魂。 下一刻,铁横秋被拽起来,身体一轻。 天旋地转之间,他跌倒在一片冰冷的地板上。 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魔宫正殿。 四周高耸的魔像无声垂眸,大殿中央的铜炉依旧静静燃烧,一切平静得可怕,仿佛方才的人间惨剧从未发生。 月薄之立在殿中央,衣袂上的魔气还未散尽,银灰色的眸子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反应。 铁横秋身上的魔气锁链已然松动了几分,让他得以勉强支起身躯,缓缓坐起。然而,四肢却仿佛灌了铅般沉重,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他缓缓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眸,视线穿过凌乱垂落的发丝。那道立在阴影中的身影既熟悉得刻骨铭心,又陌生得令人心悸。 “告诉我,”这道阴影发出一道轻若无物又重若千钧的声音,“此时此刻,你还爱我吗?” 第153章 小五杀我 月薄之的身影几乎完全融入了黑暗,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在浓墨般的夜色中闪烁着微弱却执着的冷光。 这双星眸,透出一股极致的希望,以及同样极致的绝望。 “小五,你还爱我吗?” “一定是不爱了。” “你说无论我是人是魔,你都爱我。” “但不过是一句顽话吧,你最会骗人了。” “也许是真的?即便我如此不堪阴暗,你还是爱着我……” …… 月薄之看起来巍峨如山,但谁也不知他的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期待与恐惧在他心中交织成网,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 然而,铁横秋此刻处在巨大的震撼中,依然没有回过神来。 殿内的阴影更深了。 月薄之眼中的光亮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像是被寒霜扑灭的烛火。他嘴角扯出一个极轻的弧度,却不是笑:“果然,你是骗我的。” 铁横秋颤抖着睫毛,干裂的唇间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月薄之……” 听着铁横秋带着冷意连名带姓地喊自己,月薄之心头更冷了:“我说什么来着?你必然是会恨上我的。” 铁横秋竭力想从地上爬起来,但大约是魔气凝聚的锁链太重,又或者是他心神虚弱,他挣扎了两下,最终还是只能颓然跌回原地。 月薄之缓步向前,垂眸凝视着狼狈不堪的铁横秋:“真可怜。” 他这句话说得那么轻,轻得仿佛不是在说铁横秋,而是在说自己。 他缓缓屈膝蹲下,苍白的手指抬起铁横秋的下巴。这个动作既像对待珍宝般小心翼翼,又带着不容抗拒的掌控。 两人的目光终于在这片昏暗中对上。 大殿的铜炉还燃烧着魔焰,投下诡异的火光。 此刻的月薄之周身魔气缭绕,浓郁得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身为元婴的铁横秋都有些看不清月薄之的身形了。 唯有那双眼睛,如月似刃,即便隔着万丈魔障,千重云霭,依旧能穿透一切阻隔,直抵铁横秋神魂深处。 此刻这双眼正死死锁住他,眸中翻涌的情绪比周遭魔气更为汹涌,仿佛要将他的魂魄都灼出洞来。 铁横秋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地喷溅在月薄之的衣襟上,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向前栽去。 月薄之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具瞬间崩裂,眼底闪过恐慌,下意识张开双臂,将软倒的铁横秋紧紧搂入怀中。 就在魔气锁链因此松动的一瞬间—— 铁横秋猛然睁大双眼,眼底寒光乍现。 他闪电般抓住缠绕在手臂上的锁链,一个翻身就将冰冷的铁链狠狠勒住了月薄之的脖颈。 两人此刻的姿势宛如一个扭曲的拥抱,铁链在他们之间绷成一条致命的线条。 月薄之眼睛一眯,心痛至极,脸上却闪出一丝笑意:“不错,这一招,不错……小五……” 铁横秋手臂一颤,没想到月薄之居然如此云淡风轻。 “你要杀我吗?”月薄之声音因铁链的压迫而变得沙哑,却带着几分令人心惊的温柔。 铁横秋抿紧嘴唇。 他当然不要杀月薄之。 他默运《太一澄心法》,精纯的灵力自丹田涌出,顺着双臂经脉流淌至锁链之上。 那灵力如清泉般沿着魔气锁链逆向而行,通往月薄之周身,无声净化那些几乎凝成实质的滔天魔气。 澄澈的灵力如春风化雪,轻易涤荡开月薄之体表的魔气。 铁横秋甚至看到月薄之眼中闪过一丝动摇。 就在他暗自欣喜时,异变陡生! 月薄之紫府深处爆发出滔天魔气,如万马奔腾般顺着锁链反噬而来。那魔气阴冷刺骨,带着令人战栗的陌生气息,震得铁横秋虎口迸裂,鲜血顺着锁链蜿蜒而下。 “不对——”铁横秋敏感地察觉到不妥,这魔气中夹杂着陌生的阴冷,与月薄之原本清冽如霜的气息截然不同。 即便入魔,月薄之的魔气也如寒梅映雪,带着孤傲的凛冽。而此刻翻涌而出的,是某种更为原始的力量,蕴含着亘古的混沌,古老得像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绝非月薄之所有。 即便是古玄莫的种魔,也不能媲美这股古老而强大的力量! 铁横秋仅仅是接触到,就感到神魂如被万蚁啃噬,紫府内的元婴都痛苦地蜷缩起来。 下一步,那亘古魔息便要侵袭元婴。 千钧一发之际,《太一澄心法》自行运转,一道清光自丹田升起,如月华般护住元婴。那魔气触到清光便如雪遇朝阳,渐渐消融退散。 铁横秋惊魂未定地收回手,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尚幸,铁横秋保存了自身。 但不幸的是,他被这一下吓得缩了手,停止了对月薄之的净化。 魔气再次翻涌而上,扰乱了月薄之的神智。 月薄之虽是天纵奇才,终究不过百余年道行。在动辄千岁的修真界里,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后生。没有宗门栽培,更无名师指点,自然不通晓除剑道之外的玄妙秘术。 此刻他只以为铁横秋突然发难,那锁链上传来古怪力道。一股前所未见的玄妙灵力破体而入,竟将他的护体魔障寸寸击碎。 这灵力所过之处,如滚油泼雪,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你……”月薄之喉间溢出一声痛哼,唇角渗出暗血,他却低低笑了起来:“好……好得很……这招对付魔修,果然厉害……” 铁横秋哪里知道月薄之心里已经大大误解了自己。 他此刻整个心神思考的都是:这陌生又古老的魔气是从何而来的? 错位囚笼 第186节 月薄之如今的修为不说天下第一,但也难逢敌手,谁能在他的紫府里动手脚? 忽然,古玄莫曾经说过的话浮现铁横秋脑海:“自月薄之登临魔尊之位,这魔宫地脉便与他灵脉相生相连。正因如此,他才能借地脉之力,有源源不断的魔气供应,灵脉不绝,杀招不息,再无人能敌……” 铁横秋浑身一震,目光倏地扫向地面。 铁横秋脑中如电光劈开迷雾——这混沌魔气源自地脉! 是了,是了! 铁横秋了悟了。 他想起那些口口相传的魔尊故事,历代魔尊皆能独步天下,即便面对正道围剿也游刃有余。按照古玄莫所言,这全因他们以秘法将紫府与地脉相连,获得取之不尽的魔气支撑。 可那些曾经独步天下的魔尊,最终都莫名陨落,连尸骨都寻不得半分。 天道至公,岂有尽善尽美之事? 以一己之躯,承载整个魔域的地脉魔气,焉能没有代价? 铁横秋心头剧颤,忽然明白为何历代魔尊最终都会莫名陨落。 曾经睥睨天下的强者,为何总在鼎盛之时突然销声匿迹…… 如今看来,恐怕都是承受不住这地脉中亘古积存的混沌魔气,最终反噬而亡! 铁横秋忙握住月薄之肩头:“你醒醒,你这是被魔气侵袭了神智!” 这话不说还好,一旦说了,像火星溅入油锅,月薄之眼中的魔焰暴涨。 他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幻想那个纤尘不染的月尊吗?” 铁横秋一怔。 “看来,我对你还是不够真实。”月薄之漠然道。 铁横秋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他,却被月薄之反手扣住手腕。 月薄之凝视着他:“你根本不知道,我每次看着你,都在想些什么。” 铁横秋瞳孔骤缩,腕间传来的刺痛让他呼吸一滞。 “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月薄之另一只手抚上铁横秋的眼睛,“那就让我做给你看罢。” 铁横秋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地面。 月薄之的身影逆着魔焰的光,在他上方投下一片阴影。 魔气凝成的锁链缓缓收紧,将铁横秋的双手牢牢禁锢在头顶。 撕扯与缠绵,暴戾与温柔,这些截然相反的力量在激烈碰撞。 锁链在挣扎中哗啦作响,修长的手指掐住铁横秋咽喉,指腹却带着颤抖的温柔。 月薄之俯身落下一吻,正是温存一刻,却突然如受惊的毒蛇般,弹出齿尖,刺入铁横秋的皮肤。 待铁横秋吃疼地闷哼一声,却随即感受到温热抚过伤口,将渗出的血珠卷入口中。月薄之的神情沉醉,像是在品尝世间最醇美的佳酿,猩红的眼底闪过一丝餍足,又很快被更深的疯狂取代。 铁横秋在剧痛与战栗中恍惚。 “月薄之……”铁横秋迷茫地呢喃着。 “呵,”月薄之笑着探入,“你看,你也做好了接纳你痛恨的男人的准备了……” 在令人心悸的潮湿里,铁横秋闷哼一声,潮红染上脸颊。 月薄之眼中闪过一丝温柔:“……真没出息。” 在极致的占有与极致的怜惜间,月薄之的指尖缓缓扣入铁横秋指缝。 铁横秋紧紧闭着眼睛。 他是人,他也是一个男人。 他自然也明白,一个男人最快乐的时候,想必也是他最脆弱的时候。 他是那么熟悉月薄之,自然也知道他什么时候最快乐。 就在月薄之的欢愉登顶的时候,铁横秋骤然睁开双眸,眼神闪过一丝清明。 月薄之意识到什么不妥,定定看着铁横秋。 可铁横秋依旧被他以绝对优势的姿势压制着,两人相贴的肌肤毫无分离的余地。 这样的铁横秋,又能做什么呢? 就在这一个瞬间,一阵鸟唳响起。 月薄之福至心灵,想明白了什么。 他猛地抬头,只见朱鸟浴火而出,长喙一张,便是一道纯正离火直喷向大殿中央的阵眼! 离火焚地的刹那,整座魔宫都为之震颤。 朱鸟振翅长鸣,纯净的离火如瀑倾泻,将镌刻阵纹的玄铁地砖烧得通红炸裂。连接地脉的魔气通道在烈焰中扭曲。 月薄之紫府传来剧痛,自顾不暇,铁横秋身上的魔气锁链便一挣即断。 铁横秋身形如电,一个腾跃便稳稳落地。只见月薄之蜷缩在地,脖颈上青筋暴起,面如金纸。 看来,古玄莫说的不假,此阵一旦被破,月薄之就脆弱不堪,更无力禁锢自己了。 然而,铁横秋却不思逃跑,反而走向月薄之,把他扶住。 月薄之痛苦不堪,抬头看着口吐离火的朱鸟,嘴角冷笑:“是啊……我差点忘了……” 铁横秋虽身陷囹圄,却始终藏着一张底牌——朱鸟夜知闻。 当年在神树山庄中结下的血契,让这一人一鸟即便相隔万里也能心意相通。 朱鸟身负火遁神通,而且魔宫禁制也对他开放。 因此,朱鸟想要瞬息来到此地,不过是铁横秋一个念头的事情罢了。 可笑的是,当初的血契,是月薄之亲手奉上; 也是月薄之亲自为夜知闻大开方便之门,允他自由出入各处禁地; 就连这地脉大阵最脆弱的阵眼所在,也还是月薄之自己指给铁横秋看的…… 月薄之看着铁横秋,眼中翻涌着痛色。 铁横秋猛地抱住月薄之,抬起手掌,毫不犹豫地按在他心口。《太一澄心法》的灵光如利刃出鞘,顺着血脉经络直贯而入,在月薄之体内掀起一场摧枯拉朽的风暴。 本就因强行镇压地脉而遭受反噬的灵脉,此刻被这霸道功法强行涤荡,每一寸经脉都仿佛被千万根银针同时穿刺。 月薄之浑身剧颤,冷汗霎时浸透层层衣衫,一缕殷红自他紧抿的唇角蜿蜒而下,他却将所有的痛呼都锁在喉间,只余破碎的喘息。 他抬起苍白的脸,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铁横秋面上:“小五……小五是在杀我吗?” 第154章 到底谁是魔尊! 铁横秋道:“我不会杀你。” 他说得很坚决,“我是在救你!” 月薄之本非迟钝之人,很快感觉到铁横秋的手法并非伤害,而是一种涤荡魔气的法诀。他立即联想到铁横秋从古玄莫那里习得的《太一澄心法》。 然而,确认了铁横秋并非杀害自己,而是要净化自己的时候,月薄之反而更灰暗了。 “你果然……”月薄之说,“容不得我是魔。” 铁横秋眉头大皱,实在没法在这个关头和月薄之辩经。 他双目紧闭,将全部心神都倾注在掌心流转的灵力上,一寸寸逼退那些盘踞在月薄之紫府中的混沌魔息。 所幸阵眼已破,地脉深处翻涌的魔气不再源源不断地灌入月薄之体内。铁横秋能感觉到,随着《太一澄心法》的运转,如附骨之疽的阴浊之气正被一点点抽离、净化。 月薄之的魔息渐渐平稳下来,只是面色仍苍白如纸。 铁横秋不敢松懈,额间青筋暴起,灵力如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冲刷着被魔气侵蚀的经脉。 ——快了,就快结束了。 朱鸟依旧在大殿中央盘旋。 魔宫有灵,感觉到遭受攻击,铜炉里的魔焰暴涨。 朱鸟长唳一声,纯净离火与污浊魔焰当空相撞,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整座魔宫簌簌颤抖。 魔宫禁制本就因阵眼被毁而摇摇欲坠,此刻在离火的冲击下更是支离破碎。 梁柱不堪重负,地面如波浪起伏,猩红光点飘摇在狂乱的灵气乱流中,掀起阵阵烟尘。 这儿的轰鸣,自然惊动了守卫。 正如夜知闻先前透露的那般,月薄之的亲卫虽个个都是心腹死士,数量却极为精简。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待全部集结在大殿时,却见竟不过十二之数。 他们看见眼前景象,只觉不可置信——固若金汤的魔宫摇摇欲坠,他们奉若神明的魔君正被铁横秋扣在怀中,唇角溢出的鲜血将雪白前襟染得刺目。 “护驾!”魔侍长暴喝出声,长刃直指铁横秋! 十二柄魔刃同时出鞘,殿内顿时杀气滔天。 铁横秋正处于净化魔气的关键时刻,全身灵力都倾注在月薄之体内,根本无暇分神应对来势汹汹的魔侍。 十二道黑影已凌空跃起,魔刃寒光眼看就要将铁横秋吞没。千钧一发之际,他心念急转,芥子袋中寒芒乍现。 一张玄铁面具瞬间覆上他的面容。 魔侍们的攻势骤然凝滞,身形在半空中硬生生扭转,齐刷刷落回原地,面面相觑。 虽然魔尊有令“见此铁面,如我亲临”,但是现在这个情况…… 就在这时候,月薄之微微抬起眼睑,虽然说不上话,却只是艰难地抬一抬手指。 只见华光一闪,魔袍已严丝合缝地穿在了铁横秋身上。 玄袍铁面,赫然就是魔尊本人。 魔侍们此刻更是呆若木鸡:“魔尊……魔尊……到底谁是魔尊??” 然而,用尽这一丝力气后,月薄之便阖目昏迷,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错位囚笼 第187节 殿顶盘旋的朱鸟忽然收拢羽翼,赤红火光中化作一袭绛衣的夜知闻飘然落地。 众魔侍如见救星般急呼:“夜大人,您看……” 夜知闻却朝铁横秋纳头便拜! 魔侍们见状再不敢迟疑,齐刷刷跪伏在地:“拜见尊上!” 铁横秋此刻倒是心情复杂,却也无力多说什么。 夜知闻抬头望了一眼不断崩塌的穹顶:“尊上,魔宫崩溃在即,此地不宜久留啊。” 铁横秋抱着月薄之,低声说:“还差一点儿……” 夜知闻点了点头:“理解,但这儿太危险了,要不我先走?” 铁横秋:……可真是我的好灵宠啊。 铁横秋目光扫过摇摇欲坠的殿宇,便对夜知闻和十二魔侍说:“魔宫崩塌在即,你们先撤。我办完要紧事就和你们汇合。” 夜知闻点头如小鸡啄米。 魔侍长却道:“此地危险,还是让我们保护尊上吧。” “唉……”铁横秋听这一声“尊上”,实在是受之有愧。他垂眸看了眼怀中气息微弱的月薄之,端起架子道,“我自有分寸!你们先去!” 听到铁横秋语气强硬起来,魔侍们只好道:“那,属下先行撤退了。” 夜知闻眼珠一转,连忙跟着行礼:“我也走了。” 却在此时,一声阴冷的嗓音响起:“你们——谁也走不了……” 铁横秋心弦一紧:“这声音是……古玄莫!?” 只见一团漆黑的魇影正从龟裂的地缝中缓缓爬出。那黑影在弥漫的烟尘中扭曲变幻,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桀桀桀……天助我也……” “不好,魔宫崩塌,叫这老怪物爬出来了。”铁横秋绷紧牙关。 其实,在破坏阵眼时,他就隐约担忧会放出这个被封印的老魔头。 只不过,他看古玄莫虚弱至此,暂时不足为患,倒是月薄之的情况更令人忧心。 如今看来,他恍然大悟,恐怕古玄莫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虚弱,之前种种都是故意诱他放下防备! 眼前,魇影快速凝实,古玄莫的身影渐渐显形。 铁横秋看出来,古玄莫此刻还带伤在身,倒也不是全盛期,心里才算松了几分。 然而,这个曾经叱咤魔道的巨擘,虽然只剩残魂,却依旧让人不寒而栗。他枯瘦如鬼爪的手指轻轻一点,整个大殿的出口瞬间被漆黑的魔焰封死。 铁横秋不动声色地将月薄之往怀中护了护,另一只手已按在了剑柄上。 十二魔侍拔剑出鞘,训练有素地围成一圈,将铁横秋和月薄之护在中央。 夜知闻挠挠头顶羽冠,长叹一声,还是站在了铁横秋旁边,摆出防御的架势。 古玄莫见状发出嘶哑的怪笑,枯槁的手指遥遥点向虚弱的月薄之:“呵呵呵……除了他,都是蝼蚁罢了。” 古玄莫眼中,旁人是蝼蚁,月薄之是大象。 可惜,现在的月薄之是一头倒下了的大象。 古玄莫忍不住垂涎其象牙了。 铁横秋目光如电,瞬间看穿古玄莫魂体上魔气不稳,当即嗤笑出声:“老贼,休要虚张声势!月薄之才把你打散形体,如今的你怕是一个金丹修士都比不过吧。” 古玄莫闻言不怒反笑:“道友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铁横秋嘴唇一抿,倒不敢托大:虽然古玄莫确实虚弱,但谁也不知道这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还藏着什么阴毒手段。 “怎么?怕了?”古玄莫的残魂忽明忽暗,声音却愈发阴冷,“那就乖乖把月薄之交出来,老夫赏你个痛快!” 说着,古玄莫又看过这些魔侍:“魔宫就养了你们这群废物?见了我,就吓得不敢出刀了?” 十二魔侍能被月薄之选中,应该都是战力不俗之辈。 他们对待古玄莫,毫无畏惧。 古玄莫嘿嘿笑道:“原来都是些无牙的看门狗罢了……” 听得古玄莫滔滔不绝的讽刺,他们却也不恼怒。 对他们而言,听令是本能。 未得命令前,即便古玄莫把唾沫星子溅到脸上,他们也不会有分毫波动。 他们是训练有素的,经过月薄之亲手挑选和调教出来的可靠之人。 然而,夜知闻不是啊。 夜知闻脾气火爆,听了两句就暴起:“好啊,老贼,让我来会会你!” 铁横秋还未来得及出声阻拦,夜知闻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魇影从夜知闻背后窜出!那影子快得几乎撕裂空间,夜知闻虽本能地侧身闪避,却仍被魇影缠住了右臂。 殿内原本无序飘散的混沌魔气突然像受到召唤般疯狂涌动,千百道魇影从四面八方显现,与魔气交融成遮天蔽日的黑暗帷幕! “不好……”铁横秋虽然看不明白是什么状况,却也知道情况不妙了。 “是魇魔借体!”倒是魔侍长见多识广,立即明白,“殿内无主的混沌魔息正在被古玄莫炼化成魇魔分身!” 道道魇影借助混沌魔息凝成实质,向月薄之冲来! “护驾!”魔侍长一声暴喝,十二道玄甲身影瞬间化作流光散开。 他们再不固守防御阵型,而是主动出击,魔刃出鞘的铮鸣响彻大殿。 铁横秋趁机抱着月薄之急退数步,太一澄心法的灵光在两人周身形成淡金色的护罩。 他余光瞥见夜知闻还在与缠绕右臂的魇影苦苦抗争,当即并指如剑,一道澄澈剑气破空而去,精准地斩断了那道如附骨之疽的黑影。 夜知闻趁机抽身,身形一晃便化作朱鸟本相。 这变化让他在崩塌的大殿中如鱼得水,双翼一振,轻松避开坠落的梁柱,在密集的魇影间穿梭自如,还能吞吐离火,抗衡魔息。 古玄莫的数十道分身虽凶焰滔天,却也始终抓不住这滑不溜手的小家伙。 魔侍们对抗魇影,挥舞刀剑,始终把月薄之和铁横秋二人护得滴水不漏。 夜知闻还有余裕嘲讽道:“老魔头,就这点本事儿啊?我们是无牙的看门狗?那你就是无牙的落水老狗!” 古玄莫冷笑一声:“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话音未落,魔宫在一阵魔气爆发中,终于彻底崩塌! 铁横秋瞳孔骤缩,本能地将月薄之紧紧护在怀中,一个旋身用后背迎向坍塌的穹顶。 巨大的玄武岩块轰然砸落,铁横秋紧闭眼睛,但预期的疼痛并未降临。 他睁眼,才发现四周碎石飞散,砸得魔侍们自顾不暇。 然而,这些碎石落在铁横秋身上,却伤不了铁横秋。 原来,铁横秋身上的魔尊玄袍产生了防御作用! 铁横秋想起月薄之昏迷之前,用尽最后一丝灵力给自己穿上长袍,不觉潸然。 魔侍们被爆发的魔息气浪掀得四散飞出。他们如同断线风筝般撞向四周残垣,无法继续保护铁横秋和月薄之二人。 在这天崩地裂的混乱中,古玄莫的狂笑格外刺耳:“现在,该把月薄之交出来了!” 他的本体借着魔宫崩塌的混乱,化作一道漆黑流光,直取铁横秋怀中昏迷的月薄之! 就在古玄莫即将得手的刹那,但见寒光一闪,月薄之原地消失! 古玄莫一怔,但以他的实力,立即发现端倪,目光落在铁横秋的芥子袋上。 原来,在刚刚电光火石的瞬间,铁横秋把月薄之收进了芥子袋! 铁横秋趁机后撤数步,嘴角溢出一丝血迹,强行在魔气暴乱中施展收纳术,让他本就消耗过度的灵力更是雪上加霜。 他却拔出青玉剑:“想要人,先过我这一关!” 古玄莫冷笑,上下打量铁横秋:“你可别装腔作势了,你有多少斤两,我可是很清楚的。” 铁横秋眼神一定:没错,他确实不是古玄莫的对手。 环顾四周,魔侍们被压在崩塌的梁柱之下,正与魇影殊死搏斗;夜知闻也被数道分身缠住,翎羽散落,一时难以脱身。 他此刻是独木难支。 但是,铁横秋咬定牙关,足尖一点,身形如离弦之箭般冲天而起。 古玄莫冷笑一声:“不自量力!” 言罢,他一记魇魔爪狠狠拍在铁横秋心口,却被魔尊玄袍稳稳抵住,将足以撕裂元婴修士的致命一击消弭于无形。 “这袍子……”古玄莫枯瘦的面容扭曲起来,猛然变招,双指一勾,直取铁横秋双目。 然而,玄铁面具却固若金汤,将古玄莫的指尖拦住,反震得他虎口发麻! 铁横秋趁势旋身,青玉剑在古玄莫魂体上划出一道璀璨的火星。虽然未能重创这老魔,却逼得他连退数丈。 原来在大殿混战之时,铁横秋被众人护在中央,又护持着月薄之,根本没机会出手,自然不知这身玄色法袍暗藏玄机。直至殿宇倾塌之际,他才惊觉自己竟披着一件刀枪不入的天衣宝甲。 “哪里来的乌龟壳子!”古玄莫气急败坏地嘶吼。 古玄莫盯着铁横秋身上的玄色魔袍,心里惊讶着呢:这袍子是历代魔尊都穿过的,却不知居然有如此的防护力。 转念一想,倒也释然:魔尊在位时,他古玄莫哪敢正面强攻?自然无从知晓这袍子的真正玄机。 然而,他终究想错了。 这魔尊长袍虽刻有诸多咒文,但原本的防护之力远非这般强悍。毕竟以魔尊通天彻地的修为,连接地脉的紫府,何须倚仗外物护体? 此刻铁横秋身上的玄袍铁面,实则是月薄之精心改良之作。 月薄之本人自然也是不需要这般天甲护体的,他之所以如此煞费苦心重炼此袍,全为着铁横秋披着这套衣服,能够最大限度地做到“如我亲临”,进可狐假虎威,退可保全自身。 此刻,铁横秋被月薄之的余威庇护着。 玄袍猎猎作响,面具寒光凛冽,在这般加持之下,他生生顶住了古玄莫排山倒海般的攻势,甚至还能在古玄莫密不透风的攻势中撕开一道缺口,身形如电般突围而出。 玄袍翻卷间带起凌厉劲风,将周遭魔气都硬生生劈开一道裂隙。这一突围不仅出乎古玄莫预料,更让原本摇摇欲坠的战局陡然生变。 铁横秋这一退一进间,已完成了反守为攻! 错位囚笼 第188节 古玄莫暗叫不妙! 第155章 古玄莫没了 古玄莫此刻看着强悍,但到底也是残魂,尚未完全恢复。 他毕竟不是魔尊,无法像月薄之那般直接抽取地脉深处的混沌魔息。方才不过是趁着月薄之紫府震荡之际,吞噬了些许散逸的魔气罢了。 如今魔宫完全塌陷,地脉重归寂静,再无无主魔息散逸,古玄莫如同断了粮草的孤军,气势便低了不少。 反观铁横秋,在确认玄袍坚不可摧后,战意愈发高昂。 古玄莫的魇影被青玉剑划碎,又慢慢弥合。 但古玄莫能知道,对方最大的依仗其实也是他最大的破绽。他用尽目力,去观察铁横秋的袍子,看着袍子上的气息流动,眼珠一转,冷笑道:“"用的皆是温养魂魄的上等魔料,本该是助人修炼的宝衣,却非上佳防护之物,你可知道,你这身袍子为何能如此刀枪不入吗?” 铁横秋剑势未收,心头却猛地一沉。 交手的时间一长,他也隐约察觉,这玄袍的防护之力似乎并非来自布料本身,倒像是……有什么力量在暗中相助。此刻听古玄莫这般说辞,更觉背脊发凉。 古玄莫便笑道:“那是因为这连着月薄之的紫府,他将自己的护体罡气与你共享。” 铁横秋闻言如遭雷击,青玉剑在空中凝滞了一瞬。就这电光火石的破绽,古玄莫的魔爪已挟着腥风扑面而来。 仓促间,铁横秋横剑格挡,咬牙冷笑:“看来你是黔驴技穷了,又开始妄想蛊惑人心。” “魔道修行向来只攻不守,更何况是魔尊?传承之物纵有防护,也绝无此等威能。”古玄莫继续攻击,“你这件袍子是用了月薄之的紫府罡气加固,若是平时,倒也无妨。只是如今,月薄之紫府将崩,你越用此袍防御,就越快将他推向死亡!” 铁横秋心头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喝道:“荒谬!” 他暗中分出一缕神识探入芥子袋,只见月薄之的神魂如风中残烛。 “该死——”铁横秋闭了闭眼。 铁横秋故作不动声色,但古玄莫哪里看不出他的动摇? 古玄莫打铁趁热,飞速发出数道魇影,急攻铁横秋。 铁横秋手中青玉剑舞得密不透风,剑光如瀑。只是那招式间,再不见方才一往无前的气势。 古玄莫眼中幽火大盛,当即看穿铁横秋的顾忌。老魔阴笑连连,竟不再攻其要害,反而催动漫天魇影,专朝玄袍招呼! 嗤—— 一道魇影突破剑网,狠狠撞在衣摆处。 玄袍上罡气骤起,瞬间将魇影绞得粉碎。 铁横秋心头猛地一颤,神识急探芥子袋——果然!就在罡气反震的刹那,月薄之的魂火又弱了一分。 “大爷的,古玄莫这回没骗老子!”铁横秋咬牙暗骂。 铁横秋一想到,原来刚刚自己势不可挡的攻势,全在恶化月薄之的伤势,不禁心生痛意。 他一咬牙,捻了一个更衣的法诀,把玄袍换下,只着一袭朴素剑袍,在漫天魔气中显得格外单薄。 看着铁横秋自毁长城,古玄莫大喜过望。 瞬息间,古玄莫的魔爪已至铁横秋胸口! 铛—— 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 没了玄袍护体,这一击的余劲震得铁横秋虎口迸裂,鲜血顺着剑柄蜿蜒而下。 古玄莫得势不饶人,魇影如潮水般涌来。铁横秋剑招虽精,奈何失了护体宝衣,转眼间已是左支右绌。一道魇影突破防线,在他肩头撕开血痕,顿时黑气侵体,整条手臂都泛起不祥的青灰色。 “小子,把月薄之交出来……”古玄莫怪笑着逼近,枯爪上凝聚起骇人的魔光,“我不杀他性命,你们两个都能活。但是,你再这般负隅顽抗,就只能双死了。” 古玄莫这般说话,是看出铁横秋心中把月薄之看得极重,才和他如此协商。 这反而让铁横秋一下想明白了什么,眼眉一挑,故意反问:“你当我傻子?你不杀他?” 古玄莫冷笑道:“你也不用费心思诈我。我实话告诉你,我要利用他的魔气修复魇体,自然不能杀他。如你这般之人,应该明白‘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 古玄莫看过铁横秋脑海里神树山庄的回忆,因此知道铁横秋为了生存,是不要尊严的。为此才和铁横秋如此讨价还价。 他相信,铁横秋是不会拒绝的。 再这样的想法中,古玄莫甚至后退半步,露出一种自信的宽容。 就在古玄莫后退的瞬间,铁横秋心念急转,掐动十阶火遁法诀。 赤红烈焰冲天而起,将方圆十丈照得如同白昼。待火光散去,铁横秋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千里之外的一处荒山上空,突然炸开一团炽烈火光,铁横秋踉跄落地。 他还未来得及喘匀气息,忽觉头顶一暗—— 一道扭曲的魇影如附骨之疽般从天而降! “怎么可能!”铁横秋面色惨白,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十阶火遁竟都甩不掉这魔头?” 古玄莫桀桀怪笑:“月薄之的魔息如此甜美浓郁,我闻着味就能找他。不过,你这火遁术的确厉害,若你能舍下月薄之,的确能逃到我找不到的去处。” 铁横秋捏紧芥子袋:他怎么可能放弃月薄之? 古玄莫踏前一步:“是啊,你舍不得他。如今就有一条路,让你们都能活下来,以图来日。” 铁横秋面容扭曲,眼中挣扎之色愈盛。那痛苦彷徨的情绪在空气中几乎凝成实质,让古玄莫这以情绪为食的魇魔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多么甜美的绝望啊。 下一瞬,铁横秋脸上却蓦地浮现金纹。 古玄莫猛地后撤三步:“你要自爆?!” 然而,预想中的爆裂并未发生。 那金纹停在铁横秋颈侧,如同点燃引信后嘶嘶作响的火药:虽未引爆,却已将决绝之意表露无遗。 古玄莫眯起眼睛:“你若想自爆,一瞬间即可,如今做出这样的姿态,不过是想要吓唬我。” “老魔头,是你说的,若是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人活着,就还可以以图来日。”铁横秋扯了扯嘴唇,“我要是自爆了,带着他一起死,你什么都没有!但你要是现在放了我,还可以等我放松紧惕,来不及做反应的时候活捉我们。” 古玄莫一噎,没想到居然被这小年轻反将一军。 不过片刻,古玄莫脸上又浮现出阴冷的笑意:“你要带月薄之去死,我怎么不信呢?你哪里舍得?” 铁横秋像是早就想到古玄莫会这么问了,淡淡道:“如果让他死在你手下,我不乐意。死在我手里,倒无不可。” 古玄莫心下一紧,有些急了,反问:“月薄之可是你的心肝儿,你舍得让他随你去死?” “不舍得。”铁横秋顿了顿,却露出一丝笑意,“但我想,他也许喜欢这样的死法。” 看着铁横秋脸上的笑容,古玄莫一下僵住:大爷的,月薄之真的会喜欢! 若真的泉下有知,可别把月薄之给高兴坏了! 铁横秋面庞上的金纹迸发出刺目光芒,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只需一念之差便会轰然炸裂。 古玄莫却忽然伸出一掌:“那还是我先把你杀了!” 魇气沸腾,对着铁横秋全力一击! 铁横秋勾唇:“就是现在!” 古玄莫身后虚空突然裂开一道炽热缝隙,朱红色的离火如天河倒悬,瞬间将魇影吞没! ——是朱鸟! 朱鸟火攻而来! 魇影被离火烧灭。 铁横秋刚要松口气,却见虚空中魔气翻涌,一道新的魇影竟从灰烬中重生! “忘了你这畜牲了!”古玄莫气极反笑,“先把你给撕了。” 枯爪直取朱鸟咽喉! 那爪风过处,连离火都被硬生生劈开一道缺口! 朱鸟哀鸣一声,赤羽纷飞,被狂暴的魔气狠狠掀翻在地。 古玄莫的枯爪如雷霆般直劈而下——这一击若是落实,定要叫这灵禽当场毙命! 铁横秋目眦欲裂,青玉剑脱手而出:“住手!” 剑光如虹,却终究慢了一步。 眼看那魔爪就要洞穿朱鸟心窝,千钧一发之际—— 天地骤然一暗! 古玄莫惊骇抬头,只见一尊通天彻地的巨大法相拔地而起,其威势之盛,竟让方圆百里的云层都为之旋转! 铁横秋愣在原地:“这……这法相……是人……” 铁横秋这辈子就见过两个法相期大能,一个是月薄之,一个是云思归,但他们的法相都不是人形。 人形法相,基本意味着,人和法相已经合一,那就是合体期! 铁横秋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喉头发紧。法相期大能已是当世罕见,而能将法相修至与肉身完美融合者,更是千年难出一人。这等级别的存在,恐怕动动手指就能让山河易色! 法相的面容隐在云霭之中,唯有那双如日月般的眼眸,正凝视着古玄莫渺小的魇影。 古玄莫的魇影在威压下扭曲变形,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霁难逢?!” 铁横秋心神一震:这……这是霁难逢? 霁难逢已经是合体期大能了? 当年仅有法相期的月薄之,究竟是如何击败这等存在,登上魔尊之位的? 莫说是铁横秋了,古玄莫也相当震惊:霁难逢已经法相合体了?那他在血诏碑前怎么没使出来? 是他护碑的时候出勤不出力,放水让月薄之胜出? 还是说,他是这几年间才突破的? 虽然不明情况,但古玄莫还是高声说道:“你来做什么?可别告诉我,你身为魔将,一心向着魔宫,要来勤王护驾?这可不像是你呀!” 法相微微俯身,云霭间传来一声似笑非叹的轻哼。那声音不大,却震得方圆百里的山峦都在微微颤动。 错位囚笼 第189节 古玄莫本是大能,但此刻残魂脆弱,在这呼吸之下,几乎站立不稳。 合体期的恐怖威压铺天盖下,仅仅是元婴的铁横秋几乎支撑不住,就在他要神魂失守的时候,玄袍似有感应一般,再次漫上他的身体。 玄袍加身的瞬间,铁横秋顿觉浑身一轻。那足以碾碎山河的威压,此刻竟如春风拂面般再难伤他分毫。 古玄莫叫道:“我们素来河水不犯井水——” 霁难逢的法相依旧沉默,只是缓缓探出一指。那手指高如楼宇,连指纹都清晰如沟壑,带着摧枯拉朽之势缓缓压下。 古玄莫到底和霁难逢是老相识了,终于从这沉默中读懂了霁难逢的意思:老子合体期,想干啥干啥,还得跟你这老头子解释? 指未至,势先临。 古玄莫的残魂在疾风中如残烛明灭,本就稀薄的魇影越发透明。他挣扎着想要遁走,却发现四周空间早已被完全禁锢。 铁横秋因为有玄袍铁面护身,倒还立得住。 但他此刻被这合体期大能的一根指头给震慑住,一动不动,眼珠也不带转的。 因此,他也没注意到,在这天崩地裂的威势中,却有一处诡异的平静——那只重伤倒地的小朱鸟周围祥和得很,连一根羽毛都未曾拂动。 法相手指轻轻一弹—— “啵”的一声轻响,如同戳破一个泡沫。 古玄莫的魇影应声而裂,像是被无形巨刃当头劈开。漆黑的魔气疯狂翻涌着想要重组,却被残留的指劲不断绞碎,最终化作漫天黑雾渐渐消散。 铁横秋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 他虽然境界不够,但也看得出这一指之威:古玄莫被杀了! 一手指头按下去,古玄莫就没了!!! 这……这就是合体期之威吗? 铁横秋虽然和古玄莫是死敌,却不大希望他就此被击杀。 毕竟天阶魇魔非同寻常,即便此身被毁,仍能借世间恶念寄生重生。届时这魔头隐于暗处,神出鬼没,反倒难以防备。 不过转念一想,古玄莫此番受创极重,即便要恢复元气再度为祸,只怕也要耗费不少光阴,暂时也不必过于忧心。 刹那间,刺目的光芒闪过天际。 那尊顶天立地的巍峨法相倏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来人广袖轻拂,顺手便将地上的朱鸟捞入怀中,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几分随性的潇洒。 铁横秋喉头一紧,正欲开口,却猛地警醒:这位合体期大能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而且,他想起自己此刻铁面玄袍,对方看不出自己的面貌……倒不如暂时假装是月薄之! 霁难逢靠近两步,微微俯身端详铁横秋。 铁横秋下意识想后退,但又觉得那样有损威严,便直站着,强自镇定地迎上对方的目光。 他有些意外,原来霁难逢看起来如此年轻英俊,笑容可掬,充满亲和力,和刚刚那尊巍峨冷峻的法相简直判如两人。 铁横秋不会因为这人面善就掉以轻心。 修真界的常识,法相乃修士道心显化,做不得假。 皮相却是最不可信的。 好比眼前此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谁能想到他是大名鼎鼎的【】狗狂徒? 霁难逢上下打量铁横秋,笑得人畜无害:“面具能摘下来我看看嘛?” 铁横秋咬牙切齿,心想:难道被看穿了?若眼前真是月薄之本尊,霁难逢岂敢如此轻佻放肆? 啊,不,他已经是合体期了,想轻佻应该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该死的,我该说什么,做什么,才不会露馅?! 第156章 魔君之死 铁横秋神色微滞,正斟酌着要如何拒绝才更符合月薄之清冷的做派。 未及开口,霁难逢却已翩然后撤半步,将朱鸟拢在臂弯间,眉眼含笑:“既然不便,那便改日再叙。告辞。” 说罢,霁难逢身子一轻,已化作流云远去。 铁横秋怔立原地,半晌未能回神。 待他回过神来,才想起朱鸟被对方带走了。 然而,转念一想,听朱鸟所言,他和霁难逢是朋友。这么说来,刚刚霁难逢出手相助,难道是因为想保护朱鸟? 若真如此,吱喳跟在霁难逢身边反倒比在自己这儿安全得多呢。 就在此时,十二魔侍终于赶到。 他们见铁横秋安然无恙,紧绷的神情稍缓:“尊上,属下救驾来迟,还望恕罪!” 铁横秋叹了口气,正想说什么,这时候又一道铺天盖地的威压来临。 十二魔侍倏然一震:“这是……” 铁横秋眸光一凝,瞬间辨认出这股熟悉而霸道的气息:“是魔将疆万寿!”他眉头微蹙,道,“他来干什么?” 魔侍长面色陡变,急声道:“尊上,魔宫坍塌这等惊天变故,整个魔域的大能必然都已察觉。” “他们是来护驾吗?”铁横秋想到刚刚出手相助的霁难逢。 “魔将与魔侍不同,并无护驾之责。”魔侍长神色愈发凝重,声音不自觉地压低,“魔宫崩塌,往往意味着魔尊修为大损,甚至陨落。”他顿了顿,“魔将此刻前来,多半是要确认魔尊是否还有资格继续执掌尊位。” 这下铁横秋的脸也倏然一白。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铁横秋原本暗自庆幸:霁难逢随手碾死古玄莫后,没有深究铁横秋这个“魔尊”的身份真伪,就这么潇洒离去,这场危机应该已化于无形。 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疆万寿又来了! 铁横秋可不敢寄望于疆万寿和月薄之的交情。 疆万寿待月薄之看似亲厚有加,实则这份情谊全然建立在月薄之实力超群的基础之上。在这位铁血魔将眼中,唯有强者才配与他平起平坐。 莫说是友人,即便是血亲,一旦沦为弱者之流,在他眼中便与耻辱无异。正是这般极端的心性,才使得他与杀亲仇人月薄之竟能称兄道弟。 然而,当月薄之不再强大,谁又能预料这位以武为尊的枭雄会露出怎样的面目? 铁横秋总算明白,为什么魔域近千年来无人敢称尊! 这一届魔将太强了! 古玄莫阴险狡诈,霁难逢深不可测,这疆万寿亦是凶名赫赫。这三大魔将各据一方,实力强横到令人绝望。寻常魔修莫说在血诏碑前亮剑称尊,便是能在他们面前全身而退都算侥幸。 如此想来,月薄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果然,月薄之就是一个美丽又迷人的怪物。 铁横秋不知道的是,其实上任魔君也是有称雄之心的。 那魔君天资有限,却将主意打到了月罗浮身上。他觊觎传说中的“寒梅淬体丹”,妄图借此洗筋伐髓,突破境界桎梏,获得足以镇压三大魔将的绝对实力。 自月罗浮离开魔域后,魔君始终暗中窥伺。奈何月罗浮心如止水,宁愿隐居云隐宗静待分娩,也不愿再与他有半分瓜葛。 魔君得知月罗浮殒命云隐宗时,确实痛彻心扉。其中固然有几分真情,但更多的,是对机缘损毁的扼腕叹息。他自然将目光转向了月罗浮留下的遗孤——那个唤作月薄之的孩子。 虽心知肚明这八成是自己的血脉,魔君却始终未曾相认。 亲信问他:“君上为何不认回少主?” 魔君痛心疾首道:“正邪殊途啊!我那孩儿如今在云隐宗客居,继承梅蕊传承,本君若贸然相认,非但无人采信,反倒要污了他的清名。” 事实上,魔君即便面对亲信,也没有说真话,关于“寒梅淬体丹”的打算,更是守口如瓶。 因此,魔君第一次和自己的亲儿子相见,竟然就是在栖棘秘境。 他去那儿,本不是为了和月薄之相见,而是为了夺取月罗浮的遗产落月玉珏。却不想,月薄之也为母亲的遗产而来。 秘境之中,魔君望着月薄之白衣胜雪,眉目如画,恍若当年月罗浮再世。魔君心头微颤,竟罕见地生出一丝迟疑:或许……该对这孩儿网开一面? 却没想到,自己居然被这对面不相识的儿子斩于月下。 最令魔君痛不欲生的,并非败于亲生儿子剑下,而是月薄之那轻蔑到骨子里的眼神,仿佛他不过是路边一截枯枝,随手掰断就是了,连被正眼相看的资格都没有。 魔君面目扭曲,喉间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有本事你杀了我!” 月薄之却连余光都懒得施舍,只淡淡道:“有本事,你自己死。” 就这样,月薄之宛如仙人一般,坐着云轿翩然而去。 而在他身后—— “是魔君!重伤的魔君!” “纳命来!” 贪婪的嘶吼划破夜空,无数鬣狗般的修士从暗处蜂拥而出。他们眼中泛着嗜血的精光,将重伤的魔君团团围住。法宝被夺,衣袍撕裂,昔日威震魔域的君主此刻犹如困兽,在群狼环伺中狼狈不堪。 魔君咬碎牙关,正欲自爆,却发现经脉中早已被种下禁制! 他猛然抬头望向月薄之离去的方向,明白这就是月薄之的手段! 月薄之故意舍下自己不杀,其实是要他尝尽世间最不堪的屈辱而死…… 而月薄之,如愿了。 魔君在血泊中痉挛,每一道伤口都像是被浇了滚烫的耻辱。那些曾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的修士,此刻正用肮脏的靴底碾着他的脸,将他最后的尊严践踏进泥里。 “月……” 他破碎的喉间挤出这一个字,却连这心底的名字都说不完整。 或许,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临终的呼唤究竟是想唤那个亲手了结他的儿子,还是那个早已香消玉殒的女子。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群修士争抢他残躯时狰狞的嘴脸。 多么可笑啊,他穷尽一生追逐魔道巅峰,为此不惜抛妻弃子,最终竟落得个被蝼蚁分食的下场。 远处山巅,一抹白影静立云间。 流云掠过月薄之的衣角,还有他掌心的那枚落月玉珏。 错位囚笼 第190节 该说不说,命运弄人。 最后,月薄之却登临了这魔尊之位。 只不过,现在月薄之却虚弱无比地躺在铁横秋的芥子袋内。 铁横秋不自觉地抚上腰间芥子袋,袋中传来的微弱气息让他心头一紧。 铁横秋忽觉后颈寒毛倒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机械地转过身,只见疆万寿踏着阴影而来。 身量逾丈,宛若铁塔,浑身流淌着如有实质的杀气。这股从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威势,根本无需作势,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让人如坠血池,连呼吸都凝滞了。 铁横秋明知自己绝非疆万寿的对手,双膝却如生了根般纹丝不动。 一道灵动的蓝色身影忽地从疆万寿身后闪出。那少年赤着双足,衣袂翻飞间露出纤细的脚踝,正是多年未见的簪星。 铁横秋望着少年完好无损的模样,心也蓦然一松。那日与断葭的殊死搏杀历历在目,如今见簪星安然无恙,也算安心了。 不过,现在也不是叙旧的时机。 铁横秋依旧玄铁覆面,玄袍裹身,努力作出一副高仿月薄之的孤高挺拔姿态。 疆万寿锐利的目光如刀般刮过,嗤笑出声:“你不是月薄之。你是谁?” 铁横秋蓦地一震:居然一眼就被看穿了吗? 那么,刚刚霁难逢也看穿了吗? 转念一想又稍安:疆万寿与月薄之相识百载,比起霁难逢,当然更熟悉月薄之。 只是眼下这关,怕是难过了。 铁横秋捏紧袖子里的手掌,故作从容道:“月尊闭关,我暂掌其职,若无要事,还请你先离去吧!” 疆万寿笑了:“你是什么玩意儿,你叫我走我就走?” 十二魔侍瞬间列阵,如铁壁般横亘在二人之间。魔侍长沉声喝道:“魔尊有令:‘见此铁面,如我亲临’!疆将军,还请慎言,莫要对魔尊不敬。” “不敬?”疆万寿冷笑道,“我只敬手中剑,不敬座上人!” 疆万寿笑得豪迈,却让铁横秋心有戚戚。 但铁横秋也知道,疆万寿越是强势,他就越不能退缩。 铁横秋抿唇一笑,冷冷道:“我当然不如月尊武功高强,但未必不在你之下。” 疆万寿闻言眼瞳一眯:“哦?那就有意思了!要跟月薄之那怪物一样,自然是少之又少的。但能和我平分秋色的对手,也是多年不见了。”他粗粝的手指抚过脸上的伤疤,眼中燃起战意,“若你真如你说的一样,我就和你拜把子!” 铁横秋:……不要一脸兴奋地提议一些我不感兴趣的东西好吗。 铁横秋冷道:“结拜就免了,彼此以礼相待便是。” “自然,自然,你若真有实力,便会知道本将最是随和好相处!”疆万寿哈哈笑道。 铁横秋想起疆万寿对月薄之的态度,不得不承认他没撒谎。 “那,废话少说,战吧!”疆万寿正要拔出那宽似门板的重剑。 开玩笑,若真让这一剑劈实了,铁横秋三招都支持不过来! 除非动用身上这身法袍的防御…… 但铁横秋此刻是断不会随意开启玄袍防御了。 他只是捂着胸口咳了咳:“咳咳咳……” 疆万寿的刀势猛然一顿,脸上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修为不及月薄之,这装病的本事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我并非装病。”铁横秋说道,“我刚刚和古玄莫大战一场,元气大损,实在是无力应战。” “你和古玄莫大战一场?”疆万寿挑眉。 铁横秋缓缓抬起下巴:“实不相瞒,他本体已被我所碾杀。” 疆万寿虎目圆睁,震惊不已:“你把古玄莫本体碾杀?” 铁横秋负手而立,一派高人气度:“这刚刚发生不久,你大可用神识查验。” 疆万寿扫过地上古玄莫的魇识残骸。 残留的狂暴气息显示,这老魔头是在瞬息间被某种可怖力量撕得粉碎,连魇魔特有的重组天赋都来不及施展! 这是何等霸道的功法! 疆万寿眼前一亮:“好兄弟!快用那霸道的功法也轰我一记!” 铁横秋:……好兄弟之间是这样的吗? 铁横秋咳了咳,却说:“说来惭愧,此招损耗极大,方才一战已耗尽真元,短期内怕是难以再次施展。” 疆万寿一下十分失望,半晌却又蓦地挑眉:“你扯谎。” “什么?”铁横秋心口一紧。 疆万寿摸摸鼻子:“我分明嗅到了霁难逢的味儿了。他也来过了?这古玄莫,该不是是他杀的吧?” 铁横秋心头猛地一跳,玄铁面具下的额头已沁出细汗。 但他依旧故作从容,信口说道:“霁难逢是来过,他是好说话的,看到我杀了古玄莫,与我寒暄两句,便离开了,并未动手。” 他说得轻描淡写,实则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疆万寿凝视铁横秋许久,笑笑说:“霁难逢那厮,的确是一根懒骨头。” 旁的便罢了,主要是疆万寿不觉得霁难逢会出手杀古玄莫。 霁难逢是疆万寿见过脾气最好的高阶魔修,总是未语先笑,待人和气,虽然爱捉弄人,却也点到即止。别说动手杀人了,平常连生气骂人都罕有。 铁横秋微微松了口气,觉得是瞒过去了。 “不过,我可不是霁难逢,”疆万寿按住背后魔刃,“这一架,老子打定了!” 铁横秋面具下的脸色骤变,所幸有玄铁遮掩。他索性破罐子破摔:“那你现在就杀了我,我也无反抗之力。” 他这是算准了疆万寿好斗不好杀。 果然,疆万寿顿时像被泼了盆冷水般撇撇嘴:“好没意思。你直说,你要多久时间才能恢复元气吧?” 铁横秋心头暗喜,面上却佯装为难,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时间不好说,主要是我也在恶战中受伤了。况且魔宫崩塌,珍藏的灵药尽数埋没,还需时日去寻……” 疆万寿笑了:“你耍老子呢?” 说着,疆万寿蒲团大的手掌就要扇下来了。 铁横秋浑身僵直,陷入两难之境—— 躲闪不得,硬接亦难。 躲?这一退便露了怯,前功尽弃。 不躲?这一掌下来,非得启用玄袍不可。 到时候又要月薄之的神魂挨打! 电光火石间,那带着血腥味的掌风已扑面而至! 第157章 月尊的遗产 就在这时候,一道蓝色身影闪到面前。 “且慢。”簪星张开双臂拦在铁横秋身前,赤足稳稳踏在尘土中。 疆万寿的巨掌硬生生停在半空,掌风拂动少年额前的碎发:“小崽子,做什么?” 簪星不慌不忙地扬起笑脸:“伤筋动骨尚需百日,何况是重伤之躯?父亲纵横天下这些年,能入您眼的强者能有几人?这般百年难遇的对手,若是失之交臂,岂不可惜?” 这一番话说得疆万寿神色微动,那蓄满杀意的掌劲果然缓了下来。 簪星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不如先放他回去调养伤势,待他恢复全盛状态再战不迟。反正时日还长,何必急于一时?” 疆万寿摩挲着下巴的胡茬,眼中精光闪烁:“可这小子若是诓骗于我,转头就逃往人间界,再想寻他可就难了。” “这倒不妨事,”簪星微笑道,“我替父亲盯着他。” 疆万寿闻言,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簪星。 簪星不闪不避,反而笑意更浓:“难道父亲连我也信不过吗?” 疆万寿嘿嘿笑了两声,并未直接回应这句话,片刻后,状似随意地挥了挥巨掌:“你既有了自己的主意,那就随你吧。” 话音未落,疆万寿已化作一道漆黑魔影,转瞬消失在苍茫天际。 铁横秋这才微微松一口气。 簪星笑道:“此地不宜久留。魔宫塌陷,八方魔修必然闻风而动。你光靠一张嘴皮子,可说不退他们。” 铁横秋僵在原地。 簪星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促狭:“横秋哥哥,连我都信不过啦?” 铁横秋无语:……居然那么容易就被认出来了吗? 魔侍长上前一步,低声道:“尊上,北境尚有一座隐秘行宫可供暂歇。” 铁横秋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地颔首:“带路吧。” 簪星自然而然地跟上前来。 魔侍长眉头一皱,横臂阻拦:“尊上,此人也要随行?” 未等铁横秋开口,簪星已悠然抱臂,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怎么?若是不让我跟着,到时候打算怎么应付我父亲呢?” 魔侍长闻言一窒:莫说他们十二魔侍了,就算一百一十二魔侍,也不够疆万寿一手指弹的。 铁横秋这个临时魔尊,更是指望不上。 众人一路无言,终是来到了那座隐秘行宫。 与阴森诡谲的魔宫截然不同,这座行宫格局开阔明朗,亭台楼阁间透着几分人间烟火气,格外清雅。 簪星新奇地环顾四周,忍不住问道:“原来魔尊还有这样一座行宫吗?我都没听过。” 魔侍长神色黯然,低声道:“这是月尊特意修建的。”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月尊说魔宫阴冷曲折,怕某人住不惯,便命人仿人间样式建造了这座行宫。如今想来,这个‘某人’说便是铁尊吧……” 错位囚笼 第191节 铁横秋闻言,身形微僵。 那行宫的防御大阵倒也做得极好。 十二魔侍各司其职,很快就将这座保护大阵启动。刹那间,整座行宫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抹去,连带着所有人的气息都消隐无踪。 魔域的风烟依旧呼啸,却再寻不到半点行宫存在的痕迹。 簪星站在廊下,望着这精妙的隐匿大阵,眼中闪过一丝赞叹。 铁横秋则负手而立,面具下的目光晦暗不明:这般周全的布置,竟全是为了我么? 他想明白了很多,历代魔尊皆短寿,这绝非偶然。月薄之继位后,想必早已洞悉其中关窍。他是不是……早就算到自己命不久矣? 他是不是想到,自己可能不能陪伴铁横秋太久…… 所以才会不厌其烦地训练十二魔侍,所以才会耗尽心血炼制那件刀枪不入的玄袍,所以才会打造这张如我亲临的铁面,所以才会……在魔域深处,建起这座保护周全的行宫? 铁横秋将万千思绪压入心底,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冷静。他先是将簪星安顿在东侧厢房,吩咐好十二魔侍各司其职,待确认一切周全后,才独自走向行宫最深处。 那儿是整座大阵最中心最安全的地方,原是为了铁横秋准备的,不过现在,倒是给月薄之自己便宜了。 铁横秋将月薄之从芥子袋里放出来,放在暖榻上。 月光透过特制的琉璃窗格洒落,为月薄之苍白的脸庞镀上一层虚幻的光晕。铁横秋单膝跪地,铁面映着清冷的光,终于在这一方无人得见的天地间,流露出深藏的痛楚。 他缓缓伸手,却在即将触及月薄之面颊时生生停住,最终只是替他拢了拢衣襟。 他眼瞳一颤:那四年,月薄之就是这样,日日守在他的榻前,对么? 那四年,铁横秋昏迷不醒。 如今倒是易地而处了。 “原来……这就是你当时的感觉。”铁横秋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不过,现在不是沉湎在伤痛的时候。 铁横秋闭了闭眼,发动血契,联系夜知闻。 夜知闻很快传来回音:我现在在初霁城,一切安全! 铁横秋放心了:那就好。霁难逢可有跟你打听我的身份? 夜知闻道:问是问啦,但我装傻充愣,他就笑着说‘不说就算了’。 铁横秋略感意外:他倒是好说话。 夜知闻嘿嘿一笑:可不是嘛?我早说了,他是一个好人。 铁横秋还是很难相信【】狗魔将是一个大善人,但想来,夜知闻和他既然关系不错,留在霁难逢身边也不是什么坏事。 倒不似在这儿危机四伏,朝不保夕。 铁横秋便撇下这个话头,说道:当年我昏迷时,月薄之想必搜寻了不少良方灵药,你可知存放在何处? 夜知闻答道:你可去了行宫没有? 铁横秋颔首:已在其中。 夜知闻语气轻快:那便好了。行宫那儿储存了不少好东西,你进库房里一看便知。 铁横秋来到库房前,伸手轻触石门。 门上的禁制纹路感应到他的气息,立刻如水波般漾开,沉重的石门无声滑开。 刹那间,扑面而来的灵气让铁横秋呼吸一滞:眼前哪里是什么库房?分明是一方被生生开辟出来的小洞天! 远处青山如黛,云雾缭绕间,灵田广袤,一望无际,各色灵植在灵气氤氲中舒展枝叶,千年雪参,九转金莲……更有许多他都叫不上名字的珍稀药草,在微风中摇曳生姿。 铁横秋步入中央的藏经阁,只见阁内经卷堆积如山,各类法器异宝琳琅满目,数量之多简直数不胜数。 如此丰富的资源,实在令人惊叹。但月薄之仅仅担任了六年魔尊,绝对不可能积攒下这般庞大的资产。 铁横秋略一翻看,顿时明白:这里是梅蕊族的传承。 月薄之……把月罗浮的全部遗产都交给自己了。 铁横秋呆坐原地,眼眶发涩。 面前静静躺着一套剑谱,翻开来看,一片枯叶书签忽然飘落。 拾起一看,干枯的叶面上只写着一行小字: “死别若至,我之灵骨,卿当自取。” 铁横秋强撑的冷静瞬间崩塌,持叶的手不住颤抖,滚烫的泪珠终于夺眶而出。 这一方洞天的好东西甚多,若是之前,铁横秋肯定一头扎进去,不修炼到化神境界都不会出来了。 可此刻他心中唯有一念。 他径直寻到药典,按方采撷灵药,为月薄之疗伤。 月薄之始终昏沉不醒,苍白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几近透明,仿佛一触即碎的薄瓷。 铁横秋却甘愿就这样守在榻前,目光一寸寸描摹着那张熟悉的脸。偶尔低声说几句,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真切。 不在月薄之床前的时候,他便一头扎进梅蕊传承里修炼。 窗外年月流动,药香在室内萦绕不散。 在这行宫深处,一面墙上整整齐齐码着坊间搜罗来的话本。铁横秋偶尔也会信手取来翻阅,却也很难像从前那般沉浸了。 这日他随手翻了两页话本,只觉索然无味,便丢在一旁,和衣躺在月薄之身侧。连日来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很快沉入梦乡。 梦中,月薄之依旧昏迷不醒,苍白的面容如同冰封的湖面,毫无生气。而铁横秋则在继承梅蕊传承后,修为一日千里。他戴着冰冷的铁面,身披玄色长袍,举手投足间威压如山。旁人见他,无不战栗俯首,俨然已是魔尊之姿。 他并未否认这个称呼。 他还记得月薄之说的,这个尊位,他们一人一半。 既然应承了那一半,他便要替月薄之守上另一半。 不过,他和月薄之的守法不太一样。 月薄之向来独来独往,如神龙隐现云端,以莫测之威震慑群雄。众人只闻其名,难见其踪,却无人敢质疑那血诏碑前立下的威严。 而铁横秋却成了魔域里的异数。他广开山门,收纳弟子,对弱者多有照拂。这般做派在弱肉强食的魔域堪称离经叛道,但当他执剑而立时,足以让所有非议者噤若寒蝉。 最终,他开宗立派,修为臻至化境。 月薄之却已油尽灯枯。 铁横秋倒是平静,长年的岁月里,他已经看到了这个可能。 他只是默默将尊位传给下一代,便在月薄之坟前就地坐化,顷刻长成一棵参天的铁树。 这铁树不开花,不结果,只是沉默地伫立。烈日为坟前投下荫凉,暴雨在枝叶间化作细流。 ——总该轮到我替你挡挡风雨了。 梦境戛然而止,铁横秋猛地睁开双眼。 他几乎是本能地翻身而起,指尖急切地探向身侧的月薄之。触到那人微凉的腕脉时,指尖不自觉地发颤:还好,那平稳的脉搏依旧在薄薄的皮肤下跳动,呼吸绵长如旧。 铁横秋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啊,是梦啊。 松了一口气,他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窗外晨曦微露,他恍惚记起:月薄之已在这般沉睡中度过了四个春秋。 他到底……要多久才会醒呢? 总不会和梦中一般…… 这个念头刚起,铁横秋便猛地摇头,仿佛要将这不祥的预感甩出脑海。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第158章 我即魔尊 铁横秋立即整肃面貌,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前去开门,却见是一个长发蓝衣的少年,正是簪星。 “你怎么来了?”铁横秋端起和平常无差别的温和笑容问他。 “你怕是不知道,我父亲又问你什么时候伤势能好了。”簪星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这般推脱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四年了,再拖下去,保不齐他哪天就耐不住打上门来!” 铁横秋苦笑一声:“你看我现在,像是能打得过他的样子吗?” 簪星目光如炬,在他身上打了个转:“你是不是有藏锋印呀?我感觉看不出来。” 铁横秋摸了摸额头,他的确是有藏锋印,还是“汤雪”给他下的。 想到月薄之对自己的种种保护,铁横秋又心弦发紧。 铁横秋将照料月薄之余下的时间,尽数投入梅蕊族传承的参悟中。月薄之精心整理过的功法要诀,让他修为精进神速。 只不过,和疆万寿的差距还是比较大的,所以他不敢托大。 簪星此刻问他,他也只能苦笑:“就算我藏锋了,这锋难道还能比令尊锐利吗?” 簪星长叹一口气:“唉,这可真不是办法。” 说着,他好奇问道:“到底薄之哥哥去哪里了?他果然是闭关了吗?这都多久了,怎么半点消息都没有?” 铁横秋身形一僵,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内室方向。那里躺着的人,此刻正被重重禁制遮掩着气息。 他沉吟片刻,哑声道:“他在参悟一套要紧的功法。” 簪星笑了笑:“真是骗鬼呢。” 铁横秋沉默不语:他也知道自己这个谎言非常拙劣,一戳就破。 但出乎意料的是,簪星并未继续追问。 他只是迈步出门,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似有深意,最终只是轻轻带上了房门。 铁横秋缓步踱至庭院中,驻足在桥头。桥下清溪潺潺,几尾锦鲤在睡莲间悠然游弋。他仰首望向天际,那里悬着一轮暖阳,将细碎的金光洒在廊檐翘角上。 魔宫无日,这片天地里的天光乃是阵法模拟出来的,完全仿造的人间景观,大约是月薄之知道铁横秋喜欢晒太阳。 错位囚笼 第192节 铁横秋胸口蓦地一酸,却在这酸涩间忽觉灵台清明。元婴似有所感,骤然绽放出璀璨金芒,将周身经脉照得通透。 他一怔:我……我要突破了? 这是要再度踏入半步化神之境了。 梅蕊族的传承确实玄妙非常,但他心知肚明,此番突破更多是源于过往积累。传神峰那场大战前,他本就已是半步化神的高手,只因身坠传神鼎才导致境界跌落。 如今重走修行路,像是将走过的路途再踏一遍。曾经参透的玄机,突破过的瓶颈,都格外清晰。 修行如登山,既已见过山顶风光,再登时自然知道捷径。 铁横秋当即盘膝而坐,手掐太虚护心诀,周身泛起一层清光。他抬头望向天际,只见劫云缓缓凝聚,却不如以往那般黑云压城、雷霆万钧,反而透着几分中正平和之意。 这景象让他心头一震:昔年每次破境,天劫都来得格外暴烈。只因他夺骨修行,有违天道,故而劫数深重。 如今这云淡风轻之象,是月罗浮以通天手段,为他抹去了这段因果。 铁横秋正凝神抵御天劫,第一道雷光劈落时,他从容抬手化解,心中暗喜修为即将更上一层。 突然,魔侍长神色慌张地冲进庭院:“不好了!” 簪星立即闪身挡在他面前,低声道:“你们尊上在突破呢,有什么先别吵他。” 魔侍长一跺脚:“坏就坏在他此刻突破!” 簪星微怔。 魔侍长解释道:“魔修渡劫向来是暗度陈仓,不引天雷,如今这煌煌天雷当空,方圆百里的魔修都知道这里有个正道修士要突破了!” 簪星闻言脸色骤变,猛地抬头望向天际:耀眼的雷光在魔域灰暗的天幕上格外醒目,简直就像在昭告四方,有个不识好歹的正道修士胆敢在魔域修炼! 修士靠灵气修炼,这一点是无分正邪的。 正道修士在魔域突破,就会消耗魔域的天地之气。 也就是说,铁横秋此刻每吸纳一分灵气,就相当于从魔域生生攫取一分天地本源。 这化神雷劫引动的浩荡灵潮,简直就像在魔修们的眼皮底下抢夺他们的修炼根基。 霎时间,行宫外围的隐匿大阵被天雷硬生生劈开一道裂隙,原本笼罩在迷雾中的殿宇楼阁顿时显露无遗。那精巧的亭台水榭、雅致的回廊院落,在这魔域之中显得格格不入,更成了最醒目的靶子。 远处天际已现出数十道遁光,魔修们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般蜂拥而至。 最先赶到的几个魔修凌空而立,待看清行宫格局后,顿时发出刺耳的怪笑:“啧啧啧,这些正道伪君子,占了人间福地还不够,竟敢在魔域筑巢!” 魔侍长面如土色,正要召唤魔侍们列阵。 却在此时,铁横秋分神出声:“你们不能去!” “为何?”魔侍长急声问。 “你们要守住此阵。”铁横秋蹙眉,未尽之语就是:要他们护住的,是仍在阵心昏睡的月薄之。 魔侍长急声问:“可是,尊上你正在历劫,如何能对抗这些魔修?”说着,他目光落在簪星身上,还带几分希冀。 簪星连连摆手,一脸无辜:“我年纪小,不能打群架的。” 魔侍长:……大名鼎鼎的“鬼面蝎”不能打群架? 你当我没听说过天地虿盆是么? 铁横秋却微微颔首。 他明白簪星能相护至今已属难得,若要人家以命相搏,终究是强人所求。 “无妨,”雷光中,铁横秋缓缓起身,戴上玄铁面具,“我即魔尊。” 玄铁面具覆上脸庞的刹那,他周身气势陡然一变,仿佛与这方天地间的雷霆融为一体。 虽然魔修们大多独来独往,各自修行,但在这弱肉强食的魔域之中,强者为尊的铁律始终未变。此刻聚集而来的散修们已不自觉地分出了主次,隐隐以三位元婴老魔为首。 这三位魔头各踞一方,气势惊人: 东首那位浑身缠绕着白骨锻造的锁链,正是以“百骨锁魂”闻名的枯骨老魔,已是半步化神; 西侧凌空而立的是个妖艳女子,脚踏一具莹白如玉的骷髅法宝,红唇似血,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血骷髅”玉娘子,乃是元婴巅峰; 而正北方那个身高近丈的魁梧巨汉,周身魔气凝如实质,赫然是凶名远播的“黑山老怪”,也是一个元婴大能。 铁横秋心知不妙——莫说此刻尚在渡劫时刻,即便全盛时期的半步化神修为,也难敌这一众魔修的围攻。 玉娘子眯起那双勾魂摄魄的媚眼,红唇轻启:“那人戴着铁面,莫非就是魔尊……?” 新任魔尊向来神秘,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总是以一张玄铁面具覆面,更添了几分莫测之感。 枯骨老魔却摇摇头:“呵呵,魔尊乃是魔修,怎么会引天雷渡劫?” 玉娘子却道:“就算不是魔尊本人,但魔尊曾有令‘见此铁面,如我亲临’。” 她意味深长地环视四周,“自魔尊上位以来,这条铁律可是从未有人敢违背呢。” 众人闻言,神色顿时变幻不定。 倒是黑山老怪快人快语,放声大笑,把众人的心里话洪亮地说出口:“呵呵!谁不知道四年前魔宫崩塌,魔尊不知所踪?这四年来,魔域乱成一锅粥了,也不见他出来调停。要我说,他早死了!” 这话说得粗鄙,却让在场不少魔修眼中闪过异色。确实,这四年来魔域群龙无首,各方势力明争暗斗,却始终不见魔尊现身主持大局。 玉娘子和枯骨老魔对视一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躁动,仿佛某种长久以来的禁忌正在被打破。 枯骨老魔浑浊的眼珠滴溜一转,高声说道:“诸位且看!此人引动天雷,分明是正道修士在渡劫!正邪自古不两立,他定是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捡来这铁面具,想要假冒魔尊,欺世盗名!” 此言一出,群魔顿时骚动起来,纷纷应和:“老魔说得在理!” “正道修士也敢来我魔域撒野!” …… 雷光之中,铁横秋却岿然不动,玄铁面具下传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呵,一群有眼无珠之徒。见着天雷就说是渡劫?”他负手而立,声音陡然一沉:“你们且看看本座,可有半分渡劫之人的模样?” 众魔修闻言皆是一愣:确实,自古以来修士渡劫,哪个不是如临大敌、盘膝而坐?哪有像眼前这人一般,不仅挺立如松,还能从容对答的? 有念及此,就连那三位元婴老魔也不禁露出迟疑之色。 铁横秋的气势其实也是硬扛出来的。 他暗自庆幸,多年对抗逆天雷劫的经验让他早已习惯天威浩荡。而此次渡劫因灵骨因果消散,威力大减,反倒让他觉得比预想中轻松许多。 更何况,这已是他第二次冲击半步化神之境。重走旧路,自然驾轻就熟。 这些,都是那些虎视眈眈的魔修们万万想不到的。 他们怎会知道,眼前此人能在天雷中从容自若,竟然是因为他早已在更猛烈的天劫中淬炼过? 第159章 月尊苏醒 铁横秋的威势确实震慑住了部分魔修,场中气氛为之一滞。他抓住时机,声音陡然转冷:“此刻退下,本座饶你们一命。” 魔修群中顿时响起窸窣的议论声,本就各自为政的散修躁动不安。 然而,为首的元婴老魔头们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玉娘子笑道:“那还请阁下赐教,若非渡劫,您这番引动天雷是在做什么?该不会是皮痒了想要天雷挠一下吧?” 这番调笑顿时引得众魔修也笑起来,原本肃杀的气氛为之一松。 铁横秋适才营造的威势,在这片哄笑声中顿时消散了大半。 然而,铁横秋依旧是不缓不急,不紧不慢。 他淡淡道:“这是本座正在琢磨的新杀招,你们这个水平,不理解也很正常。” 众魔修闻言顿时骚动起来,窃窃私语此起彼伏:“杀招?” “什么杀招要用天雷来练?” “真是闻所未闻!” “用天雷成杀招,岂不是非常强大?” “我说他八成是唬人的,正道的嘴,骗人的鬼!” …… 众人狐疑不定。 因为铁横秋身上种着藏锋印,即便是在场修为最高的枯骨老魔也看不出他的深浅。更别提,枯骨老魔年纪最大,为人却也最谨慎,绝不轻易出手,只是眯眼看着。 玉娘子虽然还在娇笑,但眼波流转间多了几分审视,显然也被铁横秋这番话说得将信将疑。 黑山老怪倒是按捺不住,粗声嚷道:“好啊,那就让俺来看看你这杀招的厉害!” 话音未落,他那小山般的身躯已裹挟着滚滚魔气直扑向前。 魔修群中顿时一片哗然,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伸长脖子等着看好戏。 尤其是玉娘子和枯骨老魔,二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们修为虽高,却故意按兵不动,就等着这个傻大个先去探路。 谁能想到,玉娘子等人盼着黑山老怪先出手,铁横秋却也和他们心同此念! 面对群魔环伺,铁横秋心知若被围攻绝无胜算。而这三个元婴老魔中,就数这黑山老怪修为最浅,性子最急,头脑也最为简单——正是最佳的突破口! 玄铁面具下,铁横秋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负手而立,看似从容不迫,实则全身灵力已在暗中运转至极致。 黑山老怪性子直爽,一腔子勇武和暴脾气,哪里知道这些算计,抡起砂锅大的拳头,魔气凝成实质般的黑雾,狂笑着朝雷光中的身影轰去:“吃俺一记黑煞拳!” 铁横秋也暴喝一声:“雷蛰于渊!” 这一招他早已驾轻就熟——当年正是借雷劫之威,以此招越阶斩杀化神期的柳六。如今故技重施,更是得心应手! 只见漫天雷光骤然收束,化作一条狰狞雷龙缠绕在他右臂。玄铁面具下,他嘴角微扬,迎着黑山老怪的拳势不避不让,同样一拳轰出! 轰——! 雷光与魔气相撞的刹那,整片天地都为之一震。 待雷光散去,只见黑山老怪那魁梧的身躯竟倒飞出数十丈,重重砸进山壁之中! 而铁横秋依旧岿然不动,在雷光中长袍猎猎作响,真有几分大魔头的风范。 刹那间,全场鸦雀无声。 修为较弱的魔修早已面如土色,有几个甚至双腿打颤,悄悄往后挪步。方才还气势汹汹的魔修们,此刻眼中尽是惊惧之色。 错位囚笼 第193节 玉娘子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心思电转:此人难道真的是魔尊? 即便不是魔尊本尊,但实力也是深不可测,自己与他本无仇怨,何必平白树此大敌? 枯骨老魔也沉默不语,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铁横秋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面具下的神情终于稍稍放松。他负手而立,任由残余的雷光在周身游走,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还有谁要来试试本尊的新杀招?” 这一问,问得众魔修噤若寒蝉。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此刻已彻底逆转。 众魔正要退下。 却在此时,朗朗笑声从远处响起:“好俊的杀招,让我来领教领教!” 浑厚笑声如雷霆般自远空传来,声浪震得云层翻涌。只见一道丈二高的魁梧身影破云而出,转瞬间已至众人上空。 待看清来人面容,众魔修顿时哗然: “是魔将大人!” “是魔将疆万寿啊!” “这下有好戏看了!” …… 一看到疆万寿,铁横秋的脸都绿了。 疆万寿凌空而立,铜铃般的眼睛盯着铁横秋,咧嘴露出森白牙齿:“哦?看来你的伤势已大好了?正好咱们战一场!” 此言一出,在场魔修顿时骚动起来,窃窃私语此起彼伏: “听这对话,难道他们之前认识?” “那么说来,眼前的人的确是魔尊!” “那看来我们真的搞错了!这人不是正道修士,而是魔尊本尊啊!” …… 铁横秋此刻真是进退两难。 若说自己伤势未愈,就是在这群狼环伺中露怯。 若说自己已经大好了,就要正面对战疆万寿! 怎么都是一个死! 然而,疆万寿却不给铁横秋更多的思考时间,身形猛然下坠,宛若一座魔山倾塌而下!那滔天魔威压得四周空气都为之凝固,修为稍弱的魔修直接被震得口吐鲜血,踉跄后退。 唯一一次感受到这么强的力量,还是在传神峰顶! 这么说来,疆万寿也和当年云思归一般,是法相期大能了! 如何能敌?! 电光火石之间,铁横秋暴喝一声:“且慢!” 他也不指望自己能叫停这雷霆一击! 却没想到,疆万寿那毁天灭地的攻势竟真的一滞,滔天魔威骤然收敛!丈二高的魔躯硬生生停在半空,距离铁横秋不过三丈之遥。 这一幕令所有魔修瞠目结舌:如此狂暴的攻势,竟能说停就停?这是何等恐怖的修为掌控力! 铁横秋自己也是心头剧震,越发意识到自己和对方的差距。 他却故作镇定:“打架不要紧,但这屋子很贵,打坏了不好……” 疆万寿“啧”一声,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那你说怎么办?” 铁横秋淡淡道:“我不喜欢死斗,不如这样,咱们就赌斗吧。” “赌斗?”疆万寿来了兴致,“怎么赌?” 众魔也很感兴趣,翘首以盼:其实他们也不希望铁横秋和疆万寿在此激斗。 两位大能若真放开手脚厮杀,他们这些围观者怕是要遭池鱼之殃。如今能安全观战,自然求之不得。 铁横秋拱手说道:“实不相瞒,我对阁下的‘天地虿盆’神往已久,今日若能得见,也算了一桩心愿。” 听到这话,疆万寿眼神微眯。 众魔也倒吸一口气:天地虿盆! 疆氏一族镇族绝学! 魔域公认最凶险的杀招之一! 传闻中见过这招的敌人,十不存一! 铁横秋淡淡一笑:“若我能接下这一招,就当是和气收场,您说如何?” 疆万寿沉吟一会儿,哈哈大笑:“你若能接下此招,你就是我的兄弟了!” 铁横秋:……当他的兄弟,有一种又珍贵又廉价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四周顿时一片哗然,群魔脸上交织着恐惧与贪婪的神色。 修为高的魔修飞身而起,不是凌空而立,就是跃上高崖,既保安全又不愿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观战机会。 那些修为较弱的魔修则是争先恐后地后退,祭出护身法宝,却又忍不住从法宝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毕竟这可是传说中的“天地虿盆”,能活着见识到的机会可不多! 整个行宫外围顿时空出一大片场地,只剩下铁横秋独自立在雷光之中,与魔威滔天的疆万寿遥遥相对。 铁横秋却暗暗庆幸:多亏了簪星,他早已两次破解过这“天地虿盆”。更妙的是,簪星曾提点过:此招的破绽,正是“惊雷”! 此刻天际雷云未散,道道电光仍在周身游走。铁横秋不动声色地运转功法,将残余天雷之力暗暗汇聚于掌心。雷光在袖中隐隐闪烁,与空中尚未散尽的劫云遥相呼应。 “看来天不绝我!”他心中暗道。 铁横秋经历过两次天地虿盆,自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却见疆万寿振臂一起,杀招发动,那威势让铁横秋惊得近乎站立不稳! 这……这才是天地虿盆! 之前簪星引动的,和疆万寿引动的,比起来只能叫做“小蝎子盆”! 铁横秋心头剧震,只见疆万寿大手一挥,整片天地骤然陷入昏暗。 当年簪星引动的不过是毒蝎,那此刻源源不动涌现而出的,竟是上古魔虫! 一只只都大如车轮,甲壳上泛着幽绿的魔纹,口器开合间发出金铁交鸣之声。虫群振翅时带起的腥风,将方圆百丈内的草木尽数腐蚀成灰。 刹那间,惨叫声此起彼伏! 退得不够远的低阶魔修,连反应都来不及,就被漫天虫潮席卷而过。只见他们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转眼间就化作一具具裹着人皮的枯骨。 三大元婴老魔也感到巨大压力,顾不得观战了,立即催动保命招数迅速逃离现场。 转瞬间,整个战场为之一空,只剩下铁横秋独自面对这毁天灭地的虫潮。 铁横秋身形暴起,双掌擎天引动九霄雷霆! 轰——咔! 一道水桶粗的紫金天雷当空劈落,在遮天蔽日的虫潮中硬生生炸出个方圆十丈的焦黑空洞。铁横秋趁机吐出一口浊气,暗赞:还好有簪星提点…… 可这庆幸还未持续半息,地面突然剧烈震颤! 无数赤红如血的魔虫从地缝中喷涌而出,转眼间就填补了空缺。 铁横秋面具下的脸色彻底变了。 铁横秋此刻恍然大悟:疆万寿明知我会引雷,也明知天地虿盆的弱点是惊雷,但他还是和我赌斗了。 因为在绝对实力的碾压下,什么弱点什么破绽都不存在! 虫潮汹涌,铁横秋咬牙抵抗。 他不放弃,他不绝望! 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扛住! 他要守护这座行宫,守护行宫里那个人的好眠。 天雷一道接一道劈落,在虫潮中炸开朵朵焦黑的雷花。每一次雷光闪过,都有新的魔虫从地底涌出,但他依然机械般地重复着引雷的动作。 然而,很快雷云散尽,劫雷不再降临。 他的雷劫……已经度过了。 然而,他的修为却没有突破半步化神。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感受着体内停滞不前的修为:雷劫过去了,我却没有晋升? 百思不得其解,仔细想来,只想到一个解释: 原该引天雷重塑经脉的造化,被他全数挥霍在那铺天盖地的虫群之中。 而今雷散功消,淬体未成,破境之机,就此错付。 天雷散尽,最后的护体雷光也随之湮灭。 在漫天虫潮下,铁横秋强撑着重伤之躯,反手拔出青玉剑。 看来,用雷法取巧已经不可能了,他只能用笨方法! 就是他第一次破掉天地虿盆的笨法子! 他挥动青玉剑,穿越虫群。 虫子被他劈开不少,但他也难免负伤。 护体玄袍被他放在行宫深处,裹在月薄之身上,如今只能以肉身硬抗这万虫噬心之痛。 记得上次破解此招时,神树灵骨能瞬息净化所有虫毒,而今毒素祛除的速度却缓慢许多。 他仔细一想:可能是和月罗浮曾为自己抹除灵骨因果有关。那些被抹去的因果,也带走了部分灵骨威能。 铁横秋咬紧牙关,手中青玉剑绽放寒芒。剑锋过处,朵朵霜梅在虫潮中次第绽放。 他的动作越来越慢,持剑的右臂早已血肉模糊,却依然精准地刺出每一剑。 一步一血印,一剑一梅花。 铁横秋就这样在遮天蔽日的虫潮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错位囚笼 第194节 他头次破天地虿盆的时候,用这个笨法子杀出血路,最后将簪星击败在地。 但第一次…… 他踉跄着单膝跪地,青玉长剑铮地插进地面。 他艰难抬头,视野被鲜血模糊成一片猩红。 疆万寿那丈二魔躯依旧巍然屹立,如山岳般不可撼动。 根本没有战胜的可能! 疆万寿突然抬手一挥,霎时间天地间罡风肆虐!刺骨的寒风如刀割般掠过,铁横秋只觉浑身血液都要凝固。 他死死攥着插入地面的断剑,才勉强维持住半跪的姿势不倒。 待罡风散尽,铁横秋僵硬地抬头。 只见天地澄明,方才遮天蔽日的虫潮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满地狼藉和身上的伤痕,证明着方才那场死斗并非幻觉。 疆万寿负手而立,那张凶煞的面容露出几分赞许的笑意:“不错,你已接下这招了。” 铁横秋怔在原地。 疆万寿却哈哈大笑:“好啦,从今你就是我的兄弟了!” 说罢,他挥动大掌,一下拍在铁横秋的肩膀上。 铁横秋本就是强弩之末,被他这一拍,顿时软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疆万寿:“……………………不好意思啊,兄弟。” 这时候,一道蓝色的身影从行宫里跑出来,不是簪星是是谁? 簪星嗔怪道:“你把人家打昏了啊?” “唉!”疆万寿叹气,“我也没交过这么柔弱的兄弟啊!” 虽然月薄之也很柔弱,但那是假柔弱。 没想到,眼前这位是真柔弱啊! 簪星忙把铁横秋安置回去。 但见一通手忙脚乱,十二魔侍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都是魔修,谁都不太懂医术。 簪星想了想:“不如去人间请个医修回来吧。” 疆万寿道:“堂堂大魔修,去请人间医修,岂不是很丢脸?不如死了算了。” 簪星无语:“横秋哥哥又不是魔修……” 疆万寿却煞有介事:“我相信,他也宁愿死了也不折威名。” 簪星:……………… 魔侍长叹了口气:“可恨我们十二个人要维持护宫法阵,不然我们去人间请医修便罢了。” 簪星却道:“没事儿,我去吧。” 疆万寿却道:“不许去!” 簪星瞪大眼睛:“为什么?” “你是长生城少主,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我们。”疆万寿道,“你去请医修,和我去请医修,又有什么区别?” 簪星恨得咬牙切齿:“当年母亲临盆时,你怎么不嫌丢人,满修真界找稳婆?” “这能一样吗!”疆万寿大手一挥,斩钉截铁,“那是我媳妇生叉烧,你妈生你!” 簪星也气坏了:“什么生叉烧?我回去就告诉母亲……” 二人正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道声音在背后响起:“安静。” 殿内骤然一静。 疆万寿、簪星和魔侍长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来。 月薄之披着玄色魔尊长袍立于门边,苍白的面容如冰雕玉琢。 他身形单薄,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仅是静立于此,便让在场众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为之一滞。 魔侍长最先反应过来,忙跪倒在地:“尊上!尊上,您终于醒来了!” 第160章 我们回到从前好吗 月薄之掩唇轻咳一声,目光触及榻上昏迷的铁横秋,骤然一凝,几步掠至榻前。 他指尖轻点铁横秋眉心,神识微动,自梅蕊洞天中取出一枚金丹,缓缓渡入其口中。 待铁横秋苍白的面容稍稍恢复血色,月薄之才抬眸。那双冷灰色的眼眸扫过众人时,殿内寒意骤生,连空气都似凝滞:“谁把他伤成如此?” 魔侍长嗯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 疆万寿倒是爽快人,上前一步,正要回答,簪星却先开口:“横秋哥哥正逢渡劫,引来不少魔修,虽然力退群魔,如今却渡劫失败了。” 此言倒是不假,只是未尽全貌。 “引来什么魔修?”月薄之觉得这三言两语里蹊跷颇多,首先说道,“难道那些不长眼的东西,连‘铁面玄袍’都认不得了” 月薄之以魔尊身份出现的时候,总是铁面玄袍,这一身装束早已成为威慑魔域的象征,更是他特意留给铁横秋的护身符。 簪星叹了口气:“您的积威自然深重,但四年前魔宫崩塌,您下落不明,此事已为整个魔域所知……”未尽之意也很明显:都过去四年了,大家肯定不认你了呗! 月薄之眼底闪过一丝恍惚:“竟已过去四年了?” 他沉默片刻,心中泛起苦涩。 虽说早知魔修寿数短暂,这些年他殚精竭虑设计如何让自己身死后,仍能护荫铁横秋,却终究没料到会突生变故。 因此这些准备还是不够充分,未能完全保护他。 勉强压下心头纷乱的思绪,他眼中恢复清明:“即便如此,以他的修为,寻常魔修岂能伤他至此?” 听到这话,疆万寿骄傲之色溢于言表,几乎都要抢答了“那肯定不是寻常魔修啊,是兄弟我啊!” 簪星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抢先说道:“唉!横秋哥哥渡劫时的天雷声势惊人,引来了方圆百里的魔修。最可恶的是玉娘子、枯骨老魔和黑山老怪三个老东西,竟不顾铁律联手围攻。” 月薄之拧眉:“什么角色?一个都没听过。” 簪星也无语了:“的确,不过是几个困在元婴期百年的老废物罢了,自然是入不得您的眼的。” 月薄之冷笑道:“这等货色,也敢来挑战铁面玄袍的权威,看来我的确是睡得太久了。” 言罢,月薄之又看向簪星和疆万寿:“你们怎会在此?” 簪星愣了愣,忙说:“这四年我都在行宫伺候着您呢,您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啊?” 月薄之眼中透着明显的怀疑。 簪星说道:“你不信,可以问问魔侍长!” 魔侍长无奈叹气,说道:“簪星公子的确一直在行宫,也曾在铁尊艰难的时候出过力。”至于簪星隐瞒的那些事情,也不好在这个场面下一次抖落出来。横竖月薄之肯定会私下再问魔侍长的,那时候再说也无妨。 月薄之闻言,想到了什么,又对疆万寿道:“倒是难为你也来了。” “哈哈哈!”疆万寿笑道,“你放心,现在铁横秋就是我的兄弟了!” 月薄之微微一顿,垂眸凝视着铁横秋的面容,手指轻轻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半晌才淡淡道:“行,你们先去吧。” 众人松了一口气,便都退出房间。 殿门轻阖的刹那,月薄之强撑的威仪瞬间崩塌。 他猛然将铁横秋揽入怀中,苍白的面容埋在铁横秋肩头,单薄的脊背剧烈颤抖着,用最虔诚的姿态抱着他的劫后余生。 月薄之不禁怪责自己:是我醒得太晚了,若我早些醒来,那些宵小之辈焉敢造次? 一会儿又怪责自己不周全,这座行宫到底还没完全建成,隐匿防御法阵尚未完善,才让天雷破了隐匿。 而且,还得要十二魔侍同时运转,才能发挥最大的防御功效。 这么想着,他又恨自己这些年只顾精修剑道,没有好好研究阵法。 他剑道绝世又有何用? 他要是先铁横秋而去,再好的剑法也护不住铁横秋了。倒不如研习阵法禁制,方能筑起为他永世屏障。 他心思电转,略微平复过来后,又指尖搭在铁横秋腕间,灵力如丝缕般探入经脉。 月薄之久病成医,仔细探查后,发现铁横秋体内灵力虽虚浮,却无大碍,更像是力竭而眠,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沉思半晌,月薄之推门而出,在门框上烙禁制。他指尖轻划,接连布下三重结界,将密室封得固若金汤。 莫说是外敌入侵,即便是铁横秋自己想从里头出来,也是不可能了。 月薄之凝视着那三重结界,确认万无一失后,这才转身缓步走向庭院。 魔侍长疾步上前,单膝跪地:“属下办事不力,未能护住铁尊……” “不必多言。”月薄之抬手打断,声音如寒潭般平静,“此事非你之过。去继续守着吧。” 魔侍长松一口气,先行告退。 月薄之又来到疆万寿面前,说:“那我劳烦阁下先替我看顾这个行宫,我去去便回。” 疆万寿朗声一笑:“没问题!” “我家道侣的安全就托给你了。”月薄之施施然一拜。 “唉,说什么话呢,这么见外!”疆万寿道,“他既是我兄弟,你就是我嫂子啊。” 月薄之:……谢谢。 魔域荒原,腥风呜咽,云影如血。 天地虿盆的余威仍在荒原上肆虐,来不及逃遁的低阶魔修早已化作一具具干瘪尸骸,七窍中爬满毒虫。而修为深厚的玉娘子和枯骨老魔,自然可以全身而退。至于黑山老怪,虽被铁横秋那一击震得魔气紊乱,但未伤及根本,也可有余力遁逃。 三位元婴老魔各展神通,转眼间已在百里开外。 魔域荒原上阴风阵阵,三位元婴老魔暂歇于一处风化岩柱之间。 错位囚笼 第195节 黑山老怪捂住被天雷击得焦黑的胸腹,咬牙切齿道:“那一招雷击好生厉害!难道那个铁面人真的是魔尊吗?” 枯骨老魔想了想:“传闻魔尊一人可镇压三大魔将。今日那人虽强,却与传说相去甚远。” 玉娘子轻抚鬓角,若有所思:“可疆万寿不是说了什么他受过伤之类的话?之前魔宫崩塌,可能是魔尊修炼的时候出了岔子,所以才会四年不出。如今尚未完全恢复,也是说得通的。” “不知他可成功接下疆万寿的天地虿盆了么?”枯骨老魔望向远方天际,那里早已看不见战场的踪影。 就在这时候,天边忽然现出一道身影——玄袍铁面,挺立如松。 三位魔头霍然起身,面色剧变:“你是……” 铁面下传来一道冰冷的声线:“冒犯魔尊,该当何罪?” 枯骨老魔声音里透出前所未有的惊慌:“他……他真接下了天地虿盆,还有余力追杀我们!” 此刻三大魔头真是悔之晚矣,纷纷悔恨自己为何要触霉头,得罪魔尊! 玉娘子忙俯身跪拜:“晚辈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尊驾恕罪!从今往后,我愿为奴为婢,终生侍奉尊上……再不敢有半分异心!” 黑山老怪却站起来,眯眼道:“休要装神弄鬼!真有本事,刚刚早把我们都杀了!” 月薄之冷笑一声:“现在杀,也不晚。” 说罢,月薄之靴尖轻轻一踢,地上一颗砂砾便直冲黑山老怪面门而来。 黑山老怪冷笑道:“你引天雷都劈不坏我,区区一颗沙子——” 话音未落,那粒砂砾已穿透层层护体魔气。 黑山老怪的笑声戛然而止,眉心赫然出现一个血洞。他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摸了摸额间渗出的魔血,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激起漫天烟尘。 玉娘子瞳孔骤缩,血色尽褪的嘴唇不住颤抖:“弹指灭元婴……这、这绝对是魔尊本尊!”她更是伏拜在地,不敢动弹分毫。 枯骨老魔却是老谋深算,早在黑山老怪上前的时候,他就暗暗后退。 月薄之踢沙的当下,他立即催动法诀,闪身遁逃! 谁都没想到,那颗砂砾穿过了黑山老怪的额头后,居然并未落地,去势不减反增! 那粒砂砾,如同索命阎罗的判官笔,在虚空中留下一道漆黑,直追枯骨老魔后心! 噗—— 枯骨老魔逃遁的身影猛然一滞,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突然出现的血洞。 “这……怎么可能……”老魔艰难回首,张了张嘴,最终化作漫天骨粉,被荒原的狂风吹散。 看到如此画面,玉娘子彻底崩溃,匍匐在地的身躯抖如筛糠。 那颗砂砾此刻才缓缓落地,在血沙中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却似丧钟般回荡在整片荒原。 玉娘子颤抖不已,求饶不绝:“求尊上开恩……” 月薄之道:“你不战,也不逃,最识时务。” 玉娘子忙道:“我自知犯下大罪,只愿永生永世效忠尊上,还望尊上宽恕!” “你冒犯铁面权威,本不该饶你。”月薄之缓缓道,“但你既然识趣,我也暂时让放你一马。就由你去亲口告诉魔域众人,不敬铁面,是什么下场。”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那道玄色身影已倏然离去。 玉娘子瘫坐在血沙中,这才发现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玉娘子冷静下来,细细想来,自己能被饶命,自然不会是魔尊怜香惜玉。 她琢磨了一下:他是要借我之口,重振魔威! 四年来魔域流言四起,多少宵小之辈蠢蠢欲动。今日这场杀鸡儆猴的戏码,是要让整个魔域都记住——铁面之威,不容亵渎! 今日这一出,必然是为了再度立威! 想明白之后,玉娘子连忙办事,在魔域里四处散播今日的事情,而且说得绘声绘色,甚至添油加醋。 等消息流传甚广时,已经变成铁面魔尊四年不出,只是在琢磨一门惊天秘术。 他和疆万寿赌斗,引动天雷轰破天地虿盆,余波将黑山老怪和枯骨老魔都炸死了。 此事,月薄之却已经没理会了。 金屋之内,月薄之低头轻吻铁横秋冰凉的额头。 就在此刻,铁横秋睫毛颤动,缓缓转醒。 月薄之竟似惊弓之鸟般惊慌,退开了半步。 铁横秋睁眼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冷眼冷面的月薄之。 铁横秋震惊不已,半晌才说:“我不是死了吧?” 月薄之脸色更冷了:“平白无故咒自己做甚?” 一听这腔调,铁横秋就知道果然是月薄之本尊,实在大喜过望:“薄之,你醒了?!” 铁横秋支撑着坐起身来:“真的醒了?” “怕是叫你失望了。”月薄之语气非常冰冷,手上动作却温柔,将软枕仔细垫在铁横秋腰后,“你费尽心机大破魔宫,不就是为求自由?如今倒好,还是困在我掌中。” 听到月薄之如此刻薄冷语,铁横秋却再不自苦懊恼了,只是咳了咳,道:“唉!薄之啊,你心里明明不是这般想的,何必说这些伤人的话?” 听到这话,月薄之浑身一震,嘴上却说:“你岂能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铁横秋沉吟良久,终于开口:“四年前,你当真引动魔气,将丰和郡彻底摧毁了么?” 往日里,无论月薄之如何癫狂偏执,铁横秋心中总存着一丝怜惜。可就在那道魔气撕裂天幕、碾向人间城镇的刹那,铁横秋多年来建立的敬慕,终究是彻底崩塌了。 然而,待心绪渐宁,细思前后,他又隐隐觉得:那一日他所见的真相,或许并非全部。 听到铁横秋这么问,月薄之脸色骤然一冷:““呵,真不愧是正道剑修,你最关心的,果然还是那些人间百姓!” 若在从前,铁横秋定要与他争个是非分明。可这四年来,他日日期盼月薄之苏醒,更反复咀嚼两人之间的种种过往。当初身在局中,诸多执迷,如今抽身回望,反倒一片清明。 他明白了,自己此刻断不能和月薄之理论。 铁横秋忽然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手腕。 指尖传来的温度让月薄之呼吸一滞,表情依旧冰冷,却并没有挣开。 铁横秋轻声道:“咱们先不论正邪公道,单论那是你我一同放过风筝的地方,我就知道你不舍得摧毁它!” 月薄之心中一酸,万般委屈涌上心头:你为何直到如今才想起这些?既然明白,当初又为何对我刀剑相向?怎能不叫人……心寒。 原来,当初月薄之化作“汤雪”离开丰和郡的时候,曾在那儿留下一道辟邪清风。 正因如此,当他引动魔气劈落之际,那道清风自会抵消邪气,护住城池。 也就是说,月薄之的确没有摧毁丰和郡。 月薄之虽未言语,可他神情之间的细微变化,已让铁横秋读懂了答案。 四年来,丰和郡一事如同心头血痂,始终未愈。铁横秋几度想要亲赴旧地求证,却因形势所迫,始终不敢踏出隐匿大阵半步,唯恐行踪暴露,引来更大祸端。 此刻真相既明,那沉压心底多年的巨石倏然落地,铁横秋长长舒出一口气。 铁横秋又说道:“唉……其实,我睡了四年,你也睡了四年。我也渐渐懂了,你的想法了……易地而处,我想,或许换着是我,也会和你一般疯狂吧!” 月薄之身形一震:“你别以为这么说,就能使我麻痹大意。” 他抬起银灰色的眸子,流露出偏执倔强之色:“任你何等巧舌如簧,我也再不会令你有离开的机会了。” 语气怪异,让人分不清是威胁,还是哀求。 铁横秋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信我呢?” “我信你?”月薄之咬牙切齿,“你亲手伤我毁我,叫我如何信你?” 铁横秋无奈道:“的确,我们之间隔着那么多的曲折,若能回到十年前,我还是虔诚仰望你的粗使弟子,或许你也就能信我了吧……” 月薄之眼神怔忡又迷茫:“回到十年前……” 庭院中,阵法模拟的阳光洒落,虽不似真正的太阳那般温暖炽热,却依然在月薄之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他低垂着眼睫,细碎的金光在银灰色的眸子里流转,恍若冰封的湖面突然被春风拂过。 半晌,他缓缓抬眸,目光直直望进铁横秋眼底:“你真的乐意回到十年前吗?” 铁横秋也一怔,看着月薄之,彼此眼神交汇。 风流过,而无声。 第161章 十年后,白光山 十年后,白光山。 山洞在剧烈的震颤中濒临崩塌,洞口已被巨石彻底封死。 然而,细若游丝的偃丝,从岩石最细微的缝隙中渗透而入,像无数条银色的毒蛇,在巨石内部蜿蜒穿行,终于“咔嚓”一声将整块巨石撕裂。 漫天碎石中,密密麻麻的偃丝涌入洞中,朝着仓皇逃窜的铁横秋与何处觅直扑而去! 铁横秋与何处觅眼见偃丝如潮水般涌来,已是退无可退。 千钧一发之际,二人纵身跃入白光遗阵! 相传此阵乃当年白光仙子兵解之际,以毕生修为所化是时空禁制。 阵中暗藏玄机,能照见修士道心上最细微的裂痕,将人拖入尘封最深的记忆幻境。但凡入阵者若不能勘破虚妄、斩断执念,便会在这轮回般的记忆中不断沉沦。待到灵力耗尽之时,肉身便会化作缕缕青烟,成为这古阵永恒的养料…… 偃丝在白光遗阵前停下,不敢贸然进犯。 隐身暗处的偃师默默道:此乃白光遗阵,倒是和魇术同源,皆是以心为牢,以念为狱的造化。 可惜古玄莫不在此处。若得他的手段加持,这遗阵威力何止倍增?届时莫说擒拿铁横秋,便是将整座白光山化为梦境牢笼也不在话下。 说不定……连月薄之也能拿下? 不过,先不忙这个,月薄之此人疯疯癫癫,不讲道理,没有十足把握,还是先别正面和他交锋为妙。 听古玄莫所言,铁横秋心志非常坚定,怕不是很快就会破阵而出,甚至还能拿到白光传承,也未可知啊! 偃师在阴影中静静等候,正盘算着在铁横秋破阵的时候,他要如何应对才好。 突然,整座山洞剧烈震颤,岩壁崩裂! 白光炸裂之下,跳出的一道人影——竟然是何处觅! 错位囚笼 第196节 偃师不可置信地喃喃:何处觅?这眼高于顶、性情脆弱的人什么时候心志如此坚定了? 却不想,何处觅已非当年。 在他遭逢巨变之后,即便得到了母亲的金丹,重新获得了修为,但心境却濒临崩溃,时而恐惧,时而怀疑,时而自责,时而悔恨…… 幸好,他重塑金丹后,家族愿意像从前那样对他倾力栽培。 何氏底蕴深厚,也有一座问心试炼阵。家主将他投入此阵,让他反复回味最痛苦的记忆。那些撕心裂肺的场景,那些肝肠寸断的瞬间,在千百次轮回中渐渐褪去锋芒。 就像反复撕开的伤口,最终长出最坚硬的痂。 所以当白光遗阵试图将他拖入回忆时,那些曾经致命的痛楚,已如同看过千百遍的旧戏文。 他的神魂在幻境中轻轻一挣,肉身便睁开了清醒的眼睛。 刺目的白光如流水般缠绕着何处觅全身,他的瞳孔剧烈收缩,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显然正在经历玄妙的传承洗礼。 偃师心想:不好,他要接受白光传承了! 但他又隐隐有些庆幸:不过,何处觅接受传承倒比铁横秋好,毕竟,铁横秋的境界和实力都更高更强。 轰隆一声,劫云凝聚。 何处觅竟然是要突破金丹,晋升元婴了! 偃师不禁惊讶:这白光传承果然厉害,竟能让一个道心曾碎之人直塑元婴! 他再一次庆幸,得到传承的不是元婴巅峰的铁横秋。 刹那间,天地轰鸣,紫电如龙! 何处觅凝神盘膝,接受天雷淬体。 偃师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手指一勾,偃丝就飞往何处觅身上。 就在这时候,铁横秋纵身跃起,眼神清明:“何公子勿忧,我来护法!” 然而,偃师却丝毫不慌,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冷笑:先前他仅凭一己之力,就将铁横秋与何处觅二人追杀得狼狈逃窜。如今铁横秋未得传承,又只剩孤身一人,按理说更不是他的对手。 但他万万没想到,先前之所以能碾压铁横秋,全因对方记忆残缺,诸多精妙功法都使不出来。 而今铁横秋在白光遗阵中历经回忆洗礼,反倒因祸得福。尘封的记忆碎片尽数归位,实力快速复苏! 偃丝铺天盖地而来,铁横秋立在中央,不闪不躲。 偃师勾唇冷笑:他躲都不躲了?这是要对何处觅挺身相护吗?那就是自寻死路! 铁横秋却负手而立,眸光如电:“这一招,我曾见过啊。” 偃师正自惑然。 却见铁横秋拔剑而起:“雷蛰于渊!” 原本劈向何处觅的劫雷竟在半空折转,化作千百道紫电狂龙,顺着银线逆流而上! 夺命偃丝,此刻成了引电之网,将天雷道道引向偃师本体! 偃师猝不及防,被炸了一个猝不及防。 隐没在暗处的身影,也被电光照亮! 电光火石间,他的真容在刺目雷光中无所遁形。 铁横秋横剑而立,神色一凛:“云思归!?” 云思归到底是云思归,而非柳六,柳六一旦被困电网,就不得脱身。但云思归眼明手快,迅速切断偃丝,一个瞬移,眨眼就转到未被雷光波及的位置。 “云思归,你还活着!?”铁横秋震撼不已。 在铁横秋引走大半劫雷的帮助下,何处觅的元婴天劫顺利得超乎想象。 只见他周身灵光流转,元婴已然成型。他纵身跃至铁横秋身侧,待看清云思归面容时,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你……” 望着何处觅轻松结婴的模样,铁横秋心头蓦然划过一丝异样。这场景何其熟悉!当年他渡元婴劫时,不也是得大能帮忙扛雷,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顺利突破吗? 但此刻,一段尘封的记忆浮现眼前:在魔域冲击半步化神的时候,他却失败了。 他原以为是因为他转移天雷对抗虫潮,导致肉身淬炼不足所致。 可如今看来,很可能不这个原因。 不过,现在大敌当前,也不是思考这个事情的时候。 铁横秋很快凝聚心神,紧紧盯着眼前的云思归。 只见对方周身缠绕着诡异的丝线,那些丝线泛着不似凡物的光泽,既非金非玉,又似金似玉,在阳光下流转着妖异的光晕。昔日束得一丝不苟的长发如今凌乱披散,曾经那个仙风道骨的宗师气度荡然无存。 铁横秋心头一震:“你用千机锦续命了!” 何处觅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追问:“千机锦……是什么……” 铁横秋抿了抿唇,也不知该怎么跟何处觅解释这一切。 云思归发出一阵沙哑的怪笑:“我当年也是走投无路,拼死一搏,带着千机锦投身传神鼎。一入火炉,我就立即用秘法催动千机锦。尽管我的肉身瞬息就被焚毁,但是千机锦为我重铸了这副水火不侵的躯壳,使我得以逃出生天!” 铁横秋冷笑一声:“可惜,你这个千机锦虽然水火不侵,却是怕雷。正好犯到老子头上来了!” 说罢,铁横秋举剑而起,掐动《蛰雷引》,周身顿时雷蛇狂舞。 云思归眼神一闪,双掌齐出,对铁横秋攻去! 铁横秋笑说:“你倒是有胆魄!” 却不想,云思归是虚晃一招,身形瞬移,立即闪到何处觅跟前。 何处觅反应够快,挥动夔骨扇,夔龙为雷兽,其骨扇自然也正是千机锦的天然克星。 云思归的偃丝被夔骨扇切断,暴退两步:原以为何处觅是一个软柿子,如今看倒不然了。 何处觅得到传承,晋升元婴,武功也更上一层楼,手上夔骨扇舞得虎虎生风。 而铁横秋更不必说,他早已有了丰富的对付千机锦的经验,剑法又得了梅蕊传承,此刻更是精妙无比。 云思归在二人合击下节节败退,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就在片刻之前,这两人还在他的追杀下仓皇逃窜;转眼之间,局势竟完全逆转! 铁横秋笑道:“老匹夫,我让你再死一次!” 何处觅看着云思归,眼中也是仇恨如火燃烧:“天理循环,让你落入我手里了!” 云思归望着眼前这两个曾经在自己座下恭敬行礼的弟子,如今却刀剑相向。这份反差让他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与愤怒。 “小辈就是无知!”他冷笑一声,“我还没出力,你们倒自傲起来了。” 他一直只使偃丝,不过是不想暴露行藏,但如今他也顾不得了。 双掌猛然一合,法相骤起! 在他身后,腾起一条双首魔龙。 铁横秋心头巨震:“怎么,他被抽了灵骨,还能保持法相境界?” 这就是千机锦的逆天之处,不但能重塑肉身,甚至还能再造灵骨! 铁横秋举目望去,发现这双首魔龙法相和云思归生前大不一样了。 原来,云思归此刻仍顾忌行踪暴露,刻意压制了法相威能。那双首魔龙虽不及当年传神峰上遮天蔽日的骇人规模,只是维持在十丈长短,恰能在林间灵活游走。 但即便如此,对铁横秋与何处觅而言,这缩水版的魔龙依旧恐怖绝伦。 魔龙冲向铁横秋和何处觅。 铁横秋挥剑抵抗,催动引雷之法,然而,刚刚经历过一场雷劫,已耗尽周遭雷霆之力,此刻的蛰雷剑气威力十不存一。 他如今的雷光剑,连擦破魔龙的皮都很难。 何处觅的夔骨扇威能更大一些,然而,元婴初期的身法终究慢了半拍,好几下攻击都落了空。 即便如此,魔龙还是更在意夔骨扇,攻击更集中在何处觅身上。 砰—— 一记龙尾横扫,何处觅闪避不及,整个人被狠狠拍飞。 他重重摔在地上,肩头鲜血瞬间浸透白衣。铁横秋剑光如虹,急忙挡在他身前:“何公子!” 何处觅急声道:“铁师弟,你先走!” 铁横秋身形猛地一滞:“你……你喊我什么!?” 何处觅也是一时情急,叫出了对方真名。如今便只能苦笑道:“你这呆子,今儿个都没戴易容面具呢。” 铁横秋摸了摸脸庞,刹那间尴尬起来:是啊,他用真容试探霁难逢,都还没来得及重新易容,就碰上何处觅了…… 铁横秋脸色骤变:“你早就猜出我的身份了?” 想起来,何处觅跟铁横秋诉说传神峰往事的时候,有好几处诉说与事实不符。如今想来,必然是何处觅对铁横秋身份早有疑心,所以半真半假的试探。 何处觅咳了咳,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了,你先去!我有夔骨扇护身——” 话还没说完,魔龙已咆哮着再度扑来!铁横秋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何处觅的腰身,足尖点地腾空而起。龙爪擦着二人衣角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 “好险!”铁横秋暗自庆幸。若非云思归顾忌暴露行踪,不敢施展当年与月薄之交战时的焚天烈焰,此刻他们早已化为灰烬。 那遮天蔽日的龙焰,可是连化神期大能都要退避三舍的杀招! 何处觅眼神一变,掌中亮起一道光芒。 铁横秋隐隐感觉异样:“这是什么……” 何处觅笑道:“这是家主给我的护命传送令,可以把一个人传送到何氏本家……” “仅能送一个人……”铁横秋猛然抬首,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你想送我走?自己留下?” 何处觅道:“你速去禀明本家,叫他们来援,或许还赶得及……” “若是赶不及呢!?”铁横秋急声打断。 “若是赶不及……”何处觅嘴角挂着血痕,却笑得明媚,“你就得永远记着我对你的好,一辈子忘不掉。” 铁横秋心神大震。 就在这时候,一身清喝响起:“这等好事,你也真敢想!” 一道清光如天外飞虹,精准击中断何处觅手中法诀。传送令的光芒瞬间熄灭,何处觅错愕惊惶不已。 不过,云思归比何处觅更惊慌。 错位囚笼 第197节 那魔龙法相发出一声凄厉嘶吼,竟与云思归一同化作缕缕青烟,转瞬间消散无踪! 铁横秋抬眼望去,只见月薄之身披雪氅,如弱柳扶风般倚着一棵树,一手按着心口,低低咳嗽。 铁横秋顿时心神大震,也顾不得正在吐血的何处觅,一个箭步扑向月薄之:“怎么咳得这般厉害?是不是着了风?” 此时月薄之面上仍覆着鲛蜕,旁人并看不见他真实容貌。 然而,看着月薄之的身影,何处觅心中隐隐腾起一个猜想,但这个猜想……叫他不敢细想! 第162章 再遇万籁静 何处觅收敛心神,站起来,也走到月薄之身侧,“尊夫人”三个字此刻无比烫嘴,沉吟半晌只能说道:“阁下似有不适?不知为何会突然现身此地?” 月薄之却对何处觅视若无睹,只凝眸望向铁横秋:“岂止是我?剑道大比召开在即,四方修士云集此处。方才你们引动天雷,声势惊人,早已惊动四方。用不了多久,便会有更多修士循迹而来。” 铁横秋心念电转:这蛰雷引果然声势惊人。照此说来,日后若需急召薄之援手,倒未必非得依靠玉简。只消引动天雷,能退敌自是最佳;即便不能,方圆百里之内他也必能察觉。如此倒是简便得很。 何处觅闻言一怔,忙说:“竟有此事!那还是速速离开为妙,免得节外生枝。” 方才一场追逐,何处觅和铁横秋二人皆是风尘仆仆,形容狼狈。 他们当即掐诀施术,周身微光流转间,衣袂复整,形容再洁,转眼便恢复了清朗姿态。 何处觅率先举步,口中说道:“我此去是要找大师兄的,你们……” 铁横秋略作迟疑,随即应道:“我也去见见大师兄吧。”话音未落,他已迅速覆上鲛蜕,面容再度隐于幻貌之下。 “好,一起吧。”何处觅颔首道。 铁横秋伸手轻轻扶住月薄之,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先前记忆残缺之时,他对月薄之既依恋又畏惧;而今往事尽归,胸臆间竟只余温热的怜惜与牵挂,再无半分惧怕。 他不由暗想:不知他紫府反噬之伤可曾痊愈?眼下这般虚弱,莫非是旧伤未愈?唉…… 让我失忆忘记这十年发生的事情就罢了,他为何又要编排我成了魔尊强取他的故事呢? 也罢,既然他喜欢这般,我便由着他演下去罢。 月薄之确实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铁横秋更是对他呵护备至,任谁看去,都只觉得他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何处觅一直旁观着,却不敢把这位“铁夫人”当做寻常。 虽然看着是那么的柔弱,但是他一出手,就击碎了何氏的宝令;还没显出身形,就把法相期的云思归吓跑了。 这能是病弱西施吗? 怕不是蛇蝎美人吧! 何处觅轻咳两声,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却也不敢直探月薄之的底细,只将话头引向云思归身上。 他故作随意道:“说来也怪,六年前云思归才出关不久,刚稳住人心,便又再度闭关。门中上下议论纷纷,都猜测他当年伤势其实未愈,不过是见人心浮动,才强行出关稳定局面,之后不得不再度闭关修养。更别提,他的命灯一直被封存着……” 铁横秋本来打算直言相告,可转念想起还要陪月薄之继续这失忆的戏码,只得抬手挠了挠头,含糊其辞道:“这个嘛……我在白光遗阵中,倒是记起了一些事情……” 听到铁横秋想起来了什么,月薄之果然是眸光一闪。 月薄之轻声问:“你想起了什么?” 铁横秋道:“是些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片段。”顿了顿,铁横秋道,“我隐约记得,那云思归冲向传神鼎,口中不住念着‘我真该死’之类的话,随后纵身跃入鼎中,顷刻间便被烈火吞噬。我原以为他已殒命,如今听他所言,竟是凭借千机锦重生,瞒天过海,潜藏至今。” “千机锦又是何物?”何处觅问道。 “是一种血偃术的秘宝。”铁横秋顿了顿,“想来我也算不负何公子所托了。这个血偃的幕后真凶已经呼之欲出,正是云思归!” 铁横秋心念一转,只觉所有东西都串联起来了:“云思归重伤投了传神鼎,靠着千机锦复生,自然不敢抛头露面。刚好大师兄为了稳定人心,对他的死讯秘不发丧,给了他潜伏的契机。他便隐姓埋名,来到白光山此处,用血偃术强壮自身。没想到今日却遇到了我们。” 月薄之冷冷一笑:“他竟未死!很好。” 铁横秋暗暗点头:很好,是挺好的。 上次杀他,竟让他自己投鼎了,的确杀得不够痛快。 再杀一回,也不错! 言谈间,他们已来到一座小竹楼。 楼外守着两名云隐宗装束的剑修,白衣佩剑,神情肃然。 看着这打扮,铁横秋也有些感慨。 弟子们看见何处觅,轻轻拱手行礼,再看到月薄之和铁横秋两个生面孔,略感疑问,但还是去通传了。 不多时,三人便被引入竹楼之中。 小竹楼内陈设清雅,处处可见阵法布置的痕迹,流转着若有若无的灵息。 沿梯而上,二楼是一间敞亮的厅堂。三人刚落座片刻,便见一道人影自屏风后转出——来人一身青衫,举止温文,唇边含笑,正是大师兄万籁静。 十年前,月薄之离开云隐宗,云思归身负重伤,自此宗门元气大伤。内则三十六峰各怀心思,外则八方势力伺机而动。六年前云思归伤愈出关,本令宗门上下为之一振。 谁知宗主再度神秘失踪,门中人心愈发涣散。 万籁静居大师兄之位,独面这风雨飘摇之局。 所幸他阵道造诣日益精进,借云隐宗三十六峰天然地势布下天堑大阵,辅以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终是勉强稳住了局面。 虽只顶着“镇山大弟子”的名号,实则已行宗主之权。经年累月的运筹帷幄,倒让这位年轻修士渐渐养出了不怒自威的宗师气度。 何处觅躬身一礼,郑重拜下:“大师兄万安!” 万籁静忙笑着让过:“你已非门派中人,而且贵为何氏少主,如此大礼,我如何能担得起?” 何处觅却道:“大师兄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如何能忘?” 万籁静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目光随即转向一旁的月薄之和铁横秋。这些年他虽修为精进,却仍无法看穿二人以鲛蜕遮掩的真容,眼前所见,不过是两张陌生的易容面孔。他微微颔首,语气平和:“还未请教两位道友尊姓大名?” 铁横秋沉默片刻,终是抬手在脸上一抹,鲛蜕如水般褪去,露出原本的面容。 万籁静大惊失色:“铁师弟,竟然是你……” 万籁静的目光转向铁横秋身侧那道雪白的身影,心里猜到七八分了,可月薄之既未主动显露真容,他亦不敢贸然点破。 但他再开口时,语气已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恭敬:“那么,这位仙友……” 月薄之也不搭话,只是看着铁横秋。 铁横秋:得了,又给我出难题呗。 铁横秋已经有些习惯了:既然他自己不露脸,那就是不想表明身份。这也是,他这身份也不好展露。 铁横秋便一脸平和地说道:“这是我的道侣。” 闻听此言,万籁静也是骇然一震:“道、道侣……” 月薄之终于开口了,挑眉问道:“有什么问题?” 万籁静忙说:“真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铁师弟好福气啊!” 月薄之轻哼一声,勉强算是满意了。 铁横秋见众人还站着,连忙道:“我家夫人身子骨弱,受不得久站。” 万籁静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引着众人入座,又唤来弟子奉上温养经脉的灵茶和灵果。他殷勤地介绍道:“这些果子最是养气补元,只是不知可合尊夫人的口味?” 该说不说,即便过去十年,何处觅长进不少,在为人处世上还是不及万籁静多了。 起码这声“尊夫人”,何处觅就没法如此自然而然地说出口。 铁横秋熟练地剥开灵果,剔去果核,将晶莹剔透的果肉递到月薄之面前。月薄之慢条斯理地尝了两口,淡淡道:“尚可。” 万籁静与何处觅悄悄交换了个眼神:若说眼前这位是当年叱咤风云的月薄之,这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实在不像;可要说不是,这目中无人的做派,又活脱脱是月尊的作风。 更蹊跷的是,以月薄之的傲气,怎会做个元婴修士的夫人? 万籁静与何处觅虽满腹狐疑,却谁也不敢贸然开口询问。毕竟,若眼前这位当真是月薄之,以他那说砍人就砍人的性子…… 铁横秋并未在意这二人的态度,只是轻轻握住月薄之的手,问道:“可要再用一点?” 月薄之懒懒地瞥了他一眼,却是配合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轻应,让万籁静和何处觅又对视了一眼:这语气,这神态,倒是颇似!可又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违和…… 铁横秋虽然全心扑在伺候月薄之身上,但也感觉到气氛的微妙,便主动打破沉默,提起云思归死而复生的事情,让万籁静多多留心。 听到这个消息,万籁静蓦然一震:“他……死而复生?” 这一惊非同小可,直令他面色霎时苍白如纸。 铁横秋叹了口气:“他藏身于白光山中,借血偃邪术重塑己身,如今修为已重回法相之境。” “血偃……血偃术……”万籁静闻言身形剧震,眸中瞳孔骤缩,似惊似痛,仿佛被无形利刃刺穿神魂。 铁横秋见到万籁静这般反应,也很意外,虽然他知道万籁静受过云思归伤害,却没想到一向沉稳的大师兄居然会如此失态。 铁横秋看向何处觅,何处觅无奈一叹,对铁横秋传音入密道:“四年前,万家曾被一个神秘的血偃师灭门……” 铁横秋骤然抬眸:你是说…… 如此说来,当年云思归竟是在传神鼎内假死脱身,借千机锦重塑性命,更修成了血偃邪术。而他逃出传神鼎之后,挑了万家下手,屠尽万籁静家族,此后才遁入白光山隐匿行迹…… 真是……歹毒啊! 万籁静胸中悲愤翻涌,怆然长叹一声,久久无言。然而不过片刻,他眼底波澜渐平,复归沉寂,只淡声道:“邪终不能胜正。天道昭昭,未必无情。”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截莹润如玉的灵骨:“这不正是明证吗?” 见到那截灵骨,何处觅嘴唇颤抖,难以置信:“这、这是……” “这正是当年云思归夺走的那段你的灵骨。”万籁静语声温和,“说来,这其中也有铁师弟的一份功劳。” “铁师弟也有功劳?”何处觅惊讶地看着铁横秋。 铁横秋要装失忆,立即摆出一脸迷茫:“我也不知道,我前阵子练功出了岔子,记忆是残缺不全的。” 万籁静也不知铁横秋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 若他是假装,那多半是不愿让人知晓自己身负夺骨邪术,倒也合乎常理;若是真失了记忆,自己更不便在他茫然不知时贸然提及此事。 万籁静便含糊其辞道:“当年,铁师弟助我对付云思归,云思归投身传神鼎后,我便一直尝试能否从中提炼出你的灵骨。只因始终未有十足把握,才未曾向你提及……直至今日功成,才邀你一叙。” 何处觅嘴唇轻颤,缓缓接过那一截灵骨,刹那间泪如雨下,不能自持。 错位囚笼 第198节 多少前尘旧事、多少悲欢离合成一幕幕涌上心头,最终却只化作唇边一丝无声的叹息。 铁横秋亦是神色动容,感慨丛生,万籁静坐在一旁,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何处觅。 待到何处觅情绪稍定,万籁静才缓声开口:“如今你取回剑骨,重归剑修之路,还赶得及参加这一届的剑道大比。” “重归剑修……参加剑道大比?”何处觅浑身一震。 万籁静微微颔首:“你因失去剑骨,少主之位始终备受质疑。此次剑道大比,正是你重振声威、震慑四方的良机。” 铁横秋倒也听说过了,何处觅失了剑骨,时常难以镇住底下人。他也亲眼看到,流觞居的掌柜当面说何处觅是失了剑骨的废人,不配当他们东家。 若他真能在此次剑道大比中一举扬名,自然无人再敢轻视,对他稳固地位大有助益。 何处觅迟疑道:“可是,大师兄不是也要参加大比吗?” “这是自然的。”万籁静笑道,“你可别指望我会让着你。” 何处觅苦笑道:“那我是夺魁无望了。” 铁横秋却道:“纵不能夺魁,若能跻身前列,也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何处觅转眼看向铁横秋:“你也是来参加剑道大比的吗?” 铁横秋颔首:“是的。”他目光不自觉掠向万籁静——在所有参赛者中,唯有这位云隐宗镇山大师兄,最令他感到棘手。 万籁静察觉到他视线,微露讶异,随即含笑说道:“士别三日,铁师弟的剑术想必精进不少。我很期待在擂台之上,与你一战。” 铁横秋闻言,心头不由一震。 遥想十年前,他还只是个在生死间挣扎的微末弟子,与万籁静之间的差距宛若云泥天堑。而如今,他竟真的能够与万籁静并肩论剑,一较高下! 思及此处,他只觉胸中激荡难平,如有风雷暗涌。 万籁静顿了顿,看向月薄之,问道:“不知铁夫人可要参加大比吗?” 月薄之淡淡道:“我体弱多病,并不善战。” 万籁静:……无语中带有几分庆幸。 第163章 定是蛊毒又发作了 何处觅得剑骨,重获至宝,便径直返回山庄,闭门不出。 月薄之与铁横秋随后也回到庄中,却已不见霁难逢与夜知闻的身影。 铁横秋蹙眉:“纪大哥当真走了?” “他留在这儿也无甚意思,”月薄之淡淡道,“他又不会参加大比。” 铁横秋佯装不知霁难逢乃千年魔身,只道:“看他模样分明是个年轻剑修,竟也不来凑这剑道盛会的热闹?” 月薄之挑了挑唇,最后才说:“你也看过他出手的,他不修剑。” “他出手……?我看他出手的时候,十分随意,并没有祭出本命法器,实在是难以确认。”铁横秋说道。 月薄之却摇头:“虽未见法器,但出手之间的章法气象,也能略窥一二。” 铁横秋叹气,说:“夫人的境界,我真是自叹弗如。” 月薄之闻言颇为自得。 铁横秋趁着月薄之心情好,打听道:“那他不是剑修,是什么修?” “他么,”月薄之眼尾轻扬,“应当是……以刀入道的指修。” “什么意思?我竟未听过。”铁横秋好奇道。 月薄之并未言语,只抬手轻弹,一片落花自他指尖倏然射出,直朝铁横秋面门而去。 那柔软花瓣携着凛冽罡风,破空之声铮然如铁,气势骇人! 飞花逼至额前刹那,却倏地一缓,轻飘飘坠下,并未伤他分毫。 铁横秋却已惊出一身冷汗。 片刻,铁横秋却明悟了:“弹指之间,落叶飞花,皆成武器……你说他是‘以刀入道的指修’,便是说他早年是刀修,后来把刀意炼化入指,人即是刀,心念所至,万物皆可为刃,再无需任何法器,都能施展杀招!” 铁横秋身为剑修,修为虽已不俗,可若手中无剑,一身实力怕是连八成也难施展。反之,若能得一把绝世神兵为助,剑威必可陡增,锋芒难挡。 正因如此,凡走刀剑之道的修士,无一不将本命法器视若性命。名动一方的大能,手中往往都有一件传颂天下的神兵。 可他万万没想到,霁难逢竟反其道而行,舍外物之利,弃神兵之倚,以指为刃、以心驭气,反而突破桎梏、步入超凡之境。 铁横秋大感震撼:霁难逢竟然是如此高手! 怪不得他可以用一指头就把古玄莫给按死! 铁横秋越发好奇当年月薄之是如何击败霁难逢的,太遗憾错过那场惊天一战了。 铁横秋回想起方才月薄之信手弹出的一击,心头一动,脱口问道:“难道……你也弃剑修指,走上了与他相似的道?” 月薄之眼尾轻扫,声音里透出几分冷峭:“你是说,我在效仿别人的道?” “……当然不是。”铁横秋无奈道。 月薄之轻嗤一声,神情倨傲:“这弹指飞花的伎俩,有手就会,还要专修么?” 铁横秋:……得,就我没手呗。 月薄之转身走入房间里,铁横秋连忙跟上。 铁横秋装作没有恢复记忆,如往日一般殷勤周到,抬手为月薄之斟了一杯热茶。 月薄之抿了一口茶,挑眉看着铁横秋,像是在审视什么,半晌又细细问他和何处觅到底发生了什么。 铁横秋一脸老实,答得滴水不漏,只将白光山中彻底恢复记忆一事隐去,说自己只是被唤起了一些记忆碎片,就因为何处觅率先破阵,无法完全回忆起一切。 他若一口咬定全无记忆,反倒显得刻意。如今这般真假参半、虚实交错的说辞,配上他多年练就的脸不红心不跳的功底,竟真教他瞒天过海,暂且搪塞了过去。 趁着月薄之放下疑心,铁横秋立即转移他的注意力:“那个云思归真是阴魂不散!闹了半天,原来他就是血偃师。咱们就该把他的皮剥了做灯笼。只是他神出鬼没,我虽然按你的建议找了魔侍们去寻他,也不知办不办得到呢。” 月薄之却道:“那倒不难了。原来血偃就是他。那即便我们不找他,他也会来找我们麻烦的。” 铁横秋蓦地想起林间那一幕:月薄之甫一现身,血偃便遁形无踪。 他摇头:“他才不敢找你麻烦哩!” 不过转念一想,云思归的确是不敢找月薄之麻烦,但是特别爱找铁横秋麻烦啊!但凡他稍一落单,十有八九便要撞上那诡影。 铁横秋福至心灵:“你的意思是,以我为饵,引他入瓮?” 月薄之闻言,神色一冷:“我是这个意思?” 铁横秋哑然:“……” “以你为饵,亏你想得出来。”月薄之微带愠色:只有以小虫为饵的道理,岂有拿唯一珍宝作饵的? 铁横秋心下一顿,自知失言,又触了月薄之的逆鳞。 说来也怪,他这张嘴仿佛生来就与月薄之相冲,明明满心想着讨好卖乖,可话一出口,却总能精准无比地踩中猫尾。 从前铁横秋为此是诚惶诚恐,连连告罪,恨不得跪下来,如今却不然了。 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些有恃无恐了,非但不觉惶恐,反倒是直勾勾地看着月薄之。 月薄之见铁横秋一反常态的表现,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保持那个微愠模样:“你看什么?” 铁横秋露出一脸担忧的神色,温声道:“薄之,你这样走了一天,还动了真气,气血翻涌的,那蛊虫可要紧不要紧?” 月薄之一怔,好像现在才想起来蛊虫这件事。 见他神色微僵,铁横秋立即起身走近,伸手将人揽入怀中,额头轻轻贴了上去。距离陡然拉近,素来强势的月薄之竟显出几分无措,长睫微颤,一时不能推开。 铁横秋贴着他发烫的额间,低声道:“你都烧起来了……定是蛊毒又发作了。” 月薄之并未否认。 铁横秋便抬手,指尖轻缓地解开他衣襟的系带。 月薄之容他动作,任那微凉的指节贴近……贴近那片除他以外、无人得以触碰的禁域。肌肤相贴处,热意如潮翻涌,却又在那人指尖下寸寸消融。 很快,月薄之再难维持这般无声的纵容。 他猛地攥住铁横秋作乱的手,反身将人压倒在桌案边缘。 铁横秋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搅动了神魂。 窗外日光汹涌而入,炙烤着紧贴的躯体,灼烧着每一寸被迫暴露的皮肤,将呼吸、心跳、律动都蒸腾出潮湿的热意。 夕阳熔金,泼溅在月薄之素来冷白的侧脸上,染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暖色。 铁横秋呼吸一滞,被这难得一见的暖色彻底攫住。他猛地捧住对方的脸颊,吻了上去。 唇齿相撞间毫无章法,只有灼热的气息疯狂交缠。那是一个带着啃咬般力度的吻,滚烫、鲁莽,却瞬间烫穿了月薄之所有冰冷的防御。 他喉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呜咽,竟连魂魄都似被撞得酥麻发颤,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软下劲来。 这是第一次,他们的交锋里,月薄之先缴械投降。 率先溃败,于月薄之而言不啻奇耻大辱。 他的脸上居然罕见地露出了羞愤的神色。 铁横秋简直如吃了蜜糖一样,缓缓从桌案上坐起来,摸着月薄之的脸庞,说:“蛊毒解了就好了。” 这话却似火上浇油。月薄之愠声道:“……还未解!” 还没等铁横秋反应过来,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竟然是被月薄之扛在肩头里。 月薄之就这样扛着他,带着一雪前耻的气势,大步迈入内室。 就这样,月薄之带着一股狠劲,折腾了一宿。 铁横秋初时尚且纵容,渐觉疲不能支,终是意识涣散,昏昏沉沉地睡去。 