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可知》 其实你可知 第1节 本书名称: 其实你可知 本书作者: 周演 本书简介: 贺加贝与张弛短暂恋爱过一段时间。 这场恋爱没开个好头,分手也在意料之中。 因而他们深信,谁都不会长久地怀念对方。 第01章 偶遇 张弛正要敲门,从虚掩的门缝里看到一个背影,立刻收回手。他不太确定,又看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出了教学楼,正赶上下课,校园里闹哄哄的,片刻后又安静下来。他坐在楼前的长椅上,心乱如麻。 今天原本是来找戴同知的,她一直致力于为丧亲者提供心理援助,张弛在她这儿做了几年志愿者。前几天听她提过,有记者要来采访,没想到居然是贺加贝。 这座城市常住人口九百多万,要遇到一个人是很不容易的。 上一次偶遇还是19年底,在一间咖啡店,他去买咖啡,她在里面赶稿,那时他们分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彼此的情绪也都平静了,所以很寻常地说了几句话。离开前,她提议,以后就不要再见了吧。他说好。 从那之后到现在,三年多,真的再没见过。 她变化很大,现在完全是干练的模样,衬衫、牛仔裤、平底鞋,低马尾一看就是为了方便记录,随手扎的。所以第一眼并不敢确定,直到听到她的声音。 他的耳边瞬间响起无数声张弛,她从来只喊他的名字,不喊别的,因此每一声“张弛”都有微妙的区别。比如高中的时候一起放学,她一边叫他一边从暗处跳出来吓唬他,为了达到效果,这一声通常比较短促。再比如有一年跨年,她隔着马路表白,拉长声音喊他的名字,他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一想到所有人都听到了,又觉得很骄傲。还有一回她偷偷来找他,不知道具体的地址,只好在小区里乱转,刚好碰到他下楼扔垃圾,喊他的时候有点不确定又有点委屈…… 情侣间常常会有特别的称呼,像他就喜欢叫她的小名,因为觉得只有很亲近的家人才会这么叫。有一回她学别人喊了声宝宝,他很不习惯,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她也不习惯,但把理由全推到他身上:“你那是什么眼神?张弛张弛张弛张弛,你以后休想我再叫你别的!” 他点点头,心里巴不得这样,谁都可以是“宝宝”,只有他才是“张弛”。 她故意挑刺儿:“全国有一千多个人叫张弛,凭什么说我叫的就是你?” 他很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只认识我这一个。” 她觉得有道理,又叫了一声,然后亲亲他的额头:“那好吧,给你认证一下。” 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二十岁的初恋,即便分手了,回忆起来也是美好的。 然而此刻激动又震惊的心情,绝不是因为回忆。张弛努力平复着,看了眼时间,起身上楼。 办公室里的采访已经结束了,贺加贝和戴同知正闲聊着。 天色暗下来,看不清她的侧脸,只看到她边说话边解开马尾,顺势把头绳绑在笔记本上,那笔记本一副快散架的样子,看起来受了不少折腾。她以前就不是很爱护东西。 她还常说,用坏了就换,我就是喜新厌旧,谁都像你一样,一副耳机用好几年,这么长情哦?他纠正,用得久了,当然就有感情了,有感情就会爱护,爱护一点,自然就用得更久。她很坦率,那我就是跟它们没感情啊。然后他们都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争论这些。 贺加贝忽然起身,问戴同知开关在哪里。 张弛一闪身,靠着墙站在门边,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啪一声,有灯光从门缝里溢出来。接着好一会儿没有动静,她一直站在门边,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外面有人。他不着痕迹地往阴影里挪了挪。 “这下亮了,刚刚好暗。”她终于又走回去。 “今天天气不太好。” “是呢,刚刚说到哪里了,噢!说到我第一次采访就是在师大。” “这么巧。” “对啊,那回还闹了个笑话。”她还没说,自己先笑了,“我大学学的会计,刚入行的时候什么都不懂,采访到最后直接告诉人家,我不知道还要问什么。可能是无知者无畏吧,当时还觉得自己特别真诚,结束后才反应过来有多蠢。第一次采访就被我搞砸了,担心得要命,还以为会被开除呢。” 两人的笑声一起传出来。 张弛也忍不住撇撇嘴,他记得这件事,她以前说过不准再提,现在倒能拿来开玩笑了。那次她情绪崩溃,边哭边给他打电话,他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她哭得厉害,他吓了一跳,赶紧买了最快的车票过来。那时临近毕业,他在学校赶毕设,她去异地实习,他们短暂又痛苦地经历着分离。从北京到南京,高铁最快也要三个多小时,等他赶到时,她早就过了最难过的时候了。 通常一个更大的问题出现时,其他许多小问题就会被掩盖,那时候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异地,所以当他很快也过来,其他的问题就陆续暴露出来,最终把他们引向了死胡同。 分手还算体面,没有狗血的误会或苦衷,所以也没什么值得耿耿于怀的,当然也就没有念念不忘,他一直按部就班地继续生活着,直到今天的偶遇令人措手不及,一下子打乱了他的平静。 他站在门口,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在他心里掀起巨浪。他原本可以离开,但还是听从内心的声音上来了。 她们好像一下子有聊不完的话题,戴同知也没有刚刚那么紧张了,话匣子打开,笑声一阵阵地从房间里飘出来。这或许和她的职业有关,更和她的性格有关,她充满热情,有无穷无尽的能量,总是给人带来快乐。 戴同知向她介绍互助小组的各种活动,还说她要是愿意,可以来体验几次。 她立即开心地问:“那您能不能给我介绍几个志愿者呢?我也想采访一下。” 戴同知一口应下:“我现在就给你联系,我怕我等会儿上完课就忘了。” 话音刚落,张弛的手机震了一下,他站直,知道自己该进去了。 握住门把的那一刻,还是觉得没准备好。耳边是越来越猛烈的心跳声,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激动、或许是尴尬……不知道真的打了照面,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他深呼吸几下,推门进去。 戴同知听见动静抬起头,一见到是他,便放下手机:“我正要找你呢,什么时候来的?” 他含糊地说:“刚到。” 背对着自己的那个人身形一僵。 戴同知笑着问:“你今天怎么在这里?” 他刻意放慢语速,极力掩饰紧张的声音:“我在附近办事,顺便过来看看您。” 她站起来:“正好,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张弛于是走近,短短的距离,却好像走了很久。每一步落下,都叫人觉得虚浮。 而同一时间,贺加贝也站起来转过身,她平视前方,职业性地笑了下,轻声说了句你好。 然后缓缓抬头,视线飞快地从他脸上掠过。 第02章 离她远一点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张弛就开始紧张,那时他们还不认识,至少尚未互通姓名。 她直白地打量他,张弛镇定地喝水、咳嗽、在课本扉页写下名字,心里早就狼狈不堪。而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眉宇间流淌着天真的笑意,和眼神一起,汇聚成一种富有攻击性的热情。张弛对这种热情感到害怕。 直到做自我介绍,才终于知道她叫什么。 她在黑板上竖着写:贺加贝,叫人一眼看出这个名字的奥秘。可她偏偏还要点人回答,张弛有种预感,她可能要叫自己,因此早早低下头。 “我要点——”贺加贝拉长了声音。 张弛悄悄屏住呼吸,忽然又想喝水,喝水就要抬头。他想,也许我想太多,我们又不认识,她不可能叫我。于是他抬起头。贺加贝果然在看他! 他慌张地呛到,低声咳了几下。再抬头时,她狡黠一笑,视线从他身上跃过,最后叫了孟元正。张弛只松了半口气,因为孟元正是他的同桌。 贺加贝。 他在心里反刍似的默念这个名字,同时告诫自己离她远一点。 可他们之间的距离,最远只有一臂长,因为贺加贝就坐在斜前方,再远也远不到哪里去,张弛只要抬头,余光就不可避免地扫到她。 她真的很难不让人记住。 她总是在笑,和舒琰讲话时笑,和孟元正打闹时笑,晚自习写着作业,也能笑起来,虽然没发出声音,但肩膀却抖得厉害。有时候他和孟元正聊天,聊到一半,贺加贝忽然转过来,双手扒着桌沿,下巴搁在手背上,笑盈盈地望着他们。 张弛又进入她的视线中,而她这时已经不像最初那样好奇,眼神也没那么肆意直白,只是单纯地看着而已。或许是做了一段时间的同学后,她发现自己实在无聊,也或许是彼此之间一直没说过话,至今还停留在陌生的阶段,总之她不再关注自己,这反而让张弛感到舒适。 不过他还是不好意思看她,第一面的印象太深刻,至今心有余悸。 而她褪去过分的热情后,其实有趣得很。孟元正问她笑什么,她说不知道。孟元正便戳她的手,你傻不傻,不知道还笑!贺加贝又笑着转回去,亲亲热热地挽住舒琰的胳膊。 除了笑,她还喜欢低声哼歌,或者在座位上转来扭去,再或者伸手歪头,类似的小动静断断续续没停过,她好像一直静不下来,当然也不会聒噪地吵闹。正因如此,当她真的安静下来,也就比别人的安静更能让人注意到。何况她的安静常常有迹可循。 因为小动作很多,上课也不例外,贺加贝没少被批评。一被批,就郁闷,一郁闷,就枕着胳膊趴在桌上。她习惯脸朝右,张弛因此能看到她垂下的眼眸。她一会儿把头发拨到前面遮住脸,一会儿又全甩到身后去,只留下耳边那一小撮,贺加贝把它们缠在手指上,绕两三圈,松开,再接着绕。 这时如果有人叫她,她会猛地坐起来,那撮头发被绷直,她总要先轻而短促地“啊”一声,再一边说话,一边将手指抽出来。等话说完,她又恢复成愉快的模样了,接着要么和舒琰窃窃私语,要么回头和孟元正嬉闹。 他们三个十分要好,张弛坐在他们之间,常常觉得自己多余,但也无意闯入他们的友谊。他本来就是个外来者。 到这里读书,是因为父母听说这所高中教学质量高,每年都有漂亮的升学率,两人一合计就把他送来了。他们离婚好几年,还是动不动就吵架,这样意见一致的时刻极其罕见。 张弛起初不愿意,觉得他们是故意支开自己。他虽然也厌烦无休止的争吵,但有他在,至少还能调停一下,维持相对平和的关系,等他去外地上学,不知道要吵成什么样。后来他又庆幸,还好来了,远离争吵的生活分外惬意,眼不见心不烦,就随他们去吧。 他独自住在学校附近的一间小公寓里,方方正正的一居室,门正对着阳台,进来后右手边是书桌,书桌又紧挨着床。每晚回家,张弛把书包往桌上一扔,整个人扑倒在床上。这个空间只属于他一个人,比其他任何地方、任何时刻都令他自在且轻松。 紧接着,父母的电话先后到来。像互相报备似的,他们通过电话了解张弛的生活,张弛也知晓他们的近况。如果通话内容是吃得如何、睡得如何、学习又如何,说明他们最近没有吵架。如果多了吐槽或抱怨,就意味着张弛要做裁判了。而他这件事上越发懒惰,总是随口敷衍几句。 偶尔也会有坏心眼儿,煽风点火故意挑拨,那他们就有得吵了。也许是从前吵的次数太多,张弛完全能想象那幅景象,因此挂了电话,他就自言自语地模仿着,说着说着忍不住笑起来。笑声在小小的房间里游窜,撞到天花板,反弹回来击中他,张弛笑得蜷起来,他知道吵架伤神费力,觉得自己在惩罚他们,心里因解气而感到快乐。不过他很快就笑累了,起身走到阳台,打开窗,新鲜的空气吹得他冷静下来,又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他往远处眺望,学校已经完全暗下来。穿过校门口的天桥,在第一个巷子口左拐,走到头是贺加贝的家,张弛要从这里经过,到下个路口才是自己住的小区。说来奇怪,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一年了,居然才发现和她同路。 她好像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 张弛猛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悄悄观察她很久了。 其实她和班里其她女生差不多,只是闹的时候比她们更活泼些,静的时候又比她们更忧郁些,而这些加在一起,就使她特别起来。 张弛抬头的频率更高了,他的视线开始主动瞟向她,还完全不担心会被发现。 他因这个秘密而快乐。 贺加贝扶着课桌,膝盖顶住侧面,用力往前一推,嘭—— 张弛的桌子被撞得一震,笔尖在纸上划出长长的痕迹。他没动,拿余光偷瞥自己的新同桌。 就在刚刚,贺加贝和舒琰假装背课文,实际上却在闲聊,两人过于投入,完全没注意到班主任周立军就站在旁边,结果就是两人被勒令分开,贺加贝同孟元正调换了座位。事情的发展就是这么出人意料,一臂的距离变成半臂。之前抬头就能看到,现在要斜着眼偷看。 贺加贝把试卷啦、课本啦都叠起来,笃笃磕几下整整齐,一股脑儿堆到桌角,然后抬起头大声背诵: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一字一顿,生怕人听不到或听不清似的。无数道看热闹的视线有意无意地瞟过来。 周立军还没走,他随意翻了翻贺加贝的笔记以示警告,又背着手站在讲台前扫视几圈。贺加贝的声音更大了,很难说不是在赌气。她一大声,班里其他人也跟着大声起来,最后莫名变成集体背诵。 张弛收回视线,看到笔尖定住的地方洇出一个墨点,在这页纸上格外突兀,他翻到下一页,想继续默写,却总被耳边的声音打乱,于是只好闭上眼低声背诵,背着背着忽然闭嘴,不知道从哪句开始背混了,完全变成了她的节奏。 张弛睁开眼,不自觉又瞥了眼左边。贺加贝仰着脸,下巴微微扬起,那神情分明是“我错了,但我不服”。他非常不厚道地想笑,几乎控制不住要上扬的嘴角,最后只好假装咳嗽掩饰过去。 等周立军一走,班里的声音立刻小了,乱了。直到下课,才重又喧闹起来。 其实你可知 第2节 贺加贝萎靡不振,照例默不作声地趴在桌上。 孟元正转过来,捏着嗓子模仿周立军:“早读课是让你们聊天的?下课也来跟我聊聊。” 贺加贝抄起手边的试卷,毫不客气地朝他身上拍去:“你笑个屁吃!” 孟元正夸张地喊疼,笑声却没停下过。贺加贝不再理他。舒琰回头看她,问她还好吗,她也只是摇摇头而已。他们对她这副模样都习以为常了,因此便由她去。 可是张弛坐立难安,贺加贝的脸正对着他,他想到自己之前是如何偷看她的,便不得不怀疑她也在看自己。他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双眼盯着笔尖,脑海里闪过无数想法,要打个招呼吗?该怎么开场呢?他犹豫不定,侧耳听贺加贝的动静,却安静得诡异。 这不正常,张弛转头看去—— 她凑得极近,脸被清晰地放大。 张弛吓了一跳,连连往后退。 贺加贝估计感到困惑,微微皱眉,很快又展颜道:“我叫贺加贝,以后就是你同桌了。” 张弛一下子紧张起来,原先他就像待在一间小房子里,贺加贝在房子外,张弛站在窗口,安全而从容地看她,这只是他一个人的事。而现在,贺加贝打开门,一头冲进来,张弛顿时就手足无措了,完全不知道如何自如地回应她的热情。 他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微微点头道:“我叫张弛。” 贺加贝笑得更明朗了,张弛暗中松了口气,这个回应还算得体吧。他自认为如果是打招呼,到这里也该差不多了,于是等着贺加贝坐回自己的位置。 但她反而继续凑过来:“我知道呀,我是怕你不知道我叫什么。” 张弛没注意听她说什么,只是眼看着她倾过来,右胳膊占据了他大半个桌面。他的背,连同呼吸,瞬间绷紧,不着痕迹地又往后退了退。 他看着贺加贝,祈祷她不要再靠近了。而她轻轻“嗯”了一声,尾音略微上扬。 张弛反应过来还没回答,赶紧道:“我知道。” “你知道。”贺加贝重复了一遍。 张弛听出她语气平平,甚至可以说无动于衷,显然并不满意,却不知道她是对回答不满意,还是对反应不满意。 他张了张嘴想补充,但为时已晚,她迅速地退了回去。 第03章 他不知好歹 贺加贝再没和张弛说过话,这不怪她,只能说他不识好歹。 坐过来的第一天,她想着张弛是借读生,和班里大部分人都不熟,自己就主动一点吧,结果她才微微靠近,他就警觉地抬头,她还没开口,他倒下意识地往后退。贺加贝当时就有点不开心了,郁闷了两秒,还是热情地打了招呼。他呢,长久的沉默后用几个字就把她打发了,好像自己求着他说话似的。 到了课间,他拿着杯子站起来,一看就知道要出去接水,贺加贝善解人意地让开,然后便趴下补觉,直到上课铃响才坐起来,而张弛,居然还站在过道边!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他自己,又指了指他的座位。贺加贝十分不解,她睡得不熟,叫她一声,准能听见,何至于要站在过道等呢? 一而再再而三,次数多了,贺加贝因此怀疑张弛根本不记得她叫什么,又觉得这不可能。同学的日子不短了,还是前后排,再怎么也该记住了。他之前看着也不是冷漠的人,和孟元正就常常有说有笑,怎么现在是这副模样? 贺加贝第一次在交友上受挫,十分气闷,而她的心思从来都是表现在实际行动上的。她看张弛越来越不顺眼,甚至渐渐衍生出一股似是而非的敌意。贺加贝秉持“他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的原则,也完全不和他有任何交流。 这样的相处,两个当事人都说不出的别扭,唯一满意的是周立军。他原本就对青春期男女生的交往严防死守,不免也把他们设为特别关注对象,显然这对“哑巴”同桌通过了考验。 孟元正嗅到他们之间的不对劲,八卦地问:“你们怎么了?” 贺加贝满脸不高兴:“可能我是妖魔鬼怪吧,人家躲都来不及呢。” “那就用你的热情感化他吧!”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腔调,一句话说得忽起忽落,最后还长长地“啊”了一声。 贺加贝耐着性子听完,立即送他一个白眼,反问道:“我很闲吗?”这些话一字不落都进了张弛的耳中,他一言不发,耳根发烫。他当然也想以同样的热情来回应,但这实在是强人所难。 于是贺加贝新奇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张弛再要越过她回到座位,不会干站着了,而是在桌角敲两下。如果她在睡觉,他就用指节敲,如果是在刷题,则用指腹。一开始她总是听不到,张弛不得不用力再敲一遍,到后来逐渐成为一种默契,无论这两声多么轻,她都能在聊天声、嬉闹声或是铃声间准确捕捉到。 难道这是他示好的方式?贺加贝才冒出这个想法,他就用行动证明她想错了。 因为不跟他说话,现在的课间大多被她用来补觉。她背对张弛,后脑勺冲着他,有一天忽然觉得头发在动,贺加贝以为是虫子,瞬间惊起,结果发现是张弛用笔将她的头发往回拨。她的头发确实是长了点,也确实落到了他桌面上,但不至于要把界限划得这么清楚吧。贺加贝一把拢住,全都放到身前来,又把椅子往外挪,离他远远的,这下总不会占到他的地盘了。 张弛看着她恼怒的背影,面露尴尬。头发太细,一不留神就会夹在两张桌子的缝隙间。他应该直接提醒她的。 贺加贝生了一会儿闷气,又把椅子挪回去,面朝张弛趴着。她得看着他,看得他羞愧,看得他内疚,看得他无地自容。 张弛很难不察觉到自己正被瞪着,一开始还有些忐忑,时间长了,慢慢就习惯了,他脸皮渐厚,如今已经能淡定地做题了。 而贺加贝很快就忘了最初的目的。这个年龄的男生,只要不长痘,总能让人多看几眼,不巧,张弛就是这样。贺加贝发现他的眉毛虽然浓密,却很杂乱,尤其是眉尾。双眼皮褶略宽,睫毛却不够长,左眼下方有块芝麻大的咖色斑点,像她在笔记上做的重点记号。鼻梁不算直,嘴巴还有些干。五官单看都不出色,放在一起,勉强还行。 张弛忽然听见一声轻笑,余光扫过去,只见她咬着唇,脸颊飞红,双眼不知道看着哪里出神。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脸酸了,鼓了鼓腮帮子,但还是笑着的,可她忽然一抬眼,张弛被抓了现形,她的眼神立刻又戒备起来。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眼皮却直跳,后脖颈也热起来,一路烧到背上。 贺加贝见他没什么反应,马上又生气了。说生气也不准确,总之就是不痛快。她不痛快了,便要张弛也不痛快。于是伸手把他的书推歪,张弛果然立马看着她。 他有强迫症,课本必须按当天上课的顺序整齐摆在左上角,桌沿和书沿也必须对齐,不超出一分,也不缩进一毫;所有试卷先分学科,再分类型,最后用胶棒一份份粘好。最可怕的是打草稿,一定是从上往下再从左往右,甚至还标好题号,有一回贺加贝看到他订正,居然翻出做题时的草稿找错误。 张弛默默把书整理好,重新贴着桌角放齐,然后拾起笔继续做题。 题目还没看完,贺加贝又推了一下。这回比上回用力,书直接移了位置,一部分几乎悬空了。 张弛等了几秒,她没再动,这才把书挪回来。 刚放好,贺加贝就坐起来,这次双手来推。张弛早有准备,胳膊用力压住。她推不动,改从中间戳,张弛眼疾手快,直接把它们移到右边去。 贺加贝那时才十六岁,从小备受宠爱地长大,自带不受拘束和无忧无虑的天性,除了脸上偶尔冒出来的痘痘和永远写不完的试卷,几乎没什么操心的事。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在乎自己开不开心。她这么肆无忌惮,就是想试探一个强迫症的底线在哪里。张弛虽然没说什么,可是直接把书移走,倒让贺加贝愧疚起来,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但道歉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问:“你生气了?”语气是讨好的,神情是居高临下的。 张弛摇头,他知道贺加贝为什么这样,觉得自己没理由生气。 贺加贝更不痛快了。 晚上放学,父母照例来接她,一路说说笑笑。她不经意地回头,看到张弛远远地跟在后面,双手插在口袋里,长长的耳机线挂在身前。他一身黑,连书包都是黑的,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透着老气。贺加贝忽然明白了,原来她是看不惯他那副沉闷的样子,想要搅起些波澜来。 张弛其实没听歌,戴着耳机装装样子而已。这条路上不只有他和贺加贝,还有别的同学,耳机一戴,能免去不少交流的烦恼。夜晚很安静,贺加贝一家的笑谈声从前面飘来,隐约夹杂着“小老头”“同学”之类的字眼。张弛没听清,走过巷口时忽然想到,她说的不会是我吧? 到家放下书包,他正要往床上扑,又退回去站到桌边,伸手敲了敲桌面:“贺加贝,让一让。”念了两遍,始终感觉不对劲,名字的重音不知道落在哪个字上,于是换了种说法:“麻烦让一下。”这回是顺口了,就是太客气,估计她又不喜欢。张弛烦躁地薅了把头发,最后学着孟元正,用古怪的语调说:“贺加贝——让我进去吧——”这样更奇怪了!他没好意思说完。 张弛跳上床,双手双脚摊开,仰面盯着天花板。父母的电话准时到来,他心不在焉,嗯嗯啊啊地回答着,忽然很羡慕贺加贝。他翻了个身,脸埋在被子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贺加贝和父母吐槽完,却被提醒不要欺负同学,天呐,哪有欺负别人,自己反而不痛快的!她思来想去,问题还是出在张弛身上,只要和他互不干涉,一定风平浪静。因此第二天上学时,她已经决定好,不打算和他成为朋友了,也不要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了,连那微小的默契也不想要了。 到了课间,她趴在桌上,从胳膊与桌面的缝隙里看到张弛的衣角越来越近,便决定趁此刻表明自己的态度。她计算着时间,在他差不多该敲桌子时突然直起身,抢先压着椅子往前靠,留出足够通过的空间,然后挑衅地看了他一眼。 张弛的手指悬在桌面上,练习了一晚的成果还没来得及展示,就看到她眉毛一挑,紧接着露出胜利的笑容。这笑容让他想到十来岁的小孩子,张弛有时候怀疑贺加贝比他小很多,行为举止里充满了稚气,但其实他们一样大。他心想,好吧,难怪她说我是小老头。他接受了这个说法,也就顺理成章地被她孩子气的样子逗乐。 贺加贝觉得张弛是不是有点毛病,居然笑了起来,而且这笑给人的感觉很奇怪,好像他之前就总这么对着她笑,而她却直到这次才看见。 她没料到这一幕,先是一怔,继而跟着他傻笑起来。 她想,烦死了,居然被传染了他的毛病。更烦的是,他怎么穿了件橙色的外套,这颜色适合招摇又轻浮的孟元正,他穿着,一点都不庄重。 张弛见她又要笑,又不肯笑,一会儿抿着嘴,一会儿咬着唇,一会儿又压着嘴角,表情变化之丰富,令他实在控制不住,只能尽量不笑出声音。 贺加贝恼了:“笑什么!” 她勒令张弛不许再笑,盯着他回到座位,而他直到坐下也还在笑着。 她气急败坏:“还笑!” 张弛终于收敛了,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他背后是毫无遮挡的窗户,阳光穿透进来,落在课桌上,形成一块块光斑,他的脸也亮起来,连脸上那层薄薄的小绒毛都散发着光辉。 贺加贝移开视线,看到手指在桌面上投下又细又长的影子,她轻轻动了动,影子也动起来。她随意地敲着,影子便毫无规律地舞动着。手指渐渐感受到阳光的灼热,她收回来贴着脸,才发现脸颊也被晒得发烫。于是又转头看张弛,他正目视前方,贺加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阳光里飞舞着无数细小的飞尘。 她感到这是个美妙的冬天。 第04章 你太冷漠了 就这样,两人渐渐熟悉起来。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因为贺加贝的热情如同汹涌的江水,而张弛更习惯涓涓细流,所以心里虽然很难拒绝她,行动上还是保持着距离。 比如放月假的时候,她提议一起去看电影,孟元正一口同意,舒琰犹犹豫豫,贺加贝问她是不是爸妈不同意,舒琰又坚定地摇头。到最后才问张弛,他当然拒绝:“我爸妈要来看我。” 贺加贝还要接着问:“他们每周都来看你吗?” “嗯。” “一起来吗?风雨无阻?你爸妈对你真好哇。” 张弛不语,继续做题。 如他所愿,她没再问。等放假回来,他们三个叽叽喳喳讨论剧情时,他又后悔没去。 可他所谓的原则只能用来安慰安慰自己,毕竟贺加贝的原则是:不管别人的原则。 他课间不爱动,宁愿坐在座位上涂涂画画,贺加贝有时悄悄凑过来,幽幽地问画什么呢。张弛吓得赶紧合上本子,前前后后看一遍,没有发现老师,这才反应过来是她的捉弄。而她早就把脸埋在肘弯里,笑得停不下来,中间甚至有几次发出短促的尖叫。她并不是真的关心他画什么,只是想看他被吓到的样子。 张弛很无奈。后来更无奈地发现,她对这种捉弄的游戏。 晚上放学,贺加贝的父母大部分时候都来接她,偶尔也会缺席,她便一个人走,从路的这边斜着走到那边,再从那边走回来,像走之字似的,张弛当然不会学着她这么做,他得控制好两人间不长不短的距离,要足够隐约听到她的声音,也要足够让人觉得是碰巧同路,因此他的步伐便时快时慢,时大时小。贺加贝还会突然定住,张弛也不得不定住,停下来的瞬间反应过来,她绝对是故意的。这个猜测在她回头时促狭的眼神中得到印证。 张弛被捉弄了第一回,还没来得及吸取教训,紧接着就有第二回。 他们分开的巷口有盏声控灯,时好时坏,张弛有一次经过,用力跺了几下脚,还是没亮,他以为彻底坏了,抬脚准备离开,黑暗中有个人大叫一声跳出来,灯瞬间亮起,他愣住没动,贺加贝又立刻跑开,巷子里挤满了她的笑声。过了一会儿,灯灭了,笑声的余音也平息了,张弛还是没走,想到刚刚的瞬间,她跳到自己面前,两人靠得很近,灯亮时看到她有根金色的头发。 他平静地站在原地,心里砰砰乱跳。 而贺加贝哼着歌到家,见贺峰正在书桌前写材料,书包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扒住他的肩摇晃着:“爸爸,巷口的灯坏了,和我一起走的同学好怕黑,你赶紧换一下。” 他答应:“好。” 贺加贝又交代:“不要声控的,要开关那种。” 贺峰停笔抬头,从眼镜上方看她:“你布置的任务我肯定完成,明天换行不行?” 贺加贝满意地点头,又想到张弛被吓到的样子,他的嘴唇轻轻抿着,可能有点不满,但肯定不是生气,比起其他时候深沉的死样子,这副模样有趣多了,她不禁大笑。 方敏捏她的脸,说了声小傻子,一边帮她脱书包一边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贺加贝嘿嘿两声,转身抱住她撒娇:“妈妈,我好爱你呀!” 答非所问,方敏断言:“肯定干了坏事。” “才没有!” 第二天,巷口果然换了盏新灯,比之前要亮得多。张弛走近时,清楚地看到地上的人影,他贴着墙悄声走过去,同样的把戏,绝不会再次中招了。到了拐角处,他迅速闪出来,那个人影——是贺加贝的爸爸,他被张弛吓了一跳。 张弛比面对贺加贝时更慌张,她的爸爸高大且威严,令他感受到一种来自成年人的压迫和审视,所有心思似乎都被看穿。他摘下耳机,胡乱团起来捏在手上。 贺峰见他还不走,回头看了眼,巷子里空荡荡的,贺加贝早就进去了。他对张弛说:“桐桐已经回家了。” 桐桐?张弛心里跟着念了一遍,猛地反应过来:“不是,我……我路过。” 其实你可知 第3节 贺峰推了推眼镜:“就是你陪桐桐一起走的?” 张弛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没有“陪”贺加贝一起走,真的只是顺路而已。 贺峰接着说:“谢谢你。”语气和蔼了许多,他指了指头顶,“这回灯够亮,不用怕黑了。” 张弛下意识地点头,其实没听明白。他机械地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回头看,贺峰还在那里,转了灯的方向照向远处,对他挥手说:“没事,走吧,我给你照着。” 张弛想到自己的爸爸,已经好几周没来看他了。本来父母约好,每周轮流来看他,但常常被突发情况耽误,比如要出差、要开会、要见朋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又不是故意不来,他有点失望地想。 张弛低声说了句谢谢叔叔,飞快地跑起来。 晚上他辗转难眠,那句“谢谢你”压在心头,他想到还曾打算“报复”贺加贝,也吓一吓她,就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份信任。因此后来贺加贝再捉弄他,他就更不好意思生气了。 体育课上热身跑时,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足球,不偏不倚砸中贺加贝,瞬间的剧痛让她跌坐在地上。疼痛过后开始发麻,贺加贝怕死,一下子想到什么骨折啦、脑震荡啦、脑出血之类的,她捂住痛处,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敢睁开。眼泪后知后觉地流下来,她也只是小声呜咽着,莫名担心哭得太用力脑袋会碎掉。 队伍早就散了,大家围着她,没人敢上前。罪魁祸首从远处跑来,一边道歉一边往里挤。 舒琰急得推了孟元正一把:“快快快,医务室!” 孟元正走出来又退回去,手足无措地问:“要背,还是要怎么弄啊?” 一时间响起许多指挥和建议,听得贺加贝胆战心惊,以为情况比想象中还要严重,眼泪也越流越多。 张弛看着大家议论纷纷,语气十分激动,却没一个人行动,不知怎么有点生气,他又想到那句谢谢,感到自己所辜负的那份信任,正应该在此时弥补。于是径直走过去,拉起她的双手圈住自己的脖子,舒琰也来帮忙扶着,他一使劲儿将贺加贝提起来,往医务室跑去。 平时见多了她的喜怒,第一次见到这副脆弱的模样,张弛很不习惯,因此跑得很快。贺加贝比他想象中重一点,还不配合,总往下坠,手又紧勒着他的脖子,张弛快喘不上气了,时不时停下,把她往上颠一颠,于是她的脑袋几乎和他贴在一起。她还在哭,嘤嘤呜呜的,眼泪蹭到他耳朵上,张弛惊讶地发现这是一种很烫的液体。他觉得耳朵很痒,又腾不出手挠,只好转了转头,结果蹭到她的脸,更痒了。 贺加贝全然不知道背着一个人跑有多累,紧张地抠他肩膀:“怎么办啊孟元正,我会不会瞎?” 张弛分不出心回答,再说又不是问他。 孟元正终于追上来,一个劲儿地安慰她:“不会不会。”又忍不住骂道:“踢球不长眼吗!” 就这样兵荒马乱地到了医务室,校医仔细检查着。 张弛原本站在她边上,孟元正和舒琰来了,他被挤出去一点。肇事者来了,他又被挤出去一点。周立军也来了,他还是被往外挤。陆陆续续有其他同学围过来,等检查完,他已经被挤到了人群最外圈。张弛听不清校医的话,但看到大家都笑了,也就放心了。 他走到外面,回头看重重叠叠的人影,将贺加贝完全挡住,关心她的人实在太多了,他瞬间无比失落,独自回了教室。 而医务室里,贺加贝发现自己毫发无伤,白担心一场,因此十分失望:“这就没了?” 校医听多了这种话,对她的小算盘了然于胸:“你实在担心,可以回去休息一下。” 贺加贝于是眼巴巴地看着周立军,她要求不高,今天回去休息就行,或者再退一步,休息半天,晚自习回来也行。 周立军见她无碍,踱到门口:“行啊,休息到高考完再来。” 贺加贝郁闷地哀叫一声,折腾这么久,连半点休息时间都没捞到,简直亏大了。她连体育课也不想上了,直接回了教室。没想到张弛也在,难怪刚刚在医务室没看到他。 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能不知道呢!贺加贝站着,双手撑在他桌上,夸张地将经过演绎一遍。张弛一点都不惊讶,他对这事儿一清二楚,而且见她这么快就回来,还神气十足的,可见一点事都没有,于是只嗯了一声。 贺加贝重复一遍他的嗯,语气加重了很多倍,近似于质问道:“你也太冷漠了,一点都不关心我!” 张弛心想,冤枉死了,明明是我背你去医务室的!可是她没问,他也就没说,主动说更没意思,好像他那会儿并不是真的担心她,只是为了此刻邀功请赏似的。 于是他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看她:“你还好吗?” 贺加贝居高临下,锋利的眼神在他脸上游走一遍后,逐渐柔和下来,不一会儿坐下,有气无力地说:“好啊,好得很,都不用休息。” 张弛点点头,心里回答“知道了”,但开口前被自己否定掉,他不知道说什么,随手拿起并不空的杯子站起来。贺加贝一边让开一边小声嘀咕,好渴。张弛从她背后跨出来,她又说了声,好渴。张弛走了几步,她在背后大喊,渴死啦!他于是折回去,贺加贝却无事发生似的趴在桌上。 “杯子呢?” “要我杯子干嘛?”说着手已经伸进桌肚里,“我可没要你帮我接水。” 张弛还没回答,她已经把杯子递过来:“我要喝59.5度的水!” 张弛哪有那个本事,直接接了一半热水一半冷水,倒在手背上试了试,不烫不冷,刚好入口。她的杯子是素色的,杯身上花里胡哨地贴了很多贴纸,有的边缘已经翘起来,张弛的强迫症又犯了,用指甲刮了几下,试图抹平,结果不知道是太用力还是贴纸本身质量不行,直接刮下来一块。他心头一紧,立马心虚地回头看,贺加贝正和窗外的人说话。张弛用身体挡住杯子,低头看那张只剩半截的贴纸,心一横,干脆把它全刮了。他侥幸地想,反正那么多,少了这一张也看不出来。 等他处理完罪证回去时,舒琰也回来了,还给贺加贝带了瓶热的阿萨姆。 她笑嘻嘻地接过来,紧贴在脸上取暖:“舒琰你最好了,不像有的冷血动物。” 张弛假装听不懂,放下杯子,特意将少了贴纸的那面朝外。 舒琰很周到,不只给贺加贝带了喝的,孟元正也有,连张弛都有。 他讶异地说了声谢谢。 她和贺加贝是完全相反的性格,张弛和她除了传试卷或交作业时说几句,基本没有其他交流,他觉得舒琰没必要给自己带,自己也没理由享受这份好意,因此这瓶饮料就一直放在桌上,直到某天被贺加贝喝了。 第05章 肯定有情况 张弛一直担心贴纸的事暴露,他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但解释起来很奇怪。 对,是我刮掉的,它翘起来了,我看着不爽。 它翘它的,关你什么事! 刮就刮了,我赔你一张。 …… 当然他只有在想象中才这么理直气壮。 当贺加贝对着杯子发出一声“咦”时,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她疑惑的语调勾走。 “这里怎么少了一张?”她喃喃道。 张弛已经准备掏出买来作为赔偿的那包贴纸了。 “唉,去年的杯子配不上今年的我了。”贺加贝干脆把翘起来的全都撕了,有的地方太黏,撕得不干净,杯身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白色印记,张弛看着又不爽了,很想动手清理掉。第二天,贺加贝就换了新杯子,桌肚里有包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贴纸,刚好又花里胡哨地贴了一通。张弛终于放心,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件小事。 但他却知道了那天站在窗外和她说话的人是谁。 贺加贝被砸到的第二天,大课间跑操结束,大家四散开,各自回教室,她和舒琰挽着胳膊上楼,有个男生挤到她们身后,戳了下贺加贝的右肩,在她回头时又跑到左边,她被逗得咯咯笑,接着三个人并排走,把本来就窄的楼梯堵得严严实实。张弛挤不过去,只好跟在后面。 那个人叫张扬,就是他踢球砸到了贺加贝,说起来和张弛还是本家。张扬确实很张扬,像跑操这样的集体活动是要穿校服的,大家图方便,通常直接套个上衣,冬天本来就穿得厚,拉链一拉,一个个鼓得像球。张扬不仅没穿外套,跑完操热起来,校服一脱,里面居然是件短袖,在人群里格外惹眼。他说话的声音很响亮,笑声更响亮,和他一起上楼,视线不知不觉就被吸引过去。 张扬频频来找贺加贝,美其名曰看看伤势如何,贺加贝毫无戒备地撩起头发,早就没事啦。于是他的理由变成碰巧、顺道,张弛听着很耳熟。但张扬比他会聊天,他往窗口一站,贺加贝的笑就没停下过,连舒琰看着都更开心些。平时,张弛的耳边有一个贺加贝,有一个孟元正,勉强还能忍受,现在又多了个张扬,完全称得上聒噪了,他烦得不行,迫不得已塞上耳机。 再后来,张扬开始隔三差五投喂贺加贝,像板栗啊红薯啊,直接从窗口扔到她桌上,贺加贝茫然抬头,他什么也不说,挥挥手潇洒离开。至于热巧克力之类的,他先放在张弛桌上,然后下巴一扬:“帮我递给贺加贝。”张弛莫名其妙成了信使,心里很盼着自己手抖,可惜每回都稳稳地放下。 到了这一步,他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最先挑明的是孟元正,他追女生时也用这招。孟元正一边吃着张扬投喂给贺加贝的零食,一边啧啧感叹:“什么情况啊贺加贝?” “什么什么情况?” “老给你送吃的,你说什么情况?” 贺加贝再迟钝也看出来了。她是喜欢张扬,这种喜欢和她喜欢校门口卖煎饼的阿姨是一样的,不,她还是更喜欢阿姨一点,因为阿姨每次都送她半根火腿肠。张扬送她零食,她也不讨厌,给她投喂零食的人太多了,最多的是舒琰和孟元正,张弛勉强也算吧。 她天一冷就喜欢赖床,每天早上卡着六点半到校,自然来不及吃早饭。父母倒是准备了,她不喜欢,家里的东西哪有外面的香。而张弛一个人住,吃饭靠外食。每天早上,贺加贝饿着肚子,一边早读一边闻他的早饭香,下了课还得眼巴巴地看着他吃,有天终于忍不住问能不能给她尝一口。从此,张弛每天多带半份早饭。为什么是半份?因为贺加贝不好意思占他太多便宜,说自己吃得不多,让他少带点不要浪费。事实往往是她吃了一份,留给张弛半份。贺加贝又不好意思了,要给他钱。张弛不要。最后她把带来的水果零食分给他,作为交换。 张扬的投喂因此也就没那么特别了。 但总的来说,贺加贝还是喜欢的,第一次被人这么大张旗鼓地追求,心里飘飘然,这份喜悦归结到张扬身上,就觉得自己好像更喜欢他了。 喜欢嘛,就有点扭捏,贺加贝害羞地说:“没有情况啊。” 舒琰听到,忍不住笑了,被孟元正看见,他立马揪住不放:“你看舒琰都不信!” 她与贺加贝是同一阵线的,马上表态:“我没有。” 孟元正于是拉张弛作证:“张弛你说。” 张弛不想回答,戴着耳机装听不见。 投喂了两周,张扬终于有了行动,趁贺加贝晚上值日,把她单独叫了出去。孟元正激动又八卦,捂着嘴尖叫,又扒着门框偷看,一边看还一边同步情报。 “别走太远啊,要看不到了。” “好好好,就站在这儿。” “贺加贝你别动,好好听人家说。” 舒琰把他揪回去:“别看了,快点打扫,我还要回家呢。” 孟元正随意扫了两下又去偷看,突然叫起来:“哇哇哇,表白了表白了!” “别胡说!”舒琰也凑过去。 “我没有。你看她刚刚还晃来晃去的呢,这会儿站得这么老实,肯定有情况。” “啊?我们要不要叫她回来?” “为什么要叫?” “她出去的时候跟我说,看时间差不多就叫她回来,现在算差不多吗?” 舒琰看了眼教室后面的钟,已经十点了,一下子着急起来,高二晚自习九点四十五下课,平时就算值日,再晚也不过十点,今天拖了这么久,待会儿恐怕要被甩脸色。但她不好扔下贺加贝他们先走,也不确定眼下这个情况是否可以打断,只好撺掇孟元正:“你叫她一下。” “我不,我才不坏人好事。” “哪有坏人好事?是贺加贝让叫她回来的,我们得站在她这边。” 孟元正油盐不进:“你自己来。” “你是大好人,你来吧。” “……” “贺加贝!” 人在听自己的声音时,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张弛觉得自己这一声,刚开口就哑火了,应该不至于有人听到。可是隔了那么远的贺加贝几乎是立刻转身,舒琰和孟元正也同时回头看他。 “我要锁门了。”张弛向他们解释。 贺加贝飞奔回来,一进教室就忙着和舒琰说悄悄话,舒琰只想她赶紧收东西,又实在好奇张扬和她说了什么。 孟元正围在她们身边用怪异的语调起哄:“什么悄悄话?让我也听听。” 舒琰把他推到一边:“别捣乱,你看看几点了!”她急得直接上手,把贺加贝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她书包里,更急她还没说到重点。 孟元正又赖皮地凑上去:“哦呦,有的人不好好学习要谈恋爱呢。” 贺加贝一巴掌拍在他背后:“你烦死啦!有人喜欢我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张弛提着书包站在门口,看他们三个闹成一团。冬天的夜晚似乎黑得更浓更重,也更安静,教学楼里几乎没有灯亮着了,他低头玩着门锁,没注意手一滑,风把门关上,发出一声巨响,教室里陡然安静下来,三道视线齐齐落在他身上。 张弛打开门,又问了一遍:“走不走?我要锁门了。” 其实你可知 第4节 校门口只剩贺加贝父母和舒琰妈妈,看来他们四个是今天最晚离校的,见他们出来,三个大人也停下了交谈。 舒母启动电瓶车,开到他们面前:“几点了,还以为你们今天不回家呢。” 舒琰一听就知道她心情不悦。可贺加贝不是她,当然不知道这话背后的意思,还觉得是在开玩笑呢,开心地叫了声阿姨好,舒母也夸了几句漂亮有礼貌之类的,眼睛却一直盯着舒琰。她赶紧上前,刚坐上后座,电瓶车就开了出去,舒琰无声地同他们挥手再见。 等开得远了,舒母才终于开口,语气凛然如此刻的寒风:“我看你住学校算了!回来干什么!” 舒琰小声解释:“今天要值日。” “值日值日,就你最积极!你的任务做完就赶紧走,磨磨蹭蹭等什么!” 舒琰很想说,我们是一个值日小组,哪有什么你的我的,而且我们还是好朋友,当然要一起走啊。但她硬生生把话吞下去,不想挑起母亲的怒火。可舒母的怒火早在门口等待时就被点燃了。 贺加贝的父母恭维她,说舒琰又听话学习又好。她尬笑两声说,贺加贝也很好啊,又活泼又可爱,不像舒琰闷不吭声。可心里想的却是,活泼可爱有什么用,我们舒琰可是凭本事考进的实验班,贺加贝得托关系才能进。 贺加贝的父母又说,好是好,就是太活泼了,整天想着玩,能有舒琰一半用功就更好了。舒母挺直背,言语上却不肯露出半点骄傲,舒琰也不用功,装样子而已,其实天天手机不离手。 贺加贝的父母大笑,孩子都一样。 舒母也大笑,笑着笑着心里悲凉起来。 贺加贝父母都在银行,孟元正家也有好几间工厂,而她和舒琰爸爸,都只是孟家一间制衣厂的普通工人,有订单时拼命赶工,没订单时赋闲在家,生活的开关似乎掌握在别人手里,一家仰人鼻息地过日子,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舒琰学习好这点了。 学习好才好,学习也必须好。她和舒琰爸爸的脊背,全靠舒琰的好成绩支撑着。 可当她看到舒琰同贺加贝、孟元正他们有说有笑不紧不慢地走出来时,心底的悲凉瞬间化为莫名的怒火,一路上熊熊燃烧着。 “早就跟你说,让你离他们远一点,你不听,上次为什么换座位,已经忘了吗?贺加贝的父母都是有用的人,孟元正家也不缺钱,他们考不上大学,都能有去处,你考不上,只能像我和你爸爸一样,起早贪黑去打工!你巴结他们有什么用!” 舒琰倔强地紧闭着眼,咬牙克制愤恨的心情。这样的话,她早就听腻了。她知道比起贺加贝和孟元正,自己家境确实一般,可她也真的不明白,生活的窘迫和交朋友有什么关系?他们从来没有看不起她,她也从来没有巴结讨好过,甚至连友谊的开始都是他们主动的。她真想问问父母,为什么要用成人世界的阴暗心思来揣测他们的友谊! 舒母只顾着发火,猛然间看到红灯,一个急刹,舒琰因惯性撞到她背上,隔着厚厚的衣服,也能感受到凸起的骨节,她比夏天的时候又瘦了一点。舒母下意识背过手揉了揉舒琰的头:“琰琰,你不要让爸爸妈妈失望。”才这么一会儿,她的声音好像就苍老了许多。 舒琰的心被刺了一下,眼泪瞬间摔落下来。 第06章 你喜欢他吗 有人忧愁也有人欢喜,另一边的贺加贝,还没到家,已经将被表白的事向父母全盘托出。 其实张扬叫她出去时,她就猜到是为了什么,一路上思考着答应还是拒绝。刚站定,张扬就问她怎么想。她反问,什么怎么想。 张扬挠头:“我天天去找你,又给你送吃的,你不知道为什么?” 贺加贝双手背在身后,手指纠结地缠在一起:“不知道。” 张扬干脆地说:“当然是喜欢你啊。” 亲耳听到这句,贺加贝还以为自己会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小鹿乱撞,或是像偶像剧里那样脸红心跳,而实际上,她只淡淡地“哦”了一声,说知道了。大概早就猜到,反而没有惊喜。 “知道了?”张扬上前一步,“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他靠得很近,不是令人舒服的距离。正值放学,走廊上人来人往,路过的同学走远了,打探的视线还停留在这里,贺加贝有点不自在,指甲掐着手心:“你没有搞错吧,踢球砸到我,就喜欢我了?” “我又不傻,怎么会搞错。”张扬笑了下。 贺加贝这才注意到,他笑起来时嘴角一边高一边低,以至于一边的眼睛微眯着,另一边则正常睁着,看起来很不协调。 张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知道她一直看着自己,像某种鼓励,便自顾自地说起来:“我觉得你很可爱,性格又大方,被砸到了不生气也不计较,笑起来还特别好看……” 他原本声音就大,这会儿越说越激动,又毫不在乎被人听到,自然吸引了更多好奇的关注。贺加贝被看得烦躁,听了他的话却又暗暗自得,心里夸他有眼光,再看他的笑,好像也没那么别扭了,看那些偷笑着路过的同学,也更心安理得了。 张扬见她微笑着,低头问:“你答不答应嘛?” 原来他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在他弯腰凑近时才显露出来,可是太近了,贺加贝的窃喜,连带着平日里的风风火火,瞬间全被吓跑,她脑袋空空,磕磕巴巴地说:“我……你让我想想。” “好啊,你想吧。”这语气,俨然是要她现在就想。 贺加贝于是想到周立军在班会上三申五令不准早恋,还有他罗列的种种危害,轻则影响成绩,重则开除学籍。又想到舒琰,不是特意和她说了,让她叫自己回去,怎么还没动静,难道已经先走了?可是就算舒琰忘了,孟元正呢,他最八卦了,怎么可能错过这种时候?贺加贝心里着急地叹息,转念又想,要不然答应好了,谈恋爱好像还挺有意思的,孟元正不就在谈恋爱,也没见他被影响,虽然他本来就是吊车尾。 贺加贝抬眼看张扬,他一脸期待,嘴角又提起了一边。她于是张开嘴巴,刚做出个口型,身后突然有人大喊一声“贺加贝!” 她和张扬都被吓了一跳。 被表白时平静无波的心,此刻剧烈地跳动起来。 贺加贝听出是张弛的声音,立马转头,只见他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手上还提着个垃圾桶。他旁边一上一下探出两个脑袋,一个是孟元正,一个是舒琰,两人一齐回头看他。他低头和他们说了句什么,随后又看了她一眼。贺加贝便顾不上什么答应不答应了,丢下张扬飞奔回去。 贺峰和方敏听完,暗地里都松了口气。 贺加贝毫无察觉,天真地问他们:“你们说我要不要答应?” 贺峰摇头:“小孩子过家家,有什么答应不答应的。” 贺加贝不高兴了:“怎么还瞧不起人呢?我是很认真地在问你们。” 方敏搂着她的肩,同她耳语道:“听说你爸爸高中的时候是校草,追他的人很多,估计人家见惯了这种场面,厉害着呢,当然看不上咱们这点小事。” 贺峰听懂揶揄:“要这么说还是你妈妈更厉害,我刚工作的时候,她已经是单位里的风云人物了,要不是她当师父带我,我连认识她的机会都没有。” 贺加贝听得入神,一手挽住一个,痴笑着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认真学习,努力工作,结果被你妈妈看上了,她还托人介绍。她是师父,我是徒弟,我能有什么办法?最后只好屈服于她了。” 方敏啐他:“呸!怎么不说你把人家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骗走,自己冒充的事了?”她让贺加贝评判,“从这件事就可见一斑,当年明明是他死皮赖脸地围着我转,甩都甩不掉。” 贺加贝听了一路的父母爱情,虽然自己的问题还是没有答案,但她受到感染,整个人沉浸在甜蜜的喜悦中,晚上坐在书桌前写卷子,写着写着心思就飘远了,她在草稿纸上写张扬的名字,落笔却成了“张弛”,于是又想到跑回座位时,在过道和他擦身而过。往常张弛都会侧身而站,让她先过去,今晚一动不动,看不到她似的,她不得不贴着桌子挤过去,瞪着他的背影纳闷,莫名其妙生什么气!舒琰催她,快点快点。她一看时间,确实晚了,心里又想,好吧,这次就原谅他。 贺加贝觉得张弛真奇怪,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比同学亲近,又好像没朋友亲密。她的朋友很多,最要好的当然是孟元正和舒琰。孟元正就不说了,从小一起长大,她知道孟元正一年级还尿裤子,孟元正也知道她什么时候来例假。后来又认识了舒琰,舒琰安静清秀学习又好,贺加贝第一眼就喜欢她,虽然她刚开始有点腼腆,熟悉起来后也十分热忱。 至于张弛,无论怎么吓唬他捉弄他,他从来不生气,似乎很好相与,可是他又很少主动和她说话,要是性格高冷就算了,偏偏每次也都有回应,虽然常常是“嗯啊哦”之类的,但他对谁都这样,而且会看着对方的眼睛,叫人相信不是敷衍。 贺加贝很想把他和舒琰、孟元正放到同样重要的位置,但他自己似乎不大情愿。她把张弛的名字圈起来,在旁边打了个小小的问号。 第二天早上,张弛到校时,贺加贝的桌上已经放着一份早饭了,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买的。他这才意识到以后会有某个特别的人专门给她带早饭,其实不必到以后,眼下不就是了么?再看自己手中那份,实在是多此一举,又不好浪费,于是一口气全吃了。 一顿吃两份,整个早读,张弛都不舒服,梗住了似的。下了课,贺加贝照例管他要早饭。他更不舒服了,噎得说不出话。 恰好此时张扬又跑过来,趴在窗口邀功似的问:“怎么样,早饭合胃口吗?” 他来得太频繁,班里同学都见惯不怪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响起些暧昧不明的哄笑声,贺加贝的脸腾一下红了,她回头寻找来源,笑声又瞬间消失了。更倒霉的是,当她再往窗外看时,周立军不知何时站到了张扬身后,视线在班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到张扬脸上。他问张扬找谁,张扬大大咧咧地说不找谁,然后便倒退着跑远了。 周立军很严格,贺加贝被批评的次数不少,但并不怕他,她的态度取决自己对错误的认识,像做小动作、上课说话之类的,她觉得根本不算问题,被批评了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影响心情。可是像早恋这种事,性质就不同了。贺加贝一直心虚地低着头,直到他离开才稍稍松口气,转而继续问张弛:“我吃什么?” 张弛很后悔,最多此一举的是他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可他又不能凭空变出早饭,于是用眼神示意张扬买来的那份。这是显而易见的解决方法,总不能叫她饿着肚子上课。 这眼神落在贺加贝眼里,却有几分看笑话的意味,要不是两人同桌,她真要怀疑刚刚那些调侃的哄笑是张弛发出的。她不满地撇嘴:“你今天没给我带吗?” “带了,但是……” 贺加贝冷酷地打断:“在哪里?” 张弛不得不承认:“被我吃了。”见她的眉头立刻皱起来,又赶紧解释,“我以为你要吃那份。” 这简直是火上浇油,贺加贝原本只有些微不满,听了这句立刻怒气上头:“你凭什么替我决定要吃哪份!” 张弛哑口无言。 贺加贝立马翻出零钱包,掏出所有零钱塞给他:“给你给你,以后不用带了!” 张弛不肯收,她也不肯接,你推我搡,掉了一地。张弛捡起来,塞进她的笔袋里。而贺加贝根本不看他,甚至气得把早饭直接丢进垃圾桶,咕咚咕咚地灌水喝。张弛也没带其他吃的,翻了半天找到一包饼干,刚放到她桌上,就被她一拂手推回来。他手足无措,本就最不擅长面对别人的发火,这会儿只能局促又谨慎地观察她的动静。 孟元正不管她,他的原话是“才不上赶着忍受你的臭脾气”。舒琰也不管她,倒不是因为昨晚的事,她不愿意忤逆父母,同样也不愿意失去朋友,只是她深知不让贺加贝发泄一下,她就冷静不下来。 过了一会儿,贺加贝果然平静了不少,她拿笔头戳孟元正后背,见他一味躲,直接拽住他的帽子往后拖:“是不是你到处传的八卦!” 孟元正直呼冤枉:“你怎么不怀疑他们俩?” 她又往后拽了下:“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孟元正发誓:“真的不是我,我没说!” 贺加贝迟疑。孟元正趁机救回帽子,一边整理一边说:“昨天晚上好多人都看到了,还用得着我说吗?” 贺加贝的气势一下就弱了。舒琰便问:“那你答应了吗?” 张弛竖起耳朵听,贺加贝小声说:“我不知道。” 再接下去说了什么他就听不见了。三个人脑袋凑在一起,密谋一般讨论着。 孟元正几乎用气音问:“你不知道啥?我看张扬来找你,你不也挺开心的?” 贺加贝从没这么纠结过:“是开心啊,可是我好怕被周老师发现,尤其大家还起哄。” “被发现了会怎么样?”舒琰戳孟元正,“你有经验,你快说说。” 贺加贝也连连点头。孟元正抬起双手,一边一下敲她俩的脑袋:“你们就知道扎我的心!”接着继续怂恿贺加贝,“怕什么!就是说你两句,最多找家长,又不会真的开除你。” 见贺加贝还是犹豫,他指出最关键的问题:“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欢他吗?” 贺加贝叹了口气,干脆趴在桌上:“可能喜欢吧,我真的不知道,我对张扬没什么感觉,可是他说喜欢我,我又很开心。” 孟元正越听越疑惑。舒琰不愧是好学生,迅速提炼总结:“我知道了!你喜欢被人喜欢的感觉。” 孟元正闭上眼翻了半个白眼:“散了吧散了吧。” 他们俩正要起身,贺加贝抬手压住:“等一下!有没有吃的?” “我有面包!”舒琰说着就去翻书包。 孟元正啧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不饿呢。张弛给你吃的你还不要,你跟他发什么火?” 一提到张弛,贺加贝下意识回头,正巧发现他假装看书实则偷看。 张弛被抓了现行,立刻移开视线,转瞬又移回来,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贺加贝的无名之火还没消,依旧怒冲冲地瞪着他。他这下也生气了,孟元正和舒琰不仅可以提张扬,还能毫无顾忌地和她讨论,而他只不过是看了眼张扬买来的早饭! 两人各气各的。张弛的生气闷在心里,日积月累等待爆发。贺加贝的生气流于表面,来得快去得也快。有几次她想找个台阶下,看到张弛面无表情,和她说话也生疏得很,一下子又来气了。 他们俩互相生着气,张扬却得意忘形。他几乎每个课间都来找贺加贝,胳膊支在窗台上,上半身几乎要探进来,热切地叫她的名字。贺加贝不答应,马上就有人喊起来,贺加贝有人找,贺加贝你快看外面呀……班里班外笑成一片,无数道视线交错着落在她身上。 每到这时,贺加贝就埋着头,任头发从两肩滑落,遮住大半张脸,手上的笔飞快地动着,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在写什么。 她不答应,她担心被周立军抓个正着;她也不拒绝,她的心被虚荣的火焰热烈灼烧着。 张扬的声音、起哄的笑闹、好事者的口哨声……也一样钻进张弛的耳中,刺耳又嘈杂。他用余光看贺加贝,她的身体往前倾,脸完全藏到他摞着的书堆后面。而张扬依旧频繁地出现,完全不顾这样的高调可能会带来什么麻烦。 张扬见贺加贝总是不理他,于是拍拍张弛的肩:“帮我叫一下她。” 张弛一愣,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厌烦,接着转头看贺加贝,心里又气又疑,又替她不值,她真的喜欢这样? 贺加贝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感受到了张弛的注视,暗暗地想,这回是他主动叫我的,那我就原谅他,不和他生气了。她停下笔,等着张弛叫自己,可是—— 咣!张弛用力推上窗,塑料的窗框撞到一起,像一记沉闷的警钟。 其实你可知 第5节 班里安静了一秒,紧接着又吵闹起来。 贺加贝如同被泼了盆凉水。 第07章 真是看错你了 这天晚上,贺加贝梦见自己在教室上课,有人在教室外叫她,她回头一看,那个人先是张扬,一眨眼变成张弛,再一眨眼,居然变成周立军。她被噩梦吓醒,再没睡着。 第二天上课果然昏昏欲睡,脑袋即将重重点下时,周立军叫她起来背函数的定义。这分明就是刁难!贺加贝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她磕磕巴巴说不上来,只好干站着,脸上一片赤红。 “不知道?”周立军顿了下,漫长又安静的三秒后,才继续说,“请坐吧。” 这三个字说得很有特色,重音落在“请”上,清晰且有力,后两个字却轻飘飘的,整体听起来压迫感十足,班里的气氛一下子凝住了。周立军拿着三角尺,一下一下地敲着讲台。 笃、笃、笃。 贺加贝的眼皮也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她想揉眼睛,但经验提醒她,这是该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刻。何况她能感受到,周立军的视线仍定格在她身上。可是眼皮实在跳得太厉害了,她还是没忍住抬起了手。 果然,她一动,周立军便开口了:“最基本的东西都说不出来,心思放到哪里了?” 虽未点名道姓,却堪比全校通报。 张弛偷瞥她,她屈着食指按在右眼上,移开时,沿着眼角往下一捺。手放回桌上后,大拇指不停地摩挲着食指,那几点水渍便被藏进了指缝里。接下来一整节课,她几乎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只手握笔,一只手拢着书角,时不时再揉一揉眼睛。 下了课,孟元正刚缺心眼地哈了两声,就见她一副悒悒不乐的样子:“哈?哭啦?” “你才哭了!”她用力吸了下鼻子,气愤地将书合上,“高考数学又不考默写,我会用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把原理背出来?” 她声音不小,惹得不少人看过来,舒琰摸摸她的头,提醒她小声点。 贺加贝更委屈了:“他就是针对我!明明是张扬来找我,又不是我去找他的,周立军怎么不去找张扬背定义!” 话音刚落,张弛刷地站起来,撞到了她的胳膊,可他无视道:“我要出去。” 贺加贝本来就在气头上,一看到他,就想到他昨天推窗的那一下,要不是那一下,她也不会做噩梦,不做噩梦就不会打瞌睡,也就不会被批评,新仇旧怨一起涌上来,看他十分不爽:“不是才出去过吗?” 张弛没动,皱了下眉,坚持道:“让一让。” 贺加贝往后看了眼,椅子和后桌之间明明有巨大的、足够他通过的空间,因此更认定他是故意的,怒视着他:“这么大的地方,你出不去吗?” 他还是不动,贺加贝更恼了,拼命把椅子往前挪:“走吧走吧,这下够大了吧!” 她一往前,终于看到被张弛挡住的站在窗外的周立军。难怪孟元正和舒琰刚刚就转了回去,还以为他们懒得看自己和张弛吵架呢。贺加贝乜了张弛一眼,匆匆翻开五三假装用功,心里知道错怪他了,但还是怨他,明明说一下就好了,非要站起来,要不是他挡住,自己早就看到了! 张弛见贺加贝坐好,自己也无奈地坐下。 他们的桌上投下一道斜长的影子,影子不动,他们俩也低着头不敢动。过了一会儿,周立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虽小却格外有威严:“整个楼道只听到你们的声音,你们俩写份检讨反思一下。” 谁都没有申辩,欲加之罪,越辩越多。 晚上回家,张弛对着手机抄检讨,湿冷的寒气往身上钻,他开了空调,又开了油汀,还是觉得冷,手也冻僵了,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越想越不痛快,气得把笔一扔。明明是贺加贝早恋,他却成了受害者,而他只不过是好心地想提醒一下而已。可是他又想到贺加贝偷偷抹眼泪的样子,心里很不舒服,好像那眼泪和自己有关似的。张弛捡起笔,耐着性子把检讨抄完,又开始担心和贺加贝抄了同一篇。 第二天他才知道,自己的担心实在多余,因为贺加贝把检讨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学委要收才想起来。她只能临时现写,但越急越写不出,越写不出就越急,笔头动了半天,纸上只有“检讨书”三个字。她急切的眼神四处求救,嘴里嘟囔着:“到底要检讨什么呀?我就没写过检讨书……” 张弛这次是真的无视,告诫自己别再多管闲事。他抬手越过贺加贝,正要把检讨递给学委,却被她一把抢过。 “等一等!借我抄一下。” “你!”张弛惊愕,反应过来时检讨已经被她压在胳膊下。 贺加贝向学委求情:“给我五分钟,马上就好!” 学委居然也同意:“一定要快点哦!上课前必须交给我。” 于是她的笔头飞舞起来。张弛想拿回来,她灵活地转着身,无论他的手从哪个方向探过去,她总能巧妙地避开。有几个瞬间,张弛什么也不顾,打算直接抢回来,她干脆用自己的脑袋来挡,张弛的手碰到她的脸,瞬间就缩了回去。 贺加贝见他不再有动作,便用好听的话安抚他,什么求求你、拜托了、行行好……想到什么说什么,叫他找不到插话拒绝的机会。 紧接着,她作保证:“你放心,我没有完全照抄,有改动的。” 他很想提醒贺加贝,昨天这个时候,你还在对我发脾气,现在这样是否过于不客气了? 而她还抽空发号施令:“你也看着点外面,不要被发现,不然我们又要一起倒霉了。” 到这一步,张弛已经被迫上了贼船。他往窗外眺望,远处连接两栋教学楼的通道上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没有张扬,就没有高调的早恋,更没有被连累而写的检讨。 张弛脱口而出:“怎么不找张扬帮你写?” 贺加贝立时停笔,睁大了眼诧异地看他:“你疯啦!” 张弛反应过来,慌乱地坐直,摸了下鼻子。 贺加贝一脸难以置信:“你忘了我为什么被罚写检讨吗?我还找他写,我脑子坏了,还是你脑子坏了?” 张弛理亏,不敢吭声。好在贺加贝还记得最要紧的是先抄完检讨,他因此稍稍松口气。然而她一抄完,立刻同他算起账来:“你最近怎么回事,总是阴阳怪气的,我招你惹你了!” “我没……” “你有!”她一口咬定,“你用张扬嘲讽我,我真是看错了你!” 张弛于是反思,自己总共就提了两次张扬,说厌烦,他承认,说嘲讽,绝对没有。他困惑不解,而贺加贝已经又恢复成昨天的样子,简直叫人怀疑她刚刚那样的好言好语,纯粹为了抄检讨而已。 孟元正幸灾乐祸地拍拍他的肩:“自求多福吧。” 贺加贝生气归生气,也意识到一件更重要的事,张扬的表白,她是绝不敢答应了。