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春潮》 第1章 [古装迷情] 《念念春潮》作者:支云【完结+番外】 简介: 【甜宠虐渣,白切黑男主,凶萌女主,男女主极限拉扯】 武宁侯府嫁女,新娘却上了吊, 那新郎乃是朝内深得皇帝倚重的丹朔郡王,婚事又是由皇帝钦指, 侯府惶恐之下,只得找人替嫁, 杀手程念影:你们确定找我? **** 丹朔郡王生得好看,多智近妖,可惜重病缠身, 他一早就知道,侯府女与旁人有私,嫁到郡王府是要里应外合做奸细, 但这个奸细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她并不急着博宠,每逢入夜只看着他说:你这身子骨,好好歇着吧。 郡王:…… * 新来的郡王妃实在有趣。 面对宅斗手段,她一力降十会,反正没人打得过她, 遇了刺客,更是将郡王往身后一护,冲锋在前, 再见她那位里应外合的相好,郡王妃:哪里来的登徒子头都给你打掉! 前相好:? 郡王府手下:? 说好的郡王妃需要处处提防呢? * 初时待她多轻慢, 侯府求着她换回来那天, 那病秧子郡王从此开始发了疯。 * 一个玩弄人心的薄情疯批,步步沦陷,后来老婆真香的故事。 第1章 嫁过去便是寡妇 破落的侯府不如走地鸡。 武宁侯府已然远离权力中心,近年在京中着实不大起眼。 但今日侯府嫁女,却连陛下都亲至了,只因那侯府嫡女要嫁的,乃是当今陛下跟前正得宠的丹朔郡王。 程念影侧耳听着远处传来的热闹声,蹲得腿麻。 她与他们都不同,她来杀人的。 要杀的,正是这侯府嫡女,今日的新娘子。 “快!快去找夫人来!”丫鬟婆子突然间匆匆忙忙地从闺房里跑出去。 转眼竟没了人。 程念影知道时机已至,轻手轻脚,如猫儿一般从房梁落下。 她来到床前,将帘帐一揭,便见到了盖头覆面身穿嫁衣的女子。 嫁衣上绣着细密金线,凑出朵朵锦花。 程念影馋得禁不住多看了两眼。 而后她一手取毒针,一手去捂女子的脸。 这一按上去却没有半点挣扎。 程念影怔了怔,将盖头掀开。 侯府嫡女紧合着双眼,面色泛白,像是死了。 最最要紧的是……那张脸竟与她近乎一模一样! “青天白日撞鬼啦?”程念影轻抽了口气。 这口气还未倒过来,只听得脚步匆匆,下一刻门便被人撞开了。 “无论用什么法子!定要保住她的命……” “今日陛下亲至啊!若让他老人家知晓新娘自尽,整个侯府就都完了!” 为首的妇人穿戴整齐,满面汗水将妆都洇花了。 程念影来不及躲回梁上,干脆定住了脚步。 “你……”妇人乍然瞧见屋中还有别人,惊了一跳,“你是谁?” 程念影为潜入侯府,自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她梳了双丫髻,着淡青色半臂,俨然一副丫鬟打扮。 款款转过身来,纤眉杏眸,似花含露,清纯娇憨。 叫一众人都看呆了去。 妇人喃喃喊了声:“玉容。” 丫鬟喉咙里也炸出了一声尖叫:“姑娘,姑娘怎么活过来了?” 程念影忙福了福身,脆声道:“夫人认错了,奴婢是来府上帮工的。” 妇人急急喘了两口气,往床上望去。 果然,该躺在那里的人,还躺在那里。 “快,大夫,快!”妇人重拾了心神,指挥着女医上前。 其余丫鬟婆子也终于回了神,收起震撼的目光,涌到床边去伺候着。 那妇人没有围过去,而是盯着程念影从头到脚打量起来。 越看,她的神情越是怪异。 “你过来。”妇人将她招至跟前。 妇人四十来岁的年纪,美貌犹在,只眉间多皱纹。但此时那皱纹却抚平了去,她冲程念影温柔地笑了。 “我是武宁侯夫人,我姓楚。你……父母可还在?”妇人问。 程念影知道此时不能急着走,便老老实实答道:“我不曾见过生身父母。” 武宁侯夫人为何要这样问她呢? 难道…… 程念影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侯夫人楚珍却再也按捺不住一般,一把握住了她的腕子,哭道:“我侯府本该还有个嫡出的姑娘,只是出生那年,便由恶仆偷走,从此杳无音讯……” “孩子,你让我瞧瞧……” 楚珍捧住了她的脸,用拇指细细描绘过去。 程念影从未与人这样亲近过,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不拔出武器给对面一刀。 她恍惚地盯着楚珍的脸:“那夫人的意思是……” “傻孩子,我恐怕是你亲娘啊!”楚珍说着,搂住程念影大哭起来。 “我……有娘?” 她是个杀手,杀手哪里见过自己的亲娘呢?小的时候他们都说自己是土里长出来的。 楚珍哽咽了:“傻孩子,哪个不是爹生娘养的?你不仅有娘,你还有爹呢!” “夫人,夫人!”有婆子急声唤。 楚珍拍了拍程念影的手:“就在这里坐着,别走,我一会儿回来再与你说。” 程念影点了下头,摸了摸肩上被泪水湿透的部分。 是骗她吗? 可侯夫人哭得好伤心呀。 还从来没有人为她哭过呢。 她新奇地探出头去,看着屏风后人影绰绰,又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 她这才想起,若是如此,那床上的姑娘,就该是她的亲姐姐了? 亲姐姐。 好陌生的字眼。 程念影按了按胸口,站了起来。 自缢之人,有气闭而未绝的,早早施针,重开关窍,还有救回的可能。 救? 不救? 那是她要杀的人。 侯府嫡女不死,楼里就要派人追杀她了。 程念影很少有这样为难的时候,她轻轻叹了口气。引得一旁的丫鬟悄悄窥了她一眼。 心道真像,只是这人眉眼间比她们姑娘还要娇上三分呢。 不多时楚珍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个着华服的中年男子。 正是武宁侯。 他疾步走到跟前,未语泪先流:“你……你流落在外数年,是做爹娘的不是。今日遇缘归来,自该过上爹娘疼爱的日子…… “可实在不巧,你姐姐她大婚日自缢,恐怕要牵连整个侯府陪葬了!” 紧跟着其余丫鬟婆子也全跪了下来,哀声道:“求姑娘救救侯府吧!” 唯有楚珍一言不发,以帕子捂脸哭得更加伤心。 程念影张了张嘴。 她……她只是个杀手啊。 “如何救?” 中年男子喉头哽了哽,难以启齿道:“代你姐姐……出嫁。” 程念影沉默了片刻,转身走到床边,女医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只剩下丫鬟围着。 她抬手摸到新娘的颈侧,屈起指节先是重重一叩。 新娘浑身痉挛,竟是从床上弹起来又落下。 丫鬟惊得连哭都忘了,只喃喃问:“这是做什么?” 程念影没有回答,飞快地取出银针分别刺在新娘的天鼎、气舍二穴。 楚珍等人很快围了过来,亲眼看着新娘的面容渐渐褪去青白色。 程念影指着说:“活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惊呆了,连声音都忘了发出。 直到有个丫鬟战战兢兢伸出手指去试了试,随后整个人蹦了起来:“有气!虽说微弱,但当真有气了!” 楚珍忙问:“那何时才能醒呢?” 程念影:“二十四个时辰。” 中年男子面容灰暗:“迟了,那还是迟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程念影问:“那会怎么样?” “违抗圣意,抄家,砍头。” 程念影不由摸了摸腰间藏的武器,这给她以安心。 她小声说:“我没有过爹娘,我还不知道有爹娘是什么样子,所以你们还是先不要死了吧。我去就是了。” 周围的人顿时大大松了口气。 “快!快伺候姑娘更衣!” 程念影被架走,她禁不住回了个头,看着楚珍捂着脸,与中年男子互相搀扶着走了出去。 那是爹吗?她想。 这厢武宁侯夫妻出了门,武宁侯脸色一沉,咬牙道:“都是你惯的,竟敢在今日自缢!” 楚珍呛了回去:“丹朔郡王虽然御前得宠,但为救驾而重伤,外头都风传他人治不好了,陛下赐婚就是为了给他留个血脉,这嫁过去便是注定要做寡妇的!换谁谁能想得开?” 第2章 武宁侯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楚珍也扭过了脸,仍是伤心的样子。 一边的刘妈妈连忙劝:“夫人也莫要为新姑娘难过,既是今日才认回来的女儿,到底这么些年没养在膝下,保住侯府才是要紧。” 另一个婆子面露诧异:“夫人曾经还生过一个女孩儿吗?”她是楚珍的奶妈妈,怎么从未听闻? 楚珍放下帕子,脸上泪痕已干,语气淡淡:“没生过。” 第2章 洞房也替?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顿时讳莫如深。 原来只是意外撞上了个长得像的,为解侯府之急,不过片刻夫人便已经想好怎么拿话唬那小丫头了。 刘妈妈心道,连我都骗过了! 武宁侯突然回头:“今日的事……” 两个婆子连忙躬身:“绝不敢泄露半句,若传出去,叫老婆子烂嘴烂手,儿孙都不得好报!” 武宁侯“嗯”了声,又对楚珍道:“接着回去扮你的慈母吧,该叮嘱的话要叮嘱透了。” 他抬了抬下巴:“我看她一副丫鬟打扮,难免小家子气。别去了郡王府上得罪了人,到时候一样要怪我武宁侯府教导无方。” 楚珍语气不虞:“知道了。” 她带着人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吩咐:“等婚宴过后,若有谁府上遣人来问,便说从未见过有这样一个丫鬟。” 想来一个丫鬟,也无人会在意。 * 程念影自己脱了衣裳,小心翼翼地将贴身带的所有物件一应藏入匣中。 匣子是丫鬟刚送来的,说里头是夫人给她准备的体己钱。 匣子外还挂了把小锁,藏东西正好。 黄花梨的,两面各雕喜上眉梢和麒麟送子。很是精巧的玩意儿。 没拥有过什么好东西的程念影,爱不释手地摸了两下,才由丫鬟们按着梳头、梳妆,一切都匆匆忙忙。 “好了好了,快将盖头盖上。” 丫鬟们七手八脚的将程念影扶出门。 “公子!这里。”丫鬟们招呼道。 程念影什么也看不见,垂下视线,只能看见一双云靴。 “姐姐,我送你出阁。”云靴的主人说完,转过身去将她背了起来。 做侯府的嫡女真好。 住很大的屋子,有爹有娘,连出嫁也是被亲人背出去的。 程念影所在的杀手组织里,哪有“出嫁”二字?要么便死了,要么便被卖了。 “姐姐别怕。”云靴的主人又低声哄了句。 而后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将程念影送上了轿子。 这侯府公子并未立即离去,而是隔着轿子哽咽道:“姐姐保重。” 楚珍踩着台阶下来,将儿子推到一旁。 随后冲迎亲的队伍心惊胆战地挤出个笑容,解释道:“姐弟情深,有几分不舍。” 从郡王府来的迎亲队伍,足排出整条街市那么长。 因皇帝特地有令,所用的车驾,以及随行的宫人、乐师、侍卫也都逾了郡王府的规制,实在气派非凡。 可见皇帝对这桩婚事的看重。 只是郡王病重,今日便是由他的堂弟,傅瑞明代为迎亲。 傅瑞明在侍卫亲军司供职,正儿八经的天子亲信。 他连马都没有下,口气冰冷道:“无妨,若有什么话尽快说了就是。” 楚珍哪里还敢再说什么话? 心道做丫鬟的应该最懂规矩才是,干脆一摆手:“起轿吧。” 此时轿旁的帘子却是被程念影从里头掀了起来。 她伸出手:“匣子给我自己抱着。” 楚珍愣了下:“快,快给姑娘。” 程念影将匣子重新抱在怀中,安心万分,抵着轿壁便歇息起来。 却不知外头傅瑞明盯着轿子多看了一眼。 这侯府嫡女倒也没有传闻中那样不情愿。 傅瑞明朝宫人使了个眼色。 宫人立即高唱:“起轿!” 随即奏乐声响,金银纸花高高抛起再落下,队伍便就此启程了。 * 郡王府。 皇帝从抄手游廊一路走来,满院的奴仆匆匆行礼不及。 “今日郡王如何了?”他一边问,一边进到房内。 嬷嬷躬着腰回道:“好些了。” “总说好些了,却连拜堂都拜不成。今日大好的日子,独他这个主人尝不到这份热闹。”皇帝面上皱纹深深,重重一叹,“都怪朕啊!” “陛下无事便好,要怪该怪刺客,岂有臣子向陛下问罪的道理?”屏风后传来一道声音。 虽气虚,但仍掩不住其声如金石。 皇帝闻声快步拐了进去:“怀晏,你醒了?” 丹朔郡王大名傅翊,字怀晏。 丹,为赤诚。朔,有初始,独占鳌头之意。 皇帝当初为他起这样的封号,可见其地位。 “是,总要去见一面新娘。”丹朔郡王应了声。 只见他倚坐榻上,已然换好了婚服。 其人正如名一般,可谓是将世间美好词汇集于一身,生得俊美无俦,轩然霞举。 且其才能卓越,善理政事,近年来越发处尊居显。 若非因救驾重伤,哪里轮得到武宁侯府来攀这门亲? 皇帝沉声道:“武宁侯的女儿是差了些。但武宁侯夫人育有四子一女,子嗣充盈。她的胞妹,养育孩子也很是了得。朕想着这一脉相承的,也好能早日为你延绵子嗣啊。” “臣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傅翊露出标准的笑容。 “那便好,那便好。”皇帝放松下来,“今日朕替你主持了婚宴,你且好生养病吧。” 他命人放下带来的名贵药材,这才离开。 等皇帝走远,傅翊的心腹才来到他跟前,面上难掩惊骇道:“主子,这侯府嫡女不该死在闺房里了吗?怎么还是送嫁到郡王府上来了?” 傅翊掩唇轻咳一声,面上神情温和,但眼底尽是漠然之色。 “既然来了,那便留着吧。郡王妃的位置总要有个人占着。” 心腹眉头皱起:“可这武宁侯的女儿,心中却装着别的男人……” “不让她出府,又能翻出什么花来?”傅翊语气淡淡,“等她拜完堂进了房再来告诉我。” “是。” 前头皇帝在主位落了座,程念影也被扶着来到了堂前。 丹朔郡王毕竟只是病了,而非死了。 堂弟傅瑞明能代他迎亲,却不能代他拜堂。 于是只有程念影一人捉着红绸,乖乖先敬了天地。 “二拜天子。”宾相唱道。 天子?便是皇帝了? 程念影于盖头下眨了眨眼,而后深深拜下。 她是草芥,是官府通缉的对象,却不成想竟有幸拜见皇帝!从前想都不敢想。 这婚事一定是很了不得的。 算是极极极好的吧! 那将来等侯府嫡女好了,她便还给她吧。 嗯,她呢……不论侯府与她是不是亲人,能给她些银钱也是好的。她便能从组织里为自己赎身了。 程念影心想着,也算是有新奔头了! 于是高高兴兴地转过身,在宾相的唱喝声中,对着空气完成了“夫妻对拜”。 皇帝满意地看她直起腰,虽说身形纤瘦些,但瞧着很有朝气。 皇帝开了口:“赏。” “陛下赏赐,金十锭,如意二柄,天华锦、花蝶杂宝锦各四,银鼠一百张……” 程念影听着那长长的唱词,攥了攥手指。 这些东西该归谁呢? 要是能归她就好了。 等内侍终于念完,一边的嬷嬷按着程念影谢了恩,然后几个宫人一起涌上来,连忙将她扶走了。 “郡王妃请坐这里。”嬷嬷将她按在凳子上,又嘱咐她,“郡王未到,盖头揭不得。” 做杀手,程念影学到最多的便是忍耐。 于是她乖乖点了下头。 嬷嬷满意一笑:“还请郡王妃在此地等候。” 然后便带着其余人退了出去。 等?等那个郡王来? 程念影很饿了。 好在她一向耐饿,舔舔唇,便发愁起另一件事来。 她待会儿要替侯府的嫡女与郡王洞房吗? 第3章 侯府女不该如此 程念影在里头等候,尚算平和。 但从武宁侯府跟来的丫鬟婆子可就心焦了。 她们单独躲到一边去,将声音压得极低:“一会儿咱们是不能进去的,没人盯着,她会不会说错话?” “迟迟不见郡王,兴许郡王根本不会露面呢,那便能浑水摸鱼躲过去了。” 这边正自我宽慰间,“吱呀吱呀——” 像是马车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 宫人推着木制轮椅近了。 武宁侯府的人不由转头瞧了一眼,推轮椅的女子着藕荷色裙装,打扮得体,气质出众。 想是从宫里拨出来的女官。 第3章 侯府下人顿觉相形见绌。 再看轮椅上的人…… 她们只匆匆一眼,便好似被烫着了一般,连忙低下了头。 尤其年轻的丫鬟,更是羞红了大半张脸。还忍不住心想,姑娘有何不满呢?郡王虽病,但着实俊美啊。 这厢房门被打开。 宫人鱼贯而入,对着不太明亮的烛火修了修烛芯,而后室内便富丽堂皇起来。 傅翊坐在轮椅上,朝近前看去。 嫁衣层层堆叠起来,反将跟前少女的腰衬得更细。 看着年纪不大,坐得板正,怀抱个匣子,竟显出些乖巧。 一旁的宫人忙递上玉如意,傅翊张开五指接过来,敛了目光:“叫娘子久等了。” 声音倒是很好听的。 程念影脑中蹦出个念头,然后想也不想便道:“没有久等。” 她声音脆,还带着少女的甜,音不高,但显得气很足。 听来的确像是没有因为久等而疲乏。 甚至还神采奕奕得很。 傅翊抓着如意的手紧了紧,有几分没想到武宁侯的女儿会是这样。 他还以为她心不甘情不愿,此刻开口都该是恹恹丧气。 “请郡王揭盖头,饮合卺酒。”嬷嬷出声提醒。 傅翊一言不发,用如意将盖头一拨,那绣着繁复花纹的厚重红绸便从程念影肩头滑落了下去。 摇曳的灯火为她添了妆。 室内倏然一静。 好一个美人! 而程念影终于重见光明,便也直直朝对面的人看去。 男人很年轻,皮肤苍白,瞳色很浅,浅得一眼撞进去,便觉薄情。 大红的婚服披在他身上,有种血泼上去的错觉。将他眉眼更衬得疏淡漠然,高不可攀。 但下一刻,他笑了笑,拿起半个盛酒的匏瓜递到程念影手中:“娘子,请。” 于是那种薄情感霎时退得一干二净。 倒只剩下温柔颜色了。 嗯……好看,像画本子里才有的人。 真的是个好婚事。程念影心道。 她托稳了那半只匏瓜,上半身往前探了探,主动凑近与傅翊手臂交缠,而后一饮而尽,连个顿都没打。 傅翊盯着她看了片刻,也仰头饮下。 程念影鼻尖抽了抽:“你的没有酒?” 傅翊当先抽回了手,淡声道:“嗯,是水。我尚在病中,饮不得酒。” 程念影恍然大悟。 原来侯府嫡女自缢的症结在这里! 但是病了就病了呀,又有什么妨碍呢?她倒是觉得很好的。 她放下匏瓜制成的酒盏,问:“那下面要做什么?你要回去歇息了吗?” 傅翊沉默了下,觉得哪里不大对。 侯府女不该如此。 他挥手让宫人将轮椅推得更近,而后突然抬手按在了程念影的唇边。 程念影惊了一跳,险些条件反射去摸后腰处藏着的匕首。 好在如今她身上什么武器都不在,便也没有酿成惨剧。 傅翊就这么看着她猛地一抖,而后又乖乖坐住了任他摸。 他眼底光华隐去,低声道:“娘子,你的口脂涂到外头去了。” 当时都是急匆匆上的妆,涂到外头也不奇怪。程念影并不放在心上,抬手便要自己擦擦。 傅翊却喊停她:“我来。” 程念影:“哦。” 傅翊的手有些凉。 但程念影不介意。 病着自然如此,我唇是热的,还能给他暖热呢。 傅翊就这么慢条斯理地沿着她唇边擦了一圈儿,不见她抵触,更不见她生畏。 真是怪了。 傅翊没趣儿地收了手,问:“吃过东西没有?” 程念影坦然答道:“没有,饿得厉害。” 傅翊:“……备菜吧。” 一边的嬷嬷似有些担忧,忙问:“郡王也在这里用饭?” 傅翊:“嗯。” 其他人忤逆不得,自然连忙退下照做去。 做杀手,要懂得看时机。 程念影当然不笨,她听出了嬷嬷的担忧之意,于是问:“你这样坐着是不是会累?” 傅翊:“……”“是有些。” 他再度露出笑容:“但总该陪娘子用了饭。” 程念影心道,挺好个人! 和她从前远远见过的那些跋扈权贵都不一样! “娘子,这是什么?怎么一直放在膝上不肯丢开?”傅翊指着她的匣子问。 他话音落下,便立即有宫人上前去拿匣子。 程念影绷紧了指尖:“是体己钱。” 傅翊这才阻止了宫人的动作,笑容更深:“原来如此,那是该好好收着。但也不能总抱着……” 他头也不回地吩咐:“把厢房里堆着的箱子抬一个来。” 于是有两个随从去抬了。 沉甸甸的进了门,盖子一掀,露出里头柔软华美的绸缎,绸缎上还垫着些金叶子。 傅翊道:“这本就是要给你的,箱子外头有一把大锁,你将匣子放进去一并锁了,便安全了。” 程念影双眼微亮,应了声:“你说得对!” 她从凳子上起来,自个儿抱着匣子过去锁好。 傅翊将她整个动作收入眼底,还道:“改日叫府里的人给你打个络子,将钥匙就拴在腰间,如何?” 程念影走回到他身边,高兴地应了声:“好!” 她觉得这个丹朔郡王真真是很好的! 她过去十六年生涯里,从来只有刀剑相加,叱骂入耳。哪有人这样温言软语处处周到地待她? 不多时,饭菜被呈上来了。 程念影刚拿起筷子,一旁的宫人便道:“郡王妃,还是由奴婢来布菜吧。” 程念影便知道了还得等人布了菜,她才能动筷。这点便不大好了。 她抬眸看着傅翊:“我能自己吃吗?” 傅翊:“能,我知道你饿极了。” 宫人闻声只得住手,眼看着程念影自己捏了筷子开始吃起来。 她吃得很快,也吃得很香,但吃相很好。 傅翊都看得有了些胃口。 他跟着动了筷,拣了两样浅尝几口便搁下了。 程念影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想了想,还是关心了他一句:“你怎么吃这样少?” 傅翊净了手,拿帕子擦指间的水,一边擦一边说:“我病着,很多吃不了。” 他问:“你爱吃吗?” 程念影诚实地点了下头。 傅翊笑了笑:“你爱吃就好了。” 另一厢,傅翊的几个心腹还在房内等候。 他们焦灼地转了几个圈儿,纳闷道:“主子怎么去了这么久?不是见一面就回来吗?” “那侯府女不会蠢到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将主子气着了吧?” 第4章 同床 程念影今年十六,其实还算是仍在长身体的年纪。又因平日里奔波来奔波去,消耗也大,她一个人便吃了大半的菜。 一边的嬷嬷好几次想开口说“不可贪吃”,最后又生生忍住了。 傅翊将擦手的帕子丢到篓中,问:“吃饱了?” “饱了。” 方才的合卺酒好喝,现下吃的也是美味佳肴。想到今日的经历,程念影都有种如在梦中的感觉。 宫人围上来给她擦了擦手,道:“奴婢伺候郡王妃沐浴更衣。” 程念影看了傅翊一眼,见他没别的表示,便跟着走了。 等人走远,一直站在傅翊身后的女子躬腰问:“主子,咱们走吗?” 傅翊:“等会儿。” 这女子名叫木荷。 郡王府上伺候的人,大半都是从宫中拨出来的。木荷便是宫女们中间管事领头的。 她在傅翊身边待的久,这会儿才敢皱眉道:“可主子该吃药了。” “取过来吧。”傅翊盯着仍放在屋中的那口大箱子,显得不以为意。 木荷无奈,只得吩咐下去。 于是等程念影换了衣裳,挟着一身温热水汽过来,室内已经充满了药味儿。 傅翊正在喝药。 一直到喝完,宫人们将碗具都撤了。那放在手边的蜜饯,他也没动一口。 很是吃得苦的样子。 傅翊又擦了一遍手,然后抬头看程念影。 洗去了妆容,更显娇憨。 像初初绽开的荷苞。 “闻见药味儿了?”傅翊出声。 程念影点头。 “难闻吧。”傅翊接着说。 程念影摇摇头:“不难闻。” 她以前也总吃很多药。 锻骨要吃药,训练要吃药,不慎受伤更要吃药。闻多了,习惯了,自己都会配了。 她就这样走到傅翊跟前去坐了下来。 傅翊沉默了。 他一时间竟探不清楚,这侯府女究竟耍的什么把戏。 真是稀奇。 就在气氛陷入沉寂时,程念影突然抬起袖子:“方才她们给我用了个什么香,很甜的香,你要闻闻吗?” 第4章 药味儿他觉得难闻。 那给他闻点香甜的好了。 傅翊倏然一笑:“好啊。” 他扣住程念影的手腕,不动声色地嗅了下,道:“这是雪梨蜜檀香。” 程念影应了声“唔”,并记了下来。 木荷忍不住唤道:“主子。” 这是怕他闻到什么伤身的东西。 傅翊松开手:“铺床吧。” “主子?!”这第二声,木荷连音调都控制不住变了。 其余人也觉得惊愕万分,互相对视一眼,随后赶紧手脚麻利地铺床去。 程念影侧过身子,看着她们从床上拣出什么桂圆莲子红枣,足足拣了一大碗。 傅翊在她身后开了口:“此为早生贵子,多子多福之意。” 程念影压下眼底的新奇之色:“嗯。” 她见过民间女子嫁人做平妻的,也见过坊间貌美女子给人去做妾的。总之都没有这样的排场! “郡王,已经收拾齐整了。”嬷嬷走过来屈膝道。 程念影犹豫了下,问:“我们要一起睡吗?”将来若要还回去,恐怕不好交代。 傅翊盯着她眉眼间的神情变化,嘴上轻笑:“何故此问?洞房花烛夜,自然该睡在一处。” 程念影没有半点害羞,只是目光从他上半身扫到下半身,低声道:“但你病着……” 傅翊打断:“怕我过病气给你?” “不是,不怕。好,那,那……睡吧。”程念影想着他应该是动不了的,倒也没什么关系。 傅翊垂眸:“都杵着做什么?” 木荷咬了咬牙,又咬了咬唇:“主子……” 嬷嬷连忙说:“是,是,奴婢们都该退下了。” 木荷还坚持道:“且容奴婢为主子更衣。” 傅翊倒没呵斥,留了木荷为他脱去外袍。 到这一步,木荷纵使再不愿,也只有乖乖退出去,并将门合上。 只着中衣的傅翊看上去更显温和。 他冲程念影伸出手:“扶我。” 程念影立刻将他架了起来,还极有经验地让傅翊靠在她背上。 傅翊:“……” 还挺有力气。 程念影将人扶上床,并给他盖好了被子。 别说什么厌憎抵触了,当真是一丝丝的不情愿也没有。 只是跟着爬上床来的时候,傅翊才从她身上瞧出了一点紧张。 也就一点。 她拉过另一床被子盖好,然后又突然从床上跳起:“忘了熄蜡烛!” 她凑到烛台边,一根根灭了过去。 火光映在她颊侧,眉眼亮得惊人。 那是一种与皇城格格不入的生命力。 屋内全黑。 “好了。”她轻声说着,轻手轻脚往回走。 但想到自己走路一贯没什么声音,可能会比较吓人。于是又故意弄了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就这样爬回了床。 门外。 木荷回首发现烛火全熄了,瞬间喉咙口一紧,声音都飘忽了:“主子他,他难道真要……洞房?” 嬷嬷压低了声音劝道:“木荷姑娘,这陛下指婚,明媒正娶,当然要洞房的。” 木荷将那口难咽的气吞下去,拾级而下,道:“我并非为其它,只是忧心主子的身体经不得这样一夜罢了。” “主子少年入仕,从来有自己的主意,绝不容他人动摇。木荷姑娘,你这操的是多余的心。”嬷嬷无奈。 木荷住了口。 她转头瞥见不远处蹲守的武宁侯府的下人,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点厌恶之色。 而后就在阶上坐了下来。 她得守夜,随时等着主子吩咐。 那厢武宁侯府的人一边心惊胆战,一边又喜出望外。 “这关算是……熬过去了?” * 之后丹朔郡王再没说过话。 二人各占半张床,谁也不挨着谁,更谈不上什么旖旎氛围。 程念影悄悄松了口气,但睡得还是并不踏实,这都是杀手的本能作祟。 翌日宫人来叩门,她听见身边有人说了句:“进。” 程念影一下惊醒,坐了起来。 宫人上前伺候她下床,瞥见她眼下顶着淡淡的青色,心道还真像是被折腾了一宿的样子。 不过转脸看到依旧规整如初的床单,便知道什么也没有了。 宫人拿了新的衣裙给她换,换到一半,程念影想起来郡王还在床上。 她一个转身,便扎回到床上要去扶他。 手还没搭上,叫木荷挤开了。 木荷语气淡淡道:“这不是郡王妃做的事,奴婢来就好。” 第5章 见公婆 程念影也没想抢别人的活儿干。 她说是她的事,那便是她的呗。 她立马收手,跟着宫人去一旁洗漱,再出来丹朔郡王已经离开了。 她眨了眨眼,自是不会觉得失望,只是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做什么好。 好在没一会儿有个嬷嬷带着武宁侯府的下人进来了。 “奴婢施嬷嬷,主管您院儿里的大小事务,有事只管吩咐奴婢去办。” 她说着侧过身:“您从侯府带来的家生子,以后也还是一样可以在您身边伺候。” 程念影不大懂这些,当然都说好。 施嬷嬷又给她介绍了其它大大小小的宫人,分别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 然后就传了菜。 偌大的屋子,只程念影一个人坐着,包括武宁侯府的,全都得站在一旁恭候。 程念影觉得有些别扭,匆匆吃完了便问:“然后呢?要做什么吗?” 施嬷嬷笑得慈和:“自然要去向长辈敬茶,郡王身体不便,便由奴婢陪郡王妃去了。” 程念影并不介意。 总待在一处,她还怕露馅呢。 中堂。 康王与康王妃高坐主位。 傅翊是他们的第三子,王府世子怎么都落不到他头上,因而少年时便自个儿闯荡去了。 这一闯,便得封了郡王,获了独自开府的殊荣。 按说该新妇到康王府上去敬茶的。 但他们的儿子丹朔郡王是为救圣驾才负的伤,眼下得皇帝之看重……他们如果不主动登门,倒显得做父母的不慈,也不聪明了。 当然做是一回事。 脸上该不高兴,还是不高兴。 康王妃放下茶杯,面色不虞:“岂有父母到得比儿媳还早的。” 她话音刚落,程念影就被引着进了门。 康王跟着放下了茶杯:“这不就来了?” 他转动目光,随即凝在了程念影的脸上:“模样标致,不错。” 他们才是傅翊的父母,但傅翊的亲事完全没他们插手的机会。 皇帝定了,那便定了。 武宁侯府近年不怎么与王公贵族们走动,康王都不知道这武宁侯女儿如今长成什么样,今日才算见到。 康王妃此时插声:“做正妻,标不标致不要紧,还要温柔贤良。” 她说着转头问嬷嬷:“你们郡王身体可好?” 嬷嬷躬身道:“回王妃的话,好些了。” 就这么寥寥几语,程念影明显感觉到他们不喜欢自己。 甚至有意晾一晾自己。 但眼下她又不用赶着去杀人,倒不急。 这厢康王开口:“今日能见到他吗?他母亲心里挂念得很。” 嬷嬷露出为难之色:“昨日大婚劳累,今日又起不得身了。” 康王妃不由冷冷扫了程念影一眼。 程念影:? 康王叹了一声:“好吧,身体为重。他要好好养着,本王和他母亲也就不去搅扰他了。” 做父母的说话客气到这份儿上,也确实稀奇。 而他还自称“本王”。 程念影心道,原来郡王的父亲也是王啊! 那好生厉害! “上前来吧,敬了茶,改了口,就算了了。”康王妃冷淡催促了一声。 程念影这才从宫人端着的漆盘中,稳稳当当托起茶盏,先往康王跟前一递,学着先前嬷嬷们行礼的样子,福身道:“给父亲敬茶。” 还有些怪呢。 她无父无母的孤儿,两天之间,突然就这么多出一双父母了。 康王接过去浅抿一口便搁下了。 轮到康王妃,她端在手中却没有喝,而是问嬷嬷:“她往后每日是否到王府来问安?你们郡王嘱咐过没有?” 嬷嬷迟疑:“郡王不曾嘱咐。” 康王妃盯着程念影道:“那就每日都来吧,本也是为人媳妇的本分。正好,怀晏每日里好还是不好,我也有人能问问,免得总提心吊胆。” 程念影以前就听说,很多婆婆爱磋磨儿媳妇。 但做了王妃也磋磨儿媳妇吗? 她抿唇抬眼,面上显出几分单纯天真:“郡王说好,便是好。” 这话显然不合康王妃的意,她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放:“将带来的礼物交到郡王妃手中吧,我与王爷也该走了。” 第5章 嬷嬷还未上手拦,程念影先开了口:“王妃不喝茶吗?” 康王妃皱眉:“你叫我什么?” “王妃啊,王妃不喝茶,我怎么改口呢?”程念影固执道。 康王妃吐了口气,重新拿起茶盏敷衍地喝了一口,嘴角冷笑都快漫出来了。 “走!”她厉声道。 程念影权当没听见里头的不快,屈膝道:“恭送母亲。” 嗯,这样仪式全了,很对得起武宁侯府的嘱托了。 康王夫妻来得快走得也快。 中堂转瞬宁静下来,施嬷嬷惊奇地瞧了程念影一眼。竟是半点不怯场呢。 她哪里知道,在程念影眼中,所有人都只有一颗头,她一刀下去,都得掉。 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畏惧胆怯? 此时站在更远处的侯府下人,也惊异地瞪大了眼。 她怎么……怎么比正经的侯府嫡女还要稳得住? “再下面呢?还有什么事要做?”程念影眼下只关心这个。 “没了。”施嬷嬷说完想了想,“郡王妃要绣些东西吗?奴婢让人去将绣绷支起来。” 绣花? 她不会! 施嬷嬷窥着她的脸色,又问:“那抚琴?” 程念影:“……” 这个也不会!倒是地字阁的杀手里,有个拿琴当武器的。 “下棋?摹帖?” 程念影头很痛。 怎么办,要露馅了? 她灵机一动:“我去瞧郡王。” 施嬷嬷顿住了。 程念影不由问:“不能去吗?” 施嬷嬷压下怪异的目光:“奴婢派人去问问,郡王一向不喜人打搅的。” * 郡王府的书房内,傅翊喝了今日的第一碗药。 护卫吴巡急道:“昨夜主子怎么迟迟未归?” 佐官侯复才跟着出声:“不知那侯府女是什么样子,还请主子示下,今后我等也知晓该如何对待这位郡王妃。” 傅翊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她和卢萧查到的不太一样。” 卢萧是傅翊身边的暗卫,很有一手查探情报的本事。 “主子这话何意?”吴巡追问。 傅翊:“我怀疑她不是侯府的嫡女。” “什么?侯府女不愿,武宁侯便拿了人来冒充?他怎敢!”吴巡怒道。 “笃笃笃——”门却突然被叩响,守卫压着声音,但难掩语气怪异:“主子,郡王妃求见。” 第6章 不知廉耻 门内倏地一静。 几个属下面面相觑。说到就到? “这侯府女玩的什么把戏?” 傅翊擦了擦唇:“不必看我,我也不知。” 门外守卫此时又问了一句:“主子,要将人请进来吗?” 傅翊迎上属下的目光,缓声道:“说我睡了。” “睡了?”守卫本能地抬头看了看,日头高挂,这谎话恐怕不好糊弄过去。 但主子有吩咐,底下的人自然只有照做的道理。 守卫应了声“是”,迈步走远。 门内几人的心头,却还在思量这郡王妃到底是怎么个做派?为何晨间才分开不久便来找郡王了? 若能见着人就好了。只是议事之地,不容她进来。 被他们惦念着的程念影,此时立在院门口,正抬着脑袋打量围墙上的尖刺。 京城宅邸少有这样的防御手段,因为不大美观。郡王府上却不挑剔这些,多是竖了尖刺。难不成这郡王总是遭刺杀吗? 不过这尖刺在她看来——虽密,却挡不住她。 程念影从杀手角度分析得津津有味。 一旁的施嬷嬷有些尴尬地出声:“想是主子正忙呢。” 才过门的新妇面子薄,这样被冷落,恐怕心头想不通。 程念影却显得实在,她问:“都忙些什么呢?” 施嬷嬷喉间哽了哽,对上程念影的双眸。 黑白分明的眸底,满是真挚。仿佛真的只是出自单纯的好奇。 施嬷嬷含糊道:“陛下倚重郡王,因而多有公务缠身……” “可他病了,病了也要这样忙?” 施嬷嬷又是一噎,心下不禁嘀咕,这是真关心上主子了? 见施嬷嬷不答,程念影小声道了一句:“他倒也不容易。” 施嬷嬷顿时又哭笑不得。 程念影是真这样想,做杀手就不管病了还是痛了,该干的活儿还得干。 怎么做了贵人,也身不由己呢? 霎时倒与他有一分惺惺相惜。 这时负责传话的守卫出来了,行过礼板着脸道:“主子睡了,郡王妃请回吧。” 施嬷嬷尴尬地咳了一声。 主子何等多智近妖的人物,怎么编出这样不走心的谎话? 她悄悄转眸去打量程念影的神色。 却见程念影反而点着头道:“好吧,想是昨夜与我睡在一张床上,没睡好呢。”她也没睡好。与陌生人同床共枕,到底是不大习惯的。 想着贵人原来也会如此,便更不觉得这郡王如何高高在上,令人生畏了。 “眼下能睡着就是好事。”免得身子亏空,将来再还给侯府的时候,让侯府嫡女做了寡妇。 “那我……走了。”程念影大大方方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抬眸却是对上了两张瞠目结舌的脸。 程念影不由抿了下唇。 她说错什么话了? 施嬷嬷从震惊中回神,重新露出笑容:“好,奴婢陪郡王妃回去。” 那守卫也回神道:“属下恭送郡王妃。” 程念影转身刚迈出一步,便被施嬷嬷扶住了手臂,举止间似是更亲近了一分。 施嬷嬷轻声道:“郡王妃昨夜也没歇息好吧?” 程念影正愁呢,见不着人,下头还是不知做什么好,于是就坡下驴点了头:“嗯。” “那奴婢伺候郡王妃也睡个回笼觉吧。” “好。” 回到昨夜大婚的院儿里,仆妇们各自洒扫,有条不紊,见程念影进来,先后朝她虚虚福了福身,算不得很恭敬。 但程念影并未留意这等细枝末节,她一心惦念自己的东西,待进了门,便不要旁人伺候,说自己睡下就是。 施嬷嬷迟疑片刻,也没有违抗她的意思,带着其余人退了出去。 昨儿个那口大箱子还放置在屋内一角,程念影用钥匙打开来,将匣子摸出,仔仔细细检查过武器,确认无误才放回。 没武器在身上,便总觉得没底气。 她初初与人成婚,虽无经验,但也知晓郡王可能要与她亲近。若带在身上,怕人家抱一下她,摸着了怎么办? 她轻叹了口气,又恋恋不舍摸了几下箱子里放的金叶子,这才重新锁上。 先熬着吧。 熬到组织里找不到她,忘了她。 她衣衫未脱,就这样往床上一靠。 室内暖香未散,就这样真沉沉睡了过去。 这厢守卫才将程念影在院门外说的话,一字不差都学给了傅翊听。 几个下属听完,个个青着脸,半晌憋出一句:“她竟还晓得关切主子的身体。” “定是装出来的!”护卫斩钉截铁地接声。 其余人不由朝傅翊看去,他们怎么想不要紧,得看主子怎么想。 傅翊轻咳一声,翻过手边的纸页:“蔚阳那李知县如何了?” 下属们面色肃了肃,明白过来主子身负重任,哪有功夫去在意这些小事?自是大事要紧。 登时不再议论那位郡王妃,恭恭敬敬回答起傅翊的问题:“人活下来了,就是开不了口。” “嗯?” “似是得了癔症,整日里只说胡话,也不知是为自保还是真魇着了,瞧了大夫也不见好……” * “惦记”着来看郡王的,并非程念影一个。 木荷亲手熬了一盅药膳出来,抬起头两眼都熬得通红,她问:“什么时辰了?”她才能知道,这时候能不能去见主子。 小宫女匆匆进门,却并未接她这句话,而是道:“郡王妃向康王、康王妃敬过茶之后,便急急去找郡王了。” 木荷手上的动作一顿。 小宫女接着说:“然后守卫出来说主子睡下了,便是拒见她了。她倒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什么,主子昨夜与她睡在一张床上没睡好……实在是有些……” 她小了声音,将“不知廉耻”四个字含糊吞回了喉咙里。 木荷面上看不出神色变化,但手却向下抓紧了,被罐子把手烫得“嘶”了一声。 “木荷姐姐!木荷姐姐你的手没事吧?”小宫女惊叫着扑上来。 木荷咬着牙根推开她:“没事,我去前头瞧瞧。” 等木荷到的时候,自然早没有程念影的人影了。 郡王在议事,也非是她能立刻见到的。 院门外打理花草的丫头倒是忙不迭上来,将程念影先前说的话又学了一遍。 第6章 木荷斜了一眼:“岂有背后议论主子的道理?” 她算哪门子主子?话到了小丫头嘴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乖乖道:“木荷姐姐教训的是。” “郡王妃初到府上,多有不适应的地方,去拣些薄荷、石箕香、玄参、甘松蕊……再将主子房中那只海棠袖炉送过去,为郡王妃配一剂安神香。”木荷吩咐身后的小宫女。 小宫女听了也颇有些心下不平:“怎么还要劳动木荷姐姐这样操心。” 木荷垂眼笑着说:“主子身边这些琐事,不都常是我来管吗?” 小宫女听完,恍然大悟:“是,是。” 后院女眷的事,木荷姐姐不赶紧着捏到手里,难道还真要拱手让给那侯府女吗? 那侯府女迟上这么一步,日后便都插不上手了。 难怪才新婚,就忙不迭又来找郡王了,想是也急着索要管家权呢。 小宫女脑中纷杂念头一掠而过,便依照木荷的嘱咐去准备了东西。 待收拾完,时辰已经很晚了。 木荷这厢终于见到了郡王的面。 她一边布膳,一边低低出声:“听闻郡王妃特地来求见您了,恐怕是在康王、康王妃那里遇了冷。” 傅翊并不抬眼,笑吟吟问:“怎么?你要去教教她如何讨好康王府吗?” 第7章 郡王很喜欢她? 丹朔郡王常以谦和示人,皇帝都屡屡盛赞他位高而不倨傲。 但无人真拿他当好脾气的年轻公子来看待。 便是木荷这样的身边人,此时听见他的笑问,都拿不定他是喜是怒。 “奴婢只是想着……” “想着什么?”傅翊追问了一句,但没等木荷绞尽脑汁想出个合适的回答来,他又仿佛分外善解人意一般,笑道:“我也很是好奇,她今日怎么应付过康王府的。” “不如我们亲口去问问她。”傅翊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木荷身上。 “我们” 两个字从木荷心头一滑而过。 她心头大定,忍下颤动的心情,应了声:“是。” 傅翊慢条斯理地吃了两口药膳,便搁下了筷子。 木荷忙问:“可是不合主子的胃口?” 傅翊却道:“我这个新婚妻子贴心得很,听见我没歇息好,便不敢搅扰我半分。我也该关心关心她才是。” “今日的晚膳就摆在幽篁院吧,我陪郡王妃一起用。” 幽篁院便是他大婚洞房的院子。 木荷闻声一僵,吐着气上手去扶傅翊:“那……奴婢扶您。” 傅翊却抬眸叫住护卫吴巡:“你来,跟着我走一趟。” 吴巡心头正对那侯府女好奇得紧,闻声激动地上前扶住了轮椅,响亮应声:“是!” 这厢施嬷嬷轻手轻脚地进了门,程念影一骨碌坐了起来,探头问:“怎么了?” 施嬷嬷吓了一跳,吁口气问:“可是奴婢将郡王妃惊醒了?” 程念影倚着床头,神情平静:“我觉浅。” 施嬷嬷扬起笑脸:“郡王身边的木荷姑娘,遣人送了些东西来。” “木荷?” “在郡王身边贴身伺候的,穿藕色裙。” 贴身丫鬟。 程念影曾听闻大门大户里头给老爷做贴身丫鬟的,最后都要收作通房。 于是她替侯府嫡女问了一句:“郡王很喜欢她么?” 施嬷嬷哽住。心道这话可不敢答。 程念影见她为难,又问:“那别的呢?” “别的?”什么别的? “侍妾,通房……” 施嬷嬷连忙说:“没有!都没有!” 虽说府中都不愿接受这位郡王妃,但施嬷嬷念头更保守些。她想着终归是睡到一张床上去的人,还是要先将这位当做郡王的妻子来看待。 程念影:“……哦。” 施嬷嬷见她反应太过平淡,忙还补了一句:“奴婢说的皆是实话。” 程念影点点头,嘴里蹦出来句:“那郡王真是很好的。” 施嬷嬷愣愣接声:“是,是很好的。” 这边还在说话,那来送东西的小宫女却嫌站得腿疼。 她暗暗嘀咕,莫不是故意摆架子呢? 一边武宁侯府的丫鬟凑了上来:“姐姐怎么称呼啊?” 小宫女对武宁侯府的人饱含敌意与蔑意,敷衍道:“紫桃。” “紫桃姐姐,可是郡王特地遣了你来给郡王妃送东西?”丫鬟脸上写着期盼。 紫桃毫不留情地击碎了:“自然不是,郡王岂有这样的闲工夫?” 丫鬟暗暗瘪嘴,这话说的。他们侯府嫡女算什么闲人吗? “那这些东西……” “听说郡王妃去求见了郡王,郡王身边的木荷姐姐惦记着郡王妃这里,才遣我送些安神的东西来。” 丫鬟脸色微变。这意思不就是嫌郡王妃事儿才需要“安一安心神”吗? 紫桃将丫鬟的表情收入眼底,自然不当回事,更低低嘟哝了一句:“怎么还不见出来,我还有别的事等着做呢。”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有小厮疾步奔进门,高声传话:“郡王要过来陪郡王妃用晚膳,上上下下早些准备起来。” 紫桃的声音顿时往喉咙更深处噎了回去。 那侯府丫鬟却瞬间气焰涨起来,得意洋洋地朝她瞪了一眼。 外头的动静没瞒过里间人的耳朵。 施嬷嬷惊讶地拍了下手掌,然后扶住程念影的腕子急声道:“奴婢赶紧让人伺候郡王妃换身衣裳。” 程念影不由低头瞧了瞧身上的衣裙。 干干净净,熏过的衣衫还透着香气,睡一觉起来都没怎么皱。这居然就要换一身衣裳了? 好生奢靡! 想来侯府嫡女也见惯了这样的阵仗。只她穷得没见过什么世面罢了。 为免露馅,程念影便将推拒的声音吞了回去,任由宫女们伺候着换了衣裳。 在选衣裳上,施嬷嬷还真花了点心思。 早上给康王夫妻敬茶,她给程念影挑的是端庄得体的款式,到这会儿,便又换了身鲜艳的。 年纪轻,不怕压不住色。 “这身好。”施嬷嬷说着,将换好衣服的程念影推到桌旁坐下,又伺候她重新洗了把脸,漱了口。 等傅翊到的时候,程念影就还如前一日那般,坐在那里乖乖等着他。 像捏出来的娃娃。 这样的木头美人,该是不讨喜的。 不过她听见脚步声时,便抬眸望了过去,一下周遭都跟着鲜活起来。 傅翊还没开口。 她先问了:“你歇息好了么?” 傅翊顿了片刻,露出笑容:“歇息好了。” 吴巡走在傅翊的身后,迎面被一身水红色的程念影冲击住了。 怎有人敢穿这样扎眼的颜色? 偏她穿了。 还不显俗艳。 大抵是因为少女面上没有一丝故意迎合的媚色。 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吴巡抿了下唇。 将主子推近后,吴巡自觉退到一边去,便又听见那侯府女问:“可你的脸色怎么还是这样白?” 吴巡的心揪起来,警觉地心道,万不能因她的外表就放松!她恐怕字字句句都是在打探主子呢! 傅翊本人就显得浑不在意了。 他淡笑着应道:“因为病得厉害,哪有那样容易好起来?” “那会好吗?” 吴巡心下忿忿,怎么,主子好不了,你就好早日改投下家是吗! 傅翊此时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程念影干巴巴憋出来一句:“你不要放弃。” 吴巡:“……?” 傅翊怔了怔,而后低头轻笑起来:“嗯,我不会放弃。”他语气一转,“我岂会放弃呢?我方才新婚呢。我若病死了,娘子你岂不是要做寡妇了?” 第8章 好一手欲擒故纵 冒牌的郡王妃听了这话,倒也不觉得心虚。秉持着为侯府嫡女着想的原则,程念影还正儿八经地点了下头。 “嗯,我不要做寡妇。” 直白坦然得险些让傅翊都接不上话。 他转声问:“晨间向我父母敬茶,他们可有给你准备改口的礼物?” “有。”程念影没想太多,真当他关心礼物呢,便又道:“我还没有瞧是什么。” “你后来过来找我,是因为在他们那里受了什么委屈?”傅翊也极直白地问。 程念影摇头:“没有。” 木荷等人自是不信。 但他们从程念影脸上又实在分辨不出一丝撒谎的痕迹。 她的神情平静得要命。 傅翊捏了捏指尖:“那你是来……” 程念影想不明白怎么这也要刨根问底。 她抿了抿唇,不好说是因为自己没事干,怕露馅。 只得挤出来一句:“我……就是想见见你。” 旁人听得轻轻抽了口气。 第7章 好生甜的一张嘴。 纵使是刚刚新婚,难舍难分。但女儿家多矜持,更是从没有一家主母这般做派的…… 程念影不愿他再揪着问,便主动提了个话头:“康王妃问我,是不是应当每日去她那里请安。” 傅翊眼底暗光滑过:“嗯,你怎么答的?” 无非就是憋屈应下,或者当场耍侯府嫡女的脾气这两种可能。 程念影坦坦荡荡:“我告诉她,郡王说好便好。” 傅翊:“……” 木荷面露错愕,在一边牙关紧扣。 竟会这样卖乖,倒正切中了主子的性情! 程念影察觉到气氛有异,但还是道:“我想我应当没有说错。” 傅翊:“嗯,没说错。”她的话听起来乖巧,但言语间又很有主见。 新鲜。 “传膳吧。”傅翊转过头。 其余人不得不从复杂情绪中回过神,应了声各自干各自的活儿去。 今日的程念影食欲一样很好,和情报中不愿嫁给傅翊,寻死觅活的模样全然不沾边。 吴巡看得一愣一愣。 直到月上梢头,他都还有些迷惘。 “天色晚了。”傅翊看了一眼窗外。 程念影净了手,手上的水还未擦干就先应和了一声:“嗯。” 傅翊见她低着头,似是还未读懂自己话里暗藏的意思。 他便又直白道:“今夜也与娘子宿在一处吧。” 程念影僵了下。 又睡一张床。 她倒并不排斥与人亲近,只是她会长时间处在警惕防备中,觉浅,这样时间一久,身体吃不消。 但话不能这样讲。 她抬起脸:“好是好,可是我担心郡王又歇息不好。” 这话听起来,像是今夜二人又要缠绵至天明一般。 一旁伺候着的小丫鬟们都忍不住红了脸。 唯独两个当事人,一个赛一个云淡风轻。 傅翊没有“强求”的意思,本来就是试探罢了。 他温声问:“你毕竟是初到郡王府,于你来说处处都很陌生,一个人睡得好吗?” 程念影与他四目相对,不躲不退:“昨夜睡过一遍的床,不算陌生了。” 傅翊:“……” 他嘴角抿出弧度:“好。” 傅翊走了。 程念影脸上也不见什么留恋不舍之色,与方才说那些黏糊话的不像是一个人。 好一手欲擒故纵!吴巡心说。 若换做是我,恐怕真要上她的当呢! 他跟着傅翊出院门去,还忍不住回了下头。但又不得不说,这侯府女的确生得美,还有股子不受世事浸染的味道。 按说她不该有这样的气质啊…… 傅翊离开幽篁院便叫住了施嬷嬷。施嬷嬷规规矩矩立在那里,将程念影一整天做了什么,说了哪些话都报了上来。 “王妃似对她有些不满,敬茶时没有接。郡王妃便说,王妃不喝茶,她怎么改口呢?” “这样的话她也敢说?”吴巡震撼。 这话可太硬气了。 一般闺阁女儿,哪敢与婆母见第一面就这样说? 傅翊笑问:“是不是有些意思?” “是……”吴巡接完声,又觉得不妥,生硬道,“也没,没怎么有意思。” 他想来想去,总结道:“这侯府将她教得胆大包天。” 施嬷嬷并不了解侯府嫡女身上牵扯着多少更深的内情。 她只做着自己的本分,立即说起主子的好话:“郡王妃今日还说呢,说主子您真是很好的。” 傅翊:“哦?她真这样想?” 施嬷嬷点头:“奴婢看没有一丝作伪。”“对了,她听说您病着还要处理公务,竟说您也不容易。” 吴巡听得再度愣住。 作为傅翊的心腹,他所见过的世人大抵分作两种。一种对主子顶礼膜拜,感慨其光风霁月、举世无双;一种对主子恨之入骨,憎他揽权过重,有佞臣之相。 或视为神,或视为魔。 总之没有人会生出“丹朔郡王也不容易”这样的念头来…… “好,我知道了。嬷嬷有心。”傅翊笑着摆手挥退了施嬷嬷。 目光转到木荷身上时,木荷神情怔忡得厉害,似是出神了。 “木荷。” “……主子。”木荷狼狈低头,“听施嬷嬷说来,郡王妃处处都应对得很好,并无须……无须旁人来教导。” 傅翊对这话没做评价,他说:“下去吧。” “主子?”木荷想说我还未伺候主子歇下呢,但想到今日郡王妃那般卖乖,她更不能失了本分。于是低头老老实实退下了。 待身边只剩心腹之后,傅翊才漫不经心地问:“你说,这侯府女是不是像是换了一个人?” 吴巡:“像!” 他握紧腰间的刀柄,仍旧坚定不被郡王妃如今表现出的样子所动摇。 他道:“不日便要回门,到时候侯府的破绽自现。侯府胆敢拿人冒充糊弄,岂能轻饶了他?” * 被软枕也软,身边没有旁人,更无刀光剑影,于是程念影睡了个好觉。 她坐起来刚伸了个懒腰,却见有人鬼鬼祟祟探头到帘帐里来。 程念影手痒痒,想将那人掼到地上去。 拼命才忍住。 她问:“谁?” 那人一下直起腰:“姑娘。” 梳双丫髻,是个小丫鬟。 程念影歪头:“你是?” 那人露出无语的表情:“我是侯府的丫头,跟着姑娘陪嫁过来的,我叫彩蝶。” 程念影拢着盖头出的府,到了郡王府上,身边丫鬟仆妇又是一堆,哪里记得过来? 她倚住床头:“哦,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侯夫人一早嘱咐了我们,要跟你仔细说说我们姑娘的习惯、爱好,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昨日施嬷嬷一直跟着,总寻不到机会说,今日你可得好好听听。万不能犯错,带累了整个侯府!”彩蝶肃着脸,拿起了架势。 程念影问:“侯府可有拿钱雇我?” 彩蝶愣了愣:“没有。”“哎呀,咱们说正事呢!” 程念影:“既没有拿钱雇我,何故对我要求颇多?不是你们央求我解侯府的一时之急?” 彩蝶语塞。 这与她想象中不大相同。 跟前的少女,明明几日前也只不过是个丫鬟,见过的世面还未必有她多!如今侯夫人有吩咐,一切都是为侯府着想,她怎能拿乔起来,这样不分轻重! 彩蝶急道:“你也是侯夫人的女儿,与咱们姑娘是嫡亲的姐妹,怎么还谈起钱来?” 第9章 诬陷? “好,那算是我的姐姐。”程念影不解,“怎么,你与我姐姐也是这样说话吗?” 彩蝶再次卡了壳,背上更渗出些许汗。 当然不是! 若是这样与侯府的嫡姑娘说话,夫人早给她两巴掌了。 但你算吗,你都还没有认回去。 对,还没有正儿八经认回去呢! 彩蝶挺直腰背,咬死了:“奴婢不知道哪里不妥,奴婢都是按侯夫人的吩咐办事。” 程念影只觉得与她说话没劲儿。 于是翻身下床,一把将她推开。 她用的劲儿不大,落在彩蝶身上却不轻。 彩蝶咚一声撞上床边的架子,架子翻倒,她自己也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蹲。 疼得她眼冒金星,哀叫一声,半晌没缓过劲儿。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郡王妃?” 施嬷嬷带着人推开门,疾步来到了程念影的身边。 见她完好无损立在那里,这才松了口气:“吓了老婆子一跳。” 侯府的家生子眼疾手快去将彩蝶扶起,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彩蝶掉了眼泪。她能说什么呢?说郡王妃推了她? 别人听了会怎么想?——主子亲手推你,都算你脸大了! “我、我……”彩蝶语不成句,满腹委屈。 程念影代她开了口:“打翻了东西。” 施嬷嬷皱眉:“侯府的丫鬟……”有些笨手笨脚啊! 奈何不好当着郡王妃的面说。 “快些收拾了。”施嬷嬷板着脸转身指挥起其他人。 余下的则赶紧上前来伺候程念影洗漱。 程念影虽然不喜欢彩蝶,但她也的确还有话要与侯府的人仔细沟通。 等吃过早膳,她便主动问施嬷嬷:“府里有风景好又安静的地方吗?” 施嬷嬷:“自是有的,奴婢带您过去。” 其实按理说,嫁进来做了新妇,就该立即担起理家之责了。但郡王迟迟不提此事,施嬷嬷也不便多嘴。 这位看着稚嫩,也的确怕担不起事,就先做做富贵闲人,每日里看看风景也好。 * 郡王府中有一处人工开凿出的湖泊,程念影被引着来到岸边,一眼便瞧见了湖心的亭子。 第8章 亭子精巧,没有别的路通往,只能划舟前去。 正是风景好又安静的地方。 “我要去那里,嬷嬷你们不用跟着我。”程念影指了指亭子,一点没有要背着人说什么隐秘的心虚。 她看向侯府带来的家生子:“你们跟着我,我有话与你们说。” 侯府的仆妇们对视一眼,万分惊愕。 啊? 能这么光明正大的吗? 施嬷嬷却不觉意外,点头道:“好,奴婢让人来划船。” 侯府下人毛手毛脚的,这是要单独训话吧。 不多时,到了亭中,划船的小厮很快便自觉退远。 年长的邹妈妈按不住先开了口:“今日姑娘可是与彩蝶起了什么冲突?” “她说话叫人觉得不快,我不喜这样。”程念影将自己的爱恨先给他们划分清楚了。 众人沉默着,悄悄交换目光。 程念影继续道:“你们侯夫人认了我,说我也是她的女儿……” 邹妈妈接声:“是啊,您能再回到夫人身边,不容易,夫人这会儿应当正惦记着您呢。” 程念影接着说自己的:“我没有过母亲,我不知道有母亲是什么滋味儿。但我知晓人讲孝道,畜生才不孝。” “哎,正是呢!”邹妈妈大声肯定。 程念影顿了顿:“我希望她好。但旁人我是不管的。” “什么?”这话音一转,转了太大的弯,邹妈妈差点闪了腰。 “姑娘这话……” 程念影慢慢皱起眉毛:“没听明白么?侯夫人是我的母亲,你们不是。因而你们若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们的死活我是不管的。” 众人听得全傻住了。 原以为是个好拿捏的!听这话音,竟这样冷酷…… “你们现在明白了吗?”程念影问。 “是,是,老奴明白了,彩蝶这小蹄子定是在您面前拿了大!回去老奴好好教训她!”邹妈妈当先表态。 程念影这才露出些笑模样:“嗯,侯夫人与你们交代了什么话,现在能同我说了。” “是、是……” 他们再互相对视一眼,终于是恭敬了许多。 “这些要您先记下来,咱们姑娘性子好,在京中广交好友,分别有周家三娘,宋家七娘……” “姑娘曾跟着即墨斋的翁先生学得一手好字,又跟着道观的流云仙子学了一手好琴……” “……” 他们讲了很多。 程念影听了很久。 侯府的嫡女是很出色的。 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她有很多朋友,还有疼爱她的长辈、手足。 程念影闷不吭声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手指纤纤,皮肤细腻,看不出一丝伤痕或陈茧。那是为了不在外暴露杀手身份,反复拿药水泡过才有的光滑。 乍看也好像是大户人家的女儿。 但她自己知道,她不是。 她只会杀人,她没有朋友。 怕她的人很多,却从来没有人喜欢她。 “您……记下来了吗?”一干人说得口干舌燥,放轻声音问。 程念影应了声“嗯”,随后又道:“我很难完全扮成她的样子,她太好,我做不到。” 侯府下人们这才又泄出一丝得意:“自然少有人能做到咱们姑娘那样的地步,您平日里少说话就不会露馅了。想来也要不了多久就能换回来。” 程念影听到最后半句松了口气。 嗯,早些换回来吧。 现在的日子很好,但不属于她呀。 程念影站起身:“回去吧。” “哎。” 很快有小厮划船过来接他们回岸上。 一共四个小厮,两个在船头,两个在船尾。 其中一个迎上来,递了只手炉给程念影,满面殷切:“郡王妃在湖心亭坐了那么久,想必冻着了吧。” 程念影伸手接过来,那手炉却并不暖和。她惊愕抬头,那小厮已经转身拾桨去了。 手炉沉沉,就这么压在掌心,慢慢她感觉到炉底有什么东西。 程念影眸光微动,没有说话,就这么一直等回到屋中,屏退左右,再将手炉翻过来一瞧。 炉底嵌着一枚蜡丸。 取出捏碎,便露出一卷细小的纸条。 程念影一头雾水,不明白那小厮为何要给她递这东西?难道是组织里发现她在郡王府了? 她匆匆展开纸条,却见一行小字: 『我知你心中煎熬苦楚,我又何尝不是辗转反侧难,时刻牵挂。来日方长,且忍,且忍。只待河清海晏,以礼聘之。 ——沭。』 程念影盯着落款那个字。 沭? 谁?不认得。 好生荒谬的纸条! 以礼聘之?那小厮如何聘?拿命聘吗? 程念影将纸条移到烛火上焚了,一边生出了警惕。 她虽不是在高门大户里长大,但也曾听闻内宅有些很是阴毒的手段。比如诬陷女子与男子有私,便能轻易毁了女子的后半生。 这人……恐怕是诬陷她来的! 程念影顿时精神一振。 她的“姐姐”很出色,但未必对付得了这样的小人。不怕,她来替她杀了就是! * 高高的围墙之内,烛火摇曳之下。 头戴紫金冠的男子,缓缓合住了手中的文书。 立在一旁的人,这才低低出声:“您命人传的信,已经传进去了。” “傅翊似乎很满意这个妻子,大婚当日便迫不及待圆了房,第二日更是拖着病体也要陪郡王妃用晚膳。” 这人说着说着,露出迟疑之色:“殿下,自古女子以夫为天,傅翊待她宠爱万分,恐怕她心思动摇,不肯再为殿下办事啊。” “傅翊重伤,恐不能人道,何惧心思动摇?”男子眉眼生辉,“都说傅翊是何等的举世无双,这能给他戴绿帽的人,也仅此一个呢。光是此事,便有趣得紧了!” 手下人慢慢放松地笑了:“是,他越是宠爱那郡王妃,越显得滑稽。不过是个被您睡厌了的玩意儿。” 男子垂首翻开新的文书:“白痴一个……” “待她回门那日,我再与她玩玩,更有意思。” 第10章 她真敢说! 这御京城中,多是讲究一个三朝回门,即新婚的第三日,夫妇结伴回到娘家,一齐拜见岳父岳母,以昭示鹣鲽情深。 这日程念影起了个早。 小宫女在身后为她梳妆,一边的施嬷嬷捧着茶道:“郡王今日不能陪您回门了。” 昨晚傅翊就没有再来幽篁院,今日听见这话,程念影也不觉奇怪。 她应了声:“好。” 施嬷嬷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安抚的话,这会儿全吞了回去。 后头两个小宫女却是交换了目光,暗暗啐道,就装吧。 没有丈夫陪着回门,别管是哪个女人,面上终究是挂不住的。 “好了,嬷嬷您瞧瞧怎么样?”梳头的小宫女收起手转头问施嬷嬷。多少有些忽视程念影这个主子了。 施嬷嬷轻咳一声,问程念影:“郡王妃,您瞧瞧,可喜欢今日这一身?” 她有意敲打小宫女,但也怕程念影自己做主,挑了不合适的衣裳,作了不合适的打扮。 她哪里晓得程念影压根不在意这些。 “我很喜欢。”程念影说着起了身。 穿金戴银,锦衣华服,她怎会不满? 小宫女闻声松了口气,忙向施嬷嬷隐晦地讨好地笑了笑。 施嬷嬷斜斜瞪她一眼,随即赶紧扶住了程念影:“咱们也不必急,先用过早膳。今日小厨房做了冬笋银鱼羹,也不晓得合不合您的胃口……” 冬笋银鱼羹?程念影没吃过。 光听名字,她口水都要下来了。 “就吃这个。”她肯定地道。 施嬷嬷脑中蓦地竟生出个念头来——多好养活! 这念头有些越矩,但她的确是觉得这位全无侯府嫡女的骄横气呢。 底下人应当更爱敬这样的主子才是啊! 早膳很快摆了上来,程念影刚捏起筷子,便有人从院门外近了,遥遥一福身:“郡王妃。” 小宫女欢喜地迎上去,亲切地唤着:“木荷姐姐。” 木荷只管与程念影说话:“今日回门的礼单,是奴婢拟的,请郡王妃过目,可有不妥之处。” 室内寂静了一瞬。 众人都知道,这侯府女虽然是嫁进来了,却迟迟未掌管家之权。如今木荷代为行事,却不知郡王妃会不会当场发作。 木荷这厢垂着头,双手递上单子,看起来恭恭敬敬。 实则心中也忍不住想。 她会满意这份礼单吗? 若不满意,闹起来,会将我衬得可怜,还是郡王会责怪我办事不力? 就在众人念头各异时,程念影接过来匆匆一扫,她道:“好。” 第9章 小宫女愣住。 好? 又是好? 什么都是好? 当真这样能忍? 木荷也扯着嘴角问:“郡王妃一一瞧过,没有不妥之处?” 程念影哪里知道回门的礼单上应该准备些什么东西。 反正要她来看,她是绝不会挑剔的。 但她代表着她的那个“姐姐”,此时说话也要说得漂亮才好。 她当下搁了筷子,抬眸盯着木荷,认真地问:“此事可是郡王交予你来办的?” 木荷:“是。” “郡王都信得过你,我为何信不过你的本事呢?”程念影反问。 一下将木荷问住了。 木荷艰难地动了动唇,心道好一个四两拨千斤。若她敢做手脚,伤的还是郡王的颜面了。 这番话还衬得她郡王妃万分识大体呢。 施嬷嬷笑出声:“是,正是。郡王将此事交给木荷姑娘,岂有办不好的?” 木荷收拾心情,将礼单接回去:“是,承蒙主子抬爱,也多谢郡王妃信任。” 屋里其他人晕乎乎地听着这般对话,没想到这样容易就揭过了这轮交锋。 程念影不再理,低头专心用完了自己的早膳。 木荷不由顿生一种荒谬感。 仿佛她的百般试探与期待,于这侯府女来说,还不如跟前这顿饭来得重要…… “我吃好了,走吧。”程念影的声音响起。 室内终于又恢复了动静,众人忙活起来,准备出府。 一路来到府门前,那里已经有人在等了。 “傅大人?”施嬷嬷愣声唤出那人的称呼。 傅瑞明一身青色常服,腰间挎刀,缓缓转身,冷着脸拱手先拜道:“堂嫂。” 小丫鬟走在后头,当先红了脸。 傅大人好生英俊。 程念影缓缓眨了下眼,脑中还印着方才一路走过来的郡王府路线。 到一个地方,先记下来那个地方的路,已是刻入杀手骨子里的习惯了。 “傅大人。”程念影回神,跟着施嬷嬷一样喊。 “不敢当,我表字子茂,堂嫂如此唤我就是。”傅瑞明顿了顿,道:“今日我送堂嫂回门。” 侯府下人面露惊愕。 先前迎亲是由他代迎,今日连回门竟也由他来代替吗? 虽然一早知晓郡王病得厉害……但回门也不能陪,只怕刚从阎王殿讨回来一条命的姑娘,听了恨不得又立马上吊去。 “郡王病得起不来了吗?”程念影这时好奇地问。 傅瑞明以为她是在暗暗讽刺,便语气冷硬回道:“兄长他为救陛下而重伤,又为公务殚精竭虑。纵使今日病愈,恐也不似别的男子那般,有那么多闲暇时光陪伴妻子左右。” “那倒是无妨的。”程念影想也不想便道。 总待在一处,她还得时时警惕。 不对,她觉得无妨,但侯府未必这样想…… 程念影当即话音又一转:“那以后怎么办呢?” 这要替侯府问清楚了。 “以后?”傅瑞明看着她。 程念影点头:“嗯,以后总要生孩子啊。” 傅瑞明:“……” 小丫鬟更是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总不能事事都由傅……由子茂你来代替。”程念影一本正经。 傅瑞明这么一座冰山,这一刻却硬生生地别开了脑袋,脖颈微红地挤出声音:“此事上……自然是由兄长他与你……再议。” 话说完,傅瑞明又觉得不妥。 这话说得……好像兄长没功夫陪她回门,却有功夫与她圆房,单单一个好色之徒了! 傅瑞明有心再补救,但动了动唇,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再看程念影这厢,全然不管自己说了何等惊世骇俗的话。她既关心完了“相公”,又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于是一提裙摆,从容地朝轿子去了。 憋闷的傅瑞明:“……” 那厢轿帘落下。 傅瑞明也翻身上了马。 一行人离开了郡王府。 而一门之隔以外。 吴巡瞠目结舌,回头看了看自家主子:“她、她可真敢说!” 第11章 回门日好热闹(上) 武宁侯府。 楚珍晨起先去探望了女儿秦玉容。 秦玉容身边的大丫鬟擦着眼角说:“能吃下东西了,就是吃的不多,眼瞧着又瘦了些,这样下去怎么行?” 楚珍走进去挨着女儿坐下:“你这是要娘的命啊……娘也不想你嫁到郡王府去,可圣命难违啊!你醒醒神,你看看娘,娘这些日子跟你一样吃不好,睡不好……” 秦玉容清瘦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跑。 她恍惚地回过头,瞥见楚珍哀求的神色,也绷不住落了眼泪。 “我知道,我知道……是儿不孝……可孩儿实在不能违拗自己的心意,委屈自己去与一个并不喜欢的男人,一个注定会死的男人同床共枕……” “那不是我想过的生活,那迟早会折磨死我,还不如今日让我死个痛快!” “夫人,别哭了,郡王府的人就快到了。”有丫鬟急切地进门提醒。 秦玉容害怕地缩着脖子,哭得更加崩溃:“娘,他们要强行将我接走吗?” 楚珍擦了擦脸:“不是,是到回门的日子了。” “回门?”秦玉容呆住,“可我还未……” “是啊,那日你上了吊,将我们都吓住了。可陛下已经先一步到郡王府上去了,武宁侯府若交不出新娘子,便是违抗圣意。于是为娘找了个丫鬟,替你嫁过去。” 秦玉容咬唇:“嫁过去便是做寡妇,那丫鬟……愿意?” “锦衣玉食,如何不愿?她就算再投八辈子的胎,也投不出这样的好命来。” 秦玉容舒了口气:“那、那如今算是两相欢喜?咱们府上的危也解了?” 楚珍看着她:“可是郡王府上已经有了一个侯府嫡女,她从今往后才是秦玉容。你又是谁呢?” 秦玉容被这句话刺得揪紧了手指。 但她想了想还是道:“那,那我就不做秦玉容了,我另起个名字……” “做丫鬟?做道姑?你连身份文牒都没有,你从今往后只能锁在府中,再不能踏出去一步了。”楚珍语气微冷。 “那我就留在府中,我一直侍奉您和父亲,这样也好……” 楚珍听得胸口闷痛。 谁要她在膝下侍奉? 但她也知道此时说不通,便转声道:“好,就依你所言,你心下可欢喜了?” 秦玉容如释重负:“多谢娘。” “你也听见了,我要去前头见郡王府的人,你也一并去?” “我……便不去了吧。” “你不想亲眼瞧瞧那个替你出嫁的丫鬟怎么样了?” “对,该瞧瞧她,她若真过得甘之如饴,我也就能彻底安心了。”秦玉容扬起笑容。 楚珍没说话。 人家占着你的名头,成为御前得宠的丹朔郡王的正妻,将来必是受京中贵妇人们高高捧起来的! 人家有金银华服,有权势地位。 等你亲眼见过,只怕后悔都来不及! 到那时候你才会知道,什么真心喜爱,算什么玩意儿!唯有郡王妃这样的名头,才是女人重要的东西! * 与此同时。 侯府上的三公子秦玉翎见到了自己的好友。 秦玉翎惊讶:“你怎么今日来了?” 好友笑道:“怎么?来得不巧?” 秦玉翎闷闷点头:“今日我姐姐姐夫回门,我一会儿便要到前头去了。” 好友摆手:“无妨,我与你什么交情,我只管在这里等你就是。你去吧。” 秦玉翎神情放松:“好,等我回来再与你品茗。” 他说着就大步往外走。 “等等。”好友叫住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扔了过去,“便以此物作你姐姐的新婚贺礼吧。” 秦玉翎将那物牢牢抓在掌中,惊叹:“这方砚台不便宜吧?” “景上阁的东西,自然价值不菲。” 秦玉翎面露惶恐:“那怎么好收下如此贵重之物?” “你也是侯府公子,怎么这样大惊小怪?” 秦玉翎苦涩一笑:“武宁侯府如今想买这样一方砚台,可舍不得……罢了不说这些,你且等我,我去去就来。” 眼看着秦玉翎大步走了出去,他那个好友却并未在原地死等,而是如同在自己家一般,转悠一圈后走出去,叫住了秦玉翎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带路吧,还是去你们姑娘的闺房。” 大丫鬟瑟瑟发抖:“不,不行了,姑娘已经嫁人了,今日又是回门这样重要的日子,奴婢若是再做这样的事,叫人发现,是要被活活打死的。” 那人捻起她一缕发丝:“可你若不照做,我只好在这里要了你,叫你清白尽毁了。” 第10章 这厢暗涌起伏。 那厢郡王府的人抵达了侯府门口。 武宁侯与夫人楚珍一并等在那里,抬头望去,却只瞧见傅瑞明。 武宁侯很是失望:“爱婿没有前来?” 楚珍乍听见这般肉麻的称呼,都禁不住抖了一抖。 武宁侯却浑然不觉一般。 他内心里很清楚,这是门好亲,旁人想攀都攀不上。侯府能不能重回权贵的圈子,就要看那个病重的女婿了。 傅瑞明下了马:“进门说话吧。” 他语气冷硬,有些没将武宁侯放在眼中。 武宁侯能怎样?又不能与这天子亲信计较。 “请。”武宁侯立刻展臂。 只是目光还挂在后头的队伍上……不知回了多少礼来…… 程念影慢一步下轿子。 楚珍自然而然地迎上了她。 双方一个照面,楚珍先愣了。这小丫鬟……气色还养好了些。 “走,跟娘进去。”楚珍压下念头,亲昵地握住程念影的手。 程念影很不自在,但竭力让自己放松下来,慢慢去靠近楚珍。 她闻到了楚珍身上的香气。 不如郡王府上的熏香好闻。 但这是母亲的气味。 秦玉容此时躲在花厅的屏风后,眼见着一行人踱步而来。金色步摇夺目,紫色罗裙绮丽,脖颈纤弱美丽,仿佛难以承受这般锦衣华服…… 她震惊地瞪大了眼。 那个代替她的人……竟然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那她的心上人,会不会将对方误认为她? 秦玉容霎时陷入了焦灼。 “傅大人,我就先陪小女回她出嫁前的院儿里说说体己话了。”楚珍侧身颔首。 傅瑞明自然不会阻拦。 负责接待他的是武宁侯,他只管与武宁侯说话就是。 楚珍抓着程念影的手,穿出了花厅。连施嬷嬷都被侯府上的嬷嬷给留住到一边说话去了。 而武宁侯则殷切地问起傅瑞明:“郡王身体如何了?” 花厅的声音渐渐远去。 程念影有些紧张。 那日相认匆忙,许多话都来不及细说。眼下有了时间了,她该说些什么呢?能说些什么呢?寻常母女该是什么样的? 她一派茫然。 楚珍也一路无话,直走到院门外,没等迈步进去,突然有丫鬟急急奔来,冲着楚珍低声附耳道:“不好了,姑娘突然昏倒了。” 楚珍一愣。刺激这样大吗? 她心中挂念秦玉容,便扭头笑道:“你先进去等阿娘好不好?” 程念影很敏锐,她问:“出什么事了?”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能帮上什么?” 楚珍拍拍她的手背:“你帮了娘的大忙,哪里还能再劳动你?快进去坐着。” 程念影只得应了声“好”。 楚珍带着丫鬟婆子,转身步履匆匆,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姑娘,我们……我们进去吧。”院门口站着的丫鬟催促了一声。 程念影将目光落到她脸上:“你怎么这样紧张?” * 武宁侯一心在丹朔郡王身上,而傅瑞明又冷酷少话。 二人聊得干巴时,突然有小厮狂奔进门,满面惊喜:“侯、侯爷!郡王……郡王亲自来了!” 第12章 回门日好热闹(下) “你没有看错?”武宁侯府一把揪住了那小厮的领子,也顾不上此举何等失态。 不怪武宁侯这般。 实在是傅翊这人太难请了。别说是病了……便是没病之前,皇帝的亲弟弟邀他过府一叙,竟然都请不到。 小厮啄米般点着头:“真是,没看错,绝没看错。如今敢有何人乘肩辇在御京城中行走?只丹朔郡王一个!” 武宁侯霎时意气风发:“还不快快前去相迎!” “对,还有傅大人……” “一起吧。”这一出连傅瑞明都没想到,他暗自皱眉,隐约猜到兄长此举恐怕是有些用意的。 这武宁侯府上难道还有什么值得兄长特别关注之处? 傅瑞明跟着武宁侯走出花厅,朝身后的宅院瞥了一眼。 * 侯府嫡女秦玉容所住的小院儿,名叫晚香院。 彼时晚香院的门口,丫鬟晃着头:“姑娘说什么?奴婢并不紧张啊。” 因是回了娘家,这会儿跟在程念影身后的都换成了侯府的下人。 他们都不解程念影为何这样问。 程念影却不管旁人怎么想,径直伸出手去,贴住那小丫鬟的脖颈,轻轻一勾指尖:“一圈儿冷汗……” 小丫鬟瑟瑟发抖:“姑娘……姑娘为难我作甚?” “里头有什么?”程念影没有抽回手。 她的指尖还贴在那小丫鬟的颈侧。这样若对方有异,她便能立即将其舌骨扼断。 小丫鬟抖得更加厉害,这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院门内。 身着紫衣的男子,身形挺拔,一手顶着门后,一边斜倚着墙,从门与墙的缝隙间向外望去。 他本来极轻的呼吸,在瞥见程念影的动作时,突然变得急促了一分。 怪矣。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侯府女扶住丫鬟脖颈的动作,竟显得有些强势。 这从未见过的一面,使他兴奋了两分,也想要将手压到那侯府女脖颈间去。 若是这样做,她会脸红得厉害吧…… 念头刚行至此处,程念影对呼吸声的变化有了察觉,想也不想反手一拳捶打在门板上。 “什么人?滚出来!”程念影娇叱。 男子的呼吸猛然顿住,紧跟着撤步后退,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点惊异之色。 她竟然有所察觉? 她如何察觉的? 他转瞬恢复平静,更没有依言“滚出去”,而是依旧稳稳当当地立在那里。 竟险些被她吓了一跳……实在荒谬。男子摇了摇头,压着嗓子出声:“多日不见,便是这样同我见礼的?我若走出来与你相见,只怕一会儿丹朔郡王跟来,反害了你。” 程念影怔住。 男人的声音。 且是成年男子的声音。 程念影脑中盘旋而过,那日送嫁的侯府公子的声音。全然不像。 你是谁? 程念影也没有傻到直接这样问出来。 听他的口吻,他与“姐姐”很是熟稔,熟稔到连丫鬟都知道有他这样一个人。 他又说什么“一会儿丹朔郡王跟来,反害了你”。不能被郡王瞧见吗? 难道是情夫? 但她又实在无法想象侯府下人口中的“姐姐”,能干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来。 程念影缩回手:“我进来就是。” 小丫鬟佝偻着身子,大口喘着气,想是被程念影吓得不轻。其实小丫鬟自己也想不通。 我怕什么呢?明明先前她与我一样也是个丫鬟啊! “你等等我。”程念影这时轻声说。 门内的男子笑了:“好,我等你。” 程念影转过身,压低声音问身后的婆子:“厨房在哪里?” 没有武器在身边便是这点不好了。 婆子还傻在那里,脸上一片煞白。显然她不知道为何会冒出这么个男人来。但她也知道,此事万万不能在今日声张!那会要了侯府上下的性命! 她艰难地咽着口水:“在,在那边,我,我领路……但咱们……就这么走?” 程念影没说话,稳稳当当地大步走在前。 其余人只得连忙跟了上去,更有人暗暗溜走,赶紧去找楚珍报信儿去了。 男子隔着门缝,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心下轻嗤,就算告知武宁侯又如何呢? 谁人处置得了今日之事? 怪只怪侯府女自己太过莽撞,今日竟这样不知轻重,捶门要他滚出去…… 男子却不知,此时厨房内,婆子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啊!姑娘这是作甚?” 程念影掂了掂手中的菜刀:“此物尚算趁手,回去吧。” 婆子吓坏了,结结巴巴:“你、你要杀了那登徒子?” 程念影垂下眼,那张清纯娇憨的面容从容依旧,她轻声道:“哪里来的登徒子?不过是个小贼。” 婆子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是,是,是小贼,没有登徒子,可,可……不,不行……” 程念影挽了挽袖口,将刀向内藏起。 婆子是真真要吓疯了,扑上去拦她,却又不敢碰她:“这又是作甚啊?这会伤着你自己的!” 程念影:“若不藏起来,他一见便知是要他性命的,还不大喊大叫引来其他人?” “哎哟我的天,你这是先要了我的命啊!这可怎么好?不成不成!”婆子哀嚎着跟上她。 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喘,只恍恍惚惚地想……她看上去,好像,还有些冷静呢。 “哪里不成呢?可是忧心尸首无法处理,无妨……”她擅。 第11章 程念影一边说,一边走在前面穿过了树影,眼见着要回到晚香院外了,一阵脚步声近了。 脚步声多且杂,可见来的不止是一两个人。 婆子心惊胆战地回过头去,只见他们家侯爷走在一侧,俨然是引路的姿态。众人所殷切拥簇着的,是另一个人—— 那人斜斜倚坐肩辇之上。 肩辇以金为饰,华贵非常。但都不及那辇上之人光华加身。 婆子根本不敢细看,脑中匆匆划过那句话:肩辇,御物,除陛下外,独一人享之。 “奴婢见过丹朔郡王。”一时间众人皆跪地。 辇上人低头轻咳了一声,才道:“不必多礼,侯府人也算是自家人。” 他说着,身形微微朝前倾去,温声带笑:“娘子,你袖中藏了什么啊?可是我来得不巧?” 一手扶住肩辇的吴巡压不住跃跃之色,如此鬼祟,想必要露馅了吧? 程念影此时缓缓转身,面不改色心不跳,腕子一转,那菜刀便露了出来。 她道:“砍竹子,给娘亲手做一道竹筒饭,聊表心意。” 吴巡:“……?” 武宁侯:?? 就连傅翊的表情都微微滞了滞。 晚香院内。 原本还神色渐渐兴奋起来的男子,同样凝住了表情。 她藏刀。 她藏刀? 她藏刀向我走来……她是想杀了我?她竟想杀我??? 第13章 这门进不得! 荒唐啊荒唐! 武宁侯最先回神,心头一边暗斥妻子怎么不将人盯紧些,一边快步上前喝住丫鬟:“一个个都是死的吗?怎敢让郡王妃亲自动手?” 丫鬟婆子暗暗叫苦。 她们也想帮上忙呢,杀人的忙可怎么帮? 武宁侯没成想自己都这样说了,他们仍傻在那里。 想到背后还有丹朔郡王在看着。 一气之下,只得自己上前去夺程念影手中的刀。这一使劲儿……嗯?竟然还没能夺得下来? 武宁侯脑中一热,有些难以置信地加大了力气。 来了太多人,眼下已不适合再动手。程念影心念一转,此时才松了手劲。 她这一放手,武宁侯猝不及防险些摔个屁股蹲儿。 好在下盘稳,才堪堪立住。 但这一番拉扯下来,武宁侯的表情已是难看之上加难看了。 “玉容。”武宁侯憋出笑容,“你看,郡王为了你,还是忍病前来陪你回门了。” 玉容,是“姐姐”的名字。程念影抬眸望向傅翊,应了声:“嗯。” “玉容。”武宁侯又唤了一遍,略有不满,心道怎么还是个木头? “到郡王身边去吧,其余小事何必你来做?你娘自然知晓你的孝心。”他催促。 程念影没有反驳,乖乖拔腿走到傅翊的身旁。 武宁侯悄悄打量了一眼,没从傅翊脸上瞅出多少柔情之色。他暗自皱眉,随即转声道:“我们走吧。” 程念影见他们方向不改,便问:“去哪里?” 接声的是傅翊:“我想瞧一瞧娘子出阁前的居所。”傅翊曲臂支在扶手上,只抬起指尖,散漫一指:“晚香院……且看寒花晚节香,名字起得不错。娘子先前便是住在那里?” 本来都冷静下来的丫鬟婆子,这会儿又白了脸。 她们只当郡王是来找郡王妃的,人既找到就该回去坐着说话了,怎么还要进院儿呢? 进不得!进不得啊! 程念影倒神色如常,她想了想,道:“郡王一人瞧也就罢了,其他人若跟着进去,怕有不便。” 吴巡步子一顿。 这是点他呢吧? 傅翊颔首:“也是,女儿闺阁,岂是旁人能随意踏入的?” 他盯住了程念影:“只你我一并进门吧,我想知晓你幼年时是睡在一张怎样的床上,想见一见你曾把玩过的物件,用过的簪、梳……” 这话听来有些动人。 唯有男子对自己的新婚妻子极为满意,才会一时兴起,想要去了解她的过往。 但这过往可经不起了解。 这下不止是丫鬟婆子们了,连武宁侯听完这番话都冒出了些冷汗。 “只怕……只怕郡王的身体……”武宁侯嗓子眼儿里挤住了一般,一个字比一个字吐得艰难。 傅翊并不看他,依旧只盯着程念影。 他将手伸到程念影面前:“娘子扶我,可好?” 程念影缓缓地眨了下眼:“自然好的。” 武宁侯登时又好一通腹诽。 这傻丫头不会寻个借口拒绝吗?实在不够机辩! 无论众人心头是何等的如丧考妣,这一行人到底是走到了晚香院的院门外。 肩辇随之落地。 程念影立即一把反握住了傅翊的手腕,稳稳当当地扶住了他。 她还开口说呢:“你的手是凉的。” 傅翊笑:“是啊,那怎么是好?” 程念影迟疑:“给你搓搓?” 武宁侯回头斥责丫鬟:“你们这些愚笨的丫头,还不去取手炉?” 程念影在心底悄悄“啊”了一声。 从前过惯了苦日子,倒忘了贵人多的是手炉这样的玩意儿来取暖。 不多时,有丫鬟一路小跑着取了手炉来,小心翼翼地捧到傅翊跟前。 傅翊笑容不改,只是并未看那丫鬟。他问:“我说我要这东西了吗?” 丫鬟僵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喘。 连武宁侯也顿住,短短一个呼吸间,背后竟不自觉地爬上了冷汗。 真是怪了,明明他一副病躯,连脸色都是白的,这样轻飘飘一句话,却说不出的吓人。是跟着陛下耳濡目染久了吗? 还是程念影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 她伸手接过那只手炉,摸了两下才还回去,然后重新贴上傅翊的手背,她低声道:“挺暖和的,你感觉到了吗?” 傅翊:“……感觉到了。” 她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像是借这样的动作,竭力将更多的暖意透到他骨头缝儿里去。 傅翊终于起身走下了肩辇。 程念影立马一个闪身,将自己顶上去,将他结结实实地架住了。 傅翊:“……” 程念影:“这样便不会累了。” 傅翊:“……挺好。” 其余人吊着心,目送他们跨进了院门。 院门内只余一个洒扫的婆子,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头也不敢抬。 哪里还有什么男子的踪影? 程念影对这一幕并不感到意外。 方才丹朔郡王停在半途,院里的人应该也听见了动静。他若是怕丹朔郡王,就会赶紧逃走。 他若是不怕丹朔郡王,那说明他恐怕有更厉害的来历……侯府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因而别人提心吊胆时,程念影却一点也不害怕。只是可惜没给上那一刀。 “怎么就剩一个婆子?”傅翊视线扫过。 程念影老实道:“我也不知。” 她扭头:“叫邹妈妈来开门。” 门外差点原地虚弱,片刻后才欢喜地应了声,这是知道里头一切安好,算是度过了一劫! 邹妈妈很快哆嗦着进了门。 她在程念影面前利落得很,眼下却低着头,抬都不敢抬。只一味在前面,将门一扇扇推开。 傅翊匆匆一扫。 自是什么可疑的人影也没有。 “哪间是你常睡的?”傅翊问。 邹妈妈连忙一指:“这间。” 傅翊:“主子没有开口,你先插话了?” 邹妈妈讪讪:“奴婢,奴婢……” 大抵是因为病着,傅翊开口语气总是轻轻的,并不用力。 此时他也只轻轻道:“该掌嘴。” 邹妈妈不敢辩驳,自己打了两个耳光,此后不敢再开口。 她隐晦地朝程念影看了一眼,只能靠你自己了……真救不了了! 第14章 说!那男子是谁? 楚珍也算多了个心眼,将程念影送嫁后,她便把女儿迁到了另一处院子休养。 那处院子更幽静,由她的心腹仆妇看管。 因而这里不留一丝别的痕迹,一切仿佛还停留在出嫁那日…… 程念影二人相携进了卧房。 傅翊道:“瓶中的花枯了。” 程念影转眸看过去,那里插着一枝梅。花瓣凋零殆尽,连枝干都变了色。 “怎么连这都忘了换?”傅翊问。 “懒?”程念影把问题抛了回去。 傅翊:“……”“侯府下人的确多惫懒。” 他往前走,在绣架旁顿住:“娘子何时为我绣一只荷包吧。”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程念影不会。 但显然,侯府嫡女是会的。 从前学如何御刀剑,却不成想今日还要学这个。程念影狠狠心,点了头:“改日。” 第12章 傅翊笑:“何必改日?就这两日吧。过些日子便是陛下的千秋节,那日我定是推脱不掉,一定要去的。就佩娘子你亲手做的荷包。” 程念影这倒真迟疑了两分。 她敢做,只怕他不敢戴。 “走吧,再瞧瞧别的。”傅翊对这间卧房失去了兴致。 这里布置素淡,以蓝紫色为主,多处细节透着女儿家的小巧思。 ……与他身旁站着的这个人,不大契合。 等走到门口,傅翊突然回首问:“那帐子用的什么纱?杭纱还是湘纱?” 程念影抿唇:“我不记得。” 傅翊屈指勾住她的袖口:“倒与你身上这件外纱有几分相似。” 程念影也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外纱:“唔,是有些像。” 傅翊低头笑了。 哪有床纱与纱衣用料相似的呢?但凡是有点讲究的人家,都不会犯这样的错。 因而听见这话,只该觉得诧异才是。 傅翊突然捉住程念影的手指,细细摸过她的指腹。 程念影忙蜷了蜷手。 傅翊明知故问:“怎么?” 程念影:“摸得痒。” 傅翊对上她的眼眸,好一派赤诚天真。 傅翊哑了哑。 她身上透着不沾世事,也不曾沾过半点富贵的味道。 但肌肤又细腻光滑,并不似苦出身。 傅翊松了手,另看向一间房:“那是作什么的?” 程念影答得掷地有声:“书房。” 她本不知道,但她从错落的窗影间,瞥见了书架。 傅翊迈步向书房,扫见了一旁桌案上的笔墨纸砚。 墨条用去了一大半。 旁边还放着几个方型小瓷盒,外面细细描了花纹。那自然不是什么胭脂水粉的盒子,而是朱砂、赭石、云母一类的矿石,其着色强,用于绘画。 “你画过的画在哪里?”傅翊随手打开了一个瓷盒。 程念影目光一转,瞥到一处上锁的柜门。 她正要指。 “玉容!”楚珍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 她行色匆匆,语气不稳:“你出嫁前不是惦记着说,家中狸奴若产子,便告诉你一声吗?方才底下人来报,说是生了,巴掌大的小小一团,很是可爱,你要与郡王一同去瞧瞧吗?” 傅翊的目光从楚珍脸上淡淡一扫,扫得楚珍都有些发毛。 他笑道:“走吧,去瞧瞧。” 程念影本来也待不住了,自然欢欢喜喜地扶着傅翊出去。 楚珍夫妻很快都陪在了左右,连秦玉容的同胞弟弟秦玉翎也来了。 站在那里拘谨地喊上一声:“姐姐,姐夫。” 武宁侯听得斥责了一句:“该称郡王,郡王妃。” 傅翊摆手,这会儿又显得宽和好说话:“一家人,亲近些称呼也好。” 秦玉翎高兴地应了:“是!” 程念影听完朝他看了一眼。和那日盖了盖头,只瞧见一双靴子不同。她今日瞧见了他完整的模样。 着蓝衫,眉眼疏阔,少年气十足。 也算是她的弟弟吧? …… 众人在仆人引路下,来到了另一处院子,果然听见了细细的猫叫声。 一个婆子守在旁边,面对贵人紧张地道:“就、就只活了一个崽子。” 程念影以为自己做了太久的杀手,该是极冷硬的人了。 她看着小猫崽趴在母猫的胸前,竭力地吮吸着。而母猫却昂着头,警惕又凶狠地瞪视着四周。 她忍不住冒出个念头来——有母亲的确是很好的。 “喜欢?”傅翊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程念影蹲下身去摸了摸小猫爪子。 这突然一撤开,傅翊的身形都晃了晃,好在吴巡眼疾手快,赶紧又搭了一把。 傅翊:“……” 傅翊:“若喜欢,就带回去养。” 程念影很有共鸣地道:“它那样小,离开母亲会活得很辛苦。” 傅翊:“那便母子一同带走就是。” 楚珍岂会舍不得一对猫?本就是用来转移视线的借口。她当即笑道:“好,都带去吧,陪着你,你每日里也不觉得无趣了。” 程念影还是迟疑:“可我不懂得怎样养……” 分明想要而又不敢要。 傅翊悄无声息地观察着她,随即动了动唇:“偌大郡王府,难道还寻不着一个擅养狸奴的吗?” 是啊。 怪她总不习惯,原来自己也站在贵人的位置上了。没什么是不能的。 程念影松了口:“好,这样好。”她脸上有了笑容,眉眼都缀了光。 哪里像侯府女呢。 这样一件小事,也真切欢喜起来。 傅翊捏了捏指尖。 一旁的秦玉翎此时禁不住高兴地插声:“姐姐,姐夫待你真是很好!” 他送嫁那日也难过得紧,生怕姐姐嫁过去受委屈呢。谁知道传闻中的丹朔郡王,原来为人这样和气。也并不像大家说的那样快死了。 秦玉翎为“姐姐”高兴。 他的话落在武宁侯与楚珍耳中,他俩却暗暗变了脸色。 是啊,好是好。 却是对着一个冒牌货! 这其中自然就差了劲儿。 “我累了。”傅翊出声。 程念影少有被人赠东西的时候,这会儿正觉心情飞扬,便又站起身自愿地扶住了他:“那回去吧。” 傅翊坐回了肩辇上。 程念影其实还有许多话想与楚珍说说。 她当初究竟怎么被侯府弄丢的,家里还有哪些人,将来换回来要怎么办……许多话。 但当她看向楚珍时,楚珍微微别开脸,低声道:“不敢使郡王操劳,玉容,你也一并回去吧。” 程念影只好点头。 回门到这里便是画上了句号。 待恭恭敬敬将人送走,侯府大门一关,楚珍立刻变了脸:“将姑娘先前住的地方,但凡上了锁的,锁头全砸烂,里头的东西取出来我瞧瞧!姑娘从前院儿里的丫鬟圆儿,给我绑过来!” 紧跟着“噼啪”声不绝。 先前程念影打算指的那个柜子,也被砸开了。 里头放的还真是一幅幅画卷。 楚珍手一抖,将画卷展开。 上头画的清一色尽是同一个男子……只是这男子看不清面容。可见她女儿还没糊涂透顶,还晓得遮掩一下。 但眼下,她想要的可不是一个遮掩的结果。 她从婆子手中接过马鞭:“说!那男子是谁?” * 那着紫衣的男子早早走了。 手下见他回来还有些惊讶:“主子怎么回来这样早?” 男子沉着脸,一言不发。 手下紧跟着又发现一处不对劲的地方:“您的衣摆……衣摆怎的这样脏?” 能不脏吗? 翻的墙。 生怕慢了一步。 但他还是死活想不明白…… 他抬头盯着手下,语气森森:“她许是真改了心意。但哪有这样快的?今日一见,便手拿菜刀了。” 手下也懵了。 菜、菜刀? “主子!那您没受伤吧?” “滚!” * 郡王府上的下人们,远远就听见了动静:“郡王、郡王妃回来了!” “郡王怎么是与郡王妃一同回来的?”有人敏锐地发现了这句话里的不对之处。 木荷闻声当先迎了出去。 不错,前面是郡王的肩辇,后面是郡王妃的软轿……木荷蓦地听见一声细弱的叫声:“那是什么?” 拎着篮子的邹妈妈擦着汗答:“带回来给郡王妃养的。” “你说什么?” 第15章 捧场的傅翊 邹妈妈暗暗嘀咕,怎么没听清?年纪轻轻耳朵就不大好了? 但这位得罪不起啊。 邹妈妈耐着性子正欲再说上一遍,吴巡从后头大步走了过来,似是憋得狠了,眉头皱得仿佛能夹死两只苍蝇。 “木荷!”他迫不及待地开了口,“你是不知道,今日——” 他话说到这里,又猛地一个激灵住了嘴。 议论主子的事,大忌! 木荷却被他这么突兀的一句话,给吊了个不上不下,捏着帕子似嗔似怒:“你这大喘气的,去了一趟回来话都不好好讲了?今日到底怎么了?” 吴巡哪里肯再接着说,摇摇头,糊弄道:“叫底下人先去准备着东西吧,也不知这猫吃什么。” 话音落下,傅翊的肩辇已经到了跟前,木荷再来不及细问,匆匆屈膝行礼,眼见着肩辇与软轿先后从跟前走过。 这会儿子虽心绪复杂,但该干什么还是没忘,忙安排了人去安置猫。 小宫女不禁凑上来,轻叹:“倒苦了木荷姐姐,如今连这样的杂事也要管。” 木荷抿着唇:“若我抱着你这样的念头,只管撒手不管,恐怕反叫主子瞧不上我了。” 第13章 小宫女忙讨好地笑道:“还是姐姐聪明,因而才是主子身边得意第一人呢。” 真是这样吗?此后都不会变吗? 木荷心下暗暗焦灼,但岂会说给一个小宫女听? 她掐着帕子来到幽篁院,一见吴巡也在,心不由又往下坠了坠。 她问:“主子也在?” 吴巡点头:“在里头歇息。” 说了不陪着回门,最后却还是去了。从侯府一起回来,都还显得“难舍难分”。 木荷强打起笑脸,来到门外,抬手叩门:“主子?” “进。”傅翊的声音响起。 木荷推门进去,傅翊已经继续和程念影说话了:“……今日侯夫人未能尝到你亲手做的竹筒饭,便让我尝一尝吧。” 自己撒的谎,如今自然也得圆上。 程念影问:“哪儿有竹子?” 傅翊看向木荷:“来,你告诉她。” 被主子点中,木荷也没有原先的高兴了,她屈身答道:“有一处竹园,种的有紫竹、凤尾竹、鹅毛竹……” 程念影“嗯”了一声,问:“刀呢?” 傅翊微微笑道:“去厨房给郡王妃拣一把菜刀,此物她才用得惯。” 程念影忍不住转眸瞧了他一眼。 好像,是,故意的。 但自打进了郡王府来,她对这丹朔郡王的印象都极好。于是还是将那怀疑的念头按了下去。 木荷却惊愕:“菜刀?若不慎伤了人……” “吴巡从旁盯着,岂会有事?” “……是。”木荷只能忍下满腹的惊疑。 她去传话找刀。 程念影在问傅翊:“可你能吃竹筒饭么?” 傅翊笑道:“一顿饭想是吃不死的,决不会叫你做了寡妇的。” 程念影也忍不住抿唇轻轻笑了下,她觉得他这人很是疏朗豁达。 嗯……是极少见的人。 刚才的那点怀疑更是扔得远远的了。 木荷在门外听见二人笑声,步子猛地顿了顿。 那细细的声音隔着窗传出来。 此时是傅翊伸手勾住了程念影的袖口,语气淡然道:“我仔细瞧了瞧,你今日身上这料子是响云纱,我想与你闺阁中的床帐应当不相同。” “响云纱……”程念影轻声念着陌生的词。 傅翊又道:“嗯,此物陛下所赐,素有一两黄金一两纱的说法。” 程念影的音调陡然上扬:“啊,极贵重。” 木荷没有再听下去。 这番交谈,实显亲昵。 主子更是耐心得要了命……何时能听见他与人这样说衣裳所用是什么料子呢? 难道在一处睡过,真就那样不同? …… 今日傅翊很是有些忙碌。 才回到郡王府不久,便又让人推着他到竹园去,看郡王妃砍竹子。 荒唐! 太荒唐了! 郡王府的下人们都这样想。 “郡王妃请。” 一边的宫女双手呈上。 可以说,菜刀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竟躺在红绸间,漆盘上,仿佛某样贵重的物件。 程念影目光微动,伸手握在了刀柄靠后处。 若是常使刀的人,会往前握,这样方能举重若轻。 但她不能太过娴熟,否则便不像侯府女了。 程念影压住了劲儿,头重脚轻地虚虚砍在竹身上。 ……竹子倒了。 霎时漫长寂静。 连吴巡都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等会儿,她怎么使的力? 程念影拎着菜刀,也有些沉默。 好罢。 便是不怎么使劲儿,也没想到这东西这样好砍。 程念影强忍着心虚,干巴巴地惊呼了一声,装模作样地道:“头一回一砍就倒呢。” 傅翊甚是捧场,第一个拊掌道:“好,好,想是娘子为了叫我尝一尝这竹筒饭,才挥出了这令人叫绝的一刀呢!” 有了台阶递来,程念影顺着就下去了。 她连点了两下头,将菜刀还回去:“这下好了,走吧走吧,做竹筒饭去。” “且慢。”傅翊叫住她。 “嗯?” 傅翊:“我瞧瞧,伤着你手了没有?” 该伤着吗? 程念影掐了自己一把,递过去。 傅翊低头一看,虎口又青又红。 倒将别处的皮肤衬得更白些。 “还是伤着了。”傅翊淡声道。 一旁的小宫女终于机灵起来,不敢全然无视程念影了,忙问:“奴婢去取药?” 傅翊说:“好。” 于是竹筒饭到底没做成,傅翊让人按着程念影擦药去了。 吴巡等人也狠狠松了口气,一边推着傅翊回去,一边小声道:“吓死了,我还当主子真要吃那竹筒饭呢,万一她有歹心,往里下了毒,可怎生是好?” 傅翊浑不在意,神情淡漠:“第一口自是她先尝。” 吴巡愣住:“也是……”他话音一转,“今日在侯府您与她独自相处,也叫属下难安得很。” “我与她既同床共枕过,岂轮到今日再来担忧害怕?” 吴巡没话说了。 “今日奸夫未抓着。”傅翊捋了捋袖口,“种种试探,她也坦然处之。侯府落败至今,究竟从何处寻来这样一个小姑娘?” 吴巡抬眸,难得从主子的眼眸深处瞥见几丝兴味之色。 第16章 他死了 傅翊这夜倒睡得极好。 他发现,那新婚妻子另有“情夫”,乃至侯府胆大包天疑似换了新娘这样的事,也没那样令他厌烦了。 且当两出戏来看,倒作解闷了。 晨间,佐官侯复前来拜见。 “主子今日的气色似是好些了。”侯复惊讶。 傅翊淡淡应声:“若你有两件逗趣可乐的事,你也会气色好些。” 侯复双眼一亮:“难道是那李知县人清醒过来了?” 傅翊:“哪有这样的好事?” 侯复眼底的光暗下去:“那是什么喜事?还请主子告知,我等也好与主子同乐。” 傅翊垂眼:“有些事,若知晓的人多了,便没那么有趣了。” 侯复顿时闭嘴。脑子里生出个荒谬的念头——总不能是闺房之乐吧? 恰巧此时有护卫来报:“主子,郡王妃送了东西来。” 傅翊:“什么东西?呈上来?” 漆盘托着一只竹筒,配一套漆金的碗碟到了傅翊跟前。 傅翊忍不住笑了一声。 侯复纳闷:“这是……” 傅翊:“竹筒饭,吃过没有?” 侯复:“农家见过,倒没尝过。听说是有股烟熏的味道,不好。府里怎么做了这样的食物?” 傅翊净了手,捏起勺子:“郡王妃亲手做的。” 侯复喉中卡了卡壳,随即如连珠炮一般吐出一长串:“这恐怕有毒!她怎会想起来做这样的农家食物?怪哉怪哉!您还是不要用得好……” 这时吴巡也进来了,看见竹筒饭,也是一懵,随即挤出来一句语气复杂的:“这郡王妃还真是惦记主子说过的话,昨日没做成,今日一早就送来了。” 傅翊:“嗯,她人不在此。” 吴巡霎时想起来昨日主子说过的,第一口她尝。 那现在…… 吴巡:“第一口我尝?” 侯复听完对话,想着主子是一定要吃了,当即伸手:“下官来,下官来!” 吴巡抢着先一口吞了。 傅翊靠着椅背,懒声问:“如何?” 吴巡:“吞太急,没尝出味儿。”他顿了顿,又道:“想是无毒。” 这才又有人上前去,用新的碗碟替了,再送到傅翊掌中。 他也真尝了两口,随后放下筷子,看向侯复道:“你听说的有误,并无烟熏的味道。” 侯复动了动唇,还未说话。 傅翊又道:“总要自己尝尝,方知旁人口中所述是真是假。”他吩咐一边默不作声的丫鬟:“去给侯大人也盛一些。” 侯复万分感动:“多谢主子。” 吴巡也似有所悟。侯府女这个人是真是假,主子也在亲自“尝”吗? * 程念影一样睡得很好,所以才能早早做了那竹筒饭。 邹妈妈自觉担起了运送、照顾狸奴的职责,眼下便又拎着个篮子到程念影这里来。 “吃得饱饱的,睡着呢。”邹妈妈撩开布给程念影看。 程念影坐在那里,一边的宫女还按着她手涂药。 她十指舒张开,在室内的烛火下显得很是漂亮。 邹妈妈匆匆一瞥,心道这手生得好,与真正的侯府嫡女比起来也不输呢。 想到这里,她念头一滞。那眼前这位,当真是丫鬟出身吗? 这不大像啊。 “郡王对您也真是上心,这是特地吩咐了,一定要盯着涂药涂到好为止呢吧?”邹妈妈露出笑容。 第14章 只有侯府才知道这位是冒牌货,别管她从前什么来历了,如今能吹枕头风的就是她了! 瞧着像是真得了丹朔郡王的喜欢啊! 程念影低低应了声:“嗯。” 她其实不大习惯被这样精细地对待。 涂药就涂这样久。 睡前抹个香膏也是。 这会儿功夫都能练一套刀法,一套剑法了。 “就这样吧,你们出去。”程念影有话要和邹妈妈说。 宫女们收拾着东西退下,待门一关,邹妈妈心间激荡,隐隐觉得是站队的时候到了……今后得真拿这位当主子侍奉才行。 “你懂刺绣吗?” “……啊?”邹妈妈愣住。 “你昨天也听见了,郡王要我给他做个荷包。” “这你都不……”会?邹妈妈生生把最后一个字给咽了回去。 “不怕,老奴来教郡王妃。”邹妈妈表态。 程念影安心点头,心想这下也有事儿做了。 远离了打打杀杀还是头一遭呢。 她还有些期待起来。 “笃笃笃——”门被叩响。 邹妈妈弓起身子,心虚啊。 转头再看程念影,她平静如水地问:“何事?” 她的确不一般!邹妈妈再度心想。 门外这时道:“郡王很喜欢您送去的竹筒饭,于是也命人送了些东西来给您。” 程念影很期待。 又是如那响云纱一样昂贵的东西吗?这些收下来都算她的吧? 她立即起身过去开了门。 邹妈妈没能跟得上脚步,在后头暗暗扶额。哎哟,哪有主子自己开门的? 外头的人见程念影亲自来开门,也是一愣。但没多想。只暗暗心道,郡王妃对郡王送来的东西倒看重!都这般迫不及待呢! “您瞧,这些,这些,……都是。”宫女侧身指给程念影看。 只见几个小厮抱着匣子鱼贯而入。 程念影定睛一瞧,落在最后的那个……正是先前给他递手炉的小厮。 那小厮见她打量,还迎上她的目光,冲她悄悄地挤了挤眼。 那个在晚香院里的男人没杀着。 这个可跑不掉了。 程念影缓步走近:“我看看你抱的是什么?” 小厮满脸笑容,一脸果然朝我走来的表情。 他打开怀中的匣子,凑近给程念影看:“您瞧。” 程念影乍看去,净是些花花绿绿的珠子,她也瞧不出价值。 这时小厮从中拣出一颗交给她。 程念影将珠子在掌心一滚,又摸到了不自然的突起。 程念影淡淡道:“我瞧完了,都收到卧房去吧。” 宫女愕然:“卧房?” 程念影:“……不行吗?” 宫女哪能说不行。现在阖府上下都觉得郡王待郡王妃有几分独特,可不敢当面拂其脸面。 没一会儿,程念影挥退众人,再一次看见了小厮送来的纸条: 未时三刻,至地月阁。 一样将纸条焚烧,而后跟着邹妈妈悄悄学会儿刺绣,学得人头脑昏昏。 然后唤来施嬷嬷,问了地月阁是什么地方。 “您问那里做什么?早废弃了。” “听下人无意说起,还以为是风景好的地方。” 施嬷嬷失笑:“哪儿呢。肯定是那些小妮子又偷偷讲鬼故事呢。” “还闹鬼?” “哪里闹过,就她们不安分,自己编些故事来讲。” 程念影些许心虚。那今后可能要闹了。 眼见快到时候了,程念影带了邹妈妈出去。 “你就在这里等我。”程念影轻描淡写,“我去替你们姑娘料理件事。” 邹妈妈茫然,又隐隐觉得不安:“什么事啊?” 程念影面嫩,开口却有种令人不敢妄动的味道。 她道:“等着,回来与你说。” 程念影走向了地月阁。 待穿过两道门,她见到了那个小厮。 小厮转过身,却不复先前的笑脸,反而眉眼一抬,拿腔捏调道:“主子问你,昨日怎么回事?过两日魏家姑娘邀你出府去玩,你只管答应,到时候主子要细细与你相叙。” 程念影歪头:“你家主子是谁?” 小厮脸色一变:“你怎的明知故问,你……” 程念影知道是套不出话了,当即也不迟疑,抬手将他喉间一扼,随即往墙上重重一磕。 他后脑先撞墙,紧跟着是舌骨折断。 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 他死了。 程念影甩了甩手,一瞧,虎口更红肿了。她暗暗叹了口气。 …… 邹妈妈等得分外难耐,正焦躁不安时,终于见到程念影回来了:“这、这样快?” 还好回得快。 程念影领着邹妈妈回去,便在院儿里见到了吴巡。 她一愣:“郡王来了?” 吴巡有气无力地点头:“是。”主子好像喜欢上来这里了。 第17章 不是要与我生孩子? 程念影忙低头嗅了嗅袖子,检查可有血气留下。 吴巡见她动作突兀,不由问:“郡王妃这是作什么?” “摸小猫了,有味道,担心郡王闻见。”程念影对上他的目光,眼睛都没眨一下。 吴巡反而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倒怀疑不得了,一怀疑她便用这样的神情看着你,全神贯注。 到底是生得好看呢,叫人抵不住。 “郡王妃回来了?”施嬷嬷从里间走了出来。 她面带忧心之色:“早知还是该让郡王妃多带几个人在身边,侯府来的只怕认不得路,若在府中失了方向,那就叫人揪心了。” 邹妈妈听得尴尬。 这是瞧不上他们侯府下人吧? 那今后还真得争口气才行。 程念影这厢点着头,提着裙摆三两步拾级而上,转眼便跨进了门。行云流水。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到了傅翊跟前。 “你今日好些了么?”程念影主动先开了口。 傅翊掌中托着手炉,一边轻轻摩挲炉耳,一边道:“吃过了你亲手做的竹筒饭,自是好些,因而才来瞧瞧你。” 程念影立在那里,纳闷:“竹筒饭还有这样的益处?” 傅翊沉默了。 她是当真不懂? 施嬷嬷从后头跟进来,哭笑不得地找补了一句:“亲手做的不一样呢。” 程念影终于明白了,她悄然地瞧了一眼傅翊。 郡王这样的贵人也会说漂亮话吗?只因“我”是他的妻子? 做他妻子真是好。 迄今为止,程念影还没挑出什么不足来。 “怎么不说话了?”傅翊抬眼看她。 侯府若寻人代替女儿嫁过来,也该寻个惯会讨好的才是,怎是个这样呆的。 程念影这会儿眨了眨眼,道:“郡王说的话,我听了很是欢喜,但又不敢真应下来。免得以后日日都要做竹筒饭。” 傅翊失笑:“哦?你不该说,为了我能早日好起来,日日做竹筒饭也甘愿吗?” 程念影伸出手:“我想,我的手不这样想。” 傅翊一看,随即眼底暗光流过:“怎么还红得更厉害了?” 程念影:“谁想到砍个竹子这样震手呢。” 傅翊敛了神情:“那倒不好叫你日日为我舍身了。”他说着,丢开了手炉。 程念影却迈步往里间溜。 傅翊:“作什么去?” “洗一洗,摸过小猫。” “急什么,过来,我瞧瞧你的手。” “小猫身上有些脏……” “过来。” 程念影看着他。 傅翊还是斜斜倚坐在那里,他病着,看起来便也像是没力气坐直一般。 但这会儿程念影隐隐从他身上感知到了一种气势。 那似是贵人们都有的一种气度。 而丹朔郡王身上的,更隐晦,也更厉害些。 程念影向他近前迈了一步。 傅翊攥住了她的手腕,而后垂眸嗅了嗅。 程念影心间鼓噪了一分。 却并不是出自害怕。 一旁的宫人此时低下了头去,不敢细看。 “怎么有血的味道?”傅翊头也不抬地问。 那小厮毫不设防之下被她扼住脖颈,竟自己咬着了舌头。 血溢到了手背上。 程念影说:“小猫身上的。” “带回来没有洗过?” “嗯,他们说太小了,洗了会死的。” “去端水来。”傅翊吩咐宫人。 他没有松开程念影的手,一边说着:“看来以后真不能叫你做什么竹筒饭了,这双手还是精细养着吧。” 一边从宫人手中接过了帕子。 程念影指尖一蜷,这才不自在道:“我自己洗洗就好。” “你瞧,你为我做了些什么,我也该为你做些事才是。如此有来有往,才是夫妻相处的长久之道。” 第15章 傅翊说着掰开了她紧扣的手指。 他的指尖冰凉,触到她的掌心。 没有汗。 说明她真的一丝也不紧张。 去见了不该见的人,回来叫我堵个正着,心底竟没有一点波澜吗? 傅翊挑了挑眉尾,饱含兴味地用胰子涂过她的每一根手指。 半晌,她终于有了反应。 她说:“太怪了。” 傅翊用帕子给她擦过:“哪里怪?” 程念影坐在他面前,细声道:“很痒。” 皮肤都变得鼓噪了。 傅翊轻笑:“这便觉得痒了?回门那日,你是怎么敢在傅瑞明跟前大言不惭说要同我生孩子的?” 程念影本是不会脸红的。 这会儿听他这样揭出来,才觉得热了一分。 但她绝不会认自己说错了,于是当即反问:“傅大人还告状?” 傅翊自然也不会说是自己听见的。 他松开程念影的手,道:“此事总要叫我知晓,否则怎么同你商议?” 程念影:“哦。” 她却是不好同他睡的。 还是要留给真正的侯府嫡女。 程念影飞快地将手在另一盆清水中冲洗完,道:“却不知郡王的身体何时才能养好。” 傅翊似是气笑了:“叫娘子久等,倒是我的不是了。” “哪里?”程念影连忙摇头:“我那日那样说,也只是不愿事事都由傅大人代之。” “原是为这个。” 程念影又连着点头:“嗯,郡王还是好好养身体吧。” 她怕他说,不如今晚且试一试。 忙还补了句:“我不着急。” 傅翊:“……” 他转眸扫过一旁的宫人,一个个早都脸红得不行了。 唯独他这位郡王妃,还没有半点自觉。 “再擦些药。”他顿了顿,唤了声,“吴巡。” 吴巡立刻进门来推他。 “郡王这就走了?”程念影脱口而出。 她还有些不敢相信,就过来给她洗个手吗? 傅翊轻声应:“是啊,这便回去好好歇息,养好身体才是。” 程念影动了动唇,听见傅翊又开了口:“你也是。你手上有针痕,可是做荷包扎出来的?好好养着吧,过几日若有外府女眷相邀作客,只怕还以为你在郡王府吃了苦呢。” 程念影:“……嗯。” 是她多想吗? 过几日若有外府女眷相邀……倒好像,丹朔郡王知道那小厮说的话一般。 傅翊走了。 程念影便立即将邹妈妈叫进了卧房。 邹妈妈也红着一张老脸,心道只怕这位不日真要混成名正言顺的郡王妃了! 孩子一生,谁还管真假? “我杀了个人。” 邹妈妈突然听见她说。 顿时一张老脸由红转白:“什、什么?” 她现在知道了,那日木荷不是年纪轻轻就耳背了。而是着实太过震惊,本能地不愿去承认自己听见了什么东西。 程念影看了她一眼,似乎还不解她为何这样惊骇。 程念影接着道:“那日晚香院出现的那个男人,你知道是谁吗?” 邹妈妈头皮发麻:“不,不知道,他、他来郡王府了?” “他没有来,但他安置了眼线。” 邹妈妈人都要昏过去了:“我的老天爷!那怎么是好?万一被郡王发现……” 程念影又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并不明白她这时候在慌什么。 “所以我将他杀了啊。” 邹妈妈喉间哽住,一时间说不上是该惊恐害怕,还是该庆幸。 最终所有纷杂的念头,只汇集成一个—— 这位……到底……是什么来历啊? “你找个借口回一趟侯府吧,问问侯夫人知不知道这件事,弄清楚那男子的身份,便回来告诉我,我一并料理。” 邹妈妈艰难咽了咽口水。 天! 怎么能把这样大的事,说得跟砍瓜切菜一样容易! 第18章 吓着了 为了不太扎眼,邹妈妈过了两日,才当着施嬷嬷等人的面,说起要回府一事。 找的借口有些蹩脚,但好歹与前两日是接上了。 邹妈妈口口声声说:“郡王妃惦记着郡王的身体,突然忆起往昔侯府有一个祖上流传下来的方子,是极好的养身方。老奴想着干脆回去一趟,将方子取来。” 府中下人,并不是能随意出府的。 都要报由管事同意。 郡王府管家主管前院大小事务,后院事务则多是由木荷与施嬷嬷协同管理。 施嬷嬷听了这番话,自然点头同意。 木荷却问:“何不去信让侯府主动送来?” 邹妈妈抬头看她一眼,心下隐隐认定这人怕是对郡王妃有不满。 做奴婢的,在男主人身边服侍久了,便生出不该有的心思……邹妈妈见得多了。 邹妈妈心下冷哼,面上却客客气气道:“还想着再替郡王妃送些东西到侯夫人那里去,全一番孝心。” 她心想着等日后,别管真假了,一定要助郡王妃夺得管家权才是! “去吧,郡王妃身边伺候的人多,倒也不怕缺你。”施嬷嬷再度表态。 听得邹妈妈更是斗志盎然。 还得快快回来! 免得这郡王府的老婆子夺了她的位置! 木荷这才松口:“郡王妃的意思,奴婢也不好阻拦,邹妈妈就走这一趟吧。” 邹妈妈心道这不是故意拿乔是什么?最后不还是松口。可得替郡王妃盯紧了这人!小心思多得咧! * 邹妈妈这一走。 程念影就没得针线活儿可学了,好在有了猫。她开始每日去和猫玩儿。 宫人看了都大为震惊,私底下悄悄与木荷说。 “我瞧她怎像个胸无大志的?” 木荷回头责怪了一句:“又议论起主子来了?” 她这两日心情倒是尚可。 因为主子终于没怎么往幽篁院去了。 “木荷姐姐,木荷姐姐。”有小宫女跑进来,皱着鼻子道:“有人说总闻到一股子怪味儿。” “负责洒扫的仆妇怎么说?” “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实在不知哪里来的味道,有人便私下里说……” “说什么?” “说怕是有什么人私通外院,珠胎暗结,生下来给埋园子里,才有的异味。” “胡说八道!我去瞧瞧!”木荷皱眉。 不再挂心郡王妃那里,木荷便又恢复了宫廷女官的气度。 直到半个时辰后。 一声尖叫划破了郡王府的上空。 吴巡匆匆来到了傅翊跟前。 “府里人发现那小厮的尸首了!” “这侯府女的那个相好,手够黑的。传完信就杀。”吴巡皱着脸连连摇头。 他们早就知道那小厮不对劲,一直盯着呢。 也故意放任了小厮传信。 就等着放长线钓大鱼。 谁知道那日和郡王妃见完,人就失踪了…… 傅翊神色淡淡:“有些奇怪。就算下手再黑,也没有自断一臂的道理。” “那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呢?那死状……真是……”吴巡都想吐,“从地月阁的废井里捞出来,人都泡浮囊了。” 傅翊:“死在了地月阁啊。” “您……您的意思不会是,侯府女杀了他吧?不可能!绝无可能!” “那日她伐竹。”傅翊不轻不重地提醒。 “是,那一刀是有些奇怪。但,但是她握刀的姿势就不像个习武的!” “若有心伪装呢?” 吴巡打了个寒颤:“那,……那岂不是太可怕了些。” 傅翊面上并没有多余的神情,他仰面轻叹:“更有意思了。” 吴巡想了又想,还是坚定道:“可为何杀他呢?怕被您发现她与人有首尾?属下觉得这其中许多地方逻辑不通。” 傅翊不慌不忙:“急什么,那就继续往下看。” …… 地月阁死了一个小厮的事,很快也传到了程念影这里来。 有个婆子拍着胸脯:“太可怕了,木荷姑娘都当场被吓昏过去了。” 小宫女委屈:“我们就说那里闹鬼吧。” 施嬷嬷沉下脸:“主子面前胡说八道什么?都下去!” 把人呵斥走以后。 施嬷嬷忙回过头来安抚程念影:“您别怕,晚间老奴就睡在您脚踏边上,您起夜就喊一声……” 程念影看了看她。 施嬷嬷的年纪不小了,眼角的纹路都深了。 程念影想说我不怕。 但前头那婆子才说了,连木荷都吓晕了。 正儿八经的闺阁女儿,都该害怕这样的事是不是? 程念影想来想去:“我去找郡王。”又正好洗脱嫌疑。 哪个杀人凶手自己往上送呢? 第16章 施嬷嬷愣了下,道:“也好。” 等程念影找过去,傅翊却并不在。 护卫道:“主子去探望木荷姑娘了。” 施嬷嬷闻声,先想也不想就觑了觑程念影的脸色。 程念影面上没有异样,她从善如流道:“那咱们也去看木荷姑娘。” 施嬷嬷舒了口气:“哎!” 木荷前半生算是相对顺遂的。 她作为秀女被选入宫中,险些成为老皇帝后妃中可怜的一员。但老皇帝有一回见了她,夸她秀外慧中,竟将她任为女官。 之后,傅翊得封丹朔郡王,屡屡进宫面圣,老皇帝便大手一挥,让木荷领着一帮宫人到郡王府管辖事务来了。 她有了地位,得了郡王的看重,宫人们小心吹捧,郡王府上的其他下人更不敢得罪她。 但什么秀外慧中。 什么地位看重。 今日见了一具尸首,竟然吓得她魂飞魄散,大为失态。 她不仅被吓住了,她更是被吓病了。 “木荷姐姐,郡王来了……”小宫女焦急地摇动她。 木荷睁开眼,脸苍白,两腮又潮红。 在见到傅翊那一刻,她终于是忍不住落了泪:“主子……” 小宫女站在一边,暗暗心道,木荷姐姐一向表现得坚韧,今日才表露出柔弱一面来,便是铁石心肠的男儿,也该柔软些啦! 偏就在此时。 有人报:“郡王妃来了。” * 另一厢。 高墙之内。 男子少有这样情绪阴沉的时候,他问跟前的人:“你说,自从那日过后就再没往外递过信儿了?” “是……是。” “这秦玉容,到底搞了什么把戏。” “难不成是被丹朔郡王给抓着了?” 男子沉默片刻:“不急,改日她就会被邀出府了。” 说是不急,但一个字一个字,却像是从齿间迸出来的。 第19章 侯府怎么教的你 宫人的禀报使得室内的气氛有了变化。 木荷苍白的脸色反而稍有缓和,一时分不出神再去回忆那尸首骇人的模样了。 她绷着神情慢慢靠回了枕头。 随着脚步声近,程念影出现在了室内。 傅翊缓缓转眸,问:“你怎么来了?” 小宫女在旁边掐紧帕子,心道定是霸着不肯让木荷姐姐得一点机会呢。 “来找郡王。”程念影坦坦荡荡。 “找我?” “嗯,我听院子里的人说,府上死了一个人。” 傅翊接声:“是,还是你见过的。他前几日到你那里送过东西……” 程念影却没顺着这话往下说,飞快地打断道:“我有些怕。” 傅翊的声音顿了顿,而后才又温声问:“怕什么?” 施嬷嬷福身道:“是老奴管辖不力,底下有小丫头编了些鬼故事,加上如今出了事,便有些吓人了。” 傅翊看向程念影:“怕鬼?” “唔。” 守在木荷身边的小宫女,表情不由微微扭曲。怕?郡王妃哪里像是怕? 气血丰盈,神采动人。 倒像是刚得了什么喜事! 木荷姐姐才是真的被吓住了,她如何能与木荷姐姐相比? 不止小宫女。 木荷也心生恼意,直觉得这郡王妃这番举止更似博宠罢了。 程念影这时缓缓眨了下眼,没成想傅翊没接自己的话。 不仅没接话,他甚至好像在笑? 程念影不慌不忙,自己又开了口:“听说木荷姑娘也吓着了?” 木荷勉强打起精神,伸手要小宫女将自己扶起来回话。 当着郡王的面,该全的礼节自然还是要做全。 程念影却三两步上前,将木荷按住。 那力气加身,木荷愣了愣,一时间竟没能坐起来。 “你躺着歇息吧,你也不容易。”程念影这话说得真心。 她没想到一具尸首,会将人吓到这样的地步。木荷是受了无妄之灾。 程念影又说:“我来的路上,想着为你准备些安神压惊的药材,但施嬷嬷说,库房钥匙在你手里。” 木荷的表情险些也绷不住扭曲起来。 她说这番话何意?是还想借故夺钥匙吗? 程念影此时低头从袖中取出一物:“想来想去,只好将这个借给你了。这是庙中求来的,高僧开过光,压惊,极有用。” 木荷表情一凝。 是她……想多了? 但是等等…… 小宫女脱口而出:“借?” 从来只有主子赏赐的,哪里有往下借的? 岂不太过小家子气!哪有主子派头呢? 程念影是真为木荷着想,却也是真舍不得:“那高僧于前年坐化,此物已成孤品,极珍贵。” 她花了八两银子。 足足八两。 当时掏空了她身上所有的家当,还典卖了一支地字阁师兄送的钗子。 她曾出借过给人字阁的师妹。 师妹说戴了这东西,杀人都不手抖了。可见其效用! 木荷嘴角抖了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她颤声道:“如此贵重之物,奴婢怎当得起?” 傅翊插声:“既是个好东西,怎么不记着给我?” 程念影愕然回头:“郡王也怕?” 傅翊让吴巡将自己推得更近,而后伸手勾走了那只护身符。 程念影一下抓住了他的手。 傅翊失笑:“怎么?一定要给木荷?” 程念影心道,这是自然。 给她能算借。 给了你,还能要回来吗? 但程念影一时间没想好怎么合理地拒绝他,于是只与他四目相对,半晌没开口。 看着倒像没长大的小姑娘。 傅翊目光闪动,终于是松了手:“好,给木荷。” “郡王妃一番苦心,且收着吧。”傅翊转头分给木荷一点目光。 木荷满腹憋闷和委屈,只能双手接过:“谢郡王,谢郡王妃。” “你说想给她备些药材,却发现钥匙在她手中。”傅翊紧跟着又开口。 这话一下把木荷的心又吊了起来。 程念影点点头:“我手边也没有别的东西……” 傅翊:“你有私库,里面放着陛下赏赐的东西,也有新婚时各方送来的贺礼,你还有月例。” 月例? 程念影就听见了这个。 前头的不算属于她。 但月例,算给她的吧?杀人有工钱。替人做妻子,也该有工钱! “怎么?没仔细去瞧瞧?”傅翊问。 程念影点头:“改日瞧瞧。” 傅翊:“何必改日?你不是说怕,那这两日我陪你仔细清点一番,有事做,也就不必怕了。” 程念影定定看着他。 傅翊问:“怎么?” 程念影道:“你真是极好。” 傅翊停顿片刻,露出笑容,而隐去些许古怪之色:“你喜欢便好。” 木荷在床上蜷了蜷身子,几近炸开。 没有被分权,她该高兴的,该高兴的…… “大夫既开了方子,便按方子吃几日,好好歇息吧。”傅翊扭头又对木荷交代了一句,而后便让程念影跟他一块儿走。 屋内转瞬就又安静下来。 小宫女实在是忍得难受,迫不及待地开口:“这郡王妃哪有半点的主母气度?说话总不害臊。” 她一边说,一边去拿那个护身符:“谁稀罕这样的玩意儿?” 木荷按住她:“干什么?放到我枕下去。” “木荷姐姐?” “主子厌憎不守规矩和心口不一的人……既然拿了,就要好好拿它作护身符用。”木荷艰难挤出声音。 * 等回了幽篁院,傅翊便带程念影清去了私库。 库房昏暗,施嬷嬷拿了盏气死风灯来。 程念影自己掌着灯,从堆放着的一口又一口大箱子前走过。 傅翊停在后面没有动。 他手勾着钥匙,眼神漠然。 木荷的提心吊胆他看在眼中。后宅女子视野受限,为一把把钥匙牵动心肠。实则给谁又有何分别? 他不点头,纵使握着钥匙,却也连一根草都带不走。 他看着程念影在一只匣子前停下了脚步,淡淡出声:“那是东珠。” “东珠?” “其采捕艰难,价千金,每年漠黑国都会献上此宝,所得不过一二。此为御品,多佩戴在皇室成员的身上。而这一颗是去岁上贡的,其光华更胜从前。陛下特地将它赐予我大婚。” 程念影伸手摸了摸,将匣子合上,突然转过身来道:“不看了。” “不看了?为何?” 怕起贪念。程念影抿着唇。 她走到傅翊跟前去,佯装打了个呵欠:“我困了。” 她虽没有那个意思,但听来却颇有几分浑然天成的娇意。 第17章 好听的话一箩筐,又这样会撒娇。吴巡在后头暗暗咬牙根,难挡啊难挡啊! “好,那就不看。”傅翊应声。 二人一同离开了库房。 木轮子碾在地上,发出轻轻的响动。 程念影假装不在意地多问了句:“月例都是什么时候发呢?” 傅翊:“惯例是每月十五。” “哦。” 月上枝头。 这是大婚后,傅翊第二回与程念影歇在一处。 程念影沐浴出来,见傅翊已经倚坐在床头了。 他身上虚虚拢着外衣,也带着水汽。想是在隔壁沐浴过。 一回生,二回熟。 何况第一回就没觉得可怕。 程念影熄了烛火,再熟练地爬上床,蓦地听见傅翊问:“不知侯府怎么教的你?” 程念影一顿。 哪里出错了吗? 紧跟着她感觉到一阵微风从身上掠过,衣衫窸窣,成年男子的气息混杂着药香气笼住了她。 她的视线慢慢因为夜色而变得清晰—— 傅翊支着手肘,侧身靠近,好似下一刻便要将她覆住。 第20章 瞧她是有本事的 程念影绷紧了四肢,正待出声。 男人的手压在了她的唇上。 和大婚那日替她擦溢出来的口脂不同,他的手指冰冷有力,一点也不温柔。 程念影隐隐感知到了一种压迫感。 她轻轻吐着呼吸……然后也抬起手来,去碰傅翊的手腕。 “怎的这样紧张?出嫁前,侯府上无人教过你如何同丈夫亲近吗?”傅翊俯首问。 他的嗓音因为夜晚而多了些喑哑。 程念影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 但似是轻轻地从心尖上反复地摩挲而过。 半晌,见程念影动也不动,似是惊得呆住。 傅翊笑出了声:“莫紧张,我只是在想,你这张嘴怎的这样甜,侯府是如何养出来的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眸中熠熠。 带着似要将程念影整个人剖开来,仔细瞧个清楚透彻的雪亮。 那雪亮该使人发寒的。 但室内熄了烛火实在太昏暗,程念影费劲地仰着脸,也只能瞥见他下巴的轮廓。 傅翊松了些力道,程念影也终于能流畅地说话。 “怎样叫甜?”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下回她就知道怎么能不“甜”了。 傅翊却不答她了。 “夜深了,娘子,就寝吧。” 程念影睡不着,问他:“郡王怕鬼吗?” 傅翊:“不怕,倒忘了娘子今日有些害怕。” 他说着,人躺下去,手却抓住了程念影。 程念影觉得别扭。 他的手掌很大,本来是冰凉的,但覆上来之后,就抓得她掌心出了汗。 以致她一夜都没睡着。 第二日见天光一亮,便赶紧掰开他的手指跑了。 傅翊睁开眼,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掌心,遂又闭上。 ……若不是皇帝钦点,不是武宁侯府送来。 还真有一点可爱。 * 此时武宁侯府上的气氛也仍紧绷着。 楚珍终于得了空见邹妈妈。 “不在郡王妃身边守着,回来干什么?”楚珍皱眉。 “她遣奴婢回来问,那个与姑娘有私的男子究竟是谁,好早日处置了。” 这话一出,惹得楚珍勃然变色:“哪里轮到她来管这事?你也是糊涂了!这时候跑回来问这话,是生怕外头的人不知道这桩丑事吗?” “可奴婢看她兴许真有法子料理此事……” “她有什么法子?你只管盯着她不要出差错,不要闹笑话,不要让郡王府怪罪侯府就是!” 邹妈妈被骂了一通,耷下脑袋,心下也觉委屈呢。 她道:“那日回门多好,可见她做得很好,又哪里会惹得郡王怪罪侯府呢?” 楚珍阴着脸问:“她与郡王圆房了?丹朔郡王虽是了不得的人物,但也大抵有这世间男子的通病。一旦睡过了女人,自然食髓知味,至少能有一两月的新鲜。但过了一两月,便说不准了。” 本是说姑娘的事,怎么拐到这里来了? 邹妈妈无奈,只能先答主子的话:“奴婢瞧还未圆房呢。” “还未?” “大婚日没见落红,后头也没宿在一处。” “没宿在一处?”楚珍愣住,“那倒是怪了。” 那还亲自到侯府露面来了。 总不能是因为看得起他们武宁侯府吧? 邹妈妈不便直说程念影杀人一事,一则没亲眼见到,二则怕夫人反责怪她没看住人,怎么能在郡王府上干出这样要命的事来…… 她期期艾艾道:“夫人,奴婢瞧郡王妃是有些本事的……” “哦?懂得魅惑丹朔郡王?那日倒没瞧出来。” “不是这样的本事……哎,总之,以奴婢愚见,夫人不妨真她作亲女儿看,有些事不必瞒着,有她相帮,侯府将来也能更好,姑娘的事也能好好解决了……” 楚珍回头审视起她:“你是我看重的人,因而才派了你去郡王府。才去几日,倒说起胡话了。什么有她相帮,将来侯府会更好……” “待玉容好起来,人迟早是要换回来的。你若与她一个外人亲近起来,便不像话了。”楚珍语气微冷。 邹妈妈无话可说。 这一趟大事解决不了,那小事总得解决一桩吧。 她说了郡王要求郡王妃绣荷包一事,“奴婢瞧着是绣不出来了,从府上带个现成的回去吧。” 楚珍面色缓和:“嗯,我会命人准备,下去吧。” 邹妈妈福身退下。 走出主院没几步,迎上了往日共事的婆子。 “哟,怎的这就回来了?熬不住啦?” 看吧,都晓得陪嫁去郡王府是去受罪的。在郡王眼皮子底下怕出错,就得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并非美差! 邹妈妈吐了口气,扬起笑脸:“取个东西罢了。” 楚珍这厢转身,进到了一处暗室。 她冷冷看着女儿秦玉容:“你现在还不肯说那个男人是谁吗?” 秦玉容像是又只剩一口气了,白着脸摇头:“不、不能说……” “好,既然你不顾父母,不顾侯府上下。那我只当没你这个女儿。如今郡王府里那个,才是我的女儿。从今往后,她才是秦玉容。” 秦玉容抱着头,痛苦地呜咽起来。 “你那心上人,必然也只会将她认成是你……” 秦玉容哀叫一声,从喉咙里挤出艰难的字句:“他……他将来是要做皇帝的……我、我不能说更多了……” 楚珍愣在原地。 而后扑上去一把捂住女儿的嘴:“你说什么?” 接下来楚珍的脸色变幻数次,最终她露出了笑容:“好孩子,娘也不想你受苦,来,你听娘说……” * 郡王府。 程念影早晨先起了身,宫人们服侍着她洗漱完,总有些欲言又止。 按照规矩,她应当等到郡王也起身,才能离开。这位倒好,自个儿先起来用早膳了。 但施嬷嬷看了看程念影略显憔悴的模样,叹道:“果真还是被吓着了。” 她道:“正好魏府送了帖子来,郡王妃不如去饮饮茶,心里也就没那样怕了。” 宫人们只得咽了声音。 而程念影则是眼底微微一亮:“魏家姑娘?” 不正是那小厮口中的…… 罢了,邹妈妈那里先不等了。 程念影低头抿了口茶:“去!” 第21章 给我 待傅翊也起身后,施嬷嬷便将此事禀与了他听。 “帖子拿来我瞧瞧。” “是。” 傅翊的目光从纸面上掠过,而后将帖子放在了程念影跟前。 “魏家?和宁巷的魏家送来的?”他问。 施嬷嬷哎哟了一声:“那倒是不便去了。” 程念影将那帖子拿起来,自己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字写得是极漂亮的。右下还用笔细细描出了两朵花蕊,飘着淡淡梅香气。 不过一封帖子,却这样用心思。 她想问为何不便去了,又怕露馅,只能憋住。 好在此时丹朔郡王善解人意地开了口:“这魏家女的父亲得授武节将军,如今在青州任职。她与母亲蒋氏常居和宁巷。蒋氏性情古怪,以至唯一的嫡女年及二十一还未出嫁。” “魏家往郡王府送帖,魏家女从前与你交好?”他看向程念影。 程念影记性极好。 她清楚记得当时在侯府下人的叙述中,并未提到这个魏家姑娘。 她选择说了实话:“没有交情。” “只听过名字。”虽然是这几日才听的。 施嬷嬷抬手斟茶:“那还是不去的好……奴婢看,咱们也可到城郊去散散心。对了,城郊有个沐阳庄,去那里小住几日如何?” 第18章 傅翊慢声笑道:“郡王妃去小住几日,倒将我抛下了?” 施嬷嬷一拍腿:“哎哟,奴婢又疏漏了。” 程念影看了看笑着的丹朔郡王,又看了看满面慈和的施嬷嬷。 她觉得这一刻是极好的。 隐隐有些像她想象中的家的模样。 她原先想象过,侯夫人将她认回去,拥有了爹娘的滋味该是什么样…… 奈何两次见面都行色匆匆,连更多的话都来不及说。 “你想去吗?”傅翊转过头问程念影。 程念影坦荡点头。 有些事越躲藏越惹人起疑。 “那便去玩儿吧。” 傅翊着实松口松得痛快,程念影禁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傅翊又道:“昨日私库也去过了,想带什么去魏府,自己拣了去就是。” 这话并非是说给程念影听的。 周围人听见,才知晓什么不必拦。 施嬷嬷接上了声音:“奴婢陪郡王妃去挑吧。” “唔。” 原来去别人府上做客,还要带礼物去?程念影暗暗嘀咕。若非是为去杀那男子,倒吃亏了。 下回不去了。 傅翊目送着她们的身影走远。 吴巡此时才凑上来,将声音压得极低,问:“主子,去魏家要跟吗?” 傅翊搁了筷子:“不跟。”“走吧。” 程念影挑好礼物,便上了马车。 因施嬷嬷还要主管院里的事务,带出门去的便还是侯府的下人。 侯府下人想不通:“好端端的去魏家作甚?那魏家姑娘可不讨人喜欢。” 杀人一事,程念影只告诉了邹妈妈。 那是因邹妈妈办事利落,会瞧眼色。那日湖心亭谈话,邹妈妈就是第一个出来应和的。 面对其他人……程念影敷衍道:“从前那些朋友哪里敢见呢?” 侯府下人一想也是。 “这魏姑娘从前没打过交道,如今打起交道还不怕出错。” 她们还想说些什么,再看程念影已经倚着马车壁合眼歇息上了。 随后互相对视一眼,不由暗暗叹气。 还想着这冒牌货今后多的是时候依赖她们呢,她却在郡王府这般如鱼得水……眼下更是越发无视她们了。 这一路安静地到了魏府门口。 侯府下人才终于得了劲儿,当先钻出马车,一扬下巴:“郡王妃到了。” 那门房立时露出惶恐之色:“郡王妃?……竟真的来了!” 他连多的话都忘了留,转身便朝里奔去,想是通报去了。 侯府下人这会儿挺直了腰杆,也终于有劲儿鄙视别人了。一个丫鬟撇嘴道:“怎的这样失态?府里没好好教过么。” 先前陪嫁过来那日,他们可真是叫一个焦灼难安,生不如死啊。 没成想今日也轻快了。 这时程念影跳下马车,怪异地扫她们一眼:“他高兴也有错?怎么叫失态?” 一个丫鬟连忙捅了捅另一个,骂道:“你才没规矩呢,怎么不扶郡王妃下马车?” 那丫鬟讪讪,气焰可算下来了些。 “你们在外头才应当少说话。”程念影不轻不重地说了句。 更将她们深深噎住。 此时听得一阵脚步声近。 穿着藕色衣衫,披着件白色氅衣的女子出现在了眼前。 女子远远一福身:“嫣华拜见郡王妃。” 那便是魏家的大姑娘,唯一的嫡女,魏嫣华了。 程念影走近,发现她比自己还要更高些。 因为比程念影大出好几岁,身段也已完全长成,很是丰盈。 程念影与她不熟,自己也并非长袖善舞的人物,便只颔了颔首,让丫鬟将带的礼物送上。 魏嫣华双手接过,又行礼以示感谢。 看得侯府下人都觉眼热。 到底是做的郡王妃呢。闺阁女儿见了哪个不得行礼呢?也就先前姑娘不懂得珍惜。 魏嫣华似乎也是个话少的,引着程念影一路进了门。 直到进了后院,她方才道:“府上人少,恐显冷清。” 人少,那男子才便于出现。 挑个这样的地方也不奇怪。 却不知这个魏姑娘与那个男人,有没有什么牵扯。 难道他一个人做了许多个女子的情夫么? 这令程念影想到了城中思南坊的男倡。 “我给许多人都送了帖子,没想到郡王妃真来了。”魏嫣华低声道。 丫鬟皱眉,这是何意? 魏嫣华带着程念影走进一处亭子:“除了郡王妃,便只来了一个她,这是孟家姑娘。” 程念影看过去。 那是个比她个子更矮的女子,怯怯起身行礼:“见过郡王妃。” 真是好破落! 比咱侯府还显得破落! 丫鬟震惊。 这什么孟家姑娘,在御京城中连名字都没听过! 这样的宴有何可赴啊!都跌面儿! * 郡王府上,小宫女疾步跑进门,欢喜道:“木荷姐姐,郡王又来探望你了。” 木荷身体素来康健,几乎未有病倒的时候。这待遇于她来说实在陌生,又令她难按激动。 原来女子有时真要示弱…… 她心想着,便见吴巡推了傅翊进来。 傅翊淡淡道:“郡王妃给你的那只符呢?给我。” 木荷一下定在了那里。 原来……原来只是来取此物的。 第22章 装什么好人 待木荷再躺下时,她几乎不敢去看小宫女的神情。 何等窘迫啊。 她将护身符给了郡王。 却还是想不通,为何在这样短的时日里就成了这样……郡王甚至对郡王妃的东西,都抱有这般强烈的占有欲! “……木荷姐姐。”小宫女低低出声。 “闭嘴,别说了!出去,我……我要歇歇。”木荷将被子一拉,蒙住了头。 心绪这般起伏之下,倒是真忘了那尸首何等可怕了。 程念影借出的那护身符,也算是真起了作用。 …… 傅翊坐在书房中,把玩着那只护身符。 “上面有梵文,但梵文却绘错了。” 说着,他从吴巡腰间抽走匕首,轻轻一挑,便将护身符边缘的缝线全部挑开了,露出里头夹着的鼓鼓囊囊的草叶。 草叶干枯发黄,边缘甚至开始泛黑。 吴巡好奇探头,道:“属下还以为里头藏了什么毒药呢。” 傅翊:“是毒。” 吴巡:“什么?!”他一个眼疾手快,将那护身符打翻在地。 傅翊:“……”“你性情急躁,当罚。” 吴巡面上一红,跪在了地上。 “捡起来。” “是、是。但您说这东西……” “缝制护身符的人心太毒,用这样一个声称高僧开光的,却连梵文都绘错,又充填草叶的东西,不知从郡王妃那里换了多少银两。” 吴巡怔住。 这话说得…… 怎么还显得郡王妃有些可怜? “侯府并不缺银两。” “她缺。”傅翊口吻不紧不慢,却极笃定。 “将这东西缝回去吧。”傅翊又道。 “既是一件假的护身符,您何不直接告诉她?正好还能瞧瞧郡王妃的反应。” “拿了人家珍贵的东西,还嫌人家东西不好。这样做事,实在招人恨。” 吴巡面露讪讪之色。 还是主子仁善。 不对……那侯府女本就站在咱们对立面上啊!主子还怕她恨么? “拿去缝了。”傅翊转而拿起一旁的书。 吴巡:“主子,属下不会啊……” “那便找个顶好的绣娘。” 吴巡只得小心翼翼装好,赶紧找绣娘去了。 “你到底从什么样的地方长出来的?”傅翊饶有兴致地翻过了一页书。 * 程念影与魏家姑娘、孟家姑娘对坐下来。 孟家姑娘紧张地问:“玩些什么呢?” 魏嫣华道:“飞花令吧。” 难道要玩过一轮,那个男人才会出现? 程念影说:“好。” 不过这个什么飞花令她并不会玩。转念想到她是郡王妃……程念影霎时安心了。 先从魏嫣华起头。 再到孟家姑娘。 程念影从头到尾都静静听着,待人家吟完诗词,她只消无比真诚地评判上一句:“极好!” “到郡王妃了。”魏嫣华看向程念影。 程念影捏着茶杯送到唇边,低头抿上一口,道:“我喜欢看你们吟诗。” 魏嫣华与孟家姑娘对视一眼,随后道:“好,那便我以词作歌,吟唱给郡王妃听。” 果然! 没有一个人敢要求她! 程念影心道做郡王妃果真极好的。……不不,不可起贪念。她将这刚出来的念头从脑中剔了出去。 第19章 待二人都表演了一番。 程念影觉得时辰也差不多了,便抬手给她们二人各自斟了杯茶:“你们也渴了,喝些水吧。” 孟家姑娘受宠若惊,站起身来端茶杯:“怎么敢劳动郡王妃?” 程念影:“倒个茶罢了。” 她屏退丫鬟,对对面二人道:“你们也将丫鬟赶走,我们说些私房话吧。” 孟家姑娘更觉受宠若惊,两颊都泛起了红云:“是、是。” 她当先照做,随后是魏嫣华。 可说什么呢?孟家姑娘握着杯子,艰难地转了转,小心翼翼起头道:“我从前不知道,原来郡王妃这样好……” 她声音太小,话还没说完。 程念影先盯着魏嫣华开了口:“魏姑娘怎么想到请我来的?” 魏嫣华目光闪动:“那郡王妃又为何肯来呢?” 反正也没有别的人了。 程念影试探道:“是有人告诉你请我来,对吧?那个人呢?” “就在那里。”魏嫣华斜斜一指。 程念影转头望去。 那是一处二层小楼,窗户紧闭,并不能看见里头的人影。 “多谢告知。”程念影起身便要往那厢走。 魏嫣华叫住她:“且慢。” 程念影回头,面露疑惑。 魏嫣华盯着她:“他总是赞你生得美貌如花,又性情温柔,琴棋书画更是无一不通。总之胜我百倍……” 程念影听见这话,慢慢皱起了眉。 魏家姑娘还真的也与那男人有私啊。 好在她今日杀了那男人一个。 造福千万家。 魏嫣华突然上前一步,挡在了程念影跟前:“你若要见他,今日总要叫我心服口服输给你才是,郡王妃。” 孟家姑娘茫然起身:“魏姐姐,你们在说什么?” 魏嫣华回头呵斥:“你什么也不懂,出去等。” 孟家姑娘眼圈一红,只得往亭子外退了两步。 程念影皱眉:“你要拦我?” 魏嫣华垂下眼:“是,这里是魏府,是我家,我说能拦住郡王妃,便能拦住郡王妃。” 程念影抿唇。难怪说行飞花令,就是想与她比试呢。但她琴棋书画一概不会…… 她道:“比个旁的吧。” 魏嫣华冷了声音:“我也这样想,若比射箭,你敢吗?” 程念影:“……好。” 她压制住了自己,没表现出太开心。 孟家姑娘忍不住想劝:“魏姐姐你究竟想做什么?” 魏嫣华不理她,只吩咐下人取箭靶和弓箭来。 “我便不客气,先开始了。”魏嫣华从下人手中接过弓箭,嗖嗖放了三箭。 皆在靶心。 将那孟家姑娘震得话都说不出了。 程念影也是双眼微微一亮。 好漂亮的功夫! 她想起来郡王说魏家女的父亲是武官…… “如何?怕了?”魏嫣华转头看她。 程念影轻轻抿了下唇,将弓箭从魏嫣华手中接过来,也是看不也看,嗖嗖三箭。 孟家姑娘惊呼一声,定睛再看。 魏嫣华射出去的三箭全被后来的三箭悉数劈开。 程念影笑道:“如何?” 魏嫣华愣住,然后似是恼怒了,将弓箭夺过去往地上一摔:“你走!只能算是平局罢了!你走!” “将郡王妃送走!” 她催促一旁的下人。 下人茫然失措,但也只能按她的话上来围住程念影:“郡王妃请。” 程念影怔了怔,而侯府下人隐隐听见喧闹声,也立刻从门外奔进来拉她:“咱们走吧,这魏家实在无礼!” 程念影皱着脸,要见那男子一面还这样不容易? 众人只管拥簇着她往外走,那孟家姑娘也赶紧追过来赔罪:“魏姐姐一向不是这样的,还请郡王妃原谅她……” 魏嫣华在后头蹲下身,慢慢将弓箭捡起来,又慢慢转身往那二层小楼走去。 刚一进门,便被人一巴掌狠狠扇到了地上:“此时来装什么好人?我不是与你说了,一定要将她带到我跟前吗?” 第23章 仿佛看一个怪物 那掌掴她的大手的主人,很快又弯腰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你还记得你半年前求到我跟前的时候,说过什么话吗?” “你说你和你母亲在魏家过得着实艰难,但求借我扶摇而上。为此舍身,万事甘愿。” “万事……甘愿。”男子附在她耳边,将这四个字又细细念了一遍,而后语气微微阴冷,“这便是你的甘愿吗?” 魏嫣华抓住他的手,好让自己的姿势不至于太难看。 她低声道:“我只是……只是醋意发了。我想着,想着她既有了丹朔郡王这样的夫婿,凭什么、凭什么还来招惹您……” “魏嫣华,你并非蠢人,你不从来就是但求荣华,不求真心吗?我身边有多少女人,你心头也知晓。往日不发醋意,今日跑来发什么醋意?”男子冷声逼问。 “是,您身边的女人很多,却只她一个什么都有罢了。我正是嫉恨这里。” 男子撒了手:“我不管你是出自无用的善心也好,还是你卑劣的嫉恨也罢。你坏了我的大事……你以为我任她嫁进郡王府是为的什么?” “做您的……眼线。” “你也知道,那还敢坏我的事?” “您为何急着要见她,难道是因为她嫁给丹朔郡王后,渐渐倒向丹朔郡王,不愿再听您的……” “啪”。 男子又给了她一耳光。 “你现在出去叫住她,此事还有挽回余地。”男子直起身,居高临下道。 魏嫣华低着头,一手按着脸:“我如今的样子出去见人,只怕先将她吓跑了。” 男子不说话了。 半晌,他才蹲下来,又抬手怜惜地摸了摸魏嫣华的侧脸。 但说出口的话却显冷酷:“那怎么办?今年武官考评,你父亲若得次等。你祖父母定会以为是你从中作梗吧。你母亲又要病重了。” 魏嫣华目光恍惚,抬头盯住男子。 刹那间竟生出同归于尽的念头。 诛九族也好啊…… 但很快,她的目光触及到男子身后高又壮的一对护卫。 太阳穴鼓起,是练家子。 这次不知为何,他偏偏带了两个护卫! 她再度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也有些痛恨自己了。 魏嫣华,你实在是个废物,连做坏人也不够坚定。 就让那秦氏女继续与他纠缠不休,有何不好? * 孟家姑娘彼时在程念影跟前哭得梨花带雨,双眼红肿。 她揪着程念影的袖子,只敢揪了一点,不敢揪多了。 “魏姐姐她今日不知怎么了,她说的定都是无心之言。” “魏姐姐的娘病了很久了,府上都说她娘是中了邪。兴许今日她也是中邪了……” “求求郡王妃莫要怪罪她。” 侯府下人看不过眼,上手便要去扯她,嘴里气得直喊:“没规矩!一个个的都没规矩!” 程念影却伸手拨开了下人:“我让她揪着,你上手做什么?我若不愿,早甩开她了。” 侯府下人喉头一哽。 连孟家姑娘都惊得打了个哭嗝,而后她缓缓回神,也觉得自己失态,于是又将程念影的袖口抚平了去,弱声道:“我说的话,并非是为魏姐姐开脱,我……” 程念影:“好,那我回去听听她怎么说。” 她猛然一个转身,其他下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她轻巧地迈步出去了。 “郡王妃!” “郡王妃等等,我们姑娘说了一定要将您送出去!” “哎哟,主子,您还问什么呀?这魏家都这样不像话了。” 一帮下人在后面追。 连孟家姑娘拎着裙摆一路小跑,都愣是没能追上。 好在这魏家也远不如郡王府富庶,路上的下人并没有那样多,众人一个跟不上,便还是叫程念影跑到了那二层小楼前。 “郡王妃去那里做什么?” “我们家姑娘怎么也不见人了?” 二楼。 男子听见了外头的嘈杂声。 他走到窗边支起一角,轻声道:“哦?看来她并未领你的情。又折返回来了。” 魏嫣华蓦然抬起了头。 紧跟着他们都听见了脚步声,一声一声,急促似鼓点,噔噔噔踩着楼梯就这样直奔而来。 男子径直走到门前,一手扣在门锁上,一只手臂张开。 “主子!”身后护卫急声唤,“那些下人似也跟着上来了……” 男子不慌不忙:“我方才仔细确认过了,跟着来的都是武宁侯府的人,而非郡王府的人。又有何妨?” 护卫双唇嚅动:“毕竟人多口杂……” 话说到这里。 门被人从外头几乎是狠狠撞开,其力道连魏嫣华都惊了一跳。 第20章 男子张开怀抱,低唤一声:“玉容,那日因着傅翊的缘故,你我未能相见,今日……” “主子小心!”护卫惊得目眦欲裂,齐齐冲上来,将男子往后一拽。 到底还是迟了些。 男子伸手一探,摸到了一手血。 程念影歪了歪头:“怎的还带了两个帮手?” “秦、玉、容,你疯了?”男子从齿间挤出声音,“你身携利器?怎敢!” 程念影将目光落到男子身上去。 他身穿紫袍,身形高大……他戴着面具。 程念影飞快地皱了下眉,也知道自己是做坏事呢,还将脸遮起来! 程念影神色一定,开口还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昂扬:“终于抓到你了。” 魏嫣华略有些茫然。 这话怎么像是土匪贼子惯用的说辞……? 那男子也是噎得凝了一瞬。 这时候下人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男子:“走!” 他不怕被人撞见同傅翊的妻子卿卿我我,但极为不愿被人撞见,被一个女人捅伤! 奇耻大辱!!! “想跑?”程念影脚尖踩地,兔起鹘落,直追男子而去。 男子回过头来,极度惊骇。 “你……”还会这一招?他从未见过! “郡王妃!郡王妃您到这里是要找什么?” 下一刻,门再度被撞开。 下人们已至,同时男子被护卫挟着一同从窗户翻落下去。 只余程念影站在那里,手中抓了一块玉牌。 低头一瞧,上刻一个“沭”。 正是上次那纸条落款的字。 “郡王妃,您的手……手上怎么有血?”侯府下人快要吓晕了。 魏家下人也要吓晕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交代? 程念影轻轻眨了下眼,缓缓转身,松开手指。 随即当啷一声。 一只箭簇掉落到了地面。 程念影指着箭簇道:“方才这里有个贼人,魏家姑娘用此物扎伤了他,这血便是扎伤那人留下的。你们还不快快去追!” “什么?有贼人?”下人们听了这话,几乎无暇思考太多,赶紧着掉头去追了。 万一郡王妃有伤,便要拿那人去交差啊! 魏嫣华震撼万分,缓缓回神,从地上爬起来走近,将声音压得极低:“你怎敢……叫人去追捕他?万一被捅破……” 程念影道:“想是追不上,只吓得他一路跑,流血而亡也好了。” 魏嫣华:“……” 魏嫣华:“方才射箭,你何时取的箭簇?……也就是说,你其中有一箭,连箭簇也没有,却还是深深扎入了靶间。” 她盯着程念影,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实在……实在难以与男子口中的“温柔似水”联系起来! 以致她都开始怀疑男子往昔口中究竟有几句真话呢? 第24章 不算吃亏 魏嫣华没能问更多。 下人们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没、没能撵上那贼人……” “咱们赶紧着差人去官府报案吧?”他们看向了魏嫣华。 “不能报官。”魏嫣华苦笑着看向程念影,“魏家吃罪不起郡王府的问责。” 侯府下人急着想开口。现在知道怕,早干嘛去了? 但话未出口,程念影先点了头:“嗯,那就不报。” “贼人冲你们家来的,你们魏家才是苦主,本也与我无干。我只是听见动静才上来瞧瞧。”程念影轻轻松松撒完了谎。 魏嫣华顿时神情古怪,极隐晦地又看了程念影一眼。 她生得娇憨少女模样,若非是自己亲眼所见,也的确难以相信刺伤贼人的分明是她! “可这魏姑娘先前那样无礼……”侯府下人在一旁嘟哝。 程念影歪头看魏嫣华:“是因为先前魏姑娘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急于催促我走,独自去查探危险吧。不算无礼……” 她想了片刻,“算英勇吧。” 侯府下人呆了呆:“是这样么?” 魏嫣华别开目光,低头躬身拜道:“不敢当。” “哎哟,魏姑娘的脸是怎么……了?”其他人这才留意到她百般遮挡的伤。 魏嫣华嘴角绷紧,轻轻颤动。 她说不出话。 还是程念影接了声:“定是与贼人搏斗的伤。” 侯府下人顿时噤声,再不好怀疑魏嫣华,嚷着治她罪了。 程念影当即转身走在了前面,其余人又大呼小叫地跟上去:“您手上这血真不是您自己的吗?” 怎的这样聒噪? 程念影半路驻足,回首掐住了其中一个小丫鬟的脸,蹭了两下道:“瞧,这不就擦干净了?” 小丫鬟打了个哆嗦,竟被她震慑住了。 程念影一提裙摆,踩着楼梯往下走。 之后再无人出声。 来到楼下。 孟家姑娘正被她家里的丫鬟给架住,脸上阵阵发白,一见程念影便急声问:“究竟出什么事了?我见他们风一阵地跑来跑去,像是抓什么人。” 程念影:“抓贼。” “那抓着了吗?” “没有。” “魏姐姐……” “她在后头。” 孟家姑娘觑了觑她的脸色,大着胆问:“那她方才,方才不是故意的,是吗?” 程念影点头:“嗯,说清楚了。” 孟家姑娘狠狠舒了一口气,露出笑容来:“那便好,那便好了。” 说话间,魏嫣华也终于下了楼。 程念影转头盯着她:“我还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魏嫣华知道躲不过去,便要其他人都退下。 “万一再出什么事……”侯府下人露出犹豫之色,不过到底不像刚才那样大惊小怪了。 “有魏姑娘呢,她是武官的女儿,很有一手本事。”程念影眨着眼。 “好,好吧,若再遇险,您一定要大喊!”侯府下人交代道。 程念影不解:“我大喊有何用?你们还能替我挡刀不成?” 下人语塞。 要他们给她挡刀,那、那的确是不大肯的。 为免这冒牌的姑娘再追问,他们赶紧心虚地退了。 转瞬这里又只剩三人了。 魏嫣华先开了口:“我观那些下人待郡王妃远不够恭敬。” 程念影迷惑:“你怎么还先关心起我来了?” 魏嫣华哑了哑。 是关心吗? 她心中苦笑。明明是在颜面扫地之时,急急出声先点破对方的困境,这样便能显得自己也没那样难堪了。 孟家姑娘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很有共鸣地道:“我身边的下人也待我不够恭敬,总想着替我拿主意。方才我急着想上楼瞧瞧你们,便被她们架得死死的。” 程念影道:“那定是你力气太小了。” 孟家姑娘怔了怔:“是这样吗?” 魏嫣华也有所触动,道:“是,自身弱小,才会受人挟制。唯有抓住权利,才能真正改善处境。” 孟家姑娘苦着脸:“哪有那样容易呢?闺阁女子,连自己的亲事都做不得主。” 程念影缓缓眨动双眼。 她说的就是字面意义的力气太小了。若能一挣既脱,谁也拦不住呢。 “你先练练力气吧。”程念影插声。 孟家姑娘:“好,我且先试一试。” 程念影还欲多说,但想到此非正事,又生生忍住了将话头转回到魏嫣华身上来。 “你与那个人有私?” 魏嫣华目光闪动:“我先前妒意写在脸上,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程念影蹙着眉头:“我只是想不通。” 魏嫣华讥笑一声:“想不通什么?想不通我为何要自甘堕落,不清不白,没名没分,来同你争夺?” “想不通你为何会瞧上这样一个男人?” 魏嫣华愣住。 这样一个男人。 原来并非鄙薄她,而是瞧不上这样一个男人啊。 等等…… 魏嫣华神情怪异地回视过去:“那你又为何对他有情?” 哦,险些忘了“我”也是。程念影目光微动,不慌不忙地接声道:“是啊,为何呢?我也常常自问。实在想不清楚,为何先前如中邪一般。” 魏嫣华:“……” 魏嫣华:“说上一句冒犯的话,郡王妃出嫁前是侯府唯一的嫡女,并无小娘庶妹争宠之苦。却偏与他纠缠,的确是如中邪一样。我所图不同……我一早便知他是什么人。只是别无选择罢了。” 程念影好奇:“那他给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给了一些。” “哦,那还算不亏。” 魏嫣华险些被呛着。 她又忍不住怪异地看了程念影一眼。 这郡王妃真是与御京城中的贵女们,全然不同……她此时想的竟是吃不吃亏这回事。 第21章 那就叫人想不明白了,她先前图的什么? “今日郡王妃不该如此莽撞,他是皇帝的儿子……” 第25章 这婚没有赐错 程念影轻轻啊了一声。 那杀起来,是有些麻烦了。须好好谋划。 魏嫣华被打断,比她还惊异:“你不知道?你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程念影眨了眨眼:“我连他叫什么也不知。” “哦,他的名讳我倒是也不知道。贵人之名,哪里那样容易知晓?” “那你怎知他是皇帝的儿子?” “有皇家信物,他更能轻易调动我父亲的职位。” 程念影沉默了。 魏嫣华见状道:“回去吧,从此只管过你郡王妃的好日子。我想他也不会将今日的事说出去。你也不要想再动手。只当前尘尽忘……” “那你呢?他会不会迁怒于你?” “我于他还有用。” 程念影摊开手:“这个给你。” 魏嫣华愣住:“这是……” “从他腰间扯下来的,我是不能带回府的,给你。这算不算身份信物呢?” “我想……算。” “那我走了。”程念影转身。 “今日的事,孟姑娘绝不会说出去。她在孟家也没什么地位,从前连门都出不了。意外结识我后,她小娘才肯放她出门。因为我就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父亲也不在身边,我同她做朋友,使人放心。” “她不太懂今日发生了什么。就算说出去也无人会耐心去听她的声音。你大可放心。” 程念影头也不回地点了点头:“你的脸要先冷敷,敷十二个时辰后,便换热敷。伤痕就会消得一点也瞧不见了。” 魏嫣华躬身拜道:“是,恭送郡王妃。” 孟家姑娘懵懵懂懂地跟着拜下。 很快程念影的身影看不见了,魏嫣华听见孟家姑娘呆呆问:“郡王妃怎么知晓如何敷,伤痕能消得最快啊?她从小到大,应该没挨过打呀。” 魏嫣华怔住。 * 男子抿紧唇,控制不住地从喉中挤出一声闷哼。 跪在他面前的人,小心翼翼用剪刀剪烂了衣袍,终于露出了那道箭伤。 大夫惊异:“这、这是何来的箭伤?哪个贼子这样大胆?” “什么?箭伤?难道是傅翊使人在暗中放了箭?”下属挤了上前,“可有淬毒?” 男子:“……” 男子:“手抓着箭簇捅的。” 下属立即回头斥责护卫:“你们干什么吃的?怎能让人随意接近殿下?” 那、那谁能想到一个弱女子动不动就捅人呢? 护卫苦得说不出话。 男子也面色阴沉,并不想回忆。 此时听见大夫道:“应当无毒。” 男子现下却全然不敢对秦玉容放松了,他咬着牙:“再查查。” * 程念影回到郡王府时,府上热闹得紧。 来来往往的人,搬了不少东西。 “郡王妃回来了。”他们匆匆行礼。 “这是做什么?”程念影问。 “这是在设道场。陛下听闻府上出了人命案,特地让金光寺的高僧前来超度亡魂,什么妖邪都不敢再侵害郡王府。” “府上死人的事,陛下都知道了?”程念影一愣。 “是呀。陛下素来最关照郡王府上的事。” 程念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看来杀人虽易,但还是要小心为上。 听闻郡王妃回来了,施嬷嬷很快就出来相迎了,她扶住程念影的胳膊,问:“晚些时候,主子要不要去道场那里瞧一瞧热闹?” 程念影虽然求了个高僧开光的护身符,但自己是并不敢去见高僧的。 她看话本子里都写,说高僧一见杀过的人,便知那人身上有血光,有孽债。 若被当场点破,可怎么是好? 程念影当即摇了摇头。 她也不想听高僧告诉她,下辈子只能投胎去畜生道。 “我去看狸奴。”她细声道。 施嬷嬷哪有不应的道理?