月薄之俯身,替他仔细掖好被角。烛光摇曳中,只见他唇角微扬,眉目间尽是志得意满之色。 铁横秋昏昏沉沉地转醒,指尖懒懒勾起纱帐,朦胧间只见月薄之正坐在一旁执卷阅读,侧影静好,宛若画中仙。 见他醒来,月薄之眼也未抬,只淡声道:“你可真会睡。” 铁横秋:……那谁能和你比啊,缠情蛊王。 错位囚笼 第199节 不过转念一想,昨天的事情就算翻篇了。 铁横秋不知好气还是好笑:月薄之虽然动不动就恼,却也是好哄得很啊。 他抿了抿唇,带着几分撒娇的神色,咳了咳:“喉咙涩得很。” 月薄之闻言,放下书卷,给他倒了一杯茶。 铁横秋一点儿也不跟他客气,接过热茶就喝了起来,又说道:“这早饭送来了没?” 月薄之淡淡瞥他一眼:“早饭?已是晌午时分了。” 铁横秋头也不抬:“那午饭送来了没?” 月薄之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走出了内室。 铁横秋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揉着酸软的腰慢吞吞爬下床,洗漱更衣后踱向外间,才一抬眼,便彻底愣在当场! 他,居然,看见—— 月薄之在摆饭! 铁横秋忙上前抢过:“夫人,你身体不好,就先坐吧!” 话音未落,自己腰间却猛地一酸,顿时僵在原地:到底是谁身体不好? 算了,不管了不管了。 就当月薄之是病人。 即便他身上没病,脑子却是不好说的。 铁横秋和月薄之一起坐下。 其实他们这样的修士早就辟谷了,只是不少修士还是无法舍弃口腹之欲。好比铁横秋就算这么一个。 正因如此,何处觅早先便特意吩咐过,一日三餐仍要按时往他们院中送来,从不间断。 铁横秋刚落座,便朝月薄之凑近几分:“你昨儿个说,云思归会找我们麻烦?他难道不怕你?” “当面自然畏惧。”月薄之语气平淡,“可背后下绊子,他想必不会不手软。” “譬如?”铁横秋挑眉。 月薄之眸光微冷:“他既已识破我们易容潜入,意在参加白光山大比、夺取净时莲心,必会千方百计从中作梗。净时莲心于我疗伤至关紧要……” 铁横秋心头一紧:“你身上果然带伤?” 月薄之眼尾轻扫过来,似笑非笑:“你是在怀疑我吗?” 铁横秋神色骤然一绷。 月薄之的目光如冷刃般寸寸碾过,铁横秋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脊椎窜起,头皮阵阵发麻。 第164章 长柳 铁横秋心中发毛,却是脸不改色:“我是在关心你啊!” 月薄之静了一瞬。 铁横秋趁势又道:“你说你身上不好,可又说得含糊。我只知你心疾未愈,伤势究竟如何,我却一概不知。日日悬心,只恨自己不是个医修。” 月薄之这才缓缓收回那冰冷的目光,垂下眼帘,低声道:“难得你肯这样关心我。” “我怎会不关心你?”铁横秋急忙接话,“我日日心里想的可都是你!” 月薄之轻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铁横秋知道场面缓过来了,又站起来,靠近一些:“你要是信得过,何不把伤情具体如何,跟我说说?” 月薄之银灰色的眼眸微动,语气清冷:“我可信不过你。” 铁横秋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摸摸鼻子,讪讪不语。 月薄之似乎也意识到气氛被自己一句话弄得有些僵,轻咳了两声。 铁横秋会意,提起茶壶为他斟了一杯,轻轻推至他手边。 月薄之接过茶盏,默默饮了一口,半晌才低声道:“我身上确实有些暗伤未愈,但只要取得净时莲心入药,便无大碍。” 铁横秋一听,眼中顿时掠过一抹亮色,语气坚决:“既然如此,这次剑道大比的魁首,我非争不可!” 他说完却又微微皱眉,露出几分苦恼:“只是如今何处觅修为大进,剑骨失而复得,更得白光传承;万籁静更非易与之辈。这两人都是劲敌,我实在没有必胜的把握。” 月薄之淡淡道:“你这时候倒不喊他们师兄了?” 铁横秋自白光遗阵中走过一遭,往事重现,也看清了许多曾经忽略的细节——比如月薄之对他称呼别人“师兄”一事,其实颇为在意。 铁横秋呵呵一笑:“我现在可是魔尊,不是云隐宗的弟子了,当面喊喊师兄什么的,那是场面上的事情。心底里早已把他们视作劲敌!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夺得净时莲心,为你疗伤!” 月薄之听了这话,又低头不语了。 铁横秋忙把手伸上去,搭在月薄之手背上:“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月薄之向来强势果决,此刻却被铁横秋一番言行搅得有些无措。 他倏地将手抽回,低咳几声,借势掩去颊边隐约泛起的薄红,只淡淡道:“你若真有这个心,不如多花些时间练好你的剑。” “说得对!”铁横秋目光灼灼,语气斩钉截铁,“那何处觅如今闭门不出,定也是在苦修剑道。这一战,我绝不能输。” 说罢,铁横秋提起长剑,大步走向院中,挥剑而起。 白光遗阵对他而言,倒也是一次极好的机缘。 他虽未获得白光传承,但重历往事、涤荡心尘,令他的剑意更臻澄明。更因记忆复苏,忆起了梅蕊传承中的剑法精要。 铁横秋将一整套梅蕊剑法从容练毕,抬手拭去额间薄汗,抬眼时正见月薄之静坐于藤椅之中,不知已看了多久。 铁横秋耳根微热,低头笑道:“在月尊面前练这梅蕊剑法,实在是班门弄斧,还望您指点一二。” 月薄之却缓缓摇头,语气平静却笃定:“你这套剑法流畅自如,凝练处犹在我之上。我已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铁横秋微微一怔,却并未太过意外:他身负《插梅诀》内功,又得完整传承,对《梅蕊剑法》的领悟,确实已在月薄之之上。 铁横秋心中却并无半分骄矜之意。他剑法虽纯熟,终究只是元婴境界。 更何况,月薄之早已不再修炼梅蕊剑法,转而自创出一套更为霸烈凛冽的“血梅剑法”,成就法相境界,甚至能越级挑战合体期大能。 两人之间的差距非但没有缩小,反而愈发遥不可及。 虽然如此,铁横秋并不气馁,他反而更有战意! 剑修一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他本就不应该为自己的成就而自满,而是应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铁横秋挥剑融招,渐入佳境,剑势流转间愈发圆转自如。然而,不久他便察觉,自己的进境似乎触到一层无形之障。 问题正出在手中这柄青玉剑上。 剑身沉滞异常,挥动时总觉吃力,罡风刚猛有余,却失之轻灵。梅蕊剑法讲究的是飘逸轻巧,如梅枝映雪、暗香浮动的意境;可这青玉剑势大力沉,招招刚猛,与剑意中那份灵巧精微格格不入。 这也难怪他。昔日身为资源匮乏的散修,能得这柄青玉剑已属机缘难得,又岂敢奢望为《梅蕊剑法》量身配一柄上等神兵? 从前修为未至,尚觉青玉剑趁手如意;如今梅蕊剑法渐入化境,方才惊觉剑意受制、难以尽展。 他练了大半日,已是汗如雨下,无奈收剑调息。 月薄之修为高深,自然一眼看破关窍,略作沉吟,轻声道:“我如今身上带伤,早已不用梅蕊剑法。恰有一把旧剑,闲置已久……” 铁横秋眼皮一跳,说道:“你的旧剑?是指……” 月薄之大袖一拂,一柄长剑倏然浮现于铁横秋面前。剑身环绕凛冽寒光,如雾如霜,一时竟看不清具体形貌。 然而仅凭这般气势,铁横秋已然认出,失声道:“这是……惊愁!” 惊愁剑名动天下,正是梅蕊传人月薄之的本命佩剑。 若论世间何剑最契梅蕊剑法,非惊愁莫属。 铁横秋简直目瞪口呆:“夫人的意思,该不会是想把此剑赠我吧?” 月薄之见他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只淡淡瞥来一眼,语气轻描淡写:“横竖也是闲置。” 铁横秋:……我见识浅薄,孤陋寡闻,实在没听说过出闲置是出本命剑的。 铁横秋盯着那柄惊愁剑,十分踌躇:即便月薄之不使梅蕊剑法了,但我记忆里,月薄之使血梅剑法的时候也是要用此剑的。 虽说自魔域一路行来,月薄之从未出剑,往往只是袖袍轻拂便击退来敌,但那或许只是因为对手不入流。 若真遇上强敌,他手中无剑,岂非大大不利? 月薄之见铁横秋迟疑,也大概明白铁横秋在担心:剑修没了本命剑,风险很大。 月薄之却只想说:再好的剑,也不过身外之物。你方是我的本命! 但他这张嘴实在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只是冷冷说道:“休要推辞!你的配剑不趁手,赢不了大比,无法夺得净时莲心,受害的还是我。” 这话说得生硬,却反而最击中铁横秋的心坎。 他缓缓点头:是了,事分轻重缓急。眼下最要紧的,是夺得净时莲心,治好月薄之的暗伤。 剑道大比,非赢不可! 他不再犹豫,郑重向月薄之道:“既然如此,我便暂借尊剑一用!” 月薄之轻哼一声,语气稍缓:“这还差不多。” 看着这光芒耀眼的剑,铁横秋又皱眉:“只是,惊愁剑名动天下,我若提此剑上台,只怕……大家都会有疑心。” “天下又有几个人知道惊愁剑真容?”月薄之反问。 铁横秋一怔,再度细看那剑——只见它通体笼罩在如霜似雪的白芒之中,剑身形貌确实难以辨清。 月薄之问:“你可知道此剑为何叫惊愁?” “不知道。”铁横秋摇头。 “梅蕊剑法变幻莫测,讲究灵动飘逸,剑自然也以轻、柔为佳。”月薄之娓娓道来,“‘惊’是‘翩若惊鸿’之‘惊’,‘愁’是‘细雨如愁’之‘愁’。故而此剑极轻极薄,出入无痕,难觅行迹。” 说罢,他握住剑柄轻轻一振,剑身白光应声散去,露出真容——那竟是一柄极细极长的剑,形如寒针,清光流烁,似有还无。 铁横秋难掩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神兵,真不知是何等造化方能铸成……” 错位囚笼 第200节 月薄之并未多言,只手腕轻转,惊愁剑如流光般倏然刺入铁横秋手中的青玉剑。 那青玉剑曾以月薄之心头血淬炼,与惊愁本出同源;此刻感应相通,竟毫无阻滞,任其没入。 铁横秋清晰感受到自青玉剑身传来的细微震颤——这本是他的本命剑,惊愁刺入的刹那,灵识相系,怎会不觉? 然而,铁横秋凝神定意,强压下本命剑的悸动,不容它生出半分抗拒。 二人本命剑相融之际,神识难免交缠相触。虽初时似有异物侵入般滞涩,最终却渐趋调和,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与和谐。 片刻之后,双剑彻底合一,化作一柄青玉般莹润、细长如柳的新剑。 铁横秋握紧手中新生的长剑,只觉如置梦中,怔怔望向月薄之:“这剑……竟真的融合了?” 月薄之眼底掠过一丝满意,颔首道:“不错。” 铁横秋却蹙起眉头:“那你今后……岂不是再无本命剑可用?” 他本来只是想暂借神剑,应付过这次大比,却没想到…… 月薄之却淡然一笑:“既然已经相融,你的本命剑,不也就是我的本命剑么?” 铁横秋心口一热:“也是,无分彼此。” 他捏了捏剑柄,却道:“只是,此剑也该取一个新名了。” 月薄之仔细一想:“这倒不难,就从旧剑各取一个字,叫‘青愁’如何?” 若是从前,月薄之说什么,铁横秋都只会拍手叫好。 此刻,铁横秋却自然而然地摇头。 月薄之不以为忤,只抬眼看来,淡淡问道:“你不喜欢?” 铁横秋道:“既然是你我双剑合璧,倒也不要叫什么愁不愁的,听起来不吉利!” 月薄之没想到居然是这么朴素的理由,但这个理由,一下就击中了月薄之的心! 月薄之恨不得当场起一个“百年好合”“年年有余”“早生贵子”之类的名头,但是的确太俗气了,有些说不出口,只能等道侣来说了! 铁横秋眼珠一转,朗声道:“此剑形如细柳,不如就叫‘长柳’。亦取‘长留’之意,如何?” 月薄之唇角轻扬,却装得淡淡的:“就依你所言吧。” 铁横秋挥动长柳剑,只觉剑身轻灵飘逸,如臂使指,招式流转间愈发顺畅自如,剑意也随之节节攀升。 他练得专注,直至晚间小厮照例送来饭食,仍浑然未觉,未有停歇之意。 月薄之却在一旁淡淡开口:“你既不用,我却要用的。” 铁横秋闻言收剑,拭去额间薄汗,温声道:“那你先用,不必顾我。” 月薄之轻哼一声,挑眉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亲自布菜?” 铁横秋:……你白天不是还自己摆饭了? 不过,铁横秋还是明白了月薄之的意思,便停下手中剑,和他一同用饭。 月薄之虽嘴上说要他布菜,可待他进屋时,饭菜早已摆好。 饭后,月薄之甚至还沏了一杯清茶,静静置于铁横秋座旁。 铁横秋笑着接过,捧茶饮下。 见气氛正好,铁横秋索性试探道:“说起来……其实……我……唉……” 语未尽,意先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月薄之瞥他一眼:“有话就说。” 铁横秋只好放下茶杯:“实不相瞒,其实,我在白光遗阵里,的确想起了一些事情……” 月薄之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顿,脸上却仍强作淡然:“想起什么了?” 第165章 铁子翻旧账 铁横秋运起毕生演技,霎时间脸红耳赤,支支吾吾道:“我……我想起来……你……你说……” 月薄之见他这般情状,心中反倒一定:“我说了什么?” “我也不知是不是幻觉……”铁横秋咬着筷子头,声音越来越低,“你说……我们可以成为道侣?” “原来是这个。”月薄之心内微跳,但语气平淡。 铁横秋一怔:“什么意思?难道真有其事?” 月薄之似笑非笑道:“你觉得呢?” 铁横秋无语:又是这种不得劲的反问吗? 就是你这样子,才蹉跎十年都没办法俘获我的芳心啊! 铁横秋抿了抿唇,别开视线。 月薄之自然是对这样的反应不满意的。 铁横秋也知道,就是故意戳他一下:气死你吧! 月薄之冷哼一声:“你果然觉得不可能,是么?” 铁横秋托着腮,转回头望向月薄之,故作卑微道:“当然啊,这怎么可能呢?” 月薄之气死了,但他不说,只是一味地冷哼。 看着月薄之这样,铁横秋也怕他气出个好歹来,便又脸露安抚之色:“唉!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真的成道侣了,我怎么会成为魔尊,还把你霸道虐囚爱呢?你说是不是?” 月薄之面无表情,淡声道:“入魔之人神智昏乱,岂可以常理度之。” 铁横秋:……你是在自我介绍吗。 铁横秋便问他:“所以……你的意思是,当初你的确说了我们可以做道侣?!那后来我们怎么就不成了呢?” 月薄之语气冷淡:“自然是因为你心不诚。” 铁横秋:……好啊,你又把锅扣我头上了? 老子也不是一个软货,还是得给你点颜色瞧瞧! 铁横秋立即一脸彷徨:“不会的,我怎么会心不诚呢?我的心里明明就只有你……” 月薄之听着他的表白,默默享受,不再言语。 不料,铁横秋忽然抬眼,语气一转:“呵,你又何必瞒我?” “我瞒你?”月薄之从来都是把锅扣别人头上的,何曾被别人扣过? 这一击爆头让他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 铁横秋眼角微微发红,声音里带着几分执拗:“你非要我说!好,我就说……我想起来的事,可远不止一件!” 听到这话,月薄之眉心一跳,却故作冷漠:“是么?你还想起了什么?” “在你答应和我做道侣之后,我们去了魔域,你在那儿有魔域美少年做伴,把我晾在一旁。”铁横秋一脸苦涩。 月薄之只觉得冤枉:“你这是记岔了。” “我怎么记错?你且说,簪星、断葑是不是曾对你示好,言语暧昧?那段时间,你是不是屡次深夜离去,留我独守客舍,冰冷孤寂?”铁横秋越说越急,连连逼问。 月薄之张口欲辩,却一时语塞。他心知事实绝非如对方所言那般不堪,可偏偏又难以反驳。 他哪里知道,铁横秋是掐准了七分真三分假地与他算旧账! 然而,月薄之心底却因铁横秋此刻的失态与恼怒,生出无穷受用。 月薄之难得软下态度,道:“什么簪星、断葑,我连他们有几个鼻子几只眼睛都没瞧明白。你把他们放在心上,实在不值当。” “他们说什么,我可以不在意,可你说的话呢?”铁横秋眼梢一扬,目光锐利。 “我说什么了?”月薄之蹙眉。 “你说:‘我要道侣,也未必要你这样的’!”铁横秋几乎是咬着牙将这句话挤出来。 这一回,他的委屈不再掺假,而是真切地漫上眉间眼底。 尽管他清楚,月薄之当初此言不过是一时负气,并非真心。 可那句话却像一根毒刺,曾经那般深扎进他心底,几乎成了他的梦魇。 这话本是气头上脱口而出,又时隔多年,月薄之自然毫无印象。 他原本想反驳此言荒谬,可一抬眼,却撞见铁横秋满脸掩不住的委屈,心头顿时一涩,竟生出几分悔意。 月薄之语气生硬地道:“我确实不记得曾说过这样的话。” 若在从前,铁横秋大抵会隐忍不语,懂事地不再追究。 但此刻,铁横秋只是冷冷一笑:“哦?你也跟我一样失忆了?” 月薄之未曾料到铁横秋竟会如此尖锐相对。 但这份尖锐并未令他感到被冒犯,反而更添几分愧疚。 他语气放缓,解释道:“我并非轻浮之人,心里怎么会有多于一个的道侣之选?此话确实不是我……即便真是出自于我,也绝非本意。” 铁横秋冷哼一声:“月尊一言九鼎,即便不是本意,这话既然出口,便是驷马难追。我一个小小的弟子,听说这样的话,又怎么敢再生奢望?” 月薄之听他说得真切,这才恍然明白,当年在魔域时二人之间的种种别扭,原来根源竟在于此。他自己竟浑然不觉! 他不禁暗自懊悔,可生性孤高,无法多作言语,只是默默垂眸,将万千情绪敛于眼底。 铁横秋见他不言语了,便觉得点到即止便可,再多说就不美了。 他便放下茶盏,提剑步入庭院,再度挥剑起势。 铁横秋练剑完毕,已是夜深。 他回到房中,却见月薄之如一盏孤灯般静坐榻边,目光明灭不定。 铁横秋无奈道:他是想事情想痴了,八成又在钻什么牛角尖。 想月尊清冷如霜英明神武,不想竟是一个牛角醋王! 铁横秋走近两步,忽而搭上月薄之的手腕。 错位囚笼 第201节 手腕乃是剑修命门,月薄之却是被摸上了,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想要回击,看到是铁横秋,便立即收敛气息,说道:“你要掐我的脉?” “月尊博闻强识,岂不知道,这不叫‘掐脉’,叫做‘把脉’!”铁横秋无奈一笑,指尖已轻轻按上他的脉门。 月薄之垂眸:“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也学医了?” 什么时候学的? 自然是月薄之昏迷的那四年间。 当然,四年学医,也只能学得些皮毛。 不过,也够铁横秋摸出些门路了:月薄之心脉平稳有力,气象冲和,可见昔日心疾已然痊愈。 然而脉息深处凝涩不畅,是体内犹有暗伤未愈。 他想起四年前,魔宫崩塌,月薄之的紫府也受到反噬。 如此重伤,要彻底疗愈,的确不是朝夕之功。净时莲心,看来是势在必得了。 铁横秋收回手,淡淡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的,从白光遗阵出来之后,就想起来自己略懂一些了。” 月薄之垂眸沉吟:“看来这白光遗阵,确有牵动人心深处记忆之能。” 铁横秋抿了抿唇,将月薄之的手握入掌心,轻叹一声:“只可惜,我没能从你的脉象里探出缠情蛊的踪迹。” 月薄之身形微僵,倏地将手抽了回去。 月薄之挨着枕头,眉头低垂,心下暗自冷笑:铁小五恢复的记忆越来越多,自然也开始疑我、防我。 更别提,他还想起我从前对他的冷言冷语,如何伤透了他的心。 这样的他,又怎会容我轻易靠近? 若不是借着那根本子虚乌有的“缠情蛊”…… 铁横秋也坐上卧榻,倚在月薄之身侧,轻声道:“如此说来,你当年选定的道侣,果真只有我一人。” 月薄之既想维持高傲,又忍不住自辩,冷哼一声:“哼,难道我是什么水性杨花的男人吗?” 铁横秋笑了笑:“哎呀,你当时怎么不这样告诉我呢?” 月薄之冷冷道:“难道非要告诉,才能明白吗?” “那是当然,我又不是缠情蛊,不能钻进你的肚肠,亲眼看你的一颗心啊。”铁横秋答得爽快。 月薄之闻言一怔,默然不动。 铁横秋把手搂住月薄之的肩膀:“你的缠情蛊,今日可好些了?” 月薄之抬起眼眸,眼角竟然隐隐泛红。 铁横秋心头一软,怜意顿生:“看来,今日还是好不了了。” 他倾身向前,轻吻月薄之泛红的眼角。 下一刻,天旋地转,他已被反手按入锦被之间。 月薄之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 那脆弱的可怜相,可不能轻易叫小五看了去。 铁横秋被他牢牢制住,整张脸几乎陷进软枕之中。 月薄之的手指紧紧扣在他腰间,牙齿抵着他颈侧的肌肤,不容他挪动分毫。 即便是内心脆弱的月薄之,身体还是非常强大的,这就是他。 铁横秋在汹涌的侵占中辗转沉浮,却仍清晰地感知到——一滴滴温热的水珠,正无声落在他战栗的背脊上。 铁横秋醒来时只觉腰背酸软,想起今日还需练剑,顿感世道艰难。 难道我白天练剑,晚上击剑? 这般……日夜操劳! 岂非片刻不得闲? 拉磨的驴尚能歇歇脚呢! 铁横秋想了想:事分轻重缓急。 夺取净时莲心肯定是最重要的,旁的可以先放一放。 换言之,练剑乃当前要务,剑术精进之余,更需养精蓄锐。这“解蛊”事,恐怕得先搁一搁。 铁横秋也感苦恼:但也不能直接跟月薄之打商量,说“大比在即,咱这蛊先休个假,你看如何?” 铁横秋脑子急转:这事儿不能直接提,得婉转一点。 他提起长柳剑,往院子里,露出一副惊色:“怎么一觉醒来,又是晌午了?” 月薄之闲坐藤椅,淡然应道:“你素来贪睡。” 铁横秋简直想骂人:你放屁话!我多少年来勤恳练剑,整个云隐宗就数我起得比鸡早!还不都是因为你…… 铁横秋举剑而起,身形展动,剑光流转。 他原本体术根基就极为扎实,经历传神鼎一番炼化,反倒因祸得福,体魄更胜从前。即便折腾了一宿,此时练剑也依旧有模有样。 但大比在即,他自感应该倾尽所能、全力以赴,所以还是想把缓解蛊毒这事儿给停一停。 于是舞剑之际,他有意显出几分力不从心,步伐凝滞,腰腿酸软。 月薄之目光一扫便注意到了,开口问道:“你的腰怎么回事……” “你说呢?”铁横秋埋怨地白他一眼。 月薄之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似乎想起什么难以启齿的画面,只微微别过脸去:“你的体术倒是退步了。” 铁横秋:……这也怪我?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铁横秋真想跳起来给月薄之骂两句。 但又不可以,他要是真那样跟月薄之说话,后果很严重! 这个严重的后果就是——月薄之一定会觉得“小五果然不爱我了!” 不过,铁横秋已经不是原来的铁横秋了! 现在的铁横秋,脑子一转,就是一个法子。 第166章 万籁静大鸡胸 铁横秋只好哼哼一声,扶着腰身,苦笑道:“你不用担心!无论是大比练剑,还是缓解蛊毒,都是刻不容缓的事情!我白天练剑,晚上解毒,完全是可以的!大不了就不眠不休,只拿这一条命去拼罢!” 月薄之闻言,微微一怔,半晌吐出一句:“谁要你拼命?蛊毒也不是天天都要发作的。” 铁横秋:……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 得了月薄之这一句,铁横秋就知道这蛊毒这几天是发作不了的。 他也安心了些,但如果现在立即变得生龙活虎,那这司马昭之心也太路人皆知了。 于是,他先盘膝坐下,假意调息片刻,方才起身再度挥剑起舞。 铁横秋在院中练了整整半日的剑。 而月薄之也就在那张藤椅上,静静看了他半日。 从前,若在月薄之注视下练剑,铁横秋必定会过度紧张——既怕自己班门弄斧,又忍不住想将每一式都舞到极致,好叫他多看自己一眼。 如今,他挥剑时心无杂念,并未刻意去思索月薄之的目光。 但这并非不在意他。 月薄之坐在那里,就像院中那棵最稳的树,一朵最美的花。只因他在,这寻常庭院,便有了更深的意味,一切都愈加沉静、圆满。 掌灯时分,山庄的小厮如常送来晚膳。 铁横秋收剑归鞘,与月薄之对坐共餐。 高阶修士本无需进食,铁横秋却始终未戒掉这口腹之欲,才仍旧日日用饭。他暗中留意过,月薄之并没有一日三餐的习惯。 大抵因为月薄之在仙门长大,刚启蒙就辟谷,不似铁横秋是凡人,从小习惯了饿了要吃饭,从食物里吸取养分和快乐。 月薄之只是静坐一旁,偶尔啜一口清茶,或用几筷时蔬、几片鲜果。 铁横秋也不劝食。 修士若沾染五谷荤腥,还需运气化浊,反倒不如不食。他初入云隐宗时,带教师长便明令禁绝饮食,再嘴馋也只能暗自忍耐。 不过,月薄之倒从不劝他绝食。 自从铁横秋来到百丈峰起,这里的每日用度中,便多添了荤素膳食,与一瓶化浊丹。 铁横秋想起这些,也是十分感慨。 当初,他还以为是汤雪师兄留心,替他备下了。 如今想来…… 汤雪就是月薄之,月薄之就是汤雪啊! 月薄之轻声问:“你想什么?一脸怅惘的。” 铁横秋此刻也不敢说自己在想汤雪。 他便转移话题:“我在想,你说大比在即,云思归这老贼肯定要想办法给我们使绊子。这事儿让我很悬心。” 月薄之的思绪果然被他引开了,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铁横秋这种生于忧患的人,很难同意这个策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铁横秋而言就是“爱咋咋地”。 他是不能爱咋咋地的。 根据以往经验,他要爱咋咋地,他就活不过十二岁! 他咳了咳,说道:“这话说的,咱们还是得先下手为强,化被动为主动啊!” “哦?”月薄之挑眉问铁横秋,“你有什么高见?” 错位囚笼 第202节 铁横秋只说道:“云思归这老贼啊,论修为不足为患!”说完这句话,铁横秋都觉得自己很膨胀:云思归是法相期魔头,杀我跟杀鸡似的!如今仗着月薄之在侧,我便这般大放厥词,真真儿是狐假虎威了。 不过,月薄之倒是表示同意:“的确。” 铁横秋继续道:“他的优势,是在于他在暗处,咱们没有办法直接对他出手,还得提防他出些什么阴招。要说到阴招啊,咱们都比不过他的。” 月薄之微微点头:“你既这样说,想必已有应对之策?” 铁横秋哈哈一笑:“尽力一试罢了。”他略作停顿,又道:“不过此事,还需先请万籁静相助。” “呵,”月薄之表情立即转冷,“你的大师兄好法子多,你多和他商量商量,自然是好的。” 铁横秋:……我就知道你要阴阳怪气!!! 铁横秋心下无奈,脸上却也跟着冷冷一笑:“呵呵!什么大师兄?老子可是魔尊,谁配当我的大师兄?给面子我叫他一声大师兄,不给面子我叫他大鸡胸!” 月薄之微微一怔,没想到铁横秋突然如此适应魔尊这个新角色。 铁横秋摩挲下巴:“人间此地乃正道修士的地盘,我们正可借他们的力,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岂不快哉?桀桀桀桀桀……” 月薄之听到铁横秋突然这样,因为太过吃惊而顾不上吃醋了。 正道的大比,和魔道是不一样的。 虽也有展示实力、震慑四方之效,但更讲究点到即止、以和为贵。更多时候,这场盛会承担着联谊交游之能。 大比开始之际,各类交流往来层出不穷。 身为云隐宗镇山大师兄的万籁静,反倒不及铁横秋这等散修自在可潜心修炼。他不得不辗转于各派之间,应对诸多俗务,其中一项,便是设宴款待各派精英,以维系情谊。 这天,他便在小竹楼设宴招待,各派之人都能来到,一些散修也可以进入。 本来何处觅也在受邀之列,但他正潜心恢复剑骨,便婉拒了邀约。万籁静早有所料,并不以为意。即便知道对方八成不会赴约,但请柬该送还是得送的,这是礼数所在。 而铁横秋和月薄之则以散修的身份混入了这其中。 群英混杂的小竹楼里,铁横秋只是一身朴素的青灰色剑袍,身边带着一个病弱的美人,和这宴会也是格格不入。 有人瞥见他们,不禁勾唇讥讽:“云隐宗真是今非昔比了,如今连无名散修也能踏进这小竹楼茶会。” “那可不是么?这十年间,云隐宗是一落千丈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啊?” “你没听说啊,月薄之和云思归都死了!” “啊?死了?怎么会这么突然?” “怎么就突然呢?月薄之不是有先天心症状么?早有传言他活不过两百岁了。” “月薄之英年早逝也罢了,那云思归却是怎么回事?” “据说是冲击法相境失败,遭了反噬。一直说是闭死关,却连命灯都封存起来……定然早已陨落,只是云隐宗无人能挑起大梁,只得秘不发丧罢了。” …… 听着四周的低语,月薄之与铁横秋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十年间,关于云隐宗的传闻甚嚣尘上,其中最占主流的传言就是月薄之和云思归都已经陨落,云隐宗已经没有化神大能坐镇了。 然而,尽管传言纷纷,却始终无人能够证实。正因如此,各派虽蠢蠢欲动,却仍不敢轻易进犯。毕竟,但凡月薄之和云思归有一个活着,云隐宗便绝非旁人所能轻易触犯之地。 在这样的局势下,这次大比对万籁静而言,意义非同小可。 如果万籁静能力压群英、夺得魁首,云隐宗的威望必将大为巩固,宗门地位也可借此重回安稳。 铁横秋望着人群中迎来送往的万籁静,不禁感慨:“明明这次大比这么重要,但万籁静还是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剑骨还给何处觅,可见其心胸,真是大鸡胸啊。” 月薄之却冷哼一声:“不过是趁机卖个人情罢了。大比临近才归还,何处觅又何来时间融合剑意、恢复实力?” 铁横秋本想说“人家肯还就不错了。” 但话到嘴边,他立马刹住:可万万不能在这牛角醋王面前夸奖别的男人啊。 因此,铁横秋勾唇冷笑:“你说得对!云隐宗的特产就是伪君子,我呸!恶心!呕——” 月薄之望向铁横秋,满心担忧不已:该不会抹除记忆的时候,不小心伤了小五的脑子吧…… 钟磬声悠扬荡开,茶会正式伊始,众人依序落座。 万籁静身为主家,自是端坐主席。令人讶异的是,铁横秋这般看似寻常的无名散修,竟被引至最靠近主席的贵宾位。 众人莫不惊讶, 交头接耳:“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人啊?” “看他修为不过寻常,衣着朴素,何德何能位居贵席?” “莫非是哪个隐世大宗的弟子,刻意遮掩了气息?” “啧,云隐宗如今真是越发令人捉摸不透了……” “今日这茶会,怕是要有蹊跷。” …… 在四起的低语与窥探的目光中,万籁静依旧神色沉静,岿然不动。 他轻叩桌案上的铜钟,清音荡开,场内随之悄然。 “今日邀诸位前来,一为共品清茗,二为……”他语气平缓,却字字清晰,“澄清一桩真相。” 此言一出,满座皆寂,众人无不屏息凝神,心知接下来所闻必定非同小可。 万籁静目光微转,落向身侧,轻声道:“还请你来说吧。” 话音未落,铁横秋倏然起身。 刹那间,所有视线尽数聚焦于他一身。谁意识到,这名看似普通的散修,恐怕才是今日真正的主角。 在众人灼灼目光的逼视之下,铁横秋深吸一口气,猛地抬手,撕下了覆在脸上的鲛蜕。 席间多是宗门精英,见多识广。才见他撕开一角,从那如流水般贴合肌肤的质地上,便认出这绝非寻常易容面具,而是鲛蜕。 能佩戴如此华贵之物、隐姓埋名潜入此番场合——来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众人心头一紧,却又抑不住地升起一股强烈的期待。 鲛褪应声而落,霎时露出一张清朗俊逸的脸庞。 满场修士顿时哗然,面面相觑,眼中尽是惊愕与茫然: 啊!这…… 这谁啊! 根本不认识! 你一个根本没人认识的家伙戴什么鲛褪啊,神经病。 第167章 诛杀云思归 铁横秋在修真界,的确是一个无名之辈,即便他已经是元婴大能了。 因为他当云隐宗嫡传弟子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之后就去了百丈峰种树,除了神树山庄那会儿,从未在正道场合中露面。 所以,在场大多数人不认识他,也很正常。 毕竟当年神树山庄那场鸿门宴,参与者本就寥寥。除却主办人柳六,便只有万剑宗宗主、云思归、苏悬壶、玄机阁阁主、天音寺住持、凌霄宫宫主,以及他们最亲近的几位弟子。 而今,万剑宗宗主与其弟子早已化作神树下的一抔花泥;云思归此刻并不在场;苏悬壶更是已于十年前离世;天音寺住持当年在神树山庄被柳六斩断一臂,功力大减,归途中遭仇家伏击身亡。如今仍在场的,便只剩下玄机阁主与凌霄宫主二人。 而这两人对铁横秋,却是印象极其深刻。 当年他们一路追击铁横秋,企图夺取柳六遗物,却不料反被月薄之逼退。更被迫为他护法,硬扛天劫,助这无名小辈成就元婴。 如此奇耻大辱,足以教他们记上一百年! 当然,这个事情也只有他们几个人自己知道罢了,此刻也不好提起。 只是凌霄宫主仍忍不住冷哼一声,语气不善地说道:“这位后生,我似乎曾在何处见过。” 她目光如刀,自铁横秋身上冷冷扫过,心中暗忖:若月薄之当真已然陨落……今日,我定要一雪当年之耻! 但如果月薄之还活着…… 那,那就算了。 铁横秋微微一笑,从容说道:“凌霄宫主好记性。在下乃百丈峰月尊座下嫡传弟子,当年确与宫主有过一面之缘。” “月薄之的嫡传弟子”这名号一出,满座皆惊,众人脸上霎时变色。 原先只道他是个无名之辈,此刻再看向他时,目光已然不同——原来如此,难怪他有资格位列上席! 铁横秋心里却道:光是一个“嫡弟子”,就让你们如此另眼相待。若让你们知道我乃是“嫡道侣”,你们不得惊掉下巴! 玄机阁主沉吟片刻,含笑开口道:“经你这么一提,我倒也记起来了。当年神树山庄之中,你确实随侍于月尊身侧,是他身旁那位弟子。” 听到玄机阁主的亲口认证,大家更加确信了,这位就是月尊的嫡传弟子。 传闻月尊孤高,从不收徒,如今有了唯一一个嫡传弟子,这分量是不言而喻的。 只不过,小竹楼是云隐宗的主场,这里云隐宗弟子不少,他们有的是人认识铁横秋,不禁心里犯嘀咕:不是说铁横秋是百丈峰栽树的粗使弟子吗?怎么就变成嫡传弟子了? 但万籁静没有说话,大家都不敢提出质疑。 凌霄宫主目光扫视全场,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却怎么不见月尊?” 她心里暗暗期待:月薄之真的死了才好呢。 听闻此问,铁横秋蓦然长叹,面露感伤道:“说来惭愧。此事本为云隐宗不传之秘,然而事态越发失控,铁某才不得不借此场合,公之于众。” “不传之秘”四字一出,众人的耳朵都竖起来了。 铁横秋略作停顿,沉声道:“想必诸位都曾听闻,当年百丈峰被一剑削平之事。” 众人听到这个就起劲了。 云隐宗十年前出了事,但是一直捂着不说。即便捂着,百丈峰被削这样大的动静,也是很难瞒着的。更别提从那之后,云思归和月薄之就再没露面,更叫人疑窦丛生,怀疑云隐宗仅有的两尊化神已然陨落。 此刻,看铁横秋要昭告天下,他们恨不得拿出留影石记录下来。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注视下,铁横秋微微一顿,方才继续开口:“实情乃是,宗主云思归修行不慎,走火入魔。月尊不忍见他误入歧途、为祸苍生,二人连日激战,最终……云思归不敌,叛出云隐宗。月尊为清理门户,一路追击而去,自此音讯全无。” 错位囚笼 第203节 此言一出,满座悚然,皆被这惊天之秘所震撼。 而在场的云隐宗嫡传弟子更是目瞪口呆,心中骇浪滔天: 这、这分明是颠倒黑白! 我们亲眼所见,明明是月薄之堕入魔道,宗主为护宗门与他殊死一战!最终月薄之重伤遁走,宗主身受重创,不得已闭关疗伤…… 嫡传弟子们忍不住看向万籁静:大师兄,你倒是开口说句公道话啊! 众人也是将信将疑,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万籁静。 突然跳出来自称月尊嫡传弟子的人,在他们心里的份量还是不够重的。 万籁静却只是面容肃穆,沉默端坐,始终未发一语。 铁横秋继续说道:“直至日前,白光山出现血偃,我追缉之下,发现那血偃居然就是失踪已久的云思归!” 满场顿时一片哗然。 纵酒城惊现血偃之事,在场众人早有耳闻。皆因近日何处觅大张旗鼓,广发悬赏,誓要追出血偃师的下落。那赏格开得极为丰厚,就连不少正道精英也暗自行动,跃跃欲试。 更有人将眼下这名血偃师,与三年前覆灭万家的神秘凶徒相联系,私下多番揣测。 如今听到血偃师居然就是云思归,众人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玄机阁主忍不住率先发问:“阁下此番指控,可有真凭实据?” “我亲眼所见,那血偃师正是云思归。”铁横秋坦然答道。 凌霄宫主却道:“只有你一个人亲眼所见吗?” “我一个人一张嘴,或许不足为信,”铁横秋不慌不忙,“但我尚有一物为证。” 此言一出,席间气氛陡然凝紧,众人皆屏息凝神。 只见铁横秋取出一缕暗红色的血偃残丝,朗声道:“此为我追缉之时所获。我将此物递交给了大师兄万籁静,施上血脉循迹秘法,确证此人,正是云思归无疑!”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始终沉默的万籁静。 直至此刻,万籁静才缓缓抬眼,温声开口,只道:“正是如此。” 任铁横秋先前如何滔滔不绝,都远不及这四字一出、一锤定音。 就连云隐宗的嫡传弟子们,也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会不会十年前入魔的真的就是云思归?! 万籁静缓缓起身:“云隐宗出此祸患,实愧对天下正道。然我仙门正宗,绝不姑息养奸。”他目光扫过全场,扬声道,“今日,我万籁静代表云隐宗昭告天下——云思归背弃宗门,堕为邪魔,其罪滔天,罄竹难书!自此刻起,广邀天下英豪共诛此獠,凡能取其性命者,云隐宗必有重谢!” 玄机阁主难掩惊诧:“你的意思竟是……要对尊师发布宗门诛杀令?” 万籁静面色沉凝,斩钉截铁道:“他欺师灭祖,早已不配为我师尊。” 满座哗然,众人皆为之震骇。 ——这个,就是铁横秋想到的,对云思归先下手为强的计划。 倒不是真的寄望这个诛杀令能诛杀得了云思归。 这是要诛心。 云思归是一个伪君子,入魔了还要做宗主,明明可以直接暗杀月薄之,却非要大张旗鼓,以月薄之入魔为由当众发难…… 凡此种种,无不显露他虽堕魔道,却仍想披着一张君子皮,欺世盗名。 这样的人,最好名声,最好面子,当他的人皮被撕破,他就会非常痛苦。 一旦痛了,恼了,就会自乱阵脚! 当然,铁横秋要行这个计划,必然要万籁静配合。 他原本以为,要说服万籁静绝非易事。 毕竟这十年来,万籁静苦苦支撑、竭力隐瞒,一切皆是为了维护宗门稳定。要公然揭穿云思归入魔的真相,无异于亲手撕裂他一直以来所苦苦维持的和平。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几乎未费多少唇舌,万籁静便应了下来。 万籁静的这一决定,不仅令铁横秋意外,更让另一个人大吃一惊—— 那就是云思归本人! 不错,此时此刻,云思归就在这席间。 自然,他并非以真身示人。而是暗中杀害了玄机阁主,取而代之,混入了这场聚会之中。 云思归心中血气翻涌,盯着万籁静,心中冷笑:真是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怎么打都不听话啊。 他不会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就可以不敬畏为师了?我要让他知道自己的斤两! 云思归顶着“玄机阁主”的皮,当即发难:“你对自己的师尊发布诛杀令,可曾经过宗门合议?” 这一问着实犀利。诛杀令本是铁横秋临时起意、万籁静当场宣布,自然未经任何合议程序,远在云隐宗的各峰长老此刻对此还毫不知情。 万籁静果然沉默一滞。 “玄机阁主”见状,再度冷笑逼问:“再者,诛杀令须由宗主亲颁。请问阁下——如今是宗主了吗?” 万籁静神色淡然,平静答道:“在下代行宗主之职已十年有余,宗门内外,从无异议。” “代行,终究不是正主。”“玄机阁主”冷声驳斥,“谁知你是不是趁宗主闭关,独揽大权、意图作乱?” 面对这般尖锐的指控,万籁静不怒反笑,目光意味深长地投向“玄机阁主”,缓缓道:“阁下似乎……对我云隐宗门内事务,过分关切了。” 云思归在这样的目光下,骤然一滞。 云思归沉下心来:该死,我也是一时心乱了,有些自乱阵脚。 不得不承认,铁横秋这一招着实阴损,直击要害,正正打中了他的痛处,才令他一时失态,险些乱了方寸。 云思归立即镇定下来,压下心中慌乱,冷声笑道:“贵宗门内事务,我自无兴趣。只是不解——若云宗主当真十年前便已入魔,为何当时不昭告天下?偏要等到今日才广发诛杀令?” 铁横秋立即接口:“只因十年前月尊已亲自追击,我等不愿扰其布局。如今既发现云思归踪迹,却不见月尊归来,忧心之下,只得广发英雄帖,恳请天下英豪共诛此魔,以安苍生。” “玄机阁主”即刻抓住话中疏漏,厉声斥问:“如此说来,你们早知魔头为祸,却隐瞒不报,纵容他肆虐人间,害死纵酒城无数性命!这笔血债,云隐宗该怎么交代?!” 这一声质问凌厉如刀,顿时将万籁静与一众云隐弟子震慑当场。 凌霄宫主早已看铁横秋不爽,得知月尊已经杳无音信,凶多吉少,更是心中暗喜。 她当即起身,毫不犹豫地站到“玄机阁主”一侧,扬声质问道:“玄机阁主所言极是!你云隐宗隐瞒魔踪十年,纵容云思归屠戮生灵,如今血债累累,岂是一纸诛杀令便可搪塞?” 话音未落,席间已是一片哗然。不少修士闻言色变,看向云隐宗众人的目光中顿时添了寒意。 十年来,云隐宗本就风雨飘摇,地位岌岌可危。 如今万籁静这番宣告,虽然没有坐实“两尊化神已陨落”的传言,却反而比这传言更糟糕。如今的云隐宗,非但无化神坐镇,更背上了“宗主入魔”的天大污名。 往日各派虽虎视眈眈,却苦于师出无名。而今,却是有了实实在在的讨伐借口。 “玄机阁主”与凌霄宫主率先发难,其余几个宗门也相继起身,纷纷厉声斥责。一时之间,讨伐之声四起,云隐宗顿成众矢之的。 云思归隐于人群之中,冷眼睨视万籁静独对千夫所指,心中讥诮更甚:羽翼未丰,便妄想翻天?这便是你的下场! 莫非真以为有月薄之在背后撑腰,便可高枕无忧? 可笑,月薄之自己也是魔头,哪里能为你出头呢? 万籁静立于千夫所指之中,目光转向一侧:果然见月薄之安然独坐案旁,手执茶盏,静品香茗,俨然一副超然物外、与己无干的姿态。 铁横秋则是略带抱歉地看着万籁静。 在想到这招诛心云思归之前,铁横秋也想过会带来这样的副作用,所以才想和万籁静好好商量。 铁横秋还曾打算过:“不如让月薄之也撕下面具,只要他一露脸,大家肯定屁都不敢放一个!” 万籁静却含笑反问:“月尊也是一声身魔气,若他公然为我等撑腰,云隐宗岂不真成了魔门?” 铁横秋哑然,半晌:“那岂非没有办法?” 万籁静轻笑一声,眸光沉静:“异变都发生了许多年了,若我至今仍毫无准备,岂不是一块大大的木头?你尽管放手去做。” 虽未明言后手为何,但见万籁静如此从容含笑,铁横秋便觉心中一定,莫名踏实起来。 第168章 大师兄泡茶 就在这众口铄金、千夫所指之际,万籁静却依旧神色沉静,波澜不惊。 可他这般安静,非但未能平息众怒,反而更激得群情激愤,斥责之声愈演愈烈。 凌霄宫主更是率先发难,步步紧逼,厉声道:“云隐宗纵魔为祸、欺瞒天下,今日若不给个交代,我等绝不罢休!” 万籁静眸光温润,只浅浅一笑,道:“诸位说了这许多,想必也已口干舌燥。不如暂歇片刻,饮一杯清茶,润喉亦静心。” 凌霄宫主冷嗤一声:“谁稀罕你云隐宗的茶!” 众人也根本无心喝什么茶,只觉得万籁静这缓兵之计拙劣至极,简直可笑。 却不料,万籁静广袖轻扬,一阵长风倏然拂过。曲水台上清流微漾,茶盏依水漂荡,不偏不倚,稳稳落于每人案前。 他这一招,竟蕴含了化神期的威压! 众人心头剧震:化神?他何时破境入的化神?! 不过,这倒是合理。 细想之下,却又合理。自万籁静执掌宗门以来,便以极高明阵法层层加固山门,将云隐宗守护得如铁桶一般。 宗门结界严密如障,纵使内部历劫、天雷奔涌,外界也难察分毫。他悄然破境,不露风声,倒也合情合理。 也就是说,万籁静早已晋升化神之境,却始终隐而不宣。 众人思及此节,无不大骇。 就连藏身暗处的云思归,亦倍感意外。 众人先前群起发难,与其说是愤慨于“隐瞒宗主入魔”,不如说是认定了云隐宗再无化神坐镇,才敢如此步步紧逼。 可若万籁静已是化神——那一切,便截然不同了。 众人刹那间都不觉有些意外,顿时止住了声音。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玄机阁主与凌霄宫主。 最先发难的虽然是玄机阁主,可挺身而出、言辞最厉的,却是凌霄宫主。此刻她立在众目睽睽之下,进退维谷,颇显尴尬。 错位囚笼 第204节 若就此坐下与众同饮,未免折了颜面。更何况在她眼中,万籁静即便是云隐宗镇山大师兄,终究只是晚辈,怎么配与她平起平坐? 她心念一转,暗忖:即便万籁静已入化神,按时日推算也不过初阶。而我早已臻至化神巅峰,距法相境仅一步之遥! 难道还怕了他不成? 凌霄宫主依然冷笑:“这话要说不明白,这茶就先别喝了!” 说罢,她指尖轻抬,一缕剑气无声荡出,将曲水台上流动的清泉从中截断——水声顿止,流水悬空,仿佛时间凝滞。 众人心头一震,暗叹不已:这一手并非以力强阻,而是借势而断,精准优雅,尽显化神巅峰境界,着实高明! 铁横秋身为剑修,看了这一手,也觉得很厉害:看来这家伙也是有点儿本事的。这般出手,倒也合了月薄之说的,刀剑修至巅峰,草木指尖皆可为兵。 他不由默然,这十年来,她的进境竟如此惊人。 剑修之道,本就如逆水行舟,更何况她身为一派之主,境界越高,愈不能有半分懈怠。这般精进,倒也在情理之中。 云思归假扮的玄机阁主冷眼旁观,心中却是一动:这凌霄宫主距化神之境恐怕只差临门一脚。早知她有如此修为,就夺舍她好了…… 在众人瞩目之下,凌霄宫主傲然一笑,斜睨万籁静:呵呵,小辈终究是小辈,不知深浅,才入化神便迫不及待耀武扬威。 如今是不是才知道,化神和化神之间,差别也是可以很大的? 万籁静却神色从容,拂袖起身,修长手指凌空轻引。曲水台上本被截断的流水激荡而起,化作万千晶莹水珠,竟轻易冲破剑气封锁,悬空不落! 凌霄宫主眸中闪过一丝惊诧,未料他竟能如此轻巧破去自己的剑气。 万籁静广袖轻荡,指尖如水痕划过虚空,那万千水珠倏然凝滞,旋即化作细密银针般的流芒,无声却疾射而出,每一滴皆含化神意念,似春雨藏雷,温柔中隐现杀机。 凌霄宫主冷哼一声,周身剑气勃发,如莲绽开,青光流转间结成一道凛冽壁障。水针撞上剑罡,迸溅四散,如朝露遇曦,幻化氤氲水雾。 她不敢怠慢,翻腕捏诀,一道虚形剑影自指尖跃出,初如游丝,继而暴涨,携化神巅峰的磅礴剑意,直刺万籁静,剑风未至,心魄先寒。 万籁静依然静立如水,只双指并起,凌空一点。 身前流水应念汇聚成一道澄明水镜,镜面微漾,映出惊天剑影—— 剑罡与水镜相触,没有巨响,只有一片沉寂的荡漾。 那足以劈山断海的一剑,竟如沉入深潭,被水纹徐徐化尽。 凌霄宫主瞳孔微缩。 她未料对方竟以柔水之道,化解她至刚至锐的一剑。 水镜随之散去,万籁静垂袖而立,周身气韵圆融如初,仿佛未曾出手。 凌霄宫主脸色发白,没想到万籁静居然到了如此境界! 刚刚是以流水为媒,以意念对决,再战下去,就真的要拔剑出手,非死即伤了。但事情绝对还不需要到这样的地步。 她敛去先前倨傲,再看向万籁静时,眼中已带了几分凝重与忌惮。静默片刻,终是缓缓开口:“……果然是后生可畏。云隐宗,当真人才辈出。” 万籁静依旧含笑,语气温和:“宫主过誉。还请落座,饮茶静心。” 这一次,凌霄宫主未再推辞,敛衣缓缓入座。 此刻,万籁静神色如常,化神威压却如曲水般无声流淌,弥漫席间。 并不带半分杀意,只如清泉过涧,潺潺而动,温和却不容忽视地昭示着他的存在。 众人顿时噤声,纷纷依言落座:“的确是有些口渴了。” “嗯嗯,好茶,好茶……” …… 铁横秋也坐了下来,心里既高兴万籁静稳定了局面,却又不免担心:万籁静已经到了这样的境界!那过两天的剑道大比,我还有多少胜算吗? 他转眼看了看身侧的月薄之,却见月薄之从容得很,好像丝毫没有担心的意思。 正在此时,玄机阁主却忽然一笑,目光转来,温声问道:“铁兄弟,还未请教,你身旁这位公子是?” 众人被提起,也觉得好奇,这个铁横秋身边带的这个散修,行动坐卧都有弱态,气息微薄,看起来是一个底蕴浅薄的散修,也不知为什么会在受邀之列。 铁横秋轻咳一声,正色道:“这位是在下的道侣。” 玄机阁主嘴角微微一僵,旋即恢复如常,含笑应道:“……原来是铁夫人,失敬。二位站在一起,当真十分般配。” 大家闻言,却都觉得合理起来了:铁横秋寻了一个病美人做道侣,带在身侧,不舍得分离片刻,也很合理。 要真告诉他们,此人就是月薄之,大家反而打死都不信呢! 众人不再留意铁横秋与其道侣,目光尽数汇聚于万籁静一身,而且言谈间多有恭维。 凌霄宫主见他如此声势,心中仍存几分不快,忽又轻笑一声,语带深意道:“看来此次白光山大比的魁首,早已不言自明。我凌霄宫那些不成器的弟子,至多也只能争个次席了。”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皆默然颔首,却也不免暗生悱恻:白光山大比讲明了是剑道新秀的比拼,虽然你万籁静是年轻,但都化神了,还和小孩儿们抢魁首,是不是有点儿不要脸? 而凌霄宫提起这话,自然也是这意思。 万籁静闻言微微一笑,执盏轻呷一口清茶,方才从容开口:“宫主所言极是。眼下诛魔卫道、清理门户乃我首要之责,此番白光山大比,我便不参与角逐,只作一名旁观者,静赏诸位高招了。” 席间气氛顿时一松,众人纷纷露出释然之色,口中却仍谦让道:“实在可惜……未能得见万仙友剑姿,实为我等之憾。” 万籁静自己宣布退出,符合大家的利益,大家便也不会继续有想法了。 凌霄宫主轻哼一声,也再无法说什么。 茶会散去后,铁横秋和月薄之还是留下来了。 铁横秋心里其实也暗暗高兴万籁静宣布退赛,但作为邪恶剑修,表面功夫还是得做一下的。他一脸惋惜地说:“唉,可惜不能领教到大师兄的风采了!” 万籁静看着铁横秋这做作的热乎劲儿,感到十分怀念,还正想逗他两句,却蓦地感受到一旁月薄之投来的目光——冷湛湛的,活像一头护食的大猫正睨视着自己。 万籁静当即敛容端坐,正色道:“我本无意争魁。先前参与大比,不过是为稳固宗门声誉。经此茶会,云隐宗地位已明,自然不必再与诸位新秀争锋。” 铁横秋感慨道:“的确啊,大师兄的功力已经到了这样的境界,实在令人望尘莫及。就算不参加大比,众人也该明白如今两百岁内的剑修第一人是谁。” 话音未落,身旁却传来月薄之冷飕飕的声线:“哦?是谁呢?” 铁横秋脊背一凉,顿时醒悟,连忙改口:“我是说——两百岁内,仅次于月尊的剑修第一人……” 月薄之轻哼一声,这才不再言语。 万籁静也立即说:“谁敢和月尊相提并论呢?铁师弟可别折煞我了!” 铁横秋长叹一声:“与大师兄相比,我确实自愧弗如。” 月薄之哪里看得铁横秋妄自菲薄,淡漠道:“出了这小竹楼,就未必了。” 听到这话,铁横秋颇为不解。 万籁静苦笑道:“看来还是瞒不过月——咳咳,瞒不过尊夫人。”万籁静站起来,拂袖而起,小竹楼里竹风阵阵,曲水台上流水潺潺。 铁横秋凝神细察,只觉一股极似剑意、却又非纯粹剑意的气息弥漫四周,不由讶然:“这是……?” 万籁静轻叹解释道:“这小竹楼看似寻常,实为一座剑阵之台。我以七十二根百年剑竹为骨,三百六十朵天罡剑莲为引布下此阵。剑者若立于阵心剑台,剑意便可借流水之势增幅十倍。” 这小竹楼是万籁静准备着的杀手锏,本来不打算在这样的关头施展。 他原计划是在剑道大比中一举夺魁,届时再施展出化神层次的修为,自然能达到稳固声望的目的。 却不曾想到,除了这样的变故,铁横秋和他商量说要对云思归首先发难。万籁静思前想后,也同意了这样的方针,便将小竹楼剑阵拿出来。 如此震慑之威,远胜于在大比中夺冠。既已展露这般手段,他也无需再参与大比了。 听闻这小竹楼居然可以增益剑意,铁横秋诧异道:“还有这种阵法!” 转念一想,万籁静出身阵法世家,于此道造诣远超常人,能布下这般剑阵,倒也合情合理。 万籁静看向月薄之:“没想到尊夫人对阵法也有研究。” 月薄之神色淡然,只道:“我不懂什么阵法,只是知道剑意。剑者本源剑意与借外物增益之剑意,大有差别。” 铁横秋细细感知空气中那几乎难以捕捉的细微分别,心中暗忖:这叫“大有差别”吗? 万籁静看着月薄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不由得苦笑轻叹:“唉,剑者天赋之差,可谓是天堑之别。” 铁横秋在一旁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万籁静继续道:“以我的剑道天赋,即便日夜苦修,也难以力压群雄,若辅以小竹楼,却能暂时弹压住场面。但到底是以外物增益,不是自身强大,在大比上若遇到真正的强敌,难免会露怯。” 他语气转低,微露怅然:“因此我主动退出比拼,实为自保之策。铁师弟不必赞我谦逊,说来……不过是我心虚怯战罢了。” 见万籁静垂首苦笑的模样,铁横秋目光不由一变,隐隐流露出几分柔软之色。 月薄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这个大师兄一副爱泡茶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偏偏小五竟吃这一套! 月薄之转念一想:对啊,小五不就是最吃这一套吗? 想当初小五被汤雪都迷成什么样子了…… 而这个姓万的此刻不就和汤雪一个路数吗? 有念及此,月薄之目光瞥向万籁静,多了几分肃然敌意。 万籁静作为化神剑修,本能敏锐得很,立即汗毛倒竖,心中腾起几分警惕,同时也有疑惑:我说错了什么话吗?我明明已经很谦虚谨慎讲礼貌了啊…… 然而,万籁静即便再周全再聪明,可惜到底也是一个正常人,因此他挠破脑袋也不可能猜到自己到底是以什么刁钻的角度踩到了猫尾。 第169章 卖钩 送走了月薄之和铁横秋后,万籁静又得面对云隐宗弟子们的诘问:“为何要颠倒黑白?当年入魔的分明是月尊,怎会是宗主!” 万籁静神色淡漠,只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罢,时日一长,真相自会分晓。” 他并未多作解释,但凭他的威望,众弟子虽心存疑惑,却也不敢再追问,只得带着几分不解和不甘陆续退下。 弟子们走出竹楼,回头看向那座精巧的竹楼,低声道:“唉,大师兄越来越神秘莫测了。” 这座竹楼平日里禁止外人进入,乃是万籁静独居的清修之地。 “这小竹楼当真不凡,竟能随意移动。原本还在云隐宗内,如今却已随师兄迁至白光山。” “大师兄不愧是阵法世家出身,竟能造出如此玄妙的阵屋。” 提及“阵法世家”四字,众人却忽然沉默了下来。 三年前,万家惨遭神秘魔修灭门。 万籁静独自继承了万家全部传承,阵道修为因而一日千里。这小竹楼的建材九成九都取自万家旧邸,如今却俨然成了云隐宗之物。 错位囚笼 第205节 小竹楼内,万籁静闭目打坐,不知不觉沉入了梦境。 梦中火光冲天,烟尘弥漫。无数细如血丝的光线倏然穿透双亲的身躯,将他们悬吊在半空。云思归立于暗影深处,嘴角勾起狰狞的弧度:“哈哈哈哈……这便是我赐予叛徒的结局!” 万籁静奋而暴起,双目赤红,嘶吼着欲扑向仇人,却被一股无形之力狠狠掼倒在地。尘土飞扬间,他挣扎抬头,对上云思归那双淬着冷光的眼睛:“你太弱小了。” 万籁静踉跄扑地,浑身剧颤,压抑着低吼,似困兽濒死,每一寸骨肉都刻满不甘与痛楚。尘灰沾满他的衣袍,那张向来儒雅的脸上裂出狼狈的痕迹。 梦中画面如血色的走马灯,不断回旋——父母被缚的身形、飞溅的血光、云思归扭曲的笑脸,一遍遍烙入他的神魂。 每转一圈,他心口的裂痕便深一寸,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 就在他神魂几欲崩裂的刹那,一道漆黑的魇影自深渊缠绕而上。 ——这魇影,正是古玄莫! 原来,自本体被灭之后,古玄莫反而挣脱了血誓的束缚,得以脱离魔域,在人间重获新生。 真可谓祸兮福所倚。 古玄莫幽冷的低语直接穿透万籁静的识海:“你……想变得更强大吗?” 万籁静毫不犹豫:“当然!” 魇影发出一声低笑,霎时如墨渍般散开,迅速浸染他雪白的衣袍。 就在这一瞬间,打坐中的万籁静猛然挣破梦境,倏地睁开双眼,眼底锐光乍现,一片清明! 缠绕在他周身的魇影惊惶收缩,发出一声尖啸:“你竟然——!” 魇影正欲遁走,竹楼内的曲水台忽的水声激荡,一道水流凌空卷起,将那道魇影瞬间困入水中。 万籁静振衣起身,缓步踱至曲水台边。他垂眸望向水中剧烈挣扎的魇影,唇角微扬:“就让我看看,你能让我变得有多强吧。” 古玄莫在水中扭曲变形,暗自骇然:他天阶魇魔之体,竟挣脱不出这薄薄一层水障! 万籁静轻笑一声,指尖轻弹水面,涟漪荡开:“堂堂魔将,可莫要令晚辈失望啊。” 何氏山庄,水波轻漾,流云舒卷。 月薄之和铁横秋刚回到山庄,就听闻何处觅出关的消息了。 只见他依旧一身锦绣华袍,珠冠映鬓,长靴踏云,手中轻摇一柄珐琅鎏金扇。周身却隐约流转着一股锐意,俨然已成功重塑剑骨,再次踏入剑修之途。 铁横秋望着眼前的何处觅,不由心生感慨。 而何处觅看向铁横秋,又何尝不是百感交集? 十年荏苒,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轻狂骄纵的少年。历经白光山的旧梦洗礼,再度勘破道心,回首往事,诸多关节皆已清晰分明。 他知道铁横秋当年对自己并非全然善意,也明白了温润如玉的大师兄又颇多私心。可奇妙的是,他竟全都理解了,也释怀了。 如今再看向铁横秋,那一套套的花花肠子在他眼中已如明镜般透彻。 可是,他竟然都不讨厌,反而……反而还更喜欢了。 他目光缱绻地望向铁横秋,却立刻感应到月薄之冰冷的视线。 何处觅立即收回视线,心下苦笑:可惜,斯人已有了道侣。 铁横秋并不知道这看对方两眼的功夫,就无声上演了一场独角大戏。 他只是笑着恭喜了何处觅,又把小竹楼茶会的事情告诉了他。 何处觅听了有些惊讶,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们这样突然公布云思归入魔的消息,恐怕会引起不小的震动。就算大师兄已经是化神高手,也要面对很多压力。” 铁横秋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担忧的。” 何处觅想了想,语气平静地说:“没关系。如果之后再有人质疑,我会用何氏少主的身份公开支持你们的说法。这样应该能帮大师兄缓解不少压力。” 何处觅说这番话时,语气沉稳,目光笃定,不经意间流露出身为望族少主的从容气度。 铁横秋不禁想道:唉,当年那神憎鬼厌的狗崽子还真的长成人了! 好感慨啊! 何处觅沉吟半会儿,又开口道:“你是打算攻云思归的心,让他怒急攻心,自乱阵脚,从而不能沉稳地继续隐匿暗处,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铁横秋点头应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在小竹楼内宣布他入魔,恐怕声势还不够。”何处觅微微摇头。 “你有什么建议?”铁横秋追问。 何处觅微微一笑:“有些事情,你一个散修做不来,大师兄那般人物不好做,我倒是正正好,可以安排一番。” 铁横秋心中好奇,却也不多问,只静待何处觅出手。 坊间,开始接二连三地传出了云思归的各项丑闻,却不是屠戮万家满门、侵蚀何氏产业这般恶事,而全都是下三滥的路数。 比如,说云思归本是一个卖钩子的。 又比如,云思归入门之后,还再卖。 再比如,云思归入魔之后,还坚持卖。 他隐姓埋名,在流觞居大卖特卖。 流觞居里还活着的伙计也是很多的,在何处觅的授意下,以“目击者”的身份绘声绘影地宣扬此事。 何氏书局更是迅速跟上,推出新话本《仙门宗主卖钩记》《大钩传》《钩真人》《云思钩》等等,题材香艳惊人,不推自火——甚至引来别家书局争相抄袭,一时间,云思归卖钩的轶事传得满城风雨。 此刻的白光山正道云集,又恰是那轶闻的源头,一时间风声火起,热闹非凡。 虽说都是正道弟子,可谁说正道人士就不爱聊八卦?那些话本被翻得哗哗作响,众人看得不亦乐乎。 云思归披着“玄机阁主”的身份,每日耳闻各方议论,听得门下弟子津津乐道他那“卖钩往事”,几乎气得呕血,却偏要强作镇定,不敢流露半分异色,唯恐一不小心泄露了真实身份。 他好几次险些按捺不住杀意,想要踏平流觞居,或是直取何处觅的性命。 但最终,他还是将这股戾气压了下去。 三年前,他之所以敢对万家下手,是因为听闻魔尊遭遇不测,月薄之生死未卜、自顾不暇,他才趁乱出手。 更何况,屠灭万家与对何氏开刀完全是两回事。 何氏产业遍布天下,何氏家主更是深不可测,这样的人与势,绝不是能轻易撼动的。 云思归咬紧牙关,眼中寒光闪烁,终究咽不下这口恶气。他冷哼一声,低语道:“待到剑道大比之时,我必以牙还牙,让你们尝尽苦头!” 云思归每天过得狗熊气短,而月薄之却也不太舒心。 月薄之随在铁横秋身侧,眼看他与何处觅、万籁静言笑往来、左右逢源,心中愈发不快。 加之这些时日,铁横秋一心练剑,闻鸡起舞,每每睡下便嚷着这里酸那里痛,害得月薄之好多日不好意思蛊毒发作。 大比之日渐近,铁横秋练得越发紧了。 他心中暗忖:我们如此刺激云思归,大比那日他必定有所动作。虽说何处觅与万籁静都齐心协力,打包票说已做好万全准备,可云思归那老阴公的路数,又岂是这两个好人家出身的能防得住的? 唉! 我还是得练! 铁横秋加练至掌灯时分,连饭也顾不上吃,便匆匆去找何处觅与万籁问了一下进展。待商议完毕,已是月上中天。 见这天色,铁横秋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我家那口子得生气了! 他加紧脚步回到庭院里,却见屋子里灯火已灭。 推门而入,一屋昏暗,无声无息的。 他却没那么天真:那家伙肯定没睡。 他故作不知,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缓缓掀开床帐。 身为元婴剑修的他,黑夜也能视物。 只见月薄之拥被而卧,双眸轻阖,姿容静好如画。 但铁横秋却知道,这可不是什么无害的睡美人。 稍有不慎,这美人一睁开眼,就是吞噬一切的深渊!! 铁横秋抿了抿唇,往床边坐下。 他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浑然不觉自己身上沾满了何处觅房中的熏香。 带着其他男人的气息踏入月薄之的领域,刹那间,月薄之周身魔气汹涌逆冲,几乎顷刻就要化作实质的怨戾蒸腾而起。 铁横秋却忽而伸手,拂过月薄之的眉心。 月薄之感受到这样的触感,眼睑微微颤抖,终究没动,只是继续假寐。 铁横秋却开口,声音低得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但是口齿清晰地道:“啊……这是真的吗?薄之真的成为了我的道侣了,此刻还躺在床上……” 月薄之的睫毛缓缓垂落,如同一头在睁眼发威的前一瞬被驯服的巨兽。 见状,铁横秋继续吟唱:“我的道侣,睡着了也这么美。真是天上地下都没有得比的。唉,今天练剑练了一天,都没和薄之好好说话,还得去和万籁静、何处觅这两个憨货周旋,真的好累哦。那两个臭男人,我看到就烦,没办法,为了我心爱的薄之,我什么恶心的事情都能做!嗯,今天回来终于可以看见我家薄之如此安心的睡觉,洒家这辈子值了……” 第170章 白光山初赛 万众瞩目的百丈剑道大比于正式拉开帷幕,各界修士齐聚白光山演武峰,共同见证这一盛事的开启。 