放学时主动去找他,张扬见了,撑着桌子兴奋地从座位上跳出来,一口气跑到她面前。有几个男生大喊着张扬的名字,还伴着不怀好意的笑声。 贺加贝此时听到,心里懊悔极了。她开口就是拒绝:“你别来找我了。” 张扬以为她开玩笑,嬉皮笑脸地问:“为什么?我对你不好吗?” 贺加贝板着脸:“好什么,我都因为你写检讨了。” 他立刻道歉:“那我下次注意。”说着就上前想拉她的手。 贺加贝连连后退:“还想有下次?你放过我吧。” 她怕张扬再纠缠,转身就跑,任他怎么喊她叫她也没停。她一口气跑出校门,跑过天桥,跑到每天必经的回家路,张扬的声音终于听不见了。贺加贝这才停下,扯松了围巾,喘着气回头确认,却看到张弛站在身后不远处。 见她回头,他也回头看,而他们身后并没有其他人,张弛又确认了一遍。贺加贝已经完全转过来看着他,两人无声对视着,张弛知道她刚刚去找谁了,却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他没有假装路过实则偷听的癖好,何况他也不想这么干,只是太不公平了,她自己可以去找张扬,却指责他拿张扬嘲讽她。 贺加贝原本不想和他说话,他比张扬讨厌,可又担心张扬还来找她,因此不得不提前交代:“如果张扬再来,请你把窗户关好!”提到窗户,心里就来气,意有所指地补充,“反正你最会关窗户了。”说罢转身就走。 “贺加贝!”张弛下意识叫住她。在自己的话音落下前,困扰他好几天的事忽然明了。 原来她并不喜欢。 贺加贝加速往前走了好几步才停下,半侧过身问:“叫我干嘛?” 张弛走近,在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叫住她更像本能,当时并没想到要说什么,眼下被她盯着看,更说不出话了。他于是将视线往下移,看着她围巾上的绒线小彩球,想到她向下的嘴角。她在生气。 生气了,就应该道歉。 张弛轻声说:“对不起。” 贺加贝见他的鼻头和耳朵都冻得红通通的,心里便讨厌不起来了,再听到他道歉,一下就开心了,可又不想就这么放过他,故意道:“你说什么?” 张弛大了点声:“对不起。” 贺加贝忍笑问:“你哪里错了?” 张弛的视线往上移,看到她的嘴角微微翘起,顿时轻松了。他说:“我不该阴阳怪气地和你说话,还叫你去找张扬帮忙写检讨。” “你自己也承认了吧!我可没冤枉你。”贺加贝上前一步凑到跟前,满脸写着“还有什么最好都老实交代了”。 张弛绷紧脖子往后微仰,他感到脸开始发烫,自我判断是出于羞愧,赶紧道:“还有我不该把你的早饭吃了,还让你吃张扬买的。” 贺加贝点点头,满意地退后,双手交叉抱在身前,上下看了他几眼,才缓缓说道:“明天早上我要吃麻辣鸡饺。” 这是握手言和、恢复邦交的意思。张弛应道:“知道了。” 从那顿早饭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的所有的怒气、别扭、吵架、呛声,像它们莫名其妙地出现一样,也终于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贺加贝嘻一声笑起来,提起围巾捂住脸,那些彩色的绒线小球在指间摇摇晃晃,她自己也笑得摇摇晃晃,脚尖轮流踩着地面。张弛忽然想到她写自己的名字时,贝字的最后两笔总是写得扁扁长长,像一双张开的脚丫。他也笑起来,像她一样微微晃了晃脑袋。过了一会儿,贺加贝敛起笑放下围巾,张弛也敛起笑,和她并肩往前走。 她一下子冒出许多问题:“你寒假回家吗?” “回。” “什么时候回?” “当天就回。” “可是天气预报说这两天要下雪了。” 张弛犹豫地嗯了一声,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可是,也不知道放寒假和这两天下雪有什么关系,因为距离寒假还有小半个月。 贺加贝没有解释,看到他脖子上挂着耳机,又有了新问题:“你刚刚在听什么歌?” 张弛想,原来她的问题之间不需要有关联,只是想到了就说到了。 贺加贝猜:“不是歌,是听力?” 张弛点头,存了心要逗她。 她果然提高了音量:“你居然偷偷用功!” 张弛不答,挑了下眉,直接塞上耳机。 贺加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然一把拽住耳机线:“我听一下!”说罢,一边的耳机就被她抢去戴上,还机智地用手挡住张弛。他慢了一步,手指从她手背上滑过,立刻攥成拳插进口袋里。 她专注地听着,眉头渐渐皱起来,片刻后就摘下还给他:“你骗我,什么都没有。” “有啊。”张弛塞回耳机。她戴着帽子,又有头发和手捂着,才这么一会儿就捂热了,他浑身一激灵。 贺加贝茫然:“那我怎么没听到?” 张弛抿嘴一笑,拔腿就跑,贺加贝这才反应过来被逗了,立马跟上去追,可他跑得太快了,两人之间很快拉开距离。她只好站住,对着他的背影大喊:“张弛!” 张弛停下,回头一看,贺加贝站在巷口拐角处,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又戴着帽子,帽子上围着一圈松软细长的毛,她在跑动后喘着气,帽子上的毛也喘息似的晃动着。灯光从她头顶流淌下来,整个人像发着光。而那些光,应该是一种毛茸茸的触感,张弛光这么想着,就觉得暖和起来。 “你到底在听什么?”贺加贝的声音穿过凛冽的冷气传到耳中,像咬了一口脆苹果。 他想象她说这话时的模样,她会微微歪着脑袋,也会看着他,眼睛里盈动着好奇,她还会笑,于是张弛也笑起来,插在口袋的手按下手机侧边键,耳机里立刻响起轻快的节奏,一个男声慵懒地哼唱着:"smiling down on,smiling down on me." 第08章 这才叫动手动脚 张扬后来又来了几次,贺加贝完全无视,他渐渐就知难而退了。 紧接着便是考试、放假,叶漫新来接张弛,顺便参加家长会,她因为平时不常到学校来,所以专门找周立军聊了会儿。 其实你可知 第6节 张弛靠着墙站在门口等,贺加贝和舒琰经过时惊叹道:“你妈妈好漂亮!” 孟元正紧跟着挤眉弄眼:“找老师喽,回家要挨揍喽!” 张弛用嘴型无声地说“无聊”。 贺加贝立马虚张声势地吓唬他:“对同学不友好,我马上就去告诉你妈妈!”结果叶漫新出来,她第一个跑了。 “是你的同学吗?” “嗯。”张弛收起笑站直。 他刚刚倚着墙,书包上蹭了一道灰,叶漫新一边拍一边说道:“你们老师说,让你早点确定走普通高考还是美术生,你怎么想?” “还没想好。” “妈妈觉得美术生蛮好的,你基础不错,自己又喜欢,到时候不会太辛苦。” 这和张弛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他点着头,叶漫新又加了句:“不要听你爸爸说什么他给你安排,指望他没用。” 不要听他的、他都是错的、只有我才是对的、你应该听我的……不只是叶漫新,张成也常这么说,好像他们俩一定要分出个对错才行。 其实明明可以不加这句的,他早就长大了,能够自己做判断,但明明可以的潜台词是——不可以。张弛过久了清静的日子,还以为所有的日子都是这样,结果一句话就把他拉回现实世界。 叶漫新见他一直没说话,出神地看着楼下,她也往下看了几眼,刚刚那几个同学正嘻嘻闹闹地往外走,再看眼身边总是很安静的张弛,一下子想不起来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她擦擦手上的灰:“先走吧,回家再想。” 没走几步,张弛冷不丁地说:“今天没有下雪。” “你不是最讨厌下雪?”叶漫新提醒他,“小时候在楼下玩,被人家往脖子里塞了好几团雪,回家哭着要我给你报仇,你都忘啦?” 他终于因这段黑历史露出点孩子气:“那么久之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叶漫新笑了下,想揉揉他的头,像以前那样,不料他下意识地往后一让,她的手滞住,两人都一愣。 张弛尴尬地解释:“我……同学都在呢。” 叶漫新心里一空,面前仿佛有道无形的隔阂,但她的手还是落下,拨了拨他额前的头发,干笑道:“今天早上梳头了吗?这么长了,回去记得剪一下。” 寒假放得晚,没几天就是除夕。叶漫新早早提醒张弛,今年按理轮到去张成那儿过年。 张弛也不知道这个理从何而来。他读小学时,父母在漫长的争吵后终于离婚,他被判给爸爸,却跟着妈妈生活,到了寒暑假或春节,两边轮流过。至于为何这样,恐怕连当事双方都说不清楚,但他们一直遵守这个约定,具体表现在要求张弛严格履约,他于是像个皮球,在每年固定的时间里,规律地从这里滚到那里,再从那里滚到这里。 今年他没来由地叛逆,想随心所欲地过个年,因此一放假就去了外公家。除夕下午,叶漫新过来,一眼就看到他。 “你怎么还在这里!”是张弛预料之中的惊讶。 舅舅从厨房出来:“姐你回来啦,小弛今年和我们一起过年啊。” “胡闹!”叶漫新隐隐不悦,转头问张弛,“你忘了今年要去你爸爸那儿吗?” 张弛当然没忘,纯粹是不想服从父母之间的约定,明明该是因为想去所以才去,而不是轮到了所以必须去。他直白地说:“我不想去。” 外公也帮他说话:“孩子不想去就不去,非要他去干什么。” “爸,你不要跟着瞎掺和,该去哪里过年就去哪里,不然又要说是我不肯他去。”叶漫新推推张弛,“听话,赶紧起来穿衣服,别让妈妈为难。”说着就去找他的外套和围巾。 张弛坐着没动,忽然觉得头疼。别让我为难,这句话如同一道紧箍咒,言外之意是你这样叛逆又任性,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你该做个听话的小孩。 家里其他大人也纷纷来劝叶漫新,大家说着说着声音就大了起来,温馨的、团圆的、一团和气的除夕夜,眼看就要毁于嘈杂的争论。 张弛更头疼了,一时兴起的叛逆还是失败了。他不想破坏大家的心情,于是默不作声地穿好外套换好鞋,开门时终于有人注意到他,争吵一下子停了。 叶漫新叫住他,嘱咐道:“别空手去,我给你钱,你看着买点什么。” 张弛失声似的,只会点头。 她又安抚似的拨了拨他额前的头发:“还说要剪头发呢,我不提醒你又忘了。” 张弛去超市转了一圈,跟风买了箱车厘子,店员用彩色的细丝带绑好,说提着方便送人又好看,结果那丝带像嵌进手指一样,勒出两道深深的印痕,他仿佛提着沉重的心事走了一路。 张成早在门口等着,一见了他,高兴地大笑:“来啦!怎么这么晚?是不是你妈不让你来?我就知道她——”还没说完,看到张弛手里的东西,隐隐也有些不悦,“这是你家,又不是来做客,怎么还带东西来呢?” 张弛不知该如何解释,张成粗暴地接过东西,迫不及待地要引他进去。他的手指被包装丝带的边缘割了一下,只好用另一只手握住,掌心轻轻揉了揉。 张成以为他局促,一把搂住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爸爸的朋友,等会儿记得叫人。” 这里不是家宴,更像个小型聚会。张弛已经忘了上次见这些人是什么时候,脑海里只剩个大概印象,因此强撑着一张笑脸,认识的不认识的,挨个叫了遍叔叔阿姨。好不容易打完招呼,刚脱身坐下,就惊喜地收到贺加贝的qq消息,他觉得这个晚上终于有了点意思。 她发来一张图片。 张弛把手机移到桌下,点开图放大细看,图片正中写着两行字:小贺同学祝你新年快乐!学业进步!右下角还抠了张她拱手作揖的样子贴在上面。 显然是群发的新年祝福。 他骤然的喜悦被冲淡,正想着如何回复,肩膀忽然被人按了下,张成坐到他身边:“和谁聊天呢?” 张弛立刻按灭手机。 张成没在意,问了些学习、考试之类的事,最后少不得说几句叶漫新的不是。张弛心情更加悒闷,又碍于时间和场合,不好表现出来,只盼着能平静地过完这个除夕。幸好张成很快就被人叫走了。张弛看着他在人群中推杯换盏的样子,觉得自己的到来远比不上做客,也就更不明白父母为什么都非要自己来。他匆匆吃完,趁众人不注意悄悄走了。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过雨又停了,霓虹灯映在积水的小潭里,泛着清泠泠的荧光。除夕的晚上,街上居然也有不少人,有一群人欢闹着商量去哪里守岁跨年,有一家人牵着手悠闲地散步,有一对人紧贴着小跑而过,也有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晃荡。 但是外面太冷了,张弛闲逛到过街通道里,一下子暖和了许多,有人在唱歌,他停下听了会儿,两个落单的人,转眼都不落单了。 手机又响了一下,这回是微信收到贺加贝的消息,一模一样的图片,自然也是群发。说起来他的微信还是被贺加贝逼迫着下载的,大家都更习惯用qq,没几个人用微信,她喜欢新鲜的玩意儿,不光自己下载了,还要他们几个都下载了加她好友。 正想着,唱歌那人忽然叫他,说我们俩难兄难弟怪可怜的,过年了送你一首歌。张弛警觉地走远几步,说了句随便,那人便沉醉地唱道:风儿轻轻的吹,雨也绵绵下个不停…… 张弛听了几句,才低头编辑回复:新年快乐。 贺加贝回得很快:你喜欢什么颜色? 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她在问什么。张弛兴致不高地打字:随便。 贺加贝:没有随便这个选项! 张弛只好说:都可以。 贺加贝一时没回,张弛便收起手机继续听歌,想到那人刚刚的话,觉得他说得不对,自己并不可怜,只是有点难过罢了。 就在这时,贺加贝又来消息了,她说“也没有都可以的选项,快说什么颜色”,张弛没有心思回,贺加贝连发几个愤怒的表情。 他看完后退回主屏幕,时间还早,要是现在回去,叶漫新肯定要问是不是张成让他受委屈了,接着无论他说什么,她必然会一个电话打过去质问,质问就要吵架,而今天是除夕,他希望这一年能温和平静地结束。 但平静是不可能的,歌声停下时,消息提示音接连响起,在空荡荡的过街通道里格外清晰。贺加贝威胁他“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然后是倒数“三、二、一、零点五”,她稍等了片刻,见张弛还是没回,无奈地说“算了,我给你选好了”。这下才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张弛原本想沉浸地难过一会儿,但她好像故意似的,总是打断他,让他无法集中注意想难过的事。他绷着张脸,唱歌那人却看着他戏谑地笑着,还拨了几下吉他,取笑地说,还以为有人给你放烟花呢! 张弛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直到开学,才知道为什么要选颜色。 贺加贝买了几个印着“逢考必过”字样的小挂件,她自己一个,舒琰一个,孟元正一个,没有张弛的。 他这下笑不出来了。 舒琰把它挂到书包上,孟元正嫌弃地看了两眼:“你该不会是在桥头那个摆摊老头那儿买的吧,十块钱三个。” 贺加贝买的二十一个,她原本嫌贵要走,摆摊那人说找文曲星开过光,她立马就心甘情愿上当受骗了,但此刻当然不能承认,于是一口咬定:“管它多少钱,讨个好彩头不行吗?” 孟元正笑眯眯地揭穿:“你肯定被骗了。” “你不信!”贺加贝闭上眼双手合十,“老天爷啊,孟元正不信你,请你让他的小高考——” 孟元正立马捂住她的嘴:“老天爷我开玩笑的,请你保佑我们都考4a,不光考4a,还要考上清华北大。” “我不要北大,我喜欢清华,我觉得这个名字更好听。” “如果北大非要录取你,你不去吗?” “它都非要我了,我就给它个面子喽。”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轮得着咱们选吗?” 张弛一手撑着头,一手转着笔,一边忍笑听他们荒诞搞怪的对话,一边瞥着她手里剩下那个,心里琢磨到底是不是给他的,如果不是,又为什么要问他喜欢什么颜色。 贺加贝见他一直看着,故意问:“你也想要吗?” 她一准儿又要捉弄他了,张弛不敢轻易回答。贺加贝见他不说话,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你有没有在听?” 张弛看着她,点了下头。贺加贝突然机敏地靠近:“袖子里是不是藏着耳机?” 他面不改色,镇定地用手指把耳机勾下来,顺着手心往袖口塞了塞,然后才抻直手臂。耳机线太短,自然缩回袖子里。贺加贝没看到,也不信自己误判了,直接上手捋他的袖子。 孟元正忙拍掉她的手:“怎么还动手动脚的呢?” 她瞬间面红耳赤,转而狠狠地拧他胳膊:“这才叫动手动脚!” 张弛的脸也微微红了,耳机里的歌还没来得及暂停,藏在袖子里,震得胳膊微痒。他隔着衣物按住耳机,翻开笔记默念,声音是由物体振动产生的,声音不能在真空中传播…… 念着念着,笔记上突然砸下个小挂件,贺加贝离得远远的,骄横地看了他一眼:“看你那么想要,就给你吧。将来你要是考个全省美术生第一,可别忘了我的功劳。” 张弛不动声色地拿起来,贺加贝见状,又急切地补充:“心诚则灵,你别不信!” 他缓缓点头,强压住内心的欣喜。 晚上回家,张弛把它挂在书桌前,一抬头就能看到,过了几天又觉得太显眼,想找个地方收起来,结果看这里不满意,看那里也不合适,最后塞到了枕头下。 第09章 人尽其用 自从张弛确定参加美术生高考,贺加贝便主张人尽其用。这缘起于某天她做一道受力分析题,课上听老师讲了一遍,课后又听舒琰讲了一遍,还是一头雾水。 舒琰不得已劝她:“不然放弃这道题吧,这么怪,肯定不会考的。”小高考在即,已经没有时间浪费在苦学还不会的题目上了。 但贺加贝的执拗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我真的听懂了,只是……是我的图画得不标准,所以才总是分析错。” “啊?”舒琰疑惑。 她很有一套自圆其说的逻辑:“试卷上的图就是很标准啊,中考的时候有道填空题要算角度,我就是靠量角器量出来的,又省时间又得分。” 张弛不厚道地笑出声。 贺加贝眯着眼看他,笑声令她打开了新思路,她迂回地问:“有个词叫熟能生巧对不对?” 张弛隐约猜到她的意图,摇头说:“没听过。” 她一愣,转瞬便明白过来,强行把卷子塞给他,一本正经道:“没听过我教你啊,意思就是你帮我画图,画得越标准,将来专业课分数就越高。” “我专业课不考这个。”张弛憋着笑往旁边让,被她一把拽回来。 “这是基础!不管你考什么,都要打好基础。”她凶巴巴的样子没坚持几秒,自己倒先笑了,语气一换,又说道:“求求你帮我画一下嘛,我请你吃小蛋糕。” 这样软硬兼施,张弛当然拒绝不了,可想而知,这之后就更拒绝不了了。于是从物理到生物,再到数学大题、名著的人物关系,但凡要画,贺加贝统统推给他,美其名曰帮他练习。 其实你可知 第7节 而她也逐渐变成直接把圈出题号的卷子丢过来,张弛不大愿意明白她的意思,但她眼神一示意,他又自觉地拿起笔。有时他故意磨蹭,贺加贝便会撑着下巴看他,手指敲着桌面催促道,快点快点,好了没呀?张弛感慨落差之大,小蛋糕没了,她使唤自己倒是越来越顺手了,虽然他也并不是贪图那口蛋糕。 要是赶上周立军到班里巡视,情势则完全翻转。贺加贝低着头,对着写得乱七八糟的草稿假装思考,待他走过,她还是会保持做题的姿势,只是眼睛盯着他的动向,左手却从桌下伸过来够自己的试卷。张弛逮到机会,在她即将碰到时果断抽走,折好压在自己胳膊下。贺加贝拧着眉瞪他,用嘴型怒道,快给我!张弛假装看不懂,做一个嘘的手势,再眉头一挑,斜睨一眼周立军,她心领神会,不得不老老实实坐好。 等周立军离开,她还是不能伸手去抢,谁也不知道他是否会神出鬼没般再出现。贺加贝拿签字笔按压的那头戳张弛,哒哒哒像她的控诉,他却明知故问,能不能小声一点?她再也忍不了,丢了笔正要发作,张弛把画好的图递到她眼前,她又转怒为喜。 她生气时双眼因瞪着而显得更圆更亮,并不让人觉得凶狠,开心时即使还是瞪着,眼神却轻盈而灵动地流转着,又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张弛偶尔遏抑不住阴暗的心思,他想看贺加贝生气,不过最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气,只轻飘飘地在她面容上闪现。 白天在学校,张弛画着贺加贝强塞给他的所谓练习,晚上回到家,他在速写本画自己乐意的练习,几笔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一道侧影,没有具体的五官和神情,他也不知道画的是谁,只是脑海中有这样的画面,于是便信笔画了下来。 时间如同笔下的线条流淌而去,转眼就到了考试的日子。 那天早上,毫无征兆地下起雨,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贺加贝唯恐迟到,一大早就催促贺峰和方敏送她去考点,到了才发现还未到进场时间。她坐在车上,想抓紧最后的时间复习,可怎么都看不进去,所有的字仿佛飘在眼前。 方敏合上她的笔记:“别看了,睡一会儿,到时间了妈妈叫你。” 贺加贝闭上眼,将将入睡时倏地惊醒,以为自己错过了考试,再一看时间,才过去几分钟而已。她哪里还睡得着,焦虑道:“我好紧张啊。” 贺峰安慰她:“紧张干什么,随便考考,只要没有d就行。” 这场考试关乎高考加分,哪能随便!贺加贝怏怏不悦:“你们对我就这点要求吗?” “那我们要求你必须考4a。” 她又耍赖:“我怎么可能考到!” 三个人都大笑,贺加贝渐渐没那么紧张了,她再三检查文具和准考证,这才下车准备进去。到了门口,却意外地遇到舒琰妈妈。 早上她骑电动车送舒琰过来,舒琰虽然穿着雨衣,裤子还是淋湿了。她忙赶回去,拿了干爽的衣物送过来,却被保安拦在门口,正急着找人带进去,一眼就看到贺加贝。 贺加贝义不容辞地答应,进去了才想起来,她根本不记得舒琰在哪个考场,休息待考的地方也不在同一处。偌大一个考点,怎么凭名字找人?贺加贝怕耽误,打算交给巡场的老师,却看到张弛从学校统一组织的大巴上下来,正撑着伞走进来。 他和舒琰刚好在同一个考场! 贺加贝急切地叫他,夸张地挥手,怕他看不见干脆直接奔向他。 张弛塞着耳机,正往休息待考的食堂走,突然一个人影冲到伞下,还没反应过来,怀里就被塞了个塑料小包,他本能地托住,这才看清是谁。 贺加贝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却见他呆呆的:“你听懂了吗?” “嗯。”张弛愣愣地点头,“给舒琰。” 她这才放心,紧张解除,其他好像也没什么要说的了。 又好像还有什么话忘了说。 一滴雨沿着伞骨滑落,正砸在她抓着书包背带的手背上。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加油。” “你也是!”又是一起。 张弛微微一笑。贺加贝地用力地点了下头,转身离去时,书包上挂着的“逢考必过”激动地晃荡着。他想到自己的书包里也塞着一个,不禁笑了,随后加快步伐往食堂走去。 食堂里飘溢着不算好闻的饭菜味,金属餐椅浸透着雨天的寒气,舒琰难受地坐着,袜子已经湿透了,裤腿也洇湿了一大块,潮气透过层层织物直达皮肤,这种湿冷的粘腻感觉让她想吐。为什么没有坚持乘学校的大巴?晕车的难受和淋雨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她正懊悔着,桌上忽然出现一个小包,舒琰顺势抬头,是张弛。她瞬间想到自己潮湿的刘海正杂乱地趴在额头上,样子应当十分狼狈。 张弛平常地说:“你妈妈送来的。” 她感到难堪,小声说了句谢谢,抓起袋子跑去卫生间。 出来时,桌上多了一瓶热的阿萨姆。而张弛坐在离她很远的地方,专注地看着资料。 舒琰虽然换了干净的袜子,却疏忽了鞋子里也浸了水,垫在袜底的纸巾很快湿透,更难受地粘着皮肤,她不得不掂着脚挨过一整场考试。 考完出来,雨已经停了。舒琰脑子乱乱的,到家饭也没吃,先去洗了个热水澡。身体暖和起来,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可等她出来,家里却弥漫着古怪的氛围,父母刻意放轻动作放低声音,仿佛刚被人狠狠训斥过似的。舒母不停地自责着:“都怪我,早知道该让你坐学校的车。” “不怪你,天气预报也没说要下雨。” “怎么能不怪我,学习上我们帮不了你,连生活也没照顾好。” 舒琰食难下咽,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父母又轮流劝她,不吃怎么行,下午还要考试。她累得不想说话,敷衍说睡醒了再吃。他们立刻用更低的声音说,好好好,休息好考试才有精神。 考试、考试,全是都考试。 舒琰心底又生出一股烦躁,她闭着眼,门外隐约传来啜泣声。 “一天到晚忙着赚钱,钱都到哪里去了?哪家不是车接车送,就你家骑个破电动车,琰琰淋了一身雨,考试怎么能安心!” “你小点声,孩子在睡觉。” 啜泣声渐渐低下去,外面安静下来,静得令人心慌,舒琰拉高被子蒙住头,耳中充斥着自己的呼吸声,这才有了点存在的实感。她感到冷,明明盖着厚被子,还开着电热毯,但双脚怎么都捂不热。不只是身体冷,心情也一点点冷却下来,她抱紧自己安慰道,没关系,至少还有三场。 一个月后,考试成绩公布。四人中除了孟元正得了两个a,其他人都是3a。 对孟元正来说,这成绩算得上超常发挥,因此得到一大笔零花钱作为奖励。 贺加贝也不例外,回到家大大咧咧地瘫在沙发上,仗着成绩颐指气使道,老贺啊,小贺考这么好,你没点儿表示吗?还有小方,你不该带她出去玩一趟吗?贺峰和方敏笑而不语,由着她胡闹了一阵。 至于张弛,更像经历了一场普通考试,他难得主动给父母打电话,而他们只泛泛地说了些再接再厉之类的话,听起来没什么波动,张弛疑心是网络和距离消解了他们原该喜悦的心情,但无论如何,他后来再被问起时,内心已经毫无波澜了。 只有舒琰不太满意。考前的几次模考拉高了期待,她原本是冲着4a去的,现在这个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差,只能算遗憾。她虽然表面看起来洒脱地接受了,心里却免不了失望了一阵。 同样失望的还有父母,舒母的自责在此刻达到顶峰,她认定就是淋雨导致舒琰发挥不佳,尽管淋雨那场考物理,而她物理这一科的等级就是a。期待与现实之间的落差,总要有个说法。舒琰向来是好学生,却和孟元正、贺加贝考出一样的成绩,叫人怎么甘心?舒母甚至动手砸了下自己。 舒琰吓得抓住她的手。 “一下子少了两分,你得多付出多少,才能在高考追上来?”舒母反握住她的手,“琰琰,你一定要好好努力,爸爸妈妈帮不上忙,全靠你自己了。” 舒琰说不出话,手腕被握得更紧,眼眶发涨,然而舒母的眼泪比她先流下,她的眼泪就失效了,她的难受似乎也不值一提了。 舒琰强颜欢笑,大声说:“嗯,知道啦。” 第10章 你们好奇怪 对这次考试结果最满意的还要数周立军,一连几天春风满面,连大家起哄说晚自习要放松,他竟然都答应了。班里欢声如雷,七嘴八舌地讨论如何放松,贺加贝趁乱大喊看电影。本来想浑水摸鱼,没想到真被周立军听见了,他还特意挑明:“贺加贝是不是说想看电影?” 班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她。贺加贝缩着脖子,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没说。” 大家哄然而笑,张弛尤甚,贺加贝难为情地把脸埋进胳膊里。 周立军笑眯眯地问:“想看什么电影?” 贺加贝不说,谁知道他是不是笑里藏刀。其他同学倒是提名了一堆,都苦于没有资源,最后勉强从孟元正的u盘里找了部《生化危机》。 周立军看了个开头便识趣地离开了。他一走,班里立刻躁动起来,大家搬着椅子四处游窜,和各自要好的同学坐到一起,薯片、瓜子、可乐……各种零食摆到课桌上,最后再把灯一关,教室里暗下来,只剩屏幕上变换着的光影。 电影或许不能令所有人满意,但看电影却让所有人都满意。 贺加贝原本想搬到舒琰旁边,一看过道塞满了人,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座位轮换,她如今挨着墙坐,前面那些高高低低的脑袋总是挡住视线,她上下左右地寻觅着,想找个能看全屏幕的位置。后排同学小声提醒她别动,她便保持一个姿势定住,过了一会儿嘟囔道:“可是我也看不见啊。” 张弛往外让了让:“那你要不要过来点?” 他很快为自己不加思考的邀请感到后悔,因为她挪得太近了,几乎相当于两个人挤在一个位置上,而她自己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胳膊横放在他桌上,津津有味地看着屏幕。张弛悄悄把手移到桌下,不是怕碰到她,而是不想碰到她,否则她肯定就要挪回去。他又为自己不加思考的邀请感到窃喜。 而他的注意力自然也就从电影转移到她身上。张弛往后坐了点,背靠着后排的桌子,贺加贝因此出现在视线的斜前方,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坐在他前面的时候。他的目光停留在她倾斜的侧影上,其实她的鼻梁有点塌,鼻头却圆圆翘翘的,组合成一段可爱的起伏,她的脸颊饱满,自己会无意识地捏着玩,偶尔舒琰和她打闹时也会捏一下,孟元正好像也捏过。张弛双手握紧又松开,最后撑在椅子两边。 贺加贝也很快发现只要稍稍侧身,就能看到张弛,于是支起左手撑着脑袋,身体的重心跟着往左移,很自然地便斜坐着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屏幕,光影落在他脸上,明明暗暗的,他的表情是有点滑稽的苦大仇深,好像被迫一直看着屏幕似的。 贺加贝学着他把手撑在椅子上,电影正播到刺激处,隆隆的配乐震动耳膜,她的手指也紧张地敲着椅子。而这样令人血脉偾张的画面,张弛竟然也无动于衷,贺加贝猜,他肯定没看电影,只是盯着屏幕出神而已。 等这段播完,她也再次走神,手指摸到椅子底下有个小圆孔,大概是螺丝的位置,侧面还有道缝,应该是两块木材拼接的地方。再摸摸,碰到一双手,她的小拇指在每个指缝间试探,最后成功挤进去。 砰!电影里猝然出现一声枪响,贺加贝吓了一跳,本能地勾紧手指,然后瞬间僵滞—— 这是…… 是张弛的手! 心脏简直要从口中跳出来,视线定格在屏幕上某点,甚至不敢用余光看他。 太尴尬了!但凡多动一下脑子,刚碰到时就该想到那是什么,也不至于还当成个有趣的玩意儿。 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应该趁张弛还没反应过来赶紧松开,可是她的手指一动,立刻感受到张弛也向相反的方向微微抽动,这下勾得更紧了。 完了。 张弛最开始以为她只是不小心碰到,往旁边让了一下。然而她的手指紧接着要往自己指缝里挤,他惊慌地握紧椅子边缘。贺加贝的神情比刚刚更专注,脸上挂着不经意的笑,她是为眼前的电影笑,还是为桌下的小动作笑?等到她一下子勾住他的手指时,张弛已经无法思考更多了。 他们如同两尊雕像纹丝不动,全部注意力都在松松勾住的手指上,指间出了汗,软软滑滑的,手指也一点点滑落,很快只剩一小段指节倔强地互相勾住,两颗恍恍惚惚的脑袋,谁也没想到主动松开。 屏幕上的画面一帧一帧地闪过,片尾字幕出现时,有人没打招呼就开了灯,双眼被强光一刺,意识瞬间回笼,贺加贝倏地抽回手,一把将椅子挪回去,整个人紧紧挨着墙。 孟元正拿了u盘回来,亢奋地想和他们讨论剧情。可是舒琰把眼睛揉得红红的,像哭过似的;贺加贝和张弛的脸也都红红的,两人中间隔着诡异的距离。 没人理他,一肚子话又憋回去,他感到无趣又纳闷:“你们都好奇怪。” 一连几天,贺加贝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张弛。他一看她,她就下意识蜷起小拇指,他一开口,她便直觉要提那天的事。她还没有想到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如果说自己是无意的,他会信吗?可她又确确实实是无意的。 手动得比脑子快,注定就要尝尝尴尬的滋味。 贺加贝懊丧极了,干脆不理他,只要不给他提及的机会,自然就不会再丢脸一次。于是休息时面朝墙趴着,写作业时侧向墙坐着,实在要从座位上出去,就用手指敲敲桌面,反正他以前也是这样。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她对张弛避之不及。 张弛真的没有提也没有问,贺加贝又有点怀疑,他怎么能做到若无其事? 她的尴尬里渐渐掺了些不满。 孟元正趴在她桌上,唉声叹气地说无聊:“舒琰只知道做题,上课做下课也做,五三都快翻烂了。” “所以她学习才好啊。” “还有你——” “我怎么了!”贺加贝惊觉自己下意识地看了张弛一眼。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安分,下了课居然也老老实实地待着。” “又没人说不可以。” 孟元正持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贺加贝被看得心慌,嘴硬地问他看什么。他用怪异的语调长长“嗯”了一声。 贺加贝懵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果断送他一个白眼:“你脑子里但凡多装一点和学习有关的事,也不至于次次考倒数。” “没有次次啊,我上回考四十多名呢。”他完全没听进去,还嬉皮笑脸地追问,“到底有没有?” “什么有没有?” “我们俩什么关系,你就告诉我吧,我保证不说出去。” “没有,什么都没有!”贺加贝斩钉截铁道,“张扬的事我还没忘呢,我、绝不可能、让这种事再发生。” 其实你可知 第8节 孟元正一下抓住漏洞,更加不怀好意地笑着:“我可没说什么事,都是你自己说的。这回是别人喜欢你,还是你喜欢别人?” 他们都没注意到一旁的张弛忽然怔住。 “喜欢你个头!我谁都不喜欢!”贺加贝恼羞成怒,抄起手边的卷子朝孟元正猛拍一通,直到他识相地认错,她才放下试卷整理头发,结果一偏头,正撞上张弛的视线,动作当即就不自然了。 张弛比她更快低头,不自觉又想起那天的意外。这几天他总是忍不住想起,每次都能回忆出新的细节,比如她中途其实缩回了手,但马上又探回来,比如她的指甲好几次从他指节上扫过……他只要想到这些细节,无法言明的欢喜就在心底疯狂滋生。 现在好了,她一句话让他清醒,那天纯粹是个意外。只是碰了下手,能说明什么呢?她和孟元正打闹时不也经常碰到吗? 张弛看到自己多写了一个解,一时心烦意燥,用力划掉多余那个,连同那些暗中的欢喜,也一并都被划掉。 数学的新课最先结束,周立军讲完最后一题,盖上马克笔,象征性地拍拍手上的灰尘,接着平静地宣布开始一轮复习。 班里一片哗然,这一天比想象中来得更早,高考从抽象的概念,变成了具象的目标。 下了课,张弛被周立军叫出去,这倒是少见。等他回来,孟元正少不了八卦一下。 贺加贝贴着墙,只肯微微侧身分他点眼神。他们还没有走出那场尴尬,反而从默契的沉默,失控地变成冷淡的沉默,好像两个人的确不熟似的。 她听到张弛波澜不惊的声音:“我要去集训了。” “啊?”贺加贝讶然地坐直,她这一声引得舒琰都转过来。 孟元正问:“什么时候?” “上完新课。” “那没多久了,其他课也没剩多少内容了。” 张弛点了下头。 孟元正和舒琰好奇地问了些和集训有关的事,又说了几句加油鼓励的话,贺加贝背对着他们趴下,忽然有股怅然若失的感觉。 这感觉直到晚上放学还一直萦绕在心头。 到了巷口要拐进去时,张弛叫了她一声。贺加贝停下,却没有转身。她听到张弛走到身后,他的影子斜落在脚边,像一直在等她似的。 贺加贝于是转过去,隔着一步的距离看他。 真不明白他到底怎么想的,还以为他们已经很熟悉很要好了,心里早就把他放到和孟元正、舒琰同等重要,甚至更加特别的位置,结果去集训这样的事,他居然一声不吭直到临走才说。 静默了几秒,张弛说:“我大概下周就走了。” 这么快!比她预设的日期还要提前。 “哦,知道了。”贺加贝心潮起伏,却拼命掩饰自己的脸色。既然他都不在意自己是否知情,自己当然也不在意他什么时候离开。她甚至还兴奋地问:“去集训是不是每天只要画画就行?” 她双手背在身后,微仰着脸笑着看他,张弛再三确认,她的神情和她的语气一样轻快,于是也故作轻松地点头:“可能是吧。” 贺加贝的语气更夸张:“连卷子都不用写吗!” 张弛古怪地耸耸肩,表示无奈。 她咬牙笑道:“哇我好羡慕你!我最烦写卷子了。” 张弛没再说什么,也没心思再想为什么叫住她。 接下去的几天,贺加贝又恢复成热情的模样,她心里不忿,对他的离开表现出格外的期待。可下周一早上到校,看到张弛的座位空空荡荡,她又瞬间萎靡了,原来自己还是有点难过的。 暑假,贺加贝如愿先去旅游了几天,回来还给舒琰带了礼物,本来想约她出来逛街顺便拿给她,可舒琰没有手机,电话只能打到她妈妈手机上,贺加贝又不太敢打,她有点害怕舒琰的父母。 他们看起来就很严厉,那种严厉不是套在身上的盔甲,而是连着血肉的皮肤,他们说话时脸上虽然带着笑,却没什么温度,贺加贝每次见到他们,都要尽力将自己拘束在文静内敛的躯壳里。 因此她决定趁舒琰父母上班时去直接去她家。 偏偏不巧,去的那天舒琰妈妈在家休息。贺加贝乖巧地坐在舒琰床边,对进来送水果的舒母说谢谢。待她出去,舒琰立刻走过去关上门,回头冲她吐吐舌头。 贺加贝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她从书包里不停往外掏东西:“这个是龙井酥,那儿的特产,我试过了,这两个口味最好吃,还有这个,我妈找的其他学校的期末真题,放我手上就是浪费,还不如给你。” 舒琰不好意思地揪着手指:“你不用每次都给我带。” “我又不是白给你的。”贺加贝嘿嘿一笑,搂住她撒娇,“就是那个暑假作业呀,我可全靠你了。” 舒琰早猜到了,拍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两人啃完一盘西瓜,又躺到床上一起看mv,贺加贝提议过两天叫上孟元正一起去水上乐园,舒琰迟疑着说:“可是我过几天就要去外婆家了,我爸妈上班,没时间照顾我,只能去外婆家蹭饭……要到快开学才回来。” “那好吧,刚好我也要去补习了。”贺加贝惋惜地叹气,“你一定要早点回来。” “你去哪里补习?” “还能去哪里!” 舒琰又同情又幸灾乐祸:“好惨,在学校天天见就算了,放假了还要见他。” 舒母听说贺加贝要去找周立军补习,意味深长道:“看来贺加贝的成绩要突飞猛进了,你们周老师给她开小灶,讲的肯定都是重点。” “重点总共就那么些,上课都讲了呀,补习也就是巩固一下。” 舒母用一句你不懂驳回了舒琰的解释。 “我不懂什么?你不要——”她顿了下,硬生生换了个说法,“我不懂你就告诉我啊,不要老是打哑谜。” 她其实想说,既然我不懂,那你也送我去周老师那里补习啊,也让我听听周老师私下讲了哪些重点,免得总用这些冷言冷语揣测别人。但她知道这些话也是伤人的武器,她不可能真的说出口,她也失去了说这些话的资格,什么去外婆家,不过是推脱的借口罢了。 舒琰心里别扭极了,随手拿了份试卷。 舒母问:“这是哪来的?” “贺加贝妈妈找的真题,她拿给我的。” 舒母看着她做了会儿题,又轻柔地摸摸她的头:“再辛苦就剩最后一年了,考完了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这一年再坚持下,就算不为了自己,也为了我和你爸爸。” 舒琰不想说话,潦草地点了几下头。 补习整整二十天,贺加贝没有一天不处在煎熬中,幸好还有孟元正陪她一起。 他期末又考了倒数,零花钱被扣光,整个暑假都在抱怨:“什么爹妈,就知道扣钱,我又不是他们的工人。切,给我我还不要呢。” 贺加贝问自己的临时同桌:“你不要能给我吗?” 他又装傻充愣:“你刚刚说要请我吃肯德基?” 贺加贝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心里想起另外一位同桌。张弛去集训好久了,他一离开,就像销声匿迹了似的。贺加贝做题时翻到他之前帮自己画的那些图,忽然很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每天都在画画,于是鬼迷心窍地给他发了个可爱的笑脸。 消息是中午发的,晚上睡前才收到他的回复—— 一个一模一样的可爱的笑脸。 贺加贝无语,气得把手机扔到床尾。 第11章 谢幕 去集训前,张弛心里其实憋着一股气,班里同学,熟悉的不熟悉的,多少都关心几句,孟元正和舒琰还送了小礼物,只有贺加贝,每天追着问他怎么还不走,他嘴上笑着说马上,心里却不是滋味,最后竟也盼着自己赶紧走。 集训的生活并不比在学校轻松,虽然早上上课晚,但晚上下课更晚,再加上每天的作业,熬夜几乎是家常便饭。他本就不是会主动与人结交的性格,也没有遇到像贺加贝那样热情的同学,因此乐得一个人,每天从早到晚泡在画室里。 画室管理很严格,过来第一件事,先上交手机,不过大部分人都备有第二部,张弛也不例外。但除了父母,几乎没别人联系他,他也就懒得带着了。 结果就是看到贺加贝的消息时已经很晚了。 他立刻回了个一模一样的表情,再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回复。 发完这些,才开始琢磨那个笑脸的含义。 室友见他对着手机笑,好奇地问笑什么。他说了声抱歉又出去了。 已经快12点,集训的同学大都还在画画,张弛也坐下继续削铅笔,心里盘算着还是该把手机随身携带。削着削着,动作不自觉停下,他仿佛听到心底有什么又开始滋滋地生长着。 贺加贝的补习终于结束,开学前最后几天,她和孟元正一起,借口买参考书把舒琰从家里约出来。三个人在肯德基补作业,准确来说,要补的只有她和孟元正。 她还知道涂涂画画留下些造假的痕迹,孟元正不管不顾从头抄到尾,果不其然被舒琰制止,还毫不留情地指出他的水平做不出来这些题。孟元正不服气,偏要做出来给她看看,过了一会儿悄悄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往下抄。 最后当然被嘲笑了一番,他只好请客充当封口费。 三个人边吃边聊,从暑假聊到开学,又聊到憧憬的大学。贺加贝狂妄地说自己的目标是清华。 孟元正嘘她:“你可悠着点儿吧。” 她振振有词:“这是田忌赛马的策略,目标得比实际能力定得高一点,你到底懂不懂?” 他切了一声:“我不懂,反正我不挑,有学上就行。” 轮到舒琰,她咬着吸管想了半天:“我也没有特别想上的学校,看到时候考多少分吧,分越高肯定选择越多。” 贺加贝热心地帮她规划:“那你的目标就是480分啊!” 舒琰连连摇头:“开卷我也考不到,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孟元正贱嗖嗖地说:“贺加贝都能考清华,你怎么就不能考满分了?” 结果当然是挨了一顿狠揍。他终于正经起来:“我觉得张弛说不定真能考清华,不是有个美院吗?” 舒琰说:“好像是,不过我不太懂他们怎么报考。” 贺加贝没搭话,一门心思吃薯条,盘算着下次该问问张弛想考哪里。 那晚她从床尾捡回手机看了眼,只在心里回了个“哦”,说不清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之后没几天,张弛把要交的作业错发给她,本来一句话就能说完的事,都怪她多问了句能不能打开看看,于是事情的走向莫名变成了张弛给她看画室的环境、看前几天的写生、还有他最近画的画和看的展…… 她也没说要看这些,他就自作主张地分享,贺加贝冷漠地回“哦、是吗、这样啊”,可类似的词汇储备很快不够用,不知不觉就和他聊了起来,她恨自己不坚定,一度怀疑所谓错发完全是他的阴谋,但她也不会傻到真的去求证,他连去集训都不说,又怎么会千回百转,就为了和自己聊天呢? 再后来他们时不时聊几句,关于集训、关于补习、关于现在、关于未来。 这事绝不能让孟元正知道,他的脑回路里只有八卦,肯定又要扯到喜欢不喜欢之类的。 其实贺加贝私下也想过,她试图把张弛和喜欢的人画上等号,但自己先推翻了这个结论。比起喜欢,她还是更讨厌张弛,讨厌他一声不吭,讨厌他销声匿迹,他似乎轻易就淡忘了同学的这一年,对他而言难道真的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吗? 但恐怕是距离让人蒙蔽双眼,她这么讨厌张弛,收到他的消息时,心里居然是雀跃的。 紧接着便是开学,进入高三,压力骤然增大,贺加贝的日常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他时间都被做题和考试占据,实在乏善可陈。她有次晚自习请假,第二天去时,桌上白花花一片,各种资料和练习纷乱地叠在一起,这才只是一个晚上的量,放到一年前,指定要叫苦不迭,而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 高三几乎不放假,每周日下午休息两个小时,她只能利用这个空档和张弛聊几句。张弛也很忙,美术联考只剩不到三个月,他已经进入冲刺备考的状态。两人回复彼此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最后一次聊天时,默契地约好等考完再联系。 时间转瞬即逝,很快一轮复习也结束了,高考的真实感更强烈了,贺加贝陡然陷入焦虑,刚复习过一遍的知识如同翻页,合上的瞬间,全都从她脑海中消失了。噩耗接踵而来,期末四市联考,周立军早早打了预防针,说这是送给大家的寒假收心大礼包。贺加贝吓都吓得收心了,哪还用得着这样居心叵测的礼包! 最后果然考了个从没有过的低分,整个人郁郁寡欢,回家同父母哭诉:“我考不上大学了!” 方敏说:“那我们来商量看看学个什么手艺吧。” 贺峰说:“你一顿才吃几口饭,又不是养不起。” 其实你可知 第9节 他们都不把这当回事,她又哭又笑,噗出个鼻涕泡。方敏嫌弃地哎呦一声:“我才不养邋遢鬼。” 贺加贝收拾了心情,第一次主动要求去补习,直到除夕,才给自己放了假。 下午,她捧着手机制作拜年小卡片,张弛发来一句新年快乐。贺加贝本打算把新鲜出炉的小卡片发过去,鬼使神差点到了语音通话,她倒吸一口凉气,拼命戳着挂断键,可是—— 张弛已经接起来了:“贺加贝?” 她尴尬地咬着唇,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张弛听到浓重的鼻音,第一反应是她感冒了,直到她清了下嗓子。 两人忽然都沉默了。第一次通话这么猝不及防,彼此都毫无准备,再加上好几个月没联系,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还是贺加贝先开口:“你考完了?” “联考结束了,还有校考。”他顿了下,接着问,“你呢,最近怎么样?” 她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倾诉自己糟糕的期末和紧张的心情。 张弛耐心地听着,渐渐开始神思恍惚,只听得到她的声音,却辨不清她说了什么,也没有精力分辨。联考结束后,他马不停蹄地开始准备校考,集训的课程到昨天才结束。一停下,整个人无所适从,要是再画几张画,他精力充沛,可要是做别的事,又感到异常疲惫。 他闭上眼听贺加贝的声音,意外地有种放松的感觉。可是冷不丁的,贺加贝低低地叫了他一声,还伴着幽幽的叹气,张弛瞬间屏住了呼吸,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在那头苦恼地问:“你说我怎么办呐?我不会要复读吧?” 张弛定了定心神:“周老师也说了,这次是故意加大难度,说明高考肯定不会这么难。” 贺加贝忧心道:“万一出卷人就是不让我们好过,难度比这次还大呢?” “模考和实战我都考过了,按我的经验,不会这样的。” “你考的是专业课,这是文化课。” 张弛顿时哑然。 一声很轻的笑钻进贺加贝耳中,紧接着是他无奈的语气:“你好歹相信一句吧,否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了。” 她居然被这句话安慰到,也知道自己过度担心了,于是放松道:“那我就勉强信你吧。” 聊完学习,一时间又陷入沉默,似乎只有这个话题才让他们都轻松自在。 贺加贝听到他那头传来类似于争吵的声音,紧接着是关门声,耳边安静下来。这安静令人尴尬,他们都致力于搞出点动静来,比如挪动下椅子、用力放下杯子,或是很大声地回应家人,这么一来,反倒更尴尬了。 捂在耳边的屏幕已经蒙上了一层热气,贺加贝把手机换到另一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手机都发烫了。” 张弛摸了一下自己的:“我的还好,可能因为我用的是耳机。”说到一半,猛然领悟她的意思,或许是暗示时间太长,该挂断了。他谨慎地揣摩着她话里的含义,犹疑着说:“那……要不然就到这里?” 贺加贝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很不满地提高音量:“行!再见!” 张弛等她先挂,但通话页面一直亮着,她不挂,他也不好挂,过了好一会儿她气冲冲地问:“你怎么还不挂?” 他老实交代:“因为你还没挂。” “我不挂你就不挂吗?” “嗯。” “那我要挂了。”她的语气一下子变了,听起来是笑着说的。 张弛看着暗下来的屏幕,又烦躁起来,更让他烦躁的是近在眼前的校考。 等他终于考完回来,离高考已经很近了。 时隔这么久再见到对方,竟有种生疏的感觉,但这不是叙旧的时候,有更要紧的事排在前面。贺加贝的脑袋现在只在高考这件事上灵光,在其他事上犹如一团浆糊。张弛也不例外,短暂地松了口气,又一头扎进文化课里。他们全部精力都用来复习备考,忙得没心思想其他事。 考前最后一晚,周立军让大家自由选择上自习还是回家休息,班里大部分同学都回去了。贺加贝离得近,打算待一会再走。最后这段时间,她已经学不进任何东西了,每天只复习些最基础的内容,单词、公式或是默写,为自己增加些踏踏实实的信心,以此对抗无底洞般的紧张和不安。 张弛收拾书包准备回去,见她还在喃喃不停地背诵着,不禁问道:“这么紧张吗?” 她吓了一跳:“你不紧张?” 他喟然地说:“我身经百战,已经麻木了。” 贺加贝被他逗笑,指了指他书包上的挂件:“你还留着呢,我的都不知道丢哪儿了。” 自从去集训,它就一直被挂在书包上,陪着他参加过所有考试。张弛于是顺手摘下来,放在手里掂了掂:“它确实很灵。” “是吧?”贺加贝应和道,“文曲星开过光的就是不一样。” “给你。” “啊?” 他淡淡一笑:“我的好运已经够多了,把它留给你,加油。” 高考三天,一切都很顺利。 张弛的两句话都没说错,高考真的不会像那次期末一样难,以及好运确实在眷顾着她。 开考铃响起后,贺加贝翻开试卷,所学的知识也像翻页一样在脑海中展开,她答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顺手。到最后一场交卷时,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坦然。 她看着面前的答题卡、试卷、草稿纸被一一收走清点,接着他们被允许离场,她茫然地随着众人走出教室,感觉人生中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就这样谢幕了,鼻子忽然泛酸。 出了考场,一眼看到捧着花来接她的父母,顿时忍不住了,抱住他们大哭起来。 方敏拍着她的背温柔地哄她:“没事的呀,都考完了,结果怎么样都好,最重要的是爸爸妈妈爱你呀……” 她哭得更厉害了,为自己拥有很多而感到幸福。 第12章 告别的夏天 贺加贝回学校收东西,还没进教室,已经听到宣泄般的狂欢声。 沿楼梯上来,陆续看到有人欢呼着奔下楼,有人把周立军从办公室往外拽,走廊里来来往往满是人。刚到门口,孟元正抓着一叠资料从里面冲出来,速度太快,硬生生将她撞到一边,幸好有人扶了一把。 张弛扬起眉毛,像是在问没事吧。贺加贝摇摇头,兴奋地挤到栏杆边看热闹。 孟元正用力一抛,哗啦——,纸片仿佛在空中滞留了一下,然后才纷纷扬扬地落下,空白的试卷、彩色的便签、墨色的报纸,a3的答题卡、a4的资料、还有又窄又长的英语试卷……如同剧场里飘落的彩带。 一瞬间,欢呼声、口哨声、呐喊声、尖叫声……一齐捶打着耳膜。整座校园都沸腾起来。 贺加贝被这氛围感染得晕晕乎乎的,别人鼓掌,她也鼓掌,别人欢呼,她也欢呼。她看到张弛站在旁边,虽然没有夸张地又跳又叫,但双手轻快地拍着栏杆,他都这样开心,她自然就更开心了,一直冲他笑着。张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 楼下忽然躁动起来,几个男生抬起周立军,齐声喊着一二三,把他往上抛。孟元正激动地大叫一声,一群人又跟着他跑下楼,而贺加贝还在笑着。张弛仔细一看,原来只是脸朝着他的方向,眼神却不知道落在哪里。他在她眼前挥了挥手,贺加贝回过神,想到自己痴傻的样子,难为情地跑回教室。张弛也跟着跑进去。 她掀开桌板,把桌肚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往外掏。 张弛主动说:“我帮你搬。” “不用,我爸妈等会儿来。” 他果真就老老实实地看她收东西。贺加贝又觉得他没眼力见儿,好歹动一动,帮她撑开书包也行啊。考完试了,终于有闲心和他计较了。 “你怎么还不走!” “等会儿走。” “有事?” “没有。” “那就是等人喽?” “也不是。” 她狡黠地绕回第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不走?” 张弛很随意地拨着书包上的拉链:“再等会儿。” “你不走,我可要走了。”结果他还是没动,贺加贝走到门口,回头见他依旧坐着,等经过窗口时,张弛终于叫住她。 她迫不及待地转身:“叫我的名字是要收费的,五十一次!” 张弛走到窗边,见她伸着手要钱,她的手指短短圆圆的,远没有她本人看着机灵,他故意把自己的手放到旁边对比。贺加贝立即撑着窗台,上半身探进去,作势要打他,而他敏捷地躲开,笑得更嚣张了。 就在这时,广播响起,离别的旋律回荡在校园里,两人都一怔,仿佛被提醒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上一秒还沉浸在令人晕眩的喜悦中,这一秒忽然都沉默了。他们对视一眼,各自低下头。 窗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贺加贝用手指画出凌乱的线条,心底有某种说不上来的情绪正剧烈翻涌着,她低声感慨:“高中居然就这样结束了。” 张弛没接话,他的心和那些线条一样乱,片刻后,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贺加贝隐隐觉得奇怪,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楼梯口响起一阵喧哗,那声音越来越近,孟元正带着一群人嘻嘻闹闹地回来了,两人无法抗拒地再次被激动的氛围裹挟,刚刚那点惆怅瞬间被冲散得无踪无踪。 孟元正嬉笑着招呼他们:“唱歌去不去?” 贺加贝用眼神寻问张弛,他笑着摇摇头。她正要问为什么不去,有人轻轻推了她一下,紧接着一大群人拥着她往前走,她只能隔着窗户和他挥挥手。 贺加贝心不在焉地想,张弛本来就不喜欢这种热闹的活动,当然不会去啦。而孟元正已经开始商量明天的安排,她忽然间又充满了期待,算了不去就不去,反正还有明天,明天之后还有后天、大后天……从今往后有的是时间。 一周后,毕业典礼。 张弛没来。 孟元正撺掇舒琰和他一起做家教,舒琰觉得自己能力不够。两人你推我拒。 贺加贝打断他们:“张弛怎么没来?” “好多人都没来啊。而且他来一趟多麻烦,一大早坐车过来,听几句无聊的发言,然后再坐车回去?反正又没什么重要的事。” “我们不重要?”她没注意到自己正怒气冲冲。 孟元正皱了下眉:“我怎么知道?你自己问他。” 贺加贝于是跑出去,电话一接通,劈头盖脸地问为什么不来。张弛说他有事。 她不接受这个理由:“什么事这么重要?毕业典礼就一次!” 她精心编了头发,还涂了方敏的口红,不出意外地被同学调侃,说人群中一眼就看到她,她还嘴硬说没有,眼神却一直搜寻着他的身影,可他竟然没来。 她的期待一下子落空。 其实她的确想引起某人的注意。先前那样逗他、捉弄他,也只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当他看着她时、对着她笑时,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汩汩地往外溢。 她一点也不讨厌张弛,还有点喜欢他。 可是他呢?他连毕业典礼都不来。 张弛紧握手机,叶漫新刚好推开门,小声催促他再不出发就要迟到*了,他们要去见的,是她的再婚对象。高考结束,他收到的第一份大礼是父母双双要再婚的喜讯。此前从未听到过一点风声,因此很艰难地消化这两个令人错愕的消息。 他冷淡地嗯了一声。 其实你可知 第10节 电话迅速被挂断。 门外又开始催了,张弛收起手机,谈不上轻松地走出去。 早知道,那天应该郑重地说声再见。 贺加贝回到座位,孟元正和舒琰还在拉扯,她默不作声地趴在舒琰肩上。 那个人简直无情无义,考完试说散就散。她想到这些,心里的难受变成气愤,气自己居然喜欢他,也气他居然不喜欢自己! 舒琰察觉她在自己背上随意乱画,趁她不注意,一把捉住她的手指:“你在写什么?” “没有啊,我乱画的。” “眼睛怎么了?” 贺加贝双手不停地扇着:“这里面热死了,汗都流到眼睛里了。” 舒琰也帮她扇着风:“马上就好了,周老师说完就该结束了。” 周立军的发言还剩最后一句,他合上讲稿,面向台下,激动地说:“祝所有同学身体健康、学业有成、爱情美满!” 原本寡淡无聊的气氛瞬间被最后四个字点燃,体育馆里欢呼一片,紧接着掌声雷动。 贺加贝比其他人更兴奋地鼓着掌,她决定再也不要想张弛了,这样就再也不会被他牵动情绪了。 * 高考成绩很快公布。 舒琰考得最好,好学生的烦恼是被人抢着要。贺加贝也不错,父母给她选了学校和专业,她自己也懒得操心,完全听从他们安排。孟元正有点倒霉,英语最差,偏偏被调剂到了英语专业。 至于张弛,她在全班的去向统计表上找到了他,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紧接着的漫长暑假,贺加贝原本充满了期待,以为会和朋友们一起体验因高考而往后推延的种种自由和快乐,可孟元正和舒琰,一个要办补习班,一个要去奶茶店打工。 考完试,大家反而更忙了,好像只有她无所事事。 为了打发时间,贺加贝去驾校报了名。每天午后练车,蒸腾的热气令人乏力,教练粗俗刺耳的声音又萦绕在耳边,她的脑袋简直快爆炸了。 这本该是一个很开心的暑假,却没有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假期快结束时,她不甘心地又提了一次旅行计划,原本已经做好独自去的准备,毕竟孟元正都在收拾行李打算去学校了,没想到舒琰却意外地答应了。 贺加贝激动地搂着她乱蹦。 当晚回家,舒琰就收到了她做的攻略,第一时间先算了花销,幸好还在预算内,顿时松了口气,更觉得有了底气,这才告诉了父母。 结果当然是意料之中的不同意。 “上海有什么好玩的?市里还不够你们逛吗?” 舒琰搬出他们先前的承诺:“你们说过等高考完,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的。” “玩可以,也要看看实际情况,交通、住宿、吃饭,还要玩,去一趟要花多少钱,你算过吗?” “我有奶茶店的工资,不用你们出钱。” “不用我们出钱好啊,你也成年了,大学的学费、生活费,以后都自己出。赚钱不容易,要花在要紧的地方。” 舒琰的底气还是不够用,指甲掐进手心里,拼命忍着委屈的眼泪。还没出发,已经背负了享乐的愧疚。 “是不是贺加贝要你去的?早就让你不要跟她混在一起,成天疯疯癫癫的,一点样子都没有。” 她突然爆发:“你不要这样说我的朋友!” “我不说你心里没数!我们什么家庭,她什么家庭,你想和她玩,也要看看自己家有没有这个条件!以为考上南大,就可以得意忘形了,要不要拿个喇叭出去喊?” 舒琰嘭一声甩上门。 她铁了心要去上海玩,父母越反对,决心越坚定。 她就是要和贺加贝做朋友。 她就是很得意,就是要奖励自己。 最重要的是,她也真的很想去。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生活的小县城,还不知道旅行的滋味是什么。 犟到出发那天早上,出门前,舒母塞给她一笔钱:“出去玩该花钱的地方就花钱,不要占别人便宜,让人家瞧不起。” 动车飞速前行,贺加贝倚在她肩上睡着了,舒琰把手伸进包里,又摸到那一沓扎手的现金,旅行的喜悦荡然无存。她侧脸朝向窗外,一声不响地蹭掉眼泪。 酒店是贺加贝父母订的,透过窗户能看见东方明珠。晚上流光溢彩,灯火辉煌,令人目眩神迷。 舒琰没睡着,她刚刚查了房间的价格,远超过自己所能担负的预算。 贺加贝也没睡着,翻来覆去地换着姿势,一会儿拎起头发闻一闻,一会儿又捏捏胳膊上的肉,过了会儿,实在忍不住小声问:“舒琰,你睡着了吗?” 舒琰背对着她,瓮声说:“睡着了。” 贺加贝立刻挪到她身后,一条腿毫不客气地架到她腿上,手指又忍不住在她背后乱画。舒琰正想反击,忽然意识到她手指的移动颇有规律,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她慢吞吞地转身躺平,贺加贝也躺平。 只拉了一层纱帘,室内依然有光影流转。边缘模糊的光斑折射在天花板上,渐渐移动着消失。 舒琰不确定地猜想着。 待室内又暗下来,贺加贝遗憾地叹气:“要是大家都来就好了。” “大家?”舒琰问,“除了孟元正还有谁啊?” 她结结巴巴地说没有了。 舒琰顿悟似的哦了一声:“我知道了!你喜欢的人吗?” “才不是!”很明显是在赌气地否认,贺加贝马上转移话题反问,“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舒琰这下很确定了,可这反而让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说话就是有喽!谁啊谁啊?” “他长什么样?有照片吗?” “说嘛说嘛,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 舒琰被磨得没办法,只好说:“单眼皮,脑子缺根筋,话很多,也很烦人……” 贺加贝越听越觉得熟悉:“我怎么觉得你说的这个人我认识,该不会姓孟吧?” 两人同时沉默一瞬,而后放声大笑起来,对这个答案感到荒谬又搞笑。 贺加贝心思一动,侧身抱住她:“别管那些臭男生了,反正我最喜欢的是你!要是我们大学在同一个城市多好,我就可以经常去找你。” “我也可以去找你啊。”舒琰想,上了大学,离了家,不就自由了吗? 她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和谁交朋友就和谁交朋友。她还要努力赚很多很多钱,把生活的窘迫远远地甩在身后……想到钱,就想到酒店的房费,想到只要被父母知道,肯定要被絮絮叨叨念很久,她更加焦虑难眠。 贺加贝已经睡着了,舒琰睁着眼默默丧气。 回家之后果然被念叨了。 舒父问:“上海好玩吗?还想去吗?” 她偏要唱反调:“好玩,想去。” “行啊去吧,反正钱是大风刮来的。” 舒琰一声不吭,把要洗的衣服拿出来,被舒母看见腕上的手链。 “这是在上海买的?” “贺加贝送我的。” 舒母拨了几下:“这个东西又不值钱,还当宝贝一样戴着。不要戴了,让人家笑话。回头给你买个真的。” “那你去买啊,光说有什么用?为什么你和爸爸总是这样,出了门怕人看不起,关上门又谁都看不上,到底是看不起别人,还是看不起自己!”舒琰很想这么说,可她转头看到父母头发的白发,又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泄愤似的把衣服掼进洗衣机的滚筒里。 她想到回来时出站,一打眼就看到贺加贝的父母,她爸爸接过她的行李,她妈妈拥抱她问玩得开不开心。舒琰站在旁边,因这样的画面感到局促。 后来,方敏甚至也抱了她。 她浑身紧绷,忐忑地问房费要给多少钱。 方敏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说不用:“本来桐桐一个人去也要住,你们小姐妹一起,我还更放心呢。” 她越是诚恳,舒琰越想逃避。她觉得自己无限向下缩小,结果一抬头,赤裸裸地暴露在方敏坦然的目光中,她的窘迫和扭捏无处遁形。她曾发誓,绝不要成为和父母一样的人,可那一瞬间,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了那样的人。 不过现在,她决定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好意,比起可以预见的来自父母的冷嘲热讽,接受这一切的心虚根本不算什么。 舒琰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羡慕贺加贝,甚至羡慕到嫉妒。 然而她低头看到腕上的手链,又觉得这样的自己面目可憎。 开学前,贺加贝办了生日宴和升学宴,双喜临门,格外隆重,贺峰和方敏几乎宴请了所有亲朋好友。 但贺加贝的朋友,尤其她最看中的几个,却都没来。张弛不必说,孟元正提前去学校了,而舒琰,自从旅行回来就总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事见不到面,微信也常常掉线,要隔很久才回复,好不容易回复了,也都是草草几句了事。这次她送了礼物来,人却没来。贺加贝问她为什么不来,她只说有事。 张弛有事,她也有事,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事。