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春潮》 浸春潮 第1节 本书名称:浸春潮 本书作者:花上 本书简介: 本文先do后爱,婚内追妻。 沈识因出身名门望族,十七岁生辰那日,青梅竹马的探花郎满面春光地前来下聘,满城红绡映得她双颊飞霞。 偏是合婚庚帖将要落墨时,府上突然来了一人。 但见白衣胜雪的郎君踏步而来,那身锦衣泛着皇族才有的幽光。 “沈姑娘。”他清声叫她,指节叩在探花郎抬来的礼盒上,“两年前寒山寺菩提树下,姑娘攥着在下的衣襟说要结发长生,如今怎的倒要同旁人议亲了?” 沈识因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分明是那年蜷在破庙檐下的落魄书生,怎就成了亲王府的嫡长子陆呈辞了? 陆呈辞,天之骄子,身上流着皇家血脉,即便在落魄时,骨子里仍透着一股旁人没有的傲气,他芝兰玉树,文学造诣颇深,近两年在京城里小有名气。 沈识因以前听说过他,只是没想到他竟是那个寺庙里的落魄书生。 许久,她才回道:“陆世子,对不起,我可能要食言了。” 她说罢,让管家把他请出了家门。 不久后。 洞房花烛夜,陆呈辞擒住沈识因的手腕,将人困在软榻上:“沈识因,你既在佛前扯破我的衣裳,就该料到有朝一日要拿凤冠霞帔来偿。” 【小剧场】 陆呈辞原以为,婚后分房而睡没有什么大不了。 可是不过一月他就熬不住了,一到半夜就去敲她的房门。 “沈识因,你出来,聊聊两年前你在寺庙扑倒我的事。” “沈识因,你当真不负责?” “沈识因,你今日提那探花郎什么意思?” “沈识因,你开门,今晚……我想在你这里睡。” “沈识因……” 他敲了半月的房门,这天,她终于开了。 她裹着一件粉衫站在门前,看了看他特意敞开的衣襟和捧着的桃花糕,目光在他如清风朗月般好看的脸上停留片刻,道:“进来吧!” . 【阅读指南】 1.双c。 2.先婚后爱,高岭之花疯狂追妻。 2.甜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甜文 正剧 先婚后爱 主角视角:沈识因 陆呈辞配角:太子 陆瑜 许夙阳 江絮 一句话简介:先do后爱,婚内追妻(正文完) 立意:姻缘天定 第1章 西山的寒山寺香火鼎盛,素来以灵验著称。每逢朔望,四里八乡的百姓皆来祈福,青烟缭绕间,梵音不绝于耳。 这日天降大雪,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落个不停,刺骨寒风呼啸而过,整座寺庙都笼罩在茫茫雪雾之中。 禅院最东边的一处房屋木门虚掩,透过门缝,隐约可见一抹粉色罗裙与素白长衫交叠在一起,还时不时传来急促的喘息声。 “姑娘且松手......”白衣书生跌坐在地,手中尚攥着半个馒头,书卷已散落一旁。 他面皮薄红,声音里透着几分慌乱:“你……你别撕我衣服.....” 粉衣姑娘却似未闻。她罗衫半褪,露出莹润的肩头,额间沁着细汗,鼻下还挂着缕血丝,一双白嫩玉手撕扯着他的衣衫,口中呢喃着:“救我……” “公子......”她气息紊乱,眼尾泛着桃花色,“我怕是中了那腌臜药,你帮帮我。” 腌臜药? 书生闻言一怔,待要起身,却被她欺身压住。素来只读圣贤书的年轻公子何曾见过这般阵仗,连耳根都红透了。 窗外风雪愈急,将木窗拍得啪啪作响,更衬得屋内呼吸声愈发急促。 书生被她扑得踉跄后退,脊背抵上冷硬的青砖地。那咬了一半的馒头骨碌碌滚落,沾了尘灰。他慌忙拾起,在衣袖上胡乱蹭了蹭,正欲再咬,却被那姑娘劈手夺去。 “姑、姑娘......还我馒头。”他喉结滚动,声音发紧,“小生实在不知该如何帮你。” 话音未落,粉衣姑娘又欺身上来,将他重重压倒在地。馒头“啪”地摔在远处,书生眼睁睁瞧着,不由痛心疾呼:“我的馒头。” 温软的身躯贴上来,灼热似火。他浑身僵直,动也不敢动,只觉唇上一热,那姑娘竟已吻了上来。 她吻得生涩又急切,辗转厮磨间,又顺着他的下颌一路往下,他僵挺着身子,细碎的吻落在颈间,激起一阵战栗。 “抱我。”她喘息着捉住他的手,往自己腰间带。 他甫一触上纤细温软的腰肢,脑中顿时一片轰然。 他……他竟在这佛门净地,被一个陌生姑娘按在地上轻薄? 他一时无措,蹙眉去看她,但见她眼含水光,双颊绯红,似痛苦又似渴求,这幅娇滴滴的可怜模样,叫他推拒不得,又不敢顺从。 姑娘浑身滚烫,胡乱撕扯着他的衣襟,雪白的中衣被扯得散乱,露出一片清瘦的胸膛。 书生慌忙拢住衣襟,耳根红得滴血:“姑娘慎行,佛门清净地,岂可......岂可行此荒唐之事。” 姑娘神志昏沉,哪里听得进去?她伏在他身上,滚烫的唇胡乱落在他颈间,一只手摸索着去掀他的衣裙。 他大惊一声,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使不得,使不得。” 姑娘挣了几下,却敌不过他的力气,迷蒙的眸中泛起水光。一滴清泪倏然滑落,挂在她绯红的脸颊上。她咬着唇微微发抖,似在极力忍耐着,可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往他怀里钻。 书生感觉一股莫名火热从胸前里往外窜,喘了几口气,声音发紧地问:“是何人害你至此?有没有其他救你的办法?” 他抬手替她拭泪,指尖触到那滚烫的肌肤,又慌忙缩回:“姑娘,万不能......万不能这般糊涂啊。” 姑娘神智已然涣散,只凭着本能往他身上贴,滚烫的身子竟比那炭盆还要灼人。 书生被她缠得脱不开身:“姑娘......” 他喊得发哑,却见她泪落如珠,眼眸似蒙着层雾气,渐渐失了焦距。 寒意透过门缝渗进来,激得书生打了个寒颤。 她发间的茉莉香,一个劲儿往他鼻子里钻。 “热......”她无意识地呢喃,泪水浸湿了他胸前衣襟,“好难受......” 她又开始撕扯他的衣服。 他呼了口气,喉结开始剧烈滚动,强自镇定地帮她擦了擦眼泪。 “公子......”她泪眼朦胧,一只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袖,一只手抹了把 开始不住流淌的鼻血,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求他,“救救我,我会负责的,我会与公子结发长生。” 结发长生? 他听闻这话,喉间一紧,竟不受控制地一把将她按入怀中,捧住她滚烫的小脸亲了上去。 “姑娘,既然如此,你也帮我一个忙。待你回去后,去找一个叫周烨的人,让他去济州寻找知州袁裴,请袁裴速来寒山寺救我。” —— 两年后。 金风渐起时,京城的梧桐开始簌簌落黄。沈家花厅里,许府来的媒婆正翘着染了凤仙花的指甲,坐在桌前吃茶。 “许大人说了。”媒婆将青瓷盏往案上一搁,眼皮子朝上翻着,“沈姑娘过门后先在别院住着,等西跨院那三进的新宅子晾透了漆味,再风风光光搬过去。” 她抖出一张洒金笺,鼻腔里哼出声笑:“瞧瞧,都是比着京中最贵的排场列的。许大人说他们也没打算这么早让孩子成婚,可谁让咱们探花郎是个痴情种呢?满京城的小姐们眼睛都盼绿了,偏生探花郎就认准这青梅竹马的情分。” 沈夫人静坐一侧,凝眸望她,细眉微蹙道:“许老爷的意思,我大抵是明白了。先前,我们也想着过了年关再议定亲之事,但是许公子迫切,三番五次的来求,两个孩子又情投意合,我们也不好驳了他的深情。为人父母,不过盼着儿女能觅得知心人,余生和顺美满。” “许府只有许公子这一根独苗,对这桩婚事想必也是极为看重的。昨日许公子来还说把许府的正院当做新房,怎的今日就变了?” 媒婆子皮笑肉不笑地回道:“这事儿说来话长。婚房院子尚在修缮,横竖日后要迁去新院的。再说那正院,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住得的。” 沈夫人听罢,眉间蹙痕更深,轻笑一声道:“您这话,我倒是听明白了。不过,订婚之事怕是要往后拖拖了。我们家老爷今个还念叨着,说因儿的功课尚未修完,怎么也得待到明年开春才能分心。” “这婚事嘛,倒也不急在这一时。横竖两个孩子素日里相处甚好,再等些时日也无妨。况且我们因儿年纪尚小,我还想多留在身边娇养两年呢。” 沈夫人突然这般说,媒婆子听到一半,脸色就变了。 沈夫人施施然起身,唇角噙着浅笑:“劳烦您回去禀告许大人,今年这婚期怕是不成了,且待明年春日再议罢。” 媒婆子一时语塞,她只是按照许大人的意思拿拿架子,没想到沈夫人三言两语便将这婚事推了。 “沈夫人这是哪里话?”媒婆子面色讪讪,连忙堆起笑来,“两家不是都说定了吗?连黄道吉日都要择了,只等着给两个孩子定下婚事,您且坐下来,我慢慢与您讲。” 沈夫人笑意不减,缓声道:“便是您今日不来,我们原也打算过两日登门说明的。因儿课业未竟,心性也未定,总得让她明白成婚是终身大事,须得细细思量。若两个孩子当真情投意合,又岂在这半年光景?待到明年春和景明,百花吐艳时再办喜事,岂不更好?” 她语声柔和,却字字不容转圜,媒婆子张了张口,竟寻不出话来驳,她还想再劝,却见沈夫人已款步向门边走去,分明是送客的意思。她只得讪讪地收起礼单,悻悻告辞离去。 沈夫人看着她离了府,不禁轻叹一声。 这时候,沈识因自隔壁厢房出来,她瞧了瞧母亲的神色,轻声道:“娘,方才媒婆说的,我都听清楚了,好像与夙阳哥哥说的,完全不同。” 沈夫人轻拉过女儿的手,回道:“是啊!昨日夙阳前来,尚不是这般说法。不想今日那许大人竟差媒婆子来说这番话,且态度倨傲,毫无尊重之意。” 浸春潮 第2节 “不过,仔细想想也不意外。最近许大人新晋太保,正是风头正盛之时;许夙阳又高中探花,深得圣上恩宠。如今他们乃是京城新贵,难免会摆摆架子。” “因儿,娘今日这般做,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沈家女儿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即便夙阳待你情深,若婆家存了轻视之心,往后日子也是难熬的。” 她见女儿眼睫微垂,又柔声宽慰:“你且宽心。若他们真有诚意,自会重新来议。若是没有,待到明年春深,再议婚事也不迟。我们因儿还小,娘还舍不得你这么早嫁人。” 沈家夫妇原就未曾动过嫁女的念头,若非许家那探花郎自从中第后,三番五次登门求娶,他们也不会议及婚嫁之事。 起初许家人倒是热情,可近来这两回,竟只遣了媒人上门,那媒婆言语间的倨傲之态,分明透着许家如今的气焰。 沈识因在厢房内将那些话听得真切,心中亦觉郁结,见母亲这般维护自己,反倒宽慰道:“娘亲不必忧心,女儿其实也存着几分踌躇。原就不曾想过这般早出阁,只是夙阳哥哥多次表露心迹,叫人难免动容。如今推迟些时日也好,正好让女儿静下心来细细思量。” 沈夫人见女儿这般明理,心中既欣慰又酸楚。她何尝不知,女儿这番话里藏着多少女儿家的心事。 可那许家若是真心,又岂会在功名加身后就变了做派? 她展颜笑道:“这才是我沈家的女儿。娘说的话你要牢记,不论何时,面对何人,都要保持头脑清醒。” 沈识因乖巧应道:“女儿谨记母亲教诲。” 母亲缓了语气道:“正好今日无事,你去看看外祖母吧。前个她还念叨你,想让你过去陪两日。你去的时候把你姐姐带回来,回头陪她到街上挑几匹料子。周烨过两日就要回京了,婚期将近,咱们也该着手准备了。” 沈识因的长姐名叫沈书媛,今年二十有一,生得端庄秀丽,性情温婉,才学更是出众。今春她与礼部侍郎之子周烨订下婚约,婚期就定在今冬。 周烨近日奉皇命外出办差,归期在即。他与沈书媛相识于订婚前,当初一见倾心,相处不久后便定了终身。这位周公子学识渊博,风度翩翩,与沈书媛十分般配。 这几日因着外祖母身体欠佳,沈书媛一直陪着,婚期马上就要到了,她也该回来准备了。 沈识因轻轻应了一声,旋即回房换了身衣裳,便登上马车朝着外祖母家赶去。往昔每回去外祖母家,她都会在东街一家小饭馆买上一只蒸鹅带去。 这家饭馆规模不大,却在当地声名远扬,店里的每道菜肴皆美味至极,尤其是那蒸鹅,堪称一绝。这家店自沈识因儿时便已存在,直至如今,依旧生意兴隆。 待到了东街,沈识因下了马车,刚行至饭馆门前,便被店小二慌慌张张地拦住:“姑娘且留步,今日小店不便接客。” 不便接客?沈识因闻言,微微一怔,不由朝店内张望。只见厅内立着诸多黑衣男子,他们个个腰佩长剑,面色冷峻,周身散发着肃杀之气。 沈识因心中满是疑惑,正欲离开,屋内的黑衣人突然齐刷刷地涌了出来,刹那间便将整座饭馆围得水泄不通。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心中惶惑,正惊惧间,忽见店内缓步走出一位白衣公子。 掌柜紧随其后,脸色煞白,声音颤抖道:“陆大人明鉴呐,小的委实不知情,便是借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大人啊!” 白衣公子仿若未闻,静静地立在台阶前,目光扫过街巷,然后落在了沈识因身上。 沈识因见他望来,心头猛地一跳。 她怔怔看着他,秋阳透过檐角的缝隙,洒落在他的脸颊上,将他本就精致的五官衬得愈发立体好看。他身姿挺拔,头戴玉冠,一袭寻常白衣,穿在他身上却似月华倾洒,让周身气度更加矜贵不凡。还有他那双眼睛,眸色幽深,清冷中又带着几分勾人的韵味。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周遭的喧嚣瞬间归于寂静,唯有这一抹清冷的白色身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令人移不开目光。 “陆大人,您这般将小店围住,叫小的如何做生意啊?不如您先回府,若有线索,小的定第一时间去禀报。”店家搓着手,满脸哀求地说道。 白衣公子并未作答,目光在沈识因身上停留片刻后缓缓收回。他手中长剑冷光内敛,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剑鞘上,抬眸望向斜对面酒楼的二层,又回望饭馆门前,似在丈量着什么。 沈识因望着 他一时愣神,反应过来后准备离开,只见白衣公子突然朝她走来,他嗓音清冷地道:“听闻姑娘常来此处购买蒸鹅,尚有几处疑点需向姑娘询问,烦请姑娘移步店内。” 向她询问? 沈识因不觉皱眉,透过薄薄日光看着他,突然一种熟悉感扑面而来。她仔细想了想,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白衣公子收回目光,转身步入店内。 沈识因看了一眼掌柜的,掌柜的苦着脸,指了指白衣公子的背影,小声道:“这可是大人物,得罪不起,姑娘快进去吧,如实回答问题就好。” 作者有话说: ---------------------- 新文来啦!老规矩庆祝新文掉红包![红心][红心] 是一个甜甜的爱情故事。 注:本文为架空历史,所有规矩礼仪以及风俗,不完全参考真实古代历史,一切内容围绕爱情发展需要所写。 重点:只要开文就会认真写完,不断更不烂尾! 完结文《春长渡》《探倾朝》《折青欢》欢迎大家去看! 下一本想写仙侠文《落仙谣》,但是又想写古言《怯他》还不确定,大家可以先去收藏![红心][红心] 你们都是可爱温柔的小天使,祝大家看文愉快! 第2章 沈识因出身显赫,祖父贵为当朝太师,父亲官拜吏部侍郎,就连二哥也在翰林院供职。 沈家世代簪缨,她本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女,却与胞姐一起深居简出。平日里鲜少露面,偶有出门也不过是上街采买些物件,或是与亲友吃茶小聚。京中虽多有耳闻沈家女的名头,却少有人识得真容。 她偶尔会从父兄口中听得一些朝中之事,但毕竟是女儿家,到底与外间接触不多,此刻见这阵仗,竟辨不出眼前这位是何方神圣。 她轻拢袖口,走到掌柜跟前,压低声音问道:“这位大人是谁?在查什么案子?” 掌柜的张了张口方要作答,却见那白衣公子忽地转身,眸光如寒潭映月般扫了过来。 他虽然通身透着温润矜贵的气度,可眼神却似淬了霜雪,教人不自觉地屏息。 掌柜的立马闭上嘴巴不敢出声。 沈识因迎上他相似在无声催促的目光,略一迟疑,提步进了店里。 白衣公子引她至桌前坐下,抬了抬手,守在屋内的黑衣侍卫便纷纷退了出去。 房门阖上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沈识因心头蓦地一紧,感受到了一种被审讯的压迫感。 室内熏香袅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她抬眸望去,正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光里。 “沈姑娘。”他清声开口,“前些日子这附近出了桩命案。经查,死者生前曾在此地盘桓多时。巧的是,那日姑娘也曾路过此地,还买了两只蒸鹅。” 他唤她沈姑娘。 沈识因好奇地问:“敢问大人名讳,大人又如何知晓我姓沈?” 她平日里很是低调,哪怕她来这里买过多次蒸鹅,店家都不知晓她是谁。 他张口便叫她沈姑娘,显然知晓她的身份。 白衣公子没有立即回答,眸光微动,垂了下眼睫道:“你唤我陆大人便是。当日出入此地之人,本官皆已彻查清楚,名姓来历无一遗漏。沈姑娘不必多问,还请将当日情形细细道来。” 竟然不告诉她。 沈识因更加好奇了。这般年纪轻轻便能身居高位,又姓陆,除却皇亲贵胄,好像再无他人。 想想他所办差事,也不会是宫里的皇子。她猜,多半是亲王府的人。 亲王府有两位公子,嫡长子陆呈辞近年颇负盛名,她虽久闻其名却未曾得见。二公子陆柏铭乃侧妃所生,才高八斗,生就七窍玲珑心,在京城闺秀中颇受青睐,行事也较其兄张扬。 打量眼前之人,与亲王府两位公子年岁相仿,想必就是其中一个了,只是难以分辨是陆呈辞,还是陆柏铭。 不管是谁,既是亲王府的人亲自督办此案,那么一定非同小可。 她略作思量,如实答道:“回大人,民女确实曾在八月初二那日,来此买过两只蒸鹅。” “那日清晨,好友云棠来府上寻我,邀我同去街上购买首饰。我们途经此地时,在附近的得云茶楼小憩。临行前顺道买了两只蒸鹅,一只给了云棠带走,另一只我带回去赠了人。” 她顿了顿:“当日来去匆匆,并未见有何异状。掌柜的可为民女作证。” 白衣公子闻言微微俯身看她,似要从她眼底探出几分虚实。沈识因坦然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神色自若。 她自问行事光明,倒也不惧这般盘问,只是这闭门独对的阵仗,难免叫人有些局促。 白衣公子审视了她片刻后,收回目光,执壶斟了两盏茶,将其中一盏推至她面前:“姑娘将蒸鹅赠予何人了?” 他声音不疾不徐,却透着不容回避的意味。 “送给了一位好友。” “姓甚名谁?” “许夙阳。” “二位是何关系?” “陆大人问得这般详尽,与案情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且关心重大,还请姑娘如实回答。” 沈识因眉心微蹙:“许夙阳是新科探花郎,想必大人知晓他的身份。我们自幼相识,算是故交。前几日他向我求……” 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垂眸道:“我与他不过泛泛之交,并无深谊。” 泛泛之交,并无深谊。 白衣公子闻言眸色骤然转深,清声道:“我要听的是实话。死者身上发现了探花郎的物件,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死者身上发现许夙阳的物件?沈识因不禁一愣,终是明白他为何要关上门来询问。 她咬了咬唇,霞色渐渐漫上玉颈,如实道:“前些日他向我求亲,我答应了,最近两家在商议订婚的事。” 白衣公子:“那日赠鹅的经过,以及你们的接触,详细说说。” “细节也要说?”沈识因开始有些不耐烦,“民女可否不说?” “知情不报,便是包庇。” “大人尚未缉得真凶,如何就断定民女是在包庇?” “你处处维护于他,有包庇嫌疑。” “我没有维护。只是大人所问实在过于私密。若当真存疑,不妨直接传讯许公子问话。民女敬重大人查案,却也望大人能留几分体面。该说的,民女都已据实以告。” 沈识因心中郁结,这般女儿家的私密之事,竟要她摊在这陌生男子面前细说。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 白衣公子看了她一眼,道:“既如此,你只需告知那日见他时可有何异状。” 沈识因皱眉回道:“并无反常之处。我们素来相熟,他那日与往常一般无二。我出门惯常会给他捎些小物,那蒸鹅也不过是顺手买的。他接过后说了些客套话,之后便在我府上用了顿便饭。” 说到此处,她抬眸望向他,见他紧看着自己,莫名其妙地心慌了一下:“大人明鉴,民女已将所知尽数相告。命案非同小可,民女虽愿配合查问,却也不愿过多牵涉其中。至于死者身上寻得许公子之物一事,实在与民女无干。若大人尚有疑虑,不妨直接找许公子询问。” “还有,民女绝无包庇之意。若大人再无他问,民女可否先行告退?” 浸春潮 第3节 她显然生气了,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几乎不容人插嘴。 白衣公子安静地听完,缓和了下语气道:“此事牵连甚广,涉及朝中多位要员。若探花郎当真涉案,只怕要掀起轩然大波,我亦在暗中查证,究竟与他有无干系,尚需时日查实。只是奉劝姑娘一句……”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郑重了一些:“在他洗脱嫌疑之前,姑娘还是莫要与他过多往来,以免惹祸上身,牵连沈府。” 他在提醒她? 案子这么大,若当真与许夙阳有关,若这个时候她与许夙阳订婚,那她确实会受到牵连。 一时间,她心情复杂,再去看他,又觉得一种熟悉感扑面而来,甚至连他身上的气息她都觉得熟悉。 恍惚间,她不禁问道:“陆大人,我们可曾在哪里见过?为何我总觉得大人那么眼熟呢?” 她笃 定他们一定是见过的。 她突然这样问,白衣公子轻颤了下眼睫,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好看的耳朵蓦地泛红起来。 他滚动了一下喉结,避了下她的视线。她瞧着他细微的变化,一直没等到他的回答。 气氛突然有些微妙,她的耳朵也莫名其妙地红了。 他们……到底在哪里见过?她想破了脑袋。 好一会,白衣公子起身道:“该问的都已问完,姑娘请回吧。今日所言,还望谨记。” 他说完就往门外走。 沈识因忙起身跟上他,还想再问话,追到门前又咽了下去。她扫了一眼把守在周围的黑衣侍卫,快步走到马车前,掀帘登车而去。 秋风微凉,白衣公子静立门前,直至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才收回视线。 掌柜的搓着手上前,赔笑道:“大人今日盘查许久,里里外外都围了个严实,该查的想必也查得差不多了。小店还得开门做生意呢……您且先回,若发现什么异常,小的定第一时间禀报。” 白衣公子眸光微沉,扫了他一眼:“此案干系重大,务必谨慎。今日审问这位姑娘之事,不得泄露半分。” 店家虽不甚明白,仍慌忙躬身应道:“大人放心,小的必定守口如瓶,绝不外传。” 白衣公子应了声,抬手一挥,为首的高大男子抱拳一礼,随即领着众人随他离去。 秋日的风带着清爽的凉意,本该令人神思澄明。可陆呈辞自踏出饭馆起,便觉浑身燥热难当。 分明已是天高气爽的时节,他的耳根与颈侧却始终发烫,似有火苗在肌肤下隐隐灼烧。 贴身护卫岳秋紧随其后,频频侧目,只见自家世子从饭馆到审司堂,这一路上,那双红透的耳朵都未消色。 他跟着踏入审司堂,问道:“世子,那姑娘毕竟是太师府的千金,咱们私下审问,是否不妥?” 陆呈辞将佩剑搁在案上,行至桌前,执笔蘸墨,头也不抬地回道:“我自是知晓她的身份。但她与许夙阳往来过密,不得不查。” 岳秋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仍泛红的耳尖上,忍不住又问:“世子可是身子不适?自饭馆出来,耳根便一直红着,连脖颈也红。” 他说着便伸手欲探额温。 陆呈辞侧身避开,笔锋未停:“无妨,只是有些燥热。” “燥热?”岳秋拢了拢自己的衣襟,“今日秋风沁骨,属下还特意添了件中衣,并不觉得热。” 陆呈辞搁笔封笺,将信函递给他:“速将此信送至寒山寺,亲手交予方丈。” 岳秋又看了眼他的耳朵,双手接过,躬身应道:“属下这就去办。” 岳秋走后,陆呈辞在审司堂处理完公务,暮色四合时才回到亲王府。 他甫一进府,管家便迎上来低声道:“世子,王爷找您,在书房等您多时了。” 他“嗯”了声,未及换衣就去了父亲的书房。 推门进去,便见父亲正端坐在桌前处理公务。 父亲放下笔,瞥了眼凳子,他会意后坐下。 父亲陆亲王沉声道:“听闻许家欲与沈家结亲,已在议定聘礼。此事你可知晓?许万昌刚擢升太保,就急着与沈家联姻,其心可诛。” 他冷笑一声:“沈许两家世代交好。当年沈太师救过许老太爷性命,又向先帝举荐,许家才有今日风光。从前许万昌不过是个五品小官,如今位列三公,其子又高中探花,若再与太师府结亲,那结果可想而知。” 陆呈辞在来的路上就料到父亲会说此事。这些世家联姻背后的深意,明眼人一望便知。太师与太保乃朝中肱骨之臣,太师又对皇上忠心耿耿,两家若是结为姻亲,门下官员势必趋之若鹜。 这般凝聚之势,恐将动摇朝局,并且也只会对他们亲王府有弊而无一利。 陆亲王:“联姻之事虽小,却不可等闲视之。如今许夙阳又高中探花,圣眷正隆。皇上分明是要栽培他作一枚趁手的棋子。你平日须得多加留意。明日去趟沈府罢。” 去沈府? 陆呈辞问道:“父亲要儿子拜访谁?” 陆亲王:“沈家二公子沈意林,你去探探他的口风。周烨今晚回京,明日让他随你去,他与沈家大姑娘有婚约在身,借这层关系,你去沈家走动会便宜些。” “还有。”父亲又道,“设法搅了沈识因与许夙阳的婚事。”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沈识因的外祖家乃将门世家,舅舅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在朝野间声望极隆。 舅舅膝下育有三子。大表哥已成家立业,育有一女;二表哥随父从军,如今在舅舅麾下效力;小表妹年方十一,生得玉雪可爱。 沈识因到府时,恰逢舅舅舅母都在。叙话间便提起了她与许夙阳的婚事。舅母原有意撮合她与二表哥,奈何二人全无情意,提及此事时甚至相视失笑,舅母也只得作罢。 说起新科探花许夙阳,舅母未多置评,只意味深长道:“姻缘之事,最要紧的是看清本性。” 舅舅却沉吟道:“你年纪尚小,不必急于定亲。那许夙阳甫得功名便来求娶,难保不是一时兴起。须知世人平步青云时,最易移了性情,且观他日后行事。” 沈识因垂首聆听舅舅舅母教诲,一一应下。又陪外祖母说了会儿话,本想留宿两日侍奉,外祖母却说姐姐出阁在即,府中事务繁多,让她回去帮衬。姐妹二人用过午膳便告辞回府。 沈识因刚踏入府门,便见许夙阳已在院中等候。见她们归来,许夙阳急步上前,那双素来温润的眸子此刻微微蹙起。沈识因只一眼,便知他来意为何。 许夙阳年方十九,乃新任太保许万昌独子。生得俊秀温润,身量修长,足有八尺有余。兼之满腹才学,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风范,端的是个清风朗月般的贵公子。 早年沈家祖父曾救过许家,两府世代交好。后许家迁居京城,府邸与沈家相邻,往来甚密。沈识因与许夙阳自幼一处长大,可谓青梅竹马。许夙阳待她极是体贴,自小便将她视若亲妹般呵护。 在沈识因记忆中,许夙阳始终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兄长。他为她诵读诗书,在她受罚时挺身相代;冬日添衣,盛夏奉茶。这般情谊,自垂髫至及笄,从未间断。 从前二人虽亲近,却始终守着分寸。自去年起,许夙阳渐渐不再掩饰心意,几番表露衷肠。 而今沈识因正值碧玉年华,面对相伴多年的青梅竹马如此深情,难免心起涟漪。故而当他金榜题名后前来求亲时,她终究难抑心动,应下了这门亲事。 近来许夙阳往沈府走动愈勤,昨日还同她说起婚后住在正院里,今日媒婆便来说出那番话,母女二人难免心有不悦。 母亲婉拒婚事后,沈识因便料到许夙阳定会来寻,只是没想到他来得这样快。 二人转入客房,沈识因执壶斟茶。许夙阳浅啜一口,抬眸时眼底尽是忧色:“识因,媒婆已将今日之事告知于我。如今订婚在即,六礼已过大半,聘礼单子皆按京城最体面的规矩置办,件件都是我亲自过目。伯母为何突然推拒?可是礼单有何不妥?” 沈识因早知他要问此事,只轻笑道:“夙阳哥哥先请坐,容我慢慢道来。” 二人在桌前坐定,沈识因轻声道:“我知你心中急切,只是婚姻大事终究不是儿戏。你新晋探花,正是仕途起步之时。如今圣眷正隆,满京城都盯着你的动向,此时成婚未必妥当。” “况且我们沈家也不是寻常门第,若在此时联姻,难免惹人揣测。既然你我心意相通,不如再等上半载。待来年春暖花开时,再议婚期可好?” 许夙阳闻言,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倏地暗了下来。他倾身欲握她的手,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茶盏轻磕案几,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清脆。 “识因。”他眉间蹙起一丝焦急,“你从前不是这般说的。可是出了什么变故?或是我们许家哪里做得不妥?” 沈识因摇头:“夙阳哥哥莫要多心,你待我极好。只是眼下成婚终究仓促,便是定亲也觉突然。待到明 年春日,我定给你一个明白答复。” “还要等到明年?”许夙阳声音愈发恳切,“可是因婚后居所之事?那处别院是我特意央家中备下的。我父亲严厉,母亲管束甚紧,成婚后若同住,难免委屈了你。” 他再次伸手,又被避开,眸色不由深了几分:“至于正院之事,原是想着新院未建成前,让你暂住正院。只是父亲说家中从无此例,这才暂定偏院。许是媒人传达有误,倒叫你们误会了。” “识因。”他声音里带着慌乱,“我代他们赔个不是,你别生气。识因,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想与你在一起,我想让你尽快成为我的妻子,不要推迟婚期好不好?” 他眼中含着小心翼翼的期盼,似春风里将坠未坠的玉兰。 沈识因忙道:“夙阳哥哥,我已说得很清楚了。” 许夙阳倾身向前,眼尾微红,又叫了她一声:“识因......” 他叫的深情,还带着点撒娇的语气,她望着他带着忧伤的眼眸,默了片刻,心软道:“婚姻大事关乎两姓之好。你若是想尽快成婚,不如请令尊令堂过府,与我父母当面商议婚期、居所等事宜?” 沈识因清楚问题出在哪里,若他当真要娶她过门,岂能只遣个媒婆来传话?今日她母亲拒了那趾高气扬的媒人,不过是气不过罢了。谁家姑娘不是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哪能受这般轻慢。 许夙阳理解了她话里的意思,默了片刻,道:“你说得是,原是我考虑不周。只是家父新晋太保,事务繁杂,我回去再与他们商议。” “商议”二字一出,沈识因便明白了他的处境。 她与许夙阳自幼相伴,最知许府境况。虽是独子,可许太保治家如治军,在外是温文尔雅的朝中重臣,归家后却说一不二。许夫人望子成龙,恨不能将儿子雕琢成世间最完美的玉器。 这般境地下长大的许夙阳,面上是温润如玉的探花郎,骨子里却藏着锋芒。偏生他事事都要经父母过目,连婚事也不例外。 她暗自叹息。记得从前许夫人待她亲厚,常拉着手说体己话。可自去年起,那笑意虽在,却总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 这般微妙变化,以沈识因的年岁尚不能全然参透。但家中长辈想必早已察觉,否则母亲也不会断然回绝媒人。 想来媒婆的傲慢不过是表面缘由,内里怕是藏着更深的缘故。 可许夙阳待她的心意却是真切的。金榜题名后立即提亲,足见用情至深。 窗外一阵风过,卷起几片早凋的海棠花瓣,飘落在他们之间的案几上。 室内一时静谧。 过了一会,沈识因温声道:“夙阳哥哥,情爱固然动人,可结为秦晋之好,终究要经得起世俗眼光的考量,过得了宗族礼法的门槛。” “我虽养在深闺,却也懂得‘宜其家人’的道理。听你方才言语间诸多为难,想必府上另有考量。既然如此,我们何必急于一时?” 她不愿让他为难,又道:“我既已许了你,自然不会反悔。眼下我们仍如从前一般,你又何须这般忧心?” 她竟也在劝他推迟婚事? 他自幼与她相伴,最是知晓她情动时眼波潋滟的模样,也见过她应下婚约时羞红的脸颊。可此刻她这般从容地说着推迟婚期的话,倒叫他泛起说不出的滋味。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拽着他衣袖撒娇的小丫头了。这个认知让他既欣慰又怅然,就像看着精心培育的花苗,长成了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模样。 他原是一腔火气而来,想着她家突然反悔,活似被人当头浇了盆冷水。可眼下,那股无名火反倒渐渐熄了。 是他诚意不足,叫她生了退意?还是有人与她说了什么? 浸春潮 第4节 他喉结微动,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他心里虽有不痛快,终是不想与她发生不愉快。 沈识因见气氛凝滞,温声转开话头:“听闻二哥说,你如今颇得圣眷,新领了差事?这个节骨眼上,原该好好在御前表现才是。我大姐婚期在即,府里也要忙上一阵子。” 她这话,什么意思?最近少来找她? 许夙阳眸光微沉,没有接话,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缎包裹的紫檀木匣,轻轻掀开:“原想等定亲那日再给你的,但是现在就想看看你戴上的样子。” 匣中一对羊脂玉耳坠莹润生光,坠子上精雕着缠枝海棠,花蕊处嵌着粉晶,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柔的光彩。 “好漂亮。”沈识因眸光微亮。 “我帮你戴上可好?”许夙阳拿起耳坠起身,见她下意识要躲,不由低笑,“小时候缠着我给你簪花时,可不见你这般害羞。” 沈识因脸颊微红:“还是我自己来吧。” 许夙阳俯身凑近:“横竖都是要成婚的,何必同我见外?” “我自己就行。”沈识因捻起另一枚玉坠,利索地戴上,又伸手拿走了他手上那只。 许夙阳僵住手看她,心里酸涩难言。 自他表明心意以来,两个人莫说是肌肤之亲,便是连手都不曾相触过。非是他不愿,而是她自两年前起便格外防备外人近身,纵是对他这个青梅竹马,也始终保持着分寸。 两年前,她去姨母家小住归来后,性子便陡然变了。那个明眸善睐的小姑娘,再不似从前般活泼。她变得沉静而敏感,待人接物皆带着三分克制。便是她母亲推迟婚期,她也未置一词。 她心里始终筑着一道墙。 连他也防备着。 可他正值年少慕艾,见心上人玉貌花容,自然渴望亲近。可她连耳坠都不让他戴。 他不禁苦笑,很难过,也很烦躁。寻常眷侣的执手相依、耳鬓厮磨,于他竟成了奢望。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他终是忍不住问道:“识因,两年前你去姨母家小住,那段时日,可曾发生过什么?能否与我说说?”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沈识因两年前在姑母家中小住的事情,许夙阳曾多次询问,却始终未能得到正面回应。 此刻许夙阳再度提起,沈识因不由蹙起眉头,侧首望向他:“夙阳哥哥为何总执着于此?不过是寻常小住罢了。你这般追问,究竟想听我说什么?” 许夙阳见她神色不豫,忙解释道:“随口一问罢了,妹妹何必动气?你我自幼相伴,自然关心你的事。只是那段时间我未能随行,想听你说说其间趣事。” 沈识因骤然起身向门外走去:“不过寻常小住,夙阳哥哥不要问了。” 她步履匆匆,裙裾拂过门槛时微微一顿:“纵使青梅竹马,终究男女有别。女儿家的私事,岂能桩桩件件都与你说?每次都这般刨根问底,实在让人觉得不适。” 许夙阳急步追上:“我绝无他意,妹妹莫恼。只是……”他伸手欲拦,“自你从姑母家归来后,便不似从前了。那个会与我说体己话的小姑娘,好像变了。” “我哪里变了?”沈识因猛地驻足回身。 廊檐风灯摇曳,在许夙阳眉眼间投下斑驳光影。他素来温润的面容在明暗交错间,竟显出几分陌生的惶然。 沈识因凝视着他,语气郑重:“推迟婚事是两家商议未妥,与两年前无关。我性格变化也是年岁使然,夙阳哥哥何必疑心疑虑?” 疑心疑虑?许夙阳静默地望着她,眉头越皱越紧。他伸手欲握她的手腕,却被她侧身避开。霎时间,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 他冷笑一声,猛地攥住她的手臂,却被她使劲推开。 许夙阳僵立片刻,沉声道:“若当真无事瞒我,为何处处避我?连手都不让我碰?” 他声音低哑,带着压抑的怒意:“订婚礼数若有疏漏,是我考虑不周。可你我既已互许终身,本该坦诚相待。你却处处敏感,我稍一靠近,你便退避。自表白心意至今,你待我与从前有何分别?” “分别?”沈识因抬眸看他,忽而轻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许夙阳,你想要什么分别?你我尚未成婚。礼教大防,男女有别,你岂会不知?即便来日嫁你 ,我也非你私物。过往种种,皆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何干?” 她退后两步,衣袖翻飞间带起一阵冷香。许夙阳原想再拦,见她这般情状终是不忍,眸中痛色难掩:“识因,是我唐突了。可我心中委屈,想让你待我多几分温存,想如寻常眷侣般执手相偎。可直到现在,我却连你的心都走不进去。” 廊下风过,吹散了几分剑拔弩张。沈识因深吸一口气,渐渐平复心绪:“有些事,莫要再问,该说的,我自会告知。至于婚约,且让两家尊长再议。若你能说动我父母,我便应下。若不能,那便再做打算。” 再做打算? 许夙阳眸色骤暗:“那你告诉我,究竟爱不爱我?终身大事,难道不该你我共同争取?你为何不在父母面前为我说句话?为何不曾显露出半分要嫁我的急切?沈识因,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有没有他? 沈识因闻言眼底翻涌出不可置信和复杂。到这般境地,他竟还在问这样的话? 许夙阳见她久不回应,眼底渐染赤色。往昔争执时多是他退让,那时尚未表明心迹,他以兄长身份处处容让。可自互通心意后,他便再不愿这般委屈。 既为眷侣,便该两心相照。他可以倾尽所有去爱,却也盼着同等的情意。 但是这怨怼岂是一朝之积?他的猜疑,她的回避,谈不拢的婚事,推迟的婚期,桩桩件件皆成心结。 若当真情比金坚,她又岂会在母亲提及拒婚时轻易应下?若许家诚心诚意,又怎会轻慢这门亲事?更不必说那些本就不该追问的往事,如今倒成了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天堑。 秋夜风起,廊外枯叶簌簌。檐下风灯摇曳,将两道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二人僵持许久,心头俱是烦闷。 分明是两情相悦的良缘,偏生闹得这般难堪。 沉默良久,许夙阳终是败下阵来。望着眼前人微微泛红的眼尾,他向前挪了半步,却终究没敢触碰她。低叹一声,嗓音里带着几分妥协:“识因,是我不好,不该追问那些旧事,你别恼了。” 沈识因依旧挺直脊背站着,眼神却已不似方才那般冷硬。 这道歉来得轻易,许夙阳等了又等,却始终没等到一句原谅。 他正欲再开口,忽见贴身小厮匆匆跑来:“公子快些回府罢,老爷遣了管家来寻,说是有要事相商。” 许夙阳听得催促,见沈识因神色稍缓,便俯身凑近些,温声道:“别生气了,都是我的不是。你且等我,待处理完府中事务,我再来寻你。” 沈识因原本在他低头认错时气已消了大半,此刻见他这般温言软语,心头郁气渐渐消散。她略略平复心绪,轻声道:“好,但天色已晚,今夜就不必再来了。明日若得空,我们好好谈谈。” 她终究不愿将事情闹得太僵。既已应下婚约,总要解开这些心结。 许夙阳见她态度软化,悬着的心这才放下,颔首道:“好,那我明日再来。” 得了她应下,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许夙阳匆匆赶回太保府,方踏入父亲书房门槛,母亲便将门扇严严实实阖上。 父亲负手立于案前,眉间沟壑深锁,见他进来不由分说地几步上前,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在静室格外刺耳。许夙阳踉跄着退后一步,左颊顿时火烧般灼痛。 他错愕地望向盛怒的父亲,还未及开口,一纸信笺已重重拍在他的胸前。 “逆子,你这是要活活气死为父。”父亲手指发颤,指着那封信笺怒喝,“你且自己看看,在外头做下什么荒唐事。” 许夙阳慌忙展开信纸,待看清内容后浑身血液都似凝固。上头朱墨淋漓写着他与一个陌生女子的名讳,末尾赫然印着他的私章与指印。 许夙阳指尖发颤地捏着那纸婚书,匆匆扫过上头“永结同心”的字样,猛地抬头:“父亲,这究竟是何物?何人送来的?这女子又是谁?” 许父气得浑身发抖,竟说不出话来。许母红着眼眶上前:“阳儿,你老实告诉娘,可是在外头招惹了别的姑娘?或是遭人设局?今儿个有位姑娘持着这婚书找上门来,说你数月前与她有了肌肤之亲,还立誓要娶她过门。可左等右等不见你来迎娶,于是就找上门来了。她还说,腹中已有了你的骨肉。” “荒唐。”许夙阳猛地将婚书拍在案上,“儿子从未与什么女子有染,更遑论留下子嗣,这分明是有人栽赃。” 许母忧心道:“可那姑娘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当日同席的几位公子都作了证。说你在醉仙楼吃酒时与她独处一室,后来店家还听见里头传来哭声。末了你还特意要了笔墨写下这婚书,当时在场众人都瞧见了。” 许夙阳眉心紧蹙,眼中尽是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儿子全然不记得此事。” 许母道:“你且仔细想想,五个月前在醉仙楼,可曾见过一位卖花的姑娘?名叫林苑?” 卖花的姑娘? 经母亲这一提,许夙阳忽然想起一事,道:“三月初春,正值殿试前,我与几位赴考的举子在酒楼小聚。席间似有个挽着花篮的姑娘过来卖花。儿子不过随手买了支花……” 那日他原没打算买花,偏那枝海棠开得正好,幽香沁人。他拈在手中把玩片刻,后来便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席间推杯换盏,再醒来已是次日清晨,躺在自家榻上头疼欲裂。 “后来呢?”许父厉声追问,“那卖花女怎会变成你婚书上的新妇?酒楼掌柜作证,说你醉后拉着那姑娘进了雅间,出来时那姑娘眼睛都哭肿了。” 许夙阳急得双目赤红,声音都发了颤:“父亲母亲明鉴,儿子纵有千般不是,也断不会做出这等荒唐事,那日不过寻常饮宴,我对那姑娘全然不知,怎么会与她发生关系。一定是有人设局害我。” 许父气得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糊涂,当时殿试在即,多少双眼睛盯着许家,为父那时正争太保之位,每天都战战兢兢。你倒好,就那么轻易被人做了局?” 许母也气愤道:“那林苑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卖花女,这般低贱出身,如何进得我许家门?可若不给个交代,她扬言要告到衙门去,这让我们许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窗外秋风呜咽,卷着枯叶拍打在窗棂上,仿佛也在嘲弄这一室荒唐。 许夙阳面色煞白,指尖不住地发颤。纵然是遭人算计,若那女子腹中骨肉当真是他的血脉,那他…… 思及此,他喉头一紧,急声道:“父亲,此事须得彻查,让儿子当面与那女子对质。” 许父沉着脸不语。许母叹息道:“那姑娘暂且安置在偏院。阳儿,你且先冷静些,待我们把来龙去脉理清楚再说。为娘瞧着那姑娘神情不似作伪,若她腹中胎儿真是许家血脉,你待如何?莫非要迎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进门?眼下我们正与沈家议亲,闹出这等事来,你还要怎么娶识因?” 是啊!他还要怎么娶识因。 许夙阳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儿子心中唯有识因一人,求父亲母亲为儿子做主,孩儿真的不知,就算孩儿与那女子发生关系,也是被人陷害。” 许母长叹一声:“如今这般情形,婚事还如何操办?纵是要定亲,也得先堵住那林苑的嘴。为今之计,唯有赶在那女子临盆前,先将你与识因的婚事办了。待木已成舟,再慢慢与识因说明原委,纵使她心里不痛快,也无济于事。” 许夙阳急声道:“母亲说得是,今日识因还提及,盼父亲母亲亲自登门议亲。沈伯母先前拒婚,不过是嫌我们礼数不周。若二老能备足诚意前往,这门亲事一定能成。只要沈家应下,我们即刻择定吉日,越快越好。” 许父眉头深锁,连声叹气:“你的婚事关乎太保府门楣,岂容儿戏?沈家这门亲事,我原本另有打算,如今这么一闹,也只能如此了。沈家位高权重,你娶识因要比其他姑娘合适得多。明日我便与你母亲备厚礼登门,且看情形再说。但是你必须给我记着,酒楼那桩丑事千万不可泄露半分。” 许夙阳当即撩袍跪地道:“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 翌日天光正好,沈识因正与姐姐准备出 门裁新衣。刚踏出府门,便见一辆挂着周府牌子的青帷马车缓缓驶来。姐姐轻“咦”了一声,激动道:“是周府的人?” 沈识因正自疑惑,忽见马车帘帷一挑,先后下来两位锦衣公子。待看清来人,姐妹俩俱是一怔。 走在前头的正是沈书媛的未婚夫婿周烨,而后头那位,竟是昨日酒楼里拦住沈识因的白衣公子。 今日他穿了身绛色锦袍,玉带缠腰,通身透着清贵之气。日光下那张面容愈发俊逸,一双好看的眼睛,在刚下马车后便直直向沈识因望了过来。 沈识因不由暗叹,往日觉得周烨已是人中龙凤,没想到在这位公子跟前竟然黯然失色了。 “周烨。”姐姐欢喜地跑上前,“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说还要两三日才能回京吗?” 周烨笑着迎上她:“昨夜刚到,今晨便来寻你了。” 浸春潮 第5节 他说着侧身引荐:“这位是亲王府世子,陆呈辞。” 陆呈辞? 沈识因闻言心头一跳。 他过来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 来啦来啦[撒花][撒花][红心][红心] 第5章 沈识因瞧见陆呈辞的身影,心头不由一紧。那日饭馆里他拦住自己说的那番话犹在耳畔,如今见他登门,难免疑心他是为查案而来。 这两年间,陆呈辞在京中声名鹊起,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小姐们多半识得他。只是没想到,他竟与周烨交情这般深厚。思忖间,姐姐已携着她上前,向陆呈辞见礼。 “两位姑娘不必多礼。”陆呈辞声音清润,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公子的气度。 沈书媛将二位迎进府中。周烨此番登门备了厚礼,言谈举止温文尔雅,极是周到。沈夫人闻讯赶来,见亲王府世子亲临,更是惊诧不已,连忙吩咐下人备上好的茶点,将贵客迎至前厅款待。 沈夫人略坐片刻,便起身去张罗家宴,留年轻人在厅中叙话。 陆呈辞原是要寻沈家二公子,却得知他外出未归,只得与众人一道在厅中闲谈。起初四人围坐,说的多是周烨在外经办的琐事,唯有沈书媛与他一来一往地搭话,其余二人皆静默不语。 沈书媛与周烨久别重逢,自是相谈甚欢,可沈识因觉得厅内气氛莫名凝滞。陆呈辞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那视线不轻不重,却叫她如芒在背。 想起昨日饭馆里,他拦住自己时那副审视的模样,虽未疾言厉色,却莫名教人心慌。她分明问心无愧,可每每与他四目相对,又隐隐觉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搅得她心绪难平。 不多时,沈家二公子沈意林匆匆赶回,一进门便与陆呈辞低声交谈几句,二人随即去了书房,似有要事相商。 母亲去张罗午膳,沈书媛也拉着周烨上街采买,独留沈识因一人在后园浇花。 水珠淅淅沥沥洒在花瓣上,她却神思恍惚,眼前总浮现陆呈辞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昨日他在饭馆里说的那番话,一字一句犹在耳畔,扰得她心神不宁。 院中那丛秋海棠开得正盛,自夏末至深秋,灼灼如霞。沈识因极爱这片花海,日日精心侍弄。 此刻她立于花间,看那嫣红花瓣在秋风里轻颤,别有一番清艳风骨。她俯身轻嗅那幽微芬芳,指尖拨弄着花叶,水珠滚落,沾湿了罗袖。 她执壶往前走,忽觉眼前一暗,冷不防撞上一人。她慌忙退后两步,却见一片绛色衣袂拂过眼前。心头骤然一紧,抬眸便对上陆呈辞的目光。 日光透过花枝,在他眉宇间投下细碎光影,衬得那双眼愈发深邃如潭。 “世子。”她匆匆福了一礼,指尖不自觉攥紧了水壶。秋海棠的幽香萦绕在两人之间,愈发显得这方寸之地静谧非常。 陆呈辞低眉看她,绛色衣袍被花影染得愈发浓艳。他忽然轻声道:“沈姑娘,有件事要同你说。” 秋风掠过,几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她裙裾上,映着天光,恍若溅开的胭脂。 沈识因眸光微动,心中暗忖:莫非他要提那桩命案?可此事与她何干?眼底不自觉浮起一丝戒备,却被陆呈辞尽收眼底。 他的视线自她面上掠过,最终凝在她耳垂那对精巧的白玉耳坠上。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对一模一样的耳坠,递到她眼前:“沈姑娘这对耳坠,不知从何处得来?我这里也有一对。” 沈识因怔住,望着那莹润生光的玉坠,脱口道:“世子怎会有与我相同的耳坠?” 陆呈辞眸色微沉:“这对耳坠是从死者身上寻得的。特意去问了珍宝斋的掌柜,证实是探花郎许夙阳半月前所购,统共要了两对。” 他抬眸直视沈识因,嗓音愈发清冷:“今日过来,见姑娘突然戴了一模一样的耳坠,实在疑惑。不知姑娘这耳坠从何得来?” 秋风掠过,沈识因耳畔的玉坠轻轻晃动。她下意识抚上耳垂,没有作答。 陆呈辞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声音又低了几分:“姑娘与许公子交情虽好,但此案重大,还请如实相告。” 沈识因沉默片刻,道:“陆大人若要查案,自该去寻他问个明白,这般三番两次来质问我,却是何道理?” 她原以为此事与自己毫不相干,更不信许夙阳会与命案有牵连,不想这对耳坠竟成了将她牵扯其中的证物。 陆呈辞见她有所不耐,语气稍缓了些道:“我并非有意为难姑娘。今日原是来寻沈二公子议事,恰巧见你戴着这对耳坠。若在平日,不过是寻常赠礼。可如今既牵涉命案,少不得要多问几句。” “只望姑娘日后收礼时多留个心眼。如今既已牵扯其中,不妨问问许公子,这对耳坠可曾赠予过谁,昨日又为何独独送了你。” 沈识因心绪烦乱,低头去解耳坠。既已牵扯命案,她自是不愿再戴。她取下左边那只,待要取右边时,玉坠忽从指间滑落,“叮”的一声滚落在地。 她慌忙俯身去拾,不料陆呈辞也同时蹲下。两人的手在青石板上猝然相触,指尖相碰处似有电流窜过。她下意识抬头,正撞进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里。 秋海棠暗香浮动,日光透过花枝在他眉间洒下细碎金芒。这一瞬,她忽觉天旋地转,无数陌生画面如潮水般涌来——粉白衣衫半褪的香肩,交缠的十指,耳畔灼热的呼吸,还有那些令人窒息的深吻。这些从未经历的画面,此刻却鲜活得好似昨日才发生。 她慌忙缩回手,脸颊瞬间烧得通红。 这莫名的悸动来得猝不及防。 她从未对任何男子有过这般反应,便是与许夙阳相处时也不曾。 她怔怔望着他,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也抬眸看她,那双总是清冷的眼里翻涌着复杂情绪,似怨似嗔,又似藏着万千未言之语。 她看见他白玉般的耳廓渐渐染上绯色,修长的颈项都透出薄红,连呼吸都乱了方寸。 一阵风过,身后秋海棠簌簌作响,落红纷飞。那嫣红花瓣打着旋儿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袂上,恍若点点朱砂,将这一刻的暧昧情愫勾勒得愈发鲜明。 沈识因的目光不自觉地顺着他的轮廓游移。那微微滚动的喉结,宽阔的肩线,乃至衣襟下若隐若现的锁骨,都似带着某种蛊惑。 待她察觉自己竟在胡思乱想,慌忙别开眼时,却见他已拾起那枚玉坠。 接着,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将耳坠放入她掌心。指尖相触的刹那,她竟未如往常般躲闪,反倒觉出他掌心微凉的触感格外熨帖。 “这耳坠你且收好。”他声音低沉,眼底情绪翻涌,“待我查清案情再来寻你。若你想起什么线索,也要及时告知。此案牵连甚广,若真与你有干系,只怕整个沈府都要受牵连。” 她鬼使神差地点头。往日旁人稍近身她便不适,偏生对这人的触碰全无抵触。更奇怪的是那些莫名浮现的亲密画面,让她觉得仿佛他们早已相识,甚至......有过肌肤之亲。 这念头一起,她的耳根顿时烧得更厉害了。 她攥着两枚耳坠站起身来,陆呈辞也随之起身,然后向前迈了一步。她本该 后退的,脚下却像生了根,眼睁睁看着他靠近。 那些荒唐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唇齿间仿佛还残留着虚幻的温热。她轻喘了口气,朱唇微启,终是垂下眼睫往侧边避让。 不料他也同方向挪了一步。她猝不及防撞进他怀里,脸颊正贴上他胸前织金的云纹。她惊了一下,能听到他胸膛里的心跳声。 “小姐!”管家急促的呼唤骤然打破这旖旎气氛,“太保府上来人了,太保大人携夫人和许公子正在前厅,说是来商议婚期。夫人请您即刻过去。” 沈识因闻言一怔,匆匆应了声便提着裙角疾步离去。待她赶到前院,只见太保府众人正抬着朱漆描金的礼箱鱼贯而入。 太保夫人远远瞧见她,立时堆满笑容迎上来,亲热地唤着“识因”,连素来威严的太保大人也难得露出和蔼神色。许夙阳更是快步上前迎上她,温声细语地同她说话。 这般殷勤态度,倒教沈识因一时恍惚。沈夫人忙将众人迎入正堂,茶盏刚奉上,太保大人便开门见山提起婚期之事。偏生近日朝务繁忙,沈老太爷、老爷并二公子皆不在府中,只余沈夫人一人应对。 沈识因垂眸坐在母亲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对玉坠,心里乱糟糟的。 沈夫人温婉一笑:“实在不巧,今日老爷和孩子们都在外头忙着,只得由我来招待诸位,还望见谅。” 太保大人笑道:“夫人客气了。今日冒昧前来,是为商议两个孩子的婚事。”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本烫金册子:“这是老夫亲自拟的聘礼单子,皆是京城最上等的物件。夫人过目,若有不合意的,我们即刻重拟。” 沈夫人接过册子细细翻看,轻笑道:“大人备的礼数自是极周全的。只是这样大的事,总得等老爷回府商议过才好定夺。” 太保大人闻言朗声一笑:“原是不巧,无妨无妨。说来惭愧,此事原是我们府上耽搁了。阳儿这孩子日日念叨着要早些迎识因过门,我们做长辈的,见两个孩子情投意合,自然也该成全。” 沈夫人面上仍挂着得体的笑意:“大人说的是。只是婚嫁大事,需得等老爷回来商议。” 她话音未落,太保夫人已上前亲热地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沈夫人说得极是。不如这样,我们今日就在府上多候些时辰,正好我也与夫人说说体己话。” 沈夫人见推辞不过,又想着两个孩子确实有感情在,便笑道:“那今日就留在府上用午饭,我现在就让人去张罗,也让人去看看老爷可有忙完。” 许夫人忙道:“今日就叨扰沈夫人了。” 太保府这般阵仗登门议亲,态度又如此热络,实在与昨日那媒婆的作派大不相同。 沈识因想起陆呈辞那番话,又瞥见许夙阳温润如玉的笑颜,心头愈发纷乱。父亲未归,此事牵涉命案,这婚事,她必须找父亲好好商议了。 厅内大人们尚在寒暄,许夙阳已走到沈识因跟前,温声道:“识因,我们去园中走走可好?” 他眉眼含笑,与昨日争执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沈识因想起昨日说好的要谈谈,便点头应下。 二人步出厅堂。虽昨日才闹过不快,此刻他却似全然忘却,言谈间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温润如玉的模样。 “昨日回去后,我便将事情原委告知父母。他们深觉礼数不周,今日特意推了所有事务前来。” “昨夜我辗转难眠,想起与你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许夙阳目光温柔,“是上天待我太好,让我得遇你这般蕙质兰心的姑娘。” 他转身郑重地望入她的眼眸:“识因,我是真心爱你,我想让你尽快成为我的妻子。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定会加倍疼你爱你。” 沈识因听着这番情话,抬眸看他满眼浓情,心中却五味杂陈。若是从前,她早已心花怒放,可此刻袖中那对玉坠沉甸甸的,压得她心头纷乱如麻。 她垂眸思忖片刻,终是轻声开口:“夙阳哥哥可听说东街命案之事?” “妹妹怎的突然提起这个?听说那案子朝廷很是重视。” “我也是刚听说,所以想问问夙阳哥哥可清楚详情。” “我也不甚了解。” 他也不了解。 沈识因正思量着如何询问耳坠之事,忽觉他脚步一顿。 她急忙抬眸望去,但见秋海棠掩映的花丛间,那张湘竹摇椅上竟躺着个人,而那人正是亲王府世子陆呈辞。 他仰卧在花影里,双臂枕在脑后,双目微阖。秋阳透过花枝,在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上洒落细碎光斑。偶有花瓣飘落,点点嫣红缀在他绛色衣袍上,远远望去,恍若一幅工笔丹青。 他居然还未离去。 沈识因心头猛地一跳,正惶惑间,摇椅上的人似有所觉,缓缓睁开眼眸。那双深邃的眸子先是落在她身上,继而转向许夙阳。 园中霎时静得能听见花瓣坠地的声响。 作者有话说: ---------------------- 来啦!我食物中毒了,昨天差点要了半条命,到现在才缓和一点,宝宝夏天吃东西一定要注意[可怜][可怜] 《春长渡》还有一两章全文完结,我这两天尽量一口气更完。 浸春潮 第6节 第6章 沈识因素来防备心极重,恰如许夙阳所言,她对旁人近身尤为敏感。这般性情的转变,实是两年前陡然生出的。在那之前,她本是个活泼开朗、明媚如春日暖阳般的姑娘,后来的变化,着实令众人惊讶不已。 她心中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无人知晓,也无人能叩开她的心门一探究竟。即便是与她有着十数年青梅竹马之谊的许夙阳,也始终无法真正走进她的内心。 因此,她对周遭的人与事始终高度警觉。今日,陆呈辞手持一对一模一样的耳坠,蓦然出现在她面前,令她心绪纷乱、复杂难言,也预感到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她素来不喜事多,只愿安安静静地生活,不想与任何人、任何事有过多纠葛。可眼下三人莫名其妙聚在一起,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尴尬,却又说不清究竟因何而起。 尤其每当看见陆呈辞那双眼睛,她心底便没来由地一阵慌乱。 二人就这般在那片秋海棠前伫立了片刻。 许夙阳认出陆呈辞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疑惑地问道:“真是好巧,不知世子为何会在此处?” 躺在摇椅上的人缓缓起身,清声回道:“我来寻沈意林。” “原来是找意林的。”许夙阳轻笑一声,“在此遇见陆世子,实属荣幸。满园秋色正浓,世子不妨与我们一道走走。” 许夙阳认得陆呈辞,对他的事迹颇为了解,也知晓他近日正在查办东街命案。陆呈辞身为皇室世子,平日里难得一见,虽此前曾见过几面,却始终未得深交。时下同为沈府宾客,他便想借此机会与他多些交谈。 陆呈辞听得许夙阳相邀,目光先是轻轻掠过沈识因,继而低声应了一句,便随他们二人缓步前行。 园中秋意渐浓,别有一番风致。秋风拂面而来,更令人神思清明。 许夙阳走在沈识因与陆呈辞之间,心中若有所思。他侧首看了看陆呈辞的神色,含笑开口道:“听闻陆世子近日正在查办一桩命案,此案连皇上都极为重视,不知眼下进展如何?可有需要在下相助之处?” 如今许家门第显赫,许夙阳父亲晋升太保,他亦中探花,与朝中诸公往来交际,也算情理之中、人情所系。 陆呈辞听罢,沉默片刻,低声道:“东街命案一事,确实极为紧要且棘手。我虽已查到一些线索,但其中关节错综复杂,多有难解之处,一时难以推进。或许,当真需许公子相助一二。” 其实他查案多时,已掌握不少线索,只是死者牵连甚广,关系错综复杂,令他一时难以锁定真凶。并且,他也查出此事确与许夙阳有所关联,出于某些考量,他尚未正式寻许夙阳问话,也未透露在死者身上找到了与许夙阳直接相关之物。 而许夙阳尚不知自己已被盯上,连忙应声道:“好,好。在下随时有空,世子届时派人传唤一声便是。” 他微微颔首。三人继 续前行。 沈识因默然随行在侧,从二人言语往来间,隐约听出几分蹊跷。陆呈辞似乎已查到死者与许夙阳有所牵连,却并未对他言明。 而许夙阳浑然不知自己已被牵涉其中。 她不理解陆呈辞为何隐瞒,并且还两次拦住她问话,即便许夙阳就在眼前,他也不当面质询。有点奇怪。 若说陆呈辞有意欺瞒,可他身为世子,向来持重守礼,怎会行此不妥之事?若说案情真与许夙阳有关,又为何不请他配合详查,反而这般迂回试探?是想引出线索,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沈识因心绪纷乱,惴惴难安,只垂首缓步跟着。忽听许夙阳开口道:“陆世子,今日我与家父家母前来府上,正是为商议与识因妹妹的婚事。此刻他们应正与沈夫人在前厅叙话,不如我们也去稍坐?家父前几日还说起,想寻个时机拜会王爷,不料今日恰在府中得见世子。” 许夙阳声音温和,言辞恳切。从这番话中,不难听出他对陆呈辞身份的看重,甚至特意提及自己的父亲,意图借此攀近关系。 他说罢,不等陆呈辞回应,又郑重一揖,笑道:“我与识因妹妹自幼相识,情谊深厚,如今已到了商定婚期之时。若世子肯赏面做个见证,实乃在下的荣幸。此番定亲之喜,也愿世子同沾几分喜气。” 他竟然邀请陆呈辞见证他们的婚事? 沈识因有些震惊,她不明白许夙阳为何偏要将陆呈辞扯进他们的婚事中来,还要请他作见证。 她微微蹙眉,望向陆呈辞。对方显然也对许夙阳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感到意外,目光微动,回看了她一眼,随即淡淡应了一声,并未多言。 沈识因从他眼中瞧出一抹难以捉摸的意味。自方才起,他虽神色略显沉郁,举止却依旧从容守礼。 她不解他为何会应下这般唐突之请,心中却实不愿将他牵扯进来——毕竟,他接近自己本就另有所图。 案情归案情,婚姻归婚姻,二者本就不应混为一谈。 她略一沉吟,向陆呈辞敛衽一礼,婉言道:“此事还是不劳烦世子费心了。婚期大事,自应由家中长辈商议定夺。世子此来原是为寻我二哥,想必另有要事待办,我们实在不敢再多耽误您。” 她话中拒绝之意,已是分明。 许夙阳闻言微微一怔,急忙看向陆呈辞,而陆呈辞并未作声。 沈识因突然如此干脆地回绝,气氛一时凝滞。许夙阳强笑一声,开口道:“瞧我这记性,陆世子原是来找二哥的,实在不该耽误世子正事。既然如此,我们便不多扰了,改日必当专程登门致意。” 他说着,向陆呈辞深深一揖。 陆呈辞对他态度的转变并不以为意,只淡淡应了一声。然而沈识因却不经意迎上他的目光,只那一眼,竟让她脊背生寒。陆呈辞本就自带一种难以接近的矜贵与疏离,这一瞥更教人心头蓦然一凛。 她垂下眼帘,继续向前走去。许夙阳向陆呈辞恭敬行礼后,也匆匆跟上她的脚步。 陆呈辞仍立于原地,目光追随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见,方才缓缓转身,回到原处,悠然躺回摇椅之上。 此时,沈识因已无心再于后花园中漫步,便与许夙阳一同返回前院。到了前院,才知父亲已经归来,之前外出办事的二哥也已返家。一家子人此刻皆聚于前堂,正商议订婚之事。 沈识因的母亲言语间似有推延之意,然而太保大人一家言辞恳切,满心期盼能早日定下婚事。 今日太保大人亲自登门,诚意昭然,沈父初时也想稍作拖延,但见对方如此诚挚,加之许夙阳情意真切、急切难掩,终究有些动摇。 然沈识因已经有了其他想法,她轻声道:“婚事来得太过突然,我尚未做好准备。不如我们再等些时日,待我思虑周全,明年春天,再给夙阳哥哥一个明确的答复。今日二老亲临,我感激不尽,亦承蒙厚爱,还望二老能多予些时间。”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许夙阳眉头紧锁,目光中满是不解与急切:“识因,我们不是说好的吗?若我父母诚心前来,你便会应允。如今伯父伯母也已首肯,你为何又出此言?究竟要怎样才肯答应?” 沈识因神色平静,紧紧地看着他,回道:“婚姻大事,非儿戏也。我虽曾应允,然此刻心仍未定。此事,还是容后再议吧。” 太保大人闻言,面色顿沉,冷哼一声:“我携夫人在此等候多时,竟得如此回复?沈家如此行事,岂非视我许家如无物?你既已应允与夙阳成婚,就该做好出嫁的打算。我几次遣人商议婚期,你们却一推再推。今日我与夫人诚心上门,你竟又要推迟。识因,你这样做,究竟是何用意?是你个人不愿,还是沈家无意?抑或是对我这个太保有何不满?” 太保大人显然有些动怒,本已商定之事陡生变故,任谁也觉难堪,更何况是他这般位高权重之人。他这话,已将此事上升至两府关系的层面。 许夫人也叹息一声,上前道:“识因,我们全家待你皆是一片真心。你与夙阳自幼一同长大,我们看在眼里,也知你们感情深厚。夙阳心中唯你一人,自决定与你成婚,便日夜期盼。” “昨夜听说婚期欲推迟,他更是辗转难眠,今晨便恳求我们前来。我家老爷新任要职,公务繁忙,仍推掉诸多事务亲自拜访。你却这般回应,岂非寒了我许家人的心?” 沈识因早料到他们会有所反应,甚至动怒,却未想竟如此激烈。依她往日对许家人的了解,他们不应该这般急于成婚,其中定有隐情。 不过她也明白,与许府联姻对沈家自有好处,但他们越是急切,她心中越是不安。 方才许夙阳在陆呈辞面前主动提起东街命案,显然对此事心知肚明,甚至知晓陆呈辞正在查办。但她之前她问起时,他却推说不了解。 她觉得许夙阳言行蹊跷,必须将事情原委弄个清楚,才能决定嫁与不嫁。 思忖片刻后,她仍坚持自己的决定,温声道:“实在对不住,是我思虑不周,竟耽误了二老这么长时间。在此,我向二老赔罪,还望二老能够体谅。婚嫁之事,毕竟关乎终身,实在不能轻率决定。” “夙阳哥哥如今高中探花,前程似锦、仕途无量。京城之中,不知多少达官显贵家的千金都对他青眼有加。媒婆也曾提起,就连皇上都有意将公主许配给他。所以我觉得,不如再冷静冷静。” “若我与夙阳哥哥确有缘分,莫说推迟半年,纵是三年五载,也终能相守。正因如此,我恳请二老,不仅多给我一些时间,也给夙阳哥哥一段时日,让我们彼此都想个明白。” 她这般说,太保大人与夫人皆是一怔,彼此对视,眼中既有无奈亦有愠色,一时竟不知如何辩驳。 许夙阳望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性情大变的姑娘,眉头紧锁,心绪纷乱如麻,眼眶微微发红,满心不解。他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何会突然如此决绝。 他就这样凝视着她,而她却始终低垂着头,不愿与他对视一眼。这一刻,他心头蓦地掠过不安,难道,她心中已有了别人?那人,又会是谁?思绪流转间,他猛然想起方才在后花园偶遇的陆呈辞。 陆呈辞口称是来寻沈家二公子,可为何独自悠闲地待在后花园中享受暖阳,那姿态全然不似寻常访客。 他本想请陆呈辞为他们的婚事做个见证,却被沈识因一口回绝。不仅如此,她还突然问起东街命案之事,想必对此案已有所了解。可这桩命案本是由陆呈辞经办。 如此看来,他们二人此前必定有所往来,甚至,陆呈辞已将某些隐秘透露给了她。 陆呈辞身为查案之人,本不该轻易对外人言及案情,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位闺中女子。他能对她道出内情,足见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因此,许夙阳心中不由暗忖:或许,真正让沈识因态度骤变之人,正是后花园中那位气度不凡的陆世子——陆呈辞。 若果真如此,那么他必须沉下心来,仔细思量该如何应对这一局面。 他静默片刻,随即温言说道:“识因妹妹的心思,我也能体谅几分。 眼下我们都该冷静一些,此事确实还需从长计议。今日我与家父前来贵府,一来是为商议婚期,二来也是特地致歉。” “前段时日,家父公务繁忙,对婚事有所耽搁,还望二老海涵。以往我许家与沈家一直交好,沈太师对家父多有提携,沈夫人对家母也关怀备至,这番恩情,我许家上下始终铭记于心。本当早日登门致谢,奈何琐事缠身,未能得空。” “既然婚事若暂且不便再提,那我们不妨聊聊家常琐事,也好延续两府情谊。” 许夙阳这番话让气氛缓和了许多。沈识因的父母听后,虽心中仍有芥蒂,但毕竟同为官场中人,场面上的礼节自然要做周全。 沈夫人移步上前,含笑应道:“夙阳真是明理懂事,说得在理。今日我们便不提那些琐碎事,安心用膳便是。我已吩咐厨房备下酒菜,都是我们沈家的风味。不如就请诸位移步前厅,共进午餐?我也许久未同许夫人好好叙谈了。” 太保大人与夫人明白儿子是在为双方寻一个台阶。既然沈识因态度明确,他们也不便强求,以免再生间隙。 许夫人亦轻笑接话:“沈夫人安排得周到,多谢盛情。” 众人议定之后,便一同向膳厅行去。行至半途,许夙阳忽向二公子沈意林道:“二哥,方才我们在后花园偶遇陆世子,他说是特地来寻你的。既然午膳在即,何不邀他一同入席?他亦是府上贵客,总不好因我们在此而有所怠慢。” 提及陆呈辞,沈意林恍然笑道:“是了是了,我竟将这事忘了。先前因急事外出一趟,留他一人在府中等候,一忙起来便疏忽了。诸位先行,我这就去请他过来。” 沈意林说罢便去后院寻找陆呈辞,沈识因却不由蹙起眉头。她先前已婉拒过邀陆呈辞同行,时下许夙阳又突然提起,不知是何用意。 恰在此时,沈书媛与周烨采买归来,众人彼此寒暄几句后,便相继步入膳厅。 沈识因始终心绪不宁,满心萦绕着陆呈辞与那桩命案。袖中仍藏着许夙阳所赠的那对耳坠,她本想坦言相询,可面对许家如此急切的订婚之举,又隐隐察觉出几分不寻常。 或许太保大人与夫人态度的转变,是想借此寻一座靠山,又或是……想找一个垫脚石? 官场风云诡谲,牵一发而动全身,其间利害她自然清楚。尤其他们这等官宦门第,关系盘根错节、明争暗斗,为保全自家利益,往往步步为营。自幼耳濡目染的她,不得不心生戒备。 因此,她断不能再贸然直接向许夙阳追问。而是,一要与父亲深谈一番,二是得寻个合适机会,向陆呈辞问清来龙去脉。 众人进了膳厅依次落座,菜肴也一道道端了上来。 膳厅之中男女分席,沈识因与母亲、许夫人及姐姐同坐一桌。她始终低首不语,母亲看出她心神不宁,便在桌下轻轻握住她的手,无声地宽慰着她。 正在沈识因心绪纷乱时,二哥便带着陆呈辞进了膳厅,而陆呈辞一进门就看了她一眼。 人就是非常奇怪,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交流,就能探寻出对方的情绪,甚至动机。 陆呈辞看她的眼神,带着很强的攻击性与目的性。 作者有话说: ---------------------- 来啦!因为《春长渡》完结,最近更新时间有点乱,等我稳定一下,找个固定的更新时间! [空碗][饭饭] 第7章 陆呈辞甫一踏入厅内,原本坐着的人们纷纷起身,恭敬地向他行礼。陆呈辞连忙抬手示意:“诸位不必多礼,随意便好。” 太保大人一见他便笑着迎上前来,语气殷切:“没想到陆世子今日光临,实在有失远迎,快请上座。” 浸春潮 第7节 亲王府世子身份尊贵,自然远非在场臣子可比,即便是太保大人同他说话也带着三分客气。 沈识因的父亲沈智亦含笑上前,拱手道:“下官方才外出办事,回府才得知世子莅临,招待不周,还望世子海涵。” 陆呈辞敛衣落座,神色平和地轻声道:“大人无需客气,快坐。” 几人客套一番纷纷坐下。待酒菜上齐,宴席便正式开始。 席间,太保大人与许夙阳待陆呈辞格外殷勤,频频敬酒。沈智与沈意林虽也知晓陆呈辞的身份地位,言谈间却不似许家父子那般刻意。 沈识因的祖父乃是当朝太师,又是天子之师,与圣上情谊深重。沈家世代忠良,始终坚定不移地站在皇帝一边。而亲王府权势煊赫,陆亲王的夺嫡之心,朝野皆知,并且膝下还有两个儿子。 作为九五之尊,岂容他一个亲王坐大?明眼人都看得出,天家与亲王,是两股水火不容的势力。 而今许家父子在太师府上,如此明目张胆地对亲王府世子殷勤备至,究竟是刻意做给沈家看的,还是当真存了投靠之心,不得而知。 许万昌如今已官至太保,地位尊崇,早非昔日需要依附沈家的门第。虽说当年许家受沈家提携的恩情不能忘却,可人心易变,恩义又能维系到几时? 用膳时,许夫人待沈识因格外亲厚,虽则婚事已明确暂时作罢,她却仍是殷殷为其布菜盛汤,一口一个“识因”唤得极为慈爱。 长辈将姿态放得这般低,不论背后藏着什么心思,面子上总归是给足了体面,叫人挑不出错处。 宴罢,许家众人未再多留。官场中人事务繁杂,太保大人便领着家眷告辞。原本许夙阳尚欲留下,却被父亲以要务在身为由催着离去。 送走许家人后,沈大人与沈意林因公务繁忙陆续出府,周烨则陪着沈书媛去核对婚仪礼单。唯独陆呈辞仍独自坐在院中凉亭下,既无去意,也不说留下的目的。 周烨与未婚妻多些相处自是应当,沈书媛也存了留他用晚膳的心思。可陆呈辞不一样,他是亲王府世子,诸多公务缠身,又担着查案的要务,并且与沈府又素无深交,根本没有逗留的理由。 沈夫人只当他是在等周烨一同离去,不好怠慢,便吩咐下人奉上茶点后忙自己的事去了。 沈识因原本要回自己院里,瞥见那道坐在亭中的身影后,却鬼使神差地转向后园。 她走到那片秋海棠前,见花丛前那把摇椅仍在原处,驻足片刻后,提起水壶继续浇花。 不一会,陆呈辞来了。 他们好似心有灵犀般,心照不宣地来到这里。 沈识因放下水壶,转身轻轻一礼:“世子。” 陆呈辞低低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微微低垂的眉眼上。两人相对而立,即便默然不语,空气中却已然流转着难以言说的缱绻。 沈识因正斟酌着要如何开口探问许夙阳涉命案之事,还未及出声,却听陆呈辞先道:“许夙阳牵扯命案一事,我尚未向他挑明。其中牵扯甚多,在未查明前不便打草惊蛇。” 沈识因望进他眼底,试图辨出这话里的真假,静默片刻后,轻声道:“那世子为何屡次提点于我?其中可有深意?此事与我究竟有何干系,还望世子明示。” 沈府后园景致开阔,四下绿荫掩映,唯独这片秋海棠开得正艳。秋风过处,暗香浮动,卷起她鬓边几缕青丝。 陆呈辞垂眸凝视着她开合的红唇,粉腮上那抹若有若无的绯色,以及望向他时那双带着困惑与戒备的明眸。 他一时有些晃神,道:“不过是提醒你离他远些,莫要卷入这是非之中。只要你不与他订亲,日后疏远着他,不收他任何物件,此事便与你无干。” “你既是官家小姐,许多事应当明白,不必我多言。你有防人之心是好事,这般心性能护得住自己也护得住家人。但我仍要多说一句,终身大事,务必要将人心掂量清楚。” 终身大事,务必要将人心掂量清楚。 他一个外人,为何要与她说这些? 她微微蹙起秀眉,疑惑道:“世子若是查案便查案,若是相助便相助,何必非要牵扯到儿女私情上来?许夙阳是否涉案,与我和他的情分本就不相干。” “那你今日为何执意推了这门亲事?”陆呈辞突然问道。 他这一问,她突然怔住 。 她直视着他,因着身量悬殊,不得不微微仰首。四目相对间,她竟半晌答不出话来。 陆呈辞的目光牢牢锁住她的眼眸,也不再言语。 两人就这般静静相望,周遭的秋色仿佛都失了颜色,唯余彼此的身影深深烙在眼底。 他好像已经探寻到了她凌乱的思绪,所以才会这么问。 这一刻,她隐约觉察到什么。自失去那段记忆以来,她还是头一回生出这般强烈的感觉。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强自镇定地别开视线,轻声道:“多谢世子好意提点,此事,我自有分寸。” 她说完欲要转身离去,他却伸手拦住她:“明晚月洞湖畔有烟花盛会,我想邀你同去,你可愿意?” 他邀她去看烟花? 沈识因不由怔住,抬眸看他,面颊煞时泛红,不可置信地道:“世子莫不是在说笑?您明知我正在与许家议亲,此时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太过唐突了吗?况且,我们这才第二回见面。” 跟陌生人有何分别? 陆呈辞凝视着她的眼睛:“你不是已经推拒了与许夙阳的婚事吗?” 他语气郑重了一些:“不然,你嫁给我。” 嫁给他? 这话好似大晴天里突然砸下一声闷雷。沈识因震惊地呆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看了他好一会,却未在他那张清风朗月般好看的脸上,看出半分玩笑的意思。 秋日的阳光虽浓,但是很温和,一缕光照在她越来越红而又不可置信的小脸上,映得她本就好看的模样更加动人。 过了好一会,她才蹙眉道:“世子是在拿我取笑吗?您日理万机,又肩负查案重任,何必在此浪费时间。况且,这个玩笑,也不好笑。” 一点也不好笑。 陆呈辞突然向她走近一步,声音低沉:“那你又怎知,我不是真心?” 真心?他竟然说真心?沈识因觉得不可思议,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什么样的真心,竟能让一个方才见过两面的男子,对正在议亲的女子说出这样的话? 她不理解。 况且,他作为亲王府世子,又是依什么心情轻率地说出这般关乎终身的话来? 她满心疑窦,可他那双好看的眸子,又看不出半分戏谑。 静默良久,她才道:“世子莫要拿我取笑。我虽推了许家的亲事,却不代表就能这般轻率地另择他人。官家女子的婚事固然关乎家族,可我也不愿就此盲目择婿。” “更何况太师府的立场,世子作为亲王府的人应当再清楚不过。莫说我不会答应,便是我的父母、祖父,也断无可能应下这门亲事。” 太师府明显已经站了队,是绝无可能与亲王府有任何牵扯的,更何况联姻。 “所以,你是要拒绝我?” “是,你我之间,绝无可能。” 绝无可能。 周围安静了好一会。 求娶这般直白的话,于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而言,实在是过于私密,也过于僭越。 她未曾想到,陆呈辞竟会如此轻易地说出来。她与许夙阳议定婚期之事,他分明知晓,却仍在她毫无准备之时突兀地说出这般言语,无端令人不适,更谈不上半分尊重。 两个近乎陌生的人,何至于此?多少有点轻率和冒犯了。 她心头一阵烦闷,不愿再多言,转身便要离开。 “你当真不答应?”他又问。 “当真不答应。还请世子言语自重,注意分寸。”她脚步都未停。 “你是觉得,我这般不够郑重?” 她没有回答,走得更急了。 “沈识因。”他唤了她一声。 她依旧头也不回,很快离开了花园,只是走着走着,脸颊却不受控制地灼烧起来,一路红至耳根。 她实在想不通,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将那样庄重的话,说得如此轻易。 莫不是脑子有什么毛病。 沈识因心绪纷乱,一整日都神思不属,明明是不情愿的事,陆呈辞那些直白又唐突的话却总在耳边挥之不去。直至第二日清晨,她仍旧头脑昏沉,一夜未曾安枕。 为了驱散这恼人的混沌,她索性去帮母亲整理姐姐出嫁的嫁妆,埋首于琐碎事务中,一忙便是一整日,直至暮色四合。 傍晚霞光满天,她的好姐妹云棠突然来了。 云棠是文安侯的孙女,自幼养尊处优,生就一副明媚鲜活的性子,在京城贵女中颇有名气,很多达官贵人家的公子想娶她为妻,可她至今未看上一个。 她与沈识因、沈书媛姐妹自小一同长大,情谊深厚,堪比亲生。但凡得了什么新奇有趣的玩意儿或吃食,她头一个想到的便是沈家姐妹。 此刻,她眉眼弯弯,拉着沈识因的手便道:“识因,今晚月洞湖有盛大的烟花会,我们一同去看可好?顺便随我去锦绣阁裁几身新衣裳,待到书媛姐姐出嫁那日穿。” 不等沈识因应答,一旁的母亲便笑着应承下来:“去罢去罢。等书媛出了阁,怕是再难像如今这般自在同游了。今日你们便痛痛快快去玩,我多派几个稳妥人跟着,只是切记莫要贪晚。” 母亲是过来人,深知女子出嫁后便如同折翼,会失去很多自由。她私心里总盼着女儿们在踏入婚姻前,能多攥住几分欢愉。 暮色初合,华灯渐上,三位姑娘便带着侍女护卫,说说笑笑地登上了马车,融入了京城的夜市人潮之中。 她们先去了裁缝铺子,陪着云棠仔细挑了几匹时新的料子,量体裁衣。 待出了铺子,一阵裹着凉意的秋风卷着落叶簌簌吹过。因临近中秋,长街之上一片喧腾热闹,各式摊贩鳞次栉比,叫卖声不绝于耳。尤其是几家点心铺子,更是飘出阵阵甜香,诱得人挪不动步子。 三人便顺势走进一家,店内暖香扑鼻,刚出炉的各色点心和月饼琳琅满目,花样精巧别致,竟是许多未曾见过的造型。 掌柜的见三位衣着不俗的小姐进来,立刻堆起笑脸迎上前:“三位姑娘来得正巧!今年小铺的月饼可是下了大工夫,模样、馅料都是京里公子小姐们最时兴的,您几位瞧瞧?” 说着便捧过一个宽大的朱漆木盒,里头整齐码放着各式月饼,果真造型别致,色彩妍丽,莲蓉、豆沙、五仁、火腿……甜咸俱备,香气诱人。 沈识因瞧着喜欢,纤指轻点了几样芙蓉花和玉兔造型的:“劳烦掌柜,将这几样包起来。” 云棠也凑上前,指着另几枚绘着如意云纹和枫叶的笑道:“这些我也要,包得仔细些。” 掌柜连声应着,手脚麻利地开始打包:“好嘞!这就给姑娘们包得妥妥当当。” 三人提着新买的糕饼出了店,途经平日惯去的那家清雅茶馆。云棠脚步一顿,指了指里头笑道:“离放烟花还有些时辰,不如进去歇歇脚,饮杯茶润润喉。” 沈淑媛与沈识因皆点头应允,一同进了茶馆,熟门熟路地走向常坐的二楼临窗雅座。她们唤来伙计,点了两样精细茶食并一壶近日颇受推崇的雪蕊含芳。 茶香尚未氤氲开来,楼梯处却陡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音。 不过瞬息之间,一群身着公服、腰佩兵刃的巡军便涌了上来,如狼似虎般将整个茶馆二楼围得水泄不通。 堂内原本的闲适宁静被骤然打破,茶客与伙计皆惊得骤然起身,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正当此时,一声冷厉的断喝炸响:“巡城司查案,所有人原地坐好,妄动者——杀无赦。” 声如寒铁,震得人心头发颤。满座宾客霎时面色如土,战战兢兢地跌坐回原位,连呼吸都屏住了,偌大的茶楼竟落针可闻。 浸春潮 第8节 众人惊惧的目光纷纷投向楼梯口。只见为首那位年轻公子,身着一袭玄色巡捕官服,手握长剑,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非凡,只是眉宇间凝着一股迫人的肃杀之气。 他一踏入雅间,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便寒沉沉地扫视过来,不放过任何一丝角落。 四下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窃窃私语。 “怎地又查?这三日都第几回了?一没杀人二没放火的,查个什么劲?” “嗐,新官上任三把火呗!仗着他老子的身份,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屁大点盗窃案也要翻个底 朝天。” “您还不知道吧?昨儿个把我们那条街挨家挨户都踹门搜了一遍,也不知到底要找什么……” 有人嗤笑一声,压低嗓子:“装模作样罢了,他那顶巡捕的帽子,谁不知道是使了银子换来的?不摆足威风,怎么压得住场面?” “就是,就是……” 几人正低头嘀咕,一名巡军猛地跨步上前,“沧啷”一声锐响,冰冷的长剑已架在了最先开口那人的颈侧。 “放肆!”那巡军面色凶悍,厉声喝道,“竟敢在此非议巡捕大人,是嫌命太长了吗?” 被剑锋抵住的人霎时面无人色,抖着声音连连告饶:“官、官爷饶命,小的……小的就是寻常百姓,吃口茶罢了,绝不敢耽误大人们办案。” 那巡军冷哼一声,手腕微动,剑刃又逼近几分:“管好你们的舌头,如今这位可是咱们这地界的巡捕老爷,都把招子放亮些,见了面,恭恭敬敬的,听见没有?” 那被剑架着的人吓得浑身哆嗦,连声应和:“是是是,官爷教训的是,大人是我等百姓的福星,日夜操劳,缉盗办案,实在是辛苦。” 这奉承话甫一落地,不远处却蓦地传来一声清晰的“扑哧”轻笑。 那巡军顿时瞪圆了眼睛,凶悍的目光四下扫视,很快便锁定了不远处桌边一个以袖掩唇的姑娘。 他刚要发作,却见那位一直沉默冷眼的巡捕大人微蹙了下眉头,抬手制止了下属,自己则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 他停在掩唇轻笑的云棠面前,目光沉沉,带着几分无奈压低声音道:“你这死丫头,笑什么?” 原本只是看戏的云棠,眼见自家这位新官上任的表哥如此“威风八面”,实在没忍住才笑出了声。 她见表哥走到跟前,勉强敛了笑意,一双明眸却仍弯着,促狭道:“表哥,你在这儿拿着鸡毛当令箭,装模作样地吓唬老百姓,就不怕我回头告诉舅舅,让他把你这身官皮给扒了?” 她说着,纤指轻轻点了点周围噤若寒蝉的茶客:“这太平盛世的,哪来的什么杀人重犯?你在这儿兴师动众,不是白白浪费时辰,扰民不安吗?瞧把大家吓的,茶都喝不痛快,还要被刀架着脖子说好话。依我看呐,你这巡捕大人当得,可实在不怎么称职。” 眼前这位看似威风凛凛的巡捕大人严澈,正是云棠的表哥,当今刑部侍郎的长子。年方二十,前不久才刚坐上这巡捕之位,结果短短几日便在附近街巷“声名远扬”。 人人都知这位新官办案阵仗极大,规矩极严,四下搜检抓贼,风声鹤唳。可一个多月过去了,莫说江洋大盗,连个偷鸡摸狗的毛贼都没见他逮着半个。 表哥究竟有几斤几两,云棠心里再清楚不过。早听闻他这般做派,今日亲眼得见,那虚张声势的模样实在令人忍俊不禁。 严澈被自家表妹当众这般奚落,顿时面红耳赤,却碍着身份不好发作,只得压低声音冷斥:“你这丫头休要胡言乱语,此处不是你玩闹的地方,速速离去。近来不太平,若再口无遮拦,仔细我……我将你拘回衙门问话。” 云棠岂会怕他,反而冷笑一声,嗓音清亮,毫不避讳:“表哥好大的官威,你便是将我拘到皇宫里去又如何?我一非盗匪,二未杀人,你办案缉凶自是应当,可何须摆出这般阵仗?平白扰得百姓不安,办案原可在不影响民生时暗中查访,你这般兴师动众、如狼似虎,半分人情不讲,与那街市欺行霸市的恶棍有何分别?” 云棠与严澈自幼一同长大,却是天生的冤家对头,彼此看对方哪处都不顺眼。 偏生两人都生就一副伶牙俐齿,见面必要掐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肯吃亏半分。 幼时更是时常打架,云棠动起手来从不留情,严澈也从未因她是女孩儿便有丝毫相让。 直至年岁渐长,云棠及笄后,动手是不便了,可那两张利嘴却从未消停,每每相见,仍是针尖对麦芒,互相拆台奚落。 今日云棠见他这般装腔作势,实在忍不住,一番嘲讽更是毫不留情。 严澈被她当众削了面子,顿时恼羞成怒,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厉声道:“休得在此胡言乱语,妨碍公务,我现在就押你回衙门,治你个扰乱之罪,关进大牢看你还能不能逞口舌之快。” 云棠用力挣了挣,反手推了他一把,柳眉倒竖:“严澈你敢,不过当了个芝麻小官,就在这儿作威作福?有本事真去抓几个贼寇来瞧瞧,只会欺压平民百姓算什么能耐。” 严澈紧抓着她手腕毫不放松,冷笑一声:“平民百姓?你今日在此公然藐视公门,顶撞上官,就是大逆不道,我抓你天经地义。” 严澈显然动了真怒。他素来极好颜面,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这小丫头连番顶撞讥讽,已是下不来台。他不由分说,拽着云棠的手腕便要强行将她拖出门去。 沈识因与沈书媛见状急忙起身,一左一右拉住了云棠。 沈识因上前一步,挡在云棠面前,温声劝解道:“严大人,请您息怒,大人大量。云棠她年纪小,口无遮拦,绝非有意冲撞官威,还请您高抬贵手,莫要同她一般见识。我们这便带她回去。” 严澈见是沈家两位小姐,神色稍缓,但语气依旧强硬:“沈姑娘,非是我不通情理。只是她公然藐视官差,扰乱公务,若不加管束,日后如何服众?今日必须带回衙门处置。街上不太平,两位姑娘若无他事,还请尽早回府。” 说罢,他再次用力欲将云棠拉走。云棠见他竟真要动粗,情急之下,猛地低头,对准他拽着自己的胳膊便狠狠咬了下去。 严澈猝不及防,痛得闷哼一声,下意识用力想甩开她,谁知云棠咬得极狠,竟一时未能挣脱。 严澈疼得眉头紧锁,使劲想推开云棠却未能如愿。沈书媛见云棠竟动了真格,急忙上前想要分开两人。 “死丫头,快松口。”严澈吃痛,又猛地一甩胳膊,本想挣脱云棠,却在推搡间未能碰到她分毫,反而一股大力猛地推在了正拉着云棠另一只胳膊的沈识因肩上。 沈识因猝不及防,被这力道推得踉跄着连连后退,脚下被凳子一绊,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她惊呼一声,以为会摔倒在地,结果竟跌坐在了一个人的腿上。 腿上? 她猛然一惊。 突如其来的重量让坐着的人也为之一惊,他反应迅速地一手扶住桌案稳住身形,一手下意识地环住她跌过来的身子,稳稳地接在怀中。 一时间,沈识因只觉心跳骤停,蓦地睁大了眼睛。 她惶然转头,鼻尖几乎要蹭到对方的额头,下一刻,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俊美却写满惊讶的年轻面容。 她定睛一瞧,不由吸了口气,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亲王府世子陆呈辞。 陆……陆呈辞? 她竟然就这样跌坐在了陆呈辞的怀里? 只是,怎么走到哪里都能遇到他? 第8章 三位姑娘本是出门游玩,随意寻了此处歇脚吃茶,谁知才刚坐下就发生了这等事。 沈识因对云棠与严澈自幼打闹到大的相处方式早已司空见惯,只是没料到二人竟在外人面前也毫不收敛,闹到要动手的地步。 偏偏两人都是倔脾气,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开。结果推搡间,还让她一个踉跄,跌坐在了别人怀中。 这一刻,她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怔怔地对上陆呈辞近在咫尺的目光,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些难以启齿的缠绵画面又蓦然浮现在眼前,直教她耳根发热。 她清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竹叶香气,丝丝缕缕萦绕鼻尖,特殊而又熟悉。 他一只手臂牢牢揽在她腰间,掌心温度透过衣料传来,让她心跳如擂,脸颊不由地滚烫起来。 陆呈辞僵挺着脊背看着她,温软身躯真切落入怀中后,心脏莫名地跳个不停。娇嫩的肌肤,纤细的腰身,以及那惊惶羞赧、眉眼如画的面容,每一样都让他神思恍惚。 二人就这般怔怔相望,半晌都未缓过神来,直至陆呈辞的贴身侍卫岳秋出声询问:“世子,您没事吧?”沈识因这才猛然惊醒。 她慌乱地起身,结果陆呈 辞仍揽着她不放,他手上一用力,她又忙不迭地坐回到他的腿上。她不由皱眉,脸颊一阵滚烫。 “妹妹!”这时候,沈书媛急忙跑来,见妹妹坐在一男子怀中,连忙扶她起身,待看清座上之人面容后,又骤然愣住。 陆呈辞回过神,松开了手。 沈识因得到自由,立即起身,顺势在他胸口狠狠掐了一把。 她用尽全身力气,掐得陆呈辞眉头紧皱。 陆呈辞注视着她,见她睁着一双明眸狠狠瞪来,忍住疼痛没作声。 沈书媛拉着妹妹上下打量,连声问道:“妹妹可曾磕着哪里了?” 沈识因轻轻摇头:“姐姐我没事,莫要担心。” 沈书媛见她无碍,这才松了口气。她看向陆呈辞,虽心有不豫,仍微微颔首行礼。 礼罢,她拉着沈识因就要离开,却见严澈已将云棠拽至楼梯口,准备强行带走。她正要开口制止,却听陆呈辞喊了一声:“严大人,且慢。” 他这一声清越洪亮,堂内众人闻声纷纷侧目。 有认得他的人当即低呼:“是陆世子!” 一时间,茶楼内鸦雀无声。 云棠一见是亲王府的陆世子,急忙呼救:“世子救我,严澈徇私枉法,要强行抓我。” 严澈看清陆呈辞,顿时僵住,连忙松开了云棠。 云棠一得自由,立刻跑到陆呈辞面前,边行礼边告状:“拜见世子。此人徇私枉法,竟要当街将民女强行带走,请世子明鉴。” 严澈回过神来,快步上前向陆呈辞行礼道:“世子容禀,方才……方才实是误会。并非下官徇私枉法,实在是这位姑娘屡次出言不逊、妨碍公务,下官才想请她回衙门问话。” 云棠见他倒打一耙,当即冷笑:“严大人莫非是以办案为名,行刁难百姓之实?我不过笑了一声,何至于要抓人?难道如今连笑都不准了?您身为朝廷命官,光天化日之下紧抓姑娘家的手,又成何体统?岂不知男女有别?” 严澈简直哭笑不得,伸出手递至陆呈辞面前,委屈道:“世子您瞧,这便是她口中的‘男女有别’。这牙印就是她咬的,都流血了。她从小与我打闹惯了,哪还讲什么男女有别?我可是她表哥!” 云棠立刻反驳:“现在倒认起亲戚了?方才要押我去官府时,怎么不见你提这层关系?我咬你那叫正当防卫。” 她说罢叉腰仰首,毫不示弱。 严澈气得咬牙:“云棠,你别不知好歹。” “不知好歹的是你。”云棠狠狠瞪他。 眼见两人再度争执起来,沈书媛急忙上前劝道:“你们都停下,既有陆世子在此,万万不可再失礼。严大人既有公务在身,便去忙正事罢。我与妹妹们还有要事,就不在此叨扰了。” 她心知不宜再僵持下去,便拉起沈识因与云棠就要离开,结果却听陆呈辞突然开口:“先别走。” 三人闻言脚步一滞,回身只见陆呈辞正色道:“你们几人当众喧哗争执,已扰乱市井秩序。严大人身为官员,当街与女子拉扯,更有失官体。现在你们都随我去一趟审司堂。” 去审司堂? 此言一出,几人皆惊。 严澈急忙躬身:“世子明鉴,下官只是依例查案,并未酿成冲突,更未惊扰百姓……” 云棠也霎时变了脸色,连声道:“世子恕罪,民女方才与表哥不过玩笑打闹,现已无事,实在不敢劳动世子、惊动审司堂。” 云棠虽常与严澈嬉闹,却深知官员与平民争执的后果,更明白一旦进了审司堂,事情便再难收场。 陆呈辞并未言语,目光淡淡扫过众人。 沈书媛见状急忙上前,温声劝道:“陆世子,此事本就是两个孩子玩着闹,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们年纪小不懂事,既然话已说开,不如就此作罢,何必劳烦世子带往审司堂?若因此扰了您品茶的雅兴,我代他们向您赔个不是。” 她刻意将二人称作“孩子”,轻描淡写地将争执归为玩闹,无非是想大事化小。她心中清楚,严澈与云棠在此争执,只是呈口舌之快,至多回府后受家法处置。可若当真进了审司堂,性质就不一样了。 浸春潮 第9节 陆呈辞却语气平静:“沈姑娘,方才的情形我看得清楚。这两人因公务之事当街喧哗,已扰乱民生秩序,自当带去审司堂问话管教。” 他略微顿了顿,声调稍缓:“方才我看到沈姑娘并未参与争执,还多有劝解,那就不用去了,自行回府便是。” 让她一个人回去? 沈书媛急忙道:“世子明鉴,我这两位妹妹实在并未做错什么,还请准许她们与我一同回去。我作为长姐,带她们出来自然要全须全尾地带回,否则家中长辈定要责怪。” 沈识因也在一旁接话:“正是。虽说场面喧闹了些,可根源并不在我们。我方才也一直在劝和,世子为何连我也要带去审司堂?” 她觉得陆呈辞刻意刁难。 陆呈辞转眸看向她,手指轻点了下自己胸口,道:“姑娘虽未参与喧哗,可你方才确实冲撞了我,还出手掐了我。这般举动,难免有行凶之嫌,自当带回细问。” “行凶?”沈识因急忙辩白,“世子莫要乱说,方才情形您亲眼所见,我是不得已才撞到您身上,可您却……” 她语声一滞,压低声音道:“您却搂着我不放,我情急之下才掐了一下。” 她这句“搂着不放”说得极轻,旁人并未听清,陆呈辞却听得真切。他轻笑一声,道:“沈姑娘这般说辞,教我如何采信?不如随我走一趟,我们细细分说。” 他说罢转身便向楼梯口走去。 沈识因见他如此不容分辩,顿时气恼,急步追上前道:“陆世子莫要以为身份尊贵便可肆意妄为。若真有冲撞之处,我自当赔礼,但这‘行凶’之罪实在担当不起。分明是您先揽着我不放,我才不得已出手,怎的反成了我的不是?” 她越说越气,声调也扬高几分:“再说严大人当众对云棠妹妹动手,这般行径难道不该先论个是非?为何反倒要带我妹妹去审司堂?世子身为皇家子弟,如此处事,岂不令百姓心寒?” 陆呈辞并未答话,径自下楼。 沈识因见他置之不理,紧跟其后又道:“今日在场众人都可作证,我家妹妹不过笑了一声,严大人便要拿人。世子若真要秉公处理,也该先审此事才是。再说他们表兄妹自幼便是这般斗嘴惯了的,不过玩笑几句,转眼便和好如初,何须世子如此兴师动众?” 陆呈辞却依旧沉默,众人跟在其后,议论之声愈发嘈杂。 沈识因见他如此冷淡,当真气极,一路跟在他身后说个不停,可陆呈辞始终充耳不闻,出店后就上了马车。 沈识因见状还要上前理论,却被陆呈辞的侍卫岳秋拦住:“姑娘稍安勿躁,有何缘由到了堂上再细说不迟。” 陆呈辞身为亲王府世子,权势在手,几人纵是再不情愿也无计可施。事已至此,他们只得随岳秋上了前往审司堂的马车。 沈书媛眼看两个妹妹被带走,急得眼圈发红,连忙登车回府去找父亲。 三人被带至审司堂后,堂内顿时热闹起来。云棠一路絮絮埋怨严澈,严澈也气得直挠头。 他新官上任,自然明白被带入审司堂意味着什么。即便陆世子不予惩处,回府之后也免不了要挨父亲一顿家法。 岳秋听着两人还在叽叽喳喳争执不休,无奈摇头,低声提醒:“到了这里就莫要再吵了,越是吵闹越是难走。想安全回去,就忍着点。” 二人闻言,悻悻然住了口。 他们原以为陆呈辞会立即升堂问话,不料他却吩咐岳秋:“将云棠与严澈暂押一室,沈识因随我来。” 云棠一听要与严澈同关一室,当即就要反驳,却被岳秋及时制止:“世子既已吩咐,照做便是。暂且委屈委屈,稍后自会放你们离去。若再喧哗,只怕要关更久了。” 云棠满心茫然,实在摸不透这位陆世子意欲何为。 难道就只为关关他们,吓唬一下? 她抓住沈识因的手,歉然道:“姐姐对不起,若世子要责罚,你只管推到我身上。” 沈识因温声安慰:“莫说傻话,不会有事的。你好生待着,别再同严澈争执了。” 云棠点点头,满腹委屈地随岳秋离去。 待他们走远,陆呈 辞指向不远处一个房间,对沈识因道:“随我来。” 沈识因不明所以,本想再争辩几句,但是转念一想,既已至此,就别浪费口舌了。 她原以为陆呈辞带她去的是关押罪人的房间,不料竟是一间收拾得整洁雅致的居室。 进了屋,陆呈辞掩上门扉,语气比之前缓和许多:“你暂且在此歇息,若有需要,差人唤我便是。” 沈识因满心不解,蹙眉看他,问道:“世子当真要将我关起来?要关到何时?今日分明是您先搂着我不放,我才生气掐了您一下,绝无行凶之意。再者说,你我素无仇怨,我为何要对您行凶?” 陆呈辞闻言眉梢微挑,走近她一步,慢悠悠扯开胸前的衣襟,指着一处泛紫的掐痕道:“下手这么重,疼死我了。” 他就这般毫无顾忌地袒露胸膛,沈识因惊得睁大了双眼,脸颊霎时飞红。 这人莫不是有什么毛病? 她下意识看向他的胸口,白皙的肌肤上确实有一块不小的掐狠,已经发紫。她心虚地抿了抿唇,没想到自己下手这么重。 怪也只怪他皮肤太嫩了。 陆呈辞见她怔住不说话,拢了下衣衫道:“我这会儿还有要事去处理,你且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说罢转身就走。 沈识因见状急忙扯住他的衣袖:“你先别走,即便是我掐了你,你也不该将我关起来,这不至于到行凶的地步。你若生气,我给你道歉。你若觉得疼,我带你去看大夫。” 陆呈辞看了眼她抓着自己的手,又看向她瞪圆的杏眼,唇角不自觉地扬了一下:“其实,除了此事,我还有话要同你说。” “沈识因。”他俯身凑近了一些,望着她开始慌乱的眼眸,语气有些认真地道:“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必须对我负责。要不然,你负责吧!” 负责? 负什么责? 不过是掐了他一下,就要她负责? 沈识因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陆呈辞浅笑了一下:“是你说的,要负责,可不能耍赖!” 作者有话说: ---------------------- 陆呈辞:我可记了两年呢![空碗][空碗] 来啦!这本以后还是每天中午12点左右更新[红心][红心] 第9章 沈识因觉得,陆呈辞与她绝非初识那般简单。每次相见,他投来的目光总不似看一个陌生人。同她说话时,语气也格外自然熟稔,仿佛他们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旧侣。 从前,她并不了解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可如今,她却没来由地想要探知关于他的一切。 她从他的眼底,隐约窥见了某种“负责”的意味,绝不只是方才掐他那一下那么简单。 这种念头在她心底悄然浮现,她却不敢深究,更不愿确认。 房间里静默良久。 陆呈辞见她迟迟不语,目光却始终未曾移开。他眼中宛若盛着万里星河,千言万语都敛在那一片深邃之中。甚至,还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幽怨。 他在怨什么?沈识因看不明白。只觉得那眼神像在无声地控诉,仿佛她欠了他什么,让她无端想要逃避。 寂静在房中蔓延,气氛逐渐微妙。她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转身踱向窗边,不再作声。 陆呈辞也没有再多言,默然出了房间。 岳秋见他出来,迎上前禀道:“世子,都已安排妥当。我们是去月洞湖,还是直接进宫?” 说话间,他瞥见陆呈辞微微泛红的脸颊,不由疑惑,公子又怎么了?最近好像很不对劲,总是无缘无故地脸红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按理说,以世子这般经历过风雨、练就一身本事的人,不该有此等情状。更何况这些年来,他从未见世子与女子有过什么接触,俨然一副冷心冷情、不解风月之态。 莫非是频繁与沈识因见面所致? 陆呈辞转身朝一旁的兵器房走去,沉声吩咐:“加派人手,将他们三人盯紧。再调一队人马到沈府附近暗中看守。我现在入宫将小福接出来,随后再去月洞湖。你先去那边仔细排查。”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今夜必有一场大乱,事关许多人的生死,更关乎局势走向。到时难免有人受伤,虽未必能全然阻止,但务必要尽力护住百姓周全。刀剑无眼,终究会伤及无辜。” 岳秋躬身应道:“遵命,世子,我这就去安排。” 他说罢大步出了院门,却见周烨策马疾驰而来。 周烨的马还未停稳,便翻身而下,看到岳秋后急忙问道:“情况如何?世子当真将沈识因与云棠关了起来?” 岳秋点头:“暂时关押了起来,不过世子也是为他们的安危着想。我现有要事需外出,具体情况你去问世子。”说完指了指兵器房的方向。 周烨应了一声,快步走向兵器房。他一踏入房间,便看到陆呈辞正站在一排兵器前,仔细挑选着暗器往身上佩戴。 陆呈辞听到脚步声,头也未抬,清声道:“你来得倒快。我还以为是沈意林先到。” 周烨急步上前,焦灼道:“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可将他们关押起来?若是让太师大人知道了,还得了!” 陆呈辞利落地将最后一件暗器装好,又取了一对玄铁护腕戴上,这才道:“不得已。云棠与严澈二人太过闹腾,我怕他们惹出乱子,先关起来再说。” “那沈识因呢?”周烨追问,“你为何连她也关了?她可是太师府的人。今夜这场动乱,她祖父也有参与,这都是皇上设下的局。你将她关起来,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陆呈辞微蹙眉头,沉声道:“正因这场动乱有她祖父参与,我才更要将她关起来。皇上虽做了万全准备,但陆陵王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我与他相处数年,最是了解他的性子,只怕皇上这次要失算了。” 他系紧护腕,继续道:“我现在要入宫将小福接出来。宫中传来密报,说小福身份可能已经暴露,我不能让他死在宫里。” 周烨完全不能理解,拧眉问道:“你去救他作什么?小福是陆陵王的儿子,当初陆陵王如何待你的都忘了吗?那些年你在他手里几度濒死,如今竟要去救他的儿子,莫不是疯了?再说皇宫是什么地方,岂是你说救就能救得出的?” 陆呈辞沉默片刻,整理着腕带,良久才低声道:“小福曾帮助过我。虽然他父亲待我不好,但我能活下来,也多亏有他暗中相助。” 他说罢,眸色又沉郁了几分。 “也罢。”周烨叹了口气,“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先把人放了,不然交给我也行,我看着他们,绝不会让他们今晚惹出乱子。” 陆呈辞摇头道:“不行。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这些人就是要趁乱生事,唯有将他们拘在此处才最稳妥。皇上与陆陵王皆是狡诈之辈,若此次动乱不成,必定还有后手。这些年轻一辈怕是首当其冲,我不得不防。” 周烨忧心忡忡:“但你将沈识因关押,可就牵连到了亲王府。太师大人本就是敏感之人,昨日你去沈府时虽未与他照面,但他定然已经知晓。皇上日日盯着你们的动向,若再与沈家往来过密,皇上绝不会坐视不管。如此也会给亲王府招来祸患。” 陆呈辞利落地系好护腕,又取下一柄长剑佩在腰间,沉声道:“那我还要隐忍到何时?已经两年了……这两年来我处处避嫌,连沈家的门都不敢踏进一步,就是怕稍有不慎护不住她。可我忍了这两年又如何?” 他声音陡然一沉:“她都要与别人议亲了。” 周烨劝道:“我知你这两年忍得辛苦。可你如今方才起步,你父亲对你寄予厚望。皇上与陆陵王斗得这般厉害,迟早一战,你父亲筹谋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他寻了那么久才将你找回,你万不能因儿女私情就意气用事。” 陆呈辞静默片刻,忽而冷笑一声:“你说得不错。可近日与她相处之后,我的想法改变了。” “动心了?”周烨凝视着他,“动心也在所难免。毕竟两年前你们有过那般深刻的过往,而你又是这般死心眼的性子。可你有没有 想过,若不去打扰她的生活,她或许能过得更好?” “寺庙那桩事她既已忘记,两年来又过得安稳,如今更有了议亲的人家,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现在你横插一脚,于她而言未必是好事。再者,你且想想亲王府的立场。” “她的祖父,他们沈家世代皆为天子近臣。那样隐秘而至关重要的关系,皇上多少风雨诡谲、翻天覆地的大事,皆由他祖父一手操持。圣心倚重,如倚长城。你觉得,这样的沈家,会把嫡亲的孙女许配于你?绝无可能。” 浸春潮 第10节 “除非,你父亲,你们整个亲王府,俯首称臣,彻底归顺,或还有一线微末之机。否则,莫说是明媒正娶,哪怕只是沾上一点边,都会掀起轩然大波。如今这局势,你觉得,与他们牵扯,对你们能有半分好处?” 周烨这番话,字字如刃,直刺陆呈辞心口。他抬眼,望向架子上那柄凝着幽光的冷剑,沉声道:“那又如何?既然天命不容改易,那便杀出一条血路,由我来重写命运。” “重写命运?”周烨无奈轻叹,“如此说来,我方才一番话,尽是白费。你说杀出血路,谈何容易?你父亲经营多年都未能破局,你凭什么以为你能?你莫非忘了昔日受的痛苦?连你娘是怎么死的……也都忘了?” 周烨烦躁地皱着眉头看他。 陆呈辞嗓音又沉了几分:“我怎么可能忘记,血海深仇,此生必报。可是周烨,当初是沈识因救了我。” “当年在寒山寺,是她让我觉得,我还活着,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也是她,拖着被人下了毒、几乎濒死的身子,硬是撑着一口气跑下山,然后找到你去寻我舅父,我才得以活到今日。” “周烨,你说,这般恩情,我怎能忘记?即便谈不上爱情,可这份重如泰山的恩情,我陆呈辞不敢忘,也不能忘。” “这两年来,我远远望着她,一眼又一眼,却连一句问候都不敢递到她面前。以前,我总是想,既然她已经忘记,那就彻底过去吧。可近来我总是梦见那座寺庙,梦到她。” 周烨凝神瞧着他,见他眼底似有痛色掠过,不由沉声问道:“所以,你这般接近她,究竟是为了报恩,还是出于私人感情?” 陆呈辞声音里带着几分迷茫:“我不清楚,但我始终记得她说过的那句话,她说会对我负责,会与我结发长生。” 没人知道这句话他记得有多清楚。 他自幼尝尽人间苦难,看惯了世态炎凉,在那炼狱般的境遇中挣扎求生,甚至曾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这样一个被冰冷世道淬炼过的人,其实早已习惯了人心的薄凉,又该如何去体会一段纯粹真挚的爱情? 所以,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笔挺地站着,漆黑瞳仁里晕着淡淡忧愁。 忽然又想起两年前在寺庙时,他与沈识因那段荒唐而又难以忘怀的过往。 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四处逃亡的落魄书生。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两年前,陆呈辞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年郎。 自十三岁起,他便漂泊在外,六年风霜,辗转流离。几乎日日皆在追杀中奔逃,藏匿于山野村道,辗转于城乡之间。 起初他只能乞讨度日,后来幸得一位善心人收留,不仅予他温饱,更教他读书明理。 寄人檐下那一载光阴,他日夜苦读,试图以笔墨改命,亦借诗书暂忘苦楚。 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为保性命还暗中习得剑法。本以为能得一方安宁,却在一年后再遭劫难,致使收留他的恩人也不幸丧命。而他,只得重踏亡命之途。 那些年饥寒交迫,身形清瘦如竹,可一身天家清贵之气,却未曾折损半分。 他愈发拼命读书,无论流落至何处,手中总攥着半卷残书。他深知,唯有强大己身,方能挣脱这无休无止的追杀。 那日,杀手追至寒山,他仓皇躲入寺中。佛门清净地,杀手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将整座山寺围作铁桶一般。 他藏身于后院柴房,这一躲便是好几日。正当他倚着柴堆准备啃下最后半块馒头时,木门突然被撞开。他以为是杀手追杀而来,不料闯进来的却是个身着樱色襦裙的姑娘。 姑娘鬓发散乱,面若霞烧,踉跄着扑到水缸前掬水狂饮。因喝得急促,水珠顺着玉颈滚落衣襟。 她转过身,看到他后先是一惊,而后不由分说地扑进他怀中。 她滚烫的脸颊贴着他冰凉的颈项,馨香混着药气瞬间扑面而来。 他六年逃亡,何曾与女子这般肌肤相亲,一时间整个人绷得如满弓之弦。 姑娘滚烫的双手紧紧钩住他的脖颈,使劲往他身上贴。他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苦熬多年的少年郎,原以为此生但求温饱苟活便是侥幸,怎料会在佛门禁地,遭遇这般境况。 姑娘瞧着年岁尚小,玉肌莹润,杏眼迷蒙,宛若水做的人儿。尤其那双眸子,如浸春露的琉璃,只消一眼便教人心魂俱颤。 再看她的穿着,绫罗锦衣,必是富贵娇娥,此刻却似失了神智,软绵绵地攀附着他不肯松手。 他当时惊惶失措,以为她是来抢夺那仅剩的半块馒头。不料,她那双纤纤玉手竟开始撕扯起他的衣衫。 他越是推拒,她撕扯得越发急切。 温香软玉贴上来的那一刻,两瓣樱唇带着蜜似的清甜,不由分说地封住了他的惊喘。 他僵在原地,心口擂鼓般震得耳膜嗡鸣。六年颠沛流离,竟在这佛门净地,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按在地上轻薄。 他震惊而又慌乱。 但她的唇又甜又软,如蜜般直往心里灌。那感觉恰似枯寂多年的山巅忽逢甘霖,萎败的花枝霎时绽出胭脂色,所有感官都变得异常敏锐。 他被她缠得浑身滚烫。 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的兰麝暖香,指尖所触皆是温软玉肌,唇间蜜意直沁入心田。 她伏在他身上,生涩地吻着,他半推半就地承着这个带着甜味的吻,恍惚间竟觉出几分活着的鲜气。 残存的神智在叫嚣着危险,他明白男女肌肤相亲意味着什么。可当她贴上来时,推拒的手却止不住地发颤。 最后一丝理智终究占了上风,可瞧见她泪眼朦胧的痛苦模样,他心口竟泛起前所未有的悸动与怜惜。直至那句“我会负责,我会与你结发长生”从她口中说出,那一刻,他觉得不是自己救了这落难的娇娥,而是这来历不明的姑娘,用一场荒唐救赎了他六年颠沛流离的孤魂。 他读过那么多圣贤书,自然明白“结发长生”四字千钧之重。 他鬼使神差应下的那一刻,便如推倒了玉山琼阁,再难收拾。 从相拥到唇齿交缠,再到彻底占有那具馨香柔软的身子,他竟在佛前破了清规。 他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吻着那两瓣犹带甜香的唇,激动得忘却了所有艰险。乃至后来不得不离去的大半年光景,他仍日夜惦念着柴房里那场云雨,姑娘迷离的眼波与温软的喘息,早已烙进心里再难剥离。 那日得她相助脱困后,父亲将他接回亲王府,命运从此天翻地覆。 再相见,已是半年后的春日。他隔着街市人潮,望见她身着杏子黄绫裙,正与姊妹说笑着从绣坊出来。 日光恰好镀在她侧脸,他这才看清,原来她是这般玉做的人儿。 眉似新月,目若秋水,笑时唇角漾起的梨涡甜得叫人心尖发甜。 他下意识抚向袖中那只珍珠耳坠。当初临别时她塞进他手心的信物,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日后有难处,可凭此物来太师府寻我。” 他捏着莹润珍珠,恍若又嗅到柴房里她鬓发间的清香。 街市喧嚣霎时远去,唯余掌心这点微光,照见半年前佛寺柴房中,两个交缠的身影。 他将那枚耳坠贴身收着,总盼着有朝一日能执此物与她相认。奈何亲王府事务繁杂,加之父亲暗中筹谋的大事,终究 让他怯于踏出那一步。待得知她祖父与亲王府竟是政敌,更是彻底绝了相认的念头。 每每见她笑眼盈盈出入贵胄宴席,便宽慰自己那日荒唐应当未给她带来烦忧。直至某日才惊悉,她竟将寒山寺种种忘得干干净净。 他暗中查访方知,那日她中的不止是媚药,更掺了令人失忆的迷香。两种药性相冲,教人在情动之时渐忘癫狂。 他握着那枚珍珠耳坠在月下枯坐整夜,想象不出她当初是怎样忍着蚀骨药性,跌跌撞撞跑到山下去寻人相助,最终救了他的性命。 她失忆了,昏迷后再醒来便似换了一个人。沈府将一切消息牢牢封锁,至今无人知晓她曾经遭遇过什么,就连她自己,也忘得一干二净。 可这一次,当他再度靠近,她看向他的目光却总是带着探究与犹疑。尤其那日,她忽然问他:“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为何总觉得你这般熟悉。” 他当时心下一慌,既怕她想起什么,又隐隐盼着她能记起自己。 直至昨日,眼见那位与她青梅竹马的探花郎登门求亲,他心里止不住地泛酸,涩意涌上心头,竟让他难以承受。 宴席散后,他未曾离去,只想同她再说几句话。可不知怎的,待真走到她面前,望着那双看他时懵懂的双眼,话到唇边却变成一句:“不然,你嫁给我。” 他望着她眼中的惊诧与难以置信,深知她自然不会答应。毕竟二人不过初见,她怎会应下这般唐突的请求?更何况,她已经忘记了他,也忘记了许给他的诺言。 他邀她同看烟花,本是想借机将她安顿起来,因为今夜会有一场动乱。她拒绝了他的邀请,结果却还是在茶楼里与她相遇了。 这,怎么不算缘分呢? 或许在旁人看来,他这般行事荒唐又莫名其妙,可他心里明白,自己已经乱了方寸。尤其在听闻她即将与人议亲之时,他便莫名地焦躁难安。 这些心事于他而言太过沉重。从前当他决意不再与她有半分牵扯时,尚觉得能够承受,偶尔远远望上一眼,听听她的近况与传闻,便也心满意足。可近日却愈发失控,竟做出许多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望向神色复杂的周烨,道:“你不必太过忧心,此事我自会处置妥当。纵然我与她今后未必能有结果,我也定要拼出一条路来,一条无论在人前或是私下,都能让我们光明正大往来的路。” 周烨回望着他,从那双眼眸深处读出了难以言说的挣扎。他明白陆呈辞此刻的艰难,这关乎整个亲王府的前程,若在此时牵扯进儿女私情,尤其是与太师嫡孙女的纠葛,只怕要付出加倍代价,还不一定有个好结果。 周烨未再多言,随他走出兵器房,低声道:“今夜之事我不便插手,你务必当心。我现下要去太师府一趟,书媛那边忧心不已,我去好生安慰安慰。” 陆呈辞闻言轻笑一声:“真好,挺让人羡慕。” 周烨拍了拍他的肩:“羡慕什么,迟早你也会有的,而且会更好。这辈子的苦既已吃尽,往后都是甜的了。” 周烨与陆呈辞自幼一同长大,中间虽多年未相见,但是情义依旧深厚。周烨深知陆呈辞这些年吃尽多少苦楚,又是凭着怎样的意志从死神面前硬生生熬过来。 正因为如此,他比谁都盼望这位挚友能一步步强大起来,过得轻松幸福。 --- 因着今日街市上有场盛大烟花会,徐夙阳本欲带着沈识因同去观赏,却被母亲拦住了。母亲说,现在应该给对方留些余地细细思量,也让他趁此去见一见那位卖花姑娘。若真想迎娶沈识因进门,总该先将这头的事了结干净。 母亲还说,父亲已经寻到了好法子,定能让他如愿以偿地将沈识因娶回家。 如此他便放心了,便去了偏院见那位卖花女。 第11章 许夙阳到了偏院,推开房门,只见一名女子正静坐在桌前。女子见他进来,缓缓站起身。 他的目光落在她明显隆起的小腹上,骤然僵在原地,皱起了眉头。 桌子上的烛光照在她脸上,他细细打量,但见她生得眉目清秀,一双眸子水润澄澈,脸型圆润,气质淳朴,似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她见了他,亦是微微一怔,随即走上前,抬头望着他,轻声问:“你过来,是要与我商议成婚的吗?” 成婚? 许夙阳眉头皱得更紧,喉结微动,没有作声。 “我叫林苑。”女子朝他伸出一只手,语气温和。 许夙阳瞥了一眼她的手,依旧沉默。近距离发现,她容貌虽不算惊艳,却别有一番天生丽质,气质也与寻常民女迥异。然而,若与他相识的那些高门贵女、尤其是沈识因相比,还是有些差距。 他凝视着她,神色复杂,恍惚间似乎想起些什么,却又不敢确认。 浸春潮 第11节 林苑见他迟迟不语,便指了指屋内的凳子,道:“进来坐罢。有些事情,我们还是要说开。” 她抬手轻抚隆起的小腹,声音里带着几分怅然:“腹中是你的骨肉,这都好几个月了,总是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既然已经有了,我们总该对孩子负责。我知道你或许一时难以接受,但不打紧,只要你能认下我与这个孩子,怎样都成。” 她语气温婉,没有半分埋怨,倒像是走投无路之后的平静坦然,也不似那些讹诈之徒的作态。 她朴素得让人心头发涩。 那日在酒楼初遇,正是因着她这份朴素与真诚,他才接下她递来的那枝海棠花。 谁曾想,一枝花的缘分,竟结出这样的“果子”。 他走到里间坐下,虽心中纷乱,但举止间仍带着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矜贵,袍袖拂动间自有清雅风范。 他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开口道:“我今日来,是想听你说几句实话。你年纪尚轻,生计艰难,难免为银钱所惑。若是你愿意将实情道来,我绝不怪罪,还会赠你银两,助你远离此地,从此不必再过贫苦日子。所以,你实话告诉我,你是否受人指使,前来构陷于我?” 一个女子行此等事情,多半是被人收买,或是为生活所迫。但肯用这般手段的,想来骨子里也非良善之辈。 林苑闻言蹙紧眉头,眼中泛起盈盈水光,声音微哽:“许公子何出此言?那日分明是你先轻薄于我。是你买下我所有的花,又将我引至房中,还让我给你细说花经。可我一进屋,你就将我拽入怀中,二话不说便要褪我的衣裳……” 她抬手拭了拭眼角,继续道:“当时我吓得魂飞魄散,哭着挣扎,你却死死箍着不放,最后……最后终究是强要了我。” 她话音未落,两行清泪已顺着面颊滑落。 许夙阳见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不似作伪,却仍沉声道:“林姑娘,你我皆非稚童,说话该当有些分寸。我心中既已有了意中之人,又怎会轻易对陌生女子行越矩之事,更何况是你这般的。” 她这般的? 她猛地抬头看他。 他略微一顿,将语气放缓一些:“我已说得明白,只要你肯说出实情,我不但既往不咎,还会赠你银两,让你平安产子。” 他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起身走到她面前,将银票塞进她手中:“这些银票足够你们母子一世衣食无忧。若不愿说出指使之人也罢,只望你往后莫要再同旁人提及孩子是我的,更别诬陷我轻薄于你。这等污名,我担待不起。” 他凝视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声音又沉了几分:“既然已有了身孕,为人母者总该为孩子的将来着想。你若是聪明人,就拿着银两离开此地,永远别再回来。” 许夙阳原想着息事宁人,自以为能凭银钱将此事压下。在他想来,这般出身贫寒的女子,多半抵不过金银诱惑,才会被人利用。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 林苑望着手中那叠银票怔了半晌,又轻轻推了回去,低声道:“许公子,我不要这些银子。” 她抬起泪眼,声音虽轻却坚定:“我只求一个说法。当日是您轻薄于我,还亲手写下婚书,许诺要娶我过门,如今怎能言而无信?若觉得我撒谎,那婚书上的印章莫非不是您的?您若执意背信,我也只好去官府讨个公道了。” 许夙阳没料到她拒绝得这般干 脆。她不要银钱,那要什么? 他们素不相识,谈爱情自是荒谬,莫非她真想进许家的门? 他眸光深沉,语气渐冷:“林姑娘,我好话说了,银票也给了,望你好自为之。即便你说的是真的,即便这孩子真是我的……” 他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娶你?让你进许家门?甚至坐上正妻之位?你也该明白自己的身份,我们之间绝无可能。” “若这一切属实,我最多认下这个孩子。你该知道许家是什么门第,我是什么身份。若再继续纠缠,让你悄无声息地消失,也不是难事。” 许夙阳素来言辞温雅,语调从容,说出的话乍听似是句句在理,细品却如绵里藏针。 林苑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接着掩面啜泣起来:“这世道怎能如此,您虽位高权重,家财万贯,却也不能随意玷污了一个清白女子后就不认账。” 她抽噎着走到他跟前,泪珠成串地落下:“我是出身贫寒,比不得那些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可我也是个人,也会觉得委屈……” 她说着便伸手扯住他的衣袖,低声呜咽起来。 许夙阳见她这般拉扯,蹙眉道:“那你待如何?” 林苑见他未甩开自己,便壮着胆子握住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隆起的肚腹上:“你摸摸看,我们的孩儿已经这般大了,很快就会出世。你这么优秀,想来我们的孩子也一定会非常优秀的。”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愈发柔软:“我知道自己的出身配不上你,可事已至此,你不能不管不问,总得让我们的孩儿在父亲身边长大成人。你放心,我绝不会给你增添麻烦。” “我心里虽怨你薄情,却还是……还是忍不住倾慕于你。那天,你激动地搂着我,亲着我,那般浓情的模样,想必也是很喜欢的,既然喜欢,为何不继续下去呢?” 她句句温柔,又哭得楚楚动人。 许夙阳从未与她有过交集,更不识得她品性如何,但是此刻却被她这般软语相求,惹得心神凌乱,连手都忘记收回。 林苑见他怔忡,又凑近几分,手指轻轻扣住他的手指,软绵绵地嗔道:“你别这样好不好?我会很难过的,那天的事我虽然怪你,可你也让我体验到了欢愉。这几个月我日日苦等,想你想的发疯。夙阳,我真的不想再等了,我们好好谈谈好不好?” 她紧贴着他,指尖传来的温热让许夙阳彻底凌乱了。 这是他成年以来头一次与女子亲密接触。 以往,他总想与沈识因亲近,总想体验与心爱之人执手相依的快乐。但是沈识因却一再地拒绝,甚至戒备到连手都不让他碰。 他才二十出头,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多想尝尝亲吻缠绵的滋味,却一直苦无机会。 此时此刻,被这个陌生女子大胆地扣住手指,竟莫名地生出一丝兴奋来。 她见他不反抗,便伸臂搂住他的腰身,脸颊在他胸前轻蹭着,声音软得发腻:“夙阳,抱抱我和孩子,好不好?” 她每一声都娇得人骨软,如此投怀送抱,叫他如何抵挡得住。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触到她的腰身又放下,冷静片刻后,还是推开了:“此事……尚需仔细查证。若你执意胡搅蛮缠,就莫怪我不讲情面了。” 他说完,不等她回答,便大步地出了房间。 —— 此时,东街正举办着一场烟花盛会。街上人潮如织,灯火辉煌,各处要道皆有重兵严密把守。 岳秋在街市巡视一番未见异样,便悄然乔装改扮,混入了今夜燃放烟花的后台。 与此同时,陆呈辞顺利入宫,寻了处隐蔽角落褪去外衫,蒙上面纱,朝着御膳房方向跃身而去。 恰在此时,沈识因的祖父、当朝太师沈昌宏,正神色仓皇地从御书房方向快步出来。 一名护卫急忙上前禀报:“太师,府中来人急报,称三小姐被亲王府的陆世子带走,关进了审司堂。沈大人与公子皆不在府中,夫人派人前去要人,但审司堂那边回应,没有陆世子的命令绝不放人。” 沈昌宏闻言脸色骤变。 护卫又道:“万不得已,夫人亲自赶去了审司堂,却连大门都未能进去,也不知三小姐被关在何处,更未见到陆世子。太师,您看怎么办?” 太师沈昌宏虽年逾花甲,却依旧精神矍铄,龙章凤姿不减当年,眉宇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皱着眉,掏出令牌递给护卫,沉声道:“拿着我的令牌去审司堂要人,再把陆呈辞‘请’到太师府来,老夫倒要瞧瞧这小子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关于沈府与亲王府,沈昌宏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沈家的立场,也深知亲王府日后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眼下虽有陆陵王半途插手,搅得皇上焦头烂额,可亲王府那潭水,却从来不容小觑。尤其是那位陆亲王,为人阴险狡诈、心机深沉,比之只会横冲直撞的陆陵王,着实难对付得多。 身为辅佐皇上多年的老臣,沈昌宏为此殚精竭虑,煞费苦心。他早已将自家与亲王府之间的利害关系看得清清楚楚。即便平日里两府人员偶有往来,也不过是场面上的浅交,从未有过深涉。 每逢朝会宴席遇见陆亲王,他也只维持着表面礼数,不多一分,不少一厘。陆亲王又何尝不清楚沈家在朝中的根基与分量,故而平日也鲜少刻意刁难。 然而,令沈昌宏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亲王府的世子竟敢明目张胆地将他的孙女儿扣押在审司堂。审司堂是什么地方?岂是一个女子能被轻易关押之处? 自昨日至今日,他一直伴驾左右,未曾回府,竟不知家中生出如此变故。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今夜更是关键之时,陆呈辞偏偏在此时横生枝节,莫非是有意插手?若真如此,只怕局面将愈发不可收拾。 他匆匆吩咐护卫几句,便转身重返御书房。 另一头,陆呈辞已悄然潜入御膳房。依照先前布置,他顺利寻到了在内应职的小福。小福尚未回神,便被陆呈辞用布罩蒙住了头,一把扛起带离此地。 年方十七的小福,一年前被其父安插入宫,埋作暗棋,只为有朝一日能里应外合、直取皇城。这一年多来,他藏得极好,也的确传出不少消息,却不知自己的身份或许早已暴露。 陆呈辞对宫中路径极为熟稔,自御膳房至那处隐秘暗道,一路疾行未有迟疑。岂料才出宫墙,竟迎面撞上巡守的卫兵。所幸已出宫门,尚存周旋余地,若仍在宫内,后果不堪设想。 眼下东街局势紧迫,诸事待举,他无暇缠斗,却也不得不应对。宫门外守卫逼近之时,他眸光一冷,手中长剑倏然出鞘,顷刻间已迎风而动,杀意凛然。 这些年来陆呈辞奔走在外,早已磨出一身求生之能。他深谙躲避追杀之道,更因常在靖王府钻研皇宫护卫与御林军的杀招,此刻应对起来虽非游刃有余,却也未见慌乱。无非是人多人少、耗时长短之别。 当大批御林军汹涌而至,他背紧小福,挥剑迎敌。剑光如电,身形如风,他一边格挡四面八方袭来的兵刃,一边稳稳托住背上之人,出手又快又狠,招招凌厉。 然而那侍卫首领的武功却远出陆呈辞所料。到底是宫中精锐,出手力道与速度皆非凡俗,不过数招相拼,陆呈辞竟被逼得连退几步,渐感吃重。周遭兵卫见状更是群起围攻,他招架之势愈见艰难。 首领一刀劈来,直取咽喉,陆呈辞倏然侧身,同时袖中暗器疾射而出,几枚飞镖破空嘶啸,直扑对方数人。那领头侍卫侧身急避,几枚飞镖顿时射入他身后几名小侍卫的胸膛,只听扑哧几声,几人应声倒地。 然而四面八方的侍卫却越围越多,陆呈辞身负小福,渐觉力不从心。尤其那侍卫首领出手愈发狠厉,招招夺命。 情急之下,他只好冒险突围,索性不再防守,剑势陡然变得凌厉刚猛,直往人丛中杀去。奈何寡不敌众,不多时他身上已多处受伤。肩头骤然一痛,利剑透骨而入,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他咬牙挥剑斩断对方持剑的手臂,反手猛地拔出没入自己肩头的长剑,随 即将自己那柄染血的长剑往地上一顿,只听“咔嚓”几声,剑身应声碎裂。下一刻,他衣袖翻卷,断刃如星飞射,直取扑来的侍卫。惨叫声中,碎片尽数没入敌身。 他趁势一个腾跃,闪入旁侧深巷,发足疾奔,甩开追兵,跳上马背,一路快马加鞭赶至城西一处僻静私宅,将小福安顿下来,又遣了心腹之人严加看守。 恰是此时,东街的夜空中烟花绚烂绽放,映得长街明灭生辉。佳节将至,游人如织,纷纷仰首笑叹,皆道这万里江山太平如画,盛世风光,莫过如是。 然而,那烟花升起之处,后台暗角竟有数道身影缠斗正烈。岳秋本是在后方巡查,却撞破有人正暗中在烟花堆垛旁动手脚。 此处多是烟花炮竹,若真被引燃,这万千花火同时炸裂,后果不堪设想,只怕半座京城都要遭殃。 幸得岳秋及时察觉,当即出手阻拦,与那几人缠斗起来。他虽然也带了几名手下,对方却极为凶悍,不过片刻,他带去的人竟已伤亡过半。 岳秋武功高强,行事机敏,昔日王爷从两千名杀手中独独择出他来做陆呈辞的贴身护卫,便知他武功与能耐绝非寻常。 因此,若要制止这场爆炸,对他而言本非难事。难却难在敌众我寡,外间又是人潮如织、喧闹鼎沸。他一人难以前后兼顾,虽早已在四周布下人手,可意图作乱之徒却无孔不入。 这其中不止陆陵王麾下,还有皇上与太师大人暗中安插的杀手。 陆陵王选择在这烟花社火之夜动手,一则为试探皇帝底线,二则为摸清进攻的方位与策略。 这些蛰伏多年的老谋深算之辈,为那九五至尊之位早已不顾一切,竟不惜以万千无辜百姓为赌注,择这人海如潮之时,行此不计后果之局。 烟花仍在夜空中噼啪绽放,映照着一张张洋溢着幸福的笑脸,孩童的欢笑声清脆地融在风里。人世间的美满仿佛尽在此刻,却无人知晓这绚烂之下正暗藏着一场汹涌的阴谋。 不远处的深巷中,一辆马车静静停驻。车帘微掀,露出太师沈昌宏那张严肃而深沉的面容。他凝望着远处欢笑的人群与璀璨的烟火,眉头越锁越紧。 这时,派往审司堂的护卫匆匆赶回,禀道:“大人,属下持令牌前去要人,可审司堂依旧拒不放人。夫人至今仍立于堂前,他们却始终大门紧闭,也不见陆呈辞的身影。现在,连文安侯与刑部侍郎都去了,依然无用。” 沈昌宏眉头骤紧,一股怒火霎时涌起。他低声一喝:“好个狂妄的小子,掉头,老夫亲自去一趟。” —— 沈识因被拘在审司堂内,对外间风波一概不知。她在案前坐立难安,陆呈辞已将她关在此处数个时辰,一直不见踪影。 夜渐深沉,他总不至于真要将她关上一整晚。 浸春潮 第12节 正心乱如麻之际,房门忽地被推开。她蓦地起身,却见陆呈辞浑身是血、踉跄而入,反手迅速合上门扇。 沈识因惊得向后一退,陆呈辞怕骇着她,急声道:“别怕,伤得不重。你快替我包扎,你祖父……怕是快到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褪下染血的外袍。 沈识因仍怔在原地,陆呈辞又催道:“快去柜中取药箱。” 她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取来药箱置于桌上:“你快坐下……这是怎么伤的?” 陆呈辞褪尽上身衣衫,将那件血衣匆匆塞进床榻被褥里,而后走回桌边坐下。 他裸露的上身肌理分明,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仍在不断渗血。 沈识因心下一慌,下意识地拈起棉团蘸了药酒,轻手按上他的伤处。 不料陆呈辞突然勾住她腰间绣带,将她拉得更近一些,手臂无力地搭上她的肩膀,抬起头,闪动着眼眸看着她:“我现在疼得厉害,容我缓缓。” 他因失血过多,面色苍白。 突如其来的拉近,让沈识因顿时僵住。 只听他又低声道:“今晚有大事发生,待会儿你陪我演场戏。”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沈识因从前并不了解陆呈辞,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些什么。此刻他突然带着伤出现在她眼前,着实令她心慌意乱。 他整个人几乎倚靠在她身上,温热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带着一丝血腥气,还隐约萦绕着一缕青竹香。 她呼吸微滞,竟一时忘了将人推开,只任由他倚着自己缓息。 两个人身形相贴,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她感觉脸颊灼烧得厉害,连耳根都隐隐发烫。 房间里很安静,越是安静,越是让人凌乱。 陆呈辞忍痛倚靠片刻,方才稍稍退开些许。他抬眸,正对上她漾着水光的眼睛,那双眼似一泓映着桃花的春水,清亮温软,教人望之心头一暖。 他感觉心里像盛开了花,不自觉地向前倾身。鼻尖将触未触,温热呼吸交融的瞬间,直教他心口怦然。 沈识因一手无意识地攥紧衣袖,另一手仍小心翼翼地护着他的伤口。 她本该退开,却不知为何一动未动。望着他因受伤而苍白的面容,以及那双带着悸动与柔软的眼睛,她的身体彻底不受控制了。 他,怎么生得这么好看?身上仿佛有种强烈的吸引力,让她移不开目光。 她无意识地动了动唇,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引得他又往前倾身,目光紧锁住她仿若樱桃的红唇。 他攥了一下她的绣带,将她往怀里带,随即仰首凑近。 他眼眸中漾动的柔情,撞进她略微迷离的双眼里,可就在双唇即将相触的刹那,她还是克制地闭上眼睛,别过了脸。 温热的唇瓣堪堪擦过她粉嫩的脸颊,这一触,如春冰乍破,激得他心头一麻,伸手钳制住了她娇小的下巴。 她惊了一声,被他强行扳过脸来,避无可避地迎上他带着侵略性的目光。 房间里一时静得出奇。 几乎燃着烈火的对视,烧得双方不断呼吸。 过了好一会,他才按压住情绪把她松开了。 房间里的暧昧气氛不断上升。 沈识因慌乱地转过身,有些无法理解自己方才的怔忡。甚至在他几乎要亲上来的那一刻,竟迟疑了那么久才偏头躲开。 若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生了情愫,抑或二人一见倾心,那身体的本能反应便该是最真实的映照。 自初见那一眼起,无形的牵引就已让两颗心暗自失了方寸。 从前,沈识因一度以为自己与许夙阳之间,是那种超出友情的男女之情。 可直到遇见陆呈辞,她才真正明白,原来情动,是另一番滋味。 她心慌意乱,睫羽轻颤着不敢看他。屋内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 他们相见不过数面,可每回相遇,周遭空气就无端泛起旖旎。 这暧昧从何而起,二人皆说不分明,却都抑制不住地想要靠近。尤其是不受控制的生理反应,激着某种强烈的渴望在胸中灼灼燃烧。 沈识因僵挺着动也不动,脸颊连带着脖颈都染上了霞色,想来是羞极了。 “疼……”陆呈辞低吟一声,勾了勾她的手指,“真的好疼。” 他这声略带撒娇的呼唤,让沈识因不禁转过身来,这才想起他还伤着。目光掠过他裸露的胸膛,不由得握紧袖口没做声。 他仰首望着她:“真的很疼,快些帮我包扎,你祖父怕是快要到了。” 说起祖父,沈识因这才冷静了一些,强压下满面的羞赧,拿起镊子,用棉团蘸了药酒,红着脸颊仔细为他清理伤口,语气里带着担忧:“我不知你在做什么,竟受了这样重的伤。但你将我带至此地,已然惊动了太师府。我祖父不是寻常人物,你应当清楚。以他的性子,既寻到这里,说明事态严重。” 她手下动作不停,虽在责备,语气却很温和:“虽说你未曾伤我分毫,但在我祖父看来,那就是在他身上动刀。待会儿你要如何与他交代?还一口咬定我行凶?这般,只会让事情闹得更大。” 陆呈辞没回答,却笑了。 沈识因蹙眉:“你还笑?此事牵扯甚广,不单是我,还有文安侯与刑部 侍郎那边,你要如何交代?他们既来,便绝不会轻易罢休。” 陆呈辞却很平静:“你说得不错,你祖父怕是不会轻饶了我,说不定还要扒掉我一层皮。所以,待会儿能不能告诉你祖父,我肩上这伤是你刺的?” “我刺的?”沈识因执纱布的手一顿,简直不可置信,“这不是我伤的,我为何要认?我只不过是掐了你一下,你可别赖上我。” 陆呈辞瞧着她嗔怒的模样,目光愈发挪不开了:“我不是要赖你,只是我受伤这件事,绝不能教外人知道。况且我将你留了这么久,总得有个说法。待会儿若说是在争执间被你失手所伤,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 沈识因简直要气笑了:“陆呈辞,我不知道你究竟在谋划什么。那日与许夙阳有关的东街命案,你硬是将我牵扯进来,我还未曾与你计较。如今你竟又要我替你圆谎?我又不是傻子,岂能因帮你而累及自身,甚至拖累整个太师府?” 寻常人谁不是对这等事避之不及,更何况要将行刺这等罪名往自己身上揽?除非真是个傻子。 “那,你嫁给我好了。”他突然道。 沈识因闻言拧眉望他,一时哑口无言,好一会才道:“陆呈辞,你莫不是失心疯了吧?” 他这是第二次说这种话了,每次都那么莫名其妙。 “你想骗我替你圆谎?” “不是骗你。我是真心实意,我想娶你。” ……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 沈识因仔细端详他的神色,竟看不出半分玩笑之意,她不由失笑:“休要用这等伎俩哄我。你现在放不放我走?” “不放,你要帮我。” “不帮。” “那你嫁给我。” “不嫁。” “那总该先帮我包扎伤口。”他吃疼地嘶了一声,“你看,又流血了。” 沈识因不愿理他,但还是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果然,他伤口又渗出血来,她无奈一笑:“……你故意使劲自然会渗血。” 他急忙松开紧握的拳头:“我没有故意。” 沈识因觉得他很不正常。 她克制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取来药膏为他仔细涂抹,又拿起纱布一圈圈缠好,轻声道:“你把我关这么久,我替你包扎伤口已是仁至义尽。你快放我走,我会劝祖父不为难你。” 他没做声。 他不回应,她也不再问,收拾完药箱就向门外走去。结果,刚走了两步就被他抓住了手。 她下意识挣脱,他却握得更紧。 他站起身,与她面对面站着,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沈识因,今日你必须帮我。若你不应,我即便不被你祖父责罚,也可能会被抓到皇宫去。此刻城中怕是已然生变,我将你祖父引到这里,实则是在保护他。” “这背后牵扯着一桩极大的阴谋,恐怕连你祖父自己都不知道已落入了他人圈套中。此事错综复杂,关乎重大。所以,今日你必须帮我。你不用紧张,就配合我,只说我肩膀上的伤是你所为就好,其他的,我会处理。” 他说着,俯低了些身子,语气又郑重了一些:“还有,方才我不是开玩笑,即便你不答应我,也不许嫁给许夙阳。” 不许嫁给许夙阳?他说不许? 她惊讶而又疑惑地望着他,手还被他紧紧握着。 他那张英俊得总让她晃神的脸,此刻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竟让她鬼使神差地想要点头。 他,是魔鬼吧! 作者有话说: ---------------------- 来啦!明天中午12点那章,因为榜单压字数,推迟半天,晚上12点更新,会多更。 小陆缓缓掏出一个碗:饭![空碗][空碗][空碗][空碗] 第14章 半个时辰前。 月洞湖畔的烟花盛会盛大得几乎轰动了整座京城,灯火如昼、人声鼎沸,竟比除夕还要热闹几分,恍惚间让人错觉这不是中秋,而是新年。 临湖一座酒楼的高层,窗边静静立着一位身着玄色衣衫、面覆轻纱的男子。他遥望楼下熙攘的人群,又抬眼看向夜幕中不断绽开的烟花,眸色沉沉,眉间紧锁。 这时,忽有一名黑衣人悄步上前,在他身后恭敬行礼,低声道:“王爷,宫中传来消息,小福公子……不见了。” 立在窗边的陆陵王蓦然转身,面纱下的声音陡然一沉:“怎么回事?白日不是才传过信?” 黑衣人低声回禀:“探子报称,似是被人掳走。彼时太师沈昌宏正在宫中,此前他还去过御膳房……属下怀疑,是否与他有关?” 陆陵王眼中寒光骤现:“沈昌宏这老东西,屡屡坏事。皇上这些年来能稳坐朝堂,多半是倚仗于他。” 浸春潮 第13节 他衣袖一拂,吩咐黑衣男子:“带人去找,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人寻回。再传令烟花那边,依计行事,即刻行动。” 他话音甫落,又一名黑衣男子疾步而入,神色惶急:“王爷,不好了!我们在烟花处的暗桩被人识破,只怕不能继续行动了。坏事者,似乎是亲王府的人。” “亲王府的人?陆亲王不是说不插手此事吗,怎会出尔反尔?你确定是亲王府的人?” “属下确凿无疑。”