最令人瞩目的,却是闭关多年的百丈仙人。 百丈仙人得此名,乃是因为他的合体法相有百丈之高。 但见他身着最简单的云纹素白道袍,宽袍大袖,无风自动,眉目疏朗,下颌留着一缕清髯,眼神温润平和,不见丝毫锐气,仿佛只是邻家一位温和的长者。 然而,当他立于高台,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时,一些修为精深的弟子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屏息——他们仿佛看到的并非一个具体的人形,而是一尊顶天立地、高达百丈的巍峨法相虚影在其身后一闪而逝,那法相蕴含着浩瀚如海的威压,虽含而不露,却已足以让生灵本能地感到自身的渺小。 可他真人脸上,依旧带着那抹令人如沐春风的淡淡笑意。 就在这众目聚焦之时,百丈仙人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抬起手。 他的掌心之中,托出一枚不过寸余的物事。那东西似玉非玉,似蕊非蕊,通体流转着一层温润朦胧的毫光,光芒吞吐间,隐约可见其中似有莲瓣开合、时光流淌的微妙异象,极为神异。 台下几乎所有修士都不由自主地引颈向前,试图将那宝物看得更真切些,眼中无不流露出惊叹与渴望。 铁横秋更是从座中微微前倾,明目圆睁,仿佛要将那宝物吸入眼中:“这、这难道就是净时莲心吗?” 月薄之的寿数,始终是铁横秋心头一道难解的忧患。 错位囚笼 第206节 从前,月薄之因为心疾而不能长寿。后来境界突破,心疾自愈,却不想又坠入魔道。紫府与魔脉联通,只怕会和历代魔尊一般短折而死。 铁横秋好不容易破开了这一层联系,却不料反令月薄之经脉受损,暗伤沉积,如影随形。 如今,他只盼这株净时莲心真如传说中那般神异,能愈合旧伤、稳固道基,换月薄之从此长生无忧。 百丈仙人闻声转头,朝他含笑颔首:“这位仙友好眼力。不错,此物正是净时莲心。” 他目光在铁横秋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复又沉吟道:“小友根基扎实,气度沉凝,倒是难得。不知师承何门何派?” 铁横秋微微一怔,随即敛容恭声答道:“仙人谬赞了。晚辈铁横秋,原是云隐宗门下弟子,如今……已脱离师门,不过一介散修罢了。” 自小竹楼茶会一叙后,铁横秋这个名字,也渐渐在修真界中传开了。不少人都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散修颇感好奇。 台下已有窃窃议论之声: “已经脱离云隐宗了?好端端的为何离宗?莫非……与几年前那桩变故有关?” “你没注意吗?何氏少主何处觅,不也是脱离了云隐宗,才来参赛的?” 众人的低语并未逃过云隐宗镇山大师兄万籁静的耳朵。他依旧端坐原地,神色平静,唇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容开口道:“云隐宗立宗之本,在于来去随心,聚散如云,尊重缘法。门中从不强留弟子,亦不以出身拘人。” 正如他所言,云隐宗向来门风开阔、不拘一格,正因如此,才吸引了众多修真世家的子弟前来修习剑道、结交同道。不少世家传人在此结丹成婴、大道有成之后,便会返回本家,将宗门所学反哺家族。 这样的门规,为云隐宗带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宗门之中,始终不乏来自高阶修真世家甚至其他名门的杰出子弟。即便他们中的许多人并未长久停留,却也使云隐宗在修真界中织起了一张庞大而深厚的人脉网络。 这是任何宗门都难以轻易企及的根基。 而此举所带来的弊端,亦同样清晰可见:宗门之中,弟子往来如流水,难有长久凝聚之心。虽广纳天下英才,却往往如过客匆匆,人才留不住,也是一种对宗门资源的浪费。 岁月流转,宗门也逐渐摸索出应对之策:除非明确认定某位弟子为传承之人,否则便极少向其倾注本派核心资源。反正那些世家子弟前来修行,多半自带丰厚资粮,师门倒也乐得省心。 然而如此一来,门中无背景的普通弟子便处境艰难。他们既难得资源倾斜,又常受世家子弟排挤欺压,修行之路倍加坎坷。 铁横秋当年就曾在这般弊端之下吃尽了苦头。 百丈仙人闻言,眼中泛起一丝追忆之色,微笑道:“不错。说起来,老夫年少之时,亦曾是云隐宗门下。后来缘法所致,自行离宗,成了一个天地为家的散修。” 百丈峰,并不在云隐宗七大主峰之中,原本是无名峰,却因百丈仙人曾在此结庐清修,感悟天地,引得道韵凝聚,竟使此峰灵脉渐苏,一跃成为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得名“百丈峰”。 铁横秋心里想到:如果百丈仙人知道百丈峰是被月薄之一剑削了,不知道会是什么想法? 百丈仙人淡淡一笑,目光转到铁横秋身边的月薄之身上。却见月薄之依旧戴着鲛褪遮掩真容,一身雪氅裹身,姿态纤弱,似是一株病骨支离的垂雪寒梅。 百丈仙人目光掠过他衣襟,未见参赛木牌,不由温声问道:“这位仙友,未参与本届大比么?” 月薄之并未应答,只低低咳了两声,苍白的手指微微收紧氅衣。 台下隐约传来窸窣低语: “铁横秋家这位病美人,性子可真傲得很,任谁搭话都不理不睬的。” “啧,连百丈仙人问话都置之不理……只怕不是傲,是聋吧?” “有道理啊,好像也没怎么听过他开声,该不会还是哑的吧?” “又聋又哑啊?铁横秋虽然只是散修,但好歹顶着月薄之弟子的名头,怎么找了一个这样的?” “月薄之的弟子?你真信啊?谁不知道月尊从不收徒。再说了,那铁横秋刚告发完云思归就立刻脱离宗门——这还看不明白吗?” “你的意思是……” “他不过是万籁静推出的一枚棋子,假借月尊之名,扳倒云思归罢了。云思归到底入魔了没有,谁知道呢?但现在云思归声名狼藉,万籁静八成是云隐宗下一任掌门人了。” 话音落下,几人交换眼神,皆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 月薄之不理人,场面果然不好看。 铁横秋见状,忙上前一步,温声解围:“仙人恕罪,这位是在下的道侣。他自幼体弱,独居家中我实在难以安心,因此不论去哪,总习惯带他在身旁。” 百丈仙人听罢,目光在铁横秋脸上停留片刻,又朝月薄之投去一眼,半晌才缓缓颔首,语意莫测:“嗯……原来如此。” 百丈仙人又和众人寒暄几句,便宣布大比开始。 初赛进程颇为顺利。 铁横秋一贯藏锋守拙,不轻易显露真正实力,加之对手修为普通,他便只以寻常的云隐剑法应对,从容取胜。 台下观赛者见状,却纷纷摇头低语:“还说是月尊的弟子呢,果然是骗人的。” 专门来看铁横秋比赛的凌霄宫主也寒着脸摇头:“我居然不去看爱徒的首赛,跑来看他。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铁横秋胜了之后,从擂台上下来,径自走向月薄之。 月薄之拢起雪氅,看着铁横秋,问道:“怎么不用寒梅剑法?” 铁横秋咧嘴一笑:“怕吓着他们。” 月薄之嘴角微微一撇,偏过头去,不再说话。 铁横秋一看这状态,就知道坏了:这家伙又不知道在吃什么醋了。总不能是以寒梅剑法传人的身份吃云隐剑法的醋吧? 还得是咱家薄之,吃醋吃得有水平,有风采,吃出了旁人没有想过的角度! 铁横秋低笑一声,向月薄之凑近几分,温声道:“寒梅剑法这般清绝高致的剑术,自然得挑个配得上的对手才行。我一想到这剑法曾得你亲手点拨,就恨不得将它藏起来,这辈子都舍不得轻易动用。” 月薄之闻言,还是一副高冷的样子,但是下撇的嘴角已经微微翘起了:“哼,剑法哪有学了不用的?把它束之高阁,才是最大的不尊重。” 铁横秋忙道:“我明白了,下回我就用。以后我都用寒梅剑法,我砍西瓜都用它!” 就在这时候,却见一道人影靠近。 抬头一看,见是何处觅,月薄之刚刚翘起的嘴角又拉平了。 铁横秋没好气地笑笑,对何处觅说:“你也赢了初赛了?” “侥幸得胜。”何处觅微微颔首,朝铁横秋拱手笑道,“同喜,同喜。” 就在这时,最新一轮的对阵名录于玉璧之上缓缓浮现:“何处觅对阵苏若清”。 何处觅目光扫过这两个名字,神色倏然一凝。 台下观战人群中也响起一阵骚动: “何处觅?!他……他不是剑骨已失,早成废人了吗?怎会来参加大比,还从初赛突围了?” “似乎是说得了什么造化,如今又重修剑道了。” “有造化也到头了,居然在赛程早期就碰上了苏若雪。” “苏若清?可是那位凌霄宫首徒?她号称同辈无双,这下何处觅怕是难了!” …… 何处觅神色凝重,显然是压力不轻。 铁横秋为了劝慰他,便颇有些大言不惭地说道:“苏若清吗?没听说过啊,什么人啊。我看那凌霄宫主也一般二般,她的徒儿能高到哪儿去?” 何处觅听得哭笑不得:“这话也就你敢说了……” 铁横秋心想:我还算客气了,你要让我家道侣张嘴评价…… 这么想着,铁横秋把目光投向身侧的月薄之,但见月薄之一脸的深以为然,显然觉得凌霄宫主练的天赋就那样,不如回家种地。若拿这六百年修炼的功夫种树,种出来的树好歹也比她的修为要高得多。 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清叱:“狂妄之徒!安敢对我师尊不敬!” 铁横秋与何处觅悚然一惊,蓦然回首,只见凌霄宫主和她的爱徒苏若清眸含愠色,正立于他们身后不远处。 铁横秋:人生尴尬事之一……背后说人结果人就在背后。 铁横秋摸摸鼻子,低声对月薄之道:“人在我们背后,你怎么不提醒一下啊?”他相信,凌霄宫主站在背后,月薄之肯定是能察觉到的。 月薄之却一脸无所谓:“人?什么人?” 铁横秋:……罢了,罢了。 凌霄宫主本就与铁横秋结有旧怨,此刻听他这般狂妄言语,更是气得脸色发青。只是大庭广众之下,若与一个小辈争执,实在有失身份,只得强压怒火,咬牙不语。 苏若清见状,当即上前一步,冷声道:“你们是什么身份,也敢在我师父面前大言不惭?” 铁横秋弱弱解释:“原本也不是在面前,是在背后的……”这不是你们自己主动走到我面前嘛。 何处觅见铁横秋用怂货的语气说拱火的话,也是无语了,忙用手肘捅了捅他,随即朝苏若清与凌霄宫主深深一揖,恭声道:“铁师弟言语无状,实非有意冒犯,还望前辈海涵,勿要与他一般见识。” 苏若清冷笑道:“不过是云隐宗不要的狗,以后吠的时候,记得躲着点儿人。” 何处觅眉头微蹙,这话刺在他心头旧伤之上,却仍强自按捺,并未作声。 铁横秋也听惯了难听的话,只觉苏若清这话还算文雅,倒也不甚在意。 一旁的月薄之却眸光一寒。 他容不得旁人这般折辱铁横秋,当即冷笑一声:“老宫主去后,整个凌霄宫再无会使剑的,这是尽人皆知之事,即便无人说,难道也无人知吗?” 此言一出,凌霄宫主和苏若清脸色剧变。 围观的群众也十分讶异:啊,原来这个病美人不是聋哑人啊! 一副听不见别人说话的样子,看来真的是生性不爱说话而已。 幸好他不爱说话。 要是爱说话,应该活不到这个岁数吧! 凌霄宫主简直要气得撅过去了,但众目睽睽,必须维持正道宗师风范,只好负手而立,但眸里迸射的寒光已经可以杀人了。 苏若清怒道:“无名小辈安敢妄议我宫剑道?” 听到苏若清指责月薄之,铁横秋也来气了,冷笑道:“神树山庄追击柳六那时候,苏仙友你是不在啊,没看到凌霄宫主碰到我家月尊是什么样子,屁都不敢放一个。月尊还没出手,她就快跪下来了。的确不像是能使剑的样子呢。” 苏若清当时确实不在场,闻言不由得一怔,下意识望向自家师父。 周遭围观修士原本就竖着耳朵,此时更是目光灼灼地聚焦在凌霄宫主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探究揣测。 凌霄宫主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只觉气血翻涌,颜面尽失。她强压震怒,咬牙冷笑道:“我对月尊乃是敬重。你既口口声声自称月尊真传,今日我便要看看,你究竟有几分能耐!” 说罢,凌霄宫主再压不住心头怒火,拂袖便要拔剑。 第171章 何处觅对战苏若清 却见何处觅倏然上前一步,扬声道:“凌霄宫主难道要违反大比规则吗?” 凌霄宫主身形骤然一滞,如被冰水浇头:是啊,白光山大比的规则是选手间严禁私斗。 错位囚笼 第207节 这也是为了比赛的公平。 她虽非参赛选手,但若以一方宗主之尊对年轻后辈出手,导致对方比赛失利,如此传扬出去,非但有失身份,更损凌霄宫清誉。那恐怕比如今的难堪,还要糟糕十倍。 凌霄宫主强敛怒意,收势冷嗤:“大比规则,我自当遵守。但对尊者出言不逊,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待大比结束之后,若你们还能全须全尾……我不妨亲自教教你们,何为规矩!” 苏若清却冷笑道:“何必等到结束后?下一场比赛,我自会替师父好好教训这个没剑骨的废物。” 何处觅眉峰微扬,却不见恼色,只从容应道:“既然如此,拭目以待。” 凌霄宫主与苏若清再无多言,拂袖转身,凛然而去。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他们都知道下一场比赛必然凶险,苏若清挟怒而来,必下狠手。 擂台比武虽明言“点到即止”,不过一旦交手,兵刃无眼。届时纵是伤筋断骨、甚至修为尽废,亦只能认作技不如人。 即便何处觅身为堂堂何氏少主,若真在台上遭了重创,明面上也唯有自承其果。世家体面、宗门规矩,都不容何氏一族公然寻仇追究。 铁横秋心下愧疚,低声对何处觅道:“都怪我这张嘴惹祸,倒连累你了。” 何处觅却朗然一笑,摆手道:“这是哪儿的话?”他目光微沉,却道,“自我失却剑骨却仍居少主之位,明里暗里的质疑从未断绝。如今因为这一场口角,我和苏若清一战备受瞩目。如果我真的把她胜了,反倒是正名立威的良机。” 铁横秋好奇看着何处觅:“你可有信心?” 何处觅苦笑道:“得有。” 铁横秋一时默然。 风跑得快,不如雨跑得快,风风雨雨都不如风言风语跑得快。 凌霄宫主与铁横秋几人的争执不过半日,便已传遍白光山上下。原本何处觅与苏若清这场复赛,虽属同轮比试,却因众人眼中二者实力悬殊,并未引起多少关注。 而今风波乍起,此战顿时成为焦点。一众修士皆翘首以待,想看看这局究竟孰胜孰负。 看台之上,百丈仙人、玄机阁主与万籁静竟也齐齐现身。 玄机阁主自然是来看热闹的,要是何处觅被打死了,他得乐得回去干吃三碗大米饭。 至于百丈仙人和万籁静,则是怕出事,想着如果有什么变故,他们要站出来拉架,免得到时候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看万籁静舒舒服服坐在台上,身旁似乎还有空位,铁横秋斜眼瞥了瞥身旁的月薄之。只见他身披一袭雪氅,静静站在人群之中,宛如一只误入鸡群、被打鸣声扰了清静的白鹤。 铁横秋心道:从前在剑道大比上,月薄之都是坐在高台上舒舒服服的,如今却要陪我一起挤在人堆里,可见我这个道侣还是不够称职! 铁横秋索性厚着面皮,牵着月薄之往台上走。 在众人奇怪的目光里,铁横秋已经把月薄之带到万籁静和百丈仙人中间的位置。百丈仙人、万籁静和玄机阁主都扭头看他,却谁也没有出言斥责他无礼冒犯。 铁横秋腆着脸笑道:“我家道侣身子弱,人堆里挤不得,我怕把他挤坏了。” 玄机阁主皮笑肉不笑地接话:“这般娇贵?要不我将这位子让给他坐?” 铁横秋呵呵一笑:“岂敢,岂敢。”话音未落,他已从芥子袋中取出一张宽大厚重的紫檀座椅,四四方方、气势非凡,几乎要比百丈仙人的宝座还要阔。 他将这座椅硬生生塞进百丈仙人与万籁静之间的空隙,顿时让两位仙风道骨的大人物都显得有几分局促。 台下的观众都惊愕无比:这个姓铁的剑术不怎么样,脸皮倒是第一! 铁横秋一点儿也不在乎旁人的目光,拍了拍紫檀座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着对月薄之道:“夫人,请坐吧。” 月薄之毫无忸怩之态,从容落座。雪氅未解,在日光下如覆新雪的白梅,清冷出尘。他这般风姿,倒让台下原本议论纷纷的观众颇为惊艳。 有人悄声感慨:“我若是铁横秋那样的穷散修,能得如此美人为道侣,定然也要将他捧在手心,半点委屈都舍不得他受。” 却也有人低声议论:“可他们这般放肆,几位前辈竟也不出声制止,实在有些奇怪……”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台上大人物的面容,却见万籁静只是微微一笑,开口道:“铁师弟,你也坐吧。”随即吩咐身旁弟子为铁横秋添了一张木凳。 月薄之闻言却轻轻摇头,神色清冷,伸手将铁横秋一拉,径直拉到自己所坐的紫檀宽椅上。那座椅本就阔大,两人并肩虽稍显拥挤,却也能坐得下。 万籁静含笑叹道:“二位感情果然深厚。” 月薄之不言不语,只是去看铁横秋。 铁横秋立即回答:“当然,当然,的确深厚,比海深,比我脸皮厚。” 众人闻言:……那是很厚了。 披着“玄机阁主”皮的云思归暗自不快,但他也不好发难。 他现在虽然最恨月薄之,但也最怕月薄之,能不引起月薄之的注意就最好了。他只好表现得一脸无奈,转头去看凌霄宫主,希望凌霄宫主这暴脾气能发作一下。 凌霄宫主自然恼怒,语带讥讽地说道:“若人人都嚷着身子不爽,要坐上来观赛,咱们这台上,岂不早就挤得没处落脚了?” “凌霄宫主说得在理!”铁横秋立刻接话,“要是人人都想上台来坐,这台上可不就挤不下了嘛。” 凌霄宫主挑眉冷笑:“你倒是明白。” “我当然明白,所以我第一个冲上来占座啊!”铁横秋拍手笑道。 凌霄宫主气得说不出话来:果然,天高地厚,没有穷小子的脸皮厚! 凌霄宫主与玄机阁主不约而同,皆带着几分求助之意,齐齐将目光投向百丈仙人。 百丈仙人却只是轻抚长须,含笑说道:“赛事即将开始,真是令人期待啊。” 见他有意将话题带过,他们自然也不便再纠缠先前之事,只得纷纷敛声,将注意力转回场上。 果然,比试的确是要开始了。 苏若清和何处觅双双上台。 台下议论隐隐传来,何处觅虽然重返赛场、赢得初赛,但大众对他却多存轻视之心。 普遍认为他不过是倚仗何氏雄厚资源,以家族秘法强行重塑剑骨,算不得什么真本事,更不配与凌霄宫首徒苏若清相提并论。 苏若清眸光冷冽,淡淡扫向擂台另一侧。只见何处觅一身华贵绫罗,手中折扇轻摇,俨然一副世家纨绔作派,浑不似来此认真比剑的模样。 她唇角微扬,掠过一丝讥诮:“只能靠家族砸钱,才勉强砸得上这个擂台,却也不怕好不容易塑好的骨头又被打折,岂非浪费金财。” 听到对方的讥讽,何处觅并未动容,只平静道:“多说无益,还是拳脚下见真章罢。” 话音未落,他手腕轻振,那柄看似风雅的折扇忽地“咔嗒”连响,扇骨节节相扣、延展拼接,竟于顷刻间化作一柄流光溢彩、金珐琅纹饰精美的长剑。 剑身映日,华光流转,与他一身锦绣相映,却透出一股凝练的剑意。 苏若清冷笑道:“豪门世家,惯会在外物上耍花样。” 语声未落,她身形已动,长剑倏然出鞘,如冰裂风骤,毫无保留。 苏若清剑势如虹,招招凌厉,逼得何处觅步步后退。他剑骨新塑,运转间尚存滞涩,分明力有未逮。 电光石火间,苏若清一剑直刺何处觅心口,寒芒夺目。 ——竟是直取命门的杀招! 铁横秋惊得几乎跳起来:“哪儿有比武刺胸口的!” 万籁静看铁横秋这么震惊,只是淡淡的,心里想到:莫说是刺胸口,刺裆口的都有。 铁师弟还是太年轻了。 而月薄之看到铁横秋这么紧张,也冷哼一声:“你很关心你的师兄啊。” 铁横秋动作一滞,缓缓坐回位子,顺手替月薄之掐了颗瓜子仁,强作镇定道:“我这是在了解规则。待会儿我也得上台比武呢,要是别人刺我胸口怎么办?” 月薄之答道:“好办,先刺他的。” 铁横秋:……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千钧一发之际,却见何处觅手中长剑倏然解体,鎏金珐琅的剑身节节环扣,倒卷收回,瞬息重化作一柄华美折扇,“锵”的一声格挡在心门前! 苏若清全然未料他兵刃竟能如此变化,不由一怔。 就在这瞬息之间,何处觅掌心猛一发力,那折扇再度解体,扇骨四散飞旋,化作数道金光凛冽的回旋镖,自四面八方袭向苏若清! 苏若清不愧是凌霄宫首徒,面对这突生的变故,虽惊不乱,剑随身转,寒光缭绕间响起一连串“铛铛”脆响,将飞来扇骨尽数击落。 击至最后一道金光时,她冷笑一声:“黔驴技穷了么——” 话音未落,何处觅左手忽探,抄起半空一枚被击飞的扇骨,疾刺苏若清眉心! 苏若清撤步疾退,却觉劲风一虚——竟是诈招。 真正的杀招,原在右手。 剑光倏闪,如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划破她握剑的手腕。 苏若清五指一颤,长剑铿然坠地。 腕脉乃是剑修关窍,苏若清腕脉受创,顿觉整条右臂酸麻难当,手中再提不起半分力气,心神霎时大乱。 何处觅岂容她喘息?当即纵身疾进,手中那段扇骨如短匕般凌厉,招招进逼,直取要害。 苏若清勉力支撑,却终是节节败退,直至一脚踏空,坠下擂台。 裁判站起来:“苏若清,败!” 四座哗然! 惊疑之声四起。 苏若清跌坐在地,右手鲜血汩汩涌出,她却恍若未觉,只失神喃喃:“我……竟败给了这个……废物?” 凌霄宫主身形一动,来到苏若清身边,指尖疾点,先封住苏若清腕间血脉止住流血。 安顿好了苏若清后,凌霄宫主飞身跃上擂台,怒指何处觅,厉声道:“此人分明使诈作弊!否则如何能败我亲传弟子?” 何处觅不慌不忙,微微一笑:“前辈指晚辈作弊,可有凭据?” “凭据?众目睽睽,皆为人证!”凌霄宫主声如寒霜,“白光山大比明令只可比剑,你方才所用分明是暗器手段!” 何处觅却从容不迫,朗声辩道:“宫主此言差矣。晚辈所用乃何氏特制剑器,形态变化皆由剑意催动,扇骨分合俱是剑道所载,何来暗器之说?” “好个砌词狡辩!”凌霄宫主怒极反笑,“区区形变之巧,也配称为剑道?若依你之言,日后大比人人手持百变兵刃,这剑道之争,岂不成了炼器之斗?” 二人争执愈烈,台下观众也议论纷纷,一边认为凌霄宫输不起耍赖,一边认为何处觅胜之不武玩赖。 眼见场面越来越嘈杂,百丈仙人缓缓站起:“诸位且静一静。” 场中顿时一寂,所有目光尽数汇聚于他一身,等待这位大能定夺。 凌霄宫主敛袖一礼,仍带余愠道:“请仙人明鉴。” 百丈仙人微微颔首,声如沉钟:“按照结果而言,苏若清依规判负,此节无疑。” 凌霄宫主闻言,脸色骤青,唇齿微动,想要争辩,却见百丈仙人缓缓抬手,止住她的即将出口的发言。 错位囚笼 第208节 百丈仙人话锋一转,目光落向何处觅,缓声道:“但是何处觅的招式,的确不是寻常剑路。扇化长剑,剑复归扇,刚柔迭变,虚实交错,若斥之为诡道,可能有失公允,但要说是纯然剑道,恐怕是算不上的。” 凌霄宫主微露喜色,语气却转缓了:“何处觅小友这一手兵刃变化,确属灵巧机变,实战之中颇具妙用。我身为前辈,自然欣赏这等聪慧。” 何处觅似笑非笑:“那可谢谢前辈的抬爱了。” 凌霄宫主也是皮笑肉不笑:“可是,这是剑道大比,是名门论剑,终究得讲些规矩罢。” 百丈仙人缓缓颔首,目光沉静:“凌霄宫主所言,不无道理。”他声音平和,却自有一股定分止争的威严,“剑道大比,究其根本,是为弘扬正剑、明心见性。机巧虽妙,终不可喧宾夺主。” 何处觅眼眸微垂,躬身拱手:“仙人教诲的是,晚辈谨记。” 在凌霄宫主面前,何处觅尚能昂首抗辩,可面对百丈仙人,他却只能垂首受教。 事实上,何处觅看到自己要和苏若清比剑,就知道按照正统打法,那肯定是赢不了的。但这是他出关后第一次比赛,输了的话,他要重振声威的计划便要失败了。 更何况,苏若清起手便是杀招,分明存了在擂台上重创他的心思。何处觅别无选择,只能全力相抗,再无保留。 面对如此局面,他只能剑走偏锋! 见何处觅低头不语,凌霄宫主嘴角微扬,眼中掠过一丝得意,故作叹息道:“唉,你毕竟年轻,有些争强好胜也是常情。不过,正道修士终究要讲规矩。” 百丈仙人也颔首问道:“年轻人,若我判你此战为负,你可心服?” 何处觅哪里敢不服呢? 他满心苦涩,垂头说道:“晚辈……” “我可真没听说过,扇载剑意,就不算剑,这叫人如何心服口服?”一把清冷嗓音倏然响起,如冰珠落玉盘。 众人愕然,纷纷循声望去,发现竟然是铁横秋身边那位病怏怏的美人在说话。 铁横秋却不惊讶:别人可能会因为百丈仙人一锤定音而心悦诚服,即便不是心悦诚服,起码也是口服心不服,但只有月薄之是谁也不服。 凌霄宫主心里本就不喜铁横秋这对穷鬼病鬼夫夫,如今见这个夫人如此不识时务,更觉得烦厌。 她看着月薄之,满目厌烦:你不服?你算什么东西?你懂什么剑? 百丈仙人却是饶有兴味地看向月薄之:“不知这位仙友,有何高见?” 第172章 我来刺杀铁夫人 月薄之缓缓抬眸,雪色氅衣随动作微漾,露出一截苍白瘦削的下颌:“剑之一道,重在其道,而非其器。” 百丈仙人微微蹙眉,凝神静听。 月薄之声如碎玉:“打个比方,若今日何处觅用的不是机变的折扇,而是一朵飞花,一片树叶,你们还觉得他是取巧吗?怕只是觉得他剑意精妙无穷吧。” 百丈仙人闻言眸光微动,沉吟不语。 凌霄宫主却当即反驳:“高手驭剑,落叶飞花皆可为刃,那是因剑意强极、万物皆可为剑。若真能以飞花败我徒儿,必是惊世大能,我岂有不服?” 她指向何处觅手中折扇:“但何处觅借外物之巧,是倚仗器利,而非自身剑境。此等取巧之道,怎么配与至高剑意混为一谈?” 月薄之不言语了。 凌霄宫主见状,唇角扬起一抹得意:“如何?也无话可说了罢。” 月薄之道:“和蠢人解释不通。” 凌霄宫主一下噎住,几乎要冲上来扇月薄之俩耳光。 玄机阁主看见他们吵架,倒是乐得拱火,当即扬声道:“阁下这话,不仅对凌霄宫主不敬,莫非连百丈仙人在阁下眼中,也成了‘蠢人’?不知阁下是何等惊世之才,才敢有这般底气!” 虽然玄机阁主心里很明白,月薄之的确有底气在这儿发表见解,但旁人都不知道啊。 这话可是说到大家心坎里了,只觉得这个病怏怏的散修口气也太大了: “好大的口气!百丈仙人是何等人物,岂容轻侮?” “不过是个无名散修,也敢在此大放厥词!” …… 议论声渐起,众人看向月薄之的目光中满是质疑与不屑。 几个年轻气盛的修士已经站起身来,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云思归冷眼旁观,唇角勾起一抹得计的弧度。 他深知月薄之是什么性格。 虽然月薄之长得很像是那种心机深沉走一步算三步的聪明人,但实际上……他只是长得很精致的大莽夫! 头脑一热就杀杀杀,脾气上来了根本什么都不管,一点后果都不计! 他就是要趁这个场合拱火,最好就是把月薄之逼急了,叫他自己撕破易容面具,暴露身份。 以月薄之的性格,要认真急了,做得出来直接当场爆魔气这种事。 一旦动起手来,他是打不过月薄之,但这不是有百丈仙人在吗? 铁横秋瞅着气氛不对,立即开声:“我家道侣方才与百丈仙人论道,句句就事论事,何来不敬之说?”他转向百丈仙人,恭敬一礼,“以仙人的智慧与胸襟,自然明白其中真意。” 云思归与凌霄宫主闻言,目光同时投向百丈仙人。台下众人也屏息凝神,等待这位德高望重的仙人表态。 百丈仙人抚须轻笑,目光温润如初:“铁夫人所言,确实颇有见地。” 月薄之得到这话,便继续开口:“若真要只论剑境,不借外物,那便该一视同仁。否则,凌霄宫那弟子手中的剑……我若没看错,乃是凤羽淬炼、陨铁所铸。她以此剑胜了他人手中的青铜凡铁,难道不也是倚仗外物之利?” 苏若清身为凌霄宫主爱徒,用的剑自然也不凡,胜过赛场上九成选手的本命剑。 众人一下被这话说住了:“虽然这人病怏怏的,也不使剑,说话倒是有点儿道理的。” 凌霄宫主脸色一变,正要反驳。月薄之却继续道:“剑之道,更在剑心。说起来,何处觅的剑招的确乏善可陈……” 何处觅:……谢谢。 我已经九成确定你是谁了。 不过你肯说我“乏善可陈”,而不是“死蛇烂鳝”,也是一种夸赞了吧。 月薄之微微侧首,目光掠过台下脸色苍白的何处觅,又转向失魂落魄的苏若清:“但他剑骨被废,刚刚重塑,还能有如此坚定的出招,其剑心也算难得。反观令徒,不过腕间见血,便信心尽溃,连剑都握不稳。如此脆弱,确实不如何处觅远矣。” 苏若清闻言,嘴唇轻颤,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将头垂得更低,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魂魄。 凌霄宫主看到弟子这样的反应,就知道不妙了:她已经被打击坏了,即便此刻百丈仙人改变裁判结果,她也很难挺进下一场。 百丈仙人微微颔首,温声道:“仙友见解精微,是老夫先前执著于形了。”他转而望向凌霄宫主师徒,目光澄明,“二位对此次裁决可有异议?” 凌霄宫主抬眸迎上百丈仙人的目光,见他神情虽温和,立场却已分明。她心念电转,若此时再强辩,不过徒失体面,倒不如顺势而下。 她轻叹一声,端出坦荡姿态:“凌霄宫自然尊重裁决。” 百丈仙人朗声宣判:“既然如此,此局维持原判——何处觅胜!” 何处觅长舒一口气,恍若梦中。他经历大起大落,此刻竟有些恍惚,愣了一会儿,才上前向百丈仙人深深一拜:“谢仙人明鉴!” 百丈仙人摆摆手,目光温和:“你该谢的是铁夫人为你直言。” 何处觅忙上前,对月薄之一拜:“谢过铁夫人!” 月薄之原本对何处觅并无甚好感,但听到这声“铁夫人”,还是勾了勾嘴角:“就事论事罢了。” 这一场风波既了,众人渐次散去。 天色不知何时已然转暗,长风自天际卷来,吹得衣袂翻飞。铁横秋与月薄之并肩行于散场的人流中,猎猎风声掠过耳际。 月薄之雪色的氅衣被风鼓动,恍若云涌。几缕墨发散落额前,随风舞动愈显凌乱。他苍白的脸颊掩在毛领间,似比雪氅的色泽还要淡上几分,唯有一双眸子依旧清亮如寒潭,映着渐沉的天色。 铁横秋侧首看他,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将身形挡在了风来的方向。 经过连日之事,这一对散修道侣也成了众人关注的对象。 方才月薄之在台上言语犀利、气势夺人,不免有人暗自揣测:莫非这病弱美人实则是隐世不出的高人? 然而这念头甫一浮现,便被自行推翻:若真是绝世高手,又怎会甘心委身于一个无名散修? 此刻但见长风掠过,月薄之的身形在宽大氅衣中愈显单薄,苍白的脸颊几乎要隐没在雪色毛领间,全靠铁横秋在一旁为他挡风遮尘。这般情状落在众人眼中,先前的疑虑顿时消散。 大概是一个风姿卓绝的大美人,又被道侣娇惯着,性子骄傲些也很正常。 几个修士远远望着,交头接耳道:“长得确实极美,难怪被道侣这般护着……” “可不是么,瞧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倒真叫人怜惜。” 议论声随风飘散,铁横秋恍若未闻,只将月薄之的氅衣又拢紧了几分。 铁横秋温声说道:“今晚我有一场比试,那比试没有大能观赏。怕是没有位置你坐。天也冷,你也别挤在人群里了,先回去休息吧。” 月薄之却道:“我哪儿就这么娇贵了?” 铁横秋一边的确是怕月薄之被挤了,另一边却是怕月薄之嘴巴一张又惹事儿。 他只轻轻为月薄之理了理氅衣毛领,叹道:“是我想你能好生歇着。” 月薄之任由铁横秋将雪氅又拢紧几分,半晌道:“那我回客栈等你吧……” 凌霄宫主面覆寒霜,恶狠狠地朝二人的方向剜了一眼,旋即拂袖转身,携着失魂落魄的苏若清冷冷离去。 回到住处,凌霄宫主便命医修为苏若清疗伤。 何处觅出手实则留有余地,苏若清腕间伤势并不重,真正受损的是她那颗向来骄傲的心。此刻她只是怔坐不语,眼中光华黯淡。 凌霄宫主素来视苏若清如己出,见她如此颓唐,心中又痛又怒,正想出言宽慰,却听门外弟子恭声传来: “玄机阁主到访。” 凌霄宫主眉头骤然蹙起:“他来做什么?”她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叩,沉吟道,“这几日瞧他言行举止,总觉透着几分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她抬眼瞥过榻上面无血色的苏若清,挥袖道:“罢了,我去见见他。” 茶室内,凌霄宫主和云思归假扮的玄机阁主对坐。 凌霄宫主挑眉:“晚上还有一场比剑,是你的弟子要打的,你不准备赛前指导,怎么来这儿喝茶?” 云思归心想:玄机阁的弟子关我云思归什么事? 云思归却呵呵一笑,说:“不过是对付区区一个草野散修,如这都不行,不如折剑归农吧。” 所谓“折剑归农”,就是“别练了回家种地养猪吧”的文雅说法。 凌霄宫主挑了挑眉,这说法是云思归爱用来埋汰人的,如今想起也有些恍惚:那个老东西当真入魔了吗? 错位囚笼 第209节 见凌霄宫主走神了,云思归还以为她在想着今日苏若清失利之事。 云思归很了解这个老朋友的脾气,便故意刺激她:“苏若清那孩子如何了?” 一语戳中痛处,凌霄宫主当即面色一沉,含糊道:“还得再养养。” “不会吧?”云思归装作很意外,“何处觅下手居然这么狠吗?” 凌霄宫主咬牙切齿:“那小辈真是心胸狭隘,想必是赛前我们说了他两句,他就怀恨在心,故意要折我们的面子。” “原本也不至于此。”云思归摇头叹息,眼底却掠过一丝得色,“谁料他与铁横秋那两个云隐宗弃徒,竟在此地勾结一气。看来是早有预谋,专程来落凌霄宫的脸面。” 凌霄宫主想到铁横秋,心头更觉堵闷:“何处觅便罢了,好歹是何氏的少主,骄纵些也算常情。那铁横秋又算个什么东西?”话音未落,她忽想起一事,“他当真是月薄之的徒弟?” 若真是月薄之的徒弟,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云思归指尖轻抚杯沿,摇头道:“若他真是月薄之亲传,云隐宗岂会容他轻易脱离师门?”他语带深意,“再说,擂台上可曾见他一式像模像样的寒梅剑法?只怕这师徒名分……颇有水分。” “我瞧着也是。”凌霄宫主颔首。 云思归压低声音:“我可听到一个消息……” 即便是化神大能,听到有八卦,也是眸光骤亮,凌霄宫主追问:“快说!” 云思归低低说道:“我从小竹楼那儿打听到的,其实月薄之早已经死了……” 凌霄宫主瞪大眼睛:“你说的可是真的?” “八九不离十。”云思归颔首,“正是因为月薄之已经死了,所以他们才把铁横秋推出来,让铁横秋冒认是月薄之的弟子。你记不记得,当初在神树山庄的时候,月薄之只说铁横秋是个种树的,什么时候变成亲传了?都是没影儿的事!” 凌霄宫主连连点头:“可不是么!我今儿特地去擂台看了他比武,那剑法和月薄之的是八竿子打不着,还是云思归花架子肾阳虚的那一套。” 云思归:…………好气但还是得保持微笑。 云思归咽下一口恶气,慢吞吞道:“不过,即便如此,你就算暴脾气上来了,也千万别动这姓铁的。” “怎么?既然是一个假货,我还动不得了?”凌霄宫主眉宇间戾气骤生。 “你忘了,现在是大比期间,不许对选手下手的。”云思归捏起一个茶果,吃了两口。 凌霄宫主冷哼一声:“待大比结束,我自有千万种法子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云思归可不想等到大比结束,大比结束,百丈仙人大概就会离开,到时候,根本没人能牵制月薄之。 他故作不经意地放下茶盏:“说来也巧,今夜铁横秋要比试,因天寒风大,竟让那位病弱的夫人独自先回住处了。”他轻轻摇头,“虽说赛期间不能对选手出手,可那位夫人……终究不算选手啊。若有人趁他落单,暗下黑手,岂不乱了铁横秋的剑心?” 凌霄宫主心念一动,眼神闪过一丝幽光:原本大比结果都能改判了,就是这个伶牙俐齿的病秧子嘴上不饶人,把一切都搞砸了! 如此不把我凌霄宫放在眼内,他以为自己是月薄之吗? 我非得给他点厉害瞧瞧不可! 入夜。 客栈外狂风呼啸,卷得窗棂咯吱作响。 月薄之支颐坐在灯下,手中虽握着书卷,却一字未读。他只是静静等着,等那个该回家的人。 跳跃的烛光映着他苍白的侧脸,雪色氅衣垂落椅畔。 骤然间,窗外黑影疾闪! 凌霄宫主破窗而入,剑锋携着凛冽杀意直刺而来。 月薄之似有所觉,蓦地抬头,正迎上那一道凛冽寒光。 劲风霎时扑灭烛火,唯余凄冷月光,静默如霜。 第173章 凌霄宫主,卒 夜色笼罩之下,铁横秋缓步登台。 站在他对面的,是来自玄机阁的弟子。 与专精剑道的云隐宗、凌霄宫不同,玄机阁,顾名思义,讲究的是“玄机万变,法无定法”。门中弟子多半修行奇术,剑修倒是不多。 而如今这位站在铁横秋面前的,就是玄机阁年轻一辈中少见的剑道精英,名为魏琇莹。她看上去不过豆蔻年华,身量未足、青涩未尽,一袭宽大道袍更衬得身形纤细,宛若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少女,俏生生立于夜风擂台上。 铁横秋却不敢看轻修真界任何一个脸嫩的人。 说起来,他自己看着也挺嫩的! 谁想到他的年纪比月薄之还大呢? 云思归假扮的玄机阁主静坐观战席间,身旁有人奉承道:“阁主高徒天资卓绝,此战定能轻松拿下那散修。” 闻言,云思归面上端着温和笑意,缓声道:“道友谬赞了。小徒虽有几式粗浅剑法,但这位铁兄弟却是月尊的亲传呀!” 四周众人闻言,面上虽附和笑着,眼中却多少流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现如今,大多数人都不信铁横秋是月薄之的传人。 铁横秋这人苟惯了,别人看轻他,他是不恼的。要是别人郑重对付他,他才会头痛。 铁横秋抱拳行礼,声音沉稳:“魏姑娘,请多指教。” 魏琇莹俏丽一笑:“听说你是月尊亲传,还请你多指教我才对。” 铁横秋闻言,一时都不知对方是认真的,还是在嘲讽自己。毕竟几天以来,“月尊亲传”这个名头,可没少给他招来似笑非笑的揶揄和打量。 魏琇莹长剑一振,率先攻来。她身量虽纤巧如少女,手中所执竟是一柄浑厚沉重的玄铁阔剑!舞动时风声呼啸,刚猛无俦的剑势如山崩般压向铁横秋。 铁横秋急提铜剑横挡,却听“铿”的一声锐响——铜剑应声而断! 骇人劲道顺着断剑传来,震得他连连后退,直至擂台边缘方才勉强止住身形。 只差一步,便要跌落台下。 台下的人哄笑而起:“就这?也敢自称月尊弟子?牛皮吹得震天响,剑却软得像面条!” “一招就打到快飞出擂台了,看来什么月尊亲传也就那样吧。” “他对上的可是玄机阁的绝顶天才,能顶住一招也算不错了。” “差不多该结束了吧?三招之内必分胜负,咱们也好早点散场,该喝酒喝酒,该睡觉睡觉……” …… 台下众人皆是一副兴致索然的模样,只道胜负已定,只等这场闹剧收场。 魏琇莹却挑眉一笑,说:“我这一剑,还不够你使出真功夫吗?” 铁横秋心下一沉。 还未等他回应,魏琇莹已再度纵身掠来:“那这一剑呢?” 剑风破空,呼啸声更胜之前! 恍如万丈山岳轰然倾落,携着崩天裂地之势直贯而下,剑未至,凛冽的罡风已压得人呼吸一窒! 台下观众被那凌厉的剑风逼得呼吸一滞,不少人甚至下意识后退半步,只觉头皮发麻。 有些人甚至开始为铁横秋默哀:“这小姑娘下手也忒狠了!” “那个姓铁的会被一剑劈烂吧?” “唉,可惜那个病美人要守寡了。” …… 议论声中,重剑已携千钧之势,轰然斩落! 事实上,魏琇莹平日与人切磋,并不这样咄咄逼人。此次之所以招招刚猛,是因为登台前云思归假扮的玄机阁主特意嘱咐:“待会儿对阵之时,务须全力出手,不必容情。” 魏琇莹心怀疑虑:“师尊,我可不想上去就把人给劈出毛病了。都是同道中人,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云思归却道:“你放心,他是月尊的徒弟,焉会没有绝招呢?只是之前的对手太弱,他轻视对方,才不使真功夫。你听为师的,必须全力以赴,把他的真功夫逼出来!否则,你就不要叫我师父了!” 魏琇莹闻言,只好谨遵师命,一上台就大开大合,声势逼人。 魏琇莹全力出击,眼见铁横秋踉跄败退,竟似全无还手之力。 她心下不免一沉:“该不会他没有真功夫吧?我要真把他劈死了……岂不是正道中人自伤残杀?” 就在这刹那,一道清寒之光在魏琇莹眼前炸起。 只见铁横秋袖中无声滑出一柄长剑,剑身细若柳枝,柔韧似水,随他手腕轻抖,霎时旋出万千虚实难辨的剑影,如烟如雾,竟将她那摧山裂石的一击悄然化去,消弭于无形! 台下原本意兴阑珊的观众,此刻纷纷瞪大了双眼,有人甚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失声惊呼: “这剑势…莫非真是传说中的寒梅剑法?!” “难道他当真是月尊亲传?” 人群顿时哗然,道道目光灼灼如炬,眼睛也不眨地盯着台上铁横秋的身影。 要知道,寒梅剑法乃月薄之独门绝学,如今竟在这擂台上重现,即便并非月尊亲至,对天下剑修而言,亦是千载难逢的机缘!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魏琇莹也是遇到强敌了。” “对啊……她也该紧张起来了。” 魏琇莹却非但不紧张,反而连声赞道:“好!好!好俊的剑法!” 她越发放心:找到一个好的对手,我能全力以赴,还不怕把他劈死,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念及此,她手中重剑舞动得越发酣畅淋漓,剑风浩荡,隐带欢鸣。另一侧,铁横秋亦不再藏锋,长柳剑倏忽间化作寒梅万千,剑意清绝,招式流转如行云流水。 两人剑光交错,顿成激战之态。 台下众剑修早已看得目眩神驰,喝彩之声不绝于耳。到了此时,众人心中皆已信了八分:这铁横秋,恐怕真是月尊传人。 这种事情,不需要敲锣打鼓地澄清宣布,只要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 云思归坐在高台上,眼神透出几分郑重:“这小子……进步得也太快了。” 他原本打算借刀杀人,让魏琇莹打杀铁横秋,现在看来是不能够了。 魏琇莹手中重剑舞得罡风激荡,气势刚猛绝伦,引得台下惊叹阵阵。剑修之中罕有以力证道之人,她这般霸烈路数确实令人耳目一新。 寻常剑修若遇上这等刚猛打法,多半要手忙脚乱。 但铁横秋心里却想:唉,年轻人,你还得练啊。 错位囚笼 第210节 毕竟,铁横秋从梅蕊传承里看到不少剑谱,关于重剑一路,也有月罗浮当年留下的批注。 因此,铁横秋虽然剑法轻柔,但对重剑的理解比魏琇莹还更深。 铁横秋手中寒梅剑法倏然一变,剑势如柔枝拂雪,以巧化力,以柔克刚。那细韧剑身每每贴着重剑锋芒轻旋而过,借力打力,不过数合之间已扭转战局,将魏琇莹逼得节节后退。 重剑虽猛,却失之灵变,久攻不下之际破绽渐生。铁横秋窥得一线之机,剑尖倏地点向她腕间要穴——只听“铛”的一声清响,魏琇莹手中重剑应声脱手! 胜败已分。 众人倒吸一口气:“他真的胜过了魏琇莹!” “太厉害了!” “我说什么来着,他肯定就是月尊的爱徒嘛!” 喝彩与掌声如潮涌起,众人再看向铁横秋时,目光中已带上由衷的敬佩。亦有不少人心存试探,悄悄望向高台之上的云思归,却见他神色如常,从容自若。 铁横秋朝魏琇莹拱手:“承让了。” 魏琇莹转了转被点过的手腕,发现那儿只有酸痛,未有损伤,对铁横秋的尊敬又深了一层。 这次比武结束,和上次大不一样。 上次大家看完就罢了,这次铁横秋才刚踏下擂台,人群便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团团围住。赞叹奉承之声不绝于耳,灵茶、名帖甚至法器不时被递到眼前,无数热切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铁横秋被这突如其来的追捧弄得措手不及,心中暗震:莫非……这便是强者的待遇? 怪不得强者容易膨胀呢! 如此想来,月薄之是一直在这样的待遇中成长的,脾气大一点也很正常了。 铁横秋轻咳两声,拱了拱手:“谢过各位抬爱,但天色已晚,我夫人还在住处等我。我就不陪大家了。” 众人都想起,铁横秋有一个身子弱脾气大的道侣。 一时间,原本热情拥挤的人群竟默契地分开一条通路,纷纷拱手作别,目光中甚至带上几分理解与同情。 铁横秋从容施礼,转身离去,衣袂飘然间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低语:“啧,原来再厉害的剑修也逃不过道侣的门禁……” “这不废话吗,你看人家道侣长什么模样。” …… 铁横秋挑了条偏僻少人的捷径,行至半路,却被一个人叫住。 他一转头,却见是魏琇莹。 他想起玄机阁主当年追杀自己那狗样子,心下一哆嗦:不是想伏击我找回场子吧? 却见魏琇莹笑道:“能得到月尊传人的指点,是我之幸!” 铁横秋一怔。 魏琇莹又拿出一瓶上好金丹:“此战酣畅淋漓,与君一战,胜我十年枯练。区区薄礼,聊表谢意。” 铁横秋怔然接过那瓶灵气氤氲的上品金丹,只见少女眼中澄澈,尽是坦荡赤诚。 铁横秋心想:玄机阁主那老匹夫居然养出这样的徒弟,真是乌鸦窝里飞出金凤凰了。 他也不好白收礼物,忙回想起月罗浮对重剑剑谱的批注,对魏琇莹说道:“重剑之道,非一味以力压人。姑娘出剑时罡风猛烈,却失之变化。须知刚极易折,切记:‘劲含三分虚,力留七分变’。剑招不可用老。每一式皆需如江河流转,纵是泰山压顶之势,亦要含藏后续变化之机。刚中蕴柔,便是让重剑既有崩云裂石之威,亦具春风拂柳之活。” 魏琇莹闻言大感受益,更加尊敬铁横秋了:“没想到前辈对重剑也有深刻理解,实在令人敬佩!” 铁横秋:……得,我成“前辈”了。 铁横秋谦逊摆手:“姑娘言重了。令师乃玄机阁主,化神大能,在下岂敢妄称前辈。” 魏琇莹却道:“那老头子打个喷嚏都怕骨折,能懂什么重剑嘛。” 铁横秋:……………………年轻人,你这思想很危险啊。 魏琇莹发现铁横秋居然懂重剑之道,更不舍得放过他了,跟在他屁股后面一直讨教。 铁横秋急着回家,脚步加快,而且他本人都没练过什么重剑,也难以继续说出有价值的话,真犯难呢。 正暗自焦灼间,忽闻夜风中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二人脚步一顿,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二人循着血腥气疾步深入,只见林木掩映间,一具尸身横陈于地。 “不好!”魏琇莹惊呼一声,当即抢步上前。 铁横秋却更为谨慎,缓步靠近,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但见只是一片静谧,也没有什么打斗痕迹。 魏琇莹看到尸体的脸,大惊失色:“是凌霄宫主!” “凌霄宫主!?”铁横秋也大惊失色,忙上前去看。 铁横秋俯身细看,那尸身面容苍白如纸,双目圆睁,的确是凌霄宫主! 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凌霄宫主怎么会被杀了? 凌霄宫主虽然仇家多,但是修为高啊! 魏琇莹声音微颤,喃喃道:“她是化神巅峰,又是一宫之主。如今大比之际高手云集,更有百丈仙人亲自坐镇。谁人敢、谁人能在这种时候下手?” “谁能、谁敢……”铁横秋说到这儿,心里浮现一个猜测:有这个能力,还有这个胆色……惹到我了我就杀。 管你什么百丈仙人千里老登,谁的面子都不好使。 而且还有这个实力,能杀了她还没留下什么打斗痕迹,让她连发出呼救、乃至使出保命绝招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何等恐怖的实力! 符合这般条件的,恐怕唯有…… 月薄之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容骤然浮现脑海! 铁横秋顿觉头皮发麻,脱口道:“该不会是……” 魏琇莹听到铁横秋的喃喃自语,问道:“该不会是什么?” 铁横秋神色一正,肃然道:“该不会是……自杀吧?” 魏琇莹:………………你该不会是……智障吧。 第174章 我把你虐囚爱 凌霄宫主之死,犹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瞬间在白光山掀起涟漪不断。 正值剑道大比之际,竟有化神大能遇害,无疑是对正道各派的公然挑衅。夜幕之下,百丈仙人、玄机阁主与万籁静齐聚一堂,个个面色凝重。 铁横秋与魏琇莹作为第一发现者,此刻也立于堂前。 百丈仙人、玄机阁主与万籁静俯身细查尸身,片刻后相继直起身,彼此对视间,皆面露凝重。 “透胸而过,脏腑尽碎,”百丈仙人沉声道,“好狠的手段。” 玄机阁主指尖虚划其中一道伤口形态,补充道:“这一道创口狭长齐整,似剑非剑,却隐隐透出魔气,应是入魔剑修所为。” 百丈仙人眼神微眯:“凌霄宫主是化神大能,凶手能杀她,还不引起动静,如此魔头,即便在魔域也屈指可数,怎么会出现在白光山呢?” 烛火猛地一跳,映得铁横秋面色明灭不定。 万籁静的目光与铁横秋悄然相接,二人视线交汇的刹那,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相同的猜测。百丈仙人注意到万籁静不同寻常的沉默,缓声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万籁静回过神来,回答道:“我有一个猜测,不知该说不当说。” 铁横秋:………………不当说! 百丈仙人和玄机阁主不约而同看着他:“不妨直说。” 铁横秋心下打鼓:虽然说月薄之没有在万籁静面前露出真容,但万籁静八成已经猜到怎么回事了。虽然万籁静会回护我们,但如果事情变得严重了,他身为正道魁首…… 却听得万籁静轻叹一声:“我猜是云思归那恶贼所为!” 听到这话,铁横秋的心一下落回肚子里了:不愧是我的师兄啊! 其实,铁横秋一开始也怀疑过会不会是云思归下手。 但仔细一想,却觉得不太可能。 首先,云思归采取的是“苟”的策略,不会在这个时候冒头犯案,引火烧身。 其次,即便云思归真的杀了凌霄宫主,也不会给凌霄宫主留全尸,肯定是会先夺灵骨,再毁尸灭迹。 如今一大条完整的尸体丢在路边,找俩叶子盖一盖也懒得弄,如此大大咧咧到令人发指的地步,铁横秋觉得只有月薄之这个偶发疯病的男人干得出来。 所以,铁横秋才这么着急忙慌地想着如何掩盖,没想到祸水东引。 而万籁静却是不一样。他也想到这不太可能是云思归干的,但他嘴巴一张就把锅扣到云思归头上,毫无负担,义正辞严。 可见,铁横秋这人还是太老实了,在魔道称尊就差不多了,想当正道魁首,还是差点儿意思。 百丈仙人一怔:“云思归?” 云思归假冒的玄机阁主额头一跳:“这话如此斩钉截铁,可有什么凭证?” 万籁静一派从容,对百丈仙人说道:“实不相瞒,正是前辈点醒了晚辈。” “是我?”百丈仙人也摸不着头脑了。 “正是。”万籁静面不改色,娓娓道来,“前辈方才说,能杀化神巅峰而不惊动他人的魔修屈指可数,且偏偏出现在白光山……晚辈顿时想起,那云思归魔头不就一直潜伏在左近山中?除他之外,还有谁能同时符合这两个条件?” 他语气恳切,目光澄澈,俨然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 云思归瞥万籁静一眼,心想:当初就不该留这个白眼狼的性命,早该把他杀了,让他一家人齐齐整整下地府。 百丈仙人沉吟片刻,蹙眉道:“老夫曾与云思归有过数面之缘。此子虽身手不凡,但要说能无声无息击杀凌霄宫主……未免有些牵强。” 万籁静微微偏头,看向铁横秋。 铁横秋接收到信号,立即打配合:“百丈仙人有所不知,云思归自从入魔后功力大涨,已经是法相期大能了!我日前在白光山碰见他,他的法相非常恐怖!差点要了我的性命啊。” “竟是如此。”百丈仙人诧异道,“那你是在他手下如何逃出生天的?” 铁横秋早就预备好了答案:“当时晚辈和何处觅就在一起,全赖何处觅恰于此时结婴,引动九天雷劫。云思归见天威浩荡,唯恐惊动前辈这般正道巨擘,这才匆忙遁走。” 他语气恳切,眼中还适时流露出心有余悸之色。 百丈仙人微微颔首,当即遣人传唤何处觅。不过片刻,何处觅便疾步而来,给出的说辞与铁横秋的分毫不差。 错位囚笼 第211节 “原来如此……”百丈仙人长叹一声,面露沉痛,“想不到云思归身为一派宗主,竟堕入魔道至此境地,实在令人扼腕。” 一旁的云思归本尊听得眼角微抽,面上却不得不配合露出悲愤之色。 铁横秋见状趁机躬身道:“云隐宗万师兄早已对此獠发出诛杀令,岂料这魔头竟愈发猖狂。还望百丈仙人主持公道,亲自出手缉拿恶徒,以正修真界清平!” 话音未落,凌霄宫众弟子纷纷跪倒在地,悲声泣诉:“求仙人为我宫主报仇!” “请仙人诛杀魔头,还修真界太平!” 哭喊声中透着绝望。 他们心知肚明,无论真凶是否为云思归,都绝非他们所能抗衡。如今唯有寄希望于这位正道巨擘主持大局。 百丈仙人望着跪倒一地的弟子,目光渐凝,终是缓缓颔首。 云思归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连忙说道:“虽然能确定凌霄宫主死于魔剑,但也不一定是云思归所杀的。” 铁横秋忙说道:“总不能白光山还有第二位法相魔修吧?” 虽然铁横秋心里明白不止第二位法相魔修,甚至还有一个合体期的霁难逢呢。 霁难逢…… 会是霁难逢吗? 要是他的话,也能做到一击杀害凌霄宫主。 想到这个,铁横秋在脑海中启动血契,联系夜知闻:你在哪儿? 夜知闻神识回应:嗝…… 铁横秋:……那么晚了还在吃饭呢? 夜知闻:对啊,霁难逢带我吃烤果子呢。 铁横秋:今晚你们一直在一起? 夜知闻:对,我们在纵酒城吃喝呢,咋啦? 铁横秋:……没事儿,你玩去吧。 夜知闻:得嘞! 铁横秋收敛神识,抬眼望去,却见“玄机阁主”唇角微扬:“白光山下的纵酒城历来鱼龙混杂,倒也难说得很。” 万籁静挑眉看着这位“玄机阁主”:“不知道前辈有什么高见?” “说来也巧,我们玄机阁正巧在日前研制出一物。”云思归拿出一个法宝,“此物可以识血寻踪,追凶溯源!” 云思归掌心托起的那物事形似罗盘,通体由某种暗紫色晶石雕琢而成,表面浮动着星屑般的幽光。 铁横秋虽不识得这法宝来历,但见那幽光流转的模样,心头已是警铃大作。 他用几分求助的眼神看着万籁静。 万籁静心里也暗惊,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淡淡道:“甚好,那便有劳玄机阁主施法。闲杂人等暂且退避。” 说罢,他的眼风似无意般扫过铁横秋。 铁横秋哪儿有不懂的? 他立即拱手:“晚辈先行告退!” 不待众人反应,他已疾步退向室外。 何处觅见铁横秋溜得飞快,立即想明白了什么,心道:你跑这么快,不可疑吗? 为替铁横秋遮掩,他当即也作出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快步跟了上去,口中还嘟囔着:“等等我呀!” 这般两人同行,显得只是年轻人胆小畏事,冲淡了铁横秋独退的突兀。 堂下众人虽不明就里,但见这两位高手皆匆匆离去,也只当是仙家法宝施威需得避讳,纷纷跟着快步退出大殿。不过片刻,原本济济一堂的人就散得七七八八。 铁横秋脚下灵力奔涌,身形如电般掠回住处。 才推开门,便见屋内剑气纵横留下的痕迹。窗棂破开个大洞,屏风被凌厉剑意劈作两半,满地碎木残屑中犹自萦绕着未散的剑意。 而月薄之却仍端坐于破窗畔,身形凝定如画,指尖轻执书卷,侧脸在残破窗框间勾勒出清绝的弧度。 铁横秋无语了:屋子都烂了,还看书呢?! ……这书有那么好看吗?! 不愧是我爱的男人,就是好学啊。 铁横秋上前两步,顾不得别的,开门见山急声道:“是你杀的凌霄宫主不?” 月薄之原本见他归来,眸中刚泛起一丝暖意,却被这劈头盖脸的质问瞬间浇灭。他脸色骤然一沉,将手中书卷掷到桌上。 铁横秋一看月薄之脸色,就知道:坏了。 月薄之冷笑道:“你是为一个女人质问我吗?” “这是男人女人的事儿吗?”铁横秋无语了,“就算一条狗我也得问啊。” 月薄之更恼火了:“哼,那是自然。” 铁横秋愣住:……狗也醋啊? 月薄之拂袖而起,冷然说道:“你好心肠,怪我杀人了是么?” “怪你,”铁横秋揉着额头,叹息道,“你杀人干嘛不埋啊?” 月薄之猝不及防被这话噎住,冰雕似的面容裂开一丝愕然:“你是怪我不埋吗?” 铁横秋看着月薄之一身雪白,身娇体弱的,却又道:“也罢,这种粗活你也干不来。好歹跟我说一声,我去收拾呀。” 月薄之周身那冰封般的气势倏然消散,无措地抿了抿唇,眼睫低垂间透出几分孩子似的惶然。 铁横秋伸手替他拢紧被风吹乱的雪氅,语气放柔:“罢了罢了,咱们别站在这破窗口说话。瞧这穿堂风猛的,可别把我家道侣吹出病痛来了。” 说罢,铁横秋牵起月薄之的手往内室走去。 月薄之任他拉着,脚步虚浮如踏云端,喃喃道:“你不是正气凛然的剑修吗?……怎地就不在乎我杀人了?” 铁横秋笑了:“你说什么胡话?什么正气凛然?我不是魔尊吗?” 月薄之蓦地怔住。 铁横秋指尖滑入他指缝,十指相扣握紧,玩笑道:“我还是把你虐囚爱的霸道魔尊哦。” 看着铁横秋的笑脸,月薄之从一块冰,要变成一团棉花了。 铁横秋却叹了口气:“那个玄机阁主有一个什么能识血寻踪的法宝,咱们还是想想如何应对吧!” 月薄之却轻叹一口气:“我没杀她。” 铁横秋眼睛倏然瞪大:“人不是你杀的?” “我杀她做什么?”月薄之微微偏过头。 凌霄宫主的确是提剑来找月薄之麻烦了。 月薄之本想一剑杀了她了事,但脑中一转,又怕给铁横秋增加困扰,便抹了她的记忆,把她放了。 “岂料……”月薄之眸光微沉,“她竟会死在别处。” 铁横秋疑惑道:“既然不是你杀的,你刚刚为何不说?” 月薄之没回答,只是轻哼一声。 铁横秋:……行吧,大少爷。 怪我态度不好,是吗? 铁横秋挠挠头:“这就怪了。凌霄宫主身手不俗,还有谁能无声无息把她了结?” “这也不怪。”月薄之淡淡道,“那时候她已然被我重伤,杀她不难。” 铁横秋愕然:“原来是这样。” 他想起来了,自己和魏琇莹去查看尸体的时候,靠近才发现是凌霄宫主,因为她的法器宝剑都不在身边。 “恐怕是有宵小之辈碰见她重伤落单,趁机杀人夺宝……”铁横秋声音渐沉,“却让我们误打误撞背了这口黑锅。” 话音未落,一道冷光骤然闪过,直直照进破窗之内。 玄机阁主的声音随即响起:“就是这里!凶手必定在此!” 铁横秋顿时脸色大变:“不是说人不是你杀的吗?怎么追踪法宝还是找到了这儿?” 第175章 月薄之又不高兴了 铁横秋从破窗中探身望去,只见一行人影御剑而来,破风疾至。 为首的玄机阁主手中托着那寻踪罗盘,罗盘中心悬浮一滴血珠——想必取自凌霄宫主尸身。此时,血珠与罗盘彼此呼应,绽出一道凛冽寒光,不偏不倚,正射向他所在的破屋窗口。 月薄之眯起双眼,沉吟道:“若是以创口上的伤血为引,寻到这儿来也不奇怪。” 虽然月薄之并未杀死凌霄宫主,但的确重伤了她。如果玄机阁主取血的那道伤痕是月薄之造成的,那么寻踪法器指向此处,倒是合理。 铁横秋心下一沉:不过……这倒是不好解释了。 玄机阁主身后,百丈仙人与万籁静紧随而至。 三人之后,还跟着魏琇莹和苏若清。魏琇莹跟来,是因为她和铁横秋都是尸体第一发现人,而苏若清则是因为凌霄宫主首徒的身份。 铁横秋抿了抿唇,低头看着月薄之,传音入密:“现在看来,我们不好脱身。” 月薄之冷傲回答:“我看未必。” 铁横秋额头一跳:“不许滥杀!” 月薄之听到“不许”俩字,轻哼一声,别过脸去,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铁横秋只好软下声线来:“要是动起手来,如何能拿到净时莲心?你的病治不好的话,我如何能心安?” 听到这话,月薄之又是轻哼一声,不过嘴角微微翘起一点点。 玄机阁主眼睛一眯,冷笑道:“居然是你们!” 百丈仙人面露惊讶,而万籁静也配合气氛地惊讶一下:“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错位囚笼 第212节 玄机阁主冷笑三声:“血晷指路,断不会有错!” 话音未落,百丈仙人身形微动,率先掠入屋中,其余众人紧随其后,目光如电,四下扫视。云思归心中暗喜,当即开口:“屋内打斗痕迹还在,凶手想必确在此处无疑。” 说着,他的目光直射向铁横秋和月薄之二人。 魏琇莹上前一步,清声说道:“案发之时,我与铁横秋正在比剑,之后又一同行走,有彼此作证,应当与他无关。” 云思归目光转向月薄之,语气平稳却隐含锋芒:“那么案发当时,阁下身在何处?” 月薄之神色未动,只淡声答道:“在此处看书。” 云思归轻笑一声,环视四周破损之状,反问道:“看书……竟能将屋内看成这样?” 月薄之神色淡漠,道:“有宵小破窗而入,被我打出去了。” “哦?不知是何方贼人?”云思归追问道。 月薄之眼皮都未抬,冷冷道:“鼠辈罢了,不值得我正眼相待。” 魏琇莹心中暗暗吃惊:这病美人当真倨傲至极!分明修为不高,竟敢在玄机阁主这般大能面前语带机锋…… 想来平日确是被道侣纵得没边儿了。 苏若清暗自咬牙:若不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散修,我怎会当众判负、颜面尽失?师尊又怎会孤身外出、最终遇害? 如今师尊惨死,血晷罗盘直指此处,此人必定与师尊之死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里,苏若清再难抑制心头愤恨,看向月薄之的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 苏若清厉声喝道:“诸位前辈高人在此,岂容你在此砌词狡辩?!” 月薄之没说话,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 如此轻蔑之态,令苏若清气急攻心,内伤险些复发,喉头一阵腥甜,几乎呕出血来。 云思归见状,顺势添火道:“如今证据确凿,你若仍无自辩之意,恐怕……也只能视作认罪了。” 铁横秋闻言,忙上前一步,护在月薄之身前:“怎么就证据确凿了?是凌霄宫主死在这儿了?还是有人亲眼看见我家道侣杀害了她?” 云思归问道:“那你如何解释血晷指向此处?” “好笑了,”铁横秋瞥他一眼,“什么血晷血鬼油炸鬼的,我不认识这玩意儿!它是你爹呢,它说啥你信啥啊?” 云思归一噎:月薄之对我没礼貌就算了,怎的你这厮也如此粗鄙蛮横!真是反了! 万籁静听得铁横秋突然这么呛玄机阁主,觉得很好笑,但又不好意思笑,便抿了抿嘴唇,广袖一抬虚掩唇角,假装在咳嗽。 魏琇莹也差点笑出声来,只好想点悲伤的事情缓一缓。 苏若清气得双眼发红,厉声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目无尊上,砌词狡辩?!” 铁横秋却道:“唉,苏姑娘啊,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你仔细想想,尊师乃是化神巅峰的大能,而我这位道侣身虚体弱,平日里走两步都要歇三回,试问又如何能伤得了令师分毫?” 苏若清闻言一怔,满腔怒火稍歇,气昏的头脑中透入一丝清明。她虽不甘,却也不得不承认此话确有道理。 云思归却道:“如果他的凶手,那就是一个魔修,魔修潜入此处,当然会隐藏修为。再说了,即便他的确修为不高,也未尝不能与魔修里应外合、联手行凶。” 此言一出,苏若清神色顿凝,再度朝月薄之投去敌视的目光。 铁横秋却道:“玄机阁主,你一口一个‘如果’,这种假设的话谁不会说?那我也不妨‘如果’一番——若您才是那暗中作祟的魔修呢?若您自导自演、借这所谓‘血晷’指认无辜呢?横竖罗盘是您家的,您说指向谁,便指向谁?” 云思归:……艹,被你小子说中了。 苏若清怒极斥道:“玄机阁主何等身份,岂容你在此胡言攀咬!” 云思归多年老狐狸,虽然被说中了,但还是神色自若,淡然笑道:“无妨,他护道侣心切,情有可原。只是人命关天,不可不察。”说罢,云思归转向百丈仙人,躬身一礼,“口舌之争终究无益,晚辈斗胆请前辈出手搜魂,真相自可水落石出。” 一听“搜魂”二字,铁横秋顿时神色骤变,将月薄之严严实实护在身后:“他神魂虚弱,怎么经得起搜魂?” 