贺加贝很不愿意相信这个拙劣的借口。旅行时明明都好好的,舒琰还说国庆放假去北京找她,她们连攻略都做好了,为什么一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晚上的烟花盛大而耀眼,让人想到酒店窗外的夜景,贺加贝一直仰头看着,直看到脖子发酸,连同眼睛都酸了。 张弛、舒琰、孟元正,好像都和她渐行渐远,而她自己又即将离开家、离开父母。 这是个充满告别的夏天。 她为自己失去很多感到难过。 第13章 好久不见 大学生活从一开始就糟糕透了。 军训没几天,贺加贝的嗓子就哑掉了,到后来几乎完全发不出声音。大家的谈话总是插不进去,好不容易搭上话,也很快因为艰难而缓慢的语速掉队。尽管这不是她的本意。休息的间隙,大家嘻嘻哈哈地和辅导员开玩笑,贺加贝沉默地夹在中间,预感接下来的日子还会继续糟糕。 北京的冬天漫长而寒冷,供暖前的日子冷得煎熬,供暖后又干得上火,这些都让她难以适应。更适应不了的是平淡如水的室友关系,她从小在恣意的爱与被爱里长大,理所当然地以为外面的世界也是这样,然而集体生活和想象的不一样,大家像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的四条平行线,礼貌而冷淡,互不干涉也无意了解。 整个学期,她的身体和她的神志都在和新环境反复地对抗、适应,然后缓慢地接受。 国庆假期,舒琰没来,贺加贝一个人按照曾经定下的攻略逛了一遍,最后一天把游览的照片和视频发给她。 舒琰好半天才回:最近怎么样? 贺加贝原本正为她的失信和疏远而气恼,一看到这句话,瞬间委屈起来:我一点都不好! 其实你可知 第11节 舒琰立马打来电话问怎么了,她充满怨念地吐槽了许久,停下时,电话那头是尴尬的安静。 倾诉的欲望瞬间坍塌了,贺加贝默默咽下那句“我好想你”,她感到她们的友情已经走到穷途末路,而她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尽管如此,她仍旧忍不住在现在的朋友身上寻找舒琰的影子,或是把她们进行比较。但比较就是会把天平倾向偏爱的一方,比较只会让她更想舒琰,也更想念从前。 寒假回家,孟元正来车站接她,兴致勃勃地打给舒琰约她一起吃饭。贺加贝忐忑又期待地听着。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挂了电话,遗憾地说:“她来不了,下次再说吧。” 贺加贝嗯了一声,随手降下车窗,湿冷的风灌进来,叫人连吃饭的兴致也没了。 她决定不再联系舒琰。 生活翻开新的一页,她要把主动放弃友情的人留在过去。 方敏见她总待在家里,催她出门找朋友玩。 贺加贝懒懒的:“他们都没空。” “那我在家陪你?” “不要!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的朋友?” 方敏笑笑:“人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哪能随叫随到地陪我?” 贺加贝若有所思,在她身边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过了一会儿,貌似很随意地问:“妈妈,我是不是从小太娇生惯养了,所以性格很差劲,还很讨人厌?” 方敏警觉起来:“有人这么说你?” “没有,我就是反思一下自己。” 毕竟当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中处处碰壁,又与熟悉的一切渐渐疏远时,难免就会怀疑,曾经拥有的那些爱和关注,到底是自己值得,还是别人迁就。 方敏嗔怪地看她一眼:“反思自己干什么,谁不喜欢你,让谁反思去。” 贺加贝一听就笑了,又觉得怪难为情的。她从背后抱住方敏,脸蹭着她温厚的背,哼哼唧唧地撒娇。方敏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时间过得真快,她躺在婴儿床里嚎啕大哭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一眨眼已经变成有心事的大人。不过才离家求学半年,方敏就有种在她的生活里缺席了很久很久的感觉。她故意抖了下肩逗她:“再多跟我说说学校里的事。” 贺加贝顿时来了兴致,想到什么说什么。 “食堂的孜然羊肉太好吃了,我天天去,阿姨都认识我了,给我打菜的时候从来不手抖。” “冬天真的好冷啊,尤其在大教室上课,每次都要提前去,才能抢到靠近暖气片的座位。” “不过比起天气冷,还是雾霾最讨厌。” “噢还有!你猜孟玥是怎么认识我的?”孟玥是她的新朋友,只是交情还不算太深。 方敏说:“你不是说在学生会认识的吗?” 贺加贝摇头:“我是在那儿认识她的,她可不是。军训的时候列队表演,她用力过猛,把膝盖扭了,是我扶她归队的。”喝了口水继续道,“反正她是这么说的,我都不太记得了。” 方敏赞许地看她一眼:“做好事都不记得了?” “那能怎么办啦,谁让你生出个这么可爱善良又不求回报的女儿呢?”贺加贝骄傲地说,“再说她就站我旁边,我怎么能装看不到?而且那个表演是要打分的,要是扔下她一个人,我们队肯定要垫底。” 方敏笑着揶揄:“喔唷又关心同学,又关心集体,一下做了两件好事呢。” 贺加贝耍赖地打断她:“哎呀别笑我了!” 新学期伊始,学生会组织团建,贺加贝和孟玥都被安排在固定的打卡点等大家来做游戏。 春天迟迟不来,粗糙的冷风一阵阵猛吹着。其他几组都早早来打过卡了,只差最后一组,贺加贝冷得没耐心等,直接回了集合点。回去后才发现,那组人正懒洋洋地玩着手机。她一下就恼了,不去好歹也说一下,白白让人在风里等那么久。 众人陆陆续续回来,摆出各种姿势合影。贺加贝越看越烦,又一直没见孟玥的身影,干脆去找她。 孟玥被安排在最远的一个打卡点,周围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四面镂空像电话亭一样的建筑,她瑟瑟发抖地躲在其中一个里,不停地跺着脚取暖,见到贺加贝,很疑惑地问:“你怎么也来了?” “你不走吗?结束了。” “还有好几组没来。” “肯定不来了,他们都集合拍照了。” “可是没有人通知我啊。”孟玥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把群消息从头到尾又翻了一遍,“你看,真的没有通知。” 贺加贝不好直接说他们忘记你了,只是一个劲儿劝她:“走吧走吧,这里冻也冻死了。” 孟玥将信将疑地跟她回去,才到门口,已经听到里面热热闹闹的欢笑声。她顿时停下脚步,脸色也沉下来。 活动负责人看到她们俩,不太高兴地说:“怎么这么晚?就差你们了。” 贺加贝一听就不乐意了:“那你为什么不通知集合?说得好像我们俩故意耽误一样。” 负责人摆摆手道:“行了别说了,快点来拍照,等一下还要去吃饭。” 接下来的事简直叫贺加贝吓一跳。 孟玥径直冲上去,质问他为什么把自己安排到那么远的风口里,偌大的公园,偏偏选个没处挡风的地方! 她个头小脾气却不小,发起火来威力十足,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只有贺加贝艰难地忍着暗爽的心情,象征性地拦了几下。 负责人脸上挂不住,不得不道歉,想赶紧息事宁人。人群里也传来“算了算了”的劝和。 孟玥完全不吃这一套:“你说算了就算了?你怎么不去冷风里吹两个小时?道歉我就一定要接受吗?要是感冒了,难受的是我不是你!” 一语成谶,回去后她果然重感冒了,贺加贝陪她在校医院输液。 孟玥精神不济,耷拉着脑袋。贺加贝一边留意吊瓶的情况,一边戴着耳机看最新的综艺,忽然听到她好像在说什么,忙摘下耳机。 她声音沙哑,听起来十分可怜:“他们肯定是故意的,我又没惹他们,难道我天生好欺负吗?” 贺加贝只好安慰她:“你别这么想,该反思的是他们,不是你。” 她也不知道听没听,自顾自地问:“你大二还留学生会吗?” 贺加贝想了想:“不要,我觉得没意思。” 孟玥忽然笑了,好像终于放心似的:“太好了!我也不要,我讨厌死他们了!”她看了贺加贝一眼,“反正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 就是从这之后,两人的交集越来越频繁,逐渐要好到形影不离的地步。贺加贝有时还是会想起舒琰,但,没有人是不可取代的。 离开学生会,她把更多的时间用来参加各种活动,本来就是热情活泼的性格,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这其中也不乏追求者。 然而她完全没有心动的感觉。那些男生的表白或追求,给人一种强烈的打卡的感觉,好像对他们来说,恋爱是一门要尽早完成的必修课,只要能拿到学分,并不在意对象是谁。贺加贝讨厌他们把自己当作体验的工具。 她说:“我再也不要为了谈恋爱而谈恋爱!一定得是我喜欢这个人才行。” 孟玥问:“什么叫再也不要?你以前谈过?” 贺加贝撇撇嘴:“其实也算不上。”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哪有算不上的说法?” “就是高中的时候,有个男生踢球砸到了我,没几天莫名其妙地说喜欢我,我当时有点虚荣心作祟吧,半推半就的,差一点答应了。” “啊?为什么差一点?” 再往下难免就提到张弛。有些事情明明没有发生过,却好像真实存在过一样。贺加贝想到放学路上交叠的影子,想到冬天折射着阳光的明亮窗户,想到自己常常光明正大地盯着他,而他总是一本正经地做题,嘴角却露出无可奈何的笑,那些喜悦又酸涩的心情,恍惚给人一种他们曾确确实实心意相通的感觉。 孟玥顿悟一般:“所以你和你同桌?” 贺加贝摇头:“哎,你快看看要点什么菜。” “到底是不是呀?” 她不想再提张弛,于是换了个话题。可直到吃完,孟玥的好奇心依旧不减,贺加贝只好敷衍道:“是啊是啊,不过反正高考完就没联系了。” 孟玥却挽住她的胳膊:“其实我真的不懂,恋爱无非就是一起上课、自习、吃饭、旅行,朋友不也一样能做到吗?而且谈恋爱还会吵架,还要担心对方聊骚、劈腿、家暴,哪怕结了婚也是。像我爸妈,吵架的时候恨不得对方立刻去死,我以为他们肯定过不下去了,结果转头就和好了,可是一想到最亲近的那个人曾经对你恶语相向,甚至动手,心里真的能毫无芥蒂吗?我反正不理解。不过朋友之间完全不用担心这些,所以要我说,我们俩都不要谈恋爱了,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贺加贝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后来她们再也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 至于张弛,她曾经看到一种说法,当你只能在梦中见到一个人,说明现实中的联结正慢慢消散。 那么当梦里也见不到时,一定是彻底把他忘了。 反正,没有人是不可取代的。 一旦适应了生活的节奏,时间就过得飞快,转眼大学过去了一半。 大三上学期,贺加贝和孟玥选了同一门校际选修课。去上课要坐二十来分钟的公交,天气渐冷,人就懒得出门,有次错过公交,迟到了很久。 倒霉的时候干什么都不顺,教室后门被人关得死死的,无奈之下只好从前门进,自然免不了被老师打趣几句,她们俩站在门口,接受全教室同学的注视。好不容易进来了,又因为人太多,众目睽睽下找了好久座位,出尽了尴尬的风头。 刚坐下没多久,孟玥便悄悄说:“我总感觉有人在看我们。” 贺加贝借前排的同学挡住自己:“当然啦,我们俩今天可算出名了,这会儿坐着的谁不认识我们。” “早知道翘掉算了。” 贺加贝狠狠点头,然后本本分分地坐好听课,生怕再被注意到。直到下课,才终于解脱。 大家三三两两地离开,她正收拾东西,有人经过,在旁边停下,贺加贝并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这人还是没动,她不经意地抬头一看,却瞬间愣住。 是张弛! 他简直和两年前一模一样。依旧是最普通的有线耳机,长长的耳机线挂在身前,温和的眼神注视着她。 他又和两年前大不一样了。他的头发剪短了很多,几点碎发盖在额前。他穿着宽松的橄榄绿色厚毛衣,领口露出一圈白色的t恤,看起来干净清爽,比高中时期少了几分青涩。 贺加贝一时呆住了。 “谁啊?你认识?”孟玥好奇地问。 张弛摘下一边的耳机,嘴角慢慢扬起来:“好久不见。” 第14章 明天见一面吗 回学校的公交上,贺加贝一言不发地出着神,直到此刻,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孟玥快好奇死了,一直问是谁。 “高中的一个同学。”贺加贝说。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一个人:“你那个同桌?” 贺加贝还糊里糊涂的:“你怎么知道!” 孟玥意味深长地说:“我猜的。” 刚进宿舍,贺加贝就收到张弛的消息:你来上课是不是很远? 其实你可知 第12节 她顾不上放包,立即回他:公交要二十分钟。 他便主动说:那下次我帮你们占座。 她这才坐下来,把这几句话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跳得飞快,干脆爬上床躺下,闭上眼没几秒,又忍不住点开他的微信。 他的头像还和以前一样,自己威逼利诱他注册微信时,他对着草稿纸随手拍了一张设成头像,一段潦草的线条,看不出来是什么,后来也一直没换,她还调侃过,美术生就是不一样哦,连头像都这么抽象。点进朋友圈,依旧什么也没有。他一直都是这样,既不爱展示自己的生活,也不爱主动联系别人,除非万不得已,所以只要分开,就跟消失了一样。 其实她早知道他们在同一个城市,只是对他缺席毕业典礼的事耿耿于怀,下定决心绝不主动联系他,除非他先联系自己。要不是这节选修课……想到这里,贺加贝又渐渐冷静下来。 接下来几天,两人每天都会闲聊几句,好像回到了他去集训的时候。而且一聊就收不住,她强迫自己放下手机,没一会儿又不自觉点开,而张弛的新消息已经躺在里面了,这总不好不回吧,就这样拖拖拉拉断断续续,每天晚上十点,他会准时说,很晚了,不打扰你休息了,于是他们互道晚安。 贺加贝洗漱完躺到床上,把这一整天的记录从头翻看一遍,其实总共也没几句,话题也无非是这个城市、各自的学校和专业,一天的时间就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废话里过去了。 所有那些以为已经淡忘的情愫,一经唤醒,便呼啦啦地全都复苏了。 她的冷静只是安慰自己的借口。贺加贝翻暗骂自己没出息又不坚定,居然这么轻易就翻篇了。可她也说不清是因为遗憾所以才念念不忘,还是因为他真的就那么无可取代,总之她希望时间过得更快一点,早点到下次上课的日子。 下个周六,刚进教室,手机就震了一下,张弛发来消息:右边倒数第三排,有两个空位。 她拉着孟玥匆匆过去,快走近时又特意慢下来,忙碌地环顾四周。等终于到座位附近,才突然发现他似的。张弛笑了下,他今天换了件黑色的毛衣,依旧是宽宽松松的,仰头看她时,衬得眼睛亮晶晶的。她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好像还没准备好再见面,很别扭地看了一眼就坐下了。 张弛问:这个位置是不是太靠后? 贺加贝故意曲解:干嘛,你想让我坐在前面被点名吗? 他顺势说:哦知道了,我下次占最后一排好了。 她又不满意:正对着门冷死了,你居心何在! 他干脆撂挑子不干:要不然下回换你来占座。 贺加贝谴责他:说要给我占座位,才一次就不干了,原来你只是说得好听而已。 他也阴阳怪气的:也对,还是我来吧,万一你又赶不上公交。 贺加贝立马回头瞪他。他好像早就料到,目光直直地迎着她。她忽然就不好意思了,马上又转回去。微信里刷屏似的,弹出许多要狠狠揍他的表情,张弛想象她张牙舞爪的神情,不自觉笑了。 孟玥冷漠地围观了他们的互动,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察觉一些变化悄悄发生了。比如以前天一冷,贺加贝就喊着起不来想翘课,现在早早收拾好等自己;比如她常常莫名其妙地笑起来,问她想到什么,她摇头不肯说;再比如她越来越频繁地看手机,好像里面住着一个人似的。 饭吃到一半,贺加贝又拿起手机。 孟玥问:“是张弛?” “你怎么又知道!” “你笑成那个样子,我想猜错也难。”她漫不经心地说,“怎么,这回真的要有情况了?” 贺加贝放下手机:“我们重新联系还不到两周,能有什么情况?” “光在微信里聊天,当然不会有情况。而且只能说明他一点都不主动。”孟玥分析,“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他已经初步具备了渣男的特质。” 贺加贝愣了一下,笑得前仰后合:“好有道理,我怎么没想到。” “我没开玩笑。”她认真起来,“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现在就是上头了,所以才觉得他哪哪儿都好,可是我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哪里好嘛?这个人又闷又无聊,你不要以为不说话就是脾气好。” 贺加贝竟然拍起手来:“真的!一开始我也这么觉得,不过熟悉起来,他还是挺有意思的……”她本来还想再说下去,见孟玥有点不耐烦,就只笼统地总结为还好。 孟玥在心里大喊,什么还好,不好,一点都不好! 她们俩密不可分的友情里,居然硬生生挤进来另一个人! 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给他多一点,给你就少一点。很明显,贺加贝的时间和精力被张弛分走了许多。她可没有那么宽厚大方的心胸,对好朋友喜欢的男生给出好脸色。何况之前从贺加贝口中听说张弛时,就没留下好印象,哪能轻易改观? 孟玥用力晃她:“你清醒一点,别总替他说话。” 贺加贝却疑惑:“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讨厌他。” “是你太喜欢他了!” 她想了想:“你说得也对。” “把也去掉!” 期中的小组pre,孟玥主动提出他们三个人一组,她负责内容,张弛负责制作ppt,贺加贝负责展示。她承认自己有私心,故意刁难张弛。她希望他因此表现出恶劣的一面,好叫贺加贝看清他。 张弛倒沉得住气,很耐心地一遍遍按她说的要求改。这么看他倒是个可靠的,孟玥应该放心,毕竟没有人愿意看到好朋友喜欢一个乱七八糟的人。 可他越是如此,孟玥就越恐慌,危机感也越强,她预感贺加贝这次要来真的了,然后他们就会像周围许多校园情侣一样,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对方似的。 孟玥光是想到这种可能就要崩溃了,她们不是约好都不要谈恋爱的吗? 小组pre很顺利也很成功,贺加贝回到座位,孟玥迫不及待地和她庆祝,两人商量下了课去吃顿大餐。孟玥兴致勃勃地挑了几个想和她一起打卡的店,正要给她看,却发现她看着张弛,张弛也看着她,他双手合在一起,无声地鼓着掌。 她脸上又露出那种喜悦而幸福的笑容。 而孟玥心里却生出一股厌恶的情绪。 下了课,贺加贝去卫生间,孟玥在走廊等她。张弛从面前经过,她想也没想就叫住他,开门见山地说: “请你离贺加贝远一点。” 贺加贝一出来,远远地就看到张弛和孟玥正说着什么。她雀跃地跑过去,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叫上张弛一起吃饭,转念又觉得不好,毕竟还有孟玥在呢。 “你们在聊什么?” 她突然蹦出来,本想来个出其不意,结果那两人同时看她,一个愠怒,一个疑惑,气氛诡异而不详。 贺加贝觉得不对劲,迟疑着开口:“怎么啦?” 张弛摇摇头,准备离开。他直觉孟玥刚刚所说的,并不适合三个人同时在场。 “到底什么事啊?” 孟玥轻描淡写地说:“你们谈恋爱的事。” “你说什么!”贺加贝慌张起来,最后两个字还没说出口,脑海里已闪过无数碎片,和她的复述一一重叠起来。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有人跟你表白,你差点答应,因为你和你同桌在一起了。结果高考完,你们就没联系了。”她斜视张弛,“那个同桌是你吧。” 张弛眉头锁得更紧,下意识看向贺加贝。 她感觉一道巨浪拍来,整个人晃了几下,随即耳鸣起来。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压根没放在心上,要是孟玥不记得,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可她偏偏牢记着,这就成了句有心的谎言。 他们俩都看着她,都在等她给出一个解释。贺加贝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孟玥走近,在她耳边轻声鼓励:“说呀,怕什么,有我在呢。” 贺加贝的脸色更难看了:“说……说什么?” “这么久没联系了,现在冒出来好像无事发生一样,你就这么原谅他?”孟玥恨铁不成钢,“别在同一个人身上栽两次跟头!”她焦急地捏了捏贺加贝的手,说呀,有什么不敢的,怎么选不是很明显吗? 贺加贝的视线在他们俩之间来回游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想立刻、马上从他们眼前消失。就在此时,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 “是我。” 张弛出乎意料地承认了。 贺加贝在一瞬的惊愕后,感到羞愤难当。他一定已经猜到怎么回事了!其实只要他保持沉默,她就可以假装他还不知情,可他却帮她圆了这个谎,她实在没法感激他,只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张弛看着孟玥,神色和语气一样冷静:“我没有处理好,是我的问题。”接着转向贺加贝,“你不用现在就回答,我可以等你想清楚。” 然后他就这么坚定地看着她,没有半分犹豫或闪躲,那眼神很有分量,直接把她飘忽不定的心拽下来。他们之间明明还隔着孟玥,他却好像站到了她身后,叫她有种如释重负又有处可藏的感觉。 贺加贝顺着他的话,微微点头:“好。” 孟玥却依旧气愤:“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早干嘛去了?”说罢立即拉着她离开。 公交上,孟玥滔滔不绝地向她灌输绝不能心软、不要被他骗了之类的忠告。贺加贝被迫一遍遍回味刚刚的尴尬,最终忍不住打断她:“没有,我和他什么都没有,也没有谈恋爱,我就是随口一说。” 孟玥一下就不吭声了,抿着唇漠然地望向窗外。 贺加贝心里打鼓似的。她最清楚孟玥是爱憎分明又长久的人,即使退出学生会很久,再看到团建时的那群人,她还是会来火。自己骗了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得到原谅,因此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 她果然失望地说:“原来你是骗我的。” 贺加贝认错的语气很诚恳:“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就是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当然,她没说后半句,那时候我们虽然要好,但也没好到掏心掏肺把所有秘密都告诉你的程度,所以我才想敷衍过去。 这话只怕会更让孟玥生气。 她现在就已经很生气了:“你说的话我当然会记住,就是因为记住了,我才怕你再吃亏,才想帮你要个说法,结果我就是个笑话!” 贺加贝自知理亏,说了很多道歉的话,见她不理,只好安静地坐着,再时不时瞥几眼,孟玥都无动于衷。这次一定深深惹恼了她,贺加贝感到挫败,自从上了大学,自己好像完全不会交朋友了。 过了好一会儿,孟玥才开口:“既然你说是假的,那张弛为什么要承认?” 贺加贝连连摇头。 她冷哼一声:“你不知道我知道,他在帮你圆谎呢。” 贺加贝不明白话题怎么又跳到了张弛身上,谨慎地问:“你还生气吗?” 孟玥看了她几眼,忽然一笑,声音也柔和不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道歉,我当然接受了。” 贺加贝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说——道歉我就一定要接受吗?” 她还保证,没有了,就这一次,其他时候再没有骗你了。 孟玥应付地说,嗯呐我当然信你。 她其实不在意什么真的假的,她在意的是贺加贝选择站到张弛那一边,不用商量,就知道对方的意图,他们的默契真叫人眼红呐。可当时那样的情况,她也完全可以选自己的,做了两年朋友,连这点默契也没有吗? 贺加贝亲亲热热地靠在她肩上,开心地说等会儿先排号再去买奶茶。她这么快就把这件事翻篇了,孟玥却笑不出来。她看到这份友情出现了裂痕,它不停地崩裂、崩裂,直到将贺加贝隔绝在另一边。当自己看着她时,看到的不是她本人,而是那道无法逾越的沟壑。 吃完饭,两人各自回宿舍,贺加贝收到一条新消息,点开一看,更头疼了。张弛问: 明天见一面吗? 第15章 kiss me now 张弛约见面的意图,贺加贝心知肚明,只是不知道他会怎么开口,而她是绝不会先说的,毕竟多少有点难堪。 她带着很被动的心情赴约了,跟着他沿什刹海绕了一圈,一路往南,又进了北海公园。而他专心游览,完全没有提这件事的意思。 贺加贝实在走不动了,本来今天还有点小心思,穿了带跟的小皮鞋,结果被这双美丽的刑具折磨一路,而他还要继续走,她很难不生气,走吧走吧,干脆一路走到西山好了!还说什么等冰场开了再来一次,脑子坏了才会再跟他来! 张弛听不到哒哒的脚步声,一看,贺加贝站在很远的地方不动。他暗道不好,赶紧回去。她的脸色果然很差,一见他来,扭头就走,他匆匆跟上,走了几步,贺加贝往旁边一拐,在长椅上坐下,张弛识趣地坐到另一边。 她按耐不住,直接挑明:“你说吧!” “说什么?” 其实你可知 第13节 “你约我出来,不就是要说昨天的事吗?” 他摇头道:“我本来就想约你出来。” “那你本来要约我出来干什么!”贺加贝气昏了头,根本没有细想这句话。 张弛定定地看她几秒,忽然笑了。 她被这一笑弄得很糊涂。 紧接着他的手机连震几下,他低头一看,又笑起来。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贺加贝悄悄坐直,不经意地伸长脖子,却被他察觉,于是手机一转,递到眼前。 她偏又不看。 “是我妹妹。”张弛解释,“我妈和我叔叔的女儿,今天抓周,抓到了画笔,是不是很巧?” 贺加贝不接话。 他讪讪地收回手机,看了会儿湖面,忽然开口道:“还有更巧的,我爸也再婚了,也在那个暑假,那两个月里,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我当时觉得烦死了,哪里也不想去。” 贺加贝简直想一走了之,她对他本人的兴趣,远超过对他父母的兴趣。何况提到那个夏天,就想到他缺席的毕业典礼……想到这里,她忽然心中一动,疑心他是在解释什么,抬头一看,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 张弛张了张嘴,却被她抢先道:“你今天话好多!” 有几个小孩呼啦啦地跑来,问中间有没有人坐,他下意识挪到她旁边,留出一大截空位,结果那群小孩找到张完全没人的长椅,又呼啦啦地跑走了。他也不好再挪回去,两人将就着挤在一起。 白塔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湖面闪闪发亮。水波的起伏忽然大起来,贺加贝拢了下外套,张弛很自然地摘下围巾递给她。 她本来有点犹豫,可他一脸磊落,倒显得她刻意了。只是这下更失落了。她的心思,早在昨天就全暴露了,张弛的心思,却叫她摸不准。一整天了,他什么都没提,对自己喜欢他这件事,竟毫不在意吗? 正想着,张弛忽然问昨天到底什么情况。 贺加贝赌气地说:“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还说了一堆有的没的?” 他点点头:“我想听你确认一下。” “没什么好确认的,就是我信口胡说,孟玥当了真,然后我差点被揭穿。” 她说得很无所谓,心里却惶惶不安。张弛但凡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鄙夷或轻视,哪怕只是眉头稍微皱一下,她保证,从今以后他绝对、绝对别想再见到她! 结果一偏头,又看到他在笑。 贺加贝很恼火:“有什么好笑的!看我倒霉你很开心吗?” 张弛立即否认,脸上的笑并没有收回去,就让这否认毫无可信度。 贺加贝腾一下站起来,围巾摔到他身上:“明明就是,你还不承认!” 张弛也站起来,还没开口,她转身就走。他在背后叫她,她干脆跑起来。张弛追上来,抓住她的胳膊。她用力想挣开,他偏不松手。贺加贝简直要烦死他了! 她抢先摆出架势:“你闭嘴!” 张弛一愣,表情随即变得严肃:“我开心是因为见到你,昨天的事……” “昨天怎么了,我再说一遍,我是信口胡说的,胡说就是随便扯一个人,是谁都行!” “那为什么不说孟元正?” “我又不傻,说他干什么?” “我也不傻,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我当然开心。”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绕口令,什么你喜欢的人也喜欢……” 叮——,关键词被触发。 贺加贝仍保持着说最后一个字的口型,脑海中的画面却飞速倒回几秒前,播放、暂停、后退,接着再播放,不停地重复那句话。 张弛一直垂眸看她,可她什么反应都没有,他的心飘飘荡荡没着落,低声又问一遍:“你没有说别人,说的是我,我当然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所有的不确定全都消散了!她想到高二的冬天,他们刚成为同桌,还不算熟悉,她常常吓唬他捉弄他,一言不合就生他气,他总是默默忍受着,口是心非地拒绝她,或者欲盖弥彰地偷看她。其实他们真正做同桌的日子并不长,加起来还不到一年,可是从那时到现在,她心里一直有个声音,真的好喜欢他呀! 贺加贝扬起脸,用一种快乐又期待、骄傲又挑衅的眼神看他:“是又怎么样?” 张弛神情松动,渐渐溢出笑意,贺加贝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的脸便火烧一般,视线很不自在地从她脸上移到她肩上,片刻后又移回来,眼神里多了许多温存。手慢慢往下滑,最后轻轻搭在她腕上。纤维织物碰到一起,静电触得她想缩回手,反被他收力握住。 他努力维持着镇定的声音:“那,你要做我女朋友吗?” 贺加贝又光看着他不说话了,眼睛里跃动着奇异的光彩。好一会儿,张弛捏了下她的手腕,她“嗯”了一声。 这算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很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往前一步,轻轻喊她:“桐桐?” 贺加贝几乎是跳起来抱住他:“我要!” 忽然变成男女朋友,一时间还有点不适应。 回去时乘地铁,两人一前一后安检完,再没好意思牵手,中间甚至隔着一段距离,好像还当对方是同学。直到被挤进车厢,紧贴着站在一起,张弛一手抓着扶手,另一只手垂在身侧,贺加贝很想顺势靠在他肩上,但周围都是乘客,他又一脸正气地看着别处,她莫名有种周立军会突然冲出来抓早恋的错觉。 贺加贝戳他的手:“你在看什么?” “看看哪里有座位。” “这么多人,有也早就被抢了。” 他点点头:“那就猜猜哪个先空出来,反正总有人要下车。” “怎么猜?” “根据我的经验——”地铁里杂音太大,张弛本能地凑到她耳边,刚说了几个字,她就缩起脖子咯咯直笑。他才意识到太近了,耳根又开始发烫。 等她终于笑完,他稍稍离远了点继续:“靠近门的比车厢中间的下车概率大,玩手机的比睡觉的概率大,一边玩一边抬头看的又比单纯玩手机的概率大。那些背着包的,我猜刚下班,下一站是换乘站,很可能要下车。还有如果有人本来翘着腿,忽然放下,脚尖还朝着门的方向,下车的概率就更大了……” 他竟然是在认真猜!可是谁要听这些分析啊,她不过是想和他说说话罢了。 贺加贝打断:“所以你猜哪一个?” 张弛想了想:“双肩包格子衫那个。” 地铁到站,陆续有乘客下车,格子衫还在看手机。 贺加贝挑眉看他一眼,仿佛在说“猜错了吧”。张弛神色自若。 等关门的提示响起,格子衫才猛然反应过来,提着包冲了下去。 她克制着惊讶的尖叫:“真的猜中了!” 张弛歪了下头,语气倒没有太得意:“偶尔才猜对一次。” “你平时坐地铁也这样猜吗?” “是不是很无聊?” 哪里无聊了,她竟不知道他是自娱自乐的一把好手!她招招手,张弛低头靠近。 然后,脸颊被飞快地碰了一下。 贺加贝倏然愣住,她发誓,自己真的只是想说句话而已,都怪地铁不合时宜地晃动!张弛偏偏还难以置信地看过来,她呜一声埋在他胸前。 他整个人立即晕眩起来,像一只气球晃晃悠悠将要起飞,幸好被人紧紧抓住绳子。 张弛很不自然地咳了下:“有座位了,快去坐吧。” 贺加贝瓮声瓮气道:“不要,我喜欢站着。” 他声音更小了:“好多人。” 她干脆脑袋换个方向:“反正又看不到我。” 张弛无奈地搂着她转个身,背朝着众人,手不自觉地抬起来,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贺加贝悄悄仰起脸,双颊的红晕不知道是捂的还是害羞的。他看了两眼就躲开了,心里盼着快点到站。 “喂!”贺加贝叫他。 他只好又低头,结果另一边脸颊也被碰了下。 从前就总是上当,总是被捉弄,现在依旧逃不过,他束手无策,只能做做样子,摆出毫无威慑力的严肃神情。而她抵在身前,笑得浑身发抖,偶尔还嚣张地做个鬼脸。 地铁终于到站,贺加贝迅速推开他跑下去,一眨眼消失在人群中。 张弛在出站口找到她,她已经等候多时了,双手撑着栏杆催促:“快点快点,慢死了。” 他故意慢吞吞地刷卡出来,故意从她身边经过,贺加贝叫他,他故意装听不到。直到出了站,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背上一重,有人勾住他的脖子。 “你敢不理我!” 张弛不语,一把将她捉到身前,心里有种冲动,想把那两下亲回来。他低下头,贺加贝的脸越来越近,她忽然嘿嘿傻笑了两声,他的动作陡然顿住,而后噗嗤一声,脑袋埋在她颈窝里笑得停不下来。 “不许笑了!”贺加贝推开他,佯怒地问,“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早点找我?” 张弛终于认真起来:“我没想过你也喜欢我。” 她埋怨道:“你都看不出来吗?” 好一会儿,他轻轻叹气:“你以前和孟元正说,谁都不喜欢,我就一直以为这里面也包括我。” 她却一口咬定:“我没有!什么时候说的?肯定没有!” 张弛还没说话,他懊悔的神情已经叫她没那么确定了。可她还是想不起来,不知道是自己的记忆缺失了,还是他的记忆多余了。 贺加贝摇头道:“我不记得了,唉,我怎么总是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要是没有这场误会多好啊,他们就不会浪费这么多时间,她也不用敷衍孟玥,更不必提心吊胆地争取她的原谅,她还从没有那么小心翼翼看人脸色过! 贺加贝越想越气,用力搡了他一下:“你这人怎么这样,宁可把一句话记这么久,也不来问问我!” 甜蜜的氛围转瞬即逝,张弛想,这世上恐怕不会有人像他一样,恋爱的第一天就惹女朋友生气。 他拉她的手,被她甩开。叫她的名字,被她用一种久违的熟悉眼神瞪着。她还有意撞开他,头也不回地往学校走。张弛默默跟着,每叫她一声,她的步伐就更快些。 他就这样送她进了学校。她还生着气,难道这一天就要这样结束吗? 贺加贝慢慢停在了篮球场边,不远处零零散散地有不少人驻足,有一支学生乐队正卖力演唱着。张弛悄悄站到她旁边,见她专注地看着乐队,试探性地先握住她一根手指,她没甩开,他便握住整只手。贺加贝这才乜他一眼。 这里灯光昏暗,鲜有人来,是个发泄的好地方。 她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以后你要记住我说的什么话,能不能先问问我是认真的,还是随口说的?” 他乖巧点头:“好。” “你在想什么都要告诉我,哪怕是猜谁要下车,不可以不跟我说话!” “嗯。” 她脸色稍霁,眉头刚舒展些,立马又蹙起来:“还有,不管我干什么,都不准笑我!” 其实你可知 第14节 他连连摇头:“不笑了。” 她好像终于满意了,往旁边走了几步,又折回到他身边,还是不解气地捶了他几下。 张弛握住她的手,低头问道:“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还有……”贺加贝看他一眼,又嘿嘿傻笑起来,“我想亲你!” 他的心飞快地跳起来,却还要耐着性子确认:“这句是认真的吗?” “嗯!” 张弛于是轻轻将她带进怀里,两个生涩的新手,嘴巴贴在一起,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他只知道按在背后的手要用力,全然不顾她整个人都向后仰去。她狠心咬了一口,他吃痛,这才稍稍松开。 然而一分开,看到对方的眼睛,瞬间又尴尬起来,只好看看天,看看地,或是欣赏远处的乐队。电吉他律动轻快,歌声几乎被盖住,贺加贝只隐约听清几个单词,tense、confident、kiss me now。 kiss me now 她在心里复读着,真的好想再来一次啊。可是他不开窍还害羞,指望他主动,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看来还是得靠自己。贺加贝一抬头—— 张弛的脸骤然放大,鼻子撞到一起,她痛得唔了一声,他稍稍分开,低声笑了下,换个角度又吻下来。好像忽然间无师自通了,他温柔地含住她的唇,偶尔舌尖碰到一起,之后的感觉便像纵身跃入云海,心率直线飙升,周围一切都变得迷离。 事后回想起来,只记得晚上很冷,灯光很暗,乐队在远处费力地嘶吼,而他的毛衣有点扎,以及最后分开时,她双腿发软完全站不住,张弛扶着她坐下,不知怎么又亲到一起。 第16章 去他的! 没恋爱前,总觉得时间很多,一恋爱,才发觉真的很忙,要上课、要实习、还要应付学校的各种活动,好不容易挤出点时间约会,还没来得及干什么,又要分开。 张弛送她到宿舍楼下,她又送他去地铁站,他再送她回来,她还想送一次,这样下去简直没完没了。 张弛说:“回去吧,我明天再来找你。” 贺加贝嘟囔:“你不是怕黑吗?” “我怕黑?” “要不然以前放学你总跟着我干什么?” 他忍着笑:“是呢确实有点怕,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把手电打开。” 贺加贝没了借口,再拖下去恐怕要赶不上末班车,只好依依不舍地让他走。 张弛抱抱她,等她先进去。但她一直不动,直勾勾地看着他,他收到信号,四下看了看,趁没人经过飞快地亲她一下。 人多的时候,他总是不好意思。 最开始送她回来,张弛只肯捏捏她的手,慢慢变成抱一下,到现在亲一下也不是不行。脸皮这种东西,次数多了,也就厚了。 被他一衬托,贺加贝简直像流氓,从来不管有没有人,双手捧住他的脸往中间挤,很用力地亲上一口。张弛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飞一般地跑进宿舍了。 他站在原地,尴尬地摸摸鼻子,顺便接受大家的打量。而她在宿舍的玻璃门内,边笑边对他做鬼脸。张弛故意无视她,离开的背影却很慌乱。 贺加贝从不掩饰,她就是喜欢看他面红耳赤的样子。因为知道是男朋友,所以可以放心大胆地捉弄,或者更准确点,是调戏。 反正他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这一招,百试百灵。 比如有次两人一起去看展,原本约好在地铁口见,贺加贝心血来潮,跑到站台上等他,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张弛还打来电话问她在哪里。 她没好气地说:“当然在地铁站呐,你自己看看迟到多久了!” 他居然也生气了:“你确定在地铁站?我早就到了。” 她立刻挂掉电话,拨个视频过去,非要让他看看到底谁来晚了。结果镜头一对准站台,才发现自己跑反方向了,很心虚地说了句马上来。 张弛站在闸机外,盯着她刷卡出站,全程气压很低,他很少生气,一生气还真有点吓人。贺加贝很识趣地跑过去。 他却冷漠地问:“我们说好在哪儿见的?” 没想到她恶人先告状:“你好凶!” 张弛愣了下,语气和缓了,脸色却没变:“我没有。” 贺加贝一口咬定:“你有。” 他默默酝酿了好久:“就算我有……” 她立马接话:“你看,我就说有吧!” 他干脆什么都不说了,皱着眉头看她。 她便用半撒娇半委屈的口吻说:“我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跑错了。” 张弛当然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委屈,撒娇也别有用心,她在里面等得急,他在外面找得也急,因此不为所动地说:“我不要……” 贺加贝突然亲他一下。 他一时语塞:“你怎么……” 她又亲一下。 “贺加贝!”张弛低声叫她。 贺加贝想,居然叫我全名,于是小鸡啄米似的连亲几下。 张弛抓着她的肩膀,把她同自己扯开一段距离,嘴巴气得抿成一条线。他气她不把这当回事,还气她每次都用这招,也气自己偏偏很受用,但他觉得不能轻易表现出来,否则显得自己太没立场。 他径直往前走,贺加贝跟上来,欢快地哼着歌,好像默认他们已经和好似的。张弛看她一眼,无声地说了句“无赖”。 她还歪着脑袋承认:“对呀,我就是无赖,谁让你喜欢无赖呢?不服?不服就亲回来喽。”说着又凑过来。 张弛往后躲了下,很认真地说:“以后不要这样的惊喜了好不好?找不到你我快急死了。” 她撇撇嘴:“我这么大的人了,又不可能丢。”见他不语,又问一遍,“哎,你到底要不要亲回来呀?” 他竭力憋着笑,一本正经道:“不要逗我!先去看展。” 看展是他的日常,贺加贝瞧不出什么门道,只能凭感觉评价好看、不好看,张弛大概也察觉到,比前几次更匆忙地转了一圈,两人就出来了。 时间还很充裕,他忽然问:“你想去看看我的画室吗?” 他平时会接点私活,为了方便,就在校外租了个房间当工作室。地方很小,绕墙四周分别是画架、拼在一起的两张长桌、塞满工具的置物架和小推车,还有一张折叠单人床。 “可能有点乱,我最近没有收拾。”张弛还没说完,贺加贝已经钻了进去。 她对什么都感到新奇,画了一半的画、摊在桌上的画册、没来得及归置的颜料……她这里翻翻那里看看,打量了一圈后问他,我坐哪里啊?他还没回答,她就自顾自地在桌前坐下,手指敲敲桌子,正经地宣布,我现在要开始创作了,不要打扰我!然而才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双手撑着桌面往窗外眺望。 她好像有无穷无尽的能量,使得这间小小的、沉寂的房间,也活泼起来。 张弛背倚着门,视线追随着她,因她的快乐而感到快乐。 即便是现在,一想到她是自己的女朋友,还是会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最开始,他总是反复和自己确认,居然是我吗?怎么会是我? 尤其她还非常善于表达,比如有时正说着话,她冷不丁地来一句“好喜欢你呀”,他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又比如晚上互道晚安,她常常用“爱你么么!”来结尾,他的睡意一下子全跑光了。 也许是因为他刚好相反,不仅不善于表达,还认为像喜欢、爱之类的字眼,是意义非凡的,是某种约定,甚至承诺,应当要认真、郑重地说出来,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把它们随意挂在嘴边。 当然,他并不是怀疑她那些话的真实性,只是很羡慕她的坦然大方。 而且说实话,他其实很喜欢听她那样说,一听到就有股想亲她的冲动,但理智又叫他要克制点,不要做猴急莽撞的毛头小子。 可他已经一路克制到现在了,这里除了他们俩,终于再没有其他人,他可以亲很久。 贺加贝半转过身问他,窗外那栋高楼是哪里? 张弛走过去,把备用钥匙塞进她的口袋里。 她掏出来看了眼,笑着说:“你准备好随时接受我的突击检查哦!” 他嗯了一声,低头亲她。 她惊讶地推开他:“喂!” 张弛没说话,又亲下来。 虽然早知道他人前和人后是两幅面孔,但现在这样也过于主动了,贺加贝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一扭脸躲开:“张弛!” 他抵着她的额头,很无辜地问:“不是说要让我亲回来吗?” 她立马双手捂着嘴:“不行!已经过了兑现时间了。” 张弛拉下她的手:“你之前可没说。” 她忙把脸紧紧压在他胸前,控诉道:“你幼稚!你无耻!你故意骗我来这里!” 他居然全都承认了。 贺加贝抬起头,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片刻后,一拳砸在他胳膊上:“你臭不要脸!”然后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往下拉。 张弛抱住她,她的羽绒服顿时像膨胀的气球,她感到搂着腰的手越来越用力,气球便一点点漏气,他们因此更紧密地贴在一起。而托着脑袋的手却越发轻柔,手指穿过头发,随着脑袋的动作而微微曲起。 不知道亲了多久,衣服的毛领吃到嘴里,两人不得不分开。贺加贝呸呸吐了几下,她的头发乱糟糟地窝在脖子里,脸已经无法用红来形容了,眼睛里一片水润,有种令人心猿意马的光泽。 张弛强迫自己往后退了点:“热不热?” 贺加贝这才想起来脱下外套。他接过,挂到门后的挂钩上。 她随意地问:“你什么时候也画画我?” 没想到他应道:“早画过了。” 贺加贝惊喜地叫起来:“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快让我看看,你把我画成什么样了!” 张弛的视线在房间里扫了一圈。 她一下就明白了:“就在这里对吧?”于是立马开始翻找,但房间总共就这么大,找了半天也没见踪影。 她很快泄气:“没有啊,你肯定是骗我的。” 张弛走近捏捏她的脸:“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找,反正就在……反正肯定有。” 贺加贝作势掐他的脖子:“到底在哪里?你说不说?” 他坚定地摇头:“自己找到才有意思。” 她恐吓道:“我可是有钥匙的,你小心我趁你不在,把这里翻个底朝天。” 张弛反而笑了,她哼一声转过去。他从背后抱住她,无限温存地说:“那你一定要经常来。” 她喜欢他这样抱着自己,叫人觉得很有安全感。就好像和他在一起,她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十几岁。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雪,贺加贝一偏头,张弛在她脸上啄了一下。 其实你可知 第15节 她想,下不下雪都无所谓,反正这已经是个美妙的冬天了。 转眼便到跨年,他们却在前一天晚上第一次吵架了。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贺加贝计划第二天晚上先吃个饭,然后去凑热闹等倒计时,结束后找个地方刷夜。最好再拍点好看的合照,她想发到朋友圈。 张弛不同意,理由是天太冷,她感冒又刚好。 她就有点不高兴了,冷就多穿点,前几天恋爱满一个月,因为感冒,没怎么庆祝,本来想趁跨年夜补上的,结果这不行那也不行,那还跟他出去干什么?还不如跟孟玥在宿舍吃火锅呢。 两人因为这件事拌了几句嘴,谁也不跟谁说话了,破天荒地连晚安都没了。 第二天白天,依旧冷战着。 到了晚上约好的见面时间,还是没动静。贺加贝下楼扔垃圾,心想等会儿上去就跟他说分手! 结果一到楼下,张弛已经等着了。 她便顺着台阶下了。 但还是别扭地互相不理睬,一前一后,像陌生人似的往地铁站走。 外面越来越热闹,往各个方向的人流交织在一起,贺加贝被人不小心撞了下,张弛趁机拉住她的胳膊,却被她拂开。 她正色道:“这么多人,不要拉拉扯扯的!” 他吃瘪地闭嘴,继续紧跟着。到了路口,绿灯还剩几秒,估摸着过不去,两人便都停下,然而最后两秒,贺加贝却突然甩下他跑到对面去。 车流转瞬川流不息,将张弛拦在这边。而她在另一边看了他几眼,转身往前走。 张弛给她打电话,接通后才说了一个字就被挂断,再打过去就不肯接了。他只好一边发微信一边也往前走,然而她拐上另一条路,很快消失在视野里,他只好回头等红灯。偏偏这红灯格外漫长,他正焦急地联系她,贺加贝又慢吞吞地回来了。张弛松了口气,用力挥手示意她等等自己。 到处都是节日的气氛,连行道树的树枝上都挂着亮闪闪的灯带。贺加贝就在树旁停下,灯光映衬着她,他才看出来她今天有点不同,这一身显然是为了过节精心搭配的,还有帽子、围巾、手套,全副武装,她当然知道要注意保暖,张弛懊悔不已,刷夜就刷夜,找个暖和的地方就好了,实在不该扫她的兴。 他看了眼红灯,还剩十来秒,已经做好第一时间跑过去道歉的准备,这是和她一起跨过的第一年,是今后要被牢牢记住的日子,当然要留下美好的回忆。他在心里默默倒数着。 “张弛!” 他猛然愣住,看向对面。路口所有人的视线也都集中到她身上。 贺加贝耸起肩笑了下,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对她笑。张弛也笑起来,还以为她会一直生气。 紧接着她的手又抬起来,喇叭状放在嘴边,一字一顿地大喊:“我、好、喜、欢、你!” 他的耳膜被狠狠撞击了几下,而后只听到牙齿激动的颤声。眼前一切仿佛都慢了好几拍,路人的鼓掌、跳跃、欢呼、行走的动作……全都变得缓慢而夸张,而她脸上的笑一点点加深,还俏皮地歪了下脑袋。 绿灯亮起,她飞奔而来,手里还有不知道被谁塞的一束花,张弛本能地张开双臂,在她撞进怀里时稳稳地抱住。 心里似乎也撞进了什么。 所有感官全都恢复了。 二十岁、初恋、跨年、表白,再找不到比这更美好、更盛大的时刻了。 他低头吻她。 贺加贝故意躲开:“好多人呢。” 他难得张狂:“去他的!” 第17章 我可当真喽 贺加贝的计划只执行了三分之二,倒计时的狂欢一结束,她就像被抽光力气似的,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张弛还特意问要不要去下一站。要不是她实在没精力,一定要他好看。 所以只好回宿舍。 因为过节,宿管阿姨额外开恩,没有设置门禁,她才能在快一点的时候溜进来。从走廊经过,依旧能听到很多宿舍在狂欢,她被大家的激情一感染,忽然就不困了,心血来潮想先去看看孟玥,刚好可以把给她带的小蛋糕送过去。 电梯很慢,贺加贝直接爬楼梯上去,孟玥的宿舍在楼道门斜对面,门大敞着,宿舍中间拼在一起吃火锅的桌子还没撤掉,大家进进出出的,有人在刷牙,有人在收拾,一边忙一边闲聊着。贺加贝拉开楼道门刚要过去,就听她们提到自己。 “贺加贝没来,菜剩了好多。” “她干嘛去了?” “当然是见男朋友啦,人家小情侣跨年约会,我们单身狗只能在宿舍吃火锅。” “那她还说要来。” 紧接着是一个她非常熟悉的声音:“谈恋爱的人就是这样啊,干什么都是男朋友优先,男朋友说要见面,再晚也要见,男朋友说要约会,宁可毁了别人的约,也一定要赴男朋友的约。” “哈哈哈哈哈你是吃醋了吗?” “不可以吗?男朋友重要,朋友就不重要吗?她说要来,我才买这么多菜的,结果转头就去约会。来不了就不要答应,答应了又做不到。反正男朋友不能伤心,朋友就无所谓了呗。” “一个贺加贝谈恋爱,十个孟玥受伤害。” “你就偷着乐吧,还好你们不在一个宿舍,我闺蜜室友三句不离我男朋友怎样怎样,而且天天晚上在宿舍视频,她都快烦死了。” “那也不一定,就算不在一个宿舍,吵了架还是一样要来找你哭诉。” “我肯定是劝分啊,就怕她不分。” 笑声响成一片,又有人说:“快来个人和我一起搬桌子,不然明天被楼妈看见肯定要挨骂。” 于是在外面洗漱的人陆陆续续都进去了。 贺加贝看了眼手里的纸袋,犹豫着要不要出去。 这时,孟玥和室友抬着桌子出来,往活动室方向走去,很快又折回来。贺加贝嗓子发紧,但还是叫了她一声,她大概没听见,进了宿舍,关上门,里面很快又爆发出一阵笑声。 贺加贝小心翼翼地关上楼道门,转身下楼了。 第二天快中午时,张弛去画室拿东西,打算等会儿去找贺加贝,他们约好今天去滑冰。结果一开门,吓一跳——那人正睡在折叠床上。 还是昨天那身衣服,连编发的样式都一模一样,可见昨晚就是睡这儿的。 张弛快步走过去,用力摇醒她。贺加贝眯着眼看清是谁,安心地翻了个身。他却怎么也不肯她再睡了,扒着她的肩把她转过来,她还是不愿意醒,他只好强行拉着她坐起来。 张弛焦急地问:“怎么在这里?昨天不是回去了吗?” 贺加贝闭着眼迷迷糊糊地答:“我梦游,游到这里来了。” “不要开玩笑!”他很严厉地说,然后使劲儿揉她的脸,又轻轻拍了拍,“快醒醒,到底怎么了?” 没睡够本来就烦,他还一直念叨个没完,贺加贝用力推了他一把,他原本是蹲着的,被推得失去平衡,直接跌坐在地上,结果还笑了:“醒了?” 贺加贝哀怨地看着他:“我饿了。” “想吃什么?我去买。”但想了想,还是决定叫外卖,他迫切想知道她为什么会睡在这里。 贺加贝却用肚子饿没力气说话为借口,又倒头睡下了。张弛只好取消订单,飞快地跑出去买了吃的。 等她吃完,他把椅子搬过来坐在她对面:“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吧,到底怎么回事?” 那副威严的样子,好像审判一样。贺加贝撇了撇嘴,盘起腿坐着,把昨天听到的谈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事情就是这样的,我很混乱,所以就跑这里来了。”她低着头,边说边随意地扯着毛衣的袖子,“我觉得我对她没有变化啊,她还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除了见你,我几乎都和她在一起。可是我只有一个人,陪她就不能陪你,陪你就不能陪她,总不好把你们两个一起叫上吧。” 张弛沉默着,很想说点什么,但又没有立场。听起来他像破坏她们友情的第三者。但另一方面,他又想,贺加贝是他的女朋友,自己想和她待在一起,再正常不过了。他只好走过去,蹲在她面前,轻轻握住她的手。 贺加贝看了他一眼,低声说:“你还记得舒琰吗?” 他点点头。 她神情难过:“我和她好久没有联系了。以前上学的时候,关系那么好,说断就断了,我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是不是我也有哪里做得不好,惹她不高兴了?” 张弛手上用力:“你很好。” “既然我很好,为什么要疏远我呢?我虽然经常说谁不喜欢我谁才该反思,可有时候也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就像孟玥,要是没听到她的话,我都不知道她原来是那么想的。” 她担忧地问:“孟玥不会也因此疏远我,或者干脆不理我吧?” 张弛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心里冒出许多想法,他斟酌着、筛选着,开口时大概已经猜到她的想法。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贺加贝嘟囔:“我打算……我想今天和孟玥一起。” 他一口答应:“好啊。” 她惊喜地抬头,又皱起眉道:“可是我们说好今天要去滑冰的,我放你鸽子,你不生气吗?你会不会像孟玥一样,觉得我只要朋友不要你?” 张弛笑了:“新年第一天,我希望你开心。” 她急急忙忙补充:“那你要是不开心,一定要跟我说!我很粗心的,你不要指望我自己察觉到。” 他挑眉:“我等会儿就找个本子,一条一条记下来。” 贺加贝皱了下鼻子:“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我很忙的,以后要见我得提前预约,我要check一下schedule。” 他摆出委屈的样子:“没办法,谁让大家都喜欢你呢?” 她得意地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一种遂心的神情,双手圈住他的脖子:“可是我最喜欢你了!不,最最喜欢你!” 张弛不说话。她便一直往下说着:“最最最喜欢,最最最最喜欢……” 他反而敛起笑意:“我可当真喽。” 她莫名其妙:“本来就是真的!” 孟玥发觉贺加贝最近待在学校的频率非常高,或者说,张弛出现的频率低了很多。她猜想,或许是因为期末到了。 可是放假回家,贺加贝居然也像往年一样,买了和她同一时间段的车票。两人一起出发,到了车站,张弛也没出现。虽然她确实也不想见到他,但这太反常了。 孟玥忍不住问:“你和张弛吵架了?” 贺加贝茫然地看着她:“没有啊。” “那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回去?你们俩不是一个方向的吗?” “他还没有放假,我就不等他了。” 但这并没有打消孟玥的疑惑。很奇怪,张弛频繁出现时,她讨厌他抢走贺加贝的注意,甚至连带着也对贺加贝颇有微词;当他不出现时,那还得了,恋爱才多久,这么快就失去热情了吗? 孟玥义愤填膺:“我觉得他对你不上心!” 她还傻里傻气地问:“怎么算上心?” “比如你要回家,他应该送你,再不济,也该在车站等着吧。我早就想说了,他是不是觉得反正都把人追到手了,就可以随便玩弄了?” 贺加贝好不容易才笑得停下来:“因为我和你在一起啊,不要他来打扰我们。” 孟玥切一声笑了,有种天平向自己倾斜的感觉。 其实你可知 第16节 然后她们凑在一起讨论八卦,感觉之前那些隐秘的不悦都暂时淡去了。 其实张弛原本是想来的,但贺加贝想了想,还是没让他来。 她说:“我和孟玥一起呢,万一你们俩打起来,我都不知道拉谁。” 他眯着眼看她:“怎么可能?你太夸张了。” 不过他没拗得过她,最后还是同意了。 结果他一答应,贺加贝自己倒不坚定了,本来就是热恋期,又要分开一整个假期,心里十分不舍。她干脆说:“要不然你放假之后去我家吧,我爸妈也很想见你。”灵光一闪继续道,“而且你也不用纠结是要去你妈妈家,还是去你爸爸家了。” 这个点子简直完美! 张弛却摇头:“不合适。” 她不满:“哪里不适合了?” 他简单解释:“太随意了,你爸妈……是很好的人,要尊重他们。” 贺加贝也觉得很有道理,而且并不觉得是恭维,而是一种自觉的分寸。她想,哪怕是个陌生人这样说,也会叫听到的人好感倍增吧。 所以放假期间,两人只能靠视频和聊天打发时间。 “什么事这么开心?”一接通,贺加贝就看到他在笑。 张弛拿着手机走回自己的房间,边关门边说:“刚刚手机响,外公问我是什么,我说是有人在给我放烟花。” “放烟花?”贺加贝也一头雾水,但她握着拳,手慢慢举高,五指忽然张开,“咻——啪——,这样吗?” 女朋友简直太可爱了! 贺加贝觉得镜头里的张弛看起来十分痴傻,也很好调戏的样子,可惜她只看得见却摸不着。于是问道:“你过年怎么安排啊?” 他想了想:“陪陪外公吧。剩下的时间……” “等一下!”贺加贝做出一个“嘘”的动作,她侧耳细听,外面有人在叫她。 “孟元正来了,我出去看看。” 张弛还没顾得上说什么,她直接把手机放进睡衣口袋里,画面顿时黑乎乎一片,只听到他们的对话。 孟元正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一见她出来,丢给她一个小盒子。 贺加贝手忙脚乱地接住:“什么东西?” 他摆摆手,很不在乎的样子:“出去玩给你带的礼物,不用太感动。” 没想到她却放下东西,惊讶地走上前,双手捏住他的脸用力往两边扯:“你是谁?你为什么戴着孟元正的面具?出去玩居然还会想到我?” 他好不容易才挣开,跑进洗手间一看,脸上两个红红的印子,她是真的下死手啊。因此出来后站得远远的,绝不是怕她,而是为了保护自己。 贺加贝问:“是你给别人,别人不要的吧?” 他啧了一声:“我是那样的人吗?你要不要?不要还给我。” 贺加贝却已经拆开了,是一条漂亮的手链,不过一看就不是他的审美。 “说吧,谁给你挑的?” “当然是我自己挑的。” “你骗人,这一看就是有女孩子帮你参考了。又在追人家吧?” 他大声哎了一下,走近道:“说到这个,我怎么听方阿姨说某人谈恋爱了,谁啊,这么神秘,我连张照片都没找到。” 贺加贝脸一热:“对啊,就是很神秘,我怕吓到你呢。” “我是被吓大的吗?快给我看看,我给你把把关。”他眼尖看到她口袋里的手机,立马就要伸手去拿。 贺加贝从沙发上蹦起来:“给你看可以,但是!你早就说要去找我玩,这么久了,人影都没见到。这样好了,你什么时候去找我玩,我什么时候带他见你。” 贺峰这时候正好从厨房端菜出来,孟元正一把抱住他,假模假样地哀嚎:“贺叔叔,贺加贝小小年纪就谈恋爱了!你见过他吗?你不担心吗?” 贺峰无奈地看着他:“就是啊,我本来还指望你抓紧机会,谁知道你小子不中用。” 贺加贝大笑:“爸爸你说得对,他就是不行,你都不知道他谈过多少次恋爱了。” 孟元正瞪她:“你少污蔑我,一共就两次好吧。” 两人又拌起嘴来。 贺峰招呼他们洗手吃饭,孟元正于是一溜烟跑进厨房,又开始对方敏哀嚎:“方阿姨,贺加贝真的谈恋爱了!” 贺加贝这才掏出手机,张弛果然还没挂。他光是听他们俩的斗嘴,都觉得无比热闹。 她把手链展示给他看:“好看吧?还算他有眼光。” 张弛点点头,笑着催她:“快去吃饭吧。” 贺加贝忽然想起他没说完的话:“等等,你刚刚说过年剩下的时间要干嘛?” 他想了想:“一个人随便逛逛,或者就待在家里?我也不知道。” 贺加贝若有所思。 “怎么了?” 她摇头:“没什么。吃饭去了,拜拜。”然后迅速挂了视频。 第18章 几天不见生疏了 早从前两年开始,张弛已经不用去父母那里轮流打卡了,他们各自有了新家庭,他再出现,自己也觉得尴尬。 比如每次去张成那里,阿姨总是如临大敌,费尽心力地招待他,张成也说不要拘束,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他这么一说,张弛反而拘束起来,自己客人以上血缘以下的尴尬身份,想必也叫他们十分为难。 叶漫新那里更糟糕,所有人都围着小朋友转,她还要分心留意他。临走时,她歉疚地说,下次来妈妈一定好好陪你。张弛原本想说,我已经长大了,早过了需要父母陪伴的年龄。还没开口,里面又传来小朋友的哭声,叶漫新更歉疚地笑了一下,匆匆跑去查看。 张弛渐渐就很少去了,他的出现总是打乱新家庭的生活秩序。 今年过年,张成带着一家去旅游,邀请张弛时,他识趣地拒绝了。叶漫新那里,妹妹生病了,她忙得焦头烂额,张弛也不好去添乱。因此每天只陪陪外公,而外公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大部分时间需要静养。 总之,这个假期,他过得很清静。这没什么不好的,他原本就喜欢清静,甚至很小就学会了躲清静,他早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只是今年不一样了,他那可爱的、活泼的女朋友,从不允许他真的清静下来。 贺加贝就算是出门扔垃圾,也会要求他一起。她说:“你觉不觉得,虽然我们在不同的地方,但一起做同一件事的时候,好像离得很近?” 张弛也觉得很有道理,便听她的拎着垃圾下楼了。 耳机里,她又说:“有些人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张弛问:“怎么讲?” “冥冥之中有很多巧合呀。比如我问你,你家的楼号是多少?” “24。” “你看!我家是16,加起来刚好40。” 他脚步一顿:“40有什么说法?” “40——”她的声音拖得很长,他心里便有数了。果然,她接着说:“40是个整数。” 张弛哭笑不得:“这样也算?” “为什么不算?”贺加贝振振有词,“再给你举个例子好了,你家住几楼?” 他报了个数字,不太确定地问:“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的地址?” 耳机里传来她走路时略粗重的喘息声,好一会儿,才嘟囔道:“干什么,你要保密吗?” “你直接问就好了,还绕这么大一圈。”他很好奇,“要我地址干什么?” 贺加贝没理会他,低声问别人怎么走,紧接着呼哧呼哧地跑起来。 张弛忍不住调侃:“扔垃圾还要问路吗?” 她恼火道:“你管我!” 如果此刻在她面前,肯定要被她气急败坏地揪住衣袖,接着被她的拳头或手指轮番问候。想到这里,张弛忍不住笑起来。 寒假太漫长,即使每天视频,也无法跨越地理上的距离,他很想念她,心里好几次冒出去见她的念头,又被强行压下。他总觉得恋爱要循序渐进,才能一直走上坡路,时间越久越深厚。眼下这样强烈的想见面的心情,和他们短暂的相恋时间并不匹配,过早地透支热情没什么好处。