黑衣男子躬身回禀,“那人是顶尖高手,像是亲王府世子的贴身护卫,我们的人曾与他交过手。” “陆呈辞?”陆陵王眸色骤沉,指节扣紧腰间剑柄,“看来今夜有变故,暂且按兵不动。太师那边依计行事,传令后宫之人开始动作,再派人往西运河粮仓放火。” —— 当太师沈昌宏匆忙赶到审司堂时,沈识因的母亲沈夫人仍立在门前。文安侯与刑部侍郎也都满脸焦灼地站在一旁。 这深更半夜本该安寝的时刻,却惊动这许多朝臣齐聚此地,着实令人无奈至极。 众人见太师到来,纷纷跪地行礼。把守审司堂的兵将虽也躬身见礼,却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沈昌宏蹙眉问沈夫人:“究竟怎么回事?” 沈夫人满面愁容地回道:“回父亲,具体情形我也不清楚。僵持了这般久,他们依然不肯放人,连陆世子的面也未见到。” 作为一个母亲,眼见女儿被关押在此,直到此刻都未能见上一面,实在焦灼难安。 沈昌宏神色愈冷,指节攥得发白。他迈步上前,对把守的侍卫沉声道:“去叫你们陆世子过来。就说太师亲至,若不然,休怪老夫直闯进去。” 陆呈辞乃是亲王府世子,身份尊贵无比,纵是文安侯与刑部侍郎在一旁焦灼等候,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太师却不同。他不仅年高德劭、位极人臣,更是皇上最倚重的股肱之臣。朝野上下无人不知他的权势,除却圣上,没人敢对他有半分不敬。即便是陆亲王,也从来不敢轻易为难于他。 把守侍卫自然知晓太师言语的分量,当即行礼入内通传。不多时,陆呈辞便现身门前。 众人见他竟真的一直待在审司堂内,不由皱眉。 陆呈辞立在阶前,目光扫过众人,随即掩住受伤的肩头轻咳两声。他依礼向太师躬身作揖。按身份本该是众人向他行礼,但论辈分,他仍先向太师致意。 沈昌宏并未回礼,只将眉头锁得更紧,打量着他道:“还请陆世子与老夫说个明白,我家因儿,连同文安侯的孙女、刑部侍郎的公子,被你关押在此整整几个时辰,至今不肯放人,究竟意欲何为?” 沈太师语气冷然,直直望着陆呈辞。 陆呈辞心知他怒意正盛,再度欠身一礼:“太师大人、侯爷、严大人,还请堂内上座。此事容我细细说明。” 众人相视一眼,心知此刻确非立于外间理论之时。 太师沈昌宏面色沉凝,率先随陆呈辞步入堂内。陆呈辞吩咐侍从看茶,却被他抬手止住,沉声道:“不必这些虚礼,老夫的孙儿现在何处?即刻将人放出。若有什么关节,只管与老夫分说,自有我来担待。” 陆呈辞仍持礼数颔首道:“太师恕罪,今日之事确是晚辈唐突。只是……” 他掀 开衣领,露出肩头层层渗血的纱布:“傍晚时分,三位在茶楼争执不休,险些动起手来。晚辈恰巧在此,不得已才将诸位请至审司堂暂歇。” “原本只想分别劝解一番便送各位回府,不料沈姑娘情绪激动,争执间竟失手伤了晚辈。这一刀着实不轻,晚辈只得先行裹伤,未敢立时放人。毕竟,袭伤亲王世子非同小可,若让家父知晓,只怕此事难以善了。” 陆呈辞话音方落,沈夫人当即起身驳斥:“陆世子莫要乱说,我早已去茶楼打听过,我家因儿分明不曾伤你分毫,就被你强带到这里。如今你怎么还反说她持刀行凶?她一个闺阁女儿,连绣花针都未必拿得稳,怎会持刀伤人?” 太师沈昌宏亦是面露惊怒,冷声道:“陆世子,分明是你先将人无故拘押,此刻又欲构陷我沈家女儿行刺世子。须知这刺杀皇亲的罪名何等重大,我家因儿如何担待得起?” 他们这般激烈的反应早在陆呈辞预料之中。为人父母者,怎会轻易听信旁人指摘自家孩儿行凶之说。 他温声道:“二位莫要激动,请沈姑娘过来一问便知。” 他说罢便命侍从去请房中候着的沈识因。 不过片刻,沈识因踏进厅来。一见母亲与祖父都在,她眼圈霎时红了。被无故拘了这许久,心中自是又惊又怕,此刻见至亲在此,一时情绪再难自持。 沈夫人急忙迎上前拉住女儿的手:“因儿,他们可曾为难你?” 沈识因轻轻摇头,温声宽慰道:“娘亲放心,女儿无事。” 她说罢又向祖父行礼问安。她深知祖父的性子,能亲自前来,可见有多重视。 沈昌宏见孙女安然无恙,这才稍稍放心,沉声问道:“因儿,你且如实告诉祖父。陆世子肩上的伤,当真是你所为?他说你们争执之间,你失手伤了他,可有此事?” 沈识因闻言看了一眼陆呈辞,二人目光相接片刻,她轻轻颔首,回道:“祖父容禀,方才争执间……确是因儿不慎伤及陆世子。但因儿绝非有意行凶,陆世子也知我并非故意,并未多加为难。幸而当时下手不重,肩上伤势并不严重,大夫说好生将养些时日便无碍了。” 她稍作停顿,又低声解释:“茶楼之事确实是我们年少气盛,闹得过了些,影响实在不好。陆世子也是为各方周全考量,才将我们请至此处。后来经过一番交谈,误会已然消解。之所以耽搁这些时辰,实是因陆世子受伤之事需要处置,一时气恼未消,才未立即放行。既然祖父亲自前来,此事便说开了,不如……我们这就回去吧。” 沈识因虽不甚明了陆呈辞有何计划,然事关朝堂与祖父安危,加之陆呈辞已承诺事后不予追究,她自是不愿将事情闹大。 她说罢,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 沈昌宏蹙眉看着她,无声叹了口气。他历经朝堂风雨,于人情世故最是通透,尤其沈识因是他自幼看大的孙女儿,她眉间一闪而逝的恍然,又怎能逃过他的眼睛。 虽心中郁结,但既然这番话已从她口中说出,眼下又有他人在场,他也不便当场拆穿。 沈夫人也察觉情形有异,料想其中或有隐情,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将人带离此处。她轻声道:“既然此事已然说开,便到此为止罢。这三个孩子确是闹得不像话,多谢世子代为管教。只是因儿失手伤及世子,虽是无心之失,却也不知究竟是何等争执竟让她慌乱至此……” 她语气微顿,眼底掠过一丝忧愁:“想来因儿也受了不小惊吓。既然世子言明此事作罢,那便就此揭过。我们不便再叨扰,还望世子莫要将今日之事声张。” 作为母亲,她心知女儿能持刀误伤他人,事情绝不简单。 陆呈辞急忙点头应道:“夫人说得是。您放心,此事绝不外传。” 沈昌宏仍心中郁结,沉吟片刻,对他道:“世子伤势不轻,不如随老夫回太师府一趟,让府中医官好生为你诊治。” 让他去太师府? 沈识因没想到祖父竟没有作罢的意思,她刚要推拒,结果陆呈辞却答应得爽快:“好,晚辈这就随您过去。” 他…… 他说罢,便命人将云棠与严澈都带了出来。 刑部侍郎见儿子无恙,不愿在此多作停留,当即揪住他的耳朵匆匆离去,免得卷入更多是非。文安侯见孙女安然,也未多言,带着人默然离开。 太师府一行人回到府中,沈昌宏将陆呈辞引至前厅看茶,随即吩咐人去请府医。 沈识因见祖父真要请府医验伤,急忙上前劝阻:“祖父,伤口既已包扎妥当,若再解开恐不利于愈合。” 她心下惶然,自己亲手为陆呈辞包扎时看得分明,那伤口极深,而她包扎得仓促,若是经府医查验,必定会露出破绽。 沈昌宏看她一眼,眸光微沉,道:“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说这伤是你所为,那自然要验明伤势轻重,才好定下该如何对陆世子负责。” 负责? 沈识因闻言心头一紧,难道祖父自始至终都没有相信? 她忧心忡忡地望向陆呈辞,却见陆呈辞神色自若,不显紧张。 不多时府医便被请了进来。府医行礼过后,小心翼翼地解开陆呈辞肩上的纱布。当那层层纱布终于卸下时,在场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陆呈辞肩头赫然一道极深的伤口,虽已止住流血,但那皮开肉绽的惨状仍触目惊心。 府医不禁咦了一声,低声叹道:“这伤势……着实不轻啊。” 沈昌宏凝目细看那伤口,沉声问府医:“医师可能看出是何物所伤?” 府医躬身回禀:“回大人,世子这伤应是长剑所致,深约两指,伤势颇重。虽已止血,但创口难以自愈,须得立即缝合才是。” “长剑所伤?还深达两指?”沈昌宏的声音陡然转冷。这分明与方才所说的匕首误伤截然不同。匕首绝无可能造成如此深重的伤口。 他们二人,果然都在说谎。 沈识因顿时慌了神,悔不该当初草率应下这个谎言。 沈昌宏沉默片刻,眸色愈发深沉,对府医道:“那便有劳医师为世子缝合伤口。” 府医领命后便取来针线麻药,利落地为陆呈辞敷药准备缝合。 厅内气氛凝滞,无人出声,只听得见针线穿透皮肉的细微声响。 陆呈辞端坐不动,任凭银针一次次刺入皮肉,竟只微微蹙了下眉头。 沈识因望着那穿皮入肉的银针,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紧,眉尖蹙得生疼。 待府医缝合完毕,仔细上药包扎后躬身退下,沈昌宏便起身对陆呈辞道:“陆世子,请随老夫到书房一叙。” 陆呈辞应声而起,临行前望了沈识因一眼,沈识因忧心忡忡地回望他。 他们拙劣的谎言就这样被祖父轻易识破,也不知祖父单独唤他去书房所为何事。 陆呈辞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便随沈昌宏去了书房。 书房门扉轻合,沈昌宏抬手请陆呈辞入座,开门见山道:“不知陆世子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因儿配合你撒这个谎。但你既将她牵扯进来,老夫便不能坐视不管。” 他目光如炬:“因儿心性纯善,许是见你受伤心生怜悯才应下此事。还望世子明白自己的身份,莫要忘了亲王府与太师府各自的立场。” 陆呈辞闻言,从容颔首一礼:“太师大人明鉴,这些利害,晚辈心中自是清楚。此番哄骗沈姑娘为我遮掩,确是晚辈之过。原以为能瞒天过海,到底是晚辈狂妄了。” 他言语坦然,不见半分虚伪。 沈昌宏不想他竟如此坦诚,审视着他道:“方才宫中急报,有刺客潜入大内,想必那就是陆世子吧?你肩头这处剑伤,分明是宫中禁卫所用的破甲剑所伤。你让我孙儿替你担下这罪责,真是打得好算盘。” 陆呈辞忙歉然道:“晚辈不敢。既然太师已看破,晚辈也无须再隐瞒。今夜潜入皇宫之人确实是我。我入宫,是为了救出陆陵王之子小福。那孩子在御膳房做细作多时,想必太师早已知晓。只是,您既早知他的身份,为何不曾揭破,亦未上报圣上?” “还有,陆陵王今夜欲在月洞湖起事,皇上与太师应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意欲将其一举擒获。或许在陛 下眼中,荡平陆陵王不过覆手之间,然其城府之深,绝非如此简单。太师大人多年来赤胆忠心,鼎力辅佐圣上,可曾真以为陛下待您亦是推心置腹?其实不然。自圣上迎妤妃入宫,心性已非往昔,这一点,太师想必早有察觉。” “所以,当您窥破陆陵王之子潜伏宫闱,却并未即刻上禀御前,只因您亦在权衡。太师素来仁心为怀,以黎庶为重,以社稷当先。然陆陵王狼子野心,早欲诛灭太师。此番举动,无论意在试探圣心,或仅为蓄意生事,其最终所求,不过是设法除掉您。” “今日沈姑娘与另两位在街市争执,动静颇大,已引得多方注目,晚辈不得已才将人请至审司堂暂避。太师明察秋毫,晚辈这点拙劣的遮掩,自然瞒不过您的眼睛。还望太师海涵,勿与晚辈计较。” 他句句恳切,毫无欺瞒之态。 沈昌宏审视着他,心下愕然,当真未曾料到,这位两年前才认回亲王府的嫡长子,竟如此直白地将这般要害之事和盘托出。 他静默片刻,沉声问道:“那你告诉老夫,你费这番周折,目的究竟为何?总不至于是想与我太师府联手。你父亲是何立场,与我太师府又是何等关系,你心知肚明。” 沈昌宏自认为与亲王府之间界限划得清明,不曾想,竟突然冒出个陆呈辞,将局面搅得如此复杂。 陆呈辞起身,走到他跟前,俯身一礼,道:“晚辈所做一切,别无他图,更从未存过半分危害太师府之心。” 他语气郑重,字句清晰:“晚辈,想迎娶沈识因。” 第15章 其实在今晚之前,陆呈辞从未有过如此汹涌难抑的欲念。直至今日,他与沈识因面对面站着,他几乎要吻上她的那一刻,他才骤然明白,这两年来,他其实从未真正将她放下。 从前他只以为是放不下那段暧昧纠缠,也想过对她负责——若她过得不如意,若她寻不到心悦之人,又或者有朝一日二人重逢,她仍愿意同他在一起的话,他是愿意与她长久走下去的。 即便没有深情厚爱,他也愿担起这份责任。毕竟他们之间已发生过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事。 浸春潮 第14节 所以,无论何时,只要她开口说一句“成婚”,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应下,将这份责任担负到底。 两年来,他以为自己当真可以毫不在意地看着她另觅良人、谈婚论嫁。可直到她真要与旁人议亲,他心里却蓦地涌起阵阵酸涩,全然无法接受。 或许,那两次脱口而出的求娶,是一时冲动。而这一回,他是真的想要娶她。 即便清楚二人身份立场,明知这段姻缘若要成全,必得冲破重重阻碍,他也要试一试。 他说完这番话后,屋内静了许久。太师沈昌宏一直审视着他。 良久,沈昌宏忽而一笑:“年轻人,情之所动在所难免。但先前老夫已将话说得明白,我们两家联姻绝无可能。不论你对因儿存着什么心思,都不可能娶到她。” 他眸光深沉,语音冰冷:“除非,亲王府愿彻底臣服,你父亲永绝争夺皇位之心。如此,或许还有一线转机。但以令尊的性子,想来不会答应。” “老夫虽不会拿因儿的婚事随意联姻,但也不可能让她嫁得轻率。陆世子今后莫要再提此事,更不可在因儿面前提及。” “小姑娘年少心性未定,易被花言巧语所惑。老夫观世子并非心性简单之人,与因儿全然不是同路。事已至此,老夫不愿深究,茶楼风波、行刺之事乃至宫中之变,皆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往后陛下是否追究,全凭世子的造化。” 他起身,语气决绝:“希望陆世子从今往后,别再靠近因儿半步。” 沈昌宏为官数十载,对皇上忠心耿耿,自然明白此事于两家而言简直是无稽之谈。 陆呈辞早已料到他的反应,当下深深施了一礼:“太师大人,晚辈求娶沈识因确是出自真心,与身份地位、朝堂纷争皆无干系。晚辈自知两府立场殊途,今日斗胆表明心迹,并非要强求太师即刻应允。”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如星:“既然眼下此路不通,晚辈愿杀出一条新路来。即便将来两府终究敌对,晚辈也立誓绝不会对太师府上下、尤其是对沈识因,做出半分伤害之事。” 沈昌宏闻言蹙眉,又将他细细打量。平心而论,这年轻人不论是气度相貌、胆识魄力,还是那身与生俱来的矜贵涵养,确实都是万里挑一的出众。若不是顶着亲王府世子的身份,这般良配他早就应下了。 可偏偏就是这层身份,纵有再深的缘分,他也万万不能答应。 沈昌宏起身,对陆呈辞道:“世子所言,老夫都已记下,亦不会轻视这份心意。你我之间本无其他嫌隙,只是立场殊途,还望世子收心。”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言语间已划下分明界限,不容再续姻缘。 陆呈辞虽早有预料,心下仍不免怅然,可也不便多言,只得躬身一礼,默然退出书房。 他方才踏出房门,便见沈识因正立在不远处的海棠树下。她见他出来,眸中顿时漾开急切之色,快步迎上。 两人相顾无言,默契地并肩朝后园行去。 今夜月华如练,清风拂过满园秋色,平添几分温柔。 沈识因见他神色黯然,轻声道:“今日之事想来实在荒唐。我见你伤势不轻,回去定要好生休养,记得按时请医师换药。” 她言语依旧温婉,并未追问祖父与他说了些什么,因为她知道,祖父既已识破他们的谎言,定然说了不少重话。 陆呈辞走在她身侧,微风拂来,撩起她几缕青丝,漾开淡淡馨香。他凝望着她朦胧的侧脸,轻声道:“方才我向太师禀明,想要娶你。”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她却听得深沉。 这已是他第三次说出迎娶的话了。前两次是说与她听,这一次竟是直接说给她祖父。而她这回并未显得太过惊讶,一次两次或许是戏言,三次四次,她便知道他并非玩笑。 她静默良久,方才轻轻一笑:“陆世子往后还是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婚姻之事最是郑重,说一回两回尚可,说得多了,反倒失了分量。听的人……也不会当真。” 她偏过头望向他,目光清凌如月:“你我相见不过数面,虽不知你先前是否留意过我,但终究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再者……” 她语声渐低,带着几分怅然:“你我都明白自家的处境,何必再给彼此平添麻烦。” 即便是强行靠在一起,也只会遍体鳞伤。 陆呈辞久久未语,二人默然前行,气氛却悄然变了滋味。 行至一处凉亭下,沈识因驻足轻声道:“夜深了,世子请回吧,我也该歇息了。以后……保重。” 保重…… 她这话说得明白,是希望从此两不相干,再无牵扯。 凉亭下的灯火摇曳不定,陆呈辞凝望着她。历经两年光阴,她的容颜虽有些许改变,却依然让他心头触动。 他何尝不明白,若真要在一起,必须冲破多少难关。 要说服世代忠烈的太师府转向亲王府,无异于折辱老臣风骨。而要劝服父亲放弃觊觎多年的皇位,更是痴人说梦。 若无万全之策,这段情缘终将无果。 这也正是他两年来避而不见的缘由。而今他贸然越界,在尚无十足把握时,依然寻不到通往她身边的路。 他沉默良久,方低声开口:“今日多谢你信我一次,陪我演了这出戏。我也要与你赔个不是,不该用这等法子将你牵扯进来,平白让太师对你生了失望。” 他抬眼望进她眸中,声音里带着几分恳切:“有些道理,两年前我就明白了。你……能否予我些时日,等我一阵?不要急着应下许家的亲事?” 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霸道,没有说“不许”。 沈识因望着他,月光下,他眉眼如画,却蒙着一层淡淡的怅惘。 听到“两年前”这三个字时,她已是微微蹙起眉头,隐约觉察出些什么,却终究未敢深想。 她没有回答,只抬手轻指院门方向:“夜深了,我实在困倦。世子身上带伤,也请回吧。” 今日他虽有些逾矩,将她带至审司堂,但终究是为了护她周全;而她也替他圆了个谎,虽最后被祖父识破,至少也算还了人情。 周围静了好一会儿 ,夜深人静时,秋风拂过,更添几分萧瑟。 陆呈辞又沉默了一会,终是应了一声:“好,你去睡吧,我这就回去。” 他的声音很轻。 她微微颔首。 二人又相视一眼,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沈识因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外,才踩着清冷的月色缓步走回闺房。 陆呈辞回到亲王府,岳秋迎上前禀报:“世子,月洞湖那边都已处置妥当。确实有人在烟花中做了手脚,幸好我及时制止,若当真引爆,怕是半个京城都要遭殃。” “那些人实在猖狂,天子脚下也敢对平民百姓下手。虽此事已平,但运河粮仓又突然起火,想来是陆陵王故意给陛下添堵。据探子说,这些时日陛下一直宿在妤妃的飞鸾殿,也不知是何打算。” 近日宫中传言,说皇上独爱妤妃,连日来留宿飞鸾殿,以致经常误了上朝的时辰。 陆呈辞蹙眉往内院走:“陆陵王实在猖狂至极,以为蛊惑住皇上便能一手遮天。这般嚣张气焰,必须给他些教训。” 岳秋忙道:“世子万万不可冲动,王爷至今按兵不动,便是为求稳妥。今日我们贸然出手,一旦被王爷发现,绝不会轻饶。” 陆呈辞推门入室,解下外袍,道:“父亲虽有筹谋,但未免过于谨慎,等他出手,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在此之前,我必须先除掉一个。” 岳秋听得头皮发麻:“世子三思,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断不能贸然行事啊!” 岳秋已经跟了陆呈辞两年,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性。他虽然在外漂泊多年,但聪明果决、魄力非凡,远非常人能及。尤其在面临抉择时,从不犹豫,出手也极为狠辣。 这两年来,王爷交代的大事小事他都处理得又快又好,简直就像个神人,完全不像个流落多年的落魄公子。 他甚至能毫无顾忌地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哪怕王爷不允许,他也会寻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达成目的。 他有心善的一面,却绝非优柔寡断之人。他可以任劳任怨,但从不会丢弃自己的主见。 所以,此刻他说出这番话,岳秋是相信他真会不顾一切去做的。 岳秋张了张口想要再劝,却见他默然褪去里衣,露出肩头包扎的伤口。 “世子受伤了?在哪受的伤?” “在宫中。救小福时挨了一剑。” “可要紧?要不要现在唤医师来?” “不必。伤口已在太师府处理妥当。” “太师府?”岳秋满脸惊诧,“那太师岂不是已经知晓……” 陆呈辞从衣柜取出一件中衣,神色如常:“正是要让他知道。唯有如此,才能试探出往后该如何既能杀出一条路,又能护太师府周全。” 岳秋愈发困惑:“世子为何要护太师府?沈太师是皇上最倚重的老臣,您这般岂不是自投罗网?” 陆呈辞:“路本就是死的。若不兵行险着,连一丝缝隙都挣不出来,还谈什么将来。” 岳秋听得云里雾里:“世子说的……是与谁的将来?” 陆呈辞不再作答,拿着换洗衣物向浴间走去,独留岳秋站在原地茫然挠头。 —— 沈识因回到房中梳洗罢,心里却乱糟糟的,一夜辗转难眠。次日起身后,虽照常张罗起姐姐的婚事,眉宇间却总笼着几分郁色。 母亲看出她心事重重,却体贴地没有多问。祖父自那夜之后也未曾找她谈话,想来心中自有打算。 她深知不能再给家中添麻烦,于是强打精神,努力让自己显得从容如常。 这般过了五六日。 这些时日许夙阳日日都来,不是温言软语地说些体己话,便是旁敲侧击地问及婚期。 他待她比往日更加体贴周到,不仅关怀备至,还时常捎来些新奇玩意逗她开心。 可无论他如何费心哄她,带来怎样精巧的礼物,她始终提不起兴致。每每强颜欢笑应酬着,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转眼大半月过去,沈识因再未见过陆呈辞,甚至连关于他的半点消息都不曾听闻。 沈、许两家气氛缓和下来后,又开始商议婚期。她坐在厅中神思恍惚,连众人说了些什么都未曾听进心里。 直到这日,她去看望外祖母,在街边铺子挑选点心时,在熙攘的人潮中,看见了陆呈辞。 他身姿挺拔地站在人群中是那样的显眼。 他转过头来,对上她的目光。 秋季的景色很宜人,气候也很温和。 二人于喧嚣街市两端遥遥相望,仿佛万千世界都承载不住这一眼的分量。 沈识因缓过神,匆匆付了银钱,兜起店家还未包好的点心,拐进了旁边的巷子。 很快,她便听到了跟来的脚步声。 “沈识因!” “你躲什么?” 作者有话说: ---------------------- 提前来啦!七夕快乐![红心][红心] 关于更新:因为v前榜单(也就是推荐位)晋江是有字数要求的,不能一下更太多。等到7万字以后入v,就可以肆无忌惮疯狂更新,越多越好。所以,v前会按照榜单要求字数更新,v后会爆更。 浸春潮 第15节 大家再等等,很快就可以爆更了。按照我以往的更新速度,起码日更6000字以上,还会更多和加更,所以跟着我不仅不会饿着,还会有更多香香的饭吃![摸头][撒花] [饭饭][饭饭][饭饭][饭饭] 第16章 沈识因并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停在这儿。那些甜腻的糕点,分明不是祖母喜爱的口味,她却依旧让店家包上一些。打包时,目光也总似有若无地向四周扫去,像是被什么牵着。 直到真的瞥见那道身影时,她整个头皮都倏地一麻。 人与人之间,或许当真存在某种无形的牵引。无论置身何地,只要那人出现,心神便自有感应,开始不由自主地寻觅。 因此,今日遇见陆呈辞,她虽似早有预感,可当目光真正相迎的刹那,她仍是措手不及。 这几日,她总反复做一个诡异的梦。 梦里,在一间漆黑无光的屋子里,她被人狠狠掼在床榻上,任凭如何挣扎嘶喊都无济于事。混乱间,她摸到一件冰冷坚硬的器具,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向对方砸去,这才得以脱身。 她拼命地跑,一路不敢回头,直至浑身滚烫、喉间干渴得如同烧灼,才跌跌撞撞寻到一处堆满柴火的杂间。 朦胧中,她瞧见一名男子,那男子身形清瘦,面目模糊,她想也不想直接扑了上去。 之后,那些纠缠的、炙热的、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拥抱、亲吻、乃至更深的放纵,都真实得骇人,仿佛曾亲身经历过一般。 她只觉得胸口燥热难当,像有一团火要跳出来。 这场荒诞又羞耻的梦,她接连做了几夜,不禁让她害怕:或许在她失去的那段记忆里,当真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 梦境与残存的记忆碎片渐渐重叠,虚虚实实,教她已分不清何为梦境、何为真实。 方才与陆呈辞那一眼对视,让她慌乱得无以复加,只得匆匆拎了点心,一头扎进旁侧的窄巷。 她原只想远远避开他,却未料到,他竟径直追了上来。 身后传来他清冷的嗓音,她脚步微微一滞,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去。不料他紧随不舍,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沈识因。” “我有话同你说。” 他再次叫她,她终究还是鬼使神差地停住了。她转过身,只见他已经大步迫至眼前。她强自压下心绪,垂首行礼道:“拜见世子。” 这一声“世子”唤得极是生疏冷淡。 陆呈辞立于三步之外静默地望着她,看她这般疏离模样,心中百味杂陈。目光掠过她身后幽深的巷子,微微皱起了眉头。这里僻静无人,她为了躲他,竟独自钻入这等地方。 他清声开口:“往后见了我,不必这般疏离,更无需躲着我。” 她没做声,只抬头看他。 二人将近一月未见,他清减了许多。这些时日她虽未特意打听他的消息,但从父亲与兄长偶尔的交谈中,隐约听出宫中出了乱子。 运河粮仓起火后掀起轩然大波,祖父、父亲和兄长接连数日早出晚归,忙碌不堪。她渐渐察觉朝堂局势果真如陆呈辞所言并不简单,或许祖父当真陷入了他人设下的圈套,那些话未必是在骗她。 还有东街命案一事,她也听闻陆呈辞几次寻过许夙阳。许夙阳在她面前提起时,话里话外都带着对陆呈辞的不满与愤懑。 想来这段日子他应当十分忙碌,这才消瘦至此。 瘦削后的他更显清俊,只是不说不笑时,周身那股清贵之气愈发凛然,教人不敢靠近。 她移开目光,轻声问道:“不知陆世子寻我,所为何事?” 终究还是要礼数周到。 陆呈辞闻言向前迈了一步,而她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她这一退,不禁让他沉了一下眼眸。 他停下脚步,放缓了些语气:“不必紧张,我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 将近一月未见,今日在街上偶然相逢,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唤住她。可瞧她这般模样,似乎并不愿与自己多言。 沈识因垂眸道:“世子多虑了,我并不紧张。若是无事,我便先告辞了。” 她心中暗自懊恼,方才为何要躲进这巷子,以为能避开他的视线,却不料还是被他追了上来。 她说完,准备绕过他离开,结果却被他伸臂拦住了。 他今日穿着一袭浅蓝色长衫,袖口绣着淡淡的云纹,抬手时广袖在风中轻轻浮动着。 她望着横在身前的手臂,深吸一口气,又抬头去看他。 她原以为这一个月不见,彼此该生疏如陌路,可此刻四目相对,却分明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那眼神交汇处涌动着的,是彼此都心照不宣的暗流。 巷中寂静无人,二人默然相对片刻。沈识因终究还是回过神来,低声道:“若是世子没有其他吩咐,我便先告辞了。时辰不早,还要去探望外祖母。” 陆呈辞慢慢收回手臂:“我送你过去。” “不必劳烦世子。”她立即拒绝。 陆呈辞没做声,只默然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巷中,沈识因不语,陆呈辞也不言。起初沈识因步履匆匆,渐渐却放缓了脚步,陆呈辞始终不即不离地跟着。 沈识因行至马车前,登上车厢,陆呈辞也翻身上马,紧随在侧。沈识因掀开车帘望去,不由蹙起眉头,他还当真要送她。 马车快要行至外祖母府邸时,沈识因见他仍紧随不舍,只得命车夫停下。 她下车吩咐马夫将车驾到一旁等候,而后走上前,仰首道:“陆呈辞,你下来。” 她这次未再尊称“世子”,直呼其名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 陆呈辞依言翻身下马,目光扫过四周,这里是后山旁的一条小径,两旁种满了翠竹,时值深秋,竹叶泛黄,风过处簌簌作响。 沈识因指向竹林中一条幽深小径,冷声道:“世子若是有话,不妨在此说个明白。我不愿你随我去外祖母家。” 府上舅父舅母一众亲眷皆在,她岂能这般带着外男登门。可看陆呈辞这般架势,似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陆呈辞颔首应下,随她步入竹林小径。 二人慢慢往前走着,沈识因声音轻却带着薄怒:“这许久未见,我原以为往后都不会再相见了,没想到今日还是遇见了。我不明白你跟着我做什么?还要跟到外祖母家来,是怕旁人不说我的闲话吗?” 陆呈辞随手拈了一片竹叶在指尖轻捻,低声回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送你一程。”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几分:“也想……单独与你多待一会。” 沈识因蹙眉道:“莫非我上回说得还不够明白?世子这般行事,当真会给我添许多麻烦。我祖父应当也与你说清楚了,我们两家是断不能走得太近的。你这样实在让我很为难。” 陆呈辞依旧捻着手中竹叶,侧首见她气得双颊泛红,不由笑了声。 “你竟还笑?”沈识因愈发气恼,“有什么可笑的?是平日太清闲,还是觉得捉弄我很有趣?”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般心浮气躁,只觉得心头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 陆呈辞敛了笑意,温声道:“你别误会,我从未存心捉弄你。近来很忙,明日还要离京一趟,约莫十来日才能回来。今日既偶然相逢,便想多与你待一会。” 沈识因抬眸望向他,语气稍缓:“世子可是缺个说话的朋友?若是有什么烦恼想要倾诉,大可去寻旁人。我终究是个女儿家,与你是做不成朋友的。” 沈识因说要“做朋友”,分明是想与他划清界限。 陆呈辞却道:“做不了朋友,可以做别的。” 他眸光微沉:“我不是与你说过,让你等一等?怎的还在与许夙阳议亲?” 二人近期虽未相见,但是沈识因的事情陆呈辞却打听的清楚。 沈识因抿唇不语,觉得自己的婚事与他并无干系。正待要说些决绝的话,却见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木匣。 他把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只珍珠耳坠,莹润生光,很是漂亮。 但是这么漂亮的耳坠,却只有孤零零的一只。 她不由蹙眉,看着他满是疑惑。 他这是要送她耳坠吗?怎么只送一只?并且,这只还那么的熟悉。 她好像有过一模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陆呈辞不愿将两年前那桩荒唐事告诉沈识因,因为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两年前她被人下药之事,他暗中查访许久,却始终毫无头绪,至今仍不知究竟是谁在背后害她。 他曾疑心是她祖父在外的仇家所为,甚至悄悄去她姨母家中探查过,却一无所获。 所有线索皆表明,当初她暂居姨母家中那段时日,过得极为顺遂欢欣,姨母全家待她亲切周到,瞧不出半分异常。 因不愿教她的隐私暴露于人前,他不敢大张旗鼓地查探,只得在暗地里细细摸索,可惜至今仍无进展。 昔日寺中相遇时,她曾言若有难处,可持此耳坠去寻她,他一直谨记于心。如今归还耳坠,是希望换取一些可以让他扫平一切障碍的时间。 时下她懵懂地望着他,他不由轻笑:“这一只你先收好,日后我自会告诉你原委。” 沈识因依旧茫然,他果然是要赠予她的,只是哪有赠一只的? 她微微蹙眉,仍是不解,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问道:“这耳坠的样式……瞧着似是旧时的。你是在何处买的?” 他回道:“不是买的,样式也不算时新,但是意义非凡。我现在替你戴上可好?” 沈识因觉得有些奇异,这耳坠的模样莫名熟悉,教她无端生出几分欢喜。她微微晃神,尚未应答,陆呈辞已俯身靠近。 他低头,小心翼翼将她耳上原本的那只取下,放在她掌心,又将另一只为她戴上。他的动作轻柔,温热气息拂过她的耳畔,激起一阵细微战栗。她不自觉攥紧了袖口,眼睫轻颤,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样,好像太暧昧了。 他为她戴好耳坠,却未立即退开,不自觉地凝望着她。恍惚间,仿佛又见两年前——那时他也曾这般近地望着她,甚至将她拥入怀中。她双颊泛红、眼波湿润的模样,他至今记忆犹新。 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终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自己。 沈识因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直白的目光,不由吸了口气,心跳骤然急促。 这是他们第二次靠得这样近。他手指力道并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意味。指腹传来的温热让她心尖微颤,一时竟忘了躲开,只怔怔地望着他。 他看着她的眼睛里仿佛盛着流转的星河,眸光深处还漾着能将人吸入的幽深色泽。 浸春潮 第16节 这眼神……她莫名觉得熟悉。就连他拂过她耳畔的呼吸,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令人心 悸的熟悉。 她心底一片慌乱,那些炽热而纠缠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难道梦中那个人……就是他?就是陆呈辞? 怎么会是他? 她几乎疑心自己是否生了癔症,否则怎会将这张脸,嵌进那些不敢回想、却又挥之不去的梦境里。 恍惚间,她脱口问道:“陆呈辞……我们之前一定认识,对不对?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眼中带着恳求,又像藏着一丝不安的期待:“我几乎要想破了脑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可我真的想知道。”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这样问他。上一次问时,他没有回答;而这一次,他依旧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指节微微用力,将她的脸又抬起几分。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嫣红的唇上,喉结微动,低头欲吻。 她这次反应极快,急忙偏头想躲,可他的手指牢牢扣着她的下颌,未能挣脱。 她心下一慌,还未及再作推拒,便被他一手揽紧腰身,一手托住后脑,径直拥入怀中。她慌乱后退,直至被他抵在身旁的竹竿上。 竹竿轻晃,叶声簌簌。 她蹙眉望向他,却见他眸光幽深,似蒙着一层氤氲雾霭,其间翻涌着滚烫的欲念,浓烈得令人不敢直视。 他……他莫不是疯了! 她猛然回神,一把将他推开,急急以手掩唇。 他见她慌乱的像只受惊的兔子,不禁笑了。 他竟还在笑?沈识因脸颊霎时烧得滚烫,又羞又恼地走上前,抬手就在他肩头狠狠掐了一下。 他疼得低嘶一声,连忙道:“疼……轻些,这儿还有旧伤。” 旧伤?她这才蓦然想起,他肩上还有剑伤。 “你的伤……还未好全吗?” “原本快要好了,被你这一掐,怕是又不好了。” 他说着便作势要撩开衣襟,她慌忙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他揉了揉肩膀,缓步跟在她身后。 他想去牵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秋风掠过竹梢,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竹叶香气。也升腾着浓浓的、让双方都面红耳赤、难以抑制的暧昧气氛。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谁都没再说话。 出了竹林,沈识因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陆呈辞站在路口,看着马车渐行渐远,随后翻身上马,折返回去。 沈识因坐在马车里一路心神不宁,直至抵达外祖母家,颊边红晕仍未消退。外祖母连声关切询问她是否身子不适,还要请老大夫过来诊脉。 她尴尬地推拒,满脑子都是陆呈辞险些吻下来的样子。 她在祖母家用过午饭后回了家,发现姨母一家全都来了。 姨母一见她,立即起身笑盈盈地迎上前:“因儿,许久不见,姨母可真想你!” 沈识因望着她,心中讶异。姨母家远在江南临水小镇易川,路途遥远,突然举家前来,难道有什么要紧事。 易川风光秀美,却土地贫瘠。小镇倚傍长江,多数人家世代以打渔为生,平日往来京城极为不便。 姨母本是家境优渥的闺秀,却甘愿为情放弃锦绣前程,随姨丈迁居至那偏远临江的小镇。 婚后二人育有两子:长子江絮,今年二十;小女江灵,年方十四。虽日子清贫,但一家四口相依相伴,日子倒也安稳和乐,自有一番平淡中的温暖。 姨丈是个勤恳淳朴的渔夫,为人踏实肯干,对妻儿极好,很有担当。姨母虽从富贵落入贫寒,却从未言悔。 这一家子皆生得面善心慈,相处起来格外亲切温暖。 尤其是姨丈,在镇上人缘极好。他原本是个读书人,当年为求功名苦读诗书,一心想要摆脱乡野贫寒。赴京赶考途中,与姨母相逢相识,彼此倾心。尽管最终未能中榜,却带回了这位愿与他共度一生的妻子。 姨丈相貌端正清秀,当年正是这份儒雅气度打动了姨母。他们的孩子也都生得格外好看,尤其是长子江絮,不但在镇上出了名的俊朗,更是继承了父亲的书卷气和母亲出身贵门的端庄仪态,在乡里显得格外出众,不少姑娘都对他暗自倾心。 江絮是个沉默少言却心地善良的人。当初她寄居在姨母家时,就属这位姨兄对她最为照顾,整日“妹妹、妹妹”地唤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留给她,还常陪她一同读书认字。天气晴好时,更会带她去江边钓鱼。 只是他有一个颇为执拗的习惯,便是极不喜旁人进他的房间。 昔日她曾因好奇偷偷进去过一次,踏入之后便震惊不已——他房中堆满了各类书籍,还有许多风格独特的画作。那些画她虽看不太懂,却觉得诡谲的美丽。 后来因着她喜爱江南风景,长大后也去过姨母家一两回。最后一次去,正是两年前。 尽管有些记忆已渐模糊,但住在姨母家的点滴温暖,她却始终记得。 如今已有两年未见,此刻重逢,她心中不免激动。她轻声唤了句“姨母”,姨母高兴地应着,拉住她的手就往屋里走。 这时,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姨兄江絮站起身来,望着她轻轻唤了一声:“因因。” 作者有话说: ---------------------- 不好意思,晚了一会! 是谁控制不住了,一见面就想亲人家! 小碗都要敲烂了,哈哈哈[空碗][空碗] 第18章 沈识因与江絮已有两年未见。上一回见他时,他才十八,还是个文雅阳光的小公子,每每看向她时眼中总含着笑意。 如今再度重逢,沈识因只觉他与从前有些不同了。他身量高了不少,气质也更见沉稳。许是自幼生长在江边的缘故,一双眸子竟似泛着淡淡的蓝,如湖水般漾着潋滟波光。只是那眼底深处,又隐约藏着些让她看不分明的神色。 他唤那声“因因”格外好听,嗓音较之从前低沉了许多,透着几分男子的磁性。 沈识因缓步走上前,轻轻唤了一声:“絮哥哥。” 江絮望着她,低低应了一声,随即伸出手欲与她交握。 沈识因目光掠过他递来的手,并未去接,只抬手将一缕鬓发拢至耳后,微微侧身轻声道:“絮哥哥,快请坐罢。” 江絮见她避开,手指微微一僵,缓缓收回,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耳畔。今日她戴了一对不一样的耳坠,一只是如水珠般莹润的绿豆式样,另一只却是小巧圆润的珍珠。他望着那枚珍珠耳坠默然片刻,复又坐下。 沈识因扶着姨母入座,然后坐到了母亲一旁。 母亲姚舒含笑道:“你絮哥哥今秋过了乡试,明年春日便要进京参加会试。如今举家暂迁京城,好让他安心备考,盼着能金榜题名。” 姨母连忙接话道:“正是呢。我们那镇子多年都未出过秀才举人,能过乡试的更是凤毛麟角。絮儿能有今日着实不易。想着镇上诸事不便,索性举家来京住上半年。” 她说着走到一旁几个竹筐前,介绍道:“因儿瞧,这些都是姨母从镇上带来的吃食。小鱼干是姨母亲手晒的,还有当地产的甜果子和农家点心。姨母记得你从前最爱这些。” 沈识因闻言急忙起身走近,见那满筐的土产,心中又欢喜又感动。这些物什在京城富贵人家眼里或许不算什么,可在那样的小镇上,却能抵得上好些时日的口粮。 姨母讪讪笑道:“不知因儿如今可还喜欢这些?姨母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只能带这些土仪来了。” 姨母说话间神情略显局促,显然因两家门第悬殊而心生怯意。 想当年姨母也是官家千金,衣食用度何曾逊色半分,如今却被岁月磋磨得容颜沧桑,连气质都透着小门小户的畏缩模样。 太师府一处别院便抵得过他们整个家业,连下人的穿戴都比他们体面。这般云泥之别,教曾经金尊玉贵的人儿如何能不在意? 虽说外祖家时常接济,终究不能管顾一世,日子终归要自家熬炼。 沈识因望着姨母泛红的眼眶,连忙握住她粗糙的手,温声道 :“姨母说的哪里话,我欢喜还来不及呢。这些心意都是京城里千金难买的,因儿感激都来不及。” 姨母听闻这话这才松了口气,拉过身旁的江灵道:“这丫头听说要来京城,一路上都雀跃不已,整日念叨着要见因姐姐。如今既来了,正好让你们姐妹多聚聚。她也到了该学规矩的年纪,还望因儿多教导教导。” 沈识因转眸看向江灵,只见小丫头两年不见出落得越发标致,眉眼间透着恬静之气,俨然是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了。 沈识因含笑道:“我正愁平日无人作伴呢,如今妹妹来了可真好。” 姨母看了眼父亲沈智,小心翼翼地道:“我原想着在京城另寻处住所,可姐姐执意要留我们住后院的厢房。这般叨扰,实在过意不去。姐夫和意林平日那般忙碌,我们怎好添乱。” 沈识因抬眼望了望母亲,见母亲笑道:“一家人何须见外?往日因儿不也常去你们家小住吗?” 父亲沈智颔首接话:“在外赁居不如住在自家宅院,正好让意林好生指点絮儿功课。既然立志要出人头地,便该竭尽全力搏个前程。至少到了絮儿这辈,总要走出那个小镇子。” 沈智最后这话虽直白,却字字在理。穷困一世尚可勉强度日,若世代困守在那方寸之地,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姨母连忙应声道:“姐夫说得是。此番我们横下心前来,就是盼着絮儿能搏个好前程。” 江絮上前躬身行礼:“姨丈放心,絮儿定当勤勉攻读,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沈智见一家人都明事理,又风尘仆仆远道而来,起身道:“让管家将院落收拾出来,好生安置,再备席面接风洗尘。朝中尚有要务,我先失陪了。” 姨母一家连忙躬身行礼:“多谢姐夫收留,实在叨扰了。您且先去忙正事。” 沈智颔首回礼后出了房间。 姨母望着门外轻声问道:“姐姐,怎么不见书媛?许久未见,心里惦记得紧。” 母亲回道:“书媛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正在屋里将养着。待她好些再让她来见你们。” 姨母面露忧色:“可要紧?要不我去瞧瞧?” “不必劳神,只是小恙,避风休养便好。” 母亲说着便引路往后院去:“我先带你们去安顿下来,好生歇歇脚。” 姨母连声应好。 母亲唤来小厮帮着搬运行李,看着自家妹妹那身粗布衣裳和饱经风霜的面容,心头阵阵发酸,一路都沉默不语。 姨丈是老实木讷的性子,亦不多言。江絮素来寡言,唯有江灵偶尔与沈识因说上几句。 小丫头初到京城,头一回见识这般气派的宅院,满眼都是新奇。沈识因紧紧握着她的手,细细为她讲解园中的景致布置。 小院在后院西侧,虽久无人居,却收拾得窗明几净。管家唤来的嬷嬷们正忙着更换崭新的锦被绣褥。 母亲仔细安排好房间:主屋留给姨母姨丈,两侧厢房分别安置江絮与江灵。待一切安顿妥当,她便往厨房打点膳食去了。 沈识因则与江絮和江灵围坐在石桌旁叙话。她细心剥了个橘子,先递给江灵,又取了一个递给江絮。 江絮接过橘子,抬眼看了看她,轻声道:“多谢。” 沈识因抿唇一笑:“絮哥哥何必客气?记得往日住在你家时,可都是你剥橘子给我吃的。” 浸春潮 第17节 在沈识因心里,这位姨兄始终如亲兄长般温厚。 江絮凝视着她含笑的眉眼,低声呢喃:“这些琐事……你都还记得。” “自然记得。”沈识因颔首,“那时最爱去你家小住,还能乘着小船在河上嬉戏。” 江絮看着她,没做声,将橘子轻轻搁在石桌上。 江灵吃着橘子,歪着头好奇道:“因因姐,你怎的戴了两只不一样的耳坠?莫非京城如今盛行这般打扮?” 耳坠?沈识因这才恍然想起,今日在竹林中,陆呈辞赠她的那只珍珠耳坠,现在还戴在耳上。 江灵又凑近些细看,惊喜道:“姐姐,这只珍珠耳坠好生眼熟,仿佛从前在我家时见你戴过。那时你还说要送与我,我觉得太过贵重便推辞了。没想到姐姐还留着。” 在江灵眼中,像沈识因这般贵族家的千金,发饰首饰应该数不胜数,怎么还会戴两年前的东西。 沈识因闻言蓦地一怔,忙追问:“妹妹当真见过?可确定是同一只?” 江灵肯定地点头:“自然确定。因着你当时执意要赠我,我印象格外深刻。” 沈识因转眸望向江絮,江絮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笑了声:“今日出门匆忙,随手拈来戴上的,倒没留心这些。” 她说着便岔开话头,说起小镇往日的趣事。 三人说了一会话,待江灵被姨母唤去后,沈识因正欲告辞,却被江絮叫住。 二人站在院中,江絮踌躇好一会,低声问道:“听闻……你即将与人定亲,可是真的?” 沈识因讶然看他:“絮哥哥从何处听来的?” “今日进城采买时,在铺子里听人议论。说是当今探花郎……还是太保府的嫡长子。” 沈识因未料他初至京城便听闻此事,回道:“还在商议中,我想着待到明年春日再说,可夙阳哥哥盼着能早些定下。” “夙阳哥哥……”江絮低喃一声,“你是真心喜欢他?还是因着他探花郎的身份?” 探花郎的身份? 沈识因没料到他问得这般直白,话中透着令人不适的意味。她拢了下秀眉道:“絮哥哥不知,我与夙阳哥哥自幼一同长大,彼此甚是了解。两家议亲并非只因门第相配,况且以我的家世,原也不必为着这些世俗之物择婿。” 不是为了身份…… “那便是真心喜欢了。”江絮轻声道。 沈识因没说话。虽说是自家姨兄,但她也不愿与他谈论这般私密之事。她浅笑一声道:“絮哥哥舟车劳顿,好生歇息罢。我去瞧瞧膳席准备得如何了。” 她说罢,不待江絮回应就离开了。 江絮立在原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低头看了看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衫,默然回到房中。 他从行囊中取出那件始终舍不得穿的月白锦袍。这是他所有衣衫中最体面的一件。更衣后,他又将在家中为沈识因精心雕琢的竹蜻蜓从木匣中取出,小心纳入袖中。 她应该不会嫌弃的。 —— 陆呈辞忙至傍晚回到亲王府,甫踏入院门,管家便迎上来说父亲找他。 他去了父亲的书房,父亲见他进来,当即摔出一封书信,冷声道:“你办的好事!不与为父商议便私自插手月洞湖之事,结果激怒了陆陵王,烧了运河粮仓。运河粮仓那是什么地方?是我们整个亲王府的后盾。这其中关系重大。你可知为父从那几个老臣手里搞来特权废了多大的功夫,结果,被陆陵王一把火烧了,皇帝下令重新整顿,里里外外的人全都换完了。” 父亲说到这里,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说,你要怎么负这个责任?” 父亲显然是真动怒了,气得语音都在抖。 陆呈辞垂首不语。此事确是他思虑不周,未曾料到陆陵王竟会狗急跳墙至此。 陆亲王见他沉默,冷笑一声:“怎么?在亲王府待了两年,便觉得翅膀硬了?为父寻你回来是助我一臂之力,岂容你随心所欲胡作非为。今日你且说说,究竟为何要插手陆陵王的事?” 陆呈辞垂首静立,听着父亲厉声训斥:“陆陵王为扳倒沈太师苦心经营多年,好不容易寻得时机下手,竟被你一手搅黄。沈太师那老狐狸屹立朝堂数十载,只要他一日不倒,皇上麾下那些重臣便不会真心归顺。若再让太师府与太保府联姻,莫说陆陵王难以攻入皇城,便是我们也要举步维艰。” 这些朝堂局势陆呈辞何尝不知。他沉默片刻方道:“父亲教诲的是,此事确是儿臣思虑不周。然儿臣尚有一计可弥补。儿臣已探得后日陆陵王长子陆赫途留西野,儿臣欲亲自带人将其擒获。若得此人质,日后对付陆陵王便易如反掌。” 陆亲王闻言仔细打量他:“如此说来,你从一开始就打算对陆陵王下手?可知此举会打乱为父精心布下的棋局?唯有让陆陵王与皇上两败俱伤,我们方能坐收渔利。此时若先除去陆陵王,于我们百害而无一利。” 陆呈辞沉声道:“父亲,坐观两虎相争虽能获利,然时机稍纵即逝。 陆陵王既敢火烧运河粮仓,想必已掌握亲王府不少机密。此人心狠手辣,若他与皇上联手反咬我们一口,届时悔之晚矣。不如先发制人,速战速决。” “除掉陆陵王?”亲王眉头紧锁,“谈何容易!” “父亲可信儿臣,半年之内,儿臣必取他首级。” “半年?”亲王面露惊诧,“你好大的口气。” 他沉吟一会又道:“此事容为父细细思量,你且退下。” 陆呈辞躬身行礼:“孩儿告退。” 陆呈辞并未多劝,因为他已经做好了计划,明日便启程擒拿陆赫。至于父亲的态度,他从不奢望能得到认同。 分离六载,想必父子之情早已掺入太多复杂算计。比起他这个流落在外多年方才归家的嫡子,父亲更偏爱自幼养在身边的庶子。 这些时日交予他的权柄与任务,与其说是舐犊情深,不如说是在打磨一柄趁手的利器。 但他也不在意,因为路从来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绝不可完全倚仗旁人。 他从父亲房间出来就回了自己院里,到了屋中,从袖中掏出一片泛黄的竹叶放在桌子上,脱掉外衣,取了件寝亦去洗漱。 等洗漱回来,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桌前,望着桌子上的那片竹叶不禁扬起了唇角。 今日在竹林时,他险些亲上了沈识因。他原以为他的接触会让她反感抵触,结果他却从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一样的难以掩饰的悸动。 她好像对他是有点意思的。 想起她那时绯红的脸颊,他眼底笑意更深。两年光阴褪去了她不少稚气,愈发显得娴静动人。尤其是那娇艳欲滴的朱唇,宛若迷药般教人怦然心动,总忍不住想亲。 “世子。”岳秋推门而入,见他独坐案前含笑出神,不由一怔,脱口问道:“您去见沈姑娘了?” 陆呈辞回过神来,轻应一声。 岳秋见他眼尾泛红,连脖颈都透着薄红,心中不免惊讶。世子这是……害羞了?莫不是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了? 陆呈辞抬手抚了抚面颊,问道:“何事?” 岳秋踌躇片刻,不确定现在说合不合适。 陆呈辞眸光微凝:“说。” 岳秋挠了挠头,道:“……属下打听到,许夙阳似乎与一个卖花女有染,那女子还怀了他的骨肉,如今就安置在太保府的偏院里。” “沈姑娘,好像并不知情。” 作者有话说: ---------------------- 来啦!推推完结文《春长渡》《折青欢》《探倾朝》 第19章 陆呈辞闻言倏然皱眉,自两年前起,他便留意着许夙阳的一举一动,虽算不上对其彻底了解,但也了解个七八分。 许夙阳表面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实则内里缺乏担当,心思活络、算计颇多。不过对待沈识因却百般周到、万般体贴,俨然一副无可挑剔的兄长模样。 这样的人,往往于女子而言,最易心动。 这两年来,他也眼见着沈识因与许夙阳越发亲近。起初他不以为意,自以为无论沈识因心属何人、与谁相伴,他都不会在乎。可直到听闻她与许夙阳当真要成婚时,终是彻底坐不住了,开始胡思乱想,焦灼难安。 除却心中难以言喻的不适,他更觉得许夙阳并非良配。因为据他了解,许夙阳过于依从家中所指,自身缺乏主见,没有担当。 嫁给这般男子,婚后生活不会太美满,或许还会因为其懦弱以及家庭的介入发生很多问题和矛盾。 陆呈辞虽未成婚,也与其他女子接触不多,但是在外流浪的这些年,他对人生百态看得极其明白,对人性也有一定的参悟。 许夙阳能出这等事,虽然震惊,但也不奇怪。因为这类人最容易出错,伤人而不自知。 他默了片刻,沉声道:“具体说说。” 岳秋看了看他的神情,如实道:“听闻那日许夙阳与几位公子在酒楼饮酒,恰遇一位卖花女子。因买花之事二人有了交谈,后来便……发生了关系。如今许家那边似乎都已知晓,悄悄将女子安顿到了偏院里。只是,叫人想不明白的是,许家既然知道自家公子做了荒唐事,为何还要急着向沈家提亲?” 岳秋这些时日一直留意着沈许两家的动向,起初只觉得是寻常议亲,可自打听说了卖花女一事后,他便觉得此事透着蹊跷。 谁家闹出这般不堪之事,不急着收拾残局,反倒急着与别的姑娘议亲?除非,许夙阳这是妄图左右逢源,既要攀附沈家的门第,又不愿舍弃那点风流债。 陆呈辞蹙起眉头,沉吟片刻道:“你且仔细打探,这其中究竟有何隐情。另外,此事或许与东街命案有所牵连,去把卖花女的所有信息找来告诉我。” 陆呈辞近日因需全力处置其他要务,已将东街命案一事交托大理寺查办。大理寺连日彻查,其间亦传唤过许夙阳几回,然并未从中发觉异常。 关于从死者身上找出耳坠之事,因证据不足,也未敢贸然审问,毕竟许夙阳的父亲刚擢升太保之位,若查得太显山露水,恐要牵动朝堂。 岳秋恭声应道:“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 岳秋出去后,陆呈辞本想看会儿书,却怎么也静不下心。他又尝试去榻上小憩,同样辗转难眠。最终,他索性起身,从衣柜中挑了一件精致的衣衫换上,出了亲王府。 夜风沁凉,陆呈辞策马直抵太师府。翻身下马,门官见了他先是一怔,随即慌忙行礼:“世子夤夜而至,有何要事?” 陆呈辞略一踌躇:“寻沈意林。” “原是寻二公子,”门官赔笑,“您快请进。” 陆呈辞径直入府,管家即刻迎上。他扫视庭院,见灯火通明,众人显未歇下。 他问管家:“二公子此刻在何处?” 管家回道:“回世子,二公子正在老爷书房中议事。” 陆呈辞微微颔首:“既是在商议正事,我便不打扰了。” 管家忙道:“世子不如先至花厅用茶,稍坐片刻?” 陆呈辞摆手道:“不必麻烦。夜色正好,我随意走走便是,你自去忙吧。” “是。”管家躬身应道,“世子若有吩咐,随时唤人便可。” 待管家离去,陆呈辞在原地驻足片刻,随即沿着回廊去了沈识因的院落。 沿途守夜的下人见了他皆是一惊,纷纷躬身行礼。早有机灵的小厮悄无声息地抄近路赶去正房报信。 陆呈辞行至沈识因院门前,守门的丫鬟见他来了急忙福身:“世子可是来寻三小姐的?” 陆呈辞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问道:“她……可是歇下了?” 浸春潮 第18节 丫鬟回道:“回世子,还没有,小姐此刻正在后花园呢,可要奴婢去请?” 陆呈辞忙道:“不必,我自去寻她。” 他说罢便转身朝后花园行去,晚风拂过园中,送来秋海棠若有似无的清香。 绕过花丛,远远望见凉亭中坐着三人。他缓步走近,借着亭中烛光,看清是沈识因与一对陌生男女。 男子模样俊秀,坐在她对面,正与她下棋。女子年纪尚小,托腮坐在一旁,不时掩口轻笑。 三人看似玩得正欢。 陆呈辞在凉亭外停下,旁观的少女抬眼望来,惊得倏然起身,轻轻扯了扯沈识因的衣袖。 沈识因回眸望来,见是陆呈辞,明显一怔,脱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深更半夜,她怎么也没想到陆呈辞会突然造访。 她对面的男子也随之起身,带着几分疑惑望向陆呈辞。 陆呈辞目光先掠过那陌生男子,而后看向沈识因,走上前道:“我过来寻你。” “寻我?”沈识因一时怔忡,正思忖着何等要事值得他深夜亲自前来,却见身旁的江絮已上前打量陆呈辞:“这位想必就是许夙阳许公子吧?你好,我是因因的姨兄,江絮。” 许夙阳? 陆呈辞闻言微蹙眉头看向他。沈识因忙解释道:“这位不是许夙阳,是亲王府世子陆呈辞。” 亲王府世子?江絮认错了人,周围气氛霎时有些尴尬。 陆呈辞细细端详江絮片刻,道:“江公子千里迢迢怎的到 了京城?” 陆呈辞今日还想着沈识因住在姨母家的事,没想到她的姨兄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突然这样问,沈识因与江絮俱是一怔,不明白他怎知江家远在千里之外? 江絮往沈识因跟前挪了一步,朝陆呈辞恭敬行礼道:“回世子,我是举家进京预备来年会试的,暂居在姨母府上。今日方到京城,此刻正与因因手谈一局。” 因因?? 陆呈辞听得他唤得这般亲昵,眸色微沉,转而看向沈识因。 沈识因望他一眼,道:“姨母姨丈一家都来了,母亲怕他们在外不便,便安排住在了后院。” 陆呈辞默然不语。他未曾料到沈识因的姨母一家竟举家前来,还住进了太师府。 他细细打量站在沈识因身旁的江絮,此人年过二十,眉目清秀,气质温文尔雅,倒也算得上一表人才。 他素来不喜与人寒暄,便不再多言,只对沈识因道:“我有事寻你,随我来。” 沈识因虽不知他深夜前来所为何事,但想必是要紧事,便点头应下,转而向江絮与一旁的江灵道:“絮哥哥、灵妹妹先回去歇着吧,天色已晚,莫要着凉。” 江絮虽不识得陆呈辞,但观其气度非凡,身份尊贵,也不便多言。只是没想到,进京第一天就遇到了这般人物。 夜风渐起,深秋的凉意随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 陆呈辞默然走在前面,沈识因跟在他身后,轻声问道:“这般深夜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陆呈辞没有作声,只引着她绕过那片秋海棠,来到小花圃前的长椅旁停下。 沈识因站在他跟前,仰头见他面色不豫,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陆呈辞低眸看她,语气里带着几分酸意:“看来你与许夙阳交情匪浅,连你姨兄都知晓他,竟还将我错认成了他。” 沈识因不想他会因江絮认错人而不悦,抿了抿唇没回话,又问了一遍:“你今日寻我,究竟所为何事?” 这般深夜前来,总该有个缘由。 一阵风突然吹起,带来陆呈辞身上淡淡的清香。沈识因这才注意到他的墨发随意束着,似是刚沐浴完便匆匆出门。 既是沐浴过了,为何又突然过来? 究竟有什么要紧的事? 陆呈辞凝视她片刻,终是低声道:“睡不着,来看看你。” 看看她……大晚上。 沈识因没说话,脸颊渐渐红了。 陆呈辞看着她,语气沉了一些:“你那姨兄要住多久?” 沈识因如实回道:“约莫要到明年春闱之后,少说也要小半年光景。” 明年春天…… 小半年。 竟然这么久。 陆呈辞微蹙了下眉,走近她一步,微微俯身凝着她那双澄澈的眼眸,心里突然酸酸的。 沈识因望着他,忽然想起珍珠耳坠的事情。江灵说那只珍珠耳坠是她曾经戴过的,她也询问了近身的嬷嬷,嬷嬷也说那耳坠确实是她的。还说两年前她经常戴这副耳坠,后来突然丢了一只,就没再戴了,剩下那只也不知丢去了哪里。 所以,陆呈辞送给她的那只珍珠耳坠,可能原本就是她的。 只是,陆呈辞为何会有她两年前的东西? 陆呈辞见她直直望着自己发愣,许是在想事情,便又往她跟前倾了倾身,目光落在她微张的红唇上。 他总觉得自己最近得了什么病,又或是沈识因身上有什么勾人的迷药。每次见到她,总是莫名想要贴近,甚至越来越大胆,越来越过分。 此刻,在浮动的夜风里,他的思绪又凌乱了,再加上江絮把他认成许夙阳而心生醋意,竟不受控制地勾住她腰间的绣带,不容抗拒地将她扯到自己身前。 近距离凝着她娇艳的唇瓣,清声道:“我明日要离京几日,在此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几乎紧贴着她。 他又是如此……总是一见面就往身上贴。 沈识因脸颊烧得通红通红,见他直直凝着自己的嘴唇,紧张地咬了下。 他……不会又想亲吧! 她撤了下身,没有撤开,风一吹,携着他身上的清香袭来,让她不由吸了口气,小声道:“你……你说。” 作者有话说: ---------------------- 大脑:控制点…… 身体:已经在努力控制了,可……[空碗] 第20章 “别应许夙阳的婚事,也离你那位姨兄远些。” 陆呈辞的指尖仍勾着她的绣带,不容她退却半分,话音落下时甚至又朝自己方向带了带。 沈识因被他扯得向前一步,额间险些触上他的下颌。她惊诧抬眸,觉得这人实在管得宽,却莫名生不出反驳的心思,只轻声问:“为何?” 陆呈辞并未立即答话。 她深深望进他眼中,却猝不及防撞见一片几乎要灼伤人的滚烫。 即便他缄默不言,那几乎破笼而出的汹涌情意早已昭然若揭。 那是她在许夙阳身上从未见过的、令她心尖发颤的神情。是一种只需对视,便能让四肢百骸都战栗起来的悸动。 他……莫非对她存了别样心思? 可这念头是何时滋生?他分明清楚两府之间的纠葛,为何偏要这般靠近? 沈识因心头一阵慌乱,冷静下来后却不敢再追问缘由,因为她怕他真的说出些什么,说出一些她既承受不起、也不知如何回应的心思。 陆呈辞见她眼神飘忽,藏着躲闪之意,不由微蹙眉头,伸手捧住她的脸颊,不容她避开。 沈识因被他修长的手指托住双颊,顿时怔住。 她的脸在他掌心显得格外小巧柔软,乌溜溜的眸子睁得圆圆的,一双手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 因着身量差距,她不得不踮起脚尖,声若蚊呐地道:“你……快放开,这是在我家院里……” 这般亲昵的姿势实在羞人,她只觉得耳根都烧了起来。 可陆呈辞非但不松手,反而收紧了掌心,沉声道:“答应我。” 他的语气强势,根本不容商量。 沈识因望着他张了张唇,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她觉得这人当真反常得紧,而自己竟也跟着不正常。 往日里许夙阳稍近些她都心生抗拒,可此刻被陆呈辞这般捧着脸,她却丝毫没有挣脱的念头,甚至……甚至想应下他这过分的要求。 她肯定是疯了。 而他,简直是专来蛊惑她的魔障。 陆呈辞见她迟迟不答,拇指指腹不自觉地轻碾她的唇瓣。那温热柔软的触感让两人皆是一怔,彼此怦然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她原本就嫣红的唇瓣被他揉得愈发娇艳,呼出的气息落在他手背上,酥酥痒痒,勾起了他深埋两年的记忆。 那时他听她说出“结发长生”四字,再按捺不住,低头便吻了上去。 他将她紧紧箍在怀中,温香软玉满怀,激动得脊背都沁出薄汗。 他贪婪地吮吸着她的唇,一手揽紧她的腰肢,另一手胡乱扯开自己的衣袍甩在地上,拥着她躺下。 他从她的唇瓣亲到颈侧,触到敏感,皆是激起阵阵颤栗。 她生涩地勾住他的脖颈,迎合着他的亲吻,两个人一阵手忙脚乱。当最终拥有她的那一刻,感觉自己仿佛跌进了软软的云层里。 辗转勾缠。 待她缓过那阵劲儿,软软伏在他胸膛上,红着脸,深深望进他的眼底,轻声道:“我记下你的模样了。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会负责。娶我也好,入赘也罢,断不会亏待你。” 那日是他生平头一回听见“入赘”二字,竟还是从一个小姑娘口中说出来。他当时只是低笑,羞赧得不知如何回应,只见她双颊绯红如霞,看得他浑身血液又烧灼起来,终是忍不住将人重新揽入怀中。 这一回,既非她主动,也不是为了替她解那药性,而是真真切切地想要她。而她也未推拒,只软绵绵地缩在他怀里任他亲吮,甚至还生涩地迎合他一次次更过分的索求。 两人痴缠许久,直至暮色渐沉,她才揣着他细细的叮嘱匆匆下山。 浸春潮 第19节 那一日于他而言,比过往任何时刻都要珍贵,刻骨铭心到后来整整两年间,他都强迫自 己忘却。 可如今却是再也忘不掉了。非但忘不掉,反倒贪心地想要索取更多,甚至还会莫名生气她把自己忘了。 忘了,还要怎么对他负责? 既然早就是他的人了,既然亲口许诺过承诺,连成婚的话都说出了口,实质上他们早该是夫妻了。 那么,如今便是亲近些,又有什么不该? 话虽如此,可她终究是忘了他。出于尊重,他只得强压下心头躁动,指腹难耐地摩挲着她的唇瓣,在理智与情潮间艰难挣扎。 而她,没有躲闪,温热的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栗,眸中水光潋滟,仿佛藏着某种陌生的熟稔。 许是这般眼神给了他错觉,抑或是她无意识的迎合成了压垮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终是俯身亲了下去。 他并未直接触及朱唇,而是将灼热的吻落在自己按在她唇瓣的指节上。 到底怕唐突了她,连亲近都带着克制。 这突如其来的亲吻惊得沈识因脊背僵直,心乱如麻。纵然二人真要在一起,也该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哪似这人,分明没见过几面,说过的话都屈指可数,却每每相见便要往身上贴,如同恩爱多年的夫妻般自然。 她睁圆了眸子,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指尖仍抵在二人唇间,灼热温度透过肌肤相贴蔓延开来。 他竟当真……就这样亲了下来? 就在她心慌意乱之际,忽觉他欲将手指抽离。她下意识攥紧他手腕阻拦,却被他执意挣脱,另一只手还顺势扣住她后脑不容躲避。 情急之下,她只好张口含住他的手指欲咬下去,结果却被他揽住腰肢猛地带入了怀中。 这般贴近的姿势让她倏然睁大了眼,一股莫名的熟悉感铺天盖地袭来,顿时让她从眼尾一路红到颈间。 呼吸也乱了节拍,望着他几乎涌出春水的双眸,齿间衔着的手指终究没舍得用力。 “因儿?” 这时,忽然传来姚舒的声音。 母亲?! 沈识因浑身一僵,猛地回神使劲推了陆呈辞一把。 陆呈辞闻声也是一怔,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推得踉跄后退,膝弯撞上身旁长椅,额头“咚”地磕在了檀木椅角上。 那长椅乃是实木所造,坚硬无比。沈识因情急之下发力过猛,直撞得陆呈辞额角一阵锐痛,忍不住闷哼一声。 这厢动静实在太大,刚赶到的姚舒闻声一惊,忙快步上前,待看清跌坐在地的竟是陆呈辞,不由怔在原地。 沈识因也回过神来,慌忙蹲下身歉然道:“你没事吧?我……我并非有意。” 陆呈辞屈指拭过额角,指尖竟沾上一抹殷红。沈识因见状轻呼一声,急忙细看,只见他鬓角处被椅角磕破了一道口子,正缓缓渗出血。 “都流血了……”沈识因心下懊悔,方才推的实在过了。 陆呈辞亦未料到她手劲这般大。先前她掐他那两回虽疼,只当是自己皮肉敏感,岂料她这一推之下,竟能将他这般身量的男子掀倒在地。 姚舒急忙上前搀扶,将陆呈辞安置在长椅上,连声道:“陆世子可还安好?快随我去寻大夫瞧瞧。” 陆呈辞抬眼望见姚舒,耳根不由泛起红来。深更半夜在后园偷亲人家姑娘被当场撞破,饶是他再镇定也难免窘迫。他勉强笑道:“不妨事,夫人莫担心,不用看大夫。” “这怎么使得?”姚舒急得蹙眉,“头部的伤最是马虎不得,世子快随我到前厅处置。” 方才她进园时远远瞧见两道身影紧贴在一起,还当是哪个胆大的下人在此私会,走近些却觉那身形眼熟得很,出声一唤,竟是自家女儿。 只是,这陆世子深夜突然造访所为何事?方才那般贴近因儿又是作甚? 她满腹疑云,眼下见他受伤,觉得还是先将人带到前堂再细问。 陆呈辞仍推辞道:“夫人不必劳烦,当真无碍。” 姚舒无奈地望了女儿一眼,沈识因俯身看了看他的伤口,轻声道:“还是去请大夫瞧瞧罢,头部的伤最是轻忽不得。” “好。”他方才还拒绝姚舒的好意,结果沈识因一劝就立即答应了,小心思不要太明显,说着还扶住沈识因的手臂起身。 姚舒见状忙上前攥住女儿衣袖,不着痕迹地将人带到一旁。陆呈辞的手僵在半空,尴尬地低下了头。 三人默然往前堂里走,谁都没有说话。 沈识因抚着发烫的面颊,满心担忧,方才,母亲不会瞧见他们亲吻了吧? 陆呈辞胆子太大了,她自己也病得不轻。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结果他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他……就是魔鬼吧! 作者有话说: ---------------------- 被抓了吧!哈哈哈…… 爱祖国[红心][红心][红心][红心][红心][红心][红心][红心] 第21章 三人到了前堂,姚舒命人去请府医。府医匆匆赶来,向陆呈辞行了一礼,便上前为他处理额角的伤口。所幸只是皮外伤,清理过后敷上药膏,包扎妥当即可。 待府医退下,陆呈辞抬手轻触额角的纱布,目光不自觉转向沈识因。沈识因也抬眸看他,对视后垂下眼帘,没作声。 姚舒将二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只觉得他们一个个都透着做贼心虚的模样,不由叹息。 自上次沈识因破天荒为陆呈辞扯谎,她便觉出些不寻常来。只是不清楚这两人是何时有的交集。 识因平日深居简出,即便偶尔出门,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会派人跟着。若真与陆呈辞有什么往来,断不会至今无人回禀。就算是前些日子陆呈辞过府时才相识,也不至于进展如此之快。 她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行事最是谨慎,从不轻易与人亲近,尤其是男子。平日里就连与许夙阳那般相熟的,也都始终守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可方才,她分明看见识因与陆呈辞贴得那样近。 “陆世子。”姚舒轻声开口,“方才听管家说,您是来找意林的,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陆呈辞闻言微微颔首:“回夫人,确是来寻沈公子商议些事情。方才听闻管家说他在书房与沈大人议事,便未敢打扰。” 姚舒:“近来府中事务确实繁多。我已经差人去书房传话了,还请世子稍候片刻。” 她说着目光转向沈识因:“方才因儿推了世子一把,实在失礼。想来她并未认出是世子,这才失了分寸。这孩子自幼胆子小,估计是被世子吓着了。” 吓着了…… 沈识因脸上一红,头垂得更低了。陆呈辞的耳朵也红了,只得颔首示礼。 姚舒看着二人,确定是有点不正常的。 不一会,沈意林步履匆匆地赶来,一见陆呈辞便拱手致歉:“世子见谅,方才正在议事,不知您大驾光临。” 沈意林为人谦和温润,虽知两家渊源,待陆呈辞却始终以礼相待。 陆呈辞起身还礼:“沈公子不必客气。” “那便请世子随我到书房一叙。”沈意林侧身相请。陆呈辞应了一声,随他离去。 待二人走远,姚舒缓步至女儿跟前,细看她怔忡的神色,温声问道:“告诉娘,你与陆世子是何时相识的?” 沈识因回过神来,螓首低垂,颊边泛着红色,小声道:“他来府上前一日。” 来府前一日?这才几日工夫?她仔细端详女儿神情,心下百转千回,这丫头,总不至于才见几面就动心了吧? 姚舒默然片刻,正欲开口,却听沈识因道:“娘,女儿晓得两府的关系,自有分寸。” 沈识因知道娘亲在担心什么。 她说自有分寸,姚舒没再多问,只道:“因儿明白便好,娘也不多说什么了。” “夫人,三姑娘。”这时,沈书媛院里的嬷嬷前来禀报,说是请沈识因过去一趟。沈识因向母亲行了礼,便往姐姐院中去了。 沈识因到了姐姐的院子,但见姐姐正端坐案前作画,宣纸上几株兰草亭亭玉立,笔墨间自有一番灵秀之气。姐姐素来酷爱丹青,尤擅花卉,院中遍植奇花异草,四季芬芳不绝。 沈书媛见妹妹进来,立即 搁下画笔,道:“妹妹可见过姨母他们了?” 沈识因缓步上前,仔细端详姐姐面色:“见过了。姐姐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沈书媛因着身子不适,一整日未曾出门,此刻瞧着气色倒还算红润。 沈书媛携着妹妹绕过书案,缓步转入内室,低声道:“妹妹,姐姐身子无碍,只是不愿见姨母那一家子。” 沈识因不解:“姐姐为何不愿见?儿时我们不是常去小住吗?” 从前姊妹二人确实曾多次同往姨母家做客,那时沈书媛最是欢喜,江南风物恰合她作画的兴致。可后来不知为何,她竟再也不愿去了,最后两回都是沈识因独自去的。家中只当是她年岁渐长,不爱出门。 沈书媛轻轻握住妹妹的手,道:“妹妹,我听丫鬟说,姨母一家此番要在此处长住小半年。有几句话,姐姐得嘱咐你。” 沈书媛神色倏然凝重,沈识因忙点了点头,只听沈书媛道:“从前在姨母家小住时,姨母曾几番明里暗里地提及,盼我日后能与江絮结缘,要我嫁与他为妻。姨丈更是直言,依着我们家的门第,将来定能助江絮出人头地。江絮虽是个好的,可我实在不愿。姨母瞧出我的不愿,又说了许多圆场的话,只道是玩笑,让我莫要当真,我便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今日听闻他们举家前来,且要长住半载,我实在放心不下。如今我已与周烨订亲,倒不必担忧自身。只怕他们……会将主意打到你身上。” 沈识因有些惊讶:“不想姨母竟存着这般心思。她也真是糊涂了,自己择了怎样的姻缘难道不清楚吗?还真当自己是活菩萨,舍了大好前程来渡困顿的姨丈。如今倒好,竟盘算着借你的姻缘拉拔她儿子?” 当年姨母宁与家中决裂也要下嫁姨丈时,沈识因便觉着姨母怕是昏了头,放着锦绣前程不要,偏要远嫁受苦。过着清贫日子也就罢了,竟还将自己活成了伺候一大家子的老妈子。 这条路既是她自己选的,酸辣苦辣她会不知?如今怎的还要拉着侄女往火坑里跳? “姐姐放心,我自会留心。不过,我与江絮哥哥自幼相识,也算知根知底。” 沈书媛依旧忍不住嘱咐:“妹妹须知人心隔肚皮。咱们虽不该轻视寒门,却也不能不防。我听说,当年姨丈是先与姨母有了肌肤之亲,待姨母怀了身孕,才上门求娶的。那时候消息不知怎的传得满城风雨,街坊邻里都在嚼舌根,外祖母险些气病。” “这般私密之事竟能传扬开来,难免不让人乱想。当时姨母也是痴傻,任凭家人如何劝阻都要嫁,甚至以死相逼。” 沈识因问道:“姐姐你说姨母可会后悔?” 沈书媛:“我猜是悔的,只是骑虎难下罢了。如今举家入京赴考,不就是想打个翻身仗,不愿再过那清苦日子吗?江絮虽为人正直,可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步他父亲后尘?” 沈书媛说得直白。她以往虽厌烦姨母姨丈那些盘算,却也不曾这般防备,甚至后来还去过几回。自去年起与各家闺秀往来多了,听多了世情冷暖,她愈发谨慎细致起来。 当初与周烨订亲,也是千打听万打听才应下的。 浸春潮 第20节 沈识因颔首:“姐姐说得是,我自会当心。” 沈书媛放下心来,命丫鬟抱来一床锦被,道:“今夜你便在我这儿歇下,姐姐马上就要出阁了,真想多陪陪你。” 沈识因自是愿意,二人梳洗罢便相携入帐。 翌日清晨,许夙阳早早就来了。恰逢江絮前来前院给姨母姨丈请安,沈识因也在堂中奉茶。许夙阳才跨进门槛,便瞧见个陌生男子坐在厅中,不由蹙起眉头。 江絮听得动静转身看去,只见门前进来一个身着金贵,模样英俊的公子,那身气度,一看就是达官贵人家的孩子。他不免微微蹙眉,措不及防地对视上许夙阳看来的目光。 许夙阳望着他,愣了一瞬,强烈的直觉和占有欲,不禁让他警觉起来。 作者有话说: ---------------------- 来啦![空碗][空碗][饭饭][饭饭] 第22章 在许夙阳眼中,沈识因向来是个端庄守礼的姑娘,容色出众,性情温婉,从不与外男有过多牵扯,平日更是深居简出、交际极少。 她待人接物很有分寸,这份恰到好处的矜持,恰是他最心安之处。 也正因如此,当他踏入沈府前堂,一眼望见那个坐在沈识因身侧的陌生男子时,心里莫名不舒服。 那人所坐的位置,离她太近了。 那个位置,就连他,也是年满十八、两家交谊更深之后,才被允许坐上。可如今,竟被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外男占据了。 他目光微沉,不由审视地看向对方。男子也望着他,神情看似平静,穿着打扮也很普通,但是样貌与气质却非同寻常,精致的眉眼有一些他形容不上来的阴气。 这份阴气恰好给普通装扮的他增添了一气神秘,还显得与众不同的好看。 “夙阳哥哥。”沈识因叫了他一声,他缓过神应了声,上前向沈老爷与沈夫人执礼问安。 沈老爷笑着朝沈识因斜对面的空位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夙阳,快坐。” 许夙阳回礼上前落座,目光仍不由自主地落在沈识因身旁的江絮身上。江絮见他望来,从容颔首致意:“许公子。” 许夙阳听得这声“许公子”,略带疑惑地看向沈识因。沈识因轻声道:“这是我姨兄江絮。此番进京是为准备明年会试,暂居府中。” 姨兄?暂居府中? 这位姨兄,许夙阳以前听沈识因提起过几回,却始终未曾得见。此刻听闻他要在此长住,心中莫名生出几分不适,但面上仍保持着温和,微微颔首回礼。 众人叙话片刻,沈老爷与夫人便起身去忙。 许夙阳本是专程来寻沈识因商议婚事的,正准备带她离开,不料江絮却主动上前搭话,言辞间尽是热络:“久闻探花郎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 许夙阳虽对江絮无甚好感,面上却仍含笑道:“江公子过誉了。说来日后还要尊您一声姨兄呢。” 他说着朝沈识因身侧靠近几分,温声道:“我与识因不日便要定亲了,届时自然该随她唤一声姨兄。江公子既是要进京应试,若有疑难之处,尽管来寻我便是。” 那声“姨兄”让江絮眼神微黯,但旋即含笑应道:“那日后便要劳烦许公子了。今日既然有缘初见,不知可否赏光一同品茶?” 江絮这般主动相邀,明显存着结交之意。许夙阳却只看了眼沈识因,婉拒道:“改日罢。今日我与识因尚有要事相商。” 江絮不便再劝,只得目送二人离开。许夙阳携沈识因穿过回廊,直至凉亭中坐下。 许夙阳望着眼前与往日似有不同的人儿,不由蹙起眉头。他伸手想去握她的手,却被她避开。 又是这样,至今仍不愿让他触碰。 许夙阳心中掠过一丝不悦,却还是强自按捺,正要开口与她好好谈一谈,却见她抬眸望来,轻声道:“夙阳哥哥,有些要紧的话,我想对你说。” 要紧的话?许夙阳心头莫名一紧,还未及反应,便听她继续道:“这些日子我仔细思量过,发觉我们二人之间……或许并不合适。这婚事,怕是不能继续了。” 不合适?不能继续? 许夙阳闻言只觉得晴天霹雳,急声道:“为何?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 沈识因避开他的视线,道:“是我的缘故。近来才想明白,我对你的情意或许并非男女之情,只是自幼相伴生出的依恋。夙阳哥哥,这不是爱情,对不起,我不能嫁给你了。” 不是爱情? 许夙阳一时惶然,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你如何断定这不是爱情?又怎知怎样的才是爱情?” “识因,你可是看上别的男人了?” —— 陆呈辞率部抵达西野后,先是命精锐伏于东、西、南三面 ,然后准备从北面发起突袭。 岂料刚准备完毕,陆赫突然改变行程,绕过西野直往伏虎山方向而去。他只得撤了先前的布置,连夜急行军赶往伏虎山。 方才抵达山麓,天际忽降暴雨。雨势滂沱如注,陆赫竟又临时更改宿营之地,欲折返西野。陆呈辞一路紧随,眼见其行踪飘忽不定,迟迟寻不到合适的出手时机。 这场秋雨连绵三日未歇,西野地界也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雪粒子。此地较京城偏北,寒气凛冽,方至深秋便已见雪踪。 因着陆赫身份特殊,行事向来机警,此番能再度锁定其行踪实属不易。虽天公不作美,但这恶劣天气,或许正是擒拿陆赫的绝佳时机。 如此往来,耗费了七八日的时间。 陆呈辞先是遣了一队精锐前去试探,待搅乱了陆赫心神,便亲率一队人马自西野北侧突袭而入。 陆赫自幼长于北疆,生得魁梧雄健,不仅勇猛过人,更兼谋略深远,武艺更是高强莫测。此番出行,身边随行的皆是顶尖护卫,想要生擒他,绝非易事。 陆呈辞换上一袭玄色劲装,以黑纱覆面,领着数名高手直接闯入。此时先遣部队正与陆赫一行人缠斗,显然对方武艺超群,不过片刻便已占得上风。 陆呈辞眸光一凛,自腰间抽出软剑,纵身跃入战局。 陆赫见他来势凌厉,心知遇上了劲敌,当即挥剑相迎。二人剑光交错,缠斗在一起。 陆赫臂力惊人,所使玄铁重剑较常人之剑更长更宽,一剑劈下,竟有断金碎石之势。 陆呈辞初时与陆赫交手颇觉吃力,剑招皆被那柄重剑凌厉的攻势所压制。然他渐次窥出对方剑路破绽,便以软剑迂回侧击,剑走偏锋。 数次交锋后,终于寻得空隙,软剑凌厉地擦过陆赫肋下,划开一道血痕。 奈何这般伤势于陆赫不过皮肉之苦,反倒激得他战意更盛。重剑挥洒间攻势愈发狠厉,逼得陆呈辞连连后退,困至墙角。 陆赫得势,长剑一挑欲掀其面纱,陆呈辞急忙偏首躲过,却避不及紧随其后的剑锋,寒刃擦颈而过,顿时血染衣襟。这一剑,若再偏一分,便要伤及血脉。 陆呈辞吃痛后撤,当即扯下腰间束带缠缚伤处,腕间一振,数枚飞镖疾射而出,趁陆赫闪避之机已换持硬剑攻上。 几番缠斗后陆呈辞逐渐占据上风,然他身上多处受伤,血染衣袍,已是强弩之末。 他迅速环视四周,见陆赫亲卫皆已被制伏,只要再坚持片刻,便能将此人擒获。 奈何陆赫武艺实在高强,重剑如山压顶,逼得陆呈辞节节败退。剑锋抵在他胸前,巨力压得他面泛赤红,额间青筋暴起,稍一松懈便是穿心之祸。 生死关头,陆呈辞猛地腾出左手,挥起匕首直取陆赫咽喉。 陆赫急侧首闪避,却不妨另一道银光已至。只听“噗嗤”一声,陆呈辞右手暗藏第二把匕首,又快又狠地刺入他腹中。 他闷哼一声,手上力道骤松,陆呈辞顺势扣住他执剑的手臂反拧,旋身将其重重按在墙上,抬腿猛踢其腕。玄铁重剑应声飞出,哐当落地。 陆赫腹间中剑,丧失战斗力。正当此时,一名忠心护卫突然自暗处暴起,长剑直取陆呈辞后心。 陆呈辞闪避不及,肩头硬生生受了一剑,剧痛之下他不由蹙眉。那护卫趁势扶起陆赫,破窗而出遁入夜色。 陆呈辞强忍伤痛追出院落,却见岳秋正被数名黑衣蒙面人围攻。这些人招式诡谲,不知是何方势力。岳秋孤身苦战已是险象环生,陆呈辞只得暂弃追击,挥剑杀入重围相助。 一番激战后,黑衣人见陆赫已然远遁,不再缠斗,倏忽间撤得干干净净,显见是专为掩护陆赫而来。 陆呈辞此一战折损颇多,自己亦是伤痕累累,目标也未擒获。他虽心有不甘,却深知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虽然人没抓到,起码此番摸清了陆赫的武功路数与行事风格。 深夜,众人暂在附近小镇落脚。房间里,大夫正为陆呈辞处理伤口时,京城密探疾步来报:“世子,许探花明日便要往沈府下聘,今日已有不少宾客登门道贺,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下聘?陆呈辞骤然起身,身上还未缠紧的纱布随之滑落。 沈识因与许夙阳当真要订婚? 她怎会答应?他分明早已嘱咐过她。 他一时慌乱,当即抓过大夫手中的纱布草草缠紧伤口,玄色大氅一振便向门外走去:“即刻启程回京。” 岳秋连忙去追他:“世子,您的伤……” “还管什么伤。” 沈识因都要被人娶走了。 作者有话说: ---------------------- 来啦来啦!下一章名场面来啦! 咱们从下一章,也就是23章开始入v,到时候会爆更,并且更新时间在今晚凌晨12点。 大家一定要来捧场,会有红包掉落! 甜甜的追妻开始了。 小陆疯狂举碗:老婆!饿饿,饭饭![空碗][空碗][空碗] 推一推完结文《春长渡》《折青欢》《探倾朝》,都是疯狂求爱的小狼狗,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下一本写《折尽长安桃花时》,预收《落仙谣》求收藏! 第23章 九月初六,天朗气清,碧空如洗,端的是一等一的上上吉日。 天才蒙蒙亮,京城长街便已喧腾起来。锣鼓声震天动地,人潮如浪涌般挤满街道,个个踮脚伸颈,争睹这场极尽风光的订婚大典。 “快瞧!那就是探花郎,这般品貌,果真名不虚传!” “那是自然,这般根正苗红、仪态万方的公子哥儿,满京城再挑不出第二个来。” “要不怎么说能配得上太师府千金呢!听闻他们自幼相识,情谊深厚,沈三姑娘又生得明艳娇媚,真真是一对璧人。” 长街两侧赞叹之声如浪迭起,不少人朝着马上的探花郎高声贺喜。随行媒婆喜得见牙不见眼,挽着彩绸妆点的花篮,一路撒着喜糖喜果,所过之处欢闹非凡。 高头骏马之上,许夙阳身着一袭绛红锦袍,金线绣云纹在日光下流转生辉。他面容俊朗,眸若寒星,顾盼间神采飞扬,于万人之中犹如珠玉在瓦砾之间,熠熠生辉。这般家世、才干与相貌俱佳的儿郎,不知牵动了多少闺中女儿的心肠。 浸春潮 第21节 太师府中亦是锦绮铺地、张灯结彩,忙碌非凡。沈大人与沈夫人早已盛装端坐前厅,就连太师沈昌宏也亲自坐镇,满面红光。 虽说是大喜之日,沈夫人面上却笑意浅淡。她原以为女儿与许夙阳两情相悦,成婚后自是琴瑟和鸣,可自赐婚旨意下达后,却常见女儿黛眉深锁,甚至屡屡掩门垂泪,教她这颗为娘的心,如何能真正欢喜起来。 那时她才恍然惊觉,女儿的心思,怕是早已不在许夙阳身上了。 少女情思初萌,如春水微澜,本就难辨深浅。在无人搅动心湖之前,女儿或许真以为自己对许夙阳存了几分慕恋之心;直至另一人悄然入心,方才明白从前种种,不过是年少时一场朦胧美好的错觉。 而今女儿蓦然清醒,曾寻许夙阳坦言心意,欲将婚事作罢。谁知许夙阳执念已深,非但不肯放手,反倒说动了自己父亲面圣请旨。 说来若是沈家执意不允,纵有圣旨在前,凭着太师府的根基也未必不能转圜。偏就在这个当口,许夙阳的叔父在边疆大破叛军,立下赫赫战功。凯旋之日,他不要金银封地,唯独向皇上提了一桩心愿,为侄儿求娶太师府千金。 圣上心中清明:沈太师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能借这桩婚事将他与正如日中天的许家牵连在一起,于帝王权衡之术自是妙棋一着。既能让新晋太保更死心塌地地依附太师一脉,又可施恩于刚刚立下大功的许家将军。于公于私,这桩婚事都再合适不过。 御笔朱批落下时,圣旨已成定局。 圣旨一下,这门婚事便再無轉圜之地。 而太师沈昌宏又何尝没有自己的考量。他近日已察觉太保府势头渐起,隐隐有脱离掌控之势,甚至暗藏异心。若放任许家日后与太师府分 道扬镳,对沈家绝非善事。与其任其羽翼丰满,不如以姻亲之约将其牢牢牵系。 许家多年来一直依附沈府,如此既维持朝堂平衡,又能辖制太保府,不令其权势过度扩张。圣意如天,又有谁敢违逆?纵使女儿心中万般不愿,这门亲事也只能认下。 沈夫人坐在喜堂之上,心中百味杂陈。不多时,门外锣鼓喧天,订婚队伍已至府门前。 而此时闺阁之中,沈识因正对镜出神。那日赐婚圣旨传来时,她如遭雷击,险些不能自持。圣旨的分量她自然明白,祖父面临的朝堂危机她也略知一二。可许夙阳在她明确拒绝后仍强求圣旨,实在令她心寒。 她曾哭着说不愿,待父亲细细剖析其中利害,方才强忍心痛认下这桩婚事。既然是她先变了心意,这苦果合该自己吞下。 她渐渐冷静下来,试图宽慰自己:既已别无选择,与自幼相识的人成婚倒也不算太坏。至少与许夙阳知根知底,总好过被指婚给陌生权贵。 至于对陆呈辞生出的那点莫名情愫……不过是一时迷障罢了。即便是真心又能如何?以他们两府之势,注定殊途。 既如此,不如断了这无谓的念想,好生与许夙阳成婚。或许婚后会有另一番天地,总好过终日郁郁。 人在无路可退时,总要寻些理由来自我宽慰。她轻抚衣衫上精致的绣纹,眼底最后一点微光渐渐寂灭。 订婚礼数悉依旧制,许家却办得比寻常世家更要隆重数倍。浩荡的聘礼队伍迤逦行至太师府门前,朱漆描金的箱笼排了整条长街。 许夙阳端坐高头骏马之上,今日格外英挺夺目,眉宇间盈满春风笑意,恍若当真迎娶到心尖上的人儿那般神采飞扬。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向诸位执礼问安,举止间尽显世家公子的从容气度。而后领着聘礼队伍踏入府门,锦缎如云,珍玩似星,引得围观人群阵阵惊叹。 依着古礼,两家族人开始了繁复的订婚仪程。 沈识因今日装扮得极美,一身胭脂红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是京城最好的绣坊三十位绣娘连夜赶制而成。云鬓间珠翠生辉,淡扫蛾眉,轻点朱唇,生生将满堂华彩都比了下去。 姐姐轻扶着她的手缓步走向礼台,她望着对面锦衣华服、俊朗非凡的许夙阳,心下稍觉宽慰。起码,许夙阳的品貌风度,确实是京城世家公子中的翘楚。 只是,时下再望着这般俊朗的容颜,心中却激不起半分涟漪。 原来不爱便是不爱。 这几日她百般说服自己,终究是徒劳。但既已至此,也只得如此了。 她默然垂眸,一步步向前走去,裙裾曳地,环佩轻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宿命的轨迹上。 今日府中宾客云集,皆是至亲好友与朝中重臣。皇上赐婚的体面,让这场婚事格外引人瞩目,满座朱紫,冠盖云集。 正当众人交口称赞这对璧人时,院门外枫影摇曳处,忽然出现一道白衣身影。 秋阳澄澈,金灿灿的枫叶铺满庭阶。日光流转,恰好映照在盛装的沈识因身上,将她衬得愈发皎若朝霞,丽质天成。 而那白衣人静立门前,望着礼台上那对璧人,眸光暗沉,神情落寞。 守门小厮见了他先是一惊,脱口唤了声“世子”,忙不迭地请他入内。 订婚仪式正要进入最热烈的时刻,司仪官捧起订婚书准备诵读。就在双方即将盖章定下的刹那,一声清越的“且慢”骤然响起,划破了满院喧哗。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枫影深处立着一位白衣胜雪的公子。秋风拂起他宽大的袖摆,恍若谪仙临世。 他一步步向礼台走去,步履沉稳却难掩虚弱。 人群中骤然响起窃窃私语。 “这不是亲王府的陆世子吗?” “确是陆呈辞……他怎么来了?” “亲王府与沈府素无往来,太师怎么会邀请他?”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陆呈辞走到礼台前,目光始终凝在沈识因身上。 周围摆满了名贵聘礼,珠光宝气映得他神情愈发冷然。他俊美的脸庞毫无血色,颈间缠着的纱布隐隐透出猩红,雪白衣领上还沾着点点血痕,显是重伤未愈便匆匆赶来。 沈识因望着台下的人,许久都未能回神。 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看起来那样憔悴,望着她的眼睛里透着令人心疼的破碎感。 她被他灼灼目光烫得心慌,唇瓣轻颤却发不出声音,而心底早已翻江倒海,眼眶也渐渐酸涩起来。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心乱如麻,明明早已将那些荒唐念头断绝干净,可此刻望着他,竟完全不能冷静。 院中议论纷纷,众人皆不解这位亲王府世子为何突兀现身,更不懂他为何用这般炽烈的目光凝视准新娘。 缓过神的沈夫人见状急忙上前打圆场,强笑道:“陆世子大驾光临,快请上座。” 他们虽未正式下帖相请,但人既已至,也得好生招待。况且,沈夫人早已看出陆呈辞此番前来绝非寻常。 果然,陆呈辞只微微见礼,目光却始终不曾从沈识因身上移开。 秋风卷起他宽大的袖摆,露出腕间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痕。他站在那里,如同皑皑白雪中一株孤直的青松,与这满堂喜庆格格不入,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满座宾客屏息凝神,皆知这场订婚大典,怕是要起波澜了。 沈识因撞进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那里面含着埋怨、恼火,还有说不尽的失落,更多的是让她不敢承受的浓烈情意。 她看着他颈间纱布透出的血色,心尖蓦地一疼,终是受不住这般注视,慌乱地垂下头去。 “沈姑娘。”他清越的声音再度响起,在安静下来的庭院中格外清晰。他修长的手指叩了叩探花郎抬来的礼盒,目光却一瞬不瞬地锁着她,“两年前寒山寺菩提树下,姑娘攥着在下的衣襟说要结发长生,如今怎的倒要同旁人议亲了?” 结发长生。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得满座哗然。 沈识因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鼻尖瞬间酸楚难当。 两年前……他说两年前。 一时间,无数模糊而悸动的画面汹涌而至:笨拙炽热的亲吻,缠绵交叠的身子,少年低哑的喘息,还有那句被她遗忘在岁月里的“我会对你负责的,我会与公子结发长生”。 原来他的接近,他偶尔流露的复杂目光,还有他总是想亲近他的举动,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望着他,一双手死死攥紧袖口,心中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秋阳里,他也直直回望着她,尽收她脸上丝毫的变化。 这一句话,让四周彻底炸开了锅。宾客们交头接耳,惊疑不定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逡巡。 “陆世子慎言!”许夙阳脸色骤变,急步上前将沈识因护在身后,目光冰冷地直视陆呈辞,“今日是在下与识因的订婚礼,世子突然前来,说出这般无稽之谈,究竟是何用意?” 许夙阳怎么也没有想到,当他用尽手段,终于要将心心念念的人儿订下时,竟会半路杀出一个人。而这个人,偏偏还是亲王府世子陆呈辞。 此人往日虽与太师府偶有往来,却向来恪守分寸,从未有过逾矩之举。今日怎会如此不管不顾,当众说出这般惊世骇俗的话来? 还偏偏提及两年前…… 许夙阳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心慌意乱间来不及细想其中深意。他强自镇定,声音虽还维持着礼节,却已透出几分冷意:“纵然贵为世子之尊,也不该随意出言,损及一个姑娘家的清誉。” “正是!这话从何说起?”四座宾客纷纷附和,交头接耳间满是惊疑。 “世子。”沈老爷沈智沉着脸快步上前,语气已然不悦,“世子若有要事,不妨移步花厅相谈。今日是小女订婚之喜,还望世子慎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任谁都慌了手脚。 陆呈辞却敛衽向沈智郑重一礼,声音清越却坚定:“沈大人,晚辈并非信口胡言。两年前与令嫒相 识时,便已互许终身。彼时她说,不论明媒正娶还是入赘,都愿与晚辈相守一生。” 明媒正娶?入赘? 这番话如同巨石投入平静湖面,激起千层浪。满座宾客们面面相觑,眼中皆是难以置信。 只听陆呈辞又道:“既然沈姑娘许下这样的诺言,晚辈自然不能眼睁睁看她与旁人订婚。” 几句话掷地有声,说得沈智一时怔在原地,竟不知如何应对。 而沈识因早已僵立当场,红了眼眶。她望着这个不顾一切前来寻她的男子,看着他颈间犹带血痕的纱布,和他眼中那份执拗而深情的目光,竟做不出任何反应,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发紧。 他的语气那样诚恳,眼神那样灼热,甚至还带着几分委屈。 那些曾经模糊不清的梦境,那些莫名涌上心头的悸动,此刻都有了答案。 零碎的记忆渐渐拼凑成形——他口中的寒山寺,她确实去过。寺中那个曾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亲吻的白衣书生,那张始终朦胧的面容,此刻终于与眼前这张俊朗却苍白的脸庞重合。 他们,以前确实认识,甚至……还有过更亲密的接触。 只是,那道明黄的赐婚圣旨,此刻正如山岳般沉重地压在心头,就算许过诺言又能如何?依两府势同水火的关系,即便今日未曾与许夙阳订婚,他们之间,也注定殊途。 理智冰冷地告诫着她,可那些汹涌而来的回忆却让她心口发疼。她紧紧攥着衣袖站在原地,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里。 她久久不语,陆呈辞仰首望着她,从她眼中读出了恐慌、惊诧,还有深深的防备。 他忽然慌乱起来。今日一进京便听闻她与许夙阳的婚事乃是皇上亲赐。圣旨如山,无人敢违逆天威,纵是沈识因不愿嫁,纵是太师心有不甘,也都无可奈何。 在这无解的死局中,他明知此举必将掀起惊涛骇浪,甚至可能万劫不复,但他仍要孤注一掷,阻止这场订婚。因为她已别无选择,而他,必须搏上一回。 他压下心头万千思绪,放缓了嗓音,一字一句清晰道:“别怕,出任何事都由我来担。” 他来担。 这句话落入沈识因耳中,让她的眼眶瞬间红了。她深吸一口气,正欲向前迈步,手腕却被许夙阳慌忙攥住:“识因,莫要听他胡言。他今日分明是存心要让我们当众难堪。纵然贵为世子,行事也该有分寸,这般不顾女儿家清誉,实在过分得很。” 他说着便向旁侧管事递了个眼色,示意尽快将合婚帖盖上印章完成仪式。 管事不敢轻举妄动,只抬眼望向主位上面色深沉的太师沈昌宏。 沈昌宏端坐堂上,眉头紧锁,面沉如水。他万万没想到,陆呈辞竟会挑在这个当口,做出这等不顾体统的荒唐事来。 先前这少年郎确曾流露过要求娶识因的意思,他只当是年少一时兴起,毕竟之后未见其再有坚持,既未郑重登门,也未多做争取。 谁知,他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结发长生”、“明媒正娶”甚至“入赘”这般惊世骇俗的话!这简直是在将太师府和他孙女的颜面放在地上践踏。 即便今日勉强完成订婚,往后识因也要沦为全京城的笑柄。思及此,他蓦然起身,对着管事微微摆手,示意暂缓盖章。 管事会意,默默将合婚帖收起。 浸春潮 第22节 许夙阳见状慌忙上前,对着沈昌宏屈膝行礼,声音都带了颤:“太师大人,万不可因这人的胡言乱语就误了我们的婚事啊!” 他急得额角沁出细汗,锦衣之下的脊背绷得笔直。 沈昌宏亲自弯腰将他扶起,温声安抚道:“夙阳莫慌,老夫定会将此事处置妥当,必不叫你受委屈。” 许夙阳听闻这话,紧绷的心弦才稍稍一松。 沈昌宏旋即踱至沈识因身旁,蹙眉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带着审视,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威严。 沈识因触及祖父的目光,立刻垂下了眼帘。那眼神中的威压不容置疑,更暗含着严厉的警示——她必须做出最符合沈家利益的抉择。 沈昌宏绕过她,稳步走到台下,在陆呈辞面前站定。他抬手拍了拍陆呈辞的肩膀,忽然冷笑一声:“年轻人果然胆识过人,什么话都敢说。” 他声音陡然转沉:“前些日子世子来求亲,老夫因你说得太过轻率便回绝了。莫非世子因此心存不快,才特地选在今日来让太师府难堪?” 姜到底是老的辣。这番话既点明了前因,又将陆呈辞惊世骇俗的举动,归为年轻人因求亲被拒而闹的情绪,给了双方一个台阶。 陆呈辞如何听不出这话中深意。只要他此刻顺势认下这个“一时冲动”的名头,黯然离去,沈许两家的婚事便能照常进行,沈识因的颜面也能得以保全。 可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薄唇紧抿,既不出声辩解,也不肯移步离开。那固执的身影在满堂喜庆中显得格外孤直。 这时,沈识因缓缓走上前,红着眼眶望向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陆世子,对不起,我可能要食言了。” 这样的场面,终究只有她亲自出面,才能收场。 食言? 这句话一出,陆呈辞倏然蹙眉,直直地望着她,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说要“食言”,便是承认了当年那个诺言的存在,也记起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他压下心口翻涌的剧痛,清声道:“沈识因,那句话,我可是记了整整两年。”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从来不算短。 她沉默着,良久,终是别开眼,轻声道:“刘管家,劳烦将世子请出去。” 请出去,她要赶他走?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却见她向后退了一步,决绝地转过身去,又重复了一遍:“有劳刘管家了。” 刘管家应声上前,朝陆呈辞行了一礼,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四下议论声又起,虽压得极低,却仍一句句刺入陆呈辞耳中。有笑他痴心妄想的,有讽刺他自取其辱的,更有人揣测这是亲王府故意作态,要破坏两家的联姻。 午时的阳光明明最为炽烈,此刻落在陆呈辞身上却只余一片冰凉。他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僵立许久,最终未能等到她回头。 他明白,此刻唯有离去才不会让她更难堪。于是他压下翻涌的血气,应了一声:“好。” 这一声“好”落下,仿佛彻底斩断了那个跨越两年的承诺。 他转身踏出太师府的门槛,身后院中的锣鼓声再度喧天响起,一声接一声的热闹欢腾,仿佛定婚之仪从未被中断。 他沉默地向前走着,每一步都似踏在碎刃之上,竟比身上未愈的伤口还要疼上几分。 他为阻止这场订婚,带着满身伤痛,不眠不休自西野疾驰而归,换来的却是她一句“请出去”。 可他又怎能责怪她? 那道明黄的圣旨如同千钧重担压在她肩头,无论愿与不愿,她都别无选择。 是他太过自负,竟以为只要拦下这场订婚,就能与她再续前缘。可最终,是她亲口让他离开。 心口闷痛得几乎窒息,他只是麻木地向前走着,甚至忘了牵马。颈间的伤仍在渗血,身上的旧伤也隐隐作痛,可他却浑然不觉。 这一刻他终于彻悟,在皇权面前,什么情深意重、什么身份地位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些年来,他流落市井、遭人追杀时未曾顿悟的道理,此刻却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唯有掌握足够的权力,才能真正守住心中所愿。 从太师府到亲王府,他就这般失魂落魄地走了一路。刚踏进府门,管家便迎上来禀告,说王爷传他去书房。他却恍若未闻,径直走向自己的院落。 他进屋掩上门,在桌前枯坐片刻,又起身伫立窗前,最后和衣躺在了床上。 许是连日奔波太过疲惫,颈间、胸前与肩头的伤口纷纷裂开,殷红的血渐渐浸透了素白衣衫,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岳秋在门外轻叩:“世子,您可安好?” 见屋内没有回应,敲门声急切起来。他这才倦怠地应了一声:“无妨,只是有些累,想 歇一会儿。” 岳秋听了这话,便不再多言,只守在门外暗自叹息。 秋光倏忽而过,转眼已是半月。 这半月里,陆呈辞如同换了个人。他发了疯似的搜寻关于陆赫的线索,时常废寝忘食、昼夜兼程,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周身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冷寂。 岳秋跟在身旁看得心疼,几番欲言又止。 看来是真的将整颗心都陷进去了,却也伤得彻底。 他眼见世子日渐消瘦沉郁,心中焦急,却也无计可施,只得不断加派人手四处打探消息,再将所得情报一一仔细禀报。 那日,沈识因与许夙阳的订婚之仪终究是照常礼成。毕竟有皇上亲赐的婚旨压着,谁敢不认? 后来,沈太师很快便将风波压下,市井间故而无人再敢公然议论,徒留些许流言,称陆世子求娶不成反大闹一场,落得个狼狈收场。 又过了几日,陆呈辞终于寻到陆赫的藏身之处,当即亲自带人围剿。这一战他如同疯魔,出手狠厉决绝,招招皆是搏命之势,竟打得那狡猾的陆赫毫无招架之力。 岳秋跟随世子多年,却从未见过他这般阵仗,仿佛要将满腔无处宣泄的郁愤与痛楚,尽数倾泻于这一战之中,不由得心生寒意。 最终他们虽成功擒获陆赫,却也伤亡惨重。陆呈辞左胸口被利剑所伤,若再偏半分,恐怕就要当场丧命。 他拖着这般重伤之躯,在京郊别院中休养了数日,脸色苍白如纸,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阴郁。 他时而昏沉,时而恍惚,还总是拒食拒药,如同失了魂般躺了一日又一日,仿佛连求生之念都淡了。 这日窗外秋雨潇潇,寒意渐浓。他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任岳秋如何劝说也不愿回屋。 伤势未愈,雨水浸透单薄衣衫,他却觉不出疼痛。心口那处更蚀骨的苦楚,早已盖过了所有皮肉之苦。 这些时日他强迫自己冷静思量。或许沈识因嫁给许夙阳,当真会幸福。毕竟太师府与许家本是同气连枝,权势相当,而自家王府却与他们立场相悖,势同水火。 若许夙阳真心待她,不介意往日种种,或许真能给她一个安稳顺遂的人生。 他一遍遍这般告诫自己,可每想一回,心口便似被钝刀缓缓割过,难受得喘不过气。 他在雨中独坐良久,直到天色渐暗,才终于起身更衣出门。 岳秋原想跟随,却被他抬手止住。他未乘马车,只忍着周身伤痛策马疾行。 他一路快马加鞭到了太师府,在附近寻了个小童递话。 他站在旁边的巷子里等着她,不多时,那小童便引着人来了。 雨还在下着,沈识因执一柄青竹油伞踏雨而来,裙裾微湿,远远望见巷口那道熟悉的身影便顿住脚步。 小童完成任务蹦跳着跑开,只剩两人隔着一帘秋雨默默相望。 近一月未见,彼此都清减了许多。陆呈辞尤其憔悴得惊人,面色苍白如纸,领口隐约透出包扎纱布的血痕,却仍执伞立在雨中,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模样似嗔似怨。 她怔怔看了他片刻,转身欲走。 “沈识因。”他哑声唤住她,嗓音被雨声浸得模糊,“我有话要说。” 虽然每次相见他都这般开口,可真正说出口的却没有几句。偏生沈识因每回听见这话,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 雨珠顺着伞骨滴滴答答落成帘幕,她踌躇片刻,终究还是转身,一步步走向他。 两人隔着雨帘默默相望,水汽氤氲了彼此的神情。 陆呈辞伸手取走她手中的青竹油伞掷在地上,抓住她的手腕将其扯到自己的伞下。 距离陡然拉近,沈识因慌忙要退,却被他冰凉的手攥紧了手腕,难以挣脱。 “我已经订亲了。” “订亲又不是成婚。” “但是有圣旨……” “有圣旨又如何?” “陆呈辞……” “别怕。” 他出声打断她,抬手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迎上自己的目光。见她眼中水光盈盈,他心头也跟着疼。 她仰着脸任他瞧着,不躲不闪,只是眼圈愈来愈红,泪水愈来愈涌。 雨珠急促地敲击伞面,声声如泣,更衬得巷中寂静。 二人对视许久,他终于松开手,一把揽住她的腰,不容分说便将人抱上马背,随即利落翻身而上,将她紧紧箍在怀中。 沈识因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慌忙推拒:“陆呈辞!你要做什么?” 陆呈辞不回答,一手紧扣她的腰肢,一手执起缰绳,调转马头往回去。 雨丝沁凉,扑面而来。马蹄声如急坠的闷雷,砸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也砸得沈识因心乱如麻。 风势很大,雨水屡屡迷眼,她被迫微微侧首,将脸颊贴在他冰凉而宽阔的胸膛上。耳畔传来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陆呈辞带着她策马疾驰,一路穿街过巷,直奔京郊别院。这宅子是他回京后悄然置办的私产,白墙黛瓦,虽不算宽敞,却样样齐全,平日得闲时常来此小住,图个清静。 他翻身下马,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 这时,岳秋闻声从屋里出来,看到二人后不由睁大了眼睛。 陆呈辞牵着沈识因的手往院里走。岳秋忙跑上前,不等其开口,就见陆呈辞掏出一锭银子扔给他:“去买些好吃的,今晚别回来了。” 今晚别回来了?他要干什么? 岳秋接住银子不可置信地愣了一下,瞧了瞧自家世子紧绷的侧脸和沈姑娘慌乱的神情,闭上嘴巴,麻溜地跑出去了。 陆呈辞带着沈识因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室内光线微暗,沈识因停在了门前。 方才雨中疾驰,二人衣衫尽湿,水珠自衣角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圈圈深痕。 “陆呈辞。”沈识因拽着湿透的衣襟,“你要干什么?我已经与许夙阳订亲了,你现在将我带到这里,有什么用呢?” 何况还是赐婚。 陆呈辞默不作声,走到衣柜前,翻出两件干净衣衫,将其中一件递给她。见她僵着不接,直接塞进她手中,随即抬手解开了自己湿透的衣衫。 浸春潮 第23节 他,又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脱衣服…… 沈识因皱眉看着他,只见他精壮的胸膛与腰腹间纵横交错着数道狰狞伤口,最深的一处靠近心口,虽然已经缝合,却并未包扎。 她心里一疼,急道:“这是怎么伤的?” 陆呈辞扯了条布巾擦着身上的雨水:“前几日去擒了个人,交手时伤的。” 他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今日天气。 “伤得这样重,快寻个大夫来吧!” “不用。这点伤,不算什么。” “可是,看着很疼。” “你关心我?” “我……” 她停住了。 他去看她,她急忙垂首避开了。 他扬唇笑了笑,擦完身上的雨水,又取来一条干净布巾,走到她跟前,准备帮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她见他靠近,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他抓住手臂拽了回去。 他小心取下她发间的玉簪,如墨长发随之披散。鬓角碎发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脸侧,他伸手帮她拢了拢,指尖触及她莹润的脸颊,动作不禁顿了一下。 “要不要换身干爽衣裳?”他低声询问,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不换。”她低着头,声音软绵绵的。 “会着凉。” “凉便凉罢。” 在这里换衣裳,很明显不安全。 房间里又安静了一会,只闻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布巾摩擦发丝的细微声响。 沈识因任由他耐心地为自己擦拭着头发,渐渐地,她感觉气氛越来越不对劲了。 她往后撤了一下身,想与他拉开一些距离,结果他追上一步贴得更近了。 她的脸颊正对着他的胸 膛,稍微一动,就能蹭到不该蹭到的地方。 她红着脸咬了下嘴唇,僵挺着身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可是……可是怎么感觉浑身都在燃烧。甚至,都能感觉到对方周身的热气也在蹭蹭地往上涨。 他擦头发的动作越来越慢了…… ……许久。 “陆呈辞,好了。” “还湿着。” “……我口渴了。” 他没有回答。 “陆呈辞……” 她又叫了一声,他这才停下,放下布巾,取走她一直攥在手里的衣衫,帮她披在肩上,又走到桌前,斟了一盏温茶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带着淡淡的清香,让冰凉的身体瞬间暖和了。 窗边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陆呈辞衣衫松散地披着,斜倚在对面的书柜旁,透过昏暗的光线望着她,好一会,清声问:“什么时候记起来的?都……记起了什么?” 有没有记起他? 有没有,记起他们那些……不好开口的事情? ----------------------- 作者有话说:大肥章来啦!留评,掉红包! 小陆:我的老婆我来宠,其他人靠边站。 [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 因为新入v要上收藏夹推荐位,咱们24和25章每章先更新3000字,26章开始多更。[红心][红心] 第24章 往日里,沈识因何曾与人有过这般肌肤之亲。她向来清冷自持,甚至不容旁人轻易近身。可偏偏与陆呈辞几番相处下来,亲近得如同早已拜过天地的夫妻,举手投足间皆是自然。 想起两年前,好像从他们第一次接触的时候,她就未曾对他生过半分抵触。 如今记起,那番痴缠她也不觉得荒唐,只觉得羞赧。 人就是这么奇怪,你的直觉和行动,总会先于你的意识,替你找到并靠近真心喜欢的东西。 那日,同许夙阳订婚之后,她一夜未眠,将往事一桩一件地理清。原来两年前,她曾遭人算计,险些被人强迫,她拼命逃脱,最后躲入寺庙,碰巧遇到了陆呈辞。 那时的陆呈辞清瘦温润,还是个落魄书生,连半块冷馒头都珍惜的不行。可她就在那样狼狈的境地里与他激情缠绵,甚至还许下一生相守的诺言。 后来她失去记忆,那段时间的事情全部忘记,直至他近日一次次地出现,昔日画面才愈发清晰。 现在他问她是否想起,她本该如实相告。 可眼下这般局面让她不能坦然,更何况那桩险些毁她清白的旧事,她至今仍不愿被任何人触及,又如何能坦然说与他听? 她深知破窗效应。纵使他们曾在一起过,纵使往后还会有纠葛,她也不愿将那桩尚未水落石出的伤害摊在他面前。 所以,她沉默良久,只轻声道:“那日订婚宴上,被你一激,隐约想起一些片段。我们……好像确实认识。” 她说得轻描淡写。 陆呈辞凝望着她低垂的眼睫,心知她不愿深谈,问道:“结发长生之约,可还记得?” 沈识因摇头:“记不清了。既然你说了我曾许诺与你,想必并不是虚言。虽不知当初发生了什么,但是该我担的责任,我自会承担。” 她分明说着负责,却道什么都没有想起?陆呈辞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放缓了语气,字字清晰:“那便请沈姑娘好好负责。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亲王府世子求娶不成,在订婚宴上大闹了一场。” 这件事情起初确实传得沸沸扬扬,后来被沈识因的祖父出手压下,但也给他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沈识因静默片刻,终是抬眼看他:“那日你为何如此冲动?可曾想过后果?” 她始终想不明白,以陆呈辞这般人物,怎么会突然做出如此欠妥之举。那一闹,损的不止是两家的颜面,更牵动着朝堂暗涌的局势。 陆呈辞依旧凝视着她,窗边的光线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得五官更加好看了。 他声音清沉,缓缓道:“那日前夜,我本在西野追捕一人,结果京城探子忽来急报,说许夙阳要去沈府下聘。得知消息后,我便连夜策马赶回京城。因为情况紧急,起初我并不知晓你们的婚事乃是御赐。” 他说到这里,苦涩一笑:“回来的一路上我都在思索破局之法,确也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这办法既能阻止你与许夙阳的婚事,也能护你们太师府周全。” “可是,婚事是许夙阳的叔父求来的,他的叔父近日在边疆平定叛乱,立下了汗马功劳,正风光无限。所以,只要他参与其中,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并且,许夙阳的叔父还在你舅舅麾下任职。若当场揭穿许家什么阴私,势必会连累到你舅舅一家。” 他语气转沉:“所以……我临时改了主意,当众道破你我之间的过往。我自然知晓会有什么后果,但我更清楚,你祖父定会出面转圜。他这次应下许家的亲事,本就是权衡之策。只可惜他太过相信许家人了,还以为昔年对许家有恩,许家人便会一辈子铭记于心。” “人心难测,当初许万昌能坐上太保之位,可谓是费尽心机。你祖父门下曾有位极为出色的学生,在宜州任知州。此人文武双全,英武过人,以他的才干,再加上你祖父的扶持,将来必成大器。并且皇上本也有意提把他,欲将他调入京城。” “孰料,没多久人就暴毙身亡了,接着皇城司就查出他贪赃枉法。皇上大怒,下令将其全家人都流放到了边关。这件事情看似寻常,实则牵连甚广。不仅动摇了你祖父在圣上心中的地位,更让许万昌借此除去了一个劲敌。” “许万昌为官多年,手段老辣,纵然你祖父心存疑虑,却也无可奈何。加之近日皇上沉湎后宫,宠幸贵妃,性情大变,陆陵王又频频向你祖父施压,在这般情势下,你祖父答应与许家联姻,一来,是他已无路可走,二来,是他在赌许家人的良知。” “所以那日我当众道破你我之事,不仅是说与你听,更是要说与你祖父听。你祖父与沈家如今面临的危机,远非表面所见那般简单。若想突破困境,必须另寻他法。” “这些年,你祖父对皇上忠心耿耿,但圣心早已对他生疑,沈万昌早晚会取代他的位置,甚至还可能除掉你们。” 他说到这里,语气郑重了一些:“我想与你祖父联手,让他来帮助我,我也会设法护住太师府。这世道,唯有能者方能为百姓谋得福祉,方能配得上那九五之位。我身为皇家之子,有资格去争夺那个位置。”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沈识因温润的脸颊上:“沈识因,我想争夺皇位。” 争夺皇位? 沈识因蓦然愣住。 她不是没有听说过亲王世子夺嫡的传闻,可对于陆呈辞这样一个刚刚认祖归宗、尚未立稳脚跟的人而言,这简直难如登天。 他方才剖析的种种局势,她都明白。许家人的嚣张气焰,早在媒人上门议亲时,那副趾高气昂的态度就体现了出来。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背后竟牵扯着如此错综复杂的关联与野心。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 陆呈辞望着她不可置信的模样,缓缓站直了身子,语气愈发认真:“要不要等我?待我清理一些障碍,就娶你为妻。” 娶她为妻。 他说得直白。 好像,他说话一直如此,但也不会让人觉得轻率。这样的男子,似乎与她从前认识的所有贵家公子都不一样。 她从他身上瞧出一股韧劲儿,也看出几分常人难及的魄力。 她怔怔地 望了他许久,方轻声问道:“那日……我说要对你负责的话,当真说了吗?” 他颔首回道:“说了,字字真切。” “好。”她应了一声,转身走向书案,“做人要讲信用,既然我许诺了,就要兑现。我现在写一封承诺书给你,有了承诺书,你就不用怕我耍赖了。当然,若我最终嫁给许夙阳,便另当别论了。” “只是信用吗?”他低声问她,难道就没有点别的? “对,我向来很讲信用。”她回答得干脆,执起笔便落纸书写。 陆呈辞没再说什么,看着她认认真真地写完,又看着她像模像样地摁上了手印。 她将承诺书递到他面前:“这个你收好。待我与许夙阳退婚之后,你便可以凭此来迎娶我,届时我绝不会拒绝。不过在此之前,为着两府安宁,也为你我周全,还望暂勿相见。” “沈识因……”他嗓音微沉,“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浸春潮 第24节 沈识因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更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她的意思…… 陆呈辞垂眸看向手中那纸承诺书,却高兴不起来。他缓缓将纸张折好纳入袖中,没再说话。 沈识因又捧起桌子上的茶盏问他:“你可知许家为何如此急切地要与太师府联姻?以许大人的立场,应当清楚,一旦结了这门亲事,他便再难压过我祖父一头。” 这件事情沈识因与母亲思忖良久都想不明白。许家人这么迫切,甚至惊动了皇上,难道只是因为许夙阳想娶她那么简单? 陆呈辞没有回答,因为他不打算将许夙阳强占卖花女的事情告诉她。现在她对许夙阳还剩多少感情他不清楚,但是不管多少,他都不愿她为了别的男人伤心苦恼。 更何况,他已经查出那卖花女的身份不简单,在调查出卖花女接近许夙阳的目的之前,万不能打草惊蛇。 沈识因见他沉默不语,微微蹙眉问道:“许夙阳可是有什么秘密?” 她发现陆呈辞的神情有点不对劲,或许知道些什么。 陆呈辞没有回答,她眉眼间的忧色落在他眼里,刺得他心口发酸。她终究还是在意的,毕竟那是与她一起长大的竹马。 沈识因见他不回应,也没再追问。她将手中茶盏搁在案上,提了提湿重的裙摆,感觉双腿凉得发麻。 她正准备离开,方欲移步,裙摆上积存的雨水滴落在地,她一脚踩上,脚下倏然一滑,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向一旁倒去。惊惶间,她慌忙伸手欲抓桌檐,结果指尖堪堪掠过,没能握住。 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她忽然瞥见一抹衣角,想也未想伸手攥住。紧接着,只听“撕拉”一声裂帛响,她“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啊!”她吃痛低呼,摔得脑袋发懵。 一旁的陆呈辞也跟着一惊,紧接着身躯一僵,脸颊瞬间红了。 她……她竟一把扯裂了他的衣裳?自肩头至腰腹之下,大半衣衫应声碎裂,肌肤骤然裸露在外。虽未全然暴光,却也隐约可见…… 沈识因伏在地上,顺着那曳地的残破衣料缓缓抬头,只见那具挺拔身躯僵如石雕。往上看……她愣了一下,再往上看,是一张通红的脸。 陆呈辞察觉到她的目光,垂眸看她,两个人均是僵住了。 屋中一片死寂。 沈识因连疼痛都忘记了,就这般仰首望着他,眼见那抹红自他耳根蔓延而下,直至颈脉贲张的脖颈。 好一会,陆呈辞僵硬地滚动了下喉结,不动声色地扯住一片衣衫往跨间掩了掩。 沈识因还没有反应过来,依旧呆愣愣地看着他,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清瘦的小少年了,两年光阴让他的身子彻底长开了。不仅个子高了,也更加挺拔健硕了,单单往这一站,就能感觉到强烈的力量感。 上天当真是眷顾他,不仅给了他一副好看的面容,还给了他一个完美的身体。 沈识因感觉懵懵的,动了动唇,小声道:“那个……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看……” 没有看清。 陆呈辞没有说话,好一会,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来,帮她拢了一下散落的秀发,温声道:“换身衣服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沈识因瞥了一眼他青筋暴起的手臂,又扫了一眼他赤着的身体,最后红着脸摇头道:“不用麻烦了,我不饿。” 她说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陆呈辞往她跟前倾了一下身,伸手抬起她的下颌,看了看她羞得红透的脸颊,又锁住她水红的嘴唇,扬了扬唇角道:“可是,我饿!”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留评,掉红包! 快说,是哪方面的饿?[空碗][空碗][空碗][空碗] 第25章 深秋的天气总是不太好,京城里寒意来得早,此刻沈识因伏在地上,只觉周身一片冰凉。方才她太过倔强,宁可受冻也不肯换下湿衣,如今却是后悔了。 陆呈辞的手托起她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那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点燃。 她抓住他的手腕想要起身,他却忽然倾身逼近,在她毫无防备之时,蓦地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又亲。 又亲。 沈识因蓦地睁大了眼睛,一时间未能回过神来,只觉唇上一软,周身阵阵发麻。 两人近在咫尺地对望着,她恍惚如坠梦境,飘飘然不知所以。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见他仍盯着自己的唇,顿时一动也不敢动。他那般情态,仿佛下一刻又要亲下来。 她慌忙抓着他的手臂借力起身,目光躲闪,不敢再看他。 陆呈辞见她吃力,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她身上确实凉得厉害,衣衫尽湿,紧紧贴在身上。许是冻得久了,一双手冷得像冰。 他捧起她冰凉的手合在掌心,低头轻轻呵气暖着。 沈识因未料到他这般细致,心头如小鹿乱撞,只觉得手上传来的暖意一路蔓延到了心里。她微微垂下眼,声音轻软:“……我先换身衣裳。” 唇上仍残留着方才的温热。 陆呈辞松开她的手,摸了摸微红的耳朵,走到衣柜前,先自行换了身衣裳,又取出两件递给她:“暂且穿我的罢。” 沈识因应了一声,接过衣衫时瞥向房门。陆呈辞立时会意,推门而出。 他守在门外,秋风拂过带来些许凉意,而他心中却暖暖的。 院中雨霁初晴,空气里漫着泥土的清新气息。那棵梧桐树的叶子已尽数转黄,落叶铺了满地,倒也别有一番韵致。 不多时,沈识因换好衣裳出来。宽大的月白锦衣松松垮垮地罩在她身上,她提着衣摆走到陆呈辞面前,颊边泛红地道:“你瞧,实在太大了。” 陆呈辞垂眸看她,见宽大的衣领更衬得她一张小脸玲珑剔透,不由莞尔:“我带你去买身合体的。” “要上街吗?”沈识因急忙问。 陆呈辞看出她的顾虑,心头莫名泛酸:“怕被许夙阳撞见?” 她摇头:“是怕被所有人撞见。” 陆呈辞默然不语,面色沉了几分。他走到衣柜前取出一方面纱递给她:“戴上罢,免得教你那未婚夫瞧见了。” 这话里酸意几乎要溢出来。明明他才是她第一个男人,如今反倒要这般躲躲藏藏。 沈识因瞧出他神色不豫,轻轻笑了笑,将面纱戴好。 二人相偕出门,陆呈辞让小厮备了马车,小心扶着沈识因上车去。 时近黄昏,车厢内光线昏暗,两个人安静地坐着。 狭小的空间令沈识因有些不好意思,虽看不清陆呈辞的面容,却能感觉到他始终注视着自己。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这般与一个有过肌肤之亲的男子面对面坐着。心中百转千回,思忖着该如何与 许夙阳退婚。 可圣旨方下,许家又正得圣心,就连祖父也不敢轻举妄动,此时退婚谈何容易。唯今之计,只能暂且拖延,再寻他法。 她一直沉默不语,陆呈辞却似能洞悉她的心思,清声道:“不必过于忧心,我自有法子解除婚约,断不会让太师府受牵连。只是许夙阳那边,你莫要与他太过亲近,若有难处,随时来寻我。” 他这话说得颇有几分霸道,沈识因应了一声:“好。” 马车在一家裁缝铺前停下,陆呈辞扶着沈识因下来。二人进了店,店家热情相迎,沈识因挑了件绣着海棠花的粉色衣服穿上。店家在一旁连声赞叹:“公子好福气,尊夫人这般身段气度,寻常衣裳穿在身上都显得贵气非凡。” “夫人”二字听得沈识因脸颊飞红,正要开口解释,却被陆呈辞握住了手。他取出一锭银子递给店家,牵着她出去了。 上了马车,他还一直牵着她。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她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想要挣开,他却握得更紧了。 马车又在一家饭馆前停下。这家饭馆虽不大,却布置得十分别致洁净。 二人方才踏入店内,店家便立即迎上前来,欢喜地朝陆呈辞行了个大礼,热络道:“呈辞来了,快里边请坐。” 她说着,目光转向沈识因。沈识因抬眼望去,只见是位四十余岁的妇人,她面容慈祥和善,看起来格外亲切。 陆呈辞一边为她解下面纱,一边对店家道:“余婶,今日还是肉丝面,多添些青笋。” 余婶连忙应声:“好嘞,一定多加。” 说着,她仔细瞧着沈识因,心下暗叹怎会有这般标致的姑娘。身段窈窕,肌肤胜雪,五官精致,气质端庄,真真是惊为天人。与眼前这位贵公子站在一处,恰似一对璧人。 余婶看得痴了,憨憨笑道:“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快请坐,我这就去做面。” 沈识因被夸得面泛红霞,见余婶转身去灶间忙碌,便跟着陆呈辞来到临窗的位置坐下。 时近黄昏,店里已无其他客人。陆呈辞特地将店门掩上,这般便无人会认出他们,也不会有人来打扰。 陆呈辞执壶为沈识因斟了杯茶,推至她面前,温声道:“余婶是我昔年流落在外时结识的。那时我险些饿死路边,是她救了我,还给我煮了碗面吃。那碗面不仅救了我的性命,更是我此生吃过最美味的食物。后来我回京便将她接了过来,给她开了这家面馆。我平日得空就会来吃面。余婶为人忠厚,待我向长辈一样好。” 沈识因闻言这才恍然,难怪方才余婶那般亲昵地唤他“呈辞”。 她微垂螓首,轻声道:“余婶于你有恩,原该好生答谢才是。今日来得仓促,未曾备礼,实在失礼了。” 她素来待人温善,听闻余婶搭救过他,心中很是感激。 陆呈辞未料她这般放在心上,道:“无妨,下次来再带。” 又看向她,温声道:“你不也救过我吗?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 沈识因下意识点头:“是你先救的我。” 她话音方落便怔了一下。 陆呈辞眼底笑意更深,她刚才还说不记得,此刻却说漏了嘴。她分明是忆起来了,就是不想承认。 沈识因反应过来忙岔开话头:“你当年为何遭人追杀?身为亲王府世子,尊贵无比,怎么会有人如此胆大包天?难道王爷不管吗?” 自恢复记忆后,她始终不解,为何堂堂世子会流落在外,甚至要她寻人相救。 陆呈辞执起茶盏轻啜一口,默然片刻道:“五岁那年,我母亲被陛下赐药毒毙,就那般在我眼前断了气。直至十三岁,父亲迎娶刘侧妃,还带了个孩子回来,那孩子便是陆柏铭。” 他说起了那段长达六年的痛苦经历:“起初家中尚算和睦。后来有一阵父亲常不在府中。有回我病得厉害,高烧不止几近昏迷,府医医治多日不见起色,管家便带我出城就医。谁知半路遭遇杀手,管家当场殒命,我也身受重伤。” “我拖着伤躯拼命逃窜,昏沉间跌入河中,后来被一位渔民所救。再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了,自此以后便开始长达六年的逃亡生活。” “我不知为何总是被人追杀,每次刚寻到安身之处,追兵就杀了过来。” “直到第五年,记忆才逐渐恢复。后来,我本欲重返回亲王府,奈何归路艰难,始终有人暗中追踪。递出去的书信皆石沉大海,每次接近京城便有无数杀手围追堵截,仿佛专为取我性命而来。” 他唇角泛起一丝苦笑:“许是我命硬,六年颠沛竟都熬了过来。最后一次,被围困在寺庙中,庆幸当时遇见你,帮我寻来了舅父,我这才得以脱身。” “沈识因。”他深深望着她,“我当真感激你,是你让我又活了一次。” 这一句“又活了一次”,字字千钧。 浸春潮 第25节 沈识因静静听着,不知何时眼睛已经红了,鼻子也酸酸的。 这便是缘分罢,上天让两个深陷困境的人相遇,彼此拯救。 只是,一个自幼丧母,在外漂泊六载的人,该是吃了多少苦头啊? 沈识因这般回望着他,唇瓣轻启却觉任何言语都难表此刻心情,她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恰逢余婶端了几样小菜过来。 余婶布好菜,沈识因先取过筷子递给陆呈辞,又拿了一双,为他夹了几道菜,温声道:“我母亲手艺很好,改日你若得空,可进府尝尝。” 陆呈辞见她红了眼眶,心里也酸酸的,她一定是心疼他,才这样安慰他。他不愿气氛太过伤感,含笑道:“好,我一定会去。” 不多时余婶端着面过来,还未上桌便闻得鲜香扑鼻。 沈识因执筷尝了一口,眸中顿时漾开惊喜:“太好吃了。” 陆呈辞见她喜欢,清声道:“当年这一碗面,让我惦念至今。在外漂泊那些年,见多了百姓疾苦,很多人连碗热面都吃不上。那时我总在想,若这世间没有杀戮,没有苦难,该有多好啊。” 那些年颠沛流离,让他尝尽了人世冷暖,对于太平盛世,他满是期盼。 沈识因轻轻颔首:“你说得是。只要天下太平,怎样都是好的。就像此刻,能安心吃一碗热面便是莫大的幸福。今日多谢你带我来此,往后我定会常来。” 在他面前,她总是不自觉地放松,那些藏在心底的话也能自然流露。这两年为着性子转变,她活得拘谨,与人言谈总要再三斟酌。 原来,她还能寻回从前那般自在欢愉的心境,不过一碗面,便教她如此开怀。 陆呈辞听她这般说,心头暖意融融。被人懂得的感觉,当真太好了。 这顿饭二人用得甚是惬意,皆卸下心防展露真性情。虽世事诸多桎梏不容他们相近,可那份相知相惜的牵引,却是难以阻断。 用罢晚饭,二人沿着饭馆旁的小河缓步而行。河风清润,雨后空气格外清新,微风拂过,沈识因鬓边青丝轻扬,漾起淡淡馨香。 陆呈辞凝望着她,月华如水洒落,衬得她愈发恬静温和,仿佛整个世间都变得温柔起来。这样美好的人儿,合该一世安稳喜乐。他暗自发愿,一定要护住这份美好。 他不善言谈,静静走在一旁听着她聊一些有趣的事情。她太善良了,因为听了他那些不好的过往,再与他说话时眼神变得更温柔了,还总是有意无意地逗他开心。 如此,二人在河边漫步了好一会,才回了太师府。下了马车,两个人站在一旁的巷子里,周围黑漆漆的,风也有点凉。 可能这一晚太美好了,都舍不得让时间流逝。他们默然站了许久,终是道了别。 沈识因转身往府门前走去,所有的烦恼好像全都烟消云散了,走路都轻快了起来。 “沈识因。”陆呈辞突然在身后叫她。 她闻声停下,转过身, 只见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怎么……”她甫一开口,便被他揽住腰肢,抵在了旁边的墙壁上。 她惊了一声。 他捧起她的脸颊,在昏暗中凝望着她,滚动了一下喉结,道:“忍了一整晚,实在忍不住了,让我亲一会。” 亲……亲一会? 她未及反应,他就俯身亲了上来。 她心头一慌,急忙要将他推开,却被他反手扣住了手腕。 微凉的唇瓣相触的刹那,沈识因只觉得浑身一阵酥麻,某种强烈而熟悉的悸动顿时如潮水般涌来。 他的气息越来越灼热,托着她的臀,一把将她整个抱了起来。 她慌乱地勾住她的脖颈,紧紧贴在他怀中。 唇舌被他牢牢封缄,越来越深的索吻搅得她方寸大乱。 “陆……唔……陆呈辞……” 他亲得愈发激动,完全不给她躲开的机会。 她浑身发软,轻吟一声,强迫自己松开勾着他脖颈的手臂,结果他猛地托了她一把。 “抱紧我。” ----------------------- 作者有话说:惦记了这么久,终于如愿了,老婆好香啊![亲亲] 饭快来快来快来[空碗][空碗][空碗][空碗] 下一章明天晚上11点更新,会爆更,都来![红心][红心] 第26章 他这一声“抱紧我”,让沈识因神思恍惚,本是要将他推开的,可双手却不由自主地勾上了他的脖颈。 她难耐的呼了口气,感觉迷迷糊糊的。 陆呈辞的吻细细密密落下,先是含住她的唇瓣温柔厮磨,继而沿着纤秀的脖颈一路向下游移。呼吸灼热,贴着她细腻肌肤寸寸蔓延,竟仍不知足地向下探去。 沈识因心慌意乱,抬手推他胸膛,可掌心所触皆如铁石。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清瘦少年,胸膛宽厚,臂膀有力,将她整个困在怀中,竟似拢住一只无力挣扎的兔子。 她越是推拒,越被他揽得更紧,那点儿微末力气,不过徒添几分欲拒还迎的意味。 她难以自持地轻哼一声,细声道:“这是在我家门前,别这样……” 若是被人撞见,两人都要完了。 陆呈辞非但不放,反而捧住她的脸更深地吻了下去。他的气息滚烫,唇齿间辗转着近乎贪恋的纠缠,吻得她浑身酥软,如坠云里雾里,几乎忘却今夕何夕。 这竟是两年来,他头一回如此放纵自己沉溺于她的气息之中。 分明眼下时机未到——至少该待她与许的婚约作罢,再行亲近。可他终究没能忍住。不仅是身体里喧嚣的躁动,更是心底埋藏多年的痴妄,一朝破土,便再难自抑。 今日他在她身上尝到了家的温暖,那么轻松,恍恍惚惚,似乎有了家一般。 自母亲去世后,他便再未尝过家的滋味。即便回府已有两载,父亲虽待他格外亲厚,他却始终觉得自己像个外人,父亲、刘侧妃与陆柏铭才更像真正的一家人。 此刻这番冲动,皆源自心底最深处的渴求,他渴望一个家,一个能在风雨中容身的家。而这个家,他只愿与沈识因共筑。 沈识因被他这般炽热缠绵的亲吻扰得心慌意乱。这般情潮一经涌起,竟与两年前那场沉重情动如出一辙,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他撩拨了出来。 她仰着脖颈,青丝凌乱地垂落身后,喉间溢出细碎的轻哼。若再痴缠下去,只怕自己也要把持不住了。 她强自敛住心神,勉力挣出一丝清明。暗想两人之间,不该只贪这一刻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的温存。总该先以真心相换,彼此知心,待到真正两心相许、情意坚定之时,再行这般亲密之事,方能长久。 她轻喘着推他的肩头,软声道:“陆呈辞……你且停一停,听我说……” 陆呈辞时刻正沉浸在激动的情潮中,没有松开她,反将他箍得更紧。一只手臂稳稳托住她的臀,另一手仍扣着她的下颌,不容反抗地亲吻着。 舌尖探入时,沈识因只觉得浑身酥麻,伏在他身上,连半分推开的气力都提不起。 滚烫的吻渐次落下,蹭开了她的衣襟。她心下一慌,忙抬手捧住他的脸,声音发颤:“别……” 可她力道微弱,非但没能推开,反叫他吻得更深。她忍不住轻哼一声,尾音娇软,荡在夜色里,自己也听得羞赧。 “妹妹!”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沈书媛的喊声。 一声“妹妹”惊得两个人俱是一僵,顿时浑身发麻,动弹不得。 陆呈辞脸颊还埋在那片香软里,托着她的手不禁僵了一下。 沈识因缓了一口气,慌忙撤身从他怀中挣脱下来。 “妹妹!”沈书媛又唤了一声,快步向这边走来。 慌乱间,沈识因立马推了陆呈辞一把,低声道:“快上马车。” 陆呈辞这才回神,垂眸见她这般情状,不由低低一笑。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青丝柔软地缠在指间,又勾得他心脏怦怦跳。终是又俯身,在她唇上轻轻印下一吻,方才依依不舍地转身,朝马车行去。 沈识因眨了眨眼,他居然还笑?她羞得都要无地自容了。她抿了抿唇,感觉唇瓣还在发热发热,莫不是被他亲肿了? 这时沈书媛已走到近前,轻声问道:“是因儿吗?” 沈识因急忙理了一下衣裙,应道:“姐姐,是我。” 她说着快步迎上前去。 沈书媛未掌灯,身旁只跟着一个小丫鬟。姐妹二人碰面后,沈识因正要开口,却被沈书媛握住了手:“先别说话。” 她的目光略过沈识因望去,只见一道挺拔的身影正站在马车旁。 沈识因一时窘迫难言,也不知姐姐方才瞧清了多少。 沈书媛牵着她的手往府里走,小声说道:“许夙阳来了,在府中等了你一个多时辰,说是今日一定要见你一面。起初我推说你去外祖母家了,他本要追去寻你,被我给拦下了。此刻正与二哥下棋。” 说到这里,她凑近沈识因耳畔,声音又压低几分:“妹妹与我说实话,方才是不是同陆世子在一起?管家傍晚时来报,说有个小童把你叫了出去,似乎瞧见了陆世子的身影。我得知后未让管家声张,也未惊动爹娘。” 这段时日的情形,沈书媛都看在眼里。起初只当陆呈辞是胡搅蛮缠,要破坏沈许两家的姻缘。可后来渐渐发觉,妹妹对这位陆世子似乎上了心。 如今亲眼见妹妹与他在此处缠绵缱绻,她既惊又怜。想来若非情根深种,断不会这般忘情。 沈识因知道此事再难瞒过姐姐,如实道:“没错,今晚我确实与他在一起。姐姐,你知道的,我现在对许夙阳没有爱情。可能以前年少无知,分不清什么是友情什么是爱情。不过现在妹妹已经分清了。” 沈书媛从她言语中听出了一些意思,颔首道:“姐姐明白你的心思。只是妹妹,往后行事还需谨慎些。这婚事不是说退便能退的,若日后生出什么事端,只怕要牵连好几家的体面。” 沈识因垂首应道:“姐姐教诲的是,妹妹谨记。” 二人未再多言,相携进了府,刚踏进院子,便见许夙阳正立在院中等候。 沈识因看到他,避了下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绢帕。 许夙阳快步迎上前来,温声问道:“识因,这般晚了是去了何处?叫我好等。” 沈识因垂眸回道:“夙阳哥哥若等不到我,明日再来便是,何苦一直守着。” 她说着便往客房走去。 许夙阳紧随其后,沈书媛见二人似有话说,便自觉避开了。 沈识因与许夙阳一前一后进了客房,许夙阳见她始终低垂着头,目光不由沉了沉。他上前欲抓她的手,却被她侧身避开了,并且还向后退了一步。 她这一退,不禁让许夙阳蹙紧了眉头。 沈识因轻声道:“夙阳哥哥先请坐。” 她说着自行走到桌旁坐下,斟了盏茶慢慢喝着。 许夙阳在她一旁坐下,目光细细打量着她。见她云鬓微乱,身上穿着一件料子寻常、针脚粗疏的陌生衣服 浸春潮 第26节 ,似是临时从街市置办而来;再看她始终不敢直视自己,一定是有事瞒着他,瞬时心中窜起一阵不安和烦躁。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沈识因先开口道:“夙阳哥哥,有些话……我想与你好好说说。” 退婚的事,她想再与他好好聊聊。 她一说这话,许夙阳便知道她要说些什么。自订下婚约至今将近一个月,她已经多次与他提及退婚了。 他不禁苦笑一声,抬眼凝视着她:“你且与我说实话,今日究竟去了何处?可是见了……陆呈辞?” 在府上等的这段时间里,他焦灼难安,虽然沈书媛说她去了外祖母家,但是他不信,他的直觉告诉他,她去见了陆呈辞。 沈识因不想他如此敏感,良久方道:“夙阳哥哥,我先前便与你说过,你我之间早已情分淡薄。若当真能退了这婚事,我们仍可如从前般以友相待,两府之间亦可照常往来,绝不会伤了和气。” 她抬起眼帘,目光恳切:“望哥哥能体谅我的难处。况且男女之情,终究强求不得。夙阳哥哥素来通情达理,想必不会做出逼迫之事。我只求你应了我这退婚之请。