见他反应如此激烈,苏若清愈发激动:“你这般阻拦,莫非是心虚了?” 铁横秋反唇相讥:“你不心虚,你清白,你也给我搜一下?” 苏若清气结:“胡搅蛮缠!堂堂一个云隐宗出身的修士,怎么跟个地痞一样无赖?” 百丈仙人捻须沉吟道:“搜魂之术牵动神魂,岂可轻用?若铁夫人果真清白,却因搜魂遭重创乃至殒命,老夫于心何安?” 云思归早料到百丈仙人会有此虑——这位前辈向来慈悲为怀,最重规矩。 他本意便是先提严苛之求,再作退让,好显得后来的提议合情合理:“前辈说得很有道理,既然如此,那至少也探脉一番,看看这个铁夫人修为深浅,又或是看看他经脉中是否潜藏魔气。” 铁横秋心头一沉,正要开口阻拦,云思归却已含笑看来:“铁道友莫急,百丈仙人心慈,下手很有分寸,只是探脉,不会伤到尊夫人的身子的。” 百丈仙人看着月薄之:“尊驾以为如何?” 月薄之广袖垂敛,神色疏淡:“若要探查,以灵识感知即可。我不喜外人触碰腕脉。” 苏若清气笑了:“百丈仙人面前,你还摆谱?” 月薄之依旧不理她。 百丈仙人却微微颔首:“无妨,剑修素有此忌,老夫理解。” 云思归却有些不乐意了:仅仅用灵识查验,很可能真的被月薄之瞒过去了。 然而,百丈仙人却极为尊重月薄之的意愿,并未强求,只双目微启,眸中骤然灵光流转,浩荡威压如潮水般弥漫开来——在场众人皆心神剧震:这是何等修为!果然,传闻不假,他已半步飞升了吧? 云思归眼底掠过一丝期待:如此磅礴的灵识,应该能突破月薄之的伪装! 铁横秋亦是心头一紧,暗忖道:百丈前辈修为深不可测……该不会真的被看破了吧? 须臾,百丈仙人敛目收神,那如潮水般弥漫的灵识徐徐退去,众人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苏若清急不可耐地问道:“前辈,可有何发现……?” 百丈仙人抬手示意她稍安,缓声道:“铁夫人紫府空虚、经脉孱弱,确是久病缠身之体。” 听到这话,铁横秋心头发紧:他果然重伤未愈! 云思归闻言一怔:果然如古玄莫所言,月薄之伤势极重,要杀他,就得趁现在。而且,断不能让他得到净时莲心!否则,等他痊愈了…… 云思归连忙追问道:“那他的真实修为究竟如何?经脉之中可藏有魔气?” 百丈仙人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他既已是如此病体,老夫也不便强行深探。依眼下看来,他紫府空虚,修为断然不可能太高。又是这般虚弱之身,八成并非我等所要追寻之人。” 云思归急了:八成不是……那不是还有两成吗?! 可他终究清楚,依百丈仙人的性情,断不会因两成存疑,便去伤及一个八成无辜之人。 云思归若再坚持,便显得刻意刁难,只得按捺下来,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 苏若清亦是面露失望,虽对月薄之仍存厌恶,却已不再将他视作凶手。 毕竟常人怎会相信,一个病秧子能毫不费力地斩杀凌霄宫主? 百丈仙人打算就此离去。 云思归却还是暗搓搓说道:“不应该啊,我的血晷怎么会出错呢?” 魏琇莹却开口:“这也正常啊,师尊你近年来有些老眼昏花了,研制好几个法器都失手了。” 云思归:…… 苏若清在旁听得真切,对月薄之的疑心尽散,反倒对这位“玄机阁主”十分无语:听说这老头子修为停滞,寿元将尽,果然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正因真正的玄机阁主日渐衰弱、天人五衰之象已现,才被云思归伺机寻踪、暗中击杀,继而李代桃僵。 云思归是挑了个软柿子来捏,没想到也捏到自己一手烂柿子汁儿。 众人随百丈仙人相继离去,屋内只余月薄之与铁横秋二人。 月薄之望着百丈仙人远去的方向,眸光微沉,心道:此人方才……分明是故意网开一面。 他正打算向铁横秋提及此事,却见对方眼圈一红,猛地扑上前来。 月薄之心下一紧:“怎么了?” 铁横秋担心地道:“紫府空虚、经脉孱弱,确是久病缠身之体……这可是真的?” 月薄之冷哼一声:“还不是你害的?” 铁横秋心中想到:月薄之受伤,的确与我有关。但目前来说,我还不能跟他聊这个,毕竟,我是“失忆”的人,根本不记得这些事情。更别提,咱们还在霸道魔君虐求爱的剧本里呢。 铁横秋努力回想一下夜知闻跟他对过的剧情:“嗯,是因为我以魔尊的身份囚禁你,折磨你,你才这样子吗?” 月薄之一脸坦然,还带着几分嗔怒,丝毫没有忽悠人的心虚。 铁横秋被这信念感感染,十分惭愧起来:“都是我不好,你本就是久病之人,我还那般折腾你。” 月薄之微微侧过脸,却说:“你真的相信吗?” “相信什么?”铁横秋不解。 月薄之道:“你相信你自己会走火入魔,会成为一个为了我而发狂的疯子吗?” 铁横秋一怔,“相信”二字几乎脱口而出。可谎话还没滚到唇边,他便对上了月薄之投来的目光。 一双正静静审视他的眼睛,清冷如刀。 此刻月光正从破窗中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入,将月薄之的脸照得一片雪白,仿佛覆了一层薄霜。 冷灰色的眼睛,带着审度一切的穿透力。 只一眼,便让铁横秋浑身发寒。 那熟悉的压迫感,一如从前,排山倒海般压来。 铁横秋的心骤然绷紧。 这几日他过得太安逸,竟浑然忘却了月薄之骨子里的危险性。 这些时日以来,每当月薄之稍显不悦,他只消几句甜言蜜语便能将人轻松安抚。这让他不免有些自以为是,就像是个手持胡萝卜、坦然站在狮子面前的人。 可是……狮子追着他跑、盯着他看,是为了那一根胡萝卜吗? 第176章 蛊毒很懂事 铁横秋心头一紧。 月薄之的眼神愈发冷冽:“你当真相信,自己会做出那样的事?那样的事情……只怕你骨子里根本不屑为之。” 错位囚笼 第213节 依照这几日的经验,铁横秋随口几句蜜语甜言,便将月薄之轻轻松松拢住。 可眼下,情形显然不同。 某种不对劲在空气中无声蔓延。铁横秋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分明感觉得到。 果然,月薄之还是和从前一样,总爱抛出些似是而非的问题,逼着铁横秋去猜一个答案。 无论回答什么,反正是铁横秋的沉默最容易激怒月薄之。 而此刻,铁横秋却也是在沉默。 月薄之很快被激怒了,怨气几乎凝成实质,四周空气骤然阴冷下来。 铁横秋不知该说什么才能令他满意,但现在却明白,什么都不说更令他不满意。 眼见月薄之几乎压抑不住,周身隐隐泄出魔气,铁横秋一咬牙,猛地起身将他紧紧抱住。 月薄之身形较他高大,修为也远胜于他,此刻却竟被他轻易扑倒。他眼中掠过一丝诧异,声音却仍维持着冷静:“……你这是做什么?” 铁横秋没有回答,只伸手扣向他的手腕。 腕脉是剑修命门,向来不容外人触碰。方才就连百丈仙人来了,也是不给碰的。 但此刻,这手腕却被铁横秋捏在手心,没有任何抵抗。 月薄之浑身软绵绵的,竟真似个久病无力之人,任由他扣住手腕。 铁横秋指腹按上脉门,低声说:“薄之,你的脉象不对劲……” “嗯?”月薄之微微挑眉。 铁横秋道:“是不是蛊毒发作了?” 月薄之一下竟是无言以对了。 然而,铁横秋却一本正经:“说起来,也好多天没有缓解蛊毒了。你该不会是在默默忍受蛊毒发作之苦吧?” 月薄之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应。 铁横秋却扼腕一叹:“薄之,你何必逞强?” 说着,铁横秋往月薄之身上大马金刀地跨坐,“我乃魔尊,敢作敢当!我点的火,就由我来灭!” 月薄之一下也被这状况弄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他心里未必没想过:这狡猾的家伙该不会是想用那档子事蒙混过关? 而铁横秋也未必没想过:月薄之会不会猜到我是想给他降降火? 只不过,铁横秋还是带着几分侥幸:虽然他清冷如月,但到底是一个男人嘛。是不是也会有色域熏心时刻? 却见月薄之冷哼一声:“谁说我发作了?” 铁横秋心下冷笑:我说你发作了,你就发作了! 霸道魔尊,你以为是开玩笑的吗?! 说罢,铁横秋双管齐下,双手齐出,双龙出海……末了,邪魅一笑:“嘴上说着没有,身体倒是很诚实嘛!” 月薄之羞愤不已,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居然是如此的薄弱。 真是有失斯文! 恼羞成怒之下,这位清冷月尊猛地一个翻身,化被动为主动,将铁横秋这邪恶剑修制在身下。 “如此想来,的确是发作了。”月薄之给了一个自信的肯定。 铁横秋却感到巨大的阴影压了上来,心中暗道不妙:日! 明日还有大比!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前一刻,还大言不惭地说“我点了的火,我自己来灭”的霸道魔尊,此刻已经成了落水狗。 月薄之的身形笼罩着他,投下的阴影几乎将他彻底吞没。他喉结微动,下意识地想挣脱,但月薄之看似清瘦的手臂竟如铁钳般纹丝不动。 不消片刻,铁横秋便是长发蓬乱,衣襟松散,像只被揪住后颈的狸奴,双爪乱抓,双足乱蹬,一张嘴嗷嗷嗷地叫唤…… 第二天,铁横秋只能顶着一副使用过度的身躯前往大比现场。 然而,剑修的尊严让他不能放弃形象,他抬头提肛正步走,让自己看起来依旧是神采奕奕,威风凛凛,一副元婴高手的风范。 客舍廊下,一名负责洒扫的杂役抬眼瞥见他二人:只见铁横秋走得铿锵板正、气宇轩昂,而月薄之却似弱柳扶风,掩唇轻咳,眼尾还泛着淡淡的红。 那杂役不由摇头低叹:“铁道友……也太不是人了。” 铁横秋今日一到场,便察觉周遭目光已与日前截然不同。 昨日他那一手寒梅剑法惊艳四座,更击败玄机阁大力剑士魏琇莹,一举成为本届魁首的热门人选,而且他月尊传人的身份再无质疑。 刚现身,便有数名修士迎上前来,个个面带笑意,语气热络非常: “铁道友今日神采更胜昨日,看来对魁首之位已是胸有成竹了!” “寒梅剑法果真名不虚传,昨日那一招‘梅影横斜’,实在精妙绝伦啊!” “梅蕊一脉隐世多年,如今有铁道友这般英才现世,实乃道门之幸。” 旁边几名年轻修士更是目光灼灼,语带钦佩:“还望铁道友得闲时,能指点一二……” 话音未落,又有人递来玉简灵丹,皆是示好之意。一时间,铁横秋身周尽是笑语寒暄,竟似被围得水泄不通。 铁横秋人生一百多年来,都是遭受白眼过来的,遭到这般奉承反而不自在起来,不禁暗叹:当了元婴,才发现修真界是可以很友善的。 铁横秋拱了拱手,倒不习惯推拒这些人,一时不知如何脱身才好。 正当他疲于应付之际,月薄之在旁忽地轻咳两声,冷不妨淡声道:“吵得我头疼。” 四周霎时一静,众人面上皆浮起几分讪讪之色。 铁横秋忙扶着月薄之的臂膀,对众人一脸抱歉:“我家夫人身子弱,经不得人多的。” 虽有人对月薄之的倨傲略显不满,却也不得不卖铁横秋几分颜面,只得赔笑道:“是我等疏忽了,既然尊夫人不适,还请快些去歇息罢。” 铁横秋趁机便扶着月薄之往前走。 没想到,看台那边居然还真的给月薄之留了座。 “啊?我现在的待遇这么高了?”铁横秋自己都有些发懵,低声喃喃。 月薄之在一旁轻轻笑了:“如今你已是名副其实的元婴剑修第一人,在外行走,也当得起一声‘老祖’了。” 铁横秋怔了半晌,才摇头道:“不敢当,实在不敢当。” 月薄之却淡然道:“你当得起。” 铁横秋心念一转,侧头揶揄:“我若成了老祖,那你又该是什么?” 月薄之瞥他一眼,静了片刻,才慢悠悠道:“我可比你年轻多了。” 铁横秋顿时语塞,半晌一顿,笑道:“那你怎么不喊我一声哥哥?” 月薄之闻言一愣。 铁横秋也是玩笑罢了,真让月薄之喊他哥哥,他也受不了! 却不想,月薄之扯着他的袖子,低声问他:“你喜欢这样?” 这话倒也寻常,可被他这般郑重其事地问出,竟让铁横秋没来由地耳根一热,霎时闹了个大红脸。 月薄之狐疑看着他:“你脸红什么?” 铁横秋见月薄之眼神澄澈,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还是下作话本看太多了! 黄书误我! 铁横秋强自按下心头杂念,凝神步入赛场。 接连几场大比,他都赢得轻松自如,势如破竹般杀入决赛。 早早被淘汰的热门人选魏琇莹还来恭喜他:“愿铁道友一举夺魁,马到成功!” 铁横秋感叹道:“魏姑娘真是心胸宽广。” “这哪是胸怀的问题,分明是面子的问题!”魏琇莹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若输给一个无名散修,自然颜面尽失;可若是输给最终魁首,那便不算丢人。所以啊,你赢得越多,我越高兴!” 铁横秋:……有道理啊。 还是名门子弟懂的门道深啊。 铁横秋想起什么,把她拉到一旁,低声问道:“说起来,我这几天光顾着比赛,也不知道凌霄宫主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魏琇莹蹙眉答道:“这件事,我劝你就不要再去打听了。听说为了大比秩序稳定,大家一致决定不要大张旗鼓查案。要我说,八成是查不出什么结果,最后也只能含糊了之。” 铁横秋惊讶道:“凌霄宫的弟子也不闹吗?” 魏琇莹轻笑一声:“宫主骤然陨落,首徒又不成器,如今他们自顾不暇,哪还有心力生事?倒是万籁静,该乐得睡不好觉了吧。” 铁横秋心下一动:“和万籁静什么关系?” “咳,我也只是随口一说。”魏琇莹顿了顿,压低声音,“你记得吗,先前云隐宗势颓,被各方蚕食?其中就以凌霄宫出手最狠。如今形势倒转,压力全落到凌霄宫头上。他们当初从云隐宗吞下的好处,如今不仅被万籁静尽数收回,还倒赔了不少呢。” 铁横秋倒不以为意:“凌霄宫主当初的确仗势欺人啊,万师兄这么做也没错。” “修真界谁会讲对错呢?”魏琇莹笑了一下,“就像咱们阁主,近年越来越老了,阁内要把他踢下去的风声越来越盛。我看他再不认清形势,自己退下来,就要被暗杀了。” “你师尊要被暗杀了,你还乐呢?”铁横秋道。 魏琇莹却道:“玄机阁中多是机关术士,像我这般纯粹练剑的是异类。阁主之位由谁坐,于我而言并无分别。横竖谁坐上那位子,我便称谁一声师尊罢了。既然都是充门面的,我当然希望一个强者给我充啦。” 铁横秋感叹道:……正道魔道,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嘛。 日子转眼就到了决赛。 铁横秋对此还是非常重视的,而月薄之嘴上说没所谓,但还是挺支持的。 主要体现在决赛前夜,蛊毒很懂事地没有发作。 总决赛,他遇到的对手,正是何处觅。 铁横秋也很感慨:“没想到是和他巅峰对决了!” 月薄之冷冷道:“他可是你的好师兄,你手软些,也是寻常。” 铁横秋暗道:这哥们又要作了。 错位囚笼 第214节 铁横秋忙说道:“这可事关净时莲心,是要治你的病的!什么师兄师弟,就算我亲爹来了,我都照砍不误!” 这话让月薄之感动不起来,因为他不觉得砍亲爹是什么大事。 铁横秋大步踏上试台,目光扫过观战席。 原本属于凌霄宫主的位置已然空置,而原先居于次席的万籁静,此刻座次已挪至正中,端坐于百丈仙人的左侧。 只见万籁静高踞台上,长袍随风轻扬,周身隐隐流转着一股难以捉摸的深沉气息。 铁横秋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寒意掠过脊背,却只是摇了摇头,并未深究。 第177章 大比夺魁 铁横秋面对何处觅,心中并非全无负担。 此战于何处觅而言,同样至关重要。若能夺得魁首,何氏少主之位便将彻底稳固,昔日轻视他的人,也不得不俯首称臣。 这就是修真界:道理硬,没有血统硬;血统硬,终也没拳头硬。 为了此战,何处觅甚至提前将不少珍宝送至铁横秋手中,言语间意味深长: “净时莲心虽然是世间至宝,但你想要拿去的话,我是不会和你争的。但无配不成方,即便有净时莲心,要熬制灵药,也需要很多天材地宝配伍。如果我能坐稳何氏少主的位置,何氏会鼎力相助,不计成本地为你炼就疗伤丹药。” 话已说得再明白不过。 何处觅的言下之意,是希望铁横秋在台上留一手。毕竟魁首的虚名对他这等散修并无大用,而铁横秋所求,不过是为道侣制药。而这件事,何处觅是可以帮上大忙的。 这是双赢! 铁横秋也不是没有心动的。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向腰间那柄长柳剑时,心头却骤然一定:若在擂台之上弄虚作假,我如何对得起月薄之,又如何对得起梅蕊一脉的传承? 何处觅有一点说得对,我是一介散修,虚名对我无用。 但我也不仅仅是一介散修! 若我败在台上,世人不会说是散修铁横秋输给了何处觅,只会说是月尊传人败给了何氏少主! 更别提,铁横秋要是故意放水,肯定会被月薄之看出来的。 到时候这醋坛子打烂,又不知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的醋海翻波! 铁横秋便对何处觅郑重道:“剑修出手,就要对得起自己的剑!” 这话很短,但足以让何处觅听清楚了铁横秋的决心。 何处觅非但不恼,看着铁横秋的眼神还更加敬佩了:“好,不愧是铁师弟!那我们就擂台上见真章吧!” 说着,何处觅还是把带来的礼物留下了。 铁横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这……” 何处觅却轻摇珐琅扇,含笑打断:“无论胜负如何,你我的交情不变。” 铁横秋望向他,目光之中亦不由多了几分敬重。 今日,擂台之上,二人也是如此对望。 他们郑重拱手:“请赐教!” 铁横秋手腕一抖,长柳剑倏然刺出,剑身细如长针,柔若垂柳,一招“寒梅点雪”,直逼何处觅双目。 何处觅手腕轻振,那柄看似风雅的珐琅折扇“咔嗒”连响,扇骨节节相扣、延展拼接,顷刻间化作一柄金纹精美的长剑,格挡下铁横秋这开门见山的一击。 他步法变幻,剑势陡然刚猛,长剑破空,金纹流转如霞,剑风凌厉刺向铁横秋下盘。铁横秋却不硬接,长柳剑倏然一抖,柔韧剑身弯如新月,轻巧卸去攻势,旋即弹直反击,剑尖颤动如梅花乱舞,点点寒光直刺何处觅周身要穴。 二人身影交错,剑光缭绕战作一团,台下观众只见光影交错,已难分辨二人身形。 百丈仙人端坐台上,抚须含笑,连声道:“好,好,好。不错,不错。正道剑修一脉,果然后继有人。” 万籁静亦微微颔首,笑意温润。 “玄机阁主”在一旁笑道:“说来有趣,这两位俊杰,竟皆出自云隐宗门下。那云思归虽已入魔,教导弟子倒确有几分过人之处。” 万籁静却轻笑摇头,道:“云思归在位时,私下总有事忙,何曾亲自指点过弟子?” 旁边几个人听了,窃窃私语:“私下?私下的事是指……” “对哦,不是说云思归都忙着卖钩嘛。” …… 听到这话,玄机阁主的脸皮几乎绷不住要裂开。 披着玄机阁主皮的云思归暗自咬牙:何处觅何其恶毒,居然想出了这样的谣言来害我! 要知道,什么走火入魔杀人放火的传闻都也还好,偏偏是这种下三路的难缠。 简直是臭狗屎一样,一旦沾上了,那是不疼不痒,却能恶心好久! 万籁静说完那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后,已然将视线转回台上。 但见台上已经是风起云涌,铁横秋剑势骤变,长柳剑如灵蛇吐信,倏忽间连出七剑,剑剑皆点向何处觅剑招流转间的细微间隙。 何处觅挥剑疾格,珐琅长剑虽绚烂如霞,却被那如影随形的细密剑光逼得步步后退。 万籁静叫道:“好!” 百丈仙人也感叹道:“这招寒梅吐蕊,已经有几分罗浮仙子当年的意思了。” 万籁静含笑问道:“晚辈年轻识浅,未曾有幸见识罗浮仙子的风采。不知她当年是何等惊才绝艳?” 百丈仙人目光微凝,似遥忆往昔,片刻后只缓缓道出一句:“罗浮仙子的剑心,纵是月薄之,亦不能及。” 此言一出,四座皆寂。在场众人无不神色一肃,心生敬仰。 就在此刻,台上何处觅一声清啸,竟也使出压箱底的绝招! 那柄流光璀璨的长剑骤然分解,节节断开,化作十数段金纹闪烁的珐琅碎片,悬空飞旋,如蝶群纷飞,自四面八方扑向铁横秋。 铁横秋眸光一凝,却不退反进。长柳剑倏然回卷,剑尖轻颤如柳梢点水,在身前划出一道道绵密柔韧的圆弧。 何处觅见状,指诀疾变,碎片凌空回旋,再次聚合为剑,清喝一声,人剑合一,如金虹贯日般直刺而来! 铁横秋却不闪不避,长柳剑倏地笔直如松,迎向来剑。 双剑剑尖于空中精准相抵:“铮——!” 清越剑鸣久久不绝。 何处觅的剑再难寸进,而铁横秋的剑尖却微微一颤,一股柔韧绵长的后劲骤然吐出。 何处觅只觉一股无可抵御的巧劲透剑而来,手中长剑几欲脱手,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被震退十步,方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望着自己微颤的右手,又看向依旧气定神闲的铁横秋,终于缓缓还剑入鞘,抱拳苦笑道:“铁道友修为精深,何某……甘拜下风。” 台上台下,一时寂然,旋即掌声雷动。 铁横秋收剑入鞘,拱手一礼,声音清朗:“承让了!何少主重修剑道不过数日,便能臻此境界,天赋之高实属罕见。假以时日,剑道造诣必然青出于蓝,远超云思归那老匹夫!” 听到这话,云思归眉心一跳:没事就踩我两脚呗。 何处觅笑而不语。 此时,百丈仙人缓缓自席间起身,苍老却浑厚的声音传遍全场:“如此说来,本届大比的魁首——已然产生了。” 铁横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目光灼灼地望向百丈仙人,眼中满是对净时莲心的期盼。 而月薄之也与有荣焉般含笑望着铁横秋。 他凝视得那样专注,仿佛比起能救命的净时莲心,他更在意的是铁横秋那抹意气风发的笑容。 就在此时,云思归忽然抬袖,扬声道:“仙人且慢!” 声音蕴含真气,清晰传遍全场,顿时将众人目光尽数吸引过去。 百丈仙人微怔,抚须问道:“玄机阁主有何要事?” 只见云思归不慌不忙,拿出一枚发光的玉牌,说道:“实不相瞒,前日魔修作乱之事,让我心下难安。我特命弟子搜山,他们今日果然有收获!” 说着,云思归一挥手,就见魏琇莹为首的几个玄机阁弟子押着五个魔修出现在现场。 铁横秋见状,心中暗叫不妙。 这五个魔修,铁横秋认得,乃是守在白光山附近的魔侍。 略眼看去,魏琇莹的剑法精妙,还配了几个精通炼器的弟子一起,只要锁定了方位,要活捉这五个魔侍并不难。 只见五名魔侍周身被暗沉乌金的缚魔索紧紧缠绕,显然已被彻底禁锢。这缚魔索乃玄机阁秘宝,威力非凡。 眼前这几名魔侍虽身手不弱,可一旦被缚魔索缠上,自然是难以脱身。 不仅是铁横秋,就连一向从容的月薄之,望见那几名被缚的魔侍,也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云思归将二人神色尽收眼底,心底暗自发笑:我虽一时奈何不得你们二人,但对付这些小鱼小虾,却不费吹灰之力。 更何况,我都不必亲自动手呢。 只需借这玄机阁主的身份稍作安排,自有无数正道之士,甘愿成为我手中最锋利的刀。 果然,魏琇莹也是只觉得自己做了好事,拱手说道:“师尊,幸不辱命!” 云思归点点头,对百丈仙人道:“我昨日再次启用血晷,寻到了这几个魔修的踪迹,如今看来,之前的血案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一旁的苏若清闻言,眼中顿时燃起熊熊怒火,死死盯向那几名魔侍,仿佛要将他们生吞活剥一般。 百丈仙人目光如电,扫过那几名魔修,却缓缓摇头:“他们的修为,还犯不了那样的血案。” 云思归似是早有预料,从容应道:“仙人明鉴。他们服饰统一、行动有序,显是受过严训的魔侍。这等人物背后,必有魔主操纵。那血案想必正是其主所为。” 还未等百丈仙人回应,云思归对魔侍说道:“大胆魔人,还不从实招来?” 五名魔侍虽被缚魔索紧紧捆绑,动弹不得,眼神却清亮如泉,毫无惧色。 云思归指着其中一个魔侍,喝问道:“说出你们的主使!” 魔侍冷哼一声:“神经!你才煮屎!” 云思归:…………死到临头还玩谐音双关?! 云思归大怒,对牵引着缚魔索的魏琇莹说道:“对他们用刑!” 错位囚笼 第215节 铁横秋:……可恶的老贼,这个撞聋侍卫算半个残疾人了吧,你还欺负他! 魏琇莹接收到“师尊”的命令,马上就要动手。 铁横秋坐不住了,只道:“无凭无据就严刑逼供,这是正道所为吗?” 云思归冷笑道:“难道和魔修还讲江湖道义吗?” 铁横秋脸色发青。 云思归目光如刃,扫向他道:“你这般维护他们,莫非……与他们有所牵连?” 一旁的苏若清闻言眼神骤厉,恍然接道:“不错!血晷之前曾指向铁横秋的道侣……难道你们当真与魔人有所勾结?!” 铁横秋凛然道:“我愿立下血誓,凌霄宫主之死,与我绝无半点干系!”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血誓非同小可,一旦立下,若有虚言必遭天道反噬。苏若清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应对。 云思归却冷眼如刀,缓缓开口:“你自然可以立誓自证清白。但你的道侣呢?他可敢立下同样的血誓?” 第178章 人面兽心铁魔尊 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座上的月薄之。 月薄之只冷冷吐出两个字:“我不。” 云思归当即厉声道:“你这是心虚!” 月薄之却恍若未闻,眼帘低垂,纹丝不动。 铁横秋急忙上前一步,温声解释道:“诸位见谅,我家道侣自幼体弱,修为受损,这般情形之下,又怎可能与凌霄宫主之事有关?” 只见月薄之身形虽高大挺拔,眉目如刻,面容却殊无血色,苍白得惊人。在这初春微寒时节,他独自紧裹着一袭厚重的雪氅,身形在宽大氅衣下竟显出几分单薄,指尖拢在袖中,默然不语的模样,倒真似弱不禁风。 这位“铁夫人”在白光山已是位名人,众人早已习惯了他那副冷傲疏离的模样。 此刻他断然拒绝立誓,在场竟无一人觉得他是心虚,反倒觉得若他一口答应下来,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更别提他病弱的形象深入人心,大家真的怀疑不到他头上去。 云思归却冷哼一声:“既然无人认罪,那便只能让这魔侍开口了!” 他陡然指向魏琇莹,厉声道:“用刑!” 月薄之闻言眼锋骤扬,眸光如冰:那是他的下属,岂容他人当面动刑? 铁横秋一见月薄之神色骤寒,心头猛地一沉,暗叫不好:月薄之肯定要跳起来打人,这一下就彻底暴露了! 电光石火间,铁横秋福至心灵,灵机一动,动若脱兔! 如惊电破空,他瞬身掠出擂台,一把将月薄之牢牢抓在身前。 众人尚未回神,只愕然惊呼:“这是做什么?!” 话音未落,铁横秋旋身振臂,一袭玄袍已猎猎加身,玄铁面具覆上容颜,俨然一派尊者气象! 全场骤然死寂,继而骇然四起:“玄袍铁面……是魔尊!!” 莫说是在场的正道了,就是那五个魔侍,也是目瞪口呆,阿巴阿巴。 百丈仙人骤然色变,就连一向从容镇定的万籁静,此刻也不由得睁大双眼,身体无意识地微微前倾。 何处觅怔在原地,喃喃道:“他……他才是魔尊?” 魏琇莹激动了:……太好了,我输给的人不仅是魁首,还是魔尊,这下我可是“惜败于魔尊的剑道高手”了! 云思归虽也面露惊愕,却迅速回神,厉声道:“他果然是妖孽!”说着,他迅速转向百丈仙人,急声道,“请前辈出手,速将此獠擒下!” 铁横秋冷笑一声,把手扣在月薄之的咽喉,一副把他挟持住的样子。 月薄之虽不明其意,却依旧静立未动,任由施为。 铁横秋声寒如铁,喝道:“谁也不准妄动!否则我就捏断他的喉骨!” 听到这话,五个魔侍眼睛瞪得像铜铃,其中四个甚至想道:我听到了什么?难道耳疾会传染吗? 云思归冷笑一声,扬声道:“谁人不知他是你的道侣!你们根本就是一伙的,如今又在此演什么双簧?” 铁横秋却嗤笑回应:“什么道侣?不如让百丈仙人慧眼识别,看看我和他之间可有道侣血契?” 百丈仙人闻言神色一凝,当即展开神识细探。片刻后,他面露恍然,扬声道:“二人之间……确实并无血契相连!”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众人皆露诧异之色。 魏琇莹不禁脱口问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铁横秋冷笑一声,倏然伸手,将月薄之脸上那层鲛绡假面一把扯落。 刹那间,月薄之的真实面容暴露在众人眼前! 全场顿时一片死寂,随即惊呼四起:“这、这是……” 百丈仙人虽早已察觉这位“铁夫人”以假面遮掩,气度必非凡俗,可当真看清对方面目时,仍不禁陡然变色:“你……你是月贤侄!” “什么?月尊?!” “不是说铁横秋是月尊传人吗?!” “这怎么可能……月尊何等修为,怎会如此轻易受制于人?!” …… 铁横秋冷笑一声:“你们的见识实在是太少了!” 魏琇莹大受震撼:“的确是少啊,要不你给咱大家伙说说呢?” 铁横秋傲然挺立:“我要说的,你们未必会信。”说罢,铁横秋把手往五个魔侍的方向一指,“你们来说吧!” 五名魔侍猛地抬起头,颤声道:“我、我们说……” 倒是撞聋侍卫脑子转得飞快,立即说道:“这还用说吗?你们去血诏城打听打听,谁人不知呢?” 魏琇莹闻言似有所悟,惊呼道:“难道……难道那些话本里写的,竟是真的?!” 铁横秋大受震撼:还有话本呢? 问题来了,在哪里可以购买呢? 铁横秋稳住声线,恢复冷傲之态:“你且说说,都听到了些什么。” 魏琇莹略显迟疑,终究还是开口:“坊间传言,铁面魔尊绑了一个正道仙君在魔宫里,霸道虐囚爱……” 在场不少爱读书爱聊天的修士也都暗暗点头,显然他们也早对这些传言有所耳闻,甚至读过类似的话本。原本只当作是市井杂谈,如今亲眼见证…… 难道这一切,竟是真的?! 如今,修士们都恍然大悟了: “怪不得铁夫人老是病怏怏的。” “我就说铁夫人穿雪氅的姿态有点儿眼熟呢,月尊就是雪氅不离身的病美人啊。” “怪不得铁横秋对他百般呵护,铁夫人却始终冷若冰霜……” …… 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修士们悟了:这,就是霸道魔君虐囚爱! 当然,也有人忍不住提出质疑:“月尊修为盖世,怎会如此轻易受制于人?” 百丈仙人也目光凝重地望向月薄之,沉声问道:“贤侄,你这究竟是……” 月薄之却只是紧抿双唇,默然不语。 铁横秋却抢先一步:“桀桀桀!当然是因为我人面兽心!” 百丈仙人:……就这么形容自己吗。 铁横秋其实也不知该怎么掰,便对魔侍说道:“你们说说,我到底是怎么囚禁得了月尊的?” 听到这个问题,魔侍们微微松一口气,因为这标准答案早就背熟了,原本是用来应付失忆的铁横秋的,却没想到此刻居然用在正道群雄面前。 一名魔侍当即朗声答道:“月尊先天心疾突发,尊上当时是他的贴身弟子,趁其不备,近身得手。更何况……”他语带敬畏,续道,“尊上后来魔功大成,神通盖世,天下何事不可为?” 铁横秋满意地点点头:“听到没有,我神功盖世!” 大家已经很自然地脑补起整个故事了:铁横秋使得一手纯熟的寒梅剑法,看来的确是月薄之亲传。这么说来,便是月薄之发病的时候,遭到这个入魔的弟子背刺,从天上月沦落为阶下囚。 几名正道修士闻言勃然大怒,厉声斥道:“恶徒!果真是人面兽心!” 铁横秋:“桀桀桀桀……” 魏琇莹:……咋觉得他不太正常呢? 虽然铁横秋霸道魔尊虐囚爱月尊这个故事有些荒诞,但总归也算是解释得通。 若真把真相摊开在诸君面前,他们才会觉得瞎编乱造,胡扯八扯。 此刻,众人几乎都相信了这个故事,不然,也的确没有别的更好的解释。 若不是月薄之当真病重难支、修为大损,又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百丈仙人神色凝重,目光如炬。 铁横秋保持挟持人质的姿态,寒声道:“百丈仙人,你与罗浮仙子既有交情,总不愿亲眼见你的月贤侄血溅当场吧?” 百丈仙人声冷如霜:“此地皆是我正道中人,任你魔功滔天,也绝无退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莫再执迷不悟!” 铁横秋却嗤笑一声,语气讥诮:“少说废话。要我放月薄之可以,拿我的五名魔侍来换!” 月薄之听到这话,眼神一冷,瞥向那五名魔侍。 那五名魔侍背脊一寒:得嘞,又醋上了。 云思归心知他们不过是在合演一出双簧,可眼下若贸然揭穿,非但于己不利,更无人会信。 他只得故作恳切,向百丈仙人劝道:“前辈还请三思!这个铁横秋人面兽心,连欺师灭祖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怎么会真的守信放人?” 铁横秋冷道:“那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捏断月薄之的脖子?” 云思归:……不信啊。你捏啊。你捏啊…… 错位囚笼 第216节 百丈仙人略作沉吟,终是颔首道:“好。但你须谨守承诺,不能伤害月贤侄分毫。” 铁横秋冷笑一声:“放心,我可不似你们正道中人,嘴上一套,做的一套。” 百丈仙人长叹一声,面露无奈。 铁横秋又补一句:“再说一次,那凌霄宫主的死,的确与我无关。我做的事,我承认,但不是我做的,休想扣在我头上!” 云思归喝道:“还在狡辩!” 他侧目望向百丈仙人,却见对方手抚须髯,默然沉思,显然已将这番话听入了心中。 铁横秋寒声道:“你先放人!” 百丈仙人目光沉凝:“老夫言出必践,你须先放开月贤侄。” 铁横秋嗤笑一声,语带讥讽:“你们正道中人,我信不过。” 百丈仙人轻叹一声,对云思归道:“先放了那些魔侍罢。” 云思归还想要劝阻:“前辈,还请三思!魔道诡谲,只怕……” “无妨,”百丈仙人语气温和,却带着威严,“你就按我说的做。” 云思归不敢再多反驳,只得转向魏琇莹,沉声道:“放人。” 魏琇莹应声而动,指诀轻捻,缚魔索应声而落。 五名魔侍立即遁逃,消失无踪。 百丈仙人沉声道:“你现在可以放人了吧?” 铁横秋却是冷笑一声,足尖一顿,非但不放开月薄之,反而挟着他腾空而起,看来是要遁逃了。 云思归顿足厉声道:“我早说过魔道之辈绝不可信!” 就在此时,百丈仙人眼中精光一闪,身形如流光般倏然掠动,已稳稳拦在铁横秋面前。 百丈仙人一掌击出,磅礴灵力如山海倾覆,直逼铁横秋而来。 铁横秋心头一凛,深知即便十个自己也难挡此威。 电光石火间,月薄之故作踉跄,往前一跌。 百丈仙人果然骤然收势,掌风一敛,顺势将月薄之接住。再抬眼时,却见铁横秋身形已化作一道赤焰,瞬息之间遁空而去,踪迹全无。 百丈仙人眼神一凛:“十阶火遁术?不愧是魔尊,果然是深藏不露啊。” 百丈仙人自知是追不上铁横秋了,便扶着月薄之缓缓落回台上。 月薄之看起来还是柔柔弱弱的,心内却是醋海翻波:他竟然就真的这样抛下我了? 他拿我去换那五个侍卫? 一股怨戾之气自心底轰然腾起,顷刻间灵台晦暗,怨气汹涌。他几乎按捺不住,恨不得把当场的人全都杀了。 月薄之垂首不语,在旁人眼中似是惊魂未定、虚弱不堪。 云思归贱兮兮地凑过去,只想要说几句话来嘲讽月薄之。他不爽了,也要对方不好过。 但他一靠近,却发现月薄之并不是真的柔弱,垂头的表情……别人不懂,但是云思归可是很明白! 原本想要开嘲讽的云思归,看到月薄之一副随时发癫的状态,立即倒退三步,假装在四处看风景。 第179章 暴打云思归 月薄之眼中神色晦暗不明,心底恶念翻涌。紫府中传来的阵阵刺痛,蓦地将他带回到那个以蘑菇化身硬撼洞天爆炸的瞬间。 那时,铁横秋竟然想以血肉之躯为州府百姓挡下灾劫。回想起来,他眉目间的决绝如刀刻般清晰。 一幕幕画面不自觉掠过心头:丰和郡里那些鲜活的面容,那一张张带着烟火气的笑脸。他忆起自己暗中捻诀,将一道辟邪咒印悄悄留在那方土地时的心情…… 他缓缓将翻涌的恶念压回心底,却如同咽下一口冷铁,沉坠难消。 旁人不知道内情,只以为他是个久病缠身的文弱之人,方才又受挟持惊吓,才变得这么的虚弱。 百丈仙人上前扶住他臂膀,温声道:“好贤侄,你先随我回去歇息片刻吧。” 月薄之默然无声,并不回答,却并未推拒。 看着百丈仙人要把月薄之带走,云思归上前一步,拱手道:“仙人,眼下遭此剧变,人心惶惶,还需请您主持大局。” 百丈仙人神色一凝,目光扫过台下一张张惶惑不安的面容,又落在擂台上神色茫然的何处觅身上。 百丈仙人沉默片刻,长叹一声:“说来惭愧,老夫身为本次大比主持,竟让魔修潜入决赛而不自知,险些令其夺魁,实是失察之过。” 云思归连忙劝慰道:“魔人狡诈多端,诡计难防,前辈万万不必自责。” 百丈仙人略一沉吟,又道:“眼下局面纷乱,一时难以决断。大比暂且中止,待我从长计议再作安排。”说罢,便令众人散去。 众人心绪未平,却也不便久留,陆续纷纷离去。 何处觅神色复杂地缓步走下擂台,身旁却有人道贺:“如此看来,本届魁首非你莫属了。” 听到这话,何处觅只是苦笑一下,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何处觅不愿接受这些道贺,便找了个借口离开,独自一人踏入密林深处。斑驳的树影洒落在他肩头,光点跃动,一如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才走出几步,忽觉背后阴风骤起。他还未及回神,一道掌风已凌厉劈来——竟是“玄机阁主”! 何处觅大惊失色,急忙侧身避开这一击,厉声喝道:“玄机阁主,你这是何意?!” 云思归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心道:他的身法竟精进至此,若在往日,绝无可能躲过我这一掌。 云思归冷笑一声,目光如冰:“你和魔人铁横秋过从甚密,我自然是来拿你的。” 何处觅心头一凛,想起方才正是这位“玄机阁主”步步紧逼,才令铁横秋暴露身份。他眼中锐光一闪,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云思归冷笑一声,并不答话,掌风却又疾又狠地再度袭来。何处觅翻腕掣出鎏金珐琅剑扇,流光一闪,迎势格去。 云思归却不想和他激斗,免得惹出太大的动静,把百丈仙人招来了,那可不美了。 他思忖着此刻百丈仙人必定忙着和月薄之叙话,没功夫留心外头。这是他对何处觅下手的最好时机。 速战速决地拿下何处觅,一来可以把他的剑骨再度拔出——云思归修为重回法相,也不多稀罕何处觅的剑骨,更多是不忿何处觅竟能重获剑骨,只觉得仿佛是自己棋差一着,颜面有损。更别提何氏书局污他的名声,他自然对何处觅恨之入骨,誓要将他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二来,更是要借何处觅为饵,再逼铁横秋现身。如此一来,那位刚刚脱身的“魔尊”,恐怕又不得不自投罗网了。 想到此处,云思归出手如电,毫不容情。 一道漆黑魔气自他掌心汹涌而出,瞬息缠上鎏金珐琅剑扇。何处觅急欲后撤,却终究迟了一步。魔气触肤的刹那,一股熟悉至极的气息扑面而来。 何处觅眼瞳骤然收缩,失声惊道:“你是——” “云思归”三字尚未脱口,一道魔气已如利锥般刺入他眉心。何处觅身形一僵,随即软倒在地,再无意识。 云思归敛去魔气,垂眸冷睨,轻嗤道:“依旧不堪一击,废物。” 云思归俯身,将何处觅的身体翻转过来,低语道:“还是先取灵骨。” 他抬手按向何处觅的大椎穴,指尖将触未触之际,忽觉一阵阴风自背后扫过。刹那间,无数魇影自虚空浮现,缭绕舞动,如鬼如魅,将他团团围住。 望着眼前缭绕不散的诡谲魅影,云思归动作一滞,脱口道:“古玄莫……?” 之前,古玄莫因本体被灭,阴差阳错地挣脱了束缚,自此摆脱了“永远留在魔域,不能离开”的誓约。 他得以重返人间,重塑形魄。恰在同一时期,云思归也借千机锦重生归来。当时,二人都是初获新生,修为未复,处境脆弱,曾一度相互扶持。 携手并排,为非作歹;同心同德,作奸犯科。 待二人实力渐渐回归,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深意。 云思归每逢心神动摇之际,便能察觉缕缕魇影试图侵入他的灵台;而古玄莫偶尔凝化实体之时,亦隐约感到某道视线若有若无扫过自己后颈大椎…… 二人继续在一起的话,真是睡觉都要睁着半只眼。 最终,二人心照不宣,立约分别,各奔前程,只道一句:“来日再见,希望还是朋友!” 而如今,道道魇影浮现眼前,云思归暗道不妙:他现在是又想对我下手了? 他也拿不准此刻的古玄莫是什么境界,但计算起来,应该和自己相差不大,一打起来势必两败俱伤,徒耗修为而已。 云思归当即露出笑容,温声道:“古贤兄,百丈仙人就在近侧,你我行事还须谨慎为上。” 这话是想敲打他,让他明白,要是闹出动静来,会惹来百丈仙人的注意,对谁都没有好处。 然而,他的话语非但未能震慑对方,魇影反而愈发汹涌,黑潮扑袭而来! 云思归当即双掌齐出,厉声喝道:“你莫不是疯了?!” 他原本还顾忌惊动旁人,不愿闹出太大动静,可眼见魇影攻势越来越凶,心头也不由火起。若再一味退守,只怕今日真要殒命于此。 “是你逼我的!”云思归周身魔气翻涌,赫然现出本命法相—— 一尊狰狞霸道的双首魔龙撕裂虚空,陡然降临! 当然,他仍未敢全然放纵,刻意压制了法相威能。双首魔龙收敛至十丈长短,狰狞中透着克制,既不至过分招摇,又足够应对眼前局面。 却见魇影围剿而来,云思归左手虚握,魔龙怒首骤然张开,喷出滔天黑焰,直扑魇影而去! 然而那些魇影一触魔焰,竟未如预料般溃散,反而嗤嗤作响,化作缕缕水汽蒸腾消散。 云思归蓦然蹙眉,诧异道:“是水影……不是魇魔……” 云思归突然明白了什么,却也晚了! 水影蒸腾消散,视线再无遮蔽,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数十名正道剑修立于四周,个个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景象,惊呼四起: “这、这是魔修法相……!” “玄机阁主……竟已入魔?!还是法相大魔!” “他身旁倒着的……是何处觅!” “何处觅受伤了!” …… 云思归齿关紧咬,心头怒涛翻涌:究竟是谁在设计害我?! 然而此刻已容不得细思,他蓦地驭起魔龙,身形腾空疾掠,赶在惊动百丈仙人之前远去。 周遭剑修虽然看出他入魔了,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开玩笑!那可是法相大魔! 错位囚笼 第217节 云思归正欲驭龙远遁,却见一道清影倏然闪现,拦于前方。 “你——”云思归怒瞪双目,电光石火间猛然醒悟,“万籁静,是你!” 万籁静温然一笑:“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地上围观的剑修们顿时哗然,有人失声惊呼:“是云隐宗的万籁静万大师兄!” 又有人忧心忡忡道:“万大师兄……能拦得住这魔头吗?” 身旁同修面色凝重,低声应和:“恐怕不易……万大师兄虽已臻化神之境,可这魔头却已显化成型法相了!” 云思归也想明白,自己和万籁静之间的实力差距,犹如天堑。 如此,他也定了几分,冷笑道:“你是想拖延时间,拖到百丈仙人赶到吗?也要看你有没有命等到那个时候!” 话音未落,他已催动魔龙法相,挟着滔天魔焰直扑万籁静而去。 魔龙腾啸,气势浩荡,如天崩地裂般直压而下!地面剑修纷纷站立不稳,狂风卷过,修为稍浅者更是踉跄倒地。 众人心中骇然:这一击之威竟撼动山河,万大师兄危矣! 万籁静却神色从容,唇边含笑,掌心缓缓托起一座玲珑竹楼。 云思归凝神望去,不由愕然:那不就是小竹楼的微缩之形? “故弄玄虚。”云思归毫不迟疑,全力一击轰出! 云思归心惧百丈仙人赶来,只求速战速决,这一击自是毫无保留。 他心底暗忖:本想留你万籁静一命,日后慢慢折磨……可惜如今情势紧迫,只能让你速死。 倒也真是遗憾! 却见万籁静掌心轻轻一推,那小竹楼陡然腾空而起,瞬息之间化作十丈之高! 云思归心头一震,暗呼不妙:这竟真是小竹楼本体现形!他的阵道与炼器修为竟已高深至此,连这等可随心伸缩的宝楼都炼得出来? 万籁静趁云思归心神震荡之际,一剑疾刺而来!云思归匆忙举剑相迎,此刻再无法遮掩,唯有施展出云隐剑法。 地上众剑修见状骇然失色,纷纷惊呼:“那是云隐剑法!他……他难道是云思归?!” “果然!云思归当真入魔了!” “既然他入魔是真的,那么他卖钩,应该也假不了吧!” ——听到最后一句,云思归心神不稳了一瞬,却见万籁静又是一剑刺来,差点格挡不住。 云思归怒喝一声,左拳猛握,正欲催动魔龙。 却见魔龙法相竟被小竹楼散出的清光稳稳镇住,动弹不得! 云思归大为诧异:“这怎么可能!” 再强的阵法也需浩瀚元气催动,方能发挥如此神威。万籁静虽天赋卓绝,但究竟有多少底蕴,云思归自认十分清楚。 若说这宝楼是万籁静所铸,他尚可相信;可若说单凭万籁静一人之力便能催动此等威能——他却是万万想不通的。 想不通就对了。 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到,此刻为宝楼提供真元的,是古玄莫的本体! 原来古玄莫自入小竹楼,便如瓮中之鳖,顷刻间被困于阵心,如今已被万籁静镇压在楼核深处,化作这宝楼运转的真元之源。 更别提,万籁静对古玄莫多次搜魂,从古玄莫操纵魇影的功法里得到了感悟。魇功是魇族才能施展了,万籁静身为人族,自然无法修成。但他却触类旁通,研究出了水影之法。 但见那小竹楼凌空旋转,竹叶纷飞间涤出万千水珠,每一滴水珠滚落之时,倏然化作凛冽剑气,如骤雨倾泻! 即便万籁静修成化神,云思归也不把他的全力一剑放在眼里。 一剑不成,但若是千剑,万剑,暴剑如雨呢?! 如雨的剑气纷扬洒落,双首魔龙被斩得皮开肉绽,魔气四散溃涌。本命法相轰然破碎,云思归猛地喷出一口黑血,周身伪装尽数崩解,赫然露出本相—— 脸庞是云思归的原本相貌,赤裸的身躯密密缠裹着千机锦。 众人骇然惊呼:“果真是云思归!” “是云思归……好像没穿衣!” “这么骚,果然是卖钩的吧。” …… 万籁静又是一剑斩落,正中云思归身躯! 那千机锦倏然分开,剑锋过处如劈棉絮,旋即又迅速聚拢复原,毫发无伤。 万籁静眉头一蹙。 云思归得意大笑:“呵呵,白费功夫,我是杀不死的。” 万籁静眉头舒展:“正合我意!” 云思归眉头紧蹙,尚未明白其意,却见万籁静蓦然收剑回身。小竹楼凌空疾旋,猛然爆发出一股吞天噬地之力,顷刻将云思归吸入其中。 万籁静垂眸轻笑,温如春风,抚摸着散发出幽光的小竹楼:不死的真元提供者,多好啊…… 云思归这边动静这么大,当然早早就引起了百丈仙人的注意了。 然而,百丈仙人想动身去的时候,抬眸看到万籁静的小竹楼位于半空,气势浩荡,将魔龙镇得动弹不得。 百丈仙人微微颔首,捻须含笑:“倒不需老夫插手了,也该让年轻人崭露头角,扬名立威。” 当然,他仍静坐窗边,神识遥遥笼罩战局,一旦生变,便会立即出手支援。 而月薄之亦偎在窗畔,一身雪氅裹得严严实实,更显得孱弱不堪。 百丈仙人温声问道:“好孩儿,你还是不愿告诉老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月薄之只是淡淡别过头去,默不作声。 虽说百丈仙人与月罗浮曾有旧交,但月罗浮早逝,百丈仙人不是云游便是闭关,与月薄之相见甚少。月薄之待他,自然也谈不上亲近或信赖。 百丈仙人唏嘘叹道:“即便不愿意说,好歹让老夫给你把脉看病。” 月薄之才开口道:“仙人若真垂怜,把净时莲心给我就是了。” 百丈仙人却眉头微蹙:“你要别的倒也容易,只是这净时莲心早已说好了是为大比魁首所备。如今看来,只怕该归何处觅了。” 月薄之冷笑一声:“大比魁首明明是铁横秋。” 百丈仙人闻言一噎,不禁讶然:“怎的?那铁横秋掳走你,你竟……不恨他?” 月薄之咬牙不语:怎么不恨? 就恨他不掳走我。 铁横秋那边已经跑远,并在纵酒城和五个魔侍汇合。 魔侍长却说道:“尊上啊,如今月尊就在白光山上,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毕竟,他孤身一人呢,身上又带着病痛。” 铁横秋抹去额间汗珠,沉声说道:“在众人眼中,月尊是身份高贵的受害人,又有百丈仙人护着,正道诸君绝不会为难于他,反而还会款待他呢。我倒想着,或许百丈仙人见他病体沉重,主动将净时莲心给他疗伤……那便是最好不过。” 魔侍长闻言颔首,恭敬赞道:“还是尊上深谋远虑啊!一石二鸟,不仅能够带着我们顺利脱身,也能确保月尊的安全。” 铁横秋却想到什么,脸露难色:“只怕月尊未必这么想,还要钻牛角呢。” 魔侍长和剩下四个魔侍也齐齐露出难色:糟了,月尊碰到牛角尖,如同蚯蚓碰到湿泥地,焉有不钻之理?! 五个魔侍急得团团转,甚至有些埋怨铁横秋:“其实尊上当时可以不用顾忌我们的,有什么比得上月尊呢?我们被用刑不要紧啊,还是得护着月尊最重要啊!丢下什么都不能丢下月尊啊!不然月尊得怎么想啊?” 月尊该不会连我们的醋都吃吧? 死了,死了。 吾命休矣!!! 铁横秋看他们这副样子,忙说道:“没事的,没事的……” 魔侍们:……你当然没事! 铁横秋摸了摸鼻子,却说道:“我还有一计,可挽回月尊!” 众人眼前一亮:“尊上英明,不如立即行动!” 第180章 霁难逢的兄弟 白光山的一场大变,并没有影响纵酒城的歌舞升平。 纵酒城本就是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众人即便听闻有魔修在附近出没,也不会放在心上。 毕竟,他们都习惯了:什么? 纵酒城附近有魔修? 开玩笑,纵酒城里头的魔修应该也不少吧! 城中有一处名为“未艾居”的茶楼,颇为热闹。这茶居中央设有一座梨花木说书台,台上人语声朗朗,台下茶香缭绕。四方宾客围坐在红木桌旁,桌案呈阶梯状层层递高,如花开四瓣、渐次绽放,使得无论坐在何处,视野皆通透无碍。 二楼设有雅阁,珠帘半卷,隐约可见其中人影绰绰,更显喧嚣之中别有洞天。 东边的雅间内,坐着一名男子。 却见他身披一袭深紫长衣,流光缎面间暗纹浮动,似有仙山云影缭绕其上。一头墨发并未束起,而是细细编作长辫,其间缀以珠翠璎珞,碎光流转间,透出几分出世之高华,又隐隐带着一丝妖异之气。 此人气度非凡,掌柜的自然不敢怠慢,殷勤相待。却见他大手一挥,就点下满满一桌珍馐美馔。 掌柜看他点下这么多食物,笑问:“公子可是要宴请贵客?不知有几位宾客光临?小店好事先备妥。” 那男子唇角微扬,答道:“只一位。” 话音未落,他掌心忽地一翻,如变戏法般,凭空托出一只玲珑小鸟儿来。却见那小鸟羽翼细柔,眸光清亮,歪着头环视四周。 旁人见状或许会心生诧异,但这掌柜毕竟在纵酒城经营多年,见多识广。他一看就知道这小鸟儿是开了灵智的,心中忖道大概是尚未修成人形的妖灵。 他心中暗忖,这鸟儿多半是这位贵公子所养的灵宠,不敢怠慢,当即又报出一连串适宜灵禽食用的珍稀食材。 听得那夜知闻垂涎三尺,吱吱喳喳。 霁难逢哈哈大笑,袖袍一拂,爽快道:“既然如此,那就全都上来吧。” 掌柜连忙应声,快步转去后厨安排。 错位囚笼 第218节 原来那日霁难逢带走了夜知闻之后,便在这纵酒城里四处闲逛,偶尔在城内听曲饮食,有时也会出城,到附近好山好水的地方郊游。 夜知闻隐隐想到:这大兄弟怕是已经认出我来了。 可既然霁难逢不言明,他便也继续装作一只灵智方启、懵懂未凿的小山雀,日日立在对方肩头,伴他走过城中烟火、城外云霞。 夜知闻轻盈地跳上桌沿,低头啄食着盘中的灵果。 此时,外间说书人的声音隐约传来,讲的正是近日白光山发生的大事:“……谁又能想到,那铁横秋,竟然就是当年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面魔尊!” 话音入耳,夜知闻浑身一震,嘴边的松子“啪”地一声掉了下来。 霁难逢却仿佛听到什么极有趣的事,一手托腮,眼中含笑,听得饶有兴致。 待说书人扬声道出下一段:“……更惊人的是,那位名动天下的梅蕊传人月尊,如今竟已成魔尊阶下之囚!” 闻言,夜知闻绿豆眼瞪得毛豆大:“……!!!” 霁难逢笑意愈深,信手向台下掷出一枚紫金锭,打赏得干脆利落。 夜知闻:“……你这个败家郎们,这一枚紫金锭,能买多少松子了!” 如今夜知闻在霁难逢面前也是很难绷,原因无他——霁难逢竟不知从何时起,听得懂他每一句吱吱喳喳! 要知道,在他的认知里,除了同族之外,就唯有结下血契的铁横秋能与他言语无碍。 如今霁难逢突然也懂了,夜知闻起初大为震惊,暗自怀疑对方是否用了什么秘法窥破天机。 直到后来他才得知,原来霁难逢是特地寻了几位妖修,认认真真从头学来了这门鸟语。 真难想象,这样一个聪明人也会使这样一个笨办法。 听到夜知闻的小声埋怨,霁难逢不由轻笑:“他说得精彩,自然该赏。” 夜知闻忍不住嘀咕:“……这哪里精彩了?不是胡说八道吗?” “哪里胡说了呢?”霁难逢眼尾微挑,含笑反问,“你倒是说说。” 夜知闻哪敢实话实说,只得含糊地哼了一声,一本正经道:“我主要还是比较欣赏《云思钩》跌宕起伏以至于毫无逻辑的剧情。” 霁难逢闻言低笑,随即扬声道:“劳烦换一出《云思钩》。” 说书人一听贵客发话,立马应声转调。 台下却有听众不满嘀咕:“正听到《霸道铁尊囚月记》的精彩处,怎地说换就换?” “有钱就是爷,你要扔我一枚紫金锭,莫说是让我说钩,直接演钩都行。” …… 夜知闻低头啄刚刚掉桌面上的松子。 霁难逢却轻声道:“掉在桌上的就别吃了,脏。” 夜知闻抬头,一副“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的表情:“你忘了我可是只野生禽类?别说是桌上,就是掉进泥坑里,我也照吃不误。” 话音未落,厢房珠帘被人掀起,一道身影缓步走入雅间。 看到这人,夜知闻嘴巴一张,刚刚好不容易叼起的松子,又啪嗒掉下来了。 霁难逢倒是不惊讶——毕竟,他何等修为,眼前人还没来到楼下,他就已经有所觉察了。 他含笑起身,从容一揖:“铁兄弟,别来无恙。” 铁横秋下意识抬手,轻触覆在脸上的鲛褪面具。 他最近在白光山附近出名了,自然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所以逃离白光山后就戴着这鲛褪,以“铁小五”的身份行走。 不过,他也意识到,自己要在霁难逢面前继续戴这个面具,也是没有意义了。 他便扯下鲛褪,露出真容来。 霁难逢看见铁横秋的脸,倏然一怔,立即想起了什么:那日在白光山,以云隐宗弟子身份偷袭自己的,就是眼前此人。 想起这件事,霁难逢的表情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铁横秋无奈一笑,抢先解释道:“那日之事,不过是开个玩笑,绝非有意伤人。” 霁难逢心念电转,明白了几分,笑道:“自然。你当日所用剑法与剑器皆粗糙至极,若真存杀心,断不会如此敷衍。” 夜知闻却急了:“什么偷袭?什么伤人?发生了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急死我了,吱吱。” 铁横秋并未多言,只抬手轻轻一点夜知闻的额头。 血契之力作用下,夜知闻身子一软,如同那日在白光山一般,顷刻陷入昏睡。 看到这儿,霁难逢恍然大悟:“你是夜知闻的灵主!” 铁横秋含笑颔首,神色从容。 得知夜知闻竟已与他人结下血契,心神相通、举动皆受对方意念牵引,霁难逢心头蓦地翻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波动。 一股凛然气势自他周身弥漫开来,铁横秋几乎被这股威压逼得踉跄后退,勉强站稳身形。 铁横秋暗暗心惊:……这压迫感!十个我都根本打不过! 这就是合体期吗? 百丈仙人和他,谁的修为又更高深呢? 见铁横秋身形微晃,霁难逢顿时意识到自己威压外泄,随即眸光一敛,周身气势如潮水般退去。 威压收敛好了,铁横秋才再次靠近。 他故作从容自若地坐下,自己给自己斟酒。 霁难逢也微微一笑,坐在一旁,却率先伸手,把小山雀拢进袖子里。 看到这个姿态,铁横秋忽然想起月薄之,心中一时百感交织,竟有些恍惚。 霁难逢执盏笑道:“阁下难道就是近日名震白光山的魔尊铁横秋?” 听到“魔尊铁横秋”,铁横秋还是觉得这五个字的排列组合好陌生、好荒诞。 但他面上仍作高深莫测,淡淡答道:“那得看你了。” “看我?”霁难逢眉梢微挑,似有几分意外。 “就看你,”铁横秋缓缓一笑,目光深邃,“是不是魔尊的好朋友——魔将霁难逢了。” 霁难逢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笑声止歇后方才意味深长地说道:“……谁说魔将和魔尊,就一定是好朋友呢?” 铁横秋心想:的确不是。 魔尊登位,靠的可不是什么友情啊。 魔族以强者为尊,但眼下以铁横秋的实力,实在是不能做到以武服人。 不然,情况就很简单了。 铁横秋捏了捏眉心:果然,还是很想像月薄之那样简单地活一次! 但现在没办法做到。 铁横秋只得微微一笑,转而问道:“那不知季南风与铁小五,又算不算得上是好朋友?” 霁难逢呵呵低笑,把玩手中酒盏:“我现在年纪大了,一听到‘朋友’两个字,就觉得害怕。以我的经验,一个人要太讲义气,总是会失去很多的……” “但他也会得到很多。”铁横秋续上他的话。 霁难逢唇角微扬,似笑非笑,眼中似有浮光掠影,无数往事在这一瞬翻涌。 铁横秋垂眸想到:这个霁难逢也是千年老人了,在魔域这种地方,以一个半魔孤儿的身份,杀到今日的位置,经历过的事情恐怕不是我能想象的。 霁难逢缓缓抬眼,语气依旧轻描淡写:“却不知这位‘好朋友’今日特地寻来,所为何事?” 铁横秋正色凛然,沉声道:“我的道侣被正道妖人挟持,囚于白光山,如今危在旦夕!恳请你与我联手,共闯山门,救他脱困!” 霁难逢不由一怔,半晌淡淡道:“百丈仙人本尊可是坐镇白光山?” “不错。”铁横秋道,“他就是带头挟持我夫人的恶徒。” “我明白了,”霁难逢闻言,拱手道,“告辞!” 说着,霁难逢站起来就要走。 铁横秋忙也站起来,拦在他面前:“好朋友,请听我一言啊。” 霁难逢道:“不是不听,是我耳朵最近不好。” 铁横秋:……魔域的撞聋有那么多吗? 铁横秋摸摸鼻子,却说道:“你放心,兄弟我已经有全盘计划,绝不会让兄弟你陷入危险!” 霁难逢呵呵一笑:“不是兄弟我怕危险不帮兄弟你,主要是兄弟我比较爱好和平。” 铁横秋:……爱好和平的魔将……好陌生的汉字排列组合。 霁难逢何尝不是在想:……月薄之被正道妖人挟持……我们去救月薄之……好陌生的汉字排列组合。 白光山上,到底是月薄之一个人被所有人挟持了,还是月薄之一个人把所有人挟持了,还真的不好说。 铁横秋叹了口气:“既然兄弟你不帮忙,兄弟我只好单枪匹鸟去闯山门了!” 霁难逢闻言,眼神一眯:……单枪匹鸟……好陌生的汉字排列组合。 铁横秋道:“我的灵宠忠心耿耿,一定会助我一臂之力的。” 霁难逢闻言,脸上那副从容含笑的姿态骤然冰消瓦解,眼中寒意陡生,仿佛瞬间撕开了所有伪饰。 铁横秋早已习惯他笑意慵懒的模样,何曾见过如此骇人的转变。一股凛冽杀气扑面压来,几乎令他难以站稳,周遭空气霎时凝如寒霜。 霁难逢却只是语气平淡地说道:“兄弟,需知威胁一名魔修,从来都不是明智之举——尤其当他的修为,远在你之上时。” 他每说一字,空气中的威压便凝重一分,如山如海般向铁横秋压去。 铁横秋只觉浑身骨骼都在发出细微的颤响,牙关紧咬,却仍强顶着滔天气势,一字一句艰难回道:“兄弟……你误会了。我绝非威胁,而是想与你谈谈我最近萌生的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霁难逢唇角微扬,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温和,空气中的威压却未有半分消退。 铁横秋艰难地说道:“我思前想后,朱鸟有灵,我不该以血契强加束缚……正考虑与他解除契约,不知兄弟……觉得如何?” 霁难逢闻言,并未显露半分喜色,眼底反而凝起更深的寒意:“你是想拿他做交易?” “不……”铁横秋在滔天威压中几乎难以喘息,仍竭力说道,“我说了,朱鸟有灵!我不愿再束缚他。我会彻底抹除血契,从此还他自由。他去何处、做何事,全都由他的心决定。” 霁难逢一言不发,只是静静注视着他。 错位囚笼 第219节 铁横秋艰难一笑:“也许,没了血契后,他还更喜欢同我做伴,也未可知呢。” 这般带着试探的调侃却并未激怒霁难逢。他反而轻轻笑了,语气中透出几分真正的放松:“若那是他的心意。” 话音刚落,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威压骤然消散,如同从未存在过。 压力霎时撤去,铁横秋只觉得浑身一轻,控制不住地晃了晃,险些踉跄跪倒在地。 就在他身形摇晃、即将倾倒的刹那,一只有力的手臂突然稳稳扶住了他。铁横秋抬头望去,正对上霁难逢含笑的目光: “好兄弟,不妨细细说说你的想法。” 第181章 勇闯白光山 铁横秋坐回座位,干脆道:“我的想法已经说得很明白。那就是,勇闯白光山。” 霁难逢轻轻挑眉,只吐出四个字:“是挺勇的。” 铁横秋心中了然:若是年轻后生说你“勇”,那是真夸你;可这话从老江湖口中说出,便是别样的意味。 铁横秋便也笑笑,说:“勇是好的,但当然也不能有勇无谋。” 霁难逢眼中笑意未减,抬手示意:“那兄弟不妨跟我说说你的‘谋’。” “白光山上的情况,我非常了解。”铁横秋尽量用一种自信的语气说道,“山上化神境的人,原本只有玄机阁主、万籁静和凌霄宫主……” 说到这儿,他稍作停顿。 下山不久,他便听闻云思归假扮玄机阁主、却被万籁静镇压的消息。心下顿时明朗:怪不得那“玄机阁主”此前对他步步紧逼。原来是那老贼冒充的。 定了定神,他继续开口:“如今只剩万籁静一人。他与我交情不浅,我有把握能够稳住他。” 霁难逢却对这番分析不以为意:“别费神说化神的事情了。别说三个,即便三十个化神,也不用太在意。” 铁横秋:……好狂的口气啊。 除了月薄之之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狂的人。 但是霁难逢的狂,和月薄之的又有些不一样。 霁难逢继续道:“你倒是跟我说说,打算怎么应付百丈仙人罢。” 铁横秋垂眸沉默片刻,抬眼反问:“听兄弟的语气,似乎对百丈仙人颇为忌惮?” 霁难逢闻言一笑:“兄弟,你不是说你对白光山的情况非常了解?怎么,难道你不了解百丈仙人的实力吗?” 铁横秋一时语塞,只得讪讪笑道:“这个嘛……” 霁难逢淡定一笑:“半步飞升之人,你说你打算怎么打?” 铁横秋噎住了:“咱不一定要打,只要拖延一会儿……” 霁难逢挑眉:“半步飞升之人,你打算怎么拖延?” 铁横秋道:“不是还有兄弟你吗?” 霁难逢咳了咳,说道:“兄弟我年纪大了,打不动了……” 铁横秋拍了拍胸脯:“还有我呢。” 霁难逢上下瞥了瞥铁横秋。 铁横秋:……啊,这眼神是在看不起我吧! 铁横秋一咬牙:“还有薄之啊。薄之加上你我,还不能够吗?” 霁难逢沉吟道:“月薄之加上我啊……” 铁横秋:……还有我呢,还有我呢!别看不起我啊,可恶!元婴就是这么不值一提吗? 你知道我在外面可以自称老祖吗!? 霁难逢轻轻一笑,说道:“可是,你不是说月薄之被挟持了吗?他现在的状况到底如何,还能打吗?” 铁横秋深深一叹,知道不能隐瞒太多,便徐徐说道:“他嘛……他的身体其实还可以,他不舒服,主要是心里不舒服。” 霁难逢:…………虽然已经猜到了,但还是觉得你们很神经。 你们小夫妻拌嘴,可不可以不要牵扯旁人。 铁横秋朝霁难逢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事实上嘛……” 铁横秋也有些张不开嘴,除了有些尴尬忸怩之外,更多的是他都不知该怎么解释。 