何况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她想见到自己。如果冒冒失失地过去了,他肯定会对结果感到失望的。 张弛在楼下转了几圈,冷风平息了内心的冲动,盘算着等会儿上去还是要视频才好,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很奇怪,只肯和他打电话。 贺加贝这时忽然叫他,她已经停下了,但气息尚未平复,声音听起来仍在颤动。 张弛嗯了一声,低头输入密码。 她又叫他,撒娇似的,声调俏皮地拐了好几个弯。 “我在听。”他打开门,一只脚已经踏上台阶。 “张弛!”贺加贝大喊。 他浑身一震,那声音近得仿佛就在身后,张弛疑心自己听错了,缓缓回头—— 不是幻听,真的是她!上一秒还在想她,这一秒她已经出现眼前。 “surprise!” 张弛呆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完全是她意料之中的反应,贺加贝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接下来就等他反应过来,然后激动地跑过来。但他反应的时间太长了,她只好佯怒地催他:“你傻啦?” 他确实傻了,沉浸在一种不真实里,她的出现,令他那些纠结全都作废了,他既惊喜又懊恼,也毫无准备,担心自己表现得太轻浮,因此心里虽然迫切地想要跑过去,脚步却移动得很缓慢。 贺加贝等不及了,只剩几步时,张开双臂扑过去,一把抱住他,接着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你家好难找啊!我在一区找了半天,才知道还有二区,我又跑到二区,找到了23号,又找到了25号,就是找不到24号,最后还是问一个叔叔才找到的……喂!真的傻了?” 张弛这才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呀,所以就来了。” 贺加贝期待地看着他,但他只是微微笑着,她的热情瞬间被浇灭了大半。她把脸贴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你不想我来吗?” 张弛没说话,紧紧地抱了她一下,像在找补似的证明自己,然后一只手接过她的包,另一只手牵住她:“走吧。” “去哪里?” “去我家。” 她犟起来:“不去!我两手空空,大过年的,不好去别人家。” 张弛没想过这点:“那……要不然去门口超市买瓶水?” 其实你可知 第17节 她也不同意:“太寒碜了吧!你见过谁家有老人,只带瓶水去的?” 他噗嗤笑了,轻轻弹了下她的脑门:“你在想什么?我一个人住这里。” 贺加贝闹了个脸红,心里更别扭了,无论他怎么说,就是站在原地不肯动。 张弛干脆直接拖着她上去。 这是处老房子,台阶高而窄,楼道里连盏灯都没有。他走在前面,贺加贝一直等他说点什么,可他总是瞥她一眼就回头。进去后,更是专注地翻箱倒柜找拖鞋,好像这件事比她更重要似的。她便连四处打量的兴致也没了。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却是自言自语的嘀咕:“早知道应该提前买几双拖鞋放家里的。” 贺加贝没搭话,心里已经很不高兴了,他后续的每个反应都在她意料之外。她也懒得弯腰,右脚抵着左脚的后跟,想借势把鞋蹭下来,几次都没成功,自己还差点没站稳。 张弛扶着她的胳膊:“要帮忙吗?” “不要。” 他却已经蹲下去,握住她的脚踝,贺加贝躲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她便又任由他替自己换拖鞋。 张弛的话一下子多起来,问她怎么来的,要待几天,还说什么来得太突然,只好先穿旧拖鞋将就一下。 贺加贝听到最后这句,赌气地说:“我就不该来,那样就不会突然了。”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疑惑地看着她,她也气势汹汹地回瞪着。看着看着,他忽然笑了,扶着她的肩吻下来。她却固执地偏过头。 张弛终于意识到她真的生气了:“怎么了?” “才几天不见,你就对我这么生疏。” 他一愣:“生疏?” “难道不是吗?你见到我并没有很开心,而且从刚刚上来到现在,你都没有跟我说过话,你到底想不想见到我?”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她不悦:“嗯是什么意思?” “当然想。” “你所谓的想,就是这个样子吗?” 平静地感到意外,又平静地接受意外,现在还说她来得太突然,她心里无端地生出一股酸涩之情,满怀期待地跑来制造惊喜,人家似乎并不领情。想到这里,越发失落,贺加贝转身想离开。 张弛拦住她:“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子?” 她的委屈顿时熊熊燃烧起来:“什么叫我觉得?你自己没有反应吗?” 她感到抓住自己肩膀的双手正在用力,两人站在门口,默默僵持了很久,张弛叹了口气,用求和的语气小声叫她的名字。 “桐桐,我们应该不会用吵架开始新的一年吧?” 贺加贝还是不说话,张弛抱住她,脸埋在她颈窝里,因为低着头,背弓起来,令她想到蜷缩的姿态。 她一下就心软了:“我可是很想你才来的,要是你一点都不想我,我回去算了。” 张弛抬头看她:“就不能留下让我表现一下吗?” “那你打算怎么表现?” 他还在想,贺加贝已经直接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上去。 张弛在厨房烧水,她自己随意参观着。 房子的采光不好,即使是白天,客厅也昏暗一片,开了灯才看出一南一北连接着两个小房间,一个人住,还算宽敞。屋里的装修和陈设带着一股老旧过时的气息,却收拾得很整洁。客厅的墙上还贴着两排奖状,她走上前细看,居然是幼儿园时期的。 她感慨:“这个房子好老啊。” 张弛在厨房说:“小时候住的老房子,上小学之后就搬走了,不过我喜欢这里,一个人住刚好。” 没人应,他出来一看,贺加贝已经钻进朝北的次卧了,那里被他改成了书房。 她被书桌上的相框吸引,是一张全家福,一对年轻的夫妻,和一个正在闹脾气的小孩,应该是张弛和他的父母。她暗地里感到疑惑,他父母早就离婚又再婚了,这张照片还能这么堂而皇之地摆着吗? 张弛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贺加贝问他:“这是你吗?一点都不像。” 他笑道:“当然是我,那时候我才两三岁,现在已经二十多岁了,这么多年可不是白长的。” “我不是说长得不像,是气质不像。”她指着照片,“你看你哭的样子,简直是个熊孩子,还是现在看着顺眼。” 张弛大言不惭地说:“看来我比较会长。” 贺加贝切一声鄙视他,又指着那对小夫妻问:“这是你爸妈?看起来好年轻哦。” “嗯,他们很早就结婚了,我妈不到二十岁就生了我。” “二十!”她果然很惊讶,“我妈三十才生了我,就这样,他们还觉得太早了。” 张弛笑了下,接过相框放回原处。贺加贝还要再说什么,已经被他推着往外走了,好像里面有什么秘密怕让她知道一样。 “我还没看完!” “别看那些了,说说你想去哪里玩?” 她的心思一下就被转移了:“随便。这是你的地盘,当然是你安排。” 张弛想了想:“要不然……明天去爬山?” “不去,好累。” “我带你走我最喜欢的路线,没多少人知道。” 贺加贝眼睛一亮。 第19章 为什么他不去找你 要爬山,先换装备,她的小靴子显然不合适,于是顺理成章地吃饭、逛街,又去夫子庙打卡凑热闹,排队等游船时,两人已经和好如初了。 热恋的小情侣,哪有什么真正无法化解的矛盾,一切都可以解释为太久不见,所以情绪泛滥。他们约定,以后就算假期,也要经常见面,最少半个月一次,不,十天一次。 晚上回到酒店,贺加贝惬意地躺在床上玩手机,张弛专心买票、定路线。她翻个身,抱着枕头看他。他的余光立刻往她这儿瞥了几眼,但只是笑了笑,并不看她,贺加贝便直直地盯着他,他笑得更明显了,还偏转身体,躲着她似的。他这样不配合,她便也不配合,无论他问什么,都回没问题。 “真的没问题?”不等她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还是不能指望你,现在说得好好的,明天全变成随缘。” 贺加贝好半天没吱声,张弛抬头一看,她的眼神早就迷离了,眼睛半眯着,大概因为还挂念着房间里有人。他悄悄走过去,影子挡住光线,她便彻底合上眼。张弛蹲在床边看她,感觉自己的心变成一朵轻盈的棉花糖。 过了会儿,他扯过被子,想了想,还是先叫醒她。 贺加贝一激灵坐起来:“你要走了?这么早。” “不早了,你都困了。”他说,“快来锁门吧。” 她却不动,安静地看他走到门口,冷不丁地问:“你最近有没有看新闻?” “什么新闻?” 她貌似随意地说:“就是住酒店遇到坏人的新闻呐,比如睡到半夜有人进来,还有什么针孔摄像头之类的。” 张弛笑道:“你放心,我刚刚检查过了,至于有人……所以你快点过来锁门,要不然一拖就忘了。” 贺加贝不情不愿地跳下床:“我一个人住这里,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张弛没着她的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 “你自己知道。” 她大步跨到他面前:“我不知道,你告诉我。” 他不说话,她便一个劲儿地晃他胳膊,你说呀,说话呀…… 张弛猛握住她的手,往前一带:“那好吧,我不走了。” 贺加贝一愣:“啊?” 他的手搭在她腰上,更用力地按向自己:“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就这么走,岂不是浪费时间?”说罢,还往房间里看了一眼。 贺加贝顿时安静了,往后退了点:“行啊,反正这么大一张床。就是我、我睡相很差。” 他无所谓地摇头。 “我打呼。” “还磨牙!” 张弛靠在门上笑着,一眼看穿她似的。贺加贝恼羞成怒。他把她拉到身前,抵着她的额头,用分外柔情的眼神看她:“你早点睡,我保证,明天一定会很早就来找你……” 见面的黏糊劲儿令人着迷,她心里其实不想让他走,但也没准备好他真的留下,因此犹豫不决,听他这么一说,倒安定下来。 张弛还在继续数着:“很早很早很早就来……” 贺加贝噗嗤笑了,啐他道:“不准学我说话!” 第二天按计划爬山,她原以为,张弛要带她走的那条鲜为人知的路线,一定有其特别之处,再不济也是风景秀丽,没想到只是条不起眼的小路,其中一段甚至称不上是路。她犹犹豫豫不知怎么落脚。张弛甚至还好心找了根树枝给她当拐杖。 贺加贝不客气地扔给他:“我不下去,我要走大路。” 他拿在手里掂了掂:“那你走大路,我走小路,看看我们谁先到。” 他看着不像开玩笑,贺加贝果真就赌气往回走,好一会儿都没听到他跟上来的脚步,心里便动摇了,于是悄悄回去查看,却发现他还站在原地,一副早就料到的样子。她面子上挂不住,站着不肯动。 张弛笑着上前拉她的手:“逗你的,旁边有台阶可以下去。” 贺加贝几乎是被拖着往前走。台阶很窄,容不下两人并排,张弛走在前面,她姿态很足,刻意在两人间多留了几级台阶。两旁的山坡上铺满灰白的落叶,风从枯树间穿过,呜呜作响。放眼望去,毫无生机。 “这里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到处是枯枝落叶。”她吐槽道,要不是为了他,一定不会硬撑着往下走。 张弛耐心解释:“因为现在是冬天。” “夏天就特别了吗?” “夏天绿树浓荫,又凉快又安静。”他侧头,“其实我觉得冬天也不错,风是沁凉的,却不觉得冷,走在这里,好像一下子清醒了,无论什么烦恼,都能抛到脑后。” 贺加贝丝毫不买账:“我一点都不觉得!我看你这么喜欢安静,其实就是嫌我烦,对吧?” 张弛转身站定,奇怪地看着她,为她的脑回路感到新奇。 她做出个凶狠的表情:“看什么?你放心,我再也不说话了,绝不烦你!”说罢继续往下走,经过他身边时脚下没踩实,差点跌倒,多亏他一把抓住。 张弛用服软的语气叫她。 其实你可知 第18节 贺加贝再不理这招了。接下来无论他说什么,都不搭话。他只好默默地跟着。 一路走到尽头,是一条宽阔的大道,一边是耸立的山坡,另一边可俯瞰山下风景,眼前豁然开朗,心中的怨气也都随风而去了,她转眼又兴奋起来。 张弛还在想着怎么“赎罪”,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翻篇,无奈道:“我还担心你会不喜欢这里。” 贺加贝没耐心听他说,张开双臂飞奔而去,风吹起她的围巾,像两条长长的飘带,片刻又尖叫着回来,拽着他一起跑。沿路漫步的游客听到声音纷纷回头,再注视着他们跑远。 等停下时,两人都气喘吁吁的。 她咬着皮筋重新扎头发,含糊地问:“你怎么发现这里的?” 张弛拧开水等她:“以前我爸妈带我来爬山,我趁他们不注意,从刚刚的小路跑下来,阴差阳错就发现这条路了。”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笑道:“可能因为那时候太小,好奇心太旺盛,把他们吓坏了。” 贺加贝接过水喝了一口:“哦,原来是你是要重温和爸爸妈妈一起爬山的路,我还以为是你自己出门探险找到这里的呢。” 张弛没接话,忽而捏住她的嘴巴:“不是不跟我说话了吗?” 贺加贝拍掉他的手:“小心眼儿!”她把水塞进他包里,“你对小时候的事真的记得好清楚啊,我顶多只记得大概,你居然连哪条小路都记得。” 他一脸不信的样子:“难道不是看到就想起来吗?何况我来过好多次了。” “你记忆力超群行了吧!”贺加贝不同他争论,反倒催他多说说小时候的事。 张弛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什么呢?一下子还真想不起来。” 贺加贝却兴致高昂:“那还不简单,幼儿园的、小学的、你和你爸妈、你外公、你为什么学画画……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好了。反正我不问,你就不说,但我真的好想知道你小时候是什么样。” “为什么学画画吗?”他皱着眉看着远处,好一会儿才说,“想起来了!因为我妈说我没有定性,外面一有动静,连作业也不想写了,光想着去看热闹,所以决定送我学点什么定定心。刚好我又喜欢看漫画,干脆就学了画画。” “可是你一学就学了好多年,怎么会没有定性!”她想到自己,“比如像我,因为孟元正从小学小提琴,我爸妈就觉得我也该学个什么,于是给我报了古筝,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去,想方设法逃课。有一次早上下暴雨,我睡过头了,他们也睡过头了,我装不知道接着睡,我妈醒了之后跟我商量,她说今天雨好大,要不然就不去了吧。” “然后就没去?” “不对,是再也没去!” 两人哈哈大笑。 张弛牵着她的手慢悠悠地走着:“看来你爸妈接送也很痛苦。” 贺加贝摇头:“其实是他们知道我不喜欢,所以才不强求。” 话题不知怎么又落到了她身上,她见张弛若有所思的样子,打趣道:“干嘛这么看我,羡慕哦?你是不是被逼着去上课的那种?” 他坚定地否认:“我都是自己主动要去上课的。” 她切了一声:“我才不信!不过随便你说吧,反正我又不能回到你小时候求证。” “是真的。为了上课,我牺牲好多娱乐活动。”他急着证明似的,“你知道的,我爸妈都很年轻,他们自己也很喜欢玩乐,一到休息,从来没有闲着的时候,又不好把我扔在家里,所以我跟着他们去过好多地方……” 贺加贝忽然变得很安静,只是微微笑地看着他。 张弛被看得心慌:“怎么了?” 她谨慎地说:“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他顿时紧张起来,已经预感到她要问什么:“你说。” “你爸妈什么时候离婚的? “我小学,三年级。” “那他们吵架了吗?你当时是不是很难过?” 张弛没什么情绪地摇摇头:“不记得了。” 贺加贝走近抱住他:“我昨天看到你和他们的照片时就想说了,结果一打岔忘了。我还以为父母离婚的小孩,多少都有点怨言的,可是刚刚听你说到他们,全是带你爬山、旅游这样的美好回忆,感觉他们在你心里也是很好的父母。” 张弛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很好”,他对这个词感到震惊,对它用在父母身上感到陌生。虽然他也曾试图用一个词来描述他们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但从来没想过用“很好”。可是她这么说了,似乎一下子就让他们的形象固定住了,因此只能顺着她的话想,是的,他们其实也是很好的。 张弛嗯了一声。 他很不愿意在她面前承认自己的父母有过漫长的争吵和无尽的推诿,好像袒露那段记忆,会叫他觉得自惭形秽。因为他唯一能想到可以用上“很好”这个词的,是眼前这个女生的父母。所以她在那样的环境里从小长大,真的还会对这样的自己动心吗? 贺加贝见他不说话,抱得更紧:“没关系啦,他们只是婚姻失败了,但都还是爱你的,还有我也是爱你的呀。” 张弛笑了,又捏住她的嘴巴。 她蹙着眉,呜呜地问干什么。 他低头亲了一下,顺势握住她的手:“继续走吗?就快下山了。” 贺加贝气恼地挣开,一口气跑到前面去了。 路上又绕去灵谷寺,等两人终于下了山,早就饥肠辘辘,因此直奔吃饭的地儿。 还不到饭点,已经排了不少人,他们领了号,四处闲逛着。贺加贝中途去了趟卫生间,出来时,张弛正跟人说话。 是一对推着婴儿车的夫妻。 她有点眼熟。 张弛朝她招招手。她刚走过去,就听他介绍:“我妈和我叔叔。” 贺加贝措手不及,这才想起刚刚排队取号时就看到过那两人,他们特征过于明显,叫人很难不注意到。只是那家店人太多,张弛说不想等太久,才拉着她换了家。她心里吐槽他为什么不早说,害她一点准备都没有,脸上却立刻堆了笑。 叶漫新也冲她笑了笑,扭脸小声责怪张弛:“你怎么都没跟我说呢?” 张弛看着她,轻轻捏了下她背在身后的手。她皮笑肉不笑地回看,坚定地拂开,拒绝帮他解围。 他只好说:“我们想自己玩得轻松一点。” 贺加贝这才附和:“是啊阿姨,我也是临时起意过来的。” 叶漫新很抱歉地看着她:“那也应该告诉我的,我都没有好好招待你,玩得还开心吗?” “嗯!” “你们先玩,我不打扰你们。”临走前,她还给张弛一个“给我等着”的眼神。 待她走远,贺加贝才松了口气,狠狠戳他一下:“你为什么不说?” 张弛却皱眉道:“说什么?” “再装!难怪要换家店,原来是怕被你妈妈看到。” “我真没看到。” 他说得那么认真,倒让贺加贝怀疑自己了。可是那么显眼,怎么会没看到!她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张弛走近勾她的手指:“你不是说要给孟玥挑礼物。” “可是刚刚——” “走啦,你想挑个什么类型的?特产类的,还是只要喜欢就行?” 贺加贝的心思于是转移到礼物上,那种奇怪的感觉便被抛到了脑后。 孟玥收到礼物,一眼就看出是哪里:“你去南京玩啦?”不需要她回答,就“啊”了一声:“你以前不是说要和我一起去的吗?” 贺加贝不明白她为什么遗憾,无所谓道:“没关系啊,还可以再去,又不是只能去一次。” “那不一样。”她把礼物收好放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你去找他的吗?” 贺加贝不太好意思地嗯了一声,笑容还未展开,却见孟玥的神情更冷淡了。 “为什么他不去找你?” 她的笑被暂停,怎么也答不出来。 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第20章 热恋最多维持半年 大三下学期,生活依旧忙碌,唯一的变化是,大家陆续开始寻找毕业后的出路,读研、出国、工作……每一条看上去都是康庄大道。 孟玥是坚定的考研党,张弛决定继续画插画,孟元正信心满满地创业,以及偶然听他说,舒琰打算直接工作。 大家好像都很确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贺加贝迷茫地站在岔路口。人生里迄今为止所有的重大决定,因为有父母安排,她从来没操过心。眼下他们也说,想干什么都可以,只要她搞定需要自己努力的部分,剩下的交给他们就行。 可她偏偏卡在了第一步,不知道要干什么,总觉得这样不错,那样也挺好。 孟玥说:“要不然和我一起考研吧。” “要是考不上呢?” “考不上再找工作。” 她犹豫很久:“我可不想再经历一次高三了,还是安心考个证放到简历上吧。” 结果孟玥撺掇她冲一冲考下cpa。她说得那么轻松,好像那是路边踮踮脚就能够到的果子。贺加贝被她对自己的信心吓到了。 “开什么玩笑,我冲两冲也不一定能考下来,何况现在连报名资格都没有。” 孟玥却正色道:“没有开玩笑。你想想,反正你爸妈能给你安排工作,简历什么样就不重要了,你不如把时间和精力都集中起来,一鼓作气,争取明年把六门都拿下。这一个证,不比你打算考的其他几个证更有分量吗?” 贺加贝耐着性子等她说完,虽然是事实,听起来却叫人心里不舒服。她疑惑地打量着孟玥,而她神情真诚,语气恳切,毫无嘲讽的意味。 孟玥还以为她在考虑,期待地问怎么样。她或许没有多想,但再说下去,贺加贝自己就要多想了。 她别开脸,故作轻松地打岔道:“哪能真的指望他们?也就是说说而已,哄我开心呢。我当然还是要自己找工作。” “那你打算在哪里找呢?留北京吗?” “北京是很好,就是离家太远了。 “确实。”孟玥点点头,“那回南通?” 贺加贝想了想:“南京吧,感觉机会多一点。” 孟玥一怔,这回轮到她看着贺加贝不说话。那固然是个离家近的好地方。可偏偏这么巧,张弛是南京人,很难不叫人怀疑她是为谁做出这样的选择。贺加贝甚至像已经打定主意似的,兴奋地同她规划着,以后你来南京玩找我就行了。 孟玥打断她:“你以前都没提过要去南京工作。” 贺加贝却很笃定:“提过的,你忘啦?那次我们去灵谷寺,我还许了愿呢。”她猛然反应过来,笑着抱歉,“噢对不起对不起我记混了,是跟张弛说的。” 其实你可知 第19节 “我就说没有吧。”孟玥脸色不太好看,“你的事我现在已经不是第一个知道了。” “哎呀,我们之前没聊过嘛。” 她撇撇嘴没说话,不高兴的样子。 贺加贝也不高兴了,和她说话越来越累,不知道哪句就踩中了雷区。最后索性什么也没说,懒得解释了。 这之后,孟玥整天泡在图书馆复习,贺加贝担心打扰她,总是等她晚上回来才去找她,可常常说不了几句话,她又要休息了。 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才意识到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回避。两人的友谊进入到微妙的阶段,像一根将断不断的细丝,只能小心翼翼又费尽心力地维护着。 贺加贝同张弛吐槽:“我好像说错话了,可我又不知道说错什么了。明明已经很努力地照顾她的情绪,我都很少在她面前提起你了,为什么还是这样?好烦呐。” 而他只是听着,不痛不痒地应和两声,一问他怎么看,立刻就变成哑巴。 贺加贝更烦了,抄起抱枕朝他撒气:“你什么都不说,要你有何用!” 张弛淡定地接住抱枕放好:“消气了没?” “没有!”她气得站起来,在画室里来回踱步,不一会儿又凑到他跟前,“这样,你就假设现在有两个对你来说都很重要的人,他们也都很重视你,都想要你陪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张弛想说他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但脑海中已经响起两个声音。 “你要在家吃妈妈做的饭,还是跟爸爸下馆子?” “你要跟妈妈去动物园,还是跟爸爸去书城?” “是你爸爸不要这个家。” “是你妈妈总我和吵架。” “我们离婚,你要跟谁一起生活?” …… 贺加贝催他:“要想这么久吗?” 张弛不动声色地摇头:“我选什么不重要。” 她苦着张脸:“我不是要你帮我选,我只是想要点建议!”她急得胡乱薅自己的头发,气不过,又来薅他的头发。 张弛由着她闹,过了一会儿才说:“可是你和孟玥的事情,我怎么好插嘴?我当然希望你们和好,你开心我也开心,虽然为了让她开心,我就要靠边站。但我也不能怂恿你们绝交,那岂不成了小人?” 贺加贝一下子抓住重点:“我什么时候让你靠边站了?你可不要趁机冤枉我!” 张弛便真的掰着指头数:“比如你为了和她一起出去玩,放我鸽子。还有放假的时候……”他看了眼贺加贝的脸色,决定适可而止,“我举个例子而已。” 贺加贝心虚:“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现在是要跟我翻旧帐吗!” 他竟然还点头。 贺加贝从背后将他扑倒,整个人叠在他身上,耍无赖地要求他赶紧忘掉。画室的地板上新近铺了一层地毯,原本是方便她席地而坐,现在成了教训他的战场。张弛完全不抵抗,趴着任她戏弄。她没了力气,刚坐起来,就被他勾住腰放倒。两人又闹了一会儿,张弛起身,贺加贝还在叫嚣着要报仇。 他制住她的双手:“我有话跟你说。” 她这才坐好,拂开满脸的乱发:“说吧。” “真的不是要翻旧帐,我只是想告诉你,有时候你那么在意孟玥的想法,”张弛迟疑了一下,“我也会不开心的。” 他知道,她肯定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否则不会为此烦扰。她心里也必然早有了主意,料定他会让步。可明明是他们两个人的恋爱,为什么要去讨第三个人的欢心? 贺加贝还纳闷地看着他。 看她的样子似乎并没听明白,自然就更不知道,他做了多少心理建设,才把这句话说出口。 张弛再次确认自己的神情和语气都很认真:“我真的会不开心的。” 贺加贝茫然地点点头,然后靠在他肩上安慰他:“对不起嘛,我以后多陪陪你就好啦。” 张弛却同她拉开距离,神情更加严肃:“我没有怪你,孟玥重要,我也重要吧?所以你能不能多想想我。” 她也严肃起来,望着他好一会儿,只觉得更糊涂:“你到底想说什么?我问你建议,你不说,这会儿你又要我多想想你,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啊。你说清楚好不好,我真的不懂你的意思。” 张弛却不愿意再说下去。 你想要一颗糖,所以她给你一颗糖,和你想要一颗糖,而她刚好也想给你一颗糖,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是自己讨来的,一个是她真心给予的。什么都要他说,她真的在意他吗?何况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贺加贝见他一直不开口,越等越没耐心。要么什么都不说,说了又不肯说清楚,打哑谜似的要她猜,她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可能猜到他怎么想的?本来想倾诉一下,却被他的反应搅合得更烦闷。 她倏地站起来:“算了,我不问了。” 张弛送她回学校,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贺加贝正要进去,他终于叫住她。她以为他终于肯说了,结果他只是说下周要去写生,得去一个礼拜。 贺加贝头也不回:“知道了。还有事吗?” 她反应平平,张弛有点失落:“没有了。” 这一天的不欢而散,结果是持续数天的冷淡。 两人只在他刚到写生地点那天视频过,其他时间,不过是打卡似的问,醒了吗、吃了吗、要睡了吗……贺加贝看着更生气,懒得回这些无意义的报备,他便也懒得发了。 一吵架就冷战消失,她已经习惯了。 难道热恋最多只能维持半年吗?跨年的夜晚、假期的同游、画室的温馨日常,还有那些拥抱和亲吻,现在想起来,都像甜蜜的假象。 贺加贝在图书馆刷题,常常觉得手机在震,然而每每点开,张弛并没有联系她。她什么都看不进去,总是无意识地发着呆。 孟玥坐在她对面,终于忍不住小声道:“就这样,你还要为他去南京吗?” 她一怔,难以置信地问:“你在说什么!” 孟玥没接话,低头继续背单词。 天色晦暗,暴雨如注,雨水轰然倾泻在屋顶,像一片急促又沉闷的鼓声,震得种种烦躁蠢蠢欲动。她心里的呐喊,和嘈杂的雨声混在一起。 烦死了!烦死了! 你们这些人的心思为什么总要我猜! 贺加贝扔下笔,越过桌子抓住孟玥的手:“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雨下得越来越大,明明是白天,天色却黑得如墨一般,一楼茶水间的拐角处,灯光也摇摇晃晃快要熄灭似的。外面人来人往,有人在背书,有人在躲雨,还有人探着头看此处的热闹。 贺加贝直截了当地说:“是我自己想去南京,和张弛无关。” 孟玥毫不在意:“不用跟我解释,你自己相信就行。” “真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愈加着急地辩解着,“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而且我早就想说了,你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我现在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疏远我,你有哪里不满意,能不能直接告诉我?” 孟玥反问:“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从来没有变过,你自己想想,我们俩之间,到底谁的变化更大?” “是!我是谈了恋爱,可我谈恋爱和我们俩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对你还是一样的呀。” 她很怀疑的神情:“那你把我当什么呢?” 贺加贝感到匪夷所思:“当然是好朋友!” “可我把你当最好的朋友!” 她几乎是大声喊出来的,贺加贝一时愣住了,最好和很好,到底有什么分别?对她来说,孟玥可以是很好,也可以是最好,只是她刚刚没想到这个词罢了。 “我就直说了吧。你一定想不到我把你看得多么重要,我把你放在第一位!可是自从你谈恋爱,你把很多时间都分给了张弛,你所有的事情我不再是第一个知道,甚至有很多我都不知道。以前你经常在微博上和我分享各种好玩的事,现在多久没有提到我了?”孟玥语无伦次,最后激动到说不出话,只好停下擦掉眼泪,不甘地说,“还有很多,我都不想说了,让听的人觉得矫情。” 可她确确实实一次次被失落裹挟。她想到曾经看过一个故事,猴子搬开石头,被藏在下面的毒蛇吓晕,下一次经过时,还是忍不住搬开,结果再次被吓晕。她就是那只不长记性的猴子,一次次被提醒,她一直把贺加贝放在第一位,而贺加贝却并非如此。 “我有时候甚至希望你们俩吵架,最好分手,哪怕你伤心难过,说不定我们还能变成和以前一样亲密。” 贺加贝递纸巾的动作愣住:“你这样……你怎么会这样想?” 孟玥听到自己的牙齿发颤:“你一定觉得我很讨厌很可怕吧,可我就是那种付出了一百分,也要收到一百分的人!我想要你也把我当作唯一重要的朋友!” 她觉得自己对贺加贝的友谊简直像个黑洞,她当然希望她走得更远更好,可她也有占有欲,也会吃醋,会嫉妒,所以现在黑洞将她自己吞噬了。 贺加贝脑中一团浆糊,艰难地消化着她的话。 孟玥看着她疑惑的神情,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贺加贝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当然也无法体会她把友情看重到什么地步。 她转身回去收东西。 贺加贝还无措地僵在原地。 孟玥很快就出来,再次走到她面前时,已经十分平静:“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想必朋友也做不成了,那就这样吧,你以后也不用烦恼了。” 说罢,撑着伞冲进雨里。 贺加贝喊了她好几声,她都没理会。 小小的伞面被暴雨冲得东倒西歪,孟玥的身影转瞬消失在雨雾里。 贺加贝一直呆呆地站在门口,过了好久才意识到手机在震,屏幕上全是水雾,眼睛里也是,手指划了好几遍才接通。 张弛焦急的声音响起:“你在哪里?怎么一直不接电话?” 她心里很乱,不知道怎么就和孟玥吵起来,还被她宣告友情的终结。她很想和张弛说一说,他总是沉稳的、可靠的、能令她安心的。 可一想到他们正在冷战,她就心生疑惑,他真的可靠吗?毕竟她不知道两人怎么就冷战起来,也不知道继续冷战下去是不是该宣告恋爱的终结了。 贺加贝异常冷静地问:“你最近为什么不找我?” 张弛沉默片刻:“我以为你在生气。” 她觉得很荒谬:“你以为我在生气,所以不敢联系我。我因为你不联系我而生气。我们可真搞笑。” 他马上意识到她的语气不对:“发生什么事了?” 但贺加贝已经挂断了。 第21章 你这么怕我甩了你 这场雨断断续续,直下到第二天早上,天气不好,图书馆里人也不多。贺加贝一上午只写完一道题,其他时间几乎都看着对面的空座位发呆。 孟玥没来。 早上收到她的消息,为昨天的口不择言道歉。贺加贝没有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想到她昨天的话,惊讶之余,甚至感到害怕。她知道凡事总有晦暗的一面,可当那一面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接受,她心中光鲜明媚的友谊,一时间竟也落入了俗套。 贺加贝起身去茶水间接水,方敏刚好打来电话,问她吃饭了没。她含糊地说没有,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要哭。前一天晚上已经是哭着入睡,以至于现在眼皮肿得仿佛黏在一起,眼睛也涩得发疼。 尽管如此,还是没能瞒得过方敏。 “怎么好像不开心呢?” 贺加贝胡诌了一个借口:“没有,就是复习得太累了。” 其实你可知 第20节 “累了就休息一下,劳逸结合。”方敏说,“我请客,等会儿去吃顿好吃的,下午回宿舍睡一觉,或者约上孟玥,你们一起去逛逛街看看电影……” 一听到她的名字,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又涌起波澜。 贺加贝声音哽咽起来:“妈妈。” 那头叹口气:“怎么了?” 贺加贝把茶杯口对着眼睛,热腾腾的水汽扑上来,眼睛也润泽起来。她轻声说:“我想家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想家就回来,下午还是明天?我让你爸爸去接你。” 水汽凝聚起来,像眼泪似的,顺着脸颊滑落。 她闷闷地说:“不要,在家没有学习的氛围。” 方敏笑了:“好吧,那随便你,你想在哪里就在哪里。不过今天一定给自己放个假,你要是再这样,”她假装发狠道,“我就连夜过去把你绑回家!” 贺加贝一愣,随即笑了,她一边笑一边抹去脸上的水汽,而它无穷无尽似的,越抹越多。 妈妈,我真的好想回家。 人为什么这么复杂?友情、爱情不是该给人力量吗?为什么它们反而在消耗我的力量? 贺加贝没什么胃口,中午趴在桌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又在雨声中醒来。睁开眼,光线昏暗,周围的桌上,台灯已经亮起来,一团团亮光仿佛漂浮在水上。 她揉着僵硬的脖子坐起来,发现对面已经有了人。 她颇有些意外,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怎么进来的。他的写生还没结束,按理说不该出现在这里。 昨天她挂了电话,他坚持不懈地打来,她也坚持不懈地再次挂断。但最后还是接了,却是为了通知他,既然不联系,以后干脆也别联系了。然后便把他的电话和微信全部拉黑。后来他又借了同学的手机打过来,她直接关机了。 他为什么不约你出去? 他为什么不去找你? 他是不是对你不上心? …… 孟玥其实也没说错,他确实很不主动,他沉闷,他无聊,如果不是在选修课上遇到,他们就是两条永不再相交的平行线。她那时还跟孟玥解释,没有啦,他就是性格慢热一点。 甜蜜的时候,以为他的沉默是座山,是所有委屈的出口。冷战时,才意识到那只是山的幻影,是一切难过的源头。 张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们的桌上没开灯,他的脸色隐藏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叫人看不清楚。但他的头发似乎被雨淋湿了,凌乱地搭在额头上,衬衫的衣领还有一节翻折在里面,看起来慌乱又狼狈。换做平时,她一定不会饶过他,你怎么回事,来见我也不注意形象!但今天实在没有心情。 贺加贝翻开资料,低头刷题,印刷的数字在眼前晃晃悠悠,不断放大。 真没用呐,他一出现,她就原谅了他。 她根本没想要分手,只是想要他赶紧出现在身边。 张弛伸手去拽台灯的绳子,第一下抓了个空,绳子荡了一圈撞到他手中,他用力一扽,咔哒—— 她的草稿纸上也开始下雨。 * 和孟玥渐行渐远,偶尔在学校里遇到,也只是打个招呼而已。再后来,贺加贝去报社实习,两人几乎不联系了。 这是她海投简历后收到的第一份offer,对方要求她尽快去实习,也好早点上手。漫长等待后的第一个结果,总是特别的,更何况第二个并没有紧随而来,就越发显得到手的机会珍贵无比。 父母让她再等等,不必急于一时,张弛照例没意见,说尊重她的选择,贺加贝纠结很久,决定骑驴找马,先去再说。就这样,他们一南一北,开始了短暂的异地。 然而报道之后,一连几天都无所事事,带教记者只叫她先熟悉熟悉,然后便忙得不见踪影。贺加贝坐在工位上,看到其他几个实习生坦然地翻看手机,便也安心摸鱼了,没想到她们却是在找选题,报备过后,就要出去采访了。 贺加贝拉住她们:“什么选题?怎么找?” 她们疑惑地看着她:“你学会计,为什么要来报社?” 贺加贝也不明白:“可是我投了简历,也没把我刷下去啊。” 话虽如此,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离职,第一份offer的魅力光环在亲自体验后便黯淡了,她连最基本的东西都不知道,这份工作并不适合她。 贺加贝找到带教记者说明意图。 他却说:“来得正好,师大有个教授拍到了一种不常见的昆虫,这个挺简单的,你去采访一下。” 贺加贝又说一遍:“可是我要辞职了。” 而他已经把地址发过来:“你现在就要走?干完今天再走吧。” 贺加贝想,有始有终,那就去吧。她就这样无知且无畏地出发了,结果第一次采访堪称灾难。 匆匆列的几个问题不到五分钟就问完了,担心时间太短显得不专业,只好变着花样又问了一遍,直到对方也流露出不耐烦,对她的提问随口敷衍。贺加贝的大脑瞬间停止转动,直接说不知道该问什么了。 采访完出来,她才反应过来,为自己愚蠢的真诚感到崩溃,她边哭边给张弛打电话:“我好蠢!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张弛说了什么,她完全没听清,也没心思去听,心里想的全是怎么和带教记者交代。明明都要辞职了,还不知天高地厚地来采访,早知道就该厚着脸皮当场走。然而比采访更糟糕的是她的稿子,无话可写,拼拼凑凑挤出几百字,全都是网上可以找到的资料。 她忐忑地把稿子交上去。 带教记者一目十行地看着,最后直接气笑了:“你早上说要辞职对吧。”庆幸的语气生怕她听不出来似的。 贺加贝破罐子破摔地想,差就差吧,反正也是最后一天了。 就在这时,邹牧经过,凑过来扫了一眼。报社当时正筹备上线自己的新闻客户端,他是负责人之一。 “还不错。”他出人意料地给出个评价。 两人同时看他,他点点头,像在说没开玩笑。 他的认可令她迅速且收敛地笑了下,觉得自己的采访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邹牧没看她,用手里的文件拍了下带教记者:“别把实习生吓跑了。” 他无奈地笑了,朝贺加贝挥挥手:“走吧走吧。” 这一天真像过山车,原本自信满满地去采访,结果心情一路崩塌,跌倒谷底,邹牧的评价令她稍稍恢复,她沮丧地出了报社,居然一眼看到张弛从出租车上下来! 贺加贝直接飞奔过去:“你怎么来了?” “我正要叫你呢,还以为你没看到我。” “我有超能力可以感知到你的存在!” 两人抱了一会儿。张弛问:“现在开心了?” “非常开心!”贺加贝迫不及待地告诉他,邹牧说她稿子写得还可以,还特意强调是邹牧哦,不是其他记者,接着又滔滔不绝地将整件事讲给他听。 张弛就站在原地,用一种放心的目光看着她。她在电话里痛哭的样子令人担心,立刻买了最快的车票过来。幸好等他到时,她的心情已经恢复了。但也略有遗憾,因为她最需要安慰的时候,他却不在。 他们原本在一起的时间就不长,中间还冷战到险些分手,和好没多久,忽然间又变成异地,这恋爱谈得如此坎坷,总叫人担心有变数。 但总归还是放心了,张弛调侃道:“是谁在电话里嚎啕大哭来着?” 贺加贝忙装模作样地威胁:“我警告你哦,不准再提这件事!”想了想又为自己狡辩几句,“何况我也没说错。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哪有那么多问题要问?我唯一做错的,就是不该把心里的想法直接说出来。” “那还要辞职吗?” “当然!”她坚决道,“我可不想再经历那么尴尬的采访了。” 第二天,贺加贝去还门禁卡,又遇到邹牧。他叫她过去,打开那被标注得密密麻麻的稿子,边看边随意地问:“你哪里人?” “海门。” “稿子确实写得不错,蛮有灵气的。”邹牧抬头看她,“哦,我是海安人。” 后半句一下就使得前半句变得更可信,贺加贝摸摸鼻子,心里有些得意。再听他说话,就有点闲话家常的意思。 “为什么要辞职?” “我不是学新闻的,什么都不懂。” 他耸耸肩,很不在意的样子:“慢慢学就好了,你这么有天赋,上手肯定很快。” 灵气、天赋,全是动听的字眼,贺加贝已经被夸得忘乎所以,又不好在面上表现出来,只好很克制地笑了笑。 邹牧问:“中午在哪里吃?” “啊?”她终于想起来今天来的目的,“我要辞职了,我是来还门禁卡的。” “二楼有食堂。” “可是……” “可以刷饭卡。” 贺加贝摇头:“我还没有饭卡。” 他打开抽屉,翻出一张:“用这个吧。里面还有点钱,用完就得自己充了。” 她莫名其妙地接过来。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留下了。 没过几天,她的带教老师换成邹牧。他对她评价颇高,全是些令人眩晕的字眼。他也不说空话,每次都具体到哪句话写得准确、哪个采访进步明显,他以自己的专业和经验向她证明,所有夸奖有理有据。 贺加贝很难不沾沾自喜,张弛却说他花言巧语。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他莫名警惕。 “谁都像你一样,闷葫芦!而且夸我都不行吗?” “不是不行,只是他总这样说,很奇怪。” “他又没必要骗我。” “你就这么相信他?” 贺加贝当然有自知之明,同一批实习生里,她不是最优秀的,但邹牧让她相信,她可以是最有潜力的。这想法日益深刻地根植在心里,甚至重新点亮了工作的魅力光环。 她决定要在这条路上走到底。人生的重大决定中,终于有一件是不依赖父母,完全由她自己主动且明确地作出的选择。 方敏叫她再想想,她倔强地说不用。 “这就是我想做的事,你们不是说无论我想干什么都支持吗?” “犟死了!这脾气遗传了谁?” 贺峰摇头,表示无奈:“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为了证明没选错,贺加贝投入了十二分的热情,张弛也常常被她拉来练习采访。他既配合又不配合,总是专注地忙其他事,似乎不大情愿,但在每个该回应的地方,他要么点头,要么说“嗯”,这就使得练习常常以另一种方式收尾。 “同学你好,采访一下,二食堂换了新菜单,你最喜欢的——是我吗?” 他之前的回应并不是敷衍,这个问题也就很难蒙混过关,他看向贺加贝,一直看一直笑。贺加贝怒视他,一定要他回答。张弛还是一言不发,眼睛既在和她说话,又在看她。贺加贝努力维持狰狞的面容,不过心里总归是甜蜜的,最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不准看!” 其实你可知 第21节 “那我说。” “不用了。” “不行——” 贺加贝捂住他的嘴。有时候她希望张弛多说点,有时候又觉得他还是不说话最好。 张弛不信:“你现在说得好听,等我们吵架的时候,又要嫌我话少了。” 贺加贝狡猾地问:“噢,原来你这么怕我甩了你?” 他真的不回答了,又想到上次的吵架。 他只想时间过得快一点,让他们早点结束难熬的异地。 第22章 别轻易制造惊喜 见不了面的时候只能靠视频。 贺加贝下班回来,手机往桌上一支,人就不见了。张弛靠耳机里窸窸窣窣的动静,判断她是在洗手、拆快递,还是拿外卖。等听到揭开塑料盒子的声音时,一定是坐在手机前吃饭了。 他才这么想,她已经轻快地说:“让我看看你给我点了什么?” 张弛调整了摄像头的位置,专注看着她。最开始,他还住在宿舍,顾忌着室友在,只能简单地回应一两句。后来索性直接住在画室。她的声音铺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仿佛使他们之间距离也无限拉近了。 贺加贝说:“和我一起进来的实习生都在感慨新闻理想与现实的差异,我根本不敢说话,只能默默祈祷下次别再被安排去采访下水道堵塞。” 张弛说:“这也是很重要的小事啊。” 她还说:“我在地铁上用你的方法猜谁先下车,竟然没有一次押对宝!” 张弛扬了下眉毛:“学艺不精,还不够出师。” 这是每天最放松的时刻,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张弛喜欢听她说,而贺加贝喜欢他句句都有回应。 到了晚上,两人各自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张弛时常能察觉到有人隔着屏幕看他,一抬头,果然和她的视线对上。 贺加贝侧着头枕在胳膊上:“我觉得好像回到了高中,你去集训,我们也分开在两个地方。不过那个时候没有视频。” 见不了面,创造不了新的回忆,只能把旧的搬出来,抖一抖灰尘,重新温习一遍。 “嗯?你那个时候就想跟我视频吗?” 她大方道:“我当然想,我可不像你,不敢承认。” 张弛岔开话题:“你送我、我又给你的那个挂件还在吗?” “什么挂件?” 他哼了一声,用意料之中的眼神看她:“那可是我的东西,你得还我。” 贺加贝把镜头往旁边移了下:“你总是打扰我,不跟你说了,我要赶紧看采访资料了。” 张弛便不再说话。那头很快安静下来,连翻页的声音也听不见,不用看也知道,她肯定睡着了。镜头里只露出半个脑袋,额头上爆了颗痘痘,黑眼圈也比前几天更重了。她太累了,光是声音就能听出疲惫。实习一定很辛苦,压力也很大,她虽然时常抱怨吐槽,却从没说过要放弃,她向来是愈挫愈勇的人。 张弛不想叫醒她,又不得不叫醒她。 最开始异地时,他们几乎每周见一次,有时他周中没课也会跑来,甜蜜是蛮甜蜜的,钱包也很快就抗议了,他虽然没怎么为钱发过愁,但开销大了,就意味着要开源,而一开源,事情就多了,时间又少了。贺加贝说换她来,张弛又觉得这样太累,她上了一周班,周末本该休息,却还要奔波在路上。 所以渐渐的,他们见面的频率稳定在一个月一次。 可见面的频率降低了,甜蜜也就要打折扣了。 像这样的温馨通常出现在这一个月的第一周里。也许是因为刚见过,情感浓度还足够抵抗时间和距离。 等到第二周,浓度就被稀释了。他们也逐渐意识到,情侣间的距离根本产生不了美,还会日渐消耗美的状态。 贺加贝丧气地说:“我的选题全被毙了,邹牧说没价值也没意义。” 张弛皱了下眉,没说话。 她又说:“今天去采访挨骂了,邹牧说我的提问没逻辑,还说我照着提纲念的样子像读课文,反正就是什么都不行。” 他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听到这个名字了。他还没见过邹牧,已经从她的描述中拼凑出他大概的模样,大部分时候严厉,偶尔平易近人,但非常专业,她总是吐槽,又很崇拜。张弛本能地不喜欢这个人,也不想发表任何评价。 贺加贝却很期待他说点什么,停下等了几秒才问:“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听你说。” “我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他微微点头:“说明今天的外卖不合你的胃口。” 她一下坐直:“就是!鸭血粉丝太清淡了,你没给我备注加辣吗?” 张弛提醒她:“你最近吃太多辣了,昨天不是还说长痘了,要控制一下?” 贺加贝不依不饶:“可是我工作一天好累,就想吃点辣的放纵一下。” “那我明天点个辣的。” “我现在就想吃。”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贺加贝也觉得自己在借题发挥。 异地就是这点不好,情绪总是毫无征兆地泛滥,好像随时都会委屈,并不是因为没吃到辣委屈,而是因为她工作上受挫了,说了那么多也没换来句安慰,本来见不了面已经够难过了。 她用筷子夹断粉丝。 张弛妥协:“我重新给你点一份。” 那股劲头已经过去,她摇头:“不要了,很浪费。我挨骂了你为什么不安慰我?” 他翻出个本子:“邹牧是吧?我记下来了。” 贺加贝忍着笑:“你今天干了什么?” “和昨天一样,一整天都待在画室。” “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他想了半天:“我一直低着头,中间起身的时候,听到脖子咔一声。” 不太好笑,但贺加贝还是笑了。她继续问:“还有别的吗?” 张弛看了她一会儿:“我很无趣吧?” 这句比刚刚那句要好笑,但贺加贝已经没心情笑了。她偶尔会觉得,他不像最开始那样耐心回应了,总是安静地听她讲着,还时不时走神,兴致不高的样子。可仔细一想,他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吧,在一起时,是她不停地说着,一句接着一句,喧闹得给人一种互相分享的错觉。到现在她不想说了,才发现他也无话可说。他都没什么要和自己分享的吗? 视频把每个小动作都放大,也把心里的不舒服放大。 “没关系啦,你攒一攒,下次见面的时候说给我听。”她低下头,尽力掩饰自己的失望。 再后来几天视频时,贺加贝更没兴致说什么了,他自然也没什么要说的,所以话音但凡落下去,两边便会彻底沉默,她觉得不舒服,最直接的想法是,真的不想见到对面那个人!于是早早挂断了。 张弛看着暗下来的屏幕,心中泛起苦涩,他很清楚,他们之间又有了要吵架的苗头。 而此时,第三周还没过完。 其实令他煎熬的不是异地,而是他们之间的吵架越来越多。 如果仅仅是不痛不痒的闹别扭,他倒也乐在其中,她闹别扭时总是阵仗很大地发脾气,又坚持不了多久,常常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模样可爱又滑稽,他有时甚至故意逗她生气。但上一次吵架,她直接提了分手。他当然分得清闹别扭和真生气的区别,所以才连夜赶回去,但他还没想明白问题出在哪里,贺加贝就很轻易原谅了他。 就像她把“喜欢”挂在嘴边一样,她把“分手”也挂在嘴边。 他本来就反复确认“喜欢”是不是真的,因此更不会怀疑“分手”是假的。 尽管两人毫无阻碍地迅速和好,这次吵架还是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偏偏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异地,他的不安日渐放大,任何人都可能成为诱发的因素,邹牧就是其中之一。她那么崇拜他、信任他,她所描绘出来的形象,连张弛都觉得厉害。而她身边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她到底有什么理由选自己? 他觉得贺加贝像个气球,他有幸地抓住绳子走过一段路,但她本来就是属于天空的,随时都可能离开他。掌握主动权的人,随时也可以收回主动。 眼下,除了见面,没有别的办法。张弛想,一个月一次还是太久了,要常常见面,才能常常安心。 他不喜欢惊喜,但是贺加贝喜欢,她也非常擅长制造惊喜。他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所以他特意没有提前告诉她,直接等在报社楼下,他既期待又紧张,又觉得这根本算不上惊喜,因为他站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 贺加贝出现在玻璃门里。 她推开门走出来。 她一直侧着头和旁边的人说话。 她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兴奋地笑起来。 她的视线从他的方向扫过,然后转身往地铁站走去。 张弛真的很不喜欢惊喜。 第23章 我才是你男朋友 他给贺加贝打电话:“下班了?” 她塞着耳机,匆匆往前走:“正要去地铁站呢。你也在外面吗?好吵啊。” 张弛提醒她:“别跑了,要变红灯了。” “哎差一点就过去了。”贺加贝退回路边,低着头,没什么话想和他说,当然也就更想不到他为什么能准确地预告红灯。 张弛只能明白地说:“回头看一下。” “看什么?”贺加贝闻言转身,这才看见他,脸上露出意外的笑容。她心里很想跑过去,但努力了几次,脚步始终不听指挥,而张弛已经走到面前。 “我都没看到你。” 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幽默:“就是啊,不是说有超能力可以感知到我吗?今天失灵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听着好像兴师问罪一样。 贺加贝也有些尴尬:“什么时候来的?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你出来的时候我刚到。” “啊,我那会儿在跟别人说话。”她懊恼地解释,“是邹牧,他下周要回老家,问我要不要蹭顺风车回去。” 贺加贝越说声音越低,因为看到张弛垂着眼睛,又一副走神的样子。视频里的不舒服延续到现实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猜不到他的心思。她干脆不说了,扯了下嘴角,转身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 两人都沉默着,如同两个偶然相遇的陌生人。 绿灯亮起,她刚迈开步子,张弛就牵起她的手,真实的体温和触感让这段时间里的委屈、生气、别扭汇成一股洪流,她瞬间鼻酸。 其实你可知 第22节 还是太高估自己了,以为相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时间和距离也完全构不成威胁。可是他们确实情感充沛,也确实脆弱,像两株相邻芦苇,任何意料之外的反应、欲言又止的神情、落空的期待……都如同狂风暴雨,轻易就使他们摇摆不定。她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走在了下坡路上,再找不回最初的热情。 她抬手揉了下眼睛,发现掌心湿漉漉的。贺加贝把手抽出来,又马上被他握住。张弛把她带到角落里,她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着。 张弛看着她的发顶,心中泛起苦涩。 “对不起。”他说。 贺加贝的眼泪更止不住了。对不起什么呢?至少也要吵一架,才有说对不起的理由吧,可他们连冷战都不一定算得上。 但异地的唯一好处就是,见面时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比黄金更珍贵,在这限定的时间里,所有的矛盾都会自行隐身,所以他们也将眼泪搁置,换来用力的拥抱和漫长的亲吻,于是很快又亲密得如同重新开始恋爱似的。 周五的晚上到处排队,也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心情。两人吃完饭,打算去看夜场电影。等待开场时,贺加贝打开手机:“你看,我本来下周要去看你的,票都买好了,谁知道你居然先来了。” 张弛却很开心:“真好,下周又能见到你。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的,两周……不,每周都来。” 贺加贝不忍心:“可是这样好辛苦啊,你不要总是过来,反正也没多久了,现在是四月,五月、六月,最多七月,我们就又可以在同一个城市了。” 张弛故意逗她:“那我真的不来了。” 她嘴一瘪,不说话。 张弛靠近,原本是想亲她,但一细看,却发现她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明明是一样的发型,一样的衣着,但就是有哪里变了。 贺加贝皱下鼻子:“看什么?” 张弛捏捏她的脸:“没关系的,睡一觉就到了,而且回家有什么辛苦的?”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那你今天晚上回自己家,不许跟我回去!” “我也交了房租的,怎么不是我家呢?而且——” 还没说完,手机响了,张弛瞥了眼名字,是邹牧。贺加贝毫不避讳地接起来,他只得闭嘴,无聊地翻着自己的手机,耳边隐约飘来一些字眼。挂了电话,她又开始回微信,瞬间切换成专注的工作模式。 张弛小声问:“很急吗?” 她边打字边回:“不急,马上就好,我怕我等会儿忘了。” 临时的工作找上门,也是不可避免的事。张弛去买了爆米花和可乐,回来时她还没回复完。他尽量不发出声音,担心打扰她。直到可乐快喝完一半,贺加贝才怨气很重地扔下手机。 “弄完了?” “唉,微信我还能假装看不到,电话就没办法假装听不到了。” “可是特意打电话,应该是很重要的工作吧。” 贺加贝一颗接一颗地将爆米花丢进嘴里:“有的人就是习惯有事电话说吧。之前我微信跟邹牧说了件事,具体什么忘了,反正蛮重要的,结果他好久都不回,我去催他,还被他骂了。他很凶地说,有事打电话,我没那么多时间看你微信。”她顿了下,叹口气道,“仔细一想,我好像总是挨骂。” 张弛没吱声。 她又自顾自地说:“没办法,可能是第一印象太好了,他那么夸我,我就觉得他肯定是个好人。” 他有点不耐烦:“怎么总提他?” 贺加贝显然没注意听,她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固定在某处,手上机械地捡拾着爆米花,好几次空空如也地扔进嘴里都未察觉,过了会儿她摇摇头,然后才看向张弛:“你刚刚说什么了吗?” “没什么。”张弛吸了一大口可口,“我说,难怪你有那么多电话要接。” “嗯?”她忽然反应过来,“你不会是在吃醋吧?怪不得最近那么奇怪!” “哪里奇怪了?” 贺加贝凑近看他的眼睛:“要我数给你听吗?你最近总是不专心听我说话,还有……” 张弛举手投降:“真的没有。我知道那是你的工作,工作有什么办法呢?” “就是啊,而且我经常提到他,是因为我在他手底下工作呀,他最近骂我骂得可凶了,我脑子坏了才对他有别的意思!”贺加贝凑上来揪他的耳朵,“我只对一个人有意思,你猜猜是谁?” 他很配合地表示惊讶:“该不会是我吧?” “哇居然被你猜中了!”贺加贝笑着靠在他肩上。 他们离得那样近,张弛一伸手就将她完全抱在怀里,好像又牢牢地握住了气球。他从她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飘荡不安的心渐渐踏实下来。 张弛看着她:“我必须要重申一遍,我真的不是在吃醋,管他邹牧还是什么牧,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我不想听你提别人了。”他捏她的鼻子,“你多想想我,也多看看我,多说说我,我才是你男朋友。” 他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固执得可爱。 “我当然想你啊,每时每刻都在想你。”贺加贝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不过我也必须要重申一遍,我可不管你有没有吃醋,反正吃醋就是不信任我,不信任我的话,后果你自己看着办吧。” 后果?不就是分手,或许是因为此刻氛围良好,这两个字听起来也没那么令人揪心了。张弛想,果然还是要常常见面,才能常常安心。 可是这份安心没持续多久,又被提了起来。 晚上回去,贺加贝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第二天要团建。 她为此很是纠结:“我没想到你要来,所以答应了要去。你说我现在到底去还是不去?” 张弛扫了她一眼,迅速地转过身,他对她问出这个问题感到难以置信,这是件很难抉择的事吗?那个团建就真的非去不可吗?距离他说好不容易见一面希望她多想想自己,仅仅才过去几个小时而已。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住情绪,转身去洗漱。 等他冷静完出来,贺加贝还坐在床边犹豫,微信里编辑了一段话,一直没发出去。 哪里还需要征求他的意见?她自己怎么想的,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他坐到她身边:“还没想好?” 贺加贝皱着眉:“我不想留你一个人,也不知道用什么理由请假才一定会被批。肚子疼?家里有事?还是其他什么?” 张弛接过手机扔到一边:“那就去吧,你不是说了要去。” “可是你怎么办呢?” 他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没关系啊,周末两天,不是还有一天分给我吗?你也不用想请假理由了,多好。” 贺加贝迟疑:“那我真的去喽?” 张弛没说话,心里期待她反悔,还是不去了,你比较重要,同事天天见,我们俩要见一面可不容易……可是她真的把手机摸了回来,把编辑好的那段话删除。他心里失落极了,他跑来陪女朋友,女朋友却要跑去陪同事了。 贺加贝一转头,看到张弛沉默地看着她,他的神情绷得很紧,仿佛这是张快要裂开的面具。 “你生气了?” 他摇头:“没有。” 贺加贝看了他几眼,又问一遍:“真的没有?” 张弛笑起来:“真的。” 可是那笑容叫人看了很不舒服。 他们好像只是短暂地和好了一会儿,又迅速回归到见面前的冷淡状态。 第24章 千万别说伤人的话 这个笑一直持续到梦里,她扮成小丑逗他开心,可他无动于衷,永远只有这一个表情。她无力地摘下面具,祈求他给点反应,他却回以冷漠的眼神,好像她真的只是个小丑。 贺加贝醒来,发觉背后一阵寒意,下意识地往后靠,却没有往常一样的温暖。原来张弛一直背对着她,薄薄的被子架在两人肩上,扯出一片空隙,才叫寒气钻进来。她翻个身,眼前的背影让人分不清是梦还是醒,但小丑的眼泪已经滑进黑暗的夜里。 真讨厌呐,她明明不是爱哭的性格。 第二天起床后,左半边脑袋下一突一突地跳着,像定时炸弹的倒计时。 张弛低头摆开早餐,有她喜欢的泡泡馄饨和牛肉锅贴,这两家店很火爆,他一定早早就去排队了。可她实在没胃口,脑袋的不适蔓延到全身,胃里也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似的。 张弛却吃得很认真,也很专注,连她敲脑袋那几下都没注意到。 贺加贝干脆换衣服出门,开门时,她回头看他一眼:“我走了?” 他依旧坐在桌前,只朝她笑了下:“路上慢点。”然后继续忙碌地吃着。 片刻,关门声响起,张弛几乎在同一时间扔下勺子。 她只来得及吃了一个锅贴和两口馄饨,然后一秒都不肯多待似的,匆匆出门了。 他走到窗边,放眼望去,是深深浅浅的新绿,好一会儿才从斑驳的枝叶间看到她,她抬手压了下帽子,又把外套的帽子提起来戴上。她脚步匆匆,身影很快被耸立的楼宇挡住,张弛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收拾了早餐,又下楼扔了垃圾,回来时,房间里静悄悄的,叫人觉得很不习惯。张弛仰面倒在床上,她睡的那一侧,仿佛还留有她的气息,一偏头,看到枕头上有根长发,他捡起来,无意识地绕在手指上。 太安静了,从没这么讨厌过安静。 一定要找点事做。可是只要待在这个房间里,就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甚至是失望。 张弛忽然很想叶漫新,于是决定去看她。 妹妹快两岁半了,精力极其旺盛,把玩具从收纳箱里一一翻出来,不过几秒,便扔到一边。收纳箱很快空了,她又缠着张弛和自己玩。张弛把她抱起来玩飞行游戏,她笑得尖叫起来。叶漫新趁这个空档捡起玩具,被她看到,一边喊着“我的我的”,一边扑腾着要下来,脚才落地,便抓起一个抱在怀里,叽里咕噜地说着大人听不懂的话。 叶漫新只得由她去,和张弛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着。她自己锤了锤肩膀:“皮死了,比你小时候还皮,长大可怎么好?” 张弛笑了下:“她还小嘛。” 她闻言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刚刚和妹妹玩闹时,还能看出点孩子气,现在坐下,又陷入了沉静的状态。