我知道,只要是你开口,这婚事必定能退成的。” 沈识因心下清明,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这困局全系于许夙阳一身。他执意要娶,不惜惊动圣驾,甚至她几次三番提及退婚他都不肯,应是在与她赌气。 从前的他最是明理通达,做事总会顾及她的感受,如今却这般不管不顾,一味强求,实在教人心寒。 许夙阳冷笑,眸中早已不见往日的温存,只余一片冷冽。他胸口起伏不定,沉声道:“沈识因,我不知你与陆呈辞是如何相识的,中间又发生过什么。甚至两年前……你们之间就有过不一般的往来。” 他愈发激动:“两年前你从姨母家归来后整个人都变了,我几次问你缘由,你都避而不答。如今我总算明白了,想必两年前的那些事,都与陆呈辞脱不了干系。所以两年后他又来寻你,而你……又动心了?” 许夙阳显然怒极,言语间已有些失了分寸:“你能否告诉我,你们之间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为何要瞒我这样久?你们到底做了什么,还要许上一生?” 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不对劲。 沈识因望着他,皱眉道:“请你冷静些。我与你退婚之事,与旁人并无干系。我不愿你将别人牵扯进来。不喜欢便是不喜欢,情爱之事强求不得。即便你此刻相逼,我若真做了你的妻子,也绝不会快活。” 沈识因心下也生了恼意,言语间便也直白起来。 许夙阳连声冷笑,望着她那决绝的神情,眼眶倏地红了:“沈识因,是你变了心!既然变心,为何不说得明白些?我知道你现在是瞧上了陆呈辞。他是亲王府世子,位高权重,流着皇家血脉,所以你对他倾心了是不是?”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带着颤:“两年前你们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从他的话语间,足以断定你们之间绝不简单。否则怎会说出‘结发长生’这样的话?沈识因,是你欺骗了我的感情,是你对我不忠,如今说甩开便甩开?怎会那么容易?这些年我对你的情意,你要如何弥补?” 他说着,眼眶愈红,上前一步欲抓住她的手。她慌忙避开,起身退后一步。十几年来头一遭见他这般激动愤怒的模样。 她不想与他争执,尽量放缓了语气道:“你且冷静些。我说得很明白,此事与旁人无关,只是我对你已无情意。强扭的瓜不甜,你这般相逼,又有何意义?” 许夙阳依旧冷笑:“有何意义?你问我有何意义?你可知道陆呈辞是什么人?他是亲王府的人,你以为退了婚就能与他成亲?当真是痴心妄想!皇上对他们府上是何态度你会不清楚?他们早晚会被皇家铲除,你嫁给他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越说越急,语气里带着几分痛色:“识因,你如今也不小了,合该想明白这些,莫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蒙蔽了。现在,应该冷静的人是你。” 在他看来,她怕是当真被迷了心窍,甚至与陆呈辞有了更深的不为人知的举动。可他更清楚的是,沈家与亲王府绝无可能结亲。她这般,分明是在自毁前程。 沈识因蹙眉道:“此事莫要再提,也不必牵扯旁人。我已经说得很明白,只想与你退婚,望你能应了我这个请求。” “退婚?”许夙阳凄然冷笑:“怎么可能退婚?沈识因,我告诉你,这辈子都不可能退婚。我会风风光光地将你娶回家,日日守着你,用我全部的真心待你。你且冷静想想,这世上最爱你的人究竟是谁?” 他说着重重捶了几下心口,声音哽咽道:“你可知我这里……这里有多痛?那日定亲宴上,你与他说的那番话,你看他的眼神,让我心如刀绞。我痛苦,我难过……纵使你如今情思迷乱,但念在我们两家的情分,念在我们自幼一同长大的情谊,你至少……也该顾念一下我的感受。” 他已是情绪溃决,于他而言这无疑是天塌地陷般的打击。 沈识因静立在原地,两人既已走到这步田地,即便勉强成婚,中间横亘着这般隔阂,往后也难有安生日子过。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也深知许夙阳一旦执拗起来,退婚之事便难上加难,眼见一时半会儿说不通,只得暂且作罢。 她轻叹一声,道:“你别再说了,此事还望你仔细思量。待你想明白了,我们再好好商议。我的心思都已与你说明白,你这般优秀的人,身边从不缺倾慕者,实在不必勉强自己维系一段没有结果的姻缘,这样于你亦是折磨。” “你回去罢。” 回去?就这样赶他走? 许夙阳苦笑,望着她,上前一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目光锁住她的嘴唇,不由分说地低头就要强吻。 沈识因心里一慌,急忙挣扎,眼见他凑上来,情急之下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清脆的巴掌声在室内骤然响起。 许夙阳怔怔松开手,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眼眶通红,怒极之下隐隐泛着泪光。 沈识因慌忙后退几步,怒喝道:“我警告你,莫要再对我动手动脚。” “动手动脚?”许夙阳眼中泪意更盛,“沈识因,从相识至今这么多年来,我待你如何,你心里再清楚不过。你打我无妨,可我实在不明白,为何如今连碰你一下都要遭你这般抗拒?究竟为何?” 他声音哽咽:“你告诉我,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你与陆呈辞之间……是不是早已有了肌肤之亲?否则怎么会待我如此冷漠?” “你休要胡说八道。”沈识因倏然蹙眉,转过身去不愿看他,“你快走,我不愿与你将矛盾闹得更大。若你当真要不管不顾,那我也不必再顾全什么情面了,自会请我祖父设法退了这门亲事。哪怕两家从此势同水火,哪怕闹得不可开交,我也要退婚。” 她气得声音发颤。 许夙阳望着她,原本强忍的泪水在这一刻倏然滑落,深吸一口气,苦笑道:“好,好……既然你如此绝情,也休怪我不义。沈识因,望你记住今日所言所行,来日必会后悔!” 后悔?她怎么会后悔?今日,她算是彻底看透了他。她怎么也未曾想到两个人走到这般田地。就在数月前,她还跟在他身后,一声声唤着“夙阳哥哥”,商议着日后成婚的琐事。 现在,一切都变了。 或许是因为他父母过于唐突的举止令她生厌,又或许是因为陆呈辞的出现让她芳心大乱。 这一切,全都乱套了。但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想办法把婚事退掉了,若是不退,就算是成婚,他们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甚至这些事情将会是双方一辈子的折磨。 许夙阳仍立在原地,脸上火辣辣地疼,泪水早已溃不成军,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衣襟上。 这是他长这么大,头一次为一个女子落泪。心里疼得如同刀剜。 他努力平复着情绪,良久才抬头望向她倔强不肯转身的背影,哑声道:“识因, 对不起……许是这些日子我待你不够周全,才让你生出这般念头。无妨的,我会继续用心待你,我会付出全部真心。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好生思量思量我们的将来。” 将来?他还是这般固执。 沈识因默然不语。 许夙阳见她久久不答,又枯站片刻,终是缓缓向门外走去。 明明相伴十余载,明明前些时日还两情缱绻,为何转眼就变了心呢?他们说好要成婚的,他甚至想过婚后要生两个孩儿,女孩似她般灵秀,男孩如自己般英挺…… 可是,转眼一切成了空。 他就这般失魂落魄地出了太师府,踏着清冷月色踽踽独归。今夜虽有天边明月相照,却照不亮他心中的晦暗。 他在院中枯坐良久,夜风渐凉,吹得指尖都泛起寒意,心绪却始终难以平复。最终鬼使神差地站起身,缓步走向偏院。 偏院厢房内仍亮着灯火,他踱至门前,伸手欲推又止,迟疑片刻终是叩响了门扉。 不多时,怀着身孕的林苑前来应门,见是他来,眼中顿时漾开惊喜:“夙阳,你来了?我正盼着你呢,快进屋来,外头凉。” 她极其自然地握住他的手将他迎进屋内,反手合上门扉。 掌心温热突如其来地包裹住许夙阳冰凉的指尖,他微微一颤,没有抽回。 林苑引他在桌前坐下,斟了盏热茶递到他面前,柔声道:“今儿个孩子闹得特别厉害,我想着许是你要来,便一直等到现在。” 她抚着高耸的腹部,临盆之期已近,说话却依旧温软:“好些日子不见,实在念你得紧。” 许夙阳抬首望着她温润的面容,那双含笑的眸子与掌心传来的暖意,让他恍惚了一瞬。原本郁结的心绪,在这般温情抚慰下稍觉舒缓。 他低头啜了口她递来的茶,暖流霎时涌遍周身。 他放下茶盏,无声轻叹。 林苑在一旁细细看他,见他眼尾泛红,眸中犹带水光,不禁微蹙柳眉:“这是怎么了?可是遇着了什么难处?快与我说说……怎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看得我心里揪得慌。” 她说着便伸手轻抚他脸颊。许夙阳本能地欲要避开,可那掌心温度传来,终究没有躲开。 他强压下心头酸涩,转开话头问道:“临盆之期将近,近日身子可还爽利?若有不适定要唤嬷嬷来瞧,万万不能出差池。” 林苑闻言乖巧颔首:“你且宽心,我自会仔细着,定将咱们的孩儿护得周全。” 她轻抚腹部,柔声问道:“夙阳可要为我们孩儿取个名字?” 许夙阳此刻心绪稍缓,沉吟片刻道:“待我回头查查典籍,好生为孩子择个佳名。待你生产后,我便将你安置到城西别院,那儿比此处更宜休养。” 林苑立即蹙起秀眉:“夙阳,我不愿离开这里。在这儿住惯了,日日盼着你来。若搬去城西,离府上那样远,教我如何时常见着你?你放心,我绝不会给你添麻烦。你看这些时日,你议亲订婚,我都不曾有过半句怨言,更未外出生事。” 她轻轻拉住他的衣袖,眼波盈盈:“往后不论你迎娶何人,苑儿只求你莫要赶我走。我与孩子……此生唯有倚仗你了。我知道你是最重情义之人,能得你垂怜已是三生有幸。在我心里,你便是顶天立地的依靠……别送我们去西城好不好?” 林苑说着向前倾身,眸光灼灼地望着他。她虽是个朴素的女子,言谈间却自有一种独特的韵致,每字每句都恰能熨帖地落在许夙阳心坎上。 许夙阳方才在沈识因那儿受的满腹委屈,此刻被她这般温言慰藉,竟觉舒坦了许多。 他实在抵不住这般柔情,终是颔首道:“好,那便依你,仍住在此处。往后我自当时常来看望你们。” 林苑闻言欣喜,当即捧住他的脸颊,轻轻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许夙阳怔了一下。自成年以来,他还是头一回被人主动亲吻。 林苑见他呆愣的模样,紧紧握住他的手柔声道:“这些时日,我无时无刻不在念着你……”说着引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摸摸看,这儿跳得这样急,都是因为你。” 许夙阳的掌心触及那片温软,不由一怔,只觉头皮发麻,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林苑凝望着他,轻声道:“夙阳,我们连孩子都有了,你还在顾忌什么?我知道你是需要我的……往后你所需的一切,只要是我能给的,一定尽心奉上。” 她说着,褪去些许肩头衣衫,抓起他的手轻按在上面。柔滑温软的触感让许夙阳如触电般一颤,顿时慌乱。 林苑握紧他的手,柔声劝慰:“你心中有委屈,我都明白。我知你深爱沈识因,也知你在她那儿受了委屈……没关系,往后尽管来我这儿,我定会加倍补偿你。” 她语音温柔,字字诚恳。 面对这般主动又温存的女子,许夙阳实在难以自持。他的目光流连过她含情的眉眼、娇艳的唇瓣,直至修长的玉颈与圆润的肩头。 触上之后,他只觉一股酥麻瞬间窜遍全身。 原是这般滋味…… 原是这样教人血脉贲张的滋味。 往日,他总想在沈识因身上求而不得的东西,此刻终是尝到了。 他竭力克制,身体却诚实地想要贴近。 林苑勾起他的脖颈往怀里带,温热气息喷在脸上酥酥麻麻。 他深吸一口气,终究难以自持地倾身上前,将她拥入怀中,低头吻了上去。 —— 陆呈辞回到亲王府以后,取了身干净衣裳便去沐浴。 自太师府一路行至王府,他唇角始终噙着笑意,眼底漾着难以掩藏的欢欣,时不时便要抬手轻触唇瓣,仿佛仍能感受到那份温存。 直至此刻,他的心口仍怦然作响。 沈识因身上似有种莫名的吸引力,教他情难自禁地想要靠近,想要拥她入怀,想要细细亲吻。 这般情状也不知是何缘故,倒像是患了什么癔症似的。 浸春潮 第27节 从前他何曾这般对待过哪个女子?即便是回京这两载,也从未对谁生出过这般心思。 有时父亲为他张罗亲事,引见各家贵女,他连眼风都懒得扫去一眼。 他原以为自己生性淡漠,不会对任何人动心,却不料竟会对沈识因生出这般难以克制的感情。 沐毕更衣,他拭着湿发坐在案前,本想读一会书,却发觉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岳秋见他整晚眉眼含笑,似是藏着什么喜事,便在一旁笑问:“世子今夜可是遇着什么好事?不妨说与奴才听听。” 陆呈辞心情极好,信手翻了翻书页,反问道:“岳秋,你可知姑娘家通常喜爱什么东西?” 岳秋歪着头想了想:“我想,应该是珠花首饰、绣帕香囊之类的吧……”他忽地眼睛一亮,“世子可是要送与沈姑娘?” 陆呈辞颔首:“我想赠她一件既别致又称心的礼品,只是不知选什么合适。你且帮我想想。” 岳秋见他连耳根都泛着红晕,便知他是当真上了心,提议道:“不如送盒胭脂?听闻城南新开了家胭脂铺子,生意红火得很。您去挑一盒送给沈姑娘,岂不风雅?” 陆呈辞有些犹豫:“胭脂……我实在拿不准该选什么色泽质地。若是送去了不合心意,反倒不美。” 岳秋忙道:“那便多选几盒,总有一盒会喜欢。如今这铺子在京中颇有名气,想来沈姑娘也该有所耳闻。” 陆呈辞拿不定主意:“既如此,明日便去瞧瞧 ?” “世子。”主仆二人正说着话,管家忽然来报,“王爷请您过去一趟。” 陆呈辞放下书卷起身,随着管家去了书房。 进了书房,但见父亲陆盛恒端坐案前,眉头紧锁地望着他:“你当真是胆大包天!说,把陆赫藏去了哪里?可是杀了?” 陆呈辞早料到父亲要问此事,从容回道:“陆赫此人狡黠异常,儿臣带人捉拿时被他脱身,如今也不知去向。” 陆盛恒冷笑一声:“你倒是学会欺瞒为父了!这般遮掩究竟意欲何为?如今陆陵王都快翻天了,四处寻不着儿子下落,你竟说不是你所为?还有宫中失踪的小福,莫非也是你的手笔?” 陆呈辞心知瞒不过父亲,却仍不肯坦言,只道:“父亲说的这些,儿臣实在不知。儿臣哪有这般能耐同时擒住两人?况且上回父亲分明嘱咐过,暂且不要动陆赫,须从长计议,孩儿怎敢轻举妄动。也许,这是陆陵王设下的局呢。” 现在他已不再指望父亲能雷厉风行地铲除陆陵王。父亲虽然位高权重,手握兵符,却太过优柔寡断,总是错失良机。他不能再等,也没有时间再等,必须尽快夺回主动权和一些权势。 陆盛恒见他矢口否认,冷笑着审视他,转而问道:“那你且说说,阻止太师府与太保府联姻之事,如今有何进展?上回你大闹定亲宴,非但未能成事,反倒折了亲王府的颜面。这么久了,为何还毫无动静?” 陆呈辞垂首不语,避开了父亲的目光。 陆盛恒从案后起身,踱至他跟前细细打量,道:“你且告诉为父,近日究竟在谋划什么?上回交代你阻挠两府联姻,你未能办成,转眼竟让他们得了圣上赐婚。这分明是皇上故意做给我们看的,意在壮大已经势力。此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眼看他们婚期将近,你务必在成婚前设法让他们解除婚约。” 他说着,重重一拍陆呈辞的肩头:“为父不管你用何手段,哪怕使上美男计,也要将这桩婚事搅黄了。” 美男计? 这三字一出,不禁让陆呈辞愣了一下。父亲向来严肃,时下说出这话,着实透着古怪。 他颔首应道:“父亲放心,儿臣定会设法解除这桩婚事。只是此事颇为棘手,毕竟是圣上亲赐的姻缘,还望父亲能在暗中相助。特别是太保府那边,可否请父亲动用关系,仔细查查太保大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若能掌握些切实罪证,儿臣行事便会便宜许多。” 陆亲王见他心思缜密,满意地应道:“好,此事为父自会留心。” 他说着又转身回到案前坐下,叹口气道:“后日便是你母亲忌辰。生前未能好生相伴,如今人不在了,我总该尽一尽为人夫君的本分,好生去陪陪她。届时你同我一道去,你母亲若在天有灵,看到我们,定会欣慰。” 这番话陆盛恒说得格外郑重,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温情。 陆呈辞却苦笑,母亲生前不见好生相待,人没了倒想起要尽夫君本分了。若当真深情,又何来另娶新欢,还带回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庶子? 很明显,母亲在世时父亲就在外豢养外室,还生下了私生子。等母亲一去,便急不可待地将那对母子接进门来。 面对这般虚伪的父亲,他实在无话可说,甚至心生厌烦,只淡淡颔首道:“父亲放心,后日儿臣自会好生准备。” 陆盛恒应了一声,摆手令他退下。 陆呈辞行礼退出书房,方才行至回廊,便见刘侧妃领着陆柏铭迎面而来。母子二人见了他俱是眉头微蹙,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待见。 这两年来,刘侧妃虽未明着为难他,但那份不喜却显而易见,彼此间也从无甚往来。陆柏铭更是个两面三刀的,惯会油嘴滑舌,陆呈辞对此人殊无好感。 三人在回廊擦肩而过,谁也未驻足见礼。 陆呈辞刚走远几步,便听得身后传来那母子二人的窃窃私语,继而是一阵窸窣笑声,那笑声里透着明显的讥讽。他只冷嗤一声并未理会。现在还不着急,等谋取些更大的权柄,再收拾他们。 翌日一大早,陆呈辞便去了岳秋说的那家胭脂铺。 进了店,店家热络地迎上来笑问:“公子可是要为心仪的姑娘选胭脂?不知中意什么样的色泽质地?” 陆呈辞头一回给姑娘家买这些闺阁物事,着实生疏,耳根不免微微发红。他对店家道:“将你们铺子里最上等的胭脂都取来,每种颜色都备上一份。” 店家闻言,又细瞧他一身锦衣华服,当即笑逐颜开,忙将他往内间引:“公子快里边请!这儿的水粉胭脂最是齐全,样样都是精品。待小的为您细细介绍几款时兴的,如今京中贵女们都爱这些款式。” 到了一面多宝格前,只见层层搁板上陈列着各色胭脂,琳琅满目。 陆呈辞望着那些朱红、嫣红、玫红的胭脂盒,虽则色泽缤纷,在他眼中却实在辨不出有何分别。 店家笑道:“公子怕是头回置办这些,别看瞧着颜色相近,其实各有讲究。不如将时兴的款式都备上一份,总错不了。” 陆呈辞唯恐选的不合沈识因心意,便颔首道:“那便每样都包起来罢。” 店家喜得眉开眼笑,连忙应声去打包。不一会儿又凑近道:“公子既买了胭脂,不妨再配些口脂、画眉黛,我们这儿还有上好的话梅香膏。既要送人,自然要送个周全才是。” 陆呈辞觉得在理,当即取出一锭银子递过去:“且将好的都挑些来。” 店家见了这白花花的银锭,眼睛都笑弯,连忙收下道:“好嘞!公子稍候,这就给您备齐!” 店家手脚麻利地将铺子里最时新的胭脂水粉、香膏口脂每样都拣了不少,整整装了两大提盒。 陆呈辞打量着那两个雕花提盒,微微出神。店家忙笑道:“这是专盛胭脂水粉的匣子,做工最是精巧,送礼再体面不过。” 陆呈辞颔首。 店家欢喜地亲自提着匣子将他送至店门外。 陆呈辞到了马车前,正要登车离去,忽闻身后有人唤他。 他回首望去,不由蹙起眉头,只见一袭湖蓝锦袍的许夙阳正快步朝他走来。 许夙阳…… 陆呈辞看到他也不觉惊讶。他将手中木匣放进了马车里,静静地望着他。 许夙阳走到他跟前,没有行礼,只蹙眉冷声道:“想必陆世子今日无事?不如借一步说话。” 陆呈辞见他这般作态,微挑了下眉梢没做声。 许夙阳指向不远处的一家茶楼道:“还请世子移步茶楼一叙。” 陆呈辞望了眼茶楼,这才淡淡应了一声。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茶楼。堂内客人不多,见他们进来纷纷投来目光。陆呈辞扫视一圈便觉出异样。这些茶客个个精神矍铄,眼神锐利,分明都是练家子。看来许夙阳在此设下了埋伏,怕是存了动手的心思。 他心下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从容择了张方桌坐下。许夙阳在他对面落座,店小二连忙上前斟茶,那斟茶的手势稳健有力,更证实了陆呈辞的猜测。 许夙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和一枚令牌置于桌上。陆呈辞垂眸瞥了眼令牌,发现竟是御赐。此令牌唯有行驶特权时方可使用,没想到许夙阳竟然会有此物。 他这般趾高气昂,原来是仗着御赐令牌。 许夙阳将令牌推至他面前,道:“世子应当识得此物,此乃圣上亲赐。现在圣上已将东街命案交由我查办,也命世子将先前查案的所有经过与证据尽数移交,并向我一一道明。” 他又将信函往前推了推:“这封信是从一名证人处查获,据称东街命案迟迟未破,是因有人暗中包庇。而此信正是举证之证。” 陆呈辞取过信笺展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他不禁低笑一声:“许探花新官上任,对这般案子怕是不甚了解。单凭一纸无名信函便要指认本世子,未免太过牵强。” 许夙阳亦冷笑一声:“具体证词都已妥善保管,以免遭人损毁。此事我已禀明圣上,圣上特命我彻查东街命案,更要查明陆世子是否有包庇之嫌。” 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又道:“陆世子放心,我向来公私分明,绝不会因你先前大闹定亲宴而存心刁难。这些时日还望世子将行踪一一报备,我也会派人随行记录世子的一举一动。” 陆呈辞感觉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许夙 阳果然有些手段,不仅请来了御赐令牌,还夺了东街命案的查办权,如今更要反过来查办他。这般心机深沉,目的性极强,着实令人厌烦。 他已然失去了耐心,起身冷声道:“探花郎见谅,本世子不便配合调查。东街一案你自可去大理寺交接,不必在此与我周旋。至于包庇之嫌,岂是你一言可定?我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 许夙阳亦起身将令牌举至他面前:“陆世子虽身份尊贵,也莫要太过张扬。此令牌在此,还请莫要妨碍公务。” 陆呈辞见他竟将令牌直逼面前,当即抬手将其推开,目光骤冷:“我方才已说过,没空在此作陪,请你莫要得寸进尺。” 许夙阳这畜生,明明已与别的女子有染,甚至都有了子嗣,不仅纠缠沈识因不放,时下还要这般作态,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眸光愈来愈冷,已经全无耐心,周身渐渐透出强烈的压迫感。 陆呈辞与许夙阳虽然都是名门出身,但是气质却是天差地别,陆呈辞身上那种皇家自带的矜贵和威严,是许夙阳这个探花郎完全不能媲及的。 许夙阳面对陆呈辞的威压,强装镇定地怒喝道:“既然陆世子不肯配合,就休怪下官无礼了!” 他话音未落,摆了摆手,顿时四周茶客哗啦啦站起身,纷纷抽出长剑。 果然,他是有备而来。 陆呈辞只冷冷扫视一圈,道:“许夙阳,不要挑战我,我不想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你身上,还望你识趣一些。” 他还要去太师府见沈识因。 他说罢,转身向门外走去。 许夙阳见他连御赐令牌都不放在眼里,蹙眉厉声喝道:“拿下!” 一声令下,屋内便衣侍卫纷纷举起长剑而上。 陆呈辞闻声顿住脚步,冷冷瞥了一眼许夙阳,此人当真不知天高地厚,看来今日非得打上一架了。 他抬手一挥,几枚飞镖自袖中疾射而出,破空之声骤响。飞镖擦着冲上来众人的面颊掠过,齐齐钉在一旁的梁柱上。其中一枚紧贴许夙阳的颈侧飞过,只差毫厘便能取他性命。 许夙阳惊得连退数步,却仍不死心,又一挥手,剩余之人尽数扑上,连二楼也涌下大批埋伏,看来今日定是铁了心要将人拿下。 陆呈辞未带佩剑,顺手夺过一人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侧身躲过对面刺来的侍卫。 他的武功虽非顶尖,但在京城中也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加之这些年奔波在外积累了丰富实战经验,以及自幼打下的扎实根基与过人天赋,使其剑法可谓是出神入化。 与这些人交手,他并不觉吃力,只是对方人数众多,又在这茶馆之中,他还需顾忌着不要损毁器物,施展起来未免束手束脚。 饶是如此,应付起来依旧游刃有余。 许夙阳原只当他是个从外头寻回来的落魄世子,万万没料到他武功竟如此高强。 几番交手之后,陆呈辞很快占了上风。许夙阳带来的这些杀手都是官家侍卫,他们的身手、剑法、招式,陆呈辞极为熟悉,很快就放倒了一片。 许夙阳见此,怒喝道:“陆呈辞,你竟敢忤逆圣意,当真是不想活了?” 陆呈辞冷笑一声,甩手将长剑刺入一人肩头,然后抹去溅在脸上的血渍,一步步向他逼近:“许夙阳,你做的那些勾当真当以为别人不知?我劝你适可而止。还有,趁早退了亲事。” 亲事? 许夙阳苦笑:“你们二人果然有私。陆呈辞,我告诉你,退婚绝无可能。你一个亲王府世子,纠缠他人未婚妻,当真龌龊至极。” 浸春潮 第28节 他眼底泛起狠厉之色:“我也警告你,离沈识因远些。只要圣旨还在,她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 陆呈辞虽知许夙阳性子执拗,却未料竟偏执至此,那疯魔的模样似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他眸光更加冰冷,蹙眉道:“既然好言相劝你不听,那便打一顿好了。” 他说着,捥了捥衣袖,周身顿时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许夙阳感受到了威压,眸色一冷,顺手抄起旁侧侍卫的长剑向他刺去:“世子既敢忤逆圣意,就休怪我无礼了。” 许夙阳有御赐令牌在手,自是不惧陆呈辞。 陆呈辞早知许夙阳习武,却从未见过他出手,此刻见他拔剑架势,显是要动真格。 他足尖轻挑,一柄长剑应声跃入手中,接着眼疾手快地侧身躲过许夙阳刺来的一剑,而后一剑劈去,两柄利刃在空中铮然相击。 许夙阳使了十成力道,剑招愈发凌厉,陆呈辞挥剑应对,不曾手软。数招过后,便察觉对方武功竟是不弱。原只当他是个文弱书生,不料剑术也颇有造诣。 然而许夙阳终究不是陆呈辞的对手。起初陆呈辞未下狠手,可见对方越发咄咄相逼,终是忍无可忍,开始全力反击。 陆呈辞的剑术带着几分江湖气,剑招凌厉刁钻,常人难以破解。许夙阳遇上这般诡谲剑法,渐渐落了下风。他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招式,不过数合,便被陆呈辞逼至墙角。 陆呈辞起初使的是长剑,后因周遭空间逼仄,便抽出腰间短刃与许夙阳缠斗。 许夙阳招架不住,手中长剑“咣当”一声坠地,急欲抽出腰间匕首,却被陆呈辞一脚踢开。 陆呈辞当即收匕,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将其狠狠掼在墙上,冷声道:“许夙阳,我已经忍你许久。今日你既存心寻衅,那就莫怪我不留情面。” 他说着便是一拳砸在了许夙阳的面门上。 许夙阳被这一拳打得发懵,刚要抬手反击,孰料又被陆呈辞狠狠踹了一脚。他吃痛地捂住肚子,还不等缓神,陆呈辞又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雨点般的拳头接连落在身上和脸上。 许夙阳被他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只觉身上火辣辣的疼,几次欲要反抗皆被陆呈辞死死制住。 陆呈辞只觉此人可恶至极,便是打他一顿都嫌太轻,故而拳拳到肉皆用了十成力气,恨不能立时取他性命。 最终,许夙阳被他打得瘫软在地,面上和身上都流了血。 陆呈辞抬脚踩在他肩头,俯身望着他,不可反抗地道:“许夙阳,我给你十日之期退了这门亲事。若敢不从,我定会取你性命。” 他不准备再放过他。 他字字带着凛冽的杀意,听的人毛骨悚然。 许夙阳鼻青脸肿,鲜血自鼻腔不断涌出,勉力抬头望着这个此刻如魔鬼一样的男人,唇边扯出一抹冷笑,齿间尽是血色。 这般倔强模样更激得陆呈辞怒火中烧,又是一拳砸在他脸上,警告道:“莫要挑战我的耐心。若再不识相,我让你们太保府从此在京城消失。” 他显然是怒极了,而许夙阳只是不断地冷笑着,满脸鲜血狼狈不堪。 屋中一片狼藉,周围侍卫没有一个敢动的。 陆呈辞甩开许夙阳,擦了擦手上的鲜血,转身出了店。 他原本心情甚好,买了胭脂正要往太师府去,结果却被许夙阳搅了兴致,手上还添了新伤。 他不想让沈识因看到他这般模样,先回亲王府换了身干净衣衫,又草草用纱布缠了手上伤口,这才提着那两盒胭脂去了太师府。 到了府门前,管家迎上来恭声问道:“不知世子到访有何贵干?” 陆呈辞回道:“有要事寻找太师大人。” 管家讪讪笑道:“世子,实在不巧,太师此刻不在府中,不过应当快回来了。” 陆呈辞目光瞥向沈识因院落的方向:“无妨,我在府中等候便是。” 他让岳秋将备好的礼品交给管家,自己则提着那两个雕花木匣径自往沈识因的院落去了。 到了院门前,便看到沈识因正坐在院中石凳上看书。 沈识因看到他,惊讶地站起身,问道:“你怎么来了?” 陆呈辞快步走到她面前,将木匣置于石桌上,回道:“来找你祖父商议要事,他时下不在府上,我过来看看你。” 来看看她。 沈识 因眼中瞬间漾开了笑意。 昨夜方才那般亲密过,此刻相见不免都有些赧然。 她忙唤丫鬟备茶,请陆呈辞坐下来。瞥见他手上缠着的纱布,不免惊问道:“这手是怎么了?” 昨夜还好端端的,今日又受伤了? 陆呈辞见她这般关切,将手伸到他面前:“打人打的。” 沈识因讶然:“怎么打人反倒把自己伤成这样,疼不疼?” 陆呈辞点点头:“疼,疼得很。” 沈识因觉着伤势非同小可,起身道:“我去请府医来。” 陆呈辞一把拉住她的手:“不用,待会你帮我看看就好。快,先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将两个木匣推至沈识因面前,掀开盒盖,只见匣中整整齐齐陈列着许多各色胭脂水粉,光是同款式的就有好几个,琳琅满目的看得人眼花。 沈识因望着满匣胭脂水粉先是一怔,而后疑惑地望向他。 陆呈辞来的一路上都在设想她看到后的反应,没想到她会是这般惊讶,脸颊不免红了,道:“不知道你喜欢何种色泽质地,便都买来了。” 买了这么多? 沈识因瞧着他害羞而又认真的模样,扑哧笑出了声。 他忙问:“怎么了?不喜欢吗?” 沈识因摇头,笑道:“我很喜欢,就是太多了,估计一年半载都用不完。” 她说她喜欢。 陆呈辞终是放心了:“喜欢就好,回头我再给你买。” “别!”沈识因忙道,“这些已然够用了。” 他,怕不是被店家忽悠了吧! 不过,他能给她买这些,她还是很开心的。本来她今日心情不太好,郁郁的连早饭都没有吃,可时下看到他,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陆呈辞从匣中取出一盒口脂,掀开盖儿,俯身凑近她,道:“我瞧着这颜色很衬你,快试试。” “现在?”沈识因微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我想看看你涂上什么样子。”陆呈辞指尖轻托起她的下颌,凝望着她嫣红的唇瓣,结果看着看着又晃了神。 他好像对她的唇完全没有抵抗力,只要看到,就忍不住想去亲。 红红润润的,简直太勾人了,还甜甜的。 他突然这般托起她的下巴,不免让她僵住,忽而想起昨夜那个吻,霎时羞得满面绯红,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 此刻,日光斜斜洒落,在她莹白的脸颊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恍若初绽的玉兰瓣上颤动的露珠。 陆呈辞看着她,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如春风过喉,燥得心口发烫。 “沈识因,你怎么那么好看!”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超级大爆更,爽不爽啊! 我都这么勤劳啦,快来点营养液,给我补充点能量啊! 小情侣这么甜,快成婚快成婚![红心][红心] 第27章 沈识因头一回被人这般直白地夸赞,整个人都怔住了。他望着陆呈辞灼灼的目光,那眼底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炽热情意,教她心口怦然作响。 人的眼睛最是不会骗人,她在陆呈辞眼中看到了一种难得的真诚。这份情意纯净得不掺丝毫杂质,好似山涧清泉般澄澈,仿佛能包容一切。 陆呈辞凝望着她的唇瓣又凑近几分,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动作,毕竟是在太师府中,总该稍加克制。他直起身,揭开胭脂盒盖,用指腹轻蘸些许口脂,托起她的下颌,细细为她点染朱唇。 那柔软的唇瓣在指尖下愈发娇艳,触感温润得教人流连。沈识因被他的凑近惹得浑身发烫,羞赧地轻推他的手臂,陆呈辞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手。 沈识因轻抿朱唇,唤小丫鬟取来铜镜。对镜照了照,不禁莞尔:“你选的这个颜色当真好看,衬得气色都明艳了许多。” 陆呈辞见他眉梢眼角俱是欢喜,也不由含笑。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恰似迎着朝阳绽放的娇花,只要得沐阳光雨露,便会生得愈发秾丽动人。 此刻的沈识因便是如此,美好得教人恨不能将这份明媚永远珍藏。 沈识因将胭脂匣子仔细收好,起身对他道:“随我进屋,我为你上药。” 陆呈辞颔首起身,随她步入内室。在桌前坐定后,沈识因取来药箱置于案上,挨着他身旁坐下,轻轻托起他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染血的纱布一圈圈解开。 纱布层层褪去,赫然露出他手背上几处狰狞伤口,有一处仍在微微渗着血珠,瞧着便觉揪心。她心疼道:“怎伤成这样?究竟是同谁动了手?” 陆呈辞不愿提及许夙阳之事,只温声道:“无妨,过几日便好了,不必忧心。” 沈识因取来药酒与纱布,先为他仔细清理伤口,又轻柔地涂上药膏,最后将洁净的纱布一圈圈缠好。一面包扎一面温声叮咛:“日后定要爱惜身子,莫要仗着年轻便恣意妄为。昨日见你身上旧伤未愈,今日又添新伤,这般折腾怎生受得住?这么好看的手留了疤,就不好了。” 陆呈辞专注地听着,一一应下。待包扎妥当,他凝视着她的神色,轻声道:“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沈识因应道:“嗯,问吧。” 陆呈辞迟疑片刻终是问道:“两年前的事……能否与我细细说说?你可还记得当时情形?究竟是何人给你下了药?这两年来我一直在追查,却始终寻不到幕后真凶。若你想起什么蛛丝马迹,可否告诉我?我好顺着线索去查,定要为你找出那作恶之人。” 沈识因没料到他突然问起这个,正为他缠纱布的手微微一顿,并未立即作答。 陆呈辞细观她神色,又温声道:“无妨,你只消告诉我当时的情形,或是可曾见过什么可疑之人?” 沈识因抬眸与他对视良久,眼中渐渐泛起忧色,轻声道:“两年前的事……我尚未全然记起。许多记忆都模糊了,须得慢慢回想才能理清头绪。”说着便垂下眼帘,不再看他。 陆呈辞已然看出她是不愿谈及那些事,心中似有难解之结。 他温声道:“无妨,你且慢慢回想,待记起来再告诉我也不迟。” 沈识因颔首,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转而道:“上回你提及许夙阳的叔父与我舅舅交情匪浅,若贸然追查恐会牵连舅舅。今日我向二哥打听过,两府之间确实牵扯颇深。” 她轻叹一声:“早年我们两家本是相辅相成之谊。当初许夙阳的叔父投在我舅舅门下,得舅舅一路提携,这些年来一直是舅舅最得意的门生。如今他在边关立下战功,于舅舅而言亦是脸上有光。” 她蹙眉沉吟:“我也打听到,此番许夙阳能求得皇上赐婚,确是托了他叔父的情面。你说得不错,若此刻开罪许家,只怕真要牵连舅舅一家。这事着实棘手,你可有什么两全之策,既能护住舅舅,又能让许夙阳退了这门亲事?毕竟他叔父刚平定边疆,圣眷正浓,皇上也不会轻易拂了他的面子。” 沈识因为此事扰得一夜未眠,今日仍是心绪烦乱。她私下问过二哥,二哥只说眼下还需静观其变,家中会尽量拖延婚期。 浸春潮 第29节 如今能解决此事的恐怕唯有祖父,可祖父在朝堂上已是如履薄冰,她实在不忍再让老人家为她涉险。 陆呈辞温声宽慰道:“不必过于忧心,此事我自会设法周旋。只是你千万要防着许夙阳,莫让他近身。” 今日他算是领教了许夙阳疯魔起来的模样,仗着许家如今圣眷正浓,竟是这般不管不顾。 沈识因听他这般说,心下稍安,轻声道:“有你这番话,我便放心多了。” 沈识因刚将药箱收拾妥当 ,忽闻门外小丫鬟扬声禀报:“小姐,江姨兄来了。” 江姨兄?江絮?沈识因闻言一怔,下意识望了陆呈辞一眼。陆呈辞也抬眸看向他,眸光微沉。 未及开口,便听江絮在外头朗声笑道:“因因,我给你带了新出的点心,快出来尝尝。” 沈识因没料到他竟已到了房门前,心下更慌,若是教人撞见陆呈辞独在她房中,实在不妥。 她正踌躇着未应声,陆呈辞却已起身径自走到门前,“吱呀”一声拉开了房门。 房门乍开,江絮明显愣在原地。他看看眼前气度不凡的男子,又望望屋内的沈识因,一时竟未回过神来,手中还提着个飘着糕点香味的食盒。 陆呈辞虽是从第一眼就不喜此人,仍客气地唤了声:“江公子。” 江絮回过神来,忙躬身行礼:“拜见世子。” 自打上回陆呈辞大闹定亲宴后,江絮便对此人有所耳闻。原来这位就是当今亲王府世子陆呈辞,听说在外漂泊多年,两年前才回京。关于他的消息,也只能打听到近两年的事,再往前的便无从知晓了。 此刻他终于明白,那晚陆呈辞为何独独将沈识因唤走,原是存着这样的心思。 陆呈辞淡淡道:“江公子不必多礼。” 进了屋,三人在桌前坐下,江絮将带来的食盒揭开,只见里头盛着几样做工精巧的点心,散发着淡淡甜香。其中两三块更是做得晶莹剔透,内里嵌着朵朵小花,瞧着格外别致。 沈识因见状讶然道:“这不是玉芳阁的点心么?京城里最是难买,听说有时要排上好几个时辰才能买到呢。” 江絮笑道:“正是。为买这糕点,我今儿个天没亮就去排队,直等到现在才得着。”说着将点心往她面前推了推,“因因快尝尝可合口味?” 这番心意着实令人动容。沈识因拈起一块轻咬一口,眉眼弯弯地笑道:“确实好吃。我从前也尝过,只因排队实在太费时辰,许久未去买了。今日一尝,还是从前那个滋味。” 江絮见她吃得欢喜,温声道:“因因喜欢就好,改日我再给你买。” 两人说话间,陆呈辞静坐一旁,望着沈识因品尝点心的模样,心下百味杂陈。看来这江絮倒是用心,竟肯花几个时辰专程为沈识因买点心。 再看他望向沈识因的眼神,满目皆是柔情,一时竟教人分不清究竟是兄长般的疼爱,还是另藏着他意。 沈识因尝过一块糕点后,将食盒往陆呈辞面前推了推:“这点心确实滋味甚好,你也尝一块罢。” 陆呈辞瞥了眼那精致的点心,心下暗叹:这哪是寻常糕点,分明是捧在手心里的一份赤诚心意。 他摇头婉拒:“我不嗜甜食。” 江絮笑着打圆场:“正是,男子多半不爱甜腻之物。唯有姑娘家才配得上这般甜美的点心,如此方能养出如因因这般灵秀的人物。” 他素日里不善言辞,今日这话却说得格外漂亮。 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只竹蜻蜓,轻轻放在沈识因面前:“因因你看,这是我在家时为你雕的。为寻合适的竹子费了好些功夫,雕刻时更是半点不敢马虎。虽比不上工匠手艺,却是我每晚坐在咱们从前玩耍的秋千旁,一刀一刀精心雕琢的。” 他指尖轻抚蜻蜓翅膀:“原本早想送来,又觉这翅膀雕得不够精巧,特地返工修饰了一番。望妹妹莫要嫌弃这份心意。” 江絮这一番话说得真挚恳切,字字句句都透着十足的心意,教人闻之动容。沈识因细瞧着那竹蜻蜓,轻声道:“多谢旭哥哥这般用心,这竹蜻蜓雕得当真精巧。” 江絮温言笑道:“因因喜欢便好。每每想起从前你寄住在我家时,坐在秋千上,我在后头推着你,共赏远山美景的情形,总觉得那是世间最美的时光。” 他忽然追忆起往事,语气里满是怀念。 陆呈辞在旁听着,心下阵阵发酸。江絮待沈识因的心思已然再明显不过。只是,他明明知晓自己曾在定亲宴上当众表明心迹,提及过往种种,若是个知趣的,时下见当事人在场总该收敛些。不料江絮非但毫无避讳,反倒对沈识因说出这般柔情软语,多少存了几分刻意。 沈识因也觉察出江絮今日格外反常。虽知这位表兄素日待自己亲厚,却从不曾说过这般情深义重的话。 她默然不语,悄悄瞥了陆呈辞一眼,恰见对方正凝视着自己,眉宇间带着几分醋意。 沈识因转而望向江絮,问道:“说起在江南小住的日子,我倒想起一桩事想问絮哥哥。可还记得两年前常与姨丈一同打鱼的那位伯伯?他家有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姑娘,那时常来寻我玩耍,我很是喜欢她。” “可最后那次去江南时,却再未见着那姑娘。我去问姨丈,姨丈说那姑娘失足落水没了……后来她爹娘也不知所踪。姨丈说是老两口触景伤情,搬去别处住了。” “那时候不知他们搬往何处,但是就在前些日子,我竟在街上遇见了那对老夫妻……他们如今过得十分潦倒,靠乞讨为生。我问起缘由,他们说是为给女儿申冤,散尽家财,如今走投无路才流落街头。” 她语气渐凝:“我问为何要申冤,他们才道出实情。原来那姑娘并非失足落水,而是遭人□□后被活活勒死的。我听闻后震惊不已,本想细问,那对老夫妻却匆匆离去。之后再寻,便再也找不着了。” 她凝视着江絮:“所以想问问旭哥哥,可曾知晓此事?” 江絮没料到她突然说起这个,先是一怔,目光闪烁地垂下眼帘:“因因说的这事……倒是复杂。先前我也只听镇上人说那姑娘是跳河自尽,那对老夫妻在女儿出事后便搬离了小镇。后来他们家发生了何事,我实在不知情。”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了几分:“若真如你所说,那姑娘是被人害死的,这事可就严重了。两年过去,他们还在京城为女儿奔走申冤,当真不易。” 沈识因仔细端详着江絮的神情,默然未语,转而看向陆呈辞。陆呈辞回望她一眼,目光又落在了江絮身上。 江絮抬首迎上沈识因的视线,温声道:“那姑娘不幸离世,老两口又沦落至此,实在可怜。因因可知他们现今在何处?我愿相助一二,毕竟他们是我父亲故交,又是旧邻,总不能眼看他们流落街头。” 沈识因轻摇螓首:“那日与他们匆匆一晤后便失了踪迹,我再派人去寻,已是杳无音信。正因觉得此事蹊跷,才特地向絮哥哥打听。” 江絮颔首道:“既如此,我日后多往街市上留心寻访。这两年来家父也常惦念他们,既知有难,更该尽力相助才是。” 沈识因轻应一声,未再多言。陆呈辞听着二人对话,心下觉出几分不寻常。若那女子真是遭人□□致死,可见那小镇本就暗藏凶险。 当初沈识因被人下药,说不定也是同一人所为。如今沈识因这般追问江絮,显是已恢复了些许记忆。 他原本打算与沈识因独处,却被江絮突然造访打断。这江絮虽出身寒微,却总觉得并非寻常人物。如今他长住太师府,实在教人难以安心。 沈识因觉着三人这般干坐着实在不妥,便起身行至书案前,取过一卷书册递给江絮:“絮哥哥,这是我从二哥处借的书,已然看完。烦请你去授课时,顺道替我带还给他。” 江絮接过书卷,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这是借着送书的名头请他离去。他也不恼,只含笑应道:“好,我这就给二公子送去。” 沈识因又将那盒糕点递还给他:“絮哥哥把这个也带回去吧。这般稀罕物事,想来江灵妹妹都未尝过,你带回去给她尝尝。若是我日后想吃,自会让小厮去采买。” 带回去? 江絮怔了一瞬,随即笑道:“也好,那我便带与舍妹尝尝。下回再给妹妹带新的。” 他说罢向端坐一旁的陆呈辞躬身一礼,出了房间。 屋内霎时静了下来。 沈识因与陆呈辞相视一眼,陆呈辞语气微酸道:“你若有什么爱吃的、想 要的,只管告诉我,我来置办。” 他这话里带着醋意,能为一个人排上几个时辰的队买吃食,这份心意实在难得,怎么会不酸呢! 沈识因温声道:“我并没什么缺的。倒是今日你送的那些胭脂水粉正合我意,先前那些恰巧都用完了。” 她说着轻抚朱唇笑道:“你瞧这口脂多好,用了糕点都不见褪色呢。” 看得出她在顾及他的感受。 他凝望着她鲜润的唇瓣,心下微软,方才那点醋意霎时消散大半。他伸手攥住她的袖带,将人轻轻带到身前,低声道:“颜色确实好看,也不易褪色……就是不晓得滋味如何。” 他说着便揽着她俯身,凑近那抹嫣红。 沈识因见他又想亲,慌忙后退半步小声提醒:“这可是在我家里……” 话音未落,陆呈辞已勾住她的脖颈往下带,仰首吻了上去,含糊道:“我一夜未眠……” 温热气息拂过面颊,惹得沈识因一阵酥麻,方要侧身躲开,却被揽住腰肢径直抱坐在腿上。 她霎时红了脸颊,小声嗔道:“既是一夜未眠,合该回去好生歇息。你原是来寻祖父的,此刻想必他已回府,快到前院去罢。” 陆呈辞醋意未消,轻蹭着她的唇瓣低语:“昨夜被打断后,我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你……” 沈识因没料到他这般缠人,羞得满面绯红,慌忙推拒着想站起身,却被陆呈辞牢牢箍在腿上。他一手揽住她的后脑,迫她贴近自己,指尖轻抬他下颌,不由分说便吻了上去。 沈识因被吻得浑身酥软,唇瓣相贴处泛起阵阵麻意,心口怦然作响。她偏头躲开这个吻,急道:“快别这样……若教人撞见,当真说不清了!” 陆呈辞低笑:“要说清什么?你本就是我的人。” 沈识因轻喘着辩驳:“我哪里就是你的人了……纵要在一起,也须得先退了婚约再说。” 陆呈辞轻咬她下唇:“可我实在等不及了。” 许夙阳那般性子,定不会轻易放手,他得想个法子保护住她。 清风自半开的窗牖徐徐而入,拂过沈识因轻颤的眼睫。她静默片刻,既羞赧又觉心旌摇曳,竟有些难以自持。 屋内静得能听见彼此呼吸。陆呈辞再难克制,指尖缓缓收拢,轻轻摩挲着她泛红的面颊,而后托起她的下颌,迫她迎上自己的目光。 二人鼻息相闻间,陆呈辞缓缓贴近,又在她颊边落下一个温热的轻吻。 沈识因低低嘤咛一声,眼波流转间似盛夏饮冰般酥软惬意,终是乖顺地垂下了眼帘。 陆呈辞再度吻上她的唇,气息交融间愈发缠绵。沈识因轻推他肩头想说什么,她这欲拒还迎的动作激得陆呈辞再难自持。 唇齿间萦绕着青竹清气与桃花甜香,那是沈识因唇上口脂的余韵。 他含住那柔软唇瓣轻轻吮吸,沈识因呜咽一声,眼波流转间尽是春意。这般情态更催得陆呈辞心火燎原,原本清冷的气质早已被炽热情潮取代。 沈识因几度启唇欲言,却总被更深的吻堵了回去。 陆呈辞察觉她的无措,掌心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似在安抚。沈识因渐渐被这缠绵蛊惑,身子软了下来。 原以为只是浅尝辄止,却不料情潮汹涌,再难收拾。 窗外天光透入,在二人交叠的衣袂间投下斑驳光影,恰似此刻难分难解的情愫。 沈识因迷迷糊糊地去望陆呈辞,但见他此刻低眉敛目间竟也染上一抹春色。虽淡,却格外撩人心弦。 那是一种教人沉沦的欲念,沉稳而灼热。 沈识因双颊绯红,唇瓣经反复吮吻愈发水润饱满,宛若初绽的娇蕊。 她自己也说不清对陆呈辞究竟是何种情愫,只知每每这人靠近,便再难抗拒。许是二人尚停留在肌肤之亲的阶段,两具身躯似被触动了某种隐秘的机关,一旦开启便再难止息。 那是发自本能的冲动与激情,教人理智尽失,明知前路多艰,仍甘愿不管不顾地沉溺。 他们虽相识未久,虽相知未深,但这般致命的吸引已足够让两颗心越靠越近。或许有时,身体的本能渴求,反倒比心思揣度更能维系两人之间这微妙的情丝。 陆呈辞深知她的迟疑,却也明白在这前狼后虎的境地里,若想真正拥有他,唯有更加主动。 两相拉扯间,他的鼻尖轻蹭过她身前细嫩的肌肤,忍耐地克制着,却又渴望更进一步。 沈识因仰起脖颈,攥着他肩头的衣服,难耐地一用力,竟扯开了他的衣领,煞时露出线条流畅的锁骨。 陆呈辞停了停,哑声问了一句:“来?” 来? 沈识因霎时明了他的意思。 浸春潮 第30节 在这里? 她缓缓睁开眼睛,身子僵着不敢动,指尖轻按住他探来的手,连拒绝都显得绵软无力:“我不知被你下了什么蛊……但亲一亲便好,不能再索要更多。” 虽意乱情迷,却仍存着一丝清明,晓得此刻该当克制。 陆呈辞转而吻上她的眉眼,她受痒般轻颤着向后缩去,如受惊的蝶翼般脆弱又勾人。 他揽在她腰间的臂弯又收紧几分,她羞得满面绯红,抬手欲遮他的眼睛。 窗外日影摇曳,恍若海浪轻涌,凉风徐徐拂入。 二人身躯愈加滚烫。 陆呈辞将她抱上桌案,掌心自脖颈一路流连而下,最后托了她一把,让她贴自己更紧一些。 这般实在羞人,沈识因双手撑在案面,仰着雪颈微微轻吟。 炙热的吻自唇瓣渐次落下,陆呈辞辗转磨蹭间,惹得沈识因几乎承受不住。 她迷蒙睁眼,见他鬓角已沁出细汗,显是在极力隐忍。她侧身欲退,虽贪恋他的气息,也知这般太过危险。 结果他捉住她的手,十指缓缓交扣摩挲。这般,更是折磨。 一番磨蹭,他终是忍不住了,抵着她的额缓气:“来吧!” 来……来吧? 他胆子当真太大了! ----------------------- 作者有话说:是谁亲吻已经满足不了了,开始想吃饭了[空碗][空碗] 第28章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沈识因对陆呈辞的性情也算窥见一二。虽未能全然洞悉,但从其行事作风与待人的诚意来看,确是个值得倾心的男子。 只是这人欲念似乎过于炽盛,每回相见总爱贴近纠缠。 起初那些亲吻便已是逾矩,而今竟还想更进一步。虽说二人以前确实有过,可在此等场合终究该当收敛。 即便此刻浑身滚烫、情动难抑,沈识因终是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抬手将他轻轻推开。 光影摇曳间,陆呈辞迷蒙地望着她。那张绯红的容颜,恰似朝霞中最动人的景致。 如今看她,与从前心境已是不同。当年他流落在外,身无分文,满心只求温饱,那时与她的缠绵,或许更多是慰藉漂泊之苦,是渴望抓住一缕微光。 彼时他年轻,未尝过情爱滋味,更不懂何为真心。而今再看她,纵容他的已不单是身体的本能,更是发自肺腑的喜爱与渴求。 所以,被她推开后,他又执拗地握住她的手臂,将人从桌案上抱下来,轻轻抵在墙边继续亲吻。即便不能更进一步,仍贪恋这相拥的温存。 她的唇好似永远亲不够,他吻得越来越温柔,让她渐渐卸下了心防。原本推拒的手缓缓环住他的腰身。 二人身量相差甚远,他俯身吻她时总要微微欠身,而她则需要踮起脚尖仰首迎合,方能承住这个缠绵的深吻。 二人忘情相拥,恍若沐浴在春日暖阳里,连心口都紧 紧相贴,再顾不得其他。 胸臆间盈满柔软馨香,彼此身上传来的灼人热度教人贪恋不已。 他的唇瓣时而轻柔吮吻,时而轻啮慢磨,继而探出舌尖勾缠她的唇齿。每一下触碰都激起心底阵阵酥麻。 这般亲密让两个人的身子愈发燥热。他将她拥得更紧,掌心在她脊背轻轻游移,感受着怀中人微微颤动的温软。 室内旖旎,堪比屋外秋光。 沈识因亦不自觉地环住他的腰身,指尖无意间探入他的衣衫里。甫触到温热的肌肤便慌忙要缩回,却被他捉住手腕,扯开衣领,将那只微凉的手按在胸膛上。 滚烫的肌理触得沈识因指尖微颤,那结实的胸肌之下,搏动的不止是炽热的体温,更是一种直抵灵魂的战栗,教她恍若飘然云端。 她生涩地蜷缩手指,头一回真切感受到男子蓬勃的力量。 陆呈辞的吻自唇瓣辗转至耳垂,复又流连于颈间。那片被吻得酥麻难耐,逼得她仰首轻喘。 他听着怀中人一声声软糯的嘤咛,再难自持,轻轻褪去她肩头衣衫,温热的唇旋即落在那截玉白的肌肤上。 沈识因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吻激得浑身轻颤,宛若春风中摇曳的桃枝。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抽回手,想要平复心绪躲开这般亲密,却再度被他不可反抗地拥入怀中。 慌乱间,她攥紧他的衣领向后退去,而他却仍追着吻她,一阵拉扯,她一个不稳跌坐在了凳子上,后腰不慎撞上椅背,疼得轻哼出声。 陆呈辞闻声顿时止住动作,忙俯身将她拢住。 她坐在凳上抬眼望他,四目相对间,竟忍不住笑了出来,揉着肩头轻嗔:“你使这般大力气干什么,撞得我好疼。” 陆呈辞面颊亦是绯红,急忙扶她坐正,张了张口却未能出声。许是情动太过,嗓音都哑得说不出话来。 沈识因瞧见他唇上颊边都沾着口脂的嫣红痕迹,不由轻笑:“这口脂原来也会掉色呢。” 她说着,伸出一根手指轻点他的唇瓣:“瞧你这嘴唇,倒比花儿还艳。” 指尖触上唇瓣的刹那,陆呈辞深吸一口气,眸中情潮顿时翻涌起来。 她这一下,太撩人了。 他强自平复心绪,嗓音低哑地道:“往后我给你买更好的。” 更好的。 沈识因抿唇轻笑:“任你买多好的,也经不住你这般亲法。” 她说罢羞赧地垂下眼帘。 陆呈辞俯身轻抬她下颌,又在那红肿的唇上亲了一下:“可这滋味确实很甜。” 沈识因轻抚唇瓣呢喃:“我怎么觉得被你亲肿了?” 陆呈辞细看她的唇,果见比平日更显丰润嫣红。他一时语塞,脸颊红得更甚。他虽然行事大胆率性,偏生容易羞赧,这般情态惹得沈识因轻笑。 她越笑,他的脸越红。 他扶着她起身,细心为她整理微乱的衣襟。她亦取过绢帕,轻柔拭去他颊边颈间沾染的口脂。 彼此这般互相打理虽教人面红耳赤,动作却自然得好似新婚燕尔,每个细微处皆流淌着缱绻情意。 方才还如狼似虎,现在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临出门时,陆呈辞忽将桌子上那枚竹蜻蜓纳入袖中。沈识因正待开口,却听他道:“我也学着给你雕一个,这个先带回去参详参详。” 他嘴上说是参详,其实就是不愿她收旁人的东西。沈识因看得明白,也未阻止。 二人整理妥当,推门而出,岂料房门甫开便双双愣在了原地。 秋色中,只见沈识因的祖父沈昌宏正负手立在院中,他身披墨色大氅,面沉如水,目光如利刃般扫过两人,带着刺骨的冷厉。 沈识因心下惶然,暗叫不好,指尖不自觉绞紧了袖口。 陆呈辞率先回过神来,跨出门槛朝沈昌宏深深一揖。沈识因也跟着怯生生地唤了声“祖父”。 沈昌宏的目光转向她,那眼中的厉色与警示吓得她一个激灵,慌忙垂首不敢言语,活似做了亏心事般局促不安。 沈昌宏目光如炬地扫过二人,见陆呈辞唇边犹带胭痕,不由蹙紧眉头,沉声道:“还请世子随老夫走一趟。” 陆呈辞心知跑不掉了,恭敬行礼应了声“是”,临行前回首望了沈识因一眼。沈识因亦是满目忧色地回望着他。 沈昌宏大步前行,陆呈辞默然紧随其后。一路行去,沈昌宏面色铁青,周身散发着骇人的威压,连随行的管家都频频窥视他的神色,心下暗叫不妙,他原以为陆世子会在客房等候太师回府,岂料竟悄入三小姐闺院。 上回定亲宴闹得满城风雨,虽众人尚未参透陆世子当日举动真意,但看他这几回登门总是寻三小姐,分明是存了别样心思。 沈昌宏领着陆呈辞步入书房,并未即刻请他入座,自行走到木案前斟了盏茶,沉沉饮了一口。良久才抬眼看他,指了指一旁的凳子:“世子请坐。且与老夫说说,你与因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昌宏对陆呈辞的往事也略有耳闻。陆呈辞的生母当年奉旨自尽,而后在他十三岁那年,突然人间蒸发,纵使陆亲王踏遍四海也杳无音信。 谁知两年前,他竟毫无征兆地回来了。回府后不久,便逐步接手了亲王府的部分事务,如今在京城也已小有名气。 他也确实出众,无论是相貌才学皆是京中翘楚。只是,无人知晓那六年他究竟流落何方,经历过什么,又藏着多少秘密。 而今他突然频频出现在自家孙儿面前,实在教人忧心。 上回定亲宴上,此人提及两年前旧事,说什么因儿曾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起初他只当是胡言乱语,或是亲王府的什么手段,可当看到因儿的神情反应后,他终是察觉到了不寻常。 他放下茶盏,又补充一句:“望世子如实相告,不得有半分隐瞒。” 陆呈辞心知今日躲不过去了,便恭声回道:“回太师大人,晚辈与识因确于两年前相识。彼时一见倾情,亦立下白首之约。那日在定亲宴上,晚辈所言句句属实。” 沈昌宏虽早有猜测,但是听得这番坦白仍觉心惊。他沉声道:“既如此,你便将两年前之事原原本本说与老夫听。” 陆呈辞不愿将他与沈识因那段缠绵和盘托出,一则是为保护她的清誉,二则见她对旧事讳莫如深,显是心结未解,自己更不该轻易提及。 于是他只道:“回太师,两年前晚辈遭人追杀,逃至一座古寺藏身。恰逢识因途经此地,我便托她下山寻人相救,这才得以脱险。晚辈始终感念她的救命之恩。” 沈昌宏闻言蹙眉:“若只是这般萍水相逢,她怎会轻易许下‘结发长生’这等重诺?你当时可是对她做了什么?” 陆呈辞垂首沉默片刻,方道:“并无所为……只是初见便倾心。她既救我一命,我自然想以终身相报。” 沈昌宏将信将疑,默然沉思良久。他清楚记得两年前沈识因自江南归来后,确实精神萎靡,大病一场后便失了记忆。 当时虽然派人细查过,却无收获。后来为了护她周全只得将此事压下。这两年来她一切如常,唯独对两年前之事毫无印象,家人也从不追问,只盼她平安喜乐便好。 只是,万万没想到此事竟与陆呈辞有所牵连。他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你可有伤害过她?为何归来后大病失忆,精神恍惚,似是受了极大惊吓?” 陆呈辞郑重回道:“太师明鉴,晚辈怎敢。若真有伤害,识因又怎会许下承诺。” 他言辞恳切:“如今我们两情相悦,唯独她与许夙阳的婚约横亘在中间。晚辈深知太师自有筹谋,但万不能因此误了她的终身。” “识因已多次表明不愿嫁与许夙阳,也曾几度与对方商谈退婚,奈何对方始终不肯松口。” 他躬身行礼:“我知道此事牵涉朝堂势力与许家叔父 兵权,太师您顾虑重重,有些事不便出手。但是恳请太师允准晚辈来全权处理。晚辈以性命担保,绝不会伤及识因分毫,更不会连累太师府。” 陆呈辞句句诚恳。 沈昌宏闻言不禁失笑:“世子当真好大的口气。你这些话,教老夫如何轻信?况且这婚事乃圣上亲赐,岂是你说退便能退的?老夫上回便同你说过,因儿年纪尚轻,易被花言巧语所惑,你所看到的情爱,并非是她理智时所呈现出来的。” “世子也应当明白,以你我两家的立场,这般纠缠只会害了她,更会害了你自己。” 陆呈辞心知他仍有顾虑,却也从这番谈话中窥见转机,既然愿与他单独商谈,想必心中已有计量。 他从容回道:“太师应当知晓近来宫中的动向。这些年来皇上表面虽对您敬重有加,实则自您那位得意门生贪腐案发后,圣心早已生变。如今皇上对太师府的忌惮,想必您比晚辈更清楚。” 浸春潮 第31节 “自然,这其中必有人暗中作梗。如今许万昌坐上太保之位,皇上大可借此培植新势力。您年事已高,在圣上眼中已是垂暮老臣,纵想倚重,也知倚重不了几年。” “皇上需要的是能长久维护皇权的新血,故而选中了许万昌。至少他比您年轻得多,尚有数十年可为皇上效力。晚辈说这些并非冒犯,只是在陈述现实。” “眼下沈大人虽任吏部尚书,与许万昌的权势仍相去甚远。若太师府势力衰微,许家必会趁机取代。到时皇上为绝后患,只怕整个太师府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陆呈辞说的这些,沈昌宏并非未曾思量过,只是未料到他竟敢如此直白地剖陈利害。 他眯起眼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年轻人,确实比想象中更为锐利。 陆呈辞又郑重行了一个大礼,道:“太师大人,晚辈愿与您联手共谋大业。望您能助我争夺皇位,我也会倾力护太师府周全。” 争夺皇位? 沈昌宏先是一惊,继而冷笑:“年轻人好大的口气!你父亲觊觎皇位多年可曾得手?陆陵王屡屡挑衅皇室,闹得民不聊生,最后落得什么下场?如今你一个黄口小儿,竟敢在此大放厥词!” 他拂袖起身:“莫以为顶着世子名分,流着皇家血脉便可肆意妄为。且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免得来日惹祸上身。” 这些年来,夺嫡之争的血雨腥风沈昌宏再清楚不过,岂是这般轻飘飘一句“争夺皇位”就能成的? 眼前这个两年前才认祖归宗的世子,说出此话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陆呈辞却从容回道:“太师大人莫急,晚辈自有周全谋划。如今太师府的处境您最清楚,已是山穷水尽,前路唯有万丈深渊。在灾祸降临前,还望您能做出明智抉择。” 他向前一步,语气愈发诚恳:“如今皇上、亲王府与陆陵王三足鼎立,明争暗斗皆为皇位。皇上近来心智消沉,多是陆陵王暗中作祟。但圣上并非昏庸之辈,他正着手更换新鲜血液巩固权势,虽然不敢立时大动干戈,但太师府的危机已迫在眉睫。” “如今皇上对太师尚存几分倚重,正因您还有利用价值。这场联姻于他而言,不过是笼络许万昌的棋子。待价值耗尽,太师府将来如何,便难预料了。” “再说陆陵王,他之所以敢对皇位虎视眈眈,无非是仗着两个儿子。尤其是长子手握边境兵权,在军中耀武扬威。就连安插在宫中的眼线,也让他自以为胜券在握。” “可他忘了,当年夺嫡之战,他虽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终究被皇上智取。而那场战役中,太师您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陆陵王究竟有几分胜算,您应当比谁都清楚。” “再说我们亲王府,府中有我与陆柏铭两子。家父的实力您应当清楚,这些年他一直在等待最佳时机。如今我自外归来,于他而言更是如虎添翼。” 他语气凝重起来:“若三家当真动起手来,必将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而今皇上行事如何,您心知肚明。他已难当明君之任,被取代只是时间问题。” “那么最终便是陆陵王与我们亲王府之争。陆陵王与亲王府表面势力相当,各自隐藏的底牌却无人知晓。但若是陆陵王的长子与次子突然双双失踪,您说,对他而言,会是怎样的打击?” 双双失踪? 沈昌宏原本静他剖析局势,但当听到这句后不禁神色一凛。 小福失踪之事他知晓,猜测或是陆呈辞所为,可陆赫那般精明警觉之人,怎么也会轻易落网? 正自疑惑间,却见陆呈辞又沉声道:“若陆赫与小福皆在晚辈手中,太师以为晚辈可有机会挣得这皇位?” 都在他手中? 沈昌宏满是震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陆呈辞又继续道:“晚辈并不打算助父亲夺嫡。因为在父亲眼中,我尚且不如庶子陆柏铭。如今我母族式微,无依无靠,即便助父亲夺得皇位,太子之位也未必能落在我手中。” “所以,我要亲自参与夺嫡,而非为人作嫁。如今朝中势力分明,恳请太师助我一臂之力。” 沈昌宏满眼复杂,没有做声。 陆呈辞又郑重拱手:“太师府上英才辈出,只是欠缺机遇。若让许万昌取代您的位置,沈氏满门再无出头之日。晚辈以性命起誓,必当护太师府上下周全,更会真心对待识因。” “这般局面太师应当早已料到,只是迟迟不愿面对。但避而不决绝非良策,我们总要为后世子孙谋求出路。” 他见沈昌宏依旧不语,又向前倾身,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晚辈自有能力与魄力扭转乾坤。您不必与家父结盟,也不会招致皇室猜忌,只需暗中与我联手即可。” 沈昌宏神色微动。 陆呈辞又继续道:“或许您觉得晚辈狂妄,但是能擒获陆陵王两个儿子,您应当能看出些晚辈的能力。为表诚信,我可以即可将陆赫交到您手中。只要有了此人,无论是皇上还是陆陵王,都不敢再对您轻易出手。” “晚辈恳请太师与我共谋大业。” 共谋大业。 多么沉重的四个字。 沈昌宏望着他,眼底渐起波澜,许久,终是长叹一声:“世子这番话,着实令老夫震惊。老夫从你身上,确实看到了年轻人难得的魄力与胆识。” 他捻须沉吟:“你说得不错,若想江山永固,确需注入新鲜血液,而非让那些老朽之辈为私欲争权夺势,祸害苍生。皇上的两位皇子老夫都有接触,却都不及你这般胸有丘壑。” 他话锋一转,神色却凝重起来:“然则夺嫡之事难如登天,其中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更恐酿成血流成河之祸。老夫这把年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儿孙与沈氏满门的将来。为官数十载,老夫向来对事不对人,无论谁坐那个位置,只要能造福百姓,老夫必当竭诚辅佐。” 他目光深远地望着窗外:“这些道理,老夫也常教导子孙。为官之道贵在明辨是非,而非一味愚忠。只是此事关乎国本,须得从长计议。” 转而凝视陆呈辞:“你能擒获陆赫,确实令老夫刮目相看。但望你暂敛锋芒,莫要过早暴露实力,以免成为众矢之的。” 陆呈辞闻言顿时心领神会,沈昌宏虽未明言,但字里行间已透出倾向。当今圣上在他心中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值得殚精竭虑辅佐的明君,他亦期盼在诸王争位的乱局中,能有一位真龙天子出世,拯救这苍生黎民。 陆呈辞当即向沈昌宏郑重行礼:“太师所言极是。这天下苍生,正该交由有魄力、有担当的年轻一辈来执掌。能力从来不论年齿出身,只问胸中丘壑。晚辈定当竭尽全力,绝不辜负太师期许。” 他言辞恳切思虑周全,虽令沈昌宏稍感宽慰,但为官数十年的谨慎让他绝不会轻易许诺。他起身淡淡道:“因儿的舅舅明晚会在演武场操练兵马,世子不妨前去观览 ,也好见识见识我朝将士的威风。” 这话中深意陆呈辞心领神会,连忙行礼:“多谢太师大人提点,晚辈定当好生拜会姚将军。” 沈昌宏微微颔首:“世子日理万机,老夫就不留你用饭了。” 他目光不经意掠过陆呈辞衣领处沾染的口脂痕迹,心下暗叹,又补了一句:“在退婚之前,还望世子行事有些分寸,莫要给因儿平添烦扰。” 陆呈辞立即正色道:“太师教诲的是,晚辈自当谨记。” 沈昌宏未再说什么,陆呈辞行礼后出了书房。他本想再去寻找沈识因,但是既得太师警示,也只好离开了太师府。 那厢沈识因独坐院中,不时朝门外张望,心下忐忑不安。虽这些时日祖父未曾苛责,但从老人家平日言行间,还是能觉察出对她与陆呈辞之事的忧虑。今日偏又被撞个正着…… 正思忖间,却见姨母笑盈盈走进院来:“因儿在此发什么呆呢?” 沈识因见姨母到来,忙收回思绪,回道:“姨母,因而正在看书。”说着起身相迎。 姨母走到她跟前,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绣囊:“这是姨母特意为你缝的香囊,里头装着安神的药材。记得你从前在我家时,最爱闻这个香气助眠。这次来京特地备了些,这几日闲来无事,就给府里人都缝了一个。” 沈识因接过香囊轻嗅,顿觉清香扑鼻。她想起从前姨母说过,这香囊中所用的药材极为罕见,在京城遍寻不得。 如今姨母不远千里将它带来,又亲手绣制成囊,实在用心良苦。她心中感动,温声道:“多谢姨母费心,这香气我很喜欢,花样也绣得极好。” 姨母含笑打量着他,柔声道:“你喜欢便好。”说着往院里望了望,又温声问道:“听闻过几日便是宫宴了。往年这时候,各府公子小姐都要进宫赴宴。我在京时也去过几回,如今年纪大了,都是你们这些小辈去了。” 她审视着沈识因的神色:“见你母亲这两日都在张罗此事,想来你们兄妹三人都是要去的。灵儿来京这些时日,京中礼仪也学得差不多了,平日读书习字,倒也算适应。只是这孩子总不出门,让我这做母亲的实在放心不下。” 她说着握了握沈识因的手:“她年岁也不小了,该多见见世面。因儿去宫宴时,可否带上她?” 带江灵进宫? 沈识因闻言微怔,顿时明白姨母此番来意。宫宴乃是皇后亲自主持,所邀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若贸然带江灵前去实在不妥。 她思忖片刻,温声回道:“姨母见谅,非是我不愿带灵妹妹去。只是这参宴名单皆由皇后娘娘亲拟,我岂敢擅自带人?再者我一个小辈也做不得主,不若您去问问我母亲的意思。” 沈识因拒绝,姨母尴尬一笑:“倒是姨母疏忽了,忘了宫中还有这等规矩。待会儿我去寻姐姐商量看看可有他法。” 她说着又细细端详沈识因神色,笑问道:“因儿如今与许家探花处得如何?听下人说已在商议婚期了。我看那探花郎是个出色的人物,你往后嫁过去定会美满的。” 沈识因只是浅浅一笑,并不想说起那人。 姨母又轻叹道:“要我说啊,嫁人终究要寻个两情相悦的。有时候身份地位再高,也未必能换来真心实意。那些高门子弟多半三妻四妾,起初说得情深意重,往后连家门都不愿进了。” 沈识因不解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只温声应道:“姨母说得是,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您看我父亲,这些年来只娶了母亲一人,二人感情始终如一。” “门第身份确实不能维系感情,可这物质基础却是最要紧的。若日子都揭不开锅,再深的情分又能如何?常言道贫贱夫妻百事哀,感情固然重要,可谁又愿意过那穷苦日子呢?” 沈识因这话说得虽委婉,却字字珠玑。姨母岂会听不出其中意思,她自己嫁了个不成器的丈夫,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如今反倒来指点旁人。 姨母面上顿时显出几分窘迫,强笑道:“因儿说得在理。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姨母终究盼着你能嫁得良人,一世美满。”说着眼眶微微发红。 沈识因瞧她这般情状,心下感叹:姨母这些年过得不易,心里憋着委屈,一心想为儿女谋个好前程,却不知该如何行事,才会生出这些小心思。 姨母见气氛愈发尴尬,起身强笑道:“姨母不打扰你看书了,回头让灵儿来陪你说话。我先去寻你母亲瞧瞧可有要帮忙的。在府上叨扰这些时日,实在过意不去,总不能白吃白住的。” 其实姨母本是个明白人,只是被生活磋磨得失了心气,沈识因应道:“姨母且去忙吧。” 沈识因刚送走姨母,便有家仆匆匆来报:“小姐,许探花在街上遭人毒打,浑身是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如今许府已经乱作一团了。” 许夙阳挨打了? 沈识因忙问道:“可知是何人所为?” 家仆低声回道:“是亲王府的陆世子,当街动的手。听说打得极其惨烈,太保大人已将此事上奏圣听了。” 陆呈辞? 沈识因心下一惊,蓦然想起方才见他手上带伤,还说是什么“打人打的”。 她心中不安,急忙朝门外走去,家仆在身后追问:“小姐可是要去许府?可要备车?” 沈识因摇头道:“不去,我去找陆呈辞。他此刻可还在祖父院中?” 家仆:“回三小姐,陆世子已经离府了。” “离府了?”沈识因蓦地止步。 她万万没料到这两人竟会当街动手,还闹得这般厉害。这可不是儿戏,若真闹到御前,两府之间必起纷争。 家仆见他迟疑,又问道:“小姐可要去许府探望许探花?” “不去。”沈识因答得干脆,转身便往二哥院中走去。 —— 陆呈辞出了太师府便径直出城办事,归来时刚踏进府门,便见一位公公领着几名侍卫候在院中。他早知此事终会惊动圣听,却未料到消息传得如此之快。 那公公见他回来,忙上前行礼:“陆世子,听闻您今日在街上重伤许探花。许探花奉旨查案,您非但不配合,反倒出手伤人。皇上特命奴才来请世子入宫一趟。” 陆呈辞瞥他一眼,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而后道:“有劳公公稍候片刻,容我更衣洗漱后再随您入宫。” 公公闻言蹙眉,这都什么时候了,竟还要梳洗打扮?正要开口劝阻,却见陆呈辞已转身往院内走去。 公公捏着兰花指朝他背影虚虚一点,心下暗叹:当真胆大包天,这般狂妄劲儿,与他父亲当年如出一辙。 ----------------------- 作者有话说:来啦!小情侣快快冲破困境成婚![摸头][抱抱] 第29章 此时,太保府内正一片愁云惨雾,阖府上下皆因许夙阳被打之事屏息凝神,不敢高声言语。 太保许万昌坐在儿子榻前连连叹息。许夫人立在一旁拭泪,每看儿子一眼便忍不住哽咽。 浸春潮 第32节 “你说那沈识因究竟有什么好?”许夫人怒声道,“咱们这傻儿子就认准了她,如今被打成这般模样……要我说,那沈识因与陆世子早就不清不楚了,否则定亲宴上怎会闹出那等丑事?害得我们全家颜面尽失。” 她说着又抹了把泪:“这傻孩子到现在还满心满眼都是那人。亲王府虽是皇亲国戚,也不能这般欺辱人!” 转身对许万昌哭诉:“老爷绝不能就此罢休, 今日敢当街行凶,明日怕是要杀人放火了。您瞧瞧,连御赐令牌都不放在眼里,往后可怎么是好?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许夫人满腔怒火倾泻而出,许万昌却始终紧锁眉头沉默不语,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怒意。 他正在权衡此事该如何处置,朝堂局势他再清楚不过,陆呈辞这般举动,不知是亲王府的授意,还是那小子自作主张。 榻上的许夙阳见母亲泪落不止,强撑着坐起身来:“娘亲莫要再哭了……” 他浑身缠满绷带,脸庞肿得不成样子。虽习武强身,却也经不住陆呈辞那般狠手,此刻只觉筋骨欲裂,疼痛难当。 原本他就心烦意乱,听着母亲啜泣更觉烦闷,却仍勉力宽慰道:“儿子无碍,您好生保重身子要紧。” 许夫人走上前坐在榻边,取过软枕仔细垫在他身后。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夙阳,要不……咱们就算了吧?娘给你寻个更好的亲事。以你父亲如今的地位,加上你探花郎的身份,莫说太师府,就是尚公主也配得。何苦受这等委屈?” 许夙阳闻言蹙紧眉头,刚要开口便是一阵急咳。他缓了缓气息,哑声道:“娘,无论如何我都要娶沈识因。凭什么要我放手?我与她相伴十余载,付出多少心血感情,岂是说收就收的?” 他眼底泛起执拗的光:“我许夙阳不怕他陆呈辞,不过是个仗势欺人的世子,除了动手打人、忤逆圣旨还会什么?只要我不退婚,死死抓住沈识因不放,他们终究成不了好事。” 许夙阳越说越激动,连连咳嗽不止,虽强撑着狠话,眼圈却早已通红,泪水也在眼眶中不住打转。 许夫人见他这般情状,更是心疼难忍,她怎会不知,儿子这次是真伤心了。 “儿啊,情意虽重,可万万不能赔上前程。”许夫人轻抚他手背叹道,“与亲王府扯上关系,咱们往后哪还有安生日子?再说眼下这般情形,硬结这门亲事于两家都无益处。” “你父亲本不愿结亲,是怕林苑那边闹出事端,坏了你的名声才勉强应下。即便你现在与沈识因退婚,照样能寻更好的亲事。至于林苑……你若愿意,留她做个偏房也罢,横竖已有身孕,待孩子生下来抱到跟前抚养,往后另娶正室,一样和美。” 说着又劝:“前几日已有好几户人家遣媒人来提亲,你不妨先相看相看。将沈识因的事暂放一放,待寻到合心意的,说不定自个儿就放下了,届时再退婚也不迟。” 在许夫人看来,自家儿子自然是千好万好。她巴不得儿子能娶个家世相当,又温顺听话的女子。 沈识因虽出身尊贵才貌双全,可太过有主见,这样的媳妇过门只怕难以管束。加之如今与亲王府闹出这般风波,皇上心中必生芥蒂,若再坚持这门亲事,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她一介妇人所能虑及的不过这些,但许万昌所思所虑却远不止于此。他早已窥见皇上之所以允准两府联姻的深意。 如今皇上正着手将翰林院大换血,更将他的得意门生安插至吏部要职,明摆着是要对沈家势力进行清洗。 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桩婚事既是皇上的布局,他便绝不能轻举妄动。眼下唯有静观其变,方能在这盘棋局中寻得契机。 许夙阳沉沉叹了口气,勉强平复心绪道:“娘,您不懂我对识因用情有多深……我从十几岁就喜欢她。” 他说着嗓音便哽咽起来。 “或许你们都不明白那是怎样的情愫。自小陪她一起长大,喜她明眸含笑的模样,爱她举手投足间的风致,整颗心都系在她身上。每日睁眼闭眼都是她的身影,长大后更盼着能时时相伴,爱极了她娇嗔的样子,更爱听她一声声唤我夙阳哥哥……” 他眼底泛起泪光:“可不知从何时起,她就变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识因了。但即便她变了,我也绝不会放手。” 当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倾注太多感情时,总会不自觉地将所有付出都赋予特殊意义,并渴望得到回应。若得不到应有的反馈,便会觉得委屈,甚至将过错全数归咎于对方。 在许夙阳看来,这段感情的变故,全然是沈识因的错。 许夫人连声叹息,见儿子这般情状也不忍再多言,只温声道:“儿啊,眼下先好生养伤。你父亲已派人进宫禀明此事,皇上定会给你个公道。那陆呈辞忤逆圣意,绝不会轻饶了他。娘也差人往亲王府去了,总要讨个说法。” 许夙阳捂着剧痛的胸口望向门外,哑声问道:“娘可曾将此事告知识因?” “早已派人传话过去了。”许夫人颔首道。 消息既已传到,沈识因却迟迟没有来看他,他眼底不禁漫起层层忧伤,心里也酸涩难当。 许夫人瞧在眼里,心疼道:“儿啊,经此一事,你该看清些人心了。不必太过忧心,且看亲王府与太师府如何处置吧。” 许夙阳黯然收回目光,缓缓躺回榻上,怔怔望着床帷上摇曳的流苏。眼中泪水无声滑落,此刻令他疼痛的并非身上伤痕,而是心口那道裂痕。 为何直到现在她都不来看他呢? 她一定是知道他的伤是陆呈辞打的,所以才不来。 沈识因啊沈识因。 —— 沈识因寻到二哥院中说明原委,二哥当即匆匆入宫打探消息。虽不愿插手此事,但见妹妹如此忧心,又觉察出她几分心思,只得走这一趟。 沈识因自二哥院中出来,刚回到自己院落,便见母亲已在屋内等候。母亲拉着她坐下,细细端详她面容道:“因儿,娘本不愿过多干涉你的事,知你向来最有分寸。可今日……娘必须与你好好谈一谈。” 沈识因见母亲眉宇间凝着浓重忧色,心中已是明白,轻声应道:“娘请讲,女儿听着。” 母亲姚舒握住她的手长叹一声:“娘早看出来了,因儿如今对许夙阳已无情意,反倒心系陆呈辞。这些时日你二人往来频繁,虽你祖父将定亲宴那日的风波压了下来,但也难免落人口舌。” 她眼底忧色更深:“你与陆呈辞终究不同。这世道对女子从来严苛,男子纵被闲言碎语所扰,照样能三妻四妾。可你呢?即便眼下名誉无碍,若你嫁与许夙阳,中间出了这些许事,日子当真会好过吗?” 她一字一句问道:“你且与娘说实话,是否当真不愿继续这门亲事?是否已做好准备,哪怕面对狂风暴雨,亦绝不回头?” 姚舒问完这话,心里一阵针扎,心疼地凝视着女儿。 沈识因点头应道:“娘,女儿已经想得很明白了,我确实不愿与许夙阳成婚。虽然我知道这门亲事牵涉朝堂,更关乎祖父仕途,但若真有法子退婚,女儿是非常开心的。” “至于与陆呈辞能否修成正果,那就是后话了。眼下我只求解除婚约,所有后果女儿都愿承担,绝无怨悔。” 姚舒心下了然,轻抚她手背道:“娘明白了。方才许府传来消息,说许夙阳被陆呈辞当街殴打,此事已闹到御前。既到这般地步,婚约之事确实必须了断了。” “我与你父亲也正在商议,只是此婚乃是许夙阳叔父求来的,又牵连你舅舅,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娘稍后去你舅舅那儿探探口风。” 这几家牵扯的干系实在错综复杂,远不止一桩婚事这般简单,沈识因也很明白,点头道:“好的娘。” 姚舒又轻拍她的手背道:“此事须得慎重处置。但既然你心意已决,娘自会设法替你周旋退婚。不过眼下咱们也得做足场面功夫,许夙阳既受了伤,许府又特地传话,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免得落人口舌,对你影响不好。。” 她起身道:“你快些收拾,娘这就带你去许府走一遭。” 沈识因虽不情愿,却也明白其中利害,只得应道:“女儿这就去准备。” 她回里屋换上一身素净衣裙,随母亲出了院子,恰见江姨母领着江灵匆匆赶来。 江姨母忧心忡忡道:“方才听 说许探花遭人毒打,如今卧床不起……这事闹得实在骇人。姐姐可要过去瞧瞧?” 姚舒轻叹道:“正要与因儿过去探望。” 江姨母连忙接话:“是该去的。不若我也随你们过去看看?那孩子每回见我都恭敬得很,一口一个姨母叫着,实在招人疼惜。当年在闺中时我与他娘亲最是交好,虽然后来疏于走动,如今孩子遭此横祸,总该去慰问慰问。” 江姨母未出阁时在京城确有几个手帕交,皆是高门贵女。自远嫁后便断了往来,如今重返京城,既得知故人之子出事,于情于理都该前去探望。 姚舒略作思忖便应允了:“也好,那便同去吧。” 她当即吩咐下人备好探病的礼品。一行人收拾妥当后登上马车,往许府而去。 车厢内,沈识因悄悄打量江姨母与江灵,但见二人眼中竟透着几分兴奋,全然不似去探病的模样。 她们的衣着也比平日鲜艳几分,尤其是江灵身上那袭锦缎衣裙,正是前几日她赠的那匹料子所制。 马车很快行至许府门前。门房见是太师府车驾,急忙入内通传。不多时管家便迎了出来,引着众人穿过庭院,直往许夙阳住处行去。 到得房门前,小丫鬟朝内禀报:“夫人,沈夫人和沈小姐来了。” 里头的人闻声转头,却并未立即起身相迎。 姚舒见屋内气氛凝重,率先开口道:“我们来瞧瞧夙阳,不知现在可好些了?” 许夫人这才起身迎至门前,将众人请进屋内。 榻上的许夙阳转首望去,只见沈识因正跟在母亲身后朝榻边走来。四目相对间,他的眼眶倏地红了。 许夫人拭着眼泪道:“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好端端一个孩子,本是奉旨办案,却被人打成这般模样。连御赐令牌都镇不住那猖狂之徒,也不知是存心忤逆圣意,还是……” 她哽咽着瞥了眼沈识因:“还是为着些私情,下这般狠手。” 许夫人显然余怒未消。姚舒没说话,缓步走到榻边细看许夙阳伤势。但见他面上伤痕累累,躺在榻上精神萎靡,眼眶通红,不禁轻叹道:“大夫说需要将养多久?” 许夫人回道:“大夫说至少得休养数月。往后会不会落下病根还难说……我家儿子自幼乖巧懂事,他父亲都舍不得动他一根指头,如今竟叫人打成这样。” 姚舒听她又开始埋怨,温声劝慰:“夫人莫要太过忧心。回头我让人多请几位名医来给夙阳诊治,好生在家静养,定能很快好转的。” 许夫人瞥了眼静立一旁的沈识因,语带深意道:“话虽如此,身上的伤易愈,心里的伤却难平啊。” 这话分明是说给沈识因听的。姚舒听出弦外之音,看了眼榻上的许夙阳,并未接话。 这时江姨母却笑盈盈地接话道:“我瞧着许探花是个大富大贵的面相,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很快康复的。” 许夫人闻言,淡淡瞥了她一眼。其实自她进屋起,许夫人便早已注意到,只是未曾主动开口。 虽说旧年曾是闺中密友,但这些年来往日渐稀疏。当年江姨母执意下嫁一介寒门书生,此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许夫人曾苦心劝阻却无果,自那以后便觉得此人固执己见,不可理喻。 如今身份悬殊,更是不愿与她多有交集,但人既上门,面子总要顾全,只得淡淡应道:“承你吉言,也多谢你与灵儿特地来看望夙阳。” 江灵闻言上前盈盈一礼,甜声道:“许夫人安好。”又转向榻上的许夙阳关切道:“夙阳哥哥定是疼坏了吧?这般俊朗的人儿竟伤成这般,该有多难受呀,瞧着就教人心疼。”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香囊:“这是我亲手绣的,里头装着山上采的药材,不仅可以醒神安脑,还有消炎止痛的功效。夙阳哥哥带在身上,或能稍解不适。” 江灵年方十四,刚及笄不久,生得娇小玲珑,说话又甜糯可人,她这番体贴言辞深得许夫人欢心。 许夫人又瞥了眼呆立床畔的沈识因,心下更觉怅惘,这未婚妻倒不如个外人来得关切。 她含笑对江灵道:“灵儿真是体贴,许伯母瞧着就欢喜,快将香囊给你夙阳哥哥吧。” 江灵应声上前,将香囊轻轻放在许夙阳枕边,甜声道:“夙阳哥哥你伤成这样,当真让人心疼。你一定要好生养伤,等你好了,灵儿还想跟你学习字画呢!我现在练字练得可好了,改日拿给你瞧瞧。” 许夙阳先前见过江灵几面,觉着这小姑娘灵秀可人,颇有几分沈识因年少时的模样。得她如此关心,他接过香囊笑了笑道:“多谢灵妹妹。” 江灵忙笑道:“夙阳哥哥何必客气?咱们往后都是一家人了。” 这句“一家人”让屋内众人神色各异。 许夙阳望向静立一旁的沈识因,四目相对时他眼眶更红了。外人尚知关怀备至,而她至今连句体贴话都没有,怎么能不叫他心寒。 沈识因见他看来,又觉得他伤得确实凄惨,终是轻声道:“你这伤势不轻,应好生将养,少动气。” 少动气…… 许夙阳听到这句,不禁苦笑一声。这话还不如不说。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她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他曾经喜欢的沈识因,还会回到最初的样子吗?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女子声音:“夙阳!”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名身怀六甲的妇人正扶着门框站立。 屋外阳光透过身影落在地上,投出一个陌生的影子。 话音落下,屋内霎时静了下来,齐齐向门外望去。 许夫人看到来人,顿时脸色骤变,就连许夙阳也倏地绷直了脊背。 浸春潮 第33节 门前女子瞥见满屋子的人,也怔在了原地。 姚舒愣了愣,忙问:“这位夫人是……?” 许夫人一时未缓过神,榻上的许夙阳忙回道:“是我一位远房表亲。” 远房表亲? 他话音未落,那孕妇已轻缓步进了屋,温声道:“正是,我是夙阳的表妹,听闻他受伤了,特意来探望探望。” 她说着,目光直直投向沈识因。 沈识因亦抬眼打量,这女子长相灵秀,算不得绝色,却自有一股动人风致。时下挺着硕大孕肚,似是临盆在即。 只是,看她的眼神却带着意味不明的审视。 她与许夙阳自幼相识,对许夙阳身边往来之人再熟悉不过,从未听闻有什么远房表亲,更别说还是个身怀六甲的女子。 这妇人虽衣着华贵,通身气度却不像高门养出来的小姐。 许夫人这才回过神,急忙上前握住那女子的手强笑道:“这是我远房表妹家的孩子,近日进城游玩,听说夙阳受伤特来探望。” 她说着暗暗捏了捏那女子的手。 那女子会意,对着沈夫人盈盈一礼:“小女拜见沈夫人。” 姚舒忙俯身虚扶:“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那女子起身后缓步走到榻边,许夙阳抬眸瞥她一眼便迅速移开视线。她径自坐在床沿,柔声问道:“怎么伤得这般重?实在教人放心不下。” 许夙阳低声道:“无碍,有劳挂心。你怀着身子不便,还是先回去歇着罢。” 那女子却嗔道:“才来看你就要赶人?我这不是担心得紧才来的。” 她说着自然地为许夙阳掖了掖被角。 沈识因静静瞧着,愈发觉得蹊跷,这女子言行举止太过亲昵自然,全然不似寻常亲戚该有的分寸。 那女子忽然起身看向她,笑道:“想必这位就是沈姑娘吧?常听夙阳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姿容不凡。” 沈识因被她直白的目光看得不适,只淡淡应道:“夫人过奖了。” 许夫人忙上前拉住那女子,道:“你快些回去歇着,身子这么重,万一磕碰着可怎么好?” 那女子却笑道:“伯母不必担心,我才刚来,正好陪各位说说话。” 许夫人抓着她的手不自觉用了力,眼底也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凌厉,皮笑肉不笑道:“夙阳现在好多了,不必太过忧心。听话,先回去歇着,这儿有我来照应。” 她说着,给身旁丫鬟递了个眼色。 丫鬟会意,立即上前搀住那女子,道:“夫人,随奴婢来吧。” 那女子自始至终未通 姓名,许夫人与许夙阳也未曾引见。她临去前还深深望了沈识因一眼,甚至又对许夙阳一阵关怀:“夙阳好生将养,一定要好好吃药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她说罢便随丫鬟离开了。 沈识因望着那背影不禁皱眉,却听许夙阳问道:“识因,坐下陪我说会儿话可好?” 沈识因动了动唇未及开口,姚舒就抢先回道:“怕是不得空了。周家今日要来商议婚礼之事,我们得赶紧回去。夙阳好生休养,过些时日我们再来看你。” 许夙阳急急望向沈识因。 沈识因也道:“是了,我得回去帮忙,你好生歇着。” 许夙阳蹙紧眉头,心口泛起酸涩。 她就这么急着走?连句话都不愿意与他多说? 她果真变了。 许夫人也未强留,只道:“既有要事,便不耽搁你们了。” 不料江姨母突然开口:“不若让我与灵儿留下搭把手,也好照顾夙阳。” 姚舒当即蹙眉看她一眼,道:“妹妹随我们回去罢,许公子这儿需要静养,人多了反倒不便。” 江姨母尴尬笑道:“也好,那改日再来探望。” 江灵又跑到榻边甜声道:“夙阳哥哥好生养伤,灵儿改日再来看你。” 许夙阳勉强对江灵笑了笑:“好。” 他说着又望向沈识因,伸手欲拉她衣袖,却被她转身避开,径直向门外走去。 他望着那道决绝的背影,目光渐渐黯淡,终是忍不住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送走几人后,许夫人脸色立马阴沉下来,当即叫来管家历喝道:“不是让你们看严了吗?怎么又让那卖花女跑到了前院里?你们干什么吃的?” 管家连忙躬身回道:“夫人息怒,是属下失职,属下一定好生看管。” 许夫人冷哼一声:“给我看严了,临产前不许她再踏出那院子一步。” “是。” —— 几人出了许府登上马车,姚舒看了眼江姨母,道:“你离京多年,对如今的人情世故难免生疏。往后见外人须得谨慎些,现下的人心思都比从前重得多。” 她这话颇有深意,江姨母听得明白,尴尬地笑了笑:“姐姐教训的是。我只是想帮着分担些……我们全家在府上叨扰这么久,白吃白住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我年纪大了,也不知能做些什么才好。” 姚舒见妹妹这般谦卑模样,心中酸涩难忍,不禁柔声道:“不必你操劳什么,只要安心住着就好。好生教养两个孩子,顾好自己身子最要紧。” 江姨母点头应道:“姐姐说的是。” 沈识因静静听着,脑海里却萦绕着方才那孕妇的身影,许夫人与许夙阳的反应实在蹊跷,那女子看她的眼神更是古怪。 她得查查此人。 几人回府后,沈识因立即去寻了二哥,恰逢二哥刚从宫中回来。二哥神色凝重地道:“陆呈辞已被皇上召入宫中,具体如何处置尚不明朗。” 沈识因闻言心急如焚,二哥宽慰道:“妹妹莫要担忧,想来应当不会有事的。只是此事牵扯颇深,谁都插不上手,尤其是我们沈家人。如今只能看亲王府如何周旋了。” 这一夜沈识因辗转难眠。 翌日一大早,她就遣人去打听消息,却什么也没有打听出来。她试探着去问祖父,祖父却避而不答。 如此过了三四日,她非但未探出陆呈辞的消息,就连亲王府与许府都异常地沉寂。 她渐渐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这日清晨细雨淅沥,她早早起身,便有家仆匆匆来报:“小姐,您让查的那怀孕女子已有眉目。此女名叫林苑,原是个卖花女,常在几家酒楼兜售鲜花,不少人都认得她。” 卖花女?沈识因蹙眉追问:“可曾出嫁?腹中孩儿是谁的?” 家仆回道:“此女是个孤儿,前阵子才从外乡来京,无亲无故独自谋生。并未嫁人,但不久前突然失踪,再无人见过。至于孩子生父……无从知晓。” 沈识因闻言不禁皱起眉头,既如此,那女子为何会出现在许府?许夙阳又为何谎称那女子是远房亲戚? 看那肚子,似乎即将临盆…… 正思忖间,管家匆匆赶来,道:“小姐,许大人来了,正在前厅与太师商议退婚。” 退婚? 他们愿意退婚了?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退婚退婚![撒花] 第30章 一提起商议退婚之事,沈识因激动不已,匆匆赶到祖父院门前,恰好遇见了母亲。 她急忙拉住母亲问道:“娘,许家真的来商议退婚了?” 母亲姚舒也是又惊又喜,握住她的手道:“娘也不太清楚,刚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了。这会儿你父亲已经在里面了,我们且等等看。” 母女二人心中满是疑惑,许家这态度转变得实在太快。先前议亲时那般热络,后来突然冷淡下来,没过几天又急着催婚,甚至求来了圣旨赐婚。 前些日子还咬定不退婚,如今却又主动上门商议退婚。这般反复无常,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沈识因更觉蹊跷,难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会不会跟那个卖花女有关? 这些日,她曾借送补品之名,派小厮去许府打探。小厮回来说没见到那卖花女,也没打听出什么消息。 后来她又让人去街上寻访,那女子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在京城竟找不到半点踪迹。 她心绪纷乱,隐隐觉得许夙阳一定有什么大事瞒着她。那日她问起陆呈辞时,对方讳莫如深的表情此刻想来更加可疑——也许陆呈辞早就知道内情。 她并没有急着将卖花女的事告诉母亲,觉得时机未到,还需仔细查证。若那女子真与许夙阳有牵扯,当日他们古怪的反应便说得通了。 母女二人没有贸然去前堂,先到偏房等候,同时让管家去打探消息。过了许久,管家回报,说太师与老爷仍和许大人在书房密谈,一直未曾出来。 沈识因心中七上八下,不过是商议退婚,何必谈这么久?更奇怪的是,竟不让她这个当事人到场。 母女二人惴惴不安地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前厅几人终于走了出来。 祖父与父亲亲自将许万昌送至院门,管家上前引着许家的马车离去。沈识因与母亲这才迎上前去。 沈识因见到祖父与父亲面色凝重,顿时心头一紧。 方才不是在商议退婚么?为何祖父与父亲都是这般神情?祖父递来个眼色,领着他们进了内室,反手关上门,示意大家坐下。 屋内一片沉寂,空气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沈昌宏凝视着沈识因,沉声开口:“方才许大人确实是来商议退婚,却提了个极其过分的条件,他要我们安排他们许家一个旁系子弟进兵部,顶替你二表哥的职位。你二表哥这两年在兵部屡立战功,好不容易崭露头角,你舅舅正全力栽培他继承衣钵……如今许家竟想凭空夺去。” 他声音愈发沉重:“许万昌还说,当初许夙阳的叔父为求这门亲事,推拒了不少皇家赏赐。如今我们要退婚,他们不能白白吃亏,所以才要在兵部讨个位置。而这个位置还偏偏是你二表哥的,许万昌这个狗东西,意图简直不要太过明显。” 他冷哼一声:“还说什么这是为两家的孩子着想,才忍痛做出这个决定,简直就是放屁。许万昌实在欺人太甚,当年他的父亲给他取名时,我便觉出许家野心勃勃,竟与我同用一个‘昌’字。他父亲还美其名曰说是表示敬重,实则就 是想踩着沈家往上爬。” “如今翰林院与吏部皆已安插了他们的人手,若再拱手让出兵部要职,我们沈家与姚家……怕是真要走到尽头了。” 沈识因听闻这话,只觉心口发凉,果然许家没安好心。她急切问道:“祖父,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沈昌宏沉重地摇头:“皇上与许家显然已联手对付我们。先前陆呈辞曾提醒过我,我还在犹豫……如今看许万昌这般行事,恐怕事态比想象中更严重。” “许夙阳的叔父早有取代你舅舅之心,若再得到兵部要职,那你舅舅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浸春潮 第34节 沈昌宏说到此处,面容愈发沉郁。他为官数十载,为国尽忠辅佐君王,兢兢业业至今,到头来竟遭皇上与许家如此背弃,甚至要赶尽杀绝,实在令人心寒。 可他深知帝王心术从来冷酷,莫指望哪个皇帝会真心相待。他们要的不过是臣子的忠诚与效用,一旦失去价值,便会毫不留情地舍弃。 或许皇上先前还觉得许万昌与沈家同气连枝,未敢直接放权。但经此种种,足以证明许万昌已准备展翅高飞,而皇上也认为此刻正是许家取代沈家的最佳时机。 如今这桩婚事于皇上、于许家都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将沈家在朝中的所有势力连根拔起。 沈识因听罢这番话,心下更是郁结。当年皇上登基时,外祖父披肝沥胆助他打下数场胜仗,最终更在夺嫡之战中殒命。舅舅这些年来为国尽忠,如今却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皇上这般行径,与昏君何异? 她沉吟片刻,郑重道:“祖父,有件事孙儿需向您禀明。前些时日陆呈辞曾坦言,他有意争夺皇位,不愿终生依附亲王府。他在外流落数年,回京后目睹种种变故,确有这番魄力。” “虽知此事难如登天,但若祖父此刻愿助他一臂之力,或许真能扶持出一位明君。孙儿虽不通朝政,却也看得出陆呈辞是个有担当的人。” “我们沈家不如趁尚有余力时,全力辅佐陆呈辞。这虽是险路,但闯出去尚有一线生机。若困守于此……唯有死路一条。” 沈识因大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父亲沈智听闻这话,不禁蹙眉道:“因儿,你对他究竟了解多少,就如此相信他?你们相识不过短短时日,即便两年前有过交集,这两年来也并无往来,又怎知他的品性为人?又怎知他不是年少气盛,口出狂言。” 沈智这番担忧不无道理,官场中人岂可轻信,何况陆呈辞还是亲王府的人。 沈识因回道:“父亲说的是,女儿确实没有实证。但凭直觉,他绝非寻常纨绔。如今我们家已到这般境地,连许家都要踩着我们往上爬,甚至打起兵部的主意……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她满眼忧愁:“女儿虽想退婚,却不愿连累舅舅一家。可眼下已是骑虎难下,总要寻条生路才是。” 姚舒坐在一旁连连叹息,她万万没想到女儿竟被逼到这般境地,全然没有自主选择的余地。 当年她虽也是联姻,但至少选对了良人。可看许家如今这般作态,即便女儿嫁过去,许夙阳也绝不会好生相待。 她忧心忡忡地开口:“此事确实牵涉我兄长。不如让我先去兄长那儿走一遭,探探兵部如今的形势,看看可还有转圜之法。” 沈昌宏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眼下我们每走一步都至关紧要。皇上必定会再施压,阖府上下都需打起精神。无论最终作何决断,表面上切不可显露分毫,免得授人以柄。许家那边,暂且先稳住局面,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容些时日再作打算。” 房中气氛愈发凝重,几人皆默然颔首,一时也无他法。 沈识因随父母出了祖父院落,忍不住问道:“父亲可知陆呈辞被召入宫后究竟如何?这许多日过去竟杳无音信,即便皇上要惩处,总该有些风声。依许夙阳的性格,也绝不会就此作罢,怎么没有一点动静?” 沈智沉吟片刻道:“此事怕是皇上或亲王府有意压下。许家至今未去亲王府讨要说法,想必另有所图。毕竟陆亲王权势滔天,他们羽翼未丰前,也不敢贸然硬碰。” 沈识因忧心忡忡道:“可总不能让人这般无缘无故消失,总该有个下落。亲王府我们连大门都进不去,半点消息也探听不到。皇上那边更不必说。二哥去了好几趟都无功而返,真不知他现今如何了。” 沈智见女儿这般焦虑,轻叹道:“你莫急,为父这就进宫打探。虽说我不喜陆亲王为人,但他这个儿子倒确有几分不同。只盼莫要像他父亲那般,只为野心争夺皇位……” 他顿了顿:“而设的局。” 为官数十载,沈智深谙官场险恶。他最怕的,便是女儿被卷入这场权势博弈,成了他人棋局中的棋子。 沈识因宽慰道:“父亲放心,女儿自有分寸。” 沈智颔首:“那便好。我与你母亲现在就去你舅舅家一趟,你且在家好好等着。” “好的父亲。” 沈识因送走父母后,未回自己院落,而是去了姐姐沈书媛那里。姐姐一看到她便知来意,这几日她日日都来,总央姐姐去向周晔打听陆呈辞的下落。 只是周晔也不在家,听周家人说是有要事外出,约莫过些时日才能回来,但是不会耽误婚期。至于具体何事,周家也没有说明。 沈书媛瞧着妹妹忧愁的模样,心中叹息,轻握她的手道:“因儿,姐姐知道你心中焦虑。但陆世子毕竟是亲王府嫡子,任谁也不敢轻易动他。有他父亲护着,定会平安无事的。今早我已经遣人去寻过周晔了,周晔还没有回来。” 沈识因又未打探出消息,失魂落魄地从姐姐院中出来,恰与江絮迎面撞上。 江絮见她面色苍白,满眼疼惜道:“怎的这般憔悴?” 沈识因没有回答,而是问道:“絮哥哥找我有事?” 江絮瞧着她憔悴的小脸,温声回道:“没事,就是过来瞧瞧你。方才听下人们议论,似是许家来人商议退婚……不知现下如何了?” 沈识因没料到消息传得这般快,连江絮都知道了,还特地赶来关切。 她不愿多提此事,只道:“我也不甚清楚,他们正与祖父商议着,具体情形未知。” 她说着便往自己院落走去。 江絮跟在她身后:“近来我也觉察妹妹对许探花确已无意。若当真不喜欢,何必勉强自己?纵是嫁得高门显贵又如何,终究不如两情相悦来得美满。” 他声音愈发柔和:“若寻不到心意相通之人,也该择个知冷知热的。女子出嫁便如第二次投胎,嫁得良人一生顺遂,若是所托非人,就会毁了一生。” 他说完,沉沉叹气。 沈识因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些,听后心情更加郁闷了。 富贵人家无力左右婚事,贫寒子弟又不甘为情爱所困。这人活着究竟有何意义? 她继续往前走着,江絮仍在身后说道:“妹妹不必过于忧心,世间困局总有破解之法。只要不向命运低头,终有拨云见日之时。” 他这话既是劝慰她,亦是自勉。 沈识因明白,为改变命运,这个寄居太师府的寒门学子日夜苦读,但凡有学习之机便潜心钻研,一心要挣脱贫苦的桎梏。 这便是人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幸福,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烦恼和苦难。 到了院门前,沈识因实在无心多言,轻声道:“絮哥哥我还要看书,就不请你进去坐了。” 江絮看出她心绪不宁,也不强求,只道:“那好,我改日再来,妹妹你且宽心些。” 江絮依旧如从前那般温和,看她的眼神也带着疼惜。 沈识因颔首进了院子,独自坐在庭中望着满地落英出神。 直至日影西斜,父母才从外祖父家归来。母亲一进府便直奔而来,神色凝重道:“你舅 舅说近日并未察觉许夙阳的叔父许宽有何异动。他确实曾举荐一人入兵部,但你舅舅当时并未应允。” 母亲轻叹一声:“如今许宽得皇上重用,在兵部势力日渐坐大,颇有取代你舅舅之势。你舅舅也在忧虑,所以,你舅舅的意思是,为了护住兵部权势,他不会随意答应许万昌的无理要求,除非皇上下旨。” 意思就是舅舅不答应许万昌往兵部塞人。 站在舅舅的立场,确实不该为了一桩婚事就在兵部安插许家的人手,来取代二表哥。 沈识因心中郁郁,如此看来,退婚之事愈发棘手了。 许家分明是在故意刁难他们。 为今之计,只能拖一天是一天了。 母亲知道她难过,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转眼多日过去,沈识因依旧未寻到陆呈辞。纵使父亲与兄长多方打探,也寻不到半点消息。 这段时间里,祖父在朝堂上举步维艰,接连遭官员弹劾,皇上却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翰林院无故空降官员顶替了二哥的实权职务,吏部也突然冒出几个皇上特派的新面孔。 如今整个沈府仿佛置身水火,每况愈下。 时下已是初冬时节,枝头残叶落尽,枯槁的枝桠在寒风中更显萧瑟,恰似太师府如今的境况。 这日,二哥沈意林从宫中匆匆归来,直奔沈识因院落,激动道:“妹妹,有陆呈辞的消息了!” 沈识因闻言倏然起身:“他在何处?可还安好?” 二哥急声道:“今晨急报传来,陆陵王在禹州叛乱,已被陆呈辞率军镇压。时下陆陵王残部已被驱逐至边疆,此战伤亡惨重,叛军短期内再难进犯中原。陆呈辞眼下正在清扫战场,不日便将班师回朝。” 沈识因闻言惊诧不已:“他怎么会突然去征战?先前不是被皇上召入宫中了吗?” 二哥回道:“据我打探,那日他被带入宫后先囚禁了两三日。后来陆亲王亲自入宫保释,恰逢陆陵王因儿子陆赫失踪怒不可遏,开始在禹州起兵直逼京城。” 沈识因听得心头发紧:“既是陆陵王造反,皇上为何不派兵镇压?这么长时间,兵部总该有所动静才是,怎么也没有听舅舅提及?” 二哥叹息道:“这正是皇上的用意。起初,皇上已调集军队准备应战,忽闻陆呈辞抢先出兵,便故意按兵不动。一为试探这是否是亲王府与陆陵王设下的圈套,二则想坐收渔翁之利。这些年来亲王始终隐而不发,皇上一直摸不清他究竟藏着多少实力。” 沈识因闻言心下一沉:“所以皇上故意按兵不动,就是要借机试探亲王府的虚实?甚至还暗中调兵埋伏?” 二哥颔首道:“正是。皇上连兵部都未动用,特意从外城调遣军队暗中布防。你舅舅对此事毫不知情。经此一事可以看出,皇上已经开始防备所有与沈家有关的人。” “想必陆呈辞早已料到这般局面,在与陆陵王交战时并未赶尽杀绝,只将叛军逼至边疆,他这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此次虽未彻底铲除叛军,但此战确实重创了陆陵王的势力。陆呈辞这番手段,当真令人心惊又佩服。” 沈识因听得激动不已。 二哥又道:“更教人惊叹的是,陆呈辞在击退陆陵王后,竟特意绕道至边陲一座难攻不落的城池。此城匪患猖獗,盗寇盘踞,朝廷耗费十数年心力亦未能收复。谁知他甫一抵达,不过短短几日,便以雷霆之势横扫贼窝,斩其首领,一举夺回失地。” “我料想陆呈辞此战必是筹谋已久,否则怎能如此迅捷地夺下城池,甚至将朝廷十余年的边陲之患连根拔除。如今他立下这等不世之功,只怕朝中格局将要生变。” 沈识因心口一热,眼底泛起湿意。不过短短数日,他竟在沙场上创下如此传奇。她还以为他遭遇不测,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仍蹙眉道:“可皇上素来忌惮亲王府,岂会坐视他们势力坐大?” 二哥回道:“陆亲王何等老谋深算?战报刚至京城,他便即刻率领文武百官入宫请功。这般收复河山的实绩,天下人皆看在眼里。纵使皇上心有芥蒂,明面上也不得不赏。更何况陆亲王早已将捷报传遍京城,此刻已是万民皆知,皇上连退避的余地都没有。” 沈识因心下稍安,却又另一重忧虑蔓上心头——不知陆呈辞如今可安好?那般惨烈的战事,他可曾受伤? 沈识因自得知消息后,便日日盼着陆呈辞回来。 这日天色沉黯,彤云如玄青锦帛低垂九霄。倏尔朔风卷地,竟催下今冬首场雪来。 初时碎霰簌簌,似玉屑碾冰洒落金瓯;俄而鹅毛翩跹,若瑶宫仙娥振袖散琼芳。 院中,沈识因正与母亲在院中为喜帖装匣,再过三五日便是姐姐沈书媛出阁之期,太师府早已张灯结彩,处处透着喜庆。 不一会儿许夙阳便来了。养了近一月,他的身子爽利不少,人也精神了些。自伤病好转后,他便常往太师府跑,时而与沈识因争执怄气,时而又软语相哄。 沈识因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既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过分激怒,只这般拖着婚期。 因着姐姐出嫁,她亲自裁了红纸喜字,要贴在家中添些喜气。 好友云堂与其表哥也来帮忙,时下院里院外尽是欢声笑语。 沈识因踮脚往树上贴金箔剪的囍字,许夙阳在身后为她撑着伞,待院内贴完,她便出门去布置巷口处那棵老树。 她站在巷口,望着悠长巷陌,心中百感交集,不久前她还与陆呈辞在此并肩而行,时下整个巷子里只余那茫茫白雪了。 她拿了囍字先往墙壁上贴,许夙阳亦步亦趋跟着她,关心道:“识因,让我来贴吧,你都忙活半晌了。” 沈识因只摇头,他又道:“那我托着你的胳膊,省些力气。” 他说着便要扶她,却被她侧身避开了。 雪势渐沉,漫天琼花簌簌而落。 沈识因正抬手将一盏红灯笼系上枝头,忽闻身后有人轻唤:“沈识因。” 那声音穿过密雪,清泠如碎玉,惊破一地寂然。 她身形蓦地顿住,指尖微颤,缓缓回身望去,只见陆呈辞一袭白衣执伞而立,纷扬雪幕间,他身影如孤松覆雪,似寒玉生烟。 四目相对时,她眼底倏地泛起潮红。 陆呈辞。 浸春潮 第35节 他终于回来了。 喉间哽咽千言,最终只凝作一声轻唤:“陆呈辞。” 他应声颔首,踏雪而来,履下碎琼声细不可闻。 一旁怔立的许夙阳猛然惊醒,当即侧身将沈识因护在身后。这些时日边疆大捷的消息如芒在背,他夜夜辗转,只怕陆呈辞回来再找沈识因。结果,他还是来了。 雪落无声,陆呈辞停在二人面前,眸光淡淡掠过许夙阳。 许夙阳将沈识因护得更紧,冷声道:“陆呈辞,沈识因是我的未婚妻,你休要再来纠缠她。” 他声线里带着些慌乱,旧伤未愈的身形在风雪中显得单薄。 陆呈辞冷眼睨他,动了下唇角,沉声道:“许夙阳,滚远一点。从今日起,她就不再是你的未婚妻了。” 他说罢,抓起沈识因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跟前。 -----------------------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来晚了啦! 崛起崛起![撒花][撒花] 第31章 多日前,陆呈辞被皇上软禁于宫中。直至三日后,方由父亲陆亲王亲自出面,将他保释出来。 这三天里,皇上一次也未曾召见他。圣心如明镜,终究顾念着他世子的身份——纵使许夙阳手持御赐令牌,也知不该当街对亲王世子擅动干戈。 皇上命许夙阳持令牌收回他手中的案务,不过是想借此敲打亲王府,试探陆亲王的反应,也顺带看一看许家一派的态度 。 只是他刚回到府中,便得知局势有变——陆陵王已在禹州发起进攻。 许夙阳这一插手,将他原先布下的计划全盘打乱,诸多事宜悬而未决,甚至连母亲的忌日都未能赶上。所幸父亲出手及时,将他从宫中保出,尚有余地挽回危局。 他未敢耽搁,当即率领周晔等人快马加鞭赶往禹州。到了禹州立即召集人马突袭陆陵王。 此一战,他并无十足把握,却不得不为。若能借此削弱陆陵王势力,便可为后续边城地区的征战铺平道路。 如今朝中局势微妙,他一个刚认祖归宗的世子,无势无人,若要单打独斗,简直难如登天。唯有行险招、立奇功,方能震慑朝野,引人追随。 此番行动皆是他自作主张,未曾禀报父亲。他暗中调兵遣将,甚至动用了父亲昔日授予他的部分兵权。 以少敌多,无疑是一场豪赌。胜了,前路便是通天坦途;败了,便是万劫不复。 可他什么也不怕。在外飘零六年,哪一日不是刀尖舔血、生死难料?他早已习惯了与危险共眠。如今这点风险,反倒激出他骨子里的悍勇。 这一战惨烈至极,麾下将士折损大半,他自己亦是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可既然刀已出鞘,便没有回头之路。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活下来的,究竟会是哪一方? 他咬紧牙关,硬生生苦撑了十余日,终是以智谋险胜。 战事方歇,他浑身是伤,一条胳膊自手指肿至肩头,动弹不得。厮杀之时,他只能以牙咬紧剑柄,单臂死战,血染征衣。 击败陆陵王后,他并未急于回京,而是转道边城。半年来,他早已在此暗中布局,从山匪流寇到城内首领,一步步渗透瓦解,直至将这边城化作一座空壳。如今率军而来,不过数日,便已全城收复。 收复边城后,他本欲即刻返京,奈何伤势沉重。行至半途,不得不停下寻医诊治。他不愿让那人见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原想着抵京后休养三两日便可,可这一身伤,却远比想象中更重。 大夫与麾下将士皆劝他安心养伤,硬是让他卧床休养了五六日,才允他启程回京。 抵京之后,他只歇了半日,便沐浴更衣,换上一身整洁衣袍,迫不及待来到了太师府。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满目皑皑,澄净皎洁。若在从前,他是极厌恶下雪的。流落在外那六年,每逢寒冬飘雪,他便饥寒交迫、无处容身,冻疮遍体,只能蜷缩于檐下草堆中瑟瑟发抖。六个漫长冬季,皆是苦熬而过。 可如今再见雪落,他却不那么憎厌了。因为如今他有暖衣可穿,有想见之人可期。 京城的雪景清雅如画,再不是记忆中那般凄楚狼狈。 雪大片大片地飘着,透过雪幕望着眼前人儿,她又清减了许多,身披一件毛茸茸的氅衣,整个人裹在其中,宛如一颗莹润香甜的糖,看得他心头也跟着软软的。 只是她身旁那道身影,却令他厌烦。许夙阳,此人依旧阴魂不散,他早欲除之而后快,奈何大局未定,尚不能打草惊蛇。 他原以为上回一顿教训能叫他收敛,谁知他非但不知退却,反倒变本加厉,仍纠缠沈识因不放,一家人还将手伸向了兵部。 时下他征战归来,战功赫赫,兵部之中自然有他一席之地。原本许家处心积虑谋取的位置,如今不仅落入他手,更比从前高了一等。 然而他行事却与许家截然不同,并未将沈识因的二表哥排挤在外。掌权之后,他反将沈家一系的兵权逐一稳固,既保全姚家,亦为日后铺路。 此刻眼见许夙阳仍纠缠在沈识因身旁,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算算时日,那卖花女应当已经生产了吧?都是当爹的人了,竟还有脸在此纠缠不清,当真不知廉耻。 他将沈识因拉至身前,谁知许夙阳竟猛地攥住她的衣袖,要将她拽回去,口中厉声道:“你们两个早已暗中苟合,如今竟敢明目张胆!沈识因,我与你相识多年,待你一片真心,爱你至深,你便是这样回报于我?你可知我……” 话未说完,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陆呈辞已一脚狠狠踹在他肚腹上。许夙阳猝不及防,踉跄着连退数步。 脚下积雪湿滑,他一个不稳,重重跌坐在地。 他吃痛地捂住腹部,蹙紧眉头死死盯着眼前二人,目光怨毒而不甘。 沈识因冷眼瞧着,只觉他咎由自取。这段时日以来,她虽未在明面上与他过多冲突,暗地里却早已查清他做的那些龌龊之事。 他府中那名怀孕的女子,根本不是什么远房表亲,而是与他有私的卖花女。 据酒楼掌柜所言,许夙阳当初与那女子有了肌肤之亲,事后对方曾闹上许府,却被许家强行将消息压下。那女子,也就此不知所踪。 虽说此事或许是有人故意给他设局,可他既已知晓真相,却仍对她纠缠不休,口口声声以爱为名,逼她成婚,实在令人厌憎。 上次见那女子时,她已有十月身孕,腹部高隆,临盆在即。如今这么久过去,想必早已生产。 这几日许夙阳每次前来,她总能在他衣襟间瞥见女子长发,甚至隐隐嗅到一丝奶腥气。每每如此,她便心生烦躁,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她并不急于揭穿,并非不敢,而是眼下局势未明。她想将此事化作一枚筹码,一枚或能护得太师府周全、亦能助自己破局的筹码。 所以她再烦再恼,再觉得恶心,也只能强自忍耐。只待时机成熟,她定要亲手撕开许夙阳这张虚伪面皮,叫所有人都看清他是怎样一个道貌岸然之徒。 即便他曾真心爱过,即便与那女子的一段纠缠是身不由己,即便至今仍口口声声说心里有她,这都不是他一边与外室生儿育女、一边又对她苦苦相逼的理由。 他把她沈识因当做什么了? 陆呈辞方才那一脚,她都觉得踹轻了。 沈识因冷眼瞥向跌坐在雪地中的许夙阳,目光如凝寒霜,一句辩解都不屑予他。 积雪冰寒彻骨,许夙阳瘫坐其间,望着并肩而立的两人,只觉悲愤欲狂。他堂堂探花郎,何曾想过会落得如此狼狈境地? 他死死盯着沈识因,眼眶渐渐红了,嘶声道:“沈识因,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 沈识因实在不明白,事到如今,他为何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他眼眶泛红,神情悲恸,倒像是真对她情深似海、难以割舍一般。 既与别人连孩子都有了,又为何还能口口声声说深爱着她?这般矛盾难测,令她不由心生寒意。 雪越下越大,漫天飞白。陆呈辞握紧她的手,掌心温热有力。他微微收紧手指,牵着她转身走向一旁的巷子,再不留一眼予那雪地中狼狈不堪的人。 天地间唯余茫茫雪色,许夙阳独自跌坐于冰冷之中,发间衣上沾满残雪,方才为那人儿撑的伞也孤零零落在一边,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可他,又怎会甘心? 巷中积雪已深,雪片纷纷扬扬落下,静谧之中,美得如同幻境。 陆呈辞一路紧握着沈识因的手,两人默然前行。许是分别太久,又或是心绪翻涌得太急,一时之间,竟谁也没有开口。 雪落无声,长巷静谧,只余彼此交握的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 良久,沈识因才轻声问道:“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她问的是他宣称她不再是许夙阳未婚妻的那句话。 为等这样一个结果,她已等了太久,全家用尽办法却始终无果,甚至有一段时日,她几乎快要向命运低头。 陆呈辞闻声转头望去,见她眉尖若蹙,眸光轻颤,长睫之上犹沾细雪,神情中交织着忐忑与期盼。 他温声应道:“对。想来皇上的口谕此刻已传至许府,稍后太师府应当也会有人前来宣旨。” 沈识因停下脚步,有些不可置信:“当真?我与许夙阳的婚约,当真解除了?这究竟是如何办到的?皇 上为何会突然改变心意?” 陆呈辞为她拢了拢身上的氅衣,又将伞倾向她那一侧,雪花无声落在他肩头。 他回道:“是我向皇上请旨,陈明你的处境与不愿。你的祖父亦趁机进言,坦言你与许夙阳并无情意。虽说是儿女私事,本不该劳烦圣听,但皇上仁明,亦不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强逼你接受一桩无情之姻。” 沈识因好奇问道:“你向皇上请旨?你是如何说的?皇上又怎么会答应你?” 陆呈辞回道:“我此番征战立功,推却了所有赏赐,唯求陛下下一道旨意,解除你与许夙阳的婚约。” 沈识因听罢,心中蓦地一酸,眼眶顿时红了。她怔怔望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桩婚事如同枷锁,困她太久太久,如今终于得解,她的人生、她的将来,终见微光。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微哽:“谢谢你!也多谢祖父,一直为我周旋。” 言至此处,她语声中带了几分凄楚:“这段时日,我只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没有魂魄的物件,任人摆布,可以被随意赐婚,亦能被拿去兑换权势。而我身为女子,竟连半分自主的余地都没有。” 她说到这里,不由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是啊,在这世间,女子终究有太多身不由己。就连一桩婚事,她都无力左右。 也正是这般处境让她看清,在权势面前,人命与幸福何其轻贱。如今沈家岌岌可危,她必须助家人渡过这场风波。 陆呈辞见她眼尾泛红,心中怜惜,抬手轻轻拂去她发间的落雪,继而以温热的掌心捧起她的脸,温声道:“如今你既已恢复自由之身,不必再如从前那般谨小慎微。从今往后,你的人生、你的姻缘,皆可由你自己抉择。” “我本可以向皇上请旨,将你赐婚于我,可若如此,我与那许夙阳又有何异?我不愿以此束缚你。我仍如当初所言,若你愿意,我便风风光光迎你为妻。” 这些话,如千斤重落在沈识因心里。 她缓缓抬眸望向他,眼中渐渐盈满水光,泪珠悬于长睫之上摇摇欲坠。她鼻尖微酸,心头百感交集,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委屈,终究没能忍住,泪水悄然滑落。 陆呈辞见她落泪,一时有些无措,这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情状。他连忙抬手,以指腹轻柔地为她拭去泪痕,声音里带了几分慌乱:“怎么了?可是我方才说错了话?” 沈识因摇了摇头,破涕为笑道:“没有,我今日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她眼波盈盈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一为终于得回自由,二为终于见到你平安归来。” 这一句“终于见到你平安归来”,道尽了她这段时日的牵挂与忧心。 陆呈辞心头一软,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心里也酸酸的。 她又道:“你的事,二哥都同我说了。陆呈辞,你很厉害,我很佩服你。那日你对我说的话,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 这是陆呈辞长大以来,头一回有人这般肯定他、认可他。 他五岁便失了娘亲,从五岁到十三岁那八年,在亲王府中过得并不容易。没有娘亲在身边循循善诱,没有那些鼓励的话语和肯定的目光,父亲常年在外,无人教他何为温情,他从未体会过家的暖意。那八年,他活得懵懂而孤寂。 后来流落在外的六年,他全凭一口气、一个念想撑着——他要活着回来,再见父亲一面。 浸春潮 第36节 他曾经以为,父亲在他失踪后定会痛彻心扉,会发疯似的寻遍天下每一个角落来找他。 可等他真正归来后才知,父亲只寻了他一两年。 在之后的四五年里,父亲再也没有寻过他,反倒将所有的疼爱都倾注给了庶子陆柏铭。从前他与母亲在世之时,也从未得到过如侧妃与庶子那般毫不掩饰的偏宠与呵护。 他从来不知道家的模样,不知温暖何物,更未曾体会过被人真心认可的感觉。 而如今,他终于知晓了。 第一个让他尝到这般滋味的人,是沈识因。 他承认,最初对她念念不忘,或许是因为寺中那段纠缠。可如今他心中所确定的,早已不止是身体上的靠近,更是心灵深处的触动。 他心潮翻涌,情绪万千,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却不知该如何诉说才最妥帖。 最终,他只是捧起她的脸,低低唤了一声:“沈识因。” 而后俯身,轻轻吻上她的唇。 她的唇瓣微凉,唇角沾着一片莹白的雪花。他温柔地吻去那抹冰凉,继而深切感受着她唇间的柔软。 沈识因被他突然吻住,整个人顿时僵住了。虽不是头一回与他亲近,可在这雪巷之中,他这般突如其来,仍叫她心慌意乱。 她下意识抬手想推他,却恰好抓在他左臂上,只听他闷哼一声,骤然退开身子。 沈识因闻声慌忙松手,急急问道:“怎么了?” 陆呈辞倒抽一口凉气,捂住左臂苦笑:“这胳膊还没好全,一碰就疼。” 她这才恍然,轻拍额头自责道:“都怪我!我怎就忘了你战场上受过伤?竟还莽撞抓你手臂……原该请你进府喝茶细说的,实在对不住。” 她语无伦次,连声追问:“伤得重不重?还疼得厉害么?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可好?” 陆呈辞见她急得这般模样,不由低笑出声,温声安抚:“看你紧张的,无妨,死不了人。” 沈识因执意道:“不行,我得亲眼看看伤势。” 她说着便伸手要去解他胸前的衣襟。指尖刚触到衣衫,却蓦地顿住,他们终究男女有别,更何况这冰天雪地,他衣着单薄,若贸然褪衣受了寒,岂不更糟? 她慌忙将手缩回,耳根微微发热。陆呈辞见她忽然脸红局促,不由低笑,反倒握住她冰凉的手,轻轻纳入自己怀中:“手这样冷,还只顾着我?我先替你暖一暖。” 暖一暖。 她急得摇头:“还暖什么呀!你快随我回府,我即刻请府医来为你诊治。屋里生了暖炉,比外头暖和多了,绝不能在这儿冻着!” 陆呈辞凝视她为自己焦急的模样,心底软成一片。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有人为他紧张成这般。 他忍着手臂疼痛,再度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嗓音温沉:“今日……我能否讨个赏?” 沈识因没料到他伤成这样竟还不忘亲近,顿时连脖颈都染上一层绯色,羞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他低声道:“近来实在辛苦,身上带伤,心神俱疲,只想好生放松歇息。你今日陪我一天,可好?” 他话音甫落,沈识因已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他见她答得这般爽快,不由展颜一笑。他笑起来眉眼舒展,风姿清朗,看得沈识因一时愣住。 他轻声问她:“要不要先回府里同家人说一声?” 沈识因却急忙摇头:“不必,我这就随你去。若回去说了,只怕出不来了。” 这段时日以来,她也日日紧绷着神经,也很疲惫。从前她总是恪守规矩、处处听话,可那样的人生并未换来多少如意,甚至连姻缘都由不得自己。而今,她也想任性这一回,也想循着自己的心意活一次。 陆呈辞听罢又笑了笑,温声道:“前面有马车。”说着朝她靠近些许,伸手搭上她的肩,低低哼了一声:“实在疼得厉害,你搀着我些。” 沈识因忙扶住他:“要不要先寻个大夫瞧瞧?” 陆呈辞却低笑摇头:“不必特意找大夫,待会儿,我想让你替我看。” 他言语间藏着眷恋,贪恋她此刻的关切,贪恋她为他蹙眉担忧的模样。 她应道:“好。虽我不通医理,但敷药包扎还是熟练的。往后我来做你的大夫,可 好?” 他眼底笑意更深,趁势追问:“那在我伤好之前,你可愿日日来看我,为我换药?” “自然愿意。”她答得没有半分犹豫。 两人相携缓缓前行,雪花簌簌落下,冬日虽寒,彼此依偎处却暖意丛生。 长巷积雪深厚,留下两行并排的脚印,深深浅浅,宛若一幅素净却温柔的画。 到了巷口,二人上了马车,车帘垂下,隔开外面纷飞的雪。 马车缓缓前行,车内光线昏朦,唯闻辘辘轮声与彼此清浅的呼吸。 陆呈辞仍牵着沈识因的手,拢在掌心细细暖着,哪怕自己伤重未愈,仍不忘顾她冷暖。沈识因心下微软,又觉有些过意不去。 他未说去往何处,她也不问。仿佛只要与他同行,便无需多虑,自有心安。 陆呈辞于朦胧光色中凝视她片刻,轻声问:“告诉我,这段时日……许夙阳可曾欺负过你?” 她摇摇头:“没有。他被你伤得那般重,在床上将养了近一个月,近日才刚能下地。痊愈后虽来找过我,但我始终同他保持着距离,不曾容他近身。” 她说罢,抬眼细细端详他的神色。陆呈辞似看出她心中所惑,缓声道:“你是否也察觉,许夙阳有些不对?” 她点头道:“对,你也知道了是吗?” 陆呈辞心知许夙阳与那卖花女之事,终有一日瞒她不住。他望入她清澈的眼眸,沉声道:“他与那卖花女的事,我早已知晓。之所以不愿告诉你,是不愿你为这般不堪之人忧心难过。” 他语气稍缓,又道:“况且那卖花女的真实身份,我尚未查清,我总觉得此女不简单。” 沈识因听罢,默然垂首,目光低敛,并未应声。 陆呈辞见她如此,伸手托起她的下颌,迫她与自己对视,低声问道:“告诉我……有没有为此伤心?” 他突然捏住她的下巴,她不由有些哭笑不得,迎上他的目光道:“我有什么可伤心难过的?反倒觉得庆幸,如此我便有十足的理由将他推开。” “其实很早之前我便察觉了。自他被你打伤后,我入府探视,恰见那女子出现在他院中。当时她身怀六甲,腹部高隆,我便心生疑虑,私下派人去查。” “后来得知那卖花女确与许夙阳有过肌肤之亲,且已怀有身孕。我又命人几番打探,才知那女子一直被安置在许府偏院之中。” “这几日,想必那女子已经生产。我甚至在许夙阳身上,隐约嗅到一丝奶腥气。” 她将自己所知的一切,细细说与陆呈辞听,未有半分隐瞒。 陆呈辞从她眼中并未看出难过和气愤,她好像已经把许夙阳放下了。 他应道:“确实,那女子已诞下一子。只是我不明白,许夙阳若真对你有情,何以至此仍不放手?寻常男子若在外有了子嗣,纵使心系旁人,也总该收敛几分,更该对那女子与孩儿负起责任,而非一味对你纠缠不休、毫不尊重。” 沈识因:“我想……除却感情,应当另有图谋。许家上下,从无善类。他父亲早已觊觎我祖父之位,先前还试图安插其门生进入我舅舅执掌的兵部。虽未得逞,但他们绝不会轻易罢休。” 她语声渐沉,透出几分凝重:“如今我们沈家可谓如履薄冰。祖父屡遭官员参奏,从前圣上常与祖父商议要务,而今却频频召见许万昌” 言至此处,她不由低低一叹,忧思溢于言表。 陆呈辞温声宽慰道:“不必过于忧心。那日我已寻过你祖父,表明愿与他联手之意,并请他助我一臂之力。先前他虽未应允,但经此一事,想来态度已有松动。” 他语气诚挚,又道:“日后若有机会,还望你也在他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我与我父亲……并非一路人。” 其实沈识因早已察觉,陆呈辞心思缜密,戒备心极重,行事胆大却周全,这大抵与他流落在外的六年经历有关。 因而她明白,即便对亲生父亲,陆呈辞也未必全然信任。他一步一步,皆是在为自己谋划前路。 其实那日父亲曾对她说过这样一番话:“陆呈辞既已决心争夺权位,他接近你,或许意在拉拢沈家之势。他们早已看出,沈家圣眷渐衰,迟早为皇上所不容。” “因此,他欲借沈家之力襄助自己。沈家为官数十载,根基深厚、能人辈出,族中子弟皆是人中龙凤。而他不过是个刚刚认祖归宗的世子,在朝中既无实权,亦无党羽,孤立无援。放眼京中权贵,唯有沈家最为合适。” “人在困境之中,总会想抓住一根浮木求生,他亦以为,沈家或许也会将他视作一线生机,愿与他彼此依托。” 当时沈识因听闻父亲这般推测,第一反应便是:陆呈辞绝非如此之人。两年前的那段纠葛,他始终未曾忘怀。即便陆呈辞如今对她情意不深,他选择接近她,多少也因着旧日缘分,以及她曾许下的承诺。有这一份人情在,沈家……总不好断然回绝。 而今陆呈辞的种种举动,也印证了他确在一步步谋划自己的前路,而沈家,亦在他的棋局之中。 但平心而论,沈家如今处境艰难,若能彼此扶持、共渡难关,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马车不多时便在一处院落外停稳。沈识因下车抬眼,才认出这是陆呈辞的别院。 陆呈辞牵起她的手朝里走去,温声道:“这院子我近日又命人重新收拾过,如今一应俱全。还特意聘了两位手艺极好的厨子,待会儿便让他们做些可口菜肴。” 沈识因四下望去,但见院中陈设果真与从前不同,更添几分雅致精心,显是用了心思布置。 她随陆呈辞步入房内,一股暖意顿时迎面袭来。屋内早已燃了好几个暖炉,炭火正旺,将整个房间烘得暖融如春。沈识因只觉周身寒意尽散,不由轻叹:“还是屋里暖和。” 陆呈辞牵她至桌前坐下,斟了一杯热茶递入她手中,温声道:“自然,这些炉子我一早便命人备好了。快喝些热茶,暖暖身子。” 沈识因接过茶盏,轻啜几口,暖意自喉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整个人都松快起来。 此时陆呈辞唤来小厮,吩咐厨房准备膳食,继而又从旁取过一个精巧食盒,置于桌上揭开盒盖,道:“这是我请人排队去买的。上回你说喜欢那家的糕点,我一直记在心上——正是先前江絮送你的那一家。” 沈识因没料到他竟这般细心,拈起一块糕点轻咬一口,顿时感觉口中溢满甜香,她弯眼笑道:“陆呈辞,谢谢你,如此有心,我很喜欢。” 她说她很喜欢。 他望着她晃了下神,也取了一块,尝了一口道:“同我何须客气?不必言谢。” 沈识因瞧了瞧他手里的糕点,轻声问:“你之前不是说不爱吃甜食吗?” 他回道:“是不爱吃旁人买的甜食。” 不爱吃江絮买的。 沈识因瞬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只听他道:“从前流落在外时,日子很苦,时常觉得嘴里发苦,许是心里太苦,连吃什么都尝不出滋味。” “后来有一回,我在别人迎亲的队伍里抢到一把喜糖。那时觉得,那糖怎会那般好吃,那般甜,仿佛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吃完之后,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连心里都透着甜。” 他眼底掠过一丝怅然:“自那以后,我便渐渐喜欢上甜食。偶尔心中郁结,或是奔波疲惫时,吃上一些,便觉得又能缓过来了。” 他曾听人说,只有心里甜了,嘴里才会甜。他想,若是嘴里甜了,是不是心里也就甜了。 沈识因静静听他说完这番话,心头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涩。他从前过得那样苦,却依旧从内至外都保持着坚韧与清明,是多么不容易啊! 她轻声道:“你说得对,这或许就是许多女子都爱甜食的缘由,我们所渴望的,本就是甜蜜美好之物,也盼着自己的人生与将来能顺遂圆满。” 她声音更轻了一些:“女儿家的心思总是细些 ,那些由甜而生的喜悦,正如你现在所言这般。” 陆呈辞凝望着她,只觉得她如今越发愿意在自己面前吐露心声,尤其是那双嫣红唇瓣,每每轻启,皆娇艳动人,叫他移不开眼。 他瞧着瞧着,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身,慢慢靠近。 她察觉他的气息渐近,连忙起身道:“药箱在何处,我帮你看看伤。” 他不禁僵在原地,摸了摸发热的耳朵,指向不远处的柜子。 浸春潮 第37节 她走过去打开柜门,取出药箱,待转过身,却见他已经站起身开始脱衣服。 脱衣服…… 她微微一怔,眼看他将上衣褪下,又伸手去解下裳的系带,急忙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陆呈辞动作未停,只低声道:“腿上也受了伤,位置偏上些,需得褪了衣裳,才好上药。” 位置偏上些…… 那是哪里? 沈识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他,他也望着自己。二人目光相接,仿佛同时想到什么,顿时脸都红了。 ----------------------- 作者有话说:大肥章来啦! 小陆真是为了吃上一口饭绞尽脑汁,哈哈哈[空碗][空碗] 第32章 沈识因与陆呈辞皆已成年,于男女之事并非一无所知,毕竟他们早年曾有过一段痴缠,虽然后来沈识因忘记了,但随着年岁渐长,加之家中嬷嬷亦曾隐晦提点,她对此并非全然懵懂。 因此当陆呈辞说出“位置偏上些”这句话时,甫一对上他的眸光,她霎时就想到了那私密之处。 而陆呈辞也当即读懂了她眼中意思。自寺庙一别两年期间,他并非未曾念及那些缠绵,毕竟一个成年男子,既已尝过云雨之味,难免会在某些时刻生出难以自持的悸动。 所以这两年来,他常常梦到她。 而这段时间每每相见,那份压抑不住的冲动便如野火燎原,灼得他饥渴难耐。这是欣喜、是兴奋、更是身体本能的渴慕,教他只想要贴近她、亲吻她、拥抱她。 上一回在太师府,他还险些克制不住要了她。 此刻两人心照不宣,同时想起庙中那一幕氤氲画面,一时间皆面红耳赤,羞窘难言。 房间里暖意融融,窗外飘着细雪。两人对视片刻,沈识因率先低下了头,轻声道:“要不……还是寻个大夫来瞧瞧罢。” 陆呈辞见她退缩,连忙道:“不必找大夫,就是大腿上中了一箭,有点疼。” 大腿。 听闻是大腿受伤,沈识因这才稍稍安心。即便如此,本也不该由她来上药,可不知为何,她总是难以拒绝陆呈辞的要求,尤其是那些肢体接触,竟让她心生悸动,甚至偶尔会闪过些羞人的念头。 不过静下心来想,许是正值韶华,对这些事难免存着几分好奇与冲动。 她定了定神,走到陆呈辞跟前,轻声道:“不如你到榻上躺着,我替你将衣裳掀起来,好上药。” 陆呈辞一听要躺下,立即点头,快步走到床榻边。他先脱去靴子,又将身下繁琐的衣裙尽数褪去,只余一条绸裤。 沈识因搬了绣凳坐在床边,将药箱置于一旁的案几上,这才仔细去看他身上的伤。 她不禁蹙起眉头,只见那结实的胸膛上新旧伤痕交错,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各式疤痕纵横遍布,触目惊心。 怎么会有人受这么严重的伤,还能如此生龙活虎,毫不在意? 她缓了缓神,强压下心头的酸涩,轻声问道:“上阵之时不穿盔甲吗?怎会伤得这般重?” 陆呈辞回道:“自是穿的。可再好的盔甲也抵不住连番厮杀。刀剑无眼,在战场上,要靠真本事搏命。” 他说得轻松,可是沈识因何尝不了解,她轻声道:“我外祖家世代为将。外祖父当年助陛下夺嫡时战死沙场,舅舅这些年来为国尽忠,也立了不少功劳。” “他们都是大英雄,他们身上也都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伤,舅舅颈间至今留着一道极长的疤,听说当时险些被砍断脖颈,硬是撑了过来。” 她抬眼望向窗外纷飞的雪片,叹道:“若是天下太平该有多好。没有厮杀,没有征战,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可这终究是奢望。” 沈识因虽是女儿家,但自幼耳濡目染的她,对朝中局势也略知一二。照眼下这般光景,最多三五年,战事必起。到头来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她畏惧死亡,更惧怕那般生死攸关、颠沛流离的境遇。谁不盼着能过上安稳顺遂的日子? 而今她才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更不愿在这大好年华里便轻易丢了性命。 陆呈辞凝望着她,温声道:“世间纵然破碎如残帛,只要有人愿意穿针引线,细细修补,依旧能成为遮风避雨的锦缎。若再绣上些花纹,依旧可以光彩。” 他紧紧抓住沈识因的手:“争权柄,是为天下谋福,更是为了护住珍视的一切,让此生不负。若必须有人执针穿线,破局开路,我愿意去做。” 他指尖温热,语气愈发深沉:“你我相识于困顿之中,那般艰难尚且度过,往后又何须惧怕风雨?” 沈识因望着他坚毅的眉眼,只觉心头被什么轻轻触动,仿佛枯木逢春,渐渐苏醒过来。 她取过案几上的药酒,轻轻为他擦了擦伤口。又取了药膏,细致地涂抹开来,温声道:“你说得是,我们原不该终日忧心,合该活得敞亮些。你受了这许多苦,带着满身伤痕,却仍这般坚韧,实在教人钦佩。” 她总能说出这般温暖又鼓舞人心的话语。 陆呈辞凝望着他,只觉得这人带给他的不仅是心安,更有数不尽的惊喜。就像冻了一整夜后饮下的那盏热茶,帐中再多的暖意都比不上这般温度,因为它是真切地淌进了心底。 她替他擦拭胸前的伤口,他又翻过身去,露出背上几处伤痕。其中一道较深的缝合痕迹格外刺目。 沈识因强忍着酸涩,仔细为他上药包扎。待收拾妥当,才轻声问道:“既伤得这样重,怎的也不好好包扎?” 陆呈辞回道:“军中医官包扎过的,躺了五六日才能动弹。昨夜赶回京城,第一桩事就想见你,又怕身上的血污和药气冲撞了你,特地回府沐浴更衣后才去找你。一着急,便忘了重新上药。” 沈识因只觉眼睛酸涩了,轻声问他:“陆呈辞,你可有什么心愿?” 心愿? 陆呈辞未料她突然问起这个,凝思片刻,回道:“原是有一个。从前只觉得这辈子都难以如愿,如今看来……倒似还有希望。” “那是什么心愿?” “我想有一个温暖的家。” 有一个温暖的家。 这话让沈识因怔住了,擦拭伤口的动作也随之一滞。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一个铮铮铁骨的男儿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她原以为他会说想要登上至尊之位,或是成就一番霸业,却不料竟是这般朴实的心愿。 人世间的万家灯火中,温暖的家宅何其之多。无非是衣食无忧,父母安康,兄弟和睦,其乐融融。这于旁人是最寻常的日常,于他却是难偿的愿望。 就像她自己,自幼生长在美满之家。父母恩爱,待子女宽厚慈爱;兄弟姐妹间相亲相爱,长姐疼她,兄长护她,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儿时她总以为,这般温暖是世间再寻常不过的景象。直到遇见陆呈辞,她才恍然明白,原来这看似最平常的温暖,对有些人而言竟是奢求。 世间悲欢从来不相通,她过往的安逸岁月,不过是命运的眷顾。 她一时无言,只觉得这是十几年来听过最教人心疼的话。 陆呈辞见她久久不语,转过身来。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眼圈泛红,立即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温声道:“我盼着的这个家,是想与你一同经营的。不论宅院大小,只要有个日日牵挂的人在,一日三餐温饱,四季衣裳周全,便足够了。” 他掌心温热,暖意透过肌肤传给她。她听着这番话语,望着他炙热的眼眸,心头愈发酸楚。 他见她红着眼睛不接话,心下明白,她背负着太多思量,压力极大。 自重逢至今这数月光景,他已多次表露心迹,求娶之言说了不下数回,盼她应允婚事,盼她安心等待,盼与他共建家宅。 可每一次,都未能等来她的回应。 他并不恼,也不急。 他深知站在她的立场,要权衡的实在太多。他一个男子,自可无所畏惧;可她不同,婚姻大事关乎一生前程。 好不容易才挣脱与许夙阳的婚约,又怎敢轻易再许终身?无论心中 是否情愿,都不敢贸然应承。 她所需要时间再相信爱情,而他愿意等。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她微张的唇瓣,低声道:“别发呆了,快替我处理腿上的箭伤,实在疼得紧。” 他看得出她为无法回应而感到自责。 她真的很善良。 听闻这话,她这才回过神来,强自定了定心神,轻声道:“好,我这就帮你。” 她说着便要伸手去解他的衣裳,忽又想起什么,顿住动作,脸颊飞起两朵红云,声若蚊蚋道:“还是……将裤腿卷起来吧。” 他瞧着她羞窘的模样,眼底含了笑:“害羞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别开眼否认道:“谁见过了……休要胡说。” 他摸了摸发烫的耳朵,低声道:“从前见过,现在还没有。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 她脱口问:“哪里不同?”话一出口便悔极了,连忙抿住唇,低头去挽他的裤腿。 陆呈辞望着她红若朝霞的脸颊笑回道:“如今身板硬朗多了,力气也大了。那时太瘦弱,连饭都吃不饱,靠着半个馒头都能撑好几日。” 确实是这样,但是那时候的他看起来了却像天上下来渡劫的仙人,即便书生模样,也让人倾心。 并且,也挺让人感到愉悦的。 想到此,她脸颊愈发滚烫,强自镇定道:“你且安静些,不然我真去请大夫来替你上药,或是随便唤个小厮来伺候。” 他却道:“若都不说话,岂不太过冷清?我想与你多说说话,这样才像过日子。” 沈识因偏过头去:“那说些别的。” 别的。 他默了片刻,突然起身凑近:“要不要试试?” 试什么?沈识因微微一怔,一时未反应过来。 他等了片刻,伸手抚上她的脸:“你不作声,我便当你答应了。” 沈识因忙摇头:“我没有答应,你快好生躺着,不然我真不管你了。” 他将她往怀里带了带,盯着她的唇:“那让我亲一会儿可好?” 又亲。 她夹起棉球沾着药酒不去看他:“你若再这般胡闹,我真不管你了。好歹先让我把药上好。” “我有些等不及了。” “这样呢?”她在他腿上掐了一把,“这样能等得及吗?” 