霁难逢却把手一抬:“兄弟,不用说了。我懂。” 铁横秋大受震撼:“……这你也能懂啊?” 霁难逢站起身道:“既然你要跟他表明态度,那我去也没有意义。主要还是看兄弟你呀。”说着,霁难逢还拍了拍铁横秋的肩膀。 听到霁难逢这句话,铁横秋更加震撼:“兄弟,你是真懂啊!” 霁难逢感慨一声,继续道:“谁没有年轻过呢?” 铁横秋目瞪口呆:……你年轻的时候是这样的吗? 草,看来只有我没有年轻过啊。 霁难逢悠悠道:“既然薄之兄弟要的是态度,那依我看,不如你独自前去。索性连朱鸟也不带,一人一剑独闯龙潭,岂不更显诚意?” 铁横秋沉吟片刻,苦笑道:“我若孤身前往,只怕还未杀到百丈仙人门前,便已化作飞灰了。” 霁难逢却似笑非笑地反问:“你以为,薄之兄弟会容许这等事发生么?” “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铁横秋缓缓道。 霁难逢眉梢轻挑,悠然抱臂,唇角勾起一抹懒洋洋的笑:“其实还有一法。” 铁横秋脸露惊喜:“愿闻其详!” 霁难逢拂过发辫的暗紫色珠翠,笑着把法子徐徐说出。 白光山上,气氛凝重如冻墨。 接连发生的变故,让正道众人心神不宁,颇有几分人人自危之感。 “谁能想到,玄机阁主与凌霄宫主竟相继遭了魔修毒手……最可怕的是,两人遇害时皆悄无声息,魔道手段,当真越发诡谲难测!” “所幸还有百丈仙人坐镇主持大局。” “更令人唏嘘的是,连名震一时的月尊竟也落得如此境地……” “月尊向来心高气傲,经此一劫,更是闭门不出,不愿见任何人了。” ……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一名锦衣公子缓步走来。 众人纷纷停下话语,朝他拱手致意:“恭贺何少主夺得大比魁首!” 何处觅苦笑回礼,转而向门前守卫问道:“月尊……可还在里面?” 守卫恭敬答道:“自大比结束那日起,月尊便未曾踏出房门一步。” 何处觅沉吟片刻,仍温声道:“可否劳烦通传一声?” 守卫面露难色:“不是小人不愿通报,实在是月尊谢绝一切访客。何家少主还是请回吧。” 何处觅却不退缩,微微一笑,语气依旧谦和却坚定:“确有要事相商。还请小友行个方便,代为通传一试。” 守卫见何处觅态度坚决,又是何氏少主,终究不好太过推拒,只得转身入内通传。 不多时,守卫快步返回,脸上带着几分掩不住的讶异,躬身说道:“月尊有请。” 何处觅谢过守卫,缓步踏入阁楼。 这个地方是百丈仙人特意为月薄之辟出的居所,陈设清雅,又因怜月尊体弱,室内暖意融融,一入门便嗅到淡淡药香。 何处觅轻掀珠帘,只见月薄之静坐窗畔。在旁人眼中,他苍白消瘦,十足一个病西施。然而何处觅却深知,这是明明是一个毒霸王。 何处觅朝他拱手作揖,正要寒暄几句,月薄之却道:“客套话就免了。” 何处觅一时进退两难,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月薄之眸光微动,单刀直入:“是他让你来的?” 这个“他”到底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何处觅微微有些冷汗,说道:“我也好些天没有他的音讯了。” 月薄之眼中隐约的期待瞬间熄灭,面色骤然冷如寒霜: “那你可以走了。不送。” 何处觅抹了抹额头的微汗,心想:我可能有些眼花了,居然看月尊看出点怨妇的模样来。 月薄之眼风扫来,声音更淡:“还有事?” 何处觅轻咳一声,自怀中取出一枚寸许大小的物事,托于掌心。那宝物似玉非玉,似花非蕊,通体流转着一层温润朦胧的霞光。光芒吞吐间,隐约可见其中有莲瓣舒卷。 正是那净时莲心。 原来百丈仙人几经斟酌,最终还是将大比魁首之名予了何处觅,并将这净时莲心作为彩头赠予了他。 “此物于我并无大用,不如奉予尊驾,或可入药调息。”何处觅言辞恳切,双手奉上。 月薄之垂眸,并未立即接过,而是说道:“你待我竟还有敬意吗?” “这是自然,”何处觅连忙应道,“在下对月尊向来钦佩。” 月薄之轻笑一声,拢了拢大袖:“那你对你的铁师弟呢?” 何处觅心头蓦地一紧。 他沉默良久,终是低声答道:“我身为何氏少主,如今所思所虑,唯有家族荣安。” 在刚刚脱出白光遗阵时,旧情翻涌,何处觅受回忆的冲击,对铁横秋动情不已,甚至甘为他赴死。 然而,看着铁横秋待月薄之的不同,想着自己负担的一切,又回忆起过去种种,何处觅也慢慢冷静下来了。 他终究也不再是十年前那个肆意的世家子弟。 明白了身上的责任,他也明白了铁横秋从来不曾正眼看过自己。 错位囚笼 第220节 月薄之却淡淡道:“你为家族荣安,便不惜勾结魔道?” 这话问得极是尖锐。 何处觅却神色沉静,从容答道:“正邪之分,说到底不过是世人偏见。” 月薄之轻笑一声:“你倒是难得的明白人。” 话音未落,何处觅只觉掌心一轻,净时莲心已被月薄之收去。 月薄之语声低缓:“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何处觅连忙躬身:“不敢当。” 他心中却暗喜:这买卖实在划算。净时莲心虽然是至宝,但目前对他没有大用。如果能以此换得月薄之一个人情,倒是好交易。 何处觅步出阁楼,未行多远,便见万籁静静立道旁,似已等候多时。 “万师兄……”何处觅轻声说道。 万籁静却朝他低声说:“我们先找个理由,暂时离开白光山。” 何处觅一怔,好奇问道:“怎么了?” 万籁静唇角轻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方才收到铁师弟传讯,他说,他正要上山来。” 何处觅一时愕然,怔怔道:“这……” 想起月薄之刚刚说的“勾结魔道”,何处觅瞥了一眼万籁静:大师兄这么好的人都勾结了,我勾结起来可更没有心理负担啦。 万籁静随意找了一个理由,就和何处觅相约下山了。 众人见云隐宗与何氏皆要离去,不由心生寒意:莫非他们也是忌惮白光山附近潜伏的魔修,这才急于脱身? 一时间,人心浮动,各方势力也纷纷收拾行装,相继撤离。嘴上只道:“既然大比已毕,我等也不必久留了。” 白光山原本热闹非凡,如今只剩百丈仙人一位散修,以及凌霄宫与玄机阁的残余门人。 凌霄宫和玄机阁的掌门都死于非命,群龙无首,门下弟子进退维谷。害怕魔修再度来袭,又惶然无依,只得暂时依附于百丈仙人左右,直到宗门的长老前来接应。 树林中。 苏若清剑招凌厉,身形腾挪间寒光纵横,在虚空划出凌厉剑气。 一旁有弟子低声感叹:“苏师姐自从被何处觅击败后,就一直意志消沉……没想到师尊遭此大难,她反而重新振作,剑意竟比往日更显锋芒。” 苏若清抹去额头的汗,扫视在场的弟子,心想:师尊已经没了,门派的重任便落到我的肩头。我断不可以像以前那般纵情任性了…… 就在这时候,却见魏琇莹经过。 苏若清望向她的目光中,不禁带上几分复杂之色。在她看来,玄机阁如今阁主新丧,魏琇莹身为门中重要弟子,理应同自己一般肩负起重振宗门的责任。 然而,魏琇莹却依旧从容自在,神情间不见半分阴霾,仍是那般独来独往、云淡风轻的模样。 苏若清忍不住出声:“魏道友,如今魔修猖獗,你为何仍独来独往,不与门下弟子一同行动?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魏琇莹道:“他们与我一起,只会拖我后腿罢了。” 苏若清眉头微蹙,正色道:“既为同门,自当相互扶持,守望相助!” 魏琇莹语气平淡:“我和他们又不熟!” 苏若清听得目瞪口呆。 却见两个玄机阁弟子恰好经过,听到这对话。 其中一人对苏若清解释道:“苏仙子有所不知,魏师姐向来独来独往。不止如此,我们在白光山上好几回瞧见她与那铁横秋谈笑比剑,说起来……她与铁横秋倒比同门还要亲近几分。” 苏若清闻言,顿时柳眉紧蹙,看向魏琇莹的目光带上了审视:“我想……魏道友应当不至如此,竟与魔道中人有所勾结吧?” 苏若清心下并不认为魏琇莹会背叛正道。 按照名门正派的规矩,做人最重要的便是表态划清界限。只要魏琢莹肯说几句与铁横秋切割的场面话,此事便算揭过。 不料,魏琇莹只是冷笑一声,竟连半分辩解也无,转身便要离去。 玄机阁弟子们本就不喜欢魏琇莹,如今一看,立即说道:“我们说什么来着!这个魏琇莹果然有问题!” “说不定师尊的事情,也和她有关!” “苏仙子,你身为正道精英,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苏若清本就对铁横秋恨之入骨,见魏琇莹这般态度,更是心头火起,冷声喝道:“魏道友,留步!” 魏琇莹却冷冷道:“你管好自己吧。听风就是雨,别死了都不知道是谁害的。” 苏若清气得咬牙,挥剑刺向魏琇莹:“那就请赐教了!” 魏琇莹无奈轻叹,侧身避过剑势,却只守不攻,且战且退。 苏若清喝道:“你为何不出剑?是觉得我不配与你交手吗?” 魏琇莹道:“神经病,打什么?魔修还没来,我们自己先打死自己吗?” 此言一出,苏若清剑势稍缓,似有所迟疑。 就在苏若清迟疑之际,却听到玄机阁弟子们在旁拱火:“魏琇莹一直说自己剑法只在铁横秋之下,大概是看不起苏仙子才不愿意出手吧。” “唉,的确如此呢。” “可我瞧着,苏仙子这般剑法……怕是还真不足以逼魏师姐出剑呢。” 那弟子故作叹息,话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飘入苏若清耳中。 苏若清年少气盛,心高气傲,哪堪受这般言语相激? 她手中剑势骤疾,寒光暴涨,招招凌厉,直逼魏琇莹而去。 魏琇莹蹙眉抿唇,终是被迫挥剑相迎,霎时荡开林间寂静。 眼见场中剑光纷飞,玄机阁弟子竟纷纷抚掌叫好: “打!狠狠打!” “早就该有人教训教训她了!” “看她还能嚣张到几时!” 凌霄宫弟子也看得热情高涨,高声助阵: “苏师姐必胜!” “让他们见识见识凌霄宫的剑法!” 在一片喧嚷声中,苏若清愈战愈勇,剑招如疾风骤雨,攻势更盛。 魏琇莹却是毫无战意,只是一阵震惊:癫了癫了,这个世界癫了? 自己人打自己人了! 该不会……整个白光山只有我一个是正常人吧! 就在此时,忽见狂风卷地,烟尘漫涌,一股刚猛罡风铺天盖地压来! 魏琇莹与苏若清同时收势停剑,齐齐望向风起之处。 只听山门方向传来阵阵惶急的呼喊: “不好!魔修闯山了——!” 第182章 我接夫人回家! 白光山上,层峦叠翠,林深叶茂。 山间的正道弟子已为数不多,唯有玄机阁与凌霄宫两派门人还在这儿。 山道之上,五大魔侍持刀疾行,杀气凛然,口中只喝道:“让路!不阻者不杀!” 一众低阶弟子本无战意,闻得此言,更觉有理,纷纷低语:“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我等不必与魔人硬拼,速速上山禀报百丈仙人,才是上策!” 众人相视点头,自觉理据周全,当即转身便走。一道道剑光倏然亮起,弟子们纵身跃上飞剑,御风疾驰,直向山顶掠去。人影掠过处,只留下一连串惊惶的呼喊: “不好啦!魔修闯山了——!” 魏琇莹和苏若清听到这话,彼此对视一眼。 魏琇莹清楚地看到,苏若清眼中的敌意已褪去大半,眸光渐复清明。 苏若清当即开口:“魏道友,你我一同前去迎敌!” 魏琇莹却摇头:“不妥,眼下还是先禀报百丈仙人为上。” 察觉到她的退避,苏若清脸上掠过几分讪然。 苏若清目光转向身旁几名弟子。 方才他们还意气风发,一副战意灼灼的模样,极力煽动她与魏琇莹比剑,俨然是最好斗的剑修。 可此时,这些人却纷纷移开视线,目光闪烁,只低声附和道:“魏师姐说的……确实也有道理。我们还是先上山吧!” 苏若清深感诧异,一时怔住。 然而,他们此刻要退也来不及了,一股魔气已经卷了上来。 山路传来魔修的呼喝:“让路!不阻者不杀!” 听到这句话,几位弟子意识向后退缩。 苏若清和魏琇莹都是神色凛然,望向前方。 只见山路尽头,五名魔侍缓步而来。 魏琇莹一眼认出,那正是她曾以缚魔索擒住的五人,心中顿时安定几分:这几个魔侍虽然功力不凡,但我加上苏若清,还是能够战胜的。 思绪未落,却见五人身后一顶云轿凌空飘至,鲛纱漫卷,如烟似雾,透出几分诡谲莫测之意。 苏若清一眼认得:“这是月尊的云轿。” 魏琇莹摇摇头:“现在是魔尊的了。” 苏若清眼中迸射出仇恨的火光:“铁横秋就在里头!” 魔侍长冷笑一声:“我们尊上慈悲为怀,不愿滥杀,你们若退去,可保性命无虞!” 错位囚笼 第221节 苏若清闻言啐道:“邪魔外道,也配谈慈悲?” 话音未落,她已擎剑在手,身形如电,直向五名魔侍掠去。 五魔侍同时挥刀相迎,刀光剑影顷刻交织。苏若清剑势虽凌厉逼人,却终究难敌五人合围之势,不过数合之间,已渐露支绌之态。 苏若清招式骤露破绽,魔侍长趁势抢进,刀锋直逼肋下。 就在此时,一道沉重剑风呼啸而至,铿然巨响中,将魔侍长硬生生震退数步! 苏若清倏然回神,抬眼望去,只见魏琇莹是出手相助! 苏若清心中一震:她剑势竟如此沉猛,我先前竟未察觉……原来方才比试之中,她一直对我多有容让。 思及此处,她再看向魏琇莹时,目光中不禁带了几分复杂之色。 魏琇莹却未看她,反而转头望向身后那几个仍在发愣的弟子,扬声道:“怎么,诸位是在这儿看戏呢?可买了票没?” 几人顿时如梦初醒,心知此刻已无退路,纷纷咬牙拔剑,纵身加入战局,与苏若清并肩迎向魔侍。 魏琇莹传音入密:“结缚魔阵!” 玄机阁弟子虽不擅正面迎敌,却个个皆是奇门遁甲的好手。托赖魏琢莹与苏若清双剑合璧、织起漫天剑光牵制魔侍,几人悄然而动,不过瞬息之间,已将五名魔侍围入阵中。 魏琇莹见阵势已成,当即纵身后撤。 五大魔侍已经见识过一次缚魔阵的威力了,这一次,看到阵势再次合围,也是一阵脸色苍白。 就在此时,阵心云轿鲛纱倏然翻飞,一道黑影如疾电掠出——正是铁横秋! 苏若清眉尖紧蹙:“这魔头……莫非有破阵之法?” 魏琇莹凝声道:“据我所知,铁横秋不太擅长阵法。” 她们却不知,铁横秋虽不通阵理,却早已得月薄之言传身受的一道破阵秘诀:一剑破万法,大力出奇迹! 只见铁横秋手中长柳剑倏然扬起,剑尖凝出一缕细如冰针的寒芒,隐含寒梅剑法孤高凛冽之意。 他不过信手一挥,剑势如破竹,缚魔索织就的天罗地网,应声而裂! 几名玄机阁弟子被磅礴气劲震得倒飞而出,魏琇莹亦连退数步,按住胸口气血翻涌,暗暗心惊:“这人如此厉害!看来在擂台上,还是对我留手了。” 弟子们挣扎难起,眼中尽是骇然。 苏若清虽大惊失色,却仍咬牙,提起剑来,要冲上前去,却被魏琇莹一把按住。 铁横秋负手而立,淡淡瞥苏若清一眼:“我说了,尊师非我所杀。” 苏若清齿间几乎迸出血来:“你以为我会信吗?” 铁横秋冷笑道:“我骗你做什么?我要杀你,比骗你还简单些呢。” 苏若清浑身一震,怔在原地,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候,一道云气倏然掠至,流转凝聚之间,百丈仙人已现身于众人之前。 原本惊惶无措的正道弟子见状,如见救星,纷纷涌至他身后,急声道:“仙人,您终于来了!” 又有人颤声补充:“仙人小心!那铁横秋连缚魔阵都能破去,只怕……已非寻常魔修可比!” 听到铁横秋能把缚魔阵破掉,百丈仙人的眉心也紧蹙起来,看着铁横秋的神色也多了几分郑重。 百丈仙人肃然开口:“阁下如如此大张旗鼓闯山门,到底所为何事?” 铁横秋听到百丈仙人称呼自己是“阁下”,心里暗爽:看来,我破掉缚魔阵那一下,还真让我装到了。 他面上却故作从容,负手淡淡道:“本尊向来爱好和平,心怀慈悲,不愿妄动干戈。今日前来,只为一件合情合理之事——” 话音微顿,声转沉凝:“接我的道侣回家。” 林间阴影深处,月薄之闻得此言,心头不由微微一颤,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甜意。 然而,他却撇了撇嘴:“当初既然要撇下我,如今来接我,又是为什么?” 苏若清义愤填膺道:“月尊何等清贵之身,岂容你以诡计强掳、肆意辱没!如今竟还敢口称‘道侣’,简直令人作呕!” 铁横秋却浑不恼怒,只定定望向百丈仙人,声震四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他,便是我的道侣。” 百丈仙人淡淡说道:“你与薄之之间既无盟契,亦未告天地,何以称侣?” 铁横秋唇角微扬,从容应道:“礼数自然不可少,不过此前时机未到罢了。本来是想先取净世莲心为聘,风风光光迎他过门,堂堂正正宴请天下。诸位若愿赏光,届时也不妨来饮一杯喜酒。” 苏若清闻言顿时啐道:“无耻之尤!” 林间深处,月薄之听见,也撇了撇嘴,满脸不悦:若有大婚,自然是不错的。但邀请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来吃酒做什么? 百丈仙人饶是素来和蔼,听到铁横秋这么“无耻”的言论,也不觉凛然色变。 他声如寒霜,缓缓道:“魔尊是否太过自负,莫非真的自以为天下无敌,而我正道……已无人可战?” 语毕,一股半步飞升的磅礴威压如山海倾覆,轰然压下! 这威势岂是铁横秋一介元婴所能抵挡? 所幸,他早已身着魔尊玄袍。 黑袍感应杀机骤临,瞬间绽出屏障,将可怖威压尽数化解。 一时间,四野皆寂。 魔侍与正道弟子都在这骇人灵压下冷汗涔涔、踉跄难支,唯铁横秋依旧傲立风中玄袍猎猎,分毫未退。 众人见铁横秋在如此威压之下竟仍从容自若,无不色变。 百丈仙人眼中也掠过一丝讶异:此人周身气息分明只是元婴境界,却能安然承受我半步飞升之威,绝非表面所见那般简单……想必是动用了藏锋印一类的秘术,隐去了真实修为。 百丈仙人目光渐凝,心中凛然:能在我灵压之下神色不变、巍然不动,此子真实修为……恐怕至少是法相大成之境! 不过也不奇怪,若没法相大成,也不可能战胜三大魔将,成为魔尊啊。 只不过,大比之时,铁横秋表现出来的修为和元婴境非常吻合,后来丢下月薄之逃跑,看起来丝毫没有高手风范。 因此,百丈仙人觉得颇为蹊跷。 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百丈仙人暗自沉吟:或许他此前曾身受重创,以致修为暂损,如今伤势尽复、功力重回巅峰,方才敢如此闯山。 若果真如此……今日之事,恐难善了。 有了“不能善了”的觉悟,百丈仙人反而更加从容,抚须一笑,道:“看来,魔尊今日定要与老朽切磋一番了?” 铁横秋从百丈仙人的笑容里读出了凛冽的战意,心里不觉紧张起来:我穿个袍子装一下样子还行,要真打起来,绝对露馅! 眼前这个百丈仙人,可是连霁难逢都要避其锋芒的大能,我要和他动起手来,一招都过不了! 林影深处,月薄之不自觉屏息凝神,指尖微微收紧。 月薄之暗暗想道:小五想做什么呢?他怎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打不过百丈仙人呢? 难道他真的为了我,连性命也不顾了? 月薄之急起来了:铁横秋真为他不顾性命,他是很高兴的。但铁横秋真为他没了性命,他又怎么能高兴? 矛盾交织的心理,让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得近似透明,又因为隐没在阴影里,光影斑驳间,竟似一抹湿透的孤魂。 魏琇莹等人,听到这话,也暗暗退后。 就算是苏若清如此莽撞的人,此刻也心知肚明:这般境界的大能交锋,绝非他们所能近观。稍有不慎,便是余威也足以令人形神俱裂。 百丈仙人袖手而立,但隐约透出的锋芒,足够让人不寒而栗。 铁横秋淡淡一笑,抬了抬手,说道:“唉,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看百丈仙人也不是好斗嗜杀之人,只是一点小事儿,想必也不需要到生死相搏的程度吧?莫说我们自己两败俱伤不好,就是伤到了路边几只蚂蚁,也是杀生的罪过啊。” 说到“路边几只蚂蚁”的时候,铁横秋还故意看了苏若清他们几眼。 魏琇莹感受到这股视线,暗暗道:这人真的很装。 百丈仙人也看了看这几位小辈,微微一笑,说道:“那么依阁下所言,想要怎么解决?” 铁横秋说道:“我突然想起,数日前,我的几个魔侍被缚魔索捆住,便动弹不得。这也是十分有趣。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宝物。” 百丈仙人微微颔首,续道:“缚魔索乃玄机阁镇派之宝,乃是以九天玄铁为骨,辅以三百六十道诛魔符印炼制而成。其性至正至纯,一旦缚住魔修,便能锁其经脉,镇其元神,纵有通天修为亦难挣脱。” 他语声平和,却自有一派渊渟岳峙之气:“故而魔道中人见之,往往望风而避。” “魔修便该望风而逃?”铁横秋冷笑一声,“本尊却偏不信这个邪。” 百丈仙人挑眉:“哦?” 铁横秋朗声道:“不若你我赌上一局。若我能挣脱这缚魔索,仙人便允我接回夫人,如何?” 此言一出,四下弟子皆面露喜色,彼此交换眼色,暗忖:这魔尊莫非是昏了头?若真动起手来胜负难料,可他若自愿被缚魔索所缚……哪还有半分脱身的可能! 百丈仙人却沉吟道:“别的也还罢了,可是月薄之是一个独立的人,我岂能拿他做赌注?” “原来仙人这么尊重月薄之的意愿吗?”铁横秋笑道,“那不如这样,若我打赌赢了,你就把他请出来。我当着众人的面,向他求婚。如他同意了,就随我下山,谁都不能阻拦,如何?” 听到这话,众人倒抽一口冷气:看来铁横秋是走火入魔坏了脑子了! 月薄之都被他弄自闭了,见到他,不杀他都算好了,怎么可能答应跟他成婚!? 还是当众! 真不是闹吗? 第183章 霸道老铁强摘月 百丈仙人听到铁横秋这样的话,何尝不惊讶呢? 须知魔修一旦被缚魔索缠身,便如鸟入樊笼,从无脱身之先例,这几乎是修真界人尽皆知的常理。 在场众人都暗自思忖:铁横秋若非是走火入魔神智昏聩,便是狂妄到了极处,否则怎会提出这般近乎自裁的提议,竟然要主动受缚于缚魔索? 铁横秋在众人的目光里傲然挺立,笑着说道:“难道百丈仙人也不敢和我赌吗?” 众人目光灼灼之下,百丈仙人抚须说道:“你既然要自投罗网,老夫为何要拦着呢?” 铁横秋含笑一揖:“那便请仙人赐教了。” 百丈仙人转而望向魏琇莹,道:“缚魔索乃玄机阁秘宝,还是由贵阁施法为宜。” 魏琇莹袖子里其实早就准备好了缚魔索。之前启动缚魔阵,就是为了用它做铺垫,没想到阵法被铁横秋一剑破掉,她本来还以为这下用不上了。 错位囚笼 第222节 谁想到,峰回路转,铁横秋自请要上缚魔索? 魏琇莹再次看向铁横秋,目光很复杂:前不久,他才把铁横秋当铁子看,谁知道对方摇身一变成了魔尊! “既然如此……”魏琇莹咬了咬牙,高声道,“请赐教!” 话音未落,她手中缚魔索应声飞出,直朝铁横秋袭去。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里,铁横秋真的不闪不避,任凭那绳索如灵蛇般缠绕周身。 整个场面霎时间寂静无声,所有人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定在这道被缚的身影之上。 玄机阁弟子们对视一眼,眼中尽是笃定的冷嘲。他们深知这镇派之宝的威力,再强的魔修一旦被缚也绝无挣脱可能。此刻看向铁横秋的眼神,已然如同注视一头濒死的困兽。 有人心底冷笑:狂妄自大,终将付出代价!这,便是你小看玄机阁的下场! 百丈仙人也是目光如炬,紧紧锁在铁横秋身上。 魏琇莹手掐法诀,清喝一声:“收!” 缚魔索应声骤紧,泛起淡淡金光,就要将铁横秋向前拖拽。见他脚下微微踉跄,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低呼,不少人面露喜色: “动了动了!这魔头果然撑不住了!” “果然邪不胜正!玄机阁至宝岂是虚名?” 众人眼中泛起光芒,仿佛已然看到魔尊伏诛的结局。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铁横秋猛然一脚踏地,发出一声暴喝! 他双臂一振,周身气劲鼓荡,缚魔索竟被他硬生生挣开! 在众人不可置信的注视下,缚魔索跌落在地,而他则从容踏前一步,负手而立。 他动了动手脚,仿佛不过只是舒展了下筋骨。 “不、不可能!” “连缚魔索都困不住他?” “这……这究竟是怎样的修为——” 就在此时,一个令人战栗的念头浮现在所有人心中:“若连缚魔索都失效……” 魏琇莹脸色骤然苍白:“那只有一个可能——他已成就天魔之体!” 众所周知,魔道修士无法飞升。 正道修士的终点是羽化登仙,而魔修的尽头,便是成为天魔! 当正道修士突破渡劫期,便可飞升上界,从此超脱凡尘。而魔修受天道所限,即便修为突破渡劫,仍只能滞留人间,称霸魔域。 正因如此,他们的修为无法通过飞升转化,反而在人间不断累积,最终达到一种堪比神明的境界——此即为“天魔”。 天魔之体,千年难现其一。一旦成就,便是人间无敌,连仙宝也难以压制。 若铁横秋当真成就天魔之体,那便意味着,他的修为甚至凌驾于半步飞升的百丈仙人之上,整整高出一个境界!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在场众人无不心生寒意,许多修士已禁不住浑身颤抖。就连一向从容镇定的百丈仙人,此刻也面色凝重,露出了肃然之色。 “怎、怎么可能……” “天魔、天魔!?” …… 铁横秋淡然一笑,语气平静,出口的话却似惊雷落地:“前两日心有所悟,侥幸突破了一个小境界,倒让诸位见笑了。” 这话也解释了,前两日铁横秋在百丈仙人面前避战,因为他还没突破。 今日够胆大张旗鼓上来,是因为他已经成为天魔了! 这一刻,再无人觉得他狂妄。 天魔当前,谁敢言狂? 不过,铁横秋当然不是什么天魔。 他能够抵抗缚魔索,完全是因为他根本不是魔修! 缚魔索乃是玄机阁专为克制魔道所研制。而玄机阁门人大多精研机关术数、奇门遁甲,像魏琇莹这般擅使重剑的都是异数,多数弟子并不以体魄见长。 因此,设计的时候,为防误伤同门,缚魔索感应魔气则缚,遇正法则敛。 铁横秋一身的《太一澄心法》,可谓是正得不能再正了。 缚魔索感应到他周身沛然道韵,非但不会束缚,反而自然收敛效力,如同溪流遇石、绕道而行。 关于缚魔索的这个“破绽”,还是霁难逢告诉他的。 二人一合计,便想出了这个法子来震慑群雄。 在众人注视之下,铁横秋神色自若,俨然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 谁都没看见,铁横秋藏在袖里的手在微微发颤。 天魔要装一下,那是呼吸一般自然的事情。 但他只是一个小元婴啊! 要在半步飞升的修士面前装,那还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 若此时百丈仙人冷笑一声:“真的吗?我不信。” 又或是朗声喝道:“老夫活了上千年,还没见过真正的天魔——不妨碰一碰!” 铁横秋只怕一下都接不住,就被拍成肉泥! 然而,铁横秋还是运用起他炉火纯青的演技。 说来好笑,他从前演技,用来装小狗,汪汪乖巧。 如今却竟要用同一套本事,扮起吃人的大灰狼了。 铁横秋虽只是强作镇定,可一旦演起来,竟也自有一番气度。 铁横秋强压住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每一寸肌肉都绷得死紧,可偏偏眉宇舒展如常,目光沉静似水,甚至嘴角还凝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知情的,还真要被他这副姿态慑住心神。 百丈仙人目光如炬,缓缓从他身上扫过,仿佛要将他里外看个通透。 铁横秋心中警铃大作——他很清楚,若百丈仙人此刻出手,自己根本不堪一击! 再好的演技,也不能演出真正的天魔之姿! 可他仍在赌。 赌的就是百丈仙人生性谨慎,不喜争斗,绝不会轻易与一个“疑似天魔”的存在正面交锋! 百丈仙人抚须沉吟片刻,方缓声道:“后生可畏!魔域四千年来,竟又出了一位天魔之体,实属难得。”他目光中带着几分审度,却又缓缓露出笑意,“更难得的是,阁下虽为魔修,却并无暴戾之气,看来今后人魔两界和平共处,皆要仰仗阁下了。” 听到这话,铁横秋背脊一松,知道自己蒙混过去了。 这句“今后人魔两界和平共处,皆要仰仗阁下了”,简直就是溢美之词,翻译过来不就是“三界乱不乱,铁子说了算”吗? 铁横秋脸不红气不喘地接下了半步飞升大能这奉承之词,从容笑道:“前辈过誉了。在下并无宏图大志,唯愿与心上人举案齐眉,平淡相守罢了。” 众人沉沉一叹:唉!看来这个魔尊是非要强取月尊不可了! 想起月尊昔日何等风采,如今却遭这魔头公然纠缠,众人不禁暗叹:这霸道老铁是要强夺明月啊! 百丈仙人想起自己的赌约,微微一顿,却道:“我记得,我们事先已说好,必须要月薄之自己点头同意,方能成事。若他不肯……”他语气转沉,目光凛然,“纵然你已成就天魔之体,老夫拼上这一条命,也断不会退让!” 铁横秋却淡然一笑,从容应道:“这是自然。” 百丈仙人正要用玉牌和月薄之通讯。 却不想,月薄之缓缓从林间阴影里走了出来。 众人看见他,莫不怔然:月薄之从前高高在上,寻常修士难以见到他一面。偶尔有幸看见,不是遥遥隔着高高的台阶,便是隐隐透过云轿的鲛纱,很少有机会这么近看到他。 从前看他,便如看山上松树,云上明月。 今日离得这么近,众人才蓦然惊觉,月薄之居然这么苍白。 百丈仙人望着他,语气感慨:“月贤侄啊……” “前辈不必多说,”月薄之身上垂着雪氅,修长的手指搭在领口,对百丈仙人道,“适才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百丈仙人抿住嘴唇。 众人看着月薄之,又是同情,又是惋惜——如见明月蒙尘,孤松欲折。 苏若清这样性情刚烈的,忍不住上前一步,说道:“月尊,您若不愿,我们正道之人,誓死都会捍卫你的尊严!” 魏琇莹瞪大眼睛:誓什么死啊?你代表你自己,别代表大家伙啊! 不少弟子也都和魏琇莹一个想法,脸上露出讪讪之色。 虽然大家伙都很同情月薄之,背后肯定会大骂铁横秋横行霸道欺师灭祖,甚至写话本编排铁横秋尿频尿急尿不尽,但要当面抵抗、誓死捍卫,那就另一回事了。 百丈仙人看了苏若清一眼,流露几分欣赏的微笑。 随后,他朝月薄之说道:“月贤侄,你就一句话,若是不肯,老夫拼尽一身修为,也会护住你!” 铁横秋听到“拼尽一身修为”,就忍不住背脊发凉:大爷你要对付我,不用一身修为,一指头弹就可以了! 月薄之闻言,更是眉心微蹙,忙说道:“前辈不必如此。” 见他面露忧色,旁人更觉他忍辱负重。 百丈仙人慨然道:“你不用有任何顾虑!” 这场景,铁横秋想着月薄之脸皮薄,怕月薄之被架起来,不好收场。 铁横秋抢前一步,把袍子一撩,单膝跪地! 他这个动作,让众人倒吸一口气:这是干什么?! 月薄之也被这动作惊讶到了。 倒是后面五个魔侍,熟练地飞到半空,洒下漫天花瓣。 看到这一幕,大家都惊呆了。 魏琇莹:……神经病啊,演话本呢。 错位囚笼 第223节 缤纷落英之中,铁横秋单膝跪地,仰首深情道: “薄之,往日你我之间或许诸多误会,可我这一片心意,从未掺假。你若愿随我同行,自是圆满;若你不愿——” 他语气一转,目光灼灼如焰:“我便拼上性命,也要将你接回我身边。” 落英纷飞如雨,铁横秋一袭玄衣单膝跪地,目光灼灼如星火,尽是不假掩饰的炽热。 而月薄之身披雪氅静立其中,清冷如玉,宛若雪中寒梅独立枝头,风华绝尘。 二人一浓一淡,一炽一静,在这漫天花雨中相映如画,在众人眼中竟构成一幅惊心动魄却又极致浪漫的场景。 不少弟子望着眼前这幕,心中竟不由自主动摇起来:“我是眼花了,为什么觉得他们居然有些般配?” “而且,这魔尊倒像是真心一片……” “真是从话本里走出的魔尊啊,霸道强势又深情!” …… 听着这些言论,魏琇莹瞳孔紧缩,不禁再次问自己那一个问题:整个白光山该不会真的只有我一个正常人吧! 苏若清却是浪漫过敏,只是咬牙切齿,说道:“你们疯了?你们没听明白吗?那个魔头说‘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拼命也要把你接回去’!这话不就是威胁吗?” 众弟子闻言一怔,稍稍回过神来。 苏若清冷哼一声:“说什么全看月尊自愿,但这个魔尊根本言而无信。意思就是,如果月尊不愿意,他就要和百丈仙人拼命呀!” 众人不禁动摇起来。 而百丈仙人显然和苏若清是一个想法,毕竟他们两人都不爱看话本。 百丈仙人神色骤然转冷,肃然道:“既然如此,便请魔尊赐教!” 铁横秋咬牙起身,指节按剑,煞气隐现。 两人之间气氛骤紧,如弓满弦,一触即发。 四下一片死寂,不少弟子已冷汗涔涔,大气不敢喘。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月薄之轻声开口:“我随你回去。” 铁横秋顿时面露喜色,道:“太好了!” 百丈仙人却眉头紧锁,急道:“月贤侄……” 月薄之微微摇头,神色平静却又坚定:“前辈的心意,晚辈感激不尽。但请……成全。” 百丈仙人抚须长叹,终是未再多言。 铁横秋连忙抬头招呼仍在半空撒花的魔侍:“别撒了,都下来!” 魔侍们也是大喜过望,连忙下来。 花瓣雨就这么停了,但他们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几人手脚利落地拂开落英,迅速扫出一条蜿蜒花径,自月薄之足下迤逦铺展,直通云轿之前。 看到这么浪漫的场景,魏琇莹目瞪口呆:……不是,他们有病吧。 铁横秋将手伸至月薄之面前,温声道:“夫人,请上轿。” 月薄之垂眸扫了一眼脚下的花路,神色清冷,看起来就像是一脸不屑的样子。 众人心想:魔尊这样大张旗鼓,岂不是羞辱月尊吗?难怪月尊脸色不好! 谁能知道,月薄之嘴角都快压不住了,所以面部肌肉看起来特别紧绷。 铁横秋轻扶着月薄之步入云轿,却见月薄之的身形在宽大雪氅下更显清瘦单薄。 云轿缓缓升起,众人仰首望去,心中皆是一片怅然惋惜。 却见一阵风吹过,将地上花瓣全部卷走。 这清冷之气,显然是月薄之的气息。 众人更加感叹:月尊竟连这点虚饰都不愿留下,可见心中何等屈辱! 第184章 不知当说不当说 月薄之被铁横秋带走,任谁看都不像是自愿的。 诸位弟子更脑补了一场忍辱负重的大戏,都觉得月薄之是为了避免百丈仙人和铁横秋冲突,才含羞忍辱、登上了霸道老铁的云轿。 “毕竟,铁横秋已经是天魔了!百丈仙人虽然道行高深,但毕竟差着一个境界,而且年事已高,真和他拼命,大概没有胜算。” “月尊这般人物,竟被那魔头强行带走……真是天道不公!” “他向来清高自持,如今却要受这等屈辱,我光是想想就心里发酸。” …… 此时,站在人群外围的魏琇莹却微微摇头,心中暗忖:“铁横秋看月薄之的眼神,根本不像要折辱他。而月薄之,看起来好像也不屈辱啊……” 但是,她却不敢把自己心里话说出来,不然肯定要被唾沫喷死,还要骂她看话本看坏脑子。 就在这时候,两道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众人转过脸去,莫不惊喜:“万大师兄、何少主,你们终于回来了!” 虽然当时万籁静和何处觅说是有事暂时下山,他们一走,就把所有门人都带走了。其他门派和散修看到这个阵仗,也都纷纷撤离。 众人都以为万籁静和何处觅不会回来了! 如今见二人突然归来,怎能不叫人又惊又喜? “你们终于回来了……”苏若清抢步上前,语气中难掩激动。 万籁静面露关切,温声问道:“我们不过离开数日,难道山中出了什么大事?” 何处觅也配合地露出紧张神色,却忍不住瞥了万籁静一眼,心中暗想:到现在才知道,大师兄竟这么会装! 该不会当年在云隐宗,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单纯不做作吧?! 弟子们七嘴八舌地将铁横秋强夺月薄之的经过说了一遍。 万籁静听了,也是非常震撼,主要震撼的点是:“天魔?” 何处觅也震惊不已:“他怎么会是天魔呢?” 他和铁横秋被云思归撵得像遇到老鹰的小鸡一样,那记忆还历历在目啊。 万籁静双眼微闭,不过转瞬之间便已想通其中关窍。他嘴角微微一扬,却又迅速压下,转而神色凝重地说道:“事已至此,我们还是先去拜见百丈仙人罢!” 何处觅应声点头,随万籁静一同朝大堂走去。 大家也议论得差不多了,纷纷散去。 苏若清独立原地,仿佛在沉思什么。 魏琇莹看见她失魂落魄的,只道:“现在看来,这个魔尊人逢喜事精神爽,是不会找我们正道的麻烦了。我们还是散了吧。” 苏若清抬起眼眸道:“依你所看,我家师尊真的是铁横秋所杀吗?” 魏琇莹讶异:“你还真的那么在乎你的师尊吗?” “那是自然!”苏若清略带义愤道,“难道你的师尊遇害,你竟然不想报仇雪恨?” 魏琇莹摸摸鼻子,心想:那肯定不想啊。 但她也知道做人要讲脸皮,并未回答,只说道:“铁横秋不承认,我看不像是他做的。” 苏若清垂眸:“我也本觉得是魔人狡辩,但细想来,他连强取月尊的事情都可以当众做出,自然没必要为这件事砌词狡辩。” 魏琇莹点头附和:“你能想通这一点就好,还是放宽心吧。” “若真如此,我才更无法放宽心。”苏若清声音陡然提高,“师尊惨死,我竟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魏琇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苏若清拉着魏琇莹道:“你们玄机阁不是有一个血晷,可以查凶吗?你可愿借我一次?” 魏琇莹直觉这会是一个天大的麻烦,凌霄宫主之死,只怕水很深。 魏琇莹下意识就想推拒:“那东西……你也见过的,其实并不太灵验。” “上一次失灵,多半是云思归那恶徒暗中动了手脚。”苏若清坚持道,“再试一次,结果未必相同。” 魏琇莹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连连摆手道:“血晷乃是阁中至宝,我实在做不了这个主……” 苏若清一听,又急又气,脸色都变了。 魏琇莹想到:以她这爆炭一样的性子,怕是要动刀子胁迫了。但真动起手,我也不怕。 苏若清上前一步,却是噗通一声跪下。 魏琇莹懵了:“你……你……” 苏若清泪如雨下,颤声道:“之前是我受人挑拨,对你拔剑相向,是我不对。如今我想明白了,众人之中唯有你最是善心稳妥……求求你,帮帮我吧……” 魏琇莹被弄得骑虎难下:你还不如砍我一刀呢! 此刻,纵酒城里,《云思钩》已经没有人在讨论了,最火热的戏文乃是《魔尊夺月记》。 魔尊强夺清冷仙君这类题材,本就是长盛不衰的热门,更何况如今还有真人实事加持,自然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焦点。 “想不到啊,十年前月尊还是名动天下的剑修,如今竟……” “你不知道,那个天魔曾经是月尊的弟子啊。” “居然还是师徒!该死的,我一定要抢到戏票!” ……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忽有一人探过头来,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们不要命啦?在这儿也敢说这些!魔尊和月尊……可就住在这楼上!” 众人顿时面色如土,颤声问道:“真、真的假的?” 铁横秋和月薄之的确就住在楼上,还是他们最初下榻的那个大客栈的顶层。 之前那掌柜原本还想着如何宰客,如今得知两位的身份,心里咯噔一下:他很确定,若自己真敢动什么歪念头,最后被宰的绝不会是那两位。 更别提,五个魔侍也现身了,就护在大客栈顶层,其他人平常也上不去。 错位囚笼 第224节 掌柜兢兢业业地奉承伺候着,莫说宰客了,连房费的事情都不敢提。 只不过,他到底还是难以克制自己想要赚钱的天性,心中暗自盘算:等他们退房了,我立即把这个房间联动《魔尊夺月记》,房费涨十倍,同时推出同款套餐…… 月薄之独坐在窗前,手执一卷书,垂眸看着窗外。 楼下围观的众人看到他这般情状,不禁心神荡漾:“果真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啊!” “病弱之姿犹见风华,难怪连天魔都为他心动……” “只可惜,瞧他那冷若冰霜的模样,想必心有不甘,如同被困金笼,不得自由吧。” 就在此时,窗门“啪”地一声猛然关上。 众人尚未回过神来,便听得铁横秋的声音自内传出,带着几分不耐: “看什么看?!你们自己没有道侣吗?!” 众人听到传说中魔尊的声音,吓得马上一哄而散。 月薄之看着关上的窗门,瞥了一眼铁横秋没好气的样子,心中暗爽。 但月薄之却说:“魔尊还真是越来越霸道了。” 铁横秋无语:……你就说你喜不喜欢吧! 铁横秋转向月薄之,语气关切:“你既得了净时莲心,伤势可有好转?” 月薄之淡淡答道:“还需配合其他药材炼制,方能见效。” 铁横秋闻言神色一紧:“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开炉制药。” 月薄之眉梢微挑:“你不是急着要与我成婚吗?” 换做平日,铁横秋肯定会说“成婚能有治病急吗”,但现在他可不敢这么说。 铁横秋想着自己还是霸道魔尊呢,便冷笑着呵呵:“你不是说你不愿意吗?” 月薄之也冷笑着呵呵:“我说我不愿意,你就不和我成婚了?” 铁横秋:……没错,正常人一般都是这样呢。 铁横秋便一拂袖,说:“你身体不好,我不跟你争辩。” 月薄之轻哼一声:只是因为我身体不好? 不是因为爱我? 铁横秋见月薄之满脸不爽的,知道又是哪儿惹到这尊祖宗了。 小时候他也曾养过猫,此刻只觉得月薄之俨然一副被踩到尾巴的模样。而自己却好似总不经意就踩上去,无论如何放轻脚步都不行。 从前铁横秋常反省,是不是自己太过粗手粗脚? 如今再想,说不定是这只猫的尾巴生得特别长、特别大,铺得满地都是,叫人根本无处下脚! 铁横秋却拍拍手,说道:“这屋子太闷,我们出去走走。” “谁要和你出去?”月薄之一脸不愿意的样子,但身体已经站起来了。 铁横秋推开门,吩咐道:“备轿。” 魔侍们齐声应下,立即行动起来。 他们乘坐的仍是那顶极为招摇的云轿。 路上行人一见轿影,便纷纷退避,让出道路。 月薄之坐在这轿子里,拥着雪氅,挑眉问道:“回来好几天了,怎么不见夜知闻?” “他啊……”铁横秋顿了顿,“我打算解除他的血契,从此以后,任他去留。不过,这血契当初是你给我的,自然还需问过你的意思。” 月薄之神色陡然一变:“你不要他了?” 铁横秋笑道:“怎么能说是不要呢?那是放他自由。” 月薄之一听到“放他自由”四个字,脸色就如霜雪冰冷:“那是,你最喜欢自由了。” 铁横秋看着月薄之的脸色,仿佛又看到了一只尾巴特别长的猫。 不过幸好,他好像已经学会了怎么顺毛了。 铁横秋微微一笑,温声道:“我既与你成婚,便要结下血契。既然与你缔结终身,又怎能再与他人维系血契?哪怕是一只鸟也不行。” 说着,铁横秋紧紧握住了月薄之的手。 “这是什么道理?”月薄之瞥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将手抽回。 铁横秋朝他笑了笑,露出那种小狗一样阳光灿烂的笑容。 月薄之却幽幽道:“我可没答应和你成婚。” 铁横秋不解地问:“为什么不答应?” 月薄之淡淡反问:“你说为什么?” 铁横秋一脸便秘的样子。 月薄之心生不悦:“怎么不说话了?” 铁横秋想了想,还是说:“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月薄之听到这话,冷冷道:“我最不爱听这句话。” 铁横秋长叹一声:“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恐怕你更不爱听。” 月薄之面色更寒:“那就不当说。” 铁横秋苦笑半晌,却道:“但我还是要说。” 月薄之索性转过脸去,摆出一副懒得理会的模样,可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像只警惕四周动静的小兔子。 第185章 你就是汤雪! 铁横秋微吸一口气,最终还是说了出口:“你有一点,我很不喜欢。” 听到“很不喜欢”这四个字,月薄之也不由得呼吸一滞。他原本别过去的脸扭得更偏了,可耳朵却悄悄竖得更高,仿佛连一丝声响都不愿错过。 铁横秋继续说道:“我不喜欢,你用反问去回答问题。” 月薄之一怔:“你说什么……” 此刻的他看起来竟有几分无辜,仿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做过这样的事。 这也难怪,这些举动本就是他无意识间的习惯。 铁横秋语气幽幽地说道:“就像刚才,我问你‘为什么不’,你却反问我‘你说呢?’——像这样的对话,在我们之间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了。” 月薄之闻言不禁蹙紧眉头,垂下眼帘,默默回想过去种种。 铁横秋坦言:“每次这样都让我觉得很累。你既不直接回答,也从不肯给我一点好脸色看,我自然只能往最坏的方向去想。就像刚才,你冷着脸让我猜你为什么不愿同我成婚……我除了认为你恨我巧取豪夺、宁死也不愿与我结契之外,还能怎么想?” 月薄之眉心一跳:“你怎么会这么想?!” 铁横秋轻轻一笑:“你看,你又反问我了。” 月薄之闻言一怔,心头顿时涌起一阵懊悔。可他素来高傲,脸上偏不肯泄露半分情绪,只微微抿紧了唇,将目光移向别处。 月薄之眼眸微垂,不言不语,又天生一张高贵冷艳的脸,此刻这般情态,若在从前,铁横秋定会觉得他是在生闷气。 可这一次,月薄之其实是在暗自懊悔,一边努力回想着过往,自己究竟反问了对方多少次,其中又有多少回,曾让铁横秋感到失望心灰。 就在月薄之心思浮动之际,忽然感到一只手轻轻覆上了自己的手背。 他抬起头,正对上铁横秋温柔含笑的目光。 铁横秋轻声说道:“没关系,你年纪比我小,偶尔有些任性也是常情。来日方长,我们总能慢慢磨合,找到彼此都舒服的相处方式。” 月薄之抿了抿唇:“不过差了十几岁,倒真让你装起大人来了。” 铁横秋微微一笑。 恰在此时,云轿轻轻一顿,停了下来。 轿外传来魔侍长恭敬的声音:“尊上,地方已经到了。” 铁横秋伸手虚扶了月薄之一把,温声道:“下轿吧。” 月薄之随他步出轿厢,抬眼望去,竟是一座戏园。 魔侍长引着铁横秋与月薄之步入戏园,只见园内空空荡荡,竟不见半个人影。 月薄之微微挑眉,略带诧异:“你把整座园子都包下来了?” 铁横秋也讶异:“我没有啊。”他转头对魔侍长说,“我不是说包下一个雅间就行了吗?” 包雅间和包园子可不是一个价钱啊! 不是我抠门,主要是不想打扰百姓嘛。 魔侍长面露难色,低声回道:“一听是魔尊驾到,戏园老板便主动将全场清空了。” 铁横秋一时哭笑不得:我的名号已经这么响了吗?唉,都怪平日太过英明神武。 他摆摆手:“也罢,只是钱怎么算啊?” 魔侍长心想:什么霸道魔尊,我看你们一个霸道醋尊和一个极道抠尊…… 魔侍长答道:“老板说,能请到魔尊已是天大的荣幸,万万不敢收钱。” 铁横秋闻言,反倒不好意思抠门了,正色道:“生意人不容易,该付的还是要付。你去问问包场通常什么价,咱们虽不摆阔,但也别亏了人家。” 魔侍长应了一声,转身办事去了。 月薄之瞧着铁横秋那扣扣搜搜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什么金银财宝,不过都是些石头罢了。若能换得高兴,多赏他们一些又何妨?” 铁横秋心想:最烦你们这些没穷过的人了! 铁横秋却微微一笑,温和又认真地看着月薄之:“我们既是长生之人,日子还长着呢。要过日子,心里总得有个数。” 一听他说“要过日子”,月薄之心里悄悄一甜,便不再多说什么。 二人坐在了最好的位置上。 错位囚笼 第225节 老板亲自上前招呼,一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模样。铁横秋有心缓和气氛,便笑着说了几句玩笑话。 谁知老板一听,内心更加慌乱:魔尊居然说笑话!我该不该笑? 笑得太响会不会显得失礼?笑得太轻会不会像在敷衍? 什么时候笑才合适? 笑得不对是不是会打断他的喜剧节奏? …… 他越想越紧张,脸上的表情反而更加僵硬了。 看着老板快晕过去了,铁横秋这才明白了什么:唉,都怪我的气场太强大了! 铁横秋随意点了几出戏,便让老板退下了。 老板如释重负,连忙躬身告退,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铁横秋觉得好笑,转过头来,对月薄之道:“这些戏都是我特意点的,只不知你爱看不爱看。” 月薄之常年居于深山,虽读过不少话本,却极少有机会看戏。如今听铁横秋说是专程为他点的,也不由得端正了神色,显出几分认真来。 台上咿咿呀呀唱了起来。起初的一折,月薄之还凝神细听,颇有几分兴致。可等到第三折落幕时,他的脸色却不知不觉沉了下来,眸中泛起一丝冷意。 铁横秋侧过脸,轻声问道:“怎么,不高兴了?” 月薄之正想说“谁说我不高兴了”,但“谁”字还没说出口,就惊觉自己竟然又在“用反问来回答问题”了。 他只好抿了抿唇,重新组织了一遍措辞。但他还是不习惯开门见山,便缓缓说道:“你说这些戏是你特意点的,那么,它们自然是有共同点的。” 铁横秋含笑点头:“是的,自然是有的。” “《佳期》、《惊艳》、《断桥》……”月薄之唇线抿得发白,声音渐冷,“讲的都是身份悬殊,不为世所容的恋情,到最后……总有一方负心离去。” 铁横秋震惊了:啊,居然是有这样的共同点吗?! 不愧是我的月薄之,看个爱情戏都能被你找到令人不安的点啊! 铁横秋轻咳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恰在此时,新的一折戏开场了。 铁横秋连忙指向台上正对花旦殷勤示好的小生,试图转开话题:“你看这位,可不是负心汉吧?” 月薄之淡淡瞥了一眼:“这是《牡丹亭》的《惊梦》。虽不负心,却是人鬼殊途,阴阳两隔。” 铁横秋挠了挠头,苦笑着问:“那你说说,《佳期》《惊艳》《断桥》《惊梦》……这几出戏,最大的共同点到底是什么呢?” 月薄之微微侧过头,似乎在深思。 铁横秋忍不住笑叹:“真不知该说你太敏感,还是太迟钝!” 月薄之瞥他一眼:“你还挑我的理了?别卖关子了,你且说罢。” 铁横秋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这才悠悠说道:“这些讲的,不都是一见钟情的故事吗?” 月薄之蓦地一怔:“一见钟情?” 铁横秋指向台上的柳梦梅,眼神缱绻:“尤其是他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能为情而生,亦能为情而死。每次看到这样的故事,我都会想起我们。” 月薄之抿了抿唇,低声道:“一见钟情……不都是话本里胡乱编出来的么?” “不是编的,”铁横秋转过身,目光沉静地望定他,“是真心的。” 月薄之沉默半晌,终是缓缓开口:“这叫人如何相信呢?只是一眼惊鸿,就爱得死去活来,爱的是什么?爱的是一个梦吧。依我看,《牡丹亭》曲终人散后,柳梦梅终有一日会醒来,发现那位闺秀也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并非梦中那般完美。梦里的人,和活生生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铁横秋却笑了起来:“当然不一样!” 月薄之没有接话。 铁横秋继续说道:“梦里的人如雾如影,可真实的人,你越靠近,就越能看清他的全部。就像画中的山水再美,也只是平面;真正去攀登,才能体会什么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即便一路艰难、时有起伏,却正因为真实,才更动人心魄。” 月薄之抬起眼,望向铁横秋:“可人第一眼望见的山,总是遥远而美好,一片苍翠朦胧。若真踏入山中,才发现处处险峻、举步维艰……那时,还能一样喜欢吗?” 铁横秋轻叹一声,目光却依然温柔:“一座山难道会认为,只有苍浓翠郁才属于自己吗?悬崖峭壁、深林猛兽,不也都是它的一部分?好的坏的,都是山。” 月薄之眼睫微颤,一时说不出话来。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忽然涌起一股勇气,如利刃般划开两人之间最后那层薄纱。他紧紧握住月薄之的手: “就好比:明春是你,汤雪也是你!” 这句话如惊雷落下,月薄之浑身一震,怔在了原地。 月薄之几乎要向后躲闪,却被座椅拦住,只得将背脊更紧地贴向椅背。他脸色骤然转冷,如同竖起尖刺的刺猬:“你果然全都记起来了!你一直在骗我!” “这话倒有意思。”面对他的怒意,铁横秋心中并无惶恐,“我也曾想过类似的问题——你化身汤雪走近我,那算不算一种欺骗?” 月薄之浑身轻颤,面色苍白如纸,看起来真像是一个最柔弱的病美人,仿佛一指头就能把他折弯。 但铁横秋知道不是这样的。 此刻的月薄之,并非受惊颤抖的兔子,而更像一条绷紧身躯的毒蛇,稍有不慎,就会因为应激而亮出毒牙,血溅五步。 他很脆弱,却也很强大,正因为如此,他的恐惧会让他变成最凶悍的武器。他有这样的决心,也有这样的能力去伤害所有人,而这所有人里头,也包括他自己。 面对这样的月尊,铁横秋已经不再害怕了,他只感到怜惜。 铁横秋轻声说道:“我想过,那个对我情深一片、愿意为我豁出命去的人,是不是像话本那样编出来的。” 月薄之扯起唇角:“你这话可说对了,就是按着话本里编的。” 铁横秋却缓缓摇头:“可他所做的、所说的,无一不是你想做却未能做、想说却未能说的。他不是你披上画皮后的假人,而是脱下月尊外衣后的真实。” 月薄之浑身一颤。 “或许你自己都分不清,”铁横秋苦笑道,“若你真是汤雪,你会做一样的事情,你会为我怜惜心疼,为我痴狂妒忌,也会为我挡剑……我相信你一定会。” 月薄之身体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如纸。 “月薄之,”铁横秋看着他,“你是不是不相信一见钟情?” 月薄之缓了半晌,终是开口:“我不相信无由来的好。” 铁横秋沉默半晌,用一种如同磐石般的眼神看着他:“那你,可不可以相信我?” 戏台上的曲调依旧婉转响起,咿咿呀呀,唱词缠绵: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是梦也真也?是幻也痴也? 第186章 和月尊拌嘴 月黑风高,寒意刺骨。 凌霄宫主的灵柩仍停放在白光山上,等候移送回凌霄宫正式安葬。棺木既已封殓,若再强行开验,实是对逝者的大不敬。 苏若清泪眼婆娑,重重磕了三个头:“师父,弟子绝无不敬之意,只为查明真相。若您因此怪罪,弟子他日陨落后,必在九泉之下负荆请罪。” 魏琇莹站在一旁,实在难以理解这等师徒情深,只说道:“做贼就别讲仪式感了,姐妹。引起别人注意就麻烦了。” 苏若清只得起身,亲手解开棺木上的封印。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棺盖,随即脸色骤变,失声道:“这是——” 魏琇莹闻声上前,朝棺内望去,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 她曾亲眼见过凌霄宫主的遗容——除了几道剑伤之外,遗体十分完好。入殓之前更是经过精心整理,加之玉棺养灵咒的护持,理应肉身不腐、容颜如生。 可此刻躺在棺中的尸身,竟已腐烂不堪,面目全非。 苏若清拉着魏琇莹:“魏道友,你是玄机阁嫡传弟子,必然通晓玄术,你且来看看,这是个什么缘故?” 魏琇莹面露难色:“我虽是玄机阁出身,却自幼专修剑道,于奇门遁甲一类……实在只懂些皮毛。” 苏若清恳切拜道:“还请道友勉力一试。” 魏琇莹凝神略作探查,眉头渐渐紧锁:“玉棺养灵咒本是以玉棺为基,温养修士死后残留的灵气,从而延缓肉身腐朽。如今咒术失效,似乎是因为……尊师体内竟没有一丝灵气残余。” “这怎么可能?若灵气不存,不是中了邪术,就是力竭而亡,”苏若清难以置信地摇头,“验尸的时候,明明确认了师尊不过是死于剑伤……” 魏琇莹眉头越皱越紧,心中暗忖:早就知道不该帮她!我的直觉果然没错,这件事的水实在太深了…… 苏若清一把拉住魏琇莹:“这说明师尊封棺之后,歹人曾来过此地!魏道友,快用血晷寻踪之术!那人既夺了师尊灵力,必会留下痕迹!” 魏琇莹面露难色:“苏道友是否想岔了?尊师封棺前始终在众人看守之下。而这棺木封印,”她指了指刚被解开的术法,“方才你开启时,可曾发觉封印有被触动过的迹象?” 苏若清一怔:“确实没有……” “所以此事绝非表面这般简单,你我还需从长计议。”魏琇莹说着,已心生退意。 苏若清却眸光骤亮:“等等!还有一个可能!” 魏琇莹心里暗叫不妙:平日见她蠢钝如猪,今日怎么突然脑子转得这么快? 苏若清急切说道:“我们虽用了封棺印,但凌霄宫本就不擅玄术。若遇上精通此道的高手,暗中解印、事后复原而不留痕迹,也并非难事。” 魏琇莹故意板起脸道:“照你这般说,那凶手定是我玄机阁中人了?” “自然不是。玄机阁弟子虽精于术法,剑术却非所长。”苏若清摇了摇头,眼中蓦地闪过一抹异色,“但既要精通印咒,剑术又高的,整座白光山上,唯有万——” 魏琇莹猛地伸手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喝道:“你疯了!” 苏若清脑海中闪过凌霄宫主逝世后云隐宗的种种欺压,心中豁然开朗。 前日,凌霄宫长老还传来讯息,说云隐宗强行侵占了晓山福地,以至于凌霄宫上下人仰马翻。若非如此,宫中早该派人来接回师尊灵柩了。 她猛地甩开魏琇莹的手,眼中燃起怒火:“定然是他!真没想到他表面仙风道骨,内里竟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就为着那晓山福地……” 魏琇莹听到“晓山福地”四字,神色略显不自然:“可我听说,那福地原本是云隐宗的。不过是因云思归与月薄之下落不明,凌霄宫欺负主事人万籁静当年只是一个元婴,才趁机强占的?” 苏若清冷冷道:“一派胡言!晓山福地三百年前便属凌霄宫,不过是当年云思归仗着有罗浮仙子撑腰,强夺而去罢了!” 听她翻起这些陈年旧账,魏琇莹只觉一阵头疼:“仙门之间资源你争我夺,本也寻常……” 苏若清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魏琇莹:……我好像从来没说过我站你这边的吧。 苏若清气不过,说道:“口说无凭。你快,快用血晷……” 错位囚笼 第226节 魏琇莹这下认真迟疑了,只说道:“上次用血晷的动静,你也看见了。红光满天的,整个白光山都会被惊动……” “那正好!正好让所有人都看清万籁静的真面目!”苏若清怒不可遏。 魏琇莹却摇头:“你想想,上次血晷指向铁横秋,最终不也不了了之?即便这次真寻到万籁静头上,也必然被压下去。到时候打草惊蛇,若他真要灭口,不过弹指之间。” 苏若清闻言,脸色霎时苍白:“难道就任由凶手逍遥法外?眼睁睁看着这禽兽继续欺压凌霄宫?” 魏琇莹把手搭在苏若清肩头:“你其实……” “其实什么?”苏若清面色苍白,望向这个才相识几日的女子,竟不自觉地生出一丝依赖。 魏琇莹苦笑道:“你其实可以学学万籁静啊。” “我学他?”苏若清大感受辱。 “你想想,他当年只是元婴,主持云隐宗受到多方的压迫。”魏琇莹继续道,“但他没有意气用事,而是暗暗积攒力量,到现在一举突破化神,炼成极品法器小竹楼,连云思归都被他镇压了。如今他只要不犯到百丈仙人头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归根究底,都是因为力量!” “力量……”苏若清嗫嚅。 “你还不明白吗?凌霄宫主的仇难报,就只是因为真相未明吗?百丈仙人深受尊重,就只是因为他人品好吗?铁横秋兵不血刃就把月薄之取去了,是因为他有诚意吗?——是力量!”魏琇莹目光沉静,语气坚定,“修真界中,力量才是一切根本。你若真想报仇,就别再指望有人替你主持公道。你要自己变强,自己挣得自己的公道。” 苏若清身形一晃,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纵酒城中,灯火渐起。 自客栈窗前望去,但见长街车马如流,玉辇驰骋,宛若游龙穿梭。 月薄之坐在窗边,也不怎么看景,只是在看书。 铁横秋托着腮,也在窗边,也不怎么看景,却是在看月薄之。 月薄之睫羽微颤,终是放下书册,抬眼回望他:“你总瞧着我做什么?” 铁横秋笑道:“我看我的心上人啊,尽日看不足。” 月薄之一笑:“你可知‘尽日看不足’,出自哪句诗?” 铁横秋一怔:居然是出自诗句吗?我是从《霸道魔尊摸摸大》里学的。果然,不能从话本里背好词好句啊! 月薄之继续道:“‘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是《长恨歌》里头的。” 铁横秋:又吃了没文化的亏! 虽然不知什么是长恨歌,但听名字就知道没好事儿。 月薄之道:“看来,你点戏和背诗,都是爱选些爱情悲剧。” 铁横秋早已习惯他这般语气,从容接道:“是啊,日日见你,心中甜蜜得很,看这些悲戏倒也不觉难受。” 月薄之闻言,轻哼一声:“你也就会哄我。” 铁横秋听了这句话,甜蜜得魂飞天外:我终于哄到他了! 铁横秋却笑了笑:“你要不喜欢我哄你,我也可以撅你几句,和你拌拌嘴。” 月薄之闻言,惊了一下,只觉这人愈发有恃无恐,道反天罡! 他冷声一笑:“好啊,那你就撅我几句,让我听听看。我正想同人拌嘴呢!” 铁横秋立即摩拳擦掌:让你看看,也不是你能撅人!我这张嘴,也是利得很!从前顺着你说话,那是我宠你! 铁横秋装模作样地活动了一下筋骨,又将门推开一条缝隙,对外头守着的魔侍正色道:“我要与月薄之吵架了。” 魔侍们闻言,顿时脸色大变:“尊上您这是要……” “对,我们要拌嘴了。”铁横秋耸了耸肩,“待会儿有什么动静,你们都别管。” 众魔侍内心哀嚎:您也太看得起我们了,我们哪儿敢管啊? 唯有兢兢业业的魔侍长仍硬着头皮劝道:“尊上,还请三思……” 铁横秋浑不在意地一挥手:“无妨,你们单身汉,不懂这个。哪有夫妻不拌嘴的?” 魔侍长:……没记错的话,上次你们拌嘴,把魔宫打塌陷了,月尊躺四年醒不过来。 我们单身汉,不懂这个,但一般夫妻拌嘴都这么厉害吗? 铁横秋这位霸道魔尊却是要一意孤行,啪的一下把门关上。 魔侍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劝,但又觉得不可以完全置之不理。 魔侍长一咬牙,折了玉简,传讯过去:夜护法,您在吗? 他其实也不抱任何希望,毕竟夜知闻虽然号称是魔尊座下有且仅有的一个贴身护法,以至于魔域上下听说他的名号,都认为他必然是最谨慎妥帖的第一人。 谁知道,这家伙整天吃吃喝喝不着家,常年不应玉简通讯,尸位素餐。 没想到,这回夜知闻回应得很快:“什么事儿啊?” 魔侍长苦笑道:“铁尊要和月尊拌嘴,还请您来看看。” “那我肯定要来看的啊!”夜知闻高声说道,“瓜子儿呢……我先拿一把。” 魔侍长:……咱叫你来看,不是这一个意思…… 魔侍长正要说点什么,却听到夜知闻语气欢快地说话,但显然不是对着魔侍长,而是对身旁之人说道:“他们说铁横秋要和月薄之吵架,我去瞧瞧。哎?你也要来看?行行行,一块儿吧……” 魔侍长:…………………………我真的不是这一个意思。 屋内。 铁横秋把门关了后,猛一转身,大步流星走向月薄之,扬声道:“你!——你给我说清楚!” 月薄之微微一怔,似是没有料到铁横秋入戏如此之快,连半点铺垫都无,情绪说来就来。 