问过她累不累,听她说不累,便陪着一块儿去看猫了。 小猫崽长得很快,独活一胎,自然奶水充沛。 它趴在母猫跟前,眼皮还睁不开。 母猫便替它舔毛。 程念影看着看着,心想,投胎畜生道倒好像也没有不好。做这样的小猫也很好。 “好玩么?”男子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程念影蓦地回头,便见吴巡推着傅翊近了。 “好玩。”程念影答。 “不是问猫,是问那魏家好玩吗?”傅翊兴致盎然。 才刚捅完“姐姐”奸夫的程念影,此时在傅翊面前开口都极有底气:“嗯,魏姑娘很有意思。一同玩了飞花令。” 虽是她们玩给她看的。 “还听了词,唱起来极好听。” 也是她们唱给她听的。 “没别的了?” 程念影沉默了下。 她糊弄别人是很快的,但在丹朔郡王的跟前,总觉得要难许多。 她很快想到了个中原因。 大抵是因,她又不与其他人做夫妻。夫妻是要做很长久的。她要为“姐姐”着想,不能留给她一个烂摊子,这才处处觉难。 “怎么?这就忘了还玩了些什么?”傅翊笑着看她。 “想着要不要同你说的……” “哦?是想瞒我什么?”傅翊眼底的兴色更浓。 “今日魏家遭了贼。” “……” “魏姑娘与那个贼打起来了。” “…………” “那个贼被捅伤了。” 施嬷嬷听得惊呼一声:“那郡王妃可有受伤?” “我自是好好的,不然一早喊痛了。”程念影满面无辜。 “那便好。”施嬷嬷松了口气,又问:“但今日郡王妃又受了一回惊吧?” “人不可怕,鬼才可怕。因而没有受惊。” 此时傅翊更近,他扣住了程念影的手腕,低头嗅了下,失笑:“因而今日娘子手上又沾了些血气是不是?” 程念影:“有吗?我只是摸了下魏姑娘用来捅人的箭簇。” 傅翊从宫人手中接过帕子,给她擦了擦手,笑意深深:“以后可莫要再去摸了,箭簇锋利,当心伤着。” “是啊,就连这魏家也不能再去了。”施嬷嬷连连摇头。 程念影方才蹲着看猫。 现在也还蹲着。 她抬脸与傅翊对视起来:“若我还想去玩呢?” 傅翊放轻了声音:“那带几个护卫好不好?” “好。” 傅翊摸了摸她的发丝:“真乖。” 旁边的宫人不禁暗暗红了脸,纷纷低下头去。 此时听得一阵脚步声近。 程念影转头看去,便见一老者头戴僧帽,身披袈裟缓缓走近。想必就是大家口中的金光寺高僧。 她一下紧张起来。 傅翊明显感知到了她的紧绷,心下微微诧异,同时更有兴致地抓紧了她的手。 而那老者终于停住了脚步,笑道:“观你二人,恩爱非常,实在天生佳偶啊。” 程念影顿时舒了口气。 原来是个道行不深的,那便不怕了。 傅翊笑道:“陛下何故作此打扮?” 老者捋了捋胡须:“放心不下,微服私访前来瞧一瞧你。见你二人这般,朕心下欣慰得紧。这婚,朕没有赐错!” 第26章 亲爹也未必如他 陛下? 原来不是和尚,是皇帝。 程念影起身学着其他人的模样,大大方方行了礼:“拜见陛下。” 傅翊收手敛袖。 嗯,这倒是又不紧张了? 在她眼中,原来和尚比皇帝还可怕? “不必多礼,起身吧。朕既身着僧衣,便该按法号来称呼。唤一声‘慧真’法师即可。” 程念影做惯了杀手,从来只管听命而不问出心中疑惑。因而此时她脸上也没什么异色表露,老实照着唤了:“慧真法师。” 皇帝看着她笑得慈和:“府上的事吓着你没有啊?” 程念影还是老实地答:“有些怕,便出去散了散心。”既不谄媚,也无畏惧。 傅翊跟着接了声:“她方才从外头回来。” 皇帝点点头:“嗯,那便下去好好歇着吧。” 施嬷嬷立即上前,先福了福身,才将程念影扶着往外走去。 “武宁侯的这个女儿小时候到宫中赴过一回宴,那时还有些怕人。武宁侯说她小小年纪已写得一手好字,太后心生喜爱,让她上前说话她都迈不动步子。如今却已是从容大方了。武宁侯府在教养儿女一事上还是有些本领的。”皇帝轻声感慨。 这真是武宁侯府能教得出来的吗?傅翊不着痕迹地轻挑了下眉尾。 人老便总是容易忆起往昔,皇帝感慨了两句,直说:“今日见她还算配得上你几分,我也安心了。” 第22章 不等傅翊出声说折煞之类的话,皇帝紧跟着好奇地问:“府上何时养起了狸奴?” “侯府上带回来的。” “那便是给秦氏女养的了?” “是。小姑娘养着玩儿。” “十五及笄,她而今十七,不小了。也不知平日里可会照顾人?” 傅翊低头咳了咳:“您赐了不少人予我,又何须她来照顾呢?” 皇帝笑笑:“那总是不一样的。” 这厢低低说着话。 那厢程念影回到幽篁院中沐浴更衣,出来时听人说:“邹妈妈回来了。” 程念影便立即将人叫到了跟前。 “如何?” 邹妈妈哪里敢说侯夫人大动肝火。这话说出来,像是挑拨人“母女”情谊。 她只道:“府上拷问了一个又一个,也没头绪呢。” 她说完,便悄悄去打量程念影的脸色。却见这位主儿还神色镇静得很。 邹妈妈舔了舔唇,提议道:“此事,咱们干脆别管了,侯府里会想法子的。” “我这里却是有一些头绪了。” “什、什么?”邹妈妈瞪大了眼。 这位主儿难道真那么厉害?这么快连这都寻摸清楚了? 邹妈妈深感自己派不上用场,危机感顿生,忙又掏出只精美的荷包来:“老奴还取了这东西来,郡王妃就不必再练那劳什子刺绣了,老奴看着都心疼呢!拿这个充数就是!” 程念影露出笑容,捏在掌中翻来覆去瞧了两眼:“好看。” 不过她想了想,不能今日就给出去。 否则太容易令人想到是让邹妈妈从侯府取回来的了。 程念影赶紧锁好,才又问邹妈妈:“我那姐姐人可活过来了?” “活着呢活着呢。” “身子养好些了?可有说何时换回来?” “没,没,夫人的意思是……再等等。” 程念影也不失望。左右这丹朔郡王对她极好。 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一概捧场得很。除了有时奇怪些,大多时候倒温柔得像话本子里才有的人物。 “还有件事。”程念影再度开口。 “您说。”邹妈妈可不敢再拿大。 “你同你们侯夫人说一声,那些从侯府跟来的下人都退回去吧。” 邹妈妈听得出了一身汗:“退回去?从无退回的说法。那叫撵回了……奴婢不在这两日,他们做了什么错事?” 程念影:“话比我都多,出了门倒嫌拖累。” 邹妈妈噎住:“这帮贱皮子……此事只管交给老奴来。您且瞧着!老奴要是办不好,您再发那话。” 邹妈妈匆匆退下了。 反倒叫程念影有些疑惑:“只是将他们退回去,免了拖我后腿,有这样吓人?” 邹妈妈吓死了。 从郡王府被撵走的奴仆……那真是发卖了都不可惜。侯爷与侯夫人定然是要大发雷霆的。 邹妈妈并不心疼他们。 但坏就坏在,郡王妃的意思只留她一个。她虽然现在也心甘情愿在郡王妃身边伺候,却怕侯夫人多疑。毕竟她的男人,她的女儿儿子,都还捏在侯府手里呢。 此时侯府下人们坐在一处,显得有些懒散。一开口,口气还隐隐抱怨呢:“郡王妃一回来,便也用不着咱们了。咱们连在郡王跟前露脸的机会也没有……” 话没说完,只见一个魁梧人影进了门,朝着那说话的人当先一记窝心脚。 “邹妈妈?邹妈妈你干什么?” “哎哟哎哟!” 邹妈妈突然想起来上回说替郡王妃教训彩蝶,那时她也有些轻慢,这次嘛……她问:“彩蝶人呢?” “在、在里面歇着呢。” 邹妈妈气势不减地冲进去,总之是一个也不能落下! 与这厢的乱糟糟不同。 邹妈妈走之后,施嬷嬷捧了个匣子进来。 “府上设道场惊动了不少人,各府上便都遣下人送了些东西来。药材一类,都拿到郡王那里去了。剩下的,老奴拣了些贵重的出来给您过过目。” 程念影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好事。 “那日大婚已送过许多,今日还送这样多。” 施嬷嬷想到武宁侯府早被排挤到权贵边缘,郡王妃没见过这般阵仗也实属正常。 “他们只怕自己备了礼还没机会送进郡王府的门来呢。” 还有怕礼送不出去的?“那康王府也送了东西来?”她问。 施嬷嬷眉眼间的笑意渐渐退去:“那日敬茶,郡王妃这样聪慧,想必也瞧出了一二。康王府上与主子并不亲近。” “为何?”程念影想不明白,“郡王已是人间佼佼者,他们应当很喜欢郡王才是。” “郡王妃有所不知,便是亲爹娘,也有与子女不一条心的呢。” 程念影沉默了。 施嬷嬷怕自己说得过多,忙提起笑脸:“郡王如今大婚,有了郡王妃,今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那便是郡王自己的家了。” 程念影更说不出话。 她的“姐姐”不喜欢丹朔郡王。 她还要竭力为之遮掩…… 再回想今日,听她在魏家遇了贼,丹朔郡王便好心问她要不要带几个护卫。她应“好”,他还要反过来夸她乖呢。 便是亲爹也未必有这样好呢。 施嬷嬷浑然不知程念影在拿傅翊和想象中的亲爹做对比。 她还待开口,前院儿来了人:“嬷嬷,主子传话来,请郡王妃去前头用膳。” * 程念影进门,皇帝和傅翊都落座了。 “直接坐,省却那些繁文缛节。”皇帝招呼她。 程念影也就真的直接走到傅翊身边坐下了,然后低头一瞧桌上……尽是素斋。 “怀晏的病久不见好,我还想让众僧为他诵念药师经。”皇帝捏着筷子却没动,眉间皱纹深深。 怀晏?是丹朔郡王的名字吗? 程念影默默听着。 “玉容。”皇帝突然叫到侯府嫡女的名字。 程念影立刻抬眸望去。 “一会儿用了饭,你也一同来道场吧。你亲手为你的丈夫抄写药师经,再由金光寺的和尚们一并供到药师琉璃光如来的跟前。” 程念影顿住。 她的字……会露馅。 第27章 我日日与你睡吧 但程念影也曾听过皇命不可违抗的话。 她找借口推脱的那一套,在皇帝跟前肯定是行不通的。 如何是好…… “比起她亲手所抄,您知道我更想要什么。”傅翊苦笑。 皇帝叹气:“是,朕知道。康王府世子十岁那年,突得惊风之症,康王夫妻在佛前日夜为他祈祷,更是手抄经书数卷,只求他平安无恙。” 傅翊敛起苦笑,语气低沉:“厚此薄彼,我记仇至今……” 皇帝连忙道:“哎,岂能叫记仇?不过是伤透你心。”皇帝顿了顿,立即又道:“我命人去康王府传话,为人父母者,见你久病,也该为你抄经祈福才是。” 一直到用完饭,皇帝再没提让程念影抄经的话。 “你就不必去道场了,我去一趟就是。”皇帝倒没什么架子。 也或许是真喜欢着僧衣,诵佛经。 傅翊一手按住椅子扶手,竭力要站起来,手背上的青筋都根根绽起。 程念影扫了一眼,立即去扶他。 皇帝皱眉:“玉容,你一定要照顾好他。”他顿了顿,“怀晏,夔州的事不能少了你……” 皇帝话还未说完。 傅翊突然弓着身子剧烈咳嗽了两声。 紧跟着吐了一口血出来。 那血溅在程念影的手臂上,灼得她眼皮跳了跳。 “怀晏!来人!”皇帝大喝。 郡王府上顿时兵荒马乱起来。 护卫将傅翊扶进房,郡王府上守着的御医立刻奔了过来,而皇帝行色匆匆,反而没有多留,只再三叮嘱御医,若郡王保不住命,便要他陪葬。 这话说得程念影一颗心也吊了起来。 他怎么突然吐血了? 他今日会死吗? 程念影站在那里,没有挪步子。 * 喉咙里都是血的味道。 不过傅翊并不讨厌。 他睡了一觉才睁开眼。 “皇帝走了?”他问。 “走了。”回话的却是脆生生的女声。 傅翊转眸看过去,瞥见了支个凳子坐在床边的程念影。 她身上还带着溅上去的血,连衣裳都未换。 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他。 吴巡就站在床尾,终于按不住道:“主子,郡王妃一定要留在这里守着您。” 尽管他极度克制,但还是有些咬牙切齿的无奈。 傅翊合了下眼,才又抬眸问程念影:“怕我死了?” 程念影点头。 “御医如何说?” “说你病得更重了。”程念影犹豫了下,“他会不会是个庸医?” 第23章 傅翊一下笑出来,扯着胸口,不禁又呛咳了几声:“那是御医。” “不好便是不好,与他是何身份有什么干系?” “这话极有见地。但若御医都医不好我,岂有更好的?” 程念影很想自己给他瞧瞧。 但侯府嫡女不该会此道。 “我给你扎针试试……嗯,就是我让邹妈妈从侯府取了一道古方回来,其中便提到此法,或许能救治药石罔效的人。” 傅翊看着她:“并非是不相信娘子,而是不相信那古方。” 程念影只能道:“好吧。” “陛下还叫你去抄经没有?” 程念影突然听见这句问话,愣了下:“没有,谁还顾得上这样的事?” 傅翊做了好事从不会藏着掖着,他道:“先前又是叫娘子为我做竹筒饭,又是为我做荷包。手上的伤还未好全。怎舍得叫你去抄经?” 程念影明白过来:“原来先前在桌上说的那番话,是为我!” 傅翊:“嗯。”他看着程念影的反应。 程念影一言不发,半晌,重重叹了口气。 吴巡见她这样的反应都有些糊涂。 是不知道该怎么装下去了吗? 下一瞬,程念影俯身抱住了傅翊。 这回轮到傅翊愣住了。 吴巡更是惊得好半天没回过神,待见程念影还抱着傅翊一动也不动,他才头脸发热,不自在地转动着脖子,往后连退几步,躲到屏风后,但又没敢完全离开。 程念影也不知如何安慰傅翊的病痛,更不知怎么谢他,就这么僵硬地抱了会儿,自己也觉得怪怪的。夫妻间是该这样亲近,偏她又是个冒牌货…… 想来想去,只好再找些话来说。 “你吐血后,皇帝为何急匆匆走了?他明明看上去很看重你。”程念影下巴抵住了他的肩头,一动一动地问他。 这般动作,倒并不令人生厌。 傅翊转眸,她雪白的脖颈就这样撞入了视线之中。 “朝中许多事务系于我身,若我今日吐血而亡,陛下便要早早回去做准备。不过是为大局着想罢了。”傅翊回答了她。 “哦。” 那下头呢? 又说什么? 或者我撒开手吧。 程念影难得有这样纠结的时刻。 施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药熬好了,主子醒了吗?” 吴巡也浑身不自在,大步往门边走:“主子醒了,交予我就是!” 这下不必程念影纠结了。 傅翊抬手按住她的肩,将她轻轻推开:“去换身衣裳吧。” 程念影这才起身走到了门外。 见小宫女扶着木荷站在那里,木荷的目光从她身上的血迹一掠而过,脸一片煞白。 吴巡此时从施嬷嬷手中接了药,对木荷道:“主子谁也不见了,回去吧。” 说罢将门紧紧一关。 施嬷嬷哪里顾得上木荷呢,她立即带着程念影去沐浴更衣,嘴里念叨着:“您今日又被吓狠了吧?” 程念影摇摇头。 她见过很多人的血。 不过……丹朔郡王是有些不太一样的。 是侯府先对不起他。 程念影皱着鼻头踢飞了一颗小石子。 …… 吴巡将药碗放下,还没走近床边,便听见主子道:“连皇帝都未怀疑,她便敢怀疑御医的诊断有误了。绝非寻常闺阁女子能做到的。” 吴巡迟疑:“何不早日戳穿她,免得她哪日坏了主子的事。” “她都为我捅伤自己的相好了,若再戳穿她,岂不是叫人家伤心?”傅翊起身,漫不经心地道。 他踩着地面。 一步一步走到书案前坐下。 吴巡追上去,神情惊异:“何时的事?她……怎么可能?” “现在想想那日她拿菜刀,原来是想与人割袍断义啊。”傅翊顿了顿,补充道:“哦,也许是想割头断义。” 吴巡:??? …… 不多时。 吴巡在外头晃了两圈,却很快转了回来,神情还有些受冲击:“主子,郡王妃又来了……” 傅翊从门上瞥见了纤纤少女的倒影,只得扔了手头的书。等扔完,他才想起来,将人拒回去就是了,扔什么书。 程念影站在门外,轻声道:“我换好衣裳了。” 傅翊到底还是让人给她开了门。 他想知道她还来做什么。 门打开,程念影走进来,没让人跟着。她换了身鹅黄色衣裙,外面罩一件极宽阔的大氅,腰间杏色绸带一扎,便衬出盈盈一握来。 她在傅翊的床边一坐,无比认真地道:“我想了想,你身上总是凉的,兴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会加重了病症。” 她钻到床上去,抓住他的手:“我日日与你睡吧,你便不会冷了。” 她知道贵人府上的暖床丫头有很多,但眼下不能让郡王和别人睡。 否则将来她“姐姐”还得和什么通房侍妾斗。 她要守住丹朔郡王的贞操。 第28章 陛下心病 吴巡一个转身,瞥见薄如蝉翼的丝质屏风上,映出模模糊糊的影子来,影子已经凑作一堆去了。 “那……”“那属下这就走?” 傅翊:“……” 他也没想到。 他这位郡王妃,无论真是侯府女也好,还是侯府以人冒充也好。都应当对他能避则避才是。 白日里当着众人的面,表面亲近一番倒无妨。 若夜夜睡在一处,她不觉紧张,不怕露馅? 还是铁了心,真想同他生孩子了? “下去吧。”傅翊还是开了口。 吴巡逃也似的奔出去,风一吹,才觉得一身的汗。 这般美人计……这般美人计。真是要命啊! 室内一片静寂。 过了好一会儿,程念影扭头看傅翊:“你睡不着?” 此时他应当正在一边翻看手头的书,一边听属下汇报事宜。 但现在身边却多了一双盯着他的眼睛。 偏这双眼睛,还满是诚挚。 傅翊说:“是有些。” “可是疼得睡不着?” “……嗯。”难道她还有什么止疼的法子? 程念影却已经问起了别的:“我听府里的人说,郡王是为救圣驾才重病的。那究竟是中的毒?还是受的什么伤?” 傅翊沉默了一会儿。 程念影已经忍不住侧过身来看他了:“你睡着了?”她的气息吞吐,带着些茉莉的余香。想是今日沐浴用了这个香。 傅翊开了口:“我虽救驾有功,但当时发生的事在朝中却被引为禁忌。” 做杀手时,程念影也算见过许多荒唐事,她不由猜测:“是寻欢时遇的刺杀?” 傅翊被逗笑了:“当今圣上不好此道。” “那郡王呢?” 傅翊:“……我亦不好此道。” 他从善如流地接着往下说:“陛下微服私访行至建州,朝廷政令在当地难以推行,原来只知知州而不知天子。陛下一怒之下表明身份,反惹来暴民刺杀。如此藐视皇权,胆大包天。于陛下,是心病。” 更是耻辱。 纵使程念影不通朝政,也明白这样的举动是将贵人的脸面扔在地上狠狠践踏。 也难怪是禁忌。 “当时刺杀所用乃是袖箭,箭上淬毒。若非我年轻,便该必死无疑了。” “淬的是什么毒?” “我不记得,改日若得见那个为我初诊的御医,你能从他口中问得。”一个她根本不可能碰上的御医,自是随口糊弄过去了。 程念影正要答应。 “咕。” 极细微的一声,但没瞒过傅翊的耳朵,他立即坐起身:“饿了?” 程念影没说话。她想起来有些日子没吃楼里的药了。 做杀手要耐饿,不仅要耐饿,还要耐受得住许多人正常的身体反应。那不仅仅是光靠忍便能控制住的。好比饿了,肚子会叫。 于是他们会吃一些药。 吃了药,肚子也不会有饥饿的反应,困了也不会打哈欠,瞧见什么瞳孔都不会变化,骨折了一样能自然行走…… 回去取药,四个字从她脑中一掠而过。 回去,就又做回曾经的杀手。 “饿了便是饿了,怎的还不好意思起来?陛下好素斋,我知晓你吃了这东西多半是熬不住的。”傅翊顺手执起床头挂的金钩,随手一掷。 金钩砸中门框发出清脆一声响。 立即有人推门进来:“主子有什么吩咐?” “呈些吃食来。” 没等上太久,屋中便有了食物的香气。程念影鼻尖动了动。 她自然不再做杀手了。 做杀手太辛苦了,手中还攒不下钱。 只等到郡王府上的事一了,楼中人寻不到她,便会将她的名字一笔勾去,她从此是自由身,去哪里都好。 第24章 “怎么还在发怔?”傅翊将她的手腕托起,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看透。 程念影的眸光动了动,落在傅翊苍白俊美的面孔上。 谁会想到,昨日杀手,今日便混进来,成为了贵人之中的一员呢? 程念影真切的开心的冲傅翊笑了下,然后才跟着坐起身来。 她要习惯。 慢慢习惯像个正常人一样走在太阳底下。 宫女很快上前来扶走了程念影。 傅翊却垂下眼,不轻不重地捏了下指尖。 笑得,那么开心吗。 * 程念影铁了心想着为傅翊做些什么,这夜睡得便没那样规矩了。 她初时只抓着傅翊的手。 后头睡得久了,傅翊只觉得身上一热,他睁开眼,便见他的郡王妃如小火炉一般靠了上来。 她说要日日陪他睡,并非无的放矢。 她身上的确足够暖。 但岂止程念影呢,傅翊也并不习惯与人这样亲密无间。 他屈指正要将人拨开一些。 程念影脑袋一靠,抵住了他的胸膛。 程念影其实也没睡着。 但她装睡极佳。 那日不过被抓手,她便觉得别扭,那自是不行的。不如这般多多适应……便如当年训练时,老师总将尖刀抵在眼前。如此数次。便能习惯不闭上眼了。 小事而已。 练练就好。 程念影心想着,将自己往前送得更近。 嗯,呼吸也控制得极好。可见虽然没有吃药,但有些本事还是刻入骨子里的。程念影对自己的表现极满意。 翌日程念影醒得早。 她先起身,又伸手探进被窝仔仔细细摸了一遍。暖洋洋的,可见极有成效……但没等她继续动作,她的手腕突然被牢牢箍住了。 “被子里又没藏什么。”傅翊声音沙哑。 程念影听了觉得不对:“郡王怎么好像比昨日更糟些?” 傅翊:“……”“你出去让御医来一趟。” 程念影一听这话,连忙跳下了床。 御医进门,施嬷嬷便将程念影请去用早膳了。 “郡王妃可是还在忧心郡王的病情?” “嗯。”程念影早膳吃得心不在焉。 比起虚无缥缈的将来,把完好的郡王还给她那个“姐姐”。现在程念影更在乎眼下最要紧的事。 若郡王死了,她还能留在郡王府上吗? 她无比肯定,自己是不愿再回楼里了。 …… 这厢吴巡焦灼地问:“主子身体如何?” 御医捋了捋胡须:“好极,主子要来味下火药吗?” 傅翊冷冰冰地掀了掀眼皮。 这般反应对他来说,已算得上是失态。御医立时闭了嘴。 第29章 得罪康王妃 虽有些忧心,但程念影还是认认真真用完了早膳。食物难得,不可辜负。 晚些时候,郡王府来了客人,程念影在施嬷嬷的陪伴下前去相见。 来人已然高坐主位,身着绣有大朵牡丹的衣裙,外面罩一件金线密匝匝的氅衣,头戴鱼枕冠。 虽只见过一面,但程念影对她印象极深刻。她是丹朔郡王的母亲,康王妃。 “这些都是药师经,我亲手所抄。”说到后面半句,康王妃加重了些语气。 她道:“拿去吧,都供到药师佛前去。” 宫人双手接过,根本不敢与康王妃对视,就这样匆匆走了。 康王妃这才看向程念影,道:“今日可算来得早些了。” 这话听来有些阴阳怪气,程念影不知该怎么接,便干脆不接了。 康王妃见她不语,自然心头更是不快,于是转头问一旁的宫人:“府上既出命案,郡王病情亦加重,你们郡王妃没有为郡王茹素,没有为他堂前念佛吗?” 施嬷嬷接上了声音:“郡王妃少于修持佛法,不比王妃得神佛护持。” 康王妃冷笑:“也难怪武宁侯府从前不得陛下待见,堪堪被排挤出权贵的圈子。” 程念影想到了着僧衣的皇帝。 皇帝喜好佛法,原来下面也要都学起来。 康王妃语气一转:“那抄经她也没有抄了?” 施嬷嬷无奈,但还得答:“是。” 康王妃生生气笑了:“好,真是极好,极好啊。我儿重病在床,我看你们郡王妃每日里倒悠闲,养得是气色越见好了!” 众人哪里敢说话?纷纷低着头,只盼康王妃发泄一通,过去了也就是了。 从前便是如此。 反正康王妃回回登门,都是见不着儿子的。无非是指桑骂槐发发脾气。 但如今不同了。 康王妃盯着程念影:“怎么不说话?这便是你武宁侯府的教养吗?” 施嬷嬷吸了口气,开口:“不过得赖于圣恩,陛下赏赐许多……” 康王妃转头打断她:“何时轮到你一个下人来插嘴?” 程念影开口了:“母亲今日穿的衣裙真好看。” 康王妃神情冷淡,并未接话。这小丫头这时候想起来讨好她了?有何用? “头饰也好看。”程念影抬眼。 她对华美价贵的东西,总是要更留心些。 “搽的粉也好,涂的口脂也好。” 不像她曾经见过的街市上的女子,粉会簌簌地掉,口脂更经不起茶水的冲洗。 康王妃听她说了这么一串话,有些懵。但随即又心下讥讽。便是说些漂亮话,也说得笨拙。 一样没什么用! 程念影此时轻轻叹了口气,真心为郡王觉得有些可怜。 原来真的有母亲,也未必一定就是好的。 康王妃等了半天没再等到下文,终于觉得不对劲起来。 她叹什么气?她叹哪门子的气? 康王妃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头发,难道今日梳头发的丫鬟不尽心?何处有纰漏?她一路走来,可有人暗中取笑她? 康王妃浑身不舒服,怒斥道:“你这是何意?” “母亲打扮得太过美丽了,好像有什么喜事一样。”程念影直言。 康王妃身形一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指责此女为傅翊所做甚少,她便反过来指责自己打扮太好。 什么叫好像有什么喜事一样。 此话岂能传出去? 康王妃大为火光:“他为子,我为母,难道我还要为他日日茹素,着素衣,不饰金银吗?岂有这样的道理?” 程念影不理解她生什么气。丹朔郡王都没生气呢。 她又问:“今日怎么也不见父亲来探望?” 康王妃坐不住了:“这番话他教你的是不是?傅翊心有不满,是不是?世间岂有这样做儿子的!” 旁边康王府的丫鬟纷纷变了脸色,连忙去劝慰康王妃。 程念影听了康王妃这话不大高兴,便道:“母亲,他病得都晕过去了,如何能教我呢?” 今日没晕。 但不要紧。程念影已经撒了很多谎了,不差这一个。 康王妃喉间一哽,倒没怀疑这话。否则皇帝不会特地下旨要她和康王抄经。 施嬷嬷适时地出来打了圆场:“郡王妃心系郡王,每日都陪在身侧。奴婢想王妃亦是如此,只是不能时时来郡王府罢了。” 这时候再问责郡王妃已经没了必要。康王妃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裙,心下烦闷得紧。她来时哪有想那么多?倒叫这小丫头抓着个把柄! 今日也不与她费口舌,她很快便知晓得罪婆母是个什么下场了。 康王妃语气冷硬:“王爷忧心儿子,连夜点灯抄经念佛,如今也病倒了。”这就是在告诉众人,康王为何没来了,不是不关心儿子。 她说完便去看程念影的脸色,想从她脸上捕捉到惶恐、愧疚…… 奈何程念影一言不发,依旧看看她身上的衣裙,又看看她的头饰。 康王妃险些又气得跳脚。 这是作甚? 哦,是想说,她儿子病了,丈夫也病了,却还打扮如此美丽吗? 康王妃既是愤怒,又觉得心虚,生怕传进皇帝耳朵里去。 她再不愿与程念影说一句话,起身道:“我也有些头晕,快扶我回去。” 康王府的丫鬟赶紧扶着人往外走。 将人送走。 施嬷嬷压低了声音:“本不该议论主子,但康王妃多年来过得顺风顺水,康王未纳妾,膝下也无庶子庶女。底下又有女儿儿媳恭顺服侍。因而很有些脾气。” 程念影将她这话总结了一下:“记仇?” 施嬷嬷噎了噎,虽然是这么回事,但也有些过于简明扼要且直白了。 施嬷嬷找回声音:“郡王在府中养病,也没有男子掺和内宅事的道理,只怕将来郡王妃走出去会吃亏。” 程念影想不通:“她能如何为难我?” 施嬷嬷惊讶:“从前侯夫人没教过您这些内宅手段吗?” 第25章 这话一说,程念影倒不便深问了,只含糊道:“正因为听过,才觉得好奇,她还能如何为难我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大的口气! 宫人们暗暗对视了一眼。 * 这厢动静也没瞒过傅翊的耳朵。 “知道了。”他只给了三个字。 “若是装的,这装得也着实过瘾!”吴巡忍不住在一旁感叹。 他们做下属的,纵使对康王府有不满,却也不便这样当面直刺呢。否则便成主子教管无力了。 “不过过几日进宫,只怕郡王妃要受些委屈了。”吴巡心情复杂,也不知这委屈该让她受,还是不该让她受。 更要紧的是,不知道主子与她究竟睡到什么程度了。 “要不要吩咐一声?”吴巡迟疑着问。 傅翊没说话,室内寂静久久。 渐渐天色又晚了。 白日里程念影并没有过来嘘寒问暖,与康王妃一番“斗法”后,她便回屋去歇着了,不让人伺候,说是在绣荷包。 傅翊此时抬头,目光掠过噼啪的烛火。 “郡王妃来了。”护卫在门口紧张地通报。 傅翊捏了捏鼻梁,难得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第30章 进宫 曾经将程念影挡在门外的托词已经不管用了。 如今告诉她,郡王睡下了,她会觉得来得正好一起睡。 若换个说辞,说郡王还在处理公务,她眉心便要拧成一团,嘀嘀咕咕怎的还这样辛苦,熬死了怎么办…… 护卫大为头疼,转头报给傅翊。 最终化成傅翊一句:“让她进来吧。” 程念影今日穿的是一身黛色,腰间挂赤色珠链,很是绮丽灵动。她踩着步子走近,开门见山地问他:“你不想让我来吗?” 傅翊目光微动。 怎会变成这样的? 她该怕他的,该避着他的。 “我沐浴过,换了身新的衣裳。”见他不答,程念影接着说。 她晚间与他宿在一处,没有脱外衣。自然要说清楚,叫他知道,自己身上干净得很。 “我知道。”傅翊这才出声,“你白日穿的是琥珀色的半臂。” “你怎么知道?” “康王妃前来送经卷,你去见她,有宫人报与了我听。”这话便是近乎直接地告诉程念影,她身在郡王府,其实有耳目会随时向他禀报她的动向。 她今日穿什么,作什么打扮,他都知晓。 程念影应了声:“噢。” 面上却不见什么后知后觉的害怕之色。 她是真的不怕。 “时辰不早了。”程念影接着开口,“我们睡觉吧。若每日早睡早起,身子便总能好上一些。” 她钻到了床上来。 与先前那个只会乖乖坐着等他的模样,已是大为不同了。 傅翊喉头动了动。 他年纪轻轻就有了如今的地位,实则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但他若猜错了。 这个人就是侯府女,从头到尾没有换过其他人。那就着实令人觉得膈应了。 纵使猜对了,她的来历还成谜,她有过怎样的过去,干净与否,他不清楚。 逗趣可以,纠缠过深,不行。 “你想知道为何我不愿你来?”傅翊仍是坐着的姿势,他伸手勾住了程念影的衣襟。 程念影怔住,隐隐约约猜到了一点。 傅翊最终只摸了摸她的衣襟,垂眸道:“我只是病了,而非是废人。我是成年男子,你若日日窝于我怀中,我岂能不为所动?” 换做旁的女子,听见这样的话早该脸红了。 但程念影没有。 她认真思考片刻,问:“忍不得吗?” 傅翊:“……” “忍不得。”他语气略显生硬。 程念影默不作声地爬起来下了床,她走了出去。 傅翊皱眉,眸光微冷。 她没有自解衣衫,急着献媚于他。 她亦没有别的反应。 她并非不懂房中事,只是好像这些事于她来说,算不得什么足以令她害羞的东西。……像见得多。 “郡王。”门外响起了宫人怯怯的声音,“奴婢来送东西。” “进。” 宫人们缓步走进来,而程念影走在了最后。 她从宫人们的怀中依次接过东西,全部堆到了傅翊的身旁。 一圈儿的手炉。 仿佛将他封印其中。 傅翊绷不住又有些想笑,他问:“做什么?” 程念影指着道:“郡王抱着它睡吧。” “那你呢?” “我便睡在这里。”她指了指手炉外的位置。 倒是铁了心一定要一张床的。 傅翊:“睡吧。” 第二日睡醒,程念影照旧摸了摸被子底下,也是暖的,她便放了心。 只是没等再摸两下,她的手又被抓住了。 这次她很从善如流地问:“今日也叫御医来瞧瞧吗?” 傅翊:“……嗯。” 程念影立即去了。 没一会儿,吴巡陪着御医来了。 吴巡照例问:“今日主子身体仍觉得不适?是不是这回用的药有些不妥?反伤身了?” 御医摇摇头:“还是极好啊。”他欲言又止。 但是真的不必开一味下火的药吗? 傅翊似知他所想,蓦地道:“开一味来吧。” 他的脸色有些黑。 他也不知为何隔着手炉,也会有所反应。 昨日抱过一回,后劲儿这样大? 御医连忙应了声:“哎!” 只有吴巡还茫然着:“开什么?” 御医已经转身出去写方子了,他暗暗摇头,从前半点女色不近,便是有这样的坏处了。 * 傅翊没再拦着程念影进门,只是连着请了三日御医。程念影都是在忍不住拦下那御医问:“郡王的病是加重了?” “在变好,在变好!”御医连声道。 程念影真有些怀疑对方是庸医,她将对方打量一番,又问:“郡王究竟中的什么毒?” “说不清,说不清!”御医摆手。 程念影见问不出个名堂,只好放弃。 施嬷嬷那厢将她请走道:“今日郡王妃就歇在幽篁院吧。” “为何?” “宫里来了旨,明日要进宫赴宴。” 进宫? 进宫! 那可是皇宫! 程念影这才感觉到了一丝紧张。 她想也不想回头去看傅翊的院子。 施嬷嬷拉着她,忙道:“陛下特地说了,郡王病得厉害,此次就不必进宫了。因而明日早早就得服侍您起身梳妆,选衣裳,备礼。得留足了时间,但凡有不妥之处,要早早地及时纠正。” 程念影:“哦。”“那……武宁侯府上去吗?” 施嬷嬷摇头:“此次……是家宴。” 简而言之,武宁侯府根本不够格。哪怕和郡王府结了亲也不够格。 程念影有些茫然:“家宴?” 丹朔郡王与皇帝是亲戚? “岁岁如此,但逢家宴,必会邀郡王前往。”施嬷嬷顿了顿,“还有康王府。” * 程念影难得独自睡了一觉。 清晨果然早早被唤醒起来梳妆,许多熏过香的衣裳都摆到了她的面前任她挑选。 程念影觉得哪样都好,便全权交给了施嬷嬷做主。 施嬷嬷自是感动得不行,深觉得主子倚重和信任,拍着胸脯道:“必不叫主子落下下乘。” 待一切准备就绪,施嬷嬷又问:“主子可想好带哪几个人前去赴宴?” 程念影眸光微动。 皇宫,家宴。 也就是说,便能见到皇帝的儿子了? 既是在御前,他必然不能再戴面具。 程念影道:“我带邹妈妈。” 施嬷嬷问:“不再多带两个?” 程念影:“多了也用不上。” 施嬷嬷哭笑不得。谁人不要个排场呢?到底还是又给程念影安排了两个宫女。 “也可与康王府的马车一同过去,郡王妃一个人紧张吗?”施嬷嬷生怕疏漏。 程念影摆手:“不必了。” 邹妈妈这厢乍听郡王妃要带她进宫,一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哎哟,哎呦,老婆子真是修来的好福气……” 从前在武宁侯府上可从没有过这样的机会! 皇宫啊! 那可是皇宫啊! 她扭身就骂侯府下人:“呸,你们这些蠢货!” 骂完才高高兴兴走了。 她的好主子!她来了! 第31章 宫中家宴(上) 康王府。 嬷嬷拿了件藕荷色绣有缠枝莲纹的披风来。 世子妃立即抿唇夸道:“这个色正衬母亲,莲纹高洁,也与母亲极相配。” 听听,这才是正儿八经夸人的话。康王妃面色稍霁,但转瞬又沉了下来。 第26章 “拿下去吧。” 嬷嬷忙问:“王妃觉得这件不好?” 康王妃咬牙:“不是不好,是不妥。拣些素淡的来吧,今日这头冠也不戴了。” 一时众人都极诧异。 女儿傅潇更是出声道:“那怎么行?今日皇宫摆宴,母亲岂能素淡着去?” 康王妃只能道:“你弟弟病得厉害,做母亲的怎好盛装?” 傅潇更惊得说不出话。 傅翊又不是今日才病的。 康王闻声倒点了点头:“你这样想很好。”他吩咐下人:“听王妃的,去换一件来。” 这一折腾,时间也不早了。 等坐上了马车,康王妃打起帘子道:“先去郡王府。” 众人顿时又觉惊讶。 康王妃大度道:“傅翊的妻子也要进宫,将她一并接上吧。” 世子妃与傅潇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底窥见了惊讶之色。 康王妃放下帘子,拿捏起慈母口吻:“这武宁侯府近年颇不受待见,教出的女儿也很是愚笨。怕她入宫惹出笑话,反丢了你弟弟的面子,我才想着要你二人照拂她些。” 做儿媳的和做女儿的,长期侍奉在康王妃身边,岂会不了解她的性情?一听她这样说,便明白了……康王妃很是看不上这个郡王妃。 傅潇当先道:“母亲放心,我一定盯紧了她。” 这番表完了态,等马车停在郡王府门口一问。 “郡王妃已经先行往皇宫去了。” 康王妃:“……” “没规矩!”康王妃气得骂了一句。 倒像热脸贴了冷屁股。傅潇心道。不过母亲也是,该提前遣个人来通知一声才是! 康王妃心底憋着不快,以致一路上康王府的马车里,都没了昔日的欢声笑语。 一直等到皇城前,康王妃才冷冷道了一句:“今日可没有一个是她相熟的人,她先到一步,我瞧她怎么办?” …… 程念影此时抬起脸,心头带着一丝对皇宫的敬畏与惊叹。 她一路向前,也不嫌累,渐渐越过了不少人去。 “那是谁?” “不知,从前没怎么见过。” 他们打量着程念影,而程念影也不怕被打量。 宫人引着她,一路穿花拂柳,不知越过几道宫门,终于抵至了御花园外。 今日的宴就摆在其中。 “郡王妃且等一等。”引路的宫人突然顿住脚步。 程念影敛起打量的目光,将方才记下的皇宫路线图缓缓消化。 这时一行人从另一厢走来。 为首的是两名身着锦衣的男子。二人身高相当,只是一个魁梧些,一个削瘦些。魁梧者头戴紫金冠,削瘦者头戴白玉冠。 二人俱都生得英俊不凡。 “见过梁王殿下,睿王殿下。”宫人福身。 来了。 皇帝的儿子。 程念影的目光一掠而过,而后微微低头,浅浅一福身。 她身后的邹妈妈呼吸声都粗了粗,但好在并非笨人,没有在此时慌乱出错,跟着也行了礼。 “她是谁?”魁梧男子问。 另一个有些寡言,似乎对程念影也没什么兴趣,便只静静立着。 宫人躬身道:“回梁王殿下的话,这是丹朔郡王府上的郡王妃。” 这下程念影知道了,魁梧者是梁王,削瘦者是睿王。 “哦,原来是傅翊的妻子。父皇说要为他冲喜,还真给他娶了个妻子。但本王看没什么用啊,又吐血了吧。”梁王的语气一变。 睿王这才开了口,劝慰道:“大哥,郡王是为救陛下而伤,怎可如此恶语相向?若让陛下听见,又要罚大哥。” 程念影发觉到了怪异之处。 梁王管皇帝叫“父皇”,而睿王管皇帝叫“陛下”。 “傅翊,佞臣,本王还未咒他死呢,算什么恶语相向?”梁王沉着脸挥袖而去。 睿王动了动唇,似是无奈,随后转头道:“梁王武将,心思粗直,并无他意。” 这是对程念影说的。 “你们快些领郡王妃落座吧。”这是对宫人说的。 然后睿王才转过身缓步离去。 这两个不像。程念影短暂地排除了嫌疑。 随即又想到梁王对丹朔郡王的评价。 佞臣?为何要这样说他? “郡王妃,请。”那宫人缩了缩脖子,在程念影跟前发起抖来。 程念影问她:“你怕什么?” 宫人双唇嗫嚅:“奴婢没能拦得住梁王,是奴婢之过。” 程念影:“我又不记你的仇。” 宫人却还是瑟缩着肩膀,等将程念影带进御花园,将她安置好,那宫人才逃也似的走了。 “玉容。”有人欢喜地唤了一声。 程念影转头看过去。 便见一个穿粉衫长着瓜子脸的女子朝她走来。 邹妈妈一激灵,忙道:“那是周家三娘周云芙。” 这个……是秦玉容的朋友。 但是程念影想了想:“她不该出现在这里吧?” 邹妈妈也纳闷:“是啊,她的父亲不过是子爵。” 说话间,那周云芙已经来到眼前了。 周云芙很是激动,眼底闪动着复杂的光:“玉容,你我还是小时候来过一次皇宫,今日又在这里相见了。” “从你嫁到郡王府上,我都不敢同你联系。怕你心中仍想不开……”周云芙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问:“你如今……接受了么?” 程念影:“……” 她那“姐姐”嘴巴是个大漏勺吗?怎么好像这么多人都知晓她不愿意嫁给丹朔郡王呢? “哎,不说这个。你怎么前些日子到魏家去玩了?你可不要搭理那魏嫣华。你若心中烦闷,只管来找我们啊。”周云芙嘟起嘴,似是颇为吃醋。 程念影没接这话,她环视一圈儿,轻声问:“怎么这样多人?” 周云芙笑了,想不明白她怎么说了这样的傻话:“陛下子嗣丰盈,自然人多啊。” 程念影头皮隐隐发麻:“陛下有多少儿子?” “你不知道?已封王的有七位,成年待封王的有十位,还未成年的有四位。” 程念影:“……” “虽是如此,却都不及丹朔郡王独得陛下信任,手揽大权啊。你还有什么不满?”周云芙推了一下她的胳膊。 程念影怔了下,隐隐从周云芙的眼底窥见些火光。 不及细看,她突然有所觉,不动声色地回了下头。 有人在看她。 她回头回得突然,那人来不及掩饰,便就这样匆匆对上了。 那人冲她微微一颔首,转身走远了。 是睿王。 “玉容,我说错话了?”周云芙的声音又响起。 程念影转回头:“无事,我只是四下瞧瞧。” 周云芙咬了咬唇:“你今日有些怪。” 程念影蓦地又回了下头。 还有人在看她。 这次……是梁王。 那梁王眼底流露出些可怜之色,但转瞬又收得干干净净。 他在可怜我? 程念影歪头。 此时康王府的人也赶到了。 他们定睛一瞧,傅翊的妻子哪有茫然无措,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呢?一粉衫女正揪着她的袖子,巴巴地说着什么话呢。 康王见状沉默片刻,道:“傅翊的面子还是大,自不必忧虑他的妻子在今日受冷落出丑。” “陛下驾到——”有太监高唱了一声。 众人不论此时在做什么,都连忙跪地行礼。 “丹朔郡王妃在何处?坐到皇后手边来。”皇帝开了口。 第32章 宫中家宴(下) 没等宫人应声,程念影自个儿站了起来。 一旁的邹妈妈与周云芙都比她要紧张得多,周云芙更伸出手,想挽留而又不能挽留,于是只在空中虚虚地停留了片刻。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看程念影。 她今日穿的是淡霁色窄袖衫,间色裙将腰肢一掐,既瘦且高,再罩一件雪白披风,点几朵梅花,很是雅致。 发间只缀珍珠,又垂两点明珠下来,落在腮边。 时下御京城中以珍珠为贵,但其色又不绮靡,便只添了贵气,而不过分雍容。 整个园子寂静了一瞬。 “好一个既丽且清的美人。”妇人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 众人骤然回神,纷纷再度拜下:“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看上去要比皇帝年轻一些,连一根银丝也不见。她朝程念影招了招手:“来,过来坐下。” 程念影这才带着邹妈妈并两个宫女朝那厢走去。 其余人一言不发地盯住了她。 甚至有人朝她的脚下看去——她会不会紧张得绊上一跤呢? 程念影的腰背却是极笔挺的,她就这样稳稳当当地走到了御前。 皇后一指:“你二人做个伴吧。” 第27章 程念影目光转动。 只见有个年纪与她相当的少女从位置上起身,拉住她的腕子一使力,便拉着她坐到了一块儿。 少女穿着烟紫色衣裙,头戴玉冠,眉心点一枚花钿,打扮倒与今日的程念影是一个思路。 只显贵气,而不过于奢华艳丽。 但她的妆看得出是细细描过的,很有些含羞带怯。 “你认得我吗?”她轻声问。 因为武宁侯府也很少与皇室来往,这下程念影可以极理直气壮地摇头了。 “这是我们的昭宁公主。”宫人一边为程念影斟酒,一边说。 “我从前也没怎么见过你,不过不妨事,以后就见得多啦。等怀晏哥哥病好了,父皇又要总召他入宫,我们也能相见了。”昭宁公主将跟前的点心往程念影手边推了推。 没等程念影说话,她接着道:“我听闻你会弹琴,还写得一手好字。” 程念影警觉起来。 连邹妈妈都攥紧了袖子。 不会是要让郡王妃当众表演吧? “前些时候母后手底下的人,弄了《凤吟观》的琴谱来,那是百年前未央师谱写的绝唱,奈何我不善弄琴,今日正好,将它赠予你,才是它的最好归宿。” 邹妈妈愣住。 啊? 原来只是要送东西啊。 这宫里头的贵人,倒也……倒也不似想象中那样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呢。 程念影并非脸皮薄的人,这时候自也不会拒绝,大大方方地道了声:“多谢公主。” 昭宁公主接着道:“我也爱写字。从前是跟着女官学,后来母后亲自教我,初时习柳体,后来习颜体……不知……” 正巧这时太监高唱一声:“乐起——” 鼓声、弦乐声都奏响。 昭宁公主不得不凑近些,重说了一遍:“不知你习惯摹哪位先生的字帖?改日我们定要好好聊一聊。” 柳体是什么,颜体又是什么。 程念影一概不知,但面上没有一丝慌乱,她抿唇笑着应了声:“嗯。” 以后郡王病好了,他自个儿进宫就是了。她不来。 “我几个姐姐都已经出宫开府,招了驸马了。留我一人,实在很是孤寂。”昭宁公主脸上流露出落寞之色。 程念影想了想:“那其他皇子呢?” “皇兄、皇弟们,要么便是每日都去宫学读书,要么便是忙着为父皇办差,上朝议政。岂有功夫与我说话?” 昭宁公主突地一顿,问身边的宫人:“对了,今日怎么不见太子哥哥?” 宫人躬身回话:“太子殿下前日从马上摔下来了。” 昭宁公主变了脸色:“什么?怎么不告诉我?” “娘娘怕您挂念,才没说。” 程念影终于从这段谈话中来了点兴趣,她插声问:“今日只有太子殿下没有来?” 昭宁公主点了点头:“父皇的意思是今岁多事之秋,他不愿再大贺寿诞,今日家宴就算贺过了。外人不知此事,皇兄皇弟们倒是知晓的,因而除了丹朔郡王得了父皇特敕外,其他人怎敢不来呢?” 程念影还想多问,又不愿引起别人警觉。 便低头咬了一口点心。 她那日下手下得狠。 虽说男子的两个护卫反应极快,将人架走。但至少这一伤下地走路,还是有些困难。 但为何是太子呢? 太子,也就是下一任皇帝。这她是懂的。 太子为何要行这样的苟合之事?还不止是勾搭了一个。而是四下留情,堪比男倡。 还有梁王与睿王为何看她? 总不会是因她今日好看吧? “我瞧你总吃这一样,这样好吃么?”昭宁公主惊讶地问,一边也净了手去取那一样点心。 她咬了两口,然后神色古怪地放下:“尚食局又加了药材进去,你不觉得苦?” 程念影:“还好。” 昭宁公主看着她叹了口气:“你与我想象中不大一样,你的话好少。” 程念影缓缓地眨动双眼。 该活泼些吗? 如何才能话多呢? 昭宁公主突然擦了擦手:“别动。” 程念影一下停住。 昭宁公主抬起一根手指按住她的眼皮,然后摸了摸她的睫毛:“你的睫羽生得很漂亮,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朝我眨眼的时候,很动人。” “果儿,莫要闹人。”皇帝突然朝这边看了过来。 果儿想是昭宁公主的小名了。 昭宁公主冲皇帝笑了笑,这才收了手。 皇帝毕竟年纪大了,在宴上没有坐一会儿,便提前离去了。皇后神情严肃,也并非是什么宽和风趣之人。因而宴上气氛并不轻快。 好在程念影不在乎。 她听着丝乐声声,看着跟前舞姬柔软地抬腿、点地……嘴里咬着从前吃不到的食物。和成婚那夜一样,仿佛如坠梦中。 多好的日子啊。 她喜欢过。 “郡王妃,请。”耳边再响起宫人的声音。 程念影抬手按了按额角,起身。见其余人都渐渐散去了。 昭宁公主扶住她,凑近了问:“你是不是吃醉了酒?” 程念影低头扫过桌案。 那水没有酒味,何况她酒量并不浅。 她隐隐觉得不妥,但面上还是没丝毫情绪显露,甚至这一刻在月色下,有些发冷。 那才是杀手该有的模样。 她抽回手来,福了福身:“只饮了两杯水,辞别公主。” 昭宁公主点头:“好,那你路上慢些走。我且等你下回再进宫了。” 程念影转过身,拔腿疾走。 惹得她身边的宫女都愣了愣:“郡王妃,郡王妃等等奴婢。” 她不知晓水中可有别的东西。 但按照她一贯杀人的思路来看……都是往落单了挑。因而她要尽量与众人一同出宫去。 程念影走得快,邹妈妈几人也不得不跟着加快了步子。 一路到宫门处,见着了熟悉的马车。 程念影晃了晃脑袋。难道是她想多啦?一路都无事。 邹妈妈喘着气:“哎哟,主子,我方才见那周家三娘在后头喊你呢,你都没理……” 程念影已经三两步到了马车前:“改日再理。” 马车上的车夫跳了下来。 不对。 这个更高,更削瘦挺拔些。 程念影目光一颤,都要忍不住出手了。 那人却从阴影底下走出,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堂嫂,堂兄叫我来接你。” * 高墙之内。 “嘶” “换药就是有些疼,主子忍一忍。”手下满头大汗。 倚坐榻上的男子用力抿了下唇,才开口:“……嗯。”“一个人突然性情大变,与先前全然不同。要么便是被鬼上身,要么便是被他人顶替。但今日……她仍能与周云芙坐在一处说话,而无一丝异样。说明并未是被人顶替。” “你说,那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33章 刺客 男子口中的周云芙,此时坐进了自家的马车,欣喜道:“母亲怎么来接我了?” 周夫人给她擦了擦头上的汗:“你父亲放心不下。” “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此事透着怪异,宫中有宴,除却皇子皇女,便尽是陛下身边亲近之人才得以赴宴。我们府上近年并不得陛下看重,何故以昭宁公主名义,邀你入宫呢?” 周云芙一改在宫中时的拘束,满脸笑容道:“也许这正是父亲要得重用的信号呢?” “那为何不邀你父亲入宫?” 周云芙笑容一散。 “今日在宫中不曾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周夫人问得细致,“可有失礼之处?” 周云芙心下隐隐有不耐,但只能按住:“我又并非三岁小儿,岂会这样不知深浅?再说了,还有玉容在……今日……” 她停顿片刻,才接着道:“今日娘你是没有瞧见,陛下一来便问,丹朔郡王妃在何处。” “随即念到郡王没有来,便将玉容安置在了皇后娘娘的手边,与昭宁公主同坐。” “就因为她嫁给了丹朔郡王,便不同了。” “就因为她嫁给了丹朔郡王!” 周夫人叹气:“秦玉容自幼学书画琴棋,也素有美人之名……” “是,她好是好,可惜你们都不知她与……” “不知什么?” 周云芙没有接母亲的话,她扭脸看向窗外。 风吹得帘子舞动,隐约可见远处锦衣华服的贵人们。 她看着看着,脑中蓦地一亮:“母亲,今日宴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那会不会是别有用意呢?” “别有用意?” “陛下也要将我指给谁人?” 周夫人愣住了。 * 邹妈妈气喘吁吁地定住步子,乍见这么一个高大的男人立在那里,也被吓得不轻:“你、你……” 第28章 傅瑞明却没有要对一个下人做出解释的意思,当即转身:“堂嫂请。” 就这么轻飘飘三个字,倒也总算将邹妈妈的魂儿给唤了回来。 “原来是傅大人!怎么好叫傅大人亲自跑一趟……”邹妈妈登时换了个面孔。 傅瑞明不语,伸手为程念影撩起了车帐。 等宫女把人扶进去,他便身形一动,动作利落地坐在了辕座上。 “傅大人……赶车?”邹妈妈惊得被风呛住。 傅瑞明还是不说话,只一手挽起鞭子,邹妈妈见状哪里还敢耽搁,赶紧着也爬上了车。 屁股还未坐稳,便禁不住道:“郡王待姑娘真是用了心,连傅大人都屈尊降贵来赶车。” 程念影这会儿神采奕奕得厉害,头脑一片清明。 她第一反应便是,邹妈妈在担忧将来不好换回去。 于是她倚着车壁,缓缓眨动双眼,语气轻轻的,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是因为丹朔郡王是个好人吧。” 邹妈妈一愣。 这不是宠爱是什么?哪有女子将这等宠爱总结为是因对方人好的? 程念影接着道:“因他是个好人,无论是谁成为他的妻子,他都会对她好的。” 因而武宁侯府大可安心了。 便是换回来也是一样,不会变。 “您这话说得……”邹妈妈还有点接不上来。 一般来说,底下人夸几句,主子待您真是万分宠爱云云。女主人便羞红了脸。丫鬟婆子们跟着打趣几句,便是其乐融融了。 程念影有些疑惑。 怎么?这样不好? “我说错了?这样建立在人品上的好,远比所谓宠爱要靠谱得多。” 程念影从前在外头见过许多男女。 什么夫妻,什么情人,见色起意时能好到天上去。但最长也不过新鲜半年。 因而,她“姐姐”那个情夫她是极瞧不上的。坏人名声的事都做,可见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这样的人,纵使再爱到深处,也廉价得很。 待她将来离开了郡王府,也要找个本就是好人的男子……不,还是先攒攒钱…… 程念影想着想着,抬手敲了敲额角,觉得自己真有些像是醉了。 邹妈妈这时候收起惊讶之色,干巴巴地挤出声音:“没、没说错。” 只是有几个年轻女子会这样想呢? 隔着帘帐。 傅瑞明回头看了一眼。 这位“堂嫂”说的话很新鲜。 他初时也觉得武宁侯府女,实在有些配不上兄长。是他狭隘了。 马车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离郡王府的方向越近,路上的同路人也就变得愈少。 一时间只剩下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就在堪堪行过又一个巷口的时候。 “咻——” 破空之声直逼马车而来。 傅瑞明反手拔刀,蹬着车辕站起。 “叮” 箭头与刀身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什么动静?”邹妈妈先惊得喊出声。 一旁的宫女更是本能地伸手去揭帘子,想瞧瞧外头的情况。但她的手被按住了。 宫女愕然回头,正对上程念影雪亮的双眼。 “嘘。”程念影骨头里渐渐兴奋起来。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吗? 她警觉一路,现在反而有了终于落锤的踏实感。 “堂嫂别出来。”傅瑞明冰冷的声音响起,“有刺客!将灯灭了!” 宫女的脸色一下就白了,一屁股跌坐后去,远离了那车门上挂的帐子。 邹妈妈还算强些,立刻与程念影凑到了一堆,甚至还有功夫想,郡王妃已经先将灯灭了,反应实在快。这都是杀人杀出的经验么? 邹妈妈喘了口气,问:“这、这怎会有刺客?” 是啊,怎会有刺客? 从前只做刺客的程念影,没想到今日也成为了目标。很是新奇呢。 “为何又没有声音了?”宫女胆战心惊地开了口,“傅大人不会出事了吧?” 程念影收起手,往前坐了些,问:“子茂,方才是不是先放了一箭,被你挡下来了?” 少女嗓音清脆,没有一丝慌乱。 傅瑞明怔了片刻才回答:“嗯。” 本不愿叫马车里的人担心,但这时候不说清楚,可能更惹人心慌。傅瑞明接着说:“还不见刺客露面。恐是调虎离山之计,我只能紧守马车,等对方按捺不住再出手。” 程念影很想说,那你去查探刺客的位置,我守着就是了。 奈何不能这样说。 程念影伸手挑起了门帘。 宫女吓得失声:“郡王妃!你做什么!” 第34章 力气这么大? 傅瑞明眼皮一跳,却不便回头去看,只紧紧将目光锁在前方。 “咻——” 又一声破空,直压掀起的门帘。 傅瑞明皱眉,哪怕不回头也知道了,他大喝一声:“别出来!” 同时再度挥刀。 这次箭身被劈飞了出去,声音更加难听了。 这一幕对宫女来说,压迫感十足,再难控制喉中的惊叫。 声音成为了绝佳的方位指向。 这下是“嗖嗖”两箭齐放。 傅瑞明已有了些怒意:“藏头露尾,宵小之辈!” 他一刀斩下,两箭齐断。 刺客奈何不了马车上的人,他却也不便离开马车去抓那刺客。 这时傅瑞明留心到身后伸来了一只手。 那手素白,纤细。 抓住缰绳一勒。 马儿嘶鸣一声,不再停留原地,而是朝前奔去。 这下数箭齐发。 三支冲马头而去,三支冲傅瑞明的身后而来。 傅瑞明立即发现:“刺客有两个!” 他纵身而起,一刀反斩冲马头的箭,同时一脚踢飞冲程念影而去的箭。整个人斜着落下,背对坐在了马背上。 正好瞧见程念影上半身整个钻出了马车车厢。 少女衣裙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双眸亮如星。 傅瑞明恍惚了一瞬,但下一刻被更多的惊怒压在了心间。 他虽然明白她伸手拉缰绳,是为逼出刺客究竟有几个。 但不该出来! 危险!太危险! 傅瑞明顾不得其它,不敢令她在夜空下暴\露过久,直接朝她扑了上去,直接将人撞回了马车。 “扑哧——” 这一声切入了血肉。 “你受伤了?”程念影眯起眼。 傅瑞明双手撑住马车,便要起身。 程念影脑中却也正想着……顾不得其它了。否则丹朔郡王的堂弟死在这里怎么办? 来的人她已经试出来了。 ——大小董。 楼里地字阁的杀手。双胞胎兄弟,善使箭,常一人在明,一人在暗辅助行事。 她牢牢抓住傅瑞明的胳膊,将他往马车里一带。 车厢里灭了灯,实在看不清,只能靠嘴问:“伤在哪里?” 等等,这么大的力气?傅瑞明有些懵:“刺客还在……” 程念影干脆不听他说了,飞快地摸过他的双臂:“不在胳膊。” 她还要往下摸。 傅瑞明吓得脸都要紫了:“……堂嫂!伤在右腿!” 程念影:“哦。” 早说不就好了? 她扯了傅瑞明的腰带。 傅瑞明脸木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刚挣扎两下,就感觉到腿部一紧。 程念影将他的腿扎住了。 “箭不能拔……” “我知道,恐怕有毒。”但堂嫂怎会知晓这些道理? “嗖嗖嗖——”又是一阵密集的箭声,朝着门帘直奔而来。 傅瑞明只伤了腿,又未伤着手,照样挥刀悉数挡下。 暗处的人便也知道了。 “没死。” “棘手。” “再射马?” “不能让他们跑。” 大小董结束了简短的对话。 与此同时。 “怎么办?早知该从府里多带几个人的……”宫女的声音带了哭腔。 傅瑞明沉默了下,道:“是我托大了,想着不过是代兄长来接一下人,便没带手下。” “他们见我不死,定然又要射马。”傅瑞明一手拨开帘子吸引注意力。 果然又招来两支箭。 傅瑞明弓起身,他要出去。 程念影开始脱披风。 傅瑞明眼皮发颤,手足无措:“堂嫂?” 程念影:“用此物兜箭。” 宫女觉得她在说傻话:“衣料一刺就破……” 傅瑞明打断:“可借巧劲!”“但与我用刀也没什么分别……” 程念影将披风脱下来扔给他,香风一罩,将傅瑞明冲得发晕。 紧跟着他听见堂嫂道:“你刀给我。” 傅瑞明:“……?” 第29章 程念影斜睨他:“快。” 傅瑞明想了想:“好,给你护身用。……我干脆离了马车去捉人,否则无法破局。” 这话说来有些残忍。 因为宫女等人的安危便顾不上了。 两个宫女果然脸色更加煞白。 只有邹妈妈还勉强稳得住。 郡王妃是有本事的,是有本事的……她在心头不断默念。 也不过三两句对话,傅瑞明已经钻了出去,但还是迟了一步。 马儿痛呼嘶鸣,撒足狂奔。 程念影轻叹……下次还是自己上手抢刀来得快! 她跟着钻出去,便要砍断车辕的套索。 但下一刻,只听得一阵密集的脚步声近了。 是有人在奔跑。 许多人在奔跑。 还有密密匝匝的马蹄声。 “神卫军在此!” “快!贼人在房顶!” “指挥使,马车失控了!怎么办?” 无数声音交织在一处。 程念影一手抓住马车壁,一手将刀还给了傅瑞明。想了想,还摔跌进了马车。 柔弱无依地靠住了邹妈妈。 这样就很像样子了吧? 傅翊被众人拱卫其中,远远一瞥。 侧首道:“吴巡,去。” 吴巡下马,几个疾步飞驰,直迎失控的马车而上,拔刀砍断车辕套索,同时一脚牢牢蹬住了地面,一脚蹬住了马车。 这一手功夫极是漂亮。 马车里宫女的惊叫声终于止住了。 “傅大人?”吴巡先探头去。 傅瑞明怀里还抱着程念影的披风,很是尴尬,闷声应了:“嗯。” 吴巡一眼看见了他的腿伤:“难怪……我说以傅大人的本事,怎会停不下马车。” 吴巡这才又往里探头:“郡王妃?” 程念影也细细地应了声:“嗯。” “都无事吧?”吴巡左右看看。 宫女带着哭腔:“吴统领,实在将我们吓坏了……” 吴巡低声哄起来:“哎哎哎,不哭不哭。” 这时候护卫抬着肩辇近了。 宫女一下止住了哭声。 吴巡也赶紧跳开让出路来,低声说了一句:“主子见过了时辰还未回来,便让人拿手令去请了神卫军过来查看。” “受伤没有?”傅翊直直看向程念影。 程念影摇头。 傅翊又问:“吓着了?” 程念影还想摇头,但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慢吞吞地轻轻点了下脑袋。 夜色下,傅翊似是轻轻抿起唇角笑了笑。 他道:“待拿住贼人,便将其卸去手足,拆了骨头,以慰你今日受惊。” 程念影抿住唇。 后背反倒真爬起了一点寒意。 楼里的杀手,前来刺杀“丹朔郡王妃”。 上一个做这事的,是她。 若被抓住的是她…… 程念影未来得及细想。 傅翊突地问:“子茂,你怀中抱着什么?” 第35章 堂嫂很好 傅瑞明动了动唇:“是我……” 无论怎样,今日是他疏漏未带手下同行,才招致这样的结果,还逼得堂嫂要脱披风来助他。 傅瑞明话未说完,程念影更先开口:“给他兜箭用的。” 吴巡一击手掌,恍然大悟:“是个好法子!” 听到这句话的邹妈妈,此时才软倒下来。 她就说,郡王妃是有本事的,是有本事的!嘴里的话没有一句是胡说! “贼人胆大妄为,竟选在此地行凶,你急不暇择,实乃情理之中。”傅翊缓缓出声。 傅瑞明心下一松。方才兄长并非是为责问他。而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与其任旁人暗自猜疑,不如公然点破其合理性。 “给我吧。”傅翊伸出了手。 傅瑞明立即将披风交给了他。 “还愣着作什么?将傅大人扶住,先行往府上回去,府中有御医。”傅翊扫了一眼身边的人。 立即有两个小厮跑上前,将傅瑞明左右架住。 嘴里直抽气:“傅大人这箭伤可不轻……” 好在丹朔郡王得蒙皇恩,有一位御医就常驻府上。 “来得匆忙……”傅翊说着,示意护卫放下肩辇。 而后他由吴巡扶着缓步来到了程念影跟前。 他朝程念影伸出了手:“可还走得了路?” 来得匆忙,因而没有再带别的丫鬟。 但程念影也不敢叫他扶自己。 程念影犹豫着将手放上去,也不使力,就这样虚虚交握,然后从已经歪斜的马车车厢里跳了下来。 傅翊就这样牵着程念影缓步走回到了肩辇前。 “坐。” 他带着程念影同乘了肩辇。 那披风就这样随意地搭在扶手上。 “走吧。”傅翊颔首。 护卫们便将肩辇重新抬了起来。 那神卫军的指挥使打马来到跟前,客客气气地道:“待抓着人,一定立即送到郡王府来。” “辛苦江指挥使了。”傅翊露出极标准的笑容。 “分内之事,何谈辛苦?”那江指挥使一扭头,“去,护送郡王回府。” 他话音落下,便立即又分出了一小股禁军护卫两侧。 至于后头的邹妈妈等人,自又有别的人去接引安抚。 程念影坐在肩辇上,目光默默流转而过。 好高。 她一眼望去,竟有种世人皆尽俯首低头的错觉。 肩辇上的位置并不宽阔。 多了一个她,她便几乎与丹朔郡王紧贴在了一处。 连带着郡王一旦与旁人说话,她还隐隐能感知到从他胸膛处传来的震动。 一边再听着神卫军上房追捕大小董,踩得瓦片稀里哗啦作响,马蹄声、人声与紧绷的气氛交织。 彼此割裂成了仿佛两个世界。 程念影抬头一望。 曾经她该是在追捕下逃亡的那个。 “宫宴有意思吗?”傅翊蓦地问。 程念影回过神:“有点意思。” “很高兴?你饮酒了。” 后半句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程念影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她问:“有酒气吗?” “有。” 程念影怔住。为何会有酒气呢?她原先是怀疑那水中有异,才让自己看上去如饮了酒一般。 她鼻尖抽动,自己嗅了嗅。 还是什么也没闻见。 傅翊看见她的动作,觉得好笑:“你醉了?” 程念影摇头。 傅翊敛起笑容:“幸而来得及时,否则以你眼下的模样,定是要出事的。” 可她的大脑还是这样清明啊。 傅翊:“闭眼。” 于是程念影闭上了眼。 过了会儿,她又睁开来,忍不住问:“闭眼做什么?” 傅翊脸上笑容更浓:“自是闭着眼歇息啊。” 程念影才觉得自己说了呆话。 她重新闭上眼,没有再说话。 一直等感觉到护卫明显抬着肩辇上了台阶,她知道是回到郡王府了。她重新睁开了眼,忍不住问了一句:“我臭吗?” 她还记得成婚那日初见,丹朔郡王总是将手擦得干干净净。后来给她擦手,也擦得极是细致。可见这个人是极难容忍脏污的。 饮酒,会臭。 “宫中好饮‘九月归’,是以桂花入酒。如今你身上便是桂花的气味。”傅翊道。 程念影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一手撑着脑袋,彻底不说话了。 此时丹朔郡王府上灯火通明,无数下人迎了出来。 程念影被交予了施嬷嬷。 宫女手里拿着新的披风,匆匆给她罩上,大家便拥着她往里走。 程念影不由回了下头去看傅翊离去的身影。 施嬷嬷忙道:“当是去探望傅大人了,傅大人先被送过来,是受了箭伤?看着不轻。” 程念影道:“他挡在我身前受的伤。” 这是头一个为她挡箭的人。 虽说她并不需要。 “郡王妃无须难过,也并非是您害傅大人受的伤,都怪那贼子!” 施嬷嬷顿了顿,又问:“今日在宫里……”她压低了声音,“康王妃可有为难您?” “话都未来得及说上一句。” “那便好。”施嬷嬷建议道:“洗个热水澡吧,再用柚子叶去去晦气。” 程念影还没点头,就听见有人欢呼着由远及近:“抓着了!抓着贼人了!” “快去禀报郡王!” 程念影心间一跳。 这么快? * 傅翊到傅瑞明那里去的时候,御医正在给傅瑞明放血。 见傅翊进来,御医忙里抽空抬了个头:“主子,箭上有毒。” 傅翊在烛火下没什么表情:“我不该派你去。” 傅瑞明的唇色已经全白了,但还能支着上半身和傅翊说话:“兄长,我若不去,今日堂嫂便要命丧那里了。” 第30章 吴巡急声道:“哪里有傅大人重要呢?您是主子的手足兄弟。” 傅瑞明怔了怔,从喉间挤出声音:“堂嫂听了这话,恐怕要伤心的。” 吴巡心说唉那您是不知道她什么来头。 傅瑞明低声道:“我从前觉得这武宁侯府的女儿配不上兄长,如今觉得倒是很好的,能与兄长相配。” 这话说得吴巡惊住了。 傅瑞明这人少言寡语,平时冷得跟座冰山似的,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算得上是最高评价了! 哪里就很好了? 好吧。 是有几分可爱。 但那兴许全是装出来的呢? 傅翊并未理会他二人的争论对话,他问御医:“伤及心脉了?” “尚好,尚好。傅大人用腰带扎得及时。只是扎得有些太狠,腿要瘸几日使不上力了。” 傅瑞明这时候冷不丁地道:“堂嫂帮我扎的伤口。” 吴巡面露惊异之色,还待说些什么。 傅翊开了口:“那你要多谢她了。” 傅瑞明点头:“等伤好了,再去拜谢堂嫂。” 傅翊叫人放下药材:“你好生歇息,暂时也不必挪动,就暂且在郡王府上休养。” 如此叮嘱完,傅翊才带着吴巡走了。 走出去之后,吴巡满脸都写着想不通:“已经借那周家三娘验过了。郡王妃与她交谈自然,说明武宁侯府的女儿从头到尾没变过,并非他人顶替……否则那周家三娘作为郡王妃的闺中密友,一见就能戳穿她!” “可又实在说不通,原本的侯府女怎么会懂得这些?怎么还能在这样的时刻,冷静下来给傅大人包扎呢?” 第36章 拷问 “郡王。”宫人疾步奔至傅翊跟前,“指挥使抓到刺客了。” 傅翊:“知道了。” 他转头吩咐:“先去看看郡王妃。” 程念影坐在镜子前,宫人正在给她擦头发。 湿漉漉的长发好不容易才擦得半干。 “郡王。”宫人们行礼的声音传来。 程念影便立即转头看了过去。 烛火下,程念影的脸被热气蒸得通红,更像是醉得不轻。只双眼还依旧雪亮。 傅翊近了,先道:“箭上有毒。” 程念影一点也不意外。 杀手,自然是要力保一击必杀。这时候不淬毒,还等什么时候呢? 她慢了半拍,才问:“那他会死吗?” “多亏你包扎及时,不会死,只是要养些时日了。” “那便好。”程念影长舒了一口气,虽然舒得不算很自然。但本来她就像醉了,这会儿神情生涩也没什么关系。 “走吧。” “去哪里?” “去看刺客。” “……好。” 程念影进门先听见了重重盔甲碰撞摩擦的声音。那会让杀手产生本能的敌意与不适。 她不在乎贵人。 因为贵人的脖颈往往更柔软,更好砍。 但士兵不同。 尤其禁军,集齐了兵中精锐。他们一样不畏死亡,手中的刀剑冷硬如铁。他们单个士兵定然是比不过杀手的。可他们人多。 程念影的目光从他们身上轻轻扫过,最后落在了堂中被压制住的两个人影身上。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大小董的真实面容—— 两个身材纤细似麻杆的少年,被士兵牢牢按住,脸在地上蹭出了血痕。 臂粗的铁链连着的铁钩。 而铁钩,挂在他们的肩上。 他们紧紧绷着青涩的五官,没有愤怒,没有畏惧,甚至连一丝疼痛也没有。 “经过专门的训练,不怕疼。”江指挥使指着他们俩道,“因而我想拷问恐怕无用,不如直接杀了。” 傅翊:“没有什么训练能叫人不怕疼,人的本能如何能违背?应当是吃了什么药吧。” 他猜得太准了。程念影抿唇。 傅翊示意宫人扶着程念影到他手边落座,然后才接着说:“是药,便没有一劳永逸的。我想应当是有它失效的时候,等失效后再拷问,他们便会怕疼了。” 原本没表情的大小董霎时抬起了头。 连程念影指尖都微微发凉。 他真的猜得,太准太准了。 江指挥使露出犹疑之色:“那……就这样关起来等?” 傅翊伸出手。 他的指骨生得很是漂亮,养尊处优,骨节分明。 他从吴巡腰间抽出了刀,就这样很随意地掷到地上。 “先拆他一节骨头,……就肩骨吧。”他点了点小董。 小董立即挣扎了起来。 挖肩骨,就不能射箭了。虽说今日活不活得下来也另说。 江指挥使这厢点点头:“是该先泄一泄今日郡王妃受惊,还有子茂兄受伤的气。” 一边立着的禁军立即将刀从地上拿了起来,但他却没立刻动手,而是先迟疑着看了看程念影。 江指挥使问:“怎么?” 那禁军士兵道:“怕场面太血气,又惊着郡王妃。” 傅翊这才转头盯着程念影:“怕吗?” 程念影的神情微微有些呆。 怕自然是不怕的。 杀手的下场她也见过许多……各色惨烈的都见过。会怕死都是她小时候的事了。 只是角色调转实在头一回……叫她在这里坐得不太安稳。 傅翊还没等到程念影的回答,这时候大董突然也挣扎了起来,他艰难地吐出声音,说:“挖我的。” 程念影朝他看了一眼。 楼里来来去去的师兄师姐们,是不会有感情的。 谁死了,连眼泪都不会为对方掉一滴。 互捅刀子也不是没有的。 但这一刻,程念影多看了大董一眼。 她知道他们是兄弟。 只是在这一刻才看见,大董真的像个哥哥一样啊! 小董有哥哥,真好。 程念影转回头。她想起来昭宁公主按着她的眼皮说她慢慢眨眼很好看。 她盯着傅翊,冲他轻轻地眨了眨眼,她道:“我好像真的醉了。” 傅翊也盯着她,默默看了片刻,然后笑了出来:“好,那不看了吧。” 程念影站起来没有走,她拉住了傅翊的手:“你也睡?” 江指挥使不禁轻咳一声,别开了脸去。 其余人也纷纷移开视线。 傅翊:“走吧。” 程念影紧紧抓着他,再没撒手。 等人走了,禁军士兵问:“指挥使,那还挖吗?” 江指挥使琢磨片刻:“先关着。” 在外面走了一趟,回去程念影又换了身衣裳,然后才与傅翊躺到一处。 程念影其实还不大困,但这会儿也得闭上眼皮装睡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外头隐隐又听见了嘈杂的动静。 有人来叩门:“主子,宫里听说刺客的事了,派了人来。” 傅翊在她身边坐起来。 程念影都有些替他觉得累。 但傅翊却没有下床,他低声道:“说我睡下了。” 门外的人应了声“是”。 连皇帝派来的人也可以不用见?丹朔郡王比她想象中似乎还要厉害。 这时候程念影感觉到脸上有什么轻轻掠了过去。 然后她反应过来,傅翊在玩儿她的头发。 “还醉着吗?”傅翊问。 “……”程念影装睡。 傅翊的手停在她的下巴处,将她的整张脸托住:“娘子,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长得完全一样的两个人?” 第37章 程念影:这不对 程念影心跳漏了一拍,但良好的训练还是使她保持住了平稳。 她醉了,怎么能回答呢对吧? 程念影的眼皮连动都没动一下。 室内就此陷入一片寂静,傅翊没有再开口。 而程念影的思绪渐渐坠入深处,竟然还真的睡了过去。 * 康王府。 世子妃抬手给丈夫除去外袍,一边低声道:“今日宫宴都不见他,那是真病得狠了,明日我要不要到郡王府去送些东西?” 康王世子,也就是傅翊的大哥傅诚,板着脸反问:“你信他真是病情加重了?” “他不过是发现原来有人连皇帝都敢刺杀,何况是他?这几年来他行事张狂,就连陛下的亲子都要避他三分。恨他者众啊。” 世子妃放柔了声音:“世子的意思是,他有心躲藏?” “嗯。”傅诚拍了拍妻子的手,“东西还是要送的,不可让人挑出错来。” 傅诚走到床边坐下,又问:“你今日也见到了武宁侯府的女儿,你认为她如何?” 世子妃迟疑道:“如皇后娘娘所说,是个美人。” 傅诚还是板着脸:“容貌不过是外在,有什么可值得拿出来说的?” “昔日在闺阁时,彼此来往的圈子并不重叠,今日也未能说得上话,自然无从谈起。”世子妃说到这里一顿,“不过我看她话很少,哪怕与昭宁公主坐在一处,也没什么表情。” 第31章 “不够机敏。”傅诚评价道。 他紧跟着又说:“还有些无礼。父亲母亲都在,离宫时却行色匆匆,连一声招呼都没有。” 傅诚摇头:“远不及你。” 世子妃不由低头,笑得含蓄。 “傅翊虽然独自开府得封郡王,但说到底是从康王府出去的。她作为傅翊的妻子,将来若有行事不妥的地方,恐怕还带累王府。你是长嫂,明日去时多教教她。” 世子妃应了声。 夫妻二人这才睡下。 谁晓得第二日起床就听闻了,郡王妃遇刺的事。 傅诚眉头皱得更紧:“傅翊身上果然麻烦一堆!” 世子妃不得不又临时添了些礼物,这才带着往郡王府去了。 “郡王妃还未起身。”宫人尴尬。 世子妃愣了愣,这都什么时辰了?哦,也是,在这里郡王妃哪有什么婆母要侍候呢?便是睡到日上三竿,恐怕也无人能管。 世子妃掐了掐掌心的帕子,笑着说:“无事,我多等一等。对了,怎么不见你们木荷姑娘?” * 程念影这厢才睁开眼,第一个念头便是神清气爽。 可见在宴上喝的的确是酒,而非其它掺了东西的玩意儿。 “酒醒了?”她听见傅翊问。 程念影坐起身来,又听见傅翊笑道:“这一觉睡得沉。” 是,睡得极好。 少有这样好的时候。 程念影抬手拨开帘帐,赤足下地,便又听见傅翊道:“穿鞋。” 程念影听了这般叮嘱,半点不嫌烦。反而很喜欢。 像家。 她低头去找鞋。 这时候宫人已经眼疾手快给她找着了,同时拿了外衫先给她裹上。而后洗漱一番,绕过屏风,便见到了已然穿戴整齐坐在窗前的傅翊。 还有立在一旁的木荷。 “木荷姑娘好了?”程念影当先问。 木荷福了福身:“本就只是受了惊吓,吃几服药就好了。木荷告病这几日,实在耽误了府中许多事务。” 程念影心道好了就好,顺便宽慰了她一句:“也没耽误什么。” 木荷的笑容差点僵住。 程念影伸出手:“那我的护身符呢?” 木荷的表情更僵了。 她暗暗咬着牙,扭脸去看傅翊。在她那里就没待多久…… 傅翊这时候道:“回去拿吧。” 木荷懵了懵,但也只能依言福身,然后退了出去。 吴巡这时候跟了上去:“跟我来。” 木荷咬唇。 还在主子那儿呢?一个护身符有何值得把玩那么久的? 这厢傅翊命人呈早膳来。 等饭的间隙,他还关心起程念影:“酒醒了头疼不疼?” “不疼。” “府里也有些宫里送来的酒,你若喜欢,可以叫人拿些来。” 程念影茫然片刻:“早上……喝酒?” 傅翊:“……也不算早了。” “那是什么时辰了?” “近午时了。” 话说到这里,早膳呈来了,木荷也带着护身符回来了。 放在柔软的绸缎上,引得程念影还顺手摸了两下。 “怎么有些奇怪?”程念影将护身符拿在手里翻了一圈儿。 傅翊眼皮都没眨一下:“何处奇怪?” 程念影:“线……变新了?” 傅翊转头看木荷:“你洗过了?” 木荷呆了呆,一时接不上话。 吴巡在一边都有点冒汗。这么敏锐?线换过都发现了? 程念影又翻了翻:“线头处也有些怪。” 傅翊:“哦?” 程念影:“线头接得很漂亮,原先没有这样漂亮。” 吴巡冒的汗更多了。错在找了个顶级绣娘吗! 傅翊又问木荷:“你拿错了?” 程念影接声:“应当没有拿错,我看上头的梵文是没有变的,只是线不对,重新缝过?” 吴巡心底真是一激灵。同时对她肃然起敬。 程念影道:“先前的线是有些老旧了,有些地方还崩开了……” 傅翊这才从善如流地接声:“既然你瞧出来了,是我让绣娘重新缝的。” 程念影:“哦。”她抿唇高兴地笑了笑:“我就说,我绝对不会看错!” 随后她才看向傅翊:“多谢。” 吴巡:“……” 方才的紧张仿佛是个笑话。 傅翊这厢老神在在地摩挲了下指尖,突地道:“先前怕你不喜我这般擅作主张,本想拿金线来换的。” “金线?”程念影想要。 傅翊缓声道:“再换一次,换金线吧,如何?” 程念影一口答应:“好!” 吴巡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再看郡王妃,倒是更有些可爱了。他家主子倒才更像个玩弄人心的坏人。 这时候程念影终于想起了自己捂着还没给的荷包,她站起身道:“我也有一物要给郡王。” 傅翊来了兴趣:“是什么?” 看得吴巡牙根发酸,愈发觉得这场景不对。 第38章 不妙 程念影装模作样地从箱底翻出来,然后才返到傅翊身前:“那日说的荷包。” 傅翊定睛一看。 上绣鸳鸯戏水,针法细密娴熟,就与那护身符的走线一样……精致过了头。 傅翊:“哦,原来是此物,我都已然忘记,没想到娘子还记挂心头。有心了。” 想到自己即将多一段金线,程念影的笑容都真切许多:“我给郡王系上吧。” 傅翊……并不是很想要系在腰上。 但他话还未说,程念影已经积极地凑到了他身前,连用膳这事都往后稍了稍。 她弯腰低头,手指翻飞,转眼就给傅翊系好了。 傅翊:“……布菜吧。” 木荷挪了挪僵硬的腿,终于是有了她插得上手的地方。 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都下去吧。”傅翊屏退了他们,看起来是还有些私底下的话要与郡王妃说。 木荷忍不住提醒道:“世子妃还在等郡王妃过去。” 程念影诧异:“世子妃?” “我大哥傅诚的妻子。”傅翊解释了一句,随即转头看向木荷,“那你去跟前伺候吧。” 木荷喉间哽了哽,福身应道:“是。” “世子妃来做什么?”程念影问完就想到了结果,“来探望你?” “算不上探望,送些东西,说几句话就会走。”傅翊显然很习惯这样的过程了。 “先吃东西,不必急。”傅翊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筷子。 程念影心下了然。与父母都不亲近,与大嫂自然也不亲近了。 不过她倒是想了起来……武宁侯府怎么没有派人来问候呢? 程念影闷头吃了一口食物。 下一刻,她愣住了。 但她很好地掩饰了这一刻的怔愣,待抬起脸,便又神情如常了。 程念影问:“郡王平日饮酒吗?” “从前还饮过,往后应当是不会饮酒了。” 是,他病着。 指望他醉了从他口中问一些话不大可能。 程念影便干脆地提起了话茬:“我在宫中遇见了两个王爷。” 傅翊:“他们与你说话了?” “说了,一个还说了你坏话。” 傅翊笑眯眯地追问:“哦?说我什么坏话了?” “他说你是佞臣。”程念影说完,抬头看他。他脸上一点生气的迹象也没有。 “哦,那想必是梁王说的了。” “他与你有仇?” “嗯,有。” “梁王叫什么?”程念影的问题突然一个大拐弯。 傅翊笑得更开心:“怎么?娘子要替我记下这个仇,在佛前告他一状吗?” 程念影:“……嗯。” “梁王大名钟定川。” “那与他走在一处的睿王呢?” “钟茯。” “昭宁公主又叫什么?” “女子姓名,我岂会知晓?” “太子呢?” 这才是程念影真正想问的。 “钟定元。” 没有一个与“沭”相干的。 程念影略有些失望。 不过为显这番对话并不怪异突兀,她接着问了:“睿王和梁王的封号为何不同?” “梁是封地名,梁王有自己的封地。”傅翊顿了顿,反问:“是不是还觉得他们的名字也各有差异?太子与梁王同属定字辈。而睿王,他只是陛下的侄子。” 程念影觉得这番话还是很有些用的。 皇室里的人太多,她不怎么弄得明白。皇室里的种种规矩,她从前就更未接触过了。 好在丹朔郡王一问便答,真真是极好用的。 程念影很快用完了早膳,将筷子一放,便问傅翊:“我能回武宁侯府瞧一瞧吗?” 第32章 她曾听说,嫁出去的女儿便不能轻易回娘家了。 傅翊手中托着茶杯缓缓转动,语气也不急不缓:“那恐怕是不成的,武宁侯府的人离京了。” 离京了? 程念影这下是真的有些失望。 “那我晚些时候去魏家玩儿。” 傅翊抬眸:“不与世子妃一起?” 程念影道:“郡王同他们都不亲近,我自然也不亲近了。” 傅翊放下茶杯,看着她笑了笑:“好啊,你想去魏家便去吧。” “我走了。” “嗯。” 程念影走出去,吴巡走了进来。 傅翊解下腰间的荷包扔给了他。 吴巡双手一抖:“主子怎么给我了?” 傅翊:“不是她绣的。” 若是她绣的,您还真天天系腰上了? 吴巡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忙问:“您怎么知道这不是郡王妃绣的?” “若她会绣东西,岂会看着护身符上的线崩了而不修补?” “……是这个道理。”吴巡想了想,“您还是认为她不是侯府女?” “有一个猜想,需要验证。” * 程念影走出院儿后,想了想,对一边的宫人吩咐:“我晚些时候要去魏府,拿一坛酒我要带上。” 宫人如今可不敢轻视了这位的吩咐,忙应了声:“哎。” 程念影进门,来到了世子妃面前。 世子妃原本稳稳当当坐在那里,木荷立在一侧陪她说话。 说着说着见程念影进来,没有行礼……世子妃猛然想起……该她行礼。 她虽然是长嫂,但她只是世子妃。而对面是正儿八经的郡王妃,论品级远甚于她。 世子妃颇为别扭地起身浅浅见了礼。 “大嫂今日来……”程念影客客气气地开了头。 “送些名贵药材来,听闻昨夜遇袭,可有受伤?” “没什么事。” “那便好。”世子妃说完等了等,发现程念影并不接话,一时间竟然沉寂住了。 这在御京城的贵妇人圈中,实在太罕见了。 谁不是你递一句我接一句,有来有往,方才有热闹和乐?方才能搭起关系来呢? 程念影这时候抬眼看了看世子妃,见她表情凝住,便主动道:“东西我都替郡王收下了,多谢大嫂来探望。就不留大嫂了。” 木荷听见这话,霎时安心许多。 这位真的做不来一个合格的郡王妃…… 莫说长袖善舞了,便是最简单的也不会。 气氛正凝滞间,宫人抱着一坛酒进来了:“礼备好了,您说要过目……” “对,拿过来。”程念影揭了盖子,低头去闻。 世子妃喉间哽了哽。 岂有回礼备酒的? 还就这样打开来闻了? “玉容。”世子妃开口唤了一声。 程念影这时候却无心理会她。 她确认了。 自己的嗅觉和味觉,在丢失。 程念影重新盖上:“拿下去吧。” 世子妃:? 拿下去? 并不是备的回礼? 第39章 可惜 “郡王妃这是要带到哪里去?”木荷先出了声。 程念影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行事越是坦荡,才越不留人话柄。 “晚些时候要去魏家。” “魏家?哪个魏家?和宁巷那个?”世子妃插声。 “对。” 世子妃捏起帕子沾了沾唇角,掩去不太体面的诧异之色:“玉容怎会与魏家姑娘玩到一处去?” "魏家姑娘怎么了?"程念影不明白。 除了她的母亲脾气古怪些,还有呢? 世子妃更不解,觉得她说了句明知故问的话。 “她家中本就不入流,在京中有名起来,还是因为闹出了中邪的丑闻,请了几回高僧来驱邪也不见成效。魏姑娘至今未嫁,隐约记得二十有三了吧?” “所以呢?” “……所以她名声不佳,也并非什么名门贵女,你与她有什么话能说到一处去?”世子妃眉心微蹙,实在有些分不清这弟妹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 程念影一下倒是明白了,她和世子妃说不到一块儿去,因为世子妃是名门贵女。 世子妃见她不语,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急了些,立即又道:“非是我轻慢,而是自古如此。勋贵家的女儿自幼玩在一处,三品往上大员的女儿又自幼在一处,武将的女儿们也另有一个圈子,各自分明。” “你我因康王府而紧密,我为长嫂,自该处处照拂你,你若一人在郡王府上待得没趣儿,只管传信与我。” 程念影应了声:“嗯。” 这一下又把天给聊死了。 世子妃不禁暗暗叹气。人常说花瓶美人,这个比花瓶还要命些,活脱脱个木头。 不论她说什么,都接不上话,也表露不出情绪来。 但想到丈夫的嘱托,也不能就这样放人走了。 世子妃接着问:“宫宴上也未来得及招呼一声,可有紧张?” 程念影道:“尚好。” 皇帝不穿僧衣,瞧着都更叫人放松了。 世子妃话音一转:“谁料到出宫便遇了刺客,这刺客实在胆大。郡王怎放心让你今日又出门去?” “郡王多添了几个护卫给我。” 世子妃:“……”“也是,总不好因噎废食。” 世子妃说着说着发现了一个问题:“郡王知晓你要去魏家?” “是啊。” 世子妃无话可说:“那你现在就……” “等大嫂回去,我就过去了。” 世子妃实在觉得这天没法聊了,只得起身告辞:“去吧,康王府与郡王府到底是一体的,有事只管来府上。” 程念影心道可算走了。 也不怪丹朔郡王不喜欢他们,坐在一处,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字里行间不像关心,倒像窥探。 “我来送世子妃吧。”木荷出声。 程念影对这活儿有人干完全没意见,当即点了头。 小宫女压低了声音,实在忍不住:“若咱们也跟着一块儿出府,恐怕有些不妥。像赶人似的。” “哪里不妥?她管我去哪里,管这样多,她都没有觉得不妥。” 小宫女噎住,竟无法反驳。 不过程念影还是没有立即走人,她听说傅瑞明就在府上养伤,于是决定顺路去看看。 傅瑞明身边就两个小厮伺候着。 本来是有丫鬟的,但丫鬟瞧见他腿上的箭伤,惊得一抖。傅瑞明见状便让人走了。 今日他的下属紧赶着从郡王府的小门进来,来探望他了。 “您身边也没个可心人伺候着,早该纳个通房了。”下属推开小厮,一边帮着傅瑞明穿衣,一边说。 “像我早前那回受伤,每日里回去,家里就有个人给熬了汤,暖了床,很是熨帖,身上的伤都没那么疼了。” “您本来出身比咱们都好,年纪轻轻又得陛下看重,更有丹朔郡王这样的堂兄,何愁没有姑娘上赶着呢?” 下属喋喋不休。 直说:“有女人在身边,那滋味儿真是不同……” 刚说到这里,外头就通报说:“郡王妃来探望傅大人了。” 下属听见这声,不由一笑:“这事儿依着属下看,郡王妃就能给您安置了。” 傅瑞明冷冷斜了他一眼。 是,他母亲去世去得早,家里就一个庶母。但他和家里又不亲,庶母管不了他的事。 他只和堂兄走得近,万事皆听从兄长的。 那么他的后院事,交由堂嫂来管也不算奇怪……但他抿了抿唇角:“兄长素无纳妾收通房的习惯,我亦如此。” 下属知道他万事效仿丹朔郡王的作风,顿时住了嘴。 而这时候程念影身边的宫女也已经将门推开了。 程念影一脚迈进来,看了一眼傅瑞明。 傅家的男人都还是很好的。 如果他不是郡王的弟弟,将来等她离开了郡王府,要找个丈夫,便找他了。 可惜。 “我听说箭上有毒,你不躺着养伤?” 傅瑞明不自在地藏了藏腿,低声道:“刚起身换衣裳。” “哦,那你现在躺着吧。”程念影招了招手,让宫女把自己带的礼物拿上来。 别人来探望郡王,都带了礼物。她便也学着了。 只不过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给你带的。”程念影指了指放在桌上的小匣子,“你无事便好了,多谢你为我挡箭。”虽然没必要。 傅瑞明连声道:“该多谢堂嫂才是,若无你及时替我扎住伤口,恐怕毒已入心脉。” 谢来谢去实在有些麻烦,程念影便大手一挥:“那就算作扯平了。” 傅瑞明愣了下,然后才应声:“嗯。” 心道这位堂嫂确实和多数闺阁女儿太不一样了。 第33章 程念影:“郡王一定吩咐了人要将你照顾得很好,我就不多说了。你歇息吧。” 她是真来探望。探一下就走,全然没有一句废话。 傅瑞明张张嘴,又合上:“好。” 程念影带着宫女出去:“再去看看邹妈妈。” 宫女也很是欲言又止。 这也太粗暴了些,怎么一句熨帖的话也不说呢?那不白探望了?像今日世子妃来探望说的那些话,就是极好的范本呀! 却说程念影走后,傅瑞明的属下这才敢从角落里上前,小心翼翼抬起头,舒了口气道:“方才那些也的确不便与郡王妃提,什么通房不通房的,说出来,倒觉得有些亵渎。” 傅瑞明一瘸一拐走到桌边,将匣子打开。 里头放的……净是蜜饯。 第40章 魏嫣华:? 邹妈妈这会儿已经缓过劲儿了,没想到程念影亲自来探望她。 武宁侯府虽破落,但反将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规矩坚持得极为严苛。绝不会有主子来探望下人的事发生。 邹妈妈也曾听闻些前朝轶事……什么某某太子何等贤德,奶娘病了,还要亲自前往探望,于是被时人写成故事流传后世。她心道,这种事,假的!编的! 今日却也算体验了一回。 “怎敢劳动郡王妃?”邹妈妈差点没从床上蹦下来。别管这位是不是真侯府嫡女,但表面上是啊!亲来探望,可不叫她极为面上有光? “我见你气色大好,可是没那么害怕了?”程念影问她。 “不怕了,不怕了。” 程念影开门见山:“你同我去一趟魏家吧。” 邹妈妈没觉得这是有目的才来找自己的,她反而腰杆挺得更直,深觉自己有用,连忙下了床:“老奴这就穿戴整齐,随郡王妃过去。” 程念影就喜欢她这样利落,便坐在了一旁等她。 不多时,邹妈妈就收拾齐整跟着她往外走。 其余个不知被冷落多时的侯府下人,眼见着这一幕,心底实在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这厢待走到郡王府门口,程念影见有个人等在那里。 “你……” 方才在傅瑞明那里见过。 那人正是傅瑞明的属下,他立即迎上来,最后停在几步远的地方,先拜了一拜,而后才道:“听闻您要出府,大人交代,让小的带几个兄弟一并护卫在侧。” 护卫倒也不嫌多。 楼里的杀手见了,也能识趣不再出手另择良机。 “好。”程念影点了头。 这一行人等走到魏家,可比上次的排场还要大得多得多,门房一见,吓得不轻,只敢探出个头来问:“请问来客是?” 程念影帘子一撩:“你见过的。” “郡……郡王妃?”门房惊着了。 不是听说才遭了刺客?怎的这就上门了? “您、您等等……”门房赶紧着扭头去通报。 魏嫣华此时正在听孟家姑娘哭呢,咋听门房这样说,也是真惊着了。 “不知道的,还当我真有那么大的脸面呢。”魏嫣华自嘲一笑,起身去迎。 孟家姑娘来时,只能走小门。 但郡王妃登门,魏嫣华将正门大大敞开也无人敢说什么。 魏嫣华的目光从下人面上掠过,心下更觉得嘲讽。 若一早她能搭上这样的“贵女”,又何须向那人摇尾乞怜? 可惜,可惜,早在这之前,绝无贵女会多看她一眼。 程念影这时由邹妈妈扶着下了马车,除邹妈妈外,身后便只多跟了一个小宫女。 此外尽是护卫。 当这么多人的面,程念影也不说自己来做什么,只道:“给你带了坛酒,郡王说是宫里赏赐的。” 魏嫣华又吃一惊,连忙福身:“嫣华何其荣幸。” 再看周围那些下人,果然目光全黏到那坛子御酒上去了。 程念影耐心等着魏嫣华说完一番表谢意的话,才由她引着进了门。 还是先前的位置。 孟家姑娘坐在那里,脸上还挂着泪珠,一见程念影便无措地站了起来。 程念影命人将酒坛放在桌上:“来,吃酒。” 御酒……就这么喝了啊? 众人都有些不能适应程念影这般风风火火的做派。 程念影却不管旁人的神色,催促道:“快打开来。” 魏家的下人只能手脚利落地赶紧着拿杯盏和取酒器去了。 待琼浆入壶,程念影便屏退了左右,问魏嫣华:“闻起来什么味道?” 魏嫣华不明所以,但还是答了:“酒气香而不刺鼻,还掺有桂花香。” “哦。”程念影应了声,又问她:“那个男人还有再来过吗?” 魏嫣华:“没有。你那日恐怕将他伤得有些厉害。” 程念影托着腮,露出思虑之色道:“我进宫赴宫宴时特地瞧过了……” 魏嫣华心中一跳。 她入宫赴宴竟还有功夫去想此事?她好大的胆子! “没有一个像。倒是有一个没露面。” “谁?” “太子。” 魏嫣华掐住掌心,半晌没能回神。 “但我问过太子的名讳了,与那个腰牌上的字不符。” “也许是小名,表字,又或者是文号一类的……也可能是对其有特殊寓意的字。并非就一定是名讳。”魏嫣华提供了更多的思路。 程念影应了声:“嗯。” 魏嫣华抬手握住酒盏:“我上回已经与你说过了,你何必再去理会这些事。只当不记得就好了。” 程念影垂眼。杀人还要讲究个斩草除根。岂能容忍时刻有这样的人藏在暗处,不知哪一日便跳出来挥着利器向丹朔郡王妃呢? “我今日来是有事要与你商量。”程念影道。 “别的事?” “嗯。” “你是武官的女儿,你府上有些兵器是不是?” “是。” “我日后会常常来找你,只是使一使你的兵器就好。”不练则废,程念影可以不做杀手,但她不能失去自己保命的本事。 还有……她疑心自己失了味觉嗅觉,是因太久没吃楼里的药了。 楼里的杀手为何常年在外,却无一人脱离组织呢?从前程念影不知道,现在她隐约有了猜想。 若失去味觉与嗅觉,实在找不到别的法子来解决,又影响太深。她便只有铤而走险,借来魏家玩作壳子,实则回楼里一趟,先取药再行谋划后事。 只是这些就不会说与魏嫣华听了。 魏嫣华这时候在发怔。 她想不通一个侯府女为何会喜好耍弄兵器? “怎么?不好?”程念影打断了她的思绪。 魏嫣华还没说话,孟家姑娘先急着道:“好,是好的。你若总来,便无人能欺负嫣华和蒋姨了。” 蒋姨指的当是魏嫣华的母亲蒋氏。 魏嫣华开了口:“于我是好……但于你……你真不怕哪一日丹朔郡王发现你和我之间的牵扯,是因谁而起吗?我以为你该绕着我走更好。” “今日我也发现了,你先前带在身边的丫鬟悉数被换下了,如今多了许多的护卫,都是郡王手底下的亲近之人吧?你没想过为何会这样?你没想过,也许郡王已经在怀疑你,因而才派了这许多人盯着你吗?” 程念影:? 程念影:“没用先前那些,是因为先前那些不好用,便不要了。” 魏嫣华:? 孟家姑娘:? 还可以这样简单又粗暴吗? “你们上回不是也说,她们瞧着对我不是很恭敬的样子吗?这回的多恭敬啊。” “再有,护卫多是因为前一日我才遇见了刺客。郡王觉得我带着更好,便问了问我的意思。” 魏嫣华:“……” 她不禁开始思考,这位在郡王府上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 “你……”魏嫣华刚起了个头,突地脸色一变,”什么味道?” 程念影心道就是这样不好了!她都闻不见!也不便问别人。 好在孟家姑娘这时候解答了她的困惑。 孟家姑娘鼻间抽动,站起来:“糊味儿,哪里着火了?” 魏嫣华脸色变得极是难看:“我娘……” 第41章 不存在的贵人 魏嫣华自是坐不住了,匆匆起身便要离开。 只是刚走出去两步又顿住了,回头道:“我会命人将你要的东西备好。” 程念影点了下头,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话,便眼看着魏嫣华的身影消失在了院门外。守在外头的邹妈妈和郡王府宫女,不禁探头进来瞧。 见程念影还稳稳当当坐在那里,她们才又敛了目光。 “不用跟上去?”程念影问孟家姑娘。 孟家姑娘皱着脸细声道:“不用,嫣华早就习惯了。她也从来不让我跟的。” “总是着火?” 第34章 “也不总是,有时只是砸些东西,或者是将自己划伤。”孟家姑娘说到此处,猛地住了嘴。 而后她窥了窥程念影的神情,见她面上没有一丝异色,这才又接着道:“外头总说蒋姨的性情古怪,也有说中邪的,其实她只是病了。嫣华将她看得很紧,很少在人前露面,却不知道怎么传出去的消息,连带也没什么人愿意同嫣华一起玩了。” “是狂症。”程念影道。 “什么?” “是狂症,大夫不是这样说?”楼里有许多患上狂症的人,尤其是头一回杀人,亦或杀了太多人的,都极易患上这样的病症。程念影见得多,也就不足为奇。 “那就不知道了,也请过大夫,开过方子,总归是不见什么效用。”孟家姑娘摇着头。 “我来的时候你在哭什么?” 孟家姑娘没成想突然就将话转到了自己身上来,她有些羞赧地用帕子擦了擦脸,道:“是家里要给我议亲了。” “不肯给你嫁妆?” “我娘倒是留了些给我,只是……只是说出来恐引人发笑。我不愿意嫁人。” 孟家姑娘深深叹了口气,眉眼间忧愁萦绕:“嫣华叫我小心些,恐怕我身边的丫鬟婆子偷了我的贴身之物去给外头的男人。” “还有这样的?”程念影暗暗记了下来。 “但哪有千日防贼的,何况底下人一贯不听我的话,更是防不住了。有时想想真是没意思……”孟家姑娘说着说着住了嘴。 程念影一下抓起了她的手腕。 孟家姑娘结巴了:“怎、怎么?” “你的骨头有些软,气虚体弱,自然也没精力去管束其它。”程念影评价道。 孟家姑娘面上一红:“我……” 程念影:“你用力捏一下我。” 孟家姑娘垂下目光,瞥见她白皙光滑的手腕,怎么敢呢? 程念影见她不动,便用力攥了下她。 孟家姑娘疼得嘶叫一声,张着五指不动了。 程念影觉得奇怪:“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你怎么不知道反过来掐我?” “我不敢。”孟家姑娘眼角挂着泪珠珠。 程念影:“我叫你捏,你捏就是了。” 孟家姑娘只能憋着劲儿掐了掐程念影,转眼留下了浅红的印子。但程念影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劲儿小,回去了没事多练练。” “如何练啊?” “你心中想着极恨之人,没事捏一捏便是了。” 程念影伸手凑近她的脖颈,压在喉舌间:“若是捏这里,甚至不须使太大的力气。” 孟家姑娘心跳漏了一拍,不知何故竟觉得极害怕。 如老鼠见了猫。 程念影收手,屈指轻敲着她的虎口,耳根等处……“这些地方也是一样。试试吧。” 邹妈妈这时候又探头进来,喉间哽了哽,忍不住嘀咕:“这是作什么呢?” 邹妈妈干脆走近些,一福身:“郡王妃,那魏姑娘迟迟未归,咱们还要留在这里吗?” 程念影:“走吧。”“下回我若没有喊你们,你们不许擅自进来。” 邹妈妈欲言又止,但胜在听话。她点了头:“哎。” 这说着要走,她还忍不住多看了那孟家姑娘一眼。 那孟姑娘两眼还肿着,娇娇气气,梨花带雨的,世间男人大都是抵不过这一挂的。 不过郡王妃把人家摸来摸去算怎么回事儿呢? 邹妈妈扶住了程念影的胳膊,魏家的下人也立即上前来引着他们往外走。 魏家远没有郡王府那么大,建筑结构简单。从魏嫣华的院子出来,没走几步,便经过了她母亲蒋氏的院子。 院门大大敞着。 程念影匆匆一瞥,并不见明火,也不见魏嫣华的身影,只挤了个满满当当的,数人你推我搡,拉扯得厉害。 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出来:“你娘一早就该送寺里去了,她就是中了邪,早在佛前得了度化,岂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今日不必说那么多,人是一定要送去的,从前就是家里太惯着你了……” 话音落下。 有两个手脚麻利的婆子,揪着一个妇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正好撞到程念影跟前。 那妇人的头发被悉数剃去,身上没有任何配饰,若非穿着女子衣裙,打眼一看实在有些难辨性别。 她喉中挤出一声怒号,撞向右边的婆子,一口往那婆子的脖颈子上咬。 婆子匆匆将她推倒:“您瞧您瞧!这哪里还像个人?” 里头的人咬着牙:“绑了绑了!” 院子里便又冲出来两个小厮,扯着绳子往上扑。 邹妈妈眉心皱得都快能夹死蚊子了:“哎哟,怎能这样不讲究?” 魏家引路的下人,也个个面上青紫泛红,想是很不愿叫堂堂郡王妃瞧见这样不堪的一面。 于是匆匆侧身想要遮挡。 这边的动静也让里头的人听见了。 男子朗声问:“什么人在外头?” “大爷,有贵人在。”外头的魏家下人压低了声音,万分尴尬。 “贵人?哦……”男子笑了,“嫣华,又是你那个并不在存在的,用来恐吓你祖父祖母的贵人?” “我倒要瞧瞧……” 第42章 教你有凭有据 男子推开身边人,跨步走了出来。 男子约莫四十来岁,身材高大粗壮,往那里一站,架势很是唬人。 但程念影先扫太阳穴、脖颈,再扫他的手指关节…… 下盘稳,是武夫。但功夫算不得卓越。 程念影打量他的时候,那男子也在看她。 男子的表情凝住,颇有些被冲击。 无他。 这般一个美人突兀地出现在宅院中,任谁也会晃一下目光。 程念影如今穿的净是郡王府准备的衣衫,首饰也多是皇帝赏赐的,与赴宴时的素净不同,今日很有些珠光宝气。 再看邹妈妈别管侯府如今有钱没钱,府里下人一向是端得高贵派头的,一旁带的小宫女是皇帝赐下,气质更不同常人而语。 那男子迅速收敛了惊奇的目光,疑惑地问:“敢问这是?” 邹妈妈撇嘴,倒不是个蠢人,看得着苗头。 邹妈妈清了清嗓子,中气比男子还足:“这是我们丹朔郡王妃。” 她现在觉得,留在郡王妃身边,果真有派头多了! 男子面上神色闪动,依旧觉得惊异。 丹朔郡王妃……?这几个字他都听得懂,但就是不大明白。为何郡王妃会出现在此处? “还不行礼?”邹妈妈眉头皱起。 男子半信半疑地躬身行礼,腰还没直起来,便又听见邹妈妈抱怨道:“这魏家什么规矩?岂有外男在内院里肆意奔走的?还冲撞了咱们主子。” 男子表情抽动了下:“我是魏嫣华的大伯。” “今日处置些家务事,没成想郡王妃在此,搅扰贵人,实在是我等的过错。”男子接着说。 男子深深一拜:“不敢再污贵人眼,恭送郡王妃。” 邹妈妈不说话了,转头去看程念影的脸色。 程念影的表情很平静。 这样的平静让邹妈妈暗中没底,但却让男子狠狠松了口气。 他就说嘛,若真是贵人,岂有什么怜悯弱小之心?走过踩一脚,都要嫌脏了鞋底呢。 程念影:“我想看看。” 男子噎住。 这贵人的喜好果真奇特。 “着实没什么好看的……家中也是为嫣华着想,若送她的母亲去寺庙静养,总比在这里耗着好,还害得嫣华迟迟嫁不出去。” 程念影好奇:“既是为她好,那她们为何不肯呢?” 男子再度噎住,压下恼怒:“妇人心肠!这样软弱难以割舍,迟早会扯出更大的祸事!” “妇人心肠?”程念影心里纳闷,难道我不算妇人吗?我一刀可以把你砍八块呢。哪里软弱? 男子也意识到失言,忙躬身又道:“贵人还是早早回去吧,若一会儿惊着了您,只怕郡王府要发落下来的。” 我被吓一吓,他们便要被发落?这样容易? 程念影眨了眨眼,扭头对身后的护卫道:“我要看看,看完再走。” 护卫对视一眼。 “是!” 他们上前一步,将男子撞开了。 男子心下更恼,但知道与贵人不可理喻的。别管这武宁侯府女从前是什么样,今日扛着丹朔郡王的大旗,便谁都要畏惧。 男子退后两步:“好好。” 他朝一旁的婆子使了个眼色:“松开你们夫人。” 婆子撒了手。 蒋氏从地上爬起,还未站稳便径直朝程念影冲了过来。 且管这贵人是不是发善心,一会儿便该什么心情都没了。男子压住嘴角的嘲讽。 这时护卫匆匆去挡。 第35章 程念影却抬手拨开了他们:“挡着我瞧不见。” 护卫:? 他们回头去看程念影的神情,确认她是不是在说玩笑话。下一刻,蒋氏已然与程念影撞上了。 程念影将她抱了个满怀,在颈间一拍,蒋氏便不动了。 “郡王妃?”邹妈妈颤声唤。 程念影:“没什么事,只是她有些沉。魏嫣华呢?” 男子已经震撼得说不出话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抱上,蒋氏就不发狂了? 程念影轻声问邹妈妈:“他是不是听不见我说话?” 邹妈妈一激灵,立即做起了程念影的第一称职狗腿子。拉着老脸喝道:“什么话都要说第二遍吗?问你们呢,魏姑娘人呢?” 男子深吸一口气:“去,让嫣华出来。” 魏嫣华很快便一步一步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沾了灰和血,一双眼燃着静默的火。 程念影看了看她:“我还在想你方才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原来是被人按地上了。” 她话语里倒没什么高高在上的同情可怜,更无贵人独有的讥讽。 魏嫣华本来压着滔天的怒火与不甘,这会儿反倒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笑着说:“是啊,我大伯手下的人,半点也不客气。” 男子听见这话,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嫣华,是你先对我不敬……” 程念影:“给。” 魏嫣华因为情绪还未平复,迈了哆嗦的几步,才将蒋氏接了过来。蒋氏就这样依偎在她怀中,微微合着眼,轻轻呼吸着,安静极了。 “我走了。”程念影掏了一块帕子给她,“你擦擦脸。” 魏嫣华分不出手来。 程念影便将帕子放在了蒋氏的怀中。 程念影走了。 男子几乎是立刻揪住了一边下人的领子:“郡王妃来了,为何无人通报?” 下人忍着疼:“只是私底下来见一见姑娘,郡王妃不许惊动旁人。” 男子冷笑着踹了一脚:“我看你们一个个倒是奸猾了!” “罚他们十棍。”男子扭过脸。 下人连忙喊:“郡王妃说了,还要再来!” “再来又如何?难道还要为你们这些下贱胚子讨个公道不成?”男子冷笑。但嘴上说归说,他到底没有再提罚十棍的事。 “嫣华,你不懂大伯的良苦用心啊。”男子摇摇头,“只盼你们今日没有骗我,当真是丹朔郡王妃来了这一趟。只是贵人多忘事,就算她明日还来,后日还来,往后能一直来吗?” 魏嫣华低着头,脸上似哭似笑。 这不巧了。 * 上了马车,邹妈妈道:“我还当郡王妃要为魏姑娘出头呢。” 程念影一贯使用的方式,都是用刀。 她虚心好学:“如何出头?” 邹妈妈呆住了。 这位行事作风狂野得很,怎么到这些事儿上又如白纸一张? “这、这……您带了这样多的护卫,只管将魏家那些个人拿下就是,告诉他,日后不许再这样就是。” “但护卫是郡王府上的人,他们代表着郡王府,我用的是郡王府来压他们。” “是……”旁人想用郡王府的名头,那可真是投不上这样的好胎。 “那别人会在背后偷偷骂郡王吧。” 邹妈妈再度呆住:“您想的真是……长远。” 侯府上下都认为这位是丫鬟,但她下手又狠辣,游离于世界规则之外,行事又大方无畏,宫宴上都荣辱不惊,这时候又很有当家主母的大局观…… 程念影倒没想那么多。 等回到了郡王府,她一进幽篁院,便见着了吴巡。也就是说傅翊在等她。 程念影快步进门,傅翊慢条斯理抬起头,光影在他面上引出清冷的线条。但下一刻,他便面上又带了笑:“今日又摸什么了?衣襟处都沾了血。” 程念影:“和人抱了一下。” 傅翊顿住动作,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和谁?” “魏嫣华的母亲蒋氏,她嘴上都是血。” 傅翊缓缓向后,抵住了椅背:“上回去遇见了贼人,这回那魏家姑娘的母亲跑出来了?还好玩吗?” “嗯。” 傅翊看她应得一脸坦然,都不由顿了一顿。他问:“何处有意思?” 程念影:“从前没见过这些。” 傅翊:“……” 程念影在他面前坐下,低声道:“魏嫣华的大伯要绑蒋氏去寺庙,还将魏嫣华按在了地上。” 你还记得自己一开始去魏家是干什么的吗?傅翊心下好笑,耐心地问:“嗯,然后呢?” 程念影:“这人我不大喜欢,若我要护卫揍他一通,不许他再出现,是不是叫做以权相欺?” 她根本没邹妈妈想得那么远,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回来问问不就好了。 傅翊抿了下唇,笑道:“无凭无据,便是以权相欺。若有凭据,你就算将他杀了也相宜。” “我不喜欢他这个人,算不得凭据。” “是啊。但若是因他在府中大放厥词,直言陛下任命我担任诸多事宜,实在昏聩,使得文臣地位愈高,而武官郁郁不得志,你听了过后,才不喜欢他的呢?” 程念影看着他仍旧面带微笑的模样,却仿佛窥见了另一个丹朔郡王。 “好了,我只是同你举个例子,若真是如此,魏家上下恐怕都不得好下场。去换身衣裳吧。你要是可怜魏家姑娘,还有许多的路可走呢。” 程念影满腹好奇,但还是点点头先去沐浴更衣了。 没一会儿吴巡进来了,诧异道:“今日怎么连亲军司的人都跟上了郡王妃?傅大人添的人?” “你去问问他,蜜饯好吃吗?” 第43章 赠你 吴巡在傅翊身边待得久,耳濡目染的,自然也并非是那愚笨口拙之人。 他到了傅瑞明这里,先问过了底下人伺候尽不尽心。 “尽心。”傅瑞明答得简明扼要。 吴巡一早习惯了他这样冷言少语,笑笑说:“那就好。” 而后才道:“我记得傅大人一向不喜甜食。”吴巡露出了歉然之色。 傅瑞明立即明白了他的来意,想是因为堂嫂送了蜜饯来,兄长的手下人担心这“礼”送得不大好,令他觉得被冷落。 “都是兄嫂的心意。” “那傅大人尝过了没有?”吴巡顿了下,才别扭地问出那句,“蜜饯好吃吗?” 傅瑞明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疑惑。 难道是堂嫂特地遣他来问的? 傅瑞明:“……也尝了一些,并不过分甜。”言下之意便是好的。 吴巡又笑:“说起来,主子平日里喝药,都没尝过府里的蜜饯呢。” 闻音知意。 傅瑞明的念头不得不第三次拐了个弯儿。……难道,莫非,总不会是……兄长吃醋? 傅瑞明沉默片刻,低声道:“那你捎带些回去给兄长?” 吴巡:“哎!” 等再回到傅翊跟前,吴巡便将纸包装着的零散蜜饯捧了过去:“属下从中弄了几颗,您是不是想着验一验其中是否有异?郡王妃突然送些吃食过去,是得叫人提防。毕竟人人都知晓,傅大人与您站在一条线上。” 傅翊接到掌中,掀了掀眼皮,盯着他不语。 吴巡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还有,傅大人说,这蜜饯甜,但甜得不过分。” 这时脚步声近了。 是程念影沐浴完回来了。 她的脚步声有些独特……轻轻盈盈的。令人想到古时候轶闻中,那善于掌上舞的美人。 傅翊将纸包扔回给吴巡:“你自己吃。” 吴巡赶紧接住就往怀里揣。 等程念影一脚迈进来,一切平平静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只吴巡低着头思虑,莫非我揣测错了主子的意思?多此一举了? 宫人们拥簇着程念影进门后,便立即去布菜了。 傅翊招呼她:“过来。” 吴巡见状,只好按着胸口出去了。他抬头望了望天。也不知主子究竟要与她同宿到什么时候…… 他用试毒的银针将蜜饯挨个扎了个遍。 无毒。 吴巡犹豫着捏起一块,用虎牙咬了咬。 哎,别说,这甜兮兮的玩意儿,还真有些好吃。 “世子妃今日都与你说什么了?”屋内,傅翊问。 “大抵便是说,我不应当和魏家姑娘来往诸如此类的话……” “我那大哥真是从未变过。”傅翊轻笑。 “嗯?”程念影慢慢明白了其中的关联,“那些话是世子让她说的?” “未必是一句一句教的,但约莫是嘱咐过相同的意思。她这人是不是极没有意思?” “是。” “我大哥年长我十岁,他成婚早,我那位大嫂初嫁进来的时候,我还在康王府上。那时见她,她还没有这样无趣。只是跟着我大哥做夫妻做久了,也沾染了些呆板守旧的气息。” 第36章 程念影听到此处,不禁扫了一眼傅翊放在桌案上的书。 那她若与丹朔郡王待得久了,也能变得博学起来吗? “你若越是往上看,勋贵也好,皇室子弟也罢,……一个比一个无趣。”傅翊意味深长地道。 程念影忆起那日宫宴,从头到尾大家都循规蹈矩地用着跟前的冷食,她道:“是有些沉闷无趣。” 不过宫宴上的舞乐她很喜欢看。 “你喜欢与魏家姑娘玩儿,便与她玩儿。”傅翊擦了擦手,叩响桌面的金铃,“用膳吧。” 宫人过来推傅翊,程念影起身跟上,蓦然道:“但你不同。” “是吗?” “是。” 丹朔郡王也是很了不得的贵人了,但他并不管束于她,说的话也从来好听,做的事也叫人喜欢。 程念影很喜欢和他说话。 二人坐在一处用了晚膳。 程念影食不知味。 是当真不知味。 因傅翊病着的缘故,食物便多以清淡为主,吃在口中可不是就更没味儿了吗?也就是程念影从不挑食,面不改色一样全吃了下去。 但爱吃与能吃,到底是两回事。 傅翊敏锐地发现了她眼底,都没先前用饭时那样熠熠生辉了。 傅翊也没有问,待宫人撤去杯碟后,他让人摆上了书案。 此时木荷才得了机会进来伺候。 她挽了袖子在一旁研墨。 程念影一时不知做什么好,便在一旁悄悄吐息运功。 木荷忙里得空,回头瞧了她一眼,见她孤零零坐那里,竟然都凑不上来,其实心下也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这样更好……木荷埋下头,研墨更卖力。 傅翊却回了头:“怎么坐到一边去了?” 程念影一下睁开眼:“嗯?”她对上了傅翊的目光,确认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程念影佯装打了个呵欠:“有些犯困。” “你过来。” 程念影才拔腿走了过来,刚一走近,便听傅翊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墨浓了。” 木荷心间一跳,狼狈低头:“今日下手不知轻重,请主子责罚。” 傅翊还是不轻不重的声音:“重新研磨。” 木荷抓紧了掌中墨条:“是。” 木荷有了压力,第二回磨得汗都出来了,还好这回没再搞砸。 傅翊挽了挽袖口,提笔蘸墨。他的手还是显得苍白无血色,但捏住笔身时,莫名有种握剑般的锋锐气。 随即落于纸面。 那纸也是程念影没见过的,很薄,泛着如玉般的光泽。 下一刻,笔留墨痕,便是程念影不懂字,也看得出筋骨分明,多的形容她也想不出来了。 程念影一下想起宫宴时,昭宁公主问她习字习的颜体还是柳体。这算什么体呢? 程念影微微垂下眼。 误闯入这样一方天地,于她来说到底还是有着太多陌生的东西了。 “好了。”傅翊收手。 程念影还未看清纸面写的什么,木荷已经眼皮一跳了。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傅翊搁了笔道:“上回在武宁侯府上,我问你何时让我瞧一瞧你的画。” 程念影眼皮也一跳,是心虚的。她应了声:“啊。” “但娘子已赠我荷包,今日我便赠娘子一幅字吧。” 程念影忍不住抬手摸了下纸的边缘:“给我?” “嗯。”傅翊应了声,而后又压着重音添了一句:“给你。” 程念影不知该怎样说话了。 她匆匆挪开视线,突地发现:“荷包怎么不在郡王腰上了?” 傅翊面不改色:“舍不得戴,命人藏在了匣中。” 这便圆好了那荷包的去处。 程念影这才又将目光落到了那幅字上,小声道:“那我也将它藏于匣中。” 与她的武器藏在一处好了。 第44章 彻查 赠了字后,傅翊因有事要处置,便带着吴巡和木荷走了。 留下程念影在那里,她真的很想知晓,这用的究竟是什么纸呢? 程念影趴在案上,侧着脸去看那薄薄纸页。 她不懂的太多了。 等到更晚些,傅翊还没见回来,施嬷嬷便先来伺候她歇下。 这下倒也没工夫问魏家姑娘的事,还有什么处理的法子可用。 宫人给她拆了发饰,施嬷嬷在一旁拿着梳子给她梳头发。 程念影问她:“郡王今日要忙公务?” 施嬷嬷:“是,想必有急事。” “什么样的急事,连病也养不得,入夜都要去处置?” “朝中机要。” 程念影不明白:“可那样多的大臣……” 施嬷嬷笑道:“所以外间才说陛下倚重郡王啊。” 这样不会将人累死吗? 明明上回皇帝都看着他吐了血。 给程念影梳顺了头发,施嬷嬷便扶着她在床上躺下了,又给她掖了掖被角才走。 第二日起身没见到傅翊,程念影还有些不大习惯。 她想着干脆直接去魏府练一练功夫好了。 “准备马车,等用了早膳我要出去。”程念影对一旁的小宫女吩咐。 接话的却是施嬷嬷:“今日恐怕出去不得了。” “为何?” “郡王妃还记得先前死在地月阁那个小厮吗?” 程念影一下就不急着出门了,一边漱口,一边问:“怎么了?” “因是郡王府上发生的事,不容轻忽,陛下特地严令京府尹彻查此事。” 程念影低头擦脸,掩去眼底的情绪:“是查出了什么?” “是,查出此人竟是心怀不轨之徒安插在府中的探子!” 这都查出来了? 程念影立即问:“那心怀不轨之徒是什么人?” 施嬷嬷摇头:“那就不知了。总之郡王病后,常在府中处理事务。有些机密要务,决不能被外人所窃取。 “因而陛下大怒,要再查府中可还有别的人安插的探子。这几日府中上下都不得出入了。” 程念影听了这话,有一半安心。 她想若是皇帝要查,那肯定能查出那个男人是谁。 另一半么…… “一个安插到府中的探子,会是谁杀了他?”程念影将帕子交给一旁的宫人。 “我瞧便是京府尹如今也还没有头绪呢。”施嬷嬷摇头。 程念影仔细思虑了一番,常人应当不会想到她头上来。 邹妈妈也不大可能漏嘴,因为那又要牵扯出侯府换人一事。 冷静毕竟是杀手的第一要则。 程念影:“摆膳吧。” 施嬷嬷:“哎。” 整个搜查持续了整整七日。 程念影七日未出府,也七日未见着傅翊的面。 邹妈妈本来还有点心慌,但每日程念影都带上她去和猫玩,弄得她一颗心也平稳了。 “它已经能往我裙摆上扑了。”程念影摸了摸小猫崽。 邹妈妈笑得眼角皱出了褶子:“可不?一天一个样儿。” 距离院子不远,树木掩映的楼里。 傅翊坐在藤编的摇椅上,垂眼隔着窗朝下望去,刚好能将院落中的情形尽收眼底。 他一只手随意搁在扶手上,缓缓摩挲着藤编的纹路。手边摆着刚喝空还未来得及收走的药碗。 “怀晏。”老者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傅翊一脚蹬住了摇椅,作势要起身行礼。 “怎么如此多礼?只管坐着就是。”皇帝将他一把按住,又扫了一眼那药碗。 而后皇帝命人搬了椅子来,就这样坐在了傅翊的对面。 这般架势,的确算得上无上殊荣了。 “此次探子的事……”皇帝因为衰老而微微下垂的两腮,此时绷得紧紧,“实在是令朕惊怒不已!” “老大、太子、老七……竟然都做出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傅翊的背离开了椅子,他微微向前倾去,以一个劝慰安抚的姿态道:“陛下,不至于此。” “他们刺探你,便是在刺探朕,如何不是大逆不道?” “朕早已立东宫嫡子,还不能灭了他们的争储之心。朝中有些人拉党结派,朕是知晓的。他们以为朕不知道? “更猖狂到这样的地步!眼见拉拢你不成,便插了些探子进来。 “若非是朕亲子,这帮混账真该杀了了事!” 皇帝当真是气急了,一连怒骂了几句。 “陛下,也许只是朝中诸多人难容我,想寻我的错处弹劾我罢了。而无借我刺探陛下心思之意。”傅翊接着劝慰。 皇帝吐了口气,手中捻着一串佛珠,渐渐平静下来:“就算是如你所说,他们只是不满你,但你是朕倚重的臣子,他们不满你,便是不满朕,一样该治罪。” 皇帝说完,不等傅翊再开口,他立刻又道:“那日过后,你可还有再咯血?” 第37章 “还有过一回,便没有了。” 皇帝眉间又皱了起来:“怀晏啊,你的身子……” “陛下已赏赐臣许多上好的药材,又赐了御医,总有养好的那一日。” “那一日……何时才是个头?” 皇帝压下眉间的怒色,转头看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木。 不过更先看见了院中的程念影等人。 皇帝动了动唇,正待开口,傅翊低头咳了咳,而后开口道:“陛下,府上的事到底不便传出去。” “是……”皇帝收回目光,“此事朕会处置干净,你先安心养病吧。” 皇帝起身:“太子是最叫朕失望的,他已是太子,还往你府中安插人作甚?” 皇帝摇摇头,压下面上的不快:“朕这就走了。” 傅翊作势又要起身。 皇帝连声又道:“不必起身相送了。”他露出点笑模样:“怀晏,你病了后,朕桌案上的政务更多了,朕都实在抽不出什么空来,今日过来主持一番,便又得匆匆回去。” 皇帝叹息一声,突然问:“那个小厮……是你手下的人杀的吧?” 傅翊摇头:“京府尹如何说?” 皇帝:“他向朕请罪,说查不到头绪。” 傅翊平静反问:“为何查不到呢?” 皇帝扫过他的神色,没再说什么。 * 彼时,魏家又一次打翻了烛台。 这回不是蒋氏打翻的,而是魏嫣华。 魏嫣华盯着火苗,心道她娘发疯有时也是没法中的法子。 至少旁人见了就知道避一避了。 魏家大伯大步走来,手中举着棍子直指魏嫣华:“你瞧,那郡王妃可没再来了。别说第二日第三日来了,这七日了也不见人!” “今日可无人能拦下了。” 魏嫣华奇迹地并没有多心慌。 若只是贵人一时发发善心,她也不敢信。她凭什么信贵人会低头照拂她呢? 但不是啊…… 她们有着共同的秘密。 所以,郡王妃信她,说日后要常来。她便也……信她。 这比一时的怜悯远远牢靠万倍。魏嫣华扭脸笑起来。 魏家大伯瞥见她的神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也发起疯来了?” 第45章 特地来见我? “你将吃食拿来一些,我来喂喂。”程念影朝负责喂养狸奴的婆子伸出手。 那婆子本是在外院打杂的,因有这手养狸奴的本事才被召入了内院。又说这狸奴为谁养的呢?不就是为郡王妃养的。 婆子与那些个从皇宫里头出来的宫人不同,她对程念影殷切得很,忙去取了一碟子食物来给程念影。 “用这个,莫脏了主子的手,也省得这畜生不慎咬着了主子。”婆子递上来一只鎏金的巴掌大的夹子。 邹妈妈暗暗皱眉。这婆子有些伶俐,但只伶俐了一半。既是主子要养的东西,哪能叫畜生呢? 邹妈妈朝程念影看去。 程念影倒没有责怪那婆子,只盯着那夹子瞧了两眼,道:“不必。” 随即用手捏了一点碎肉喂到那小猫崽嘴边去。 小猫崽就趴在她裙摆上,拱着脑袋奋力咬,细碎的牙顶在程念影指尖,岂会觉得疼? 程念影抽走手,顺势将猫崽用掌心托起,起身、转头,一气呵成,仿佛不经意地抬眸朝远处望去。 ……有人在盯着她。 从方才起。 程念影的眸光逡巡过院墙、墙外栽种的桂树,最后她的目光轻轻一抬,与楼中傅翊的目光撞在了一处。 傅翊平静自若地冲她笑了笑。 他在那里做什么?程念影目光微微闪动,也露出了一点笑容。 是那京府尹查出了什么,在那里与他交代个中细节吗? 程念影立即状似急急地往前走了两步,又顿住,然后重新抬头去看傅翊,盯着他,一动也不动。 这便是传递出了信号。 她想来见他。 吴巡站在一旁,正收拾着那只特地摆给皇帝看的空碗,蓦然一瞥,他都不由惊住。 只觉得郡王妃方才急急往前迈那两步,直直往看的人心间撞。 吴巡紧紧扣了扣后槽牙,寻思也许是那日的蜜饯吃糟了! “这是想见您啊?”吴巡吐出声音。 她今日穿的是淡粉的衣裙,发鬓挽得松松,微笑起来眉眼明媚。叫人不忍拒绝。 “嗯那就让她来吧。”傅翊应声。 吴巡咋舌。虽说是不忍拒绝,但您是真不拒绝啊。 这时候程念影已经揣着猫崽往院落外走了,邹妈妈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匆匆跟上:“怎么了?郡王妃要去哪里?” 程念影回首:“将那碟子吃食带上。” 邹妈妈来不及细问,匆匆从婆子手里拿了跟上去。 程念影出了院子,向前走,绕过郁郁葱葱的桂树,来到了那座楼前。 楼前护卫把守,见她便立即弯腰行了礼。 “郡王是不是在里头?”程念影才出声。 护卫正愁拿什么话来婉拒。 吴巡的声音夹着脚步声一块儿响了起来:“是,郡王命属下来接郡王妃。” 程念影高兴地跟着进了门,引得其他人暗暗对视一眼,心头对郡王妃地位的判断顿时又往上拔了拔。 高楼修筑不易,这座楼却足有六层高,走进去后才发现这里更像是一座佛塔。 每一层都供有佛像。 那佛也塑得高大,俯首低眉时,可怖更多过于仁慈。 程念影步履匆匆,穿过飞扬的经幡,终于再见到了傅翊。 男人今日未簪发,穿的是白色衣袍,半边衣袍上绣有密密的玄色梵文,便将那温文的白牢牢压制了下去。他逆光而坐,一时给人的感觉与那高大佛像无异。 邹妈妈先被慑得本能止住了步子。 但程念影已经步履轻快地迈到他身前去了。 “方才来了什么人?”程念影先开口。 傅翊微微抬眸,这才有一点光落在他眉骨上。 “你看见了?” 程念影指了指那只还未撤走的凳子:“喏。那不是有人来过吗?” 傅翊:“是陛下来过。” “是因为府中搜查的事吗?” “嗯。” 傅翊没有要多说的意思,但程念影很想多问。但有些话是不能直接问的……程念影把掌心的猫崽托给了傅翊看。 “长大了些。” 傅翊眉尾轻挑。 他以为她会更急着关心别的事。 傅翊配合地点了头:“是,长大了几圈儿。特地带来给我看?” 程念影转头冲邹妈妈招招手:“将碟子拿过来。” 邹妈妈这才挪动了僵硬的脚步:“哎。” 等走近了,她还有些喉咙发紧,不敢直视傅翊。 程念影接过碟子摆到傅翊手边:“你要喂喂它吗?很有意思。” 傅翊:“很有意思?” “嗯,它会很开心,发出很轻很轻的呜声,会用脑袋顶你的掌心,它的牙齿很小,磨过你手指的时候,只会觉得痒……” 傅翊听她说着,一下将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 说的是小小猫崽,倒令人有了别的联想。 程念影:“试试吗?” “试试。”傅翊净了手。 吴巡知道主子不喜欢脏污,欲言又止,眼看着傅翊伸手捏了点碎肉起来。 而程念影蹲下身,将那只小猫崽放在了傅翊的腿上。 小猫崽摇摇晃晃走了两步,拱了两下脑袋。 傅翊还没喂过去,就觉得腿上传来了极轻的,不易察觉的……热意。 他的动作僵住了。 程念影抬着头:“怎么了?” 傅翊:“……” 吴巡也发觉到不对劲,连忙凑近了去瞧,只见主子的衣摆上洇开了一小团不易察觉的湿痕。 吴巡大为震撼。 吴巡不敢说话。 程念影眨眨眼,重新伸手将猫崽拿起来,便也瞧见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只得道:“它不是故意的。” 傅翊:“…………” 傅翊缓缓挪动手臂,张开五指,指尖那点碎肉啪嗒落回了碟子。 “坏孩子是没有肉吃的。” 他站起身,垂首与程念影掌中的猫崽对上了视线。 他还笑着,但邹妈妈连喘气都不顺了。 第46章 背锅 吴巡先“活”过来:“属下让人取新的衣物来,再备下水。” 程念影思忖片刻,将猫崽交托给邹妈妈,拿着帕子抓住了傅翊的手,就这样就着姿势先给他擦了擦手指。 傅翊垂眼:“我没有生气。” 程念影:“嗯嗯。” 她擦完丢开手帕,又伸手抽了傅翊的衣带。 这下是傅翊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程念影疑惑抬头。 “我先给郡王脱去外袍。” 第38章 傅翊顿住,慢慢松了五指,张开双臂,配合她脱下了外袍。 好在小猫崽个头不大,尿也不多,外袍几乎吸纳了个干净,而未渗到里头去。 宫人们手脚麻利,很快便备好了水,就将浴桶搭在这一层的屏风后。 程念影不由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佛像,觉得怪怪的。 吴巡扶傅翊去沐浴,她便跟了上去。 “郡王妃……不必忧心,就坐在那处歇一歇吧。”吴巡忍不住回头道。 程念影指了指屏风:“我就坐在这里等。” 这般……这般黏人? 吴巡咽了咽口水,转脸去看主子。 “没听见郡王妃的话?”傅翊侧首看向宫人。 宫人赶紧去搬了张椅子来。 与其他院中常用的丝质屏风不同,这里摆的是纸屏,上面一样写有梵文。 程念影坐在那里什么也瞧不见。 水声响起时,程念影才问:“今日连陛下都来了,那京府尹抓着那些该抓的人了吗?” 全然像是在转移猫崽尿尿的注意力。 很自然。程念影心道。 傅翊从半透光的纸屏,将她隐隐约约的轮廓收入眼中,那点不快被压下,反有些想笑:“嗯,都抓着了。” “那便是极好的了。”程念影稍作斟酌,紧跟着脱口道:“明日便又能出府了是不是?” 还会迂回打探。 傅翊眸光闪动,口中道:“这么想出府去?” “也许魏嫣华的大伯见我不去,又找上魏嫣华了。” “娘子真是有一副极好的心肠。” 程念影突地“啊”了一声,仿佛这才想起来问:“对了,那命案的凶手是不是也一并被抓住了?” 猫儿都没有肉吃了。 你怎能这样糊弄两下,便想轻易拿到自己要的结果呢? 傅翊低头咳了起来。 程念影从椅子上起身:“你是不是有些冷?” “娘子这时候也要进来为我暖一暖?” 程念影驻足。 那倒是不大好的。 和衣睡在一处,与赤/身相见怎么相同? 傅翊也并非要她如何,但她此时驻足……傅翊捏了捏指尖:“你们都下去,请郡王妃过来。” 程念影这会儿退都来不及了。 只是吴巡张大了嘴,快要能塞下一只桃子了。 “郡王妃,请。”宫人退到了程念影跟前。 程念影抿着唇,揣着几分往日去杀人的心态,绕过屏风,来到了浴桶前。 她没有闭眼,亦没有脸红,只是耳朵里仿佛在打鼓。 她抬眼望去,一眼瞧见了坐在水中,隐没了大半个身子的傅翊。 他原来……并没有常见的文人那样瘦。 肩宽腰窄,光-裸的胸膛线条流畅,以程念影习武的标准来评判,该是极佳的骨相与皮肉,蕴藏着力量。 竟有他并未重病的感觉。 傅翊:“……” 他没想到她进来第一眼便是这样专注地盯着自己看。 他知道久病之人的身躯,与康健之人的身躯该是有所区别的。于是他立即出声:“站在那里做什么?” 程念影压下疑惑,挪动步子来到了傅翊的身后。 而后第一个动作便是伸手去水里。 傅翊额角突突一跳,一时倒分不清究竟折磨的是谁。 他又抓住了她的手。 语气倒竭尽温和:“怎么?” 程念影:“摸了摸水,不凉。” “瞧见旁边的巾子了吗?”傅翊头也不回地问。 程念影:“嗯。”她拿起来,给傅翊擦了擦脖颈。 她的手指果然还是暖融融的,只是她从前应当没做过这样的事,所以没什么章法,甚至有些过分用力,指尖总是反复擦着傅翊的喉结过去。 傅翊的喉头动了动:“……你方才问,那凶手抓着了没有。” 程念影正关心呢,立即将手从他脖颈间拿开,按在了他的肩头。 “没有。”傅翊说出了她想要的两个字。 “这么多人都抓不住?”程念影问。 气息悉数喷洒在了傅翊的脖颈间。 傅翊:“……”还得意起来了? “是因为本就没上心抓。” 程念影不大明白,很是求知地问:“为何?那京府尹不是个好官?” 傅翊眸光微动。人说什么话,往往都是从自我立场出发。不管如何伪装,骨子里的立场掩不住。听这话,她从前更似是“百姓”,与高门大户无一丝牵扯。 “纵使他不是好官,连陛下都如此关切的一桩事,他怎敢不上心?他不想要官帽了?”傅翊淡声反问。 程念影抓住了思路:“除非是……陛下并不上心?” 傅翊:“正是。” 他一贯的做了好事,绝不会藏下来。 他道:“因为陛下怀疑是我手下的人,杀了那个小厮。此事就不必挑得那么明白,公布于众了。” 程念影精神一振。 那此事就算了了? 但她心头疑惑没有变少,反而变得更多了,她的脑袋往前探了探,更求知地问道:“陛下为何要怀疑郡王?为何又不必挑明?” 傅翊眼看着桶中的水面都映出了她的脸——她仿佛快要一头栽倒在水桶中了。 傅翊抬手托住了她的下巴,淡淡道:“娘子,这其中便是机密了。” 程念影下巴热了起来,但顾不上挪开。 她低声道:“可那不是郡王手下人做的,郡王今日向陛下辩解了吗?” 傅翊说了她最最想要的话。 他道:“辩不辩解,陛下都这样认定了。” “你要知晓,人一旦起了疑心,那么这丝疑心多还是少,都不重要了。” 程念影怔住。 既觉得傅翊这话极有道理,又觉得……自己岂不是让他背了锅? “怎么不说话了?” “嗯……有些为郡王忧心。”程念影觉得自己这话都说得不诚实。与丹朔郡王一比,实是有一分坏了。 “忧心什么?” “觉得此事对郡王不好。” 是真这样觉得吗?傅翊盯着水面上映出的脸,那张脸被热气熏蒸得浮上了绯色。 是不是此时心底都要乐开花了? 傅翊轻叹:“娘子真是事事惦记着我。” 他没有告诉她。 一个人怀疑另一个人,那自然不是无端而起的。首先要有动机。往往是要先确定此事于那人有利,才会怀疑到他头上去。 好事与坏事,界限并没有那样分明。 “不过娘子,水要凉了。”傅翊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抽走了巾子,“这样的事还是交给下人来吧。” 第47章 傅翊何时这样昏头了 “我也觉得我做得不好。”程念影轻轻叹着气,“我去叫其他人进来。” 她说着拔腿就走。 傅翊:“……” 果真是目的已达,没有半点留恋。 程念影这厢走出去才发现外面人都退干净了,空空荡荡只剩下飘扬的经幡。 她连忙穿出去,推开门。 等在门外的吴巡当先扭头来看:“郡王妃?”这样快便出来了,那便是未有其它事发生了? 程念影手还湿着,她从宫人那里接过帕子擦了擦,满眼无辜:“还是你们进去吧。” 吴巡时刻紧绷着脑中的那根弦,他最担心的是主子的安危,这会儿一听,当先进门去了。 来到屏风后,见主子还好端端坐在那里,他方才松了口气。 “您留下郡王妃,属下还当是要……”吴巡讪笑一声。 傅翊:“只是做好事要留名。” 这两句简短的对话结束,宫人们也赶紧进来了,来不及行礼,生怕郡王受了风寒,匆匆伺候着沐浴更衣。 门外,邹妈妈抱着小猫崽,心中余惊未消,见程念影出来,衣裳又还好端端地穿着,不由问:“这狸奴如何处置啊?” “什么如何处置?自是我再抱回去。” “郡王……” “他岂会生气呢?” “那便好……那方才您在里头……” “只是说了几句话。” 邹妈妈识趣住了嘴,心道莫不是什么私密的话语。 程念影一手将小猫崽接回怀中,却是主动说了:“我关心了几句府中的近况,那个凶手抓不着,也不会再抓了。” 邹妈妈大大松了口气,嘴上却忧愁地道了声:“哎哟!” 程念影拔腿往楼梯走。 邹妈妈连忙跟上:“这就走了?” 程念影想想也觉得不妥,演戏自该要做全套,否则便留人把柄。 于是生等到傅翊出来。 傅翊见她还在,心道了声不容易。 “你衣襟也湿了,去换了吧。”傅翊给了她一个离开的借口。 程念影环视一圈儿问:“郡王还要留在这里?” 第39章 “嗯,前些时候陛下花了大功夫,命高僧在此摆下道场,正是为度化我身上的灾厄。我便在此多住两日,想必身体也能强健些。” 傅翊想到她那日见皇帝着僧衣的反应,又问了句:“娘子要在此处陪我?” 那是不愿的。 太多佛像了。 程念影露出为难之色:“恐有亵渎……” 佛前男女同卧,不成。这她是知道的。 傅翊从善如流地接声:“嗯,我也正是考量到这一点,方才没有让你一并过来。那娘子便回去歇息吧。” 程念影:“嗯。” “等等。”傅翊抬起手臂,张开五指,“过来,再让我摸一下。” 旁人闻声,呼吸顿住,忙默契地别开脸。邹妈妈心跳都狠狠突突了两声。 而程念影怔怔走近。 却只见傅翊的大掌落在小猫崽头上,些许用力地揉了两下。 “好了,去吧。”这回他笑得开心了些。 程念影拾级而下,中途回头看了他一眼。说起来,在佛像前沐浴,也很是亵渎。 * 程念影回去的路上,果然见到那些御京府衙门和神捕司的人开始撤走了。 “明日便去魏家,不知还用带礼吗?”程念影问邹妈妈。 “哎呦我的主子,您上回拿去的御酒,可够魏家吹上三个月了,何须再破费?” 虽说常人要登门拜访,是要先递帖的。但这位要登门,哪儿用递什么帖啊? 对方门开得慢了点,那都是对方有过。 程念影点点头。正好,她穷,也不便总从“郡王妃”的库中肆意取用。 久了便舍不得丢开手了。 程念影这厢计划得极好,却是没赶上变化快。 郡王府重新恢复平静的第二日,康王府世子妃来了请帖,请她过府,说要为她压惊。 和世子妃面对面把天儿聊死那是一回事,拒了邀,却是另一回事。 那太不留情面。 程念影正觉得为难。 “去吧。”傅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自从傅翊病后,府中大多的门和阶梯都做了改造,眼下吴巡就这样推着他进来了。 “我陪你去。”傅翊接着道:“总闷在府中也不利于休养。” “魏嫣华那里……” “她也会收到帖子。” “郡王怎么知道?” “以我兄嫂一贯的性情来推断,当是如此。” 那程念影一定要去瞧瞧他说得准不准了,当即一声应下:“好!” * 于魏家来说,这已是郡王妃不曾登门的第八日了。 魏家大伯又来了,只是今日还多了“作陪”的。 魏老太爷环顾一圈儿道:“不过搬出去些时日,无人打理,这院落竟荒废至此。” 魏家大伯牢牢扶住父亲,倒是孝子模样:“您与母亲那时就不应当搬走。” “贵人发了话,你弟弟的将来全要依仗于他。我和你母亲并非是吃不得苦的人。退一步又如何?一切都是为了这整个家族着想。” 魏老太爷说着,话音一转:“奈何嫣华生来就是个愚人,眼下将贵人也得罪了,你弟弟在夔州可是跌了个大跟头。嫣华将她爹害得不轻啊!” 魏老夫人转着手中的佛珠,忙念了声:“阿弥陀佛。这小丫头迟早要下十八层地狱。” 魏老太爷没接这句话,转声问:“那郡王妃又是怎么一回事?” 魏家大伯略作思考:“不过是贵人兴起来了一回,那日见我要带蒋氏走,也没露出什么愤慨之色,想是只当看一出新奇的戏罢了。” 以魏家在御京城中的地位,实在没地儿去知道郡王府上发生的事。 魏老太爷没再说话,由儿子搀扶着一路进门,来到了蒋氏的院落外。 院门从里头紧锁着。 魏家大伯觉得好笑:“这是防我呢。” “总不能将自个儿生饿死在里头。”魏老太爷摇摇头,“那便先不管吧。” 魏家大伯不爽:“有几个下人还相帮着……” 魏老太爷一副过来人的口吻:“不必心急,分而化之……” 还没说怎么化。 小厮一路狂奔而来:“帖,帖……康王府送了帖子来!要请姑娘去做客。” 魏老太爷话音顿住,看向了儿子。 魏老夫人也看向了儿子。 魏家大伯顿时脸上如开了染坊,深吸几口气,几个大步走到院门前,重重拍门:“魏嫣华!出来!……康王府要请你去。” * 彼时康王府上,世子傅诚扫过妻子拟的名单,点头认可道:“你是极用心思的,请的人都很有讲究。” “为了叫弟妹与康王府亲近起来,也实在不容易。” “本就是骨肉至亲,却要你这样费口舌费功夫。”傅诚摇头,“实在是个不开窍的。……远不及你。” 世子妃与他坐到一处,低声道:“我见郡王待她是真有几分宠爱,……是因着有一副好颜色吧。” 傅诚不满:“傅翊何时也这样昏头了?皮囊终究只是外在。愚笨有何用?” 第48章 合心意的美人 世子妃要在康王府上摆的是蟹宴。 正值秋日,赏金桂,吃酒论诗品秋蟹,正是绝妙的。 她是用了心思,安排的活动亦不少,因而早早便得去。 还是按以往的习惯,施嬷嬷来为程念影挑选衣裳首饰,只是今日才取出来,傅翊便来了。 傅翊扫了一眼,道:“梳惊鹄髻吧。” 主子发话,其余人自然不敢违抗,照做就是。 傅翊又拿起一支簪子:“配此物。” 那簪子绕了一圈儿细碎金桂,垂下参差不齐的流苏。 他道:“只戴此簪。” 施嬷嬷在傅翊跟前伺候得久,算是很有些头脸,她斗胆开口:“怕是有些素净。” 傅翊笑道:“岂会。” 他来到程念影身后,起身按住她的肩,从梳妆镜中看她的模样,慢条斯理道:“今日娘子一定要细细描眉眼。” 寻常男子实在没什么心情陪着妻妾梳妆,但傅翊极有兴致一般,生生在侧陪到程念影穿戴整齐。 最后连穿哪件衣裳,用哪件披风都是他亲手选的。 程念影平日都是坐在那里扮木头,宫人们梳妆,她便合眼调息。 此时倒禁不住也从镜中窥了窥身后的傅翊。 他真的很不一样。 程念影心道。 “主子,好了。”半晌,宫人终于说出了那四个字。 众人便得以启程。 今日傅翊弃用了肩辇,与程念影同乘了马车。 吴巡担心颠簸,他却不甚在意:“慢些就是。” 眼见着队伍渐渐行远,在门内行礼恭送的下人们方才缓缓抬头。 小宫女咽了咽口水:“郡王怎么不带木荷姐姐去了?” 木荷回头瞪视一眼,而后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我还要操持府中事务呢。” “是,是。”小宫女缩了缩脖子,觉得木荷姐姐近日都变得凶了些。总不会是那次见着死人,招了什么邪气吧? * 和上次独自赴宫宴不同,这次有了傅翊同行,程念影觉得的确是有趣了许多。 傅翊命人将帘子打起来,一路走过的街市,他都会低声同她说:“此地是浚仪街,多是卖文房四宝的。” 是没来过的地方。 “此处是消云坊,朝中的韦相、杜尚书便居于此。去年此地走过一次水……” 啊,火她放的。程念影摸了摸手指。 “那便是御京城中香火最鼎盛的寺庙……” 程念影想求求不到的符都在那里,她往前探了探头。 车轮向前,终于是临近了康王府。 王府比之郡王府,规制更高,大门也更显威严古朴。 傅翊道:“我祖父当年随先太祖四处征战,推翻前朝,立下开国之功,得以异姓封王,更得了传一代而不降爵的殊荣。” 程念影发自内心地称赞:“很是厉害。” “嗯,只是我父亲天资平平,他在朝中只挂了闲职。本该要不了几代,也会败落下来。” 程念影不禁微瞪圆了眼。 时人讲究一个子必孝其父,妻必从其夫。 从未有儿子这样毫不留情评判父亲的。这话算得上是大逆不道了。 但念到“本该”两个字……是,康王的名头厉害,但并非他本人厉害,而是袭承自父亲。唯有丹朔郡王是自己厉害。 那么他这样评价,倒也……不算什么。 “到了。”傅翊暂时打住了话头。 帘子卷起,邹妈妈立刻伸手来扶。 傅翊扫她一眼,笑道:“娘子倒很喜欢你这个侯府老人,事事都要带着你。” 邹妈妈颤了颤,但没顾得上害怕,程念影已经撑着她的胳膊先跳了下去。 而后她立定转身,探头:“我来扶郡王?” 第40章 傅翊:“好啊。” 他将手搭了上去。 此时康王府门口已然停了不少马车,有些人还未进去,本来先见程念影下来,他们便停住了脚步。 待傅翊一露面,他们更是惊了一跳,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的震撼,窃窃私语起来。 “丹朔郡王怎么也来了?” “陪着郡王妃来的?” “不是病重吗?” “看来陛下指的婚真是极好啊。”这人语带微酸,被旁边的人掐了一把。 “瞧你说的什么胡话,陛下指婚,本就必定是好。” 一句话吓得那人脸色白了白。 傅翊来了的消息很快传进了王府大门,傅诚本来稳坐书房,此时得了信儿也不得不起身亲去相迎。 他是大哥。 但更是低了弟弟一头的,只不过的王府世子。 门口众人此时相继先上前福身请了安。 这般场面比在宫宴时可还要热闹太多。 傅翊一手抓着程念影,低头轻咳两声,方才道:“诸位不必这般客气。” 却见一驾香车近了。 车门前挂的粉帐一动,少女惊喜道:“怀晏哥哥?” 众人回首,亦觉得惊讶,然后又再度见了礼:“见过昭宁公主。” 昭宁公主径直走了过来,握了握程念影的手:“我是听见说请了你来,我才来的。” 众人对视一眼,心下顿时又是好一番惊叹。 程念影这厢本在人群中搜寻魏嫣华的身影……奈何没寻着。 她只好敛了目光,对上昭宁公主的视线。 昭宁公主穿着比那日更华丽的衣衫,头上同样簪了有金桂点缀的发钗,只是所用比程念影更多,几乎簪了满头,最后再垂下一条素色丝带。 程念影动了唇,还未开口,傅诚出来了。 “怀晏。”他唤了一声。 先被衣衫华丽的昭宁公主晃了晃眼,而后傅诚暗自皱眉。 第一眼他险些以为那是傅翊的妻子,定睛才看清是昭宁公主。如此妆扮,只觉得被华服压过了本身。不妥。 随后傅诚目光转了转,终于从昭宁公主站位的缝隙间,又瞥见了程念影。 按傅翊所说,今日她所佩首饰只一件,发簪斜斜插入,从额角垂下,触及颊面。素淡而灵动。细细描过的眉眼,更凸显了五官的精致。眉间一点月形的金箔贴住皮肤…… 应了那句,鬓亸欲迎眉际月,粉融香雪透轻纱。 倒不轻不重地撞了傅诚一下。 傅翊饶有兴致地看着。 他熟知他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果真是不管过去几年都未变过…… 什么美色不过皮囊。 不过是没有恰合他心思的美人罢了。 但傅诚盯着着实看得有些久了。 傅翊又蓦地生出一丝厌烦来。 第49章 你能治住我大哥 “大哥,昭宁公主在你跟前,怎的还令她驻足久待?”傅翊开口。 傅诚的眉头当场就绷紧了。 这话婉转,但听在有心人耳中,倒似是他傅诚因为见着昭宁公主而看呆了一般。 “我在思忖要不要人抬你进去。” 这话像大哥的关怀,也像阴阳怪气。 傅翊浑然不觉一般,拍了拍程念影的手背:“无妨,有娘子扶我即可。” 傅诚嘴角轻轻抽动,侧身:“公主,请。” 世子妃来迟了一步,匆匆迎上:“正听喜鹊枝头叫呢,想着是贵人到了。只是不巧,今日母亲晨起犯了头风,方才从母亲那里侍奉了汤药出来。叫公主久等,是我的不是了。” 这话说得极有水平,昭宁公主这才从程念影那里抽了手回来,一边领头往里走,一边问:“大夫怎么说,严不严重?” “都是些旧疾,须得耐心养着。” “那便好。” 世子妃也未冷落他人,说着又扭身招呼道:“余夫人,杜姑娘,咱们一块儿进吧。” 再多的就由她身后两个大丫鬟,这般有条不紊地引进了门。 而傅诚落后两步,只与傅翊走在一处。 傅诚略有不满:“母亲头疾,你也不过问了?为人子者,该当如此吗?” 这一句话听得一旁的下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但傅翊又岂会为这样一句话生气? 手握权利者,往往以宽和的面孔出现。手中所掌握的越少,才会越是在每一个可以展现自己权利的时刻,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指责他人。 傅翊勾唇轻笑一声,正待开口。 “你也未曾关心过他。”程念影插声。 傅诚猝不及防地被顶了一句,问:“什么?” 程念影称职扮演着“郡王妃”,想想还是叫道:“大哥也未曾关心过郡王。” 傅诚皱着眉。 方才见到程念影这般打扮时的惊艳,顿时冲去了三分。 性情不好,极不好!更没什么规矩!也无怪傅翊喜欢。 傅诚从来讲究,否则不会交代妻子去教这个弟妹。 眼下程念影顶他一句,他也没有要与其争个明白的意思。 爷们儿管爷们儿的事,后宅女子才管女子的事。 于是傅诚一路上再也没说话。 傅翊都没想到还有这般奇效,挑了挑眉尾,抽出手来抚了抚程念影的发丝,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倒是能治住我大哥了。” 程念影:“嗯?” 本来都没再说话的傅诚,这时候又忍无可忍地转过了头:“傅翊,人前是否应当收敛一二?” 程念影对这人的不喜又拔高了三分。 她道:“要不我们走吧?” 这声量不大不小,正好够傅诚听见。 傅翊看着傅诚的神色变化,笑道:“不见那魏家姑娘了?” 程念影:“我方才仔细瞧了,人群里不见,我想她今日未必来了。” 傅诚的脸色有些难看。 来康王府,还是为的见别人? “我何时说过假话?这般不信我?”傅翊说着,一指傅诚,“不信你先问一问大哥,是不是也请了那魏家姑娘来。” 傅诚张开了嘴。 程念影道:“我不想问他。” 傅诚的嘴一下又闭上了。 直白果真是捅人的一把好刀子。傅翊笑起来:“好,好,不问他。” 傅翊朝一旁康王府的下人招了招手:“过来。” 傅诚敢摆出大哥的架子,下人敢摆什么?麻溜上了前。 “去问问魏家姑娘到了没有?” “是。”下人顶着世子爷冰冷的目光,赶紧窜走了。 傅翊也不走了,与程念影就立在那里,转头打量起墙下的梅树。 他指着道:“从这里往前再翻过三道墙,便是我幼年时的居所,我曾参观过娘子幼年时的居所,娘子有兴致去瞧瞧我的吗?” 程念影……说不上有没有兴致。 她将来又不用刺杀丹朔郡王,还踩什么点呢? “傅翊……”傅诚又一次开了口,语气低沉,暗含警告。 程念影这时候问了句:“若要去,大哥还要跟着我们吗?” 傅翊:“说不好,也许他今日定要同我好好重叙兄弟情谊呢。” 程念影:“那还是罢了。” 傅诚:“……” 正僵持间,小厮飞也似的跑了回来:“没、没找到什么……什么魏家姑娘……” 傅翊笃定:“不可能。”他转头:“你未用心?” 小厮汗水下来了:“小的不敢。” “再去,看可有独自一人的。” 小厮:“是,是。” 傅诚受不了了,沉声道:“我看过名单,是请了魏家姑娘。” 傅翊低头去看程念影:“我没有说错吧?” “嗯!” 倒是仍旧无人搭理傅诚。 不过有了这话,程念影才扶着傅翊又继续向前了。 傅诚黑着脸招来个小厮,耳语几句。 不多时那小厮取了个轮椅来,磕磕巴巴地请傅翊坐上去。 傅翊倒没说什么,坐了上去,改由程念影推着走。 程念影也觉得这样好,推着健步如飞,擦着傅诚而过,直带起一阵香风。 今日熏衣裳的香,调的是梅香,梅香清冷,钻入鼻间,又浅浅晕开些纸墨香,傅诚攥着手指,脸更黑了。 小厮战战兢兢地问:“世子爷可要回去歇息?” “不必了,我得盯着傅翊,免得又惹出什么祸事。” 傅诚到底是大步跟了上去。 * 魏嫣华此时的确孤零零坐在一处。 她到得更早。 只因魏家上下确认那帖子的确是从康王府来的后,便忙不迭请了她出来梳妆换衣裳。 她本什么发饰也未戴,魏家哪里肯?直斥她居心不良,故意去贵人跟前卖惨。 魏嫣华嗤笑两声,便未拒绝旁边的丫鬟为自己戴钗环。 第41章 他们懂什么? 戴着过时的,暗淡老旧的钗环,坐在这群贵妇人中间,才更显可怜呢。 果不其然。 她初初被引进门时,还有人好奇地问一句那是谁,得到确认的回答后,再无人朝她多看一眼。 她们甚至连议论的兴趣也无。 都是贵人,自是议论些上得了台面的玩意儿更好。 你低到尘埃里,连被讽刺的资格都没有。 魏嫣华自嘲一笑。 程念影便是在此时进来的,她一眼就瞧见了魏嫣华。 傅翊抬眸扫了一眼:“她真应当谢谢你。” “玩儿去吧。”傅翊说。 程念影迫不及待地松了手,朝那厢走去。 可以说昭宁公主到来,也远不如傅翊来到这里受到的瞩目更多。 作为傅翊的妻子,程念影便也分薄到了一样的关注。 众人看似还在说着先前的话题,但目光却已经跟着程念影走了。 他们眼看着程念影走到了独坐的魏嫣华身前。 这便是权势的力量。傅翊觉得没趣儿地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同身后跟着的小厮道:“去拿根鱼竿来,我钓钓鱼。” 这一头,魏嫣华都顾不上去在意别的,她抓住了程念影的手,压低声音:“我娘昏睡到今日……中途未醒过一次,到底怎么回事?” 第50章 异样 程念影不慌不忙:“实在不巧,本只想让她昏睡上一日,我第二日便能到你那里去了。” 果然是郡王妃做的手脚。 魏嫣华瞳孔一缩,问:“你怎么做到的?” “敲击关窍,封住经脉,她的身体会变凉,身体消耗也会变慢,便似山里的熊冬眠一般。因而虽说比预想的时间更长,也不至伤害到她根本。” “我见你像是制不住她,我才那样做了。” “再有,这几日府中有些事,才牵绊住了手脚……” 程念影一一解释过来,口吻平静。 魏嫣华打断:“我知道,我知道郡王妃定是有事才没来,我信你。” 她都没想过郡王妃还会同她解释。 大抵侯府的姑娘,教养就是极好吧,比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教养更好。 “是你让世子妃给我送了帖子吧,否则我怎么配?” 几日不见,魏嫣华又瘦了许多。 程念影看着她:“不是。” 魏嫣华有些错愕:“不是?” 话说到这里,有人欢欣地唤道:“玉容,你怎么到了也不来见我?” 这声音有些耳熟,程念影回过头去。 便见到了那日宫宴见过的周云芙。除她外,身边还多了两个年轻女子,一人着蓝,一人着白,俱都佩金饰,戴披帛,极典型的贵女装扮。 蓝衣女也打趣道:“到底是做了郡王妃了,与咱们也生疏了是不是?” 白衣女更直指魏嫣华:“前些时候听云芙说你与她玩儿,我还不信呢。玉容,你可要提防被有心之人欺骗啊。” 她们都是秦玉容的朋友。 程念影很是失望。 原来她那“姐姐”的所谓朋友,也不过如此。 周云芙这时还接声呢:“正是,玉容,我也是近日才听闻,魏姑娘的母亲身上原来还有一段故事呢,只怕你听了都污耳朵。” 魏嫣华绷着脸,攥紧手掌,几乎要攥出血来。 若翻脸……只怕坏了郡王妃的脸面。 何况她有什么资本能发作? “玉容……”白衣女接着开口时。 程念影突地轻拍了下掌心:“我明白是何缘故了。” “什么?”白衣女三人一懵。 魏嫣华也疑惑地抬头去看程念影。 程念影低声道:“我大嫂不愿我与你来往。” 魏嫣华面上一青,而后是青红交加,羞耻万分。 白衣女倒笑起来:“原来世子妃也一早劝过你了,玉容,你该听……” 程念影斜她一眼,也不必弄清楚她是秦玉容朋友里的哪一个了,总归是都不好。 “你有些聒噪。”程念影告诉她。 白衣女表情一滞:“玉容,你这是何意?” 程念影侧身极不经意地抚过花丛,顺了几朵花进袖中。她垂手,屈指一弹。 白衣女的身形晃了晃,突然跌坐下去,再张嘴竟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惊得另外两人连忙凑过去将她扶住。 那边钓鱼的傅翊转眸过来看了一眼。 这下有意思多了。 “莹莹,你怎么了?” “你怎么突然坐下了?” 我那是突然坐下吗?我,我……白衣女奋力张大了嘴,直至面目狰狞,却也未能发出一点声音。 “怎么是好?” “得去找世子妃吧。” “走,走……” 程念影揉了揉耳朵,接着对魏嫣华说未能说完的话:“这便是我大嫂邀你来的缘故了。” 魏嫣华恍然明悟:“使我知难而退?也使你知晓,要同我来往,便势必总有人说闲话?” 她顿了顿,挤出声音:“但你……不在意?” 程念影:“嗯,郡王都许,他们不许有什么关系?” “郡王……”魏嫣华更是震惊,“他知道你总要来我这里?” “嗯,说过了。” 魏嫣华瞧着她精致又透着娇憨气的侧脸,默然无语。 那个男人,怎么舍得哄骗利用她呢? “听说有人突然失声了?”昭宁公主的声音在近前响起,她提着裙摆款款走来,“我方才去探望了康王妃,出来便见这边好像出了事。” 不等人答,她又好奇地看着魏嫣华:“这是?” 程念影只说了名字:“魏嫣华。” 昭宁公主“噢”地应了一声,脸上并无异色。 魏嫣华并不认得她,多看了一眼后,问:“康王妃怎么了?” 昭宁公主蹙眉道:“犯了头风病,很是难受。” 魏嫣华想问程念影有没有去探望,但有外人在,就不方便问。她觉得怪。郡王妃才是正经的儿媳,这个女子为何先去探望了? “我是昭宁公主,我从前没怎么见过你,但既然你与玉容亲近,那我便将你也看做自己人了。”昭宁公主在魏嫣华身边坐了下来,“咱们三个就在这儿自己说说话吧。” 不远处,周云芙回过头,万分惊愕,又很是妒忌:“公主怎么与那魏嫣华坐到一处去了?” “昨日才与咱们几个亲近了。”蓝衣女咬唇。 白衣女急得啊呜啊呜,愣是插不上嘴。 好在蓝衣女做了她的嘴替:“云芙,公主不是与你说,她皇兄喜欢你这样的女子吗,不会将这话又与那魏嫣华说一遍吧?” 周云芙恼怒道:“怎么可能?” 她们想不通昭宁公主为何又亲近魏嫣华去了。 魏嫣华也想不通,她觉得这其中有些关节……也许,也许,就如世子妃邀请她来,不过是为清理郡王妃身边不该存在的人一样。 魏嫣华将目光又落到了程念影的身上。 但程念影这时候已经有些走神了。 她并不在乎其他人,也不在乎昭宁公主。 她在看园子的入口处—— 那里又有人坐着轮椅,被推了进来。 来人头戴金冠,身着紫袍,面容英俊,但神情阴沉。 他的身后跟着几个着宫装的人。 有人唱道:“……太子殿下到!” 彼时程念影与魏嫣华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坐在湖边懒洋洋钓鱼的傅翊也再度掀开了眼皮,哦,这下更有意思了。 第51章 她在做什么! 