陆呈辞不想她竟然掐自己,手劲还很大,他吃痛地轻呼一声,立马乖乖躺下。 沈识因不禁笑了笑,小心卷起他的裤腿,只见他左大腿处裹着纱布,上面还渗着点点血迹。 浸春潮 第38节 她难以想象这人是怎么拖着这样的伤腿,淡定地去太师府寻她的。 她轻轻解开纱布,露出不小的箭伤,伤口已经缝合,许是因行走时牵动了筋肉,此刻又渗出血来。 她蘸了药酒仔细清理,轻叹道:“我看你根本就不会疼爱自己,怎么可以允许自己伤痕累累毫不在意呢?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把身子熬坏了,那些心愿还如何实现呢?” 她语气略有指责,实际心疼的不行。 他闻言轻笑:“无妨的,我撑得住。从前在外头时,比这更重的伤也都熬过来了。” 沈识因看他一眼:“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人总不能一辈子都这般吃苦。” 是啊,人不能一辈子都这般吃苦。 他听她这般说,鼻尖蓦地一酸,立马改口道:“其实,确实疼得厉害……忍也忍不住。有时痛得浑身发颤,四肢都麻了,就像有人拿刀子在身上一寸寸地割肉。最难受时意识模糊,几乎要昏死过去,那时心防最是脆弱,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也很想我娘亲……” “但这些都熬过来了。因为经历得多了,后来便也不觉得怎样。” 他说着轻轻蹬了蹬伤腿:“这条腿现在实在疼得紧,你替我好好清理上药,多敷些止疼的药材,或许能缓一缓。” 他终于说了实话。 这也是他头一回在外人面前展露脆弱,竟还是对着一位姑娘。 从前,他再痛再苦也都咬牙忍着,因为他必须学会承受。 现在,他也是个有人在意的人了。 沈识因心里更难受了,声音又轻了些:“疼了就要说出来。往后你有什么想说的、或是撑不住的事,都可以同我诉说。” 他抬眼望着她:“那你呢?你可愿将心事都说与我听?开心的、难过的、在意的、恼怒的……都会告诉我吗?” 她默了片刻,回道:“我从前日子过得很顺遂,自幼被人娇宠着长大,不知愁为何物,更不识人间疾苦。如今倒是有了烦恼……” 她苦涩一笑:“开始害怕太师府倾覆,开始害怕过不上好日子,最怕的是死。” 她还不想死。 她这番话很沉重,他感觉到了她的压力很大。 他勾住她的手指,温声道:“怎么与我害怕的一样?我平时说着什么都不怕,其实也怕死。不过没关系,苦难总会熬过去的。你看我带着寥寥数人去征战,不也取胜生还了?相信你们太师府也一定能逢凶化吉。” 得到他的宽慰,她心情好了很多,颔首道:“你说得是。我不该杞人忧天,且过好眼前的日子才是。” 她说罢,细致地为他涂抹药膏,垂眸时睫羽如蝶翅轻颤,侧脸线条精致美好,连周身都萦绕着淡淡的馨香。 他望着她出神。 她涂好药膏,取来纱布为他包扎,屋内一时静下来,只余纱布缠绕时细微的窸窣声。 她的目光不经意掠过他腿部流畅的肌肉线条,指尖偶尔触到他温热的肌肤,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引得两人心思不断变化。 纱布一圈圈缠绕,她手法轻柔而专注,最后取来剪子裁断纱布,打了个整齐的结。 他静卧榻上,这过分静谧的空间让他心潮翻涌,浑身血液似在奔流,连腿上肌肉都不自觉地绷紧。 待包扎妥当,她小心为他整理裤腿。屋内气氛不知不觉变了调,她若有所觉地转头,正撞上他灼灼的目光。 那眼神滚烫得几乎要将人吞噬。他面颊绯红,额间甚至沁出细密汗珠。 她被这目光烫得心慌意乱,正要躲闪,果不其然,还是被他猛地攥住扯了一下,她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趴在了他身上。 她惊得轻呼一声,慌乱地想要起身,却被他牢牢箍着不放。她无奈嗔道:“别这样,快让我起来,你身上还有伤呢。” 他非但不松手,反而收紧了臂弯,眸光渐渐迷离,低声道:“别担心,伤一点都不疼。” 怎会不疼? 他紧紧贴着她,体温骤然升高,烫得令人心慌。她还想挣扎,却被她抬手扣住后颈,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 他的气息灼热而急促,滚烫的唇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含住她的唇瓣细细撩拨,继而越探越深,越吻越急。 她只觉得浑身发软,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只能任由那炽热的亲吻将理智一点点吞噬。 满室旖旎,情动难抑,他手上动作愈发急切,三两下便褪去她身上衣衫。 她忽觉周身一凉,如玉的肌肤在烛火下泛起莹润光泽,旋即又透出淡淡绯红,更显娇媚动人。修长的颈项因这阵悸动沁出细密汗珠,宛若凝脂染露,看起来更加勾人。 滚烫的吻从唇瓣一路落至颈侧。她觉出他已然失控,慌忙伸手推拒,可那点力气于他不过蚍蜉撼树,半分奈何不得。甚至软得像只兔子,无力地瘫在他怀中。 他一边吮吻着她纤细的脖颈,一边用指腹摩挲她红润的唇瓣,每一下都是让人战栗的力道。 慢慢地,他将指尖探入她的口中,轻轻逗弄着柔软的香舌。 她微张着唇不断呼吸,被这火热的挑逗弄得浑身酥软,再使不出半分力气。香汗淋漓,衣裙也浸湿了一片。 滚烫气息一路而下,温香软玉,启口轻含,唇 舌交拨弄间尽是缱绻。 他当真疯了。 她竭力想保持清醒,可周身酥麻的快感让她眼神涣散,如坠云端。 他越来越大胆,粉色罗裙轻曳,温热指腹触上的那一刻,她蓦地咬住了含在口中的手指。 他微微吃痛却仍不松手,反而得寸进尺地探入。 一股酥麻从脚底窜到头皮,不禁让她加重了齿间的力道。 把他咬疼了,他才抽出手,接着顺势将她拥到床榻深处,再度深深吻住。 这一次他的动作温柔了许多,细细密密地吮吻,让她吟得更急。 越是如此细腻缠绵,越是让人心旌摇曳。 酥麻感如潮水般漫遍全身,她终于放弃挣扎,伸臂环住他的脖颈,生涩而温顺地回应起他的吻。 她的脑海中开始不断浮现两年前在柴房里缠绵的画面,此刻却比当年更要悸动。 彼此的身体都已长成让对方心仪的模样。正值最炽烈的年华,两人如烈火遇上干柴,瞬间燎原,焚尽了最后一丝理智。 当柔软的唇瓣不可反抗地触上,她紧张地推着他的脑袋阻止。 情潮汹涌过头,竟让她发不出声音,只能微眯着眸子仰起雪颈,好容易缓过气来才呢喃道:“停下……不可以……” 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越发大胆地吻得更深更密,唇舌也撩拨得愈发缠绵。 她实在受不住,再次推着他的脑袋嗔道:“快停下……你身上还有伤。” “没事。” “什么没事,你别逞强。” “小瞧我?” 她摸了下他渗血的伤口,担忧道:“我没有,你瞧这伤口都裂开了……” 他满不在乎,仍不肯松手:“无妨,我不觉得疼。” “可我很心疼。” 她捧住他的脸,望进他迷离的眼睛里:“你且冷静些,这般不顾惜身子怎么行?就算你不在意,我也很在意。” 他说她在意。 他闭目苦笑:“你可知这有多难熬……忍不了。” “忍不了也要忍。” 他伤得太重了,身体要紧。 他长叹一声,终是依言平复心绪,缓缓松开手侧过身去。 她坐起身,拾起被扯落的衣裳重新穿好,面颊绯红如霞,羞得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他看她一眼,不禁轻笑,先行下榻,走到案几前取棉球拭去伤口渗出的血珠,又至衣柜前换了件干净的寝衣。 沈识因整理着衣裙,心绪仍难以平复,与他单独相处,实在太危险了。 陆呈辞换好衣裳走近她,为她抚平衣襟,理好鬓发,垂着头,一言不发。 沈识因偏头看了看他,小声问:“你生气了?” 他不做声。 “你真的生气了?” 她又问了声,结果话音甫落,就被他拥住抵在了桌边,而后咬了一下她的唇:“记着欠我一次。” 欠他一次? 他…… 她尚未回过神,便被他牵着手朝外间走去:“估摸着饭菜已经备好,我饿了,先用饭吧。” 她连忙点头:“好,先用饭。” 她的脸红了很久。 用饭时,陆呈辞给她讲起了在外漂泊六载的趣事,她静静听着,原来,那些艰辛岁月里竟也藏着许多令人莞尔又心酸的片段。 窗外雪落无声,屋内暖意氤氲。 温暖的居所,可口的饭菜,还有心仪之人相伴——这恰是陆呈辞心心念念的,家的模样。 —— 许府偏院内,轻纱帐中透出两道交叠的身影,夹杂着女子低低的喘息。 良久,纱帐被撩开,许夙阳捞起衣衫穿在身上,系好衣带后轻嗅袖口,微微蹙起眉头。 林苑从身后偎上来,软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嫌我身上的奶香气?” 许夙阳没作声。 林苑打量他神色,伸手替他整理衣襟,柔声道:“夙阳莫要烦心了,纵然与沈家退了婚,不是还有我陪着吗?是那沈识因有眼无珠,识不得你的好才这般行事。你放心,往后我定加倍待你好。” 许夙阳听闻这话,眉头稍展,可心中仍是郁结难舒。皇上既已下旨退婚,他纵有万般不甘也无可奈何。 只怕此生再难娶到沈识因那般合心意的人了。 他每每烦闷时,便来此寻找林苑,听她说些温言软语,心境方能稍缓。 他淡淡应了一声,起身唤嬷嬷将孩儿抱来。他接过那白白胖胖的婴孩,看着稚子可爱的模样,神色终于柔和几分。 林苑缓步走近,柔声道:“你瞧这孩子生得多俊俏,也只有你这般品貌,才能得这样标致的孩儿。” 浸春潮 第39节 许夙阳静静端详着怀中婴孩,确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只一双眼睛稍显细长。不过,整体还是非常好看的,多像林苑一些。 自林苑生下这孩子,许家上下待她的态度便大不相同,虽仍安置在偏院,但时常有人前来探望,衣裳银钱也赏赐得勤。母凭子贵这话,在林苑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林苑窥着他神色,轻声试探:“夙阳,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许夙阳头也未抬:“但说无妨。” “近日生产后闲居院中实在闷得慌,想着你能否将西街那间珠宝铺子交由我打理?从前在外头卖花时最爱算账经营,如今闲下来反倒不习惯。你平日里操劳,我看着心疼,也想为你分担分担。” 许夙阳闻言微蹙眉头,沉吟片刻道:“既跟了我,便好生在府里待着,莫要随意外出。最要紧的是将孩子照料妥当。” 林苑忙道:“你说的是,我懂得。” 她又软声央求:“只是,我实在是喜欢经营这些,再说都为你生了这么个白胖儿子,你总该赏我些体面不是?我不想一辈子都藏在这偏院里。” 是啊!她给他生了个儿子。 自与林苑相识至今,他还从未赠送过她什么,她也从未向他讨要过什么,也不曾惹是生非,这是头一次,并且又添了子嗣,他是该给些奖赏。 他思忖片刻道:“西街那间珠宝铺子原是我亲自打理,虽不算红火,倒也不差。也罢,就交与你练手罢。” 他答应了。 林苑喜得一把搂住他,在他脸上亲了一记,娇声道:“就知道夙阳待我最好,我真的太爱你了。” 爱。 他只有在林苑这里才能听到这个字。 而她惯会撒娇弄痴,哄得他展颜而笑。 林苑见他笑了,又趁势轻扯他衣袖:“那……可否让我乡下的兄长来帮着打理?他自幼精明,定能帮衬许多。” “兄长?”许夙阳诧异地挑眉,“你还有兄长?” 林苑忙道:“对,我有位嫡亲兄长在乡下过得很是清苦,许久未见了。我想接他来京中,既能助我打理铺子,也好让他吃上饱饭。当年我父母去后,全赖兄长辛苦将我拉扯长大,如今也该是我报答他的时候了。夙阳,你一定要答应我,他可是我最亲的人了。” 她又开始撒娇。 许夙阳抵不住,只得道:“也罢。把他接来吧,我会命人好生安排住处。” “夙阳,你太好了,谢谢你。” 林苑又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将怀中的孩儿交给嬷嬷,扯着他的手道:“你快坐下,让我给你捏捏肩。厨房备了你爱吃的菜式,用了饭再回去好不好?” 许夙阳虽对林苑并无情意,但她这般娇憨可人的模样,他倒是喜欢。 至少这世上,总还有人这般倾心待他。 他轻声应着,享受着她细心地为他捏肩捶背。 —— 那日,沈识因在陆呈辞院中待到很晚方才回府。陆呈辞虽有心留她,却也知于礼不合。 果然,皇上传下口谕,言明她与许夙阳的婚约就此作废。一桩心事了却,她接连几日都是喜上眉梢。 这几日她一得空便去陆呈辞的偏院寻他,给他换药,陪他说话 。偶尔他也会亲自过府寻她。 转眼便到了沈书媛出阁的前夜。 府中上下忙得人仰马翻,沈识因也跟着操持到很晚才回院中休息。 只是她刚坐下来,管家就匆匆来报:“小姐快去前堂瞧瞧,陆亲王来了。” 陆亲王来了? 沈识因讶然起身,问道:“陆亲王?可是来给姐姐道喜的?” 管家却摇头:“陆亲王方才与太师说了几句,好像是要商议您与陆世子的婚事,特让老奴来请您过去。” “婚事?”沈识因一怔,“我与陆呈辞的婚事?” 管家回道:“正是。” 她不可置信,陆呈辞怎么没有提前告诉她? 她不免又追问一句:“你可听真切了?” 管家躬身道:“千真万确,陆亲王与刘侧妃都来了,看起来特别重视。” 连刘侧妃都来了?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撒花] 小陆:救命!好难忍。[空碗][空碗][空碗] 第33章 沈识因曾在宫宴上见过刘侧妃。刘侧妃原是知州之女,自嫁入亲王府后,其父便被调任京中要职,家族声势日隆,如今在京城已是赫赫有名。 刘侧妃生得秀美,不似京城女子那般明艳,身上带了几分江南水乡的温婉气韵,眉眼柔润,顾盼生姿。听闻她极擅刺绣,又通音律,一支小曲儿唱得清柔婉转,颇得陆亲王喜欢。 沈识因与她并无交往,只远远见过几面,对其性情知之甚少。 只是议亲这等大的事情,陆呈辞竟然未曾与她商议半分。 她问管家:“陆呈辞可来了?” 当事人总该到场。 结果管家回道:“回小姐,陆亲王说……世子外出办差,这几日怕是赶不回京了。” 外出办差?既然外出办差,为何不等他回来再商议? 她满是疑惑,整了整着装,随管家去了前堂。刚到前堂门前,便见祖父与父母俱在座中,对面正坐着陆亲王与刘侧妃。 她进屋先向陆亲王与刘侧妃行礼。陆亲王一看到她,面上立马换上笑意,刘侧妃更是亲热地开口道:“识因快快请起,不必如此多礼。” 沈识因微怔,刘侧妃竟直呼她“识因”?她们分明素无往来,何来这般热络? 她得体地应道:“多谢侧妃娘娘。”说罢便走到母亲身侧坐下。 陆亲王细细端详着她,含笑道:“沈姑娘果然天生丽质,沈家当真将女儿教养得极好。” 太师沈昌宏谦辞道:“王爷过奖了,因儿不过中人之资,承蒙王爷厚爱。” 时下沈昌宏还在疑惑,起初陆亲王与刘侧妃前来,他还以为是来为沈书媛出嫁道贺的,毕竟太师府嫁孙女,在京城算得上一桩盛事,满京城的达官显贵皆来庆祝。可万万没想到他们竟是来商议沈识因与陆呈辞婚事的。 近日陆呈与沈识因往来甚密,他隐约察觉出识因对陆呈辞生出几分情意。然而两人远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更何况沈识因刚与徐家解除婚约,再加上太师府时下的微妙现状,两府根本就没有联姻的可能。 而今陆亲王竟亲自登门求亲,应是因太师府近日陷于危局,亲王欲借联姻之名将沈家揽入麾下。 先前陆呈辞屡屡接近识因,甚至几番阻挠她与徐家的婚事,或许就是陆亲王指使,这婚刚退下,他们就立马登门了。 想必王爷早已料到太师府会有今日之困,这才早早布下联姻之棋。 刘侧妃含笑搭话道:“我瞧着识因这孩子当真不凡。娶妻正该娶这般模样的,品貌出众,才德兼备,不知是多少儿郎倾慕的对象呢。虽说呈辞是因两府关系才接近识因,但是以识因的样貌,估计他也有所触动了吧。” 为两府关系才接近? 有所触动? 刘侧妃这两句话不仅让沈识因蹙起了眉头,连上座的祖父与父母也都面色微沉。 虽说他们先前也曾疑心陆呈辞接近是别有目的,可时日久了,见那世子为推却功名、甚至助其解除与徐家的婚约,倒像是存了几分真心。 结果,陆呈辞却是有目的的靠近? 不过细细想来,最近太师府祸事频出,就连沈意林在翰林院的职位也形同虚设,恐怕不久便要被遣返回家。太师府表面虽尚且维持着风光,可朝中明眼人早已心知肚明。以陆亲王那般精明锐利,定然早已窥破玄机。 母亲姚舒听闻这话心中一阵发酸,她看向女儿,发现女儿眼神渐渐黯淡,当即问刘侧妃:“侧妃娘娘此话,妾身倒有些不解。这些时日陆世子对识因百般呵护,待她极尽周到,我们皆以为他是真心实意喜爱识因。如今您这般说辞,倒教妾身不得不问个明白,世子接近小女,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为了两府之利?” 姚舒问得直白,此事关乎女儿终身幸福,她不得不挺身问个清楚。 刘侧妃显然未料到她这般直接,一时语塞,只得含笑望向陆亲王。 陆亲王轻抿茶盏,缓声道:“沈夫人莫急。本王知你忧心女儿前程,此事关乎重大,自当明言。自许万昌坐上太保之位起,朝堂风向已变。太师虽忠心为国多年,然圣心早已转移,开始逐步削权,意在让许氏取而代之。这其中利害,太师应当比本王更清楚。” 他目光扫过沈昌宏微沉的脸色,继续道:“在此水深火热之际,本王愿与太师相辅相成,共渡难关。官宦之家欲结盟共进,联姻无疑是最稳妥之法。” “当初本王怕直接提亲会唐突沈姑娘,加之许家公子与沈姑娘早有婚约在身,因此才让呈辞先行接触,以便铺垫一二。” “他们二人虽相处日短,情谊或尚浅薄,但本王可在此立誓:若沈姑娘愿嫁入王府,阖府上下必珍之重之,本王亦会视若己出,绝不令她有半分委屈。” 果然,陆呈辞的靠近,确实是他父亲指使的。从一开始便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 沈家几人神色各异,沈夫人更是紧蹙眉头,良久未能言语,只频频望向身旁的女儿。 作为母亲,她最盼的不过是女儿能得遇良人,夫妻和睦,余生顺遂。原先见陆呈辞为女儿不惜以军功换自由,那般魄力与深情,让她深信女儿终得良配。 她想,若非情根深种,怎能做到如此地步? 岂料这一切竟都是陆亲王的谋划。想到女儿此刻的心情,她只觉心口发紧,酸涩难当。 这些时日识因几乎日日外出与陆呈辞相见,两人形影亲密,任谁都看得出情意渐浓。结果那些看似真挚的情意,原不过是场精心设计的局。 刘侧妃见满室沉寂,轻笑道:“为人父母谁家嫁女儿不盼个称心如意?沈夫人的担忧我们都能理解。虽说两个孩子起初无情,但日久总能生情。只要人品端正,日子总会过顺的。” 她看了看沈识因又道:“若是识因实在不中意呈辞,不妨考虑考虑我们家的柏铭?我们家柏铭与呈辞性子不同,能言善道,最会哄姑娘家开心,是个开朗性子。与这般人相处,日子会非常轻快,感情自然来得也快些。” 这是非要联姻的架势,连庶子都端上来了。 陆亲王也接话道:“本王并非没有想过直接相助太师府渡过难关。只是太师与沈大人皆在朝为官,应当深知其中敏感。若两府往来过密,难免引起皇家猜忌,届时若被人安上个结党营私的罪名,后果不堪设想。” 他目光扫过沈家众人,继续道:“此事思来想去,唯有两家联姻,方为万全之策。男女相悦本是人之常情,我们是为了成就姻缘,便是皇上也不好过多干涉。只要太师府愿与亲王府同心,本王必定竭尽全力保全太师府,更要保住太师的地位。” 说实话,以太师府如今的处境,确实也只能走这条捷径了。 皇上被后宫妃嫔蛊惑,终日不理朝政,处事愈发昏聩。他自以为将朝中大臣尽数更换成自己的心腹,便能永坐龙椅。殊不知朝中尚有大批清明之臣,都心知肚明这般昏庸下去,迟早要被拉下帝位。 沈昌宏为官数十载,作为朝廷重臣,本不该、也不能背弃君王转投他 门。可如今的皇上早已无力支撑这偌大王朝。 既如此,是时候重新选择一位有雄才大略、德高望重的明主辅佐了。放眼朝野,确实唯有陆亲王最合适。 浸春潮 第40节 陆呈辞近日率军将陆陵王击退至边疆,使其暂时难以东山再起,更彰显出亲王府的雄厚实力。 沈昌宏心中百转千回。先前陆呈辞分明信誓旦旦说要独自夺嫡,不愿依附其父,如今陆亲王却又说出这般话来,不知是谁在说谎,抑或是父子二人合演的一出双簧。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陆呈辞年纪尚轻,单打独斗终究难成气候。反观陆亲王,多年经营,权谋手段皆属上乘,更容易保全太师府和夺嫡成功。 这场交易确实利大于弊,只是这代价,却是要赔上孙女的终身幸福。 陆亲王见众人均不接话,便将目光转向沈识因,缓和了些语气问道:“沈姑娘,你来说说,可愿与呈辞成婚?” 陆亲王把问题抛给了沈识因。 沈识因一直沉默着,她心下明白,此刻自己的意愿已然不重要,关键是要寻个能保全太师府的法子。 依陆亲王的意思,陆呈辞接近她只为拉拢太师府势力,可凭她的直觉,觉得陆呈辞并非全然虚情假意之人。或许他确有借太师府势力之意,但其中应当也存着几分真心。 她不敢贸然作答,只抬眸望了祖父一眼。祖父亦回看她,却默然不语。或许祖父心中早有决断,不过是在权衡一个最稳妥的法子,既要保全太师府,又不至毁了她的终身幸福。 陆呈辞先前也曾许诺,若得太师府相助,必会全力相护。但他与陆亲王实力悬殊,夺嫡成功难如登天。况且今日王爷亲自前来,直截了当挑明联姻之意,分明是已察觉他的私心,要彻底断了他与太师府联手的念头。 姜还是老的辣。 眼下朝局动荡,国家正值危难之际,没有人愿意等待一个年轻人慢慢成长壮大。最终的结果显而易见:太师府必须与亲王府联手,而她注定要嫁给陆呈辞。 她思忖之后,终是抬眸对陆亲王道:“回王爷,民女愿意嫁给陆世子。只是民女仍希望能与世子当面一谈。虽说这桩婚事关乎两府命运,但终究是我们二人之事,总该有些话要说分明。” 她又问道:“不知为何今日这般重要的场合,世子却未能前来。王爷与侧妃娘娘的意思,当真能全然代表世子的心意吗?” 沈识因生性敏锐,从不轻信于人。这两年来,唯一能让她放下心防的唯有陆呈辞。那种信任源于本能,而今面对陆亲王,她既无好感,也不会全然相信。 陆亲王听她说愿意,立即笑道:“本王早就说过,沈姑娘最是通情达理。原本是要带着呈辞一同前来的,奈何他昨日外出办事至今未归,本王怕误了时辰,这才先带着侧妃过来。不过已经差人去寻了,待将他寻回,定让他亲自登门郑重商议。” 陆亲王选择此时前来,也是借为沈书媛道喜之名,暂避他人口舌,毕竟太师府正处在敏感关头。 刘侧妃含笑接话:“正是呢,既然事情已经说定了,我们回去便好好准备聘礼。识因若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尽管提出来,亲王府定要将你们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 陆亲王也颔首道:“该有的礼数一样都不会少,待择个吉日便来下聘。” 一个亲王都亲自出面说到这个份上了,太师府众人自然不好再推拒,虽心中百味杂陈,面上却只得客客气气地应着。 陆亲王瞧出沈家众人神色不豫,便温声道:“既如此,府上还要操办喜事,本王就不多叨扰了。顺道也贺一贺书媛姑娘出嫁之喜。” 刘侧妃随之起身,笑道:“我给书媛姑娘备了些薄礼,都是出嫁时用得着的首饰,盼她明日凤冠霞帔,风光出阁。” 这般周全礼数,当真给足了体面。沈昌宏领着全家行礼,只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将二人送至府门外。 待陆亲王离去后,沈识因原以为祖父会唤她单独说话,不料老人家只道:“回去歇着吧。” 父亲则面色凝重地望着她,眼中满是疼惜,最终只嘱咐母亲好生陪她,转身离开了。 沈识因婉拒了娘亲的陪伴。明日便是姐姐出阁的日子,府里上下忙作一团,她不忍再让母亲劳神,只道自己想静静歇息。 回到院中,她独坐在石凳上许久,一丝睡意也没有。仰首望见天边一轮明月,圆得惊人,亮得晃眼。 墨色天幕中不见半点星子,唯那孤月高悬,清冷得教人心头发涩。 这段时日她经历了太多,有不快,有欢欣,有厌恶,也有悸动。可直到此刻,她忽然觉得心口麻木,竟一点感觉没有。 她无声轻叹,夜风掠过她的青丝,拂动衣袂,只觉得周身冰凉,连心都跟着冷了下去。 翌日清晨,太师府已是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府上嫡长女沈书媛出阁,堪称京城一桩盛事。这般才貌双全的贵女,众人原以为会许配给权势更显赫的人家,却不料嫁的是礼部尚书之子周烨。 沈识因陪着姐姐在闺房中等候迎亲,姐姐一直紧握着她的手,暖意渐渐驱散了她掌心的冰凉。 她强忍了数次,心头仍是酸楚难当,终是控制不住,眼圈渐渐泛红起来。 她很庆幸,庆幸好在姐姐能在太师府危难前及时出嫁。嫁与周烨后,姐姐便能脱离太师府的漩涡,无论日后沈家是荣是辱,她总能保全自身。 并且姐姐嫁的是心仪之人,又是个品行端方的君子。在这世道,能得这般良人,是何其难得的事。 只是一想到再也不能天天见到姐姐,她满心不舍,鼻子也酸酸的。姐姐许是察觉到了这份情绪,将她的手又握紧几分,轻声道:“妹妹,等姐姐出嫁了,你要常来看我。” 她原本已经忍住的泪水,因这句话霎时落了下来,连忙点头,想起姐姐盖着喜帕看不见,又强装镇定地应道:“好的姐姐,一定会。” 姐姐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一直不舍得松开。 她在闺房中陪着姐姐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迎亲的新郎。周烨一身大红喜服,满面春风地进门行了礼,而后郑重地伸出手。 她强忍心中酸楚,轻轻将姐姐的手交付到他掌中。这一放,仿佛将姐姐的余生都托付了出去。 眼见姐姐随着新郎一步步向外走去,她终是忍不住唤道:“周烨,一定要好好待我姐姐。” 新郎闻声驻足,见她眼眶泛红,连忙郑重应道:“会的,一定会的,你放心。” 听得这句承诺,她这才稍稍安心。 新郎牵着新娘行至花轿前,全家人皆立在府门相送。 新郎小心翼翼地将新娘抱起,轻轻放入轿中。花轿缓缓抬起,调转方向向前行去,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渐行渐远。 母亲一直强忍着眼泪,待花轿再也看不见了,才让盈眶的泪水滑落下来。 父亲扶着母亲先进了院子,她却仍怔怔地立在原地,望着那顶喜轿消失的方向。 门前树上缀满彩球,枝桠间还贴着她亲手剪的喜字。 今日天气很好,风也变得温和许多。 待她转身回院时,却瞥见不远处的人群中,许夙阳与江灵正站在一起说笑。 江灵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艳,发间还簪着她相赠的那支玉簪,此刻正仰着脸看着许夙阳。许夙阳则微垂着头专注地听她说话,唇边还带着浅浅笑意。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慢慢转头望了过来。 沈识因见他看来,不禁蹙起眉头。但见他的目光从惊讶渐渐转为哀怨。 她不愿多看他一眼,收回视线进了院子。 最近她就有所察觉,江灵总是有意无意地寻机接近许夙阳,想是存了别样心思。 姨母曾说想让江灵日后嫁个好人家,许是见她与许夙阳退了婚,便开始打起了许夙阳的主意。 姨母为了这俩孩子当真是煞费苦心。先前她苦苦央求二哥带江絮入宫参宴,二哥推拒不过,只得应 下。谁知宴席上,江絮偶遇玉颜公主,恰逢公主的绣帕不慎落入湖中,他想也不想便跃入水中替公主拾回。 公主见他这般奋不顾身,心下感动,不仅夸赞了他,还赠了贵重礼品。 自那之后,公主接连传召他两次入宫,虽不知所谓何事,但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只是她觉得姨母实在不该让江灵去接近许夙阳。江灵年纪还小,难以分辨出人性的好坏,姨母这样做,当真是将自己的女儿推到了禽兽面前。 她心中不忿,必须要找个时间与江灵好好谈谈。 她回到院中,掩上房门,走到桌前斟了杯茶缓缓饮下。又行至榻边褪去绣鞋躺下。 今日她迟迟未见陆呈辞。以陆呈辞与周烨的交情,本该最早前来道贺。然而迎亲队伍早已远去,那人依旧杳无踪影。 屋里火炉子烧得正旺,被窝里暖暖的。她就这般躺着,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转眼半月过去,雪越下越大,今年冬天好像比以往都要冷。 最近祖父与父亲总是早出晚归,每每归来都是愁容满面。有一日祖父甚至被留在宫中彻夜未回。 她已然察觉,沈府的寒冬真的来临了,就像这天气一般,冷得教人难熬。 这日,天上飘起鹅毛大雪,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银白。沈识因拿着小铲在院门外的巷口堆了两个雪人,一个娇小可爱,一个高大挺拔。 她站在茫茫大雪中,望着这两个雪人,伫立了许久许久。 午饭时小丫鬟来唤她,她这才准备回府,可是正要进院,却见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他没有打伞,肩头鬓角落满了白雪。 “陆呈辞。”她叫了他一声,鼻尖一下酸了起来,立马迎上他,“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这话里带着几分委屈,又藏着些许嗔怪。 风尘仆仆赶来的陆呈辞望着她,回道:“我刚回京城,连亲王府都未及回去就先来寻你。这几日……你可安好?” 沈识因见他睫毛上凝着雪花,抬手轻轻替他拂去,温声回道:“我很好,还同往常一样。” 默了默又问道:“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怎的一点消息都没有?” 陆呈辞为她拢了拢氅衣:“去办了件棘手的事。途中遭人埋伏,被围困数日,方才突破重围赶回来。” 原来是遇险了。 她抬眸细细端详他憔悴的面容,眼圈霎时红了。半晌才轻声道:“怎的总是做这般危险的事?伤得可重?” 陆呈辞勉强振作精神:“无妨,都还好。” 沈识因心下百感交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好一会,两人异口同声道: “你父亲……” “我父亲……” 话一出口,似乎彼此都意识到了对方要说什么。 陆呈辞道:“你先说。” 沈识因望着他疲惫的模样,满是心疼:“不如先进屋喝盏热茶,我再与你细说。” “也好。”陆呈辞颔首,随她走进院子。 两人一前一后默然行着,从院门到闺房这段路,竟是谁也没有开口。待进了屋,沈识因掩上房门,暖意渐渐驱散了周身寒气。 她拂去身上落雪,走到桌前斟了盏热茶递给陆呈辞。陆呈辞接过茶盏,暖意渐渐沁入掌心,却仍立在门前不曾上前,神色间似有踌躇。 沈识因也不催他入座,自己亦未就坐,只站在窗边静静望着他。 屋内一时寂然,唯有茶香袅袅。 良久,沈识因方轻声道:“前几日你父亲来过,商议你我婚事。他说欲借联姻拉拢太师府,若我们成婚,他必全力保全沈家不被皇上清算。” 她审视着他的神情,见他垂眸不语,又继续道:“眼下情形想必你也知晓,皇上怕是已对祖父出手,前些日还将人扣在宫中。如今我们已无路可走,与亲王府联姻,确是唯一能保全沈家的法子了。” 话音落下,房间里又静了一会,陆呈辞这才开口:“你知道我的处境。我曾对你、也对你祖父明言,我要争的是皇位,而非辅佐父亲。因为我深知,父亲登基后,绝不会立我为太子。如今我也是进退维谷,原盼着太师府能助我一臂之力。虽知我资历尚浅,难与父亲抗衡,但我已经计划了两年,眼看就有希望了,不能就这样放弃。” 他多希望得到帮助和鼓励。 沈识因低下头,心头百转千回,轻声道:“我祖父自有他的考量。如今皇上沉湎后宫,轻信庸臣,已经无法把持朝政。天下百姓正陷于水火。我祖父盼着能有贤能之士尽快继位,重整山河。” “我祖父年事已高等不起,天下百姓更等不起一个人慢慢培植势力、收拢民心、一步步登上皇位。这中间变数太多,谁又能保证,不会让江山陷入更深的危难?” 沈识因明白祖父的苦衷与顾虑。 浸春潮 第41节 她说罢,屋内又陷入长久的寂静。 “陆呈辞。”她看着他,轻声道,“我已经应下你父亲了,愿意与你成婚。待两府安定,等你父亲夺嫡成功之后,你再谋太子之位也是一样的。” 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 而她就这样答应了。 没与他商议就答应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抬眸看她。 二人距离不算远,他能看清她眸中的复杂。 过了一会,她又道:“你父亲似乎已经看穿你的心思与谋划,不然也不会直接找上我们。反正横竖都是成婚,换一种方式夺嫡也未尝不可。” 反正横竖都是成婚…… 他依旧立在原地看着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求了那么多次的婚,最后她是依这种方式答应的。 她见他一直不做声,又抬头看他,问道:“那你……要不要娶?”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红心][红心] 第34章 “娶,怎么会不娶。” 陆呈辞很认真地回道。 窗外的雪光映照进来,纷纷扬扬的雪片在沈识因身后静静飘落。寒风将窗子吹开些许,卷进细碎的冷意,撩动了窗边的轻纱。 纱影朦胧,落在她身后,恍惚间将她衬得如同融进了那片皑皑雪景之中,清冷而美好。 她听完这句话,并未显出过多激动,只是眼尾渐渐红了。仍旧站在窗边,静了许久,方轻轻弯起唇角,却什么也没有说。 这本该是一桩极浪漫的事情,此刻却无端显得凝重。 沈识因理解陆呈辞这一路走来的不易。他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才回到亲王府,却仍逃不过这般命运。 即便不是与她成婚,作为亲王府的一员,他迟早也要娶哪家高门贵女,为王府谋一份利益。 这就是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女,与生俱来的价值。 可又有谁明白,他为何执意要坐上那九五之尊之位? 他并非贪恋权势,而是永远忘不了那个雪夜,身着龙袍的男人端着鸩酒,亲手灌入他母亲喉中。 那双曾抚过他发顶的手,就这样沾上了他至亲之血。从那一刻起,他就立誓,一定要亲手了结那人的性命,更要夺过那个浸满鲜血的龙椅。 这是他的血海深仇,是他一个人的复仇之路。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将沈识因拖入这腥风血雨中。 即便沈识因永远不会明白,她与祖父的谋划将给他带来何等毁灭性的打击,即便这条路注定万劫不复,他也不能责怪她分毫。 心口像是被冰刃刺穿,寒意蔓延四肢百骸。这一刻,他所有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原来在这盘棋局里,他终究是孤身一人。 他被 父亲借故遣去外地办事,归途却屡遭追杀,生生阻断了回京的路。而就在这期间,父亲亲自去太师府议亲,从容达成了他的计划。 父亲到底精明,早已看透他的心思,索性将计就计,直接将他牢牢握在掌心,成了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所谓父子亲情,到底也不过如此。 窗外还飘着大雪。 二人相对而立,久久无言。 又一阵寒风卷入,拂过沈识因单薄的肩头,吹乱了她的秀发。风愈刮愈急,窗棂被吹得大开,帘幔翻飞不止。她却似浑然不觉寒意,只怔怔立在原地,满心沉郁。 他压下翻涌的心绪,走到她身旁,先是仔细关严了窗,又抬手替她理了理秀发。 她抬眸对上他的目光,明明他回答的那么爽快,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见她眼睛红红的,不想再讨论这个沉重的话题,轻声道:“我有些饿了,可否为我备些吃的?” 他日夜兼程赶路,滴水未进。踏入京城第一件事便是来见她,此刻已是饥寒交加,疲惫不堪。 从前再苦再累,纵是身受重伤也从不觉得难熬,今日却只觉得浑身无处不痛,连心口都揪着疼。 沈识因回过神来,动了动唇,应道:“好,你在此等着,我让厨房做些吃的。” 她说罢转了身向门外走去,出了房间,终是忍不住抬手拭去了滑落的泪水。 院中的雪被下人们不断清扫着,可雪落得急,刚扫净的石径转眼又覆上一层白。她一脚一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天幕洒下这么多洁白,却染不净这人间晦暗。 到了厨房,她吩咐厨子备了热汤饭食,仔细端回房中。而此时陆呈辞却已伏在案上睡着了。 她轻步上前,将饭菜轻轻放下,但见他侧脸枕着手臂,眼睫低垂,睡得正沉,衣襟与面颊上还沾着未拭净的血渍,定是又受了伤。 她看着看着,眼底不觉泛起湿意,深吸了一口气,连忙强压下心绪在一旁坐下。她不忍唤醒他,只安静地坐着。 不一会,他就醒了,坐直身子,抬眼正对上她通红的双眸。 她定是哭过了,眼中还带着未散的愧意。 桌上饭菜香气四溢,他起身走到盆架前净了手,方回到桌前坐下,执起竹箸,默默用起膳来。 沈识因为他盛了碗热汤置于面前,安静地望着他用饭。 热食入腹,周身寒意渐消。 陆呈辞用膳极快,这是他六年来养成的习惯。不过一会儿,他便吃完一碗饭,菜肴也消灭大半,连沈识因给他盛的热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屋内只闻箸匙轻响,暖意融融。本该是段极惬意的时光,饭菜也合胃口,可不知为何他的眼眶阵阵发酸。他强忍着,直至膳毕茶罢,心绪才稍稍平复。 沈识因默默收整碗筷,唤来小厮将食具撤下。见陆呈辞衣衫染血,轻声道:“可要换身干净衣裳?我去取二哥的衣物来。” 陆呈辞本欲推辞,但见周身血污狼藉,便又应了声好。沈识因转身出了门,往二哥院中取了身衣裳让他换上。 二哥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倒是合身,只是衬得面色愈发苍白。 她又命人去请府医过来。府医仔细查看了他身上的伤处,敷药包扎后,又熬了碗汤药。 一碗热汤药下肚,陆呈辞这才觉得身子舒坦了些。 这般来回,不觉已过了大半时辰。沈识因始终耐心地忙前忙后,陆呈辞也由着她去,因为他知道她心里愧疚,唯有这般亲自操持,心里方能好受一些。 待一切收拾停当,二人重新对坐案前。沈识因斟了两杯热茶,将其中一盏推至他面前。茶盏握在掌心,暖意徐徐渗入肌肤。 再这样坐在一起,却不似先前那般自在,沈识因言行举止间都添了几分客气。 陆呈辞并不多言,此刻说什么都只会徒增对方负担。他饮尽杯中茶汤,轻声道:“两夜未曾合眼了,我趴这睡会。” 沈识因闻言立即起身:“不如到榻上歇息罢。”说着便走到床榻边仔细铺整衾枕,“躺下会舒坦些。” 陆呈辞见她这般周到,心口泛酸,依言走到榻边躺下。 她见他躺好,道:“你安心睡,我先出去,有事叫我……” 她话音未落,手腕却被他握住了。 陆呈辞看着她低语:“别走,就在这儿陪着我可好?” 他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 沈识因望着他渐渐涣散的眼神,温声应道:“好,我不走,就在这儿守着你。” 陆呈辞这才安心合眼,沉沉睡去。沈识因静坐榻边,任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心头却似压着千钧重石,窒闷难言。 她不由想起两年前古寺相逢,恍如天意安排,将二人命运紧紧系在一起。那时他们彼此救赎,人生由此天翻地覆。而今前路更是艰难,所面临的问题可能会更多。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陆呈辞悠悠转醒,睁眼便见自己仍握着沈识因的手,而她始终端坐榻畔守着。 他心头蓦地一酸,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肢,将人带入自己怀中。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沈识因微微一怔,尚未回神便已被温热的气息笼罩。 陆呈辞将脸颊轻贴在她腰间,嗓音还带着初醒的慵懒:“这一觉睡得甚好,许久未这般睡过了。” 她双臂仍环着那截细腰不肯松开。 沈识因身子微微僵直,轻声道:“待会你去见见我祖父罢,虽说事已至此,但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往后既是一家人,我祖父自然会护着自己人。” 一家人。 这句话落入陆呈辞耳中,又让他搂紧了几分,他应了一声,又问:“我父亲可曾说过何时成婚?” “尚未定下。”沈识因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衣角,“前几日贵府管家来过,商议了定亲事宜。说是成婚后可住在亲王府,也可另立府邸。” 他听罢低低应了一声,依旧贪恋地埋在她衣襟间。她身上透着淡淡的暖香,教他舍不得放开。 过了一会,沈识因轻轻推了推他的肩头道:“祖父应当已经回府,你快去瞧瞧。” 他不愿放手,她却强硬把他推开了。 这时,突然响起叩门声。沈识因前去应门,但见来人是二哥沈意林。 沈意林瞧见屋内的陆呈辞,先是一怔,随即略显尴尬地笑道:“原来陆世子也在。” 陆呈辞整了整衣襟上前见礼:“沈公子。” 沈意林打量着二人神色,静默片刻方道:“妹妹,我来问问你可要同我去周府探望书媛姐姐。” 沈书媛出嫁这些时日,家里人总放心不下。沈意林时常会去周府探望长姐,看看她近况如何。 沈识因也曾去过一回。周家人待姐姐倒是温和有礼,只是他们始终担忧,太师府上的变故会牵连到姐姐在周家的处境,总怕她过得不如意。 沈识因轻声应道:“好,我随二哥同去。” 陆呈辞忽然接口:“我也一同去吧。沈姑娘与周公子大婚时未曾当面道贺,是该去看望看望他们。” 沈意林打量着这位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世子,心中五味杂陈。他虽对陆呈辞无甚好感,却也不至厌恶。想到妹妹既已对他动心,且二人婚事将近,终究只能将那些不快压下,客客气气道:“既然如此,陆世子便随我们同去罢。” 沈识因转而问道:“祖父可回府了?” 沈意林点头:“祖父已在书房了。” 浸春潮 第42节 沈识看向陆呈辞,陆呈辞会意道:“你们先准备着,我去拜见太师大人,稍后一同出发。” 沈意林虽不知他寻祖父何事,但还是颔首道:“好。” 陆呈辞走后,沈识因便与二哥去前院打点要带往周府的礼品。待收拾妥当,马车备好,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见陆呈辞从祖父书房出来。 沈识因迎上前去,细看他神色却未多言。沈意林亦不曾追问,只道:“快上车罢。” 沈识因又望了陆呈辞一眼,方才登上马车。陆呈辞跟随其后,正欲随之上车,却见沈意林指了指旁侧的马匹:“世子,我们骑马。” 陆呈辞微愣一下,而后翻身上了马。 三人一路行 至周府。沈书媛听闻弟弟妹妹们来了,欢喜地迎出门来,将他们请进前厅。恰逢周烨今日也在家中,见到陆呈辞时满是激动。 成婚那日未见陆呈辞前来道贺,他便觉蹊跷,这些时日又一直不见人影,他暗中派人去寻,却始终未有音信,这些日子担心的不行。时下见他安然无恙,总算放下心来。 沈识因见到姐姐,眼眶霎时红了,仍强忍着向姐姐姐夫问安。沈书媛急忙握住她的手细细端详,连声问着近况。沈识因见姐姐面色红润,神态安然,显是过得顺心,这才稍稍宽心。 那厢沈意林与周烨寒暄数语,见对方依旧温文有礼,谈吐从容,心中悬着的石头也落了大半。 周烨何尝不知这兄妹二人的担忧。自成婚以来,沈意林已来过数回,其中深意他自是明白。如今沈家正值多事之秋,朝中官员避之唯恐不及,他们自是怕周家因太师府处境之事为难沈书媛。 然周家人通情达理,也知晓太师大人的为人和难处。即便如今处境艰难,周家也绝不会落井下石。自书媛过门以来,阖府上下待她皆是和和气气,公婆从不曾为难,夫妻二人更是恩爱和睦。 众人在前厅叙完话,周烨寻了个由头,将陆呈辞单独请至偏厅。 周烨将门仔细掩好,转身望向陆呈辞,急问道:“这几日你究竟去了何处?我派人四处寻你不见,只当你遭遇不测。” 陆呈辞倚在门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苦笑道:“我怕是中了父亲的计。他说有要事需我外出办理,谁知半道竟遭人埋伏,被一群杀手围困数日不得脱身。今日方才突围返京,一到京城便先去太师府寻了识因。” 周烨闻言眉头紧锁:“果然你父亲始终防着你。前些时日他亲自往太师府提亲,说要让你与沈识因成婚,这分明是要将太师一脉收归己用。若太师当真投效亲王,于他自是如虎添翼,于你却是折了最重要的臂膀。” 他忧心忡忡地压低声道:“你苦心经营这般久,步步为营,如今却功亏一篑。眼下朝中唯有沈氏一族能全力助你,失了这座靠山,往后夺嫡之路该如何走下去?你父亲实在聪明精明,你这两年的谋划,他怕是早已知晓,恐你背叛于他,这才将你支开,抢先向沈家提亲,表明他的用心。如今这般境地,你待如何是好?” 陆呈辞垂首默然,指尖反复摩挲着腰间玉带。良久才轻叹一声:“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周烨急道:“走一步看一步?你当真要娶沈识因?就这么让太师投靠在你父亲门下?” “不然呢?”陆呈辞苦笑一声,“即便没有这些变故,我迟早也要娶她。如她所言,横竖都是娶,反正都一样。” “这如何能一样?”周烨连连叹气,“你真心求娶与为利益联姻怎么可能会一样?更何况还有你父亲插手其中。听书媛说,那日你父亲走后,沈识因在房里哭了许久。想必你父亲同她说了些什么,她这才这么伤心。她答应与你父亲联手,多半也是迫不得已。我知道你心中也有不快,可既已决定成婚,就好好待她。” 陆呈辞心口发涩:“既娶了她,我自是会真心相待。只是如今所有谋划都要推倒重来,往后如何尚未可知。经此一事,父亲必定更加忌惮于我,行事难免束手束脚,若我往后的处境不好,沈识因也会跟着受累。可能连母亲的仇都难报了……” 他声音渐低,透着几分苍凉。能走到今日何等不易,若要从头来过,其中艰难可想而知。然事已至此,唯有硬着头皮走下去。 周烨望着他这般消沉模样,心中亦是酸涩。这人一路走来的艰辛他都看在眼里,更明白亲王待他何等凉薄。 若当真让亲王夺得大位,想必断不会立他为储。有刘侧妃与陆柏铭在,届时莫说前程,怕是连性命都难保。可如今大好局势被生生打断,夺嫡胜算骤减,怎不教人扼腕。 他只得温声劝慰:“总会有转机的。你素来机敏,必能另寻他法。眼下既已成定局,不如好生筹谋婚事,往后从长计议。” 周烨说罢又连连叹气,陆呈辞只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三人又在周府坐了一会,方才告辞离去。沈识因原以为陆呈辞会径直回亲王府,不料他又随他们回了太师府。 到了府门前,沈识因忍不住问他:“怎么不回去好生歇息?” 他的气色不太好,她很担心。 陆呈辞望向他,清声道:“上回你说盼我得闲尝尝伯母的手艺,今日正好想讨这个口福,不知伯母可方便?” 沈识因没料他还记着这话,见他精神不济的模样,温声道:“自然方便。我先让二哥带你去客房歇着,这便去问母亲。” 沈识因先让陆呈辞在客房等候,然后去寻母亲。母亲一见到她便急急迎上来问道:“听说呈辞回来了?人在何处?这些时日他去了哪儿?婚事究竟作何打算?你父亲这几日愁得寝食难安,四处打探却始终寻不着他的消息。” 沈识因回道:“他去外头办了趟差事,今日方归。一回京便过来了,方才又同我与二哥去看了姐姐。姐姐如今过得很好,周烨待她也体贴。时下他正在客房,我过来是想求母亲亲自下厨做一顿饭……” 她说着声音渐低,喉间发涩:“先前我答应过陆呈辞,说改日请他来尝娘亲的手艺。他……五岁便失了母亲,再无缘尝到娘亲做的饭菜。这些年他过得很不易,我想请娘亲为他做顿饭,让他也尝尝……尝一尝母亲的味道。” 她话音未落,眼眶又泛起红来。今日不知怎的,总是忍不住要落泪。一遍遍强忍着,却不知究竟是为他父亲那些伤人的话气愤,还是为自己未经商量就应下婚事、断了他后路而自责,心里难受得厉害。 娘亲见她落泪,急忙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傻孩子,哭什么,娘知道你心里委屈,可凡事总会好起来的。你放心,娘定好生给他做顿饭。” 她说着替沈识因拭去泪痕,轻轻揽入怀中,又温声宽慰:“因儿,这人世间本就是喜怒哀乐都要尝遍的。娘从前听人说过,若是一个人吃的苦够多,往后便只剩甜了。娘知道你信他不是那样的人,可又难受自己不得已应下这婚事……好孩子,人生在世,总要学着看开些,方能活得轻省。这世道里,多少女子但求嫁个不相打骂、安稳度日的郎君已是万幸……” “娘一直将你和书媛护得极好,从未让你们体会过别家女子所经的难处,因为娘知晓婚后的酸甜苦辣,所以才让你们在成婚前多尝些幸福。但是事已至此,总要坚强些面对,也要学会如何去往好的方向经营。你放心,爹娘永远都会护着你的。” 这便是母亲,一个伟大的母亲,给了他们最温暖和最坚实的依靠。 沈识因听得这话,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决堤,伏在母亲肩头哽咽出声。 她终究没能逃脱这利益联姻的宿命,纵然要嫁的仍是陆呈辞,可这段姻缘已被赋予太多沉重枷锁,未必能得善果。 她在母亲怀中哭了许久,情绪稍平后,母亲仔细为她拭净脸颊,理好微乱的秀发,便去厨房做饭了。 她回到前院,却见陆呈辞正站在一棵枯树下看雪。他孤身坐在慢慢白雪里,背影瞧着是那样的孤独与苍凉。 他听得脚步声,转过头来,一眼便瞧见了她红肿的眼睛,这一看便是刚哭过的模样。 他动身走到她面前,望着她仍含泪的双眼,心中满是疼惜,轻声道:“外头冷,进屋罢。” 沈识因却摇头:“我不冷。娘亲正在做饭,我们去后园堆雪人可好?” 堆雪人。 陆呈辞还从未堆过雪人。 “好。”他颔首应下。 二人并肩往后园行去,一路上皆是无言。他们之间仿佛隔了层薄纱,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对。 到了后园,二人先各自团了一个雪球,陆呈辞将两个雪球叠好,沈识因则寻来枯枝石子为雪人妆点。 雪人很漂亮,沈识因还给它画了一个甜甜的笑脸。 他们看着雪人,心情都好了很多。 这一会,雪下得没那么大了,但是却格外地冷。沈识因的双手被冻得通红,陆呈辞抓起她的手放进怀里给她暖着。他身上也不是很暖,但是她的手贴在他的肚子上,却觉得格外地温暖。 不多时管家来请用膳,他们便去了膳厅。厅中摆满佳肴,每一样都是姚舒亲自做的。 沈昌宏与沈智也都到了,热情地请陆呈辞坐下。 往日沈昌洪总在自个院里用饭,今日竟也破例出来相陪。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姚舒热情地招呼着陆呈辞,沈意林更是亲自为他斟酒布菜,盛汤添饭。唯独沈昌洪始终沉默不语,面色沉郁。 他年事已高,近来又逢多事之秋,明显精神不济,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 姚舒为陆呈辞夹了一箸菜,温声道:“世子往后想吃什么尽管开口,我下厨给你做。来家里不必拘礼。” 沈家人的热络体贴让陆呈辞颇感意外。他们越是这般真诚相待,他心中越是歉疚难安。 这般淳善人家,与他往日所见的权贵府邸截然不同,人人都存着善念,明事理知进退,待人接物从不刻薄,处处透着令人熨帖的温情。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这般与人围坐用膳,即便回到亲王府这两载,也总是独自在院中用饭。父亲、刘侧妃与陆柏铭自成一体,他始终融不进那个小家,也不愿强求。 这顿饭他用得格外舒心,姚舒与沈意林不时说笑暖场,席间倒也其乐融融。膳毕,陆呈辞便告辞回府。 约莫过了三两日,这日天光正好,陆呈辞骑着高头大马,领着浩浩荡荡的聘礼队伍前往沈府下聘。 聘礼箱笼披红挂彩,首尾相衔长达数里,场面极是隆重,霎时轰动了整个京城。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终于要成婚了[红心][红心] 第35章 当初陆呈辞大闹探花郎订婚宴一事,京城中人还都记忆犹新。谁曾想不过转眼之间,这位亲王府的世子竟真将美人抢到了手,连聘礼都开始下了。 长街之上人声鼎沸,议论声不绝于耳。 “沈家三姑娘真是好福气,竟能得两位如此出众的郎君倾心。” “要我说,还是三姑娘自己出众,才能让人争着抢着求娶。” “可当初探花郎与三姑娘不是皇上亲赐的婚约吗?这也能退?再说他们自幼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怎的就被陆世子横插一脚?从前也没听说三姑娘与陆世子有什么往来呀?” “嗐,还不是因为陆世子身份尊贵?边城那般难攻的地界都被他拿下,亲王府的地位,除了皇上,还有谁能比?当初抢婚未成,自然还有的是手段。你瞧他那模样,确实比探花郎还要俊俏几分,那通身的气度,不愧是皇家血脉。” “……” 世子下聘的仪仗声势浩大,不仅惊动了整条街的百姓,连京中达官贵人也纷纷侧目。 消息很快传至宫中,皇上得知后大为震怒。果然不出他所料,沈家早已有意投向亲王府,否则怎会刚与探花郎退婚,就急忙与庆王府结亲?而亲王府此举更是猖狂至极,明目张胆地与天子近臣联姻,分明是在挑衅天威。 皇上怒不可遏,当即传召太保许万昌入宫。 下聘的队伍浩浩荡荡行至太师府门前,陆呈辞与陆亲王翻身下马,身后随从抬着系了红绸的箱笼,一路迤逦而入。沈家众人早已候在门前,满面春风地将贵客迎进府中。 双方见了礼,一番寒暄客气,言辞间皆是世家勋贵惯有的温雅周全。交换礼书之时,更是依足了古礼,一字一句皆合章程,半分不错。 礼成之后,沈家便设宴款待。今日这场面,明面上是热闹喜庆的定亲宴,可朝堂上有心之人却都看得分明,太师府与亲王府这一联姻,朝中局势便要彻底翻覆了。 太师为官数十载,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在平日,这等喜宴定然宾客盈门。可今日席间却冷清得很,赴宴者寥寥。 众人心下雪亮:这等敏感时节,在局势未明之前,谁敢轻易站队? 寻常百姓只道是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却不知这锦绣姻缘背后,涌动着何等惊心动魄的暗潮。自今日起,太师府便是将全副身家性命,都系在了亲王府这条船上。 此番下聘,双方都做足了排场。陆亲王更是给足了颜面,恨不得将全京城最好的物事都备作聘礼,还许下承诺:待二人成婚后,便赐他们一座气派的府邸,教他们搬出亲王府独住。 若不牵涉朝堂利害,这当真是一桩极美满的姻缘。 今日沈识因打扮得格外明艳,发髻是姐姐亲手为她绾的,簪了赤金点翠的步摇,行动间流光溢彩。 姐姐从清早便在她耳边说着吉祥话,逗得她笑意盈盈,眉眼间尽是明媚光彩。 陆呈辞望着这般模样的她,想到终于要娶她为妻,心头涌起万千感慨。昔日她许下的那句诺言,如今终是要成真了。 宴席散后,沈识因将陆呈辞送至院门外,悄悄塞给他一个荷包,轻声道:“这几日赶着绣出来的,算是……订婚信物。你好生收着。” 她微微垂首,耳根泛红:“针线粗陋,你……且将就着看。” 那荷包上绣着并蒂莲,针脚虽有些稚嫩,却一针一线都透着情意。 陆呈辞不曾想还能收到她亲手绣的荷包,那并蒂莲纹样虽略显生涩,却比任何珍宝都更珍贵。 他心头滚烫,几乎克制不住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奈何四周耳目众多,终是强自按捺,只伸手为她拢了拢披风,温声道:“明日我再来看你。” 浸春潮 第43节 沈识因轻轻点头,眼波流转间似有千言万语。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眼底浮起淡淡忧思。 她何尝不知他这几日心绪不佳,或许还在生她的气,面上却依旧待她温柔周到。 以他的性子,即便经历过那些波折,也做不出冷脸相待的事。至于往后能否爱上她,她不敢奢望,亦不愿深想。经此一事,但求能相敬如宾便好。 府中忙碌整日,待到收拾停当,已是月上中天。沈识因正要回房歇息,忽闻门外传来动静。 沈识因望着来人,不由得怔住了。一个是许夙阳,另一个竟是前些时日来府中商议过婚事的媒婆。 她蹙起眉头,满心疑惑,这般时辰,他们来做什么? 许夙阳今日打扮得格外齐整,比往日更显精神,只是那双眸子再不似从前温柔,反倒透出几分凌厉深沉。 母亲姚舒也吃了一惊,心下担忧许夙阳是来闹事的,忙上前问道:“不知许公子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许夙阳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声音低沉:“伯母,晚辈今日是来求亲的。” 求亲?姚舒与沈识因齐齐蹙眉。 不待母女二人反应,那媒婆便走上前,依旧摆出那副趾高气昂的架势,道:“我们探花郎是来向江灵姑娘求亲的。这些日子江灵姑娘多次对探花郎表露心意,愿嫁与他。探花郎深思熟虑后,便特地登门,答应纳江灵姑娘为妾。” 答应纳江灵为妾? 这话犹如一道惊雷,炸得姚舒半晌说不出话来。沈识因更是蹙紧了眉头,心底涌起阵阵厌恶。 果然,许夙阳终究是这般人,竟真将主意打到了江灵身上。 那媒婆见母女二人神色惊愕,得意地笑道:“我们探花郎这般出众的人物,自是少不了姑娘家青睐。这些日子来说亲的媒人都快踏破门槛了,可探花郎一个都瞧不上。偏生江灵姑娘活泼可人,与探花郎正是相配,许家也愿意给她个名分,纳她为妾。” 以江灵的出身,嫁入许家这般门 第,确实只能做妾。 可许夙阳偏偏选在今日前来求亲,分明是故意的。 沈识因走到许夙阳面前,抬眸冷冷直视他:“许夙阳,我劝你莫要打江灵的主意。她年纪尚小,经不起你这般作践。你自己做下的那些龌龊事,心里难道没数吗?如今竟还敢来招惹江灵。” 许夙阳见她动怒,反倒勾唇轻笑:“沈姑娘如今既已同陆世子订了亲,何必再来过问我的事?你我早已毫无干系,我要娶谁,似乎都轮不到沈姑娘来置喙。” 他一句一个“沈姑娘”,语气渐冷:“再说江灵姑娘一片痴心,屡次向我表明心意,我若是不应,岂不辜负她一番情意?便是你姨母也曾亲自登门,说只要我肯娶江灵,哪怕是妾,她们也心满意足。” “许夙阳,你当真卑鄙无耻!”沈识因气得浑身发颤,“她年纪小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我警告你,休要再来祸害我们沈家的人,你给我滚远些。” 许夙阳眸色骤然一沉,眉头紧锁:“沈识因,当初是你先背弃婚约,如今我另寻良配,你反倒横加阻拦?你究竟是何用意?你与陆呈辞苟且时,可曾想过我的感受?如今倒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我告诉你,我要娶谁,那是我的自由。” “无耻。”沈识因怒极,扬手便是一记耳光扇在他的脸上。 清脆的声响在庭院中回荡,惊得众人皆是一怔。 许夙阳捂着发烫的脸颊,不可置信地瞪着她:“沈识因,你又动手打我?” 他指尖发颤地指着她:“你将我的心伤得千疮百孔,如今连我的身子也要伤吗?凭什么你能与别人定亲,我却不能向旁人求娶?你凭什么管我?” “凭什么?”沈识因冷笑一声,眼底结着寒霜,“就凭你做的那些龌龊事,我绝不能让你祸害了江灵。许夙阳,你现在就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许夙阳脸颊火辣辣地疼,却仍死死盯着她:“十几年的情分,竟抵不过旁人几句花言巧语?当初是你亲口说喜欢我,答应嫁给我,转头却投入了别人的怀抱。我查过了,两年前你从姨母家回府时出过事,失了记忆。那段记忆里究竟藏着什么?是不是你与陆呈辞的苟且之事?” “如今他来找你,你便急不可待地要嫁给他,那这两年来你对我的种种,难道全是虚情假意?” 他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委屈:“这两年来,你究竟把我当做什么?” 姚舒终是忍无可忍,厌恶至极,将女儿护在身后,怒喝道:“许夙阳,你休得在此胡闹,快走。” “夙阳哥哥!” 这时,江灵突然从廊下跑来,急急冲到许夙阳面前。见他捂着脸颊,顿时心疼得眼圈都红了:“夙阳哥哥,这是怎么了?疼不疼?” 许夙阳看到她,扯唇笑了下道:“我没事,我过来是要与你商议成婚的事。江灵,我想迎娶你。” 迎娶她?江灵惊讶地愣住。 沈识因一把将江灵拽到身边,语气急切地道:“灵妹妹,往后莫要再与他往来。此人绝非良善,你跟了他定会后悔一辈子。” 她情急之下力道有些重,扯得江灵踉跄了一步。 江灵蹙眉甩开她的手,语气带着埋怨:“识因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说夙阳哥哥?夙阳哥哥待我极好,我能感受到他的真心实意。你从前与他相识十余载,为何如今翻脸便这般诋毁他?” 诋毁他? 沈识因简直不可置信。 姚舒急忙上前拉住江灵:“傻孩子胡说什么,他们二人虽有过些许往来,终究缘分浅薄,这怎么能怪得了因儿。” 江灵倔强地扬起脸:“姨母,我没有胡说,我不管识因姐姐和夙阳哥哥从前如何,如今他们已经分开,夙阳哥哥自然该有他的自在。我愿跟他,是我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沈识因不禁苦笑,“江灵,你才多大年纪?莫要被他骗了,你可知他在外头做了什么?他不仅养了外室,连孩子都有了。” 连孩子都有了?众人闻言均是愣住。 沈识因本不愿当面揭穿许夙阳的底细,因为那卖花女的身份她与陆呈辞还未能查清,她想留着这个把柄,或许日后会有大用。可眼下看着江灵这般执迷不悟,她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许夙阳神色骤变,眼底尽是惊骇,他没想到沈识因竟然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和孩子。她是如何知道的?何时知道的? 沈识因紧紧握住江灵的手,语气恳切:“妹妹,你听姐姐一句劝,莫要被男人的表象所欺。你看到的温文尔雅、体贴周到,未必就是真心。这样一个年长你许多,在外有人又有子嗣的男子,你当真愿意嫁去作妾?这可是要相伴一生的事,你仔细想想,这样的姻缘怎么可能给你幸福?” 这些现实的问题,就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沉浸在美梦中的少女身上。 江灵一时怔忡,她所见到的许夙阳,确实是那般风度翩翩、言谈温雅的模样。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待她温柔体贴,让她渐渐倾心。她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着这个男子,甚至愿意不计名分地嫁与他。 可沈识因这番话,却像惊雷般劈开了她美好的幻梦。 许夙阳回过神来,当即冷笑一声:“沈识因,你为了阻我姻缘,竟编排出这等荒唐话诬蔑我?什么外室什么孩子,你可有证据?这般信口雌黄,不觉得可笑吗?” 沈识因冷眼睨他,唇角噙着一丝讥诮:“可笑?你自己做下的龌龊事,心里难道没数?你与那来历不明的卖花女私通,暗结珠胎,却还将她藏在府中充作亲戚。上回我与母亲过府探望时,你便是这般搪塞我们的。” “明明早已在外有了女人孩子,却还要与我纠缠不清。许夙阳,你扪心自问,可还对得起读书人的风骨?” 今日她横竖要撕开这人虚伪的面皮,教众人都看清他的真面目。 许夙阳冷笑着反唇相讥:“休要胡言,那确是我远房表亲,当日府中众人都曾见过,怎的如今反倒成了你栽赃的由头?” 沈识因一时拿不出实证,只得厉声道:“你衣襟上时常沾着的女子长发,还有身上那股奶腥味,难道都是假的不成?事到如今还要狡辩?” 许夙阳嗤笑一声:“这些又能说明什么?沈识因,即便你我无缘,也不必这般污我清白。你与陆呈辞暗通款曲两年有余,如今反倒来编排我的不是。” 他语气骤然转冷:“我许夙阳待你一片真心,这些年问心无愧,岂料换得这般对待,实在令人心寒。” 他说罢猛地握住江灵的手,目光灼灼地道:“江灵,你且说句实话,可愿嫁我?虽然我给不了你正室之位,但我许夙阳在此立誓,绝不会亏待你分毫。” 江灵一时怔在原地,稚嫩的脸上写满迷茫。她望着许夙阳恳切的神情,心头不免又软了几分。 正当此时,江姨母闻声赶来。 看了看姚舒,又看了看沈识因,道:“识因,你们从前的恩怨姨母也知晓几分。可如今你既已许了别家,许公子要娶谁,实在不该再由你过问。” “我家灵儿年岁不小了,是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能得许公子这般人才青睐,是她的福分。我们不图大富大贵,只求找个待她好的郎君。” 沈识因听得心头发凉,急声道:“姨母,我方才说的句句属实,许夙阳在外确有妾室子嗣,您怎能将灵妹妹往火坑里推?这是要误了她一生啊!” 江姨母闻言蹙眉,语气带着几分不悦:“识因这话说得叫人寒心。我当娘的岂会害自己亲生女儿?如今这世道,男子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即便许公子外头真有什么,只要他肯好生待我们灵儿,让她安稳度日,便是为妾又如何?” 呵呵! 沈识因气得几乎笑出声来。她看着这对母女,只觉又可悲又可笑。世上竟有这般母亲,分明是自己贪图富贵,想借女儿攀附权贵,却偏要说得这般冠冕堂皇。谁投生到她家真是倒了大霉。 当年她自己便是糊涂选了这条路,苦了一辈子,如今竟还要搭上亲生女儿,莫非真以为攀上高枝就能翻身了?也不瞧瞧对方是个什么货色。 她气得浑身发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姚舒再看不下去,上前拉住江姨母道:“妹妹说的什么糊涂话,我们做母亲的,更该擦亮眼睛替儿女择婿。许公子若真如识因 所说在外已有家室,你怎能稀里糊涂将灵儿许给这样的人?” 江姨母没料到自家姐姐也会出声指责,当即红了眼眶:“姐姐倒来说我?那你说说,许公子究竟是怎样的人?只要他肯好生待灵儿,让灵儿日后衣食无忧,便是为妾又如何?你说我嫁女儿不擦亮眼睛,可你为识因择婿时又何尝擦亮了眼睛?识因与陆世子这婚约是怎么来的,你心里难道没数?” “你胡说些什么?”姚舒气得脸色发白,“你根本不明白这其中利害,你在那小镇待了这些年,怎的越发糊涂了?难道要像毁了自己一辈子那样,再把灵儿也毁了吗?到如今还执迷不悟。” 江姨母原本还算平静的神色骤然一变,厉声道:“怎么了?我嫁与那样的人又如何?这许多年来我并不觉得苦,反倒觉得很是知足。我有儿有女,夫君待我体贴,日子过得踏实温暖,从不觉得选错了人。” 她眼圈发红,声音却愈发尖锐:“姐姐莫非是因着嫁了高门,便瞧不起我这个妹妹?是了,你们这些京城里的贵人,向来瞧不上我们乡野的。可那又如何?你们一日三餐,我们也是一日三餐。你们有儿有女,我们也有儿有女。” 她越说越激动,眼底燃起灼人的怒火:“你能为了家族前程将识因许给权贵联姻,我为何不能替灵儿择个高门女婿谋个好前程?这有什么不同?你凭什么在这里指责我?” 她字字句句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般,带着压抑多年的委屈与愤懑。 沈识因实在不明白姨母为何这般激动。明明是她自己当年选错了路,如今反倒说出这番伤人的话来刺母亲的心。 想来是这些年在乡间过得不如意,总觉得人人都瞧不起她的选择,心里憋着委屈,便要拼命证明自己没错。 她宁可硬着头皮将女儿往火坑里推,也要挣个表面风光。她的眼界早已被狭隘的心思困住,只道攀上高门便是出路,却看不清这其中暗藏的险恶。怎就不想想,嫁进那样的人家,江灵真能过得顺心如意吗? 姚舒望着妹妹这般模样,只觉得心口阵阵发凉。她原以为妹妹经了这些年磋磨,总能明白些事理,岂料还是这般糊涂不可理喻。 眼泪倏地涌上眼眶,又是失望又是心痛,最终长叹一声:“罢罢罢,随你去吧。你要将灵儿许给谁便许给谁,我再不多言。只盼你记住,一个人这辈子过得好不好,全看性子如何,你趁早改改吧。” 她话音未落便已哽咽,站在原处再说不出一句话。 江姨母落了眼泪,过了好一会,才走到江灵面前,问道:“灵儿,你且好生告诉娘亲,可是真心愿意嫁给许夙阳?哪怕……只是做个妾室?” 江灵见母亲落泪,自己也跟着红了眼眶。她转头望向许夙阳,轻声问道:“夙阳哥哥,若我嫁给你……你可会真心待我好?” 许夙阳挺直脊背站在一旁,目光掠过沈识因满是憎恶的脸,回道:“灵儿放心,既娶了你,我必不会让你受委屈。” 江灵听闻这话,破涕为笑道:“好,既然夙阳哥哥答应会待我好,那我愿意嫁给你。” 她答应了,就这样答应了? 沈识因冷眼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荒唐可笑。 人心如此复杂,世事如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既然劝不动,那便不必再劝了。路是自己选的,往后是苦是甜,都该自己承受。 她敛了心神,上前扶住母亲的手臂轻声道:“娘,夜深了,我们回去歇着吧。” 姚舒眼眶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她最后望了妹妹一眼,长叹一声,由着女儿搀扶离去。 翌日,许家果然派人来下聘。场面虽不算盛大,倒也礼数周全。许夙阳还在京中置办了一处宅院,说是让江家收拾收拾先搬过去住。 沈家无人出面过问这门亲事。自家尚且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理会这些糟糕事情?该劝的都已劝过,仁至义尽,也不必再多费唇舌了。 暮色渐沉,雪下得愈发大了。许府偏院里只听得瓷器碎裂的脆响,烛火被窗缝里漏进的寒风吹得摇曳不定。 林苑抱着孩儿静立门边,看着许夙阳将桌上器物尽数扫落在地。 许夙阳犹不解气,又将地上的瓷瓶捧起来狠狠摔碎,一时间满地狼藉。 过了许久,他的喘息才渐渐平复。转头见林苑仍静立一旁,不由怒声道:“早与你说过莫要随意出院,偏不听,那日你贸然到前院寻我,定是被识因瞧见了踪迹。若非如此,她怎么会查到我们的事?一定是因为这个,她才那般决绝。” 林苑望着他又开始发作。自昨夜至今,他已闹了整整一日,反反复复责怪因她的出现才让沈识因察觉端倪。 浸春潮 第44节 每当他这般发作时,她总是抱着孩儿静静站着,不劝不拦,待他闹够了,才上前奉茶捏肩,慢慢平息他的怒气。 此刻她依旧默不作声。深知这口气若不出尽,他是不会罢休的。 若一个人对某件事执念太深,终日为之困扰,便会渐渐变得焦躁易怒,再不复从前模样。 许夙阳便是如此。 自他与沈识因那段情缘生变后,他整个人都似换了心性,往日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早已寻不见踪影。 如今他时常无端发作,动辄摔砸器物,虽则会自行平复,勉强克制,可心里那个结始终未能解开。但凡涉及沈识因的半点消息,都能叫他格外敏感,时而耿耿于怀,时而暴怒难抑。 这样一个口口声声说着深爱的人,做出来的事却恰恰相反。 待他彻底平静下来,林苑才唤来小厮收拾满室狼藉。她抱着孩儿走到他跟前,柔声道:“你先坐下歇歇,喝盏茶静静心。至于与沈识因的事……实在不该一味自责,或是迁怒旁人。分明是沈识因变了心,恋慕他人,这才弃你而去。你何错之有?” 她将茶盏轻轻推到他手边,继续温言劝解:“况且你不是说要学着放下吗?怎的又这般耿耿于怀了?” 许夙阳闭目半晌,待胸中郁气稍平,才哑声道:“我也不明白……满心满脑都是她。每当想起她知晓我们关系时那般神情,我便觉得惶恐难安。”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里透着深深的倦意:“也不知我这得的什么病,还能不能好。” 林苑柔声劝慰道:“且放宽心,莫再为往事自苦。你不是已与江灵订了亲?往后身边多了个知冷知热的人,日子总会快活些。我瞧那姑娘眉眼间颇有几分沈姑娘年少时的模样,你愿意娶她,不也是因着这个缘故?” 她声音愈发柔和:“既如此,便将她当作从前的沈姑娘好生对待。那孩子性子温顺乖巧,日后定不会给你添麻烦。” 她这番话果然劝住了许夙阳。 许夙阳长舒了口气,接过她怀中的孩儿,瞧着孩子粉雕玉琢的小脸,心情渐渐好转。 林苑见他气消了,便起身道:“你且在这儿歇歇,我去吩咐厨房备晚膳。用了饭再回去。” 许夙阳低应一声,拿起桌上的拨浪鼓逗弄孩儿。林苑出去备膳,不多时便端着饭菜回来,布好碗筷侍候他用饭。 许夙阳用过晚膳,未多停留便起身离去。待他走后,林苑将孩儿交给嬷嬷,换了身衣裳,悄悄从角门出去,登上一辆青帷马车向西而行。 马车在一片黑压压的林子前停驻。林 苑塞给车夫一锭银子,提了盏绢灯深一脚浅一脚往林深处走。 忽地从身后窜出个黑影将她拦腰抱住,惊得她低呼一声,嗔怪道:“作死啊,险些吓掉魂儿。” 那男子将她身子转过来,捧着脸亲了一口,埋怨道:“怎的才来?冻死我了。” 林苑从袖中取出个布袋递过去:“你近来寻得太勤,往后还是少来往罢。许夙阳近日心绪不佳,若叫他察觉,你我都要活不成的。” 那男子接过布袋,就着灯笼微光查验后揣入怀中,顺势将林苑搂紧:“怕什么?待这桩事了结,咱们便好生过日子。” 林苑轻叹:“我如今只担心……许夙阳极疼爱这孩子,只怕日后难以脱身。” “别担心。”男子抚着她的背安抚,“我自有法子断不会让咱们的骨肉留在许家。这些时日委屈你了。” 林苑勉强一笑:“谈何委屈?许家吃穿用度皆是上乘,日子舒坦得很。” 男子捏住她的下巴冷笑:“莫非是锦衣玉食迷了眼?还是说,许夙阳那般好相貌,让你动了心?” “休要胡吣!”林苑偏过头去,“他也就皮相尚可,实则是个没用的。不说了,我走了……” 她话音未落就被男子抵在了树干上。 “既来了岂能说走就走?”男子气息粗重地撕扯她衣带,“我在此冻了这许久,今日若不尽兴,断不会放你离去。” 林苑推拒着瑟缩:“天寒地冻的,别在此处……” “很快便不冷了,我一会就让你暖起来。” —— 陆呈辞原打算早些去见沈识因,奈何公务缠身,直至暮色四合才得空往太师府去。 眼下局势有变,他须得重新筹划,方能保二人往后安稳。 到了府邸,见她还未歇下,便邀她往街上走走。 沈识因换了身藕荷色绣梅枝的袄裙,批了件银狐毛滚边的氅衣,随他登上马车,向街上赶去。 二人既已订亲,自可光明正大同游。 马车行至西月湖畔,他们先看了场皮影戏,又寻了家临水的酒楼用膳。最后握着糖葫芦沿湖漫步。 沿岸灯影摇曳,烟花不时绽放在墨色天幕,年节的气息已渐渐浓了。 陆呈辞始终紧握着沈识因的手,指尖温热透过绢帛传来。 沈识因咬了口糖葫芦,侧首看了看陆呈辞,笑道:“眼看就要过年了,今年春节……我想邀你来府里一同守岁。我们家热闹,年味儿也足。” 陆呈辞闻言心头一暖,自五岁起,他便再未好生过过年节。每至除夕总是独守空庭,久而久之,竟对新年生出几分厌弃。 起初父亲总在年节时外出不归,他不明白为何有家不回……后来父亲将刘侧妃与陆柏铭接进府中。自此每年守岁,他们三人其乐融融,唯他形单影只。 他停下脚步,眸光在灯影下微微闪动,他指尖轻抚过她被夜风吹凉的面颊,郑重地点头:“识因,谢谢你!” 沈识因仰脸望着他:“这有何可谢的,互帮互助嘛。” 她话说得温软,却莫名带着几分疏离的客气。 陆呈辞心头微涩,仍牵起她的手继续前行。二人默然走在湖畔,明明并肩而行,却再不似从前那般自在。 她越是这般温婉守礼,他心中便越是怅然。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再也触不到当初那个会对他嗔会对他笑的姑娘。 二人游玩至夜深方归。马车内烛光昏黄,陆呈辞始终未曾松开她的手。 她玩得倦了,只安静倚着车壁发呆,眸中映着窗外流动的灯火。 车厢内一片静谧,唯闻车辙轧过青石的辘辘声。沈识因被这晃悠的节奏催得昏昏欲睡,眼皮渐渐沉重。正要阖眼时,忽被揽入温暖的怀抱。 “可是困了?”陆呈辞轻抚她的脸颊。 “嗯。”她含糊应着,任由他将自己裹进氅衣里。脸颊贴在他胸膛上,能听清加快的心跳声。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闭目偎在他怀中。原本浓重的睡意竟渐渐消散,只这般迷迷糊糊的,既无精神又难以入眠。 陆呈辞揽着她,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脸颊。车厢内寂静无声,唯闻他呼吸渐重,心跳一声响过一声。 她渐渐觉出他身子发烫,不禁动了动,却被他按住搂得更紧了。 “别动。”他嗓音低哑了下来。 她未敢再动,不过片刻,便觉出他气息愈发灼热,心跳如擂鼓般敲在她的耳畔。 她方欲抬首,却被他蓦地捧住双颊,不由分说便吻了下来。 “唔……”她惊喘一声,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吻搅得有些慌乱。 他的吻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先是细细碾磨,继而撬开贝齿,深入探寻。她被迫仰起头承受,呼吸间尽是他身上清冽的沉香气息。 他的吻渐渐变得急促,像是压抑许久的渴望终于决堤。舌尖纠缠间带出细微水声,在寂静的马车内格外清晰。 她只觉得浑身发软,指尖无力地揪住他衣襟,原本推拒的手也不知何时攀上了他肩颈。 他的唇稍稍撤离,牵出一缕银丝,却又恋恋不舍地再度贴近。 她察觉出他情动得反常。 温热的唇瓣自她唇角辗转而下,流连至馨香温软之间。他已然失去了控制,越亲越激动,越亲越大胆。 呼吸交错间,他抓住她推拒的手,低哑呢喃:“别躲……让我好好亲亲。” 她鬼使神差地没敢再动。 齿尖厮磨着柔嫩肌肤,激起她一阵战栗,抓皱他衣襟的手指忽被攥住,而后十指相扣着交缠摩挲。 浓重的情动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他低喘着将她揽到膝上,捧起她透红的小脸在昏暗中凝望着她:“事情过去这许多日,我实在忍不得了……” 他用指腹摩挲着她水红的唇瓣,声音里浸着难耐的沙哑:“如今你既许了我,我便要问个明白……” 他气息不稳地贴近,灼热呼吸交织间问道:“你可是对我动了真心?可是已经爱上了我?” ----------------------- 作者有话说:大肥章来啦! 老婆好香[空碗][空碗] 第36章 “爱”这个字太过沉重,沈识因不曾料到陆呈辞竟会这般直白地问出来。其实自重逢那日起,她便察觉到二人之间有种莫名的牵引。 起初或许只是朦胧的好感,待知晓两年前的纠葛后,才渐渐明白,那种不由自主的靠近,或许正是源于身体深处最原始的悸动。 他喜欢抱她亲她,她亦沉溺于这份温暖与悸动,总会被他撩拨得心慌意乱。可这般肌肤之亲,与“爱”究竟有多少关联?她从未细想过。 或许她当真对情爱之事太过迟钝,否则怎会与许夙阳相伴十余载,却始终辨不清对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意? 她常听人说刻骨铭心的爱恋,究竟何为刻骨铭心,至今都不知晓。 细细想来,陆呈辞不在时她会惦念牵挂,可若当真分离,似乎也能坦然接受。他亲近时,她甘之如饴地沉溺其中;但若有一日这般温存不再,仿佛也能安之若素。 陆亲王曾明言他接近她多半是为着亲王府的利益。她听闻后起初确也气恼,可后来却觉得无所谓,甚至不愿深究。 就连与亲王府联姻这般大的事,她也未曾与他商议便应下,明知他会震怒伤心,却还是应下了,除却自责,也不多作解释。 这般情形着实教她困惑。 或许她从未奢望过陆呈辞的真心,即便成了婚,能相敬如宾地过日子,便也知足了。 此刻的她,尚不能辨明这份情意有几分深浅,她需要时日慢慢体会。他这般直白的发问,反倒让她无端生出几分尴尬,不知如何回答。 黑暗中四目相对,虽看不清彼此神情,却能从交错的呼吸间感知对方心绪。她沉默良久,终究没能回应。 而陆呈辞却极有耐心,安静地等她回答,捧着她脸颊的手掌温热依旧。 他等了又等,直到她轻叹一声,他才将额头抵上她的,沉声道:“你不用回答,我只是随口问问。” 他不敢听她的答案,因为从她的沉默中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心里有点疼。 他无声叹了口气,勾住她的脖颈将人压到自己跟前,不 由分说地亲了上去。 浸春潮 第45节 这次不似先前那般汹涌,反倒温柔了许多。这般缱绻厮磨,比方才的强势更教沈识因难以招架。 马车颠簸中本就被搅得晕晕乎乎,此刻更被他吻得浑身发软,心口又酸又胀,竟不由自主地伸手环住他的脖颈,生涩地回应起这个吻来。 她甚至不曾追问他是否也动了心,是否也如他一般生出了情愫。就连父亲那日刻意挑拨的言语,她也未曾拿来质问他半分。 这样的沈识因,让他既怜惜又困惑。 她分明甘愿承受他的亲吻拥抱,甚至回应他的温存,却偏偏不肯谈及情爱二字。 这般若即若离的姿态,反倒激得他心底占有欲翻涌。既想逼她说出真心话,又舍不得看她为难。 他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 她的回吻,更是勾得他情难自禁。 吻势渐渐放肆起来,从唇瓣辗转至颈间,每一寸触碰都带着滚烫的悸动。 他的唇舌在她唇间缠绵流连,继而滑向小巧的下巴,一路往下含住脖颈轻轻一吮,吻出一抹嫣红。 他这般举动惹得她忍不住轻吟出声,旋即又慌忙咬住下唇。 他们还在马车里,他又开始不管不顾了。 温香软玉在怀,陆呈辞早已情动难抑。两年前那场缱绻至今难忘,而今怀中之躯比当年更添风韵,幽香阵阵萦绕鼻尖,愈发催人情动。 他将人抱到对面锦凳上,又捧住她的小脸继续亲吻她水嫩嘴唇,呼吸缠绵,她忍不住唤了一声:“陆呈辞……” 这般直接的撩拨已非头一遭,可每回都教她浑身酥麻。舌尖时而轻吮时而挑弄,每一下都逼得她足尖绷紧,意识在情潮中浮沉,几乎飘了起来。 她双手无力地撑在马车壁板上,仰着脖颈轻吟,却不敢出半点声响。 待他吻够了,又将她转过去按在锦凳上,温热的唇自脖颈一路游移。每落下一吻,便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额间颈侧早已沁出薄汗。 他将她捞回怀中,扯开氅衣探入衣襟。肌肤相贴的刹那,两人都禁不住轻颤起来。 马车内空间逼仄,反倒滋生出一种禁忌的悸动。 他复又坐下,将她搂进怀里,脸埋进她颈间深深呼吸,最后捧着她的脸在耳畔低语:“不等了,就现在。” 很多次了,没有一次成功。 这次他不准备退让。 哪怕她反抗,他今日也要。 他下定了决心,结果她慌忙推他:“别胡闹……” 他扣住她的手腕,气息紊乱地继续索吻,强横地揽住她不让她动。 她又羞又急地挣扎,可哪抵得过他的力道,只得无力地任他施为。 他那胸膛坚实有力,将她牢牢困在怀中。 她这般娇小的人儿,被他圈在腿上简直如同一只软绵绵的兔子,任她如何挣扎都脱不开身。 衣裙飘动,露出纤白肌肤,这般荒唐境地让她又惊又羞。 “你真是疯了……”她喘息着推拒,却被他抵在车壁上。 马车猛地一晃,外头立即传来车夫询问:“世子爷,可要停车?” 他恍若未闻,她却羞得无地自容。情急之下只得往他腰侧狠狠一掐,这一下用了十成力气,疼得他闷哼一声松了力道。 她趁机用力一推,竟将他直接从车上掀了下去。 只听扑通一声重响,陆呈辞竟是从车辕滚落,结结实实摔在了青石路上。 这变故来得太快,两人都怔住了。 沈识因慌忙唤了声“陆呈辞”,只见陆呈辞狼狈地趴在地上,竟是哭笑不得。 车夫闻声勒住马缰,赶到车后一看,只见世子爷衣衫不整地跌坐在地,不由惊道:“世子爷您没事吧?方才这路平坦得很,怎会突然颠簸在地?” 陆呈辞面红耳赤地摆摆手:“无妨。” 此时沈识因已整理好衣裙跳下车来,见他这般模样,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还笑?”陆呈辞耳根更红了,索性赖在地上朝她伸手,“还不快扶我起来?” 沈识因连忙上前搀他,自己也是满面羞红不敢抬眼。 车夫打量着他俩,又见世子衣衫凌乱,顿时心领神会,忙道:“要不,小的先去前头避一避?您二位……” 刚订婚,情绪激动有情可原。 “不必了。”陆呈辞急忙打断,耳尖红得滴血,“快回去吧。” 车夫:“好嘞,这次我慢点,您二位放心。” 二人重新登上马车,陆呈辞一面整理衣襟一面叹气。 沈识因坐在对面瞧着他,忍不住又抿唇轻笑。 陆呈辞见她笑得眉眼弯弯,无奈摇头:“记着了,欠我两回。” 他早晚要讨回来。 沈识因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垂眸不语。 “怎的力气这般大?”他揉着腰侧嘟囔,“推人狠,掐人也疼。瞧着你身子单薄,原该是弱不禁风的。” 沈识因轻声回道:“是这两年才练的。从前确实手无缚鸡之力,遇上事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偶尔练练手劲,能防身。” 她话说完,又忙低下了头。 陆呈辞听出她话音里的苦涩,心知是两年前那桩事让她至今难以释怀。 这些日子他一直不忍追问,此刻却终是轻声问道:“你且同我说说,两年前在姨母家,究竟发生了什么?那药定是有人设计下的,可是遇着了歹人?” 他想起那日她提起镇上女子遭辱被杀的事,声音愈发温和:“我知你心里难受,但总要查清真相,让那恶人付出代价。” 沈识因垂首绞着衣袖,思忖好一会,终是愿意说起:“那日的事……我也记不真切了。只恍惚记得用了膳后便昏沉起来,后来被人按在榻上……我拼命挣扎,却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知他力气极大,我根本敌不过。”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陆呈辞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暖着,听她继续道:“眼看衣衫就要被扯开,我摸到个硬器砸了过去,正巧砸中那人额角。他吃痛松了力道,我才得以挣脱。” “当时只顾着逃命,一路往山上跑,最后躲进了寺庙里。” 陆呈辞轻声问:“可还记得有何特别之处?怎会看不清面容?” “许是药性发作……”沈识因蹙眉努力回想,“眼前总是模糊的,只隐约瞧见个黑蒙蒙的影子,也不知是否戴着面罩。但那人身上有股浓重的鱼腥气,衣裳料子也粗糙,像是寻常渔夫穿的粗布。” 她说到这里,抬眼望向他:“这件事我两年前忘了,近来才渐渐想起,求你莫要告诉旁人,我想暗中查探。” 陆呈辞轻抚她脸颊:“我岂会与他人说。你放心,我定会帮你查个水落石出。” 他沉吟片刻,道:“其实这两年间我也暗中查过,曾疑心是你姨丈或是江絮,但始终寻不到蛛丝马迹。你觉得可会与他们有关?” 沈识因凝神细思片刻,摇头道:“我也说不准,但感觉不像是他们。姨丈性子内向老实,待我向来亲切,不似那般歹人。江絮……” 她顿了顿,道:“他待我如兄长般爱护,从未有过越矩之举。那歹徒力气极大,不像年少时的江絮所能及。再说江絮平日很少下船捕鱼,身上并无那般浓重的鱼腥气。我想,应当另有其人。” 沈识因虽觉姨母一家品性不算端正,却也不信他们会行此等龌龊之事,所以从未疑心到他们头上。 陆呈辞沉吟片刻,温声劝慰:“无妨,你且放宽心,不必强求回忆。若想起什么线索再告知我。” 他指尖轻抚过她微蹙的眉间:“那时定然受惊不小,好在都已过去,莫要太过忧心。” 沈识因见他这般体贴,不由莞尔:“无碍的,横竖未曾让那歹人得逞。只是想起这事,总觉心里憋闷。” 他听得心头酸楚。一个姑娘家遭了这等事,竟无处申冤,还要强作豁达地说出这般话语,实在教人心疼。 他将她的手放进怀里暖着,温声道:“放心交给我,你只管欢欢喜喜的便好。” 她应了一声,往前倾了倾身,仰脸在他颊边亲了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亲吻让陆呈辞怔住。 这是她头一回主动亲他。 他只觉心口滚烫,反应过来后,勾住她的脖子回吻了过去。 陆呈辞把沈识因送回太师府便回了亲王府,刚踏进内院 ,岳秋便急匆匆迎上来低语:“世子,安插在宫里的那批人全折了,一个没剩。” 陆呈辞闻言脚步猛地顿住,眉头紧锁:“可是皇上察觉了?” 岳秋摇头低声道:“并非皇上察觉。咱们的人藏得极深,这么久从未露过马脚。可就在今日却悄无声息地被除得干干净净。” 他随陆呈辞进屋掩好门,继续禀报:“属下让宫里人打探过,皇上近日一直宿在后宫,并未提及此事分毫。故而属下怀疑……” 他顿了顿,见陆呈辞面色沉凝地坐在案前,这才继续道:“属下怀疑与王爷有关。咱们派去跟踪王爷的人,近日也折了好几个。其中有个弟兄临死前递出消息,说王爷正在密谋一件大事,似乎打算趁今年春节皇上往寺庙祈谷时动手。” 岳秋声音压得更低:“祈谷仪程繁杂,确是下手良机。属下猜测,咱们那些眼线突然被拔除,恐怕是王爷防着您坏事。” 岳秋说到这里,小心地看了眼陆呈辞的脸色,又补充道:“今日王爷还特意来寻您,见您不在,便交代属下传话,说是要您去葛洲取一个人头回来。那人正是当年因事被流放至此的太后兄长。此人如今对王爷早已构不成威胁,不知为何突然要下此杀手。世子,您看可要现在去王爷那儿走一趟?” 陆呈辞闻言沉默良久。他万万没有想到,如今回到这亲王府,竟是踏进了龙潭虎穴。 亲生父亲这般防备他,分明预示着即便日后大事得成,太子之位也绝不会落到他头上。 既不能直接夺嫡,若想从父亲手中夺得皇位,便只剩一条路——那就是必须设法除掉刘侧妃与陆柏铭。 只是,陆柏铭心思缜密,自他回京后更是戒备森严,加之其外祖家在朝中根基深厚,想要动摇绝非易事。若贸然行动被父亲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他揉着眉心长叹一声。往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着实棘手。沉吟片刻后道:“我去趟寺庙。你回禀父亲时便说我去葛洲办差了。” 他起身走向衣柜取出夜行衣:“此事须得周密部署,父亲眼下必定派人盯着我们,往后行事更要万分谨慎。” 岳秋忧心道:“今夜便要去?不如等明日。” “来不及了。”陆呈辞利落地系紧腰带,将匕首藏入袖中,“唯有抢占先机,方能谋后而动。” 岳秋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此行要去多久?不如多带些顶尖好手。” “不用。”陆呈辞取了方面纱,“父亲眼线遍布,人多反而容易暴露。我独自行动更为稳妥。若沈识因寻我,便说我出京办差去了,莫要让她担心。” —— 翌日清晨,沈识因换了身利落衣裳正要出门,却在院门前撞见江絮。 江絮叫了声“妹妹”,道:“我是来辞行的。今日我们便要搬出太师府了。” 经过前番江灵的事,姨母一家确实不便再住下去,他们准备迁往许夙阳安排的宅院。 浸春潮 第46节 再见难免尴尬,沈识因没做声。 江絮见她沉默,放软声音道:“因因,我知你心中不快,但有几句话,还是想同你说说。” 沈识因本有些心绪不佳,但念及江絮到底是这家人里最明事理的,又是亲戚情分,便道:“好,那且随我到亭中坐坐罢。” 二人便在院中凉亭落座。虽已雪霁,寒意仍侵肌骨。沈识因未请人进屋,只将手炉拢在袖中静静望着他。 江絮凝视着她清丽的面容,苦涩道:“因因,我知道你与姨母都对我们一家有些疏远,当年母亲执意下嫁父亲时,家中无人看好。大家都说她执迷不悟,宁愿舍弃富贵,也要追随心中所爱。” “这些年在镇上,父亲每日起早贪黑捕鱼贩鱼,从不让母亲沾手粗活。母亲只需在家照料我们兄妹二人即可。我与灵儿自小懂事,倒也没让母亲多操劳。” “我们虽比不得京中富贵人家,倒也过得清平安乐。”他眼底泛起温润,“每年鱼汛丰收时,父亲都会撑船带我们沿河远游。那里天地开阔,没有京城里的勾心斗角,只有炊烟袅袅,清风拂面。” 他望向她时目光柔软:“那时你总爱来我们家小住,常拉着我说‘絮哥哥,我喜欢这样的日子。天地自在,比京城舒心多了’。还说想永远留在江南水乡。” 他声音渐低:“我也曾许诺,若你愿意留下,我定会护你一世安稳。那时你总是笑得眉眼弯弯,说长大定要来寻我。” 他又苦涩地笑了笑:“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你就很少来了,连书媛姐姐也不来了。” “我明白我们的日子清贫,比不上京中繁华。”他眸光微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桌边缘,“可那样的生活,也曾给过你欢欣不是?我不懂为何陷在这权欲倾轧中,反倒觉得比寻常百姓高贵些。”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她:“人往高处走原是常情。我父母省吃俭用供我读书,就是盼着我能有出息,不必世代困在那小镇里。说实在的,我也不愿终日伴着鱼腥气,也想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来京那日,我翻出最好的一件衣裳,生怕这副穷酸相惹你笑话。就连送你的竹蜻蜓也是偷偷刻了许久,在袖中藏了好些日子,才敢递到你手里。” 他说到这里,眼睛已经酸涩:“我自知无权评判你的姻缘。陆世子家世显赫,确能予你锦绣前程。但我盼妹妹莫要因外界纷扰而委屈本心。若为不相干的事妥协,反倒损了自身福泽。” 他微微垂首,露出读书人特有的温雅姿态:“我这般出身的人,原不该妄议这些。只是希望妹妹能明白,我们这样从小镇挣扎出来的人,虽见识浅薄,却也有几分自己的念想。” “譬如那竹蜻蜓,虽不值钱,却是我熬着夜一刀刀刻出来的心意。” 寒风吹来,凉的刺骨。 沈识因静默地听着。江絮这些话虽在理,可世人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不得已。 江絮见她始终沉默,又轻声道:“那日我母亲在房里哭了许久,她并非要强求什么,只是伤心无人能懂她的选择。在她心里,这些年过得虽清贫却踏实,可世人总用怜悯的目光看她,这才最教她难受。” 沈识因能体会他身为人子的心情,却不明白为何要同自己说这些。虽儿时情谊深厚,但这些年来往甚少,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拉着他说“絮哥哥我最喜欢这里”的小姑娘。 自经历那场变故后,她本能地对所有人都带着戒备,即便面对这个曾让她心生亲近的兄长,也常莫名生出几分厌烦。 她终是轻声开口:“絮哥哥的心意我明白。只是那日我已同姨母和灵妹妹说得清楚,许夙阳绝非良配。且不说其他,单是他在外豢养外室、隐瞒子嗣一事,便可见其品性。” “明明已有家眷,却还对我纠缠不休,如今又要纳灵妹妹为妾。这般行事,不过是为了与我赌气罢了。这样心性不定之人,姨母怎敢将灵妹妹托付于他?” 江絮望着她愠怒的侧脸,道:“我知道妹妹对许公子失望至极。毕竟十余年情分,纵非刻骨铭心,总归有过真心。听说妹妹也曾应允过他的求娶,那些时日,应当也有过欢欣时刻罢?” 他略顿了顿,又道:“许公子这般纠缠,说话行事愈发偏激,或许正是因着当初订婚宴上那场风波。陆世子当众抢亲,令他颜面尽失,这般打击,寻常男子怕是都难以承受。” 江絮见她开始神色不豫,仍道:“或许男子的情爱便是如此,心里惦着一个 人,却不妨碍与旁人肌肤相亲。这世上三妻四妾的男子原也不少。” “可能在许公子看来,这般行事或许并无不妥。他自幼见惯父亲纳妾,自然觉得理所应当。隐瞒外室,许是怕惹你伤心。” “絮哥哥这话好没道理。”沈识因眼底凝着霜色,“若按你说,心里装着一个人,反倒能更理直气壮地欺瞒背叛?我竟不知多情还能当作薄情的幌子。” 亭外枯枝簌簌落下碎雪,恰似沈识因斩钉截铁的话语:“这样的‘深情’,我实在消受不起。” 江絮看着她,一时无言。 沈识因怎么也没有料到他竟会这般剖析此事,眉头愈皱愈紧,起身道:“我还有些琐事要料理,便不多陪了。今日你们迁居新府,愿往后诸事顺遂,日子越过越红火。” 这话确是出自真心,虽与姨母有些龃龉,终究盼着亲戚家道昌隆。 江絮似是早料到她这般回应,从容起身作揖:“妹妹且忙,哥哥改日再来看你。” 沈识因淡淡应了声。 江絮出了太师府并未前往新居,而是拐进一家僻静茶馆。雅间内早已候着一人,正是太保大人许万昌。 他上前恭敬行礼,许万昌抬手示意他落座。 许万昌打量着眼前青衫落拓的年轻人,开门见山道:“日后两家结了亲,便是一家人了。听闻江公子虽出身寒微,却满腹经纶,是块可造之材。老夫向来惜才,不忍见明珠蒙尘。” 他推过去一盏茶,缓声道:“如今翰林院恰有个缺,若江公子愿意,可直接补上这职位。科考之路艰难,多少寒门学子耗尽心血仍名落孙山。倒不如就此入仕,往后前程自是坦荡。” 茶烟袅袅中,许万昌的目光意味深长。 江絮闻言眸中骤亮,急忙垂首掩去激动神色,起身对许万昌深深一揖:“能蒙太保大人青眼,小生感激不尽。日后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但凡有所差遣,定当万死不辞。” 他这般寒门学子能直入翰林院,实乃天大的机缘。不论何等职位,只要踏进那道门槛,往后仕途自是平步青云。 许万昌含笑摆手:“江公子不必多礼。听闻令尊当年也曾赴京赶考,虽未得中,却也是个有才学的。老夫打算为他谋个差事,如此你们父子便可同在京城立足,不必再寄人篱下。” 江絮没料到他竟思虑得如此周全,连忙再度躬身:“大人恩德,小生与家父没齿难忘。” “江公子不必客气。”许万昌审视他几眼,又道:“想必江公子也听闻沈陆两家的婚事了。老夫为官数十载,竟栽在一个黄口小儿手里。” 他指节叩着桌面:“我家夙阳对沈识因一片痴心,反倒落得如此下场。太师府与亲王府联姻,分明是结党营私,公然挑衅圣威。太师受皇上重用多年,如今竟与陆亲王勾结,实在令人心寒。皇上顾念旧情迟迟未对太师动手,但亲王府气焰日渐嚣张……” 他顿了片刻,始终审视着江絮,而后道:“为绝后患,皇上准备先除掉陆呈辞,杀杀陆亲王的锐气。若江公子能助皇上铲除奸佞,将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杀陆呈辞。 封侯将相。 许万昌说得如此直接,每个字落下来,都让江絮瞳孔骤然缩紧。 他呆愣片刻,当即起身对许万昌郑重行礼:“铲除奸佞实乃民心所向,小生愿为皇上分忧。取一人性命……并非难事。” “好。”许万昌见他回答的爽快,不禁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做事就是爽利。” 江絮忙谦虚道:“大人过奖。” —— 江絮离去后,沈识因便乘上马车赶去了东街一处僻静小院。 她才进门,一对老夫妇便急切地迎上她,问道:“姑娘可算来了,为我家女儿申冤的事,可有消息了?”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 老婆好香好香好香好香[抱抱][抱抱] 第37章 沈识因自那日在街边遇见这对老夫妇,得知他们女儿的惨事后,便将人安置在这处隐蔽小院。 她深知若让二老流落京城,非但不能为女儿申冤,反倒可能遭人灭口。 这些时日她暗中查访,总觉得当年自己遭人下药之事,与那姑娘遇害案或有牵连。也许,那恶徒至今还在逍遥法外。 这对老夫妇的事她未曾对任何人提起,连陆呈辞也瞒着。一则不愿他为她的事分心,二来知晓这对夫妇行踪的人越少,他们便越安全。 沈识因轻轻握住刘婶颤抖的手,道:“二老莫急,我已托二哥请大理寺的人相助。只是时隔已久,需得回镇上重查。我今日来是想细问一些情节,希望对调查有所帮助。当时发生的事,二老可还记得清楚?” 刘婶闻言眼圈一红,忙道:“那桩事日夜在我们心头翻腾,怎么能忘记?姑娘有什么尽管问。” 沈识因应了一声,随着二老进了屋,坐下后,问道:“听说当时官府断定刘茹姑娘是失足落水,二老是如何发觉实遭人迫害的?可是见了什么不寻常的痕迹?” 刘叔叹气道:“茹儿去世后,尸首一直在衙门放着,他们不让我们见,只说泡得面目全非,要尽快下葬。后来我们买通了一个衙役,偷溜了进去,找到女儿的尸首后,发现女儿颈间有掐痕,衣衫都撕破了……” 老人声音哽咽,没说下去。 刘婶用袖角拭了拭眼角,接着道:“浑身淤青,下身……全是血。” 她说到这里停了好一会。 沈识因心里发酸,温声问:“刘姑娘出事前几天,可有什么反常?” 刘婶哽咽回道:“那孩子出事前几日是有些反常。往常从外面回来总是欢欢喜喜的,那阵子却总闷在屋里不言不语,连饭食都懒得用。我问她可是身子不适,她只推说想静静。姑娘家大了,我也不好追着问。” “后来我去她房里收拾,瞧见一块染血的布巾。我原以为是月事沾的,没在意,可直到她去世后,我一算日子才觉得不对。” “出事那日清早,我们照例出船捕鱼。晌午我回屋取饭食,平日都是闺女备好饭等我来的。” “那日我回去却见灶台冷清,见她独自躺在床上,我问怎么回事,她说夜里没睡好,困得厉害。我摸她额头不发热,只当是乏了,便自个儿揣了干粮赶回船上。” 刘婶说到这里,满面悔容,继续哽咽道:“谁知傍晚就有人跑来报信,说在河里捞着了人,等我们赶到时,他们已用麻布袋裹住了尸首,只让远远瞧了眼脸面。” “官府硬说是失足落水,可连验尸都不让。我们跪在衙门前求他们重审,他们却将我们乱棍打出小镇,对外谎称我们自愿搬离。” “这两年,我们颠沛流离,每到一处衙门告状,都被当作疯子赶出来。” 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发黄的布帛,上面用血写着冤情:“他们说再闹就要下狱,我们身上盘缠用尽,走投无路,只得到街上乞讨为生。那日若不是遇见姑娘,我们老两口怕是早冻死街头了。” 布帛边缘已被摩挲得起毛,血字晕染如残梅。 沈识因望着,湿了眼眶。 这两年,两位老人该有多煎熬啊! 她忆起昔日在镇上时,常与刘家往来。因姨丈与刘伯父常一同出船捕鱼,两家交情颇深,时有互赠吃食。刘家姑娘刘茹也常来姨父家串门,还经常与她一起玩耍。 那姑娘温润可人,妥妥的江南美人模样。孰料,这种灾难会落在她身上。 听刘婶泣诉完,她心中酸楚难抑,温声道:“刘婶放心,我定会竭力查明真相。” 她稍作停顿后又问:“二老与姨父家相识多年,觉得他们为人如何?” 刘伯父闻言叹道:“我与你姨父年轻时便相识。他学问好 ,总捧着书读。我虽不通文墨,却敬重读书人,平日里常多关照他些。” 老人眼底泛起怀念之色:“有时他银钱不凑手,我便拿些鱼获换钱贴补他。后来他上京赶考,我还凑了十几两银子给他做盘缠。” “那时他拉着我的手说,若中了榜定要好生报答。后来虽落第归来,却娶了位京城来的贵女。” 老人声音里带着些许感慨:“当年那场婚事轰动全镇,嫁妆排了整条街。大家都说你姨丈好福气,往后不必再受苦了。” “你姨丈确是个念旧情的。过门那日就捧了银元宝来还我,说是十倍奉还。这些年来两家时常走动,他待我们茹儿极好,常摸着孩子的头说笑。有时我瞧着,倒像是存了结亲的心思,想让我们茹儿配给他家江絮。” 沈识因住在姨丈家的时候,也曾听姨丈夸过刘茹,还说絮哥哥一定要好好读书,日后把那姑娘娶回家。那时候她还小,只当是玩笑话。 她回味着刘叔的话,静默片刻,道:“实不相瞒,姨母一家已在京中住了些时日,原是为着江絮明年春闱暂居太师府。这两日正准备搬出去。” 她抬眸望向二老,语气有几分凝重:“有句话需嘱咐二老,日后若遇见我姨母家的人,无论是姨丈还是江絮,都请尽量避开。” 她见刘家夫妇面露困惑,轻声道:“虽不能贸然断定什么,但凡是与茹妹妹有过接触之人,我们都该留个心眼。俗话说人心难测,知人知面不知心。还请二老这些时日莫要外出,更莫轻信外人言语。余下的事交给我来查。” 浸春潮 第47节 刘婶与刘伯父给她道谢,二老又对视一眼,似是下了极大决心。刘婶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的布包递过来,道:“这是块木雕坠子,验尸时从茹儿紧攥的手心里取出来的。” 老人声音发颤:“想是孩子遇害时从凶徒身上扯下的。我们本不敢轻易交与他人,可瞧着姑娘真心相助,就把它交给姑娘吧,希望对查案有所帮助。” 沈识因小心接过布包展开,只见里头是一枚蝴蝶木坠。 她取出来瞧了瞧,蝴蝶木坠虽无系绳,那穿孔处却磨得光滑。蝶翼纹理细腻如生,每道刻痕都极精巧,显是出自娴熟的匠人之手。 她满心疑惑,将木坠仔细收进袖袋,对二老道:“多谢信任,我定会好生查证。稍后会派个可靠人来照料二位,若有急事便可让他传话于我。” 二老连声道谢,要跪地行礼,被她轻轻扶住。 沈识因辞别后登上马车,忍不住又取出那枚木坠细看。蝶翼在晃动的车帘光影间恍若振翅,木料透着罕见的温润光泽,纹理如云絮般细腻。这般质地绝非寻常木材,倒像是深山里难得的珍品。 她不禁想起江絮那双巧手,前些日送给她的竹蜻蜓也是这般精雕细琢。 顿时疑云渐起,但她又自行按下。江刘两家素来交好,若江絮真对茹姑娘有意,大可光明正大求娶,何至于行此暴虐之事?况且那姑娘总爱追着他唤“絮哥哥”,眉眼间尽是倾慕,想来只要江絮开口,姑娘多半便会应允,再如何也不至于强、暴杀人。 除非有特殊癖好。 车帘外暮色沉沉,她轻叹一声又将木蝶收回袖中。纵有千般疑窦,终需真凭实据。 马车到了城中,特意在街角的糖铺前停了下来。沈识因想起陆呈辞曾说吃甜食时心情便会愉悦,便想着亲手做些能随身携带的糖果,好让他在疲累时能尝到一些甜味。 她进店选好的食材后,正踏出店门,却冷不防撞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漫天雪景中,但见一位白衣胜雪的公子立在阶前看着她。 公子长身玉立,气质矜贵,眉目间仿佛凝聚天地灵秀,一双含情目恰似墨玉浸于寒泉,眼波流转时既有不凡威仪,又含春风化雨般的温润。只静静伫立,便恍若令人看见江南三月的烟雨朦胧,清雅入画。 沈识因怔忡片刻,尚未回神,对方已轻笑出声:“怎的?不认得我了?” 这嗓音如玉石相击,格外好听。 她这才猛然回神,慌忙敛衽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没错,眼前这位正是当朝太子陆瑜。年方廿一,博览群书,才德兼备,更生得俊美无俦,京中百姓皆称其“病美太子”。 这称谓源于他自幼体弱多病,患有咳疾,时常咳得撕心裂肺,甚则咯血。 他生就一双含情目,总是笼着淡淡忧悒,教人见之便生怜惜。 只可惜,这般品性高洁、才华横溢的人物,偏被一副病骨拖累,时常缠绵病榻。 他五岁便被立为太子,之所以能始终稳居东宫,不仅因为嫡出的身份,更因其才智远超常人。 他在工程制造方面天赋异禀,无论是坚固无比的桥梁、可远航的巨船,还是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弓弩炮车,件件皆能精工制成。如此惊世之才,令满朝文武无不叹服。 因而即便二皇子、三皇子身强体健,其母妃又深得圣宠,皇上也从未动过易储之念。 然朝野上下难免忧心,这般病弱之躯,如何能承江山之重? 但这位太子殿下却有着菩萨心肠。他常开仓赈济贫苦百姓,更在全国各地设立义学,专供寒门子弟读书明理。这般仁德之举,使得民间对他赞不绝口。 只是他素来深居简出,世人多闻其贤名,却鲜少得见真容。沈识因长大后也仅见过他几面,上次相见,还是去年的春日宴上。 他们相识,是在她七岁那年,随祖母入宫探望病中的先皇后。 那时的他也已经病了。宫人们私下都说,他和先皇后患的是同样的病症,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疾恙,只怕终究要步他母亲的后尘。 他那时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却已显出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苍白的面容上总笼着一层薄薄的愁绪,仿佛对世间万物都失了兴致。 她那时便暗自思忖,这个即将失去母亲的孩子,或许早已预见自己相似的命运,所以早早熄灭了对人世的期盼。 就像枝头将坠的玉兰,明明开得清雅皎洁,却终究要零落成泥。 但奇怪的是,那时虽病弱,他见到她时却总会露出笑容。听宫人说,他本是众皇子中最不苟言笑的一个,偏偏那段时间一见她就眉眼弯弯。 自去年春宴匆匆一别,他们再未相见。孰料今日竟会在这街角的糖铺前重逢。 她敛衽行礼,太子已疾步上前虚扶:“不必多礼。” 太子细细端详她片刻,轻声问道:“前些日宫宴怎么没去?我等到席散都未曾瞧见你。” 他语声里带着几分失落。 沈识因垂眸应道:“回太子殿下,上回宫宴因身子不适未能赴约,已托家母向皇后娘娘告假了。” 其实,她并不想去,因为订亲宴的风波闹得满城风雨,若是去了,不知要应付多少窥探与闲言。 太子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怀中的食盒上,笑问道:“来买食材?可是要亲手做点心?” 沈识因点了点头。 他又道:“本宫也嗜甜,若做得多了,不妨送些来给我尝尝……” 他话还未说完,就抵唇边咳嗽两声,苍白的脸颊泛起薄红,却仍含着温润笑意。这般模样,却如将要掉落的海棠花一样,似要被卷进寒风里。 好一会,他才缓过气来。 沈识因见他平复下来,才敛衽道:“太子殿下说笑了,臣女手艺粗陋,只怕要玷污了您的尊口。” 她何时变得说话这般客套了? 太子不禁轻笑,笑容如春风拂过玉兰枝头,虽带着几分病弱的破碎感,却依旧温润动人。 沈识因不敢多看,匆匆垂首避开视线。 “也罢。”太子侧首示意,“那不如去隔壁茶馆坐坐,有桩事我要同你说。” 他见她怔忡,又补了句:“莫非要我当街与你叙话不成?” 沈识因反应过来,急忙行礼应下。 他是太子,她得唯命是从,不然得掉脑袋。 他们进了隔壁茶馆,随行的侍卫与店家低语几句,掌柜的连忙亲自引他们上了二楼雅间。 竹帘垂下时,太子袖间淡淡的药香若有似无地飘散开来。 沈识因惴惴不安地随他入了雅间。待二人坐定,她忍不住轻声问道:“不知殿下有何要事要讲?” 太子将茶盏推至她面前,笑意温润:“不必紧张。只是有桩事 想托付于你。近日听闻你有位姨兄常进宫与玉颜公主相见。这丫头近日因不满父皇的指婚正闹着脾气,恰巧上回宫宴遇见了你那姨兄……” 他想了想:“……叫什么来着?” 沈识因回道:“回殿下,叫江絮。” “江絮……”太子喃喃一声,继续道,“公主孩子心性,图个新鲜召见了几回。但终究男女有别,时日久了难免惹人非议。所以,可否请你劝劝江公子,日后莫再应公主之召?” 让她劝劝江絮? 沈识因不禁蹙眉:“太子殿下何不直接去寻江絮说个明白?毕竟是公主召见,估计他不敢抗旨才入宫觐见。或者,您也可以劝劝公主。” 太子苦笑着摇头:“若能劝住那丫头,我也不用出来一趟了。我今日原是要去寻江絮的,恰巧遇着了你……” 他轻咳两声,苍白的面容更添憔悴:“若叫那丫头知晓我私下阻拦,怕是要闹得不得安宁。我近来身子不适,实在经不起折腾。” 沈识因打量他,确实气色欠佳,虽通身透着矜贵之气,却似白玉蒙尘般教人忧心。她沉吟片刻后仍婉拒道:“殿下恕罪,姨母一家已搬离太师府。我人微言轻,只怕劝不动江絮。” 她明白,太子若真想阻拦,自有千百种法子,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帮忙。她可不愿趟这趟浑水。 太子见她拒绝得干脆,反倒轻笑出声,道:“够直接,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识因。” 他执起茶盏抿了一口,道:“无妨,不愿也罢。既然巧遇,不如好生品茶闲话。” 沈识因听闻这话,立即起身行礼:“殿下恕罪,臣女尚有要事在身,且已订亲,不便与外男独处。” 外男? 她话说得直白,不禁让太子怔了怔。 他堂堂一太子,到她这里成外男了。 他不禁低笑起来,眼尾漾开温润的弧度:“瞧你吓的。快坐下罢,你订亲的事我岂会不知?我不过是在宫里闷了数月,好容易遇上故人想说几句话,倒被你这般防备。” 他这话似在打趣。 沈识因静默不语。 她深知太子与陆呈辞立场相左,她作为陆呈辞的未婚妻,怎么也不能在这里与他闲聊。 太子看了看她,轻抚茶盏边缘,语气温和地道:“你与呈辞订了亲,往后便算是我堂弟妹了。想起儿时因你随祖母入宫照料我母后,我们才得以相识。” 他眼底漾着真切的笑意:“而今你又要成为我们陆家媳妇,这缘分当真奇妙的很。” 沈识因抬眸望去,见他神情诚挚不似作伪。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或许只是深宫寂寞想寻人说说话。但她终究不愿多言,只浅浅一笑算是回应。 茶烟袅袅中,他袖间的药香若有似无地飘散,像一段欲说还休的心事。 他正欲再言,忽一阵急咳袭来,苍白的脸颊顿时泛起病态的红晕。他以袖掩唇,咳得肩头轻颤,连茶盏都碰得叮当作响。 沈识因见状蹙眉:“殿下咳得这般厉害,还是回宫好生休养为妥。” 她话音里虽带着疏离,却也有几分真切关怀。 太子听出她去意已决,也不强留,平复了情绪,只温声道:“今日偶遇已是难得,那改日再叙。” 沈识因起身给他行礼:“太子保重,那臣女告退。” 太子应了一声,扶着桌沿起身,目送她离去。 —— 昨夜,陆呈辞一骑踏月,直奔寒山寺。 这座古刹于他而言,意义非凡。当年遭追兵围剿、生死一线之际,正是寺中主持收留庇护,才让他侥幸逃过死劫。也正是在这里,他遇见了沈识因。 回到亲王府之后,他便常来寺中探望主持。日久天长,两人竟成莫逆之交。他渐渐得知,主持原也是京城贵胄之后,因情路坎坷,看破红尘,方在此落发出家。 更巧的是,主持出身之族,正是多年前被皇帝下旨满门抄斩的薛氏——当年他因早已出家,才侥幸逃过这场杀身之祸。 这位主持与陆亲王年纪相仿,为人沉静温和,待他始终客气有礼。 昨夜他与主持密谈要事,今晨本欲转道边关与陆陵王谈判,不料行至半途,忽遭黑衣刺客伏击。 刀光剑影间,他察觉这些人招式狠辣,与当初阻挠他追杀陆赫的那批杀手手法极为相似。 当初他擒获陆赫后就起疑,究竟是谁三番五次暗中作梗?后来他查了许久却查不出来。 从剑法攻势来看,这些人既非陆赫残部,也不像陆陵王麾下。他也曾疑心是父亲派来的,可若真是父亲的人,以父亲的手段,早该查清陆赫的藏身之处,但为何当初他擒获陆赫之后,父亲只轻描淡写地问过一次,就再也不曾追问? 这些杀手的路数野性十足,招招狠毒,倒像是江湖豢养的亡命之徒。上次让他们逃脱,这次定要擒个活口好生审问。 浸春潮 第48节 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他孤身迎战渐渐吃力。 北风肆虐。 混战中,一道银光直刺心口,那剑法精妙狠辣,竟远在他之上。他急退半步,肩头仍被划开深可见骨的血口。 厮杀间众人已退至密林深处。寒冬的林子格外肃杀,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脚下冰碴咔嚓作响。这般境地交手着实艰难,可那群黑衣人却似索命的阎罗,招招直取要害。 陆呈辞曾经历过六年逃亡岁月,多少次被逼至绝境,都是这般拼死相搏。他早已习惯在绝境中激发潜能,纵使肩头血流如注,握剑的手依旧很稳。 其中,尤以那领头之人武功最为高强,剑法精妙绝伦。与他交手不过数招,便觉出招招狠厉、式式刁钻,极为难缠。 剑锋破空一抖,寒芒直取咽喉而来。陆呈辞侧身蹬住身后树干,借力凌空跃起,长剑如电光石火般劈斩而下。岂料对方反应极快,弯腰旋身横剑格挡,兵刃相撞间火星四溅,铮鸣刺耳。 陆呈辞方才落地尚未站稳,数枚飞镖已接连袭至面门。他旋身挥剑相抗,银光闪烁间忽从腰间抽出匕首,倏地逼近对方身前。 他左手擒住那人持剑的手腕,右手匕首直刺腰腹,却被对方侧身避过,反倒硬生生受了一记肘击。劲力撞在胸口,震得他踉跄连退数步。 他齿间紧咬匕首稳住身形,袖中飞镖连发如雨。一枚镖尖没入对方左臂,鲜血霎时沁透黑衣。 那人却似浑然未觉,反手拔剑凌空劈来——这一剑携风雷之势,剑锋划出凛冽弧光,速度快得惊人。 陆呈辞俯身滑跪避开杀招,长腿如鞭横扫对方膝窝。趁其身形踉跄之际猛然近身,拧臂过肩将人狠狠摔在积雪之上。寒光乍现,他口中匕首已精准刺入对方心口。 这一连串动作快如电光石火,匕首没入心口后又迅疾抹过咽喉。那领头人双目圆睁,喉间鲜血喷涌如泉,顷刻便将雪地染作猩红,再无声息。 四周黑衣人见状一时怔忡,正自犹豫进退,忽闻林间响起一片密集脚步声。无数箭镞破空而来,森森寒芒齐齐对准雪地中央的陆呈辞。 箭雨倾泻而下的刹那,他隐约听见密林深处传来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嗓音温润,却字字冰冷: “杀了他。”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上一章被锁了,现在已经解锁了,没有看到[饭饭]的,快去看,两点后就修改了。 [红心][红心] 第38章 箭雨如蝗虫般铺天盖地袭来。陆呈辞长剑舞得密不透风,纵身跃上枝头,衣袂翻飞间不断格开飞矢。奈 何箭阵层层叠叠,宛若天罗地网将他困在树冠之间。 积雪簌簌落下,与纷飞的箭矢交织成诡异而凌厉的景象。他瞥见不远处停着一顶软轿,帘幕低垂——幕后之人必在其中! 他猛地甩出三枚飞镖直取轿帘,却被护卫挥剑挡开。正要再攻,肩头突然一痛,竟被流箭射中。他吃痛“嘶”了一声,咬牙折斷箭杆,鲜血顿时汩汩涌出。不及喘息,又一波箭雨已至,他只得忍痛跃向邻树,血珠洒落雪地如红梅绽开。 几番腾挪后,他纵身隐入灌木丛中。黑衣人顿时失去目标,正四下张望时,他已最快的速度掠至轿前。 长剑直刺轿厢的刹那,护卫们蜂拥而至。剑光翻飞间血花四溅,不过几个回合便斩尽拦路之人。他袖风骤起,猛地掀开车帘。 帘内隐约坐着个白发男子侧影,还未看清面容,忽见数道银线疾射而出。 丝线细如发丝却锋利无比,破空时几乎无形,只听“嗤”的一声,陆呈辞袖口已被划开一道血痕。 他吃痛闷哼,那银线看似轻柔,实则蕴着千钧力道。伤口表面只一道细痕,内里却深可见骨,血珠瞬间连成一线渗出。 帘中那只苍白修长的手如鬼魅般舞动,银线再度向陆呈辞破空袭来。这般诡谲招式他闻所未闻,心知不敌,转身欲退,忽觉脚踝一紧,竟被银线缠住。 他还未来得及挣脱,整个人已被拽倒在地。只听“嗤啦”一声,银线猛地收紧,脚踝处皮开肉绽,鲜血顿时染红了雪地。 他疼得眼前发黑,咬牙挥剑斩断脚踝银线。不料另一根银丝已悄无声息缠上脖颈,猛地将他拽向马车。他徒手抓住那根夺命银线,丝线却深深勒进皮肉,鲜血瞬间染红指尖。 眼看就要被拖进轿中,他猛地甩出飞镖直取帘内。对方稍一分神,他立即挥剑斩断颈间银丝,踉跄着翻身滚到车后,拼尽最后力气向林深处逃去。 奔至山泉边时,他已是强弩之末。脖颈伤口很深,鲜血不断涌出。他撕下衣襟胡乱包扎,俯身饮了几口冰泉,终是支撑不住晕倒在泉边。 苍白的脸映着殷红血渍,宛如雪地里凋零的寒梅。 北风肆虐,大雪纷飞。 约莫半柱香后,陆呈辞才迷迷糊糊转醒。四野漆黑,寒泉淙淙,竟无一人发现他奄奄一息倒在此处。 这般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孤寂,逃亡六年,他早已习惯。他努力爬起身,只是无声叹了口气。伸手探向脖颈,伤口虽已止血,却肿得骇人,连呼吸都带着灼痛,脚踝更是血肉模糊。 他勉强以剑撑地起身,一点点向前走去,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他望着周围黑沉沉的河水,忽然想起那些年独自逃亡的岁月,那时候,受伤后只能躲在洞穴里舔舐伤口,从来无人问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想一想都是那样的凄凉。 而如今却不同了,他有了沈识因,有了未婚妻。 若是她在身边,见他这幅模样,一定会急得眼圈发红,然后小心翼翼为他包扎伤口。 想起她含笑的模样,不自觉扬起唇角,仿佛又生出几分气力。 这次他一定要活着回去,风风光光迎娶沈识因过门,他还要铲除所有仇敌,然后为母亲报仇雪恨。 他还想与沈识因过平淡日子,生个似她般灵动的女儿。 这些念想像暖流般涌过四肢百骸,不禁让他精神了许多。 他咬紧牙关,拄着长剑一瘸一拐地前行。北风如刀刮过伤口,冻得浑身发麻,可这份寒意并不算什么。 —— 沈识因已经两三日未见陆呈辞踪影。虽知他公务繁忙,却连半点消息也无,心下不免忧急。她遣人去亲王府打听,只得出城办差尚未归来的回话。 近日朝堂风波不断,祖父与父亲总是深夜方归。听二哥说,许太保频频发难,诬告沈家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幸得陆亲王率众臣力保,才堪堪抵住攻势。 如今太师府明晃晃站在亲王府阵营,陆亲王更是气焰高涨,竟在朝堂上直言皇上沉溺后宫、荒废政务。这般剑拔弩张的态势,只怕一场大变在所难免。 各方势力暗中较劲,陆亲王一派渐成气候,拥护太师的官员也愈发多了。 经过连日朝堂博弈,陆亲王终是压下太保一党的攻势,保住了太师府。并且皇上宠幸的两位妃子中,有一人就在此时暴毙而亡,众人心知这是陆亲王给天子的下马威。 如此猖狂行事,教皇上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皇上近日怠于朝政,群臣皆看在眼里。明眼人都瞧出这龙椅怕是坐不稳了,需得早谋新主。 所以,部分朝臣开始转而拥护太子,盼着这位聪慧仁德的储君能分担朝政,制衡陆亲王的势力。毕竟单靠如今这般昏聩的君王,怕是难敌亲王府的步步紧逼。 不过经此一役,太师府终得安稳。祖父与父亲重掌权柄,门下学子朝臣纷纷投效于陆亲王麾下。如今两家已成利益共同体,陆亲王得太师府相助,如虎添翼。加之太师一门深谙朝堂机要,对皇上秉性、政务关节了如指掌,使亲王行事愈发雷厉风行。 然局势稍定后,本该半月内商议的婚事却迟迟不见动静。亲王府竟无一人前来商讨婚期,仿佛当初那份聘礼只是权宜之计。 太师府这边也未曾催促婚事。当初联姻本就是为了利益,若能不成婚便达成目的,自是最好不过。故而婚期一拖再拖,竟无人再提。 如今太师府的危机或许暂解,可陆呈辞的险途才刚启程。这刀光剑影的日子,教人想着便心惊。 眼看春节将至,沈识因日渐心焦。已是七八日未有陆呈辞半点音讯,她终是忍不住求祖父去亲王府打听。陆亲王只淡淡道是派他出京办差,归期未定。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陆呈辞不过是个可随意差遣、无足轻重的棋子。可是对沈识因而言,那是她心心念念要托付终身的人。 她日日坐在院中石凳上,望着覆雪的红梅出神。今年元正,她原想与他一同守岁,为他备一桌暖心的年夜饭,给他这些年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可如今连人影都盼不见,只剩寒风卷着枯叶在廊下打旋。 这日天光晴好,她正坐在院中等候探消息的仆人归来,却忽闻门前一阵骚动。迎上院门竟见太子陆瑜踏雪而来。 他披了一件厚厚的白色氅衣,墨发轻垂,融在白雪中,如同画中人物一般。 沈识因反应过来急步上前行大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周围下人也急忙行礼叩拜。远处的小厮见状慌慌张张跑去通传老爷夫人,管家连忙跪地相迎。 太子目光落在沈识因身上,上前虚扶她一把,笑道:“快起,别冻着。” 沈识因应了一声站起身。 太子今日并非独行,身后随从抬着十余箱系着红绸的礼盒。 下人们偷眼打量着这位久闻其名的病弱太子,只见他披着白狐裘立在雪中,虽面色苍白,通身气度却清华尊贵。 只是这位深居简出的太子殿下,怎么会突然驾临太师府? 正当众人惶惑之际,太子却对沈识因莞尔一笑:“怎的愣在这儿?不请我进去坐坐?” 他示意身后礼箱:“眼看年节将至,我特来拜会。尤其要谢过沈夫人,当年我母后病重时,多亏沈老夫人与夫人入宫照料,这份恩情一直铭记于心。” 沈识因心下诧异。当年母亲与祖母入宫照料先皇后,原是因着两家交好,皇上亲自开的口。自先皇后薨逝后,两家便渐行渐远,唯有祖母去世时太子曾来吊唁过。如今突然携礼登门,实在教人捉摸不透。 她面上保持着得体微笑,侧身引路:“太子殿下请进屋叙话。” 太子应了一声,随着沈识因缓步前行。见她刻意放缓脚步,便也配合着与她并肩而行,不时侧首打量她神色,问道:“今日见你似有心事,可是遇着什么难 处?” 沈识因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回道:“劳殿下挂心,臣女一切安好。” 太子却忽而轻笑:“你与呈辞的婚事定在何时?我还等着讨杯喜酒喝。” 这话问得突然,叫沈识因微微一愣。 “应当……快了吧。”她低声应道,心里却泛起苦涩。眼下局势虽定,可陆呈辞一去多日音讯全无。这般刀口舔血的日子,总教她悬着心,总是担心哪日他忽然就回不来了,留她一人守着这婚约。 太子闻言含笑问道:“何时唤呈辞一同叙旧?儿时我们曾一同用膳玩耍,可后来便疏远了。去年他回京后,我寻过他几回,他却总是冷冷淡淡……” 他说着,不由轻叹了口气。话说得恳切,倒显出几分真心。 沈识因却暗自思忖:太子突然提及陆呈辞,又这般亲近太师府,莫非是因着朝堂变故?若陆亲王真有夺位之心,首当其冲的便是东宫。他此刻登门,怕是来探风声的。 她面上仍保持着礼数,心里却已转过千百个念头。这深宫中人,果然字字句句都藏着机锋。 二人行至前堂落座,丫鬟奉上茶盏不久,便见姚舒匆匆赶来。 “殿下恕罪,老爷与犬子皆外出办事,未能亲迎。”姚舒敛衽行礼,却被太子虚扶住。 “伯母不必多礼。”太子语气温和,“今日特来拜会,感念当年您与老夫人照料母后之恩。” 他说着示意随从将礼箱一一开启:“年节将至,备了些薄礼,希望伯母与识因喜欢。” 沈识因与姚舒抬眼望去,只见箱中满是奇珍异宝:千年人参流光溢彩,陈年佳醇香气扑鼻,官窑瓷器胎薄如纸。每件皆价值连城,教人暗自心惊。 太子又取出一只紫檀木匣,启盖时莹润光华流转而出。竟是只羊脂白玉镯,镯身精雕凤凰衔花纹样,羽翼纤毫毕现,衔着的牡丹花瓣层层叠叠,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飞起。 姚舒不由蹙眉,这般雕凤玉镯非寻常人可佩,更遑论凤凰衔花乃凤穿牡丹的吉兆,其中深意不言自明。他送这般重礼,实在教人忐忑。 “快戴上看看。”太子说着就要抓沈识因的手为她戴上。 沈识因顿时色变,慌忙将手缩回袖中,连退两步,行礼道:“殿下厚爱,臣女实在受不起这般重礼。” 这东西,她不敢要,也不能要。 浸春潮 第49节 太子见她如此紧张,不由轻笑道:“瞧你吓的,脸都白了。我长这么大,送人东西还是头一回被拒。” 他贵为当朝太子,能让他亲手相赠如此贵重之物的人本就寥寥无几;这于寻常人而言,更是想都不敢想的殊荣。 他见沈识因仍不应声,无奈地笑了笑,语气愈发温和:“这镯子是我特地为你订做的,世上独此一件。今日是作为出嫁礼相赠,难道你真要驳了我的面子?” 他说话总是这样温声细语,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既能缓和气氛,又不失天家分寸。虽听出太子话中的玩笑之意,沈识因却依旧不敢抬头,只躬身僵在原地,心中波澜起伏。 母亲姚舒在一旁看得心惊,这凤穿牡丹的纹样,只有宫中后妃才能用的制式,太子送给自家女儿,是什么意思? 她忙上前解围,对着太子深施一礼,道:“殿下这般心意,臣妇代小女谢过了。您既来了,不如留在府里用膳?臣妇记得您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粥菜,总盼着我多进宫做些。今日正好让您尝尝这些年手艺可曾生疏。” 她笑着将话题引开,太子听出了她的紧张,不好再勉强,将玉镯收回匣中递给侍卫,含笑应道:“也罢。那便叨扰伯母了。” 姚舒应道:“臣妇这便去准备。殿下请自便。” 姚舒走后,太子却望向窗外枯枝,对沈识因道:“外头天寒,对弈一局如何?让我瞧瞧你棋艺长进没有。” 下棋? 沈识因踌躇一会,本想拒绝,但他毕竟是太子又亲自登门,刚拒了礼品,再拒下棋未免不近人情,只好应道:“也好。” 她命人奉上棋盘。二人对坐榻前,太子执黑子先行,她亦执白紧随后。 棋局在静默中进行。太子拈起白玉棋子时,露出纤长如玉的手指。那是一种养尊处优的苍白,指节分明如竹节,肌肤细腻更胜女子,只是瘦得隐约可见青筋。 这般好看的手落在墨玉棋盘上,本该是赏心悦目的景致,沈识因却始终低眉敛目,只盯着棋枰上的纵横十九道。 室内很是安静,只闻落子之声。沈识因不语,太子也不言。 窗外,雪粒子细碎地敲在窗棂上,像是谁漫不经心撒了一把玉珠。庭中老梅被积雪压弯了枝桠,倏然弹起,簌簌落下一片香雪。 棋至中盘,沈识因忽觉陷入困局。正蹙眉思索时,却发现太子故意露了个破绽给她。若落子此处,便能轻易取胜,只是如此就表明她甘愿落入他的布局中。 她捏着棋子悬在半空,心下纷乱如麻。赢也不是,让也不是。这般明显的相让,反倒教人难堪。 太子见她迟迟不落子,轻笑出声:“怎的?舍不得赢我?多年不见棋艺精进不少,不必因我身份相让,该赢便赢。” 沈识因抬眸望去,见他笑意温润如初,恍若皎皎玉兰映雪。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偏生每一步都藏着叫人捉摸不透的深意。 她犹豫片刻,终是将棋子落在他预设的位置。这一子定乾坤,她虽赢了棋局,心里却像堵着团棉絮般难受,这感觉就像被人牵着鼻子走。 从前,她就听闻太子才智过人,今日对弈方知传言不虚。这人心思缜密得可怕,每一步都藏着精妙算计,偏生还能做得滴水不漏。任你如何挣扎,他自岿然不动,仿佛早将人心看得通透。 她恨不得立时结束对弈,但是方才已赢一局,若此刻推拒反倒显得刻意,只得硬着头皮再来一局。 第二局太子未再相让,落子间锋芒毕露。这般认真对待,反倒让沈识因心下稍安,至少这是棋手间真正的较量,也显得尊重。 正当黑白子杀得难分难解时,管家匆匆来报:“小姐,陆世子来了!” 陆世子?陆呈辞? 沈识因闻言指间棋子倏然滑落,慌忙起身望向门外。只见陆呈辞风尘仆仆跨进门槛,却在瞥见太子之后骤然止步。 此刻太子以拳抵唇轻咳,苍白的侧脸如薄瓷易碎。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接,周围顿时一片死寂。 不过须臾,陆呈辞便压下眼底惊疑,转头看向迎上前来的沈识因。 沈识因快步走到他跟前,强抑激动情绪,叫了他一声:“陆呈辞。” 只是话音未落,指尖已不自觉揪紧衣袖。她等了这么多天,终于把他等来了。 陆呈辞握住她微凉的手,低声问道:“你怎么样?” “我很好。”沈识因凑近才发觉他面色苍白,整个人清减了不少,厚实的毛领几乎遮住半张脸,左手还戴了一只狐狸皮手套。 她下意识想替他解下大氅,却被他轻轻按住手制止了。他牵着她走到案前,对太子颔首行礼:“殿下。” 太子以袖掩唇咳了几声,含笑摆手:“呈辞不必多礼。我正与识因对弈,你可要加入?” 他语气依旧温雅如春风,说得轻松随意。 陆呈辞蹙眉望着眼前人,心中一阵烦闷。他并不讨厌对方,但也绝谈不上喜欢。他们二人堪称仇敌——因为对方的父皇亲手毒杀了他的母亲。这于他而言,是不共戴天之仇。此刻,这人突然出现在此,又做出这般亲热姿态,不禁让他心生警惕。 太子见他不回应,也不生气,抬头看向沈识因,温声对她道:“这局棋还未见分晓,快坐下继续。” 白玉棋子在他指尖转了个圈,轻轻落在星位上。 沈识因觉出气氛凝滞,对他行礼道:“殿下恕罪,臣女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身体不适?太子抬头看了看她。 沈识因转身去为陆呈辞斟了热茶,放到他面前,又取了一个小手炉塞到他手中。 陆呈辞握紧手炉,暖意渐渐驱散寒意,低声道:“快去歇着。” 他看出她此刻的窘迫与紧张,应该是不想留在这里,才找借口离开。 沈识因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太子望着晃动的珠帘轻笑:“你这未婚妻真是体贴,本宫瞧着你比那个探花郎配得上她。” 探花郎,许夙阳。 陆呈辞闻言看他一眼,见他总是一副温润模样,眼底寒意渐起,语气疏淡地道:“殿下说笑了。姻缘之事讲究两情相悦,与配不配得上无关。倒是殿下今日怎有雅兴来太师府下棋?” 太子自行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回道:“宫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看望看望沈伯母与识因,这不刚下了一会棋你就来了。” 他一句一个“识因”,听得陆呈辞烦躁。 窗外风雪渐起,吹得窗纸簌簌作响。两人对视一眼,陆呈辞将棋枰一推:“殿下既要下棋,臣来陪你。” 太子见他面色不豫,却轻笑:“记得你儿时棋艺就很了得,只是离京六年,不知有没有退步?” 他这话问得刁钻,是在暗指他长达六年的逃亡生涯。 “重开一局如何?”陆呈辞径自收拢白子,“旧局已乱,不如从头来过。” “正合我意。”太子将棋子哗啦倒入棋罐,“老东西就该全部换掉,新生才有希望,全新开局才见真章。” 陆呈辞指尖的白子轻轻落在星位,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殿下说得是,新生自然要‘生’,生,便是活着。” 活着。 太子执棋微顿,随即低笑起来:“呈辞说得极是。如我这般的病弱之躯,能活多久还未可知。若也能像你这般生龙活虎该有多好。能娶心爱之人,能儿孙绕膝,能与挚爱白首,能体会常人的幸福。” 常人的幸福。 他轻咳着将黑子落下:“只可惜我这身子,怕是等不到那日了。” 他这话说着,蹙眉间自带一段羸弱风姿,任谁见了都要心生怜惜。陆呈辞却只微微蹙眉,执子落枰不语。 棋局在静默中进行。太子不时掩唇低咳,执棋的手都虚弱无力,宛若枝头将坠的玉兰,风一吹就能掉落。即便如此,到他落子间却锋芒毕露,与方才同沈识因对弈时判若两人。 棋局上黑白子正杀得难分难解,太子忽地一阵急咳,指间黑子险些滑落。他却就势将棋子重重拍在枰上,竟成了一记绝杀! 这二人下棋大为不同,太子善布迷局,棋路绵里藏针,看似温吞实则暗藏杀机。而陆呈辞,棋风凌厉,每子皆如利刃出鞘,带着逼人的锐气。 二人一来一往间,枰上已是风云变幻。 黑白子渐铺满棋盘,却仍难分高下。正厮杀到紧要处,管家前来请膳。太子当即弃子起身,笑道:“正好饿了,且去尝尝沈伯母的手艺。” 太子这般自在模样,俨然将太师府当作自家般随意,教陆呈辞心下不豫,何时起他的未来岳母竟成了他的“沈伯母”了? 他心里酸酸的,见太子径自往膳厅去,并未跟上,转身直奔沈识因的院落。 到了院门前,但见沈识因正坐在石凳上翘首以盼,一见到他就急急迎上前来。 多日未见,她眼底的忧思几乎要顷刻溢出。 沈识因一眼就瞧出他走路的姿势微跛,慌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往屋里带。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背,她的心头顿时揪紧,心想他定是又去做了什么险事,落了一身伤。 二人刚进屋,房门合拢,陆呈辞便将她轻轻抵在门板上。多日的思念尽化作深沉的凝视,呼吸交错间,谁也舍不得先移开目光。 沈识因睫羽微颤,刚启唇要问些什么,却被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按在唇上。 那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却在她唇瓣停留的瞬间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伸手去解他玄黑氅衣的系带,指尖探入衣襟内里时,猛地一僵——厚实衣料之下,触手所及并非温热肌肤,而是层层叠叠、裹得紧绷的细麻绷带。 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弥漫开来。 “别解,有点冷。”他握住她的手腕,声音低沉,带着些许疲惫的沙哑。 她抬眸看他,眼中瞬间涌上一层水光,问道:“又受伤了?伤得重不重?你让我看看……” 她执着地又去解他的氅衣,结果又被他制止了。 她望着他憔悴不堪却强自镇定的模样,心里阵阵发酸:“难道就真的……” 真的……没有办法安稳度日吗? 她没有问下去,因为她意识到,这些伤害,或许就是她与祖父的决定造成的。 一时间,心口堵的厉害,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是落了下来。 他望着她愧疚的模样和滑落的泪,抵上她微凉的额头,呼吸交融间,低声哄道:“真的没事,别担心,这不是回来了。” “是回来了,可是……”她哽咽着低下头,“陆呈辞,对不起。” 对不起。 憋在心里已久的愧疚终是压抑不住了,她还是给他道了歉。 他听着这声“对不起”,好一会都没有说话。她心思太重了,好像有点难以承受。 他温热的手掌捧起她濡湿的脸颊,指腹极尽温柔地拭去那些不断涌出的、咸涩的泪水。 低头亲上她微凉的唇瓣:“说这些做什么,快让我亲亲。” -----------------------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晚了一会[红心][红心] 第39章 他总爱亲她抱她,每回相见,说不上几句话,就开始索吻。她心底虽觉羞赧,却并不厌恶,反倒每每他靠近,便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悸动涌上心头。 一面想着该推开他,一面却又不由自主地迎合着他,那么的矛盾。 正是她这种欲拒还迎的状态,格外吸引他,既激发了他的情欲,也挑起了他的占有欲,让他恨不得每天都将她搂在怀里。 浸春潮 第50节 这一回,他又捧起她的脸,也不应她的道歉,低头就吻了上来。仿佛那些她与祖父带给他的委屈、麻烦乃至伤害不值一提。 他对她总是格外宽容,仿佛能包容她的一切,自己将苦楚默默咽下。 他应该伤得极重,却偏不愿让她瞧见。她心疼地望着他,抽噎着仰起脸任他亲着,眼角还挂着泪珠。他稍稍退开些,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唇,又替她拭了拭颊边的泪,温声道:“别哭了,亲到的都是咸的……我想亲一个甜甜的沈识因。” 亲一个甜甜的沈识因。 他这一句话,惹得她破涕为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点着头,等情绪平复了,便道:“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她说着,拉他在桌旁坐下,走到柜边,取出一只小巧的木匣。匣盖轻启,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一颗颗用蜡纸仔细包裹的糖果,模样精巧,透着甜香。 她拈起一颗,仔细剥开糖纸,递到他唇边,眼含期待地道:“快尝尝味道如何,都是我亲手做的。这些你都带走,日后出门时随身带着,若是苦了乏了,便含一颗。嘴里甜了,心里也会暖起来,精神自然就好了。” 她居然给他做了糖果。 陆呈辞怔怔地望着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那日随口一句话,竟被她这般放在心上。 他启唇含住糖块,清甜的滋味瞬间在口中漾开,丝丝缕缕直渗进心底。这甜意来得太突然,也太美好,一时间,激动的情绪不断翻涌,惹得他眼眶阵阵发酸。 那日,他险些命丧荒林,拼死逃出后寻得一处村落,找了个郎中替他疗伤。他在榻上昏沉数日,大夫才勉强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稍有好转,他便急着赶回京城,他怕离开太久,她会担心。回京后,只稍作休整,便来寻她。 他特意将伤口裹得严实,生怕骇着她。谁知刚踏进门,就瞧见她与太子对坐弈棋。 那个仇家之子,将来很可能要与他争夺储君之位的人,竟然那么自然地坐在她面前。 当时一刹那,一股火涌上心头,醋意也开始翻涌。虽然明知太子接近她可能别有用心,可从棋局终了到走入这院中,这一路他都强压着满腔酸楚。 但是此刻看着她为自己落泪,甚至亲手做了这些糖果,那甜味在唇齿间化开的刹那,那些醋意全都消失了,也酸涩了 他的眼眶。 这是他十几年来头一回尝到这般甜入心扉的滋味。 他只是细细咀嚼着口中的糖,仿佛每一分甜意都在滋养着他枯竭的心田,教他重新活过来一般。 原来这世间的暖阳,终究也会照在他身上;原来他也可以尝到这样的甜。 他垂首平复心绪,待那糖块全然化尽,才红着眼眶抬起头来,将她轻轻揽到膝上。 他注视着她的双眸,温声道:“糖果很甜,我很喜欢。但你以后不许再为订婚的事自责,也不必忧心我会恼。我明白你与祖父的难处,所以无妨的。来日方长,我既能在外面漂泊六年不死,又岂是那般容易倒下?” 他亦拈起一颗糖,仔细剥开蜡纸,递到她唇边:“来,你也尝尝。” 沈识因点着头,含住糖块,道:“往后若要外出办事,可否先知会我一声?你总是这般突然消失,教人好生担心。既然你我已有婚约,便是要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夫妻,你的事,我都想知道。” 这些见不到他的日子里,她思忖良多。虽仍说不清对他情意几何,却已然发觉自己渐渐离不开他。 她深记母亲与她说的那句话,既已准备成婚,便该好生经营这段姻缘,让两人在一处时多些欢愉美满,而非怨怼,如此才是成家最本真的模样。 陆呈辞听她这般说,不禁轻笑,指尖拂过她鬓边,道:“自然该告诉你。只是有时事发突然,实在来不及知会。不过往后我定当尽力,不再让你这般忧心。” 她轻捧他的脸,眸中盈满忧色:“让我瞧瞧你的伤可好?可需要我为你上药包扎?” 她还是很担心。 而他却摇头轻笑,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不必了,都已处置妥当。不过是些皮外伤,倒是近来总觉身子发冷,才多穿了些。” 他说着便展开衣襟将她裹入怀中:“你身上暖和,且替我暖一暖。” 沈识因将脸颊轻贴在他胸膛上,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伤重之处。她心下明白,这次定是伤得不轻,否则他不会这般避着不让她看。 他抚着她如云青丝,又道:“待这些时日忙完,我带你去游历可好?昔年在外虽奔波劳苦,却也见过不少大好河山。那些美景,我都想与你一同再看一遍。” “好,那你要快些好起来。”她语音温软,说着仰起脸,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这是她第二回主动亲他,仿佛正在一点点向他敞开紧闭的心扉,那深藏的情意也渐渐明晰起来。 甜入心扉的糖,带着蜜意的吻,这一日,他只觉得满心盈着从未有过的幸福。 他托起她的下颌,望着她水汪汪的双眸,又锁住她水嫩的红唇,喉结几番滚动,还是控制不住想要吻她。 即便身上到处酸疼,但是想要贴近他的激动情绪好似能盖过一切。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肯定给我下了什么迷药。” 嗯? 沈识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他已经吻了上来。 他……还是这样动不动就亲。 她轻哼一声,被她拥着堵住双唇,推拒不得。 “……唔……你伤……” 起初只是碾转,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试探,厮磨着她的柔软。她能感觉到他呼吸骤然加重,烫得她微微一颤。他趁势撬开她的齿关,舌尖长驱直入,带着糖果的清甜和一种独属于他的、凛冽的气息,彻底侵占。 这不是温柔的缠绵,而是如同攻城略地般的掠夺,带着积压太久、濒临失控的渴望。他的舌纠缠着她的,不容退缩地汲取每一分甜津,每一次吸吮都让她头皮发麻,魂魄仿佛也要被吸扯而出。 她呜咽一声,手脚发软,只能徒劳地揪紧他胸前的衣襟。那点微弱的抵抗反而激得他更加深入,吻得越发痴缠。 空气变得稀薄而滚烫,唇齿交缠间尽是湿濡的水声和紊乱炽热的呼吸。 他稍稍退开毫厘,银丝暧昧地牵连,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呼吸灼烫地喷在她潮红的脸颊上,下一刻,又像是无法餍足般,再次重重地吻了上去,更深,更沉,仿佛没有尽头。 她被他困在怀中,只觉得他身上的沉香混着药气扑面而来,教人醺然欲醉。 他温热的掌心贴在她后腰,隔着衣料也能觉出些许烫意。 她顾及他的伤势,下意识推他。 他稍稍退开些许,气息不稳地抵着她额间,眸色深得似要将她吞没:“别推,配合点。” 她看不得他这双含欲的眼睛,羞得偏过头去,却被他轻扳回脸。 “听话。”他摩挲着她的唇轻哄他。 她深吸着气,迷迷糊糊地乖巧地点头,仰起小脸迎上他落下的吻。 