他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成稳,叫她觉得放心,也觉得遗憾。叶漫新转头看向小女儿,半小时前刚扎好的辫子,这会儿已经乱得像鸡毛掸子了,可她觉得欣慰,还是皮一点好。 “怎么没有去看桐桐?” “她今天……加班。” “周末还要加班,也太辛苦了。” 张弛嗯了一声,想说的话黏成一团,堵在嗓子里,只叫得出一声“妈”。 叶漫新被这声吓了一跳,颓丧的语气里饱含着委屈,像要哭似的,她以为这种倾诉早在多年前就消失了。 她试探地问:“和桐桐吵架了?”见他不否认,语气更柔和了,“为什么吵架?” 张弛被问住了,他甚至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吵架,可他很难受,他觉得无路可走,面对贺加贝时,那些刻意压制的情绪已经快脱离掌控了,他病急乱投医,想到自己的妈妈。 叶漫新往他身边挪了挪:“哪对情侣不吵架呢?记住吵归吵,千万别说伤人的话。你看,我跟你叔叔也吵架,但我们都是就事论事,谁做得不好谁就改,不要像以前我跟你爸爸吵架,什么狠话都说……”她叹了口气,“算了,过去的事情不说了。” 张弛低头听着,忽然看到那根头发还缠在手指上,他拽了下,结果断成两截躺在手心里,心里一惊,立刻紧紧地攥住手指。 叶漫新揉揉他的脑袋:“总之有话好好说,人家一个人在这里,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你不能欺负她。当然我知道你肯定也有委屈,但是谁没有委屈呢?吵架不是算账,是为了解决问题,知道吗?” 张弛低声说:“知道了。” 她稍稍放心:“桐桐明天应该不加班吧?带她来吃饭。” “嗯,我问问她。” * 团建全程,贺加贝一直心不在焉,脑袋不舒服,心里又想着张弛,到吃饭的环节,她还是请了假提前退出。 在路边打车时,邹牧停到她面前:“要不要带你回去?” 其实你可知 第23节 她摇摇手机:“我打车。” 但他已经探过身子打开车门了:“打车还得等,我这不是现成的吗?快点,抓紧时间,我也有事呢。” 贺加贝看了眼等待时间,不再犹豫。 车里的音乐声开得很大,仿佛在耳膜上震动,头因此疼得更厉害了,眼皮也跳个不停,她抬手按住。 邹牧余光瞥见,把声音调小:“眼睛不舒服?” “眼皮在跳。” “左眼皮跳,说明有好事。” 她笑了下:“能什么好事?” 他玩笑道:“男朋友来看你还不是好事?” 请假时,她懒得再想,直接用了这个理由,结果大家都笑起来,问她为什么不早说,还起哄说男朋友一定等急了。她陪着笑脸说没有,心里却疑惑他真的会急吗?昨天问了好几遍,他都叫自己过来,他明明大方得叫人不解。 邹牧见她放下手,随意地问:“多久见一次?” “一个月一次,也不一定,他有时间就来。” 他敲敲方向盘,赞许道:“这么频繁地来来回回跑也没抱怨?那他人很不错。” 贺加贝望着窗外倒退的车流,低声说:“他确实是很好的人。”也的确很少抱怨,甚至可以说从不抱怨,以至于她根本不知道他真实的想法是什么,他越来越像一团捉摸不透的迷雾。 车停在小区门口,她道了谢,从副驾上下来,看到张弛迎面走来,看样子,他也刚回来。贺加贝便在原地等着,他刚走近,邹牧的车嗖一下开走了。张弛的目光跟着它走远,又移回来落在她脸上。他的表情,不知道为何令她心虚。 贺加贝忙解释:“我提前回来的,刚好他也要回来,就蹭了他的车。” 张弛淡淡地说:“嗯,回去吧。” 她怕他不信,也怕他多想:“因为打车要等,这样比较快。” 张弛依旧没什么情绪:“我知道。” 他越是表现得毫不在意,就越叫人觉得非常在意。贺加贝忽然觉得没意思:“那回去吧。” 张弛手上拎着东西,没有牵她,两人并肩走着,他想到叶漫新的话,主动开口,想缓和气氛:“团建怎么样?” “还行。” “玩得开心吗?” “开心啊。” 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胳膊上还留着团建的贴纸。开心很好啊,他想,开心很好,去都去了,当然要开心,我也要开心点,不要扫她的兴。 可是失落的浪头还是兜头扑来。 一路无话地回到家,一进门,张弛就忙起来,把带回来的东西塞到小冰箱里,而后又全拿出来重新整理。扫兴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不能真的做个扫兴的人。 贺加贝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一共就那几样东西,被他一遍遍地拿拿放放、放放拿拿,忙得忘了这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他沉默的样子,明明是种无声的宣泄。自己特意提前回来,可不是为了忍受他的脾气。 张弛终于收拾好,回头看到贺加贝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下意识别开视线。 她无法忽视这个动作:“你生气了。” 张弛立马否认:“没有。” 她提高音量:“为什么生气?” 他的声音盖过她:“我说了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 他便抬起头看她。 两人一对视,就感觉有什么被刻意压制下去了。 张弛果然迅速移开视线,轻松地说:“饿不饿?你早上没吃什么,要不要吃点东西?”说着就去翻零食柜。 塑料袋的摩擦声慌张又嘈杂,好像只是为了制造点动静。这房间像诅咒的魔盒,早晨的情绪发酵了一整天,等人回来,瞬间钻进他们的身体里,无限膨胀着。 贺加贝直接挑明:“你到底什么意思?”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张弛深呼吸,再三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要吵架,更不要说伤人的话。转身时,他扯了扯嘴角,语速放得很慢,也很温和:“我真的没有生气。你玩了一天很累吧,先休息一下,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贺加贝的火气瞬间被点燃:“为什么要等明天?现在就说!” 他没回答,只是蹲在她面前,又捏了捏她的肩,叫她冷静一点。 冷静,冷静,什么叫冷静! 她心中提着一股气,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而他的胸口明明起伏着,却还是生生咽下了要说的话。转移话题、回避冲突,最后道歉了事,反正料定她会和好,他永远都是这样的套路。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 贺加贝别开眼笑了下,再看他时如他所愿冷静了许多:“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去年寒假我来找你,我们去商场吃饭,遇到你妈妈。” 张弛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实在不想提到父母,关于他们的事,总是不知道用怎样的口吻诉说。 但她并没有停下的打算:“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哪里看到她的?” 他心中一震,而后坚定地摇头。确实不记得了,完全没有看到,那一家三口温馨和睦地坐下等号,他去凑什么热闹? “可是我记得,是在排号的时候,你妈妈很高,又很有气质,人群里特别显眼。”胃很不舒服,想吐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贺加贝拿起抱枕搂在怀里,“你连在地铁上都习惯观察乘客,怎么会没看到她?” 张弛站起来:“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 贺加贝也站起来:“你跟我说起父母的时候,都是美好的回忆,可你遇到他们的时候,却假装看不到。真的好奇怪,正常人谁会假装看不到?你这么心口不一吗?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嘴上说一套,做的事是一套,是不是你心里想的还是一套?你会不会连自己在想什么都不知道?” 张弛感觉整个人晃了一下,无法再继续看她。全被她说中了,他就是这种人,是连他自己都不理解,甚至厌恶的人。 他后退几步远离她。 她直接把抱枕砸过来:“你能不能说句话?我在和你吵架,给点反应行不行!” 张弛捡起抱枕死死捏住,嘴巴抿得更紧。无话可说,这不是他擅长的场合。她说他不说话,说他冷暴力,可像她那种在爱中长大的孩子,知道在争吵中长大的感受吗?那是片一直悬在头顶的阴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落下来,然后父母就会变成狰狞又丑陋的怪兽,他只能安静地躲在房间里,担心他们暴怒起来会把自己吞下。 他更担心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担心自己和人吵架时,也会变成他所讨厌的父母的模样。 贺加贝走到他面前,睁大双眼努力想要看清他的神情,可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顺着脸颊淌到脖子里,视线也变得模糊,她越来越看不清张弛,他一言不发,她的每句话,都像拳头砸在棉花上。她的愤怒在他的沉默中变成无理取闹,变成小题大做,变成蛮不讲理。 她觉得自己要疯了,凌乱的拳头落在他身上。而他丝毫不还手。 她把他的领口扯变形:“你就想看我这个样子是吗?你什么都不说,让我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滚吧!现在就分手,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张弛被她推得一踉跄。又是分手!除了这句还有什么? 他再克制不了,走上前牢牢制住她的手:“你想听我说什么?说你的父母很爱你,你当然不明白我为什么那样,还是说如果我是你,我会毫不犹疑地留下来陪你!” 贺加贝甩开他:“我父母很爱我是我的错吗!我真的不懂你,你不想我去,当时就该说,当时没说,现在又生气。你不说,我怎么可能猜到——” “我说过!”他厉声打断她,“我说过不只一次,你从来没有听进去!你到现在都以为是为了团建这件小事,就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在意过我的话!以前、以前我要排在孟玥后面,现在还要排在你的同事后面,我才是你男朋友,你到底把我放在什么位置?” “我把你放在什么位置?你怎么问得出这种话!”贺加贝向后跌坐在床上,沉默的人一旦爆发,就变得陌生又恐怖。 她喃喃道:“你什么都不解释,什么都不说,每次吵架就冷战失踪,如果不是我主动找你,我们早就散了!你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你,你知道我肯定会原谅你,现在居然问我把你放在什么位置?你要不要先想想,像你这样冷漠的、吝啬的、不想付出的人,有谁会爱你!” “是,我活该,我不配。”张弛快笑出眼泪,“你说你喜欢我?你真的喜欢我吗?你扪心自问,到底是想要一个男朋友,还是想要一个无条件包容你的人,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你心里早有了答案,还要来问我怎么办,难道不是算准了我会答应你,你要我替你做决定,说起来是我让你去的,其实你自己就是这么想的!” 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既然这样,那个人是不是我都无所谓,何必要说跟我谈过恋爱,你大可以随便说个人!” 啪—— 一个巴掌落在他脸上。 贺加贝被自己吓到,下意识去摸他的脸,哭着说对不起。 张弛反应过来刚刚说了什么,整个人愣住,而后紧紧握住她的手,他颤抖的声音也说着对不起。 贺加贝浑身发抖,胃里抽搐几下,推开他跑进卫生间,吐得昏天暗地。一整天都没吃什么,回来又吵架,最后吐无可吐,趴在水池边干呕。 她由内而外感到恶心,为她自己、为张弛、为他们看起来美好,实则千疮百孔的爱情感到恶心。她恨不能将整颗心都吐出来,随水流冲刷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起身,脸上一片狼藉,头发凌乱地黏在一起,张弛站在她身边,焦急又担心地看着她,我们去医院,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舒服。 她狼狈地扯出个笑容,想说没关系,我只是没睡好。可还没开口,眼泪又流下来。 张弛将她揽进怀里,两人抱头痛哭。 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究竟还要再说多少次对不起? 第25章 猴子应该跳过去 那天之后,谁都没有再联系对方。 这场吵架的威力太大了,直接将彼此变成陌生人。靠记忆构建、靠爱情美化、又靠想象加工出的形象,轻易就被冲动的火焰烧成灰烬。他居然会那样愤怒地指责她,某个瞬间看向她的眼神里甚至带着厌恶。她也竟然直言他不配被爱,最不愿相信的事被她毫不犹豫地说出口,简直是拿刀子扎向心口。 但或许这才是他们对彼此最真实的想法。 理想的爱情消失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回曾经虚幻的憧憬。 他们真的都需要冷静。 五一过后,贺加贝回学校拍毕业照。学士服是院里统一发的,她回得晚,只赶上了集体合照,一拍完,衣服就被收回去了。方敏觉得遗憾,叫她自己买一套,多拍几张留念。她认为没必要,面目全非的故事里,有什么是值得留念的? 刚挂了电话,楼上就传来动静,贺加贝抬头,发现是好久不见的孟玥。她很抱歉地说:“我不是故意要听的,因为你在打电话,我就没下来。” “没关系。” 孟玥于是走下来,贺加贝往旁边挪了下,给她让路。她却直接坐下,把手里的纸袋子递过来:“我刚刚听到你要拍毕业照?我自己买的学士服,你可以拿去拍。” 贺加贝摇头:“不用了,我明天就回去了。” 她愣了下收回手。 两人抱着膝,安静地坐在楼梯间里,低楼层的脚步声和说笑声朦朦胧胧地传上来,似乎是关于毕业的事。一个月前,她也充满了期待,计划和张弛一起去旅行,还要把这座城市里最爱的地方都重温一遍,更早的时候,她的计划里还有孟玥,可现在,所有人都变了模样,期待的心情也像陈年往事一样遥远。一想到这里,她就有种强烈的想哭的冲动。 孟玥打破沉默:“你最近怎么样?” 贺加贝深吸一口气:“我还好,一直都在实习。” “还是那家报社?” “嗯,你呢?” 其实你可知 第24节 “我准备复试,然后写论文,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事。” “对哦,我还没有恭喜你。” 她却自嘲地笑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 贺加贝的肩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的学生时代就要落幕了,方敏说得对,这是件很重要的事,值得认真整理,好好告别。可她不想告别,她希望所有人都像过去一样、像最好的时候一样,她希望和他们一起走下去。 孟玥拍拍她的肩:“没关系的,我知道人要为自己说出的话负责,很多事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过去的。” “我可以的!”贺加贝哽咽道,“误会或者矛盾,说开就好了。你真的、真的是我大学里最好的朋友,是‘最好’,不是‘很好’,我们回到以前那样好不好?你还说要跟我去南京旅游呢,现在刚好可以住我那儿。”她边擦眼泪边掏手机,“我这就请假,你也买票,明天跟我一起回去。” 解决的办法如此简单,我们竟然还为此烦扰许久。 孟玥听她说着,已经泪流满面,可她并没行动,反而按下贺加贝翻手机的手:“你有没有听过这个故事?有只猴子快乐地生活在沙漠里,有天看到一块石头,好奇地搬开,却被藏在底下的毒蛇吓晕。下一次经过时,它明知道底下是什么,还是忍不住搬开,结果不出意外,再次被吓晕。” 贺加贝摇着头,眼泪滴到她手上:“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还是别说了,听我的买票吧。” 孟玥却继续道:“猴子知道应该快乐地跳过去,可它做不到,我也是。我知道自己钻牛角尖了,但我走不出来,一看到你,那些事就浮现在脑海里,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走出来,如果回到过去,我肯定还是这样,还会和你说那些很过分的话……我不想重蹈覆辙了。” “那我们现在坐在这里干什么?”贺加贝茫然地看着她,“我以为这是和好的意思。” 孟玥低声说:“毕业以后,我们可能就不会再见了。” 贺加贝立马破涕为笑:“见面有什么难的?我有假期啊,五一、十一,还有年假,多得是机会,怎么可能见不到?” 孟玥却没回答。 贺加贝的笑容渐渐就消失了。只要想见,当然能见到,除非有心不想见。是的,孟玥不打算再见她。“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她实在说不下去,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孟玥平复了一下心情:“我今天就是想和你好好告个别。”她尽力把这句话说得郑重,似乎这样就可以让遗憾减少些。 可是告别、告别,贺加贝一点都不想告别!她想到高考完的那个夏天,所有人都和她渐行渐远,转眼到这个夏天,依旧如此。她拒绝告别,迅速起身离开。 才打开楼道门,孟玥就叫住她:“你和张弛还好吗?我刚刚上来的时候,看到他在楼下。” 贺加贝一愣,转身进了电梯。 楼层数字不停倒数着,孟玥的话好像还在耳边,她说,虽然我不太喜欢他,但他应该是真的喜欢你。记得有一次你带他来吃饭,不管你干什么,他的眼神总是追着你跑,说到好笑的地方,也是看到你先笑,然后自己才笑。她还说,我其实是希望你们好好的。 电梯终于行到一楼,贺加贝出来,果然看到他徘徊的身影。她很确定地想,所有矛盾都是可以化解的,是孟玥不愿意,执意揪住不放,她和张弛可不要这样,只是一次吵架而已,他们很快就会将这页翻过去的,已经有一个人和她告别了,她不想再有第二个。她还提醒自己,等会见了,一定不要说对不起。 贺加贝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奔向他时,觉得自己就是茫茫沙漠中的那只猴子,快乐地从石头上跳了过去。 张弛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这段时间,他一定也不好过。她很心痛,站在他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弛将她揽进怀里,手一点点收紧。两人用力抱住彼此,像那天抱头痛哭时互相支撑着对方……她因此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他吵架时的神情和说的话。 猴子忽然回头,用力搬开石头。 “对不起。”张弛说。 贺加贝的脑海里瞬间有什么炸开,孟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多事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过去的。 他们都无法走出那次吵架。 但他们也都在努力改变。 张弛说她从不在意他的感受,那么她就一遍遍确认他的想法。贺加贝说他什么都不说,那么他就事无巨细地解释说明。他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免犯错。最后发现,最好的方法是,少说少错。日常的聊天逐渐只剩吃了吗、下班了吗,因为这些话题足够安全。 回家成了一种负担,但幸好还有工作。贺加贝的热情前所未有地高涨,待在报社的时间越来越晚。她庆幸自己选的工作,在关键时刻成了一种寄托。 邹牧发觉她的异常,好奇地问:“最近这么认真?怕自己转不了正?” “我是怕你再骂我。” “我哪敢骂你?我都是哄着你。” 她随意道:“哄我干什么?” “当然是怕你一不开心就不干了,招了好几批实习生,好不容易有个肯留下,还能让你跑了?” 贺加贝忍不住笑了。 邹牧拉个椅子坐下继续说:“但我也真的要说,你那基本功头疼死我了,有时候真后悔把你留下来,但再想想有人总比没人好吧……” 等等,有人总比没人好?她一时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邹牧没注意到,凑过来扫了眼稿子:“现在蛮好的,你确实很努力。” 贺加贝还是没说话。她早知道所谓的天赋、灵气都是动听的陷阱,没想到连潜力都是自以为是。一直觉得毫无经验还能留下至少有点可取之处,为此心里有几分骄傲,倔强地拒绝了父母的安排,甚至还和他们闹了点脾气,到头来只是因为缺人。有人总比没人好,她贪图几句夸奖带来的虚荣而留下,才正好捡了个漏。 对这份工作的热情,在源头上被浇了盆冷水。 邹牧眯着眼打量她:“看什么?不用担心转正。” 贺加贝垂下眼点点头。 他于是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赶紧回去吧,没见过有人爱加班的。” 贺加贝匆匆收了东西,慌乱地逃离报社。 出来后,原本想给张弛打电话,慌乱之中却拨通了方敏的电话。她已经睡了,接通时,声音里还带着倦意:“桐桐?这么晚才下班?” 贺加贝听到那头开灯的声音,贺峰也醒了,小声问是谁。她鼻头一酸,轻轻嗯了声。 方敏和贺峰的声音瞬间紧张起来,连声问她怎么了,工作不顺利,又和张弛吵架了,还是受了其他委屈…… 贺加贝故作轻松道:“都没有,我在等车,没什么事,就想给你们打个电话。” 他们这才放心,轮番叮嘱:“加班累不累?累了就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再工作。周末我们去看你,想吃什么,做好了给你带过去……” 贺加贝随意地应着,最后才闷声问:“妈妈,我选这个工作,你和爸爸是不是很生气?” 方敏立刻用惊疑的语气问:“我们怎么会生你的气!”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话,似乎是坐起来了,声音也清楚了不少,“我们是心疼你选了一条更辛苦的路。我和你爸爸当然希望你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地在身边长大,但又觉得要放手让你去闯荡,做父母的就是这么矛盾。不过既然你喜欢这份工作,只要做得开心,我们就支持……” 她听着,眼泪还是忍不住滑下来,低喃道:“我太不懂事了。” 他们没听清。 贺加贝便咳了几声掩饰,而后大声说:“知道啦,我很开心的,车来了,你们也早点睡吧。” 爱情、友情、工作,一时间都变得和想象中不一样,只有父母对她一如既往。她享受着他们的宠爱,便也期待其他人也像他们一样对待自己,结果却是陷入了死胡同。像被人装进袋子里吊在高高的树上,只能拳打脚踢地寻找出路。孟玥找不到出路,选择了放弃,她的出路又在哪里? 贺加贝茫然地望向四周。 看到张弛过来接她。 第26章 做了决定就别回头 走到近前,他换上轻松的表情,眼神却还是疲累的。要忙毕业展、要抽空来看她,还要小心翼翼地维持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一定也不轻松。但他藏得很好,还笑着拉她的手,说自己来晚了。 “你累不累?” “……什么?” 贺加贝靠在他肩上,明显察觉到他紧张得浑身僵硬,于是用更柔和的语气说:“我说你这么晚还要来接我,累不累?” 他慢慢放松下来,这段时间草木皆兵,总觉得她每句话都别有深意。张弛轻轻揽着她:“一周才来一次而已。你累吗?又到这么晚下班。” 她很轻地嗯了一声。 张弛摸了摸她的头发:“困了吧?今天回去早点睡。”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却是一副很精神的样子:“我们走回去吧。” 他疑惑地挑眉,像在说“可是你很累呀”。 贺加贝抓着他的手:“反正又不远。”见他不说话,又晃了几下。 张弛心神一荡,觉得她今天很不一样,不再拘谨又束缚,像重新敞开心扉似的。 “我想和你走一走。” “好不好嘛?反正明天休息。” 久违的亲昵令他情不自禁上前亲了她一下,又很快退回去。贺加贝还在回味时,张弛已经半蹲下来:“我背你。” 她挺着背,梗着脖子:“我是不是很重?你还是放我下来走吧。” “一点都不重。”怕她不信,张弛还原地转了一圈,“不过你要是放松一点,我也会更轻松的。” 贺加贝这才完全趴到他背上:“自从开始实习,我的体重就涨了好多,这是不是压力肥?高中的时候好像也这样。” “可是你比那时候轻多了。”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她哼了一声,想到什么又笑了:“我写不出稿子的时候就捏捏小肚子,软乎乎的,很解压。” “嗯?这倒是很……很特别。”张弛回头瞄她一眼,嘴角还挂着意外的笑。 贺加贝头一扬,扭脸朝外:“不准看我,看路!” 偶尔有行人经过,投来吃惊的目光,大概本以为她是走不了路的醉鬼,结果却是不想动的懒虫。她不好意思地扭回头。 张弛感觉到脖颈相触的地方,皮肤温度奇高。他戏谑地问:“你在害羞吗?” 她立马强烈要求下来:“那换我来背你,你看看谁会不好意思。” 结果他没听懂似的,不仅不放她下来,还加快脚步跑起来。贺加贝闭上眼咯咯笑着,感受着在他背上的颠簸,如同此刻起伏不定的心情。好一会儿,张弛终于停下,激动地叫她的名字,她轻声应着,他却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等气息平稳下来才开口。 他说:“桐桐,我想要你像现在一样快乐。”他的语气和刚刚很不一样,像坠着沉重的石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让你流了太多眼泪了。” 远处的路灯闪烁起来,贺加贝拼命睁大眼睛,感觉自己又快哭了。 她从他背上下来,很夸张地嗯了一声,然后开心地笑着:“好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说对不起了,我也不再哭了。” 张弛眯着眼,她拼命忍住的眼泪,似乎流进了他的眼里。 贺加贝用力抱紧他:“你的毕业展什么时候开始?” “9号。”他的声音卡顿一下,“下周日,所以我下周不能来了。” “没关系,我会去看的。” “结束之后我们去毕业旅行好不好?” “好啊。到时候我们直接去车站,看哪一趟发车时间最近就去哪里。” “听起来就好酷。然后呢,还有什么想做的?” 贺加贝努力搜索着,但脑海中一片空白,连张弛的样子都模糊了,尽管他此刻就在眼前。她松开他,转身往前走。张弛一步不离地跟上来,催着问还有什么。 其实你可知 第25节 她简直不敢看他:“还有、还有……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两人侧耳分辨,是微弱的猫叫,循着声音找了半天,终于在路边的车底下发现它。贺加贝蹲在地上,哄了好久才把它哄出来。 她期待地看看张弛,又低头摸摸小猫,小声问:“你也被抛弃了吗?” 张弛知道她喜欢,先前说过好多次想养猫,于是脱下衬衫递给她:“带回去吧。” 贺加贝也知道他不喜欢,他讨厌一切掉毛的东西,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它包起来抱着:“我回去就发帖找人领养。” 她一时间对捡回来的这只小猫极为上心。半夜,张弛醒来,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又起来了,摸黑坐在电脑前,微弱的光芒映在她脸上。他强撑着睡意坐起来,刚要开口,贺加贝已经听到动静,忙关了电脑。 “我吵醒你了是不是?”她跑回来钻进他怀里,“刚刚想到帖子里有一点没写清楚,怕忘了,把它补充完整。” 张弛迷迷糊糊地应了声,她的气息袭来,催眠似的,叫他昏昏欲睡。身体和心理一直紧绷着,今天稍稍放松,所有精力就像被抽走了一样,眼睛完全睁不开。等他这一觉醒来,贺加贝还没睡着,不停地变换着睡姿。 张弛搂住她拍了拍:“你喜欢的话,我们自己养好了。” 贺加贝没动,也没说话,片刻后,摸到他的下巴亲上来。 有点凉,是因为冷吗?初夏的夜晚,应该不至于……张弛没心思再想了,按着她的脑袋亲回去。 分开时,两人都粗重地喘着气,身体也热起来,贺加贝的手钻进他的睡衣里,这一下令他彻底清醒了,沉寂许久的欲望被勾起来,两人有一段时间没做了,再加上最近发生的桩桩件件,因此都有点发泄的意味。张弛并不温柔,也不想温柔,贺加贝咬他的肩膀和手臂,固执地不肯出声,身体却很配合。等结束时,两人都汗津津的。 她一个劲儿地往他身边挤,再往后,他就要掉下去了,因此只好紧搂着她的腰。他想到在那个小画室里,他们也常常这样挤在一起睡,因此突发奇想:“我们要不要把那张小床运回来?” 贺加贝却驴唇不对马嘴地回:“我真的好喜欢你。” 她感受到他的胸膛传来震动,闷闷地问:“你笑什么?” 张弛拨开她额前的湿发:“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 “可我说的是真的!” 他的动作有片刻的停顿,然后亲了亲她的额头,很自然地说:“嗯,我知道,我爱你。” 或许因为在夜里,两人都压着声音说话,他这句听着既真实又梦幻,贺加贝反应了一瞬,紧接着全身的血液都奔涌起来。张弛很少说这样的话,有时候故意逗他说,他总也不上当,现在宁愿他不说,他却偏偏说了。她的勇气和决心因此猛烈动摇着。 贺加贝又咬了他一下。 他夸张地吸气,嘴巴蹭着她的脸颊,更加亲昵地问:“你今天是小狗吗?” 她无法开口,又亲上去。 第二天上午,张弛要去看外公,他起床时,贺加贝就醒了。她听着他洗漱的水流声,看着他换好衣服,又给她拿来干净的睡衣。最后他坐到床边,贺加贝和他说再见。 张弛想了想说:“你跟我一起去吧,外公也想你了。” 她撒娇耍赖:“我这周都在加班,今天想赖床。” 张弛看到她眼下的乌青,又想到她昨晚几乎没怎么睡,有些心疼:“那好吧,你再睡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贺加贝听着就打了个哈欠。 张弛伸手刮掉她眼角因困倦而汇聚的眼泪,又俯身亲了下她的鼻子,觉得不够,拨开头发继续亲她的脖子。她不说话,闭着眼装睡,他便支着胳膊凑近了一直看她。 贺加贝装不下去笑了,他这才反应过来,只是离开一会儿去看看外公而已,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么很难舍难分,心里觉得不好意思,刚起身要走,她忽然又叫住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张弛顺理成章坐下,手不自觉抚上她的脸颊,又亲昵了一会儿,贺加贝叫他把猫抱过来。 “不可以,不知道它身上有没有跳蚤什么的,下午我们带它去宠物医院,看看医生怎么说。”张弛说着眉头一皱,露出一种她从没见过的幼稚神情,“算了,我不想去了,我要和你一起赖床。” 话音未落,竟真的要来掀被子。 贺加贝哭笑不得,迅速翻身把被子全都卷走:“不行!你快点去。”她拉高被子蒙住脑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不情不愿地隔着被子抱了抱她:“那你等我。” 出了门,她不在眼前,张弛莫名不安起来。在外公家待了会儿,她一直没发信息来,打电话也没人接,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张弛再坐不住了,赶紧回去,到楼下时又给她打电话。这回总算接通了。 “醒了吗?” “早就醒了,我还带猫猫去看了医生,它很健康。对了,昨天发的领养帖,已经有人留言了,下午就要过来看,我留了你的电话。” “好啊。一直不接电话,我还以为你没醒呢。”张弛稍稍安心,进了电梯按下楼层数,“我快到家了,中午想吃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还以为信号不好,正纳闷,那头的背景音嘈杂起来,汽车鸣笛声、路人的交谈声,还有一声很用力的关门声,紧接着是她和司机说话的声音。 张弛问:“你还在外面吗?” 她的声音变得很奇怪,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 张弛的心陡然沉下去:“你在哪里?”电梯还有两层,他已经走到开门处等着。 贺加贝没法回答他,她必须一鼓作气说下去:“我在想,我们凭着高中时候的一点喜欢,稀里糊涂地就在一起了……” 他瞬间意识到她要说什么,从昨晚到今早的反常,不是敞开心扉,而是要彻底关上,他早该想到的。张弛粗鲁地打断:“你别胡思乱想!等我回去。” 贺加贝却并不理会,自顾自地说着:“……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好好了解过,都以为对方是想象中的样子,所以积攒了一笔烂账。你爱不爱我,我不爱不你,怎么都算不清了……” 张弛根本听不进去,他从电梯里冲出来,慌乱地输着密码,连错两次后,手已经开始颤抖。他再次打断她:“桐桐,你不要说了,我们不要在电话里说这些。”他气自己,“我真是,我就不该让你一个人待在家里。” 贺加贝死死咬住手背,怕自己心软反悔。大一上微观经济学,老师说恋爱也是一种囚徒困境。最好的状态当然是彼此信任、互相付出,可这样的爱情又有多少?一旦自私驱使我们开始比较,一边想着为对方付出,一边又担心对方的付出没有自己多,这样的关系注定会失衡,陷入互相消耗的泥淖。要从泥淖里挣扎出来,她眼下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 张弛终于进门,她当然不在,她的东西也不见了。早上出门时,门口还并排摆着他们的同款帆布鞋,现在只剩下他自己的。他自欺欺人地找了一圈,最后双腿发软坐在沙发上,她买的许多抱枕和他挤在一起,他却觉得这房间更加空旷寂寞。 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回来,桐桐,你先回来。张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放缓语气:“你刚走对不对?没事,现在让师傅掉头,或者你就近下车,我去接你。” 贺加贝不说话,拼命压抑着哭泣声。 他更轻声地哄着:“你的东西呢,都不要了吗?” “该带的我都带走了,剩下的你帮我扔了吧。” “我没时间,你自己回来处理。” 回来?事已至此,早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她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就已经把回头从选项里删除。泪水汹涌而下,心仿佛被剜掉了,那个位置空空荡荡的,感觉呼吸都因此困难了。贺加贝揪着胸口的衣服,艰难地说:“张弛,我真的好累呀,你也很累对不对?” 他几乎是毫不犹疑地肯定回答:“没有,我不累。”又冷冷地质问她,“你骗我,你故意把我支开。” 她只能无力地说对不起。 张弛怒极:“你昨天还说不要再说这句话!” “我不说了,也不哭了,你也不要难过好不好?” “不好。”他的声音颤抖着,“你又是已经想好了才告诉我,我这次不可能答应的。” 她竟然还安慰他:“没关系的,过段时间就好了,慢慢就习惯了。”此刻固然心痛,但时间一长,自然就淡忘了。她说给他听,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但张弛不想听这些,他恳求她:“回来好吗?我们当面说。这种事怎么能在电话里说呢?” 那两个字始终没法说出口,虽然他们都知道是什么。但只要不说,似乎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 贺加贝不答应,反而还叮嘱他:“你以后……以后要按时吃饭,不要老是熬夜,也不要因为难过就去喝酒或者抽烟,更不要……”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明明知道他不沾烟酒,除了熬夜,几乎没有不良的生活习惯,但还是一件件列出来,心里觉得只要自己说了,他就一定会答应。他肯定会为此难过的,但她希望他只是短暂地难过几天,然后便开始新的生活。他说不定还会生自己的气,不过生气也好,生气就不会难过了。可是一想到他可能会恨自己、或者把自己忘了,她就再没力气说出任何一个字。 她听到张弛也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不行,你要监督我,我一个人做不到的。” “桐桐……” “好好,我答应你,我保证不去找你,但你告诉我去哪里了好不好?” 她一直不出声,他就一直叫她的名字,每一声都把她的心一点点往回扯。她几乎能想象出他现在的神情,反悔的话已经冲到嘴边。 不能、绝不能再想了! 贺加贝咬牙挂断电话。 盛夏将至,窗外烈日灼人,浓荫匝地,出租车里冷气打得很低,她贴着车门抱紧自己。蝉鸣四起,像为这场注定失败的恋爱唱一曲挽歌。 前一天晚上,她在租房小组刷到一个帖子,发帖人急于找个室友分摊房租,而她急于从张弛的世界里消失,此刻拖着行李箱直接来看房。 怕人看出糟糕的脸色,因此把帽檐压得很低。 那人细致地介绍:“……房间大体就是这样,因为你要跟我share一张床,所以房租平摊。” 贺加贝一直低着头,并没有听。手机震得快没电了,尽管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但他还是有办法一刻不停地打来电话。 “……当然如果你想要睡床,我也可以打地铺,但那样的话,你就要多负担一些房租,这样可以吗?” 最后一丝电量被耗尽,屏幕暗下来的那一刻,贺加贝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对方吓了一跳,忙递给她纸巾:“你怎么了?别哭啊。” 她哽咽着问:“我能不能今天就住进来?” 那人凑上前看她一眼,然后又看一眼,迟疑地叫她:“桐桐?” 第27章 他成为一种习惯 生活和她开了个玩笑,要找室友的人是舒琰。 贺加贝看着她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不知道该笑,还是该继续哭。舒琰也捏着纸巾沉默着,想不到该安慰,还是该说别的什么。 她们很久没见,也没联系过了,彼此都变了模样,少女时期的情谊轻若浮尘,不足以一见面,就抵消时间的隔阂。 贺加贝止住眼泪,强笑了下要走:“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你。” 舒琰这才动了,按着她坐下:“你这个样子要去哪里?” 她垂着头说不出话。 舒琰便把她的行李箱拿进来,用轻松的语气说:“你睡里面,我睡外面,还像以前一样?” 贺加贝就这样住下了。 原本打算只住一晚就去找新房子,但人在悲伤的河流中随波逐流时,只要遇到根浮木,就会贪恋着不愿松手。她不想一个人待着,否则满脑子都是张弛,她肯定会忍不住回去找他的。 从不再见面、也不再接他的电话和视频开始,到一点点清除有关于他的痕迹,删聊天记录、删微信、注销微博以及所有他知道的账号,从最初的崩溃,到后来的毫不犹豫,贺加贝惊讶于自己竟然可以这样冷酷无情。 但她必须这么做,够决绝才没有退路,也不会给他和自己留下任何念想。 然而有形的痕迹可以抹去,无形的记忆却始终留存,还时不时在眼前闪现。比如乘地铁时,她学着他默默观察,暗自猜测哪个乘客会先下车。她拍下各种时间的天空的照片,深深浅浅的蓝、轻轻盈盈的粉、辉煌耀眼的金或红……她脱口而出:“真的像你说的,每时每刻都不一样!”然而没人回答她。 贺加贝还是无法彻底冷酷,她亲手把张弛推开,但他成为一种习惯,代替他本人永远陪在她身边。她默默允许这些习惯在生活里扎根。 从夏天到冬天,一想到他,心痛的感觉就像海边的浪潮,反反复复挣扎着扑向岸边,直到时间令她平静,最后接受事实。到现在,只会偶尔梦到他,贺加贝怕吵到舒琰,醒来后躲到卫生间里哭。 晚上越来越冷,她带着满身寒气钻回被窝,躺下后,舒琰总是把被子往她身上堆。贺加贝往她身边靠,她安慰地拍拍她。像以前上学的时候,两人睡一张床,她睡相很差,舒琰一边吐槽她,一边还操心地怕她着凉。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也知道自己不想说,所以从来没问过。贺加贝很庆幸这个时候遇到她,她感觉她们之间那种熟悉的依赖和信任,正一点点被找回来。 但两个人住一间,确实有点挤,连椅子都摆不下,后来东西越来越多,干脆把桌子都搬到公共区域了,只留了张折叠的小方桌。吃饭的时候,一个人坐床上,一个人坐地上,一个人弯着腰,一个人端着碗。 其实你可知 第26节 舒琰开玩笑:“难怪你瘦了,这么坐着,胃都叠在一起了,哪有地方放吃的。” 贺加贝指着窗外:“等我们涨工资了,就搬到对面去,豪华大平层,想怎么坐就怎么坐。” 其实方敏和贺峰提过好几次搬家,都被她拒绝了,因为她微薄的工资只负担得起这样的。 贺峰说:“你的工资自己零花,房租我们给你出。” 她还是拒绝:“我现在可以自给自足了,不要你们出钱。” 他们于是变着花样给她发红包,周末要改善伙食,写完稿子得庆祝,换季该买新衣服……贺加贝说着不要,一次也没拒收过。 相比之下,舒琰的父母好像从来不给她发红包,贺加贝原以为是每个家庭相处的方式不同,但有次听到她和父母通话,里面传来“怎么才攒了这么点、不要乱花、外卖不实惠”之类的提醒,她很不耐烦地听着。 贺加贝一怔,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到舒琰这样的表情。舒琰察觉到她的视线也一怔,压低声音匆匆说了几句就挂断了。再后来,她和家里打电话时,总是去外面的客厅。 和自己比起来,她已经够节俭了。贺加贝想到之前的疑惑,舒琰在机构做老师,又兼着全职的工作,明明收入可观,何必要租个小房间,还要找人分摊房租?现在隐约找到了答案。 这些事是才出现吗?好像也不是。上学的时候,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大家总是会去报刊亭买杂志、买文具、买零食,舒琰从来不买。她和孟元正约她出去玩,她也很少参加。偶尔一起出去了,撞见她的父母,她好像和他们一样拘谨……很多苗头暴露出来,她那时看到了,因为和自己无关,并不觉得有什么,所以等于没有看到。 和张弛吵架时,他曾说过,你的父母很爱你,你当然不懂这些,而她直到此刻才终于对他的不忿有了点具象的感受。 情绪再次反扑上来,她很后悔,想见他,想听他的声音,想和他一起熬夜,他画稿子,她写稿子,累了就裹着被子趴在他背上眯一会儿,想告诉他我现在知道你的心情了……贺加贝一冲动去他家找他,到了小区门口,又没勇气下来了,催司机师傅赶紧开走。 回来时,房间里隐约传来舒琰和人争吵的声音,“没有天天出去聚餐,偶尔一次,能不能不要揪住不放……我花的是自己工资……没有怪你,你怎么总是这样说……” 贺加贝等了会儿才进去,轻松地说外面好冷啊,晚上我们煮面吃吧。舒琰眼睛很红,没关系,她只要转身就可以看不见了。 所以房间小就小点,冬天就要到了,挤在一起才暖和。 有一天,舒琰和家里打电话,贺加贝依稀又听到熟悉的字眼,她立即跳下床,打开收纳箱找衣服。但舒琰还是捂着电话出去了,再回来时,床上、地上堆了好几座衣服山。贺加贝听到她在背后叹了口气,赶紧保证马上收拾好。 舒琰却说:“我们搬家吧。” 贺加贝动作一顿,回头看她:“为什么要搬家?你换校区了吗?” 她摇头:“空调很老了,一点都不暖和。” “没关系呀,我们多盖点就好了。” “没有桌子,吃饭也不舒服。” “那我们以后去客厅吃。” “主要是房间真的太小了。” “我就喜欢小的。” “你喜欢什么呀你喜欢!”舒琰看起来很生气,“找衣服都转不开身,你刚刚像毛毛虫一样蹲在那里拱来拱去的。” 贺加贝哭笑不得:“你到底是要搬家,还是要笑我!” 舒琰也被逗笑了,却笑得很难看:“你住这么小的房间,我觉得很委屈,而且我也不想住了,我要找个住着舒服的。” 贺加贝心里也为她感到委屈,她坐到她身边,想了想说:“可是我还租不起对面大平层。这样好了,孟元正马上不是要来吗,他租房肯定大手笔,我们去打劫他!” 孟元正一听说她们要和自己合租,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且他还有另外的算盘。因为和舒琰是同行,所以一见面就劝说她和自己一起单干。 舒琰头脑清醒地问:“你才刚来这儿,生源从哪里来?” “我不是说现在,但反正早晚有这一天,我就当你答应了。”他又看看贺加贝,“你也是,你可以重回本行,做我们机构的cfo。” 贺加贝问:“工资呢?” 他啧了一声:“开玩笑,你这个级别还要工资?当然是年底分红。” 贺加贝直接戳穿:“意思是让我给你白打工对吧?” 孟元正大笑,而后感慨道:“真好啊,我们三个又凑到一起了。” 贺加贝也想,真好啊,有些东西失去了,但幸运的是,有些又回来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你男朋友呢?怎么没带他来?” 舒琰也看向她。 想到张弛,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她刻意不想他,把回忆的束口袋牢牢扎紧,然后时间慢慢撑开一个小口子,过往才一点点钻出来。再想到那些画面,心口像被针刺似的,不是剧痛,而是一种细细密密的难受,叫人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贺加贝扯了下嘴角:“分手了。” 她终于能坦然地说出那两个字。 * 这年的最后一天,孟元正和舒琰去上课,贺加贝在附近的咖啡馆里写稿子,等他们下课一起去跨年。 正赶上两节课之间的休息时间,陪读的家长进进出出,咖啡机嗡嗡的工作声没有停过,贺加贝忘带耳塞,始终无法专注,索性埋头看手机。过了会儿,耳畔渐渐安静下来,偶尔响起低声的交谈。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有人进来了,紧接着机器运作起来,她不经意地抬头一看,吧台前站着一位等餐的顾客,身量修长,脖子上系着一条厚实的黑白格围巾。 贺加贝想,真巧,她给张弛买过同款。 她又抬头,想再看眼那条围巾,没想到和围巾的主人打了个照面—— 他也是等咖啡无聊才四处张望,视线从她脸上飞过,然后意识到什么,迅速地重新看回来。 贺加贝被他的眼神钉住。 她想过会再见张弛,模糊地觉得是在一个很正式的场合,她会很寻常地和他交谈几句,或者只是大方地笑一笑,又或者装作没看到,和他擦肩而过。 但此刻真的见到了,却是在一个寻常的下午,一间普通的咖啡厅,进进出出的顾客里,他意外地出现。 而她根本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张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直到店员叫他,他才回头取咖啡。 贺加贝也回过神,匆匆打开电脑,双手在键盘上忙碌地敲击着,屏幕上出现一堆语句不通的文字,余光看到他目不斜视地往门口走去。 他不想见到自己。 这也算是意料之中。她选择那样的离开方式,就该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 面前的椅子忽然被拉开,外带的咖啡纸杯落在木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咚。贺加贝循声抬头,张弛已经坐下了。 他靠着椅背,是一个疏离的动作。一只手放在桌上,无意地摸着桌面,最后还是握住杯子。 他瘦了很多,眼窝凹进去,小半张脸被围巾遮住,她竟有种那条围巾大了一码的感觉。和他比起来,自己简直过得太好了。贺加贝觉得眼睛很干涩。 “这里有人吗?”他的声音冷漠得像在问一个陌生人。 她连连摇头:“没有。” 他便继续用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神看着她。 贺加贝努力挤出微笑:“好久不见。” 他没说话。 “最近还好吗?” “要新年了。” 张弛始终一言不发,审视般地打量着她,仿佛要将她剖开看清楚。她对这副模样感到陌生、恐慌和压抑。 贺加贝尴尬地重新看回屏幕,又敲了几个字,再待不下去了,她合上电脑,拿起一旁的外套,准备离开。 他这才开口:“你的咖啡还没喝完。” 像命令似的,她又坐回去,放下满手的东西,端起杯子一股脑儿喝光。凉透了的美式,像一碗苦药。她甚至用手背擦了下嘴。 张弛再看向她时,眼神里终于多了些情愫。 如果这是他气愤的宣泄,贺加贝想,我完全可以接受。 但他只是自嘲地说:“和我在一起,你受了很多委屈吧?” 干涩的双眼立刻润泽起来,贺加贝垂下头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尽量展露出自然的笑容:“没有。我很开心。” 他淡淡地笑了下,倾身向前,双肘撑在桌面上:“嗯,那就好。” 夕阳已经低垂,从落地窗的玻璃照进来,他们的影子投在不远处的墙上,交叠在一起,依旧亲密如斯。 张弛温和看着她,又变成了她印象中的样子。贺加贝也贪得无厌地看着他,因为不知道下一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也或许,不会再见。 他们都没有说话,好像都默认这个共识。 手机不合时宜地一震,孟元正说他下课了,问她在哪里。贺加贝握着手机站起来。张弛移开视线,靠回椅背上,又恢复了最开始冷漠的样子。 她缓缓地穿上外套,慢吞吞地装好电脑,真正的告别时刻即将来临,“再见”两个字含在嘴里,在她完全收拾好要走时,还是说了出来。 张弛没看她,又握住咖啡杯,片刻后,只说了句新年快乐。 贺加贝出了门,站在路边回头看,隔着一道落地窗,张弛仍保持一个动作坐在那里。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冬天,他们成为同桌,故事从那时候开始。 而现在又是一个冬天,但他们的故事,从此刻开始彻底结束了。 第28章 得看我愿不愿意 之后的几年,整个世界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人人被裹挟其中,无处可逃。用孟元正的话说,短短几年,恍恍惚惚像过了几十年。 20年的春节还没过完,贺加贝就回南京了,报纸延期恢复出刊,暂时转到新媒体平台。回去的动车上,过道里挤满了人,有人戴着口罩,有人蒙着围巾,有人一如往常,但都谈论着同一个话题。 她还在微信群里说:“好多人啊,大家都不待在家里吗?” 舒琰问:“你戴口罩了吗?” “戴了,可是好闷,不习惯。” “不能摘,坚持一下。我们好像也要改成上网课了,我打算明天回去。” 孟元正这时分享来一条链接:“别回了,最新消息,省内的公共交通也停了。” 微信群里不停涌进新消息,贺加贝抬头看着那些乌泱泱的模糊面孔,听到隐约传来的几声咳嗽,心里猛然一颤,后知后觉感到害怕。 当天晚上,她竟然开始咳嗽。家里没有体温计,只能每隔几分钟摸摸额头,一会儿觉得手太冷,一会儿又觉得好像发烧了。 人心惶惶的时候,生怕自己真的中招,各种可能的后果在脑海里转了一遍。她打开手机,下意识按下一串熟记于心的号码,却在拨通前犹豫了。说什么呢?她没有理由再打扰他。 贺加贝忽然想到有次张弛感冒发烧了,吃了药没精打采地睡着,她很担心,每隔几分钟就凑过去摸摸他的额头,看他睡得沉,又觉得好玩,悄悄把手指放到他鼻子下。 其实你可知 第27节 没想到他根本没睡着,闭着眼睛笑道:“还有气。” 她又恼又笑:“我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好吧!” 张弛睁开眼,手背蹭蹭她的脸:“我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 她却挤到他身边躺下。他一个劲儿往后退:“我会传染给你的。” “不会,我身体最好了,从小到大连感冒都没几次。” 见她不下去,他便要起身。她仗着他是病号,用力压着他:“我就要在这里,才好随时观察你。反正你要是传染给我,我就使劲儿折腾你,到时候你逃也逃不掉。” 他们的床太小了,他退无可退,最后勉强同意,但坚持背对着她,紧握着她的手环绕到身前:“那我只能祈祷,千万不要被你折腾。” 她知道他其实是想说,不希望她生病,于是贴着他的后背,把他抱得更紧。 那时候的话还作数吗?她此刻越害怕,就显得回忆越美好。贺加贝握着手机,蜷缩在被子里,一边想一边哭,一边又自言自语地宽慰自己,直到被电话叫醒,恍惚间还以为是张弛,迫不及待地接通,却是邹牧的声音,她一下子从梦里回到现实。 他问她有没有吃的。她说有。他嗤一声笑了:“该不会顿顿泡面吧?” 贺加贝小声争辩:“当然不是,还有鸡蛋。” 邹牧一副我就知道的语气:“给你带了点东西。” 她刚说不用,他就打断:“我放在楼道口了,安全起见,咱们还是保持点距离,你自己下来拿吧。” 贺加贝不得不跑下去。邹牧还没走,远远地看着她。她在电话里同他道谢,他一直没说话,她只好等着,好一会儿,他才问:“你室友呢?” “还没回来。” “一个人在家害怕?” 她没明白:“什么?” “没什么,回去吧。”他很轻地笑了下便走了。 贺加贝看着他的背影,有种陌生又奇怪的感觉,但此刻无心细想,任由这种感觉溜走。 万幸第二天就不咳嗽了,第三条、第四天也无异常,这才终于放心。她想到那个没拨出去的电话,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庆幸。 日子慢慢过去,她的生活逐渐恢复秩序,采访、写稿、上班、下班,但她所处的世界却持续混乱下去。 过完年回来时,方敏把家里的口罩全塞到她包里,被她又拿出来。她当时信誓旦旦地认为带一包就够了,等过完节复工,不就能买到了?可后来,她花高价也抢不到口罩,再往后,购物时的凑单商品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口罩。 家里有三个人,消耗量很大,她有时进门,看到入户柜上满满一筐口罩,总有种被迫妥协的感觉,好像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得接受这种混乱无序成为常态。甚至这种混乱像打地鼠,你永远料不到它何时何地冒出来。 比如夏天的时候,三个人一起去吃宵夜,吃到一半,广播里通知,商场被临时封控了,因为前一天光顾的客人里,有个是红码。三人面面相觑,而后低头继续,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呢?但这次之后,贺加贝学会了在包里背上洗漱用品。放进包里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一种长大,没有人会替她准备,也没有人提醒她,她得自己为自己负责。 这年春节,三个人都没回家。 无论过去的日子底色如何,到年尾这一天,全都被点染成喜庆的红色。除夕晚上正热热闹闹吃火锅呢,孟元正忽然站起来,说要宣布一个好消息——他辞职了,又要创业了! 贺加贝很怀疑,毕竟他先前已经创业、并且失败过几次。 可孟元正说,这一年,网课上得热火朝天,几个头部机构迅速扩张,看得他热血沸腾。他断言教培这一行大有可为,于是决定再次创业。而且他已经看好了两个场地,还拉来现在机构里的几个名师,学生都不用愁了!等过完年就可以装修、宣传,暑假就能上课了! 贺加贝也听得热血沸腾,一年到头,终于有了件鼓舞人心的事。她蹭一下站起来:“这次一定成功!” 孟元正斜着眼看她:“去去去,乌鸦嘴。这回不是前几回,我可是认真考虑过的。” 舒琰也举起杯子:“那就祝你三年腾飞,五年上市!” 三个杯子碰到一起,清脆得像希望的焰火燃烧的声音,叫人觉得明年一定比今年更好! 转过年,孟元正一门心思扑在这件事上,忙得早出晚归,常常碰不到面。有时遇到聊几句,也是踌躇满志的样子。贺加贝和他开玩笑,苟富贵,勿相忘!他笃定地拍拍心口,这还用你说? 这半年,疫情仍断断续续、零零散散地反复着。贺加贝听到消息时,第一反应是“又来了”,她对那套流程很熟悉了,去采访前,稿子的模板几乎已经脑海里成型了。 有天晚上回来,看到孟元正和舒琰一脸凝重地坐在客厅。她直觉不对:“怎么了?” 孟元正说:“听到点风声,说我们这一行要被整顿了。” 舒琰补充:“我们机构暑假课要改线上了,听说还有的机构在疯狂裁员,总之小道消息满天飞,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孟元正又问她有没有什么消息。贺加贝茫然地摇头:“我不是跑教育口的,要不然我找同事打听一下。” 他郁闷地叹着气,很不确定地问她们俩:“应该没事吧。” 没人敢回答。 结果贺加贝还没打听出什么,政策已经下来了。和孟元正合伙的三个老师,一下子跑了俩,还有一个到暑假结束也走了。他一个人撑不下去,只好把刚装修好的教学点盘出去。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疾风扫落叶一般,转眼只剩一笔负债和两间空荡荡的教室。 签合同那天,贺加贝和舒琰去找他,从窗口看到他坐在教室里出神,她们没有打扰,只在门口等着。贺加贝从没见过孟元正那副样子,往常他总是嘻嘻哈哈没个正形,这会儿身形灰败,背弓起的弧度令人心酸。她虽然一直置身事外,可这件事就发生在身边,令她也觉得像一场梦,醒来后茫然无措。 不一会儿,孟元正出来,又恢复成她熟悉的样子,看到她们,掏掏口袋说:“没钱了,你们俩得养我。” 贺加贝还在惊讶他这时候居然有心思开玩笑,舒琰已经笑着说:“好啊,大米饭管够。” 她便也跟着说:“那我承包你的榨菜。” “你们俩也太抠了,我就不能吃点肉吗?” 三人抱在一起,孟元正还在不正经地自嘲着,说自己原来真的不是这块料,还不如老老实实找个班上……舒琰拍拍他的背,他一下子安静了。 过了会儿,他长叹了口气,颓丧地说:“这是我第几次失败了?哎,我真的也想做成一件事啊。” 一连几天,他都躺在家里长吁短叹,贺加贝受不了他这样萎靡不振,找了一天拉着他去爬山散心。两人坐在路边,孟元正对着山下大喊好几声,回头却见贺加贝正发呆。 “你怎么也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 “那你怎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 前几天,她去一个隔离酒店点采访,本以为像之前一样寻常,没想到正碰到有人闹着要出去。工作人员当然不肯放他走,规定多久就是多久,放出去出问题了怎么办?那人崩溃地哭着,说自己刚在别的城市被隔离过,回到家又要接着隔离,前前后后快一个月,核酸做了无数次,整个人都要疯了,他还要工作、要养家、要生活。工作人员也崩溃了,这就是我的工作,放你走了,我怎么交代? 那一幕一直印在她的脑海里。她时常想到双方争执不下时,曾让她评评对错。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觉得他们各自说得都对。 好无奈啊,明明只是想过普通的生活,都成了一种奢望。 贺加贝深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完全不像她曾经想的那么简单,它的运转法则冷酷无情,视普通人如尘土。她要是轻易开口判断了对错,就等于是漠然顺从了冷酷的法则。 她终于渐渐明白,很多事情,不只有对和错。对错之外,还有规则,还有无奈,还有妥协……对错之外,还有人。而她要学习的,正是对错之外的那些事,是对错背后的怜悯、同情、理解、尊重……她因此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无法轻易开口,更没有资格评判。 孟元正感叹道:“还是小时候好,没这么多烦心的事,每天就想着吃喝捣乱。” 她点头:“可能长大就是个不断剥离快乐的过程吧。” 这个采访的稿子被扣下。她去问邹牧,邹牧说影响不好。 贺加贝哑然。 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因此,到了再下一年,合同到期时,她决定不再续约。 没想到第一个反对的就是邹牧,他约她吃饭,问她原因。她坦言自己很迷茫,已经看到那些对错之外的事,就觉得那些事都和她有关,而她无能为力。 邹牧反问:“你是把自己当救世主了吗?” 贺加贝不说话。 他便猜到她没有好好考虑:“你要想清楚,你的迷茫到底从何而来?如果是工作带来的,现在就可以走,我绝对不会拦着你。如果不是工作带来的,就算跳槽十次,也还是这个样子。” 她想了想还是摇头:“我不知道。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但我觉得不能把时间花在想上面,至少做出点改变。” 邹牧耐着性子劝她:“改变不一定要辞职。” “辞职也是一种方法。” “我好不容易把你带出来,你这么一走,我到哪里再去找个像你这样的?” “以你的能力,很快就能再带出新人。” “我要新人干什么?我就要你。” “我也是从新人过来的。” 他忽然不说话了,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问:“你是真迟钝,还是假装的?” 贺加贝一时间没明白:“啊?” 他话题又一转:“铁了心要走对吧?” 贺加贝以为这是同意了,好聚好散最好不过:“我其实很感激你教会我很多,我一直把你当老师……” 邹牧竖起手,示意她“打住”。贺加贝停下,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他只是意味不明地看着她笑着,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几下,皱着眉问:“你说把我当老师……” 他顿了下,慢吞吞地说:“也得看我愿不愿意吧。” 第29章 居然在这儿见到你 如果没有理解错……贺加贝很希望自己理解错了。这事毫无征兆,她从没想过这种可能。 邹牧还一直看着她。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装得不像。” “你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啊,倒是你,好像很怕这件事是真的。” 这当然不能是真的。贺加贝说不上来,只觉得万一是真的,便有种被冒犯的感觉。她把他当敬重的老师、当专业的前辈、当友善的同事,相应的,他也该把她当学生、当晚辈、当同事,仅此而已,他怎么能擅自从这些身份中越界呢? 邹牧说:“你但凡多想一想……” “不必了!我不用想,反正你说话总是有自己的目的。”她生气地打断,想到自己在他面前,各个方面都堪称新手,就觉得他的话颇有几分戏弄的意思,因此甚至做好撕破脸皮的准备。 他无奈地笑问:“怎么听起来感觉我不是个好人?” “你当然不算好人。”贺加贝说,“我当时要辞职,你说我有天赋有灵气,还有其他有的没的吹捧了一通,我就天真地相信了,后来你告诉我,只是因为人手不够,所以要哄我留下。也怪我自己没有经验,什么话都信。” 他点点头:“但你确实很认真,也很努力。” 可认真努力又不等于天赋灵气。贺加贝揭穿他:“你看,你已经不记得了。” “好吧。”邹牧摊手,“如果我说过,我向你道歉。” 她却沉默半天:“我不需要你道歉,相反,你那些句话对我来说其实很重要。因为那时候我刚和大学里最好的朋友闹掰了,她大概觉得我有点恋爱脑,是为了男朋友才跑到这个城市工作的。我的父母呢,虽然支持我,心里还是更希望我做他们安排好的工作。而我的男朋友……” 提到张弛,贺加贝心中一凛,忽然明白了被冒犯的感觉从何而来,她是在为他感到冒犯。她以为自己在心里和邹牧划好了界限,就可以万事大吉了,但正如邹牧不理会这条界限,张弛也看不到它,他只能看到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再根据这些揣测界限的位置。 其实你可知 第28节 她好像还说过,吃醋就是不信任她。好霸道啊,直接剥夺了他计较的权利。恋爱是互相之间的事,她有委屈伤心、难过不安,他虽然很少说,但也全都有,不是用一句信任就能轻易打消的。她明白得太晚了。 邹牧见她迟迟不说下去,问道:“男朋友怎么了?” 贺加贝垂下眼睛:“男朋友……他很不安,我们吵了很多次。我的叛逆期好像来得比较晚,越是这样,我就越要留下来,而你的话,刚好让我坚信,我肯定可以做好。” “这么说也算是歪打正着。” 邹牧边说边打量她,贺加贝看出他的眼神意有所指,但他又不明说,叫她觉得很不适,眉毛渐渐拧起来。 