太子驾到,众人也不敢上前,只远远地侧身行礼。 太子的目光也未在任何人身上停留,他径直到了傅翊的身边。 “孤到了郡王府,他们说你陪着你的新婚妻子,到康王府赴宴了。” 傅翊未动身,只道:“请太子殿下恕臣未能起身行礼之罪。” “父皇回宫发了好大一通火,他将诸皇子召至一处,当众责骂了孤和老大还有老七……说我们在你府中安插了探子。老大认得痛快,老七直言冤枉,孤不管他是不是真冤枉……” “这口黑锅孤却是背不得的。” “孤为太子,何必做与他们一样的勾当?” 太子说着冷嗤一声。 傅翊放了手中的钓鱼竿,抬眸迎向太子:“殿下今日来,是为了解开与臣之间的误会,还是为了来质问臣?” 太子恼怒道:“傅翊,你的狼子野心,孤都知晓,孤的兄弟也都知晓。你的筹谋,是绝不会成功的。” 傅翊轻轻点了下头:“哦,原来太子殿下是来放狠话的。” “大胆!谁许你这样与孤说话的?”太子神情变幻,想站却站不起来,气势也就无端矮了一头。 没等傅翊开口。 太子突然转头看向了程念影的方向:“宫中盛传,你很是喜爱父皇为你指婚的侯府女,当真如此,而非刻意奉承父皇吗?” 第42章 傅翊淡声道:“我自己的妻子,为何不喜欢?” 太子道:“那最好。孤倒要看看,你这个人,究竟有几两真心。” 他朝身边人打了个手势。 两个小太监忙不迭推着他往程念影那厢去了。 傅翊顿时神情古怪。 吴巡不由弯腰问:“主子,要过去盯着吗?” 傅翊:“……不必。” 他弯腰去拾鱼竿,一旁立即有人捡起来恭恭敬敬递到了他手中,对方才太子那番话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昭宁。”太子先喊了一声妹妹的名字。 昭宁公主起身要见礼,太子一把按住她,脸上的阴沉色都消散不少,像个慈和兄长般笑着道:“今日这样多礼?” “太子哥哥的腿可好些了?”昭宁公主忙问。 “叫你挂念了,想必再养些时日便能好。”太子与她寒暄过,才仿佛终于留意到一旁的人一般,“郡王妃?” 程念影福了下身。 魏嫣华跟在后面也行了礼。 这时太子发现,这二女都在看自己。 只不过郡王妃的目光尤为不遮掩,甚至是将自己从头打量到了脚,这令太子有些微的不快。 这般打量,……倒似他平日里,打量那被送来侍寝的侍妾一般。 太子将这样怪异的联想从脑中驱出。 “郡王妃怎么与你玩到一处了?”他问昭宁公主。 “性情相投。”昭宁公主害羞地细声道。 “我想去探望康王妃。”程念影蓦地插声进来。 昭宁公主愣了愣:“好,那我与你……” “不必了,公主先前既去过了,就在这里与嫣华说话吧。”程念影拒绝得很快。 太子抿起唇角。 察觉到了?想跑? “孤也要去见康王。昭宁,待你走时,孤来接你一同返回宫中。” 昭宁公主怔愣着点了头:“是。” 魏嫣华却心脏狂跳起来。 今日是什么日子,这么多人都在……她不会,不会是想今日再动一次手,再补一次刀吧? 奈何魏嫣华无法公开出声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程念影叫上了邹妈妈。 太子在前道:“你应是初到康王府吧,孤手下的人为你引个路,免得你走错了去。” 程念影闷声应了:“嗯,多谢太子殿下。” 应得太快,太子都不禁回了头。 怎么还品出一丝迫不及待来了? 太子打消脑中的异样,让小太监推着上了一边的小径。 于是几人在前,两人在后,各自身边都跟了奴仆,拉开了距离往园外走,也无人觉得怪异。 只是私底下有人好奇问:“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大抵只是来与郡王说话的。” 这时有下人小跑着到了傅诚身边,附耳道:“太子和郡王妃都往后头去了。” 傅诚看了一眼傅翊的方向。 他弟弟还在钓鱼。 这观赏湖便是这样给他用的? 傅诚恼得心口隐痛,低声道:“我去同太子说几句话。” 园子里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太子的人引着拐上了一条僻静小道,这里也有一汪湖水,只是不及园子中的大。 程念影没什么表情,邹妈妈却心里打鼓。 她是见多了宅斗手段的,但这可是太子啊。 太子能害一个小小郡王妃吗? 邹妈妈犹豫再三,还是压低声音问:“奴婢怎么瞧着,不像是去康王妃院子里的路啊。” 太子“哈”地笑出了声,随即命人将轮椅调转了个方向。 他看着程念影,先说了句:“是个美人。” 这话听得邹妈妈一慌。 “可惜了。”太子低声道。 邹妈妈更慌,也不知该不该往程念影身后躲。 “这奴才怎么连护主也不知?”太子觉得好笑,随即挥挥手,“去。” 两个小太监立即窜了出来。 “将她淹死。” 邹妈妈惊恐地瞪大了眼:“她、她可是郡王妃!” “多话将你也淹死。”太子斜了她一眼,眼含戾气,道:“孤只是想叫有些人知晓,孤没做过的事,便是没做过。杀了你,孤敢认。” “动手。” 程念影抬手将邹妈妈拨到一边去,迎着两个小太监而上。 邹妈妈浑身颤抖。 来了,来了,……她要动手了! 她不会杀顺手把太子也杀了吧? 太子只当这下人一副鼠胆已经被吓破了,不由好整以暇地欣赏起跟前这一幕来。 傅翊还不准备来救他的妻子吗? ……嗯? 太子面色骤变,眼看着程念影身形如蛇般,从那两个小太监的夹击间闪了过去,而后直扑向他。 “还不将她拿下?”太子厉喝。 这下太子身边的护卫都跟着动了。 但已经来不及了。 轮子滑动。 “噗通——” 太子被撞下了水。 护卫们皆傻了眼,然后赶紧下饺子似的往水里跳。 但这湖水不如园中的清澈,下去之后视线受阻,一时竟找不见踪影了。 太子此时艰难地撑开眼皮,于水中挣扎起来。 他会游泳。 但有伤如何游? 他甚至感觉到那些污水钻进了伤口间,啃咬着皮肉。 刺痛,窒息。 傅翊的妻子,一双素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水将她的发髻打散,太子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他只能伸出手去,试图扼住对方的喉咙,但下一刻……一股剧痛从他下腹部传来。 程念影给了他腹部一拳。 紧跟着是第二拳,第三拳……不过转眼间,就令太子丧失了反击能力。 太子的手脚发软,呼吸也失去了控制。 他的脸开始变色,人往下滑。 他一只手艰难地抠住石壁,直磨得指骨皮肤擦伤,甲盖脱离皮肉…… 这时程念影揪住他,开始脱他的外袍。 等等,她在做什么? 因为过于吃惊,太子的呼吸更窒了。 第52章 太子想不通 而程念影动作极快,三两下解了他的衣带,抬手便贴到他腰腹处,上下摸索。 太子一张脸就跟打翻了染坊似的,被摸得憋不住嘴里吐了一串气泡。 他睡过许多姬妾……但从未有过这样的刺激…… 太子艰难地翻动眼皮,堪堪要窒息。 这时程念影却突然收了手,转而又架住他的手臂,带着他往上浮去。 太子无助地吐着泡泡…… 她在……救我……? 终于,一声水响。 程念影带着太子同时浮出了水面。 “找到了!找到了!”护卫大大松了口气。 但气没松完:“她挟持了太子……” 程念影歪头盯着太子:“我有挟持殿下吗?” 太子接连呛咳不停,对上少女无辜得发冷的双眼。然后他抬手制止了护卫接近:“别……别过来……” 这时一阵脚步声近了。 傅诚带着下人过来了。 他沉着脸,脸色同样可怕:“快!去取竹竿来!” 程念影松开手,自己扒住池壁三两下便爬了上去。 她头上的钗饰丢了,头发尽垂于肩。 衣衫更是湿透得紧紧贴住了身躯,水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被水浸过的眉眼,我见犹怜,仿佛湖妖化成。 但她的神情是那样平静……霎时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傅诚只瞥了一眼,就烫得赶紧挪开了去,随即脑仁都跟着突突跳起来:“去……去找世子妃,要一身衣裳,就说郡王妃落水了。” 竹竿先被取来,太子牢牢抓住,又踩着护卫的肩,终于是被送上了岸。 他跌坐岸边,浑身湿透,发冠也丢了,好不狼狈。 但更狼狈的是……他上衣大大敞开,露出了整片胸膛,看得傅诚眉头紧皱。 “出什么事了?”傅翊的声音跟着也响了起来。 太子捂着额头,怒极反笑。 难怪,难怪傅翊不在乎。 这郡王妃……身手好利落。武宁侯府还教这个? “娘子!”傅翊看见了程念影。 她微微侧着身,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圈儿金,勾勒出婀娜轮廓。 傅翊眼皮一跳,起身奔走过去,将外袍脱下将她一裹,就这般抱在了怀中。 程念影挣扎了一下,抽出手臂来,反扶住了他。 傅翊动作一顿。 转眸看向其余人:“太子殿下,出了何事,该当给臣一个解释。难道康王府上也能遇刺?” 程念影想说是太子落水,我去救了他。 但想想这话又不太可信,于是算了。 太子自己总会编理由吧? “咳咳咳咳……”太子先低头狂咳了几声,而后被如梦初醒的小太监慌慌张张扶了起来。 第43章 他道:“我见郡王妃不慎落水,便跳水相救,随后才想起自己伤了腿。好在周围还有护卫,世子来得也很是及时。” “并无刺客。” 傅翊问:“是这样吗?” 程念影应了声“嗯”。 她极仔细地检查过了。 太子腰腹之上,皮肤光滑,没有一丝伤口。 他是真的伤了腿,因而入水便直往下坠。 他不是那个人。 这时候世子妃也赶到了,乍见堂堂太子敞着胸膛,不由轻轻惊叫一声,别开了脸。 傅诚心中暗骂,但凡有傅翊的地方,便总要闹些事出来。 “尔等还不速速为太子殿下齐整衣衫……莫要让殿下受寒。”傅诚上前一步,“烦请殿下随我去更换衣物。” 他说着,又交代妻子:“你便陪着郡王妃去沐浴更衣。” 世子妃点头,勉强压下了难看的脸色。 今日是她主办的宴会,目的未达不说,反而闹出事,还将太子牵扯进来…… 她按住千头万绪,走到程念影身边:“玉容,随我走吧。” 傅翊没有放手:“我一并去。” 这般难舍难分?虽是关心则乱,但此时还抱着便有些不像样了。 世子妃动了动唇,最后却还是只得应道:“好。” …… 程念影换上了世子妃的衣裳。 世子妃的衣衫多以蓝白藕紫色为主,款式也都不扎眼。 程念影沐浴完出来,头发勉强烘了个半干,是没法子盘起来了,只能配了藕色头巾一裹。 “好了?”世子妃迎上,步子滞了滞。 那些衣裳穿在她的身上,不过是娴静得体。 穿在程念影身上,却越是天然去雕饰,方显真颜色,生拔出一分娇媚来。 世子妃心下浮动起一丝膈应,觉得这位走路也着实不小心,怎么就能摔进池子里去了? “郡王在外久等,玉容快快出去吧。”世子妃虚扶了一把。 程念影点点头,推门出去,三两步走到了傅翊身前。 傅翊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还湿着。” “嗯,免得叫你久等。” “我不怕等,去烘干了再走,否则以后会生出头疾来。”傅翊收手。 其实烘头发是很无聊的。 “那郡王也进来。”这样便能说说话了。 “陪你?好。”傅翊让吴巡扶着站了起来。 世子妃站在那里,看着这样一幕,心底有些不是滋味儿。 她和丈夫一样,亦常常觉得小叔子的许多举止离经叛道,不合规矩,更不念亲情。虽常是笑模样,实则冷漠得很。 但这样一个人,在对待妻子上,便也给了同样不合规矩的宠爱。 无人知晓世子妃在想什么。 傅翊陪着进门后,似是突然好奇,问了句:“娘子,你还记得那日你赴宫宴,只太子一人没有来吗?” “是,昭宁公主是这样说的。”程念影应了声。 她在想,现在排除了太子,那还能是谁呢? 而傅翊微微抿唇。……原来如此。 侯府女的情夫并非太子……他知道是谁了。 * 另一厢。 太子泡在汤桶之中,小太监紧张地检查着他身上可有添新伤,一边道:“那郡王妃也太生猛了些,怎么敢将您带下水去?” “是啊,她怎么敢?”太子想不通。是傅翊教的? “奴婢们当时在岸边望都望不见您的身影,可吓得不轻,还以为那郡王妃要反过来将您淹死在水里头呢。” “她没有那个意思,她只是……解开了孤的衣衫。” 小太监一激灵:“您说什么?” “她只是……摸了孤。她为何要摸孤?”太子想不通。 小太监完全听不懂了。 “为何?她究竟为何?”太子翻来覆去,彻彻底底地想不通了。 第53章 火烧火燎 “怎么一个个的都走了?”昭宁公主轻叹。 魏嫣华知道多半是已经出事了。 “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是我叫你觉得害怕吗?”昭宁公主突然问她。 魏嫣华低着头:“嫣华自幼口拙,怕说错了话,惹贵人不快。” “那你与郡王妃是如何相处的?” “怎比公主身份贵重呢?” 昭宁公主站起身:“我去瞧瞧怎么回事?” 等她走后,魏嫣华才抬起头,眉间流露出一丝忧色。 彼时,康王妃倚在床头,一旁的丫鬟正在拨弄炉中的香饼,那是作安神用的。 “连昭宁公主都屈尊降贵来了一趟,却始终不见那秦氏女。”康王妃大为不满。 门外立着的嬷嬷,与人耳语了几句,而后小跑着进来,躬身道:“说是郡王妃正要来呢。” 康王妃垮着脸:“然后呢?是叫郡王拦下了?还是中途寻了什么借口?” “掉水里了。” “什么?” “还有太子殿下,也掉水里了。” 康王妃一下坐直了:“太子殿下可有事?” “无事,世子和世子妃都在前头操持,想来不会出什么乱子。只是人是不能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 “王妃可要去探望一二?” 康王妃慢慢躺回去,气得不轻:“今日犯旧疾的是我!怎么最后还成我去探望他们了?不去!” “太子殿下那里……” “同王爷说去吧。”康王妃气得翻了个身,将盖头的巾子一拉。 康王接到消息时,惊得脸色都微微变了,匆匆就赶到了太子那里去。 王府的丫鬟蹲在一旁,正细心地给太子的手上药。 那些擦痕,还有指甲盖掀翻的痕迹,看在眼中实在有些触目惊心。 “怎会落水的?”康王转头,责怪傅诚,“岂能有这样的疏漏?” 太子这会儿没有在傅翊跟前那样的气急了,他显得平和了许多,抽回手道:“与世子无关,只是丹朔郡王妃要去探望康王妃,孤便让手下人为她引个路。谁知带错了路。” “这蠢人,待孤回了宫,便将他阉了。” 康王嘴角一抽,这下倒说不出更多责怪的话来。 室内沉寂片刻后。 康王忙又道:“太子今日受惊,我这就送太子返宫吧。” 太子不知在想什么,突地道:“我去瞧瞧傅翊的妻子。” 康王瞪大了眼。 太子意识到这话有不妥,立即又道:“她也落了水。” 但还是不大妥。 太子放弃了。 反正坏的又并非是他的名声。 “走吧,都傻在这里作甚?”太子催促一声。 康王只得动了。 太子一行人到的时候,傅翊正从宫人手中接了梳子过来,在给程念影梳头发。 程念影趴在桌案上,瓮声问:“有水草吗?” 傅翊失笑:“没有。” “那怎么梳了这样久还没有好?” “好玩。” 程念影愣住,忍不住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头发也好玩么? “像缎子一样。”傅翊道。 但以前不是这样的。 “来了郡王府上,才养出来的。”所以郡王府对她的确是很好。 “哦?是吗?”傅翊更有兴致地把玩了两遍。 “郡王,太子和王爷到了。”门外下人压低了声音。 程念影匆匆坐直了身子,侧过来却是先拽住了傅翊的袖子,而后凑得极近,她极小声地在他耳边问:“太子也与你有仇么?” 傅翊无奈地笑:“是啊。我非金银,岂能叫所有人都喜欢我?” 这话答了像没答,绕过了问题最核心的——什么“仇”。 不过对程念影来说,也足够心底有数了。 人不能左右摇摆,她既站在这个位置上,那便要先与丹朔郡王保持一致。 门“吱呀”一声打开。 太子先被推进来:“郡王妃无事吧?” 傅翊一手拥住了程念影,代为答道:“无事。” 这样的姿势比拥抱更要别扭,程念影目光闪了闪,忍住了。 太子露出一双手:“孤却是伤得不轻。” 他不动声色地看向程念影。 这丹朔郡王妃连眼皮都没颤一下。……人家根本不害怕。 那她有没有向傅翊告状,孤要淹死她的事呢? 傅翊这时捉住了程念影的指尖露出来:“倒也不见得比殿下的轻。” 池壁粗糙。 程念影的指尖同样布满了密密的擦痕。 太子眼皮一跳。 腰腹上都跟着觉得火烧火燎起来。 一直沉默的康王出了声:“快快命人去取膏药来!” 程念影细声道:“擦过了。” 康王再度沉默。作为公爹,他也不便出声关切太多。 “可见咱们与康王府还是有些犯冲。”傅翊将程念影的手握紧,“回府吧。” 第44章 如今该办的事也办了,程念影自然点头。 这一幕又显得乖巧。太子和傅诚同时收入眼中,各有心思。 康王这时神情变幻:“怀晏,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傅诚插声打断:“父亲。”“我送他们夫妻出去。” 康王平和了脸色:“去吧。” 傅诚挤开了要过来推轮椅的吴巡,压低声音道:“你做什么又得罪了太子?害得太子往你妻子身上找事。” 傅翊不答,仰面扫了一眼傅诚。 傅诚直视前方,显得僵硬。 傅诚……不敢看他的郡王妃。 “不劳大哥操心。”傅翊心头厌烦愈重,不冷不热地说完,便抓住了一旁程念影的手。 程念影反过来扣住他的手背,将那厌烦也往更深处压了过去。 她的确是有几分可爱的。傅翊眸光深邃。 这时吴巡皮笑肉不笑地,将傅诚挤开了:“世子爷,还是我来吧。” 傅诚驻足。 脑中又闪过了那双布满擦痕的手,和分外平静的面容。那是一种极大的反差。令人不可忽视。 …… 直到宴会结束,众人都没能再等到程念影等人回来。 有些贵妇人还等着机会与程念影说话呢,谁知一句话也没捞着,也有人对郡王和太子的离去感觉到失望。 最面上无光的当属世子妃,她分外疲累地送走了宾客们。 她以为今日丈夫又要与她谈论小叔子府中的事,但傅诚只对她说:“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 彼时昭宁公主已经与太子一同回到了宫中。 “太子哥哥。”昭宁公主出声叫住他,“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丹朔郡王妃,你对她……” “孤能对她做什么?”太子不耐打断,“昭宁,你还没对傅翊死心?当初父皇就已经一口否决了你。公主驸马,绝不能是朝中重臣。” 昭宁公主垂着头,有些可怜地用足尖反复碾过地面:“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太子怔了怔:“也是。” 若他登基,第一件事便是贬谪傅翊。 失去了仕途,管他是做驸马还是郡马? 只是不知那时候,傅翊那妻子,可还有容身之处? 太子想着想着,腰腹间又火烧火燎起来。 他觉得自己兴许是有病。 又不是没被女人摸过……何至于此时还有这样大的反应? 太子不愿再与昭宁公主说话,匆匆指挥太监推了自己回东宫。 回到东宫,侧室抹着眼泪来脱他外衫,刚脱到一半,侧室就吓得大呼小叫起来:“太子……太子怎么受这样重的伤?” 太子对镜一照。 腰腹上青紫一片。 那几拳留下的伤痕,此时方才显露出来。火烧火燎感正是由此而起。 太子:“……”什么浮想联翩霎时烟消云散。 行吧,至少说明他没病吧。 他侧着身子要去卧倒歇息,但这会儿不管怎么动都扯着疼。 “小娘皮够狠!”他在心底骂了句脏话。 第54章 再探傅大人 “郡王今日也要睡在供奉佛像的楼里?”回到郡王府,程念影当先问。 “不了,你今日落水应当吓着了。” 程念影在烛光下缓缓眨了眨眼,小声应了:“哦。” 他们还是如先前一样躺在一处。 但程念影又隐隐觉得好像哪里不大相同了。 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睡去。是因为那日见过脱去衣衫的郡王吗? 她不知道。 康王府上落水一事,最终也只是被捂在了小范围内,没有向外传。 程念影第二日终于又来到了魏家。 见到魏嫣华,她第一句便是:“不是太子。” 魏嫣华惊愕于她的动作之快,紧跟着犹豫再三,还是问了:“你没有对太子做什么吧?” 程念影不由反思片刻。 难道我瞧上去很像是一个杀人犯么? 魏嫣华此时连忙解释:“我是想着上回你出手如电,我连反应都未反应过来。这次不会又……” “哦,那没有,你大可放心。” 魏嫣华舒了口气:“那毕竟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于他来说,我们便如地上的蚂蚁,要碾死我们太过轻易。” 程念影赞同地点了点头。 当时太子都敢直接说淹死她了。 这便是她不喜那些贵人的地方。嗯,就傅翊不同。 “那……这个人究竟会是谁?”魏嫣华也茫然了。 “你是在何处结识他的?” “天光寺。因我大伯他们总说要将我娘送到那里去,我便借口去上香,去那里瞧了瞧。就是在那里,我遇见了他。” 程念影将这个地方记了下来,起身道:“走吧,去瞧瞧你娘。” …… 妇人合眼躺在床上,安静得与那日仿佛是两个人。 魏嫣华低声道:“我许久不曾见她这样安静了,她长年累月的连睡也睡不好,总是惊醒,惊醒便要闹一场。” 程念影没有接话,显得没甚同情心。 她只道:“去取一套针给我。” 魏嫣华便也霎时收敛住了低落的心情:“我去找。” 不多时,魏嫣华就带着一套针回来了,她颇为好奇地问:“郡王妃还会针灸?” 说起来也是杀人术。 如何确保银针刺穴,恰好在合适的位置?那便要学穴位图,要反复练习刺入的力道。 如此一通百通。 程念影取针用火燎过,深深刺入蒋氏的颈间。如此持续用了数十根针,她才屈指又在蒋氏颈间一扣。 蒋氏一下就醒了。 但目光呆滞,仍没有多余的反应。 程念影:“我控住了她的神智,吃喝睡觉能如常人一般。但针不能掉,不能移位。” 魏嫣华没出声。 程念影不由回头:“你记住了吗?” 魏嫣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但程念影留心到她的双肩颤抖,一点点地,愈发剧烈。魏嫣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半晌,她用力一点头:“好!我记住了!” “但此法不能长久,针用得久了,她的神智长期离位,脑子丧失思考的能力,最终也许会变作一个傻子。” 魏嫣华颤声道:“那时……那时再说吧。” 程念影起身:“时辰不早了,取一柄剑来给我吧。” “……” “嗯?”她回头。怎么又不说话了? 却见魏嫣华深深朝她一拜。 魏嫣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拜过后,快步走到了程念影身边,她道:“我去取来。” 程念影不自在地侧了侧身,轻轻应声:“嗯。” 她好像做了一桩好事。 算是好事吧? * 程念影在魏嫣华的院子里,练了一下午的剑,出了一身汗,这才觉得舒坦了。 功夫未退步,使她安心。 眼见时辰有些晚了,她擦了汗便高高兴兴地离开了魏家。 一行人护卫着她回到郡王府,见她下了马车,其中几人便自觉地转身要离去。 他们都是傅瑞明的手下。 “等一等。”程念影叫住他们,“傅大人的伤可好了?” 为首者摇了摇头。 想到傅翊的身体也久不见好,程念影对御医着实很有些偏见。 于是进了门,她一个拐弯儿:“去瞧瞧傅大人。” 程念影如今进出府实在太过肆意,别人府上全然没有这样自由的主母。下人们都心知,这是主子默许下的结果。 也就足以侧面说明郡王妃在府中的地位。 这时候程念影又说要去看傅大人,他们岂会阻拦?忙不迭地走在前头引路去了。 …… 傅瑞明是极能忍痛的人。 但伤久不见好,他也有些烦闷。 虽有兄长向陛下说明,他的差事却经不起这样久的耽搁。 “小人来给大人换药。”小厮躬身行礼,然后将手中的漆盘放到了床头,正要为傅瑞明脱裤子。 “郡王妃来了。”外头说。 傅瑞明赶紧抽走了腿,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霞光渐淡,太阳要彻底落山了。 他拔高了声音:“不敢叫堂嫂挂心,我的伤已经恢复许多。” 程念影直接叫邹妈妈推了门。 傅翊手下的人是能拦她的。傅瑞明这里的就不行了。 “你撒谎,你手下方才说你的伤还未好。”程念影走到了门内。 傅瑞明尴尬低头,但还是说:“堂嫂实在不必挂怀我的伤势,我先前说过,那日为堂嫂挡箭,实乃分内之事。我受伤也不是堂嫂的过错。” 程念影纳闷:“我只是来瞧瞧你的伤,你说这么多作甚?” 傅瑞明顿时哑了声音。 程念影坐了下来:“瞧瞧。” 第45章 这……如何能瞧?傅瑞明头大。 程念影却已经扫见了旁边装着换药之物的漆盘,她对小厮道:“你接着换药吧。” 小厮双手发抖:“小的、小的……”不敢啊! 程念影催促:“你将他的裤子剪开就是。” 傅瑞明松了口气,是,这也是个法子,就不必那样尴尬了。但是……他的伤口实在狰狞非常,否则府里的小宫女也不会被吓跑。 堂嫂若看了,心底肯定还要觉得歉疚。 “堂嫂,伤口不大好看。”傅瑞明委婉道。 程念影觉得这话新鲜:“这天底下哪有伤口好看的?” 傅瑞明再度哽住。 “你怎的这样期期艾艾?”程念影疑惑问他。 傅瑞明终于是狠下了心:“好……若污了堂嫂的眼,堂嫂只管退出去就是。” 他绝不会认为是她心生嫌弃。 程念影点头:“嗯。” 小厮终于拿着剪刀上了。 口子撕开,取走伤口上的敷料。 邹妈妈不由屏住了呼吸……那味道可着实不大好闻。 连小厮的脸都微微憋紫了。 傅瑞明心头都浮动起一丝难堪。 但程念影什么也闻不见。 她定定盯着,目不转睛:“一点肉也未长起来,反而还消融了一些你周围的皮肉。” 傅瑞明哪里还顾得上难堪? 他面色微变,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来。他也是个狠人,拿匕首尖抵住伤口,拨开些……他牙关扣紧,额上很快滚下了汗珠。 “……是,是未长起来。”傅瑞明自己确认了。 小厮吓得“噗通”一声跪了地:“小的当真是按御医嘱咐,每日里换药,绝无一点懈怠啊!” 第55章 阴差阳错 程念影的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她看也不看那地上的小厮,只扭头吩咐道:“去告诉郡王。” 程念影前脚踏进傅瑞明休养的院子,消息后脚就传进了傅翊的耳朵。 吴巡先愣住:“又送蜜饯?” 说完赶紧悄悄回头去看主子的反应。 傅翊面不改色,翻动着手中的《梓人遗制》,他道:“头一回做人堂嫂,新鲜着呢。” 意思就是随她去了? 那往后还提防吗? 吴巡正暗自琢磨着,又有人躬身进来了:“主子,傅大人的伤一点没见好,郡王妃命我等来禀报一声。” “去瞧瞧。”傅翊放下了书。 御医先一步到了。 他拿了油灯照亮伤口,皱着眉:“不应当啊,当时就怕留了毒根儿,还拿刀子剜了一遍。” “药呢?”他伸手。 小厮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将漆盘端到了他手边。 御医拿起布条,低头凑近闻了闻:“嗯,药也未被动手脚,确是宫中金膏的气味。” 他又开始查验傅瑞明每日里要服的药,都无异状。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御医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无奈抬头看向傅瑞明,“难道是傅大人每日里没有好好进食,没有好好歇息?” 门外的下人低低道了声:“郡王。” 紧跟着木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响起,傅翊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如何?”他当先问御医。 御医露出为难之色:“我确认所用的药,绝无错处。” 这时傅翊的袖口动了动。 程念影在拽他。 傅翊立即侧过了身。 “我便说他像庸医吧。”程念影小声同他咬耳朵。 傅翊哭笑不得。 “郡王……”御医此时尴尬地唤了一声,“您是知晓我的。” 傅翊“嗯”了一声,伸手也要了那些药物来一一查看。 “劳动兄长了。”傅瑞明忙愧声道。 全然没了对外时的冰冷少话。 傅翊摆了摆手:“幸而你堂嫂发现了,若拖延下去,只怕毁了你这条腿。” 傅瑞明抿唇,也有些后怕。 “因而才说军中要杀一人太容易,换药时,但凡其中有一个环节不妥当,亦或是不慎见了风,受了寒,便是再威武的大将军,也能被要了命。” 傅翊顿了顿,道:“你搬到内院去住吧。” 这是要更严格地监管起傅瑞明身边来往的人了。 程念影听得暗暗点头。 丹朔郡王倒是很懂他们杀人的手段。 傅瑞明这厢面露赧然:“怎么好如此?” 傅翊浑不在意:“府上内院构成简单,我身边又无妾室通房,你住进去也不妨事。养伤要紧。最迟一个月后,陛下要用你,耽搁不得。” 傅瑞明当即也不再推拒了。 御医此时满含期盼地问:“傅大人这伤,郡王可有头绪?” 傅翊反复摩挲过那用来包扎伤口,已经涂好敷料的布带。 “倒似是阴差阳错。” “郡王为何这样说?”御医往前探头。 傅翊将布带扔给他:“你仔细摸摸。” “有些……湿。”御医立即反应过来,“底下人不仔细,未晾干便拿来用了?” 小厮连连摇头:“小人哪里敢犯这样的错,每日都是取新的……” 傅翊打断:“你手是湿的。” 御医:“哦!沾了生水?” 傅翊转头问:“伺候的人是谁安排的?” 站在后头木着脸的丫头答:“该是木荷姑娘吧。施嬷嬷多是管郡王妃院里的事。” “去将人叫过来。” “是。” 木荷得了传话的时候,心下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丹朔郡王是极好的主子。 他身边的佐官,亲近的下属,但凡有病倒的时候,他都会十分挂心。何况是堂弟呢? 想必是探望过后,觉得傅大人那里缺了什么,要将她叫去再添置些东西。 “你们接着捣花,要捣得更碎些。”木荷匆匆交代一句,便起身往那边赶去。 去的路上天色愈晚。 等来到门外,门窗上已然映出了数重人影。 里头人很多?木荷一愣,推门进去。 “主子。”她行过礼,才发现郡王妃也在。 听闻前些时候,郡王妃就特地来探望过。倒也不笨,还知道笼络郡王身边的人。 无数念头从木荷脑中一掠而过。 “你先前安排在傅大人身边伺候的,是哪几个人?”傅翊淡声问。 木荷愣了愣:“是紫桃、画眉她们几个……” 报出名字来,也可证明她是用了心思挑人的。 尽都是自己身边亲近的,当然没有一丝敷衍。 傅翊一指小厮:“哦?那为何只剩下了一个粗手粗脚的仆役?” 傅瑞明不愿惹得府中不宁,忙道:“是我伤口太过狰狞,我见她们害怕,就未让她们在我跟前服侍。” 傅翊垂下眼,随手抓起一旁高几上的摆件,往地上一掷。 “啪”一声巨响。 令在场众人都是猛地一颤。 那碎片飞溅到木荷的鞋面,更是令她陡然变了脸色,想也不想就跪了下来。 “是奴婢失察之罪。” “郡王妃都未有一丝害怕,她们比郡王妃更高贵?”傅翊淡淡反问。 木荷喉头发紧,不知为何,陡然间有种莫大恐惧笼在头顶。 她知道自己办错了事。 她错了。她不该想着用亲近的宫女。 那些小贱蹄子,想必正是因仗着与她亲近,才轻慢起来……若换成几个不起眼的,兴许还不敢做甩手掌柜。 “请郡王责罚。”木荷俯首,不敢有一句推脱的话。 傅瑞明本想出声圆个场。 毕竟这些宫人是皇帝赐下的……但想到兄长口中那句,郡王妃都不怕,是啊。傅瑞明不由又朝堂嫂的方向看了一眼。 程念影稳坐如山。 她的身形明明纤细。 但烙在傅瑞明眼底,却觉得她的身影隐隐与兄长重叠。 仿佛该是一类人。 “以后你就睡在傅大人的外间,每日亲手为他熬药、换药。”傅翊看向御医。 御医忙躬身应是。 “但他还要照料兄长……”傅瑞明不是很同意。 “有你堂嫂照料。” 程念影暗自赞同,是,让这庸医走远些吧。 傅翊:“走吧。”他抓住了程念影的手。 木荷没听到处置的下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傅翊带着郡王妃一同走了。 没下文,不代表不处置了。 而是……要交给皇帝来处置了。 第56章 不可纳妾 路上,傅翊问:“怎么想到来查看子茂的伤口?” 邹妈妈听见这问话心一提,生怕郡王责怪郡王妃过分亲近。 程念影自是不怕的,还是一贯坦白的口吻:“他总派了手下在我身边护卫,我也该关心一二。问起来,他的手下说他的伤还未好。我便来瞧瞧了。” 第46章 傅翊夸奖道:“瞧得好。” 此事从头到脚都属阴差阳错,任谁来都挑不出错。吴巡在后头心道。 实话讲,木荷一心为主子,他是没什么意见的。但其他宫人……到底是宫里的眼睛,留着不舒服。 程念影这厢立即道:“那我也帮郡王瞧瞧吧。” 傅翊抬眸:“你要瞧哪里?” 邹妈妈心底“哎哟”一声,赶紧落后了两步,哪儿敢往下听啊? 程念影想了想道:“先瞧瞧你之前被刺客伤着的地方。” 傅翊轻声道:“不好。” “为何不好?”程念影追问不放。 “会忍不得。” 什么忍不得?程念影先怔了怔,而后才想起上回晨间,他不许她在被子里乱摸。她问他忍不得吗,他说忍不得。 程念影只得干巴巴应了声:“哦。” 怎么这样也忍不得呢? 那……摸摸脉象呢? 程念影的手指往他的腕间爬了爬。 还没寻摸到脉象呢。 傅翊抬手将她拦腰一抱,便将人按在了怀中,将她按了个动弹不得。 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动。 若要动,便要使力气。一使力气就容易露馅。 程念影只好忍住了。 但随后又想起来:“我今日从外头回来,还未沐浴更衣。” 傅翊僵了僵。 洁癖迟到地发作了些。 但很快他又自如地道:“娘子试过鸳鸯浴吗?不如待一会儿你我共浴,你要瞧伤口,慢慢瞧……” 程念影难得磕巴了下:“不了吧。” 她补充了句:“为郡王的病体着想,还是不了。” 傅翊:“……” 真要有点什么,倒是一吓一个准。 等回到内院,傅翊才松开了程念影:“去吧,我去楼里睡。” 程念影:“还要去那里睡?” “明日陛下兴许要来,他在宫外常着僧衣,你瞧了不喜欢是不是?所以你还是留在这里。” 程念影眼皮不易察觉地一颤。 他好生敏锐! 连这也留心到了! 程念影暗自抿唇,心道日后要更警觉才是,于是也顺水推舟地点了头:“好吧。”她道:“我是有些怕皇帝。” 傅翊暗自笑了笑。 撒谎。 你根本不怕皇帝。 傅翊没有戳穿,他挥手示意吴巡推着自己走远。 邹妈妈此时才长吐了一口气:“人人都道丹朔郡王谦谦君子,咱却总觉得在他跟前有些害怕。” 是,他明明很温柔。程念影琢磨了下,心道,也许是因为他太敏锐了。敏锐使人害怕。 邹妈妈陪着程念影继续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难掩兴奋地低声道:“本来还担心那木荷姑娘会给您造成大麻烦……没成想今日误打误撞解决了。在郡王心中,手足肯定是重于女人的。” 程念影诧异:“她会给我造成大麻烦?” 邹妈妈看了看她的脸色,确认她完全没长那根弦,不由哭笑不得道:“您是半点也未发觉吗?那木荷姑娘显然是倾心于郡王啊。” ……原来如此。 她还以为那木荷姑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长处,比如,辨人很有一手。 不过……她不在意的东西,未必旁人就不在意。 程念影还是虚心地问了问:“她倾心郡王又何妨呢?郡王又不喜欢她。” “这男人……送上门的哪有不要的道理?当然,郡王与那些人是不同的。他是谦谦君子。这君子嘛,也有君子不好的地方。” “嗯?” “这样的男人会格外看重情分……这女人在跟前伺候久了,付出久了,铁石心肠也要暖热了,想着给她个名分。” “哦。” 说话间,施嬷嬷带着人迎出来了,这对话也就此打住。 * 傅翊晨间起身,就果然听见了皇帝的声音。 “这药,朕尝了一口,真苦啊。”皇帝将药碗放到桌上,轻叹着气。 傅翊坐起身,面不改色道:“因而世间的苦由臣子来尝便是。” 皇帝无奈笑道:“做臣子的都这样说,但实践了的,却只你一个。” “陛下抬爱,并非是旁人的忠心经不起考验,而是未有这个机会罢了。碰巧臣有幸,才得救驾之功。” “昨日的事,朕听闻了。这些从宫里头出来的,竟敢自恃出身,拿起主子脾气。该杀啊。”皇帝皱着眉。 傅翊脸上这才有了笑意:“陛下,才超度过一个小厮的亡魂,眼下怕是超度不过来那么多。” 皇帝改口:“那便杖责吧。” 他看向身边的大太监:“你去执行。” 大太监躬身行礼,待直起腰来,他犹豫道:“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说来听听。” “近来怎么这样多事发生在郡王府上?”大太监露出疑惑之色。 皇帝沉着脸:“你是意指郡王自己故意弄出来的?大胆!” 大太监连忙跪到了地上。 这出戏未能让傅翊有任何表情上的变化,他淡淡反问那太监:“是啊,为何总有这样多的事发生在我府上呢?” “是因外间都恨我在陛下这里领了要职吗?” 大太监狠狠甩了自己两巴掌:“奴婢只是猜测郡王是不是冲撞了什么霉运。” “我想是没有的,陛下为我指婚冲喜,岂有霉运之说?” 皇帝斜睨那太监一眼:“滚出去吧。” 太监赶紧连滚带爬地走了。 皇帝沉吟片刻,道:“这些宫人不得用,杖责后,就都从你府中撤走吧。只是你身边没什么熨帖的人,朕放心不下。” “木荷尚算尽心,便留下她,干脆抬个侍妾,如何?” “……” 皇帝没得到回应,不由低低唤了声:“怀晏,如何?” 傅翊的目光落在窗外,他指着道:“臣在看一个人。” 皇帝走近,便也看到了站在楼外的程念影。 皇帝微笑:“郡王妃温柔得体,自会体谅你纳了木荷。有木荷在你身边贴心伺候,她也能轻松些。” 他说着,转头吩咐道:“去将郡王妃请上来。” 程念影就这样被请了上来。 而皇帝走到了屏风后,便是留时间给傅翊,让他只管与郡王妃提一嘴就是。 程念影熟门熟路地穿过经幡来到面前。 傅翊问她:“怎么这样早就来了?” 程念影道:“想起来有一件事要问问郡王。” 傅翊唇角勾了勾。 与这不知来历的小姑娘聊天,都比与皇帝说话来得有意思。 他耐心地问:“什么事?” “你喜欢木荷吗?”程念影直截了当。 傅翊:“……” 没等傅翊开口。 程念影接着道:“你不喜欢她,对吧?” 为了进一步确定“郡王妃”的位置不动摇,程念影继续追问:“郡王将来能不纳妾吗?” 第57章 皇帝问话 傅翊忍住了笑意,正色问:“娘子何出此言?可是府中起了什么风言风语?” 程念影挨着他坐下来:“我自己瞧出来的。” “你从哪里瞧出来的?” 程念影正待编两句谎话,傅翊紧跟着开了口:“底下人若无见风使舵,故意博宠,又岂会被你看在眼中?” 程念影没能插上嘴,便听见他又问:“你不愿我纳妾?” 程念影连忙点头。 “我若纳妾……”傅翊顿了顿,抬手托住她的下巴,沿着颌线轻轻摩挲上移。男人的手掌宽大,就这样几乎盖住了程念影的大半张脸。 傅翊轻声叹:“怎么哭起来了?” 她没哭啊。程念影怔了片刻,自然不会逆着傅翊的话来说。 她想着这一套兴许还真是有用的,便干脆顺势扎到傅翊肩上,低低地呜咽了两声。 她的哭声极细,极低,但还是不可避免地透过屏风,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皇帝头疼。 这下出去也不是,竟还将他置于了尴尬的境地。 “莫哭。”傅翊低声安抚。 程念影暂且收了收声,指尖扒拉住他的肩头,微微抬脸一看——肩头都湿出了两个圈儿。 也不知他嫌不嫌。 程念影且装作没看见,悄悄将脸往一边转了转,倒贴着傅翊的脖颈更近了。 气息温热得令傅翊都绷紧了一分。 他不轻不重地抿了下唇,将程念影推开:“先擦擦脸,好不好?” “嗯。” 傅翊拔高了声音:“来人,打热水来。” 门外立即有人应了声。 傅翊这才又将目光重新落到程念影身上。 她配合极佳,一提哭,便真掉了眼泪,一说莫哭,便真打住了。 因而并没有真哭得狠了的狼狈劲儿,一双眼只余潋滟水光,倒哭得好看。 第47章 不多时,下人端水的端水,拿巾子的拿巾子,这样一通进进出出,便将室内气氛搅了个干净。 皇帝见时机差不多了,终于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怀晏,你室内供奉的佛像当补一补漆了……” 待他转出来,话音猛地一顿,“玉容也来了。” 程念影陡然明白了方才的一切。 她赶紧起身要行礼。 皇帝失笑:“又忘了?” 程念影坐回去:“法师。” “嗯。”皇帝慈和地笑笑,在二人对面落了座。 “设漕宪帅仓,分三司,兵不血刃瓦解兖州兵祸、于阗之乱……怀晏为我桓朝实在付出良多。有时入夜,想到他仍在忍受病痛的折磨,我便也跟着难以安眠。”皇帝说着长叹了一声。 而后,他话音一转,问程念影:“你来替我想一想,我还能如何封赏他呢?” 这是除救驾之外,程念影第一次听到旁人提起丹朔郡王的功绩。 她呆了下,哪怕不善此道,却也敏锐地知晓这个问题该是很不好答的。 程念影沉默不过片刻,皇帝已经笑了起来:“瞧我,你怎会有答案呢?” “为他添几个美人,如何啊?”皇帝决定了让程念影来直面选择。 傅翊掀了掀眼皮,话到唇边,还是被他吞了下去。 不必急。 “怎么不回话?”一个两个都有意避开他的问题,皇帝略有不快。 程念影知道这时候丹朔郡王不能帮她。 她要自己答。 她慢慢抬起脸,神情间天真未去,她问:“不能赏我吗?” 她顿了片刻,又慢吞吞地接着道:“常说夫妻一体。赏我,便也是赏了郡王是不是?” 室内寂静。 皇帝笑了:“就那么不愿我赏赐美人给他?” “嗯。”程念影一边答话,一边都想好若有个万一怎么杀老头跑路了。 皇帝转动掌中的佛珠:“善妒,不好。” 程念影稍作思忖,问:“您觉得我不好?” 人是皇帝亲手选的啊。皇帝目光闪烁,道:“是外间会传闻你善妒,说你的不好。” “那倒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 程念影还是慢吞吞的,她在一边思量一边回话,但她本就年纪不大,这般也只显得符合年纪的可爱。 她道:“您和我都知晓郡王是一个怎样的好人,但外间一样会说他不好。可见……外人的嘴,是堵不住的。若因畏惧外人如何说,便违了本心,不好。” 室内彻底静寂下来。 皇帝转动佛珠的动作一点点变快。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他收住动作,起身笑道:“对,若因畏惧外人如何说,便违了本心,不好。不好。” 他冲程念影招了招手:“来,你过来,跟我去瞧瞧。” “瞧什么?” “府中的宫人失了体统,竟不知主仆之分,他们在受罚。你去瞧瞧,便不会再被气得哭了。” 皇帝还没忘记交代傅翊,“怀晏,你就好生歇着吧。” 傅翊心下暗笑,颔首倚了回去:“是。” 程念影便跟着皇帝一步步下了楼,穿过几道门,来到了另一处院子。 院中太监手执拂尘,涂白的脸垮着。 没有惨叫。 只有棍棒重重在皮肉上的动静,以及那沉闷的痛苦的哼声。 唯一没有挨杖责的便是木荷。 木荷跪在一旁,脸比上次见了死尸还要白。见皇帝露面,她立即叩了头:“都是奴婢的过错。” 所有人都在挨罚,独她没有。这比她挨罚还可怕。 除非……除非她摇身一变,成为郡王的侧室。 但陛下会这样做吗? 木荷小心地抬起头,掩去眼底隐约的希冀。 “连伺候人的差事都办不好,实在叫人失望。”皇帝摇头,“既然这样粗手粗脚,都罚入浣衣局吧。” 不可能一个不留…… 木荷念头刚动。 就听见皇帝接着道:“木荷,也当罚。去尚食局帮工吧。” 尚食局,自然是在宫中。 也就是说……他们所有人,一个都不能再留在郡王府上了! 木荷骤然受此打击,浑身颤抖。这不仅仅是意味着,她所倾慕的将离她远去。陛下这样的退步,更意味着,他们令陛下极为不满,搞砸了陛下从前的嘱托。 回宫后……才是真正的折磨。 不!不!!! 木荷甚至不明白,为何这样突然地就败了。 “陛下,府上的事务……”她颤抖着试图出声。 皇帝扫她一眼,没有理会。 皇帝很失望。 他试图为她搭起阶梯,奈何她接不住。 “见他们挨罚,害怕?不敢看?”皇帝转头问起了程念影。 程念影的确没有看那些受罚的宫人。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往下一瞧:“哦,在瞧我手里的佛珠呢?” 是啊。 程念影在看佛珠。 她只是觉得,手持佛珠,身披僧衣的皇帝,站在这里,听着耳边不绝的杖责声,极是怪异。 第58章 你要带她去? 郡王府上的宫人被撤了个干净。 外人初初听闻的时候,还以为是丹朔郡王终于失了皇帝的倚重。 但再细细一打听,才隐约听闻,似是宫人出了乱子。 “这郡王妃是个有手段的。”嬷嬷在康王世子妃身边,一边给她倒茶,一边说。 世子妃问:“打听到了什么?” “那木荷姑娘咱们都是见过的,她倾慕丹朔郡王,明眼人都能瞧出来。那可是陛下赐的人,大家心里头都有数呢,知道她将来在丹朔郡王身边,肯定是有一席之地的。” “如今宫人被驱逐干净,连这木荷姑娘都没留下。哪里像是巧合?” 世子妃甩了甩手中的帕子:“倒是我小瞧她了,想来先前那些憨话也是装出来的。” 傅诚进门听见妻子与嬷嬷的议论,不由斥了一声:“妇人之见,浅薄。” 世子妃面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立即起身行礼。 嬷嬷也吓得不轻,暗骂起外头看门的下人来。 傅诚随即挥退嬷嬷,沉声道:“此事不过是一出博弈罢了。” “博弈?” “陛下要用傅翊,却又不能容他手中权势太盛,才以皇恩的名义,赏赐下宫人。看似是看重,实则是为监视。” 傅翊手中握的太多,身上风险也愈多。 说来,不论什么人嫁给他,都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傅诚脑中飞快地掠过程念影的影子。 他更不快地道:“这其中弯弯绕绕,归结为后宅女子争宠,实在可笑!” 世子妃面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柔声道:“嬷嬷没见过世面,自然只有说出这些浅薄话来,惹世子一笑置之了。” “你日后也莫再同她们说这些的蠢话。” “是。” “也暂且不要往郡王府送请帖了。” 是要远着些吗?世子妃点点头,如释重负,正巧,她也不想再同那郡王妃打交道了。 * 被惦念着的程念影此时坐在正厅主位上,身边跟着震撼恍惚,还未能回过神的邹妈妈。 另一只手边,则是站着施嬷嬷。 下首立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 再往前看,是跪了一地的下人…… “今后咱们府上的职责便暂且这样重新划分了,请郡王妃过目。”中年男子双手捧着册子近了。 程念影接过来,翻开,上面是一个个名字。 “今后府中赏罚便要主子劳心了。”男子打起笑脸。 程念影应了声:“唔。” 她不大懂这个……但权力得收着。 “都一个个过来向郡王妃请安。”男子低声道。 这便是要程念影认脸了,今后才真正知晓内院各自负责的都是什么人。 程念影撑着下巴,不知认了多久的人脸,又了解了多久的府中各色事务,一直到天色晚了,才算勉强揽下了事。 等人都散尽,邹妈妈按不住喜悦:“这才算真正掌了大权的主母呢。” 说完,她又纳闷:“只是奴婢昨日才提起那木荷,怎的今日人就没了?” 程念影没提起皇帝的问话,只道:“我去问了郡王喜不喜欢她。” 邹妈妈“哎哟”了一声:“怎么能这么问呢?” “怎么不能?” “那……那郡王如何说啊?可有不快?” “没说什么,只是……兴许,不会纳妾了吧。”是吧? 邹妈妈语塞,她将程念影上下一打量。 这位着实手腕高啊!太高了啊! …… 解决了府上的事,程念影照旧往魏家去。 孟家姑娘也在,近半月不见,脸圆了一圈儿。 第48章 她们知道宫人被撤走的事,都关切了两句,得到回答后,和邹妈妈一样,亦纷纷露出了敬服的神情。 程念影不在乎这些,只问魏嫣华:“你大伯还有再来吗?” “没有了。” “哦,那便好。” 瞧着似乎是一切都极好。 魏嫣华的母亲蒋氏气色渐渐变好,魏嫣华也在好起来。 郡王府上的下人们对程念影愈加恭敬。 而程念影慢慢习惯了失去味觉和嗅觉。 她连着多日晨起出门在魏家练功夫,日落便回府,回府后先探望傅瑞明的伤势,然后再与傅翊一同用饭。 程念影估摸着时候差不多,在用晚膳的时候提了起来:“我想去一趟天光寺。” “怎么想到去那里?”傅翊抬眸。 “郡王久病,我要去那里为郡王上香祈福。” “我久居佛楼,日夜得佛祖庇佑都不见好,你去上香祈福,便能有用?”傅翊好笑地问。 程念影这人撒谎是绝不会有一丝脸红的,她正儿八经道:“我正想着呢,是不是那些佛不够灵。” “御医你觉得是庸才,佛像你也说不灵。”傅翊抿唇笑着道:“在陛下跟前,可莫要这样说。楼中的佛像是他主持修起来的。” “这天光寺,过去可从未传出过灵验之名。……那是魏家要送蒋氏去的地方吧?” 程念影:“嗯?郡王连这也知晓?” “我知道的事有许多。只是没想到,你对魏家姑娘的事这样上心,怎么?还要代她一探天光寺?” “她的大伯应当许久不曾登门了吧。” 傅翊三言两语,却展现出了他对这些事惊人的掌控力。 程念影心下微惊,但见他面无异色,半点没怀疑自己的样子。 她自如地接着道:“是,不过总怕他将来再来纠缠。” “我早说过,魏家姑娘该好好地谢谢你。从康王府的请帖抵达时起,他们只要不是蠢货,就不会再来招惹了。至于这个日期的尽头……” “大概是直到我死为止。” “又或者,哪一日你不再是郡王妃了。”傅翊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轻轻从程念影身上掠过。 那……就没借口去天光寺了?程念影悄悄皱眉毛。 傅翊低声问:“一定要去天光寺?” 程念影:“也不是……” 傅翊道:“过两日,我向陛下提议。” 提议什么?程念影一头雾水。 用过晚膳后的第二日,傅翊正式搬出了那座供佛的楼。 与此同时,皇帝又来到了郡王府。 “夔州一行……要委屈怀晏一同扮做僧人了。”皇帝看了看傅翊的头发。 傅翊拾起皇帝带来的僧帽,冲程念影招招手,给她扣上,随后慢条斯理地笑道:“扮小尼姑也不错。” “你要带她?”一道声音不可置信地响起。 程念影侧目看过去,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太子。 太子与她目光一撞。 腰疼。 第59章 天光寺 程念影还未说什么,皇帝先开了口:“你见过怀晏的妻子了?” 太子显然是不敢欺瞒亲爹的,躬身答道:“前些日子康王府上见过。” 至于中间细节,便略去了。 皇帝无比自然地随意落了座,道:“怀晏说得有理,此行若尽是男子,难免使人提防起疑。” 太子不认同:“多个尼姑就不奇怪了?” 皇帝此时便如再寻常不过的父亲,耐心道:“示人以弱,便自然使人降低了戒心嘛。” 显然。程念影就是那个“弱”。 程念影对此是没有意见的。 但他们要去的是个什么地方?为何要乔装打扮?程念影一概不知。 也不知武宁侯府的何时回来……那时不知她还在不在京中。 傅翊这厢收回了拨弄帽子的手,低声道:“臣认为还是应当留太子在御京。” 孤不过是质疑了郡王妃两句,你便要将孤拦在御京了?太子心下不快。 傅翊接着说:“太子为储君,稍有差池,便是动摇了国之根本。” 皇帝叹道:“天子不能只坐高堂。御京城中总是花团锦簇,岂见外间风雪寒?” 太子立即接声:“儿臣愿陪父皇前往。” 皇帝抬手重重拍了下他的肩,应了声:“好!去吧……” 太子迟疑:“去……” 皇帝:“去剃了头发,才好扮做和尚。” 太子表情凝了凝,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到底是没说出后悔的话来。 他的腿应当是全好了,由太监领着路,三两步便跨了出去。 程念影盯着他的背影,心道,那么被她捅伤那人,伤也该好了。 可惜是皇室中人,筛选起来到底不容易。 “发什么呆?”傅翊问她,“不想跟着去?” 程念影根本没想过“不去”的选项。 “只是在想,郡王也要剃了头发吗?” 那这扮和尚的牺牲真是大。 傅翊微笑:“我还未剃发,娘子便嫌弃起来了?” “只觉得难以想象。” “可惜我年少时不曾结识娘子……不然那时你便知晓我剃了发是什么模样了。” 皇帝插声笑道:“怀晏曾做了四年的和尚呢。” 为什么要做四年的和尚? 程念影疑惑。 “陛下。”外间传来太监的声音,“郡王府上的施嬷嬷来说,行李都收拾好了。” 程念影一向不太管自己有哪些衣裳,哪些首饰,旁人代为收拾也无妨。但要出一趟远门,却不带武器在身边,这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我还想带一样东西。” 皇帝驻足:“哦?带什么?” 傅翊善解人意道:“带护身符?” 程念影点了下头。 傅翊:“去吧。” 程念影前脚出了门,皇帝好奇:“什么护身符?” “先前木荷被府中命案惊住了,郡王妃便拿了护身符出来,说是请高僧开过光的。” 皇帝听了这话自然挑不出程念影的错处来。他沉默了片刻才失笑道:“不知哪路高僧?要当心叫人哄骗。朕往日里微服私访,都逮了好几个。” “正是叫人骗了,我也不舍得告诉她实话。” 皇帝心下感叹。是真喜欢。 “那等回了御京,叫正一大法师重新为她开光。” “那臣便先替她谢过了。” 皇帝摆摆手,室内就此寂静下来。 直到程念影回来,满堂才又恢复了些光彩。 “拿好了。”程念影道。 皇帝瞧了一眼她今日穿的鲜亮颜色,应声:“嗯。” 一行人往外走去,到了门口,傅瑞明已在那里等候。 有程念影每日里去盯着,傅瑞明的伤也已大好。他腰间挎刀,屈膝朝皇帝行过了大礼,随后便又做起了车夫。 马车车轮滚动。 皇帝便架起了棋盘,与傅翊对弈。 程念影在旁边看得昏昏欲睡,便抵住车壁歇息起来。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马车刚一停,她便睁开了眼。 车帘被撩起,定睛再看——天光寺。 郡王还真是半点也不糊弄她,说来便来了。 “香客。”天光寺的僧人迎了出来,“请。” “我有些事要去做,你自己四下走走,莫要走远。”傅翊抬手拉了拉程念影的兜帽。 这话正中程念影的下怀。她一手揪着领子,乖乖点头。 此行皇帝身边都没带伺候的太监宫女,程念影自然更没有资格带丫鬟随行了。 她在小沙弥的引路下,独自往另一条路上走去。 没走两步,却听见身后脚步声起。 一回头,是傅瑞明跟了上来。 “虽说自那日之后,再无刺客出现,但还是小心为上。”傅瑞明道。 程念影想甩掉他。 她思忖了下,问一旁的小沙弥:“拜佛该往哪里走?” “要看香客所求的是什么,要拜的是什么佛。” 程念影不太懂这个,但想起来上回郡王吐血,皇帝要她抄什么药师经。 她道:“拜药师佛。” 傅瑞明闻声,眼底流动着动容之色。 自是为兄长拜的吧。 小沙弥却道:“寺中并未供奉药师佛,大多是求子、觅缘、消灾、借运的。” “你们这里灵验吗?”程念影紧跟着又问。 小沙弥扬了扬下巴:“这是自然!极是灵验呢!” 傅瑞明插了句:“借运?佛家还有这样的说道?” 小沙弥将他上下一打量,似是觉得他没见过什么世面,口吻冷淡了一分:“若是此生修够了功德,自然可以向佛借运,而不必等到来世。说什么等下辈子投个好胎,那才是糊弄人呢。那是佛不肯渡你。” 傅瑞明不通佛理,听他这样说,也无法反驳,只微微拧眉。 第49章 程念影也不懂。 但她明白了侯府嫡女,魏家姑娘……都是如何与那个人接触上的了。 她记得康王妃的言语间,曾透露过陛下推崇佛法。 因而御京城多佛寺。 城中的贵妇人们,应当也将烧香礼佛视为一件上流的事。 天光寺可求子、觅缘、消灾、借运,自有女眷登门。 这样礼佛时与人结识,外人根本无从得知。 “香客还要去拜佛吗?”小沙弥问。 程念影问:“消灾如何消?借运如何借?” “香客要消灾借运?” 傅瑞明急得一把抓住了程念影的衣袖:“堂嫂,不可。”他觉得此地怪异得很。 “我要去瞧一瞧。”程念影坚定挣开了他的手。 傅瑞明只当她一心为了傅翊,忙道:“就是兄长知晓,也不会开心的。” 程念影想了想,对上傅瑞明的双眼:“那你不要让他知晓。” 傅瑞明喉头一哽,竟无话可说了。 第60章 和尚傅翊 有了傅瑞明的推拒阻拦,程念影的坚持倒显得顺理成章,不显一丝异样。 小沙弥耐心等他们二人辨出个结果,便真带着程念影去“消灾借运”了。 路上程念影还遇见了其他香客。 她匆匆一瞥,见都是女子。 “香客请在此落座。”小沙弥将她指引到殿前。 而傅瑞明便被拦在了院门外:“这位香客若也有所求,须得等上一位出来,方能入内。” 傅瑞明一手按住了刀柄。 拦他的沙弥见状,眼皮都未颤一下,还反过来说他:“杀气重,将来恐是要入地狱的。” 傅瑞明神情冷酷:“你随我入吗?” 沙弥语塞,见吓不住他,也就无趣地扭过了头。 好在傅瑞明站在门外,也能看见程念影的身影,否则他一早不顾阻拦跟进去了。 他眼见着堂嫂一拂裙摆,在殿外的蒲团上坐下。 一个大和尚走出来,放了张黄纸在她跟前,似是要她写什么。 “先写下你的所求。” “再写下你的姓名,家住何处。”大和尚说。 “家住何处?”程念影抬头。 “恐有重名之人,佛要应你的愿,自不能错落到别人头上去。”大和尚说得极有道理。 程念影捏着薄薄黄纸。 心道这便是一张网,筛出来人的困境与家世。 她低声道:“你避开。” 大和尚念了声“阿弥陀佛”,转身走开。 程念影看了一眼大和尚身上的僧衣。这人道行也浅,都识不透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片刻后。 程念影叠了黄纸:“好了。” “去请香吧。”大和尚收过了黄纸。 小沙弥这才领着程念影往殿里走。 殿中修筑的佛像比郡王府中供的更为高大,程念影抬头去看,那佛头却隐入黑暗中,实在看不清楚。 门“轰隆”一声扣上。 小沙弥独留了她在殿中。 想来从前那些来拜佛的香客,也是这样的。 程念影就这样在殿中走动起来。大抵是郡王府上的那些佛像看多了,此时也不怎么觉得害怕。 找机关,于杀手来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本领。她没有花太久的功夫。 “咔哒”一声轻响。 程念影收回手。 只见香案上的供果转了个圈儿,而佛像的背后也开了一道门。 程念影面不改色地往门内走去,同时扔了铜灯灯身在门口,将门卡住。 那高大佛像之内,竟然有盘旋向上的楼梯。 一眼望去,看不见顶,仿佛直通云霄。 程念影知晓时间紧,足尖轻点,身形敏捷直奔顶部而去。 待来到顶部的平台,两缕光从佛眼透进来,照亮了这个不大的空间。 一把椅子放在中央。 若有人坐在那里,便能睥睨殿中的一切情形。 但眼下……此处无人。 难道一无所获吗? 程念影不死心,走上平台继续搜寻。 除了椅子,的确别无他物,连一盏烛火都无。 程念影想了想,走到椅子前坐下。而后低头细细摩挲过椅子扶手……终于,她有了发现。右边扶手上,木头挂了一丝衣料。 她将衣料取下,掩入随身的荷包之中。 对此人已经有了简单的勾勒。 他在极度放松的状态之下,习惯于向右斜倚而坐,右手常抚弄扶手,留下了积年累月的印记。 小沙弥叩门的声音响起:“香客,可拜过了?” 那声音经空旷的大殿放大,最终落入了程念影的耳中。 她不慌不忙起身,又留意了地上可有遗留鞋印,然后才走出佛像,将烛台与供果复位。 小沙弥已经有些急了:“香客?香客?你的相公在寻你。” 程念影的声音这才隔着门响起:“你们这殿门太沉了些,我推不开。” 小沙弥闻声笑了:“我来就是。” 他挽袖推开。 程念影快步走出去,只见傅瑞明身边多了一个身穿青色披风的傅翊。 “子茂说你为我去拜佛了。”傅翊开口。 “唔。” “消灾、借运……”傅翊一笑,“我的运气已经足够好,不必再为我借了。” 程念影点点头问:“事办完了?” “嗯。”傅翊拨了拨她的头发,“怎的额上出汗了?” 程念影连忙去拿帕子。 傅翊接过手:“我来吧。” 傅瑞明见状,侧身盯住了院中栽种的树。 见兄嫂恩爱,他竟也有些想娶妻了。 …… 毕竟还有陛下同行,他们并未在此耽搁多久就出去了。 回到马车中,皇帝拿出了他们来天光寺的收获——一堆度牒。 “天光寺寺小,声名不显,借他们的名倒是极好。”皇帝道。 但这里有些怪异。 用了他们的度牒,当真无事吗? 程念影眨了眨眼,扭脸去看傅翊。 傅翊神色平静。 “郡王不是要将她扮做小尼姑吗?她不剃头?”太子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 程念影朝他看去。 只见太子穿着带兜帽的披风,遮盖严实,几乎看不清此刻的模样。 傅翊道:“剃我的就是,剃她的做什么。” “好了,动身吧。”皇帝打断。 程念影却禁不住转头,也去看傅翊头上的兜帽。 他的头发都剃掉了么? 马车飞快地驶离了御京城。 在抵达下一座城歇脚时,程念影终于得见了傅翊的模样。 他取了兜帽,解了披风递与傅瑞明。 只见他身着黑白二色的僧衣,墨发去尽,俊美的五官利落地露出来,如此不仅不难看,他的好看反而更浓烈地直烙在了人眼中。 于是往日的温和气也被洗尽,只显漠然且富有侵略性。 程念影心底一激灵。 有种站在佛像前接受审判的错觉。 傅瑞明将披风挂好便出去了,门扣上,傅翊缓步走向她,语气倒仍温和:“吓着你了?” 程念影点了下头。 她看似乖巧,实则胆大得很,实在难见她这样的时刻……傅翊走得更近,他抬手扶住她的后颈,低头几乎要吻到她脸上去。 他笑道:“若是如此还会害怕穿僧衣的人吗?” 程念影身形柔软,十分灵巧地从他手臂间溜走了。 她皱着脸道:“不能一起睡了。” 傅翊:“……” 程念影:“我害怕。” 她说着就赶紧出去了。 太子从另一厢走来,他见着程念影,好笑道:“怎么出来了?哦,与和尚躺在一起太奇怪了是吧?” 太子五官亦英俊,如此打扮也不显怪异。 但程念影看了看他,却并不觉得害怕抵触。 大抵是因为曾给过他几拳…… 太子见程念影不说话,只一味盯着自己,盯得他后背都隐隐发毛。 “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作甚?”太子先发制人。 程念影敛了目光,走远。 太子反而落个没趣儿,还空落落的。 * 另一厢,一叠黄纸被奉到了男人的跟前。 他斜倚而坐,一张张拨过去,最后有一张漏出来,格外夺人眼球。 只因上面画了一只王八。 “定是来捣乱的!”手下咬牙切齿。 男人:“……” 腹部那已然愈合的伤口似乎隐隐约约又疼了起来。 多新鲜。 他居然被人给盯上了! 第61章 这便哄好了? 皇帝一行总共十九人,除却傅瑞明担起护卫之责外,另有殿前司的一位萧大人率下属跟随。 太子都只带了一个护卫。 第50章 傅翊反显得特殊,因他尚未病愈,除了吴巡,还多带了个程念影。 但现在程念影跑了。 吴巡拎着桶给傅翊倒热水,一边倒一边说:“您还说她会杀人呢,怎么连这都怕?” “也许正是因杀了人才怕呢?” 吴巡愣住,随后又忍不住笑:“但郡王妃瞧上去,不像是信佛的人啊。” “那日陛下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在御京城中待得久了,见多了花团锦簇,便忘却了外间风雪寒。若以御京贵族为标准,旁人都算不得信佛。 “寻常百姓连佛经都认不得。但他们却熟知一些流传的佛教故事,譬如奸人必堕十八层地狱,积阴德方能投好胎……” 吴巡回过味儿来:“您的意思是说,郡王妃出身并不高。” 傅翊将擦过脸的帕子扔回去:“嗯,我出去瞧瞧她。” 吴巡叹气。 到这份儿上,假的都像真的了。 他们一行人所下榻的,乃是城中一处不大起眼的小客栈。 程念影拉紧头上的兜帽,一路往门外走去。 “贵人且慢。”殿前司的人拦住了她。 “我出去瞧瞧。” “贵人身边没有伺候的人,每一步都应当谨慎才是。” 程念影失望,只能暂且收了步子。 她还想着已经离了御京城,能出去留个记号,引来在此地执行任务的楼里人,从人家身上取药,也就不必冒险回楼里一趟了。 程念影转过身,也没有急着再回楼上,而是就在附近坐了下来。 店家立即驱了小二来问她:“客人要来些热食吗?” 殿前司的人突地开了口:“禅师。” 程念影立即转头望去,便见着了熟悉的青色披风。是傅翊下来了。 他在程念影对面坐下,一手扶住兜帽:“这样便不怕了?” 兜帽将他遮得严实,几乎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 程念影蜷了蜷指尖,一下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他着僧人打扮,是有些慑人。但性情却未变过呀。 ——还是那样好的。 程念影点了头,细声道:“方才只是觉得……那样看起来,仿佛变了一个人。” 傅翊顿住。 嘴角的弧度慢慢压了下去。 你怎知那不是真正的我呢? 傅翊转声道:“方才是想出去瞧瞧?” 程念影面不改色地撒谎:“嗯,从前未离开过御京,不知外间是什么模样。” “走吧,我陪你去。” 有郡王跟着,程念影也不是很想去了,便迟疑道:“你的身体……” “不走远就是了,子茂和吴巡会在后头远远跟着。” 郡王也是一腔好意……程念影起身:“嗯。” 傅翊跟着站起来,程念影便又想也不想去扶他,眼见二人亲密起来,一旁的店家却张大了嘴。 这和尚……五根不大清净啊! 店家不禁扭脸又扫了扫楼上其它客房……这都一帮什么和尚啊这是?戒嗔不戒色啊! 有傅翊同行,殿前司的人果然不再拦。 二人在前面走出去一段距离,傅翊才道:“在那店家心中,想必我已是个下/流人物了。” 程念影:“嗯?为何……”她刚问出口,便低头扫见了二人扶在一处的手。 她匆匆收手。 但顿了片刻后,又固执地抵了上去:“但你身体不好,总要扶着的好。反正我们很快就走了。” 傅翊也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笑笑没说什么。 二人转上了街市,周围可见卖胭脂水粉,还有些粗劣首饰的摊子。 傅翊问她:“可有喜欢的?” 程念影摇头。 傅翊便正了正脸色:“知晓此行所去的夔州是什么地方吗?” 程念影一下精神了许多:“不知。” “自古多起叛乱之地。” 程念影猜测道:“那里起了叛乱,才要去?” “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我受伤的个中隐秘吗?” 程念影点头。 记得,陛下微服至一个叫建州的地方,发现当地只知地方官而不知天子。 “建州之事,朝中众臣与陛下皆是心照不宣,也皆默契地没有提起。但夔州离御京更远……从接到密报时开始,恐怕已到了比建州更猖狂的地步。一旦此事公然爆发出来……” 那皇帝的脸面必然是赤/裸/裸地摊开在天下人面前,被踩了又踩。 因而才要低调行事,悄悄解决么? 原来就算做了皇帝,也并非事事能如意啊。 “待去了那里,无论发生什么事,只管装聋作哑。不出一月,你我便能安然归京了。” 傅翊说着,快了两步走到一处摊子前,顺手拿起一支铜簪,簪子雕有流云纹,纹路粗糙,但胜在灵动。 摊主立即道:“公子眼光极佳,买给你的娘子正……”“好”字还未脱口,他突然瞥见了傅翊披风底下的僧衣。 顿时话卡在了喉咙里。 傅翊却冲程念影招招手:“过来。” 他将铜簪插-入了程念影的发髻间,垂眸微笑:“赠你好不好?” 程念影双眼一亮,又拼命压了下去。 铜铸的。 绝佳的武器! 她忍不住抬手反复摸了两下,应声:“好。” 傅翊立即取了铜钱递出。 那摊主仍是一脸被雷劈过的神情。 傅翊不仅不觉尴尬,还尽情欣赏了下那摊主震撼的反应,而后才带着程念影回去了。 二人回到客栈,径直上了楼。 偷看的太子:“……” 这便哄回来了?对比起自己挨的打。再看此时乖巧的秦氏女,太子心下很是不适。 第62章 这是想绿了郡王? 接下来的日子里,傅翊多是穿戴整齐方才与程念影待在一处。 眼见离夔州越来越近,皇帝做了主:“在此地休整三日,而后入夔州。” “夔州如今是什么情形,你我一概不知,须得有人先去探听。”皇帝紧跟着又沉吟道。 傅瑞明自告奋勇:“请让我去。” 在外他们都不再自称“臣”。 皇帝的目光落到了程念影身上:“若怀晏舍得……” 傅翊接口:“那便让她去吧。” 太子目露怀疑:“这等精细的事,她能揽下来?” 皇帝只当没听见他的话,慈和地笑着问程念影:“玉容以为如何?” 程念影正要这样的机会。 她点了头。 皇帝又仔细嘱咐了她两句,才放她走。 走上街市,一路有不少人侧目看过来,一眼惊艳过后,便又匆匆挪开,多看都不敢。 程念影此时也已换了僧衣,再将长发盘起,藏入帽中。 因陛下极度推崇佛法的缘故,民间拜佛风盛,就连官府也对僧人分外礼敬,不敢有丝毫冒犯。 也无怪要扮和尚了。 程念影径直走到当地最鼎盛的酒楼前,袖中铜簪一滑,露出尖头。 她一手扶住酒楼前的柱子,一边踩着石阶往前走。 门口迎客的小二一见,立即上前来,双手合十作揖:“尊客可是来化缘的?” 程念影收手。 那柱子上已经留下了楼内的通讯符号。 她看着小二,按皇帝教的说:“阿弥陀佛,我奉师命,欲往夔州传播佛法,路过此地暂歇脚。且问施主,夔州城中可礼敬僧人?” 小二不敢看她,深深埋着头道:“这是自然,尊客只管向前行。还请尊客等候片刻。” 小二转身似是去取东西去了。 程念影也不急,便立在那里等。……嗯?有人在看她。 这么快,就有人发现她留下的记号了吗? 这里离御京太远,其实她都不大抱有信心。 程念影缓缓地转动目光,溯源望去。 看她的人在酒楼二层,那里的窗户只开了半扇,很好地掩住了里头人的面容。 程念影也不着急,暗暗记下方位,随即转头敛下了目光。 半扇窗内。 身着月白色锦衣的男子,一只手紧紧扣住了窗户边沿,脖颈青筋突起,神情激动。 半晌,他吐出了两个字:“美人!” 随从变了脸色:“还请公子细看,那是个尼姑。” “那也是个俊俏的小尼姑。”男子收手,“着素衣,戴僧帽,反而别有风/情呢。” 随从吓得结巴起来:“公子,公子三思……” 男子浑不在意:“你去查她度牒。” “您怀疑她是假扮尼姑?不可能吧。” 这僧衣嘛,不是谁人都能穿的。 若有人敢擅自冒充,拿不出度牒,会被视作渎佛,将受枭首之刑,这是写入了大桓法录的。 “蠢货。”男子斜他一眼,“既然僧人依靠度牒来确定身份,你收走说她没有,她便是没有,懂吗?” 第51章 随从张大嘴,随后殷切地笑道:“对对,还是公子手段高!” 这对主仆还在商议。 此时程念影已经从小二手中接过了一只木钵。 钵中用油纸包了食物,还放了铜钱。 原来做和尚化缘这样容易。 程念影眨眨眼,倒半点不排斥僧衣了。 也不知等回去之后,度牒她还能否留下。这样等离开了郡王府,去做尼姑岂不是也能活得极好? 比做杀手好太多了! “我方才见一人有可度化的缘分。”程念影此时起了个话头。 小二愣了愣,按住惊喜问:“尊客说的人是……” 程念影:“在你们楼里。” 小二将惊喜吞了回去,犹豫片刻,道:“我领尊客入内。” 程念影就这样上了二楼,一指包厢紧合的门:“有缘人就在其中。” 小二摸了摸脑袋,露出为难之色:“这屋中……屋中人乃是,乃是夔州来的贵客。尊客要度化他,他却是做不得和尚的。” 夔州来的贵客?倒正正好。 程念影暗自琢磨了下怎么像和尚一样说话,随后道:“非是一定要剃度,才能袭承佛缘。” 小二松了口气,上前叩门:“黎公子。” 门被人用力拉开,随从那张长脸当先探了出来:“作甚?公子未喊你来伺候。” 随从的话音也就到这里,便戛然卡在了喉咙中。 那美人……主动送上门来了? “公子!”随从立即转头。 那位黎公子转眸看过来,几乎是立刻拔步朝程念影走了过来。 倒是天赐的缘分。黎公子心道。 “我见公子有缘。”程念影木着脸开了口。 黎公子也忙接声:“我亦见你有缘。” 小二听着语气不大对劲,这二人说的有缘,似乎并非是一回事…… 程念影这厢顿了顿,没想到这人这样积极。 她接着道:“公子可愿接受我佛度化?” “我愿,我自是愿的。”黎公子双手合十,“家父常说我与佛有缘。” 他顿了顿:“我愿请你到府上,慢慢传授佛法。不知你意下如何?” 程念影眼皮都没眨一下,先问了:“公子府上在何处?” 黎公子笑得轻慢:“夔州,知州府。如何?” 极好,省事。 程念影点了头。 黎公子心底忍不住又感叹了一声,真是天赐的缘分,还未他用什么手段,一切便这样顺理成章。 “那这便走吧,我已迫不及待想跟随我佛,修习那无边佛法了。”黎公子道。 这样急? 她计划在这里等药呢。 “不可。”程念影冷着脸道。 黎公子的目光从她面上流连而过,心道越是这般清冷尼姑的模样,越是叫人稀罕得紧。 “为何不可?” “师门还在等我回去。” 不过就是帮大小光头……黎公子心中是不信佛的。他父亲一早就教过他,说当今圣上推行此道,不过是为集权,使百姓温驯。 真正手握大权的人,根本不必信此道! 他们只信自己! 黎公子彬彬有礼地道:“此事简单,我与你同去,将此事告知他们,邀他们一并到府上。” 只要不是从国寺来的。 拿捏他们何等容易? 程念影应了声:“唔,好。” 黎公子瞧她一眼,心道这小尼姑还怪可爱的呢。故作冷淡都可爱。 三人很快各自心怀鬼胎地离开了酒楼。 “人回来了。”傅瑞明等在门口,第一个先看见。 殿前司的人跟着一瞧,眉头皱起:“怎么还带了人回来?” 太子闻声,惊奇地“哦”了一声,跟着也去瞧。 “怎么能随意将人往回引呢?恐是办砸了。”太子当先道。 皇帝掀了掀眼皮:“坐回去。” 这厢黎公子踏进门:“这客栈……也着实寒酸了些。上师岂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呢?” 黎公子转头,客气一拜:“几位禅师,在下黎近江,愿听受佛法,欲邀诸位过府相授。若诸位不得空,只请这位女上师为我传授也可。” “……” 一刹间,四周静寂得可怕。 他们忍不住看向了傅翊。 这人是想绿了丹朔郡王吧?是吧? 第63章 这很尼姑 傅翊脸色都没变一下,缓声道:“佛度有缘人,而非如阁下这般的人。” 那黎近江在门口随意落了座,道:“巧了,先前这位女上师同我说,觉得与我有缘。” 傅翊抬眸看了程念影一眼,嘴角还噙着笑。 但周围人都不自觉地屏了屏呼吸。 “好啊,去吧。”傅翊轻飘飘地说。 “那诸位……” 皇帝叹息一声,当真彷如高僧一般合掌道:“施主盛情,恐无暇前往。” 黎近江眼底涌动着兴奋之色。都不去自然好。 当然,去了也好。 万一小尼姑有什么不从之处,只管将她师门拿下以作要挟。 皇帝点了太子的“法号”:“智清,你随她一同前去吧。” 太子的表情微微变了变:“我……”他对上皇帝的双眼,只得应声:“是。” 黎近江合掌笑得合不拢嘴:“那我们这就走吧。” 程念影没想到没一个人拦自己,那记号算是白留了。 …… 为了将人接走,黎近江不知从哪里弄了马车来。马车更是有数个随行的壮汉,腰间皆挎刀,俨然是护卫打扮。 显然他身边跟了并不止一个随从。 程念影站在马车前,眨了眨眼。幸而在酒楼的时候,她没动过直接将人劫持的念头。 “请。”黎近江一手打起帘子,表现得很是尊敬。 太子跨出去,习惯了要先人一步。 但腿还没抬上去,便被黎近江挡住了:“这位禅师,就请去后头吧。” 太子:“……” 他怒极反而有些想笑。 去后头?留你俩共处?傅翊也真是能忍啊,这都允许!不愧佞臣之名!为助父皇,妻子也可抛却。 太子都没能说得上一个字,便被后头赶来的壮汉给架走了。 这一瞧便是个狼窝啊! 太子皱紧眉,不由去看郡王妃的神情。 ……脸上还是什么情绪也没有。 他都怀疑她是否听出这黎公子的别有用心了。 别是个傻的吧。 客栈内。 皇帝屈尊降贵地动手为傅翊倒了杯茶:“玉容此去,实在收获颇丰。若能里应外合,自是事半功倍。” 先夸赞过后,皇帝才又道:“有人跟着,不会出事。” 连太子都被他舍出去了,傅翊舍一个妻子又算什么呢? 傅翊面上还是不见恼色,一颔首:“病中饮不得茶。” “哦,是,倒叫我忘了。”皇帝双手纳于袖中,道:“待回去,玉容该有封赏。” * 马车走了半日,抵了夔州主城。 此时太阳还未落山,城门却已紧闭,还是这位黎公子的随从拿了腰牌前去,才有人来打开城门。 黎近江心中已经打好了如何解释此情景的腹稿,谁知身边坐着的小尼姑连一丝好奇也无。 黎近江心底起了点疑,问:“先前还未请教,上师从何处来?” 若是真的侯府女在此,还真要被问住。 程念影飞快地吐出声音:“泗州。” 她去过许多地方,随意要编哪个都不成问题。 “哦,泗州我是知晓的,那里佛寺的香火似乎并不鼎盛。” “因而才要向外传道。” “泗州可有土产?” “有金丝瓜闻名。” 黎近江靠近她,笑着道:“还有一样东西是别处没有的呢。” 程念影连丹朔郡王都骗,此时更是无畏地迎上了黎近江的目光。 她喉间吐出一个:“嗯?” 黎近江心说自己想多了,紧跟着吐出声音:“便是如上师这样美丽的人,别处实在少见。” 程念影:“哦。” 这很尼姑。 黎近江见撩拨不动,也没有太意外。 但就这样叫话落在地上,他又觉得不甘心,于是抬起手来,想如往昔调戏女子一般,去勾弄耳畔的发丝。 这一捞,却也捞了个空。 是……是,尼姑。 谁叫她是尼姑呢? 黎近江直着身子,狼狈坐了回去。 马车很快通过了城门,一路疾驰,驶上街市。与紧闭的城门不同的是,街市上仍热闹着,百姓来往神情自然而无惶恐。 那皇帝看见了,一定更不高兴了。 脱离他的治下,他们怎能过得一样好呢? “在看什么?” “城中可有佛寺?” “有。” 第52章 黎近江的父亲虽然看不上和尚,但他父亲也说了,当今圣上以弘扬佛法为工具,还是极好用的。换他,他也用。 “公子,到了。”随从在外头喊。 黎近江当先下了马车,而后转身伸手便要来扶程念影。 但程念影已经先自己下来了:“知州府?” 她抬头盯着眼前建筑的匾额,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未写。 “这是我的私宅,先在此稍作歇息。”黎近江还是有些脑子,没贸然将人带回。先前提出知州府,不过是先拿名声压住对方。 再则,他父亲虽然一向纵容他。 但这回是玩到尼姑头上去了,恐怕会严令他将人送走。 程念影也没意见,应声:“好。” 太子却觉得不满。 去了知州府,自然能掌握更多的东西。若只是陪傅翊的妻子在此地,仿佛那等待男主人来恩宠的女子……太子嘴角抽了抽,极是不满! “我观此人……”太子开口,想指责黎近江心不诚。 程念影踩了他一脚。 太子的声音卡了壳。 黎近江听见异动回头:“怎么?” 程念影已经继续向前走了,她踩着阶梯而上,如主人一般自如:“要设坛供佛。” 黎近江拉回思绪:“这是自然,明日就能办妥。” “爷,可盼到你来了。”一道矫揉造作的声音响起,着紫衣的女子扭着腰迎了过来。 见着程念影她就是一愣:“这怎么……” 她随即欢喜道:“哦,定是爷知晓我近日睡不安稳,才请了比丘尼来念经的是不是?” 黎近江跨进门:“这是请来度化我的上师。” 紫衣女子瞬间什么都明白了,掐着指尖瞪了程念影一眼。 黎近江吩咐下人:“速速去为上师布置禅房。” 紫衣女忙贴了上去:“爷怎么不疼疼我?” 太子轻嗤。果真是小地方的人。这做妾的水平都不行。 他收起打量的目光,却见程念影已经拔腿朝远处走去。 “我瞧一瞧此处风水。”程念影道。 俗称,踩点。 第64章 都是来杀人的 “哎,上师,上师等等……”黎近江抽不开身,只能先示意下人跟上。 府中下人不同,对僧人还是有着本能的尊敬。 他们远远跟着。 而太子却在此时拉近了与程念影的距离,压低声音道:“你方才怎敢不许我说话?” 程念影不理他。 太子气得想冷笑:“瞧,你在这里还要同那样不入流的女人斗,傅翊怎么舍得放你来的啊?” “为何要斗?”程念影不解。 太子觑她一眼:“你不曾见过内宅争斗?那个女人绝不会容你留在此地。” 程念影往前走几步,蓦地道:“还是傅翊好。” 太子:“……” 怎么就成傅翊好了? “好还让你来?” “可你爹也让你来了。” 太子霎时噎住。 程念影才不管他心情好不好,反过来接着问他:“你读佛经读得多吗?” 太子:“嗯。” “那你编两句,说这里风水不好。” 太子:“……” 对话间,黎近江终于是甩开那紫衣女人追了上来,他整了整衣襟,问:“上师可瞧出了什么?” 太子虽然无语,但还是信手编了一段:“风水格局极佳。” 黎近江大笑:“当然!这是当初寻人仔细相看过的。” “只是阴气过重。” “哦?” “女人太多。”太子言简意赅。 黎近江笑了笑,没顺着这话往下说。阴气重有什么不好呢? 这时有下人来报,说禅房收拾好了。 黎近江便请他们过去歇息。 程念影一言不发,只盯着黎近江的领子多瞧了两眼。那里印着女人的口脂印。 那目光直白,盯得黎近江脖颈发热。 他顿显局促,还抬手遮掩了两下。 随即又觉遮掩不好,干脆脱下了外衫丢给随从,拉下脸道:“叫紫竹好好待在院子里,再四下乱走,将她驱出府。” 太子:“……” 行。 倒不必斗。 男人正新鲜且未得到手的时候,女人的地位胜于一切。 由于程念影相当“配合”,黎近江也就打消了强来的心思,决定不急于一时,要慢慢将人驯服到怀中来。 于是安置好二人后,黎近江就先走了。 他回了知州府,将这二人存在同父亲提了,只是隐去了自己的心思。 “后宅多有不宁,才请了僧人来。”黎近江是这样说的。 “外地来的?查过度牒了?”黎近江的父亲,夔州知州黎平追问了一句。 “查过了。” “何不请瑞岩寺的和尚?”瑞岩寺就是夔州本地的寺庙。 “父亲还要打压利用他们,此时若给他们好脸,只怕他们尾巴要翘上天。” 黎平点点头,这才没有再追问,他叫了书童上前研墨。 黎近江多嘴问了句:“父亲又要给贵人去信?” “近来心中有些难安,该问问御京城中的局势了。” 黎近江知道是正事,连忙退了出去。 * 暂时脱离傅翊等人,对于程念影来说是很好的。 她干脆又在黎近江的宅子外留了记号。 这样一来,若将来楼里追查,也是追到黎近江头上。 太子找到她,有些无奈:“你去哪里了?” “出去走了走。”才好留记号。 太子正色道:“你去街上走动有何用?还是要想法子去知州府,从中拿到知州心怀不轨的证据,以及与他一条线上的名单……” 程念影脑中闪过傅翊说的: 去了那里便装聋作哑,不出一月就能平安返京。 程念影便没接声。 太子这时也住了声,问:“怕了?” 程念影点头,慢声道:“我只是弱女子。” 太子:“……”把孤按在水下的弱女子? 程念影不管他怎么想,转身回去拿着佛经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又一日过去,黎近江终于又来到了宅中,他要陪程念影出门走动,说是便于她传播佛法。 程念影自然不会拒绝。 “这位禅师就不必跟从了。”黎近江将太子挡在了门内,朝左右的下人使了个眼色。 程念影穿着黎近江新买来的木兰色僧衣,俏生生地立在门口,看都没看太子一眼。 她发现她留下的记号……有了回应。 竟这样快! 从御京城到夔州的一路上,她都没寻到什么机会。还以为这偏远之地未必有楼里的人在呢。 程念影匆匆一扫,将记号中暗含的讯息记在了心中。 “上师。”黎近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照旧为她打起帘子。 程念影从容地钻了进去。 太子佩服到无话可说。 她也不怕给傅翊戴了绿帽子…… 黎近江此时正与程念影说话:“上师身上并无香火的味道,反而有股幽香呢。” 程念影闻不到,便只应了声:“嗯。” 黎近江见她没有恼怒翻脸的意思,得寸进尺道:“我近来钻研佛法,很是用心,对上师有一不情之请。” “你说。” “我想请上师在我的身上写下经文。” 衣裳一脱,剩下便是顺理成章了,黎近江心想。 字有些丑。程念影心想。 不过也不是不行。 将他打晕,叫太子来代笔就好。 程念影看了看黎近江,这条线还是要留着的。 于是她应声:“好。” 黎近江听了都有些受宠若惊,这样容易便应了?还是说这小尼姑没见识过世俗险恶,捧她一句“上师”,就真肯干了? 因为想要的已到手,黎近江便只带她在街上匆匆逛了逛。 “不如今夜就来为我写下经文吧,我向佛的心实在按不住了……”黎近江热切提议。 程念影无情拒绝:“还须焚香沐浴,准备一番。” 焚香、沐浴。黎近江牵动了些思绪,笑着点头:“好,好,那便明日!” 程念影今夜哪有空管他? 待回到府中,夜色渐晚,程念影在黎近江后宅妾室的房中随意偷了套衣衫换上,而后翻墙出府。 没有一个人发现。 可见上下都菜得很。 程念影眼皮都没颤一下,径直走向约定的地点——那时辰、地点都被藏入了白日的记号暗语中。 夔州主城中已宵禁,但程念影身形翻动,如猫般敏捷,踩在屋檐上几个起落,只裙摆掀起一点亮色,此外没有引起任何的动静。 “来了?” 巷中立着的紫衣女人转过了身。 程念影微怔。 第53章 虽然对方的脸蒙了起来,但这穿着打扮,分明是那日进府时,那个黎近江的小妾,叫……紫竹? 紫衣女也是一愣,脱口而出:“霍娘?” 程念影心道,原来她偷来的衣裳的主人,叫做霍娘。 紫竹分外惊奇:“原来你也是楼里的人……但同一个任务,楼里怎么会同时派出两个人?你留下记号又是作甚? “你的任务与我不同?你那里出了纰漏?” 紫竹问了一长串话。 程念影:“我是来接替你的。” 紫竹失笑:“我还未动手呢,又不算失败。” “任务变作甲等了。” 紫竹诧异:“不止杀黎近江了?” 原来她是来杀黎近江的。 楼中一向无利不起早……是谁花了重金,请楼里的人来杀他? 程念影没说什么,紫竹却不满地接着道:“我已在他身边潜伏了这样久,该由我善始善终才是。何况你进府不过半月就已失宠,还能有什么手段更胜于我?” 程念影伸手:“给我些药。” “你药吃完了?”紫竹掩面笑道:“那你更不能同我争抢……呃。” 程念影扼住了她的喉咙,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的体术差了些。” 紫竹颤巍巍从袖中取出香囊递上:“在其中。” 程念影取了袖中铜簪,将香囊挑开看了一眼:“拿毒药骗我?” 紫竹咬牙,冷笑:“够警惕。” 她艰难地又从袖中取出另一个香囊:“给!” 程念影再度用铜簪挑开来看,而后才用手接住,紧跟着蹬住墙面,飞身翻走。 紫竹身形一软,抵住墙壁,抬手摸了摸脖颈。 嘶。好疼。 * 夜色愈浓,皇帝已睡下。 吴巡在傅翊身边伺候着,迟疑道:“已经过去几日了……郡王妃那里……” 他其实有些不大明白,有时看起来,主子似与郡王妃有了几分真情。 但若有真情,又为何放纵郡王妃入虎穴呢? 傅翊盯着星空:“一个死人,不妨事。” 第65章 被抓 程念影将药随身藏好,却没有急着吃。 若是失了嗅觉味觉,亦能如常人般生活,那就慢慢去适应好了。 她不能一辈子都被楼里捆绑,不能一直为了取药而冒险奔波。 因而此物只作必要时的后备。 对她来说,此行最大的目的已然达成,她脱下衣衫,安然睡了一觉。 第二日晨起洗漱后,还是装模作样翻起佛经来。只是才翻了几页,便觉得实在晦涩难懂,还有些字她甚至不大认识。 太子进了门,低声笑她:“脑袋都快点到纸面上去了……” 程念影将佛经放下,看也不看他一眼。 她觉得还是郡王府上好。 纵使施嬷嬷不陪着她,她还能玩小猫崽呢。 太子走近,在桌案前的蒲团上落座,声音压得更低:“已经好几日了。” 程念影:“嗯。” 这傅翊的妻子果真同傅翊一样,讨厌得令人牙痒痒。 太子抬手抵住额角:“你心中没有半分焦急?” 是得寻些事做。 郡王说不出一月便能返京。一月,好长呢。 程念影抬起脸:“待入夜,你与我一起。” 太子绷紧了脸:“作甚?” “昨日黎近江邀我为他写经文,我不会。” “……”“就此事?” “嗯,就此事。” “我倒无妨,只怕黎近江心下不愿意。他既邀你,便是只想与你独处。我不信你不知晓他打的什么主意。” “我知晓。” 太子听见这三个字,禁不住又扫了一眼程念影。 她脸上莫说愤了,连一丝羞也没有。 “既然知晓,那你还……” “我自有办法。” “好,好,你有办法。”他倒看看她有什么办法。 太子转过脸,神情微微一沉。他愿意陪父皇到此地来,却不愿在此耽搁太久。他倒是得先另想法子去知州府了。 “别总在黎近江那里应允得太快,怎么他说什么,你便应什么?男人若是很快到了手,你便不稀奇了。”太子将脸转回来,提点道。 程念影还没什么反应,太子先把自己说乐了。 这算不算手把手教着给傅翊戴绿帽呢? 彼时黎近江又到了府上。 “爷。”紫竹一如往昔扭着腰迎了出来。 “我不是说过了,让她禁足吗?”黎近江拉长了脸。 下人尴尬出声:“今日大夫来过,说,说是紫竹姑娘有喜了。” 黎近江一下定住不动了。 紫竹铁了心要守住自己手头这一单,这时候不禁用袖子掩了掩面,展露出满是娇羞的姿态。 黎近江动了一步,眉头紧皱,还是先扭头问:“今日小师父都做了什么?” “还是一样,打坐、念经。” 下人们看了都觉得枯燥。 也不知道这样年纪轻轻的女子,是怎么耐得住寂寞的? “她的世界实在纯粹。”黎近江笑了。 “还有,还有,那和尚总去寻她,似是……辩经吧?”下人们也不大懂。 “那和尚现在……” “现在就在一处呢。” 黎近江冷笑一声,心中怀疑登时拔到了顶峰。 这和尚! 有异! 黎近江转脸再看紫竹:“你去歇着,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紫竹委委屈屈地放下袖子。 黎近江发觉了异状:“你脖子怎么了?” 紫竹心头暗骂,那人下手也太狠了些,当即委屈之色更浓:“奴家也不知,许是邪祟作乱呢。” 黎近江拍了拍她的背:“好,我这便去让禅师来为你驱邪。回去等着吧。” 紫竹:“……” 那尼姑真坏事。 黎近江好不容易摆脱了紫竹,来到程念影的屋外,地上拉出两道长长的人影。果然,那和尚也在。 黎近江心头的怀疑顿时坐实了一半。 ——这和尚也下/流得很,他亦觊觎小尼姑呢。 黎近江没有进门,他转身走开,沉下脸道:“去把那和尚的度牒收走。” 随从明白了黎近江的意思,连忙应了声。 入夜。 程念影的房门被叩响。 “上师,是我。” 程念影起身走过去将门拉开,便见到换了一身衣裳的黎近江。那衣衫上用金线绣了流云纹,程念影不禁多看了两眼。 这让黎近江更多了两分把握。 “上师,我……” “去躺下。” 黎近江愣了下,一时竟分不清到底谁更猴急。 他回神应了声:“好。” 然后面带笑容,走到程念影的睡榻前:“我先脱了衣裳?” “嗯,脱吧。” 黎近江有些不得劲儿地扭了扭脖子。 没有那种调戏、强迫的快感。 他朝程念影看了一眼,少女微微弯腰,正在桌案前净手,水从她细腻白皙的皮肤上滑下……到底还是好看的。 黎近江抬手抽了衣带,脱了衣衫,一件接一件,而后背对着程念影趴下,低声道:“上师,来吧。” 程念影走近,伸手摸到他脖颈处。 她的手是那样柔软,肌肤滑腻,黎近江几乎是立刻心神一荡。 然后,然后他便没了知觉。 “该你了。”程念影退后半步。 太子从床后的帘帐外走出来,神情很是复杂:“打晕了?” “嗯。” “你是女人吗?”太子问。 程念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很是明显呀。 太子:“……”竟有些可爱。 太子走得更近:“你也未说,写经文是要在他身上写啊。” “有分别?” “有……他在你跟前脱了衣裳。” “那又如何?” “你都不会脸红?” 程念影在傅翊跟前,还是要装一下的。但在太子跟前,实在不稀得装。 她不轻不重地觑了太子一眼,什么也没说。 太子不由嗤道:“你在傅翊跟前也是这般模样?” 程念影反问他:“你是我相公么?” 太子嘴角一抽。知道了。她只在傅翊跟前乖巧。 “快些吧。”程念影将笔塞到他手中。 孤堂堂太子……太子皱着眉头,捏着鼻子,提起了笔。 太子果然是熟读佛经的,字亦写得极好。程念影匆匆扫了一眼,便到外间打坐运功去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太子收笔。他直起僵硬的腰,目光闪了闪,而后他慢慢地蹲下身去,翻动起黎近江的衣物。 还真没叫他失望。 他翻到了一块腰牌。 …… 没一会儿,太子来到了外间。 第54章 程念影趴在桌案上,似是睡着了。她面容娴静,没了白日里的冷淡,少女的娇憨便更凸显出来。 太子驻足,低低道了声:“可惜。” 冷不丁响起程念影的声音:“可惜什么?” 太子惊了一跳:“你没睡着?” 程念影支着脸,又追问了一句:“可惜什么?” 太子哼笑一声:“可惜你是傅翊的妻子。”他道:“我走了。” “你从黎近江那里拿了什么走?那日开城门用的腰牌?”程念影蓦地追问。 太子的表情凝住,缓缓转身。 这小丫头很敏锐。 “你在我这里拿走了腰牌,黎近江便要同我算账了。”程念影看着他,“你这人真是怪,先前便想淹死我,今日也弃我不顾,还假惺惺说可惜作甚?” 太子喉间哽了哽,半晌道:“是真为你觉得可惜。……傅翊心性歹毒,你迟早会因为他而死。” “不是你此刻歹毒无耻么?”程念影纳闷。 太子无奈笑了:“是,是,……因为御京城中的贵人,到底都是一类人。为了达到各自的目的,有何人是不能牺牲的呢?” 太子说着,拿出了腰牌:“你要来抢吗?” 程念影:“你拿走吧。” 太子惊异地挑了下眉尾,反又生出一丝不忍来:“你且稳住黎近江,我会回来救你。待事了回去后,我不会再为难你。” 太子说着说着,也觉得自己这话过分了些。 于是补充道:“将来纵使傅翊害了你,我也会保你一命。” 程念影没接这话,只道:“你走吧。” 太子目光闪烁,也不犹豫,立即推门出去。 门口睡着黎近江的随从。 太子不得不放轻了脚步,待回到屋中,一切尚算顺利。 太子摩挲掌心的腰牌,确认过没在屋内留下什么与身份相关的东西后,便准备离开。 “禅师,禅师。” “禅师快开开门。” 突然有人敲门。 太子阴着脸。 这么快就发现腰牌丢了? 还是说秦氏女告发了他? 不可能。 除非她疯了。 太子斟酌片刻,还是道了声:“进来。” 同时将腰牌藏入了僧衣的内袋。 “禅师,我们公子爷突地想起来,还未查过你的度牒呢。”下人打起笑脸。 只为查度牒? 太子疑惑,同时伸手去翻包袱:“我拿给你们。” “给。”他取出度牒。 对面的人一手接过度牒,一手又接过同伴手中照明的烛火,二者一叠,度牒燃了起来。 太子脸色大变:“尔等无礼!” 对面的人哪管他说什么,狞笑一声:“这是个假和尚,他的度牒是假的!将他拿下送入大牢,择日行刑!” 太子几乎气得吐血。 他们不是来找腰牌的。 而是来故意为难他的!可是为何? “你们怎敢如此胡言乱语,颠倒是非?”太子怒喝。 其他人却齐齐扑上来将他按倒了,嘴里冷笑:“你这和尚,总没事去找那女上师,一待便是许久,就是假和尚!” 太子气得不轻。 原来如此。 不过是那黎近江吃了无端飞醋! * 黎近江醒来觉得筋骨酸胀。 他睡着了?竟睡着了? 黎近江立即坐了起来,捡起地上的衣衫穿上……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他丢了东西。 他面色骤变,疾步走出去。 那小尼姑却还好好地睡在榻上……她合着双眼,星星点点的日光从窗棂落进来,为她妆点得娇媚。 黎近江疑惑地皱起眉。 不是她偷的?否则不跑还留这里作甚? 黎近江还在思忖,程念影却缓缓地睁开了眼:“你醒了?” “昨夜……” “你睡了过去,经文已写好,三日不得沐浴方才起效。” 黎近江从她脸上辨不出一丝异样。 他这会儿急着找腰牌的下落,也没了什么旖旎心思,便只应了声“哦”,然后立即大步迈了出去。 门口的随从惊醒过来:“公子爷?” 他一看天光,忍不住满脸笑容:“您在这里宿了一晚?那便是好事……成了?” 黎近江黑着脸:“成个屁!爷睡着了。还让人偷了腰牌!” 随从也知道最近城中戒严,四处行走全凭腰牌的重要性……当即脸色大变:“那尼姑是不是……” “若是她,她怎么还敢留在这里?而不趁夜逃跑?”黎近江摇头,“总之先看管起来。此事我要去向父亲禀报。” 寻常花花公子,若是因自己玩女人而坏了父亲的大事,肯定只想着瞒过去为好。 但黎近江很清楚,他父亲能干,惹事一开始就交代清楚,父亲还能为他擦屁股。百般遮掩,弄不好就搭上全家的命! 黎近江走了。 “快!分派人手,各院都查探一番……” “定要找到腰牌下落。” 程念影在里间听见外头的吵嚷声,眼皮都没眨一下。 反正此地困不住她。 她拿出佛经,昏昏欲睡地读起来。 * 晚间。 程念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黎近江走进来,面色晦暗不明。 “跟我回知州府吧。”黎近江道。 嗯? 程念影有些犹豫。 知州府有自己的府兵,要难对付些。 “上师,府上出了点事,这里不大安全。”黎近江一边说,一边打量她的神情。 “出何事了?” 黎近江见她仍平静,心头怀疑更去了三分。 他脑中念头一转,斥道:“还装?” “装什么?” “假尼姑。”黎近江冷声道。 被识破了?程念影心下惊讶,但面上还是极稳得住,她问:“从何说起?” “那和尚拿出的度牒是假的!已被下了大狱。你还要装下去吗?” “下了大狱?” “是啊,你要去见他吗?” 程念影:“……” 她都放水不管了。 太子怎么还让人抓住了? 黎近江紧跟着话音一转:“我可以为你隐瞒你假扮尼姑一事。” * 另一厢的紫竹见到了新的标识。 她几乎是立刻约见了对方。 “怎么?上次从我这里拿了药还不够?”紫竹转过身,见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身影。 对方声音沙哑,问:“谁问你拿了药?” 紫竹愣住:“你……不是上次那个。” 对面的人继续沙哑着嗓音道:“主上说,人可杀了。” 紫竹双眼一亮:“是!” “还要再多杀一个人……” 紫竹附耳过去听了,应声:“是。” “谁问你拿了药?”这个人又问了一遍。 紫竹犹豫片刻,道:“霍娘。府上的霍娘。” 对面的人“嗯”了一声:“恐是从楼里叛逃的,才要从你这里取药。” “什么?”紫竹忙告状,“她还扼伤了我的脖子呢。” “叛徒我会处置,你只管做你的。” 第66章 这样的事她做不来 这厢黎近江还在努力诈程念影。 他很好地同时运用了恐吓和安抚,换个年纪轻的小姑娘,恐怕真受不住要招了。 但程念影自幼接受的训练,使得她便是死到临头了,也绝不会自爆。 程念影沉默地看着黎近江。 看得黎近江都不自觉地住了声音,最后只剩下干巴的:“你不愿?” “嗯,我不愿。你方才一番话,可见你与佛无缘。我不该留在这里度你。我要走。” 黎近江急得脸变了色:“那我的腰牌呢?是不是你偷的?” “什么腰牌?不是。”程念影可没说假话。 黎近江没想到吓也吓不住她,诈也诈不出她,一时竟找不到更有力的话。 他无话可说,程念影却迈动了步子:“府上这样刻意歪曲,实在不是可以长留之地。我走了。” 黎近江怎许她走?立即去抓她的手。 程念影同他拉扯两下,没收住力气。 “公子!”周围的下人惊叫一声。 黎近江回过神,自己已经摔地上了。 黎近江:“……” 他由下人扶起来,冷了脸道:“你不管那和尚了?我可未骗你。他如今真在狱中。” 程念影想说他的生死随缘。 但想想这样又显得太冷酷,不像出家人了……她道:“我跟你去知州府。” 反正去哪里等都是等。 黎近江愣住。 这小尼姑前头拒绝得太坚决,后头又答应得尤为痛快,叫他一时情绪都未转过弯儿来。 “好……好。走,走吧。”黎近江转头吩咐下人,“还不去收拾东西。” 第55章 下人连忙应声,知道这是找那腰牌的好时机,一跨进门就叮里咣啷地翻了起来。 黎近江特地觑了觑程念影的脸色。 这小尼姑还是半点不慌乱。 方才一口应下,也不过是因担心那和尚的安危吧?黎近江心下冷哼。反正冤枉人的事已做了,自是更容不得那和尚了。 …… “公子。”府门口,一个蓄着长须的男子迎了上来。 “刘先生。”黎近江称呼他。 程念影走在黎近江的身后,先抬眸扫过那位刘先生,又看向了刘先生身后身披盔甲的士兵。 数量不多,但已有了几分威慑性,与先前跟在黎近江身边的那些人全然不同。 这说明什么呢? 程念影歪了歪头。 这说明,要她去知州府,也许是黎近江父亲的意思吧? “小师父,请。”刘先生客客气气。 比起黎近江那般故意捧高的一口一个“上师”,这人说话正常多了。 但这样的人,也许才更可怕些。 程念影脑中念头一掠而过,心头却还是没浮动起什么害怕。她上了马车。 黎近江立即要跟上,却被那刘先生拦住了:“请公子上马。” 黎近江只能忍住了。 将此事禀报给父亲,就注定是这样的结果…… 马车车轮转动,很快朝着知州府驶去。 不多时,又一辆马车近了。 紫竹从马车里下来,下人问:“紫竹姑娘可买着自己要的东西了?” “买着了。”紫竹扶了扶肚子,“公子今日来过没有?” “来了。” “又去见那尼姑了是不是?” “这……”下人看了看她的肚皮,“公子带着她回知州府了,说是短日内不再回来了。” 紫竹手一顿。 完了! 人跑了! 紫竹顿时恨那尼姑简直恨得牙痒痒。 竟然带着回知州府了啊!知州府啊! 紫竹生怕杀不着人,只能“哎哟”一声:“我肚子有些疼……” * 作和尚打扮的人,走入一处残破闲置已久的庙宇,低声道:“两个人都被带走了,前者不知去向,后者被接去了知州府。” 皇帝先看了一眼傅翊的脸色,而后才道:“这几日城中寻访,方知夔州野心,竟已立起国中之国,更私下打制起了兵器,……其有反心,再确凿不过。” “这知州黎平,乃是永延十年的进士,也是个极能干的人物。可恨却走上了歧途。” “夔州这般戒严,只怕是近来就要举事。” 傅翊没接声,其余人就更不敢接话了。 造反呐!何等大事! 皇帝沉默片刻,道:“黎平太过能干,夔州四个参军皆服从于他。但这能干之人,也有不足之处。一旦他倒下,剩余的人便成了群龙无首。不必动兵戈,便能消弭此祸。” 傅翊这才接了话:“您想要玉容代为动手,借机杀了黎平?” 皇帝抬手拨弄面前的篝火。 傅翊露出无奈之色:“此事,玉容做不来。” 皇帝顿住手上的动作:“只消等她下次出府时,将一副毒药交予她。” “她做不来。” 一时寺庙中安静下来。 旁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喘。 皇帝陡然笑出声:“好,好,朕给你指的婚太好,你这样疼惜她,是好事。但黎平不死……城中便有兵灾啊,那许多百姓,何其可怜?” 听到这句话,吴巡都有些紧张了。 他不大懂为何此时主子坚持说郡王妃做不来。 若能借机摆脱郡王妃不是更好的事?这念头刚闪动,便又被按了下去。 是了,主子说过,皇帝不会让这个位置空着的。没了一个,还会有第二个……还不如这个呢! 傅翊此时又露出无奈的笑容:“您不如将我送去呢,兴许我能劝降黎平。” “他心性坚定,可非是他人能劝降的。”皇帝话音刚落。 外间突然有脚步声近了。 傅翊侧耳去听,随即正色道:“有兵甲声。” 皇帝丢了手中拨火的木棍,同时其余人跟着站起来,要护着皇帝离开。 “您先走吧,我在此拖住他们的脚步。”傅翊稳坐如山。 “不成!”皇帝沉下脸,“怀晏,你可死不得。” 傅翊还是侧着头,他道:“来的人很多,对方应当笃定了这寺庙里都有什么人,方才派出这样大的阵势。” 皇帝只得叹了一声:“朕信你有脱身之法……” 这才在殿前司的人护卫下,往寺庙后走去。 殿前司的人想不通:“怎会暴/露的?难道是郡王妃那里露了行迹?” 皇帝却黑着脸,道:“恐是有内鬼啊。” “什么?”殿前司的人变了脸色。 皇帝为何带了这些人来夔州。 皆因在傅翊救驾受伤的时候,他收到了一封告密信,其中写到夔州知州与人勾结,有谋反之心。 他不信是那个人,便特地在此行中一并带上了。 第67章 傅翊也被抓了? 士兵们闯进寺庙,见到的便是一青衣和尚坐在那里,正伸手拎起篝火上架着的瓦罐,往碗中倒水。 好不从容。 背后那残垣破瓦,反将他衬出一分神性。 士兵们不自觉地步子一滞,而后才想起来自己是来作甚的,立即脸一沉,喝道:“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傅翊将水倒完,低头喝了一口,又将碗递交给了吴巡。 “我一个僧人,何时成了贼人?”他开口。 士兵们这才留意到一旁蹲着的吴巡。 他们厉喝:“冒充僧人,便是罪过!拿下!” 傅翊:“我跟你们走就是。” * 彼时知州府上。 刘先生带着程念影往里走。 黎近江忍不住在后头喊了声:“刘先生,父亲他……” “知州只是要见见这位小师父,并无他意。”刘先生道。 黎近江只得停住脚步。 恰好这时候又有小厮追了上来,与他耳语,说起了紫竹腹痛一事。 黎近江不想管,但想到毕竟腹中怀的是他的种,犹豫片刻,才道:“将人接过来吧。” 他话说完,瞧了瞧程念影的背影。 她知道自己去见谁吗?他爹,有时候他见了都害怕。 程念影这时候还真在问:“知州要见我?” “是。” 程念影回头看了一眼。 那些士兵都退在了院门外。 毕竟哪个好人家的书房塞得下那么多人呢? 这可叫程念影安心多了。 程念影将脑袋转回来,书房门开了。 里面有个阔面蓝衫的中年男子,他缓缓叠上手中的信纸,收到匣中上锁。 程念影看了一眼。怎么不烧了?不够讲究。 黎知州不知程念影还在心中点评他呢,他示意人为程念影搬来了一张椅子。 随后开口:“你年岁几何?” 程念影有些茫然,但还是答了:“将要十七了。” “年纪不大,心性不错。”黎平夸奖了她。 程念影更茫然了。 黎平道:“我儿有些喜欢你,虽说他早有婚约……” 程念影打断道:“我是尼姑。” 黎平脸色都没变一下,只道:“你不是。” 他说完等了等,见程念影并不惊慌失措,他才接着道:“你以为我是在诈你?那是些毛头小子才爱用的手段。” “当今圣上推崇佛法,上行下效,但凡想要在仕途上走得更远的人,都下了功夫钻研佛法,见过的大小和尚更是不止百千。” “黎近江心下轻视和尚,因而接触不多,不能一眼识破你。但我能。” 这个中年男人身上展露出了手握一州大权的睿智和从容。 和丹朔郡王身上有一些相像的地方。程念影走了点神。 “腰牌丢失一事我也听我儿说过了,我想应当不是你拿的。我儿对你正上心时,你只管使一使美人计便是,何必偷走腰牌呢?” 黎平顿了顿,“我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大可安心,我不会因此事来定你的罪。但我已知晓,你从御京来,因而你只能留在知州府中了。” 程念影听到这里,还是没说话。 她只觉得这个人很厉害。 而黎平这时候也再度夸奖了她:“你是很少见的女子,沉得住气,压得住性。我儿喜欢你这样的女子,倒比从前那些好。” 他问她:“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这时候再争执是不是尼姑已没什么意义。 程念影没说话。 黎平显得宽和:“那就先好生住着吧。” “大人。”门被叩响,“人抓到了。” 黎平亲自起身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人便接着道:“只是……只抓到了两个。” 第56章 “就两个?” “是,两个年轻和尚。一个像是带着病……” 黎平打断:“立即带过来。” 程念影眼皮一跳。 抓着了? 丹朔郡王怎么会被抓着呢? 而这时那刘先生已经进来请她出去了。 程念影抿唇。傅翊叫她装聋作哑,可此时还能装聋作哑么? 她走在刘先生的身后,穿出院门,又连着穿了两道门,然后见到了披甲的士兵,押着两个人近了。 二人皆着僧衣,但气质却大相径庭。 前者从容,后者梗着脖子很是不高兴。 还真是傅翊和吴巡。 程念影步子一顿,微微瞪大了眼。 刘先生在她身边问:“那是你的同伴吧?” 程念影面上还是滴水不漏,但心底却想不通,怎么知州府什么都知道了? 刘先生脸上露出了引以为傲的神情:“知州府知道的,比你们想象中的多。” 他接着道:“走吧。因公子喜欢你,知州待你才有几分宽和。” 这厢,傅翊被带进门。 这回黎平亲自给他搬了椅子:“说是有个似在病中的,我便猜是你,郡王,别来无恙。” “黎知州本领出众,将夔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恨不能奉黎大人为神明啊。”傅翊不冷不热地夸了一句。 “做陛下治下的官,实在难。做得不好,要害怕,做得好了,也要害怕。”黎平叹气。 黎平看向傅翊,“郡王这几年所做的,远胜于我。就没有一刻的害怕君王猜忌吗?” 傅翊笑问:“怎么?黎知州还要劝我与你上一条船?” 黎平:“是。郡王之才,若不能采用,实在可惜。” 傅翊:“我忠于陛下……” “这话连陛下都不信。你所忠乃是权势。” 傅翊抬起双手:“黎知州还是将我绑起来吧。” “你丹朔郡王记仇得很,我可不做这样的事。我只会礼遇郡王。” 黎平顿了顿,“不妨同你说,我知晓陛下与你同行。陛下虽然一时逃走了,但城中戒严,他走不掉,迟早也会带到这里来。届时改天换地,郡王还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吗?” 傅翊只重复道:“将我绑起来吧。” 黎平无奈,摆了摆手:“来人,将丹朔郡王请下去,看管起来。” 傅翊迈着步子出了门。 黎平叹道:“不能为主子所用,恐只有杀了他了。” 刘先生已经回到黎平身边,他是黎平的幕僚,不禁跟着叹道:“丹朔郡王也的确是个人才,不过这回也栽了……” 黎平的脸色猛然变了:“不对!” “什么不对?” “他不该这样轻易地栽在夔州。他甚至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跟着皇帝来此地冒险。他为何来了?他有别的图谋!他定有别的图谋!” 刘先生被这份焦灼感染,也跟着锁起了眉头:“可是,可是他现在都在咱们手里了,拿刀便能砍了他的头,他还能图谋什么?” 黎平踱步起来,失了在程念影跟前时的从容风度。 “他应当不是冲我来的,他有别的图谋。”黎平喃喃说,“但以他的性情,随手拿你我来做刀,也不无可能。人人都可以是他手下的牺牲品。” 刘先生听他越说越离谱,都不禁怀疑起来:“大人,他当真有这样可怕?当真有这样的本事?” 黎平没回答,他推门出去,往傅翊的方向追了过去。 与此同时,紫竹也达成了目的,终于是被接到了知州府上,虽说走的是小门。但她不嫌弃。进了门就行。 第68章 她要救傅翊 知州黎平口中的“留在府上”,其实也就是暂时看管起来。 程念影被送进门,门一关,她听见了清晰的上锁声。 她也不急,先将屋子走了一圈儿,然后取出随身的铜簪将窗户戳了个洞。 傅翊送给她的铜簪真是极好用的。她分了下神。 然后才从破洞往外看去。 正门有两个丫鬟看守。 西面和南面各有一个卫兵看守,只余北面无人。因为北面临墙,围墙与屋墙之间的缝隙狭窄,几不可过人。 而后她伸手压在窗上,稍稍使力,便见松动。 窗不上锁,光锁门有何用? 程念影眨眨眼,摘了帽子,将长发扎紧,从北面走了。 外间的人也没想到,人刚被关起来就溜了,一切风平浪静,没引起半点怀疑。 …… 丹朔郡王应当会被关在哪里呢? 程念影有些发愁。 杀人是她强项,救人却实在为难。 她只能先沿着来时的路,往黎平的书房奔去。她想得很好,不行的话,就拿黎平作人质好了。 “这边走。”刘先生的声音陡然响起。 将程念影立即又逼退回了阴影处。 知州府很大,几乎十步一处月洞门,中间又有回廊穿插,再饰以假山假水。实在便于藏人。 程念影心道,贵人就是太讲究,总将屋子修得美轮美奂,掉起脑袋来也特别快。 “等等,你先去问问黎近江,和那小尼姑一起的和尚现在在何处?傅翊口中恐怕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黎平的声音也跟着响了起来,且语气凝重。 刘先生应了声:“哎!” 紧跟着他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然后黎平才继续向前。 他身边甚至没带多的人,许是因为接下来要说的乃是机密之事,也许是因为身在知州府,自然放松许多。 程念影双眼微亮。 他是去找丹朔郡王的吧? 那只消跟着他就是了。 * 得了父亲的嘱咐,黎近江也不敢再肆意出府,刘先生很快就找到了他:“那和尚呢?” “什么和尚?” “莫要撒谎,事关重大,我还得回去向你父亲回话。” 黎近江这才不情不愿道:“在牢里,……这和尚既然心怀鬼胎,我看干脆杀了了事。” 刘先生冷嗤:“岂有你想的那样简单?我这就去提人。” “且慢,得……拿我手令去。” 刘先生气得瞪了他一眼:“公子爷真是还未长大……还玩这些把戏。” 黎近江压下不快,心道我都做爹了,哪里算还未长大? 刘先生拿了手令,匆匆往大牢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丫鬟就送着紫竹到了黎近江面前。 黎近江本来不想理会,但想到如今封在府中,小尼姑的面暂且见不着了,得等他爹发话,别的妾室通房更是不在知州府…… 再看紫竹也就顺眼了些。 “下人说你腹痛,怎么一回事?我让大夫来给你瞧一瞧。” 紫竹依偎着坐下来,柔声道:“公子爷也不说奴家腹中的孩儿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自是生下来养在知州府上。” “这是公子爷的第一个孩子。却不知这个孩子的娘,能不能得个名分呢?” 黎近江皱了会儿眉,想到父亲一贯的做派,道:“晚些时候,我带你去见我父亲。我父亲若点头,便能给你名分。” 黎平对他能带回来的女子,筛选极严格。 紫竹也知道这一点。 她要的,正是这一点。 什么霍娘,哪里能同她抢这个人头?没准儿这时候都已经让上头的人当做叛徒料理了。 * 不过短短一夜的功夫,于太子来说,可谓是生不如死。 他天潢贵胄,从前连牢狱长什么模样都不知晓。 今日才知,原来里头脏污不堪,臭气熏天,见不到光也就罢了,更甚至有虫蚁,有老鼠…… 他不敢坐,也不敢躺,只能生生立在那里,口中诵念佛经。 那佛经念得周围的囚犯害怕了。 甚至也念得狱卒害怕了。 但仍是无人来为他开门。 可见知州府的威信,实在深入人心。 的确该杀! 太子正咬牙时,他听见了一道声音:“便是他?” “是,是。”狱卒领着一个长须先生走近了。 “立即将人带出来。” 太子整了整衣衫,冷笑:“这般渎佛,现下知道怕了?” 刘先生直接打断了他:“你是傅翊的什么人?” 太子心头一沉。 “取刑具来。”刘先生转头吩咐。 太子这下心更沉了。怎么回事?不就是那黎近江吃吃飞醋罢了吗? “不愿答?我问你,傅翊来夔州做什么?” 太子什么情况都不知晓,此时哪里敢答? “傅翊已经被抓住了。”刘先生接着说,“我知道皇帝带着他来此地,是为了平夔州不认皇帝的乱象。” 太子顿时惊骇万分。他们什么都知道?那还问什么? “我只想知道,傅翊是来做什么的?”刘先生不耐地追问。 第57章 太子心下觉得好笑。傅翊受皇帝调遣,皇帝要做什么,他便不得不来做什么。还有什么可问的? 刘先生见他仍旧不说话,有些失望:“先折了他的手指。” 太子变了脸:“尔敢!孤乃太子!” 他不得不亮明身份了。 这样一来,知州府若想保命,还得保住他做人质。 这片狭小空间霎地安静了。 刘先生的脸色变了。 太子? 太子!皇帝不仅亲至,甚至连太子都带来了? 他本能地觉得其中哪里不妥……但又实在难以在短时间内将其串连成线。 “走吧,太子殿下,我带你去见知州。”恐唯有知州才能推断出来了。 彼时黎平来到了看押傅翊的地方。 程念影也顺势趴伏到了屋顶,揭开一片瓦,便能清晰看见其中的情形。 “吱呀”声响。 那是黎平进门了。 “知州怎的这样快便又来见我了?”傅翊的声音响起,不紧不慢。 程念影循声看去。 他还穿着带兜帽的青衣,帽子扣在头上都未取下来,于是程念影也看不清他的面容了。 黎平这厢慢慢平复了急躁,笑着在傅翊对面坐下:“我有一个猜测,想请郡王斧正。” 第69章 那是我妻子 “哦?什么猜测?” “你想借夔州之乱,达成你的目的。” “嗯?什么目的呢?”傅翊慢声反问。 黎平不知道…… 但他先开始了大胆的猜测:“你要杀皇帝。” 傅翊摇头:“我说过了,我是忠臣。” “先太祖寿岁极长,当今圣上直到年逾五十方才继位,他有太多的事想做,但留给他的时间却不多。于是他起用了你。因你手段狠急,能助他尽快施行新政,好在史书中留下一笔。” “但圣上越来越老了。他当初看重了你什么,今日便会忌惮你什么。他要在他死之前,除掉你。” “郡王聪颖,应当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想,你是不是动了念头,想过先下手为强呢?” 黎平一边细细分析,一边仔细观察傅翊的神情。 但令他失望了。 傅翊还是那样不紧不慢的,嘴角噙着的那丝笑意都没变过。 “错了。”傅翊停顿片刻,“我忠于陛下,岂会更改?知州这是妄图往我身上泼脏水。” 黎平露出无奈之色:“听闻御京有许多人都憎恨郡王。” 程念影悄悄皱眉。 那是那些人不好。 “皆因与郡王打起交道来,着实令人痛苦。那么多人,没有一个知道郡王心中所想。我今日也领教了…… “既然郡王什么也不肯说,我只有施行下策,——便以郡王的血来祭旗。” 傅翊仰起头,摆出引颈就戮的姿态,兜帽从头上滑落。 程念影看清了他此时的面容。 倒没那么令人觉得不适了。 我得救他。 程念影屈指就要一拳打破屋顶。 黎平突地又想了什么,问:“还有一件事,想请郡王为我解答。” “嗯,知州请说。” “那个小尼姑是什么人?应当不会是什么公主郡主吧?是女官?” “都不是。”傅翊顿了顿,“怎么问起她来?” “只是一个女子,待事成,我可饶她一命。我儿喜欢她。既与皇室没有牵扯,也非女官,那便也无妨了。” 傅翊:“哦,知州真是个好父亲。” 黎平听他这样说话,简直后背都透着凉意。 他绷不住攻击了傅翊一句:“是啊,不做个好父亲,只怕养出像郡王这样的儿子。” “可那是我妻子。”傅翊轻飘飘开口,“你说怎么是好?” 黎平:“……” 他想破脑袋,也没想到傅翊会把自己妻子带来! 还被他儿子一时贪花好色给请走了! 黎平僵着脸道:“我本来看她性情好,留着也不错。现下想想还是算了……若我儿纳了你的妻子为妾,恐怕日夜都不得安眠。” 傅翊点头:“是,我做鬼都要回来找他。” 黎平:“…………”“我还是送她来陪郡王一同下地府吧。” 傅翊:“不好,她年纪尚轻,死在这里岂不可惜?” 黎平刚想讽刺你还会觉得可惜?不过转念就顿住了,随后立即追问:“既然郡王不愿她死,何不做个坦诚之人呢?” “你容我想想。” 黎平皱着眉,又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拖延。 但若真有人能做傅翊的软肋……那可真是……真是太好了! 黎平决定还是给他些时间。 “今夜我要得到郡王的答复,否则,郡王的妻子只有同郡王一起去做苦命鸳鸯了。” 他转身走出去。 正好这时候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公子、公子说有事要报于您听。” 黎平:“嗯,带路。” 等他来到黎近江面前,差点气笑了。这等重要的时候……原来只是告诉他,有个情人有孕了。 好吧,也不能算是不重要。 “先安胎。别的事往后再说。”黎平对孙辈还是有期待的,只是这个孩子的母亲……黎平看着紫竹,皱了皱眉。 妖妖调调,不大行。 紫竹也露出了委屈的神情,一边抬袖去擦眼角,一边要开口说话。 “大人!刘先生回来了,急着见您。”外间的声音响起。 黎平按了按额角,只觉得今日的事实在是多! “把人带过来。” “你先带人回去。”这第二句话是对着黎近江说的。 紫竹眸光微变。 看起来不会再有更多的机会了…… 紫竹扭扭捏捏地起身,同时将手探入袖中。 与此同时,刘先生先一步跨进门,太子被挟持在后。 刘先生急声道:“大人!那和尚自称是太子!” 太子?太子怎么可能在此? 皇帝、储君皆在。若有意外,便是动摇国本……皇帝疯了? 不,不是……刹那间,黎平明白了所有。 傅翊要除掉的……是太子! 他要引皇子争斗,牵制皇帝,自己搅弄风云,图谋大权。 黎平张了张嘴,想说话,但身边的人却惊呼起来。 “大人!” 他怎么了? 他倒下了。 * 另一厢。 傅翊将兜帽重新拉起,低声道:“娘子,不出来吗?” 程念影有些惊讶,他怎么知道我在? “娘子。”傅翊又唤了一声,“你不想见我吗?” 程念影犹豫片刻,翻身紧贴住屋脊,身体分外柔软地滑下房顶。 这里守的人变多了,没了先前那样的空隙可钻,……没办法,恐怕只有随意揪住两个打晕了。 程念影转过身,嗯?这一面竟然空空荡荡。 她不再犹豫,打开窗户便身形灵巧地钻了进去。 为了显得不那么熟练。 她还笨拙地摔了一跤,然后趴在地上抬起头去看傅翊。 傅翊立即起身走到她面前,将她拉了起来,给她拍了拍灰,问:“这几日可有受苦?” 程念影摇头,然后又想起来,也许对方是在担心她的贞洁。 对杀手来说,贞洁什么也不是。 但男人们似乎不这样想。 程念影一时不知怎么说,傅翊却紧跟着又开了口:“方才兜帽滑下去,有没有吓你一跳?” 程念影舔了舔微微发干的唇道:“习惯了,没觉得怕了。” “那便好。” 程念影看了看他,所以那时候他立即又拉起了兜帽? “我知晓娘子会来救我,才并不惧那黎知州百般恐吓。”傅翊接着道。 程念影的睫毛轻轻颤动,喉间堵住,只憋出来个轻轻的“嗯”。 吴巡蹲在另一个角落里。 那我算什么呢主子? 程念影耳朵尖突地抖了抖,侧首问:“外间有什么声音。” 傅翊:“哦,可能又抓着什么人了吧。” 第70章 背锅侠太子 程念影看了看傅翊的神情,还是那般平静。 “那……我们要逃走吗?” “不必急,坐下来细细说会儿话。”傅翊转身走到了桌旁,“喝杯茶?” 程念影应了声:“嗯。”她是有些渴了。 但外间如何,都不要紧吗? 倒茶是吧。吴巡冒了头,正要担当起这样的活计。 但一瞧,主子已然将茶壶拿了起来。 吴巡便只好将脑袋又缩了进去。 傅翊倒了茶塞到程念影手中,程念影先低头喝了两口,才忍不住问:“你怎么知晓我在附近?” “猜的,我被押进府的时候,你不是在看我吗?” 那便好。她还以为她的隐匿功夫退步了,这样都能叫人发现。 第58章 程念影捧着茶杯,安心地顺势坐下。 “这两日怕不怕?”傅翊问她。 “不怕。”程念影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这不大符合侯府嫡女该有的样子。 她当即绞尽脑汁,想了个不怕的借口,“我亦知道,郡王一定会来救我。” 傅翊微微一笑:“嗯。” 程念影悄悄看他,他怎么不问黎近江的事呢? * 与这边的安静祥和不同。 刘先生脑中嗡嗡作响,片刻后才缓过神,立即奔上前去:“大人!” 紫竹也跟着喊了起来:“公子,公子你怎么了?” 刘先生这厢将黎平扶起来,只见他双眼紧合,出气比进气多。血很快湿了他的手。 他颤抖着将人翻过来,见到了颈后切入的一枚铜片。 “刺客!有刺客!”刘先生陡然反应过来,“来人!快,快封住门,不许再有进出!” 这一声喊,便如水入沸油,里里外外霎时乱了起来。 刘先生甚至顾不上去看黎近江的情况。是,大人的独子固然重要。但夔州之事,乃是掉脑袋诛九族的大事。大人若身死,夔州上下皆危矣!而不仅仅再是个人的安危! 刘先生急喘两口气,回过头盯住太子:“是你……” 太子脸上的惊异和嘲讽都还未来得收起:“我?” 我什么? 以为是我杀了黎平? 太子的视线往下落,触及到刘先生满面的愤恨,太子心道不好,他连忙道:“孤如何杀得了你们知州?孤又并非杀手。再者,孤杀他作甚?瓷器何必去碰石头?” 刘先生冷冷地瞪着他:“将他绑了。” 押着他的两个士兵,几乎是立即将他按倒在地,用绳子狠狠一捆。 太子气笑了:“既然黎平已身死,尔等还不想想如何求得陛下宽恕?” 刘先生站起身,从士兵腰间抽出一把剑,他冷声道:“钟洵不堪为主,你再说也无用!我夔州上下,绝不会去他跟前摇尾乞怜,求得宽恕!” 太子色变:“大胆!竟敢直呼天子名讳!” 刘先生冷笑着跨过了他。 太子为何出现在这里,既然想不通,那就不必想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立即调齐人手,一定要尽快抓到皇帝。时间不够了,太不够了! 太子就这样被推搡进了门看管起来。 而紫竹一边哭天抹泪,一边悄悄觑了他一眼。她也没想到背锅的这么快就送上门来了,好,极好。 …… 天开始黑了。 夔州主城中的一处宅院。 中年男人从室内出来,轻手轻脚地披上了外衣。妾室珍娘跟出来问:“怎么这个时候还要出门?” 男人眉心的皱纹深深,可见近年过得并不如意,他道:“我去办点事。” 珍娘禁不住埋怨起来:“你那个女儿,说是搭上了什么贵人,能帮你。这才过去多久,却又害得你这样辛劳。你早先就不应该信她的。她那性子,迟早会得罪贵人。” 男人匆匆打断:“好了好了,还说这些作甚。” 他揣上腰牌,骑马奔了出去。 很快便来到了城门处。 “魏副使。”士兵们朝他行礼。 “将城门打开。”男人说。 士兵们惊异地看着他:“魏副使要出城?” “抓到的人供述,城外仍有贼人潜伏,我奉命前去查探。” 士兵微微变了脸色,不疑有他。 这位魏副使功夫不错,练兵也很有些本事。只是脾气不好,失手打死下属,知州不大喜欢他的作风,便经上报后暂且降了他的职位。 谨慎起见,守城士兵只给他开了一道小门。 魏副使也没说什么,带着一队轻骑朝前奔去。 天色渐渐越来越黑,刘先生立在知州府门口,清点起了人数。 大家见他的举动,有些疑惑:“出什么事了?御京打过来了?怎么将我们都召集到了这里?” 刘先生根本不敢说黎平身亡一事,只道:“陛下在城中。” “什么?” “不必慌乱,太子和丹朔郡王我们已拿下,如今城门禁闭,抓到该抓的人只是时间的问题。我们需要派出更多的人手,从各家各户搜……” 众人对视一眼,犹豫道:“只是不见知州的调令。” 他们此刻的反应,正应了皇帝先前说的,太能干的人也有不好的地方。 底下人皆追随于他,便也只听信他一人的命令。 一旦领头人倒下,剩下的就失了方寸。 刘先生此时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悲痛:“这等小事,我做主便是,尔等速速去。” 众人只得应声。 只留下两三个尤为亲近的,发现不对劲,凑了上来问:“怎么一回事?” 刘先生转身往里走:“随我来吧。” 等再回到那间屋外,大夫合上药箱,从里头走了出来:“没救了。” “那公子呢?” “命悬一线……恐怕也熬不过今夜。” 这厢还在说话。 另一厢魏副使在距离城门二里地的地方,见到了腰间悬刀,神情冷酷的男人。 “是……傅大人吗?”魏副使面上涌现了紧张之色。 傅瑞明转过身来:“是。”他将魏副使上下一打量:“魏兴?” “是,是下官。” “走吧,陛下会调你返京。” 魏兴脸上涌现了喜色,翻身上马,转头朝后望去,隐隐瞧见了乌压压的一片……他知道,那都是身披乌甲的士兵。 魏兴不禁扭了扭脖子,心下微寒。 不多时。 城门上的士兵发现魏副使回来了。 “人抓到了。”魏兴朗声道,“开城门。” 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城门被缓缓推开了一个缝。 这时城内有人骑马过来问:“谁在开城门?忘了知州的命令?” 魏兴咬紧牙关。这破地方,他实在呆够了! 他要回京! 他猛地冲上去,堵住城门,哑声道:“我奉命出城。” “魏兴?是你啊,你何时得的命令?为何没有经我之手?”对方只是疑惑,倒还没提防。 但这时刀已经飞了进来。 傅瑞明率队进了夔州。 皇帝在当地的瑞岩寺被找到了。 傅瑞明来到他面前,单膝跪下:“陛下,幸不辱命。” 皇帝:“走吧,去知州府,可不能让郡王那里出了差错。” 只余殿前司的人一头雾水,所以那内鬼究竟是谁呢?他们先前还以为是指郡王呢。 刘先生这头忙得晕头转向,间隙时,才想起来紫竹这个人:“她说她有孕?” “是……” 刘先生无奈:“先将她送走吧,她腹中是大人唯一的血脉了。” “她不肯走,说要等到公子醒来。” 刘先生沉着脸:“哪里容她任性?立即送走。” “再去将傅翊也带过来。”刘先生想了想,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更放心,必要的时候,他与太子都是人质。 若陷入绝境,便是将刀架在傅翊脖子上,也总能逼问出个法子来吧? 刘大人话刚说完,就听见了“嗖嗖”的破空之声。 箭羽落地,将一切能点燃的东西点燃。 “怎么来得这样快?”刘大人脑中一嗡。 程念影这厢先瞧见了隐隐约约的火光,紧跟着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显然是奔这厢来的。 她一下就坐不住了:“我们跑吗?” 傅翊:“娘子,我恐怕跑不动。” “我背你?” 傅翊低头笑起来:“……不成。” 对话间,已然错失了跑路的最佳良机。 程念影只能暗暗攥紧掌中的铜簪,无事,杀出去也行…… “哐当”。 门被人一脚踢开。 “请丹朔郡王随我们走一趟……咦?”来人惊奇地将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这小尼姑怎么也在这里?” 他来不及想太多,干脆挥手:“一并捆了!” 他的话音也就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数支箭从屋檐上飞来,将门口堵着的几人统统穿胸而过。 血飞溅出来,落到了傅翊的鞋面上。 傅翊低头看了一眼,微微皱眉。 他转头道:“现在可以走了。” 第71章 他不该死吗 程念影微微瞪大眼:“外面是什么人?” “虎翼军,以及忠州厢军。” “他们……” 傅翊已然笑着接了声:“夔州有匪,他们是来剿匪的。” “可是郡王说,陛下不希望将事闹大。” “现在有更大的事要遮掩,只得从急从快。” “更大的事?” “嗯,比起一州叛乱,更大的事。” 程念影还有问题:“若是现在走出去,外头的人会识得是自己人么?” 第59章 “那便要揭兜帽了。” 原来作僧人打扮,还有这样的作用!用以分敌我的! 程念影跟着站起来,扶住傅翊的手腕,两人这才一同向外走去。 待走到门口时,傅翊顿了下,抬脚在一人身上蹭了蹭鞋面的血,然后才又跨过尸首,继续向外走去。 “死了些人,若是怕便将我抓紧些。”傅翊道。 险些忘了装样子。程念影赶紧将他抓得紧紧。 这时吴巡才从角落里钻出来,自己拍拍衣服上的灰,也跟了上去。 等程念影一行人来到前庭,皇帝已经立在了庭院中央。 黎平的尸首,连同命悬一线的黎近江都被摆在了庭中。 刘先生等人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程念影忍不住咋舌:“这才几日呢。”连一月都没到呢。 傅翊低声道:“因为你起了大作用啊,你是功臣。” “我?” “黎近江带你和太子入城,便省了许多功夫。” 这时候不远处的一扇门开了,有人将太子扶了出来。 太子长舒一口气:“父皇!见父皇无恙,我便放心了。” 皇帝盯着他,却没开口。 太子渐渐察觉到气氛不对:“父皇……” 皇帝终于开了口,问:“为何勾结黎平?” 太子傻了眼。 连知州府上的人都猛然抬起了头,什么? 程念影眨了眨眼,扭脸去看傅翊,想听他会不会同自己解说。 傅翊此时的脸上,带着兴味之色。 像在看一出戏。 “父皇何出此言?儿臣、儿臣怎么可能与黎平勾结?”太子脑中一片混乱,一时连辩解都无从辩起。 因为他压根不知道父皇为何怀疑他。 “黎平一直与御京的一位贵人有往来。”皇帝起了个头。 刘先生听到这话,脸色猛地变了变,随后古怪万分。 “那人不是我!”太子嘶吼一声,“怎会是我?” 皇帝挥手:“去找黎平手中的书信。” 殿前司的人应声进了书房。 太子转头看向刘大人,冲他喊:“你们知道与黎平来往那人是谁,快说!那人是谁?” 刘大人终于明白了。 原来只是御京斗争,拿夔州作战场罢了。从一开始,夔州反叛,压根就没被上头人看在眼里。 他哈哈一笑,道:“不是太子。” “父皇听见了?”太子忙问皇帝,“不是儿臣!” 皇帝只是看着他。 太子回过味儿来:“您是不是觉得,他们越说不是我,正是在为我遮掩?” “陛下。”此时殿前司带着个匣子出来了,匣子的锁已经被砸烂,露出里面厚厚一叠书信。 皇帝随手取了一封:“……最新的这一封,是写给黎平,告知他:皇帝、傅翊将至夔州。” 太子气得脸色发青,但又不敢在皇帝跟前发作,只能道:“您看那字,可是儿臣的?” “不像你的字。” 太子松了口气。 “但为何写信人提到了朕,亦提到了傅翊,却独独没提你呢。” “若是故意栽赃陷害呢?”太子猛然转头看向傅翊,“是丹朔郡王诬陷儿臣!儿臣与他向来不对付,他忧心儿臣将来继位会清算他,因而他才算计到儿臣头上来……” 皇帝将那信纸扔到他面前:“你自己看看落款。” 程念影不禁上前一步,而后看到了那个字——沭。 皇帝轻叹:“你幼年时常发惊厥,朕便为你另起了小名。借水的沉静来为你定心神。自你七岁后,此名便弃之不用。傅翊从何而知啊?” 太子梗着脖子:“儿臣不服,怎能凭此物就定罪?” 程念影这厢攥了攥手指。 沭。 与秦玉容传信的情夫,落款是这个字。那人掉下的腰牌上,亦是这个字。 但她分明已验过,太子身上无伤! 所以…… 从很早以前,就有人借太子之名行事,也许为的就是今日? 程念影拽了拽傅翊的手,极小声地道:“太子会不会是被冤枉的。” 傅翊回眸,垂首贴近她耳边轻笑着问:“娘子,他先前那样欺你,撞你入水,不该死吗?” 程念影怔住。 她耳根有些烫,又莫名有些怕。 为何会怕呢? 为何会怕呢? 陷害太子的人,又并非丹朔郡王,而应该是秦玉容的那个情夫。但傅翊应当早就知道今日太子会被问罪。 可他也说了,是太子先要杀我的。 “娘子在想什么?”傅翊盯着她。 程念影犹豫道:“想起你先前同我说的,人一旦有了怀疑,那怀疑多与少都不重要了。” 傅翊笑道:“嗯,记性真好,正是如此。” “那将来,他……会不会也像今日这样对你?”程念影很快速地朝皇帝瞧了一眼。 傅翊顿住。 半晌,他才又道:“娘子真是关心我。” 第72章 私情败露 皇帝坐了下来,他看起来有些伤心,道:“早在几月前,便有人向朕上奏,提及你与夔州有勾结。正是担心底下人污蔑你,才未将此事假手他人。于是朕特地等到郡王病好一些,带着他走了夔州这一遭。” “您就不应该带他!”太子已经失了辩解示弱,求父亲好好睁开眼看看的心思,他冷笑一声,“恐怕就是他在背后捣鬼。” “那你告诉朕,为何黎平知道我们一行人扮做了僧人?为何能赶来将傅翊抓走?此事只我们几个知晓。其中傅瑞明率人等在城外,其余人都与朕在一处,只你和郡王妃在黎近江身边。” “是父皇您让我跟随郡王妃一起入城的。”太子不服气。 “朕就是想试试你,是否真如密奏所写,与黎平有勾结。你从黎近江那里消失后,紧跟着发生了什么?士兵破门抓人。若非傅翊留下拖延,朕就该被一起抓住了。” 太子哑住。 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试探”了,稀里糊涂地就被扣了帽子。 “你说傅翊诬陷你,但他不愿来夔州,是朕一定要他来的。” “……儿臣百口莫辩了是不是?” 皇帝摆了摆手:“先带太子下去吧。” 殿前司的人应声上前,牢牢抓住了太子的胳膊。 太子冷冷瞪视向傅翊:“孤知道是你,一定是你。” “带下去。”皇帝眉头皱得更紧。 太子挣扎起来:“傅翊!你从前害梁王,今日害孤!你这佞臣,孤会找到你诬陷孤的证据!孤会叫你不得好死,受车裂之刑!” 傅翊掀了掀眼皮,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证据? 太子找不到的。 一开始他的确不想来趟夔州这滩水,麻烦,又没什么收益。 因而他当着皇帝的面吐了一回血。 但从发现秦玉容的情夫究竟是谁开始,他便觉得事情开始有意思了起来,这才在陛下跟前松了口。 而皇帝一行扮做和尚来夔州的消息,当然不是太子说出去的,而是从天光寺泄露的。 他的郡王妃与他提起天光寺时,他立即猜到了那里的主人正是那个真正的情夫。 于是他向皇帝进言,去天光寺取度牒。 真正与夔州勾结的人,不是太子,是那个人。 他只是让一些事被那个人看见了。 他只是给了那人一个机会,保夔州,还是借机杀太子。 而无论那个人选哪一个,都是跳进了一个坑。 “怀晏。”皇帝喊了一声。 “陛下。”傅翊抬眸望去。 “今日叫你受苦了。” “倒并未受苦,黎平见我被抓来,还想说服我与他共效新主,因而并未对我施刑。只是后来见我不愿答应,才险些拿玉容来威胁我。” 皇帝听到后半句,目光一闪,又看向了程念影道:“玉容,也苦了你了。” “我也未吃什么苦。”程念影想想觉得这是个机会,便说了,“黎近江只叫我为他写过一回佛经。” “那便好,那便好。”皇帝转头吩咐,“立即将这里收拾一番。” “是。陛下,知州府上的其他人……” “都杀了吧。” 程念影的眼皮跳了下。 皇帝比她杀的人多了太多太多。 皇帝怎么不怕佛呢? “怀晏,你便与玉容去歇息吧。”皇帝看向傅翊。 “是。”傅翊应声,但却先走向了黎近江。 黎近江被搬出来的时候,领子都扯开了,露出身上还未洗掉的墨痕。 傅翊低声问程念影:“你写的?” 程念影小声道:“太子写的。” 傅翊笑了下:“哦。” 话音落下,他踩着黎近江的脖颈,跨了过去。 黎近江的喉骨传来一声骨折的响动。 第60章 由命悬一线彻底变为了一个死人。 程念影攥了攥手指,有些不自在。她也杀人,但是……但是,不大适应瞧见丹朔郡王这般模样。 仿佛他如今的温柔皮囊底下,有一道更狰狞些的影子在往外钻。 一时间四周安静极了。 还是皇帝开了口:“这人是该死。” 傅翊又浅浅行了个礼,这才带着程念影走了。 路上,傅翊出声道:“你不必担忧,我不会疑心你的贞洁。” 他就这样说出来了。 程念影抿起唇角,高兴地点了下头。 “你生得好看,本该是一桩好事,又非是你的错。他生不轨之心,便是他的罪过。” 这时候说着这话的傅翊,便又是程念影熟悉的样子了。 程念影重重应了声:“嗯!”以示将他的话听进去了。 * 一切都是在夜间进行的。 待到第二日太阳重新升起,夔州的百姓才发觉知州府被火烧过了,陌生的士兵将城中团团围起,冷着脸宣告,夔州知州与其子,因去年剿灭山匪,招致山匪报复身亡。 无人提及黎平有谋反之心。 更无人会说,太子也涉及其中。 皇帝坐在马车里,落下车帘,叹道:“黎平死后都还能留个好名声,真是便宜他了。” 但这是没法子的事。 程念影都明白其中道理。 因为这里的百姓拥戴黎平……若说他是反贼,百姓岂会信? 而且这又会变成皇帝的坏名声吧。 皇帝若做得好,底下人怎会想反呢? 之后他们又在夔州停留了几日。 程念影忍不住好奇,问傅翊:“为何还不返御京呢?” “为了安抚百姓。” 如何安抚? 程念影很快就知道了。 士兵告诉百姓,陛下听闻黎知州身死的消息,分外痛心。陛下竟亲至此地,为黎平题碑。同时又提拔了昔日黎平的一些手下入京为官。 如此知人善用,爱惜贤才。 不仅如此,陛下更卷起车帘,命百姓凡有冤屈,可在御前告状,而不必受杖责。 从来没见过皇帝长什么样的百姓,在今日见到了皇帝。 皇帝耐心地听他们为黎知州而哭。 他们又仰望着皇帝,听他吟诵佛经,为黎知州超度。 他们流着泪,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这样。 黎知州保住了身后名。 皇帝亦重新掌控了夔州。 程念影静静立在傅翊的身侧,看着这一切,指尖微微发凉。 原来贵人们……是这样杀人的。 杀手一回只杀一两个。 他们却能杀死一个州。 * 他们终于踏上了回程的路。 傅翊坐在皇帝的下首,程念影便紧挨傅翊而坐,对面换成了傅瑞明和殿前司的人,这驾宽阔马车上没有了太子的身影。 马车驶出夔州主城没一会儿,有人来叩门:“陛下,人带来了。” 紧跟着帘子掀起。 一个身披甲胄的中年男子钻进马车,跪在了皇帝跟前:“臣魏兴见过陛下。” “你说你能证明太子勾结夔州?” “是。”魏兴又磕了个头,咬咬牙道:“不敢欺瞒陛下,臣一开始是因过被贬至青州做团练副使,后来得太子提拔,辗转至夔州做了参军。后来太子翻脸,又命黎平将臣打回原职。” 皇帝觉得疑惑:“太子为何提拔你?又为何同你翻脸啊?” 魏兴再磕了个头,满面羞红道:“是因……是因……” “因什么?武将还这般婆婆妈妈?” “因臣女与太子有私。” 魏兴。先在青州任职。 其女与太子有私…… 程念影掩去心中的惊愕。 他是魏嫣华的父亲! 那件事要爆出来了? 第73章 钓鱼 魏兴说完这番话,就害怕地伏首不起了。 马车内寂静一片,傅瑞明僵着脸,殿前司的更是恨不得把自己贴马车壁上,干脆化成一面壁才好! 傅翊此时掀了掀眼皮,朝程念影看了过去。 一点没炸毛。 有些可惜。 “团练副使,不过从八品的官。”皇帝开口,“你的女儿竟能与太子有私情。你是在同朕说玩笑话吗?” 魏兴身形一颤,不敢说话了。 马车内又静寂久久,皇帝再度开口:“你知晓欺君之罪是何下场吗?” “臣、臣知晓。” “若你是个诚实的,朕会赏你,若你是得了旁人指使,故意攀咬……” “臣不敢!” 皇帝摆了摆手,傅瑞明立即起身,将那魏兴请了下去。 入夜后,他们在临近的城中暂歇了下来。 傅翊特地为程念影多要了一间房。 吴巡不解。 谁知前脚刚服侍傅翊洗漱完,后脚门便被叩响了。 “是我。”程念影的声音响起。 吴巡:。 这是钓鱼吧?是吧?这是主子的什么恶趣味? 傅翊走过去将门打开:“怎么过来了?回去路上不必讲究,你怕我的打扮,便分开睡就是。” 程念影挤进门:“我那日说了,已看习惯了。” “那是我忘了,是我之过。” 程念影应了声“嗯”,扭脸去看吴巡。 吴巡:“……那属下这就退下?” 傅翊:“去吧。” 吴巡连忙退出去,并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门内,不等程念影开口,傅翊便极为“熨帖”地问道:“你认出那是魏嫣华的父亲了?” “是。” “为魏嫣华担心?” 程念影点头:“他竟这样坑害自己的女儿。”魏嫣华那里,恐怕能牵连出一串来呢。她想平和地离开郡王府,而不是在这样的时刻被迫离开。 傅翊微微皱眉,跟着骂道:“此人是混账,不堪为人父。” 他话音一转:“不过你大可放心,他很快就会死了。” “死了也无用,他话已经说出去了。” “但至少魏家姑娘会高兴啊,她父亲为她陪葬呢。” “魏嫣华也会死?” “这是自然,这等丑事,皇帝怎允其曝于外?” 程念影默默看着他,不说话。 “娘子可是在求助于我?” “嗯。” “可此事牵扯颇大,我若涉足进去,恐怕也要引火烧身。”傅翊故意问她,“却不知在娘子心中,我与那魏家姑娘,孰轻孰重呢?” 程念影又不说话了。 傅翊见她目光低垂,若有所思的模样……不会是想直接杀皇帝吧? 傅翊抿了下唇,也怕逗过了头,忙道:“我已知在你心中我更重。此事我来想想办法吧。” 程念影拉着他袖子:“算了。” “怎么算了?” “将郡王害死怎么办?” “外间盼我死的人,多如牛毛。还好有娘子愿我长寿。” 程念影不知如何安慰他。 便听傅翊又道:“此时你不应当上来抱我么?” 程念影学到了,连忙张开双臂过去抱他。 傅翊垂首忍不住轻笑一声,心情不错:“歇息吧。” * 皇帝再未追问过魏兴其中的细节,他也没再见太子。一路气氛凝滞,众人就这样紧赶慢赶地回到了御京城。 傅翊当天就又累倒了,皇帝立即命他回府好生歇息:“此次实在辛苦了你从中安排,好生养着吧,赏赐不日便会到府上。” 傅翊却抓着皇帝的袖子不放:“臣还有一事放心不下。” “何事?你只管说。” “魏家女须好好询问,其中恐有异样之处。” “你还在担心是有人陷害太子?” “是。” “太子憎你,你却为他着想。”皇帝盯着傅翊。 “臣只是怕……” “怕什么?” “太子自幼时便被立为储君,而今一旦被剥去储君之位,恐引得朝局动荡。” 皇帝听了这话反而冷笑起来:“若只是朕废了他,便引得朝局动荡……” 皇帝没有说剩下来的话,但心中的确对魏嫣华淡了三分杀意。 傅翊这才被人扶着回到马车里。 他对程念影道:“魏嫣华暂时死不了了。” 程念影方才将二人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她心下惊叹,原来只消寥寥几语,便能改变皇帝的念头。 “看着我作甚?”傅翊问她。 程念影一派坦诚:“你很是厉害。” 吴巡忍不住插声:“可不。陛下如何安夔州民心的,还不是主子献的计。” 就连那魏兴。 也是主子特地选定的他来诱开城门。 “平夔州之乱,还不留后患,主子可是出了极大的力气。”吴巡与有荣焉。 第61章 傅翊却道:“该是我与娘子二人共同的功劳。” 他嘴里的好话真多。 程念影的睫羽轻轻颤了颤。 不过……安夔州的计是他献的? 程念影陡然冒出个念头来——丹朔郡王似乎极为懂人性。 或者应当说,他会操控人性。 方才傅翊夸奖的话从她脑中再度滚过,她攥着指尖,竟然慢慢平静了下来。再无方才那样呼吸都轻了一瞬的感觉。 我不应当这样想他。 我竟在怀疑,他同样在操控我。 第74章 怎能撒谎骗我 回到郡王府,傅翊还是被肩辇抬进门去的,御医忙不迭跟了上去诊治,施嬷嬷围上来安抚程念影:“郡王妃莫忧心,不如先去洗净一身的泥尘。” “堂嫂。”傅瑞明这时也走了过来,他不善安慰,便只问:“这一趟可惊着堂嫂了?” 程念影摇头,这才也顺势关心了傅瑞明一句:“你的腿伤可好全了?” “已好全了,不敢劳动堂嫂挂念。” 程念影:“唔。” 傅瑞明发现她似有些心不在焉,想是在担忧兄长吧。 程念影固执要在外头等,施嬷嬷也劝不住。 傅瑞明暗暗看在眼中,想要娶妻的念头都跟着又一次涌了起来。有人关切的滋味……还是很好的。 傅瑞明脑中思绪夹杂,不多时,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御医走了出来。 程念影几乎立即上前一步:“如何?” 御医沉声道:“途中折腾一番,又损了元气,静养,还须静养。” 施嬷嬷轻叹着气,显然已经习惯御医这样说了。 程念影却问:“究竟伤在何处?为何一动便损元气?脏腑?气血?还是什么?或是余毒未消?” 御医一口气卡在了喉中,他笑道:“郡王妃,这并非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除了旧伤,更有心力上的消耗……” 傅瑞明未想太多,也以为程念影只是太过担忧傅翊,忙跟着劝道:“堂嫂莫急……” 程念影低低应了声“唔”。 她又想起了丹朔郡王说的那句,人一旦起了疑心,那么这丝疑心多还是少,都不重要了。 她眼下便是如此。 她不该如此……郡王曾为她背了黑锅。但她若有疑心却不去弄清楚,心下也很是难受。 “走吧。”程念影招呼施嬷嬷。 施嬷嬷忙陪着她去沐浴更衣。 御医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在那里站了片刻,却是又转头回到了屋内,苦着脸对傅翊道:“郡王妃很是不满我的无能……” 傅翊轻笑:“她先前便总说要换了你,是你害得我久治不愈。” 御医顿时面色更苦。 程念影这厢沐浴后,一旁的宫人连忙为她披上了里衣。 施嬷嬷问:“一会儿便去郡王那里歇息么?” 程念影低声道:“不去。” 施嬷嬷怔了下:“哎。” “将狸奴抱来吧。” “……是。” 夜色渐浓。 傅翊放下手中的公文,问:“什么时辰了?” 伺候在一旁的丫鬟答:“亥时五刻了。” 傅翊挑眉,倒不见人来。 “吴巡。” “属下在。” “推我去幽篁院。” 傅翊来到幽篁院,里头的人连忙轻手轻脚为他开了门,傅翊见状便问:“郡王妃睡下了?” 丫鬟小声应答:“是。” “将门开了。” 随着木门一声响,傅翊来到了程念影的床边。 丫鬟手举着一盏不大亮的灯,小心翼翼卷起帘帐。傅翊扫了一眼,心道如今府里的人倒规矩多了,也晓得在郡王妃跟前小心了。 而后他才低头朝床上看去。 往日由他睡的地方,今日叫两只猫给霸了。 程念影侧着身子,手臂舒展,虚虚一圈,差不多将猫抱在怀中。 床上是还有些余地,却不过是些床沿、床脚的位置了。 往日上赶着心疼他,今日也不讲究那些了。傅翊抿唇,盯着程念影看了好一会儿,她却还是没有要醒的意思…… “小心伺候着。”傅翊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待门“吱呀”一声重新合上,程念影的眼皮轻轻颤了颤,但却及时按住了没有睁开。 那声音是骗她的! 她分明感觉到,丹朔郡王的气息还未远去。 屋中还有人在! “真睡着了?”傅翊俯身掐了掐她的脸。 程念影:“……” 这会儿要掐都掐不醒,那就坐实她装睡了。 程念影只得睫毛抖两下,慢慢地,装作睡得迷迷糊糊的样子睁开眼:“嗯?” 傅翊就坐在床沿,丫鬟掌灯,那微弱烛光打在他的脸上,半边脸都隐在了黑暗中。 “还说已习惯我如今的模样了?怎么今日便独自躲在一处了?”傅翊问她:“怎能撒谎骗我?” 骗你的多了。 那时你又会如何待我? 程念影抿唇,慢慢地坐起来:“我只是有些想念府中狸奴。” 傅翊:“哦。是谁先前说怕我入夜生寒,要为我暖一暖?” 程念影:“……” 她想了又想,突地抬起眸来,看着傅翊道:“那时骗郡王的。” 傅翊顿住,全然没想到她嘴里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怎么骗我了?” 程念影从丫鬟手中接过了那盏灯,烛光终于能将傅翊的面庞完全映亮。 她小心留意着他的反应,一边慢吞吞道:“那时只是不愿有别的人为郡王暖床。” “……”傅翊眯起眼,“那如今……” “郡王不是不纳妾了吗?” “……” 半晌。 傅翊才又重新笑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郡王生气了?”程念影还在观察他的反应。 傅翊:“岂会?” 他下手照旧抚了抚程念影的发丝,道:“那更说明娘子爱我至深啊,连我身边有别的女人都容不下。我看以后掌灯的也干脆换做小厮好了。” 好吧。 还是那般善解人意。 程念影将灯还回去,重新躺下。 不对。……她都这样说了,还这般善解人意,岂不更显虚假? “要接着睡了?”傅翊问。 “嗯,困得厉害。”程念影闭上眼。 “那便睡吧。” 门响起声音,再又合上,这次傅翊是真的走了。 几乎刚出门,傅翊脸上的笑容被收敛了起来,他手肘支在轮椅扶手上,姿态懒散道:“态度有异啊。” 吴巡才反应过来:“您说郡王妃?” “嗯。” 吴巡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属下实在没看出来。” 他觉得那侯府女还是挺会勾人的。 小词儿一套一套的。什么只是那时不愿有别的女人为你暖床都来了。这叫撒娇! “她分明想看我生气呢。” “看您生气做什么?”吴巡还是不理解。 傅翊修长的手指按在了自己的脸上,他笑着说:“也许她在想,我是不是披了一张画皮吧。” 他问吴巡:“要赌一赌吗?” 第75章 举一反三 程念影是被小猫舔醒的。 “邹妈妈?” “哎,老奴在呢。”邹妈妈扬起笑脸,凑到了床边,“主子这一去,可叫我想念得紧。” “武宁侯府的可返京了?” “那老奴不大清楚。”邹妈妈摇了摇头,赶紧又道:“郡王派了人来传话,说您要是醒了,就过去一同用早膳。” 程念影低头看着丫鬟为自己穿鞋,道:“我便不过去了。” 这话惊得丫鬟都忍不住抬头看她。 邹妈妈更是神情变幻,待程念影一洗漱完,她便立即将门关上,悄声问:“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程念影含糊道:“郡王恐怕是怀疑我了。” 邹妈妈心一紧:“这、这怎么突然……” “因而我才问你武宁侯府的回来了没有。” “是,是。我这就去打听打听。只是……”邹妈妈看了看程念影。 她觉得换回来未必是好事呢。 邹妈妈其实更希望程念影将这位子坐稳了,免得正儿八经的侯府嫡女来了,又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们做下人的,弄不好要一块儿丢命啊。 “只是什么?”程念影问。 邹妈妈讪讪道:“怕姑娘仍折腾出事来呢。” “那我也不能替了一辈子。” “是、是……” “她若是这样不愿,也不是没有法子。”程念影顿了顿,“只管折腾一出意外,戏我来演,……就当郡王妃死了。自可消解她的不甘不愿。只是从此她便做不得侯府的嫡女了。” 邹妈妈惊住:“这、这……” 第62章 “怎么?不可行?侯府大可放心,我能做得分外自然。” 邹妈妈觉得,侯府可能……不大愿意。 毕竟有这个名头在,他们才能攀上郡王府。 但邹妈妈不敢说,怕将来背个奴仆背主的罪名。 接下来的一整日,程念影的午膳、晚膳都未与傅翊一起用。 连施嬷嬷都担忧起来:“郡王妃可是与郡王吵架了?” 程念影捏着筷子,食之无味,道:“不曾。” “那为何……” 程念影随意找了个借口:“只是私下里想备些东西给郡王。” 施嬷嬷恍然大悟。 是要给出去惊喜么?那自是不好对外提。 程念影蓦地问施嬷嬷:“你知晓孟家在哪里么?” “孟家?” 她现在不能去魏嫣华那里。 要探听如今魏家如何了,倒不如从与魏嫣华交好的孟家姑娘那里入手。 “您容我去问问。”施嬷嬷道。 对于郡王府来说,那孟家实在有些不入流,不入流到连施嬷嬷都不知道这是哪家。 另一厢,吴巡却是叹道:“您赢了。” 但吴巡还是想不通:“为何郡王妃突然转变了态度?她为何怀疑您?” 是啊,为何呢? 因为他杀黎近江时太过残酷? 但作为一个“吃醋”的丈夫,不该如此么? * 施嬷嬷第二日为程念影问到了孟家所在。 “也省了拜帖,您直接去就是。” 程念影应着声,让施嬷嬷为自己备了马车,只是她才刚来到门口,便被人拦下了。 “郡王妃且等一等,郡王立即出来。” “郡王要与我一同去孟家?” “不是去孟家,去魏家。”傅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不是关心么?我便带你去瞧瞧。”他接着道。 还是丹朔郡王一贯的口吻。 但如今程念影心有所疑,便尝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了,郡王为何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她低声问:“陛下是不是也去?” 傅翊没想到她会有此问,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点亮光:“是。” 