真不愧是老戏骨、老搭档,月薄之的情绪一下子就被带动起来了,虽然暂时还不知道要吵什么,但条件反射就是别过脸去,冷笑一声。 第187章 铁子翻旧账 “你给我说清楚!”铁横秋毫无铺垫就质问起来。 月薄之冷笑:“说什么?” 铁横秋也冷哼一声,学着月薄之的样子:“你曾说过,想要的道侣不是非要我一个。” 月薄之一怔:这旧账之前不是已经翻过了吗?老菜还能翻炒两遍? 可转念一想,自己质问铁横秋的那些话,又何尝不是反复翻扯同一本旧账? 说到这一点,月薄之的确是于心有愧。 他语气软了下来,低声道:“那时不过是一时气话,我早就忘了。” “早已忘了?”铁横秋恼道,“那不是更可气了?只有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般琢磨这事儿,自己为难自己。” 月薄之自知理亏,声气愈发温和,也不再带半分冷意,只轻声认错:“是我不对。往后……再不会说那样的浑话了。” 铁横秋闻言,微微一怔,倒没想到月薄之认错那样快。 到底月薄之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呢。 可铁横秋终究爱他至极,自然舍不得让他难堪。既然对方已经低头,他便也不再纠缠,只摆了摆手道:“行,那你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月薄之心下稍宽,应声道:“我说过的,自然记得。” “真能记得吗?我瞧着你记性也不怎么好,”铁横秋冷哼一声,“那句‘不是非你不可’,你不也说完就忘了?” 月薄之一下噎住,还以为此事已经揭过,谁想到铁横秋突然翻身杀一个回马枪。 月薄之愣在当场,像一只扑鱼落空、反栽进泥潭的猫,狼狈之中透出几分茫然。 铁横秋在椅上坐下,继续道:“我记得,我对你一见倾心。可那一百年来,你何曾正眼瞧过我?即便后来终于让我走近几分,你却仍是忽冷忽热、不闻不问……” 月薄之原以为旧账已翻完,哪想到他竟又翻出一本来。 铁横秋仰起脸来:“我为你生为你死,肝脑涂地而在所不惜,你却连正眼都不瞧我。我遭门人陷害,你连替我说一句公道话都不肯……” 月薄之回想往事,心头阵阵酸涩,却仍低声辩道:“我……我何曾真的弃你于不顾?就像当年你杀海琼山,明明未能得手。若不是我暗中补上一击,他早就传讯回族,告你一个残害同门之罪。” 铁横秋闻言陡然一怔:这件事,他竟从头至尾毫不知情。 他不觉暗忖:我当年杀海琼山都已经是千刀万剐了,居然还没得手?这些豪门子弟真难杀! 区区一个海琼山就百足之虫般死而不僵了,也难怪柳六、云思归之流可以死了又死活了又活。 铁横秋讷讷道:“你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情,怎么不告诉我?” 月薄之语气清冷:“你不也从未提过你会《插梅诀》?更何况,你一直装作懵懂单纯。若我当初说破,岂不是坏了你的设计?” 铁横秋握拳:居然被他找到了反唇相讥的机会!拌嘴这一回合,我落于下风了! 这是我的场合,我不能输! 铁横秋心念电转,立即又冷笑起来:“我倒不曾想,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护着我了。这真叫人难以置信。” 月薄之听他语气,心头蓦地一凉:“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是不敢信。”铁横秋苦笑摇头,“不论你说你暗中做过多少,当年你对我从来冷语相向,百般看不上,俨然一副即便我死在你面前、你也只会嫌我污了百丈峰白雪的模样。你叫我如何敢信?光是走近你,就已耗尽我提着脑袋攒起的全部勇气。” 月薄之想到铁横秋当初的辛苦,心头隐痛。 这正是: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才道当时错! 铁横秋见他沉默不语,却又缓缓开口:“你问我究竟爱你什么,你说你想破头也不明白。可这件事,于我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样?” 月薄之猛地抬眸,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铁横秋声音低沉:“你我身份云泥之别,你向来高傲,对我从无好颜色。这样的你,怎会突然情根深种,甚至非我不可?这难道不蹊跷?不荒谬吗?简直像是……话本里硬凑出来的桥段。” 月薄之心口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颤声道:“怎么……怎能……” “正是如此。”铁横秋打断他断续的话语,声音里带着几分锐利,“你说我爱上的不过是个虚幻的影子,那你呢?你爱的又是什么?是爱那个对你百依百顺的我?爱我,就像爱一条听话的狗?” 月薄之浑身一僵,竟说不出话来。 铁横秋目光如刀,直直剖进他眼中:“这条狗若有一天有了自己的念头,想往外跑,你便立刻受不住了,非要拿绳勒住它的脖子,关回笼中,再也不准它离开半步。” “不是……不是这样!”月薄之脱口辩驳。 他被铁横秋一番言谈激得脑中嗡嗡作响,苍白的脸颊倏地涌上血色,是惊,是怒,更是无从辩白的慌。 他正是一阵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错位囚笼 第227节 却见铁横秋忽而柔下眼神,伸手抚摸月薄之的脸庞:“我知道你不是。” 月薄之猛地抬眸,怔怔地望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铁横秋指尖温柔地拂过他的鬓角:“好啦,咱们再不这样吵架拌嘴了,你说好不好?” 月薄之怔了半瞬。 铁横秋把手按在他的脑袋,拥住了他,安抚似的抚他的背。 月薄之身形原本比铁横秋还要高大些,此时被他这样圈在怀里,只得微微缩着脖颈,长睫轻颤,竟像只一时无措的虎崽。 可这怔忡也只维持了片刻。 下一秒,那只仿佛乖顺下来的虎崽猛地眼神一厉,瞬间反客为主,一把将铁横秋扑倒在地,恶狠狠地咬上了他的唇。 月薄之的吻来得又凶又急,像是要将方才片刻的失措全都讨回来。铁横秋被他压倒在下,先是惊愕地睁大了眼,随即眼底漫上几分无奈又纵容的笑意。 唇齿交缠间带着一丝狠劲,却又在厮磨中渐渐软化。 月薄之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动作缓慢下来,气息却依旧紊乱。 待到月薄之力道稍松,铁横秋便加深了这个吻,不再是承受,而是引导。舌尖温柔地舔去那一点血腥气,勾缠著,抚慰著,将那股暴烈的气息慢慢化开,化作一片湿暖的绵长。 月薄之喉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喟叹,终于彻底松懈下来,绷紧的脊背软化,将全身重量交付给对方,全然沉没进这片温柔之中。 铁横秋收拢手臂,将他更紧地拥住,将他所有的棱角都妥帖纳入。 月上中天,清辉泠泠,洒落在一片漆黑的密林深处。 何处觅正盘膝坐在一方青石上,心神沉入内境,呼吸悠长,与天地精华交融流转。 骤然间,左侧灌木丛中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异响,像是枯枝被踩断,混杂衣袂快速拂过草叶的声响。 他双目倏地睁开,精光乍现:“谁?!” 厉喝出口的同时,他并指如剑,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气已破空斩出,瞬间将丈许外那团浓密的草丛拦腰劈开! 草叶纷飞,月光趁势泻入。 但见被剑气劈开的狼藉之中,一人正半卧于地,衣衫破损,沾着泥污与疑似干涸的血迹,姿态狼狈不堪。 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剑气惊住,正抬臂挡在额前,指缝间露出一双映着月华、写满惊惶的眼。 “苏若清?”何处觅一怔。 月光惨淡,映出女子狼狈的身形。她伏在碎草残叶间,衣袍破损,血迹斑斑,显然伤势不轻。掌边一堆焦黑灰烬尚未散尽,看着是太虚流影符燃尽的残迹。 何处觅心头微动,已大致揣测出前因:这女子怕是遭了强敌,不得已动用珍贵符箓遁逃,却因伤势过重、灵力紊乱,竟误落于此。方才那点声响,想必是她支撑不住弄出的动静。 而他以为是宵小之徒,一剑劈去…… 思及此,他敛起眼中凌厉,上前两步,却并未过分靠近,只沉声问道:“苏道友,你可还好?” 苏若清艰难地抬起眼帘,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于何处觅的脸上。她嘴角无力地牵起一抹苦笑,气若游丝:“竟然是你……” 何处觅想起两人上次在擂台比武,心中也是一片感慨。 苏若清蜷缩着身体,握住何处觅的衣摆:“我想明白了,到底是我错了,不该那样看轻你。你失了剑骨还能重新振作,怎么能算是废物呢?明明是最了不起的人。唉,你比我强了十倍……” 何处觅听她忽然吐出这番言论,心中疑云顿生。他缓缓蹲下身,并未接她的话茬,只平静道:“不必多言。你伤得很重,我先送你回客舍,交由你同门医修照料。” 苏若清猛地摇头,涣散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执拗:“不、不能回去……” 何处觅眉头微蹙:“苏道友,你……” 话未说完,却见苏若清猛地咳出一口瘀血:“我师尊昔日对你实在是……但又何止对你?她性情桀骜,行事张扬,在外人眼中怕是称得上一句‘飞扬跋扈’……” 她喘息片刻,眼中浮起一片朦胧的水光,却兀自笑了:“可她待我……却是这世间最好的师尊。无论我闯下何等祸事,是对是错,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护在我身前……我的骄纵,我的傲气,皆是来自于她……若没了她,我不过是草芥一般。” 何处觅闻言,眼眶蓦地一热。 自然不是因为他心疼苏若清,却是因为他想起了过去的自己,想起娇宠自己、到最后剖丹成全自己的母亲。 “别说这些话了。”何处觅压下喉头的酸涩,“我带你去疗伤……” “求求你!”苏若清泪如雨下,冰凉的手指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我愿自剖金丹奉予你修行!只求你……求你还有一丝正道心肠,为先师主持公道……” 何处觅心头一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知道了什么?” 苏若清猛地抓住何处觅的臂膀:“是……” 恰在此时,侧方的林叶深处传来一阵清晰的窸窣声响。 两人骤然噤声,齐齐转头望去。 只见枝叶轻摇,一道修长身影自月光未及的暗处缓步走出。来人衣袂飘然,身姿清逸,宛若玉树临风。 待看清对方面容的刹那,苏若清脸上残存的血色霎时褪尽,嘴唇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何处觅亦眯起双眼,待辨认出来人后,语气一松:“……大师兄?” 月光流淌在那人清俊的眉眼间,正是素来稳重可靠的万籁静。 何处觅心中稍安,正欲开口说明眼下情状,却忽觉臂上一沉。 苏若清冰凉的手指猛地攥紧了他的衣袖,细微的颤抖透过布料传来。 何处觅话音顿住,倏然回头,只见她脸色苍白如雪,望向万籁静的眼中盈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惧。 何处觅凝视着苏若清惨白的面容,心头念头飞转。 而万籁静已缓步走近,身影投下的阴影渐渐将二人笼罩。望着此刻的大师兄,何处觅没来由地想起当年面对云思归时那股令人窒息的感觉。 这个念头令他如坠冰窟,浑身发冷:不、不可能……这怎么会……这可是大师兄啊! 万籁静温和一笑:“苏道友受伤怎么这么重,可是遭了歹人袭击?” 苏若清哆哆嗦嗦的一句话说出来,唯有鲜血自唇角无声滑落。 万籁静轻轻“哦”了一声,语气依旧平和:“伤势不妙,还是容我先带她回去医治为好。” 说着,他便优雅地俯身伸手要搀扶苏若清,神态温和举止自然,仿佛全然不存半点恶意。 何处觅一时怔忡,眼看万籁静即将将苏若清带离。 就在此时,苏若清冰凉的手指猛地收紧,死死攥住何处觅的臂弯,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何处觅骤然回神,脱口而出:“不……” 听到这话,万籁静眼眉一挑:“何师弟,难道信不过我?” 何处觅浑身猛地一颤。 万籁静拍了拍何处觅的肩头:“我待你可算不薄?反观凌霄宫这对师徒,却是如何对你的?” 第188章 【】狗传闻的由来 何处觅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万籁静道:“我从来恩怨分明,你是我的师弟,我自然对你好。只要你别叫我伤心失望就是了。” 何处觅摇摇欲坠,心神大乱。 就在他恍惚之际,万籁静已顺势一带,将苏若清轻巧地拉了过去。 何处觅尚未回过神来,万籁静与苏若清的身影已倏然消失,融入夜色,再无踪迹。 唯留他独坐原地,怔怔望着深林中流淌的苍白月光,四下空寂,只余风过疏叶的簌簌轻响。 纵酒城,客栈中。 天字第一号上房,门外。 魔侍们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 “现在到底吵到到什么程度了呢……”一名魔侍压低声音问道。 魔侍长低声呵斥:“安静。” 门内显然被月薄之布下了结界,魔侍们根本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只能在一旁干着急瞎操心白忙活。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朱衣的俊美青年自楼梯转角缓步而上。 “啊,夜护法,您可算来了!”魔侍长连忙迎上前去。 夜知闻手里还捏着几颗瓜子,漫不经心地问:“里头吵得如何了?” 魔侍长苦笑:“什么都听不见啊。” 夜知闻一撇嘴:“那你叫我来看什么啦!” 魔侍长:……您还真的就来看啊。 就在这时,楼梯转角处又转出一道身影。 众人一见,连忙拱手行礼,神色间的恭敬与对待夜知闻时截然不同:“您也来了。” 霁难逢缓步走至门边,淡淡一笑:“我看倒没什么要紧的。都散了吧。” 魔侍长听霁难逢如此说,仍是半信半疑:“您确定里头没事?” 霁难逢并未多作解释,依旧含笑说道:“若放心不下,你们继续守着也无妨。”说罢,他朝夜知闻招了招手,“走吧,我们下楼喝酒去。” 夜知闻对霁难逢倒是极为信服,当即点头:“既然没戏可看,那便喝酒去!总不能白白浪费我辛辛苦苦揣了这一路的瓜子。” 霁难逢轻笑一声,也不多言,转身便向楼下走去。夜知闻立刻跟上,将手里那把瓜子揣回袖中,嘴上叹道:“可惜了,本想当个零嘴儿听场大戏的。” 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一个魔侍嘟囔道:“以前魔尊发癫的时候,夜知闻可是和我们一样发抖,如今倒还有闲心看戏?!” 魔侍长瞥了楼梯口一眼,淡淡道:“平常是抖得很利害,但只要有霁难逢在边上,他就能抖威风了。” 仔细想想,若是挨着霁难逢,再灌上几杯酒,夜知闻甚至都敢刺上月薄之两句。 那魔侍恍然大悟,咂嘴道:“啧,真叫他交到个好朋友了。”说着,他沉吟道:“好羡慕这样的友情啊!” 魔侍长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着他,陷入思考:为什么我的队友都是这种智商? 霁难逢和夜知闻一前一后下了楼梯,寻了处临窗的安静角落坐下。很快便有侍者奉上酒具和几样清淡小菜。 霁难逢执壶,琥珀色的酒液稳稳注入夜知闻面前的杯中,香气清冽。 “怎的?没看成戏,很失望?”霁难逢抬眼笑问,自己也斟了一杯。 错位囚笼 第228节 夜知闻端起酒杯,却不急饮,指尖摩挲着微凉的杯壁,咧嘴一笑:“有酒无戏,稍逊风骚。不过嘛,”他话锋一转,朝霁难逢举了举杯,“有好酒,又有好友,这瓜子倒也吃得值了!” 听到“好友”二字,霁难逢眉梢微微一动,并未多言,只抬手举杯,与夜知闻轻轻一碰,温声道:“酒逢知己,千杯亦少。干了。” 夜知闻与霁难逢对饮一杯,信手剥开两粒瓜子,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眼望向霁难逢时,神色间竟透出几分不大自在。 “怎么了?”霁难逢察觉到他目光有异,出声问道。 夜知闻声音压低了些,语气有些犹豫:“我听说……只是听说啊,都是从老铁那儿传来的闲话……” 霁难逢执杯的手微微一顿:“他说什么了?” 夜知闻凑近些许,声音更轻:“我说了……你可别动气。” 霁难逢闻言轻笑:“我何时与你动过气?” 想到这儿,夜知闻微微放心。 他低声说:“老铁说你喜欢【】狗啊……” 霁难逢抬手轻按额角,面上浮起几分无奈:“他这是从话本里听来的吧。” 夜知闻歪了歪脑袋:“那就是假的?” “以讹传讹罢。”霁难逢放下酒杯,说道,“就像最近流行的《云思钩》《魔尊摘月》,又有多少是真的呢?” 夜知闻闻言一怔,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酒杯边缘,半晌才道:“你要这么说,这些话本虽然不真,但荒谬的地方也是有真实依据的啊。比如,云思归的确是入魔了,魔尊的确也霸道了……只是传着传着,就越发离了谱。”他顿了顿,眼中泛起好奇的光,“那关于你的这个传闻,又是从何而起呢?” 霁难逢听他这般追问,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忆起什么久远的事。 夜知闻道:“难道你真的曾经……” 霁难逢缓声说:“我的确曾经豢养过犬。” 夜知闻:……不敢听下去。 夜知闻顿时屏住了呼吸,眼神游移:“其实不说也没关系……” 霁难逢却笑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我、我可没乱想!”夜知闻答。 霁难逢语气平和,缓缓道:“他后来修成了精,原是个犬妖。” “哦,是成了精的啊。”夜知闻霎时松了口气:这就好接受多了。 “成精之后,多了些想法,却又不怎么聪明,认识了一个坏朋友,便被拐了去。”霁难逢敲了敲桌沿,“甚至还被挑唆着反咬了我一口。” 夜知闻闻言心神大震,脑子里却闪过了一些模糊的片段,却又闪纵及逝,仿佛只是喝醉了脑子混沌:“这也太不应该了。” 他抬眼望向霁难逢,忍不住追问:“那你可打他、罚他了?” “呵呵,”霁难逢只是笑了笑,“我当时觉得,是我没把他驯好,他脑子不灵光,又能有什么恶意呢?是我这主人没有好好栓绳之过。” 霁难逢的笑容依旧如春风和煦,却让夜知闻没来由地脊背一凉。 夜知闻眼珠微转,低头抿了一口酒,声音有些发紧:“你……那时定然很是伤心?” “没什么,都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霁难逢语气似乎很从容,却仍能让人读出其中的沧桑。 夜知闻抬眸:“五百年了?那现在那犬妖何处?” “他啊,”霁难逢目光静静落在夜知闻脸上,轻声道,“五百年前便已经死了。” 夜知闻浑身一震:“死了?” “他说,不喜欢当家犬,”霁难逢眼睛弯起来,勾勒出月牙般的笑意,却隐隐渗出晶莹的水汽,“他说他想当一只自在的飞鸟……如果有来世的话。” “自在的飞鸟?”夜知闻歪歪脑袋,“那他真是想岔了,飞鸟也不那么自由。” 霁难逢笑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却神色一凝,侧耳细听,似是捕捉到了远处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怎么了?”夜知闻好奇问道。 霁难逢说:“走吧。” “酒还没喝完呢,这么急?”夜知闻握着酒杯,面露不解。 霁难逢已经立起身来:“先走吧,不想惹麻烦的话。” 夜知闻一愣。 天字一号房。 月薄之与铁横秋相拥衾被之中,宛若雪山中依偎取暖的两只小兽,耳鬓厮磨,气息交融。 恰在此时,门外忽传来一阵叩门声。 铁横秋不耐地坐起身,蹙眉道:“不是早说过,任里头吵得天翻地覆也不许来扰吗?” 月薄之披衣而起,眸光微凝:“怕是为了别的事。” 铁横秋看见月薄之的神色,意识到事情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他也马上穿好衣服,起身去开门。 魔侍长瞥了一眼铁横秋和屋内,心想:好家伙,你们说的“拌嘴”是真的嘴啊!早说啊,害我们白担心了半宿。 魔侍长咳了咳,一脸抱歉:“尊上,抱歉打扰两位拌嘴的雅兴了。只是何氏少主匆忙赶来,说有要事。” “何少主?”铁横秋诧异,“是何处觅吗?快请。” 很快,何处觅被引了进来。 何处觅脱了隐匿斗篷,踉跄入内,心神激荡之下,一见铁横秋便如见救星,眼中骤然燃起希冀的光芒。他下意识向前迈出半步,几乎就要伸手去拉铁横秋,却骤然撞上月薄之冰刃般的目光。 那视线犹如实质的寒意扑面压来,逼得他呼吸一窒,不由向后缩了半步,生生止住了动作。 他稳了稳心神,轻咳一声道:“深夜叨扰月尊与魔尊,实在惭愧。” “这是什么话?”铁横秋目光落在他刚刚解下的斗篷上,“你披着潜行斗篷而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何处觅看了看二人,终是将今夜深林中所遇之事原原本本道出。 月薄之和铁横秋听后,都沉默了半晌。 铁横秋垂眸道:“这么说来,凌霄宫主之死很有可能是大师兄所为。” 月薄之冷冷道:“我早说了,你那些师兄都不是什么好人。” 何处觅:…………………… 铁横秋咳了咳,不接月薄之这话茬,尴尬地倒了一杯茶给何处觅:“你受累了,喝杯茶润润喉。” 何处觅立即低头喝茶缓解窘迫。 月薄之却淡淡道:“这正道中,为了一条灵脉半个福地,自己人打自己人的事儿可不新鲜。你倒好,巴巴赶来和我们魔道通气,真有意思。” 这话说的,何处觅刚咽下的茶险些呛了出来。 铁横秋用手肘捅了捅月薄之:“何少主那是信任我们,才跟我们说这些话呢。” 月薄之原还有不少讥诮的话可以说的,但因着铁横秋这一碰,终是咽了回去,只默然垂眸饮茶。 何处觅苦笑道:“我身为何氏少主,当然也见过不少这样的事情。只是,这次的事情我瞧着不一般。” “哦?怎么说?”铁横秋问道。 说实话,铁横秋听说万籁静杀害凌霄宫主,一点儿也没有义愤填膺的感觉。 到底是一个邪恶剑修、霸道魔尊啊! 何处觅继续道:“其实,从大师兄一力镇压云思归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听到这话,铁横秋眉心微蹙:“这件事我也听说过了。” “按理说,云思归乃法相期修为,大师兄虽已化神,能力压凌霄宫主已属惊人,尚可理解。但他连法相魔头都能轻易镇压,未免不合常理。”何处觅声音渐沉。 铁横秋却道:“不是因他那座小竹楼么?听说这宝物能极大增幅他的剑意。” 何处觅苦笑道:“你不在当场,却不知道。我问了所有见过那场比试的人,按他们所说,大师兄几乎没有出剑。” 铁横秋讶异了一瞬。 何处觅继续道:“我特为此请教了家主。他认为,那小竹楼恐怕是一件融汇诸法之秘的奇宝,兼具阵道与炼器真意,能吸摄修士神魂,将人之金丹、元婴皆如器物般炼化,用以增幅攻击力。” 铁横秋和月薄之对视一眼。 月薄之还是忍不住讥诮一句:“那你的大师兄可真厉害,能把人当做器物一样炼化,魔道里也少见这样的大魔头。” 铁横秋抿了抿唇:“也不少见了,《插梅诀》也是这个道理。这么说来,我也是大魔头了。” 月薄之道:“你是魔尊,就是一个最大的魔头。” 铁横秋:……可恶,吵不过他! 只要不谈情说爱的时候,月薄之的嘴是真利啊! 何处觅咳了咳,把话题拉回来:“所以说,他把云思归镇在楼中是假,要把云思归炼化才是真的。” “这……”铁横秋挠挠头,“咱们都是好兄弟,这话我就跟你实说了吧。” 何处觅点点头。 铁横秋把手一摊:“大师兄要炼化云思归,我对此完全没有意见,甚至觉得挺好的。” 月薄之在旁也附和道:“我们魔尊是这样的。” 何处觅无奈一笑:“我也并非迂腐之人。他若镇压云思归乃至凌霄宫主,于我而言也未必是坏事。若我真不认同,早该向百丈仙人禀明,又何必特来与二位通气?” “这倒也是。”铁横秋点点头,面露疑惑,“那你此番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第189章 试探万籁静 何处觅淡淡道:“我今晚见的万籁静,如我平时见的透露出一种不太一样的感觉……就像是当年的云思归。” 铁横秋眉心骤然紧蹙。 何处觅苦笑了一下,闭目叹息:“但愿只是我多虑。可试想,依靠炼化修士就能轻易获得力量,这般诱惑世间有几人能抵挡?今日他或许还只炼化恶徒,来日又会如何?更甚的是……我观他今日眉宇之间,已隐隐染上一抹难以言说的邪气。” 铁横秋心神一震,突然想起当年月罗浮的劝诫:一味依赖插梅诀,掠夺他人灵骨,看似捷径,却非正途。这般掠夺修行,既加重因果孽债,更会滋长急功近利之心…… 铁横秋心中微动,想起过去万籁静种种光风霁月的模样,还是难以相信万籁静会沦为恶棍。他只说道:“现在就断言,还为时尚早。” 错位囚笼 第229节 何处觅抿了抿唇,声音愈发沉重:“可他已经掳走了苏若清……” 铁横秋心头一紧:他对苏若清是没什么好感的,但也绝不认为她罪该至死。 “更何况,在苏若清被带走之后,我着人打听苏若清今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下人回禀说,苏若清这两日都和魏琇莹一道四处奔忙。而今日一早,魏琇莹就不知所踪了……”何处觅压低声音说道。 铁横秋蓦然抬头:“连魏琇莹也……” “或许大师兄最初确只针对恶人。”何处觅语气涩然,“可形势逼人,若为了掩盖真相,谁又能保证他不会一步步将屠刀挥向无辜之人,以至于泥足深陷,无可挽回?” 铁横秋脸上也有隐忧,半晌只道:“那你找我们,是有什么打算?” “或许……只是我多心了。”何处觅轻咳一声,“若能去大师兄那里确认魏琇莹和苏若清是否真的在他那里,便是最好。若不在,自然万事大吉,只当我们胡思乱想;若在……或许还能在他酿成大错之前劝他回头。” 月薄之闻言冷笑:“说得倒好听,你自己怎么不去?” 何处觅苦笑了一下,低声道:“是,我承认我卑微怯懦。二位实力高强、胆识过人,又素有侠义之心,这才冒昧前来相求。” “素有侠义之心?”月薄之轻嗤一声,“你是不是弄错了,我们可是魔道里最大的坏蛋。” 铁横秋闻言,忙掩住月薄之的嘴:“别胡说,你即便是蛋,也不是坏蛋,必然是好蛋、美蛋、聪明蛋!” 月薄之瞪他一眼,语气却不由得软了几分:“……胡言乱语些什么!” 被铁横秋这般一闹,他倒也敛起了方才的脾气,不再对何处觅恶言相向。 何处觅:………………是不是魔功练得厉害,都会影响脑子? 铁横秋被何处觅说动了,却仍有担忧:“但若真像你说的那样,那小竹楼非常厉害,我们一旦步入,不就如同瓮中之鳖?” 何处觅道:“若能把他引出来,倒也不怕了。” 铁横秋点头称是。 月薄之却仍不以为然,低声冷嗤:“这些正道里的污糟事,何苦非要掺和?平白惹一身腥。” 铁横秋朝月薄之一笑:“那你先在这儿休养,我一个人去去就回。” 月薄之柳眉倒竖:“你一个人去?” “这是玩笑话。”铁横秋道,“我只是知道,我要说自己去了,你肯定会陪我的。” 月薄之听得这番言谈,不怒反笑,满意地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何处觅:……这也能腻歪上了,怪不得你俩能成呢。 月薄之站起身来,正是整装待发。 何处觅一直担心月薄之不肯出手,现在看样子是成了,惊喜道:“多谢月尊。” 月薄之道:“不必谢我,谢铁尊罢。” 何处觅噎了噎,还是把“铁师弟”改了口,恭恭敬敬地说:“谢铁尊。” 铁横秋倒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元婴还称尊了,好不要脸啊。 幸好我本来就不要脸,不然不得臊死了。 谈话既毕,何处觅将隐身斗篷一披,身影倏忽模糊,迅疾掠向屋外。 月薄之与铁横秋则御剑而起,直朝小竹楼方向飞去。 途中风声猎猎,铁横秋蹙眉沉吟:“小竹楼既如此凶险,我们不可硬闯。但要引出万籁静,总需要一个妥当的由头。即便他现身,又该如何试探苏若清和魏琇莹二人是否被困其中?” 月薄之道:“这也简单。” “简单?”铁横秋一怔。 话音未落,二人的飞剑已经来到小竹楼前。 月薄之轻拽铁横秋衣袖,双双飘然落地。 铁横秋正待开口问“你有何妙计引他出来?”,却见月薄之已然纵声清叱:“万籁静,出来。” 铁横秋:……果然很简单啊。 别人这样叫门,万籁静可能懒得理。 但来者是月薄之——不过瞬息之间,万籁静便已现身竹楼门前。 见二人并肩立于夜色之中,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仍含笑问道:“不知二位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月薄之道:“苏若清和魏琇莹二人可在你手上?” 铁横秋:……哥们,你是不是对“试探”二字有什么误解? 万籁静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含笑摇头:“二位何出此言?我与那两位素无往来,她们怎会在我这里?” 月薄之神色不变,只道:“你的意思是,她们不在你手中。” “正是。”万籁静一脸坦然,仿佛在说天地间最大的真理。 月薄之点点头:“好。那就告辞了。” 铁横秋:……你什么时候对人如此信任了? 当初你要是对我这样,咱俩也不至于蹉跎十年了老弟。 万籁静也很惊讶,毕竟他在此质问下,已经开始在打腹稿,想着如何有理有据地说服二人。 却不想月薄之这么干脆。 万籁静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语气不由放缓,温言道:“夜寒露重,二位既已到此,不如入内饮杯热茶再走?” “不必!”话音未落,月薄之已乘风而起,如夜鹤孤飞,转瞬掠入苍茫月色之中。 铁横秋别无他法,只得立即御剑而起,化作一道流光紧随其后。 万籁静目送那两道身影消逝于夜色深处,温润的神色一扫而空,眉宇间骤然凝起一层寒霜般的凛冽。 他默然伫立片刻,终是转身步入小竹楼。 就在他身影没入楼内的刹那,月薄之却猛地折返,如夜鸟回旋般悄无声息地落回附近,一把将铁横秋拉入浓重的暗影之中。 铁横秋一脸懵:“这是……” “我刚刚那样疾言厉色地问他,他必然心生疑惑。”月薄之顿了顿,“如果他是有问题的,肯定会采取行动。” 铁横秋恍然大悟:……我还以为你真的在闹呢。果然,论多疑试探,还得您是行家啊。 不过,铁横秋很快腾起疑虑:“但我们打草惊蛇,会不会刺激了他,反而让他动手杀害苏若清和魏琇莹?” 月薄之眼神微凝:“我倒是觉得,如果他真的已经入了魔障,苏若清和魏琇莹早就已经死了。我们打草惊蛇,是刺激他去杀何处觅。” 铁横秋心头一紧,却不得不承认月薄之判断得在理:魏琇莹与苏若清,必是在探查凌霄宫主之死时察觉了什么端倪,才引来万籁静灭口。 这事情被何处觅撞上了。万籁静念在旧情,放过了何处觅,自然也是希望何处觅对此事守口如瓶。 而如今,铁横秋和月薄之出现在万籁静面前,表明何处觅非但未曾保密,反而立即就将这件事说出去了。 万籁静又岂会再留情面? “他要是对何处觅动手……”铁横秋蹙眉。 “我们不是在这儿盯着吗?”月薄之倒是很自信,“他还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跑了吗?” 铁横秋依然是愁眉不展。 月薄之只当他还在担心何处觅,说道:“我看何处觅那家伙也是个狡猾的,我瞧他走的时候,奔的方向不是往白光山的。怕不是已经收拾细软奔回本家了。你还当他是憨货呢?” 铁横秋一怔。 月薄之所料果然不差。何处觅在拜访月薄之与铁横秋之前,便已暗中安排好了下山之事。 他只跟百丈仙人以“本家急召”的理由私下辞行,然后就带着门人下山。待安全下山之后,他才戴隐匿斗篷找上月薄之二人。 得到二人承诺后,他并未返回白光山,而是率护卫径直离开纵酒城。 此刻,他们早已远在纵酒城百里之外。 若是何处觅一个人的话,早就奔回本家了,只是他还带着幼弟在身边,只能乘坐轿辇。 那幼弟自然就是当初得罪了夜知闻,所以被霁难逢变成小鸡崽的纨绔子弟何处安。他此刻的小鸡崽形态早已消了,和常人无异,但看着何处觅这匆忙神色,也感到害怕:“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处觅只道:“你莫担心,先睡一觉,醒来就回家了。” 何处安瑟瑟发抖,但还是听话地闭上眼睛,和衣而卧。 就在此时,轿外骤然杀声四起! “不好!”何处觅猛地掀帘望去,只见一众云隐宗弟子已将去路团团围住。 他厉声喝道:“你们这是何意?!” 云隐宗弟子却纷纷斥道:“何处觅,勾结魔道、自堕邪途,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何处觅自知这些全是万籁静的人,根本不会给他自我辩解的余地。 他冷笑一声,扬声道:“万籁静是死了不成?竟派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前来?便是来上一百个,也不够我杀的!念在昔日同门之谊,我不愿为难你们,自行退去罢!” “可恶!奸贼竟敢如此大言不惭!看招!”云隐宗弟子们结阵合围。 何处觅厉声吩咐侍卫:“护好轿辇,不得有失!” 侍卫们立即收缩阵型,将轿辇重重护卫其中。而何处觅已然纵身而起,剑光如电,直迎敌阵! 何处觅曾经是云隐宗嫡传弟子,自问对这批弟子的剑阵有几斤几两十分清楚。 然而此番交手,他却骤然惊觉——眼前剑阵竟已脱胎换骨,再非昔日吴下阿蒙! 原来这些年里,万籁静凭借其对阵法的精深领悟,不仅将剑阵补全完善,更依据每位弟子修为特点重新调配备阵之位,令他们在最适宜的位置上发挥出最大的威能。 何处觅剑招倏忽万变,如流云无定、似惊电难测,与那剑阵缠斗之间竟一时难分高下。剑光交错、气劲纵横,双方攻势此起彼伏,陷入僵持之境。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一道黑影倏然自暗处掠出! 那人面覆黑巾,身份难辨,然而身法诡谲凌厉,直扑轿辇而去。不过瞬息之间,便将回护的侍卫尽数击溃。 何处安吓得失声惊叫:“哥哥救我——” 何处觅闻声心神骤分,剑势随之一滞,霎时露出破绽。 剑阵岂会放过这般良机?霎时间寒光迸溅,数道剑锋如毒蛇吐信,直取何处觅周身要害! 何处觅勉力回剑格挡,却仍被一道剑气划破肩头,血珠飞溅之间他踉跄后退,目光急转望向轿辇—— 那蒙面人已一掌震碎轿顶,五指如钩,直朝何处安头顶抓落! 错位囚笼 第230节 恰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天际忽传来一阵清越鸣响,如琼玉相击、珠落冰盘—— 叮咚——咚咚—— 随声而现的是漫天金芒,如星雨倾洒,辉光流转间尽数荡开蒙面人的杀招,更将四周剑阵逼得连连后退! 何处觅眸光骤亮,脱口道:“千金一掷定乾坤!” 何处安劫后余生,欢喜得几乎跃起:“是太叔叔!太叔叔来了!” 原来,这“千金一掷定乾坤”乃是何氏绝学,也是何氏家主何染霜的绝招。 此招一出,漫天金芒如暴雨倾泻,叫人避无可避。 单论攻势之密,江湖上并非没有相似之术,蜀门“暴雨梨花针”便有此般铺天盖地之效。 然而,何氏此招最可怕之处,在于其所发暗器并非寻常铁器——不是璀璨金银,便是稀世灵宝,每一件皆价值连城! 寻常修士乍见财宝扑面而来,往往心神震荡,或不忍挥剑毁宝,或贪念骤起意图闪避拾取。正是这一瞬的犹豫,便已堕入杀局之中,令此招威力倍增。 好比铁横秋,即便元婴大能剑术绝代,但遇到这样的招数,也得遭老罪了。 若遇上本就资本雄厚的大能,何染霜亦会提前详加调查,因地制宜,专以对方所需或心爱之灵材宝器出招。如此,同样可收出其不意之效。 毕竟只要是人,便有所好、有惜物之心。以财诱之,以欲牵之,杀机往往藏于一念之间。 何染霜的道心:相信金钱的力量! 所以,这一招只能由何染霜这种大富豪使用! 即便旁人学了手法,也学不来这个气魄! 若是让铁横秋来学,即便他武艺天赋再高,也无法发挥这招的一成功力。 要把天材地宝打敌人?? 铁横秋宁愿自己扛对方两刀,但是钱揣兜里。 云隐宗弟子虽非毫无见识之人,可这漫天金银灵宝如骤雨倾泻,实在乱花迷眼、惑人心神。不过片刻迟疑,便有十数人中招痛呼,阵势顿时溃乱。 那蒙面人却心志坚毅,毫不为财所动,挥刀疾劈飞来的珍器异宝。 然而,何氏家主既已出手,便是飞花落叶亦成杀招,何况这些灌注真力的天材地宝? 但见金玉交错间劲气纵横,逼得蒙面人连连后退,终是不敢恋战,身形一旋化作黑烟遁去。 何处觅一行人劫后余生,却不及缓神,便齐齐躬身相迎。 只见金玉渐次坠地,飞花落叶间,一道身影自暗处缓缓而出。 若旁人见了,定会大为震惊,堂堂何氏家主、太上师祖,竟然坐在轮椅之上。 何染霜面容如玉,不见半分岁月痕迹,宛若青年俊彦,唯两鬓霜白如雪。一身织金锦袍华贵雍容,双腿覆着一条流转变幻的浮光锦毯,俨然不良于行。 何处觅凝望着何染霜,宛若仰望一尊云端神祇,拜倒便道:“实在是有负太叔的托付。不但不能夺得魁首,还如此狼狈立场,更连累太叔劳顿,亲自来击退敌人。” 何染霜淡淡道:“这也罢了,先把地上的财宝捡起来。该省省,该花花。” 第190章 大战万籁静 众人闻言,连忙纷纷动作,将方才那招“千金一掷定乾坤”中散落的金玉灵宝一一收回。 何处觅也要帮忙,却见何染霜伸了伸手:“你回来,你是少主,不必干这些粗活。” “是,太叔。”何处觅依言走近,低声将关于万籁静的疑虑一一禀明,继而试探道:“既然太叔亲临,何不借此机会……” 何染霜却摇头打断:“你是千金之子,何必踏入这潭浊水?此事不必再提,随我归家便是。” 何处觅一怔,却也明白,明哲保身是最理智的。然而,他还是有些不甘:“即便如此,你看云隐宗如此咄咄逼人,我即便要退,他也未必能容!” 何染霜不以为意:“有我在呢。” 何处觅轻叹一声:“也罢。既如此,容我修书一封,将眼下情形告知几位朋友,也好教他们有所防备。” 何染霜微微颔首,算是应允。 何处觅便不再多言,指间流光一转,一道灵符凌空浮现。他将今夜种种际遇与眼下不得不离去之由尽书其上,手腕轻扬,灵符化作清光一道,破空而去。 收到了何处觅的传讯后,月薄之和铁横秋才暗暗心惊。 二人原以为在此守株待兔、紧盯万籁静,已是稳妥之策,却不料反中了对方声东击西之计。 如果不是今夜何染霜神兵天降,突然现身,恐怕何处觅已遭不测…… 看着夜色中的小竹楼,月薄之瞥铁横秋一眼,“你如今还觉得万籁静是你温柔敦厚的好师兄了么?” 铁横秋:……什么时候了还醋! 面上却赶忙赔笑,语气诚恳:“我早就不认他做什么师兄了。若说真正温柔的好师兄,天下我只认汤雪一个。” 月薄之轻轻哼了一声,脸上虽还摆着不太高兴的神色,可心底里,他已经不太再吃汤雪的醋了。 铁横秋见把他哄好了,忙又把话题拐回正事上来:“这么说来,魏琇莹和苏若清岂不是凶多吉少?” “她们的命想必还在,否则命灯熄灭,会惊动人的。何处觅这个关键证人活下来了,万籁静必然有所顾忌,不敢妄动。”月薄之淡淡道,“咱们也别掺和了,回去歇着吧。” 铁横秋心知月薄之性情疏淡,肯在这儿蹲守半晚已经非常难得,此刻耐心显然耗尽。但他仍忍不住追问:“过了今晚,魏琇莹和苏若清还能活吗?” 月薄之瞥他一眼,反问道:“难道你要硬闯小竹楼?”语气微冷,“莫非没听人说,那竹楼邪异非常,纵是法相境的大魔陷入其中,也会被炼化。” 铁横秋顿了顿,道:“我也听说,一剑破万法……” 月薄之轻笑一声:“嗯,你是要我出剑,以身入局,替你救那两个美女吗?” 铁横秋一脸茫然:“什么美女?我压根没注意她们长相。” 月薄之轻嗤不语。 铁横秋只好软下语气,正色道:“再说了,我怎会舍得真让你去冒这等风险?” 月薄之淡淡反问:“那你有何打算?” 铁横秋压低声音道:“百丈仙人不也是剑道大能么?不如……我们请他出手相助?” “他?他能相信我们两个邪魔外道的话去对付云隐宗首席吗?”月薄之反问道。 铁横秋连连摆手:“这你就错了——在他眼里,只有我是邪魔外道,你可不算。” 月薄之微怔。 铁横秋又晃了晃手中的灵符:“你说,为什么何处觅不直接用玉简跟我们交流,反而费周章写信呢?” 月薄之淡淡道:“他是在留证据。” “正是。”铁横秋颔首,“万籁静既动杀心,他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只可惜何染霜不许他插手此事,他只得留下这一纸凭证,交由我们用作揭发之据。” 月薄之撇眼:“正道中人就是心眼子多。” 铁横秋笑笑,道:“有着你这个‘月贤侄’加上何少主的指证,一定能说动百丈仙人的。” 果然,月薄之弱柳扶风地跑到百丈仙人屋子里,又带着何处觅的书信,交给了百丈仙人。只说魏琇莹和苏若清危在旦夕,还望百丈仙人出手。 百丈仙人目光如炬,打量着他:“你不是在魔尊身边吗?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 月薄之答:“我寻到了机会逃跑,不巧遇到这样的事情。” 百丈仙人默默沉思。 月薄之咳了咳:“晚辈自知突然现身难免引人猜疑……但眼下人命关天,还望前辈先救人为要。” 百丈仙人沉吟片刻,肃然开口:“好,老夫便信你一回!”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如清风掠起,直向小竹楼方向掠去。 百丈仙人身形如剑,划破夜空,磅礴气势顿时惊醒了四方众人。 众人只见小竹楼方向剑华冲天,纷纷骇然:“发生了什么?难道魔教攻打小竹楼了?” 一时间人影绰绰,皆匆忙披衣而起,疾向那小竹楼赶去。 才至现场,所有人却被眼前一幕震得心神俱凛—— 月光之下,两道身影疾闪交错,剑光纵横如龙。而那正与百丈仙人激烈交锋的,赫然竟是云隐宗万籁静! “万籁静怎会和百丈仙人动起手来?” “该惊讶的难道不是——万籁静竟能与百丈仙人打得有来有回?” “百丈仙人已是半步飞升之境,这……这怎么可能……” 万籁静左手微抬,已将整座小竹楼炼化至寸许,托于掌心;右手长剑挥洒,剑意浩荡流转,既有云隐一脉至高剑道的清逸超然,又隐现魇魔一路的诡谲莫测。 更兼那小竹楼在他掌中不断倾注法力,使他一身修为远超化神之境,气势如渊如岳。 即便如此,他也远不及百丈仙人。 月薄之立在一旁冷眼旁观,心下雪亮:每当百丈仙人剑势将出杀招,万籁静便虚晃一招,作势欲将小竹楼掷出抵挡。百丈仙人顾及苏若清与魏琇莹仍困于楼中,只得骤然收势。 正因如此,万籁静方能与百丈仙人周旋至今。 在寻常弟子看来,万籁静剑势凌厉、身形如电,竟与百丈仙人战得旗鼓相当,往来不绝。 然而月薄之却看得分明:万籁静步步为退,屡次欲寻隙脱身。只是百丈仙人何等修为,剑意如影随形、步步紧逼,根本不给他半分遁逃之机。 月薄之正欲上前,思忖是否该出手介入,却忽觉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头。 他回眸望去,眼中漾起笑意:“魔尊怎么也来了?” 铁横秋呵呵一笑:“这样扬名立威的机会,我哪儿能不来呢?” 说着,他就要纵身上前,给百丈仙人助阵。 月薄之却也拉住他:“你这一出手,很容易露馅,别人就知道你只是一个元婴了。” 铁横秋却道:“也好过你,你一出手,都知道你是魔了。” 月薄之唇线轻抿,淡声道:“我不在乎。” 铁横秋朗声一笑,眼中锐光闪动:“放心,我自有道理!” 话音未落,他已纵身掠出。 月薄之望着他背影,道:“先把玄袍穿上!” 错位囚笼 第231节 铁横秋身形方动,玄袍已倏然覆体,如墨云加身。 越是逼近战局中心,越觉剑气纵横、威压如岳。寻常元婴修士若贸然卷入,莫说正面中剑,即便只是被剑气余波扫中,也必遭重创。 然而,凛冽剑罡甫一触及铁横秋周身,都被玄袍化去。他如飞燕穿云,毫无滞碍地掠入战圈之中。 众人看到铁横秋突然出现,都非常愕然:“魔尊?” “魔尊怎么来了?” “难道万籁静早已勾结魔人?” …… 百丈仙人看到铁横秋出现,也凛然道:“魔尊,意欲何为?” 铁横秋哈哈大笑:“仙人勿虑,我来助你!” 语毕,他长剑倏振,一招“寒梅吐蕊”如冷电破空,直刺万籁静而去。 万籁静面色骤变:“铁师弟,你为何害我!” 铁横秋听得那一声“铁师弟”,不由心神微恍,语气也软了下来:“万师兄,你我终究曾为同门。我不愿伤你,只要你放出无辜之人,此刻回头,尚不为晚!” 万籁静却仰天狂笑,声带凄厉:“我若放人,第一个死的便是我!这般道理,你难道不懂?还是说——”他话音骤冷,那双素来温润的眸子渐渐染上血色,“连你也盼着我死?” 铁横秋一怔,却道:“百丈仙人心慈,我也手软,怎么真会杀了你?” 万籁静却恍若未闻,眼中魔气渐涌,声音愈发幽冷:“我待你如何,待何处觅又如何?纵无大恩,亦有小惠。可你们……却为了不相干的鼠辈,毫不犹豫反手相刺……” 话音未落,小竹楼中属于古玄莫的魇气翻涌而起,如黑雾缠身,悄然渗入万籁静眉间。 刹那间,无数痛苦与压抑的往事在他眼前纷至沓来。古玄莫的魇息如蛇缠绕,在他耳畔低语蛊惑:“如今你已被逼上绝路,除了入魔,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吗?” 万籁静心中未必不清楚古玄莫的算计。 但此刻古玄莫说的话,却也是血淋淋的事实:如今想要突破困局,只能入魔了! 小竹楼里的楼核镇压古玄莫和云思归两个大能,吸取他们的真元成就。 偏偏这两人都是魔族,万籁静不能完全驱使他们的力量。 可若他……悍然入魔呢? 那一切,便将截然不同。 魔气翻涌,自万籁静周身喷薄而出,如墨侵云,弥天盖地。 众人皆惊,愕然相顾:“这是……魔气?” “万籁静……入魔了?” 大家都无语了:“云隐宗是魔道的人才中心吗?” 百丈仙人眉峰骤凛,声如寒钟:“万籁静,你既已堕魔,休怪老夫不再容情!” 铁横秋却猛然叫道:“仙人且慢!” 这层层魔气,和万籁静眉心的癫狂,放在任何人眼里都是魔像。 但铁横秋却熟悉得很,脱口而出:“这是道心种魔!” “道心种魔?”百丈仙人一怔,“你的意思是,古玄莫……” 铁横秋咬牙急道:“师兄,你莫要被古玄莫那魔头给误了!” 万籁静却长袖拂过,小竹楼心飞出万千魇影! 这层层魇影,不仅都有古玄莫的功力,而且剑招一出,赫然又是云思归的剑意! 千百个“云思归”执剑而出,纵是百丈仙人,也不得不凝神应对。 铁横秋在重重魔影间疾闪游走,仗着一身玄袍护体,竟未受半分损伤。 他长剑挥洒,寒梅吐蕊般的剑意绽出万千光华,生生劈开魇影重围。然而,破碎的黑雾竟又迅速凝聚,再度扑涌而来! 铁横秋挥剑再迎,却忽觉一股寒意自背脊窜起—— 万籁静竟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掠至他身后! 这也是理所当然,万籁静身处围攻之中,必得选一个突破口。 别人或许会被蒙骗,当铁横秋是天魔,但万籁静却很清楚,铁横秋只是元婴。 此刻,在万籁静眼里,铁横秋就是一个软柿子。 他只要挟持住了铁横秋,就能让月薄之投鼠忌器,还能顺带牵制住百丈仙人。 然而,铁横秋也想到了,自己一定会被攻打。 老铁邪魅一笑:“好师兄,就等你来呢!” 话音未落,他蓦地回身收剑,双掌齐出,竟是不闪不避,直迎而上! 万籁静眉头大蹙:铁横秋的功力是万万不及自己的,而掌法更是稀松平常,他又怎么会如此自信呢? 第191章 我不是魔尊! 万籁静见铁横秋竟弃了本命剑,只以双掌攻来,心头霎时一滞,下意识也将剑锋收回三分。 古玄莫的声音在他耳畔急响:“可恨!可恨!他要取你性命,你竟还手下留情?” 一抹杀意如墨浸入万籁静心神,可再要催动狠招,却已迟了半步——铁横秋的掌心,已轻轻按上了他的胸膛。 万籁静急运护体罡气,却骤然察觉,那自对方掌心渡来的真气……竟无半分杀气。 古玄莫暗暗心惊:要糟!要糟! 万籁静此子心智坚稳,虽不及罗浮仙子,却也极为难得。自己费尽心机,才在他道心之上撬开一丝裂痕。 眼看大功告成,竟被铁横秋搅局! 古玄莫已经猜到铁横秋这双掌要使的是什么功夫了——正是《太一澄心法》。 一股中正平和的真气猛然涌入万籁静心神,如旭日融雪,将他被浸染的魔气生生消融。万籁静浑身一震,眼中煞气尽散,重现澄澈之光。 万籁静理智回归,瞬间明白了一切,心中懊悔无比:古玄莫来诱惑我的时候,我自以为聪明,把他镇压阵心,为我所用。 殊不知,这分明是饮鸩止渴!长久借用他的魔气,道基怎会不遭侵蚀,心志又如何不被魔念浸染? 枉我自诩智计过人,原来早已堕入彀中,实乃天下第一糊涂之人! 险些酿成大祸,贻害无穷,沦为我最痛恨的云思归那样的人啊! 随着魔气消融,万籁静功力溃散,心神失守,对小竹楼的禁锢骤然减弱。 古玄莫这等大魔头,怎会困于无主之笼? 他猛地将禁制撕裂一道缺口,化作一缕黑烟疾遁而出! 而镇压的云思归在遁逃的功力上,自然比不上古玄莫这种无形无迹的魇魔的,尽管万籁静心神失守,但小竹楼本身的精妙阵法仍然把他困住。 只是此刻万籁静也无暇他顾,心神大乱。 小竹楼倏然从他掌心脱出,消失不见。 几乎同时,一道身影自消散的楼影中浮现——正是苏若清。她双目紧闭,显然昏迷不醒,随着失去依托,直直向下坠去。 万籁静自身亦真气涣散,再难御空,与苏若清一同自高空急坠而下。两道身影如断线之鸢,眼看便要同赴黄泉! 铁横秋方才运功完毕,还未来得及行动,眼见二人急速下坠,已是心急如焚,却救援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百丈仙人长袖一挥,一股清风自地面盘旋而起,如一只无形巨掌,轻轻托住二人下坠之势,助他们缓缓落地。 地上观战的众修士修为远不及空中那几位,只能瞧见光影乱闪、气劲横飞,压根看不清具体的门道。 在他们眼里: 百丈仙人和万籁静对轰,轰隆轰隆——铁横秋飞上来加入,轰隆轰隆——万籁静一对二打不过了,入魔,轰隆轰隆——铁横秋一掌把万籁静打懵了,小竹楼都飞了,万籁静摔地上了,百丈仙人救他了。 这一通噼里啪啦的打斗,在众人看来,不过是几声轰隆、几道影子,还没理清头绪,胜负已分。 百丈仙人与铁横秋当即飞身落下,趋前查看三人状况。 只见苏若清虽气息微弱,身上带伤,但显然万籁静先前并未痛下杀手,性命并无大碍,只是身中咒术,一时昏迷不醒。 铁横秋急忙追问:“魏琇莹人在何处?” 万籁静苦笑道:“我并未对她出手。” 原来魏琇莹之所以失踪,是因她懊悔自己查到了不该查的事,便悄悄离开白光山,自行躲藏了起来。苏若清一早发现魏琇莹不见踪影,当即疑心是万籁静所为,一时冲动前去质问,反倒让万籁静察觉凌霄宫主之死已经败露,只得匆忙将她拘禁。 “凌霄宫主与我有私怨,但苏若清与魏琇莹均与我无冤无仇,我自然不会伤她们性命。”万籁静说罢,环顾四周,只见众人眼中尽是怀疑之色。 他呕出一口鲜血,满脸懊悔道:“多说无益。我有负正道,唯有以死明志而已!” 说着,他便要横剑自刎。 看着万籁静这么决绝,铁横秋却不太担心。 刚才半空中,万籁静的懊悔,看着挺真的。 但现在自刎,就有点儿假,因为拔剑的速度实在太慢啦! 大概刚刚万籁静心神俱裂、万念俱灰,现在缓过劲来,又明白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种心情,铁横秋也是很理解的。 论起来,万籁静所犯最大的事,就是杀了凌霄宫主。但这人着实可恶,竟敢刺杀月薄之,简直就是取死有道! 就算万籁静不杀她,铁横秋也不会放过她。 因此,铁横秋这位邪恶剑修霸道魔尊下意识就站在了万籁静这一边。 铁横秋心领神会地抢上一步,一把拉住万籁静执剑的手,痛心疾首道:“万师兄,何至于此?你不过是中了古玄莫那老贼的‘道心种魔’之术,一时受其操控罢了!如今既已清醒,仍是堂堂正道栋梁,何必轻生?” 他故意把“道心种魔”四个字说得特别大声,而且因为实在有点儿太大声了,轰得在场低阶修士耳朵嗡嗡,快要聋了。 周围修士顿时哗然。 “道心种魔?难道是那个传说中能侵蚀心神的邪术?” “如此说来,万师兄并非自愿入魔,而是遭人暗算?” 错位囚笼 第232节 人群中议论纷纷,原本对万籁静的敌视态度也随之松动。 百丈仙人也大步上前,声如洪钟,肃然道:“铁道友所言极是。‘道心种魔’诡谲难防,中术者心神受制,实非本意。万小友切莫过分自责,以致亲者痛、仇者快。” 百丈仙人既已定调,此事便算尘埃落定,再无人公然指责万籁静。究其根本,他的罪过仅在于杀了凌霄宫主,而这在弱肉强食的修真界,早已司空见惯。 而云隐宗弟子们也私心觉得杀了凌霄宫主没什么大不了的,不仅不好,而且还极妙,能把昔日被凌霄宫侵吞的资源夺回来。 其他门派也虎视眈眈,意图从凌霄宫的残局中牟利,又怎会真心替其鸣冤? 唯有零落的凌霄宫弟子,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却敢怒不敢言,只能盼着他日凌霄宫再度崛起,可以向云隐宗报复。 万籁静心下缓了一口气,正想着赶紧晕过去,暂时结束这一场官司。 却不想,百丈仙人又问道:“只不过,古玄莫从不离开魔域,他是如何对你道心种魔的?” 万籁静蹙眉,不知如何回答。 一旁铁横秋见状,适时接过话头:“仙人可还记得数年前魔宫坍塌一事?” 百丈仙人颔首:“确有耳闻。当时魔宫崩毁,魔尊下落不明,此事在修真界传得沸沸扬扬。” 此事流传甚广,在场不少修士亦纷纷点头,低声议论。 铁横秋这才续道:“实不相瞒,古玄莫昔日之所以无法离开魔域,正是受魔宫禁制所困。而魔宫一塌,禁制随之瓦解,他才得以潜入人间,暗中作乱。” 众人闻言,无不悚然变色。 古玄莫凶名赫赫,修真界谁人不晓?只因他受困于魔域禁制,众修士才略感心安,只道只要不踏足魔域,便无大碍。 可如今魔宫已塌,禁制消散,这绝世魔头竟早已悄无声息地潜入人间!连万籁静这般修为高深的正道领袖,都着了他的道,险些心志尽失、堕入魔途……若他日古玄莫寻上门来,寻常修士又如何抵挡? 一念及此,阵阵寒意自众人脊背窜起,场上顿时一片寂然,唯闻几声压抑的抽气之声。 在场众人中,除却几位大能,修为最高的便要数南段真人。他已至元婴大圆满,性情刚烈,嫉恶如仇。此番本未参与大比,却因听闻白光山有魔踪作乱,竟在正道修士纷纷退避之际,孤身仗剑而来,誓要斩妖除魔。 这样一位人物,自然对铁横秋难有半分好颜色。他踏前一步,目光如电,直指铁横秋:“你身为魔尊,空口白话,叫我们如何轻信?那古玄莫本就是你麾下魔将,如今你突然现身,又作态维护万籁静,此举岂不令人起疑?” 此话一出,四下皆静,不少修士纷纷点头,看向万籁静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猜疑。 南段真人转身向百丈仙人郑重一礼,扬声道:“还请仙人明察秋毫,切莫被奸邪之辈蒙蔽了视听!” 月薄之静立一旁,眼见铁横秋遭众人质疑,心头先是涌起一阵担忧,随即又化为莫名的烦闷。他传音入密,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早说过莫管闲事。正道这潭水,谁蹚谁浑。” 铁横秋却不反驳,只侧首朝他轻轻一笑,传音回道:“我知你是担心我。不必忧心,我自有分寸。” 月薄之轻哼一声,不再阻拦他,末了只冷冷道:“若有人要伤你,你也别怪我心狠手辣。” 铁横秋自然知晓月薄之的手段——他若出手,绝无转圜。正因如此,铁横秋才屡屡抢在前头,一则是顾及月薄之旧伤未愈,不宜动武;二则更是怕他杀心一起,局面再难挽回。 不过,这些话铁横秋也不说,他知道月薄之不爱听。 因此,他只道:“辣的好,辣的好,我就喜欢你这么辣。” 月薄之:“……你最近有点儿油腻了。” 铁横秋和月薄之在那儿眉来眼去、郎情郎意的时候,百丈仙人却已站前一步。 他只说道:“南段真人,依老朽所见,铁道友并非魔族之身。”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众修士面面相觑,低声议论不绝: “什么?铁横秋不是魔族?他可是堂堂魔尊,怎会不是魔?” “百丈仙人此言何意……” 百丈仙人抚须一笑,目光清明:“方才激战之中,老朽看得真切。铁道友出手时气息纯正,招式间并无半分魔气流转。” 南段真人眉头紧锁,仍不放松:“高阶魔族若有意隐藏,不出杀招之时,未必不能将魔气掩饰得天衣无缝。单凭气息判断,恐怕有失稳妥。” 百丈仙人颔首:“道友所言有理。只不过,老朽亲眼所见,万籁静周身魔气得以净化,正是因铁道友施展了《太一澄心法》。”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那可是失传千年的玄门正法!” “相传唯有道心无暇、灵台澄澈之人方能驾驭……” “魔尊怎可能使得出这等功法?!” 就连南段真人也面露惊诧,但他随即稳住心神,坚持道:“即便如此,铁横秋玄袍铁面,号令魔侍,强掳月尊,这是不争的事实!” 百丈仙人闻言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铁横秋,语气温和:“不知铁道友可否为老朽与众位解惑?” 铁横秋面露苦笑,摇头叹道:“唉!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信……” “道友且说。”百丈仙人很耐心地道。 铁横秋便道:“其实,我的确不是魔尊,我也没有堕魔!” 南段真人闻言,脸上写满怀疑,正要开口驳斥—— 却在此刻,一直静立一旁的月薄之忽然迈步上前,清冷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可以作证。” 此言一出,全场目光瞬间聚焦于他。就连铁横秋也略显意外,他未曾料到月薄之会在此刻主动出声。 铁横秋心中倒是有些担忧,因为他不知道月薄之会说什么。 却见月薄之稳步上前,向百丈仙人郑重一礼,神色肃然:“晚辈此前有所隐瞒,未能向前辈坦诚实情,还望前辈恕罪。” 百丈仙人伸手虚扶,语气宽和:“月贤侄不必如此,但说无妨。” 月薄之略一沉吟,清晰说道:“当年云思归堕入魔道,设计害我,令我身陷魔宫。彼时魔尊欲取我灵骨炼化,铁横秋不顾生死,孤身深入魔域相救。激战之中,魔宫因而坍塌,古玄莫亦趁乱遁逃人间。”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失色。 也别说众人了,连铁横秋也大惊失色:“啊……我……我好勇啊。” 百丈仙人愣了愣:“那……怎么会……” 月薄之神色凛然,续道:“我与铁横秋联手诛杀魔尊,夺其玄袍铁面,更将残余魔侍尽数制住。”他语气微顿,声沉如水,“此后我们假借魔尊身份返回人间,演这一出戏,只为引那古玄莫现身。只可惜……终究棋差一着,还是让他逃脱了。” 众人闻言,莫不大震。 铁横秋也跟着大受震撼:怎会如此! 月薄之说的话,和我要编的谎,居然大差不差! 这就是心有灵犀吗? 铁横秋闻言心头一甜,如饮蜜浆,立时传音道:“你最知道我的心。” 月薄之听他这般说,唇边亦不自觉泛起一丝笑意,却仍回音道:“你也该与我商量。这些话,由我来说,绝对比你由你来说,更令人信服。” 铁横秋一时语塞。他本想说,自己不过是想独揽诸事,不愿月薄之再费心神。可转念一想,这般自作主张、大包大揽,难道是月薄之想要的吗? 铁横秋念头通达,只道:“这是我错了,从此必然与夫人有商有量,珠联璧合,合伙骗人。” 果然,方才无论铁横秋如何解释,南段真人总能寻到破绽,步步紧逼。 但此刻月薄之娓娓道来,他却沉默不语,虽未全然信服,却也不再轻易出声质疑。 百丈仙人更是大为感叹:“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故事……真是辛苦你们了。” 万籁静亦是长叹一声,语气沉重:“更可虑的是,方才我心神失守之际,小竹楼已被那魔头趁机夺去……此物若落入奸邪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听闻小竹楼失窃,百丈仙人脸色骤变:“你身为阵主,难道无法将其召回?” 万籁静面露苦涩,摇头道:“我如今道心受损,元气大伤,已是力不从心。” 百丈仙人追问:“可能追踪其下落?” 万籁静再次摇头:“古玄莫乃魇魔之身,最善隐匿形迹,无迹可寻。” 百丈仙人抚须长叹,声音中透出深深的无力:“此物遗失,实乃正道一场大劫!” 万籁静面露惭色,再度深深一拜:“一切皆因晚辈道心不坚而起!晚辈必当竭尽所能,追回小竹楼,诛灭邪魔!” 百丈仙人把他扶起来:“罢了、罢了……” 众修士看着万籁静身受重伤,还痛失法宝,不觉出几分同情。 无人知晓,小竹楼已化作微尘一点,藏于万籁静的识海深处。 万籁静垂头下来,眼神微闭:古玄莫脱出了小竹楼,但小竹楼仍在万籁静掌控之中。 一个残酷的现实就是——众人都已经知道了小竹楼有多么强大,正如他们知道此刻万籁静有多么虚弱。 若他还光明正大拥有小竹楼,无异于稚子抱金于闹市。 倒不如推给那个不知所踪的古玄莫,这样古玄莫替他成为众矢之的,岂不是美事一桩。 就在此时,铁横秋高声说道:“如此说来,在下这身份,总算是得以分明了!” 百丈仙人立时领会,含笑将他引至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慨然道:“铁道友忍辱负重,深入魔域,实乃我正道楷模。”随即转向众人,声传四方,“今日诸位当知,铁横秋不是魔尊,而是心系苍生的正道之士!” 众修士闻言,纷纷躬身行礼:“铁道友高义!我等感佩!” 铁横秋笑着还礼,继而转向百丈仙人,语气诚恳:“诛魔卫道,本是我辈分内之事。只是……在下确有一桩私愿,恳请仙人成全。” “但说无妨。”百丈仙人温声道。 铁横秋拉着月薄之,羞涩说道:“之前,我俩忍辱负重,身份不明,没法给彼此一个名分。如今我们想在百丈仙人以及诸位同道的见证下,成为天地认可的道侣。” 第192章 血契解除 纵酒城书局近来可谓生意兴隆,大单不断。热点一浪高过一浪,写书人笔走龙蛇,墨迹未干就得续上新篇,活字印刷的板子都快冒火星子。 先是云思归入魔轶闻,后来又是魔尊夺月,如今一个大反转——原来所谓“魔尊夺月”竟是子虚乌有,铁横秋与月薄之非但不是仇敌,反倒是一对情投意合、忍辱负重的仙道侠侣! 如今月薄之和铁横秋要在百丈仙人的主持下成婚,更是举世瞩目。 这消息一出,不少正道人士齐来恭贺,济济一堂,热闹非凡。 白光山上热热闹闹的,月薄之却觉得烦闷,依旧一个人关在暖阁里,不太见外人。 世人皆知其性如孤鸿,自是无人惊扰。 铁横秋便要负责迎来送往,疲惫得很。 备婚期间诸事繁忙,两人相见反不如前,月薄之心中不免积了些许怨怼。 错位囚笼 第233节 这日傍晚,铁横秋方才拖着疲惫回到内院,却见月薄之正临窗而坐,手持书卷,眼也未抬,闲闲抛来一句:“铁尊如今可是大忙人了。” 铁横秋无奈摊手:“大家来喝我们的喜酒,我也不能不给面子。” 月薄之淡淡道:“面子有什么好给的?” 铁横秋笑道:“唉,面子可以不要,但贺礼不能不要啊!” 月薄之终是忍俊不禁,抬眼睨他:“现在都是‘尊’字辈的人了,还这么财迷。” “我这个‘尊’字来得亏心。”铁横秋摸摸鼻子,“哪儿有元婴就称尊的?” 只是外头的人,尚不知铁横秋只是元婴。 