他这才松开视线,感叹道:“念念不忘,真让人感动呐。” 她立马否认:“我没有念念不忘。” “这几年你们见过吗?” “没有。” “有联系吗?” “也没有。” 邹牧肯定中带着点疑惑:“现在这个时代,只要有心,想找一个人不是件难事。” 贺加贝懒得打哑谜:“你又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可惜,听着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这样分手了,你后悔吗?。” 她把他的话在心里默默重复一遍,时隔几年,这还是头一回审视分手的选择。她不得不承认,放到现在,自己完全可以更从容,可身处其中时,谁又能跳脱出来窥见全貌呢?但用事后的标准来判定当时的对错,没有意义。 贺加贝低头一笑:“是,现在看当然不是大问题,可是那时候,简直是死路一条,唯一想到的方法就是重新开始。” “那么现在对你来说也是死路一条,除了辞职没有折中的办法吗?” 她抬起头,还没开口。邹牧已经摆摆手,表示自己明白了。 他说:“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不过你要走了,再说这些也没意思。你既然想好了,那就别后悔。” 贺加贝办完离职,出去旅游了一圈,回来后决心转行,招聘网站翻了又翻,却不知道往哪一行转。 贺峰说:“找不到就不找了,现在不是流行做全职女儿吗,你安心待在家里,我每个月工资分你一半,等过几年退休了,我们一起去环游中国。” 方敏说:“不要听你爸爸胡说八道。工作还是要有的,你年纪轻轻总待在家里干什么,会跟社会脱节的。” 孟元正知道她找工作一时没头绪,撺掇她去他的工作室帮忙。 风头暂时过后,舒琰提议要和他一起开个工作室,孟元正一朝被蛇咬,犹豫着拿不定主意。最后舒琰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说服了他。工作室虽然小,但有家长口口相传互相介绍,学生倒也稳定地一个、两个增长着。孟元正因此对她刮目相看,从崇拜,渐渐到花痴。 每天晚上,舒琰做饭,他就拉着贺加贝回忆往事,从“破产”后舒琰如何温柔地安慰他,说到她多么坚定地说服自己,又多么认真地上课、多么高效地管理工作室……最后会严正警告她:“晚上你也得洗碗。” 贺加贝说:“我买的菜。” “手机下单有什么费事的?” 舒琰听到似的咳嗽一下,孟元正立马大声说:“贺加贝,你就别跟我抢了,晚上我来洗碗!” 贺加贝很看不上他这副模样,小声吐槽:“你怎么是条舔狗呢?” 孟元正还很骄傲:“你管我,我爱舔谁舔谁。” 她默默翻个白眼:“我才懒得管你,但我劝你真诚点,你那些话一听就不是发自真心的,舒琰怎么可能喜欢你?” 但他非要犟:“怎么不是发自真心?我就是真心喜欢她,才觉得她哪里都好。” 贺加贝聊不下去,钻到厨房给舒琰打下手。 因为不知道做什么,她切切实实躺平了大半年。每逢上课,就去工作室帮忙,负责签到、点名、接待家长之类的杂事。没课时就去爬山,林深人少,她坐在台阶上放空,天地间安静得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没人打扰,可以自言自语地说着烦恼、心事,或者回忆往事,山无言地倾听着,风从林间穿过,把它们带去很远的地方。 她偶尔会想起带她来这个地方的人,想起他的眼神和他的笑,也想起他们的拥抱和争吵,可是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她回忆那些画面,像在看别人的故事,早已无法体会当时的感受。 她真的没有恋恋不忘,甚至,张弛长什么样,她都快忘了。什么都删了,连张照片都没留,唯一的一张是高中毕业合照,她和舒琰站一起,孟元正和张弛在后面一排,就像四个人最开始的座位一样。但从那时到现在已经七、八年了,他说不定变胖了、近视了、还驼背了……擦肩而过时,她肯定认不出他。 也说不定,他会更成稳、更冷静,还会牵着别的女孩子,两人亲密地耳语,根本不会看到她。 那样最好了。她也一定不会认出他,而且就算她有那样的想法,也没有那样的动力了,时间如流水,一日日稀释着内心的波动。 全都过去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找份工作。 贺加贝站起来,拍拍衣服上沾着的枯枝,沿小路走到底,眼前开阔起来,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声音,“这也是很重要的小事啊。” 她在这一瞬间想明白,还是想做记者。这一行干久了,总归还是有感情的。 * 过完年,贺加贝入职了一家小小的杂志社,新工作的第一次采访又是在师大,冥冥之中有种重新开始的感觉。 这次的选题和丧亲群体有关,她要见的戴同知刚好是这方面的专家。采访见缝插针地约在两节课之间,时间不可谓不紧张,偏偏戴同知也很紧张,因此过程很不顺利。 出师不利,多少有点沮丧,贺加贝已经做好再来一次、或者好几次的准备,索性和她闲聊起来,结果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不知不觉闹钟响起,提醒戴同知该去上课了。两人只好意犹未尽地作罢。 贺加贝重新约了时间,准备和她一起离开,正收拾东西,看到笔记本上刚刚记下的重点,忙提醒道:“您说要给我推荐志愿者的,可别忘啦。” 戴同知马上拿出手机:“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我现在就给你联系。” “我看您缺个助教提醒您。”贺加贝拍拍胸口笑道,“我怎么样?” “好啊,就怕你不来。”戴同知也笑起来。 就在她们的笑声里,半掩着的门被人推开,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 有点熟悉。 贺加贝的笑顿时止住,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但又不太确定,正想看看,脚步声已经近了,声音也更清楚了,她怕是真的,倒不敢看了。 但那人的声音却无法阻拦地传入耳中,他语速较慢,句与句之间的停顿总是更久些。他说一句,她几乎能说十句。她嫌他啰嗦时,总是飞快地说话,叫他完全插上嘴。他便一句都不说了,直接把她捉到身前亲。他一亲,她就脸红,一脸红就什么也说不出了。 贺加贝已经不能更确定那是谁。 一个真心喜欢过又多年未见的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面前,真叫人措手不及。 她原本就犹豫着要不要看一眼,身体要转不转的,这下更是完全僵住了,但余光里却已经出现张弛的身形。她因此更觉得上半身正以一种怪异又别扭的姿势扭曲着,准叫人一眼看出端倪。 但身边的戴同知已经站起来:“正好,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贺加贝也不得不起身回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句你好。 张弛微微点了下头,很客气的模样,完全没有旧识的熟稔。 戴同知紧接着和他交代几句,贺加贝就站在一旁等着。背包诡异地沉重起来,她不得不把肩带缠在手上,紧拽着往上提,仿佛只要一放松,它就会砸在地上,发出惊人的巨响。然而这包越来越沉,手臂也越来越酸,她默默调整呼吸,视线却忍不住扫向张弛。 和最后一次见到时比起来,他倒是胖了点,身形依旧高瘦,头发更短了,穿着件长风衣,整个人倒显得更精神了……她没主意,不知道该先看哪里,但他整个人的形象,和记忆中的样子一点点匹配起来,那些以为已经模糊、淡忘的日子,瞬间清晰地闪着光。 而他全神贯注地听着,还时不时确认些细节,视线没有过一丝移动,这就使得她瞬间失去了兴趣,别开眼看戴同知。 戴同知忽然惊叫一声:“我真的要走了,再不走就迟到了。” 贺加贝迅速背上包:“我跟您一起走吧。” 三人在教学楼前分开,她小跑着离开,贺加贝看了一会儿才回头,张弛居然还没走。 他这会儿倒是在看她,目光冷淡而平静,视线一对上,他先笑了下:“居然在这儿遇到你。”比起刚刚的不熟,好像熟悉了些,但比起他们之间熟悉的程度,又礼貌了些。 贺加贝也用相同的口吻说:“是啊,好巧。” “戴老师说你要跟着我们体验一下。” “对,积累采访素材。”她用更轻松的语气补充,“恐怕要麻烦你了。” 张弛嗯了一声,很轻,像个语气词,没什么实际含义。 贺加贝接着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言简意赅:“我在这儿做志愿者。” “这样啊。”她其实没什么兴趣,但仍尽力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 没有针锋相对,也没有冷嘲热讽,只是很随意地谈论着工作,这重逢的场面波澜不惊,反倒让她有种溺毙感,呼吸也困难起来。 贺加贝做了个离开的手势:“我有事,先走了。” 张弛微微颔首:“好。” 转身时,脸色便垮下来,刚刚心潮翻涌,表情恐怕不会好看。邹牧说她沉不住气,总是把想法写在脸上。她明明已经学着隐藏了,但张弛是比她厉害得多的高手,遇到他,她总是淡定不了,只能在实在隐藏不了之前落荒而逃。 走出好几步,张弛在背后叫她。 贺加贝没听清,停下等他。 他脚步有些急切,快到面前时,打开手机递过来:“加一下微信吧。” 这样子和刚刚的冷静截然不同,贺加贝一时恍惚了,以为这是他个人的行为,惊讶地看着他,完全顾不上管理表情。 张弛见她不动,手机收回去:“我把时间和地址发给你,你怎么联系比较方便?” 她这才反应过来,为自己想太多感到懊恼,匆匆掏出手机:“微信就好。” 叮声之后,箭头转了几圈出现他的信息。还是那个头像,还是那段熟悉的画在草稿纸上的线条,她也还是看不出是什么。贺加贝心头忽然涌上一种熟悉的感觉,不是因为他用了很多年没换,而是感觉有什么从久远的过去一直延续到现在。 她下意识抬头,却看到张弛飞快地在自己的微信后面备注“贺加贝”。 那种熟悉的感觉瞬间又灭了。 第30章 他不必再自作多情 张弛到家,一进来就看到门口躺着一“滩”猫,他跨过去,转身进卫生间洗手,一只爪子忽然伸过来,好奇地抓着水流,但连续几次都是徒劳,还差点滑进台盆里。他在心里骂了声笨猫,它好像听到一样,呲着牙表示不满。他干脆关了水,它便跳下洗手台,蹿出去跃到柜子上,走了几步又飞扑下来,兴奋地奔来跑去,最后蹦上茶几,偷偷靠近他的杯子。 “瞳瞳!”张弛制止它。 它一扭头,慢悠悠地走到自己的小饮水机前。 张弛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它嘬水喝的动静。 这种时候最能体现养猫的好处了,有它在,家里便有生气,无论带着怎样的心情从外面回来,一见到它安逸地吃吃喝喝睡睡,便也觉得放松。 其实最初是打定主意要送它走的,只等领养的人过来,他对猫不感兴趣,所以具体的细节,谁发的帖就找谁。然而那天下午并没有人联系他,他才反应过来,他想用猫骗贺加贝回来,而她刚好用猫拖住他。 其实大可不必,她一走了之,他就算有心,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她。时间又卡得刚好,学校里一堆事,他不可能整天在报社楼下蹲守。张弛疑惑,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策划的这次离开?他也不由得佩服她,前一天晚上那样缱绻多情,隔天就这么翻脸无情。 至于猫,没人领养,他也不想养,干脆丢给叶漫新。 从夏天到冬天,他按部就班地毕业、旅行、回来接着工作。时间明明过去了,却像停滞了。 有一天叶漫新气冲冲地打来电话,说妹妹和猫打架,眼皮被抓破了,要他赶紧来领回去。 其实你可知 第29节 他这才想起猫的事。 去的路上随便进了家店买咖啡,竟意外地遇到贺加贝。他当时又气又恨,也想要她尝尝一走了之的滋味,但最后还是按耐着欣喜坐下。好几个月过去了,他们都冷静下来,慢慢地重新开始也不是没可能,何况她也说,和他在一起很开心。这真是最好的新年礼物。 但她没坐多久就要走,还特意说再见,他不知怎么偏不想回这句,只说了声新年快乐,因为心里有种预感,他们一定很快就会再见。 她一下就紧张了。 他也紧张了。原来她的再见,是再也不见的意思。她还用固执的眼神看着他,好像非要他答应不可。哪有这样的道理?明明是她想要从他的生活消失,还逼着他一起。他们已经分手了,他不会再顺着她。 两人僵持着,贺加贝干脆直接挑明。她毫不留情,反而委屈得眼红了。她的眼泪简直是最有威慑力的武器,张弛不得不妥协地说好。他暗自发狠,是你要这样的,那就如你所愿,我绝不会再找你,但愿你也别后悔。 到了叶漫新那儿,妹妹兴奋地领他去看猫,她眼尾处的红痕很显眼。猫估计被狠狠教训过了,还在和她闹脾气,妹妹吃力地把它从笼子里拖出来:“这是我的妹妹!我也有妹妹了。” 叶漫新走过来,笑着解释:“我们叫她妹妹,她就叫猫妹妹,叫习惯了,到现在也没取名字。”她揪住猫的后颈,提起来又关进笼子里,“不要再碰它了!万一又打架,伤到眼睛怎么办?” 张弛说:“那就送人吧。” 妹妹立刻哭喊着要他留下,他无奈,只好答应她先带回去。她又开心起来,坐在笼子前,颠三倒四地讲妹妹怎样怎样。 这是妹妹,那也是妹妹。叶漫新说:“还是得起个名字。” 张弛看了看:“它眼睛很漂亮,乌黑透亮的,叫瞳瞳好了。” 瞳瞳和桐桐,是偶然的巧合,他还不至于在一只猫身上寄托什么,但叶漫新不知怎么就展开了联想:“桐桐呢?怎么没带她一起来?” “她不会来了。”张弛看着妹妹和猫,艰难地说,“我们分手了。” “分手!什么时候的事?”叶漫新惊讶地拽着他转过来,“吵个架怎么吵到分手了?你不要胡闹。” “没有胡闹。” “那为什么要分手?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还是你说了重话,伤人家的心了?我还跟你说过要好好说话……” 张弛深呼吸。他也想问,为什么要分手?为什么非要分手? “……你现在嘴硬,小心将来后悔!” 他很烦躁,甩开她的手:“谁要后悔!你们吵到离婚后悔了吗?” 叶漫新一时哑然,妹妹也尖叫着爬起来,张开双臂,贴着叶漫新的腿,挡在她面前。 张弛知道自己吓到她了,赶紧道歉。他才伸出手,她立马躲到叶漫新身后,双眼警惕而戒备地看着他。 叶漫新安慰她:“没事没事,哥哥跟我……我们玩游戏呢。你也去跟猫猫玩吧。” 可妹妹还是生他气,抱着瞳瞳远远地站在一旁,一人一猫紧盯着他。 张弛愧疚地看着叶漫新,想到刚刚的话,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走近,抬手似乎是想拥抱他。而他早已经忘了上一次被妈妈抱是什么时候,久到他对这样的亲近很不习惯,僵直地挺着腰,叶漫新只得收回手,拍了拍他的衣服,把刚刚沾上的几根猫毛捡掉。 她尴尬地笑着:“你那时候很平静地接受了我和你爸爸离婚的事,我一直为你的懂事感到欣慰,倒没想过原来你……你也是有怨言的。” 他低声说没有:“你们在一起不开心,分开是对的。” “不不,”叶漫新摇头,“是我知道得太晚了。” 但他们还是互相道起歉来,他也不知道对不起什么,不知道和谁说对不起,然而所有的言语自动汇成这一句,只觉得自己说得太晚了。叶漫新又抬起手,张弛这回低下头,她的手便落在他脑袋上,温柔的重量叫人瞬间泪目。 她揉了揉几下:“你现在比我高太多了,我都够不到你了。” 张弛闭上眼,在眼泪落下来之前。妹妹、妈妈、桐桐,所有人都被他弄得不开心,他在那一刻无比厌恶自己。 但总之,瞳瞳就是这样又回到了他跟前。 关于养猫,他实在没经验。除了掉毛、有异味,最令他头疼的是它太活泼了,一到晚上就开始跑酷,等他听到东西倒下的声音爬起来时,桌上已经一片狼藉了,更别提打碎的杯子、瓶子、盘子。张弛只好把它关进笼子里,它委屈巴巴地叫着,他又不忍心了,于是放出来和它讲道理。 瞳瞳偶尔会听,大部分时候依旧我行我素,张弛常常收拾,耐心耗尽时也会吼它。它便蹲得远远的,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张弛对自己很失望,人就算了,怎么猫的眼泪也像武器? 最主要的是,它的样子总让他想到贺加贝离开那天,他一遍遍地拨着电话、又一次次听到无人接听的忙音,而刚被捡回来的瞳瞳一直蹲在他面前,也是这副样子看着他。 最后,他放下手机问瞳瞳:“你也被抛弃了吗?” 瞳瞳小声叫了下。 疫情居家的几个月里,妹妹每天晚上准时打来电话,问瞳瞳怎么样,还要它接电话。 张弛把摄像头对准它:“瞳瞳在跟我生气,它不肯来。” 妹妹叮嘱:“没关系的,我可以等它不生气,但是你不要、它生气就不要它!我会生气的。” 张弛保证:“不会的。” 瞳瞳好像听懂了,这才走过来,倚在他脚边趴下。张弛蹲下,轻柔地摸摸它的脑袋,也对它保证:“放心吧,怎么会不要你呢?” 因为瞳瞳,也因为妹妹,他和叶漫新渐渐亲近起来,探望得也更频繁了,偶尔还会带着猫去小住几天。而张成在疫情前就出国了,很长一段时间回不来,再往后干脆不打算回来了。他一度叫张弛去他那里。张弛拒绝了,瞳瞳怎么办呢?他保证过不会不要它的。 瞳瞳喝完水,跳上茶几转了几圈,又跃到对面沙发上,在他身上来回踩了几趟,终于找到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张弛摸着它的下巴逗它,它竟然张嘴想咬他的手指。 他拿起手机吓唬它:“妹妹说想你了,明天就把你送过去。” 瞳瞳骂骂咧咧地叫了几声。 张弛便真的打开手机,入眼却是贺加贝的微信。 乍然重逢的激动心情此刻已经平复下来。某几个瞬间,他确实有所期待,但她镇定、冷静、从容,完全把他当作工作对象,事情一说完就迫不及待离开,甚至连微信也不大情愿加。从她提分手那刻开始,直到现在,都完全不想与他有任何交集。这一点,他早就心知肚明。 再说她看起来过得很好,可见离开自己是个正确的选择,至于其他……时过境迁,不必再自作多情。 张弛公事公办,给她发了时间和地址。 贺加贝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地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她试图分析出更多信息,但连标点符号都不多不少,因为正确,更显得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 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她回了个收到,便把手机扔到一边。 舒琰从房间出来倒水,看到她和孟元正一左一右靠在沙发上,各自出着神。 “你们俩在干什么?” 孟元正说:“我在复盘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看看到底哪一步出了差错,才让我现在处处不顺。” 舒琰没理他,看向贺加贝。 她站起来往房间走:“我没事,今天在外面跑累了。” 她不需要复盘。她曾毫不犹豫地结束那一切,如今再念念不忘,对彼此都不尊重,重逢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再见是周末,贺加贝准时出现在约定的地点,张弛已经到了。 隔了几天,两人都已经做好准备。 他们面对的,只是一个认识的人而已。 第31章 她也不会自讨无趣 两人平常地打了声招呼,贺加贝便自行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 还没到开始时间,她边等边打量着来人,有男有女、有年轻人也有老人,寻常得像大街上随时会遇见的路人,却因为某个相同的原因聚在这里。他们来来去去地从眼前走过,被挡住的张弛就像卡顿的ppt,一帧一帧地闪现。他很忙,这边刚说完那边又有人找,还要抓紧时间布置。他旁边有个女生也很忙,看样子也是志愿者,他们配合默契又自然……贺加贝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旁边的小朋友戳了她一下,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一直看我妈妈?你认识她吗?” “哪个是你妈妈?” 他伸手一指,原来就是另一个志愿者。 她顿时为自己无端的揣测感到抱歉:“你陪她来工作嘛?” “对啊,我在这里等她。”他点点头,“我叫东东,我妈妈叫晓菁。” 贺加贝和他握手:“你好哇东东,我叫桐桐。” 东东却竖起手指放在嘴边:“嘘!晓菁开始说话了。” 互助小组两周一次的集体活动,与贺加贝想象中完全不同。她原以为会有特别的主题或形式,没想到只是学画画,晓菁负责主持,张弛负责教。她也以为氛围沉重而压抑,但整个过程算得上自在。 张弛示范一遍后,大家便自由发挥,他再挨个辅导。 贺加贝没什么兴趣,托着下巴看东东画。 东东小声问:“好看吗?” 她点点头说好看,注意力却被前排传来的说话声吸引。张弛游刃有余地在众人间穿梭,几乎是有问必答,偶尔还开几句玩笑,和她印象中的样子很有些出入。 她不由得想起以前也曾要他教自己画画,但他怎么都不肯,还说她画得很可爱。她很生气,觉得他在笑话自己:“你在开玩笑吗?我就会画些小花小树,水平停留在幼儿园时期。” 张弛不置可否:“那不是很好吗?有一种朴实无华的童趣。” 她更生气了,她才不要朴实!犟劲儿上来了,便从网上找了喜欢的图,用硫酸纸蒙在手机上临摹,练习了几天,直到自己看着至少有八成像,才满意地拿给他看。 他却仍旧摇头:“我觉得还是原来好,很有特色,一看就知道是你。”最后还特意强调,“你不要变得和别人一样。” 哪里就和别人一样了?说得好像她画功大涨,已经能复刻了似的,明明就是他不想教。贺加贝深受打击,热情消退了大半。再加上她本就三分钟热度,这件事从此不了了之。到现在水平更是不进反退,刚刚也跟着画了几笔,自己都看不出来画的是什么。 正想得出神,东东的画纸上忽然落下一片阴影,有人来了,贺加贝来不及坐回去,就见他举着画问怎么样。 那人蹲下来,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的余光中,她呼吸一滞,感觉那道阴影这会儿落在了她脸上,甚至将她整个人罩住,她因此无法动弹。 张弛轻声鼓励道:“很棒!” 贺加贝不得不注意到他说话的声音和语气,他仔细看画时的沉默,他对东东竖起大拇指时露出指腹上蹭到的色彩。还有似有若无飘过来的眼神,不过这一点她也不太确定。 东东听到夸奖,开心地把画展示给她看,顺带着把张弛的视线切切实实地带过来。 贺加贝侧着脸保持微笑,后背却绷紧,机械般地捧场:“哇你好厉害!” 东东笑得更开心了:“你的画呢?” 她趁机撤开距离,夸张地捂着本子说:“我画得不好。” “没事。”东东随手一指,“让他教你。” 贺加贝顺势看过去,张弛也正看着她。铺垫了许久的第二次对视,因为离得太近,目光只短暂交汇了一瞬,他马上就站了起来。 她也迅速侧头看东东:“可是我想要你教我。” 东东无奈又骄傲:“那好吧,你想学什么?” 贺加贝翻开本子做好准备:“都行。” 他于是一笔一画地教起来,她也低头专注地学着,那道阴影停留了几秒便离开了。 其实你可知 第30节 一大一小很快熟悉起来,不知不觉耳边安静下来,贺加贝抬头一看,众人几乎都离开了,只剩志愿者在打扫。 晓菁走过来,摸摸东东的脑袋:“你有没有打扰姐姐?” 东东正忙着教贺加贝:“晓菁你不要打扰我们。” “你就这么跟你妈说话?”晓菁亲昵地捏了下他的脸。 贺加贝忙说:“没有没有,东东很乖。” 她抱歉地笑道:“那就再麻烦你一会儿,我把这里收拾一下,马上就好。” “没关系,你忙。” 没说完,东东就靠过来,一看到她的画,嫌弃得五官都要挤到一起,幸好还给她留了几分面子:“涂上颜色就好看了。”说着就打开彩笔盒要她选。 贺加贝只好继续陪他玩。 东东说:“我要选绿色。” “那我选红色。” “我涂了树。” “我涂了花。” 东东兴奋地大笑:“你不要学我说话!” “我就要学你说话。” 他思考一瞬,接着凑到她面前,很小声地说:“我有妈妈。” 贺加贝还当他和自己闹着玩,不做他想,压低声音迅速答:“我有爸爸。” 结果他脸色一下就变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也有爸爸吗?” 贺加贝的脸色也唰一下变了,晓菁不是志愿者吗?怎么也?她还没想出结果,东东已经大哭起来,哭声像钻从耳朵里挤进去,搅得她的心慌张地乱跳。她下意识寻找,晓菁却不在,张弛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实在搞不定眼下的情形,只知道给他擦眼泪,东东却不肯她碰自己。 原本开开心心的下午,却在快结束时因为她一句话出了岔。 正着急时,有人将东东抱起来,贺加贝跟着起身,只见他趴在张弛肩头,眼泪全蹭在衣服上。张弛不知道说了什么,全被哭声盖住了。贺加贝哪见过这阵仗,轻声叫东东的名字,和他道歉,他却把头埋得更深。她只好尴尬地跟着,张弛扭头看了一眼,随后抱着东东出去了。 晓菁这时也拿着清扫工具回来了,贺加贝很抱歉地解释:“对不起,我不知道你……” 晓菁拍拍她的肩打断:“你还好吗,怎么也快哭了?” 她这才坐下,懊恼自己没有多留点心,缓了缓心神,又看向晓菁,但嗓子里像堵了块石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晓菁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坦然地笑着承认:“没什么,就是你想的那样。” 贺加贝垂下眼,东东的哭和晓菁的笑在她脑海中轮番重现,这个意外状况的冲击,让她暂时无法思考,只能勉强回了个笑:“你快去看看吧。” 哭声渐渐小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下来,贺加贝也平静不少,她决定出去看看,按着扶手正要起身,一抬头便看到张弛侧身站在门口。 她动作一顿,他却站直,完全转过来,她只好收回手,又坐回去。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但她却强烈地感受到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而且正用这目光说着什么,两人之间出奇地安静,她努力接收着、判断着,仍不明白他的意思。 贺加贝轻轻咳了下。 张弛这才说:“他们走了。” 她顿时就明白了,赶紧起身:“我这就走。” 经过他身边时,他忽然问:“你怎么走?” 贺加贝站住:“地铁。” 他于是关了门:“我也是,一起吧。” 地铁上人不算多,但也没了座位,两人一左一右站在车门处。 贺加贝原本还在想着东东的事,地铁一晃,忽然就注意到对面车门的玻璃上映着张弛的影子,于是转念又想到他帮自己解围,他们想必很熟,哄了几句,哭声就小了。照这么说,她应该向他道谢的,但他什么都没说,她因此又不确定了。轨道里的广告牌飞速闪过,将他的影子融成炫目的流光,待这段路过去,才重新清晰地映出来。她看着,倏地一怔,因为影子的目光和她相遇了。 ——张弛也在看着她。 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又莫名慌乱起来。但她镇定地将视线转向坐着的乘客,暗自观察着,车速慢慢减下来时,果然有人起身了。 她正要过去,张弛几乎同时说:“有座位了。” 贺加贝脚步一顿,这么会儿的功夫,座位就被其他乘客抢了。 车门打开,换乘站一下子涌上来许多人,直接将她挤到张弛那一边,门上的影子也被挡住。列车再次启动,她本能地想扶着座椅边的扶手,但一想到要越过张弛,硬生生克制住了,只用手指用力按在车门上。张弛这时正巧侧了下身,露出门边的扶手。贺加贝趁机握住,感觉有人正在看她。 她抬头,听到张弛说:“东东没事。” 她没想到他会主动提,笑了下:“那就好。”又不禁叹气道,“都怪我乱说话。” 张弛摇头:“是我忘了这件事,应该提前和你说一声的。” 贺加贝也摇头:“不怪你,是我没注意。” 他们好像在划分责任似的,贺加贝觉得这氛围很不自在,于是转个身面朝着车门。他就站在旁边,半个身影从侧边映出来,他们离得很近,却好像隔得很远。她看到张弛转过脸,看着车门上映出的自己。 地铁摇摇晃晃,影子摇摇晃晃,她心里也有什么正在摇摇晃晃。 过了会儿,贺加贝含糊地问:“以后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呢?东东一哭,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慢慢地说:“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会递纸巾就可以了。” “什么!”她没料到他会嘲讽自己,侧头看他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然而彼此的身份和眼下的场合都很尴尬,她实在不想让两人难堪,只好不再说话。 张弛也不说了。 两人都沉默着。 地铁到站,一波人下去,另一波人又上来,车厢稍微空了点,贺加贝干脆站回到另一边,心里盘算着既然如此,恐怕采访他也未必配合,干脆换成晓菁好了,如果她愿意的话。 又过了一站,这次是他们这边的车门打开,张弛下去,给后面的乘客让路。上车的乘客原本还耐心排着队,关门的警报一响起,直接蜂拥而上,他被人推到贺加贝面前。而她直接转过去背对着他,心里庆幸还有几站就到了,于是闭上眼默默数着数。 张弛却忽然开口:“我刚刚的意思是,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要说,安静地陪着他们就好了。” 贺加贝本不想转过去,但是对面的人正好奇地看着他们,好像奇怪张弛在和谁说话。她又不得不转身。 而他继续道:“而且我觉得哭总比不哭好,伤心不用压抑在心里。” 他确实是一副认真解释的样子,又让她觉得那句或许并不是嘲讽,她认识的张弛也不是那样的人。贺加贝打量着他,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问:“你刚刚是在开玩笑吗?” 他竟真的点点头:“不好笑吗?” 贺加贝微微皱眉:“一点都不。” 但他却笑了下,使得她也忍不住笑了。 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他们也找到了某种平衡,于是就这样站着,一站又一站地过去,乘客上上下下,两人随意地聊着工作,且默契地只聊工作。 贺加贝好奇:“晓菁为什么也是志愿者?” 张弛说:“互助小组的成员很多都成了志愿者,他们说这样会有种被需要的感觉。” 她点点头,脱口而出:“你呢?”然而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张弛果然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不自觉咬紧了牙关。 幸而地铁又到站了,他再次被挤下去。 贺加贝松了口气,因为那句已经超出了工作的范畴,她其实不只想问“你呢”,而是想问关于“你”的事,你还好吗、你这几年过着怎样的生活,以及其他的她知道不该问、问了也没意义,但她仍旧想知道的部分。尽管已经提醒自己不要有所期待,但她始终无法控制这样的念头在心里疯狂滋生。 关门的警报响起,她想,等会儿张弛上来,要是他回答了,她就继续问下去。要是他不回答,她也不会自讨没趣。 可是门关上了,张弛却没上来。贺加贝立马看向门外,他挥挥手,示意自己到站了。 地铁飞速向前驶去,转瞬便看不到他了。 而那个问题就这样悬在她心里。 第32章 不长记性 第二天,贺加贝去找戴同知,一见她就长吁短叹。 “这是怎么了?” 贺加贝颓丧地说:“昨天和我想的很不一样,活动是挺轻松的,大家也很开心,但我不知道晓菁的情况,还把东东惹哭了,我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戴同知反而笑了:“不用这么拘谨,放轻松点,你轻松,你面对的人才放松。” 她若有所思:“志愿者都是晓菁这种情况吗?” “那当然不是。”戴同知举例道,“只有一部分是,有的是我的学生,还有的……一句话也说不清楚,总之是各种各样的机缘加入进来的。” “他呢?” “谁?” “张弛啊。”贺加贝觉得自己该笑一下,这样显得自然些,接着又翻开笔记本,边圈画边解释,“我不是打算采访他嘛,先了解一下情况。” 戴同知理解道:“他呀,说来话长。我想想,应该是有一年暑假,我带学生出去调研,回来的时候只买到了上铺,他正好是下铺,就跟我换了。后来有一天他忽然联系我,说看到我朋友圈发的内容很感兴趣,问能不能加入。”她笑了下,“大概就是这样,太久了,我都记不太清楚了,你还是自己和他聊一聊吧,应该可以挖到很多素材。” 贺加贝尴尬地应着:“好啊。” 可接下来两周,她并没有联系张弛。 一时的冲动过去后,那个悬而无果的问题就失去了意义。理智占了上风,事实就是残酷的,试想一下,如果是她被分手,恐怕压根儿不愿意再见到他。他如今还能平心静气地和她一起工作,已经算得上体面了。她应该将这份体面维持下去。 可是只要见了他,一切就全乱了套,冷静、理智统统失效,她无法控制想要靠近的心情。她分析他的眼神、他的话和他的语气,又对结果感到失望,最后胆小地觉得还是离他远一点好,至少还能保持表面的和谐。反正不会有比这样更差的结果了。 贺加贝没出现,但张弛却从各种渠道知道她的消息。她采访了晓菁、采访了互助小组的几个成员,还往戴同知那里跑了好几次……唯独没有联系他。 或许从一开始说要采访他,就是骗人的,他偏偏又当真了。 她要是真的有心采访,也不会那天几乎全程不看他,宁愿陪东东玩,结束时他都快打消这个念头了,地铁上听到她问自己为什么来做志愿者,他又期待起来,结果却没了下文。 她总是这样,轻易地吊起他的情绪,然后便放任不管。他只能开导自己她只是在工作,是他过度联想了,但转念又痛恨自己不长记性。 下一次小组活动,她当然也没来,张弛已经预料到了。一个采访能做多久?总不能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扑在一个选题上,照这样下去,她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东东失落地跑到他面前宣布:“我不喜欢她了。” “谁?” “桐桐啊。” 桐桐。张弛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为什么?” 其实你可知 第31节 东东说不上来,只命令他:“你也不要喜欢她。” “不可以。”张弛放下手里的东西,“你得先告诉我理由。” 他小声说:“她没有来。” 张弛安慰他:“她可能有工作。” “可是她昨天去我家了,那不是工作吗?怎么还有工作?” “我也不知道,或许……”他犹豫片刻,“你可以问问她?” 东东苦恼地说:“我没有她的电话。” 张弛指着晓菁:“妈妈有啊。” 东东跑到晓菁跟前转了一圈,想到昨天桐桐去家里时,晓菁要他出来,他死活不肯,只愿意从门缝里看。对于她一声不吭就有爸爸这件事,他隐隐有些不开心,还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呢,但是和他一样的人实在太少了。不过那是昨天的事了,今天他很想见到桐桐,可要是找晓菁要电话打给她,会不会太没面子了? 东东于是又找到张弛:“你有吗?” 张弛确定自己并非出于私心,提前和东东约好:“我可以帮你打,但是你要自己说。” 东东还和他拉勾保证,结果一接通,他就不好意思了。贺加贝在那头喂了两声,张弛用口型示意他快说,他一溜烟跑到晓菁身边。贺加贝又喂了一声,还直接叫了张弛的名字。 这还是那天地铁一别后两人说的第一句话。他听着她的声音,一时间忘了开口,直到她再次叫他,才应道:“是我。” 她顿了下:“有事吗?” 张弛实话实说:“东东想问你为什么没来?” “东东?”贺加贝笑了声,好像不信的样子,“他人呢?” 张弛只好叫东东,他却故意似的,拼命摇头。晓菁问他干什么,他捂住嘴巴,死活不肯出声。这下就很难解释清楚了,好像他只是打着东东的幌子给她打了这个电话。 两边沉默了好一会儿,她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确实有很多话要说,但想说的念头在这两周里一点点枯萎凋亡,到现在已经无话可说了。何况他说什么也不重要了,她故意避开他,这样的事实摆在眼前,让他难以忽视。她一直是藏不住事的人,心里想什么,都像哑剧一样表现在脸上或行动上。他不会判断错。 张弛走到窗口眺望远处,阳光像一把利刃割开天空,他重复一遍:“东东很想你过来。” 贺加贝嗯了一声就挂了。 他看着暗下来的屏幕,心里觉得很烦躁。 结束后,照例去戴同知那里,没想到在教学楼下看到贺加贝出来。他正打算上前,贺加贝就朝这里看过来,于是两人都站住不动了。他们就这么隔着不算宽的主干道、隔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对视着,时间仿佛停了,又仿佛在以更快的速度流逝。片刻之后贺加贝离开,张弛也上楼去了。 一看到他,戴同知就惋惜道:“你晚了一步,小贺才走。” 张弛并不意外:“我看到她了。” 戴同知招呼他坐下:“今天怎么样?” “都挺好的。” 椅子上落了个笔记本,张弛随手捞起来,纸张像横斜的枝桠四处冒头,绑带上也沾了很多毛球。 戴同知也看到了:“估计是小贺落下的。”说着拿起手机,“应该没走远,我叫她回来。” 她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爱丢东西,丢笔、丢伞、丢钥匙……别的还好,钥匙丢了就进不了门,好几次可怜巴巴地蹲在外面,打电话叫他去救她。他没好气地赶过去,开了门和她细数这是第几次了,她便耍赖,那又怎样,只要不丢人就行。后来一起租房,特意选了电子锁,密码是她的生日,他想,万无一失,这样总不会进不去了吧。她确实不会进不去了,她选择了不再进去。 张弛不知怎么就将这事儿揽了下来:“我带给她吧。” 他于是带着这个本子出了办公室,又进了地铁,揣在手里,像个神秘的魔盒,他很想打开看看,又觉得不能侵犯她的隐私,只好翻来覆去地看封面,黑色硬皮,除了刮痕,什么也看不出来,就像她除了一本正经地工作之外,在其他方面完全无意。 地铁车厢相接处吱呀吱呀地响着,他忽然很后悔来这一趟,纠结许久,找了个理由说服自己。 他拍了张图发给她。 她马上就回:是我的,在你那儿吗? 他说:你落在戴老师那里了。 贺加贝说:那我回去拿。 张弛回:我已经在地铁上了,你在哪儿,我顺便送过去吧。 她便发了个地址来,张弛到了后,才发现是个小区,猜想大概是她现在住的地方。 他把东西递给她,她翻开看了看,而后抚着心口放心地说:“还好没丢。这里有工作安排、采访提纲,还有其他零零碎碎的事情,可不是再买一个就能补上的。” 张弛笑笑:“该换新的了。” “没事,还能用。” 贺加贝见他一直没走,就像下午在电话里一直不说话一样。他到之前,她其实已经在这里等很久了,于是问道:“还有事吗?” 张弛抿了抿嘴:“没什么,那我走了。” 第33章 不想麻烦你 才转身,贺加贝匆匆叫住他:“等等,好像还丢了个东西。” 他得了借口停住脚步:“什么东西?” “大概这么长,这么宽……”她乱糟糟地比划着,似乎并没想好丢了什么。 张弛说:“你先想清楚是什么。” 她想了想,话题却一转:“你直接从戴老师那里过来的吗?” 他不答反问:“你的采访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最近在写稿子。”贺加贝客气道,“真是麻烦你了。” 张弛摇头:“如果你是指告诉你活动的时间和地点,那根本算不上麻烦,你的采访我没帮上什么忙。” “我是说你把它送过来,麻烦了。”她轻轻拍了下本子,“其实不顺路吧?” 张弛似是而非地说:“有什么顺不顺路的,反正地铁四通八达。” 贺加贝笑了下:“也是。”忽而又开始催他走,“你等会儿没事吧?别耽误你时间了。” 他这回很直接地说:“我没什么事。” 她顺势道:“那既然这样,我们也别在路边站着了,一起吃个饭?算我谢谢你。” 张弛笑道:“谢什么?” “都有啊,谢谢你帮我把笔记本送过来,也谢谢你这段时间帮的忙。” “那不是得请两顿?” 她也笑了:“你刚刚还说没帮上什么忙,这么快就要我请两顿?” 张弛迟疑着没说话,她已经在写稿子了,后续就算补采,大概率不会再找他,这顿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想到这里,他断然拒绝:“改天吧,不急在这一时。” 贺加贝抬手把头发拨到耳后:“我是觉得今天正好,大家都有时间,以后忙起来,时间不一定凑巧,很麻烦。” 张弛没说话,定定地看着她。 她一歪头:“怎么样?想好了吗?” 他却避开视线:“才这么一会儿,你已经说了两次麻烦。” 贺加贝一愣:“是吗?我都没注意。” 气氛一下子凝固了,试探到现在,终于摘下云淡风轻的面具。你的采访为什么避开我?专门绕一圈跑过来,其实是想问这句。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觉得是自己性格使然,想得太多,可是经验让他确信没有想错,他不该来。 然而他所确信的,正是他不愿意确信的。所以行动先于想法,还是指挥着他过来了。 他怀抱着“万一想错了”的希望,还特意用玩笑的语气掩饰:“其实不用这么客气的,还以为是我让你觉得麻烦呢。” 结果她毫不犹豫地承认了:“我确实不想麻烦你。” 那希望好像个沉重的鼓槌,无底限地往下落。张弛的手不自觉握紧,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他听到自己的伪装崩裂的声音,完全顾不上语气和神情了,强撑着抱歉:“看来我让你困扰了,我向你道歉。” 贺加贝摆摆手:“你可别误会,上学的时候没心没肺惯了,反正身边……都是靠谱的人。工作之后才发现,哪有人给你兜底?只能快点长大了,所以我现在尽量谁都不想麻烦,当然也包括你。” 张弛真要感谢这打太极的话术,说他和别人一样,给他留了几分面子。他于是敷衍地笑了下:“那倒确实,现在不是以前了,人都是会变的。” 贺加贝嗯了一声,比他笑得更尴尬。 他看了眼手机:“我该走了,你也回去吧。” 两人几乎没再看对方一眼,迫不及待转身离开了。 过了几天,贺加贝把稿子发给戴同知确认细节。戴同知看完,倒是好奇地问张弛:“怎么没提到你?” 他低头不语,想到那天她的话,觉得这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从前一向是不怕麻烦别人的,尤其喜欢麻烦他。怕迟到要他叫醒,赶时间交论文要他帮忙排版,出去玩当甩手掌柜还要提要求……她还理直气壮地说,别人想要我麻烦,我还不愿意呢,这是你才有的特别待遇!他板着脸说哦,心里却很乐意,觉得这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依赖,他那时宁愿她多多麻烦自己,好让他们深深牵绊住。 而现在,她说不想麻烦他,这态度已经足够明确了,因为不想麻烦,所以不需要他帮忙,也就不必在稿子中提到他。再往后,采访结束了,他们自然也不会再有交集。这场重逢好像一场烟花,短暂地令他激动了一下,随后而来的全是冰冷的现实。 东东知道贺加贝不再来,气鼓鼓地不说话。 晓菁说:“人家来我们家的时候,你不肯出来,现在人家不来了,你倒想她了,好别扭的小孩。” 他皱着鼻子哼了下。 晓菁又哄他:“你可以给她打电话啊,就说你很想她,问她要不要过来玩?” 东东还是拒绝:“我不要!” 结果却偷偷找了张弛,给贺加贝打去电话。 看见来电,她十分意外,深呼吸接起来,结果那头却是东东,她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 东东问:“你为什么不来?” “因为我工作结束了。” “结束就不能来吗?” “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来?我生气了!” 贺加贝确实不想去,因为一去,肯定又要见到张弛,见到他不免又想到上次,她错误地以为他是特意来找自己,主动约饭却被拒绝,这多少有点尴尬。他还嫌自己说“麻烦”,他又何尝不是呢?她不过才解释了一句,他便毫不掩饰地露出冷淡的神情,甚至还道歉。一想到那样的对话,她就觉得很累,像八百米冲刺刚结束,人已经停下,心还在猛烈地跳动着。 但她终究还是不忍心拒绝东东:“好吧,那我这周过去。” 可这小子实在傲娇,贺加贝去了,他偏偏摆起架子不看她也不理她,一个人自顾自地玩着。但她要是换个地方,他立马跟着挪过去,只是依旧不理她。 其实你可知 第32节 贺加贝暗自觉得好笑,幸好她能屈能伸,愿意给他台阶下,因此一边挠他痒一边说:“我求求你跟我玩嘛。” 东东忍不住笑了,立马丢下玩具要和她比试:“那我们来比谁的力气大!”说着就戳了她一下。 贺加贝轻轻推了推他,他又撞了她一下。她索性不动了,他年纪虽小却很敏感,想要什么从来不肯直说,总要小心翼翼地试探,她认真地看着他,猜想他这会儿又是什么心思。 东东着急地催她快点。 贺加贝出其不意,一把抱住他:“你还能有我力气大?” 没有想象中的笑声,东东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很委屈地问:“你以后还会来吗?” 贺加贝拍拍他的背:“不来了,不过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只要我没有工作,就可以去找你玩。” “真的吗?” 她竖起手指保证:“我说话算数!” 东东害羞地依偎过来:“那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当然!” 他开心地拍着手跳了几下,又把她拉到角落里:“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你猜我爸爸去哪里了?” 贺加贝心里一惊,不敢说话,只摇头看他。东东周岁时,他爸爸赶回来给他过生日,疲劳驾驶冲进路边的河道里,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采访晓菁时,她曾说过,并不打算瞒着东东,但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对死亡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东东急急地拽着她的衣角要她蹲下,神秘地凑到她耳边:“晓菁说爸爸去给我买礼物了,但是我知道她是骗我的,我爸爸死了,你知道死了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就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要给我买什么礼物。” 天真的口吻说出残酷的事实,实在令人揪心。贺加贝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抱抱他。 东东趴在她肩上,继续说:“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等他,我还给他准备了礼物。” “是什么?” “我给他画了画,还要放到一个很多人都能看到的地方。”他还很夸张地画了一个圆,“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方,所有人都能看到。” 贺加贝鼓掌笑道:“好厉害啊,是什么地方?” “叫……”他挠挠头,“我也忘了叫什么。你等一下!”说着人就跑了。 贺加贝无聊地翻了翻他的绘画本,没一会儿,就见他拖来一个帮手,还催促道:“你快跟桐桐说是什么地方。” 不用想,那人就是张弛。 在他走过来之前,贺加贝已经稳住了心神。她设想了几种可能的情形,最后决定,聊工作好了,反正这是他们擅长的,也是自在的,实在不行就说自己有事要走。 张弛向她解释:“是画展,我打算帮他们办个小画展,当作纪念。” “很有意义啊。”她大方地笑着,随口道,“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说。” 他却摇头:“不用了,我也不想麻烦你。”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的工作也挺忙的,这事反正也不急,可以慢慢来。” “不麻烦啊,你帮我,我帮你,礼尚往来嘛。” 两人不由得又都想起上次的对话,已经分不清这是客气,还是真心话。你麻烦我,我麻烦你,你不想麻烦我,我也不想麻烦你,像一团乱麻,亟需一把锋利的剪刀。 张弛摸摸东东的头:“你先去找晓菁,我和桐桐说点事。” 听到自己的名字,贺加贝一怔,预设的情形里并没有这一种,她紧急判断着他的意思,而他接下来的话更让她措手不及。 张弛看着她:“我们聊一聊吧。” 第34章 你打算怎么介绍我 他直接得令人意外,贺加贝还以为先沉不住气的那个人会是自己。且不说他不是这样的性格,就说他们重逢,不过才见了三四面,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几句,眼下已经是重温旧事的合适时机了吗? 她不禁往后倚着桌子,双手反撑在桌面上:“聊什么?” 张弛开门见山:“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贺加贝凝神看着他,好像他其实在问,你和我分手,抛开我这个不稳定因素后,生活走上正轨了吗?现在是你想象中的样子吗?你后悔过吗?可是怎么回答呢,生活总是时好时坏,旧的烦恼走了,新的烦恼又来了,像胡乱飞舞的线条,没有哪一刻能清楚地看到确定的未来,有的只是不可预测又无法避开的变化。 喉头堵得慌,她没法开口说话。 张弛反倒坐下,微微笑地看着她,不慌不张地等她回答。 她于是强撑着笑道:“我很好。” 他嗯了一声,仍旧看着她。那样子很像从前遇到什么好玩的事,她总是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一边兴奋地和他分享,而他就坐在地毯上,仰着头傻傻看她。她故意停下,蹲在他面前,他本能地扶着她,继续出着神。她便大喝一声吓醒他,逼他交代在想什么。他说不上来,脸却红了。她为他的不专注而生气,但一看到他那副样子,又觉得十分可爱。 熟悉的感觉如此强烈,贺加贝心里顿时升腾起一股倾诉的念头,她站直,双手互相用力掐着,竭力让脑袋清醒点。又来回走了几步,最后在他面前站定:“我一直当记者,去年从报社离职了,现在在一家杂志社。这几年和孟元正、还有舒琰住一起。” 他很专注,边听边点头。 她于是没什么底气地问:“你呢?你还好吗?” “挺好的。” 张弛只用几个字就打发了她,并且他随后站起身,像从她记忆的画面里踏出来,因此围绕在他周围的朦胧氛围瞬间消失了,贺加贝看清他的神色平淡如水。他的语气也没什么情绪:“我们早该这样聊一聊的,就不会每次见面都很尴尬了。上次回去之后,我想了很久,还去问戴老师该怎么办。” 她惊诧地问:“戴老师也知道吗?” “以前和她聊天的时候,我提起过有个女朋友,不过她也是最近才知道那个人是你。”他笑了下,“但这不重要了。” “什么意思?”贺加贝有种预感,他的“聊聊”,和她想的,似乎不太一样。 张弛低头看了眼:“以前的事,谁也不能当没发生过,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现在你过得很好,我也不错,你放心,我不会把那些陈年往事翻出来给你添麻烦的,毕竟我自己也怕麻烦。”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我没有觉得麻烦。” 张弛稍微顿了下,语气听起来很释然:“那就好。反正今天说清楚,以后见了,就不用尴尬了。当然你的采访也结束了,说不定不会再见了。” 不再见?贺加贝彻底呆住了。这完全和她想的背道而驰。 她仔细看着他,想找出说谎的破绽,而他依旧保持着刚刚的样子,好像真的放下了。她的确曾希望他这样,可他真的这样了,她又感到愤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还是面不改色,贺加贝又觉得自己荒谬可笑,她的自尊让她迅速背过身,用力捂住嘴巴,怕自己万一哭出来,那可太丢人了。 她听到晓菁领着东东过来,说他们要走了,还让东东说再见。紧接着,东东特意跑过来拉她的手,她低头笑了下,他说我给你打电话你要接哦,她拼命点头。原来自己并没哭,甚至毫无哭意,只是呼吸稍微急促了点,以及不知道要干什么。 这时手机响了,孟元正问她晚上说好吃火锅的,排号了没,要不要先预定。她噼里啪啦地回,我早定好了,贺女士,三个人,去了报我手机尾号就行了。又叮嘱,你们早点出发,今天周末,路上堵车。还觉得不够,继续回,谁先到了就点菜,锅底我想吃番茄和牛油的双拼……一条接一条,就是不想让自己停下来。 不知回了几条,张弛在背后问:“你要走吗?” 贺加贝转过来,还没辨清楚自己怎么想的,已经把话说了出来:“一起去吃火锅吗?还有孟元正和舒琰,都是你认识的。” 张弛犹豫了一下:“我就不去了,你们吃得开心点。” 她劝道:“去吧,我刚好欠你一顿饭。” 他笑着摇头:“你快走吧,晚了说不定要排队。” 她也笑:“我已经预定了,你和他们好久不见,叙叙旧也行啊。” 他还是拒绝。 两人面对面站着,为这样的你推我拒而发笑,张弛笑得别过脸,贺加贝笑得低下头。但当他们再次对视时,却都敛起了笑,战略般地保持缄默。 她懒得再虚与委蛇:“你不敢吗?” “那走吧。” 周末晚上,不出意外地堵车了。张弛坐在副驾,从后视镜里看贺加贝,她的胳膊撑在窗边,一直朝外看。 戴同知让他开诚布公地说清楚,他想了很久,却只想到那句不想麻烦自己。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既然过去对她来说没什么可怀念的,那他也不必翻出来打乱她的平静。但这回总该轮到他先开口,否则被人拒绝两次,实在太丢脸。当然,他还有另外一点小心思,是否这样表明了态度,她就不会故意避开了? 出租车断断续续地往前挪动,暗红色的尾灯像冒牌的夕阳,幽幽地发着光。贺加贝余光斜向前方,看到张弛闭着眼靠着椅背。 什么叫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他当真一点都不怀念吗?她在这里局促不安、方寸大乱,他却已经放下过去往前看?凭什么,绝不可以!他该和自己一样才对。她赌他口是心非,一定不敢真的去。可他此刻就坐在前排,那些猜测全都坐实了。她那赌气的激将法,在他看来一定很可笑吧? 堵车队伍越来越长,移动速度也越来越慢,司机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张弛听到后排座椅和衣服摩擦的动静,睁开眼,看到贺加贝已经收回手坐直,正绕着背包带子发呆。 他当然不吃激将法这一套,但还是鬼使神差跟着过来了,孟元正和舒琰还不知道他们恋爱的事吧,最好他们永远不知道,留着这笔糊涂账,也算是藕断丝连。他还给自己找理由,兴许她没有看起来这么平静,也不是真的想要他去,等会儿随便暗示两句打发他,他一定心领神会马上离开。 贺加贝察觉到有人看她,抬头看到后视镜里张弛的眼睛。她心里又攒起劲儿来,他一定是装出来的云淡风轻,等到了地方就露馅儿了。 贺加贝忽然倾身向前问司机:“还有多久啊师傅?” 司机师傅敲了敲方向盘抱怨:“没办法,走不动啊,今天太堵了。” 张弛抢着说:“没关系,我们不急。” 出租车龟行许久,终于到达目的地。商场里人来人往,等了很久电梯,都因为满员而挤不进去,两人索性乘扶梯,并排着一层一层地往上走。 火锅店悬挂的巨幅广告在眼前慢慢升起,贺加贝看了眼张弛,还没想好等会儿怎么和孟元正还有舒琰解释。而他目视前方,满脸的不在意,他不是装的,而是真的翻篇了。 贺加贝无比后悔,甚至想破罐子破摔地拦住他。 “今天人还真多啊。” “嗯,周末嘛。” “也不知道他们到了没。” “没关系,大不了排会儿队。” “等会儿见到你,他们肯定吓一跳。” “说不定都认不出来了。” 贺加贝低头笑着,心里却越发焦急,孟元正为什么不临时有事?舒琰怎么没有被学生拖住?电梯为什么不停下?他怎么还在往上走?她不想吃这顿饭了。 再上一层,已经能看到火锅店的招牌,张弛看着她的笑,实在没勇气再往上走了。只能怪自己非要说清楚,现在好了,她果真什么都不在乎。 “……我不去了。”贺加贝认输,瞟一眼身边,人却不见了,她立即转身寻找。 张弛站在扶梯拐角处,见她回头,问道:“你打算怎么介绍我?” 她一愣。 扶梯上行,他没有跟上来。贺加贝有种解放般的轻松,同时这轻松又令人吃力。 舒琰已经到了,点好了锅底,又下单了他们常吃的菜品。孟元正还没来,她嘀咕着:“不是刚刚就说到了吗?怎么还没上来?” 贺加贝默不作声,满脑子都是火锅店的音乐、隔壁桌的聊天、进门时的路线,还有一层又一层缓慢上行的扶梯。那么多琐碎无用的事在脑子里乱转,她抬手捂住脸。 舒琰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说饿了。 其实你可知 第33节 舒琰便拿起手机催孟元正:“他再不来,我们就先吃,不等他了。” 才说完,孟元正兴奋的声音就传来,隔着老远,他大喊道:“你们看我遇到谁了!” 舒琰伸长脖子看过去:“谁啊?” 贺加贝不敢动弹,好像才松绑,立刻又被缚住。 而他们已经走近,孟元正一闪身,露出背后跟着的人。 果然是张弛。 第35章 你和前任做朋友吗 分开不久的人,转眼就坐在了对面。 孟元正自从坐下,话就没停过:“你们说巧不巧,我进来,张弛出去,我一看,心想怎么有点眼熟呢?就叫了他一声,没想到果然是!一开始叫他来,他还不愿意,我说还有你们俩,他才肯来的。” 他看着张弛,玩笑道:“看来还是她们面子大!” 舒琰说:“肯定是你死皮赖脸要人家来,人家不好意思拒绝你。” 孟元正哈哈大笑:“什么死皮赖脸,我那是热情!” 张弛也笑着应和。 三个人热火朝天地聊起来,孟元正尤甚,舒琰也难得活泼,被他们一衬托,贺加贝倒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低头刷刷划着菜单。 他刚刚不来,她还有些庆幸,这会儿却又来了,来也就算了,还轻松地笑着,她顿时有些生气。 孟元正觉得奇怪,贺加贝下完单,也还是一言不发,只顾着喝柠檬水。这样安静,可不像她。 “你想什么呢?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贺加贝却抬手招呼服务员:“能帮我换一杯吗?太酸了。”而后才看向他,想了想,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我们早见过了呀,前段时间有个采访,多亏了他帮忙。” 孟元正大惊小怪:“什么时候?你瞒得可真好!这都不告诉我们。” “那你要问他啊。”贺加贝飞快地看了眼张弛,“本来今天我也邀请他一起来的。” 另外两人果真一齐看向张弛,她却转动着杯子,看柠檬片在水里沉沉浮浮。 舒琰好奇:“为什么不来呢?刚好大家聚一聚呀。” 张弛双手垂在桌子下,抱歉地笑了下:“你们约好的聚餐,我不明不白地过来,不是打扰你们了吗?” 舒琰和孟元正立即表示很欢迎他来,贺加贝却只听到不明不白四个字,似乎意有所指。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新倒的柠檬水,还是酸,又不好吐出来,只能皱着眉强忍着咽下去。 孟元正啧啧两声:“贺加贝,这就是你不好了,谢谢人家帮忙得改天单独请客,可不能蹭我们的聚餐,这顿不算啊。”说罢,又提议好久不见,该喝一杯。 “我不能喝。” “他不能喝。” 两人几乎同时说道。 时间似乎有一瞬停止了,贺加贝在这一瞬里匆匆拿起勺子,撇去番茄锅上的浮末。待时间再次流转,张弛又解释一遍:“我一杯倒,真的喝不了。” 孟元正也不强求:“那我们就喝饮料。” 锅底已经煮沸,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张弛听得心烦,起身去拿调料。 小料台离得不远,足够他轻松地看到贺加贝,她在他离开后长叹一口气。孟元正似乎和她说了什么,她朝这边看了一眼,视线即将触碰到他时,拐了个弯转向别处。 人不该总是给自己找借口。 原本已经打算好不来,孟元正一劝,他便觉得没理由拒绝,所以为了他、为了舒琰、为了作为同学的贺加贝还是来了。可是坐在她对面,真的需要勇气。他为她记得自己的喜好而欣喜,又为她冷淡的态度感到失落。两种想法激烈地交战着。就像重逢以来,无论他怎样说服自己,他的态度,也完全都取决于她的态度。 舒琰也来拿小料,看到他的料碗笑道:“你也爱吃麻酱的?” 他像刚反应过来似的,低头看了眼,又不自觉瞥向不远处的贺加贝,她正笑着,是和刚刚不同的轻松。他的出现,对她来说,果然是一种负担。 张弛放下勺子,一回头,见舒琰正看着他。他问了句怎么了,她却只笑着摇摇头。 最后,两人端了六个小料碗回去,其中一半是贺加贝的。 孟元正数了下:“你一个人吃火锅,小料碗比我们三个人还多。又是麻酱,又是干碟,又是蒜泥香油,还有喝汤和蘸豆花的,你面前摆得下吗?” 本来张弛一回来,她就不自在起来,偏偏孟元正还送上门来,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挖苦的机会:“我吃几个不重要,反正舒琰都记得。” 舒琰没应,用筷子拌了拌小料,心里腾起个疑团,视线在旁边与对面之间来回转了几圈,蓦地想起那年高考完和贺加贝出去玩时,她在自己背上画的字,疑团似乎有了答案。 孟元正浑然不觉,还嘻嘻哈哈地说:“我记得舒琰喜欢吃什么就行。” 舒琰听着这些玩笑话,从没像今天这么烦躁过,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你能不能正经点?” 他一下坐直:“我很正经啊。” 贺加贝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张弛也低声笑了。 孟元正听到他的笑,不知怎么就把话题转移到他身上:“你笑什么?我现在是光明正大地追舒琰,你呢?现在什么情况?” 他顿时语塞:“我?” 贺加贝也紧张起来。 舒琰看不下去,忙阻止道:“你干什么呢?今天是叙旧局,不是坦白局,哪好一上来问人家这个。” 孟元正一听她发话,立马拍拍张弛:“好吧,今天先放过你,下次我们约个坦白局。” 他松口气:“那先谢谢你了。” 贺加贝心头却涌上一股冲动,就像她那会儿冲动地问出“你不敢吗”一样,她忽然开口道:“干嘛等到下次?就趁今天吧。” 舒琰悄悄在桌子下捏了捏她的手。 孟元正却已经来劲了,刚好也吃得差不多,便招呼服务员撤了锅底,要了些瓜子、零食摆在桌上,兴奋地吆喝道:“谁先来?” 贺加贝说:“你的事我都知道,先从不知道的来吧。”视线转而落到张弛身上。 他异常冷静地问:“比如呢?” 孟元正抢答:“哪还有什么比如的,就从……从高中开始吧,先说说那个时候有没有暗恋的人,看看我们认不认识。” 张弛却不说话了,背靠着椅子,直愣愣地打量着贺加贝,她在他的目光中低下头,用筷子戳碟子里早就煮烂的番茄,刚刚挑起话题的气势这会儿都消失了。 孟元正等不到八卦,正要催,被舒琰狠狠瞪了一眼,粗心如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赶紧打圆场:“算啦算啦,今天没准备好,改天我把毕业照翻出来,我们再聊。” 这么一说,气氛终于稍缓,贺加贝放下筷子,然而目光和对面一相遇,张弛就开口承认:“当然有啊。” 贺加贝腾一下站起来,脸色却沉下去:“吃完没?吃完就走吧。” 孟元正吓得不敢多言,立马叫来服务员结账。 出来后,夜已经深了,外面的世界进入浅眠,连远处驶来的汽车靠近时仿佛都放慢了速度。骑手即将结束营业,沿着路边晃晃悠悠地往前开,间或有人骑着单车,一路大喊一路狂飙而去。 四人站在路边等车。贺加贝和张弛离得远远的,一个揣着手,一个插着兜,一个看远处,一个看脚下,都不说话。孟元正也不好说什么,便一直围着舒琰转。 她一边关注着那边古怪的两人,一边又被烦得不行,严肃道:“你别再开玩笑了。” 孟元正一下愣住:“我是认真的!”又十分无奈,“这么久了,你以为我闹着玩呢。” 舒琰确实一直没当真,他向来不是个靠谱的人。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坚决地拒绝:“我现在真的不想谈恋爱,我要工作攒钱。” “这又不矛盾。” “不行,我一次只能做一件事。” 孟元正想了想,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还在往家里打钱?” 舒琰警觉地瞪他,他也反应过来,立刻看向贺加贝。 幸而她并没有注意这里,相反,她和张弛似乎说了什么,两人剑拔弩张般对视着,气氛比刚刚更诡异。 孟元正和舒琰互相看了眼,走近问:“你们俩干什么呢?” 贺加贝不理他,只看着张弛,完全是挑衅的语气:“说啊。” 张弛别开视线不言语。刚刚两人并肩站在路边时,他忍不住问:“为什么不让我说?” 没想到贺加贝反应极大:“你要说什么?” 他看着她:“我还能说什么?”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你想说就说,我无所谓。”