程念影走近些,张了张嘴。 傅翊坐在肩辇上,此时不由弯腰低头去听她说话。 程念影与他贴得更近,犹豫着问:“陛下不愿将此事闹大,要我走在前头。反正从前我就总往魏家去。陛下再微服一同前往拷问魏家是不是?” 傅翊顿住,他垂眼。 目光却只能瞥见少女一截雪白的脖颈。 他的目光并不带有其它意味,刹那间仿佛穿透皮相,窥见了程念影的灵魂。 他同她提起过陛下的行事作风,而今她已能举一反三,而不再停留于他话语间表面的装饰。 她只消有人教,便可以变得愈加聪明。 傅翊全然没有会被她看破真实内里的担忧。 他眼底的光反而更亮了些。 多有意思啊。 她并非一味乖顺。 她亦是会挠人的猫。 多有意思啊。 傅翊伸手摸了摸她的后颈,低声道:“是。” 这下轮到程念影心下暗暗惊讶了,他竟然直接说“是”,而没有伪装。 程念影抿唇道:“那郡王算不得是为我。” 傅翊低笑:“好。不算。” 程念影憋住气,半点也没觉得有戳穿他的胜利感。反而好像丹朔郡王还在迁就她一般…… 傅翊伸手扣住她腕子:“上来。” 程念影抬脸看他:“我不想上来。” “为什么?” “挤得慌。” 傅翊还是宽和地笑:“好,那我让陛下为我换一个更宽敞的。” 他慢慢松开了五指。 眼见程念影转身去乘了马车,傅翊示意护卫将肩辇放下,而后跟了过去。 “我便与娘子同乘马车吧。” 程念影也无法拒绝他,只能应了声:“噢。” 只是她坐得有些远,离他全然不如往日那样近了。 傅翊捏了捏指尖。 这倒是有些……不大习惯。 魏家。 魏兴先进了门。 下人们惊异万分:“老爷?老爷回来了!” “老爷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快,快去找姑娘!” 魏兴思忖片刻,道:“先去将姑娘绑起来。” 下人们脚步凝住,不可思议地回头:“老爷?” 魏兴:“还不快去!” 下人们能与魏家大伯硬顶,却不敢忤逆魏兴,只得先照办。心想着多半郡王妃会来救场的……便是亲爹也不能拿女儿怎么样吧? 魏兴吩咐完,才又转身出去。 魏家门口停了一驾马车。 马车里的妇人怀抱着一个男童,见魏兴出来,连忙往外钻:“如何?” 魏兴拦住她:“珍娘,今日有要事要办,等料理过了,你便能进府了。” 他那妾室珍娘忙问:“是你的正室夫人不许我进去么?” 魏兴摇了摇头,眼底渐渐浮起期待之色:“不,是一件大事。兴许要加官进爵的大事。” 他在夔州有救驾之功,又“大义灭亲”,为陛下提供了证据。待今日对质过后,从前种种苦难,皆会不见! 第76章 对质 魏嫣华近来着实难得过了一段消停日子。 母亲没有再发疯,魏家大伯也没有再登门。 虽说前者近来越发失了魂一般,后者也更像是在静静等待她失去“贵人”扶持的那一日……但总归是得以喘息了。 “不知丹朔郡王妃何时能再来呢?”这已是下人近日不知第多少次感叹了。 魏嫣华听过觉得有些羞愧。要在御京拼了命地活得更好,却要倚靠别人。 好在……好在那位似是也并不在乎这些。 魏嫣华念头刚起,下人匆匆奔来:“姑娘!老爷回来了。” 刹那间,魏嫣华的表情经历了极其复杂的变化,她甚至几乎忘记了呼吸。 “姑娘?”下人又唤了一声。 魏嫣华扭头看了一眼母亲的方向,然后才转回来,面带疑惑与警惕:“怎会在此时回御京?若让上官知晓,是要被治罪的。” “但那真是老爷!” 这厢话都还未说完,就又有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进了门,两张脸皱作一团:“老爷叫我们先将姑娘绑了,姑娘吃吃苦,恐怕是为大爷那事儿发作呢。但老爷到底是还要走的……” 魏嫣华无奈一笑:“我知道。” 她伸出双手,眼底却冷得很。 这厢捆了人,魏兴才走进院门。 父女双方一见面,一时都觉得极是陌生。 “你啊。”魏兴摇头。 魏嫣华开了口:“父亲回来先问罪于我,不怕自己被问罪吗?” 魏兴皱着眉:“并非是为父要如何,而是贵人要问罪你。……你干了什么事,你心中清楚。” 魏嫣华胸口突突直跳,跳得她眼前阵阵发晕。 何事?只能是那桩事。 但是哪门子贵人来问罪她? 魏嫣华冷笑一声:“先前父亲想从青州离开时,怎么没想过今日呢?” 魏兴也不与她作口舌争,他别开脸,心道也是没法子的事。 他只吩咐一旁的下人:“去搬椅子来,还要铺上垫子。” 这番吩咐完,便有人进来了。 魏嫣华打眼望去——是个穿着老旧僧衣的老和尚。 但魏兴却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飞快地拜了下去:“陛下。” 院中一时好像被妖魔施了定身术,所有人都僵硬得不敢动,只剩下急促喘气的声音。 一点不知从哪里来的微风从院子里掠过,魏嫣华冷得打了个抖。 她出汗了。 她从未见过皇帝,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见到皇帝。 魏兴这时转头喝了一声:“都傻了?还不速速向陛下行礼?” 魏嫣华第一个僵着脊背行了礼,紧跟着其余人也如梦初醒一般,匆匆行礼。 彼时程念影与傅翊也落后两步走到了院门口。 傅翊朝院子里看过去,心道这才像是常人第一回见到皇帝的模样……哪像他身边这个? “陛下。”傅翊带着程念影进了门。 皇帝回头问:“走得慢些可觉得舒服许多?” 傅翊一手压在程念影胳膊上,一边躬身道:“多谢陛下体恤,是要好上许多。” 他嘴上说着话,目光却是落在程念影的手上。 这下都不主动来扶他了。 另一头浑身冒冷汗的魏嫣华,此时也在看程念影。 那种手足麻痹,阵阵眩晕发冷的感觉,终于渐渐从体内抽去了。 ——她尚且平静,我又在惧怕什么呢? 还未到戳破一切,判我死刑的时候呢。 “陛下,入内说话,还是?”魏兴上前去推了推椅子。 第63章 皇帝走过去坐下:“屏退左右。” “是!” “再将绳索解了吧,何必如此大动干戈?”皇帝皱眉。这显然与他低调处理的念头相悖了。 魏兴却没想到这一点,听见皇帝这话,还想不通他为何如此呢,一时心下打鼓,走过去亲自给女儿解了绑。 皇帝刚要开口问话,却见程念影二人还站在那里呢,他抬手揉了揉额角,暗骂这魏兴愚钝:“再去搬张椅子来。” 魏兴只得又身体力行,往后头的屋子走去。 魏嫣华猛然回头:“不可!” 魏兴不快:“你说什么?” 程念影却知道为何:“她母亲此时许是在房内歇息。” 今日魏嫣华会如何呢? 她的母亲蒋氏又会如何? 魏兴那头岂管魏嫣华说了什么,他根本不等魏嫣华再开口,就大步朝紧闭的门走去。 那门内,不会还藏着什么吧? 魏兴一脚将门踹开,惊醒了里头的人。 这般动静,更是看得魏嫣华叩紧了牙关。 而魏兴已经踏步进门,隐约瞧见屏风后有个人影,他想也不想就走了过去。 只见床上有个人坐了起来,她的头发不大齐整,想是之前被削短后又长了些,只堪堪扎起,头上、身上别无它饰,身上的衣衫也穿得宽松,连一条腰带也无。 她长着一双凤眼,但那凤眼拉出了长长的皱纹,眼球也浑浊泛黄。 她像是被火无情烤过的一页纸,打皱、发旧。 魏兴一时甚至没辨认出她来。 直到女人下了床,呆呆地盯着他,又朝他伸出了手。 他终于发现——这是他中了邪的原配夫人。 魏兴悚然一惊,匆匆别开脸,转身朝外走去,从桌旁搬了椅子便出去。 蒋氏跌跌撞撞跟不上他,连话也说不出。 待好不容易追到门口,那门便被紧紧扣上了。 正如当初程念影所说,银针封去她的一些关窍,可以暂时止住她的狂躁和暴起伤人,但若是留在体内久了,她便会愈发痴傻,直到彻底失去神智。 眼下她就不知这扇门该如何开。 她只能趴在那里,用手扒拉扒拉,终于扒拉出一个洞来。 魏兴将那椅子搬到傅翊身边请他落座。 蒋氏津津有味地看着。 好多人啊。 皇帝开了口:“你与太子有私?” 蒋氏也听着,但她听不懂。 她只是看着魏嫣华的背影抖了抖。 皇帝叹道:“看样子是无误了,此事由你父亲亲口供述,你还有何话要说?” 魏嫣华咬唇,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相信程念影先前的判断,她道:“臣女不知。” “不知?”皇帝“哦”了一声,“你是想说,无知者无罪?” “不!臣女的意思是,臣女……臣女是与人有私,只是臣女并不知那人是谁。”魏嫣华磕了个头,“请陛下明鉴。” 皇帝淡淡道:“来人,将人请过来。” 第77章 点燃自己 太子终于又出现在了人前。 他依旧着锦衣华服,扣一顶青黑色幞头,虽是阴着脸,但并无程念影想象中的那样狼狈。 “如何?可识得?”皇帝问。 魏嫣华岂敢隐瞒?她忙道:“那日在康王府,臣女见过太子一面,识得太子的模样。” “那何故口口声声说不知是太子?” “臣女所见之人,并不以真面目示人。” “你说什么?”皇帝一下坐直了。 程念影的目光闪了闪,不知道皇帝会查出来那个人是谁吗? “臣女不敢欺瞒陛下,所言句句属实。”魏嫣华整个人几乎趴伏到了地上去。 这时反是那魏兴急了,他单膝跪地道:“陛下,臣也绝没有欺骗陛下。那人对着臣女,的确是自称太子。” “好一个自称太子。”太子冷笑一声,“你叫什么?你便蠢笨到这等地步?旁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改日有人在你跟前自称是当今圣上,你也立即下跪磕头吗?” “太子。”皇帝不轻不重地呵斥了一声。 太子立即一撩衣袍,在皇帝跟前跪了下来:“父皇,如今您还不信儿臣是冤枉的吗?” 皇帝头疼地扶住额角:“正是因朕不愿轻信,才有今日对质。” 太子吐了口气,同时朝傅翊斜睨一眼,颇有些耀武扬威的意思。 引得程念影也忍不住看了傅翊一眼。 丹朔郡王当真惯会操弄人心吗? 太子经夔州一事,仍屹立不倒……但他却似是加倍地恨傅翊了。 皇帝重新看向魏嫣华:“是如你父亲所说的这般吗?” “……是。” 魏兴急道:“我不信你那里没有留下那人的任何东西。” 皇帝也追问一句:“可有什么信物?不得隐瞒。” 魏嫣华无奈,她根本不敢在皇帝跟前撒半句谎,于是只得点了下头:“有一物。” “取来。” 魏嫣华根本不敢随意放置那东西,此时就这样从随身的荷包中取了出来。 一只极精美的玉牌。 禁军伸双手接过,才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一看,就扔到了太子面前。 玉制物怎经得起摔?几乎是立刻磕碎了一个角。 太子面色一变。 沭。 又是沭! 上面怎么又刻着他的名字? “此物是你的吧?” “儿臣,儿臣不大确定……” “你不能确定,朕能确定,此物是你两岁那年,由宫中雕刻圣手韦濛雕刻出来的。” 比起那日在知州府,今日太子没那样震惊无措,开口再为自己辩解思路就清晰多了。 他道:“父皇,儿臣若要做这样的事,何苦将会暴/露身份的东西带在身边?” 皇帝沉默片刻,问魏嫣华:“你父亲被贬至他乡,你在京中别无依托,你从何处结识的这样的人?” “从天光寺。” “你说什么?”皇帝的脸色这下是真的铁青了。 连太子都猛然回头,狠狠盯住了傅翊。 “天光寺,天光寺……”皇帝反复地念着。 太子立刻指着傅翊道:“父皇,是他向您进言去的天光寺!” 程念影听见这句话,心间都掀起了些波澜。 丹朔郡王要如何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却见傅翊一手撑着座椅扶手,起身道:“是,是臣向陛下进言的。” 他太过坦然。 坦然得让人觉得他岂会做这样明显的构陷蠢事? 皇帝低头思忖片刻,问:“是因为郡王妃向你提起的天光寺?” “正是。”傅翊可没说假话。 “郡王妃之所以提起这地方,也是因为从魏家女口中听得的吧?” “回陛下,正是。” 皇帝轻叹:“那又怎算郡王故意而为之呢?” 太子噎住。 皇帝拢起双手:“立即将天光寺上下看管起来,朕倒要瞧一瞧这寺庙里还有什么秘密,里面藏着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胆敢冒充太子。” “是!”禁军高声应了,立即转头出去抓人去了。 “既然你也不曾见过那人的真面目。”皇帝缓缓起身,“走吧。” 自是对魏嫣华身上的秘密没了兴致。 他道:“只是你为闺阁女儿,竟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可想过是为你爹娘蒙羞?” 魏嫣华凄然笑道:“陛下,臣女的父亲无力照拂家中,母亲病了许久,却无力治病。家中祖父、大伯,为侵占宅院,更时刻想着要扭送臣女的母亲去天光寺。臣女只是过够了这样的日子,只是希望母亲活得长久,活得像个人……” 皇帝身形顿住,沉默了一会儿,道:“其情可悯。但此事乃是大错……” 魏嫣华磕了个头:“陛下若要治臣女的罪……那就请将臣女的母亲一并赐死吧。” 皇帝惊异:“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魏兴也怒道:“不孝女!” “臣女若获罪,无人照顾臣女的母亲,不如死了更好。” 皇帝淡淡道:“你父亲马上便回京做官了,有他照顾。” “他身上有脂粉气,我闻见了。” “……” 蒋氏还趴在门后。 她初时看不懂,她只是看着魏嫣华磕了一个头,又一个头。 听见她说自己病了。 听见和尚说其情可悯,但乃是大错…… 大错……大错…… 蒋氏眼前眩晕起来。 她听见魏兴怒喝一声:“在陛下跟前,你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你母亲这些年,在府中闹了不知多少回事,你祖父、大伯是为她好,才要送她去寺庙清修!” “你实在不知好歹!” 程念影静静听着,不自觉地扣紧了手指。 而后却又被傅翊一根根掰开了。 第64章 傅翊问:“生气?” 程念影缓缓地眨了下眼。只是觉得,这个人不像是个人。 她低声道:“子茂说,是你选了让魏兴去开城门。” “嗯。” “郡王让他有了救驾之功。” 傅翊抿唇:“哦,那眼下便是生我的气了?” 程念影不说话。 做贵人这时候便不好了。 不能一刀子过去…… “好了,父女争执成何体统?”皇帝都懒得点破,魏兴先前说的,正是倚靠女儿口中的贵人,才提了回参军。 皇帝没耐心听这些玩意儿,拔腿朝外走。 魏兴匆匆躬身。 彼时殿前司的上前,却是渐渐围上了他与魏嫣华。 魏兴还茫然。 魏嫣华却双肩颤抖起来。无论嘴上说得何等坚决潇洒,但心底的不甘、憎恨、害怕……全都糅杂在了一处。 “什么味道?”傅翊出声。 皇帝跟着停住脚步,回转身来。 门内。 蒋氏恍恍惚惚地走到了床边,拿起了许久没有拿起的烛台。 炉中焚着安神香。 她奋力扒开那香灰,从中取得一点火星。 烛火遽然而亮。 从前只拿着烛火挥舞的蒋氏,她点燃了自己。 “娘!”魏嫣华嘶声叫喊,想也不想便往门的方向奔。 那火苗渐渐成了形状,红焰热烈不可忽视。 但一旁殿前司的人却想也不想就拦住了魏嫣华,魏兴还在发怔:“那是……那是什么?” 程念影见过一回这种情状,一下甩开傅翊的手,三两步奔过去将门踹开。 蒋氏摔倒在门口,身上的衣物飞快被火舌吞噬。 她以为来的是魏嫣华。 她其实都不大记得魏嫣华的名字了,只模模糊糊有个印象……那是她的女儿。 蒋氏拼命撑起头:“娘不拖累你……你便不会做错事了……” 第78章 赎过 程念影飞快地脱了外衫去扑打她身上的火苗,却不过是无用之功。 火舌很快跟着窜起来,将她的外衫一并吞吃。 程念影缩手不及,被火苗燎了过去。 “回来!”傅翊沉了脸。 但显然程念影是听不见的。 傅翊难得声音拔高,厉声道:“还不速速取水灭火?都成了木桩?” 皇帝也催促:“快去!” 禁军们顿时动了起来。 院中有接天水的大缸,他们纷纷用衣衫浸了水,赶着往门的方向冲去。 连傅翊也动了,他一边朝那边走,一边对身边的人:“取土,以土灭火。” 皇帝沉下脸,在后面喊:“怀晏!怀晏你去做什么?你又救不得火!” 有人过去将院门打开,召集着外头的人也进来救火。 一时内外都乱作了一团。 脚步声,吵嚷声夹杂一处,魏嫣华的嘶吼都几不可闻了。 程念影只觉得好热。 她被烫得皮肤发红,眼珠发疼,好像有什么从眼眶里滑出来,又迅速被蒸发成汽。 她试图脱下蒋氏身上的外衫。 但迟了。 蒋氏仍倒在那里,以一个张望的姿态看着她,脸上甚至没有什么痛苦之色。 是,早先程念影用银针连她的痛穴也短暂封住了。 程念影在跳跃的火光中与她目光相接。 她的胸腔仿佛被重重撞击而过。 酸麻冲鼻。 紧跟着她被人从后头拦腰一抱,从室内退了出来,程念影挣扎了下,却被死死扣住了小臂,紧跟着她身上又一件衣衫也被剥了下来。 水泼上来,几乎将她与身后的人同时浇湿。 “不要命了?”身后的人问。 程念影回了下头,额角撞上了对方的下巴。 她便又抬了抬眼,终于将傅翊的模样收入了眼中。 “她……”程念影刚开了个头。 傅翊抱着她又退了两步,任其他人从身边匆匆往前走去,人影参差而过,他脸上的神情也跟着变幻万千。 “烧伤的人,若救下来,也不过是在短短几日里受尽痛苦,最终皮肤溃烂而亡。你不如全她一死,从此了无痛苦。”傅翊飞快地道。 这话听在旁人耳中,只怕觉得有些没人性。 但程念影缓缓回神,她知道……郡王说的没有错。 此时吴巡冲过来,怀中兜着一个大口袋。 他将大口袋一张,泥土落下,将火苗盖住。 程念影别开脸去,几乎与傅翊依偎着倒退下了阶梯。 等重新退回院中。 皇帝几乎立刻走了过来问:“可有事?” 傅翊低头咳了两声:“无事,只呛了口烟。” “那玉容……” 傅翊松开程念影,立刻脱了自己的外衫给她披上。 程念影低头怔怔看向魏嫣华。 魏嫣华跪伏在地上,脖颈青筋尽突,面容定格在一个极其僵硬的神情上。 程念影不知该说什么,她动了动唇,细声道:“迟了。” 魏嫣华没有说话。 殿前司的人还守在她跟前。 她只是从缝隙间伸出手,攀住了程念影的指尖,摸过她手背上被火燎伤的地方。 迟到的痛感一点点爬过程念影的皮肤,她很能忍痛,但手却本能地轻轻抽搐了下。 魏嫣华一下将手缩回去,木着脸不动了。 皇帝瞧见这一幕,眉头一皱:“玉容的手受伤了?快!去找大夫!” “是,是。”随侍的太监连滚带爬地去找人了。 傅翊抓着程念影的手举起。 燎过的部分迅速长出了大片的水泡,部分破开,变成狰狞猩红的伤。 但程念影自己倒好像不怎么在意,她只是微微有些失神。 可她愈是自己不在意,便愈是叫旁边的人不自觉将眉头拧得愈紧。 “先取冰!”傅翊嗓音微冷。 “魏家没有,恐要去别的地方取……”禁军为难。 魏家哪有那个条件凿冰存起来呢? 吴巡奔了回来:“那我去!” 傅翊立即又吩咐:“那便取干净的冷水来冲洗。” 魏兴这时才找回了声音:“……陛下,陛下也瞧见了,臣这个妻子,时常闹出这样的事。 “今日不过是又发了回疯。害了郡王妃不说,还险些使陛下受伤。臣的父亲先前想送她去寺庙,当真是为她着想……” 魏嫣华听着这段话,都没再愤怒地与父亲争执。 她依旧木着脸。 倒是程念影开了口:“她不是发疯。” “郡王妃这话……” 程念影低声道:“她对我说了,她说若没有她作拖累,魏嫣华自然不会犯错。” 魏嫣华身形晃了晃。 魏兴也哑了声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皇帝无奈长叹一声:“此番爱子之心啊……”他看向魏嫣华:“你母亲这般护你,便算作赎了你的过错吧。” 魏嫣华木着脸叩首:“叩谢陛下隆恩。” 程念影不自觉地攥了下指尖。 一下扯着了伤口,她的手指又不自然地抽搐了下。 傅翊将她按到椅子上坐下,捏住她耳边一缕发丝,语气不冷不热地道:“烧卷了。” 程念影低着头,听着水呼啦啦从尚未破溃的皮肤冲洗而过的声音。 “陛下!”有人从远处疾奔而来,脸色发白,但因疾跑了这一路,两腮又浮起了两团红,看起来分外怪异,结合他惊异的神情,让在场诸人霎时又沉默下来。 只听见他道:“臣等去天光寺的时候,竟有人意图纵火,好在被及时扑灭……臣等有了极大的发现,事关重大,还请……还请陛下移驾。” 第79章 还不高兴? 因为扑灭及时,魏家的火势未能蔓延开。 殿前司的喘着气,伸手扯过床帐便要将蒋氏遮起来。 傅翊抬了抬眼:“怎如此轻慢?该以丝绸覆身。” 殿前司的僵在那里,一时不敢妄动。 “去拿吧。”皇帝开了口。 魏家的下人于恍惚中回过神,低着的头终于抬起来:“请、请随我去取。” “陛下。”从天光寺回来的禁军头领,禁不住低低催促了一声,“那寺里……” “既然已经看管起来,便不必急。”皇帝说着,转头看向了另一厢。 郡王府上的御医已经匆匆赶了过来,正蹲在程念影跟前给她上药。 这会儿程念影也没嫌他是庸医了,只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小臂依旧被傅翊牢牢抓着,抽也抽不回来。 御医将药粉铺过狰狞的伤口,程念影的指尖不受控地抽搐着,旁边的人都不自觉地跟着心尖一抽,连太子都难以忍受地别开了脸。 只皇帝与傅翊定定地看着。 御医道:“这是为冲洗血污。” 紧跟着又是一层药粉洒上去:“这是促进创口愈合的。” 第65章 再一层:“这是为隔绝外界的污秽。” 他絮絮叨叨:“破溃处不可碰水,不能捂出汗,也不可见风……” 程念影脑子里蹦出个念头——我要臭了。 难得这么多人静静听着御医絮叨,他尽情交代完长长医嘱,方才一收药箱,在皇帝跟前躬身行礼:“陛下,臣已经处置好郡王妃的伤了。” 皇帝这才问:“怀晏,眼下还能与朕一同前去天光寺吗?” 傅翊看了看程念影。 他去不去都无妨,结果已注定,不会有半分差错。 但她心下应当很是好奇…… “方才听见禀报,臣心中也放心不下,便委屈玉容多受两个时辰的苦,再返郡王府。” 皇帝听见这话,便知他是要将郡王妃带在一处了。 他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秦玉容这个模样,傅翊放心不下也属常理。 “嗯,同去吧。”皇帝发了话。 傅翊将程念影从椅子上拉起来,一行人才往院外走。 程念影走得缓慢,跨出院门前,她还回头看了一眼魏嫣华,这一眼匆匆……傅翊抬手按在她侧脸上,将她生生扳正了回来。 他们上了郡王府的马车。 “怀晏,你说那天光寺里究竟发现了什么,才会使得禁军这样惊恐?”皇帝开口。 “再大的事,岂能大过天?” “是,岂能大过天?”皇帝放松了坐姿,背抵住车壁,目光再看向傅翊,夹杂一丝复杂。这便是他倚重傅翊的原因。 无论什么样的时刻,此人确能给人以稳妥安心之感。 他看着看着,突地无奈笑道:“你将玉容抓得太紧了。” 傅翊停顿片刻,松开手,转而提起了另一个人:“魏兴此人,敢问陛下欲如何处置?” “处置?不该是奖赏吗?他可是有救驾之功啊。” 本来还没什么反应的程念影,此时不禁悄悄竖起了耳朵。 她听见傅翊接着道:“夔州并无叛乱,何来救驾之说?” 皇帝沉默了。 半晌,他道:“那也没有处置之说啊。” 但程念影分明记得傅翊说过,皇帝一定会杀了魏兴。因为魏兴知道的太多了。 哦,是……贵人说话都是这样。 越是想要什么,便越是将心思遮掩起来,从口中说出截然相反的话来。 “臣知晓陛下是赏罚分明的人,而今魏家的姑娘痛失母亲,陛下何不赏赐于她,她心中自然感念。父亲若有功,由其子继承,也是常理之中。”傅翊语气淡淡。 但他口说“继承”。 死人的一切,才需要有人来继承。 “陛下怜她失母,也正彰显陛下仁爱之心。”傅翊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而皇帝也接上了声音:“爱卿说得有理。” 他卷起帘子,对外头的人低低吩咐了一句:“将魏兴带到天光寺。” * 马车停在天光寺的门口,立即有身披甲胄的人上前来扶皇帝。 皇帝当先下去。 紧跟着是傅翊自己扶住车门,走了下去,吴巡见状连忙要来扶他,但傅翊一转身,朝车里还剩下的程念影伸出了手。 他要扶她了。 程念影低头瞧了一眼,避开,还是自己跳下了马车。 傅翊:“……” 傅翊从吴巡手中接过新取的披风,抖开,再给程念影披上。 旁人见状,也不敢催促。没见皇帝都极包容地看着吗? 傅翊这厢给程念影拉了拉帽子,压低声音道:“我以为你该高兴了。” 程念影闷声问:“高兴什么?” “魏兴之死已是板上钉钉。”傅翊贴着她耳边,“你心中不快该消解了?” 程念影本来不想说话,但思考片刻,还是应了声道:“嗯,我是高兴的。” 若是没有回应,郡王反手不让魏兴死了怎么办? “是高兴的?”傅翊垂眸看向自己的手,“那为何……” 程念影反应过来,闷声道:“你扶我,只怕一起摔地上了。” 傅翊:“……” 傅翊重新恢复了笑容:“原来如此。” “怀晏,你怎的此时与玉容说起悄悄话来?”皇帝无奈。 傅翊转过身,面不改色:“玉容身上的伤有些疼。” 程念影觑他一眼。 他也很会撒谎。 “莫要留疤才好。”皇帝领头走在前面,“回去定要小心养着。” “是。”傅翊应声,带着程念影一同跨过门。 再看此时的天光寺内,所有僧人皆被扒去了僧袍,再用绳索紧缚,禁军一脚蹬在他们背上,叫他们爬都爬不起来。 他们一路走过,终于来到主殿前。 程念影对这里很是熟悉,先前她在这里坐着画了一只王八。 “陛下。”殿内有人走出来,在皇帝跟前跪倒,“臣等在殿内发现了一处暗道,直通佛像的头部,那里有一处平台,摆下了一张供桌。” 暗道,程念影去过。 但供桌? 那里不是只有一张椅子? “供桌?供的什么?”皇帝问。 显然他也知晓,对方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个发现。 “供的乃是一个人偶。”那人将头埋得死死,双手呈上。 皇帝接过来,随后重重砸到了地上:“它要享天下香火,妄图做众望所归吗?” “还有……还有此物……”那人又递上来。 皇帝接过去一看,这次却未砸在地上。 那依旧是个人偶。 傅翊低声问:“上头是陛下的生辰八字?” 皇帝没有答傅翊这句话,他转头盯住太子,道:“好一个法坛。” 太子不敢置信地捡起地上那个人偶:“这、这不可能是儿臣的……这……”他的声音顿住,想是也看见了背后所写的生辰八字。 这一刻,真假都不重要了。 因为此物,被供在佛像之中,受无数人跪拜,更受了无数的香火。 皇帝实在……难以容忍。 回话的人从地上爬起来,凑在皇帝耳边,低低耳语了几句。 皇帝的脸色越发难看,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寺中更有僧人供述,说你借此地淫/乐京中贵女。可是想借此来控制她们的父兄,乃至她们的丈夫?” “父皇……”太子刚开了个头。 皇帝就从一旁的人手中接过一本册子,重重砸到他脸上:“其中姓名记录清楚,连她们家境都写了进去。好大的算计!” 程念影眼皮一跳,想到了武宁侯府。 此时傅翊伸手来抓住了她的指尖,他本想问她在担心什么。但她的手很凉。像是还未从疼痛中缓过劲儿来。 傅翊抿了下唇,到底是敛了恐吓她的话。 “朕要废太子。”皇帝蓦地道。 上次在夔州发了一通怒火,都不如这句话来得有力。 天光寺成了整个局上的最后一环,重重压在太子的头顶。 “父皇!父皇怎可!”原以为已经柳暗花明的太子,这时候又被反复扣了一顶更大的黑锅,他如何想得通? 暴怒之下,便要朝皇帝走来。 皇帝见他这样,自然不愿他接近,连忙朝一旁使了个眼色。 于是禁军猛地上前,将他扑倒。 “父皇!父皇!”太子怒喝。 皇帝不再看他,转过脸敛了怒气:“将魏兴带上来,让他进暗道去搜查可还有遗漏之物。” 天光寺不是要纵火吗? 一场失火,有谁意外身亡便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了。 底下人应了声:“是!” 皇帝此时转头看傅翊:“朕以为你还要劝朕再作查探。” “走到这一步,已没什么可劝。”傅翊看向太子被带离的方向,“若是真,便罪不容恕。若是假,储君岂能这样容易被人栽赃坑害?” 这话说的……还嫌他本事不足了? 太子霎时更加狂怒:“傅翊!孤要杀了你!” “你这张嘴……当真只有朕容得下你这般坦言。”皇帝摇头,“好了,你与玉容先回去吧。” 傅翊躬身行礼,带着程念影往外走。 没走几步。 有个禁军匆匆擦肩而过。 傅翊回头扫了一眼,嘴角抿起点弧度,然后若无其事地问程念影:“还疼吗?” 那个禁军径直来到皇帝跟前,满头大汗,神色焦灼:“陛下……小人,小人斗胆,有个新发现……” “什么新发现?上前来说。” “那供桌似有些新。” 第80章 死一人 “陛下?”那禁军小心地抬起头。 他的上官从后头疾步赶来,匆匆朝皇帝行了礼,而后便皱眉看向了那个禁军。 皇帝抬手将上官挥退,这才接着问:“哦,供桌有些新,那又如何?” “寺庙常年受香火供奉,烟熏火燎之下,不该如此新。小人恐怕……恐怕是有人临时摆上了供桌。” 第66章 这人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是明确了,是忧心有人陷害太子。 “你很机灵。”皇帝先肯定了他。 那禁军面上立即露出了激动之色。 “有新发现而没有擅自瞒下,做得极好。朕会命人去佛像中,再做仔细的查探。”皇帝转头吩咐,“赏他。” 跟在皇帝身边的太监应了声,立即带着那禁军走远了。 “魏兴可带进来了?”皇帝又问一旁的人。 “回陛下,带进来了。” 皇帝应了声:“嗯,那便回宫吧。” 皇帝走出天光寺,却发现郡王府的马车还停在那里,正巧了……他目光闪烁,屏退左右,自己走上前去揭起了帘子。 “在等什么?”皇帝笑问。 全然不复方才在寺中的怒意。 “想起有一事还未向陛下禀报。” “何事?” “魏兴从夔州返御京,还带了个外室,那外室给他生了个儿子。” 这事程念影都是第一回听见。 丹朔郡王就这样说出来……那该魏嫣华“继承”的东西,还能由她来继承么? “朕也有一事心中犹疑。”皇帝却蓦地道。 傅翊没接声,静静等着皇帝往下说。 “废立太子乃是大事,正如你先前所说,恐引起朝局动荡。” 傅翊慢慢笑了:“臣愚见,这两件事如何处置,该是殊途同归。” 皇帝先看了一眼程念影,见她浑然什么也不懂,道:“朕亦以为如此。” 他收回手,那马车帘帐重新落了下来。 * 魏兴这时候被引进了天光寺。 禁军踢了个僧人起来:“去,你在前头引路,带着这位大人前去搜寻可有遗漏之物。” 魏兴本来一颗心高高悬起,生怕天光寺找到什么不利的东西,最后反过来指责他诬告太子。 早知如此只霸个救驾之功也就够了。何必贪心呢? 那后悔的念头,在他脑中盘旋而过,紧跟而来的又成了惊喜:“陛下命我前去搜寻?” 禁军的人冷淡斜他一眼:“嗯。” 那自傲掩都掩不住。 御京中的军队便是如此眼高于顶。魏兴也顾不上与人生气。满心想着自己也能扭转地位…… 但他怕有意外出现,还是很戒备地多问了一句:“不知太子殿下……” “陛下一怒,要废太子。”禁军的人眉头拧起,“好了,问这么多作甚?快去做你该做的事。” 魏兴应着声,脚步轻快地往前踏去。 那一刻,他脑中也闪过了,陛下为何派我去搜查的念头。 但紧跟着他就自己找到了答案——因为夔州也好,御京中追查私情也好,他都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啊!牵连深到这种地步,自然要将这样的事交给他。 他走进大殿,又走进佛像后的暗道。 “点火。”他听见了两个字。 那一刹,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点什么火? 魏兴还未有动作,那引路的僧人已经转身扑了回去,但只听“咚”一声巨响,暗道门重重扣上。 他们……出不去了? 出不去了? “来人!”他也大力叩打起门。 但那门何等沉重,既推不开,也好似隔绝了声音。 那僧人绝望之下沿着楼梯往上奔去,魏兴无法,也只能跟着先往上走。 一路来到平台,他从佛像的双眼看出去——身披甲胄,面孔冷淡的禁军挥动双臂,无数火把飞进殿中,撞上什么便引燃什么。 火光映亮周遭,带给魏兴无边的恐惧。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我还未出去!我还未出去!我有救驾之功!”他大声嘶吼。 禁军首领立在殿门口,听见这般嘶吼,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抽了一支箭,撕下布条缠上,再以火把点燃。 搭弓,射箭。 直逼佛像的双眼而来。 魏兴惊恐地大喝一声,躲避不及。 原来火要点燃一个人当真这样容易……魏兴就地一滚,哀叫起来。 他蓦地想起了今日的一个细节。当时他那原配夫人点火自焚,丹朔郡王妃第一个冲去踢开了门。后来未救得了人,她被郡王扶回来,第一句话是对谁说的…… 对他的女儿…… “是丹朔郡王要杀我是不是?啊啊啊啊……”魏兴拍打不尽火苗,那火苗吞了他的眉毛、头发,疼得他再难按住惨叫。 “啊啊!傅翊!傅翊!果真佞臣也!啊……” 随着一声闷响。 殿门也被人关上了。 这厢郡王府的马车终于动了。 它缓缓驶离天光寺,隐约可听见外间传来的:“走水了!天光寺走水了!” “快救火!” 程念影扒在窗前,看着天光寺上空一缕缕烟尘飘起,她紧绷得显得冷漠的表情,这才松缓了许多。 魏兴死了。 “想不想再去一趟魏家?”傅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程念影慢慢抬头,发出了一声:“嗯?” 傅翊见她兴致不高,接着道:“我以为你会想要在事后,再安抚魏家姑娘几句。” 程念影垂下眼:“我不善安抚他人。” “是么?”傅翊倒不这样以为。 他道:“你若带个喜讯与她呢?” 程念影终于是点了下头。 傅翊便卷起帘子,朝外头吩咐了一声。 吴巡得令颇为惊异,暗暗嘀咕,怎么还去魏家? * 彼时仍停在魏家府门外的小马车里,男童已按不住想出去了:“我想爹,爹怎么还不来?” 珍娘一把抱住他:“别急,你爹不是说了,很快便能好了?很快咱们便能过上好日子了。” “可我饿了。” “这里也闷得很。” “方才好多人从门口走了……他们都是什么人?” 珍娘答不上来。 她哪里知道呢? “这里不是我们家吗?我们去问问就好了!”他跳下马车,便往门口冲去。 珍娘拦不及,只能匆匆跟着到了门口。 “你是谁?”下人黑着脸将他拦住。 “我叫魏义庆,我是爹的儿子。” “你爹是……”下人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魏兴!” 魏嫣华还跪在蒋氏的身旁,为母亲更换衣物。 下人便是在这时候来到了她跟前禀报。 “我父亲在夔州的外室,还带了个儿子……”魏嫣华面色冷得发青。 “我娘躺在这里,却有新人要登门。”魏嫣华胸口窒痛得大喘一口气,“走,走!” 待她来到门口,珍娘见她形容憔悴且狼狈,顿时大大松了口气,出声道:“嫣华……” “谁允你喊我的名字?”魏嫣华打断。 “不许你这样对我娘无礼!”那叫魏义庆的男童,奔上去踹了魏嫣华一脚。 第81章 斩草除根之法 魏嫣华反过来一脚更用力地将他踢开,双目通红得几近狰狞。 魏义庆被踢疼了,哭喊着骂:“我要爹处置你!狠狠处置你!” 魏嫣华双手颤抖,脑中闪过掐死他的念头。这时却听见一阵马车车轮声近……她抬头望去,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是郡王府的马车……又回来了。 马车里的人还未下来,又见一行人近了,看打扮像是殿前司的。 魏嫣华心头惊了惊,怎么?皇帝又后悔了?又要将她抓走吗? 但那殿前司的,却是将珍娘母子围住了,问:“从夔州来的?” 珍娘怯怯应声:“是、是……” “我等前来接你们去与魏兴魏副使团聚。” 珍娘面上一喜,赶紧拽着魏义庆往马车回去:“走,走,去见爹。” 魏义庆朝魏嫣华瞪了一眼:“你就等着吧!” 魏嫣华气得浑身发抖。 但马车里的程念影却惊讶地抓紧了车帘,扭头问傅翊:“送他们去与魏兴团聚?” “嗯。”傅翊唇边噙着一丝笑。 魏兴都死了。 送他们去团聚……那不就是跟着一块儿死么? 傅翊唇边的笑意慢慢淡去:“怎么不说话了?” 觉得残忍了? “在想原来在寺前,郡王与皇帝提起他们,是为这一刻。” “嗯。”所以呢?你还在想什么? “可是……” “可是什么?” “为何皇帝听见郡王提起他们,便决定派人来将他们一并处置了?” 原来是在好奇这个。傅翊目光轻动,低声道:“自古抄家的大罪,家中男丁都是从重处之。因为在当权者眼中,女眷不足为惧,男丁却要斩草除根。” 所以当他提起,魏兴有个外室,外室还给他生了个儿子的时候,皇帝自然动了杀心。 魏兴身上的“功劳”还是由魏嫣华这样一个女子,一个可能还有些憎恶父亲的女子来继承更好。 第67章 程念影明白了。 她看了看傅翊。 他看起来更像是擅于操弄人心的人了。 旁人岂能一两句话便操纵他人生死呢? 但此事……此事又似是为叫她高兴些? 程念影在心底悄悄叹气,实在有些难以分辨傅翊这个人。 这比杀一个人要难太多了。 这时傅翊命人打起帘子,当先下了马车。而后他又朝程念影伸出了手。 程念影想到他先前在天光寺前说的话,这回老老实实将手搭了上去。大不了便是一块儿摔地上……也不要紧的。 “拜见郡王、郡王妃。”魏嫣华嘶哑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而程念影也平稳落了地。 没有摔。 傅翊收起手:“去说吧,只三两句话。今日在外折腾太久了。” 程念影应着“嗯”,慢慢走到魏嫣华面前,与她贴近,压低声音:“魏兴死了。” 魏嫣华瞳孔一缩。 程念影又道:“天光寺起火,他应该会被烧死。” 魏嫣华的身形颤抖,几乎站立不稳,于是抬手一把抓住了程念影:“当真?” “嗯,陛下的意思。” 魏嫣华喉间挤出了一声笑:“哈,哈,哈哈。他恐怕死也想不到吧……真好,真好,他也尝了母亲的痛苦。” “只是……只是方才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魏嫣华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们也会死。” 魏嫣华的声音戛然而止,万分震撼:“……什么?” 程念影:“我只同你说两句喜讯,我便要走了。” 魏嫣华一时脸上似哭似笑,她与程念影拉开些距离,深深盯着她。 从今往后,她们之间又岂止只是拥有共同的秘密这样简单呢? “多谢你,万分多谢你……谢你同我说喜讯,谢你冲去救我母亲,她神志不清,还要谢你在陛下跟前,替我母亲遮掩转圜,御前纵火乃是大罪……” 程念影打断道:“她那时真是那样说的,那话不是我编出来的。” 魏嫣华整个人凝住。 程念影只能在那里干巴巴地看着她。 程念影的确不擅安抚人,但她知道,魏嫣华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说了几句话了?”傅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程念影应声:“就走了。” 她缓缓转过身。 魏嫣华忙道:“再替我多谢丹朔郡王!” 郡王妃很有几分实心眼,处置她父亲,处置她父亲的外室母子……应当是那位的手笔。 见二人就这样又上了马车。 魏嫣华在后头深深拜下,她没有问郡王妃手疼不疼,岂会不疼呢,一定是很疼的,她会记住那疼痛的。 永远记得。 …… 另一厢,皇帝回到了宫中。 他独坐在窗前,盯着天上的星月,微微出神。 供桌是新的…… 但天光寺的事是真的。 若有人栽赃太子,这个人会是谁……这个人又真的存在吗? 若有此人,那么不将此人抓出来,皇帝寝食难安。 他倒并不怀疑傅翊。 若是傅翊…… 绝不会在供桌的新旧上出差错。 皇帝在那里坐了不知多久……小太监跑得满头大汗,往殿门口一跪:“陛下……陛下!御京府尹往上报,说,是天光寺大火,死了许多人……包括,太子、太子殿下。” 这便是傅翊口中的“殊途同归”了。 皇帝像是初次听见一样,失手打翻了桌案上的茶盏:“你说什么?” 废太子,有人会阻拦。 但若太子意外身亡,便无人能说什么了。 他年纪大了,不能一直替太子擦屁股。 若要立新储君,须尽早。 * 程念影回到郡王府,可叫施嬷嬷好一顿心疼,邹妈妈更是急得恨不能上蹿下跳。 还是吴巡再三说了,御医已经上过药了,才叫她们放下心。 转眼入夜。 程念影躺在床上,胳膊都只能搭在被子外头,她本来有些困了,但见傅翊的身影还在那里,她不禁强撑起眼皮问:“郡王不走吗?” 傅翊反问:“我该去哪里?” 施嬷嬷推门进来,问:“主子今夜也歇在此处吗?” 傅翊:“嗯。” 程念影心底一边怀疑他,但这会儿又一边觉得不好意思,忍不住细声道:“我一身的汗,还洗不得澡。” 他肯定受不了的。 傅翊在床边坐下:“早知此时,先前往里冲那样快做什么?” 程念影抿着唇,不说话。 又不高兴了? 傅翊低头抓起她的手:“只有药味儿,和衣裳上的熏香气。” 他话音一顿,突然松开手,转而贴住她的额头:“烫的。……起高热了。” 施嬷嬷变了脸色:“奴婢这就去叫御医!” 第82章 是福星吗 程念影自从过了十岁以后,其实便很少生病了。 楼里的师父曾指着他们骂,说都是贱骨头。说那些贵人府里的娇娇儿,被小心捧起,反而总有病故的。 他们呢,便是泡在泥水里,破再大的口子,拿针线一缝,连止疼的药都不必吃,稀里糊涂也就熬着活了下来。 这便是骨头贱。 仿佛怎样都能活下来。 “按这个方子去熬药。”此时御医一笔挥就,递给身边的药童。 药童立刻动了起来。 丫鬟们也没闲着,她们打了一桶水来,要给程念影擦身,以作散热之用。 程念影已经被扶着坐了起来,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竟都是在为她而忙碌焦灼,她一时看得津津有味。 施嬷嬷见她模样,一时哭笑不得:“怎的还这样精神?还是快快躺下来吧。” 程念影:“嗯。” 她被重新按倒了。 丫鬟们忙又喊着:“郡王妃先别躺。”一边围上来给她脱衣衫。 傅翊立在屏风后,目光远远地掠过去。 少女面颊晕开两抹深红,眼底光彩熠熠,与闪烁的烛光相映,烙进人的眼底。 这会儿便又显得真是年纪小了…… 丫鬟们的手很快搭在了程念影的领子间,顺着往下一剥,外衣连同里衣都匆匆被拉下,露出极漂亮的脖颈线,线条流畅向下,带出一片雪肤,和饱满的起伏。 傅翊敛起目光,转身走了出去。 吴巡在外头发怔,见他出来还问呢:“主子不是要歇在这里么?” “不了。”傅翊的声音稍显生硬。 最终还是施嬷嬷在程念影床边守了一夜。 第二日天光亮起,施嬷嬷从床踏上爬起来,胳膊酸痛得厉害,仰脸一瞧,郡王妃不知何时侧过身来睡,一手抓着她的腕子呢。 一下令施嬷嬷想起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孙女。 怎的这样孩子气呢?施嬷嬷禁不住笑了笑。 “嬷嬷。”此时外间有丫鬟轻声唤。 施嬷嬷怕吵醒了程念影,连忙轻轻挣开她的手,走出去问:“怎么?” “主子差人来问郡王妃如何了?” “睡得熟呢。” “不知眼下叫御医来瞧瞧,合不合适?” “我先去看看……” 施嬷嬷转身往里走,没一会儿又疾步出来了:“哎哟,怎的又烧起来了?快快去请御医。” 程念影难得被烧了个口干舌燥,晕头转向。 她迷迷糊糊地心想。 昔日楼里的人也不算说错……而今她才做了几日的“贵人”,竟也变得娇贵了。从前哪会病得这样厉害? 正想着呢,程念影感觉到身形一轻,被人从床上捞了起来。 傅翊的声音紧跟着在她耳畔响起:“怎么还在烧?” 御医道:“我看不像是那燎伤引起的,倒更像是积劳成疾,长期处在紧绷之中,只不过今日才爆发出来……” 施嬷嬷纳闷:“难道侯府昔日里待郡王妃不好?” 邹妈妈在旁边冷汗嗖嗖,正想着怎么打消怀疑呢。 程念影勉强撑起眼皮,一手勾住傅翊,贴着他脖颈,低声不高兴地道:“我就说……他是个……庸医吧……” 傅翊喉结滚了滚,眉心突突跳,一时又有些哭笑不得。 都这时候了……还没忘记这茬。 御医在对面干笑两声:“并非是我无能,只是这病非一日而成。若下猛药将眼时治好了,身体却仍是亏空的,须好好养才是。” 程念影掀了掀眼皮,要挣扎起来。 傅翊一把按住她,对御医道:“她是埋怨你迟迟未能将我治好。” 御医恍然大悟,心底倒没什么不快了。 说到底是为郡王操心嘛。 “主子,宫里来人了。”吴巡隔着屏风禀报。 傅翊这才收手起身:“先给她降了热。” 御医应“是”。 第68章 程念影眨巴着眼,突然觉得……御医与丹朔郡王说话很有几分亲近。 像是吴巡平时与郡王说话的口吻。 她怔了怔。那真是御医治不好么? 换一个视角来看,原来能有这样多的新发现…… 傅翊这厢出了门,客客气气地与来传话的太监打了招呼,随后才道:“不巧,郡王妃病得很是厉害,我不便抽身。” 太监叹气。 这一个身体就不好,另一个也病了,他敢强求郡王进宫吗? “是,奴婢这就去向陛下回话,郡王也莫要太过忧心,郡王妃吉人天相,想必很快便能好。” “借公公吉言。” “不敢不敢。” 傅翊目送着太监走出去,回首看了一眼屋子的方向,低声道:“的确正好避开了接下来的风暴。” 吴巡怔怔道:“这样一说,郡王妃倒像是咱的福星了?” * 太子意外身亡一事在朝中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 本来有朝臣出言质疑,但你说巧不巧呢,那太子淫/乐的名册上,恰好就有这些大臣的妻女。 皇帝拿着那册子,一时都说不上是怒意更多,还是开心更多。 皇帝急着赶在自己彻底老去之前,将新政推行完。为此他才提拔了傅翊……但朝中阻力之大,非是靠傅翊一人能完成。 这东西……是好东西。 身为皇帝,不能抛下脸面来做这样的事,但旁人做了,由他来接个便宜,倒是极好的! “朕甚悲恸,今日不朝。”皇帝掩了掩面,由太监扶着一步一颤地走了下去。 只是走到殿后,他却并未立即离开。 他立在那里,慢慢观察着朝臣还有他儿子们的神情变化。 梁王是最早往外走的,他黑沉着脸,步履匆匆。 睿王在后面喊:“慢些!慢些!” 梁王见他追得辛苦,才不得不慢了步子问。 待睿王终于赶上,喘了两口气便急声问:“大哥做什么去?” 梁王冷哼:“你以为此事是意外?” “难道大哥又怀疑到傅翊头上了?” “此人前科累累,除他之外,我想不到别人!”梁王抿唇,“我要去问他!” “恐怕又要起冲突,大哥何必呢?” “此事你别管!” “不可……” 睿王追着他一路走远了。 皇帝静静观察半晌,还是没能找出其中有异之人。真有这样一个陷害太子的人吗?皇帝心有疑虑。 罢了。 他转过身:“朕要他们为太子诵经。” “是,奴婢这就去传旨。” * 储君身亡,何等大事,很快就传到了武宁侯这里来。 武宁侯一家人此时远离了御京,还躲在楚珍的娘家呢。 秦玉容情夫乃是未来皇帝一事,楚珍不敢瞒丈夫,一并告诉了他。 当时两夫妻一商量,都决心一赌,又怕被旁人发现,这才带着秦玉容匆匆离京。 眼下…… “完了。” “全完了。”武宁侯面上涌现怒意,将跟前的桌案推翻。 “发生什么事了?”楚珍的胞妹听见声音,缓步走进来。 她与楚珍极为肖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更如水般柔软,当是男人最喜欢的那一类女子。 楚珍瞥她一眼,勉强笑道:“无事,只是想着离京太久,该回去了。” 武宁侯没说话。 楚珍便又强调了一句:“得回去了,一定得回去了。” 这条路不能再赌。 那就不能放那冒牌货在郡王府太久。 第83章 傅翊不高兴 彼时的夔州主城,才刚刚恢复了正常的出入。 在城中滞留多日的紫竹,换下了惯爱穿的紫衣,转而换了身男装,又用特殊的手法描眉画眼,将骨相生生改得硬朗许多。 她从昔日黎近江那私宅外经过,一眼扫去,还能瞥见百姓们放置于宅邸外的香蜡纸钱、金银元宝的明器。 紫竹敛起目光,侧身走进了不远处的小巷。 男子等在那里,见她过来,立即转过了身:“主上有令,要你一同回御京。” 紫竹面露喜色。这回的事办得实在漂亮,最后又完美脱身。 这话便是对她的奖赏与肯定了。 还有多少人,连御京都回不得呢。 “那霍娘……您没有将她拿下吗?”紫竹多嘴问了一句。 “我已查探过,拿走你药的人,不是她。” 紫竹也不是蠢人,立即想透了:“是她偷拿了别人的衣裳?” “嗯。楼里要抓她,而今缺乏线索,主上有些话要问你。” 紫竹一个醍醐灌顶。 原来是为这个才要她入御京的。 紫竹也说不上失望,总归去了御京,没准儿有更好的前程。 “主上有话要问,我自是万死不辞。只是怕……那日实在匆匆一见,只记得她穿了霍娘的衣裳,别的……”紫竹为难。 她也怕到时候去了御京,说错话反惹怪罪。 “气味呢?她当时身上可有什么特殊的气味?又或者,你观她行走,可有怪异之处?与你过招时,手上可有什么特征?”男子追问。 紫竹绞尽脑汁地开始回忆。 那人出手狠辣果决,将她掐了个半死不活,她根本没工夫去留心对方身上的特征。 “不急,一路上你可以慢慢思索,到时候主上想必也是问你这些问题。”男子转身走在前。 紫竹匆匆跟上去。 二人搭乘马车往城外驶去。 风吹起车帘。 紫竹突然道:“与这个味道有些相似!” “嗯?” 紫竹探头去看,盯着外面路过的招牌——仁济堂。 “是药味儿,很淡,很淡的药味儿。不是我们常吃的那种药。” * 程念影生熬了三日没洗澡。 御医来看她的伤,眉心皱成一团:“好得有些慢。” 程念影默默看着他,不说话。 御医立即强调:“我所用的药都是极好的!且这等燎伤,治起来也并不繁琐。” 施嬷嬷听得忧心起来,眉毛跟着一皱,却听见脚步声近了。 她匆匆转头,便见傅翊进来,忙喊了声:“主子。”心下还禁不住感叹呢。 郡王妃这一病,反逼得主子身体好了不少。 “手上的伤还不见好?”傅翊问。 “是。” “我遣人去宫中再讨些珍稀药材回来。”傅翊说着走近了。 这时程念影眼疾手快,一把拉下了床帐,指尖在床沿按得死死,便将傅翊隔在了外。 傅翊见状,抿唇笑:“怎么?还怕将病气过给我?” “那日说过了,我不能洗澡,一身的汗。” “是,那日我也说过了,早知今日,那会儿往火前冲那么急干什么?” 施嬷嬷听见这对话,霎时哭笑不得。 主子这样聪明的人,怎么这时候反而听不出话里的意思了呢? 她急忙开口:“郡王妃是知道主子您喜好洁净,这才羞于见主子呢。” 傅翊微微一愣:“哦,原来是为这个。” 他垂眸去看程念影,心间渐渐有股数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往上顶。 他是喜洁净。 但他这会儿又想看看,躺在床上的少女是否真如施嬷嬷所说,羞于见他。 有多羞? 傅翊伸手去揭床帐。 “主子。”门口的护卫进来了。 傅翊动作一顿:“什么事?” “梁王和睿王来了。” 傅翊垂首轻笑一声:“哦,来找麻烦的吧。” 这下傅翊没能揭得开的床帐,却是被程念影一把从里头掀开了。 程念影一下坐了起来,问:“他们来找什么麻烦?”刚问完,程念影自己就有了答案:“他们认为太子是郡王害的?” 傅翊苦笑:“是啊,在他们眼中,我便是如此。但凡有坏事,第一个想到我头上。却不知上回在寺庙中,娘子可有为我向佛祖禀告他们的罪过呢?” 程念影沉默了下。 自是没有的。 而且……她如今……也觉得……那事没准儿就是他干的呢。 没有得到程念影的回应,傅翊脸上的笑容都淡了些。 这装得可不大好。 怎的连句哄人的话都不会说了? 傅翊起身:“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郡王要去见他们?” “嗯。” “我与郡王同去。” 傅翊重新低下头,正对上程念影那双发亮的眼眸。 “你病着。” “郡王不也病着?”程念影急中生智,补了句,“我怎能让郡王一人前去?” 傅翊没纠正她,身边带了护卫随从,周围更有伺候的丫鬟,哪里算“一人”呢? 毕竟好歹是又说了句中听的话呢。 第69章 他道:“好。” 傅翊做了主,其他人也没阻拦的权力,施嬷嬷匆匆给程念影换了衣衫,头发都来不及细细梳,松松一挽就是。 厅堂中,梁王环视一圈儿,冷笑:“傅翊这府邸的规制,比之亲王也不输。” “陛下特许。”睿王道。意思便是大哥就莫指摘了。 “殿下请先落座。”一旁的丫鬟送上茶点。 梁王却不肯坐,反而一手扣在腰间,四下打转起来。 不多时听见外头喊了一声“丹朔郡王到”。 梁王猛然顿住脚步,转身,拔刀,直指来人,几乎是一气呵成,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 那一刻,傅翊却感觉到袖间一紧。 程念影将他拽开,自己迎了上去,同时另一只手屈指成爪……她没能出手。 因为那凌厉刀锋猛地在她跟前顿住了。 “唰唰唰——” 厅堂内外的护卫几乎紧跟着也同时拔刀。 连已经落座的睿王都惊骇地站起来,朝这边奔来:“大哥!你做什么!” 梁王面部肌肉绷紧,他露出个笑:“我怎么敢杀了丹朔郡王?只不过是想试试郡王的胆量。” 傅翊脸色都没变一下,掀了掀眼皮,伸手要去抓梁王手中的刀:“是么,我也试试梁王殿下。” 梁王猛然收手,却是用那刀尖将程念影脑袋上扣的兜帽掀了起来。 兜帽落下。 少女那张过分好看的脸骤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梁王恍惚一瞬,讥讽道:“郡王怎么躲在女人身后?” 傅翊盯着他的刀尖。 很是不大高兴。 第84章 天生有疾 傅翊按住程念影,侧身劈手夺过了梁王手中的刀。梁王几乎未有抵抗,想是不觉得傅翊拿了刀能做些什么。 傅翊摩挲了下刀柄,不紧不慢地轻嗤一声,刀锋便抵在了梁王的颈间。 “郡王勿要冲动!”睿王再度大喊一声,三两步赶到了面前来。 他一手按梁王的胳膊,一手只抵住傅翊的衣袖,俨然劝架的姿态。 屋檐下,气氛一时间紧绷到了极致。 那刀身锋利,梁王甚至还真感觉到了颈间传来一丝痛意…… 但他这人也不知退步为何物,当即又往前凑了凑:“本王倒想看看你能不能下得了这个手,若真明刀明枪的,本王还……” 他话未说完。 傅翊轻笑一声,立起刀来,以刀背轻拍了两下梁王的脖颈。 姿态轻慢而极具侮辱性。 梁王勃然大怒,伸手去抓刀。 傅翊却已然抽走,刀尖紧压着梁王的衣襟划过,最后被“当啷”一声扔到了地上。 “我知道殿下脖子硬,但殿下乃是圣上的儿子,只有圣上降罪的道理。”傅翊轻飘飘地说完,顺势重新给程念影拉起了兜帽。 “还有。”他道:“殿下持刀在我跟前比划也就罢了,我素来不喜与人计较。但撩人的帽子,却是极其失礼。” 睿王松了口气,正要打圆场。 梁王按不住冷笑:“何必装得如此宽和?我知晓你此时心中,恐怕是已在谋划,如何像害死太子一般杀了我。” “指责旁人振振有词,为何说你失礼时,你便闭口不谈?”程念影插声。 她一手抓着兜帽的带子,一边抬头望去,眼底带着些许困惑。 她虽也有一丝疑心丹朔郡王,但里外亲疏她还是分得清的。 何况没有证据,便没有朝人无端扣帽子的道理。 梁王噎住,面部肌肉因为紧绷过头而轻轻发颤。 睿王见状又要再打圆场。 傅翊已经先将程念影往怀中一圈,微微笑着道:“还请殿下宽容她一片回护之心。” 梁王一甩袖,转过身道:“太子一事太过突然,那天光寺我看其中也很是诡谲,此事我绝不善罢甘休,定会查个清楚。” “殿下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傅翊语气平淡,“我自问心无愧。” 一直在试图劝架的睿王,这会儿终于又插上了声音:“太子身亡,昭宁公主伤心万分,难以安寝,也食不下咽,郡王若得空,便遣人去问候两句吧。” “既伤心到这种地步,该请御医前去诊治才是。” 睿王无奈:“御医不过治表,而不能治根。” 傅翊的眸光微冷。 这时候程念影犹豫着开了口:“难道郡王还能将太子变活过来吗?” 睿王哽了哽,扫了她一眼,随即直白道:“郡王与昭宁公主有昔日情谊在,比起御医,她更希望能听到郡王的问候。” 傅翊心头霎时涌起厌烦。 “殿下这话,恐有毁坏公主声名的嫌疑。” 梁王打断:“好了,何必与他多说,丹朔郡王自来薄情……” 傅翊脸上的笑容亦注入了冷意:“我知晓了,两位殿下今日登门,原是特地来往我身上泼脏水的。” 睿王神情微滞,朝程念影低声道了句:“我与梁王并无他意……”他叹了口气,随即劝梁王:“大哥,走吧。” 梁王应了声“嗯”,坐也没坐,茶也没喝一口,就这样匆匆走了。 他的随从这才赶紧去把地上的刀捡起,尴尬地冲四面笑了笑,然后跟上主子的步伐。 等离开郡王府。 梁王的步子顿了顿,扭头吩咐长随:“去街市上买件新披风,送到郡王府来。” 睿王惊讶:“大哥这是……” 梁王沉声道:“我本也只是冲着傅翊去的,掀那郡王妃的兜帽,是……无礼。” 睿王叹道:“大哥日后万万莫要如此冲动了。” 梁王没应声,正要翻身上马。 “梁王殿下!”有人喊住了他。 他转头看去,是个太监。那太监不知等候了多久,此时朝他躬身见礼:“陛下传召。” 梁王黑着脸:“傅翊……果然得罪不起啊!” “殿下请。”太监又催促一声。 梁王哪里敢耽搁?只能赶紧上马往皇宫去了。 待到了皇宫门口,立即有禁卫上前来牵马,他心中憋着火气,猛然一个翻身,只听见“嘶啦”一声……所有人,连同梁王自己都未反应过来。 他的衣衫破裂。 眨眼间变成了乞丐打扮。 周围人惊得不轻,连忙过来扶他:“殿下这是怎么了?” “……傅翊贼子!!!”梁王从喉间挤出声音。 * 梁王二人一走,郡王府上便冷寂住了。 傅翊还圈着程念影呢。 渐渐他觉得手腕发酸,胸口发热,总之是有几分不适。 这时程念影轻轻挣开了他。 傅翊动了动唇:“我与……” 程念影更先开了口:“睿王走路走得很慢。” 傅翊到了嘴边的话,瞬间咽了下去。睿王与梁王,口口声声说昭宁公主与他有什么情谊。她倒并未放在心上。 “郡王将刀架在梁王脖颈间时,我见他扑过来时的姿态也有些怪异。”程念影转过身,站定,与傅翊目光相接。 她问:“这是为何?” 观察倒是细致入微。 傅翊想糊弄她一下,但也知道是糊弄不住的。 他正色道:“睿王天生足部有疾。” 程念影心头的疑惑霎时得到了完美的解释。 她将身上的披风拉得更紧,道:“嗯,那我回去接着躺了。” 她高高兴兴地走了。 傅翊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却仍是有些不大高兴。 本来就有疾在身的人,一朝因为受伤而举止缓慢,无人会怀疑。 因而那时,他问他的郡王妃,当日宫宴,除了太子没来,其他人是不是都来了。得到肯定回答后,他立即知道了那人究竟是谁。 而今日,他的郡王妃应当也有了答案。 第85章 稀奇 邹妈妈远远就瞧见程念影回来了,她一手还搭在那兜帽带子上呢,指尖攥得紧紧,看得邹妈妈眉心一动。 紧跟着就听见施嬷嬷在身后感叹:“这谁瞧了能不喜欢呢?” “可不。”邹妈妈接了句嘴,赶紧着一马当先迎了上去:“郡王妃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 程念影若无其事,直往里走:“本也没什么事,那梁王和睿王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施嬷嬷愣怔片刻,道:“今日倒走得快,若是往日里,岂有这样轻易就肯罢休的?” “是吗?我听他也就说了两句狠话。”程念影停住了步子,“哦,还动了刀。” “什么?动了刀?”邹妈妈哪见过这种场面,一下脸都青了,再开口舌头都发卷,“那可是王爷……” 施嬷嬷脸上却没有一丝惊骇慌乱,只问:“应当没有见血吧?” “没有,本也只是耍两下刀,摆出架势空吓唬人罢了。” 施嬷嬷欣慰地笑了。这郡王妃啊便是越瞧越叫人觉得惊喜,既体贴关心郡王,这样的时候竟也极能稳得住,没有一丝慌乱呢! 第70章 她与邹妈妈一左一右地扶住程念影,一边走一边道:“他们惯会说些不大中听的话,郡王妃听了可千万莫往心里去。” 施嬷嬷知道梁王等人喜欢一口一个“佞臣”,她是半点不愿主子在郡王妃的心中形象有损。 她哪里知道,程念影一早便听过这些话了,那日太子失态,连要将傅翊车裂的话都骂出来了。 不过施嬷嬷这样一说,程念影还真想起了一段话。 她问:“昭宁公主与郡王昔日有什么情谊?” 施嬷嬷惊了惊:“这、这话从何而来啊?” “睿王说的。” 施嬷嬷也不敢妄言,只能干巴巴道:“奴婢不知……” 她话音一转,倒是有了更好的解决办法:“郡王妃何不直接问主子呢?” 程念影应着“嗯”进了门。 眼下还是洗不得澡,施嬷嬷便只为她取了披风,便服侍她睡下。众人怕搅扰她休息,没一会儿就退了个干净。 只剩下邹妈妈,她在床边的脚踏上坐下来,愁道:“那昭宁公主,贵为公主,倒比先前那个木荷姑娘棘手多了。” 她心道,到底我才与姑娘是一伙儿的。那施嬷嬷平日里都好,这会儿就支吾起来了,那一心还是只管为丹朔郡王呢。 这样也好,我与她才拉出差异来。 “且不说这事,我找到姐姐的情夫是谁了。” 邹妈妈惊得“哎哟”了一声:“这、这……” “那人……很坏。”一直以太子的名义四处行动,将许多女子拉扯入局,太坏,太坏。 他还这样善于伪装。 程念影回忆起在宫宴上,他还主动与自己说了话,与先前交手时,全然不像是一个人。 那日他就在打量她,近距离地观察她。 他也找她身上的异样。 想到那时自己的一无所知,程念影都觉得有些发寒。 邹妈妈这时候颤声问:“那您……还要杀他?依奴婢看,既然事情过去这样久都未被捅破,想必……想必他也不会再提起,何不就当做从未发生过。” “刀握在他的手里,他要在哪一日捅穿由他说了算。人岂能将自己的命交付于旁人手中呢?” “但上次您动了一回手,就引起了那么大的动静……” “嗯。”程念影认真想了想,“我得向郡王学一学。” “您说什么?” 贵人杀人,衣袖都不沾一滴血。 如何才能借贵人的手呢? 程念影合上眼:“我歇息了,何时武宁侯府的人回京了,你要替我去传个话,我要见你们夫人。” “那昭宁公主……” 程念影侧过了身。 邹妈妈只得闭嘴出去了。 过了会儿,程念影才又重新睁开了眼。 昭宁公主先前为何那样热切地与她说话,原来是为了丹朔郡王啊……她翻过来躺平,又侧过身睡,又翻过来,如此反复几次,是有些睡不好。 昨日睡多了吧。 她吐着气坐起来,百无聊赖地扯了扯旁边垂下的丝带。 只听见“哗啦”一声。 ——床帐全垮下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外头的人一下全惊动了。 程念影默默缩起指尖。 不慎……用了一些些力气。 另一厢,更换了衣物的梁王来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黑着脸看了看他:“冲动啊,怪朕当年不该这样宠爱你,怎养出你这副德行来?早该是当爹的人了!你弟弟的儿子都到婚配的年纪了,你呢?还整日里与丹朔郡王计较。” 梁王先躬身一拜,随后直起身来道:“父皇也未见得如何宠爱我,若真如此,便该听我的谏言,不再用傅翊。” 皇帝手中佛珠转动飞快,耷拉的眼皮都撑得高高,眼底迸出火:“你是朕第一个儿子,朕待你还不够好?你自幼就是养在朕跟前,长大了,朕也给了你领兵之权,你不愿娶妻,朕不也随了你?” “可恨你那脑子,天生不是善理朝政的料。朝中事务,岂有你说得那样容易?你说不用傅翊,便不用了?” “不得再登郡王府!听见了吗!” 梁王没接后面的话,只道:“为何至今未娶妻,该问皇后娘娘。” 皇帝手上一顿,骂道:“她是你嫡母!说话岂能如此失了轻重?” “罢了,去瞧瞧你昭宁妹妹。” 皇帝摆手挥退。 与此同时。 梁王的人又来到了郡王府。 吴巡爱搭不理:“不知殿下又欲何为啊?” 梁王的长随奉上一口箱子:“给郡王妃。” 吴巡愣了下,心道稀奇。 第86章 楚珍登门 梁王长随送来的那口箱子,被吴巡带到了傅翊面前:“说是给郡王妃赔礼的。” “梁王的字典里何时有过赔礼二字?”吴巡紧跟着又开了口,“也不知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谋算。” 傅翊将目光落上去:“若说‘赔礼’二字与他无干,‘谋算’就更与他无缘了。” 吴巡一听也是,绷不住吭哧吭哧笑了两声。 “那这东西……”吴巡弯腰要去开盖。 “作甚?”傅翊掀了掀眼皮,“拿去给郡王妃,由她自己来开。” “是。” “等等,我一并过去。” 梁王是无谋算,但此举也确实怪异。 …… 傅翊到的时候,程念影正缩床脚呢。 “怎么了?”傅翊问。 程念影满脸无辜,指着道:“它自己塌的。” 傅翊眼底掠过一抹异色。要让床帐连带着床架子都塌下来,……得有些力气。 自己怎能塌得了? 傅翊走过去,嘴上说着:“塌了便塌了,没伤人就好。” 一边架住了程念影的腕子,颇有兴致地端详了起来。 这样细的手腕,却藏着这样的力气。 何等不可思议。 程念影猛地将手抽了回去。 傅翊一愣。 怎么?还瞧不得了? 程念影确实是不想给他看。 她现在盯着丹朔郡王观察得久了,会发现他看人时,便是再柔和的目光,实则与看物好像也没什么两样。 “那是什么?”程念影看向被抬进门的箱子,搅散了这一刻的尴尬气氛。 傅翊收手,心底仍不大高兴,道:“梁王赔礼之物。” 程念影这才由丫鬟扶着下了床,自己走到箱子前,弯腰,打开。 里头分作三层,最上头压了一套金头面,再往下是披风,将披风往上掀一掀,还能瞧见底下放着一套完整的衣裙。 傅翊的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过时之物。” 程念影蹲下身,伸手摸摸:“这不是金子做的么?” “是。” 那过不过时又有什么要紧? 程念影又问:“这是给我赔礼的东西?” “嗯。” 不是贺新婚的,更不是皇帝看在丹朔郡王面上赏下来的。仅是给她赔罪的,仅是她的。 程念影悄悄把这东西划入了离府必带清单。 她轻声道:“我很喜欢,晚些时候我自己放起来。” 傅翊无端有些看不过眼,不冷不热道:“这便原谅了?” 程念影眨眨眼:“他是王爷,皇帝的儿子,本来我原不原谅他也不要紧的。” 还给送东西,人不错了。 傅翊气笑了:“不与我同仇敌忾了?先前他还骂我呢。” 程念影抬眸看着他:“郡王骂他的时候,我也一同骂。” 怎么不算同仇敌呢? 傅翊:“……” 程念影都看出来他不高兴了。 想了想,她还是挽救了一下,又道:“他拔刀我都拦在郡王跟前呢。” 傅翊:“……下回莫拦了。” 程念影暗暗瘪嘴。怎么还不高兴?还拦错了? 傅翊送完东西便走了。 程念影坐在那里忍不住低头嗅了嗅自己。定是嫌我臭吧。是吧。 程念影手痒痒,抓着桌子腿儿不自觉地又用了点力气。不过这次她及时住了手,倒没把桌案也一块儿掀了。 * 第二日。 “郡王妃。”邹妈妈略显焦急的声音响起。 程念影已经醒了,她缓缓坐起来,手边是新挂好的床帐。 她问:“怎么?” “侯府的人都回京了。” “那立即收拾一番,我们……” “不必回侯府去,侯夫人领着小公子前来求见,郡王已经点头允人进府了。” “这样早?”程念影惊讶。 也许是因为武宁侯府离京太久,她迟迟未能再和侯夫人说上话。今日乍听这话,竟也没有多期待了。 “那唤人进来洗漱吧。” “哎!” 另一厢。 楚珍二人正在面见傅翊。 第71章 能见到傅翊的面,楚珍都有些受宠若惊。 对方没有坐在肩辇上,投来目光时也非是高高在上的模样。 男人身穿雪青色的常服,头戴以玉饰的幞头,姿态放松。 楚珍在他跟前,都不自觉地抚了抚鬓边的发丝,若有一丝狼狈,在丹朔郡王这般人物跟前,都难免生出自惭形秽之心。 傅翊此时一手把玩着一只玉蟾,一边缓声道:“玉容近来病了。” “病了?”楚珍掐了下掌心。 难道是露了什么纰漏?被看管起来了? “那今日不知还能不能见到她?”楚珍心下紧绷,面上却竭力松弛。 她自以为掩饰极好,但都落入了傅翊眼中。 傅翊淡笑道:“岂有母亲见不到女儿面的道理?何况她近日正念着侯夫人。侯夫人此时安抚安抚她,也免得她病中难受,正是最好不过了。” 楚珍的心情经历了一个巨大起伏,她轻松地笑出声:“我也想她。” “嗯,你们母女叙话。”傅翊看向了秦玉翎,“弟弟不如跟我去吃茶吧。” 秦玉翎涨红了脸:“是,是。” 他连忙跟上傅翊。 傅翊往前走,旁人自然躬身相送。 只是没走几步,他突地回了下头,看着楚珍身旁的丫鬟道:“这丫鬟有些笨手笨脚。” 楚珍忙拉了一把那丫鬟,跟着躬身道:“想是惦念着玉容病了的事,便显迟钝了。” “嗯。”傅翊云淡风轻地应了声,也不多问,更不多看,就这样跨步走了出去。 待他一走,后面的人才松了口气。 楚珍都禁不住道:“明明脾气极好……大抵这便是手握权利带来的威势吧。” 她说着,朝身边人看了一眼。 “夫人!” 楚珍听见了邹妈妈的声音。 她抬眼望去。 便见程念影由人扶着进了门。 多日不见……楚珍目光恍惚了一瞬。 好大的差距! 跟前少女越发像是自幼被娇养起来的贵女了,那珠翠满头,甚是炫目。 楚珍呼吸顿了顿,收拾起心情,上去便要抱程念影。 程念影却抬手将她抵住了。 楚珍神情一僵。 程念影跨进门,无比自然地在主位坐下,道:“身上有些脏。” 楚珍却不大信她这话,她再度收拾了心情,转身来到程念影下首落座:“娘有许多话想和你说……” 程念影很是知情识趣,当即点着头屏退了左右,只留了一个邹妈妈在。 楚珍将她种种举止收入眼中,心情更加凝重。 她已做习惯了郡王妃了。 楚珍吐了口气,再抬头时,眼圈儿已经红了:“怎么病了?是不是这些日子太辛苦了?你晚上可睡得好觉?吃饭可能下咽?” “娘实在……实在不忍你如此了。” 楚珍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极难的决定:“换回来吧!” 第87章 换回可好? 听见这句话,邹妈妈先脑中“嗡”一声炸开了。 “不、不……” “你说什么?”楚珍当时便朝她看了过去,眼底隐隐透出一丝冷光。 在她看来,邹妈妈是不敢如此表态的,恐怕是得了授意。 邹妈妈一个大喘气儿,攥住了程念影的小臂,如此从中汲取到了力量。 于是重新开口:“夫人,此事、此事万不能这样莽撞……夫人不知,那丹朔郡王慧眼如炬,近日我们在府中过的都是谨小慎微的日子,生怕被抓到一点错处。” 邹妈妈连忙又补了一句:“须从长计议。” 而不是我一定要拦着啊! 楚珍将目光转回来,看着程念影问:“你觉得呢?娘听你的。” 程念影先问:“我那个……‘姐姐’呢?她可还好?” 楚珍听出了她称呼时的别扭,只装作没发现这等细节,打起精神笑道:“多亏你,她……” 楚珍话没说完。 她身后的丫鬟接了声:“我很好。” 那声音急促,还带着些哽咽。 楚珍停顿片刻,抓住丫鬟的手腕,低声道:“她……” 楚珍这次话还是没能说完。 程念影站起来,一手搭在了丫鬟的脸侧,细细摸索,摸到了突出来的皮肤接缝。 “易容了?”程念影问。 楚珍终于接上了话:“是,特地请了民间八门的师傅。” 所谓八门,便是指惊、疲、飘、册、风、火、爵、要,乃是江湖上混饭吃的八大手段。 其中有测字算命的,杂耍赌博的,四处做游医的,还有制假骗人的…… 程念影过去见得多。 可以说,给秦玉容易容的,手段稍显粗糙,接缝接得不大漂亮。 “娘是这样想的。”楚珍接着说:“突然换回来,当然奇怪。不如让玉容先跟在你身边,充几日的丫鬟,渐渐摸清楚了郡王的脾性,也知道了你往日里是个什么做派……” “这样再换回来,方才不露纰漏。” 楚珍又问了一遍:“你以为如何呢?” 程念影先问了秦玉容:“你哭过了?” 这四个字,一下又勾起了秦玉容的崩溃,她掐着掌心,浑身发抖,眼泪又要夺眶而出。 “是为那个男人吗?” 秦玉容一下发觉到程念影的语调是冰冷的,那凉意将她的悲伤霎时又封了回去。 于是她只愣愣点了下头。 楚珍这时表情快绷不住了,她拉了拉程念影的袖子:“别说了。” 她意欲何为! 楚珍暗暗咬紧牙。 就在楚珍母女俩情绪皆猛然起伏的时候,程念影轻飘飘地道了句:“那个人不是太子。” “什么?”楚珍的神情僵住。 秦玉容的眼泪也卡在了眼眶边上:“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你……” “那个男人不是对你自称太子吗?他对别人也是这样自称。” “别人?还有别的女人?是谁?”秦玉容激动地上前一步,抓住了程念影的手。 疼得程念影“嘶”了一声。 邹妈妈赶紧挤过来把人撞开:“郡王妃的手受了伤,得小心些!” 秦玉容无措收手,眼泪从眼眶滚落:“我,我并非故意,我不知你受伤……” 楚珍胸口起伏,压下不快。 邹妈妈还真拿她当郡王妃了?分不清主仆了! 程念影此时转了转手腕,诧异道:“你竟只在乎有没有别的女人?” 秦玉容被她问得愣住,随即反问:“不该在意么?若你心爱的男子,有了别的女人,你难道不会难受么?” “我没有心爱的男子。”程念影摇头,“纵使有,既然知晓他还有别的女人,还满口谎言,便该及时抽身才是。” 秦玉容激动道:“你不懂,你……” 楚珍忍无可忍地打断:“够了!” 秦玉容还真被这一嗓子震住了,她擦了擦眼角,没再与程念影争论。 楚珍转过头,柔声问:“你告诉娘,你说不是太子。怎么一回事?” “这人四处留情,又留下太子名号,布局已久,便是为动摇太子地位。姐姐……不过是其中一枚棋子。” 这话对秦玉容来说,怎么接受得了? “不,不可能,不可能!”秦玉容的表情先是凝住,而后一点点裂开。 她颤抖着不停摇头,两脚一软,竟是跌坐在了地上。 楚珍不得不又喝了一声:“收住声,这是在什么地方你还记得吗?你是要爹娘去死吗?” 秦玉容无助地抖着肩,声音霎时变成了低低的啜泣。 楚珍此时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消息对她来说,也如一记耳光。 先前还想着什么皇帝之子,若能留得这份宠爱,将来便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结果居然从一开始就是骗局? 不……不。 “你何来的证据?”楚珍问。 程念影看了一眼几近崩溃的秦玉容,没说自己给了对方一刀,免得“姐姐”恨她。 她道:“我在他身上做了记号。” 楚珍抓紧椅子扶手,沉默了许久。 直到门外有脚步声近了,是丫鬟来问:“郡王妃,可留侯夫人用午膳啊?” 程念影应了声:“嗯,留下来一并用膳。” 丫鬟应着“是”走远。 楚珍也终于找回了声音:“眼下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你要替姐姐保密,知道吗?” “他不是太子,他还活得好好的,只怕将来哪一日将事情抖落出去……” “那你待如何?” “杀了他。” 楚珍这才头一次直面这个“女儿”说这话时的平静。 平静得令人有几分震撼。 “你……”楚珍哑了哑。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程念影接着劝。 秦玉容已经崩溃得无法思考,这时候倒也没跳出来反对。 第72章 楚珍艰难消化了这短短几句话,再看向程念影……比起玉容,她倒更像是她的女儿。 奈何假的便是假的,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玉容再不争气,也是亲骨肉。 “此事……我会同你爹商议……”楚珍犹豫道。 程念影点了点头:“这其中争斗,牵扯甚广,要小心,还要及时。” 楚珍更是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才多少时日?她说话哪里还像个丫鬟?连这中间牵扯到什么争斗,她都知道了? 程念影这时候捏了捏指尖,道:“既然姐姐无事,那便来说说我吧。” “说你?” “嗯,我与她换回去以后呢?” “怕郡王起疑,恐怕不能立时入族谱。”楚珍眉头皱紧,“要委屈你了……” “嗯……”入了族谱,若不幸死去,魂魄便有归依之所。 做杀手最害怕的,便是死后魂魄都不得归处。听闻这样的,连轮回都入不得,只能做一辈子的孤魂野鬼。 但她将来也不做杀手了,这个倒不是很要紧了。 她还可以嫁给别人,以后魂魄就去住别人家了。 程念影问:“还有呢?” 这话问得邹妈妈心惊胆颤。 这位怎么还期待上了?还规划上了? 不是,真要走啊? 邹妈妈又朝秦玉容看了一眼。这嫡姑娘顶个什么用啊? “御京恐怕也留不得……”楚珍迟疑出声。 程念影慢慢放开了捏紧的手指,她的眸光淡下来:“还有呢?” 楚珍目光颤动。显然,她也不傻,什么都不给,人家自然要疑心她的说辞。 楚珍立即道:“待尘埃落定,我与你爹带你去外祖家小住,如何?你小姨家中,还有与你年纪相仿的兄弟姐妹,他们能陪着你玩。” 程念影犹豫片刻。 虽不大好。 但她还是说了:“我能带多少金银走?” 见过了郡王的父母,亦见过了魏嫣华的父亲。可见有些父母并不一定都是靠得住的。 还是要先拿到手足够的金银。 楚珍愣住:“带多少金银?” 程念影轻轻点头:“新婚贺礼,陛下赏赐,还有郡王私库里分的东西……那些,我能带走多少?” 楚珍先是不悦。 但紧跟着又不得不感叹,这小丫头聪明着呢。便是话说得再漂亮,她也没有全盘依赖于武宁侯府。 “这些恐怕不能带走,否则将来缺了说不清楚。府中月银拿走倒无妨。再有,爹娘也得给你补一些呢,好叫你今后过上无忧的日子……” 楚珍一拍手掌,眼泪又下来了:“瞧我,送嫁那日急得很,都不曾问你如今的名字是什么。” 杀手的名字是不能曝于人前的。 “小禾。”程念影道:“我叫小禾。” “小禾,小禾,娘的小禾。今后娘会将你这细细的小禾,养得越来越好……”楚珍说着又要去抱她。 “我身上当真是脏的。”程念影避开。 倒叫楚珍一腔情意无处安放了。 邹妈妈也从旁道:“是呢,郡王妃病了,得避风、避水。” 楚珍眼露心疼:“怎么病得这样厉害?” “不妨事,已然大好了。”程念影看向秦玉容,“她……” 楚珍弯腰将秦玉容从地上拉起来,怒道:“别害了你妹妹,你留在这里,是要助你妹妹好好脱身的。你难道要她替你一辈子,过这样提心吊胆的生活吗?” 秦玉容缓缓回神,面露羞愤之色,朝程念影一拜:“妹妹,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这罪过……还是我自己来受吧。” 这话听得程念影心底别扭。 怎的就成罪过了? 丹朔郡王不至于此……虽说是心思深了一些些…… “擦了眼泪。”楚珍递过去帕子,“让你妹妹领我们在府中四下走走吧。” 程念影正觉得有些呼吸不畅,转身带路走在了前面。 再与武宁侯夫人相见,怎么并无期待中的那样高兴呢? “郡王妃。”有丫鬟走到了面前,福身道:“郡王派奴婢来传话,请郡王妃小心些,莫要太过激动,免得碰了伤口。” 楚珍在后面听见声音,目光闪了闪。 “知道了。”程念影这厢应着声,踩着阶梯往下走。 丫鬟又道:“您要去哪里?若走急了,只怕出汗,汗水浸到伤口里还得疼呢。” “只是带我娘四下转转。” 丫鬟思忖片刻:“奴婢去请示一番。” 程念影无奈,只好等在那里。 楚珍跟着走出来,眼底的情绪更加复杂。……这算宠爱?还是禁锢? 楚珍这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没一会儿那丫鬟回来了,后头还跟着傅翊。 傅翊并不看旁人,到了近前,只笑着问程念影:“要不要换你来坐,让人推着你走?” “……何必这样麻烦。”程念影拒绝。 傅翊扣住她腕子:“我瞧瞧你伤口。” 楚珍看着,秦玉容看着,程念影这才觉得不大好,立即要抽手。 傅翊却偏坏心眼儿地攥得紧紧,笑道:“怎么?我瞧不得?” 第88章 正值良辰,适合圆房 程念影只好自己去揭袖子:“瞧吧瞧吧。” “怎么没有包起来?”傅翊问。 “捂着总不见好。” “还疼吗?” 秦玉容羞愧插声:“我方才不慎撞着了郡王妃,定是疼的。” 楚珍听见这句话就眼前一黑。 做惯了主子,哪里知道做下人犯了过错是个什么下场…… 傅翊还抓着程念影的手,这时转头分了些目光给秦玉容。 “哪里的丫鬟?这样蠢笨。” 秦玉容哪里被人这样说过? 她僵在那里,无措地后退了半步,再看傅翊那张脸,纵使生得再俊美,也令她觉得说不出的压迫感。 楚珍无奈,知道不能指望女儿自己解决眼前的局面,忙上前一步:“郡王,她是……” “无心之失罢了。”程念影脆声插了进来。 “是,这丫头无心之失,还望郡王莫怪。”楚珍忙接上。 “武宁侯府倒是爱护下人。”傅翊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秦玉容听得攥紧掌心,对他更怕。 连楚珍再开口底气都有不足:“郡王谬赞,这是带来给玉容用的家生子,这才不忍罚她……” 气氛紧绷时,程念影嘴里憋出来了一个字:“疼。” 她皱着眉心,声音轻,倒还真有了点撒娇的意味。 一下就将傅翊的目光又拉了回去。 “那就别再走动了。”傅翊说。 程念影瞪着他:“是郡王抓得疼。” 傅翊一下笑了,松开手:“好,是我的不是。” 他低下头:“我吹吹?” 程念影脖子梗住,更觉别扭,心跳都快了些。她飞快地抽了手:“松开便好了。” 但这一幕,还是深深烙进了楚珍母女的眼底。 方才她们有多提心吊胆,眼下冲击就有多大。 丹朔郡王对自己的郡王妃很是宠爱。 但却是对着一个冒牌货。 再想到已死的太子,和程念影口中的“真相”,楚珍如鲠在喉。 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秦玉容,而后上前去,将程念影的手虚虚一扶:“娘也给你吹吹?” 不过她话音落下,便僵了僵。 那伤口着实狰狞! “这伤……” 程念影见她吓住,轻描淡写:“意外而已,看着吓人罢了。” 秦玉容好奇得紧,也跟着探头。 她亦惊了一跳。 而后脑中飞快掠过个念头——却不知丹朔郡王是如何面不改色凑拢说要给她吹吹的。 “好了。”傅翊伸手挑住程念影的袖口,往下一拉,便又遮盖起来。 但事不算完,傅翊又重新看向秦玉容,问:“先前成婚时,武宁侯府便有许多仆妇跟来,今日怎的又多出一个?” 这说辞楚珍倒一早想好了。 “我想着玉容与郡王成婚也有些时日了,却迟迟不见喜信。她啊,善调此道,这才赶着送来了。” “叫侯夫人费心了。”傅翊摩挲了一下轮椅扶手。 在她们一颗心又高高悬起的时候……傅翊终于再度开口:“那便留下吧。” 楚珍心下欢喜,可算有了个好消息。 她客客气气地问:“方才玉翎跟着郡王走了,他行事莽撞,不知有没有打扰到郡王?” “我书房中有些难得一见的藏书,他看得认真,并不曾打搅我。” “那便好,那便好。” 正值气氛融洽之时,程念影趁机提出:“可否让母亲在这里歇一日?” 楚珍愣住。 这……计划里没有的事啊。 第73章 程念影却还有很多话还没同楚珍说清楚呢,她巴巴地看着傅翊,口中说着托词:“我很想她。” “不大妥当。”傅翊说着,语气一个大拐弯,“但你这几日吃了苦,眼下便是你说了算了。” 程念影立即冲他笑了笑。 傅翊轻挑眉尾,很有成就感。 “不是要去四下转转吗?去吧。”傅翊招手,“去抬我那肩辇来。” “那不是皇帝赏赐的吗?”程念影忙道。 “嗯,你又不是没坐过?” 楚珍听得倍觉煎熬。 这二人何等亲近! 当初若不是被太子那里的富贵迷了眼,早该换回来了! “好吧。”程念影这头应了声。 于是没一会儿便有小厮真抬着肩辇来了。 程念影由邹妈妈扶着一坐上去,直接就高了楚珍等人一大截。 傅翊离开,只剩下他们几个同行。 只是眼下哪里还像是母亲跟着女儿呢? 楚珍嘴角抽了抽。倒把咱们都衬得像奴仆了? 楚珍强打精神,做起好人,问:“从侯府带来的下人在何处?他们平日里对你可尊敬?可服从?若有那不服管教的,你只管告诉娘。” “今日娘替你做主!” 楚珍心里当然知道,肯定有那轻慢的。 毕竟当初跟着来的,都知道这位是冒牌货。 “那些下人?”程念影趴在肩辇的扶手上,低头和楚珍说话,“不知,我许久没见过他们了。” 楚珍愣了:“许久没见过了?” “嗯,用着不好,便不用他们就是。” “……” 邹妈妈此时插声:“那些个小蹄子,哪敢作乱?老奴也一早教训过了。该抽巴掌的,都抽过了。而今不在主子跟前伺候,便少了月银,养活不起家里,该!” 楚珍:“……” “那便好……”楚珍压下语气里的勉强。 另一厢。 秦玉翎被关在书房里看书,面色发苦。 当然不是他有兴趣看书。 他根本志不在此道。 他想去做武状元呢。 当然,他心中也很仰慕如姐夫这样的人物……外间都传他多智近妖。 他很想和姐夫聊聊天,问问姐夫,能否给自己的将来指一条明路。 谁知被带到这里后,便见不上姐夫的面了。 “何时才能出去啊?”秦玉翎长叹一口气。 接下来的午膳、晚膳,秦玉翎都是在屋子里用的。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了。 下人过来接他,道:“侯夫人要留在府上宿一晚,公子也一同。” 秦玉翎顿时发怵。 明日不会还将他留在这里看书吧? 他脑袋发紧,突突跳着往外走。 没走出多远,却遇见了姐姐。 他正欲出声喊。 另一厢丹朔郡王近了。 傅翊叫住了程念影:“去哪里?” “我想和母亲一起睡。”程念影坦坦荡荡对上傅翊的双眼。 傅翊微笑:“娘子,那可不大行啊。” “为何……” “侯夫人都说了,你我成婚多日,却迟迟不见喜信。我看正值良辰,不如选在今日圆房吧。” 秦玉翎惊讶。 姐姐姐夫还未圆房? 傅翊又道:“不是说今日那个丫头擅调此道,你将她叫过来。” 第89章 秦玉容很害怕 “……” “…………” 程念影整个人僵在那里,双眼瞪圆,这已是她非常难得的失态模样了。 不等她答,傅翊转头吩咐:“去把白日里那个丫鬟叫过来。” “是。” 程念影这时候看见了秦玉翎的身影,她想也不想便喊出了声:“玉翎。” 秦玉翎立即局促地走上前,先朝傅翊行了大礼:“姐夫。” 再朝程念影行礼:“姐姐。” 等支起脑袋…… 傅翊觉得没趣儿地捏了捏指尖,这人的脸,都比他郡王妃的脸要红。 程念影这厢已经问上了:“你去何处?” 秦玉翎将脑袋又垂了下去:“他们正要领我去休息。” 程念影开始没话找话:“你今日读了什么书?” 秦玉翎的脑袋更更低了:“……墨、墨娥小录。” 是程念影没听过的书,自然也无法接话。 她沉默片刻,问:“吃过饭没有?” “吃过,府上的人特地送到了我面前。姐姐,我……”秦玉翎支支吾吾。 傅翊打断道:“读了一日的书,也累了,去歇息吧。” 秦玉翎如蒙大赦,赶紧又朝二人一拜:“姐姐,姐夫,我先告退了。” 傅翊笑着转头:“他半点也不想同你说话呢。” 程念影:“……” 傅翊跟着又补了句:“想是怕我的缘故吧。” 程念影一声不吭,转过身往回走。 还生气了?傅翊跟了上去,低声道:“墨娥小录乃是记录酿酒、制香等种种古方,乃至如何种植,如何畜养家畜,如何算命打卦……” 程念影悄悄竖起耳朵:“写这书的人真是厉害。” 傅翊:“这便算厉害了?” 程念影悄悄瘪嘴:“如何不算?” “我曾为陛下修《大成文献》……”傅翊转眸去看她。 好罢。她显然不知晓这是什么东西。 傅翊笑问:“娘子是不是以为修书,算不得什么?” 程念影是这样想的,但嘴上不好这样说。她便只扭过脸来,定定盯着傅翊,一双眼眸在月色下绽着光。 傅翊唇角抿得更深,他道:“我向陛下提议,由他主持修一部巨著,集经史子集百家之书,更涉天文地理、阴阳医术不一列举。娘子知晓,这样一部巨著若一旦修成,将在后世引起何等的震动吗?” 集百家之书! 程念影怔住。 “陛下事忙,其中具体事务自然皆交予我手中。搜集耗时,修撰更耗时,修撰之时,还要查漏补缺,加以斧正……” “陛下支派人手二十余人与我,都远远不够用。而且那时,朝中多数不赞成我的举动。” 傅翊停顿片刻,蓦地又笑问:“娘子可知为何寒门难出贵子?” 程念影摇了摇头。 “因为书贵。从古时流传下来的大部分珍籍都藏于各世家大族手中。他们把握住书籍的流通,便掌握了登天子堂的这条路。” 程念影全然忘了方才的心情,自然而然地接声:“你要修一部巨著,便要搜集天下书。他们不肯将珍藏的书给你……所以他们才恨你。” 傅翊轻慢一笑:“鼠目寸光,岂知后世之功?” 程念影看着他。 月华好似尽加于他身。 光华熠熠灼人眼。 他是很厉害的。 厉害到程念影都难以去描述。 “我那里藏书颇丰,秦玉翎却只从中选了这样一部书。他的志向恐怕不合侯府的期望。娘子该忧心此事才是。”傅翊突然话音又一转。 但程念影都不知道,为何说不合侯府的期望? 就因为读的书并非经史吗? 她转过脸。 好像被一阵风轻飘飘地托住。 她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中,没有再说话。 * 秦玉翎去见了楚珍。 楚珍也问了和程念影一样的话,问秦玉翎读了什么书。 秦玉翎答完,楚珍的眉心就轻轻皱了皱:“杂书……” 秦玉翎连忙岔开了话头:“我方才出来,正撞上姐姐。” 秦玉容就站在一边,听见这话,心头不由一酸。见面不相识,的确令人难过。她的身份真能一直给别人用吗? 秦玉翎这厢还在接着说:“姐姐说要来见母亲,和母亲一起睡。” 楚珍眼皮一跳,自然心下不愿。倒不是别的,谎话这个东西,就是说得越多,错漏越多。因而她一直在避免与之见面。 “不过叫姐夫拦住了。” 楚珍:“……”这大喘气。 “我听姐夫说……姐姐与他,竟然……”秦玉翎压低了声音,“竟然一直未圆房。” 那可太好了!楚珍眼睛都亮了,嘴上说着:“先前郡王病重,世人都知晓。拖到今日也不奇怪。” “也是。我就怕姐姐姐夫不和睦……”秦玉翎收起担心的神情。 这时门外下人轻叩门:“公子可说完话了?郡王要见白日里那个丫鬟……” 楚珍心下更喜,推了一把秦玉容:“去吧。” …… 秦玉容就这样被带到了幽篁院。 为何是郡王要见她? 是发现了什么破绽?还是瞧中了她? 做主子的看上丫鬟倒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她父亲就干过两回。 秦玉容揣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小心地往前走。 施嬷嬷等人都转头来打量她,想看清楚这人身上究竟有什么本事,怎么被塞进了郡王府来? 第74章 这一打量,看得秦玉容愈加紧张。 “进去吧。”丫鬟为她打开了门。 秦玉容一脚迈进去,里头只有一个身影……那身影已经换下了白日里的袍服,换了一身青衫。青衫薄,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更显挺拔。 猜测几近成真。 “郡王。”秦玉容强自镇定地唤了一声。 “今日你们侯夫人说你善调此道,是善制秘药?还是善房中术?” 秦玉容脖子根全红了:“我,我……” 傅翊的目光从她身上一掠而过。 ……这该是侯府真正的嫡女。 与天下女子别无二样。 实在没什么意思。 秦玉容说不出话,傅翊也未追问。只是屋中沉寂的气氛,几乎令秦玉容昏倒过去。 眼见她越来越害怕。 门突然又开了。 丫鬟扶着程念影进来了。 傅翊抬脸笑着问:“沐浴了?” 程念影闷声应:“嗯。” 丫鬟抬着她的胳膊,这才洗完了澡。 “过来。”傅翊朝她伸出手。 秦玉容傻了眼。 这是……这是作甚? 第90章 他是故意的 程念影硬着头皮走到傅翊面前,傅翊展臂将她腰间一揽,便将人拉入了怀中。 丫鬟们见状立刻退下。 秦玉容也忙道:“那我先……” 傅翊斜睨她一眼:“怎的这样没有规矩?” 秦玉容只能跪地,重新道:“奴婢先退下了。” “方才我问你的话,你还未答。”傅翊淡淡道。 秦玉容愈加喘不过气,只能尽量不去看傅翊,低声道:“奴婢……奴婢只是懂些调理身体的医理。” “哦,那便说来听听。你说郡王妃的身子该如何调理?”傅翊抬手按在了程念影的颈间。 凉浸浸的。 将程念影冻在了那里。 程念影很想回头去看傅翊此时的神情,她有些担心他是不是看破什么了。 奈何傅翊将她箍得紧紧,根本不许她动。 好似…… 好似一定要她仔细去看秦玉容此时惊慌的姿态一样。 “奴婢……”秦玉容喘着气。 她哪里知道什么医理? 她只想着有个借口糊弄一下便过去了。 娘就不该带她来这里。 怎么办?怎么办? 程念影也有些为难。 替“姐姐”解决了眼下的困境,紧跟着就该轮到郡王睡她了……眼下拖着自然更好。 但拖着拖着,“姐姐”会不会被抓到把柄?或是被责罚? “娘子,我有这样可怕吗?”傅翊问程念影。 程念影:“嗯……有些。” “你先前还说我脾气极好。” 程念影还未接话。 傅翊已经自己感叹道:“看来只在娘子心中才是如此。” “既然她连话都说不利索。”傅翊云淡风轻,“便让侯夫人带她回去吧,不过回去之前,须得先罚了她今日害你伤口加重的罪过。” 秦玉容呆住。 他只是想罚我! 秦玉容忍不住发起抖。 才短短一个照面,她就感觉到了这丹朔郡王性情莫测。她不知道他会怎么罚她…… 而程念影这会儿很是怀疑,丹朔郡王是故意逼她们露破绽了。 决不能有半点动摇和服软! 她不再犹豫,低声道:“她只是羞于开口。” “嗯?” “她所擅的,今日四下走动的时候,她已悄悄教过我了。” “教的什么?” 程念影面不改色:“在床榻之上,以何等姿势,更易受孕。” 傅翊:“……” 秦玉容更是震撼万分,忍不住抬头看了程念影一眼。这话……这话怎能从口中说出来?何等羞耻! 傅翊都短暂失了声,这才又道:“娘子学会了?” 程念影还是选择了做点保留:“……一些些吧。” “好啊,我想瞧一瞧。”傅翊轻声说。 程念影梗着脖子:“……嗯。” 傅翊看向秦玉容:“下去吧,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秦玉容面红耳赤,又心跳如雷,她爬起来,一步一趔趄地走了出去。 秦玉翎怎么说的? 他们从前未圆房。 但今日因为她来了,反而要圆房了。 今日过后,是不是当真无可挽回了?她真的一定得换回来吗? …… 眼看着秦玉容一走,程念影便立即要从傅翊身上起来。 傅翊抓着她不让动,低声问:“去哪里?” 程念影手脚都绷紧了,硬邦邦道:“去床上啊。” 傅翊埋首在她颈间,失笑:“怎么?她未教过你在椅子上么?” 程念影指尖发烧。 她知道,她见过。 但是……她矢口否认:“没有。” 傅翊应声:“好,去床上。”他松了手,看着程念影自己走过去乖乖躺下,活像是待宰的小羊。 傅翊险些笑出声。 他跟着走过去坐下,看着程念影紧贴住床榻,身形板正,一副将将要上战场,牺牲自我的模样……傅翊眸色深深,一手按在她腰侧,抽走了她的腰带。 “等等。”程念影突地出声。 傅翊知道她肯定绞尽脑汁地往下拖呢。 他便也故意停住等她,问:“怎么了?” “郡王的身体养好了?”程念影抬着脸问。 傅翊:“好了。” 程念影憋了憋,憋出来一句:“我不信。” 傅翊眸光更加幽深。 他盯着她不语。 如此僵持片刻。 傅翊抓起了她的手。 程念影只觉得指尖一烫,随即炸了毛,手足都绷紧到极致。 傅翊问她:“现在信了么?” 程念影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嗯。” 要不像打晕黎近江一样打晕他吧?念头从程念影脑中飞快掠过。 可是不行…… 丹朔郡王既病弱又聪明,打晕之后就难收场了。 早先不就想过这一日会来吗? ……只是,只是不该在这时候来。秦玉容这时会怎样想呢? 程念影脑中念头纷乱。 傅翊掐住她的脸,抵近问:“怎么还走神?” 程念影轻轻呼吸,全然接不上话。 丹朔郡王离她太近了。 近到她几乎能数清楚对方的睫毛…… 傅翊倒很喜欢她此时的模样……平日里难激起些反应,这会儿才显害怕。 他的手掌还带着微微的凉意,此时舒展开,完全探入了程念影的衣裙间。 程念影不自觉地蜷起身体,但又被傅翊无情扳正。 傅翊还笑着:“娘子学的东西都到哪里去了?” 程念影眼皮轻颤,犹犹豫豫、颤颤巍巍地抬起腿勾在了傅翊腰间。 傅翊怔了片刻。 她的骨头很柔软。 似是经过某种特别的训练。 他盯着她的目光,有极短暂的打量意味,而后被迅速压了下去。 “学得极好啊。”傅翊笑着说:“那丫鬟倒是能留下来了。” ——他是故意的。 念头突兀地从程念影脑中冒出来。 她很怀疑。 还好就说了“一些些”。程念影大为庆幸。 第91章 他们圆房了 黑夜漫长而难耐。 程念影紧紧咬住下唇,咬得久了,便留下了齿痕。 傅翊伸手掰住她的下巴:“怎么咬自己?” 程念影牢牢抓住他的手臂,指甲用力得几乎陷入肉里,仍旧一声不吭。 ……为何与她曾见过的不相同呢? 嗯这样久这样久。 该很快就过去才是啊。 “疼?”傅翊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有一些。 因着没吃药的缘故,她的疼痛会被放大,其余感知却会变钝。 傅翊屈指抚过她额前汗湿的发:“不说话我便当做你不疼了。” 浅尝辄止骤然变成了更肆掠的挞伐。 如被巨浪卷挟,程念影霎时松开了紧扣的牙关,细碎的声音跟着溢出来,其余迟钝的感知,在一次比一次更强烈的相拥中被逐渐描绘清晰。 疼痛被冲刷,变得模糊,直至完全被打碎。 她本能地想要将傅翊抱得更紧。 傅翊却强势箍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臂:“这只手不能动。” 可是她会有抓不住的感觉。 程念影眼底浮动出一丝委屈。 傅翊盯着她轻笑一声,大掌将她的腰肢托起,如此便贴得更紧。 程念影也顺势用未受伤的那只手完全勾住了傅翊的脖颈。 这样便不会再有不断下坠的错觉了。 程念影吐着气,埋首在傅翊的肩头。 烛火摇晃,她转过脸,瞥见了男人颈间突起的青筋。丹朔郡王养尊处优,皮肤白,那白与狰狞的青,便形成了极致的反差。 第75章 程念影的瞳孔微微涣散,恍惚地上去舔了一口。 …… 门外。 茫然向外走的秦玉容被叫住了。 “去哪儿?” “我……我出去待着。” “你是新来的丫鬟?叫什么?” “清兰。” “守着吧,主子兴许要用水的。” 秦玉容僵着在台阶前坐下,如坐针毡。 眼见天边隐隐约约有了晨光,门内终于是传来了男子低哑的声音:“拿水。” 秦玉容被人推了一把,这才踉跄着起身。 她恍惚心想……不是说丹朔郡王病弱吗? 水声哗哗。 傅翊虚拢着衣袍,立在那里,身影拉长落在丝绸屏风上。 “别让她那只手碰水。” 秦玉容听见他嘱咐丫鬟。 她本能地抬头望了一眼,怔住。剥离白日那隐隐的威势后,如今随意拢着衣袍的丹朔郡王,反而更叫人本能地生出脸红心跳之感。 秦玉容压下这种怪异的感觉。 而后就听见男人笑道:“你教得很好啊。” 秦玉容紧张万分,连话都不敢接,只一味将头埋低。 就这么难捱地不知杵了多久。 程念影被人扶着从里间出来了。 匆匆一瞥,只能瞥见赤足在厚厚地毯上留下的水迹,还有她足腕上隐约可见的印痕。当是握出来的。 秦玉容别开目光,更觉难捱。 “出去吧。”傅翊接过了程念影的手。 秦玉容闻声,连忙跟着人往外走。 身后还能听见两人的对话。 “我不必郡王来扶。” “嗯,嗯,我知晓你有力气。只是若此时都不来扶你,我岂算得什么好丈夫?” 秦玉容听见这话有些出神。 丹朔郡王算得上是好丈夫……这日一见,应当说,算得上是御京城中极难得的好丈夫了。 她忙压下了念头,听见身边的人说:“去歇吧。” 门内。 程念影很不习惯傅翊来扶她。 她同手同脚地走回到床边,才发现床上铺的绸子连同被子都已换了新的。 她呼吸顿了顿,好在做杀手没什么羞耻心可讲。她轻轻一眨眼,便重新躺倒了上去。 傅翊抬手放下帐子:“睡吧。” * 楚珍晨起,和秦玉翎一块儿被安排了早膳。 她不禁问:“怎么还不见郡王妃?” 见“郡王妃”是假,她更想见秦玉容,怕女儿又不知轻重,在府上闹出麻烦。 下人为她布了菜道:“还未起身。” 还未起?都几时了? 楚珍瞬间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难看。 这一等便是下午。 秦玉容来到了楚珍面前,神情还是一副被冲击后未能回得过神的样子。 “郡王让我来送侯夫人。”秦玉容语气僵硬地道。 楚珍心知不好,于是对秦玉翎说:“你先出去,我问问你姐姐的事。” 秦玉翎应声走了出去。 秦玉容立刻双肩一垮:“还能换回来么?真要换回来么?” “你这是何意?忘了回来的路上,我与你父亲怎么同你说的了?你真要做一辈子没有身份,也没有名分的可怜女人吗?”楚珍脸色一沉。 “他们圆房了。” “……” 楚珍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昨夜的事?” “嗯。” 若是一开始替嫁进来便圆房了,倒也没什么。楚珍一早有那个准备。 偏昨日秦玉翎带了个消息来,使楚珍又心生希冀。 楚珍按了按眉心,重新抬起头:“那又如何?你身子都不干净,难道还要介怀此事?” 秦玉容被说得羞愤欲死:“娘这话,这话……” “继续留在府上,等你将府中的情况都了解清楚了,便可以适时换回来了。”楚珍姿态坚定。 秦玉容也不知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她与心上人之间的事,已然成了一笔没着落的糊涂账……只能先将眼前往下过着。 于是也没有再反驳楚珍。 楚珍正好不想再见程念影,起身便往外走。 只是走了两步,她突然匆匆顿住,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递过去:“记得交代那丫头吃下。” “这是?” “自要杜绝她有孕的可能。否则将来怎么办?” “可、可是否对她太过不公?” “何处不公?你回来了,她便不能留在郡王身边。若有了孩子,反成祸根。那日你没听见她说的话?” 楚珍顿了顿,接着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都比你有魄力。何须你为她操心?” 秦玉容只能备受煎熬地接过了那瓷瓶。 * 傅翊起得比程念影早。 彼时他坐在书房中,御医正为他把脉。 半晌,御医收回手,说了四个字:“龙精虎猛。” 吴巡在旁边差点呛着。 他连忙拍了拍胸口,随后叹气道:“从今往后便是正儿八经的郡王妃了吧,您怎的、怎的这样突然就……” “武宁侯夫人带着真正的侯府女来了。” “什么?”吴巡惊异,“您怎么发现的?” “太子一死,武宁侯府立即回京,上赶着送了个新丫鬟来。这做惯了主子的,举止藏也藏不住。装丫鬟还得让咱们郡王妃给她善后。” 傅翊理了理袖口,轻慢笑道:“什么猪脑。” 第92章 看她愿不愿 吴巡听了只觉大怒:“这武宁侯府也太不把郡王府当回事了!还以为他们这些把戏,能瞒得过您的眼?” 傅翊语气平淡:“世上怎么会恰好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这便是他们最大的底气。” 是啊。 若非是从主子口中笃定地说出来,吴巡也是不敢信的。 吴巡思虑片刻:“那真正的侯府女易了容?” “应当是如此,你得空可以仔细瞧一瞧她脸上的破绽。” “哎!” 御医面不改色地听着这段对话,此时才插声:“我想问问主子……” “您接下来还要与郡王妃同房吗?若是如此,先前的药就得停了。以免郡王妃有孕,对胎儿有妨害。” “嗯。”傅翊应了一个字。 御医露出明悟之色:“我一会儿再去看看郡王妃手上的伤好了些没有。” 吴巡忙问:“主子还要让她有孕吗?” “岂有侯府想如何便如何的道理。”傅翊把玩着金银骰子,往瓷盅中一扔,瓷身撞裂出了纹路。 “我说如今这个是郡王妃,她便是郡王妃。既为我妻,为郡王府诞下麟儿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侯府想换,也得看她愿不愿。” * 程念影这厢醒来,还未坐起,便惊动了外间的人。 施嬷嬷领着人进来,满面心疼地扶住她:“郡王妃下地小心些。” 程念影纳闷,她又不是摔了一跤。 她被扶到梳妆镜前,水银镜面映出了她此时的模样。 一时她都险些认不出自己。 好怪异……眉眼似被春风吹开了一般,漾着一股别样的味道。 面上、颈间又都留有红痕。 程念影看着看着,越发觉得别扭,便匆匆别开了目光道:“我饿了,随意梳了头吧。” 这话音一出,又惊了她自己一跳。 身上未觉不适,但声音竟是哑的。早知还是该将牙咬紧了。反正她很能忍的。 施嬷嬷佯装未发觉她的异样,怕她害羞,只侧过身招手:“快快去将食物呈来。” 等吩咐完,便立即拿丝带将程念影的头发松松一系:“还梳什么头呢,郡王妃先吃饱吧。” 饭菜很快便上了桌。 程念影坐过去,一手执筷,闷不吭声地吃着。 丫鬟们便或站或蹲在她左右,给她的伤口涂药,也给她身上的痕迹涂消痕膏。 没一会儿,听见外间道:“郡王来了。” 程念影抓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那别扭怪异的感觉霎时又袭上心头。 她干脆不抬头,继续吃自己的。 她听见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在近前坐下。 对方也不开口,耐心地等着她用饭。 这时外间又有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傅翊问:“怎么回事?” “那丫鬟过来回话,见您在里头,便准备走。” “让她进来。” 下一刻,秦玉容艰难地跨了进来。 “奴婢……奴婢已将侯夫人送走了。” 程念影顿时放下了筷子:“这就走了?” “是,侯夫人说不敢叨扰府上太多。” 那不是白留了一日?她心头那么多疑问,要往何处安放? 程念影皱起眉心。 她随后想了想,光皱眉也没什么用,于是这下终于看向了傅翊,道:“我还舍不得她走。” 第76章 “娘子想侯夫人长住?”傅翊微笑。 “……嗯。” 傅翊笑容更深:“那我一定努努力。” 程念影茫然又困惑地望着他。 傅翊道:“待你有孕,她为来照顾你,自可在府上长住。” 秦玉容心虚,听见这句话,先手抖了抖。 而程念影这头哪觉羞呢。 她只生气地又拿起了筷子…… 心想那她根本等不到! 指望在郡王府上再见,怕是有种种桎梏,还不如这几日快快同秦玉容做好了交接。 等出了郡王府,自然能随时见到侯夫人,便于问话了。 眼下要先带秦玉容去见她这些日子里接触过的人…… “我一会儿想出府。”程念影重新抬头。 傅翊:“想去瞧瞧魏家姑娘?” “对。” “不必去了,陛下刚刚下旨赏过她了。特许她独立门户,还赐了一块匾。她父亲所有,皆由她一人继承,旁人不得沾手。” 程念影不自觉地咬了咬筷子尖:“那真好。” 她话说完,发觉傅翊盯住了自己……的唇。 她忙放下筷子,不自在地舔了舔唇道:“那也要出去。” “她手头要处置的事许多,恐无心见你,若当真挂念,便等她母亲蒋氏头七那日吧。” “再者时辰也不早了。” 傅翊起身到她跟前,按住她的手臂:“我瞧瞧你手上的伤。” “好得实在有些慢。”傅翊微微皱眉。 一旁的下人顿时都跪了下来:“因上回傅大人那里有疏漏的缘故,这回奴婢们都是再三小心,绝无一丝懈怠。” 程念影张了张嘴。 傅翊抬手将她嘴一封:“怎么,又要说是御医不好?” 那倒不是。 程念影其实怀疑是因为……没吃药的缘故,她的愈合能力在变差。 她顶开傅翊的手,瓮声道:“昨日扯着伤口了。” 傅翊轻挑眉尾,收手时还顺势摸了下她的下巴:“嗯,是我不好,下回一定更小心。” 还下回? 程念影想了想,以他的身体,那多半也该等到一两个月后了。 她都走了。 程念影放心地应了声:“嗯。” 傅翊心下好笑。 这会儿又平静如水了? 要使这潭水动起来,还真有些不易。 “吃饱了?”傅翊顿了下,“想不想看看我修的书?” “能看?” “有何不能?” 集百家之书啊! 那于她来说,便仿佛天堑之上的存在。她若不入郡王府,八辈子也见不到这样的东西吧。 程念影点了头。 这样的巨著,自然不是一册便能囊括的。 傅翊只让人取了其中几册来,指着道:“皆是摹本,但也修订无误。” 秦玉容还杵在旁边。 她心下掀起了巨浪,惊骇于丹朔郡王的举止。那书……她也很想瞧瞧。 但她此刻是丫鬟。 程念影这厢挨着书案坐下,随意翻开一页。晦涩难懂。 她还是有些没文化了。 傅翊一直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嘴角微微向下撇,便立即抽走了那一本:“看这个吧。” 新一册的竟是些警世故事。 这便好读多了。 傅翊转身,命人再设一张书案,于是他也坐了下来。 秦玉容就这样被其他下人给拉了出去。 转眼便又到了晚间。 御医来给程念影查看了伤口,换了新药:“没起热就是好的。” 程念影点点头,也没再说御医是庸医。 她心情极好。 她读的这册书,生僻字少,她认认真真读下去,装了满满一脑袋故事。那种充实感,令她觉得自己真不像是个杀手了。 像个正经人家养出来的正经人。 御医收拾了东西退出去。 秦玉容这时候便又要跟着丫鬟进去伺候。 她袖中还揣着那瓷瓶,沉甸甸的,让她一颗心高悬,始终挨不着地。 郡王为何还不走呢? 她心中升起焦愁。 程念影将书还给了傅翊,二人又一并用了晚膳。眼见傅翊还不走,程念影也有些头皮发麻。 “郡王今日……” “依旧宿在此处。”傅翊眼皮都不眨一下,他笑盈盈地盯住程念影,“我说过了,我会小心些的。” 程念影纠正他:“郡王说下回……” “嗯,下回便是今日。” 第93章 熄了蜡烛 程念影:? 她瞪着他。 傅翊故意问:“怎么娘子不高兴?” 程念影矢口否认:“没有。” 傅翊想笑。 她其实是可以拒绝的。 但于她来说,似乎并无这一条路可走。 所以不论成与不成的事,有何等风险的事,她硬着头皮也要上。 “收拾好便退下吧。”傅翊挥退了众人。 程念影这时竭力回忆起了过往见过的女子……决定装腿瘸。 她从椅子上起身,往傅翊的方向迈了一步,紧跟着一个趔趄。 傅翊接住了她。 傅翊没用什么力气,于是两个人在地毯上滚作了一团。 傅翊:“娘子这是要试试在地上么?” 程念影:“……” 她只好自己强调:“我腿疼。” 傅翊便伸手去探:“何处?” 他捏了捏她的小腿:“这里疼?” 又捏捏大腿内侧:“还是这里?” 程念影被捏得手也僵腿也僵脸也僵,还不知道究竟该哪里疼才对。 连忙说:“都疼,都疼。” 傅翊慢条斯理捏起她完好的那只手:“手总是好的……” 程念影的惊疑都快从眼底透出来,贴到傅翊脸上去了。 傅翊捏着她的手,低声笑起来:“好了,时辰尚早,我观娘子并无倦意,不如点灯继续读书吧。” 当真? 程念影抬眸瞧了他一眼。 傅翊这时已经动身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待她站稳,他便立即松手去给她找白日里的书去了。 没一会儿回来,屋内烛火皆被点亮。 “我为娘子点灯,便请娘子为我研墨如何?” 程念影……不会。 她不会的东西还是太多了些。 程念影还在抿唇,傅翊已经将墨条放到了她掌心。 这样的事多是由丫鬟书童来做,侯府嫡女不会也属常事。想到这里,程念影就毫无压力地上了手。 程念影的手劲儿有些大,刚放上去墨条便被杵掉了一个角。 她不由暗自心虚地朝傅翊瞥了一眼,傅翊却神色不变,仿佛根本没发现。 程念影顿时更为放心。 “墨身要直,先慢,待墨浓时再快。”傅翊突地扶了扶她的腕侧。 程念影应了声:“唔。”便按他说的做了。 真是极好的学生。 “好了。”傅翊拉过她的手,给她擦了擦指尖。 “闻到香气了吗?”他问。 程念影忍住了没吃药,自是还什么都闻不见。只能装沉默。 傅翊也不在意,接着道:“其中有冰片、丁香。”他拉开手边的匣子,从中抽出新的墨条。 新的那只更为精巧,作琴状,以金描出琴弦和刻纹。 “这只还添了珠粉和金箔。”傅翊拉起她的指尖,带着她抚过墨身,“金箔都是细细贴上去的。” “送你可好?” 又风雅,又贴了金箔,在程念影心中正正是头一等的礼物! 她一口应下:“好!” 傅翊低头拉开了她腰间的香囊。 程念影躲都来不及。 “这是什么?”傅翊指着其中的药丸。 程念影睁眼说瞎话:“香丸。” 装在香囊里的香丸,再合理不过。 “嗯。”傅翊将墨条随手丢到案上,“倒放不进去了,明日再收吧。” 他随后翻开了白日里程念影读的那册书,一边翻页一边问:“娘子很喜欢这册书?” 这也要送她吗?程念影倒是很想要的。 正如傅翊所说,书贵。往日程念影是没有机会读书的。 “嗯,喜欢。”程念影点了头。 “不知娘子喜欢其中哪一段?” 程念影伸出手指头点了点。 傅翊垂眼低声念:“等闲倒尽十分酒,遇兴高歌一百篇,物外烟霞为伴侣,壶中日月任婵娟……” “娘子倒很有晋时人的无拘洒脱。” 他夸赞完,突地将程念影拦腰一抱,按在了膝头。 从前丹朔郡王有时也与她亲近,但都与今日不同。感知变迟钝的程念影,都能从傅翊的身上嗅到危险气息。 那是成年男子天然的威胁性。 使她生出时刻被侵入的错觉。 第77章 于是程念影悄悄挪了挪屁股。 傅翊似无所觉,提笔蘸了墨,而后抓住了程念影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来,将笔身塞进去。 墨落纸面。 他握着程念影的手写下了第一个字:等。 紧跟着是第二个字,第三个字。 程念影的注意力霎时全被带到了纸面上——他在带着她写字。 对于程念影来说,这更像是在教她写字。 她微微屏了屏呼吸,认真地看着笔尖勾画。原来一幅字是这样写出来的…… “如此存筋藏锋,是不是比你在家中惯写的字更好看些?” 当初程念影和傅翊都见过侯府里,秦玉容留下的字迹。是,是要更好看。笔锋更漂亮。 程念影连秦玉容那样的字都写不出来。 眼下倒直接学上了更好的…… “这是赵体,你若喜欢,明日再带你试一试。” “嗯。”程念影将语调往下压了压,以显得不要太过高兴。 倒忘了要避着傅翊走这回事。 傅翊搁了笔,将书册给她:“你看吧。” 可她还坐在他怀里。 程念影尝试着挣扎了下,傅翊却将她锁得牢牢。 就这样看? 程念影转眸偷看傅翊。他倒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目不斜视地也抽来了一册书。 正常的夫妻这般窝在一处读书,似乎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程念影慢慢放松了肢体,就这样倚住傅翊。 ……还有些舒服。 程念影舔舔唇,伸手将书册翻到白日里看的地方。 “袖口脏了。”傅翊突地道。 程念影低头去看。 自己袖口的确不知何时沾了墨渍,这样蹭来蹭去,连傅翊的衣衫都被弄脏了。 他爱干净,自是难以容忍。 程念影立即道:“换衣裳……” 傅翊轻笑一声,挽起她的袖口:“不妨再脏一些。” 他埋首在她颈间,方才是如何教她写字的,眼下便是如何耐心教她做别的事的。 程念影的手到底还是用上了。 她挣脱不得。 到后头更是整个人都被迫趴伏到了书案上去。 “蜡烛……”她顽强地吐出声音,“熄了蜡烛。” 第94章 柔弱,也柔软 到底是没有前一日那样过分,今日叫水叫得早了些。 秦玉容跟着丫鬟进来,收拾了脏污的衣物。 程念影一看见她的脸,就不免又怀疑郡王似是故意挑的这时候圆房。 但人是侯夫人带来留在她身边的。 作为贴身的丫鬟,做这样的事,好像又无可指摘…… 她轻轻叹气。 不能这样下去了! 程念影一脚踢了被子,想着且再发个低热就好,便能糊弄过去了。 谁知斜里傅翊伸了手,将被角掖得紧紧。 “热。”程念影一边小声抱怨,一边挣开。 傅翊也不强压着她,当即坐起身,叫住丫鬟:“将炉子烧得更热些。” 程念影的计划自是宣告失败了。 翌日醒来。 程念影睁开眼一瞧,她还不知什么时候撞到傅翊的怀里去了。 傅翊还扣着她受伤那只手,免了她再蹭伤。 二人肌肤紧贴,也与从前不同。 总觉得亲近到骨子里,发烫。 程念影赶紧从他怀里弹开了。 傅翊未睁眼,低声问:“还疼吗?” 程念影体质实在太好,实则半点也不疼了。反而只觉得筋骨舒展开了。 但嘴上还是含糊应了声:“嗯。” 傅翊这才缓缓坐起来:“来人。” 丫鬟们听见动静鱼贯而入,伺候二人起身。傅翊单独叫住了秦玉容:“你去给郡王妃涂药。” 秦玉容整个人都像丢了魂儿一样,只能点头。 傅翊走了。 其余人也都退了出去。 秦玉容终于得了与程念影独处的机会,她快崩溃了:“不然你就……你就和郡王这样过日子过下去吧?” “我……我想回侯府了。”秦玉容喃喃道。 他二人这样夜夜颠鸾倒凤,还要她亲眼目睹事后的种种狼藉。白日里,又见到亲密如斯。 对她来说,实在是莫大的刺激。 程念影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不成。” “你难道不喜欢郡王府上的荣华富贵?”秦玉容脱口而出,随后又觉失言。 这话太像是在指责对方的品性。 程念影却脸色都没变一下,她只是道:“我只是不想再扮做别人了。” 她从前就扮过太多的人。 她很想做一回自己。 便是秦玉容主动相让,她也不愿意一辈子顶着别人的名字活下去。 秦玉容讪讪道:“那,那好吧。” 程念影反过来建议她:“你若不喜欢郡王,我可想法子为你抽身,到时候我们都不留在这里就是了。” 秦玉容苦笑:“父亲母亲就指望郡王这门亲事,岂能容我随心所欲?若能相容,我一早也不必寻死了。” “你可以假死。” “假死……没有那样容易。”秦玉容嘴上不说,但实际还是把楚珍的话听了进去,“往后我没有合法的身份,便只能四处躲藏。女子流落民间,不得家族庇佑,你可知是个什么下场?” 秦玉容语气苦涩:“侯府的女儿,必须坐在郡王妃的位置上。父亲是这样说的。” 听起来……不大好。 既没了和楚珍说话的机会,程念影便直接了当地问秦玉容:“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玉容一愣:“你叫他什么?” 程念影沉默片刻:“侯夫人没有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程念影将当初楚珍说的话,讲给了秦玉容听。 秦玉容的神情几乎裂开:“你是我妹妹?你是我妹妹!那母亲怎么能把你送来替我……” 她跳了起来,愤怒地砸了袖中的瓷瓶。 “那是什么?”程念影问。 秦玉容满面羞愤:“是……是避子药。” 程念影轻轻“噢”了一声,然后蹲下身去捡。 秦玉容立即扑上去打掉她手中的药丸:“你做什么?” 程念影抬眼:“它是有用的。” 秦玉容怔住,她看着程念影冷静万分的面容,想到了母亲说的话。 她、她似乎比我沉着理智太多。 “你不会觉得难过吗?”秦玉容怔怔问。 “不会。”程念影顿了下,“但有一些失望。” “失望?” “侯夫人很爱你。” 秦玉容眼泪掉了下来:“母亲她,她……她这个人就是如此!其实也没有那样爱我,总是……总是利益更为先。你、你不要觉得失望。” “是这样吗?”程念影心下更有些失望。 侯夫人更爱秦玉容,她都能理解。但若是连秦玉容也没那么爱…… 这样的母亲还那样好吗? 她脑中掠过了蒋氏临死前的那个眼神,胸口登时又泛起了一阵窒意。 蒋氏的爱太浓烈。 浓烈到她一眼再难忘。 秦玉容擦了擦眼泪,问:“你以前都是在何处生活啊?” 程念影再度愣住。 因为她发现,侯夫人从来没问过她这样的问题。 “嗯,有人收养了我,和很多人养在一起。” “生活得很辛苦么?” “……尚好。” “那便是不好了。” “是尚好的。” “是不好!你看,你无论什么事,都这样平静地接受。连我拿避子药给你,你也不生气。于你来说,是尚好。实际上,该是很不好,很不好了!”秦玉容急声道。 程念影这才仔细地看了一眼这个“姐姐”。 她太过柔弱,也很柔软。 程念影轻声道:“郡王是个极好的人。” 虽然他似是喜好操纵人心。 但秦玉容连一个心眼也没有,倒也无妨了。 “你说这个做什么……” “待我走后,你应当会喜欢上郡王的,便与他好好做夫妻就是。” “我……” “你先前那个心上人,应当是当今睿王。他只是皇帝的侄儿,而不是皇帝的儿子。他很坏,他与你们牵扯不清,便是为了设计太子。你趁早忘掉这个人吧。” “你会过得很好的。” 秦玉容不是滋味儿地打断:“可是我觉得母亲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 “我看郡王很是喜欢你。” 程念影愣了愣,摇头道:“因为他会对自己的郡王妃好,是你,是我,都好。” “是吗?” “嗯。”程念影掰了掰手指头,“府上的人都很好。施嬷嬷很好,郡王的堂弟傅大人也很好……” “我听说傅大人为人冷酷……母亲还与我说,他来接亲那日,眼高于顶,吓人得紧。” 第78章 “没有的事,带你去见过你就知道了。……他们都很好。不是对我好,是对郡王妃很好。”程念影强调给她听。 秦玉容听得微微出神。 难道她一开始真的做错了?郡王府当真才是最好的归宿? “郡王妃。”门外响起了丫鬟叩门的声音。 “郡王在等您一起用早膳,您这里可好了?” “好了。”程念影站起身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将药膏涂在了秦玉容的指尖。 “这是?” “不然待会儿你一露面,郡王便知道你没给我涂药了。” 秦玉容喉间紧了紧。 她的妹妹又聪明又冷静。所有对她好的人,难道当真只是因为郡王妃的身份吗? 秦玉容还在深思。 程念影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等来到傅翊面前坐下,程念影捏起筷子,低声道:“我想去康王府。” 傅翊都没问为何去那里,他只反问:“今日不写字了?” 程念影心动。 但还是拒绝了。 她迟早要拒绝郡王府上的一切。 “改日吧。”程念影轻声说着。 心脏不轻不重地抽痛了一下。 第95章 认人 吃饱了的男人此时自是极好说话。 “去吧。”无非是想躲着他。 程念影点了点头,本来还编了满嘴的借口,这会儿又全吞了回去。 “既允了你了,怎么还不见笑容?”傅翊撑着下巴问。 对跟前的食物倒是没什么兴致的样子。 程念影只好抬脸冲他干巴巴地笑了下。 傅翊满意地点了点下巴,道:“四下走走也好,这几日也将你憋坏了。去康王府时,便说我托你问候一声府中上下可安好。” “嗯。” “登门的礼物……就拿两根参去吧。” 康王府先前送的好像就是参?又送回去? 程念影对此当然也没有意见,她甚至觉得郡王很会持家。 待用过午膳,程念影便要出门。 “等等。”傅翊叫住她,“换件衣裳吧。” 程念影依言换了件粉衫,这才终于和秦玉容走了出去。 秦玉容松了口气,压低声音:“你不觉得郡王可怕?” “何处可怕?” “他语气是温和,但是……”秦玉容想了半天,只想到一个较为贴切的形容——极有支配欲。 秦玉容没能说得出后面的话。 郡王府的护卫走了过来:“郡王妃,今日由属下几个保护您的安危。” 程念影道了一声“辛苦”,当先揭开帘子上了马车。 紧跟着秦玉容、邹妈妈先后也上来了。 秦玉容语气发怵:“怎么这么多人跟着?” 邹妈妈抢着开了口:“可不,往日里有人刺杀郡王妃,叫郡王担心得紧,便拨了护卫。” “刺杀?”秦玉容拔高了音调。 她那时已被带离了御京,自然不知晓这些事。 “连傅大人都受了伤!”邹妈妈大声强调。 看吧,这是你驾驭不了的。 秦玉容听得脸色发白:“为何有人杀我?” “有些人憎恨郡王吧。”程念影猜测道。 秦玉容脸色发完白,又发青,小声道:“我便说他不是良配。” 邹妈妈没忍住怼了一句:“您那个便是良配了?” 秦玉容噎住。 她随后又叹气,伸手去碰程念影的肩:“那你这些日子岂不是还要躲刺客?” 结果领子一拉,先看见了红痕。 秦玉容顿时又被噎得深深的。 “这些于我来说不算麻烦。”程念影说着一顿,不过对“姐姐”来说,真是麻烦,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事发生。 秦玉容止不住地叹气:“这跟了这样多的人盯着,一会儿去的又是康王府,如何能换回来呢?” “今日不急,先带你去认人。” “要多出几趟门,中间先试一下换回来,若底下人分辨不出,那便再等下一次彻底换回。” 这是都规划好了?秦玉容愣住。 * 程念影带着人走了之后,御医便又照常来给傅翊把脉。 吴巡很担忧:“连着两日……” 御医摸摸胡子:“童男好啊。” 傅翊:“……” “以前没沾过女人,如今便是再来七八日也不妨事的。”御医话音一转,“不过从前吃的药,药劲儿未必过去了,这些日子同房还是要小心……” “嗯。”傅翊显然是早考量到了这一点,他道:“用了羊肠。” “那便好,那便好,那就没什么可忧心的了。” “准备一下进宫吧。”傅翊转头吩咐。 吴巡惊愕:“这就进宫了?” “前几日是以郡王妃也病了为由往下拖了拖。今日郡王妃离府,宫里自会收到消息,何必等人来催。” “您说的是。”等人催过来,皇帝心里就不痛快了。 “不过郡王妃那里,就放心让她和侯府女一块儿出府?”吴巡还担心上了。 “不会跑的,至少今日不会跑,明日大抵更不想跑了。” * 程念影这厢到了康王府,府上的下人惊奇得很:“不知郡王妃要来,准备仓促,还请郡王妃原谅。” 程念影摆摆手,问:“母亲的头疾近日可有再犯?” “没有了。” “我想过去问安。” “不巧,出去了。” “那世子妃呢?” “也不巧……”下人露出尴尬之色,“世子妃正是陪着王妃去应宴了。” 那不白来了吗? ……总得见一个吧。 程念影只好问:“大哥在不在?” 下人怔愣道:“在是在……奴婢先去通传,请郡王妃稍等片刻。”平日里哪见郡王府主动登门?只怕是有什么要紧事呢。 秦玉容不禁拽了拽程念影的袖子:“恐怕不大合适吧。” “你将他长什么模样记下来就走。”毕竟是一年见不到几回的人,只要能认人就行。 那厢傅诚听见下人的通报,心下也觉得怪异。 怎么独自来了?还要见他? 他在那里站了许久。 直到下人忍不住再度唤了一声:“世子爷?” “去见见吧,兴许是傅翊托她传话。” 这厢秦玉容忍不住捶腿,她现在是丫鬟,坐不得。她问:“这世子怎么还没来?这样难等?” 程念影小声道:“因为装吧。” “装?” “嗯……”程念影话未说完,脚步声近了。 傅诚走进来,步子一顿,先留心到了今日程念影穿的粉衫。与上回截然不同。粉衫娇嫩,却沾了几分俗气,全不似那日的清丽。 傅诚心间紧紧攒住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他又能冷静地去审视对方了。 “可是傅翊那里有什么事?”傅诚走到主位坐下。 “只是过来代他问候一声。” 傅诚愣住,总觉得没有这样简单。 程念影绷着表情,一板一眼地问:“府里近来可好?” “……好。” “那就没什么事了。”程念影估摸着秦玉容记下这张脸了,当即说走就走,“大嫂如今在哪里赴宴?我也过去凑个热闹。” “……许家庄子上。”傅诚还是觉得不对劲,只一味怀疑傅翊是不是又有什么新手段了。当即道:“我一并过去吧,正好等晚些时候接了她们回府。” 程念影想了想,也没什么可拒绝的,便应了声“嗯”。 一行人往外走。 下人捧了盒子过来,悄悄与傅诚说:“这是郡王妃带来的。” 傅诚打开一瞧。上回他让世子妃送了什么去,这回就又给他送了什么回来。 傅诚不免脸一黑:“不知我们王府哪里又惹着他了?” 傅诚猛地将盖子用力合上,这才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外走。 来到马车旁,邹妈妈扶着程念影上去,秦玉容不擅服侍人,在后头有些笨手笨脚,还踩了一下程念影的裙摆。 程念影面不改色地提了提裙摆。 傅诚却在后头顿了顿。 他的目光不自然地掠过程念影的颈侧,有揉出来的红痕……傅翊身体大好了?他隐约明白了傅翊的发疯,心下不由更憋着火。 他压下心绪,翻身上马。 队伍向前,车轮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秦玉容低声道:“丹朔郡王的大哥倒比郡王好些。” 邹妈妈瞪着眼:“哪里好?” “一听要去找世子妃,还亲自送咱们呢。倒也平易近人的。” 程念影却不在意这段对话,她撩起帘子:“是往城外走?” 第96章 去瞧瞧傅翊的妻子 “许家庄子……我去过的,是在城外。”秦玉容接上了声音。 第79章 她刚说完就立刻警觉起来:“这路上不会有什么刺客吧?” 回话的是邹妈妈:“带了护卫呢,怕什么?” “我们去那许家庄子也是临时起意。”程念影出声。 “是,是。”秦玉容长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一路上风平浪静,直抵城郊的庄子。 傅诚上去叩门,一报了名号,下人连通禀都免了,忙不迭就将人往里迎。 “郡王妃是头回来咱们庄子吧?”下人殷切地问,一边又抬手为程念影拂开了眼前的柳枝。 程念影想到秦玉容说的,道:“来过。” “哦哦,可见郡王妃近日愈发的光华慑人了,以致小人眼拙,都未认出来。” 秦玉容微微出神。 和康王府一块儿玩的许家,地位在御京自也不算低。她从前来的时候,倒不曾有过这般待遇。 待走过亭台楼阁,远远便瞧见了粉的紫的黄的……贵女们各自倚坐,姿态放松。 秦玉容对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她忍不住回头去看程念影,怕她局促。 但却发现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这时傅诚在月洞门前止住了脚步,里头的康王妃和世子妃都瞧见了这边的情景。 “怎么和傅翊的妻子一起来了?”康王妃疑惑地皱皱眉,心下对程念影很是抵触。 这油盐不进的儿媳妇! “娘,我去问问。”世子妃起了身。 世子妃到了跟前,憋着气先朝程念影行了礼,唤了声:“弟妹。” 这一出看得秦玉容睁大了眼。 “她代傅翊到府上来问候。听闻你和母亲在此地,便要过来凑个热闹。”傅诚跟着开了口。 世子妃看了看傅诚。先前不还说远着些吗?现在人送上门来,也的确不好拒绝。 世子妃温声道:“好,我定会照顾好弟妹的。” “嗯,晚些时候过来接你和母亲。”傅诚转身。 秦玉容一手扶住程念影,一边在她耳边喃喃低语:“郡王的大哥大嫂为人倒是都很好。” 程念影与她咬耳朵:“可是他们并不亲近。” 秦玉容惊讶:“为何不亲近?” “弟妹,这边走。”世子妃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程念影眨眨眼,也不太在乎当面蛐蛐人这件事。 她跟上了世子妃,来到康王妃面前,侧身行了礼。 “难得见你一面。”康王妃懒懒地坐起身,语气不冷不热。 秦玉容心间一紧。 果然自古婆婆这关难过。 程念影应了声:“嗯,都病着呢。”便自个儿直起了腰。 康王妃还想拿捏一下,都没了机会。不过转念想到这么多人都瞧着她没规矩呢,心底也就舒坦了。 秦玉容忍不住跟了一句:“是,不仅郡王病着,郡王妃也病了几日。” 康王妃诧异:“她又生的什么病?” “受了伤,还起了两日高热。”邹妈妈代为答道。 康王妃撇嘴:“问你们主子呢,你们答得倒快。” 世子妃在一旁嘴角抽搐,没想到婆母这么没心胸。 她赶紧着出声问:“弟妹可好了?” “好了。” 世子妃又道:“先前该遣人到府上来说一声的,早知你病了,便要来看你了。” 一个穿绿衫的姑娘,身形袅娜地近了:“能得郡王妃今日赏光,乃是庄子上的幸事。” 她朝程念影行了礼。 秦玉容忙小声道:“这是许家的四姑娘。” “许四姑娘。”程念影唤了一声,便算作是打了招呼。 只是还不算完。 很快又有别的人围了过来:“见过郡王妃。” “前些日子都不见郡王妃出来走动。” “是啊,咱们还弄了个诗宴呢,帖子送到府上便石沉大海。” 她们叽叽喳喳,嗓音欢快,程念影夹在其中,颇有几分众星拱月的架势。 在她没来之前,被捧起来的还是康王妃。 康王妃不快道:“乱了规矩。” “玉容!玉容!”有人喊。 秦玉容本能地回了下头。 是秦玉容昔日的好友,一个邱家女,一个宋家女。怎么不见云芙呢? 秦玉容正想着。 那两个已经挤上前来,与程念影凑在了一处,反将秦玉容生生挤开了。 这时候傅诚还未走呢,他站在月洞门外,将里头诸般情景收于眼底,亦忍不住皱眉。 做傅翊的妻子,……她难保不被这花团锦簇迷了眼…… 那日打扮,果然是靠傅翊指点吧。而非她本身的喜好。 傅诚转身走了。 他没有离开许家庄子,而是叫住了下人问:“今日庄子上除了各家女眷,还有哪位贵客?” “世子爷怎么知道?” “外头停那马是御品。” 下人嘿嘿一笑:“是梁王殿下与睿王殿下在庄子上吃茶。” 傅诚沉默片刻,道:“领我过去拜见。” 下人不敢拒绝,领着他去了。 梁王正在与睿王说话。 睿王问:“昭宁公主仍在伤心?” “嗯,我哪里劝得住?”梁王心不在焉地摸着杯壁。他与昭宁年龄相差很大,没有半点耐心去安慰这个年纪的妹妹。 “是啊,只有傅翊劝得住。”睿王语气淡淡。 梁王面色一沉:“如今太子身死,各路人马都动了夺嫡的心思……这都是傅翊干的好事!他就盼着朝中人斗个两败俱伤,将来等到父皇去后,他才能轻易拿捏众人!” “谁?”梁王听见脚步声,猛地住了口。 傅诚进来,朝二人行了礼:“康王世子傅诚,见过梁王殿下、睿王殿下。” 梁王皱起眉,但随即想到康王府与傅翊并不亲近,表情才又好了些。 他问:“康王世子怎么在此?” 下人嘴快:“与丹朔郡王妃一起来的。” 梁王站起身:“哦?郡王妃也来了?领路,我过去瞧瞧。” 傅诚表情一滞。 过去瞧瞧?瞧谁?瞧傅翊的妻子??? * 彼时,另一厢,紫竹端着托盘混在丫鬟之中。 她也没想到,自己刚来到御京,便接到了一个极为棘手的任务……据说前两任都没了。 第97章 再见刺客 “等等,你怎么瞧着有些脸生?”管事的妈妈叫住了紫竹。 紫竹抬头,好一张妖妖娆娆的脸,她委屈道:“奴婢少在主子跟前伺候,今日人手不够,才被派了过来。” 管事妈妈心下讥讽一笑,哦,想必是因长得狐媚样,怕叫她勾引了爷们儿,才少在人前伺候。 当即也不再怀疑,板着脸道:“一会儿主子跟前伺候,莫惹出祸来。” 紫竹苦着脸:“哪里敢?” 管事妈妈轻哼一声,也就放她走了。 待入了园子,紫竹一眼便瞧见了被拥簇起来的程念影,她刚迈出一步,便有人撞了她下。 是别的丫鬟。 那丫鬟冲她笑笑:“你去送康王妃那里吧。” 然后她便先凑到郡王妃那里去了。 紫竹转眸一瞧,其他人也都跃跃欲试盼着去那郡王妃跟前献殷勤呢。紫竹喉中噎了噎,没想到这都要抢。 只得先不情不愿转身朝康王妃走去。 这厢庄子主家的许四姑娘同样发愁,眼下如何安置郡王妃的位置才好?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位与康王妃不大对付了。 还是秦玉容扶着程念影与邱家那两个挨着坐了下来。秦玉容久不见好友,很想听她们说说话。 邱家女自是高兴得不行:“上回在康王府只见你与魏家那个说话,倒不怎么理我们。” 许四姑娘也松了口气。 只是世子妃有些尴尬,心想着倒不必她照拂了,干脆回康王妃那里去。 “郡王妃先尝尝庄子上的时令吃食。”许四姑娘侧身让出丫鬟。 程念影随便拈了一块乳酪尝了尝。 “如何?” 她尝不出味道,道:“很好。都坐下来说话吧。” 许四姑娘应声,这才退回自己的位置上,随即又挑选起手边的箭矢,那是投壶用的。只是造型各有不同,一会儿给郡王妃的自然要用好的。 程念影知道秦玉容在想什么,待身边的人都退干净后,她便问:“周云芙呢?” 邱家女与宋家女对视一眼,道:“前些时候说是与昭宁公主有了交情,后来太子身死的消息传来,她就病了。” “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她们轻飘飘道。 秦玉容想开口,被程念影按住了手背。程念影接着问:“你们不是知道缘由么?” “什么?玉容你说什么?” “你们先说与昭宁公主有交情,又说太子身死的消息传来。……你们不是认定这才是导致她病的由头么?否则好端端先提这两件事做什么?我只是问了周云芙人呢。”程念影纳闷。 第80章 是从前的“姐姐”太好糊弄吗?这样的话也能拿来装糊涂? 邱家女噎了噎。 宋家女叹了口气,道:“到底是她的私事……” 程念影歪头:“若是私事,一早便不该提。” “……” “太子之死与她病了有什么干系,说吧。” 这是秦玉容绝不会有的口吻。 秦玉容自个儿惊讶了一下口吻里的冷硬,邱、宋二女倒没怀疑人的真假。 宋家女犹犹豫豫又开了口:“她说……她说,昭宁公主本是要让太子纳她为侧妃的。那时候在家里还很有几分得意呢。还说……” “说什么?” “凭什么只你能攀高枝,她便要攀个比你更高的。” 秦玉容深深呆住。 全然没想过自己的好友口中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如今太子没了,可不病倒了。”宋家女压低了声音道。 “你这蠢才!”那厢突地爆出一声叱骂。 众人转头望去。 便见康王妃抖着裙摆站了起来。 “怎么了?”离得远的看不清,忙互相问起来。 “似是丫鬟不慎将茶水打翻了。” 康王妃压着脸色起身便要走,许四姑娘忙过去劝,抬脚便踹:“你这奴才!怎的这样蠢笨?还不快快滚下去。” 那丫鬟侧倒在地上。 程念影一眼认了出来。 黎近江那个外室……叫紫竹。 她是楼里的杀手!她怎会在御京? 程念影舔了舔唇。又是一个来杀郡王妃的? 她霎时没了与邱宋二女说话的心思,起身往那厢走去,秦玉容连忙跟上:“怎么了?” “那人……疑是刺客。” “你怎么知晓?”秦玉容讶异。 程念影没接这句话。 她走到近前问:“怎么回事?” 康王妃正被众人安抚呢,见她过来,心下又觉憋气。这么多人捧着她的儿媳就算了,连个丫鬟都与她作对! 康王妃冷冷道:“我看今日是撞了霉运,走吧,回府!” “王妃莫动气,先换一身衣裳吧。”许四姑娘连声劝。 紫竹目的已达,一边磕头:“求主子饶命。”一边掩了掩袖子。 程念影注意到这个细节,没走近便顿住了步子。……这是个擅使暗器的,不能近身。 “将她绑了。”程念影插声。 这一声将所有人都说愣住了。 连康王妃都没反应过来。 “愣着做什么?”程念影轻声反问。 令许四姑娘有一瞬间,仿佛看到了轻言轻语却极有震慑力的丹朔郡王。 她不敢有异议,立即道:“绑!” 紫竹这一头亦愣住,不可能,这郡王妃岂会这样警觉? 这时候康王妃冷哼道:“好了好了,倒显得我这样心胸狭窄,要将这丫鬟捉去打杀了一般。” 程念影:“……” 许四姑娘束着双手顿在那里,很是为难。那绑还是不绑? 程念影松了口:“让她去取新的衣裳来吧。” 许四姑娘:“让她去?” “嗯,她犯的错,便由她自己填补。” “康王妃和郡王妃仁慈,饶你一回,还不快去?”许四姑娘催促。 紫竹见程念影迟迟不近,只能起身往外走。 程念影等她走了会儿,才也往外走。 许四姑娘问:“郡王妃这是去哪里?” 程念影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自要主动去了结危险。 她道:“闷得很,我去外头转转。” “那我……” “不必跟着。” “好。” 果然,她现在说话很是管用,他们都不敢得罪她的样子。 程念影缓缓眨眼,带着秦玉容迈步走了出去,邹妈妈则被留了下来。 走出园子后,程念影问了下人,先前那个丫鬟往何处去了。 下人当即指了方向。 “多谢你。”程念影说完,朝那厢去了。 下人听得受宠若惊。哪里敢让主子谢呢?他以为郡王妃是心里尤气不过,仍要找那丫鬟麻烦呢。现下瞧,又不像是那为难下人的呢。 程念影带着秦玉容上了路。 秦玉容忍不住惶惶问:“她都走了,哪有去追刺客的?” 程念影不说话,只带着她往前走。 待终于隐约见到了紫竹的身影,程念影道:“在这里等我。” “你怕我有危险?可你一人前去,更是危险!何不叫上郡王府里的护卫?” “我是怕她听见你的脚步声,惊动了她。” “?” 程念影没有再解释,她身形轻盈,缓缓抵近。 她倒才更像是那个刺客。 秦玉容呆住,眼看着程念影如猫般跃起,撞击—— 紫竹只感觉到一股巨力,紧跟着整个人被推到了墙上,紧跟着手腕一痛,像是被抽了筋一般,再提不起力气。 熟悉的扼颈感紧随而来。 紫竹惊骇:“你……你!” 那气味! “你这叛徒!” 程念影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你怎知晓我是叛徒?叛徒如今捏断你的脖子也无人知晓。” 紫竹一下住了嘴。 “什么人在那里?”梁王远远看见这边,喝了一声。 第98章 何人指使 “殿下,小人过去瞧瞧,想是丫鬟躲着偷懒呢。”引路的庄子下人当先往前迈了两步。 傅诚却已经远远先认出了程念影穿的衣裳。 他出声打断:“是我那弟妹。” 下人不由抬手抹了抹额上的汗,这要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冲上去呵斥,那便要命了。 “郡王妃怎会在此与丫鬟拉扯?”睿王的声音响起。 梁王道:“自是有奴大欺主的。” 待话音落下,他已经走了出去。 秦玉容更先看到他们,顿时急得跳脚。她也不知为什么急,倒好像妹妹才是干坏事那一个…… “有人近了。”紫竹听见声音,松了口气。 “我听见了。”程念影的手还搁在她颈间,“一会儿你应当知晓怎么说吧?” 紫竹憋着气:“知道。” 脚步声越发近了。 紫竹急道:“你怎么还不松手?” 直到脚步声站定,傅诚先问:“怎么回事?” 程念影方才缓缓转身。 紫竹霎时感觉到颈间一轻,危险气息消散干净。她不由心头暗骂,这叛徒还很是小心呢! “我看这丫头形迹可疑,便出来瞧了瞧。”程念影无辜地道。 紫竹跟着转过身来,少女身着粉衫的身影完整映入眼帘。她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叛徒怎会是郡王妃? “形迹可疑?”梁王上前一步,冷声命令紫竹:“抬起头。” 紫竹只得依言抬头。 睿王端详她片刻:“大哥,我看她并无可疑之处……” 紫竹也连忙跪地,梨花带雨地道:“奴婢只是不慎打翻茶水,弄湿了康王妃的衣裙,正要去取新的衣物来,哪里形迹可疑呢?奴婢冤枉。” 她杀人术不怎么高超,但勾引男人一向擅长。 她哭着哭着,还不免带动起眼波流转。 一时间傅诚皱眉,梁王冷哼。 显然是两个不讲风情的东西。 紫竹只好又去看睿王。是,这个还为她说话了呢…… 秦玉容这时也跟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其他人,心道怎么不直接说这是刺客呢?是怕别人不信吗? 她抬眼去看程念影。 也依旧还是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慌乱。 梁王出声:“既无事,你便走吧。” 紫竹松了口气,爬起来试着动了动腕子。嘶,不行,根本使不了力。她暗暗咬牙,只能先离开再说。 就在她走出去没几步的时候。 梁王突然抽出了腰间作挂饰的弯刀,弯刀摩擦刀鞘,发出铮鸣一声响。 紧跟着刀风劲急,朝紫竹脖颈间扫去。 紫竹本能地就地一滚。 糟!是试探! 梁王回头对程念影说:“你说得不错,这人的确形迹可疑。” 紧跟着他气势凌厉地提刀追去。 紫竹刚爬起来,为躲开梁王,便又摔了个踉跄。 她气得大喊:“郡王妃!你若不救我,我便只有说出你的秘密了!” 秦玉容冷汗都下来了。 彼时梁王也问:“秘密?什么秘密?” 程念影心道了声可惜。 本来是想从她身上问出,究竟是谁指派刺杀郡王妃的,她又为何来到了御京,为何偏偏派出的是她呢? 程念影藏在袖子底下的手轻轻动了动。 只是那梁王偏偏好死不死挡在了紫竹跟前,将紫竹如拎小鸡一般拎了起来。 而紫竹也很快意识到,威胁这“郡王妃”是无用的。她既与自己一样皆是杀手,那么一样能悄无声息杀了自己。 第81章 紫竹赶紧改了口:“你不想知道是谁派我来刺杀你吗?” 梁王冷笑:“这就是她的秘密?” 紫竹哆哆嗦嗦:“是。” 梁王与黎近江父子不同。黎近江只是个花花公子,其父是儒生。 梁王身上浸着战场上的血腥气,又不懂风情,怎能叫紫竹不害怕? 程念影这厢敛起指尖,上前一步脆声道:“还请梁王殿下留她一命。” “嗯。”梁王松了劲儿,将人往地上一扔。 紫竹就这样到底还是被五花大绑了起来。 傅诚和睿王全程未能再插得上嘴,他们只是神情各异的,极隐晦地朝程念影多看了两眼。 ……她太镇定了。 镇定得,以至于给人一种感觉——那靡丽粉衫之下,裹着的并非是花团锦簇,而是狰狞的锋。 傅诚脑中飞快地掠过这个念头。 * 不多时,紫竹被带到了一处独立的小院儿。 “此事重大,该请京府尹前来协同审问。”傅诚道。 “这也并非是郡王妃第一回遇袭了,对吧?”梁王看着程念影。 程念影轻轻应了声“嗯”。 “上一回可查出什么?不曾。可见都是一帮酒囊饭袋!”梁王冷哼。 睿王跟着插声:“纵是如此,也该先通知丹朔郡王,由他主持审讯事宜。” 梁王眉心拧起,对他道:“你若不想沾惹此事,先走就是。” 睿王叹气:“唉大哥这话……” 梁王也自觉语气伤人,低了声音道:“我并无他意。” 睿王看向紫竹:“还是先审问她吧。若大哥真审出了个结果,丹朔郡王只怕要多谢你了。” 梁王沉着脸:“倒不必。” 他说着,蓦地想起了什么,转头吩咐下人:“去为郡王妃搬张椅子来。” 下人赶紧去了。 “说吧。”梁王摸着刀柄,问紫竹。 有人代为审问,自然也是好事。程念影缓缓眨了眨眼,先行坐了下来。 “我若说了,可否能饶我一命?我也不过是个小喽啰,听命行事罢了。”紫竹嘤嘤哭起来。 “虽是听命行事,却也不知沾了多少血。” 程念影听见这句话,目光轻轻动了动。 “我这也是头一回呢,否则怎能一下就被你们拿住呢?”紫竹掩面。 梁王不耐:“快些说!兴许还有命活!” 紫竹环视一圈儿,瑟缩着肩:“我说了恐怕几位爷也不信……” 梁王朝她走近。 紫竹大喊一声:“是郡王!” 梁王步子猛地一顿:“御京有名的没名的共三位郡王,不知你说的……” “除了丹朔郡王,还有……何人啊?” 第99章 毛骨悚然 现场寂静了片刻。 梁王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程念影。 而傅诚紧跟着冷了脸,斥道:“贼子的话,焉能信?” 倒不是傅诚多回护自己的弟弟。 而是这消息一旦传出去,便难免有人说是傅翊对皇帝赐婚不满,进而牵一发而动全身,康王府一样免不得罪责。 睿王也道:“不错,都还未用刑,她便开了口,不一定是真话。” “识趣也不行?”紫竹朝睿王柔柔媚媚地投去一眼。 “我也不信。”程念影缓缓回神。 梁王动了动唇,又闭上了。 傅诚再度开口:“还是交给京府尹吧。” “不行。”梁王断然拒绝,而后一挥手,示意护卫上前,“把人带回王府。” “本王会再三审问,直到得出个确切的结果为止。” 紫竹:“……” 她只能无力地瞪着程念影。 救救她!救救她啊!到底都是楼里出来的…… 程念影轻轻出声:“我便先回去了。” “回郡王府?” “嗯。” “本王送你吧。” 这话一出,引得傅诚和睿王都转过了头。 傅诚开口:“殿下,还是我来吧。” 梁王斜眼看他:“你不是要在此等你的妻子和母亲吗?” 傅诚只得道:“是。” 不过他很快想到了:“来时她带了郡王府的护卫,也不必劳动梁王。” “若本王不将她完完整整送回到郡王府去……只怕外头的人还以为今日这一出是本王故意安排出来陷害傅翊的!”梁王冷哼。 话说到这份儿上,傅诚自是无法再劝。 “外人岂敢如此揣测?今日之事,定有许多误会。” “嗯,本王这就好好查清楚其中的误会。”梁王看向了程念影。 “郡王妃,走吧。” 另一厢。 康王妃等了不知多久,都未能等到丫鬟取干净的衣物回来。 她气得拂袖而去,许四姑娘拦也拦不住。 邱宋二女也痴痴盼呢:“玉容怎么也不见回来呢?” “娘,娘等一等!”世子妃在后面追。 “娘何必与下人置气?”世子妃连声劝。 “我是与他们置气吗?”康王妃没好气地说完,疾步走出去。 等来到门口,便正好见到程念影的身影。 程念影欲上马车。 旁边一个男人先一步伸手给她掀起了车帘。 康王妃步子猛地一顿:“那人是谁?这秦玉容走得这样急……” 康王妃反而高兴了些:“她好大的胆子!怕要将此事说给你弟弟听才是。” 世子妃定睛一看,却是先下来了两滴冷汗,忙拦住婆婆道:“您仔细看那人打扮,衣袍绣了蟒纹。” 五爪为龙,四爪为蟒。 此人身上衣袍绣蟒纹并宝相花纹……这是个王爷! 这时候男人放下帘子,身形转正回来。 “梁王?”世子妃先愣住,“怎会是梁王?” 马车很快动了。 而梁王也翻身上马,随行在侧。 “梁王素来与郡王不和,这……”这一幕简直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样令人惊奇。 世子妃喉间哽住,越发觉得她这个妯娌奇怪。 不多时,傅诚出来了:“正去找你们,你们竟先出来了。” 世子妃张嘴正要说刚才的事。 傅诚眉头紧皱着打断道:“出了些事,立即回府吧。” …… 马车里,邹妈妈转了转脖子,小声问:“出什么事了这是?” 秦玉容浑然成了一根木桩子,杵在那里,惊魂未定的,话都说不出来。 当然,外头还有个梁王,就算是有话也也不敢说。 “没事。”程念影只吐出了两个字。 邹妈妈安心不少,也就不再问了。 一路无话,眼看快到郡王府了,外头的梁王倒是憋不住了。 他在马背上俯下身:“我与傅翊不和,朝野皆知。那日到府上逼问他时动了刀,没想到你会挡在跟前,倒不是有意冒犯。” 程念影眼时根本不在意,只应了声:“嗯。” “后来遣人送来的东西……” “都收下了,梁王不知?” “本王还当傅翊会拦下。” 程念影没接声。 梁王便不自在地抓着缰绳摩挲起来。 他又道:“今日之事绝非本王故意栽赃……” “嗯。” 这般冷淡得梁王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到了。” 程念影撩起帘子,却正好瞧见傅翊一行从皇宫回来。 而除了傅翊和府上的人,后面还跟了一顶轿子,抬轿的作宫人打扮。 不多时,轿子停住,昭宁公主从里头走了出来。 “公主跟了一路,是有话要说?”傅翊这厢淡声问。 昭宁公主眼圈儿微红,细细应了声:“是。” 傅翊眸光一转:“不巧,无法分暇来听公主要说什么了。” 他迎上了这头的马车,朝程念影伸出了手。 秦玉容这会儿看见他,就跟见了鬼一样,毛骨悚然。 恨不得上前去扒拉住程念影的手。 程念影低头看了一眼,却还是将手搭了上去。 越是此时,越不宜露出形色。 傅翊紧紧攥住程念影的手,将她往下一拉。 程念影便跳着落了地。 “怎是梁王送回来的?”傅翊这才问。 梁王看了一眼昭宁公主,问:“你又是从哪里回来的?” “方才拜见过陛下。”傅翊一笔带过。 梁王微微俯身,问昭宁:“你怎么跟了傅翊一路?” 昭宁未开口,傅翊就已经先不快地打断了:“梁王殿下怎的无论何时都这般分不清轻与重?” 他说完,也没给梁王发怒的机会。 紧跟着语气冷淡地问:“今日出了什么事?” 梁王勉强压了火气:“抓了个刺客,是来刺杀郡王妃的。” 傅翊立即捏了捏程念影的手背:“可有受伤?” 第82章 “叫本王擒住了。” 傅翊转头吩咐:“去给梁王备一份谢礼。” “不必了,郡王不好奇那刺客口中是如何供述的吗?” 傅翊神情淡淡:“说什么?说我吗?也唯有说我才能如梁王意吧。” 梁王冷笑:“你心思深沉,手段阴毒,本王岂能栽赃得了你?” 昭宁忍不住道:“大哥何必这样说话?” 梁王扫了一眼程念影,压住火道:“走了,你也随我回宫。” 昭宁表情微变:“大哥,我……” “走了!”梁王不容她拒绝。 傅翊这厢已牵着程念影往里走了,他问:“今日出去散心,竟出了这样的事。太子死后,暗地里想必又有许多人将账算在我头上。梁王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委屈你了。” “为安全起见,近日便先不出门了吧?” 程念影抿着唇:“我还要去见魏嫣华。” “好啊,那便我陪着你去。” 程念影转头看着他的侧脸。 俊美,温柔。 她好像从未见过他失态的时候。 以致这一刻,她会从他的温柔里品出一丝漠然来。 程念影迟迟没应答,傅翊也不追问。 他只是摩挲着她的手指,蓦地转过头。 看着秦玉容问:“这丫鬟怎么发起抖了?” “今日吓得不轻啊。” 第100章 你不信我? 秦玉容正不知该如何接声的时候。 程念影坦然应声:“嗯,她害怕。” “那便不用在跟前伺候了,下去歇息吧。”傅翊宽和道。 秦玉容睁大眼,腿很诚实地想走,但又不忍留程念影一人与傅翊面对面。 “去吧。”程念影也说了一句。 秦玉容这才走了。 傅翊低头细心地卷起程念影的袖子,检查了一遍她手上的伤:“今日好了些,但还是好得慢。” “是因为近日吃得少了吗?我见你胃口不大好。” 他果然什么细节都有留意。 因为丧失嗅觉味觉的缘故,她吃得的确没从前多了。 一旁的丫鬟接了声:“奴婢这就去嘱咐厨房,再用些心,多做些花样出来。” 傅翊:“嗯。” 这话听得程念影都摸不清楚了。 若丹朔郡王对她真有杀心……又何必这样好?他就算不做任何的表面功夫,武宁侯府也不能拿他如何。 是要做给皇帝看?因为婚是皇帝赐的? 也不大对。 宫人都被悉数调走了,眼下更不必装了才是。 “怎么不说话?”傅翊顿了顿,问她:“生我的气是不是?” 程念影垂着眼:“我为何要生郡王的气?” “因你接连遭遇刺杀,说到底都是我的缘故。若我并非你的丈夫,那些人又岂会冲你而来?” 这般对话下人们都不敢听,连忙退开了几步远。 程念影此时低低接声:“施嬷嬷对我很好。” 这话一出,先听得远远跟在后面的施嬷嬷愣住了,随后心底忍不住漫开一片柔意。 程念影接着道:“今日去了许家的庄子,庄子上许多人都待我热切。不也正是因郡王是我的丈夫么?” 傅翊顿住脚步,回身将程念影一抱,俯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能这样想,我便再高兴不过。” 他抚了抚程念影的头发,语气更轻柔:“我曾想过,如我这样的人,恐怕不娶妻更好。免得我在朝中树敌甚多,哪日害了她。” 程念影怔住。 这话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呢? 傅翊捏着她的发丝轻轻打了个卷儿,接着道:“今日有娘子陪伴在我身侧,我心中恐惧才去了三分。只盼能与娘子久久相伴……” “郡王也会恐惧?”程念影打断。 傅翊顿了顿,听出来她话音里的生硬。 但开口仍是无比平静:“是人便有恐惧,有何奇怪?” “我没见过郡王恐惧的模样。” 傅翊轻挑了下眉尾,随后将自己的手塞到她掌心:“方才听闻今日又遇了刺客,我的心都凉了一瞬。如何不叫恐惧呢?” 程念影抓着他的手指:“可你的手总是凉的。” 傅翊:“……” 今日还找上茬了。 傅翊失笑道:“难道娘子要剖开我的心来瞧一瞧,才肯信么?” 若是剖开心便能看分明,那倒好了。 偏偏天底下多的是,就算剖开来也看不明白的人。 程念影悄悄吐气,道:“我们进去吧。” 她没接他的话。 傅翊眉尾往下压了压,胸口浮动起不快。 是因真正的秦玉容来了,便不愿再装作柔顺了? 还是…… “今日那刺客真是说由我指使的?”傅翊直截了当地问。 程念影都没想这么快试探他。 