他一手扣住沈识因的后脑,另一手紧紧揽住她的腰肢,将人完全禁锢在身前,深吻中带着几分压抑已久的渴望。 沈识因被他吻得浑身发软,只得攀住他的衣襟,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衣领下结实的肌理。 她轻吟一声,被他辗转深入的吻搅得心神俱乱。 他的舌尖在她口中肆意掠夺,手掌顺着她的脊背缓缓下滑。 她顿时又软了身子,整个人几乎摊在他身上。交织在耳畔的热气让她面红耳赤。 她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以及某处逐渐明显的灼热。 她怕他又控制不住,毕竟这是在家中,羞赧地偏过头,想要他克制点,结果却被他追着吻上颈侧。 温热的唇瓣贴着跳动的脉络细细吮吻,留下点点红痕。 他的手指不知何时探入衣襟。 她睁眼看他,但见他眸中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愫,还映着她意乱情迷的模样。 太羞人了。 她准备再推拒,结果却被他拦腰抱起,几步便抵在雕花屏风上。她轻呼一声,下意识环住他的腰身。 贴得愈紧,透过衣料能感受到他绷紧起的肌理。 他轻喘着咬开她襟前盘扣,温热唇舌顺势而下,留下湿润的痕迹。 温热手掌缓缓上移,所过之处皆激起阵阵战栗。当指尖触到柔嫩时,她忍不住呜咽出声:“别,一会来人……” 他又是一发不可收拾的程度。 他低笑,齿尖轻轻碾过她耳珠,不准备作罢,反而拥着她吻得更深,衣袂交错间带倒旁边案上茶盏,清脆的碎裂声反倒激起更浓的情潮。 他就这般将她抵在屏风上,每一次细微动作都引得木质框架轻轻作响。 她在他炽热的攻势下渐渐失神,只能攀着他脖颈努力回应着他的吻。 他的唇沿着她后颈一路向下,在衣襟遮掩处留下细密的吻痕。她被迫俯身撑在案上,青丝散落如瀑,与他的墨发纠缠在一处。 “看着我。”他哑声诱哄,指尖挑开最后一层轻衫,铜镜里顿时映出倩丽的身影,她羞得想要闭眼,却被他扣住下颌不许躲避。 完了,她也克制不住了。 他当真很会哄她。 但是他还有伤,气息都很虚弱,她心疼地轻推他胸膛:“你身上还有伤,且先好生养着,等痊愈了再……” 她话未说完便被他封住了唇,她不得已捏了一下他戴手套的手,力道不重他却疼得“嘶”了一声,这才后知后觉感到伤口阵阵抽痛,方才情动时竟全然未觉。 她推开他:“听话,先养伤。” 他深吸一口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她,强压下翻涌的情潮,指尖摩挲着她泛红的面颊,闷声道:“我要问你一件事,或许此刻问这些会扫兴……但我实在在意得紧。” 沈识因恢复着神智点头。 他捏着她下巴,动了动唇,问道:“你与太子是何时相识的?为何他唤你识因这般亲热?” 他果然还是在意的,越贪恋她,越是在意。 沈识因整理着微乱的衣襟,轻声回道:“七岁时认识的。” “七岁?”他声音陡然沉了几分,“竟相识这许多年?” 他说着突然将她腰身揽紧,酸意几乎要从字句间溢出来。 沈识因望着他醋意翻涌的模样,扬了下唇角,解释道:“虽是七岁相识,但是中间这些年也未曾有多少往来。” 他捏住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追问:“七岁时是如何认识的 ?” 沈识因见他如此在意,觉得没必要瞒着,将当年与太子相遇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他听后,抵上她的额头,正色道:“你且记住我今日这番话。我虽因他刻意接近你而恼火,但更要紧的是,如今朝堂动荡,太子地位岌岌可危,他此时突然前来,定是别有用心。虽说他打着探望你与夫人的名号,实则分明是冲着你来的。如今朝中皆知你我已订亲,他若想搅乱局势,除了对付我父亲,最便捷的法子便是从我这里下手。” 他亲了一下她的唇,语气渐沉:“太子此人虽不算奸恶之徒,但终究是皇室子弟。别看他平日病恹恹的,实则心思缜密,手段高明,堪称皇子中最出众的一个。这般人物最是危险,稍不留神便会落入他设的局中。” “莫说是你,便是朝中老臣也常被他温润如玉的表象所惑。我并非不信你,只是怕他使些手段诱骗于你。” 这般才貌双全又谦和有礼的储君,教人如何不心生好感? 一不留神就能入迷。 沈识因未曾料到他这般郑重嘱咐,心下既酸涩又温暖,凝望着他轻声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既择你为婿,便知该如何行事。朝堂上的事我参与不了,但是我定不会给你惹麻烦。” 得她这句回答他终是放心了,又在唇上亲了亲,才松开了她。 浸春潮 第51节 因为是用饭的时间,不能让人等太久,二人修整一番,牵手出门。结果房门一开,竟迎面撞见二哥沈意林举着手正要叩门。 三人俱是一怔。 沈意林目光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打了个转,轻咳一声道:“世子,妹妹,膳厅备好饭菜了,母亲让我来唤你们。” 他想起上回也是这般撞见二人亲密,此刻见妹妹面泛桃花,世子耳根微红,想必又躲这里亲热了。 沈识因慌忙松开陆呈辞的手,脸颊绯红地应道:“好的二哥,我们正要去。” 她说着,低头快步往院外走,轻触发烫的面颊,只觉羞得无处藏身。 又被家人逮着了…… 陆呈辞瞧着她慌张的背影,唇角不由漾起笑意,与沈意林并肩跟在后面。 两人虽相识已久,自两府联姻后反倒不如从前自在——如今既要顾虑姻亲关系,又得斟酌分寸。 沈意林打量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关切道:“世子面色似乎不佳,可要唤太医来瞧瞧?” 陆呈辞目光仍追随着前方那抹倩影,低声应道:“无妨,只是些皮外伤。” 沉默片刻,沈意林终是开口道:“有些话不知当问不当问,事关舍妹终身,还望世子莫怪。” 陆呈辞闻言转头正色道:“二哥但说无妨,我必坦诚相告。” 这声“二哥”叫得沈意林眼皮微跳,反倒有些赧然。他踌躇片刻,终是压低声音道:“上回王爷与侧妃来提亲时,虽说得冠冕堂皇,可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桩婚事牵扯甚广。只是……”他望向远处妹妹的身影,“于我而言,最要紧的是想问问世子,待识因究竟有几分真心?” 他语气渐沉:“朝堂纷争我们男子自当应对,可对她来说,婚姻便是一生的依托。若嫁入这般复杂的王府,连半点真心都求不得,往后的日子怕是难熬得很。” 陆呈辞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当即驻足正色道:“二哥的顾虑我明白。但请放心,我对识因确是真心实意。若非如此,断不会应下这门亲事。我深知这潭水有多浑,既邀她同行,自当倾尽全力护她周全。” 沈意林从他眼中望见真挚情意,心下大喜,不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早看出你二人有情意,每回见面都……” 话未说完便听陆呈辞倒抽冷气,忙问:“这是怎么了?” 他使的劲也不大。 陆呈辞蹙眉苦笑:“肩上带伤,二哥方才碰着了。” “受伤了?”沈意林顿时慌了神色,“走,我带你去看大夫。”他说着便要拉他去寻府医。 陆呈辞摆手推拒:“当真无碍,忍忍便好。” 沈意林急得拽住他手腕:“受伤岂能硬撑?快随我去找府医瞧瞧。” 陆呈辞虽被这般拉扯着,心底却漾起暖意,头回被人这般紧张关切,倒像是多了位真心待他的兄长,教他胸口涨满难言的温热。 沈意林执意拉着他往府医处去:“既成了一家人,往后受伤遇事定要直言。我与妹妹一同护着你,断不会让你独自受苦。” 陆呈辞听得心头滚烫,连连应着“是”。 府医解开衣襟查验伤势时不禁骇然:“世子怎伤得这般重,合该好生卧床休养才是。”指腹轻触他脚踝肿胀处,“这伤若再不仔细医治,怕要落下病根。”待看到颈间的伤痕,更是倒抽凉气,“这般重伤,您究竟是如何撑到现在的?” 沈意林盯着他颈间那道被银丝勒出的血痕,只觉头皮发麻,心疼道:“堂堂世子怎会伤成这样?快说是遇着什么事了?” 陆呈辞淡淡一笑:“不过是遇上些棘手人物。对方武功高强,人手又多,使的兵器更是诡异,竟是锋利无比的银丝,沾着便见血。我难以应付,这才落得如此。” “银丝?”沈意林倏然蹙眉,仔细端详那伤口,“我似乎在哪见过这般招数……” 他揉着额角苦思:“也是用这等银丝取人性命,一时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陆呈辞神色凝重:“我查过,用这般兵器的人寥寥无几。此人内力深厚,银丝使得出神入化,杀人于无形,实在防不胜防。” 沈意林凝神思忖片刻:“既是这般高手,必是受人指使。莫非是皇上那边的?” 陆呈辞摇头:“不像宫里的路数。那些人招式野得很,倒像是江湖中人。我识得不少武功流派,尤其宫中招式更是熟悉,此番却完全看不出来历。” “莫非是六年前那些仇家又卷土重来?”沈意林忧心忡忡地问。 陆呈辞仍是摇头:“那批人的招式我早已摸透,绝非同一路人。不过已在详查,总能揪出幕后之人。” 沈意林听得脊背发凉,叹道:“这世子当得真是凶险重重。” 他转头对大夫郑重嘱咐:“务必好生医治,这副身子若不好生将养,如何扛得住这般折腾?” 他又从旁取过暖炉塞进陆呈辞手中:“手这样凉,穿再多也无用。先暖着,待会儿用膳时多进些温补的汤食。” 他向来仔细周到,虽与陆呈辞同岁,但是自有兄长的气度。 待大夫包扎妥当,二人来到膳厅时,姚舒与沈识因早已到,太子也落了座。只是太师与沈老爷始终都未现身。如今朝堂形势微妙,各自立场分明,倒不便过多往来。 姚舒只推说二人事务繁忙,太子却含笑表示不必拘礼,用膳时自在些才好。 方才,太子一见沈识因进屋,便含笑招手让她坐在身侧。沈识因虽不情愿,却碍于身份只得勉强落座。 此刻陆呈辞一进门便见二人坐在一起,瞥见沈识因眉间隐忍的难色,当即了然,一定是太子又以身份相迫。 他走上前牵起沈识因的手,将人引到邻座,自己则坦然坐在了太子身旁。 太子见状轻笑:“呈辞来得正好。上回一同用膳还是你初回京时接风宴,今日既聚在一处,合当好生畅饮。” 他说着执壶为他斟满酒杯,玉液琼浆在盏中漾开潋滟波光。 太子亲自斟酒本已是放下身段,陆呈辞便也只道了声谢。 太子自斟清茶道:“我近日身子不适,便以茶代酒了。” 沈识因瞧着蹙眉,陆呈辞身上还有伤,不能饮酒。她轻声开口:“太子殿下,陆呈辞近来胃脘不适,今日怕是不能陪饮了。母亲特意备下这桌佳肴,样样都是心血,若饮酒败了胃口,反倒辜负母亲一番美意。” 她话一出,屋里安静一瞬。 陆呈辞未料她竟这般直接为自己挡酒,唇边漾起一抹笑意。 太子闻言尴尬一笑:“识因还是这般体贴入微。记得儿时你入宫,总叮嘱我好生服药用膳,还常带甜食给我。这么多年过去,仍是这般善心。” 这话说得随和,听在陆呈辞耳中 却觉刺耳,他是故意的。 姚舒见气氛微妙,忙笑着打圆场:“识因这孩子最是懂事,我自幼便教她要知冷知热。当年在宫中时,也常嘱咐她多关照太子殿下,送些甜食宽心。难得这孩子至今还保有这般体贴人的好习惯。” 姚舒这般打圆场,太子也从善如流地笑道:“伯母说得是,识因确实是个懂事的好姑娘。” 他话到此处便适时打住,毕竟当着人家未婚夫的面,总要有些分寸。而后举盏起身,温言道:“今日难得相聚,便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多谢沈伯母亲自下厨款待,实在辛苦。” 太子言辞谦和,举止温文,很快便让席间气氛活络起来。原本拘谨的众人见他这般平易近人,都与印象中端肃冷漠的储君形象大相径庭。 他时而说些趣闻轶事,时而讲些俏皮话,尽显二十出头的翩翩公子风度,又似邻家兄长般可亲。 这般风趣的太子,着实世间少见。 沈识因原以为这顿饭会吃得十分艰难,未料竟在轻松氛围中用毕。 连陆呈辞也暗自讶异,头回见识到太子不为人知的一面:能恣意谈笑,自在用膳,毫不拘束。即便遇到尴尬话头,也会巧妙转圜,从不教人难堪,甚至还能说些民间趣闻逗趣。 这般人物若不是太子,若未染病,该是个极出色的人罢。 宴散后太子便告辞离去,沈识因本以为陆呈辞也会急着回去处理公务,毕竟他身上带伤需好生休养。谁知这人竟跟着她回到小院,赖在榻上脱靴子:“又困又累,我先睡一会。” 只有在她这里,他才觉得轻松。 他说罢,又看了看她,问道:“我今晚……可不可以留在这里睡?” 在这里睡?沈识因愣了一下。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 “我不管,你已经答应了。” “……” 她见他神色倦怠,便由着他先躺下歇息。自己在床边静静坐着,见他连沉睡时都不肯褪下氅衣,依旧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心下不由酸楚,这伤究竟多重,才教他这般遮掩? 她托腮凝望他精致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与失了血色的嘴唇,每一处都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样一个人,偏偏命途多舛。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贴在自己颊边,只觉得他连在睡梦中都不安稳,眼睫轻颤,眉尖微蹙,仿佛随时会惊醒。 正出神间,忽闻贴身丫鬟玉儿在门外轻唤。她小心抽出手起身,刚到门外玉儿就凑近道:“小姐不好了,刘叔刘婶不见了,好像被掳走了。”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 好想与老婆抱抱睡![抱抱][抱抱] 第40章 沈识因心下大乱。刘叔刘婶的住处她一直安排得极为隐秘,不仅派人看守,还特意留了人贴身照料,怎么会突然失踪? 若失去这两个关键证人,不仅难查当年真凶,连他们的性命都岌岌可危。 她急忙往外走,忽又想起陆呈辞,回房见他仍沉睡着,这才稍稍安心,转身离去。 待她匆匆赶到刘叔刘婶所住的小院,眼前已是人去楼空。院中桌椅翻倒,屋内尚有挣扎的痕迹,明显是遭人强行掳走。 她心慌意乱,又赶回府中寻二哥。这些时日,二哥动用大理寺的人手帮忙追查,可毕竟时隔两年,始终难有进展。 只是沈意林一直不解,为何妹妹对这件事如此执着,非要将那对老夫妇单独安置。 先前他试探着问过几回,妹妹却总是避而不答。联想到那惨死的女子是遭人凌辱而亡,而妹妹自姨母家归来后便终日惶惶,甚至失了记忆,莫非与此事有关? 他试探过两次,见妹妹始终缄默不语,想来是心有隐衷,便不再多问。 如今这两口子突然失踪,显然是被人盯上了。且对方武功高强,竟能突破重重守卫将人掳走。他见妹妹忧心忡忡,低声问道:“可是有怀疑之人?” 沈识因思忖片刻,觉得事到如今不该再瞒着二哥了。她将二哥拉进内室,郑重道:“二哥,此事关系重大,我愿如实相告,但请你莫要让爹娘知晓。” 沈意林见她神色凝重,连忙点头:“你但说无妨。” 沈识因便将两年前从姨母家归来途中的遭遇细细道来,又提及林茹姑娘的惨事。 沈意林听罢眉头紧锁:“所以妹妹现在在怀疑姨丈与江絮表兄?” “正是。”沈识因轻叹,“可我又觉得二人不似那般歹毒之人。但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姨丈看似老实寡言,近日家中连出变故,连江灵表妹要许给许夙阳这般大事,他都未曾多言;江絮更是全然不顾妹妹出嫁后的境遇。这般行事,难免显得自私。” “况且姨母里外操持,他们却安享其成,竟不觉辛苦。自私之人,往往行事无所顾忌。只是……” 她迟疑片刻,道:“那歹人身上带着浓重鱼腥味,衣衫粗陋,力气极大,不似年少的江絮表兄;若说是姨丈,偏那歹人举止粗野,全无读书人的文气。我实在矛盾,既不能贸然查问,又不知该从何入手。” 浸春潮 第52节 沈意林听罢妹妹的遭遇,又闻得林茹姑娘那般凄惨下场,心中悲恸难抑,望着妹妹,眼圈不由泛红。 他沉声道:“妹妹宽心,二哥必定设法揪出那幕后真凶,绝不叫他逍遥法外。至于刘叔刘婶的下落,我也会尽力去寻,姨丈与江絮也会盯着点。” 言至此,他低叹一声,语气复杂:“还有一事,先前未来得及与你细说。原本我还觉着或许是桩好事,如今想来,却也未必。江絮如今已进了翰林院,虽只是个微末小职,于他前程却是大有裨益。而推他进翰林院的,是许夙阳的父亲,许太保大人。” 他顿了顿,眉间凝着一抹郁色:“眼下他们一家尽数依附新帝,又大肆拉拢新人,诸多衙门都换了天地,连翰林院我也被革了职,塞进不少新面孔,江絮便是其中之一。” “当初姨母答应将江灵许给许夙阳,怕也是存了为江絮铺路的心思。攀上这等权贵,对江絮自是助益极大。而太保大人新晋上位,正需招揽人才。两家这一番盘算,倒是各取所需,只苦了江灵妹妹。” 沈意林声音渐沉,透着一丝痛惜:“从前我只当姨母是一时糊涂,却未料她糊涂至今,甚至还要继续糊涂下去……不过,妹妹你记着,莫说是外人,便是亲戚,但凡曾伤过你一分,二哥绝不会放过他们。” 沈识因听了二哥这番话,心底郁结稍舒。只是那日被下药后的种种际遇,她始终未曾对任何人吐露半分,包括如何遇上陆呈辞。 自那以后种种情愫纠缠、身不由己,乃至命运由此翻天覆地,至今剪不断理还乱。 这一切,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因果连环所致。 每每思及此,她都不禁后怕。若当初遇见的不是陆呈辞,而是个心术不正之人,只怕她这一生早已尽毁。 她自二哥处回来,推开房门,却见陆呈辞依旧在床上安睡,想来是累得狠了,如今天色已全然暗下,他竟还未醒来。 她轻步走到床沿坐下,借着朦胧的夜色静静望着他的睡颜,无声地叹了口气。 —— 太子殿内。 太子沐浴更衣毕,缓步至桌前饮了盏茶,便拿起近日的公文翻阅起来。 贴身侍卫良义悄声入内,禀道:“殿下,那对老夫妇已安置妥当。属下 亦问出些线索,似乎他们家女儿当年惨死一事,与沈识因有些关联。” “两年前,沈识因自姨母家归来后便失忆了一段时日,当时沈老太爷将消息压得极紧,外人难知究竟。可近来,沈姑娘似乎忆起了什么,一直在暗中追查刘家姑娘的案子。” “还有。”良义继续道,“另有一事,属下探得,当年沈姑娘避入的那座寺庙,恰巧也是陆呈辞曾经藏身之所。” “当时陆呈辞被困于寺庙之中,脱身无门,后来是其舅父与父亲遣了大批人马前去搜寻,方才得以脱险。” “前些日,沈姑娘与许夙阳的订婚宴上,陆呈辞曾当众闹过一场,口中提及两年前沈姑娘曾对他许下‘结发长生’之诺。或许二人早在两年前便已相识,而陆呈辞当日能得救,也许也与沈识因有关。” “如今这两人虽已定下婚约,表面瞧着倒是一派和睦,只是内里情分深浅,外人难知。眼下太师一脉已投至陆亲王门下,这般看来,两府之间怕是早有渊源,不过近日才明着结盟罢了。” 太子静坐案前,指尖轻抚茶盏,听着良义一一回禀。目光落桌案上那幅未完的女子画像上。 画中人亭亭玉立,眉目温婉,与沈识因生得一般无二。 他执起笔,细细描摹最后一缕青丝,淡声道:“去将此事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听闻沈识因的那位表兄江絮,如今已在翰林院当差?你去拟道旨意,擢他为翰林院学士。” 良义闻言一怔,道:“殿下,那江絮连科考都未曾参加过,能进翰林院已是仰仗太保大人提携。如今才入职便骤升学士,只怕难以服众。” 太子轻笑一声,笔尖蘸墨,笔触极稳地勾勒着线条,道:“有没有资格,服不服众,都无所谓,只有站得高了,摔下来才疼。不痛不痒的,岂不无趣。” 良义会意,垂首应道:“是,属下这便去安排。” 他略一迟疑,又道:“林姑娘那边……可还要继续?她已递过两次信,盼着能早日抽身。” 太子笔下未停,连眼皮都未抬:“抽身?当初可是她自个儿求来的差事。如今想退便退?” 他语气里透着一丝冷峭。 良义不敢多言,正要退下,却听太子又道:“去拟一道父皇的口谕,传太师即刻入宫。” 良义:“属下遵命。” 待良义退下,太子又凝神画了许久,直至最后一笔勾勒完成。他执起画纸细细端详,画中人眉眼如生,温婉含笑,是那么的赏心悦目。 他看着画沉默良久方将画纸轻轻搁下,转身步入内殿歇息。 —— 夜深雪重,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陆呈辞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只觉通体舒泰,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竟似重获新生般神清气爽。 沈识因端来热饭小菜,见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不住抿唇轻笑。 陆呈辞问她:“笑什么?” “见你这般生龙活虎,心里欢喜。”沈识因眼波温软,“你是我见过最坚韧的人。” 陆呈辞饮尽最后一口粥,眼底漾开浅浅笑意:“往后只会更坚韧。因为以后不再是我独身一人,而是我们两个人了。” 沈识因发觉他近来愈发会说话。初相逢时只当他冷峻寡言,行事又带着几分霸道,如今却渐渐显出不同模样来。 她静静瞧着他,倒把他瞧得脸红了。他偏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低声道:“方才你答应过的,今晚让我留在这儿。” 沈识因无奈一笑:“你觉得……你睡哪儿合适?若真留你在这儿,怕是半炷香不到,我祖父就要提着剑杀过来了。” 陆呈辞也跟着笑起来,道:“等过了这段时日,我们就成婚,到时候便能一起睡了。” 沈识因应着,起身将备好的糖果递到他手中:“天色已深,你先回去。定要好好养伤,别再叫我瞧见你身上添新伤了。我不知道你究竟在谋划什么,可我只要你答应我,先顾惜自己。” 陆呈辞应下,走近两步,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好,你早些歇着。” 沈识因送他到屋门外。漫天大雪正纷纷扬扬落下,她连忙转身回房取了把油纸伞放入他手里,又替他拢了拢氅衣的领口。 陆呈辞抬手拂去她发间的落雪,轻声道:“快进去吧,雪大了,仔细着凉。” 沈识因:“你先走,我看着你。” 陆呈辞见她固执地站着,轻笑一声,率先离开了。 茫茫雪夜里,她望着他的身影渐渐融进深沉的夜色中,方才回屋。 陆呈辞离开太师府,一路踏雪回到亲王府。刚进府门,管家便迎上来说父亲正在书房等他。 他去了父亲书房,屋内暖意融融,炭火烧得正旺,父亲陆亲王正伏案批阅公文。 陆呈辞上前行礼,陆亲王抬眼打量他片刻,并未让他落座,只是沉声道:“听说你受了伤,且伤得不轻。” 陆呈辞颔首。 陆亲王放下朱笔,道:“这些时日你东奔西走,把为父交代的事都办得妥当。年关将近,你且将手头事务放一放,好生歇息一段日子,不必思虑操劳,专心将养。” 他说着,起身走到陆呈辞面前,端详着他苍白的脸色,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了几分:“这两年来,你为父分忧良多,我心里都记着。昨夜……还梦见了你母亲,想着若是过年时,我们一家能团圆该有多好。” 他轻叹一声,目光渐深:“你母亲虽不在了,为父自当更疼惜你。这些年我诸多谋划,说到底,大半都是为了你和柏铭。你定要保重自己,切莫累垮了身子。” 这是陆呈辞头一回听父亲说出这般多的关切之言。肩上那一拍正落在伤处,疼得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可心底涌起的恍惚却盖过了皮肉之苦。 原来父亲口中也能吐出这般温软的话语。 可为何……他竟生出几分惧意? 那隐约的不安如阴云般漫上心头,仿佛预示着什么紧要之事即将发生,像是暴风雨前异常的宁谧,教他无端端心惊。 他一时怔在原地,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陆亲王却含笑又道:“趁这段闲暇,你不妨多陪陪沈姑娘。你们二人多出门走走,看看山水,其余诸事不必过分挂心,只安心待婚期便好。” 这一刻陆呈辞方才恍然,父亲这般“体恤”,原是要将他支开罢了。是怕他碍事,怕他搅乱了棋局。 那所谓的大计之中,恐怕早已没有他的位置。 是了,两年了,父亲终究未曾真正将他视作己出。 他心下清明:即便父亲来日登临大宝,又凭什么立他为太子?祖父母与母亲皆已不在人世,外祖家亦日渐式微,就连当初拼死救下他的舅舅也已逝去。母亲这一脉,给不了他半分依仗。 可若真要争储君之位,岂能没有自己的朝臣班底、势力根基?而他什么都没有。 反观陆百明,有母亲在,有外祖一家鼎力相助,满门皆可为他铺就青云路。 所以,父亲的顾虑,无非是怕他即便被立为太子,身后无势,将来也难以顺利登基、安定朝纲,反倒可能引发新一轮的动荡。 若真是如此考量,他倒也能体谅几分。 可他是嫡长子啊。即便眼下根基浅薄,难道就不能徐徐图之?人总是要成长的。这两年来,他夙兴夜寐,父亲交办的每一件事,他哪一件不是拼尽全力、办得妥帖周全? 可到头来,却还是因他失了母亲、没了外家倚仗,父亲便要将他推开。 一股酸涩直冲喉间。他沉默片刻,终是抬眼望向父亲,声音低沉却清晰:“父 亲,儿心中有一计,若能于近日施行,必可助您早日执掌河山。” “两年前若非父亲将我寻回,儿恐怕早已命丧黄泉。这份恩情,儿始终铭记。此计……儿思忖已久,定能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达成父亲多年夙愿。” 陆亲王未料到他还藏着这般谋划,沉默着审视了他片刻,低笑一声:“你且说来听听。” 陆呈辞迎上父亲的目光,沉声道:“当日将陆陵王逼退至边疆时,儿臣便已布下后手。此人雄才大略,麾下兵强马壮,多年经营根基深厚,实力不容小觑。儿臣所想,便是设法取其性命,尽收其权柄与兵马,以此为父亲增添胜算。” “若能除去此心腹大患,父亲登基之后便可高枕无忧,再无须担忧陆陵王犯境,天下方能真正太平。” 杀陆陵王?夺他权势? 陆亲王不禁苦笑:“计策倒是胆大……可陆陵王岂是那么容易杀的?本王与他周旋多年,用尽手段都未能撼动其分毫,连皇上也奈何他不得。更何况他还有两个儿子,麾下部将更是追随多年、忠心耿耿,岂会轻易倒戈?” 陆呈辞看出父亲犹疑,沉声道:“父亲不必过虑,儿臣自有成算。只是眼下需向父亲借一支精锐。兵将不需多,三千足矣,但必要个个能以一当十。儿臣愿以此三千精兵,为父亲换回三万,乃至更多的兵马。” 他向前一步,语音更加恳切:“儿臣知道父亲已有周全谋划,但大事当前,不能不留后路。皇上毕竟是一国之君,我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既已举事,便只能成功,否则亲王府上下必将万劫不复。此时父亲正需更多助力,儿臣愿做您的后盾,随时策应。” 见父亲神色凝重,继续道:“父亲不必担心儿臣会有异心。儿臣自知斤两,母亲一族早已零落,无人可倚仗。儿臣所能依靠的,唯有父亲。若他日父亲登基,能立儿臣为太子,得父亲庇护,二臣开心不已,有父亲这样的靠山,总好过我身挣扎。父亲助我除去陆陵王,便是助自己早日成就大业。所以……请父亲信儿臣这一次。” 他话音未落,已撩起衣摆,直挺挺跪了下去,目光灼灼,语气沉痛而真挚。 陆亲王没料到他竟会突然行此大礼,不由得一怔。低头望着这个曾失踪六载、如今跪在眼前的儿子,眼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言。 他静默良久,才伸手将人扶起,叹道:“你的忠心与才干,为父岂会不知?只是……瞧你这一身的伤,为父实在于心不忍。你且好生将养些时日。至于方才所谋之事,关系重大,牵扯极广,容为父细细思量。夺嫡之路凶险万分,为父……不愿你再涉险境。”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几分罕见的温情:“那六年你流落在外,吃了太多苦。为父总想着,往后该好好补偿,让你过上安稳日子。” 不愿再涉险境?安稳日子?身为亲王嫡长子,何来真正的安稳?即便父亲将来成就大业,在这深宫重重、波谲云诡的权势之中,他们这些皇子,又真能有什么太平岁月可过? 这现实何等冰冷,偏生父亲用最温和的言语将它包裹。 原来到头来,他这个儿子,终究是可有可无的。或许早在六年前他流落在外时,便已被放弃了。 他直挺挺地站着,头颅低垂,半晌无言。 最后那一丝微弱的父子情分,莫非就要在此刻彻底磨灭了?他原还抱着一线希望——若父亲肯接纳他的相助,愿听一听他的谋划,给他些许信任,他仍愿倾力辅佐父亲成就大业,直至父亲御极天下,乃至最终安然退位。 即便日后为了那至尊之位难免兄弟阋墙,他也认了。他所求的,不过是一份认可,一个能与父亲并肩而立的机会,一同为母亲讨回公道,一同担起这皇族血脉的责任。 可父亲终究还是防备着他,舍弃了他。 他强压下喉间翻涌的酸涩,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父亲说的是,儿臣……先行告退。” 他说罢转身欲走,行至门前却又顿住脚步。沉默片刻,折返回来,重新走到父亲面前,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 浸春潮 第53节 盒中静静躺着一支极为精致名贵的毛笔,笔杆上刻着细密纹样。他双手奉上,低声道:“这是儿臣为父亲准备的新年礼。上面的字,是儿臣亲手所刻。母亲在世时,总央求父亲教她写字,也曾为父亲寻过不少好笔。如今母亲不在了,这支笔,便当作是儿臣替母亲献上的心意,愿父亲见笔如见故人。” 故人。 陆亲王望着那支笔,在原地僵立良久,方才缓缓接过。 他垂眸细看笔杆上的刻痕,竟一时不敢抬头与儿子对视。许久,他才低声道:“好……为父收下了。” 短短几个字,语气却与先前截然不同,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滞涩。 陆呈辞未再多言,行礼告退,独自回到院中。这夜,他在庭前枯坐至更深露重,次日天未亮,便悄然启程,直奔边疆而去。 —— 一大早太师沈昌宏就被请至到了东宫。 太子方才起身梳洗,让他在殿外稍候了片刻。 待太子步入正殿,沈昌宏即刻跪拜行礼:“老臣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含笑上前,亲手将他扶起:“太师年事已高,日后见我不必行此大礼。” 他言罢自行在锦榻上坐定,宫人适时奉上两碗汤药。那药汁浓黑,苦涩之气弥漫殿中。饮下第一碗时尚且从容,待到第二碗时,不禁微微蹙眉。 沈昌宏静坐一旁,目光沉凝。从太子儿时起,他便时常这般看着对方服药,甚至曾亲手喂过。如今见太子仰首将两碗苦药一饮而尽,心里也跟着发苦。 宫女奉上蜜饯,太子含入口中,甜意渐驱苦涩。他转眸看向沈昌宏,轻笑道:“太师何须蹙眉?这般饮药的光景,您应该见惯了,不必觉得我可怜。” 沈昌宏垂首沉声道:“老臣不敢。” 太子将蜜饯碟子轻轻推开,抵拳轻咳两声,道:“今日请太师来,是有话要说。这些时日我屡次相请,太师皆避而不见,我别无他法,才将您强行带来,还请太师见谅。” “我知道太师为何躲着我,因心中愧疚罢了。” 沈昌宏闻言脸色沉凝,默然不语。 太子凝视他片刻,继续缓声道:“我与太师相识多年,心中早已将您视作亲长。记得幼时,母妃尚在,您便常来外祖府上寻他对弈。您与外祖父乃是至交,曾一同科考,一同为官。当年您身处困境,是外祖父伸手相助,您才得以坐上这太师之位。” 他语气渐深,带着追忆:“正因如此,这些年来您对皇室忠心不二,待母妃与我更是亲厚。后来外祖父仙逝,母妃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之际,是您让老夫人与沈夫人入宫悉心照料。” “您说宫女们不懂体贴,唯有老夫人明白如何宽慰母妃的心。沈夫人常陪母妃说话解闷,还将您的孙女识因带进宫来。” “那段时日,宫里难得有了生气,是母妃最后时光里最温暖的记忆,也是我童年中为数不多的欢愉。” 他说到这里,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又取了一颗糖含入口中。可不知为何,这回连糖也压不住心底漫上的苦意。 他望向始终沉默的沈昌宏,声音低了几分:“母妃离世时,是倒在老夫人怀里的。那时老夫人待母妃如亲生女儿一般。她心疼母妃,也心疼我,紧紧拉着我的手说:‘孩子别怕,往后有祖母和祖父在,定会护着你长大,守住你的太子之位。’” “太师,我知道……您是觉得我这病弱之躯,担不起万里江山,所以您放弃了我。可您甚至不曾与我商议,连一丝希望都未曾给过我,就这般转身投向了陆亲王府。” “其实您不必如此忧心。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为了日后能顺利继承大统,为天下百姓谋福,再苦的药我也甘之如饴。” 他说着站起身,走到一旁的紫檀木柜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叠厚厚的药方放在案几上。 “太师您看,这是我这半年来服用的药方。”他语气有些激动,字字沉重,“这么多……您说,我还不够努力吗?我已经竭尽全力了。不仅按时服药,更是日日勤练不辍,如今一套剑法也已使得利落。” 沈昌宏望着那叠厚厚的药方,仿佛看到眼前这人如何一日日咬牙饮尽苦汁,不 知不觉眼眶已红,惭愧地垂下了头。 太子扶着桌案缓缓坐下,声音哽咽地道:“太师,您糊涂啊……您并非只有放弃我这一条路。若您担心父皇将来对您不利,大可来寻我相助。我们两府亦可联姻。” “您将识因嫁与我,我必待她如珠如宝,许她后位。儿时她曾带给我美好,那是我这一生为数不多的快乐,我至今难以忘怀。” “太师,即便父皇不成了,还有我在。只要您愿真心辅佐,你我同心,何愁守不住这江山?我们一样能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他声音微颤,终是问出那句压在心底的话:“可是为何……您就是不肯信我?为何弃我于不顾?就像我娘亲早早就把我抛弃了一样。” 他目光紧紧锁在沈昌宏脸上:“我儿时启蒙读的书,是您手把手教的;十五岁监国时,是您在旁时时勉励;便是前两年,您还曾亲口许诺,待识因年岁稍长,若我们二人投缘,便将她许配于我。” “您说,这是为了让一个失了母亲、无所依傍的人,能多一个像家一样的依靠,能与您真正成为一家人。我满心期待,日日盼着,盼着您口中的家,盼着识因长大。” 他眼底泛起水光,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苦涩笑道:“那时的太师是何等慈蔼?您怜惜我这个太子,待我如同亲孙。可不知从何时起……您开始避而不见,甚至绕道而行。” “太师,即便父皇当真靠不住,您也不该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弃我于不顾。” 他深吸一口气,语音哽得厉害:“是,我病弱,在您眼中是不算健全之人,可我也是一条性命,更是当朝太子!只要这个国祚一日未倾,我便有责任让它更加繁荣昌盛,我便可竭尽心力护太师府周全。但您……却连一个机会都不愿给我。” 话音至此,他的嗓音已微微沙哑。他许久未曾这般激动地言语,情绪翻涌间,眼眶不禁泛红,苍白的脸颊因激动浮起一丝薄红,整个人如同寒风中瑟缩的枯叶,单薄而凄清。 沈昌宏听着这番饱含痛楚与怨怼的肺腑之言,再瞧见他那憔悴不堪的模样,心中如同压了巨石,沉闷难言。 太子说得没错,是他先背弃了诺言。 他曾许诺要辅佐这孩子登临帝位,也曾向故去的老友保证会护其周全,更亲口提过联姻结盟、亲如一家的愿景。可最终,却是他亲手斩断了这一切。 当初做出这个抉择时,他已备受煎熬,所以始终不敢面对。 身为朝廷重臣,背弃君主本就是锥心之痛,此刻再听太子这番泣血般的控诉,他更是心如刀绞。仿佛连支撑这副躯壳端坐的气力都已耗尽。 他颤巍巍站起身,朝着太子深深俯首行了一个大礼,沉声道:“太子殿下,千错万错,皆是老臣的错,是老臣背信弃义。老臣……向您赔罪了。” 这是他为官多年以来最沉痛的一次。一个心有大义一心为民之人,走到如今这般地步,着实可笑可悲。 太子眼见年迈的太师躬身至此,眼中强忍的泪水终于滚落。他疾步上前,亲手将老人扶起,哽咽道:“太师,我还不想死啊,我也想要争一争。为了活下去,我喝了那么多苦药,熬过一年又一年,真的不想放弃,我很需要您,真的很需要您。” 沈昌宏抬头望着他,这个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从前无论病得多重、药有多苦,都从未掉过一滴泪。此刻,那眼中盈满的泪光,却像刀子一样扎进他心里。 然而事已至此,他再无法许下任何承诺。他心中清明:今日太子既将他唤来,便是早已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默然伫立,再无言语。 太子缓缓走回案前坐下,声音低了几分:“太师,对不住,我作为太子,也有应尽的责任与担当,我不想发生战争,我不想看着百姓遭殃。所以,这段时日,只好委屈您暂居东宫了。” “我要向您证明,我并非您所想的那般不堪一击。即便没有您的扶持,即便父皇昏聩无能、无力执掌朝纲。我依然能凭一己之力,守住这太子之位,然后坐上龙椅,治理这大好山河。” 这番话字字千钧,显然是深思熟虑后的决断。沈昌宏静默地听着,此刻他深切地意识到,无论他作何选择,终究难逃这权势洪流的裹挟。 命运如刀俎,朝局如漩涡,他这把老骨头,终究是避无可避了。 太子见他缄默不语,轻叹着道:“昨日我亲赴太师府,您与沈大人皆是避而不见,唯有沈夫人与识因肯招待我。我尝了沈夫人亲手做的饭菜,滋味甚好,但我心里却堵得难受。” 他苦涩地笑了笑:“您可还记得?前些年您担心皇上因我外祖家与您的交情而猜忌于我,特意嘱咐我须与太师府保持距离。这些年来,我谨小慎微,连太师府的门槛都不敢迈进一步。偶尔遇见识因,也只能远远望上一眼,连上前问候一声都不敢。” 他抬眼望向殿外沉沉天色:“为了保全这太子之位,为了能顺利继承大统,我能忍的都忍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活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他低低笑了几声,那笑声里透着说不尽的苍凉。 沈昌宏始终垂首不语,殿内静了许久。 太子朝门边的侍卫微微抬手吩咐:“先带太师下去休息吧。” 从踏入东宫的那一刻起,沈昌宏便已料到这般结局。他并未挣扎,只觉得徒劳,终究是龙子凤孙们的权欲之争,他们这些臣子,不过是棋盘上来回摆弄的棋子罢了。若不将每分用处榨取干净,这些人又岂会罢休? 他最后深深望了太子一眼,沉沉一叹,随着侍卫退出了殿门。 —— 京城又落了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自那日许夙阳在太师府闹过一场后,已有多日不曾露面,沈识因也从未打听过他的消息,这个人,这些事,她已不愿再费心神。 连同姨母与江灵的近况,她也无意过问,只求远离这些纷扰。 她原以为许夙阳既得了江灵,火气渐消,便不会再来纠缠。谁知今日,他竟又找上门来。 沈夫人吩咐管家紧闭府门,只推说家中无人,请他回去。可他却不走,只一动不动地立在漫天大雪中,身影单薄,衣衫萧索。 天寒地冻,他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眼神空茫地望着紧闭的朱门,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任由雪花落满肩头。 管家几番劝他回去,他却恍若未闻。老管家瞧着他这般执拗模样,只得连连摇头叹息——何苦来哉?好好一桩姻缘折腾至此,如今这般作态,若只为赌一口气,未免太不值当。 天寒地冻的,他衣衫单薄地立在雪中,连脸颊都冻得通红,究竟图什么呢? 可他只是固执地站着。 他心底还存着一丝渺茫的期盼,盼着沈识因能出来见他一面。 这些日子,他试过将她放下,却终究做不到。许是变故来得太快,他总觉得自己仍是爱着她的,这份情意是其他女子无法比拟的。 他想她,念她,明知破镜难圆,却还是不死心,只想再看她一眼,再忆一忆从前。 他就这样在风雪中站了许久,沈家始终无人出来。直到浑身冻得僵硬,直挺挺倒在地上,管家才唤了几个人,将他抬回了许府。 沈识因这一整日都未曾踏出府门半步。她知道许夙阳一直在门外站着,心中不免烦乱,这人为何偏要这般纠缠不休?当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或许他对她尚存几分情意,可这般偏执,既放不过自己,还要折磨旁人。 她吩咐丫鬟将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旺些,取出针线布料,打算为陆呈辞做一双手套。 昨日见他来时戴的那副手套单薄,瞧着就不甚暖和。她静坐窗下,从上午一直缝到暮色四合,才堪堪完成一只。虽针脚算不得精巧,倒也勉强看得过去。 她将那只做好的手套贴在掌 心比了比,唇边漾开浅浅笑意,想着他戴上时,定会十分暖和。 正出神间,却见管家匆匆赶来:“小姐,宫里来人了,传您即刻进宫一趟。” “进宫?”沈识因闻言一怔,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来:“是皇上要见我?” 管家连忙摇头:“是太子殿下传召。” “太子?”她蹙眉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这般时辰召我入宫所为何事?” 管家回道:“老奴也不清楚。只是今早宫里来人将太师请去,至今未归。老爷与二公子心急如焚,入宫打听却寻不到踪迹。皇上那边说并未召见太师,可人分明是被宫里的车驾接走的。后来寻到东宫,太子殿下也只道未曾见过。方才太子府的人突然过来,点名要小姐即刻进宫。” 祖父清晨入宫,怎会就此下落不明?沈识因心头一紧,满腹疑云翻涌。 她定了定神,道:“那我换身衣裳,这便进宫去太子殿瞧瞧祖父可在那里。” 管家忙道:“小姐,外头雪大,务必穿暖和些。” 沈识因应声转入内室,换了身得体的衣裳,又披了件厚厚的氅衣。 她来到前院,但见太子殿的侍从正静立雪中等候,院门外还停着一辆青篷马车。 母亲与二哥皆站在廊下,见她出来,母亲急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忧心忡忡道:“这般时辰突然传召,也不知究竟何事,你定要当心些。” 她压下心中不安,轻声安慰:“娘放心,我且去探探祖父的消息。” 母亲点了点头,眉间的忧虑却未散半分。 二哥沈意林上前问那来接引的小太监:“可否容我陪同舍妹一同进宫面见太子?” 小太监躬身回道:“沈公子恕罪,殿下只吩咐召见沈姑娘一人。” “可知太子召见所为何事?”沈意林追问道。 浸春潮 第54节 小太监只是摇头:“奴才也不清楚。时辰不早了,还请姑娘快些动身,莫让殿下久等。” 太子之命不可违,沈识因只得独自登上马车。一路驶向皇宫,她心中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马车径直行至东宫,甫一踏入殿内,太子便迎了上来,含笑道:“雪下得这样大,路上可冷?” 他说着便将手中的暖炉递过去。 沈识因垂首恭谨行礼:“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她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并未去接那手炉。 太子连忙扶她起身:“不必多礼,快进内殿暖和暖和。” 宫女即刻上前为沈识因解下氅衣。 沈识因随太子走入内殿落座,太子将手炉轻轻推至她手边的案几上,又命宫女奉上热茶。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透着一丝尴尬。 沈识因抬眸悄悄打量,见太子今日气色似比往日稍好些,便径直问道:“殿下召见臣女,不知所为何事?我祖父可在此处?” 太子轻笑,语气温和地回道:“年关将近,宫中冷清,我想请你来说说话、添些热闹。” 说说话?添些热闹? 沈识因听闻这话,即刻起身道:“殿下,臣女实在无心在此逗留。只求殿下明示,我祖父究竟在不在东宫?” 太子见她神色焦急,却不恼,依旧含笑摆手:“瞧你急的,先坐下,听我慢慢说。” 沈识因踌躇着,担心祖父,又重新落座。 房间里又安静了一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气氛有点微妙。 沈识因见他不言语,抬眸看他,正迎上他凝望的目光。 他病容未褪,更添几分清绝之姿,身影静静融在那扇雕着幽兰的屏风前,如同一幅氤氲着诗意的画卷。 目光相接的刹那,沈识因从他眸中看出了难以解脱的危险。 ----------------------- 作者有话说:大肥章来啦! 不怕情敌多,就怕情敌优秀。 第41章 沈识因与太子并无太多交集。幼时随长辈入宫,曾与那位小太子相处过一段时日。 那时她年纪尚小,只觉得他可怜。一个即将失去母亲的孩子,自己又带着一身病气,她便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悯。所以那段时间待他格外温和,会软语哄他开心,也会将自己带来的点心分给他吃。 于她而言,那不过是孩童之间寻常的善意,可对那时处境孤寂的太子来说,或许成了某种难得的慰藉。 后来年岁渐长,她偶尔从祖父与父亲口中听闻太子的消息,也多是朝堂之事。只觉得天家储君,离她的世界实在太远。想来他终日所思所虑,该是如何勤勉上进,将来承继大统、为国效力。 偶尔宫宴上相逢,两人也能说上几句话。太子有时会赠她些小玩意儿,她虽恭敬收下,心下却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毕竟姐姐与二哥也会收到他赠送的礼品。 因此,她心中的太子,除了那几分看似和煦的温和,便只余下因体弱多病与位高权重而生的疏离感。他们之间,连熟稔都算不上,更莫提知己好友。 可方才他看向她的那一眼,眸底深处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竟让她没来由地心慌意乱。她慌忙垂下头,静默地等待着他开口。 一阵压抑的寂静后,才听得他带着些许气音的声音响起:“我唤你来,并无他意,只是想同你说说话……暂且不提旁的事,可好?” 话音未落,他便掩唇接连咳嗽了几声。 沈识因闻声抬眼看他,但见他面色苍白,气息不稳,一时不敢太冲突他,毕竟他是个病人,再加上祖父至今下落不明,她需要心平气和地与他讲话。 她定了定神,语气尽量放得平缓:“臣女听闻,祖父最后是被传召入宫的。可父亲与二哥前来寻过,宫中却不见他的踪影,也不知他究竟在何处办差。臣女斗胆,恳请太子殿下能帮忙寻一寻,或许祖父只是在宫中某处耽搁了。” 她说着,朝他深深一拜,道:“在寻到家祖父之前,臣女愿在此等候。” 她肯留下,是以太子必须寻回她的祖父为条件。 她很聪明,太子怎会听不出她的意思,轻笑一声道:“这有何难?我这便派人去寻沈太师。” 他说罢,朝殿内一位侍卫略一摆手:“去,仔细找寻沈太师的下落。” 侍卫领命退出,殿内复又安静下来。 太子看向沈识因,温声道:“你且先坐下。我已让御膳房备了些饭菜,天寒地冻的,一同用些暖身罢。” 他目光转向殿外纷扬的大雪,声音里透出几分寂寥:“你看这雪,今年下得格外大,天也冷得刺骨。我这东宫,总是这般清冷,总想寻个知心人说说话、添些热闹,却始终未能如愿。” 他顿了顿,视线落回她低垂的眼睫上,语气愈发温润:“其实以往在宫外街市上,我曾遇见过你几回。每每想上前招呼,却总想起你祖父当年的嘱咐,他怕因你我走得太近,引得父皇猜忌东宫结党,生出不必要的风波。所以,这些年,我便一直忍着,不敢靠近分毫。” 他轻轻叹了口气:“可关于你的事,我多少都听说过。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那般良善聪慧,未曾改变。我想着……” “太子殿下。”沈识因忽然出声打断,依旧垂着眼,声音却清晰平稳,“臣女很快便要成婚了。定亲之时仓促,未能禀告殿下,是臣女之过。待到婚期定下,若殿下届时得空,还望赏光莅临。” 太子微微一愣,随即低笑了一声:“我知道,你 原先是与许夙阳定了亲。只是许夙阳此人,我素来不喜,亦始终觉得他配不上你。后来陆呈辞半途插手,将你夺了去,倒是令人意外。” 他刻意将“意外”二字咬得重了些。 沈识因闻言,只轻声应道:“其实也没什么可意外的。若是对的人在对的时机相逢,一切不过是水到渠成的缘分罢了。” 她说得坦然,并无半分扭捏之态。 太子听完,抬眸凝视着她,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 他沉默下来,沈识因亦不再作声,殿内空气仿佛凝滞,只余几分微妙的尴尬流转其间。 半晌,太子忽然起身,语气里带着故作轻松的怅然:“不如……你陪我去堆个雪人吧。” 他望向窗外皑皑白雪,声音渐低:“因着这身病,自幼便无人允我碰雪。都说此症畏寒,雪是万万沾不得的。这么多年,看着旁人玩闹,我却只能远远望着,像被无形的锁链困住,连寻常人最普通的快活,都成了奢求。” 他转回头,目光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唇边却漾开浅淡笑意:“今日,我想任性一回。什么身份、什么病痛,都暂且抛开。就像个寻常人一般,痛痛快快地玩一场。你……可愿陪我去?” 他话音轻轻落下,字字句句都浸着难以掩饰的失落,仿佛一个自幼被禁锢在琉璃罩中的人,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永远隔着一层的世界。 沈识因听在耳中,心下触动。她明白,这金尊玉贵的储君被沉疴困了太多年,寻常孩童唾手可得的嬉戏玩闹,于他皆是奢望。 可正因他身份贵重,她才更不敢轻易应承。万一寒气侵体,病情反复,这罪责她如何担待得起? 她沉吟片刻,柔声劝道:“殿下若是想瞧雪人,不如由臣女去院中为您堆一个。待堆好了,您再隔窗观赏,可好?” 太子想了想道:“你这法子虽体贴,可我还是想亲手试一试。” 沈识因望见他眼中那份执拗的期盼,心头微紧,忍不住又道:“可若是病情因此加重了怎么办?殿下吃了那么多苦药,受了那么多罪,难道就甘愿为堆一个雪人,让往日种种煎熬都前功尽弃吗?” 她语气放缓,带着劝慰:“雪,年年都会下的。今年不成,还有明年,总有一年是能如愿的。” 她在宽慰他。 太子闻言,怔怔望着她这张水润娇俏的小脸,晃了一下神。 她不似后宫那些惯会婉转逢迎的妃嫔,说话干脆利落,毫不迂回。那份显而易见的防备之心,更让她眉眼间总凝着一缕挥之不去的警惕,像是曾被什么深深伤过,教人瞧着无端生出几分怜惜。 他望着她出神片刻,终是妥协般轻声道:“好,都听你的。那……我就在殿门前看着,你去院中堆,可好?” 沈识因微微颔首:“臣女这便去。只愿雪人堆成之时,能得见祖父安然。” 她话音轻柔,却字字清晰。 太子心下明了,这聪慧的女子定然已察觉她祖父的失踪与自己有关。 他唇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起身走向一旁的紫檀木柜,取出一双毛色润泽的狐狸皮手套递到她面前:“雪凉,戴上这个,能暖和一些。” 那手套质地极好,狐皮柔软细腻,触手生温,尺寸竟也与她手掌恰好契合。沈识因捏着这意外合手的手套,心下疑惑。 只听太子温声道:“每年落雪时,我都会备上一双新的收在抽屉里。总盼着,或许哪一年,真能有个人来,陪我堆一回雪人。” 他语声低回,说话间,眼神几度悄悄掠过她的脸庞。 沈识因抬起眼帘,恰恰撞进他凝望过来的目光里,急忙偏头避开视线,低头将手套仔细戴好,转身步入庭院。 院中积雪已深,她寻了处宽敞地方,正要俯身,却见太子拿着氅衣跟来,走到她身旁,展开氅衣便要为她披上。 她侧身避开,伸手接过氅衣自行披好,轻声道:“殿下还是请回廊下等候吧,仔细雪落身上,着了寒。” 太子见她如此疏离,并未多言,默然退至廊下,望着雪中那道好看的纤细身影。 沈识因俯身捧起积雪,初时不过掌心大小的雪球,在她手中反复滚压,渐渐裹上层叠新雪,变得浑圆硕大。她将第一个成型的雪球稳稳安置在院中,又俯身开始揉搓第二个。 鹅毛般的雪片簌簌飘落,庭院角落几树红梅正凌寒盛放,点点朱红缀在皑皑白雪间。她娇小的身影在茫茫雪地里专注弯腰的模样,竟如一幅精心描摹的画卷,悄然融进这片静谧天地。 太子静静凝望,眼底不觉漾开笑意。这寂寥多年的东宫,终究是添上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终于有人愿在漫天风雪里,为他堆砌一个雪人。 正当沈识因抱起第二个雪球准备叠放时,脚下忽地一滑,整个人猝不及防跌坐在雪地中,怀中的雪球也应声碎裂。她吃痛地轻呼一声。 太子心头一紧,快步上前伸手欲扶,却见她已用手撑地,独自站了起来。 见她氅衣与脸颊都沾满晶莹雪花,他忙关切道:“可曾摔着了?雪地湿寒,快先回殿中暖暖身子。” 沈识因摇头拂去衣上雪屑:“不妨事,堆雪人哪有不滑倒的?若是打起雪仗来,雪球噼里啪啦往身上砸,越多越狠才越是尽兴呢。殿下不必挂心,且回廊下稍候,臣女很快便好。” 见她神色坦然,太子虽仍不放心,却也不好再劝,只得走回廊下。 沈识因重新俯身,仔细团起一个扎实的雪球,这次格外小心地将其稳稳安放在先前那个大雪球之上。接着寻来几颗圆润石子为雪人嵌上眼睛与纽扣,又折下一小段枯枝勾勒出弯弯笑唇,最后将自己发间一枚小小珠花点缀其间。 不过片刻,一个眉眼弯弯、憨态可掬的雪人便立在素白天地间。 她直起身朝太子欣然招手。太子缓步上前,端详着那个笑容可掬的雪人,却轻笑道:“很好看,只是怎么只堆了一个?能不能再堆一个?” 沈识因拍着身上积雪回道:“一个便足够了。这个雪人,堆的便是太子殿下。您看它精神奕奕,笑容满面,多么明朗的模样。整个人便如同这白雪一般,干净纯粹。心思也像雪一样,澄澈分明。” 太子闻言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她发间积存的点点白雪上,下意识伸出手,想为她轻轻拂去。 这动作来得突然,沈识因微微一怔,下意识向后避开。不料退得急了,脚下又是一滑,身子便朝旁侧歪去。 太子眼疾手快伸手欲扶,却被她侧身避开,整个人软软跌进了厚厚的雪堆里。娇小身子陷在皑皑白雪中,氅衣散开,模样竟透出几分稚气的可爱。 太子瞧着她这般情状,一时没忍住低笑出声。素净雪景映衬下,他那笑容显得格外清朗。 沈识因抬眸瞥了他一眼,蹙眉撑着手臂站起身来。她默不作声地向后挪了几步,刻意拉开距离,只低头仔细拍打衣裙上沾满的雪花。 太子望着她这副模样,只觉得像只受惊的雪兔般惹人怜爱:“儿时,我总央求母妃陪我堆雪人。可自我记事起,母妃便一直病着,终日躺在榻上,终究没能陪我堆成一次。” 他转回目光,柔和地落在沈识因冻得微红的脸上:“你还记不记得?我母妃去世前几日,你随沈老夫人进宫探望。那时也下着这样大的雪,你原本要拉我去院子里堆雪人,却被母妃出声拦下。后来,你便让我站在廊下看着,自己跑到雪地里,歪歪扭扭地堆了两个小小的雪人,模样虽不工整,却格外可人。” 浸春潮 第55节 “那时我怕你冻着手,还特意寻来一双小手套给你。你戴上后,仰着脸对我说,手套特别暖和,堆雪人一点都不冷。” 沈识因静静立在雪中听着。待他说完,她抬眸看他,目光清凌凌的:“有这等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她语气疏淡,“太子殿下莫不是记错了,总说些子虚乌有的事情。” 他一时哑然。 沈识因转身朝殿内走去:“时辰不早,臣女该回去了。还请太子殿下念在臣女冒雪堆雪的份上,让臣女与祖父一同回府。他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 太子跟在她身后,心头既涌起暖意,又夹杂着难言的失落:“何必急着走?御膳房备下的 膳食还未用。今日这顿饭,你定要陪我一同用。”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沈识因心下明了,他既已用祖父作为牵制,自然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他所求的不过是这片刻独处的时光,而她若不见到祖父安然,也无法安心离开东宫。 她终是停下脚步,转身轻声道:“也好,臣女也有些饿了。” 太子见她应允,眸光顿时明亮起来,快步走到她身侧并肩而行。 今日的太子与往日判若两人——平素在东宫下人眼中,他总是沉默寡言,时常独坐发呆。虽待下宽和,却总透着疏离,常常一人枯坐院中,或终日闭门不出。 外人或许以为他性情豁达,即便病中依旧温和,却无人知晓这深宫重重里,真正能窥见他内心寂寥的能有几人。身为天家子弟又自幼疾病缠身,这样的孤寂仿佛早已是命定的烙印,自降生便如影随形。 可今日的他眉眼间透着难得的明媚,笑意真切了许多,甚至与那姑娘说话时都带着前所未见的小心翼翼。侍立的下人们悄悄交换眼色,心下暗忖这位沈姑娘对太子而言定然非同寻常。 太子引着沈识因步入膳厅,二人净手落座。桌上早已摆满御膳房精心准备的佳肴,琳琅满目,香气四溢。 沈识因不难揣测太子的意图:在陆亲王虎视眈眈的威胁下,太子为稳固储位,自然会将作为陆呈辞未婚妻的她视为突破口。 只是......他此刻待她的这份细致温柔,瞧起来却那般真挚,教人一时恍惚难辨虚实。 正出神间,太子已亲手盛了碗热汤放在她面前:“快趁热尝尝,这是用肥鹅细细炖煮的,加了不少滋补食材,最是暖身养胃。” 沈识因褪下手套搁在桌边,捧起汤碗轻啜一口。暖意顺喉而下,方才在雪地里冻得通红的指尖贴着温热的碗壁,也渐渐回暖。 太子见她眉宇舒展,眼底笑意更深,又夹了一箸菜放入她碟中:“尝尝这个,是御膳房的拿手菜。” 沈识因不好意思地道:“殿下不必如此费心照料,臣女自己来便好。”言语间仍带着刻意的疏离。 太子却不着恼,依旧耐心为她布菜,细细介绍每道佳肴的妙处。他兴致颇高,还讲起许多宫外趣闻。虽常年深居宫中,却不知从何处听来不少市井笑话,说来既逗趣又不失文雅,每每引人会心一笑。 他自个儿笑得眉眼舒展,那副轻松模样不知不觉感染了沈识因。起初她还心存戒备,渐渐倒也放松下来,偶尔还会随着他的话搭上一两句。 膳毕,太子又引着她前往花园。这花园并非建在室外,而是一处极大的暖阁,里头竟精心培育着各式花卉。他说每一株花木都是亲手栽种照料。 步入其间,只觉暖意融融,花香馥郁,恍如踏入与世隔绝的桃源仙境。更妙的是园子一角还有一眼小小温泉,氤氲着湿润热气,更添几分惬意。 太子俯身采了几枝开得正盛的鲜花,细心集成一束递到沈识因面前:“这花送给你,快闻闻,香气很是清雅。” 沈识因望着那束带着露珠的鲜花,微微一怔,没有立即伸手。 太子轻轻将花塞进她手中,半开玩笑道:“这花是我亲手所种,方才又亲手所摘,你若是连这个都不肯要,那可真是半点情面都不给了。” 沈识因回过神来,低头轻嗅,花香沁人,花瓣娇艳。她轻声道谢:“多谢殿下。” 太子爽朗一笑:“何必言谢。” 他又引她走到一株金桔树前,语气带着几分自豪:“你看这金桔树,是我精心侍弄的。虽是寒冬,但这暖阁里的温度正适宜它生长。你瞧上头结的果子,个个饱满金黄,看着就喜人。” 说着,他摘下一颗金桔,细心剥开外皮,将橙黄的果肉递到她唇边,目光殷切:“快尝尝,味道清甜。” 沈识因看了看金桔,又望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摇头:“多谢殿下,臣女不饿。” 太子不由失笑:“刚用过膳,自然知道你不饿。只是想让你品品我种的金桔滋味如何。” 见他如此热情,沈识因不好再推拒,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果肉汁水丰盈,清甜满口,她不由得点头:“很甜。” 她说很甜。 太子眼中闪过欣喜。精心栽培的果子被在意的人夸赞,心中的欢喜几乎满溢而出。他感觉浑身都轻松了许多,脚步轻快地引她来到一方小池边:“你看,池里养的金鱼好不好看。再看池底,那幅画是我亲手绘的。” 沈识因低头望去,池底以彩石精心铺就,绘着碧空流云与展翅飞鸟。成群的金鱼游弋其间,恍若翱翔于天际,别有一番灵动意境。她心中微讶,不曾想太子竟有这般巧思。 “来,再带你看个更好玩的。”太子又领她走到一片茸茸青草丛旁,只见草叶间偎着两只毛茸茸的雪白兔子,正蜷作一团,憨态可掬。 沈识因原本的拘谨在看到这两只软糯的小兔时瞬间消散,忍不住伸手去抚摸。 太子俯身轻轻抱起一只放入她怀中:“快抱抱看,软乎乎的,性子也温顺。” 沈识因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团温热的小生命,轻抚它细密的绒毛,只觉得暖意直达心底,不由生出怜爱。 太子又将另一只抱起,眉眼温柔:“这两只小兔我养了有些时日了,每日都会过来看看。瞧着它们活蹦乱跳的模样,仿佛自己也添了几分生气,心情便能明朗许多。” 他侧首留意着她的神情,轻声问:“喜欢吗?若是喜欢,这一只便送给你带回去养着。” 送给她? 沈识因心中一动,却还是摇头:“还是殿下继续养着吧。臣女不擅长照料这些小生灵,况且您养了这么久,早已有了感情。它们两个相依相伴,若硬是分开,另一只会孤单的。” 她心思细腻,言语间满是体贴。 太子连连点头:“你说得是,是我考虑不周了。那就让它们好生在这儿作伴。往后你若得空,常来瞧瞧它们。” 沈识因应了一声,用脸颊轻蹭小兔子的耳朵。小兔子似乎也很喜欢她,不仅不躲,还用耳朵扫了扫她的脸颊,惹得她不禁轻笑。 她这一笑,如春风拂过园中百花,让站在一旁的太子看得怔住了。 沈识因逗了一会儿兔子,太子又带她来到温泉边。他在池边石上坐下,开始解靴上的系带。沈识因有些讶然,他轻笑道:“我平日很喜欢在这儿泡泡脚,很是解乏。你也一起来试试?” 泡脚? 沈识因连忙摇头:“不必了殿下,臣女该告辞了,不知祖父是否已经找到......” “别急着走。”太子自顾自褪下靴袜,将双足浸入温泉中,“你若不泡,就等我一会。” 他指了指旁边一架缠绕着藤蔓与鲜花的秋千:“那秋千是我幼时搭的。每当想母妃了,就会坐上去摇一会儿。晃着晃着,仿佛什么烦忧都能摇散。你去坐坐看。” 沈识因转头望去,但见那秋千以麻绳精心编织,扶手和绳索上点缀着嫩绿的藤枝与小巧的花朵,别致又温馨。 她依言走上前,抱着小白兔轻轻坐上秋千,随着微微摇晃,的确感到几分难得的闲适。静静打量着这方别有洞天的小花园,心中的郁结不知不觉散去了不少。 此处景致精巧,温馨惬意,她着实未曾料到,这样一个病弱的人,竟能在宫阙深处营造出这样一处充满生趣的天地,可见其心思之细腻,以及骨子里透着的温雅情怀。 太子已褪去靴袜,挽起裤腿,坐在温泉边将双足浸入水中。温热的水流漫过肌肤,他舒适地轻叹一声:“这泉水里添了些养身的药材,时常过来泡一泡,每次都觉得浑身通透,如获新生。” 沈识因低头轻抚怀中白兔的绒毛,始终未抬眼看他。虽说此处并无外人,但终究男女有别,他这般在她面前赤足泡脚,着实不合礼数,令她颇不自在。 他开始细说泉中所添药材的效用,又说起亲手打造这方温泉的经过。她静静听着,周遭花香馥郁,温泉热气氤氲,秋千轻轻摇曳。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她头一回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惬意。 只是短暂的舒心后,理智又将她拉回现实。尽管此地清幽雅致,她也确实心生欢喜,但找到祖父和出宫归家的念头更为强烈。 她抱着兔子起身行礼:“殿下,天色已晚,臣女该回去了。” 太子望向窗外浓重夜色,缓声道:“确实不早了。只是雪大风急,天黑路滑,此时回去甚是不便。不若......你今夜就留在宫中安歇。” “太子殿下。”沈识因立即拒绝,“臣女已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岂能留宿宫中?再者,臣女一直惦念祖父,可殿下始终对祖父的下落避而不谈。” “雪人,臣女为您堆了;饭,也一同用过了;这园子,也陪着您逛了。不知殿下何时才能允准臣女与祖父一同回府?” 她的语气带着急切。太子默然拿起布巾拭干双足,穿好靴子走到她面前:“宫门这个时辰早已下钥,你便是想走,也出不去了。” 出不去?分明是他不愿放人。她蹙眉看他,神色不豫。他却丝毫不恼。 她转身向外走去,声音里压着怒意:“殿下不能如此强留人,我现在必须走。” 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将怀中的兔子放入他怀中,一字一句道:“臣女敬重您是太子,也请您尊重些臣女。” 火气上来,她的脸颊泛起红晕。 太子歪头看她:“你生气了?从前你也曾在宫中住过,况且天黑路滑,我是真心担忧。” “既如此,为何非要叫我前来?”她仰脸质问。 “因为想与你说说话。”他微微俯身,语气真诚,“我今晚特别开心,谢谢你。” 他没有因她的失礼动怒,反而道谢。沈识因一时怔住,望着他那双温润的眼睛,动了动唇没说出话来。 片刻后,她决然转身疾步向外走去。 刚走几步,却听他在身后唤道: “沈识因,我要做皇帝。” “你要不要,做我的皇后?” —— 陆呈辞离开京城后,并未径直赶往边疆,而是绕道寒山寺。在寺中与住持暗中交接了一批精干人手,方才带着这批人马直奔护城,与早已等候在此的表哥付恒会合。 付恒本是武将出身。当年陆呈辞的外祖父付老将军在世时,付家权势煊赫。老将军官拜镇国大将军,麾下猛将如云,连沈识因的舅父也曾在其麾下任职。 可惜自付老将军离世,付家声势日渐衰微,今上更是趁机削去付家所有兵权,尽数交托于沈识因外祖父一脉手中。 想当年,付恒这位表哥也曾是京中颇负盛名的“小旋风”,是人人称道的少年骁将。他十几岁便随军出征,浴血沙场,及至弱冠之年已是战功赫赫,在年轻一辈中堪称翘楚。 奈何外祖父骤然离世,付家势力被今上瓦解收编,他那刚刚崭露的头角也随之埋没于朝堂纷争之中。 如今,他成了付家仅存不多且能助陆呈辞一臂之力的人。这两年来,陆呈辞暗中联络旧部、集结兵将,其中不乏其外祖父留下的忠心部属,皆由付恒暗中操练打理。 此次陆呈辞便要付恒率领这批精锐,随他秘密潜行至边疆,意图奇袭陆陵王大营,取其性命,夺其权柄。 与表哥交割完毕,他便带着陆陵王的长子陆赫,一路直奔边疆而去。 这无疑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若胜,他便有了杀回京城、问鼎皇位的资本;若败,便是万劫不复,唯死而已。他已无退路,只能行此险招,为自己搏一个翻云覆雨的可能。 年关将至。年后的祭天大典,或将成为整个王朝命运的转折点,也是他唯一能够凭借自身力量争夺储位的机会。 如今他要面对的,已不单是龙椅上的皇帝或虎视眈眈的父亲,更添了一位令他都不得不忌惮又暗自佩服的太子。 如太子所言,老迈的势力终将被淘汰,朝堂需要新血。 或许,最终与他兵戎相见的,会是这位深藏不露的太子。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 不怕情敌优秀,就怕情敌不仅优秀还用心。 第42章 年节将至,街上早已是一派喧腾气象。家家户户装点门庭,洒扫庭除,预备着迎新岁。可今年的太师府,却不见往年此时的热闹光景。 浸春潮 第56节 若在从前,这个时候,沈识因早该同长姐与二哥一道,在院子里忙着张灯结彩了。 他们会亲手挂起数不清的朱红灯笼,搜罗各色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将庭院妆点得流光溢彩、生气勃勃。嬷嬷们也会捧着新裁的衣裳,笑吟吟地催他们试穿。母亲更是早早便在厨房打点,为那一席岁暮的团圆饭忙碌穿梭。 今年,却不一样了。 一切的变故,皆源于祖父自那日入宫后便踪迹全无。父亲不知上了多少道折子,恳请圣上派人寻查,圣上却始终不以为意。连太子也一口咬定未曾扣留祖父。 太保许万昌,面上虽摆出一副关切情状,三番五次前来探问,可言谈举止间,却掩不住那一丝幸灾乐祸的得意。 这个新年,于沈家,于沈识因,都成了最灰暗难熬的岁关。不久前,她还曾满心期盼地对陆呈辞说,盼着能与他一同守岁,给他一个像样的、温暖的家。 可如今外祖父依旧杳无音信,就连陆呈辞也如人间蒸发一般,任凭她如何打探,都寻不到半点踪迹。 望着这满府冷清,这承诺不知还能否兑现。 这日晌午,姨母一家突然登门,说是年节前来走动。此番相见,却与往日大不相同。只见他们个个衣着光鲜,容光焕发,眉梢眼角都透着扬眉吐气的神色。 如今的江絮早已不是昔日那个寒窗苦读的书生,已擢升为翰林院学士,位份清贵,举足轻重,成了名副其实的“江大人”。莫说是旁人,便是沈府里的人见了,也需恭敬地唤上一声“大人”。 就连姨丈也得了官职,在翰林院领了份差事。 还有江灵,既已许给了探花郎,身份自是水涨船高,纵是做他的正头娘子,如今也堪匹配,只看许家愿不愿给她正妻的名分。 如今一家子不但在京城站稳了脚跟,更有了自己的府邸,真可谓一步登天,今非昔比。 此番姨母登门,带来的节礼与往日大不相同。从前不过是些乡野土产,这回却是绫罗绸缎、珍馐补品,林林总总摆了一地,瞧着着实气派。 姚舒自幼长在京城,对官场门路再清楚不过。江絮这般不声不响,轻而易举便坐上了翰林院学士的位子,若说其中没有蹊跷,任谁也是不信的。 想当初沈家子弟入翰林,哪个不是经过层层科考,凭真才实学搏出来的前程?如今却似什么人都能随意谋个官职。这朝堂,怕是早已乱了章法。 这般来路不正的青云路,谁知是福是祸? 可人既来了,又是血脉相连的亲姊妹,姚舒面上仍是客客气气地将他们迎进前厅好生招待。 今日的姨母确是精心打扮过的,一身绫罗,珠翠环绕,很是风光。只是那通身的富贵,终究掩不住眉宇间多年在小镇生活留下的风霜痕迹。 江灵也出落得越发标致,衣裙精美,倒也养出了几分京城闺秀的仪态。 而变化最大的,当属江絮。他本就生得清俊,此刻身着绛色官服,更衬得身形挺拔,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竟真有了几分世家公子的矜贵模样,再不似从前那般拘谨局促。 可见人一旦得了权势,便从骨子里透出不一样的光彩来,言行气度,皆与 往日判若两人。 沈识因陪着母亲坐在一旁招待。姨母端起茶盏,轻笑道:“在太师府借住的那段日子,多蒙府上照应,我们心里一直感念。早该登门道谢的,只是絮儿近来公务繁忙,总不得空。趁着年节,我们特地来瞧瞧姐姐,也给沈太师请个安。那段时日,太师待我们宽厚,从未有过半分轻视,实在难得。” 如今的姨母言谈举止与从前大不相同,不再总是怯怯地垂着眼,说话时目光坦然,声量也明亮了许多。人一旦有了身份倚仗,便似有了底气,连笑声都爽利了几分,透着股轻松自在。 姚舒在一旁瞧着,心中滋味复杂。既为他们如今过得舒心感到宽慰,又因那官职来得不甚光明而隐隐忧虑。 她客气道:“你我乃是亲姊妹,说这些便生分了。待会儿我让厨房备饭,今日你们定要留下用了膳再走。” 江姨母笑道:“多谢姐姐还肯留我们吃饭。” 说着,她目光悄悄转向一旁的沈识因,语气带上了几分小心:“其实……上回闹出的那桩事,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总想来找因儿赔个不是。也不知因儿如今可还气着?” 她轻叹一声,言辞恳切:“姐姐是知道的,我们初来京城,无根无基,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灵儿能得许探花青眼,我们自是欢喜。” “先前你们担忧许公子待她不上心,这段时日相处下来,灵儿却说许公子待她千好万好,对我们也是礼数周全。说句实在话,在我们看来,这位公子,确实是万里挑一的好人品。” 好人品? 沈识因蹙眉,心底漫上一股难以言说的讽刺。 他们口中的“好人品”,竟能将许夙阳在外豢养外室、甚至育有私生子这等事轻轻揭过,只字不提,真是可笑。 不过,若江家自己甘愿接受这般境况,她一个外人自然无话可说,人各有志罢了。 姚舒见女儿默然,亦不愿多提旧事,起身道:“让孩子先坐着说说话,我们姐妹俩去厨房瞧瞧,顺道备些茶点。姐姐还有些体己话想同你说说。” 终究是血脉相连,姚舒心里仍盼着这妹妹一家能行得正、立得直,莫要走岔了路。 江姨母起身应道:“好,我随姐姐去。你们几个孩子就在这儿好好说说话,亲近亲近。” 待姚舒与江姨母离去,厅内便只剩下沈识因、江絮与江灵三人。 江灵坐在沈识因对面,悄悄抬眸看了她一眼,脸上便浮起一层窘迫的红晕。她心里是发虚的——谁不知道沈识因与许夙阳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结果却闹得不欢而散。如今倒像是她平白捡了个便宜。 她年纪尚小,于人情世故上并不十分通透,此刻只觉得坐立难安,满心愧疚,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表姐。 沈识因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她瞧着江灵那副忐忑不安的模样,心下只觉得她可怜,又有些无奈。 或许……这姑娘自己觉得是好的?若她自个儿情愿,旁人又能多说什么。 一时间,屋内静得有些尴尬。 江灵始终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反复挠着手腕上一片红红的疙瘩,那痕迹在细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扎眼。 不过片刻,她便如坐针毡般地站起身,低声道:“你们先聊,我去厨房给姨母搭把手。” 她说完,不等沈识因回话便快步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沈识因与江絮二人。江絮见她神色倦淡,便放柔了声音道:“因因,这些时日……你过得可好?我早想来看你,只是公务缠身,总不得空。往后几日我得了闲,定多来陪陪你。” 沈识因抬眸,疏离地应道:“有劳江絮哥哥挂心,我一切都好。”说着便站起身,“我还有些针线活计未做完,恕不能久陪了。” 江絮也跟着起身,语气略显急切:“妹妹留步,我……有话要对你说。” 沈识因停步看向他,只见他面色凝重地道:“我听闻太师大人已多日不见踪影,心下焦急,特意在宫中多方打探,却一无所获。后又遣人在京城各处细细查访,仍是不见踪迹。” “说来蹊跷,听闻太师最后一次现身,便是入了皇宫。如今朝堂之上对此事亦有议论,可圣上却称并未见过太师。我也曾去问过陆亲王,他同样一筹莫展,只说正在竭力寻找。可一个大活人,怎会如同凭空蒸发了一般?” “我这几日暗中查访,从几个宫人口中得知,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太师,似乎是在……东宫附近。” 他抬眼看向沈识因,目光意味深长:“因因,你说……会不会是太子殿下将人带走了?” 提及太子,沈识因眸光沉了沉。纵然太子矢口否认,她也隐隐觉得祖父就在东宫。他一面在朝堂上应对变故,一面又刻意接近自己,这步步为营的手段,无非是为了稳固储位。 身为储君,若他不松口,沈家便如无头苍蝇,寻不到半分踪迹。 沈识因语气疏淡地回道:“有劳江絮哥哥挂心。父亲与二哥这些时日也一直在竭力寻找,但愿能早日寻得祖父下落。” 她并不愿与江絮深谈此事——如今的江絮,早已与太保许家同气连枝,立场已然不同。 江絮却似未察觉她的冷淡,仍温声劝慰:“因因且宽心,太师大人吉人天相,定会逢凶化吉。我也会再加派人手,尽力相助寻找。”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锦盒,轻轻打开。里面躺着一支白玉簪子,质地温润,上头雕着细致的海棠花纹,雅致非常,一望便知价值不菲。 他看向她,目光柔和:“这是我特意为你备的新年礼,看看可还喜欢?” 沈识因只瞥了一眼便移开目光:“江絮哥哥有心了,只是我并不缺这些首饰,实在不好让你破费。” 见她拒绝得干脆,江絮沉默片刻,低声道:“因因,你近来总是避着我……是否因我出身微寒,心中始终存着芥蒂,才要与我划清界限?” 他抬眼望来,目光里带着几分不解与涩然:“你我终究是表兄妹,血脉相连,理应比外人更亲近些。可我总觉得,你待我,反倒愈发疏远了。” 沈识因何尝看不出,江絮心底始终绕不过出身这道坎。那份若有似无的自卑,虽被他用豁达从容的姿态小心掩藏,却仍在细微处悄然流露。 她迎上他的目光:“絮哥哥,我从未因出身之事对你有过半分轻看。这些身外之物,在我眼中本就不值一提,你实在不必如此自扰。” 江絮听闻这话,默了片刻,道:“既然如此,有些话,我今日便说了。因因,你年纪尚小,或许还分不清何为欣赏何为爱恋。曾经,你以为自己喜欢许夙阳,可到头来,也不过是相伴已久的错觉。” “如今你虽与陆呈辞订婚,但是这其中牵扯了太多错综复杂的权势与利益,又如何分辨出是纯粹的爱情呢?” “我知道很多时候你身不由己,但是我希望你能冷静冷静思考一下自己的心意,千万不要被权势左右了自己的一生。” “你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你本该有光鲜亮丽的生活,你应该活在无忧无虑的世界里,你不该成为任何人争权夺势的工具。” “因因,任何男人都不配让你忧心。你应该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你很聪明,你应该知道如何才能摆脱本不该赋 予你的枷锁,就看你能不能狠下心了。” “人活一世,不能总是善解人意。因因,要为自己而活。” 要为自己而活。 这是沈识因长这么大,头一次有人与她说这样的话。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最后什么也没说,出了房间。 她独自走回小院,进了屋,目光落在昨夜才做好的那双手套上。那是给陆呈辞的,针脚细密,保暖厚实,本是盼着他冬日里戴着暖和的。 可如今,手套做好了,人却又不见了踪影。上次分别时,明明说好的,无论遇上何事,都要彼此知会一声。 可他总是这样,来去如风,身上还带着未愈的伤。这冰天雪地的,教人如何能不悬着一颗心。 —— 陆呈辞率部抵达边疆后,将人马分为数路,借着夜色掩护,从不同方向朝陆陵王的辖地逼近。他先遣僧人混入边城,以化缘讲经为名,分散陆陵王麾下守军的注意。 待到夜深人静,他亲自带人突袭了陆陵王屯粮的重地。火光骤起,粮仓陷入一片火海,陆陵王驻地顿时大乱。陆呈辞随即让表哥付恒率领一队人马,佯装败退,意图将陆陵王引向预设的埋伏之地。 付恒依计而行,一路向南且战且退。不料陆陵王亦是机警之辈,早已识破此乃诱敌之计,竟将计就计,派出一支精锐部队乔装成自己的亲兵,紧随付恒而来。 待两军抵达预定山谷,付恒方才惊觉,来的并非陆陵王本人,而是一支装备精良、杀气凛然的悍勇之师。 敌军来袭时,身上竟携带着大量边疆特有的毒粉。他们将毒粉灌入竹筒,借风势猛地吹向付恒的队伍。 那毒粉沾肤即溃,蚀肌腐骨,不过片刻,中毒者便纷纷倒地身亡。付恒所率部众遭此重创,折损大半,最终只得带着寥寥残兵奋力突围,勉强逃过一劫。 陆陵王似乎远比陆呈辞预想的更为狡诈机警,防备森严。他见势不妙,当即下令撤离,另寻他路再图进攻。 暮色渐沉,天边飘起淅沥冷雨。一间昏暗的土屋内,陆呈辞正独自处理腿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今日他亲自带人设伏,撤回时却中了埋伏,受了重伤。这类伤痛他早已习惯,正咬牙包扎时,岳秋从外归来,身上带着凛冽的寒气。 陆呈辞抬眸,见他神色凝重,心下一沉,问道:“可是京城有消息来?出了什么事?” 这几日他总觉心绪不宁,隐隐透着不安。 岳秋迟疑片刻,低声道:“今日刚到的消息……太师大人似乎失踪了。” “失踪了?”陆呈辞眉头骤然锁紧。消息从京中传到这边疆,快马加鞭也需数日,这意味着早在多日之前,太师便已下落不明。 他强压下心头焦灼,追问道:“还有呢?” 岳秋面露难色,犹豫着是否该在此刻尽数禀报。陆呈辞正需全心应战,实在不宜为此分神。 陆呈辞利落地将腿上伤布打了个结,沉声道:“有话直说,不必顾虑。” 岳秋这才低声续道:“那日,太子将沈姑娘召入宫中,直至翌日才亲自将人送回。”说完,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陆呈辞僵在原地,没说话。 岳秋见状,不敢再出声。 浸春潮 第57节 果然,太子终究是按捺不住了。其用意再明显不过,是想借沈识因来牵制世子,乱他心神。 太子此人何其精明,先前按兵不动,冷眼旁观各方站队,直至局势渐明方才出手。此番既已动作,必是有了周全谋划。 又过片刻,见陆呈辞仍不言语,岳秋忧心道:“世子,您说太子……会不会刻意刁难沈姑娘?他既知您与沈姑娘的情分,拿住了她,便是牵制了您。虽说对王爷的大局未必有碍,可属下观太子行事,绝非等闲,恐怕早已窥破您与王爷之间那层微妙关系,暗中布下了棋局。” 陆呈辞近日清减了几分,眉宇间凝着的郁色,为他添了几分冷峻。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明明静默无言,却自有一股不容逼视的压迫感。 静默良久,他才低声道:“我相信沈识因,更信太子在其目的达成之前,绝不会轻易动她。大战在即,若我此时不拼尽全力,只怕连上战场的资格都没有。待到尘埃落定,无论哪方得势,我的下场都不会好,到那时,识因又怎会有安稳的将来?” “所以,我必须更快地强大自己,唯有握住足够的势力,才能真正护住她,给她一个值得期许的未来。” 至于她会不会被太子的手段所动摇…… 陆呈辞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默然转身,望向窗外。夜雨淅沥,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暗色,恰如他此刻沉郁难言的心境。 岳秋何尝不知,世子心中定然在意得紧,只是强作镇定罢了。眼下局势紧迫,容不得半分分心,他便宽慰道:“世子也不必过于忧心,沈姑娘为人正直明理,自有分寸。再说,那太子病体孱弱,论气度风采,又如何能与您相较?” 岳秋本想说些宽慰的话,却听陆呈辞道:“人的感情很复杂,有时并不在意皮囊是否光鲜,体魄是否强健,反而更容易被一种莫名的感觉所牵引。一个人的魅力,从来不止于外表,更在于其内心的力量与格局。” 岳秋听得似懂非懂,一时摸不准世子这话究竟是担忧还是释然。 却听陆呈辞语气一转,沉声吩咐:“你即刻动身,秘密返回京城。去寻沈识因的舅舅姚将军,替我传一句话:请他切勿全然听信我父亲的安排。如今虽整个沈家连同姚家都已依附于父亲麾下,助他谋划夺嫡之事,但……” 他沉沉叹了口气:“我父亲此人,绝非可托付之辈。他眼下虽倚重沈家,更需要姚将军麾下兵马,可他素来谋算深沉,定然备有后手。若让姚将军贸然冲锋在前,只怕会被当作弃子,届时不会有好下场。” 他语气凝重:“无论是皇上、太子,还是我父亲,他们对沈、姚两家的所谓‘倚重’,无非是想榨干他们手中的权柄,拿他们作夺嫡的盾牌。他们心中,何曾有过半分真心结盟的念头?无论选择站在哪一边,最终都难逃兔死狗烹的下场。”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私印装入信封,交到岳秋手中:“务必亲手将此信物呈予姚将军。见印如见我,你说的话方能多几分重量。切记,万不可让他把兵权交给我父亲,要留后路。” “还有,你回京后务必倾尽全力寻到太师下落,确保他安然无恙。再调派可靠人手,将整个太师府暗中保护起来,不得有失。” 岳秋面露忧色:“属下若此时离去,要如何保护您?” 陆呈辞回道:“这边不必担心。太师大人应当就在太子手中,他正是以此相胁,制造与沈识因相见的机会。接下来这段时日,太子恐怕会频频召见沈识因,而沈识因担忧祖父也不敢拒绝,她现在一定很慌乱,很为难……” 岳秋心下一紧:“世子,若他们相见日久,万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陆呈辞挺拔地立在窗前,半张脸浸在阴影里,静默良久,才轻声道:“我相信她。” —— 新年很快便到。除夕这晚,沈识因等了陆呈辞很久,最终等来的却是东宫派来接她的人。 她望着那辆皇宫特有的马车,心头沉重如压巨石。她知道,在祖父回来之前,太子的召见是躲不掉的。 她无奈坐上马车,来到太子殿。刚进屋便见太子躺在榻上咳嗽,见她来了,略显激动地起身相迎:“冷不冷?快过来暖暖。” 说着便命宫女奉上手炉与热茶。 沈识因行礼后默然不语。 太子看了看她,温声道:“今晚是除夕,我本想去太师府寻你,可着了凉,心口疼得厉害,只好请你过来。” 他将手炉递到她手中:“以往除夕都是我一个人过,冷冷清清的实在难熬。今晚我想与你一同用饭,说说话。” 沈识因捧着手炉,抬眸见他脸色确实苍白,但看她的目光依旧温润。 她低下头,盯着手炉上的纹路道:“这个除夕夜,我原本要陪陆呈辞的,太子让我回去吧。” “可他并不在京城啊。” “他会回来的,我们约定好了。” “可他确实还没有回来。” 太子微微俯身,望着她失落的模样,压下心中酸涩,轻笑道:“别发愁了,走,我带你去看样好东西。” ----------------------- 作者有话说:前有狼后有虎,太考验人了…… 第43章 今年的雪不知为何下得这样大,纷纷扬扬,仿佛没有尽头。才过晌午,天色便暗沉下来,漫天风雪将整座东宫染成白茫茫的一片。 那日,太子问出那句“你要不要做我的皇后”时,沈识因惊得怔在原地,望着繁花深处那道清贵无双的身影,竟一时失语。 倒不是这话本身有多么令人心折,而是在那一瞬间,她清晰地窥见了太子眼底不容错辨的深情——远比她预想的更加浓烈。 她原以为,自己不过是太子用来撬动太师府的一枚棋子,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她最不愿见到的局面,终究还是避无可避地来了。 可这份情意,究竟是何时种下的?她竟毫无觉察。 此刻她凝望着眼前之人,心绪却如乱麻缠绕。 自太师府一路行至宫阙,她反复思量,该如何破开这困局,救出祖父。 妥协吗?如何妥协?难道真要应下做他的皇后,来换取祖父的性命?她心知这绝非自己,也绝非祖父所愿。那以死相逼呢?可那样就能改变本质的问题吗?似乎也不能。 她进退两难,心中煎熬,却始终寻不出一个两全之法。 她只得强自按捺,告诫自己且沉住气应对太子。心底尚存一丝侥幸:或许太子只是一时兴起,寻她说说话、解解闷,待这番热切淡了,觉得无趣了,自然便会放了她和祖父。 如此自宽自解着,她终是起身,敛衽轻声道:“那便有劳殿下带路了。” 太子见她应下,眉眼瞬间舒展开笑意,引她步入一间轩敞明净的屋宇。房间四面开窗,窗外假山玲珑、流水潺湲,花木扶疏如织,竟似将一片世外桃源纳入了宫墙一角。远山如黛,隐约浮于云岚之间。 每一扇长窗前皆悬着一幅连绵不绝的画卷,依窗而设,环绕满室,宛如一道墨彩流淌的画廊。 沈识因不由暗叹:很美,也很气派。 太子引她至首扇窗前,指尖轻抚画卷上一处明媚春景,声线温沉:“这幅是我十岁那年所作。那时母妃尚在世,她或在院中闲坐品茗,或与宫人嬉笑闲谈。我就立在这扇窗前,将眼前光景一一绘入卷中。” 沈识因依言垂眸,见画中一位灵秀女子正在芳草丛中扑蝶,姿态生动,春意盎然,整幅画面温馨明媚,确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印记。 太子又引她走向第二幅画卷,语气中带着几分追忆:“这一幅,是我十一岁那年所作,时值初冬。那日你随祖母初次入宫,为母妃备了一席佳肴。祖母带着你与我,还有母妃,四人围坐用膳,满桌热气氤氲。” “母妃曾说,那光景让她恍如回到了幼年时分,温暖得教人眷恋。当时窗外正飘着那年第一场细雪,我便将眼前一切绘入画中。” 沈识因凝神细观,画上果然是一片静谧温馨的景象。 太子又引她看向下一幅,声音轻缓:“这一幅,是后来母妃身子尚可时,你与你母亲一同入宫探望,我们跑去池边喂鱼的情景。” 他指尖轻移,语气渐渐沉下:“而这一幅,是母妃薨逝那夜,我独自坐在漆黑角落,等待天明时所画。” 他一路指去,声音里染上几分寂寥:“还有这些,是我独坐在这扇窗前,描摹的四季流转。” 但见春桃夏荷、秋枫冬雪,窗外景致随四时更迭,皆被他以工笔细细绘下,定格成卷。画技精湛,笔墨生动,一草一木皆栩栩如生,仿佛能听见风过檐铃、雪落枝头的清响。 沈识因望着眼前绵延不绝的画卷,心底不由生出几分由衷的钦佩。她未曾想到,一个常年被病痛缠绕的人,竟能拥有如此丰沛而坚韧的心境——既能于方寸之间筑起一座精神的花园,又能以笔墨绘出这般动人心魄的画作。 可她也从这一幅幅画里,读出了太子深藏的期盼与难抑的孤独。 后面还有诸多画幅,每一幅皆记录着他生命中最难忘的片段。 更令沈识因心头微震的是,其后几卷中,竟有春日宴上他们初逢的场景。 她从未想过,太子会如此细心地将那些零碎光阴一一留存。 这幅长卷,横跨十数载光阴,而其间竟多次浮现她的身影。 直至此刻,沈识因才真正明白,原来自己在他心中,竟占有如此分量。 意识到这一点,她心口泛起难以言喻的滋味,沉甸甸的。 太子说起每幅画创作时的经历,语气轻柔如春风,只是偶尔掩唇低咳几声。 沈识因静默地听着,望着他讲述时眼中闪烁的光彩,不知不觉间,仿佛也被牵引着,一步步走入了太子那个用笔墨与记忆构筑的世界。 窗外雪光映照,室内谈笑风生,这情景倒真如画卷一般恬静美好。 待赏尽长卷,太子温声道:“你且坐下,我为你抚一曲可好?” 弹琴? 沈识因见他面色不佳,忙道:“还是免了吧。殿下咳声未止,当好生将养才是。” 太子闻言唇角轻扬,眼底浮起一丝浅淡笑意:“怎么?这是在关心我?” 沈识因移开目光,故作淡然:“殿下多心了。不过是怕您若真病倒了,皇上怪罪下来,臣女担待不起。” 太子听罢,朗声笑道:“莫忧,我这身子骨尚算硬朗。苟延残喘至今也活了十几载,往后说不定还能再活个二三十年。”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抹顽色,“说不定还能做个百岁老翁呢。” 他说话总是这般有趣。沈识因不由莞尔:“既然如此,殿下便请弹奏吧,我在此静心聆听。” 太子含笑颔首,走到琴案前坐定。 他信手拨弦,奏的是一首沈识因耳熟的曲子——昔年学琴时,先生曾言此曲乃琴中至难之作,婉转悱恻,情韵深长,非倾注心神、体悟其精髓者不能奏出真味。 太子今日身着雪白常服,墨发松松束起,静坐窗边恍若与窗外皑皑白雪融为一色。他十指修长如玉,看似柔弱无力,落于弦上却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道。琴音自他指下流淌而出,时而清越如泉,时而低回如诉。 他指尖轻拨琴弦,抬眼望向她。这一次,她并未如往常般迅速移开视线,反而望着那几乎与雪景融为一体的身影,微微怔住了。 二人目光相接的刹那,太子第一次在她眼中未见丝毫戒备,只觉那眸光如暖阳般,竟将周遭寒意都化开了几分。 他唇角不由漾开笑意,眉梢眼角都染上温润神采,指下琴音愈发流转自如。 琴声初时清泠平静,如雪落庭阶;渐渐地,情绪层层浸染,音律起伏间似有暗潮涌动。直至情致浓处,琴音陡然激昂,如裂帛碎玉,声声叩人心弦,教人闻之振奋不已。 沈识因静坐聆听,整个人仿佛坠入了一片青山叠嶂、流水缠绵的意境之中。那琴音勾勒出的世界纯净无瑕,没有尘世纷扰,亦无半分算计,唯有令人心神俱静的安宁与美好。 她渐渐听得入了神。不曾想,这般艰深的曲调竟被太子演绎得淋漓尽致。琴声激越昂荡,意韵饱满流转,每一处转折都扣人心弦。 乐曲自初 起的平静,至中段的铺陈,再至尾声的悠长,如一段婉转起伏的人生历程,浪漫而引人沉浸,令人心向往之。 —— 此时的边疆新年,自不如京城那般喧阗安泰,处处透着冷寂。陆呈辞偏选了这岁除之夜,突袭陆陵王。 他算准除夕守岁,正是人心懈怠、防备最疏之时。若于此刻率兵突袭,必能撕开一道缺口。 他麾下人马虽寡,但这些时日踏遍此地每一寸荒丘雪原,对山川地势早已了然于胸。暗中筹谋多时,等的便是这稍纵即逝的胜机。 夜雪纷扬中,陆呈辞长剑一振,四面伏兵顿起,如一把淬冰的利刃,直插陆陵王屯驻的绿林防线。杀声破开朔风,顷刻便撞入了敌营腹地。 陆呈辞率部势如破竹,直逼陆陵王据守的内营。两军对垒,战事一触即发,顷刻间便是腥风血雨,天地失色。 自前次受挫,陆陵王虽勉力整饬军务,奈何时日太短,尚未缓过气来,陆呈辞的铁骑已如黑云压城,呼啸而至。 浸春潮 第58节 谁人能料,陆呈辞竟暗中蓄养如此众多的私兵,连寒山寺中亦有僧众出手襄助,刀光剑影间,尽是出其不意的杀招。 他纵马闯入敌营,一柄长枪所向披靡,谋略与悍勇并具,连陆陵王帐下将士亦不禁暗叹。更有其表兄付恒坐镇指挥,排兵布阵之精妙,几近诡谲可怖。 这一战,便是三天三夜。 陆呈辞亲率将士不眠不休,先遣人马自四方扰袭,却不急于合围,亦不滥杀兵卒——他意在收编,不为屠戮。擒贼先擒王,他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陆陵王一条性命。 起初,陆陵王尚能仗着一股悍勇负隅顽抗。可他困守营中,陆呈辞的人马却如鬼魅般自四面八方轮番突袭,步步紧逼,终是将他死死围困在内。更兼虚实难测,陆陵王直至第五日,方知自己已是穷途末路。 最终,在那边疆的无名村落旁,两人迎来了最后的对决。 这一战,对陆呈辞而言,另有一番滋味萦绕心头。他原是答应过沈识因,要回去陪她过年的。 彼时她眉眼温柔,说会为他备好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让他尝一尝“家”的暖意。那一刻,他的心仿佛被点燃了,满是灼灼期盼。 所以,即便身处这血雨腥风之中,那点念想却如心头一盏不灭的灯。他离京时走得急,为的便是趁这年关松懈之际,打陆陵王一个措手不及。 军机重大,他甚至未能与沈识因道别,便已驰骋在通往边疆的漫漫长路上。 如今,每挥出一剑,耳畔仿佛都能听见远方依稀的爆竹声;每挡开一击,眼前竟会浮现出与她围炉而坐、笑语晏晏的画面。那顿未能吃上的年夜饭,成了支撑他在尸山血海里拼杀的最后一点力量。 纵使身上早已血迹斑斑,新伤覆着旧伤,多年沙场淬炼,早已将他的筋骨与意志打造成铁板一块。痛楚变得模糊,唯剩下一口不散的气硬撑着——此战若败,便是万劫不复。 决战前夜,他曾独自登上荒芜的土丘,亲手点燃一盏孔明灯。 昏黄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曳,映亮灯壁上并排写就的两个名字:陆呈辞,沈识因。 他仰头默然许愿,盼两年之内,能卸下这一身征尘,与她寻一处安稳所在,筑起一个真正的家。不必再漂泊,不必再厮杀,只需如寻常夫妻那般,炊烟袅袅,儿女绕膝,在相偎相依间品味那份他渴求了半生的暖意。 那盏灯越飞越高,终是融入了渺远的夜空,化作一颗再也寻不见的星子。 他强撑着一口气,越战越勇,终将陆陵王逼至村落一隅。村民们惊惶四散,他当即分出兵士护送百姓撤离,不忍牵连无辜。最后,陆陵王身边仅剩几名亲随,被死死围困在一处荒败的庭院中。 边疆风沙正烈,刮得人脸颊生疼,几乎睁不开眼。 陆陵王立于漫天黄沙里,望着眼前这个他曾千方百计欲除之而后快、甚至一度动了恻隐之心放过的人,不由冷笑出声:“没想到最终与我兵戎相见的,竟会是你。” 陆呈辞执剑而立,目光冷峻:“王叔,我早已说过,终有一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昔日你将我囚禁两载,日夜折磨,令我生不如死。这笔血债,今日该清算了。” 陆陵王身形魁梧,不怒自威,眉目间与陆呈辞确有几分相似,俱是那种深藏不露的凛然之态。 他凝视着眼前这个侄子,那与自己相仿的眉眼和那股不屈的倔强,竟让他恍惚瞧见了昔年的自己。 他冷哼一声,嗓音沉浑:“当初若非我将你从街头带走,你早已是一具枯骨。两年光阴很长吗?若非顾念你那可怜的母亲,我最后又怎会心软放你一条生路?可你呢?是如何回报我的?上次偷袭,将我逼至边疆,连我两个儿子都落入你手。这便是你对待恩人的方式?” “恩人?”陆呈辞嗤笑一声,眼底寒意凛冽,“你也配提这两个字?那两年在你身边过的是何等日子,你心知肚明。你视我如父仇,恨他当年在夺嫡之争中阻了你的路,便将所有怨毒尽数发泄在我身上。” 他声音渐厉,字字泣血:“我受尽折磨,眼睁睁看着我母亲死在皇上手中……而你呢?你就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甚至煽风点火,怂恿皇上对她下杀手。” “你们这些人,哪一个配称君子?不过是披着人皮的豺狼。这些年我忍辱负重,苟活至今,为的就是亲手斩尽你们这些仇人,为我母亲,讨回这笔血债!” 话音落下,陆呈辞胸膛剧烈起伏,多年隐忍的恨意喷薄而出。 陆陵王心知大势已去,终于卸下往日高傲,哑声道:“是……是我们当初太过自负,小瞧了你。今日我认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求你……放过我那两个儿子。” “放过他们?”陆呈辞眼底尽是冰冷的讥诮,“你想都别想!既为皇族血脉,当初你们是如何对我赶尽杀绝的,莫非忘了?整整六年,我如同丧家之犬,无处藏身。如今轮到你的骨肉,就想求个网开一面?” 他声音陡然拔高,字字诛心:“只要你们这些人还存着争权夺位、问鼎江山的心思,就一个都不该活在这世上。你们眼中只有龙椅,何曾有过天下苍生?为了那张位置,山河破碎,民不聊生,你们造的孽,还不够多吗?” 陆呈辞剑锋微颤,声音里淬着刺骨的寒意:“你看看如今的朝廷成了什么模样。皇上昏聩无能,满朝文武人心涣散,这何尝不是你们这些王爷争权夺利种下的恶果?” “你们斗来斗去,可曾想过最终得到了什么?那把龙椅,难道就只是你们满足私欲的玩物?为了天下黎民,你们早就该以死谢罪。” 陆陵王闻言,竟仰天大笑起来,笑声苍凉而沙哑:“好……好一个青出于蓝。你这番为国为民的赤诚,我们年少时何尝没有过?可当你真正踏上那条路才会明白,什么百姓福祉,什么骨肉亲情,在滔天权柄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陆陵王喘着气,血迹自嘴角蜿蜒而下,却仍扯出一抹讥诮的笑:“我知你志在皇位,且不愿与你父皇为伍。可你须知,这天下与你一般野心勃勃、能力卓绝之人,远不止你一个。” “当今太子,便是其一。你以为陛下这些年为何始终难以撼动?若非他自身根基深厚,更因有太子在背后运筹帷幄。这般人物,岂会容你轻易夺走一切?即便你今日杀了我,又能改变什么?” 听到太子,陆呈辞眸光骤然一沉,手中长剑握得更稳:“这些,便不劳王叔挂心了。眼下,该了结你我的最后一局了。” 他话音未落,刀剑已铿然相击。陆陵王纵横沙场多年,一柄长刀舞得虎虎生风,招式老辣狠厉。陆呈辞虽骁勇,终究年轻,应对间渐显吃力。只见寒光交错,不过数合,他肩头已溅开一道血痕。 更棘手的是陆陵王藏于腰后的长鞭,那铁鞭如毒蛇般倏然抽出,破空之声凌厉,一鞭落下便皮开肉绽。陆呈辞猝不及防,肩臂接连挨了两记,鲜血瞬间浸透衣衫。 正当危急,表哥付恒飞身掠至,剑锋直逼陆陵王要害。二人一左一右,合力夹击。趁付恒牵制住对方兵刃的刹那,陆呈辞疾步突进,一剑精准刺穿陆陵王腿腹。对方闷哼一声,踉跄跪地。 陆呈辞当即反扣其双臂,夺过那根染血的长鞭,三两下将人牢牢缚住。领头被擒,余部顷刻溃散,很快皆被制服。 这场恶斗虽不长,却招招致命,双方皆伤痕累累。 陆陵王被缚后,终敛了嚣张气焰,哑声道:“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只求你莫伤小福。他曾救过你性命,你要杀要剐冲我来,但求你放过他。” 提及小福,陆呈辞眼神微动。他冷眼俯视,声音似淬寒冰:“我可以留他一命。但一命需换一命,该怎么做,你自是清楚。” 他说罢,将长剑掷于陆陵王面前,背过身去。 付恒会 意上前,示意此地交由他善后。陆呈辞默默拭去掌间血迹,转身一步步朝外走去。 还未行远,身后便传来一声闷响,随即万籁俱寂。 他脚步未停,却愈发沉重。杀了陆陵王,本该如释重负,心头却像压着千钧巨石。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绢帕包成的小包,小心展开,里面是沈识因亲手做的糖果。 他拈起一颗糖含入口中,甜意渐渐化开,冲散了唇齿间的血腥气。这糖一共二十二颗,他每回只舍得吃上一颗,仿佛吃完了,这点念想便断了。 不过,他很快就要与沈识因成婚了,这般甜糯的滋味,想必日后日日都能尝到。 甜味漫上舌尖,连带着心口也暖了起来,连身上的伤似乎都不那么疼了。他收敛心神,开始清点战场,整顿兵马,准备踏上归京之路。 —— 陆亲王蛰伏朝堂数十载,心机深似寒潭。多年来,他如蛰伏暗夜的苍狼,将爪牙隐于袖中,静待雷霆一击的时机。 他冷眼瞧着龙椅上那位日渐昏聩的君王,看着民生凋敝、朝纲溃散,取而代之的野心早已在胸中灼灼燃烧。新年祭庙,天子依例离宫——这千载难逢的契机,他等了太久。 欲成大事,需得强援。执掌京畿兵权的姚将军,便是棋局中最关键的一子。陆亲王许以显爵厚禄,更以万里江山为画卷,向他勾勒新政清明、海晏河清的宏图。 姚将军起初对陆亲王的谋划还将信将疑,可面对他滴水不漏的布局与眼底灼人的野心,终是俯首称诺,将身家性命押上了这盘危局。 祈福日,天光清朗,却照不透宫闱深处的重重阴霾。 陆亲王亲率精心豢养的死士,换了常服,混迹于前往太庙的百姓之中,悄然逼近。 他自认算无遗策,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迈向早已设下的死局。 待陆亲王麾下死士逼近太庙,等待时机出手之际,太子的连环计策已然启动:先有一批人马扮作惊慌百姓,在人群中高呼“有刺客”,顿时引发骚乱,冲散了死士阵脚;紧接着,第二批人马诈作陆亲王事先勾结的“盟友”,甫一照面便骤然倒戈,自背后痛下杀手,令叛军腹背受敌。 这般阵仗,陆亲王虽惊不乱。他筹谋多年,自有几分急智,当即喝令部众结阵抗敌。 然而太子的杀招尚在后头:第三路精锐如鬼魅般自后方掩杀而至,瞬息间截断所有退路。 至此,陆亲王一行人已陷入天罗地网,插翅难逃。 陆亲王眼见大势已去,手中长剑狂舞,意欲拼死杀出一条生路。然而太子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亲自坐镇高处指挥若定,麾下将士层层围剿,将突围的希望彻底断绝。 刀光剑影间,陆亲王身边的死士接连倒下,鲜血渐渐浸透了太庙前的青石地砖。 与此同时,本应在宫外接应的姚将军亦遭遇变故。他原已按计划整肃兵马,只待陆亲王信号一发,便里应外合直取皇宫。 千钧一发之际,岳秋现身阻拦。陆呈辞让他传话,称陆亲王此番行动过于凶险,太子城府深不可测,其中恐有蹊跷,力劝姚将军切莫轻举妄动,务必预留退路以防不测。 姚将军素知陆呈辞谋略过人,此刻望着即将燃起的战火,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若继续追随陆亲王,一旦事败便是灭顶之灾;可若临阵反水,又岂能躲过陆亲王的秋后算账? 正当姚将军心绪纷乱、进退维谷之际,太子埋伏的人马已如潮水般向他部众涌来。见局势骤变,为求自保,姚将军当即改弦更张。他再不恋战,率亲兵寻了处防守薄弱之地,悄然撤出了这修罗战场。 那厢陆亲王久候接应不至,却见姚将军部旌旗隐退,心中又惊又怒,却已是回天乏术。 太子麾下攻势如疾风骤雨,不久,陆亲王残部尽数被歼,他自身亦被重重围困,再无转圜余地。侍卫一拥而上,将浑身浴血的陆亲王捆缚在地。这场震动朝野的谋反,终以太子全胜告终。 陆呈辞除掉陆陵王后,立即着手整编军队。他原以为自己的行动已经够快,却未料太子动作更早——皇帝祭拜大典竟提前了整整三日。 三日虽短,却几乎打乱了陆呈辞的全部计划。他闻讯当即率轻骑连夜疾驰,奈何半道遭遇伏击,与四面八方涌来的黑衣蒙面人缠斗在一起。正当生死一线之际,道上忽现姚将军旗号。 原来姚将军撤离战场后,辗转思量,终觉陆呈辞才是值得托付的明主。见他胸怀天下、智勇双全,遂率残部前来投效。两军汇合之势,恰似暗夜骤亮烽火,硬生生在重围中撕开一道裂口。 得姚将军鼎力相助,陆呈辞如利刃开锋,率众浴血突围,终是杀出一条生路。 待他重返京城,却见乾坤已定,新帝已稳坐龙庭,正以铁腕手段肃清朝野。 陆呈辞手握姚将军投诚之师,又有太师一脉及陆亲王旧部暗中支持。新帝若此时强行诛杀,只怕会逼反军方,动摇国本。权衡再三,新帝只得暂压杀心,以图后计。 恰在此时,陆呈辞诛杀陆陵王、生擒其长子陆赫的消息传遍朝野。众臣皆知陆呈辞战功赫赫、威望日隆,纷纷上奏恳请封赏,言其戍边有功、忠勇可嘉,若不加抚慰,恐令将士离心。 新帝迫于形势,只得顺水推舟,下旨令陆呈辞承袭陆亲王爵位,仍享亲王尊荣。 陆呈辞望着那方沉甸甸的亲王府印与锦绣朝服,心中并无半分欣喜,反倒涌起无尽悲凉。 转眼间,他的父亲死了,临终前甚至未能见上一面。记得最后一次相见,他还送给父亲一支毛笔。 皇帝也死了,他甚至来不及亲手为母亲报仇。 而完成这一切的,正是那个曾经病弱的太子,如今的新帝陆瑜。 陆瑜,这个善于布局的人,让他不得不佩服。 转眼到了二月,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这日,陆呈辞独自一人进宫,来到御书房求见。 此时端坐案前批阅奏折的新帝陆瑜,听到动静抬眸看了他一眼:“呈辞此时过来,可有要事?” 陆呈辞稳步走至御案前,并未依礼参拜,身姿如松般挺立。 他目光如霜,直视着端坐龙椅的新帝,声音沉冷: “我来接我的未婚妻沈识因。” ----------------------- 作者有话说:来啦!终于把转折写完了,后面会更精彩![撒花] [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 第44章 陆呈辞从未想过,沈识因会与太子有什么渊源。 太子尚年幼时,他也曾随父亲进宫探望。那时太子的生母病着,太子自己也病恹恹的。 浸春潮 第59节 他记得那个高高瘦瘦的少年,面色苍白,眉眼间总凝着一抹阴郁。可即便如此,天生一副清俊骨相,终究掩不住天家蕴养出的矜贵气度。 两人年纪相差不过三个月,太子每回见他,却总老气横秋地直呼“呈辞”。 那时的陆呈辞,望着眼前这个仿佛被药气浸透的少年,心头总会泛起一阵怜悯。他想,这样一个人,自幼被病痛缠绕,该是何等难熬。 于是他放软语气,认真同太子说了好些体己话,劝他坚忍些, 按时服药,好生用膳,待养出些力气,身子才能撑得住。又说,不妨试着练练功,强健体魄也是好的。 那时的太子总是温和颔首,偶尔还会领他一同去给皇祖母请安。 可后来陆呈辞流落在外,两人便断了音讯。即便他重返京城,与太子也不过偶有照面。 太子待他依旧热络,一口一个“呈辞”唤得熟稔,可陆呈辞却总觉得,对方似隔着一层雾,始终看不真切。 他明白,以彼此的身份,终究要走上殊途。因此也未曾将这段旧谊放在心上,更不曾料到,太子竟会以如此凌厉迅猛之势角逐皇位。 这些,他倒尚能容忍。权势倾轧,成王败寇,无非各凭本事,你死我活罢了。 可最令他无法容忍的,是太子竟将主意打到了沈识因头上。纵使他们昔日有些交情,又岂能在她已与自己订下婚约后,还这般横加插手?这已然失了道义。 更何况,自去岁寒冬至今春,太子竟将她与祖父一同囚于东宫之内,任凭两家如何焦急寻人,他却迟迟没有放归之意。 这样一个表面温润的人,骨子里竟傲慢至此,目空一切,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将人扣押这般久。 如今大局已定,陆呈辞岂能容他再恣意妄为?沈识因终究是他的未婚妻。今日,无论如何他都要将人带走。 陆瑜似乎早已料到他的来意,不紧不慢地搁下朱笔,抬眼望向这位眉眼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同承皇家血脉的堂弟,唇角浅淡一扬:“这段时日,她在我这儿倒也安好。近来京中不太平,朕恐她受了波及,便将人安置在东宫暂避。幸而如今乱臣贼子已除,朝局初定,往后她也能安稳度日了。你且稍候,朕这便命人请她过来。” 说罢,他侧首瞥了眼侍立在侧的大太监。那太监会意,立即躬身退至殿外,前去带沈识因。 陆瑜随手一指旁边的凳子:“先坐会儿,人很快就到。” 陆呈辞一路前来时,心中已设想了万般情形:太子或会阻挠,或会强留,甚至矢口否认沈识因在此。却独独未曾料到,对方竟会如此干脆地允他带人离去。 他抬眼细看御座之上的新帝。从前那个病骨支离的太子,如今气色竟好了不少,想来是权柄在握,终得舒展志向。那一身明黄龙袍衬得他神采奕奕,不怒自威。 殿内寂然无声,唯有陆瑜执笔批阅奏章的细微声响。陆呈辞端坐一旁,沉默不语,目光却一次次掠过殿外。 他与沈识因已三月未见。这九十多个日夜,于他而言皆是煎熬,无时无刻不惦念着她的安危。 不多时,太监便引着沈识因前来。人还未至殿门,陆呈辞已倏然起身。望着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他一时怔在了原地。 沈识因行至门前,抬眸见是他,亦蓦然顿住脚步。 她立于殿外,他站在殿内,相隔不过数尺,四目相对间,连空气都仿佛凝滞。 她身着一袭素白裙衫,青丝简单绾起,周身再无半点珠饰。人清减了许多,宛如深秋枝头最后一枝残花,单薄得似要随风零落。 二人就这般隔着殿门相望片刻。 她提起裙裾,缓步迈入殿中,先向御座上的陆瑜行了一礼,而后才走到他面前。 她仰起那张清减的小脸望他,一双眸子早已通红,蒙着薄薄水雾,欲语还休。 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望着眼前这愈发单薄、几乎要碎掉的人儿,只觉喉间发紧。他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指尖,沉声道:“我来接你回去。” 她闻言,侧首望向案后的陆瑜。 陆瑜迎上她的目光,语气温和地道:“识因,呈辞亲自来接,你先随他回去吧。” 那般自然亲昵,全然不似君臣对话。 沈识因朝他福身一礼:“多谢皇上。那……我的祖父是否可以一同回去?” 这数月来,不仅她被困深宫,祖父更是音讯全无,是生是死,她至今不得而知。 陆瑜语气却依然平和:“暂且不必忧心。待寻到太师,朕自会命人安然送回。” 仍是这般说辞,与往日并无二致。沈识因垂下眼帘,似是已不再抱奢望。 她默默看了眼身侧的陆呈辞,终是转身向殿外走去。陆呈辞动身跟上。 只是人还未踏出殿门,就被陆瑜唤住。他走到沈识因面前,从袖中取出一枚耳坠递到她眼前,温声道:“这是那夜你落在榻上的耳坠,今早才被嬷嬷寻得。” 耳坠。 这枚耳坠精致漂亮,正是两年前沈识因送给陆呈辞的那只,不久前才由他还给她。 沈识因默默接过耳坠,低首一礼,转身出了大殿。 时值三月,春回大地。枝头已见新绿,暖风拂面,再无凛冬寒意。 那个漫长而煎熬的冬天,终究是过去了。 沈识因在殿外驻足,仰头望了望湛蓝如洗的天空,飞鸟自在掠过。她静静凝望片刻,方垂下眼,继续向前走去。 陆呈辞默然跟在她身后。二人自御书房一路行至宫门外,竟是无言。直至看见候在宫门前的马车,陆呈辞才快走两步到她身侧,轻声道:“走一会儿吧。” 坐马车太快了,他想同她在这春日里安安静静地走一段路。 沈识因低低应了一声,与他并肩转向宫墙外一条清静的小路。路还是旧时路,可谁又能想到,短短数月间,江山易主,连国号都已更迭。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衣袖偶尔相触。陆呈辞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沈识因没有躲开,手指乖顺地躺进他温热的掌心。 她的手以往总是暖的,如今却沁着凉意。陆呈辞偏过头看她,侧影单薄得让人心头发紧。人也清减了不少,眉眼间少了往日的神采。 他原以为,重逢那刻她会如从前般扑进自己怀中,带着哭音唤他“陆呈辞”,甚至会主动亲吻他。可眼下她这般沉静的眉眼,淡得让他心口发慌。 她另一只手,还攥着陆瑜方才递来的那枚耳坠。 他何尝不明白陆瑜此举的用意?无非是想在他心里种下一根刺。 陆瑜确实得逞了。 那股翻涌的醋意与怒火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疼得他喘不过气。 回京这些时日,他并非没有打探过沈识因在宫中的境况。宫人们都说陆瑜待她极好,好到近乎掏心掏肺。 陆瑜本就是个别样的性子,极能忍,又耐得下心,待人处事总带着三分春风化雨的温柔,最擅长的便是叫人卸下心防,不知不觉沉溺其中。这般人物,原就有着教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曾郑重告诫过沈识因,务必对太子多留些心。 可到头来,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早该明白,任是心性再坚韧的人,也难抵那般滴水穿石的温柔。何况识因年纪尚小,涉世未深,会被蛊惑,亦是人之常情。 他能想通这些道理,可胸口那团郁气却绞得他难受。 这滋味,真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可他如何能将错处全推给识因?当初若不是他棋差一着,败走京城,未能护她周全,又怎会容她一次次被召入深宫,落入他人织就的温柔罗网? 若他再警醒些、再强韧些,或许今日坐在那龙椅上的便不会是新帝,他也不会仅屈居亲王之位,连心爱之人都护不住。 此番身份地位虽更进一步,可他失去的又何尝少?这些夜里他反复思量,要如何一步步谋划,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或许要一年、两年,甚至更久。其间艰险自不必说,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可即便前路荆棘遍布,他也必须咬牙走下去。 属于他的,绝不容旁人再觊觎半分,他的沈识因,更不能再让陆瑜惦记。 她仍是一言不发,他又侧目看她,又是心疼又是气闷,自己也赌气不愿先开口,只怕一开口便要说伤人的话。 如此,两人就这般各怀心事,默默走了很长一段路。 直至行至熙攘街口,他瞧见她眉眼间掩不住的倦色,终是心软了 。 他快步绕到她身前蹲下,将宽阔的背脊展露在她眼前,声音闷闷的:“走了这般远,定是累了。上来,我背你。” 她闻言怔了怔,望着他宽厚的背脊,终是轻轻伏了上去。他稳稳托住她,起身一步步向前走去。 初春的日头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即便心底还沁着凉意,被这光一照,似乎也缓了几分。 她将侧脸轻轻贴在他坚实的后背上,双臂环住他脖颈,默然感受着那份熟悉的体温。他不言语,她也不作声,只余脚步声在青石路上轻轻回响。 起初他步履尚快,眼见太师府渐近,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他想与她多独处一会儿。 耳边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的抽泣声。 她哭了。 他蓦地顿住脚步,就那般背着她,静静立在倾泻的春光里。两道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交叠在一处,仿佛再也分不开。 他喉头动了动,轻声哄道:“哭什么,一会儿就到家了。” 她却哭得更凶了,将脸深深埋在他背上,哽咽着断断续续道:“陆呈辞……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这一声声“对不起”钻进耳中,像针一般扎得他心头骤痛。 他不要听这个,他宁愿她闹、她怨,也不想听她的道歉。 这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深想。 “沈识因。”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你听着,我不许你说这种话,永远都不许向我道歉。” 话音未落,自己的声音先颤了,眼眶也跟着泛起潮热。 背上的哭声却愈发压抑不住,温热的泪洇湿了他大片衣衫。 他在原地僵立许久,直到春风将衣襟吹得半干,才默然背着她,一步步走向太师府。直至府门在望,两人再无一语。 行至太师府院门前,他将她轻轻放下。见她双眼红肿,泪痕犹湿,便俯身用指腹替她拭去颊边泪痕,又理了理她微乱的鬓发,沉声道:“莫再哭了。快进去见见父亲母亲,好生用饭,再安稳睡一觉。别多想,明日一早,我定让你见到祖父。” 他越是劝,她的泪却落得越发急。他不知她这三个月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只瞧得出她心神已近枯竭。 “快进去吧。”他又低声催了一句。她点了点头,转身踏进院门。 他望着那抹瘦削得仿佛风一吹便要散去的背影,眼眶骤然酸热,一股灼烫的涩意直冲心口。 他未再停留,转身离去。回到亲王府时,暮色已沉沉压下。 如今的亲王府早已不同往日,父亲不在了,刘侧妃与陆柏铭也被他另行安置。偌大的府邸空空荡荡,只剩他一人独对寂寥庭轩。 曾几何时,他以为最终会与他争夺那把椅子的,会是陆柏铭。却未料到,到头来,陆柏铭竟连踏入这场棋局的资格都不曾有。 岳秋见他回来,急忙迎上前:“王爷,如何?可曾将沈姑娘接回来?” 陆呈辞面色沉郁,眸光晦暗,只大步流星地往寝殿走去。 岳秋见他默不作声,又细瞧他神色,心下不由一紧:“莫非……未能接出沈姑娘?” 他紧跟几步,低声道:“方才宫里递来消息,我们的人连日探查,总算寻到了太师的藏身之处。皇上将人藏得极为隐蔽,守卫更是森严,要想救人……只怕艰难。” 浸春潮 第60节 他说至此,轻叹一声:“说实在的,属下实在不明白,皇上至今囚着太师,究竟图什么?如今他大位已定,非但擢升沈大人为太师,连沈二公子也安排进了吏部要职。” “这般看来,他分明是有意重用沈家。既如此,又何苦一直扣着太师不放?即便当初是为着牵制沈姑娘,可沈姑娘人已在宫中,他不放人,姑娘也出不去。太师年事已高,长久拘着,终究不是办法啊。” 陆呈辞大步踏入卧房,径直走到衣柜前,一言不发地脱下外袍,取出一件玄色夜行衣开始更换。 岳秋见他始终沉默,也不敢多问。他深知王爷这段时日承受了多少——便是睡梦中,也时常听见他呓语着沈识因的名字。 当初,他们还未回京时,便听闻沈识因被太子软禁在东宫。原以为返京后能立即将人接回,谁知太子迟迟不放,其间几经波折,王爷甚至险些命丧途中。 最可叹的是,昔日那个病弱的太子竟登基为帝,王爷心中岂会好受?偏偏又无可奈何。 如今大局已定,连老王爷临终前都未能见上一面,种种变故翻天覆地,王爷心里该是何等煎熬?至亲离世,挚爱被夺,多年谋划功败垂成…… 岳秋想到此处,不由轻叹出声。陆呈辞闻声,终于开口:“沮丧什么?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利落地系紧衣带,声音沉静:“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顺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自负,认清局势,为长远谋。我还未放弃,你倒先叹起气来。” 岳秋忙道:“属下并非放弃,只是……心里难受。” 陆呈辞戴上护腕,动作干脆利落:“有何可难受的?只要活着,便有希望。如今我手中权势兵力,几乎已不逊于皇帝。该难受、该惧怕的,是他才对。” 他整理着袖口,继续道:“战事一起,苦的终究是百姓。所以须得谋划周全,既要达成所愿,亦不累及无辜,方为正道。往后有的是时日与他周旋。当务之急,是先救出太师,再将识因娶进门。” 岳秋听他这般说,不由怔了怔:“当真要成婚?可……皇上那边岂会应允?” 陆呈辞冷笑一声,眸中森寒:“沈识因是我的未婚妻,我的人。他应不应,由不得他做主。” 他抓起佩剑大步向外走去:“即刻调集人手,我今夜便要入宫救出太师,顺道一把火烧了他的东宫。” 烧东宫? 岳秋吓得冷汗涔涔,急忙追上前:“王爷三思。如今皇上根基虽未稳,可擅闯宫禁、火烧东宫乃是滔天大罪,稍有不慎便是掉脑袋的祸事啊!” 陆呈辞脚步未停,衣袂挟风掠过廊下:“掉脑袋?让陆瑜来取便是。他好不容易坐上那龙椅,此刻怎么舍得与我兵戎相见。只要他敢出兵,那皇位怕是顷刻就要动摇。在安抚好民心、坐稳江山之前,即便他再恨再怒,也得给我咬牙忍着。” 他说罢,已疾步踏出王府,翻身跃上一匹骏马,朝着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 沈识因刚踏入府门,母亲姚舒便迎上前将她紧紧搂入怀中。望着女儿清减憔悴的模样,姚舒心疼得直落泪。 自除夕那日女儿被带进皇宫,便再未能归家。这数月来,她的父亲与兄长不知奔波了多少趟,苦苦恳求太子放人,却始终无果。 后来他们才知晓,太子暗中布下一盘大棋,不仅铲除了陆亲王,更在先帝驾崩后以雷霆之势登基。在世人眼中,新帝行事果决,深谋远虑,堪称英明。 正因如此,他们无时不刻不担忧女儿在宫中受委屈。直到新帝登基后,姚舒才从宫中旧人处听闻,沈识因在宫中的日子,竟一直被照料得极为周全。 新帝非但对她袒露心意,更是事事体贴,处处温柔。姚舒虽稍感宽慰,可人终究被困在深宫,连太师至今也音讯全无,这叫她如何能真正安心? 她思女心切,终日以泪洗面,身形都清减了不少。此刻见女儿归来,激动得泪如雨下,一声声唤着“因儿”。 沈识因扑进母亲怀中,感受着那熟悉的温暖,连日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竟是一口气没缓过来,软软昏厥过去。 姚舒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唤来大夫。 大夫仔细诊脉后,摇头叹息道:“姑娘这是郁结于心日久,已然酿成心病。加之身子本就虚亏,全凭一股心气强撑着,如今心神一松,这才支撑不住。” 姚舒连忙追问:“大夫,我家因儿自幼身子骨康健,只是两年前遭逢变故,受了惊吓昏迷多日,醒来后郁郁寡欢了许久才渐好。虽说心结未解,可体质一向是好的呀?” 大夫温声解释:“夫人莫急。所谓身子不适,实是因她长期忧思过甚 、夜不能寐,精神始终紧绷所致。此番症结,确与两年前那场心病息息相关。” “姑娘心中似有难解之结,近日又逢变故,心绪交瘁,这才支撑不住。观她形销骨立、气血两亏,还需好生静养,多用些温补之物。待老夫开几帖药调理,按时服用,假以时日必能康复。” —— 陆呈辞悄无声息地潜入皇宫,寻了处隐蔽角落蛰伏至夜幕低垂,方才开始行动。 依照月前安插的宫人递来的方位,他一路潜行至囚禁太师的院落。虽对宫禁路径了如指掌,但要从这守卫森严之处带出一个人,终究非易事。 所幸先前营救小福时已积攒了些经验,他掐准侍卫换防的间隙闪身入内,果然在厢房中见到了独坐灯下的太师。 太师见了他,惊得倏然起身。陆呈辞原以为他被囚禁多时,精神必定萎靡,不料老人目光清明,脊背挺直,竟比想象中硬朗许多。 太师正要开口询问,陆呈辞连忙微微摇头,二人目光一触即通。 他当即燃起火折子掷向帷帐,趁着火舌蹿起时隐入暗处。待烈焰蔓延,宫人惊呼“走水”之声四起,整个院落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趁着众人忙于救火的混乱场面,陆呈辞带着太师乔装改扮,混出了东宫。与接应之人会合后,一行人急向宫门赶去。 宫门守卫森严,很快察觉异样,双方当即厮杀起来。所幸陆呈辞早有准备,伏在附近的人马见信号立即冲出,顿时刀光剑影交织成一片。 趁乱之际,他护着太师登上马车,疾驰而去。 打斗中,陆呈辞左肩中了一箭。马车内,太师看着他汩汩流血的伤口,满面焦灼。 陆呈辞却摆手道:“不必忧心,这点伤不算什么。”他忍着痛楚继续道,“眼下最要紧的是送您回府。想必朝中近况您已听闻。沈大人荣膺太师,意林兄也在吏部担了要职。沈家如今安好,您且宽心。” “既然我将您救出,定会护您周全,护住整个太师府,绝不叫皇上再为难于您。如今您年事已高,不必再为朝堂纷争劳心费神,正是该颐养天年的时候。待局势安稳些,不妨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好生静养。朝中诸事,自有旁人操心。” 陆呈辞心下清明,此番救出太师,即便皇上明面上不予追究,往后老人家若仍留在京城,难免左右为难。眼下朝局波谲云诡,他只盼这位历经风雨的老人能得安宁。 太师闻言,眼眶骤然通红。他望着陆呈辞,万万没想到时至今日,对方非但毫无怨怼,反而句句皆为体贴考量。 忆及那日在太师府书房长谈,陆呈辞谈及对皇权、朝局乃至天下苍生的忧思与抱负时,那双灼灼眼眸里跳动的光火,曾让他恍惚以为见到了重整山河的真龙。可当时他思虑再三,终究怕战火殃及黎民,这才转而与陆亲王联手。 岂料兜转至今,纵使自己曾背弃在先,陆呈辞仍怀赤子之心,待他如初。 沈昌宏满心愧疚,朝着陆呈辞深深揖了一礼:“老夫实在对不住您!当初是老朽昏聩短见,让您平白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您竟还甘冒奇险来救,这番恩情,老夫真是......”话音未落,喉头已然哽咽。 陆呈辞急忙伸手扶住他:“太师不必如此,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我与识因既已订下婚约,自然要一同孝敬您。” 沈昌宏听得眼眶发热,在这权势倾轧的乱世里,竟还能听到这般赤诚之言。他既激动又欣慰,孙女终究是寻了个可托付的良人。 陆呈辞见他情绪起伏,宽慰道:“识因现已回府,只是此番在宫中时日不短,心绪恐有郁结。她两年前受过惊吓,旧伤未愈,如今又添新忧。她素来心思重,凡事总憋在心里。还望太师回去后好生宽慰。” 沈昌宏连连颔首,拭了拭眼角:“你放心,老夫定会好生看顾这孩子。” 东宫这场大火烧得蹊跷,太师又不知所踪,宫里宫外乱作一团。消息传到御前,陆瑜却只是淡淡一笑:“他心里憋着火,烧了便烧了吧,由他出出气也好。” 陆呈辞将太师安然送回府邸后,并未进门。肩上的箭伤隐隐作痛,他不愿让沈识因瞧见这般模样,便径直回了亲王府。 他利落地处理完伤口,独坐窗前,对着满园春色发怔。 他强忍着不去见她,深知此刻她需要时日平复心绪。可胸中那股浊气翻涌难平,生平从未如此煎熬过。 那句“对不起”总在耳畔萦绕,一想起来便心如刀绞。 晚膳未进,事务不理,他就这般枯坐到暮色四合。最后独自躺在那张空荡荡的床榻上,二十余年过往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彻夜难眠。 想起父亲,虽说昔日父子间多有隔阂,可那终究是血脉相连的生身之父。他还没来得及挣得那份渴求已久的父爱,人便这么去了。 还有母亲......那个五岁便离世的温柔女子,如今连容貌都记不真切了,只余下一声声“辞儿”的轻唤还在耳畔萦绕。 这些说不出口的思念,这些无人可诉的伤痛,只能由他独自咽下。他一遍遍舔舐着这些看不见的伤口,再一遍遍告诉自己:总会好起来的,总会好的。 春日的细雨绵绵不绝,淅淅沥沥地连着下了好几日。这几日陆呈辞始终未曾去太师府寻沈识因,只埋头处理手中事务。只是每逢上朝,总免不了听见些风言风语。 皇上对东宫走水、太师被救之事只字不提,可底下大臣的议论却愈发不堪入耳。 多是揣测沈识因长居东宫的缘由,虽无人知晓内情,却不妨碍他们编排些香艳暧昧的猜测。加之皇上往日对东宫与沈识因的格外关照,更让众人疑心其中藏着些不清不楚的男女私情。 陆呈辞听着这些污言秽语,胸口像被钝刀割着似的疼,面上却仍要维持镇定,三言两语将那些试探挡回去。 这日又飘起细雨,他撑着伞来到太师府,直接去了沈识因的院子。才至月洞门前,便见那道纤影正倚在廊下望雨。 她独自立在蒙蒙水雾里,像一株被雨打湿的海棠,周身透着抑郁和憔悴。 她察觉动静,微微直起身子,眸光深深地望过来。他一步步走近,雨珠顺着伞骨滑落,在他鞋边溅开细碎的水花。 待走到廊下,他低头凝视着她渐渐泛起波澜的眉眼,将纸伞掷在青石地上,拉着她的手腕进了房间。 房门合拢的刹那,他便将她抵在了门板上。雨声被隔绝在外,屋内只余彼此急促的呼吸声。他捧住她的脸,指尖带着微颤,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这个吻带着压抑太久的焦灼与侵占,近乎凶狠地撬开她的唇齿。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强势惊得轻哼一声,下意识地想后退,后脑却被他宽大的手掌牢牢托住。 他滚烫的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纠缠吮吸,仿佛要将这数月分离的苦涩与思念尽数吞没。 沈识因起初还僵硬着身子,渐渐被他灼热的气息融化,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他胸前的衣襟。 感受到她的软化,他的吻逐渐由暴风骤雨转为缠绵深入的探索,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手掌顺着她纤细的脊背往下,将人紧紧按向自己。 她被他吻得仰起头,青丝散乱地铺在门板上,喉间溢出细碎的呜咽。 他的吻沿着她颈侧一路灼烧,牙齿轻轻碾过锁骨,惹得她浑身战栗。腿软得站不住,整个人挂在他臂弯里。 他好像很生气。 非常生气。 他托着她的臀将人抱到窗边妆台上,铜钩撞得窗棂作响 。春衫半解时,沈识因挣扎着翻过身,细白的指尖紧紧抓住榻沿。 妆奁被撞翻在地,胭脂膏子泼洒出大片嫣红。他又掐着她的腰抵在柱子上,抬眼望着她绯红的脸颊,低头咬了一下她的嘴唇。 力道很重,带着火气,竟将她的嘴唇咬破了。 她吃疼地哼了一声,接着又被他霸道地吻住。 “唔……”所有惊呼与推拒都被堵在了喉间,化作破碎的呜咽。 她抬手抵在他坚实的胸膛,指尖所触是微凉的锦缎下急速起伏的心跳,以及那紧绷的、充满力量的肌理。 他一手紧扣着她的后颈,迫使她仰头承受这个吻,另一只手摩挲过颈侧细腻的肌肤,引得她一阵战栗。 “陆……呈辞……你听我说……”她终于寻到间隙,气息不稳地开口,声音却因情动而染上娇软,毫无威慑力。 回应她的是更深的侵占。他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提起,几步便将她抵在了那张紫檀木书桌上。 案上宣纸、笔砚被扫落一地,发出凌乱的声响。她被放倒在冰冷的桌面上,他的身躯随之覆上,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清晰感受到他灼人的体温。 他重新攫住她的唇,这个吻带着惩罚般的力度,吮得她舌尖发麻,却又在间隙里,流泻出不可反抗的低语,混着灼热的呼吸灌入她耳中: “收收心,整理好心情,五日后我来娶你。”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啊啊啊啊啊啊啊! [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 浸春潮 第61节 第45章 三月十六,春和景明,繁花似锦。这一日,整个京城皆因亲王陆呈辞与太师府千金沈识因的大婚而轰动。街头巷尾人声鼎沸,议论声不绝于耳。 众人既惊且叹,谁能想到,昔日那位曾在许夙阳订婚宴上当众抢亲的陆呈辞,竟真有得偿所愿的一日。 只是后来沈识因被囚于东宫数月之事,虽起初消息压得严实,终究如细沙漏指,渐渐流传开来。 世人多有揣测:或言太子与陆呈辞皆倾心于沈家女,二人本是情敌,相争不下;或疑太子登基前为铲除老亲王势力,以夺爱为牵制陆呈辞的一步棋。 流言如风过耳,终究吹不散这日红妆十里的盛景。 东方未白,太师府内已是灯火通明,人影攒动。下人们脸上皆洋溢着喜气,步履匆匆间都带着轻快的劲儿。 府中上下,最开怀的莫过于已致仕荣养的沈昌宏老太爷。他对这个孙女婿陆呈辞,是打心眼里赏识。宦海浮沉数十载,他看重的早已不是权势地位,而是那份在风云变幻中仍能坚守本心的品格。孙女能托付于这样的男子,他甚是安心。 沈老爷与沈夫人立在廊下,望着满府的红绸,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们是眼看着女儿与陆呈辞这一路如何走来,深知女儿历经了多少磨难。如今陆呈辞对女儿始终不离不弃,这份情意,让他们既感动又欣慰。 就连一向持重的沈意林,近来也对陆呈辞彻底改观。他何尝不知,陆呈辞与新帝嫌隙已深,日后必是皇上的眼中钉,这门姻亲甚至可能为家族招来祸端。可人生在世,能得一心人,风雨同舟,已是难得。往后之事孰能预料?但求眼前这一刻,有情人终成眷属,便是圆满。 沈识因的闺阁之中,好友云棠与姐姐沈书媛早早便陪在了她身边。姐姐坐在妆台前,手法轻柔地为她挽起如云青丝,梳就京城最时兴的新娘发髻,又精心拣选了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斜斜插入发间。流苏轻晃,华美非常。 沈识因身着一袭正红嫁衣,端坐于铜镜前。镜中映出姐姐温柔专注的眉眼,也映出她清丽含喜的容颜。 云棠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翻检着妆匣里的珠翠首饰,拿起一支玉簪比划着,轻笑道:“如今想来还觉着像梦一般,兜兜转转,识因姐姐竟真嫁给了那位陆世子。犹记得当初他将我们‘请’去别审司堂,那般不容分说的冷硬模样,可吓人了。谁能料到,那看似蛮横的开端,反倒成了月老牵下的一根红线,引出了后来这许多惊心动魄,又烂漫的缘分呢!” 云棠素日里便是个心性烂漫的姑娘,最爱憧憬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的旖旎故事。沈识因与陆呈辞这番波折起伏的姻缘,她几乎是听着、看着过来的,如今见有情人终成眷属,自是替好友欢喜不尽。 至于沈识因被禁于东宫之事,她虽不太知晓内情,却明白这位好友骨子里的执拗——她的心意,绝非旁人能轻易左右。 回想当初沈识因与许夙阳相处时,云棠便隐隐觉得,那份情愫里掺杂了太多旁的意味。似是因长久相伴而生的习惯,又或是少女怀春时浅淡的悸动,却独独少了些话本里描绘的那种非君不可的深切。 至于太子……纵然听闻那位殿下在东宫中是如何倾尽温柔,掏心掏肺地待她,几乎将满腔情意都捧到了她面前,可云棠私心觉得,书上写的、心里盼的真情,大约也不是那般模样的。强求来的温柔,终究不是两心相许的滋味。 沈识因从宫中出来的那日,支撑不住昏厥了过去。大夫诊脉后只道是思虑过甚、郁结于心,加之长夜难眠,心神耗损,这才让好好一个人骤然垮了下来。 云棠听后,心中不免唏嘘。她想,若沈识因与太子之间当真有真挚的爱意,又怎会轻易垮掉,甚至晕倒? 或许她也曾彷徨过,究竟何等样的男子,才堪托付终生,值得倾心深爱? 常言道,少女情窦初开时,最易迷惘,往往分不清何为真心,何为表象所惑。总要历经世事磋磨,在紧要关头幡然醒悟,方能渐渐辨明,那一缕真正系在心尖上的情丝,究竟牵在谁的身上。 在云棠看来,此刻的沈识因,心绪定然纷乱如麻。因为她迷茫了。 她对陆呈辞必然有情,否则当初也不会有一见时那般难以自持的吸引。 可太子殿下那无微不至、几乎要渗入骨髓的温柔,日复一日地环绕着,便是铁石心肠也难免生出几分恍惚。 更何况被困深宫,既要忧心祖父的安危,又要时时提防那过分炽热的情意,一面强撑着理智与之抗衡,一面却在不经意间被那温水煮青蛙般的呵护所惑。 最煎熬的,或许还是她内心那份根深蒂固的礼教与道德感,时时鞭挞着她,让她为那一丝动摇而深感负罪。 旁人只道她一个闺阁小姐,竟能引得两位天潢贵胄倾心相待,是何等传奇烂漫。唯有云棠明白,这于沈识因而言,并非幸事,反倒是一场锥心刺骨的劫难。这般处境,看似风光,实则最是消耗人的心神。 作为沈识因多年的挚友,云棠听她细诉种种过往,凭着女子特有的细腻,体察到好友心中那些最真实、却也最难对人言的艰难。 她静静望着镜前身着嫁衣的人儿,那一抹艳丽的正红,也未能掩去眉宇间淡淡的倦意与恍惚。 云棠认为沈识因心底真正装着的人是陆呈辞,只是这其间横生了太多枝节。 太子的深情、朝堂的暗涌、道德的枷锁,种种纷扰交织,如迷雾般遮住了她本来的心意,让她对自己这份情愫生出迟疑与不确信。 人心原是这般,情关面前,谁能始终清明?何况沈识因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又曾实实在在地伤过一回。 两年前那场大病醒来后,她便陷入长久的消沉,那段日子何其难熬,云棠是亲眼见过的。可她也记得,即便那般,沈识因仍是强撑着按时服药,努力说笑,跟着她们一处习字赏花,才一点点将自己从深渊里拉回来。 如今瞧着她这模样,虽是大喜之日,眼底却无半分神采,倒似又回到了从前那般光景。只怕她自己尚未察觉,那场名为“郁症”的旧疾,已然再度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 云棠心中轻叹,这一次,她不仅需要倚仗自身那份顽强的意志力重新挣脱,更需要的,是一个知她、疼她、爱她的人,能陪在身边,执手共度风雨。 念及此,云棠心头也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涩。所幸,老天终究待她不薄,让她嫁与了一个真心爱重她、又明事理的良人,这大抵已是女子一生最好的归宿。 她敛起思绪,从妆匣中取出一串珍珠项链。颗颗圆润的珍珠间点缀着精雕细琢的缠枝花纹,雅致非常,正配沈识因清雅的气质。 她轻 轻为沈识因戴上,温声道:“往后啊,你身边便多了一个知冷知热、疼你爱你的人。嫁过去后,不必惶恐,也无需过分忧思。你上头没有公婆需要晨昏定省,府中也没有旁人与你争宠斗艳,只需安然享受王爷待你的好便是。” 她顿了顿,又道:“你也需试着敞开自己的心扉,慢慢回应他的情意。这世间唯有两心相贴,日子才能过得蜜里调油。我只盼你从此之后,每日都能展露欢颜。人生在世,匆匆数十载,我们已过了小半,往后的日子,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云棠这般劝慰着,一旁的姐姐沈书媛也柔声接话:“云棠说得在理。妹妹,你切莫思虑过重,只需放宽心嫁过去,与王爷好好相处,感情总是日渐滋养出来的。你瞧我与周烨,起初也不过是媒妁之言,可成婚后,彼此珍惜,互相敬重,这日子不也过得和和美美?” 说着,她含笑抚上自己微隆的小腹,眼角眉梢皆是暖意:“如今连这小小的生命都有了,是我们二人情意的见证。姐姐只盼你能活得豁达些,莫要钻了牛角尖。这世间,爱你的人很多很多。” “况且人生漫漫,除了男女之情,还有血脉相连的亲情、知己贴心的友情,它们同样珍贵,足以支撑起一个人的精神,带来数不尽的温暖与乐趣。” 她抓起妹妹的手,嘱咐道:“所以你定要开开心心的,记住了?天大的事,背后都还有我们给你撑腰。” 沈书媛身为长姐,自幼便是个通透豁达的性子,向来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更懂得如何一步步去求得。其实从前,妹妹沈识因何尝不是如此? 姐妹二人本是同样明理聪慧,对前程世事自有章法。可两年前那场变故,终究在妹妹心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即便后来如何用药调养、众人小心呵护,那创伤仍是留下了痕迹。 她只盼着妹妹此番出嫁,能在陆呈辞的呵护下渐渐解开郁结,重拾往日的光彩。 沈识因听着姐姐与好友这番体贴入微的劝解,默默颔首。 待妆成,一方鲜红的盖头缓缓落下,遮住了她的视线,也隔开了周遭的喧嚣。她端坐于床榻边,静候着命运的下一步。 府外,迎亲的仪仗已是浩浩荡荡而来,排场之盛大,堪称京城近年来之最。 陆呈辞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一身吉服衬得他英挺夺目,如旭日般引领着整个迎亲队伍。 行至太师府门前,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此刻府外早已人山人海,鞭炮震天,欢呼道贺之声不绝于耳,将喜庆气氛推向高潮。 沈家公子沈意林今日身着绛红色锦袍,带着一众友人笑吟吟拦在门口,言明需新郎官答上几问方能入内。 陆呈辞被众人簇拥着,一身大红婚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龙章凤姿,那通身的矜贵气度宛若明珠耀目。虽被好友们打趣得耳根泛红,他仍含笑从容应对每一个问题。 好不容易答完题,陆呈辞便迫不及待地快步跨入府中,径直朝沈识因的闺阁方向走去。 孩童们嬉笑着跟在他身后争抢喜糖,丫鬟小厮们也簇拥在旁,连声喊着“姑爷”。 整座庭院人声鼎沸,喜庆非凡,而他的脚步却愈发急促——只盼能快些、再快些,见到他的新娘。 行至闺阁小院门前,果不其然又有一众女眷好友笑盈盈拦住去路,定要这位新郎官再露些本事才肯放行。 此时的陆呈辞早已心花怒放,满面春风,连眼角眉梢都浸着掩不住的笑意,自是爽快应下。 他自袖中取出一支玉笛,横于唇边。一缕清越悠扬的笛音倏然响起,曲调明快欢畅,如春风拂过湖面,漾开层层涟漪。 周遭的喧闹霎时静了几分,众人皆露惊诧之色,未曾想这位王爷不仅姿仪出众,笛艺竟也如此超凡脱俗。 笛声穿过门廊,幽幽传入室内。端坐于床榻上的沈识因在盖头下微微一怔。 那笛音清亮开阔,仿若晴空下的飞鸟,振翅间便掠过了重重楼阁,直上云霄。 她清晰地听出吹笛之人心中那份几乎满溢的欢愉,那般宽广明亮,每一个音符都轻轻敲在她的心弦上。 一曲终了,门外掌声与欢笑声四起,陆呈辞终于被众人簇拥着踏入房门。 随着门扉轻掩,将外间的喧闹稍稍隔开,他独自立在门边,望着榻上那抹盖着红盖头的窈窕身影,竟一时怔住了。 这一刻百感交集,激动难言。那人就安安静静坐在咫尺之处,那般真切,反倒让他生出几分如梦似幻的不敢置信。 明明是顶顶欢喜的日子,他的鼻尖却忍不住发酸,眼眶也有些湿热。他缓步上前,喉头微动,极轻极缓地唤了一声:“识因。” 这一声里,含着太多难以名状的情绪——有漫长的等待,有失而复得的珍重,更有满溢胸膛、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爱意与悸动。 声音虽轻,却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沉沉地落在人心上。 榻上的人儿静默一瞬,盖头下传来一声轻柔的回应:“陆呈辞。” 听得这一声,陆呈辞心头激荡,不由得垂首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翻涌的心绪,这才一步步走到榻前。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触手微凉。下一瞬,她的手回握了过来。 这细微的举动让陆呈辞心头蓦地一软,再难自持。他俯身,一把将她稳稳打横抱起。 怀中人虽身着繁复嫁衣,那熟悉的气息和发间淡淡的馨香却依旧如昔。她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将脸轻轻靠在他胸前。 他抱着她大步走出房门。花瓣如雨纷扬撒落,掌声、歌声交织成一片,将喜庆氛围烘托得愈发浓烈。向堂上长辈恭敬行礼后,他一路稳健地走出府门,小心翼翼地将新娘送入铺着红绸的花轿中。安置妥当,他又转身对送亲亲友郑重施礼,这才翻身上马。 迎亲队伍在喧天的锣鼓声中,朝着亲王府迤逦行去。孩童与百姓们欢天喜地簇拥跟随,一路热闹非凡。 沈老爷与沈夫人携全家站在府门前,目送那渐行渐远的迎亲仪仗,心中既欣慰又不舍。 队伍一路吹打喧天,热热闹闹地返回亲王府。虽无高堂坐镇,仅有表兄一家前来道贺,府中喜庆氛围却丝毫不减。 新人行过拜堂大礼后,沈识因便被嬷嬷搀扶着,送入精心布置的婚房。 她端坐于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榻边,静静等待着新郎官应酬完宾客前来掀盖头。 前院人声鼎沸,酒宴正酣,直至夜色渐深,陆呈辞才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带着微醺的酒意踏入后院。 推开新房的房门,屋内红烛高烧,暖光融融,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而温馨的色泽。 