反正他今天说的话还少吗?无非又是一句都过去了。 张弛闻言仔细地看她的脸,时间流逝,容貌其实没什么变化,只是从前她目光流转,喜怒哀乐生怕人看不出来,如今他却不能从这张脸上读懂她的心思。她想要他说,又不让他说。 贺加贝也看着他,她喜欢他的眼睛,也喜欢他的眼睛看着自己,可现在那双眼睛里有太多她不确定的情绪。说出来之后呢?她的冲动还不足以令她想到这么远,她敢问,却不敢听。 可他一直看着她,非要她回答似的。她心里的引线点燃又掐灭,接着再点燃,它滋滋燃烧着,眼看就要爆炸了。这会儿一听到孟元正的声音,便冲动得什么也顾不上。 说吧,全说出来好了!让大家都来看看他多么洒脱豁达! 可他却又不说了,然而那些话已经冲到了自己嘴边。 孟元正挠头:“说什么?” 贺加贝定定看着他,看得他有点慌乱。正要问怎么了,就听她说:“你不是一直要我带男朋友见你吗?”她指着张弛,“这就是啊,只不过是前任了。” 所有人都看向她,孟元正震惊,舒琰了然,张弛失落。孟元正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求助地看了舒琰一眼,她虽然猜到,但贺加贝忽然坦白,也颇有些意外。 好半天,孟元正才尴尬地笑了两声,挥挥手道:“你开玩笑吧,我们今天也没喝酒啊。” 贺加贝咬着牙怕自己泄气:“没有开玩笑。他是我大学时候的男朋友,我们不是都在北京吗?遇到了,就谈了一段时间,毕业前分手的。” 孟元正又笑起来想缓解尴尬,可他看向张弛,张弛却没有否认,他因此又笑不下去了。整个人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谁能料到心血来潮拉来的不仅是一个人,更是一个巨大又意外的八卦呢?最后只好打哈哈:“那……那也都过去了嘛,大家以后还是朋友嘛。” 那两人皆一怔,好像从没想过这种可能似的,狠话再多,心里却还是有所期待的,结果这残存的希望被孟元正一句话打消,旁观者清,任谁都能看出来他们再无可能。 贺加贝和张弛都没再说话,脸色晦暗不明,使得孟元正和舒琰也不敢轻易开口了。 车到了,三人先上去。 一关上门,孟元正就转过来看着贺加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舒琰则一个劲儿冲他使眼色。 司机掉了个头,贺加贝看着窗外,张弛还站在路灯下等车,昏黄的灯光为他蒙上一层旧时的滤镜,好像又回到恋爱时,他来接她下课或是下班。她虽然说能感应到他,但还是担心不能一眼找到,因此特别交代他要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张弛又不是那样的性格,他恨不得隐身在人群里,最后他想了个办法,站在灯旁边,他说在亮处,怎么都能找到了吧。 现在,她找到了他,又好像没找到。 朋友,像孟元正和舒琰一样的朋友,还是像晓菁一样的朋友,又或者是像其他交情更浅的人一样? 其实你可知 第34节 他们的关系似乎彻底跌入谷底,从此以后就要框定在朋友二字中。 贺加贝眼眶发涩,转头问孟元正:“你能跟前任做朋友吗?” 第36章 柳暗花明 回去之后免不了被盘问一番,孟元正问她打算怎么办,她说不上来,心思像一串绳结,乱七八糟地扭成一团。她都快不认识自己了,一会儿想见他,一会儿不想见,一会儿觉得委屈,一会儿又不甘心,为什么人的心思这样变幻莫测? 隔天没有采访,原本打算在家写稿,贺加贝给自己放了个假去爬山。气候温和,游客也渐渐多了起来。她才踏上常走的那条路,就有脚步声跟上来,一回头,是好奇的游客。 “这里也能走吗?” “能。” 他们便越过她径自往下走。 贺加贝看着那些远去的身影,意识到刚刚回头的瞬间,心里期待的其实是张弛。 好几年前,他带自己过来,她赌气地走在前面,其实一直侧耳听着身后的动静,听他踩在石板上的脚步声,听他幼稚地挥舞着手上的短枝,因而带起呼呼的风声,也听他笨拙地和自己搭话。但她一句都不理,那时觉得折腾他才是乐趣,所以喜欢看他吃瘪害羞、慌张无措,他所有的反应都在意料之中。 现在,她坐在石阶上,看着凌乱的枝桠把天空切割成碎片,想到童话故事里说,魔鬼的镜子摔成碎片,掉进加伊的眼睛里,接着钻进他的心里,把他变成无情的人,他的朋友格尔达因他的冷漠而伤心地哭泣。原来一直没发觉,所有快乐的细节她全都记得,淡忘的只是关于吵架和分手的部分,因为那些部分也是无情的。 她潜意识里想把这段记忆清除掉,想无缝衔接上之前的快乐,这当然不现实,所以犹豫、纠结、试探、害怕,从各个角度拉扯着她。 贺加贝站起来往下走,小路尽头,豁然开朗,即使这几年有空就来,每到这一刻,还是会忍不住感叹。张弛曾说,他因为这里的安静而忘记烦恼,她不一样,她因为此处的空旷而缓解焦虑。 越迫切地渴望什么,越是把什么推远。 就像她曾经在这里想清楚自己还是想做记者一样,现在她想清楚另一件事,做朋友就做朋友吧,至少还可以再见。 这或许也是一时的冲动,但她在反悔之前给张弛发了微信:你昨天的话我忘了回答,我想说,你说得没错,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抓着不放了,大家都还是朋友,就算采访结束了,以后也要常联系呀。 最后还加了个可爱的表情。 她紧握着手机,片刻就感受到震动。 张弛说:好啊。 她看着那两个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昨天真是被“不再见”那句话吓得慌了神,现在回想起来,完全不理解自己在干什么。 张弛紧跟着说:正好有件事要麻烦你。 贺加贝回:你说。 对方输入了很久,她耐心地等着,最后屏幕上只出现一行字:打字说不清,你方便打电话吗? 刚开始恋爱时,他宁愿打字,也不大愿意打电话或视频,一问原因就支支吾吾不说,她才不管,直接打过去,他不得不接,可接通了要么不说话,要么把镜头歪向一边,一不小心脸就出镜了。她就在这头喊,喂喂喂人呢?他迅速端着手机离开宿舍,她便知道他又不好意思了,更加肆无忌惮地要他露脸。到后来,反倒是他更喜欢视频,但还是不说话,只撑着头看她,她倒不好意思了,低头假装忙碌,忙着忙着就笑起来。 手机响起时,她才意识到现在也正在笑。 张弛说:“昨天我不是说打算帮他们办个小画展吗?最近看了几个场地,都不太合适,你知不知道哪些合适的地方?” 贺加贝微微叹气:“这我真的帮不上忙,我也不太清楚。” “没关系,我就是问一问。” 不知道是自己心态有所变化,还是受到电波影响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前几次不一样了,更贴近记忆里的样子。 “我只能帮你留意一下。” 有几秒的安静,张弛说:“你那里风声很大。” “哦,我在外面。” “工作吗?” 她嗯了一声:“你呢?” “我?我时间比较灵活,这会儿没什么事。” 贺加贝忽然就想到,她来了这里这么多次,居然一次都没遇到过他。 “那正好啊,以后有时间,叫上孟元正和舒琰,大家一起……爬山啊、野营啊,多热闹。” “好啊,那就找时间约一下。”张弛一口答应。 挂了电话,她沿着山路继续往下走,没几步就停下,对着山下“啊——”地大喊两声,而后叉着腰笑起来,她觉得自己开了个好头,可是笑着笑着又有点难过,不知道这个开头将指向何处。 瞳瞳被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它本来在睡觉,张弛把它抱起来,摸了几下又放回去。 昨晚离开时,她那样大的反应,他还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连朋友都做不成了,然而今天收到她的微信,仿佛柳暗花明,隐隐有什么松动了。打电话时,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语气中少了些刻意,多了些平和。还是做朋友好,但他遗憾地想,只做朋友也不太好。 做朋友,两人绝对是尽职的。 他们找了几处场地,抽空一起去看了,都不太合适,只能继续找。或许因为有事要做,相处起来反而不像之前那样尴尬。 贺加贝很擅长与人沟通,热情大方,举止自如,在这一点上,张弛自愧不如,他只能负责点头或者应和。但贺加贝也说,他更注重细节,这一点,她也不如他。他们干脆就此分工,各自看完,出来再一起讨论。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几乎没空分心想其他事。 只有一次,看完场地后正好到饭点,张弛说他请客,等餐时,贺加贝想起他拒绝自己那次。 场合与氛围都刚好,餐厅的音乐也使人放松,她很自然地问:“我之前约你吃饭,你为什么拒绝?” “哪一次?” “就是你给我送笔记本的那一次。” 他回忆了一下:“我没有拒绝,我是说改天。” “改天不是拒绝吗?” “改天的意思是,另外再找一天。” “可你不是说那天没事?” 张弛抬眼看她:“那你又为什么急着约我吃饭呢?” 贺加贝噎住,她的目的,当然和眼下的目的一样,她有采访要做,有稿子要写,有什么理由陪他在这里看场地。她低头摸着桌边点餐的二维码:“我是想着好久没见了,一起吃个饭也很正常吧。” 张弛注视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那看来是我理解错了,我以为你是怕麻烦,省得以后再见。” 贺加贝接收到他的眼神,熟悉又不熟悉,她现在已经不敢轻易判断了,所以故作轻松道:“那会儿刚重逢,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慌手慌脚的,现在不就有经验了?” 张弛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他并不是很想在这件事上有经验。他学着她,也轻松地说:“是啊,反正都是朋友。” 朋友,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将这两个字搬出来,一切就都合情合理了。 孟元正看到张弛送她回来,自然免不了八卦,贺加贝也对他搬出朋友二字。他却不依不饶地问哪种朋友。 贺加贝自己也无法准确定义,糊弄道:“你和舒琰对我来说是哪种朋友,他就是哪种朋友。” 结果被孟元正笑话了她好一会儿:“我们又没跟你谈过恋爱,怎么能一样?你老实说吧,是不是想复合?” 复合?还远不到考虑这个问题的地步,光是维持现在这样的朋友关系,就已经耗费不少心力了。 贺加贝打发他走:“是不是舒琰嫌你烦不理你,所以你就来烦我?” 听到舒琰,孟元正一下子正经起来:“舒琰最近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有提到你。” “说正经的,关于她自己,没有说什么吗?” “说什么?” 他欲言又止:“也没什么,我就是问问。比起我,她更待见你,有什么小秘密记得告诉我。” 贺加贝特意旁敲侧击地问舒琰,结果一下子被她听出来。 “又是孟元正吧?我一直以为他开玩笑,前几天认真拒绝他了,估计他是为这件事吧。” 她这才放了心,工作之余的心思又回到找画展场地上了。她对这件事这样上心,不仅仅是因为可以见到张弛,更是为了东东和晓菁,第一面就惹哭他,至今还有些愧疚,而他又对这件事十分期待,她想,或许这刚好是个弥补的机会。 她给张弛发去新找的几处。 张弛却说:这周末我有事,不能去看,换下周可以吗? 贺加贝回:可以,正好我也有事。 这周末,刚好方敏和贺峰过来看她,他们知道她不会做饭也懒得做饭,因此从家里带来许多做好的成品,抽了真空,塞满了冰箱,又带她去吃饭、逛街,还一起看了场演出。 贺加贝在他们面前,完全解放天性,说起最近的采访,也说起自己正帮忙筹备画展,自然免不了提到张弛。 一听到这个名字,贺峰就皱眉:“没出息。” 贺加贝扑哧笑出来:“什么叫有出息?” “我可还记得你那时候多难过。人家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何况我女儿这么优秀,更没有道理回头了。” 贺加贝听了脸红:“哎呀你对我的滤镜也太重了。” 他点头:“也对,其实你也没那么好,但这个小子确实没眼光。” 她不依:“我哪里不好了!再说了,我们现在只是……朋友而已。” 方敏取笑道:“那真要刮目相看了,以前是谁跟我说以后绝不再见的?” 三人说笑着,好一会儿才发现他们已经在停车场里排队等了很久。 贺加贝从车窗探出脑袋往外看:“怎么这里也堵啊?我都付好停车费了,不会超时吧。” 方敏提醒她坐好:“等会儿再付就好了。” 她又等了会儿,还是没动,因此决定下车去看看。循着出口指示,弯弯曲曲地绕到第一辆车,只见它一动不动地停在出口处。 贺加贝敲敲车窗,玻璃落下来,先映入眼帘的是副驾上一张明媚的脸庞,她侧向主驾坐着,手上还朝他递着吃的,一副很亲昵的样子。他们刚刚应该正说笑着,忽然被人打断,笑容全都僵在脸上。 贺加贝也一怔,随后不客气地问:“不好意思,能不能动一下?后面堵死了。” 副驾上的女生先反应过来,连忙道歉:“对不起哦,是那个杆坏了,抬不起来,已经找人来修了。” 她态度相当友好,贺加贝不好再说什么,站直身,视线从副驾瞟到主驾,又看向车前的栏杆,它正缓缓抬起来。 那女生立刻拍拍主驾,催促道:“好了好了,快走快走。” 贺加贝于是退到一边。 车开出去不远,后排的车窗降下来,有人探出头看了眼,贺加贝仍站在边上,那人又坐好,升起车窗,对着前排的人问道:“刚刚那是桐桐吧?” 副驾转过来:“谁啊?姑妈你认识?” 张弛默然不语地转着方向盘。 降下车窗时,她还笑着,一见到他,立刻换上冷眼。这段时间的相处不是很顺利吗,为何她一夕之间又变了态度? 其实你可知 第35节 第37章 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贺加贝沿原路走回去,外套有节奏地摩擦着,脚下排水管道的盖子起伏不平,踩下去哐当作响。她也默数着,一二、一二、哐当、哐当。下了坡道,眼前瞬间变暗,她脚步一顿,低头看了下路,脑海里就换了画面,车窗降下去,笑脸露出来,另一张笑脸转过来看她,然后车窗升起,接着再降下,不停循环着这一幕。 他们一看就很熟稔亲密,应该也是朋友吧?可他不是朋友很多的人,甚至可以说几乎没什么朋友,但这几年她对他一无所知,谁又知道那是谁呢?她才不会胡乱猜测他们的关系。 旁边的车滴了一声,贺峰朝她挥挥手:“桐桐,这里!要走过了。” 上了车,方敏玩笑地问:“这才几天没来,连咱们家的车都不认识了?” 许久都没有回应。 前排的两人转头看她,只见她屏着呼吸,眼泪正慢慢汇聚起来。 方敏立刻伸出手,抱歉地说:“妈妈开玩笑的,不是在说你,怪我怪我,对不起哦。” 贺加贝探过身抱住她:“妈妈,我好贪心啊。” 错了,全都错了。 说什么做朋友,粉饰太平而已。一看到他身边出现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她就警铃大作,哪里还甘心只做朋友? 而那厢的张弛原本是来给舅舅过生日,一行人吃完饭正要回去,就遇上这样意外的插曲。贺加贝抱着手退到一边的身影在眼前挥之不去,他直觉她好像生气了。 送叶漫新回去后,原本没打算多待,却被妹妹拖着留下,她最近开始学跆拳道,每次去,说是要表演给他看,其实是把他当人肉沙包。她拳拳生风,他步步后退,最后不得不投降。 妹妹趁机提出要求:“等我放假的时候,你让瞳瞳来陪我玩!” 张弛随口应道:“我回去和它商量一下。” 但她已经是大小孩了,没那么好糊弄:“瞳瞳又听不懂,你直接把它带过来嘛。” 张弛故意不答应,妹妹便耍赖,死死抱着他不肯松手。 叶漫新经过,在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哥哥还有事,改天再陪你玩。” 她这才松开,抓起他的手强行拉勾:“我不管,反正你答应了!” 张弛哭笑不得,叶漫新正巧搬出个小纸箱:“我前几天整理你外公的东西,发现了这些,应该是你的吧?” 他接过来:“是什么?” 妹妹抢答道:“我知道!都是你画画的本子。” 叶漫新作势皱眉:“你偷偷看哥哥东西了?” “才没有!我就看了一眼!” “没关系。”张弛摸摸她的头,又翻了翻,全是以前的速写本,合上箱子正要走,却被叶漫新叫住。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下午那会儿是桐桐吧?你们又遇到了?”这几年走动虽然频繁了些,但他总是很少说自己的事,每次来像报备似的,也就更别指望他会主动告诉她这样的事了。 张弛还没开口,妹妹倒先好奇地打听:“妈妈,那是谁呀?为什么也叫瞳瞳?” 叶漫新示意她问张弛。 他这才嗯了一声,简单解释:“工作上遇到的。” “那你们……”只说了这几个字,张弛就回避般打开纸箱,叶漫新心下了然,他们还不是能轻松坦诚地谈心事的母子。她苦笑道:“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你的事情,你自己考虑清楚。” 张弛点点头。 叶漫新不忘嘱咐:“好好想,别再像以前一样冲动了!” 回去时,终于只剩一个人,贺加贝那会儿的样子又出现在脑海里,她的眼神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当他看向她、想和她说话时,她却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难道前几天他们一起看场地、一起吃饭、他送她回家,全都是想象出来的吗?他还为这样安全的距离感到庆幸和满足,她转瞬就打破了他的幻想。 张弛还在地铁上时就给她发微信:你下周哪天有空? 直到回了家,才收到回复。 贺加贝说:都没空。 他看完,把手机随手一扔,差点砸到瞳瞳,它叫了几声,抱怨似的,而后挪了个地方躺下。 张弛捡回手机继续问:我是说看场地的事。 她回:你自己去吧,我以后都不去了。 张弛肯定,她确实生气了,可她在生什么气?如此忽冷忽热、忽远忽近,他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忽喜忽悲。他没再回复。把关系走向的决定权交到别人手上,提心吊胆也无处发泄,这是常态,也算他活该。 他埋头工作了好一会儿,心里的烦躁始终难以抑制,房间里异常安静,连瞳瞳的动静也听不见,回头一看,它早钻进了带回来的纸箱里。 张弛把它抱出来,又把那些速写本全掏出来,随手翻开一本,净是些人物的轮廓。他于是坐到工作台前,抓起笔,刷刷几下补上五官,所有的轮廓全变成同一个人。他觉得是巧合,又画了几个,下笔时还刻意提醒自己要不一样,结果最后还是她,好像那些轮廓只有配上她的五官才和谐似的。 他这才记起来,那些轮廓原本就是她。 一些久远的记忆浮现出来,他偷拍了好几张她的照片,怕被发现又全都删掉,晚上放学回来,在速写本上凭记忆涂抹几笔,却在画五官时犹豫了,觉得只要画下来就会被人发现。他那时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心思,心里认定肯定不可能有回应,所以一旦暴露,将会是件多么丢脸的事。 张弛听着瞳瞳的爪子抓着纸板的声音,看着它钻进钻出,玩得不亦乐乎,他忽然想出门,原本只是打算散个步,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竟到了贺加贝楼下,索性给她打电话。 等了好久,她才接通。 两人较着劲似的,都不说话,她干脆挂了。他又打过去,还是被挂断。 他直接给她发微信:那我打给孟元正了。 贺加贝果然很快就打回来。 张弛说:“我又找到几个新的场地。” 她很坚定:“我说了不去看。” “为什么?” “我没空。” “电话里说不清楚。” “也没什么可说的。” 张弛停了会儿,数着楼层,看到她所在的那一层亮着灯:“你下来,我就在楼下。” 那头有小声的惊讶,过了会儿,窗口出现一个人影,停留片刻就离开了。贺加贝说:“你回去吧,很晚了,我也要睡了。” 他忽然强硬起来:“你不下来,我就上去。” 等了好一会儿,贺加贝才下来。她打定主意只说一两句话似的,穿了件单薄的居家服,光脚趿拉着拖鞋。走到他面前,也不看他,直接问道:“说吧,什么场地?” 张弛却说:“我今天看到你了。” 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哦,我也看到了。” “那怎么没打个招呼呢?不是说……是朋友吗?”他按耐住烦躁,笑着搬出这个万能的理由。 贺加贝冷笑了下:“朋友也要知道分寸。” “什么意思?” “我怕跟你走得太近,让人家误会。” 他更不明白了:“什么?” “其实也怪我,一直忘了问你有没有……”贺加贝耸耸肩,很随意的样子,“有没有女朋友什么的。我还天天跟你去看场地,多不合适。” 张弛这才明白,原来竟是一场乌龙。他解释道:“那是舅舅家的孩子。” 她果然羞愧得脸红,难为情地低下头:“我又不认识。” 他不依不饶:“你都不认识,为什么要生气?” “有吗?没有啊。”贺加贝哈哈笑了几声,轻松地活动了几下,“就算有也没什么,按照我们的交情,我肯定会祝福你的。” “祝福?”张弛又惊又疑。 “当然啊,我又不是那种小气的前任,大家都往前走,肯定会有这一天的呀,你要是有了,记得告诉我,我……” “行了!”张弛打断她。从家里走过来,好几公里的路程,这会儿才开始觉得累,而且是一股源自身体深处的疲累,像周围浓厚的夜色一样沉重。他的呼吸也沉重起来。 两人默默站着,贺加贝敛了笑,正经地问:“你到底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张弛也问自己,来的路上一直给自己洗脑,喜欢她并不是件丢脸的事,即便已经被甩过一次,他也可以试着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结果来了却收到这么大方的祝福,他实在无福消受,好不容易动了点主动的心思,一下子被打回原形。 他说:“我来可能是想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抱着某一天会和你重逢的心情生活,我确实是向前看的,所以也不是非你不可……” “你就是为了说这些吗?”这回轮到贺加贝打断他。 他反问:“这些不是你想听的吗?” 她定定看了他几眼,而后大笑着:“是,是我的想听的,那我祝你永远幸福,这样满意吗?你说完没有?说完请你离开!” 然而她并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自己就先离开了。张弛看着她的背影走到楼道口,又跑回来,脸色完全是冷漠而愤怒的:“忘了说,既然这样,我们以后没有必要再见了!画展的事也别再找我!” 她说完,跑远几步又转身,对着他几乎是大吼道:“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张弛没有理由还不走。 贺加贝进了楼道,躲在门后,用力咬住手背。他终结了她所有的希望和期待,他大晚上跑过来,还执意叫她下去,就是为了断了她的念想。 而她只能虚张声势地维持脸面。 是她!不想再见他的。 可是、可是……她声势这样漂亮,为什么还这样难过呢? 贺加贝往外看,张弛早就走了。她又跑出来,往小区出口方向走,果然远远地看到他的身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他出了小区,进了地铁,贺加贝也跟着出了小区,进了地铁,与他相隔几节车厢坐下。地铁隧道蜿蜒曲折,地铁也跟着蜿蜒曲折,晚上的车厢空荡荡的,他颓丧又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贺加贝很想过去,可他刚刚才说并不是非她不可,她现在过去又算什么。 地铁到站,张弛起身下去,贺加贝也跟着下去。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丝斜斜地飘落,他毫不顾忌地走在雨里,贺加贝抬手挡在额前,小心又紧张地跟着,结果路口等个红灯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感觉自己又搞砸了一切,她根本不是大方的前任,她小气得要死,完全无法想象他和别人在一起的样子。她很想大喊他的名字,一抬头,却隐约看到报业大厦顶楼的灯光。 以前总在快下班给张弛发消息,他刚好从家里出发。等他看到顶楼灯光时,她再从楼上下来,他们能同时到门口,然后要么慢悠悠地走回来,要么一起骑着单车穿过晚风。 贺加贝顿时想到一个地址,脚步无法控制地往那里走去。心里却擂鼓似的猜想,不可能的,他不可能还住那里,他应该搬回自己家,那个有着又高又窄的楼梯的干净的老房子。 她已经进了小区,心里越发犹豫了。回想重逢以来他所表现出来的种种,简直没有一样可以佐证她此刻的猜测。退一步讲,就算他还住在这里,又能说明什么呢? 不该再继续了,但双脚不停指挥,直接进了电梯,按下熟悉的楼层。在她的意志能控制自己前,电梯到了。 她简直没法不猜测,因为那扇大门上还挂着他们一起做的门牌。 贺加贝慢吞吞地挪到门口,大脑已经停止思考,她现在只知道,如果门里是张弛,那么他们的关系或许要完全反转了。如果不是他……她没想过。 其实你可知 第36节 她抬手摸了摸门锁,密码该不会还是她的生日吧? 贺加贝没有胆量验证,她选择了敲门,而后心里默念着,对不起,打扰了,我找错了人了。对不起,打扰了…… 门开了—— 张弛抱着猫站在里面。 两人打了个照面,都立在当场,直到瞳瞳叫了一声。 贺加贝脱口而出:“对不起,打扰了,我找错了人。”说罢逃跑似的转身,用力揿着电梯按钮。 张弛怎么也没料到开门之后居然是她,才说了不想再见他,马上就出现在眼前。他手上一松,猫从臂弯里跳下去,眼看着就要越过门口的围栏跑出去。他大呵一声:“瞳瞳!” 正在等电梯的桐桐一怔。 他在叫她。 他以前总这样叫她。 贺加贝贪婪地回去。 张弛把猫赶回家里,看到她又回来,他也怔住了,绝情的话已经说过一遍,她还有什么话要说?还有,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狼狈?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最后,贺加贝磕磕巴巴地说:“我是想告诉你,我的采访还缺点素材,可能要再找你约个采访。” 张弛直白地拆穿她:“你的稿子都发出来了,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她顿时语塞,局促地掐着手指,往离开的方向看了眼。 张弛却好像糊涂了:“什么时候?” 贺加贝看着他,喃喃地重复:“什么时候?”她低头想了下,“明……” 他看着她打湿的头发,衣服上被雨淋湿的斑斑点点的痕迹,还有因为冷而蜷缩起来的脚趾——她是一路跟着他回家的。她完全违背了自己的话,他因此无法克制地往某个令人欣喜的方向想。 “……那就明天吧。”她说。 张弛却紧紧握住她的手,把人直接拽进来。 “现在就说。” 第38章 还想和我在一起吗 门已经关上,关门声犹在耳边,两人定定地站着,仿佛从那关门声里听到汽车从潮湿的路面上驶过,听到夜归的人们加快脚步,也听到细雨沿窗户滑落。他们仔细分辨着,最后听到各自的心跳声,刚刚的冲动和借口被截断在门外,只把紧张带了进来,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互相看着。 直到感觉额前的刘海儿戳到眼睛,贺加贝转了下手腕,张弛才松手,另一只手却直接将门反锁。锁扣的咔哒声让两人都动起来。 他脱了外套随意扔在沙发上,拿了个新杯子去厨房清洗。贺加贝往里走了几步,在水流声中悄悄打量着房间的模样,有些变化,但变得不多。他按照自己的习惯重新调整过布局,书桌换成更大的尺寸,地毯收了起来,沙发也推到墙边,空出来的地方被巨大的猫爬架占据。而它的主人此刻正挡在贺加贝面前,她刚蹲下来想逗它,它就跑开了。 张弛正好从厨房出来,差点踩到它,很严肃地叫了声“瞳瞳”。 贺加贝猛然站起来,以为他在责备自己。 张弛还没察觉到,倒了杯温水递给她,她却不接,用“我错了,但那又如何”的眼神看他。他反应过来后,指着猫笑道:“我在叫它。” 贺加贝放松地垂下肩:“它叫什么?” 他像没听到,只是招呼她坐下。 贺加贝没法不反复回忆他刚刚叫的那一声,心不在焉地坐到沙发上,余光又看到抱枕还是以前那几个,一瞬间心里冒出许多问题,又不敢确定它们都指向一个答案。 她捧着杯子小口喝水,眼神却追随着猫,它跑到张弛身边,被他一手捞起来放在腿上,轻轻摸了几下脑袋,它舒服得发出呼噜声。片刻又从他膝盖上滑下来,走到她面前试探地嗅了嗅,而后跃上沙发,趴在一旁。贺加贝刚伸出手,就听张弛说“开始吧”。 她茫然地看着他。 “不是说要采访我?” 采访?她口不择言的拙劣借口。他明明都揭穿了,却还要演下去。既然如此,贺加贝也装糊涂,打开手机录音:“我想了解一下你做志愿者的经历。” “从哪里开始说?” “就从你怎么加入的开始吧。” 张弛想了想:“有段时间无所事事,正好看到戴老师朋友圈的内容,觉得很有意义,所以就加入了。” “你和戴老师怎么认识的?” “旅行中认识的。” “什么时候的旅行?和谁去的?去哪里了?为什么去?”她一连说了好几个问题,恨不得他事无巨细全都交代了。 张弛疑惑地问:“这也是采访的一部分?” 贺加贝点点头:“当然啊,越详细越好。” 他不答,一直看着她,直看到她心慌,刚准备换个问题,他就开口道:“是毕业旅行。我一个人去了湛江,因为到车站的时候,这趟发车时间最近,所以就买了票。坐了快三十个小时的卧铺,凌晨才到。结果根本不知道干什么,看了个日出就回来了。” 毕业旅行,光听到这四个字,心头就涌上一股酸涩。贺加贝避开他的视线:“出发前没做一下攻略吗?” 张弛嗯了声,自己也觉得很可笑似的:“以前听别人说这样很酷,我心血来潮想试试。试过才知道,的确不适合我。” 这是她曾经说过的,当时满心里只想着离开,怕他起疑,才有了这么一句,三分真心,七分敷衍,她无法想象他怀着怎样的心情履行了约定。贺加贝一把抓过旁边的抱枕,感觉有什么情绪快要憋不住了,因此完全没注意到他已经走近。直到视线中出现一双鞋,她抬起头,看到他用一种难以分辨的眼神看着自己。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贺加贝没忍住:“你为什么还住这里?” 张弛也反问她:“那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我散步散到这里。” “散到别人家里?” 她又问一遍:“你还没回答,为什么还住这里?” 张弛别开眼:“住习惯了,而且搬家很麻烦,我东西又多。” “把我的东西扔掉,不就空出来很多地方了?” “我说过没时间处理,也不知道哪些该扔,只好先留着。” “那你见到我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叫我来呢?” 这完全是埋怨的语气了,她还固执地看着他,好像是他白白错失了那么多和好的机会似的。张弛无奈地提醒:“讲讲道理吧。是我,被你甩了,你还要我一见到你就主动求复合吗?”他笑了下,“我多少也是有点自尊心的。” 贺加贝一下子丧气了,委屈地看着他,叫他觉得刚刚的话狠心了些,尴尬地拿起杯子想再去接点水,然而他一动,她便揪住他的衣角,脑袋慢慢倚到他身前。张弛屏着呼吸不敢动。房间里渐渐响起小声的啜泣,他犹豫了下,抬手摸摸她的头,她反而哇一声大哭起来。 瞳瞳被这动静吓醒,伸出爪子拍拍她,无果,于是退后看向张弛。可她一哭,他也没了主意。 “我还没哭,你哭什么?” 贺加贝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我那时候……我们总是吵架,孟玥也离开我……还有邹牧,他说我只是凑人头留下的……所有的事都和我想的不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张弛蹲下来,用手背帮她擦眼泪:“你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就选择和我分手?”他的声音和动作都很温柔,但说出的话却令人心痛。 贺加贝的哭声止住了,眼泪还是扑簌簌地往下掉,他的话让她觉得自己似乎没有理由在他面前委屈。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在生气吗?” 他摇摇头。这么久了,终于知道被分手的原因,一度以为是什么难言的理由,没想到他其实早就知道原委。那时抱着她安慰她时,只为她又肯亲近自己而开心,并没细想过她承受着多少压力和委屈。 张弛把她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我知道你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所以你当然可以选择分手,但我也可以选择不接受。” “不可以!”贺加贝拼命摇头。 他反而笑了,觉得她胡闹似的:“不能这么霸道吧?你的采访要避开我,你怕麻烦我,还要跟我做朋友,你根本就是不想再见到我,我还要腆着脸出现干什么呢?” “你胡说!明明是你先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以为你全都放下了。我才怕你再也不想见到我,所以只敢打着朋友的幌子接近你。” 贺加贝泪眼汪汪的,看什么也都泪眼汪汪的,她看张弛,觉得他的眼睛里也盛了很多泪水似的。她不知道怎么解释,又觉得怎么也解释不清楚,因此更委屈了:“可是我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我还主动约你吃饭,陪你去看场地,我要是不想见到你,干嘛做这些!” “那你觉得我今天为什么去找你?你还很大方地要把我拱手送人……” “我没有!”贺加贝直接抱住他,“我们好傻!” 张弛整个人被撞得一晃,紧接着更用力地抱紧她,好像两片相连的拼图,终于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她的脸埋在他颈窝里,他的手重重地抚着她的后背,拥抱是特效药,将彼此不安的心拽下来,心跳隔着衣服仿佛同频了。 真的好傻,互相试探了那么久,都误以为对方毫不怀念过去,险些又要错过了。 她更放肆地哭诉:“我从见到你的第一天就想这样了,一直忍到今天,实在忍不下去了。我好怕你真的喜欢上别人……” “不是说会祝福我吗?” “我才不会祝福你!”贺加贝已经没了刚刚的委屈和谨慎,现在完全是命令式的口吻,“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不能喜欢别人。” 张弛忍不住笑了:“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她也笑了:“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们就这样靠在一起,谁都没说话,错过的那些时间仿佛正慢慢流转回来。贺加贝哭着哭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张弛轻轻拍着她的背:“我知道你也受了很多委屈。” 只这这一句,她便安静下来,只剩眼泪更剧烈地流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机响了,张弛从外套口袋里摸索出来,搂着她接了个电话,贺加贝只听到他说“嗯……是……和我在一起”,等挂断,才知道是孟元正。 她直起身,好奇地问:“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张弛也不知道:“他催我送你回去呢,很晚了,是该回去了。” 她哭懵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被张弛拉着进了卫生间,一照镜子,发现自己狼狈得很,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泪痕干在脸上,头发也乱糟糟的。她打开龙头洗脸,张弛就倚在门边看她。贺加贝从镜子里看到他一直笑着,忽然不好意思了,微微瞪了他一眼。可他还是笑着,因为除了笑,完全做不出别的反应。 等她收拾完出来,他还是那副样子站在那里,一下子让她想起以前一起出门,她磨磨蹭蹭的不着急,他也不催,只是站在门口看她,直看得她不好意思,自觉加快速度。之前只能靠回忆重温,现在这一幕切切实实地重现了。 贺加贝走到他面前:“我好了,走吧。” 张弛却没动,视线落在她脚上:“不冷吗?” 她低头看了眼,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光哭得狼狈,穿得也很狼狈,松松垮垮的居家服,造型夸张的拖鞋,鞋前头还有因为下雨而沾上的泥渍。她的脚趾尴尬地张开,又尴尬地抓起来。 张弛示意她坐下等会儿,拿了袜子和厚外套过来,又蹲下来,先用湿巾擦干净脚,然后才给她套上厚袜子。 猫也在一旁好奇地打转。 贺加贝问:“它到底叫什么?” “瞳瞳。”张弛还特意说明是瞳孔的瞳。 她念了一遍,笑起来:“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因为它眼睛很漂亮。” 其实你可知 第37节 “是吗?”贺加贝弯腰抱起瞳瞳,仔细看了几眼,而后狡黠地问,“和我的名字一样,你到底是在叫它,还是在叫我?” 张弛低头笑着,含糊其辞:“都是啊。” “可你不是不喜欢猫的吗?” “瞳瞳是瞳瞳,猫是猫,它们不一样。” 贺加贝切了一声:“这是猫舍买的吗?还是领养的?” 张弛看她一眼:“你没认出来?” 刚止住的泪意又控制不住了。贺加贝看着他头顶的发旋儿,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觉得遗憾,可她同时也觉得庆幸,和时间的一场豪赌,他们险胜。 张弛穿好袜子站起来,就见她深深地看着自己。他收拾好回来,她仍这样看着自己。 “怎么了?” “其实我去看过你的毕业展,可惜没人跟我讲,我也没看懂。” “我经常去爬山的,但一次都没有遇到过你。你为什么不去啊?” 张弛看到她的眼泪又滑下来,用指腹蹭掉:“我现在很少去了,因为要做志愿者,事情很多,也没什么时间。” “我有一次去你家找你了,到了门口又不敢下车,其实下来也没什么,我不知道你还住在这里。” “还有……” 要是早一点遇到,是不是遗憾就可以少一点。 张弛拿起外套裹住她,截断了她喋喋不休的话:“好了桐桐,别再想了,今天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贺加贝却紧抓住他的手,脱口而出:“你还想和我在一起吗?” 既然没有不可协调的矛盾,也没有耿耿于怀的误会,既然彼此还念念不忘,她觉得答案是理所当然的。但好一会儿,张弛都没有回答,他的沉默叫她瞬间紧张起来。 她手上松了些,心也一点点往下坠:“你……不想吗?” 张弛用力反握住:“你认真考虑过吗?” 贺加贝答不上来。 张弛替她答了:“上一次,你说我们并没有真正了解,就仓促地在一起了,所以分手是必然的。现在我们中间又隔了好几年,而且这几年的时间并不是暂停了,我们或多或少都有些变化,彼此可能更不了解了,你确定我们要这么快就在一起吗?” 她沉默着,意识到这或许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她的冲动先于理智,而他的冷静多于热情。 张弛继续道:“没关系,你可以考虑一下。说我心有余悸也好,说我胆小也好,总之,我可不想再被甩一次了。” 她低声道:“你以前没有和我说这么清楚过,总是模模糊糊的要我猜。” “我就当这句是在夸奖我这几年进步了吧。” 他特意说得很轻松,贺加贝终于被逗笑:“我劝你口气不要太大,我可是有很多人追的,你小心我转头就和别人在一起。” “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只能勉强在口头上祝福你一下。” 过去的感情能否恢复?这必须经过检验。但相爱的人没必要再浪费时间互相试探。 贺加贝伸出手:“那我们重新认识一下。” 张弛笑着拉起她,顺势抱住:“好。” 出租车行驶在细密的雨幕里,车窗上雨滴汇聚起来,每一个水滴里有一盏昏黄的路灯。贺加贝看着窗外,张弛坐在另一侧,他们都没说话,但彼此的气息萦绕在身边,一想到转头就能看到对方的笑脸,就觉得十分幸福。 车停在小区门口。 张弛把伞递给她,又给她拉上外套的拉链,见她还是不走:“还有什么事吗?” 贺加贝举着伞越过他的头顶,一直看着他。 原本觉得在她想清楚之前,不该有太亲密的举动,但这念头仅限于想想,他实在忍不住不靠近她。张弛亲了下她的额头:“快回去吧。” 天上下着绵白糖一样的细雨,路灯将黑夜斜切成两部分,贺加贝就站在那道亮光中,撑着伞回头看他。他挥挥手,她也挥挥手,转身走进黑暗里。 过了会儿,手机震了下,贺加贝发来两条消息,第一条报告自己到家了。第二条说,我这个月都没睡好。 张弛正要回,她又发来第三条:但今天晚上一定好梦。 第39章 身体也要了解了解 “所以昨晚睡得好吗?” “不太好。” “为什么?” “因为太开心,所以失眠了。好不容易睡着,闹钟就响了。” 贺加贝靠着地铁扶手打了个哈欠,传染似的,电话那头,张弛也跟着打了个哈欠。她不禁笑起来:“你也没睡好?” “熬夜画画了。” “干嘛熬夜画?” 他懒懒地嗯了声:“灵感突然爆发。” 贺加贝的脸蓦地一红,幸而到站的播报响起,紧接着停车、开门、再关门、启动……稍微安静些,才听到张弛在说话。 “这么早出门,今天工作很忙吗?” “有两个采访。”她有点抱怨地回答,心想早知道应该错开安排,这样就可以早点结束了。 “我今天要接着昨晚继续画,下午还要去找戴老师……” 他的声音夹杂在地铁的杂音中,断断续续地钻进耳朵里。回想昨天这个时候,还在为他的捉摸不透感到困扰。贺加贝忽然感慨:“真好。” 张弛一愣:“什么真好?” “没什么,就是想这么说一下。” 他那头安静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里饱含笑意:“嗯,我也觉得真好。” 他肯定听懂了。贺加贝轻声叫他的名字,他也轻声应着。人声嘈杂的早高峰,两人却说着悄悄话。贺加贝环顾四周,脑袋低下来,心不在焉地用指甲刮着帆布包上的图案,想找个安静的间隙和他说话,但各种杂音连续不断,始终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干脆放弃不说了。 这感觉真奇妙,她渐渐从杂音里分辨出有小孩在背古诗、有人在接电话、还有游戏的音效……虽然完全听不到张弛的声音,但想到他在电话那头和自己一样,无聊又专心地听着这些杂音,又觉得他好像就在身边。他们真的还需要再了解吗?她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真好啊,一早上就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真好啊,喜欢的工作、知心的朋友,父母,还有他,所有她爱的和爱她的,全都围绕在身边,再没有比这更完美的时刻了。 贺加贝沉浸地想着,直到张弛提醒:“你没有坐过站吧?” “怎么可能?”她悠闲地抬头,眯着眼看了看显示屏,猛地站起来,“啊!真的坐过了!” 直到下午,张弛想到这件事,仍觉得好笑。 戴同知说到一半停下:“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他回过神,捏了下自己笑酸的脸。 戴同知摇摇头:“让我猜猜,和桐桐和好了?” 张弛不自觉又笑起来:”算是吧。”她平和而温柔,给人的感觉像家里的长辈,比如奶奶或者外婆,他很愿意和她聊天。 戴同知喝了口水,示意他说说看。 “我们确定了彼此的心意,并且这次想先好好了解一下,再决定要不要在一起。” “了解什么呢?” 张弛却卡壳了,他看着她,叹了口气:“我觉得,可能是我需要了解自己。” 说开的时候,自然很激动,送她回来后,满脑子都是她撑着伞在路灯下挥手再见的样子,然而那样子慢慢淡下去,后悔的想法却一点点占据了他的内心。 上回在一起时,他让她流了那么多眼泪。尽管戴同知曾经劝慰他,那些眼泪不一定是因为他才流,他把太多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了。但他没法不这么想。分手后也觉得早晚会有这一天,他拖累了她,她本该更开心。 张弛花了很多时间从那场失败的恋爱中吸取教训,最开始埋怨她不是真的喜欢自己。直到某天,互助小组成员向他表示感谢,这当然不只一次,他照例下意识否认,却在那一次忽然意识到,实际上,是他觉得自己不可能、也不值得被喜欢。 他试着为这样的想法回溯源头,不可避免地想到年幼时父母无休止的争吵,想到自己为了平息争吵,学着观察他们的脸色,并小心地判断怎么做才不会引燃战火。也想到逢年过节,被踢皮球似的在两个家之间来来回回。他得找个理由,让自己从这些事中解脱出来。 或许是出生得太早了,父母那时候太年轻,又刚结婚,两个大孩子本来应该先享受生活,结果却冒出个小小孩,完全打乱了他们的节奏。同样在二十几岁,他连一段恋爱都处理不好。而他们已经结婚好几年了,要处理工作、生活中的各种琐事,还要养一个不省心的小孩,焦头烂额的情形可想而知。人一烦躁,难免会吵架,吵得多了,离婚也是可以理解的。 戴同知感到匪夷所思:“你又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那是他们的课题,不需要给他们找理由。” 张弛想了想,觉得并非如此,因为他在理解的同时,也很埋怨他们,为什么要把战火波及到无辜的他身上?有时看到他们各自的新家庭,他会疑惑,你们各自就这样翻篇了吗?看到天真无邪的妹妹,他甚至可耻地嫉妒着,难道他是个试错品? 他不得不承认:“戴老师,我其实是在给自己找理由。我记忆中,我们一家三口有过一段很温馨的日子,只是不知道从哪天起,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以至于很长时间内,我都无法释怀。我告诉自己他们也很不容易,这样会让我更容易接受这件事。” 戴同知问:“如果事实和你的理由不一样呢?” “没关系,我既然接受了,就放下了。” “所以你的父母对你影响还是蛮大的。” 他看似坦诚地点点头:“它确实影响了我。”紧接着又开始找理由,“但我也觉得不应该把所有的事都归咎于和他们的关系,至少成年后,我可以独立思考和判断,应该要学会自洽。” 戴同知听着听着就笑了:“别的不说,你的父母倒是给你取了个好名字,张弛张弛,亦张亦弛,这是在叫你放过自己。” 放过自己,这是个漫长的、需要学习的过程,他还没准备好,贺加贝就出现了。他虽然已经能清楚地认识到性格中糟糕的那部分,犹豫、纠结、矛盾、拧巴……却还没有好的办法解决它们。 张弛叹气道:“我不确定能比上次做得更好。说实话,我说要再好好了解一下,八成是下意识给自己找了个逃避的借口。” “但是能认识到已经很不错了。要允许自己有缺点,也要允许别人有缺点。”戴同知说,“再说了,桐桐会有自己的判断。” 张弛想着她的话,回家的电梯上,给贺加贝发消息,问她明天有没有空。 她回了个摇头的表情。 “那……”这行字还没打完字,电梯就到了,外卖小哥进来,张弛出去,刚刚说没空的人站在门口,正拿吸管扎开奶茶。他满心的纠结在看到她时,只剩开心。他更觉得自己好笑了,她在眼前时,完全想不到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 贺加贝是采访完直接过来的,原本要进去,想了想还是等在门口。他不是觉得自己不够明显吗,那就明显一点好了,让他愧疚地看看自己又累又饿地等了多久,没料到他回来得这么早,只看到了她悠哉悠哉地点了外卖玩手机。 张弛慢慢走过去:“怎么不进去?” 贺加贝镇定吸了几口奶茶:“我不知道密码。” 他难以置信地笑了下:“你在开玩笑吗?” 她点点头:“本来就是啊,你又没告诉我。” 张弛无奈地倚着墙,歪头看她。她想笑,咬着吸管忍住。他倒先笑起来,催促道:“快开门。” 贺加贝演不下去了,转过身一边输密码一边嘟囔:“密码还是要经常换的,万一被别人猜到溜进来怎么办?” 其实你可知 第38节 张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身后,毫不掩饰地揶揄她:“可是知道的人也没进来啊。” 她气得在他背后狠狠瞪了一眼。 一进去,瞳瞳就蹿出来迎接他们,被贺加贝眼疾手快捞起来,用力亲了几口。张弛把她的包和外卖拿进来放好,回头见她窝在沙发上,瞳瞳则惬意地趴在她腿上享受按摩。 他问:“过来怎么没跟我说?” 贺加贝头也没抬:“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瞳瞳的。” 他恍然大悟:“怪不得在门口等,瞳瞳还没学会开门。”说完默念一遍,发觉这话似乎有歧义。 贺加贝也发觉了,皱着眉看他:“能不能换个名字?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他偏不:“用了好几年的名字,哪好说换就换?”张弛拆了根猫条,“是吧,瞳瞳?” 瞳瞳一见吃的,立马从她腿上滑下去,哒哒地跑到张弛面前。 贺加贝看了会儿也走过来,贴着他坐下,而后一歪头,靠在他胳膊上。他立刻心猿意马起来,手不自觉抬高,好让她靠得舒服点,可这样一来,瞳瞳就够不到了。 贺加贝抱着他的胳膊压低:“你好好喂。” 他嗯了一声,感觉胳膊里灌满了水泥。 她也察觉到,捏了捏,又转头看他:“你很紧张吗?胳膊好硬哦。” 他也想表现得更自然些,她灵动的笑脸就在眼前,清爽的气息萦绕在鼻间,他很想亲近她,但心里又有个声音问他确定吗?想好了吗?还了解吗?这些声音截住了他的动作。唉,他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 张弛转移话题:“下次直接进来就好了,在外面等多冷。” 贺加贝悻悻地松开他,坐回到沙发上:“我今天要把瞳瞳带回去。” 他果断拒绝:“不行。” “为什么?” “它吃的、用的、玩的,你都准备好了吗?” 她掏出手机:”那我现在下单,等过几天收到再带回去。” 他还是摇头:“那也不行。” “为什么?”她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度。 “它到陌生的环境,会不适应的。” 贺加贝撇撇嘴:“借口这么多,就是不想让我带走嘛。我偏要带走,它是我捡到的猫!” “可它是我养大的。” 他搬出这样的理由,贺加贝顿时哑口无言。 张弛见她一脸沮丧,又说道:“被捡回来的第二天,就又被人抛弃了,瞳瞳不会说什么,但我是很小心眼的。所以……”他看她一眼,转头继续看猫,“你要经常来看我们。” 她惭愧地听着,忽然捕捉到关键词:“你们?” 他耳根红了:“家长当然要在家,不然被你拐跑了怎么办?” 贺加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直接丢来一个抱枕,又气又笑:“你想见我就直说,还拐弯抹角的!” 张弛捡起抱着抱在怀里,低头笑着。 她却站起来,女王一般宣布:“我今天就是想见你,所以就来了,这需要什么理由吗?” 他和她到底是不一样的,她依旧直接热烈,一直是他所羡慕的,也是他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达成的。他的内心一半要谨慎,一半想冲动。 贺加贝见他一直仰头看自己,眼神里似乎还带着些崇拜的心情,看得她很不好意思,于是又凑过去紧贴着他。而他的身体,不出意料再次绷紧。 她往旁边让了下:“你到底是不好意思,还是不想要我碰到你?” 他还没说话,她就继续道:“不要不好意思嘛,我知道你说要慎重考虑,好好了解,那……那身体也是要了解了解的,而且又不妨碍我了解别的。”她苦着脸,“我知道我是直接了点,可我就是控制不住想要靠近你。你要是觉得太快了,或者太轻浮了……反正过了今天再说吧……” 她一会儿苦着脸,一会儿戳他一下,一会儿撒娇,一会儿又威胁,他轻易就被她感染。和她在一起,就像过山车行至最高处,尽管有一瞬的犹豫,还是势不可挡地冲进她的热情中。他内心的那一半冲动掀起狂潮,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桐桐。”张弛看着她。 贺加贝闭上嘴,手指了指自己:“这回是叫我吗?” 他不再想那些纠缠在一起无解的心思,至少这一刻,他决定顺其自然,于是遵从内心亲了上去。 两人磨叽了好一阵,又一起吃了饭,贺加贝才回去。一进门,就看到孟元正和舒琰一个坐在餐桌前,一个坐在沙发上,气氛不大对劲。她心情正好,自觉应该调节一下。 “你们怎么啦?” 没人回答,贺加贝走到孟元正旁边,轻轻踢了他一下。他竟一反常态地生气了,起身进了房间,用力将门摔上。 贺加贝又坐到餐桌前问舒琰。 舒琰合上电脑,看着她欲言又止:“我想跟你说件事……我暑假可能就不干了。” “什么不干了?”贺加贝反应过来,“哦,你们吵架了?要散伙?” 她很艰难地点点头。 但贺加贝预感事情并没这么简单。正要问时,孟元正又从房间里出来了,拉开椅子气冲冲地坐到她旁边,看着舒琰说:“我为刚刚的发火道歉,我只是觉得太意外了,要是我没看到,你打算什么时候说?” 舒琰默然不语。 贺加贝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游移着:“看到什么?到底怎么了?” “她……” 舒琰抢先道:“我要去留学了。” 她松口气:“这是好事啊。”还捶了孟元正一下,“人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凭什么发脾气?” 孟元正没有还手,虽然量他也不敢。但他却看着她,神情严肃,并未因这句玩笑而所有缓解。 贺加贝于是问舒琰:“你是有这个打算,还是已经开始准备了?还有一年的时间呢,我觉得也不用直接散伙吧,可以一边上课一边申请啊。” 她摇头道:“我已经申请好了。” “什么?” “下半年就要去了。” 同一屋檐下,从没听到任何消息,舒琰瞒着他们准备好了一切,最后只通知一声要离开。 贺加贝看看她,又看看孟元正,最后笑了。 除了笑,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40章 如果还是不合适 是否曾经绕道而行的那些问题,总有一天会再次出现? 上一次舒琰为何疏远她,一直没有答案。和张弛分手那天,当狼狈的她被收留时,只觉得答案根本不重要,两人顺畅地和好了。这几年互相照顾、彼此扶持,以为足够将扎在心头的那根刺慢慢消化掉,然而它只是和皮肉长到一起,一听到她突然又要离开的消息,立刻隐隐作痛。 她遇到太多这样当头棒喝的时刻了,凡事总是靠着冲动和热情,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等一盆凉水浇下来,才知道要静下心来。 这是舒琰第二次这样了,唯一庆幸的是,她至少还提前了几个月告诉他们,没等到走的前一天,也没像上次一样,什么都没说就淡出了她的生活。 这一晚,贺加贝冷静地认识到,疏远过的友谊即使修复了,裂痕也依旧在。上一次能毫无芥蒂地和好,而这一次的芥蒂是原先的数倍。 她只能强撑着笑意说:“那也没关系啊,离你开学还有几个月,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晚上根本睡不踏实,闭上眼就想到第一次见到舒琰,那是在孟元正家的工厂里,他带她溜进去捡碎布头给玩具娃娃做衣服,准备离开时看到车间一角的空桌边坐着一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女生,工厂里机器轰鸣,她居然还能看得进书。 舒琰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看书。贺加贝便趴在桌子另一头,手臂撑着桌面,一点点挪到她面前,大胆又好奇地打量着她,她不知是高冷,还是害羞,好一会儿才回看了一眼。贺加贝不确定地问她要不要一起玩,她微微点头,然后合上书、盖上笔盒,把它们整齐地塞进书包里,最后才站起来。 她很佩服舒琰从容有序的样子,觉得这一定是好学生才有的习惯,心里为自己和好学生成为朋友感到骄傲,于是无论去哪里都亲亲热热地挽着她。一开始舒琰总悄悄把手抽出来,次数多了,贺加贝很不开心地问:“你不喜欢我吗?” 她立刻像犯了大错似的,恳切又惊慌地解释:“不是不是,我就是不太习惯。” 贺加贝于是又挽住她的胳膊,整个人贴上去:“没事,多挽几次你就习惯啦。” 同样是朋友,舒琰和孟元正大不一样,孟元正粗旷,贺加贝常常和他一起捣乱闯祸,舒琰细腻,和她待着,像被水温柔地包裹着。 她还记得有次去找舒琰玩,两人躺在她的单人小床上,举起腿贴着墙,胡天海地地聊着天。她说不想长大,最好永远都是十几岁,舒琰说想快点长大,最好一睁眼已经到了三十岁。贺加贝转头看她,她正机械地把刚洗完半干半湿的头发拨散,眼神却空洞地投在天花板上。 肯定会的,你三十岁的时候,一定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说。 舒琰回神看她,眼睛里闪闪发光。 那一刻,贺加贝无比肯定她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因此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会渐行渐远,更没想到,这样的事眼看就要有第二次。 她这么想着,迷迷糊糊入睡了,梦到自己和舒琰站在一起,两人中间的大地忽然开裂,舒琰在对面,伸出手冲她喊:“跳吧,我接住你!” 她后退几步、加速奔跑、起跳,然后掉了下去,再看对面的悬崖上,一下子站了许多人,张弛、孟元正、孟玥,甚至还有父母…… 贺加贝睡不着,打开手机,看到孟元正五分钟前发来的消息:睡了没?出来聊天。 两人于是偷偷摸摸溜出门,跑到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他烦躁至极,直接拿了罐啤酒,贺加贝顾及第二天还有工作,只要了杯豆浆。便利店里亮堂堂的,灯光刺眼,她喝了几口就枕着胳膊趴下,耳边尽是接连不断的叹息声。 孟元正问她怎么想,她摇摇头。 他继续叹气,仰着头一口气喝完,又拿了罐啤酒,边打开边很不信地问:“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你们俩不是总待一起吗?我还让你多留心一些。” 贺加贝听着不对劲:“你早就知道了?” “我要是知道还会生气吗?” “说到这个,你干嘛对她发脾气?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我没有,我说的发脾气就是指摔了下门,没对她说重话。”孟元正解释,“再说了,你不生气?” 生气?当然生气!只是失望大过生气,这到底有什么好瞒的,她巴不得舒琰去深造,她越厉害,自己也越觉得自豪。 贺加贝握着豆浆杯子转了转,低声说:“她到最后关头才告诉我们要去留学,其实早一点说也不是不行,又不会拦着她。我很怀疑她有没有把我们当朋友。” “也不能这么说,万一她有苦衷呢?” “上一秒还在埋怨,这一秒又帮她说话,你到底站在什么立场?” 孟元正别开视线:“我只是实话实说。” 贺加贝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也有事瞒着我?” 他站起来:“走吧走吧,你明天还要工作。” 她果断地一只手拽住他,另一只手举起手机:“你不说,我现在就打电话叫舒琰过来。” 孟元正不得不坐下,纠结了好一会儿才说:“有一天我在家睡觉,听到客厅里有人吵架,还以为是你,出去一看发现是舒琰,她给家里打电话,问是不是转回去的钱不够,这回要多少……” 其实你可知 第39节 贺加贝皱起眉:“我只知道吵架,怎么还有转钱?” “你知道吵架?”孟元正看着她,“其实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我没问,也不知道怎么问,她是那么敏感的人,我怕我问了,会适得其反。你说她是不是和家里关系不太好?” 贺加贝没回答,颓丧地望着玻璃外,有调皮的小孩路过,手拂过路边灌木丛,枝叶不停地颤抖着。她原本是满腹怨气的,现在又觉得自己好失败,回避过几个尴尬的电话,就以为细致体贴了,自诩是好朋友,却对她真正的生活一无所知。 孟元正还继续扔下重磅炸弹:“说都说了,还有件事我也得告诉你。你记不记得有次我送你一条手链,说是旅游的时候买的。其实那是舒琰送给你的,那时候你们俩闹掰了,她就托我给你。” 手链!刚好是手链,她送过舒琰一条,舒琰也回赠她一条,偏偏还是在她因为疏远而恼恨时。 她震惊又愧疚:“……这件事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她让我保密。” 贺加贝忍不住拿他撒气:“该保密的才保密,这种事怎么能保密!” “或许她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呢?人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就像你,不也没告诉我们关于张弛的事。”孟元正双手烦躁地插在头发里,“怎么办啊贺加贝,我脑子好乱,她手头紧不紧?哪来的钱去留学?我早该问她的。唉我不是在追她吗?怎么……到底在干什么?” 每一句话都拷问着孟元正,也拷问着贺加贝。两人沉默地坐着,又沉默地回到家。 夜晚使人糊涂,也让人清醒。贺加贝想,亲情、友情、爱情,其实都是相通的,总归都是个“情”字。友情不能修复如初,那么破碎的爱情就能重新拼凑起来吗? 她于是在深夜糊里糊涂地给张弛发消息:如果你觉得我们还是不合适,一定要早点告诉我。 第二天早上,张弛关闹钟时看到这条消息,一头雾水,问她什么意思,她一直没回,他耐心等着,一边等一边不安地猜测着。原来不是只有他不断地犹豫,反复地推翻,她也一样。 等到估摸着她该起床了,张弛直接打去电话。 贺加贝此时脑袋已经清醒了,很懊悔地说:“你能不能当没看到?我半夜胡思乱想发的,来不及撤回了。” 他哭笑不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悄悄松了口气:“好吧,下次可别这样了,真的有点吓人。” 接下来一周,贺加贝出差,两人再见是在超市。她一回来,就张罗着给舒琰庆祝,出于方便决定在家吃火锅,于是叫上他一起去买菜。 一周不见,两人不好意思似的,在超市门口象征性地抱了一下,等进去拿了推车,她才贴近过来。只是和她说话,她都没什么兴致地随口应着,停在调料架前挑挑拣拣,拿出来又放回去,心不在焉的样子。 张弛问:“你不开心吗?” 贺加贝下意识否认,他却一直投来肯定的眼神。她笑了下:“怎么看出来的?” 他有理有据:“我问你的时候,你不敢看我,而且眼神总是放空。” 原来这么容易就被看出来了。贺加贝想,那舒琰岂不是也看出来了?她猛地凑到张弛面前,故意睁大眼睛盯着他:“现在这样呢?你猜错了,今天是给舒琰庆祝,我才没有不开心。” 她笑得很用力,张弛更肯定了,还是那样看着她。他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贺加贝就快忍不住了。真奇怪,她在别人面前从没想哭过。 出差的这一周,内心被各种想法拉扯着。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舒琰很不容易、舒琰很委屈,可是、可是……你有你的委屈和苦衷,我难道就没有吗?你一点风声不肯透露,有没有想过我也会难过呢?难道我至今还得不到你的信任吗? 贺加贝甚至在某一刻想到孟玥,想到当时她说自己接受不了付出了一百分,却只能收到五十分。直到现在,她才有那么一点点理解她当时的感受。难道她和舒琰也注定不是一路人,所以没必要强求? 人到底要怎样才能理解别人?她觉得自己已经在尽力理解舒琰了,但那只是冰山一角,当她越试图更深入地理解,受到的阻力就越大,那份阻力来自自己的委屈。理解别人,就要忽视自己吗? 贺加贝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这样的能力?” “什么?” “看出别人不开心的能力啊。你不开心的时候什么样子?舒琰不开心的时候什么样子?我好像只能看出孟元正的不开心,因为他总是挂在嘴边。我长到这么大,还是这么粗心眼……” 她不停地说着,直到张弛抱住她,轻轻拍了拍,她才慢慢安静下来。贺加贝听到他很无奈地说:“你这样,会让我很有挫败感的。” 第41章 有时熟悉有时陌生 贺加贝不解。 张弛松开手,揽着她继续往前走:“感觉你比以前更不开心了。” “我现在怎么开心得起来?” 他摇头:“我不是说这件事,我说是你整个人给我的感觉,好像都没有以前开心了,有很多事让你纠结烦恼……” 他说着说着,身边人就不见了,回头一看,贺加贝仍停在原地,视线虽然落在他身上,但却不知出神地想着什么。 张弛退回去:“怎么了?” 她闻言笑了下,又很不自然地收起笑:“没什么,只是刚刚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我们是真的很久没见了。你好像还觉得我应该是以前的样子。” 超市里人声嘈杂,他们俩站着的地方却陷入安静。