白光山上,铁横秋的战绩实在太辉煌了,以至于人人都当他起码是一个法相期的。 这时候,外头传来叩门声。 月薄之立即不悦:“……太阳都知道要下山了,却仍有不识相的上门。” 铁横秋见他面露愠色,想也不想便朝外高声应道:“不见不见!今日已晚,有事明日再议。” 却听得门外说道:“是何氏家主并少主亲自来访,说有厚礼相赠。” 一听到“厚礼”二字,铁横秋心头倏地一跳: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可何氏家底深厚,他们口中的“厚礼”,那必定是非同小可! 铁横秋那点财迷心思,月薄之一眼便看穿了。见他还强作镇定、偷偷打量自己的反应,月薄之只觉得好笑,便轻嗤一声,随口给了个台阶:“也罢,我倒是许久没见何染霜了。” 铁横秋如蒙大赦,赶紧顺杆往上爬:“可不是嘛!故友来访,岂有不见之理?正好叙叙旧!” 话音未落,他已迫不及待地朝门外高喊:“快请!快请!” 须臾,就见何处觅推着一个身座轮椅的男人进来了。 铁横秋原本觉得何处觅是他见过最爱穿戴珠宝的男人,满身绫罗金玉,宛如宝矿。可今日见到何家家主,才知何为小巫见大巫。 但见这位家主周身流光溢彩,宛如将漫天云霞披在了身上,连身下那张轮椅都极尽雕琢,镶满了世间奇珍,璀璨得令人不敢直视。 铁横秋看得暗自咋舌:这要是哪只耗子有福气,偷偷啃上一口这轮椅轱辘,怕是都能当场开了灵智,得道成精! 因为太过珠光宝气了,财迷铁横秋好久才终于将视线放在何染霜脸上。 却见这何染霜年岁已长,容貌却依旧保持着青年风姿,唯独两鬓如染秋霜,一双眸子里沉淀着挥之不去的沧桑之感。 月薄之看了一眼这轮椅,笑叹:“你终究还是全瘸了。” 何染霜不怒反笑:“的确没你的好福气,据说你的心证有转机,只要吃了那净时莲心就好。” 月薄之颔首:“只是还欠了两味药。” 何染霜闻言,唇角微扬,朝身旁的何处觅递去一个眼色。 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月薄之自然是看在眼内的,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何处觅看了眼色,会意,恭敬捧出两只玉匣。匣盖开启,只见两株灵气盎然的仙草静卧其中。 月薄之一看:“正是我缺的两味药材。” 铁横秋心下大喜,赶紧接过:“多谢何家主。” 月薄之在一旁淡淡泼了盆冷水:“谁不知道何家是修真界头号生意精,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小五,你可别谢得太早。” 铁横秋一愣,心里也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但这两味药对月薄之那么重要,铁横秋即便肝脑涂地也得拿来。于是他神色一正,向何染霜拱手道:“不知何家家主有什么用得上在下的?” 何染霜笑得像只狐狸,十分干脆:“暂时没有。不过,让两位欠我个人情,总不是坏事。” 四人坐下叙旧,闲话了几句。 何处觅看着铁横秋和月薄之你侬我侬的,心下一阵感慨。 倒也不再有什么醋意,微微失落涌上心头,却非锥心之痛,更像是少年时一场好梦终于醒了。 梦醒时分,虽有惘然,却更多的是理所当然。 闲话既完,铁横秋就要送何处觅和何染霜离去。 铁横秋回到室内,看着台面上的仙草,对月薄之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原本想着婚后再细细调理,但既然万事俱备了,炼丹也不过几天功夫,倒也不耽误什么的,不如赶紧炼制出来,咱们健健康康地成婚,岂不是两全其美?” “此药非同寻常,”月薄之垂眸,“恐怕需用传神鼎方能炼制。” “传神鼎?”铁横秋眼皮一跳,“那鼎远在千里之外的云隐宗啊……” 月薄之抬眼瞥他,语气听不出喜怒:“那你来说,我们是先炼药,还是先成婚?” 铁横秋对上他的目光,心头一凛,深知这又是一道送命题。 不过,铁横秋已非吴下阿蒙。 铁横秋也不多想,直接道:“这可以两全,何必费心?” 说着,铁横秋心念一动,夜知闻应召而来。 夜知闻倏然现身,脸上红扑扑的,显然酒兴正浓。他一脸不爽地揉着眼:“干什么呢?拉人也不看时候!幸亏我是在喝酒,要是在蹲茅坑,你这不成心害我出丑吗?” 铁横秋笑道:“你说得在理。其实我也想过,当初结下血契本是权宜之计。长久用契约拘着你,终究不妥,对你也未必公平。” 夜知闻闻言眼神一凛,醉意顿时散了七八分:“你的意思是……要解除契约?” “正是。还你自由之身,难道不好吗?”铁横秋端详着他的神色,疑惑道,“可你看起来……怎么反倒不太乐意?” 夜知闻挠了挠头,语气有些含糊:“倒也不是不乐意,只是太突然了。说实话,我并没觉得这血契有多大束缚。” 一旁的月薄之却淡淡开口:“那是因为小五为人厚道,从不轻易使唤你。若换个心狠的主人,命你为奴为马,你便知道这血契的真正分量了。” 夜知闻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摆手道:“行吧,反正我无所谓。” 铁横秋看着他,微微一笑:“再说了,将来你若遇上意中人,要结道侣契,身上还背着血契总归不便,说不定还会相冲。” 夜知闻简直无语:“你自己要成亲,别扯上我。我还没有心上鸟呢。” 铁横秋与月薄之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再多言:有些事情,还是留给霁难逢自己烦恼去吧。 铁横秋依照月薄之所授,低声诵念咒文。 只见他眉心处一道朱红色的鸟形纹路逐渐浮现,那纹路以眉心为原点,向两侧舒展延伸,宛如一只朱鸟展翅的瞬间被镌刻于额间。 他指尖凝聚灵光,迅速划过额前。朱鸟纹路应声而碎,化作点点星芒,消散在空气中。 ——血契消除! 刹那,夜知闻神魂一轻。他从未感到束缚,此刻却如游鱼离岸,倏然跃入无垠深海,每一个念头都自在舒展,畅游无碍。 “这感觉……”夜知闻怔在原地,轻声喃喃,“我几乎都快忘了这种感觉。” 夜知闻回过神来,瞧着铁横秋嘿嘿一笑。 铁横秋却对夜知闻道:“只是最后还想再劳烦你一件事,不知是否方便?” 夜知闻朗声笑道:“你我之间,即便没有血契维系,也仍是朋友。朋友开口,有何不便?” 铁横秋便拿起仙草,说道:“还请你帮忙去传神鼎,用你的离火开炉,为我们炼制仙丹。” “此事好说。”夜知闻爽快应下,随即却又眉头微蹙,“只是这一来一回,加上炼丹耗时,不知能否赶上喝你二人的喜酒?” 月薄之在一旁掐指略算,淡然道:“传神鼎配上你的九转离火,若全力施为,大概两三日功夫。你还有火遁术,自然来得及。” 铁横秋又笑道:“即便来不及,不是更好?横竖你也没钱送份子。” 夜知闻一听就乐了:“那敢情好,我多拖一天才回来,免得给你们凑份子!” 说着,夜知闻就要告辞。 铁横秋却拽住他:“等等!你炼丹时心神专注,要是被人趁机偷袭怎么办?” 夜知闻满不在乎地挠挠羽冠:“谁闲着没事偷袭我啊?” 铁横秋简直拿他没办法:“你这心可真大!还是叫上霁难逢吧,有他在旁边守着,我们才放心。” “成,那我找他去。”夜知闻爽快答应。 说罢,夜知闻身形一转,化作飞鸟冲天而起,瞬息间便不见了踪影。 看着夜知闻飞走得这么快,铁横秋倒是有些担忧:“这小鸟儿做事毛躁,也不知会不会去叫霁难逢……” 说着,铁横秋还想去找霁难逢确认一番。 却不想,月薄之抬手拉住他:“你也太爱操心了。” “你那么信任吱喳,觉得他就算没血契束缚,也会言听计从?”铁横秋挑眉。 “倒不是信任他,我是知道霁难逢,”月薄之道,“即便不说,霁难逢自己也会跟去的。” 铁横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月薄之转头对铁横秋道:“你既然那么担心,为什么不待他把仙丹炼成才解除血契?” 铁横秋笑道:“若那么做,反而显得心不诚了。吱喳那孩子自然不在意,却只怕霁难逢要多想,反而不肯尽心了。” 月薄之轻哼一声,不以为意。 铁横秋又拉着他的手,道:“更有一件,我跟夜知闻说了,他日有了心上人,身上有血契不方便,这话其实是我自己的感悟。” 听到这话,月薄之耳廓一热,却抿唇道:“你越来越会说话了。” 第193章 秋月大婚 白光山之巅,云霞铺就万里红妆。 霞光最盛处,铁横秋和月薄之并肩而立。 铁横秋一身玄端礼袍,金线绣着暗云纹,难得敛去平日跳脱,眉宇间是压不住的欣喜。月薄之一袭绯衣,缓步而来。他依旧神色清淡,如覆霜雪,可那身炽艳的红,却似寒梅骤然绽于凛冬,惊心动魄。 宾客们无不颔首赞叹:“真乃天作之合!” 万籁静也位列期间,虽然经历之前的事情,身份有些尴尬。但因为百丈仙人一锤定音,肯定了他迷途知返,仍是宗门正道,大家也给他足够的尊重。 他静立人群之中,望着铁横秋与月薄之在漫天霞光中交拜天地,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化作一抹清风般浅淡的笑意,不着痕迹,随风而散。 百丈仙人笑容和蔼,请这一对新人念词。 铁横秋与月薄之相对而立,各自以指为刃,在掌心划下一道血痕。两掌相合,鲜血交融,他们面向天地,朗声立下血誓: “乾坤朗照,日月齐辉。 错位囚笼 第234节 歃血为盟,结发同心。 仙路迢递,尘寰扰攘。 神魂相托,生死不移。 有违此誓,天道共殛!” 血誓既成,二人眉心皆现一道朱色契纹,如焰如莲,流转生辉。 旋即光华内敛,契纹隐入灵台,唯余一点灵犀相通。 二人看向对方,都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联系感。 铁横秋低声问他:“好道侣,你从此可放心了?” 月薄之薄唇轻牵:“原来你同我结契,就是为了叫我放心。” 铁横秋:……懂了,就还是不放心呗。 没事儿没事儿,日久见人心,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红烛摇曳,映得满室生辉。 新房门扉轻合,将外间的喧闹稍稍隔绝,只余隐约的锣鼓声透过窗棂,为这洞房之夜添上几分喜庆底色。 百丈仙人含笑立于一旁,见证他们二人同饮合卺酒。 铁横秋与月薄之各执一杯,手臂交缠,仰首饮尽杯中琼浆。 看着二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百丈仙人语气温和:“不错,不错,这酒可还入口?” 铁横秋只道:“晚辈出身贫寒,不懂得什么品酒。” 月薄之轻嗽两声:“晚辈也是自幼心疾,几乎滴酒不沾,不太懂酒。” “是啊,正是因为你从不喝酒,唯有大喜日子,才肯赏脸饮上一杯……”百丈仙人笑容越发深邃,“这酒可是专程为你而准备的。” 月薄之闻言,脸色骤变,猛地捂住心口,一股钻心之痛瞬间席卷周身。 铁横秋身体一僵,也感觉到酒不对劲。 他面上故作惊惶,暗地里却已催动体内神树灵骨。 若在从前,这灵骨解毒可谓万应万灵,纵是闯那天地虿盆,被毒蝎围咬一路,他也能硬生生杀出血路。 可自从出了传神鼎之后,解毒之效便大不如前。莫说硬扛天地虿盆,就连上回在流觞居误中狐妖的软筋散,也需运转许久才能化解。 此刻身中奇毒,解毒更加是难上加难。 铁横秋扶住月薄之,心念急转,惊怒交加地看向百丈仙人。 百丈仙人陡然面露痛惜之色,抬手缓缓抹过额头,把护体印记撇去,眉心处一缕衰败之气如毒蛇般钻出,隐隐盘旋。 铁横秋不明就里:“这、这是……” 月薄之强忍心口剧痛,扯出一抹冷笑:“他境界停滞数百载,迟迟无法突破……如今天人五衰已至,大限将至了。” 铁横秋闻言一怔,随即了然:纵是绝代大能,若不能踏破虚空、飞升上界,也终究逃不过寿元耗尽、重归天地的那一天。 这本是天地至理,只是他从未想过,这般结局会应在这位德高望重的仙人身上。 烛影摇晃间,百丈仙人眼中竟泛起泪光,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月贤侄,老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不能突破此境关,便要与那凡夫俗子一般,化作一抔黄土……” 铁横秋却突然想起了什么:“那日,何处觅被云隐宗弟子伏击,本来可以脱困,却有一个蒙面人出手……难道是……” 百丈仙人抿唇一笑:“正是老夫。” “为什么?”铁横秋不解,“你为什么要去劫杀何处觅?” 百丈仙人苦笑:“月贤侄,我本来没想动你。我原打算拿了万籁静的小竹楼提升修为就算了,谁知道……” 铁横秋身子一颤:“万籁静入魔,被逼上绝路……难道也是你设计的?” 百丈仙人沉吟半晌,说道:“凌霄宫主之死,我怎么会看不出是何人所为?小竹楼的神通,我一眼便知。我原本是想将计就计,让万籁静作茧自缚,我再出手剥夺他的小竹楼,也算为正道除害,没想到却还是棋差一着。” 原来,万籁静虽然杀了凌霄宫主,却还没有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他没有毁坏凌霄宫主的尸身,更没有派人去杀何处觅。 开棺让凌霄宫主尸身腐败、引魏琇莹和苏若清去查万籁静、乃至号令云隐宗弟子击杀何处觅,通通都是百丈仙人所为! 为了不让真相败露,那晚之后,百丈仙人抹去了云隐宗弟子相关记忆。 不仅如此,他还故意将万籁静和铁横秋隔开,一边让万籁静闭门养伤,一边又支使铁横秋忙于接待外客,使得两人始终没机会好好对质。 这一瞒,就瞒到了今天。 一念及此,铁横秋望向百丈仙人,心中剧震。他自问历经江湖风波,见识过人心诡谲,却从未想过,眼前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竟能伪装至此! 月薄之本就对人性失望,此刻见那慈眉善目的伪装尽数剥落,心中并无太多悲愤,反倒泛起一种“果然如此”的漠然。 他连连冷笑道:“只不知,除了借用小竹楼之外,前辈又想出什么好办法来突破呢?” 百丈仙人神色渐冷,眉间黑气愈盛,缓缓吐出五个字: “寒梅淬体丹。” 铁横秋心神一震,加紧运转体内的灵骨解毒,嘴上却道:“你可别装模作样了。我看你分明一早就觊觎寒梅淬体丹了吧。小竹楼终归是外物,还得自行炼化,你不善此道,必然所费不少功夫。哪里比得上寒梅淬体丹,服下便能易筋洗髓,立竿见影?” 这话正正刺中百丈仙人心中隐秘。 修行多年,他早已习惯凡事师出有名,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当日万籁静谎称小竹楼已失,他未加详查便转而谋算月薄之,这般急切,无非是因心底真正觊觎的,正是月薄之那一身难得的梅蕊灵体。 百丈仙人对铁横秋冷哼一声:“你也莫要逞英雄,难道你以为,我真的看不出你的斤两?” 铁横秋脸色一白。 百丈仙人眼眸透出寒光:“我处处纵着你,装作不懂你的算计,也不过是为着这一天罢了!” 果然,铁横秋以玄袍加身伪装的修为,根本不能瞒过百丈仙人。他早已知晓,铁横秋道行不过元婴化神之间。 他要对付铁横秋,绰绰有余。 铁横秋见百丈仙人已彻底撕破脸皮,再顾不得许多,全力催动体内灵骨。 可越是心急,越是察觉这灵骨与往昔大不相同——虽同属木性,却不全然是神树灵骨的气息。更诡异的是,灵骨深处似被一道无形封印镇住,灵气滞涩,难以尽数调用。 危急关头,他已无暇细究,只能强行运转真气,悍然冲击那道封印! 只听体内一声微不可察的碎裂声,封印被撕开一线,一股精纯却陌生的气息骤然涌出。可这具肉身根本承受不住如此冲击,铁横秋胸口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百丈仙人和月薄之见状,都大吃一惊。 铁横秋体内灵气狂涌,虽令他经脉受损,却也将那奇毒瞬间涤荡。然而这股力量过于磅礴失控,如洪流般在他灵脉间横冲直撞,倏然冲上眉心,竟将月薄之种下的藏锋印一举击碎! 印记消散的刹那,一股精纯无比的真气沛然溢出。 百丈仙人骇然倒退半步,失声惊呼:“这是——!” 月薄之立即意识到什么,喝道:“小五,速去引天雷淬体!” 此刻铁横秋真气暴走,脏腑受创,口中鲜血不断涌出,已是危在旦夕。 月薄之居然叫他去找雷劈! 这任谁听了都觉得是他又发癫了。 然而,铁横秋根本不去思考,立即就执行月薄之的话。 既是道侣,要癫一起癫! 百丈仙人也瞬间明悟,喝道:“哪里走!” 他手指一点,剑意如风,立即扑向铁横秋。 他倒是志在必得,此刻月薄之自身难保,而铁横秋的身法不可能躲开他这一击。 杀意逼至眉睫,铁横秋只觉罡风压体,气息为之闭塞。 百丈仙人从容负手,含笑等待铁横秋血溅五步。 却不想,眼前骤然火光一现! 轰隆——铁横秋的身影在原地消失。 百丈仙人一怔,眼底掠过惊疑:“十阶火遁术?!”随即冷笑,“差点儿忘了你会这个了。” 话音未落,殿外已是电光裂空,雷声轰鸣! 铁横秋受伤太重,强行催动火遁术,也逃不远,只是飞到了不远处的土坡上,五脏六腑都被失控的灵气激荡,疼痛使他差点昏倒。 但他咬住舌尖,强行提气:“雷蛰于渊!” 蛰雷引应声而动,漫天电光如银蛇乱舞,直朝他孱弱的身躯劈落! 这惊天动地的雷声,瞬间惊动了所有宾客。 众人纷纷离席赶来,却见婚房不远处,铁横秋竟在引动天雷!一道道电光狠狠劈在他身上,直打得他皮开肉绽,七窍溢血,形貌惨烈至极! 众人看到莫不大骇:“现在的大能都流行这样洞房吗?” 何氏书局首席主笔见状,也是一个灵感大爆发,当即提笔疾书——《魔尊夺月·最新章:洞房当晚,道侣就爆雷了》。 万籁静上前一看,眼神微眯。 何处觅正想要上前探问,却听端坐轮椅上的何染霜淡淡开口:“回来。” 何处觅依言退后两步,低声道:“太叔,此事恐怕不简单。” “的确不简单。”何染霜微微颔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还是撤吧。” 何处觅却脚步踟蹰,并未挪动。 “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何染霜语气转沉。 何处觅猛地跪地,声音哽咽却坚定:“太叔常教导我,做人要账目分明。铁横秋于我有大恩,今日我若弃他不顾,岂不是算了一笔糊涂账?” 何染霜闭目不答。 “太叔!”何处觅眼眶微红。 “起来。”何染霜语气不容置疑。 何处觅只得缓缓起身,脸上犹带不甘。 错位囚笼 第235节 何染霜睁眼瞥见他这副模样,不由气笑:“他这是在淬体破境,死不了!” 万籁静站在旁边,闻言忍不住询问道:“不知这淬体破境,是什么意思?” 何处觅和何染霜看到万籁静开口跟自己说话,都有些意外。 经历过云隐宗弟子围攻后,何处觅和万籁静之间便生了芥蒂,好久没有说过话了。 这也难怪。因为百丈仙人暗中作梗,使得万籁静对何处觅遭云隐宗弟子追杀一事毫不知情;而何处觅亦始终以为那场祸事是万籁静所指使。 此刻万籁静突然搭话,何处觅不禁默然,何染霜也是神色冷淡。 万籁静拱手一礼,诚恳道:“说起那日我走火入魔,惊扰了何少主,心中一直难安。事后我曾数次修书陈情致歉,不知阁下可曾收到?” 闻言,何处觅和何染霜神色微变。 何染霜沉声问道:“你曾数次修书?什么时候的事情?” 万籁静此刻也察觉到蹊跷了,目光深邃地投向被天雷之光笼罩的婚房:“铁横秋此刻正在屋顶独抗天雷……可月薄之呢?以他对铁横秋的珍视,大婚之夜,怎么会叫他一个人独对天雷?” 此刻的月薄之,确已自身难保。 婚房之内,原本该是温情缱绻的红烛,却映照着不祥血色。 月薄之被百丈仙人一掌重创在地,口吐鲜血,却仍强撑着支起身子,面色凛然。 百丈仙人叹道:“你暗伤未愈,又饮毒酒,竟还能接我十招……果真是天纵奇才,不枉为罗浮仙子之后。” 月薄之冷笑:“你们一个个,倒都念着她。” 百丈仙人听出月薄之的冷嘲之意,无奈一叹:“唉,老夫也是迫不得已。你放心,我不是心狠手辣、不念旧情之人。尽管我会用你的血肉炼丹,但你的灵骨和魂魄我都会尽力保留。待我飞升成仙后,自当设法将你复生。” 月薄之闻言,说道:“道貌岸然到你这个境界,倒是头一次见。” 百丈仙人不怒反笑:“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他的笑容依旧慈和,手中杀招却毫无迟疑,一道凛冽剑意直贯月薄之心脉! 就在剑意即将贯体的刹那,一道烈焰般的身影疾掠而入,猛地将月薄之扑开! 凌厉的剑意击空,轰然斩落在地。 霎时间,气劲爆裂,整座婚房应声崩碎,木石横飞。 原本正围观铁横秋受雷劫的宾客,皆被这声巨响惊动,纷纷转头望向婚房方向。 只见百丈仙人飞身跃起,一道朱红身影却已携着月薄之腾空掠出! 月薄之勉力抬眼,气息微弱:“夜知闻……” “实在抱歉,我来迟了!”夜知闻叹道。 按照原本计划,以夜知闻的速度,是能在婚礼前赶来的。却不提防,经历过之前的种种风波后,万籁静用阵法加固了云隐宗的防御。 万籁静的阵法岂是儿戏?夜知闻迷失其中,好几次找不到路,幸得霁难逢相助,才寻到传神峰,但也耽误了几日功夫。 此刻形势危急,也顾不得解释前因。 夜知闻毫不犹豫,将那枚刚炼成的仙丹取出:“快吃!” 看着夜知闻手中仙丹,百丈仙人感受到了净时莲心的气息,暗道不好。 他不禁懊恼:我将净时莲心给了何处觅,就是不愿让铁横秋拿到。没想到,何处觅这孩儿胳膊肘往外拐,好好的宝物居然拱手让人!看来何氏这一族的确是摇摆不定,亦正亦邪。只要有利可图,什么人都敢结交! 但此刻也不是责怪何处觅的时候了,百丈仙人立即并指成剑,击杀夜知闻和月薄之。 不料,一道凛冽刀气忽从身后袭来,锋芒逼人,百丈仙人只得回身格挡。 但见来者一袭紫衣,长发飞扬,姿容风流,指尖迸发的刀气却凌厉无比,杀意森然。 百丈仙人震声喝道:“霁难逢!” 在场众人听到“霁难逢”三个字,心神大震:“什么?霁难逢?” “是魔将霁难逢吗?不会吧?这个魔将怎么会来到人间?” “这不会错了,天下间有几个魔修能和百丈仙人对招呢?” “对啊,看他长得像是会读书的样子,应该不是疆万寿,那就只能是霁难逢了。” “可看着也不像会【】狗的样子啊。” …… 众人莫不纳罕,却又有人注意到那位朱衣羽冠的青年:“那他是谁?” “管他是谁,和霁难逢一伙的,肯定不是什么好鸟!” 夜知闻闻言大怒:“说谁不是好鸟呢?” 第194章 天魔现世 月薄之把金丹入口,当即盘膝而坐。 此丹乃是以净时莲心为主药,辅以数种奇花仙草,经九转离火在传神鼎中淬炼而成,灵验无比。 药力散入四肢百骸,如甘泉流淌,缓缓修复着他那已遍布裂痕的紫府与经脉。 百丈仙人见状,脸色骤变。 一边是正在迅速恢复的月薄之,一边是于雷光中淬体的铁横秋——他心知肚明,无论哪一方成功,都将后患无穷! 瞬息之间,他已决意不容有失,周身气势暴涨,一道巍然法相赫然显现。 这是众人首次得见百丈仙人的真正法相。 百丈仙人的法相赫然展开,果真有百丈之高,巍然耸立,气韵飘渺,如一座通天彻地的虚影山岳,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 修士法相,往往映照其本心真性。譬如云思归的法相为双首魔龙,月薄之的法相乃凝血寒梅。 及至合体期,法相与肉身合一,复归人形,返璞归真。 而此刻百丈仙人所展现的法相,其形高逾百丈,轮廓巍峨,面容却笼罩着一层不断扭曲的黑雾,沉重得将整片天空都压得低垂了几分。 众人仰望着法相周遭缭绕的漆黑气息,心中骇然:“这黑气……莫非是入魔之兆?” 万籁静凝神细观,沉声道:“非是魔气。” 轮椅上的何染霜嘴角微扬,印证了他的判断:“此为死气。” 二字一出,满场皆寂。 何处觅一怔:“太叔的意思是,百丈仙人大限将至了?” 何染霜轻抚鬓边白发,目光悠远:“凡人皆有一死,修士亦然,不过是早晚之别罢了。” 百丈仙人巨掌一翻,掌心霞光凝聚如万丈剑芒,杀招将出未出,天地为之失色! 便在此时,霁难逢纵声长笑,身形暴涨,化出一尊高耸入云的魔身法相,与百丈仙人凛然对峙。 寻常修士穷尽一生,也未必能窥见一尊完整法相。此刻两尊庞然巨像顶天立地,威压交织,直令风云变色。修为稍浅者只觉双目刺痛、神魂震荡,慌忙低头敛息,不敢直视。 百丈仙人沉吟道:“你的修为不及我,何必自寻死路!” “倒不至于,”霁难逢哈哈大笑,“先过两招嘛,打不过我就跑,难道你还会来追我?” 百丈仙人倒是被这话噎住了:霁难逢说得不假。 他此刻首要之务是拿下月薄之,根本无暇与这魔将纠缠。 霁难逢终究是合体期大能,即便不敌,若存心缠斗,也足以拖延许久。届时无论月薄之恢复真元,还是铁横秋淬体成功,他都要满盘皆输! 百丈仙人咬牙切齿,深知不能放他纠缠自己。 因此,百丈仙人目光扫过台下众人,声若洪钟:“月薄之、铁横秋勾结魔道,今有魔将现身相护,人证物证俱在!诸位同道,岂能坐视魔道肆虐人间!” 在场修士们闻言一震。 要说匡扶正道,不是不想,但是看着霁难逢这一尊法相,实在有些不敢。 百丈仙人见状,立即扬声道:“诸位道友,霁难逢交由老夫对付!月薄之与铁横秋重伤在身,已是强弩之末,还请各位速速出手,莫要错失良机!” 众人凝神望去,果见月薄之面色苍白,铁横秋仍在天雷中苦苦支撑,确似无力他顾。他们要打霁难逢是很困难,但要一拥而上趁虚而入击杀秋月二人,却未必没有胜算。 只不过,月薄之和铁横秋二人的威名甚大,此刻虽然受伤了,大家拿不准他们的伤病到了什么程度,虽然蠢蠢欲动,却也都不想第一个出手。 倒是南段真人素来嫉恶如仇,当即一步踏出,声如洪钟:“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在南段真人的率领下,不少修士热血上涌,纷纷祭出法宝杀上前去。 霁难逢要缠斗百丈仙人,也是用尽全力,自然无法相护。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声清越长鸣,夜知闻身形骤变,化作朱鸟原形,双翼挥洒间吐出重重离火,如一道流动的火墙,悍然挡在前头! 不少弟子一眼认出:“这是朱鸟!” “朱鸟不是月薄之所养吗?” “朱鸟和霁难逢一起,看来月薄之果然勾结魔道了!” …… 一时间杀声更盛,纷纷朝月薄之涌去。 然而,夜知闻的离火炽烈无比,众人虽怒,却一时难以逾越分毫。 百丈仙人目光扫过战场,见冲杀在前的除了南段真人,多是修为平平之辈,竟连一个夜知闻都久攻不下。而更多高阶修士仍在一旁观望,其中不乏修为精深的老成之辈。 他视线最终落于何染霜身上,心想:若能得到何染霜助力,倒是不怕了! 只是,要煽动热血修士容易,说动高阶修士难! 都是老江湖,不是他一句“匡扶正道”就能说动的。 百丈仙人心念电转,一面与霁难逢见招拆招,一面扬声道:“凡能擒杀月薄之、铁横秋其中一人者,老夫愿以《百丈剑谱》、玲珑金丹相赠!” 此言一出,原本观望的高阶修士们顿时目光灼灼——《百丈剑谱》乃是不传之秘,玲珑金丹更是绝世灵药,任意一件都足以让人一步登天! 重赏之下,众人再无犹豫,纷纷纵身加入战局。 然而,万籁静、何染霜和何处觅三人依然身形未动。 百丈仙人眼角的余光扫过那几道静立的身影,心中冷哼:何染霜倒是眼高于顶,连老夫的绝学也难入他眼。 错位囚笼 第236节 不过转念一想,何家底蕴深厚,富甲一方,什么奇功异宝没有见过?倒也确实不必为此动心。 至于万籁静……此子年纪虽轻,却心机深沉,连老夫也不太能猜到他到底在想什么。 高阶修士加入后,夜知闻便左支右拙,难以成事了。 铁横秋虽在天雷轰击下苦苦支撑,仍嘶声喊道:“夜知闻,不必管我!全力护住月薄之!” 夜知闻在月薄之身前筑起火墙,勉强护住,却忧心忡忡看向铁横秋。 高阶修士们见火墙久攻不破,当即调转目标,齐齐向铁横秋逼去。 就在众人合围而上的刹那,铁横秋猛然一声暴喝,周身天雷竟如受感召,化作一道狰狞电龙,被他擎于手中,挥舞如剑。 他竟强忍淬体裂骨之痛,将万钧雷光化作己用,悍然迎战! 这本是大婚的喜庆之地,此刻却红绸破碎、琉璃灯倾,一片狼藉。众人合力围攻一对新人,场面惨烈。 铁横秋浑身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手中电光狂乱飞舞,数名修士稍一靠近便被雷劲击溃,重伤倒地。 南段真人却目光如炬,冷然道:“此子看似强横,实则招式毫无章法,不过是凭一股蛮力硬撑。我等声东击西,必可一击制胜!” 南段真人一声令下,几名修士佯装猛攻夜知闻布下的火墙,吸引铁横秋的注意。就在铁横秋分神望去、雷光稍滞的刹那,南段真人身形如电,突袭而至! 铁横秋察觉不妙,回身欲挡,却已慢了半分。南段真人一掌结结实印在他后心,带出一蓬血花。 铁横秋闷哼一声,周身雷光骤然溃散,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坠落。 看到这一幕,何处觅再顾不得什么,飞身就要去扑救:“铁兄弟!” 何染霜手如铁钳,一把将他拽回,声音沉冷:“逞英雄,也得先掂掂自己的斤两。” 何处觅挣扎不得,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嘶声道:“太叔——!” 他转眼看去,却见南段真人正要一掌轰出,击向铁横秋的胸膛! 千钧一发之际,一片巨大阴影骤然笼罩全场。 南段真人猝不及防,掌心还没碰到铁横秋,整个人就被一股无形巨力凌空摄起。 众修士骇然抬头,只见万籁静悬立半空,手中托着的——正是那座传闻中已被夺走的小竹楼! “小竹楼……竟还在他手中!?” 惊呼之声四起,满场皆震。 百丈仙人用余光见状,也是咬牙切齿:“原来小竹楼并未失窃。此子果然狡猾!”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便立即疾言厉色:“看来铁横秋所谓替万籁静祛除魔气,根本是欺世之言!万籁静分明也已堕入魔道,其心可诛!” 众人一听这话,震惊不已:“万籁静真的成魔了?” “可是,万籁静身上并无魔气!” “万籁静到底是人还是魔?” 万籁静闻言却不辩一词,反而朗声长笑:“是人,如何?是魔,又如何?谁若不服,尽管上前,我家小竹楼必开门迎客!” 此言一出,原本蠢蠢欲动的众人竟齐齐后退半步。 小竹楼威名赫赫,战绩彪炳,虽然都知道万籁静大伤未愈,可他方才轻描淡写便将南段真人摄入楼中,余威犹在,谁又敢轻攫其锋? 百丈仙人见局势陡然生变,心知再不能有所保留。 他身为半步飞升,若要碾压霁难逢本非难事,只因寿元将尽,自然是珍重真元,爱惜肉身,力求以最小代价取胜。 此刻眼见形势大溃,他不再守拙,双臂一震,周身气势轰然爆发! 他双臂一振,数道磅礴剑气裂空而出,竟如撕绢般将霁难逢的巍然法相悍然划破!霁难逢闷哼一声,法相溃散,口中喷出鲜血,踉跄坠地。 夜知闻见状惊骇,当即化作一道朱影飞扑上前相救。 夜知闻及时将霁难逢接入怀中。他印象中的霁难逢向来从容不迫、风度翩翩,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霁难逢略显窘迫地拭去唇边血迹,苦笑道:“终究是力有未逮。” 夜知闻心中触动,低声道:“怪我……我知道你向来不喜卷入是非,此次全是为了我……” 霁难逢微微一笑:“不怪你,是我自己愿意。” “我懂,我都懂,你不必说了,”夜知闻大为感动,眼眶湿润,“好兄弟,在心中!” 霁难逢双眼一黑,吐了好大一口血。 夜知闻飞身去救霁难逢,却无暇再顾月薄之。失去朱鸟离火支撑,护体火墙迅速溃散。 火光散尽,但见月薄之五心朝天盘坐其中,周身魔气缭绕,面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便要油尽灯枯。 可那死寂之中,却又隐隐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圆满气息。 众人见状惊疑不定,百丈仙人却心头巨震:“不好!他竟要在此刻功成!” 再顾不得其他,他身形一转,直朝月薄之扑去! 何处觅看着这情形,心提到嗓子眼。 却听得何染霜轻声道:“好孩儿,你来看看,能逞英雄的斤两罢!” 话音未落,却见何染霜身形如电飞出,拦在百丈仙人跟前。 百丈仙人冷笑道:“你这半截入土的身板,也敢跟我叫板!” 何染霜却大手一挥——千金一掷定乾坤! 百丈仙人冷笑一声,只觉这一招只会对庸俗之人有效,富贵于他如浮云罢了。 却不想,何染霜掷出星星点点法宝,居然都是延年益寿的灵芝仙草! 每一株灵芝仙草,百丈仙人都是十分的眼熟。 因为百丈仙人本也有许多,只是多年来为续命耗尽心血,库存早已见底。 眼见这等灵植天降,虽理智上明白此刻再要这些仙草也无用了,可多年搜刮养成的执念,竟让他心神一滞,生出刹那贪惜。 就在这刹那间,月薄之骤然睁开双眼! 霎时间,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席卷天地,风云倒卷,雷声轰鸣。在场修士无不神魂战栗,虽未曾亲见,却皆从灵魂深处涌起同一个骇人念头—— 天魔现世! 第195章 大结局·上 月薄之身形骤展,天地间煞气奔涌! 一尊巍巍法相傲然凌空,高逾百丈,双目如月,目光所及,万物皆寂。滚滚黑云自其脚下翻腾而起,令人神魂俱颤。 月薄之昔日清冷仙姿已荡然无存,唯有睥睨苍生的天魔威压笼罩四野,连百丈仙人的法相在这股气息前都显得黯淡无光。 百丈仙人脸色剧变,急退两步,心知天魔法相绝非自己所能抗衡。他当即回身,剑锋一转,竟朝重伤在地的铁横秋劈去! 月薄之双目赤红:“……尔敢!” 他甚至未曾移动,漫天魔气已如滔天巨浪般奔涌而出,直袭百丈仙人! 百丈仙人法相轰然破碎,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踉跄倒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他抬头望向那巍然耸立的天魔法相,眼中尽是不甘与绝望——难道他这人间唯一的半步飞升,竟要就此陨落? 不甘!不甘!不甘! 这执念如毒火灼心,几乎将他吞噬。 就在此时,一道沙哑的嗓音似从九幽深处传来,响彻他神魂深处: “……欲求长生,何须飞升?” 百丈仙人僵硬地仰望着苍穹,喉中发出破碎的呢喃:“不飞升?……” 他干涸的眼底裂开一丝绝望。 “老夫千年苦修……若不飞升,不成仙……这漫漫道途,难道终成一场大梦?” 霁难逢在夜知闻的搀扶下勉力站起,垂头望向倒地的百丈仙人。 只见他双目圆睁,瞳孔中凝着未散的执念,周身气息却已彻底断绝,似是死不瞑目。 “一掌就死了?”夜知闻不可置信,“这老人不是碰瓷吧?” 霁难逢笑道:“他寿元将尽,死气沉沉,本就没多少真元了,刚刚击溃我法相的一招已用掉他半成功力。如何敌得过天魔盛怒下的一击呢?” 夜知闻颔首:“原来如此。” 月薄之却不再看百丈仙人一眼,收了法相,翩然落回铁横秋身旁。 却见铁横秋因为刚刚受伤,无力继续引雷,此刻淬体还未成功。 铁横秋感受到月薄之靠近的气息,强撑开眼皮,看着月薄之,欢喜一笑:“你都好了。” 月薄之素来冷灰色的眼眸透着红光,垂眸道:“我完全成魔了。” 铁横秋却笑道:“我的薄之,是仙是魔都可爱。” 月薄之撇了撇唇,握住他的手,感觉到真气依旧在铁横秋体内横冲直撞:“莫要胡说了,再不淬体,你便要被这真气爆体而亡了。” 铁横秋却猛地握住月薄之:“薄之,你告诉我,梅蕊灵骨也能像神树灵骨一般令人百毒不侵吗?” 月薄之目光一沉,缓缓道:“梅蕊灵骨与神树灵骨,本同为天阶神木灵骨。只因当年家母怀胎时体弱遭人算计,致使我胎元受损,才失了那解毒的天赋。” 铁横秋咬着牙:“我体内的灵骨有了封印,所以一直感受不到……我只觉灵力比以前滞涩,历了雷劫也不突破,总想不到原因。是不是因为我的灵骨其实已经被换了?” 月薄之掌心轻抚过他脊背,感受着那血脉深处传来的熟悉共鸣,低声道:“我也是刚才……刚才你灵骨的封印被冲破,我才感受到……” “这是……”铁横秋泪如雨下,颤声问道,“这是罗浮仙子的灵骨,对吗?” 刹那间,铁横秋全明白了。 原来如此!他之所以从未察觉神树灵骨被换,缘故有二:一是他解毒的能力并未消失,二是他亲眼见过身负梅蕊灵骨的月薄之中毒,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此灵骨并无解毒神效。殊不知,梅蕊灵骨本就可解百毒。 月薄之脸色霎时苍白如雪。 铁横秋痛声道:“我在传神鼎中见到了罗浮仙子的残魂……她说能替我抹去夺骨修行的因果。可我万万没想到,她的方法竟是……将灵骨换给了我。” 原来,炼寒梅淬体丹,只需要血肉。 月罗浮的魂魄和灵骨仍然置于鼎中。 直至铁横秋坠鼎那一刻,月罗浮才将他那布满孽债的灵骨抽出,换上了自己的梅蕊灵骨。 错位囚笼 第237节 月罗浮的灵骨蕴含半步飞升的修为,实在太过强大,铁横秋的肉身根本无法承受。为护他周全,月罗浮只得设下禁制,待他肉身强韧之时方能逐步解封。 岂料今日变故突生,禁制被强行冲破,才酿成此番危局。 铁横秋泪痕满面,泣不成声。 月薄之默然不语,心中又何尝不是痛如刀绞? 可他只是凝神定气,面容沉静如渊,抬手间引动九霄雷落。 铁横秋肉身即将崩溃,淬体之事刻不容缓。 他一手贴住铁横秋脊背,替他护住心脉,另一手引动雷光。 月薄之一手贴住他脊背,真气绵绵护住心脉,另一手擎天引雷。霎时间天雷如瀑,轰然击落。因他这天魔现世,雷劫竟比先前狂暴百倍,恍若天罚灭世! 这雷光大盛,修士们不自觉退避。 说实话,在他们看到百丈仙人被击败那一刻,就已经绝望了,再难生战意。 偶有几个不畏死的欲拼死一搏,也尽被万籁静收入小竹楼中,再掀不起半分波澜。 何染霜淡漠地坐回轮椅之上,何处觅目瞪口呆的上前,也不知该说什么。 修士们看着他的姿态,只觉狐疑,说道:“何氏家主,难道也勾结魔道了?” 何染霜笑道:“什么正道魔道,你们讲得太复杂了。区区生意人,不懂这些大道理。” 众人被他这无耻发言惊到了,但此时此刻却也不敢高声斥责。 铁横秋在万丈雷光中血肉剥离,几成焦骨。 却在他形销骨立之际,体内灵气反倒愈发凝练精纯,新生的血肉如玉芽般沿骨骸滋生,隐隐浮现涅槃重生的景象。 月薄之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欣慰。 恰在此时,一股阴寒煞气自背后袭来! 月薄之一手护住铁横秋,反身一掌击出——眼前竟是百丈仙人! 是百丈仙人?! 不,又不是百丈仙人。 百丈仙人寿元已尽,此刻的他死而不僵,眉心窜出缕缕熟悉的魇息。 月薄之眸光一凛:“古玄莫……你夺舍了百丈仙人!” 古玄莫桀桀怪笑:“就让我领教领教天魔的厉害吧!” 说着,古玄莫双掌猛然推出! 古玄莫这老魔头,虽然夺舍了百丈仙人,却也难敌天魔。 然而,月薄之此刻既要护持铁横秋淬体,又需分神引动天雷,难免左支右绌,再应对古玄莫的猛攻,更是雪上加霜。 月薄之神色一凛,正要唤霁难逢来帮忙。 抬眼间,却见漫天魇影如潮涌至,瞬息遮天蔽日! 古玄莫本就已恢复至法相境界,如今夺舍了半步飞升的百丈仙人躯壳,修为更是深不可测。他袖袍一抖,竟唤出成千上万道魇影,每一具皆有元婴巅峰修为! 在场正道修士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时魂飞魄散,只能边战边退,顷刻间伤亡惨重。 霁难逢身负重伤,又要保护夜知闻,也是分身乏术,难以支援月薄之。 至于何染霜的千金一掷,对这些魇影却毫无效用,只能真刀真枪。虽然他境界高,但到底腿脚不便,顾着保护何处觅也够呛,更别提帮忙了。 万籁静这时候却断喝一声:“不想死的,便入我楼中!” 修士们一时犹豫不决:“入了小竹楼,岂不是成了你的掌中之物?谁又知你存的什么心肠?” 万籁静也不劝他,冷冷一笑:“想死,随你。” 话音未落,方才质疑那名修士已被魇影吞没,惨叫戛然而止。 众人看到他的惨状,无不惊恐。 何处觅抬眸,断然道:“大师兄,我信你!” 言罢,他纵身化作一道流光,投入小竹楼中。 何染霜无奈一叹,也跟随其后。 看着何氏二人投身,不少修士也紧随其后。 古玄莫曾在小竹楼中吃过亏,一时投鼠忌器,不敢擅闯,只在楼外发出阵阵怪啸:“桀桀桀……尔等自投罗网,岂非正合他意,甘愿成为这楼中养料?” 修士们闻言也非常不安,虽然怕了外头的魇魔,却也怕小竹楼里头的机关。 万籁静并不辩解,反而笑道:“正是如此,我当越来越强,古玄莫,你可得小心了。” “可恶!”古玄莫怒喝。 魇魔顿时合围而上,要将万籁静绞杀当场。 万籁静嘴上说着狠话,但身子一缩,就遁入小竹楼中了。 古玄莫气得连连跺脚,怒骂道:“什么正道魁首,比泥鳅还要油滑!” 事已至此,古玄莫只得全力攻击月薄之。 月薄之强提魔元,硬撼其招。 古玄莫狞笑一声:“天魔果然名不虚传!却不知这一式……你又如何抵挡?” 古玄莫眼中诡光一闪,一道漆黑掌风直扑正在淬体的铁横秋。 月薄之明知此乃“攻其必救”的毒计,却未有半分迟疑。魔影瞬动,已挡在铁横秋身前,硬生生以肩背接下这记阴狠杀招。 “噗——” 掌力透体而过,月薄之身形猛地一晃,唇角溢出一缕暗色的血液。 他强忍脏腑翻腾之痛,魔气如墨晕染,在身后凝成一道屏障,将铁横秋牢牢护住。 古玄莫见状,发出沙哑的嗤笑:“情深义重,着实感人……只可惜,愚不可及!” 月薄之将铁横秋紧紧护在怀中,以脊背为盾,硬生生承下古玄莫接连数掌。 古玄莫掌风愈发狠戾,狞笑道:“看你能撑到几时!” 月薄之魔躯剧颤,唇角不断溢血,却始终不曾松开怀抱半分。 眼看护体魔气终于溃散,古玄莫狂喜难抑:“得手了!” 成了! 只差最后一击—— 他就可以杀死月薄之了! 他就可以杀死天魔了! 这是何等胜利! 他一击要落下,却见天雷骤停。 古玄莫一怔。 只见月薄之怀中的铁横秋骤然睁开双目,眸光澄明。 月薄之见状,唇角微扬,当即气息一敛,如弱柳扶风般软软倚倒。 铁横秋一手抱住月薄之,一边圆瞪双目,直视古玄莫:“是你,伤我道侣?” 古玄莫急退数步。 却见铁横秋长柳剑倏然出鞘,寒梅剑法随之展开。 这一剑,竟与往日截然不同!剑意凛冽如万载玄冰,却又暗含生生不息之机,仿佛寒梅于凛冬傲然绽放,每一瓣皆蕴着天地至理。 “你、你……”古玄莫骤然合掌,身形一展,显出法相。 古玄莫夺舍百丈仙人,显化的法相竟比原主更为巍峨,只是周身魇息翻涌,形貌诡谲不似生人。 他巨掌裹挟阴风,悍然拍向铁横秋! 不料铁横秋竟冷笑一声,双掌一合,周身清气流转,一尊庄严法相拔地而起,虽不过十丈之高,却凝实如岳,光华内蕴。 古玄莫巨掌携摧山之势压下,掌风却如泥牛入海,竟被铁横秋的法相无声化解。不待他变招,铁横秋随手一拂,一股无形巨力反卷而来,将那巨掌硬生生反折! “咔嚓——” 骨骼碎裂的异响伴随着古玄莫凄厉的惨嚎。 他惊恐万状地嘶吼:“你、你的境界——” 铁横秋笑道:“区区半步飞升罢了!” “你……你竟然真的能全然继承罗浮仙子的遗泽……”古玄莫只感难以置信。 铁横秋冷道:“别用你的臭嘴叫她的尊名!” 话音未落,长剑已如惊鸿掠出。 古玄莫自以为法相巍峨、力可撼山,却不想铁横秋那十丈法相灵动如风,剑势似柳絮飘忽,无迹可寻,令他防不胜防! 古玄莫被打得节节败退,慌忙催动漫天魇影直扑月薄之,企图故技重施,用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的计策,引铁横秋而去。 不料,魇影尚未近身,便被月薄之周身凛然魔气震得灰飞烟灭! 古玄莫气得吐血:你的弱柳扶风,是装的啊? 堂堂天魔,装给谁看啊!? 铁横秋剑势如虹,寒梅剑意层层迸发,终将古玄莫那巍峨法相击得寸寸溃散。 一声不甘的嘶吼,古玄莫重重坠地,再难起身。 而那些受其操控的魇影,亦如烟尘般四散消弭。 大地之上,空寂无比。 张灯结彩的红绸琉璃灯,都粉碎在地。 满堂宾客不见,只有地上横陈的尸体,以及一座孤零零的小竹楼,默然矗立。 错位囚笼 第238节 小竹楼的门一开,修士们争相走出,一个个都毫发无损,并无一人被炼化,就连南段真人,都安然无恙。 南段真人看向万籁静,眼中不免多了几分复杂,半晌只拱手:“多有得罪。” 万籁静笑道:“无妨,真相总是难辨的。” 南段真人看着眼前魔气满身的“百丈仙人”,的确不知真相是什么了,满眼的怀疑人生。 其他的修士看着这一幕,也目瞪口呆。就连才情卓绝的书会主笔,此刻也不知该写什么故事了,只能干瞪眼。 铁横秋收了法相,站在古玄莫跟前,用剑指着他的喉头:“今日我的大喜日子,便不杀生了。” 古玄莫冷笑道:“你不会杀我,你也杀不了我。” 说到这个,铁横秋的确是有些烦躁。这打不死的蟑螂,实在恶心。 月薄之淡淡道:“那就把他关起来,不高兴的时候打两下,高兴的时候也打两下,当个乐子吧。” 古玄莫桀桀怪笑:“休想!” 说着,他骤然握住铁横秋的剑。 一股真元如洪流般涌向铁横秋。 铁横秋骤然一怔:“这是……” 这不是攻击。 若是攻击的话,铁横秋的护体罡气早就爆发了。 古玄莫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不必言谢……老夫这就助你,一步登天!” 百丈仙人毕生修为被古玄莫强行引导,如狂涛般涌入铁横秋灵脉。铁横秋只觉经脉几欲爆裂,修为以骇人之速疯狂攀升! 天际劫云翻涌,雷声轰鸣,竟是天劫即将降临。 月薄之抬眸,一瞬明白了什么:“你把修为给了他,助他突破半步飞升的境界,原地飞升!” 百丈仙人的躯壳随着灵力流失迅速干瘪,古玄莫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呵呵……你是天魔,永世不得飞升。从今往后,你们二人……天人永隔。” 月薄之心神大震。 古玄莫又阴恻恻笑道:“又或者,你打断他的灵骨,让他飞升失败,亲手断了他的仙途,叫他永远做你的爱人。这也不失为一个妙法,不是吗?” 月薄之瞳孔骤缩,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就在此时,雷光之中,铁横秋衣袂飘举,凌空而起。 众修士仰首望去,无不骇然: “铁横秋……这是要飞升了?” “修真界已有两千年无人飞升!” “他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机缘……” 众人看着,有的惊叹,有的艳羡,有的佩服,有的怀疑…… 只有月薄之,和他们都不一样。 古玄莫看着月薄之的脸色,知道自己这一招诛心比什么剑招都好使。 他幽幽说道:“其实,这难道不都是你想要的吗?你怎么信任一个人永远爱你呢?尤其是现在,他半步飞升了,即便你是天魔,也难用强的把他锁在身边。不如趁其不备,断其灵骨。若要天长地久,还得有手段,够心狠!” 月薄之一怔,古玄莫的话自然是契合他的心境……不,更确切来说,契合的是过去的某一个时段的他的心境。 怎么信任一个人永远爱你呢……若要天长地久,还得有手段,够心狠! 他闭了闭眼。魔宫那段昏暗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铁横秋原本健康的肤色日渐苍白,终日倚靠轮椅,在那迷宫般的殿宇间蹒跚辗转。他眼中的爱意,不知何时已被猜忌取代…… 渐渐地,他不再快乐,只剩下被爱与怀疑拉扯的痛苦。 月薄之仰首望去,只见飞升雷劫渐息,漫天彩云缭绕铁横秋周身,仙音隐隐,天门将开。 古玄莫见状厉声催促:“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月薄之眼前如走马灯,掠过许许多多的画面,甜蜜的,酸涩的,疯狂的,愤怒的…… 最终,一切定格在那一幕:铁横秋使尽浑身解数火遁奔逃,却偏偏逃到了月薄之第一个会去找的地方。 那一刻,月薄之其实就该明白:铁横秋心里,始终是记着他的。 他仰首看着铁横秋越飘越远的身影,想起他曾放过的风筝。 风筝线,掌中牵。 心念电转间,他从芥子袋中取出一物——正是当年从泥淖中拾回的那只残破纸鸢。 他抬起手来,袖袍一扬,纸鸢被顺着他的灵力,随风扶摇直上,深入彩云间。 那是一只已经断了线的风筝。 一旦放手,恐怕再也难寻。 “只要仍记得我,那就可以了。”月薄之的脸上曾有过冷漠、温柔、癫狂、平静,却从未如这一刻般……舒展如春风拂过冻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在。 古玄莫目眦欲裂:“你……你相信他会记得你?!” 月薄之道:“我信。” 二字落下,掷地有声。 那声音里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仿佛过往的挣扎与阴霾在这一刻被彻底涤净,宛若新生。 第196章 大结局·下 铁横秋不及反应,便已随仙灵之气扶摇直上,直入彩云深处。 仙门洞开,霞光万丈,令他心神俱醉,几忘尘寰。 正当他沉溺于这超脱之境时,忽见一只残破纸鸢自云间掠过,轨迹清寂,却如惊雷般劈开迷障。 他猛地俯身下望,但见人间万物已渺如芥子,山河模糊,尘嚣远逝。 连月薄之的身影,都化作视野尽头一粒再也辨不清的微尘。 “不……不行……”铁横秋立即摇头,“我得马上回去,此刻薄之也不知该急成什么样子了!” 言罢,他蓦然转身,将那座令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仙门弃于身后,身形一沉,决然坠向凡尘。 仿佛有所感应,仙门缓缓闭合。 既无雷霆之怒,亦无挽留之意,如同默许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士,来去随心。 铁横秋飞身攫住那只残破纸鸢,身形急转,朝着苍茫大地疾坠而下。 尘世景象在眼前迅速放大——山川渐晰,城郭可见,直至一座孤峰清晰地映入眼帘,峰顶正对着那片红绸尚未撤去的婚宴场地。 一众修士仰首望去,竟见仙门缓缓闭锁,铁横秋转身坠向凡尘,无不骇然失色: “他、他这是做什么?!” “千年难遇的飞升机缘……竟就此舍弃?” “疯了……简直是疯了!” 惊呼之声四起,整个场面陷入一片混乱与难以置信之中。 月薄之凝望着那道坠向尘世的身影,眼底星火复燃:“他……回来了。” 饶是见惯大场面的老魔头,也没料到这个发展。 古玄莫气极反笑:“大爷的,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疯癫病患。” 却见那道身影并未直接落下,而是在孤峰前骤然悬停。 众人正疑惑间,铁横秋已抽出长柳剑,剑锋如笔,在山壁上挥就两个遒劲大字—— “只羡”! 众人交头接耳。 “只羡……” “只羡是什么意思?” “你真是呆子,”一个人笑道,“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是说,他宁愿不做神仙,也要回来和月薄之做鸳鸯?” “实在感人!” 众人莫不被这真情感动。却也有人问:“为什么不写全句?” 此问一出,四下皆静,众人面面相觑,俱是疑惑。 还是书会主笔最有经验,一针见血地指出:“因为他开头俩字写大了,后面没位置。” 众人一听,果然有理:“还是读书人懂门道啊。” 铁横秋收剑入鞘,飞身掠至月薄之面前,心中惴惴,只怕道侣伤心。 他轻轻握住月薄之的手,却见对方神色从容,唇角含笑。 铁横秋一怔,笑道:“你可没急坏吧?” 月薄之反笑道:“我看急的是你罢。”说着,抬手用袖角拭去铁横秋额间细汗,“瞧这一头的汗,哪儿有半点仙人风姿?” 铁横秋见月薄之的平和不似作伪,心下一松,朗声笑道:“我本就不是成仙的料,凡心太重,舍不下这红尘滚滚。” 月薄之垂眸看向他手中那只残破纸鸢,眉眼柔和下来:“如今,我总算能放心了。” 铁横秋一怔:“什么?” “今夜礼成时,你曾问我结契之后可曾放心……”月薄之轻声道,“现在我能答你了。我放心了。” 铁横秋心头一暖,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就在月薄之和铁横秋你侬我侬,旁若无人的时候,古玄莫暗自运转魔功,一缕精纯魇息自百丈仙人干瘪的躯壳中悄然脱出。 他无形无迹,如烟似魅,正欲遁走,却骤然感到一股无可抗拒的吸力。 下一刻,竟被镇压回小竹楼之中! 错位囚笼 第239节 众人惊看这场变故,连月薄之和铁横秋都把注意力转移,齐齐看着万籁静。 却见万籁静手中托着微缩成寸的小竹楼,说道:“这魇魔不死不灭,又懂惑心,实在是防不胜防。若继续把他镇在小竹楼,又怕我哪次不提防,又中了他的诡计。” 铁横秋颔首:“万师兄这话不错,可有什么良策?” “良策不敢当,只是偶得一念。”万籁静指尖虚点,一尊铜鼎凭空浮现。 铁横秋道:“这倒有几分传神鼎的样子。” “铁兄弟好眼力。此鼎正是仿传神鼎所铸,虽无其神通,却胜在坚固。”言罢,万籁静将小竹楼一引,两道幽光如黑蛇出洞,倏然没入鼎中。 铁横秋和月薄之上前,探头一看,只见鼎内那两道黑影,竟然是古玄莫和云思归! 万籁静对鼎中扬声道:“此鼎唯有一处生门——你二人中谁杀了对方,谁便可重获自由!” 古玄莫冷笑连连:“你这是引我们自相残杀?” 云思归凛然道:“我们决然不会中计!” 古玄莫和云思归朝对方点了点头:“我们必须同从前一样守望相助,才能有望突围!” 话音未落,古玄莫一记黑虎掏心直取云思归要害,云思归的猴子偷桃亦同时袭到。 二人瞬间扭打作一团,口中却仍义正词严: “你这蠢材!万籁静分明是要我等内斗!” “所言极是!我知错了,不如就此罢手?” 嘴上这般说着,手上杀招却一招狠过一招。 二人手下毫不容情,攻势愈发凌厉狠辣,竟是以伤换伤的搏命打法。 不过片刻,双方已是神魂尽裂、伤痕累累。 古玄莫身为魇魔,魂体诡异,伤口处黑气缭绕,自行蠕动愈合;云思归的千机锦之躯亦玄妙无比,受损处泛起柔和光华,丝线满眼间便开始弥合。 于是,一场诡异的拉锯战就此形成:他们越是往死里厮杀,身体便越是加速复苏重生——这不死不休的缠斗,成了一个绝望的循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他们当然知道万籁静的算计,万籁静这一招可谓是当面阳谋了。 但以他们的心性,却是必中此局:多疑、利己、绝不将生机拱手相让。 于是,这鼎中的生门,变成他们的死局。 万籁静长袖一挥,把这鼎盖上,不再看里头。 铁横秋喃喃说道:“天阶魇魔永世不灭,云思归有千机锦,又是法相大成,不死之身……” 月薄之微微颔首,唇角掠过一丝冷峭:“二人都深知对方不可信,又各怀鬼胎、狠毒狡诈。以此法令其永世相斗,倒真有巧思。” 万籁静又道:“我自知曾有入魔前科,为避嫌隙,不便执掌此鼎。” 方才受小竹楼庇护的修士们连忙拱手:“万师兄言重了!” 说实话,今晚的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大家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居然连百丈仙人也成魔了。 谁又可信呢? 看来看去,反而万籁静最似一个厚道人了。 别的不提,起码万籁静对众人的救命之恩是实打实的。 万籁静环顾四周,微微一笑,说道:“唉,倒是可惜了月尊和铁尊的洞房花烛夜了。” 众人听到万籁静对月薄之和铁横秋的称呼,不觉神色微变。 铁横秋也就罢了,看着的确道心澄明,修为卓绝,一脚踏入仙门的高人。 至于月薄之…… 他可是天魔啊! 一群正道修士,对天魔称尊,这是什么道理? 可若真要他们对月薄之横眉冷对、上前挑衅,却也无一人有此胆量。 倒是南段真人率先开口,肃然问道:“恕在下冒昧……不知月尊因何入魔?” 月薄之答道:“自然是因为我道心不坚,又天生刻毒。” 众人语塞:……就这么坦诚吗。 铁横秋深知月薄之曾为入魔之事耿耿于怀,如今见他这般云淡风轻,心中欣慰难言,不禁轻轻握住他的手,莞尔一笑。 月薄之回以一抹浅淡笑意。 何处觅上前一步,却说道:“月薄之虽然成魔,却没有伤害任何人,反而回护正道有功,我们不能因为正邪之分而恩将仇报。”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实则谁都不信月薄之双手清白。毕竟,月薄之凶名在外,还是仙尊的时候就已经一言不合就杀人了,更何况入魔了?结合之前种种传闻,那位数年前横空出世的铁面魔尊,八成就是月薄之! 虽然心里明白,但谁都不说。 因为,一个魔尊就这样站在眼前,正道若不出手围攻, 还客客气气的,传出去真是丢死人了。 何处觅这番话,来得正是时候。于这群讲究体面、标榜规矩的正道修士而言,无疑是一张再合适不过的遮羞布。 众人纷纷拱手,向月薄之客套道:“月尊虽入魔道,心性却仍持正不阿,实属难得。” 万籁静又转向铁横秋,恭敬一礼:“尊驾降妖除魔,修为盖世。如今半步飞升,已是当之无愧的正道第一人。在下愿奉您为尊……” 一众修士正忧心百丈仙人一去,正道群龙无首,闻言连忙附和:“我等皆愿奉铁尊为至尊!” 唯有南段真人仍板着脸,一字一顿道:“可……正道至尊的道侣竟是天魔,这、这成何体统……” 众人看着南段真人,都觉得无语:就你这水平,还敢触秋月双尊的霉头。 万籁静怡然一笑,道:“我昔日也曾坠入魔道,经过铁尊点化,返璞归真,重归正途。我相信,以铁尊之胸襟修为,与月尊结为道侣,必成一段佳话,共济苍生。” 说着,万籁静朝铁横秋和月薄之使了使眼色:只要应付过眼前场面就算了,以你们二人如今的修为,谁会和你们较真? 他们二人从此一个仙尊一个魔尊,双尊并立,自可号令三界,震慑八方,无有不从。 却不想,月薄之淡淡一笑:“是啊,铁横秋当了仙尊,我可配不上了。” 众人一怔,竟不知该说什么。 谁不知道月薄之是什么脾气?稍有不顺心便敢拔剑相向。当年他还只是化神期时,就无人敢惹,更何况如今已成天魔之身! 铁横秋拉了拉月薄之的手:“别玩笑了,瞧你把人吓得。” 月薄之轻哼一声:“对啊,我就是一个吓死人的活阎王。” 铁横秋心想:那确实。 只不过,铁横秋转过头来,对万籁静笑道:“若说让我做至尊,我是万万不能的。我虽然修为不低,但不过是拳脚好些的武夫而已。正道各派人才济济,种种机要千头万绪,我一介莽夫,实在无法统领!还是另请高明吧!” 众人听到铁横秋居然不要至尊之位,十分震惊。 就连南段真人也微微变色。 万籁静却听明白了:正道各派人才济济——正道剑人实在太多了。 种种机要千头万绪——门门道道烦死个人。 我一介莽夫,实在无法统领——我不想趟这浑水。 还是另请高明吧——谁爱干谁干,反正我不干! 月薄之早已料到铁横秋不会接下这至尊之位,此刻只淡淡一笑,并不言语。 铁横秋向前一步,朝众人拱手道:“今日我二人成婚,承蒙诸位赏光前来,感激不尽。只是变故突生,这喜堂转眼已成修罗场,实在不宜再宴客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铁横秋想说什么。 却见铁横秋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山高水远,有缘再见!” 言罢,他拉起月薄之的手,二人身形翩然掠起,如双鹤凌云。 众人不觉讶异无比,没想到二人说走就走了。 南段真人呆立原地,沉吟半晌,方道:“我原以为自己刚正不阿,说到底竟还是拘泥正邪之见,小人之心了!惭愧惭愧!” 言罢,他整肃衣冠,朝着二人远去的方向,郑重躬身一拜。 经历一夜激战,此刻正是皓月沉沦,日头大亮的时候。 众人抬首望去,恰见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金光万丈,映彻天地。 而月薄之与铁横秋的身影,转瞬融入这煌煌晨光之中,杳然无踪。 从此往后,修真界中人也再不闻二人音讯,这一对道侣,仿佛就真的融入朝阳,成为了一抹可望而不可即的光轮了。 从此以后,白光山多了一座只羡峰。 坊间市井,处处流传着铁尊月尊不羡仙的故事。 有说书人拍响惊堂木,娓娓道来一出《魔尊夺月》,讲的是铁横秋叛出师门,对月薄之强取豪夺,最终把瓜强扭也甜了。 有的话本,题作《不羡仙》,写这师徒二人在百丈峰上日久生情,冲破伦理桎梏,终成神仙眷侣的缱绻篇章。 有戏班子锣鼓喧天,搬演一曲《只羡峰记事》,唱的是仙尊与天魔一仙一魔,不为世俗所容,最终无奈隐居田园的故事…… 当然,最后还得再唱: 血诏碑上,再度生尘,那位在位不过几个年头的铁面魔尊,抛弃尊位而去了。 丰和郡中,风和日丽。 崔大夫这日依旧提着药箱,路过书局时信步走入,在书架前翻翻拣拣。 店家熟稔地笑道:“又来寻只羡峰的话本了?” 崔大夫含笑点头:“就爱看这对仙侣的故事。” 店家却摆摆手:“都过去多少年啦,现在早不时兴这个喽。”说着摆出几册新书,热情推荐:“瞧瞧新出的《霸道太叔震轮椅》,卖得可火……” 崔大夫连连摆手:“这禁忌之恋也太禁忌了,我老人家比较保守,受不住这个。” 店家挠挠头,又翻出一本:“那这个呢?说的是云隐宗万籁静。你要知道,万籁静如今可已经是正道头把交椅的仙尊了,他的话本可火啦,供不应求。别人想买还得排队呢,见是老熟客,特地给你留一本……” 话未说完,他眼神一滞,仿佛被什么钉住了似的,直勾勾望向门外。 崔大夫打趣道:“什么表情?你是见鬼了不成?” 错位囚笼 第240节 店家喃喃:“不是见鬼,是见着天仙了……哎哟喂,世上真有这般人物?” 崔大夫回头望去,只见一对璧人款步而来。一人乌发如墨,肤白胜雪,身披素氅,行若微风拂柳;另一人黑袍凛凛,身姿挺拔,眉目俊朗如刻。 崔大夫惊喜道:“哎哟,好久不见啊!” 铁横秋和月薄之见了崔大夫,也脸露微笑:“好久不见了,老医修身体可还硬朗?” “还不是老样子!”崔大夫呵呵一笑,目光落在月薄之面上,“汤公子,没成想您还这般康健,老夫当初还以为您……” 月薄之披着汤雪的和善面目,微微一笑,说道:“有劳老人家挂心。” 铁横秋却上前一步,问店家:“您刚刚说云隐宗万籁静的新故事是什么?” 店家回过神来,堆起笑容:“说的是万籁静登仙尊之位,广纳门徒。却有一个亲传弟子,有几分似他从前的白月光……” 听到这故事,铁横秋连连摇头:这不胡扯吗,万籁静哪儿有什么白月光?? 月薄之也连连摇头:这不胡扯吗,哪儿有什么人能有几分似他?? 二人对这新话本不感兴趣,转身和崔大夫并肩行出书局,沿街漫步。 崔大夫打量月薄之,连连点头:“汤公子经历过生死造化,倒是比从前还温润了。” 月薄之闻言一愣,半晌笑道:“年纪大了,总是会变得和气些。” 崔大夫好笑道;“你还年纪大?我岂不是要入土了!” 三人言笑晏晏。行至医馆前,崔大夫正要拉他们进去坐坐,铁横秋却道:“晚上再来叨扰。我二人想先去城外放风筝。” 崔大夫笑道:“你们年轻人乐去吧,不必理我。” 铁横秋便和月薄之一路走出城外。 行至无人处,月薄之面容微动,褪去汤雪的伪装,恢复本来相貌。 仍是那张清绝容颜,眉宇间却添了几分温润之气,不似从前那般凛冽逼人。 真说起来,从前他在百丈峰上冷漠的模样,反而更似天魔呢。 铁横秋瞧着他,忍俊不禁。 月薄之轻声问:“笑什么?” 铁横秋只说道:“你怎么突然变成汤雪的脸,我差点反应不过来!” 月薄之浅笑:“管他是哪张脸,不都是你的我么?” 说着,他取出纸鸢,一手轻轻握住铁横秋的手:“你再教我一回罢。” “教什么?”铁横秋问。 月薄之唇角轻扬:“跑。” 铁横秋忆起往事,不由笑道:“堂堂仙人,竟连跑也不会。怕不是打娘胎里就御剑而行了吧?”说着,他已牵起月薄之的手,“好,便再教你一回!” 话音未落,他牵着他,迈开脚步,踏着青草与野花,奔入那融融的、满是阳光与草木气息的春风里。 那只略显陈旧的纸鸢,被风温柔托起,线轴在两人交握的手中轻轻震动。 那纸鸢越飞越高,在湛蓝的天幕下翩飞,仿佛一只终于挣脱牢笼的鸟,又似一只被困在云间的鹤。 谁都不知,该说他自由,还是受困。 但可以确信的是,他此刻很轻,很快。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文,简直就跟跑马拉松一样!感谢大家陪伴我到这里,我们下一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