她目光闪了闪:“嗯。” “你便信了?” “没有。” 傅翊捏了捏她的手:“可我见娘子待我有一分冷淡啊。” 程念影蓦地有些气闷。 其中到底有没有他的手笔呢?若有,怎么还能反过来追着说她冷淡呢? 她抬眸直直撞入傅翊眼底:“我说没有,便是没有。郡王不信,那是郡王不够喜欢我么?” 傅翊抿了下唇。 好,学会反问他了。 “我信,娘子说什么我都信,可高兴些了?” “……嗯。”程念影还是高兴不起来。 他说话总是这样,好像事事顺从于她,但程念影发现不是这样。 就好比今日再“遇刺”,他顺理成章就提出了近日不许她出门。便是出门,也要同他一起。 他很懂得怎样达成目的。 待回到幽篁院,傅翊也没有离开,他挽了挽袖子:“写字可定心神,我给娘子磨墨如何?” 程念影本来想说不想写。 但又觉得这话像是在赌气。 何必与学东西过不去呢。 程念影磨磨蹭蹭还是走到了书案前坐下。 傅翊说给她磨墨,就真干起了这档活儿。 丫鬟们欲言又止,想着兴许这也算是一种情/趣,才退了下去。 傅翊磨出来的墨,比程念影磨得好,饱满而不过分浓稠,泛着温润光泽。 他放下墨条,又在程念影跟前铺了纸道:“今日的墨适用绢纸。” 程念影盯着他的手,又觉得此时丹朔郡王的一双手泛着光华。 她微微出神。 这个人身上的好太过扎眼,便叫人看不清他到底坏不坏了。 “主子。”吴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世子突然来了,要见您。” 傅翊道了声:“稀客。” 他低头去看程念影:“那娘子……” “我自己写就是了。” “嗯。” 傅翊擦了擦手。 倒觉可惜。 他一走。 程念影努力回忆着那日傅翊带她写的字,究竟是如何一笔一笔勾画的……她试着写出来。 笔划倒是很有力的,但全然没有字里的气韵。 程念影不敢留下笔墨,匆匆折起来,用烛火烧了。 她在原地顿了片刻,起身往外走。 “您要去哪里?”施嬷嬷迎上来。 “我还有些心慌。”程念影顿了顿,道:“我想和郡王待在一处。” 施嬷嬷迟疑片刻:“奴婢领您过去。” 不在我眼前的丹朔郡王,是什么样呢? 程念影想知道。 * “大哥登门,素来没别的事。”傅翊跨进门,“是又要问罪我什么?” 傅诚将他上下一打量:“能走动自如了?” “府上走几步倒无碍。” “那刺客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大哥该去问刺客。” “人在梁王手中……刺客一口咬定是你指派的杀手,以梁王的脾气,必会将此事上报陛下,指责你对陛下赐婚不满。届时若牵连王府……” 傅翊不急不缓地一抬眼:“陛下圣明,岂会为人所蒙蔽?” “傅翊!” “以我的身份地位,若要买凶杀人,岂会亲自出面?大哥动脑想一想。” 傅诚却仍是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你从小到大,无人能分得清你口中的话是真是假……也许正是如此,你才反其道而行之。” “这样说话极没意思。”傅翊屈指敲了敲椅子扶手,“大哥若没别的事,我便赶着回去陪我的郡王妃练字了。” 不提还好,一提“郡王妃”三字,傅诚更是不快,脸色难看地问:“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何出此言?” “康王府宴请那日,是不是你为你妻子挑的衣裳?今日也是吧?你拿她捉弄我?” 傅翊斜睨着他,眼尾拉长,透出几分漠然:“哦,若你觉得自己被捉弄了,那便是你的不是了。” 第83章 “傅翊!你这般轻视世间的一切,将所有人都视作你的玩物,迟早是会吃到苦头的!” “郡王妃……我们不如一会儿再来?”门外响起了施嬷嬷紧绷的声音。 第101章 论如何制住傅翊 程念影已与傅翊圆房,近日种种亲密下人们都看在眼里。眼下她带着施嬷嬷过来,一路无人敢拦。 再加上傅翊与傅诚两兄弟见面,也不算什么私密之事。 于是程念影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达成了所求。 她转头看向施嬷嬷,应声:“好,我们走吧。” 施嬷嬷的表情有些紧张。 显然她也知道方才那番对话,并不适宜被程念影听见。 但程念影的表情太平静了,这种平静很好地减轻了施嬷嬷心中的压力。 她扶住程念影,心道自己刚才那一嗓子,应当也提醒了主子郡王妃在外面呢。 二人就这样走出去没几步,门开了。 吴巡当先窜出来:“郡王妃既来了,怎么不进去呢?” 程念影看着他:“我怕听见不该听的。” 吴巡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结结巴巴道:“世子爷的话……纯粹是污蔑咱们主子,郡王妃莫当真……” 里面的傅诚仰面深吸一口气,也没想到这么刚好。 他不由转头去看傅翊。 但见傅翊眉间只是有一道极浅的印痕。还稳得住,还极稳得住! 那一刹,傅诚简直恨不得把他从小到现在干过的损事,都倒给他妻子听。 “嗯,我只是担心不慎听见机密之事。”门外程念影回答了吴巡。 她接着道:“世子发这样大的火,我就不进去了。” 傅诚顿住。 意思是她还对傅翊深信不疑? 倒是他的火气吓住了她? 傅诚神情变幻,而外头吴巡拦不住人,只听见脚步声慢慢远了。 傅诚闭眼吐了口气,待再睁开眼,又恢复了稳重自持的模样。 “我只为前来告诫你,你既不肯听,我也无法。若等到哪日你从今日的位置摔下来,也莫怪王府不肯施以援手。” “大哥是指,父亲曾遭人设局,牵扯进贪污案,最后由我来为他了结了后事这样的援手吗?” 傅诚不再多言,甩袖而去。 吴巡走了进来:“主子,郡王妃那里……” 傅翊脸上的神情慢慢收敛干净,道:“她对我有疑心。” 吴巡惊讶:“主子都容下了她,怎么她还反过来疑心主子?” “我怎知晓,你何不去问她。”傅翊皮笑肉不笑。 吴巡见状心头一惊,便知主子这是不高兴了。应该说是,极为的不高兴。 * 程念影来到了邹妈妈的房中,秦玉容也待在这里歇息。 进门的时候,她正是六神无主的模样。 “郡王妃。”邹妈妈先喊了一声。 秦玉容跟着抬起头,看后面没有其他人,几乎是立刻扑到了程念影跟前:“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的事了?”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为何是他指使了刺客!” “他肯定一早,一早连我与人有私的事都知道了……” 秦玉容越说越发颤。 怎能不害怕? 发现自己在对方眼中,根本无所遁形。 就仿佛地上的蚂蚁,只要对方想,随时都能拿起来捏死。如何不怕? “冷静些。”程念影见她这副模样,本来还想弄清楚丹朔郡王究竟好与坏的心思,瞬间淡了下去。 那还重要吗? 秦玉容已经这样怕了。 程念影想了想,道:“那便一起走吧。” 邹妈妈听见这话,简直天都塌了,苦着脸道:“那老奴怎么办啊?” 程念影还是冷静的语调:“会将你摘出去的。” 邹妈妈还是很想哭。 她本来还做梦,能跟着郡王妃飞黄腾达呢。 在郡王府上待的这两个月,她给家中带去的补贴都丰厚了不少。毕竟郡王府在御前炙手可热,府中下人的月俸自然远远强过在侯府。 “我想想,我想想……” 程念影这样一说,秦玉容反而冷静了不少。她慢慢坐回去,神情纠结痛苦。 侯府不会允许她再退缩的。 拿不到合法的身份,只会过得更痛苦。 秦玉容紧紧一咬牙:“有本事杀了我好了。” 死了倒还清净! 侯府照旧还与郡王府是姻亲。 死在这里,郡王还总得给府里一些补偿吧? “你走。”秦玉容坚定了,“我留下。” 程念影没有劝她。 会冲动上吊,自然也会冲动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急,反正不是今日就能走的。” 秦玉容听见她的声音,又迟缓地泛起了些羞愧。没想到还要妹妹来安慰她。 “见过郡王。”门外响起下人的声音。 秦玉容顿时又脸色发白。 这般时刻紧随! 程念影看了她一眼。嘴上说什么话是无用的,她这么害怕,怎么能留得下来? 程念影要往外走。 秦玉容一把抓住她胳膊,颤声问:“你,你还要和他睡?” 程念影没开口,傅翊已经进来了。 他的神情平静极了,仿佛根本没发生刚才被听见对话的事。 他走近问:“娘子又同她学了些什么新东西?” 程念影这下才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她道:“什么也没有。只是来看看她有没有被吓病。” “那该请个大夫来瞧瞧,何必娘子亲自过来。” 程念影沉默了下,怼了一句回去:“那从前木荷被吓病,郡王怎么也亲自去看?” 傅翊奇异地被噎得无声了片刻。 但他恢复自如得很快。 他笑了笑:“好,是我开了不好的头。娘子可否能原谅我?” 程念影闷闷应了声“嗯”。 算是发现了一个能短暂制住傅翊的利器。 她装模作样地对秦玉容说了几句,好好休息之类的话,然后才和傅翊一块儿离开。 待进幽篁院时,程念影突然转身一手抵在傅翊胸口。 一时间所有下人都惊住了。 这是……还不让主子进门了? 第102章 她怎舍得 傅翊的表情短暂地凝固了一下。 “娘子这是何意?”他反握住了程念影那只手。 程念影猛地抽回去,差点带得傅翊一趔趄。 傅翊:“……” “我不想你进来。”程念影迎上他的目光,坦荡得让人觉得拒绝她才是不应该。 “……”“那应当有个理由。” “我睡不好。”程念影顿了顿,强调道:“有你在我睡不好。” 傅翊寸步不让:“我以为娘子更希望我能陪在身边,才好消解今日受的惊吓。” “刺杀也非是一回两回的事,往后兴许还多着,我自会习惯的。” 两人无声地对峙片刻。 最终傅翊后退了一步,温声道:“好。” “若是不慎做了噩梦,便遣人来寻我就是。”他抬手摸了摸程念影的脑袋,情绪稳定得近乎可怕。 程念影倒没躲开他的手,只是蓦地问:“只遣人来寻你,而不能自己来寻你,免得听见不该听的话是么?” 傅翊手上动作一顿,微眯起眼。 他端详她片刻,道:“岂会。” 他避重就轻:“今日是我大哥说了不中听的话,改日我为你从他那里讨回来。” 程念影皱了皱鼻子,转身走进去,还顺手关上了半扇门。 施嬷嬷轻咳一声,指挥其他下人:“关门吧。” 于是院儿里的下人们战战兢兢地上去,把另外半扇也给关上了。 旁边的吴巡禁不住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傅翊的脸色。 脸上还是没什么怒意。 他的手还悬停在半空中,他只是转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然后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门内。 下人们目送着程念影进了屋,这才敢说话:“将主子拦在外头,这样当真好吗?” 施嬷嬷无比镇定:“主子间的情/趣罢了。” “是这样么?”下人呆住。 * 纵使还有许多疑问未解,程念影还是先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若体力不支,何谈跑路? 只是幽篁院的人没怎么歇息好,第二日天光一亮,个个耷着眼过去开了门。 没一会儿,在郡王身边伺候的小厮就来了。 大家一见,立马打起了精神,心下还紧张着呢:“可是主子传了什么话来?” “郡王妃起了没有?” “还未……” “等起了便问一问,早膳还在一块儿用吗?” 下人们静默了片刻。 听这话音,这话音……似是,没有怪罪之意? 第84章 刚圆过房,正是如胶似漆时,果然不一样! 他们大大松了口气。 这时程念影却听见了外间的动静,还不等人进来伺候便自己披上外衫,走到门边,拔高了声音问:“怎么了?” 小厮还没走呢,便上前一步,将话又复述了一遍。 程念影听完,双眼垂下:“不一起。” “您说……您说什么?”小厮以为自己没听清。 “我不想一起。” “……好、好,那、那小人这就去回话。” 刚才才松完的那口气,顿时又钻回了下人们的脏腑间。 这怎么还拒绝呢? 程念影随后起身用了早膳。 只听见院儿里有人惊呼了一声:“吴爷。” 是吴巡来了。 他在傅翊跟前更得力,地位自然更高。下人们不免又紧张起来。 连一旁陪着程念影用膳的施嬷嬷都主动过去打开了门。 “郡王妃。”吴巡行了礼,“梁王来了府上,要请郡王和郡王妃一同过府,观看那刺客是如何被审问的。” 若是都要走,那事眼下倒也没那么重要了。 程念影道:“不去。” 她时间太紧了。 吴巡应了声“哎”,走出去步子还挺轻快,把下人们都看愣了。 吴巡心说,自打昨日梁王亲自送了郡王妃回来,今日又再登门,主子可着实不大高兴。 不去好得很! 这厢正堂中,傅翊与梁王对坐,很快就听完了吴巡的回禀。 “如何?并非是我欺骗梁王,她着实哪里也不想去。” 梁王黑着脸:“最好是如此。” 见不到丹朔郡王妃的面,梁王又不能擅闯,只得暂且离开。 他走出去,眉头却仍紧锁着。 莫不是因昨日公开指责了傅翊乃是幕后黑手,他便干脆将人锁起来了? 长随见他眉间似有愁结,劝道:“殿下何必掺合进来?您往日在陛下跟前没少告丹朔郡王的状,今日就算再上奏,陛下也觉得您是故意为难呢。” “你懂什么?”梁王稍作思忖,吩咐道:“留人在郡王府附近盯着,本王就不信他还能一直把人关在府里。” 梁王这一走,傅翊便准备往幽篁院去了。 吴巡幽幽出声:“万一咱们又被拦在外头可怎么是好?” “她怎么舍得。” …… 幽篁院很快便又迎了第三波“客人”。 只不过是郡王亲自来了。 下人们更觉惶惶,从小厮换到吴护卫,再到郡王亲至。这不是生气了是什么? “娘子,今日魏府怕有些热闹。”傅翊站在门外道。 程念影立即过来打开了门:“该今日下葬了?” “嗯,该是今日,只是却没有那样容易下葬。” 程念影忍了又忍,最终还没忍住,问:“为何这样说?” 傅翊看着她不语。 程念影悄悄咬牙切齿。没有错!他就是极擅玩弄人心! 他一点也不好! 见程念影不动,傅翊抬眸看了一眼天空,缓缓道:“时辰也不早了……” 程念影将门拉得更开:“郡王进来说话。” 傅翊微笑着扶住她的手腕:“时辰不早了,怎能在屋中浪费?还是路上说吧。” 程念影一步踏出来:“……嗯。” 吴巡顿时惊到语塞。 原来郡王妃舍不得的……是那魏家姑娘啊!这也算? * 魏府。 魏嫣华面容憔悴,跪在地面上仔仔细细地叠起怀中母亲的旧衣。 旁边站着一个穿蓝衫的中年男子。 男子催促了一声:“拿着吧。” 魏嫣华转过头喊他“舅舅”,她问:“我在府外跪求了很久,我只盼母亲能有下葬之所,为何就这样外祖也不肯应允?” “她是魏家的媳妇,自该葬入魏家。” “这些年魏家是如何对待母亲的,你们知晓吗?” “好了,我该走了。”男子不耐。 “做女子真是苦,不愿葬入夫家的坟地,却也回不去娘家。想自己另葬一处,也没有这样的地方容身。” 魏嫣华喃喃说着,朝跟前的棺椁重重磕了个头。 男子见她这般举止,只道:“好,既你不收也就罢了。” 他一挥手,示意身边的随从:“走吧。” 第103章 傅翊气笑了 “蒋氏出身偃师蒋家,祖上也曾是士族大家,前朝时因得罪了权倾一世的杨皇后,才逐渐没落。直至今朝复又得到皇帝重用,渐渐在御京重新累积下了身家。” 马车里,傅翊缓声道来。 “所以魏嫣华母亲的家里,并不差?”程念影问。 强行被带上的秦玉容坐在旁边,听见这般对话有些发麻。 怎的还有闲心仔细聊这个的? “岂止是不差,远胜魏家。” “那为何魏嫣华过得不好?”程念影轻轻蹙眉。 “士族尚余陈腐之风,嫁出去的女儿,便没有管的道理。” “但她们在魏家吃苦,岂不是也损伤了蒋家的脸面吗?” 程念影记得,贵人们分明是很重脸面的呀。 “蒋氏嫁到魏家便已是伤了蒋家的脸面,岂会再管?” 程念影抿住唇:“那今日……” “毕竟人已故去,我猜蒋家会备一份丧礼,别的便没有了。魏嫣华定会想要将蒋氏葬回蒋家,但蒋家不会允许。这自然要起冲突。” “那我们去了……” 傅翊见她言辞间没了拒绝疏远之意,嘴角勾了勾:“我虽有郡王之衔,却也不能要求蒋家低头。” 程念影定定看着他。 他肯定还有别的法子。 他肯定有。 傅翊却突然又低头卷起她的袖子来,看了一眼问:“晨间没有好好用膳?” 程念影这会儿忍住了没有抽手,道:“好好吃了。” “晚间我要盯着你吃。” 这话便颇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程念影从嘴里挤出个字:“嗯。” 傅翊淡淡笑了下:“你好好养伤,我方才有心思为旁人作考量。” 程念影想掐他。 傅翊倒也没再故意逗她,紧跟着便说了:“陛下既允了她独立门户,这之中便有极为宽阔的地带可操办。只是她不懂其中的规矩,才难住了。” “她大可向户房申领一处地,此后便作为她,乃至她子孙后代长眠之地。既不沾魏家的晦气,也不必去求蒋家低头。” “户房?”程念影很是求知地看着傅翊。 岂止魏嫣华不懂呢,程念影更是什么都不知。 “户房,即各府掌管户籍之所。当然,御京地贵,便是临近的县用地也很紧张。” “她虽立起了门户,但无依无靠,旁人为何要划地给她?” “再有,除了找到户房,还要同刑房打点关系。” 程念影听得认真,插声问:“为何?” “因为刑房还管土地纠纷,她若不想将来被人盯上,徒生事端,便要一并打点。” 傅翊说完,顺便将各府县设有什么样的建制,所涉事务范围,都一并说给了她听。 这些便是秦玉容也从未听过的。 秦玉容一样听得出神,不免又想起自己的心上人。 他就从未与自己说过这些……这丹朔郡王的确大不同。 便是再怕丹朔郡王,秦玉容也在此刻陡然意识到了,父母为何不肯放弃郡王府这门亲事…… 也许侯府困局,当真是丹朔郡王随手可解的。 秦玉容走神后再回神,傅翊就已经与程念影说得差不多了。 此时马车外传来了吴巡的声音:“主子,到了。” 傅翊将程念影扶下了马车。 秦玉容自然落在了后头。 没了刺客的威胁,倒又生出一分岁月静好来。 …… 郡王亲至,魏家的下人见了忙要进去通报。 傅翊却抬手往下压了压:“也非是头一回来了,引路就是。” 下人不敢忤逆,只得带路在前。 而傅翊语气轻缓,继续与程念影说话:“俗话说阎王易见,小鬼难缠。魏嫣华就算知道该去何处打点,也未必有打点的路子。” 程念影脸皱了起来:“怎的这样麻烦。” “世间之事便是如此,纵使再小的一方天地也有其运转的规则。为了突显自身的重要性,便要将规则设得越复杂越好。 “好叫外人连窥其门径都做不到。 “因而若能攀得上路子,方引以为贵。” 傅翊说这话的时候,程念影从他身上窥见了从容之色。 那……他便是那个掌尽世间规则的人么? 转眼走到院门口,程念影听见了里面的声音。 “你今日应当请了宾客吧,何必闹得这样难看?”是中年男子的声音。 第85章 “原来这在舅舅眼中,是闹。”魏嫣华语气压抑带笑。 那笑显然是不合时宜的,透出了隐隐的癫狂。 中年男子摇头,很是失望道:“你母亲将你教得不好。” 魏嫣华眼皮抽动了两下,她从地上爬起来,盯着眼前这个该是亲人,却没有一丝亲人味儿的人…… 她掐紧了手掌。 “蒋大人。”傅翊的声音响起。 中年男子背影一颤,显是听出了傅翊的声音。他立即转身,拱手见礼:“见过丹朔郡王。” 顿时跪了一地的人。 魏嫣华紧握的手,也在看见程念影那一刹松开了。 “郡王怎会来此?”中年男子惊异。 他会被派来走这一遭,自是因他在蒋家的地位也一般。 地位高的,更是不屑踏这道门来全一全体面。 在丹朔郡王跟前,男子显然是不够看的。 傅翊这厢低头咳了两声。 程念影竖起耳朵。装的。 傅翊这才道:“陪郡王妃来此吊唁。” 男子的神情有一刹的微妙。 他轻叹:“我这姐姐何其有幸,能得郡王亲来吊唁。” 他转过头,倒如在自家一般:“嫣华,还不请郡王与郡王妃上坐?” 魏嫣华又是感动,又有些想讥笑。 她走近些:“请。” 中年男子在魏家留了下来。 魏家简单摆了一桌薄酒,灵堂就在附近,但傅翊都没皱眉,自然轮不上男子说什么。 中年男子不断提起近来朝中王爷皇子们各自领了什么事务,何事棘手…… 傅翊不紧不慢,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吴巡都听得无语。 这位蒋大人发言不太有水平,若是往日,主子哪有这个耐性听他说些蠢话? 思及此,吴巡悄悄看了一眼程念影。 主子都这样浪费时间了,今夜总进得了院儿了吧? 不知说了多久的话。 有人从院门外跑进来:“五爷。” 这是在唤那位蒋大人。 “老太爷传了话来。” 蒋五爷坐直了:“快说。” “老太爷说,感念表姑娘一番孝心。可允姑奶奶回府下葬。” 蒋五爷脸上一点惊讶之色也没有。 他一拍手掌:“好,还是父亲果毅,便这样办吧。” 何等荒唐! 魏嫣华表情扭曲了一瞬。那先前的争执又算什么? 程念影这厢也不由看了看那个来传话的人,先前他似乎就跟在蒋五爷的身边。 是见到了郡王之后,便立即回蒋家去禀报了吗? 傅翊的面子真真是极好用。 他说他不能强求蒋家,但蒋家却顷刻间自己低了头。 她忍不住转脸去看傅翊。 傅翊:“……” 他也没想到蒋家这么能跪。 反误了他的事。 ——他还想一点点重新将郡王妃钓上钩呢。 “去吧,莫误了时辰。”傅翊起身,没甚趣味地便要带程念影回府。 “等等。”魏嫣华朝前迈出两步,一敛讥讽之色,声音轻颤,“不知郡王妃的手……还好吗?” 程念影没有撩给魏嫣华看。 那一日,她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好了。”她说。 魏嫣华颤抖着连连点头:“好,好,那便好,那便好。” 她跪在地上,行了叩拜之礼:“恭送郡王、郡王妃。” 程念影看着她。 这算不算是她的朋友呢? 程念影不知晓,但心下是有一分不舍的。 今日暂别,兴许无再见日了。 还好正巧了结了魏嫣华身上的最后一桩事。 程念影低下头,慢慢走了出去。 * 程念影说到做到,和傅翊一同用了晚膳。 两人还一同在灯下读了书。 烛光化作潋滟之色落在了程念影的眉眼间。 她读到难以理解之处,便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那唇瓣被反复咬过,沾惹了水光,亦变得饱满。 傅翊不知何时放下了书,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这是极怪异的。 自有了万分亲密的契合后,少女身上的每一处都变得动人了起来。好似时刻释放着情/欲的气味。 他走上前去,压住她正在读的那页书,另一只手按在她唇上:“别咬了。” 程念影背脊一紧,闷声问:“天色晚了?” “嗯。” 程念影转头看着他,目光轻闪:“那我……去沐浴更衣。” 傅翊松开手,心情好了些:“嗯。” 程念影从他的怀抱里脱离出来,提裙出了门,丫鬟们拥簇着她去耳房沐浴。 傅翊坐在门内,盯住她印在窗上的身影。 身影流转而过,转眼便只剩下外间的黑。 那一刹,脑中竟飞快掠过了难以抓住她的念头。 傅翊按住念头,翻开了新一册的书。 这一等,便不知多久。 傅翊觉得不对,立即唤人进来问:“郡王妃还未沐浴完?” 丫鬟战战兢兢:“一早洗完了,然后就……走了。” “……” 傅翊难得气笑了。 好,极好,今日让他进门了,也留他宿在此了。 她自己倒跑了! * 程念影来找了秦玉容。 邹妈妈点起灯,吓了一跳:“您怎么、怎么能来下人房……” 程念影:“只睡一晚。” 她走进去,发现秦玉容也还没睡,瞪着一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程念影都走到她身边了,她才转头问:“那个魏姑娘,你是怎么认识的?” 程念影简要地讲了下过程。 秦玉容知道魏嫣华亦是情人之一,先有些气不过。但想到她的处境可怜,才又泄了气。 “她今日很感谢你。” “救人的滋味儿应当很好吧。” “她是为母亲才求到那个男人面前。” 秦玉容喃喃自语,一边说,一边神色变幻。 最后,她抓住床边的穗子,下定决心道:“我不能再如此行事了,我该担起家中的责任,我不能离开郡王府,我要留下。” “也许你说得对,郡王是很好的。” “那刺客也许真是污蔑他……” 程念影听得怔住。 她慢慢垂下眼:“嗯,你既决定,那便明日就先换回来试试吧。” “那要设法出府,见到那易容的师傅,才能为我们更换……” “不必,我会。” 第104章 第一次换回 “好了。”程念影的声音响起。 秦玉容缓缓睁开眼,铜镜映出的人脸因为太久没有见过,一时显得熟悉又陌生。 一旁的邹妈妈虽然在侯府时就见过一次,但如今再见到两张近乎一模一样的脸,那冲击还是令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但是……还是不一样。”邹妈妈找回了声音。 然后赶紧转头去看程念影。 程念影将从秦玉容脸上取下来的那张皮,铺平在了梳妆台上。 她弯着腰,在边缘处修修剪剪,补补贴贴。 邹妈妈见她并不理会,只能再度出声:“若是从前未见过也就罢了,以郡王的才智,定能瞧出二人身上的不同之处。” 秦玉容想了想,道:“人经过一些事,有些性情上的变化,也不奇怪吧?” 邹妈妈语塞。 从前上吊都不肯屈服呢,如今怎么肯了? 一言不发的程念影缓缓直起腰,将重新修补后的那张脸皮贴到了自己脸上,周围再细细黏合。 而后转过身。 邹妈妈马上喊:“眼神完全不一样……” 程念影目光闪了闪,然后扶住秦玉容的肩,凑拢了去,如此对准铜镜,竭力调整着目光。 一点一点。 终于,有了一丝秦玉容身上的惊惶。 有了对比,秦玉容顿时觉得自己“演”得不好,讷讷开口:“那我……” “慢慢调就是。”程念影的语气平淡。 秦玉容被抚平了些没由来的心慌:“但是……若郡王近身……” 程念影打断她:“都不要紧,拒绝便是。” “拒绝?”秦玉容愣住。 “嗯,我这两日在郡王眼中应当已是性情大变了。他前日要进门,被我拦在了外头。昨夜留宿院中,我便独自出来找你了……” 程念影一脸平静地说着让秦玉容和邹妈妈表情扭曲的话。 “那、那然后呢?”秦玉容赶紧问。 邹妈妈也跟着问:“是啊,然后呢,郡王可有动怒?” 自打从许家庄子回来,邹妈妈就只管盯着秦玉容这里,并不知院子里发生的事。 “动怒?他为何动怒?我瞧他也没有要生气的样子。” 程念影顿了下,道:“该我生气才是。” 第86章 邹妈妈:“啊?” 秦玉容:“啊?” “那日不是提到了那个木荷姑娘……这应当值得气一场吧?”程念影缓缓眨动双眼。 邹妈妈:“……”“值得!很值得!” 只是从前这位全然不开窍,该气的时候不气,如今倒拿出来作筏子。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还有别的呢。”程念影数了起来。 “别的?”邹妈妈想不到了。 “还有昭宁公主。”程念影歪着脑袋,“兴许还不止吧。御京中喜欢他的人应当很多……只是从前我没怎么见过。 “一个两个三四个总有的……都是能气一气的。” 邹妈妈震撼。 这……情敌说得跟排萝卜似的。 “我生气生得有理有据,站得住脚,要将他拦在院外,有何不可?”程念影反问。 邹妈妈:“……” 秦玉容:“……” 秦玉容目光复杂地看了看程念影。这妹妹真是奇特得紧。 大抵是真对丹朔郡王并无爱慕之心吧。 这样倒也好。秦玉容心头叹气。这样换回来,便也不显得侯府那样无耻了。 程念影重新直起腰:“快些将衣裳也换了吧。” 秦玉容应声,跟着她走到床后去。 邹妈妈眼见无可挽回,只能闭眼默默许愿万事顺利。 秦玉容很快换好了衣衫。郡王妃的衣裳,自是比丫鬟的好了不知多少。 比秦玉容昔日在侯府穿的,都还要更为精细。 她拉着袖子,忍不住低声道:“像是定思坊的纹样,我从前都只能看着。” 她说着不由去看程念影。 程念影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 秦玉容顿住。是也有不舍吗? “有些细节须补足。”程念影道。 “什么细节?”秦玉容一头雾水。 程念影将衣领往下拉了拉,而后屈指朝自己颈间指去:“少了这个。” 她一拎裙摆,褪下袜子:“还有这些……” 皆是先前欢/爱的痕迹。 秦玉容脸上一红:“是、是……你考量得真是仔细。” 程念影让邹妈妈拿了胭脂水粉进来,用细笔蘸取,一点点对照着在秦玉容身上画了出来。 到后头秦玉容都面红耳赤了。 这会让她轻易联想到,当时二人于床榻上该是何等激烈。 “好了吗?” “好了。”程念影收笔,又将她的右臂仔细缠起来,伪装成受伤的手。 秦玉容大喘了一口气,见程念影又拉开了领子。 她在给自己遮身上的痕迹。 秦玉容的面红耳赤渐渐退去,转而忍不住想,她不会觉得尴尬难过么? “邹妈妈!”门外响起了小丫头的喊声。 “郡王遣人来问,郡王妃在不在这里?” 邹妈妈汗都出来了,忙问:“都好了?” 还有些来不及的地方,但想来也不会有人扒开她的衣服仔细瞧。 程念影将衣裳交叠穿好,带子一系:“嗯。” 门外的小丫头笃笃笃跑开。 没一会儿又笃笃笃跑了回来,她说:“郡王亲自过来了,要接郡王妃回幽篁院。” 这实在不算什么好消息。 马上就是换回来后的第一次直面了! 这一关能过,后头才能过。 这一关过不了……弄不好都死这里。邹妈妈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胸口。 下一刻,脚步声就这么近了。 程念影突地后退了半步。 秦玉容诧异地回头看她。 程念影:“我是丫鬟。” 丫鬟不能越过主子,只能落在后头。 秦玉容面上泛红。是,是这样!她刚来的时候,就犯过这样的错。 “吱呀”一声响起。 门在此时被推开。 傅翊走了进来,开口便问:“昨夜在这里睡得惯么?” 接他的话几乎成为了刻入骨子里的本能。 程念影死死咬住牙,才将那不习惯的怪异感从骨头缝儿里驱了出去。 秦玉容同样没习惯。 一时忘了接话。 好在正如程念影所说,前两日才表现了下性情大变的拒绝,眼下什么样都是顺其自然的。 傅翊盯着秦玉容看了片刻,低声道:“被娘子抛在幽篁院,我倒一夜未好眠。” 秦玉容一听这近似问责的话,更不知该如何接口。 第105章 让她走 傅翊轻叹:“真该让傅诚赔我,他胡说两句,却引得你当了真。” 秦玉容双肩紧绷,仍旧……仍旧不知该如何接话啊! 傅翊却已拔腿缓缓朝她走近,口中道:“昨日解了那魏家姑娘的烦忧,还不能叫你高兴些?” 这话秦玉容能接了。 她大着胆子道:“是,不能。” 傅翊步子顿了顿:“好,不说此事。” 秦玉容松了口气。但那口气还没松完。 傅翊的目光一转,落到程念影身上:“她也并非是从侯府来的唯一一个丫鬟,怎值得你连夜晚也要与她相伴?” 秦玉容僵在那里,完全不敢答。 说又与她学房/中/术? 只怕接下来丹朔郡王顺理成章要抓她今夜共眠。 那些画上去的痕迹,可是一擦就掉。 邹妈妈都绷不住开了口:“郡王妃怜惜这丫头一同受了惊吓……” 唯有程念影还稳稳地立在那里,半句口不插。 傅翊:“是这样么?只是娘子自己尚胆小,又岂有余力来安抚旁人?” 胆、胆小?邹妈妈懵了懵。以前在郡王跟前是这么装的吗? 秦玉容知道不能一味沉默下去了,她终于鼓足了勇气,脱口道:“郡王今日是故意来找茬么?” 傅翊头也不回,仍旧站在程念影跟前,道:“我见娘子待这丫鬟,似乎比待我更情深义重,心下实有不快。” 秦玉容头皮发麻,连忙道:“哪里的事?” 待话音落下,傅翊已经抓起了程念影的手臂。 秦玉容一颗心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儿。 那只手! 是妹妹受伤的那只手! “郡王何必为难她!”秦玉容往前急急迈了两步。 傅翊理也不理。 人有几桩事是藏不住的。 咳嗽藏不住,贫穷藏不住,疼痛藏不住。 只消用些力气捏上去……有伤便会止不住地痛呼出来。 傅翊的目光萦绕着那只手臂打了个圈儿。 这时程念影低头跪了下来,颤声道:“奴婢不知何处冒犯郡王,请郡王息怒。” 她轻颤着,将秦玉容害怕的模样学了大半。 傅翊眯起眼,更先想到的却是少女咬唇忍住声音,在床笫间止不住轻颤的模样。 傅翊到底是慢慢松了手。 这时秦玉容也扑到了近前,将傅翊的袖子一抓,心脏狂跳着道:“郡王不快,我心中还生着气呢!” 她想起程念影说的话。 忙补道:“那昭宁公主又是怎么一回事?” 傅翊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这厢跪地的程念影。 他的神情间飞快掠过一丝奇异之色,而后反问:“昭宁公主怎么了?” 秦玉容被反问住了。 她也不知那昭宁公主都做了什么。 只得继续道:“郡王何必问我,郡王心里清楚。” 这招对傅翊可没用。 傅翊微笑:“我不清楚,请娘子为我解惑。” 秦玉容人麻了。 丹朔郡王的确不好对付啊! 她憋来憋去,吐出一句:“她喜欢你!” 傅翊神色不变:“那又如何?可我只喜欢娘子啊。” 秦玉容听得心肝发颤,忍不住悄悄去看程念影。 她听见这话会不会觉得遗憾难过呢? 但程念影还低着头,像个极称职的丫鬟。 “郡王的话……我、我不信。”说到这里,秦玉容后背都已经被汗浸湿了。 傅翊蓦地有些厌烦,道:“不信便不信罢。” 他转身走了出去。 吴巡都没想到主子说走就走,错愕了片刻,才匆匆跟上去。 直到完全听不见脚步声了,秦玉容赶紧将程念影从地上拉了起来:“可有哪里难受?” 程念影摇了摇头。 秦玉容无比尴尬道:“方才还要你跪下,实在是对不起你。” “无妨。”她扮过太多如丫鬟这样的小人物。大半被她跪过的贵人,都被她杀了。 又岂会自觉卑贱羞辱? 邹妈妈还脸发青:“奴婢瞧着不大对啊,郡王刚才是不是动怒了?” 秦玉容也有些气馁:“我演你演得不好。” “不必演我,做你自己便好。”程念影回想了一下,自己第一次从下人们口中听到,秦玉容都会些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时的震撼。 第87章 她道:“你本就很好。” 是真正的贵女。 秦玉容被感动哭了:“你、你怎的还反过来夸我?” 程念影掏手绢给她:“把脸擦擦。” 秦玉容一对上她面无表情的面庞,顿时把哭声咽回去,全止住了。 * 傅翊在大部分人眼中,都是个极好的主子。 随和,会和底下人聊天。 但今日一直一言不发到了书房里,连来与他议事的佐官和幕僚都感觉到了不大对劲。 “朝中谭党有意向楚王靠拢……” “还有人在急着为其他皇子请封。” “霍潇参了您一本……” 傅翊没甚么表情地一一听完。 “主子?还请主子示下。” “我会奏明陛下,身体已然大好,明日起恢复上朝。” 大家惊异地对视了一眼,而后道:“是、是。” 傅翊挥了挥手,让他们各自散去,转眼就只留下了吴巡。 吴巡小心翼翼蹲在傅翊身边,问:“主子,今日郡王妃那里,有何不妥吗?” 他直觉应该是这里出了问题。 傅翊转动着指间把玩的玉环。 就在吴巡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傅翊道:“她是真想换回来。” “侯府只盼着能走通您这条路呢,当然要换回来才踏实。” “我是说郡王妃。” 吴巡反应过来:“这两日拒不见您,就是在为这个做准备?” “做准备?”傅翊轻笑,但笑里却没有一丝温和之意。 “恐怕已经换了。” “她这样想走,我便成全她,明日起我少在府中,她多的是机会。”傅翊冷冷道。 吴巡还没捋明白呢:“那、那这个真的侯府女,难道真要容忍她坐在您妻子的位置上……” “禁声,禁足,从此不见天光便是。” “是、是……”吴巡挽起袖子,“那属下给主子磨墨?” “嗯。” 墨研磨好,傅翊提笔便开始写给皇帝的奏折。 等写完开头,傅翊蓦地又丢开了笔。 “主子?” “凭什么?”傅翊眉眼覆上一层薄寒,他抿唇微笑,“凭什么她想换进来,便换进来。想走时,我便容她走?” 第106章 戳穿? 吴巡对主子的决定自然不会有任何置喙。 只是短暂地惊了惊,主子念头怎的改得这样快! “那属下这就先过去将人看管起来。”吴巡都顾不上擦手上的墨,往衣摆上一蹭,转头就要走。 “站住。” “主子?” “将人看管起来作什么?” “主子的意思不是不让她走了么,那自是要立即看管起来。” “然后呢?”傅翊缓缓转过头,“告诉她,武宁侯府的一切算盘我都知晓了?” “不错,岂容它武宁侯府再猖狂下去,定要好好扒开他们的脸皮……”吴巡激动道。 “接下来呢?”傅翊语气平静地问。 吴巡缩了缩脖子,收敛起来,低声道:“岂敢在主子跟前班门弄斧。” “我又未怪罪你,你只管说就是。” 吴巡重新抻直脖子,迟疑着道:“接下来……接下来……” 他脑中有些乱,一时竟也捋不出个清晰的线头。 还是傅翊接了他的话:“既然将一切都捅破了,她们定会害怕,更想着逃离。于是府上只有看管更为严厉,干脆从此不让郡王妃出现在人前。” “但这显然不大妥当。皇帝便要当先怀疑怎么一回事。” “抑或可以干脆将此事上报给皇帝,由他处置。接下来便是武宁侯府被悉数发落,别管是真的侯府嫡女,还是假的这个……都免不了罪责。” “皇帝为安抚我,自该重新为我赐婚……” 吴巡听到这里,终于听明白了。 这不是让不让人走的问题。 而是…… “郡王妃不能换。”吴巡迟疑接声。 “何必再塞一个新的,不知来历,又不知揣着什么心思的人呢?”傅翊淡淡反问。 “是,是。”吴巡觉得这道理是对的。 但就是似乎还有哪里没捋明白…… 吴巡想到了眼下最要紧的:“那,那主子的意思……咱们该如何做?” “她为何在郡王府上换回,而不是在外出时,避开我的眼睛换回?”傅翊顿了顿,道:“她在试探。” 吴巡立即反应过来:“在试探您会不会发现?” “这说明……”吴巡喃喃,“郡王妃很聪明。” “这说明,她与武宁侯府之间的关系较深。才会考量到她走后,若我发现真假,降罪到真侯府女头上如何是好。” “哦,是,是……”吴巡讪讪一笑。 傅翊顿了下,眼底掠过一丝奇异之色:“也的确说明她是聪明的。” “我不捅破此事,她也不敢捅破此事,必会为了维持现下的平和,而用尽全力。”傅翊接着道。 吴巡终于恍然大悟。 从前主子一直未戳穿,就是揣的这个心思呢。 他就是想看看,郡王妃会如何竭尽全力地维持平和。 “她既这样聪明,我要让她知晓,我发觉了一些不对劲,但并未怀疑是换了人。为了打消我的疑心,她会再换回来。” “如此反复几次,到我适应这种不对劲为止。就算再有疑心,我也会自己消化。” 吴巡顿了顿。 这不是您平日里把弄旁人心思的招数吗? 郡王妃真能做到如此地步? “你现在可以过去了。”傅翊看着吴巡,“去将那个丫鬟带过来。” …… 程念影这厢才刚看着秦玉容擦完了脸。 “郡王派属下来传个话。” “什么话?”秦玉容目光闪烁。 吴巡指着程念影:“郡王要见她。” 秦玉容一慌,赶紧喊:“郡王难道是看上我这丫鬟了么?难怪今日总找我的错处!” 吴巡硬着头皮,照着傅翊教的,吐出一个字:“啊。” 秦玉容:“……你说什么?” “我说啊,就算是又怎么了?” 秦玉容震撼,心里又急又气,方才不还说只喜欢“娘子”一人么? 这丹朔郡王实会骗人! 程念影目光动了动:“那便去吧。” 第107章 气得牙痒痒 “不行!”秦玉容想也不想就抓住了程念影的胳膊。 她表情竭力控制,但躯体还是不受控地微微颤抖起来。 也就是先前盯着这张一样的脸才毫无怀疑。 这会儿已经知晓是换过的了,吴巡再看她,心道果然破绽很多。 纵是吃醋,先前的郡王妃也只会对郡王说上一句“不要喜欢旁人”,那语气大抵就如“今日宜吃粥”一样。 直白又平静,而非吵闹,更非慌乱。 吴巡想到这里,这才真觉得先前的郡王妃的确是大为不同的。 “吴爷,不走吗?”程念影挣开秦玉容的手,盯住了吴巡。 院里很多人都这样唤吴巡,程念影自然也学到了。 吴巡猛然回神,却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倒不必这样多礼。”吴巡清了清嗓子,转身当先推开门,而后侧身,步子顿住。 程念影歪头看了他一眼。 吴巡顿时叫糟! 还是被影响了。 因为知晓这个才是郡王妃……他便本能地想让她先走。 程念影脸上没有表露出异样,更没有慌乱,她问:“吴爷还有话要说?” 吴巡先是又一激灵。 紧跟着忙糊弄道:“啊,是。只是想起来,郡王妃一定要好生歇着,莫要动怒。” 程念影抿唇。 这话听来可恶! 吴巡这次走在了前面,走着走着,还是回头叮嘱了一句:“不必唤我吴爷。” 让主子听见,何等怪异! 程念影尽心尽责扮着丫鬟,抬眸改口:“吴大哥。” 吴巡差点左脚绊右脚,当场摔倒。 “不,不……”他喉咙紧绷,紧跟着一个脑筋急转弯,冷声道:“何必这样与我拉关系,叫吴护卫就是。” 程念影:“是。” 吴巡听见这个字,心底才没那么紧张了。 没多久,他们来到了书房外,吴巡抬手叩门:“主子,人来了。” “进来。” 吴巡将门推开,这次也特地等了程念影先进去,紧跟着他从外面将门一扣。 这般做派,换个人就要心虚慌张了。 程念影却站在那里,巍然不动。 直到傅翊开口:“上前来。” 程念影也就依言走过去,学着秦玉容的语调,弱声问:“郡王有什么吩咐?” 傅翊直接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实在可恶!程念影心道。 第88章 “这张脸有些愚钝。”傅翊道。 程念影想踹他一脚。 “胜在这双眼别有味道。” 傅翊抬手按住她眼眶,而后不等程念影反应,他便按着她的轮廓,指尖细细划过。 他在……找她的脸皮接缝处? 程念影生生按住了没有妄动。 只要没有被彻底戳穿,就决不能自曝。 傅翊仔细摸了一遍,却发现什么接缝都没摸出来。 不可能……傅翊眉心微微一皱。 难道易容手段这样高超? “郡王……要做什么?”程念影身形一颤,语气越发向秦玉容靠拢。 傅翊蓦地收回手,眉眼一垂,倍显冷漠。他飞快拿起一旁架子上的帕子,擦了擦手。 应付过去了? 程念影心头那口气还未松。 傅翊突然又转过头来,冷声道:“脱了衣裳。” 这与往日里的丹朔郡王,浑然像是两个人。 程念影的眼皮动了动,心底有些不舒服。 但她手还是立刻搭在了领子间。 须得让丹朔郡王知晓,她毫无心虚之态。 程念影很快便脱了外衫。 傅翊看着她的动作,半点没有了往日操纵他人的快感。 只觉得烦闷。 心底更隐隐有戾意翻滚。 但不当如此。 他养气功夫极好……他既然知道一切,就不会轻易让郡王妃跑路,又何必心生戾意? 这时程念影又抬起手,搭在了中衣的领子上。 彼此谁也没有开口,仿佛一场静默的拉锯。 傅翊盯着她。不对,还是不对。若是侯府女,岂能这样容易就自己脱了衣裳? 他没有感觉错。 她们就是换了。 定是换了。 傅翊及时出声:“好了。” 她的心性太过坚毅,要从她这里入手吓得她换回来,是行不通的。 “你走吧。”傅翊语气依旧冷淡。 她该知晓,并非人人都能得他的好脸。 程念影弯腰去捡外衫,伸出的正是受伤那只手。 傅翊眉心不自觉地愈皱愈紧。 忍住了没有过去替她捡。 程念影很快将外衫又穿了回去,怯怯一屈身:“那……奴婢告退。” 傅翊心头烦闷更浓,忍不住抬手捏了捏鼻梁。 程念影倒是很快就走出去,并顺手关上了门。 傅翊:“……” 走得极痛快。 心底是不是正在欢喜,又熬过了一关? “吴巡。”傅翊喊了一声。 “主子。”吴巡赶紧进来。 傅翊同他低语了几句,吴巡连连点头,正要转身去办,却又突地想起来自己的错漏。 “属下方才可能在郡王妃跟前露了马脚,属下习惯地开了门,侧身等她先走。” “那正好,她心下才会担忧被识破。” 吴巡松了口气,朝傅翊一拱手,这才出去。 这厢程念影才刚回到下人房,秦玉容甚至未来得及询问两句。 吴巡就又来了。 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 秦玉容现在一见他就牙疼:“郡王这是又要……” “要郡王妃过去。” 不怕,妹妹说了可以拒绝! “我不去。” 吴巡说:“不行。” 秦玉容微微傻眼。这怎么和妹妹说的不一样?怎么她拒绝行,我拒绝不行? “郡王妃还是快些过去吧,郡王的脸色不大好。”这话就很容易引人联想。 为何脸色不大好? 秦玉容自会往坏处想。 她有些激动:“我说不去便不去!郡王今日实在有些过分……” 程念影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秦玉容霎时又平静了,正要说话,发现程念影在她手背上写了个字——“去”。 秦玉容喘了两口气,道:“待我换身衣裳,上了妆,收拾片刻吧。” “嗯,属下在外头等。”吴巡权当没看见秦玉容的失态,转身走了出去。 主子说,为安全起见,可能会再在此时换回来。 当真么?吴巡不知道。 门内。 秦玉容刚垮起脸。 “还是我去。”程念影出了声。 秦玉容一惊:“什么?” “他叫我去便是为查看我脸上可有易容痕迹。” 并非是真的瞧上了一个丫鬟。——程念影也不知该高兴还是生气。 “原来是这样……”秦玉容攥了攥手指,“丹朔郡王……的确慧眼过人。” “所以要我去,先安住他的心,此后再换。” 要蒙骗过丹朔郡王这样的聪明人,她知晓不容易。 “不必怕他疑心,他会反复查证我的真假。只要其中几回查证为真,他便会动摇疑心了。” 就如民间狼来了的故事一样。 程念影按住秦玉容,慢慢撕下了脸上的皮。 * 傅翊还坐在书房中。 当门再一次被推开,他抬眸望去。 梳流苏髻,着粉紫衣衫,身段窈窕。 明明是一样的发髻,一样的服饰,甚至连身量也几无分别。 但傅翊就是第一眼便知晓,这才是对的。 她朝他走过来迈的每一步,都才是对味道的。 程念影转眼在他跟前站定,皱着鼻子,满脸不高兴。 傅翊盯着她的神情,手臂如霎时漫过了无数血液,冲刷得指尖发麻,连带胸口也嗡嗡作响。 傅翊觉得好笑。 一人跑了两趟,不觉辛劳么? 亦觉得牙痒痒。 想将她桎梏起来,掐住她的脸,问她。 秦玉容如何值得?她于你,那样重要? 第108章 傅翊:“……” 按住各色念头,傅翊便如一贯的那般,朝她伸出了手。 程念影走上前,却没有搭住他的手。 傅翊也不说什么,伸手将她拦腰一抱,硬生生按到了怀中。 程念影闷声问他:“方才郡王也是这样将丫鬟按在腿上的?” 傅翊:“……” 吴巡亦在旁边掐袖子。 还是这个真的可爱起来真可爱,噎人时是更噎人啊! “郡王怎么不说话了?”这下轮到程念影追问了。 “郡王怎么撒谎骗我?” 攻势猛烈。 恨不得劈头盖脸全砸傅翊身上一般。 傅翊顿时又觉得牙痒痒。 一人扮了两角儿,使尽了法子要走,还倒打一耙上了? 傅翊:“我何时骗你?” “郡王早些时候才说只喜欢我一个,晚些时候,吴护卫就把丫鬟带走了,还说你瞧上丫鬟又怎么了?” 程念影木着脸说完,在他怀抱里挣扎起来。 傅翊没想到不再装乖觉的郡王妃,跟头刺猬似的。 他岂容她跑? 想也不想便将她抓得更紧。 然后程念影便趁乱踩了他一脚。 傅翊:“…………” 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看向吴巡:“怎么回事?” 吴巡缄默。 不是气气郡王妃更好么?好叫她知道珍惜,逼着她重新选择啊。 傅翊看着他:“说话。” 主子一向拿定主意从不更改。 吴巡不大习惯地道:“是属下妄自揣测郡王了。” “这下听见了?”傅翊低头问程念影。 “嗯。” 傅翊听她就回了一个字,牙根都又叩紧一分。 “在此摆膳吧。”他吩咐下人。 扮丫鬟能吃什么好东西? 一日两日地拖着,伤更好不了。 傅翊眉尾往下压了压,仍有些不快。 为武宁侯府,值得? 丫鬟们很快呈了菜上来,与往日并无不同。 一切显得风平浪静。 也正是因为这样,让程念影迟迟无法看清傅翊。 若他当真什么都知晓,此时该已经上奏皇帝才对。 程念影压下念头,又要从他怀中挣脱。 傅翊问:“做什么?” “我要用饭。” 傅翊慢条斯理:“便在我腿上用。” 程念影本来硬要挣脱出来,但念头一转,又老老实实在他怀中窝住不动了。 一边的丫鬟红着脸,小心地将筷子递到程念影手中。 程念影也没说什么,握紧之后便努力去够了距离最近的那道酱鳆鱼。 那是自打吩咐了厨房后,特地弄出来的新花样。莫说程念影了,就算是秦玉容在这里,也会惊诧于没见过这东西。 程念影将其夹起来。 颤颤巍巍,晃晃悠悠。 “啪嗒——” 掉傅翊携面上了。 傅翊:“……” 傅翊:“…………” 本来心情已经宽和了些的丹朔郡王,瞬间又跌到了谷底。 “主、主子!”吴巡更是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第一反应便是赶紧过去给傅翊擦了。 第89章 不,擦也不行。 得将整只靴子都换了。 丫鬟们在最初的惊异过后,也立即往上凑。 但傅翊一抬手,示意他们都停住。 “故意的?”傅翊的声音从齿间蹦出。 程念影攥着筷子:“郡王抓着我,我拿不稳。” ……难怪方才不挣扎了。 傅翊眉心突突跳了跳。 好,并非一味乖顺,很好。 傅翊强忍住翻涌的心绪,语气保持温和:“我喂你。” 程念影犹豫片刻:“……嗯。” 傅翊不由得警觉了一下。 他眯起眼盯着程念影看了片刻……却也只能瞥见她一截白皙的脖颈,而不能看见她此时的表情。 于是最终他还是拿走了程念影手中的筷子。 这次换了一道燕窝鸭丝。 傅翊刚夹起来,还未送到程念影唇边,程念影往他怀里更深处一靠,顺势撞翻了筷子上的食物。 “啪嗒——”食物落地。 傅翊的袖子脏了。 吴巡深吸一口气,天灵盖发凉。 傅翊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到底是将程念影从怀中推开了。 而后起身,一言不发便往外走。 丫鬟们匆匆跟上,去伺候他换衣和靴。 程念影这厢歪了歪头,心情倒好了许多。 嗯,不必事事施以刀剑,也能有用呢! 等傅翊沐浴完,又换了新的衣裳回来,桌上的菜已空了一半。 程念影捏着茶盏,正小口小口地饮着。 已吃饱了。 傅翊:“……” 险些气饱。 他走近,手臂从程念影的背后一绕,最后在她跟前张开了手掌。 那是一条璎珞。 金的链条,零零碎碎坠了一圈儿的累丝镶玉提溜,有石榴状的,有梅花状的,有摇铃状的,最下面沉甸甸挂一把镶宝石的小金锁…… 一下便吸住了程念影的目光。 贵,这东西一定极贵。 “我知你这两日心中不快。”傅翊为她戴上了那条璎珞,“方才从匣中翻到此物,此物贵重,乃是边国贡品,特取来赠你。你若不喜欢,随你如何处置。” 霎时周围安静极了。 尤其吴巡,惊诧于傅翊的脾气好到了这等地步。 而程念影抬手摸了摸,把那句“喜欢”憋了回去。 含含糊糊应了声:“唔。” 随她处置。 那她带走也无妨? 她犹豫了再犹豫。 想着还是要给秦玉容留些余地的……倒也不好太同傅翊生气。 便扭过身子抱了下傅翊。 吴巡双眼一亮,此招见效! 他想也是,郡王待她不说千依百顺,也实在算得上宠爱了。 何必抛下这样好的生活呢? 傅翊这厢叫她一抱,禁不住摸了摸她的后颈。 一边口中吩咐道:“将食物撤了吧。” “可是主子还未……”丫鬟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吴巡也隐有所觉,赶紧地跟着一块儿往外退。 吴巡前脚都还没迈出门。 下一刻,程念影就缩了回去。 “我也走了。” 傅翊:“……”“你走哪里去?” 程念影沉默了下,编道:“吃撑了,走走。” 傅翊真想按住她,仔细摸摸她肚皮鼓起来了没有。 他到底还是坐了下来:“你们陪郡王妃出去。” 丫鬟们应着声,拥簇着程念影出了门。 傅翊喉结滚了滚,视线一直目送着程念影走远,紧跟着冷凝住。 何必委屈自己? 念头从脑中一掠而过。 但强求者是为暴/徒。 下乘中的下乘。 他从来更热衷于看旁人心甘情愿跪伏在身前。 这是他自幼的行践之道。 第109章 你是谁? 再回到秦玉容跟前的时候,秦玉容因为担心她,有些神思不属。 程念影将她的模样收入眼底,不急不缓地道:“我在府中走了一圈儿,发觉四周都加强了守卫。” “那是在防着我们?”秦玉容想也不想就问。 程念影看了看她。 她的“姐姐”太过柔弱,并不具备抵抗外界的能力。 “也许只是防刺客的。抓了一个,难免接着派出第二个。” 程念影停顿片刻,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你当真不跟我一起走?” 秦玉容咬着牙,摇头。 就算被刺杀而亡,便算是郡王府愧对侯府吧? 她本来一早就想着死的。 * 第二日,御医挎着药箱进了门,一见傅翊便惊道:“我观主子面色不大好。” 傅翊掀了掀眼皮,将手腕搁在了脉枕上。 “主子火气怎么又旺起来了?”御医纳闷。 傅翊看着他:“你只管拟方子就是。” 御医压下一头雾水,捻了捻笔头,低头开方。 丫鬟们进门来,手中分别捧着方心曲领的紫袍、五梁冠及鱼袋等配饰。 御医禁不住抬头:“主子要去上朝了?” “嗯。” 傅翊正了衣冠,便坐着轿子走了。 留下吴巡在后头龇牙咧嘴。 御医拎着写好的方子,走到他身后,拍拍肩问:“吴护卫这又是怎么了?脸色发苦。” 吴巡看着他:“真羡慕你什么也不懂。” 御医:“思春了?” “……” “还讽刺我一把年纪没体味过爱是不是?” “不是不是,没有没有。”吴巡赶紧逃了。 傅翊一走,程念影便立即与秦玉容又换了一遍,陪着她在府中走动。 人的外貌是会有些许变化的。 画了不同的妆,梳了不一样的发髻,再换一身不同的衣裳,给人的感觉便会有所不同。 于是尽管气质大相径庭,但下人们还是没有丝毫怀疑。 “我觉得我能适应了。”秦玉容背过身,悄悄对程念影说。 “那便好。” 秦玉容怕丹朔郡王,程念影就带她先与下人们接触。果然驱散了她心头的大半恐惧。 秦玉容感叹:“来之前,母亲总忧虑府上会有下人欺我,我拿不住后院。那日母亲想为妹妹责罚侯府下人,实则也是想借机在府上立威。 “但今日仔细一观,发觉他们个个都极服帖乖觉。 “就连郡王身边近卫,也无一丝怠慢之意。母亲所思倒是多虑。” 邹妈妈听着,嘴角抽了抽。 那可不。 从前哪有这样乖觉呢?只不过恰巧让嫡姑娘来捡了个现成的。 此时郡王府门口,门房却在犯愁。 “还不速速传话?头等大事,岂容你耽误?”门口立着梁王府的随从。 他奉梁王之命,在郡王府附近蹲守,等的就是那郡王妃何时出府。 谁知等了不知多久,迟迟等不到。 好在郡王妃她虽然不出府,但傅翊他走了啊! 虽说这样有些怪异。 弄得咱王爷跟那西门庆似的,尽找丹朔郡王不在家的空子钻…… 随从清了清嗓子:“涉及郡王妃的性命安危,尔等还在迟疑什么?” 门房看了他一眼。这不就是提防你们梁王府吗? “且等着,这就去传话。” 门房撇撇嘴,转身先去找了吴巡。 吴巡浅浅琢磨了一下郡王的心思。 他道:“我去通禀!” 郡王是肯定不会放她走的,郡王妃还是郡王妃,若事事不通禀,底下人就要轻慢于她。 自古人心如此,吴巡跟着郡王久了,也懂得这其中细节。 而秦玉容这厢见到吴巡时,还有些紧张:“你说……梁王府的人要见我?” “是。”吴巡对她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便冷着脸应答。 秦玉容习惯性想去看程念影的脸色,但想到她嘱咐自己的,可以随意做主,不妨事的。 “带过来吧。” “是。” 听见这个字,秦玉容顿时又多了分自信。 不多时,长随被带了过来。 先恭恭敬敬地朝秦玉容行了礼,然后便提起了梁王邀郡王妃过府一事。 “那刺客现在还留在王府地牢中呢……” 秦玉容想也不想便答了:“好。” 吴巡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但没有出声打断。 长随见圆满完成了王爷交代的任务,自是高兴不已,立即就请秦玉容一同出门。 秦玉容转过头,装模作样地点了程念影:“还是你跟我一起吧。” 这不正是瞌睡来了,便递了枕头吗? 秦玉容几乎都按不住兴奋了。 吴巡想也不想便蹦出两个字:“不可。” 秦玉容压住发颤的舌根,道:“岂轮到你做我的主?” “这丫鬟笨,路上若遇险,恐拖后腿。郡王本来的吩咐是不许郡王妃独自出门的。但郡王妃要去梁王府是为刺客之事……属下自然不该拦着。” 第90章 “还是带两个会耍刀的丫鬟吧。”吴巡不容她再拒绝,赶紧转头示意。 秦玉容咬牙切齿,就这样被推上了马车。 方才培养起来的自信,霎时又被摧毁了个干净。 等到了梁王府,却发现梁王并不在。 “等议完事,殿下就该回来了。”宫人道。 秦玉容实在没什么事做,便问:“府上没有女眷?” 按理该是女眷来招待她。 宫人道:“没有。” 秦玉容有些想走了,但这样又未免奇怪。 便就这样难捱地一直等到梁王下朝归来。 “傅翊竟舍得让你独自过来?”梁王摘了帽子丢给一旁的人,大步走近。 秦玉容不知如何接话,便直接问:“那刺客……” “在地牢,走。” 梁王转身大步走在前。 一边走,还一边又道:“本王已审问过数次,她都坚持说是傅翊而不肯改口。” “她会不会是故意攀咬?”秦玉容迟疑。 梁王蓦地顿住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秦玉容惊异地回看着他。 “你们这些人怎么总是不信傅翊乃是天生的坏胚。”梁王摇着头,步子慢下来。 秦玉容不知不觉便走在了前头。 “若郡王妃不信,大可自己进去问她,本王在外等候。免了郡王妃疑心是本王指使。” “不,不,我没那个意思。”秦玉容尴尬地说。 但梁王也真停住步子不动了,还出声安抚她道:“郡王妃大可放心,她锁链加身,不敢对你如何。” 秦玉容僵着脸点了点头,独自走进去。 紫竹一见她,兴奋不已:“你终于来了!” 秦玉容愣了愣。 这刺客怎么见了她,好像还格外高兴? “你救救我,你救我出去!你放心,你的事我之后会为你隐瞒。”紫竹为自己竭力争取。 “你先说,究竟是谁派你来杀我?”秦玉容皱眉。 紫竹无奈:“你该知道才是啊,我岂有那个本事能见到委托的客人?说丹朔郡王不过权宜之计。自古妻子死了,丈夫嫌疑最大嘛!” 秦玉容松了口气。 还真不是丹朔郡王……那最好了。 她也不必那么怕他了。 太好了! 紫竹注意到秦玉容神色变化,突然喝道:“不对,你是谁!你不是她!你是谁?” 秦玉容微微傻眼。 怎么连刺客都能识出她的伪装? 她只能吓对方:“你再胡言乱语,我便立即要梁王杀了你。” 紫竹脸色变幻,最终识趣地闭了嘴。 秦玉容拍拍胸口,赶紧走了出去。 梁王问:“如何?” 秦玉容面上不自觉地带出一丝微笑:“不是郡王。” 梁王没说话。 他低头思考片刻,突然拔出了腰间的刀将她一拦。 “你是谁?”梁王问了一样的话。 秦玉容背脊发寒,整个人简直要崩溃了。 怎么一个二个都识破了她? 第110章 我来救她 梁王生得燕颔虎颈,脸色一沉下来,便更显威严。 “为什么扮做郡王妃?” “受何人指派?” 秦玉容的冷汗几乎要从发缝间流下来。不过她很快想到了这些日子里,不论是换回来之前也好,换回来之后也好,妹妹都表现得相当镇静。 镇静…… 先镇静下来。 没那么可怕,没那么可怕……秦玉容在心头反复念叨了两遍。 “我不知道梁王殿下在说什么?”秦玉容先否定。 而后气愤道:“我原先还觉得梁王是个好人,替我拿住了刺客,却没想到今日……” 梁王握刀的手没有松开一点。 “否认无用,你这话说得就不大像傅翊那妻子!” 哪里不像了! 倒说出来,她下回必改进! 奈何梁王话头一转,紧跟着又问:“是不是傅翊指派你前来?他不愿真正的郡王妃与刺客相见?” 秦玉容张张嘴,未答上话呢。 梁王又冷笑了一声:“我道今日他为何肯放郡王妃一人前来呢。” 秦玉容气得要命。 但又不敢应了这话,真把锅往丹朔郡王身上甩。 她还是想着接下来要在郡王府上好好往下过的。 “殿下这话无稽得很,快快放我离开。难道因与丹朔郡王有仇,还要妄图将我扣在这里吗?”秦玉容强撑起发怒的表情。 “无非使了易容之法,待扒下你的脸皮,便是傅翊,也无话可说!”梁王刀尖直指秦玉容。 吓得连叫都忘了,只赶紧蹲了下去。 梁王冷道:“便是这都大大不同,我先前挥刀指傅翊,郡王妃可是挡在了前面,我手中刀便是将她兜帽掀起来,她也未后退半步,更无一丝慌乱。” 妹妹……真是厉害。 秦玉容脑中还有空迸出一句感慨。 但跟着就不免生气,脱口而出:“你拿刀指她!” 这话一出,秦玉容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但她实在是愤怒不已。 这梁王也坏得很!怎有脸说丹朔郡王天生坏胚? 秦玉容一个破罐破摔:“大不了你便杀了我!” 梁王却反而缓缓收起了刀。 “你与原本的郡王妃是何关系?” 秦玉容惊异地看着他,自然不敢答。 “听你话音,你倒很为她愤怒,可见关系匪浅。傅翊逼你来的?”梁王又问。 秦玉容听到这里,陡然想起……是啊。 梁王与丹朔郡王不和。 就算梁王发现真相又如何,难道还会好心眼去提醒郡王吗? 秦玉容心中的恐惧去了三分。 这时梁王挥手叫来两个宫女,将秦玉容的脸仔仔细细一摸。 “未曾易容?你们……是姐妹?” “都到了这个地步,何不坦言相告?傅翊逼你前来,郡王妃可知晓?你难道要看她一直被傅翊蒙蔽下去?”梁王看不惯她犹豫的模样,不耐逼问起来。 秦玉容斟酌再三,还是没傻到将侯府换人一事说出来。 她只是说:“她想走,走不了。” 梁王立即屏退左右,压低声音仔细问:“难不成傅翊还将她扣起来了?” 秦玉容含糊道:“总之有种种难处。” 梁王沉默了一会儿,道:“有何难?我来救她。” * 傅翊这厢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去见程念影。 路上吴巡与他低声耳语几句,交代了放秦玉容去梁王府的事。 “属下当时都怕郡王妃坚持不肯,百般阻拦呢。”吴巡道。 虽说是丫鬟身份。 但他知道这才是郡王妃啊。 跟主子睡过觉的郡王妃啊! “这才几日?她怎么放心得了丢下秦玉容?”傅翊语气淡淡。 “也不知究竟是何关系,竟叫郡王妃这样操心。那武宁侯府倒束手只管等着摘果子。” “兴许是如民间话本一般吧……” “什么?” “什么丢失多年的女儿,找了回来。”傅翊顿了顿,“又或者,与武宁侯夫人那个妹妹是血亲。” 吴巡一拍手掌:“是!倒忘了武宁侯夫人还有个妹妹……如此才能说得通,两个人怎能相像到如此地步。”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下人房外。 守在外头的下人正要出声行礼,却被傅翊抬手按住。 他缓步走近。 隔着支起一角的窗,将屋中少女的身影收入眼底。 如此瞧了一眼。 他转身走了。 吴巡大为惊讶:“属下还以为主子要进去呢……” 傅翊:“进去作甚?好叫她又换回来的时候,故意拿话噎我,问我,与丫鬟独处一室都做了什么?” “这可真是、真是……”吴巡干笑一声,都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二人这厢走了。 门内,邹妈妈却一直有留意外头的动静,见状立刻奔回到程念影身边:“郡王来过。” “嗯,知道了。” “真是吓死老奴了,实在怕哪日被郡王撞见……” “不会的。若当真走了霉运,哪日被撞破,便装有孕,总能拖上一拖。” 邹妈妈噎住:“姑娘也真、真是敢想,万一……万一郡王不要这骨肉亲情呢?” 程念影轻叹,眼底笼上淡淡阴翳,倒别有一番美。 她道:“没法子,只好将郡王绑走了。” 邹妈妈:“……” 岂止敢想!简直敢想又敢做! 不过近日来的焦躁,倒很好地抚平了。 这“郡王妃”这里,当真是能叫人获得无形力量的。 程念影与邹妈妈说完话,趴在了桌上。 她现在有些想念傅翊那里的书……她还没读完呢。等改日换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先读完了,得抓紧读。 第91章 而另一厢,吴巡猛地一拍大腿。 不对啊! 郡王便是三妻四妾又何妨? 郡王妃故意倒打一耙质问起来,便任她质问不就好了! 时辰渐晚。 秦玉容终于回到了府中。 面上几乎压不住的眉飞色舞。 这于她来说,可实在是难得一见的表情…… “这样高兴?是从那刺客口中听见了什么?”傅翊的声音不急不缓响起。 秦玉容霎时绷紧了身躯,发现这丹朔郡王正挡在她去找妹妹的路上。 “是,是那刺客改口了,说不是受郡王指使,我便高兴了。”秦玉容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很自然。 “原来是这样,那便早些歇息吧。”傅翊话音落下。 丫鬟们便上前来拥簇秦玉容往幽篁院回去。 秦玉容开口:“我……” “怎么?” 秦玉容对上他的目光。 在黄昏的光线下,他的眼眸发亮,亮得仿佛出鞘的锋刃。 秦玉容:“无事,无事。” 反正明日丹朔郡王还得去上朝。 秦玉容走了。 “这位瞧着,心眼儿真够浅的。”吴巡摇头。 “否则岂会受人骗?” “主子说的是。” “她出去一趟,高兴什么?”傅翊眯起眼。 第111章 为何 秦玉容忐忑地睡了一晚,没再见着傅翊的面,这让她松了口气。 第二日起身,她坐在镜前发了会儿呆。 梁王欲出力营救一事,她本想告诉给妹妹听,也能叫她安心。 但离开梁王府之前,梁王特地嘱咐了她,不必说。 “为何?”她当时这样问。 梁王答:“傅翊心思太重,又素来敏锐,免得不慎在他面前露了行迹。” 秦玉容想说妹妹恐怕不会这样喜怒形于色。 紧跟着梁王却又道:“若是不慎被傅翊发现,她也能洗脱嫌疑。证明不过是本王擅自在其中动了些手脚。” 这话说服了秦玉容。 “这梁王倒也是个好人。”秦玉容暗自嘀咕了一声。 “郡王妃,老奴来伺候您了。”邹妈妈的声音响起。 她走进来,后面跟着程念影。 秦玉容自然赶紧屏退了旁人。 程念影见她眉眼飞扬,问:“昨日梁王府上一切顺利?” 哪里呢!一个照面便全将她识破了! 秦玉容话到嘴边,却陡然想起梁王嘱咐,于是没有说真话。 既被识破,那后来呢?——这她答不上来。 “嗯,都顺利。”秦玉容应声。 “那刺客如何说?” “她说……”秦玉容顿了顿,“她说你应当知道的,我哪里见得到委托的客人?她为何这样说?” 程念影看了看秦玉容的脸色。 她的“姐姐”只是好奇,而未深想。 程念影从始至终都不打算对任何人说起自己的过往。 她道:“我也不知。” 秦玉容对她很是信任,当即不再纠结这等小细节,高兴道:“她还说郡王之事,乃她杜撰。” “那便好。” 程念影起身走到床边,蹲下来,伸手扣住床底的一个环扣,随后往外一拉。 一口沉沉的箱子被拉了出来。 秦玉容好奇地问:“这是?” “我要拿些东西走。” 秦玉容想到了上次她问母亲,她能拿什么。当时母亲说是都不能拿…… 秦玉容心头一酸,忙道:“你要拿什么便拿什么,不必管那么多。” 程念影先将梁王先前送的金头面拆零碎了,一点点藏入袖中。 “再拿些,再拿些!”秦玉容对她说。 “不必了。” “本就是我和娘对不起你,你说不必,可是在说气话?”秦玉容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一下子拿不走那么多。” “……啊?”秦玉容的眼泪顿时卡在了眼眶里。 程念影站起身,拉紧袖口,那里便隐约勾勒出了一点首饰的轮廓。 “若装得多了,成什么样子?” “也……是。”秦玉容擦了擦脸。 她想多了,妹妹不会说气话。 妹妹是不同的。 和她见过的女子,都不同的。 程念影很快开始了一点一点的蚂蚁搬家,将要带走的,统统提前藏入下人房。 白日傅翊不在府中,极大地方便了她行事。 等到晚间,傅翊回府,便还是由程念影去面对他。 连着上了几日朝,傅翊身体似乎又不大好了,他没有再与程念影行亲密之举,而是带了更多的书给她看。 于是烛火之下,一人坐在左侧处理公务,一人坐在右侧静静读书。 若见她久久不翻动书页,傅翊还会起身过来,看一眼,同她说起晦涩难懂之处。 这于程念影来说,何等难得,她如饥似渴地吸取着书中的知识。这下是真存了一分私心,迟迟舍不得将晚上的时候也交给秦玉容来扮。 一晃不知几日。 晚间用膳的时候,程念影见到桌上有一道菜,远不及往日的精美。 傅翊注意到她的目光,立即道:“今日下朝时,听同行的蔡大人说起他妻子近来胃口欠佳,底下人无意献上这道吃食,比起府中珍馐,蔡夫人反而对这道菜喜爱得紧。” “于是我问了这菜如何做的。” 程念影怔了下。 总不会……是郡王亲手做的吧? 傅翊接着道:“蔡大人说是由京中一处不起眼的小酒馆做出来的。回府前,我便特地去了一趟。” 程念影目光动了动,垂下眼:“哦,多谢郡王。” 傅翊紧跟着又取出一个匣子来:“瞧瞧。” 程念影伸手打开。 里面的光华立即绽出来,几乎晃花了她的眼。 “又到了小国前来朝贡之时,今日在御前,陛下特将此物给了我。此物皎皎如月华,你应当会喜欢。” 程念影抿唇。 那又如何。 御赐之物,也不能带走。 傅翊见她仍没有高兴的模样。 他的唇角抿得更紧,一拍手将丫鬟唤了上来。 丫鬟手里捧着个新的匣子,她将盖子打开,便露出了其中红红绿绿,添金镶银的瓶罐。 程念影的目光一下被吸引了过去。 “这是城中时兴的胭脂水粉,听闻女子都喜爱此物,我便也带了些给娘子。” 胭脂水粉? 她走了也用不上。 那装胭脂水粉的瓶罐倒是好看得紧,拿来装药丸子多好。 程念影伸手摸了摸,嘴角轻轻往上翘了翘。 到时候拿一个走。 一个就好。 傅翊见她有了笑模样,心情也好了许多。 等到第二日,他便特地问了留守府上的吴巡。 “如何?白日里可还有再换回?” 吴巡小声道:“属下瞧着是换了。” 傅翊眉眼沉了沉,有种极不得劲儿的滋味。 他问:“你觉得我近来待郡王妃如何?” “自是万般好啊!”吴巡想了想,补充道:“从前主子待她也很好啊。侯府干出这样大的事,主子都没将她交给皇帝发落,那更是好中之好……” “那为何她没有半点留恋呢?她不愿之事,我皆随她所愿。”傅翊蜷起手指。 “为何却没有半点留恋?” “为何呢?” “为何?” 他缓声重复着这个疑问,一遍一遍,叫吴巡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 程念影晨起拢了拢身上的衣衫:“天气冷了?” 邹妈妈应声:“是啊。” 她都觉得奇怪。到现在还没走,那郡王妃这是打消念头了吗? 若是打消就最好了。 这时下人来叩门:“郡王妃,武宁侯夫人到了。” 邹妈妈咬紧牙关,没由来的有些生气。 武宁侯夫人登门能是为了什么? 想必是催促来了! 第112章 万般阻拦 楚珍一共给武宁侯生了四子一女,但当初侯府嫁女时,却只有一个秦玉翎在家中为姐姐送嫁。 皆因为其他三个,远在登州侍奉年迈病重的祖父母。皇帝赐婚突然,他们根本赶不及回来。 不过这都只是对外的说辞了。 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楚珍的长子秦玉峰曾在京中惹了事,不敢回来。 直到两日前。 “儿子在那鬼地方实在过不下去了!总不能叫玉翎一人在京中享福吧?”秦玉峰从小门进去,将帽子一摘,开口便与楚珍说了这样一句话。 楚珍气得骂他怎敢回来。 秦玉峰还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反问:“我如何不能回来?我的妹夫是堂堂丹朔郡王,我还有何可惧?” 楚珍气得不轻,又唤来丈夫武宁侯骂他。 第92章 不过秦玉峰这一登门,倒是让楚珍觉得郡王府上的事,的确再拖不得了。 便是头猪,这些时日下来,也该晓得如何行事才能不被丹朔郡王发现错漏。 楚珍这才又到了郡王府。 丫鬟为她端来了茶水:“郡王妃一会儿便过来了,叮嘱我等为夫人先呈上些点心。” 楚珍盯着盘中的食物,笑道:“我看净是些新鲜玩意儿,在外头少见。” 丫鬟接声:“可不是,近来郡王妃胃口不好,郡王便命令底下人多花些心思,弄些新花样出来。” 这话听得楚珍心头大为舒坦。 不过她也知道,这其中功劳自然不能归于秦玉容。 没想到啊……那小丫头还有这样能哄人的本事。 “不知郡王……” “郡王上朝去了。” 楚珍低头微微一笑,那更好。 没等上太久,程念影一行人进了门,多余的人自觉退下。 楚珍盯着面前身形纤细,着丫鬟服饰的女子,有一分不大确定:“玉容?” “娘,我在这里。”换了郡王妃打扮的秦玉容笑了起来。 秦玉容高兴不少。 到底还是有进步的,娘都快认不出了。 楚珍这厢大大松了口气:“原来早就换回来了。” 小丫头让得倒是痛快。 她紧跟着问:“那为何迟迟不向侯府传信?我来将小禾接回去就是了。” 小禾是程念影先前对楚珍说的名字。 秦玉容听见这名字,觉得实在敷衍,可想而知妹妹从前确实吃了些苦。 她当即埋怨起楚珍:“我还想问娘呢,怎么不告诉我,小禾是我亲妹妹?” 楚珍心头一惊,真想骂她十足蠢货! 但面上滴水不漏,反而还露出无奈之色:“你的性子,当娘的能不清楚?若我告诉你,你指不准会办砸多少事呢。 “不过你如今既然知道了,娘也不瞒你,不错,是这么一回事。你若有良心,就好好担起你的责任,不要叫你妹妹为你搭上一辈子。 “替你这么长久地提心吊胆下去!” 楚珍一番话,反说得秦玉容脸上发红。 “我、我知道了,我这不是已经在奋力将一切扭转回正位么?” “我看今日就很好。”楚珍看向程念影,“跟娘回府上,如何?” 这厢话音才刚落。 门便被人叩响了。 “吴爷过来了,要同夫人说两句话。” 楚珍问:“哪个吴爷?” 答话的是邹妈妈:“郡王身边的护卫。” “一个护卫……”楚珍顿住。显然很快明白,若只是一个小小护卫,府中下人不会一口一个“吴爷”。 “快快请进来。”楚珍连忙道。 紧跟着脚步声近,门被打开,吴巡走进来,先浅浅行了个礼。 才道:“既然夫人到了郡王府,今日就宿在这里吧。郡王妃近来心情不大好,正需要夫人陪一陪。” 楚珍心头咯噔一响。 那她如何带人走? “夫人可有什么顾虑?”吴巡追问。 楚珍哪敢说什么顾虑,只得扬起笑脸:“便叨扰郡王府了。” 吴巡也真就只来传个话,说完就走了。 楚珍顿时脸色沉下来,问秦玉容:“你这些日子没露什么马脚吧?” “没有,若有的话,早发落咱们了不是。”秦玉容今日没有了惶急与胆怯。 她反而安慰起楚珍和程念影:“不急这一两日了,转眼就是皇后寿辰,那时候就能走了。” 楚珍与她拉开些距离,目光怀疑:“那又如何?陛下今年都免了万寿节。皇后又岂会大肆举宴?” “总之……总之就是有!”秦玉容还拍拍程念影的手背,“妹妹莫怕。” 楚珍头疼地按了按眼角,没再说话。 但程念影却转眸深深看了秦玉容一眼。 是谁告诉她的皇后寿宴? 程念影目光一动,心底隐约有了猜测。 到了晚间。 傅翊回府,给了楚珍一个更不好的消息。 “府中下人照顾起郡王妃,到底不如自己的母亲贴心。 “正如侯夫人所说,郡王妃过府已有几月,却迟迟不见有孕。连陛下都有过问……” 傅翊停顿片刻,道:“侯夫人干脆在府上留到郡王妃有孕,保过前三月再回去吧。” 他轻描淡写,但落在楚珍头上却如一道惊雷。 和丹朔郡王打交道当真不易! 可楚珍除了应下还有什么办法?便是她丈夫在这里,也不能对傅翊说一个“不”字。 “好,便听郡王的。”楚珍更不敢摆岳母架子,还得笑盈盈地应声。 “嗯。” “送侯夫人去歇息。”傅翊就这么将楚珍打发了。 将楚珍打发走,傅翊心头还很有些不快。 他压着那隐隐的火气,转头看向程念影,微微笑道:“今日我便宿在幽篁院吧。” 既顺从她意也无用,又何必? 这时候夜色已沉,程念影又和秦玉容换了回来。 她摇摇头:“我想自己睡。” 傅翊盯着她:“为何?” 程念影对上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其实并不锐利,只是被月华染得发凉。 他像是在问程念影为何不肯与他同寝,又像是在问别的。 程念影慢吞吞低下头,将袖子一卷:“伤还未好。” 傅翊的呼吸一顿,眉尾压下来,连笑容都淡了。 片刻后,他才道:“我向陛下请新的御医。” 他取下腰间的牌子,扔给吴巡:“现在就去。” 先帝在时,夜叩宫门乃是大罪。 也就如今的皇帝登基后,改了种种规矩,更赋予了身边近臣许多特殊的权利。 但就这样特殊的权利,就用在请一个新的御医上,也着实显得大材小用了。 吴巡暗暗咋舌,抓着牌子躬身一行礼,而后赶紧着出府去了。 傅翊抬手摸了摸程念影的脸:“好,待御医看过,你今夜便独自睡吧。” 他的手还是凉的。 摸得程念影不自觉地颤了下。 第113章 冷淡 吴巡到宫门口求见的时候,时辰还不算晚,皇帝都尚在处理奏折。 老太监来到皇帝跟前,正问呢:“陛下今夜是宿在苏娘娘那里吗?老奴先行去交代宫人们准备起来。” 皇帝从烛光下抬起头,脸上疲色难掩。 “不去了。”他叹气,“朕老了。” 后宫充入再多美人,于他来说,也就那么回事。 老太监忙道:“陛下年富力壮……” 皇帝抬手打断他:“行了,这些话朕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老太监尴尬一笑。心道丹朔郡王也会说这样的话,怎么从他口中说出来就中听些? 此时皇帝也想到了傅翊。 “昭宁那里……还没消停?”皇帝刚问了一句。 禁卫大步走进来,拱手禀报:“陛下,丹朔郡王派了人前来。” 皇帝忧心道:“可是有什么急事?” “他说,为郡王妃求医。” 皇帝:“……” 这边折腾起的动静,在宫中算得上是罕见。 第二日,昭宁公主到苏娘娘那里做客,还有其他宫妃也在。 宫妃们说起皇帝已许久不来后宫,昭宁公主正觉尴尬,要避开的时候。 苏娘娘却开口提起了傅翊:“只是昨日陛下为丹朔郡王的事牵绊住了脚步,方才没有来我这里。” 昭宁公主坐回去。 其他人已经好奇地开口问了:“那丹朔郡王难不成又病重了?” “哪里呢。”苏娘娘一甩帕子,“从前郡王的病久不见好,也没见他派人这样跑一趟。如今却是为了郡王妃……” “郡王妃怎么?” “说是手伤了,一直不好。这才夜叩宫门,求陛下再赐御医。” 宫妃们听得哑了一瞬。 这时候苏娘娘怒斥了一声:“你这蠢才,烫着本宫了!” 对面的宫女立刻跪了下来。 昭宁公主本来复杂的心绪,在看清那宫女面容时,霎时被按住了。 “木荷姑娘。”昭宁公主叫了她一声。 苏娘娘惊讶回头:“是公主认识的人?” “嗯。木荷姑娘怎么……落得这个下场?”昭宁公主看向她。 * 彼时郡王府上。 按惯例,程念影该去秦玉容那里了。 但程念影才刚起身,就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了。 “邹妈妈?”她喊了一声。 来人不答,只不紧不慢地走到她床边。 是傅翊。 程念影目光动了动:“郡王不是要去上朝……么……唔。” 傅翊掀起衣袖摸到她的手腕处,将她整个人按倒回床榻上,垂眸淡声道:“今日已向陛下告假。” 第93章 “我放心不下你。”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傅翊已然覆身上来,将程念影箍得紧紧。 程念影抿了下唇,憋出声音:“这是……” “白/日/宣/淫。”傅翊语气从容依旧地接声。 程念影微微瞪圆了眼。 丹朔郡王从前在她心中,其实都是谢庭兰玉般的存在。哪怕后来对他心有怀疑。 而眼下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 程念影指尖麻了麻,脖颈跟着绷紧、发热。 仿佛亵渎了神佛。 不。 分明是他自己撕下了衣冠楚楚的皮囊。 程念影尝试挣扎了一下,转瞬便手腕一紧,她艰难地扭脸望去,只见傅翊用挂床帐的带子,去了金钩,就这样将她一绑。 “别动。”傅翊低声道。 那声音也并不温柔。 甚至有些冷淡。 程念影蜷紧手指。 知道今日肯定是跑不掉的。 又不能和傅翊打起来…… “看着我。”傅翊将她的脸扳正。 程念影与他的目光相接上,紧跟着一声闷哼,二人契连无间。 但彼此仍是看不破彼此眼底铸起的厚厚冰层。 那警惕,那算计,都隐入了恍惚的破碎的光中。 程念影不自觉地将傅翊的胳膊抓得紧紧,指甲都深深掐入了肉里。 比圆房时要粗暴些。 甚至连衣衫都未完全褪去。 如此不知几多时。 程念影的衣裙湿透。 第一声叩门声将她惊醒。 “郡王妃?”是施嬷嬷的声音。 程念影睁开眼,一翻身,却又被傅翊压住。 “还不急。”傅翊的声音喑哑,却是对着门外的施嬷嬷说的。 也不知施嬷嬷有没有听清,但那脚步声的确是远了。 程念影想推开傅翊,却发现手还绑着。 她的眉眼被汗水浸过,这会儿在淡淡的光下也显得有些冷了。 “郡王明日也不上朝么?” “明日是明日的事。” 程念影腹中都忍不住响起了饥鸣声。 但这回傅翊置若罔闻一般,仍只管将她箍紧了。 不过拒了几回,至于这样待她么。程念影胸中气闷。但嘴上还是咬死了,一声都没吭。 如此连白日黑夜都有些分不清,颠倒折腾到再醒来。 耳边响起了水声。 是下人们送水进来了。 程念影猛地坐起,手上一拉,没拉动。 傅翊披着衣衫走过来坐下,给她解了带子。 因为这回实在不如先前温柔,程念影将手抽回来一瞧,纵使有丝绸垫着,也还是磨得紫红了一大片。 按从前,傅翊多半要说,“怪我”“是我之过”的话。 但今日他什么也没说,只一言不发从丫鬟手中接过了药膏,给她手腕涂了涂。 而后施嬷嬷端了药碗进来。 “这是新来的御医熬制的,给郡王妃养身子的。” 程念影眼皮都没眨一下,喝了。 傅翊这才道:“我知你嫌我在此,你睡不安宁。你歇着吧。” 他走了。 程念影胸口发闷,但也来不及思考更多,丫鬟扶着她去沐浴,她在浴桶里就睡着了。 这觉睡到翌日,也还不觉解乏。 程念影中途起来吃了些食物,便又接着睡去了。 傅翊似是得到了满足,也没再来找她。 程念影便想去找秦玉容。 但起身没走两步,又觉得累,只好坐了回去。 “郡王妃还是好好歇着吧,御医都说了,气血不足得厉害,得养呢。”施嬷嬷心疼地扶住她。 不过是被狠狠睡了一场,她身体岂有这样糟的时候? 程念影心头起了怀疑。 她嘴上答应着施嬷嬷,待屏退旁人后,终于是翻出了那颗药丸。 那颗从紫竹那里拿的药丸。 她虽不能依赖这东西一辈子,但眼下已经到了不得不用的时刻。 程念影将药丸吞了。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去…… 下人们走过的脚步声重新变得格外清晰,连带着细细的私语都不容错过。她亦嗅见了淡淡药香。 程念影翻身来到香炉旁,揭开盖子,里头的气味便愈浓地钻入鼻间。 只是常见的安神香…… 没有错。 程念影不禁轻轻皱眉。 而后将盖子合上,重新站起来,她已精神了许多。那药力正在源源不断挥发呢。 她回头看了一眼桌案的书……这会儿看它都不香了。 “郡王妃。”施嬷嬷这时候又走进来,手中端着药碗。 而她身后跟着几个丫鬟,手中皆托着漆盘,漆盘中却是服饰、头面等物。 “先请郡王妃喝了药,再试一试这身礼服。” “礼服?” “嗯,今日陛下下旨,要为皇后娘娘举宴庆贺生辰。” 到那日,便不得不带她出府。秦玉容便是因为这样才不怕了。 程念影目光微动,心头很快有了主意。 第114章 没有留恋 程念影先试过了礼服。 施嬷嬷连声笑道:“极合身呢,倒没什么要改的地方。” 程念影没出声,她坐在桌前捧起那碗药,也先凑近仔仔细细地嗅了嗅。 施嬷嬷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这药里也嗅不出异样。 不过是些白术、川穹、黄芪等物……当真是补气健脾的。 不过为谨慎起见。 程念影还是将药碗推走:“喝不下,苦。” 施嬷嬷惊讶:“先前还喝了……”她话音一顿,自然不会来质疑主子。 程念影低头喝了一口,然后“哇”一下全吐在了帕子上。 等抬起头,还显得有些可怜:“当真喝不下,一喝便反胃。” 施嬷嬷脸色微变,有了猜测。 总不会是……有喜了吧? 她赶紧着指挥下人撤了药碗,又叫人打了热水来,给程念影擦了擦脸,笑道:“那便不喝。” 这样容易就推拒了,倒更显得程念影的猜测像多疑了。 程念影眨眨眼,但还是没有选择喝药。 待晚些时候,程念影干脆不去见秦玉容了,而是让施嬷嬷去将楚珍请过来。 要母亲陪着说说话,这自是再正常不过。施嬷嬷立即就照办了。 楚珍进了门,表情立即垮了:“怎么回事?怎么被扣下了?” 程念影看了看她。 楚珍忙道:“娘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心中有些担忧。” 她眉间的印痕深深,可见这几日也的确是被吓住了。 程念影应了声“嗯”。 “姐姐”秦玉容考量很浅,行事很有些不顾后果,侯夫人不一样。 程念影当下直白地问:“若是郡王什么都知道了……” 楚珍猛然顿住:“怎么突然说这话?” “近日郡王态度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他在看管我,在试探我。” 楚珍听见这话也有些怕,但很快又镇定了,低声道:“若是什么都知道,你如今哪里还能好好站在这里呢?” 说着,她又隐晦地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又岂会与你亲热呢?” 用结果倒推是不大对的。 程念影最后劝了一次:“若姐姐和我一起,借假死脱身……才真正能免去侯府的罪责。” 因为“死”无对证。 楚珍沉默半晌,道:“你不必忧心。” 程念影垂下眼,看起来她与侯府是做不了一家人的。 那便只管要个正经身份也罢。 她低声道:“郡王多疑,靠夫人将我带出府,是不可能的。” 楚珍有些急,张嘴想说什么。 程念影道:“我是这样想的……” 她与楚珍低低交代了几句,然后才让施嬷嬷将人送了回去。 而后自己又睡回了床榻上。 在郡王眼中,她大抵应该是没什么力气的。 再说楚珍这厢,名正言顺借打听郡王妃生活的理由,也与秦玉容见了面。 楚珍表情怪异,道:“她叫我问你,皇后寿宴一事,你是不是从梁王口中听来的?” 秦玉容心下惊了惊:“是、是……但我什么也没说,她怎么知道?” 是啊。 这两回打交道下来,楚珍隐隐有种这小丫头并不是那么好掌控的感觉。 现在仔细回想侯府替嫁那日,自己哭得稀里哗啦,好生演了一通,但她几乎是没什么深切触动的。 真要是个小丫鬟,有朝一日突然发现,自己竟是侯府的女儿,不该激动高兴得一起抱头痛哭吗? “娘,她还交代什么话没有?”秦玉容追问。 楚珍回神,定了定心。 谁叫刚好有这样一张脸呢? 第94章 路已走到这一步。 楚珍抬头道:“若你说是,她便有话交代你,你附耳过来。” 秦玉容的面色很快变幻了好几下:“不,不行……这样好吗?” “我觉得她说得有理。”比秦玉容有脑子多了。楚珍禁不住叹气。 * 一晃便眼看着要到皇后寿宴了。 傅翊下朝回来,吴巡迎上去,眉眼带喜色,低声道:“我看近日都没再换回来了。” “嗯。”傅翊应了声,看起来也没有高兴到哪里去。 吴巡小声问:“是不是郡王妃自己也动摇了?属下想也是。便是块石头,也该焐热了。这些日子郡王待她多……” 傅翊打断:“你以为是她不想换了?” 他奇怪地哼笑一声,眉眼还是冷淡的:“是在等寿宴呢。” 吴巡顿时不敢说话了。 傅翊朝幽篁院走去,面色如常。 门内,程念影正蹲着和小猫玩儿,小猫将她的袖子扑得往后滑去,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傅翊走近,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反复看了两眼:“伤好了?” 程念影闷闷应声:“嗯。” “新来的御医倒是极为见效。”傅翊轻声道。 哪里呢。是她吃了楼里的药丸才见好的。她先前一直不好,就猜测是不是因为没吃那药的缘故,恢复能力变差了。 如今吃了药,嗅觉味觉一并恢复,伤也好了。 但程念影嘴上还是应了声:“嗯,这个好。” 傅翊轻笑一声:“叫先前那位御医听见,怕是要难过了。” 好像又变回了先前的态度。 程念影抬眼望着他。 心下有一丝丝的难过。 他和贵人们是一样的……他一样是翻脸无情的,高兴时予一分温柔,不快时便会展露出冷酷。 贵人们都是一样的。 楚珍亦是。 程念影再没有一丝留恋,她仰着脸,对傅翊嘟哝道:“我就说那个御医不好……” 傅翊恍惚了一瞬,仿佛又回到楚珍没有厚颜无耻带着侯府女登门之前的日子。 就像那时候不好吗? 傅翊摸了摸程念影的头。 程念影任他摸,紧跟着打了个呵欠:“困了。” “那便去睡。”傅翊示意下人扶她。 施嬷嬷走过来,很是担忧:“当真不是有孕了么?主子,要不要再请御医瞧一瞧?” “不是。”傅翊很清楚。 * 终于是到了皇后生辰这日。 马车已然备好,施嬷嬷也亲自伺候着郡王妃换了礼服。 那纤细的身影顶着沉重的头冠,显得不堪重负昏昏欲睡。 施嬷嬷咋舌:“这连眼睛都睁不开……” “养养就好了。”傅翊淡淡说着,让人先扶着她上了马车。 而后目光一转,从人群中扫见了那张丫鬟的脸。 那丫鬟跟在了后头。 果然等的就是今日。 那日从梁王府归来,为何掩不住喜色?答案呼之欲出。 ——因为从梁王那里得到了帮助。 傅翊坐上肩辇:“走吧。” 她要怎么才能知道,就算是梁王也帮不了她呢? 第115章 不对! 今日寿宴,比之先前宫宴的规模更大。进了宫门后,也不见什么热闹嘈杂的动静。 傅翊转眸,瞧见的尽是一个个小心行事的人,连笑模样都不敢露。 太子乃是嫡子。 太子死讯传来后,皇后为此都病了一场。眼下她的寿宴,众人又怎敢表露出轻松之色呢? “那是……?”人群中渐渐有了声音。 他们转头,盯住了那顶粉顶的软轿。 “还能是谁?”旁边的人小声道,“你瞧一旁肩辇上坐的是什么人?” “哦,那想必是郡王妃了。” “从前只丹朔郡王一人得殊荣,如今连他的妻子也跟着换上了软轿,而不必在宫中靠双腿行走。” 有些继承了爵位,如今已然落魄的人,忍不住暗暗摇头,难掩眼中的羡慕嫉妒恨。 “郡王,陛下有请。”宫人来到了傅翊面前,躬身道。 傅翊回头看了一眼软轿。 那丫鬟就与邹妈妈一起,走在轿子旁。 随即他回过头,淡淡应了声:“嗯,劳烦引路。” 宫人连称“不敢”,这才转身带路在前。 这边的动静自是又引得一些人艳羡不已。 才踏进宫门,便被陛下请走了。何等待遇啊! 傅翊这一走,吴巡却高兴不起来,他赶紧又往轿子靠近了一步。 那日主子的意思很明显了……郡王妃就等着今日跑呢! 眼下主子不在,他得替主子盯紧些。 “请诸位夫人小姐,随奴婢往这里走。”宫人高声道。 女眷与男子是分列而坐。 邹妈妈将人从轿子里扶下来,顶着周围人艳羡的目光,当先跟上了宫人。 “来这里坐。”昭宁公主在不远处招手。 一行人走近,还未落座呢,昭宁便亲热地一把抓住了手,笑道:“宴会还有好一会儿才开始呢,走,我带你四下转转。” “宫里大得很,上回你来赴宫宴时,到底还没有这样熟,不便带着你四下玩儿。” 昭宁公主带动着她往前走了几步。 吴巡忙要跟上,却被昭宁公主喝住:“做什么?女儿家说话。怎能叫你听了去?” 吴巡皱眉。 但转眸见到那丫鬟并未跟上,而只是邹妈妈跟了过去。 吴巡便顿住了脚步。 昭宁公主提了提裙摆,带着人从殿中消失。 而吴巡抬手招来了一个小太监,与他耳语几句,拍拍肩膀道:“去吧。” 无非是觉得宫中何等森严,主子伸不进来手,也就不能时时盯着。 吴巡心下轻哼,他自有办法。 这厢,昭宁公主听见了背后传来的疑问:“你……不是喜欢丹朔郡王吗?为何还要这样来找我?” 昭宁公主神情凝了凝,随即羞涩笑道:“是,瞒不过郡王妃。但今日……” 她转过头:“是梁王哥哥托我来帮你的。” * 与此同时,傅翊已经拜见了皇帝。 皇帝为他赐座,无奈叹道:“朕听闻先前梁王来府上惊着了玉容,后又抓着个刺客,口口声声说是你派出的……” 皇帝停顿片刻,道:“朕自然不会信。这是何等拙劣的诬陷啊!” “朕也教训了梁王,让他不要什么话都听……” 皇帝说着,命人取两杯茶来:“你二人饮过此茶,握手言和可好?” 傅翊这才抬眸看向了殿中的另一个人,正是梁王。 “是梁王主动与陛下提起的这些事吧?” 皇帝接声:“是,但他并非是告你的状,只是请朕为他拿个主意,判个真假。” 傅翊先朝皇帝又行了一礼,而后才接着问梁王:“梁王是恨不能我去死?” 皇帝勃然色变:“傅翊,这是何话?” “否则梁王怎会挖空心思,将我的脚步牵绊在此?此时,我想想,昭宁公主应当已找了过去,准备将我妻子带离人群,再偷梁换柱,送出皇宫?” “我爱妻如命,梁王此举,不是要我的命是什么?” 梁王眼皮一跳,表情沉了沉,心中暗骂傅翊该死,一双眼可怕得很! “本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傅翊一拂衣袍:“好,那便请陛下为臣做主。” “你简直是胡搅蛮缠!本王今日还欲你言和,你却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本王……” 傅翊:“好,梁王不认无妨。若是抓个现行,怎么是好?” 梁王面色更怒。 连皇帝也看出不对,厉喝一声:“到底怎么回事?说话!御前还敢欺君吗?” 傅翊依旧看着梁王,问他:“梁王是不是以为我在宫中调动不了任何人手,便拦也拦不住了?” 皇帝抬手扶额,面色晦暗不明:“怀晏,你前两日问朕借人,便是为的今日?” 傅翊躬身答道:“并非是有意欺瞒陛下,只是那时多是猜测,而不敢坐实。若今日梁王不这样行事,臣也不会在御前告他一状。” 梁王的脸色终于是绷不住了。 他道:“本王是有此意,又如何?本王只是觉得这般女子,跟着你这样的人,实在不值当。” 傅翊直起身,一扯嘴角,眼底隐隐有火光跃动。 “梁王以为自己是在救人,又怎知不是害人?” 梁王皱眉:“怎么?你还要问罪你的妻子?此事她可一无所知……” 傅翊嘴角抿紧,指尖轻颤。 梁王输了。 却为何仍不觉快意? 反而有那源源不断的憎恶与火气,直往上奔腾。 “够了!”皇帝厉喝一声,“今日是什么日子?你太叫朕失望了。” 第95章 皇帝瞪了梁王一眼。 傅翊平了平情绪,躬身再拜:“陛下,恕臣告退。” “朕知晓你急着去寻郡王妃……去吧。” 傅翊走了出去。 而后一只杯子擦着梁王的脸被砸落在了地上。 “混账!你前些时候与朕提起,为你嫡母举办寿宴,以抚慰她丧子之痛。朕还当你是终于了了心结了……” “原来是打的这般主意!” “你疯了!你怎么会想到,要将傅翊的妻子拐走!” “你一直不肯娶妻,却是瞧上了别人的妻子吗?” 骂到前头,梁王都还一声不吭。 骂到这句,他才跪了下来:“父皇看错了儿臣,儿臣岂是那样的人?” “你放屁!” “父皇难道不觉得傅翊可怕吗?他如何知道这些的?连我将此事托付给昭宁去办,他都清楚……” “用脑子啊!你脾气不好,除了昭宁,哪个与你亲近?” 梁王被骂得噎住。 “今日之事,不宜闹大,你便留在此地反省。”皇帝冷了脸。 “父皇,不可,傅翊小心眼儿得紧,只怕他过去要怪罪到他妻子身上……” “你还操心这个?”皇帝往外走,“大不了朕给他再换一个妻子。” 梁王气得一拳擂在柱身上。 宫人连忙战战兢兢地上前来劝。 梁王面色难看,冷笑道:“有时候真觉得这日子没意思……” “哎哟,殿下快快住嘴吧。” 怎么办。 梁王用力闭了闭眼。 “梁王以为自己是在救人,又怎知不是害人?” 那声音犹在耳边。 傅翊这人,真如妖魔。 * 傅翊出来后,并未急着往那边去。 他的郡王妃,油盐不进。 他该如何待她? 如何处置她? 那念头,来回从脑海中盘旋。 自从成年后,傅翊便再没有过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但今日就是迟迟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算了。 干脆处置了武宁侯府吧。 她不想做郡王妃,那便不要做。 傅翊不知不觉地叩紧了牙关,直到一声怯怯的女声唤住他:“郡王?” 傅翊身边的人立即将那女子一拦:“站住!” 女子只好停住,柔声道:“见过郡王,我是玉容的好友啊……” 傅翊分了点目光给她:“周云芙?” 周云芙喜不自禁:“正是,正是,郡王记得我?” “周姑娘还不进去?” “我有话想和郡王说。” 周云芙这些日子是气病的,眼看太子没了,昭宁公主也没工夫搭理她了。 今日入宫赴宴,偶见郡王妃都是坐软轿的待遇,她心中再也按不住了。 不等傅翊拒绝,她大声道:“我有个很重要的秘密要告诉郡王!” 傅翊用力捏了捏指尖,眼底的阴翳之色被藏得很好。 “过来,说吧。” 周云芙被放到了面前,她凑近些,好叫傅翊闻见自己身上的气味。 紧跟着强压着心情,苦起脸,用极低的声音道:“我实在不想郡王这样被蒙在鼓里,这对郡王何其不公……” “玉容她,她其实在进郡王府之前,有一个情夫。” 周云芙说完,极其期待地等了会儿。 但什么声音也没有。 是太生气了吧?是吧。 周云芙抬头去看。 傅翊气笑了。 周云芙看着他的笑有些愣神。 这是……不信吗? “我知道了。”傅翊的神情很快归于了一片平淡。 他越过周云芙往前走去,一边低声交代了身边的人一句话。 说的是什么话,周云芙听不清。 只是在傅翊走远的时候,一个人朝周云芙走来:“请。” 周云芙想了想,也是,这样的秘密,肯定要私底下细细问的。 她立即跟着走了。 周云芙就这样被领着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周云芙感觉到了不对劲:“这是……这是去哪里啊?” 身边的人一声不吭。 周云芙忍不住害怕起来:“郡王是不信我的话吗?我……” “嘘,闭嘴。” 周云芙掐紧了手指。凭什么啊!凭什么郡王那么宠爱这样一个女人,竟然不信她的话! * 寿宴仍未开始。 昭宁将一套宫人的衣衫递了过去:“来,换吧。” 对面的人却顿住,道:“不必换。” “不必?” 这对话就进行到这里,一阵紧密的脚步声近了。 门外的人道:“将门都打开!” 随即有手下应和:“是!” 然后一扇扇门被踹开。 咚。 咚。 一声比一声更近。 一声比一声更具压迫感。 昭宁公主赶紧走过去打开了他们这扇门,拿出公主的架势问:“大胆!本宫在此,岂敢冒犯?” “臣等也是奉命行事。” “奉的谁的命?” 这边对峙了没一会儿,吴巡先到了。 他抬头看向郡王妃:“您要到哪里去?” “我只是与昭宁公主在此地说说话。” 吴巡无奈摇头:“何必呢?何必闹到这一步呢?” “……” “还不肯认?梁王的谋划怎么瞒得过主子?主子马上也到了。” 傅翊迟两步进门。 他先看着昭宁公主,轻描淡写道了声“冒犯”,而后越过她,朝里走去。 昭宁公主紧张地掐住了手指。 不是别的,她怕傅翊因此而对她产生恶感。 角落里,有人低低唤了一声:“主子。” 吴巡“啊”了一声:“木荷?” 木荷神色复杂。她如今跟着昭宁公主了……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丹朔郡王。 可丹朔郡王的目光,便是连半点也不肯分给她。 从他进门,他就这样,一直地,一直地,只注视着郡王妃。 “准备换这身衣裳走?”傅翊捏起衣领一角。 他笑了下:“我实在有些生气。” “郡王生的哪门子气?”对方伸出手来抓他的腕子,似是安抚之态。 就在碰上去的时候。 傅翊眯起眼,一下将她甩开:“不对。” 吴巡:“什么?” “将那个丫鬟带上来。” 吴巡一头雾水地照办。 傅翊立即伸手摸到对方脸上。 这一幕看得昭宁公主和木荷都咬紧了牙。 但下一刻。 那张脸皮竟然轻而易举地撕了下来。 “啊!”周围的人忍不住惊呼。 那人皮面具之下,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这个人,不是她,也不是秦玉容。 吴巡傻了眼:“这、这谁啊?” 傅翊转头再重新看向身边的郡王妃。 这个人……亦不是她。 傅翊环视一圈儿。 数张面孔,熟悉的,陌生的,……似乎再找不出一丝属于那个少女的痕迹。 第116章 仿佛从未存在过 “主子?”吴巡喃喃唤。 傅翊没有应声,周遭还是那样的安静,安静得吴巡连呼吸都变得紧绷。 吴巡其实很少看见傅翊发火的样子……便是再大的祸事、难事,郡王也从来冷静,他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他只消侧首看上一眼,众人便都心下安宁了。 这也正是为何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都这般死心塌地的缘故。 但今日,吴巡有些害怕。 “郡王……”还是昭宁公主上前一步,艰难地吐出声音,“还请郡王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方才被推开的郡王妃,这时也如梦初醒般,在这种近乎窒息的气氛之下找回了声音:“郡王为何发怒?” 傅翊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秦玉容。” “郡王?”对方的声音微微发颤。 没错,这个是秦玉容。 这张脸,一模一样。 为何却差了那么多? “路上装睡,她教你的?”傅翊问。 语气听上去,倒分辨不出喜怒。 “什么?郡王说什么?”秦玉容竭力睁大眼,勇敢地对上傅翊的目光而不闪避。 “人皮面具怎么回事?”傅翊转头重新看向身后那个丫鬟。 秦玉容忙道:“她相貌天生有不足,但又常在主子跟前伺候,才不得不覆上一层面具遮去不足。” 这些理由显然是一早就想好了。 只要没抓个现行。 少女就好像从未存在过。 仿佛一切都只是臆想……哪里会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呢? “郡王。”禁卫跑了过来,“陛下到了。” 第96章 纵有万般情绪,这时候傅翊也按住了。他缓缓转身:“开宴在即,怎好劳动陛下为我判这出案?” “走吧。” 吴巡回神,急道:“可这里的人若放走了……万一她就混在其中呢?” 傅翊转头看着他。 目光淡漠得让吴巡打了个颤。 “还没明白吗?她根本没一同进宫。” 吴巡变了脸色:“这、这怎么可能?” 后面的秦玉容被邹妈妈扶住,主仆二人几乎同时轻轻抖了抖。 傅翊突然回头:“很害怕?因为我说对了对吧?” “我……我不懂郡王何意。”秦玉容内心慌得要命,但一想到大不了就是个死,她早该死了,于是说话也就顺畅许多了。 吴巡突地喊道:“主子,那咱们是不是得即刻去城门口堵人?” “从离府,到入宫,再到我面圣回来,你说有多久了?” 吴巡喉头一紧。 这其中算计得恰到好处。 傅翊跨过门槛走了出去,身后的人他未再多看一眼。 “怀晏,人是拦住了吧?”皇帝立在檐下问他。 傅翊先拜了拜:“拦住了。” “那便好……哎,梁王实在是!年纪不小了,却还净做些孩童把戏。”皇帝眉心皱纹深深,“朕定会让他向你赔礼道歉。” “多谢陛下好意。”傅翊抬起头,迎上皇帝打量探究的目光。 往日他还要多说上两句话。 今日倒也都省了力气。 皇帝还等了片刻,见他真不再说话,便又叹了一声:“此事不宜大张旗鼓,免得有损你的颜面。朕就做主再为你选一个更好的女子。” 他甚至没有细问,郡王妃与梁王之间究竟有什么牵扯,梁王为何要帮她离开? 他也没有问郡王妃是如何解释的。 一个早已不得圣宠的侯府的女儿罢了……攀上梁王,就是她不该! 秦玉容那厢跟出来,恰好听见这话。 这是什么意思? 她眼皮一颤,骤然意识到自己从前想得太过简单。 她很害怕,但更多是痛苦想哭。 就如当初皇帝指婚武宁侯府一样……今日皇帝也轻飘飘的,就又要再重新指婚。那她成了什么? “侯府女”这个人,在皇帝口中,好像根本就不算是个人。 母亲的算盘落空了。 落空了…… 秦玉容的表情难掩失魂落魄。 邹妈妈这时候狠狠掐了她一把,实在恨铁不成钢!怎么还是遇事就怕呢? “父皇……”这时昭宁公主也走了出来,朝皇帝福了福身。 皇帝冷淡道:“好了,都先过去吧,皇后近日身体不好,莫要再让她伤神。” 昭宁公主看了一眼傅翊的背影,随即将头埋得更低:“是。” 就这样在一片怪异紧绷的气氛之中,他们回到了举宴的大殿中。 秦玉容仍被安置在傅翊身边。 她心乱如麻,不知道回府后等着她的是什么…… 没用了,死无对证、死不承认都没用了,一切都没用了。 她听见皇帝提到梁王,才明白过来——原来从她接受梁王的帮助开始,就注定完蛋了。 皇帝不会容忍有这样一个人,“带坏”了自己的儿子。 …… 宫宴到底是结束了。 “主子?”吴巡小心地推了一把傅翊的手臂。 他惊异地发现,主子竟然在走神。 傅翊抬手捏了捏鼻梁:“回府,去把周云芙带上。” 秦玉容乍然听见朋友的名字,心头更是惊骇。叫她做什么? 丹朔郡王显然是不会为她解释的。 待她被邹妈妈扶起,傅翊都已然走远了。其他府上的女眷都禁不住投来诧异的一眼。 暗自嘀咕:“郡王也没有多喜欢这个郡王妃啊……” 秦玉容顿时狼狈地加快了步子。 …… 一路无话回到郡王府上。 傅翊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句:“闭门。” 吴巡小心地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别的分辨不出来,但心情应当是极差的。 “把人都带过来。” “是!” 傅翊的确是走了一晚上的神。 她是怎么跑掉的,如何蒙蔽了他的,她要跑去哪里,她可有想过走后他会如何对武宁侯府……念头密密麻麻,将脑海塞得不透风。 他按下去一个,便又浮起来一个新的。 按下去一个,又浮起来一个。 他抬手按住额角:“将御医也叫过来吧。” 吴巡惊愕抬头,望向他那张看起来还平静如水的脸。 傅翊平静道:“我有些头疼。” * 楚珍这日也不怎么好过,她提心吊胆了很久,用晚饭时都没什么胃口。 郡王府下人关心地问她:“可是不合口味?” 楚珍便尝试着说:“是有些不大适应,正欲同郡王说呢,我还是回侯府待些日子……” 下人满口道:“那郡王妃怎么舍得呢?” 楚珍就只好不提这话。 她现在觉得,她当时就不该主动登门来催促……她该相信那小丫头的。 楚珍疲惫地叹着气,下人过来了:“侯夫人,郡王妃要见你。” 楚珍看了看下人的脸色,不见异样。那想来……混过这一关了? “好,我这就过去。”楚珍起身。 那小丫头应该也跑得足够远了吧? * 陈留城,平安客栈。 “住店。”少女的声音从兜帽下响起。 掌柜抬头,朝她看了一眼,却看不清面容。但见她身形窈窕,气质独特,不由语气轻了轻:“女客独自一人?” “嗯。” “可有公凭?知道什么是公凭吧?” 先帝时对待百姓出行的制度都还极为宽松。 “自丹朔郡王上奏当今圣上后,御京便有了严令,住店须查公凭。若没有,那可就……”掌柜意有所指地搓了搓手指。 “我有。”少女伸出一截白皙手腕,将一纸公文摆在掌柜跟前。 掌柜颇为可惜地拿起那纸公文检验一番,然后还给了少女。 少女却问:“丹朔郡王何时上奏的陛下?” 掌柜愣了下,道:“几年前吧。” 少女主动搭话,掌柜还是很受用的,还多说了几句:“听说那时丹朔郡王为查清隐匿的土地和人口,便奏请了皇帝完善户籍制度。这公凭,也是因此而延伸出来的。……为此,说是京中的贵人们还与丹朔郡王结下了仇呢。” “为何结仇?” “自是因为那些权贵富户,最爱隐匿土地和人口了,能免去不少税收呢!倒是咱们这些百姓,一个个老实得紧……唉……” 掌柜还叹上气了。 “我要一间下字房。”少女开口打断。 掌柜惊诧。 小姑娘家家,岂能受得了那下字房? “何不住上字房呢?” “没钱。” “……”掌柜噎了噎,再度暗示她,“我可以帮帮你……” “不必。” 掌柜也不敢真对她如何,只能收了心,取下一枚钥匙来递给她。 将铜钱一放,少女便拿着钥匙和公凭转身走了。 来到下字房,她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姣好的脸。 正是程念影。 她屈指摩挲着公凭上的新名字——江禾。 这是一个经得起查证的名字。 她慢慢笑了。 这便是她郡王府一行最大的收获了。 她小心地将公凭与户帖放在一处。 然后表情又微微垮了垮。 她先前做杀手的时候住不了店,常常都住在破庙里,田野里……原来都怪傅翊! 第117章 侯府的代价 下字房的确不大好,挨着后院儿,能嗅到厨房飘来的油烟气,还有家畜的味道。 床铺也硬,被子摸上去冷冰冰的,但室内能烧炉子,烘一烘便好了。 是远远不如郡王府,但又比田野间、破庙中好了不少呢! 总之,她是不愿意多花钱去换上字房的! 程念影烧上炉子,又打水洗漱完,便躺在了床上。 嗯……是有些冷…… 她干脆爬起来,将炉子烧更旺些。 彼时郡王府仍灯火通明。 楚珍一脚跨进门,先看见了傅翊的身影。没法子,丹朔郡王不管是混在人群中,还是置身何方,他总是扎眼那一个。 楚珍不由得顿了顿:“郡王也在……” 她一转脸,见御医在一旁奋笔疾书写方子,当即先本能地关怀了一句:“郡王身体不适?” “娘……”秦玉容僵坐在那里,赶紧喊了一声。 只听她语气,楚珍就知道不好! 怎么还是那么稳不住? 连装傻也不会? 楚珍先定了定心神:“既然郡王也在,我就先不打搅你们二人了。” 第97章 “这么急?”傅翊掀了掀眼皮,“楚夫人不想一起听听?” “听什么?” 吴巡站在门口拍了拍手,这时候有个年轻女子被护卫带进了门。 不是周云芙是谁? 周云芙表情放松,嘴上还笑道:“倒是我误会郡王了,郡王原来是想在郡王府上见我?”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了满屋子的人。 很显然,丹朔郡王并不是想和她私下发生点什么。 “你先前怎么对我说的,现下再说一遍。”傅翊淡淡道。 周云芙尴尬一笑:“我,这……” 告状当然是要背着人告啊!当面那不是缺心眼儿吗? 楚珍倒松了口气。原来不是为换人的事啊……周云芙能知道些什么? 她插声道:“不知她都与郡王说了什么,还请郡王明辨。” 周云芙听见这话,反倒被提醒了。是啊,她若不说,就成了她蓄意陷害。 她赶紧道:“就算当着侯夫人的面我也敢说。玉容她嫁入郡王府前,与人有私!” 秦玉容脑中嗡一声响。 虽然早有预料,但这一刻真正到来,还是叫她浑身难受,无地自容。 楚珍回头喝道:“胡说八道,可有证据?” 周云芙赶紧举手发誓:“我若说谎,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楚珍脑中咚咚地响,呼吸都顺不上劲儿,只赶紧反驳:“发誓便算证据了么?” “秦玉容自己亲口对我们说的,不止我知道此事,咱们一起玩的另外两家姑娘也知道!怎么?难道这么多人都要害你家玉容吗?”周云芙冷笑。 她曾以为自己能攀上贵人,结果破灭了。 现在哪里能见得秦玉容过好日子? 楚珍气急:“胡说,胡说……” 这一刻,她心中是真恨自己的女儿。 而秦玉容遭受此冲击,更加失魂落魄。 先前妹妹说她的朋友不大好……果真如此。 “楚夫人不是也曾慌忙审问府里的丫鬟吗?”傅翊开口。 听见这句话,楚珍手脚都凉了。 他怎么知道? 那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楚夫人从秦玉容口中听见情夫乃是皇帝之子,便高兴得忘了再问那外男是如何进后院的?”傅翊接着问。 楚珍动了动唇,寒意爬满她的背脊,令她一时什么声音都吐不出来。 秦玉容这厢将她的模样收入眼底,……原来母亲在这样的时候也是说不出话来的。 “行事必留痕迹,武宁侯府是蠢到何等地步,才以为能瞒得过我?” 这话便已是直截了当地不留情面了。 楚珍不仅说不出话,这下还觉得自己有些站不住。 “我来告诉你吧。那个男人是被秦玉翎带回府的。” 楚珍死死咬住了牙。 原来是这么回事! “侯府破落,秦玉翎又不喜诗文,在外实在没什么人瞧得上他。这时有人要与他做朋友,他便高高兴兴带回了府。” 傅翊顿了顿,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蠢货。” 秦玉容在一边发起抖。 丹朔郡王……从来就看不上侯府。 从来都是! “怎么?连求饶的话都不知道该如何说了?”傅翊起身缓缓走近。 楚珍脑中混乱一片。 不!不!还是不能认!坚决不能认! “郡王……”她哑着嗓子出声,“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傅翊顿住脚步,居高临下:“求饶的话不会说,连跪也不会吗?” 这时候护卫闻声而动,按住楚珍的肩膀,将她猛地往地上一扣,楚珍连挣扎都来不及,人已经跪到了地上。 “郡王不能如此对我!我身上也是有品阶的!” 傅翊:“好啊,那你去同陛下告我一状。” 她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告什么告?楚珍哑了声音。 傅翊缓缓转身:“还有这位……” 他话音未落,秦玉容亦被人从位置上拉了下来,今日盛装所戴的头冠都滚了下来。 周云芙看得心跳怦怦,又害怕,又觉得刺激快意。 好狼狈啊!武宁侯府好狼狈啊哈哈! 便是侯夫人在丹朔郡王跟前,也屁都不算! “你另外几个儿子如今在做什么?”傅翊突地问起楚珍。 楚珍一颤。 “郡王什么意思?不仅要冤枉玉容,还要……” 楚珍的声音再度戛然而止。 只见傅翊随手抽出了护卫腰间的佩刀,往楚珍颈间一送,随即来回把玩起刀柄。 那冰凉的刀锋就贴着楚珍颈间的皮肤转来转去。 楚珍再也控制不住,剧烈颤抖了起来。 傅翊道:“问你话,便要答。” “他们……他们在登州侍奉祖父母。” “你们侯府怎的这么爱说谎话?我看不是有一个回了京吗?” 他一直监视着侯府!楚珍的瞳孔瞬间因为惊恐而放大。 “愚弄到郡王府头上,自然不能半点代价没有,楚夫人以为呢?” “就先从楚夫人的长子开始,如何?” 吴巡都忍不住在旁边悄悄吐了口气。 主子是真的气狠了。 楚珍彻底崩溃,她朝傅翊磕头:“请郡王高抬贵手……” 傅翊:“我已是高抬贵手了,我会留着秦玉容,亦留着你,你们便能好好看着侯府接下来会如何。” 楚珍终于知道了,为何外间的王公贵族提起傅翊,有时怕多过敬。 他没有一点像表现出来的那样脾气好。 可他为什么不问换新娘一事呢? 他问啊! 问啊! 她可以拿下落来做交换,对,做交换。那是唯一救侯府的方式! 第118章 坦白、复盘 “铮”一声响。 傅翊随手将刀插了回去。 “送楚夫人回侯府。” 傅翊转身:“记得交代武宁侯,楚夫人不堪为人母,侯府千金不堪为人妻,就连侯府公子,我看也不堪为人子。” 这话太狠了。 做母亲的不配做母亲,做妻子的不配做妻子,做人儿子的也不配做儿子。 “不堪”二字更直指品德,就差说门风从上烂到下了。 但还有分别吗?这话一出,与将整个武宁侯府都踩入泥里有什么分别? 楚珍整张脸白了个透,听见这话的武宁侯会如何发疯? 下人们又会如何看待?从今往后,她在府上还如何自处? 不不,远不止如此…… 楚珍意识到再不主动说出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大喊一声:“等等!” 护卫自然不听她的,将她强行一架,连发钗都在挣扎间打落了下来。 “侯府绝无得罪郡王的意思!” “因而向郡王府送来的,是个清白姑娘!” 原本津津有味看好戏的周云芙愣住了。这什么意思? 楚珍狠狠喘了口气:“郡王……郡王应当也有所觉吧?” 周云芙猛然反应过来,立马大肆指责:“哦!你们侯府胆大到将新娘换了!先前那个……根本不是玉容?” “娘!不要胡说!”秦玉容听见这话,反而反应激烈些。 在她看来,这样一承认,不是把离开的人又扯进来了吗? 楚珍无力地闭了闭眼。 郡王为什么迟迟不问“小禾”的下落呢? 就是在等她自己绷不住,自己开口。到这时,她手里还能有筹码吗? “我儿是做了错事,但为人父母,岂有往外检举的道理?自然只有费尽心思去补救。” “自古亲亲相隐,都不过是有一颗共通的心。还请郡王体谅……” 楚珍挣扎着又跪下来,连磕了好几个头。 周云芙忍不住插声:“你们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楚珍心里简直恨毒了这周云芙。 “当时陛下赐婚紧急,一切实在是来不及,那是没法子的法子啊!” 她说完,就立刻去看傅翊的反应。 但傅翊还是神色淡淡。 楚珍脑筋一转,连忙又喊道:“她叫小禾!” “那姑娘的名字叫小禾……” 傅翊这才搭理了她:“听起来像是个丫鬟的名字。” “是,是……我第一回见到她,她就是做丫鬟打扮。”楚珍哪里还敢隐瞒,将出嫁那日的事说了。 只是隐去了她装作是那丫头亲娘的事。 “这么说,她是你侯府丢了的女儿?” “是……” “那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狠心的母亲?” “那当真是没法子了!” 傅翊审视着她,又不说话了。 楚珍颤声道:“我斗胆问郡王,郡王是要将她抓回来一并发落吗?若是如此,我不会说她下落的。侯府本已对不起她,不能一错再错……” 第98章 傅翊神情冷漠:“岂轮得到你来问我?” 他挥挥手:“带走吧。” 楚珍才摆出了“好母亲”的姿态,这会儿也不能立刻就撕下脸皮不要。 她喉间哽了又哽,最终还是就这样被拖走了。 秦玉容这头擦了擦脸,抬起头道:“所有的事,皆由我而起,郡王杀了我消气吧。” 傅翊根本懒得看她。 秦玉容这样的,遇见解决不了的事时,能想到的也就不过一死。让她去死,那都叫梦想成真了。 “带下去。” “是!”护卫应声上前,将秦玉容也带走了。 秦玉容呆了呆。 也就是说,他不会消气。 这份债,侯府究竟要偿还到什么时候,……没人知道。 他就要留着她亲眼看……看着侯府的下场。 秦玉容眼泪直往下掉。 妹妹,他不好。 但转念她又一想……但妹妹走得好! …… 没了楚珍母女的哭喊,这厢恢复了安静。 周云芙挪了挪僵硬的腿,朝傅翊近了两步,捏起帕子,期期艾艾道:“郡王莫为侯府那帮贱人伤心了。” 见傅翊不说话。 周云芙忙露出笑容:“我愿为郡王分忧……” “分忧?”傅翊抬眸,唇边含一丝笑。 若细看,就会发现那笑是讥讽的。 “嗯。”周云芙伸出手,想去碰傅翊的手背。 但还没挨上,便被吴巡拿刀鞘架住了。 好无礼的护卫!周云芙瞪了吴巡一眼。 吴巡反瞪了回去。哪里跑来的蠢东西?人郡王妃都从来不瞪我! “这便是你分忧的法子?”傅翊的声音又响起。 周云芙面上红了红:“嗯,我……” 傅翊打断她:“你要做第二个秦玉容?” “我怎会是她,我……”周云芙的声音猛地卡住。无媒苟合,私下勾引,那可不是第二个秦玉容吗? 周云芙一激灵,赶紧收回手:“我并无此意啊郡王,我绝不会是她!绝不是!我今日说那些话,也是想郡王不被蒙在鼓里,我都是……都是盼着郡王好。” “但你却将侯府得罪透了。” 周云芙强调道:“为了郡王,自然不怕他武宁侯府!” “今日之事……” “我绝不会往外说!”周云芙就差赌咒发誓了。 “送周姑娘回去吧。” “我……”周云芙当然还不想走。她从前其实根本没什么机会见到丹朔郡王,如今离得这样近,她自然浮想联翩。 吴巡嘀咕一句:“还说不做秦玉容第二。” 周云芙什么浮想联翩都散了,快快地往外走:“我这就走。” 这下彻底安静了。 御医轻叹着起身,将方子交到傅翊手中:“我本该劝主子莫动气。但想了想,人非泥塑木雕,从前主子总是万事平静,倒不好。该泄泄心中不快。” 吴巡插嘴:“方才教训武宁侯府,不算泄了不快?” 御医看了一眼傅翊的脸色:“尚早。” 吴巡:“那还是要将郡王妃抓到才是!”说完,他又觉得不对:“也、也不该唤郡王妃了,该叫……” “小禾。”傅翊吐出两个字。 “不论她是丫鬟,还是什么,楚珍要将她的身份合法化,必要更改户籍。”傅翊看向身边的人,“去查查记录。” 吴巡松了口气。 难怪主子根本不打算问楚珍。 “这楚珍倒是好运,儿子女儿虽不顶用,却还天降了个聪明得力的姑娘给她。”吴巡撇嘴。 “聪明……是很聪明。” “她从得知梁王欲助她脱困时开始,便谋划好了今日。她知道秦玉容脸上藏不住事,就干脆借秦玉容来吸引我的注意。当我以为她等的就是寿宴时,她的障眼法便成功了。” “梁王,秦玉容,都成了拖住我步伐的一环。” 吴巡咋舌:“梁王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梁王还以为失败了,当然没人会告诉他,其实人已经成功跑掉了。 “嗯,她比梁王聪明多了。就梁王的手段,怎么也不可能带得走她。” “如今想一想,她还有一手做得也漂亮。” 吴巡抓心挠肺,忙问:“主子何出此言?” “她先前频繁和秦玉容做交换,一是为了让秦玉容更好地融入郡王府,二是让我们陷入一种固定的思考方式。” “固定的思考方式?” “嗯,认为她们只会在彼此之间做交换。所以只要郡王妃在,秦玉容扮成的丫鬟在,便会本能地觉得人还在。” 吴巡激动地一拍手掌:“还真是!当时属下就是这样想的,全然没怀疑过!” “就在我们离府启程时,也许她正涂了脸,躲入下人群中,目送着我们离开……” 吴巡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需要何等的冷静,何等的大胆! “那个用来伪装顶数的丫鬟,却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吴巡说着说着,突然又想了起来,“是楚珍身边的?” “嗯。” “是了,咱们也从来不拦着她见楚珍……谁能想到呢?都以为在眼皮子底下,跑不掉的!” 吴巡的声音又激动了起来,但紧跟着觉得激动不大对。 这可是……难得有人愚弄到郡王头上来了啊! 他小心翼翼地扭了扭脑袋,去看傅翊。 傅翊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跃动着复杂的情绪,似火光,似兴奋,又好似会噬人一般。 第119章 哪个男人忘得掉? 吴巡跟着又想到了一点说不通的地方。 “但是,但是……她都能想到用障眼法来脱身了。那是不是说明,她心底也早就怀疑主子你什么都知道了?” “她从前是极乖顺的。”傅翊说到这里,不自觉地用力抿了下唇。 “是从何时开始态度有变化的?……从夔州回来。”傅翊淡淡道。 “夔州的事与她也无关啊。”吴巡想不通。 傅翊也暂且没想明白。 他道:“都歇了吧。” 吴巡又看了一眼傅翊的神情,见他的确平静,这才放下心:“哎。” 傅翊睡在了书房。 吴巡退出去,没走几步,碰见御医披着外衣,头发散乱地往药房走。 “老佟,做什么去?”吴巡问。 “改改方子。” “还改什么方子?” “你信不信,主子今夜一夜都睡不着觉。” “不可能……主子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去了!” 御医鄙视他:“你懂什么?你知道吗,那从来不咬人的,特别漂亮,特别温顺乖巧那小兔子啊,突然有一天,一来就给你来个大的。然后消失不见。那完了,没招了,一辈子都得记得了。” “没哪个男人忘得掉的。” 吴巡撇嘴:“主子又不是一般的男人。” “那姑娘也不是一般的女人啊。” “……”吴巡无话可说,只能目送着御医重新抓药去了。 * 程念影是被烟给熏醒的。 她睁开眼,一时间还有些不大习惯。 没有施嬷嬷了,没有邹妈妈了,也没有人会将热水送到跟前,一边给她擦手,一边问她今日早膳吃这个好不好。 也没有小猫。 程念影发了会儿呆才坐起来,第一时间便是去检查自己的包袱。很好,未被动过。 出门财不可外露,她宁愿住下字房便是这个道理。 不是对付不了贼人,而是杀人虽快,埋尸却烦,弄不好还招来官府。 “客人,客人醒了没有?可要热水?”小二敲响了门。 还送热水上门,也不差了。程念影抿唇笑了下,起身过去将门打开:“要。” 她没戴兜帽,小二匆匆一眼,看得呆了。 程念影哪管他的反应,三两下便洗漱好,出去要了碟子肉。 顶着又俏又冷的一张脸,就这么慢条斯理坐着将肉吃完了。 “再要几个炊饼带走。”程念影丢了些铜钱在桌上。 掌柜目光闪烁,还有些不舍:“这就走了?” “嗯,赶路急。” 掌柜不由问了句:“姑娘家家一个人赶的什么急路啊?” “送镖。” 掌柜一听这两个字,顿时缩了回去,也不敢生出什么花花心思了。 这少女竟是走镖的! 那定是有些功夫傍身的。 而且走镖的身上的血气很重。 要知道能花钱请镖师护送的东西,必然是珍贵之物。这值钱的东西,就难免遇上劫道的。 这一舞刀弄枪,见血都是小事了。 “客人慢些走,慢走。”掌柜笑了两声。 坐在客栈角落里的书童,将伸长的脖子收回来,道:“这样好看一个小姑娘,居然是镖师。还独自一人走镖。” 第99章 坐在书童对面的,是个青衣白帽标准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其面如傅粉,好一副芝兰玉树的模样。 男子将手中茶杯重重一放:“不要偷看别人。” 书童憨笑:“并未偷看,是光明正大地看呢。” 男子:“……” 书童犹豫片刻,道:“大人,咱们要不也请个镖师吧?” 男子想了想,应道:“好,一会儿拿银子去瞧瞧。” 吃过饭,男子便等在客栈中,书童依言去城中寻镖师。 时下镖师多挂名在江湖帮派门中,要找他们,还得有门路才行。书童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苦着脸道:“没找着。” “银子还遭人骗了。”书童更崩溃地说。 男子面色微变:“可报官了?” “报了。但咱也等不及抓那贼人了。” 男子得赶着去赴任。 他无奈地扶了扶额,听见书童嘀咕:“早知还不如将那小姑娘拦下呢。” “算了,先往下走吧。” * 郡王府。 下人们服侍着傅翊起身,吴巡进门一瞧。郡王眼下淡淡的青黑色……不容忽视。 还真让御医说准了。 吴巡赶紧上前去扶住傅翊:“主子一夜未眠?” “嗯。”傅翊身上透着淡淡的死气,那是一种心情极不好的表现。 吴巡低头去看,发现傅翊一双手泛着不正常的红,想是狠狠不知擦了几遍。 也是,昨日还摸过秦玉容那脸上有没有人皮面具呢,可不得擦干净。 傅翊接着开口:“我在想楚珍昨日说了什么谎。”语调无一丝起伏。 “什么?她还敢说谎?” “秦玉容之事,是毫无保留了。但‘小禾’的来历,她交代得还不够清楚。” 傅翊抬手揉了揉额角。 御医立刻蹭上前去给他把脉,同时药童把新熬好的药也端了进来。 “小禾,小禾。”傅翊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一扯嘴角:“听起来也像个极糊弄的名字。” 吴巡脸也不免跟着一垮。 “主子,户部那边查到了些消息,可要让人到您跟前来回话?” “嗯。” * 与此同时,程念影铺开泛黄的图纸。 那是从商人那里买的,标记有大致的各州各城。 楚珍先前交代了她,说她可去河清投奔楚珍的妹夫一家。 要不然便去她如今户籍所在的地方——江家。 江家上下都死绝了,就剩几个忠仆在看守老宅,她过去住也无妨。 但程念影觉得都不好。 河清太近了,江家老宅被登记在册,容易暴/露。 她先要走远些。 她指尖往远处随意一划,最后指中一座城——蔚阳。 她叠起图纸,转头走了另一个方向。 * 如此一路走了不知多少时候。 黑夜与白日交替。 “大人!大人快醒醒!”书童将男子摇醒。 男子猛然坐起来,很快闻到了气味不对:“有人……放火?” 男子的表情微微变了:“此乃官驿,何人如此大胆?” “不知道啊!也不见别的人……咱们快些跑吧。” 书童将巾子打湿,递给男子,主仆二人捂住口鼻,踉跄仓皇地翻着二楼的窗,一个没踩稳,还摔了一跤。 这一跤,摔得男子锥心刺骨。 但他还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大门处挪动着。 “门……门锁了!”书童双眼直冒火光。 男子沉默片刻:“你走吧,翻墙走。拿我手令,去见我祖父。” 书童连连摇头:“不,不成,绝不成……大人是殷家这一代的独苗,怎能折在此地?”他不由分说要男子踩在他肩上出去。 主仆二人就这样艰难地翻出墙,中途又摔了一跤。 他们搀扶着没跑出多远。 只听见破空之声。 一支带火的箭朝书童飞来。 他朝前扑倒,疼得哇哇乱叫,然后就地一滚,将火扑灭。同时也不敢停,爬起来扶着男子继续跑。 跑啊跑,夜风刮得脸生疼,却不知何处才是生路…… 就这样嗓子眼儿里都尝到了血。 “救命!救命啊!”书童扯着嗓子嘶吼。 “来人!” “杀人了!” 就在这时,他隐隐瞥见了一点火光。 完了。 书童心里叫糟,正要扶着男子掉头跑。 男子道:“你闻。” “肉,肉香?那是个过路的旅人!” 二人狂奔而至,书童再撑不住一头栽倒,眼泪花花地伸手去抓对方:“救,救我家大人,求求你,我怕是……怕是不成了……” 坐在篝火前烤獐子肉的程念影:? 书童就这么突兀地对上一张极美丽又有些眼熟的脸,惊得他猛地缩回手,不敢冒犯。 但嘴里还念着:“我要死了,我不行了……” 程念影站起身,绕到他背后,抬手将衣衫撕烂。 书童:! 男子:! 程念影摸了下,疑惑道:“刺得又不深,哭什么?” 书童的哭声戛然而止。 那男子也吐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吐完,他声音突地又拔高了:“好像,有人追过来了。” 第120章 姑娘聪慧! 程念影不是很想沾惹麻烦上身。 她先转头问男子:“你们是什么人?” 书童这时想了起来:“你是那个……那个镖师!” 他双眼发亮,一连串地吐出声音:“我们是从御京来的,我家大人是殷氏第三十三代的子弟,他……” 男子打断了,道:“恐怕是来不及细说了,姑娘,我叫殷恒,这是我的书童,他叫殷平,我们都不是什么坏人!无故有人追杀我,我们还是快快离开此地吧!” “趴下。”程念影道。 “什么?” “趴下!”程念影一脚将殷恒踹翻。 书童本来就倒在地上,这会儿倒也免了挨踹。 他只是目瞪口呆地缩了缩脖子,然后眼看着程念影扯下发带,将右手手掌一圈儿一圈儿飞快地缠住。 一切仿佛只发生在转瞬之间。 只听见“嗖”一声响。 风疾,箭更疾。 书童睁大眼,连惊呼都来不及吐出,下一刻——程念影徒手抓住了那支飞来的箭矢。 她歪了歪头:“就一支?” 书童:“啊?”还嫌少了怎么的? 程念影本以为这么点背,又遇上了楼里的杀手。没想到却是不入流的杂鱼。 既是来追杀的,这样的人本也见得不光…… 她当即有了决断,反朝着来人迎了上去。 书童惊得小声喊:“你做什么去?” 那追杀的人,本是想着远距离用箭来解决,奈何两个人一趴,他眼中就失了目标。 他不得不走近。 再走近。 然后就和程念影撞上了。 刚撞上时,他愣了一愣。哪里来的少女? 这念头也就刚起,只听得“噗嗤”一声……“你。”他喉中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然后倒了下来。 先前射出去那支箭,压着他的舌骨钻进了肉里。 云不知何时挡住了月,使得夜色越来越沉,四周也越发安静。 书童这厢缩着肩,颤巍巍地开口:“她怎么还不回来?” “不该让她一人前去,我们到底是两个大男人……” 殷恒话音刚落,书童看见了程念影的身影:“回、回来了?” “这就回来了?”书童一骨碌爬起来,然后赶紧又去扶殷恒。 “那追杀的人……”书童伸长了脖子,奈何再远些就是一团黑,什么也看不清。 程念影定住脚步:“半死不活,若有话要问,便要快些问。” 书童震惊,此时再借着篝火的光定睛一看……“你脸上都是、都是血?” “哦。”程念影抬手擦了擦。 反将脸擦得更花。 虽然诡异,但实在又显漂亮可爱得紧。 书童艰难地吞了吞口水,一转头,他家大人已经一瘸一拐朝前走去,想是去看那追杀之人的情况了。 书童只得连忙跟上。 走两步,他还回了下头,想招呼程念影:“姑娘你……” 程念影却坐回了篝火旁,将架在火上的獐子肉翻了个面。 她皱皱鼻子:“糊了。” 书童瞪大眼,被可爱得心肝儿乱颤,却又不敢多看她,赶紧扭脸跟上了殷恒。 殷恒摸出火折子点燃,一步一步,终于来到那追杀人的面前。 那人身量不高,一身夜行的短打装扮,遮住口鼻的面巾正上下大幅度地动。 他在剧烈喘气。 “谁派你来的?” “为何杀我?” 第100章 “是不是有人想掩盖蔚阳之事?” 追杀之人捂着下半张脸,艰难挣扎,想坐起来,但尝试几次都跌了回去。 他死死瞪着殷恒,一声不吭。 “大人……”书童追过来,将那人面巾一扯,连带将箭头也扯了出来。 血飙了书童一脸,他这才知晓方才那少女,是如何一招拿下这人的。 好、好生狰狞的伤口! 那人"哇"吐了两口血,气息更微弱地躺了回去。 “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信物?” “哎。” 书童将人翻了一通,却只找到一封密信。 密信上画着殷恒的脸。 此外别无它物。 殷恒只得将密信暂时放入怀中。 书童挠头:“他说不了话,是不是干脆杀了他?” 殷恒犹豫片刻:“……他年纪不大。” 书童嘀咕:“说来那镖师年纪也不大。” 殷恒叹了口气:“把人绑起来吧,不能说话,总会写字。还能问问呢。” “嗯。” 主仆二人忍着痛,咬牙切齿地拿腰带把人绑了。 等他们再跌跌撞撞回到程念影这头的时候,程念影已经啃上獐子肉了。 “我想请姑娘护卫我们一程,不知可行?”殷恒拱手问。 程念影舔舔唇,问:“你是御京的贵人吧?” 殷恒眼皮抖了抖,挨着篝火坐下来:“姑娘何出此言?” 程念影还记得魏嫣华的母亲蒋氏下葬那日,去魏家的路上,傅翊同她说起蒋氏的娘家。 他说蒋家历经三朝,这种便算得上是大家族了。 而书童提及男子身份时。 程念影指着道:“他说你是殷氏第三十三代的子弟,也就是说你们家至少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少说历经了四朝……” 经历改朝换代,却不因战事而断了香火,还能一直往下传族谱。 那该是比蒋家更厉害的大家族了! 殷恒面上闪过讶异之色:“姑娘聪慧!” 他猜测着对方为何提起此事,于是主动道:“我以重金聘请姑娘,如何?” 程念影摇头:“我不喜欢御京的贵人。” 殷恒面上羞臊。 原来是误会了她。 她并非是想多拿些钱,而是压根就不喜欢御京的人。 书童捂着受伤的胳膊,忙追问:“为何不喜欢御京的贵人啊?是因御京的风气不好吗?” 程念影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书童却赶紧又道:“那我们家大人可不一样,他打小就不是长在御京的。那家世好,也不能怪他是不是?” 程念影放下手里的食物,冲书童道:“你过来。” 书童赶紧走到她身边。 程念影扒住他的肩瞧了一眼,从兜里掏出药瓶,往伤口一撒。 书童痛得吱哇乱叫。 “好了。”程念影收起手,眉眼在火光下越发显得漂亮又沉静。 殷恒叹了口气,无奈道:“实话告诉姑娘吧,我其实是要去蔚阳上任知县一职的。路遇刺杀,恐是有人心怀不轨。我若不能按期抵达,便苦了当地的百姓。” 程念影这才又看了他一眼:“但你若出身极好,为何没有护卫跟随呢?” “来时匆匆,联系了一位叔伯提供护卫,奈何路上失了信儿。” “哦,被坑了。” 殷恒噎住:“……嗯,是,也许是吧。” “你给多少?”程念影问。 “八十两!” 程念影双眼微微亮了亮,但很快又按了下去:“我记得你们这些贵人,随便买一支簪子讨好心上人,都要花百八十两。” “那是别的纨绔子弟,我家中家风甚严,并不容许小辈有太多的私房钱。这八十两还须从我积年攒下的俸禄里出呢。” “那你方才还说重金聘之。” “八十两……不重吗?”殷恒尴尬一笑。 书童也忙为自家大人说话:“是,是,我家大人自己一月都舍不得花十两呢。” 程念影默默反省了自己片刻,是不是叫郡王府养刁了去。 不大好,不大好。 * 郡王府。 暗卫正跪在傅翊跟前回话:“属下去两地都查探过了,那江家根本没有人,只有几个破落亲戚在争产。” “登州没有人。” “楚珍妹夫家,近日也没有生客登门。” 吴巡听得都脑瓜子疼:“郡王妃是有些本事的……怎么就能跟鱼儿入水似的,一点痕迹不留呢?” 说完,他又意识到称呼不对。 但转脸一看,郡王也压根没在意此事。 傅翊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是啊,没什么表情。 但眼下更青了。 第121章 傅翊教的 “那……那将人都撤回来吗?”暗卫的声音都发虚。 “都留着。” “是。”暗卫面露愧色,“属下等办事不力……” “与你们何干?”傅翊抬手为自己倒了杯水,就纯是一杯水,上面一点茶沫子也无。他这两日睡得不好,自然不能再饮茶。 水面在他的眼底下微微荡漾。 倒让他无端想起,早先少女刚入府的时候。有时看他不吃茶,很好奇。他都轻描淡写带过说在病中,许多东西吃不得。 想到此处,傅翊思绪一顿,抬手按了按头。 暗卫见此情景,心中更觉得羞愧万分:“主子莫动气,属下等一定想法子寻到踪迹!” 傅翊淡淡应了声“嗯”,挥手让他下去。 没一会儿就剩了个吴巡。 吴巡心底更焦愁:“总这样睡不好,怎么行?” 傅翊自己对这事反而不怎么在意。 他淡声道:“有些事未想明白罢了,也就几日功夫。” 是、是吗。吴巡愣愣地看着他,随后选择了相信。 不错,这等小事,岂会困住郡王?御医所说,就是杞人忧天! “只一点不大好……” “什么不大好?” 他脑中会自然而然地,掠过先前与少女相处时的细节。 傅翊心下没有多大感触,但本能地觉得这兆头不大好。 “郡王。”施嬷嬷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厨房那里熬了盅虫草汤,郡王可要用一些?” “拿上来吧。” 施嬷嬷进门,一边布菜,一边小心地拿目光去看傅翊。 傅翊问:“怎么?” “郡王妃……为何搬到地月阁去了?可是犯了什么错?” 那日审问楚珍,施嬷嬷并不在场,在她看来,一夕之间全变了,自然难免一颗心高悬。 “她不是郡王妃。”傅翊一手执起汤匙,道。 施嬷嬷第一反应是,犯了极大的错,惹得郡王连这名头都给剥了。 但紧跟着傅翊就道:“真正的郡王妃失踪了。” 施嬷嬷惊得合不上嘴:“这、这……” 傅翊尝了一口,觉得没什么滋味,便又放下汤匙道:“不必忧心,迟早会找回来的。” “就是那日宫宴出的事?哪里来的贼人?”施嬷嬷气得抚胸口,“好大的胆!” 因先前就总遇刺杀的缘故,施嬷嬷也没觉得这其中哪里逻辑不对。 只一味忧心起郡王妃的性命。 “取我朝服来。”傅翊起身。 施嬷嬷连连应声去了。 傅翊换了朝服入宫去。 他去的的时辰有些晚,朝臣都已散去了。走在宫中,冷冷清清。 “傅翊!”突然平地惊起一声怒喝。 傅翊转身,便见梁王大步走来。 “总算见到你了。你将郡王妃怎么了?”梁王眉心紧锁,厉声问。 一口火气突地就顶到了傅翊胸口。 只是他面上不显,反还不紧不慢地道:“我以为梁王近日应该都在府上修身养性。” 皇帝还真是这么要求的。 但梁王哪管这个。 他蹲守数日,才蹲来傅翊。 “你莫要绕弯子,你就说,你拿她怎么了?” 傅翊自不会告诉他人跑了的事。 “不关你事。” “梁王哥哥!别吵了,还嫌那日父皇不够生气吗?”昭宁公主提着裙摆小跑过来,一把抱住了梁王的手臂。 傅翊微一颔首,便眼中无物一般,直接走了。 昭宁公主眼皮颤了颤,都察觉到傅翊如今与从前不大相同了。 “你拦我作甚?”梁王气得不轻,“父皇欲为他选新的妻子了。从前的郡王妃,不知哪日就会因一个‘病重不治’的由头死在郡王府。你看他何等薄情……” 昭宁公主目光闪烁:“他这样太聪明的人,人间独一份儿,本也该是不沾情爱的。” 梁王霎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更是气笑了:“你心头难不成还想的,反正他谁也不爱,那样也好?” 昭宁公主忙道:“梁王哥哥,我……” 第101章 梁王端详她片刻,觉得皇宫中难得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花,倒也没那么干净。 他心头窝火,干脆甩袖走了。 * 程念影并不知晓还有人惦记着自己。 她承下了殷恒所托,与之一同上了路。正巧,二人要去的地方也相同。 眼下没了追杀的威胁,殷恒便问她:“姑娘送镖也是到蔚阳?” “嗯。”说是不做杀手了,但那些习惯还在骨子里。——对外不说实话。 程念影呆了下。心道不知何时才有能大方示人,什么也不怕那一日呢? “姑娘总是一人送镖?”殷恒又问。 “嗯啊。”一人杀人,也算一人。 书童在后面伸长脖子。 心道难得有见了咱大人,别说脸红了,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的。 殷恒心下其实也觉得难得。 这姑娘好利落,又很聪明,也不似往日世交家中的闺阁女孩儿……叫他与她呆在一处,自在得紧。 这时一声闷闷的痛呼传来。 那是先前追杀殷恒的人,他被绑在马背上,悠悠转醒,喉中呜呜,别的声音发不出来,只看得出很愤怒。 程念影这才主动问了殷恒一句:“你们怎么不杀他?” “我看他年纪也只有十三四岁,何故被派来做这样危险的事,总要问清楚吧。” 程念影微微怔住。 若她从前也能遇到这样的好人就好了…… 殷恒紧跟着敏锐地发现,少女看自己似乎更顺眼了些。 而不再排斥自己御京大族出身的身份了。 “跟我进城。”程念影指了指前方。 殷恒:“我?” “嗯,要买些伤药。” “是是。” 书童则被留了下来看管“俘虏”。 城中热闹,街市上随处可见小摊贩。 殷恒看了看路边的摊子,又跟着转头看了一眼程念影。程念影的头发还散着。 “你先前将发带解下来绑在手上,就是为了接箭?” “嗯,这样才能抓得住,也不容易伤手心。” 殷恒驻足:“要不再买一条新的吧。” 离了郡王府,也没那么多钱花,手里的得攒着。程念影当下摇头:“这条洗洗还能用。” 殷恒弯下腰,从摊子上捡起一根发带来:“我买给姑娘。”他顿了顿,忙又道:“并非是其它意思,只是多谢姑娘伸以援手……” 程念影歪了歪头,想起了傅翊给自己买的那根铜簪。那东西不怎么值钱,也不显眼,她就带走了。 她摸了摸腰间的小荷包。 那东西塞在里头,硌手。 她将簪子掏出来,将头发一盘……奈何头发太多,很快又滑了下来。盘都盘不住。 她这才不客气,不等殷恒再劝说,直接将他拣起的那根抽走,三两下扎好。 殷恒不免又顿了顿。真是……真是爽利啊。 买完伤药,补充了食物,二人便回去了。 追杀之人脸上的伤是程念影拿着箭捅出来的,显得很是狰狞,书童看了都打抖。 于是程念影上手,扳住他的脸给他涂药。 这十三四的少年疼得浑身战栗,看着程念影的目光都带了一丝惊恐。 书童暗暗嘀咕:“太猛了,太猛了。” 殷恒坐在一旁,一边看着程念影的动作,心下也惊叹得厉害,一边又将昨日搜出来那密信,仔细翻看。 程念影涂完药回转身过来,瞥见他手中的信纸。 殷恒注意到她的目光,无奈道:“这上面除了我的画像,什么也没有……” 程念影:“丹州墨。” “什么?” “所用的是丹州墨。” 殷恒更为惊异:“姑娘如何知晓?” 程念影抿唇。傅翊教的。 第122章 见多识广程念影 “丹州墨的色浓,落纸有光,带很重的冰片气味,但工艺不及徽州墨,若是用的纸不够好,便会有细细分叉。”程念影接着道。 算是既回答了殷恒的疑问,却又避开了核心的问题。 “丹州墨我也听过名字,却并未用过,倒并不知晓其中有这样的分别。”殷恒轻叹,“从前觉得自己也算见多识广,今日才知不算什么。” 那是傅翊见多识广。 从前她喜欢和傅翊说话,也是因着这个缘故。她在楼里学不到的东西,只管问傅翊,傅翊总会答的。 倒也算不得自己的优点。 程念影便实诚道:“从别处学来的。” 殷恒笑了:“谁不是从别处学来的?难不成还是天生的圣人,如神话传说一般,得上天点化开蒙吗?” 不等程念影接话,他捏紧手中的信纸。 随即眉头皱起,肃声道:“你这样一说,我便也仔细瞧了瞧,这所用的纸,是各县学惯用的纸。光这点不稀奇,但此地并不盛行用丹州墨,两者一叠加,就很容易揪出那绘像之人了。” “嗯。”程念影只轻轻应了一声。 左右这些事与她无关。 殷恒却对她好奇起来:“先前形势急,还未来得及请教姑娘姓名。” “姓江。” “江姑娘。”殷恒收起了信纸,见她不欲多言,出门在外谨慎也是正常的。 “那我们接着上路吧。” “好。” 因身边还带了个俘虏的缘故,他们不便投店,沿途多是住些破庙、山洞。 殷恒主仆想着安危为上,对此也没有意见。 书童感叹:“官驿是不敢住了。” 程念影正低头吃着从城里买来的食物,抽空问了句:“为何不敢?” “那日大人和我正是从官驿中逃出来的,官驿突然起火,连门都被锁住了,指不准是这里的地方官勾结呢……”书童忿忿。 程念影怔了怔。 那……老皇帝会派傅翊来这里吗?不会吧。又不是事事只有他能办。 书童接着道:“幸而有江姑娘,不仅救了大人和我,这才知晓,原来这破庙也能住。” 程念影回神,想了想:“若要住官驿也住得。” “但他们可能会又派人放火……” “那就再把人抓住就是了。” 书童噎住。 这话说得,何等云淡风轻。 殷恒听完,却认真思考起来,而后问程念影:“姑娘能抓住?” “你能加钱么?”程念影认认真真地问他。 殷恒先是愣住,而后赶紧道:“加,加!……那走?” “嗯。” 第二日,他们赶到了最近的官驿。 官驿的人倒客气,引着进门,先看了一眼被绑起来的俘虏,好奇问:“这是?” 殷恒显然不善说谎,正迟疑间,程念影已经自如地接了口:“路上犯病了,须得绑着,不然……” “不然?” “你瞧他嘴巴怎么烂的?咬人咬的。”程念影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眸子,说着可怕的话。 官驿的人嘴角一抽,果然躲远了些,也不再问。 看得书童险些憋不住笑。 没一会儿,官驿的人为他们倒上了茶和酒:“还请大人出示鱼袋和公凭,以验明身份。” 书童闻声立即起来翻包袱。 殷恒也将随身的鱼袋从腰间取了下来递出。 对方拿到手,并未立即查看,而是转头又盯住了程念影:“还有这位姑娘的。” 殷恒皱眉:“既查过我的?何必再查一个小丫鬟的?” “小丫鬟?”那官驿的人也皱眉,暗自嘀咕她瞧着不大像……念头一转,这人坚定道:“总归是都要查的。” 殷恒问他:“倒不怕得罪了我?” 这人滑头,当即道:“小的也不过是按规办事,若大人是清正之官,自不会与小人计较。” 程念影这时歪头看了看这人,从袖间取出薄薄两页纸递过去:“给。” 这人催促:“还有那个会咬人的身份凭据……” “也在其中了。”程念影道。 殷恒不由顿住。 他们岂有那俘虏的身份公凭? 这时候官驿中人捏着手中的凭据,一边转身一边翻动,他道:“不对。……是假的!” “你说什么?”殷恒往前追了一步。 那人转过头,哼哼冷笑一声:“我说,你们给我的凭据乃是假的,你冒充朝廷命官……” 书童最先着急起来:“胡说!你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瞧瞧!” 那人不仅不依言仔细瞧,反而还先将程念影给的那薄薄一张纸,两指一捏,撕了个粉碎。 书童见状,怕他捣烂殷恒的鱼袋,更气得跳脚:“你这胡言乱语的小人,怎敢上手撕?快快还来!” 那人猛地后退两步,大笑:“既是假的,岂能还你们?该销毁才是。” 殷恒也是头一回见这般阴损,却又毫不迂回的套路,脸色隐隐发青,但风度尚在,只吐出声音:“原来这回不用火烧,改用这个法子了。” 第102章 那人哪管殷恒说什么,再后退两步,捏着鱼袋大喝一声:“来人啊,把这胆敢冒充朝廷命官的人拿下。” 书童急得扭身去抓长凳,试图与之相抗。 这时候程念影眨了眨眼,踩着一旁的长凳上了桌,紧跟着借力一蹬,一脚就将那人蹬翻在地。 那人被踹懵了,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手头一松。 他才刚骗到手的东西,全被少女抽走了。 程念影拿到之后,反手就扔回给了殷恒,而后扯住那人竖起的头发,往上一提。 “哎哟哎哟。”这人上半身被迫跟着直了起来。 再看向程念影的目光,充满了惊恐。 书童这厢才讪讪放下怀中的长凳:“倒忘了,江姑娘真厉害!” 殷恒忙将地上的碎片捡起来:“他撕了你的身份公凭……”他说着说着,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从撕碎的纸片上,还能窥见依稀的字迹。 “这是……抄的诗?并不是什么身份公凭?” 程念影:“嗯。我见他不妥,岂会给他真的?” 书童惊奇:“一个照面,你怎知他不妥?” 程念影含糊道:“以前见过差不多这样办事的,将东西给你诓走,说你是假的,你就成了假的。” 夔州之时,黎近江拿了太子的度牒,把太子骗牢里,还历历在目呢。 殷恒实在禁不住又感叹:“姑娘当真比我见多识广。” 这时候一阵脚步声近了。 这才见六七个人从门外窜了进来问:“人在哪里?” 他们身披的是官差服,连丝毫遮掩都不做,看得殷恒脸直发青。 被程念影拿住的人这时候气得大吼:“方才就喊你们了,现在才来,没见爷被拿住了?” “对不住,对不住胡爷。”差吏说了两句告饶的话。 然后朝着程念影的方向拔了刀:“贼子,还不快快将人放开!” 第123章 吃醋? 程念影觉得实在有些麻烦。 她看向了殷恒。 殷恒也拿不准程念影究竟多厉害,无奈一叹:“没成想埋伏了这样多的人……江姑娘先走吧,劳你往京中传声信儿就是。” 想了想,殷恒又补上一句:“再给八十两。我家里人会给你。” “还想跑?谁也跑不掉。胆敢伪造公文,乃是死罪!”差吏冷喝。 程念影轻声道:“他们竟然不带箭。” 殷恒怔了下:“什么?” 程念影更轻地道:“是因为瞧不起你,觉得你一抓就到手么?” 殷恒:“……”“是、是吧。”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谋划怎么跑?”差吏纷纷拔出腰间的刀,逼近。 程念影拉住手中这个叫“胡爷”的人的头发,再用力一扯,将人的整个脑袋都抬起来,紧跟着屈指成拳,就那样生得极秀丽的手……“啪”,揍在胡爷的颈侧。 一声骨折响。 胡爷软绵绵倒了下去。 “看着他。” 程念影松了手,还蹭了两下手指间扒紧的头发。 书童如梦初醒,赶紧抱着长凳冲上去,将这个胡爷给压在了长凳底下。 差吏看得微微傻住,这时候也才重新反应过来:“你……你竟然敢、敢动手殴打朝廷命官!” 程念影纠正他:“不是的,是做人质。” 差吏们气急朝她冲上来。 程念影亦迎上去。 殷恒见她裙摆飞扬,连发带都跟着飞起来,光点落在她侧脸上,既有少女的娇憨天真,又有种兽类般天生的锐利冷酷。 实在叫人有些移不开眼。 没有远距离的武器,近身就像是摆在程念影面前的一盘菜。殷恒看着她轻而易举地抽走了差吏手中的刀…… 殷恒这下觉得八十两是真的给少了。 一百六十两都不显多。 * 傅翊彼时坐在庭院中,跟前伶人涂脂抹粉,正在演一出戏。周遭围坐了一圈儿的人。 这里却不是郡王府,而是康王府。 康王妃僵着脸坐在主位,一点也不痛快,有傅翊在旁边,她觉得自己头风病都像是又要犯了。 “郡王。”一旁做太监打扮的人,弯腰给傅翊倒水,低声问:“郡王可有相中的人?” 傅翊没有答这话。 反问起这小太监:“听闻梁王殿下要离京去平乱了?” 小太监停住,然后才小心点头:“是。” 然后他不得不又问了一遍:“郡王可有相中的人?纳作妾也好。” 傅翊淡淡道:“我心中还有些愁结未解。” 小太监听见这句话,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还好傅翊也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交代他:“你就这样回禀陛下就是。” “好、好。”小太监擦了擦头上的汗,很快退到了一旁去。 庭院中坐着的其他世家姑娘,都在悄悄看傅翊的方向。 但傅翊浑然不在意。 他脑中想的还是他那“郡王妃”身上的事。他想梁王实在蠢。这主动一伸手,反害得皇帝不得不为了安抚他,而将梁王暂且打发出京。 她就是这般,总阴差阳错地便为郡王府做了好事。 傅翊早年修过几年佛法,但其实心中并无神佛。不过这会儿倒突兀冒出个念头来——该请个大和尚掐算一番,没准儿他那“郡王妃”该与他是有缘分的。 该绑在一处。 “我们也走吧。”傅翊的声音响起。 “哎。”吴巡赶紧上手去推轮椅。 这几日傅翊对外又称病,自然少不了这东西。 这时他还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傅翊的脸色,眼下青色犹在,比起前几日却好了许多。 吴巡一下想起先前主子说的,不妨事,只是有些事未想明白。 那眼下是快想明白了么? 吴巡心头松了口气。那就最好了! 这边傅翊一走,康王妃才终于自在起来。她心下为何不喜欢傅翊便是在这里了。 哪有当娘的在亲儿子面前,这样不自在的? 她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当即捏着帕子,扭头与儿媳抱怨道:“陛下怎么突地还要给他选妾室?还这样大的阵仗。” 今日康王府上摆宴,乃是遵从御命。 偏傅翊也没多看几眼,这让康王妃更不爽,感觉做了一通白工。 世子妃得了丈夫点拨,这会儿倒明白了点,低声道:“是希望郡王早日有自己的子嗣吧。” 丹朔郡王与亲生的父母兄弟都不亲近,太过超然物外,皇帝怎能安心? 一定要有妻儿成为他的牵绊,能被掌握在手中才好。 这厢傅翊走了没多远,碰上了大哥傅诚。 傅诚神情难看,正要开口。 “怎么?你也想问我那郡王妃如何了?”傅翊先笑着出了声。 虽是笑着,但傅诚听这语气不对,一对上傅翊的目光,更像是撞入了深渊。 还有,什么叫“也”? 傅诚沉下脸:“你无端吃的什么飞醋?” 傅翊一顿。 吃醋? 傅诚接着骂他:“你真是疯子,先前分明是你自己……” 傅翊抬眸:“大哥还想再说一遍?再叫我那郡王妃听一次?” 傅诚还真左右看了看,见别无他人,才又道:“原来是记恨我此事。” 傅诚说完,又难得觉得有点快意。 傅翊其实并不记仇。 因为从来都只有他玩弄别人的。 今日记仇,原来是戳中他一回了。 但傅诚又不便真表露出高兴,只能压了脸色,道:“我与你说正事……前两日我撞见有个被追债的,断了手,哭着喊我救他,说你是他妹夫。” “这是武宁侯府的?武宁侯府怎么一回事?怎么府上公子闹到这等地步?” 傅诚眉头越皱越紧,颇为不满地道:“你说该如何办?” 傅翊:“不必管他,随他去死。” 傅诚听得心一惊:“你……” 一时都分不清这个弟弟对郡王妃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 傅诚没想明白,而傅翊却已经被吴巡推着走远了。 待回到郡王府,还没进门,便见江指挥使在那里等着,遥遥一拜。 “今日怎么都好来我跟前堵我?”傅翊笑着问。 江指挥使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还是赶紧说了正事:“先前郡王放在狱里那两人快死了。” “谁?”傅翊稍作思考,终于想起了无关紧要的小人物,“那两个擅使箭的杀手?” “是……什么也拷问不出来。身上的拷问伤用了药却也不见好,恐怕要不行了。