张弛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着,不知道她这么说是何用意,他看不出来,最后放弃,承认道:“是,毕竟我们彼此互相缺席了好几年,所以有时候我觉得你很熟悉,有时候又很陌生。” 她却没再说话。舒琰的事还没有理清,他一句话将她的心搅得更乱。如他所说,陌生、熟悉、熟悉、陌生,他自己不也如此,表现像转盘似的,随机切换着,总也摸不准他的想法。他们虽说和好了,却一点实感也没有,不禁让人怀疑这是冲动之下的决定。 贺加贝一言不发地挑着菜品,又一言不发地结账、打车,下了车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张弛寸步不离地跟着,最后忍不住叫她,见她回头,才指着购物袋:“帮帮忙,我一个人提不动。” 她于是转身回去,刚伸手,就被他顺势牵住,而他另一只手很轻松地就将袋子提起来。 他故作轻松地说:“一生气就不理我,这一点我倒是很熟悉。” 她反倒有点生气:“那你骗我提不动,这一点我倒是很陌生。”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没骗你,两只手都没空着,这样能保持平衡。” 贺加贝这才扑哧笑了。 张弛也笑了:“现在能告诉我,刚刚为什么生气吗?” 她垂着头:“没有生气,我在想事情,就像你说的那样,我现在有很多烦恼的事。” “所以你烦得连打车打错地址都没发现吗?” 她惊讶地环顾四周,果然是个陌生的小区,赶忙掏出手机准备重新下单。 张弛拦住她:“我们先走走吧,累了再打车。” 她便由他牵着往前走。他握得很紧,她的手指挤在一起很难受,动了下想挣开,他稍稍松开些,她还没来得及抽出来,他就换成十指相扣的姿势。以前最喜欢这样牵手,觉得比直接握住更亲密些,贺加贝忍不住看了他几眼。 张弛随意地问:“你经常打车写错地址吗?” “没有经常,偶尔一次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重新打就好了,最多浪费点时间,浪费点钱。”她低声道,“而且我已经工作好几年了,如果还像以前一样咋咋唬唬、丢三落四的,会给人不专业的感觉。” 张弛转头看她一眼:“所以丢笔记本……” “那是个意外!”她忙不迭截断他的话。 他也忙不迭地点头,明显是一副不信的样子。贺加贝用埋怨的眼神盯着他,他目视前方,故意装没看到,她于是绕到他面前,他的眼神便飘向各处,最后她直接上手,把他的脸拨向自己,张弛这才看她。 这一幕让人觉得十分熟悉,好像回到从前恋爱时,她仰着脸,他低着头,他们离得这样近,在长久的注视中,她渐渐有种眩晕的感觉,整个人几乎倚在他身前。 张弛居然礼貌地问:“可以亲你吗?” 她笑:“不可以。” 他凑近,她一偏头,感觉他的嘴巴从脸侧擦过,瞬间带起脸上的一片潮红。然而他似乎把这理解成一种拒绝,同她扯开些距离,神情也正经起来,领着她继续往前走。 “我……” “嗯?”他若无其事地看着她。 她心中刚燃起的火焰,转眼只剩火星子了,心情不可抑制地低落下去。 她这样想着,张弛忽然停下:“要休息一下吗?” 她四处看了看:“这是哪里?” “你就这样跟别人走?万一我是坏人呢?” “可你又不是,因为是你,我才放心跟你走的。” 贺加贝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抬起下巴吻了过来。张弛远比她想得更热情,大概从刚刚就开始酝酿,这会儿一得了机会就爆发出来。她的呼吸被夺走,好不容易分开,得到片刻的喘息,她的手抵在他胸前:“有人。” 他又吻过来,含着她的唇说:“没有。” 晕眩已经不足以形容此刻的感受,她完全靠他托着腰才能站住,烦恼、纠结、舒琰、还有他,脑海中思考的所有问题全都靠边站,只知道糊里糊涂地开嘴,任由他进来,再被他引诱着探出舌尖。 结束时脸红心跳,贺加贝把脸深深埋在他脖颈间,感受到他的胸膛也剧烈起伏着。 张弛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待两人气息都平静了些,才说道:“熟悉也好,陌生也好,那些都是你。还是说你因为我不了解陌生的这部分,就给我扣分了?你知道的,我一直希望你快乐,可是几年过去,你看起来反而更不快乐了,我很难不比较。” 贺加贝摇头,闷声道:“没有扣分,我只是……”她泄气地承认,“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可能那一瞬间确实动摇了。” 张弛提醒她:“你可不只这一次动摇哦,半夜发的消息已经忘了吗?” 她有些气恼地推开他:“那有什么办法嘛?我也想和以前一样开心,只是不开心的事也多了很多,又不能假装看不到,看到了自然就想得多了,然后犹豫啊、纠结啊,这些统统不请自来了。”贺加贝反问,“你还说我,你难道不是吗?” 张弛笑着捧起她的脸,轻轻啄了下:“是的,我也是。我忽然想起来以前你说我什么都不说,害你总要猜我的心思,现在我也要猜你的心思。可见人和人之间哪有什么互相理解,除非我自己也体验过你的处境。” 贺加贝小声说了句好傻,然后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所以你要理解我的动摇,毕竟我心里就是很没底,比如今天见到你,本来很想冲过去抱你,但一看到你的样子,就觉得你可能不喜欢,毕竟上次在你家你就不太想我碰到你,我不知道你是犹豫,还是后悔。不过现在,我非常确定了。” 她心里的火焰重新燃烧起来,虽然兜了很多圈子,也花了点时间,但总算推开进入彼此内心的大门。 张弛长舒一口气,用力抱她:“那太好了,我和你一样,也非常确定了。” 她可能不知道他做了多少心理建设才说出这些话,因为他比她很没底、比她更纠结犹豫,甚至于她敢于承认自己会动摇,而他,是绝不敢先说出来的。他觉得自己就像摸黑行走的路人,虽然知道路在哪里,但总要一遍遍试探、确认。 但只要她点亮一盏灯,他立马就能走得更快、也更坚定。 张弛问:“走吗?天都快黑了。” 她点点头,人却不动:“我走不动。”见他疑惑,瞬间翻脸,“还不都怪你!” 张弛顿时明白过来,半蹲下:“那我背你。” 她兴奋极了,简直是跳到他身上。他背着她,手上还提着重重的购物袋,贺加贝夸他:“你有长进哎!” “因为我在运动啊。” 她夸张地问:“运动成果怎么样?改天让我检查一下!” 不料他瞥了一眼:“好啊,你想哪天?” 她顿时卡壳了。 张弛笑道:“纸老虎。” 贺加贝咬着他的耳朵:“你给我等着!” 张弛叫她,她恶狠狠地应道:“干什么?” “你和我说说这几年的经历吧,比如为什么离开报社,比如……我一下子也想不到了,总之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她偏唱反调:“我才不说!你自己猜去吧。” 张弛把她往上颠了下:“好啊,那你也给我等着。” 其实你可知 第40节 贺加贝脸贴着他的脸,他偏过头蹭了下,她于是很没志气地说:“这些事说来话长,等我找一天,慢慢跟你说。” 下车的地方其实离住的小区并不远,说话间,两人已经快到了。人渐渐多起来,贺加贝便不好意思叫他背着了,下来和他并肩走。 刚进小区,手机就震动起来,孟元正在群里催他们:你们俩买菜买到哪里去了?锅底都煮开了。 贺加贝回:马上。 他只等了几秒,又问:不是说马上吗?人呢? 她干脆不回了:“烦死了他。” 加快速度到了门口,她整个人却萎靡了。一路嘻嘻闹闹过来的喜悦,完全掩盖不住等会儿进去后即将面对舒琰的烦扰。 张弛陪她站着,贺加贝冲他笑了下:“你看吧,我怎么开心得起来。” 他捏捏她的手安慰她:“一件一件来吧,我陪你。” 她又站了会儿,才掏出钥匙开门。 门一开,立刻换上笑脸挤进去:“重死了!快来个人接一下!” 第42章 我也很幸运遇到你 各怀心事的一顿饭。孟元正难得没那么聒噪,贺加贝小心隐藏着情绪,舒琰心知肚明地陪他们俩演着,最后,话题反而落到了张弛身上。 他干脆说起画展的事,场地已经定下,但要准备的事情还有一大堆。 舒琰说:“我没课的时候可以去帮忙。” 孟元正紧跟上:“我也可以。” 张弛感激道:“那就太好了,我正愁怎么和你们开口呢。” “你们都去?”贺加贝瞥了他一眼,“那我就不去了,这么多人,反正也不缺我这一个。” 张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低下头随意搅着碗里的小料。 孟元正啧啧地打趣:“你们俩差不多得了,我今天还没吃几口就饱了。” 贺加贝斜瞪他一眼,他却顺竿子往上爬,真的搁下筷子:“不吃了不吃了,一个个的,气死我了。” 话音刚落,舒琰就干笑了两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以为孟元正在说自己,孟元正和贺加贝又因这几声笑想到她的事,场面顿时尴尬起来,三个人都装不下去了,张弛只能硬着头皮再找些话题,但实在没什么效果。一顿饭就这样匆匆吃完。 孟元正出去扔垃圾,贺加贝擦完桌子,没精打采地靠在沙发上,对面厨房里,舒琰和张弛正在洗碗。贺加贝看着她的背影,思绪万千,很想和她聊聊,又没想好如何开口。因此当舒琰从厨房出来时,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她听到舒琰说。 紧接着有一片暗影落下来,张弛轻声叫她,她不应。他还偏不离开,贺加贝在心里默数了几秒,他忽然笑起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张弛抱起来。他小心地把她放在床上,却忘了拿掉头上的抓夹。脑袋硌得难受,贺加贝尽量自然地翻了个身,微微睁开的眼睛看到张弛还坐在床边看她。 他俯身凑近:“桐桐,睡着了吗?再不醒我就要走了。” 贺加贝还是不理,忽然被人捏住鼻子。她再也装不下去,皱着眉睁眼,张弛早料到似的,得逞地笑着。 “装睡?”他用口型问。 她正要反击,舒琰拿了块毛巾过来,她立马又闭上眼睛。 舒琰说:“你给她擦一下脸吧。” 床边一轻,张弛站起来:“还是你来吧,我看客厅还没收拾好,我去收一下。” 舒琰于是走近拍拍她:“贺加贝?醒醒,把脸擦一下。” 但一个装睡的人是怎么也叫不醒的。 她干脆坐下:“怎么这么困?” 张弛还没走:“可能是出差太累了吧。” 舒琰解开抓夹,扶正她的脸擦了几下,她的手法很轻柔,温热的毛巾拂过脸庞,让贺加贝想到她们刚毕业时挤在一个小房间里的日子,有时她熬夜写稿写到睡着,舒琰也是这样照顾自己。 贺加贝伸手抱住她。 舒琰动作一顿,笑道:“认错人啦,张弛刚刚出去了。” 贺加贝知道,他这是在给她们留下单独相处的空间,因此直接问道:“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你没睡着?” 她坐起来:“还有手链又是怎么回事?” 舒琰不自然地笑了下:“孟元正都告诉你了?” “可是我想听你说。” 她低着头不言语。 “你那时候为什么忽然不理我,又为什么还要送我礼物?还有你和……还有好多事你都瞒着我对吗?”贺加贝握住她的手,“我们认识那么久了,又在一起住了好几年,还不足以让你信任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只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舒琰深深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她,“你也许不知道,我其实很嫉妒你。” 对于贺加贝,舒琰有很多愧疚。她很羡慕她开明恩爱的父母,羡慕她家轻松自由的氛围,羡慕她无拘无束又勇敢无畏,甚至羡慕每次考试,她哪怕只是进步几分,所有人都会祝贺她,而自己明明进步得更多,却没人注意到。 所有自己没有而她拥有的东西,到后来连自己拥有而她没有的东西,舒琰都很羡慕。 她的世界里有追星、演唱会、旅游、夏令营……她甚至还能和父母谈论早恋,这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因为自己的世界里只有成绩。舒琰从不在父母面前轻易提起男同学的名字,因为预料到这会在接下来一段时间成为他们最担心的事,会被反复叮嘱不要早恋、学习为重。 一起长大的两个人,为什么差别这么大?白天,她和贺加贝一起上课放学、亲密无间,到了晚上,嫉妒的火焰在心里熊熊燃烧着。是否真如父母所说,她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自然不可能成为朋友。 但和她做朋友太幸运了。舒琰渴望和她一样随心所欲,但又怯于行动,而贺加贝总是像个战士冲在前面,自己则趁机紧跟着她,也能领略一番别样的风光。贺加贝受人欢迎、被人喜欢,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因为这样就生出嫉妒,舒琰感到羞愧。然而越靠近她,嫉妒就越疯狂地滋生着,愧疚日渐演变成羞耻,最后只能走下策,选择逃避。 她仓皇地进入大学,一门心思想要赚钱,以为有了钱就有了自由。然而父母却时不时提起他们在家如何如何节省,家里虽然不富裕,但也没有拮据到那样的地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非要过着那样的生活。 舒琰的自由之路磕磕绊绊。 她早意识到这是一种控制,想摆脱又深陷在对他们的愧疚之中。她出于罪恶感不敢有大额花费,却又无法控制地挥霍着小额开销来满足自己。她渴望自由,又被困在对自由的有限想象中。她在这样的拉扯中艰难往前。 直到有一次,她被母亲那套节省的说辞烦透了,直接挂了电话,给她转了一千。 舒母立马打来:“你这什么意思?我是为了找你要钱吗?” 舒琰挂断,又转了两千。 再打来,她干脆不接只转钱。 那套说辞出现的频率渐渐也低了。 钱就是这么没的。她拼命上课,只为了买点清净。舒琰已经不想再其他,如果钱能帮她解决这些烦恼,有什么不好呢?现在她有能力过上更舒服的日子,也能让自己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更体面,这样就足够了。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比如她忽然很想去留学,毕业时有人问她为什么直接工作,没考虑过继续深造吗?她的第一反应是“居然还能这样吗”,似乎这是个永远不可能出现在自己人生里的选项,现在她想把它变成“是的,我也可以这样”。 然而这些事,又有多少是能直白地告诉贺加贝的?自己曾经一声不吭疏远她,再见面时,她对自己还和过去一样,从没有责问她。贺加贝就是这样心软,轻易就原谅了她,自己何德何能有这样的朋友?舒琰因此很不希望她受到烦扰。 她说了一半,留了一半,贺加贝就已经心疼起来:“你怎么把这么多事闷在心里!一定很辛苦吧?” 舒琰摇头:“我只是不确定这样做对不对,总觉得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但我又非常想去,所以不敢说出来,我怕一旦听到反对的声音就会退缩。” 贺加贝比她坚定得多:“也没有不能去的理由啊,只要你想去就可以去,我支持你!”她又抱住舒琰,“可是你怎么不跟我说呢?要是早一点说,你就会早一点轻松了。” 她的反应完全在意料之外,她并不关心那些迂回纠结的心思,只是关系自己辛不辛苦。舒琰也抱住她,很久才小声说:“你就当我想留一点体面吧。” 体面又是什么? 贺加贝不明白,但无所谓了,因为那是舒琰,自己愿意成全她的体面。 隔天再见张弛,她已经神清气爽,和前一天判若两人。 她开心,张弛也开心:“烦恼解决了?” 她嗯哼一声:“现在看也没什么好烦的,你不知道我多幸运遇到舒琰这样的朋友。所有我想不到的,舒琰都能帮我想到。我很多时候想一出是一出,比如半夜忽然想吃东西,她给我做好了,我又不想吃了,你说是不是很烦人?但她从来都没有说过我。孟元正总说我这样的臭脾气,没几个人受得了。可是她居然忍得下去!” 她伸手比划了一下:“我是有一点点委屈啦,可是为了值得的人,我觉得这不是牺牲,而是心甘情愿!” 张弛听她说着,不自觉笑起来,倒让贺加贝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微昂着头:“笑什么?别太崇拜我!” 他居然点头。 但贺加贝却沉默了,再开口时比刚刚稍稍失落了些:“不过我猜她肯定还有很多事没有告诉我,但是没关系,等她想说的时候自然就说了,我支持她就好啦!” 张弛不得不承认,她比自己想得要厉害得多,他也终于明白她快乐是因为她拥有快乐的能力,她选择记住那些闪光的回忆,而不是在痛苦失望中自怨自艾。 贺加贝见他发着呆,抵着他的额头:“到底为什么这么看着我?”还没等他回答,她像发现什么似的,惊奇地说,“我忽然觉得你和舒琰有点像。” 张弛也好奇:“哪里像?” 她却不说了,走去逗瞳瞳玩。张弛便坐在沙发上看着,一人一猫趴在地上,密谋什么似的,他不自觉又发了呆,想到舒琰被她这样坚定地选择,竟然有点羡慕。 耳边忽然飘来她的声音:“你会不会也有什么事想跟我说?没关系啦,等你准备好了再说也行,反正我随时都在。” 张弛心中一震,再看她,仍旧和刚刚一样逗瞳瞳玩。她只是随口一说,却像看透他的心思似的,那句“随时都在”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注入体内,让人觉得无比安心。原来一直以来想要的就是这句,而现在听到的也正是这句。 “桐桐。” 贺加贝随意地应了声,他又喊了一声,她才转头看。张弛伸出手,她疑惑地走过来,被他一把抱住,脸紧紧贴在她身前。 贺加贝胡乱地揉着他的头发:“怎么啦?” 他闻言松开,仰头看她,她被这反常的样子弄得糊涂了,看他的眼神又觉得怪可怜的,于是摸摸他的脸,不料被他捉住手腕,侧头亲了下手心,又握住手挨个亲指尖。 贺加贝痒得笑道:“干什么呀?” 张弛又开始叫她名字,听起来比往常都要亲昵,却又不说所为何事。 贺加贝故意不答应,只说查无此人。 他被逗笑,揉着她的手:“没什么,就是忽然很想叫你一下。” 她顺势坐在他腿上:“那你叫吧。”她喜欢听他叫自己的名字。 张弛却又不了,两人交颈相依,时间就这样缓缓地淌过去,他贴在她耳边说:“我也很幸运遇到你。” 第43章 走散的人终究会走散 舒琰准备回家一趟,且这趟不得不回。 其实你可知 第41节 自从用钱换清净后,她就再没回过家,她转账父母收,用这种方式确认彼此的生活没出什么问题,虽然这怎么看都是有问题的家庭关系。 现在她要出国了,想来想去,还是该交代一下,只是这趟回去说什么怎么说,她也不知道。但她想,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走了之。她已经长大了,要做的事没人能拦住她。 她就这样竖起满身尖刺、全副武装地回家了。 他们老了。 这是舒琰的第一反应。她当然知道他们会老,但想象是一回事,亲眼看到是另一回事。时间把他们脸上的皱纹刻得更深更重,扯着眼角直往下坠,半阖的眼皮像窗户上的磨砂贴纸,使记忆中锐利的凝视都变温和了。 舒琰愣在门口,微张着嘴但叫不出一声爸妈。 父母也愣在门内,对女儿的回家感到无措。 还是舒母先走过来,提起她的行李箱走进去:“回来怎么不说一声。” 舒琰紧跟着踏进去,视线一和舒父对上,立马停下了,仿佛听到有人提醒她,没得到允许,就不该进这个家。她心虚地攥紧双拳,指甲嵌入掌心的疼痛让她的刺蓄势待发。 “凑合一下好了,我就住一晚。” 舒母也停下,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沉默一点点膨胀,最后充斥了整间客厅。 舒琰会意,伸手要抢行李箱:“我出去住。” “回家了为什么出去住?”行李箱最后到了舒父手中,他粗粝的声音像生锈的机器,“浪费那个钱干什么?” “就是,家里有干净的被子,我都晒好了收起来的,拿出来吹一下就好了。” 舒琰想说不必麻烦,没来得及开口,母亲已经走进她的房间,把旧床单一掀,连同被子、枕头一块儿卷起来,又指挥舒父把它们搬走,自己则踩着椅子从衣柜的最高层拽出一床新被芯。被芯又重又厚,她个子不高,只好用肩膀抵住,但身体还是被压得扭成奇怪的姿态。舒琰伸手要接,被舒母推开,叫她只管去旁边休息,然后大声催促舒父赶紧来帮忙。 两人动作利落但别扭,弯腰时昂着头,转身时伸着手,谁都看得出来刻意的忙碌是为了避免交谈,于是舒琰也忙起来,一会儿扯扯窗帘,一会儿摸摸书桌。而他们的动作更快了,被芯、床单、枕头、褥子胡乱堆起来抱了满怀,到门口又被窄小的房门卡住,几番变换姿势,成功挤出去的一瞬,舒琰也松了口气。 自己的呼吸声,外面脚步声、说话声、金属衣架在水泥地面划过的声音渐次响起,一个叫做家的机器运转起来。 舒琰环顾四周,书架的陈设一如往常,床头的贴纸已经翘边,墙上记录身高的铅笔印早就比她还矮,她贴近比了下,用指甲划了道新记号,也因此发现床头和墙壁相接的隐蔽处有一团字迹,只是一行叠着一行,连自己也辨认不出。 一想到从前瞒着不想被人知道的心事如今都和字迹一样模糊了,她就觉得有点好笑,嘴角扬起时,余光瞥见门口的父母,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也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她。双方都有些被抓包的尴尬,不过反倒顺势化解了之前的无措。 父母问她晚上吃什么。她还没开口,他们就自顾自安排起来。 “冰箱里有排骨,和玉米一起炖个汤,再去买条鱼,要鲈鱼,刺少。” “这么晚没有了吧,算了,我先去看看,没有的话虾行不行?” “再带点蔬菜回来,要叶子菜,看着点别拿烂的。” “这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拿烂的……算了算了你跟我一起去。” “这也要我去……哎先把排骨拿出来解冻。” 舒琰完全插不上话,渐渐地也不想插话了,父母出门的身影在眼前摇晃闪烁起来,一眨眼又变得湿润明亮。她摸着裸露的床板慢慢坐下,正如她不安的心缓缓落地。 这是一顿久违的其乐融融的晚餐,人人胃口大开,笑容满面,他们聊到舒琰小时候最喜欢拿着书和蜡笔,一会儿扮老师,一会儿演学生,一个人也能玩得很开心,也聊到那时候家里没有书桌,她只能趴在餐桌上写作业,结果每本书的封面都沾上了油点……还聊到许多像墙上字迹一样模糊的往事,温馨得叫人觉得不真实。 对幸福的家庭充满向往又缺乏想象,总是盼着贺加贝的爸妈多来几次,她才好暗地里把主角替换成自己的父母,再把这段偷来的记忆刻进脑海里,回味起来,也能假装自己是个幸福的小孩。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好像也有了向往中的生活,这次回来没有无休止的埋怨和扫兴,也没有不停歇的攀比和不甘,她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平和的温馨。 终于不用躲在角落里窥视别人的幸福了吗?舒琰开始后悔用那样粗暴的方式拒绝交流,这该让父母多么心寒。她也暗暗发誓,从此要万分珍惜、要竭力守护。 最后他们顺理成章地聊到多在家住几天,她想是时候告诉他们了,他们的女儿靠自己申请到不错的学校、还攒够了学费,做父母的肯定会为她骄傲的! “下次回来再多住几天吧,这次回来是因为我……”舒琰按下激动的心情,尽量说得轻描淡写,“我要去留学了。” 父母比她预想中更意外,反应了好久才想到问去哪里、什么时候、去多久,舒琰一一耐心回答,然后期待着他们的祝福。可是沉默许久,她只听到—— “我们是普通家庭,普普通通地过就行,出国留学那都是有条件的人家才负担得起的。” “那么远,你怎么过去呢?还有,住哪里呢?去了之后一个人都不认识,和谁说话呢?” “万一遇到坏人,我和你爸爸在家要急死,别说出国,我们连省都没出过,怎么帮你呢?” 舒琰的笑容渐渐僵硬:“不是……我……”但她的抗议被更多声音淹没。 “已经定好了?我觉得还是再慎重考虑一下。你说你这个孩子,怎么突然想到去留学?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们商量。” “做个老师挺好,你觉得学校不自由,那就自己干,想留在南京也行,离得近,家里有什么事,也能第一时间回来。” “你不小了,这一去又不知道折腾几年,学费生活费也不少吧?我跟你妈妈都老了,只希望你安安稳稳成家立业。” 没有一句想听的,厌烦毫不遮掩地写在脸上。 这不对,刚刚那样的氛围下,他们不是该喜悦胜过意外吗?他们说的这些,她当然都考虑到了,只是能不能先夸她一句、哪怕先说句“好”也行。但舒琰很快接受这个结果,从小到大,她想做的事,总要先被否定,这次又怎么会例外呢? 多说无益,徒增烦恼。她把所有对幸福的幻想从脑海中删去,用粗暴的方式拒绝继续讨论。 “所有的事我自己能搞定,这次回来只是告诉你们一下而已。” “告诉而已?”舒父的脸色难看起来,“我们都是为你好,听不听随你,将来后悔别怨我们。” 舒琰不甘示弱:“只怕听了才怨你们。” “那你有本事。” “确实有本事。” “你……”或许是她轻描淡写的态度刺激到他,让他意识到父亲的权威已经失效,反而是女儿的冷淡将他震慑住,因怒气而涨红的脸色也黯淡下去。 客厅再次陷入沉默,片刻后是叹息声、啜泣声。 舒琰听了只觉得烦躁,一把推开椅子,把自己关进房间。她不明白父母到底是为她好,还是把他们对这件事的恐惧转嫁到她身上,看他们捂着脸失落的样子,竟然觉得滑稽。 我们一家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她坐在黑暗中苦思无解,我们不是也有过很多欢笑的时刻吗,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争吵,总是扫兴,总是失望呢?她不信父母看不出她的期待,但他们毫不在意。他们好像只是爱着自己的女儿,而不是舒琰。 于是那些轻轻的叹息和啜泣让她心软,也让她的心变得无比坚硬。 就不该回来!等待天亮的每一秒都是煎熬,刚亮起来一些,舒琰就迫不及待地离开,转身关门时,却看到母亲披着外套站在门口。灰色的光线中,她像细长的窄口花瓶里即将枯萎的花朵,神情委顿地耷拉在瓶口。 有什么立刻拦住了舒琰的脚步。她对自己感到失望,此时此刻竟然还抱有期待。 说吧,她想,要用什么理由留下我。但舒母只是走近了,用她粗糙的手把舒琰的头发拨到耳后,然后一下一下梳头似的,慢慢抚摸着。快说呀,舒琰心里催促。但她其实知道她想要什么,要一个妥协,可妥协不可能存在。 “你回去睡吧,我走了。”舒琰轻轻拥抱她一下,最多也就只能给个表示了。 就在分开的时候,舒母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她。舒琰一下就明白那是什么,反手推回去,但舒母忽然强势起来,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是把卡片塞进她手里,强迫她握住。舒琰的手被她的手包裹着,卡片的一角正好戳着她的掌心,疼得眼泪都快溢出来。给一巴掌,再给一颗糖,每次都这样。 “你这几年转的钱我都给你存起来了,我们有手有脚,哪能花你的。” “给你的就是你的,我够用。” “够什么呀!去那么远的地方,肯定到处都要花钱,多带点有底气。你以前那么懂事……”舒母才说了一半,被司机的来电打断,只好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下去,“走吧走吧,到了报平安。” 车启动,后视镜里舒母的身影模糊成一个越来越小的点,舒琰也收回视线,她张开手,掌心里有一处显眼又深刻的红痕。 至于那张银行卡,最后还是收下了,她其实也不知道该不该收,甚至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 懂事太早,就意味着要过早地继承艰辛的生活带给父母的焦虑、困窘和不安,因此当她终于有机会看到自己的生活时,势必要付出更多的心力才能从父母生活的阴影里挣脱出来。回头看,和父母的关系已经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是走是留,常常在心里摇摆不定。 然而另一个声音又不断提醒她,走吧走吧,你努力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能做个“不懂事”的孩子。 回来后,贺加贝和孟元正再三和她确认有没有受委屈,舒琰一五一十地交代了细节,没人信,都觉得她肯定又报喜不报忧光挑好听的说。她索性添油加醋地胡编了几句,他们反倒信了。舒琰百口莫辩,一个劲儿地保证自己说的全是实话。 贺加贝说这就叫狼来了,看她下回有事还敢不敢瞒着他们。孟元正没那么好应付,甚至可以说油盐不进,一味沉浸在自己脑补的苦情戏里,总是担心地看着舒琰。贺加贝受不了他,没少给他白眼。舒琰忙着收拾打包,更是没空理他,他的担心又渐渐变成哀怨。 出发前,大家挑了一天聚餐,为舒琰践行。 原本说好各自准备个小礼物就行,但孟元正突发奇想,临时买了个大蛋糕,大得过于夸张,摆在桌上总觉得不合时宜。服务员以为有人过生日,贴心地送上果盘。 孟元正不客气地收下:“就当有人过生日好了。” 张弛点头:“也不一定非要生日才能吃蛋糕。” 贺加贝赞成:“因为是好事,值得庆祝,所以该吃蛋糕。” 最后舒琰一锤定音:“既然这样,拿干脆插上蜡烛,大家一起许愿好了!” 贺加贝立马合十双手:“那我希望舒琰在外平安顺利,还有张弛的画展也顺利。” “偏心!怎么没有我?”孟元正揪住细节不放。 “有你什么?在家睡觉顺利?还是吃外卖顺利?” “贺!加!贝!” 眼看又要拌起嘴来,张弛及时往孟元正嘴里塞了块西瓜,才避免了一场战火。 舒琰看着他们,人还没走,已经开始怀念这样的热闹,对未知的担忧隐隐又浮上心头。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不知道能不能行。”她说。 “应该还是有点紧张吧。”张弛安慰她,“就像画展其实都准备好了,但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所以这样想很正常,不必太担心。” “你们能不能对自己自信一点呐?”贺加贝恨铁不成钢,她看着舒琰,“先去了再说嘛,不去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又看张弛,“画展也是,开了再说,开了才知道缺什么,缺什么再补什么就好了。” “就是。”孟元正终于吃完西瓜,“学习她厚脸皮的精神。” 这回是舒琰塞了块蛋糕堵住他的嘴。 聚完餐,四人自动分成两组,往两个方向走。 孟元正走出几步,忽然想到贺加贝,转身问她怎么不一起回去。三人谁都没理他,甚至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甩开他,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尴尬地望天望地,最后跑着追上舒琰。 她正在自动售卖机前买水,手指悬在某个饮料的按键前,迟迟没落下。 “要这个吗?”孟元正替她按下,“我还不知道你爱喝阿萨姆。” 舒琰没来得及拦住他,只听取货口里哐当一声。 “太甜了,我现在也不爱喝了。”她说,“只是……” 只是刚刚看到它时忽然想起来,墙上那团模糊的字迹,一行叠着一行,原来写的是某个人的名字。她回头找张弛和贺加贝,早不见踪影了,又想起她已经走了很远的路,自然看不到他们。就像那个名字,已经过去许多年,现在看来,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心事。 她重新买了两瓶水,一瓶给自己,一瓶给孟元正,而那瓶阿萨姆还留在里面。 “那个不要了?” “不要了,谁愿意要,就拿走吧。” 孟元正语气有点失落:“该不会因为是我买的吧?” 舒琰没想到他会这样联想,听他一说,才觉得好像确实不妥:“要不我去拿回来。” “算了算了。”孟元正拦住她,“反正我都习惯了。” 其实你可知 第42节 这下舒琰真的愧疚了。她对孟元正确实没有朋友以外的想法,因此时常混淆他的言行和举动是出于友谊,还是出于其他,难免有无意中伤他心的时候。她觉得必须要正式、严肃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但又不能拒绝得太刺耳,她还不想撕破脸,最后连仅有的几个朋友都失去。 舒琰斟酌地开口:“孟元正,你……” 她只开了个头,孟元正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他直接替她说了:“我知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也只把我当朋友,这些话你都说过多少遍了,可我没办法只把你当朋友。如果觉得烦,那你讨厌我好了,你跟我绝交。” “你明知道我不会!” 他忽然弯腰凑近她:“那你享受就好了。不要有任何负担,反正我也没指望你有什么回应。” 他满脸得意,刚刚的失落荡然无存,舒琰感觉自己被戏弄。 “我为什么要这样?我不仅享受不了,还觉得折磨,我只能接受朋友的部分。” 孟元正叹气:“真是个老实人。”可心里又觉得她老实人的样子格外可爱,但同时也明白,他们能成为朋友、信任彼此,不也正是基于她的“老实”吗? 舒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闷头往前走,孟元正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舒琰越想越气,转身似乎要发火。 “知道了知道了。”孟元正做出举手投降状,往后倒退着走了几步,“离你远一点。”没走几步又跟上来,舒琰看他,他耸耸肩:“可是我回家也走这条路。” 一路无话,快到家时,孟元正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渐渐落到舒琰后面。舒琰不管他,甚至心里还在吐槽他幼稚又无赖,可他忽然叫住她。舒琰回头,看到他又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忘了告诉你,我今天许的愿是,希望你前程似锦。” 两人中间不过隔着三五步的距离,但舒琰忽然觉得看不清他的脸,她走近一些,又走近一些,最后走到他面前。 孟元正收起笑容,眼神一瞬不移地注视着她。 舒琰忽然心中一震,这是她见过的他最真诚的样子,并且以她对孟元正的了解,这份真诚不掺杂任何杂质,甚至让她有几分羞愧。但她很快又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那,我祝你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孟元正听了,前后左右地微微晃着身体,“老天爷,你听得到吗?我现在想要一个拥抱,不知道能不能成真呢?” 舒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正经不过三秒,果然这才是她认识的孟元正。 见她不说话,孟元正给自己找补:“好啦好啦,开玩笑的,你不要这么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连同这世上所有的声音,在舒琰忽然抱住他时戛然而止,他所有的力气也全都凭空消失,既抬不起双手,还要忍受她别扭的姿势带来的不适。 孟元正装模作样地怪叫:“喂喂喂,轻点轻点,脖子要断了。” “谢谢你。”舒琰说,“谢谢你们。” 好吧,好吧,他闭上嘴,也闭上眼,为这短暂的一刻,也为这永恒的一刻。 第44章 重逢的人注定会重逢 另一边,贺加贝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到舒琰和孟元正越来越远的背影,心中莫名涌起一阵伤感。直到那两人的背影消失,她仍旧出神地望着,张弛捏了捏她的手,她才回神冲他笑笑。 “走吧。”他说。 “去哪里?” “去……去哪里都行,看这条路把我们带到哪里。” 两人于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远离了喧闹的街市,越往下走越安静,路两边是茂盛的法国梧桐,粗壮的主干托举着分岔的枝干,向更高更远处生长,直到在路面上方相接,仿佛一道巨大的拱门沿路矗立,拱门之下的路弯曲着通向住宅区的深处、更深处,直到消失在黑夜中。而在此之前,还有好几个路口,路口也像树一样长出许多枝干,引向不同的远方。 在其中一个路口,贺加贝忽然提议:“要不还是去看看画展吧,你不是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吗?我勉为其难去找找茬喽。” 画展的场地并不大,但位置不错,隔了一条街就是个大商场。布置的时候,有一天东东也来帮忙,他大声跟贺加贝讲悄悄话:“桐桐,你说会有人来看吗?” “当然会啊。” “会有几个?” “你希望有几个?” 他伸出双手:“一百个!” “一百?” 东东缩回一只手,底气也少了一半:“五十个。” 贺加贝想了想问:“你知道最大的数字是多少吗?” 东东可骄傲了:“一百,不对,一千,不对不对,是一万二十五百六十四。”他对数字的概念还很模糊,只知道“万”很大,那么在“万”之上再加些数字,岂不是比很大还要大! 几个大人都憋着笑,又怕笑出声让东东听见。 贺加贝双手比赞,心想真是个天才。她和东东拉钩:“我保证会有一万二十五百六十四个人来看,到时候你就负责数行不行?” 东东激动又害羞地点头,小声说“好”,然后一溜烟跑了。 揽人过来看,这还不容易,她托几个人脉在社媒上宣传了一下,只怕到时候场地太小人太多呢。 贺加贝四处看了看,并没什么不妥,她很确信以张弛的细心程度,肯定准备得足够充分,他不过是需要有人给他增加信心罢了。等她转完一圈,回头一看,张弛竟然直接躺在地上,于是她也跑过去,在他身边躺下。 “唉什么茬都没找到。”她故作遗憾地说。 他颇为骄傲:“这么轻易让你找到,我这些天不是白待在这儿准备了?” 贺加贝敷衍地表扬他,夸他厉害,转念一想,又觉得确实厉害,他说想办个画展,居然这么快就办起来了。张弛听了,倒不好意思了,虽然办起来了,但直到此刻,都还觉得像梦一样不真实。 “不会哦,这只是第一个,以后还会有很多个,不光是大家的,还会有你自己的。” 他于是又忍不住畅想,想那一天早点到,早到在很多事发生之前。 他说:“外公快走的时候谁都不认识了,有一天他突然叫我的名字,问我什么时候带他去看我的画展。我说,明天吧,明天就带你去。” “然后呢?”贺加贝握住他的手,难得听他主动提起外公。 “那天晚上他就走了。” “你肯定很难过。” “可能是他病得太久了,所以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没那么难过,甚至还有种解脱的感觉。” 贺加贝缓缓点头,张弛看着她,让她觉得该到她说点什么了,但什么也说不出口。就像之前去采访晓菁她们,刚开始还会说句节哀,后来就不说了,因为毫无意义,这几个字最大的作用是在所有人陷入沉默时找句话说。就像现在,也是张弛在抚平她皱起的眉头,努力让她轻松点。 “那……那你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想要办个画展的吗?” 张弛想了想,忽然笑了:“我不知道。” “啊?” 他坐起来:“其实我也不确定外公那天到底说的是什么,可能说的是画展吧,也能是别的什么,也说不定什么都没说。” 不能为了让她放松就胡说吧。贺加贝也坐起来:“你不是就在旁边吗,怎么会不确定呢?” “是真的记不清。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你有某段记忆,你不确定它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但你脑海里确实有这个画面。”他越是一本正经,越像是在胡说。 贺加贝理解不了,起身往外走。 张弛跟上来,不依不饶地继续讲:“你说如果是真实的,为什么只有这个片段,而不记得前后发生了什么?如果我是想象出来的,我又为什么要把它强加给自己呢?” “不知道不知道,你在讲绕口令吗?”贺加贝听得头都大了,左躲右闪,怎么也甩不掉这绕耳魔音,最后干脆捂住耳朵。 张弛这才不说了,不知道是因为她不搭理所以自觉无趣,还是觉得捉弄到她所以洋洋得意,总之他笑够了才拿下她的手。 “算了算了,管它真的假的,我当它是真的就好了。”他环顾一圈,“如果外公还在,肯定也想来看看。” 拜他所赐,这天晚上,贺加贝做噩梦了。 她梦见大家好好许着愿呢,她突然站到桌上,从帽子里掏出喇叭对舒琰喊:“难道你觉得我看起来很开心,所以就没有伤心难过的事吗?我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你把我当什么了?你有你的委屈和苦衷,我难道没有吗?”舒琰没听到似的,继续许愿、吹蜡烛,把蛋糕依次分给孟元正、张弛,和……孟玥。 孟玥? 贺加贝一下就醒了,醒来听到客厅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仔细听了会儿,那声音消失了,没多久又响起来。她吓得往后靠,张弛迷迷糊糊抱紧她。 “是瞳瞳。” “你也听到了是吧?” “它一到半夜就兴奋,习惯就好了。快睡吧。” 可贺加贝怎么也睡不着。绝不可能,她想,她明明是最支持舒琰的那个,从始至终都没有埋怨过她。但那个梦又那么真实,好像她真的和舒琰说过这些话,甚至她脑海里还出现了更具体的画面,就是在舒琰告诉他们的那个晚上,她面无表情地说了这些话,舒琰低头不语,孟元正背手叹气,她回到房间,砰一声把门甩上。 这下好了,越想越和张弛说的一样,不确定它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但记忆里确实有这个画面。 贺加贝翻来覆去,越想越烦,最后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瞳瞳立马凑过来,用脑袋蹭她的腿。她一坐下,就发现茶几一角有个箱子,里面散乱地放着几个笔记本,随手拿了本,翻了几页,发现是张弛以前练习用的速写本,再翻几页,那些由线条构成的轮廓越看越眼熟。 “睡不着?”本子的主人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 她指着那几页问:“这是谁?” “你啊。” “才不是。”贺加贝又仔细看了几眼,“一点都不像我。” “你那时候比现在稍微胖一点,脸也更圆一点。”张弛随手拿起笔改了改,“这样是不是和现在一样了?” 还真是。贺加贝看了又看,想到他暗地里关注她、画下她,心里有点得意。 “偷偷用我做头像,征得我同意了吗?” 张弛狡辩:“偷偷就是偷偷,征得同意就不叫偷偷了。” 贺加贝又翻了几页,思绪渐渐回到做的梦上。 “你说如果一切都和现在相反会怎么样呢?”她把本子扔回去,“比如我根本接受不了舒琰离开,和她大吵一架,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没有这个比如。你真心待她,不会有这样的情况。” “假设嘛,万一呢?不要把我想得太好。” 肩膀振动,是张弛在笑。 “哎呀别笑,我说真的,你有没有想过,比如我们根本没有重逢,或者我们都喜欢上别人了,再见的时候你结婚了,我也有了小孩。”贺加贝想想自己也笑了,“真难想象我有小孩的样子。” 张弛没有正面回答她:“那不如换个假设,比如我们没有分手。” “那就也没有吵架,没有对彼此说过分的话。可是我们都说了。”贺加贝戳他的心口,“我们居然拿刀子往对方心上扎。” 往事总叫人伤心,可是拥有此刻就必须要经历这些。 张弛握住她的手,良久才说:“所以不会有什么比如,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没发生的永远不会发生。” 贺加贝低头不知道想着什么,瞳瞳突然跳上茶几,速度太快刹不住车,一脚把杯子铲翻。张弛手忙脚乱伸手去扶,没扶住。贺加贝机敏地往旁边一闪,于是水全洒在了张弛身上。他的睡衣睡裤上洇出一大团显眼的水渍,甚至倒下来被子还在不断往下滴水,正漏在他裤腿上。张弛低头看自己,又看瞳瞳,它立马躺下,肚皮朝上喵喵叫着。贺加贝哈哈大笑。 “坏猫。”张弛说。 “才不是坏猫。”贺加贝说。 其实你可知 第43节 他起身,边走边脱掉湿衣服,朝卫生间的脏衣娄里一扔,贺加贝靠在门边,看他用毛巾擦掉身上的水渍。 一定不是平白无故梦到孟玥的,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梦到她了。也一定不是平白无故梦到和舒琰吵架的,或许她确实这么想过。她应该是很想念她们。贺加贝忽然觉得自己离少女时熟悉和喜欢的每个人都越来越远,她怀念那些时光,也想重回那段时光。但她也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大家在路口选择了不同的方向,就此慢慢走散,没有比如也没有万一,而在那么多选择中,偏偏有人和她做了一样的选择,最终逆着人流与她会和。 走散的人终究会走散,重逢的人注定会重逢。 “我们不会再吵架了,是不是?”贺加贝说。 张弛动作放慢,抬头看她。 “我们不要再吵架了。”贺加贝又重复一遍,“它浪费了我们很多时间。” 张弛扔下毛巾,朝她张开双臂,她把自己投入他怀里。张弛收紧手臂:“但也是它让我们明白什么值得珍惜。” “万幸我们又在一起了。”贺加贝环住他的脖子吻他,整个人完全倚着他。 这是个心照不宣的信号,张弛抱起她回到卧室。 黑暗中,他用亲吻重温她的身体,吻落在她耳边、胸前、小腹以及更往下的位置,贺加贝屏住呼吸,身体颤抖起来。张弛重新覆上她,两具滚烫的身体嵌在一起,贺加贝颤抖得更厉害了,四肢不自觉地蜷起来,像一片含羞草的叶子将他裹住。他们的脸贴在一起,有湿润的液体从张弛的眼角滑落到她脸上。 贺加贝一愣,忽然想起他们的第一次。 那时两人在一起已经有段时间了,虽然经常亲亲抱抱,但始终没有越界。贺加贝不知道别的女孩子恋爱时是怎样的,但她肯定是有些急色的,每次接吻时,脑子里总冒出些七七八八的念头,可张弛却是一本正经,倒显得她轻浮不庄重。 什么嘛?哪有这样的清心寡欲的?她是他的女朋友,他就没有一点儿想法吗?贺加贝郁闷地想,算了,管他有没有想法,反正落在我手里就得听我的。 所以那次去海边的短途旅行,她是铁了心要把事情办成的。只是没想到张弛定了两个房间,还是两间双床房。晚上,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他留下,几乎耗光了所有的胆气,所以当两人各自占据一个床尾,气氛骤然变得尴尬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张弛让她早点睡,明天还要早起看日出。贺加贝说睡不着。张弛东拉西扯地找了几个话题,然后又让贺加贝早点睡,贺加贝还是睡不着,但她忽然想到要不然喝酒吧,酒能壮胆,也能乱性,于是叫了一打啤酒。 张弛以为她能喝,她以为张弛能喝,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决定好歹喝一点,开都开了,不能浪费。但贺加贝只是把它凑到嘴边,眼睛却一直偷瞄张弛,他仰头喝了一大口,脸迅速红了起来,火烧似的,一直蔓延到到脖子以下被衣服遮住的地方。 贺加贝噗嗤笑出来,张弛皱着眉看她,她笑得更厉害了,张弛恼火,不许笑!不许笑了!贺加贝还是忍不住,他的脸更红了,上手挠她痒痒,还笑!还笑!贺加贝笑得倒在地毯上,一边要躲他,一边又要回击,两人闹着闹着就亲到了一起,拥抱、呼吸、皮肤相接的地方……没有一处不是火热的。 张弛的手伸进她衣服里,沿腰肢慢慢往上移动,在碰到她的胸时停下,时轻时重地摩挲着。贺加贝也一样,她的手贴在他胸前,感受着他的心和她一样疯狂地跳动。她闭上眼,期待着,也等待着,然而张弛却渐渐没了动静,她一看,人已经醉得睡着了。 什么呀,一口倒?这……哎呀!贺加贝气得想一脚把他踹开。 这个夜晚就在他的醉酒和她的哀怨中度过。 第二天一大早,贺加贝迷迷糊糊中听到张弛催她起床,她拉高被子蒙住头,让他十分钟后再叫自己。没一会儿,他又来催,贺加贝抱住被子不放手,再眯一下,五分钟,就五分钟。可眼皮刚阖上,张弛又来了,她本来就睡得晚,这会儿一肚子起床气,腾一下坐起来。 张弛早就料到似的,在她开口之前抢先道:“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再不出发就赶不上日出了。” 贺加贝还是不想起,倒在他肩头抱怨好困。 “看完日出,回来再睡好不好?”他用手压了压她翘起来的头发,“昨天晚上干什么了这么困?” 昨天晚上?他还好意思提昨天晚上?贺加贝一下子精神了,一把推倒他,揪住他的衣领:“你半途而废,你始乱终弃!你流氓,你渣男!你……你不中用!” 张弛反而笑了:“好好好,我是我是,那要起来吗?” “你还装傻!”贺加贝骑到他身上,胡捏乱摸一通,“你昨天就是这样这样,又这样……”饶是如此,还不解气,抓起他的手咬了一口。 张弛吸气,小声嘀咕:“原来不是梦啊。” “梦里才没有这种好事!”她还坐在他身上,抱着手居高临下地看他。 前一晚的画面零零散散地在两人脑海中重映。张弛的脸又红起来,眼神飘了,呼吸也乱了,连带着她也一样。片刻,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又被贺加贝一把推倒。 她俯身凑到他耳边:“喂——你想不想?” 两位新手好奇地互相探索着,贺加贝虽然提前做了功课,却是纸上谈兵,实操起来毫无章法,全凭感觉。好几次她听到张弛倒吸凉气,最后被他握住手腕举到头顶。 窗外一点点亮起来,光线透过紧闭的窗帘,照亮他们脸上的神情。贺加贝不敢看他,咬着唇紧闭双眼,她也因此更清晰地感受到他抵住自己,耐心地磨着,一点点往里蹭。每当她的声音溢出来,他就停下,亲亲她的嘴角,等她气息平稳了才继续。 好像有什么从身体里流出去,也有什么流进心里。 终于进去的那一刻,贺加贝哭了。 原来人在感到幸福时,会控制不住地流泪。 张弛慌张地要退出来,他一动,她紧跟着一颤,双手死死搂住他的脖子,双腿也紧紧夹住他的腰,张弛又不敢动了,想看她的脸,她怎么也不肯,他就贴着她的耳朵,一边喊她的名字一边说对不起。 笨蛋,你在对不起什么呀?贺加贝笑着,眼泪流得更多了。 我不知道。张弛又说对不起,他也开始流泪。 那个早晨,他们长久地拥抱、亲吻、也为彼此擦去眼泪。 那个早晨之后,等着他们的还有猜忌、怀疑、争吵、分手,这些都是他们不曾预料到的,但在那个早晨,他们都坚信,这样的幸福会复制到往后的每一天。 时间让一切都变了,无论你是否愿意。 但也正因为时间,重逢才显得奢侈又珍贵。 第45章 欢迎光临,祝福离开(完) 第二天一早,张弛是被猫叫声闹醒的,迷糊着睁眼,只见贺加贝抱着瞳瞳一通乱亲,而它浑身上下写满抗拒,挣扎着要从她怀里跳出来。如此温馨的一幕,还没来得及细品,就被贺加贝的惊呼和瞳瞳的四处逃窜打断。张弛下意识发出不许咬人的警告,眼睛还没搜索到目标对象,耳边又传来贺加贝叽里咕噜的一大段话。 “你醒啦哎呀烦死了我要出差有一个临时任务真是的怎么不早点通知我……” 每个字都争着往他耳朵里挤,又扭成一团在他脑袋里打架。 “啊啊啊不行不行来不及了我得走了……”贺加贝抓起手机,旋风似的跑出去。 张弛反应迟钝地坐起来,脑袋逐渐恢复清明,总算捕捉到几个关键字:临时、出差、来不及。 怪不得一早就穿戴整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外面乒乒乓乓响个不停,他忙出去,走到门口,和又旋风似的跑进来的贺加贝撞个满怀。 “慢点,别着急哎……” 贺加贝捧住他的脸一通乱亲。 “你和瞳瞳乖乖在家等我,三天!我三天就回来!” 她下巴上粘了几根猫毛,自己浑然不觉,张弛正要帮她拿掉,但这阵旋风已经调转方向,一转眼刮到门口,他只来得及提醒她带全东西,而她甚至来不及回答,只能用关门声当作回应。 兵荒马乱的清早骤然结束。 张弛快步走到阳台,透过树枝的缝隙找到一辆停在楼下的出租车,不会儿又看到贺加贝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小跑着上了车,然后车窗降下,她微微探出头往上找,直到看到努力挥舞着手臂的自己,于是她也挥起双手。 张弛喊道:“我在家等你!” 她立马收回手,车窗也升起来,片刻后发来两条微信,一条是:小点声!!!大清早扰民,小心邻居投诉! 另一条是:你独守空闺的样子好哀怨呀,哎呀放心啦,你是我的人,我肯定不会辜负你,等我出去挣到钱了就回来! 张弛笑着收起手机,出租车已经消失在视线中,楼下渐渐传来开窗声、说话声、厨房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路上人也慢慢多了起来,遛狗的、晨练的、倒垃圾的……平淡又寻常的一天开始了,和之前的每一天如此相似,又那么与众不同。 瞳瞳边叫边走近,张弛蹲下,亲昵地挠挠它的下巴,却看到它身上挂着、身后的地板上还拖着一缕缕结成团的灰尘,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里带出来的“礼物”。 “瞳瞳!” 瞳瞳应声躺倒,抻着四肢伸懒腰。 张弛原本这天不打算出门了,可等他打扫完家里,收拾好瞳瞳,躺在沙发上发呆时,还是觉得不踏实,正要出门时,叶漫新带着妹妹过来了。 妹妹站在玄关,一边踢掉鞋子一边大声宣布:“我今天要把瞳瞳带回去!” “不行。” “不准不行!我给它买了好多玩具。” “现在我说了不算,你得问桐桐姐姐。” 妹妹马上命令他:“那你给姐姐打电话,我自己说。” “姐姐在工作,接不了电话。” 妹妹一下就安静了,等张弛把她最爱喝的啵乐乐递过去时,才发现她正坐在沙发上认真生气,完全无视饮料的诱惑,气冲冲地瞪着他,嘴巴也撅得老高。 他心虚地走开:“我来看看工作结束没有。” 叶漫新把带来的水果放好从厨房出来,听到张弛的话,问道:“谁在工作?” “桐桐,她今天出差。” 他话音刚落,妹妹的哭声紧跟着就起来了:“为什么哥哥有猫我没有?妈妈你偏心!” “哥哥的猫是他自己养的呀。”叶漫新哭笑不得,坐过去哄她。但妹妹一扭身跑了,直奔张弛而来。 “哥哥!妈妈和爸爸吵架,他们还凶我。”她抱住张弛哭得更惨也更大声,只是眼泪没流几滴,鼻涕和口水倒全蹭到他衣服上,张弛忍着嫌弃小心翼翼推开,不料她换了一边又蹭上去,还很有骨气地说“再也不要回那个家”。张弛一听又不忍心了,只好随她去。 叶漫新知道她这是想养猫被拒绝所以借题发挥,便由着她哭。张弛更是找不到机会打断,索性也由着她哭。等她哭了半天发现没人哄时,哭声自然就停下了。 张弛这才问道:“好啦擦擦眼泪,你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她连比带划地说起当时的情形,还拿抱枕模仿起动作:“妈妈的声音有这么大……然后……然后爸爸就像这样把衣服摔到沙发上。” “那也太过分了!”他夸张地附和。 “不要乱告状哦!”叶漫新走近为自己辩白,“她吵着要养猫,我当时正好让你叔叔去阳台收衣服,说了两遍他都没动,我当然要大点声了。” “那不就是吵架吗!”妹妹生气地叉着手,扭过头只看张弛。 张弛自然是最拎得清的裁判,知道怎么裁决才能平息家庭战争:“确实是他们不对,那么大声多吓人呀。” “就是!” “爸爸跟妈妈应该向你道歉。”他朝叶漫新使眼色。 叶漫新赶紧配合地说对不起。 妹妹抿着嘴做出一副绝不接受的样子,谁料竟没人再说句话哄她。她左右瞟瞟,见张弛和叶漫新都憋着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用手背胡乱揉揉眼睛,就追着瞳瞳玩去了,家里顿时被一人一猫的笑闹声填满。 “不让她养猫要吵,让她养了家里不知道要吵成什么样。”叶漫新好气又好笑,又看着正在倒水的张弛感叹,“真是一物降一物,在家谁的话都不听,到你这儿说什么都听。” “她才不是听我的,只是我说得对而已。” “哪有那么夸张?” “我没有夸张,小孩子就是对音量敏感,你们以前吵得不少,这个我最有经验了。” 他说着把水递给叶漫新,然而她看着他许久才接过去,这让张弛后知后觉,刚刚无心的一句话听起来竟像是借着妹妹倾诉自己的不满。 “呃我的意思是她还小,分不清你们是真的吵架还是闹着玩,所以听到你们突然提高音量当然会怕……”说着说着兀地闭嘴,好像怎么圆都不对,而且连自己都忍不住联想到过去,这似乎更印证了这是有心的抱怨。 好在叶漫新似乎没多想,喝了口水,转而问起贺加贝:“你和桐桐最近还好吧?” 其实你可知 第44节 “好啊。”张弛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看我干什么?你这么大了,自己有主意,我又不是要干涉你,只是想知道你们最近顺不顺利。你反正不会主动跟我说,那我只好主动问了。” 他点点头:“没什么事,挺好的。” 叶漫新还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而他仅仅说了这一句就没下文了。做母亲的和做儿子的都对各自的身份生疏久了,虽然有所缓和,却总也进入不了角色,很多话想说却难开口。但今天或许是话已至此,让她即使看到张弛神情中流露出的不耐烦,也要坚持说下去。 “我知道你嫌烦,嫌烦我也要说完,以前你们无论是因为什么互相不肯低头,现在几年过去了,该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你就当吸取我和你爸爸的经验教训,虽然失败了……失败的经验也是经验嘛。” 张弛听到最后,猛地抬头看她。 叶漫新也看着他,杯子放在掌心转啊转,片刻后道:“其实我也应该向你道歉。” 他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我是。”叶漫新下定决定要把陈年旧事翻出来整理清楚。 “我和你爸爸认识不久就结婚了,家里人没一个同意,我们偏不信,发誓要把日子过好给他们看。那时候我跟他都还很年轻,比你现在的年纪还小,不知道一时的激情最不容易长久,所以当它那么快就消失了更是不甘心,不甘心所有人都反对的情况我们都能克服,为什么生活好了,还有了你,反而走不下去了? “是谁的错,谁要为这个局面负责,谁是先对不起对方的人,谁辜负得更多?我们总想给这个一塌糊涂的结果找个解释,也算是给自己找个理由吧,于是所有的精力都在这些事上,自然就忽视了你。现在想想,争论这些有什么意义,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我情愿更洒脱一点,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你。 “以前总觉得这是大人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也没必要告诉你。现在看来是你不光早就被卷进来,还无辜承受了很多。我说这些不是要为自己辩解,也不是要你原谅,我只是想告诉你当时我是怎么想的,你听了继续讨厌我也好,或者……都随你。就像前面说的,你大了,有自己的判断,拿我们当个教训也行。” 时间的神奇之处在于,总有一天会得到曾经渴望的东西,可惜这时候已经不需要了。 当张弛听到叶漫新的道歉,听到她说为那时忽视他而后悔不已时,内心竟然毫无波动,不是因为冷漠而不在意,而是因为理解所以不在意。 他现在理解父母,因为他也在一条相似的路上走过一遍,知道生活常常出难题,叫人自顾不暇。他同样回望过去,对现在所拥有的分外珍惜。所以他理解,但不原谅,或者更准确地说,本就没有“原谅”这个词。 过去了,就是结束了。结束了,就往后看吧。 妹妹听不到两人的说话声,回头一看,发现妈妈和哥哥都在抹眼角。她立马丢下瞳瞳跑过来,短短的胳膊一只搂着叶漫新,另一只吃力地伸长去够张弛,直到他主动倾身过来。她把妈妈和哥哥抱在怀里,小手轻轻地拍他们的背。 “妈妈你别哭,我不要养猫了。” 又用自己的脸贴贴他们的脸。 “哥哥你也别哭,我以后想瞳瞳了就过来,不带它回去了好不好?” 张弛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很小,也变得很轻,他放任自己靠着她们,感受到妈妈有力的拥抱,也感受到妹妹柔软的脸颊,于是他又变得强大,也变得坚定。 他也用拥抱回应她们:“画展你们会来吗?” “我很想你们来。” 临时的出差使贺加贝错过了画展开幕,好在那天也寻常得不能再寻常,没有波澜,也没有意外,这样的平淡最好不过了。 但还是有人很紧张,这人不是张弛,而是东东。 那天一早,晓菁还没叫他起床,他就已经自己穿好衣服、洗漱完出来了,甚至连早饭都爽利地光盘了。晓菁表扬他,他只一味地催她快点。 晓菁收拾东西,他把她的钱包、钥匙、各种零碎拢到一起,一股脑儿扔进包里。晓菁锁门,他提前跑去按电梯。晓菁等红灯,他跟着数倒计时。 等到了现场,他反倒害羞起来,躲在晓菁身后推着她往前走。后来干脆坐在楼梯边偷偷守着,一看到有人在他的画前驻足,立马拽着晓菁的衣服激动又小声地喊:“妈妈!妈妈!” 晓菁把他往外推,叫他去介绍一下自己的画,他不肯。张弛变着花样地鼓励他,他也拒绝。最后是妹妹二话不说,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跑。 结果到了人家身后,谁都不说话,背着手探出脑袋观察人家的表情。等人家发现身边多了两个小人而感到惊奇时,他俩又一溜烟跑了回来。任凭狡猾的大人再怎么劝说,也不肯出去了。 张弛觉得好笑,晚上结束后,把这件事告诉贺加贝。 她万分惋惜:“本来我也可以去的,都怪出差。” “就是,说好三天,结果三天又三天。” “喂!我能有什么办法,这是工作啊。”她故意黑着脸挑逗他,“干嘛,你想我?” 张弛也故意黑着脸回答:“干嘛,谁规定不能想?” “那算了,让让你吧。” 一整晚,贺加贝的嘴角都没放下过。要是工作能早点结束就好了,她想。 没想到天随人愿,竟真的提前完成。她谁都没告诉,决定乘最近的一趟高铁,先回家蹭顿饭,再回去给张弛个惊喜。 因为是临时起意,她几乎是踩着点到,一进站就拖着行李箱埋头往检票口跑,偏偏越急越乱,没留神撞到了别人的箱子,贺加贝边道歉边检查有没有磕坏,与此同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循声看去—— 竟是孟玥! 她也惊喜道:“真是你!” 贺加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许多话顿时涌到嘴边,偏偏工作人员又在催促大家抓紧时间检票。 孟玥也提醒她:“你再不走就要赶不上了。” 她很想留下和她说几句话,又要赶时间去检票,一着急,不知道该干什么。 “快跑呀!快呀!” 于是贺加贝转身就跑,心砰砰跳得仿佛要从口中跑出来。过了闸机口,回头看去,孟玥还站在原地朝她挥手。 “天呐!你怎么也在这里!”直到坐下打这行字时,手仍激动得发抖。 “我就说声音特别像你,果然没猜错。” “哎呀真是的,我要是不赶时间就好了,都没和你说上话。” “要是不赶时间,咱俩箱子就不会撞上了。” “哈哈哈哈哈哈原来是天意!” 两人似乎都格外激动,为这场意外的相遇不停地感慨着。 贺加贝顺手点进她的朋友圈,发现设置了仅三天可见,最新一条是在庆祝顺利完成一项工作,切回聊天页面后,她问:“你最近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还可以啦,你呢?” “我还是老样子。” “还在做记者吗?” “差不多,但不在报社了。” “那也不错啊。” “哈哈反正都是打工嘛。” “我要检票了,等会儿再聊。” 刚刚的兴奋劲儿消散了大半,贺加贝有种预感,聊天到此就结束了。果然,直到下车,两人也没能再聊得起来。 和很久不联系的朋友见面或是联系,就是一场空欢喜。有共同的回忆可以分享,也有激动的心情可以感慨,但又确实对彼此的生活近况完全不清楚。因为不清楚,所以也没兴趣,更加无从谈起,最后只能尴尬地敷衍。 贺加贝有点郁闷。 出站的闸机口排起了长龙,她跟着人流慢吞吞地往外走。 有人在打电话报告自己的平安抵达,有人掂起脚越过人群向外寻找;结伴旅游的,语气激动地商量着等会儿先去哪里打卡;独自一人的,无聊地看着手机,时不时快走两步跟上队伍……陌生人们的人生的轨迹在此时此地偶然相交,又各自奔向远方。 等贺加贝走出闸机口,正巧张弛打来电话。 “你在车站遇到孟玥?怎么去车站了?哦!你回来了。” “我没有!”都被猜到了还怎么制造惊喜? “对对你是明天回来,但我今天想去车站逛一下,你觉得几点比较合适?” 贺加贝不想说话,抬眼看到父母在出站口朝她挥手。什么呀,她不过是回来蹭顿午饭,自己打车回去就好了,大中午的两个人来接,未免太大张旗鼓了。 她有点别扭地朝他们走去,又忽然想到,以后还是该和孟玥常联系,尽管她们不一定会再联系。 曾经贪心地以为只要把所有想要的都牢牢握在手里,就可以天天快乐、永远幸福,可偏偏握得越紧,失去的就越多,遗憾和烦恼也就更多。 可是如果人生的旅程也是不断有人来,不断有人走,那么失去不过是一种常态。 所以欢迎你的到来,也祝福你的离开。 贺加贝加快步伐跑起来。 她在心里喊,快跑吧孟玥!快跑吧舒琰!跑向更明亮更璀璨的远方吧。 不必担心我,我自有我的人生值得奔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