他反手合上门扉,驻足原地,目光落在那个安静坐在床边的红色身影上。方才饮下的酒此刻仿佛在血液里微微发热,面颊也有些发烫。 望着眼前这如梦似幻的一幕,他竟生出几分恍惚,生怕一切只是一场美梦。 他缓步走至床前,指尖微颤地挑起那方鲜红盖头。烛光下,渐渐露出一张薄施粉黛、姣好明净的脸庞。她微微仰头望向他,他也低头凝视着她,四目相对,万千言语竟都堵在喉间,一时静默无声。 良久,沈识因轻声道:“我饿了。” 一整日下来,她几乎滴水未进。 陆呈辞恍然回神,忙将盖头妥善放在一旁,转身走到桌边端来一碟精致的糕点。 他撩起衣袍半蹲在她面前,温声道:“先吃些这个垫一垫。” 沈识因拿起一块细细吃起来。见她用完,他立刻又递上一块,她却摇头,嗓音软糯:“口渴了。” 他当即放下糕点,转身斟了一杯温茶小心递上。她接过来仰头饮尽,将空杯递还。 陆呈辞搁下杯子,又拿起糕点递到她唇边,她却道:“太甜腻了,我想吃点别的。” “好,我这就去取。”他放下点心,快步出了房门。 不多时便端着一托盘热气腾腾的饭菜回来, 仔细在桌上摆好。随后牵起她的手,引她至盆架前,亲自服侍她净手,再用软巾拭干。 又带她到桌边坐下,为她布好筷子,贴心地放上一只小碟。他盛了一碗鲜香的汤轻轻放在她面前,语气关切:“这汤炖得滋补,你多用些。” 沈识因点头接过,慢慢喝起来。陆呈辞坐在一旁,见她渐渐吃得香了,眉宇才舒展开来,不禁莞尔。 浸春潮 第62节 他伸手为她卸下头上繁重的发饰。她只顾低头用饭,当他微凉的指尖不经意掠过她的脸颊时,她耳根悄悄红了。 待她用罢,陆呈辞唤人撤去碗碟,亲自执起合卺酒壶斟满两杯。他将其中一杯递与沈识因,两人手臂交缠,依礼饮下这象征合为一体的酒。 合卺礼成,他们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所有礼仪至此圆满。 烛光下,沈识因今日的妆容格外明艳,胭脂水粉勾勒出不同往日的娇媚。 陆呈辞静静望着她,只觉眼前之人既熟悉,又添了几分令他心动的光彩。 他俯身凑近,指尖轻抚过她眼睑上细闪的光泽,低声问:“这是什么?亮晶晶的,煞是好看。” 他骤然靠近的气息让沈识因脸颊微热,垂眸轻声道:“是女儿家用的,点缀上去,显得精神些。” 陆呈辞恍然点头,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她唇上。今日她的唇瓣点得格外红润饱满,宛如熟透的樱桃。 沈识因察觉他的视线,微微别开脸细声道:“不然……先去洗漱。”说着站起身。 陆呈辞本欲说“一同去”,却见她面露赧然,还有些局促,便温声道:“也好。” 他走到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去解那些繁复的发饰。动作间带着生涩的轻柔,毕竟是头一回为她做这等事,生怕扯疼了她。 沈识因安静站着,任由他一点点拆卸。他靠得极近,身上清冽的竹叶气息若有似无地萦绕过来,温热的呼吸偶尔拂过耳畔,带来一阵微妙的酥麻。 待到所有钗环尽数卸下,陆呈辞拿起玉梳,为她将长发缓缓梳理通顺。 随后他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轻声道:“你来挑一件喜欢的。” 沈识因走近一看,只见柜中整齐挂满了各色质地柔软的寝衣,款式精巧,颜色淡雅,竟准备了如此之多。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为她备下这般贴心的私密之物。面对满柜琳琅,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挑选。 陆呈辞见她踌躇,便从柜中取出一件淡粉色的寝衣。那衣料轻薄柔软,上面绣着精致的海棠暗纹,在烛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不如......穿这件可好?”他轻声问道。 沈识因接过一瞧,入手才觉出衣料过于轻透。她脸颊倏地飞红,下意识抬眼望他,却见他耳根也漫上绯色,目光微闪地催促:“就这件吧,快去。” 她低头应了声,捧着寝衣快步转去净房。 听着隐约的水声,陆呈辞这才在自己那侧衣柜前翻拣半晌,最终选定一件月白色寝衣。衣料同样柔软,带着若有似无的透感。 他握着寝衣在房中踱步,心绪翻涌。想起岳母的嘱咐,说沈识因近日心绪郁结,精神不济,若她日后情绪低落、回避亲近,望他多些体谅。 为此他特地将婚期延后,让她静心将养,更亲自将王府内外重新打理——从妆奁器具到铺盖帐幔,皆一一过目;就连府中人事庶务,也提前整顿妥帖。 他不愿让她为琐事劳神,只想将这安稳顺遂的日子,妥帖地捧到她面前。 可今日她虽强撑笑意,眼底却总萦绕着一抹忧悒与戒备。 他知道,她心里还有未解的疙瘩,若是解不开,是不会真正接纳他的。 他反复思量,待会该如何靠近,才能不引得她心生抗拒。 正思忖间,净房门轻响。沈识因换好寝衣走来,轻薄的衣料贴合着她纤细的身姿,隐约勾勒出曼妙曲线,更衬得肌肤如玉。 只是她显然极不自在,双手下意识拢在胸前,湿漉漉的长发披散着,水珠不断滴落。 陆呈辞喉结微动,深吸一口气压下悸动。他取来棉布巾,轻柔地为她擦拭湿发。 她乖巧站着,始终低垂着头,自脸颊到脖颈都染着薄红,一双手紧紧护在胸前。 方才沐浴的热气仿佛还未散尽,氤氲在她周身,带着湿润的花草清香,丝丝缕缕,萦绕不绝。 一头乌黑青丝湿漉漉地披在身后,更衬得那截露在寝衣外的脖颈莹白如玉。几缕不听话的发丝黏在颊边,发梢坠着晶莹水珠,正沿着她柔美的轮廓缓缓滑下,掠过微烫的肌肤,悄无声息地没入微敞的领口。 那单薄的丝绸寝衣被水汽濡湿,隐约勾勒出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肢,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起伏。 她护在胸前的指节微微泛白,透出几分无措的羞怯。十指纤长,指甲透着淡淡的粉,像初春的樱花瓣。水滴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脚下光滑的金砖上晕开一小圈深色的湿痕。 偏是这般姿态,惹得陆呈辞喉结不断滚动,胸口阵阵起伏。 他耐心地为她拭发,待发丝拭干,便拿起自己的寝衣转身盥洗。他匆匆沐浴,还特意用了合欢香。 回到房中时,却见沈识因早已缩进床榻里侧,用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泛红的小脸。 沈识因见他进来,抬眼望去。但见月白寝衣随意穿在他身上,衣带虚虚垂在身侧,领口敞开着,露出一片被热水浸润过的、线条分明的胸膛。 一头墨发湿漉漉地披散着,不似平日束冠时那般凛然不可侵,反倒添了几分不羁的野气。 几缕发丝贴在他棱角分明的颊边,烛光下,那面容愈发显得俊朗。 一颗水珠正巧从发梢滚落,沿着他颈侧贲张的脉络,一路蜿蜒而下,划过锁骨,最终隐没在令人浮想联翩的衣襟深处。 周身散发着合欢香混合着男子体息的干净味道,并不浓烈,却随着他慵懒的步伐无声地弥漫开来,充满了整个内室。 他随手拨弄了一下湿发,腕骨凌厉,手指修长有力,漫不经心的动作里,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蛰伏般的力量感。 沈识因望着他,愣了又愣。 陆呈辞擦着湿发望去,四目相对的刹那,屋内陡然静了下来,只余红烛哔剥轻响。 一种无声的暧昧在空气中弥漫。 沈识因不由地深吸了口气,目光从他脸庞渐渐滑落,掠过结实的胸膛,继而向下看去……最后又红着脸落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他见她看来,压了压冲动,状若无意地往外扯了扯衣衫,让坚实的腰腹露得更多了些。 ----------------------- 作者有话说:大黄丫头,大黄小子,都馋对方的身子。[捂脸偷看] 老婆生病了,小陆要好好的疼她爱她开解她。 恭喜成婚,留评,掉红包。[撒花] 第46章 陆呈辞的身形气度,在男子中自是出类拔萃。肩宽腰窄,挺拔如松,线条利落分明,更透着一股韧劲。 他面容常是冷静自持,偶尔一笑,温润得勾人。尤其那双眼睛,情浓时目光灼灼,几乎烫人心口。他会令人一眼倾心,更像暗夜里的火,无声无息便能点燃骨子里的悸动。 而陆瑜则如清风中的翠竹,清润矜贵,气质澄澈,望之如沐春光,教人心生仰慕,却不带半分狎昵之念。那是一种沁人心脾的温存,不似火焰,倒似月华。 这两人站在一起,身量眉眼有几分相仿,气度却截然不同。 一个如灼灼烈酒,一个似泠泠清茶。 而今能一眼就搅乱沈识因心湖的,终究还是眼前这个人。那周身仿佛燃着无声的焰,只消看他一眼,便忍不住想迎上前去——暖身,也焚心。 这样的人,总让人误以为不过是皮相与生理惑人,与真心无关。可当你为此辗转难眠时,却未必察觉,那份侵略般不由分说的魅力,早已悄然在心底生根,让人再难从他身边逃离。 人皆有七情六欲,缘法各异。上天将一人与另一人牵系,自有其深意。 沈识因对陆呈辞,从最初身体的吸引,到后来心绪暗转,其间变化,怕是只有陆呈辞真切地察觉了。而沈识因自己,却仍陷在一片迷茫里。 只是那身体的诱惑实在真切。当陆呈辞衣襟半解,露出紧实分明的腰腹时,她不禁怔住了,连鼻血悄然淌至下颌都未察觉。 陆呈辞正低头解着衣带,抬眼时蓦地一惊:“流血了。” 他匆忙取过案上绢帕,几步走到她跟前。 沈识因这才恍然回神,指尖触到鼻下,一片湿黏。她顿时面颊烧透,慌忙接过帕子去擦。 “微微仰头。”他低声提醒。 沈识因依言仰起几分,用绢帕轻掩鼻端。那抹鲜红,总算不再往下流了。 陆呈辞语气带着担忧:“怎么突然如此?可是身子不适?我这就去请大夫。”说着便要起身。 沈识因忙拉住他的手:“不必,就是……身上有些热。” 被他勾的。 热?陆呈辞闻言一怔,目光在她绯红的脸上流转片刻,方才明白过来,唇角不禁扬起,看来她太激动了。 沈识因羞得别过脸去,用帕子擦着鼻下残留的血迹。陆呈辞轻轻扳过她的脸,接过帕子仔细为她擦拭,又走到盆架前洗净帕子,回来连她指尖都一一擦净。 他将帕子搁在一旁,轻抬她的下颌,让她迎上自己的目光。裹在身上的被子早已滑落,肩头的衣衫也松垮垂落,露出一片温软。 目光交汇,屋内的空气又灼热起来。 陆呈辞深深凝视着她,呼吸渐渐紊乱。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唇瓣,探入那温热唇齿间。 沈识因深吸一口气,看着他逐渐染上侵略性的眼眸,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只听他道:“你既在佛前扯破我的衣裳,就该料到有朝一日要拿凤冠霞帔来偿。别紧张,如今我们是夫妻,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他说,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她仰头望着他,望着这张总是让她移不开视线的俊朗面容,张着红唇,任由他的指尖在唇齿间流连。 眼底渐渐漫上朦胧水色,眼尾洇开一抹胭脂般的红晕,宛如春潮涌动,教人难以自持。 他撩拨的丝丝入骨,她难耐地咬了咬他的指尖。 这细微的痛感霎时窜过陆呈辞的全身,喉结滚动,情不自禁地向前倾身。 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沈识因下意识地向后躲闪,却被他另一只手稳稳托住后颈不能动弹。 她惶然抬眼,撞进他深沉而极具侵略性的目光里,心慌意乱地抬手推拒,又放下。 那份既渴望又怯惧的复杂心绪,惹得她呼吸愈发急促,只能僵着身子任由他托着下颌,手指霸占着唇齿,仰着小脸不知所措。 这幅惹人怜爱的模样,使他心绪翻涌的更加厉害,慢慢抽出手,随即坐在榻边,掌心轻托她,低头亲吻她的唇。 他亲得很深情。再将她揽入怀中,让那张滚烫的小脸深深埋进自己的颈窝里。 她绵绵的伏在他怀中,鼻尖萦绕着清冽气息,不似寻常竹香,倒掺着几分从未闻过的异香。她忍不住轻问:“这是什么香?” 他蹭了蹭她发烫的脸颊:“合欢香,你……沐浴时没用?” 合欢香?她羞得耳根更红:“不、不知道是什么……便没用。” 没用都这般模样了。 他低笑,气息拂过她耳畔,捧起她绯红的脸轻轻吻住唇瓣,又牵起她的手搂紧自己的脖颈。 她紧紧地勾住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指尖轻轻摸上他炙热的耳朵,敏感的他只觉似星火燎原,烧得血液喷张。 他含住她的耳垂轻吮,白润肩头跟着轻颤,羞怯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臂。 他亲的她有点痒,想要撤退,却被他扣住腰身不许躲开。 她挣了挣,未能挣脱,又被他的手抓得紧了些。 浸春潮 第63节 她惊得偏过头去,羞得深吸着气,叫了一声“陆呈辞……” 他抬起她的下颌,迫使她直视自己,目光灼灼,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强势,让她不由得痴痴看向他。 两个人的情绪都很激动,她僵着不敢动了,心脏也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他轻捧起她泛红的脸颊,温柔地覆上那双柔软的唇。细密的吻顺着脸颊的轮廓缓缓游移,停在颈侧,辗转亲吻着。 她虽生得娇小,却处处透着恰到好处的柔美,温温软软的让他很是喜欢,搂着她的臂弯收得更紧了些。 当他再次亲吻她,她忍不住轻颤着想要躲闪,却被他更紧地拥住。 她只得仰起泛着薄汗的额头,乖顺地依偎在他怀中,承接着他这个越来越深情的亲吻。 纤指无力地攀上他的肩头,整个人软软地蜷作一团,像只寻到依靠的猫儿。 他加深了这个吻,她在他炽热的怀抱中轻轻战栗。理智渐渐被涌动的情绪淹没,她再无力思考其他,开始回应他的吻。 她生涩地亲吻着,很温柔,柔软的唇瓣亲得他丝丝麻麻。 她又迷迷糊糊地抚上他的唇,指尖却猝不及防地被咬住,一股触电般的酥麻让她无法抽离。 他遂将那根泛红的手指含入自己的口中,用舌尖细细勾缠。每一处细微的撩拨,都在湿热的亲吻中,放大为前所未有的强烈刺激。 她周身燥热难耐,鼻间忽然一痒,竟又淌下血来。她羞赧地低吟:“好像……又流血了……” 她又羞又尴尬。 他闻声停下动作,忙取过案上绢帕为她擦拭,语气里带着怜惜:“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吧。” “不用……”她立马阻止,“就是……燥热得慌。” 有点受不住了。 他为她拭净血迹,将她打横抱起走向桌案,衣袖拂落案上杂物,轻轻将她置于桌面。滚烫的身躯触到冰凉木质,瞬间舒适了不少。 她双手撑着,双腿被他分开揽至腰间。相贴时真实的触感不禁让她后缩,很快就被他抓着腿拽了回来。 “躲什么。”他低哑着在她耳畔轻喃,握住她一双纤手环在自己颈后,迫使她更贴近一点。 激情的深吻一路蜿蜒,停在战栗的肌肤上不住流连。 又是前所未有的刺激,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当那吻越来越放肆,指尖抚过柔嫩肌肤,她终是轻吟一声,推了他一把。 她这一推,更是激起了他强烈的占有欲,霸道地将她推倒在桌面上,俯低身子不由分说地亲了上去。 嘴唇相处的刹那,她攥着桌檐,迷离地看着他。 亲吻勾缠,齿尖轻轻碾磨,酥酥麻麻。 一阵激情亲吻,他起身,让她慌乱地抓住他的臂膀,无声地祈求着继续。 他在她耳边低笑,轻揉着她殷红的嘴唇,强烈的奇妙感觉瞬间弥漫,惹得她呜咽一声,咬了下他的手指,想推又舍不得。 这般矛盾心绪,几乎要将她逼疯。 她尚未弄清他的意图,只见他广袖轻拂,将她往身前带了带。 唇瓣不经意擦过衣料的瞬间,她身子微微一颤。 想要抬眼望去,却被他掌心温热的力道轻柔按住。 他喉间溢出一声低唤,指尖穿过她如瀑青丝,似安抚又似不容挣脱。 起初这般亲近让她无所适从,渐渐地,在他循序渐进的引导下,竟也生出几分缱绻之意。 他揽着她往怀里带了带,听得她一声嘤咛,眼波已化作春水潋滟。 温热的唇瓣相触,如蝶栖春花, 似露点青荷。她睫羽轻颤,渐渐阖上眼眸,他气息清冽似雪后青竹,却又带着灼人的温度,教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他衣襟。 “唔……”细碎呜咽自喉间逸出,却尽数被他吞没。原本抚着她青丝的手缓缓下移,在她微微战栗的背脊上轻柔抚过。这般亲昵让她浑身发软,若非被他揽着腰肢,只怕早已滑落在地。 满室旖旎缱绻,为大婚之夜平添几分温存趣味。 许久,她渐觉乏力,正要退开,却被他蓦地按住,猝不及防间,又是一阵深深亲吻。 她慌乱抬眸,对上他迷离的眼睛。 害羞的不行。 良久,他缓缓松开她,缓着气取过绢帕为她拭净唇角。 她蹲在地上,微张着嘴唇,羞得无处躲藏。 他起身将她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拥至床帷深处,又是激情亲吻。 两颗滚烫的心相贴,宛若星火燎原。 当他的唇齿再度含住嫣红唇瓣细细碾磨时,一股灼人的酥、痒窜起,几乎要冲破四肢百骸。 她难耐地将他搂得更紧,朱唇间逸出破碎的渴求:“来……” 来。 这般主动的索要令他愈发、情动,又搂紧了几分。 她本能地去抓他的手臂,而后又被他牢牢托住腰肢无处可躲。 他含住她耳珠低语,灼热气息烫得她阵阵战栗。 “陆呈辞……”她唤着他的名字,额间沁出细密汗珠。 他再度吻上她纤细脖颈,温存舐咬缓解着她的紧张。 感受到她的急切,他双手捧住她滚烫的小脸,呢喃着她的名字,在她迷迷糊糊之际,吻住她的唇。 “嗯……” 她下意识推拒的手抵在他胸膛,转眼却又化作绵软的勾缠,将他更紧地搂向自己。 这般挣扎的刺、激惹得她几欲发狂,终是嘤咛一声:“夫君......” 夫君。 这声呼唤让他极为激动,哑声应着。 每每亲她一下,她便颤一下。 她实在太紧张了。 他伸手轻揉她红透的小脸,她迷蒙地缓缓睁眼,撞进他缠绵的目光里,羞得急忙遮住他的眼睛,软语呢喃:“别看……” 他轻笑着,灼热气息拂过耳畔。他喜欢看她,尤其那绯红面颊上迷离的杏眼,微启的朱唇间若隐若现的舌尖,无一处不令他心旌摇曳。 再次吻上,力道逐渐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呼吸交织,空气变得稀薄而滚烫,她脑中昏沉,只得攀附着他。 恍惚间,额心相抵,气息不稳,灼热地拂过她染霞的面颊。那双深邃的墨眸里暗潮汹涌,锁着她迷蒙的眼,低哑的嗓音碾过耳畔:“闭眼。” 命令的口吻,却浸透了化不开的欲色。 屋内气氛愈发升腾。 只是,二人还未进入激情热烈的程度,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王爷。”岳秋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军营生变,有人叛乱,已伤数名将士,还纵火烧营,两方缠斗难分,请您速去处置。” 叛乱? 这话犹如冷水浇头,沈识因身子一颤,慌忙去推身上的人。 陆呈辞不适地闷哼一声。 沈识因见他动弹不得,顿时僵住,整个人紧张起来。 “呃……”他被困住了。 他压低声音,耳根泛红地道:“快放松些缓缓……” 她试着放松,可细微的感觉传来,反而更紧张了。 他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轻抚着她的秀发安抚着。 沈识因慢慢平复着心情,房间里安静的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屋外月光笼罩。 好一会,陆呈辞的目光扫来,羞得她无处遁形,结果越来越紧张,紧紧攥着手指,半分也松不下来。 他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低头想用亲吻安抚她,可方才被打断了兴致,此刻警觉得很,一时半刻再难找回状态。 两人就这般在床上相拥着,进退两难。 房间里静默片刻。 他忍不住骂了一句岳秋。 她瞧着他尴尬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委委屈屈地小声道:“不怪我……是你太……太……” 后面的话羞得说不出口。 他没忍住低笑出声,只得慢慢缓着气。 “王爷。”岳秋在外头又急急唤道。 陆呈辞无奈低斥:“你先闭嘴。” 屋外立马静了下来。 屋内只余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待沈识因身上热意渐退,紧绷的神经终是渐渐柔软。 陆呈辞察觉她的变化,心头一动,搂了一下她,捧住她的小脸又亲了上去,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她立马推他。 他握住她的手腕,又在她唇上重重亲了一口,像是在发泄未尽的情绪。 这般被打断着实无奈,他们还未尝到那欢愉的尽头。 他无声叹息,终是放过了她。 沈识因软软偎在他怀中,担忧道:“你快去瞧瞧罢。” 浸春潮 第64节 见他仍不动,索性翻捧住他的脸,柔声劝道:“快去吧,我等你回来。” 他望着她眼中未散的情潮,轻抚她的脸颊,这才不情愿地起身:“我速去速回,你好生歇着。” 沈识因点头应着,蜷在被衾间望着他更衣。 他整理好衣袍,临行前又回身亲了亲她,这才推门出去。 岳秋见他出来,看了一眼他尚未理齐的衣襟,讪讪挠头道:“实在是情势紧急,都闹出人命了……属下实在压不住,只得来寻您。” 陆呈辞睨他一眼,语带薄责:“你若是再晚一会……” 再晚一会就成了。 岳秋尴尬一笑:“其实属下已经在院门口候了一阵了,原以为时辰够了才叩门,谁知竟还……” 陆呈辞沉沉叹了口气,望向渐暗的天色,大步向院外走去:“多带些人手。” 岳秋忙躬身领命:“是。” —— 御书房内的烛火彻夜未熄,映得殿中一片沉寂。宫人们屏息垂首,连呼吸都透着小心翼翼。 皇帝陆瑜以手支额,在案前僵坐良久,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轻咳。侍立在侧的大太监看得心头揪紧,却不敢上前劝慰。 自清晨至深夜,陛下除却批阅奏章,便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整整一日滴水未进,连汤药都拒不肯服。 往日最是珍重龙体的人,按时问诊进药从不耽搁,何曾像今日这般不管不顾? 他就这般枯坐着,面色苍白如纸,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郁结。偶尔抬眸时,那双凤眸竟似染了血般通红,看得人心惊。 大太监自他幼时便跟在身边伺候,从东宫太子到如今登基为帝,这么多年悉心照料,还从未见过他这般颓唐模样。 能让他如此消沉的,也只有那位已嫁作人妇的沈姑娘了。 想到那位沈姑娘,大太监不由替自家主子感到怅惘。当年还是太子时,自情窦初开起,这位主子就将心思深深藏起,日日夜夜对着新绘的姑娘小像度日。 外人只道天家富贵,却不知他活似长在山巅的孤草,看似尊贵,实则自幼病痛缠身,汤药从未断过。偏还要强撑着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在先帝面前,他是能干懂事、处处周全的储君;在臣民眼中,他是万众景仰的太子。 唯有在他这个贴身伺候的人看来,这不过是个遍体鳞伤、脆弱孤独的可怜人。 可他偏要凭着骨子里那点执拗,将整座东宫装点成繁花似锦的园子。亲手栽下的花木渐次成荫,四季皆有春色。心情郁结时去那里走走,欢欣时也要在园中坐坐。 那儿仿佛成了他生命中最明媚的所在,如同一个永不凋零的春天,承载着他对未来的全部憧憬。 他也会经常临窗作画,将满腹心事付诸丹青。 在世人眼中,这位深居简出的病弱太子从不轻易露面,仿佛活在重重宫墙围起的樊笼里。 可他何尝甘于永远藏拙?这般隐忍,正是因着胸中亦有鸿鹄之志。即便拖着病骨支离的身子,他也要在这深宫之中争一个出头之日。 他渴望如常人般活得光鲜,更盼着能赢得世人敬重。 自母妃薨逝后,他再未尝过家的温存。可偏偏生就一副温润心肠,待谁都是春风和煦。 这不是故作姿态,而是骨子里的良善。他既有谋略手腕,又怀坚韧心志,在下人眼中简直是无所不能。 上天赐予他这般经天纬地之才,能将以数十年经营窥伺皇位的陆亲王连根拔起,更能以雷霆手段迅速登临大宝。这般魄力与能耐,确非常人可及。 如此人物,分明就是真 龙临世,这世间再无人能与之比肩。 可偏偏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终究还是栽在了一个“情”字上。 他喜欢沈识因。 曾无数次立在远处默默凝望。因着自幼活得谨小慎微,即便心生情愫也不敢轻易靠近。 年少时总觉得远远望上一眼便已知足,待年岁渐长,却发觉她身边早已有了形影不离的青梅竹马许夙阳。 起初他并未将许夙阳放在心上,可渐渐地,他竟察觉出两人之间生出了别样情愫。 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眸中映出了对青梅竹马不一样的光彩。 他开始慌了,甚至暗自思忖要如何拆散他们。 但为了消除皇上对他的猜忌,他又不得不强忍着不敢靠近。 他知道,作为储君,一旦沾染情爱之事,不仅会连累对方,更会令自己的处境、筹谋多年的计划乃至太子之位都天翻地覆。 于是他忍了又忍,眼睁睁看着那位探花郎风风光光地下聘求娶他心爱的姑娘。 谁知下聘当日竟生变故,当他得知另一位流着皇家血脉的男子也盯上她时,他更加慌乱了。 他日夜苦思,要如何扭转乾坤,既能保全太子之位,又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 后来他发觉,那位素来对他寄予厚望、准备把沈识因嫁给他、辅佐他坐上皇位的太师突然变了。 不知从何时起,那位老人家不再看好他了。 是从他父皇沉湎后宫之后吗? 父皇让他失望了?也连同他这个太子也一起失望了? 他压着难过,屡次求见太师,将近日苦读的经义、策论一一呈上,还兴致勃勃地描绘将来要辅佐的清明朝政。 可这位向来疼爱他的老臣,眼中却只剩怜惜与痛色。作为两朝元老,太师所虑远比他这个太子要深远得多。 他终究太过信赖太师了,以至于始终不愿相信这位与自己情谊深厚的长辈会突然改变心意。 或许,终究还是因为担忧他的身子。怕他这般病弱之躯,既无精力也无能力去争夺皇位,更遑论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在这位老臣眼中,为君者首要的便是强健的体魄。他见惯了皇室中血雨腥风的争斗,哪个皇子不是要在豺狼虎豹般的对手间周旋? 即便是那个刚从外寻回来不过两年的陆呈辞,单论体魄也远胜于他。 可谁人知晓,太子虽疾病缠身,却怀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他能容常人不能容之事,忍常人不能忍之苦,为达成夙愿可以彻夜不眠地钻研。 这般既怀柔情又具韧性的儿郎,普天之下实在难寻。 并非所有天家子弟都野心勃勃,他不过是想好好活着,同时怀着济世安民的宏愿。 自幼所受的教导,造就了他远超常人的谋略与胸襟。单论他研读的典籍、设计的战船与火炮,便是举国上下无人能及——即便是陆呈辞也望尘莫及。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终究敌不过命数。 他唯一战胜不了,也再挽回不了的,唯有那个沈姑娘。 曾有那么三个月光景,他倾尽毕生温柔,将满腔深情都付与那位姑娘。日日细心呵护,只盼能暖化她的心,让她也生出几分情意。 那段时日里,两人时常相伴,她望向太子的眼神渐渐染上了别样的情愫。虽不曾有过逾矩之举,但眼波流转间自有一种灵犀相通。 那是心与心的相契,是发自内心的欣赏与欢喜,恍若在茫茫人世寻得了独一无二的知音。 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但凡与他深交过的,又有几个能不动心? 但这些,都是他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揣测。 世间人人皆有不得已,各有各的难处与隐衷。 每个灵魂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光华,而他们的缘分,终究是差了一步。 姑娘生就一副倔强心肠,任凭太子如何温存相待,即便她眸中已掩不住欣赏与可怜,仍要强自保持着分寸。 那日的情景大太监记得分明。正月最后一场雪纷纷扬扬,太子与沈姑娘在亭中围炉而坐。 太子望着漫天琼瑶吟诗谈笑,说起平生抱负、书中趣事,还有那些令人心驰神往的风月佳话。 姑娘静静坐在一旁,听他温声细语,看他神采飞扬的眉宇,笑得是那般明亮,仿佛她眼里看到的是一轮皎洁的月亮。 可即便如此,当太子再度向她表露心迹时,那姑娘仍是“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连连磕了几个头。 她说自己早已心有所属,说家中还有未婚夫婿,恳求太子放她与祖父归去。 太子直挺挺地立在漫天飞雪中,看着她倔强地一次次俯身叩拜,听着那些决绝的话语,整颗心仿佛被刺穿。眼眶红了又红,最终将泪水强压在眸底。 良久,他伸手欲扶她起身,她却执意跪着不肯起:“若殿下不允臣女携祖父离去,臣女便长跪于此,直到殿下开恩为止。” 那一瞬,连他这个太监都忍不住怀疑,往日姑娘对太子展露的温存笑意,那含情脉脉的眼波,还有偶尔流露的悸动,莫非都只是为了讨太子欢心,好换得祖孙二人回去? 莫非太过善良,在可怜太子这个病殃殃且努力的人。 那日,雪下得实在大。 太子俯身要去搀扶,姑娘却倔强地不肯起身,任凭大雪落满肩头,任凭唇色冻得发紫。 后来,她哭了。 跪在雪地里无声地落泪,泪水涟涟而下,一声声祈求太子放了她的祖父。 他分不清这眼泪究竟为哪般。 是为祖父的安危忧心?是为违心抉择而痛苦?抑或……是对这病弱太子的怜惜? 还是动了不该动的心? 无人能窥见那颗心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太子就那样屈尊蹲在她面前,等着她起身。可左等右等,那抹身影始终倔强地跪在雪地里不动。 东宫上下宫人望着太子单薄的身躯渐渐被大雪覆盖,冻得唇色发青却仍不肯起身,纷纷扑通跪倒一片。 人人都为这个好不容易觅得些许温存的太子揪着心。 说来那姑娘也矛盾得很,若说她狠心,偏又泪落不止;若说有情,却始终不肯起身。 这般僵持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太子支撑不住倒在雪地里,姑娘这才哭着站起身。 太子这一病便是数日,缠绵病榻难以起身。而姑娘也将自己锁在房中,既不探视也不出门,就这般硬生生把自己囚禁起来。 最后,太子凭着那股韧劲慢慢好转,只是心上的伤,怕是再难痊愈了。 他平静地饮尽一碗碗汤药,而后主动走到姑娘房门前,郑重向她致歉。即便得了道歉,那姑娘也再未对他展露过笑颜。 后来姑娘也病倒了,昏沉数日不醒。太子守在榻前寸步不离,太医诊脉后只说这是心病,再经不得半分刺激。 望着那张憔悴的面容,太子终是选择了放手。 是的,他放手了。 那日他在房中独坐许久,再出现在人前时,眼眶红肿得厉害。 他很失望。 浸春潮 第65节 为太师的背弃而失望,为倾注全部真心换来的冷漠而失望。 他不再沉溺于痛苦,转而全心投入夺嫡之争。以他的才智与能力,果然顺利登临帝位。 登基那日,他满怀欣喜地去见她,而她泪眼婆娑地颤声问道:“陆呈辞……可还活着?” 陆呈辞。 她心里终究惦念的还是陆呈辞。 这些日子以来,他从不曾在她面前提起陆呈辞,更不敢问她是否对那人动了心。他怕听到答案,怕她那颗心早已被陆呈辞占满。 而今,他虽得了万里江山,却终究在情字上一败涂地。 其实太子清楚那姑娘确实对他动情了,只是参不透,她为何能这般决绝,将萌生的情苗亲手掐灭。 登基后,他未曾为难陆呈辞,也未动沈家分毫,反倒让陆呈辞承袭了亲王爵位。 可他知道,只要陆呈辞活着一日,他的皇位与性命便多一分危险。 终有一日,他们难免兵戎相见。 思及此,大太监无声叹息,他不敢想象,待到那时,那姑娘该是何等心境?而太子,又将迎来怎样的结局? 再望向案前那道静坐不语的孤影,只觉心口阵阵发紧,眼眶泛起潮意,终是忍不住轻声劝道:“陛下,去歇息吧。” 话音落下许久,那静坐的人依旧纹丝不动。 他不敢再劝,只得奉上一盏新沏的热茶。然而茶香袅袅中,那人仍是毫无反应。 直至一名小宫女抱着一只 兔子进殿,陛下才缓缓抬眸。 小宫女跪伏在地,带着哭腔回禀:“陛下,这只兔子突然没气了,找了医师诊治,医师说已经没了气息,再也活不过来了。” 再也活不过来了。 这句话落下来,案前的身影僵立了许久,最后缓缓起身,背对众人,未发一语。 大太监急忙向殿内宫人递去眼色,众人皆垂首屏息,无人敢看那道微微颤动的明黄背影。 —— 沈识因原以为陆呈辞去去便回,未料在榻上辗转等了一夜都未见人影。 翌日清晨她早早起身,下人们纷纷上前伺候,平日她习惯独自打理,并未让她们近身。 她本想着手料理府中庶务,管家却回禀道:“王爷临行前已吩咐将诸事安排妥当,请王妃不必劳心。” 府中上下皆已称她为王妃,虽未行册封之礼,却俨然将她视作女主人。 这是陆呈辞给她的珍重。 她梳洗用过早膳不久,江灵便来了。 江灵说父母回了故里,江絮又公务缠身,只得她独自前来道喜。 沈识因望着江灵微微隆起的小腹,心头泛起难言的涩意。这尚未出阁的姑娘竟已怀了许夙阳的骨肉,那孕相衬在稚气未脱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她眉眼间并无待嫁少女该有的欢欣,反透着与年岁不符的憔悴。 许是因着身孕,又或是身上那些红疹,让人瞧着可怜。 记得数月前沈识因就见江灵时常抓挠手腕,当时未曾在意,不想如今红疹竟蔓延至此。 她问起红疹来历,江灵却眼神闪躲,支吾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她望着那蹒跚远去的背影,心里难受,希望许夙阳能善待于这个小姑娘。 刚送走江灵,宫里的仪仗便到了门前。来的竟是御前大太监。 那大太监怀抱着雪白的兔子,上前行礼道:“夫人,皇上命老奴将兔子送给您。” 送给她?沈识因有些疑惑。 她在宫中时,总爱抱着这只兔子坐在花园秋千上发呆。 大太监看了看她,眼眶泛红地道:“夫人,另一只......昨夜已然没了。皇上担心这只独留宫中也会郁郁而终,特命老奴送来。它既与夫人相伴过些时日,还望您好生照料,让它好好活着。” 另一只没了? 沈识因不可置信地怔在原地,怎么说没就没了。 大太监瞧着她渐渐泛红的眼眶,轻轻将兔子放入她怀中:“夫人,两年前对您不敬和杀害刘茹姑娘的歹人,皇上已经找到了,现已擒获。” 那歹人找到了?沈识因更为震惊,喃喃问道:“是谁......现在何处?” 大太监轻叹:“皇上说此事既已了结,望夫人莫再郁结。那人虽苟活于世,却已成了与老奴一般的残缺之身。夫人放心,落在老奴手里,断不会教他好过,必让他受尽该受的罪。” 沈识因还想追问,大太监却深深行礼不再言语,而后离去。 沈识因僵立在庭院中,抬头望了望天,碧空如洗,暖阳高照。 许久,她擦了擦眼泪,抱着兔子回了房间。 她不知军营叛乱究竟多严重,陆呈辞这一去便是五六日。归来时迫不及待踏入内院寻她,恰见她临窗读书。 见他归来,她放下书卷起身相迎。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修改了一万遍,乱七八糟了,凑合看吧! 这一章写的我精神分裂了,又喜又悲。本来是想分两章发的,可是无论分几章发都改变不了同时爱上一个人,注定有人欢喜有人忧。 人世间,有很多长得好看的人,有很多善良的人,有很多优秀的人,还有很多痴情的人。 可是,缘分就是那么奇妙,早一点晚一点,多一点少一点,一句话,一个念头,一个小的决定,都可能改变轨迹,不得而终。 秋天美好却短暂,但也带来了无限眷恋! 愿天下间所有人都不吃爱情的苦。 小陆和因因的感情还要慢慢磨合,婚后有趣的追妻生活开始了! 第47章 春日的天光总是这般明澈喜人。亲王府里里外外皆被陆呈辞着人翻新了一遍,他想让沈识因住得崭新敞亮,换个心境。 他们住的这间屋子轩敞通透,窗牖开得极大,窗外植了各色花卉,芬芳袭人。 方才沈识因正倚在窗边读书。鹅黄的花瓣随风轻旋,悄然落在她衣上,染开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窗畔那几株栀子开得正好,几枝花探进屋里,添了一抹婉转生姿的景致。 她见陆呈辞进来,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将书卷放下迎上前去。陆呈辞方从外头风尘仆仆地赶回,一身青衫整洁清爽,显是来前特意换过的。 他抬手拨开垂落颊边的几缕墨发,目光先迎上沈识因的眼眸,又转向窗边。那敞开的雕窗外花影扶疏,花架底下还慵懒地卧着一团雪白的兔子。 沈识因走到他跟前,仰起脸细细端详他的神色。他眉宇间带着几分倦意,显然是连日奔波所致,便轻声问道:“怎么这么多日才回来?” 陆呈辞握住她的手,淡粉的指尖还沾着方才抚弄花瓣时留下的清香。他将她的手牵至唇边,轻嗅那缕芬芳,叹息道:“实在是事情棘手,并非有意耽搁。先前收编陆陵王旧部时,那些人初时还算安分,可近来军营中混入了细作,屡屡挑拨离间,煽动他们为旧主报仇,这才闹出械斗来。场面一时难以控制,费了些时日方才平息。” 沈识因闻言,眸中忧色骤深,忙凑近他身前,伸手便去捞他的衣袖。她将人轻轻拽到跟前,二话不说就要解他胸前的衣襟。 陆呈辞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嗅到她靠近时带来的栀子清香,不由低笑,由着她解开衣衫,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 沈识因望着那上面新添的几处伤痕,抬头时眼尾已泛了红:“我就知道,你每次出去准没好事。疼不疼?” 她这般关切的情态,惹得陆呈辞垂眸细瞧。见她眼中水光潋滟,长睫轻颤,不自觉伸手轻轻拨弄了下,温声道:“不疼,还没你摔一跤来得疼呢。” 眼睫被他轻拨,她不禁眨了眨眼,认真道:“往后一定要注意。” 陆呈辞瞧了瞧她的神色:“生气了?” “嗯。”她点头,委屈地数落起来,“上回你离府时,我们明明说好的,不论遇上什么事都要递个消息回来,免得我悬心,可你一去音讯全无。这回又是这般,一去这么多日,纵使再忙,也该遣个人传句话回来。” 言至此处,她仰起脸深深望进他眼里。那双明眸上似是点了星粉,在光下漾着细碎莹光,平添几分娇嗔。 陆呈辞凝望着她一张一合的朱唇,忍不住俯身亲了一下,回道:“你说得是。只是我做的事情都很隐蔽,多一个人知道多一分危险,有时事情紧急,加之我实在不愿你忧心,不想在尚未有定数时让你跟着悬心。” 他用指腹轻抚她的唇瓣:“不过这回是我不好,往后定不再犯。” 说着又凑近些许,仔细看了看,问道:“这口脂可是我先前送你的?今日这颜色格外娇艳,让我仔细尝尝甜不甜。” 他虽一身风尘仆仆,在她面前却仍强打精神。手指轻轻托起她的下颌,再度吻上那抹嫣红。分离时犹自低语:“果然清甜……难怪女儿家都爱用这 些。” 沈识因微张着唇看着他,方才还又担忧又生气,这下被他逗得心情好了许多。却见陆呈辞从袖中取出一只精巧的胭脂盒,揭开递到她面前:“快来试试我新买的。” 原来他给她买了口脂。 口脂透着清雅甜香,他以指蘸取些许,轻轻点染在她唇上。唇瓣顿时浮动着甜意,她抿了抿问道:“这是用什么花制的?” “店家说是取了桃花,又掺了些茉莉。”他凝望着她晕染开的唇色,“可辨得出花香?” 沈识因细细品味,颔首道:“只尝出桃花的清甜,倒未觉着茉莉的香气。” “那让我仔细尝尝。”他话音未落,便已覆上她的唇。 虽只分别数日,却似隔了漫长光阴。方才尚能克制着说些闲话,此刻唇齿相触,便再抑制不住想要亲近的念头。 沈识因觉出他气息渐灼,轻轻推了推他的肩头:“不如先去沐浴更衣,我去厨房给你做些吃的。” 陆呈辞确有倦意,却仍道:“让厨房准备便是。” 见她神色未复,他自是舍不得让她操劳。彼此心间还隔着太多未言之事,既嫁了他,他只愿她过得轻松自在。 她却坚持:“我想亲手为你做顿吃的。除夕那日分明说好要共进年夜饭,最后却未能如愿。若是那夜你来寻我,或许我们早已对坐共饮,甚至……早已成婚了。” 这话里带着藏不住的埋怨。若他那日不曾远赴边疆,若他能早些来太师府寻她,她也不会被太子带进宫中,一别便是数日。 她心里终究存着气,气他那日的不告而别。 此刻突然提起,想是这委屈一直憋在心里,从未真正释怀。 他心疼地勾住她的手指,温声道:“都怪我,以后再也不会了。那你且给我煮碗面,让我尝尝你的手艺。” 她缓了缓心情,也不愿再埋怨,轻声道:“你不在这几日,我翻了许多食谱,试着学做些饭菜。纵使学不会山珍海味,总要会几样能暖胃饱腹的家常手艺。” 他本不愿她沾染庖厨之事,却又不忍拂了她的心意,只得颔首目送她出门。那身影比初重逢时清减了许多,衣带渐宽,再不似往日精神。 回想这一路走来,原以为自己的靠近能予她安宁喜乐,未料世事辗转,反倒让她历经这许多坎坷。 浸春潮 第66节 日光倾泻满室,他信步踱至窗边花架下。但见那只雪白的兔子还蜷在花影里晒着太阳,金辉洒落周身,绒毛泛着暖光,灵动可人。 他俯身轻抚那对毛茸茸的耳朵,仔细端详片刻,终是压着心尖那点醋意轻叹一声,这才直起身往浴房去了。 沐浴过后,他只觉浑身松快,随意披了件绛红色的家常袍子,衣带松松系着。见沈识因还在厨下忙碌,便踱回窗台边,俯身将那只雪团儿似的兔子抱入怀中。 指尖没入柔软绒毛,不禁低喃:“果然软乎乎的讨人欢心。” 触手温软如云,圆溜溜的眸子很是灵动,玲珑耳朵在他臂弯间轻轻扫动,痒酥酥暖融融的。 陆瑜当真深谙攻心之道,将这小东西送来,分明是尚未死心。 他虽胸中醋意翻涌,却也并不十分在意——毕竟人已是他的妻了。 斜倚在窗台边,举目四顾,发现屋里添了许多不曾见过的物什。 妆台上琳琅满目摆着胭脂水粉并各式珠钗,窗前的帘幔已换成淡绿轻纱,床榻铺着浅乳色的锦衾,帐幔上零星绣着细碎花枝,连垂落的流苏都透着精巧。 盥洗架前并排挂着两条布巾,一粉一白,巾角皆绣着缠枝莲纹,再不是从前单调的模样。 目光落回此刻倚坐的窗台,记得原先只有光秃秃的台面,如今不仅拓宽了些,还铺着软垫,旁边置了个琉璃鱼缸。几尾金鲤在粼粼波光间游弋,映着日光煞是好看。 又仰首望去,窗檐下不知何时缀满细巧银铃,清风过处便响起清脆的叮咚声。 这便是成家的滋味,与他心爱的姑娘共同筑就的归处。 她将他们的家打理得这般雅致,处处点缀着独属于她的巧思,满室皆是她清甜的气息。 他心间涌起暖流,这不正是他年少时最渴求的寻常幸福? 再望向庭院里那棵葱郁的古树。如今枝叶葳蕤,绿荫几乎要漫到窗前。这树原是幼时与母亲一同栽下,那时刚迁入王府,母亲说待小树长成参天模样,他也会长大成人。 如今古树亭亭如盖,青翠树冠遮住半座庭院。 以往每次回府总要望上几眼,如今再看,心底愈发温软。 他终于不再形单影只了。 正倚在窗台前对院出神时,沈识因端着面走了进来。 见他怀抱着那只兔子,慵懒地斜倚在花影里。他闻声转头,正对上她的目光。 对视片刻,她移开视线,走到桌前放下碗筷:“快趁热来吃罢。” 陆呈辞应了一声,起身将兔子安置在窗台软垫上,走到铜盆前净了手,取下那条白巾细细擦着:“这面香得紧,刚进门就勾得人饥肠辘辘。这巾子也选得极好,花纹清雅,质地柔软,我很喜欢。” 沈识因轻声回应:“这是出嫁前我亲自上街挑的。当时拿不准你中意什么花样,便按我喜欢的选了。” 他将布巾仔细搭回架上:“你喜欢的,我便喜欢。” 而后走到桌前,望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青翠的菜叶衬着酱色的肉丝,清香扑鼻,勾得他腹中阵阵作响。 他忙坐下执箸,尝上一口,惊喜地连连点头:“竟如此好吃。” 见他真心喜欢,她才放下心来。 他不自觉地吃得急了些。以往流落市井时,总会为着一碗面与人争执。那时总是囫囵吞下,呛得满脸通红也不敢细嚼,生怕被人夺了去。 沈识因见他吃得急,忙轻抚他后背道:“慢些用,仔细呛着。” 陆呈辞这才醒神,察觉自己失态,夹起一箸面递到她唇边:“你也尝尝。” 沈识因本不觉饿,见他吃得香甜,也生出食欲,就着他筷子尝了一口,嫣然笑道:“味道尚可。” 陆呈辞点头:“这滋味倒能与余婶面馆的手艺相较了。” 提及余婶,沈识因道:“上回尝过她家的面,本说要常去的,却迟迟未得空。待你闲暇时,我们一同去探望可好?上次匆忙,连伴手礼都未备,这次定要郑重登门致谢。” 她说着凑近几分:“最要紧的是,你该好好向她介绍介绍我。” 她现在是他的妻子了。 她亲昵地靠近,语气较之先前郁郁模样明朗许多。他情难自禁地倾身向前,却被她伸手轻按住肩头:“不要亲,快吃。” 如今他的一举一动,她都能瞬间领会其中意图。 他回过神,摸了摸微烫的耳廓,继续吃起来。她安静坐在一旁,看着他连面带汤吃得干净,心里松快了许多。 这时窗台那团雪白的兔子蹦到沈识因脚边,轻蹭她裙裾。她俯身将它抱起,抬眼正对上陆呈辞看来的目光。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谁都未开口。 其实自踏入房门看见这兔子起,陆呈辞心间便泛着酸意,却始终不曾开口询问。 他深知她心中郁结需得自愿倾诉方能化解,若贸然相询,反会令她更想逃避。 沈识因轻抚着兔儿茸茸的耳朵,低声道:“是前几日陛下差人送来的。在宫中时一直是它伴着我。还说另一只已没了,怕这只也养不长久,才特地送来给我养着。” 她如实相告,说完抬眼望去,从他眸中窥见几许压抑的醋意。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幽幽道:“夜里别让它进卧房,我怕梦游时把它逮去烤了。” 那酸溜溜的醋意几乎要从齿缝间溢出来。她闻言轻笑一声。 他也不知该无奈还是该继续吃味,只顺着话头道:“烤着吃也行,炖着吃也可。今日吃耳朵,明日吃腿。四条腿正好,你两条我两条。你说烤着吃香还是炖着吃鲜?不如去厨下问问,看怎么烹制更入味。” 听他似开玩笑地说着,她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这可吃不得。原是想送给姐姐的,可她现在怀着身孕,不便接触。后来又想着送给云棠,偏巧她出游还未归来。不如先让它在府里暂住几日,待云棠回来便送过去。” 又补充一句:“你放心,夜里绝不会让它进房间打扰我们。” 她说起这些并没有躲闪之态,反而落落大方地与他接话。 他伸手勾住她腰间绣带,将人带入怀中,灼灼目光锁住她微红的 脸颊,低声道:“有点在意怎么办?不然你唤声夫君。” 夫君。 洞房花烛夜那晚她这般叫过。 可眼下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动了动唇没叫出来。 他见她羞赧,搂了搂她的腰,等了好一会儿,终是没等来。 他没有勉强,将她轻轻放开,指向窗边软榻:“昨夜整宿未眠,陪我躺会儿,晒晒太阳。” “好。” 二人来到窗台边,陆呈辞轻拍身旁软垫让她坐下,自己则枕着她双腿躺倒。甫一躺下,他只觉浑身筋骨都舒展开来,鼻尖萦绕着她衣袂间淡淡的清香。 他好喜欢她身上的味道。 日头高照,暖阳漫过青瓦,相叠的衣衫铺开一层暖融融的光晕。这般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光,于他们而言,实在是岁月难得的馈赠。 沈识因抬起手,指尖轻抚过陆呈辞的眉骨,沿着那道熟悉的弧度细细描摹。目光越过他的侧脸,落向院中那棵苍翠遒劲的古树——虬枝舒展,承接着最暖的一缕阳光,筛下细碎摇曳的光斑。 清风拂过,花香在微尘中浮动,清浅的,甜软的,一丝丝沁入心脾。 她垂下眼,看怀中人长睫在眼下投出的淡淡阴影,听着彼此交融的平稳呼吸。那些经久的疲惫与压抑,在这一刻,都被这暖阳与花香酿成的温柔涤荡而去,只余下一整片宁谧的、让人想要沉溺其中的安然。整颗心,便也跟着这片天地,一同舒展开来,柔软得不像话。 她正默然感慨之际,只听怀中人儿轻摩挲着她的手指,低声道:“沈识因,谢谢你。” 这突如其来的道谢让她微微一怔,心尖泛起酸涩——该说道谢与歉意的原该是她。 若不是当年她与祖父那步棋走错,他父亲也不会早早离世,他也不会在夺嫡中落败,最终孑然一身。 自那以后,这件事便成了横亘在心口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如今纵使他们终成眷属,也注定要带着这份亏疚度日。每回见他都想说声对不起,结果今日竟先听得他道谢。 他枕在她膝头,察觉她身子微僵,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微微俯身靠近,与他呼吸相闻。 他缓缓睁开眼,望进她犹带轻愁的眉眼,声音里浸着暖阳般的温和:“我要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这是我在外漂泊六载最大的奢望,谢谢你让我尝到家的温暖。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 这字眼沉甸甸地落在心间。 沈识因青丝垂落,拂过他颈侧,衬得肌肤愈发莹白。她凝望着他,指尖轻触他眼睫,又缓缓描过鼻梁,最后停驻在唇畔,温声道:“陆呈辞,从今往后,你不仅有我,还会有母亲、父亲、长姐与兄长。将来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这样你便真的有了完完整整的家,我们所有人都会疼你爱你。”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她说过最动听的情话。 完完整整的家——五岁前虽也曾拥有,却如镜花水月般模糊。未曾想漂泊十余载,竟真能等到这般圆满,还是她亲手为他筑就的。 他心口蓦地一酸,仿佛有温热的潮水冲破堤岸,无声地漫过四肢百骸。眼底泛起薄红,像初春的桃花落在雪地上,那一点艳色里藏着说不尽的悸动。她只是温柔地望着他,目光如月华流淌,将他整个笼罩其中。 他再忍不住,伸手环住她的后颈,指尖穿过她散落的发丝轻轻往下带。仰起脸郑重地亲上她的唇。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带得身子前倾,唇瓣相贴时却因弯着腰肢不适,偏头轻嗔:“脖子疼……” 他听后连忙松手。她双颊绯红,轻声埋怨:“都怪昨夜睡相不好,落了枕。若是你在,我便不会总下意识去探身旁空位,也不会扭着脖子了。” 这话里藏着委屈,他不在的这几日,到底在她心里留下了遗憾。毕竟那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哪个新嫁娘不盼着与夫君共度良宵? 他坐起身,带起一片花香,歉然道:“是我不该。”说着轻拍自己膝头,“这次换你躺着,我为你揉揉脖子。” 她依言枕上他的双腿,侧脸贴着衣料,双臂环住他的腰际,霎时被清冽的气息与体温温柔包裹。 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按在她后颈。力道恰到好处的揉捏令她渐渐舒展了眉尖,惬意地阖眼往他怀里又偎近几分。 她素来贪恋他高大身躯带来的笼罩感,这般相偎时总能生出踏实的安宁。 正揉捏间,管家远远望见这对璧人相依的身影,驻足不敢惊扰。候了片刻才轻声禀报:“王爷,王妃,省亲的礼品皆已备妥,可要现下启程?” 说起省亲,沈识因缓缓睁眼坐起身来:“原想着独自回门,既然你回来了,我们便一同去吧。本该早日去的,竟耽搁至今。” 她又说起埋怨的话,可见心里藏着诸多委屈。 他面露歉色,当即起身:“是我思虑不周,这就同去。”低头看了眼自己松散的衣袍,“你稍待片刻,我换身见客的衣裳。” 沈识因应了一声,悄然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踏进寝房,陆呈辞回身看她。 她垂首抚了抚微烫的耳朵,细声道:“我……我想替你更衣。” 说着走近他,纤手环住他腰际,轻声道:“我想瞧瞧你身上的伤。夜里总梦见你在刀光剑影中厮杀,满身伤痕,每每惊醒,总忍不住想,若当初祖父与我们沈家选择助你夺嫡,你是不是就能少受些苦楚?” 她心里果然放不下这件事。她心思太重,总是自责。 将此事看得如此重,恰也证明她将他看得很重。 这般压抑的心事,如今她既愿说出口,他不仅不觉烦扰,反倒宽慰几分。只要她愿意与他诉说,二人之间的隔阂便能化解。 他缓缓宽衣,温声劝解:“此事我早前便与你谈过。一个结局从来不是单凭某个抉择所能注定,其中牵扯太多因果。即便当初你祖父与沈家倾力相助,我也未必能如愿。” “届时要面对的恐怕不止太子,还有我的父亲。为人子者,岂能对生父兵戈相向?纵使我们父子情薄,我也断做不出这等事。” 他身上衣衫滑落,露出精壮的胸膛,继续道:“人生际遇便是如此,有些结局早已注定。无论选择哪条路,最终都可能走向相同的结果。但这世间从来不止一种活法。” “我们既已选定彼此相守的结局,往后便携手慢慢摸索前路,岂不从容?你实在不必将重担压在自己心上,我从未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他面对她时,总是这般耐心。 浸春潮 第67节 她听着,眼眶不觉又红了。将发烫的脸颊贴上他温热的胸口,轻轻蹭了蹭,软软唤了一声:“陆呈辞。” 她绵软的身躯紧密相贴,如同依恋的藤蔓,每一次不经意的轻蹭,都像是在他心湖投下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他感到喉间一紧,喉结无声地滑动,像是在克制一道呼之欲出的叹息。那股被她点燃的暖流,已在血脉中悄然奔涌,将他拖入一场甜蜜而煎熬的沉溺。 出去的这几日,他担心她,思念她,也总惦记着洞房花烛夜未能彻底完成的夫妻之事。 沈识因只顾抱着他,全然未察觉他身体的变化。他见她毫无松手的意思,只得揽着那纤腰往自己身上按了按,让她真切感受到那灼热的起伏。 “走之前,来一次?” 上次未尽兴,原本一忍再忍,准备等到夜间,此刻却是忍不得了。 她尚未明白过来,便被他托着抱了起来。 “快,搂紧一点。”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上一章被锁,等我慢慢修,估计得修到崩溃。 小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香香香香香香[饭饭][饭饭][饭饭][饭饭] 第48章 那夜同房之事,沈识因其实一直记着。 毕竟是两年来的头一回,又是新婚之夜,本该极尽缠绵、温柔缱绻,却偏偏中途打断,落得那般尴尬收场。 自那之后,她总忍不住时时回想——想起肌肤相亲时奇妙的触感,想起亲吻相拥时那忘乎所以、血脉偾张的刹那。每一样都教她心口怦然,又暗自向往。 她这才恍然,原来喜欢一个人、想与他相守,除了心上的依恋,还有身体深处按捺不住的悸动与渴求。以致后来他离开的那几个夜晚,她想他想得辗转难眠,也气他气得心口发闷。 她多盼他能时时相伴,却又明白他肩上担着要紧事,如今局势未稳,终究不能任性。 今日见他归来,她满心欢喜里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愁。怕只怕他每次回来,都只是予她片刻温存,而后又悄无声息地去涉险。 如今他们已是夫妻,同床共枕,同心同命,本该日日相伴、夜夜相守。她格外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时光,只愿能与他真正长相厮守,再不必担惊受怕。 他身上传来的温热气息,总诱得她不由自主地想贴近些,再贴近些,恨不得整个人都融进他怀里。 那些未竟的缠绵念头在心底翻涌,可当他捧起她的脸时,她却只能赧然低语:“别急……我……月信来了,再等两日。” 其实洞房翌日,月信就来了。头一日小腹疼得厉害,她在榻上蜷了整日,连起身都艰难。偏生那时陆呈辞不在跟前,她只得独自捱过那阵绞痛。待到第二三日,方才渐渐好转。今日细算来,该是最后一日了。 陆呈辞初听“月信”二字微愣了一下。少年时未曾听闻这些闺阁之事,成年后奔走四方,连温饱尚难维系,更无从知晓女子这些私密。 他对这个词实在陌生,并未太明白她的意思。只将人拢在怀里,顺势抵在一旁的衣柜上,托着她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一面去解她衣带,一面含糊道:“无妨……” 他说无妨,沈识因害羞地推他肩膀:“别扒拉了……这个就是、就是女儿家每月都要经历的事。” 见他仍怔忡,又轻声补了句:“每月都来的,来的时候不可以同房。” 陆呈辞听闻这话,这才隐约想起似乎听说过这等事,却又不太分明。 沈识因瞧他这般懵懂模样,不由轻笑:“那你从寺庙回来后,这两年……都未曾近过别的女子吗?” 他连忙摇头:“未曾。”略顿了顿,又正色道,“除却宫宴上偶尔应酬两句,再未有过。” 仿佛这世间除却怀中的沈识因,其他女子在他眼中便算不得女子,皆被他自行隔绝在外。 沈识因不禁轻笑出声。她自是明白的,以他这般身份与处境,哪有余暇顾及儿女情长。况且他们这般官家子弟心里都清楚,若在外恣意风流,会给自己与家族招来何等祸事。 陆呈辞见她笑靥如花,耳根微微发热。 沈识因原以为他明白了,谁知他竟又将她往怀里带了带,嗓音沙哑地问道:“那现在……可还使得?我实在有些熬不住了。” 沈识因用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还不行呢,再忍几日可好?回头我细细同你说明白。” 他眉宇间隐有难色,强自按捺着将她从怀中放下,哑声道:“那往后……你可要好好补偿我。” 她嫣然一笑:“嗯,一定好好补偿你。” 说罢牵起他的衣袖,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这一吻轻柔似羽,却几乎要将他融化了。他最爱她这般主动的模样,这是她心意的明证。虽至今仍不敢问她的情意有几分,但他愿用余生慢慢体会。 沈识因转身走到衣柜前,温声道:“我为你挑件衣裳。今儿是我们成婚后头一次归宁,你也不必太拘着。若我二哥劝酒,不必全依着他,能推便推些。” 陆呈辞立在一旁应了声,目光温润地瞧着她为自己挑选衣衫。只见她取出一件绣着精致纹样、缀着祥云纹的湛蓝锦衣,在他身前比了比:“就这件吧!我来替你更衣。” 她说着便轻轻架起他的双臂,将衣裳徐徐展开,仔细为他穿上。里衣外袍,每一层都亲手整理妥帖,最后取来腰封为他系上。 两人贴得极近,沈识因的动作细致又专注。陆呈辞还是头一回享受这般亲昵的侍奉,只觉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拂得他心口发烫。 她身上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教他真切体会到——原来心爱一个人,当真会时时刻刻都想与她相依。 沈识因为他理好腰封,又抬手替他抚平鬓发,末了仰起脸望他。她身量娇小,看他时总要微微仰首,偶尔还需踮起脚尖。 陆呈辞见她水盈盈的眸子这般望着自己,不由俯身凑近:“不成……虽不能要,总该容我好好亲一亲。” 方才她为他更衣时那般温柔体贴,直将满腔情意都融在了举止间,惹得他再难自持。 不等她回答,他便捧起她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他的吻总是这般急切又缠绵,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强势,每回吻过,她的唇总要火热热许久。 此刻他又这般迫切地攫取着她的气息,直吻得她四肢发软,浑身酥麻。 他拥着她将她抵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掌心顺着腰线往上抚,隔着衣料都能觉出她肌肤发烫。 她仰头承着他的吻,喉间溢出细碎呜咽,手指揪住他刚理好的衣襟,那精心系好的腰封又散了。 “别……”她偏头躲开他灼人的气息,“时辰不早了……” 他却不依不饶地追吻至耳后,在那颗小痣上流连,又扯开半边衣领,让吻痕如红梅落雪般烙在她精致的锁骨上。 妆台上的珠钗被碰得叮当轻响,她身子软得几乎挂不住,被他托着抱起来。罗裙堆叠在臂弯间,露出一截纤细小腿。 “陆呈辞……”她慌得去遮他眼睛,“不能……” 他含着那截指尖轻轻吮吻,眼底暗沉:“就亲亲。” 唇舌顺着颈线往下游走,在心口那片衣料停留时,她突然绷直了腰肢,簪子落在地上碎成两段。 他又掐着她腰肢将人按在窗棂旁,俯身衔住两瓣朱唇。这回不似先前急躁,反倒像品鉴珍馐般细细碾磨,舌尖描摹唇形时带起细密战栗。 沈识因攥着他散开的衣领仰头承受,喉间溢出猫儿似的呜咽。 陆呈辞忽然含住她下唇轻轻一吮,趁她吃痛张口时含住她的舌尖。纠缠间尝到早先喝的蜜饯甜香,混着彼此气息酿出醉人滋味。 她被他缠得站不稳,膝弯撞上窗棂发出轻响,惊得枝头雀儿扑棱棱飞走。 唇舌厮磨间溢出银丝,他偏头换气时仍追着轻啄她红肿的唇角。鼻尖相抵呼吸交融,她眼尾泛红地嗔道:“妆都花了……” 却被他以吻封缄,这回带着狠劲像是要吞吃入腹,连最后半点呜咽都碾碎在相贴的唇齿间。 待他终于意犹未尽地松开,她红着脸轻抚唇角,哭笑不得:“好像又肿了。” 他望着那殷红的唇瓣,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发烫的耳根:“往后我轻些。” 二人乘马车前往太师府。车驾辘辘行至府门前,早有家仆恭敬相迎。不多时,便见姚舒与沈二公子匆匆迎出,连怀着身孕的沈书媛也由侍女搀扶着上前。 沈识因才下马车,见家人这般盛情,心头顿时暖意翻涌。她快步走到母亲跟前,如幼时般扑进那温暖怀抱。姚舒轻抚女儿青丝,眼角泛着泪光。 与母亲相拥片刻,沈识因又转向姐姐,小心翼翼地与孕肚隆起的沈书媛相拥。 此番归宁与往日不同,是携夫君同返娘家,心中自是百感交集。 二哥沈意林宠溺地揉了揉妹妹的发顶,随即朝陆呈辞拱手见礼。一家人相携入府,朱门轻掩,满院春光融融。 今日周烨也过府相聚。即将为人父的他眉梢眼角总漾着笑意。他与陆呈辞本是至交,见二人终成眷属,满心欣慰。 自得知女儿今日归宁,姚舒早早就吩咐厨房备下丰盛筵席,定要风 风光光款待新婿。 满府上下待陆呈辞格外热络,姚舒更是亲自执壶为他斟茶。陆呈辞连忙起身接过茶盏,恭谨行礼:“夫人不必劳烦……” 话音未落便察觉失言,忙改口轻唤:“岳母。” 这一声唤得姚舒笑逐颜开,眼尾漾开细纹:“贤婿不必多礼。既成了家,往后便将此处当作自己家便是。” 她目光慈爱地端详着他:“我自然也视你如己出。” 果真如沈识因所言,他如今真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心口暖意翻涌,他只知连连颔首。 匆匆赶回的沈老爷虽不擅表露温情,此刻却也满面春风,郑重地拍了拍女婿肩头。 满堂欢声笑语中,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叙着家常。 不一会,祖父沈昌宏到来,见着陆呈辞正要躬身行礼,却被对方抢先扶住臂弯。陆呈辞郑重唤了声“祖父”,这一声里浸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感慨,听得老人眼角泛起湿意。 众人围坐谈笑风生,满室皆是融融暖意。这般和乐光景,恰是世间最珍贵的团圆。 午宴前,几位男子往书房对弈。沈识因则陪着姐姐在后园散步。 姐妹俩自幼亲密,沈书媛轻握着妹妹的手,瞧她气色比往日红润许多,心下宽慰不已。想起前些时日妹妹被困深宫,全家日日悬心,只得托周烨多方打探消息。后来历经夺嫡风波,更是忧心如焚。 幸而风雨过后终见晴明。新帝登基未伤及妹妹分毫,反倒全须全尾地将人送还,如今又顺遂地嫁与陆呈辞为妻。见妹妹觅得良人,他们这颗悬了多时的心,总算能安稳落定了。 沈书媛还记得前段时日妹妹终日郁郁寡欢的模样,那时全家上下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如今瞧她嫁过去不过数日,脸颊已透出桃花般的粉润,眼眸里也重新漾起了水盈盈的光彩。 沈识因被姐姐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姐姐怎么总盯着我看?” 沈书媛执起她的手,含笑道:“自然是想看看,我们家因儿是不是当真过得欢喜。” 沈识因嫣然一笑:“自然是欢喜的。” 沈书媛深知妹妹性子,但凡是毫不迟疑脱口而出的,必定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如今见妹妹终是寻得了良人,虽历经波折,到底得觅佳偶,成就这般美满姻缘。 她又握住妹妹的手,柔声道:“往后你们夫妻要好好相处。可曾想过何时添个孩儿?” 添个孩儿…… 沈识因伸手轻抚姐姐隆起的腹部,含羞道:“孩子的事讲究缘分,我们……我们至今还未……”话到此处突然顿住,脸颊霎时飞起红霞。 姐姐讶然打量她:“莫非你们尚未圆房?” 沈识因垂首:“那夜本是成了的,偏偏中途被打断。这几日军营事务繁忙,他今日才得空回来。” 浸春潮 第68节 沈书媛会意地捏了捏妹妹的手心:“好妹妹,不必着急,来日方长呢。” 说着凑近她耳畔压低声音:“这闺房之乐最是蚀骨,有了头回便盼着第二回。待会儿你回去时,姐姐赠你件好东西,定能助你们夫妻恩爱。” 又抿唇笑道:“我还知道哪家铺子的寝衣最是别致,改日带你去挑几件。” 沈识因没料到姐姐竟会如此风趣,羞得连耳根都红了,垂着脑袋不敢抬起。 沈书媛见她这般情态,轻轻以肩碰了碰她:“傻丫头,这原是人间乐事,何必羞怯至此。你既已为人妻,合该放开些,既是两情相悦,便该纵情尽兴才是。” 她语气愈发温存:“还有,夫妻间若生了芥蒂,万不可闷在心里。虽说每对夫妻自有相处之道,但既结连理,便要学会将心事说开。若都藏着掖着,小事也要酿成大患,平白伤了情分。” 沈识因凝神细听,将姐姐的叮嘱悉数记在心里。她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当初被太子囚于东宫三个多月,惹来多少非议。如今与陆呈辞成婚后,仍不免听见些风言风语。 可她心里始终澄明如镜,那段时日是如何熬过来的,唯有自己最清楚。原想着新婚燕尔,不愿以旧事扰了眼前欢愉,更怕自己心绪未平,说不分明反倒惹他误会。本打算待诸事安稳后,再寻个恰当时机与他细诉衷肠。 此刻听了姐姐这番话,她不由思忖:或许该早些与他开诚布公才是。 她轻轻颔首:“姐姐的教诲,妹妹记下了……姐姐可知江灵有了身孕?” 沈书媛点头,叹道:“前几日见着她时瞧出来了,肚子已显怀了。只是未出嫁的姑娘便怀了身子,终究不妥。况且她年纪尚小,我总觉得她会在婆家吃亏。” “正是呢。”沈识因蹙眉,“那日她来王府寻我,我瞧见她颈间有不少红疹,姐姐可知是何缘故?” 沈书媛摇头:“这也不知。似乎是不久前突然起的疹子,从前并未见过。我劝她请大夫瞧瞧,她只说是肌肤敏感,不肯多言。” 沈识因忧心忡忡地绞着帕子:“我总疑心这事与许夙阳有关。如今她既有了身孕,身上又起这些疹子,实在叫人放心不下。可问她时总是闪躲,也不知姨母作何感想……” 提及姨母,沈书媛轻声道:“姨母与姨丈月前便回老家去了,至今未归。” 沈识因诧异:“他们为何突然回去?老家不是早已没有至亲了吗?” 沈书媛摇头:“具体缘由我也不清楚。只听江灵提起,似是有人来寻,他们便匆匆启程了。” 这话让沈识因陷入沉思。她总觉得此事透着古怪——姨母老家早已没有亲眷,当初刘叔刘婶失踪后便再无线索,就连二哥追查刘如命案也始终没有进展。可太子竟能寻得真凶,还将那人囚在宫中当了太监。 更令人费解的是,太子从何得知那些陈年旧事?她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遭遇,甚至前不久才告诉陆呈辞。 莫非……太子很早很早就关注着她? 她与姐姐又说了会体己话,便相携往膳厅用膳。今日筵席格外丰盛,众人围坐一桌言笑晏晏。 陆呈辞难得多饮了几杯,眼尾泛着薄红,席间谈笑风生,好不惬意。这是沈识因相识以来,头回见他这般开怀。 饭罢,刚撤下膳席,沈二公子正要引众人往茶室去,忽见江姨母独自踉跄而来。她满面风尘,发丝凌乱,扑到姚舒跟前攥住她的手腕,未语泪先流:“姐姐......” 姚舒连忙扶住她:“这是怎么了?” 江姨母哽咽难言,泪水涟涟而下:“灵儿她爹......他......他没了。” “没了?”满堂皆惊,沈识因手中茶盏险些跌落——姨丈怎会说没就没了? 姚舒忙扶住妹妹颤声道:“莫急,慢慢说清楚。” 江姨母抽噎着断断续续道:“那日有人来寻,说是镇上有要紧事需我们回去一趟。我们连夜赶回老家,当晚歇下时还好好的......谁知第二日清晨醒来,枕边人就没了踪影。” “我在镇上寻了两三日都不见人,后来……后来有渔人在江中捞起了他的外衫和鞋履。听目击的船工说,那夜确有人失足落水,因江水湍急未能施救......” 江姨母话音未落已泣不成声:“那处江流直通悬崖瀑布,一旦坠入便是九死一生。我带着乡邻沿江苦寻多日,连片衣角都再未寻见……想来怕是早已……” 如此说来,姨丈竟是坠入急流被江水卷走,连尸首都未能寻回。沈识因闻言不禁蹙眉,总觉得此事很 是古怪。 姚舒连忙扶住泣不成声的妹妹,温声劝慰:“妹妹节哀,我这就派人再去镇上仔细寻访。许是被冲到哪处浅滩困住了。” 这话说得连她自己都觉苍白,谁不知那江流湍急,坠入者生还希望渺茫。 二哥沈意林沉声问道:“姨母可记得当初是何人传的信?所谓要事又是什么?” 江姨母泪眼婆娑地摇头:“那传信人面目陌生,只说镇上衙门有急事相询。我们想着正好顺道回去看看老宅,谁知到家后并未见官差上门,当夜歇下后……翌日清晨人便不见了踪影。” 沈意林沉吟道:“此事颇有蹊跷。怕是有人故意将你们引回镇上,姨丈的失踪未必是意外。” 他最近正受妹妹所托查刘茹命案,敏锐觉察出其中定有蹊跷。 江姨母泣不成声:“究竟是谁要加害我们?我们平生与人为善,你姨丈更是老实本分......为何独独害他一人?” 沈识因在旁听得心惊,忽然忆起那日大太监传来的口谕,曾说杀害刘茹的凶徒已然落网,却不肯明说是何人。 难道......竟是姨丈? 可那样敦厚的长辈,怎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她只觉遍体生寒,那江絮......可知晓内情? 姚舒将江姨母安顿歇下后,又命沈意林遣人前往小镇仔细搜寻,盼能寻得蛛丝马迹。 陆呈辞始终静立一旁缄默不语,目光却时时落在沈识因身上。 其实他早前便疑心过那位姨丈,奈何始终寻不着实证。那般看似敦厚的长者,怎会骤然遭此不测? 眼见日头西斜,沈识因与陆呈辞正欲告辞回府,忽见宫使疾步而来,称圣上急召陆呈辞与周烨入宫议事。使者言明已先往亲王府与周家寻人未果,这才寻至沈府。 听闻皇上召见,沈识因不由望向陆呈辞。四目交汇间,虽未发一言,却已洞悉彼此心中所虑。 片刻后,陆呈辞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你先在此处等我,待我面圣归来,便接你回府。” 沈识因颔首应下,目送他与周烨出了太师府。 二人并未径直入宫,反倒拐进了街市。陆呈辞在铺前挑了双兔毛缝制的手套。周烨诧异道:“如今天气渐暖,买这个作甚?” 陆呈辞摩挲着柔软兔毛:“前几日皇上将宫里养的那只兔子送到王府给识因。那小东西曾在宫中伴她多时,亦是皇上亲手喂养的。” 周烨看了看他的神色:“所以,你醋海生波,又奈何不得,便想借这手套膈应皇上?” 陆呈辞默不作声,将手套仔细戴好,迈步朝前走去。周烨紧随其后道:“这般你都能忍下?若换作是我,早将那兔子宰了。不过你也莫要为此为难识因,当初她困在宫中实属无奈。我那时为打探消息,在宫里散了多少银钱,那些太监宫女都说,皇上虽待她亲厚,却从未有过逾越之举。” 陆呈辞颔首:“这些我自然明白。只是心里总归憋闷。”他轻叹一声,“我怎会怪她?知晓她这些时日受尽煎熬,这场权势之争着实伤她至深。” 周烨随他登上马车,疑惑道:“你说皇上今日为何同时召见你我二人?往日纵有要事相商,也都是分别传召,从未有过这般情形。” 陆呈辞沉吟道:“许是与前日军营变故有关。再者……你我素来交好,他自是不愿见朝臣过从甚密。” 二人到了皇宫,由内侍引着往大殿行去。甫入殿内,却见除他二人外,另有几位朝中重臣已在场。 此时新帝陆瑜正端坐龙案前,见他们进来,目光先扫过陆呈辞,随即落在他那副兔毛手套上,眸色一沉,方又迎上他看来的目光。 四目相对,满室寂静,气氛陡然凝滞。 —— 沈识因在太师府一直等着陆呈辞。心中不免忐忑,不知圣上此番召见是何用意。姐姐在一旁柔声宽慰:“他如今是亲王之尊,朝务繁忙实属常情。” 姐姐知她心结——皇上曾对她表露过心意,虽最后成全了她与陆呈辞,可这般君臣相见,难免令人担忧。 直至月上柳梢,陆呈辞才回来。沈识因急急迎上前:“可有要事?怎的到这般时辰才回来?” 陆呈辞握住她微凉的手,温声道:“无事,不过是与几位大臣商议些朝中要务。” 沈识因轻轻应了声,牵着他往内院走:“天色已晚,今夜便在府中歇下罢。娘亲早已将厢房收拾妥当了。” “也好。” 二人相携步入房中。这里仍是沈识因从前的闺阁,只是添置了不少男子衣饰用具,妆台前并排搁着两柄玉梳。 算来,这是他们成婚后的第二个夜晚。 沈识因取了寝衣递与他:“沐浴的热水已备好了,你先去梳洗罢。” 却见陆呈辞凝眸望来,嗓音温沉:“今日一同沐浴可好?” 她脸颊微热:“还是别了吧。” “为夫想与娘子共浴也不成?” “我就是不习惯。” “多几次就习惯了。” 她尚欲推拒,却觉身子一轻,竟被他打横抱起,往隔壁沐室走去。 “陆呈辞,你……还是放我下来吧!我有点……不好意思。” “不要。”他臂弯收得更紧,“我就要与你一起洗。放心,我会好好伺候你。” “……你……你的手……先别摸这里,痒……”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46章可以看了! 首先祝大家国庆快乐![玫瑰][玫瑰] 我出来玩了,所以这几天更新的时间有浮动,但是不会断更。我尽量中午12点左右更新,如果更新不了,大家就耐心等等,一定会更。 明天有鸳鸯浴,可以期待一下![饭饭][饭饭] 宝宝们玩得开心!么么么[亲亲][亲亲] 第49章 几个时辰前。 陆呈辞如今已是朝中举足轻重的重臣,手握重兵,权倾一时。连沈识因的舅父——姚将军一脉,也已尽数归于其麾下。当年若非姚将军临阵倒戈,陆瑜铲除陆陵王一事,也不会那般顺利。 如今父死子继,陆呈辞承袭父业,在朝中自是分量非凡。 因而陆呈辞一脚踏入殿门,原本坐于椅上的众臣纷纷起身,垂首行礼。 皇帝陆瑜端坐上首,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面色虽微有不豫,却也未发一言。 当下朝局微妙,这些臣子昔日多曾暗中站队,见风使舵者不在少数。纵使陆瑜已登大宝,众人却也心知陆呈辞的手段与实力,自不敢有分毫怠慢。 陆呈辞与周烨一同上前,向陆瑜行礼。陆瑜只略一摆手,示意二人入座。自陆呈辞进殿那刻起,殿中气氛便陡然凝滞。 二人虽未发一语,可四目相对之间,暗潮汹涌,寒意凛凛,教人不敢直视。 天子不语,群臣自是屏息凝神,心中各自揣测此番召见,究竟所为何事。 殿中静默片刻,陆瑜的目光又一次落在陆呈辞手上那副兔毛手套上,声音低沉:“今日召诸位前来,是为商议一桩要事。陆陵王虽已伏诛,然其二子尚在人间。前番陆呈辞在边疆诛杀陆陵王,生擒其长子,如今长子囚于天牢,已难有作为。唯其次子陆福,至今在逃。” 陆瑜顿了顿,目光渐冷:“朕屡次派人搜寻,方知此人当初是被王爷从宫中救出,自此下落不明。不知王爷将这等叛臣之子藏于何处?为何不早日斩草除根?” 方前陆瑜身为太子,对皇室子弟的一举一动便多有关注。自陆福落入陆呈辞手中后,他多次暗中寻访,却始终未得踪迹。 浸春潮 第69节 提及陆福,陆呈辞坦然迎上陆瑜审视的目光,沉声道:“此人陛下不必挂心,臣已处置妥当。” “处置?”陆瑜微微蹙眉,“若当真处置了,朕今日也不必请王爷走这一趟。据朕所知,王爷将此人安置在隐秘之处。朕不知王爷究竟作何打算,但必须提醒——此 子留不得。他既是叛臣之后,又身负皇家血脉,王爷此举无异于养虎为患。” 他语气转厉:“纵然他曾对王爷有恩,可王爷莫要忘了,其父是死于你手,此事天下皆知。而后你又将他的兄长送于圣前,难道以为那点微末恩情,能抵得过血海深仇?切莫等到被反噬之日,届时不仅危及朝廷,王爷自身也难善终。” 陆瑜这番话不无道理。他们这些天家子弟,思虑谋划总要较常人多出几分。在皇权面前,什么亲朋故旧、血脉相连,皆可抛却,遑论那点微不足道的恩情。 陆呈辞静立殿中,并未立即作答。陆瑜所言句句属实,他何尝不知将小福留在身边是何等后患。 众臣见他沉默,纷纷进言:“陛下圣明,此子确然留不得,还望王爷速速将人押解回京,交由陛下发落。毕竟是王室血脉,纵要处置,也该由陛下定夺。” 有人附和:“正是。如今朝局初定,百姓方得安居,万万不能再起风波。王爷……三思啊。” 殿内众臣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谏,周烨坐在旁边不敢出声,侧目看了看陆呈辞。今日皇上特意召来这满朝文武,原是要借众人之口向陆呈辞施压。 天子亲自开口要人,若王爷执意不从,难免落个忤逆之嫌,更何况小福本就是罪臣之后。 但他深知陆呈辞自有筹谋。虽说陆陵王已除,其麾下兵将也多被收编,但这些旧部始终心存不服,近日更是屡生事端,全靠陆呈辞亲自镇压才暂且平息。将小福握在手中,正是牵制这些旧部的一步棋——他们顾及故主血脉的安危,行事尚存忌惮。只是这步棋,终究暗藏养虎为患的风险。 陆呈辞始终缄默不语。陆瑜凝视着他,目光又一次落在他手上那副兔毛手套上,声沉似水:“王爷沉默是何意?朕实在不解。你身为朝廷重臣,难道不该以天下苍生为念?近日军营哗变,王爷莫非还未醒悟?虽则你收编了陆陵王的军队,可那些都是随他浴血征战的将士,心中始终视朝廷为敌。他们岂会甘心旧主含冤而亡?” 他语气渐厉:“王爷处事太过优柔寡断,只顾一己之利,非是为君之道。当以快刀斩乱麻之势,将这些逆臣贼子尽数铲除,方可永绝后患。” 皇帝话音落下,殿内静得可怕。 良久,陆呈辞终于开口。那姿态在臣子之中堪称大不敬,可陆瑜并未出言斥责。 “陛下所言极是。”陆呈辞声线平稳,“此子确然留不得。但他于臣有恩,臣虽不会亲手取他性命,却也绝不会任他危及朝廷。至于如何处置……臣自会定夺。” 自会定夺——好大的口气,字里行间透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众臣听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一人敢言。 自始至终,陆呈辞都未曾真正将陆瑜视作君王。诚然,这位天子的胸襟令他钦佩,但其囚禁他未婚妻于宫中数月的行径,即便冠以深情之名,也难掩卑劣。将一弱女子困作笼中雀,纵然贵为天子,亦非君子。 对此人,他自是不会有好脸色。 然而,陆瑜对他这般态度却浑不在意。他向来不会因他人的态度而动摇心绪,更何况是陆呈辞这般挟带私怨的。 他沉声道:“那王爷总要给朕一个保证——当着众臣的面,保证绝不会让此人危及朝廷分毫。” 陆瑜根本不信陆呈辞会真处置陆福——此人对陆呈辞尚有大用。陆呈辞所图谋的,无非是那个至尊之位。 起初或许只为报母仇,或许只为在亲王府站稳脚跟,可一个尝尽世间苦楚、又流着皇家血脉的人,怎会没有野心?怎会不窥伺皇位? 平心而论,他身为皇帝长子,身负正统皇家血脉,才是最有资格继承大统之人。可这世间,从不缺野心勃勃之辈的算计与窥探。 正如陆呈辞的父亲陆陵王,对皇位虎视眈眈数十载,明里暗里与皇室抗衡,最终不也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如今的陆呈辞,竟也要步其父后尘,妄图夺走本属于他的一切。甚至当初若不是沈太师临阵倒戈,如今的皇后就该是沈识因。 然而既居此位,便注定要承受这四方窥伺的危机与重压。 陆呈辞望他一眼,只淡淡道:“陛下放心便是。” 放心?陆瑜在心中冷笑。陆呈辞正是吃准他根基未稳才敢如此倨傲。而他身为帝王,竟也只能隐忍。 “周烨。”最终,他转向一旁沉默的年轻臣子,“听闻你于治理洪涝一事上颇有建树。当年宿州水患,你随父前往赈灾,修筑的堤坝至今稳固,可谓造福一方。如今惠州连日暴雨,山体松动,河水暴涨,朕特封你为安抚使,即日启程前往赈灾,务必不可有失。” 周烨闻言一怔,急忙起身跪拜:“臣领旨。” 惠州灾情究竟如何,众人心知肚明。这分明是圣意要将他调离京城。此去少则数月,多则半载,若治灾有成或可加官进爵,倘若失利,只怕要累及满门。妻子沈书媛临盆在即,此时远行实非所愿。然皇命难违,终究不得不从。 待交代完正事,陆瑜看向面色沉郁的陆呈辞:“众爱卿且先退下,王爷留下。” 众臣依序退出大殿,唯余陆呈辞独坐殿中。他虽不解陆瑜单独留他的用意,却已猜到必与沈识因有关。 果然,片刻寂静后,听得陆瑜道:“过几日便是皇祖母的祭礼。你我作为孙辈,理当前往祭拜。往年你不在京中,每逢祭祀,朕都会替你献上一束花,告诉皇祖母你终会回来看她。” “皇祖母在世时,最疼爱的便是你我二人。记得那时朕旧疾发作,你曾背着朕急匆匆去寻太医……这些,朕始终记得。”陆瑜话音微顿,“自你回京以来,还未曾去祭拜过她。如今既已成家,按规矩该带着家眷同去。待到那日,便带着你的夫人一道前往,也好让皇祖母看看,你费尽周折娶得的妻子。” 费尽周折。 这话绵里藏针,陆呈辞听得分明。兜兜转转,终究绕不开他与沈识因。他沉默以对,不愿接话。 陆瑜见他不语,抬眸望去,正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 殿内静得可怕,二人四目相接,眼底暗涌的波涛几乎要将这方天地淹没。 良久,陆呈辞沉声道:“陛下还是莫要总惦记臣的妻子。” 陆瑜冷笑一声:“年少时太师便将她许配于朕,是你横插一脚。既要夺妻,又要夺位,你未免太贪心了吧。” “许配于你?那也要她心甘情愿才是。囚禁三月不得其心,陛下难道还不明白?” “是,朕掏心掏肺也换不来她真心。你呢?不过是先得了她的人,再强求她的心。趁她落魄时施以援手,也算光明磊落?” “这便是你我之间的差别。所以我才能明媒正娶,与他举案齐眉,长相厮守。” 陆呈辞说着抬起戴着兔毛手套的手,缓缓起身:“那只兔子,我烤着吃了。这皮毛倒是暖和,做成手套正合适。” 陆瑜苦笑:“特意买双兔毛手套来膈应朕?有本事当真杀了它?为何不下手?是怕伤了她的心?” “陆瑜,我劝你适可而止。” “动什么怒?朕当初未曾与你兵戎相见,反而赐你亲王之位,不过是怕她听闻你的死讯伤心罢了。” “陛下当真是‘宽宏大量’,恰如这京中盛传的温润君子模样。臣劝陛下少操心他人闺帷之事,多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 陆呈辞往殿外走。 陆瑜在身后叫他:“不留下饮一杯?” 陆呈辞头也不回:“臣还要回府陪伴妻子,望早日生个孩子。陛下不妨多饮几帖汤药,愿早日康健。” “狂妄至极。” “彼此彼此。” 陆呈辞出了皇宫,在心里骂了陆瑜一路,直到看到沈识因心情才好一些。 此刻,他将人抱到浴房,轻轻放在铺着软巾的檀木凳上,指尖探向她的衣带。沈识因羞怯地抓住他的手,道:“等我看看月信可净了。” 陆呈辞点着 头,直勾勾地看着。沈识因推了推他的肩:“你转过身去。” 陆呈辞依言转过去,片刻后只听沈识因道:“没了。” 没了,预示着可以了? 陆呈辞忙转过身来,对上她羞怯的目光。 沈识因一眼便猜出他所想,小声道:“同房还不行,可以沐浴。” “为何?” “我看书上说会损害身体。” “那什么时候可以?” “等一两日。” “还要这么久……”陆呈辞失落地扬了下眉头,松开衣襟,露出大片坚实的胸膛,双臂撑在毯子上,看着她,“娘子受得住?” 沈识因看了看他那片故意敞开的胸口,咬了下嘴唇,没做声。 陆呈辞低笑一声,抓起她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口上。 指尖甫一触上,沈识因的脸颊就红透了。 他故意勾引她。 她望了他片刻,那要将人吞噬的眸光直教她心脏狂跳个不停。她终是忍不住主动上前,攀附上他胸口,双臂缠住他的脖颈,害羞着去亲他。 他见她受不住,扬唇笑了笑,好看的眉眼在热气氤氲中更加迷人。他双臂撑着,任凭她趴在身上亲着他。 她的吻有些生涩又温柔,每亲一下都是入骨的酥麻。 他享受着她的亲吻,待她亲的越来越激动,抱着她踏入浴桶内,温热的水瞬间浸透衣衫,薄纱主腰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动人曲线。 沈识因迷迷糊糊地去看他,脸颊绯红的煞是可人,一双眼睛如醉后春风。 水面浮着的玫瑰花瓣黏在她凝脂般的肌肤上,他低头用唇瓣轻轻衔起一片,送入她口中,辗转吻过芳泽。 她仰头靠在桶沿,喉间溢出细碎呜咽,脚趾在水中蜷缩,带起粼粼波光。 “陆呈辞……”她含着花瓣唤他名字,却被他以吻封缄。这个吻带着浴汤的温热和花香,比往日更缠绵悱恻。 水波愈荡愈急,拍打着檀木桶壁。她被他揽着腰肢抱坐在怀中亲吻,羞怯的迎合化作破碎的轻吟,尽数融进氤氲水汽中。 他的吻愈发炽热,从锁骨一路向下,隔着湿透的衣料含住那抹柔软。沈识因忍不住弓起身子,指尖深深陷入他坚实的臂膀。 他的手掌在她腰间流连,轻轻扯开系带。浸水的衣衫滑落,露出如玉肌肤。 水波轻抚着相贴的身躯,她在他怀中轻轻战栗。他的吻再次落下,这次毫无阻隔地覆上那点嫣红,舌尖辗转吮吸,激起她阵阵轻吟。 浴桶中的水随着他们的动作轻轻荡漾,溅出细碎水花。沈识因被他转过去,双手扶住桶沿。 他的吻沿着脊背一路向下,在腰窝处流连不去。手掌抚过她平坦的小腹,缓缓向下探去,慢慢探向腿间。她下意识并拢双膝,却被他轻柔分开。 她咬住下唇,感受着他指尖轻柔探索。水波助长着这份撩拨,每一次触碰都带着荡漾的涟漪,让她浑身酥软。 她仰起头,喉间溢出细碎呜咽。他的动作由缓至急,水波剧烈荡漾着,溅湿了四周的青石板。每一寸深入都带着水流的推动,将她推向迷乱的边缘。 水中的触感格外奇妙,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温柔的阻力,却又比平日更加敏感。 水波随着他们的动作轻轻荡漾,她在他怀中化作一池春水,任他予取予求。 难耐之际,他又揽着她的腰身潜入水中,温柔地吻过她的唇瓣,又辗转至颈侧。 她在他怀中轻轻颤抖,感受着那一波波陌生的快意。 浴桶中的水雾朦胧了彼此的视线,沈识因被他轻轻放入温热的水中,下裙被浸透,贴在身上。她下意识地想要脱掉,却被他温柔地握住手腕。 “我来。”他低沉的声音在氤氲水汽中格外清晰,修长的手指轻巧地解开她衣裙的系带。 水波轻漾,温热的水流包裹着彼此,他的掌心在她肩颈处轻柔按抚,恰到好处地缓解了她的紧张。 这种在水中的奇妙感觉,她好喜欢啊! 水面浮沉间,她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欲海,是自己酡红迷乱的脸。玉簪不知何时脱落,青丝如海藻铺满水面,与他的墨发缠绵交缠。 他俯身噙住那抹殷红,吮出艳色痕迹,水波在眼前晃动,窒息感与快感同时冲击着神经。 浸春潮 第70节 唇舌被用力吮吸、纠缠,带着霸道的力度,却又在辗转间流露出某种深藏的、病态的迷恋。 他的手指穿过他湿透的黑发,固定住她的后脑,让她无处可逃,只能承受这个深入肺腑的吻。 就在她迷迷糊糊不能呼吸之际,陆呈辞猛地将她提出了水面,满头青丝带起一片水珠,格外唯美至极。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气,水珠顺着她的睫毛、鼻尖不断滴落,视线一片模糊。她浑身脱力,只能依靠他箍在她腰间的手臂里。 “不要了……”她软绵绵的求饶。 他看着她娇柔喘息的样子,用指腹轻轻抹去她眉眼的水珠,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怜惜,呢喃道:“这就受不住了?才刚开始。” 她还来不及回答,甚至没能完全平复呼吸,陆呈辞的吻再次落下,不再是刚才水底那般充满毁灭性的侵占,而是细细地、密密地啄吻他的唇瓣,沿着下颌线,一路蔓延而下,直至水底…… 他的手带着滚烫的温度,在她脊背、腰侧游走、揉按,所过之处,点燃一簇簇战栗的火苗。 她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分不清是抗拒还是邀请,身体本能地想要贴近热源,理智却又在疯狂叫嚣着逃离。 “别……”她刚吐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就被陆呈辞重新堵住了唇。 这一次,他抱着她,倾身将她抵在木桶壁沿,顺势挤入她双腿之间,膝盖暧昧地顶蹭着,让其无法并拢。 她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抬手想推开身上的人,却被他轻易抓住手腕,反剪到身后,这个姿势让她害羞。 “可……可以了……陆呈辞……”她挣扎着,声音却带着连自己都羞涩的软糯。 他低笑一声,气息喷在她的耳廓,指腹抚过敏感的区域,带来一阵强烈的、令人羞耻的酥麻。 她仰起头,脖颈拉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所有的抗议都被这娴熟的挑逗击得粉碎。 他很喜欢她这般模样,再次吻上她的唇,这一次温柔了许多,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意味,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标记。 水波随着他们的动作轻轻荡漾,发出暧昧的声响。 就在沈识因的意识逐渐沉沦,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回应时,他却再一次毫无预兆地将他按入了水中! “唔!” 瞬间,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视线再次变得模,只看清近在咫尺的,他那双在幽暗水光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 水下的感觉实在奇妙。他的吻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继续着水面上的缠绵,甚至更加深入,更加肆无忌惮。 窒息感与快感交织在一起,几乎剥夺了她的意识。 他再次将她提出了水面。 她像离水的鱼一样瘫软在他怀里,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张着嘴,贪婪地呼吸,身体因为极致的高潮和缺氧而不停轻颤。 浑身湿透,黑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脸颊,眼神涣散,唇瓣红肿,脖颈和裸露的胸膛上布满了暧昧的红痕,整个人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靡丽。 缓和片刻,再次将她拖入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情欲翻涌的深水之中…… 这一次,她伏在他身上,任 由他在水下为所欲为。 水流的触感变得异常清晰,他的每一次抚摸、每一次亲吻,都带来加倍的刺激。 甚至只是亲吻缠绵,窒息感、水的包裹感、身体被疯狂占有的快感……所有的一切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摧毁一切感官的极致体验。 她再也无法思考,只能凭借本能,用修长的双腿缠上他的腰身,手臂也环住了他的脖颈,将自己更加送上前去,迎合着他渐渐温柔下来的亲吻。 她原以为只是寻常的沐浴,未料竟成了这般令人羞赧却又沉沦的缠绵。 待到云收雨歇,已是许久之后。 沈识因再度醒转时,天光已透亮。她迷迷糊糊伸手向身侧探去,却只触到一片空荡的微凉。 “王妃,王爷一早便出门办事了,吩咐让您多歇息片刻再回府。眼下可要起身?”侍女轻软的嗓音自帷帐外传来。 沈识因撑坐起身,只觉得手臂泛着隐隐的酸软,昨夜共浴的种种蓦地涌上心头,颊边顿时染开一抹海棠红。 她梳洗用膳后,与家人辞别,登车返回亲王府。行至半途,她特意下车想为陆呈辞添置些贴身用物,才刚扶著帘栊落地,却猝然望见一道久违的身影。 那人正从一间药铺走出,与她四目相对的刹那,下意识将手中的药包往身后掩了掩,怔怔地定在了日光里。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快看快看。 46章彻底可以看了[捂脸笑哭] [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 第50章 这是沈识因数月以来第一次见到许夙阳。 先前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可自从许夙阳与江灵订下婚约后,竟再未找过她。 那时她被困在深宫,自然无从得知许夙阳的境况。后来出了宫,听二哥说起新帝登基后对许家并未有何动作,许太保仍居原职,至于许夙阳,虽顶着探花郎的名头,却未授实职,徒有虚名。 最让人意外的是,就连她回京后与陆呈辞成婚那日,许夙阳也未曾露面。这般安静,实在不似他往日作风。 虽说沈识因早已厌极了他的纠缠,可今日在此偶遇,仍不免心生诧异。 那人远远站在那里,身形比从前清瘦了许多,昔日那般意气风发的挺拔姿态,竟再也寻不见半分踪影。 沈识因望着这个判若两人的身影,心下惊疑,不由向前走近几步,竟见他面庞与手背上布满了与江灵如出一辙的红疹。 许夙阳觉察到她投来的目光,慌忙侧身避开,转身欲走。沈识因急声喝道:“许夙阳,站住!” 那身影应声僵在原地,垂首不敢看她,只将衣袖往下扯了扯,又慌乱地整了整衣领。 沈识因正要上前,许夙阳却连退数步,道:“别过来。” 望着他这般狼狈情状,沈识因蹙眉问道:“究竟怎么回事?这些红疹……为何江灵身上也有?你对她做了什么?” 先前江灵身上那些红疹便让沈识因心生疑窦,那姑娘年纪尚轻,虽说有了身孕,可满身的红痕实在叫人揪心。 她总担忧江灵染了什么疑难杂症,如今见到许夙阳这般模样,心头那股压抑许久的怒火再难遏制——天知道这人究竟对那姑娘做了些什么。 许夙阳见她问起这个,慌忙拢紧衣袖道:“莫要再问了……有些事,不便与你细说。” “不便?”沈识因冷笑一声,“你许夙阳是死是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可江灵我必须问个明白。你究竟还是不是个人?她年纪那样小,你尚未迎她过门就让她怀了身孕。今日你且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染了什么脏病传给了她?” 许夙阳闻言垂首沉默,再抬眼时,眸中满是憔悴,那深重的忧伤与悔恨几乎要溢出来。 沈识因望着这个与从前判若两人的人,痛声诘问:“许夙阳,快告诉我要如何救江灵?” 许夙阳抬眸与她对视,那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令人心惊。良久,他才涩然开口:“我……确是染了病,并非有意传给江灵。是她说心仪于我,不在乎名分,也不在意婚约,只想与我相伴。那日我们便……” 他话音未落,沈识因已厉声打断:“许夙阳,你可还配称作男子?她不过是个小姑娘。我早先便警告过你,谁知你竟还是对她……她年少不知轻重,难道你也不知克制吗?” 许夙阳偏过头去,眼神闪躲着沉默不语。 沈识因难以置信地摇头:“所以……你就这样害了江灵?你算什么男人?告诉我,为何不尽快医治?此病可还能治好?” 许夙阳再度垂下头,默然不语。 他转身欲走,行出几步却又停住,回身望向这个他曾爱慕了十余年、用尽手段却终究未能得到的姑娘。如今他心里仍装着她,念着她,可他们之间早已隔了万重山。 他喉结微动,哑声道:“对不起,识因……望你往后诸事顺遂,姻缘美满。” 诸事顺遂,姻缘美满? 这番话彻底点燃了沈识因心头怒火,她抬手指着他厉声斥道:“许夙阳,你就是个混账。我告诉你,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必须把江灵给我治好。若你敢让她有半分差池,若你敢再欺辱她,我定不饶你。” 许夙阳立在薄光里,望着这个因怒意而双颊绯红的女子,望着这个此生或许再难相见的故人,不知不觉眼眶已红。他唇瓣微颤似欲言语,终是默然转身离去。 才走出几步,便听得沈识因在身后厉声喝道:“许夙阳。我不许你就此逃避,无论如何都要把江灵医好。” 他脚步愈急,几乎是小跑着拐进深巷。泪水终是忍不住滑落下来。 他这一生,已经完了。 沈识因望着那道清瘦身影消失在巷口,心中百味杂陈。江灵才多大年纪?许夙阳让她怀上身孕已是造孽,如今又染上这怪病……江灵这一生,怕是就此毁了。 沈识因心头沉郁,记挂着江灵的境况,并未急着回亲王府,转而往江家新宅去了。 自江絮升任翰林院学士后,圣上特赐府邸,姨母与江灵皆已迁入新居。她还未曾去过这处宅院,几经打听方才寻到。 如今的江家今非昔比,江絮身居翰林院要职,权势地位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府邸自是气派非常。 门房见着她颇觉意外,急忙入内通传。不多时,便见一身绛紫官袍的江旭快步迎出,轻轻唤了声:“因因!” 沈识因凝眸相望,直截问道:“江灵可在府中?” 江旭微微颔首:“随我来。”说着便引她往内院行去。 —— 陆呈辞清晨刚出太师府,便被宣召入宫。圣上见他时未多言语,径直下旨命他前往利州平乱。 那处地方陆呈辞极其熟悉,麾下尚有一支亲军驻扎在此。实则利州境内并无动荡,不过是圣上寻了个由头,欲要借机将他那支亲军连根拔起罢了。 陆瑜素来心思缜密,如今这般行事,自然是为防范陆呈辞日后坐大。虽说眼下不便与这位权臣正面相争,但身为一国之君,他势必要将天下权柄逐步收拢掌心。 陆呈辞虽是个难缠的对手,陆瑜却有着十足的耐心。既登九五之位,这些明争暗斗本就是必经之路。 而陆呈辞此刻也不得不从。圣旨是在早朝时当着重臣的面颁下的,他若当场抗旨,不仅损了君臣颜面,更会落个跋扈之名。 再者,利州那支精锐本是他暗中布下的棋局,如今皇上突然命他前往平乱,显然是窥破了其中玄机。这一趟,他非去不可,且须得小心周旋。 自京城至利州约莫半日车程。临出城前,他特地差人回亲王府给沈识因捎了口信。他们二人有约定,无论往后他去往何处,都需知会于她。 安排妥当后,他便带着亲随策马扬鞭,直奔利州。甫一抵达,便撞见一伙猖獗反贼。这伙人行事狠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搅得四邻八乡的百姓连夜逃难,所过之处哀鸿遍野。 边城守将亦将军率众相迎,甲胄在身,神色恭谨中带着凝重:“王爷,乱贼狡诈,来去如风,专攻我等防守薄弱之处,末将……惭愧。” 陆呈辞扫过亦将军看似诚恳的脸,并未多言,只下令整合情报,厘清乱贼动向。 陆呈辞带来的亲卫皆是精锐,迅速渗透城中,很快便发现端倪:这些“乱贼”组织严密,行动颇有章法,绝非乌合之众。更令他心惊的是,几处看似偶然的 袭击地点,竟隐隐指向城西那片荒废多年的琉璃窑区域。而琉璃窑复杂的地下结构,正是他秘密屯兵之所的天然屏障,目前由表兄付恒在此坐镇。 亦将军适时呈上军报:“王爷,据抓获的贼人口供,其巢穴可能藏于城西废弃琉璃窑一带。因地况复杂,末将不敢贸然深入清剿,恐中埋伏。” 陆呈辞心中警觉——是巧合,还是试探?他面色不变,只淡淡道:“既如此,加强巡逻,封锁周边,待摸清底细再行动。” 他表面上按兵不动,暗中却加派双倍心腹,严密监控琉璃窑周边一切异动,同时密令付恒提高警惕,做好随时转移的准备。 然而接下来的几日,乱贼的行动陡然升级。他们不再劫掠,转而开始有组织地袭击靠近琉璃窑区域的几处小型军械库和粮草囤点,行动迅捷,一击即退,故意留下指向琉璃窑的线索。 浸春潮 第71节 与此同时,城中开始流传谣言,称有前朝余孽或境外势力潜伏于琉璃窑,意图不轨。 压力开始向陆呈辞汇聚。亦将军屡次请命搜查琉璃窑,以绝后患,都被陆呈辞以“证据不足,恐伤及无辜”为由压下。 但陆呈辞清楚,若一味阻止,反而更显心虚。皇上的耳目必定也在暗中观察。 真正的杀招接踵而至。乱贼竟在光天化日之下,于琉璃窑附近掳走了数名颇有声望的乡绅及其家眷,并公然留下血书,要求官府准备赎金送至琉璃窑内指定地点,否则便杀害人质。 此事瞬间引爆全城舆论。百姓恐慌,士绅施压,亦将军及其部下群情激愤。若再不出兵,陆呈辞不仅会落下“畏战无能”、“罔顾人命”的污名,更可能激起民变,届时局面将彻底失控。 陆呈辞立于行辕地图前,指尖正点在琉璃窑的位置上。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个针对他的局。 对方算准了他无法对“人质危机”置之不理,更算准了琉璃窑是他不得不保的软肋。他若派大军前往,藏兵之处很可能在混乱中被发现;若只带少量亲信前往,则自身安危难料。 对方的算计远不止于此。陆呈辞通过特殊渠道收到付恒密报:琉璃窑部分废弃坑道发现有近期人为活动的痕迹,且找到一些疑似乱贼遗落的物品,似乎证实了乱贼确实将巢穴设在了琉璃窑的另一侧,与他藏兵的核心区域相邻但尚未侵入。 这消息让陆呈辞陷入更深的疑虑。这像是对方故意留下的破绽,让他以为乱贼只是“巧合”地选中了隔壁,从而减轻他对藏兵点直接暴露的担忧,诱使他亲自前往处理——毕竟,只有他亲自坐镇,才能在“剿匪”的同时,最大限度地控制和掩护真正的秘密基地。 是冒险一搏,亲自前往控制局面,确保藏兵点万无一失?还是继续坚守,承受舆论压力和可能暴露的风险? 最终,对付恒和数千精锐安危的担忧占据了上风。陆呈辞决定兵行险着。他命令亦将军率主力在外围布控,形成合围之势,自己则带领最精锐的亲卫队,以“谈判赎回人质、伺机剿匪”为名,进入琉璃窑区域。 他自信凭借自身武艺和亲卫的实力,即便有诈也能应对,更可在交战中“引导”战局,避免波及藏兵之处。 琉璃窑内,废弃的窑洞如怪兽张开的巨口,巷道错综复杂。陆呈辞一行循着“线索”深入,果然遭遇小股“乱贼”抵抗。轻松击溃对方后,他们找到了被捆绑的“人质”——竟是几个穿着平民衣服的草人。 中计了! 就在陆呈辞心下一沉的瞬间,异变骤起。 四周窑洞顶部、壁龛中突然射出无数火箭和浸油的麻包。这些火攻并非瞄准他们,而是精准地落向那些早已被悄悄泼洒火油、埋设硝石的特定巷道和支撑结构。 爆炸声接连响起,火势沿着预设路线疯狂蔓延,瞬间封死所有出口。那火焰巧妙地避开了陆呈辞藏兵区域的方向,形成一道不断收缩的巨大火环,将陆呈辞及其亲卫死死困在核心区域。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亦将军惊慌失措的呼喊:“不好,王爷还在里面,快,全力救火,剿杀外围乱贼。” 然而那所谓的“合围”,此刻却成了阻止任何人靠近火场的屏障。 陆呈辞瞬间洞悉了全部算计: 对方先是故意泄露琉璃窑的线索,观察他的反应。接着袭击相关目标,散布谣言,制造压力,让他心神不宁。 再利用人质事件,逼他不得不介入。故意留下“乱贼在隔壁”的线索,减轻他的疑虑,诱使他亲自入内。 最后利用对地形的了解,设置定向火场,既不立刻触及藏兵点,又将他困于死地,同时还能制造“乱贼纵火,王爷不幸遇难”的完美假象。 他因担忧藏兵之处而犹豫,因想掌控局面而亲身犯险——每一步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对方甚至算准了他会要求外围布控,从而方便他们控制救火节奏,确保火势达成目的。 烈焰滔天,热浪扭曲了空气。亲卫们奋力扑打着试图靠近的火舌,寻找着可能的生路。 陆呈辞立于火海中心,玄色蟒袍在热风中猎猎作响,硬朗的面容被火光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望着那刻意避开藏兵之处的火线,眼中没有绝望,只有冰冷的锐利和一丝被彻底激怒的狠绝。 这火,烧掉了他最后的侥幸,也点燃了他的斗志。 火势愈发汹涌,陆呈辞迅速环视火场。对方刻意避开藏兵区域的火焰走向,恰恰印证了他的猜测。 皇帝或亦将军背后之人的首要目的是铲除他陆呈辞,其次才是挖掘他藏匿的军队,甚至可能想借此机会“坐实”他拥兵自重、意图不轨的罪名,再“不得已”加以铲除,从而避免直接搜查可能引发的动荡和非议。 “王爷,这边火势稍弱,似乎可以突围。”岳秋指着一条火线相对稀疏、通往琉璃窑更深处的巷道喊道。 那正是对方希望他选择的“生路”,一条通往更致命陷阱,或至少是远离他核心力量、便于后续追杀的路。 陆呈辞却指向火焰最为炽烈、看似绝无可能通行的方向,沉声道:“不,走这边。” 岳秋愕然,那边是火油集中、硝石爆炸的核心区域,几乎是必死之地。 但陆呈辞眼神决绝,不容置疑。他早已通过付恒的密报和连日观察,对琉璃窑地下结构了如指掌,甚至发现了数条连亦将军都未必知晓的、因年代久远而被封堵的古老泄洪通道。 那条烈焰之路的下方,正有一条这样的狭窄通道,入口被废墟掩埋。火势虽猛,却可能烧穿阻碍。 “掩住口鼻,跟紧我。”陆呈辞低喝一声,周身内力鼓荡,玄色衣袖无风自动,竟率先冲向火海。亲卫们虽心惊,却毫不犹豫地跟上。 炽热的火焰舔舐着皮肤,浓烟几乎令人窒息。陆呈辞凭借超凡的武功和毅力,挥剑劈开燃烧的坠物,精准地找到那处被烧得坍塌的洞口。内力一震,清出通道,他率先跃下,亲卫们紧随其后。 通道内阴暗潮湿,与外面的炼狱形成鲜明对比。他们沿着预设路线急速穿行——这路线并非直接通往藏兵点,而是通向琉璃窑外围一处隐蔽的出口。 与此同时,在陆呈辞冲入火海、身影被烈焰吞没的刹那,外围“指挥救火”的亦将军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 他立刻按照计划,派出“精锐”小队,假借搜救之名,试图靠近并确认陆呈辞藏兵的具体入口,甚至准备在混乱 中“不得已”与之交火,将其“乱贼同党”的身份坐实。 然而就在陆呈辞踏入琉璃窑吸引所有注意力的同时,另一场行动早已悄然展开。 陆呈辞在进入利州之前,就已通过绝密渠道向付恒下达了最终指令。指令并非“死守”或“救援”,而是“金蝉脱壳,移师临城,伪造现场”。 付恒接到信号,立刻行动。数千精锐化整为零,通过多条早已勘探好的秘密路径,在亦将军布控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撤出了琉璃窑地下基地,迅速向邻近的、势力交错、监管相对松散的临城方向转移。 而在撤离的同时,他们按照陆呈辞的吩咐,在基地内巧妙布置,留下了“经历惨烈搏斗”、“重要物资被焚毁”、“部分人员伤亡”的痕迹,甚至故意遗落了一些无关紧要却能指向“这是一股被剿灭的私人武装”的物证。 亦将军派去“探查”的小队,最终只看到了一个被“大火波及”、经历“内讧”后废弃的据点,符合“乱贼巢穴被捣毁”的预期,却找不到任何活口和核心证据,更无法与“陆呈辞私兵”直接挂钩。 就在陆呈辞带着亲卫奋力破开最后一道墙壁的瞬间,异变突起。 一群黑衣人从燃烧的阴影中杀出,武功极高,招招致命,显然是确保陆呈辞必死的最后杀招。这才是真正的绝杀之局。 陆呈辞与亲卫陷入苦战。火势愈烈,杀手围攻,情势危如累卵。 陆呈辞身上添了数道伤口,玄色衣袍被鲜血与火灰浸透。但他剑势愈发凌厉,仍在等待那个关键信号。 就在陆呈辞几乎力竭之际,外面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并非来自亦将军的部队,而是原本应该在外围“策应”的、由陆呈辞另一名隐藏心腹暗中控制的部分城防军。他们突然倒戈,从背后向亦将军的部队发起攻击。 同时,一枚特殊响箭带着尖锐啸音划破夜空。 是付恒成功的信号。 陆呈辞精神大振,厉喝一声:“突围!” 他率领残存的亲卫,爆发出最后战力,终于杀退黑衣杀手,冲入暗渠,消失在冰冷的河水中。 付恒转移军队之后,根据陆呈辞之前的缜密调查,精准伏击了亦将军与京城之间最秘密的信使。 他们从信使身上,不仅截获了亦将军与京城的往来密信,更找到一份刚刚从京城发出、用特殊火漆封印的密旨。 这份密旨从兵部流出,加盖了兵部印章——而能够调用此印的,只有皇帝和新任兵部侍郎。 密旨内容令人心惊:若确认陆呈辞私兵所在,或陆呈辞身死,即刻以此旨意,调动利州、临城周边三郡兵马,以‘剿灭叛军、肃清余孽’之名,将陆呈辞在利州及周边所有疑似势力,无论军民,一律格杀勿论,并可酌情牵连临城官员,务必斩草除根。事后,可推于乱贼所为。 这道密旨狠辣至极,不仅要将陆呈辞及其势力连根拔起,更不惜波及无辜,意图将利临之地彻底清洗,可见幕后之人杀心之炽烈。 但陆呈辞深知,刚登基的陆瑜绝不会行此残害百姓之事。这背后必定另有其人。 究竟是谁? 这道意图屠戮无辜、牵连官员的铁证密旨,一旦公之于众,足以动摇陆瑜统治的根基,引发朝野震荡,甚至激起兵变民愤。这比任何把柄都更具杀伤力。 利州之行,陆瑜本欲借此良机铲除陆呈辞,却未料竟将最大的把柄亲手送至对方手中。 陆呈辞脱险后并未立即现身,而是隐入暗处,营造出“生死未卜”的迷局。 在其心腹掌控的城防军与不明势力的内外夹击下,亦将军所部溃不成军,其本人亦“不幸”殒命于乱军之中。 琉璃窑大火熄灭后,官府清理现场时,发现了“乱贼”内讧及仓促撤离的痕迹,另有数具难以辨认的焦尸,由此坐实了此处乃乱贼巢穴,而亦将军则为剿匪捐躯。 不久,陆呈辞或已离世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 ----------------------- 作者有话说:都被做局了,剧情进入高潮阶段。 所有锁章都可以看了! 第51章 那日沈识因踏入江府,江姨母见她来了,先是微微一怔,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才浮起笑意,轻声问道:“识因这个时辰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沈识因抬眼望去,只见江姨母面容憔悴,虽强撑着笑意,那笑意却如浸了黄连,苦得教人不忍细看。 近来姨丈猝然失踪,予她打击极重。纵使他们如今已脱了贫寒,儿子身居高位,一家住进这朱门深院;纵使女儿攀上京中高枝,前程似锦,也未见她真正开怀。 那个曾将她从闺阁绣帷牵往乡野田间的夫君,就这样骤然失了踪迹。一生奔忙,一生逐情,到头来竟落得如此境地。这般结局,怎不教人心中悽惶? 沈识因静立未坐,心下焦灼,略一环顾四周,便低声问道:“姨母,江灵可在府上?” 提及女儿,江姨母神色愈发复杂,眉尖若蹙,似含无尽愁绪,只轻声道:“在她房里歇着,近来身子不大爽利,少有出门。” 沈识因凝着她满面愁容,不再迂回,径直道出此行来意:“我今日来,是想问问江灵身上那红疹究竟是何缘故?可是染了什么症候?为何迟迟未消?她如今怀着身孕,若一直不好,于她自身、于腹中胎儿……怕都有损碍。” 江姨母没料到她突然问起红疹之事,目光微微一躲,强笑道:“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如今都已好了,你就不必挂心了。识因若是得闲,不如坐下吃盏茶。说起来姨母心里也惭愧,你成婚那日,我竟未能亲自登门道贺,实在对不住。” 沈识因见她有意回避江灵的事,心头焦灼更甚,索性直言:“今日我遇见许夙阳了,见他身上也有与江灵一样的红疹,他神色躲闪,实在蹊跷。莫非江灵身上的红疹,是他传过去的?姨母,江灵虽已许了人家,可终究还小,万不能让她受了委屈。我今日过来,就是……” “识因。”江姨母倏地打断她,眼底浮起痛色,“许家的家务事,就不劳你费心了。灵儿不过是怀着身子,有些不适罢了。她与许夙阳相处甚好,婚期已定在这个月十六。若你得空,那日便过来喝杯喜酒吧。” 沈识因心中仍是放不下,温声恳求道:“姨母,不如让我见见江灵罢。她如今怀着身子,我有些体己话想同她说说,婚嫁之事也该当面嘱咐几句。您放心,我确是真心记挂她,这才特来寻她。” 江姨母本质上并非恶人,只是这些年的抉择早已失了大家闺秀的见识,反倒显得目光短浅了些。她以为儿子官运亨通、女儿许得高门便是人生圆满,却不知自己正将亲生骨肉往火坑里推。此刻她仍避而不谈,更教人忧心。 沈识因见她沉默不语,又缓声道:“姨母,姨丈的事,我母亲与二哥已在竭力寻访,想必不久便会有消息。江灵正值失父之痛,最是需要亲人宽慰的时候,您就让我去见见她罢。” 江姨母闻言眼圈倏地红了,侧过脸去避开沈识因的目光,轻叹道:“也罢,你去她房里瞧瞧罢。”又转头对侍立一旁的江絮道:“你带识因过去。” 江絮应了一声,沈识因随着他出了门,穿过回廊,往江灵房间走着。她暗中留意着江絮的神色,见他并未如寻常人家失父般悲戚焦虑,反倒平静得异乎寻常。 那张清秀面容上瞧不出半分哀恸,眉宇间凝着与年纪不相称的沉静,尤其那双眸子,幽深得教人窥不透其中情绪。 二人一路无言至江灵房前。甫一推门,便嗅到缕缕药香萦绕室内。只见江灵正面朝里卧在榻上,听见响动转过身来,见是沈识因,微微一怔,撑起身子轻声道:“姐姐怎么来了?” 沈识因还未走近,便瞧见江灵双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那红疹竟比先前所见又密了些。她急步上前,温声问道:“好妹妹,你且老实告诉姐姐,这身红疹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许夙阳过了病气给你?” 江灵没料到她这般单刀直入,蹙眉瞥了眼身旁的丫鬟。那丫头会意,连忙垂首退下,轻手带上了房门。 屋内只剩二人相对,沈识因见妹妹仍不答话,又追问道:“你别怕,只要好生医治,定能痊愈的。今日我在街上遇见许夙阳从药铺出来,你二人既患同症,莫非这病真是他传给你的?” 江灵抬眸望着表姐焦急的神色,眼圈渐渐红了。她低头绞着绢帕,声若蚊 蚋:“姐姐,其实有句话憋在心里许久,今日终究要当面与你说声对不住。是妹妹不该惦记许夙阳,毕竟你与他自幼一同长大,纵然缘分浅薄,我也不该……” “可那时他就像耀眼的日轮,照得人睁不开眼,我从未见过这般出众的男子,一时鬼迷心窍,便信了他的甜言蜜语。” 她哽咽着继续道:“即便是作妾,我也认了。如今婚期已定,不日便要过门为他生儿育女。可这心里……这心里却像堵着团浸水的棉絮,闷得人透不过气。” 浸春潮 第72节 江灵说着说着眼圈已红透,泪水在眼眶里盈盈打着转。 沈识因瞧着她这般模样,心头酸涩难当,柔声劝道:“妹妹快莫说这些了,往事已矣。既然选了这条路,该想着如何把日子过好才是,岂能这般委屈自己?你且告诉姐姐,这病症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还有法子医治?我问许夙阳,他却总是含糊其辞。” 江灵年纪尚小,遇上这等事本就惶惧,这些时日心里压着千斤重担,又无人可诉,终日闷在房中。有时浑身发起痒来,直教人坐立难安,几欲发狂。除了母亲偶尔来宽慰几句,许夙阳虽也常来探望,可两人皆是这般光景,谁又能比谁好些呢? 江灵垂首静默良久,纤细的指尖将帕子绞得发皱,终是颤着声开口:“姐姐,我告诉你实话,你千万莫要传出去,确实如此。在我与许夙阳相好之前,并不知他可能早已染病,连他自己也浑然不觉。那时我与他花前月下,只当能这般长相厮守。”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许夙阳待我原是极好的。可谁知……谁知我们在一处后不久,他便开始起这些红疹。起初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缘由,后来……后来我发现不止我们二人这般,连林苑竟也是如此。” 林苑? 言至此处,江灵已是泪盈于睫,声音里浸满凄楚。 她哽咽着继续道:“许夙阳这病怕是林苑传的。许夫人知晓后雷霆震怒,将她拘禁起来重重责罚,那林苑这才吐露实情。她说这病原是从一个男子身上染的,那人表面称是她的兄长,实则是她相好。” “他们从小镇结伴来京,林苑早年曾在烟花之地谋生,结识过不少男子。那位‘兄长’也在青楼当差,二人相好后私奔至京城,专挑富贵公子设计行骗。” “林苑在京中假作卖花女,刻意接近许夙阳,后来便有了肌肤之亲。她本意只为谋财,不仅卷走许夙阳不少银钱,还骗走一间钱庄的地契。” “林苑起初并无异样,直到她的‘兄长’到来后,她与许夙阳才相继出现红疹。后来才知道,是这位‘兄长’在外染了脏病,先传染给了林苑,林苑又传染给了许夙阳。” 江灵痛声道:“许夙阳他……又传给了我。” “大夫说这是花柳病,是治不好的花柳病。”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耳畔,沈识因浑身一震,万万没想到竟是这般病。眼前才十四岁的表妹竟然染上了这等病? 她急切道:“好妹妹,你先别慌,姐姐定会为你寻访名医。如今你既怀着许夙阳的骨肉,他现在待你如何?” 江灵抽噎着道:“许夙阳他……因觉得亏欠,待我倒是体贴,这些时日一直延医问药。可他父母却极厌恶我,说我腹中胎儿也是不干净的孽障,逼我落胎,要我离许夙阳远远的。” 她泪珠滚落:“但许夙阳不肯,执意要与我成婚。他父母拗不过,只得应下,却说成婚后不许我们住在府里,他们对许夙阳,已是失望至极了,连提都不愿提起这个儿子,将消息死死压住。” “那林苑与她所谓的兄长也被带走了,至今不知生死,只留下个她与许夙阳的孩子,那孩子倒是健健康康的。” 江灵泪眼朦胧:“许夙阳近来身心俱损,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再难振作。他这一生怕是完了。” 而她,何尝不是。 沈识因听得心中百转千回,五味杂陈。许夙阳啊许夙阳,当初那个翩翩少年,如今竟落得这般境地,终究是害人害己。 她望着江灵含泪的眸子,柔声问道:“好妹妹,你且告诉姐姐,如今作何打算?是仍要与他成婚,生下这个孩子,还是就此断了这孽缘?” 江灵哽咽道:“几个大夫都劝我将孩子落了,说如今月份尚小,于身子损伤不大。他们都说这孩子即便生下来,怕也难康健,既怕染上这病,又因我连日服药,终究对胎儿无益。” 她伸出布满红痕的手臂,泣不成声:“可不吃药又浑身奇痒难耐,腿上早已被抓得不成样子。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终究是条小生命,如何舍得?可若强要留下,岂不是害了他一生。” 沈识因望着她这般凄楚模样,也不禁落下泪来。好好一个明媚少女,怎就落得这般境地? 她温声劝慰道:“妹妹先莫要难过,待我回去便为你寻几位医术高明的太医来好生诊治。若大夫们都劝你舍了这孩子,便莫要强求了。否则你受苦,孩子生下来也要受苦。你年纪尚小,好生调养身子,将来未必不能重头来过。” 江灵泪眼婆娑地望向她:“可是姐姐,我这般样子,当真……还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吗?” “这都要看你自己的抉择了。”沈识因轻叹,“婚期在即,你定要静下心来想明白。这关乎你一辈子的路,你才十四岁,往后的岁月还长着。” 她凝视着表妹稚嫩的面容,语重心长道:“姐姐今日与你说的话,你且牢记,莫要贪图虚华,平淡安稳才是真福气。人这一生,未必非要大富大贵,只要勤勉知足,自能过得圆满。若是以为嫁入高门便能改命,殊不知那朱门绣户里,多的是吃人的规矩。” “记住,这世上无人能替你决断人生。往后的路要怎么走,全凭你自己做主。在做任何决定前,定要再三思量,知道吗?” 江灵听着这番话,不住点头。许久又哽咽道:“姐姐,我父亲怕是凶多吉少,我这般福薄之人,往后怕是再难有安稳日子了。娘亲这些时日夜夜垂泪,我看着心里跟刀绞似的。” “姐姐说的是,如今妹妹才算明白,什么富贵荣华都是虚的,平平安安才是真。我总想起从前在小镇的光景,父亲撑着船,载着母亲、兄长和我去捕鱼。那时山青水绿的,日子虽清贫,却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她环顾这雕梁画栋的屋子,苦笑道:“如今住进这深宅大院,反倒觉得四处冷清,连月色都透着凄寒。” 沈识因见她能有这般醒悟,心下稍慰。这孩子自幼长在乡野,未尝过人心险恶,听了母亲对富贵的描绘便心生向往,这才踏错了步子。 她不由暗叹这人生际遇——贫贱富贵,竟都逃不过各自的苦楚与不得已。究竟要如何,才能在这纷扰尘世中求得真正的圆满? 她又宽慰了江灵许久,方才起身离去。刚踏出房门,便见江絮仍静立在廊下,竟是一直候在门外不曾离开。 “因因。”江絮见她出来,低声唤道,神色间带着几分踌躇,“我有几句话……不知可否请你移步书房一叙?” 沈识因本不愿与他独处,但念及江灵如今的境况,终究还是随他去了书房。 踏入书房,江絮示意:“因因请坐。” 沈识因却仍立着,只轻声道:“江絮哥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我不便久留。” 江絮叹了口气:“灵儿的状况因因也见到了。如今这般,我与母亲虽日夜劝慰,却也是无可奈何。眼下只能尽力寻访名医,盼着能寻得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此事关乎灵儿的名节与心境,还望因因回去后不要告诉旁人,即便是至亲之人,也莫要提及半分。” 沈识因连忙颔首:“江絮哥哥放心,这等要紧事我自有分寸,断不会向外人透露半分。” 她眸光微转,轻声探问:“如此说来,絮哥哥对许夙阳那些事也是知晓的?他这般辜负灵儿,实在令人心寒。 你作为兄长,合该多护着妹妹些。说到底,终究是许夙阳的过错,灵儿何其无辜。” 江絮见她始终不肯落座,便独自坐下,抬眼打量她片刻,叹道:“多谢因因关怀。你说得是,许夙阳确实荒唐可恨,灵儿确是受了委屈。可事已至此,她腹中既已有了许家的骨肉,且不说许夙阳身在官场,他父亲更是当今太保。虽说眼下是灵儿吃了亏,但若他们二人这病能痊愈,往后相守度日,未尝不是条出路。” 沈识因闻言顿时了然,原来江絮竟是这般打算。 他声音愈发沉重:“灵儿既已怀了许家子嗣,往后难再许配人家,倒不如将错就错。这世道对女子本就严苛,无论作何抉择,前路皆是荆棘丛生。” 沈识因忍不住沉沉叹了口气。 江絮见她神色忧虑,默了片刻,转移了话题道:“因因可知,当初听闻你被困在皇宫时,我心里很是难熬。那些时日我四处奔走,想为你寻个转圜的余地,终究是徒劳。你出嫁那日,我就远远立在街角,看着花轿一路吹打着往亲王府去了。” “从前我便劝过你,莫要为了周全旁人而委屈自己。可如今,你还是成了他们权斗的棋子。你被太子纠缠多时,又应你祖父助陆亲王谋划夺嫡,最后连陆亲王都赔了进去。” 他语声微顿,带着几分涩意:“因因,这样的日子,当真是你想要的吗?” 沈识因不明白江絮为何总要这般追问,迎上他的目光,蹙眉道:“江絮哥哥何出此言?为何总要这般问我?我嫁与陆呈辞,是因两情相悦。我心悦他,他亦珍视我,婚后这些时日过得甚是美满。” 江絮凝望着她提及夫君时眼中不自觉漾开的柔光,声音却沉了几分:“因因可曾想过往后?如今圣上与亲王势同水火,若真有兵戎相见那日,无论哪方得胜,你当真能独善其身?” “你又如何确信,这份情意不是因身处困局不得已而生?或许……只是少女怀春的倾慕?” 沈识因只觉他这话问得蹊跷。自己的心意如何,难道还不比外人清楚?情之所钟,又岂是旁人三言两语能动摇的? 她眸光清亮地望着江絮,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江絮哥哥,我的姻缘路、平生志,从来都是自个儿的选择。往后的人生如何,原也与旁人没有太大干系。” “你这般挂心我的前程,我心里是感激的。可这世间情意,从来不是局外人三言两语就能说透的。” “我说心悦陆呈辞,便是真真切切地心悦着。纵然前路风雨难测,至少我是循着本心,嫁与了想嫁的人。” “人生忽如寄,何必终日计较得失?既然选了这条路,不如痛痛快快地往前走。” 她语气平缓,字里行间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江絮闻言轻笑一声,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因因能这般想,我也就放心了。只盼你往后……当真能事事顺遂。” 事事顺遂…… 今日许夙阳也与她说了类似的话。 她不愿再与他深谈这些。这人每每相见总要提及她的姻缘,可说到底,他又有何立场过问?如今她既已嫁入王府,贵为王妃,便是至亲也该守着分寸。 江絮见她神色微沉,便转了话头:“因因可要坐下用盏茶?” 沈识因拒绝道:“不必了。我随你来,原是想托付哥哥好生看顾江灵。她年纪小不懂事,当初与姨母作出的决定太过轻率,才落得这般境地。俗话说长兄如父,还望你多体恤她、帮扶她。” “无论如何,总要倾尽全力为她寻医问药。我只盼着她能早日康复。” 想起曾在姨母家寄居时,那个总跟在她身后软软唤“姐姐”的小姑娘,沈识因心头泛起细密的疼。那般纯善的灵儿,合该被人好好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才是。 少女年少时那份懵懂纯真与良善本是最珍贵的,只可惜她自小镇出来后,未曾得人正确指引,对这世间繁华看得不透,方才踏错了步子。 如今若能及时拉她一把,往后的路未必不能重新走得稳妥。 江絮见她欲离去,起身温声道:“因因放心,江灵既是我亲妹,我自当竭力护她周全。”说着便引她往外走,“我送你出去。” 二人行至门前,江絮方推开房门,却见个小厮正抬手欲叩门。那小厮见了他,忙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递上:“大人,那头来的急信,请您过目。” 这时沈识因恰从江絮身后走出,不经意瞥见小厮递来的信,信封上烙着个金色印章,纹样奇特。 她尚未看清具体形制,江絮已迅速将信笺接过塞入袖中,低低说了句:“知道了。”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引路。 沈识因默然跟在他身后,余光瞥见那小厮抬手拭了拭额角的汗,又看了眼江絮,神色间透着说不出的紧张。她将这般情状尽收眼底,却只作未见,随着江絮静静出了院门。 马车朝着亲王府驶去。沈识因望着窗外流转的街景,不由暗叹,既为江灵这般遭遇心生怜惜,亦对江絮那般淡然态度感到失望。 回到亲王府后,她强打起精神开始料理府中事务。这几日渐渐熟悉了王府规制,既担着王妃之名,便该将这偌大家业整顿妥当。 她先是去了账房查阅历年账册,又将名下的田庄、钱庄等产业逐一梳理。 原以为陆呈辞外出办公不过两三日的工夫,谁知半月过去仍不见归影。她心中渐渐不安,差了几拨人前去打听,却都因陆呈辞经办之事涉及机密,无从探听。 无奈之下,她只得前往父亲府上求助。如今父亲官拜太师,位列朝堂重臣,诸多要事皆经他手,想来应当知晓陆呈辞如今的下落。 才至太师府门前,便撞见二哥步履匆忙地正要外出。二哥见到她先是一怔,唇瓣微动,竟半晌未能成言。 沈识因见他神色有异,急忙问道:“二哥,可是出了什么事?” 二哥恍然回神,回道:“妹妹先随我回府。”说着便牵着她急急往府内去。 母亲闻声迎了出来,面上亦带着掩不住的忧色。 沈识因望着二人这般情状,心头蓦地一沉:“究竟怎么了?为何都是这般神色?” 母亲闻言眼圈霎时红了。二哥沉默片刻,方缓声道:“妹妹,现下要同你说件要紧事,但消息未必确实,你切莫着急。” 他斟酌着字句:“今早得的信报,陆呈辞在利州平乱时遭遇意外,如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沈识因指节倏地收紧,她早该料到是与陆呈辞相关的噩耗——昨夜梦中见他坠入万丈深渊的骇人景象,惊醒时枕畔犹带着冷汗。 她强自稳住心神,道:“二哥,你与我仔细说清楚,究竟是下落不明,还是……” 余下的话再问不出口,只紧紧盯着二哥的神情,那眉宇间的沉痛,分明不只是寻常失踪的模样。 二哥长叹一声:“具体情形我也未能尽知,正欲入宫探听。如今祖父与父亲皆被圣上急召入宫,正是为此事召开朝会。” “听闻陆呈辞带人围剿乱党时,琉璃窑内突然爆炸,火势顷刻间蔓延。待官兵前去清理时,只寻得数具焦骸,俱是面目难辨,不知里面有没有陆呈辞。他贴身侍卫岳秋也不知踪迹。” 沈识因听闻这话,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踉跄着扶住身旁案几。 琉璃窑、爆炸、焦尸……这几个字眼在脑中嗡嗡作响。在那般骇人的火海里,纵是铜皮铁骨怕也难逃一劫,他当真还能有生还之机吗? 母亲急忙握住她冰凉的手,连声劝慰:“因儿切莫过早伤心,或许他早已脱险。那些焦骸面目全非,未必就能作准。他那般机敏过人,怎会轻易遭难?” 沈识因强自压下心头惊悸,颤声问二哥:“当时为何偏要他去利州平乱?他临走时只说是寻常公务,并未提及具体去向。朝中猛将如云,为何不遣他人,非要派亲王亲征?” 二哥长叹:“此乃圣上钦点,称唯有他方 浸春潮 第73节 能平定此乱。况且……陛下疑心他在利州暗养私兵,此番正是要借机查探虚实。陆呈辞在朝臣与皇命双重施压下,又恐利州之事败露,只得奉命前往。谁知竟遭此不测。” 沈识因静默良久,眸中尽是痛色:“如此说来,这是皇上设的局?所谓平乱不过是个幌子,实则是要引他入瓮?他堂堂亲王,素来警醒,若非早有布置,怎会轻易被困在琉璃窑那般绝境?” 陆瑜终究还是容不下他。 虽早知君臣殊途,铲除藩王是帝王心术,可这雷霆手段来得也太快太急。但陆呈辞经营多年,权柄在握,岂会这般轻易中计? 母亲见她神色凄冷,连忙握紧她的手劝道:“因儿莫要过早绝望,既未见着尸身,便尚有转圜之机。你二哥已遣人赶往利州,待他入宫探得消息后也会亲自前往查探。” 沈识因强压下喉间哽咽:“二哥,带我入宫。我要面圣。”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不好意思晚了一会。 第52章 陆瑜下朝后,连膳食都未传,便径直往御书房去。近来春色愈浓,他的身子却越发不济,咳嗽频频,总不见好。 他匆匆批完几道紧急折子,又召了几位重臣议事。不料未议多久,大太监便躬身来报,说亲王妃沈识因求见。 陆瑜只应了一声,命大太监先引她去偏殿等候。他这里迅速与臣子交代完毕,方才起身往偏殿去。 甫一进殿,便见沈识因立在殿中,眉眼间凝着一片焦灼。见他来了,她急急上前行礼:“臣妾拜见皇上。” 陆瑜摆手道:“快起,不必多礼。” 沈识因起身,抬头正对上他看来的目光。 时隔多日再见,沈识因不由得想起当初被困在宫中的那些时日——那时他也是这样看着她,那眼神让她不敢直视,亦不愿直视。 而今他面色似比从前更苍白几分,神情虽一如往常,却隐隐透着沉郁。 她凝着他,径直开口:“臣妾此来,是想问皇上,陆呈辞当真去世了吗?” 陆瑜早知她为此事而来,指了指一旁的凳子:“你先坐下,我慢慢与你讲。” 沈识因不肯坐,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臣妾没有时间慢慢听。如今我只想找到我的夫君陆呈辞。听说他去利州是陛下派的差事,后来琉璃窑爆炸,人人都说他已身亡。可未见尸首,我不信他就这么死了。敢问陛下,这是不是你设的局?是不是你要害他?” 来的一路上她都在思量该如何开口。明知即便陆呈辞尚在人世,陆瑜若知晓下落也绝不会相告。可此刻真见到这人,满腔情绪再难抑制,连礼数都顾不上了,竟问出这般直白的话来。说到最后,眼眶已红,声调也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陆瑜对她的失礼并不在意,咳嗽几声之后,才缓声道:“朕知你心中难受,但先别太激动。他去利州确是朕派的差事,可人绝非朕所害。” “不是你?”沈识因仰首望他,泪光盈睫,“若不是你,还能有谁?我只想知道,他究竟是生是死?” 陆瑜又咳了几声,语气涩然:“朕已命人查探,在窑底找出一些烧焦的尸首。就目前现场的证据来看,他确实不在了。” 确实不在了? 沈识因蓄在眼中的泪水顿时落了下来。 她颤声问道:“所以连你也确认,他是真的死了?就……没有一丝侥幸活着的可能?” 陆瑜并未直接应答,只低叹一声:“那琉璃窑厂结构极为封闭,四周尽数炸毁,若当时被困在地下,确实难有生机。朕当初并非下令置他于死地,定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差错?”沈识因骤然打断,“能有什么差错?我听二哥说,当初是一位姓亦的将军领他去平乱,又将他引入那琉璃窑下。爆炸之后,连那将军也死了,只说是为铲除余孽而殉职。” 她眼中泪光闪烁,声音却愈发冷厉:“铲除余孽而殉职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把他当做余孽对待?你若没有杀心,怎会有这般说辞?如今你已坐上龙椅,为何还要这般残忍?” 她越说越激动,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泪水已夺眶而出。她怒视着陆瑜,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陆瑜听闻“残忍”二字,又见她如此激动,压抑许久的心绪终是再难抑制。他冷笑一声:“你说朕残忍?朕的话你为何不信?此事其中另有隐情,怨不得朕,他的死与朕无关。” “怎会无关?”沈识因冷眼相视,“若不是你故意将他派去利州,他又怎会遭遇这等危险?” “那你说朕做这个皇帝做什么?难道连派遣臣子平乱的权力都没有?”陆瑜既无奈又沉痛地望着她,“他私养兵马之事,你为何不提?朕是皇帝,既为天子,岂能坐视江山分裂,任由藩王拥兵自重?难道要等他有朝一日率军来犯,再度掀起战火,致使生灵涂炭不成?现在你却要来怪朕?” “我为何不能怪你?”沈识因的声音也冷冽起来,“当初是你为争夺皇位,使尽手段,还将我囚禁宫中,才逼得他至此。” “我为争夺皇位使尽手段?”陆瑜听罢,一向温和的眉眼微微闭了闭,再睁开时已是一片痛色,“沈识因,望你明白,朕乃先帝亲封的太子,是名正言顺承继大统之人。这皇位,从来只有朕有资格来坐。是太多人觊觎,是他们想要朕的性命。若朕不反抗,如今死的便是朕。” 他苦涩一笑,病色的脸庞平添几分凄然,语气里满是疲惫:“你是他的妻子,维护他理所应当,但莫要强词夺理。朕望你能以公允之心看待此事。皇位谁人不慕?可唯有德有能者方配居之。” “他父亲觊觎帝位数十载,与陆陵王明争暗斗多年,其间酿出多少祸患?他擅权揽政,侵夺皇权,这般逆臣,早已当诛。” “至于陆呈辞,朕本就不该存那妇人之仁。有多少次,朕早可取他性命。朕是太子,有的是手段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但朕没有。只因朕存了不该存的善念,这才酿成养虎为患之局。” “你可知他在暗中谋划什么?他暗中招兵买马,意图夺朕江山。若真让他起事,天下必将大乱,烽烟再起,黎民受苦。战火过后,民生凋敝,数十年难复元气。在你心中他是君子,但在朕与天下百姓眼中,他绝非善类。” 头一回,他这般激动。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太子,此刻言语间带着痛恨与哽咽,说到最后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他扶住身旁桌案,转头看向沈识因,见她仍泪眼朦胧地怒视着自己,不由苦笑一声:“怎么,如今无话可说了?” “沈识因,世间之事,站在各自立场上,谁不觉得自己是对的?即便他真想登这皇位,也该等朕死了再说。为何要私藏兵力、暗蓄势力?” “此番派他去利州,本意不过是想让他收敛心思。他做的所有事,朕全都知晓。朕劝他杀了陆陵王幼子陆福,他不肯。他怀着一颗悲悯天下的心,看谁都是善人,唯独将朕视作恶徒……只因朕是皇帝,只因他想夺这江山,便认定朕是坏人,包括你。” 他又苦笑几声,笑声里满是无奈与自嘲。 他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为了那个人泪流不止,又重复道:“朕再与你说一次,琉璃窑厂爆炸之事与朕无关,朕从未下过任何命令。这中间定是有人暗中作祟,可亦将军已死,朕还未寻到其他线索。待有进展了,会告诉你。” 沈识因听闻这话,仍是满眼怒意地望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你都是皇帝了,谁还有本事害了陆呈辞。 陆瑜无声叹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道:“是,朕是皇帝。可皇帝又如何?皇帝就能一手遮天吗?皇帝就能得到所有想要的吗?” 他声音愈发沉痛:“朕连心仪之人都得不到,还算什么皇帝?每回与陆呈辞相见 ,还要受他冷眼相待,狂妄到连礼都不愿行。你说,这皇帝当真有那般厉害,当真能够为所欲为吗?” 他向她走近几步:“当年是你祖父亲口许诺,说要将你许配给朕,说要辅佐朕登基继位。那时他对朕说的每一句话,对朕这个久病之躯而言,是何等鼓舞。” “朕自幼体弱,人人皆轻视朕,认定朕这个太子早晚要让位。唯有你祖父,你的家族,待朕与母后始终亲厚。是你全家给了朕希望,让朕相信终有一日能堂堂正正坐上这龙椅,也会娶你为妻。可结果呢?你祖父转头投靠了陆亲王,还将你许给了陆呈辞。” “你怪朕强行把你留在皇宫,怪朕对陆呈辞存有诛杀之心,可朕不觉得自己做的有错,更不知这皇位究竟是偷了谁的、抢了谁的。为何今日你要来此质问朕?指责朕?是你们背叛了我,抛弃了我,是我硬着头皮扛了下来,否则,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还会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只怕是一方牌位吧。” 站在陆瑜的立场,他确实无错。他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是皇位唯一的继承人。可纵使如此,即便他有治国之才,有造福百姓的能力,也挡不住外头虎视眈眈的目光。 只要有一日还有人觊觎这龙椅,他便一日不得安宁。 既如此,终归要有人牺牲,有人赴死。 自古强者方能执掌天下,这皇位是他亲手争来的,无人有资格指责半分。 沈识因本是前来质问,此刻却成了被控诉的一方。 他立在原地,望着眼前这个紧蹙眉头无声垂泪的女子,既心疼又心痛。一口气没顺过来,他连连咳了几声,才道:“朕与他之间,早晚要有一人赴死。如今他走了,天下方能太平,朕才能安心治理这江山,为黎民谋福。” “你丧夫之痛,朕明白。可你可知有多少人因夺嫡之争无辜丧命?又有谁为他们哭泣,替他们伸张正义?丧夫之痛虽刻骨,但时光终会抚平伤痕。” 言至此处,他走近她,不由伸手欲为她拭泪,却被她抬手狠狠推开。 他并未动怒,只低低苦笑一声:“他走了也罢。待你伤痛平复,便可嫁与朕,兑现当年你祖父许下的诺言。届时,朕会立你为后。” 嫁给他? 沈识因冷笑着看他:“别再自欺欺人了。眼下我只盼我的夫君能回到我身边。我们成婚尚不足一月,你就派他去利州。你明明可遣旁人前往,却还是派了他。你本就存了整治他的心思,本就是想拆散我们,又何须将话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他再次解释:“我没有。” 他再度上前想要扶住她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却被她又一次狠狠推开。这一回她用了十足力气,推得他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大胆!”一直静立一旁的大太监眼见此景,再按捺不住,尖声喝道:“胆敢对陛下动手,不想活了?” 他话音落下,殿内侍卫应声而动,齐刷刷拔出佩剑,寒光凛凛直指沈识因。 沈识因被这阵势惊得后退一步。陆瑜立即抬手制止:“退下,全都出去。” 大太监忧心忡忡地唤了声:“陛下……” “出去。”陆瑜厉声呵斥。大太监只得躬身领命,带着侍卫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 殿内安静下来,只剩沈识因与陆瑜二人。 陆瑜见她情绪稍缓,抬手按住隐隐作痛的心口,语气平和了几分:“方才那些话,你若能听进几分,便不会这般盲目恨我。即便朕真要设局害他,也断不会如此明显。你且耐心等待,待朕查明真相,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沈识因听闻这话,再抬眸望向他,眼中半信半疑。说来,她虽对陆瑜并无男女之情,却也从不认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 有人要谋夺他的皇位,他出手反击本是情理之中。可她实在想不通,除了陆瑜,还会有谁要害陆呈辞?陆陵王与陆亲王早已不在人世,先帝也已驾崩,陆柏铭更无这般能耐。 究竟会是谁?连陆瑜都未能查清? 陆瑜情绪也平稳下来,安慰道:“朕知你心中悲痛,但事已至此,终须往前看。若他未死,定会前来寻你;若他真的不在了,你也该看开些。帝王家的命数便是如此,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当初你既选择嫁他,便该明白这其中凶险。那时朕允他带你离开,已是放手,可放手不代表放下。若他当真不在人世,朕会重新追求,直到你愿意与朕在一起为止。” 陆瑜何尝不是个执拗之人?他认定本该属于他的,任谁都不能夺走;既已许下的诺言,便定要兑现,否则便是辜负了那份等待。 他这一生虽无多少欢愉,可总该存着些念想。 沈识因听他仍说这般话,疑惑、痛恨、悲伤、无奈交织翻涌,令她再不愿在此多留片刻。她连礼数都顾不得,转身便朝殿外走去。 陆瑜追出几步又停住,强压下喉间翻涌的咳意,扬声道:“近日莫要轻信他人之言,亦不可盲目去寻他……定要保护好自己。” 沈识因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殿外。 待她离去,陆瑜扶着案几剧烈咳嗽,许久才渐渐平复。 他唤来大太监,沉声吩咐:“将皇宫内外彻底清查一遍。加派人手搜寻陆呈辞下落,再分一队暗卫护好沈识因周全。” 大太监领命,见他面色苍白如纸,忍不住劝道:“陛下先去歇息吧!这般熬下去,龙体怕是受不住啊。” 陆瑜摆了摆手:“无妨。让太医再将药量加重些,朕撑得住。” 他顿了顿,又道:“去将许夙阳带来,朕要审问他。也命人盯紧他父亲许太保的一举一动。” 大太监闻言面露难色:“陛下,这……使不得啊!那许探花如今染了花柳恶疾,实在不宜带入宫中来,免得污了殿宇清净,更恐伤了陛下圣体。” 陆瑜眉头紧蹙:“便是如此也要带来,朕有话要问。” 大太监犹疑片刻,见他神色坚决,只得躬身退下。刚要跨出殿门,却迎面撞见太医院刘太医领着一位布衣老者匆匆而来。他眼前一亮,急忙问:“刘太医,可是寻到那位神医了?” 刘太医含笑点头,侧身引见:“正是这位先生。快请带我们面圣。” 大太监喜不自胜,连忙引着二人入殿。行至御前,他激动地禀道:“陛下,这位乃是当今颇负盛名的神医,传闻专治疑难杂症。前些时日刚治好一位与您症状相同的病患。” 陆瑜抬眸打量那位老者,见他约莫七八十岁年纪,一双眼睛却澄澈清明,透着洞悉世事的睿智。 那医者见到天子,当即跪拜行礼:“陛下万岁万万岁。” 陆瑜微微摆手示意平身。老者起身后,从容不迫地陈述了自己的行医心得。 陆瑜静静听着,神色不似大太监与刘太医那般激动。沉吟片刻,方伸出腕脉:“那便请先生一诊。” 浸春潮 第74节 医者凝神诊脉良久,缓缓收手道:“陛下此症,确与老朽不久前诊治的那位患者一般无二。此病虽凶险,却非绝症。若依老朽之法调治,半年可见好转,不出一年便能根治。” “能根治?”陆瑜不太相信。 大太监已喜形于色,激动地道:“陛下,这真是天大的喜讯!您的病终于有救了?” 许是病痛折磨太久,又或是 曾亲眼目睹母亲被同样的病症夺去性命,陆瑜始终不敢深信自己真能痊愈。 大太监见他沉默不语,又红着眼眶劝道:“陛下,这次是真的有希望了啊!” 陆瑜听到“希望”二字,神色微动。静默良久,却只是淡淡一笑:“朕这一生,经历过太多次所谓的‘希望’。可每一次,最终都化作失望。如今……又怎敢再轻易奢求?” 希望愈盛,失望便愈痛。 他早已不敢再抱什么希望了。 —— 沈识因走出宫门,远远便见二哥在宫墙外焦急等候。见她出来,二哥急忙迎上前,一看妹妹的神色便知事情不妙。 “二哥。”沈识因急急问道,“你方才托人打听的消息如何?” 二哥沈意林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方才我遇见几位刚下朝的大臣,都说情况确实严重。步将军事后亲自去过现场,见那情形也大为震惊。琉璃窑爆炸后引发大火,经他查证,当初上报的并无虚言。” “当时被困在窑中的人,恐怕无一幸免。并且四周所有通路当时都被阻断,参与剿匪的队伍里,并未发现陆呈辞等人的踪迹。他私下安置的那些兵马也在途中遭遇伏击,从现场打斗痕迹来看,他们当时受到了重重围剿。” “这般情形……”沈意林叹息道,“即便侥幸未死,只怕也凶多吉少。” 沈识因听后垂首沉默良久,默默往前走去。 宫门前这条小径,那日陆呈辞将她从宫中接出时,二人走过。如今才过去多少时日,他们真正相守的日子屈指可数,人就这样生死未卜了。难道就要这样天人永隔了吗? 沈意林见她精神恍惚,在一旁不断宽慰,可她知道,不见到人,说什么都是徒然。 登上马车时,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道:“二哥可曾见过宫中有种金色印章?纹样很是特别。” “金色印章?”沈意林沉吟片刻,“如今朝中与各部各司一律用朱砂印,倒不曾见过金色的。不过听父亲提起过,约莫是两朝前,有过金印,但那是宫廷内用之物,极少流传在外。” “意思是两朝之前确实用过?”沈识因问道,“可为何如今还会有这种金印?而且那印章的形制,似乎与寻常官印大不相同。” 沈意林不解问道:“妹妹怎的突然问起这个?” 沈识因回道:“那日我在姨母家,恰见有人递给江絮一封信。信封上盖的正是金色印章,纹样颇为奇特,可惜未等我看清,他便将信塞进了衣袖,似是极为机密。送信人还说,是‘那头的人’送来的急信。” 她蹙眉沉吟:“那头的人……二哥你说,江絮是否藏着什么隐秘?” 沈意林神色渐肃:“或许。不如我这些时日便多派些人手,仔细留意江旭的动向。” 沈识因:“有劳二哥了。朝中这些官员,还望二哥多加留意,但愿能早日寻到陆呈辞。” 沈意林温声劝慰:“妹妹放心,你也莫要太过伤怀。” 沈识因道:“二哥不必担心。只要一日未见他的尸身,我决不会相信他已离世。” —— 夜色如墨,朔风卷着血腥气掠过山谷。 三千兵将被困在这绝地已有多时,此刻却陷入了更深的噩梦。 无数黑影自林间浮现,无声无息。他们一身夜行衣,面覆黑巾,只露出一双双冷如寒星的眼。手中不见刀剑,唯有银光在指间流转——那是细如发丝却锋利无匹的银线,在凄冷的月光下泛着死亡的光泽。 第一道血线迸射时,甚至无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前排一名士兵喉间突然现出一抹红痕,头颅便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身躯却仍保持着持枪的姿势。 警哨撕裂夜空,却快不过死亡的银网。 黑衣人身形飘忽如鬼魅,银线在指尖翻飞,织成一张张索命之网。所过之处,断肢横飞,血雾弥漫。士兵们厚重的铠甲在银线面前如同薄纸,线过处,甲胄撕裂,血肉分离。 一名百夫长怒吼着挥刀劈砍,刀锋尚未落下,银线已缠上他的手腕。轻轻一扯,整只手齐腕而断,断面光滑如镜。他还未及惨叫,又有数道银线缠上脖颈、腰腹,身躯瞬间四分五裂。 月色愈发凄冷,银辉洒落在血泊上,反射出破碎的光。 残余的士兵们背靠着背,组成一个摇摇欲坠的圆阵。铠甲上布满划痕,每一道裂痕下都是深可见骨的伤口。握着兵器的手微微颤抖,虎口早已震裂,鲜血顺着刀柄滑落。 黑衣人的攻势却愈发凌厉。 一道银线破空而来,悄无声息地缠上一名士兵的脖颈。线身一紧,头颅便滚落在地。旁边的士兵还未来得及反应,又有数道银线从阴影中射出。一道银线掠过胸甲,铠甲应声而裂,鲜血喷涌;另一道缠上手腕,轻轻一扯,整只手掌便掉落在血泊中。 圆阵瞬间被撕开缺口。 最后几个士兵背靠着岩壁,做着最后的抵抗。但银线如影随形,一道银光掠过,三颗头颅同时飞起,鲜血如喷泉般涌出,在岩壁上画出一道凄厉的猩红。 当最后一具尸体倒下时,山谷中只剩下银线收回时的破空声。 —— 陆呈辞从利州逃出后,辗转抵达锦州做最后的部署。 清晨下起了大雨,探子匆忙来报:“王爷,不好了!我们先前收编的陆陵王旧部中,有三四千人发生暴乱后逃走,结果在半道遭遇围剿,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陆呈辞大惊,“何人所为?” 探子摇头:“尚未查明。但对方手段极其残忍,并未使用刀剑,而是以锋利无比的银线作为武器。” “银线?”陆呈辞心头一凛——上次他就险些命丧这等兵器之下。 他沉默片刻,沉声下令:“速派人前往京城,通知姚将军早作准备,并将王妃与沈府家眷接出京城。我即刻召集所有兵马,准备应战。” “京城……恐怕又要变天了。”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 因为假期人多,我们4点多就起床排队爬黄山,11点多下的山,我想着休息会改改错字发布,结果一躺下睡着了。 黄山很美,但是废腿。即便坐了索道,我也撑不住。 更搞笑的是,我以为这里与山东一样的天气,结果太热了,去宏村那天差点中暑。 甚至我们来的时候还带了羽绒服。因为之前爬泰山,山顶很冷,以为黄山也会很冷,哈哈哈哈[捂脸笑哭] [红心][红心] 第53章 许夙阳一路进宫时,心里都在思忖:皇上明知他染了这身病,旁人避之不及,却偏要召他入宫,还亲自面见。他左思右想,也猜不透圣心究竟是何意。 踏进殿内,只见皇上正坐在御案前批阅奏折,听见脚步声也未抬头。许夙阳缓步上前,躬身行礼,声音低稳:“微臣拜见皇上。” 陆瑜并未作声,仍凝神于最后一道折子。直至朱笔落定,他才搁笔抬眼,摆手示意他起身。 许夙阳缓缓站直。今日他衣着格外厚实,袖长领高,将一身红疹遮得严实,唯独面上那些却难以尽掩。来前虽特意敷粉遮掩,却仍透出几分不自然的红痕。他始终垂首,不敢直面天颜。 陆瑜看着他,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随即轻笑:“许探花为何始终低着头,不敢看朕?” 许夙阳忙恭声回话:“微臣近日身染微恙,恐冲撞圣颜,故不敢直视,还望皇上恕罪。” 陆瑜目光落在他低掩的脸上,静默片刻,方缓声道:“你既身子不适,不如与朕仔细说说。” 许夙阳一时怔住,低声问道:“不知陛下想听些什么?” 陆瑜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冷意:“自你坐上这探花之位,似乎也未曾为天下百姓谋过什么福祉,做过什么实事。朕倒是想知道,许探花空有这身才学,近日究竟在做些什么?不如与朕细细道来。” 说起来,二人之间还算情敌。 许夙阳先前听闻沈识因被囚于宫中时,便隐约察觉陆瑜待她不同寻常。 年少时他也曾随父亲入过宫,见过当时的陆瑜。那时这位还是个久病缠身的文弱太子,性子却极温和,不仅会细心照料捡来的兔子,还常从御膳房取点心给他吃。 后来年岁渐长,便少了往来。直到沈识因被囚禁宫中,他才惊觉这位看似温润的太子,竟藏着这般深沉的心思。 更不曾想,他竟会以那般手段强留沈识因在 身边,甚至雷厉风行地夺下了皇位。 他们素无交集,许夙阳算不得朝中重臣,也未曾担任过什么要职。如今突然被召见质问这些,实在令他茫然,却也不敢不如实回禀。 他垂首恭声回道:“微臣近日身子不适,一直在家中养病,未能为百姓尽半分心力,实在惭愧。陛下若有差遣,微臣定当竭力以赴。” 陆瑜目光掠过他低掩的面庞,淡淡道:“朕听闻你染了怪病。”语气微顿,明知故问,“你脸上这些红疹是怎么回事?” 许夙阳心头一紧,避开天子的凝视,低声应道:“回皇上,不过是些寻常疹子,皮癣之疾,并无大碍,劳陛下挂心了。” 陆瑜凝视着他,忽又转言:“朕听说,许探花要与翰林院学士的妹妹结亲了,婚期将近?” “回陛下,确有此事。” “那姑娘方才及笄,年纪尚小,还是沈识因姨母家的妹妹。”陆瑜唇角掠过一丝冷嘲,“许探花当真是情感充沛,连这般年岁的姑娘都不放过。” 许夙阳听得这话中有话,却不敢深究,只将头垂得更低,默不作声。 陆瑜见他这般情状,又缓声道:“先前先帝在世时,令尊许太保与几位官员往来甚密,后来那几位却不知所踪。恰巧许探花又与其中一位的公子交好……” 他语气渐沉:“朕倒想问问,许探花可知这其中缘由?可知那几位官员,如今身在何处?” 那几位官员皆是先帝在位时的得力臂膀,可在陆瑜谋划夺位之际,这些人却忽然销声匿迹。 他派人四处查探,竟寻不到半点踪迹,始终觉得此事蹊跷。待到肃清宫闱时,更是发现连先帝身边最得用的大太监也不知所终。 这些人究竟去了何处,为何连家眷亲族都如同人间蒸发般无影无踪——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他心头,至今未能查明。 许夙阳没料到皇上会突然问起这桩旧事,沉默片刻后,垂首恭声回道:“陛下明鉴,微臣实在不知他们的去向。臣虽曾与某位大臣的公子交好,可近些时日往来渐疏,早已不通音讯,更无从知晓其中缘由。” 关于那些官员离奇失踪之事,许夙阳并非全然不知。那些人与他父亲往来密切,他早年也曾见过几面。原本只当父亲与他们都是先帝倚重的臣子,却想不通为何旁人皆莫名消失,唯独许家安然无恙,甚至新帝登基后仍命父亲继任太保之职。 他先前曾暗忖,或是皇上暗中清除了这些旧臣,不料今日皇帝竟会亲自向他问询。 陆瑜早料到他不会轻易吐露实情,遂缓声道:“此事关系重大,朕既开口问你,自是心中有数。昔日先帝在位时,众多臣子中有忠心耿耿的,亦不乏怀揣异心之人。朕独独留许大人在朝中辅佐,自是看重他的才干,更盼着许探花这般青年才俊日后能为朕分忧解难。” 他话语微顿,目光掠过许夙阳低垂的脸庞:“只可惜,许探花如今竟落得这般境地。” 这番话说得迂回,许夙阳仍未能全然领会圣意。虽自知身为探花理当为民请命,不该徒有虚名,可官职品阶皆由圣心定夺,皇上若不委以重任,他又能如何? 思及这段时日确实为情所困,荒废了正业,方落得如今这般狼狈,不由在心底泛起一丝苦涩。 他沉默不言,却听皇上声音陡然转冷:“许探花身上这病,乃是花柳之症,朕心里清楚。非但如此,你还将这脏病传给了个年方十四的姑娘。许探花,你的良心何在?” 许夙阳闻言,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他万没想到这等私密秽事竟已传到御前,一时间羞愧难当,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垂首默然。 陆瑜见他这般情状,想起沈识因往日对他曾有的那点情谊,不由冷笑:“沈识因当年怎会瞧上你这等禽兽不如的东西?为纵私欲,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身为探花郎,本该为天下才俊立个表率,何况你还是许太保的公子——朝廷重臣之子染上这等脏病,简直不知羞耻!” 浸春潮 第75节 天子站起身,明黄袍角掠过许夙阳低伏的视线:“年少时朕见你,还当你是个可造之材,原想着登基后好生栽培,让你成为朕的臂膀。可结果呢?正经事一件未办,反倒祸害了无辜女子。似你这等人,朕留着你还有什么用处?岂不是玷污了探花郎这个名号!” 许夙阳浑身一颤,慌忙叩首:“臣……臣惶恐。” 陆瑜骤然厉声喝道:“惶恐有何用?你若还想做个人,还想体体面面地活,或是体面地死,朕便给你一个机会。” 他眸光如刃,直刺向跪伏在地的人:“帮朕找出那些失踪大臣的下落。你不知晓,不见得你父亲许太保也不知。你们父子的性命与前程,如今都系于你一人之手。这条将功补过的路,你走是不走?” 许夙阳心头剧震。他虽不明白皇上为何执着于追寻那些旧臣,却清楚地看出许家已成了天子眼中的钉子。而自己,正是那个最先被揪住的把柄。若敢说个不字,只怕立刻就要从头落地。 他思忖良久,终是伏身应道:“臣……愿为陛下效命,必当竭尽全力探查诸位大臣下落。” 陆瑜见他应承,神色并未稍霁,只细细端详他片刻,忽道:“朕还有一事好奇,许探花需得如实答来。” 许夙阳忙道:“陛下请讲。” “沈识因……”陆瑜语气里透着说不清的晦暗,“可曾与你说过,她当年究竟看上了你哪一点,竟愿与你谈婚论嫁?虽未成事,朕仍想知道。” 许夙阳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怔了许久方才抬头,正对上天子渐沉的目光。 他斟酌着答道:“许是……看中臣的容貌,与从前温存的性子。那时臣待她极尽呵护与疼爱,如珍似宝地捧在手心,她才对臣倾心相许。” 陆瑜闻言不禁低笑出声:“好一个容貌与疼爱?”那笑声里浸着说不清的讥诮。 许夙阳岂会听不出他弦外之音?这位天子不也对沈识因念念不忘吗?到最后不也未能得偿所愿?不过仗着身份尊贵些罢了,在情爱里,谁又比谁更高贵? 他抬眼望向转回御座的身影,缓声道:“陛下,臣不仅知晓沈识因中意臣什么,更明白她为何会对陆呈辞倾心。” 话到此处,语气里不禁带了几分涩意:“她爱陆呈辞俊朗的容貌,慕他坚毅的性情,恋他卓然不群的气度,更贪恋他那副强健的体魄。” 他审视着陆瑜的神色,继续道:“说来惭愧,陆呈辞生就一副人人称羡的身形,精力旺盛,体魄强健,宛若百折不摧的松柏。纵使满身伤痕,也折不断他那身铮铮傲骨。况且此人既有魄力,又极能隐忍。” “最要紧的是,他待沈识因确实倾尽诚意。这份心意,世上无人能及。” 无人能及。 陆瑜原本面上尚算平静,可听着许夙阳这番话,目光渐渐沉了下来,直直盯住他。 许夙阳抬眸对上那双天威难测的眼睛,虽心存畏惧,却也从那眼底窥见一丝自嘲——仿佛在说,你我皆是败军之将,谁又比谁更高明? 龙椅扶手上的指节渐渐攥得发白。许夙阳这话分明是在讥讽他,讥讽他这副病体。那陆呈辞确实……单是 这具强健的身躯,他就已经输了。 殿内骤然沉寂,空气凝滞如胶。良久,陆瑜才缓缓开口:“朕眼下有桩好差事要交给许探花。城中芙蓉街有座观音像,需得日日洒扫。就派许探花每日清晨前去打扫,一日都不许间断。” 芙蓉街乃是京城最繁华的街市,皇上命他去那里当众劳作,分明是要将他这身狼狈病症展露于人前。许夙阳心底暗骂一句“狗东西”,面上却恭顺应道:“臣领旨,定将佛像洒扫得一尘不染。” 陆瑜蹙眉瞥他一眼,摆摆手示意退下。许夙阳起身行礼,退出大殿,一路往回走,心里早将陆瑜翻来覆去骂了千百遍。 —— 沈识因想起那日江絮接过信笺时的神色确有几分可疑,便盘算着要寻个由头接近他,细细查探此事。 或许从他身上能寻到些线索——如今他与许太保往来密切,且能坐上翰林院学士之位,绝不仅是靠许太保一句话那般简单。 至今朝中无人对此提出异议,可见他背后定有别的倚仗。或许是皇上,又或许是另有其人。 思及此,她这日便借探望江灵之名去了江府。 姨母见她到来,连叹了几声,握着她的手细细端详,言语间满是怜惜。尽管尚未确定陆呈辞是否真的不在人世,但这般打击与失去夫君并无二致。姨母最近丧夫,自是懂得沈识因此刻心境。 沈识因说明来意,道是来看望江灵,又顺势问起江絮可在府中。姨母叹道江絮出门办事去了,又提起江灵正在房中,自沈识因上次来了之后,这孩子心情倒是开朗了许多。 沈识因一路去了江灵房中,见她正坐在窗边做针线,见沈识因来了忙起身唤了声“姐姐”。 沈识因走近端详她的气色,又看了看她已显怀的肚子,瞧着比先前好了些。 江灵也听闻了陆呈辞的事,安慰道:“姐姐,我知道姐夫至今没有消息……但你千万别太伤心,说不定过些时日他就回来了。” 沈识因听着这番体贴话语,点头应道:“多谢妹妹关心。你近来身子可好?如今怀着身孕,定要仔细将养。” 江灵抚着肚子道:“现在好多了,尤其是心境开阔许多。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不少事,只是还没拿定主意究竟该如何。” 沈识因轻轻应了一声,四下望了望问道:“妹妹可知江絮哥哥去了哪里?” 江灵摇头:“不知。他近来忙碌得很,总是早出晚归的。姐姐找他有事?” 沈识因回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原想请他帮忙打听陆呈辞的下落。他如今新任翰林院学士,想必公务繁忙,也不知在官场上可还适应?” 江灵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絮哥哥近来确实忙碌,如今他身为翰林院学士,已非寻常官员可比。皇上似乎颇为器重,常派下许多差事,有时甚至有人直接寻到府上来,忙得简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沈识因闻言追问:“皇上竟这般重用他?差事多到要亲自派人来府上寻?” 江灵点头称是:“每次来的都是同一个人,不是送信,便是交代新差事。我想着,照这般情形,过不了多久哥哥定能再升迁的。” 沈识因眸光微动,又试探着问道:“江絮哥哥常收的那些信……都是什么样的?妹妹可曾见过?” “我倒不太清楚。”江灵摇头,“但瞧着模样应当十分要紧。平日他从不与我们议论朝中事务,不过从哥哥近日的言行举止间,能看出他心情极好。想来很快就要升职了。” 沈识因轻声反问:“你怎就断定他定会升职?” 江灵压低声音道:“那日我偶然听许哥哥提了一句,说有望坐上太守之位呢。” 太守? 沈识因心下疑惑,太守这般高的官职,怎会轻易落在一个连科考都不曾参加过的人身上? 那些老臣们在朝中兢兢业业一辈子,到老都未必能攀上这个位置。当年她的祖父能官至太傅,其间不知历经多少艰难。就连许万昌坐上太保之位,也是费尽心血筹谋。他这般年轻,凭什么? 沈识因心里却已翻涌起层层疑虑。这般破格擢升,实在不合常理。若要换取这样的高位,需要付出何等代价? 她隐隐觉得,江絮或许正在谋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过了片刻,她起身道:“妹妹先在这儿坐着,我去方便一下。” 江灵点头:“姐姐去吧,我等着姐姐,待会儿还要与姐姐多说会儿话呢,每回与你谈心,我这心里就敞亮许多。” 沈识因称好,临行前又似不经意问了一句:“江絮哥哥……待会儿可会回来?” 江灵摇头:“应该不会,他通常都要到很晚才回府。” 沈识因点点头,转身出了房间。她并未往净室去,而是径直穿过回廊,朝江絮的院落走去。 到了院门前,只见一个小厮守在房外,她缓步上前问道:“江絮可在屋里?” 那小厮见是王妃驾到,忙不迭躬身行礼:“回王妃不在,您找江大人何事?” 沈识因回道:“二小姐闷得慌,让本宫过来给她取几本书籍看。” 小厮听闻要为安胎的二小姐取几本闲书解闷,道:“王妃娘娘稍待,容奴才进去取来。” 沈识因却道:“灵妹妹的喜好本宫最是清楚,本宫亲自为她挑选。” 小厮犹豫着,又不敢顶撞,最后只得侧身让开,请她进了房间。 沈识因上次来过江絮的书房,只是为来得及细看。时下进屋后,四下打量,书房内窗明几净,满架典籍按经史子集排列齐整。紫檀木多宝阁上摆着几件青铜器,墙头悬着画作,处处透着清雅。 她佯装寻书,指尖掠过一排排书脊,目光却细细扫过案几、抽屉与博古架的每个角落。 金印信件始终不见踪影,正暗自焦灼时,无意间拉开书案最底层那个带铜环的抽屉,却见里头整齐码着数十本绢面小册,封皮标着序号,从“壹”到“叁拾贰”依次排列。 她抽出标着“壹”字的那本,翻开竟是江絮的亲笔手札。册页已泛黄,墨迹间还透着稚气,首页赫然写着“奕国三年仲春”——那该是他八岁光景。 只见上面写道:三月廿七,晴。张家小子又带人堵在巷口,抢了我新得的松烟墨。他们笑我父亲不争气,是个靠母亲的无能子,还说我母亲是被我父亲骗来的。我很生气,但是我咬牙未哭,心里却烧着一团火。总有一日,我要站在最高的地方,让所有轻贱我的人,都只能仰望我的衣角。 这一页,字字句句浸着不甘。 再翻一页,更惊心的内容跃入眼帘:五月初三,阴。午后从学堂归家,见父亲鬼祟溜进晒鱼干的房间。我隔窗窥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件杏子红襦裙,那裙摆绣着并蒂莲,好像是邻家林姐姐昨日哭着说遗失的那条。他将裙子深深埋进箱底,还往上压了许多小鱼干。我躲在窗外,手脚冰凉。 沈识因看到这里,皱紧了眉头。这稚嫩笔迹记录的秘密让人无端发冷。 她正欲继续翻阅,忽见下一页写着:六月初八,父亲将林姐姐那件襦裙取出焚毁,灰烬撒在后院海棠树下。 墨迹在此处晕开大片,似是泪痕。 她眉头皱得愈紧,心中阵阵发凉。 再翻一页,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 沈识因的舅父姚将军,在接到陆呈辞的消息后,立即改变计划整顿军队与粮草。 这夜,他披甲按剑,巡视至粮草囤处,忽见远处山峦间惊鸟乱飞。他眉心骤紧,厉声喝道:“示警!” 话音未落,一道铁矢破空而来,直取他咽喉。 他侧身闪避,铁矢擦着护心镜掠过,深深扎进身后粮垛。几乎是同时,无数黑影自四面帐顶、车底、旗杆顶端翻飞而下,玄色劲装融入夜色,唯有利刃折射着跳跃的火光,如鬼火流萤。 “结阵。”姚将军的亲卫长大喊着举盾。 可暗卫来得太快。为首之人身形如烟,双刀划出银弧,瞬间割开两名士卒的喉咙。血雾喷溅的刹那,更多黑影已切入阵型缝隙,短刃专挑甲胄接合处下手,狠准利落。 “保护粮草。”姚将军横剑架住迎面劈来的弯刀,虎口震得发麻。这些刺客内力阴柔刁钻,竟能透过重甲震伤经脉。 营地彻底沸腾。士卒从营帐中涌出,却迎上漫天掷来的铁蒺藜与袖箭。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人刚冲出帐门就捂着喉咙倒下。 混乱中,姚将军瞥见数名暗卫袖中甩 出缠着油布的箭矢,在火把上一掠即燃。 “拦住他们。”他目眦欲裂,挥剑劈翻一名拦路的刺客,朝粮车冲去。 一支火箭已离弦,划过漆黑的夜空,不偏不倚扎进堆满谷米的粮车。浸了火油的布条轰地燃起,瞬间烧着了干燥的麻袋。 更多的火箭随之而来,钉入帐篷、草料堆、运粮车……火势借风蔓延,噼啪爆响声,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将半边天幕染成诡谲的暗红。 火光映照下,暗卫首领的面容隐在兜帽阴影里,只露出一截线条冷硬的下颌。他穿过厮杀的人群,双刀直取姚将军后心。 “将军小心!”亲卫长合身扑上,用脊背硬生生接下这一击。刀尖透胸而出,带出一蓬热血,溅在姚将军侧脸。 姚将军反手一剑逼退敌人,扶住软倒的部下。年轻的亲卫长张了张嘴,血液涌出,终是没能说出话,头一歪没了声息。 悲愤化作怒吼,姚将军剑势陡然刚猛,大开大合,将一名暗卫连人带刀劈飞。他夺过一柄长枪,枪出如龙,点、戳、扫、砸,刚猛的劲风逼得周围刺客一时难以近身。 混战进入白热。兵器撞击声、呐喊声、哀嚎声与火焰燃烧的爆裂声交织,地面已被血与火染得泥泞。 一名暗卫踩着同伴的肩膀腾空跃起,手中链镖射向姚将军面门。姚将军侧头避过,链镖却缠住了他束发的金冠。 不远处,火势已连成一片,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 作者有话说:赶到12点前来啦[捂脸笑哭] 昨天车被追尾,撞出几十米,幸好只是腿部受伤。左膝关节骨折和塌陷了,大夫说先住院两周。昨天真的是生死一线。 浸春潮 第76节 直到现在腿好疼好疼! 活着真好[捂脸笑哭][捂脸笑哭] 第54章 姚将军遇袭的消息很快递到了御前。 陆瑜初时并未动过施援的念头。此人早已投在陆呈辞门下,为其鞍前马后。当初若不是他骤然背弃陆亲王,转投陆呈辞麾下,致使陆亲王孤立无援、终被剪除……这皇位,又何至于如此顺利地落到他手中? 如今姚将军既是陆呈辞的左膀右臂,若再留下去,迟早会成为自己帝位的隐患。此番遭人围杀,于朝局、于私心而论,这等反派余孽,断不可留。 可偏偏……这人是沈识因的舅父。 加之陆呈辞眼下生死未卜,局势晦暗不明。陆瑜心底清楚,此刻袖手旁观本是上策,但几经权衡,他终究还是遣了人马前去救援。 待援兵赶至,场面已是一片狼藉,尸横遍地,足见下手之人何等狠绝。对方专挑姚将军与几名要员猛下杀手,还烧了粮草。 陆瑜命人擒下那几名活口,严加盘查,这一查却教人暗惊——这些暗卫竟皆是内监出身,一身武功路数诡谲狠戾,全然是野路子的做派。 但太监素来唯有宫中才有,怎会突然冒出这么多太监扮作的暗卫?如此说来,这批暗卫竟与宫闱深处脱不了干系。 陆瑜心头猛地一紧,莫非此事与先帝身边那个莫名消失的大太监有关? 思及此,他顿觉脊背生寒。先帝驾崩那日,他是亲眼看着的。眼睁睁看着父皇饮下汤药后颓然倒地,殷红的血淌了满地。 他亲手探过鼻息,确认先帝确已气绝,而后才命人将遗体收殓安葬。如今怎会无端冒出这么多太监扮作的暗卫,前来围剿姚将军? 他心神俱震,厉声对随侍太监喝道:“速传朕令,调集亲卫,即刻前往皇陵查验。” 大太监闻言骇然失色:“陛下万万不可。此举恐惊扰先帝英灵,冲撞陵寝啊!” 此刻陆瑜哪里还顾得上这许多,霍然起身疾步向外走去,对着殿外戍守的护卫将军斩钉截铁道:“即刻点齐所有大内禁军,严阵以待,再调遣一批精兵随朕前往皇陵。” —— 那日沈识因在江絮房中没有寻到那金印信笺,却在翻看他手札时顿住了。 这些册子密密记录着他从小到大的点滴,她从未想到江絮竟有这样的习惯——难怪以前在江家小住,他总不愿让人进他屋子,原是藏着这许多心事。 当她翻到写着自己名字的那一页,墨迹已有些淡了:今日表妹因因来了,我很欢喜。因因是个可爱又软糯的小姑娘。我爱看她亮晶晶的眼睛,爱听她唤我“江絮哥哥”,更爱她身上那股清甜的香气,没有半点鱼腥味。她是从京城来的,想来过得极好罢?不然怎会浑身都香香的。 京城是什么模样我不知道,但听她说起,应当是个极好极好的地方。她这次来还给我带了礼物,我很喜欢。我想跟着这个小姑娘去京城,看看她口中那个不一样的人间。我早已厌倦了这里挥之不去的鱼腥气……多盼望能像她一样,周身都带着香香的味道。 再往后翻,是江絮十二岁那年的手记。这年岁,大约是他最为阴郁的时光,亦是少年心性初萌,最是敏感叛逆之时。 令她心惊的一篇如是写道:如今我愈发不愿与父亲同行。厌恶他周身那股洗不脱的鱼腥气,更厌恶他的为人。当年他是如何将母亲从京城骗来这渔村小镇的,我不得而知。只知他秉性难移,总暗里与一些女子牵扯不清。他绝非良人,是那种即便死了,也要遭人唾骂的恶徒。我时常想,若他死了才好。有这样的父亲,我只觉无比羞耻。 另一篇则记着:今日大雪。我那该死的父亲,竟又欺侮了镇上一位来探亲的姑娘。那姑娘起初一直哭,后来被父亲用迷药弄晕,才终于安静下来。她醒来后竟失了忆,反倒高高兴兴跟着爹娘回家了。望着那小姑娘离去的背影,我心中涌起杀意——这畜生不如的东西,真该千刀万剐。 可这镇上似乎只有我知道他的秘密。若杀了他,便无人捕鱼挣钱,家中生计难以为继,我的书读不成,进京科考更是痴人说梦。于是我只能忍耐,不仅要忍,还要指望他多挣些银钱,好送我去更远的地方。我厌恶他,厌恶他身上永远散不去的鱼腥气。 待到十七岁那年的手札,笔迹已沉稳许多:因因今年该有十四岁了,想必已行过及笄礼。她随姐姐来家中做客,出落得愈发清丽动人。见着这样两位与众不同的姑娘,只觉得她们像无瑕白玉般洁净。她们身上依旧带着淡淡香气,没有半分鱼腥味。可我如今却开始害怕……怕她们会嫌弃这样的我。 因为我总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衫,身上总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鱼腥气,更有着那样一个令我蒙羞的父亲。我害怕这些光彩照人的姑娘,往后连一声“哥哥”都不愿再唤我。 我那父亲……简直猪狗不如。那日他盯着因因看了许久,目光黏腻得叫人发怵。我袖中的手攥得生疼,恨不得立时提刀剜了他的心——可终究还是忍下了。我还没能走到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远方,我还需要忍,必须再忍一忍。 这次见着因因,她待我的神色也不同了。年岁渐长,她似乎懂得了许多,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闪。我想牵她的手,她会悄悄避开;我想与她说话,她也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我总忍不住想,她是不是也厌极了我身上的鱼腥味?是不是……再也不愿让我靠近了? 不过无妨,我很快便要启程赴京科考了。这些年我读遍了能寻到的所有典籍,在无数个孤寂的日夜埋头苦读。我定能走出这方小镇,踏上京城的土地。那是我梦寐以求的所在,承载着我对未来的全部期盼,亦将是我命运转折之处。 所以,当我那父亲又一次用贪婪的目光窥视书媛姐姐时,我依然强压下心头的杀意。这禽兽于我尚有用处,还需靠他攒足银钱,送我前往京城。 再往后翻,是两年前的一篇手记,那些字句让沈识因读来脊背生寒:书媛姐姐许久没来了,今日来的只有因因。我父亲看因因的眼神活像野兽盯上了猎物那一刻,翻涌的憎 恶与杀意几乎将我吞噬,可我终究还是咬碎了牙往肚里咽。 因因在此小住的这些时日,我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却什么也不敢表露。如今的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娴静端庄,连唤我名字的嗓音都甜得人心颤。 她总说喜爱这江南水乡的温婉,却不知这碧水青山背后藏着怎样险恶的人心。 果然,我那禽兽不如的父亲还是对她伸出了魔爪。那日有人故意将我引开,待我归来时,四处寻不见因因的身影。恐慌如潮水般淹没了我,我发疯似的找遍每个角落,最终在后山那座破败的木屋里听到了微弱的挣扎声。 推开虚掩的木门,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背影正压在衣衫凌乱的因因身上。她无助地哭喊着,双手被死死按住。眼前的一幕让我血涌上头,当即抄起门边的木棍,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只听“咣当”一声闷响,原是挣扎中的因因摸到一个硬器,狠狠砸中了他的头颅。她趁机挣脱,踉跄着冲出门去。地上那禽兽昏沉片刻,竟又挣扎着爬起,还要再追。 我心神一颤,急忙去拦禽兽不如的父亲,奔至屋外时,只见那道纤弱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往山下跑。父亲还要再追,我厉声唤了句“父亲”,他这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回头看见我手中的木棍,捂着渗血的额角,踉跄凑近道:“絮儿……方才似有贼人欲对因因行不轨,为父是赶来相救的。” 他竟还在撒谎。 我强忍着没有揭穿,只怕他再起歹念,只得先将他劝回家中。安顿好这畜生后,我立刻转身去寻因因,可山中暮色四起,寻了许久许久,终究再不见她的踪影。 后来天降大雨,我在雨中呆立许久,心头如被刀绞。 我的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玷污了那么多清白姑娘,而我,明知这一切,却既不能为那些受辱之人伸张正义,更无法替含冤者讨回公道。一则因他终究是我生身之父,二则……我还要靠他走出这小镇,踏上青云之路。纵使万箭穿心,我也只能再一次,将这滔天的恨意生生咽下。 沈识因读至此处,眼中已盈满惊惶与悲戚。一股寒意自心底窜起,原来那个恶魔,那个曾对她与无数女子下毒手之人,竟真是她素日唤作姨丈的人。那个表面看似敦厚本分的男子,竟藏着如此狰狞的面目……万幸,万幸她与姐姐,终究未曾真正落入他的魔爪。 原来江絮心中埋藏着如此沉重的秘密,原来他也曾为是否该亲手将父亲的恶行公布于世,而饱受煎熬。 她又翻出一册近期的手札,墨迹尚新:我终于走到了京城,坐上了翰林院学士之位。虽然上位的手段算不得光明,但我终究做到了。我走出了那个困住我多年的小镇,挣脱了“恶魔之子”与“穷酸书生”的枷锁。 如今手握权柄,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写下密信呈递御前,请皇上彻查我父亲之罪。我隐忍多年,终究亲手将他伏法受诛。 这正义来得太迟,但终究没有缺席。对于我这颗负罪已久的心,也算是一丝微薄的慰藉。 心中可曾难受?倒也算不上。早在多年前,我便不再视那人为父亲。一个表面温厚、内里却行着比恶魔更可怖之事的人,本就不配存于世间。 我原以为皇上会直接将他处死,未料皇上只判了他净身,送入宫中为奴。如此也好,那祸害过人的命根子就该除掉,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此事了结后,我心口多年积压的郁气总算疏解了几分。再见到因因时,也不似从前那般愧疚难当了。只是……她身旁已有了心仪之人。那男子位高权重,风采卓然,我自知难以企及。原也曾想过争上一争,可终究明白,有些缘分强求不得,即便争了,也不过是徒增怅然罢了。 所以,我惟愿她能得遇幸福,一生安乐顺遂,不必被权势利益裹挟,去做任何违心之事。 可偏偏她的身份,注定逃不开这些纷扰。每每见她,心中总是不忍,想要上前关切几句,却又不知该以何种立场、何种身份开口。 她……大抵也是厌弃我的罢。是啊,我本就算不得什么良善之人,又怎配奢求她的垂青?只盼她往后岁岁年年,皆能平安喜乐,如愿以偿。 沈识因读至这一篇,对着纸页默然良久。 沈识因再次踏入江府,假借探望江灵之名,悄悄潜入了江絮的卧房。这回终于在那隐秘处寻到了那封带着金印的信笺,她来不及细看,匆忙将其收入袖中,正要离去,结果刚推开房门便迎面撞上了回来的江絮。 她吓得浑身一颤,抬头正对上江絮深邃的目光。江絮先是震惊地蹙起眉头,随即视线在她周身扫过,沉声问道:“因因,你怎会在我房中?” 沈识因强压下慌乱的心绪,故作镇定地迎上他的注视,语气带着几分急切:“江絮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寻你寻得好苦……陆呈辞出事了,想必你也听说了,至今下落不明,我心中实在忧虑难安。” “上次来时你不在,方才小厮又说你在房中歇息,可我推门进来仍不见你人影。事态紧急,可否请你快些帮我去寻一寻陆呈辞?你如今是翰林院学士,人脉广博,我只得来求你了……” 沈识因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既要强作镇定不惹他生疑,又得按捺住袖中信笺带来的心惊。 江絮听罢,瞧见她微微泛红的眼圈,眼底的锐利渐渐化开几分,温声道:“因因莫急,进屋慢慢说。” 她本欲脱身,又恐徒增猜疑,只得随他步入室内。江絮返身合上门扉,指了指一旁的凳子:“因因,坐。” 沈识因依言坐下,见他斟了盏茶递来,忙摆手推拒。江絮凝视她片刻,忽而轻笑:“怎么?怕我下毒不成?” 这话惊得她脊背一凉,连忙解释:“不是的……只是不渴。” 江絮未再多言,将茶盏搁在案上,于她身侧坐下:“陆呈辞之事,皇上尚未查明,眼下谁也不知究竟。你不必过于忧心。我也曾派人打探,当时情形虽凶险,但盼天见怜,他能逢凶化吉。” 沈识因低低应了一声,起身道:“多谢江絮哥哥肯相助,还望你在朝中多留意动向。我暂且先回府去,看看二哥那边可有什么消息。”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江絮却忽然唤住她:“因因。”他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端详着她的神色,“为何这般紧张?可是还有别的事?” 沈识因心头一紧,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我只是太担心陆呈辞了。” 江絮凝视着她惊慌的目光,轻叹道:“因因,为何总不肯听哥哥的话?从前我便劝过你,要为自己而活,莫要成了他人的棋子。如今可好,刚成婚便失了夫君,往后这漫漫余生,难道真要守一辈子活寡?” 他声音沉了沉:“莫要对谁都怀着戒心。有些劝诫是真心为你好——愿你明白,人偶尔自私些并无错处。唯有先顾全了自己,方能谈及其他。” 沈识因骤然明白了江絮屡屡劝诫的深意。他本就是个极自私的人,能为了前程隐忍那般禽兽不如的父亲,眼睁睁看他作恶多年。 所以他也要她学得自私,莫要在感情里顾及旁人,尤其当其中掺杂着权势利益时。他仿佛早已窥破她与那几位公子间注定的结局,才一次次这般提醒。 她抬眸撞进他凝视的目光,心头不禁一颤。他那双眉眼与他父亲很像,虽称得上清俊,此刻在她看来却只觉骇人。她僵立在原地,指尖冰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江絮见她紧张得动弹不得,忽又向前逼近一步,嗓音低柔却惊心:“因因,若是那些人都不在了,你可愿意跟我?届时我的身份不同往日,我们就真的相配了。” 沈识因紧张地向后退了一步,勉强扯出一抹笑:“江絮哥哥莫要说笑……对了,姨母方才还让我去寻她,我这便过去。” 她说着便要侧身绕过他,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她顿时僵在原地,正 无措时,恰闻姨母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因因可在这儿?” “在的,姨母,我这就来。”沈识因急忙应声。 江絮听得母亲声音,指节微微松动。沈识因立刻抽手,快步走出房门,随姨母离开了这处院落。 与姨母寒暄几句后,她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开江府,一路疾行赶回太师府。见到祖父沈昌宏,急忙将从江絮房中取得的信笺拿给他看。 沈昌宏展信细读,骤然变色,眼底尽是骇然:“不好,先帝竟然还活着。我们都被做了局,陛下……陛下他有危险。” 他当即起身向外疾走,厉声唤来护卫:“速速召集人马,即刻入宫救驾!” ----------------------- 作者有话说:来啦!有点晚。 关键剧情要到了。 [红心][红心] 第55章 先前沈昌宏并非全无猜疑。他疑心的不是先帝的为人,亦非其是否勤于朝政,而是那场“龙驭上宾”背后的真相。 新帝继位时,宫中对外宣称先帝是沉疴难起、药石无医,以致暴毙。但沈昌宏昔日常随侍御前,最清楚先帝的底子——先帝不过五十年纪,平素身强体健,又兼习练剑术,生得魁伟英武,与亲王颇有几分相肖。 他辅佐帝王多年,深知这位主子若无雄才大略,当年怎能在诸皇子中脱颖而出?更遑论坐稳这九五之尊。自古成王败寇,唯有真正的能者方可问鼎。 这些年来,先帝展露的雷霆手腕非同小可,虽偶有小恙,何曾有过致命顽疾?即便临终前那段时日纵情酒色,也断不至于骤然病入膏肓,乃至撒手人寰。 当时他心头便存了疑影,暗忖或是陆瑜从中做了手脚。毕竟这位太子为登大宝不择手段,也不足为奇。史册上弑君夺位的储君本就数不胜数,加之先帝晚年确显昏聩,故而陆瑜继位时,朝野上下并未生出太多波澜。 浸春潮 第77节 可当他看清那钤着金色御印的信笺时,竟如遭雷击。信上清清楚楚写着如何步步为营,不仅要铲除当今圣上陆瑜,更要借机清洗朝中所有存有二心之臣——其中赫然包括他们太师府满门。 字里行间竟还谋划着近日便要行刺天子,血洗宫闱。 沈昌宏为官数十载的从容此刻尽碎。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与满朝文武竟都落入了皇上布下的惊天棋局。 先前他辅佐圣意,费尽心力铲除陆陵王与陆亲王,岂料这一切都是皇上为肃清障碍设下的圈套,甚至连太子都可充作棋子。 如今陆陵王与陆亲王这两个心腹大患已除,在皇上眼中,余下的不过都是可随意拿捏的小辈。 那位自以为运筹帷幄的新帝陆瑜,与始终周旋其间的陆呈辞,原来都不过是皇上手中的利刃罢了。 陆瑜与陆呈辞比起先前两位根基深厚的亲王,对付起来自要容易得多。那老皇帝的手段,当真高明得令人心惊。 他愈想愈是惶惧——若先帝果真未死,意欲重掌江山,只怕弹指间便能将当今圣上掀下龙椅。届时所有碍眼之人,包括太师府满门,必将被清算殆尽。这段时日的苦心经营,竟是全为他人作了嫁衣。 他当即召集心腹,匆匆赶往皇宫,又急命人前去寻沈识因的舅父姚将军求援。岂料探子还未出府,便有急报传来:姚将军途中遭遇埋伏,麾下将士几近全军覆没,将军本人身负重伤,仅以身免。 沈昌宏闻讯大骇。对方已然出手,宫变恐怕就在瞬息之间,甚至今日便会爆发。 他必须抢先一步护住皇帝,再图后策,竭力避免这场即将席卷京城的血雨腥风。 沈识因见祖父带着一众兵将匆匆赶往皇宫,神色惶急,便知大事不妙。 她万万不曾料到,那位已经驾崩的老皇帝竟然尚在人间。 她忆起陆瑜那日所言,他说幕后必有推手搅动风云,否则陆呈辞断不会这般轻易殒命。 如此说来,琉璃窑厂那场爆炸恐怕真非陆瑜所为,而是先帝设下的毒计,意在先除陆呈辞,再图陆瑜。 思及此,她心头剧震。若当真如此,这太平盛世怕是要到头了。既然连先帝都亲自出手,必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杀局——如此看来,陆呈辞恐怕凶多吉少。 她在房中来回踱步,眼眶渐渐泛红。既忧心陆呈辞的下落,又非常非常地思念他。 她的夫君……难道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世了么? 她正心乱如麻,却见二哥疾步闯入,急声道:“妹妹莫再胡思乱想,快些收拾东西随我离开。京城眼见就要变天,车马已备好,你与母亲即刻出城。” 果然……这京城终究要乱了。 沈识因眼圈泛红,颤声问道:“二哥,先帝当真未死?若真是这样……那陆呈辞他,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莫非真是先皇对他下了毒手?” 二哥长叹一声,神色凝重:“若说是陆瑜设计害他,我尚存一丝侥幸。陆呈辞素来机敏,未必没有生路。可若这一切皆是先帝布下的棋局……”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莫说是陆呈辞,便是当今圣上陆瑜,只怕也凶多吉少。此刻祖父与父亲已赶往宫中救驾,只盼能护得住他性命。” 沈识因闻言,只觉天旋地转,强忍多时的泪珠倏然滚落。可这当口,哪里容得她伤怀? 二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便往外带。母亲早已候在廊下,迎上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因儿,此刻什么都莫要想,只管随娘走。” 沈识因心焦如焚:“可我们走了,祖父、父亲和二哥他们……” 话音未落便被二哥截断:“莫要挂心,如今国势动荡,我们自当尽力周旋。这场风波既起,谁又能独善其身?眼下能保全一个是一个。” 她望着二哥泪如雨下,终是被母亲牵着疾步穿过庭院。马车早已备妥,二人匆匆登车,轱辘声即刻碾着青石板路急促响起。 母亲姚舒紧紧攥着她的手,掀起车帘回望。望着那座住了数十年的太师府朱门,眼底一片猩红。这里早已成了她的家,岂料终究要走这一步。可她到底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女儿,自幼便明白宦海风云变幻——昨日或许风光无限,今朝便可能身首异处。 沈识因心中惶然,问道:“娘亲,书媛姐姐呢?她现在在哪里?怎么没有跟我们一起走?” 姚舒回道:“因儿别担心,书媛现在不在京城,前两日与周烨回了老家祈福一直没有回来。今日一大早你二哥就已经安排上去把他们安顿好了,现在很安全。云棠也随着家人出城避难了。” 沈识因听闻这话稍稍放心了,然后又问:“外祖母家那边可曾安排妥当?我听闻舅父也出了事……” 母亲强忍泪意低声道:“你二哥早已打点好外祖母那边。只是你舅父伤势沉重,眼下正在救治。他麾下将士折损大半,军队涣散,一时再难振作。” 听得此言,沈识因心头阵阵发沉。谁曾想,兜兜转转最终都落进了老皇帝的彀中。 她不知二哥要将她们送往何处,只听车辙声疾,马车正飞速驶离皇城。经过长街时,她悄悄掀起帘角,却见京城百姓仍如往常般度日。叫卖的商贩,闲逛的行人,熙熙攘攘的街市与往日并无二致。 她心中悲戚难当。眼前这芸芸众生尚不知滔天巨祸将至,唯有他们这般局中人才窥见半分凶险。她既想护住这些无辜百姓,又想阻了这场兵燹之灾,却深感无能为力。 她转向母亲,问道:“娘亲,既已料定朝堂生变,为何不早些疏散百姓?” 母亲叹道:“此事尚未有定论,圣驾安危亦未分明。必得先护住皇上周全,与他商议之后,方能定下万全之策,届时再疏散民众不迟。” 沈识因心下愈发不安,忽然想起姨母与江灵:“那姨母和江灵妹妹该如何是好?江灵如今还怀着身孕……” 母亲忧心道:“此事我早同你二哥商议过。从密信看来,江絮早已投向先帝麾下,如今 种种作为皆是在为老皇帝铺路。何止是他,朝中如许万昌许太保等众多官员,明面效忠今上,暗地里无不是在为先帝筹谋。当今皇上看似掌控全局,殊不知早已落入他父皇的彀中。” 沈识因默然颔首。姜终究是老的辣,如今祖父与父亲最忧心的便是圣驾安危。至于姨母与江灵那边,想来江絮早已有所安排。到底是他的生母与亲妹,他断不会坐视不管。 姚舒连连叹气。她这个妹妹一生要强,走到今日这般境地,实在令人唏嘘。她何尝不知妹妹盼着锦衣玉食的急切,更懂她望子成龙的苦心,可最终却将女儿害到这般田地,染上那等恶疾,往后余生该如何是好?只是眼下,她已无暇他顾,唯愿护住自己的女儿与家人周全。 沈识因终究没有将姨丈那些龌龊事告诉母亲。这般污秽,何必再让母亲平添伤痛?既然那人已得报应,这口闷气也只能就此咽下。如今只盼江絮莫要行差踏错,连累了姨母与江灵。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不料刚出城便被一队人马拦下。随行护卫立即拔剑出鞘,却见拦路之人竟是许夙阳。 他跨坐骏马之上,身披带兜帽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沈识因探身出车厢,见到是他不由怔住。 许夙阳唤了声“识因”,利落地翻身下马,疾步上前道:“你们走不了。若想平安离开京城,就随我来。” 沈识因蹙眉打量他急切的神色:“你怎会在此?” 许夙阳此刻突然现身说出这般话,必定知晓内情,她自然不敢轻信。 许夙阳走近两步,压低嗓音:“识因莫慌,眼下出京的各处要道皆已被封锁和严加把守。先帝已做好万全准备,定于今夜清洗皇宫。如今多条通路皆已断绝,唯我知晓一条密径。你们务必信我,速速随我离去。” 沈识因震惊不已:“先帝果真活着?你从何得知?” 许夙阳:“此事说来话长。识因,眼下刻不容缓,快随我走。” 姚舒探身出马车,将许夙阳上下打量一番,冷声道:“你身为许太保之子,教我们如何轻信?许夙阳,你先前对识因、对江灵做的那些事,我们铭记于心。如今突然现身,又让我们怎知不是受你父亲指使前来拿人?” 念及许夙阳从前所为,自是疑虑丛生。 沈识因亦觉此刻不该与他多作纠缠,遂凝眸正色道:“许夙阳,我不会信你。无论你所言是真是假,我都不能冒险。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望你记着,无论往后发生什么,定要护得江灵周全。你听明白了?” 许夙阳见她执意不肯相随,心下已然明了她们断不会轻信自己。可念及沈识因安危,他仍是急声恳求:“识因,我知你疑我。可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先帝确实未曾驾崩。此前朝中接连失踪的几位大臣,近日圣上命我暗查,我才发觉他们皆未殒命,而是与我父亲一般,在暗中为先帝谋划。” 他眼底尽是焦灼:“他们密谋弑君复位,连陆呈辞之死恐怕也是先帝手笔。这根本就是他设下的局,借太子与陆呈辞之手铲除陆陵王与陆亲王,其心机之深沉,手段之狠辣,实在令人发指。听我父亲言下之意,你们太师府亦是他棋局中的一枚弃子,事成之后……怕是满门难保。” 见沈识因神色微动,他愈发言辞恳切:“姚将军遇袭之事想必你已知晓,此事非同小可。只要先帝今夜举兵,皇位易主已成定局,当今圣上绝无生路。我将这些机密尽数相告,就是要你明白,我字字真心,绝无半句虚言。” 沈识因听罢这番来龙去脉,方知那老皇帝竟谋划得如此深远。她凝眸望向许夙阳:“多谢你为我考量,但我实在不能随你同行。唯愿你记住我今日之言,往后遇事须得清明决断,莫要再行伤人之举。” 她语气渐缓:“许夙阳,谢谢这十余年的相识。” 时间紧急,沈识因说罢,便与母亲退回车厢,帘幕垂落间,马车再度辘辘前行。 许夙阳怔立原地,望着那渐远的车影,原本欲阻拦的手终是垂下。他听到那句“谢谢这十余年的相识”,眼眶瞬间红了,心里酸楚难当。 此刻他才真切恍悟,自己往日那些荒唐行径,究竟是如何将这般美好的女子,从生命中彻底推开。 是了,终究是他的过错。从始至终,皆是他咎由自取。无论是染上这身顽疾,还是往后未必能得善终,都是他应得的报应。 他黯然垂首,对身旁亲卫低声吩咐:“暗中护好她们,务必平安送出京城。” 待侍卫领命策马追向马车,许夙阳也翻身上马,径直朝江府疾驰而去。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将江灵接出来。 虽说江絮应当会护着亲妹,可那老皇帝心狠手辣,难保不会在事成后将江絮这等棋子一并清除。毕竟在先帝眼中,江絮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卒子。若非他父亲举荐,江絮连圣颜都未必得见,更遑论参与这等机密要事。 江家满门能否保全尚未可知,此刻他唯有先护住江灵周全。 —— 当太师沈昌宏疾步赶至宫门前,只见朱红宫门紧闭,任他如何叩击都纹丝不动。 这时沈识因的父亲沈智领着兵将匆匆赶来,见状不由蹙紧眉头:“怕是宫中已然生变。这宫门内外恐已换了人,如今依我们的身份,只怕都不管用了。” 沈昌宏焦灼地在宫门前踱步,沈智又朝门内高声道:“陛下危在旦夕,宫中恐有变故,本官以太师身份命尔等即刻开门!” 话音落下,宫门非但未开,城墙上反而骤然现出无数兵士,长枪森然齐指城下。 沈家带来的将士见状纷纷拔剑出鞘,立时摆开迎战阵势。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城头出现一道身影,那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嗓音尖细如旧:“沈太师,别来无恙啊。” 沈昌宏仰首望去,待看清城墙上那人面容时,眉头骤然紧锁——此人竟是先帝身边随侍数十年的大太监。 这位内侍素来得先帝倚重,身份尊贵非同一般,往日里但逢机密要务,多由他经手传达。 昔日沈昌宏与这太监同为圣上股肱之臣,往来频繁,算得上相熟已久。他向来只当对方是个忠心耿耿的老奴,岂料此人竟也参与这般惊天棋局,连自己都被算计入彀中。 那大太监见他满面惊疑却缄默不语,不由仰首长笑数声:“怎的?沈太师莫非还自恃清高,以为怀揣着心系苍生的抱负,便可窥探圣意、妄加评议?还是觉得能背弃旧主,转投藩王麾下?” “沈昌宏,你那些心思当真以为能瞒过圣上?自两年前起,陛下便从你终日紧锁的眉宇间,窥见你早已存了二心。圣上未曾早早将你铲除,已是天恩浩荡。如今你还指望倚仗谁?陆亲王已殁,陆陵王亦亡,莫非还指望那位病骨支离的当今陛下?呵,当真是痴人说梦。还是说……你仍惦记着那位亲王嫡子陆呈辞?可惜啊,他也已成泉下之鬼。” “你们这些人,总自诩为国为民,以为所作所为皆是正义。可曾明白陛下当年为何能荣登大宝?因他是天命所归。正因有此气魄坐稳江山,方能整治这万里山河。全是因着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终日觊觎皇位、图谋不轨,才害得民生凋敝,令圣上不能专心治国。” 沈昌宏仰首望着城头那尖刻的嘴脸,胸中翻涌着滔天悲愤。那阉人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可其中真相,在场谁人不知?皇上这般阴险狡诈的算计,他沈昌宏今日栽在此处,也只能自认时运不济。 确实,他是因见先帝日渐沉湎酒色,才起了辅佐新帝的念头,可谁知竟落入这般荒唐可笑的圈套。 他高声喝道:“老夫为官数十载,从未做过半件对不起江山社稷之事。自陛下尚在潜邸时,便是老夫亲自教导。从太子到登基,哪一桩不是老夫呕心沥血?老夫始终教导陛下要行正道、谋苍生,到头来竟成了你们的眼中钉。” 他攥紧双拳,字字铿锵:“这一生,老夫问心无愧。如今不论谁坐这江山,只 要老夫一息尚存,只要陆瑜仍是当朝天子,定当竭尽全力助他肃清奸佞,重整山河。” 在沈昌宏心中,当初的太子陆瑜,确实是众皇子中最堪承大统之人。不仅才干出众,更难得的是心性坚毅。虽曾忧其体弱,可经历夺嫡风波后,方知这位新帝的韧性远超预期。 纵观陆瑜的品性、能力与胸襟,确实比先帝更值得辅佐。无论是治国方略、爱民之心,还是高瞻远瞩的魄力,都胜过那些固步自封的老臣,更比先皇的陈旧思虑清明得多。 这巍巍皇城,终究需要这样的新鲜血脉来涤荡沉疴。 为了国运昌盛,无论如何,他都要护住陆瑜的性命。 城头的大太监闻言连声冷笑:“沈太师啊沈太师,你竟也说得出口这等话。太子确是你一手教导,让他做个明君贤主不假。可后来背弃他的不也是你?转头投向陆亲王的,难道不是你这恩师?” 他袖袍一拂,语带讥诮:“如今他登基为帝,你自然要表忠心。可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护驾。” 太监话音未落,扬手间城垛上现出无数弓箭手,寒光凛凛的箭镞齐刷刷对准城下。 沈昌宏见状厉声高喝:“列阵迎敌!” 霎时间杀声震天。 箭雨倾泻而下,城下兵马分作两路:一队持盾结阵,银甲映日,将飞矢尽数挡下;另一队如蛟龙出洞,直扑紧闭的宫门而去。 沈昌宏与沈智父子虽未亲历沙场,却在朝堂风雨中屹立数十载,早已练就处变不惊的沉稳。 沈昌宏对皇城各门暗道、宫苑布局了如指掌,此番前来更非孤注一掷,而是调集了所有可动用的兵马。姚将军虽重伤未愈,但姚家世代将门,其麾下精锐尽数在此。 浸春潮 第78节 然而对方显然早有防备,应对之势凌厉非常。转眼间两军相接,杀声震天,箭矢如蝗。 而此时几个时辰前,陆瑜正匆匆赶至皇陵。当初父皇入葬时他亲眼见证,实在难以相信竟会死而复生。 他本欲查探先帝陵寝是否有异,岂料刚在陵前站定,四面骤然涌出无数黑衣死士,将他们团团围住。 他虽带了不少禁卫军与兵将,甫一交手便察觉不妙。这些黑衣人显然早有周密布置,人数越聚越多,出手尽是杀招,直取性命而来。他心头骤寒,在护卫簇拥下节节败退。 奈何寡不敌众,随行侍卫接连倒下。混乱间只觉眼前一黑,一方布罩已当头罩下,紧接着绳索缠身,整个人被牢牢缚住。待他挣扎时,早已被人挟持着迅速离去。 这分明是个处心积虑的惊天阴谋。他们每步举动皆在对方掌控之中,如同落入早已织就的罗网,正被一步步逼入绝境。 —— 沈识因与母亲的马车原按着二哥指引的路线前行,不料刚行至官道岔口,便见大批军士设卡盘查。守军一见她们的马车,立即齐刷刷亮出兵刃。 沈识因心头骤紧,原来许夙阳所言竟分毫不假,所有出路果真都被封锁。 正慌乱间,忽见一队黑衣蒙面人策马疾驰而来,人马未至,箭矢已破空而至,把守关卡的兵士应声倒地。 很快,这些黑衣人从四面涌来,与守军混战成一团。 沈识因望着他们陌生的装束,虽得出手相救,却辨不清是敌是友。情急之下,只得与母亲催促车夫调转方向,朝着另一条偏僻小道疾驰而去。 随行护卫将马车层层环护,在愈发急促的马蹄声中一路奔驰。 不料那批黑衣蒙面人解决官兵后竟策马追来,眼看就要逼近车厢。 沈识因望着那些杀气腾腾的身影,心口阵阵发紧——看来这些人是抓她们的。 眨眼间黑衣人已挥剑直刺马车,寒光凛冽。护卫们奋身相抗,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可这些人出手狠绝,招招致命,不过片刻功夫,随行护卫竟已伤亡殆尽。 她紧攥着母亲的手跃下马车,踉跄着冲向道旁小径。明知这般奔逃不过是徒劳,可若困在车中唯有死路一条。 只是才跑出不远,身后马蹄声已迫近。为首两名黑衣人俯身探臂,不由分说地将母女二人掳上马背。 沈识因惊呼一声,还未说清话语,只觉后颈一疼,立时晕了过去。 黑衣人马挟着二人径自转入密林深处。 他们刚走片刻功夫,又有一批人马自岔路疾驰而至,见到道上倾覆的马车与满地尸身,当即循着新鲜蹄印策马狂追。 ----------------------- 作者有话说:来啦!最近上午输液,下午码字,更新暂定晚上。 熬过去这段时间,咱们小夫妻就可以每天甜甜甜啦! [饭饭][饭饭][饭饭][饭饭][红心][红心][红心][玫瑰][玫瑰][玫瑰] 第56章 宫变之势愈演愈烈,血光蔽日,杀机四伏。沈昌宏与沈智率兵直闯禁宫,意图救出当今圣上陆瑜。 宫门洞开刹那,敌军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刀光剑影交错,哀嚎遍野,尸横满地。 沈昌宏一面率众拼死突围,一面遣人四处调兵,连戍守临城的将士亦被急召入宫。然远水难解近火,援军未至,麾下亲军已折损大半。 待他们浴血杀至皇帝寝宫,却见殿外早被重兵团团围困,那些将士的甲胄兵刃,竟与己方如出一辙。 沈昌宏望着眼前整齐划一的阵仗,如遭雷击。这皇城内外,竟已尽在先帝掌控之中。陆瑜更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对面那些与自家将士一般无二的装束,令他心头阵阵发寒。这般混战之下,敌我难分,只怕伤亡更为惨重。然事已至此,唯有咬牙率众拼杀。 一番血战之后,折损愈发惨重。待杀进寝殿,仍不见陆瑜踪影。他只得带着残部在宫苑间且战且寻,直至太和殿外。 殿宇四周禁军林立,戒备森严。一道再熟悉不过的明黄身影负手立于殿前,沈昌宏见此,顿时僵在原地。 那人缓缓转身,不怒自威的眉宇间透着几分得意,正是诈死的先帝。 “太师大人。”先帝睨着他震惊的神色,唇角噙着冷笑,“别来无恙啊!” 沈昌宏闻言身形一滞,望着这个自己辅佐了数十载的君王,万不曾想重逢竟是这般刀兵相见的场面。他凝眉沉声道:“臣是来寻圣上的,不知圣上此刻身在何处?” 先帝负手而立,眼底寒芒乍现:“太师这是要寻哪位圣上?朕不就站在这里?” 沈昌宏:“臣要寻的是当今皇上陆瑜。” “陆瑜?”先帝冷嗤一声,“如今他已不是皇帝,朕才是真龙天子。太师见驾不跪,还带着这些兵马,莫非是要谋反不成?” 沈昌宏心知今日已无转圜余地,若不能杀出重围,只怕所有人都要葬身于此。但他更清楚,这些年在朝为官,自己对先帝的势力底蕴了如指掌。只要援军能及时赶到,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先帝见他面色沉凝,身姿挺拔地立在原地毫无退意,不由冷笑道:“太师当真执迷不悟,非要见那个被你背弃的太子不可?好,朕便让你见见。” 他说罢一挥手,两名侍卫押着陆瑜从殿内走出。只见陆瑜双手被缚,发冠歪斜,龙袍凌乱,见到沈昌宏与沈智率领的将士时,急得双目泛红:“太师速退,诸位将军快走,此乃圈套。” 沈昌宏望着他那憔悴面容上毫无血色的惨白,心头如被利刃划过。这终究是他当年亲手扶持的太子,如今竟沦落至这般境地。 他转向先帝,声音沉痛:“陆瑜是陛下的亲生骨肉,是昔日的东宫太子。当初陛下亦曾寄望臣等辅佐他继承大统,更是他亲手铲除了谋逆的陆亲王。恳请陛下放他一条生路。” 先帝听罢仰天长笑,猛地一甩袖袍:“你这老匹夫,当真糊涂。朕凭什么要听你的?让他自己说说,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他指向陆瑜,厉声道:“是,他是朕的 儿子,是太子,可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竟敢觊觎朕的龙椅,恨不得朕早日归西。若不是朕早有防备,此刻早已命丧黄泉。这就是你一手栽培的好太子,早早就要弑父夺位?” 先帝拂袖声音愈发凌厉:“当初若不是你屡屡阻挠,朕早就废了他的太子之位。朕膝下皇子众多,想立谁为储君,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一个病弱之躯,如何担得起这万里江山?原本朕还顾念父子之情,如今看来,也不必再讲这些了。” 陆瑜闻言抬首,眉宇间凝着深切的痛楚:“父皇明鉴,儿臣从未起过害您之心。当初您佯装患病,儿臣遍寻名医为您诊治,谁知您的病情反而日益沉重。直到那日见您饮药后突然倒地,儿臣悲痛欲绝,却从未怀疑过汤药有问题。” “正是以为父皇遭人毒手,儿臣才不得不挺身而出,与陆亲王殊死一搏。若不然,这江山早就落入他人之手了。” 先帝冷眼睨他,语气如淬寒冰:“你这不孝子,无需在朕面前狡辩。早在多年前,你便不是朕属意的储君。留你至今,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让你多苟活几日罢了。” 他说罢朝身后一摆手,殿内又缓步走出一人。那青年年岁与陆瑜相仿,容貌竟有七八分相似。 陆瑜望着来人瞳孔骤缩,失声惊呼:“二皇弟?你……你不是早已离世?” 这二皇子陆珂乃是先皇后所出。当年先皇后为替他争夺太子之位,曾与陆瑜母族斗得你死我活,更暗中构陷陆瑜外祖一家。 未料计策未成,二皇子反在十岁那年失足落水,众人皆道他已溺毙。自此东宫之位再无悬念,谁曾想十余年后,此人竟活生生站在眼前。 但见二皇子身着织金锦袍,身量高挑清瘦,面容俊朗非常。一双手白净修长,腕上缠着银丝编织的奇异环饰,在日光下泛着幽幽冷光。 二皇子朝陆瑜浅浅一笑:“皇兄,好久不见。” 陆瑜浑身一震,只觉血液寸寸冻结。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只是这场棋局中的弃子。先帝竟从多年前便布下此局。 他颤声望向龙袍加身的帝王:“父皇……在您心里,儿臣早已被舍弃,这些年来不过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到头来竟还要指责儿臣不仁不孝?” 陆瑜心口剧痛难当。这些年来,他始终以为自己是父皇最器重的皇子。哪个孩子不渴望父亲的疼爱?他兢兢业业做了这么多年太子,竟只是为了给他人铺路。 这副病弱之躯,终究是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命不久长。 先帝冷眼望着他痛楚的模样,语气森寒:“当年是你与你母妃将二皇子推入河中,险些令他丧命。是你们母子容不下他在先,如今又何必故作委屈?你的身子状况你自己明白,不必在此与朕争辩。” 他说罢拂袖转身,朗声宣诏:“即日起废黜陆瑜太子之位,褫夺所有封号,打入天牢永不得出。立二皇子陆珂为储君,择日行册封大典。” 先帝广袖一拂,阶下禁军齐刷刷跪倒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千岁!” 这山呼声震得殿宇簌簌作响,顷刻间乾坤倒转,朝堂颠覆。 沈昌宏凝望着陆瑜痛彻心扉的模样,又扫过这满殿狼子野心,心知大势已去。 接着先帝厉声喝道:“众将听令,即刻擒拿沈氏全族及所有逆党,格杀勿论!” 刀剑出鞘之声霎时响彻殿宇。沈昌宏依旧临危不乱,与沈智背脊相靠,目光扫过四周,朗声道:“既然如此,老臣今日便做这最后一搏。众将士听令,不论生死,誓助陆瑜殿下。” 残存的将士齐声呐喊,震天动地。转眼间,金銮殿前再度陷入混战。双方将士装束如出一辙,刀光剑影间早已难分敌我。不过片刻,汉白玉阶已被鲜血染透,整座皇城笼罩在腥风血雨之中。 沈昌宏身边追随多年的护卫武艺超群,一路护着他杀出血路,直往陆瑜所在之处冲去。 正当他们逼近陆瑜身前时,二皇子骤然抽出长剑,直刺陆瑜心口。 沈昌宏厉声喝令,护卫当即闪身上前将陆瑜护在身后,与二皇子缠斗在一起。 刀光剑影间,沈昌宏虽年事已高,仍提剑勉力挡开几名杀手,踉跄冲到陆瑜跟前。奈何敌众我寡,转眼便被逼得连连后退。 恰在此时,沈意林率领援兵杀到,见祖父遇险,当即飞身挡在沈昌宏面前,与四周敌军厮杀起来。 那厢护卫与二皇子过招时,忽见二皇子弃剑不用,自袖中甩出一根银光凛冽的细线,飞速地袭来。 护卫只觉臂上一凉,已被划开一道血口。那银线竟似活物般缠绕而上,他只得勉力挥剑格挡,步步后撤。 沈意林见状立即飞身上前,与亲卫联手应对二皇子。见那银线破空而出,他猛然忆起当初陆呈辞遭遇银线刺杀的情形。难怪当初听描述时觉得熟悉,原来竟是二皇子所为。 先前他经手过一桩命案,那位遇害的高官正是被银线勒颈而亡。万万没想到真凶竟是早已“溺毙”的二皇子,如此说来,当初追杀陆呈辞的也是他。 谁料二皇子武功深不可测,那银线更是刁钻狠辣,沈意林与亲卫应付得颇为吃力。 趁此时机,沈昌宏与另一名侍卫奋力杀退看守,将陆瑜解救出来。沈昌宏一把抓住陆瑜手腕,二话不说便往外突围。对方兵将见陆瑜被劫,急忙追杀而来。 沈智见状立即率众上前接应,护着沈昌宏与陆瑜往太和殿外退去。奈何寡不敌众,战况愈发惨烈,沈昌宏与沈智身上都已受伤。 陆瑜见沈昌宏负伤后仍拼死相护,喉间阵阵发涩:“祖父不必管我,快走。” 沈昌宏却将他的手攥得更紧,苍老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痴儿,老夫岂能弃你而去?你且先走,我来断后。” 望着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这般舍命相护,陆瑜眼眶通红。自他率兵闯入宫城那刻起,这颗心便如同在滚油里煎熬。 “祖父。”他颤声唤道,“这一声祖父,您当之无愧。您快走,我的生死早已无关紧要……” “胡话。”沈昌宏拽着他疾步向外突围,“怎会无关紧要?于天下苍生,于万千黎民,于老夫心中,你都是至关紧要。你是老夫一日日看着成长起来的,老夫今日纵是拼却性命,也定要护你周全。” 正当二人相持不下,数名暗卫已追杀而至。沈昌宏护着陆瑜急退,忽见一道银光破空而来。 那根淬着寒光的银丝倏地缠上了陆瑜的脖颈。 陆瑜只觉颈间一紧,银丝已深深勒入皮肉,整个人被拽得踉跄后退。沈昌宏见状徒手去扯那银线,锋利的银丝瞬间割破掌心,鲜血淋漓。 陆瑜强忍窒息之苦,双手死死攥住颈间银线,勉力挣出一丝喘息之机,整张脸却已涨得通红。 沈昌宏急忙举剑奋力劈向银丝,几乎耗尽全身气力,终将那夺命银线斩断。 陆瑜方才得以喘息,不料后方突然刺出一剑。旁边的沈昌宏见状,毫不犹豫地挺身相护,只听“噗嗤”一声,利刃深深没入他的腹部。 殷红的血水瞬间浸透了衣袍,汩汩涌出。 陆瑜惊骇欲绝,慌忙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 沈昌宏垂首看了眼腹间伤 口,苍白的唇角泛起苦笑,看来今日是活不成了。 浸春潮 第79节 他颤巍巍握住陆瑜的手道:“孩子,是祖父对不住你……祖父在此,给你赔罪了。” 陆瑜闻言顿时泪如雨下,搀扶着老人急急退避。四周火势骤起,他只得拖着沈昌宏躲进偏殿角落。 跳动的火光映照在沈昌宏失血过多的脸上,更显出几分枯槁。陆瑜徒手按住他不断渗血的伤口,泪水止不住地落在老人染血的衣襟上。 沈昌宏虚弱地靠在他怀中,气若游丝地道:“傻孩子,莫哭。定要好好活着。” 他颤巍巍抬起手,拭去陆瑜颊边泪痕:“是祖父对不住你……其实在祖父心里,你始终是最出色的。看着你这些年汤药不断,却仍一步步走到今日,老夫实在……对不住……” 剧痛让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往后,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活一日,便是一日。” 陆瑜听着这番话,泪水淌得更凶,只能不住点头。他双手紧紧压住沈昌宏腹间的伤口,可鲜血仍不断从指缝间涌出,将整片衣袖浸得猩红。 沈昌宏气息愈弱,仍强撑着说道:“还有因儿……祖父也要向你赔个不是。姻缘天定,原就强求不得,是老夫当初糊涂,草率地将她许配于你,平白让你生了指望。可男女之情,终究要看因儿自己的心意。”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目光已渐渐涣散:“老夫如今只求你一事……若你往后得以保全性命,不论以何种身份,都莫要为难因儿。感情之事最是勉强不得……你们便做兄妹,做朋友,但求你尊重她的抉择,成全她的心意。” 陆瑜哭得浑身发颤,整张脸都浸在泪水里。他点着头,不住地点着头。 沈昌宏心疼地捏了捏他的手,接着呛出一大口鲜血,头一歪,便再没了声息。 陆瑜抱着他僵硬的身躯,一声声唤着“祖父”,可任凭他如何呼喊,老人再也不会回应。 他慌乱无措地跪在原地,泪水模糊了视线——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这般惊慌无助。 四周火势愈演愈烈,灼人的热浪迫使他不得不放下沈昌宏的遗体。他踉跄着冲出火海,拾起一柄长剑便杀入混战的人群。 此时宫城内已乱作一团,沈意林与几名精锐护卫正合力缠斗二皇子。那二皇子的武功诡异非常,银线在他手中神出鬼没,不过片刻工夫,众人身上都已添了数道血痕。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宫门外突然传来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援军终于冲破重围,如潮水般涌入了皇宫。 这支援军除却沈昌宏从边城调回的旧部与姚家军残部,更有陆瑜身为太子时栽培的亲卫。这些亲兵皆是曾随他出生入死的忠勇之士,此刻尽数驰援而来,顿时扭转了战局。 整座皇城顷刻间陷入混战,金戈相击之声震耳欲聋。先帝见对方竟有如此兵力,心知低估了对手,立即敕令大太监将潜伏在皇宫周围的暗士全数调遣入宫。 这些暗士手段阴狠毒辣,均是太监出身,更擅使夺命银线。有了他们助阵,战局再度陷入胶着。然而援军将士终究人多势众,浴血奋战之下,渐渐又占了上风。 就在此时,二皇子见势不妙,忽地吹响一声尖利口哨。只见数名暗卫押着沈识因与姚舒从偏殿而出,二人皆被绳索紧缚,冰冷的刀刃正抵在她们颈间。 正在激战的沈智与沈意林见状顿时僵在原地,沈意林失声惊呼:“母亲!妹妹!” 沈识因望着眼前尸横遍野的惨状,又见父兄浑身浴血,强忍泪水咬紧下唇,硬是一声未吭。她心知此刻她们母女已成为牵制父兄的软肋。 姚舒见丈夫与爱子深陷重围,同样强忍悲泣不敢作声。 二皇子收起银线缓步上前,“铮”地一声利剑出鞘,惊得沈家父子肝胆俱颤。 他先是剑指姚舒,继而将寒光凛冽的剑尖抵在沈识因下颌,阴冷一笑:“你们说,本宫该先送谁上路?是母亲,还是女儿?” 沈智目眦欲裂:“畜生!要挟妇孺算什么本事?” 二皇子闻言嗤笑:“沈大人此时说这等话,不觉得可笑吗?你们辅佐个病弱太子与父皇相争,难道就是正途?不过是为弥补当年站错队的过失罢了。皇家之事,岂容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置喙?” 他转而睨向沈识因,剑尖轻挑她的下颌:“听说这小娘子颇有些手段,不仅让探花郎穷追不舍,连太子与陆亲王嫡长子都为之倾心,甚至引得兄弟阋墙。若我此刻取她性命,不知该是何等光景?啊,陆呈辞已赴黄泉,若是再送她下去相伴......不知陆瑜见了,又会作何感想?” 这番诛心之言令人脊背生寒。 沈识因紧攥衣袖强自镇定,利刃紧贴喉间,稍一动弹便会血溅当场。她强忍惊惧望向父兄,眼波流转间尽是恳求,希望父亲莫要管她,定要活着出去。 沈智读懂女儿眼神,攥紧拳头高声道:“因儿莫怕,父亲与你二哥在此,纵是拼却性命,也定要护你们周全。” 二皇子冷嗤一声:“好个父女情深,可你们拿什么救?但凡敢轻举妄动……”他手腕微沉,剑锋立时在沈识因颈间压出一道血痕,“我即刻便取她性命。” 沈智僵在原地,当真不敢再动分毫。立即涩声道:“用我的命换她们母女,如何?” “你的命?”二皇子轻蔑挑眉,“沈大人以为自己这条命值多少?若要换……”他话音一转,厉声道:“不如即刻缴械投降,或可留她们全尸。” 姚舒闻言急得厉喝:“不可投降,莫要管我们。” 二皇子转头睨向姚舒,唇边凝着讥诮:“好个铮铮铁骨,倒叫本宫刮目相看。”他手中剑锋又压下三分,“此刻若愿归降,尚可留尔等全尸,否则……” 话音未落,利刃已划破沈识因的玉颈,鲜血顿时汩汩涌出。 “因儿!” “妹妹!” 沈意林与沈智齐声惊呼,却见沈识因虽疼得浑身发颤,仍紧咬着唇不吭一声。她深知此刻若显露怯意,父兄必会方寸大乱。 姚舒见女儿颈间鲜血淋漓,泣不成声地唤着“因儿”。 二皇子欣赏着沈家父子焦灼的神色,剑尖又添三分力道:“怎么?非要亲眼看着她们血溅三尺才肯决断……” “铮!” 他话音未落,手腕刚要发力,忽闻一声破空之音,一支羽箭裹挟着雷霆之势疾射而来,不偏不倚正中剑柄。 二皇子只觉虎口剧震,长剑应声落地。还不待他反应,殿门处已传来一声清喝:“找死!今日我倒要看看是谁血溅三尺。” 众人闻声慌忙望向殿门,但见陆呈辞一身银甲端坐马上,弓弦尚在轻颤。他眸光如淬寒冰,直直钉在二皇子身上,身后黑压压的亲军顷刻之间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 二皇子方要探手取袖中银线,陆呈辞袖中已飞出数枚飞镖,直向他刺去。他仓皇闪避间,陆呈辞已是飞身而来,剑锋直贯其臂。 “噗嗤”一声响,二皇子踉跄跌在盘龙柱上,盯着眼前杀气凛然的男子:“你竟然没死……” “让你失望了。”陆呈辞腕上猛沉,剑刃又入三分,鲜血顿时染透锦袍。他厉喝道:“众将听令,今日肃清宫闱,逆党尽诛!” 霎时黑云压城,铁甲如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涌来,整座皇宫顷刻淹没在震天杀声之中。 沈识因在望见陆呈辞的刹那,浑身震颤得说不出话来,双手僵在半空,连颈间的伤痛都浑然不觉。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能翕动着唇瓣,无声地描摹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陆呈辞! 陆呈辞! 陆呈辞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看她。 四目相对,他望着那双激动不已、泪流不止的眼睛,轻唤了一声:“识因。” 识因! 这一声“识因”,让激动到几乎喘不过气的沈识因,哽咽着回了一句: “夫君!”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 小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红心][红心][红心][红心] 第57章 多日前,陆呈辞就隐约察觉到几分不对,好像许多事都透着反常。从他突遭追杀,到后来先帝骤然驾崩;从太子将他的父亲轻松铲除,到顺理成章继位,这一连串变故来得太过凑巧。 他总觉得,太子纵使能扳倒他父亲,也 绝无可能恰好在那个关头先帝驾崩。先帝的体魄他是知道的,那般龙精虎猛之人,怎会轻易撒手人寰?何况就在祭祀大典的前几日。 那时他便疑心,定是有人做了手脚,否则,那样一位铮铮铁骨的君王,不可能病逝。 一开始他怀疑是陆瑜逼宫夺位下了死手。但是陆虽体弱,却有谋略与才干,在众皇子中堪称翘楚,更兼秉性清正。那样一个光风霁月之人,如何做得出手刃生父之事? 莫说是陆瑜,便是他自己的父亲待他再如何冷漠,他也从未动过弑父的念头。 重重疑云之下,他断定其中必有蹊跷。自那日后,他便遣了心腹暗中查探。果然,一番细查之下,在皇陵附近发觉了异样。他冒险命人掘地道潜入皇陵,推开先帝棺椁那刻,寒意直透脊背——棺中竟是空的。 先帝未死! 先前在琉璃窑厂擒住的那几个行迹可疑之人,连同搜出的密信,此刻都串连起来。他顺藤摸瓜,终是窥见了这场惊天密谋。 原来先帝不仅活着,更与一位神秘高人联手。那人擅使银线兵器,当初与他交手时他便察觉对方内力深不可测,那只纤细白嫩的手虽属男子,却分明是养尊处优之辈。 危机迫在眉睫,他再不敢耽搁,急调人马接应沈识因与沈家众人。这场滔天阴谋一旦发动,皇城必生乱局,沈识因全家性命危在旦夕。 他点齐所有兵马,将陆陵王麾下、父亲旧部、自己苦心经营的势力,布置妥当后直扑皇城。此刻唯有争分夺秒,往往在你刚刚察觉端倪时,灾祸便已降临。 怎料行至半途,接应的侍卫仓皇来报:沈识因与母亲已被掳走。他心急如焚,催马疾驰,终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再晚上半炷香的工夫,沈识因与其母,乃至整个沈家,只怕都要血溅当场了。 当他推开太和殿沉重的殿门时,一眼便望见那冰冷的剑尖正紧紧抵在沈识因颈侧。刹那间,滔天怒意如野火般焚遍全身,他几乎未及思索便挽弓搭箭,只听“铮”的一声,那人手中的长箭应声落地。 可目光触及沈识因淌血的脖颈,那股后怕与愤恨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纵身掠前,剑光如电,直刺向那个始终未能查清底细的神秘人二皇子的肩胛。 “噗嗤”一声,剑锋没入血肉,将二皇子整个人带得连退数步,狠狠撞上蟠龙金柱。 他腕上再沉,剑尖又没入几分,穿透单薄肩骨,直直钉入柱中。 这一剑几乎耗尽他全身力气,翻涌的杀意叫嚣着要将此人碎尸万段。可熊熊怒火中,他最记挂的仍是那个身影。 当他回首望向沈识因,看见她消瘦的面庞上泪痕斑驳,未施脂粉的脖颈血迹犹在,正睁大含泪的双眼怔怔地望着他时,他眼眶骤然一热,满腔怒火化作寸寸疼惜,在胸口中灼灼燃烧。 她唤他夫君! 夫君! 这一声呼唤落在他心头,让他激动,让他泛起阵阵酸涩。若他能早到一些……哪怕只早一炷香的工夫,她又怎会受这般苦楚? 悔意与怒火交织翻涌,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他凝望着她的眼睛,沉声安抚:“别怕,有我在。” 话音未落,手上长剑又往前送了几分,剑刃在二皇子肩胛深处狠狠一拧。 二皇子闷哼一声,趁他分神的刹那,掏出一柄匕首直刺腰腹。 陆呈辞旋身闪避,同时一掌劈在二皇子持匕的手臂上。匕首应声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不料二皇子紧跟着抬腿猛踹,这一脚力道千钧,正中陆呈辞腹部。他猝不及防连退两步,手中长剑随之松动。 二皇子趁机握住剑柄,牙关紧咬,竟“嗤”的一声将贯穿肩头的长剑生生拔出。 血花飞溅间,他踉跄退至殿柱旁,强忍剧痛吹响口哨。霎时间,数十名黑衣蒙面人如鬼魅般涌入殿中。 但见二皇子指间银光闪烁,数道银线应声而出,那些黑衣人也同时甩出同样诡异的银线,如天罗地网般朝陆呈辞罩去。 陆呈辞解下腰间软剑,与那群黑衣人缠斗在一处。 另一侧,沈识因与母亲仍被士兵挟制着。沈意林虽已杀至近前奋力相救,奈何围上来的士兵越来越多,渐渐难以招架。他挥剑斩断母亲身上的绳索,反手又格开一名袭来的敌兵。 姚舒甫得自由,便踉跄着奔向女儿。不料一旁侍卫举剑便刺,沈意林眼疾手快,一把将母亲护到身后,刀锋堪堪擦过他的衣袖。 浸春潮 第80节 而那挟持沈识因的士兵见势不妙,利刃紧贴她脖颈,拖着她急向后退。正当此时,一道身影自士兵背后闪现。剑光闪过,“噗”地没入士兵后心。 士兵应声倒地,沈识因终于脱身。她惊魂未定地抬眼,只见救她之人正是浑身浴血的陆瑜。 陆瑜连咳数声,顾不得喘息便冲到沈识因面前,挥剑斩断她身上绳索,拉着她急向后退去。沈识因见是陆瑜,下意识挣了挣手腕。 “别怕,我带你离开。”陆瑜回首急道,“此刻你留在此处,反倒会让他分心。” 沈识因回眸望去,只见陆呈辞正被那群黑衣人团团围住,剑光与银线交织成网,招式诡谲狠辣,他应对间已显吃力。她心头一紧,眼底满是忧惧。 陆瑜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快走!再迟疑只会拖累他。” 这时沈意林护着姚舒也杀出重围追了上来。陆瑜急声道:“都随我来,我知道殿中有处密道可助你们脱身。” 沈识因忍不住又望向那道浴血奋战的身影,见他深陷重围,心如刀绞。可她明白此刻留下确实徒增负累,只得含泪朝那个方向唤了声“夫君”,旋即转身随陆瑜疾步离去。 众人随他奔入偏殿,陆瑜迅速转动机关,屏风后悄然滑开一道暗门,幽深莫测。 陆瑜急声道:“此门直通宫外,快随我来,此刻还来得及!” 沈意林却将姚舒的手交到他们手中:“你且护着母亲先走,我回去助呈辞一臂之力。” “二哥!”沈识因焦急唤道。 “不必多言,快走!”沈意林说完,握紧长剑毅然转身。 姚舒在身后颤声喊道:“定要护好你父亲,你们父子二人万万不可出事,我们等着你们团圆!” 团圆。 沈意林脚步微顿,回望母亲与妹妹颔首应下,随即快步冲出殿外。 陆瑜只得带着母女匆匆踏入密门。这条暗道需穿过两重殿宇方能抵达宫外长街,可当他们刚踏入第二座殿宇时,却见密门早已被人冲破,门外赫然立着数十名持械士兵。 陆瑜心头一凛,急忙护着母女转向侧边小门。然而警觉的士兵已察觉动静,纷纷追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沈识因慌乱中将母亲推向陆瑜:“你快带母亲往前去。” 她话音未落,未等陆瑜反应,便“砰”地将那小门重重关上,随即故意高呼一声,转身朝另一侧的窄门奔去。 士兵们闻声而动,立刻发现了她的身影,大批人马当即调转方向紧追而去。沈识因提起裙摆,踉踉跄跄地在昏暗的廊道间奔逃。 此时已行至前方岔路的姚舒察觉女儿未曾跟上,慌忙要折返寻找,却被陆瑜一把拉住:“夫人,我先送您到地道口安置,再立刻回去寻她。” 说着便要护着姚舒继续前行。姚舒却挣脱了他的手,哽咽道:“你送我到那儿又有何用?我的夫君、孩儿、女儿全都陷在此处……我怎能独活。” 陆瑜扶住姚舒双肩,急声道:“夫人此刻切莫冲动。您若留在此处,反倒令他们束手束脚。眼下能走一个是一个。”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塞入她手中:“您速速出宫,前往城西我舅舅府上,将此信交予他。他手中尚有一支精兵,原是我吩咐非万不得已不可动用。见信后他定会前来相救。” 他目光恳切,字字铿锵:“您放心,我以性命担保,定会护住识因周全。现在还请快走。” 姚舒攥着那封密信,心如刀绞 ,泪落不止。可她深知此刻已容不得半分犹豫,最终咬牙转身钻入了地道。 陆瑜目送她离去,立即返身再去寻沈识因。 此时的沈识因正在空旷的殿宇间仓皇穿梭,竭力躲避着四处搜捕的士兵。可她一个弱质女流,怎敌得过那些训练有素的士兵。她鬓发散乱,衣衫凌皱,颈间那道血痕犹在涔涔渗血,整个人宛如风中残烛,楚楚可怜。 可那些士兵哪会怜惜这般凄艳光景,他们握紧手中长剑,步步紧逼——即便不取她性命,也定要生擒活捉。 沈识因已退无可退,咬牙将瓷瓶奋力掷出。“砰”的一声,花瓶在一名士兵脚边碎裂。那人低头瞥了一眼,抬首朝她狞笑,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寒光一闪便向她刺来。 眼看剑锋将至,沈识因惊叫一声闭紧双眼。却听“铮”的一声金鸣,预料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她颤巍巍睁眼,只见陆呈辞已挡在她身前。 未待她回神,一只温热大手已紧紧握住她。陆呈辞一手护着她,一手挥剑如虹,且战且退向殿外杀去。沈识因踉跄跟随,那柄长剑在他手中舞得密不透风,将她牢牢护在身后这片天地之间。 甫出殿门,便见沈意林率人疾奔而来。他朝陆呈辞急声道:“快带我妹妹先走,此处交予我等断后。” 陆呈辞却将沈识因往他身侧一推:“你护识因离开,今日局面当由我来收拾。” 沈意林连连摇头:“方才探马来报,江絮与许万昌已率重兵包抄而来。敌众我寡,此战……我们毫无胜算。” 陆呈辞闻言沉默。他此行本就未做万全准备。一则需留后手,二则时机仓促,难以周密布局。原就抱着即便攻不下皇城,也定要救人出去的决绝而来。 思忖片刻,他当机立断对沈意林道:“传令下去,全军即刻撤退。所有紧要人员务必全部撤离,不可恋战。” 沈识因环顾四周,忽然拉住沈意林的衣袖急问:“二哥,祖父在何处?为何一直不见他老人家?” 沈意林挥剑格开袭来的敌兵,护在她身前,声音沙哑:“妹妹节哀……祖父他已遭不测。” “祖父……没了?”沈识因如遭雷击,眼眶倏地红了,泪珠止不住地滚落。陆呈辞闻言亦是怔住。那位两朝元老,竟就这般殒落了? 此刻却容不得他们沉湎悲恸。沈意林匆匆前去传令撤军,陆呈辞则护着沈识因急向宫门退去。 奈何二皇子穷追不舍,率领那群黑衣人如影随形。他手中银线诡谲莫测,每出一道寒光便倒下一片将士,竟有以一敌百之威。陆呈辞身上早已伤痕累累,却不得不带着沈识且战且退。 二皇子攻势愈急,转眼已逼至近前。银线如毒蛇般直取沈识因脚踝,陆呈辞挥剑疾斩,银线应声而断。可那诡物竟似能生生不息,转眼又一道银线破空而来,如影随形般朝二人缠去。 陆呈辞奋力挥剑相抗。先前独战二皇子与黑衣侍卫尚能周旋,如今护着沈识因,便渐渐显得左支右绌。 沈识因望着他衣袍上不断洇开的血迹,心如刀绞,却不敢出声扰他心神,只得咬紧牙关跟随他的脚步踉跄后退。 二皇子攻势如潮,银线破空之声不绝于耳。陆呈辞恐她受伤,足尖挑起地上一柄长剑递去:“快拿着。” 沈识因双手发颤地接过长剑。她自幼闺中长大,何曾习过武艺?此刻却不得不强自镇定,哪怕只能抵挡分毫也好。 二人背靠着背,在愈发凌厉的杀招间艰难周旋。那些黑衣人舞动的银线宛若天罗地网,诡谲凌厉,欲要近身救援的将士皆被逼退在外。唯剩陆呈辞独力苦撑,剑光如匹练般将二人护在方寸之地。 起初尚能勉力支撑,可陆呈辞渐显疲态。二皇子瞅准时机,袖中寒光乍现,一枚飞镖破空而来,“噗”地钉入陆呈辞腕间。 他手腕一麻,长剑应声脱手,鲜血顿时汩汩涌出。几乎同时,一名黑衣侍卫躬身突进,剑锋直取沈识因左臂。 利刃没入肌骨,她疼得浑身一颤,手中长剑哐当落地,却死死咬住唇瓣未发一声,只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攥住陆呈辞的衣襟,随他踉跄后退。 千钧一发之际,沈智与沈意林率部杀到,硬生生在重围中劈开一条血路:“快走!” 众人护着伤者疾向宫门退去。此时宫中兵将皆往宫门涌去,场面混乱不堪。不料刚抵宫门前,却见无数火球如陨星般自宫门外抛射而入。 探子仓皇来报:“江絮率重兵已将整座皇城团团围住。” “江絮?”众人闻言皆是一怔。 沈识因心头一沉,果然,江絮终究还是倒向了先帝那边。 火球接二连三坠下,四周顿时烈焰冲天。撤退的将士乱作一团,陆呈辞强忍腕间剧痛,一面将沈识因护在身后,一面高声喝令:“变阵,举盾突围。” 兵将们依令变换队形,以盾牌抵挡火雨,向宫门疾冲。此刻杀声震天,尸横遍地,熊熊烈火席卷宫阙,宫女太监惊惶四窜,敌我皆难逃这炼狱之劫。 二皇子却仍在火海中紧追不舍,招招直取陆呈辞性命。若在平日,陆呈辞武功足以与之一战,可如今既要护着沈识因周全,又恐那诡谲银线伤她分毫,难免束手束脚。 令他心头发烫的是,沈识因始终紧挨着他,不惊不扰,甚至能默契配合他的步伐。这般坚韧,反倒让他更生怜惜,她越是坚强,他越是心疼。 他知她臂上伤口仍在渗血,她却始终紧咬唇瓣,寸步不离地跟随在他身侧。 正当众人即将被困死在这片火海宫阙之际,宫外突然杀声震天,竟是陆瑜的舅父亲率那支私养的精锐疾驰而来。 这些将士个个骁勇异常,带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自外围直插江絮军阵后方,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支精锐乃是陆瑜舅父多年悉心栽培的劲旅,亦是陆瑜埋藏最深的底牌。得此强援,宫外敌军阵型顿时大乱,死伤惨重。 宫门很快被冲破,沈智与沈意林当即率领众将士如潮水般向外突围。陆呈辞见状也不再与二皇子缠斗,护紧沈识因,纵身朝着洞开的宫门疾掠而去。 二人刚奔至宫门,陆呈辞却骤然驻足。他回身望向那片火海,只见一个负伤的身影正踉跄朝宫门奔来,而二皇子已擎着长剑疾追其后,寒芒直指那人背心。 陆呈辞双眉紧锁,沈识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认出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竟是陆瑜。眼见二皇子杀招将至,陆瑜此刻已是凶多吉少。 “你随父亲和二哥先走,我去救他。”陆呈辞话音未落,已将她推向沈意林,随即纵身一跃,头也不回地冲回那片火海。 此时二皇子已追至陆瑜面前。陆瑜望着眼前杀气腾腾之人,神色却异常平静,到了这般境地,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重伤失血让他浑身冰冷,气力渐失,连站立都已是勉强。 他静立原地,望着二皇子挥剑而来,心中一片死寂。若这一剑能了结性命,或许反倒解脱,再不必承受这世间苦楚。 就在他闭目待死之际,耳畔骤然响起金铁交鸣之声。预想中的痛楚并未降临,他猛地睁眼,竟见陆呈辞执剑挡在身前,硬生生劈开了二皇子那致命一击。 陆瑜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之人。陆呈辞却无暇多言,一剑格开二皇子攻势,顺势将他往旁侧一推,同时扬手射出数枚飞镖。不待陆瑜反应,已揽住他的腰身将人扛上肩头,疾向宫门冲去。 二皇子岂容他们脱身?当即稳住身形,银线破空而出,如毒蛇般缠上陆呈辞小腿。陆呈辞吃痛蹙眉,反手挥剑欲斩,那银线却骤然收紧,只听“嗤啦”一声,衣帛尽裂,银线深深勒入皮肉,鲜血顿时浸透裤管。 伏在他肩头的陆瑜见状急道:“别管我了,快走。”说着便要挣扎落地。 陆呈辞却冷斥一声:“哪来这么多废话。”抬手在他后颈一劈,将人击晕过去。随即长剑疾转,将银线在剑柄上连缠数圈,猛然发力一扯。 二皇 子被带得踉跄数步。陆呈辞趁机甩出飞镖,逼得他侧身闪避,银线应声松脱。陆呈辞当即挥剑斩断腿上束缚,负着陆瑜急向宫门奔去。 奈何腿伤深重,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尖之上,肩头负着的人更是沉重。四周追兵又至,他很快陷入重围。 可此刻绝不能停下,停下便是两人俱亡。他咬紧牙关,一边挥剑格开四面袭来的兵刃,一边拖着伤腿拼命向外冲杀。 此刻沈智已率部接应上来,一边抵挡追兵,一边护着他们退出宫门。陆瑜的舅父早已备好马车在外接应,众人将伤者安置上车后即刻撤兵。 为分散追兵,大军化整为零,分作数路撤往京城各处街巷。待二皇子带人追出宫门时,只见这些兵马不仅骁勇,更在四通八达的街衢间散得无影无踪,只得悻悻收兵,返宫整顿朝局。 经此一役,先帝终究稳坐龙庭。转眼间,这万里江山又换了一番天地。 救援的马车载着伤员疾驰出京,一路朝着陆呈辞所占据的禹州方向奔去。 车厢内光线昏沉,随行医师正打开药箱,准备为伤员处理伤口。 自登上马车起,沈识因便紧紧抱着陆呈辞不放手,任凭颈间与臂上的伤口仍在渗血,却始终不肯松开。她浑身轻颤,一遍遍唤着陆呈辞的名字,泪水浸湿了他染血的衣襟。 陆呈辞听着她低低的啜泣,喉间发紧,眼眶也跟着泛起潮意。 大夫欲先为她处理伤口,可她十指死死攥着他的衣袍,仿佛一松手便会失去了他。 陆呈辞只得朝大夫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先诊治对面的陆瑜。 陆瑜此刻正倚在沈意林怀中,浑身多处重伤,加之旧疾未愈,此刻血流不止,已是气若游丝。自被抬上马车后他便时醒时昏,恍惚间总能听见沈识因压抑的啜泣。 沈意林小心撕开他被血浸透的衣衫,大夫迅速清理创口准备缝合。这番伤势极重,若不止血恐性命难保。他自幼肤质白皙娇贵,何曾受过这般创伤?虽用了足量麻沸散,可银针穿透皮肉时,他仍疼得浑身发颤。 沈意林紧握住他冰凉的手,眉头深锁,终是不忍再看那皮开肉绽的景象。大夫手下银针翻飞,以最快的速度缝合了伤口,敷上金疮药仔细包扎妥当。 待处理完毕,大夫拭去额间冷汗,长舒一口气:“万幸,性命无虞了。” 大夫又看向仍紧抱着陆呈辞的沈识因,准备为她处理。 陆呈辞轻抚她颤抖的脊背,柔声哄道:“先让大夫为你治伤可好?待包扎妥当,我再好好抱着你。” 沈识因此番受惊过度,加之多日来皆以为他已遇难,此刻失而复得,心中既酸楚又惶然,只将脸埋在他怀中,怎么都不愿松手。 陆呈辞又温言哄了一会,她才稍稍松了力道,却仍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浸春潮 第81节 大夫上前查验,只见她颈间与臂上伤痕累累,整件衣衫早已被鲜血浸透。看着这般触目惊心的伤口,实在难以想象这纤弱女子是如何忍下来的。 大夫手下动作放得极轻,生怕她承受不住。可沈识因在清洗缝合时竟始终咬唇不语,未发出一声痛呼。 她越是这般隐忍,陆呈辞越是心疼难当,不由伸手揽住她的腰肢,轻轻安抚着她。 待为沈识因包扎妥当,大夫转身欲为陆呈辞诊治,却听他道:“先为二哥处理。” 沈意林连忙推拒:“不必管我,都是皮外伤,无碍。” 陆呈辞瞥见他肩头洇出的血迹,沉声道:“这般伤势岂能算轻?莫要推辞,速让大夫诊治。眼下匆忙撤兵,途中容不得半点闪失。伤员众多,医者有限,此刻不是谦让的时候。” 沈意林闻言不再多言,由着大夫上前处理伤口。 沈识因望着兄长肩上皮开肉绽的伤痕,忍不住呜咽落泪,连声问着:“二哥疼不疼?” 沈意林强忍眼中酸涩,含笑温声道:“傻丫头,哭什么,二哥不疼。”目光触及她颈间包扎的伤处,喉头微哽,“倒是妹妹这般坚强,反叫二哥惭愧,是二哥没有护好你。” 沈识因急忙拭泪:“二哥快别这么说,听得我心里更难受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也莫再掉眼泪。”沈意林连忙安抚。 待大夫为沈意林包扎妥当,转而处理陆呈辞的伤势。方才稍止泪意的沈识因,一见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泪水又似断线珍珠般滚落。 陆呈辞抬手为她拭泪,温声哄道:“莫要再哭,包扎完便无碍了。” 他虽这般宽慰,可当大夫清理创口时,额间仍渗出细密冷汗,指节不觉攥得发白。 沈识因捧住他清瘦的面庞,泪眼盈盈道:“陆呈辞,这些时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就知道你绝不会抛下我不管。你那么那么爱我,怎么舍得丢下我。” 历经生死劫难,此刻她伤势严重,心绪激荡难平,满心满眼只剩这个失而复得的夫君,再顾不得车内尚有旁人。 她倾身凑近,指尖拭去他额角沁出的冷汗,望着那双渐渐泛红的眼眸哽咽道:“我也是,我也是很爱很爱你。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便是死,也要在一起,好不好?” 听她这般直诉衷肠,原本强自压抑的陆呈辞再难自持,俯身在她苍白的唇上亲了一下,声音沙哑连声应道:“好,好……此生绝不再分离。” 她定是怕极了。没有他在身旁的这些日夜,不敢想象她是如何熬过来的? 一旁正为陆呈辞包扎伤口的老大夫,听着小夫妻表达着爱意,不禁轻笑。这般生死关头,还有什么比爱人一句体贴话语更能抚慰伤痛? 待众人撤至禹州,已是三日后。周烨早已带着沈书媛在此接应,很快便将伤员与兵将安置妥当。姚舒也在精锐护卫下平安抵达。 如今他们退守禹州,已是无路可退,唯有在此休养生息,从长计议。 为便于护卫与商议对策,一众核心人物皆安置在同一处大宅院内。青瓦白墙间,暂时隔绝了外界的腥风血雨。 他们要尽快出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在先帝杀来之前,再次攻破皇城,将皇位拿下。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好赶啊啊啊啊啊! 这两天等我安排一场小夫妻齁甜齁甜的同房,会提前通知大家。 这次小陆终于可以吃上一顿饱饭啦! 小陆:我老婆说她好爱好爱好爱好爱我。 开心炸了[红心][红心][红心] [亲亲][亲亲][亲亲] 第58章 禹州这地方,离京城不算太远,只是四周山峦层叠,地势险峻。当初陆呈辞择在此处落脚,正是看中了这易守难攻的险要。 连绵山岭逶迤如屏障,既便于隐匿行踪,又宜作练兵之所。加之此地远离繁华,人烟稀少,邻近几座城池民生凋敝,时有暴乱,反倒成了他们这等人绝佳的庇护之所。 众人寻得的这处院落颇为宽敞,青砖灰瓦,瞧着朴实无华,内里却屋舍俨然,足够容纳一行人了。 自离了京城,往昔养尊处优的日子便如云烟散去,如今事事皆需亲力亲为,纵是身份再尊贵,也得学着如寻常百姓一般度日。 待医师为众人一一处理完伤口,稍作歇息后,一行人总算恢复了几分精神。 沈识因与陆呈辞被分到东边那间屋子。虽陈设简陋,却也温馨。 沈家二老住在隔壁,沈淑媛与周烨的屋子紧挨着父母,斜对面则住着沈意林与陆瑜。 这般安排虽略显局促,却已是眼下最妥帖的分配。 暮色四合,院中老槐树的枝叶在晚风里轻轻摇曳。 沈识因扶着陆呈辞在青石小径上慢慢走着。陆呈辞腿伤未愈,每一步都走得缓慢,沈识因便也随着他的步子,小心翼翼地搀着他的手臂。 “若是疼了就说。”沈识因轻声嘱咐,目光始终不离陆呈辞的伤腿。 晚风拂过,带来远处炊烟的暖香。陆呈辞借着渐浓的暮色 望向身旁人。历经生死,此刻这般寻常的相守,反倒让人心生恍惚——仿佛那场险些阴阳两隔的劫难,不过是一场噩梦。 沈识因察觉他的注视,转过头来。四目相对间,晚风轻轻拂过彼此的衣袖。 他沐浴过后,只松松披了件素白中衣,一头墨发随意挽起。风一吹,带来他身上清浅的皂角香气。 檐下灯笼透出昏黄的光,映得他身形清瘦如竹。沈识因看得移不开眼,历经生死劫难,她总怕稍一错神,眼前人就会消散在风里。 如今的陆呈辞比往日更显沉稳坚毅,唯独望向沈识因时,眉眼间依旧含着化不开的温和。 二人行至院角老槐树下,沈识因小心扶他在长椅坐定,取出袖中绢扇为他轻轻扇风。 “热不热?”沈识因关心地问。 “不热,你别累着。”陆呈辞揽了揽她比以往更纤细的腰身。 “我不累。”沈识因绢扇未停,“渴不渴?我去取水。” “不用。”陆呈辞抬手轻按他执扇的手腕,“我不渴。” 夜风穿过槐叶,筛落满地细碎月光。 沈识因又往他身边挨近几分,借着月色细细端详他的面容。见那额间并未沁出冷汗,这才稍稍安心,手中绢扇依旧不紧不慢地摇着。 陆呈辞被他这般专注的目光看得耳根发热。 自京城脱险后,沈识因便愈发黏他,白日寸步不离地跟着,夜里入睡时更要紧紧环住他的腰身,整夜都不肯松手。有时半夜惊醒,总要伸手探一探身旁人的气息,确认他安然躺在身侧,方能重新合眼。 陆呈辞的目光落在她颈间缠绕的纱布上,很是疼惜,指尖轻轻抚过包扎的边缘,问道:“还疼吗?” 沈识因摇头:“早就不疼了。” “怎么会不疼……”陆呈辞倾身向前,在朦胧月色里凝视她渐复血色的唇瓣,“我看着都疼。别忍着,在我面前,是可以说疼的。” 他说在他面前可以说疼的。 沈识因眼圈倏地红了,猛地扑进他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声音哽咽道:“其实……好疼,哪里都疼。脖子疼,心口也疼……” 她把脸深深埋进他肩窝里:“我总觉得这像是在梦里……陆呈辞,我们往后再也不分开了,是不是?我想一直一直与你在一起。” 自除夕被太子囚禁宫中,到仓促成婚,再到陆呈辞生死不明,这数月来,沈识因没有一日能够安寝。 心头始终压着沉甸甸的阴霾,还未得喘息,又遭此剧变。可这般苦楚,她从未与任何人言说,不曾喊过一声难受,也不曾道过半句不适,只将所有的惊惧与伤痛都咬牙咽下,独自撑到如今。 陆呈辞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掌心轻抚她如墨的青丝:“没事了,全都过去了。你看,我不是好好在你身边吗?” 他稍稍退开些许,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痕,眸光温润如月:“你放心,我们不会轻易死的。京城里还有我们的家等着回去。那个被你布置得温馨雅致的房间,我才住了一夜,还盼着往后与你长长久久地住下去。” 他指尖流连在她微凉的眉眼上:“再等等,再耐心等等。待这阵风雨过去,我定带你回到我们那个家,从此朝朝暮暮,再不分开了。” 沈识因在他怀中轻轻点头,双臂环得更紧了些,声音虽还带着哽咽,却字字清晰:“陆呈辞,只要有你在,无论身在何处,都是我们的家。我好喜欢你。” 这是陆呈辞第二次听她如此直白地倾诉爱意。从前知她心有郁结,也明白她情意深藏,却总未得她亲口言明。 历经这番生死劫难,此刻听得怀中人这般主动吐露那份珍贵的心意,他只觉心口滚烫,万千感慨皆化作眼底温柔的水光。 原来他的妻子早已将整颗心都许给了他,原来听挚爱之人亲口说“不离不弃”,竟是这般令人悸动难抑,如饮琼浆,甘冽沁入四肢百骸。 他轻轻捧住她的脸,目光灼灼地望进她眼底:“那现在,你认认真真告诉我,是不是很爱我?” 他迫不及待想再听一遍,方才那片刻的甜蜜太过醉人,教他贪恋地想要重温。 沈识因仰起脸,眸中水光潋滟,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是。陆呈辞,我爱你,很早就爱了。” 泪珠滚落的瞬间,她弯起唇角:“两年前初遇,你出手相助时我便觉得……这个人与旁人都不一样。后来我失去了记忆,可那日在客栈重逢,第一眼就觉得熟悉又亲切。” 她抬手轻抚陆呈辞的眉骨,声音愈发温柔:“自那日后,你的身影总在我心头萦绕。当时还暗自困惑,这是着了什么魔……如今才明白,原是情根早种,不论何时重逢,都注定要为你心动。” 她泪中带笑:“后来恢复记忆,想起寺庙种种,心里虽泛起别样情愫,却更添惶恐。我怕你接近我,允诺婚事,都只因那场意外,只因要对我尽责。” “可每次见你,都像飞蛾扑火般想靠近。贪恋你的亲吻拥抱,沉溺肌肤相亲的温存......曾一度迷惘,分不清这究竟是男女之欲,还是真心喜欢。” “我们之间掺杂太多利害关系,让我始终看不清你的心意。即便你待我再好,我也不敢确信其中几分真情。” 她仰起脸,泪痕未干:“但我很清楚,无论经历多少波折,我们注定要相伴一生。所以即便心有疑虑,我也甘愿接受这桩婚事,只是......始终不敢问你,究竟是不是真心娶我。” 她越说越是激动,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底的情愫尽数倾吐。此刻她什么都不愿多想,只迫切地想要把最真实的心意毫无保留地袒露给眼前人。 她又往前凑近几分,继续诉说道:“后来被太子囚在宫中那些时日,于我而言实是莫大的煎熬。身边所有人,不论是你,还是陆瑜,每个接近我的人都带着各自的目的,纵然不喜,我却无力抗拒。” “那段日子,我整日浑浑噩噩,脑海里乱作一团。两年前在山上受欺的画面、寺庙里与你缠绵的回忆,还有梦中被人不停追赶的恐惧……这些交织在一起,让我不得安宁。我还要强撑着应付太子的示好,惦记着祖父是否安好……” 她声音微微发颤,眼底泛起水光:“那么多纷乱的思绪里,唯有一件事再清晰不过——我想你,发了疯似的想你。” 她泪眼盈盈,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襟:“出宫后,本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可那时整夜被噩梦纠缠,心里堵得厉害,总不知从何说起。大夫说我患了心疾,整日昏沉恍惚,待稍好些,我们便成了婚。” “大婚那日,我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终于真真切切成了你的妻。可望着你满身伤痕,我又愧疚难当,总觉得是我与祖父拖累了你......” “原想着往后岁月绵长,总能寻个恰当时机,好好与你诉说衷肠。谁知那句‘我爱你’还未说出口,你便骤然离去......” “陆呈辞,你可知道,新婚丧夫对我意味着什么?每时每刻都是煎熬。但我冥冥中总觉得,你绝不会就这样抛下我......” 她抬起泪眼,轻轻抚上他的面庞:“于是我日日祈祷,夜夜期盼,终于......终于还是等到你回来了。” 说到此处,她已是低低啜泣,像个受了委屈的孩童般,将积压心底的情愫尽数倾吐。 此刻什么局势艰难、什么外间纷扰都被抛在脑后,她只想把最真挚的心意赤裸裸地捧到他面前。 晚风带着凉意拂过,吹乱了她鬓边青丝,也吹散颊边泪珠。 陆呈辞始终静静听着,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听到有人将爱意说得这般深切。那些滚烫的字句,像冬夜里骤然亮起的烛火,将他整颗心都照得透亮。 他这一生坎坷飘零,此刻却觉得所有苦难都值得。 上天终究待他不薄,在最黑暗的年岁里,赐给他一个沈识因。这个 浸春潮 第82节 姑娘用最赤诚的心爱他、救赎他,让他头一回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世间。 他望着她为自己泪落涟涟的模样,眼眶一热,眼泪落了下来。自母亲去世后便再未落过的泪,此刻竟再难抑制。 如何能不感动?这苍茫人世,终于有一人要与他血肉相连,走完一生。 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声音低沉而温和:“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也深爱着你,莫要再哭了。再哭,可就不好看了。” 见她泪珠仍不停滚落,他用衣袖为她拭泪,而后俯身吻上那轻颤的唇。 沈识因在他唇间含糊地唤了声“夫君”,这两个字如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陆呈辞全部心绪。他收紧臂弯深深回吻,万千情愫皆融在这缠绵间。 还有许多话哽在喉间,却寻不着恰当的言辞。他托着她的腰身,小心让她侧坐在未受伤的腿上,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忘情亲吻。 此刻二人早已忘却身在何处,天地间唯余彼此交缠的呼吸与心跳。 这个吻缠绵而温柔,交织着生死相依的深情与劫后余生的珍重。正当二人沉醉其间,不远处房门“吱呀”一声忽然被推开。 沈识因警觉地抬头,只见二哥沈意林怔在门外。 檐下灯笼的光晕虽不算明亮,却足以映照出彼此的神情——她还坐在陆呈辞腿上,腰身仍被他牢牢环着。 陆呈辞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扰扰了心绪,尚未回神,沈意林已慌忙别过脸去。 沈识因急忙从夫君膝头起身,颊畔飞红地轻唤了声“二哥”。 陆呈辞望向沈意林,目光落在他手中那块浸着刺目血色的雪白布巾上。沈识因也看见了,急忙问道:“二哥的伤口又裂开了?” “不是我。”沈意林面露焦灼,“是陆瑜……方才又呕了血,我正要去请大夫。” 陆瑜本就体弱,历经宫变重伤后,身子更是每况愈下。这些时日咳疾愈重,时常呕血,眼见着气息奄奄,已是一副油尽灯枯之态。 陆呈辞闻言立即起身:“速去请大夫,定要寻最好的来。” 沈意林匆匆应下,临走前又补了句:“你们……继续。”说罢疾步离去。 沈识因不自觉地轻抚唇角,这般情形下实在难以继续,面上泛起赧然红晕。 陆呈辞牵起她的手:“进去看看。” 沈识因抬眼望他:“你不恨他?” “恨倒谈不上。”陆呈辞微微摇头,“虽则厌烦,但既已至此,也不必再计较了。” 他向来豁达,心中自有一杆秤,清楚何时该争,何时该放。如今既已得沈识因倾心相待,二人既是夫妻,那些旧怨便如过眼云烟,再不值得萦怀。 沈识因轻声应下,搀着他步入房间。甫一推门,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气便扑面而来。 自落脚禹州后,陆瑜便一直卧病在此,陆呈辞虽来过两三回,沈识因却是初次探视。 此刻,只见陆瑜正伏在榻边剧烈咳嗽,青石地上溅着暗红血渍。沈识因见状不由蹙眉,未料他伤势已沉重至此。 听见脚步声,陆瑜勉力抬头,见二人携手而来微微一怔,喉间又涌上阵阵呛咳。 沈识因扶着陆呈辞在榻边坐下,陆呈辞伸手为陆瑜轻抚背脊,好容易才止住咳势。 陆瑜拭去唇边血痕,又取帕子掩住地上血迹,气息微弱道:“这污血脏秽,莫要沾了衣履。” 沈识因闻言再度蹙眉,却听陆呈辞沉声道:“皇室血脉岂容一个‘脏’字玷污?从前那个运筹帷幄的陆瑜,怎就沦落成这般丧气模样?” 陆瑜苍白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这副残躯,早该化作黄土了。” 陆呈辞将他轻轻按回枕上,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还能说出这等丧气话,可见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且安心躺着,意林已去请大夫了。随行的小太监说,你身边那位总管先前寻到过一位能治你病症的神医。战乱时二人失散,我已派人去寻了。” 陆瑜有些吃惊,凝眸望向陆呈辞。烛光下这对堂兄弟的侧影依稀有几分相似,俱是剑眉星目的皇家相貌,只是一个如寒潭冷月,一个似风中残烛。 陆呈辞被他看得不自在,偏过头道:“莫要多想,我这般费心不过是因为你手中尚有兵马可用。” 陆瑜闻言反倒松了口气:“还好仍有些用处。若你当真纯粹待我好,反倒要令我不安了。” 他说着又看向静立一旁的沈识因:“别站着,快坐。” 沈识因应声坐下,没有插言。 陆瑜转向陆呈辞,气息微弱却郑重:“此番还要多谢你在宫中施以援手。” “既知感恩就好生将养。”陆呈辞指了指自己裹着纱布的腿,“为了救你,我这条腿险些废了。” 陆瑜看了眼他的腿,只听他正色问道:“这些时日以来,你当真毫无察觉?警惕性就那么差?既曾监国理政,可曾暗中培植亲信,或是私蓄兵马?” 陆瑜缓了口气,眼底泛起几分凝重:“确实起过疑心,终究是我疏忽了。若非早有筹谋,这太子之位也坐不了这些年。只是眼下情势复杂,即便我们杀回京城,父皇想必早已登基昭告天下,届时随便给我们按个谋逆的罪名,我之前的太子便都白当了。” 他微微支起身子,神色愈发肃穆:“当务之急是要摸清父皇的全盘谋划,特别是二皇子尚在人间一事。他们此番布局缜密,怕是经营了多年。即便我们强行起事,胜算也未必可观。依我之见,不如暂且蛰伏,待伤势痊愈,再将京城局势摸透些。万事俱备之时,方可一击制胜。” 陆呈辞却摇头道:“只怕等不了太久。我料想不出半月,京城那边必定派人前来查探,纵不大张旗鼓发兵,也会遣暗卫来摸底偷袭。” 陆瑜沉吟片刻:“待我稍好些,便将所思所虑与全盘计划尽数写于你,届时再从长计议。” 陆瑜能说出这番话,已是将全部戒备卸下,真心要与陆呈辞结盟。如今的他早将身份地位、皇权富贵都看淡了,这条命既是陆呈辞从鬼门关抢回来的,余下的光阴只愿做些无愧于心的事。 至少,这份救命之恩总要偿还。 陆呈辞颔首道:“好。待我亦将所思所谋尽数相告,众人同心商议,集思广益,必能踏出一条生路。” 陆瑜凝望着陆呈辞,见他虽伤痕累累却仍目光炯炯,不由流露出几分艳羡。他这一生最渴求的,不过是一副康健体魄,可老天连这最根本的恩赐都吝于给予,偏让他这般不死不活地捱着,日复一日与汤药为伴。 陆呈辞触及他眼中那抹艳羡,起身温声道:“莫要多思,好生将养。” 他言罢,行至沈识因跟前,牵起她的手出了房间。 沈识因默默跟着陆呈辞,陆呈辞侧首打量她的神色。 她抬眸相望:“你信他?” 陆呈辞颔首:“信。人到绝处,早已别无选择。况且陆瑜本性不恶。我自有筹谋,日后还要与他做桩交易。” 沈识因不便多问,轻轻应声,搀着他往卧房行去。烛火初燃,将陆呈辞扶至榻边坐下,温声道:“你先歇下,我稍作梳洗。” “我等你。”陆呈辞松开她的手。 待沈识因梳洗归来,见那人仍倚在床头,上身衣衫已褪,露出精壮胸膛。烛光在肌理分明的线条上投下淡淡光影,她耳根微热,轻声道:“可是燥热?要开窗吗?” 陆呈辞忙道:“不必开窗。” 他伸手取过净布:“过来,我替你擦干头发。” 沈识因依言坐到他身侧,任由他轻柔地擦拭着湿发。水珠顺着发梢滚落,在她白皙的颈间晕开细碎水光。沐浴后的面颊泛着桃花色,唇瓣如沾露的樱果,周身萦绕着清浅的香气。 陆呈辞凝视着她,这些时日的思念在心头翻涌,拭发的动作不觉快了几分。 待青丝半干,他将布巾往旁边案上一放,把人带进怀里:“这些时日除了相拥而眠,倒不曾好生亲近。那日洞房未竟之事,总萦绕在我心头......不若今夜,我们将那未完的礼数补全?” 沈识因被他揽得双颊泛粉,眼波盈盈地望着他:“可你的腿伤......还有腰间的伤,当真不要紧吗?” 陆呈辞低笑:“无妨。” 见她仍怔怔望着自己,问道:“你既已是我的妻,这般亲密本是应当。怎么了?不愿?” 沈识因急忙摇头,耳尖更红了几分:“我自然愿意......只是担心会碰着你的伤处。” “别担心,这次我们慢慢来。”他说着便将人轻轻放倒在锦褥间。 “我......我有些紧张 ......” “搂紧我。” “等、等等......你压着我肚子了......” “是这里吗?” “不是。” “往上些?” “嗯......你......你慢些......唔……”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 小陆:老婆爱我爱我爱我! 明天有同房,我尽量白天早点更新,大家勤刷点,抓紧看! [亲亲][亲亲][亲亲][饭饭][饭饭][饭饭] 第59章 京城传来八百里加急文书,新帝已正式登基,二皇子册封储君,诏告天下。消息传至禹州那日,乌云蔽日,城头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此后数日,禹州城内厉兵秣马,重整旗鼓。 那夜,陆呈辞情动难抑欲与沈识因同房,却因她伤势未愈只得中途停下。他尚能忍受自身伤痛,却见不得沈识因蹙眉忍痛的模样,终究怜惜地收了手。 这日,禹州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更深漏尽,檐下灯火在夜风中明灭不定。 沈书媛的痛呼声隔着茜纱窗时高时低,如断线珍珠砸在玉盘上。周烨立在廊下,玄青常服被夜露浸出深色水痕。产房里传来瓷器碰撞的脆响,竟比战场上的金戈铁马更令他心惊。 “姐夫用盏茶定定神罢。”沈识因递过茶盏。 周烨哪有心思想这些,额间沁出细密汗珠:“三个时辰了!怎会这样久?书媛她……” 姚舒紧张地搓着手宽慰:“是久了些,但听书媛的声气尚足,且再等等。”她深知生产之苦,只盼女儿能平安渡过此劫。 沈智负手来回踱步,眉间深锁尽是忧色。此地不比京城,女儿偏在此时生产,真是受罪了。 周烨隔着帘幕张望,恨不能代妻子承受这般苦楚。 又过片刻,沈识因忽然轻声惊呼:“快听!” 万籁俱寂中,先传来稳婆带着哭音的“见头了”,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哭喊,最后化作一声清亮婴啼刺破夜幕。 “生了!”沈识因激动地握紧母亲的手。 众人长舒一口气,周烨急着要往屋里去。嬷嬷抱着襁褓转出屏风,喜道:“恭喜,是位小公子!” 周烨匆匆瞥过那锦绣襁褓,径直奔到榻前单膝跪地,将妻子汗湿的手贴在自己脸颊。 沈书媛虚弱地牵起嘴角,轻声道:“哭什么?我都没哭。” 周烨抚着她苍白的脸,满目愧疚:“让你在这个时候生产,实在苦了你了。” 浸春潮 第83节 沈书媛缓了口气:“这怎能怪你……如今不是都好好的?” 姚舒抱着孩子与众人进来,沈识因见姐姐虚弱模样,心头阵阵发紧。姚舒强忍泪水将婴孩捧到她面前,沈书媛望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幼儿,眼角泛起温柔笑意。 东方天际已透出淡青曙光,黎明将至。新生命的降临,为这座城池带来了新的希望。 自沈书媛生产后,沈识因常伴在姐姐身旁照料。她极喜爱这个孩子,每每见到总要笑逐颜开,常在陆呈辞跟前絮絮说起婴孩趣事。与稚子相处日久,她眉宇间的郁色也渐渐化开。 经过多日将养,她的伤势已好了大半。这夜洗漱归来,却见陆呈辞早已沐浴完毕,正衣衫半敞地倚在榻上研究地图。 她不敢打扰,立在桌前擦拭湿发。烛影摇曳间,见他广袖滑落至肘间,露出一截劲瘦腕骨。跃动的烛光为侧颜镀上柔和光晕,长睫低垂,半敞的衣襟间萦绕着雪松混着书卷的清气。 指尖翻动书页的窸窣声里,腰间玉带钩松垮欲坠,隐约可见肌理分明的腰腹。窗外忽有夜风卷入,吹得他衣袂如流云拂过榻边红木小几。 氤氲的水汽仿佛还未完全散去,随着她的步入,在室内弥漫开一缕清雅的湿意与清香。陆呈辞闻声抬眸望去时,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沈识因立于圆桌前,直直地望着他,一身杏子黄绫罗寝衣松垮地裹在身上,勾勒出不胜一握的纤腰和流畅柔美的背部线条。她微微侧着头,用一方雪白的棉帕,细细擦拭着垂落至腰际的如云墨发。 水珠儿偶尔顽皮地挣脱发丝的束缚,顺着她修长白皙的脖颈,滑入微敞的领口。 她触上他渐渐滚烫的目光,手中动作停了下来。 刚被水汽浸润过的肌肤,透出桃花初绽般的粉润光泽,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慵懒的湿意,越发显得眸如点漆,唇若含丹。卸去了白日钗环的容颜,清丽得不可思议,像月下初绽的玉兰,不染尘埃。 两人的目光,就这般毫无预兆地在半空中撞了个正着。 室内霎时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彼此似乎蓦然放缓的呼吸声。 沈识因握着棉帕的手停在半空,那双含水的秋瞳里,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身影,先是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随即漾开几许羞赧,眼波流转间,似有无声的邀请,又带着欲语还休的矜持。 陆呈辞觉得喉间有些发紧,空气中,她身上传来的清新香气,与他周遭萦绕的雪松书卷气无声交织,缠绵在一起,发酵出一种令人心跳失序的温热与悸动。 “来!”陆呈辞轻声唤她。 沈识因依言走到他跟前。 咫尺的距离间,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在缓缓收紧,牵引着彼此,沉溺进这方被烛光晕染得无比旖旎的天地里。 烛火轻轻跃动,在陆呈辞坚实的胸膛上上投下流动的光影。沈识因的手不自觉地攀上他的肩头,指尖陷入温热的肌肤。 陆呈辞放下地图,先是看了一眼她脖子上已经好转的伤口,又伸手捧住她的小脸,望着她已经红透的脸颊,轻笑一声:“天天睡在一起,怎么还害羞?” 他越这样说,她越不好意思。 他用指腹轻抚她微张的唇,而后细细密密的吻落下,从她轻颤的眼睫到微张的唇瓣,每一寸触碰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的手缓缓抚过她纤细的脖颈,指尖轻挑,衣带便悄然滑落。寝衣散开,露出里面藕荷色的肚兜。 沈识因在他身下轻轻战栗,感受到他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衣料传来。他的唇沿着她纤细的颈项一路向下,在衣系带处流连。 随着最后一个结扣松开,她感到一阵微凉,随即被他炽热的怀抱紧紧包裹。 他的动作极尽温柔,指尖在她腰间细膩的肌肤上轻轻描摹,每一次触碰都引得她微微颤抖。当他终于覆上那片柔软唇瓣时,她忍不住轻吟出声,手指深深陷入他散落的长发中。 月色透过窗纱,缠缠绵绵的身影蒙上一层矇陇的光晕。他的吻渐渐加深,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将她所有的呜咽与轻喘都吞没在唇齿之间。 她能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下压抑的渴望,以及难以掌控的克制。 他的指尖在她身上点燃一簇簇火焰,沿着精致的眉眼缓缓向下,最终停留在掌心。 她本能地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而后被他更紧地拥入怀中。他亲吻的缓慢,耐心地等待着她的适应。 当今在一起时,她不禁扣紧了他修长的手指。 他立即停下,轻柔地亲吻她,直到她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 随着他的吻越来越深,最初的涩感逐渐被一种陌生的愉悦取代。 她被他拖着,的搂紧他的背,唇舌交缠,让她发出细碎的呜咽。他的喘息愈发沉重,汗珠从额间滴落,与她身上的薄汗交融在一起。在这意乱情迷的时刻,她仰起头,主动吻上他的唇。 这个举动彻底击溃了他最后的克制。他的情绪变得愈发激烈,却又在即将失控的边缘及时收敛。 当最后的时刻来临,她紧紧拥住他,在他耳边发出压抑的低吟,随之握紧他的手,只觉眼前绽开一片绚烂的光影。 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唯有月光静静流消。他小心地抽出手,仍将她圈在怀中,轻柔 地抚过她汗湿的囊发。她在他的怀抱中迷迷离离睁开眼睛,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 她翻了个身,指尖刚触到被褥,背后便覆上来温热。 修长手指越过她的肩,轻轻按住了她抓紧被褥的手,指尖顺着她的指缝滑入,十指相扣,将她的手压在了床榻上上。 她呼吸一滞,未及反应,他另一只手已环上她的腰,将她往后带入怀中。 温热的唇贴上了她的后颈,如蝶栖落,却带着燎原之势。沈识因不由自主地仰起头,墨发如瀑般流泻,几缕青丝缠上了他的衣襟。 他沿着她颈侧的曲线细细吻着,唇齿间带着不容抗拒的炙热。那只原本按着她的手松开了,转而扣住她的下颌,轻轻一转,迫使她侧过头来,迎上他迷离的眼眸。 不过瞬息之间,他的唇已覆了上来。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亲吻,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沈识因被他牢牢禁锢在怀中,只觉得浑身发软,只能攀附着他的肩膀,任由他索取。 夏日的夜风吹动着窗边帷幔,飘飘荡荡。 陆呈辞将她抱起下榻,抵在桌沿,吻得愈发深入。温热掌心覆上,柔柔软软。 沈识因忍不住轻吟一声,声音娇媚得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他俯身压下,唇再次寻到她的。这一次,他的吻温柔了许多。沈识因闭着眼,感受着他温热的气息拂过脸颊,心跳如擂鼓。 衣衫不知何时已被褪去大半,露出她白皙的肩头和精致的锁骨。陆呈辞的唇顺着她的下颌一路向下,在锁骨处流连片刻,继而俯身含住。 沈识因浑身一颤,抓紧他的手臂,不知是想推开还是拉近。 “陆呈辞……”她终于忍不住唤了他的名字,声音细碎,带着难耐的喘息。 他抬起头,眼中情欲翻涌。修长手指撩拨着她娇艳的红唇。 沈识因下意识地并拢,却被他温柔地分开。指腹轻轻碾着,感受到层层湿、润。 她羞得别过脸去,不敢看他。他却不容她逃避,亲吻着她,指腹时而画圈,时而轻按,时而探入。 沈识因咬住下唇,竭力抑制即将脱口而出的呻吟,却诚实地回应着他的亲吻撩拨,微微颤抖着,汗水渗出更多。 陆呈辞眸色愈深,在此分开,将自己置于其间,炽热气息盈盈绕绕。 额心相抵,轻轻磨蹭。 “看着我。”他低喃。 沈识因缓缓转回神,对上他深邃的眼眸。在那双眼里,她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欲望,以及更深处的、让她心悸的情感。 满满当当…… 沈识因倒吸一口气,指甲深深陷入他背部的肌肉。尽管不是头一回,但那被撑开的感觉依然让她有些不适。陆呈辞停下,低头吻她。 片刻后,他才继续,捧着她的脸颊亲吻着,起初缓慢而温柔,随后逐渐激动和深情。 沈识因在他怀中婉转承欢,娇吟声不断,听得他愈发激动。桌子吱呀作响,与两人的喘息交织再起,显得更加暧昧。 他抱着她放在床榻上,她沉在柔软的锦被中,攀着他的脖颈,迷迷糊糊地看着他。 修长手指探入她口中,撩拨着软软的香舌,一圈圈的转着。她只觉得浑身酥麻,意识渐渐模糊,只能跟随本能迎合着,娇小的身子像一只软软的猫儿。 他看着她意乱情迷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满足感。他再次俯下身,吻住她的唇,将她的呻吟尽数吞入口中。 激情缠绵,越陷越深。 良久,直到两人肺里的空气都耗尽,他才微微退开寸许,额头抵着她的,□□,灼热地喷拂在她潮红的面颊上。那按在她腕间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却始终不曾松开分毫。 “夫君……”她呢喃着,声音是连自己都陌生的娇柔。 他却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喉结剧烈一滚,再次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她那未尽的话语,这一次,更深,更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 他滚烫的掌心沿着她腰侧缓缓上移,最终停在颈后,指尖没入她散乱的青丝。这个吻忽然变得极尽缠绵。 “睁眼。”他抵着她的唇低喘,“看着我。” 她羽睫轻颤,缓缓睁开湿润的眼眸。屋中昏昧的光线里,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却又在触及她目光的瞬间化作万千星辉。 他忽然含住她的下唇轻轻厮磨,舌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唇珠。这个带着试探的触碰让她浑身一颤,无意识启唇的瞬间,他便趁机深入。 细碎的水声在静谧的帐内格外清晰,混杂着彼此紊乱的呼吸。她被他吻得浑身发软,只能攀附着他宽阔的肩背,任由他在唇齿间掀起更汹涌的浪潮。 她他拉得更近,承受着他近乎疯狂的索取。 许久,本以为这一切已经结束了,陆呈辞却突然又将她抱紧。她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立马钻进了被窝,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识因,听话。” 他抓着她的脚踝把她拖出来,抱起她,将她抵在床柱上。 这般让她更羞涩。 沈识因双手被迫扶住床柱,长发摇曳,在空中飘着淡淡清香。 待她稍稍平复,他却并未给她喘息的机会,再次将她抱起,走向墙壁。 沈识因被抵在冰冷的墙面上,前是他炽热的胸膛,后是微凉的墙壁,冰火两重天的感觉让她格外敏感。 她忍不住哼了一声,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陆呈辞……” 他应着,松开手,转而亲吻她的脖颈。沈识因咬住自己的手指,防止呻吟声溢出,却又诚实地迎合着他。 夜风吹来,窗幔飘飘荡荡。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终于平复下来,陆呈辞将沈识因淌着汗的滚烫脸颊转过来,给她一个深吻。沈识因瘫软在他怀中,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却似乎仍不满足,又抱着她走向房中的圆桌。 桌上的茶具被他一袖拂开,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他将她放在桌面上,就着桌上未干的茶水,再次深深地亲吻。 桌面的冰凉刺激着沈识因背部的肌肤,与体内的炽热形成鲜明对比。她坐在起身微微后仰,陆呈辞则蹲下身亲吻。 唇瓣触上,酥酥麻麻。 沈识因双手无助地抓着光滑的桌面,指甲在上面划出细微的痕迹。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他的舌撩拨的更加缠绵。 带她满足,他又将她从桌上抱起,走向一旁的椅子。 他抱着她让其跨坐在腿上,他靠在椅背上看着她,不断地缓着气,握了握她的手腕,示意她主动。 沈识因红着脸,缓缓坐下,惹得他微微闭了下眼。她掌控了主动权,却也让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他。 起初,她捧着他的脸,慢慢亲吻着,生涩而缓慢,但随着快感的累积,她亲吻的更加深入。 陆呈辞眸色迷离,双手扶住她,在她温柔的刺激下,只觉心头划过一股暖流,几乎要控制不住。 浸春潮 第84节 沈识因仰起头,脖颈划出优美的弧线,微喘着气,完全忘记了所有顾忌,一声声叫着“陆呈辞”。 最后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已是汗流不止。 喘息稍定,陆呈辞抱着她站起身,缓缓走向房间中央。沈识因环着他,手 臂搂着他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每走一步,就传来细微的摩擦,引得她咬住了下唇。而后,陆呈辞跪倒在地毯上,轻轻将她放在上面。 昏暗的光线中,他凝视着她泛着红晕的脸颊和迷离的双眼,心中涌起无限柔情。 沈识因看着他眼中的深情,心中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倒塌。她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主动去亲吻他。 这个吻温柔而绵长,渐渐地,两个人的身体都放松下来,全心全意地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他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这一刻,仿佛她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沈识因疲惫地在他怀中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沉沉睡去。 —— 经过那场战事,整个皇宫满目疮痍,处处是断壁残垣,宫宇殿阁几乎都毁于烈火。后来经工部督造修缮,皇宫才又焕然一新,连太子殿也依着陆珂的意思重新建了起来,一砖一瓦皆按他的喜好。 时值盛夏,殿外蝉鸣聒噪,暑气蒸人。宫人们正端着盛满冰块的琉璃盏,悄步往太子殿中送去。 江絮穿着一身深青官袍,随着引路的宫女踏入殿内,只见新任太子陆珂正坐在紫檀木案后处理公务。听见脚步声,陆珂只抬了下眼,便又垂眸继续蘸朱批红。 江絮稳步上前,拂衣跪下,声音清朗:“微臣江絮,拜见太子殿下。” 陆珂笔下未停,待最后一字落定,方才搁笔抬头,淡淡道:“江大人请起。” 江絮起身侍立一旁,听见陆珂不紧不慢地开口:“听闻父皇欲擢你为太傅。这官职……高得吓人啊。不知江大人作何感想?” 江絮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躬身应道:“回殿下,臣为国效力,自当尽心竭力。承蒙陛下与殿下青眼,臣感激不尽,日后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陆珂轻笑一声。他生得本就俊秀,这一笑却透出几分阴柔。身形颀长立在殿中,自有一股清冷气质,教人望之生寒,无端便生出几分畏惧。 他凝视着江絮道:“如今本宫正是用人之际。观江大人有胆识,有魄力,更难得的是极能隐忍。本宫愿请江大人做我的左膀右臂。” 江絮垂首不语。太子却也不急,徐徐审视着他神色,又道:“听闻江大人本是渔家出身,后来进京赶考,得许太保提拔入了翰林院,随后又得了父皇青眼。” 江絮垂眸静立,指尖在官袍广袖中微微收拢。 陆珂见他沉默,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执起冰鉴上凝着水珠的玉壶,亲自斟了盏凉茶:“江大人年轻有为,自然明白良禽择木的道理。父皇虽赏识你,可伴君如伴虎......不如来我这儿。至少……”他声音放得轻缓,“本宫懂得什么叫尊重。”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江絮呼吸微滞。太子这是要他明着站队,可太傅之位是天子隆恩,若转而投靠东宫...... “殿下厚爱,臣……”他喉间发紧,一时难以成言。 陆珂也不催促,只漫不经心地看着他。殿角铜漏滴答,每一响都敲在江絮心尖上。 太子见他无法回答,轻叩案面,发出一声低笑:“不必紧张,本宫给你时日慢慢思量。” 江絮连忙叩首:“多谢殿下。” 他缓了口气,却听陆珂又道:“本宫教给你一件差事,你去把许夙阳杀了。” 杀许夙阳? 江絮倏然抬头,正撞进陆珂幽深难测的眸光里,一时怔在原地。 陆珂将他这般情状尽收眼底,唇角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怎么?是下不去手,还是......舍不得?” 他慢条斯理地执起茶盏:“本宫知晓他如今是你妹婿。可他是如何待你妹妹的,你应当比谁都清楚,他染了那等脏病,还传给了令妹,江大人莫非不在意?” 江絮指节发白,喉结微动:“臣斗胆一问,殿下为何非要取他性命?” 太子指尖轻抚茶盏纹路,眼底掠过一丝寒芒:“上次战乱时,沈识因携母潜逃出城,许夙阳竟暗中接应,助其离京。这般行事,可见其心仍向着沈家。或许……还对沈识因存着几分旧情。” 殿内冰鉴散着丝丝寒气,陆珂的声音却比冰更冷:“既然他能为私情悖逆父命,难保日后不会再生异心。这般祸患,岂能久留?” 江絮眉头深锁,沉吟片刻方道:“殿下明鉴,许夙阳终究是太保大人独子。若贸然取他性命,只怕会掀起更大的风波。” 陆珂冷笑:“杀人何须明火执仗?江大人又不是没杀过,况且你这般聪慧,总该晓得如何让人死得合情合理。” 他微微倾身,审视着江絮逐渐复杂的神色:“听闻他近日正携你母亲与妹妹在别院休养,你正好前去探望,顺道把这事了结。” 江絮袖中指尖微微发颤。殿内静得能听见冰裂的细响。 良久,陆珂忽又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本宫差点忘了,你还是沈识因的姨兄。她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你应当最清楚不过。不如将这些秘密传遍天下,也算给陆呈辞备一份‘厚礼’。” “记得,把故事编得丰富些。”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熬夜写出来的,终于可以把更新时间调整过来了,以后每天还是中午12点左右更新! 修改很多遍,凑合看吧[捂脸笑哭] 小陆:老婆好香好甜好香好甜好香好甜好香[抱抱] 好爱好爱好爱好爱好爱好爱[红心][红心] [饭饭][饭饭][饭饭][饭饭] 第60章 自禹州再度挥师直指皇城,绝非易事。此等大事,非但需有万全之策,更要兵精粮足、器械齐备,方有十分把握。 故而这段时日,众人常聚在一起,商议进退方略。算来核心人物倒也不少,除陆呈辞外,尚有沈家夫子、其表兄付恒,以及陆瑜与其舅父。 这几人单拎出来,个个皆是英杰之辈,堪称朝中翘楚。然聚在一起,各人对朝局时势、往日政事的见解却大有不同,各有主张。几番深谈下来,竟始终未能议定万全之策。 这其中,最通晓朝堂格局与天下形势的,当属陆瑜;而善于掌控全局、智谋深远者,则是陆呈辞。二人交谈间,虽各执一词,却皆言之成理。 一场商议下来,终究未得妥帖之法。可见人多则心散,言杂则神离,终究缺了一股能将众人凝聚的核心力量。 而今最要紧的,便是要有一位能人站出来,执掌全局,统合众议,方能做出精准无误的决断。 众人议毕从房中出来时,面上皆带着几分凝重。此时沈识因正在院中晾晒婴孩的小衣。 这处院落景致颇佳,四围青山环抱,清风拂过,散去燥热。温软的日光照在那细软衣衫上,漾开点点斑斓光晕,瞧着分外轻柔舒适。 沈识因专注地理着衣角,动作轻缓细致。她今日只穿了件素净的粉衫,比往昔的华服简朴许多,却在乌发云鬓映衬下,更显身姿窈窕,别有一番田园韵致。 她伤势已大致痊愈,气色也好了不少。仰首晾挂那小小衣衫时,微风拂动她如墨青丝。槐树荫下,宛若画中仙,恬静美好得教人移不开眼。 陆呈辞与陆瑜一前一后踏出房门,却在阶前不约而同地顿住脚步,目光皆落在那院中晾衣的身影上。 陆呈辞初时看得怔住,蓦地醒觉陆瑜亦在身侧,忙侧身挡在他跟前,低声道:“别乱看。”说罢便朝沈识因走去。 沈识因听得脚步声转头望来,见是陆呈辞,眉眼霎时漾开笑意:“今早赶制了几件小儿衣裳,刚浆洗过,待孩儿穿上,定是极好看的。” 陆呈辞凝望着她弯弯的笑眼——这些时日她总是这般欢喜。虽过着清简日子,却似甘之如饴,不仅 将两人居处打理得雅致温馨,每当他操练归来,总会奉上暖茶;时常倚在窗下读书,更多时候是抱着家姐的小孩儿,哼着童谣轻轻摇晃。 曾经总是郁郁寡欢的人儿,如今愈发通透动人,眉眼间俱是温婉亲和。 陆呈辞含笑应着,也拿起一件小衣与她一同晾晒。 陆瑜仍立在门前,望着这温馨景象出了会神,良久才垂下眼眸,独自往膳厅去了。 二人在院中晾罢衣物,执手同往膳厅。如今不比往日,用饭多是聚在一起,平日皆是沈识因与母亲下厨。虽不复从前锦衣玉食,这般清简日子倒也不觉辛苦。 这些时日,沈识因随着母亲学了好些菜式,闲时更翻阅不少兵书策论。她深知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只顾安逸度日,总想着多学些本事,若能帮衬众人一二自是最好,纵使帮不上忙,也断不能成了大家的拖累。 二人相携进屋,众人皆已到齐。这些时日同席用饭多了,虽都知晓陆瑜昔日对沈识因的情意,但见他近来言行坦然,不曾有过半分逾矩,席间便也不觉尴尬。 沈识因虽对陆瑜曾将自己困在宫中之事仍有芥蒂,然山河动荡之际,这般私怨在大义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陆瑜抬眼见他二人进来却未作声,只默默捧起碗盏。 陆呈辞与沈识因坐定,陆呈辞为沈识因取来碗筷,又盛了碗热粥。 姚舒盛了碗鸡汤推到陆呈辞面前:“今日多炖了些,最是滋补,快多用些。” 陆呈辞忙道谢:“多谢岳母。” 将汤碗递给陆呈辞后,她又舀了一碗轻轻放在陆瑜面前,温声道:“大夫说你近来胃口欠佳。这汤我特意炖得清淡,里头还添了些胡萝卜,想来该合你口味。” 陆瑜双手接过汤碗:“多谢伯母。” “不必见外。”姚舒眉眼慈和,“往后都是一家人。我既将付恒与周烨视若己出,待你自然也是一般的。” 她言语亲切通透,身为母亲,最知这些孩子经了多少苦难,是如何一步步熬到今日。她总惦记着他们的身子与心境,时常变着法子给他们炖补汤、做点心。 至于陆瑜昔日对沈识因所做种种,她虽也曾心生愠怒,但如今既然他已是共谋大事的要紧人物,这些前尘旧怨,她自不会再去计较。 众人越是这般宽厚相待,陆瑜心中反倒愈发惭愧。想起昔日为遂己愿,为争那份情愫,行事太过偏执,终究伤了沈识因与祖父。 他赧然垂首,默然举箸。 陆呈辞瞥见他这般情状,心下明了,沉声道:“近来多用些饭食,勤加操练。过些时日我需往京城探探虚实,届时还需你相助。” 陆瑜低低应了一声,仍不曾抬头。 众人正用着饭,忽见一人疾步来报:“寻着了,那大太监与神医都寻着了。” 陆瑜闻言骤然起身,急问道:“人在何处?” 不待来人回话,便见一个身影踉跄扑至跟前,扑通跪倒在他面前,悲声高呼:“老奴叩见陛下。” 老太监话音未落,泪水已簌簌而下。陆瑜急忙俯身相扶,见他安然无恙,不由激动道:“我还当此生再难相见……活着就好。只是如今我已非天子,不过一介布衣,不必行此大礼。” 那太监风尘仆仆,面上尽是沧桑痕迹。他拭了把泪,哽咽道:“是老奴失职,未能护得陛下周全。” 大太监说着将身旁大夫拉至跟前:“这一路拼死护他前来,只因他是您的救星。如今总算将人带到,定要让他好生为您诊治。” 陆瑜心中触动,温声道:“好,我定当全力配合。” 见这许多人皆为他的性命与病体这般奔走拼命,他也自觉该振作精神,再不能为这病骨支离的身子终日消沉。 忆起从前,他本是那般豁达开朗的性子,万事不萦于怀。不知从何时起,竟变得这般郁郁寡欢,甚而常萌死志。而今望着眼前这一张张真挚的面容,他又有何颜面再轻贱己身? 心头酸楚难当,他强压下翻涌的涩意,朝那医师深深一揖:“这副残躯,就托付给先生了。但求能将病治好,如常人般康健度日,还望先生相助。” 大夫急忙上前搀扶:“您不必多礼,此乃医者本分。老夫定当竭尽全力,必使您重获安康。” 能治愈沉疴,这是何等幸事! 姚舒闻言展颜笑道:“瞧罢,我早说过你们这些孩子都是大富大贵的命数。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定要好好保重。我还盼着回京城尝东街的果子干,听西街的戏班子唱戏呢。就等着你们带我们重回京城那日。” 浸春潮 第85节 京城是他们自幼生长之地,是根之所系。虽眼下暂避于此,可终究是要回去的。众人听着姚舒这般话语,心头俱是一暖。 此刻谁人心中不彷徨?前路未卜,难免惶惧,却都怀着同样的决心。有这样慈蔼的长辈在旁照拂,时时宽慰鼓舞,倒教众人平添了不少底气。 膳后众人各自散去忙活。陆呈辞既要筹划后续布局,又得在周边招兵买马,扩充势力。 沈识因则先去了姐姐房中照料,端了饭菜侍奉她用膳。姐姐见她神色恬静,并未因困守在此而消沉,心下宽慰不少。 待姐姐用完饭,沈识因又抱着孩儿轻哄,待小家伙睡熟了,便收拾了姐姐的衣衫准备浆洗。 她端着木盆来到院中井边,正俯身揉搓衣物时,忽见陆瑜朝这边走来。 陆瑜走到她跟前,驻足端详。她手中还攥着湿衣,腕间手背皆沾着水珠。沈识因有些诧异,抬眼问道:“有事吗?” 陆瑜垂眸看了眼盆中衣衫,眼波微动:“怎的亲自做这些?” 沈识因将衣衫浸回盆中:“这般光景,自然该亲手做些事。周烨要忙的事务繁多,顾不及姐姐这边,我理当帮着照料。” 陆瑜望着她仍在滴水的双手,轻声问:“可觉得累?” 沈识因摇头:“这算什么累。” 她历经生死劫难,许多事早已通透,只道:“不过是浆洗衣衫、照看孩儿,比起战场厮杀的将士不知轻松多少。只恨我未习武艺,否则定要随他们上阵杀敌。” 陆瑜没料到她此时竟能说出这般豁达之言。想起昔日在宫中时,她终日将自己锁在殿内郁郁寡欢,沉湎于哀伤之中,令他既痛心又无奈。 而今她精气神全然不同,还能说出这般话,想来在陆呈辞身边,确是过得舒心。 他低笑一声,嗓音里带着涩意:“我……今日是特来致歉。一为当初糊涂伤了你,二为未能护住祖父,反令他为我挡剑殒命……实在惭愧。不敢求你宽宥,只愿诚心说句对不住。” 沈识因抬眸看他:“这声歉确实该道。当时我夫君不在京城,祖父年事已高,你却执意强留,实在不该。人虽该为自身筹谋,追求所爱,却万万不可强人所难。” “不过往事已矣,你既知悔改,又亲口致歉,我便不再计较。总不该为旧日怨怼,误了往后自在。” 这番话她说得云淡风轻,皆是历经生死后才有的通透。陆瑜听在耳中,心头愈发沉重,哑声道:“祖父临终时嘱托,若我得以活命,不论以何种身份,都莫再为难你。你我可为兄妹,可为朋友,惟愿我能成全你的心意。” “他这话始终萦绕在我耳畔 ,这些时日总想寻个机会与你致歉,今日总算说出口了。” 沈识因望着他,见他神情恳切,语气真挚,不由浅笑道:“这声歉意我收下了。既然如今大家都困守在此,望你能振作精神,助陆呈辞重夺京城。若真有重回紫宸那日,但愿你莫要与他相争。” “有些东西纵使原本属于你,却也未必当真该是你的。你的命数早由先帝定下,后来种种际遇,乃至能在此地安身,皆是上天恩赐,予你重活一次的机会。这一回,该好好思量今后的路该如何走。” 说起来,沈识因心底着实钦佩陆呈辞,钦佩他竟能不计前嫌,既救了陆瑜性命,又不曾与他过多计较,甚至连醋意都克制得恰到好处。 陆呈辞身上那份从容自信与独特气度,最是令她心折。这恰说明他给予她十足的尊重与信任,从不轻易因小事生恼。这般人格魅力,教她与他相处时总是自在安然。 陆瑜听她这番言语,头一回真正读懂了她。原来她并非只有姣好容貌与温婉性情,内里更藏着这般通透坚韧的心性。两个灵魂要相契方能生出情意,看来自己终究不是与她心灵相合之人。 想到此处,他忽然觉得胸中块垒尽消,竟生出几分难得的轻松。他低笑颔首:“你说得是。这些恰是我未曾看清的,正所谓当局者迷。多谢你愿与我说这些。” 他顿了顿,郑重道:“陆呈辞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竭尽全力助他。见你在他身边......” 话到此处未说下去。 沈识因浅笑接道:“既如此,便该振作精神,助陆呈辞杀回京城。我等着你们凯旋那日。” 陆瑜应了声,又望了望她手中衣物:“可要我搭把手?” 沈识因摇头:“不必,你且回罢。不过几件衣裳,我自己来便是。”她说着又舀起一瓢清水,低头揉搓起来。 陆瑜不便再扰,一时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最后深深看她一眼,默然转身离去。 他缓步走着,仰头望见天光正好,骄阳灿灿。原来这世间竟有这般多通透豁达之人,从前久居深宫,到底见识浅了。往后该当好好看看这山河百姓,方能明白身为皇家血脉,究竟该担起怎样的责任。 更深露重,陆呈辞踏月而归。沈识因见他回来,急急迎上前去。 陆呈辞牵起她的手步入内室,沈识因忧心道:“今日情形如何?怎的这般晚才回?” 陆呈辞行至榻边卸下外袍,沉声道:“今日遇着一批杀手缠斗许久,怕是京城那边派来的。我看皇帝按捺不了多少时日,便要举兵来犯了。” 沈识因忙上前细看他周身:“那可如何是好?你可有受伤?是不是又经历了一番恶战?” “确是交手了一番,但无妨,并未受伤。”陆呈辞握住她的手,“眼下最忧心的是,恐他们使的是声东击西之计,故意激我们出手好探虚实。今日与陆瑜商议时,他主张按兵不动,待对方自乱阵脚再行动。可我担心若拖延太久,反倒给了对方可乘之机。倒不如趁此时机直取黄龙,杀个回马枪。” 沈识因行至案前斟了盏茶:“若陆瑜愿将暗中所藏兵力尽数托出,此战胜算应当不小。他既曾稳坐东宫之位,又能迅速登临大宝,足见其手段非凡。依我看来,他麾下绝不止明面上这些兵马,定还留着后手。只是眼下这般情势,他未必肯轻易交底。” 她将茶盏轻轻推至他面前,又道:“今日他来找过我,为从前囚禁我于宫中、以及祖父之事郑重致歉。观其神色倒是诚恳,我便与他明言,望他能想通透些,全心助你杀回京城夺回帝位。虽说他身负皇家血脉,确有资格争那九五之位,可既然已经错失先机,强求反倒不美。你的能耐他都看在眼里,不妨多予他些时日细细思量,且看他是否愿倾力相助。” 陆呈辞未曾料到她竟能这般坦荡地道出与陆瑜相谈之事。他接过茶盏轻啜一口,只觉周身倦意稍解,执了她的手在案前坐下:“我虽需陆瑜相助,却未必全然倚仗于他。若是过分依赖一人,终究会成牵绊。原是想让他交出部分兵权,我们便可速战速决直取京城。可他的考量却与我相左。” 他沉吟片刻道:“他在京中经营多年,对宫闱秘辛、朝堂脉络皆了然于胸,远胜于我。且他行事向来缜密周全。虽愿多予他些时日思量,奈何形势逼人,只怕......等不起了。” 沈识因轻叹:“此事确需从长计议。” 陆呈辞见她跟着犯愁,不愿再与她多谈这些烦忧,温言道:“暂且不提这些了,原也不是旦夕可解之事。如今你随我们栖身在此,可还习惯?往后恐怕还有段艰难时日要熬。” 沈识因抬眸望他,轻笑道:“这有什么不习惯的?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顺遂。眼下最要紧的是活下去,再图重返京城之策。我但求这江山能由一位心系苍生、德才兼备的明君来执掌,如此才能过上安稳平淡的生活。” 陆呈辞闻言深深看她一眼,转了话题道:“可还有吃食?我有些饿了。” 沈识因忙回道:“灶上还温着饭菜,我这就去取来。”说着便要起身。 陆呈辞轻轻按住她的手:“不必劳烦,我们同去膳堂便是。” 二人相携至膳堂,陆呈辞净过手,沈识因已将温在灶上的菜肴布好。烛影摇红间,她柔声道:“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一直用热水煨着,你快尝尝。” 陆呈辞抬眸见她眉眼舒展,较往日更添几分温婉,心下只觉暖意融融。他执箸尝了一口,赞道:“今日这菜滋味甚好。” 沈识因看着他浅笑道:“合你口味便好。” 陆呈辞问道:“书媛姐可曾为孩儿择定名讳?” 沈识因摇头:“周烨思量拟了几个,总觉未尽如人意。姐姐说不必着急,慢慢斟酌便是。那孩子生得玉雪可爱,今日我抱着他时,还冲我笑呢。” 陆呈辞见她提及孩儿时眉眼俱是欢欣,知她素日里最疼这孩子,便温声笑问:“这般喜欢孩儿?可想将来要几个?” 沈识因浅笑盈盈:“但凭天意便是,不论男女,不拘几个都好。” 她眸光流转,轻声反问:“你呢?” 陆呈辞回道:“我亦如是。不论子嗣几何,是男是女,最要紧的是好生教养,令他们成才。” “正是此理。”沈识因颔首,“更要予他们满满的疼爱。” 她自幼在父母兄姊的呵护下长大,家中永远洋溢着温情暖意,从前从未想过世上还有陆呈辞这般坎坷的身世。历经这许多变故,她才愈发感念自己生在那样和美之家是何等幸运。 陆呈辞默然点头,心下却泛起些许涩意。若非因他之故,沈家那般美满的门第又何至于沦落至此。他匆匆用完膳,二人收拾罢碗盏,执手行至院中。 夜风拂过老槐树的枝叶,筛落满地清辉。 沈识因在槐荫下坐定,陆呈辞便枕在她膝头,轻声道:“今日有些乏了,且容我躺一会。” 她应着,一手与他十指相扣,一手轻柔抚过他眉眼。陆呈辞凝望她片刻,转而望向墨色天幕。星子如碎玉般散落夜空,沈识因也随之仰首,但见星河迢迢,晚风拂去周身暑气。 二人就这般静静坐着,不必言语,不需动作,只这般相伴便觉圆满。若得长相厮守,该是何等幸事。 这一夜,陆呈辞始终偎在她膝头,先是共赏星辉,后又细语低喃,直至月沉西厢。 二人从诗词歌赋谈到平生趣事,竟发现读过同样的典籍,有着相似的喜好,言谈间愈发觉着心意相通。 沈识因犹记新婚夜陆呈辞所言——他此生所愿,不过求得一个简单温馨的家。 而今这家园尚未安稳,前路仍多艰险。可沈识因早已无所畏惧,但求与他携手并肩,共渡这最艰难的时日。 未出半月,禹州宅邸果然遭遇大批暗卫突袭。刀光剑影间,众人只得弃了这处落脚之地,辗转迁往一处僻 静村庄暂避风头。 此后,陆呈辞率众人接连抵御暗中袭扰。果如他所料,对方意在激怒他们主动出击,欲将其逼入绝境。 陆瑜始终主张按兵不动,起初陆呈辞执意要分兵迂回直取京城,然几番周旋后,发觉确实难觅良机,只得依陆瑜之策暂作隐忍,同时暗中布置攻打皇城事宜。 这日天色未明,陆呈辞与周烨、付恒带着几十余亲信,乔装改扮潜入京城。如今远离帝都,若不能安插耳目及时传递消息,只怕要误了大事。唯有将眼线布到天子脚下,方能洞察先机。 陆呈辞一行人离去七八日杳无音讯,沈识因终日心神不宁。如今栖身的村落总觉不安稳,她每夜抱着姐姐的孩儿守在榻前,心弦时刻紧绷着,生怕猝不及防间便有刀兵袭来。 这日黄昏,禹州附近的西河方向烟尘滚滚,大批官兵如黑云压城般向村落疾驰而来。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 最后一战,大家都挺住,好日子马上就来了。 第61章 太保府内,只听“啪”一声脆响,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了许夙阳脸上。许万昌的怒骂紧随而至:“混账东西,不知天高地厚,就为了你那点儿女情长,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可知道,你这是要害了为父,害了我们整个太保府。” 他手中紧攥马鞭,气得双目圆睁,牙关紧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这一巴掌下去,许夙阳只觉颊上火燎般灼痛。他捂住红肿的脸,始终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眉头锁得死紧。 他身上仍裹着那件带帽斗篷——这些时日不论居家外出,几乎从不离身。 除了肌肤上日渐蔓延的红疹,他还时常感到心神不宁,时有晕眩。随着病势日重,他整个人被磋磨得形销骨立,立在堂前,宛如一株遭了狂风骤雨的青竹,摇摇欲折。 许万昌见他默不作声,胸中怒火更盛,扬起鞭子就要再度抽下。立在一旁的江絮见状,急忙上前制止:“许大人且慢动怒。此事原也算不上滔天大罪,即便将他打死了又能如何?况且他不是也说了,当时沈识因根本不曾信任他,不过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许万昌收起鞭子,重重叹了口气,跌坐在太师椅上。 许夙阳听到“自作多情”四字,瞥向江絮,嗤笑道:“好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为了攀附权位,连骨肉亲情都能舍弃。你可知这般作为,终会害了识因性命?” “瞧瞧!”许万昌气得冷喝,“到如今还护着那沈家女子。她早已嫁作人妇,你这般念念不忘又有何益?” 何况还当着江灵兄长的面说这等浑话。 江絮看向许夙阳,眉头紧锁,目光渐沉:“表妹又如何?她既选择了陆呈辞,便是与我立场相左。我曾苦心相劝,奈何她执意如此。你呢?不也使尽手段,终究未能让她回心转意吗?如今又有何颜面来指责我?” 他话音微顿,眼底寒意更甚:“你待我妹妹做的那些事,我尚未与你清算。劝你慎言。” 江絮强压下心头怒火。这些时日为了大局,他一直隐忍不发,未与许夙阳计较妹妹的事。如今见对方竟这般理直气壮骂他,更是心绪难平。 许夙阳讨厌江絮。虽说江絮已是他的妻兄,两家结了姻亲,可他总觉得此人虚伪做作,令人不齿。他许夙阳虽行事荒唐,却断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去伤害心爱之人。 但是站在江絮的立场,他自幼在贫寒中挣扎,连最好的衣衫都比不上许夙阳最破旧的一件。于他而言,每一个机遇都关乎未来,每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 二人自幼出身悬殊,境遇殊途,所受教养与所思所想更是天差地别。许夙阳自幼锦衣玉食,早将富贵视作寻常,便是高中探花后也不曾存什么青云之志,终日沉湎于儿女情长。在他眼中,江絮不过是个为达目的不惜出卖至亲的卑劣之徒。 江絮冷眼睨着这个在他看来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唇边凝起一抹寒霜:“许夙阳,我劝你安分些。莫要仗着出身轻贱他人,也别总端着那身傲骨,合该学着敬重几分。否则……” 他语声陡然转沉:“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明白。” 浸春潮 第86节 这番话已是极重。素日温文守礼的江公子竟吐出这般言语,眸中杀意凛然,直教许夙阳后颈发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许万昌急忙上前:“江大人言重了,是夙阳不懂事,还望莫要与他一般见识。关于太子的提议,我们自当慎重斟酌,定会寻个万全之策。这几日再细细商议可好?” 许夙阳却急声道:“父亲切莫轻信他言,谁知他如今是不是已投靠太子?说不得这正是太子与皇上联手设下的圈套,专为铲除异己。若贸然听从,只怕要招来圣心猜忌。” 他心下清明,太子与皇上俱非良善之辈。自帮助沈识因逃出京城之事传入宫中,他就知道迟早会引起忌惮。 皇上与太子这般行事,实在令人不齿。纵使陆呈辞与陆瑜算不得正人君子,但眼下对沈识因安危构成威胁的,确是当今皇上与太子。 思及此,他冷冷睨向江絮。江絮亦蹙眉回视,甩下一句:“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此刻又何必故作慈悲。” 许夙阳当即反唇相讥:“你又何尝是什么好东西。” 眼见二人又要争执,许万昌厉声喝止:“都住口!如今这般情势,我等岂可轻易站队?伴君如伴虎此言不虚,更何况这位太子本就不是善与之辈,都需谨言慎行。” 原来太子密召江絮入殿,命他在皇帝与东宫之间择一效忠,更要他取了许夙阳性命,谁知江絮转瞬便将此事透露给了许万昌。 江絮深知此刻进退维谷——既难以抉择,更不敢独断。他将这隐秘和盘托出告知许万昌,一来是为寻个商量,二来也是要将许家一并拉上这艘风雨飘摇的船。 眼下唯有许家能成为他的倚仗。若是独身应对,不论接下皇上所赐的太傅之位,还是贸然投向太子阵营,于他而言皆是险局。 登高易跌重,这个道理他再明白不过。皇上将他摆在这般显眼的位置,何尝不是存心为之?届时多少双眼睛都会在暗处盯着,能否站稳脚跟尚未可知。 而太子那头,分明是个城府深沉的狠角色。此番要他表态,究竟是试探忠心,还是真要收为己用,实在难以揣度。 至于太子命他除掉许夙阳一事,他思忖着尚未到那般地步。虽说君命难违,但想必尚有转圜余地。若当真动手,一来于心难安——毕竟许夙阳已是他的妹夫,妹妹腹中还怀着许家骨肉;二来若是事败,他便连许万昌这座靠山也要失去。这其中利害,他自有斟酌。 这朝堂之上,每行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此时若单枪匹马,注定难以周全。 —— 陆呈辞携众人抵达京城后,便命手下分批行事。他们需先在城中各处安插亲信眼线。昔年久居京城,对这里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布置起来尚算得心应手。唯独往皇宫内苑安插人手却是难如登天——如今这京城之中,竟寻不出半个可托付的旧部门路,要想重新布局着实不易。 除此之外,他们还需详查二皇子陆珂的底细。这位新晋太子如今风头正盛,能登上储君之位,必非等闲之辈。 此人手段狠厉,武艺超群。那日交手时,陆呈辞便察觉其武功修为恐在自己之上,且操练的阵法暗含玄机,若不找出破绽,日后对阵必将陷入苦战。 况且陆珂暗中栽培了一批死士。这些暗卫行踪诡秘,出手狠绝,务必要找出破解之法。 陆呈辞遂命人彻查陆珂昔日藏身之所,顺着蛛丝马迹逐一排查,最终锁定了暗卫的藏身之地。 这夜,陆呈辞潜入秘密据点。暗室内水汽氤氲,数十名身着玄衣的暗卫正在练功。 陆呈辞屏息凝神,借着石缝仔细观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这些人动作间下盘虚浮,喉结平坦,竟全是去了势的太监。 更诡异的是他们手中操控的银线。细如发丝,却在烛火下泛着幽蓝寒光,随着他们指尖轻颤,银线如活物般在空中游走,织成一张张致命的网。 “嗤……”一声轻响,一名暗卫指尖银线划过石壁,竟将青石切出三寸深的裂痕。 陆呈辞心头剧震,这般锋锐,远胜刀剑。 “谁?”突然,两道目光齐刷刷射来。 陆呈辞心道不好,即刻长剑出鞘,剑风扫向最近的两名暗卫。那二人不闪不避,银线交错成网,竟 将剑气生生绞碎。 “闯入者,杀无赦。”为首暗卫声音尖细,十指翻飞间,八根银线从不同角度袭向陆呈辞要害。 陆呈辞旋身后撤,长剑舞得密不透风。银线与剑刃相撞,发出刺耳铮鸣。每一次交锋,他虎口都被震得发麻。这些银线不仅锋利,更蕴含着诡异内力,阴寒刺骨。 他且战且退,目光敏锐地捕捉着银线的轨迹。渐渐地,他发现这些暗卫出招时总会有片刻迟疑,尤其是变换方向时,银线会出现细微的抖动。 原来如此。银线太过柔韧,转折间难免滞涩。 他瞅准时机,软剑倏地变招为鞭,绕过银线封锁,直取一名暗卫手腕。 “啊!”惨叫声中,那暗卫手腕被剑鞭缠住,陆呈辞内力一吐,将他整条手臂的经脉震断。 其他暗卫见状,攻势更急。银线如暴雨倾泻,将陆呈辞所有退路封死。他左支右绌,肩头、腰侧已被划出数道血痕。 陆呈辞心头一凛,动作不免慢了半分。一根银线趁机缠上他的脖颈,缓缓收紧。 窒息感袭来,陆呈辞眼前发黑。生死关头,他猛地想起刚才在暗室深处瞥见的景象——那些银线在碰到特定角度的烛光时,会短暂地泛起蓝光。 他强提最后一口真气,剑鞭疾扫,打灭了墙上的三盏油灯。 黑暗中,银线上的幽光顿时黯淡,攻势也随之一缓。趁此时机,陆呈辞挣脱束缚,袖中暗器连发,七八枚透骨钉射向不同方向。 惨叫声接连响起。暗卫们显然不习惯在黑暗中作战,银线屡屡相撞,互相缠绕。 陆呈辞趁机突围,却在即将冲出暗室时,瞥见角落里一个闪着微光的熔炉。炉中银水沸腾,旁边散落着些许银粉和……冰蓝色的晶石。 寒铁晶?他猛然醒悟。难怪银线如此阴寒,原来掺杂了这等至阴之物。既是至阴,必畏至阳…… 这个念头刚起,身后破空声已至。陆呈辞不及细想,返身掷出腰间最后三枚烈焰镖。镖身撞上银线,爆出耀眼光芒,炽热气流让银线纷纷回缩。 果然怕火。 难怪上次宫中交手时,陆珂时而用银线时而用剑,最后在大火旁刺杀陆瑜时用的也是长剑。 陆呈辞精神大振,剑鞭横扫,将墙上的火把全部打向暗卫。 银线遇火,顿时失去灵动,变得脆硬易折。暗卫们阵脚大乱,陆呈辞却不敢恋战,虚晃一招,纵身冲出暗室,将身后的厮杀声抛在黑暗中。 他肩上的伤口阵阵发麻,踉跄着向外逃去。奈何身上伤势沉重,四周却已围满重兵。那些暗卫不仅善用银线,招式更是阴狠毒辣,招招直逼要害。他原想人少不易惊动各方,孤身前来探听虚实,未料竟陷如此困局。 他拼力杀出暗卫的重围,正要撤离京城,巷口却骤然涌现大批官兵——身份显然已经暴露,此刻难以逃脱。刀光剑影间,他且战且退,寡不敌众,渐入险境。 最后仓皇退入一条暗巷,刚转过身子,忽被一人攥住手臂。他心头一凛,反手便要挥剑相向,却听对方急唤一声:“是我。” 剑锋骤停。那人掀开黑色斗篷,陆呈辞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竟然是许夙阳。 许夙阳瞥了一眼他身上的伤,急声道:“我带你走,此处危机四伏,你孤身一人绝难脱困。” 陆呈辞蹙紧眉头,心下犹疑。许夙阳岂会这般好心? 许夙阳看穿他眼中疑虑,沉声道:“我别无他意。救你,是为了救识因。唯有你活着,她才能活。” 这番话并未打消陆呈辞的戒心。他深知许夙阳往日所作所为,在情字一道上,此人行径堪称卑劣,种种手段皆非正人君子所为。此刻见他满脸红疹,倒像是得了报应。 许夙阳见他迟疑,焦灼地低哼一声:“不必如此防我。她既已嫁作你妻,我还能如何?纵使我再倾心于她,以我如今这副残破身躯、这般狼狈模样,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声音沙哑,带着几分苦涩:“我只想弥补她一二……我不愿见她死。哪怕要我以命相抵,我也要护她周全。所以你必须活着。我知道出京的密道,这次你定要随我走。” 他目光灼灼:“上次她不听我劝,被陆珂擒入宫中险些丧命。这一次,你绝不能重蹈覆辙。” 陆呈辞闻言不再犹疑,默然随他前行。虽对许夙阳素无好感,但此人此刻能幡然醒悟,倒令他颇感意外。 许夙阳疾步走在前面,压低声音道:“如今朝堂已乱作一团。我父亲与江絮正为皇上与太子效力,可圣上与东宫之间似生嫌隙,却又难辨是否是在试探我们。” 他快步转了个弯,继续低声道:“兔死狗烹的道理我岂会不懂?江絮与我父亲恐怕也难逃鸟尽弓藏的下场。太子既知我曾助沈识因离京,日后必会铲除许氏满门。” 残月映照着他晦暗的面容:“如今我能做的已然不多,唯愿尽力弥补一二。虽在情字上糊涂半生,但朝堂忠奸尚能分明。何人能为天下苍生谋福,何人会将江山推向危局,我心里清楚得很。” 陆呈辞闻言,只道:“你总算还存着几分良心。” 许夙阳苦笑:“良心自然是有的。当初与那卖花女有染实遭人算计,后来种种皆因我意志不坚,一步错,步步错。若非如此……识因也不会嫁与你为妻,此刻早该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或许连孩儿都有了。” 他声音渐低:“如今说这些已是徒劳。纵使我再倾心于她,也不该继续纠缠。能弥补一分,便是一分。” 陆呈辞未曾想他至今对沈识因仍念念不忘。想到自己的妻子总是被人这般惦记,心中不免有些不适,但此时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许夙阳果然不曾欺他,引着他几经辗转,来到一片破败屋舍前。此处位于京城西侧,是出了名的贫民聚集之地,挤满了来京谋生的外乡人。屋宇简陋,人烟混杂,密匝匝的房舍间通道纵横,恰成了藏身之所。 这般鱼龙混杂之地,自然不乏投机取巧之辈。他们深谙京城内外门道,不仅晓得如何混进城中,更懂得怎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对此刻的陆呈辞而言,这确是难得的突破口。他未曾料到许夙阳竟能寻得这般有利的所在。 许夙阳寻来个接应的人,低声嘱咐几句,转身对陆呈辞道:“跟着他走,此人自有法子送你出城。出城途中,务必留心记下这条路线。” 许夙阳言尽于此,未再多说。陆呈辞当即会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此番多谢。你且放心,我定会护好识因,此生绝不负她。” 许夙阳心中百味杂陈,终是默然转身,消失在巷弄深处。 陆呈辞则随着引路人钻进一条狭窄暗道。 —— 禹州这边,大批官兵正蜂拥而至,冲向那座村庄小院。而沈识因与母亲、姐姐早已在陆瑜及父兄护送下撤离,正往山坡疾行。 马车颠簸前行,沈识因将孩儿紧紧搂在怀中。她心知此番若在劫难逃,便唯有死路一条。 但她们母女三人都明白,这原是官家子女命里注定要经历的劫数。纵使心中惶恐,却也只得强自隐忍。 马车行至半夜,在一处岔道口竟遭遇暗卫围堵。这些人所用皆是短刃,并非银线,想来并非陆珂麾下。厮杀声顿时划破夜空,刀光剑影间,沈意林率众亲兵奋力迎战,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众人护着马车疾驰而出,朝着陆瑜早前备下的另一处藏身之所奔去。如今他们居无定所,唯有处处设防,方能在这险境中求得一线生机。 车厢内颠簸不止,沈识因怀中未足月的婴孩啼哭不休。任凭怎样安抚,那小小的人儿仍哭得声嘶力竭,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凄楚。 沈书媛身子尚虚,却仍从妹妹手中接过啼哭不止的婴孩,轻轻揽在怀中低哄。可任她如何安抚,那孩子仍哭得声嘶力竭。 母亲在一旁焦心道:“许是饿的,再喂喂他。” 沈书媛含泪道:“还是没有奶水……” 她连日颠簸逃亡,虽未断水米,可身心始终紧绷着,竟断了奶水。孩子经过这般折腾,早已饥肠辘辘。 沈识因心急如焚,掀帘望去,只见外头夜色浓重,护卫们举着的火把在黑暗中摇曳。 她钻出马车,对骑马随行的陆瑜道:“还要多久?孩子饿得受不住了。得让姐姐好生用顿饭歇息片刻,才能喂饱孩子。” 陆瑜早已听见婴孩啼哭,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安抚道:“莫急,再坚持两个时辰便好。” 沈识因忧心忡忡:“两个时辰太久,孩儿怕是撑不住。” 陆瑜沉声道:“后方追兵已至。皇室定然派出重兵欲将我们一网打尽。但你们三人务必先抵达安全之处。我在越州边境已安排接应,你们可暂避一段时日,待京城局势明朗再作打算。” 听闻要远避越州那般遥远的边陲之地,沈识因心中不安愈甚:“陆瑜,你且如实相告,究竟作何打算?我知你自有谋算,但望你此番能真心相助。” 陆瑜在夜色中转过头来。昏暗的光线下虽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却能真切感受到沈识因话中那份紧张与疑虑。他静默片刻,方沉声道:“你若信我,便听我安排。我自有把握攻入京城,护众人周全。” 沈识因知他素来精于谋略,定是成竹在胸,可这般讳莫如深反倒令她心下难安。她忍不住追问:“那你可否与我明言,究竟作何打算?陆呈辞他们入京许久未归,你的计划可曾全然告知于他?” 这些时日经那位神医调理,陆瑜的身子已大有好转,纵是这般长途策马奔波也能支撑。想来那大夫所言非虚,或许不久之后,他这顽疾当真能够痊愈。 陆瑜听得她这般质问,声音里透出几分涩意:“你放心,即便拼上这条性命,我也定会护你们周全。” 话已至此,他以为沈识因总该信他几分。至于那些错综复杂的谋划,他实在不愿让她平添忧虑。 沈识因在车外静立良久,终是默然钻回马车。她不明白陆瑜为何还要这般防备,连计划都不肯透露分毫,更不知他是否真与陆呈辞同心。 想起陆呈辞离去前,总会将每一步谋划细细说与她听,让她心中有个底,即便担忧也不至惶然无措。可如今陆瑜这般安排,大军压境之际突然要送他们去越州,实在令她忐忑难安。 这究竟是早与陆呈辞商定的对策,还是他临时起意? 浸春潮 第87节 孩儿又饥又乏,啼哭不止,马车比先前行驶得更急。那小小的人儿最终哭得脱力,昏沉睡去,气息却渐渐微弱。 沈书媛将孩子紧紧搂在怀中,泪珠止不住地滚落。她拼命咽着干粮、灌着清水,盼着能生出些许奶水喂哺孩儿。可越是焦灼,身子反倒越是紧绷,竟连一滴乳汁也无。 两个多时辰的煎熬终于过去,东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马车在一处山村停驻,这村落四面环山,规模不大,倒算隐蔽。 几人匆忙下了马车,寻了户淳朴农家,讨了些热粥饭食。沈书媛用过饭后神色稍缓,总算有了些许奶水。那虚弱的孩子吃过奶后,气息才渐渐平稳。这一番折腾,直教众人都捏了把冷汗。 待稍作安顿,沈识因便寻到陆瑜。连日奔波让陆瑜的身子又有些撑不住,此刻正坐在农户安排的茅草屋里准备服药。见她匆匆而来,他挥手屏退了身旁的太监。 沈识因走到他面前,望着那张苍白却平静的面容,急声问道:“我只问你,你将我们安置在此处,又要送往越州,这些安排,陆呈辞可知情?如今他们入京多日音讯全无,我实在放心不下。我明白眼下局势多变,但求你将全盘计划如实相告。” 沈识因心中仍是不踏实。并非信不过陆瑜,只是在这危局之中,她总要知根知底,方能护得母亲姊妹与那未满月的孩儿周全。 见她又急又忧,眼尾都泛了红,陆瑜轻叹道:“莫急,你先坐下说话。” 沈识因依言在他对面落座,目光灼灼地凝望着他。可等了半晌,却只听得他道:“你不必思虑过多,只管随我同行便是。我自会护你们平安,待夺回皇位,再带你们回京。” 沈识因闻言倏然起身,拧眉望着他,声音里带着颤意:“陆瑜,你究竟在盘算什么?莫非终究放不下那皇位?即便背着陆呈辞另作谋划,也要自立为王?你可是忘了,当初是谁将你从宫中救出?那日你对我说的悔过之言,难道都是虚情假意?” 陆瑜见她情绪激动,也随之起身:“你先静下心来。我的谋划错综复杂,不便与你细说。确实,我并未将全盘计划告知陆呈辞,只因他与我所见截然不同。若说出来,他必定不会赞同,既然如此,不如由我独自施行。” 他神色凝重:“陆呈辞虽智勇双全,却并不真正了解我父皇与二皇子。夺取皇位、重返京城,并非仅凭兵多将广或武艺高强便能成事。若当真如此简单,陆陵王与陆亲王这些年为何迟迟未能攻下?我父皇又何以能稳坐龙椅这许多年?” 沈识因听他这般说辞,眼圈霎时红了:“早知你们意见相左到这般地步,当初就不该让他救你出来。这般分歧,会害死多少追随我们的人。” 陆瑜苦笑一声:“什么叫害死很多人?不错,他是救过我的命,但救命之恩不代表就能左右我全部主张。他是在救众人的性命,我何尝不是?你对我心存偏见无妨,却不该在这等大事上说出如此糊涂话来。” 沈识因怒火更盛,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炬地直视着他:“你且明明白白告诉我,是否仍存着私心?是不是盘算着借陆呈辞的兵力杀回京城,夺取皇位?甚至......动过要取他性命的念头?” 她这番话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眼中燃烧着愤怒与失望。陆瑜迎着她这样的目光,良久无言,眼圈却渐渐泛红,最终忍不住嗤笑一声,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在你眼里,我就这般不堪信任?”他声音发颤,“他做什么你都深信不疑,纵有差错也从不苛责。为何我这般掏心掏肺与你分说,你仍不肯信我,偏要如此质问?” 沈识因被他突然攥住手腕,慌乱地想要挣脱:“放开我!他是我的夫君,我自然信他。” 她越是挣扎,陆瑜握得越紧,一步步逼近,逼得她连连后退。 他红着眼眶看她,满眼忧伤和怅惘:“是,你心悦他,他是你的夫君。可这与信我又有何冲突?你说我放不下皇位,说我存着谋害他的心思,在你心里,我竟是这样的人?” 他眼底涌起痛楚:“这些时日我已竭力隐忍,夜夜辗转难眠。看着你们携手出现在我面前,望着你们在树下亲吻缠绵......我的心如同被刀剜般疼痛,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至少......至少该给我些时日慢慢淡忘。” “我也经历了许多变故,皇位被夺,父兄背叛,如今又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另嫁他人,与别人恩爱缱绻。难道连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愿给我吗?”他声音愈发低沉,“我自有我的思量与决断,莫要把我想得那般不堪。若你当真不信我,大可带着家人离去。从此是生是死,我绝不再过问。” 他话音未落又向前逼近:“你且细想,若你夫君当真没有完全谋划,若你夫君当真不放心,他怎会这般轻易离去,将你托付于我?” 他越说越是激愤,压抑已久的情愫如潮水翻涌,逼得他再难自持。沈识因在他步步紧逼下踉跄后退,最终跌坐在凳子上,仰头望见他那双盛满怒火与悲戚的眸子。 房间里安静下来,陆瑜俯身凝视着她,手掌仍牢牢扣着她的手腕。沈识因亦回望着他,双眸通红,最终……默然无语。 良久,陆瑜缓缓起身,松开她,又深深望她一眼,背过身去涩声道:“就信我这一回。我定会护你们周全,也会助你 夫君夺得皇位。届时......我绝不与他相争。”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横竖我这命数早已烂透了,还有什么可争可抢的。” 沈识因望着他的背影,僵坐在原地许久。 陆瑜大步出了房间,连案上那碗汤药都未喝。 —— 陆呈辞脱身京城后并未直奔禹州,而是当即召集麾下所有暗卫,决意先行刺杀太子。他既已勘破太子麾下银线暗卫的致命破绽,必要趁其不备,以雷霆之势直取太子性命,再调兵直逼皇城。 周烨听闻这番部署后大惊失色:“此举未免太过凶险。刺杀太子或可一试,但若要在得手后立即发兵皇城,恐难周全。如今我们主力尽在禹州,且探子来报,禹州已遭大军压境。陆瑜正带着众人往南撤离,此时若要折返京城,其间路途迢遥,时日漫长,恐怕难以为继。” 陆呈辞沉默片刻,眸光渐沉:“陆瑜自有他的谋算。虽则缜密,却未必周全。退得越远,返京之路便愈发艰难。或许皇上早已窥破他的意图,这才发兵直取禹州。此刻正是我们在京畿反戈一击的良机。” 周烨急得拭了拭额间冷汗:“可书媛与孩儿,还有识因她们这些妇孺该如何是好?我们若不回援......” “我信陆瑜能护她们周全。”陆呈辞斩钉截铁道。 周烨愈发困惑:“我始终不明白你究竟如何想的。那陆瑜本是你的情敌,昔日更曾对你起过杀心。上回宫变你不仅救他脱困,如今竟还将妻儿家小尽数托付于他......我实在不解,你怎能如此放心?” 周烨的焦躁情有可原,妻儿远在异地,任谁都难以安心。 可陆呈辞只沉声道:“国家需要一个有能力的明君,我和识因,都想过安稳的生活。” 安稳的生活...... 周烨虽未全然明白他话中深意,也不清楚他日后究竟作何打算,但既然他已作出决断,也只得追随。一行人当即动身前往太子陆珂的据点。 周烨原以为刺杀太子难于登天,不料陆呈辞早有成算。他先设计将太子诱至其暗卫驻扎之处,随即率众将整片区域围得水泄不通,不由分说便发起猛攻。 霎时间刀光剑影,这场恶战不死不休。激烈交锋中,太子一方渐露败象。他难以置信,那些无往不利的银线兵器,怎会在与陆呈辞麾下交手时纷纷僵硬断裂? 先前虽听闻有人潜入这处据点,陆珂只当是行踪暴露,万万没料到对方竟连银线兵器的命门都已被勘破。 更令他震怒的是,此刻率军围剿的竟是陆呈辞。此人不仅调兵将此地围得铁桶一般,还精准地找到了破解银线的方法。 当时陆呈辞离宫后,便连夜命人赶制出一批特制长剑,剑身上淬了遇金属撞击便会迸溅的白磷。两军交锋时,兵刃相触即迸发火星,那些纤细的银线遇热当即硬化断裂。 此招堪称绝杀。陆珂麾下暗卫全仗银线逞威,真实武艺反倒平庸。此刻赖以成名的利器尽毁,在陆呈辞率部的猛攻下顿时溃不成军,转眼间便被杀得片甲不留。 陆珂失了银线这等利器,战力大减,与陆呈辞交手时渐显颓势。陆呈辞手持淬磷长剑,先将那些诡谲银线尽数斩断,逼得陆珂不得不拔剑相抗。 除了剑法,陆珂还不时甩出淬毒暗器。那暗器见血封喉,陆呈辞应对得格外谨慎。两人一路缠斗至破旧瓦房内,陆珂内力虽深,剑术却不及陆呈辞精纯,偏他身法阴柔灵巧,总能险险避开杀招。 激战正酣时,陆呈辞忽然弃长剑改用短刀,倏地逼近太子身前。短刀疾如闪电般攻向要害,又以雄厚内力震其臂腕。陆珂被这贴身快攻逼得节节败退,脊背重重撞上墙壁。 退无可退之际,陆珂再欲发射暗器却已施展不开。寒光一闪,陆呈辞的匕首已深深没入他肩头,紧接着又一把利刃抵上了他的腰腹。 匕首深深刺入陆珂腹间,他忍痛挥剑欲作最后一搏,却被陆呈辞一掌劈中手腕,长剑应声落地。 谁知陆珂竟还藏着后手。他猛地抬脚狠踹向陆呈辞腿骨,那靴底暗藏锋刃,这一脚下去,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汩汩涌出。 陆呈辞吃痛踉跄后退,陆珂趁机暴起反击。陆呈辞侧身闪避,左手死死按住对方侧脸,右手短匕寒光一闪,直刺入陆珂颈间。 “噗嗤”一声,利刃没入血肉发出沉闷声响,鲜血如泉喷涌。陆珂双目圆睁,喉间咯咯作响,不过瞬息便气息断绝,颓然倒地。 陆呈辞这一刀几乎用尽了浑身气力,腿上伤口仍不断淌血。他喘息着看向气绝身亡的陆珂,终是松了口气——除去这个心腹大患,往后便容易许多。 眼下必须速攻皇宫。在此之前他已派人传信给陆瑜。他心知陆瑜的精兵就埋伏在皇城附近,只待陆瑜下令,便可率军直取皇城。 如今全看陆瑜是否愿在这紧要关头,交出调兵令牌。 消息传至陆瑜跟前,他沉默良久,当即带人疾驰返京,留沈家父子带着沈识因与一部兵马继续往越州行进。然而行至途中竟遭大批官兵追杀,对方人数远超预期,护卫兵马转眼伤亡殆尽。 正当危急关头,一队将士及时赶来救援,这才得以脱险。 这支及时赶到的援军,正是陆瑜早先从边城调来的精锐。早在禹州布局时,他就暗中打通了各处关隘,设下多处接应据点。正因如此,沈识因一行每到绝境,总有援军及时出现,这才得以安然抵达越州。 而此时京中,陆呈辞正焦灼等待陆瑜率兵前来。然而就在这等待之际,他们的行踪突然暴露,一行人尽数被皇帝擒获。 -----------------------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来晚了,大肥章! 在权力、生死、爱情、欲望面前,最是考验人性。 第62章 沈识因一行人抵达越州时,已在途中辗转颠簸了数日。这些时日里,他们几乎未曾停歇,只在途经的村落稍作喘息。 出发时特意备下的米粥一直仔细温着,只为让沈书媛与幼子能咽下一口热食。幸而孩儿还算康健,终究是撑过了这段艰难时日。 方才踏入越州地界,便见早有等候之人,原是陆瑜早前布下的接应。 沈识因未曾料到,那人竟思虑得如此周详。当初在禹州暂驻时,他便已暗中铺设好这条通往越州的退路,沿途设下援手,终是在紧要关头护得他们周全。 待到落脚一处清幽院落,众人总算吃上了热汤饭,也能安稳睡上一觉。然而沈识因却辗转难眠,望着檐下晃动的灯笼,脑子里又浮现那日自己对陆瑜说过的刻薄言语。如今细想,字字句句,竟是错怪了他。 她沉沉叹气,心中始终惦念着尚在京城的陆呈辞。此前收到他传来的消息,说是已诛杀太子陆珂,并请陆瑜前去救援。陆瑜确实去了,可她更是难以安心。 如今陆珂既殁,皇子中便只剩陆瑜一人。若此时他选择归顺皇上,想来皇上定会欣然接纳。毕竟是亲生骨肉,毕竟是这江山唯一的皇嗣。可若当真如此,他们这些人便都危在旦夕,陆呈辞更是必死无疑。 眼下正是考验陆瑜本性的时刻。若他当真只贪权势、只顾皇位,全然不顾念陆呈辞往日救命之恩,大可直接取其性命,转身投奔父皇麾下,依旧做他的太子,将来继承大统。而今他身边也有良医相伴,旧疾可愈,自能再做个康健之人,享尽权柄荣华。 想来面对这般抉择,世间多数人都会选择回到父皇身边,重归太子之位,以待来日君临天下。毕竟血脉相连,终究是一家人。 可陆瑜那双眼眸虽藏着万千思绪,却始终未被权势浸染,仍存着几分令人心安的澄澈。平心而论,她着实钦佩陆瑜。除却私情,此人确是个胸有丘壑、善谋能断的栋梁之材。在深宫多年,又得她祖父亲自教导,其才识韬略,远非寻常人可比。 若他身子康健,若他当真如表面所见那般刚正贤明……由这般人物登临帝位,于这江山社稷而言,是再妥当不过。 反倒陆呈辞,登临帝位这件事,他从前虽与她提过,后来却再未提及。那时所言,多半是源于对皇帝的恨意,要为母亲报仇。 他也曾说过向往寻常人家的温馨日子,盼着过那平淡自在的生活。这般愿景,与九五之尊的位置实在相去甚远。 如今陆呈辞既未表露抉择,她自当尊重其心意。不论是要争那皇位,还是选择放下;是做个闲散王爷,还是远离朝堂纷争,逍遥度日,她都愿坦然相待。 现在,唯 愿他,能够平平安安。 京城这头,陆呈辞被皇帝擒入宫中后,当即打入天牢。皇帝并未急着取他性命,只因陆呈辞放出的消息里只道太子陆珂被他囚禁,尚未被诛。 这夜,正当皇帝以为擒拿了陆呈辞,陆瑜尚又在退往越州途中时,却不想陆瑜已经抄近道疾至京城。他甫一抵达,便当即调遣了早已潜伏在皇城周边的全部兵马。 随军携着数架装有火药的大型弓弩,每架弩上都搭着精铁锻造的巨矢,箭簇之上皆缚着火药。一旦点燃射出,其威势足以摧城裂墙,势不可挡。 此番他设计的大型弩机与寻常战弩大不相同,竟能连发重矢,每架皆有千斤之重。但凡箭镞所及之处,缚着的火药便会轰然炸裂,顷刻间引燃周遭万物。这般威力的征战利器,竟是历朝历代闻所未闻。 除却这些弩机,军中还携着诸多前所未见的奇门兵器,皆出自陆瑜亲手设计。往日众人只知他才学出众,却无人亲眼见识过这些兵器的威力,更不曾想它们有朝一日会真的踏上战场。 就连战马身披的铠甲也非同寻常。特制铠甲非但刀枪难入,更暗藏玄机,一旦受外力猛烈撞击,便会迸溅出刺目火光。敌军若被这突如其来的烈焰灼伤双目,顷刻间便会丧失战力。 陆瑜麾下这批精锐虽人数不多,却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骁勇之士。他们身披的甲胄,无论是箭矢还是刀剑都难以穿透。 时下兵临皇城,这般阵仗可谓胜券在握。 陆瑜先前未曾调动这批精锐,实是因他尚未决意与父皇兵戈相向。终究是骨肉至亲,他始终存着一分希冀——既给自己留有余地,也想看看父皇可会顾念父子之情。若还存着半分舐犊之心……若非迫不得已,他怎也不会走到以兵谏父这一步。 正所谓虎毒不食子,所以他也不信父皇当真会对他下杀手。 他早有一套自己的谋划,这谋划里,正藏着那点他想要试探的父子情分。谁知这般心思竟与陆呈辞的筹谋相左,致使二人渐生分歧。 可如今陆呈辞既已手刃二皇子,若他此时重返京城,取胜的几率极大。 自禹州一路行来,他心中百转千回,历经无数挣扎。他实难与亲生父亲兵戎相见,可眼下局势所迫,终究身不由己。 他也曾想过,若父皇愿主动退位,平息干戈,不再牵连无辜,他自当收起兵戈。毕竟战事一起,不知又要累得多少黎民百姓家破人亡。 可甫至京城,便得知陆呈辞已被父皇擒入宫中。如今为着仁义道义,他不得不调兵围宫,作此最终决断。 浸春潮 第88节 果然,当父皇巍然立于城楼之上,俯视着马背上的他时,那目光中的复杂与震怒,他看得分明。 父皇审视他良久,忽而冷笑数声:“到头来,你还是要行这大义灭亲之举?朕养育你这些年,立你为储君,从未对你失望过。可你呢?为了个女子方寸大乱,如今竟真要弑父不成?” 说来往昔为太子时,父皇待他虽严苛,却也未曾有过分之举。唯独母妃逝世时那般冷情模样,成了他心头多年难解的结。可这些,终究不至于让他萌生弑父之念。 直至上次宫变,亲耳听得父皇将二皇子落水之事归咎于他与母妃,字字句句皆视他们如蛇蝎恶徒,那一刻,他方真真切切尝到了失望的滋味。 他仰首望向城楼上依旧威仪凛然的父皇,沉声道:“儿臣岂敢弑父?此番前来,只盼父皇能禅位让贤。如今天下需得明主,您年事已高,膝下除我之外已无皇子可继大统。朝中重臣更无堪用之人,而您……” “您的治国之念早已不同往昔。纵然昔日沉湎酒色是为做戏,却也不得不承认,您的心性已变。这些年来朝政多由儿臣与几位重臣商议决断,方得维系。还望父皇莫要不服老,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了。若您愿交出皇位,儿臣自当保您安享晚年。” 皇帝听罢这番话,连声苦笑:“怎么,你就这般急着要坐这龙椅?即便此刻你回到朕身边,朕依然可立你为太子。待朕百年之后,这皇位终究还是你的。杀了陆呈辞,往后再无人与你相争。” 陆瑜凝望着他,目光清冷如霜:“可惜现在已经迟了。当日宫中二皇子欲取我性命,您冷眼旁观之时,儿臣的心便已凉透。从此再不顾念什么父子情分,更不会回到您身边。” 他强压下喉间翻涌的气息,一字一句道:“今日只问父皇一句,这皇位,您究竟是让,还是不让?若是不让,就休怪儿臣踏平这宫阙。” 经过这些时日的诊治,陆瑜的身子好转不少,只是长途奔袭加之方才一番对峙,终究耗损元气。语毕他忍不住掩唇低咳数声,苍白的颊边泛起病态的潮红。 皇帝睨着他这副模样,低笑道:“就凭你这身子骨,以为能撑得起几年江山?若非自幼用药吊着命,你早就没了。若不是朕立你为太子,你真以为能活到今日?一个病弱之躯,无母族可依,你能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活多久?这一切,都是为父替你铺就的路。如今,何必还要与朕相争?” 陆瑜闻言心如枯木。他深知此刻必须当机立断,江山社稷岂容他们父子在此作戏?抬眸凛然道:“既然父皇心意已决,就休怪儿臣了。” 他说罢扬手一挥,身后弓弩手应声而动,无数巨矢挟风雷之势破空而去,掠过宫墙重重砸落在皇城之内。顷刻间烈焰腾空,火光冲天。 皇帝立在城头,望着铁了心要与他决裂的儿子,苦笑一声,倏地抓起身旁宫卫的长弓,搭箭拉弦,对准陆瑜心口将弓弦拽满。指节一松,破空锐响,箭镞直向陆瑜疾射而去。 陆瑜仰首直视父亲,竟不闪不避,任由利箭深深扎进左胸。只消偏半寸,便是心脉所在。 中箭后他身形微晃,却仍挺直脊背:“这一箭,便当还了父皇的生养之恩。” 语毕抬手拔出胸前箭矢,衣襟竟未见血色。皇帝凝眉细看,才惊觉他贴身穿着特制护甲,刀剑难侵,方才那一箭根本未伤分毫。 皇帝只觉头皮发麻,这逆子今日竟是铁了心要弑君弑父!他心头慌乱,但见漫天箭火已笼罩皇城,只得厉声下令:“今日必诛此孽障!” 霎时硝烟四起,两军战作一团,烽火染红半壁苍穹。 困于天牢的陆呈辞听得外间动静,胸中激荡。他早知道陆瑜必会举兵攻城。果真没有看错,陆瑜不仅手握重兵,更堪为明君,心中自存乾坤。 他当即唤来一名守牢卫兵,佯装双目剧痛、视线模糊。那狱卒不解趋近,正要探看时,却被他猛地扼住咽喉,顺势夺下钥匙,利落地打开了牢门。 刹那间,天牢内外守卫尽数涌来,却皆非陆呈辞对手。他在缠斗间顺势救出隔壁囚禁的周烨与付恒,众人一齐杀出天牢,疾奔往城外与陆瑜会合。 待他们赶至城门下,只见整座京城已陷于滔天火海。陆呈辞仰首望见城楼上的皇帝,转身便要提剑冲上城墙。周烨急忙拽住他衣袖:“你要做什么?此时冲上去无异送死。” 陆呈辞拔出长剑,目光如炬地怒视城头:“我要杀了皇帝,为母亲报仇!” 周烨紧握他臂膀劝阻:“报仇也不急在这一时。” 陆呈辞转头望向城下的陆瑜,沉声道:“陆瑜麾下攻势皆刻意避开皇帝所在,他终究不忍弑父。可皇帝不死,日后必成心腹大患。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 “可是……”周烨劝阻未尽,陆呈辞已如离弦之箭直奔城楼。此刻墙垣四周烽火连天,人影杂乱。他随手扯过件官兵服饰换上,佯作传令兵冲向登城阶梯。 守卒初时未觉异常,待瞥见他鞋履纹样骤然警觉,厉声疾呼间,四周兵将立时蜂拥而至,转眼便将陆呈辞困在核心。 陆呈辞见势不妙,当即亮出兵刃迎战。 此时城外杀声震天,陆瑜已率部攻破城门,胜局俨然在握。 而陆呈辞虽浑身浴血,仍执剑苦战,在刀戟箭雨中艰难突进。纵使伤痕累累,寡不敌众,他依旧咬着牙关一步步向上冲杀。 正当陆呈辞难以支撑之际,周烨忽从后方杀出,替他挡开数道致命攻击。眼见周烨左臂连中两剑,鲜血汩汩直流,陆呈辞厉声喝道:“别过来,速速出城去寻妻儿,你的性命必须保住。” 当初陆呈辞本不愿周烨随行进京,奈何周烨执意相随,既不忍见他独闯龙潭,又因有亲戚在城门值守,唯他能助陆呈辞混入京城。此刻危难关头,陆呈辞断不肯让他再涉险境。 周烨犹要挣扎,陆呈辞再度震声催促:“快走,照顾好他们,替我给识因捎句话,说我一定会安然回去。” 周烨闻言紧咬牙关,终是哑声应道:“好,你万事当心。”说罢转身杀出重围,向城外赶去。 此时付恒已调集城中暗桩前来接应,与陆瑜会合后直逼皇宫深处。 这边陆呈辞浴血杀上城楼,却见皇帝正由江絮护着欲从另一侧暗道撤离。他正要追击,大批禁军已如潮水般涌来截住去路。 眼见皇帝身影即将消失在暗道尽头,陆呈辞挥剑斩翻数人,立即从巍峨城垣纵身跃下。这般高度加之重伤在身,落地时他踉跄几步险些跪倒,仍强提真气稳住身形。抬首恰见江絮搀着皇帝往太和殿方向逃窜,他厉喝一声:“站住!” 前方二人闻声微滞,在护卫簇拥下愈发狼狈奔逃。陆呈辞凌空翻身掠至他们身后,霎时间,无数大内高手如铁桶般围拢上来。 这些侍卫皆是万里挑一的精锐,纵使他武艺超群,在重重围困中也渐感力竭。陆呈辞应对得颇为吃力,转眼又被皇帝与江絮脱身。情急之下他扬手射出几枚飞镖,只听“嗤”的一声,一枚银镖正中皇帝腿弯。皇帝膝下一软,踉跄跪倒在地。 陆呈辞疾步上前正要补上一剑,远处忽有利箭破空而来,精准射穿他右臂。剧痛之下长剑脱手,又见连珠箭矢接踵而至,他只得闪身避让,强忍伤痛扑至皇帝面前。 趁对方挣扎欲起之时,他猛地拔出肩头箭矢,运足全力朝皇帝后心刺去。箭镞没入血肉的闷响传来,整支长箭透胸而过。皇帝双目圆睁,喷出一口鲜血颓然倒地。 四周护卫见皇帝殒命,深知大势已去,顿时作鸟兽散。陆呈辞踉跄上前揪住皇帝衣襟翻过身来,伸手探向鼻息,确认再无生机,这才长舒一口气。再抬头却见江絮早已不见踪影,他蹙眉俯身摸索皇帝腰间,随即霍然起身追去。 江絮抱着从皇帝身上夺来的玉玺,一路狂奔向太和殿。此刻他状若癫狂,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直至踏入殿内才稍稍缓口气。 殿中护卫见状立即拔剑相向,江絮猛地高举手中玉玺,厉声道:“传国玉玺在此,谁敢造次。陛下已驾崩,而今我便是天子,还不速速跪拜!” 众人见那莹莹生辉的玉玺皆是大惊,得此物者便是天下共主! 江絮见他们仍在迟疑,又冷喝一声,侍卫们这才纷纷退让跪地。 江絮纵声长笑,抱着玉玺疾步奔至龙椅前坐下。掌心紧贴着冰凉玉玺,身下是万人之上的宝座,他激动得浑身战栗。 不曾想有朝一日,他竟也能坐上这高高在上的龙椅,尝一尝君临天下的滋味。纵然只是片刻,也足以让他欣喜若狂。 他这一生,从渔家子走到这太和殿,坐上这皇位,堪称传奇。这世间还有谁能有他这般能耐?从今往后,他再也不必看人脸色,他就是这万人之上的真龙天子。 他高高举起玉玺,环视这本该跪满文武百官的大殿,正自心潮澎湃,忽听殿门外传来破空锐响,一支利箭疾射而来,直直贯穿他的胸膛。 随即便是一声嗤笑传来:“当真辱没了这把龙椅,还不快滚下来。” 江絮瞪大双眼,低头看向汩汩流血的伤口,缓缓抬首望向殿门。只见陆瑜手持弓弩,带着大批官兵立在殿前。 他望着陆瑜,发出一串凄厉的冷笑。 陆瑜蹙眉厉喝:“这地方岂容你玷污?还不快滚下来。” 江絮只是不住地冷笑,胸前鲜血汩汩涌出,手中玉玺“咚”地滚落在地。他身子一歪瘫倒在龙椅旁,仰面望着殿顶的蟠龙藻井,笑着笑着眼角滑下两行清泪,渐渐阖上双眼,再无生息。 陆瑜收起弓弩上前,拾起地上的玉玺,对护卫吩咐道:“将尸身抬走,此处收拾干净。” 护卫领命将江絮抬出殿外,恰逢陆呈辞匆匆赶来,见到气绝身亡的江絮不由蹙眉,迈入大殿时,正见陆瑜手持玉玺立于龙椅前。 陆呈辞在殿门前停下,没再向前。陆瑜亦未动作,二人就这般隔着空荡的金殿遥遥相望。 这一路堪称惊险,他们终于取得了胜利。回想这一路走来,所经历的种种危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记得儿时,陆瑜也曾拉着陆呈辞的手,跑到这太和殿给皇帝跪拜行礼。陆呈辞也曾亲眼看着母亲被皇帝罚跪在殿内,被迫灌下毒药。 这个地方万人敬仰,却也藏着无数肮脏。 此时正值仲夏,大殿里却没有丝毫闷热,反而透着森森凉意。 两人就这般僵立在原地相望良久。 最终,陆瑜自丹陛之上缓步而下,行至陆呈辞面前,将玉玺递到他眼前:“她……多次嘱咐,不许我与她的夫君争夺皇位。这个,给你了。” 那代表无上权力的玉玺就这样摆在眼前。 陆呈辞却只是眉梢微扬,未伸手去接,轻笑一声:“看来她心里始终惦念着我。这皇帝你来做,我只要她。” 只要她。 一句话让陆瑜沉默良久,他望着这个曾与自己争夺心上人、角逐江山的堂弟,渐渐蹙紧眉头:“当真?反悔还来得及。” 陆呈辞颔首:“我原本确存过登极之念,因为要替母亲报仇。可后来渐渐明白,我舍不得让识因随我踏入这步步杀机的深宫。她心思细腻敏感,需要好生呵护,不该被困在这金笼里。” “虽说你我才干不相上下,但治国之道或许你更胜一筹。当初六年流亡岁月,被追杀得东躲西藏,从未吃过一顿饱饭,睡过一夜安稳觉。如今既得良人,只想带她踏遍青山绿水,尝尽人间至味。” 这是他一直想要的平淡幸福的生活,和一个温馨的家。 陆瑜听得此言,心头却泛起淡淡酸涩,默了片刻,道:“你这般安排倒也不错,不如……” “没有不如。”陆呈辞当即截断他的话,“她如今是我的妻子,永远都是。” 永远都是,任何东西都交换不了。 陆瑜见他如此斩钉截铁,释然一笑,收回玉玺:“好。既如此,这皇位便由我来坐。我向你立誓,在位一日,绝不为难于你。” 陆呈辞也立誓:“你在位之时,我也绝不觊觎你的江山。不过,保留监督你做个明君的权利。” “放心。”陆瑜点头应承。 陆呈辞转身朝殿外走去,说道:“这里的残局就交与你了,我得尽快去见识因。” 陆瑜追出两步,在他身后道:“回去告诉她,莫要总对我心存疑虑,我并非恶人。” 陆呈辞听闻这话,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门外。 此刻黎明破晓,日出东山,太和殿上方,漫天霞光绚烂夺目。 陆呈辞一路疾行出了京城,朝着越州方向策马而去。 终于,可以安心与识因在一起了。 -----------------------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啊!终于除掉了所有坏人。 小夫妻甜甜的婚后日常来啦[红心][红心] 惩奸除恶,国泰民安! 祝贺,留评,红包红包! 小陆:老婆!我来啦![饭饭][饭饭][饭饭][饭饭] 下一本写《折尽长安桃花时》预收文《落仙谣》辛苦宝宝们去收藏一下,开文第一时间就能看到,爱你们[红心][玫瑰] (锁章可以看啦!) 第63章 沈识因在越州等待陆呈辞的日子,实在煎熬。千里之遥,音书难通,京城是何光景,她一概不知,只能一夜一夜辗转难眠。 天光未亮,她便独坐门前,怔怔望着那扇紧闭的院门,仿佛多看一刻,就能望穿山河,窥见那人半分音讯。 二哥虽几番遣人入京打探,可山长水远,消息终究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偏又屋漏逢夜雨,越州水土与幼子不宜,才住下几日,孩子便上吐下泻。那小身子日渐虚弱,连哭声都渐渐低微下去。 浸春潮 第89节 姐姐病中奶水不足,孩子一日瘦过一日。沈识因与母亲日夜不离地守在床前,衣不解带地照料。不过数日,两人也都熬得形销骨立,眼中尽是血丝与忧惧。 大夫来看过几回,只沉声道:“大人尚能勉力支撑,可小公子年纪太小,久吐不止,只怕……有性命之虞。” 这话一出,如同晴天霹雳。 沈识因既忧心孩子,又牵挂远在京城的陆呈辞,时常神思恍惚。她将满腹忧惧强压下去,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 她抱着那日渐轻飘的孩子,看着那张瘦黄的小脸,心头犹如油煎。恨不得立时带着孩儿离开此地,寻个安稳去处,可眼下兵荒马乱,只怕连这越州城也难保周全。 正当众人焦灼无措、以为山穷水尽之际,周烨竟风尘仆仆地从京城赶了回来。众人见他归来,皆喜出望外,只当京中大局已定。不料周烨却说,他离开时京城战事正酣,双方厮杀惨烈,最终胜负犹未可知。 沈识因听闻此言,心中更是沉沉下坠。她深知这等大战一旦掀起,便是不死不休之局。若陆呈辞与陆瑜扛不过这一关……她不敢再想。 周烨见妻儿病弱至此,心疼如绞,当即转身策马,连夜去寻访名医,恨不得立时将越州城内外的良医都请到跟前。 这日越州忽降暴雨,沈识因见姐姐与孩子的衣衫还晾在院中,慌忙冒雨冲出去收。 狂风卷着雨丝扑面而来,她刚伸手去够,一件小衣便被大风猛地卷起,飘飘摇摇坠落在地。她正要弯腰去拾,不料暴雨倾盆而下,风势更疾,那件单薄小衣竟被风裹挟着向前翻滚。 沈识因急忙追去,却见那衣裳倏地被卷上半空,不偏不倚挂在了旁侧的树梢上。她踮起脚伸手去够,不料脚下青苔经雨水一浸,滑腻异常。还未站稳,便听得“扑通”一声,整个人重重摔倒在泥水之中。 这一跤摔得实在不轻,她伏在泥水里半晌没能起身。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衣衫,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回屋去,可稍一用力,左脚踝处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竟是方才不慎扭伤了,此刻半点力气也使不上。 她又试了一次,仍是徒劳。雨水迷蒙中,却见一双墨色靴履倏然停在她眼前。她微微一怔,鼻尖萦绕起若有似无的熟悉气息。 她慌乱地顺着那被雨水浸透的衣摆缓缓抬头,当望见那张在梦中描摹过千万次的面容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雨水哗啦啦地打在脸上,她几乎睁不开眼,只痴痴地望着,以为又是自己忧思过度生出的幻影。 直到那人蹲下身来,低低唤了一声“识因”,那嗓音带着沙哑,却如惊雷般落在她心上。 她望着那双深邃而灼热的眼眸,浑身止不住地轻颤,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唯有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混着冰凉的雨水,终是化作压抑不住的呜咽,在这滂沱雨声中声声响起。 她跌坐在泥水里,泪水混着雨水汹涌而下,起初只是低泣,而后竟再抑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颤抖的手抚上对方冰凉的脸颊,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哭得愈发厉害。 “陆呈辞……”她哽咽着唤出这个名字,声音里浸满了恐惧与不敢置信,生怕眼前之人真是自己思念过度生出的幻影。 陆呈辞见她这般模样,心头一紧,俯身将人紧紧拥入怀中。 “别哭。”他低沉的嗓音在雨中格外清晰,“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短短四字,却让沈识因彻底崩溃。她猛地扑进那熟悉的怀抱,双手死死攥住对方衣襟,仿佛一松手这人就会消失。 陆呈辞听着怀中人的哭声,眼眶也跟着湿润。他将她打横抱起,朝屋内走去。两人衣衫尽湿,她却浑然不觉,只将脸深深埋在他颈间,哭得不能自已。 这数月来的颠沛流离、日夜悬心,在这一刻终于尽数宣泄。她从未如此纵情地哭过,实在是压抑了太久,害怕了太久,思念了太久。 当真切地见到这人活着归来,所有坚强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众人见陆呈辞归来,纷纷迎上前去,个个红了眼眶。待他与众人略说了京中情形,大伙这才松了口气。见这对小夫妻历经磨难终得团聚,皆不忍上前打扰。 陆呈辞接过沈意林递来的干净衣裳,抱着沈识因进了房间。房门轻掩,走到床边坐下,取过布巾细细擦拭她湿透的青丝。 她怔怔地望着他,良久才缓过神来,伸手去解他的衣襟。 当看到他身上新增的伤痕和几处还在渗血的伤口,再对上那双布满血丝却仍深深望着自己的眼眸,她又一次忍不住低泣起来。 他到底凭着怎样的毅力,刚经历恶战便日夜兼程赶来。 她深吸一口气,按住他为她拭发的手:“你坐着别动,我去请大夫来包扎。” 陆呈辞忙道:“不必,伤势不重。” “怎会不重?”她担忧不已,不顾自己浑身湿透便冲出房门,很快带着大夫匆匆返回。 大夫为陆呈辞处理伤口时,他始终安静地坐在榻边,目光却始终凝在沈识因身上。望着那人消瘦的身影与紧张的神情,他喉间发紧,眼底又泛起湿意。这般失而复得的心疼与悸动,实在难以言表。 沈识因每看见一处伤口,眼眶就红一分,泪珠无声滚落。待大夫将陆呈辞周身伤口悉数处理妥当,她这才稍稍安心,亲自将大夫送出门外。 转身阖上门,她急忙取来绒毯将陆呈辞仔细裹好,声音还带着未散的 哽咽:“你且好生歇着,万事都先别操心。” 陆呈辞见她这般紧张,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温声道:“莫要担心,我无碍的。” 他顿了顿,眼底渐渐浮起水光,声音低沉而郑重:“沈识因……我亲手杀了皇帝,终是为母亲报了仇。” 终是为母亲报了仇。 这事在他心头压了太多年。自那年在大殿上,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强按着灌下毒酒,七窍流血倒在冰冷金砖上,他每个夜晚都在噩梦中惊醒。 那年幼小的他跪在血泊里,抬头望见那张恶魔般的面孔,浑身颤抖却无能为力。 这些年来他颠沛流离,没有一日过得安稳,却始终咬牙活着——只为有朝一日能手刃仇人,哪怕要踏着鲜血登上至高之位,也定要完成这个夙愿。 如今夙愿得偿,这一路从京城疾驰而来,他始终绷着心弦不敢松懈,生怕稍一放松便会倒下,再不能亲口将这个等了太久的消息说与沈识因听。 这世间,除她以外,自己早已再无至亲。 沈识因听闻这话,泪水愈发止不住。她如何想象不出,这人究竟是拼尽了多少力气才手刃了仇敌? 她一边落泪一边点头,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句:“好……好,我知道……我知道你定能做到的。这一路,你受苦了……” 她指尖轻抚过那些包扎好的伤处,心痛如绞:“身上这样疼,心里……定然更疼,是不是?” 她为他拭去眼泪,柔声续道:“母亲若在天有灵,必会为你骄傲。待我们回到京城,便一同去祭拜她可好?我也想去拜见这位从未谋面的婆母,亲口告诉她,她的儿子往后有人疼、有人爱了……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她话音未落,自己却已哭得不能自已。此刻心弦乍松,不敢再去回想这一路走来的万般艰辛。 陆呈辞凝望着她,紧握住那双冰凉的手,眼底泪光未干却已泛起笑意。听着这些熨帖心扉的话语,他只觉胸中激荡难平。 上天终究待他不薄。 他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指尖梳理着她湿透的秀发,低声道:“今日让我抱着你好好睡一觉可好?身上疼得厉害,记不得多少日未曾合眼了,只想踏踏实实睡一觉。” 她连连点头,先替他褪去外衫,又解下自己湿衣,相拥着躺进锦被里。被褥间暖意渐生,两具冰凉的身躯紧紧相贴,不久便暖了起来。 二人面对面躺着,望着那张清减的面容,她心头仍是酸楚难当。 可他依旧是那般好看,不止是眉眼,更是那铮铮风骨,那股子让她心折的韧劲与坚毅。 陆呈辞将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侧,她抬眸轻声问道:“那如今……可是要由你来继承大统,执掌江山,为黎民百姓谋福祉了?” 她想着既已手刃皇上,陆呈辞自然该登临帝位,成为这天下之主。 不料他却微微摇头,唇角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不是。是陆瑜继承了皇位。” 她面露忧色。陆呈辞用指腹抚着她的眉眼:“莫要担心。我们早已立下盟约,他在位一日便绝不会为难我们,而我亦不会再觊觎那个位置。陆瑜胸有丘壑,定能成为明君。” “那日你问我心愿,我说只愿得一个平淡温馨的家。你说会成全我这个愿望,还说我们终会有个完整的家,会有自己的孩子。我或许没有执掌江山之才,但定会倾尽所有,护好我们这个小家。” 他竟……放弃了皇位? 沈识因怔怔地望着他,心中翻涌着难以言说的震动。一个身负皇家血脉、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今日的人,竟就这样放下了那至高无上的权柄? 古往今来,多少人为那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甚至不惜赔上身家性命,夺嫡之路从来尸骨累累。可他竟就这样……舍下了。 望着他平静的眉眼,她眼眶通红,此刻万千心绪哽在喉间,忽然再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用盈着泪光的眼眸深深望进对方眼底,随即倾身上前,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吻了上去。 这个吻带着些许慌乱,唇瓣冰凉却炽热,仿佛要将所有未能言说的情愫都尽数倾注其中。 陆呈辞将她圈进怀中,深深回应着。所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刻骨铭心的爱恋,都融在了这缱绻交缠的呼吸间。 1 他当真是倦极了,这些时日以来,从未喊过一声苦,道过一句累,历经重重磨难坚持至今实属不易。这一觉他睡得格外沉,直到翌日午时还未转醒。 沈识因早已起身,将他换下的衣衫洗净晾干,又备好干净的新衣,小火慢炖的滋补汤羹在灶上温着。 她回到床边,托腮望着仍在熟睡的他,那双紧闭的眼眸上长睫微颤,高挺的鼻梁投下浅浅阴影,还有那让她总忍不住想触碰的嘴唇。 指尖轻轻抚过挺拔的鼻梁,缓缓滑至微凉的唇瓣,正细细描摹时,却见那双眸子缓缓睁开。 陆呈辞醒来便见到最想见的人,不禁莞尔,低头轻吻落在唇边的手指。 沈识因垂眸,撞进他的眼底。二人相视一笑,恍若春风拂过姹紫嫣红,满室皆是缱绻暖意。 陆呈辞撑臂起身,墨发流泻肩头,虽缠着层层纱布,胸膛的轮廓却依旧挺拔分明。 他仰首望着这个值得他放弃江山、倾尽一生去珍惜的人,目光眷恋得移不开分毫。即便她只是松松挽着青丝,穿着寻常布衣,依旧美得让他心折。 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圆满,如此安宁。 沈识因迎上他的目光,见他睡足后眼里的神采已然恢复,眉宇间也舒展开来,心头跟着一松。只是被他这般灼灼望着,脸颊不禁微微发烫,忙取过叠好的衣衫轻声道:“快去梳洗罢,浴汤与饭菜都备好了。” 陆呈辞应下,掀被欲起,却忽觉周身一凉,这才发觉自己未着寸缕。他望着赤着的身躯微微一怔,慌忙抬眼看向沈识因。 沈识因也是一愣,随即解释:“昨日衣衫尽湿,便都褪去了……” 陆呈辞睡得太沉,此刻才恍惚忆起昨日的事,耳根倏地染上绯色,忙接过衣裳匆匆披上,脚步略显凌乱地朝隔壁浴间走去。 沈识因跟在他身后轻声道:“你身上伤处这么多,此处条件简陋,还是让我帮你……” 走在前面的陆呈辞忽然停步转身,沈识因见他脸颊绯红的模样,不由轻笑:“无妨,我自己来便好。待伤口愈合了,我们再一同沐浴。” 他何尝不知她这些时日也受尽苦楚,更不愿让她看见自己满身伤痕又徒增伤心。 沈识因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只得点头:“那我在门外等着。” 陆呈辞步入浴间,却并未踏入浴桶,只取了布巾小心擦拭未受伤的肌肤。他身上新旧伤痕交错,最重的是那日从城墙跃下时伤到的膝骨,此刻肿得愈发厉害。方才走动时已觉刺痛钻心,却仍强撑着不愿显露,生怕她看见又要落泪,这才执意要独自沐浴。 洗漱完毕,他披了件中衣,拭着湿发从浴间走出。沈识因仍在门外静静守着,见他出来时眸光微亮,引他到桌前坐下,接过布巾替他擦拭长发。 说起来,自成婚以来,他们还未曾真正安稳地相处过,此刻倒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而陆呈辞自幼未曾见过寻常夫妻如何相处,此刻只知想时时刻刻望着眼前人,恨不能将她永远拥在怀中。屋内静得只剩巾帛与青丝摩挲的细响。 沈识因虽见过父母举案齐眉的光景,心下知晓夫妻相处之道,可当真轮到自己,却仍是羞赧。 两人尚未达到那般相濡以沫的境地,此刻倒像是初尝情味的少年人,连对视都带着青涩的甜意。 沈识因替他拭干长发,松松挽了个髻,又将饭菜端到跟前:“快趁热用些,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陆呈辞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羹肴,顿觉饥肠辘辘,执箸便用了起来。热食入腹,周身都舒坦许多。他用饭依旧保持着从前的习惯,吃得极快,用完还亲自将碗筷收拾整齐。 沈识因又端来鲜果,轻声道:“这些时日你什么都别操心,好生将养身子。我会在身边仔细照料你的。” 陆呈辞闻言抬眼,望进那双始终凝望着自己的眸子,不由轻笑:“我怎舍得让你劳累?你也吃了不少苦……只要你在身边陪着便够了。” 沈识因被他灼灼目光看得耳热,轻声问道:“往后……我们可还能回京城?” 他们的家,还能回去吗? 陆呈辞颔首道:“自然能回去。我仍是亲王爵位,只是不愿再涉足朝堂纷争,但求余生自在些,也让你过安稳日子。离京前我已命人回府打理,我们随时可启程返京。” 浸春潮 第90节 沈识因激动地长舒一口气:“总算能回去了……姐姐与孩儿这些时日也受苦了。我们何时动身?今日可好?” 她顿了顿,眼底泛起忧色:“陆瑜既登大宝,不知会对沈家作何打算?” “放心。”陆呈辞轻握她的手指,“他既承诺不为难于我,自然也会善待沈家。今日便可启程,待回到京城,咱们都好生将养些时日。” 沈识因听闻这话忙起身道:“你先用些果子,我这就去告知父亲母亲与姐姐。这些日子他们带着孩儿实在受苦,得尽快收拾行装返京才好。” 陆呈辞望着她雀跃的模样,不禁轻笑。想来众人皆在思念故园,盼着归家。 待沈识因将消息告知众人,大伙 开心地收拾起来。返京路途虽遥,所幸一路顺畅,中途停停歇歇半月余,终是回到了京城。 令他们欣慰的是,京城竟已恢复往日安宁,百姓们过着太平日子。 沈家众人先回了太师府,周烨也携沈书媛与妻儿归家。 沈识因与陆呈辞归府后静养多日,渐渐恢复了精神。这些时日里,陆呈辞推却了一切外务,只与沈识因在这方天地中安然相守,静享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这日天光渐凉,沈识因正临窗读书,见陆呈辞风尘仆仆自府外归来,忙放下书卷迎上前:“事情都办得如何?” 陆呈辞走到桌前饮了盏凉茶,方道:“都已安排妥当。那些随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俱已妥善安置,付恒与你舅舅今日我也领着入宫面圣归顺。皇上给他们都封赏了官职爵位。” 沈识因担忧道:“你将麾下兵将尽数交了出去,就这般放心?” “留着也无大用,倒不如让他们各得其所。”陆呈辞神色平静,“付恒与你舅舅皆是有勇有谋之才,合该有更广阔的天地。陆瑜念及旧情,予他们的职位都很妥当,往后定会善待。” 沈识因闻言默然,只微微蹙起眉头。 陆呈辞瞧出她神色,问道:“怎么了?是不信陆瑜,还是不信我?” 沈识因急忙解释:“不是不信你们。只是世事无常,总该留些余地……” 况且,也不清楚陆瑜有没有把她放下,她很害怕因为自己给他招来麻烦。 陆呈辞安抚道:“往后不必再思虑这些了。我才得知消息,当年伤你之人已被陆瑜处置,江絮也已离世。那些前尘旧事既已了结,便莫要让它们继续折磨你。余生的岁月,都由我来补偿。你只需安心待在我身边就好。” 见她仍欲言语,他又道:“那日离宫时,陆瑜特意让我转告,望你莫要总对他心存疑虑。虽说他喜欢你,让我吃醋,但我绝不会因此对你有半分怠慢和怀疑。所以,无论他有没有放下你,你都不要为此有压力,你已是我的妻子,永远都是。” 沈识因怔怔望了他许久,眼尾渐渐泛起绯色,哽咽道:“陆呈辞,你怎么待我这样好……我常想,若那年未在寺中遇见你,怕是早已不在人世;后来若不是你执意寻我,我或许就浑浑噩噩地嫁与许夙阳那般人,此生便也毁了。” “到如今你还能说出这般话,我……我当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陆呈辞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温声道:“你既唤我一声夫君,又何须言谢?这些原都是我该做的。” 沈识因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暖流,将盛着糕点鲜果的琉璃盏推到他面前。刚拈起个蜜橘要剥,却被他接了过去。 他仔细剥开金灿灿的橘皮,掰下一瓣递到她唇边。她微微一愣,而后启唇含住。 经过这些时日的将养,她身子已大好了。厨子日日变着花样做膳食,母亲也常来为她煲汤调理。 如今不仅气色红润,身量也丰腴了些,面颊白里透粉,唇若含朱,配上那总是带着几分迷蒙的神情,教人瞧着便心生怜爱。 她细细品着那瓣蜜橘,酸甜汁水在唇齿间漾开,眉眼不由舒展——这蜜橘的滋味,当真是甜到了心底。 陆呈辞又掰了一瓣递到她唇边,见她柔顺含住,目光便再移不开那水润唇瓣。 那唇色嫣红,宛若晨露浸染的花儿。 沈识因被他看得双颊生晕,渐渐垂下头去。 他轻轻托起她的下颌,又喂一瓣。她羽睫微颤,乖巧地启唇接住。 每一次见她唇瓣轻启,他心口便跟着悸动。 她总能勾起他心底最柔软的涟漪,也让他总有新鲜感。 他一瓣瓣耐心喂着,未及最后一瓣入口,终是难抑翻涌的情愫,低声道:“不行了……我有些忍不住。” 他话音未落便俯身欲吻。这动作来得突然,沈识因下意识侧身,不料身子一倾,两人双双跌倒在地。 陆呈辞急忙用手掌护住她后脑,整个人趴在她身上。 他身形挺拔,这般紧密相贴,令沈识因心口怦然。纵然相处已久,每次亲近仍会让她羞赧无措。 青砖地透着沁凉,陆呈辞扯开衣衫:“这一回在地上吧,凉快。” -----------------------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 明天中午11点到12点左右更,记得来看甜甜的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 第64章 时至夏末,京城里仍余着几分燥热。 沈识因的后背贴在冰凉的青砖墙上,一丝丝清润的凉意透过薄衫渗进来,浑身的燥热顿时散了大半,只觉通体舒爽。 身上那人的衣衫已被扯得松散,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膛。沈识因虽不是头一回见,可每每目光落在这具身体上,仍觉心头悸动,难以自持。 如今陆呈辞伤势大好,伤口已愈了七七八八,整个人瞧着比从前松快了许多,整张脸便越发显得精致分明。 他眉宇间自然流露出一段风流情致,或许并非刻意,却是他与生俱来的韵致。那挺拔的鼻梁,微抿的薄唇,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在近来这般蜜里调油的日子里,每当他望向自己,那眸中便似盛着万千星河,教人望一眼就要陷进去。 原来他放下心结、舒心快意时,竟是这般意气风发,温润得让人心折,也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还有……还有他那几乎如女子般好看的唇瓣,柔柔软软,直教人想轻轻咬上一口。 甚至,连低喘声都格外动听。 他微喘的气息拂过她的肌肤,带起一阵酥麻的痒意那气息里仿佛带着某种悸动的魔力,让她的心口怦然跳个不停。他垂落的发梢轻轻扫过她的颈侧,更惹得她呼吸紊乱忍不住轻轻喘息。 窗外日光透过菱花格窗漫进来,柔柔照在他身上,为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朦陇光晕,恍若从古画中走出的仙君。 沈识因只觉恍惚,这世间怎会有这般好看的男子,不止是皮相的好看,更似带着某种碾人心魂的妖魄,勾得人挪不开眼。 那莫名的吸引力教她除了心跳如擂鼓,连神思都变得混沌。身体早已诚实地起了反迎,甚至还未与他唇齿相接,便已湿、润、一片。 她望着他不自觉地吞咽了下,一双明眸直勾勾地凝在他脸上,明艳又迷离。 娇艳的红唇微微张着,随着细喘轻轻翁动,胸口不住地起伏。每一下轻蹭过他胸膛都是那么的柔软,直让他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 他指间还拈着最后一瓣橘子,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含着,随后缓缓倾身,将那浸着清甜的橘瓣轻轻抵上她的唇。 微凉的触感惹得沈识因轻轻启唇欲咬,他却倏然后撤,叫她咬了个空。她顿时颊染绯云,羞得别开眼去。 他低笑一声,再度衔着橘瓣凑近,轻轻摩挲她的唇缘。这回她学乖了,迟迟不肯张口,待那清甜气息萦绕片刻,才忍不住微微启唇,可他偏又灵巧地避开。 沈识因轻喘着支起身子想要追索,他却游刃有余地在她唇畔流连,用那瓣饱含汁水的橘瓣轻触着她的唇。 见她眼尾泛红, 眸中水光潋滟的模样,他眼底笑意愈深,偏偏不肯让她如愿以尝。 沈识因被他逗得又羞又恼,一把攥住他双臂,仰头便要追咬。陆呈辞偏头避开,齿尖轻轻碾破饱满的橘瓣,清甜的汁水倏地滴落,正落在她微启的唇间。 那一滴蜜意顺着唇瓣滑入舌尖,甘润直透心底,勾得她心头涌起难以抑制的渴望。她眸光渐渐氤氲,胸脯激烈起伏,不经意间磨蹭着他的衣襟。 他托了托她,又低头轻咬橘瓣。这次汁水更盛,淅淅沥沥落在她探出的舌尖上,甜得她眼波一颤。 她再忍不住,勾住他的颈项向下压去,仰着颈子想要更多。他便再度咬破橘瓣,让更多晶莹的橘子汁滴落在她的唇间与舌尖,又润又甜,如甘霖般沁入心脾。 这断续的滴落、滑入喉间的触感,与满口清甜交织在一起,渐渐燃起她周身燥热。 她轻轻喘着,仰起纤颈,迷蒙地望着他唇间那瓣橘子,只想将它衔来尝尽。 陆呈辞双手撑在她身侧,唇与唇之间仍隔着若有似无的距离,偏不让她轻易尝到。沈识因急得眼尾泛红,软软唤了声“夫君”,仰起纤颈再度去够。 这一回,陆呈辞终于不再躲闪。她如愿含住那半瓣橘子,甘甜的汁水瞬间在唇齿间漫开。 她细细咬着橘肉,迷离目光始终凝在他脸上,每一下咀嚼都让那润泽的唇轻轻翕动,呼出的气息带着橘香,丝丝缕缕拂过他唇畔。 陆呈辞垂眸凝视着她,那被果汁浸得艳丽的唇瓣比橘瓤更诱人,那双漾着水光的眸子几乎要融在情、潮里。他再难自持,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低头深深吻了上去。 二人唇间还漾着清甜的橘香,愈发汹涌的情、潮席卷了感官,交织的呼吸与相缠的舌尖皆带着战栗。这滋味竟比想象中更让人心旌摇曳。 他们这些时日朝夕相处,虽尚未谙夫妻相处之道,却渐渐发觉只要彼此靠近,便会激起难以抑制的悸动。想来这便是深植于生理上的悸动,是最本能的相互吸引。 沈识因的后脑被陆呈辞轻轻托住,她原本环在他颈间的双手松开,转而撑在身后的地面上,仰着身子半坐而起与他相吻。 如瀑青丝铺散在地,漾开淡淡幽香,衬得她愈发娇柔动人。 唇瓣稍稍分离,她迷蒙地睁开眼,望见他半阖的眸中情意流转。随即柔柔吻过她的唇角,沿着下颌一路滑至颈间,最后停在她胸前系着的丝带上。 他轻轻含住那根细带,微微一扯,衣襟便随之散开,衣衫滑落肩头,露出里头雪白莹润的肌肤。 他将脸埋进她的颈窝,感受着她血脉的跳动、温热的吐息,还有那细腻柔软的触感。 自回京以来,二人这般亲密已不知有多少回,可每一回却都带着别样的新鲜,教人沉溺其中,欲罢不能。 今日的他却不似从前那般如饿狼扑食,反倒格外温柔耐心,这般循序渐进的擦拨更叫沈识因心痒难耐,却也愈发沉醉其中。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指腹轻轻按在他唇上摩挲。他张口含住指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惹得她喉间溢出一声轻哼。 指尖传来的酥麻让她情不自禁地湊上去,再度吻住他的唇,双臂勾住他的脖颈,身子微微扭动想要翻转。 他察觉到她的主动,顺势揽住她的腰身,带着她一同侧转。他双手向后撑在地面,半躺下来,任由她伏在自己身上。 她本就生得娇小,此刻趴在他胸前如一团软软的云。 这一回换作她从上方俯视他。望着他那双几乎要漾出春水的眸子,和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顿时羞得别开脸,不好意思看他。 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自己,唇角扬起一抹慵懒笑意:“怎么又害羞了?” 沈识因伸手遮住他的眼睛,嗓音里带着娇嗔:“不许看。” 陆呈辞顺势半仰在地,任由她捂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只静静等着她的动作。 沈识因缓缓俯身,贴在他胸膛上,先是轻轻吻过他的唇,又慢慢滑至喉结。每一个吻都极轻极柔,宛若羽毛在心尖上撩拨,挠得他心痒难耐,呼吸渐重。 这才刚刚开始,他便已被她搅得难以自持。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索取,却又贪恋她难得的主动,只得强自按捺,任她伏在自己身上细细亲吻。 她指尖轻轻戳了戳他臂上的肌肉,又好奇地按了按胸膛,触感紧实却又不失弹性,还带着淡淡暖香。她忍不住用脸颊蹭了蹭,又试探着轻轻一咬。 陆呈辞喉间溢出一声低哼,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眼底满是纵容的温柔。 沈识因又在他胸口轻轻蹭了蹭,柔嫩的唇瓣一路向下游移。稍作停顿后正欲起身,却被他按住了后脑,嗓音低哑,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都到这里了……不许走。” 沈识因面泛红霞,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一次次按下来。 几番纠缠之后,她终于妥协,张开了唇。 浸春潮 第91节 两腮渐渐鼓起,眸中泛起迷蒙水光。 许久,待她想要起开时,他又一次按住了她。 她轻哼一声,羞得紧闭双眼,随后被他扶着腰肢缓缓坐起。她纤纤玉指紧紧攥住他的手臂,任由他托着自己慢慢坐下。 窗外微风轻拂,窗台边的花瓣簌簌飘落,送来缕缕幽香。檐下风铃叮咚作响,清脆悦耳。 沈识因的动作仍带着几分生涩,垂落的青丝随之飘动,衬得脸颊愈发细腻如玉,泛着娇艳的红晕。 她额间渐渐沁出细密汗珠,整个人宛若浸在晨露中的海棠,鲜妍欲滴,美得惊心。 陆呈辞神思渐渐迷离,在她温柔的对待下心旌摇曳,情、潮愈发汹涌。 她睁眼时正撞上他凝视的目光,慌忙又伸手遮住他的双眼:“别看。” 他低低一笑,唇边漾开的笑意让她耳根都烧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终于满足地缓了口气。 他轻轻捧起她绯红的脸颊,她迷蒙地望着他,却听他含笑低语:“你怎么这么厉害,我好喜欢。” 她将脸埋进他颈间,不好意思看他,只将他又搂紧了几分。 她这般情态更惹得陆呈辞心生怜爱,当即翻身将人揽入怀中,温柔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愈发深入,愈发缠绵,直至二人再度情动,相拥着开始了新一轮的缠绵。 这一次,比起方才更要汹涌热烈。陆呈辞辗转深吻,寸寸侵占着她的呼吸。 正值二人情浓时,门外忽然传来管家的叩门声:“王爷、王妃,沈家传来急信,说是江灵姑娘难产血崩,沈夫人与大小姐已赶过去了,特请王妃也速去一趟。” 江灵难产? 这四字如惊雷炸响,沈识因浑身一颤,蓦地僵住动作。这一停本不打紧,谁知肌骨一紧,竟将身下人牢牢绞住。 陆呈辞吃痛地闷哼一声,攥住了她的手腕。 沈识因慌忙要起身,却动弹不得,低头只见陆呈辞蹙眉忍痛的神情,霎时满面飞霞,小声道:“我……我一紧张便会如此……” 这已非头一遭。洞房花烛那夜便是这般,但凡她心神紧绷,便会陷入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 满室旖旎顿时化作尴尬。沈识因望向陆呈辞,陆呈辞也看向她,四目相对间,双双红了耳根。 过了好半晌,沈识因才缓缓退出起身,垂首整理凌乱的衣襟。 最酣畅处骤然被打断,陆呈辞难免怅然,坐在地上揉了揉额角,深深呼吸平复心绪。 沈识因整理好衣裙,回头见他仍坐在地上,双手向后撑着身子,衣襟半敞,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 他仰头望来,眸中漾着几分委屈,瞧着竟有些可怜。 她心下歉然,柔声道:“要不……我先去瞧瞧?待回来再……”话未说完,颊上已浮起薄红。 陆呈辞自然知晓轻重,压下心头躁动,温声应道:“好,你去吧。待回来……再好好补偿我。” 沈识因轻轻应了一声,俯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便匆匆离去。 陆呈辞目送她身影消失在门外,这才缓缓起身,整好衣袍行至窗前。 案头搁着一卷书,窗外花影婆娑,日光正好,浓密的树荫投下满地清凉。院中那棵老树已是亭亭如盖,郁郁葱葱的枝叶遮住了大半屋檐,在这夏日时节,独独辟出一方阴凉天地。 他目送沈识因穿过庭院,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回书卷上。 许久不曾这般静心展卷,此刻和风拂面,树影婆娑,倒教他生出几分难得的惬意。 沈识因出了亲王府,即刻登车赶往江府。自姨丈伏诛、江絮身故后,如今江家只剩姨母与江灵母女二人。 新帝陆瑜仁厚,虽江絮犯下大逆之罪,却未牵连这对母女。 马车刚在江 府门前停稳,便见院中仆从步履匆匆,隐约传来姨母的啜泣声。 她急步穿过回廊,刚到产房院门前就瞧见母亲与姐姐早已赶到。 姚舒见女儿来了,忙迎上前来。沈识因攥住母亲衣袖急声问道:“娘亲,现下情形如何?江灵可还安好?” 姚舒神色哀戚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大夫说怕是难熬过去了……灵儿年纪太小,实在受不住这般剧痛,如今气力不济,已是流了许多血。再这般下去,只怕大人和孩子都难保。” 沈识因闻言心头一紧,不由想起姐姐当时生产时的凶险。 姐姐沈书媛亦轻声叹息:“女子生产本就是过鬼门关,我那时尚且艰难,何况灵儿这般年纪,又逢难产……” 沈识因沉沉叹了口气,抬眼望去,只见姨母瘫坐在产房门外,哭得肝肠寸断,却不见许夙阳身影。她蹙眉问道:“许夙阳呢?可在产房里?” 沈书媛叹到:“许夙阳……已经剃度出家,入寺为僧了。如今灵儿这般光景,他竟是全然不顾了。” 沈识因闻言怔然:“他怎可抛下灵儿出家为僧?当初不是信誓旦旦说要负起责任,如今竟这般作态?” 沈书媛又轻叹道:“听闻他在新皇登基前便已剃度,许是早已猜到自己的结局。如今许家满门问斩,无一幸免,并且,那卖花女所怀的骨肉原非他血脉……这般打击之下,他终日悔恨难当,病情也愈发严重。他选择皈依佛门,倒也算寻了条生路。” “他说,自觉造孽深重,如今只想为江灵与未出世的孩子诵经赎罪。但求青灯古佛能换得上天垂怜,保佑母子平安。” 沈识因听罢心中百感交集,未曾料到许素阳最终竟走上这条路。转念一想,他若不出家避世,只怕连性命都难保,到时江灵依旧失去夫君,孩儿依旧没有父亲。既已遁入空门,唯愿他从此潜心向佛,且盼那缠身的病痛也能日渐消退。 她又追问道:“那江灵身上的红疹可有好转?这些时日我们未曾看顾,也不知是否好生医治过。她带着这病症,如今又要生产,实在凶险得很。” 正说着,忽见产婆双手沾血疾步而出,惶然喊道:“不好了!小娘子实在使不上力,孩子的头卡住了,出不来啊!” 姨母闻言,当即踉跄起身,不顾一切冲进了产房。 姚舒霎时红了眼眶,一把拉住产婆,将一叠银票塞进她手中:“嬷嬷行行好,再救救这孩子。定会有法子的,万万不能放弃啊!” 产婆望着染血的银票,为难道:“夫人,不是老身不肯尽力,实在是小娘子心神涣散……她年纪小身子弱,若能再提住一口气,或许还有希望……” 姚舒慌忙拭泪,连连点头,拉着产婆又回到房中。沈识因与姐姐也紧随而入。 一进屋,只见江灵瘫在榻上,汗湿青丝,气若游丝,连眼睫都无力抬起。身下锦褥浸透鲜血,触目惊心。 江姨母伏在床沿哭得肝肠寸断,一声声唤着江灵的名子。可榻上的人儿依旧面色灰白,连换气都艰难。 满屋子的人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 沈识因含泪走到床边,俯身紧紧握住江灵那被冷汗浸透的手,柔声唤道:“灵儿,你睁眼看看,我们都在这儿守着你呢!定要撑住啊!我们灵儿这般美好的姑娘,怎舍得就此离去?” 她轻抚着江灵苍白的脸颊,声音愈发温柔:“还记得小时候姐姐寄住在你家时,你说长大后要开一间甜品铺子,要做天下最精致的糕点。那时你说,等铺子开张了,姐姐就能日日尝到香甜的糕点。” “如今你快些平安生产,将身子养好,我们便在京城开一家点心铺子可好?到时你不仅能养活孩儿与母亲,也能让姐姐随时尝到你的手艺。” “我们灵儿最是伶俐聪慧,定能将铺子经营得红红火火……” 沈识因泪落连珠,一字一句皆浸着温情。 江灵在迷蒙间缓缓睁开双眼,待看清眼前人,泪珠便无声地滚落下来。她唇瓣轻颤,气若游丝地道出一句:“姐姐……对不起……” 时至今日,江灵仍对当初与许夙阳的事,对沈识因感到愧疚。 沈识因听得心如刀绞,轻抚她苍白的面颊柔声宽慰:“傻丫头,何必再说这些?姐姐只盼你好好活着,坚强地活下去。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你握紧姐姐的手,再使把劲……” 江灵颤抖着握住她的手,泪水浸湿了枕畔。那憔悴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碎。 江姨母望着女儿这般情形,更是悔痛难当。若不是她当初贪恋富贵,又何至于将亲生骨肉推入这般境地。 许是江灵心底终究存着怨,当母亲想要握她的手时,竟被她无力却决绝地挣开了。 姚舒端来温热的米粥,小心喂她咽下几口。得了这少许滋养,又听得沈识因与沈书媛在身旁声声鼓励,江灵渐渐凝聚起几分意志,重新开始使力。 可胎儿卡得久了,每一下挣扎都伴着加倍的剧痛,直疼得她浑身战栗,鲜血不断从身下涌出。 沈识因一面握紧她的手鼓舞,一面望着这惨烈景象,只觉心痛又恐惧难当。 母亲与姐姐是经历过生产的人,尚能镇定相助。可沈识因新婚不久,何曾见过这般场面? 这哪里是生孩子,分明是在鬼门关前搏命。 眼见江灵满面涨红,汗如雨下,痛得唇瓣咬出血痕,身下锦褥早已被鲜血浸透,她看在眼里,怕得手都在发颤。 其间江灵几度痛厥过去,幸而终是熬了过来,顺利产下婴孩。 待那声啼哭响起,她已气若游丝,仿佛半条性命都去了。 产婆抱来个白胖男婴,瞧着倒是康健。 江灵服过汤药,缓了许久才堪堪提上一口气。她望着身旁白胖可爱的孩儿,不由落下泪来,喃喃道:“若是夙阳哥哥在……该多好。” 夙阳哥哥…… 许夙阳那般算不得君子的男子,此刻在江灵心中却成了最深的念想。 可人世际遇,从来都由各自选择造就,走到这般境地,又能如何? 沈识因与母亲、姐姐一直照料到深夜,待江灵安稳睡去方才回府。 沈识因踏入院门,却见陆呈辞仍未安寝,正执着灯在廊下等候。 陆呈辞见她神色憔悴,立即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 虽因男女大防不便亲去探望,他早已命嬷嬷送去了银钱与补品。此刻瞧妻子满面倦容,不由温声道:“沐浴的热水已备好,灶上也温着膳食,先去梳洗用些饭菜可好?” 沈识因衣衫上还沾着点点血迹,经过白日里那番惊心动魄,至今心神未定,手足一片冰凉。直到见了陆呈辞,才稍稍缓过神来。 她轻叹一声道:“从前只听闻妇人生产凶险,今日亲眼见了才知,竟是这般九死一生的光景……若江灵方才意志稍懈,只怕母子都难保全。” 说着不由垂下头:“江灵实在命苦,年纪轻轻便遭这般磨难。生在那样的人家,父亲行事不端,兄长唯利是图,母亲又糊涂不清,生生将她推入火坑。如今弄得这般狼狈,险些连性命都搭进去……许夙阳倒好,剃度出家便一了百了 ,独留她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虽说她身上的病症渐愈,可这般年岁带着幼子,往后的日子该如何熬下去?这得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撑得住……姨母除了整日垂泪,半点也指望不上。” 她越是细想,越是心酸气闷,为江灵这般坎坷的命途痛惜不已。 陆呈辞见她愁容满面,知她素来心善,总将旁人的苦痛都放在心上。 他轻轻为她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温热的掌心抚过她紧蹙的眉间,柔声劝慰:“幸好挺了过来,我们日后多帮衬些便是。先去沐浴更衣吧,再用些饭,会放松些。” 沈识因轻轻颔首,依言起身。待沐浴归来,换上洁净衣衫,浑身顿觉松快不少。 陆呈辞已备好饭菜,正静候着她。 她坐下用了些热食,这大半日下来总算吃了顿安稳饭,心绪也渐渐平复。待用完膳,她便倚上床榻歇息。 陆呈辞随之躺下,自背后轻轻拥住她,见她神色倦怠,便抬手为她揉按额角,直至她渐渐沉入梦乡。 这般真切地将心爱之人揽在怀中,只觉无比踏实。沈识因被他这般紧密环抱着,也感到分外安心。 此后数日,沈识因常去探望江灵,见江灵渐趋安稳,终于安心下来。只是这些时日来,她虽容得陆呈辞亲近,允他亲吻相拥、同榻而眠,却始终不愿再行云雨之事。 浸春潮 第92节 许是那日亲眼见江灵生产之惨状,心中惊惧未消,生怕自己将来也会因生育而遭遇不测。 起初她不愿,陆呈辞也由着她,只当是心情未缓,日日陪她读书散步。可大半月过去,她仍避着房事,始终不肯与他亲近。 有点委屈。 这日晚膳后,二人沐浴完毕,照例在院中漫步。 这些时日陆呈辞几番试探皆被婉拒,心下难免郁结。他虽体谅,却也不愿因旁人之事长久影响她,世间苦难种种,总要学会调节心境,方能将自家日子过好。 此刻沈识因又不知想起什么,垂首默然,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陆呈辞跟在她身后,望着她疏离的背影,既觉委屈又生出几分恼意。 两人就这般一前一后,从正殿廊下默然行至后园深处。 初秋将至,园中百花多半凋零,枝叶也染上些许秋黄。晚风带着凉意,掠过寂静的庭院。 二人走了许久。 起初陆呈辞还算平和,可见她始终不肯回头看他一眼,心下渐渐躁郁起来。 今日沐浴时,他特地用了清雅的香膏,又换上一件质地轻透、隐约勾勒出身形的寝衣,连墨发都悉心梳理得一丝不苟。这般精心打扮,自认既矜贵又含几分诱引,谁知他的妻子竟全然无动于衷。 教他如何不恼? 二人行至一片残花丛旁,他终是再难按捺,大步上前,自身后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沈识因被他突然揽住,惊得微微一颤,下意识便要挣脱。这细微的挣扎却似星火落进干草,瞬间点燃了陆呈辞压抑多日的情绪。 他将人转过来,双手握住她单薄的肩头,迫她迎上自己的目光。 廊下灯笼明澈如水,将二人神情照得清晰。陆呈辞凝视着她眼中交织的矛盾与歉意,终是沉沉一叹,拥着她退入身后花丛荫影里。 他一手扣住她纤细的手腕,一手抬起她的下颌,逼她直视自己。 沈识因被他这般强势作派惊得屏息,只得睁着那双漾满水光的眸子望他。 陆呈辞见她这般惶惑无措的模样,心头翻涌的委屈与怜惜再也按捺不住。 他深吸一口气,嗓音里浸着苦涩:“孩子可以不要……但你不许再冷落我。” ----------------------- 作者有话说:粘人的小陆委委屈屈:老婆老婆老婆求饭饭! [红心][红心][红心][红心][饭饭][饭饭][饭饭][饭饭] 第65章 沈识因确实是被江灵生产时那血淋淋的景象惊着了。最初那几日,夜里总反复梦见那片刺目的猩红,每每惊醒便下意识捂住小腹,竟真觉得隐隐作痛。 这份惊惧缠得她心神不宁。这些日子,她努力想拨开阴霾,劝自己别再胡思乱想。 有时瞧见那粉雕玉琢的婴孩,也泛起暖意,只觉得这般圆满实在令人羡慕。她又何尝不愿与他耳鬓厮磨、缠绵相依?却总怕稍有不慎便怀上身孕,若届时调养不当,临盆时落得母子难保…… 这杞人忧天的念头搅得她终日惶惶,连自己都觉得不该如此。 她何尝不知陆呈辞这些时日的包容?此刻见他终于按捺不住,这般委屈又无奈地将自己困在花丛间,她心里早已软得一塌糊涂。 他今日从清晨起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走到哪儿跟到哪儿。一下午换了三身衣裳,时而在院中执剑起舞,时而倚栏吹笛,还总要凑到她跟前斟茶——仰头饮茶时,水珠顺着唇角滑过喉结,没入微敞的衣襟。那副模样既惹得人心痒,又让人忍不住想笑。 她看在眼里,怎会不懂他这般卖力讨好的心思? 晚膳后见他特意沐浴梳洗,在铜镜前将墨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她心里又暖又愧。可那份对生育的恐惧,终究如影随形。 他为此上火也是应当的,所以此刻她便只怔怔抬眸望他。 二人目光相缠。 陆呈辞原还带着恼意的眼神,撞见她这水光潋滟的柔软模样,火气竟霎时散了大半。 他暗恼自己没出息,连生气都撑不过片刻,反倒被她这般眼神衬得像个恶人。终是无奈地低头苦笑,牵起她的手便往回走。 他迈着大步在前,沈识因踉跄跟在后头,本以为要被他拉回房去,不料却拐进了置琴的厢房。 只见他取出一张桐木琴,命小厮摆好琴案坐墩,将琴轻轻安置妥当后,又折返她面前,扶着她肩头在对面坐定,自己才回到琴案前拂衣落座。 沈识因被他这般举动弄得茫然,而他绷着面容一言不发。她只得乖乖坐在对面,唇瓣微动正要开口,却又听他低声道:“别说话,听我弹。” 她连忙点头。先前只知他笛声清越,却不知他竟还会抚琴。 他在琴案前坐定,徐徐卷起袖口,将一双手轻置于弦上。抬眸看她时,眼里还凝着未散的委屈与薄怒。她被他这般眼神看得心尖发软,乖乖坐着不敢动弹。 他低头指尖轻拨,淙淙琴音便流淌出来。那双手生得极好,十指修长,骨节匀亭,在琴弦间起落流转时,自有一段优美姿态。 她先是凝望着他那双手,只见指尖轻拢慢捻,清越琴音便如珠玉倾泻。待曲调渐成,沈识因已认出这是当年琴课先生教的最难的那支曲子。 昔日陆瑜在宫中曾为她弹过,那时只觉得如坠云端,婉转缠绵,已是她听过最美的演绎。 可陆呈辞指下流淌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象。才入前奏便觉不凡,不似陆瑜那般温润朦胧,倒像是倏然置身青山碧水间,乘着清风在云峦中穿梭。 琴音时而清冽沁人心脾,时而暗藏惊澜,教人随着那起伏的旋律心弦紧绷,又忍不住期待后续的精彩。 他抚琴时的风姿更是令人心折。眉宇沉静,墨发随风轻扬,衣袂在韵律中飘拂,尤其是那骨节分明的十指,在弦间起落如蝶。整个人宛若谪仙临世,指法轻重相宜,节奏缓急有致,美得教人移不开眼。 这一曲听下来,真真是耳朵的盛宴。 沈识因凝眸望着他,整个人早已被琴音摄去心魂。这首长曲自起伏跌宕至渐次轻缓,每个音符都叩在心尖上。待最后一缕余音散尽,她仍怔怔望着抚琴人,未能回神。 陆呈辞一曲终了,亦久久沉浸在余韵之中。抬眸时,正对上她痴痴的目光——那眼底盈满的爱意与藏不住的倾慕,霎时撞得他心头悸动。 她当真被他打动了,彻彻底底。 良久,他起身走到她面前,俯身相望。沈识因仰起脸,在他探寻的注视下轻声道:“你弹得极好,是我听过最好的。” 至此她终于恍然。他今日特意抚琴,一则是因这些时日的疏离令他不安,二来……分明一直暗醋陆瑜当初琴音动她心弦,却偏要装作浑不在意。 不知他将这醋意闷在心里酿了多久,今日才借着七弦琴尽数倾泻。 陆呈辞眸光微动,伸手轻抬她的下颌。沈识因仰着纤细的脖颈望他,软声问道:“你琴艺这般好,是跟谁学的?” 他清声回道:“五岁就开始学了,与陆瑜师一个琴师,一直习到十余岁。后来回京又重新拾起,笛艺也是如此。” 他们竟是师出同门。 她轻轻“嗯”了一声,下颌仍被他托着。静默片刻后,又细声细气地道:“这时辰街上应 当还热闹着……我想吃糖葫芦和山药蜜糖,你带我去可好?” 他原打算抚琴后便与她安寝,即便她不愿,今夜也定要温存一番。可此刻见她眸光晶亮、满含期盼的乖巧模样,到底心软下来,颔首应道:“好,先去更衣,这便带你去。” 沈识因立时笑逐颜开,仰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这突如其来的亲吻让陆呈辞微微一怔,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分明已是成婚多日的夫妻,此刻却因她一个主动的亲吻,悸动得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 沈识因,终究是有些东西在身上的。 二人携手回到房中,各自换了轻便的锦衣。陆呈辞先为她整理衣裳,一层层抚平衣料,仔细系好丝绦。 沈识因见他这般专注细致,不由轻笑。陆呈辞见她眉眼弯弯,也跟着扬起唇角,又为她松松绾了发,这才整理好自己的衣袍,牵着她出了门。 本要策马前往,沈识因却望着天边皎月,只道夜色怡人、晚风正好,想与他并肩漫步。陆呈辞自是无有不依,二人十指相扣,朝着东街悠悠行去。 他们择了条近路,穿过几道幽深小巷,便沿着通往东街的河岸缓步徐行。这河水贯穿全城,自西向东蜿蜒流淌。两岸悬着各色灯笼,暖光将街衢与河面映得一片通明,粼粼波光在夜色里轻轻荡漾,煞是动人。 少时,沈识因常随着姐姐与二哥来这河上泛舟,从太师府一路撑船直到通往东山的小径,沿岸食摊玩铺林立,喧闹非凡。 此刻二人手中各执一串糖葫芦。沈识因已是许久未尝这滋味,那甜中带酸的熟悉口感,总让她忆起年少时无忧无虑的光景,心头便泛起暖融融的惬意。 陆呈辞握着那串红艳艳的果子咬下一口,冰糖的甜意在唇齿间化开,心底却漫上些许酸涩。 上一回吃糖葫芦,还是母亲带他回外祖家途中买的。他举着一路吃到府门前都未吃完,外祖父笑着将他抱起来说:“往后想尝这滋味,外祖亲自给你做。” 那时外祖母还会为他烹最拿手的花鱼羹。 此刻糖衣在舌尖消融,恍惚间又回到了童年。转头见沈识因吃得眉眼弯弯,那点怅然便悄然散去,只余满心温柔。 沈识因边吃着糖葫芦,边兴致勃勃地说起从前与兄姊在河畔划船的趣事。她说得投入时,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呈辞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敞开心扉,在自己面前谈笑风生。相处这些时日,二人终于渐渐亲近,倒真有了几分寻常夫妻的温馨。 最让她津津乐道的,是小时候与二哥爬树摘枣的旧事。她说家中院里有棵大枣树,每年秋日都结满累累果实。她和二哥一到枣熟时节就往树上爬。 起初年纪小不会攀,只能在树下接着。二哥摘了枣往下扔,她总接不住,反倒常被枣子砸得满头包。 “可那枣子真是甜极了,又大又脆,总也吃不够。”她眼睛亮晶晶的,“后来我长大了些,二哥便教我爬树。等我终于能自己攀上枝头摘枣时,就换他在树下仰着头接啦!” “有一回我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伤了腿,在榻上静养一个多月才能下地。虽说腿上还疼着,那段时日却让我偷着乐,因为既不用去私塾念书,也不必练琴,整日里好吃好喝地供着。” 她呵呵笑起来:“不过才一个月的光景,就把自己吃得圆滚滚的,活像只胖团子!”说罢还故意鼓起腮帮,朝他比划当时圆嘟嘟的模样。 她的童年仿佛永远浸在蜜里,那般无忧无虑。如何能不快乐呢?父母疼爱如珠如宝,兄长们悉心呵护,她自个儿又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 这样的姑娘,合该一辈子都这般欢喜。 陆呈辞静静望着她。自两年前相识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她笑得这般开怀,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不识愁滋味的小女儿家。 原来这般模样的沈识因,才是真正的沈识因。她就像一粒花种,需得时时用阳光雨露温柔滋养,方能渐渐舒展,终有一日绽出教人觉得世间万物都美好的绚烂花朵。 二人沿街慢行,吃完糖葫芦后,又在路边一位老婆婆的摊前要了碗馄饨。 婆婆见这对年轻夫妻恩爱模样,笑得合不拢嘴,将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时忍不住夸道:“真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今夜凉快,待用完吃食,沿着河岸散散步、坐一坐,吹吹这小风,最是惬意不过。” 沈识因望着婆婆慈祥的笑脸,只觉她身上有种历经岁月后的通透与从容。两人就这般坐在街边,分食着一碗鲜香馄饨。 沈识因夹了一个递给陆呈辞:“我许久未尝这滋味了,你快试试可合口味?” 陆呈辞尝了一个,目光渐渐柔软:“小时候随母亲去外祖家时,也常在此处吃馄饨。母亲总说在王府吃惯了山珍海味,反倒最念这摊上的朴实滋味。她说,这里有娘亲手作的味道。” 沈识因转头望向灶前忙碌的老婆婆。这摊子不知在此经营了多少春秋,原来多年前,陆呈辞与王妃也曾在此共享过这般温暖。 她歪头看他,轻声问:“那……与我说说你母亲可好?我幼时只听闻王妃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却从未见过她呢。” 提及母亲,陆呈辞唇边浮起浅淡笑意:“其实早想与你聊聊她。说来惭愧,如今连她的容貌都已记不真切,只余个模糊轮廓,和几桩最要紧的事。” “在我儿时记忆里,母亲是个极温柔良善的女子。她十六岁嫁给我父亲,刚过完十八岁生辰便生下了我,待我五六岁时去世了。那时她才二十三岁。”他声音微涩,“二十三岁,恰如我如今的年岁,就这样匆匆走完一生。” “当时我年纪尚小,虽不曾见父母争执吵闹,却也鲜少见到父亲留在家中。他们的情分究竟如何,我一直不太清楚。” “那时我总以为父亲是忙于政务才难得归家。后来听姑母说,母亲当年是京城第一美人,又是家中嫡长女,自小被如珠如玉地呵护着长大。她不仅品貌出众,更有咏絮之才,是位令全城倾慕的闺秀。” “当年上门提亲的媒人几乎踏破门槛。据说父亲与母亲初遇是在一间茶楼,二人不过擦肩而过,便就此钟情。翌日父亲便登门求亲,母亲竟也当即应允。” “许是年少时那一见倾心的悸动太过炽烈,让两个年轻人都未曾深思这般仓促的姻缘是否妥当。毕竟父亲贵为皇子,才学出众,本就是京城无数闺秀的春闺梦里人。母亲会为他倾心,倒也不足为奇。” 浸春潮 第93节 “成婚初期二人倒也恩爱,不久母亲便有了身孕,生下了我。可随后几年里,父亲似乎全心投入夺嫡之争。自我记事起,从未听母亲有过半句怨怼,虽偶尔见她眉间凝着轻愁,却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分毫,更未说过父亲一句不是。” “想来那时母亲用情至深,才会这般无怨无悔,终日守在府中。那年我刚过五岁生辰,朝中夺嫡风波骤起。我年纪尚小,被那些刀光剑影吓得夜不能寐。常见父亲带着满身血迹匆匆回府,母亲终日提心吊胆,总是搂着我说不论发生什么,首要护好自己,更要学会独立。” “那时我不懂母亲为何总说这些。直到某日,府中突然闯入大 批官兵,将我与母亲强行带走。” “那时我才知晓父亲夺嫡失败了。新帝登基后立即肃清余党,将我们母子押至太和殿。那金銮殿的景象至今历历在目。身着龙袍的帝王居高临下,母亲跪在殿中却毫无惧色,仿佛早料到这般结局。而我吓得浑身发抖。” “皇上与母亲说了许多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只顾着啼哭。最后见母亲抬首望着那身明黄龙袍,泪落如雨地说:‘用我的命换辞儿一命。’” “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紧接着便见宫人端来毒酒,皇上亲手捏住母亲下颌,将那盏鸩酒强灌下去。母亲当即呕出鲜血,却仍挣扎着爬到我身边,染血的手轻抚我的脸,气若游丝地嘱咐我往后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无论遭遇什么,都要活下去……” “那时我吓得浑身战栗,只会不住地哭喊娘亲,胡乱点着头。母亲就这般在我眼前断了气,被侍卫粗暴地拖出殿外。满地都是她的鲜血,连我的衣襟都染得猩红。” “我拼命挣扎着想追出去,却被侍卫死死按在地上。皇帝踱到我面前,俯身冷声说如今母亲已死,若我父亲能苟活,或可救我。若他已死,我便同赴黄泉。” “我那时哪懂得生死为何物,甚至以为母亲只是睡着了。只顾哭着哀求皇上放过我娘亲,别让他们打她……” “后来父亲起兵逼宫,在众臣与边将施压下,皇帝终究将我释放,还追封父亲为亲王。朝局更迭渐稳,我却永远失去了母亲。” “自那日后,再未能见得母亲一面。后来听老管家说,是父亲亲手安葬的母亲。此后年年清明,我都会去坟前陪她说说话,若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吹首曲子或哼段歌谣给她听。” 他说到这里,冷笑一声。 “母亲去世不久,父亲便带着侧妃与陆柏铭回了亲王府。当我见到那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弟弟时,整个人都怔在原地。那时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既然父亲已有母亲与我,为何还会心悦他人,还与旁人生儿育女?” “这桩事我直至今日仍参不透,既然已与一人缔结连理,有了妻儿,为何还要另娶?为何偏要三妻四妾?”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事,虽语气平静,可那眉眼间的落寞与哀戚,透着对母亲深切的怀念与伤痛。 沈识因静静听着,晚风轻拂过他鬓边青丝。她望着眼前这个看似尊贵,实则伤痕累累的人儿,心底漫开细细密密的疼。 这世间再无他血脉至亲,而自己作为他的妻子,便是他的唯一。 家该是何等模样? 或许陆呈辞穷尽半生都在探寻这个答案。如今他们虽有了栖身之所,可真正的家究竟该是怎样的光景?谁又能说得清。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明日我们一同去看望母亲可好?我也想与她说说话。”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个绣着缠枝纹的锦囊,解开系带,将一粒殷红的豆子放在他掌心:“这是我十二岁时,母亲带我去寺中祈福,一位老僧所赠。他说这是福豆,能护佑平安。这些年来我一直贴身带着。如今把它赠与你,盼你也沾些我的福气。” 陆呈辞凝视掌中这粒小小的红豆,却觉有千钧之重,暖意自掌心漫至心口。她不言伤痛,不刻意安抚,只以这般温柔的方式予他慰藉。 得妻如此,想必母亲在天之灵,也该含笑了。 他点着头,将豆子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此刻二人分食着同一碗馄饨,只觉滋味格外不同,当真品出了几分母亲手作的温暖。 用过馄饨后,二人又携手在长街上漫步。沈识因沿途买了各色零嘴小玩意儿,陆呈辞始终含笑相伴,纵着她如孩童般恣意,不必顾忌身份,只管尽兴尝鲜购物。 后来他们要了叶扁舟,在河面上悠然漂荡。 今夜月华如练,晚风拂过水面带来丝丝凉意。沈识因将头轻靠在陆呈辞肩头,望着水中圆月随波光碎成万千银鳞。 陆呈辞与她十指相扣,指腹温柔摩挲着她的指尖,二人就这样相依在舟中,任时光静静流淌。 沈识因轻声哼了支小调,虽不及歌伶婉转,却质朴动人,听得人心头温软。 泛舟上岸后,二人又去看了场皮影戏,待散场时已是夜深。归途经过一处卖雏鸡的摊子,沈识因立时被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吸引了去。 但见暖黄灯光下,一只只鹅黄团子啾啾轻啼,绒毛软得似云朵。 店家见她满眼喜爱,忙挑了只精神抖擞的递过来:“小娘子带只回去养着罢,最是解闷逗趣。” 沈识因小心翼翼接在掌心,轻抚那身软绒,眼里漾满欢喜。 陆呈辞见她这般模样,轻声问:“要不要养一只?” 沈识因兴奋地连忙点头应好。 陆呈辞付过银钱,二人便抱着那小鸡仔返回亲王府。一路上沈识因对着掌心里毛茸茸的小家伙逗弄不停,笑靥如花。 行至半途,陆呈辞恐她劳累,将她背起。沈识因伏在他宽厚的肩头,一会儿轻抚小鸡仔软羽,一会儿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蹭他脖颈。 这温馨光景实在美好。 二人回到府中安置好小鸡仔,梳洗罢回到卧房。 沈识因刚踏进内室便将陆呈辞扑倒在锦衾间,紧紧搂住他颈项,脸颊轻蹭着他低语:“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一个属于你我的骨肉……这样便是个完满的家了。” 生个孩子?他们的孩子。 她抬起盈盈水眸:“我会是很好的娘亲,你也定会是世上最好的父亲。” 世上最好的父亲…… 陆呈辞听闻这话,怔怔望了她好一会儿,眸中渐渐漾开涟漪:“你……当真愿意了?” 于他而言,子嗣本非要紧事,唯恐让她受苦。 沈识因郑重点头:“我想与你有个完完整整的家,想让你更幸福些。” 更幸福些。 这些话如暖流淌进心扉。他再难自持,一把将人拥着坐起,挥手拂灭案头烛火,慌乱地解开她衣带,嗓音里浸着压抑已久的悸动:“那现在开始吧!最好是个娇娇女儿。” 沈识因被他惹得直笑,在他炽热的怀抱里软声道:“生男生女皆是天意……” 他灼热的吻截住未尽之语:“虽是天意,但我仍盼个似你般的女娃娃。” 他气息紊乱地从唇边亲到她颈间。 她觉得有些痒,推了推他道:“要不要……先查查如何做更容易受孕……” 他托了一把她的臀:“明日再查……我等不及了,这么多天,都快憋坏了。” “你怎么那么大精力!” “沈识因,我才二十多岁……你不喜欢?” “喜欢,很喜欢!” ----------------------- 作者有话说:小夫妻要开始造小人了啦! 明天会有完整的香香的不被打扰的甜甜的饭饭! [饭饭][饭饭][红心][红心][玫瑰][玫瑰][抱抱][抱抱] 第66章 陆呈辞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简直如一头饿狼,若不是沈识因也年轻,估计很难承住他这般热烈。 这些时日,两人日日相见,时时相伴,却只能浅尝辄止,每每相拥克制的连喘息都化作煎熬。 此刻既得 了她应允,他再不必隐忍。一手托着她腰肢让人斜倚在臂弯里,一手轻抬她下颌深深吻下去。 沈识因仰面承着这个又急又切的吻,唇瓣相贴时只觉软滑温润。 陆呈辞稍稍退开些许,若即若离地轻蹭着她的唇珠。沈识因忍不住张口含住那诱人的唇瓣,贝齿轻轻一咬,便听他喉间溢出压抑的闷哼。 这细微的痛感让他心头一动,又将人托高几分,吻得愈发绵密深沉。 她仰着颈子承了许久,渐渐被这缠绵的亲吻扰得气息紊乱,只觉天旋地转,不由勾住他脖颈,想要翻转过身。 而他却扣住她的手腕按在锦衾间,仍将人禁锢在怀中低头细吻。 他吻得深情,她只得勉强用手肘支着床榻,努力仰首回应。 这个吻持续得格外漫长,每每将要分离时,总又贪恋地重新贴合。唇齿间那份柔软悸动,恍若含着教人沉醉的佳酿。 伴着渐促的呼吸,交缠的吐息愈发缱绻,如春水漾开层层涟漪。 陆呈辞轻抚着她如云的发丝,渐渐自她纤颈缓缓游移。柔软的触感自指尖传来,直让人心头酥麻,浑身炽热。 她微张着唇,水润嫣红在他逗弄下看起来更加诱人。 修长的手指又徐徐滑落,唇舌交缠,指腹打着圈儿轻轻揉着,入骨的酥麻触感恍若春水漫过周身,直教她止不住地轻颤。 继续往下,她紧张地抓住他的手指,睁着水蒙蒙的眸子望他。他轻蹭她的鼻尖,又吻了吻她轻颤的眼睑,她这才缓缓松开手,任由那温热的指腹寸寸靠近。 轻揉撩拨,每每试探都惹得她喉间轻咽,缩紧身子。 似要非要最让人心痒,简直拨弄得无法再有一丝清明。 她实在忍受不住,抓着他的手腕按了一下,接着随着她的呜咽声,修长的手指煞时深深探入娇艳的口中,顿时一种强烈的刺激,直漫全身,让她欢喜的不行。 她眼中如同化开了水一般望着他,抓着他的手腕,催他。 他不禁轻笑,润泽渐渐浸透玉指,连骨节都泛出莹莹水光。 她羞得伸手想去勾他脖颈借力,他却稳稳托住她腰肢,教人动弹不得。当他再去亲她,她禁不住仰颈轻吟,下意识咬住他的下唇。 她紧紧衔着他的唇瓣,肩头不停地抖动。而他将怀抱收得更紧,呢喃着她的名字。 那原本轻柔的厮磨渐渐转为热烈的急促,她感觉心中如潮汐涨落,膨胀得不行。细密汗珠也自颊边滚落,沿着玉颈缓缓而下。 她难耐地试图推开些距离,却被他更深入地封住了呼吸,似要将这些时日的克制尽数倾注在这一刻的缠绵里。 她被那凶涌情潮搅得神思恍惚,细碎鸣咽间夹杂着几声“夫君”,欲拒还迎的推拒反倒更撩拨他的欲、火。 她无措地扣住他的手腕,随着层层叠叠的酥麻快意漫上来,渐渐沉溺在这醉人的触感中。 极致欢喜让沈识因仰起玉颈,足尖绷紧,一只手慌乱地抓向一旁,触到一方丝滑,接力一抓,那帷幔上的轻纱竟被硬生生扯落下来,接着轻飘飘覆在她潮红的面颊上。 她不禁轻呼一声,娇艳红唇微微开启。 半透明的绢帛覆在她脸上,隐约透出底下精致的轮廓,整个人美得如仙人一般,格外好看。 她缓了口气,迷离地睁开双眼,透过这朦胧薄绢,望见陆呈辞那双盛满情、潮的眸子,几乎要滴出蜜来。 他又托了托他,温热的呼吸愈来愈近,隔着轻纱渐渐吻住她的唇。 冰丝绸缎的凉滑与唇瓣的温热,交织出奇异触感,另人更加兴奋不已。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薄绢细细廝磨,宛若雾里探花,别有一番缠绵意趣。 浸春潮 第94节 陆呈辞紧紧握着那截纤腰,唇齿间的缠绵愈发细腻绵长。这般独特的亲昵让情潮暗涌,渐渐将二人淹没。 待亲吻稍歇,他抓起那方轻纱,轻轻扯动。 丝滑微凉的轻纱自她绯红的面颊缓缓滑落,掠过水红的唇瓣,划过修长白皙的脖颈,停住。 酥痒的快意令沈识因格外喜欢,颊上烧得厉害,红扑扑的如同浸在温泉里。 轻纱缓缓向下滑落,如流云般拂过肌肤。 她不自觉地勾起脚尖,感受那柔软的触感,带起一阵细密的酥痒。 指尖深深陷入锦被之中,她仰起颈子,唇间溢出细碎的低吟。 墨色青丝在枕上铺散开来,清香四溢,索绕在呼吸交错的方寸之间。 她下意识地抬手环住他的后颈,想要贴近那份温暖,他却只是若即若离地轻触她的唇瓣,惹得她无措地攬紧了他的衣襟。 正当她想要起身追寻那份温度时,轻纱忽然收紧。 一阵陌生的战栗猝然掠过四肢百骸,让她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连脚背都绷成一道纤柔的弧线。 待回过神来,才发觉轻纱已染上了潮湿。 她软软跌进他怀中,额间沁出细密汗珠,再提不起半分力气。 这一番过后,她整个人如同在温泉里浸过一般,香艳的直教人欲罢不能。 他激动地对上她迷蒙的双眸,将手中濡湿的轻纱搁到一旁,拥到锦被间,自她眉眼起细细吻着,流连在唇畔轻咬那娇嫩唇瓣。 她尝到一丝腥甜,才惊觉方才情动时竟将他的唇咬破了。心疼又赧然,抬手欲抚,却被他咬住手指。 他凝望着她水汽氤氲的眸子,掌心轻托她发烫的脸颊,声音温柔得似春水漫过:“识因,我好爱你。” 好爱好爱。 情至浓处,他这番郑重告白如春雷落进心湖。 这是他头一次如此郑重真切地将爱意宣之于口。她本就悸动的心潮更是翻涌难平,微喘着柔声回应:“我也爱你,非常非常爱你。” 话音未落她便仰首献吻,他立即接住她的吻,将人轻拢在怀间,十指紧紧相扣按在锦被上。 这个吻比先前更炽烈,带着灵魂相契的震颤,这不止是身体的吸引,更是心魂深处的共鸣。 床幔摇曳,他托起她柔软的身子,如对待稀世珍宝般,极尽温柔相拥,直至彼此之间再无分毫距离。 她禁不住轻吟出声,纤臂紧紧环住他脊背。 他一面轻抚她濡湿的青丝,如坠熔炉,婉转相就,予取予求。 一番亲吻缠绵后,二人皆香汗淋漓。 陆呈辞睁眸望去,见她眉眼间缀着晶莹水珠,心口顿时如擂战鼓。 红绡帐内,春光旋旋,纱帷轻摇,月华自窗榻泻入,在地面漾开碎银般的光晕。 情潮愈涌愈烈,沈识因浑身酥软难支,迷迷糊糊看向眼前人儿。陆呈辞将她从榻上抱起,转至床角,都带着灼人的悸动。她忍不住轻吟出声:“受不住了……且停一停……” 可这软语求饶反倒激起更泌涌的浪潮。陆呈辞非但未停,反而将人拥得更紧。 他就喜欢她这般欲拒还迎的情态,嘴上推拒着要暂停,手臂却不由自主地环住他的脖颈,将发烫的脸颊埋进他汗湿的胸膛。 亲吻方歇,陆呈辞却仍将人紧拥在怀,细细吻去她额间细汗。 她软软倚在他胸前轻喘,气尚未匀,便又被他扶着趴卧在锦被间。 他从身后环住她,指尖轻抚过红润的唇瓣,趁她未及回神,又吻上。 她反手摸紧身后人的臂膀,指节渐渐发白。许久,方才相拥着缓缓放松下来。 她实在不行了,瘫软在锦被间,浑身软得似抽去了筋骨。可当她正迷蒙欲睡时,却又被陆呈辞揽起,开始了新一轮亲吻缠绵。 她带着鸣咽求饶:“不要了……真受不住了……” 可她的婉转推拒反倒成了最动人的邀约,早已诚实地随他起伏,周身滚烫得快要融化了。 许久。 许久。 久到她昏昏沉沉地几乎缓不过气。 在双方紧密的拥抱中,他终是满足,这才放过了她。 她如娇花承露般伏在他胸前,再动弹不得分毫。 他…… 他说得不错,他才二十多岁…… 陆呈辞缓了好一会,取来锦帕为她拭去额间细汗,又将人拢在怀中轻抚后背顺气,见她肌肤泛着绯色,眼波迷离地望过来,不由低笑出声。 她迷迷糊糊撞见他含笑的目光,羞得轻嗔:“不许看……” 说着,在他怀里蹭了蹭,寻个舒适的姿势沉沉睡去了。 夜月如霜,凉风拂槛,二人相拥而眠皆是一夜舒畅。 翌日,沈识因转醒时,原以为自己醒得够早,不料睁眼便对上陆呈辞灼灼的目光。 那眸光里,又翻涌着让她害怕和悸动的渴求。 她当做没看见,正要起身更衣,却被他一把按住了。她心里一慌,连忙缩回锦被中,裹着锦被滚得远远的。结果,最后还是被他抓住脚踝拖了出来。 “不要了……” 她低喃着往一旁爬,可他又怎会放过她,扑上来就把她困在了床角。 她羞怯地轻推他肩头:“大早上就……就别了吧……” 她越推,他搂的越紧:“早 上刚好。” 刚好…… 还不等她再推拒,他便已扣住她后颈深深吻了下去。 她本就未清醒的身子又被他撩拨得发软,就这般迷迷糊糊地被他霸道地索取。 待他饕足后,方将人抱起往浴间走去。到了浴间,她以为他终于可以歇歇了,结果他又抵着她耳畔细吻,直吻得她妥协下来。 陆呈辞,当真厉害。 二人沐浴更衣后,一同用了早膳。陆呈辞差人寻来一本孕事典籍,两个人坐在亭中仔细翻阅。 书中从调理体质、云雨宜忌,到怀胎征兆、临盆事宜皆绘得详尽。 他们每翻一页,耳根便红透几分,因为里面有些地方描述的实在太过露骨,直羞得俩人不敢对视。 他们正看得入神,沈识因的母亲姚舒突然来了。 管家引着姚舒来到亭前,见小夫妻正头挨着头专注阅卷,便含笑静立在一旁,未立即出声打扰。 待沈识因察觉母亲后,立即站起身来,撞了一下捧着书籍的陆呈辞。 陆呈辞反应过来,看到岳母后也立马起身,红着脸行了一礼。 姚舒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本孕事典籍上,顿时笑弯了眉眼。 沈识因害羞地摸了摸发烫的耳朵,细声问道:“娘亲怎么过来了?” 姚舒温声道:“你们收拾收拾,随娘亲去东街一趟。” ----------------------- 作者有话说:被锁,修改很多次,凑合看吧! 小夫妻终于身心圆满了[抱抱] 难道书上还能比你俩更露骨?有点好奇,哈哈哈! 等我再写写,看看今天还能不能加更一章。 小陆和因因都要圆满大结局了,我受伤的腿还没有好。 膝盖一直肿着都没消,也是没谁了[捂脸笑哭][捂脸笑哭] 第67章 沈识因与陆呈辞不敢耽搁,当即收拾齐整,随母亲前往东街。母亲说东街有位老大夫,医术极为精湛,尤擅调理根本,在这一带颇有名声。 这些时日,母亲虽常亲自熬煮些温补的粥膳送来,心中却始终悬着一块石头。她尤其忧心陆呈辞,这孩子年纪虽轻,却已历经数场战事,身上旧伤新痕交叠,瞧着体魄强健,可那些沉在底里的损伤,谁又看得真切? 她只怕如今仗着年少气盛不显山露水,待到年岁渐长,病根便如暗潮般翻涌上来,那时再想根治便难了。 至于沈识因,经此一劫,神思是否受惊,气血是否亏虚,她也放心不下。不如趁此机会,请老大夫一同诊看调理,求个心安。 沈识因在家中时,便深知母亲素来细致入微,也早已习惯了她的疼爱与照拂。可陆呈辞却从未被人如此郑重地放在心上。 听着姚舒一句句温言软语,他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烫化了,竟有些无措起来。 自母亲离世后,不论受伤还是遭难,再无人问过他一句、帮过他一把。 从五六岁到十几岁,父亲终日沉溺夺嫡之中,那么多年,几乎都是他独自熬过来的,连吃饭也总是一个人,并且还要看父亲带着侧妃与陆柏铭围坐桌前的温馨画面。 那滋味,像钝刀子割在心头上。后来,年深日久,也就渐渐习惯了。 他这一生,哪有被人这样珍重地对待过?此刻的暖意太汹涌,反倒让他觉得自己……有些承受不起。 沈识因察觉他情绪翻涌,指尖轻轻回握,又侧首贴近他耳畔,温声道:“不必紧张。从今往后,我母亲便是你的母亲,她给予的疼爱,你安心受着便是。” 这话如暖流淌入心间,他紧绷的手终于微微松开。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原来在一个家中被珍视,是这般滋味。 姚舒引着二人行至东街一处医馆。坐堂的老大夫须发皆白,见这对年轻人并肩而入,不由眉眼含笑,抚须叹道:“老夫行医多年,还未见过如此登对的小夫妻,真真是从画儿里走出来的一般。” 二人谦逊地向老大夫施了一礼,方在他对面安然落座。 老大夫先细细端详陆呈辞的面色,随后让他张口观舌,又轻翻眼皮,察看他颈间痕迹。接着示意他将袖口卷起,露出手臂仔细查看,最后才将三指搭于腕间,闭目凝神诊脉。 这一番动作从容有序,颇见章法。沈识因静坐一旁,目光随着老大夫的动作流转,只见他闭目诊了许久,方缓缓睁眼,抚着花白的长须。 浸春潮 第95节 沈识因忍不住倾身问道:“大夫,如何?” 老大夫看她一眼,又转向陆呈辞,温声道:“公子体魄强健,阳气充沛,根基是极好的。只是早年经脉受损颇多,虽底子厚实,却也不可掉以轻心,须得好生调养才是。老夫开一剂温养的方子,为你固本培元,将内里也细细调理一番。” 沈识因闻言,心头一松,陆呈辞也缓了神色。他自己的身体,自然再清楚不过,那些年在外奔波六载,风餐露宿,屡屡负伤,反倒将他磨砺得如铁打一般。若真有什么隐疾,那六年光景怕是早已熬不过去。 姚舒也松了口气,温声对老大夫道:“劳烦大夫再为小女看一看。” 老大夫颔首应下,沈识因随即伸出手腕。大夫先是细观其面色,继而闭目凝神,指腹轻按脉门。这一次诊脉,竟比方才为陆呈辞诊脉时还要长久,沈识因候在一旁,甚至忍不住猜疑,这位老大夫莫不是……睡着了? 老大夫缓缓睁眼,指间仍捻着花白的长须,对沈识因沉声道:“小娘子如今这身子骨,可不算好啊。” 他微微蹙眉:“气虚体弱,阴寒过盛,此为其一。更要紧的是,小娘子似有心病。此‘心’非仅神思之扰,更是心脉有损,脏腑受亏。加之先前神思受过惊悸,心绪长期绷紧,如今神光未明,思虑又过细过深……若再不好生调养疏导,长此以往,只怕会酿成大病,终至郁郁难回。” 老大夫言辞恳切,句句坦直,却听得沈识因指尖发凉,掌心沁出薄汗。 姚舒在一旁急得倾身追问:“大夫,您且明言,这症候究竟险不险?可……可还能根治?” 老大夫听罢,目光转向陆呈辞,缓缓道:“能否痊愈,何时痊愈,这大半要看公子如何做了。她阴寒体虚,而你阳气充沛,正可阴阳相济,彼此调和。此外,宜常做些令她欢喜之事,使心境开阔,神思渐安,如此缓缓调理,方是根本。” 姚舒和沈识因闻言,心头稍宽。唯独陆呈辞蹙眉问道:“先生所说的阴阳相济……莫非是要取在下的血为她滋补?” 取血? 话音方落,满室静了一瞬。 老大夫也怔住,随即失笑摇头:“看来二位新婚不久,于这人伦之道尚需长辈点拨啊。” 陆呈辞犹自困惑,正要再问,却被沈识因轻轻拉住手腕。她倾身凑近,耳尖微红,细声道:“别问了……就是多行些夫妻之事。” 夫妻之事。 他倏然醒悟,脸颊霎时红透,再不敢多言。 有些话,姚舒并未明言,只请大夫为他们开了几帖调理的药方,又细细问了服用之法,方才离 开医馆。 陆呈辞只当此行是为诊察二人身子的旧疾隐患,沈识因却早已窥见母亲的深意。 这段时日,母亲必是瞧出了她对陆呈辞若有似无的疏离,也察觉到他眉宇间日渐堆积的郁色。怕他们夫妻情意生变,才借这看诊之名,盼着二人藉由调理身子多些亲近。 或许……母亲心底还藏着另一层忧思,怕他们成婚这些时日仍不见有孕,是身子上有什么难言之隐。 三人出了医馆,姚舒又领着他们在东街几处闲置的铺面转了转,说是打算为江灵筹备一间点心铺子。 这本是沈识因早前想亲自张罗的,但母亲怕她太过劳心,反伤了自身,便主动将这事揽了过去。 几人沿街细细看了一圈,相中一处合意的铺面,打算回去商议是否买下。 时至晌午,陆呈辞原要带她们去街上那家沈识因素来喜爱的酒楼用膳,谁知刚至门前,岳秋便匆匆赶来,说是傅恒将军有要事相寻,事关祖父家那头。 陆呈辞只得向姚舒歉然一礼,随即离去。沈识因便携母亲步入酒楼,点了些母女皆爱的菜肴。用罢午膳,她打算再去姐姐家中探望姐姐与孩儿。 —— 近日天气稍凉。 陆瑜登基之后,以雷霆之势整肃朝纲。他早年曾监国理政,于朝务一道早已熟稔于心,加之身为太子时便常涉朝局,对政务脉络、天下动向皆了然于胸。不过数月,便将动荡的江山安稳下来。 昔日战火纷飞,宫阙多有损毁。他亲自督工修缮殿宇,一砖一瓦皆费尽心神。这段时日里,他夙兴夜寐,内外兼治,更亲自抚恤战乱中受苦的黎民,时常轻车简从,深入民间,探问百姓疾苦。 正因如此,新帝贤名迅速传扬开来,在万姓心中树起极高威望。 朝堂之上,他亦不留情面,自中枢至地方,将旧臣尽数更替。而新擢之臣,也非仓促充数之辈,多是他在东宫时便暗中栽培、积蓄多年的栋梁之材。 这批新晋臣子皆正值盛年,胸有丘壑、眼界开阔,与从前那些固守陈规的老臣截然不同。有了他们倾力辅佐,朝堂上下气象一新,政令通达,四海渐显清明之象。 然国事繁重,陆瑜操劳日久,心神难免耗损。虽有神医时时调理,龙体渐有起色,却也难抵这般夙夜忧勤、案牍劳形。 时下他批阅奏折直至天明,简单用了早膳后仍未停歇。如今秋深露重,凉意侵人,他忍不住低咳了几声。 随侍的大太监连忙为他披上一件厚实的外袍,轻声劝道:“陛下,天已亮,还请早些安歇。近来天寒,万望保重龙体。” 话音方落,一旁的小宫女躬身奉上一盏温补的汤饮。大太监接过,轻轻置于御案之上。 陆瑜闻着汤味,终于搁下朱笔,抬手揉了揉紧蹙的眉心,长长舒出一口气。 他目光落在那盏滋补汤药上,端起来轻啜一口,这汤的滋味他再熟悉不过,不知饮了多少回,往日只觉尚可入口,今日却莫名尝出几分苦涩。 他只饮了一口便放下。大太监惯常在旁察言观色,立时上前轻声探问:“陛下可是觉得何处不适?” 陆瑜起身踱至窗边,缓缓吐息道:“无妨,只是心绪不佳罢了。” 大太监这几日也瞧出来了。先前朝政繁忙,里里外外皆需圣心独运,自然无暇他顾;如今局势渐稳,陛下肩头重担稍卸,那沉寂多时的郁郁之情,反倒浮了上来。 大太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殿外,轻声提议:“陛下,不如去御花园走走,散散心可好?” 陆瑜却缓缓摇头,望着檐外的天际,沉默片刻方道:“不必了……朕想上街走走,看看人间烟火。” 人间烟火。 大太监心头一颤,顿时明白了,陛下这是又想起先皇妃了。这位自幼失恃的君王,自幼失去母爱,每年临近这个日子,情绪总会这般低落下去。 陆瑜已抬步向外走去,大太监急忙跟上,一面吩咐宫人速去备好常服,一面小跑着追上帝王的步伐。 陆瑜换上一身常服,乘轿辇悄无声息地出了宫门,径直来到东街最繁华的街市。 他素来偏爱此地。幼时随母亲出宫省亲,最常来的便是这条长街。 那时母亲身为宫妃,唯有归宁之时方能暂离宫闱,她总爱买街头的蒸糕,也喜饮那家老铺的蜜糖水。 而他亦贪恋这里的自在,没有繁缛宫规,没有重重束缚,连呼吸都轻快几分。故而后来但凡得空出宫,他总要来此走走。 今日天光晴好,长街上人来人往,喧声不绝。只是年岁流转,街景早已不同往日——母亲爱吃的蒸糕早已无人叫卖,那家蜜糖铺子的老掌柜也已作古。 如今京城里新奇玩意儿、时兴吃食层出不穷,他却再寻不回记忆里那一口熟悉的味道。 他信步漫游,任思绪飘远,直至一抹纤巧的粉色身影倏然撞入眼帘,才蓦然驻足。 自登基以来,他已许久未曾见过沈识因了。 他虽知她近来安好,也未曾刻意想起,此刻猝然重逢,心头却泛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涟漪。 那日在宫中,他递出玉玺时那般洒脱,此刻回想起来,反倒觉得酸涩——曾几何时,他还对她信誓旦旦地说过,只要有一线机会,哪怕拼至最后一刻,也绝不放手。 绝不放手…… 此刻的她,正立在一家卖孩童玩物的铺子前,低头挑选着精巧的波浪鼓与时新玩意儿。母亲陪在身旁,二人轻声说笑,眉眼舒展。 日光融融地映在她脸上,衬得肌肤丰润,气色极好,一笑之间尽是娇媚鲜活。 她过得很好。 这段时日,他未让陆呈辞上朝理政,也未委任任何职务,当真许了他一个闲散王爷的逍遥。 这般日子……倒教人艳羡。 他自幼便常想,若自己并非天家血脉,只是个寻常百姓,人生又会是何等光景? 每当病痛缠身、辗转难眠之时,他也曾动过轻生的念头,腕间至今还留着几道浅淡的旧痕。 可终究,他还是咬牙撑了过来。 而今既为一国之君,肩负江山社稷,便再没有资格怨天尤人。 他所拥有的,已是世人梦寐以求的至尊之位——他亦时常这般提醒自己,应当知足。 他就那样静静立在远处,望着那道身影时而弯腰挑选物件,时而轻摇拨浪鼓莞尔一笑,时而跑到隔壁摊前好奇张望。 那方的明媚鲜活,宛若一轮骄阳,热烈而明亮。可再暖的阳光,也照不到他。 他终是垂下眼眸,极轻地叹了口气。 待他再度抬眼时,却见那人儿也恰好转过身来。隔着一条熙攘的长街,与疏疏落落往来的人影,她的目光就这样直直撞入他的眼底。 她的眼神仍是温柔的,一如他记忆中最初的模样。 仿佛自他长大成人以来,便总在这街巷之间与她这般不期而遇,远远地、静静地凝望她一回又一回。可每一次,他都只是这样站着,从未上前。 从前他是太子,有太多顾虑,不敢惊扰她分毫;如今他已是皇帝,却更不能再靠近半步。 或许,这便是天命早定的安排罢。 街那头的她显然也看见了他,怔怔地愣了半晌,似要上前见礼。他却倏然低下头,转身汇入人流,匆匆离去。 如同过往每一次,每当她将要望过来时,他总是率先移开视线,默然转身,将那一瞬的对望碾碎在风里。 若说他们无缘,他心中总存着几分不甘。因为自多年前起,只要他出宫,十有八九会在这街头与她相遇。 老天既赐下这般频频相见的缘分,却偏不肯许一个圆满的结局。 仿佛从始至终,一切皆是命定的轨迹。 那转折是从何时开始的?约莫是两三年前,他备好厚礼,欲往太师府拜谒。 那时父皇有意令他协理朝政,而举荐之人正是她的祖父太师。太师早已看出父皇独力应对陆陵王与陆亲王渐显吃力,盼他能早日接手,助皇帝稳住朝局。 父皇确实分了他些许权柄,准他参与政事。而他亦存了私心,想借此机会向太师府提亲,迎娶沈识因。 若得太师府这门姻亲,他在朝中的根基便能更加稳固,也能娶到已经暗恋许久的她。 可那时的他终究太过怯懦。因着一位近臣的劝谏,说此时若与太师往来过密,只怕会引来父皇猜忌,他便真的却步了——既未登门道谢,更未敢提求亲之事。 如今回想,若当初能多一分胆魄,以太子之尊亲赴太师府提亲,这桩姻缘大抵是能成的。那么当时沈识因也不会前往姨母家小住,更不会生出后来那许多变故。 细想来,他们这一生的错过,原不过是一念之差、一时之怯。 命运如同交错而过的丝线,只消一个转身、一次迟疑,便再难续上前缘。 可如今再想这些,又有何用? 终究是……错过了。 他有时候也会想,她可曾对他动过心?哪怕只是一瞬。 —— 秋去冬来,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也落得格外大。 沈识因托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独自站在院中。目光落在院角那棵被厚雪覆盖的老树上——积雪沉沉地压弯了枝头,几乎要垂落下来。 这棵树,是陆呈辞幼时与母亲一同亲手栽下的,如今长成参天大树,矗立在院中。平日里,他们最爱并肩坐在窗边,对着这棵树看书、说话,时光静谧而温柔。 她忽然心念一动,转头吩咐小丫鬟:“去取铲子来,我 想在树下堆三个雪人。” 浸春潮 第96节 小丫鬟有些犹豫,轻声劝道:“王妃,王爷特意嘱咐过,雪天路滑,不让您在园中多走动。这若是摔着了……” “无妨的。”沈识因浅浅一笑,“我自幼便爱玩雪,会当心的。” 她是真的想堆三个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陆呈辞,还有一个是他们的孩子。 小丫鬟仍有些迟疑,沈识因又温声吩咐了一遍,她这才转身取来铲子。 沈识因接过铲子,独自走到那棵覆雪的老树下,慢慢将积雪拢在一起,细心堆砌起来。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她的肩头与发间,宛如缀了层莹白的珠屑。 正当她堆得专注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无奈中浸着宠溺的嗓音:“雪这么大,万一滑倒了可怎么好?想堆雪人,等我回来陪你堆也不迟。” 沈识因闻声回头,只见陆呈辞披着一件雪白长氅,正踏雪缓步而来。她顿时展颜笑道:“我实在太喜欢雪了,在屋里待不住,就想堆三个雪人。” 见他走到跟前,她顺势扑进他怀中。 陆呈辞揽住她,未再指责,只将她冰凉的双手握入掌心,伸进衣服里,轻轻贴在自己腹间暖着。 一股暖意霎时涌遍全身,沈识因将脸颊偎在他胸前,满足地蹭了蹭。 这个冬天,好暖好暖! ----------------------- 作者有话说:加更来啦! 第68章 那日母亲带他们去东街看诊,老大夫开的方子,沈识因原只当是寻常调理,未抱太大期望。谁知两人按方服了一段时日,身子与心绪竟真真有了起色。 她不仅面色日渐红润,连心境也豁朗了许多,加之与陆呈辞日日相伴、情意愈浓,从前那些无端袭来的郁郁寡欢,竟再未扰过她分毫。 不过两三月,便传出了喜讯。 她怀孕了。 自她有孕,整个王府上下皆忙碌起来。陆呈辞待她如珠似宝,唯恐有半点闪失,连府中亭台廊槛都细细修缮了一番。 沈识因却并未如他所想的那般娇弱,平日仍照常打理铺面与钱庄的账目,统筹王府用度,闲时便在窗下看书作画,偶尔还会去江灵新开的甜品铺子里搭把手。 得空时,还会与姐姐云棠、江灵等几位女眷小聚,品茶谈心,日子过得从容而温存。 这般日子,恰是她心中所盼。可随心做喜爱之事,常与亲友相伴,既不必侍奉公婆,归宁小住也无人置喙。 更难得的是,身边还有一位知冷知热、处处包容她的夫君。 初时她还忧心,与陆呈辞朝夕相处会手足无措,谁知二人皆是喜静的性子,又志趣相投,相处起来反倒愈发自在惬意。 陆呈辞原本未领实职,远离朝堂纷扰。可后来一些心思不正的官员竟将主意打到他外祖家头上,连表兄付恒也遭人构陷。 他虽无意涉足政事,却绝不容亲人受欺,便主动请旨彻查此案。自此便忙碌起来,时常早出晚归。不过每至归来,总愿与她细细说起在外经历的种种。 二人都明白,官场之上向来暗流涌动,尔虞我诈在所难免。纵使天子贤明、朝局安稳,也难免有宵小之辈滋生事端。若想保社稷安稳、百姓安康,便须将这些心怀不轨的余党一一拔除。 陆呈辞此番出手,既是为护外祖一家周全,亦是为江山稳固、黎民安宁尽一份心力。 此刻,沈识因将脸颊轻轻偎在他怀中,只觉暖意融融,一只手仍被他握在掌心,贴在腹间。 她抬眸望向他肩头与眼睫上未化的雪花,柔声笑道:“我已备好晚膳,还炖了一只大鹅,香气都飘了满院子,你可闻见了?” 陆呈辞一面为她拂去发间的落雪,一面含笑点头:“才进院门就闻见了。被这香气一勾,倒真觉得饥肠辘辘。” 沈识因轻轻拉了拉他的手:“那我们先去用膳吧,待吃完再来堆雪人也不迟。” 陆呈辞反手将她微凉的手指拢在掌心,一面往屋内走,一面低首温声问道:“今日身子可还好?有没有哪里不适?” 自她有了身孕,这句话几乎成了他每日归家第一句牵挂。 沈识因轻笑:“一切都好,你别总惦记着。” 她又细数起今日琐碎的欢喜:“姐姐今日来看我,说了许多孕中要注意的事,还夸我气色稳当。她带了好些吃食来,如今她那小儿子都会走路了呢!江灵的点心铺子也越发红火,有几样糕点滋味极好,今日又遣人送了些来。瞧她现在,真真能凭自己的本事立身了。” “还有件喜事,云棠与她表哥定亲了。这两个小冤家斗了这些年,谁能想到最后竟真走到一处了呢。” 她眉眼温软,继续道:“二哥前些日子去了江州游历,信中说江南景致极好,回来时还给我们带了许多新奇玩意儿。他还说,若再得闲,想去泸州走走。我听闻泸州山水奇秀,心向往之,等生产完你一定要带我去……” 话音微转,她又轻声提醒:“过几日便是我母亲生辰了,你且将时辰腾出来,我们一同上街,为她挑几件可心的贺礼。” 说着说着,眼底泛起几分明澈的光:“近日我将西街那几间典当行盘了下来,心中已有了经营之策,或能助其重现往日兴盛。还有,前些时日请裁缝铺为孩子制的小衣裳应当快做好了,我得遣人去问一问。” 二人自院中缓缓行至膳厅,沈识因一路说个不停,声音轻软如春溪潺潺,说起家长里短时眼角眉梢都漾着笑意,神采明媚如朝霞初升。 陆呈辞静静随在她身侧,她每说一句,他便温声应一句,偶尔也含笑插上几句。望着眼前这个愈发鲜活明媚的人儿,他心底似被暖阳熨过一般,柔软而充盈。 他最爱的便是她这般模样,语笑嫣然,温柔生动,让他真切地感受到,这人间烟火、岁月静好,并非虚妄。 用罢晚膳,二人又相携回到院中堆雪人。陆呈辞俯身团着雪球,沈识因便在一旁为雪人点缀装扮。 不过多时,三个雪人便偎依在那棵老树下。左右各一个大的,中间立着个小的,俨然一家三口模样。 细雪纷扬如絮,陆呈辞转首望向正低头为小雪人描画眉眼的沈识因,只觉今年这落雪的冬日,竟比往年任何一个时节,都要明净、温暖。 这日陆呈辞下朝归来,二人一同用过晚膳后,他先去沐了浴。出来时穿着一件月白色寝衣,料子轻薄服帖,隐隐勾勒出挺拔坚实的轮廓。 他擦拭着湿发走进内室,周身还氤氲着温热的水汽与清浅的皂香。 沈识因正坐在桌前对账,听得动静却未抬头。陆呈辞见她全然不理睬,不由微蹙了眉,走到她对面坐下,静看她专注的侧颜。 他未出声,只继续拭着长发,直到发丝半干,她仍埋首账册间,仿若未觉。 他终是将布巾搁在一旁,执起木梳缓缓理顺墨发,又抬眼瞧她,她依旧无动于衷。 他指尖轻轻将寝衣领口往外拨了拨,微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低声唤道:“识因。” 沈识因笔下未停,只漫应一声:“嗯?” 嗯?这就完了?叫她也不抬头看他一下? 他心下委屈,索性起身走到床榻边躺下,执了卷书闲闲翻看。可看了半晌,倦意渐生,再抬眼时,却见她仍端坐灯下,纹丝未动。 他终是无奈一叹,带着酸涩委屈道:“纵使你怀着身子,我们不便过分亲近……可你也不能这般冷落我。细算来,我们已有七八日未曾好好亲吻过了。你……就当真忍得住?” 他可是忍不住了。 沈识因闻言,唇角不由轻轻扬起。她怎会不懂他的心思?自他回府起,又是精心挑选寝衣,又是刻意在她面前整理襟口,种种举动,无非是想与她温存温存。 而她又何尝不想?可如今有孕在身,大夫再三叮嘱切忌同房。他们二 人本就是干柴烈火的性子,稍一触碰便难以自持——前几日不过悄悄缠绵了一回,险些见了红,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 此刻的她哪里还敢放纵?便是自己也一直在苦苦克制。 自他沐浴回来,她连抬头多看一眼都不敢,生怕一个把持不住,又缠在一起。 时下听他这般委屈道来,心尖竟也跟着泛起涟漪。她默然片刻,终是轻轻搁下笔,起身望向榻上之人。 陆呈辞亦正凝望着她,见她终于看向自己,眸中顿时漾起光亮,随手将上身寝衣褪至腰间,朝她伸出手:“旁的都不做……只亲一亲,总可以罢?” 沈识因望着他伸来的手,以及那毫不掩饰的渴求神色,不由莞尔,温声应道:“好……我也忍不得了。” “那来吧!” “唔……抱紧一点……” 转眼春深,院中那棵老树又抽出新绿,亭亭如盖,浓荫遮蔽了整座庭院,带来一夏清凉。 入夏时分,沈识因平安诞下一个女儿。那孩子生得雪玉可爱,娇小玲珑,眉眼口鼻无一处不似沈识因,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陆呈辞望着怀中娇嫩的女儿,心中软成一片春水,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为女儿取名陆妧。从前便盼着能得一个如沈识因一般的女儿,如今竟真如愿以偿。 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家。 沈识因的身子经先前一番调理好了很多,生产之后更显丰润莹洁,面庞白里透红,宛如一枚莹糯的玉团子,娇美可人。 孩子满月后,陆呈辞实在按捺不住了。日日不是将自个儿收拾得清整利落,便是变着法子捎回各式新奇物件,甚或偶尔赤着上身在沈识因眼前晃来晃去,活似一只开了屏的孔雀,时时不忘展露风姿。 沈识因怀胎这些月,也忍得辛苦。二人每每目光相触,皆似星火落枯原,却偏要强自按捺。 如今孩儿既已满月,她身子也恢复妥当,这日又见夫君将墨发梳得一丝不苟,身着那件隐约勾勒肩线的薄绸寝衣,执著布巾在她面前擦拭湿发,那架势,几乎要将青丝擦出火星来。 她忍不住轻笑,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柔声道:“来吧……嬷嬷今日说,可以了。” 可以了……终于可以了。 “快让嬷嬷将妧儿抱走,给我们腾出地方……” “别这般急,容我先去梳洗一番,方才刚喂过孩子……” “不要,你这样,我更喜欢。” “你……别亲那里……唔……” 五年后。 这日,一家三口坐在院中老树下纳凉。 五岁的小妧妧扎着两个可爱的小辫子,手中捧着一块西瓜,仰头望着陆呈辞,好奇地问:“爹爹,你与娘亲初见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初见时说的第一句话? 正为娘俩摇扇子的陆呈辞,揉着女儿的发顶,想了半晌,没有答出来。 粉粉嫩嫩的孩子双眼亮晶晶的,没有等到答案,撅着小嘴望向娘亲。 被陆呈辞牵着手的沈识因立即笑回道:“娘亲记得。你爹爹当时说的第一句便是,姑娘,且松手……” 姑娘……你别撕我衣服…… “还有一句,娘亲记得最清楚,姑娘,还我馒头……” 姑娘,还我馒头…… “我当真这么说了吗?”陆呈辞瞬间红了脸。 “说了,当真说了。”沈识因点着头,笑出了声。 “那爹爹当真是饿急了!”小妧妧也跟着咯咯笑起来。 “那时候确实很饿,不过,后来爹爹拥有了全天下最好的两个人。” 浸春潮 第97节 全天下最好的两个人。 “是的!” ……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说:来拉来啦!正文完了撒花[撒花][撒花] 非常非常感谢一直以来支持的宝宝们,很爱你们。有很多宝宝还是从之前几本文跟过来的,我很脸熟,都记心里啦! 说明你们很喜欢我写的文章,也很爱我,我也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