此事是底下人审问功夫不行,搞砸了,我便前来向郡王通禀一声。” 傅翊那时只是借那两个杀手来逗弄郡王妃的,从未有过从他们口中拷问出什么的打算。 他道:“死了就埋了吧。” 江指挥使道了声:“郡王仁慈。” 第103章 正常都丢乱葬岗的。 傅翊正要进门,却突地脑中又飞快掠过了一点灵光。 “且慢。” “郡王?” 「没有什么训练能叫人不怕疼,人的本能如何能违背?应当是吃了什么药吧。」 「是药,便没有一劳永逸的。我想应当是有它失效的时候,等失效后再拷问,他们便会怕疼了。」 这是当初抓到大小董时,他对着江指挥使说的话。 「娘子近来胃口不大好……」 这是他对着郡王妃说的话。 少女好像丢失了嗅觉,才胃口不好的。 「身上的拷问伤用了药却也不见好,恐怕要不行了。」 这是方才江指挥使说的。 「郡王妃的烧伤还不见好。」 这是御医说的。 “怎会有这样巧的事呢?”傅翊抿唇笑,“武宁侯府的运气真是好啊……为救急随手一抓,便抓了一条大鱼。还会咬人。” “郡王在说什么?”江指挥使疑惑。 第124章 抓得住她吗 梁王欲在离京前再登一次郡王府的门,弄清楚情况再走。 谁知他刚一样一样检查过行囊装备,还未出门呢,就听见宫人匆匆奔来,口中禀报道:“丹朔郡王,他……他登了王府门!” 宫人的声音轻轻发颤。 这破天荒的头一回,怎能不惊奇呢? “倒正好!”梁王放下手中的刀,转身往外走两步,突然又倒回去,重新把刀提在了手中。 “殿、殿殿下?”宫人吓得不轻,连忙在后面追。 梁王一步跨进正厅:“本王以为此时你应当正在挑选美妾呢。” 傅翊看也不看他手中的刀,稳当地坐在轮椅上,并不与他做口舌之辩:“先前殿下抓的那个刺客在何处?” 梁王步子顿住,疑惑地看着他:“你今日怎么想起此人来了?” 先前那刺客都直指傅翊姓名了,也没见他着急啊。 “梁王殿下不是很好奇我那郡王妃现下如何了吗?”傅翊抬眼。 “是……” “便以此做交换吧,我要见梁王抓着的那个刺客,梁王可以现下去我郡王府,自有人引梁王去见郡王妃。” 梁王胸口一梗,并不觉得痛快。 多日追问得不到结果,眼下傅翊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倒随手抛出来了。 更大方到,还愿意让人领着他去见。 “傅翊,你究竟拿你妻子当什么?” 傅翊看了他一眼:“梁王何时这样不爽利了?只说愿与不愿。” 梁王脸色难看,将刀扔给一旁的侍从:“带郡王去地牢。” 傅翊一颔首:“这便好了,多谢梁王。” …… 紫竹已不知自己有多久没见过天日了。 虽说被抓起来后,倒也未被用过分严厉的刑罚,每日里三餐也照送。别说,王府伙食还不错。但这囚徒的日子总不是人过的……为了缓解心中的焦愁,她将嘴都咬烂了。 “怎么就你是郡王妃。” “我是阶下囚啊。” 紫竹碎碎嘀咕两句。 门开了。 她一激灵,连忙抬头问:“是不是郡王妃又来了?” 这回她一定好好跟对方说话。 但令紫竹失望的是,一阵木质轮子滚动的声音响起。年轻男人逆光停在了她面前。 不是梁王,梁王比他年长许多。 “郡王,就是她。”门外负责看管的人指着道。 郡王?郡王?丹朔郡王! 紫竹只觉得身上的血都瞬间冷透了。 丹朔郡王怎么会在这里!她指认过的人,又岂能饶了她? “发什么抖?”傅翊的声音响起。 紫竹动了动唇,全然不知该如何说话。 傅翊问:“你们杀手组织里是不是有一种药,可以使人听觉嗅觉敏锐,但不觉痛,不觉疲累?” 紫竹一下连指尖都凉透了。 梁王审问多日,从未问过这些。丹朔郡王一来便问到了要命的东西。 傅翊也不在意她此时的态度,接着问:“若是久了不吃这种药,反会失去嗅觉?而痛楚被放大,困倦亦被放大?” 紫竹目光颤动:“我、我不知道。” “怎会不知道呢?”傅翊也不生气,他低声道:“是因为从前一直都是按时吃药吗?” 是这样不错。但紫竹嘴上不敢答。 傅翊环视一圈儿:“你被抓起来也有一月了吧。” 听见这句话,紫竹骤然睁大了眼。 傅翊伸手:“拿刀来。” 吴巡立即解下了随身的佩刀。 傅翊伸出手想去抓紫竹的手腕,但随即又皱了皱眉,对吴巡道:“抓着她。” 他还嫌弃紫竹脏。 紫竹一时简直又怕又怄得慌。 “你做什么?你做什么!啊!!!” 傅翊在她两条手臂上,分轻重划开了两道刀口。 一道细弱发丝,一道却是割得深深。 紫竹整个人很快被汗水湿透。 痛啊! 是真痛啊! 竟然正如他所说,长久不服药,那痛楚会被放大。她都不知道的事,一个外人怎么发现的? 傅翊这时让人进来将牢内的灯点得更亮,而后极有耐心地观察起紫竹的伤口。 “止血很慢。”傅翊有了结论,“哪怕是这样细小的伤口,止血都很慢。” 吴巡这会儿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不由激动地喊道:“原来郡王妃和她是一样的人!” 很早之前,郡王便猜测郡王妃身上有些功夫,但那时只是猜测,到底缺乏完全的证据支撑。因而吴巡虽然相信主子,但并不相信郡王妃有多厉害。 “一样的人?”傅翊想了想,“不算吧,只叫做从一个地方来。” “怎会一样?”他说。 “是不是很痛?”傅翊又问紫竹。 紫竹艰难抬头,看他的目光就跟见了鬼似的。 这个人太可怕……紫竹都觉得,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可能,真是他委托的人杀自己的妻子? “一次两次不答,不妨事,我自己会看。但怎能次次装死?”傅翊轻叹,摊开五指。 一旁的人便又要往他掌中递刀。 紫竹见状,赶紧大喊:“是,是,很痛,很痛!” “我方才的话都说对了吗?” “……对,对,是有这样一种药。”紫竹想到了一条生路,她急忙道:“郡王妃问我拿过那种药。” “何时的事?” “在夔州。” “夔州?” “那时、那时我装成了知州公子身边的外室。” 傅翊眯起眼:“那时便拿到了药,却一直未吃,只等着今朝用,她真忍得啊。” 去救蒋氏时,被火燎过,那时加倍放大的痛楚忍得。 在床榻上时,被他牢牢箍住,怎么也不许挣脱,亦忍得。 傅翊喉间紧了紧,有火从五脏六腑间燎了过去。 紫竹小心翼翼地问:“她……怎么了?” 傅翊自不会答她的话,又问:“你怎会从夔州来御京?” 紫竹感叹他敏锐,连这等细节都要问个清楚。她颤声道:“是因为那时,她抢了我的药,我便往上报了。上头要抓她……便将我调回御京,企图从我口中问得些消息。” “要抓她?” “她失踪许久,又抢我的药,算是叛徒,自然要抓的。” “那你便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与她相关的东西?” “其实先前……我,我在夔州连她的面都没能见到。只是隐约从她身上闻到药味儿,很淡,就像……” “就像我身上的气味。”傅翊接声。 紫竹愣愣点头。 是。 如今才知,那药香是这么来的。 “后来就是许家庄子上,我奉命刺杀郡王妃,结果见到她。她准备先下手为强杀了我,谁知恰好又被梁王撞破。” “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那日她又来梁王府见我,但我看她有些不像她,像换了个人……”紫竹绞尽脑汁地回忆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她功夫如何?” 紫竹咽了咽口水:“厉害,至少比我厉害。” “细细说。” “她……若我无防备,可以一招制住我。” “她在你们那里叫什么?” “我不知道……我们互相都不通名字,就算回楼里,也多是戴面具去复命。只有楼主才知道我们每个人长什么模样。不过我猜,她可能是天字阁的杀手吧。也就是极厉害的那一类……” “你觉得,你们楼里抓得住她吗?” 第125章 又怪傅翊! “我、我不知道。”紫竹怕他不信,还连忙补充道:“我在楼中地位不高,从前多是在夔、利一带活动,因这事才被调入御京,实在不知楼里会如何抓她,又抓不抓得到她。” 第104章 紫竹也不蠢。 话说到这里,她隐约有了猜测:“郡王妃她……已不在御京了吗?” “大小董这两个人听过吗?” “不、不曾。” 傅翊确定了她没说假话,挥了挥手,示意吴巡推自己出去。 紫竹见状,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连忙大喊:“郡王是不是也要找她?她在郡王府上做了什么?杀了人?我……我可以帮郡王!” “求郡王将我带出去吧。”要不是被绑着,紫竹还能给他磕俩头。 傅翊示意吴巡停住,问:“你被抓时,身上有没有带那药?” “有,有!都被梁王的手下搜走了。” “我知道了。”傅翊应了一声,离开了。 紫竹怔怔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这就、这就完了?还是铁石心肠不肯捞一把? 傅翊回到前头,却见梁王还在。 “梁王怎么还没去?” “为免你诓本王,还是一同回你郡王府更好。”梁王冷冷道。 可见是吃够傅翊这里的亏了。 “那正巧,我还要问梁王讨要一样东西。” “这回郡王又要拿什么来换?”梁王冷笑。 “梁王既然这样关心郡王府上的郡王妃,那我给梁王一个机会,带她离开御京。” “你……”梁王的声音卡在嗓子眼儿里,他都想看看傅翊是不是叫鬼上身了。 那日在皇宫里一通发作,今日怎么又转了性? “郡王莫以为本王不敢。” 傅翊不与他多扯,只道:“我要那日抓到刺客时,从她身上搜出来的所有东西。” 梁王思忖片刻,问:“你想毁了证据?” “那些证据在梁王手中,可查出什么来了?”“没有。”傅翊自问自答。 紧跟着还反问:“何不给我?” “……”梁王是真想给他一刀。 “去拿。”梁王转头吩咐。 他知道傅翊还有更难听的话没说。 以眼下皇帝的姿态,就算真抓着傅翊什么证据,皇帝也会当没看见。 东西很快被宫人呈了上来。 傅翊翻了一通,找到了一个瓷瓶。瓶中的药丸,与他曾在“小禾”那里看到的一样。 傅翊倒了一颗出来,装在茶水盘中:“拿去给那刺客吃了。” “你要做什么?” “救她命的东西。” 这时有侍从附在梁王耳边,说了刚才傅翊动刀的事。 梁王皱眉:“拿去给她吃吧。” 就在紫竹以为自己要流血而亡的时候,吴巡带着药来了。 “是这药吧?” 紫竹猛然抬头,双眼重新亮起光:“是、是!” 吴巡给她塞进嘴里,提刀砍断了她身上的枷锁:“起来。” 梁王这边等了没一会儿,就见吴巡带着紫竹出来了,他脸色一黑:“怎么连人也要带走?” 傅翊笑笑:“不然觉得有些亏。” 梁王无语,不过心头的怀疑倒去了些。没准还真允他将人带走。 一行人这才往郡王府回去。 路上,紫竹禁不住问:“剩下的药……” “在我这里。”傅翊转了转掌中的瓷瓶,他盯着那瓶子,竟是面带微笑。 紫竹一下将剩下的话全咽了回去。行,知道了,不会还她了。 也许要拿剩下的控制她呢。 …… 梁王到了郡王府,很快被引着往地月阁走去。 “你们郡王妃如今就住在此处?” “是。” 梁王压着火,推门走进去。 门发出嘎吱难听的声音,一脚踩进去,踩中了一地枯叶。可见这里连个洒扫的仆妇也没有。 若是程念影在此,便会辨认出,这是当初她杀小厮的地方。 梁王再往前走,见一道纤细身影倚坐栏内,她的头顶飘着先前做道场时,遗留下来的经幡。 “傅翊此人实在无情,是我起心救你,他怎么将火悉数发到你身上……” 梁王话未说完,秦玉容受惊地扭过头:“你……梁王殿下?” 梁王一听这口气就不对,顿时变了脸色:“你是那日到我府上来的人?你不是郡王妃?” 秦玉容肿着一双眼,满面憔悴地点头:“我不是她。” “傅翊这厮竟糊弄我!那她呢?是不是叫傅翊关起来了?还是……杀了?”梁王这下真有些后悔,自己的确害了人了。 “不不。”秦玉容连忙道:“她走了。” “走了?” “对,就在皇后娘娘寿宴那日,她便离开御京了。” “那日不是叫傅翊抓个正着吗?” 秦玉容尴尬一笑:“因为……因为她那时候,本来就没想过靠梁王相救。” 梁王终于明白了:“本王……成了诱饵?本王这边的所有动作,都是用来吸引住傅翊的?” 秦玉容一边小幅度点头,一边也忍不住感叹,那日初初听见这计划时,是何等的惊讶。 梁王想必也与我一样惊叹吧。 那日连郡王都没想到呢! 只是不知这梁王会不会跟郡王一样,心中反而恨起妹妹来…… 秦玉容小心地觑了他一眼。 只见梁王神色变幻了好一阵,最后道:“倒是我小瞧她了。” …… 官驿。 书童小心翼翼地跳来跳去,一边去捡地上散落的刀,一边眉飞色舞:“哎……全倒了。” 程念影看向殷恒:“现在随你问了。” 同一片天之下,此时的殷恒也忍不住惊叹。 “请了姑娘做护卫,实在是我做得最好的一桩事。” 他走过去,拣了一人将他扶直:“我问你,你们是哪个州府下辖的差吏?” 那人只顾哎哟哎哟喊疼,并不答话。 程念影见状,找到最开始被拿下的那个胡爷,一脚踩他指骨上,踩得他喉咙里挤出声声杀猪般的尖叫。 殷恒当即配合地又追问一句:“怎么?还不肯说?” “说、说……我们是临阳县的官差。” “临阳,毗邻蔚阳。”殷恒顿了顿,接着问:“何人派你们来的?” 那差吏却又不肯答。 程念影抽刀,眼睛都不眨一下,向下剁去。 那胡爷顿时五官扭曲:“啊啊啊啊!” “你们不说,便拿他开刀。”程念影不紧不慢说。 殷恒也立即接声:“放心,一定放你们活着回去。只是你们这胡爷,会不会对你们心生怨恨,就说不好了。” 那差吏赶紧道:“是临阳县尉岳斌生下的令,这胡爷大名胡逑,有个妹妹给县令做小妾,他是我们班头,负责带我们过来办差。我们、我们也不知怎么回事,只是听命于上头啊。” 那胡爷一边杀猪似的嚎,一边咒骂:“你们这些狗东西真是疯了!怎么敢胡言乱语?当心扒了你们的皮!” 殷恒又问:“你们知道蔚阳县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不知。” “上上一任的蔚阳县令为何疯了?” “我们真的不知……” 殷恒失望:“到底只是些虾兵蟹将。” 书童忍不住道:“大人,咱们还要去蔚阳上任么?何不先回御京,禀明圣上?” “须有证据啊。而且日子误不得,否则便是违令。” 殷恒思考片刻,道:“咱们改道,去歙州驻军地求见当地知军。” 这是要借兵护佑了。 但书童脸还皱着:“朝中文武素来不相合,恐怕不肯与咱们这个方便啊。” 殷恒家世再好,人家也不一定肯买账,必然找些借口客客气气把你打发走。 程念影想不通:“同朝为官,为何不肯互助?” “自古官场如此。都恨不得万事不沾身,以求保全。更何况,文臣之中,丹朔郡王隐隐引为首,当今陛下的长子梁王则为武官所钦佩。梁王与丹朔郡王不和,便更加深了文武臣之间的龃龉。”殷恒道。 哦。 又怪傅翊! 程念影想了想,给他出了个主意:“你找个大和尚去他府上,跟他说,今日不助你,明日定暴毙。他若不信,便说他不向佛,陛下听了肯定不高兴。” 第126章 她要怪我 殷恒差点被口水呛着:“这也行?” 不过很快,他就沉下神色来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别说,好像……还真可行。 “陛下推崇佛法,和尚走到哪里,都深受尊敬。要登知军府的门,和尚该是最容易的。”殷恒缓声道。 他只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程念影。 可她怎会知道这些? 民间虽然知道皇帝向佛,但并不会想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核心在于何处,更不会想到以此来压制旁人,化此为自己手中的利剑。 她不是民间女子。 绝不会是民间女子。 殷恒还有些出神,书童却已经高兴地将刀叮里当啷收拢到一处,然后蹦回到程念影身边:“江姑娘真是聪明啊!只是不知那大和尚怎么肯听咱们的?” 第105章 程念影怪异地看他了一眼。 书童顿时觉得自己似乎问了个傻问题。 殷恒倒反应了过来,随即失笑:“文武是不和,但我殷家的名头在大和尚那里却很好用啊。” “对对!”书童恍然。 有了解决的法子,一时主仆二人都觉得神清气爽,再看身边这位“江姑娘”,她却还是平平静静的,仿佛只是随口说了个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官驿闹了这样一场,已不适合再留。 如今既问得想知晓的东西,也该走了。 “等等。”程念影走到胡爷身边,伸手去扒他衣裳。 这动作看得殷恒差点把舌头咬了,他连忙奔过去:“姑娘这是……” 程念影回头:“你们也别闲着,将他们的身份凭据也都搜走。” 殷恒哭笑不得:“原来是为这个。” 书童听完,立马也赶到了程念影身边,三两下撸起袖子:“何须劳江姑娘来动手,这起子小事,我来做就是啦,保管搜得干干净净。” 殷恒忍不住又笑:“风水轮流转,如今也轮到他们了。” 书童两眼放光,很是起劲:“可不呢!” 这一番动作,直气得那胡爷大吼大叫,但有什么用呢? 无用。 书童这厢一搜完,立马颠颠儿地捏着走到胡爷跟前,要学他,当着面也给撕咯。 程念影喊住他:“做什么?” 胡爷松了口气,冷笑起来:“就是,怎敢毁坏此物?疯了你们!” 程念影却道:“不是素来只认公凭不认人么?留着还能用呢。” 书童:“噢!”“有道理!”他反手揣起,毫不吝啬地夸道:“江姑娘实在太聪明啦!我都没想到呢!” 那胡爷见状气得两眼一翻,差点一口气没吊上来。 殷恒也憋不住笑。 本该是险象环生走这一遭,如今竟也有得苦中作乐。 谁能想到? 他暗暗摇头,不禁又朝程念影看了一眼。 * 御京。 梁王最后还真将秦玉容带走了。 给出去那么多,总不能再吃亏。 “我还以为主子要留着她慢慢折磨呢。”吴巡嘀咕。 “何必脏手。” 吴巡一下想到了周云芙。 也是。 自然会吃到该吃的苦头。 “人与人是不同的。” 傅翊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瓷瓶,“你要知晓,有一些人,无论在何处,都过得一团糟。便是给了泼天的富贵也接不住。于其来说,无处不磋磨。” 他顿了顿,“若还将秦玉容留在府上,哪日又想不开一根绳子上了吊,她只怕还怪是我逼的。” 这个“她”指的是谁,吴巡都不用猜。 但吴巡有些摸不清,这段话里的重点是“她”吗? 他想来想去,便只说了句:“是,怎能叫这样一个人坏了主子的名声。” 翌日傅翊便又照常去上朝。 皇帝甚为满意,觉得是自己调停起了作用,待散朝后便将傅翊召到了跟前:“如今怀晏心中的愁结该解了吧?” “解了。” “那便好。”皇帝微微笑道:“皇后的侄孙女昨日从歙州归来,她还未曾见过你,只听过你的盛名,对你实在好奇得紧。” 换旁人就该说,你们幼年时见过还记不记得,如此来拉一拉情谊。 奈何傅翊年幼时,康王府实在不得皇帝看重,全靠傅翊自己少年得志,后来才常出入皇宫。 皇帝接着道:“皇后自寿宴后,精神也好了许多,有心弄个宴,正叫那岑家女儿见见你。” 皇后姓岑。 是大姓。 岑家女儿,自然出身也不凡。 见傅翊半晌没接声,皇帝接着又道:“先前只怕你熬不过那一关,才为你选了武宁侯的女儿。谁知选得不好……”皇帝不自觉地顿了下。 其实也不能说选得不好,夔州一行,皇帝对其的印象并不差。也就仅止于此了。这秦玉容本身就不重要。 傅翊倒想起一件事来:“夔州时,她被黎近江请走,陛下还说要赏赐她。” 皇帝有些没明白傅翊此时提这个作甚?很快这世上便要没有秦玉容这个人了。 不过也只是个赏赐而已,皇帝怎会舍不得?他立即道:“来人,去将朕私库中那尊去岁上贡的金刚像取给郡王。” 这是赏给郡王妃吗?显然是给傅翊的。 “陛下,恕臣失礼,臣觉得陛下那里有一柄寒月刀极好。” 皇帝微微讶异地看他一眼,但还是点了头:“好,那朕便将此刀给你。” 悉数过往历史上的权臣,到后头都多是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到那时,皇帝也就实难容忍。好在而今……傅翊想要的还不算多。 傅翊拿了刀便屈身告退。 皇帝叫住他:“岑家女……” 傅翊微笑:“怎好拂了皇后的好意?” 皇帝满意,挥手让他走。 傅翊回去后,吴巡便发现主子爱把玩的除了那个瓷瓶,便又多了个寒月刀。 “主子要习刀法?” “不习。”他停顿片刻,“有人习。” 郡王府上的人很快发现,主子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府上的人呼吸起来也都顺畅了。 * 蔚阳。 程念影打了个喷嚏,将飘到鼻尖的飞絮揪下来。 弄得对面的将军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程念影说的法子很有用,殷恒动身去请了歙州当地的大和尚。那歙州知军自己说不上多崇尚佛法,反正皇帝推崇,他也就礼遇大和尚。但他家中老母是真诚心礼佛。 听了什么暴毙不暴毙的话,哪里愿意耽误? 于是就有了现在站在程念影几人跟前的这位将军。 将军三十出头的年纪,五官硬朗,身上血气浓。和傅瑞明那种御京里长出的武将,浑然不同。 “我姓江。”这将军道。 书童:“哇,江姑娘,与你同姓呢。” 那将军不冷不热地道:“岂敢高攀贵人?我这江姓不入流。” 第127章 今天也在生气 书童被噎住,顿时不敢发声。 程念影倒不在意,只觉得果然和殷恒说的一样,文武不和,太不和了! 人家虽然派了人来,但都来得不情不愿。 将军将目光从程念影身上撤走,接着道:“我在知军手下担任团练使一职。” 团练使。 程念影从傅翊嘴里听过。 是地方负责团练事务兼任部分防御事务的长官,有实权。 殷恒听后,也知道这不算怠慢,立即拱手道:“有劳江团练使。” “我只管随你入城,若是无人威胁你性命,我便立即回去复命。虽然歙州安宁无战事,但不能与你耗在此处。轻怠公务乃是大罪。” “好,那请……” “等等。”江团练使朝程念影扬了扬下巴,“大人上任还带个相好?” 殷恒脸沉下来,不快道:“她是我请的护卫,团练使不该如此妄自猜测。” 这江团练使一听,不以为意,也不喜殷恒的态度,当即冷笑道:“既有护卫,又何必请到知军这里来?” 殷恒脸色发青,正待开口。 程念影先脆声问:“你在军中一人可杀几人?” 江团练使瞥她一眼:“十七八人。”他口气难掩傲意。 “我也能。但再多呢?” 江团练使听她前半句自然不信,后半句也就没心情答了。 “我一口气杀不了七八十人,你也一样。这便是请你来的道理,请的并非是你,而是你身后的无数士兵。” 程念影从前在京中见贵人都不怕,又岂会怕他? 她见江团练使不语,还又脆生生地追问一句:“我说得有错么?” 殷恒肯定道:“她说得没错。” 江团练使哼笑:“好,好,走吧。” 也不知存的什么心,总归是没再说什么。 几人就这样踏入了蔚阳的城门。 程念影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夔州时,蔚阳县也一片祥和,看不出这里藏着什么要杀殷恒的人。 他们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县衙门口,门口的差吏抱着水火棍打盹儿,瞧着颇为懈怠。这才让人觉出一分不妥。 书童当先怒道:“怎的这样玩忽职守?” 声音吵醒差吏,他缓缓起身,鼻间喷出两抹粗气:“哪里来的傻子?” “什么傻子?新县令来了。”书童喝道。 差吏变了脸色,想是先前就听过新县令要赴任一事,他立即将人往里迎:“小的多有怠慢,还请知县大人有大量,原谅咱一回。” 程念影跟着往里走,左右一探望,脑中浮动起傅翊曾与她说的,地方衙门的构成。 “还请大人出示赴任公文。”差吏讪笑。 这回殷恒有了经验,只捏在手中给他看,并不让他碰。 第106章 差吏连连点头道:“小的这就去通禀县令,不,代县令。” 殷恒未上任时,自有人代任。 差吏往前迈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头来顿住,道:“方才并非是小的在偷懒,而是蔚阳治下极好,更无一陈年积案。小的实在没事做。” 这里这样好么?程念影缓慢地眨了眨眼。 那差吏很快扭身消失在了门后。 不多时,就见几个老头儿窜出来了,一个个连忙来拜:“见过翁大人!” “未能及时迎接翁大人,还请翁大人饶恕。” 程念影后退了半步。 怎么是“翁大人”? 当地县衙的大小官儿们,拥簇着殷恒好一顿热络地招呼。 眼见天要黑了,那县尉出声,请殷恒先作休息,第二日再为他接风。 “我倒未瞧出这蔚阳何处不妥,不是个个待你热情得紧吗?”江团练使抱臂道。 殷恒却不理他,待进了院儿,只扭头先对程念影赔起小心来:“我先前对你说的名字,是真名。如今这个才是化名。” 程念影其实倒也不是很在意。 拿了银子她便走了。 殷恒却接着道:“我出身好。也正因出身好,哪怕领了官衔,底下人多是阿谀奉承,却无一人肯叫我做些实事。这样是绝不成的。长此以往,便是再庞大的家族也无以为继。” “那时心中郁郁,宴上与好友提了一嘴,却不巧被丹朔郡王听见……” 程念影:? 怎么哪里都有他! “他同我说了句,那便不要让人知晓我是谁就好了。” “于是此后我同家中商量,便暂且改随了母姓,这样一来,这些地方官便辨认不出我是什么来头了。” “江姑娘?” “江姑娘可是生气了?” 程念影这才分了点目光给他:“我生你气作甚?” “其实我也在想,江姑娘是不是也化名在民间行走呢?只是我想不到,什么样的家族,方才狠得下心放江姑娘一人在外。”殷恒又道。 程念影不答,只摊开手:“银子。” 殷恒连忙招呼书童:“快!” 他随即将沉甸甸的一个口袋递了过去。 程念影拉开口子看了一眼:“多了。” 殷恒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戳穿了,他连忙道:“是,应当多给。我也想着姑娘还是拿了银子就离开更好,蔚阳之事迷雾重重,就不带累姑娘了。也免了有那瞎眼的,错认姑娘同我关系亲密。” 江团练使人还没走呢,不禁在门外重重哼了一声。 说他眼瞎呢! 程念影:“嗯。” 她一把收紧了锦袋,拎在手中便走了。 殷恒望着她的背影。 她身形纤细,但各背着两个大包袱,却是健步如飞。 江团练使都微微皱眉,的确像是有些功夫的。但说什么杀十个八个这话,还是像诓人! …… 程念影离开县衙后,便暂时寻了个客栈住下。 第二日天一亮,她便先找了牙行去租赁房屋。她计划在此地且待半月就改道去河清。这样一来,时间够长,丹朔郡王绝无可能还派人守在那里。 当然,最好便是现在御京里一切安好,秦玉容好好的都糊弄了过去。 程念影很快挑好了合适的地方,只一间房,采光好,家具全,与隔壁共用一个院子。这已算是相对便宜的了,一月也要五贯钱。 一贯钱等于一千文,时下百姓一日花销也不过二十文。还是太贵。 程念影不由思考起来,往后要如何谋生。 武宁侯府养她是不大现实的。 将身上的东西安置好,程念影便上街四处溜达了下,想瞧瞧有没有能做的事。 “刺绣,浆洗,给人家做女先生,去人府上做丫鬟,大抵也就是这些行当了。”牙行的人同她道。 “再不然便是些下九流的行当。”对方将她上下一打量,“你可愿做啊?” 程念影知道他在说什么,冷着脸便走了。 女子能做之事,怎的这样少? 难不成不做杀手,还没别的事可做了? 她又溜达回了屋。 将锁一开,推门进去便觉得不妥。 地上的痕迹不对。 有人动过地上的泥。 她立即弯腰将地重新挖开,分开藏的银子无忧,连从郡王府拿走的月例、零零碎碎的玩意儿……都在。 还有一幅字被随意抛在旁边,都皱了。 她捡起来,慢慢捋平,再叠好。 等再去找梁王送的那副金头面……不在了。 有贼? 贼这个行当,比杀手还不如呢。 她从前连个落脚处也没有,身上也没什么钱,不是在楼里,便整日在外头奔波,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有贼敢偷到她头上来? 一股火气从程念影胸口窜了起来,先前傅翊过分时,她都未这样生气。 这便是那差吏说的,蔚阳治下极好? 好什么! 她转身走出去,一脚将邻户立在院中的篱笆踹了,几步再走到人门前,将门也踢开:“出来。” * 郡王府。 傅翊将要去赴宴,施嬷嬷便为他选起了腰间的佩饰。 “等等。”傅翊推开身边的人。 他从匣子里,取出一个色泽鲜艳的荷包来。 那是先前随手丢进去的。 那会儿他叫郡王妃亲手做一个荷包,她却找了个人代工,做出这么个玩意儿。 这东西也没必要留着了……傅翊拿到烛上一点,顺手就丢进了炉子。 清了这东西,他突地又想起来:“先前郡王妃收的那些东西都摆在何处?” “还在幽篁院。”丫鬟怯怯答。 傅翊应了声“嗯”,也不急着出门了,转身去了幽篁院,开始一样样清点。 吴巡都着急:“主子,咱们还不走么?” “她没带什么走。”傅翊语气不明地道。 吴巡愣了愣,然后赶紧接上主子这话:“从前主子不是带她进私库里看过……” 傅翊摆手让人去查看。 没一会儿,人回来了,禀报:“东西一件未少。” 吴巡都禁不住感叹了:“竟然没顺手拿点东西走。” “也不叫没带什么……”傅翊面上浮动淡淡笑意,“她带了我给她的墨条走,还有一幅字。” “字?”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是我写给她的字。” “都是我给她的。”傅翊轻轻加重了咬字。 吴巡想的是,那没准儿是烧了呢。但话到嘴边,好悬没说出来。 “她要走,究竟是因她在郡王府待不住,还是因她一心要为好不容易找到的亲人腾位置呢?”傅翊慢声道。 吴巡听出了这两者有区别。 但好像区别又不大。 因为不管怎么看,好像都是郡王不及旁人重。 吴巡不敢说。 “都合上吧。”傅翊说着,这才起身。 下人们应声去合箱盖。 傅翊却突地又想起了一样东西:“你还记得先前梁王送她的是什么吗?” 吴巡:“好像……是一套金头面,下头压着衣裙吧……” 吴巡僵硬地扭了扭脖子,脱口而出:“都带走啦?” 他一时不敢再去看主子的脸色。 第128章 这样苦 在一片死寂中,吴巡忍不住又扭了扭脖子:“许是属下看错了。” 他窜出去,按住其他护卫合盖的手:“再找找,再找找,应当能找到……” 傅翊这时候反倒开了口:“行了。” 吴巡躬着腰,不敢直,一只手搭在箱子边缘上,很期盼能从里头抠出梁王那套头面来。 就在屋内越发喘不上气的时候。 “走吧。”傅翊起身,“赴宴。” 似是云淡风轻地揭过了?没事了?吴巡怔住,心中却仍惴惴。 他目光一转,扫到桌案上被捏烂的一枚香丸。 再顺势去看主子的手……手脏了。但主子……忘了擦。 …… 另一厢。 程念影一脚将门踹开,邻户的人惊了一跳,嘀嘀咕咕几句,才有男主人瑟缩着探了头。 “你、你这是作甚?先前瞧你也是个正经姑娘,才愿与你做邻居的。却怎的这样凶恶?” “这门叫你踢坏了,得赔。” 程念影抿起唇角:“你们偷我东西。” 这是描述,而非疑问。 男主人当即摆出了怒色:“你这小丫头,怎的胡乱攀咬?你丢了东西?那是你的事,与我们何干?” “我今日才住进来,贼不必踩点?一偷便中?” “那又如何?总之与我们不相干。”男主人摇摇头,本能地伸手去关门。却捞了个空。是,门叫她踹倒了。男主人不禁咬牙。 第107章 “先赔我门来!”他喝道。 程念影才不管他,径直往里走。 男主人伸手来拦,便叫程念影肩膀一顶,撞到了门框上去。 “哎哟?”男主人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有些懵。 “你做什么?”门内,一对婆媳,还有两个年纪不大的男娃,都不约而同地盯住了程念影。 他们眼里没有害怕,更多是打量和不快。 这让程念影更坚定了心中的猜测。 “我来找属于我的东西。” “哪里来的猖狂小蹄子?”妇人从旁边抄起了一把壶,“跑我家里来找什么东西?” “我说过了,你们偷了我的东西,你们既不愿认,我便只有自己来寻了。”程念影接着往前走。 妇人连声喊她丈夫:“葛郎,你还傻着作甚?还不快快将她打出去?” “我……”那叫“葛郎”的男人歪着肩膀往里走,仍懵着。 她撞一下,怎的力气这样大? “哎呀,她去掀咱家的桌子了!”老妇人气得直拍大腿,“报官,定要报官抓她!” 听见这话,程念影的步子滞了滞。 他们当真问心无愧? “怕了吧?” “还不赶紧从我们家滚出去。” “真是晦气,明日定要好好同东家说说,不许她再租到这里……” 程念影骤然加快了脚步,直奔屋中的那口大缸。 她没有打开缸来看,而是将缸一脚踹开,下面有很明显的泥土翻过的痕迹。 那葛郎指责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她怎么……” 怎么这样敏锐?进门便找着了? 葛郎咬咬牙,从妻子手中夺过那把壶,疾步朝程念影走过去。 程念影转身给了他一脚。 葛郎大叫一声,捂着心口立即倒了下去。 “葛郎,葛郎你不能有事啊。” “儿啊,你别吓娘。” “爹爹……” 霎时身后乱成了一团。 太吵。程念影不高兴地皱了下眉,随即抽出傅翊送的铜簪,开始刨坑。 底下东西埋得仓促,她三两下就刨开来,从里头拿出了个布包袱。 妇人看得眼皮直跳,心火上窜,但又怕也挨一脚,于是不敢硬拦,只扯着嗓子喊:“来人啊!打劫了啊!” 程念影充耳不闻,将包袱皮拨开—— 里头放着几粒银锭,玉器……独一抹金尤为显眼。 程念影拿起来,却只一对金耳珰。正是那套头面里头的,别的却是不见了踪影。 她站起来缓缓转身。 两个男娃气愤地朝她扑来,一左一右将她腿抱住:“爹,娘!我抓着她了!我才不叫她拿咱们的东西。” 老妇人高兴起来,顾不上再安抚儿子,口中夸着“好孙儿”,便朝程念影走来。 到底是个丫头片子,哪里敢对幼童也下手呢? 只是她念头刚动。 程念影左腿一踢,右腿一踢,便将那两个男娃甩飞了出去。 他们疼得哇哇大哭。 这屋中顿时变得更吵了。 老妇人步子一定,惊出一身冷汗,哪敢再近一步?这小丫头,她不分男女老少,抬腿就是揍啊! 程念影被哭喊声吵得先揉了揉耳朵,随后才拎着金耳珰问:“我其它东西呢?” “什么其它东西?那都是我们家的,那是我儿子成亲时备下的!”老妇人一边后退,但嘴上是半点不肯服软。 程念影皱眉。 若不在这里,那想必他们还有同伙,已分完赃了。 只是不知同伙是那领着她来的牙人?还是整个牙行? “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门外响起脚步声。 有两个挎刀的差吏走了进来。 有邻居报官了?不对。就算是报官,哪里会来得这样快? 程念影将耳珰放入荷包,捏紧了指节。 葛郎此时从地上艰难爬起,与差吏倒起了苦水:“她不分青红皂白,进来便打人,还抢小人家里的东西。瞧瞧,那两个孩子都叫她打了。” 差吏瞧了一眼程念影,没有半点惊异,只一手按在刀柄上,走近道:“走,随我等去衙门。” 程念影有些不高兴。 不,当是极不高兴。 她觉得做杀手不好,便想着不做了。她想着楚珍不好,那便不要爹娘也无妨。 她只是走到这里,租了一间房。她揣着属于自己的银子,有了身份凭据,她该过好的日子了。 却为何过不成? “走啊!”那差吏催促。 程念影低声道:“他们先偷我东西。” 差吏翻白眼:“岂容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打人还有道理了?从外乡来的吧?蔚阳可不许你们外乡人在此地撒野!” 葛郎顿时朝程念影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道:“不错,咱们蔚阳甚为团结,哪能叫你外乡的欺负了?” 程念影面上覆着一层冷意。 她歪头道:“我认识你们县令。” 差吏愣了下,随即道:“那又如何?” 葛郎也叫:“正是!咱蔚阳风气清正,不畏强权。” “走吧,先随我等回衙门。” “好啊。”程念影轻声答应了。 反将差吏听得愣了下:“嗯,那走……” 程念影缓步往外走。 待走到门口时,她回头,漠然的目光从这一家五口身上慢慢扫了过去。 那葛郎忍不住缩了缩肩膀:“看什么?还吓唬我呢。” 程念影这回将自己的包袱又背上了,这才跟着差吏往县衙去。 待又踏进那道熟悉的门,却并未见到堂上审问的县令。 堂中显得空空。 差吏捏了捏手指头,笑道:“将她关起来。” 竟是连审也不审。 程念影明白了:“蔚阳无一陈年积案,便是这样来的?” “你说什么?” 她只想做寻常的人。 但原来做寻常的人,也这样苦。 第129章 岑氏的渊源 蔚阳虽是个小县,但却有富庶之相。与外间不同的,是眼下程念影走过的路。 一脚深一脚浅,鼻间净是各种浓烈的气味。霉味、臭味……还有血的味道。 “先待着吧,县令大人何等公务繁忙,眼下还轮不上审你。”差吏拉开锁链,一间狭窄囚室映入了程念影的眼中。 “我听门口的差吏说,他们整日打盹儿,是因蔚阳治下极好,平日并无公务须忙碌。” “你听?你听什么听,你上何处听去?”差吏嗤道。 另一个差吏拉了拉他的袖子:“她不是说自己认识县令吗?” 差吏短暂地哽了哽,但很快又用极低的声音道:“县令……县令亦是外乡人。” 他以为程念影听不见。 但程念影吃下去那颗药丸如今仍在起效,耳力是极好的。 原来殷恒在他们心中,也是外乡人。 可搓圆捏扁的外乡人? 程念影不由又想到了刚入城时,所见到的一片祥和景象。却是一点也不觉好了。 “别废话,进去。”差吏不满。 另一个又插了句嘴,笑道:“你生得美,实则说两句软和话,也就过去了……” 程念影不高兴。 她装着说软话的时候,也就丹朔郡王听过。 眼前的算什么东西? 差吏见自己都这样点拨了,程念影仍不张嘴,顿时骂了句:“什么木头。”跟着将人一把推进了门。 程念影踉跄进去,却并未跌坐在地。 差吏也粗心,未留意到这等细节,转身便走,一边议论着:“该向上头说一声吧?” “得说,毕竟生得美,兴许别有他用。” “哦,哦,献给那位……”“但那位什么出身,美人见得多了,个个都比她会来事吧。” “也许正是见多了那会来事的,这木头才新鲜呢。” “有理有理。” 他们笑着走远了。 这才是他们没有对程念影动手动脚的缘故。 因为他们上头还有人。 程念影抿着唇探出手去,手中攥的还是那支铜簪。 簪尖探入锁口,慢慢摸索、试探,只听极轻的一声“喀嚓”,牢门被推开了。 她踩着不平整的地面,迎着光亮处走去。 本来幽静的牢狱此时才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程念影眸光一转,瞥见了数张紧贴住栏杆的面孔。 换别人早吓得惊叫出声了。 程念影却定定地看了起来。 那些面孔覆满脏污,形销骨立,瞪着微微突出的眼,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盯住了程念影。 那麻木的面容上终是透出一丝惊异。 这是他们第一回见到被押进来的人,一盏茶功夫不到,又自个儿往外走的。 程念影轻声问:“你们是谁?” 第108章 他们还是只瞪着僵直的眼,并不说话。 也像我一样抓来的么?程念影歪头。 她没有再问他们。 反正她会得到答案的。 她继续向前走。 身上的暗色一点点被不远处的光亮洗去。 那些囚于黑暗中的人,望着她,深深地望着,只是将栏杆抓得更紧,紧得骨头都要折断一样。 …… 程念影轻轻松松出了大牢,又翻墙到了殷恒住的小院儿。 小院儿安宁,并没有别的人。 她便又大摇大摆地往主厢房走,和江团练使来了个面对面。 “怎么回来了?”江团练使一愣。 “他人呢?”程念影问。 “门里。” 程念影应了声“哦”,便将门推开进去了。 叫江团练使更摸不着头脑了。这哪里像路上请的护卫?有气势得很。 门内,书童磨墨,殷恒起笔,他在写奏疏。 乍见程念影,殷恒有些惊喜:“江姑娘怎么……” 一样的话就不必听第二遍了,程念影直接打断道:“你衙门里的差吏将我抓了。” “什么?”殷恒猛然起身,将笔都带飞了。 程念影一手接住,还给他,接着道:“有人偷了我的东西,他们却反将我抓了。” 江团练使从外头跟进来,暗道了声“这手漂亮”。 “他们偷了你的镖?”这是殷恒的第一反应。 “他们将你抓进了牢里?”书童也急急问。 “嗯,是。”程念影一句话将两个问题都答了。 “那你如何出来的?”这是江团练使问的。 “走出来的。” “……” 殷恒顾不上去感叹程念影的好本事,忙将自己的经历也说了: “白日里有两人来告状。一个告的也是丢了银钱,差吏将他邻户的人抓来,还未到我跟前,邻户就招了。我觉得不妥,查了卷宗,发觉蔚阳失窃之事,抓的尽全是邻户,也都是不审便自己认了罪。” “另一个告的是女儿丢了,上午老告的,下午便说女儿回家了。” “这样的事在卷宗中也不乏记载,都是这般,稀里糊涂便结了案。因而无一桩积案留下。” “我问代县令,他说不知,多是前任办的。” “总之一个两个都装傻。”殷恒轻叹。 江团练使插了句嘴:“你从御京来的吧?那是你见得少了。新到一处走马上任,岂能一来人家就服你?” “总归没找人杀你。”他道。 殷恒噎住,但眼底难掩怒意:“若是处处都是这样,岂不动摇朝局根本?” 程念影轻声道:“因你是外乡人。” “什么?” “他们是这样说的,说蔚阳团结得很,不容外乡人欺凌。你也是外乡人。” 殷恒好笑:“我何时欺凌过他们?” 程念影蓦地想起傅翊编撰的那些书里写的东西。曾经没看明白的地方,如今却明白了。 “那不要紧了。”程念影顿了顿,“只是要这样用身份分割开来,这样便于他们掌控整个蔚阳。” 她又想了想,道:“换句话说,要打你,便要先告诉大家,你与我们是不同的。这样不管如何打杀你,都是师出有名了。” 殷恒呼吸滞了滞。 “你说得不错……只是没想到朝堂上那一套分派抱团的手段,也挪到民间来用了。这打杀的,就成了百姓。” 程念影轻声道:“我只想拿回我被偷的东西。” 她将自己白日的经历也说了,说自己只拿到了一对耳珰:“别的定是已经分赃分掉了。” 她有些倔强地道:“我一样一样,都得拿回来。” “好,拿回来!”殷恒也咬牙。 书童发问:“却不知从谁那里讨回来啊。” 程念影将自己猜测的一一说出来:“牙行定然也不干净,他们认出了我是外乡人,便特地带我到那里去租住,再有旁人来动手。” “差吏也不干净,他们二话不说将我带走,他们定也分了好处。” “他们好的东西总要往上献,上头的人也不干净,他们手里定也分了。” “先前还说,要将我献给谁。” 殷恒听了这话,脸都气得发紫:“混账!荒唐!禽兽!” 相比之下,程念影自己平静多了,她问:“会是要将我献给谁?” 殷恒跟着平静下来,思忖片刻,道:“岑氏的人。” “岑氏?”程念影茫然。 这些殷恒就懂得很多了,他低声道:“蔚阳是个小县,本该不起眼,但朝中无人敢看低此地。皆因岑氏大族祖上埋骨于此。” 程念影问:“那他们历经了几朝?” 她现在知道能拿这个来判断这家厉不厉害。 殷恒道:“两朝。但只两朝也很了不得了。……他们家,出皇后。” 程念影这才有了点惊讶的表情。 她想起了宫宴上见过的皇后。 那时皇后还招呼她到手边坐下。 那御京中的浮华与绮丽,此刻像蒙上了一层纱,从程念影脑中转旋而过。 她竟突兀地想到了傅翊。 那时她就知道,旁人待她亲切热情是因傅翊。 殷恒还在接着说:“岑氏的老宅就在蔚阳,他们家有些旁支未到御京去,留在这样的小地方,在当地人看来,应当已是了不得的厉害人物了。” 程念影应着声,料想殷恒多半也没法子扳倒这岑家。 皇后的亲戚,那很厉害了。 不如她找着人,上去两刀便解决麻烦。 她转身便要走。 殷恒忙问:“你去哪里?” “回牢里去。” 殷恒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回牢里?” “嗯,等他们送我去岑家,我就能找到我丢的东西了。” “那怎么成?”殷恒连忙去追。 “没什么不成。” 程念影想了下,还顺便同他道:“他们虽将人分作本地人与外乡人。但我记得,县衙里并不能一味只启用本地人,这是皇帝定下的规矩,是不是?” 那是傅翊说到县衙各处设置的时候,与她提起过的。 尤其是知州、知军这样的大官儿,只得任三年,三年后还要换到别处去。 “是……”殷恒短暂地应了声,随即笑起来,“江姑娘,尽管先前已说过好几遍,但而今还是要说。江姑娘你真是聪明!” “我会去翻县里的名册!” 外乡人在此地备受欺压。 从外地来做官的亦是如此。 虽力微,但何尝不能团结起来?又何尝不能作为撬开此局的一条缝呢? 程念影走了。 江团练使听这些听得没甚趣味,也就扭头走了。 殷恒这厢速速写完了奏疏。 紧跟着又重新铺开两页纸,紧跟着落笔。 书童问:“可是写给家里的?” 殷恒犹豫片刻:“不能写给家里,他们若知晓,只管立时将我迁走,蔚阳的事还是无人管,又如何能起到磨砺作用?” “那……” “写给丹朔郡王。” * 丹朔郡王不大高兴。 连朝臣都发现了。 散朝后,皇帝又将他叫到跟前,笑问:“听闻那日你赴宴去得迟……” “不巧,犯了旧疾,便赶紧着回去喝了两碗药。” “犯了旧疾?”皇帝露出担忧之色,但紧跟着又一笑,“你不会是不愿去见皇后那侄孙女吧?” “岂会。先帝为陛下选定今日的皇后,便是言及岑氏女秀毓名门,克娴内则,丰韵无涯。而今这位岑姑娘,虽不及皇后凤仪,但也遗得一分华彩,臣岂有推拒回避之理。” 一分。 皇帝哽了哽。 他道:“你知朕的用意。” 傅翊道:“臣知。” “那便好……那近日怎的又不快起来?” 打从寿宴那日的事后,皇帝仔细一回想,就见傅翊高兴了一日。就再没了。 “府上丢了样东西。” “丢了便丢了吧,朕再赏赐你,便补回来了。”皇帝甚至没有问丢的什么东西。 傅翊笑了下,笑意不抵眼底:“嗯。” 他很快离开了皇宫,回府的路上,遇见了岑家的马车。 岑姑娘叫人打起帘子来。 傅翊淡淡道:“近日身上沾了些晦气,不便与岑姑娘多话。” 连这厢的帘子都没卷起来。 岑瑶心只能瞥见他一点隐约的轮廓,轻叹了口气,应道:“嗯。” 皇后为她弄了个诗宴。 诗宴上,她才见得傅翊第一面……这第一面却不大好。丹朔郡王不仅来迟了。 他在遥遥一头落座,朝她看来时,那目光……竟像是在看一个物件。 车轮声响起。 岑瑶心回神,眼看着傅翊坐的马车走远。 第109章 傅翊回到郡王府,还未进门。 “郡王,有您的急信。从蔚阳来。” 第130章 傅翊的算盘 灯下。 傅翊撕开蜡封,抽出信纸,匆匆一扫。 佐官侯复进了门,轻声问:“蔚阳怎么来了信给主子?” 傅翊眉尾轻扬:“殷恒写的。” 侯复不由笑了:“原来是他。他读过您编撰的书,又听过您讲学,还特地拜会过两回,对您推行的主张甚为认可。此去得主子启迪,会来信请教您也不奇怪。” 傅翊缓缓叠起纸张:“蔚阳的人不愿他去上任,派了人火烧官驿,又一路追杀他。” “命大。”侯复感叹。 若不命大,怎么有功夫写得了这封信呢? 傅翊捏住信纸:“是啊,命大,不知谁护了他。” 侯复好奇:“信中未写?” “到底是殷家儿郎,多少还有一些心眼。”他顿了顿,“未写。” “随我进宫一趟。” 半个时辰后。 傅翊将信纸摊开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脸色变幻万千:“是不是你叫殷恒去的那里?” “是殷家儿郎好抱负,自请去的。” 皇帝折断了手中的朱笔,他觉得自己对这个臣子了解得还不够深。 他抬头定定看着傅翊:“你也走一趟吧。” 翌日。 康王府来贴,又请傅翊于休沐日到府上去听曲。 傅翊直接称病推了。 彼时紫竹正躬身垂首在他跟前回话:“我已告知楼里,郡王妃死了。” “嗯,赏了你什么?” 紫竹忙解下腰间的荷包给他看,里头躺着些碎银,拢共也不到二十两。 “就这些?” “那倒也不止,还有两身新的衣裳,有任选的武器。待以后累积够了,还能分得一座院子。” “……”难怪将“小禾”养得那样穷,刚到郡王府上那日,一见各种值钱的、好吃的玩意儿,眼睛都亮了。 “何等悭吝,上不得台面。”傅翊点评。 紫竹这会儿捋了捋耳边的发,打扮不像先前那样妖妖娆娆了,甚至还有些拘谨。 她笑道:“因而……因而才愿今后为郡王效力。” 她以为郡王要用那药拿捏她,谁知郡王收走便没提过后文,又让她自己回楼里回禀任务完成。 为此,还取了郡王妃的东西给她,证明她的确亲手杀了郡王妃。 “抓人一事,楼里可有后文?” “他们……他们也未寻到踪迹……”紫竹小心翼翼。 她都纳闷了,这人怎么这么会藏? 紫竹斗胆出了个主意:“既然郡王知晓她如今所用的姓名,何不张贴布告,通缉……” 傅翊掀了掀眼皮,眼底泄出两点冷光,一下将紫竹钉在了那里。 紫竹的声音全吞了回去。 若不如此,那真的还有能抓住她那一日吗? 傅翊默不作声地在那里坐了会儿,将又捏烂的几枚香丸扔了。 * “吱呀”一声响。 程念影进了殷恒的门。 “又从牢里来?”殷恒问她。 “嗯。”程念影轻轻点头,“他们也太笨了些,我日日进出,无一人发觉。” 殷恒哭笑不得。 但随即又敛住了笑意,隐怒道:“他们惯于玩忽职守。” 这几日,程念影将该踩的点都踩完了,只等他们“送”她去见那个大人物了。 差吏们却似是忘了她一般。 程念影不禁问殷恒:“你这里如何?” “也拉拢了几位外乡来的小吏,但我看他们也并不诚心投靠我,大抵是觉得我斗不过岑氏。” “我递出去的奏疏,也不见动静,不知是卡在何处了。” “如今才知小官难做。” 殷恒说着说着顿住了。 他其实不该同她说这些。 殷恒初入朝堂时,遇事多是请教父亲和祖父,后来发现有些事上与亲人长辈也多有分歧,便更少与人交谈这些了。 却没想到有一日,坐在此处与一女子细细谈论起官场种种。 而正正好,她居然也有耐心听下去。 程念影吃他手边的点心,一边吃一边问:“你为何不告诉你家里?你家里不是很厉害?” 往日,旁人这样问殷恒,便要戳中他心中不快之处了。大丈夫在世,岂有处处求助于家里的道理? 但眼下他听得出,这位江姑娘并无他意。 她只好奇,仅好奇。 “姑娘知晓为何话本里总爱写天子微服私访的故事么?” 程念影捏着点心顿了下:“知道了。……因为太厉害的人一来,下头遮掩得更是厉害?” “不错。”殷恒面上浮动冷意,“就且让他们待我万分轻慢,再将那些把戏都细细在我跟前呈现开来。” “你是要做个好官么?” 殷恒闻声朝程念影看去。 她又接着吃点心了,与人交手时的锐利此时在她身上半点也见不着,就这样睁着澄澈的一双眼,显得赤诚。 一向羞于对外人道也的话……此时倒自然而然说了出来:“是,我想做个好官。” “家中子弟多想如何绵延尺寸之柄。” “朝中新贵也只盼如何在陛下跟前博宠。” “我并非是说他们这样不好……只是我想做个好官。说出来,父亲都觉我天真。” “何为好官?须知其形状,才能以笔去描绘翔实。” 殷恒慢慢地说。 程念影也静静地听。 “走出家族的庇荫,方知我连何为好官也不清楚。” 程念影插声:“对百姓好,不就是好官?” “如何对百姓好,算好?先朝颁五均法,便是为民所想,使百姓过得更好,免受剥削。但最终却不过是民涕泣于市道……过得竟比往日还苦。” “好事与坏事,有时不过一瞬之间。若有不慎,便是一心想做好官,最终落到史书上,却也不过是一坏官。” “我观今朝,无人能真正做到极好的地步。除了……” 程念影眨眼:“除了?” “丹朔郡王。” 这是程念影第二回从他口中听见这人。 她颇有些不自在地抿了下唇角,连点心也不吃了,低头慢慢擦起手来。 殷恒并未发觉,接着道:“他所想与所行皆步步印证,无一意外。” “这叫我觉得有了希望。” “于是我来了此地……我要去看看,如何才能从中摸索出那好官的形状来。” 他的眼底跃动着光,少年意气满。 程念影看过后,便难得拿那句话来夸他:“你与京中贵人都不同。” 殷恒很少这样高兴,他笑着回望程念影:“你也不同。” “但我本就不是贵人。”程念影低声道。 “是么?但我观江姑娘气质出众,懂的也多,……不过,不过姑娘说的也是,御京的花团锦簇养不出姑娘这样锋利的人。” 殷恒胸中郁闷一时去了不少。 未明的前路,似乎都不是那样令人为难了。 他忍不住问:“等江姑娘找回被偷的东西,便要离开蔚阳么?” “嗯。” 殷恒犹豫再三,还是问她:“那我……还能有与姑娘再见之日么?” “为何要与我再见?” 殷恒哑住,与她大眼瞪小眼。 “因……因知己难寻。”殷恒尴尬道。 “我只是听着你说话,也算知己么?” 殷恒认真道:“江姑娘,这世上能认真听旁人说话,真挚与之交谈的人,且恰巧能说到一处去的,太少太少。” 他道:“这便已是知己了。” 程念影头一回听人这样说,觉得新鲜,这才将殷恒仔细看了两眼。 她道:“那我下回来看你,也许那时你便是好官了。” 殷恒掩去眼底一点失落,但还是笑了:“嗯。” 问过了县衙里的情况,程念影便又要回牢里去。 殷恒连忙叫住她:“一定要回那里去?” “嗯。” “那……要不带一件披风吧?那里冷。” “我包袱里有。” “哦。” 殷恒看着她走了。 书童悄悄探头进来:“又没留得住江姑娘?” “嗯。”殷恒想了想,“不留也好,你提上灯,我们走一趟。” 书童低低问:“那大人这回问清江姑娘的来历了吗?” “她不便说,我也就不便细问。” 书童失望:“若不问清楚,那怎么好与家里说起大人的心中所属……” 殷恒打断他:“休得胡言。” 灯火摇晃,主仆二人渐渐走远。 * 第二日。 程念影的牢门被打开。 差吏站在门口,哼笑一声:“这些日子不好过吧?” 第110章 程念影明白过来。原来前些时候不来管她,只为故意丢她在这里“磋磨”,捱到今日她自然就会害怕求饶了。 差吏一边往里走,一边举高了手中的烛火。 他定睛一看。 那少女岂有半点狼狈削瘦之态。 脸似是还圆了一分。 差吏:“……”“哪个小子偷着给她喂好东西了?” “没有啊。”其他差吏也茫然。 “出来!”差吏怒喝一声,心头虽觉得怪异,但全然没往别处想。 程念影背上包袱,问:“是终于要审我的案子了?” “话别那么多,这几日还没关够?”差吏喝道。 程念影便不说话,只跟着往外走。 待出了衙门,旁边停着一辆马车,差吏便赶着她上马车去。 程念影没有动,她在看县衙外围了半圈儿的百姓。 他们窃窃私语: “县衙昨夜又闹了鬼。” “听闻新来的县令被吓死了。” 程念影一愣。 是说殷恒? “发什么呆?快上去!”衙役仍在催促。 “你们县令……” “死了。”差吏也不遮掩,嘴角一咧,“外乡人,胆子小。” 程念影极缓慢地眨了下眼。 昨日殷恒还在说,他要做个好官。 不过一夜。 不过一夜。 第131章 像招惹了邪祟 百姓们仍在窃窃低语,并无人留心到这厢的程念影。 今日蔚阳出了太阳,程念影攥了攥指尖,并不觉得暖和,她缓缓一转眼珠,先问:“这里闹鬼?” 差吏对视一眼,笑起来:“是啊,怕不怕?” 程念影轻声道:“有什么可怕。” 殷恒应当也是这样想的。 他不该被吓死。 那江团练使去了何处?还有书童殷平呢?还有那个俘虏…… 她从来不爱管闲事。 可这已不是闲事。 “小娘子莫说大话。”差吏此时在对面嗤笑。 “那县衙里的鬼长什么模样?” 差吏听她问得认真,扭脸对上她的目光,莫名打了个寒噤,而后更放声笑起来:“怎么?你还要去抓鬼吗?” 程念影看出他们的色厉内荏,也看出他们的不愿相告。 她转声问:“你们是要带我去岑家?” 差吏疑惑地看她一眼,而后嗤道:“你还知道这个?不过此去,是带你去见县尉大人。” 程念影踩着脚蹬上了马车,问:“你们总做这样的事?” 差吏僵着脸,越发觉得她奇怪,反问了句:“什么事?” “送女人给别人的事。” “你……”差吏扭了扭脖颈。她怎能这般自如地说出这话来?一般女子若知道此事,不该哭喊吗?难道往牢里一关,真将人治服帖了? “那日你们自己说的,说要将我献给谁。”程念影坐好,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差吏嘴角一抽:“嗯,是,如何?” “那我不要去见什么县尉,直接送我去岑家。”程念影想了想,道:“攀龙附凤,也该攀个大的。” 差吏心头怀疑顿消,甚至还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你,你……你这小娘子……竟还是个有野心的。” 程念影道:“我只想要回我的东西。” 差吏嘴角又是一抽:“你不会是想着,待攀上了岑家的公子,便能要回你的东西吧?” 程念影:“嗯。” 差吏心底暗暗笑她傻,但见她言辞单纯,又意外识相得很,于是也起了心,同她道:“按理,该先送你去见县尉。县尉见过你的姿容颜色,若满意,才送你去岑家。” “如今直接送你去也不妨事,却不知你将来要分什么好处给我们兄弟。” “只要拿回我的物件,自然分你们好东西。” “哦,走吧。”差吏没想从她这里分什么,只想着若能直接攀上岑家也是好事。 这小娘子很有些意思,没准儿岑家的一见,真喜欢呢。 岑氏的老宅坐落在山间,青山巍峨,这宅子与之凑作一处,竟也不减威势。 差吏上前叩门,很快便有人探出头来:“什么人?” “来送货。”差吏答。 “不该是今日。”门房皱眉。 “意外得了件好货。” “哦?”“等着,我去通禀。” 门房走了没多久就回来了,这时程念影也从马车里走了下来。门房一见她,便不禁晃了晃神。 不像是蔚阳水土能养出来的。 “外乡人?”门房问。 “是。” “那她身边……” “没有亲人,连个丫鬟随从也没有。”这便是在说,这小姑娘没什么来头,不必忧虑旁的。 门房点了头,随后让丫鬟领着程念影进了门。而他却留在了门口,继续与几个差吏说话。 岑氏的宅子修得极好,比当初的夔州知州府还要好。 “你先留在这里,主子暂且没工夫见你。”丫鬟推开一扇门,让程念影进去,“晚间会有人来领你去换衣裳。” 程念影根本不在乎几时见她,她只要踏进来了,就好了。 郡王府有自己的府兵,而岑氏纵是皇亲国戚,也没有豢养私兵的权利。 这里便是修筑起再高的围墙,于她来说,也远不及郡王府的棘手。 程念影脑中念头掠过,却见丫鬟并未立即离去。 那丫鬟在惊奇地打量她。 程念影迎上目光,直接地问她:“为何看我?” “你倒悠然自得。”丫鬟撇嘴,重重一关门走了。 待声音越来越远,程念影才将窗户支起来,翻身出去,沿着来时的路往前走…… 几个差吏已经走在了下山的路上,手里颠着几块碎银,面带喜色:“岑家出手果然爽快。” “门房还说呢,若还有新鲜玩意儿,日后也可一并送来,倒不必一定走县尉那里。” “先前县尉私下扣了两个人,想是已惹得岑家不快了。” 他们说着话,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近了,不由回过头去。 只见程念影脆生生地立在那里。 “你怎么……”差吏面露愕然之色。 “你被赶出来了?”他们问。 “不应当啊。” 程念影又走近了两步,抬手摸到差吏腰间的佩刀。 少女身上的淡淡香气钻入鼻间,差吏都来不及有什么心猿意马的念头,只听见“刺啦”一声。 程念影拔刀,抹颈,几乎一气呵成,毫无停顿。 他们连发生什么事了都未反应过来,便只见同伴倒了下去,将泥土砸得飞扬起来。 “你、你……” 程念影轻声道:“我先前问过你们了,你们是不是常做这事。” 她的声音仍透着娇憨天真。 但剩下三个差吏却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两个本能地转身想跑,只一个还有些血性,怒道:“你怎敢与我们动手?我们人多!上啊兄弟们!” 他往前冲了两步,却发觉身后没声音。 一回头,顿时被气得够呛:“跑什么?” 程念影捏住刀柄,用力一甩,刀锋将一个逃跑的砸中,那人步子一踉跄,跪倒在地,一下就趴住不动了。也不知是死了,还是吓得只能装死。 剩下的顿时便如见了鬼,从喉中挤出一声惊叫:“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程念影不急不忙,先弯腰将倒了地的差吏手中的碎银抠出来,放进自己的荷包。 活着的差吏:“……” 程念影紧跟着又拿走对方的腰牌,将身上的兜都掏了一遍。 另外两个见她这般动作,想趁着机会赶紧跑,但念及她刚才一甩手扔出去的那一刀,双腿又跟灌了铅似的,怎么都挪不动了。 只能一边静静等着她掏兜,一边哆哆嗦嗦地问:“你你你想干什么?” “万事好商量。” “岑家离着不远,你……你也不想被他们发现这厢的动静吧?岑家可养了许多家奴。” 他们一句比一句更急,手中握刀,背抵着背,这才感觉到一丝安心。 程念影这时终于掏完了兜,站起来,冲他们摊开手:“还有你们的。” “什、什么?” “你们方才拿到的赏银。” “……” 那两个差吏咬牙切齿,又无语至极。 但他们能如何? 这少女出手太快……又不清楚来头。他们可不能死在这里。 “给、给。”他们哆哆嗦嗦地抛到程念影脚下。 程念影一脚踩住,又往前走了一步。 “你何必呢?若岑家喜欢你,你能得多少荣华富贵啊,何必、何必在此处打劫我们?” “我本来只想做个寻常人便好了。”程念影认真地看着他们,“是你们先不要我做的。” 第111章 差吏听得身上鸡皮疙瘩更重。 这、这话。 哈。 说得跟他们不小心招惹了个邪祟妖鬼似的? “新县令究竟如何死的?”程念影问。 “不是说了,是被鬼吓死的……” “那你们将鬼招来我瞧瞧,若招不来……”程念影轻声道:“我便只好将你们变作鬼了。” 程念影走得更近,从另一个倒地的差吏身上拔出了刀。 “我们、我们真不知道……啊啊啊!等等!许是、许是他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东西,才、才被杀的。” “被杀?不是鬼吓死的了?” “你听我说,我、我能告诉你,前两日新县令都去过什么地方,见过哪些人。别的我真说不清楚。” “哦,说吧。” …… 岑氏老宅。 丫鬟推开门,白日里来的那个少女,还坐在那张凳子上,仿佛已在那里枯坐了许久。 丫鬟哼笑:“倒是个听话的。” “走,带你去沐浴更衣。” 程念影按了按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心情好了些。她慢慢跟上了丫鬟的脚步。 “你这里沾的什么?”丫鬟揪住她袖子。 程念影:“我也不知。” 像血。丫鬟暗暗嘀咕一句,收了手:“一会儿主子要见你,洗净些。” 程念影将指尖没擦干净的血,在裙边又蹭了蹭:“嗯。” 第132章 为何身死 岑氏在一干世家大族之中,已算得上是分外规矩了。 除了几个老的在京中荣养,年轻一辈的子弟都多是留在了蔚阳。以示没有恃功自傲之心。 这是殷恒提起岑氏时,与程念影说的。 想到殷恒,她不禁又皱起了眉毛。 “一会儿见了主子,唤一声‘三爷’就是了。”丫鬟突地回头嘱咐。 “嗯。” “到了。”丫鬟扯住她的袖子,“先在这里等通传。” 丫鬟话音落下,门正巧打开。 有小厮模样的人快步从里头走出来。程念影目光一转,将这人从头扫到脚。这人一身风尘仆仆,张嘴便道:“备马。” 似是御京口音。 那小厮很快便走了。 程念影却没被喊进去。 转眼又来了两个中年人,进了门,想是在和那个岑三爷议事。 程念影竖起耳朵,但门内的人声音压得极低,实在听不清楚,只隐约听见“来”“大人”“好事”的字眼。 程念影在外头等了不知多久,指尖都发起冷来。丫鬟在旁边吸鼻子:“这天……怕是要下雪。” 说话间,门又再次打开了。 “领她回去吧,三爷今日没空见她了。”岑府总管走出来道。 程念影不禁又悄悄皱了下眉。 那丫鬟应着“是”,一边又问:“三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嗯……听闻她是自愿入府?” “是。” “那就暂且将人从哪来,送回哪里去。” 丫鬟听得愕然:“这……” 程念影一下也抬起了头。 为何?是与方才他们那番对话有关? 但总管此时却盯着程念影的脸微微愣住。 程念影不轻不重地捏了下指尖。这人难道见过秦玉容? 她倒不紧张。 虽说来之前,被要求沐浴换了衣裳,身上没藏武器的地方。但她头上还戴着那支铜簪。不起眼,却有大用。 “怎么杵在外头不动了?”低沉的声音在门内响起,紧跟着脚步声近。 那岑三爷竟是自己走了出来。 程念影心下遗憾。 院子里人太多,倒不便动手了。 “三爷。”总管连忙回身行礼。 岑三爷站定了脚步,程念影也不避讳,直接朝他看过去。他身着皂靴白衫,年纪大抵三十来岁,眉眼确有一丝与皇后相似。 他见着程念影也是极明显地一顿。 这个也见过秦玉容?程念影面上不显,心底已经动了杀心。 岑三爷将手中把玩的印章猛地一扣紧,道:“是个美人。” 总管躬身道:“方才小人也正想呢,倒与从前的大不相同。” 程念影微微茫然。 是因为她好看才呆住了? “嗯,自有一分清丽天真。”岑三爷盯着程念影多瞧了两眼,问:“都会什么?” 程念影道:“什么也不会。” “……”岑三爷噎了噎。 总管忙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学一学便会了。主子看她是学琴好,还是学棋好……” 岑三爷摆摆手,思忖片刻,道:“我看什么也不学,就好。” 总管惊讶:“这……” “连刺绣也不会?”岑三爷又问了程念影一句。 “不会。” 岑三爷笑道:“正好,这才与从前那些大不相同。什么都不会,便如一张白纸,有的男人正喜好这样的,可以在其上随意泼洒。若是亲手一点点教会她些东西,那不更有情/趣?” 总管恍然大悟:“有理有理!” “带回去吧,这些日子不要让她到前头来。免得乡野出身,不慎冲撞了贵人。” 程念影明白过来。 原来送到岑家来的女子,并不是被岑家的人霸占了,而是又送往了别处。 那今日便近不了这岑三爷的身了。 “走吧。”丫鬟招呼她。 岑三爷立在那里,吩咐起了别的下人:“去将听雪轩收拾出来,再去采买些香。” “主子,却不知该买什么香?” 岑三爷思考片刻:“佛香吧。” 程念影这下确定了。岑家要来客人了,而且是从御京来的客人。 麻烦。 她还要躲一躲。 将程念影带回去,丫鬟又嘱咐了几句:“不许离开这个院子,每日会有人给你送食物来,若犯了禁,可有的是惩罚等着你。” 她说完冷笑一声,随手将门关上。 程念影转头就翻了出去,找到先前岑三爷那个院儿,耐心等了等,等到屋中完全没了动静,才借夜色掩盖进门一通翻找。 这里和知州府的森严还是差了太远。 更别说和郡王府比了。 程念影合上最后一个匣子。……没找到金头面。 她连上锁的都打开了,却除了些书信,别无他物。 这岑三爷还算谨慎,书信外又重新封了一层,若要打开来看,便必然要破坏封层。程念影皱皱眉,只得暂时放回去。且等明日弄些浆糊来…… 夜色愈浓。 岑家的丫鬟有心冷落这位新来的美人,好叫她知道岑家的规矩大。于是没有人再来叩程念影的门。 起伏的山间。 隐约可见有纤细的身影掠过。 月影婆娑,少女进了门。 程念影连夜下山,翻到了县衙墙内。 一切仿佛定在了前日……程念影走时是什么模样,殷恒的书房便依旧是那般模样。被她掏了一半的点心都还摆在那里。 桌案上的纸被卷得翻起,却已不见人影了。 “江姑娘?江姑娘是你吗?”一道压抑细碎的声音在程念影身后响起。 程念影回头,朝垂下的帐子走去,抬手一揭,后面缩着书童殷平。 “你怎么在此处躲着?” 书童激动地跳起来,眼泪直往下掉:“我、我不信大人被吓死了……我、我在这里等你。江姑娘,我知道你还会来的。我不敢信那团练使,我只得信你了……” 程念影微微怔住。 这与楚珍哭喊着将侯府性命系于她身的滋味又不同。 这样的信任与倚靠,叫她更高兴些。 她本该只会杀人的……但她已救过一个魏嫣华了。如今也能再救一个是不是? 她坐了下来。 少女的面庞上是极度的冷静:“嘘,你小声些,慢慢说。” “嗯,嗯!”书童安心了些。 仿佛又回到从官驿逃出来的那个夜晚,在看见少女的那一刻,高悬的心终于落了地。 “那时你走后,我陪着大人出门去取卷宗,大人要带着卷宗去拜会此地的里正……但走到半途,大人突然说他想起忘了什么东西,要我在门口等他。谁知我一等,就没等到大人再回来。” “我知道不对,便赶紧去找了江团练使,我们二人到处找了个遍,也没找到人。” “直到第二日天亮,差吏突然来报,说大人被吓死了。” 书童气得脸色发青:“我哪里肯信?他们却只驱我速速回去报丧,要大人的家里人来处理后事。否则便随意下葬了。” “我不肯走,就只有暂且躲起来。” “江团练使人呢?”程念影问。 “他已出城去寻知军禀报此事了。”书童茫然地睁着一双眼,“眼下,怎么办?” “那你便回去报丧。” 第112章 书童听见这话,又死死咬着牙哭起来:“那蔚阳、蔚阳这里……” “还有我。”程念影轻声道。 书童瞪大眼,擦了擦脸上的泪:“可惜大人还未与你……” “与我?”程念影问:“什么?” 书童将话又咽了回去,心中无比伤感,心道大人已经去了,提那些又有何用?反叫江姑娘也跟着难过了。 他便含糊道:“大人说你极好,以后若他做了大官,恨不能叫你做他身边的女官呢。” “女官?” “是呀。” 程念影胸中闷闷一痛。 她都不知晓自己这样厉害呢。 “你明日便走吧。” “嗯。”书童吸了吸鼻子。 程念影没有立刻离开县衙,而是先去了县衙停尸之地。里头叠着三口棺,一旁便是一具具平躺的尸身,以白布裹之。 旁人畏惧的,于她来说什么也不是。 她一面一面揭过去。 男的,女的,年长者,年少者……共停尸一十一具。 但这里,没有殷恒。 程念影想起来方才忘了问,她又立即回到书童那里:“那个俘虏呢?” 书童愣住:“我,我这两日顾不上,都忘了这人了。” “他先前被关在哪里?” “我带你去!” 又一扇窗悄无声息地支起,程念影翻了进去。 书童伸长脖子,小声问:“江姑娘,如何?” “没有人在。”程念影点起蜡烛。 书童见状瞪大眼:“这会不会被人发现?” 程念影无所谓地道:“反正他们也说了县衙里闹鬼不是么?” 书童:“……有道理。” 他连忙跟了进去。 就是翻窗的时候不太利索,还摔了一跤。等爬起来,不由更感叹江姑娘的厉害。江姑娘早留在大人身边就好了。书童黯然低头。 这时听见了少女的声音响起:“地上有血。” 书童一精神:“哪里?” 他探首去看。 果然。 地砖缝隙,床帐……皆是血。 书童胸口一痛:“原来如此,定是这贼杀了大人!早知如此,就不该留他性命……” 程念影认认真真思索片刻,道:“也未必。” “可这血……” “他一早就是来杀殷恒的,若真叫他得了手,他何必要将尸首带走?” “尸首?不是在停尸房中?” “不在那里,我去一个个瞧了。” 书童怔住:“不在,竟不在?那这怎么一回事……” “此事须慢慢想。” “嗯。” “我眼下该走了。”程念影想想还是添了一句,“你回去报丧,要小心。” 书童语气酸楚:“嗯,江姑娘,多谢你,多谢你……” 程念影离开了县衙。 书童自言自语:“这回路上不能再叫人骗了。”他嘀咕着,忍不住又捂脸哭起来。 第133章 有客来 翌日天光大亮,书童背上行囊离开了县衙。 差吏看他一眼,也并未在意。 与此同时,江团练使一路疾行赶回到了知军处,将殷恒被“吓死”一事说了。 知军正在饮酒,闻声道:“哦,可见此人运道不好。” 江团练使踌躇道:“此事可须上书陛下?” “不过死了个小县令,岂轮到你我操心?” “但,但是属下看管不力……” 知军失笑:“你这么想被治罪?” 知军随即板起脸:“蠢!若报上去,还要将你牵扯进去,死的是文官,人家岂能不恨你?你权当没这回事,只糊弄过了我那老娘不就行了?” 江团练使就这么被打发走了。 想请知军再调些人手前去,更是不可能的。 他走出去知军府,神情有些恍惚。脑中还回响起自己在那江姓少女跟前,瞧不起她的字字句句。 但偏偏,人就是和他一个院儿死的。 他不走这一趟也就罢了,既走了,如何能不负起责来?难道将来叫那小娘们儿指着他鼻子骂没用? “团练使!”门内有人追出来,将他拉住,道:“知军今日所言,知军可是为了你好。” 江团练使木愣愣地点了下头。 待回去,却是辗转反侧,最终还是没熬住爬了起来,去见了几个手足兄弟。 * 岑家一心开始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贵客,程念影便再没见过那岑三爷。 但她已读过了岑三爷不少的书信。 这些书信并非只与一人往来,而是有各式落款。奈何程念影将京中的人认不全,难以分辨谁是谁。 只其中几封称“殿下”,想是与皇子来往的。 还有几个行文有不同,似是武将? 那应当算是很可怕了吧?文武官员连同皇储都有来往。 岑家搜罗来的女人,便是送给了他们。 程念影有些发愁。 但有什么用呢? 她能将这些拿与谁看呢? 程念影又去过县衙几趟,并未没发现别的痕迹,也始终未找到殷恒的尸身。 她的头面一样未迟迟没找齐。 信倒是全读完了…… 程念影悄悄叹气,她不能再等。 那从御京来的客人一抵岑家,她就更不便于行动。擒贼先擒王,只有岑三爷能帮她找到想找的东西和人。 “我要见三爷。”她拉开门对丫鬟道。 丫鬟不耐:“三爷哪里有空暇?” “那我便走了。” “你走哪里去?” “回家去。” 丫鬟气笑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想走便走?” “我又不是被卖给你们了,为何走不得?”程念影将包袱背起来,丫鬟去抓她,竟然还没抓得住。 只好气得一跺脚:“等着,我去禀报三爷。” 岑三爷此时正在听人禀报:“县衙死了四个差吏,身上的财物腰牌被悉数搜走。” “劫到官差头上来了?好大的胆。”岑三爷挑眉,只当个新鲜事听了,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属下想的是,会不会是那县尉的手笔?” “哦?” “那日那姑娘,是几个差吏背着县尉先送到您这里来的。” 岑三爷冷笑:“若是他,那他这官儿也别想做了。区区县尉,什么东西?不过是岑家拿他有用,才保了他的位。别以为我不知道,该送到岑家来的东西,他私底下昧了些去。” “那三爷的意思……” “得罚,但不能在这节骨眼。” 岑三爷刚说完,就听见丫鬟来报,说那个叫“小禾”姑娘要见他。 岑三爷顺势叫来手下问:“可查过她来历了?” “全家死光了,不知到蔚阳来做什么的,自己租住了一间屋子。身上带的金子被偷了,与人起了争执,这才被差吏带回的衙门。也难怪她心甘情愿,本就是无依托的人。” “嗯。”岑三爷放心许多,“那叫她过来吧。” 程念影被丫鬟领着又走在了那条熟悉的路上。 她前脚刚踏进院儿里。 身后便有人急急往里走:“三爷!三爷!人到了!” 岑三爷匆匆走出门:“大哥二哥在何处?快去传话。怎么提早到了?” 程念影皱鼻子。 真不凑巧。 明明这样大的雪。 丫鬟也是一愣,连忙追上去:“三爷,这人……” 岑三爷却已经三两步走远了。 岑家老宅的门口,停了两驾马车。 蓝色那顶先下来了人。 身披赤红氅衣,被衬得杏脸桃腮。见岑三爷出来,先唤了声:“三叔。” “瑶心。”岑三爷连忙问:“怎么不等雪停了再上山?” 岑瑶心却扭脸看向了另一驾马车。 马车里响起男人平淡温和的声音:“是我挑剔,一路走来,官驿也好,客栈也罢,住着都不够好。” 岑三爷连忙躬身一拜:“郡王此行路途辛苦,快快请进门来歇息。府中引了山间温泉,正好解寒。” 有人打起帘子,将人扶下来。 正是傅翊。 傅翊淡淡一笑:“劳烦三爷引路。” “郡王客气,快请,快请。”岑三爷眉眼带笑,“听闻郡王近来又晋仆射之职,该恭贺郡王。” 傅翊没什么表情,面色白如冰凉的玉质,更衬得眼下淡青扎眼。 岑三爷慢慢敛了笑容,叹道:“郡王妃病逝一事,我也有所耳闻……还请郡王保重身体,所去之人不可追,且往前看才是。” 傅翊问:“郡王妃病逝一事,都从御京传到蔚阳来了?” 岑三爷琢磨了下自己这话可有不妥,而后才道:“是。” 傅翊眸光轻转。 那你也该听见才是。 小禾。 却为何还没有动静? 第113章 岑三爷这时发觉气氛蓦地凝住了,他不由朝身边的男人看了一眼:“先摆一口暖锅,吃些汤,暖暖身子,郡王觉得如何?” “好啊。”傅翊应声。 高墙内。 丫鬟们忍不住窃窃私语:“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啊?” “听闻是为二房瑶姑娘指的夫婿。” 程念影支着耳朵听完,心下倒放心不少。 民间常言“贵婿”,原来这贵客“贵”在这里。 彼时脚步声更近。 岑三爷却突地想起,那小禾姑娘还在院儿里等着。不行。岑家有些事不能暴/露在旁人眼皮底下。 他的步子顿住了。 傅翊问:“怎么?” “我为郡王收拾出了一处院子,那里可观雪,观日出日落,位置极佳。”岑三爷侧身,“请。” “不是要支一口暖锅?”傅翊掀了掀眼皮,“恐怕熏了院子。” 岑三爷对这位素爱洁净之名也有耳闻,忙道:“是,是……那我们去……” “既都走到门前了,便这里吧。”傅翊当然看得出岑三爷的迟疑推脱,越是如此,他便越要踏进门去瞧瞧。 岑三爷沉默片刻,只得道:“好。” 一行人踏进门。 满院的丫鬟仆妇匆匆低头行礼。 程念影混入其中,跟着行礼,而后目光轻轻一瞥……男人身披白色大氅,面噙笑容,眉眼舒展俊美。大雪加身,几与他融作一处,自有渊清玉絜之姿。 好生扎眼。 程念影的目光轻轻一动。 怎么会是他! 程念影攥紧指骨,倒并不慌张。 她如今是谁?她如今又不是郡王妃了,与他有什么相干呢? 他瞧着春风得意,大抵也不会留意到满院的仆妇丫鬟中有一个她……哦,还要娶第二个老婆了?程念影悄悄又皱了皱鼻子。那秦玉容呢? 这厢,傅翊的步子蓦地一顿。 “郡王?” 傅翊几个大步调转身来,一把抓住了程念影的手臂。 他定定盯着她发间的那支簪子。 岑三爷匆匆追来,心头打鼓:“怎么了郡王?” 程念影觉得还好,也不算很走霉运。她一把甩开傅翊的手臂,躲到了岑三爷身后去。 岑三爷本能地往后推了一手,而后抬眼看去。 却是蓦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傅翊头上的兜帽落了下来,风雪落在他眉眼间,将之染得冰冷。他压着嘴角,甚至神情有些使人骇然。 第134章 阴魂不散 庭院里一时只剩风雪鼓噪的声音,钻入耳中,让人觉得隐隐发疼。 还是那领着程念影来的丫鬟,实在害怕得受不了了,“噗通”一声先跪到了地上。 但该说什么辩解的话,她都不清楚。 她根本不知晓这从御京来的贵客,为何突然发了难。 不过丫鬟这一跪,倒是叫程念影想起来自己应当说点儿什么。 她一手揪着岑三爷的袍带,手腕抖两下,说:“我害怕。” 比起过往的干巴,这会儿还显得有点生动。那是在和秦玉容频繁交换后的进步。 她问:“这个人……他怎么了?” 岑三爷比她高,将她挡了个完全。 傅翊什么也看不见。 他只是突兀地想起,她宫宴遇刺那回,夔州知州府中她翻窗进来那回。 脑海里一边是她轻轻说“我怕”,一边是她装作笨拙摔了一跤,那“啪”的一声,不轻不重敲在耳膜上。 她仍在演。 只不过是冲着另一个人。 傅翊喉中蓦地迸出了一声笑。 一边的丫鬟被吓得够呛,嘴里漏出了一声泣音。 傅翊斜睨一眼。 他知道,某个该害怕的人,此时反而并不畏惧。 “郡王……这府上的丫头不知何处得罪了郡王?”岑三爷这时才从发冷中回神,眼底透出些疑惑探究。 “若有冒犯处,定让她向郡王赔罪。”他又补了一句。 “赔罪?”傅翊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就在岑三爷觉得他语气怪异的时候,傅翊轻飘飘道:“不必了。” 他盯着岑三爷。 盯得岑三爷浑身又泛起寒意来。 傅翊道:“是我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岑三爷愣住。 当真如此? 岑三爷对丹朔郡王的了解,毕竟只多来自于传闻。 于是暂且压下心头的疑惑,没有再深问。 “阿嚏。”一旁的岑瑶心捂住了鼻子,道:“三叔,外头站着实在有些冷。” “不错,郡王还是先请进屋吧。”岑三爷伸出胳膊。 “嗯。”傅翊迈步向前,拾级而上,岑三爷紧随其后。 下人在前头匆匆推门。这时傅翊极其不经意地回了下头。 没有了岑三爷的遮挡,程念影的身影终于又完整映入了他的眼中。 定定一眼。 她的身影在偌大庭院中显得何等纤细——她穿得比别人都要单薄。 傅翊的颞骨上方极其短促地痛了一下,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又压了下来。 离开郡王府,这便是你想要的日子? 傅翊气笑了。 “郡王?”岑三爷再度投来疑惑的目光。 傅翊转过脸,面带笑容:“你们府上的人倒是禁得住冻。” 说罢便踏进了门。 岑三爷张了张嘴,回头望去。 “没人给备一件披风吗?”岑三爷不快地问身边的随从。 随从懵了懵:“小的、小的这就让人去拿?” 岑瑶心走在后面,她亦回头看了一眼程念影,眼底疑惑未消。 但岑瑶心从前也常住蔚阳,前不久才回的御京。她并未见过秦玉容,自然也认不出程念影这张脸。 门很快合上,将种种疑惑与混乱的情绪都一并关了起来。 丫鬟从地上爬起,埋怨程念影:“你怎么回事?” 程念影掸了掸发间的雪花,口吻轻轻:“我又不认识他,我怎知晓?” 丫鬟不喜欢她这口吻。 自己都那样怕了,她却如没事人似的! “哼,幸而贵人极好说话,你还不知珍惜。往后若还是这般姿态,迟早要被治罪!” 丫鬟话音刚落下,那厢小厮抓着件厚披风过来了。 “赶紧穿上吧。”小厮不由分说塞给程念影。 又看向丫鬟:“你也是,怎么不叫她穿厚些?人贵人瞧了,还当咱们岑家苛待下人。坏的是岑家的名声!” 丫鬟脸色青白:“我、我……” 都扯到岑家名声上来了,她哪里还有辩驳的余地? 只得憋憋屈屈认了:“知道了。” 小厮送完披风也就赶紧又回到了岑三爷身边去伺候。 “走吧。”丫鬟挤出声音,“你也见着了,三爷要招待贵客。” “嗯。” 来的既然是傅翊……跑?不跑?念头从程念影脑中盘旋而过。 门内。 岑三爷拂去身上的雪,按平时便该去换一身衣裳了。但今日傅翊在跟前,他当先忍着湿意坐了下来。 “我大哥、二哥此时还在外头,不知郡王到得这样早……” “无妨。”傅翊盯着锅中起伏的热汤看了片刻。 突地抬起头来:“方才那个丫鬟叫什么?” “郡王……不是认错人了吗?” 傅翊抬起脸,这才透出一点处尊居显的傲慢。 “是啊,那又如何?”傅翊反问他。 岑三爷动了动唇:“似叫小禾吧。” 岑家的丫鬟这时开始置碗碟布菜,人影交错间,傅翊屈起指尖道:“我瞧中她了,劳烦三爷将她送到我房中。” 岑三爷喉间哽住。 是。这人,他本来也是要往御京送的。 但不该是傅翊这里……岑三爷扭脸看了一眼侄女。皇后可是要撮合他们二人啊! 他怎能容傅翊房中有别人?就算将来纳妾,那也是将来的事,不能是现在! 岑瑶心这时对上岑三爷的目光,笑道:“三叔,这丫头不会是你的身边人吧?” 傅翊掐住了指尖,眼底压着沉沉阴翳。 岑瑶心一无所觉。 不过岑三爷察觉到这话不妥,似是他不舍得给一般,于是立即摆了摆手:“哪里的话。便……便依郡王的意思。” 傅翊脸上的笑容这才真切了些。 他举起杯盏:“便谢过三爷了。” “不敢当。”岑三爷连忙也举起杯。 “那便去嘱咐一声吧。” 岑三爷只好起身,将长随叫过来:“去,将小禾……带到听雪轩去。” 他一边交代,一边更觉得怪异。 郡王这般,倒好像……怕小禾跑了似的? 长随应声,赶紧小跑着出了门。 岑三爷这头眯了眯眼,稍稍一思量,再斟酒敬傅翊。 第114章 岑瑶心见状插声:“三叔,一味饮酒恐引得腹痛。” “是、是,倒是我疏漏了,郡王还是先请用些菜吧。”岑三爷一边放酒杯,一边故意将杯子打翻。 酒水淋过衣摆,他立即面露歉色:“我去换身衣裳,速速就来。” 傅翊抬眸。 这一眼看得岑三爷有些不自在。 “……去吧。”傅翊拿起筷子。 岑三爷走出门,直奔程念影住的地方去。他不问清,实难心安! “三爷……”院儿里的丫鬟迎上来。 “都下去。”岑三爷进门,直截了当地问:“你与丹朔郡王是旧相识?” 程念影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人这么快就独自找了过来。 人都撤掉了,这里只余她和岑三爷……倒是极好的下手时机。 “说话!”岑三爷脸一板,已经显出了怒色。 程念影抬头:“丹朔郡王……是谁?” 岑三爷:“……”“就是方才抓着你那个人。” “我还想问,他为何抓我?” 岑三爷顿了顿,盯着她仔细分辨了片刻,这才道:“谁叫你长得与他的故人相像?才叫他认错了去。” “一会儿我便将你送到他房中。”岑三爷一边说,一边观察程念影的反应。 程念影起身,解了身上的披风,缓缓朝他走近。 而后才抬手按在发间,将那支铜簪轻轻抽出。 脱簪是就寝前的固定动作。 因而它几乎与解衣等同。 眼下程念影先解披风,再脱发簪,乌发如瀑般披肩,便平添了几分旖旎暗示。 她道:“我不想去……” 岑三爷眼皮轻跳。 哦,原来她是倾心了我。难怪今日主动来求见。 可惜啊……岑三爷倒不怀疑程念影有异了。他眼下只是觉得可惜。方才程念影揪住他袍带,说一句“我害怕”,那脆生生颤巍巍的声音,还是很戳在心上的。 “你……” 程念影此时已经完全走到了岑三爷跟前。她脚步一顿,捏住铜簪…… “吱呀——”门突然被人从外头推开。 傅翊站在那里。 简直像个阴魂不散的男鬼。 他的目光从程念影身上飞快一掠。 散着发,被雪水洇湿的眉眼分外动人,而地上掉着披风。 傅翊的颞骨上方又好似有铁钎搅过,短促地痛了一下。 他那张带笑的脸上,隐隐压着戾色。 “岑三爷此去甚久,原来是换衣裳换到这里来了。” 岑三爷的汗瞬间就下来了。 方才应了说要送人过去,这便被逮个当场,是……不妥当。 程念影这厢低下头,本来还有些生气傅翊坏了她的好事。 但傅翊好似,恨岑三比恨她多。 恨得好! 第135章 火气极旺 岑三爷借故离开的时候,傅翊便猜测他可能要去找“小禾”。 吓吓她本该是好事。 但先前被堵在院子里的时候,少女抬手揪住岑三的袍带……还是叫傅翊有些耿耿于怀。 “我想起来有几句话忘了交代手底下的人。”傅翊就这样走了出去。 岑瑶心在御京的时候就从未拦下他过,眼下又怎么拦得住? 傅翊便一路来到这里,将岑三爷堵了个正着。 岑三爷此时很后悔,自己实在太过着急,不应当立即过来审问…… “郡王想是误会了。”岑三爷转过身,“我想着人马上要送到郡王那里去了,还有些话该亲自同她嘱咐一番。” “郡王是岑家的贵客,岂有怠慢之理?”岑三爷强调。 傅翊此时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是三爷想多了,我也无怪罪之意。难道三爷以为我误会你们二人在此地耳鬓厮磨、幽幽相会吗?” 这话如何好接? 岑三爷只得讪笑两声:“误会,到底是误会。” 这下还问什么话呢? 他干脆道:“来人,现在就送小禾姑娘到听雪轩去。” 傅翊伫立在那里,动也不动:“不将地上的披风捡起来吗?” 岑三爷:“……”那我去捡? 也不妥啊。我若去捡了,这丹朔郡王恐怕更不高兴。 程念影缓缓眨眼。 她没想到这蔚阳的地头蛇,原来在傅翊跟前也要矮上一头。 好吧。 程念影退了两步,自己弯腰回身去捡。 傅翊却仍旧极是不快:“谁叫你自己动的?” 守在阶下的丫鬟一激灵,赶紧凑上前去弯腰捡了,随后便往程念影手里递。 岑三爷见状骂了句:“怎的这般愚钝?给小禾姑娘披上啊!” 丫鬟:“是、是……” 她咬牙切齿地抖开披风,给程念影披上。 果然,这下傅翊没再说什么。想是做对了。 岑三爷不自觉地吐了口气。这才知晓为何朝中有些人不愿与傅翊打交道了。 他本该对傅翊不满的……但想到将来这样一大杀器到底是与他岑家结亲。 还有何可不满呢?只怕大哥回来,都要怨他招待不周。 “小禾姑娘,请吧,咱们这就……去听雪轩。”丫鬟僵着脸去扶程念影。 傅翊却蓦地又开了口:“你头上戴的簪子呢?” 他问:“这么快就丢了?” 岑三爷深吸一口气,大为头痛。 这簪子又怎么了? 他先开了口:“方才还攥手里呢……” 程念影也应声摊开了手掌。 傅翊看了一眼,眼底的戾色顿时退了些。 “三爷便随我一同回去吧。”他转过头。 岑三爷也想赶紧走:“嗯嗯,郡王请。” 目送着二人走远,丫鬟怪异的目光不禁又落到程念影身上:“你真是……” 丫鬟从未见过这便被争抢起来的,一时都不该如何形容,才能表达心中的不爽。 程念影倒是转身又拿起自己的包袱:“走吧。” 有了前车之鉴,如今是不能再离身了。 丫鬟被她利落的动作噎了回去:“走走走!” 也不知何时才能从这丫头脸上看到惊慌失措!丫鬟气哼哼地心道。 来到听雪轩,外头有护卫来回走动。丫鬟惊异地道了声:“你们是……” 院子里的仆妇迎出来道:“这是客人带来的。” 丫鬟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堪堪将声音咽了回去:“哦,哦。” 这郡王好生厉害,俨然有了反客为主的意思。 程念影这时跟着转眸扫了一圈儿。 吴巡不在,并无熟面孔。 傅翊提前让人守住此处,难道正是防的她? 若是如此……只怕秦玉容此刻不大好了。 但她在蔚阳也并未听闻武宁侯府被治罪一事啊。 程念影暂且按下了纷杂的念头,垂眸跟着走进了听雪轩。 她也有心从傅翊身上探出些消息,倒不急着走了。 而这厢傅翊几人也未用太久的饭。 “身上寒气未消,便先行去沐浴歇息了。”傅翊道。 那是去沐浴歇息吗? 岑三爷抓着杯盏。 就这么急? 但岑三爷有心抚平方才的“冲突”,便还是客客气气地起身,亲自将傅翊送出了门。 不一会儿,岑瑶心也走了出来,在岑三爷身边站定,遥遥望着傅翊离去的身影,轻声叹道:“丹朔郡王虽好,却总叫人看不透。” 岑三爷猛地回头,道:“他今日要了那丫鬟,你心中不觉醋意?” 岑瑶心无奈:“在御京时,他便不怎么拿正眼瞧我。” 岑三爷皱眉:“若是如此,那岑家可还有与他结亲的可能?若无可能,岑家倒也不必捧着他。” 岑瑶心却道:“先前瞧着没有可能,眼下却是有了。” “何出此言?” “在御京时,他并不拿正眼瞧我,是因满京盛传郡王妃刚刚病逝。我那时只怕,这郡王妃如他心尖一点朱砂痣。此后旁人再难登得郡王府大门。” 岑瑶心顿了顿,又道:“今日他却要了个丫鬟。那再多与岑家结个亲,又有何妨呢?” 岑三爷一想也是。 世上哪有那么多痴情男儿?便是京中有“爱妻”之名的官员,不一样笑纳了他送去的女子? 这是好事。 “若他肯入岑家阵营,你父亲也不必汲汲营营了。” 这厢二人放宽了心。 那厢傅翊进了听雪轩的门。 “先前送来那丫鬟呢?” “主子,她进了那间房便没再出来。” “嗯。” 傅翊对院中精心布置各种的景色浑不在意,径直来到那扇门前。 那满腔汹涌的情绪,此时反归于了平静。 “主子?”护卫有些诧异。 怎么不进去呢? 傅翊一手按在门板上,脑中盘旋而过念头—— 第115章 如何责问。 该如何责问她,方才消得了心头的火? 她从来不是那乖顺的小宠。 而是用天真外表藏起獠牙的兽。 先前不曾直面捅破过她种种隐秘,她便也认真地装下去。 而今若将她扒了外衣。 只怕还须得提防她半夜爬起来掐死他。 想到这里,傅翊将自己生生气笑了。 护卫被笑得打了个抖,明显察觉到此刻主子很是不快。 他动了动唇,正待出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 从里头开的。 少女仰脸对上傅翊氤氲着戾色的眼眸。 傅翊更觉得胸中一团火烧得极旺。 她半点不怕,更主动开门。 好一个理不直气却壮! 第136章 对峙 “想去哪里?”傅翊收起手,往前近了一步。 程念影被抵得生生往后退了退。 她喊了声:“郡王。” 傅翊盯着她,没有出声。 程念影便也依旧维持着仰望的姿势,静静望着他,试图从他的神情变化中分辨出下一步该如何走。 但彼此都太沉得住气,以至于这冷寂的气氛冻得门口的护卫又打了个抖。 护卫有些懵。 这门……他是关还是不关啊? 终于,傅翊又开了口,还是方才那句话:“你想去哪里?” 这话像是在问这一刻的程念影,也像是在问曾经郡王府中的程念影。 程念影睫毛轻颤,黑白分明的瞳仁显得无辜:“我听见了郡王的脚步声,只想过来开门。” “哦,原来是迫不及待地想见我?” 程念影觉得怪怪的,但还是应了声“嗯”。 他既认出她,方才也当着岑三爷的面发过火了,眼下怎么倒收敛起来了?他不责问她? 她看不透他,一时也不便干脆地破罐子破摔。 程念影还在悄悄发愁。 傅翊这时已经伸手勾住了她的下巴:“知晓岑三送你到我房中是做什么吗?” 风月之事程念影见得多,岂会不知? 她道:“伺候郡王。” 傅翊盯着她沉静的面容,反手重重扣上门,口吻都冷了些:“岑三也这般唤过你去?” 他只想知晓这个? 程念影又眨了下眼,这才道:“不曾。” “何时到的岑府?” 程念影顿了顿,禁不住又抬眸看了他一眼。 若只是问这些,那未免显得太过温和。 “半月前到的。”程念影犹豫着答了。 “为何到岑府来?” “……” “答不上来?”傅翊掐住了她的脸颊肉。……还吃胖了些。傅翊牙根痒痒。 程念影这厢思忖片刻,选择了一半真话一半假话。 她道:“我是被送来的。” “何人送你来的?”傅翊指尖都跟着痒起来。 “县衙的差吏。” “何故与他们扯上了关系?” “我初到此地,租了一间房,才住了不过一日,便叫邻居偷了身上的东西……” 傅翊打断:“偷的什么?” “失窃之物,自是金银。” 傅翊松开手,神情反而好看了些:“哦,偷得好。” 程念影气得咬牙,想也不想便瞪了傅翊一眼。 傅翊叫她瞪得心情更佳。 总算不是那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了。 但转念想想,……金银更重于郡王府?他活生生一个人站在她跟前,还不如此事叫她心下难受? 傅翊冷道:“你从何处来的金银?不也是从别人那里得来?” 程念影磨了磨牙:“我得来的,便是我的!” “我得来的,也是我的。”傅翊问她:“那你是我的吗?” 程念影不语。 傅翊接着又道:“后来呢?” 程念影这才又搭理了他:“后来我与其理论,却被差吏抓走。在牢中关了些时日,最后将我送到此地。” 傅翊想笑。 当他仍旧不知她的来历吗? 以她的本领,岂有受人操纵之理? “是想借故找回丢失之物?”傅翊又问。 程念影目光闪了闪,不想同他说话了。 他既然猜得清楚明白,怎的还装模作样? “你何必这样辛苦。”傅翊语气淡淡,“若想找回丢的东西,求我一个,便能省事。” 程念影暗暗一琢磨,从善如流:“求求郡王。” 然后便瞪着一双天真澄澈的眼,等着傅翊许诺了。 傅翊:“……” 傅翊:“这样简单便算求过了?” “那依郡王的意思……” “今日在岑三跟前脱披风不是脱得很利落么?” 屋中烧有地龙,程念影方才被领进门就将披风脱了,眼下哪里还有得脱? 她也明白傅翊的意思……脱别的来抵就是。 但她眼下又不必装成郡王妃了。 程念影小声道:“那不劳动郡王了,我自己慢慢去寻就是。” 傅翊喉间哽了哽,一下将她手腕扣住,从她掌心抠出了那支簪子。 问:“喜欢此物?” 程念影:“……嗯。”此簪,好用。 傅翊一下又被抚平了些不快。 他抓着程念影走向床榻:“你不愿求我,但今日也是走不脱的。” “我听府中的下人说,郡王是二房瑶姑娘的未婚夫。”程念影急急出声。 傅翊步子一顿。 还反过来责问起他来了? “该听的不听,不该听的听来作甚?”傅翊冷飕飕道。 程念影不肯再往前走,她道:“郡王不是有郡王妃么?” “死了。”傅翊言简意赅,语气冰冷。 程念影霎时瞪大了眼。 傅翊牙根叩紧,指尖也不自觉地愈加用力。 她难道还想为秦玉容来杀他? “怎么会死的?” “你说呢?” 这话与捅破那层窗户纸,倒也不过就一指距离了。 程念影当即连最后那点乖巧都不装了,她定定与他对望,问:“怎么死的,还请郡王告诉我。” 叫你害死的。 话到唇边,傅翊到底还是吞了下去。 “她自己害死了自己,不是么?” 程念影怔怔出神。 而傅翊仍旧抓着她没有放开。 仿佛一场静默的对峙。 且看谁先忍不住。 片刻后,程念影回神问:“是郡王杀的吗?” 傅翊很想同她说,是我杀的。 再看她会不会为了秦玉容而动手。 “是郡王杀的吗?”程念影固执地又问了一遍。 ……她希望不是我杀的? 傅翊今日叫火气狠狠烧过的一颗心,此时倒又莫名地软了点。 他笑:“我杀自己的妻子作甚?她是病故。” “哦。” “我没了妻子,她都管不上我要做谁的未婚夫,你管什么?” 第137章 她与你做妻也不错 程念影被问住了。 好吧,是,不错,从前她能理所当然地不许他纳妾,是她那时扮着郡王妃。 他如今这样说自然不算错。 只是…… 程念影皱起眉来。 她蓦地抬头,见傅翊捉住她腕子将袖口掀了起来。如此皮肉紧贴,冰凉的肌肤却硬是一点点生出热意来。 “我哪里能管郡王?”程念影挣开他,“只是郡王既要新婚,何必要我前来伺候?” 险些被他绕进去! “那又如何?那岑三有四房妾室,外间更不知养了几多情人。我如何做不得了?” 程念影隐隐觉得这话似在阴阳岑三爷。 可她没有证据。 她张了张嘴,还待开口。 傅翊已然先凉声接了:“你是想说你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不愿与人做小?若我强迫于你,便要一头碰死?” 程念影看着他,不说话。 傅翊:“……” 好。 倒像是要一刀将他扎死。 程念影还惦记着他口口声声的“病故”,听来似是贵人间常见的托词。 哪个妻妾被磋磨死了,一句病故都能带过去。 这样撕破脸也无益。 程念影想了想,便先与他说了两句好听的话:“今日走在旁边那个,便是二房的瑶姑娘吗?” 她道:“我见她生得也美。” 都到这一步了,也不必为武宁侯府再保着什么了。 程念影接着诚心诚意地道:“她与郡王做妻子也好。” 傅翊:“……”一时喉间哽得发疼。 室内就这样再度陷入僵持的冷寂。 程念影纳闷。 这话不中听么? 傅翊将指骨捏得噼啪作响,那胸中翻涌的心绪寻不到一个出口。 第116章 再厉害的杀手,也不过是形单影只的凡躯。如何逃得出数个训练有素的护卫织下的天罗地网? 他其实不必如此。 她欺瞒他,强行塞一个秦玉容还他……他便是硬要强取,平胸中那一口气怨气,也不过是轻易就能办到的事。 念头从傅翊脑中转过。 程念影又开了口:“只是岑家不大好。” 这也是诚心诚意的话。 “哪里不好?”傅翊终于又接了声。 “岑家是蔚阳的依仗、靠山。这里的人说我是外乡人,便任意欺凌,正是仗的岑家的势。” 她轻声道:“只这一样不好。” 傅翊整了整衣摆,退回到桌旁坐下,渐渐恢复了些冷静。 他道:“那岑氏女也不好。” 程念影怔住。 傅翊已经接着往下说了:“岑家都不好,她既享岑家的荣华富贵,难道对岑家种种做派,当真一无所知吗?” 他停顿片刻,道:“这般女子与我作妻,如何好?生得美又如何,御京美人何时少过?” “那……那你换个妻子。” “可岑氏女是皇后钦定。” 原来是皇后的意思。就如当初皇帝不由分说,定下了秦玉容一样。 程念影蜷了蜷指尖,无端舒了半口气。 “你说,我该如何是好?”傅翊看着她。 问她?她怎会知晓? “郡王聪明,自然有应对之策。” “是么?”傅翊目光不移,“若真如此,岂会叫一个大活人从郡王府上逃走?” 程念影抿唇。 到这一刻,一丝侥幸也无了。 御京之事,已被悉数揭破! 他很聪明……她本来也没想过能一直瞒下他。因而才总劝秦玉容一起走。奈何武宁侯府里头,没一个肯听的。 “又答不上来了?”傅翊笑,但那笑里夹一丝寒气。 程念影舔了下发干的唇,仍沉得住气,她道:“郡王府上并未少一个人。” “……”是那么回事吗? 傅翊屈指按了按眉心,将那些暴-戾的冷酷的躁动的念头按回去。 他甚至竭力柔和了些面容,他问:“我待你不够好吗?” 程念影对上他的眼眸。 深如寒渊。 程念影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 傅翊气笑:“这是何意?” 程念影本想一直绷着不承认,但此时还是禁不住轻轻反问了一句:“我那时,待郡王不好吗?” 这下换傅翊顿住。 他要睡也给他睡了呀。程念影心道。 最后那次,还弄得她有些痛。 并不算她对不起郡王。 指婚武宁侯府,最早错在老皇帝身上。他下了旨,谁都不可违抗。 其次坏在武宁侯夫妻,他们教养之过,才让秦玉容一门心思寄在那个男人身上。 不得不叫她顶了这个缺。 程念影咬咬牙,更坚定地想,没错。便是傅翊再恨她,要打杀她,她也绝不会束手就擒的。 傅翊站起身,语气轻得怪异:“你是想同我说,这般该算是扯平了?” 程念影动了动唇。 不,她想说的是,并非是因他对她好过,她便一定该留下来。 因果不是这样划的。 “武宁侯如今赋闲在家,不敢见昔日同僚,武宁侯夫人更不敢踏出门一步,其长子如今在牢狱,幼子连官学都不去了,整日争吵不断……府中越发难以为继。”傅翊缓缓道。 “我该舒心了,武宁侯府付出了他们的代价。” “但我心中仍有不平之火,它难消。” “这世上岂有轻易扯平之事?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方才撞见岑三与她共处一室也好,还是更早前第一眼发现她时也好。这时的丹朔郡王才显露出了十足的压迫感。 但程念影不明白。 为何他此时更生气? 程念影张了张嘴:“……我知晓。因为郡王是贵人。” 她说着说着,也有些生气:“因为你们贵人的怒气总比别人的更难平。” “旁人可欺,贵人怎可欺?我知晓。” 她想明白了。 在傅翊心中,她自是对不起他的。 “郡王觉得我损伤了你的颜面……” 傅翊听到此处,再度气笑:“是么?” “我见过许多贵人驯鹰。贵人并不爱鹰,只是因鹰不爱人,贵人才觉得鹰可贵,一定要驯服它!” “胡说八道。”傅翊黑着脸。 “就是如此……” 程念影话未说完,突地腹中咕叽一声,顿时将气氛悉数搅散。 傅翊收了收戾意,想起来她离京时吃的药该是过药效了。 何必与她急呢? 何必。 何必。 他屈指,抿唇,出口的话到底变成了一句:“……来人,呈些食物来。” 第138章 就想着平账 程念影今日走来走去,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折腾下来,也确是饿了。 但眼下坐在桌案前,眼见着护卫唤来岑家下人,挨着往上呈各式食物……也着实有些怪异。 觉得怪异的又岂止程念影一人? 岑家下人止不住地悄悄去看程念影。 ……这个时辰,难道不该是吩咐抬水来么? 没有春宵一度,倒是有了菜肴一桌。 正出神间,他们蓦地听见那御京来的客人问:“瞧什么?” 语气平和。 他们不自觉抬起头来,正要答话,却见男人的神情是漠然的。 下人们心底一激灵,顿时知晓犯了大错:“不、不敢瞧什么,这就退下了。” 原来多看两眼那“小禾”也不行。 他们将头埋得死死,直到完全退出去都没再敢抬起来一点。 傅翊心头还窝着火,回头一看,程念影未动筷。 “怎么?怕我在里头下毒?” 不等程念影接声,傅翊突地挨着坐下,夹了一筷子送到自己口中,咽下。 旁边的护卫看得眼珠子都快脱出来了。 “……主子!” 他们阻拦已来不及,只脑中浮起无边震荡。 怎能叫郡王来试菜?! 傅翊看也不看他们,只难辨喜怒地问程念影:“现在可放心了?” 程念影伸手、拎壶、倒茶,再低头一口气喝干。 她抬起头,还是辩解了一句:“并非是疑你在其中下毒,只是口更渴,须先喝水。” 傅翊:“……” 护卫抹了把额头,可给咱们吓够呛啊。 程念影很快低着头认认真真吃起来,半点不亏待了自己。 傅翊将她的模样收入眼底,这便知晓她为何一段时日下来脸还圆了些。 也是。回想她初入郡王府那夜……旁人假扮顶替,自该紧张得连水都咽不下。她那时就吃得津津有味了,又何况眼下? 半晌。 程念影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问:“是断头饭么?” 傅翊方才平息下去的火气,便这样轻易又叫她一句话吊了起来。 “你以为呢?” 程念影坐在那里撩起瓮里的水来擦手,低声道:“你不打算杀我。” 傅翊盯着她一双手,并不说话。 “秦玉容也没有死,对不对?病故只是对外的说辞……” 傅翊抬眸,撞入她暗含希冀的双眸。 他反问:“我有那般好心?” 他以为她大抵要说“你有”,总归也算中听的话。 谁知程念影来了句:“我不知道。” 傅翊重复了一遍:“你不知道?” 程念影理直气壮地点点头,转脸问护卫:“你猜得对郡王的心思么?” 护卫:“我我我我……不知道啊。” 程念影:“你瞧,他也不知道。那我不知道有何奇怪?” 傅翊:“……” 不同她生气。 不同她生气。 傅翊淡声道:“想知晓秦玉容怎么一回事,何不自己亲眼去看?” 要她亲眼去看,而不肯说清楚。那不正说明秦玉容还活着么? 程念影没先前那样生气了。 再看跟前的丹朔郡王,也觉得他确实是软了心肠的。 换别人肯定容不下。 这会儿她吃的饭也该真是断头饭。 程念影又问:“为何不见吴巡?” “你对他很好奇?” “我见周围并无熟悉的面孔。” 程念影说完,觑了觑他的神情,还是决定同他说:“我不知晓郡王怎么想,便是因郡王总这样反问我。” 傅翊噎住。 护卫更是想把耳朵堵死。不敢听啊不敢听! “来人。”傅翊转脸看向门外。 岑家下人听见动静立刻走了进来,而这回没再敢多打量程念影一眼。 “将碗碟都撤了,带她去沐浴更衣。” 第117章 “是。”下人暗自琢磨着总算进入正常流程了。 程念影微微拧着眉,跟着下人走了。 蔚阳的建筑风格与御京大不相同,若非如此,程念影走在檐下真会有种恍惚回到郡王府的错觉。 待再回来,傅翊也换了一身更随意的袍服,就坐在那里,似在等她。 “时辰不早了,去床上躺下吧。” 程念影眉心又皱起来。怎么兜兜转转回来还是要睡她? 见她不动,傅翊转过身道:“今日既问岑三要了你,若还分房而眠,岑三定会对你起疑。” 这话说得很是为她着想的样子。 但也不算假话。 程念影便也不矫情拖沓,应了声“哦”,腰一塌就躺到了床上去。 再反手摸摸塞进荷包的铜簪,很安心。 傅翊来到床边,影子投下来,几乎将程念影整个都裹住。 程念影正觉不自在时,他抬手放下了床帐。 他没有跟着躺下来,嗯?程念影疑惑。 只听耳边阵阵窸窣声响。 程念影禁不住将床帐挑起来一个角,趴在床沿边探头望去。 却见护卫们面色难看地往地上铺了层层被子。 傅翊就这样躺了下去。 躺在程念影床边。 护卫们将其余的烛火都吹灭,只余一盏。那仅余的光,飘飘摇摇落在傅翊面庞上。 将他的眉眼勾勒得越见俊美,简直不似凡尘人物。 程念影愣了愣,想也不想便伸手去抓他的胳膊。 傅翊原本合上的眼,一下睁开了来,紧跟着反扣住了程念影的腕子。 “做什么?”他问。 隐约的光下,程念影好像看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下。 她眨眼,道:“你起来,我同你换。” 傅翊:“……不必。” “为何不必?”程念影趴在床沿,像是随时要掉下来砸进傅翊怀中去。 挑剔的丹朔郡王此时倒也没觉得这岑家铺的薄砖何等令人厌憎了。 他抓着程念影的手紧了紧,几乎要遏制不住心底的欲/望,将人抓下来。 这时程念影接着说:“郡王体弱,若在地上睡一宿病了,岂不是又要算到我的头上?叫我更扯不平这笔账了。” 傅翊嘴角抽了抽,都顾不上同她计较后半句。 他语气难辨地道:“我体弱与否,你不该极清楚么?” 程念影顿了顿,迟钝地想起来他是指床笫间。 她从前就少有脸红的时候,今日亦是。 想了想,只改口问:“若我起夜不慎踩你一脚,你会记我一笔么?” 傅翊:“…………” 他松开程念影的手腕,将帘帐拉紧,不许她再探头出来。 “你再这般,我便只好将你绑了。” 这般?哪般?程念影缩回去,全然不懂自己哪里招着他了。 她盯着床帐,蓦地想起来,又提醒傅翊道:“我愿与郡王换一换,难道不是对郡王好么?” 这时还惦记这个…… 总之就是想平他的账。 傅翊险些又叫她气着。 半晌幽声道:“你若邀我与你共枕,才算得是待我好。” “……”室内一片静寂。 也不知是装睡,还是真睡,总归没再接他半句话。 …… 翌日起身,护卫们发觉主子的脸色比出御京时还要难看。 岑三早早来见他,道:“我大哥二哥都回来了,只等着见郡王。” 说罢,岑三也忍不住朝傅翊眼下扫去。 美色动人,世间少有男子能抵挡。岑三一早知道这个道理。 但朝野间声名赫赫的丹朔郡王竟也有一日沉迷这档子事……还是叫岑三有些震撼。 “嗯,三爷领路吧。”傅翊应声。 “哎。”岑三回望一眼紧闭的门,带着傅翊走了。 岑家老大和老二听说了傅翊一来,便要了个“丫鬟”的事。 这会儿见到傅翊,也禁不住悄悄咋舌。 这番会面并不长,待散去时,岑三爷忍不住问了:“郡王可喜欢昨日那个小丫鬟?” 傅翊掀了掀眼皮:“喜欢。” 岑三爷却觉得不知何故,这两个字似是从齿间迸出来的。 既带着喜爱,又带着切齿的恨。 当是错觉吧? “郡王喜欢便好,今日雪停了,郡王可要在山间转一转?” “备马车,我要带小禾到街市上走一趟。” 这便……带着出去了?当真这样喜欢? 岑三爷压下惊异,招手叫来人备马车。 另一厢程念影起身后,洗漱更衣,吃点心。 待吃饱后,她便试探着想往听雪轩外走。 护卫竟也不拦她。 程念影不禁抿了抿唇角,眼底跃动光彩。 还没等高兴过片刻功夫呢,便见傅翊迎面走来,身后跟着的正是那位瑶姑娘。 “跟我走。”傅翊朝她伸出手。 瑶姑娘看了看傅翊伸出去的那只手。 骨肉匀停,纤长有力。 是否太看得起这小丫头?瑶姑娘怔然想。 第139章 无须理由 傅翊来蔚阳并非是为来抓她。 在庭院中乍见时,傅翊那一瞬间的惊异做不得假。 他此行该有他要办的事……哪里有那么多功夫同她纠缠? ——程念影本是这样想的。 “过来,跟我走。”傅翊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程念影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去,却没有将手搭在他掌心。 傅翊的目光从她头顶一掠而过,跟着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倒显出极好的脾气。 这一幕显然超出了岑瑶心的认知。 她压下惊疑,做出“请”的姿势。而后一行人就这样出了岑家的大门。 大门处停着两驾马车,左灰右蓝。 岑瑶心有心问话,便主动指着那蓝色马车道:“小禾姑娘与我同乘吧,老宅并无管事的主母,也不知底下人有没有怠慢你,我同你说说私房话。” 这话端庄得体,无可挑剔。 但傅翊还是斜了一眼过来,看似温和地笑笑:“岑姑娘,她随我同乘。” 岑瑶心也不纠缠,痛快地道了声:“好。” 地面的雪已铲过,马车碾过湿润的泥土,就这样朝山下驶去。 程念影抵住车壁,扭脸对着晃动的帘帐,一言不发。 傅翊今日与昨日仿佛两个人,他沉静地抬手煮茶,并分出了一杯推到程念影面前。 程念影迟疑片刻,还是拿起了那杯茶。 果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傅翊盯着她,同样举起了杯盏,不深不浅地饮了一口,正巧遮住他此时深沉的神情。 “去哪里?”程念影开了口。 总不能是带她回御京吧? “去街上。” 隐隐的喧闹声已近。 哪怕天气愈冷,街市上竟依旧不减人间烟火气。 程念影将帘子掀起一角,眼见着这条路越来越眼熟,最后竟停在了……她先前租住的地方! 程念影猛然扭头看向傅翊。 傅翊起身伸出手,替她抵住车帘,整个人似是将程念影框在怀中。 “这不是来替你找你丢的东西么?”傅翊轻描淡写。 程念影往后仰了仰,与他拉开些距离:“我先前已从邻户找到丢失的一部分,如今再去,恐怕挖不出什么了。” 傅翊保持姿势不动:“从他们口中也挖不出什么来吗?” 程念影觉得他越靠越近,当即从他手臂底下钻出去,先跳下了马车。 马车里的傅翊捏了捏手骨,又闭了下眼,方才恢复到平静无波的模样。 彼时另一驾马车上,丫鬟探头道:“怎么到这里来了?平安巷不是那些破落户的住处么?” 丫鬟一边说还一边皱眉:“莫叫那些粗鄙人,冲撞了姑娘和郡王。” 岑瑶心也疑惑,她道:“是郡王吩咐的。” 她本意是想带丹朔郡王去坊市间最热闹的一处走走,那里有绢花展。 岑瑶心跟着下了马车,还没站稳,便听见有人大骂:“滚滚滚,发什么疯!” 程念影这厢走近,发现她昔日租住的小院儿外,已经围了六七个看热闹的人。 这些人的神情,正如当初听闻县令被吓死了一般。 他们觉得新鲜,有乐子。 程念影皱着脸,走上去将人拨开。 “挤什么?”前头的人不耐回头,待看清是个美人后,便又住了嘴。 只是这姑娘瞧着怎么有些眼熟?那人咂咂嘴。 没等他想明白呢,程念影已经来到了院门口。 她原先住的那间门户大开,门口立着个七岁多的小丫头,梳两个花苞髻,正抽抽噎噎地哭着:“我没有撒谎,娘,我没有撒谎……” 原来程念影被带走后,这里便立即又被租给了一对母女。 第118章 程念影目光一转,看见了小丫头的娘。 妇人梳着的发髻已经散乱下来,身上松垮地搂着一件褐衫,她狼狈地坐在地上,去抓邻户葛郎的腿:“她没撒谎,你听见了吗?还我!” “将我的东西还我!” 葛郎早先叫程念影撞歪了肩膀,又一脚踹中了胸口,落下了一呼吸就抽痛的毛病。因而程念影虽被带走了,但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这身上一疼,就难免脾气更恶劣。 若说那日程念影问上门来,他还勉强有个人样。如今面对这妇人,他是连装也不装了。 恶形恶色地指着妇人吓:“你这般纠缠不休,只好叫差老爷将你抓走,留你那女儿,要么被卖到馆里去,要么活活饿死……” 这话勾起了程念影遥远的回忆。 她很早前在楼里的时候曾想过,她的亲生父母是不是也因这样无奈,才让她流落到杀手组织里去的。 如今她见了楚珍,知晓并非如此。 但眼下却活生生地贴合了她往日的妄想。 程念影一步踏进了院子。 妇人仍在哭喊,并未留意到她:“不成!不成!” 妇人怄得发抖:“还我……只还我一些也好。我亡夫遗物还我……” “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了,你的东西丢了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葛郎拔腿欲走,听见背后脆生生地响起了少女的声音。 “她们不是本地人吗?” “什么?”葛郎回头,见到程念影,他瞳孔一缩,本能地后退半步,胸口又咚咚跳起来。 痛。 很痛! “是你……你怎么出来了?”葛郎难掩惊恐。 妇人这时却如梦初醒般,声音颤抖地强调起来:“不错,不错!我们并非外乡人,为何还如此对我们?” 葛郎摸了摸胸口,勉强压下惊,回头恶狠狠道:“你从外头嫁来的,自是外乡人!” 妇人伸手去拉女儿:“那游月,游月是我亡夫的骨血,她总是本地人了吧?” 葛郎从她愤怒的神情中获得了快意。 他要拿捏别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容易啊! 顿时对程念影的害怕都去了三分。 他挺直腰板,眼睛盯着程念影,似是故意给她看。 “若真是你丈夫骨血,你母女二人为何沦落到要来这里住?谁知是哪里的野种。” 程念影指骨捏得噼啪作响,猛然一抬手,却被人从后头抓住了。 傅翊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 “别动。” 院子里倏然一静,众人本能地将目光聚在了傅翊身上。 锦衣华服,玉冠莹莹,气质轩然霞举……叫人围观者都本能地心间一颤。 葛郎松了口气,重新露出笑脸:“对,这位公子说得对,别动,你若再动,恐怕你也和他一起……” 傅翊信手从护卫腰间抽出刀来,向前一送。 “噗嗤——”正入那葛郎腰腹间。 葛郎不可思议地瞪大眼,连惨声都发不出来。 傅翊顺势轻捏两下程念影的腕子道:“你那身份凭据拿得也不容易,若动手杀人,没有道理。” “我杀人,无须讲道理。” 他说着,并未抽刀,而是手腕一转,在那葛郎腹间生搅了一圈儿。 葛郎喉中“咯咯”,张嘴喷出血,而后轰然倒下,浑身抽搐,但就是迟迟不绝那一口气。 周围的人猛然醒神:“杀、杀人了!” “他杀了老葛家的独子!” 岑瑶心在后头深吸一口气,有些震撼地将目光从傅翊身上收回。 她没有看错。 她在御京时便觉得丹朔郡王并非温柔郎君。他皮囊之下,藏的是魔。 只是岑瑶心没想到,对她爱答不理的丹朔郡王,却在蔚阳为一个小丫头动了手。 这时只听见“刺啦”一声。 那是护卫们拔刀的声音,顿时将那些大喊大叫的百姓都震住了。 他们惶恐又瑟缩地望着这头:“他,他是外乡人……” “从前没见过。” “外乡人怎能在蔚阳的地界上这样猖狂呢?” “该、该去报官!县尉一定会将他抓起来。” 程念影听着他们的对话,突然有些想笑。 她便也真抿唇微微笑了起来。 嗯,这里的人,比傅翊讨厌多了。 “报官?”岑瑶心插声,“不必了。” 傅翊将刀丢回给护卫,转过头,一点血迹溅到他眉间。 那往日越是温柔的眉眼,此时沾了血便越是显得森然。 他微笑道:“岂能不报?该报,我正要见见此地的县官。” 岑瑶心将声音吞了回去。 作为岑家人,当然不希望将县衙搅合进来。但她又不好忤逆傅翊。 “好,我让二伯也过来。”岑瑶心立即使了个眼色,吩咐随从,“回去传信。” 那葛郎的妻子和儿子,听见外头的喧闹声哪里还坐得住? 他们还以为是葛郎又犯了脾气,失手将人杀了。 等走出来,却见葛郎倒在血泊中。 “啊!”葛郎的妻子惨叫一声,当场吓晕。 他那两个儿子倒憎恶地瞪着程念影:“又是你!你,你这个坏女人!” 傅翊这才松开程念影的手腕,缓缓走近,一脚将其中一个踹倒踩在地上,鞋尖碾过,血迹却未擦净,而只是擦花了。 傅翊不禁微微皱眉。 一旁的人直看得毛骨悚然。 第140章 快走! 葛郎的小儿子眼见哥哥被踹倒,男人还踩着他肚皮碾来碾去的擦鞋。 他吓得呆若木鸡,哪里还敢再大喊大叫? “给。”声音在傅翊身后响起。 傅翊回头。 便见程念影给他递了一块帕子。 “擦脸。”程念影道。 傅翊屈指捻起一角。帕子质地有些粗糙,无丝绸的光滑,只是很干净。 他问:“是你的?” 程念影转念就反应过来,他是嫌此物擦他的脸还够不上资格。 当即便要抽回来。 傅翊反手一把揪住,道:“我只是问一句,若你拿哪个丫鬟的给我,我自是不肯。” 岑瑶心在旁边听着,直觉得这话也不对味儿。 怎么郡王还要同她解释? 程念影这厢皱皱鼻子,板着脸道:“我从街上买的。” “好。”傅翊掰开她的手指,将帕子重新抽走,道:“是我之过。” 这话一出,莫说岑瑶心了,连程念影都是一愣。 仿佛回到了郡王府时。 但不该如此的。 那时他尚且还算做是她“夫君”,而今算什么呢? 程念影抬眸去觑傅翊的神情,但傅翊已经转脸过去,捏着帕子慢慢擦起来了。 只留岑瑶心在一边心中震荡不休。 他说是我之过。 他竟对着这样一个小丫头,说是我之过! “主子,要不还是换一双靴子吧?”护卫主动上前一步问。 他们都熟知郡王的脾气,极爱干净。 “好啊。”傅翊轻轻应声,“走吧。” 岑瑶心怔声问:“这是要回去?” 程念影插声:“去街市?” 傅翊转头颔首:“嗯,去买一双新的就是。” 岑瑶心不由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葛郎,他身下的血将泥土都浸透了。 丹朔郡王却一抬脚,已经往外走去了。 仿佛方才不过顺手拍死了一只苍蝇。 岑瑶心自然不会为葛郎的死活而觉得可怜,她微微露出笑容,连忙跟上了傅翊。 傅翊听见脚步声,开口道:“你在蔚阳停留的日子不短,该清楚哪里有铺子。” “嗯?”岑瑶心一愣,觉得这话不像是对她说的。 傅翊听出声音不对,立即回头,才发现少女压根没跟上来。 他对岑瑶心一颔首:“岑姑娘且等片刻。” 而后返身回到院中。 只见程念影正蹲在那对母女跟前,与她们低声说话。 方才傅翊动手动得猝然,但这妇人还是一个眼疾手快及时将女儿搂到了怀中。 也多亏那葛郎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小丫头一点没被吓着,只埋首在娘亲胸前,一手揪着娘亲的袖子,恐惧地问:“娘,娘,我不要你去牢里……” “娘不去,不去。”妇人的声音仍在发颤。 然后抬起头,与程念影目光相接。 “你,你们……”是什么人?妇人很是迷惘。 “外乡人。”程念影脆声道。 妇人眼露惊色,一把抓住了程念影的手腕,要将她拉起来:“那你走,快走吧,此地对外乡人极为严苛……” 她的目光扫过院门外的护卫,却依旧惊惧不减:“我知道你们带了些人手,但不够,远远不够……” “这里的人,绝不会允蔚阳人在外乡人跟前丢了脸面,更丢了性命!” 第119章 程念影问她:“那你呢?” “我、我……”妇人恍惚片刻,突地将女儿往程念影怀中塞去,“我求恩人将她一并带走好不好?” “走?”接声的却是傅翊。 他垂眸道:“她哪里也不去。” 傅翊这张脸该是显得温柔的,只是近日生出了不近人情的味道,又才动了刀,平添煞气。 妇人本能地缩了缩脖子:“这位恩人也立即走吧,不要等县衙里的人来,他们不会听你说的……” 程念影这时还真顺势揽过了女童。 她抬手碰了碰这个叫“游月”的小丫头的头发。 仿佛碰到了幼年时被欺辱,却无母亲护佑的自己。 “她衣衫怎么是烂的?”程念影指着问。 妇人被这样一打断,只本能地答话:“方才撕扯起来,就撕烂了。” 程念影应了声“噢”,而后便抬手去脱身上的大氅。 傅翊按住她的肩膀:“做什么。” 非是疑问,而是一声不轻不重的呵斥。 而后他倒抬手脱了自己的大氅,给游月一兜。 下摆全拖到了地上。 但方才本就挡过了血,傅翊将此物给出去也就不觉得嫌恶了。 倒是那妇人眼露惊色:“这……”她自看得出此物价贵,并非寻常人家所买得起的。 傅翊却并不看她,只问程念影:“该同我走了?” 程念影慢慢起身,应了声:“嗯。” 换做从前,她该关切两句他的身体。 但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有些怀疑他从前是不是装病。兼之昨夜睡了一晚的地面,也没见生疾。 程念影不仅没关心,甚至还伸出了手:“帕子。” 傅翊步子一滞,回过头:“你要什么?” “帕子还我,花钱买的。” “……” 傅翊齿间迸出程念影的那句:“我得来的,便是我的。” 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岑瑶心没想到傅翊独自进去,又独自出来。 那不是白进去了? 岑瑶心心中隐约有猜测,探头笑道:“那位小禾姑娘还未跟上来?” “不必管。” 岑瑶心叫他这般姿态弄糊涂了,这究竟是重要还是不重要啊? 不过很快,岑瑶心便发现—— 说是不必管,但郡王也没见挪步子啊。 那便是还要等? 要等小禾出来? 程念影这厢半点不急。 她想了想,轻声对妇人嘱咐了两句:“不必怕,反正是他杀的,与你无干。” 妇人:“……啊?” 她暗暗心道,这二人不是夫妻么? 这话听来,怎似怨侣? “我先将她带走。”程念影牵住了游月的手。 妇人见状终于露出了喜色:“好,好,你们去吧!” 程念影牵着游月往外走,妇人也两腿打抖地缓缓站起来。 她回了屋,用清水洗了身上的泥污,又将散乱的头发重新盘好,手中攥着一把小刀,而后就满面坚毅地坐在那里,静静等待着县衙中人的到来。 …… 又一阵脚步声近,傅翊总算见到程念影出来了。 岑瑶心指着游月问:“这怎么?” 程念影直视傅翊双眼:“我想带她一起。” 傅翊:“不许。” 程念影想了想,牵着游月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傅翊眉心突突跳:“去哪里?” 程念影头也不回:“我自己带着她走。” “站住。” “……” “站住……让她上马车。” 岑瑶心嘴角一抽。 前后方才几句话,丹朔郡王妥协起来竟这样快么? 第141章 少年 县衙。 被护卫放出来报官的人,一头栽倒在门口的长阶上,一边发抖一边扯着嗓子喊:“杀人,杀人了,……杀人了啊!” 打盹儿的差吏霎时被惊醒:“谁杀人?你杀人?” 他们打量着面前这个怂货,身上一点血迹也没有。哪里像是能杀人的样子? 那人急得直捶石阶:“是一个,一个外头来的人,他将葛家的男人给杀了!” “就这么长这么宽的刀,他抽出来,眼睛都没眨一下……” 一听外头来的,那差吏岂能容下?立即就往门里跑。 那人急得又喊:“要找县尉!定要报给县尉大人知晓!” 蔚阳县尉姓田。 差吏来禀报时,他正与手下说着话:“人一定要找到……” 话说到这里,差吏大呼小叫的声音就钻进了耳朵。 田县尉拉着脸将门拉开:“慌张什么?” 差吏忙将前因后果说了。 田县尉听得冷笑:“好猖狂,待本官去瞧瞧。便是条龙,到了这地界上也该老老实实盘着!” 这话何等的大逆不道。 但身边的人听了都面无异色。 他们这一行人匆匆离了县衙,连同那来报官的人一起。 田县尉没有叫这人在自己跟前也演一遍事情的经过,否则他便该知晓寻常护卫配的刀,不该是那样长,也不该是那样宽。 与此同时。 岑家二爷也得到了下人来禀的消息。 “已经报官了?”岑二爷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这事不大对劲。” 岑大闻声赶来,匆匆问:“傅翊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傅翊如今是皇帝在朝中第一倚重的人物。他得皇后授意,愿与岑家结亲是好事。 但若是得的皇帝授意,来到蔚阳设局…… 岑二一激灵:“不应该,不应该……我岑家从来恭敬,甘愿屈这小小天地……” 岑三这时候也赶来了,他将下人叫至跟前,仔细问了怎么回事。 随后一笑:“我明白了,原是为着那个叫‘小禾’的丫头。” 他将小禾被人偷了东西,又关进牢里的事说了。 岑二喃喃:“若只是为个女人出气,倒不算什么,只怕此事是个引子……” 岑大立即接声:“不能等,老二,你先下山,将涉事之人一并处置,尤其是曾将她关入牢中的那几个……” 岑三爷反显得冷静多了,插声道:“那几个差吏先前遭人抢劫,死了。” 岑二愣住:“那倒是好事?” “那还有牙行的人呢,也得处置了。”岑大皱眉,不快道:“底下人也实在蠢笨!怎么连这样的小便宜也要占?平日难道少了他们的好处?” 岑三爷冷哼:“心野了,该杀。此事我去处置。” “牙行的人倒不急,若咱们私底下先抢着给办了,如何才显出郡王英雄救美来呢?” “嗯,还是老三你懂。” 岑三爷一笑:“男人嘛。” 无非就是那么回事。 …… 马车朝蔚阳城中的成衣坊驶去。 车厢里安静极了。 那叫“游月”的小丫头蜷着手足,仿佛木头,连气儿都不敢喘大声了。 傅翊合着眼,抵住车壁,似是小憩。 独程念影睁着一双眸子,清亮的眸光从傅翊的身上疑惑地扫过去,又疑惑地扫过来…… 傅翊实在有些难以忍受,“唰”地睁开了眼:“瞧什么?” 程念影没成想瞧两眼都招着他了,也不隐瞒,老老实实道:“觉得奇怪。” “何处奇怪?”傅翊不自觉地抬手擦了擦面颊。 难道方才将脸擦花了? “你带我来这里奇怪,代我杀人奇怪,方才松口允我带她上马车,也奇怪。” “……” “我待你这般好,却只换来一句奇怪,你不觉你极为过分么?” 程念影当然不会因这样一句话就反思起来。 她认真反问傅翊:“不奇怪吗?你昨日分明都还憎我……” 傅翊打断:“那是憎你么?” 程念影低声指出:“你牙都像要咬碎了。” 傅翊:“……” 停顿片刻后,傅翊慢慢露出笑容:“倒是我不该咬牙了。” 程念影听着这话,也觉得怪。 她便直接地问了:“你这样待我,是想我如何?” 你以为呢?话到了傅翊的嘴边。想到她前一日说的,总这样反问才叫她猜不透。 于是又生生将这话给咽了回去。 我想如何,我想如何? 傅翊嘴角向上勾起一个冷冽的弧度,情绪被勾起,满腔汹涌。 本该有无数的话要说。 但真当他启唇那一刻,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抓住她,然后呢? 带回御京,再然后呢? 傅翊捏了捏指尖,发现自己竟罕见地被情绪牵扯住,而从未思考过更长远的将来。 不该如此。 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程念影见他沉默……难道是在犹豫杀她还是不杀? 第120章 那不是什么好事,程念影立即掀起帘子看了看,岔开道:“似是到地方了。” 傅翊再没开口。 他们进了成衣坊。 店主何曾见过这般阵势?当即殷切地迎了上来,迟疑着问:“可是岑三爷家中的?” 这人显然聪明多了,一眼就辨认出了马车上的标识。岑瑶心松了口气,笑着点头:“是。” 若再来个不长眼的,今日实在麻烦。 “快请,快请。” 那厢选上了干净的靴子。 而程念影却立在门口,歪头听着街上隐约传来的声音。 傅翊也不管她,只两个护卫杵在一旁。 街上越来越嘈杂,程念影探出头,只见差吏们抬着一顶软轿快步奔来。 路上百姓匆忙闪避。 人群间你推我搡……等等。程念影目光一动,盯住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郎着女子打扮,穿罗裙,头上裹巾子。但男子与女子走起路来极不相同。 是他! 那个携箭追杀殷恒,被她一箭捅坏了下巴的俘虏。 他裹头巾想必是为了遮住脸上的异常。 眼见他挤开人群,欲躲开差吏逃跑的模样……程念影知道不能等,她立即拔腿要追。 只是才走出去两步,护卫还没说什么,傅翊突然返身走了出来,一把抓住她胳膊:“去哪里?” 程念影心下着急,但面上不显,抬手一指斜对面的铺子:“我想去买帕子……买块更好的换给你。” 突然待他好,傅翊不是很信。 第142章 又跑? 他道:“一会儿带你去买。” 程念影皱起鼻子:“那还请郡王将先前那块还我。” 傅翊哪里肯给,他立即吩咐护卫:“你去买。” 程念影打断:“我要自己去挑,用自己的银子。” 听到后半句话,傅翊才觉得方才那块粗糙的帕子有了些重量。 她既重金银,若真舍得给他买一块,倒极是难得了。 傅翊目光微动:“去吧。” 程念影迈步出去,两个护卫立即跟上。 傅翊眼看着他们进了铺子的门,才又回到成衣坊内。 岑瑶心将这一幕幕暗暗收入眼底,心底的疑惑不减反增。 怎么瞧着……倒像是丹朔郡王怕那小禾跑了一样?这不可能! 与此同时,田县尉带着人来到了案发地。 他捏着鼻子踏进门:“下手极狠啊。” 这葛郎的妻子已醒了过来,正愤怒地拍打着妇人的门要她出来偿命。 田县尉听得烦,厉声喝住了她:“吵什么?那动手杀人的男子跑到哪里去了?” 围观的上前来提供了线索:“说是去买新靴子去了。” 田县尉表情都微微扭曲:“他还有心思去买靴子?” “回大人的话,那血溅上去了,似是嫌脏吧,还往葛郎那大儿子身上擦鞋呢。” 好猖狂! 田县尉转身:“将人都带上,走,去捉拿他。此人定要重办,方能服众。” 两个差吏上去直接将门撞破,将妇人带了出来。 那妇人此时已全然不慌张了。至少她女儿跑出去了。 围观的人还没忘提醒:“那人还带着几个家丁,身强体壮着呢。” 田县尉却不以为意:“哪里来的风流公子,为在女人跟前逞凶斗狠,便敢杀人……蔚阳岂会怕了他?” 其余人闻声顿时露出欣慰的笑容,这便是他们生在长在蔚阳的底气。 才不怕那外乡人呢! 一群人又这么风风火火地去捉拿去了。 而成衣坊这头,护卫等了半晌没等到程念影出来,赶紧跑回到傅翊面前。 张嘴都结巴了:“人、人不见了。” 岑瑶心不理解,这有什么值得紧张的? 她道:“里头都找过了?有些铺子里设了几间内室,专供贵人挑选,兴许在其中一间呢……” “都找过了……” 傅翊脸上没什么神色变化。 果真如此,突然要给他买什么,并非好事。 “再找。”他吐出声音。 岑瑶心立即将岑家下人也散了出去寻找。 在近处找的很快就传回了消息过来:“没有找到。” “小人这里也没有找到。” 岑瑶心纳闷:“她一个丫鬟跑什么?” “是啊。”岑瑶心的丫鬟也禁不住小声嘀咕,攀上贵人了还跑?傻的吧? 这厢还没找出个结果。 只听见一阵杂乱密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差吏们先赶过来了。 “让开让开!” “县尉大人亲自督办此案,莫要挡路!” 待瞧见傅翊的身形,他们都觉得眼前光华一晃。 “杀了葛郎的是不是你?出来!”他们定了定神,纷纷将刀一拔,厉声喝道。 傅翊掀了掀眼皮,心情不大好。 差吏见他不理,还待骂些威慑的话,田县尉却先一步跨进了门:“阁下什么来头?杀人可是死罪。” 傅翊连看他都懒得看,转身寻了把椅子坐下。 岑瑶心轻叹一口气:“田县尉。” 田县尉没怎么见过岑家的女眷。但认出了岑家下人身上的腰牌。 顿时脱口而出:“岑家姑娘?” “那他……是岑家公子,不应当啊,岑家的公子我都见过……”田县尉急急道。 他怕大水冲了龙王庙。 “这是……”岑瑶心刚起了头。 傅翊转眸扫过来:“安静些,我眼下无暇处置你的事,等着吧。” 这话好生傲慢…… 田县尉心中不快,但转念又压了下去。 他有些紧张地不住地扫视起四周。 这时,他注意到了护卫的打扮。 他们腰间所佩的刀,刀身厚、刀头宽。 直脊刀! 这是制式的直脊刀! 他们怎么可能是什么家丁?而是正儿八经登记在册的卫队! 其主不是皇亲也是国戚…… “敢问这位可是……丹朔郡王?”田县尉声音微微发颤。 傅翊只问他:“方才我说得不够清楚?” 岑瑶心这会儿都觉得后背有些冒汗……她无奈出声:“田县尉,且先在一旁等候吧。眼下,眼下郡王有更重要的事……” 差吏们惶惶握紧了手中的刀。 郡、郡王? 听起来何等大的官儿。 可什么事,比那杀了人还重要呢? 没一会儿,岑三爷也终于姗姗来迟。 “这是怎么了?”岑三爷面上惊讶,心底也很惊讶。 怎的这样风平浪静?他还以为要有一般波折。 他特地来迟,便是想着不如借此机会敲打一番县衙的官员,免得一个个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但这太静了。 着实太静了。 “郡王……”他起了个头。 护卫上前去拦住他:“请岑三爷也在一旁等候吧。” “等什么?”岑三纳闷。 田县尉心说我也想知道啊。 他积极地朝岑三爷投去目光,试图推测出点什么。 奈何岑三爷这时候也陷入了沉思,压根不搭理他。 没一会儿,县衙里的其他人听了风声,也匆匆往这边赶。 成衣坊从未这样热闹过…… 店主眼见着人是越来越多,但室内却是越来越安静,安静得仿佛一片死寂。 他禁不住缩了缩脖子。 等?等谁?要等多久啊?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 又一个护卫奔了回来:“主子,已经搜到街口了,还是……没找到。” 傅翊不怒反笑:“好,我知道了。” 这声笑,给了人没那么值得恐惧的错觉。 葛郎的妻子壮胆探头,问:“县尉大人,那、那这事……”该办了吧。 她方才听田县尉说什么什么郡王。她当然知道那是很了不得的……她也通透,心想没什么要紧,大不了不给男人报仇了。 赔些钱总行吧? 到底一条命呢! 田县尉也着急,这等在这里,心里不上不下的,实在折磨人…… “郡王可是在找什么人?不如交给我们县衙里的去找?” 傅翊抬手屈指按过太阳穴:“……叫她也闭嘴。” “是、是。”田县尉一挥手。 葛郎的妻子便被人捂嘴带了出去。 她那婆婆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冲上来问:“怎么样,你怎么出来了?” 葛郎的妻子连连摇头:“得罪不起,那个人厉害得很……” 做娘的可就没那么能想得通了,当即瞪大眼:“多厉害?比皇后娘娘家里都厉害?他可是外地人!外地人!” 老婆子咬牙切齿,然后转头瞪向了邻户的妇人:“都怪你这贱人登门来找麻烦,诬赖我儿偷你东西……” 第121章 “只怕、只怕迟迟找不到郡王要找的人,误了郡王的事。”门内,田县尉连忙又道。 “若等不到,你便一直站在这里站到死,如何?” 田县尉傻眼。 与他何干呐? 外间老婆子扑到妇人身上去撕打起来。 “太吵。”傅翊的眉头已经完全沉了下来。 岑三爷起身长吐一口气:“我去叫他们住声。” 外间的吵嚷声霎时被掐断。 这下里外一片都成了死寂。 抓到她,当如何呢? 傅翊有了答案。 第143章 再见 程念影并不知晓一屋子人如今都在等自己。 她进了铺子便借口出恭往后走。店主一瞧她后面跟着两个分外强壮的护卫,也不便得罪,就容她去了。 等外头的护卫反应过来时,程念影已经从后门走了。 托街上人群熙攘的福,那少年挤来挤去还未跑远,程念影轻易便跟了上去。 …… 炊烟起。 少年拉紧头上的巾子,怀中托着一个鹿皮包袱。 他接连爬过三条填埋的沟渠,而后才来到一处乱石堆砌的低矮房屋前。 “阿莫,回来了?”赤脚汉子胡乱将汗湿的头发捋起来,一手拎着个破瓦罐,一边同少年打招呼。 阿莫闷声应道:“嗯,带了些药。” “我今日从山上还采了些药呢,你过会儿去我那里拣一些回去。” “好。” 阿莫匆匆结束了对话,扭身转进一间屋。 屋中人影挣扎着勉强坐起来,头发散乱,那张桃花面一丝血色也无。 光从门外透进来,将他的双眼点亮。 这才使他显得没那么混混沌沌了。 这张脸。 是殷恒。 程念影蹲在沟渠上方,捡起一颗石头砸向门。 本就朽朽老矣的门板霎时破了个大洞。 阿莫步子一停,扭身走出去,嘴里呜呜地骂:“哪个……杂种……” 程念影见他被诓出来,立即从沟渠上跳下,几乎三两步就跃到了跟前。 阿莫眼睛瞪得不能再大,却是双手一抱头,扭过去面向墙,嘴里挟着气音,含糊地大喊:“别打我!” 程念影疑惑地眨了下眼。 但出于多年杀手养下来的警觉,她还是一手搭在了阿莫的肩头。 这里离脖颈近,一旦对方有异动,便能取其性命。 “是你带走了殷恒?”程念影问。 阿莫点头。 “我在你睡过的那间屋中发现了许多血……” 阿莫连忙指指里头:“他的。”说完,他又赶紧摆手:“不、不是我伤的……” 他的嘴好了许多,还能说出完整的话,只是语调稍显烫嘴:“他、他挡的,替我,挡的。” “他替你挡的?”程念影微微瞪大眼。 “有……人杀我……” 程念影呆了呆,随后猜道:“是派你杀殷恒的人,见你被殷恒带到了蔚阳,怕你泄露什么出去,便决心将你也杀了?” “嗯,嗯。”阿莫点头。 原来那夜,殷恒途中折返回去,是发觉不对,疑心有人要杀人灭口? 结果正正撞上了。 “我那时,只能带他先……逃。”阿莫艰难地咽了下口水,道。 细听,声音还有一丝哽咽。 “进去看看他的伤。”程念影收回手。 阿莫:“嗯,嗯。”他这才恢复了自如的行动,走在前面将门打开。 二人一前一后地进去,殷恒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江……江姑娘?我在做梦?” 还能说话,死不了。 程念影的神情轻松了些,她走过去抓起殷恒的手腕。 殷恒如梦初醒,激动地抽了两下手,但没能抽得回去。 竟是两眼一合,又晕过去了。 “脉象极乱。” 程念影一转头,正对上阿莫那张呆滞又惊惶的脸。 “脉象极乱?是……活不了的意思吗?”阿莫问。 程念影摇摇头:“只是伤的重。” 她说着伸手去拨阿莫带回来的药。 “可有用得上的?” “有一些。” 程念影挑挑拣拣一部分出来,交给阿莫去熬制。 她便留在了一旁等殷恒醒来。 但殷恒眼皮颤了又颤,好似鬼压床般,迟迟没能再睁开。 也许得带一套针来。程念影想着,目光一转,瞥见靠墙的阴影里,隐隐还有个蜷起的人形。 她伸手去碰,触手是冷硬的皮面。 她盯着仔细分辨了片刻,才终于认出来,那是个被兽皮从头仔细裹到脚的男人。 程念影缓缓收回手,挨得很近方才能嗅到淡淡的臭气。 那是个死人。 “他死了有些日子了。”阿莫端着碗进来,舌尖含糊地说道。 “他是我哥哥。” “我出去杀人,他便病死了。……也许是饿死的,我不知道。反正等我回来,他就死了。” 熬药架起来的火发出噼啪声。 与阿莫的声音混在了一处。 “他们同我说,”阿莫指指殷恒,“杀了他就不必住在城北了,会给我银子,给我宅子,我和哥哥就能变成蔚阳人了。” “我没杀得了他。”阿莫吸吸鼻子,“哥哥没等到。” “我知道,就算杀了他,哥哥也等不到。我一样也要死的。” 他说完,走过去又给他的哥哥盖了一层布。 “我带药回来,他们都以为是我哥哥病了要吃药。” “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他在这里。”阿莫又指了指殷恒,“所以哥哥还不能下葬。” “你会帮他吗?”阿莫转过脸,看着程念影。 “他救了我。” 阿莫满脸是泪。 程念影说:“我没帕子了。” 阿莫怔住:“嗯?” 程念影撕了一截袖子给他:“你擦擦脸。” 阿莫捧着那截袖子,没动。 程念影:“我要去拿药。”她想了想,补充说明:“我要去拿更好的药。” 阿莫顿时如同得了好的讯号,这才擦了擦脸:“我知道,安和阁的药好。” 他不放心:“你知道安和阁怎么走吗?” “我不去那里,我去更好的地方。” “更好的?在哪里?” “只有我知道。” 程念影往外走去。 此时光已经有些暗了。 她仰头望去,是遥遥的天。 已经过去很久了,傅翊还未抓到她。若她眼下离开蔚阳,傅翊应当也追不上了。 程念影在那里站了会儿,拔腿翻越了沟渠。 …… 成衣坊的店主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喘不上气了。 那要等的人,为何还没有回来啊? 岑三爷都感觉到坐立难安了,他转脸一看侄女,脸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 他不由出声:“郡王,要不要画师将她的模样画下来,张贴布告?” 傅翊摊开手掌:“拿纸笔。” 岑三爷一激灵,这是要亲手画?知道总算有了转机,不至于一帮人都在这里陪着罚站了…… 差吏赶紧抬了桌案来,岑家下人又取了纸墨。 眼下谁还记得什么杀人不杀人的。 眼下别再多杀个人不错了。 护卫在一旁研墨,傅翊盯着笔尖,眸光显得冷戾。 待抓住。 当以锁缚之。 他不知晓该拿她如何,并非是从未想过,恰恰是想得太多了。 既想要,那便牢牢抓在掌心。 他原本并非是来此地抓她,却恰逢其会。如何不算命中注定? 那是他的,该是他的。 笔尖落下,缓缓绘出隐约的轮廓。 程念影走在路上,听见行人低低的议论:“听闻城门封了。” “是何缘故啊?” “听闻今日东流巷死了人,也许是与此有关吧。” 程念影继续朝前走。 “……回来了!”站在阶下的护卫突然喉中爆出一声惊呼。 他们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傅翊眼皮一跳,起身走到门口。 程念影扫视一圈儿,被欺负的妇人、葛郎的妻子、差吏、护卫、岑家下人……好多的人。 怎么都杵在这里?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人脸上的惊惶之色,最终一转,与傅翊四目相对。 天色更暗。 傅翊身上也披了一层淡淡的暗影。 程念影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她张开手臂,将怀中藏的东西露出来:“我在街上瞧见核桃饼,带了些回来,郡王吃么?” 第144章 一致对外 岑三爷匆匆跟着拾级而下,猝不及防地与程念影打了个照面。 之前一直萦绕在岑三心头的怪异感,不仅没有得到解答,反而变得更浓了—— 第122章 竟然真是她不见了! 丹朔郡王竟为她大动干戈? 岑三爷微微眯起眼,他还未开口,身边的随从倒急急训斥起来:“你好大的胆子,怎敢叫贵人在此地等你?还不快快向贵人赔罪!” 岑三爷本欲阻拦,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因为他也想瞧个清楚,在丹朔郡王心中,这才不过仅有一夜亲热的少女,究竟有何等的分量啊。 怒极欲抓人,与放在心上,可是两回事。 念头百转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待岑三爷重新抬眸看去。 傅翊连看都没看那随从一眼,只盯着岑三:“三爷管不住手下人?怎叫他在此越了矩,大放厥词?” 他语气不轻不重,但话里的内容甚是不给人留脸面。 岑三爷眉尾动了动,当即一个反手,给了那随从重重一耳光:“岂轮到你说话?滚!回去再罚你。” 随从被抽得嘴角都裂了,连捂都不敢捂,只连忙低头道:“是小人错了。” 田县尉也坐不住,跟了过来做起好人:“郡王消消气,三爷也消消气,如今这人……” “不是回来了么。”田县尉的目光往程念影身上一放,声音都不自觉地跟着飘忽了些。 这便是丹朔郡王要“等”的人。是个美人。 是个蔚阳没有的美人。 田县尉这一刻,与当初被程念影杀了的差吏产生了同样的共鸣。 空气就这么奇异地又安静了下来。 田县尉有些受不了,岑三爷也觉得身上发僵。 而岑瑶心在里头深吸一口气,叫丫鬟扶住自己,扬起笑脸正要说句打圆场的话。 “快凉了,郡王不吃?”程念影先开了口。 她不仅说了话,还作势要将怀里用油纸兜住的核桃饼收起来。 傅翊一下伸手按住她的腕子,吐出声音:“吃。” 护卫立即上前将核桃饼给接走了。 当然不能真给郡王吃凉的。他们转头去问店家要炉子。 方才还仿佛黑云压城般的架势,这会儿便轻描淡写地散了。 岑三爷心下微哂。 倒不觉得是件坏事。 傅翊这厢改按为扣,抓着程念影的手便要将她带进门。 程念影却没忘记正事,指着葛郎的妻子问:“她怎么在这里?” 她问傅翊:“是来追究你杀人之过吗?” 葛郎的妻子夏氏一听这话连连摆手:“不不,民妇怎敢?” 她脸上还带着婆婆指甲留下的抓伤。不过这会儿也不觉得疼。毕竟先前那贵人说“太吵”,于是差吏走出来,便将她婆婆拖走了。 老婆子素来擅长哭天抢地这一套。 从前邻户疑他们偷了东西,那老婆子就会这样逼退对方。 但而今周遭一圈儿,全是得罪不起的,人家连声音都不许她发出。 老婆子狼狈地滚过地面,头发都拽掉几绺。 有了婆婆的前车之鉴,夏氏眼下识趣得不能再识趣。 “没有这回事。”夏氏说。 至于先前想的好歹谋些银钱……这会儿也是不敢想了。 “民妇这就走了,回去了,家里还有俩娃要吃喝呢。”夏氏连声道。 傅翊的目光从程念影身上掠过,话却是对着夏氏说的:“站住。” 夏氏一激灵。 “既是夫妻,你该清楚他平日里的算盘。偷的东西都去了何处?” 夏氏本能地想辩解没有的事,都是那寡妇诬陷我们。但余光却突地扫到了程念影身上。 她一下想起来,是啊,这个先前才遭过。这小美人儿如今站在贵人身侧呢。贵人方才那样怒意滔天,如今等到人也轻轻放下…… 夏氏喉中的话一个拐弯儿,她弱声道:“并非是我丈夫去偷的,他只管放风。” 一边的妇人激动起来:“我就说我女儿没有撒谎,她看见了,她看见了!” 夏氏狼狈别过头:“他、他也不过是受人指使……” 傅翊轻声点评了三个字:“不老实。” 田县尉连忙道:“原来郡王动手,是因抓着了盗贼?蔚阳向来民风朴实,少有作奸犯科之事发生。今日出了这样的事,下官难辞其咎。” “不敢劳动郡王,就由下官来审,定好好从她口中问出完整的案情!” 傅翊没开口。 得不到应答的田县尉也就只能被晾在那里,维持着僵硬的笑容,连催问一句“意下如何”都不敢。 傅翊等了会儿,程念影出了声,却不是对他说的。 程念影直接问那夏氏:“我的头面去了哪里?” 就惦记那头面了。 傅翊扭脸看了一眼被护卫们往炉子上烤的核桃饼,这才又平了些气。 “那、那……那我真不知道,不知道。”夏氏这厢目光闪烁。 “是送给县衙里的人了?”程念影平静追问。 田县尉顿时跳脚:“这话从何处来啊?” 傅翊睨他一眼,跟着淡声追问:“是在你那里吗?” 田县尉赶紧赌咒发誓:“下官岂会与他们这些盗匪有牵扯?东西自然不在下官这里!” 程念影扭头问:“那是送到了岑家?” 岑三爷不由站直了,没想到这其中还有他们家的事。 他宽和笑道:“哪里的话?怎会在岑家?” 程念影:“我便是被送到岑家的,再送些旁的,又有何奇怪?” 岑三爷笑容一滞。 傅翊此时也扭头问那田县尉:“先前差吏匆匆进门,是得你授意,想要拿我去填这桩人命案吧?” 田县尉冷汗流了下来:“不,不,不是。” 明明先前丹朔郡王还因丢了人而阴晴不定,眼下人回来,不该先关起门将人治服帖了么? 这会儿怎么倒又与那少女一致对外起来。 “不是?”傅翊面露失望之色,“你若说你履行职责,杀人本该偿命,我还要高看你一眼。” 田县尉愣住,本能地拿眼神去求助一旁的岑三爷。 岑三爷暗道一声蠢材。 这些年斗倒了县令,便自得大意起来了。 “蔚阳百姓或真是朴实之人,但我看县衙之风是否清正,却是两说。”傅翊缓声道。 “金银有没有献到你们的案头……当查。” “当狠狠查。” 岑三爷眼皮一跳。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 蔚阳县衙怎禁得起傅翊来查? “只是田县尉受朝廷任命,纵使要查,也该向上奏请……”岑三爷开口,像是在为田县尉说话。 这让田县尉松了口气。 傅翊转脸笑道:“三爷前日不是才贺我得陛下擢升?” 他从腰间取下一块牌子来肆意把玩,好叫众人瞧清楚。 他道:“早在御京时陛下便已予我便宜行事之权了。” 岑三爷的声音顿时定在了喉咙里。 那怀疑又浮动起来。 可在看见程念影时,那怀疑又暂且被按了下去。 到底只是为一个女人。何必撕破脸,将所有人都拖下水? 岑三爷轻叹一声,道:“先为小禾姑娘将丢失之物找回吧。” 傅翊也没有紧追不放,他点了点头,指着田县尉:“先拿下。县衙中何人查清丢失之物,我会奏请陛下,让他替了县尉之职。” 这比刚才的责问还要命。 田县尉脸色发青,两眼发直,那汗水毫无遮掩地就这样从额头滑落下来。 明明是冬日,他却浑身冒热气。 “郡王……不,不可,此事我便能查,为何降罪于我?” 傅翊并不理他,只问差吏:“为何不见蔚阳县令?” 差吏哆哆嗦嗦不敢隐瞒:“新来的县令死、死了。” 傅翊明显地停顿了下,他问:“怎么回事?” “闹、闹鬼吓死的。” 傅翊沉默片刻,对那田县尉道:“你急什么?若查清其中没你的事,我自奏请陛下,让你做县令。” 田县尉愣住。当真么? 可他经不起查啊!底下人为了县尉的位置,一定会将他牺牲掉! 他做不了县令!这饼画得再好,等着他的也只有铡刀! 但是……他扭头去看岑三爷。岑三爷的表情却放松不少。但是这能让岑三爷失了警惕之心! 田县尉猛然惊醒,这是一道……阳谋! “三爷,三爷……”田县尉脸色发白,焦急万分。 傅翊摆了摆手。 当即有护卫将田县尉押走了。 而岑三觉得这正符合他意,换个人扶持也好,改日杀了田县尉就了结了。正巧姓田的近来越发不恭敬了。 “那郡王眼下……与我一同返岑府?”岑三爷问。 傅翊目不转睛地盯着程念影:“该吃核桃饼了。” 岑三爷噎住,眼见傅翊抓着程念影往里走,最后顿在那炉子跟前。 炉子旁是护卫已备好的黄铜夹子,上面印有藤蔓纹,精致非常。 第123章 那精致的小夹子夹起了核桃饼。 傅翊咬一口,道:“不错。” 岑三爷讶异一笑:“原来这街市上的小玩意儿也这般可口?从前倒没尝过。” 话说完。 傅翊却没接声,一时显得安静得令人尴尬。 岑三爷不由摸了摸鼻子。不说请他一并尝吧,至少也该说个话。 傅翊没有放下夹子,他转过头,这才问程念影:“你去了这么久,去了哪里?” 程念影却伸长胳膊,抓起不远处桌案上的薄薄纸张,她反问:“你在画我?” 这会儿最紧张的是一边的护卫。 该怎么将主子都打算广布画像捉拿她了这回事给糊弄过去呢? 第145章 要你心甘情愿 傅翊字典里岂有心虚二字? “嗯,是我画的。” 岑三爷都想好怎么帮忙来接这口锅了,乍听这话顿时又把声音全咽了回去。 “哦。”程念影极缓慢地眨了下眼,“那郡王还接着画吗?” 那画像才不过画到一半,还剩唇没有点上去。 傅翊动了动唇:“画。” 程念影垂眼暗自思忖片刻,将那画纸还到傅翊怀中。 傅翊这才松开她的手,转而将画纸卷起来,交由护卫拿好。 这是一种无形的,堪称默契的退让。 程念影没有追问为何突然画她的画像,傅翊也没有再紧追她离开的时候都去了哪些地方。 众人终于走出了成衣坊,叫那店主狠狠松了口气。 “贵人。” 门外,妇人殷殷唤了一声。 一时岑三爷和岑瑶心先转头看了过去。傅翊目光仍落在程念影身上,不知在想什么,因而并未看她。 “贵人。”妇人又喊了一声,紧跟着上前一步,却是正正好好站在了程念影面前。 原来她所唤的是程念影。 岑家人不约而同地嘴角抽搐了下。 这妇人想是眼神不大好。 “多谢贵人。”妇人拽着女儿的手,跪下来认认真真地磕了个头。 程念影本能地伸手去拉她,将人一下就拽了起来。 旁人并未察觉到这一拽就起的含金量。 妇人却错愕了一阵,然后才结结巴巴地往下说:“民妇身无长物,不知该如何谢贵人大恩,今后愿为贵人点灯祈愿,但求贵人……” 她看了看傅翊。 傅翊眸光轻动。大抵猜到她会说祝他二人此情长久之类的讨喜话。 “但求贵人……”妇人犹豫停顿,而后一字一字咬得用力,“此生自得快意,无衣食之忧,免百情之苦。” 傅翊喉间不轻不重地梗了梗。 而后转头去看身旁的少女,她倒是倏地双眼一亮。 程念影点点头,只道:“我不是贵人。” 妇人笑了笑,才又看向傅翊:“还有这位贵人,民妇但愿您万般所求,皆得偿。” 是个聪明人。 傅翊眉尾轻动。可惜二者所祝,却是冲突了。 妇人又躬身一拜,方才拉着女儿的手,要将她身上的大氅还给傅翊。 傅翊何等洁癖的一个人,岂会再要? “不必解了。” “贵人心善。”妇人又要行礼。 程念影喊住她:“你还要回那里住?” 妇人摇头:“自是不能了。” 程念影低声道:“这里的牙行也坏得很。” 岑三爷听得眉心隐痛。 那些不长眼的,怎么就坑到她头上了?怎么偏偏她又叫丹朔郡王一眼瞧中? “她孤身带着女儿也不容易。”却是岑瑶心插了声,“岑家在蔚阳常行善事,对孤苦百姓施以援手,今日不如便由岑家来为这位夫人寻一处安居之所。” 妇人低着头,却并未露出多少感激之色。她道:“不敢劳动岑家。” 傅翊朝一旁护卫使了个眼色。 护卫立即上前:“随我来吧。” 妇人这才动了脚步。 岑三爷见她不给侄女面子,眉心沉了沉,暗骂了一声愚民。 但嘴上还是赞道:“郡王心善啊。” “她说她不仅丢了金银,还有亡夫的遗物,县衙若寻得,三爷派人早日送还她吧。” 傅翊说着,笑了下:“蔚阳地界,我这个外来人就不多加以插手了。” 这话正是岑家人想听的。 岑三爷看了一眼程念影。只要这个别再折腾…… “小禾今日为何擅自离开,迟迟不归啊?”这一遍却是岑三爷在回程路上问的。 “想买些花心思的东西,看来看去没什么好的,不知不觉走远了。” “是吗?”岑三爷怀疑。 傅翊插声进来:“帕子买了吗?” 程念影在怀里掏了掏:“买了。……去了另一家铺子,买了更好的。” 傅翊伸手抽走。 程念影便问:“先前那只……” “都是我的。”傅翊顿了顿,“不应当吗?我等你这样久。” “当。”程念影嘴里迸出一个字。 哪里还有岑三爷插得上嘴的机会? 待分马车而坐,便更没机会探寻疑问了。 “三叔还没看出来?”岑瑶心坐进马车,笃定道:“他们一早便认识。” 岑三爷警觉:“难道是早有谋划?” 岑瑶心对情绪上更为敏感,她摇头:“郡王在此地与她相遇,应当真是意外。因而她才想跑,才又引得郡王这般大发雷霆。” 岑三爷放松下来,饶有兴味地道:“没想到丹朔郡王也有这样一面,竟为一个女人这般搅乱心神……” 话说完,他又觉得当着岑瑶心的面这样说很不合适,于是忙敛了语气。 “你莫要在意……实在不行,我也可同你姑祖母说一说,要不,便不与丹朔郡王结这门亲。” 岑三爷回忆起这两日接触下来的感受,斟酌着道:“傅翊此人,有些奇诡。迟早会成为朝中之首。但做丈夫,我看未必是良配。摸不透。太摸不透。” 岑瑶心却笑了笑:“我觉得这样很好啊。” “你……” “三叔,你许久不去御京,不知原来连公主都倾慕于他。这位公主只会企图以柔弱来等待怜惜。我却不是。三叔又有何可忧虑呢?” 岑三爷听见这话,笑着夸了句:“好!我岑家女儿该有这般心气!” 岑瑶心听了这话,也只是淡淡一笑,而后突兀地问了句:“三叔,你说,若是小禾再跑一次,会怎么样?” 岑三爷顿住,目光闪烁不停。 马车里,叔侄俩对视而默默无言。 * 程念影跟着傅翊回到听雪轩。 门一关,那一致对外的平和霎时被撕碎。 “想跑啊?”傅翊轻声问。 也没什么好瞒的。程念影点了下头,道:“想过。但觉得不必。” “不必?” “郡王昨日都未杀我,今日还会杀我么?何必跑。” “不是因为发现城门已闭?” “不是。” 傅翊被说服了,他微微一笑:“也是,若你真想跑,城门闭了又何妨?你还可混入民居,只熬到我离开蔚阳那日,是不是?” 程念影心道还好没跑。 傅翊瞧上去真像是做足了架势,一定要将她从中捞出来抓住。 若能冰释前嫌,又何必硬要针锋相对,遗恨久长? “那是为了金头面?”傅翊却又问。 程念影想了想:“一半吧。” “那另一半呢?” 程念影觉得不好糊弄,干脆问他:“郡王怎么一定要知晓?” 傅翊顿了顿,不带情绪地道:“反问的确不是个好东西。” “但我可以告诉你是何缘故。” “因为我需要从你口中得知,你是心甘情愿回到此地,我允你为了自己,而不允你为了旁人。” 第146章 你真名是什么 程念影听出他语气不大对,不由悄悄捏紧手指,蓄势待发。 “在你离开成衣坊后,我便在想,该如何抓住你,将你绑起来,叫这世间,除了一个丹朔郡王府,再无你容身之所。” 程念影眼皮一跳,瞪大了眼。 傅翊顿了顿,脸上重现浮现点笑容:“吓着你了?” 程念影有些难以回神。 她猜测过傅翊的城府心机,但没想到傅翊会说出这样的话…… “应该吓不着你吧。你胆子这样大,顶得了秦玉容,还敢在郡王府中杀人。”傅翊轻描淡写。 程念影不自觉地紧紧抓住了裙摆,心头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知道? 他不仅知道替嫁之事,他知道的……远比她所猜测的更多! 傅翊走过去,牵住她的手,轻叹了一声道:“有些凉。” 他说:“谁叫你往外跑呢?手炉都不揣一个。” 这语气说不上是温柔还是什么。 第124章 但叫程念影有些手足发僵。 傅翊将她牵到桌边,按着她坐下,而后抽走几上新插的一枝寒梅。 梅花被送到了程念影的鼻间。 程念影不自觉地仰了仰头,但被他从背后按得紧紧。 “你还闻得到气味吗?”傅翊问。 程念影浑身绷紧,抿唇:“闻得到。” “是吗?就算闻得到,气味也该变淡了吧。” 傅翊捏住她的耳垂,轻轻揉了揉:“感知也变木了一些,是不是?” 程念影脑中那个可怖的猜测渐渐成型。 但她还是极力沉住了气没有接话,更没有慌乱。 傅翊笑着夸道:“你很厉害,从前在皇帝跟前也是这般不慌不忙。” “但你该更诚实些回答我。嗅觉、味觉、触觉减退,痛觉加深,……这太危险了。” 他话音落下。 一只白色瓷瓶被他捏着摆在了程念影跟前。 他问:“打开瞧瞧?” 程念影叩紧牙,伸手拿过瓷瓶,掀了盖子,里头紧密地塞着她熟悉的药丸。 “这里共有六丸,足够你度过无忧的一整年。”傅翊顿了顿,问她:“想要吗?” “……” 程念影轻轻吞吐着呼吸。 呼吸没有乱,但她掌心已经开始发麻了。 “我问你这样多,就是要弄清楚,我究竟该如何待你。” “小禾。”那两个字从他舌尖滚过,还带着点温柔的味道。 不过紧跟着他就又道:“这应当也是个假名字吧?” 程念影想扭脸去看他的神情,但傅翊不许。 傅翊善解人意道:“你不必急,你可以慢慢想这些问题,要怎样一个个回答我。” 他笑道:“你今日带了核桃饼回来给我,我还是很高兴的。” 程念影又抿了抿唇,道:“我手冷。” 傅翊握住了她的手。 程念影又道:“我要一个手炉。” “好。”傅翊屈指敲敲桌面,“来人。” 门外的护卫立即应声而入。 而傅翊始终保持着从后面环抱程念影的姿势,半点不变。他只消吩咐护卫:“去取个手炉来。” 护卫应声而去,没一会儿就取了回来。 傅翊接过,塞到她掌中,还问了句:“烫不烫手?” 护卫就在这声询问中,又退了出去将门重新关上。那门上隐约映出外头的身影……数个护卫都站在那里,不过咫尺之遥,便于迅速反应。 程念影咬着牙,暂且打消了反制傅翊的念头。 “郡王都知道了多少?” 傅翊闻声微微失笑:“好根据我的回答,来确定你袒露到何等地步吗?” “你拿了新的帕子给我,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多少。” “秦玉容在出嫁前便受睿王蛊惑,与他有了私情。睿王以太子之名在外四处招惹闺阁女子。魏嫣华也是其中之一。 “夔州案后,太子被废身亡,楚珍眼见攀不得皇室的高枝,才眼巴巴地带着秦玉容回来。 “想同你换回去。 “这是她们的事。” “来说说你的。” “你有意为秦玉容了却后患,在府中安插的钉子找上你的时候,你直接将人杀了,并决定顺藤摸瓜找到情夫,也一同除去。” “我那时为替你在皇帝跟前遮掩住杀人一案,可是默不作声地顶了这口锅。 “叫众人都以为是我杀的。” 程念影听得脑袋都隐隐有些发晕了。 “我以为你会说多谢。”傅翊语气微微低沉。 程念影无话可说。 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你什么都知道。” “药从哪里来的?”程念影拨了拨那只瓷瓶,很快她自己也有了猜测,“紫竹?你去了梁王府?” 傅翊摸摸她的脖颈:“真聪明。秦玉容怎么可能骗得过我?我很快就知道你逃走了。” 程念影冷不丁顶了一句:“我骗过你了。” “是……是。你最后骗过我了。”傅翊笑着道:“我不生气。” 程念影狐疑。 真的吗? 那眼下这样瘆人…… 傅翊重新拿起瓷瓶,问她:“你告诉我,你要还是不要?” “我要,当如何?不要,又当如何?” “你只消坦白地告诉我,你今日回来,为的另一半缘故是什么?我想听。” “……” “…………” 漫长的沉寂过后,程念影道:“我不想同你针锋相对。” 傅翊微微沉下脸。 “我想同郡王冰释前嫌。” 这是实话。 “你想如何与我冰释前嫌?” “这便是使我犹豫的地方。”程念影轻声道:“你才是贵人,我没得选。” 傅翊眉尾慢慢又放松下来,他松开了程念影,那压迫感也顿时消散而去。 他来到她的对面坐下,称得上是温柔地道:“除了离开这条路,你都可以选。” 他说:“我现在告诉你了,这便是我要你如何。” 程念影惊异地看着他,慢慢摊开手掌:“那药……” 傅翊取了一粒放到她手中,微笑:“给你。” 就这样? 就好了? 程念影有些难以置信。 “那我……能走了?”她问出声,然后发现傅翊脸色又有了变化,她马上道:“我只是走到隔壁去。” 地面也的确不是人睡的。 傅翊应了声:“好。” 程念影舒了口气,心头越加狐疑。他怎么这么好说话? 程念影站起身,但没立即走掉。 傅翊看着她期期艾艾,心情也好了些,便主动问:“怎么?” 程念影回头:“我还想要些药。”她指指瓷瓶:“不是那个。” “那是……” “金疮药,人参……” “你走这一趟受伤了?” 程念影摇头,眼底无一丝心虚:“我要攒着。” “那你告诉我,小禾是个假名字吗?” 果然是要做交换才行得通的。 程念影点点头,应了声:“嗯。” “你真名叫什么?” “小苗。” “……?” 程念影同他大眼瞪小眼,满眼写着真诚。 “听起来也像个假名。”傅翊摩挲指腹。 “我为什么起名小禾呢,就是因为禾苗禾苗,才想到的。我这样的人……哪里有正经名字呢?” 傅翊面色一松,倒真切地心软了一分。 他走过去,又摸了摸程念影的脸,低声道:“好,我知道了。” 他会给她起个更好的名字。 登在哪家籍下也得动动。 楚珍的本事,能寻到什么好东西? 先前禁军那位江指挥使,他所冠的江姓才是真正的大户。 第147章 要不你还是逃吧 程念影长大后很少有睡不着觉的时候。 但这日却难得翻来覆去,入睡困难。 他知道太多了。 多得有些可怕。 连她会杀人,与紫竹来自同一个地方都知晓了。她唯一还能紧紧攥住的,也不过一个真名。 “除了离开这条路,你都可以选。” 除了离开这条路。 难不成要一辈子同他呆在一起才算行? 不过贵人们总是腻得很快的。 只是因为未得到,所以对她执着。 只是因为她没跑,所以待她宽和。 纷繁念头从脑海里辗转而过,恍惚间连天光一线落在窗边,程念影终于迷迷糊糊合上了眼。 那门窗上,却烙下了影子。 有人走近了。 程念影霎时惊醒,只听见来人屈指轻叩一声门扉,而后顺势推开,挟着清晨的寒霜,走近。 是傅翊。 程念影一下坐了起来。 傅翊挨着床沿坐下,寒气冻得程念影一激灵。 他问:“昨日你袖子怎么少了半截?” 程念影大睁着眼:? 傅翊抬手抚了抚她长长睫毛,他现下心情已经很好了,只这一点耿耿于怀。 “只要你告诉我就行了。” 我说你便信么? 程念影禁不住眨了眨眼,睫毛扫得傅翊指尖发痒。 “撕了给人擦脸了。” 傅翊喉间又微妙地梗了梗。 想问问她怎么见谁都好心要人擦擦脸? 但昨日才难得敞开心扉。 便生生忍住,强行换做温柔的语调道:“你不该心硬如铁,杀人不眨眼吗?” “我是如此。”程念影咬着字肯定。 傅翊一想想起她从前杀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嘴角抽了抽。 “只对高高在上的贵人心硬如铁?” “嗯。”程念影再度重重咬字。 算了,没挥刀向他已是极好。 傅翊瞥着她隐隐现出倦意的眸子,温声问:“没睡好?” 第125章 “嗯。”是还没睡。 但程念影觉得这样答又很落下风。 “那便用过饭再睡。” 程念影真被勾起了饿劲儿,跟着他下了床,没一会儿岑家下人就送了吃食来。 她一边默不作声地吃,一边想着殷恒的事是不是经傅翊的手更好。 傅翊虽然城府深,但也手段多啊。 “郡王来到蔚阳是做什么?”程念影抬起眼。 傅翊的动作顿了顿,道:“陛下有令。” “为何有令?是又像夔州那样吗?” 傅翊淡淡一笑:“你先前说岑氏女给我做妻子很好。” 程念影皱鼻子,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小心眼儿? “皇后失了太子,亟需确认地位,于是有意将我与岑氏女撮合到一处。这是皇后的算盘。” “皇帝应允默许,却是为了兵不血刃对付岑家。” 程念影惊讶地竖起了耳朵,认真听。 傅翊伸手将她扯得更近,几乎压在她耳边道:“自古有种手段极是下作,娶了哪家的女儿,便可将岳家不动声色吞吃殆尽。” 他的气息温热,绕着程念影的耳朵打圈儿。 “当今圣上登得大位时,曾得岑家相助。岑家有从龙之功,皇帝不愿光明正大地除去他们,叫底下人寒心。于是才有了这应允默许,使我替他去趟这滩浑水。” 夔州时的感受,霎时又爬上了程念影的背脊。 贵人杀人,当真可怕。 “你现在还觉得这于我来说,是好事吗?”傅翊问她。 程念影眸光微动。傅翊也有他的不得已之处。 贵人之上亦有贵人。 “那你要怎么办?”程念影轻轻出声。 “所以要花些功夫。”傅翊哄她,“你看,你若同我恩爱万分,那岑姑娘岂会不识趣?还硬要嫁给我呢?” 程念影眯起眼。 是这么回事吗? 她一下挣开傅翊的手,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去,两口将汤喝光:“我睡觉了。” 她怀疑傅翊在骗她。 傅翊垂眸扫过空空如也的掌心,应了声:“好。” 没有了傅翊随时翻脸的隐忧,吃饱喝足后,程念影这下是真睡着了。 而傅翊出去后却并未歇息,他叫来护卫,问:“如何?” 护卫低声道:“殷大人的书童已经抵家了。” “嗯。” “只是还没找到殷大人的踪迹。” “不急。” 傅翊招招手,叫来另一个人,问他:“药可备好了?” “备好了,都是上好的药材……” 傅翊回头看了一眼门后。 都是治伤病,防腐生肌的药。 她要这些药,定有其目的,但傅翊一时还未想明白目的在何处。 但她要,那就给。 程念影醒来已是黄昏,在岑家下人的伺候下沐浴更完衣,出来就又见到了傅翊。 好似他真没别的事要做。 “给你的。”傅翊让护卫上前,打开匣子,露出里头的药材。 从说话算话上这一点来讲,傅翊还是很好的。 程念影面上露了笑意。 傅翊唇角跟着抿起一点:“还有……” “什么?” 傅翊将一个荷包推至她跟前。 程念影打开一看,是一串沉甸甸的钱。 “你在牙行租赁房屋一月,实际却只住了一日便被差吏带走。如何能不将这钱拿回来?” 程念影双眼绽光,这下是真真开心。 她将钱全掏出来放进自己的荷包,然后瞧了傅翊一眼,终于是道了声:“多谢郡王。” 傅翊趁势追问:“我待你好么?” “……嗯。” “往后会待你更好。” “……” 傅翊等了片刻,没等到程念影感动的神情。 好罢,她与常人不同,自然不能要求她此刻感动。 傅翊按下心底那点不满足。 这时候程念影想了又想,还是决定问他:“……你是不是想睡我?” 傅翊喉间一紧,差点把桌子角给掰下来。 难怪没有半分感动之色。 原来是在这里揣测他。 他想问在你心中我便是这样的人? 但话到唇边,傅翊咽了回去。 不想么。 倒真是被勾起了几分火气,连带指尖痒,喉间也痒。 “是。”他痛快而笃定地道。 程念影一脸果真如此。 傅翊看得牙痒痒,道:“又岂是今日才起的念头?” 程念影看看他:“你昨日说的话还算话吗?” 傅翊知道她多半有后招等着自己,但还是道:“……算。” “我不离开郡王,选什么都好。”程念影铿锵有力,“我选不跟你睡觉。” 傅翊:“…………” 程念影才不去看他此时的脸色,接着道:“我要自由出入。” 这两个要求摆在一处,都显得后面那个何等的可亲。 傅翊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忍了又忍,一忍再忍。 别太过分四个字,还是被他生生嚼碎吞了下去。 “……行。” 予你自由,你还是跑吧。 傅翊想。 你再跑一次,我抓你回来,顺理成章撕毁约定,不管你说什么,我只管将你绑了,这觉总是能睡上的。 第148章 给我? 如傅翊所承诺的那样,他允了她自由出入,不再让护卫盯着她连听雪轩都不得出。 此外,甚至还问岑家要了腰牌给她挂着。 这般准备就绪,程念影趁傅翊去见岑大岑二的时候,她带上药材出了门。 护卫问要不要跟着。 “不用。” 护卫正暗暗惊奇呢,就听见主子接着道:“你们跟踪她,她很快就能发现。” 听见这话,护卫心里还暗暗不服气。有这样厉害么? 另一厢。 “她下山了。”岑三爷对侄女说。 岑瑶心一手搅弄着茶汤,一边若有所思。 岑三爷反倒显得比她还着急些,催问了句:“此时不下手?还等何时?” “你说的法子我认为极好。傅翊才动了火,眼下又跑一次,堂堂丹朔郡王岂能容忍?” 岑瑶心这才丢开手中的东西,抬头道:“我只是认为不能用岑家的人去办这事。” 岑三爷笑道:“这简单。” “当初怎么派人追杀新县令的,而今就用一样的人。” 岑瑶心从前极少过问家里的事,认真地扮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 但如今既要嫁丹朔郡王,她对接触这些事务也无排斥。 “是哪里找来的人?可不可靠?可与岑家有明面上的牵扯?”她问。 “一帮吃了上顿没下顿,空有一条性命,连户籍也无的……”岑三爷顿了顿,“野狗。” 岑瑶心显然对蔚阳有些了解,听他这样说,立即问:“是住在城北的那帮人?” “嗯。” 岑瑶心露出“难怪”的表情。 “那倒与岑家没有明面上的牵扯了。” …… 程念影熟门熟路地来到阿莫门外,不等她抬手叩门。 先有人惊惶地指着问:“你是谁?” 程念影转头去看。 见到了上次和阿莫搭话的那个汉子。 才不过两日功夫,他露在外的皮肤便有了不同程度的伤,一双眼大大突出来。 程念影见过,那是饿相。 “我来找阿莫。”程念影应了一声。 汉子往后退了两步,有些误入瑶池般的惊恐。 他当然看得出来程念影不像是这里的人。 在他眼中,程念影便是贵人。 贵人驾临此地,当然不该是什么好事。 “阿莫、阿莫不在……”汉子想撒谎。 但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阿莫谨慎地探了个头出来。 汉子僵在那里,连“快跑”都不敢喊。 怕被贵人绑住双脚,吊在马背后面,若不奋力地往上拱起身子,就会被马蹄将脸踢烂。 “你、你来了!”阿莫脸上一喜。 但他伤还没好完,脸也不敢做大表情,于是显得那笑比哭还难看。 但程念影向来是不怕什么狰狞面容的,点点头就往里走。 阿莫便颠颠儿地跟在了后头。 没走两步,他发现了那汉子。 “汤叔。”阿莫喊,“别往外说。” 汤叔“啊啊”地点着头,嘴巴张得鸭蛋那么大。 老天!竟不是来找麻烦的! 门关上。 阿莫走在程念影的身后:“昨天你没有来,我以为你不来了。” “耽搁了。” 阿莫看她手里拎着沉甸甸的包袱,点头道:“嗯嗯,找药一定很难的。” 耽搁也不奇怪。 程念影将手里的包袱递给他,里头的药材已经分门别类好。 第126章 “按着小袋子,一袋一袋煮。” “嗯嗯。” “他醒过没有?” “醒过,吃些东西就又昏睡了。” “伤口得擦药。”程念影转身从包袱里翻出一个黑色小圆罐,“你给他擦。” 阿莫还是应声:“嗯,嗯。” 他比别人应声总要多应一声“嗯”,显得老实。和当时追杀殷恒的样子,全然不同。 程念影又翻翻包袱,摸出来半个巴掌大的瓷白小盒。 她递给阿莫:“这个给你。” 阿莫愣住:“给我?” 他含糊地又问了一遍:“给我?” 程念影指指他下巴:“你也擦擦。” “哦,哦。” 阿莫抓着小盒子,再看程念影,都没那么怕她了。 先前叫她捅了下巴的恨,也早被殷恒挡刀一力抹了平。 “还有这个。”程念影又扔给他一个香包,“撒在尸首上,祛味。” “我、我撒了白灰。” 这是民间常见的尸身防腐处理手段。 “盖不住的。”程念影说着看向殷恒的方向,“也许他是总被臭晕的。” 阿莫:“……” 他到底是乖乖接过了香包。 阿莫熬药、擦药、撒香包……待弄得差不多,殷恒醒了。 “江姑娘,我还以为那日是在做梦。” 殷恒刚说完,阿莫将药碗塞到他掌中,他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差点被苦昏过去。 随后龇牙咧嘴地往下说:“敢问我那书童……” “我让他离开蔚阳了。” “好,好,这样好,他若接着留下来,只怕尸骨无存。”殷恒长舒一口气,但脸还苦得发皱。 “江姑娘能找到这里来,实在厉害。不知要弄到这些药,又花了多少功夫?” “还好。”程念影自然不好说是从哪里骗来的。 “那江姑娘自己的事办得怎么样了?那日过后,也没机会再问。” “嗯还在找。” “可惜我眼下帮不上你……”殷恒遗憾。 “你等养好伤还要再回县衙?” “是,我还有事未做完。” “谁能帮得上你?”程念影问他。 “江姑娘不必为我担心,我那书童想必回家报信去了,自会有人来助我……” “丹朔郡王能帮你吗?” “什么?” “他来了蔚阳。” 殷恒惊得扯动了伤口,痛得“嘶”了一声:“郡王怎会来此?” 程念影没能从傅翊口中得到确切答案,自然也接不上话。 殷恒想来也只是感叹一声,并不觉得程念影会知道。 他接着喃喃:“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写的那封信起了作用! 他又看了一眼程念影,到底不愿她卷入太深,便只温和地笑笑,道:“江姑娘,你送了药来,已叫我无以为报。我不能事事劳烦你,剩下的路我自己来走吧。” “好,那我走了。”程念影应得十分痛快。 殷恒呛了呛。 但又说不出挽留的话来,憋了半天,只挤出来一句:“这里,不宜久留,你,快快离去也好。” 程念影往外走,倒是阿莫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她后头,似是默默不舍。 走到门口,回头再看殷恒。殷恒正侧身将滑下来的面巾,重新给那具尸首盖上。 原来他知道那是一个死人。 程念影挑了挑眉。 他胆子倒是很大的。 殷恒注意到程念影的目光,又将头扭了过来,他道:“可惜我并不会诵念往生经文。” 阿莫闻声,在后面悄悄掉了眼泪。 殷恒是个好人。 程念影心道。 第149章 眼熟 程念影离开城北后,在街市上晃了两圈儿才回的岑家。 傅翊坐在听雪轩里,见她两手空空地进门,转开目光,问:“如此自由出入,高兴了?” 程念影当然诚实点头。 “你那金头面还未找齐。”傅翊挥挥手,护卫立即抱着个匣子过来,打开给程念影看。 程念影低头去看,里头装了一匣子的彩翡玉石并珍珠首饰,绽着莹莹的光,夺目非常。 比之那金头面,款式更精巧细致,当是更为价值不菲。 “便先用着这些吧。”傅翊道。 程念影抬头:“给我?” “给你。”傅翊想起她离开郡王府时几乎什么也没带,便又补充道:“给小禾。” 顿了顿,又黑着脸改口:“给小苗。” 程念影抿唇悄悄笑了下。 但还是摇头:“太沉,又娇气。”一碰便碎。 还嫌上不比金头面轻巧了?怕跑路带着沉? 傅翊让护卫合上匣子,道:“好,那也给你换成金的。” 看起来简直好说话得过了分。 如此达成一致后,二人便坐下来一同用饭。 一直到饭吃完,傅翊都没问她今日去了哪里,好似真要给她绝对的自由了。 第二日,程念影便照例出门去,依旧无人拦。 第三日,第四日亦如此。 只是今日程念影出门后,护卫来到傅翊跟前,低声道:“似乎有殷恒的消息了。” 傅翊抬眼:“何为似乎?” 护卫讪讪道:“是咱们的人在城中发现了一个少年,在卖一件墨宝。那墨宝是《鲁东亭记》……” “殷恒的老师写的。”傅翊接声。 护卫点点头,接着道:“少年说他要卖掉去找亲人,这亲人远在御京郡王府办差。那博古斋的店主根本不听他说这些,见他衣衫褴褛,怎肯信他手中墨宝是真? “于是只管将他赶走。但那少年很执着,第二日还接着来……” “底下人觉得这其中颇有暗示的意味,便报上来了。” “殷恒没有死,他在找我。”傅翊起身,“走吧,去瞧瞧。” 来到博古斋前,果然有个看起来疯疯癫癫的少年,说话都说不利索。 “再来便将你腿打折!”店主怒喝。 “又是城北来的。” “为何不将他们从蔚阳驱逐出去呢?” “还是岑家心善。”周围百姓议论。 阿莫撑着地面爬起来,长满茧的手慢慢攥紧。 他打不过那位“江姑娘”,但要杀这些人是很容易的。可他不能动手,他还记着殷恒的嘱托。 阿莫正要又一次凑上前去,执着地求对方收下自己的墨宝。 这时后面伸来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你这副墨宝,我们主子要了。” 阿莫转头,只见马车帘子被手掀起一个角。 那手透着养尊处优的白。 是他吗?他是殷大人要找到的人吗? 阿莫心中直跳,惶恐地走近。 马车里的人直接问:“殷恒在哪里?”语气温和,倒与殷大人的有些接近。 但阿莫小心地抬起头,却觉得这个人身上的气质浑然不同。 使他生出本能的惧怕。 * 城北。 有人打马来到此地:“来个人。” 面黄肌瘦的人们缓缓从低矮的房中探出头,见来人穿着体面,还骑在马上,有汉子大胆地凑上前:“贵人可是来找人干活儿的?” 那人哼笑一声:“正是。” “那贵人看看小的……” “不够,还得再要两个。”马上的人说着,甩了个荷包下来,“拿着,赏银。若事成,另有赏赐,你们将来就不必再住在这破地方了。” 汉子欢喜不已,连忙去捡地上的铜钱。 其他人听见声音,也立刻涌了出来。 “滚滚滚,老子只挑三个。”马上的人不耐地斥了一声,同时高高扬起了手中的鞭子。 程念影刚翻过沟渠,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她知道自己在这里显得尤为扎眼,于是想也不想便先闪身隐匿到了矮墙后。 那马背上的人很快挑好了三个相对高大健壮的汉子。 要再强壮也没法子了,毕竟这里的人饿肚子的时候多,又能强壮到哪里去? “一会儿再告诉你们做什么。”那人驱马往这边逼近,问:“近日见过阿莫没有?” 周围的人连连摇头:“几月没回来了。” “是啊是啊。” “是吗?”那人不快地沉着脸,“莫让爷抓到你们撒谎。” 众人又连连摆手,背脊折弯:“不敢、不敢。” 程念影听见这般对话,手都已经按在腰上了。 但那人很快打马走了,同时带走了那三个汉子。 程念影这才推门进屋,里头只一个殷恒。他已经能起身下地了,此时见到程念影,又不免露出惊喜之色。 他动了动唇,话还未出口。 “阿莫不在?”程念影先问。 “他出去办我交代的事了,怎么?” “这里不大安全,你须得换个地方。立即。” 第127章 殷恒微微色变,转身冲着那床上的尸首匆匆一拜,算是谢过收留。 而后也不含糊迟疑,一瘸一拐地就跟着程念影往外走。 程念影嫌他走得慢,一下将他胳膊架住了。 殷恒闹了个大红脸,生憋住了气儿,免得给程念影添乱。 最后将人安置在城北林后的洞里。 程念影给他生了火,留了火种,教他如何学,又教了怎么留信号等等,方才离开。 “我过去等阿莫。” 殷恒:“好!” 他也没想到,阿莫出去打听一圈儿回来,丹朔郡王竟然下榻在岑家。 阿莫自然无法接触到人,于是只能选用迂回折中之法…… 也不知今日有没有结果。 若是迟迟无法与丹朔郡王见上面,难道要让江姑娘去冒险吗? 殷恒眉心微皱,同时用木棍去拨面前的火苗。 这样便暖和了许多。 他盯着火苗,不知不觉又露出了点欢喜的笑容。他怎么还她,都还不完了。 * “等着。”傅翊走下马车,将护卫留在原地,自己只带了两人跟随阿莫往前。 等走过散发臭气的沟渠,来到低矮房屋前。 “他就在里面。”阿莫抬手一推,但里头空空如也。 阿莫顿时变了脸色:“人呢?” 傅翊跟着走进门,倒没有因为其中的异味而露出异色。 他左右一打量,语气平静:“并无凌乱痕迹,说明不是被人强行带走,而是自行离开。” 阿莫急道:“可、可他腰上有刀口,怎么走得了?” “或许留有密语、记号,你先找一找。” 阿莫连连点头,待四处翻找的时候,他突然又想起来:“我知道了,是,可能是被江姑娘带走的。” “江姑娘?” “嗯,嗯。她很好,她保护了殷大人。” 护卫插声:“相好?” 阿莫:“不,不,但,但……”相好也没有这样好的女人吧?阿莫心想。 傅翊在一旁听得渐渐皱起眉。 江。江。 这时护卫抓起木桌上的瓷白小盒子,结结巴巴道:“主、主子,这这……” 他现在惊觉自己刚才那句话何等失言,顿时冷汗爬了满背。 傅翊转头:“怎么?” “眼熟,这个眼熟,那个,那个药瓶也眼熟……” 那不大好的预感顿时成了真。 先前殷恒写的那封信,信中的内容也如闪电般贯彻过傅翊的脑海。 路遇刺杀,有人救了殷恒。 这个人。 是她。 第150章 以君之道还之君身 程念影再回到低矮房屋外的时候,一眼就察觉到了不对。 地上的脚印,变多了。那脚印与她、殷恒、阿莫的都不相同。 ——有至少三个成年男子闯进了这道门。 程念影顿住步子,往后缓缓退去。 但这时候门先开了。 程念影想也不想就抬手拔了发间的簪子。 “要拿我赠你的东西来刺我?”门内响起熟悉的声音。 程念影定睛看去,惊讶,但没有很惊讶。 傅翊立在那里,抬手扶住她的腕子,而后将铜簪从她指尖抽走,垂眸重新为她插入发髻间。 阿莫坐在里头,盯着这一幕目瞪口呆。 他们认识! 他们原来认识呀? 这厢,傅翊语气意味不明地又开了口:“你喜欢将这支簪子带在身边,原来不过是图它取用便捷?” 程念影不明白他为何有此问。 “那不正说明郡王送得好?” 傅翊一哑,最后笑起来:“对,你说得不错。” 话音落下,他抓住程念影的手,将人带进了门。 阿莫急急站起来想说话,但目光一瞥到傅翊的脸色,他又收了声。 这个人,不知何故,不高兴。 极不高兴。 阿莫怀着小动物般的本能,从他身上窥了出来。 “这些药,就是带来给他们的?”傅翊指着问。 “嗯。”程念影应得坦荡。 “为何撒谎骗我?” 程念影想了下,问他:“你跟踪我了?” 将“反问”的精髓学得淋漓尽致,恰到好处。 不等傅翊回答,她便小声地指责上了:“郡王说予我自由……” 傅翊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还是先解释道:“我并未跟踪你,是这少年引我来的。” “哦。”那应该是殷恒让阿莫去找的人。 没想到这样凑巧撞上了。 “眼下晓得是误会我了?”傅翊低头,抵近,“当说什么?” 程念影福至心灵,学他:“是我之过。” “……” 程念影迎上他的目光,眨眨眼。 “…………” 没了,只那四个字,再没别的。 傅翊胸口如被桎梏,漫出一分闷痛。 他从未感觉到,原来那四个字显得如此轻飘。 而程念影这头倒体味出了,这四个字这样好用啊! 她立即就坡下驴,又道:“那日瞒你,也是我之过。” 但这样说还不保险。 她想了又想,补充说明道:“我知晓实话说了,你听了定然不会高兴。” 傅翊气得笑出声:“于是便干脆撒了谎?我竟不知,你心中这样看重我,竟是还为我这般着想。” 程念影才不管他话音里的阴阳怪气,还真点了下头:“嗯,为你着想。” 傅翊收声,二人又是四目相对。 程念影眼底满是真诚,真得不能再真了。 ……学坏了。 傅翊生气,且头痛。 阿莫忍不住弱弱插声:“殷大人……” 程念影转头应道:“你不在的时候,有人来打听你,我见不对劲,便将殷恒带走了。” 阿莫松了口气:“正如郡王猜的那样。” “殷恒如今人在哪里?”傅翊的声音插进来。 “你是来救他的么?”程念影还是反问。 傅翊压着不快:“对我还这样提防?他既叫阿莫来寻我,我自是来救他的。” “在一片林子后头。” 阿莫觉得自己该开口添一句:“郡王来蔚阳的消息,还是江姑娘告诉殷大人的。” “是吗?”这样说来,她若不主动提起,他还撞不破今日之事? 傅翊转念就明白过来:“那日你问我到蔚阳来做什么,就是在猜测我与殷恒是否算同一派系?” 程念影点头。 傅翊微眯起眼。因他没有对她提及自己的真实目的,她才选了暂且隐匿殷恒之事。 如此看来,她并未做错什么。 但为何仍有些如鲠在喉? “殷恒就职路上,曾遭遇追杀……”傅翊起了个头。 听得一边的阿莫脸色涨红:“是、是我那时,受人指使,才对殷大人下手……” “你是追杀他的人?”一边的护卫实在压不住惊呼声。 “是、是,幸得江姑娘相救,殷大人未出事。” 傅翊用力捏了下指骨。 怎么刚刚好殷恒就碰到了她? “那真是稀奇。”傅翊眸光一转,声音平静如潭水。 “一个路过的人,一个本是追杀的人,最终竟与殷恒凑到了一起。” “殷大人舍身救了我……”阿莫嗫嚅道。 “哦,原来是舍身救了你。”傅翊重新看向程念影,“他也舍身救你了?” 程念影听出了点火气。 这点火气连基本逻辑都不讲了。 她纳闷:“殷恒拿什么救我?” “那便是一见即合,跟着他来了蔚阳?” “是他掏钱请了我做护卫。” 掏钱啊。 原来是掏钱啊! 护卫们长舒一口气,脸上都涌现了笑容。早说不就好了! “那他真是运道极好。”傅翊笑了笑,“走吧,去瞧瞧他。” 程念影拽了下他的袖子。 “怎么?” 程念影仰头看着他:“郡王读过很多经书。” “嗯。” “郡王能为他念一段往生经吗?”程念影指指那阴暗的床角。 阿莫一激灵小声道:“不敢劳动郡王。” 但傅翊嘴角的笑容骤然扩大,他应道:“好啊。” 他松开程念影的手,缓步朝那床角走近。 腐臭气钻入鼻间,挑动神经。 床边的脏污也蹭上了衣角和鞋面。 傅翊生生忍住,合上眼:“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他声如金玉。 细微的光从破窗漏进三两点洒于身。 阿莫颤抖着不自觉也闭上了眼,听得他缓缓流泪。 程念影却大睁着眼,她看着傅翊。 男人低眉垂目,添一丝神性。 这一刻,他看起来还是很像个好人的。 第128章 程念影又眨了眨眼,眼皮底下泛起一点酸胀。 “毗迦兰帝” “阿弥唎哆” 他还在诵念。 但声音却突然被一阵马蹄声混得听不清楚。 有人骑着马来了。 护卫想也不想就拔了刀,但程念影抬手示意:“等等。” 然后她先轻手轻脚地靠到了窗边去。 从缝隙往外一瞧。 是先前那个来挑人的,居然又打马回来了。 他骑在马上,对身后带来的人吩咐道:“这里的人主子信不过,你们去仔细搜查一遍!看看那阿莫究竟回来没有。” “是!” 程念影转头:“有人来搜查,阿莫,你得走了。” 傅翊睁开眼:“我们也得走,我不能被人发现出现在这里。” 这时候自然来不及问为什么了,程念影快步走上去将傅翊的手一抓,牵着他就去翻窗。 护卫:“哎,主子,哎……” 程念影抱着他一滚,悄无声息滚到了矮墙后头去。 “哎,有点脏……”护卫干巴巴闭了嘴。 傅翊这厢紧紧箍住程念影,像是要将她揉入血肉一般。 他们已有许久没这般亲密过。 傅翊的指腹摩挲过程念影脖颈间的一点细白皮肉。 那一刹骤然意识到的对少女身体的上/瘾,令他自己心惊。 第151章 翻版 这时护卫也接连翻出了窗。 墙太矮,难以蔽身,他们蹲着挪两步觉得实在太慢,干脆也学着一滚,正好撞傅翊背上。 傅翊:“……” 他这才松开程念影。 阿莫很快也跟了出来,他道:“跟我来。” 毕竟是自幼长在此处的,阿莫对四周地形了如指掌。 在那帮人还在挨着搜寻房屋的时候,他们已经绕过堆放的垃圾,迈过沟渠,很快拉远了距离。 “主子?” 等在外头的护卫迎上了前,看着他们弄脏了衣裳的模样,惊奇道:“主子可是遇见什么麻烦了?” “咦,小禾姑娘也在?” “走吧。”傅翊在程念影腰间一推,将她推上了马车。 阿莫得以沾光,也跟着钻了进去。 一行人很快有条不紊地离开了这里。 程念影倚住马车壁,一看傅翊,他眉头紧锁,实在少有这样脸色难看的时候。 不过并非因为眼前的境况棘手。 程念影往他衣摆上一扫。 是因为脏。 “为什么不能被别人看见?”程念影出声。 傅翊紧皱的眉间松开了些,他接上了程念影的声音:“我代表着陛下,我出现在何地,便等同陛下的立场。” 皇帝竟然要遮遮掩掩他的立场吗? 程念影很快想到了傅翊先前说的话。 皇帝不能公开收拾岑家,以免旁人寒心,于是才想到利用傅翊,借婚事兵不血刃吞没岑家。 想明白后,她掀起车帘,探出头去指挥护卫:“往那边走。” 护卫愕然回首去看傅翊的脸色。 傅翊:“听她的。” 马车一路拐上了街市。 阿莫先按不住问:“不是去找殷大人?” “马车太扎眼,一会儿得弃在街上。” “哦,哦。” 傅翊冷不丁冒出来句:“你倒对浑水摸鱼、掩人耳目,极有心得。” 这话阴阳怪气,但阿莫不觉得。阿莫深以为然,并忍不住道:“官驿追杀那回,我就觉得你很厉害,厉害得都叫人……叫人害怕。” “后来我被绑起来,又听你和殷大人对话,说那什么什么墨,殷大人都夸你懂得多。” “你又能找到城北来。” “你的确懂得很多。” 阿莫满脸写着求知,他问:“你怎么会这样厉害的?你从御京来,御京的人都这样厉害吗?” 程念影还没反应,傅翊脸色已经隐隐发黑。 他那一句话,倒引出这少年一连串的追捧。 程念影这时含糊道:“自幼学的,便这样了。” 她反过来问阿莫:“你的杀人术从哪里学的?” 阿莫认真答:“叔婶那里……” 程念影想到那日撞见的那个赤脚汉子:“从汤叔这样的人那里?” “是,他们从前会打猎,就跟着学了箭。还有学宰猪,一样可以用来宰人……” 两人居然聊上了。 半晌傅翊都没再插进去半个字。 隔着一道帘子,驱车的护卫都禁不住缩了缩脖子。 这少年怎么语气好坏听不懂,脸色也不会看啊? “到这里,停一停。”程念影抽了个空叫停。 却是正停在了一处食肆前。 程念影招呼他们一起进门,要了菜和饭。 阿莫咽咽口水:“也不太饿,我们还是先去找殷大人吧。” 傅翊正要说不急一时。 程念影道:“正是带去给他的。” 阿莫:“哦哦!是呢,殷大人今日还未吃上饭。” 傅翊终于是忍无可忍插了声:“殷恒究竟给了你多少银子?” “八十两。” “八十两不仅要护他一路,救他命,给他送药,连吃喝都要替他备上?” 才八十两。 不过八十两。 “你那日带回核桃饼,花了几个铜钱?” 程念影又不傻,这下立即想到了书中读的那句“不患寡而患不均”。 不均等,傅翊不高兴。 那也就只给殷恒买几个核桃饼算了? 但程念影本能地觉得这样不好。 她念头一转,道:“我金头面还未找回来,郡王付钱吧。” 傅翊一顿。 话语被堵回喉中,最终只剩轻飘飘一个字:“好。” 让他花钱,他反而高兴些了。 程念影觑了觑他的神情,心道。 阿莫本来还为二人间诡异的气氛感到害怕,但等食物用食盒盛好,闻见那浓烈香气,阿莫就什么都忘了。 他们带着食物,才终于踏上了去林间的路。 “不觉得八十两少了?”路上,傅翊蓦地又开口。 “很多了啊。” “你为他做了这样多,该多要一些钱。我可以来为你要。” “我不要那么多。”程念影坚定。 傅翊觉得可惜:“好吧。” 程念影悄悄撇嘴。 傅翊替她要求加钱,她便又欠他的债,他的债最是难还。她又不傻。 …… 洞穴中不知又掠过了几股风,殷恒不自觉地缩了缩肩,喉中挤出咳声。 正暗自焦灼间。 “殷恒。”有人唤了一声。 那语气平稳冷静,声音极是好听,恍惚有些耳熟。 殷恒抬脸看去,难掩惊喜:“丹朔郡王?!” 傅翊迈步走近,看见殷恒这张脸却实在谈不上欢喜。 他其实已经不大记得殷恒长什么样了。 傅翊其人外表温柔和煦,实则骨子里轻慢得很。殷恒于他来说,不过是点拨过几句,顺手用了一用的人物…… 与曾在宴上见时不同,今日的殷恒十分落魄,但胜在好脸一张。 只是那倚着山壁的姿势,怎么瞧,怎么都觉得不大舒服。 而后傅翊恍然。 想起少女初入府时,他便是这般病弱模样。想想殷恒以同样的姿态,讨得少女一分怜惜……傅翊胸口隐隐发梗。 “郡王是不是与阿莫见上了?”殷恒激动地问。 正好这时阿莫拎着食盒进来:“殷大人,先吃、吃东西。” 殷恒欣慰:“那就是见上了,阿莫,你做得极好。” 傅翊一贯御下极有一手,也善夸赞下属,而不以暴戾压制。 如今见殷恒这般姿态。 他仿佛见了自己的翻版。 那滋味便更觉微妙。 阿莫将食盒在殷恒面前摆好,又扭脸出去问:“江姑娘不进来吗?” 殷恒怔住,微微迷惑:“江姑娘也一起来了?哦,你们一起遇上了?” “嗯。”傅翊应完声,喊:“小禾进来。” 程念影的声音这才响起:“你们不是要说机密之事么?” 这话便已显得口吻熟稔。 “站在那里风冷。”傅翊说着解下身上的大氅,几步走到洞口,给程念影披上。 “我不……”冷。 程念影话未说完,傅翊已经垂着眼,屈指飞快地给她打好了结,道:“我让护卫陪你去一旁玩玩儿。” 洞内。 殷恒抬着头,愕然望着这一幕。 待傅翊重新回转身来。 殷恒才语气不是滋味地问:“郡王原来还有个妹妹吗?” 傅翊垂眸与他直视:“她不是我妹妹。” 第152章 让她消失 这话并未说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殷恒在原地呆了呆,而傅翊已然又开了口。 第129章 “知道是谁派人追杀你吗?” “来到蔚阳,你都看见了什么?” 殷恒回神望去,傅翊面上带一丝肃色。是,是该说正事的时候。殷恒只得压下心绪,正儿八经答起傅翊的问话。 他哪里知晓,但凡多问两句,就会发现什么关系也没有。 …… 程念影站在洞外,扭脸看看左边,再扭脸看看右边。 冬日里树林稀疏,林间的泥土踩上去,被雪花变得湿软,一踩一趔趄。 再看河都几乎结了冰,但又未完全冻透,连站上去滑一滑都危险。 去一旁玩? 有什么可玩? 护卫迟疑着走上来:“小禾姑娘,要不,四下走走?” 程念影想了想也行,当踩点了。 她溜达一圈儿回来,只觉得身上的大氅压得越发沉,抬手正要脱的时候,傅翊出来了。 “要往哪里丢啊?”他问。 “只是要脱下来还给你。” “给出去的岂有收回之理?” 傅翊说完,上前两步,顺势攥住了她的手。 程念影想也不想便要抽回手。 傅翊却抓得死死,平静道:“当初你还忧我入夜床榻凉。” “那怎是一回事?”她那时还兢兢业业扮着郡王妃呢。 “翻脸无情。”傅翊轻叹。 对此,程念影只是又抽了下手。 傅翊将她抓得更紧:“前头的路难走。” 哦?要她扶? 程念影转头看看他,他的唇色抿出淡淡的白。 程念影怀疑他冻着了。 但他非不要她将大氅还回去……嫌地上滚过一遍? “你幼年时是什么样的?”傅翊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嗯?怎么突然问起此事? 是因为在马车里,她和阿莫提了一句“都是幼年时学的”? “你是在几岁时进了和紫竹一样的地方?”傅翊接着问。 “……记不清了。” “那便是从有记忆起就在那里了。” “嗯。”程念影情绪不高地垂下眼。 “那武宁侯夫妻该欠你良多,如何舍得任你替秦玉容顶锅?” 程念影沉默了下,道:“他们也未必有多爱秦玉容。” “但至少给了秦玉容锦衣玉食,闯出祸来,还能为她收拾烂摊子,而不是叫她去死了事。他们给了你什么?” 程念影眉心渐渐皱起。 她对楚珍已不抱期待,但不代表这些话听来好听。 “我从前听过很多故事,那些故事里,被拐的也好,走丢的也罢,又或只是养在祖父祖母膝下的孩子,等再接回父母身边,父母都没那么疼爱。” 所以,那时她并不觉奇怪。 傅翊又道:“武宁侯愚笨。楚珍不同,她胆大心细亦重利。你是侯府弄丢的女儿,又不是她与旁人的私生女,她为何不直接将你认回去?” “她说此事复杂,还要告诉族老,又要上禀皇帝。若是如此,你定会怀疑郡王妃换了人。”程念影说着说着,自己顿住了。 “她若聪明,就该两手准备,一面蒙混过关,一面上禀还有个女儿。至少等到被我捅破替嫁一事时,我也能知晓,那换到我身边来的人,同样是侯府的女儿,而非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傅翊顿了顿,“两相对比,哪一个更会令我震怒呢?” 程念影一张脸都皱了起来:“我是私生女?” “抑或者,楚珍根本不是你的母亲。” “但我与秦玉容相似到这等地步……” “楚珍还有个妹妹你知道吗?” “她同我提起了,说等我避过风头,可前去投奔。” 傅翊压低了声音,充满了蛊惑意味:“那你想去看看她长什么样吗?” …… 直到回了马车上,程念影都忘了再抽回手。 洞内,目送着那身影越来越远,殷恒低头收拾起了食盒。 阿莫连忙道:“我来,我来。” 殷恒却不做声,只低着头继续收拾。 阿莫看着他:“那个郡王来了,为何你仍不高兴?” 殷恒打起笑容:“我没有。” “郡王肯为一封信来此,我该感激他。只是……” “只是什么?”阿莫不解。 殷恒慢慢坐下来,扯着伤口生疼。 只是他从小到大只与六艺为伴,终于喜欢上个不一般的女子,却是还未来得及说出半句,便落了空。 “只是我怕蔚阳危险,反害了郡王。”他这样说。 阿莫一下想起那个知军派来的团练使。 “若他还在,也不必这样害怕了是不是?偏那人也不见踪影。”阿莫闷声道:“兵爷原来还未必有咱们讲义气。” 岑家。 下人一路小跑着来通报:“回来了。” 下人想了想,还仔细描述道:“郡王将氅衣都给了她,二人身上脏得紧。” “真当宝一样看得紧呢。”岑三爷不快地扯了扯嘴角。 他转头问身边长随:“都安排好了?” 长随躬身讨好地笑:“爷放心,都安排好了。” “那金头面找得怎么样了?”岑三爷招手问。 长随想不通:“这人不是马上都……还管那金头面做什么?” 岑三爷踹了他一脚:“蠢货,这点功夫都不做,不是摆明了告诉人家,你在背后动了手脚吗?” 长随被踹得咳嗽,也不敢揉胸口,讪讪道:“还,还没找到。” 岑三爷揉了揉额角:“一帮蠢货,这都找不到……” 程念影这会儿短暂地遗忘了一下金头面。 她难得又没睡好,好在身子一向算强健,虽从前有亏空,但在郡王府可是好好养了一阵。 她从床上起来,下人引着她去用早饭,等跨进门,却见傅翊倚坐在那里,裹着厚重的氅衣,面色微微泛红,唇色却是青白。 他的手搭在桌沿,手背的青筋微微突起。而后他难以抑制地低头咳了两声,那手便绷得更紧。 程念影本能地看了两眼,心道其实还挺好看的。 “郡王怎么了?” “病了。”护卫答。 程念影有些怀疑他是装的,便走近了,伸手去摸他的脉。 傅翊动作更快,反抓住她的手往自己额间贴去。 “怀疑我?”傅翊笑问。 他额间烫手,不是作伪。 程念影将手抽回去:“只是看郡王病得重不重。” “死不了。”傅翊顿了顿,“但你还是离我远些,免得过了病气。” 这话听着耳熟。 程念影恍惚想起刚入郡王府时,他也这样说过。 那时她才真觉得他是个好人。 但眼下……程念影挪了挪屁股,当真拉远了距离,闷头先吃起早饭。 等她吃饱喝足放下筷子,见傅翊一口未动:“郡王吃过药了?” “吃过了。”傅翊顿了顿,“只是吃不下饭食。” 护卫按不下焦灼,急急道:“总得用一些。” 发起热来,舌尖苦涩,没有胃口也是正常的。 程念影歪头看了看他:“郡王吃得下什么?” 傅翊看着她,面带笑容,仿佛病的不是自己。 “核桃饼。” 程念影微微瞪圆眼,试探着问:“那我去山下瞧瞧?” “好啊。”傅翊话音落下,护卫立即将荷包送上了前,程念影拉开来一瞧,碎银子都塞好了。 程念影目光闪动,也没说什么。 正好顺路再去瞧瞧阿莫他们那里是不是安全了。 她漱口擦手,立即揣着荷包出了门。 待她出门,傅翊才缓缓收住了笑容,随即抬手按在颞骨上方,用力地按揉起来。 发高热,他头痛欲裂。 程念影这厢沿着山路往下走,眼见离集市不远了。 “站住。” 她回过头。 衣衫褴褛的人手持简陋的武器,与其说武器,更像是农具。他们缓缓靠近,闷声道:“跟我们走一趟。” 正是前一日被那骑在马上的人,挑走的那几个。 程念影从中见到了一张稍显熟悉的面孔,是那个与阿莫打过招呼的。 “汤叔?”她喊了一声。 汤叔一激灵。 周围的人更是惊得顿在了原地:“老汤,她怎么认识你?” 汤叔舔了舔干裂的唇,面色发苦:“没法子的事,我们也是拿人钱财,便要替人办事。” 那吩咐的人是这样说的:要她从这个世上消失。 一个消失的人,又如何来抚平那怒火呢? 不知好歹到这种地步,从此再多爱意,也只余满腔的憎恶了。 岑家,岑瑶心抬手执壶给面前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的一株冬日花草浇水。 只是那水浇上去冒出了蒸腾热气,花草登时就卷曲萎缩。 “这些身份不明的人,倒是极好用的,若是去了御京也能接着用就好了。”岑瑶心擦擦手,对丫鬟道:“走吧,我们去探望郡王。” 第130章 第153章 死路变生路 岑瑶心进门的时候,护卫正粗手粗脚地给傅翊按着太阳穴。 岑瑶心福了福身,命丫鬟将带来的汤放上桌,而后才道:“府中可是有疏漏,竟未在听雪轩多安排两个丫鬟?怎叫郡王身边的护卫动起手来。” 她说着使眼色,叫自己的丫鬟过去接手。 又道:“到底不及女孩儿细心。” 傅翊生病的时候,脾气并不好,只是他的皮囊很好藏住了这一点。 他抬头觑了岑瑶心一眼,并不说话。 岑瑶心竟莫名打了个寒噤,但又忍不住想要离他更近些。 比起姑祖母口中提及的温柔病弱权臣,眼前这个丹朔郡王,才更叫她心生仰慕。 傅翊拨开一旁伸来的手,坐直了道:“瑶姑娘不该过来。” 岑瑶心满不在乎地笑笑:“我年幼时,曾得慧觉大师谶言,话及我运道好,无病少灾。想来不会轻易染上风寒。郡王是客人,郡王病了,我又岂能不来瞧一瞧?” 傅翊病了一事,没必要瞒着岑家,也瞒不过岑家。因而一早岑瑶心就从岑三那里得了消息。 叔侄俩一致认为这是极好的机会。 岑瑶心接着问:“不知府中大夫开的方子,可有效用?” 傅翊头仍疼着,难得走了神。 岑瑶心说自己年幼时被和尚夸运道好,少女年幼时究竟是什么模样,却不肯细细同他说。 只晓得她有个怕和尚的毛病。 气氛冷寂了会儿,傅翊才接声:“才吃一副,哪里看得出效用?” 岑瑶心无奈:“此行本是为叫郡王散心……” 傅翊接声:“已散了心。” “郡王已放下郡王妃病逝的事了?”岑瑶心试探问道。 “从未拿起,何谈放下?” 岑瑶心一激灵。意思就是丹朔郡王从来没将郡王妃放在心上过?只是旁人以为他悲痛罢了。 那“小禾”在其中又起了怎样的作用?岑瑶心还待再试探。 傅翊反问起她:“瑶姑娘觉得是蔚阳好还是御京好?我见瑶姑娘在蔚阳更为放松。” 傅翊主动递来话头,岑瑶心微喜,道:“御京去得少,总觉陌生,难免拘谨。” 岑瑶心以为他要说,等返京时遣人陪你四下走走,慢慢就不陌生了。 但傅翊应了一个字,他说:“哦。” 显得轻慢。 岑瑶心并不沮丧,她耐心等了起来。 * 这厢汤叔攥紧了手中的凿子,怕别人误以为自己和面前的少女有什么关系。 于是当先向前冲去:“今日对你出手,是对不起阿莫了,但没法子,都是没法子的事,都是没法子的人……” 程念影的目光从他干裂流血的颧骨皮肤一扫而过。 不等汤叔近前,足尖轻点往后连退两步。 这看在他们眼中等同是害怕退让的讯号。 其余人便也跟着动了。 程念影随即顿住脚步,反身一踢,先将左边那个手中的武器踢飞。 那人痛呼一声,手自关节处瞬间无力垂下。 “你应当问问阿莫怎么认识我的。”少女的声音清脆,一丝恼怒也无。 他们的步子一滞,却并不敢停。 正如当初阿莫铁了心要杀殷恒一样,不管有多难,接了钱,就得办。 汤叔已来到跟前。 程念影下腰躲开,身体柔软地一个反拧,如从前一样,先行夺去了汤叔手中的凿子。 手腕向上翻起,那凿子便定在了汤叔的眼前。 咫尺之间,再近便要生捅入他的眼球里去了。 汤叔惊得肌肉绷紧,脸色煞白,但仍是喉中挤出一句大喝:“别管我!” 于是右边的人再度探过来。 程念影反手打去,那凿子正正钉在那人肩头。 “我只是想同你们说,我要杀你们太容易了。” 汤叔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别动了。” “都别动了!”他大喊。 其余人便也停了下来,那后知后觉的惶恐袭上他们的脊背。他们望着眼前的少女,只觉震撼。 她明明那样纤细的一双手…… “老汤,老汤你的意思是,就不干了,回去了?”他们慌乱地问。 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碰上这么个硬茬。 硬碰硬全部死在这里吗? 汤叔无奈,想说,那还得看人家愿不愿意放我们回去。 他思来想去,竟然找不到出路。 他们可以死在外头,拿的钱得送回去。 可他们若死了,家里婆娘孩子又未必保得住钱。 总归是死路一条。 还不如不想,直接下了黄泉就省事了…… 汤叔脑门上渗出些汗来,嘴笨拙地一张一合着。 这时候程念影开口出声,将他从死路上抓了出来。 “那日到城北来挑你们的人是谁?” 汤叔回神:“只知道他叫罗爷。” “他为什么要你们来抓我?”程念影想了下,更正道:“杀我?” 汤叔茫然摇头:“哪里知晓贵人怎么想的呢?从前一直都是只管吩咐我们,我们去办。” “为什么找你们?”程念影顿了下,“因为你们穷?” 汤叔听见这话也不觉得愤怒跳脚。 因为少女的语气是陈述,而非贵人般的讥讽。她的打扮和举止像贵人。但汤叔觉得她和贵人不一样。 “是。”汤叔说着话,颧骨处的裂伤就被崩得更明显,“若你活得这样辛苦,也不会挑拣送到面前的是什么活儿了,不管脏的还是臭的。” 程念影当然知道。 她这样活过。 “既然你们嘴里问不出什么东西……” 汤叔听得头皮发麻。 要杀了他们? “那就去问问那个罗爷。” 汤叔一愣,反应过来:“你要抓他?” “嗯。” 汤叔就如同沙漠中终于遇见绿洲的旅人。 那条死路在他的脑中霎时变成了一条生路。 第154章 小禾不见了 他激动得发抖:“我们去找他回话,就能抓他!” 若罗爷被抓走,还有谁能追究他们的过错呢? “走吧。” 程念影说完,翻了翻兜,拣出没给完的金疮药,扔给了被凿子钉住肩膀那人。 那人接住,嘴唇嗫嚅,道了声:“谢……谢谢。” 路上,汤叔说起罗爷对他们的许诺。 许了宅子,还有户籍。 “你们不是蔚阳人?” “嗯,家乡遭灾,逃难来的。” 程念影看了看他们手中的农具:“你们种地么?” “要,不然怎么活得下去?” 程念影想起她刚离开御京去住客栈时,那店主说,正是丹朔郡王一力推行了新的户籍制度,防的正是那些权贵隐匿人口和良田。 “要你们来种地,他们便能藏下粮。又能拿户籍来要挟你们为其办事。” 程念影皱脸:“果然坏得很。” 汤叔却听得一脸迷惘:“什么?” 程念影又问他们从哪里逃难来的。 汤叔说是歙州平谷,受水灾侵袭才逃的。 汤叔一边回答,一边恍惚想起,上回这样问他们的,还是他们初初逃到蔚阳来的时候…… 后来再没人问过。 只有那罗爷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问:“想不想活?想不想要钱?” …… 他们就这样回到城北。 程念影还抽空叫他们帮阿莫将他哥哥抬出去埋了。 “他哥哥还是没留住啊。”汤叔叹气。 尸首就埋在屋后头。 没别的地儿。 先前傅翊就说过,要划出自己的坟,都得去找县衙,县衙不肯,就只能去乱葬岗当孤魂野鬼。 这厢忙完。 那罗爷骑着马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 “如何?事办好了?”罗爷话音刚落,整个人重重栽倒下去。 他身后两个随从也跟着倒了地。 马儿嘶鸣一声,很快被涌上来的人按住放了血,连同那两个随从。 一番动作,竟还显得训练有素,全然不似先前的草台班子了。 罗爷摔断了腿,一边哀嚎一边大骂:“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疯了?” 两个汉子上前,将他嘴一塞,拖走了。 汤叔走出来,将地上的绊马索收起,笑笑说:“有用得很。” 程念影点点头:“我见他们军队里抓人就爱这样用。” 汤叔比个大拇指:“见多识广!” 罗爷被捆进昏暗小屋,堵嘴的东西一扯,呛了不少灰尘。 搜查那日他都懒得进屋,怕弄脏自己的鞋。今日才知原来屋内是这么个情景。 脏、闷,贫瘠得一无是处。 “你们这些混账,我要杀了你们!将你们骨头都抽出来当拐棍!皮扒下来蒙凳子!” 第131章 罗爷还在骂骂咧咧。 这时程念影进了门。 她模样生得美,美得那罗爷呼吸一顿,立即认出她是主家给的画像上的人。 “你、你……你们竟然还让她活着!” 程念影轻点头:“我是活着,你死不死便不好说了。” “你们这样偏帮她,承担得起后果吗?快放开我。”罗爷气得胸口起伏不停。 程念影还是要了个凿子来。 她不善审讯。 但从前楼里有过针对反审讯的训练,她知道流程。 她上去便将人指甲盖凿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罗爷喉中嘶叫。 “堵嘴。”程念影道。 旁边的人立马给他塞上了。 程念影觉得可以省省功夫,于是又连凿了两片下来。 罗爷都痛得抽搐了。 全然没想到面前少女跟修罗似的。 她要干什么?她要将他活活虐杀在这里吗? 等程念影准备开始换他另一只手了,汤叔嘴角抽搐着擦了擦额上的汗:“你,你不准备问他话吗?” “怕他嘴硬,先多来几下。” 罗爷发出无声的惨叫:啊啊啊啊啊!原来你是要问话啊啊啊啊!你倒是问啊啊啊! “贵人骨头都软得很,也许一问就答了。”汤叔想了想道。 “万一说假话来骗我呢?” 罗爷继续无声呐喊:你倒是先让我开口啊!我哪里敢说假话啊! 汤叔道:“也是,这些人惯会花言巧语地骗人。” 罗爷两眼一翻,差点怄死过去。 他只能拼命地扭脸,同时往外吐口中的布条。 终于,他吐掉了。 “……问,问我!快问我!我什么都说!” 程念影这才收住凿子:“谁派你来的?” “乡绅高朋高老爷家,他们给了画像,在,在我胸口。” 程念影扯出那张像。 “高朋,耳熟……”她仔细回忆片刻,问:“岑家的狗?” 罗爷表情僵住:“什、什么?” 程念影想起自己找头面的时候,在岑三爷那匣子里翻了无数遍的信。 “高朋自己说的,说他为岑家做牛马,做鹰犬。” “所以……是岑瑶心要杀我?” * 听雪轩。 护卫进进出出了几趟,脸色渐渐变得发青。 岑瑶心问:“怎么了?” 护卫抿唇,没得到主子的命令,自然不会应她的话。 岑瑶心环视一圈儿:“小禾姑娘不在?” “她下山去买些东西。”傅翊淡声道。 “可有带人在身边?只怕像上回那样又迷了路。” 周围没人接岑瑶心这句话。 只护卫急声问:“主子,天色不早了,无论如何也买不了那么久……咱们是不是赶紧传话去将城门封锁了?” 傅翊不语。 但岑瑶心想他的脸色应该好看不到哪里去。 这便是最好的时刻……在病中的人,本就会比平时更失三分理智。 那小禾于此时消失,简直是踩在了丹朔郡王的死穴上。 “好啊,去传话吧。”傅翊终于开了口。 但语气听来却不知何故轻飘飘的,轻飘飘甚至还透出些欣悦。 岑瑶心转过头,却正好撞上傅翊的目光。 傅翊在看她。 岑瑶心被看得心间一颤。 傅翊问:“瑶姑娘会下棋吗?” 岑瑶心:“……会。” “那就布一局棋吧,来人。” 傅翊这般姿态让岑瑶心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他……不急? 也无怒气? “嗯想必传令下去,很快就能找到小禾姑娘,郡王莫要动气。”岑瑶心柔声道。 棋盘很快摆了上来。 傅翊捏起黑子,笑道:“我岂会动气?她若不见了才好。” “郡王这是……” 傅翊看着她。 那目光似要扎入岑瑶心心间。 “要对人做一些过分的事,便总要先师出有名,你说是不是?” “我盼着她走呢。”傅翊落子。 岑瑶心头皮一麻,惊骇于傅翊这一刻的真实面目,也惊骇于他对那少女的执着。 但还好…… 还好她不是真的跑了。 而是……死了。 岑瑶心低头捏起了白子。 她却没看到,傅翊的目光仍在她身上,如同鹰见了鼠—— 要杀你岑家上下,也要师出有名才是啊。 第155章 神志不清 程念影要去找罗爷口中的“高朋”。 汤叔为难道:“只怕……只怕我们不能与姑娘同去了。” 抓一个罗爷,是为赎罪过,更是为了自己。 但那个高朋,罗爷也说了,是乡绅,祖上定是有过功名的。这样的人,在县令跟前都能挺直了腰板。何况其背后还有岑家撑腰? 汤叔不敢。 “本也不必跟着,你们去了只怕还妨碍我。” 汤叔喉间一哽,忍不住又笑了:“是,是。” 程念影上街先转了两圈儿,眼见着热闹的街市渐渐变得冷清,再晚核桃饼就买不上了。 还是买吧。 银子都给了。 她掂了掂荷包,快步往点心铺子奔去。 …… 高宅坐落在城东,比起岑宅的巍峨,它小而精致,十步一景,便于藏人。 高老爷与几个好友煮酒论诗回来,俏丽的丫鬟扶着他往里走,他神色荡漾,同那丫鬟道:“今夜何不留在房中陪我啊?” “只怕搅了老爷歇息,奴婢还是先去打些热水来吧。”那丫鬟将高老爷扶到软榻边,一闪身躲了出去。 高老爷骂了句“蠢”,扭过头,却发现床上隐约有个人形。 他跌跌撞撞走过去,揭开被子一瞧。 眉黛含春,欺霜赛雪。躺着一个……美人! 正是程念影。 “县衙那帮人送来的?怎舍得送了这样好的给我?”高老爷不敢相信。 下一刻,他就发现,这美人的确送来给他的。而更像是来送他上路的。 高老爷咽了咽口水,低头看着抵在自己颈间的铜簪。 “有话好好说,你是谁?你被谁派来的?你要钱?还是要什么?” 话音未落,高老爷突然屈指成爪,朝程念影双眼攻来。 程念影反应敏捷地一歪头,同时另一只手用力扣住高老爷的下巴。 “喀嚓” 高老爷的下巴脱臼了。 他吃痛地撤手回去捂脸,颈侧却传来一股锐痛,那是铜簪扎出了血。 他恼火得厉害,一时间实在不知该捂哪里好。 程念影的声音轻轻:“你练过些功夫。只是臂膀无力,下盘虚浮,功夫练得不到家。” 被这样一个小丫头点评,简直莫大侮辱! 高老爷想骂脏话,但下巴才叫人卸了,一张一合间一个字没吐出来就算了,口水倒流了下来。 这更是侮辱。 高老爷差点气昏过去。 程念影不与他废话,在他面前将画像抖平:“谁给你的?” 高老爷一瞬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那画像画得不够好,全无真人神韵,因而第一眼他都未能认出来。 原是人找上门来了! 从前也没少替岑家办事,哪成想顺顺利利几多年,今日撞了鬼了! 就在高老爷惊疑未定时,程念影一脚将他踹到了地上。 反正也说不了话了,程念影踩着他的背脊下了床,痛得高老爷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程念影去桌案上拣了纸笔扔他面前:“写出来。” 高老爷自然不肯服从,满脑子还想着怎么让外头的家丁知晓,将这女贼拿下。 见他一动不动,程念影一转身便踩在了他手指上。 高老爷痛得抽搐,顿时将“女贼”二字改作了“女魔”。 她生得娇憨模样,却有一副冷硬心肠,显然有的是手段等着他! 他伸出另一只手艰难摸索,终于在剧痛的慌乱中摸到了笔,又堪堪抚平发皱的纸张。 他写。 他写! …… 程念影再走上街道时,天上已是明月高悬,星光点点。 路上却是空空荡荡。 竟已至宵禁。 不管此时傅翊有没有动怒来抓她,那城门都该是紧闭着的。 那她还回去么? 傅翊会在等她么?是不是又要生气? 等吧等吧,生气吧。 程念影蹬着墙翻上屋顶,踩来踩去,从城东溜达到城西,又从城西溜达到城南…… 眼见着那如泼墨般浓重的夜色,都要被天光化开了。 “谁在屋顶上?”起夜的人大吼一声。 程念影三两下跳下墙,这才结束了她的遛弯儿。 那起夜的人也不敢追,吓得回屋就躲被子里了。 第132章 * 听雪轩。 傅翊仍未就寝。 从一开始岑瑶心同他对弈,连输三局,后头岑三跟着岑大也来了,亦陪着傅翊对弈了几局。 谁也不提小禾仍未回来的事,只是都在这里生熬住了,像是非要熬个明白的结果出来。 到最后一局时,傅翊终于是输了。 坐在对面的岑大还未露出得胜的笑容,岑瑶心突地出声:“郡王可还好?” 傅翊一手撑着额角,眼下浮起淡淡绯色,双目微微失神,透出几分淡漠疏离。 他开口:“嗯。” 声音微哑,似是答了,却又似没答。 岑三爷也反应过来:“可是又起热了?” 岑大讪讪丢了手中的棋子,原是这么输给他的,白高兴一场。 岑瑶心立即起身,因困乏她都晃了晃,然后才吩咐下人:“还不快快去请大夫来。” 岑三爷暗暗咋舌。可莫为个小丫头,真病狠了,到时候对皇帝还不好交代。 “这棋我看还是别下了,伤心劳力,岂不病得更重?”岑三爷将棋盘推远。 但这伤心嘛,却更像是另有他指。 不多时,大夫进门。 “是又烧起来了,得降降热,再吃一副药,不能坐着了,得躺着。” 傅翊听罢连眼皮都没颤动一下,活像是那庙里的木胎泥塑。 既显冷酷又显邪异。 岑三爷劝了一句:“郡王歇下吧。” 傅翊这才又低低地从喉间挤出一声:“嗯。” 像是心都叫那逃走的小丫头伤透了,死了心了。 岑三爷便带着人起身离开,岑瑶心一步三回头,岑三问:“怎么还不放心?明日再见那丫头不回来,郡王怒急攻心,你再来安慰也不迟。” “纵你心悦,也要讲究个分寸。你若此时只管贴上去,他哪里晓得珍惜你?等将来陛下赐了婚,你有的是机会与他呆在一处呢。” 岑瑶心眉间微蹙:“我不是为这个,我只是想今日郡王说的那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盼着她跑呢。” “……”岑三爷纳罕地用舌头一顶牙齿,“哦,难道前两日那小禾没从?丹朔郡王正指着将她绑了狠狠弄她?” 话说完,岑三爷又自觉失言,不该在侄女面前说这等浑话。 岑瑶心眼皮颤了颤,心间微微发热。 倒很是喜欢傅翊表里不一的做派。 岑三爷不自然地笑道:“左右是没得绑了,死人一个了。” 哪还玩得了什么情/趣? 听雪轩的门是一夜未闭的,护卫穿得厚重,一手扶刀,一手拎个炉子,炉子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意,就在那里来回巡视。 咬一口厨房送来的肉饼,不觉香,只觉苦。 完了。他心说。 人肯定指不定跑哪儿去了。 若会回来,岂能一夜都不归?他抬头一扫天边熹微晨光……嗯?嗯?有个人影! 那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少女挟着一身寒霜,眉眼都被点缀过,如雪精灵般突然落在了人间。 “小禾姑娘!” “嗯……” 护卫激动得语无伦次:“你怎么、怎么才回来?” “路上遇了些麻烦,耽搁了。” 护卫想问什么麻烦能耽搁这样久,而后突然想起来郡王说不好还在等呢,于是赶紧护着人往里走。 “快些,快些。” 程念影见他举止,难不成还在等核桃饼么? 她走入听雪轩,灯火通明。 “吱呀”,护卫为她推开眼前的门。 傅翊倚坐榻上,双眼微合,灯火与稀薄天光交织落在他脸上,那肤色透出清冷的白。 他在等。 等了一夜…… 程念影微一晃神,傅翊睁开了眼。 那目光直直落到她身上,活像要吃了她。 “小禾姑娘回来了。”耳边是护卫轻声说话。 程念影回盯着傅翊,他怎么看上去并不高兴? 她慢慢挪动步子走近,想说自己被事情绊住,但从汤叔说到罗爷再说到高老爷等等等等……也不是两三句话能说清楚的。 想来想去,她还是先掏出了装着核桃饼的小包:“不小心叫别人压碎了。” 傅翊伸手将她腰一扣,直接捞到了榻上去。 他一言不发,无喜无怒,挟着滚烫灼热的气息,将程念影压在怀中,低头咬住她的唇。 苦涩药味儿在口中蔓延。 他亲得凶猛肆意,程念影嘴里的软肉都微微发疼。 他们从来没有亲过。 便是先前郡王府上再亲密时也没有亲过。 程念影正要给他一拳的时候,傅翊放开了她,下巴抵在她肩头,语气不明地轻声问:“怎么回来了?” 一副病得神志不清的模样。 程念影咂了咂嘴。 这药里一定加了甘草,才有一丝回甘。 傅翊将她往怀中压得更深。 程念影差点跳起来,那炙热透过衣衫,似乎贴上了皮肉搏动,倒比他的额间还要滚烫。 第156章 不满足 护卫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出去,门紧闭着。 外头的光渐渐变得清晰。 热气落在程念影颈间。 傅翊吻了吻她的脖颈。 不一样,和郡王府时极不一样。程念影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但却被傅翊扣住了后颈。 冬日里的夜晚总是格外的冷,那雾气化作一层黏腻寒冷的湿意,落在程念影的发间,皮肤上。 傅翊就这样摸到了那些湿意。 程念影想起来他爱干净,本来要挣扎的动作生生又顿住,坐了个结结实实,将一身尘土都蹭在他身上。 傅翊大约是真病得失了神智,他眉毛都没皱一下,只将放在榻尾的软毯扯过来,竟是将两个人都罩在了其中。 仿佛两人一同被囚于了这片小天地。 而后傅翊的大掌不停地摩挲起她的后颈,似是定要为她搓热起来。 那感觉便更怪异了。 像她摸小猫一样。 而后吻又落下来,细细密密的,与那掌心的热意混作一处。 程念影的脑袋也不自觉地泛起一点点晕。 蓦然间“叮”一声轻响,她垂眸看去。是傅翊腰间的玉銙革带掉落在了地上,玉面反光,晃眼。 ——他解了衣衫。 那点晕眩瞬间消失干净,程念影抬脚就踢,傅翊指尖一碰,顺势握住了足腕,他抵在她耳畔,声音低哑。 “我知道你不许我睡你。” “我记得。” “我听你的。” 程念影回眸,撞上他漆黑的眸子。眸底火光跃动,但又被压入了更深的暗处。 他果真说到做到。 只是在她腿间抵紧了,冬日里钻进来的一点寒意,很快被火气卷得一干二净。 那是别样的狎/昵。 傅翊压抑的呼吸声,烙进她耳中。 …… ………… 她这才听见自己的心跳慢慢快了一些……她想戳戳傅翊的睫毛。 在郡王府的时候,她曾很多次悄悄地打量傅翊。于是后来她发现,他脸上即便是再温柔的神情,眼底却也是空又凉的。 但现在填满了。 填满了她的模样,还有更多不知名的情绪。 他看起来好像病得疯了。 程念影竟然有点高兴。于是她忍不住真戳了戳他的睫毛,而后傅翊顿了顿,将她的指尖咬住。 幸好她回来前用雪水洗了手。 不对。 应该不洗手才好,他一定会气坏。 外间天光越盛,室内却仍在行荒唐事。 怎么这样久?程念影又冒出了当初一样的念头。 还未等傅翊憋了不知许久的火气彻底发泄出来,程念影一下推开他,从他膝上跳了下去。 程念影的衣裙皱了。 按往常,傅翊的确不喜欢这般乱糟的景象。但那是他弄皱的,他弄脏的。 他屈指按了按依旧发痛的太阳穴,呼吸间竟又有些情/动。 “去哪儿?”傅翊问。 程念影:“睡觉。” 傅翊动了动唇,心头涌起不可抑制的烦躁。脏腑间的空缺处仿佛又被扩大了一个角。 不仅未得满足,反而更觉如岸上鱼渴水一般。 到了嘴边的“过来”二字,被咽了下去。 他只声音嘶哑地问:“核桃饼呢?” 程念影转身指指地上。 “……” “你打翻的。”程念影指责他。 “…………” 傅翊又揉揉太阳穴,好言好语道:“浪费了你的心意。” 那“是我之过”四个字,被程念影有模有样学去,这会儿傅翊是想到都觉得头疼,自然再不会说。 “浪费的是你自己的钱。”程念影拍拍腰间的荷包。 第133章 “既给你,那便都是你的了。” “哦。” 傅翊也不指望这样她就高兴或感谢。 他声音愈哑地道:“去睡吧。” 程念影走了。 走得十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仿佛丹朔郡王是被始乱终弃的那个。 傅翊又好笑又好气地起身换了一身洁净的衣衫,他头痛欲裂,还颇有种卡得不上不下的滋味。 待躺回床榻,他仍是睡不着。到后头隐隐又烧起来,这才勉强合了眼。 那强烈的不满足也有了答案——他想抱着她睡。 * 蔚阳城门初开时,便有一行人进城。 士兵检查过鱼袋,却没太看懂是个什么品级的官职。 其中领头之人四十来岁年纪,蓄须,不比少年人英俊,但也可见年轻时的俊气。 他淡淡道:“直接去寻你们蔚阳能做主的人,便说,殷氏辉义来访。” 士兵被他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吓住,本能地道:“是,是。” 他们入了城,就在城门口等候。 书童从这名叫殷辉义的中年男子背后探出头来,露出一张脸,正是殷平。 他一见蔚阳这熟悉的街景便忍不住眼眶发酸,一口牙都快咬碎了:“莫看这里好像一派平和气象,大人死了,这些百姓还当笑话讲来说呢。” “真是恨死了这蔚阳!” “殷平。”殷辉义喝住他,“一会儿你就不必跟着我去了。你一露面,他们就知道事情不对,会躲藏遮掩。” “是,老爷。” “你先前说,并未在县衙停尸房中找到恒儿的尸首……” “对,对,江姑娘是这样说的。” “嗯,那也未必就到了绝路。也许恒儿真还活着。”殷辉义顿了顿,又问:“你知道那江姑娘在何处吗?” “不知道,现在不知道了,她本是在城中租住了房屋,结果被人偷了东西,还被抓了起来……”书童说着又忍不住激动起来,“这蔚阳民风实在烂透了!” 殷辉义抬手按在他肩上,将书童的急躁压了回去。 “好,无妨,一桩桩一件件去处置就是了。待找到那江姑娘,我会重谢她。” 说话间,只见县衙的差吏们抬着顶轿子快步奔来。 轿子里的老头儿连忙下来,朝男子看过来,拱手道:“可是殷学士?下官蔚阳县丞孙莱。” “怎么只你一个人?” “近来,近来县衙中事务压身,其余人实在抽不得空。”这孙县丞讪笑。 丹朔郡王一句话,弄得田县尉倒了台,其余人暗暗鼓劲儿要争位置。底下还得给丹朔郡王身边那姑娘找东西……能不忙吗? “引路吧。” “是,是。”孙县丞惶恐地躬着背,“殷学士何故来此?” “找人。” 孙县丞暗自松了口气:“不知要找什么人?” 殷辉义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并未说明真实来意,而是道:“找个姑娘。” “哦哦,那好办。蔚阳定会不懈余力,为殷学士找到这个姑娘。” 这厢被迎进县衙,那厢岑家人很快也得了信儿。 岑三爷最是惊诧:“殷辉义?他何等身份?怎么亲自来此?” 岑瑶心彼时刚起身,面露倦色,问:“可是观文殿那位?” “是,是他。他怎么抽得开身?”岑三爷抿紧唇,“这事不对劲。” “岑家与殷家从无交情,但殷学士与丹朔郡王同朝为官,又一同在御前商议国事。何不问问郡王?”岑瑶心道。 “嗯。”岑三爷点点头,“也正该去看看。” 岑三爷到了听雪轩,没等他开口,护卫便先重重叹了口气:“郡王病得更重了。” “那……能否入内探望?”岑三爷心中烦躁,定要见到傅翊不可,“如此我也能安心。” 护卫闻声不再拦他。 岑三爷进门去看,傅翊果然面色隐隐透着青白,合着眼连睁都不睁一下。 那丫头一消失,竟是气得这样狠? 第157章 她在等 丹朔郡王能为皇帝病死,可不能在他岑家病死。 岑三爷无奈退出去,叫来大夫问话,大夫说:“发了些汗,再吃几服药就能好了。” 岑三爷揪住他领子:“当真?这事可开不得玩笑。” 大夫连连点头:“当真,当真。” 岑三爷一颗心才安稳落肚。 傅翊那个样子,他也不能硬留下来打搅,只能转身往回走,一边琢磨着还是该上书陛下,禀报傅翊病了的事。 另一边回头吩咐:“去县衙请人。” 不管从前与殷家有没有交情,人既然来了,作为东道主,总要做做样子。 也顺便探清来意。 岑三爷走后,傅翊也就粗粗睡了两个时辰便醒了。 风寒起热便是如此,容易醒。 护卫取了水来傅翊洗漱,傅翊双眼恢复些清明,一边用水沾湿了帕子慢慢擦过干裂的唇,一边问:“人呢?” 护卫知道问的是谁,忙答:“在隔间睡下了。” 傅翊应声叫人取来氅衣,披上便往隔间去了。 程念影溜达一晚,倒睡得比傅翊更好。傅翊走近的时候,便见她蜷成一团,半边脸压得微微变形。 弄脏的衣裙还穿在身上。 傅翊呼吸不自然地滞了滞,喉间发紧。 而就这么片刻的功夫,程念影睁开了眼。 “你那是什么表情?”傅翊好笑地问。 “郡王看上去病得很厉害。”程念影都认真地想过,傅翊会不会折腾死。 “……”傅翊动了动唇,“要将你抓在怀里还是有力气的。” 他拂开程念影颈间压着的头发:“起来换身衣裳,用些饭食再继续睡。” 他略有不快:“岑家的下人也不知伺候你。” “他们没看见我。”程念影慢吞吞坐起来,“昨日回来大门都关得死死的。” 傅翊顿住:“那怎么进来的?” “翻墙。” “……” 傅翊叫了人进来伺候,他便往外走。护卫在他身侧禁不住咋舌:“翻墙都回到您身边了啊,这多、多……” 护卫憋了半天,说:“多情深义重啊。” 傅翊笑笑不说话。 傅翊走了,直到程念影用饭用了一半的时候,他才回来。 “昨日遇见什么事了?”他问。 程念影却眨巴眨巴眼,脑袋只抬起来一点点:“郡王不知道?没有派人跟着我吗?” 还试探上他了。 傅翊轻笑:“没有。若有人跟着你,你会发现。” “那也说不好,世上总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 “我又不骗你,既说没有便是没有。” 程念影盯着他看了片刻,才轻轻应了声“哦”。 “昨日遇着什么事了?”傅翊又问了一遍。 “有人杀我。” 旁边的护卫先惊了一跳,失声道:“谁人敢?” 傅翊面色微沉,冷静问:“怎么回事?仔细说。” 程念影拿出了画像,又拿出了几张签字指认的纸,还有信物。 护卫都看得两眼发直:“这些……” “从他们身上搜来的,我先从他们口中问出有个叫罗爷的,然后罗爷说是高朋指使的,我就去找了高朋……问来问去,便问了这些东西出来。” 程念影一口气概括完。 听得护卫微微震撼,这一天可真没闲着! 也不怪人那么晚才回来…… 傅翊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 他不笑时,看起来还真有点可怕。程念影觑了他一眼。 “难为你还记着带核桃饼回来。”傅翊声音也沉了下去。 护卫在旁边悄悄点头。 是啊是啊,虽说是碎得不成样子了,但更显难得了! “要杀我的人……” “除了岑瑶心,谁还同你有利益冲突。”傅翊截声道。 程念影本来觉得不大好开口,这下傅翊自己补全了,她便抿着唇不动了。 傅翊将那些纸张收起来,语气泠然:“她杀不得你。” 程念影点点头:“嗯,那些人要杀我是费劲。” 傅翊并非这个意思,但却没有过多解释。 他只是觉得奇怪:“那高朋怎么招认这样痛快?” “我见过他和岑三爷之间的往来信件,拿内容一诈他,他就招了。” 护卫惊讶:“小禾姑娘什么时候见到的?” 傅翊略略思忖:“找金头面的时候?” “唔,我见锁便撬,想着贵重之物一定藏在其中。” 傅翊哭笑不得。 一副金头面对岑三来说还算不得什么,怎么也不可能藏在他这里。 但她不知道。 倒阴差阳错看见了别的东西。 傅翊摩挲指尖,低声问:“你还看见了什么?” 第134章 “还有与旁人的信件往来,多是御京的王公贵族和官员。” 傅翊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表现,护卫已然坐不住了:“什么?这些你都看见了!” “啊。”程念影与傅翊目光相接,她轻声问:“郡王想要吗?” 她道:“我那时候找不到金头面,没事做,便读了不少信。我记性很好。” 傅翊掐了掐指尖,她在等交换。 那烦躁骤然又侵袭上来。 她回来不是因怕他抓她,也不是因她心中对他有所动摇。 她在等这一刻。 第158章 不喜欢什么?我? 护卫就算不够聪明,这会儿也听出来言外之意了。 顿时连大气都不敢喘。 如此寂静片刻。 “你知道有时定罪一人,并无须用证据吗?”傅翊轻声问。 “我知道,郡王以前教过我。”程念影轻声细语,“但是岑家不一样,他们不能用这样的手段轻易对付?对吗?” “是。”傅翊应声。 但话音刚落,他反而不可抑制地轻笑起来。 就在程念影怀疑他是不是被自己气疯了的时候,傅翊起身抵近:“……所以要早早布局。” 程念影微微皱起眉毛。 “早在皇后要撮合我与岑氏女之前。” “早在你入郡王府之前。” 傅翊在她耳边道。 “你这样聪明,应当想得到我此刻不是在诓你。”傅翊的口吻并不带讥讽轻慢,反而有种异样的柔情。 他接着往下道: “蔚阳与御京权贵多有往来一事,早前便被一位李知县奏报给了皇帝。不久后这李知县就疯了。说是他年迈体弱,一日起夜被月下树影吓住,就失了神智。这样荒谬的结果,自然令皇帝不满。” 他全然不介意将这些说给程念影听。 “皇后是皇帝发妻,孕育有两子两女,德容言功无可挑剔,岑家又有从龙之功,普天下都知晓,他们为做出外戚不干政的表率,甘愿守在蔚阳方圆之地。皇帝要处置他们,棘手。” 然后呢? 既棘手,他又做了什么? 程念影的眉心皱得更紧,感觉到傅翊真的并没有那么在乎那些信件…… 「我出身好。也正因出身好,哪怕领了官衔,底下人多是阿谀奉承,却无一人肯叫我做些实事……」 「那时心中郁郁,宴上与好友提了一嘴,却不巧被丹朔郡王听见……」 「他同我说了句,那便不要让人知晓我是谁就好了。」 「于是此后我同家中商量,便暂且改随了母姓,这样一来,这些地方官便辨认不出我是什么来头了。」 程念影脑中飞速回闪过路上殷恒曾与她说过的那些话。 他曾不止一次提到傅翊。 那时她觉得怎么到哪里都有傅翊。 程念影不自觉地舔了下唇,心跳快了快:“……殷恒。” “你利用了殷恒。” 傅翊没有否认,他认真问:“你想用那些信的内容同我交换什么?予你自由?我不是给你了?” 程念影低头,手也藏入了袖中。 她道:“我不喜欢。” 室内顿时又寂静下来。 半晌。 “不喜欢什么?我?”傅翊声音微微变调。 程念影没看见他指骨已然攥紧了。 她还真点了下头,并补充道:“我在郡王这里获得的一切都是有条件的,我不喜欢。就好像……”还未离开楼里一样处处掣肘。 她话未说完。 “世间什么没有条件?” 傅翊接着开口:“便是父母之爱亦有条件。” “你也见过康王妃,我若想得她半句真切的关怀,须得跪在她门前才能求来。” “康王在我跟前慈和,也是因那年我得了皇帝重用。” “皇帝赏识我,亦是有条件的。我十岁剃度入寺,与皇帝辩经三年,他方才起用我。” 他说:“世间什么没有条件?” 程念影微微出神,眼下真叫他问住。 “我只当你今日的话不过玩笑,今后莫再提了。”傅翊露出笑容,但那笑容转瞬消散。而后他起身,不欲再与程念影谈下去。 护卫们低着头,抬也不敢抬,就这样匆匆拥簇着傅翊走出去。 待行至门边,傅翊蓦地又转头,强调了一句:“蔚阳之路,殷恒自己选的,非是我逼他。” 程念影将藏在袖中的簪子,慢慢又放回了荷包。 她托腮趴在那里,剩下的饭食也没再动。 这厢傅翊出了门,神情才彻底冷下来。 “郡王,岑姑娘前来探望。” “让她进来。” 岑瑶心进了门,见傅翊依旧冷白着一张脸,脖颈间的青筋隐隐突起,似在忍受某种痛楚。 “郡王怎么还不见好?” 傅翊将目光落到她身上,难得比往日停驻久些。 看得岑瑶心都不自觉攥了攥掌心,后背微微发热,笑容也添在了嘴角:“郡王为何这样看我?” 傅翊抬手按了按额角:“脑中仍觉混沌,不自觉出了神。” 岑瑶心挥手让人将食盒放到傅翊手边:“我问过大夫,郡王可用些川穹白芷鱼汤。” 她自觉程念影已被除去,眼下傅翊病中,正是趁虚而入的最佳良机。此时不嘘寒问暖,又待何时? 傅翊淡淡道了一声:“有劳。” 岑瑶心也是个美人。 但傅翊心间一潭幽暗死水,连一丝波澜都掀不起。 倒是方才“小禾”见交换无果后,并不畏惧,反而还认真思考起来的模样,仍牢牢印在他脑海中。 稍微想一想,便牙痒痒。 她不会认输…… 她不喜欢他这般模样…… 方才真该问问她,从前是谁对着傅瑞明说,他是一个好人,她觉得他极好的…… “郡王。” “郡王?” 岑瑶心语带疑惑。 傅翊发现自己竟然难得又走神了。 见他脸色的确不大好,岑瑶心无奈:“我便不叨扰郡王歇息了。” 将知情识趣扮得恰到好处。 但郡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护卫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道。 那小禾姑娘将郡王都气得火冒三丈,脸色发青,却也不舍苛责。 可见真爱一个人是没什么道理的。 想到这里,护卫都被自己的念头惊了一跳。真爱,这二字与郡王放在一处,似有些怪异。 晚间。 殷辉义受邀抵了岑家。 岑家人欲邀傅翊一同出席,岑瑶心摇摇头:“郡王怕见不得风。” 殷辉义闻声抬眼:“郡王?丹朔郡王?” “正是。”岑三爷顿了顿,有意提了一嘴,“他正得闲暇,送了我们瑶姑娘从御京回蔚阳。” 这就是透露二者关系匪浅了。 殷辉义神情古怪了一瞬,客套地应了声:“原来是这样。” 岑大这时主动问起:“听闻殷学士来蔚阳找人,不知可有岑家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要找一位姓江名禾的姑娘,约莫一个多月前来到蔚阳,曾住蔚阳平安巷,后因误会被差吏捕入牢中……如今不知去向。” 岑三爷越听越不对。 这说的,那不就是……小禾? 岑瑶心的表情也微微变了。 怎么这位也是来找她的? 这小禾在御京究竟惹了多少债?招惹个丹朔郡王还不够? 殷辉义何等敏锐,几乎立刻发觉到他们的神情有异,便直接点破道:“看来三爷曾见过她?” “见过。”岑三爷也痛快承认,只是他想不通,“殷学士为何要找她?” “有极重要的事问她。” 岑三爷与岑瑶心极隐晦且快速地对视了一眼,那就是一定要找到这人不可了? 岑三爷道了声“可惜”:“这人先前被丹朔郡王要了去,前一日下山后不知何故就不见了。” 说完,岑三自己都觉得不对。 听来好像他们岑家故意为难遮掩一样。 于是岑三爷马上又补了一句:“殷学士若不信,可以去问问郡王。” 殷辉义险些当场甩了脸子。 他道:“好,我晚些便去拜访郡王。” 傅翊这厢面不改色喝了药,便又暂且躺下歇了一个时辰不到。 “小禾姑娘?”护卫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 程念影绕过他们,走进去,护卫也不敢拦。 待傅翊睁开眼,瞧见的便是程念影趴在他床沿。 他心跳漏了一拍。 程念影认真地同他道:“自古如此便对么?” 傅翊知道她所指什么。 无非是针对他那句“世上什么没有条件”。 他额角又突突跳起来,舌尖漫出血腥气,那戾意几要压不住。 却听她又道:“康王、康王妃那般待你,本就是他们不对。” 第135章 傅翊胸中戾意倏而消散了。 “……既是不好,便不该再向下延续……” 程念影后面半句,傅翊已经听不大清了,他脑中轰鸣,盯着她开合的唇,口干舌燥,脏腑掠过丝丝快意。 他侧身牢牢扣住她的肩,贴在她颈侧,呼吸吞吐,病得又有几分神志不清,方才脱下那运筹帷幄城府深沉的外衣。 他问起她:“那你告诉我,我不如此,当如何得到我想要的?” “真将你绑起来吗?”他咬住她耳垂。 彼时殷辉义来到听雪轩外:“我来见丹朔郡王。” 第159章 挑拨 护卫一眼认出殷辉义,尴尬道:“郡王此时不便与大人相见。” “无妨,我等等就是。正巧带了些梅州特产,拿一些来给郡王。”殷辉义一步也不退。 护卫只得引他进门。 里间程念影被咬得耳朵痒痒,发烫。好像傅翊身上的热意将她也烧着了似的。 她抬手抵住了傅翊的下半脸,将他生生推回去一些。 寻常人但凡说出“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的时候,便都当做调/情来听了。 但程念影还认真思考了下。 她道:“说了你又不高兴。” “……” “你说,你说来我听听。” “郡王想要的,凭何一定要得到?就因为你是郡王?” “……” “我看别人家中的财物也喜欢得很,但也未上门打劫啊。” “…………” 程念影张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傅翊抬手堵住了她的唇:“好了。” 他的手掌宽大,几乎将程念影整张脸都盖住。 程念影缓缓一眨眼,挠过他掌心,心间那潭幽暗死水便又泛起涟漪。 如何放下?他放不下。 傅翊压住脑中暗涌的粗暴念头:“你走吧,有人在外头等着见我。” 程念影直起身。 傅翊复又叫住她:“只是让你走到别处去歇息,不是让你走出岑家。” 免得听见“你走吧”三个字,当真欢欢喜喜地溜了。 程念影步子一顿:“……哦。” 谈判失败,须另谋他法。 信件他不在乎,那他还在乎什么呢?他还要想什么? 程念影想了会儿,——我? 她微微瞪圆眼,将自己难住了。 …… 程念影走后,傅翊却也并没有见殷辉义。殷辉义在那里等了又等,最终等来了大夫。 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进门为傅翊诊治。 “这是……”殷辉义皱眉。 护卫叹气:“没法子,主子今日病得有些厉害。” 殷辉义能如何?难道还能冲进去将傅翊从榻上抓下来吗? “老爷?”身边的长随露出忧色。 “走吧。” 殷辉义没能见到傅翊的消息,很快也传进了岑三等人耳中。 岑三爷开始忧心起来,第二日特地去探访了傅翊。 护卫领他进屋,和殷辉义得到的待遇对比起来,竟还有些叫人受宠若惊,心理上自然就亲近了些。 “本不该搅扰你养病,但我们远在蔚阳,与那位殷学士实在没有过来往,想着问问郡王……” “他为何会来此地,郡王可有头绪?” 岑三爷正要挨着床沿落座,但傅翊掀了掀眼皮,旁边的护卫连忙将岑三请到了凳子上去。 爱干净得很! 岑三爷嘴角抽搐。 “他没有说自己的来意?”傅翊这才抬起眼。 “只说是来找人的,要找的……正是郡王先前相中那个小禾姑娘。”岑三爷说完,便注意起了他的反应。 傅翊眉间紧皱:“找她作甚?” “是啊,我也纳闷,殷家这位怎么会认识小禾姑娘?” “那他可找不到了。”傅翊语气冷淡。 “是啊。”岑三爷轻轻叹气。 “你便要提防了。” 岑三爷身子前倾,声音有些急:“何出此言?” “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还请郡王详说。” “你且问问他,若找不到这个人,他是不是就不走了?” “不必问,他正是这样说的!” “那三爷还不明白为何吗?” “是岑家近年来,哪里得罪了御京里的贵人?” 傅翊笑道:“你直接问他就是。” “他会说?” “官场中人,俱是圆滑人物,殷家无故何必与你岑家结仇呢?他若不肯说,再议。” 岑三爷点点头去了,临走还问了问傅翊的身体:“可有好转?” 傅翊还是那句:“死不了。” 岑三爷无奈叹气,倒不怎么提防他了,只全神贯注地想着弄清楚殷辉义怎么回事。 出来后,岑三爷就去见了殷辉义,告诉他,那“江姑娘”是找不着了。 “殷学士此行恐怕不只是为找她吧?何不坦诚相告,岑家也好出出力气。” 殷辉义也不想和岑家正面冲突。 一旦殷家与岑家斗起来,便是渔翁得利。何苦呢? 因而只要人能给他找来,只要殷恒未死,那么接下来便无非是谈赔偿了。 但现在……江姑娘找不到了? 殷辉义憋着怒火,转声道:“听闻蔚阳新上任的县令被吓死了?” 岑三爷目光闪烁:“隐约听说了,怎么?这与那江姑娘有关?” “嗯。” 岑三爷觉得不对劲,于是晚间二度拜访傅翊。 大抵与他说了,又问:“郡王从前就认识小禾吧?” 傅翊却没答这话,只道:“那他真实目的,就该是冲这个县令来的。” “小小县令与殷家有何关系?……殷氏子弟?但殷氏子弟岂会来此做官?” 傅翊语气淡淡:“你去调那县令赴任时的公文来瞧一瞧不就知道了。” 岑三爷点头照办。 一纸公文几乎连夜送到了岑三爷案头。 “姓翁,并不姓殷。”岑三爷皱起眉,反复摩挲上面的名字。 岑瑶心陪坐在一旁,蓦地想起来:“殷辉义的妻子是不是姓翁?” “原来是岳家亲戚。”岑三爷一拍手掌,但说完,还觉得不对。 “纵是岳家亲戚,何须殷辉义亲自走这一趟?” 岑瑶心也不大清楚,便道:“何不再问郡王?” 岑三爷进门的时候。 程念影正来到傅翊床前,问他:“你怎么病还未好?” 这时岑三爷的脚步声响起。 傅翊眸光一动:“不能叫他看见你回来了。”说罢就要伸手去揽程念影,要将她藏入被中。 程念影心道哪里这样麻烦? 她身子一矮,就滚到了床底去。 傅翊:“……” 等岑三爷进来,正好对上傅翊略微不快的目光。 岑三爷心道这是怎么了?总不能是我得罪他了吧?我这还未开口呢。 岑三爷清了清嗓子,将县令姓翁的事一说。 “哦。那可能是殷辉义的儿子吧。” “什么?”岑三爷的表情变了。 “我听闻,殷辉义年过三十才得了一个儿子,就独这一个儿子。”傅翊云淡风轻地说。 但他死在了蔚阳。 他死在了蔚阳! 岑三爷掐紧指尖,仰起脸,笑道:“郡王会不会猜错了?” 傅翊模棱两可道:“嗯,只是猜猜,也可能有错。总归还是要先找到小禾,也许便迎刃而解了。” 岑三爷心烦。 哪里还有小禾? 他来不及与傅翊细说,很快匆匆告别。 不认反推脱。便是动杀心了。 这与傅翊先前设想别无二致,实在没甚趣味。 这时床底下窸窣声响,程念影爬了出来。 傅翊心下微沉。倒忘了,她也听着。 她也听着,他如何三言两语挑拨了岑三的。 他胸口顿时又烦闷起来。 第160章 我若死在这里 “只要殷家和岑家斗起来,皇帝便能片叶不沾身了?”程念影爬出来第一句话就是问他。 傅翊看她滚得一身灰,痛苦地捏了捏鼻梁。 但还是道:“同样一封奏疏,由一个七品小官递上去,和由一个二品大员递上去,是全然不同的。” 说着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将手搭在了程念影衣带上:“换一件外衫。” 程念影盯着他看了看。 那一刹,傅翊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不。”程念影嘴里蹦出一个字。 她不仅说不,还在傅翊身边坐了下来。 傅翊额角的青筋蹦了两下。 接着找回了养气功夫,继续往下说: “殷家与岑家结仇,当然不是用暗杀手段来报复。而是走光明正大的路子,告他岑家桩桩件件,罪行罄竹难书。 “七品小官状告,尚会被指责一句受何人指使竟胆敢污蔑皇后娘家。殷家表态,却会在朝中激起浪潮。皇帝便能借势拿起这把刀,朝岑家斩下。 第136章 “动手的终究是皇帝……” 傅翊顿住,有些说不下去。 程念影还认真地望着他,满脸写着正儿八经的求知。 傅翊低笑一声,抬手抓住程念影,往怀里一按:“不就是想将我弄脏么?这般岂不能弄得更脏?” 程念影没成想他破罐子破摔来得如此之快。 她先不可置信地眨了下眼,而后才抽手朝傅翊探去。 傅翊岂能让她得手,抱着她就一滚,后背撞上床尾的架子,鼻间闷哼一声,轻声道:“你这一手打下来,是要杀了我么?” 程念影并不心虚,道:“我下手从来有分寸。” 傅翊拎住她的指尖。 他的指腹划过她的指甲盖。 暧昧,但又并不过分。 “当初康王府上,太子挨你一顿打,半个月都未直得起腰。” “……” 程念影皱着眉看看他的脸色,仍白着。到底是没下手。 只是柔软的身躯咕涌两下,试图从傅翊怀里滑出去。 “别动了。”傅翊哑声道,有气无力,“我背疼。” “……郡王自己撞的。” 傅翊气得发笑:“你路过见个殷恒,都要救一把。连那阿莫,都得你三分可怜。更不提魏嫣华这样的……” 他问:“我何错之有得你这般憎恨?” “没有憎恨。”程念影答得很快。 “什么?” “没有憎恨。”程念影只好大声同他强调一遍。 “那你……” “只是提防,免得不小心上了郡王的当。” “……”“如今在你心中,我是怎样的人?” 程念影张张嘴。 这时候傅翊又先一步开了口:“好,不必说了,我知道了。想说我城府颇深,手段繁多?” 见他自己把话都说完了,程念影眨眨眼,反而不挣扎了。 “那想必在你心中,我也几乎是个算无遗策,人人都受我驱使,上我当的怪物、混蛋了?”傅翊又问。 依旧不等程念影答,傅翊接着开口:“那你可想过,我为何会来蔚阳?” 程念影原本以为他是来跟岑瑶心磨合感情的。 现下自然不是了…… 她问:“是为了确认你的计划的推行?” “我早先与你说过,是皇帝派我来的。……他不愿对岑家出手,便想用我娶岑家女来化解岑家势力。我自不愿,于是引了殷家入局。皇帝知道后,对我很不满。” “他派我来,一是要我来稳住岑家,不使他们起疑。二是若殷恒保不住,殷家自然只恨我一人。 “而岑家若反应过来,知道皇帝要动手,万一决定干脆造反,于是顺手将我杀了先祭旗,那也只能算我倒霉。” 程念影堪堪总结出来: 皇帝既想傅翊给他解决心头之患,又要傅翊自己担责。 她的眉毛一下皱成了一团。 傅翊看着她的神情,突地念头一动,问:“若我死在蔚阳,你可会为我伤心?” 他轻笑:“蒋氏死时,你可都为她掉了两滴眼泪。……我不如蒋氏?” 程念影不说话。 傅翊:“……”好,真不如蒋氏。 “你怎会死在这里?你还有护卫。” “蔚阳上下沆瀣一气,官民团结,当地有自己的地方军,若真有造反那日,几个护卫顶什么用?” 程念影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 “皇帝派你来,没有备下后手?就像上次夔州一样,备下军队等待号令。” 傅翊眉心动了动。她极聪明,见过一次就记在了心头。 “我不知道。”他说。 程念影不可置信:“你不知道?” “嗯,许是皇帝想罚我擅作主张之过,他并未告知我可有后手。” 程念影怀疑地看着他:“那你这两日也并未焦急,还……” 还有心情同她纠缠。 “焦急又有何用?你何时见过我焦急?” 也是。 程念影从来没见过他焦急。 “岑家也未必会动手。” 傅翊淡淡道:“方才我问你那句话,你还未答我呢。假使我当真死在蔚阳呢?” 程念影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出去:“我不会叫你死的。” 傅翊胸口震颤,漾开一圈儿波纹。 他抿起唇角:“好啊,我便依仗你了。” 程念影又狐疑地看了看他:“但是……” “怎么?” “你纵使半点不焦急慌张,你怎么还有心情……”她看了看他下/身,她抱怨,“你方才戳着我了。” 傅翊:“……” 傅翊:“我是一个正常男人,你在我怀中,我不当如此么?” 病中也能如此,程念影暗暗心道,天赋异禀么。 “郡王。”外间有护卫唤傅翊,“殷辉义又来了。” 程念影赶紧走了。 傅翊也没拦她。 等溜出门,程念影转头就翻了墙,直奔山下去。 “郡王,见吗?”护卫这厢问。 傅翊低头捻了捻指尖。 他突地有些期待岑家发现背后始作俑者是他了。 这很危险。 正如他为皇帝救驾时,有一半可能会死。但没什么不能赌。 他从来舍得孤注一掷,方才立足今日之位。 傅翊笑了下:“见。” 她问他,凭何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但他就是如此,自幼从来如此。 他想要,他就是一定要得到。用尽所有手段,踏过刀山火海,也一定要得到。 第161章 为我所用 程念影溜出岑家,直奔城北。 这里和先前没有什么区别,低矮的房屋依旧相抵在一处,被填满着城中渣滓秽物的沟渠,将之包围起来。 这时闻不见气味也是好事,程念影面不改色地往前走去。 房屋的门试探性地开了一条小缝。 “谁来了?” “是她。” “她怎么来了?” 人们认出她,窃窃低语,却愣是不敢随意出去,还是汤叔将门大大打开,迎上前。 “你找到高朋了?他如何说?”汤叔关切了一句。 “一早便找到了,也问过了。” “那下令的……真是、真是岑家的人?”汤叔语气微微发怵。 “嗯。”程念影看了看他,他颧骨处的裂伤变得更严重了,嘴上又起了一层厚厚的白壳,汗湿的头发紧紧黏住凹陷的两颊。 “你们都躲在屋子里?”程念影问他。 汤叔无奈地叹了口气:“总归是杀了那个罗爷,怕惊动上头的人。便且先躲在家中,等风平浪静再出来。” “你们不种地?” “主家知道我们接了上头的活儿,便不会来过问了。” 汤叔一口气答完,便好奇起程念影的来意:“阿莫已不在这里,姑娘今日还来是为了……?” “杀谁都是杀,是不是?” 汤叔嗫嚅着点头。 没得挑,他先前已经对面前的姑娘说过了。 “我若给你钱,你也受我驱使?” 汤叔用力才压住喉咙里的那一点激动:“给……多少?” 不等程念影回答,汤叔又急切地问:“若是,若是未能得手,可有辛苦费?也不必多给。” 他舔舔唇,竖起手指:“五十文,五十文便好。” 比做杀手要价还低。 “我先前到蔚阳租赁房屋,要了我五贯钱。” 汤叔一听,脸都青了:“什么?五贯?怎敢要的?” “牙行说是最低也要五贯。” “果真还是欺负外乡人,从来没变过!实在可恨,可恨哪!你将那钱给我,我将他们几个脑袋都砍了提来给你……”汤叔气得急声道。 其余人隐约听见什么钱不钱的,这才跟着跑了出来,问:“怎么?是她要出钱雇我们吗?” “砍谁?” “雇几个人?要挑什么样的?” 他们七嘴八舌,倒一个比一个激动,那个被程念影钉过肩膀的此时都巴巴往上凑。 汤叔不得不大喝一声:“好了,先住声,听江姑娘说话!” “雇几人?我不知道。若有出得了力气,便都算上吧。” 程念影这句话,霎时将他们镇在了那里。 “这、这究竟是要去杀谁啊?这么难杀?” “是啊,咱们这里有六七十的青壮……再往西走,还有一处安置地,那里有百余来人,只是不比咱们年轻……” 这么多? 程念影听得愣住。 比楼里现有的杀手还要多。 但也不奇怪,杀手损耗起来太快了。 “是啊,可不能说都算上。”汤叔讪笑,“咱人真不少咧,从前贵人都只是来挑两三个。上回多些,要了足足五个。” 但五个都愣是没打过面前的少女。 第137章 “那他们都要多少钱?”程念影问汤叔。 “这,说不好,从前都是贵人主动提起。许蔚阳的户籍与屋宅,钱财倒是其次了。端看那事多危险。若要以命换命的事,一两银子都少了。” “但你若真都要雇佣过去,那,那也不必要那么高。少些也好,大家都能吃上一顿饭。” 汤叔倒很为旁人着想。 程念影思虑片刻:“那你们等等。” 汤叔自不敢催,只目送着她离去。 离开城北,程念影又去了街市。 她走过卖核桃饼的点心铺子,在那里呆站了片刻。 而后突地伸出手:“我要一些莲子糕。” 揣上点心,她才回了听雪轩。 傅翊的门大开着,就坐在那里等她。 护卫看了都头痛。这不拦拦?天天跟放羊似的。 万一哪天就不着家了怎么办? “岑家的戒备变严了。”程念影三两步轻巧地跨到傅翊面前,“今日我翻墙回来险些被发现。” 护卫连忙道:“那还是莫翻了,万一不慎受伤怎么是好?” 程念影摆摆手:“眼下还不要紧。” 她走近,见傅翊气色好了许多,只是开口还显得怪里怪气:“去见殷恒了?” “我去见他作甚?” 傅翊沉默片刻:“那是……” 他心中隐隐有些期待,但又知道少女的心思不好猜测……没准儿是什么气人的等着呢。 “核桃饼没有了。”程念影含糊地撒了个谎。 她掏莲子糕给傅翊:“只买了这个。” 傅翊指尖蓦地蜷紧,接过来:“给我?” “嗯。” 他拨开外层的油纸,露出里头白白的莲子糕。不是新鲜莲子做的,倒有股药味儿。 程念影盯着他:“你吃么?” “嗯,吃。”傅翊低头就咬了一口。 护卫见状颇有些麻木了。没试毒就没试毒吧,唉。 程念影眸光动了动,心中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原来傅翊喜欢的并不是核桃饼,而是她买来的点心。 买什么都好? “给我些钱。”程念影在他面前摊开手掌。 傅翊嘴角抽了抽。 买个莲子糕,还有这里等着他。不过也是好事。说明她在接受这一切…… “好,要多少?” “不知道,我要雇些人来保护你,也许要个一百两吧,他们不如我贵,但也总归要花些钱的,也许要雇一日,两日三日……都说不准……” 傅翊打断她:“你……雇人保护我?” 程念影:“嗯,这样你便极安全了。” 怎么还不高兴? 傅翊:“……你要雇几人来保护我?恐怕都是不顶用的。” “几人是少了,百人呢?” 傅翊难得表情微微裂开:“你从哪里弄来上百人?” 第162章 围困听雪轩 程念影这张脸时常给人以天真无邪的感觉。 此时护卫看着她的面庞,第一个念头便是忧心她被人骗了。 待定了定神,只听她道:“从城北,与阿莫一样的人。” 城北? 护卫尤记得当时看见的场景——那里的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拎着农具,缩着脖子,显得呆滞又怯懦,还老实。 “他们……还干这个?”护卫讶异。 阿莫就是被派出去追杀殷恒的,那么他的邻人也干此事,就不显得奇怪了。 傅翊倒更在意另一件事:“你说上百人?那里并不见这样多的人。” “嗯,他们说往西走,还有一处安置着像他们这样的人。” “怎会有这样多的人做这等勾当?这不合常理。” “因为活不下去啊。”程念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蔚阳地虽小,却称得上富庶,当地百姓何至于此?除非……他们是外乡人。” “嗯,说逃难来的。” 自古流民便是皇帝心头大患。若无妥善安置,聚集多了,便会生乱。 傅翊顺势将那不大好吃的莲子糕推远,轻声道:“蔚阳真是胆大包天。” 程念影从这话里听出了不太对劲的味道。 不等她追问,傅翊又开了口:“阿莫被派出追杀殷恒,而他的邻人也一样干这类勾当。…前几日你下山,就是他们被派来杀你?” “那这样的人岂信得过?”护卫担忧。 傅翊倒不急,抬手让护卫住声,随即接着问:“他们不管接谁的钱都肯办事?” “应当是吧,他们太穷了。” “那日他们得了吩咐前来杀你。是他们一见你,知道你与阿莫有交情,才未曾对你动手?” 傅翊顿了顿,“还是因你也给了他们钱?” “又或者是被你打退的?” 既然都已戳穿少女的杀手身份,说到她的本事也就不必避讳了。 “自是被我打退的。”程念影看看他,问:“你也觉得他们不可靠么?” “恰恰相反。” “他们未因你与阿莫认识而停手,便说明不是优柔寡断之辈,心中自有轻重主次之分。” “最后被你打退,说明也不是什么明知死路仍要踏的蠢货。” “我看并非谁人来都能收买得了他们。” 不过几句话间,傅翊便将他们看得分明。 “去取一百两来。”傅翊吩咐护卫,“明日你陪她去城北。” 这时的傅翊看起来正经许多,他道:“一人一日只得分八十文,若是青壮,可分一百文。不得越过此价,亦不得因谁人家中老弱病残更多而有偏向。” “岑府上的家丁也不过一日四十文,他们能拿到这份钱,应当会高兴了。” “只是人多难免口杂,这几人可靠,不意味着所有人都可靠……” 傅翊顿住。 程念影便接了声音:“若一人走漏风声,所有人都拿不到这份钱。” 傅翊赞赏地笑了:“嗯。” 没说几句话,岑三爷来了。 傅翊连忙喊住程念影:“不许再往床下滚。” “哦。”程念影闪身趴到了屏风后。 趴地上,和滚床底又有什么区别?傅翊头痛。 岑三爷这厢进门便道:“先前小禾姑娘丢的东西找到了。” 梁王给的头面? 这倒不是什么好消息。 见傅翊兴致不高,岑三爷叹了口气:“可惜啊,小禾姑娘却至今未找到。” “三爷今日是特地来向我捅刀子的?” “岂敢。”岑三爷在他身边坐下,低声劝道:“这世上女子何其多?郡王何必为她烦心?” 傅翊觑他一眼:“三爷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吗?” 岑三爷顿时明悟,说到底还是因为天之骄子的心情在作祟。他看着傅翊,这才有种这人还年轻的感觉。 他不同,他年长,什么样的女人也都尝过了,得到得不到都不会影响他什么。能叫他耿耿于怀的,只有那御京中无边的权势。 而傅翊,就是太早地太快地得到了这些。 “我想不到那么远的东西,倒是眼下的事更叫我为难。”岑三爷叹了口气。 “殷辉义的事?” “嗯。”岑三爷看向傅翊,“你说得没错,他要找的,根本不是小禾。而是殷家大房这一代的独子。” “独子啊。”他加重语气感叹了一遍。 这两个字实在太有分量了。 “若是其它几房也就算了……殷辉义的儿子啊。殷辉义可是做过宰辅的。” 岑三爷感叹完,话音蓦地一转:“你说,怎么会这样巧,殷辉义的独子竟来了蔚阳做县令?还更名改姓,以致底下没一个人认出他来的!” 这话音里的试探意味浓到连程念影都听出来了。 她悄无声息地在屏风后捏住了铜簪,所以说这东西送得好呢,不起眼,能当短刃用,它有些分量,于是又还能当投掷暗器使。 “你的意思是殷家有意给岑家设局?”傅翊此时抬了抬眼。 对岑三爷的“聪明”很是满意。 “我想不通啊。”岑三爷摇头,“殷家何苦?两家本无往来,各自都好好的。” “对了,殷辉义说,他之所以要先找小禾,是因为小禾入城时,是与他儿殷恒结的伴。他想从小禾口中问个清楚。” “但小禾,又怎么会结识殷辉义的儿子?” “还请郡王告诉我,小禾是个什么身份来历?怎的不仅使郡王念念不忘,还与殷家关系密切。” 傅翊不答反问:“三爷怀疑我做了什么手脚?” “怎会?皇后的心思,郡王也知晓,连陛下都乐见。那做姻亲便是迟早的事……郡王在岑家,是自己人,岂有怀疑的道理?”岑三爷当即便矢口否认。 “殷辉义失了儿子,发疯是迟早的事,这事本与岑家不相干,但怕他借题发挥,要与岑家为难。从前素闻郡王美名,今日便想请郡王为岑家出一出主意……” 第138章 “丧子之痛,劝不了。”傅翊淡声道。 颇有些置身事外。 岑三爷心头微恼,试探道:“若是杀几个人……” “杀谁?替罪羊?”傅翊一下想到了“小禾”曾说的那句“贵人的怒火总是更难平”。 当时他气疯了哪管她说什么。 而今拿出来给岑三听倒是极合适:“……三爷要知道,如殷辉义这样的人,家世地位皆有,他的怒火总要难平一些。” “他死了儿子,旁人也该死个儿子。这死的这个还不能是什么寻常人的儿子。”傅翊停了下,问岑三:“三爷有儿子吗?” 岑三爷额心一痛,恼怒地直起身:“郡王这是什么话?我说过了,那殷恒的事,与岑家无关!县衙里的人说得很清楚了,他是自己被吓死的!” “这话说与我听也就罢了,殷辉义会信?” “我岑家与他又没有仇怨,他凭什么不信?”岑三爷语气冷硬,但他心里底气也不足。 他不知道殷恒来当县令的时候都看见了些什么。 他希望殷恒活着,可又希望他死了。 这就是个死局! “三爷舍不得儿子,你的两位兄长呢?”傅翊突地道。 正如方才岑三爷劝他“一个女人而已”。 傅翊也用无比平淡的口吻道:“一个儿子而已,还能再生。” 岑三爷没有发怒,若有所思地走了。 程念影爬出来问:“你怎么每句话都像在激怒他?” “我说的都是实话,只是实话难听罢了。我是当真给他出不了什么主意。” 他一手主导设的局,岂有破解之机? “若他当时气急,便拿刀杀你呢?我在屏风后怕还赶不及。” 傅翊微笑:“所以下回你还是躲被子里吧。” 岑三爷这边走出去,却是心惊肉跳,脸色发白。 岑大迎上他,问:“怎么?傅翊不肯指点一二?” 岑二道:“没准在御京也多是徒有虚名……在蔚阳竟被个丫头弄得一病不起,实在笑话!” 岑大还扭头不快地道:“这话莫让瑶丫头听见了。” 岑二摇头:“这还未成亲怎么就护上了?” “老三?老三你怎么不说话?” 岑三爷抬起头:“傅翊……傅翊在刻意挑拨!” “什么?” 岑三爷怒不可遏地挤出声音:“他叫我死个儿子,去平殷辉义的怒火。我自不愿……他便说,那你的两个兄长呢?” “他却不知,我岑家血浓于水,骨肉亲情紧密,并非那些个寡薄的世家大族可比!寻常人会受他这样挑拨,我岂会?” “再想想,那日殷辉义是来找儿子的事,本也是他提醒的我……他那时就想挑动我对殷辉义动手……” “等等,老三,你慢些说……” 岑三爷根本停不下来,面上疑色越浓:“他也不应该对一个小丫头这样上心……那日他为小禾出头,拿县衙开刀便不对劲……” “这是他做的局!”岑三爷厉声道。 “这……猜测当真吗?” “不管其它,先将听雪轩围了。” 第163章 风雨前夕 岑大岑二两人是还想再劝一劝弟弟的,岑三爷却反应极激烈:“他那话说出来,何等的冷血无情?” “纵使是我误会了他,此局并非他得皇帝授意而设,……那瑶丫头也决不能再嫁他!” “从前御京隐隐有传闻,说他可怖,我还不大信。今日才算见识了。从他来到蔚阳,岑家待他何处不礼遇?他却说得出这样的毒计来挑拨!” 岑大沉吟半晌:“说的也是,我看为今之计不如上书陛下,先陈情殷氏子一事,与我们无干……” 岑三爷:“傅翊是陛下手中一把利刀,这回若是陛下动的念,上书陈情有何用?正巧给了陛下一个名正言顺,派人前来彻查蔚阳的机会。” 他越想越觉得烦。 竟迟迟理不出一个清晰的线头。 “早前就不该让傅翊进门。”岑三爷大叹。 这厢下令之人焦头烂额。 那厢被围困之人,却显得有些从容。 护卫侧耳附在门板上听了片刻,道:“脚步声,很密集……虽是特地放轻了,但还是能听出来。” “他们想做什么?” “将听雪轩围起来?” 护卫们七嘴八舌。 程念影诧异:“他怎么这就翻脸了?” 傅翊在背后道:“许是因为我没给他出主意吧。” 程念影震惊:“这样小气?” 傅翊垂眼,语气轻了下去:“我也早习惯了。……从来他人对我所求甚多,若得不到想要的,便会迅速同我翻脸。” 程念影皱着鼻头道了句:“贵人的通病。” 傅翊:“我……” “你也是如此!”程念影突地瞪了他一眼。 傅翊哑住,觉得颇为冤枉。 怎的不得半分心软,还挨一个白眼? “我何时……” 护卫在侧,程念影倒不好同他翻床上的旧账。 她扭脸道:“只是岑三更可恨些。” “你睡吧。”她又道。 说罢就要越过护卫往外走,护卫匆忙道:“外间不安全,小禾姑娘就留在郡王房中吧。” “他们方才围起来,还乱糟糟的不成气候,此时若不下山将汤叔他们召齐便来不及了。”程念影伸出手。 胳膊细细,却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 她道:“银子给我,我自己背着去就是。” “你一人上哪里去换铜钱?”傅翊这才出声。 程念影没吱声。 傅翊继续道:“有些危险……” 总归不会比在郡王府上扮郡王妃还危险了。程念影悄声嘟哝。 傅翊自是听不清。 他蓦地道:“其实来不及也不要紧。”他说:“我那日问得不对,不该问你,我若死了你会不会为我伤心。” 嗯?程念影怔怔回头。 “若我死了,你岂不是便能获得彻彻底底的自由?你该高兴才是。” “我又不恨你……” “什么?” “那日说过了,我又不憎恨你,你还是活着吧。” 她说完不高兴地将门一推,门板在大力之下都弹了弹,看得护卫们张大了嘴。 少女离去的背影轻盈。 气人时,很会气人。但说起漂亮话来,倒又万分动人。 “跟上去。”傅翊点了个护卫。 往日监视是不必,今日护佑却是必要。她一个人的能力很强,但落在一群人中间就未必了。 护卫犹豫:“可郡王这里……” “多一个少一个,都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她一人行事,未免太过孤单。” 论起翻墙、隐匿,护卫还真不如程念影。但正如程念影所说,岑三才刚刚下令,可用的也不过是些家丁。 而且岑三只说围起来,没说别的,家丁们也拿不准,便难免有疏漏。 护卫一路跟着程念影下了山。 却见她去的方向并非城北,眼看着过了林子,进了山洞。 护卫摸了摸鼻子,脖子发凉。怎么……怎么还来见殷恒了?回去当着郡王面,这一茬是报还是不报啊? 大半夜的,窈窕身影突然现身在洞口,洞内的人被惊了一跳。 差点真坐实了“县令被鬼吓死”的传闻。 “……谁?”这是阿莫含糊的声音。 “江姑娘?!”这是跟着坐起来的殷恒的声音,骤然变了调。 殷恒面上微红,手忙脚乱地去拿外衫往身上套:“江姑娘怎么、怎么突然来了?” 程念影走进去,月光从她身上如水般滑过,褪了三分娇憨,倒显绮丽。 不等她开口,殷恒的惊喜就消散了。他面色一沉,迅速反应过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岑家可能要杀丹朔郡王。”她简明扼要,只挑最要紧的讲。 殷恒的脸色霎时变得更青,从喉中挤出一声艰涩的:“他们怎么敢?” “那以江姑娘的身手,更应该留在郡王身边才是……我这里倒不要紧,江姑娘当初的确为我选了个好地方,寻常人根本找不过来。” “我要借阿莫。” 殷恒愣了愣,随即点头:“好。” 连借阿莫做什么都不问。 “我就藏在干草堆里,没人会发现,你们放心去吧。”殷恒说完就自己躺了回去。 程念影点点头,也不与他废话,招手带着阿莫往外走,倒是阿莫不放心地回头多看了两眼。 这边躲在林子里的护卫,打眼一看。一个人进去,怎么变两个人出来了? 还好不是带着殷恒。护卫松了口气,又暗暗失笑,倒不必郡王操心,这小禾姑娘自己就给自己找了帮手。 城北,汤叔还未入睡。 先前与他一同被挑中去杀程念影的那几人,此时也围在他身侧。 第139章 “她是不是嫌我们要得多了?” “老汤,她同阿莫到底是什么关系啊?怎么看起来像贵人又不像贵人?” “咱往后还有钱赚吗?光靠种地怎活得下去?” 汤叔无奈打断:“我不知道。……上次不是从那罗爷身上搜了些东西出来?” “那哪敢用,拿到当铺去万一被人认出来,就完了。” 正发愁间,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汤叔瞎了半只眼的女儿,惊得翻坐起来,喊了声:“爹!” 汤叔和几个兄弟顺手抄起手边的农具走过去。 “江、江姑娘?” “阿莫?!” 他们抬头看看天,没错啊,是大晚上的没错啊,怎么这时候出现了? 程念影一脚踏进门:“阿莫。” 阿莫闻声而动,将略沉的包袱丢到地上,露出里面泛着光的……银子。 汤叔几人呼吸一粗,不约而同地上前一步。 他们躬着腰,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 汤叔很快清醒过来,不可置信地问:“给我们的?” “不止你们。” “西边那些人……你也要?” “嗯。” 汤叔愣住了。 程念影将一日百文和八十文的酬劳说了,又说不知要雇几日请他们保护一个人。 汤叔再不犹豫:“走!现在就带你过去。” 蔚阳城中有宵禁,但城北这片地被人有意识地与当地百姓所居住的地区划开了。 这里脏、臭,秽物环绕,像一片被遗忘的孤岛,于是反而不受宵禁制度的约束。 沉沉夜幕下,汤叔将一扇扇门敲开,从后面探出的,皆是与他一致的,削瘦、麻木,遍布着冻伤和裂痕的脸。 “有活儿干。”汤叔压低声音,“不挑,有力气都要。” 于是那一双双眼眸就这样突兀地在黑夜之中亮了起来。 * 傅翊睡一觉起来,病又好了很多,他问:“人回来了吗?” 护卫摇头,眉毛皱得紧紧,既怕小禾姑娘这趟出事,又怕她是花言巧语骗了钱就跑。 傅翊也不大习惯。 这一次日上梢头了都不见人影。 这时外头隐约响起人声。 傅翊命人将窗户支起来,一眼就望见了站在听雪轩外的岑瑶心。 岑瑶心自然又是来探望傅翊的,只是今日她被自家的下人拦住了。 “郡王在养病,三爷吩咐了,近日都不要来打搅。” 岑瑶心面色微变,直觉发生了什么,压着怒气离开去找了岑三爷。 而那守在门口的家丁,忍不住转头往院内看了一眼,正对上傅翊的目光。 傅翊冲他微微一笑,笑得那家丁头皮发麻。 他怎么不生气?还笑! “三叔。”这厢,岑瑶心快步迈进门,随即又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于是连忙放慢了步子。 岑三爷见状满意:“我知道你为什么来的,姑娘家,矜持些,何必总去见他?” “三叔不是知晓我的打算吗?那小禾下落不明,郡王病着,正是关心的好时候……” 岑瑶心顿了顿,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男人的事,你就别管了。”岑三爷顿了顿,道:“傅翊此人,心机太深,手段太毒,做不得你的丈夫!” 岑瑶心一愣。 可她所爱,正在于此啊。 见岑三爷什么也不肯说,岑瑶心也只好离开:“好,那我不管此事。” 等出去后,她想起了岑三爷之前介绍给她的人手。 她吩咐道:“将高朋叫来,我要他办些事。” 只是往日恨不得贴着岑家的高老爷,今日却称病,说不能来见。 岑瑶心听得愣住:“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奇怪?” 她当下更为不满。她忤逆不过三叔,难道还管不得这样一个小喽啰吗? “病了也能抬来。”岑瑶心摆手。 高朋这头得了回信,脸色铁青。 那日少女离去前的声音还在脑海中: “我不杀你,我相信你也不会主动说出去,你将岑家供了出来。” 是啊。 他怎么敢说?他装死都来不及。 若被岑家知道,他连这样的小事都没办好,还将岑家供出去了,他就完了。 岑家能给他富贵,也能给别人富贵。 “老爷,怎么办?外头抬了轿子来,要抬您到岑家去呢。”随从露出焦急之色。 高朋:“给我一拳。” “什么?” “打晕会不会?将我打晕!赶紧!快!” 等高朋再被抬到岑瑶心面前,岑瑶心一看,险些气笑。 “泼水。”她抬了抬下巴。 下人听令,端着一盆水就往高朋脸上泼。 就这样高朋都没醒。 丫鬟不解:“人怎么突然就病成这样了?” 岑瑶心却明白了,顿时压不住喉间的冷笑:“事情办砸了,才不敢来岑家。” 小禾没死。 这太糟了。 比她见不到傅翊还糟。 小禾没死,就有一日可能回到傅翊面前告状。 岑瑶心轻叹:“三叔还是看走了眼,那些野狗,用不得啊。” 她扭头道:“取纸墨来,我要写封信。” “姑娘还写什么信啊?咱们应当赶紧去告诉三爷啊!”丫鬟急道。 岑瑶心斜她一眼。 丫鬟心头发怵,抬手抽了自己两耳光:“奴婢多嘴,奴婢该死。” 岑瑶心悬腕提笔:“有些事,还是要交给擅长的人来办。” 她很快写完信交给了下人,要他们立即送往御京。 丫鬟见状有些茫然。 岑瑶心将她蠢笨的模样收入眼底,权当取乐,随即失笑问:“你可知少虡?” “奴婢……不知。” “少虡,那是春秋时一把名剑,不过在今朝,却是一群惯会杀人的疯子的名字。他们很好用,只是太贵了些,不能随意驱使。” 少虡楼,连她的父兄都没听过其名。 只她知晓,乃是她暗藏的杀手锏。 多幸运,她年少时无意救了一人,便出自此地。 想起那人模样,生白瞳,犬齿,异于常人,……他杀人应该比城北那帮丧家之犬利索多了。 第164章 相救 毕竟只是被打晕的,那高朋最终还是被弄醒了,不过见到岑瑶心只是猜测事情办砸了,而没怀疑他对外供出了岑家,他便安了心。 也是。 谁能想到那小丫头不仅没死,反而还逼上门来,手段凶得很呢? “城北的人办砸了事,岂能一点教训没有?” 高朋听见岑家姑娘慢条斯理地说。 一边的下人立马道:“姑娘说的是,既然长着一双手派不上用场,就该砍了!” 高朋头皮发麻地扭了扭脖子,而后就听见岑瑶心对他说:“你也是。” 高朋一激灵,霎时更坚定了不能说实话!千万不能说出那丫头还来找了他的事! 他连忙抬手指天发誓:“都是我手下那帮蠢货办事不力,还请姑娘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我这就让他们去城北找那些破落户算账!” 高朋手底下的人很快就摸到了城北。 “怎的没什么人在?” “多半是下地去了,正留些老弱妇孺在家中……”这几人对视一眼,“直接把人拖出来绑上柱子。得给他们点教训,否则以后办事都不尽心。” “一次两次失手,我看他们是不想活了!” “哎!”其余人应着声,分散开就要各自去撞门。 却听“嗖”一声破空。 “什么声音?” 他们本能地张望四周,已是迟了。 箭正正刺中领头人的脖颈,去势不减,几乎将他下巴也掀翻。 那狰狞之态,吓得另外几人惨叫连连,胆子小的直接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 她说的不错,这里的确是脆弱之处。 阿莫趴在房顶上,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然后从身旁再抽箭。 不等剩余几人完全散开,“咚”,又一个倒了地。 阿莫眼都不眨,接连放箭,比起当初追杀殷恒时,竟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进步。 几乎只是一转眼,这里就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而后紧闭的门才打开,老弱妇孺走出来,将地上的尸首拖走,清理地面,面上连一丝害怕都找不到。 这便是当初傅翊听过后,惊讶于岑家胆大包天的缘故。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这样一群,流亡而来,无处安身立命,连合法户籍都得不到,吃饱穿暖要靠卖命来换的人。 待他们刻薄,再施以微薄甜头,并不能换来他们的忠心。 只会将他们变成饿狼。 什么道德礼义廉与耻,都不复存在了。 待收拾完,汤叔家瞎了一只眼的女儿,才抬脸看阿莫,一边咽口水一边问:“他们何时才回来啊?” 第140章 阿莫说:“快了。” 程念影留了阿莫守在城北,自己带了汤叔和几个人去街市上,其余的早趁夜上山去了。 程念影先前确实不知道,原来换铜钱这样麻烦。只能走钱监和当铺两种途径。蔚阳当地的钱监受县衙把控,当铺又挂在高老爷名下……若是日日抱着一百两去兑,傻子也会觉得不对劲。 她想了想,便将钱分作两份,一份拿去换铜钱,一份却拿去买了米和肉。 路过香料铺的时候,她顿了顿脚步。 “姑娘?怎么?”汤叔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背。 走在街市上,他还有些畏缩。 程念影看了他一眼,道:“你这样一看便像是来做坏事的。” 汤叔尴尬地笑了笑,忙将背挺直。 “买些香料回去炖肉。”程念影将头转回去道。 汤叔连忙摆手:“何必花那个钱?有盐就好,盐都难得。” 程念影却还深刻记得,她初到郡王府那天,才知晓原来世上有这样好吃的食物。 她进了门,道:“花我的钱,不花你们的。” 汤叔忙道:“那怎么好……” 程念影心道,反正她的钱也是傅翊给的。 待买完香料出来,他们便准备分散开各自走。 “站住!”身后蓦地响起喝声。 这一声惊得周围走过的百姓都纷纷加快了步子,直避出几丈远。 汤叔几人顿时全僵住了。明明是冬日里,太阳照着也并不暖和,却生生渗出了些汗。 还是程念影当先转过了头。 为首的男人腰间挎刀,一身行伍打扮,唇角抿出深深的纹路,神情冷肃。身后几个人同样挎刀,只是打扮更为低调。 “江团练使?”程念影认出他。 “江姑娘,借一步说话!” 汤叔顿时长舒一口气,原来不是来抓他们的!否则就要当街见血了!还好没冲动! 香料铺的人探出头来看了一眼:“这女子买了不少东西,怪得很。” “怪什么?”铺主将人拉回去,“没瞧见身边陪着的是什么人?挎刀的军爷!这贵人想做什么,是你我能参透的?” “先前不敢认,你进了香料铺,我在外间仔细看了几眼,才确认是你。”江团练使沉声道。 程念影疑惑看他:“你不是离开蔚阳了?” 从新县令被鬼吓死的消息传出来,就不见江团练使的人影了,当时书童殷平还气得直骂此人不讲信用,半点作用没有…… “我当晚听见院子里有动静,赶过去已经来不及了,只剩地上的血。”江团练使用力抿了抿唇,“原来他所说为真,当真有人刺杀他。我知道事已铸成,我一人留下也没什么用,便立即离开蔚阳,想回去请求调动人手。” 程念影看了看他身后:“便只调了几人?” 江团练使脸色难看:“不是,一人也没有。” 他不便说上司的不是,就只道:“我带了几个兄弟过来,想着人没死便找人,人死了那总要找到尸首……奈何一无所获。” 程念影歪头想了会儿,问他:“你没有与知军说县令身死的事?” “……说了。” “那为何一人调不来?” 江团练使狼狈地道:“文官之事,本也与军中无关……” “知军是这样说的?” 江团练使没有答,但也等于默认了。 程念影舔舔唇,仍觉得不对劲。 知军会不会也是岑家的盟友?但那些来往信件里并未有他的名字啊。不过距离这样近,也不一定用信件传递。 “江姑娘?” “江姑娘?我想知晓,在我走后,还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是要找县令吗?” “是。” “汤叔,你带他去。” 她得走了! 另一厢,夜渐渐又沉下来。 岑家家丁对听雪轩只围不动,傅翊已经等得有些不耐了:“岑家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吗?” 岑三爷的确还想着垂死挣扎一下。 他进到听雪轩,叹了口气:“迟迟找不到殷辉义的独子,他要离开蔚阳了。” 傅翊懒散倚坐榻上,反问:“那不是很好?” 在程念影跟前收敛得干净的姿态,这会儿又令人牙痒痒地摆了出来。 “好?以郡王的聪慧,难道猜不到他离开之后第一件事是做什么?” “你不是说新县令是被吓死的?与你岑家又无关。” 岑三爷压着怒气,坐下来:“郡王怎么不问问我,为何要将听雪轩把守起来?” “愿闻其详。” “郡王一向身体不大好,若你死在蔚阳,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吧?”岑三爷不再掩饰,直白地道。 “你要杀我?”傅翊面露讶异之色。 可惜此时“小禾”不在,未能听见这句话。 “你才是罪魁祸首,是你设的局。我会这样告诉殷辉义。” “看来是我没什么本事,三爷宁愿杀我,也不愿与殷家对上。”傅翊轻声感叹。 “殷家底蕴何其深厚!康王府却要依仗你才维持住今日地位!根本不可比……你若身死,又无人能替你报仇。反正你喜欢那小禾,于瑶心来说也不是良配。”岑三爷语气森然地说完,缓缓站起来。 傅翊语气淡淡:“正巧了,我也不喜欢这桩婚事。” 岑三爷被这轻飘飘一句话挑得勃然大怒:“你这是何意?难道你就为了不同瑶心成婚,于是设下这等毒计!” 门外护卫听见怒声,立刻将门撞开,拔出了佩刀。 岑三爷回首看一眼,冷笑:“好,既已撕破脸倒也不必顾及其它。”他抓着桌上的茶盏重重一摔。 听雪轩外的家丁纷纷举着火把和刀进了门,将护卫们团团围住。 护卫也没想到岑家这么快翻脸,全然没想过是自家主子亲手刺激出来的结果。 他们暗暗咬紧牙,心想着小禾姑娘那百来人是真是假啊? 这都一天一夜没消息了…… 真的不是已经跑了吗? 这厢见岑三摔了杯子,傅翊便伸手拿了只新的,拎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岑三爷见他这般举止,岂能不火大? 他冷笑:“郡王见此情景,仍这样闲适?” 傅翊不饮茶,他抿了口水,说:“有些凉了。” 而后才又道:“我先前已经给三爷出过主意了,让你两个兄长牺牲一个儿子就是。三爷不听,还要打上门来,我又能如何?” 岑三爷更怒,但心底又觉得犹疑。他为何不怕?凭何不怕? “郡王难道是在指望瑶心心软前来救你?不必想了,她所在的院子离这厢相隔甚远,什么动静都听不见。” 傅翊:“嗯。” 岑三爷等了片刻,再等不到更多的话,他彻底死心,也斩断了心中的犹疑,转身便往外退。 护卫哪里肯让他走?立即扑了上来。 同时家丁也动了。 岑三爷反手从后腰抽出一把弯刀,“铮”一声挡开了护卫的刀。 竟也是个练家子。 “放火!”岑三爷大喊一声。 是要将傅翊烧死在这里。 这是最容易伪装成意外的了。 他话音落下,更多的家丁往里涌,手里拎着沉甸甸的桶。 只是才刚进门没走两步。 “嗖”一声。 谁也没想到,在岑家的地盘,有这么多家丁围困之下……天外飞来一支箭,穿透了岑三爷的眼眶。 岑三爷捂住头厉喝着倒下去,家丁们顿时群龙无首,乱糟糟地往上去扶:“主子没事吧?” “放箭的人在哪里?” “在哪里!” 他们左顾右盼。 但紧跟着又来了第二支、第三支。 他们抬头望去,只望见黑压压一片。那看不真切的轮廓,给他们带来了恐惧。 “小心!有人埋伏!” 岑三爷中箭并未立即身亡,他只觉得一股锐痛,像是要将他脑袋生生剖开。 血从指缝间流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有埋伏?竟有人埋伏到岑家来了!怎么可能! 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进到岑家来? 这厢护卫也很惊讶。 “小禾姑娘?” “但是怎么做到的?” 傅翊喉结滚动了下,站起身来,双眸熠熠,轻笑:“真好啊……” 真是个好姑娘。 她是真的要他活下来。 “傅翊……傅翊!”庭院里响起岑三爷撕心裂肺的喊声。 “先抓他!” 于是家丁们如潮水般朝门边涌来,与护卫们战在一处。 箭矢仍在飞舞,压迫感太强。 家丁大喊:“先带三爷进耳房躲着!快!” 岑三爷被架走。 不少家丁死在护卫刀下,颇有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第141章 但抵不住家丁人多,眼见有人翻窗进来,快步奔向傅翊。护卫急得眼睛都红了,眼见来不及挡,干脆俯身一扑。 他被傅翊推开了。 同时傅翊一侧身,颇有几分举重若轻的意思。 那刀身切入傅翊肩头,傅翊连闷哼一声也无,眉眼平静得可怕。 家丁抽了个冷子,还没从这人竟然面不改色的震撼中出来,护卫已经迅速爬起,悲愤地喊一声:“郡王!” 然后将那家丁一刀砍了头。 “郡王!郡王……”护卫声音发颤,“属下万死难辞!” “受伤而已,又没死。往日你们护卫在我身侧,不也受一样的伤?”傅翊说完,抬眸看向外面。 “小禾”人呢? 家丁们几次袭击都未得手,一见护卫们反而因为傅翊受伤而越发悍勇,顿生怯意,于是接连都退入了耳房,还有离院门近的便从院门跑了。 “不好了!”家丁狂奔入门,抓住岑大的袖子,“三爷,三爷中箭,被丹朔郡王拿住了……” 岑大觉得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你说什么?” “这是在岑家!三弟带了那么多人……竟被拿住了?” “有帮手,他们有帮手,不知道,也许是在房顶上,许多,许多弓箭手……” “怎么可能?”岑大步履匆匆要往外走,但走到一半,又胆怯了。 房顶上藏着?那是不是也能射他? 现在天又黑着看都看不清…… “没剩多少箭了。”房顶上,中年男子压低了声音说。 程念影:“嗯,出来一个射一个,用不了多少箭,但能吓住他们。吓住一时是一时。” 男子应声:“哎。” 若是岑家人能壮着胆子往屋檐上爬,就会发现这里就趴了三个人。 岑家纵使守卫再松懈,程念影也不可能带着百余人进来。 最终她只带了两个,一个阿莫,一个教阿莫射箭的师傅。阿莫师傅从前总上山打猎,才使得一手好箭法。 但箭矢由军队管制,常人岂能拿到?私下冶铁打造兵器也是重罪。 于是阿莫师傅拿出了他自己削的木箭,程念影便教他射眼眶,容易射穿,又伤口狰狞,能起到绝佳的震慑效果。 此外还有些铁铸箭头的,却是当初阿莫去追杀殷恒时剩下的。 方才射岑三那一箭,就是用的这东西。 他们三个人,却因为射箭准,而生生营造出了埋伏无数的效果。 “我和师傅守着,你去吧。”阿莫瓮声说。 程念影轻盈地翻下墙,敲开门。 “谁?”护卫警觉回头。 “我。” “小禾姑娘?你怎么……” 程念影一下拨开他,三两步走到傅翊面前:“我今日见了个人,我觉得不对劲,我要与你说说。” 傅翊发现她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受伤了。 他沉住气,问:“怎么?你说。” 程念影将江团练使带来的消息说了:“你说这个知军会不会……” “与岑家有勾结?”傅翊接了声,微一抿唇,“那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他手中有军队,若守在关隘,便无人能进蔚阳,也无人能出蔚阳了。” 这下,真成同生共死了。 傅翊笑了笑。 第165章 倒反天罡 “什么声音?” 岑三爷原本自恃离得远,傅翊带的护卫也不多,自是三两下就解决了,谁知道弄到最后变成这副模样,动静大得还是被岑瑶心听见了。 她本就觉得三叔不让人进听雪轩的举动怪得很,于是立马坐起来,叫丫鬟给自己披上了衣衫。 “出去瞧瞧。” “别,瑶姑娘别出来!”还未走到院门口便被人喝住了。 岑瑶心撇开烦躁,问:“怎么回事?” “府上出了些事……”那人支支吾吾。 天空不知何时又斜斜飘起了雪,雪不大,但丫鬟连忙拿了伞来。岑瑶心压着眉头,夺过伞便抽到了下人身上。 下人被抽得跪在地上。 岑瑶心喝问一声:“说实话!” 岑瑶心在岑家显然有些地位,下人一抖,连忙说了:“有贼人潜伏在府中,不知方位,携带弓箭,箭法还奇准!不能出去啊!” 岑瑶心的第一反应跟岑大、岑三没什么区别……有人潜伏在岑家?逼得岑家人不敢轻易露头?这何等的倒反天罡? 简直笑话! “带我去见大伯。” “可是那埋伏的人……” “抬顶轿子来,熄了烛火,你们走在四周,岂能伤得了我?” 下人们只得照办,战战兢兢地抬来软轿,载上岑瑶心出了门。 等走出一段路,丫鬟不屑道:“这不是什么事都未发生吗?倒将他们这些爷们儿还吓住了!” 岑瑶心隐隐觉得,或许真有潜藏进岑家的人,但绝对没有那么多的人。 只是她也不敢拿命赌,这才一路小心地到了岑大的院子。 岑大还来不及惊讶侄女的胆量,岑瑶心进门就问:“今日之事是不是与丹朔郡王有关?” 岑大叫她一诈,顿时也不再隐瞒,连忙将前因后果说了。 “你三叔如今不知境况,实在叫人忧心啊……” 岑瑶心听得面色发青,原来如此!其实要她看来,丹朔郡王出的主意没什么错。 只是这话,眼下是不能说了。 大错已然铸成…… 她三叔才是岑家真正做主的人,大伯也好,她父亲也罢,都少了魄力和脑筋。也就是说,剩下的都起不了什么用,除非此刻在御京荣养的那些伯爷叔爷能即刻飞回来。 她忍下万般的不甘与痛恨,道:“大伯还等什么?即刻派人下山,将先前那县尉捞出来,要他将功补过,带人来岑家救急,他岂敢推辞?难不成还真等着那些贼人藏在黑暗里,将岑家上下一个个屠戮殆尽吗?” 岑大倒也没真愚笨到那份儿上。 他是不敢露头,但下人的命算什么?他道:“已派了三拨人出去,却不知究竟下到山下没有。” “伯父怕路上还有守着的贼人?” 岑大点头。 岑瑶心目光闪烁,已顾不上为自己的婚事痛心。 她道:“我去吧。我扮做将临盆的孕妇,总能降低他人疑心。此事就不必让我父亲知晓了。为了叔伯,为了岑家,我甘愿冒险……” 这番话说得岑大无地自容,也感动不已。但到底是没拦侄女,安排两个健壮仆妇送着她出去。 岑瑶心环视一圈儿,只挑一个丫鬟带走。 剩下的太蠢了,反而拖后腿。 等从岑家的小门溜出去,岑瑶心却并未立即下山。 这时候下山?若真是碰上心狠手辣之徒,扮成尼姑也不好使!她不能待在岑家,也不能下山,她要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到分出胜负,危机解除,方为上上策! 岑瑶心带人轻手轻脚地躲入草丛,不知埋伏多久,突然见远处的林间隐约飘起了几点火光。 有人…… 入夜太冷,须得吃些食物御寒,于是汤叔送肉来了。 混着香料炖煮过的肉,霎时将众人的馋虫都给勾出来了,两眼都直了。 “叫我吃上一口,死也甘愿。”他们巴巴望着。 “怎的这么香啊?从前也吃过些肉,不是没吃过……”他们按了按嘴角,好像这般才能不叫口水流下来。 汤叔暗暗笑:“有香料呢。” “香料?”他们谁也没买过,但谁都知道此物贵,极贵,是贵人们才吃的稀罕物。 “老汤,你怎能将钱使在这里?”他们急了。 “就是,老汤,有盐就好,我许久都没吃足盐了,嘴里又淡又苦,还发酸。”他们说着舔起嘴来。 而汤叔此时才道:“是江姑娘花的钱,不是咱的。” 这下后顾之忧彻底消了。 他们连忙分起肉来,凉了也不要紧,火上再热一圈儿就是,他们一手还扣在农具上,一手抓着肉,咬起来面容狰狞,一边含糊不清问:“家里的可都吃过了?” “吃过,吃过了。” “……倒比那些贵人好,贵人们从前许诺的,总是拿不到。今日倒先吃了顿饱饭。先前饿着,都不敢咽那口气,免得下了地府都是饿死鬼。” “而今不怕,死了也好。”他们又这样嘿嘿笑着说了一遍。 岑瑶心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只瞥见攒动的人影。 多如鬼魅。 身边两个仆妇两股战战:“怎么、怎么这么多……是鬼吗?” 当然不是鬼。这些人,都是丹朔郡王找来的?岑家眼皮子底下,岂能悄无声息从外头弄来这么多人? 他太厉害,……太可怕。 岑瑶心的心头又涌起不甘,随后将头死死埋入了草丛间。还好!还好没有莽撞下山! 这厢傅翊心情大好,便真切地为程念影考量了起来,他道:“你不必留在这里了,出了听雪轩往右走,去到梧桐院,殷恒的父亲殷辉义住在那里,他今日本要走,没来得及。你去送他出蔚阳。” 第142章 “不要提我姓名,只说你是为殷恒送他父亲的。这样殷家才记得住你的情。” 傅翊抬手给程念影擦了擦脸上不知从何处沾的泥灰,在当下显得无比温情。 他轻声道:“若同我扯上关系,殷家反要疑你受我指使了,连带将你当初救了殷恒的恩情也抹去。” 程念影有些疑惑。 她去送殷辉义出蔚阳?那……“你……” “你不是为我寻了那么多人来保护我么?” 傅翊笑容愈浓。 她未发现他的伤处都不要紧了。 傅翊想起来自己五岁那年,因身边伺候的下人多有怠慢,叫他摔伤了胳膊,下人怕上头责罚不敢报,彼时王府上下为浴佛节而忙碌,也无他人留心到傅翊的伤处。 于是他便耐心地等,直等到祖母远游回府,那时他手臂的伤已经有些严重了,祖母见到伤,在康王身上打折了一根棍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傅翊右手都使不上力气。每当此时,祖母的眼泪滚在他的手背上,发烫。 想得到的东西越好,要付出的便越多。他从来知道这个道理。他不介意痛得更久更深些。 傅翊又抬手摸了摸程念影的眼皮,那种肌肤相贴的滋味,令他很是上瘾。 他压住血肉间难言的颤动,笑着说:“去吧。” 第166章 你就是江姑娘? 岑大这厢把岑瑶心送走后,才想起来后怕,怕弟弟事后同他算账。 随从见他忧虑,便劝道:“瑶姑娘一向聪慧,没准儿真能传信出去呢。” “也不知三弟那里怎么样?”岑大长叹一声。 岑三爷此时气息断续,有些快不行了,身边长随往他眼上洒着药粉,只能做徒劳之功。 “主子,主子不能死啊!” 他们哭着喊着。 岑三爷只觉得极为吵闹。 他连痛都不太感觉得到,大脑从未如此清明过。 哪里来的箭? 傅翊调了军队?军队入城,县衙岂会没有消息传来? 无数杂念挤在脑中。 他颤抖着抬手摸到箭的边缘…… 是,是军队制式的箭! 他痛苦地正要合眼,却瞥见一旁家丁身上插着的箭,浑然不同。 粗制滥造,更像是民间打猎惯用的。 为何会有两种箭同时出现? 越是濒死,大脑转动得越快。岑三爷喉中发出“嗬嗬”的声响,他突然拽住了长随的袖子:“是……是……” “什么?主子您说什么?”长随焦急。 阿莫! 阿莫!!! 是城北那帮泥腿子! 射中他的这支箭!是当初经高朋的手,一步步分下去,最终给到了那叫“阿莫”的少年手中。 是用来追杀新县令的! 何其荒唐啊!这支箭最终却射中了他! “城、城北……” 长随张张嘴,想说我听不清,但又不敢叫岑三爷更大声些,于是只能装作点头:“嗯,嗯!” 他们反了! 反了天了! 岑三爷的嘴仍在动,但却几乎彻底没了声音。 乌合之众,杀了,杀了就是! 他们一定没有那么多人,冲出去,冲出去…… 岑三爷也终于发现自己再吐不出声音了,他愤怒地瞪大眼,一手握住箭柄,想将那作怪之物抽出来,但最终还是无力地耷了下来。 “什么影子在外面晃?”家丁弱声道。 长随却顾不上扭头去看了,他悲恸地伏倒在岑三爷身上:“主子没气了!” 程念影隐隐听着那悲呼声,稳稳落进了梧桐院。 殷辉义这时也早从睡梦中惊醒了。 此次登岑家门,他身边只带了个仆人。那仆人将他扶起,二人俱穿戴好,坐在桌边。 “这岑家的人还守在门口,倒生怕老爷跑了似的。”仆人冷哼。 殷辉义脸上倒没什么慌乱之色,他道:“要辛苦你了,阿贤。” “老爷哪里的话。” 殷辉义低头,回想着那日与傅翊一番交谈的内容。 他来岑家,本就是想着给岑家一个和谈的机会。奈何岑家将自己的路堵死了……傅翊,好手段。 “阁下为何夤夜翻窗而来?”阿贤突然挡在了殷辉义跟前,一下打断了殷辉义的思绪。 进来的正是程念影,她先打量了一眼阿贤。 比起高老爷那种随便练了些功夫的,这人身形轻盈灵活,搭在跟前的一双手关节粗大,眉毛一抬,杀气顿显。 这是正儿八经的有些本领的人。 殷辉义缓缓站起身:“看起来姑娘对我这仆人,比对我的兴致更浓厚。” 阿贤低声道:“老爷,她是个杀手。” 程念影心下惊了一跳。他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殷辉义对阿贤的眼力倒分毫不意外。这便是家族底蕴深厚的区别了。殷家可以招揽来阿贤这样的人做忠仆。 若当初郡王府上也有这样的人……那就太可怕了。 程念影舔了下唇,想起自己听见的,岑三爷对傅翊说,康王府尚要依仗傅翊,如何与殷家相比?于是他选殷家,而杀傅翊。 贵人间的高与低竟也这样狰狞…… “那姑娘是来杀我的?”殷辉义问。 殷恒和他长得很像,父子俩的气度也分外接近。但殷辉义身上多了不怒自威的味道,那是长年手握权柄才积累下来的,哪怕摆出温和姿态,也会自然而然地流出。 “来救你的。”程念影说完,看了看阿贤,“不过好像不必我来。” “救我?谁派你来的?我又哪里需要姑娘相救?”殷辉义温声问。 “岑家疑与歙州驻军勾结,今夜之乱是为杀丹朔郡王而起。等天亮,这里大抵便不许进也不许出了,你也一样。” “岑家想造反?”殷辉义皱眉。 程念影不知道岑家想不想,她只想着快些将殷辉义送走,便开口道:“你不是在找殷恒吗?” 殷辉义目光一亮:“你就是江姑娘?” 程念影愣了愣,点头应道:“嗯,是。” “殷平提起了你,你知道恒儿在哪里是不是?” “知道。” “走!我们立刻走。”殷辉义再不犹豫。 阿贤还提防些:“万一她撒谎……” 有了儿子的消息,殷辉义神情都松快许多:“你想想殷平是如何描述她的?说她从追杀中救下了恒儿。寻常女子岂有这样的本领?……一个杀手,才说得通嘛。” 程念影对岑家的路线实在摸得一清二楚,带着二人翻窗出去后,一路畅通无阻。 “等等。”她说。 “嗯?怎么?” 程念影翻进书房,熟门熟路地撬开锁,这次都不用还原了,直接将所有信件掏走,揣在胸口揣得鼓鼓囊囊,还有些揣不下的,她将裙摆一撕,一捆,背都要背上。 殷辉义立即道:“阿贤,去接一手。” 阿贤伸手,却被程念影避开。 殷辉义忍不住问:“这当是岑家老三与旁人往来的信件吧?其中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嗯。” “那此物……” “不是给你的。” 小姑娘一张娇憨面容,说话的语气却硬邦邦,实在极有反差。 殷辉义没再问。 只是垂下目光,若有所思。 这次他们顺利地出了岑家,远远迎上了汤叔等人。 乍见这么多人,殷辉义也难得吃了一惊:“他们……是当地的农户?守在此,是为围困岑家,不叫岑家传信去调动军队?” 程念影只“嗯”了一声,然后将汤叔带到一旁,对他交代了几句。 彼时,仍藏在草丛间的岑瑶心,远远认出了程念影的身影。 小禾!她怎会忘? 她眼睁睁看着程念影带着殷辉义走向林间,心底的惊骇比先前还浓。 她不仅没死,甚至看上去极有本事……她怎么做到的?她究竟是什么人! 岑瑶心还在惊骇。 这厢程念影突然顿住了与汤叔的交谈,猛然扭过了头。 岑瑶心霎时手脚冰凉。她竟然这样敏锐! “怎么?”阿贤站在树下问。 “那边……有人在看我。” 阿贤眯起眼:“那要过去瞧瞧,别让人埋伏了。” 汤叔立即让人过去查探。 岑瑶心急得要命,一狠心抓着身边瑟瑟发抖的仆妇就是一滚,竟顺着坡滚了下去。 紧跟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传来。 她脚断了。 小禾,小禾。她藏在黑暗中,心道,你一定得死啊。 “什么也没有。”崖上的人左看看右看看,收起了火把。 * 彼时山洞里,殷恒与江团练使尴尬对坐。 江团练使想同殷恒说一声抱歉,先前没能护得住他,奈何又张不开嘴,只能干巴巴挤出来一句:“江姑娘急急往山上去,不知是做什么去了?” 第143章 殷恒叹道:“岑家要杀丹朔郡王,她去护卫去了。” “什么?”江团练使变了脸,“岑家……岑家想造反不成?” 他僵硬地扭扭脖子,对身后的兄弟说:“你,你赶紧回营去叫人。” “江哥,若是上头不许动兵呢……咱们这回都是偷着出来的……被上官知晓,怕要罚咱们啊。” 话未说完。 三道身影先后进来了。 “恒儿。”殷辉义难掩激动之色,先唤了一声。 殷恒一下站起来,既看见了亲爹,也看见了一边的程念影。 “江姑娘?” 殷辉义的目光飞快地从二人身上转过,方才一路上的猜测成了真。他就想,他儿遭难,途中被这般少女所救,不动心都难。 “你们赶紧走吧,我还要回山上。”程念影根本不多言,单手又掏出一块牌子来,扔给江团练使,“丹朔郡王要你拿着此物回去调兵,若有不从者,视为叛乱,当即诛杀。” 江团练使瞪大眼,牢牢抓着此物。 “且慢。”殷辉义出声,“我也有一块手令,陛下亲批。” 他丢给江团练使:“拿着吧,今日调兵,将来无人会治你的罪。” 江团练使身后的人更激动得发颤:“江哥,江哥,那我们……” 江团练使却忍不住问程念影:“你为何信我?” “因为你回来找殷恒了。” “好,好!”江团练使紧紧攥住手中的东西,几乎切入肉里,“我这就去调兵,不禀报知军。” 程念影“嗯”了一声,反显得平静,她掉头也要走,殷辉义叫住她:“还要回山上?” “是。” 她得跟着他们走才好。他不能让他儿子挂念。 殷辉义立即转头:“阿贤,你回去盯着。” 第167章 殷家的谢礼 “你不用担心,阿贤比你更了解军队。那些农户只能围困一时,而不能真将岑家堵在那里。等到蔚阳当地的土兵赶上山,阿贤能指挥他们发挥更大的作用。” 似是怕程念影不松口,殷辉义又这么补了一句。 反倒是阿贤不太放心,皱着眉喊了声:“老爷。” 显然尽管程念影救过殷恒,他也并不信任。 程念影眨眨眼,这时候反而觉得这样交换极好了。 这样便互为人质了,不用担忧殷家不出力。 于是她身形一跃,当先跳下了洞口。 殷辉义见状微笑,对阿贤道:“去吧。” 阿贤纵使不放心,但忠诚顺从是他刻入骨子的东西,于是只得应了。 殷辉义扶着洞口的石壁,一掀衣袍也落了地,他走在程念影身后,突然开口:“江姑娘与丹朔郡王相识?” 程念影一下转过了头。 “否则我想不到江姑娘有什么一定要回去的必要。如今仍困在岑家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丹朔郡王。” 虽然傅翊不让她提起他的名字,但面前的人太聪明了。 程念影轻轻“唔”了一声,表示默认。 她倒并不在乎殷辉义会不会误会她的行事动机。殷家能怎么还她的恩情呢?反正她也只要钱。 殷辉义没有再说什么,他们都知道此时耽误不得,于是匆匆离开林子往外走,等走上街市,殷辉义低声道:“要小心宵禁巡逻的士兵。” “跟着我走就是。”程念影步履轻盈地走在前面。 当初一夜未归,将蔚阳城从城东溜达城西,再溜达到城南的好处便在此时显现出来了。 她知道士兵巡逻的路线,知道打更人怎么走,连城门几时开,由谁开,她都一清二楚。 少女披着月光,在身影将要被拉长时,又巧妙地融入了屋檐之下。 殷家父子在后面跟着她的步调,一路果真什么人都没碰上。 这下连殷辉义都难掩那一丝丝惊讶。 “让阿贤回山上,由江姑娘带我们出城倒是极为正确的决定。阿贤对蔚阳城可没有这样熟悉。” 程念影听见这话,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 殷辉义压低了声音问:“是因为做杀手的习惯吗?” 程念影目光闪烁。到一个地方就踩点,的确是刻入骨子里的习惯了。 殷恒在后边有些懵。杀手?什么杀手?怎么父亲知道得比他还多? 程念影没有回答,殷辉义也不在意,他低声道:“停在这里吧,殷平他们在里头等我们。” 程念影扭脸,看见了一家客栈。 这时候再敲开客栈门不大现实,便是程念影翻身上楼去找殷平等人。 殷平睡得浅,程念影刚翻进门就将他惊醒了,坐起来一看,两个大黑眼圈,想是从殷恒“死”了后,他就没能再睡好过。 “江姑娘?!”殷平难以置信地出声。 “嘘。” “你怎么、怎么……”殷平差点哭出来,“大人他……” “在楼下。叫上你们的人,收拾了东西等天亮出城。”程念影言简意赅。 殷平简直喜极而泣,连忙去叫醒其他人。 楼下。 殷辉义这才有机会仔细审视自己的儿子的近况。 头发散乱,衣衫破烂。 殷辉义忍不住长叹一声:“你来蔚阳,是丹朔郡王给你出的主意?” 殷恒摇头:“父亲何出此言?来蔚阳是儿子自己所想。” 殷辉义也知道问这个没什么意义了,以傅翊的性格,多半是借他人之手来推动。 他目光闪了又闪,问起殷恒怎么保命的,殷恒便将阿莫之事说了。 殷辉义听得无语。 世上怎有他儿子这样的良善人?还为一个追杀过他的人挡刀! 殷辉义咬咬牙,不过他也知道,正因如此,那阿莫才拼了命地带着殷恒逃走了。不然殷恒留在县衙里,迟早一日还是容易丧命。县衙不知他来历,就等着弄死他,换个自己人顶替呢。 “后来江姑娘找到我,又拿了很多药来给我……” 殷恒本能地说起程念影在其中出了哪些力,好叫父亲知晓。 殷辉义却蓦地打断道:“你可知江姑娘与丹朔郡王是什么关系?” “自是……有情意。” “我看未必。”殷辉义说罢,问他:“不信?” 这时一阵风从背后拂过,殷辉义转过身,正见到程念影轻轻落地。 连一点声音都未发出,何等轻巧的功夫。 殷辉义笑了笑:“江姑娘在自己的组织里,也该是相当排得上号的杀手吧?” 程念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是。” 殷辉义面露惊异,随即道:“我也遇过不少刺杀,实话讲,少有江姑娘这般本事的。若是这样都排不上号,要么便是他们愚钝,要么便是,姑娘是他们有心藏的杀手锏。” 程念影怔了怔,摇头:“都不是。” 殷辉义这话本也只是一句夸赞,铺垫过后,他才道:“离城门开还有些时候,我想问问江姑娘,救殷恒,和送我出岑家,都是丹朔郡王吩咐你的吗?” 他顿了下,道:“我之所以这般开陈布公地问姑娘,便是想着救命之恩,不该妄自揣测,何不坦荡地直言,姑娘答什么,我便信什么。” 这样很好。 程念影也免了麻烦,干脆一摇头:“救殷恒不是,他给了我八十两银子才救的。” 殷辉义笑道:“八十两怎么够?” 程念影想了想,继续道:“殷恒知道,我要找到我丢的东西,才潜进了岑家,在岑家才遇见了丹朔郡王。” 这下将傅翊的嫌疑也撇清了。 殷辉义点点头,又问:“那郡王也是在来了蔚阳后,拿了八十两来雇的江姑娘吗?” “不是。”程念影含糊道:“只是……欠了他些东西。” “那不知欠的何物?要不要紧?殷家可能替姑娘还上?” 程念影脑中冒出个念头——总不能再找个长得像我的人给傅翊吧? 一个替一个,岂不是无穷尽也。 她被自己想象的画面噎到,然后又默然摇了摇头。 “那江姑娘送我们离开后,要去哪里呢?总不能做一辈子的杀手。太危险,也太苦。”殷辉义顿了顿,“可想过更名改姓,落户旁处,过些富足平静的生活?” 程念影隐隐听出了话音,不由抬头看他。 “姑娘所需之物,殷家可为姑娘备齐。”他道。 “宅院、金银、仆人……这些于殷家来说,不过小事。只是姑娘孤身一人,独自立户难免招来些觊觎,我看最好还要挂在大户名下。至于落户何处,就看姑娘喜欢哪里了。” 程念影听得双眼都微微亮了。 但是……贵人竟有这样大方的吗? 她迟疑道:“那八十两殷恒已给过我了。” “是,我方才也说了,八十两怎够?” 程念影舔舔唇,胸口微微发热,真这样好? 第144章 但她在傅翊那里才狠狠见了下世面……如今倒不是很信一来就态度温和的人了。 但马上拒绝又舍不得。她便道:“我要先去河清一趟。” “河清?” “嗯,去办些事。” “河清有大族裴氏,殷家与之也有些交情,姑娘要去,我派人送姑娘去吧。” 裴! 楚珍与她提过,她妹妹一家就住在河清裴家。 说话间。 天亮了。 城门被推动,发出厚重的声响。 程念影立即转身替他们去接应殷平几人。 殷辉义不愧年长,自是个中老手。他无奈地看了看儿子,轻声道:“分明是丹朔郡王未得到的。” 不过连傅翊这般人都得不到的,那自该是极好的。 此事岂能全如傅翊的意? 他替殷恒来抢。 不多时,城门完全打开。 他们分两拨人出了城,恰与赶赴而来的士兵擦肩而过。 就在士兵狂奔入城后,他们隐约听见了城门关上的轰鸣声。 第168章 至河清 就在程念影一行人将要越过歙州边界的时候,一小撮神卫军率兵奔入蔚阳。 傅翊此时身边围着护卫、阿莫,还有些如汤叔这样的农户。 他的伤口这才得了包扎的机会,护卫哑声道:“口子又撕裂了些……” 傅瑞明进门的时候,正包扎到一半。 “兄长受伤了?”傅瑞明的眉眼一沉。 傅翊好整以暇地看向他:“嗯,不要紧。” 傅瑞明转头打量起四周,先看见了农户,也看见了他们手中拿着的农具,还有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兵器……这样一群人围在兄长身边,实在怪异。 再扭脸一看,旁边一个中年男子,浑身是血,手持一把造型怪异的环首刀,那还未完全收敛起来的杀气,使得他那张平平的面庞都变得扎眼起来。 “他是……”傅瑞明一手扣住刀柄。 “殷家的忠仆。”傅翊接声。 傅瑞明更觉得怪异了。 殷家的忠仆怎会留下来? 这男子正是阿贤,他面部肌肉抽动,挤出个笑来:“听奉老爷命令前来护卫丹朔郡王。” 怪了。 殷家何时这样好心? “傅大人!”神卫军士兵来到门外喊了一声。 傅翊抬眼,问:“人拿下了?” “回郡王的话,正是!” 老皇帝岂会真让傅翊死在蔚阳这么个地方?他还有烂摊子没收完呢。 傅翊前脚离开御京,后脚就派出文官以代天巡狩。那文官带上了禁军精锐神卫军,又以傅瑞明为统率,绕了个弯子,像模像样先去别的地方溜达了两圈儿,而后直奔蔚阳。 正赶上江团练使领着手令,在军中偷偷调兵。 江团练使给他引路,借歙州驻军的名义骗开蔚阳城门后,心急如焚的傅瑞明,对着当地土军兜头就是一顿痛打。 如今见傅翊受伤不重,不曾危及性命,傅瑞明才终于得以喘了口气。 “辛苦你了。”傅翊说着看向门外的士兵:“小心些,院子里放了桐油,莫要起火。” “是。”士兵应声。 傅翊又转头吩咐护卫:“去将先前小禾住的屋子翻一翻。她走得匆忙,行囊未带,将来总要取回去的。” 小禾是谁?傅瑞明愣住。 岑家的庭院中,岑大与岑二伏倒在弟弟的身躯上,嚎啕大哭,倒的确是兄弟情深。 傅翊缓缓走近,轻叹:“那头面怎么还没给我找着啊?” 岑大的哭声一滞,抬起头,难掩愤恨。 还头面?都此时了,他竟还记得那头面! 岑二垂着头,反而没那么愤怒,也没那么害怕。岑家夜晚出事后,老大不敢出门,怕被潜藏的弓箭手射中。岑二却知道事情不好,一心惦记着老三书房里的东西…… 他急着去销毁,但一翻之下,才发现那些要命的东西大都不见了踪影。 想是老三一早藏好了。 那能治他们什么罪呢? 刺杀傅翊? 杀害县令? 罪责都可以推!都不要紧! 无非是殷家从此与他们作对,皇帝也难免下令申饬,罚一罚,叫他们元气大伤就是了。 “来,立个字据,写清楚,你岑家无能,连一套头面都找不到。” 岑大听见这话,气极大骂:“傅翊!你想干什么我们都一清二楚!何必再如此奚落我们?” “找不到东西还这般硬气。”傅翊好笑地摇摇头,干脆不再与他对话,转头吩咐起一边的人:“一定要叫他写下。” 如此才对“小禾”有交代。 说罢,傅翊转眸扫视一圈儿:“……少了一个人。” 神卫军尴尬点头:“是,二房少了个姑娘。”不正是先前皇后想为郡王撮合的那位吗? 神卫军顿时全看向了傅翊。 傅翊的神情霎地冷了:“看我作甚?去找。等陛下发落下来,一个也不能少。” ……是,这位哪有怜香惜玉之心? “我等这就去找!” 士兵四散开。 傅瑞明站在傅翊身后,叹道:“先前兄长在御京赴宴,我还当兄长真要娶她入府。” 那会儿傅瑞明只不过是回自己家料理了些事,等回郡王府就猝然听闻郡王妃病逝了,京中又盛传皇后要将侄孙女嫁给傅翊。 那时的傅瑞明实在难以接受。 “还是堂嫂好。”傅瑞明哑声道。 傅翊面上复又有了笑容:“嗯,我也这样觉得。” 傅瑞明怔怔看了看兄长脸上的笑容。堂嫂已仙逝……那怎么,还,笑得出来?是忍痛伪装吗? 傅瑞明默然抓住了兄长的手臂。 是啊,连伤口都无心处理,自是心中仍有悲痛。 “你们不能再待在蔚阳了。”傅翊看向不远处的阿莫和汤叔等人。 汤叔面上这才迟缓地显露出惶恐来。 岑家,在他们心中如高山般的岑家,原来倒下来也这样快。一切都拜眼前这个男人所赐。他又会怎么对他们? “你们应当感谢江姑娘,她救了你们的性命。” 傅翊顿了顿。 “若你们未受她雇佣,前来护卫我,等到天子派人前来查探蔚阳之事,发现蔚阳竟然豢养了你们这样一群流民为岑家所用……聚众反叛之罪便要落在你们头上,岑家人头落地,你们一样逃不掉。” 傅翊语气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惊得汤叔等人三魂去了六魄。 阿莫更是讷讷:“那、那如今……” 傅翊淡淡一笑:“如今自是好了,跟着我离开蔚阳。兴许天子要召见你们。” 汤叔等人顿时又喜又怕,连忙先朝傅翊磕了头。 傅瑞明却是彻底憋不住了,拉着护卫问:“小禾是谁?江姑娘又是谁?” “小禾就是江姑娘,江姑娘就是小禾。” “……” 这算什么回答?傅瑞明心头的疑问没有消解,反而变得更浓了。 * 这厢殷辉义和殷恒须得先去御京面圣,于是离开歙州后,便留了殷平和几个殷家下人,先送程念影去河清。 殷辉义直道:“世人多喜踩低捧高,若有殷家人跟着,姑娘去了河清办事也万事妥当。” 他想得处处周到。 尤其经历了蔚阳这么一遭后,程念影也知晓要过上平静生活没那么容易,便没有拒绝。 “丹朔郡王……”程念影刚起了个头。 殷辉义便接声道:“阿贤已来了消息,而今丹朔郡王也离开了蔚阳,蔚阳事已平,他应当一样要赶着先回京面圣。” 殷辉义把话都说完了,程念影便只应了声“哦”。 那很好。 傅翊平安无恙。 他总不会又怪她跑了吧?是他自己叫她走的。 程念影踏上了去河清的路。 路上还收了两封信,都是殷辉义让人传来的。 第一封是告诉她,他们抵了御京。 第二封是告诉她,傅翊也到了。 实在妥帖过了头,便叫程念影连最后一丝挂念也放下了。 …… 彼时傅翊立在宫殿檐下,风雪加身。 他盯住风中一片雪花,见那雪花借风而起,渐渐飞远,伸手一抓,便化为指尖一点水迹。 实在像极了“小禾”。 不好抓。 “郡王。”殷辉义迎面走来,客气地唤了一声。 “殷学士。”傅翊语气听不出喜怒,“当初我只叫小禾送殷学士出岑家,怎的如今连个回来的影儿都没了?” 殷辉义看着面前这个甚为年轻,却城府颇深的男人……只道:“陛下在等你。” 傅翊这才动了步子。 倒没先前那样生气了,……“小禾”这次要去的地方,他一清二楚。——她会去找楚珍的妹妹。一定会。 傅翊很快进到殿门内,皇帝立即问他:“听闻爱卿受伤了?” 第145章 说着便挥手让御医上前。 御医小心翼翼地为傅翊除去外袍,拉开袖子。 那伤口狰狞刺眼,竟是还未好。 御医为他除腐上药,不多时,傅翊便疼出了一身冷汗。 “恐怕要留疤。”御医道。 皇帝叹了口气,问:“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赶着回京,路上没有养伤的条件。” “小禾”没有看到的伤,终于是在此时发挥了作用。 皇帝哀叹连连,一边说他“何必这样着急,难道朕还会怪罪你不成”,一边打消了心头的不满。 * 河清地大,虽远不比御京的花团锦簇,但也算富饶。 入城后鼻间香气阵阵,程念影打了个喷嚏,然后问得裴家方位,就这么直奔了过去。 她从马车下来,望了望眼前的高大门楣,还未出声便被门房拦住:“来者何人?” “府上四房的远房亲戚,今日来府上拜见。” 楚珍的妹夫是裴家第四子。 门房略微不快:“先前才来了一个,怎么又来了个?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破落户来投奔?” “闭上你的狗嘴!”书童殷平气得大喝一声,连忙从怀里掏帖子,几乎是砸到那门房脸上去的。 他虽打也打不过歹徒,论聪明上街雇个人都容易被骗。但他对这些个高门大户的做派,却极清楚得很。 殷平立在程念影身侧,一派傲然神情,扬扬下巴:“打开瞧瞧。” 门房本来气急,听他这话,还是本能地先将帖子捡了起来。 “……禹州殷氏拜上……” 门房倏然变脸,朝里奔去。 殷平这才扭脸对程念影笑笑:“我有用吧?” “江姑娘来这里究竟办什么事啊?别说我领了老爷的命,就是没领命,我也一定给你办好!” 这边说着话。 那边拜帖却是被径直送到了裴家老太爷的面前。 “四房的亲戚?”老太爷讶异地捋了捋胡须,“那怎么与殷家扯上了关系?” “四房人呢?”裴家大老爷转头问。 “四爷还在外头办差,四夫人如今应当在与娘家姐姐说话。”下人回道。 大老爷摸了摸手背,道:“听闻武宁侯的女儿在御京病逝,没了郡王照拂,武宁侯近来过得很不好啊,被削了侯爵,连儿子都蹲了大狱。过成这副德行,必是得罪了贵人。要同四房说说,不能再收留这楚夫人了。” 老太爷对这番话没作评价,他道:“先亲去门口迎客吧。” 第169章 不是我娘 楚珍近来过得极不好,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儿。 她梳着单螺髻,此外发饰、耳饰都未佩戴。一道斜长不规则的疤痕,从她的耳后蔓延到颈侧。 四夫人拉开衣领,看得直抽气:“侯爷他怎能如此待你?” 楚珍扯了扯嘴角:“不过是怪我没有教好女儿罢了。” “实在荒唐!玉容无故病逝,难道是你的错?”四夫人蹙着眉,眼圈儿微红。她也极为疼爱外甥女,提起来也难免难过。 楚珍当然不可能将事实说与妹妹听,她转过脸,只道:“他如今已不是侯爷了。” 四夫人显然已经听闻了个中细节,便叹道:“侯府上的人怎会犯下这样的错误?竟用了僭越礼制的器具。” 那是丹朔郡王的手笔。 今日不犯,明日也会犯。到底不过是动动手的事罢了。 当初急中生智稳住“小禾”,要她替到郡王府去,躲的就是被罚。谁知今日还是没能躲过! 楚珍用力掐了掐麻痹的手掌,问起正事:“你说近日并无人来府上投奔?” 四夫人摇头:“你说的是什么人?与侯府有什么干系?” 楚珍顾不上回答,一颗心完全沉了下来。 早知今日,当初真不该叫她走。 这日子她实在过不下去了,唯有指望“小禾”才行……想是丹朔郡王多半至今也还未找到人,那她的价值便更大了。 只是这藏得也太好了些!她江家没去,河清没来……她究竟去了哪里! 楚珍想到此处,急急地喘了两口气。这是她近来犯下的毛病。 四夫人见状,叹了口气,抬手唤来丫鬟,正要命她去找大夫来,这时有个大丫鬟模样的人走近了。 先一福身:“四夫人,楚夫人。” 但紧跟着说出口的话却并不客气:“近来府上人多事杂,只怕不便招待楚夫人。” 这时赶她走? 楚珍险些气笑。 武宁侯才与郡王府结亲那会儿,裴家不也巴巴送了重礼来贺吗? “我走就是了,本也不便叨扰妹妹,免得还带累了你。”楚珍说着就起身往外走。 四夫人微微皱着眉:“你且等一等……” 楚珍作势更是大步往外迈:“你不必管我,你好好过你的就是了。” 这边一个在前头走,一个在后头追。 追到门口时,却正撞上大夫人在门口迎客。 裴家内宅如今做主的便是这位大夫人,她穿着一身石青色衣裙,外头罩一件珍珠衣,端庄美丽,这架势显是要迎什么贵客。 今日楚珍到的时候,连她的面儿都没见着呢,这下却不知迎的是谁。 楚珍心下冷笑一声,三两步迈过了石阶与门槛。 大夫人无暇回头看她,只一味问跟前的少女:“姑娘怎么称呼?” “姓江。” 那声音脆得很,又耳熟。 楚珍抬头一瞧,失声道:“小禾!” 她短暂地呆滞过后,简直欣喜若狂。 来了!遍寻不得的,竟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 但其余人却并未理会她。 “殷平。”书童上前一步,做了自我介绍,“奉命陪江姑娘来此。” 大夫人目光闪烁,仍是拿不准这其中的身份和关系,干脆道:“先请江姑娘进里头说话。” 楚珍岂能容忍被无视至此,她往前抢了两步,又叫了一遍:“小禾!” 大夫人按住不快,转头微笑:“楚夫人,眼下实在腾不开手,你……” “无妨,无妨,我认得她。”楚珍指着程念影,甚至失态得全然失了往日侯夫人的风采。 大夫人微微蹙眉,却觉得并非如此……因为那少女,面容冷静得堪称冷漠了。 就在此时,四夫人终于也追了上来。 “姐姐你……”四夫人未尽的话语堵在喉中,她朝大夫人唤了声:“嫂嫂。” 而后转头一瞧,瞧见程念影。 她恍然失声:“玉容?” 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玉容已在御京病逝,岂会是玉容? “她不是玉容。”楚珍勉强笑道。 “那她……”四夫人的神情复杂,陷入了深思。 程念影这时候才拾级而上,她定定地看了四夫人两眼。 那是柔情似水的一张面庞,与楚珍都不相像。 会是她娘吗? 不得不说,这一刻的程念影有些失望。 她道:“嗯,先进去吧。” 而后剩余几个殷家仆人立即也跟了上来,这般举动引得楚珍更是诧异,她离开御京后究竟去了哪里? 怎么再见时,身后还多了些仆人? 一行人往里走。 大夫人有意放缓脚步,几与程念影同行。程念影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落在楚珍眼中,自然更是惊骇。 “来传话的人,说江姑娘与四房是远亲。”大夫人开口。 “是。” “那不知是……” “是我们外祖家的亲戚。”楚珍接声。 “哦。”大夫人话音一转,“那不知殷家与江姑娘……” 这次答话的却是殷平,他笑着道:“我以为见了拜帖就知晓了呢。” 大夫人顿时识趣地不再问。 楚家何时攀上了殷家? 不对。 看这情形,殷家下人分明只认这少女一人…… 这实在不符合常理。大夫人想不通也就干脆不想了,只管引着人往里走。 楚珍却忍不住插声:“这是要去松风堂?” 大夫人应了声:“嗯,听闻殷家来客,父亲已在堂中等候。” 这待遇果然非同寻常。 楚珍牙肉都隐隐作痛起来,心底的好奇更是如狂风般席卷而过。 玉容啊玉容!你怎的这般不争气!连她半分也比不过! 裴家虽是盘踞在河清的大族,但实在不能与殷家相比,也无怪这般郑重。 巴结谈不上,但绝对不想得罪殷家。 程念影被领着进了门,才知裴家是个何等庞大的家族。 裴老太爷一共有六子两女,如今只大老爷休息在府中。 得知程念影此来,并非是殷家有什么要紧的事,裴老太爷便让人先为程念影安置了住处,就住在四房的院儿里。 “若缺了什么,又或是有旁的什么事只管差人来寻我。”大夫人笑着将人送进院门。 第146章 果真如殷辉义说的那样,带上殷家人便顺利了许多。 程念影点点头,目送着大夫人一行走远。 楚珍再按捺不住:“你随我来,我有话同你说。” 殷平皱眉道:“你什么人啊?怎么与我们江姑娘说话呢?” 程念影不仅将殷辉义送出了蔚阳,又救过殷恒,乃至殷平自己的性命。在殷平心中,自是将程念影高高奉起的。 哪里听得惯楚珍这样随意召来召去的语气? 楚珍表情微变,噎了噎:“小禾,你看他……” 程念影语气淡淡:“嗯,我也正好有话要问你。” 楚珍没由来地觉得身上发冷,她顾不上去回应妹妹怪异探究的目光,当即带着程念影去了一处偏房。 门一关,程念影便道:“你不是我娘。” 这话一出,简直吓得楚珍魂魄都要散了,原本准备好的那些话,也一时全堵在了腹中。 程念影开口第一句便说这话,正是为了打她个措手不及。 眼下见她这般情态,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楚珍本能地抬袖掩了掩发丝间的汗,本就憔悴的面庞更显狼狈:“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玉容一个气我不够,你还要来气娘吗?” 程念影根本不理会她这些称可怜的话。 她问:“你知道蒋氏吗?” “什么?” “我原先便想,你不像是我的母亲。后来见过真正爱惜女儿的娘亲,就更觉你冷酷自私……” “小禾,你怎么、怎么能这样说娘?”楚珍颤抖。 “你妹妹叫什么?”程念影突地问。 楚珍攥紧指骨,第一反应就是:“谁与你说了什么?” 程念影不耐,猝然抬手抵在她颈间。 楚珍低头看去。 那是一只铜簪,尖锐那头几乎要划破她的皮肤。 楚珍脑中嗡嗡作响,又想起她先前易容的本事…… “说话!” “楚琳,她叫楚琳!” “琳,美玉也。”程念影喃喃道。 楚珍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她蓦地道:“既然瞒不过你了,我也不妨告诉你。” 程念影心跳微微快了些。 “我这妹妹楚琳,才是你的亲生母亲。” 程念影的心跳声顿了顿,却没有想象中那样欢喜。 楚珍说得太容易,反而又让她怀疑,会不会又是下一个谎言。 这会儿倒觉得有个傅翊也很好了。 傅翊应当能分辨准确吧? 楚珍这头自顾自地继续说:“我之所以瞒着你,是因为……你是她的私生女。” 程念影脑中又回闪过四夫人楚琳的那张面庞,分外柔软。 “不可能,她不像是能做得出这样事来的人。” “我当初也没想到玉容会与他人勾连啊。”楚珍嘲讽地笑笑。 她看着程念影:“你若不信,便去问我那妹妹。不过她不一定会对你说实话。她在裴家已做了二十多年的四夫人,与裴家四爷生了三个孩子。你若与她认亲,只会害了她。” “我不知道你所说是真是假,我只有一个法子来试试你。”程念影轻声道。 “什么?……啊!” 楚珍被猝不及防地掀翻在地,程念影一脚踏在她背上。 “我要打断你的手指,直到你熬不住为止。” 楚珍难以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竟翻起脸这般无情,这般狠辣! 她究竟是什么人? 第170章 当年隐秘 楚珍没见识过程念影审问人的风格,此时还想着,她在裴家的地盘上这般猖狂行事,难道外间听不见动静吗? 这念头刚动,她便被堵住了嘴。 堵住了嘴??? 楚珍面露惊愕,紧跟着指骨一股锐痛。 这是第一根。 原来骨头折断的声音是这样的……啊啊啊! 这是第二根。 楚珍急促地喘着气,眼冒金星,几乎昏厥过去。 但紧跟着,少女将她的第三根手指也折断了,那连绵不绝的锐痛将她从混沌中又生生逼醒。 可是天杀的,她没撒谎啊! 她当真没撒谎啊! 程念影掰到第四根手指才停下来,将捂她嘴的手撤开:“要说实话了?” “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程念影微微皱眉。 楚珍看不见她此时的表情,但从她沉默的态度中感觉到一丝危险,连忙又抢声道:“你不会以为我极有骨气,现在还扛着不肯说实话吧?” 程念影:“唔。” 楚珍眼前黑了黑,忙道:“真的,都是真的!你和玉容,长得既不像我,也不像她。因为你们都长得像你们的外祖母!” “……” “我说的都是真的!是真的!”楚珍声嘶力竭地强调。 她从没想到,说了一个谎,竟引起这样大的后遗症。 外间隐约听见里头的声音,连丫鬟都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转脸去看四夫人楚琳。 楚琳敛起怔忡之色,转头看向殷平,道:“为客人收拾出了西厢房,不如先请去歇息吧?” 殷平摇头拒绝:“我等姑娘出来。” 这话更引得院儿里的丫鬟仆妇们,惊异好奇地悄悄打量他们。 那位“江姑娘”虽不是殷家的什么人,但却极为得殷家的礼遇呢。 楚琳却知道,殷家的下人站在这里,倒更像是阻拦旁人进门去。 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楚琳再度出神。 此时楚珍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她一条手臂不自然地抽搐着,连汗也不敢擦,便接着往下说话。 “你是楚琳婚内失贞他人生下的,当年嬷嬷骗她,说你生下来就死了,便将你送了人。其实,当初在侯府上见到你,我便隐约猜测出你的身份了……” “只是当时我不能告诉你,我不能让你来认她。因为这些事若捅出去,她就完了。” “我真没有骗你,当年我和楚琳应邀到定王府上做客,那日定王的第五女邀她去看自己收藏的珠子,不知怎么……就出了事。” “我后来再见到她,她神色惶惶,与我早早离席回了府中。连追查都不敢。能入定王府后宅的男子,能是什么寻常人吗?楚家根本无力追究,也不敢叫旁人知晓。” 楚珍一气说完,抬眼去看程念影的神情。 她面上没什么情绪,反显出冰冷来。 楚珍越发觉得她奇怪。 其实当初也不该忽视的,只是利益当前,容不得多想。 岂有十六七的女孩子,认亲也好,欺瞒丹朔郡王也罢,还有一手主导逃出郡王府……竟然始终都这样没什么表情的。 简直像个缺乏情绪的怪物。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楚珍喘了口气,“终究……我还是你的姨妈。” 程念影歪了歪头,问:“你瞒我之事,武宁侯应当也知晓吧?” 楚珍这下倒来了力气:“他知道!” 倒也不能只她今日受罪。 “撒谎便是撒谎,无论你如何粉饰,终究只是撒谎。”程念影缓缓起身。 “那你亲生母亲呢?她也要靠撒谎,才能在裴家安身立命!你难道也要去戳穿她吗?” 楚珍目光闪烁,“你还是年纪太小了,你不懂得在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身不由己。” 程念影走近一步,抓住她的腕子。 吓得楚珍跌坐回地上,指尖抽搐不停。 程念影低声道:“我不爱听你这些话,往后莫说了。” 楚珍咬了咬牙:“……好,我不说了。” “总将自己说得那样可怜,为难。”程念影摇头,“在郡王府时,我帮你们,不是因为真信了你的母女情深的话。而是因为秦玉容。” 楚珍愣住。 “她纵使软弱,却比你多一分真情。” 程念影拔步往外走。 楚珍蓦地道:“丹朔郡王在找你。” 程念影回眸看她:“楚夫人在威胁我?” 楚珍不甘心地又强调了一遍:“我是你姨妈!……我没有威胁你的意思,我只是告诉你,你的处境很危险……” “那些跟着你的殷家人,可是禹州殷家?”楚珍又问。 程念影没有答她的话,而是道:“我知道郡王在找我。” 人都见过了。 不过……他还会来河清吗?有那般执着到,还要来河清吗? “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最好。” 那一刹,楚珍竟从她身上窥出了几分气势。多荒唐啊!原来压根不是什么小丫鬟! “江姑娘!” 门打开,殷平立即迎了上来:“说完话了?” “嗯。” “那咱们明日又做什么啊?” “就暂留两日再说吧。” “河清与蔚阳风光不同,与御京也不同,明日咱们出去走走吧,我身上带了老爷给的银子,给了许多,够用。” 第147章 “嗯。” 殷平眉眼耷拉下来。 江姑娘为什么不开心呢? 只有门内的楚珍听着这般对话,觉得少女实在太得意了!殷家下人待她太过追捧! 这些日子,她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姐姐。”楚琳突然一手抵住门,走了进来。 楚珍藏了藏受伤的手:“我这就走。” “她是谁?你问有没有人来过府上,问的就是她?为什么?到底怎么回事?”楚琳一连串地逼问。 第171章 血脉相连,连了一半 楚琳又与楚珍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才离开,走时脸色极不好看。 楚珍走出来,叫住丫鬟问:“什么时辰了?” 丫鬟道:“快到酉时了。” “你们四爷快回来了吧?” “是。” “我也该走了。”楚珍走出去,叫来自己的丫鬟扶住自己。 她往外走,一路上也无人再拦,眼见着出了二门,在半途遇见了楚琳的丈夫裴元纬。 楚珍顿住步子,抬袖侧身,唤了声:“妹夫。” “姐姐怎么到府上来了?”裴元纬亦顿住脚步。 楚珍面露倦色,袖口向后滑去,露出青紫红肿的手,那手还在颤抖。 她道:“有些想念妹妹了,便过来瞧瞧她。” 裴元纬问:“手怎么了?” 楚珍叹道:“意外弄伤,倒不要紧。” 裴元纬挥手让丫鬟去找大夫:“先上药吧。” …… 晚间。 丫鬟来邀程念影用饭,程念影在引路下来到松风堂,裴家人竟是差不多都聚到了一处。 大夫人引她将几房的人都认了个清楚。 年轻一辈的少年少女,都禁不住好奇地打量她。 程念影也在看他们。 “这是四爷。” 也就是楚琳的丈夫。男人身量修长,气质孤冷,人已中年却依旧不减面容俊美。 他对程念影没有疑惑,也没有好奇,只冲程念影微微一颔首。 程念影本来想着,若楚琳才是她的母亲,那裴家四爷就该是她父亲了。 但现在却知道不是。 她脑中掠过念头——是不是还是走了好?那下头去哪里呢?连安静度日的心情都没了。 “这是四房我那几个侄子。” 大夫人接着道。 程念影按住念头,又依言望去。 楚琳三个儿子,老大满脸好奇,老二满面沉稳,老三和裴四爷很像,且更要孤冷些,垂着头连看也不看她。 程念影半点没有了来之前的期待。 他们与她血脉相连,但只连了一半。 “江姑娘,请入座吧。”大夫人亲近地托住她的腕子。 却听楚琳道:“坐我这里吧。” 大夫人笑了:“也好。” 程念影有些不自在地被拉过去坐下,楚琳柔软的双手还在她肩上按了按。 裴家的男人们单独坐在另一桌,这样便免去了不自在,又能凸显出对程念影的尊重。 很快开宴,席间不见楚珍,也不知是走了,还是没邀她来一同用饭。 丫鬟们开始布菜,程念影对这般阵仗早习惯了,郡王府上还夸张些,于是一丝异色也无。 这时有人夹了一筷子烩鸭到她碗中,那伸来的手腕戴着一对叮当镯,摇摇晃晃,显得手腕不堪一握。 程念影一抬头。 ……是楚琳。 “你尝一尝。”楚琳顿了下,她道:“我亲手做的。” 真是怪了。 比起当初楚珍搂着她,与她亲昵地说话。 眼下这样平淡一句,倒叫程念影鼻间不受控地一酸。 她拼命地掐住了指尖,应了声:“唔。” 裴家四房的大公子扭过头得意地笑起来:“正是正是,母亲做这道菜做得极好,往日总要拼命求上一求,才得一回呢。” 程念影在牙齿间来回地咀嚼那道菜。 只要求一求就能得到了。 大公子的话得不到回应,便干巴巴地道了句:“这位江姑娘的话,好少,跟三弟一样。” “食不言。”二公子拍了下他的手背。 他方才收住了声音。 这顿饭很快用完了,楚琳时不时会给她夹些菜,告诉她什么好吃,待到了春天,便有哪些更好的菜式可以品尝。 到春天,她就不在这里了。 程念影默默地想。 “江姑娘此来可多住些时日,待到春天,河清很是热闹,街市上有许多花样。”大夫人一边送她回院子,一边道。 四房的反倒落在了后头。 程念影听见那两个大的问弟弟今日在学堂学得如何,声音絮絮叨叨。 这才是家的样子啊。 程念影道:“不了,只几日就走。” 大夫人惊讶:“从禹州来此也不容易,怎么只留几日就走?” “我只是来瞧四夫人过得好不好。” “这……” 楚琳在后面猛地顿了顿脚步,夜色下昏暗的烛光掩去了她的神情。 不知不觉,各自都回到了屋中。 大公子还很好奇,想问问母亲:“这江姑娘究竟是谁啊?怎么说与咱们四房有些关系呢?” 楚琳想了想,道:“总归是有些关系的,叫妹妹就是了。” “哦。”大公子被打发了出去。 夜色越沉。 楚琳夫妻也洗漱睡下了,只是楚琳辗转反侧。 裴元纬问她:“怎么了?” 楚琳犹豫道:“我……我想认江姑娘做义女……” 没等她想出更多的理由来,裴元纬轻声道:“好啊。” 楚琳侧身趴在那里,一下没什么话说了。 * 御京。 傅翊的伤好得慢,便又要向皇帝告假。 皇帝满脸无奈:“你这又是想去何处散心啊?” “四下走走就是。” 皇帝皱起眉:“当真?” 别又不知道拖了谁家下水。 “当真。”傅翊说完这话,才道:“岑家之事臣不适宜再牵扯进来了。” “你都有胆设局,此时怎么害怕起来?”皇帝哼了一声。 “树敌太多,臣还未有子嗣,若是眼下就叫人刺杀身亡,黄泉下都想不通啊。” 皇帝被逗笑:“行,去吧,避避风头也好。” 倒不是真为傅翊好。 而是岑家之事,已有殷家顶上了,何须傅翊再从中拿些功劳呢? 封赏他,也是个麻烦。 “你还得再娶个妻子才是。”目送他走出去,皇帝突地道。 傅翊觉得好笑。 这次又塞个谁给他? 来一个,他弄死一个对方全家? 只怕御京很快都要说他克妻了。 他回头拜道:“臣这就出门去相看。” 皇帝摇头:“谁家姑娘在大街上等着你丹朔郡王去相看啊?” “没准呢。” …… 待回到郡王府,傅翊便立即让吴巡收拾行囊。 “主子又要出门?”吴巡都替他累得慌。 “嗯。” 傅翊倒蓦地想起来一样东西。 “先前养在府里那狸奴呢?” 吴巡张张嘴:“不知道啊。” “领路,我去瞧瞧。” 吴巡一头雾水,主子怎么突地要瞧这东西了? 疑惑归疑惑,他还是连忙应了声,带路走在前头。 等来到先前养狸奴的小院儿里,那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哪里还有猫窝的痕迹? 傅翊转头盯住洒扫的仆妇:“猫呢?” 仆妇结结巴巴:“郡王妃病、病逝后……就,就让一个婆子拿回去养了。” “拿回来。”傅翊脸上的温和之色收敛得干干净净。 “谁许你们动的?” 第172章 他这般紧张你 小猫扑倒在裙摆上。 邹妈妈长叹一口气,这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先前程念影要离府,便说为邹妈妈安置去处。但人到底怀有侥幸之心,她总想着那计划会失败的,郡王妃没准儿还要回来的……于是硬在府上捱住了。 捱到今日,郡王府对外宣称“郡王妃病逝”,邹妈妈便知道没盼头了。 既没了郡王妃,邹妈妈又不愿回武宁侯府去,自然只能到外院做粗使活儿。 眼见府中下人对猫儿渐渐也没那样上心了,邹妈妈便干脆带了过去养。既觉境遇相同,又还怀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可对旁人说的希冀…… 万一呢。万一人回来了呢! “邹妈妈,自个儿都顾不上了,怎么还顾那几个畜生?” 与邹妈妈一同留下来的,还有两个小丫头。她们是当初侯府安排的陪嫁丫鬟,卖身契跟着到了郡王府上。郡王妃一“病逝”,她们也成了遗留问题。心中怨气自比邹妈妈还重。 邹妈妈一撇嘴:“倒也不曾短了你一口吃的。与猫儿争什么气?” 第148章 “我可有说错?这猫本也是为郡王妃养的,郡王妃都没了,你还上赶着作甚?” “是啊,听闻邹妈妈昨日出府去了,可是回了趟家?不曾受奚落么?……我看还是想想咱们的出路,也比在这里伺候畜生强。” 两个小丫头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正起劲,还伸手去抓那小猫。 邹妈妈气得脸发绿,正要掐腰打人。 院门叫人从外头推开,有婆子重重“咳”了一声。 “郡王来了。” 邹妈妈一顿,而后猛然狂喜地扭过了头。 傅翊进了门,见到满地撒欢的小猫。母猫有些怕他,弓起身子,冲他无声嘶吼。 有只小猫一跃扑到他鞋面上,蹭了蹭屁股。 傅翊顿时勾起点不大美妙的回忆。他脸一黑,立刻弯腰将它捞了起来,抓着便走。 邹妈妈有些懵,连忙唤了声:“主子、主子这是要……” 人没了不能拿猫泄愤吧? 傅翊回头,盯着邹妈妈看了片刻,看得邹妈妈发毛,连带身后两个小丫头也吓死了。 “我记得你。”傅翊语气轻轻,“从前郡王妃很喜欢带你出门。” 这话是喜是怒啊?邹妈妈头皮发麻。 傅翊道:“将她也带上。” 邹妈妈擦了擦额上的汗,赶紧回屋收拾东西。没一会儿就出来了,冲那两个小丫头一啐:“见识短!” 然后欢欢喜喜扭着腰出去了。 这一出去,连盹儿没打,就被抓上了马车,车轮滚滚竟是要出御京。 “主子,这是去……” “她谋划逃离王府之事的时候,你知不知道?” “奴婢、奴婢……”邹妈妈倏地冷汗就下来了。 “慌什么?若我要治罪,你此时已经没命了。” 邹妈妈勉强挤出笑容,看着小猫从傅翊膝上爬来爬去。 “嗯……嗯,多谢主子不杀之恩,多谢主子,多谢……” “知晓为何要带上你吗?” 邹妈妈身形一颤:“是、是去见……” 她将话咽了回去,突地喊:“停住,停住!” 傅翊看了她一眼。 邹妈妈顶着莫大压力,道:“已好几个月了……她应当会想念御京风味吧。” 傅翊停顿片刻:“嗯。”随即撩起车帘:“带她去买些东西。” 他又看了邹妈妈一眼:“你很细心。” 邹妈妈既觉欢喜,又觉压力大。这二位能不能好,是不是得看她的了? * 河清。 程念影没想到初到裴家就病了。 殷平在她身边急得团团转。 四房的大公子和二公子远远扒着门,老大道:“还说今日叫上三房两个妹妹,领着她出去走走呢。” 老二横他一眼,压低了声音:“你不觉得她来得怪异么?” 老大咂嘴:“何处怪异?我一见还觉得亲近呢。” 老二翻白眼:“自是亲近,她长得像姨母的女儿。” “你是说……秦玉容?”老大仔细回忆了下,奈何那个表妹年幼时便不爱和他们玩,在外祖家碰上都要绕着走。 唯一的印象便是她嫁给了朝中炙手可热的丹朔郡王,后来又病死了。 老大嘟哝:“哪里,我往日见她,也没觉得亲近。” 正说着话,楚琳走近了。 两人连忙改了姿势,捋捋衣袍,正儿八经地冲楚琳一拜:“母亲。” “问过大夫了,倒不是什么要紧的毛病,你们既得空,就叫上三房的妹妹,陪着江姑娘一同去河清街市上走走吧。” 老大点了头,连忙道:“我这就去!” 程念影倚在这厢,遥遥向楚琳的方向看了一眼。 楚琳没一会儿就跟着裴元纬走了。 反倒是裴家的姑娘很快过来了,热情地邀程念影跟他们出门。 想着本来也就待几日,程念影便没拒绝。 只是殷平在后头拎手炉、抓披风、捞伞……忙了个不亦乐乎。 将小的们支了出去。 裴元纬才去见了父亲和兄弟。 这厢说了半晌的话,待裴元纬回到院儿里,楚琳立刻迎上去问:“父亲如何说?” 裴元纬道:“她与殷家关系深厚,父亲岂有不同意的道理?” 楚琳顿时露出了似哭似笑之色。 紧跟着,她又露出了踌躇之色:“可我不知该如何与她说。” “那就不急。” “嗯。” 楚琳慢慢冷静下来,看着裴元纬迟疑地浮起一丝尴尬来。 与这厢怪异的气氛不同。 那厢程念影来到街市上,三房的姑娘笑道:“你闻。” 这姑娘在裴家行九,让程念影管她叫“九娘”就是。 “你闻见了吗?”她问。 “香气。”程念影道:“我入城便闻见了。” “河清的香粉香膏乃是一绝,你喜欢什么味道的?” “都好。” “岂有都好的?总得挑一个,你是客人,我买来送你。”九娘笑吟吟道。 “什么香粉香膏?”楚琳的长子侧身探头,指着一间铺子,“那里卖的东西才有意思,风一吹,那东西就转起来,上面画的小人儿也就跟着动了。” 老二嗤之以鼻:“何等幼稚。” “嘁,江妹妹,你跟我来,你来瞧瞧你喜不喜欢?”老大跳下马背。 程念影目光闪动,想着那好歹相连了一半的血脉,于是也跳出了马车。 老大站在铺子里,左手捞起一盏极为精巧的灯,他鼓足腮帮子,用力一吹,那纸灯转动,上面画的小人儿果然动了起来。 “好玩儿吧?” 其实也没甚么好玩的。但程念影从来没玩过。 她伸出手:“嗯。”一笑:“好玩。” 不在郡王府上扮郡王妃,她便不怎么笑了,便是来到裴家也多是冷冷淡淡的神情。 眼下一笑,倒叫人看呆了去。 老大顿时备受激励,不由回头朝弟弟看了一眼,大手一挥道:“我买给你。” 老二无语:“你这月的钱早用光了。” 老大伸出手:“借我些。” “……”“我来买就是了。”老二上前掏银子。 老大不高兴:“自家兄弟,怎的还这样抠门?” 俩兄弟斗了几句嘴,最后老二买了那盏灯,老大也还是从老二那里借到了钱,说要带程念影去瞧瞧别的新鲜玩意儿。 于是一行人就又往外走。 三房的姑娘进了香粉铺子。 老二很有哥哥样子,并不落下她们,便转身追进了香粉铺。 一时只剩了老大还在和程念影说话。 “我是不是话多了些?”老大摸了摸鼻子。 “还好。”程念影想了想,道:“殷平比你话多。” 殷平在后面苦了脸:“哪里有!” 老大一下被逗笑了,更觉难得,这姓江的妹妹并不嫌他呢。 程念影从他们那里得了不少礼物,三房的姑娘最后还是给她买了香粉和香膏。 九娘道:“便按我觉得你会喜欢的气味来挑了。” 程念影吃了傅翊给的药丸,眼下倒能闻得见气味。她拧开一个,闻了闻,是桂花,甜的。 再拧开一个,闻一闻,却是梅花,混着一股冷冽气息。 九娘笑嘻嘻道:“你长得是甜的,但神情又是冷的。我觉得买两样最好了。” 她说完便一提裙摆走了,倒先不好意思起来。 程念影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心情好了些。 之后连着几日,楚琳的长子和次子都陪她上街市去玩,还有其它几房的姑娘作陪。今日是九娘,明日是五娘…… 裴家实在周到。 周到得程念影不知不觉一掰手指,便到了第八日了。 她先前只说留几日的……再等等,便不能算是“几日”了。 傅翊也没有来河清…… 她算是自此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从此也不必管武宁侯府的死活了。 程念影一时间有些茫然,便问殷平:“你觉得世上哪里好?” 殷平被问得愣住:“姑娘为何这样问?” “若是哪里好,我便去哪里。” 殷平嘿嘿一笑:“那自然是我们老家禹州好了!江姑娘去禹州吗?去吧,去吧,那里很好的!比河清更要好!” “有什么好的?” “嗯,殷家在那里啊,这是一好,禹州产好墨好纸,你见过海吗?禹州有海!还有……” “我没见过。”程念影打断他,道:“那好,去禹州吧。” 她转身收拾了东西,这时楚家的小辈又来寻她,说今日城中有酒会,可要去瞧一瞧。 这也是她没见过的。 她想那再多留一日好了。 这样算下来也才九日。 还不算超出了“几日”的界限。 “好。”她应了声。 第149章 今日街上挤得很,马车驶不进去巷道,他们便干脆下来慢慢走。 程念影挤在人群间,想到大夫人说的等到了春天街市上有很多花样……只怕比现在还要热闹。 “别挤!别挤!”老大生气地拱起两条胳膊,虚虚护在程念影身侧。 还有殷家的下人也拼命将人流阻挡在外面。 一时倒好像不分贵贱,众人都玩闹在一处。 也无人喊着我是哪个府上的,快快让出路来。 倒与程念影去过的那些地方都不同。 慢慢有酒气飘了出来。 程念影不禁问:“这样多人,都是来尝酒的?” “一半吧,更多是来看戏的。” “嗯,有演《八仙过海》的,还有斗酒的……” 说着说着,老大的声音顿住了。 程念影不由回头,却发现殷平他们被挤远了,只有老大还站在身侧,毕竟人高马大,禁挤。 可他脸色怪异,低头去看:“谁抓我手呢?” 他话刚说完。 程念影就感觉到一股力道,有人扣住了她的胳膊,将她一扯。 程念影正要踢过去,却正撞上一张脸。 那张脸俊美无俦,暗含愠色,问:“好玩儿么?” ……傅翊。 程念影的呼吸轻了轻。 他来了河清。 他还是来了河清。 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拥挤的人群之中。 他身上的衣衫都被挤得微微发皱。 程念影正想着他怎么不怕脏的时候……已经被傅翊按到了怀里。 身后是楚琳长子不快的怒声:“哪里来的登徒子你——” 他话没说完,也叫护卫干脆利落地拖走了。 裴家下人也好,殷家下人也好,哪比这帮护卫的身手? 傅翊抓着程念影逆着人潮走了出去。 程念影被挤在他怀中,连挣扎都不便。 他们很快来到了一处小巷。 巷中停着一驾马车,马车旁,几张熟悉的面孔惊骇地朝这头望来。 程念影没来得及仔细端详他们的脸。 “你们什么人?” “放开!” 楚琳的长子挣扎起来。 傅翊松开程念影,蓦地抽刀抵在他颈间,转头问程念影:“他是谁?” “说话!”傅翊的语气稍冷。 程念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裴家四房的长子。” 傅翊:“……”“哦。”他将刀扔回刀鞘。 邹妈妈在马车旁踌躇着不敢叫程念影。 程念影却转眸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而后才问傅翊:“你怎么来了?” “你一去不复返,我不该来?” 程念影指着他外袍:“脏了。” 傅翊:“……”他面不改色地顺手抽去系带,脱了外袍丢给一边的吴巡。 同时立即有人拿来新的外袍。 程念影:“……” 傅翊重新披上崭新的衣袍,复又抓住程念影的手腕,将她往马车上带。 程念影眨眨眼,没有挣扎。 车帘落下。 外间仍旧响起那愤怒的声音:“你们究竟什么人?放开她!” 纵使知道那小子是谁了,但傅翊仍有不快:“他这般紧张你……” 第173章 傅翊所求 程念影卷起帘子,探出头对外面道:“只是认识的人,不要紧。” “当真么?”对方面露狐疑,还是觉得傅翊身上的气质很不对劲。 有些……危险。 笑面虎! “嗯。”程念影想了想,对一旁按住他的护卫道:“你们不要押着他了。” 护卫们犹豫地看向程念影身后。 被马车阻挡,傅翊只露出一点侧影。 他抬了抬下巴:“听她的。” 护卫们立即松了手:“裴公子,请到这边说话。” 程念影就趴在车窗处,道:“你先过去吧。” “嗯……”对方皱着眉,警惕地打量两眼,这才跟着往外走。 同时心底已经在想,怎么尽快让裴家的人过来“救人”了。 傅翊此时已经有些手痒了。 他竭力按住将程念影拉回到怀中的欲/望,问:“还要瞧几眼?” 程念影慢慢收回脑袋,坐好。 她先问:“你的肩怎么了?” 傅翊顿住。 那日在岑家,她并未瞧见他的伤,今日他的伤掩在层层衣袍之下……“你怎么知晓?” “方才在人群里,我撞上你的肩了,你一下将我抓得很紧。”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肌肉颤了颤。 “你可以自己来看看。”傅翊放松了姿态,背抵住车壁,无处安放的长腿随意屈起,双臂也敞开来。 程念影睫毛颤了颤,还真伸出手去,抽开衣带,扯住袖子拉了拉。 这感觉很陌生。 仿佛堂堂丹朔郡王才成了那个任人施为的人。 待将层层衣袍拨开,程念影终于看见了他肩头的伤。 狰狞刀口,只愈合了一半,新生的肉芽与缝合桑皮线处渗出的鲜红衬在一处。 程念影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伤口,倒没有皱眉头。 只是定定地看着。 像是看得出神。 傅翊端详她片刻,没想到要她心软竟是这般难。 他垂眼,舌尖微微用力地抵过齿壁。 心间一点怪异的酸胀浮起,取代了方才不可抑制的滔天怒意。 “好了,看完了?”傅翊问。 程念影:“……嗯。” 她慢慢才回过神,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这可实在稀奇。 傅翊就保持着这般姿态,问:“什么东西?” “先前与你说过的那些信件。” “难怪神卫军搜遍了也没有找到,原来被你带走了。”傅翊顿了下,心头隐隐又有情绪交缠,演化出一丝戾意。 他道:“我说过了,那东西于我来说不要紧。” “但皇帝一定很喜欢吧?” “你还不死心?还想同我换什么?” “又不换什么,就只是给你啊。” 傅翊蓦地哑了声音。 “这样你也不要?”程念影疑惑看他。 “为什么?”傅翊的声线发紧。 他想听到好听的回答。但他又直觉觉得……不气他就够好了。 程念影果然迟疑地问了:“郡王要听实话……” 并不想听。 但从程念影说出这句话开始,傅翊的大脑就已经不受控地迅速推理出了结果。 有时脑子太好用,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屈指按了按太阳穴,道:“这东西带在身上,反容易惹来别的麻烦,还是给我好,是吗?” “嗯……” “你一开始可以选择不带走……不过你那么讨厌岑家,带走比留下好。” “嗯。” 傅翊眼皮跳了跳,肩上的伤口都跟着抽痛起来。 就在此时,他蓦地想起来:“……那日你送殷辉义出蔚阳,为何没有顺手给他?” “为何要给他?” 傅翊低头笑了笑。 这五个字,很好地缓解了傅翊对殷家的厌憎和此时的不快。 “我要回裴家了。”程念影往外挪了挪,“那些信……我会找个机会拿来给你。” “这么急着走?” “本来是来看酒会的,都还未看上呢。” “我带你去。” 他口吻温和,但分明是半点不商量的口气。 他道:“裴家公子自有吴巡送他回去,吴巡会告诉他们,不必急着来寻你。” 程念影垂眼想了会儿,她说:“好。” 傅翊还以为又要使些手段,才能叫她应承。 这样就答应了,倒叫他心下没由来地软了软。 他伸出手,冲外面招了招:“东西拿来。” 邹妈妈赶紧递上食盒。 傅翊放在程念影跟前,打开:“吃些?” 各地风靡的点心小吃各有不同,程念影一眼便认出这是御京贵人们惯吃的酥油鲍螺、馉饳和酥琼叶。 她在郡王府上的时候总吃。离开了便没再吃过。 “从御京带来,竟没有坏?” 傅翊轻描淡写:“带了个厨子。” 傅翊说要带她去看酒会,便真带她去了。 马车驶出暗巷,程念影咬着御京风靡的糕点,避开人潮,被引到了一处二楼小楼。 窗推开,这里便能一览下面的所有风景。 小楼的主人很快又为他们送来了酒,用各式的酒壶盛着,其味不同。 这便是在酒会上所能见到的所有酒了。 程念影默不作声地倒了一杯来尝,一边尝,一边看楼下的热闹。 但奇怪,看着并不觉得有趣了。 还不如挤在人群中时来得雀跃。 傅翊对楼下风景更是半点兴致也无,便只在旁边静静看着她。 第150章 他看她尝到味道好的酒,便多舔两下唇,舔得唇瓣越发饱满,水光潋滟。 尝到不好的,便将杯盏推远,却也不吐出来。 她善忍耐,便是对酒也是这般。 傅翊看得微微出神,心底那躁郁渐渐被抚平……这时少女却突然趴到了他膝头上。 傅翊心间一颤,伸手托住了她的下巴:“醉了?” 程念影没答他的话。 守在两侧的护卫见状,倒识趣地将窗户一合,立即退了下去。 傅翊弯腰垂首,凑近她脸颊边,低声问:“你叫什么?” 程念影动了动手指,没说话。 “什么小禾,小苗……都是骗我的。来,告诉我,你究竟叫什么?” 程念影眨动眸光,按住他的膝头,突然从凳子上起身,一下坐到了他怀中去。 傅翊霎时浑身肌肉绷紧,本能地扶住了她的后腰。 那楼下鼎沸的人声还隐约响在耳边。 傅翊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喉间一片焦渴。 这时程念影的睫羽垂下,轻颤,而后她勾住傅翊的脖颈,低头亲了下他的唇。 那一刹,呼吸都停住。 她是醉了! 若不是醉了,岂会这般情态? 傅翊喉结滚了滚,抓住她的小臂,却坚持要问清楚一件事:“……我是谁?” “……” “看着我,我是谁?” 程念影憋着道:“……傅翊。” 傅翊轻笑起来,摸摸她的头发,将她完全抱到了怀中。 他亲了亲她的颈侧,许久不曾有过的亲密令人血液奔腾,再难自抑。 衣带解开。 她抬眸对上傅翊幽暗的眼眸,男人看上去仿佛将要择人而噬的凶兽。 程念影没有害怕,抬手一下按在他肩头。 傅翊疼得闷哼一声,却并未放手,反而更粗暴地咬住了她的唇。 他身上暴烈的火焰,很快烧着了她。 …… 这里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眼见天色渐晚,傅翊将衣衫一件一件为少女穿回去。 又给她裹了件厚重的大氅,遮蔽去一切痕迹,这才抱着程念影回到马车上。 邹妈妈震撼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而马车里,程念影睁开眼,她细声道:“我有件事想请教郡王。” 傅翊没想到她这样快就醒了。 骨子里残留的余韵未散,也留足了柔情。 他语气温和地道:“嗯,你说。” “定王是什么人?他是皇帝的儿子吗?他厉害吗?” 傅翊:“……”他骤然反应过来,“你在同我做交换?” 程念影转眸:“这不是郡王先前想说服我的吗?郡王说——世间什么没有条件?” 傅翊面上柔情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他的眉眼甚至有些阴沉。 是啊。 这不是他想要的吗? 却为何,这般如鲠在喉。 …… 那强烈的,不甘的,暴戾的情绪,纠缠搅入喉间,撕出一股锐痛。 这不是他要的。 第174章 傅翊喜欢她 “喵。” “喵,喵。” 接连两声突兀的动静响起,猫儿拱过傅翊的脚面,往程念影的裙底钻。 傅翊阴着脸,一把揪住小猫后颈皮将它抓了出来。 程念影微微瞪圆眼,伸出手臂去捞小猫:“它怎么在这里?” 傅翊正要说话,却目光一滞,抓住她手腕问:“这里怎么回事?” “在椅背上别着了。”程念影语气轻轻,并不在乎。 自是方才情动时失了分寸,才弄出了这样一道红。 傅翊喉间哽得更紧。既忍不住想去摩挲抚弄,却又说不出的恼火憋闷,直觉就算是与她肌肤紧贴,反复占有了,也并不能消解那恼火憋闷。 就这么一停顿的功夫,程念影已经将小猫抓到自己怀里去了。 她抱得紧紧,眉眼微微舒展,有些高兴。 傅翊压了压微微发麻的舌根:“既这样喜欢,当初离开郡王府时,怎么舍得?” “那时也想过带走的。” “……” “只是我尚不知去处,难以安定,倒不如叫它们在郡王府过好日子了。” 她离开郡王府前,还偷偷去看过,在怀里揣了好一会儿才放下。 程念影抬起头:“郡王将它从御京带来河清,……给我?” “嗯。” “郡王怎么不高兴?” “……”傅翊竟有种她是存心的感觉。 程念影慢慢将小猫放下,一点点重新蹭到他身边去。 先前紧密相拥时的热意还未消散,如此一靠近,便觉得皮肤都蔓开了一丝酥痒,唯有再紧密结合,不留半点空隙方才能压下。 “主子,我们现在回去吗?”马车外响起问询的声音。 却无人回应。 程念影一手按在傅翊的膝头,凑过去亲了下他的唇。 蜻蜓点水,一下便又缩了回去。 她道:“如此是不是算还了郡王带小猫来河清的债呢?” 傅翊心情又翻江倒海起来,欲/望难抑,以致到了指尖都隐隐发疼的地步。 马车外,迟迟等不到发号施令的护卫面面相觑。 邹妈妈见的世面多,忍不住暗暗嘀咕,不能吧,马车里,不能吧…… “去裴家。”傅翊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只是低沉嘶哑得有些怪异。 “是!”护卫听令坐回车头,驱马向前。 马车一动,车轮声掩过了傅翊的声音:“故意气我?” 程念影眉毛皱起来:“亲一下是气你?那我下回不这样做就是了。” 傅翊被她噎住,那火气不减反增,寻不到出口。 他一下欺身将她压在车壁上,重重亲上去,反复咬吻,比少女那蜻蜓点水的一下要来得凶得多。 可即便如此,也未能消去心头的火气。 不满足。 越是亲密,反越是不满足,究竟何处出了错? 直到程念影一掌又按在他的肩上,傅翊疼得身形一凝,这才慢慢松开。 低头再看。 她的唇都被咬得有些肿了。 “这才算是亲吻。”傅翊哑声道,“你方才那算什么?” 程念影抬眼:“我不知郡王喜不喜欢,只那样试一试。” 傅翊卡在那里,不上不下。 她蓦然间这般主动起来,他能说不喜欢吗?他自是喜欢。 但本该满意得紧,却又被一声“交换”“偿债”死死按了回去。 连带的现在看她平静的神情都觉得不快。 她哪怕是委屈也好,不高兴也好……总之不该是这样。在郡王府上时,她还会冲他轻轻地笑,却已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马车内不知静寂了许久。 傅翊还是道了声:“喜欢。” 程念影:“哦,那……” 傅翊不想再听她现下说话的口吻,当即打断道:“定王是皇帝的胞弟,一个闲散王爷,手中无实权。但也因此,皇帝才待他亲厚,在御前能说得上话。” “若要说此人坏不坏,……至少在御京风评甚佳。他不与人为难,也不摆王爷架子。但人究竟好坏,从他人口中听来是做不得准的,私底下藏了一面也未可知。” “你问此人做什么?与你亲生母亲有关?” 程念影来河清为的是什么,傅翊一清二楚,他能迅速猜到她的目的也不奇怪。 只是何等怪异啊……到头来竟是傅翊知晓她最多。 程念影应了声:“嗯。” 傅翊压住欲/望,倒又是衣冠楚楚的君子模样。他正色问:“你从楚珍的妹妹那里都探得了什么?” “我审问了楚珍。”程念影停顿了下。 “有些话不便说?”但不便说就已透露出很多东西了。 傅翊立刻又猜到:“楚琳是你亲生母亲,但你不是她和裴四爷生的?” 程念影到底是点了头。 和傅翊说话便是这点好了,他很聪明,事情三言两语便能往下推进很大一步。 当局者难免有迷失时,但傅翊作为旁观者,却能永远清醒理智。 “楚珍提到了定王?你怀疑定王?”傅翊立即做主道:“此事我会让暗卫去查探,只是毕竟是多年前的事了,难免费些功夫。” “楚琳那里你是如何想的?与她相认?” “算了吧。” “算了?” “嗯。” 傅翊听她话音,便立即又明白了:“你找定王,也只是为了确认那人是谁,然后杀了他?” 程念影抿住唇,没接话。 傅翊摸了摸她的手腕:“你是真不怕被抓住啊,怎的胆子这样大?” “这样杀人太危险了,若是让他……” 傅翊话还未说完。 程念影又凑上来,勾住了他的脖颈。 那憋闷顿时再度填满傅翊的胸腔。 第151章 她又要做“交换”了。 其实即便她不如此,他方才也正准备同她说,这样杀人太危险,死于皇权就方便多了。 但眼下弄得好像,一切都是她自己求去的。 傅翊喉结滚动两下,按住程念影的脑袋:“别乱动了。” 恰好此时护卫也道:“郡王,到了。” 傅翊松开手臂:“不如我跟你一同……” “不,郡王就不必跟我一起进去了。”程念影来去如风般,挣开傅翊就跳下了马车。 傅翊:“……” 早知如此,方才克制什么? 他何苦这样自我折磨? 赶着程念影还没跑走,傅翊飞快地道了声:“定王之事我会想法子。” 程念影人已经踩着阶梯到裴家大门口了。 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 傅翊合上眼:“走吧。” 这厢裴家的门房探头出来:“江姑娘,那是……” “街上走散了,有人先送我回来了。” “哦哦。”门房而今都换了个热情的,他笑着邀程念影进门,“那江姑娘赶紧进去说话。” “我就在这里等等其他人,他们没找着我,定然慌乱。” 门房一拍手:“那得赶紧派个人去找公子他们说上一声您回来了!” 程念影应了“嗯”,在那里站定。 傅翊喜欢她。 这是近来程念影发现的事。 大抵是与贵人驯鹰有不同吧。至少贵人又不想和鹰睡觉。 也不会勉强吃下鹰抓回来的难以下咽的食物。 也不会追到这里来。 但是傅翊的喜欢有多少? 她不知道。 她决定自己去看看。 “江妹妹!”最先回来的却是四房的大公子。 他一路狂奔回来,发丝散乱,本想问那歹人没对你做什么吧。但又怕被别人听见,声名有碍,于是生生咽回去。 最后只来了一句:“你……平安回来就好,我们进去!进去说!” 他想,他得守住这个秘密。 心上倒自然而然地有了亲近感和保护欲。 第175章 如何招来傅翊 程念影二人往门内走,一路回到四房的院子里,正撞上了楚琳。 “今日怎的回来这样晚?” 大公子讪讪道:“今日街上人多,走散了,花了会儿功夫找人。” 楚琳责怪地看了他一眼:“既是如此,下回莫要再往人多处去了,粗手粗脚,挤着江姑娘。” 大公子连忙点头。 楚琳一时没了别的话说,气氛顿时沉寂下来。 她的目光无处安放,转来转去,又落到程念影身上,这才见她模样有些不对。 那唇色鲜艳欲滴,在灯火下面容如添媚色。 又想到这江姑娘只和自己的长子一块儿回来的…… 她顿时如被一道惊雷劈中,脸色煞白,急得差点昏过去。 “裴伽,你先下去,我与江姑娘有话说。” 大公子看了看自己的母亲:“您脸色不大好……” “我叫你先下去。” 他只得咽了声音先退下。 “江姑娘……”楚琳勉强重新扬起笑容,“我、我想同你说说话。” 西厢房的门打开又关上。 楚琳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你来这里,要找的,是我吗?” 程念影愣住。 原来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你和玉容长得太像了,但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她。” “……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楚琳犹豫着,终于问出了程念影曾经想听的那句话。 那时候她便想,楚珍为何从来不问她如何长大的。 程念影抬眸:“很好。” 她道:“明日我便走了。” “为什么?”楚琳呆住,全然没想过程念影原是这样打算的。 “为何要走?你没有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吗?”楚琳激动地追问。 “已得到了,因为得到了,才要走。” 楚琳攥紧袖口,呼吸急了急,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也许是姐姐楚珍那里说了什么话。 “楚珍怎么与你说的?” “那不重要。” 楚琳见问不出来,更有些焦急。 “若我想你留下来呢?” 程念影惊讶地对上楚琳的目光。 楚琳满眼殷切,再难掩饰。 “这样对你不是好事。” 楚琳蓦地道:“你从前过得不好,是不是?” 程念影怔了怔。 楚琳已接着说了:“大人的事,何须你来操心好与不好?年少懂事,自是吃过苦头。” “我先前便猜,你来这里是为来找我。但你脸上又实在没什么表情。我便想,你是不是心中恨我……” “我没有恨你。”程念影飞快地打断。 楚琳听见这话,更有了勇气,她道:“那便留下来吧。大人的事,大人自己会处置!” “……我想想。” 楚琳怎么走出去的,自己都记不清了。等醒过神来,她已经回到院子里了。 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问,今日是不是裴伽欺负了她。 她要想想。 该让她慢慢想想……我尚且近生情怯,何况她? 楚琳思忖片刻,干脆转身去找了裴伽责问。 * 傅翊下榻在河清的遇仙楼。 这里倚河而立,待入夜门一合,还能听见流水潺潺的声音。 许是这流水声太吵了。傅翊心道,才致他难以入眠。 既睡不着,他便干脆起身取了册书来看,他按住一页。 ……今日欢好后,连一丝温存也无,她这样匆匆回到裴家,身上不会有半点不适? 她衣衫皱了,也脏了。先前走时没带行囊,眼下换洗衣物可是新买的?但想到她先前买的帕子都刮脸。买衣裳恐怕也舍不得买好的。 也不知裴家待她如何?…… 傅翊想着想着越加睡不着,那书页上的字也一个个浮起来了一般。 他“啪”一下合上书,起身拉开门。 “主子?”门外守的护卫惊异出声。 “去裴家。” 此时夜已深。 傅翊却坐上马车,带了护卫缓缓向裴家而去。 吴巡蹲坐在傅翊身边,还有些发怔,没能从再见到“郡王妃”的巨大冲击中回过神来。 他喃喃道:“主子,此地也有宵禁,若被巡逻的士兵撞上……” 傅翊淡淡道:“朝臣议论我擅权妄为,今日才难得用一回。” 吴巡顿时不说话了。 夜色下。 裴家的高墙上,隐约有一道身影闪过,只是无一人发觉。 那身影随即稳稳落地,正是程念影。 她想去找傅翊。 但迈出去两步才想起来傅翊在哪儿她都不知道。 今日走得太快,忘了问了。 程念影瞪圆眼,盯着天上的月亮看了会儿,才又翻墙回去了。 不多时,特地用棉布包裹的车轮,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极轻的响动。 最终马车停在了裴家小门外的巷子里。 吴巡撩起帘子:“主子,去叫门吗?” “不必。” 以郡王府的名头去叫门,整个裴家必然都得动起来。他见不到“小禾”,倒会先见到裴家一帮爷们儿,一个个还要忙着来向他行礼…… 他只想私下见“小禾”一面。 只是见了做什么? 将白日的事再做一遍,便能解心中的不满足了? 他喉间紧了紧,抬眸望向裴家的高墙。 下一刻,他被自己逗笑了。 他竟然大半夜的跑来想翻墙。 他在想什么?实在昏了头。 “……回去吧。”傅翊道。 吴巡傻住:“啊?” 这就完了? 吴巡顿时身上刺挠起来,这显得主子何等纯情! 马车很快走了。 程念影一无所知。 * 程念影没怎么睡好,第二日起来,楚琳的长子,也就是裴伽来她了。 程念影如今知道了他的名字。 “今日还是带你出去玩……”裴伽话没说完。 程念影便接了声:“好。” 她不知道上哪里去找傅翊,想了想,没准儿出门晃一晃,便能引来一个丹朔郡王了。 于是当即利落地跟着裴伽出了门。 殷平跟在后面追:“那、那今日不走了?” “先不走。” 裴伽在前头听见这三个字,回过头来,悄悄地眼眶一酸。 母亲都与他说了,原来江姑娘是他的亲妹妹,难怪先前就觉得亲近呢。 如今这秘密只有他知晓…… 母亲还说,她吃过许多苦,要对她好些。那是自然,不必说也当如此。 他一早就从老二那里抢了不少钱。 “好吧,自是都听姑娘的。只是今日万不能再走丢了。”殷平这厢还在操心。 第152章 “今日挑个人少的地方走就是了。你就不必跟着我了。”程念影将殷家下人都留了下来。 然后才转身跟上裴伽。 程念影直接去了昨日傅翊带她去过的地方,那里很有些热闹,原来是有大师要开设法坛讲经。 河清果真花样多。 程念影绕着摆起法坛的场地溜达了一圈儿。 没有引来傅翊。 她眨眨眼。 不对呀。 傅翊应当派了人盯着她呀……不然昨日怎么一抓一个准? 这时裴伽两手拿满了东西回来。 “你尝尝这个,这个好吃。”裴伽剥开油纸包,便往程念影跟前递。 程念影恍然想起,昨日是因裴伽跟在她左右,抬手护她,才把傅翊招来的。 她盯着裴伽瞧了瞧。 裴伽被看得不自在,小声问:“你不爱吃?” “还是觉得无趣?要不还是将九娘他们唤来?” 程念影摇摇头,算了吧,纵使只有一半血脉相连,也不能如此坑他。 “你吃吧。” “哦。……那我再去买些别的。” “嗯。” 裴伽风风火火地又去了。 渐渐又变得拥挤起来的人群中,有人摸出一张画像瞧了瞧,对比,又飞快地塞回了胸口。 第176章 我在等你 裴伽再回到程念影身边的时候,发现她定定看着人群,不像是在瞧什么新鲜玩意儿,倒似是警惕。 “怎么了?” “有人在看我。” 裴伽眉毛一拧:“难道又是昨日那些人……” 他跟着转头去看,但逡巡一圈儿下来,并未发现熟悉的面孔。 “鬼鬼祟祟,不是好人!”裴伽眉头拧得更紧。 他这才找着了机会问:“昨日那些究竟是什么人?怎敢如此嚣张?你一会儿跟紧我,今日绝不叫他将你带走。” “从御京来的人。” “御京来的便了不起了?”裴伽停顿了下,“好罢,是了不起些。” 他说完,看了看程念影的神色,慢慢也从少女平静的姿态中品出了些什么。 “你……并不怕他?” 程念影应了声“嗯”,道:“原先是怕的,后来倒不怕了。” “他……与殷家有关系?” “没有。” “那殷家和你……” “只是顺手救了殷家的公子。” “原来是救命之恩!先前无论我怎么问那殷平,他都不肯答。” “他怕你们裴家怠慢我,自然是不说,由你们去猜最好。” 裴伽哼笑:“这书童心眼挺多。”不过想了想,他也道:“我也不往外说!我自是能对你好的,但裴家人太多,难免有那不长眼的。” “你今日说话有些不同。” 裴伽惊了一跳:“哪里不同?” 昨日母亲还特地叮嘱了他,说他脾气过分跳脱,莫要吓着了妹妹。 “四夫人和你说了什么?”程念影只能猜到这个。 裴伽一被戳破,哪里还捂得住?顿时如竹筒倒豆子般稀里哗啦全说了:“母亲说你是我妹妹,亲的,昨日回去,将她吓得不轻,她以为我欺负你了……” 楚珍口口声声说会害了四夫人。 但最终,她却自己毫无保留地说了? 程念影飞快地回过神:“怎会以为你欺负我?” 裴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昨日那登徒子他……” 程念影恍然大悟。 难怪当时四夫人脸都白了!直接来与她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那登徒子实在是……”一说到这,裴伽又咬牙切齿起来。 程念影打断他:“你一会儿离我远一些。” 裴伽顿住:“啊?” “人群里有人在看我,但那目光似有似无,你走得更远些,待我将他引出来。” “不是昨日那些吗?” “……不像。” 若是傅翊手下的人,既然都已见过面了,何必这样小心遮掩? 既然眼下引不出傅翊,便将这人先引出来瞧瞧是人是鬼。 “可我若离你远了,那岂不危险?”裴伽忧虑。 程念影:“手给我。” 裴伽疑惑地伸出手。 程念影亦伸出手来,她的手腕比他纤细太多,就这样屈指将他的手一圈,而后猛然用力。 裴伽的身形都不自觉地往下歪了歪,那一刻,骨头像是要裂开般。 痛!剧痛! 好在只一瞬,程念影便将他放开了:“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裴伽忍不住抓起她的腕子,翻来覆去瞧了瞧:“这样大的力气?如何使出来的?” “练出来的。” 裴伽惊叹:“你从前……哎,待会儿你再同我仔细说说!” 他这妹妹跟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似的,身上处处是谜团。 他抓心挠肺的好奇。 “嗯。” 裴伽这才转身准备离开,只是走了两步,他没忍住又回头道:“那,你真是我妹妹对吧?” “嗯。应当是。” “那,那叫声大哥听听?” “大哥。” 裴伽跟要飞起来似的,连着应了三声:“嗯,嗯,嗯!那我走远些了啊?” 程念影盯着他脸上的喜色,慢慢被感染了一分。原来她也是被期待的。 他竟这样高兴? 四夫人究竟如何同他说的?没有提及她是私生女么? 只是裴伽能瞒一瞒,那裴四爷呢? 刚想到这里,程念影脑中又掠过了那句“大人的事,大人会去处置”。 她紧绷的身躯终究是慢慢放松了下来。 不远处法坛已开,传来梵音阵阵。 程念影听了会儿,觉得不好听。 那若有似无的视线,慢慢近了。 程念影按住了没有扭头去看,这样会惊到对方。 她拆出一只山楂糕来,低头咬了一口。 身后突地涌起一阵人潮。 擦着香粉,打扮妖娆的舞姬从此地行过,撞了她一下。 山楂糕翻倒在地,程念影一手已经悄然蓄力。 这时斜里伸来一只手,将她一抓:“站在那里叫人撞作甚?今日那裴家公子怎么不护在你身侧了?” 程念影一下按过去,又按到他肩上。 傅翊眉心突突直跳,疼得想生咬她一口。 “我在等郡王。” 傅翊的声音一滞:“你在等我?” 这实在一反常态。 “嗯,郡王从哪个方向来?” 傅翊觉得这话问得怪异,但还是一指来路。 那里有一条隐蔽蜿蜒的楼梯,一抬头,可见它正通向昨日的小楼。 “你一直在楼上看我?” “……嗯。” 那盯着她的就不是傅翊了,而是别的人。那个人,因为傅翊突然出现,于是又被惊走了。 程念影微微皱起眉。 傅翊抓着她的手紧了紧:“不是说在等我?怎么面上神色并非如此。” “先前本是在等你,久等不来,便等旁人了。” 傅翊哽了哽:“等旁人?什么旁人?” “不知道,没见过。” 傅翊:“……”不过他倒知道“小禾”不是故意气他。 他伸手招来护卫:“去看看有没有行迹怪异的人。” “是。” “是和你一样的人在找你?”傅翊正色问。 程念影眉头皱得更紧:“没打过照面,不清楚。” “先上楼。” 程念影跟着他走了两步,突地道:“那个法师诵经,不如你好听。” 傅翊步子顿了顿,回过头来,胸腔里溢满复杂情绪。 “说这么多好听的,今日又想换什么?” * 那人隐入人群,飞快地逃离。 丹朔郡王! 那是丹朔郡王!他怎会出现在她身边? 得立即向楼里禀报! 第177章 别有他法 程念影跟着上了楼,第一件事便是走到前头去将窗推开了。 这里位置极好,一眼望出去,那远处法坛上反光的脑袋都看得一清二楚。 再将目光下移,能清楚瞥见穿着青色圆领袍的护卫在人群间穿行。 但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这也是为何傅翊会猜,是与她一样的人来找她了。 ——毕竟杀手做这勾当,才显轻车熟路。 “紫竹曾说,楼里的人在追查你的下落。”傅翊走到了她的身后,“我问她知不知晓,楼里会派出什么人来追查你……她不知。” 程念影迟疑片刻,才道:“她从前没到过御京,只受地方指派,的确是不大清楚。” “你知道?” “……” “怎么不说了?这也要瞒我?” “郡王知道得多了,又并非是好事。” “担心他们连我的麻烦也找?”傅翊一哂,“这样心软?不该狠狠利用我,替你了结后顾之忧?” 第153章 他说着,抬手来掐程念影的脸:“还是说,你另有他选?” 就差没直接点殷家的大名了。 程念影一下躲开他:“一个失踪的人,和一个将楼里隐秘之事尽诉诸于外的人。是不同的。” 傅翊眉尾往下压了压:“若是后者会如何?” “那便会引来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追杀。” 傅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倒没再说什么。 这时程念影看见裴伽已经开始往回走了,她转过身,被傅翊拦住:“去哪里?” “裴家人在下头等我。” “方才他捏你手作甚?” “反了,是我捏他手。” 傅翊眉心一跳。还理直气壮? “不捏他一下,叫他知晓我的力气何等厉害,他怎么肯放我一人在那里?” “……”傅翊捏捏鼻梁,“下回你直接告诉别人不就是了?” 程念影悄悄撇嘴:“我从前也说实话啊,但别人都不信,我有什么法子?在蔚阳的时候也是,非要我将人踢飞了,那人才知道怕。” “……” 傅翊看了看她的模样,雪肤香腮水杏眼,腕子也那样细一截,玉英初绽般,不冷脸时愈显清纯。 傅翊喉结滚了滚,无话可说。 但他拦程念影的手仍未放下:“既有人暗中盯住了你,你怎能再回裴府?” 程念影步子一顿,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那我下去与他说一声。” “嗯。” “如何?可找着那个盯着你的人了?”程念影刚来到裴伽面前,便听见他问。 “没有。” “那会不会是先前你感觉错了?” “不会错。” “好,那我先送你回府里,然后我找些人手,再去搜一遍。” 程念影开口:“你先回去,我要留在这里,嗯,和昨日那人一起……” “什么?那怎么行?” “大哥。” 裴伽一下顿住。 “大哥,有些危险,我不能回裴府。” “裴府护不住你?” “嗯,护不住。” 裴伽噎了噎,语气复杂地问:“你是不是怕给家里带来危险?” “嗯。” “那你等我……” 他也没说等他什么,只抬头望了望程念影身后不远处,那里露出一截盘旋的木质楼梯。楼梯的阶上隐约可见男人的衣袍,上面用银线细细绣出暗纹,泛着粼粼的光。一眼便知极贵。 裴伽将一路买的点心零嘴,还有些稀罕的、不稀罕的玩意儿,都放到了程念影脚边,这才转身离开。 只是走远后,他并未奔向来路,而是走向了法坛,与座上讲经的法师交头低语几句才离开。 “你喜欢这些?”傅翊走过来,低头看了看程念影脚边的东西。 程念影点点头,又摇摇头:“从前没试过,不知喜不喜欢。但试过了,大抵会喜欢吧。” 傅翊喉间紧了紧,一时倒有些被比下去的窒感。……他知她爱金银,却不曾想过这些小东西,原也能讨她欢心。 拿下去丢了。 拿上带走。 两个念头盘旋而过,他最终还是道:“都拿上吧。” 护卫们便连忙弯腰去拾。 等来到下榻之所,这里再无他人,程念影左右一瞧,只觉清净得过了分,显是被傅翊一人包揽了下来。 傅翊带着她一路进门:“眼熟吗?” 程念影定睛往桌上看去:“我的包袱?” “嗯。” 她快步走过去,打开来,少了样东西:“还有我的……” 傅翊立即将一张纸铺开,推至她面前。 程念影低头一瞧,正是岑家老大亲手写的,没有找到头面的“认罪书”。 “并非是我不想为你找,你也知晓,从我到了蔚阳,一直在为你找这东西的下落,奈何上上下下,竟无一个得用的人。”傅翊慢声道。 程念影皱皱鼻子,确实也想不到傅翊有什么可糊弄的理由。 “城北那帮人都活了下来。”傅翊适时地岔开了话头。 程念影想起自己在牢中见到的那些人:“那些被冤屈的人呢?” “嗯?” “殷恒说县里没有陈年积案,是因为多有冤屈之事。纵是本地人,也有分三六九等的。没本事的,便只能被诬告,去顶罪。” “此事他应当已上报皇帝了,皇帝会派人前去处置。”傅翊顿了顿,“难怪蔚阳要这样强调本地人与外地人的区别,如此一来,纵使本地人亦吃尽苦头,却也还有外地人可榨取,蔚阳自然就不会乱,可以确保他岑家安枕无忧。” 将蔚阳的境况问完,程念影低头想了下,突地起身来亲了傅翊一下。 大约是想到那日他说她那不算亲吻。 少女便学着他那日的模样,不得章法地用力啃啃、咬咬,不再蜻蜓点水,但却乱七八糟。 直亲得傅翊火气愈盛,连呼吸都重了两分。 他想也不想便按住了程念影。 程念影却扭腰一闪,溜了。 傅翊:“……” “你这是何意?”傅翊转眸,眸色沉沉。 程念影道:“亲一下,正好,睡一下,多了。” 傅翊立刻就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言下之意就是——做交换,还得衡量下等价的问题。 是故意的? 不生气。 他教的。 不生气。 傅翊眉尾压得越深,他蓦地退了两步,借一旁的水盆净了净手,而后坐到一把宽大的椅子中,他道:“嗯,那你站在那里,别动。我也不动你。” 程念影不疑有他:“嗯。” 傅翊自己解开了衣衫,却也显从容。 他微笑:“看着我。” 程念影眼皮一跳,呼吸停住。 ………… 第178章 她的阳谋 傅翊是个长得极好看的人,毋庸置疑。 程念影看着他眉心皱紧,青筋绽起,俊美的眉眼染上别样的颜色,而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定定的,似要将她吞吃掉。 明明是做这样的事,但傅翊身上却压迫感十足。 程念影轻轻吞吐着呼吸,没有躲开。 她不知在那里站了有多久,她看着傅翊衣袖变皱,汗水浸过眉眼,一点点失态…… 这样也会情/动到失控么? 竟有种是自己将他逼得发疯的感觉。 程念影的心跳霎时快了快。 “主子。”门外响起吴巡的声音,“御京来信。” 傅翊面不改色,倒是程念影难得有种做贼般的感觉,本能地扭头看向了门的方向。 而那厢傅翊终于是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衫,哑着声音道:“嗯,取些水来。” 吴巡不明所以,但还是应声去吩咐去了。 没一会儿,护卫抬着水进了门,傅翊转身走到屏风后,一边沐浴更衣,一边拆信来看。 的的确确是说到做到,说不动她,就真不动她。 “姑娘,姑娘。”门外传来邹妈妈的声音。 程念影这才吐出不知不觉压在胸口的那团气,迈动步子走过去。 “姑娘怎的脸这样红?”邹妈妈抬手贴了贴程念影的额头,“还好不烫手。” 程念影少有这样不好意思的时候。 她低下头,皱了皱脸,好吧,下回是不能这样故意亲得傅翊火起来折磨他了。 邹妈妈高高兴兴地往下说着话:“终于又见着姑娘了,奴婢心里实在高兴得紧……” 程念影想走远些,便当先往前迈了两步。 不然她会有种,仍旧被圈在傅翊强势而炙热的气息中的错觉。 邹妈妈在后面追了两步,忙问:“姑娘还要走?姑娘不留下来?奴婢还想着再伺候姑娘呢。” 邹妈妈不自觉地流露出祈求。 她是真的盼着能再回程念影身边。 “这几日不走。” 只几日? 好好,几日也是好的。 邹妈妈一颗高悬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程念影问她:“我走后,你过得如何?” “就那样。”邹妈妈压低了声音,道:“实话说,您刚走那几日,我实在吓得不轻,阖府上下都阴沉沉的……侯夫人来了府上,是肿着眼走的。那时我就知道不好了,要糟!没多久,玉容姑娘就被关在了地月阁。” “但郡王竟然没有发落咱们这做下人的,只是从此只得到外院做些活计。没饿着,也没挨打。” 就回家的时候,挨些白眼。邹妈妈想了想,没说这话。 温柔虽是装出来的,但傅翊发火的时候,似乎的确很少牵连下人。 程念影轻轻应了声:“嗯。” 邹妈妈又关切了一下她近来的生活,程念影不便细说,便一语带过,然后就让邹妈妈带着她玩儿猫去了。 晚些时候,傅翊才又来找她。 第154章 男人又恢复了衣冠楚楚的模样,衣袍一丝褶皱也无。 “皇帝要我回京。”傅翊落座。 程念影抿唇,真的假的? “与我说作什么?” 傅翊这会儿又显得脾气极好,他温声问:“你随我回京么?” “还没抓着那个暗中盯着我的人。” “若抓着了便随我回了?”不等程念影回答,傅翊便接着道:“即便你与裴四夫人相认,但也不能留在裴府。你不是要去瞧一瞧定王吗?” 程念影突地道:“我昨夜想找你,但不知你住在哪里。” 傅翊一顿。 昨夜? “你想找我?”傅翊缓慢地吐出这四个字,唇齿间泛起一点回甘。 “嗯,想同你说,四夫人希望我留下来。” “……”傅翊垂眼,口气怪异:“所以,不论如何,你都要留在裴府?定王之事不管了?” “只是去一趟的事。” 傅翊沉默半晌,屈指叩了叩桌面:“传菜吧。” 二人无声地用完了饭。程念影一贯吃得认真,傅翊只动了几筷子。 待放下筷子,程念影抬头便问:“郡王肩上的伤为何还没好?” 傅翊并不避讳,口吻淡淡道:“若不留到此时给你看,岂不白受了这一刀。” 程念影一下扣住了桌沿。 “可惜也没见你皱一下眉头。” 程念影忍不住道:“只是因见得多了,少了胳膊、少了腿的,被挖了骨头,肠子都掉出来的……” “…………”傅翊嘴角抽了下,眼底阴翳一散,只剩下好气又好笑,“原是我伤得不够重?” 傅翊和那些贵人还是不一样的,他待自己也狠。 程念影连忙道:“你不能伤那么重,你要是受那样的伤,便死了。” “……”这话真不知是在为他操心,还是咒他呢。 程念影又道:“我听邹妈妈说了,我走后,你未曾迁怒她。她说你是难得一见的好主子。” 傅翊面无表情。 “先前在蔚阳再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要杀我。” 傅翊眉心动了动。 “但你没有杀我。岑家出事时,你也还是让我先走了。” “郡王待我的确是好的,比我待郡王要好。” 傅翊乍然听她这样说,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但她说的当口又实在微妙。 “说这些,就是为了不跟我回御京?” “郡王教我,世间什么没有条件……” 现在傅翊一听见她说这句话就青筋直蹦。 他正要堵她的嘴,程念影更快地道:“郡王如今还这样坚持么?” “若是按郡王教我的长久践行下去,就像今日,我便是真心实意说了中听的话,郡王也再不能欢喜起来了,只以为我是又要做什么交换。” “便是我亲一下郡王,也像是别有用心。” 傅翊猛然顿住。 她很聪明。 她太聪明了! 傅翊终于向后退了一大步,他道:“我说过的那句话是错的。” 程念影再舔舔唇,轻声问:“那我要留在裴家,你还生气么?” 傅翊:“……”最终还是在这里等着他! 但今日“小禾”用的招数,便如他惯用的阳谋一般。纵使预见到,却也还是为了那句“真心实意”,而捏着鼻子认了。 “你留在裴府,我也不能将你绑走。” 程念影点点头,拿余光悄悄看他:“那也不拿楼里的药来吓唬我了?” “…………”“不拿。” 这是不再扮郡王妃后,程念影难得抿唇冲他笑了下。 她看见了,嗯,傅翊对她的喜欢,大抵是比一桶酒要深要浓的。 她道:“你的伤口要好好上药。” 第179章 她的真心 这番话谈完,“小禾”大抵便要止住“交换”了。 难得她这几日主动,傅翊是有些舍不下。 但下一回,她若再来亲他,便该是真心实意的了? 光是如此想一想,竟都叫人指尖兴奋得发麻。 程念影留在这里宿了一晚,邹妈妈从旁伺候,自在不少。 第二日起身,程念影刚走出屋便见到了傅翊的身影。 他立在窗前看朝阳。 “郡王没走?” “待抓住那个人再走。”傅翊转身盯住程念影。他昨日都不该生气,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她留在河清,又并非是寻了个地方躲起来。 他时时可来此地。 又有何可生气? “你说四夫人希望你留下,那你要以什么身份留下来?她可说过?” “她说她会去处置。” “若她处置不了?” “那便怎样都好。” 怎样都好?傅翊明白过来,她所在意的是楚琳的态度。楚琳去做了,便已满足了她从前心中对生母的向往,其余的,都不重要了。 昨日果然是气得早了。 傅翊低声道:“我原本是这样为你安排的。” “嗯?” “你若真喜欢江禾这个名字,等回了御京,我便让你认神卫军你见过的那位江指挥使为兄长。他年纪轻轻便坐到这个位置,前途无量。出身的江氏也是大户,绝非楚珍给你安排的户籍可比。” 傅翊顿了顿。 这回他只道:“若是留不了裴府,这也是你的一条退路。你若生活富足,四夫人应当也能安心。” 这倒与殷家当时说的安排极为相似。 程念影正要应声。 外面听得一阵喧闹声。 程念影纳闷:“今日街市上又有什么花样么?” “出去瞧瞧。”傅翊道。 “嗯。” “也不知那人今日还会不会出现。”程念影转动目光。 傅翊道:“若街上混乱,正是好时机,他岂会放过?” 程念影点点头,便干脆与傅翊一同就在街市上随意买了点心填肚子。 傅翊也不说什么,只陪在她身侧,与周围走过的人,形成鲜明的气质对比。 程念影一边咬着点心,一边结束了默默的观察:“这些人像是在找什么。” 话音刚落没一会儿,连差吏都上了街。 陪在差吏身边,面色难看的,……是裴府下人,还有个殷平。 程念影错愕。 在找她? 不对,裴伽回去应当已经交代过了。那为何…… 程念影浑身血液像被冻住,她攥住了傅翊的袖子,喃喃道:“好像是……裴伽不见了。” “裴伽?”傅翊当然记不得不重要之人的名字。但他可以很快推断出来…… 从“小禾”的反应,从那厢走来的人。 “裴家四房的长子?昨日走在你身边那个……” “我没回裴府,但那个暗中盯着我的人,转而盯上了他。”程念影压着怒火。 傅翊听她语气不对,一把揽住她的腰:“莫急,我来想法子。” “我不该来河清。”程念影轻声道。 傅翊抱着她转过身,背对来往的差吏,低声在她耳边哄道:“你现在不能露面,裴家其他人不知你身份,裴伽丢了你还在,恐迁怒于你。” “……我得去找。”程念影小了声音。 “你上何处去找?好,乖,先随我回去。”傅翊死死抱住她。 “抓裴伽有什么用?无非是逼我独自去见他。那定会留下联络记号给我。” “既是如此,你觉得我会让你独自去么?” “我很厉害,你也不信我?” “若是楼里派出的杀手,必已提前得知你的惯用武器和手段,你如何有胜算?” 傅翊胸中泛起一片酸且闷。他少见她这般模样。 他挨了一刀,也未换来。 这裴家公子才几日功夫? 但傅翊知晓这话不能拿出来问“小禾”。 待差吏完全走过,他抱着程念影便转了个身,朝不远处一颔首。 立即有护卫奔来,护住他们往回走。 傅翊继续哄道:“既然你猜那人是要拿裴伽引你出去,那定不会随意对裴伽动手,你不必急。” 程念影没说话。 只是傅翊感觉手背一热。 她掉了一滴眼泪。 傅翊胸腔中更是酸胀得难以忍受。 “吴巡。”他的语气僵硬。 吴巡愣愣地递上脑袋:“主子?怎么?” “你去县衙亮出身份,说我遇刺,即刻关闭城门。” 遇刺? 哪儿?什么时候? 吴巡发蒙,都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奔出去照办去了。 程念影扯住傅翊的手:“这不会逼得他狗急跳墙么?” 傅翊强忍戾意,竭力柔和了语气:“就要如此大的阵势,他才知道他已踏上一条绝路,要活下来,就必须得先让手里的人质活下来。” 他说完,见程念影似有松动,便当即将人直接抱进了跟前的遇仙楼。 第155章 回到屋中,傅翊屏退了其余人。 他将程念影放到昨日他坐过的那把宽阔的椅子上。 程念影整个人窝了进去,微微侧着头,眉眼幽幽冷冷沉沉。 傅翊从床头挂着的蹀躞带中抽出一把匕首,递给程念影。 “在我身上划一道口子。” 程念影霎时瞪大眼,回头看着他。 傅翊极满意她此时终于看着自己了。 “遇刺,要做得真。闭城门绝非小事,会传入皇帝耳中。这伤得有。正好,我也想多留两日。” “下不去手?”傅翊笑问。 “那我叫护卫进来。” “不用。”程念影叫住他,她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傅翊面前,百般情绪交杂。 她伸手解开他的衣带,拉下袖子,露出他先前肩上的刀伤。 她瓮声道:“你旧伤有些地方长得不好,我要将有些腐肉刮去,切开旧痂,它便能重新长了。不必划新的口子。” 傅翊应声:“好。” 程念影转身出去在护卫那里拿了药,又将刀煮沸过,方才扒住傅翊的肩膀下手。 没一会儿功夫,两个人都出了一身的汗。 傅翊面色隐隐发白,但一声不吭。 程念影干脆坐到了他怀里去。 “好了。”程念影说完,才感觉到傅翊在以极轻微的幅度发颤。 肯定很痛的。 他又没有吃减轻痛觉的药。 程念影见过很多狰狞的伤口,因而她并不皱眉。 但那轻轻的颤意,却在紧贴中钻进了她的皮肤。 她的脸皱起来,避开伤处抱住傅翊的脖子,慢慢地将脑袋靠在了他颈窝的位置。 她亲了下他的颈侧。 然后便看见他颈侧的青筋绷紧了。 “这样你会好受些么?” “……会。” 这不再是条件之下的交换。 这道狰狞伤口等来了真心实意的怜惜。 先前少女落在他手背上的那滴泪,仍旧残留着热意。 刹那间,傅翊终于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 他要她的真心。 要她爱他。 第180章 不记恨了 裴伽没回来,别说裴府上下了,就是殷平也不能干看着啊。 “我们江姑娘怎么能丢了呢?怎么能丢了呢?”殷平反复叨着这句话,实在是想不通。 旁人并未听出这句话里的重点,只当他是怪罪,忙一边派出家丁寻找,一边连夜去了县衙报案。 这一通找下来,没找着人,县衙已经觉得头疼了。 等有护卫模样的人来县衙里,亮了身份,一说丹朔郡王在此地遇刺,县令顿时觉得天都塌了。 “那现下……” “先封了城门,务必不让那刺客逃脱,再随我去见郡王吧。” 县令沉吟片刻,点了头。 城门的开闭依制而定,绝非小事。若只是裴府丢了人,不至于此,以裴府的作风也不会这样要求。但郡王遇刺就不同了。 只见街面上一骑飞驰而过,百姓们茫然望去,只听见城门轰隆。 “老爷!”下人奔回裴府。 大老爷问:“如何?” 下人摇头:“还没找到,城门先关上了。” 大老爷眉心皱起:“这般阵势,倒显得我裴府张狂。” 下人又忙摇头:“不是,是因着丹朔郡王遇刺的缘故……” “丹朔郡王?” “郡王怎来了河清?” 裴家其他人忍不住接连出声。 他们家与郡王府自是也没什么交情。唯一能想到的关联……大老爷略一思忖,转头看向了四房。 “楚夫人……” 裴元纬接声:“她还未走,我让琳娘问一问她,是不是与她相干。” “嗯。”大老爷吐了口气,“再派些人手,接着找吧。郡王遇刺,恐怕县衙里分不出更多的人来了。” 离开议事堂后,裴元纬便去见了楚珍。 楚珍没有住在四房的院儿里,而是在离四房不远的,一贯招待远来客的院子。 裴元纬进门时,楚珍的丫鬟正在给她的手上药。楚珍本来脾气没有这样差的,但此时却忍不住踢了丫鬟一脚:“轻些不会吗?” 侯府亏空不是一日的事了,但如今连个光鲜亮丽的名头也没有,来到此地又狠狠吃了瘪,楚珍哪能不憋火? “这些药当真有用吗?”楚珍脸色越加难看。 她的手还是连碰都不能碰一下。 “四爷来了。”外间有人道。 楚珍这才敛了敛神情,干脆把固定的绷带一扯,将手上的惨不忍睹重新袒露在外。 这时门开了,裴元纬就在门口站定。 楚珍讶异道:“我以为会是妹妹前来。” “她不想见你。” 楚珍轻哼一声:“倒同我生起气来了。那你是来赶我走的?” “丹朔郡王来了河清。” “什么?”楚珍掩去惊喜之色,随即冲裴元纬笑了笑,“那我不吝给你出个好主意。” 裴元纬垂眼看着她。 楚珍知道他一贯话少内敛,也不在意,接着道:“拿那位江姑娘去换,丹朔郡王定会对你们裴家有重谢。” “江姑娘丢了。” “什么?”楚珍急了,“她丢了?一定是跑了!一定是知晓丹朔郡王来此,她跑了!” 裴元纬打断她:“为何说拿她去换便有重谢?” 楚珍闭上了嘴。 “秦玉容突然在御京病逝,与这有关?” “你不说清楚,我不会信你的话。” 楚珍露出无奈之色:“妹夫真是聪明。” 武宁侯被降爵。明明当初的事是一起做的,如今却来指责她带累整个侯府。楚珍心下冷笑,知晓丈夫是指不上的了。 她看着裴元纬,拨了拨颈侧的头发,露出在侯府受的伤,叹道:“说来当年老太太本是相中了我嫁到裴家来,只是因缘际会,最后我去了侯府。” 她的目光带了别样的意味:“好吧,我告诉你怎么回事。只告诉你。你若能将那江姑娘再找回来,这好处便是你一人的。” 她这才将换人一事说了,只是将当初主张换人的说成了武宁侯。 裴元纬听完,转身走了。 楚珍微微错愕,是急着去找“小禾”? 应当是吧。裴家子嗣多,裴元纬除了皮囊英俊,才干在兄弟间其实并不出众。他性情太过内敛,纵使入仕也难有大作为。 他若不想着快快抓住这机会,那就是傻了! 楚珍叫了声丫鬟的名字:“进来,接着给我上药。” 方才都忘了叫妹夫再给她换个大夫。 * 县令跟着吴巡到的时候,程念影还坐在傅翊怀里。 那血腥气还淡淡充斥在鼻间,与旖旎交杂,显得怪异又动人。 这样痛,傅翊也能情动,程念影不禁又想到了那句……他是不是天赋异禀? “你身上怎么是甜的?” 纵使情动,傅翊倒难得没有别的动作,只是扣紧了程念影的腰,发出这样的疑问。 程念影怔愣答:“裴九娘买了香粉给我,出门时搽了。” “主子,河清县令求见。” 声音传来,程念影一下从傅翊怀中脱离了出去。 傅翊道:“让他来吧。” 程念影定睛看他,他没有再疼得战栗。 只是一双长腿不自然地交叠了起来。 这时护卫推开门,吴巡和县令一前一后进来,一眼便见到了傅翊肩上的鲜血淋漓。 莫说县令,吴巡都脑子一嗡,这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下官治理无方,竟使刺客钻了空子,伤了郡王!”县令满面沉痛。 “刺客要动手,你又没有预知的能力,如何管?全力抓人就是。” 傅翊淡淡说完,换来县令一番激动的“郡王宽仁,下官定然全力追捕这刺客!” “去吧。”傅翊露出疲倦之色,“此事要上奏天听,陛下不会怪罪你。” “是!”县令见他唇色发白,也不敢多加打搅,立即放心地出去了。 留下吴巡满面焦灼,正待问怎么回事,傅翊却看他一眼:“去吩咐做些吃食来,方才被一打搅,倒没吃个名堂。” 吴巡只能憋着赶紧去了。 傅翊便又冲程念影招了招:“过来。” 他道:“我还想抱你一会儿。” 程念影实在忍不住问:“你不觉得难受?” 傅翊知她所指的是什么,微微笑道:“你昨日不是故意叫我难受么?” 他道:“反正难受的是我,我都不在乎。过来。” 程念影重新走回到他身边,还没站定,傅翊便长臂一揽将她扣进了怀里。 “这两日你都先不要动了,你不能被那杀手牵着鼻子走,晾他两日再说。他连你的面都摸不着,更不会动手杀裴公子。” “一旦他忍不住自己冒了头,便是他的死期。” 第156章 “我会写封信到御京,请调军中最好的弓箭手。” 就如当初抓大小董一般? 杀手是难以抵抗军队的。 “我要回裴家一趟,免得四夫人忧思过重。” “我说过了,你若现在回裴家,容易说不清楚……” “你派几个护卫给我。” 傅翊一顿,只得道:“好,我把吴巡给你,让他带人护送你回裴家。” 他松口,程念影也就好声好气地同他道:“我还会回来。” 傅翊露出笑容:“嗯,我信你。去吧。” 程念影反手抱住他脖子:“你不是要再抱一会儿吗?” 傅翊轻笑出声:“对,是。” 二人默默无言地抱了会儿,难得温情。 等饭食送来,程念影才再次从他怀里挣脱,在一边给他拉领子盖住伤口。 傅翊笑道:“终于可怜我了。” 程念影老实道:“前两日故意按你伤口上了。” 傅翊:“……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程念影讶异,哦,这样都不生气么? “你故意气我的时候,实在太明显了。” “……”程念影舔舔唇,不好意思地道:“那是你从前先弄疼我的。” “何时……”傅翊刚问出来就觉得不大好,这显得他浑然不上心。但他从前确实不曾留意…… 程念影倒不在意,直白地同他说自己记下来的仇:“我离开郡王府前,你还绑我手了。” 傅翊记忆霎时回笼。 他喉间哽住。 丹朔郡王破天荒地泛起悔意,以致一时口拙,都不知该说什么话来挽回。 程念影道:“现在我不记恨了。” 第181章 泼天富贵 在吴巡跟着程念影回裴府之前,更早地有人来到了裴府门外。 近日裴府事多,新换的门房都眼尖了,见这女子徘徊不去,当即迎了上前:“敢问阁下什么人?何故在此流连?” 女子不自在地拉了拉头上兜帽:“我……我来见府上的四夫人。” 近来净是找四房的。有了江姑娘登门在先,门房也不敢怠慢,点点头:“阁下稍候,待我通传一声。” 等传话的小厮一路来到四房院儿里,正被裴四爷叫住。 “是前头有什么新消息了?” 小厮摇头:“是门外来了个女客,要见四夫人。” 裴元纬心下生疑,让他先将人请进来。 女子进了门,头上还戴着幕离掩面,举止紧绷,显得怪异。 她被请进偏厅,抬头瞧见坐在主位的裴元纬:“我要见的是四夫人。” “岂能随意来个人要见便能见?你是什么人?既进裴府大门,连真面目都不肯示人?” 女子一想这里的人多半没见过她,便爽快摘了幕离。 下人惊呼一声:“江姑娘?” 裴元纬却一眼认出她不是。 想到楚珍才交代过的话……那可真是太巧了! 裴元纬当即屏退了下人:“你是秦玉容?” 秦玉容却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江姑娘?”说的是妹妹吧? “她来河清了?”秦玉容双眼一亮,那如今都算是逃过一劫了? * 楚珍这厢刚骂了丫鬟一句“蠢东西”,便听见脚步声去而复返。 她以为是裴元纬又转身回来了,叫丫鬟将门打开,转头迎上:“小禾?……不。玉容!你还活着?” 秦玉容现在对大家能一眼分辨出自己已经麻木了。毕竟当初连梁王都能看出不同来。 她点头进门,难掩激动地问:“现在家里如何了?” 刚听说秦玉容病逝消息的时候,楚珍是真心难过。 但侯府折腾成这个样子,秦玉容居然还活着,楚珍都吓了一跳,联想到裴元纬说的丹朔郡王无故来此……她心里也不住发慌。 “你先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楚珍抓住她胳膊。 秦玉容被抓得有些疼,但也顾不上,连忙道:“梁王和郡王做了交换,郡王放我跟他走了。” 楚珍愣住:“梁王?” 她有了一点希冀:“梁王对你……”太子是没了,但若能柳暗花明又一村也是好事。 秦玉容瞬间就听出了母亲的弦外之音,不禁羞恼:“娘当我是什么香饽饽吗?” “你到底也是京中贵女,琴棋书画女红,无一落下。若非是对你起了心思,何必特地同郡王换你?” “他只是纯粹与郡王不和,兼之性情仁善,这才伸手帮扶弱小……” “帮扶弱小?实在滑稽。男人出手相助女人,别管嘴上说得多么好听,不过都是动了收到床上的心思。我从前教你那么多,你怎么半点不记在心上!似你这般天真,纵使给人做了正妻,也会叫人斗倒!” 楚珍骂她。 秦玉容气急辩解:“我、我那时也这样以为,便问了梁王殿下……” 秦玉容满脸羞臊:“但他真无此意!他还觉得我问得好笑。他早有念念不忘之人,若是舍得下,早娶妻了……” 楚珍仍是觉得这话不可信。 世上岂有一腔真情不可移的男子? 不过楚珍也是曾听闻,连皇后要为梁王指婚,都惹得梁王与她翻脸,此后数年与中宫嫡母不和。 “小禾是不是来河清了?她在哪里?”秦玉容多的一句话都不想和母亲说了。 楚珍冷道:“不在。”她伸出伤痕累累的手:“家中也不好,极不好,你不该来这里,而应该跟着梁王……” “我实在与你说不通了!我去问姨夫。” “等等!”楚珍突然变了脸色,面上若有所思。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楚珍喃喃说了两遍,脸上的喜色这回是掩也掩不住,她叫住秦玉容,“你等着,我写一封信给你,你带出河清,去找梁王。” “娘!梁王岂有功夫来看你那劳什子信?” 楚珍笑得双肩轻抖:“他会看的,他一定会看的,那是他最想要的东西。你不想报答他吗?” “你还觉得他对我有意?” “不,不!方才是我想岔了,完完全全的想岔了!”楚珍叫丫鬟,“快去磨墨。” 这厢楚珍写完信交给秦玉容,要她立即走。 彼时程念影也回到了裴府。 门房一见她,眼泪都快下来了:“江姑娘!是江姑娘回来了!” 她一定知道公子去了哪里! 程念影开口:“我先去见四夫人。” 别的裴家人担不担心她,都不重要。 门房无法,只得先依了程念影。 来到四房院儿里,丫鬟几乎是狂奔着去向四夫人传信儿。 没一会儿,楚琳便红着眼眶出来了。她颤抖着快步来到程念影面前,一句话也未说,只一下紧紧抱住了她。 “你们究竟去了哪里?”楚琳声音因为用力而微微撕裂。 接话的是一边的吴巡,他按郡王的吩咐道:“江姑娘与贵府公子走散,路遇歹人,被我们郡王救下。” “郡王?”楚琳不知外间事,一时有些茫然。 “嗯,丹朔郡王。” 楚琳掐紧了掌中的帕子,面露惶色。她的第一反应是,丹朔郡王将这江姑娘当成了秦玉容,这才路过相救。 那怎么行! 楚琳尚纠结时,没一会儿裴府其他人也闻讯赶来了。 有了“丹朔郡王”的名头掺和进来,裴府中人自然不会怀疑为何就程念影一个人回来了。 “我会找到他的。”程念影沉声道。 裴家人也不怀疑这话。 若是有郡王出力,自然也比他们自家找来得容易……先前还担心郡王遇刺一事,会分去了人手,现下倒是不用担心了。 不过等等。 郡王遇刺,莫不就是为救她? 裴府上下一时脑中不知转了多少个念头,只得心道也是好事。 随即又纷纷劝过楚琳莫要急坏了身子,这才相继离开。 楚琳心事重重,将程念影引进门,抓着她的手倒怎么也不肯放了。 “也去告诉四爷一声。”楚琳吩咐丫鬟。 丫鬟却面色难看:“有件事不知当不当同夫人说。” “说就是。”楚琳心道,如今还能有什么更坏的消息吗? 丫鬟期期艾艾:“夫人的娘家姐姐还没走呢,不知在哪里受了些伤,那日叫四爷撞见,便留了她养伤。” “哦。” “如今侯府已经没了,只怕她想留着不走,才故意在四爷跟前……” 楚琳不禁看了一眼程念影,想是不愿她听见这些污糟话,当即皱了眉:“好了,先下去吧。” 程念影面上倒没什么异色,坐在这里默默陪了会儿楚琳,听见外头渐渐又嘈杂起来。 “殷平回来了,我去见他。”程念影起身。 “好。”楚琳这才松了手。 但程念影出门后,却并未立即去见安殷平的心,而是转头走向了方才那个丫鬟。 第157章 “你觉得楚珍在勾引你们四爷?” 程念影问得直白,丫鬟都不禁脸红了红,但还是点了头,愤声道:“今日四爷去了两趟呢。” 吴巡都听得禁不住冷嗤一声:“这楚夫人,苦头还没吃够啊?” 程念影皱皱眉:“你带个路。” * 这厢秦玉容拿着信颤抖地离开。 楚珍则走出去,喊住裴元纬:“妹夫,我想那江姑娘未必找得到。找不到,对你才是好事。” “我有桩事想同你商量。” “泼天的富贵,你要不要?” 第182章 她怎能死在这里! 程念影还未走近,远远便瞧见丫鬟、小厮都守在院门外。 吴巡本来还惦记着别的事,这会儿见了这般情景,倒全按了下去,当先眼睛一眯,掐指一算:“将人都支开,这一看就有鬼!” 领路的丫鬟闻声点头。 但点到一半又觉得不妥。说到底这都是外人啊,这家丑岂能…… 丫鬟还纠结着呢,吴巡已经分外有经验地道:“一会儿我先过去,将那两人放倒,免得里头听见了动静。” 他冷哼:“这样才能抓个现行呢!” 丫鬟略有些茫然,咱们家的事,这郡王府上的人怎的这样热心? “去吧。”程念影开口。 丫鬟再拦已来不及。 吴巡过去两下就把人全放倒了,然后冲程念影招手。 丫鬟看得头皮发麻,冷汗涔涔,直觉自己办了错事。 程念影察觉到她的慌乱,转头道:“你不必跟着了。” “可……” “你不跟着,便不怪你。” 丫鬟恍然醒悟,是,是这么回事。既然人都已经带过来了,她后悔也无用,倒不如撇清干系。 可是…… 丫鬟还想说些什么,程念影拔腿朝吴巡走去,她身影轻盈,转眼就跨进了院门。 这里没什么别的人在院儿里伺候,更显得好像是裴四爷故意将人藏在了这里,避人耳目。 程念影忍不住又皱了皱眉。 楚琳怎能过得不好呢? 她要过得好才是。 吴巡放轻脚步,正要回头叮嘱程念影,却见她几近无声地紧跟了上来。 两人很快就循着隐隐的说话声,在门外蹲住。 吴巡不禁左看看右看看,送她来裴府,怎么稀里糊涂就变成这样了?他和她蹲一块儿,回去不能被主子收拾吧? “怎的这样看我?”门内响起楚珍的声音,“我又不曾骗你。” “你若知道江姑娘的身世来历,你不会希望她回来的。” 吴巡蓦地听到这句话,不由转头看了一眼程念影。 她面上并无异色。 只是…… 等等! 手怎么按我刀鞘上了?吴巡眼皮一跳。 程念影已然顺势将刀抽走,动作极轻,只发出几不可闻的轻擦声。 里间的人还在继续说话:“她是妹妹的女儿。” “……” 里面并未响起裴元纬的声音。 楚珍等了片刻,才接着道:“那年……母亲病重,妹妹回娘家小住,就是那时怀上的孽胎。” 听见末尾两个字,吴巡都心里突突一跳,有种莫名的窒感。 他转头再看程念影,却见她一只手都搭在了门上,只差破门而入了。 裴元纬的声音却在这时响了起来:“你想如何?” 程念影动作顿住。 门内的楚珍也顿住了:“什么?” “你想从裴家索取什么?侯府已倒。你想如何?”裴元纬又问了一遍。 楚珍听了这话只觉荒唐:“你以为我要说的泼天富贵,是靠你裴家得到吗?” “不是吗?” “……”楚珍隐隐生出不对劲的感觉,“我告诉你这些,只是不愿你被蒙在鼓里。那江姑娘是个烫手山芋。于你来说,也是污点……” 楚珍说到这里,有些不可置信:“妹夫不生气?还是说,以为我在撒谎骗你?” “我知道,此事我一早便知道。” 程念影在门外怔住。 楚珍在门内也愣住了。 “你知道?你竟知道?”说到最后几个字,楚珍的声音都变了调。 “所以你想要什么?” 楚珍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不必装得如此平静,这样奇耻大辱,是个男人便忍不下。我不是要敲诈勒索你,你若是为裴家名声着想,故意遮掩,也实属不必……” “你迟迟不肯说自己要什么,那我只能认为你所图更大,更为贪心。”裴元纬打断她。 楚珍有些烦躁。 她想不通。 “你既一早知晓,为何……” 为何从未有一丝表现出来? 他和楚琳看上去仍旧和睦,裴府上下也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楚珍有些受不了。 便冷笑道:“哦,你如今言语间不在乎这江姑娘的出身来历,想必是因那日我与你说,可拿她去与丹朔郡王换富贵。纵使没有丹朔郡王,还有个殷家的光可以沾一沾……” “你自幼便是这般自私自利,以己度人?”裴元纬再度打断了她。 楚珍的表情僵住:“你说我什么?” 她怒不可遏:“楚琳这样同你说的?” “她不会说你的错处。她只记得幼年时,她患了口疮久不见好,你去佛前跪求她快快好起来,你为她做了一桩事,她记到至今,够了。” 楚珍听了这话更觉得羞恼:“你还是男人么?” “……”裴元纬沉默片刻,道:“你还记得你当初为何不喜与裴家结亲吗?因我寡言,不善谋划,在裴家子弟中并不出众。我不会拿江姑娘去与丹朔郡王做交换,也不在意殷家如何。” “我已在父亲跟前禀明,江姑娘是楚琳和我的孩子,只是当年诞下时,下人当做死胎丢弃,为免提起伤心,这才从未与人说过。” “你若想借此大做文章,图谋更多,裴家给不起,也不会给你。” “这简直荒唐!”楚珍气得双手颤抖。荒唐!裴元纬怎能不在意! 她本是侯夫人。 她自己为自己谋得了一切! 她该过得比楚琳好。 可是,她的女儿坏了事!她的女儿还不如楚琳流落在外的野种! 这个她曾经瞧不上的男人,今日也要来气她。 他们凭什么! “你想得很好,可惜,裴伽不是跟江姑娘一起丢的吗?我告诉你,就是江姑娘害的。定是她害的!” “我这手也是她伤的!” “你只知她是楚琳的女儿,却不知她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会给你裴府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楚珍已难掩激愤,但裴元纬却仍旧只是告诉她:“此事不由你来管。” “裴家这亲事本就是我不要才给楚琳的。”楚珍怒极嗤笑,“一个妻子与他人好了也不敢愤怒,一个窝囊只能吃我剩下的。既你这般,你二人便好去吧。” “我先前提及那泼天富贵,想来你也没有命享。放心,我不会缠上你裴家,我自有去处!” 楚珍起身便要走。 “你去哪里?”裴元纬问了一句。 楚珍正想说,岂归你来管,但蓦地觉得这话里的意思不对劲。 裴元纬做主将她在裴府多留了这么些日子,又找来大夫给她看手。她才觉得裴元纬已被她勾动,于是才有了今日对话。 可若是他留下她,是别的用意…… 楚珍转过身,舌尖发颤,正要大喊丫鬟的名字。 裴元纬从袖中伸手。 捂嘴,“噗嗤”,匕首没入腹中。 裴元纬垂着眼:“你懂什么?” “你什么也不懂。出事非她所愿。我同她熬过数个痛苦的日子。你懂什么?” “自私自利之人,什么也不懂。” “你既不肯拿了好处闭上嘴。”他的声音轻得像呼吸,“那便去死吧。” 楚珍不敢相信的痛苦的瞪大眼。 不,不! 她怎能死在这里?那个秘密,“小禾”的生父,……只有她猜到了!只有她! 她的泼天富贵,她的转圜之机…… 裴元纬抽出匕首,再次坚定捅入。 “你为什么不能做个好姐姐?你既早知江姑娘是楚琳的女儿,为什么拿她去替秦玉容?” 匕首再抽出,再捅入。 楚珍表情狰狞地止住了呼吸。 裴元纬终于松开手,低头,衣衫已经被血染了。 他的手此时才因为过度紧绷而剧烈颤抖起来。 下面,该如何处置? 裴元纬的脑中艰难转动起来。 门这时“吱呀”一声被推开。 他本能地握紧匕首,后退半步,抬头望去。 “秦玉容?”裴元纬喉间一紧,但跟着又改了口:“……江姑娘?” 程念影走进来。 第158章 裴元纬神情微微僵硬,不知她听到了多少,看到了多少。 这时吴巡也一脚踏进来。 裴元纬顿时更是防备。 “尸首交给我来处置吧。”程念影细声道。 裴元纬愣住了。 第183章 善后 程念影这轻轻一句话不仅惊住了裴元纬,还惊住了吴巡。 你怎能把收尸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装都不装一下了?你还记得你原先在郡王府上是什么模样吗?也不怕我讲给郡王听? 裴元纬先回过了神,语气还仍有些茫然:“你处置?你如何……处置?” “先要换下衣裳。”程念影道。 裴元纬霎时发现她冷静得异于常人。 吴巡这时候左看看右看看,插了句嘴:“此处恐怕没有可换的衣物。” 程念影:“你去取。” “我?我……”吴巡结巴了一下,仔细想想,好吧,还真只有他去合适。 “不知四爷卧房的门朝哪边开?” 裴元纬本能地答了:“你出了院子,朝左手边走,到了菡萏院,正房左侧便是。” 吴巡应声走了出去。 避开他人去取件衣裳,于他来说实在小事。 房内霎时又安静下来。 裴元纬一时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僵立在那里。 程念影开了口:“楚珍此来,带了几人?” 裴元纬抿唇:“只带了三人,一个车夫,一个粗使婆子,一个丫鬟。带的人并不多。” 程念影还记得御京中贵妇人们出行的阵仗。 “带的人算少?” “算少。”裴元纬应声,“如今没有了武宁侯府,便低调行事了。” “她会不会是瞒着武宁侯出来的?” 裴元纬顿了顿:“不无可能。” “若是这样,便最省事了。”程念影说着,在楚珍的尸身旁蹲了下来。 她伸手检查起她随身携带的物品。 裴元纬见她有条不紊,慢慢也恢复了冷静。 他问:“方才你在门外……” “都听见了。”程念影道。 裴元纬不自觉地叹了声气:“你娘……并不想让你知晓你的身世不光彩。” “但楚珍早与我说了。” 裴元纬听得眉头又紧了紧,方才还激荡在胸间的愤意,此时又涌了上来。 “她早与你说了?” 程念影点头:“她让我不要去认四夫人,说我会害了她。” “……”裴元纬捏紧拳头,“楚珍该死。” “四夫人若不希望我知晓,那我便装作不知晓。”程念影又道。 裴元纬怔了怔。 程念影抬眼看了看他:“我与你一样,并不愿她再难过痛苦。” 裴元纬面颊肌肉轻轻抖动,他笑了下,应声:“嗯。” 这时程念影捏住楚珍的手仔细分辨起来。 裴元纬不禁问:“怎么了?” 他其实并不明白,少女为何还要对楚珍的尸身做这样仔细的检查。 “她的手上有墨。” “嗯?” “这两根手指上沾得尤其多,墨迹新鲜,……她才写了什么东西,而且写得很匆忙,才顾不上弄脏手。” “信?她写了信?”裴元纬犹疑接声。 程念影立即翻找四周,并未找到有信件。 “她写的东西被带出去了。” 裴元纬反应也不慢,立即道:“在你来之前,秦玉容来过。” “秦玉容?”是,所以裴元纬见她出现在门口,第一声喊的是“秦玉容”。 “她写了信叫秦玉容带出去。”程念影微微蹙眉。 “不能叫她带出去……我立即派人去追。”裴元纬说完,又意识到自己如今的模样根本不能出去。 早知不该用匕首的。 裴元纬心沉了沉。 程念影并不慌乱:“不急,城门刚刚封锁了。” “嗯。” 裴元纬这才有功夫问:“裴伽他……” 程念影也不瞒他,直接说自己遇见了傅翊,然后让裴伽独自返回。却没想到出了事。 “楚珍也不算说错,绑走他的人,本应当是冲我来的。” 裴元纬沉默住了。 半晌,他才又问:“丹朔郡王对你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送我回来的便是他的属下。” 裴元纬顿时捋清楚了:“封锁城门,是为了找到裴伽?丹朔郡王为此下的令?” “嗯。” “楚珍与我说了替嫁一事,丹朔郡王没有因此事发作于你?” “嗯,好好坐下来说了,便没事了。” 这样大的事,岂有坐下来好好说便能了结的? 裴元纬喉间堵住。 过了会儿,才又重拾声音:“为何有人冲你来?那人想做什么?与你长大的经历有关?” 他顿了顿,“能与我说吗?” 程念影并不打算同任何人说。 傅翊那是自己发现的,那不一样。 她抬头看着裴元纬,裴元纬道:“在这世间一个人走,终究还是太难了。” “你方才都听见了,我已禀明了老太爷,你若留下来,便是我和楚琳的女儿,名正言顺,光明正大。” “你在犹豫?那冲你来的人,十分棘手?” “但我想,你不必一个人思虑。你应当说出来,多一个人替你来思量,那究竟有多棘手,又该如何面对。” 程念影动了动唇,这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程念影还没窜起来,来人已经连忙道:“是我。” 吴巡回来了。 他不仅抱了一套衣裳回来,还拎了个盆。 “我想这用得上吧?”吴巡将那铜盆丢在一边。 程念影点头。 裴元纬也不拖拉,立即去换了新的衣裳。 然后将手、脸都洗净,鞋也一并换了。 等他从里间出来,程念影正在拧浸湿的帕子。 “你先走吧,剩下的交给我。” 裴元纬微微皱眉:“你……” “四爷如今出现在人前,才不令人起疑。”吴巡笑笑。 裴元纬知道这不是你推我让的时候。 少女冷静,聪明,并不因这一刻找到了亲人,就变得弱小。 他要将她作大人般看待,信她的话。 “好,我先走。其余的,我们晚些再说。” 裴元纬想了想,又道:“等再见时,莫要再叫她‘四夫人’了。她是你母亲。” 他停顿片刻,“我是父亲。” 程念影头也不抬,闷闷应了声:“唔。” 手中的帕子细致地擦过一边架子上飞溅的血迹。 裴元纬这才一颗心沉甸甸地迈了出去。 吴巡便守在一旁,借铜盆烧了裴元纬的血衣。 待烧完,他转头看去,见程念影将一边花盆里的土都细致清理了一遍。 “那里头有血?” “有溅进去的。” “你怎么知晓这里头都有?”吴巡凑过去,发现褐色泥土里,实在难分辨,倒是叶片上隐约可见痕迹,被素手一抹,也就消失了。 程念影闷声道:“迎面杀人,背面杀人,用匕首,用长刀……血会怎么溅,我都知道。” 吴巡瞠目结舌。 这样厉害? 不对,她怎么就这么说出来了? 吴巡摸摸下巴,语气倒并不害怕:“你不会将我也灭口吧?” 程念影将脏了的帕子让给他:“不,你还得跟我一起抬尸体。” “……” 吴巡抓住帕子,转头清洗:“……我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了。” 程念影不知他只是顺口一说,当他真是不满,便蓦然幽幽道:“你知晓我为何要离开郡王府吗?” 吴巡竖起耳朵:“为何?” “因为从夔州回来后,我便发觉郡王城府太深,我在他跟前吃不消。”程念影顿了下,“那你知晓我为何会发现郡王城府深吗?” “为、为何?” “因为离开夔州的时候,你说了一句话。” 吴巡头皮发麻:“我、我说什么了?” “你说皇帝降服夔州的主意,是郡王出的。我听见那话,猛然间醍醐灌顶。” 吴巡震撼:“所以是……我的错?” “嗯。先前在蔚阳,郡王问我,我还没有告诉他。” 吴巡跳起来:“好好好,江姑娘歇着吧,我来擦,尸体我来搬,我一个人就行了!搬去哪里,你说……扔井里吗?” “不行,从粪车捎出去吧。” 吴巡露出个作呕的表情:“这楚珍要是知晓她死后是这么被带出去的,死了都不得安息。” “等等,我有件事想请教江姑娘。”吴巡客气地笑笑。 “嗯?” “先前郡王府上那个小厮是你杀了扔地月阁的井里的吧?” 程念影应了声:“啊。” “真是你!”吴巡嘀咕,“那时候怎么半点不讲究扔井里就了事?今日还这样折腾?” 第159章 程念影低声道:“那怎么一样?” “能给郡王府添麻烦,但不能给裴府添麻烦?偏心眼儿啊!”吴巡一捶拳,“主子听了都要难过。” 程念影看看他:“你方才说,真是我?是不是很早之前,郡王就怀疑我杀人了?” 吴巡连忙摇头:“不不不,没有,我什么也不说了,我这就去擦地。” 他连多看程念影一眼都不敢了。 一边干活儿一边暗暗嘀咕,还说自己吃不消郡王城府深。 他看这“江姑娘”也厉害得很啊! * 另一厢。 久等不到程念影的男人看着紧闭的城门,冷汗慢慢流了下来。 出不去了? 竟出不去了! 他迅速隐入人群,走街串巷,最终来到农户聚居之地,钻入一个废弃的猪棚。 裴伽正被绑在其中,毫发无伤,但面色实在很难看。 第184章 他们都爱她 听见脚步声,裴伽当即冷冷地看了过去。 这一看,便发现这绑人的竟比他脸色还难看。倒稀奇了!裴伽哼笑一声。 “你与她什么关系?” “她没有来找你。” “她为何不来找你?”杀手忿忿连问三句。 裴伽抬抬下巴,示意他自己嘴堵着怎么说? 杀手弯腰抬手,都要搭上去了,却又生生缩了回去:“你还是闭着嘴好。” 裴伽狠狠瞪他一眼。 杀手视若无睹地挨着他坐下来,自言自语:“忘了带食物回来。” “罢了。”杀手道。 罢什么罢?裴伽都服了。 被这人绑架后,一天饿两顿。 他未必被杀死,但可能被饿死。 “不急,不急,大不了这几日不下手,再等等,等半个月,一个月,等到人走掉,总能得手……” 杀手自我安慰起来。 半个月?一个月?裴伽听得眼前一黑。 心底也暗暗浮起了焦灼。这么好的耐性干点什么不好? 只怕妹妹危险! * 吴巡这厢一直忙到天色渐晚,尸首处置了,里外里也没有一丝痕迹了,连血气都闻不到,反余一丝淡淡桂花香。 程念影合上巴掌大的盒子,那是裴府的九姑娘送的,里面已经快空了。 “这是什么?” “香粉,祛味好用。” 吴巡哭笑不得。人家是往脸上擦,你往地上擦。 两人离开小院儿,去见了裴元纬。 谁都来不及寒暄,程念影道:“处置好了。” 裴元纬道:“秦玉容的确先一步离开了裴府,虽然出不了城,却也不见回裴府来。” “嗯,那先找。” 裴元纬点点头:“找不着也不妨事。众人皆知郡王妃已病逝,她不可能再回御京。倒是她来时曾提到,是梁王将她从御京带走。” “梁王?” “不错。一旦等城门打开,她也许会去找梁王,又或者投奔外家。知晓了目的地,也就不难找她了。” 两人三言两语间便将正事说完了。 “我得走了。”程念影道。 “走?”裴元纬愣住。 “有人在等我。” 裴元纬语气艰涩:“是……郡王?” “嗯。” “我还想你坐下来,与我、你母亲、你两个兄弟,好好吃一顿饭。” 程念影摇摇头:“吃不了,若坐下来,大老爷他们还要来问我怎么回事。” “也是……”到时候更搅得不清净。 裴元纬将她送了出去。 人都走出裴府老远了,程念影才想起来,经楚珍这么一打乱,她忘记去见殷平了。 殷平彼时跟着差吏找了半天没找到人,精疲力尽地回到裴府,气得当场写了信,要送回到殷家去,请老爷想法子找人。 “去个蔚阳,把大人弄丢了。” “来个河清,又把江姑娘弄没了。” 殷平欲哭无泪:“这什么事儿啊?” 好在殷平也没有提心吊胆太久,晚间下人来送饭食,便告诉他,江姑娘回来过一趟了。 “那怎么又走了?”殷平想不通。 下人哪里知道呢?只摇摇头:“想是协助县衙找公子去了吧。” 殷平暂且安下心不提,程念影跟着吴巡走在了回遇仙楼的路上。 “我还当江姑娘要在裴府多留些时日呢。” “本就只是回去报个平安。” 吴巡受宠若惊。 他还以为今日要花大力气盯住了江姑娘,别让她再跑路呢。 “蔚阳你怎么没有跟着去?”程念影转头问。 吴巡心头的疑惑消除了:“原来主子在蔚阳见过你了。” 难怪在河清,突然就变好了似的。 吴巡抓心挠肺,也恨自己没去,连在蔚阳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我那时……不能去。”吴巡说辞含糊。 “不能去?” “唉,因为我太厉害了。” 程念影想到了先前傅翊说的,皇帝让他到蔚阳,是恨他不肯牺牲自己,偏要引殷家入局,巴不得他死在蔚阳才好呢。 皇帝还管人家护卫去不去? 程念影皱皱鼻子,一抬头,便见遇仙楼下围了些人。 那些人并非差吏,而是一个个的……光头? 是和尚。 程念影跳下马车,三两步到了近前,正听见他们对护卫说:“我们来见一位姓江的姑娘。” 护卫戒备:“你们为何要见她?” 为首的大和尚道:“受人之托,前来护佑她。” “受什么人之托?”程念影缓缓走近,“我就是江姑娘。” 吴巡也很戒备,在程念影身边悄然握住了刀柄。 但大和尚只做了个揖,道:“前日小僧在此处设坛讲经……” 程念影想到裴伽临走前的举动。 “是裴伽?” “正是小师兄!因我们回去喊人手,这才来得晚了。”旁边的小和尚接了句嘴。 吴巡诧异:“小师兄?这裴府公子还做过和尚?” 小和尚点头:“他有佛缘,不剃度跟师父修行过。” 那日裴伽离开得爽快,但却不算真正地离开。他还留了后手。 他把程念影留在这里,却并不放心。 他见过傅翊,见识过程念影的厉害。但他仍是不放心。 但最后却是他自己丢了。 程念影怔怔垂下眼,攥紧指尖:“你们随我上去吧。” 护卫们对视一眼,有些犹豫。 这和尚人有点多。 别看和尚在民间备受推崇,但在贵人们这里,纵使是对和尚也放不下戒心。 “都上来吧。”傅翊的声音在顶上响起。 他们抬头望去。 只见窗户开了半扇,傅翊便倚在那里。 程念影走在前面,步子很快。 和尚们落后几步,面面相觑:“看起来这江姑娘无须我们保护啊。” 程念影先进了门。 守门的护卫顺势将门关上,和尚们被暂且留在了外头。 傅翊从窗边转过身。 他看着少女步履轻快,他听见她道:“楚珍死了。” “裴四爷说他以后就是我父亲。” “裴伽找了和尚来保护我。” 她说的话,彼此间并不关联,但又如此紧密,字字句句都是在说,有人爱她。 不止一个人爱她。 她不会跟他回御京了。傅翊喉间发紧。 原来他不仅想要“小禾”爱他,他还想要“小禾”只爱他。 第185章 找到了(上) 傅翊压下那股作祟的占有欲/望,让人把和尚放进来。 和尚们这才知道裴伽不见了。 “正巧诸位在此,不如借传经之名,深入各家各户查探。山野间的搜寻,就交由我手下护卫,最后由县衙差吏来查缺补漏。”傅翊提议。 和尚们一听,自然没什么意见:“那江姑娘……” “她与我待在一处,自然无虞。” 和尚们就这么三言两语让傅翊给打发走了,但他们带来的消息,已经在“小禾”心间留下了印记。 她坐在那里,道:“难怪他们给裴伽起了这样的名字。我知道伽蓝有佛寺的意思,对不对?” “嗯。”他对裴伽名字怎么来的,实在不关心。 程念影又道:“我走的时候,裴四爷邀我留下来和四房的人一起用饭。” 总归要提几句裴府的事,才能平复她今日的心情一般。 “那为何没有留下?” “裴伽还没回来。” “……” 程念影这时看向他:“你不高兴?” “你很高兴。”傅翊肯定地道。 傅翊不受控地仔细回忆了下,她与他在一处的时候,可有这样高兴的时候? 挑挑拣拣,竟实在挑不出来。 第160章 傅翊无语。 为何挑不出来? 在郡王府时,她怕被他戳破,他偏还要故意试探,等着瞧她慌乱的时候。 到蔚阳更是剑拔弩张。 ——都是自己做出来的。 傅翊:“……” 没事了。 “……你高兴便好了。”傅翊道。 说完发现程念影支着下巴在看他。 傅翊:“怎么?” “郡王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换别人,这话简直像是故意讽刺。但傅翊知道,她不是,她是认认真真地发问。 “是真话。”她若受用,他就将这变成真话。 “你高兴时,我未必与你一同高兴。”傅翊抬手按在她眼角,“但你落泪时,我亦难受。” 程念影怔住,没有再追问真话假话。 他们一同用了饭。 过后,她又查看了傅翊的伤口,重新洒上新的药粉,这才准备离开去歇息。 傅翊却总觉得缺了一环。 “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了?” “嗯?” “楚珍如何死的?可须我为你善后?裴四爷既说从此他就是你的父亲,他都知道些什么?” 以“小禾”的性情习惯,从前在郡王府时,在外头遇了什么想不通的事,回来都要旁敲侧击地从他这里问一问。 今日经了这么多事,却没有同他聊一聊,那只能是先同别人聊过了。 “吴巡都知道。” 程念影走了。 傅翊:“……” 他将吴巡叫进来,没等问,吴巡便连忙一五一十地禀报了。 果然,是已经与裴四爷细细聊过了,回来便懒得再与他说。 “既然楚珍都死了,秦伯文也不必留着了。” “哎。”吴巡应了声。 秦伯文是武宁侯的大名。 他一死。 还有何人能名正言顺来追查楚珍的死呢? “你今日和她一起抬尸体了?” 吴巡愣愣点头,本能地有点背脊发凉。 他想了想,主子兴许是醋了? 他又想了想:“主子就算去了,恐怕抬不动。” “……行了,下去吧。” 月上中天。 傅翊进到程念影的屋内。她蜷在床上,将被子拱出一团弧度。 傅翊走近,拉住她的手指。 程念影罕见的没有醒。 傅翊垂眼,拨开手中瓷瓶的瓶塞,取膏涂在程念影的指尖。 帐中蓦地探出个脑袋,程念影问:“这是什么?” “涂药,你手上有擦伤。” 程念影自己都未注意到:“哦,想是擦地的时候磨到了。” 傅翊将她的手抓得更近,炙热的呼吸喷洒上去,直痒痒。 程念影忍不住坐了起来:“还没有涂完?” “还扎了刺。” “哦。” 这回他没有想抱她,也没有想睡她。仔细地给她涂了药,拔了木刺,便起身往外走。 “郡王肩疼吗?”程念影问。 “还好,没那么疼了,睡吧。” 程念影躺回去。 他要是说疼,她也可以再抱他一下的。 轻轻一声响,傅翊为她合上了门。 程念影将手指凑到鼻间。在蔚阳吃的那粒药在失效,她要凑得更近才能闻得清楚。 裴伽仍没有下落,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但闻着药味儿,到底还是慢慢睡了过去。 * “我瞧过了,他是在街市上留下了记号,那记号也确是楼里的。” “杀手都没有正当的身份,住不了店,多是藏在破旧的庙宇、废弃茅草屋、山洞这样的地方。” 程念影说到这里,吴巡接声:“但在这些地方都没找到……” 吴巡都想不通:“城门已封,这般严密搜查之下,怎会仍旧找不到一点踪迹?” 傅翊看向程念影:“你还躲过哪些不寻常的地方?常人不大想得到的。” 都是保命的手段,但眼下自是顾不上那样多。 她既然都与傅翊握手言和了,将来总不会再有傅翊抓她那一日? “井里。” “井里也能住人?”吴巡失声。 “枯井自然能住。” “还有棺材。没了。” 吴巡心道,这要真躲起来,还真不好找啊! “但他还带了一个裴伽,两个人,躲藏就没那样容易了。裴伽不会跟着他随意移动,躲藏之所必然宽阔,又是废弃的,常人不会去的地方,还要便于观察裴府和遇仙楼的动静。 “两个大活人,进食、排泄也会留痕,岂会一点痕迹没有?” 傅翊露出思忖之色。 吴巡感叹:“这人也真沉得住气!” “做杀手,学会的头等事便是要沉得住气。”程念影道。 “什么样的人,在全城封锁搜捕之下,每日在附近打探却仍不显眼呢?”傅翊抿唇,“能进入遇仙楼的人。” “可是遇仙楼被咱们包下了。”吴巡纳闷。 程念影想到她和吴巡是怎么送走楚珍尸体的。 她飞快地道:“运粪车的人!” 傅翊微笑,赞许地看她:“嗯,这样的人,旁人也不会过多的关注,只恨不能离得远远的。” 傅翊当即命人去将遇仙楼的掌柜请来。 不多时,掌柜战战兢兢地站定。 傅翊先问他:“楼里帮工的伙计可有新来的?” 掌柜摇头。 傅翊又问:“每日来运粪车的,可还是从前那个?” 掌柜点头:“是、是。” “你确认不曾换过?” “不曾……” 吴巡眉头紧皱:“这条路子走不通?” 他紧跟着问:“会不会是易容?” “容貌可易,口音难学。”傅翊淡淡接声,问那掌柜:“你听他声音可有异?” “没、没有。” 程念影这时又想起来一个活计:“运泔水走的人呢?” 掌柜愣了愣:“人也、也没变过,但是,他,他的确两日不曾开口说话了。” “他今日来过没有?” “还未。” 傅翊吩咐护卫:“去等人吧。” 但偏不凑巧,今日直等到黄昏时分,也不见那人前来。 吴巡都渐渐焦躁起来。 不是别的。 傅翊请调的弓箭手到来,同行之人还捎来了陛下的口谕。 催促傅翊返京。 “不急。”傅翊将掌柜重新唤到跟前,问他:“往日那人收走泔脚,是送往何处?” “风雨巷后的聚居地,那里有农人会拿去喂猪。” “这人若真是杀手所扮,他也定会延续前人轨迹,该去何处便去何处。否则很容易被城中巡逻的士兵发现不对劲。” 傅翊屈指轻轻一叩桌面:“走吧,去那里瞧瞧。” 来到风雨巷后,县令走上前来,道:“郡王,这里差吏先前也都搜过一遍。” 傅翊环视一圈儿:“杀手可以易容混入人群,裴伽不行。裴伽在什么地方才会被差吏漏掉?” 县令想说,差吏定不会漏掉的! 这时候程念影嘴里迸出不太敢相信的两个字:“猪圈?” 第186章 找到了(下) 裴伽饿得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杀手蹲在他跟前,犹犹豫豫,道:“她丝毫没有要找寻你的意思。” “我放你回去,你要为我引她出来。” “她既待你无情,你也不必理会她的性命。” “你同意了便点个头。” 裴伽摇头。 气得杀手跳脚。 “好吧,那你送我出城,总不算为难吧?” 裴伽点了下头,又摇头。 “这是何意?”杀手皱着眉头,伸手去取他嘴上压着的口枷。 “你若一会儿胆敢叫出声来,我便杀了你,将你剁碎了喂猪。猪会将你吃得干干净净,一点肉都不留下。” 杀手话音刚落。 只听见“噗嗤”几乎重叠的几声闷响。 一箭钉左肩,一箭钉右肩,一箭钉大腿。 杀手猝不及防地栽倒了下去。 裴伽震撼地瞪大眼,听着外面脚步声一点点近了。 “郡王!真在这里!”先走进来的是个差吏,他一眼认出了裴伽。 郡王? 裴伽愣了愣。 而后又一阵脚步声近了,其中一道还略显急促。 但很快,脚步声都停在了外头。 傅翊一把抓住程念影,有些难以忍受:“……脏。” 他吩咐身边人:“去抬出来。” 杀手和裴伽先后被抬了出来。 裴伽一眼先瞧见了程念影。谁说她没有找我的?这不找来了吗?裴伽眼眶一酸,想说话,发现嘴还堵着。 身上还又脏又臭。 裴公子窘迫得恨不能立刻昏过去。 吴巡这时捏着鼻子,看了看程念影:“江姑娘你……” 第161章 程念影瞪他:“我从来不躲猪圈!” 裴伽缩了缩高大的身体,欲哭无泪。 程念影走上前,给他解了束缚,又拿帕子给他擦了擦脸。 傅翊扫过那帕子。 且忍住了酸意。 “大哥。”程念影细声道:“你受苦了。” 裴伽顿时又感觉活了过来:“没有没有,还好还好。” 傅翊垂眼,看向被扔在地上的杀手。 “死了吗?” 护卫弯腰伸手去探:“主子,没呢。” 傅翊问:“从御京来的?” 杀手面容扭曲,同时手指屈起,竟是不顾一身伤,突然挣扎暴起。 程念影同时转身,不过一记飞踢还未挨上去,离得更近的吴巡出了手。 他一拳打在杀手的手臂上。 那只手霎时变形,发出喀拉的声响,随后无力垂下,仿佛生生被折断一般。 杀手就这样又“咚”一声倒了下去。 “没打你胸口,是还要留你一口气。”吴巡冷冷说完,又哎哟哎哟地甩起了手,“好脏好脏!” 傅翊这时又道:“他既然不肯答是不是从御京来的,便卸了他的四肢、下巴,养到身上的药失效后,再切断他筋脉,折断指骨,挖了眼睛……” “才以慰裴公子这几日吃的苦头。” 裴伽都听得打了个哆嗦。 县令没哆嗦,气得骂道:“敢绑架裴公子,还刺杀郡王!诛他全家才是!” 傅翊轻笑:“不知他有没有全家,你去替他找一找?” 杀手毕竟不是死士。 他们做这勾当是为了活,不是奔死而去。 这人嘴皮子颤抖着,上下牙齿一碰,咯咯地挤出声音:“是……是御京来的。” “我没有刺杀郡王。”他颤声道。 但谁人信呢? 傅翊点点头:“你保住了一命,带下去吧。” “我要将他带走。”傅翊转头对程念影道。 “带走?” “嗯,我该返御京了。有些事亟待我回去处置。”傅翊顿了顿,“你跟我走吗?” 裴伽激动得站起来:“妹妹!” 按傅翊一贯的风格,他此时便要开口劝说。 你知道的,唯有你走了,裴府更安全。 但这回傅翊什么也没有说,只静静等待着程念影做出选择。 “……我跟你走。”程念影轻声道。 傅翊笑了:“听你这样说,我便高兴了许多。不必跟着我去御京,但你也不能留在河清,去悬空寺吧。让裴伽同你去,那里安全,又不带累裴府。” “你就在那里等我,如何?” 裴伽倒先应了:“好!” 傅翊道:“你要查的事,我会替你查,你等我的好消息就是。这回什么条件也没有。” 这听来是极好的折中之法。 程念影没道理拒绝。 她点了头。 傅翊张开了双臂。 程念影怔了片刻,走上前去,和他抱了下。 裴伽在旁边看得双眼冒火,但又不能阻拦。 傅翊侧目,瞥见程念影柔软白皙的脖颈。 这便是爱一个人的滋味儿? 纵使百般难忍,却也能忍住。 傅翊很快便松开她,转身上了马车。 从抓人到离开,竟是没有半点停留。 一边的县令立马张罗着送裴伽回去。 程念影立在那里,慢慢地皱起眉毛。 是因为傅翊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所以不强求她跟在他身边了? * 御京。 杀手的信彼时才送到该去的人手中。 “怎么会杀不了?”岑瑶心失声。 坐在主位上的面具男子看了她一眼。 岑瑶心如今断了一条腿,脸倒是无损。 “信中不是说了?丹朔郡王在身边,不好动手。”面具男子缓缓道。 岑瑶心不敢冒犯他,敛了敛声气:“总有离开的时候。” 面具男子伸手:“画像拿来我瞧瞧,什么样的女子,竟得傅翊青睐。” 他将画纸展开。 目光微微一变:“郡王妃?不是病死了吗?” 岑瑶心也很是惊讶:“她长得和郡王妃一样?是替身?” 男子起身踱步,有些关窍想不通。脑中隐隐有念头闪现,但又抓不住。 他蓦地想起来:“那个叛徒,抓住了吗?” “没有。” “我记得她是刺杀郡王妃时失踪的。” “是。” “啊,原来是这样吗?”男子喃喃自语。 第187章 相送 皇帝此次催促傅翊回京,不仅派人送来了口谕,还带来了一封密信。 傅翊坐在马车里,慢慢拆开封口,展平信纸。 “这一日来得比想的要快。”傅翊顿了顿,卷起车帘,吩咐外头的护卫,“再快些往御京去。” 护卫应声抽鞭,马车登时狂奔而去。 吴巡还有些忧心:“您的伤……” “不妨事。”傅翊眯起眼,“若不快些,我后悔了怎么是好?” 吴巡愣住。 河清的城门已然打开,就在马车将要奔出去的时候,一阵更为急促的马蹄声近了。 赶车的护卫纳闷:“什么人敢凑得这样近?” 吴巡闻声,甚至将刀都抽了出来。 待车窗的帘子一卷,吴巡探头一瞧,再度愣住。 傅翊见他反应不对,问:“怎么?” “江、江姑娘……” 傅翊几乎立刻一手按住车壁,起身往前:“停住。” 护卫闻声勒马。 程念影是骑马追上来的,冬日里的风将她脸刮得愈加雪白。她从马背上跳下,正好这厢帘子也掀了起来。 二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撞上。 傅翊不禁动了动唇,那一刹说不清是何等的心情……一个灰色布袋突然砸到了傅翊面前。 吴巡在后头又愣了愣,差点以为这江姑娘是要将他们主子给砸死。 “忘了给你,你要的东西。”程念影脆声道。 我要的东西? 我要的不是你? 傅翊好笑地抬眼,但紧跟着就想了起来——岑三爷的来往信件? 傅翊伸手拨开布袋口。 这灰扑扑的外衣之下,藏着的果真是一封封收拣妥帖的信件,层叠之下,甚至还隐约能看见两枚印章。 “就是为了送这个东西?” 程念影“嗯”了一声,倒也没立刻走。 傅翊这时起身,护卫忙往一旁递了锦凳,他踩着走下来,三两步到了程念影面前,抬手捧住了她的脸。 “冻着了,该穿件大氅。” “那便来不及了。” 傅翊过去常觉得“留恋”是一种懦弱的表现。 但眼下品味着那陌生的滋味,……竟觉得多说两句话也会将五脏六腑都充盈起来。 “你的手比我的脸还冷。”程念影蓦地道。 傅翊:“……” 一句不中听的话说完,程念影却紧跟着又道:“我想起来,你今日还未换药。” 傅翊眸光微动:“是,我换了再走。” “嗯。”程念影当先钻进了马车。 傅翊唇边笑意压不住,转身跟着也回到了马车里。吴巡一见状,忙自觉退了出去。 程念影拉开傅翊的衣领,细细盯着观察几眼:“伤口长得很好了。” 说完,程念影又迟疑地问:“你回御京,要给皇帝看你的伤吗?” “要。” “那你每日将长起来的痂撕去,看起来便会格外狰狞了。” “好。” 程念影给他清理过伤口,又重新洒了药粉,包扎。 伤不痛了。 倒是骨头里蔓起密密麻麻的痒意。 既然药也换了,这便要走了? 傅翊喉间紧了紧,道:“我也有一物忘了给你。” “什么?” 傅翊从马车下的暗格之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程念影。 程念影一眼认出来——是那回在蔚阳给她看过的,里头装着楼里的药! 这回他没有再只给她一枚,而是都给了她。 程念影自不会推拒,屈指抓紧瓷瓶:“我走了。” “嗯。” 傅翊还抓着她的手腕。 程念影微微蹙眉:“我真要走了,裴伽还在等我,他饿得不行了。” 傅翊往外头看去,果然,裴公子没有独自回府,而是倔强地也骑马跟了过来,只是那身形摇摇欲坠的,连一身狼狈也顾不上。 傅翊假惺惺道:“哦,来的路上怎么不给他先买些吃食?” 程念影将手腕一抽:“对呀,眼下这就去买了。” “不许买核桃饼。”傅翊改了改口气,“我见他也未必爱吃。” “眼下他也不能吃这个,噎,喝粥好。” “……你倒细心。” 程念影暗暗嘀咕。 第162章 他看起来好像好些了,但又好像没好。 现在还是会为核桃饼斤斤计较。 她不再多话,转身跳下马车。 傅翊闭了闭眼,胸口传来一丝窒感。 车帘突然又被少女的脑袋从外头顶起。 第188章 举家迁(上) 马车的车帘被脑袋顶得晃动,拨弄得旁人一颗心也跟着上上下下。 好厉害的手段! 这样下去,主子还能出得了河清吗? 吴巡瞪大眼,直觉今日发生什么出格之事都不奇怪了! 傅翊这厢攥了攥手掌。如此反复,本该觉得腻烦才是。 但他只是掀了掀眼皮,问:“怎么?” 程念影探着头:“悬空寺有什么?那里为何比起河清要更安然?” 她是会折腾人的。 却不过问这样一句无足轻重的话。 傅翊伸出手:“你再近些,我告诉你。” 那当是要说什么不能为外人所知的话了。 程念影重新钻回马车。 看得不远处的裴伽嘴角垮了又垮,怎的还进进出出没个完了? “我在那里……”马车内,傅翊低头,他哑声说着,咬了下程念影的耳朵。 程念影瞪大眼,匆匆别过脸。 傅翊的咬,就变成了轻轻的吻,正正落在她下巴上。 “……” 程念影思考片刻,还是先问了:“你说什么?后面半句我未能听清。” 傅翊轻笑一声:“现在还怕和尚吗?” “嗯,不了。” “那便好。悬空寺有一位高僧,皇帝尊敬他,将悬空寺尊为皇寺。若追杀你之人,胆敢前往,实嫌命太长。” “高僧?” “怎么,一听是高僧,又觉怕了?” 程念影不轻不重地抿了下唇。 傅翊见状不知何故想将她压在怀里,捏她脸才觉舒坦。 他咽了咽喉间欲/念,正色道:“《传灯录》记:似他广额凶屠,抛下操刀,便证阿罗汉果。” “你做了这样多的好事,便是释迦牟尼佛在前,也当坦荡自如了。” “反是那些前来追杀你的人,不知他们抬头望佛,又有几分惶惶呢?” 程念影听得双眼大亮,她应了声:“嗯!” 一缩脑袋,走了。 傅翊静坐片刻,再没等到车帘被脑袋顶起来。 这下是真的走了。 徒留他在原地被撩动得心猿意马,说不清是甜是酸,心中一片天地是光明还是幽暗。 吴巡迟了两步回到马车里,还禁不住发愣。竟然什么也未发生? “你追过去,取我一件氅衣给她。”傅翊顿了下,“再拿个手炉吧。反正也迟了一刻,倒不急了。” * “回来了!公子回来了!”裴府门前终于热闹起来。 没一会儿功夫,几房的老爷夫人全奔出来了,裴元纬夫妻反被落在了后头。 “县令早派人来传了话,怎的却拖到这时才回来?”大老爷走在最前头,眉心紧皱。 裴伽走在前面,被小厮扶着,含糊道:“嗯,我和江姑娘,方才去城门口送了个人……” “送谁?” 裴伽不知怎样说。 裴元纬接声:“此次丹朔郡王遇刺,封闭城门,才使差吏早早找到了裴伽。郡王离城返京,自该相送。” 楚琳急声道:“先扶公子下去沐浴更衣。” 裴伽讪笑:“正是,免得臭着你们了。” 大夫人嗔怪地看他一眼:“哪里顾得上这个?实在是吃了苦。”说着也拿帕子给他擦了擦脸。 裴伽被带下去。 就这样还回头多看了程念影两眼呢,似是怕她被追问。 但大老爷什么也没问,他看了看程念影,叹道:“都没事就好,进来吧。” 人群中,殷平的脑袋攒动不已,急着也想来确认程念影的安危。 大老爷注意到他的动作,转头颔首道:“我们自家人说几句话,请殷家的人在外间等一等。” 殷平自不能拒绝,“哎”了一声,便眼看着四夫人抓了江姑娘的腕子,将她一并带进门去了。 殷平愣了愣。 不是自家人说话吗? 程念影也隐约有所觉。果不其然,待刚一进门,大老爷便道:“你以后便是老四的女儿了。” 这一句话,骤然激起惊涛骇浪。 “什么?” “大哥这话的意思?” 大老爷并未去看其他人的脸色,他只道:“今日你若愿意,便称我一声大伯,这是你二伯,三伯,你父亲、母亲……这都是你的兄弟、姐妹。” 裴元纬没有撒谎。 他的确已经同裴府的人说过了。 和当初楚珍的推诿拖延不同,只几日功夫,他们便要给她正当的身份。 程念影抬起头:“大伯。” 有了这一声开头,她一声一声唤过去,待来到楚琳面前时,她已忍不住泪流满面,是裴元纬抬手掩住她面庞,才不至于失态。 “这几日小禾受了惊,裴伽也吃了不少苦,今日晚饭你们就在自己房中用吧。明日再让他们几个兄弟姐妹,一同安抚。”大老爷发了话。 楚琳自是更高兴不已,她拉着程念影的手往四房去。 一路上实在忍不住笑道:“你瞧,我们能解决好这桩事。” 程念影低下头,慢慢反握住了楚琳的手。 楚琳深吸一口气,将她抓得更紧。 等回到院儿里,裴伽也沐浴出来了,他脸上留有少量擦伤,好在并不影响这副英俊皮囊。 眼瞧着自家兄弟不必计较那么多,他便干脆坐到了程念影身侧给她夹菜。 “你慢些吃,几日不吃,贸然吃得多了,会吐。” 裴伽闻声失笑:“还想着照顾我呢。” 楚琳夫妻想得多些。能说出这样的话,必是从前有了亲身经历。 楚琳便取了筷子,也给程念影夹起菜来。 裴元纬性情内敛,但也架不住妻子带头,便也加入了投喂行列。 裴伽也浑然不觉被冷落,还津津有味地看着程念影吃得面颊鼓鼓。 月上梢头,院中安然。 楚琳微微笑道:“永远都这般好下去,便好了。” 程念影与裴元纬对视了一眼。 那些狰狞的,血腥的,那些秘密……他们会藏得好好的。 “嗯,会一直好。”程念影轻轻应声。 翌日,殷平正在程念影跟前,不安地问她还去禹州吗。 裴元纬进门了,他道:“你伯父的意思是,将你的名字迁入族谱。” 殷平听得大惊失色,结结巴巴:“江、江姑娘要嫁到裴府来?” “不是啊。”程念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她随即看向裴元纬:“不必了。” “为何……”裴元纬顿了顿,“是因为那日提到的顾虑?” 程念影点头,道:“父亲母亲跟我去悬空寺吧。” 她还是放不下心。 从她踏入河清开始,也许就已经将危险带到了这里来。 既如此,不如一并去悬空寺。 她想到裴伽回府时,大夫人嗔怪地给他擦脸。又想到九姑娘送自己的香粉香膏,还有今日大老爷要她迁入族谱…… 难以取舍之下。 程念影道:“几位伯父、婶婶,也都去悬空寺吧!” 裴元纬又问了一遍:“困扰你的事这样棘手?” 程念影点头。 裴元纬也不迟疑,他道:“此事我去与你大伯说。” 裴元纬来了没多久便走了。 他来到兄长的书房,将此事大抵提了提,他只道:“四房恐在外头得罪了人,避一避更好。” 大老爷想到裴伽这次没头没尾的绑架,沉吟道:“也好,只是为何不去裴伽先前所拜的逾松寺?” “悬空寺,皇寺也,我等进不去啊。” 第189章 举家迁(下) 大老爷感叹完,还觉得奇怪:“好端端怎的突然想到了悬空寺?” 裴元纬正不知该怎么答的时候,大老爷似也只是随口一问,他道:“待我问过县衙,家里再说动身的事吧。” “是。” 大老爷心想着也不是小事,与裴元纬聊完后,便立即亲自跑了一趟县衙。 他们当时毕竟不在,除了从差吏口中得知裴伽是在猪圈被找到的外……其它一无所知。 这头县令将大老爷迎进门,不多时,大老爷又带着一脑袋疑问出来了。 “老爷,可审问出来了?那贼人怎敢在河清地界上,将裴伽绑走的?”大夫人当先关切地问。 “没审。” “什么?这狱官不该如此无能才是啊。” 大老爷叹了口气:“贼人被丹朔郡王带走了,只怕其中牵扯,不是我们能深究的。” 大老爷并未入仕,但却知道朝中水深。他走这一趟,顿生忧虑,回去后倒也免了裴元纬劝说,直接就做了主,要裴府上下佛寺暂避。 第163章 老太爷那里也由他一并说服,就连此行前往对外的借口都想好了。 裴府就这么风风火火地收拾起了行李。 殷平好奇:“怎的突然这样大的阵仗?” 裴九姑娘来院儿里陪程念影说话,闻声接嘴:“咱们要去寺里小住,为黎民苍生诵经祈福。” 殷平听得愣住,连忙转头问:“姑娘也去?” “嗯。” 程念影都没想到这样容易裴府便决定跟着走。 殷平赶紧道:“那我也不能落下,我也得跟着一起去!” 程念影不解:“你既送我到了河清,也该回去殷恒身边了。” 殷平支支吾吾:“那、那也不急,总归大人那里眼下并不需着我。我倒甘愿在姑娘跟前做个马前卒呢。” 程念影张张嘴还欲说话。 裴元纬带着裴伽过来了。 裴伽与九姑娘聊起了该带些什么东西走好,而裴元纬在程念影面前坐了下来:“他们是想去逾松寺。” “那是……” “裴伽年幼时就拜在那里。”裴元纬说完,低头略略一想,问:“但此地保不住你是不是?必须得是悬空寺?” “……嗯。” “皇寺寻常人进不去,你可知晓?”裴元纬正色问。 程念影短暂地怔了下:“不知。” 傅翊只说是皇寺,却并未提及此事。 “是丹朔郡王让你去的?” “唔。” “楚珍……死得还是太便宜了。”裴元纬低声说完,语气复杂而迟缓地问:“丹朔郡王离开河清这样痛快,是同你做了什么交换?” “交换?他再也不做交换了。” 裴元纬愣住。 程念影见他不信,便道了声:“真的,他什么也不要。” 裴元纬从愣住转变为愕然。 这可能吗? 有时什么也不求,却是所图最大! 裴元纬对上程念影无邪的双眸,将满腹疑问咽了回去。罢,罢,她虽知如何收尸,却并不懂人之常情。 他多多留心便是,也不必此时说出来吓着她。 裴元纬心事重重,那厢却有下人奔进门来,说有人要见江姑娘。 程念影转过头:“什么人?” “一个妇人。” 那是谁? 裴元纬立即开口让下人把人带过来。 没一会儿,人未至,猫叫声倒先响了起来。 程念影双眼一亮:“邹妈妈!” “主子特地将奴婢留了下来。”邹妈妈将猫儿往程念影跟前一递。 程念影高高兴兴地接过来。 裴元纬见她这般模样,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了些。 阳光下。 那猫儿身上隐约有一道光闪过,但很快就又没入了程念影的袖中。小猫钻来钻去正起劲呢。 裴元纬不再打搅这一刻的欢然,悄声走了出去。 这妇人口中的“主子”,是丹朔郡王? 裴元纬抓紧了手掌。 他本还想着等找回裴伽,便前去拜见,问明丹朔郡王的态度,也好叫小禾脱身。 却连拜会的资格也无。 只得暂且往后一步步走着了。 …… 裴府动身的队伍里多了一个邹妈妈,倒并不起眼。 因前有裴伽绑架的风波,待出了河清城后,裴府上下一丝也不敢松懈。 小辈们有些受不住这样的气氛,熬几日下来,人都蔫了。 待在客栈休整时,便悄悄嘀咕:“怎的这样大阵势?难道还有谁能将咱们这么多人都绑了不成?” 大夫人款款走来,闻声倒也不责怪他们,只笑道:“这便耐不住性子了?也正好磨磨你们。” 程念影倚在栏杆前,缓缓直起腰,没有再听楼下的声音。 裴伽走了过来:“怎的在这里发起呆了?” “他们去买马了?”程念影转头问。 “是。”裴伽应声,“你是不是在想,今日之事是有人动了手脚?” 他们在将要入城时,其中一辆马车的轮毂脱离,车身陡然斜倒,惊跑了一匹马。 好在人并未受伤。 裴府长辈也算见过些世面,连一丝惊色也没有,只是责令底下人再三检查。 “嗯。”程念影冷着脸,这般试探,令她不高兴。仿佛那刀悬于头顶,却迟迟不知它究竟何时落下。 “莫担心,正如他们所说,这样多的人守在一处,又有我那些师兄弟随行,何人敢肆意下手?” 裴伽声音有力:“再来,此地离悬空寺也不远了。” 裴伽话音落下,身后响起门被推开的声音。 他们转头看去。 是小二送水进屋,将水搁下后,那小二便又闷不吭声地退下了。 裴伽摸摸下巴:“这小二竟是一句吉祥话也不说。” 程念影眸光微动,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 裴伽还未反应过来,待她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飞快喃喃道:“那小二有异?” 小二下楼拐进后院儿,又进了厨房。 厨房里一个年轻男子头上胡乱缠着布,拎着菜刀,面无表情地剁着臊子。厚厚的菜墩发出“咚咚”声响。 “他们要去悬空寺!”小二道。 男子抬头:“……悬空寺?” “是皇寺,若进了那里,我们就不能再跟了。”小二急声。 “知道了。”男子在裙间抹了抹手上沾的肉末,将菜刀切入菜墩,转身便往外走。 厨房的门被他一手拉开。 少女身轻如燕,出手如电,纤长五指屈起,直朝颈间探去。 正是尾随而来的程念影。 男子连发愣的时间都没有,几乎是本能地脑袋一歪,身形一扭,从墙上拔下另一把菜刀,朝程念影的手掌挥去。 这本能的反应,已足以说明他的身份。 程念影没有一丝惧怕,反而眼底光芒熠熠。终于不必再难捱地等着那刀何时落下了! 她抬起左手。 “叮”一声响。 一柄短匕与菜刀刀刃相撞。 那刀刃常用来剁猪骨,缺口和卷边都未修整,反不如程念影手中的匕首锋锐,不仅未能进一寸,还又被切出了细细缺口。 这一个照面,双方都有些惊讶。 “蠢货,你被跟了。”男子嘶声道。 程念影虎口微微发麻,吃惊于男子的力道之大和反应之敏锐。 下一刻,男子再度举刀劈向了程念影的太阳穴。 那小二在后头喃喃喊:“不可能,怎么可能,她若跟在后头,我怎会发现不了?” 他一边说,一边去拔菜墩上那把刀,而后凶相毕露,也朝程念影奔来。 程念影彼时才躲开男子的刀。 只听男子骂了一声:“滚远点!” 这话却是对小二说的。 “别妨碍我!”他又添了一句。 自是对自身的本领极为自傲。 程念影身如灵蛇,一柔身搭上了男子的肩。 男子面不改色,骨头发出喀拉一声,生生脱开了程念影的五指,而后身如鬼魅般,斜身撞向程念影。 这与抓裴伽的那个杀手,全然是天差地别的。 男子也惊讶:“你是楼里的人?” 程念影一听这句话便觉得不对。 杀手前来,并不是来抓叛徒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她是从楼里叛出的人! 他们……是收了钱财,受人所托才来杀她的! 谁要杀她?与当初派人杀秦玉容的,是一个人??? 念头百转,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男子丢了菜刀,从腰后摸出数枚细细刀片,夹在指尖,那刀片更为灵活,手指翻飞间,一枚飞出,一枚翻转,贴着程念影的皮肤过去,瞬间便留下血痕。 程念影反手扣门,借力飞起,足尖直踢他下巴。 男子笑道:“这一招还是我教的。” 程念影没能踢中他,足尖一转,只顺势将他覆面的布条勾了下来。 露出一张白得过分的脸。 他不仅脸是白的,眉毛也是白的,连眼瞳都蒙着一层淡淡白膜。他的嘴角留着陈旧性伤疤,使整张嘴比起常人更难以闭合完整,于是露出了尖尖的犬齿。 仿似怪物。 男子这时抬手抓住布条,面色难看得稍显狰狞。 程念影呼吸轻了轻,她听过他的名字——阮师。 楼主的左右臂膀之一。 他来杀她,便是定要置她于死地。 程念影用力地舔了下唇,握刀而上。 …… 裴伽这厢叫上和尚们:“我好像看见歹人了!” “阿弥陀佛,走!” * 彼时御京,被带回的杀手昏昏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昏暗烛火中,四周铜墙铁壁,仿佛牢狱。 “认得他吗?”丹朔郡王的声音响起。 紫竹站在下首,紧张地分辨片刻,摇头。 第164章 “将灯点亮些。”傅翊吩咐一声。 随即烛火更盛,杀手看见一旁的绞刑架上还吊着两个人。 “他们也是你们楼中的杀手,擅使箭。”傅翊淡淡道。 他问杀手:“你认识他们吗?” 一说擅使箭,又想到失踪已久的……是大小董。杀手咽了咽口水。 他们看上去已经不知死活了。 “看来你认识。”傅翊道。 杀手惊得头皮发麻,他还什么都没说。 “那你应该是常驻御京的人,来,说说吧,你们楼里坐落在哪个方位?”傅翊微笑。 抓一个两个杀手,到底是治标不治本。 还是将整个“楼”铲除得好。 第190章 阮师的毛病 “方位?我不知道,我们每次完成任务回到楼中,都是绑了双眼……”杀手的声音有气无力。 他也几日不曾进食了。 “你不可能不知道。”傅翊不急不缓,但语气却令人发寒。 “既然派出了你来,想必你在楼中也有些本事和地位。” “不不,我在楼中也堪堪只入得地字阁。若要、若要知晓更多,须捕得天字阁的人才是。”杀手急促地喘着气。 傅翊觉得这段话里有违和之感。倒不是这杀手说了谎话来糊弄他,而是有什么其它地方被他忽略了。 “小禾”的本事不差。 既然楼里要派人追捕她这个叛徒,应当对她的本事极为了解,又岂会派出地字阁的杀手? 除非……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要追杀的人,是楼里的叛徒,以为地字阁便能轻易摆平。 是有人拿钱,请楼里杀人! 傅翊的目光微冷。这比楼里的追杀,更使人不快。因为那人躲在暗处。 “我当真不知道……”杀手见他半晌不出声,吓得再度开了口。 “既然你失败了,下一个找到河清去的,便换成天字阁的人了?”傅翊重新看向他。 “说不好……”杀手一激灵,想起了自己送出去的那封信,忙说了:“我向楼里禀报了有郡王在,我不知他们下次会再派什么样的人。” “还算聪明,知道将此事告诉我。” 傅翊朝一旁颔首:“给他拿些吃的来。” 他起身往外走,嘱咐身边跟上来的吴巡:“你同紫竹从他嘴里问到与楼里通信的方式,再对比紫竹从前是如何与楼里通信的。” 吴巡明白了主子的用意,定是要从中找出蛛丝马迹,当即应了声:“哎!” 傅翊缓步走出这昏暗地牢,丫鬟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来为他脱去外袍,换上朝服。 傅翊便这样坐上肩辇,往皇宫去了。 要抓个天字阁的,方能获悉更多楼中的机密。 如何才能叫楼里派出天字阁的人来? 傅翊垂首捏捏鼻梁,已经有了主意。 * 程念影摔在门板上,她转瞬便站定,本能地抬手一摸,从颈侧到锁骨处……那里划拉出了一道长长血痕。 阮师却也并未露出得意的笑来。 他扭了扭脖子。 惊诧于眼前少女的学习之快。 换旁人,其实早该在第二个回合时,就死在他手下了。 但她不一样,她在摸索、记忆他的杀人习惯,然后在他下次动手时,及时地避开他的杀招。 “怪了,从前在楼里没怎么见过你。” 有这样的本事,该也并入天字阁才是。 男子舔了舔嘴角的伤疤:“算了,都不重要了。” 他一跃而起,印在窗户上的影子如某种巨兽,朝着程念影笼罩下来。 这一回,他用的又是全然陌生的身法。 他会的太多,又杂又精。程念影纵使学得再快,但只要他不用重复的招式,就难以破解。 意识到这一点,程念影骤然睁大眼,只能抱着以伤换伤的念头,直接迎上。 下一刻—— 身后抵住的门被蓦地拉开。 “阿弥陀佛!” “叮”一声响,刀刃撞上一口石钵。 僧人满是老茧和伤痕的指骨紧扣住石钵,大喝一声,翻转过来,直砸向阮师的手腕。 阮师何等厉害,自是一击未中。 但却也给了后来人的机会。 裴伽使力将程念影抓了出去。 阮师眼眸泛起血丝,脚蹬门框,以一个极扭曲的姿势跨过面前挡路的僧人。 同时指间刀片飞出。 裴伽悍然无畏,斜身去挡。 数个僧人同时口中大喝梵音,挥动手中铜棍,带动风声凛凛,随即齐齐顶在阮师身上。 阮师眼露怒色,却并未辣手杀僧。 “等着吧!”他从喉间挤出声音,飞快掉转身躯,踩着厨房外晾晒花椒的木架子,噔噔几下便窜上了房檐,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影。 僧人们连忙奔入厨房,那小二却也跑了。 “还是迟了。”僧人道。 程念影这厢站直身躯,反手扶住裴伽。 裴伽:“没事,嗷,没事,嗷!” 他极想摆出兄长的可靠姿态,奈何伤处一扯就疼。 程念影抿了抿唇,只见其余僧人将他们围成一圈儿,同时手持铜棍,警戒地面向四周。 俨然保护姿态。 “你怎么都不喊疼?”裴伽蓦地痛声道。 盯着的正是程念影脖颈间。 程念影含糊道:“还好。” 她说完便皱起眉毛,一张脸微微发白:“大哥不该为我挡。”那一下她躲得开,但她知道,不能这样说,会伤裴伽的心。 “挡一下怎么了?”裴伽疼得龇牙咧嘴,“我从前不慎打碎祖父的一方名贵砚台,老二还替我顶罪呢。” 小和尚闻声,惊异回头:“师兄!你怎么还做出妄语推脱之事?” 裴伽讪讪:“小时候了,不懂事。后来拜在佛门,便不再犯了。” 大和尚四处检查完,回身过来:“走吧,先回去,这里没别的人了。” 程念影应了声:“嗯。” 她看了看他们。 她不怕和尚了。 她再也不会怕和尚了。 * 阮师离开这里后,故意绕了几个圈子,又重新用布条将脸缠住,这才回到裴府下榻的客栈对面的酒楼。 他来到二楼,推门进去。 戴面具的男子坐在里头,身边是坐轮椅的岑瑶心。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面具男子微微惊讶。 阮师阴着脸,嘴里蹦出两个字:“和尚。” 面具男子摇摇头:“你这怕和尚的毛病啊,得改改。” 阮师走近,跪地,但嘴里还是道:“我不能杀和尚,下辈子我要投个好胎。” 面具男子仰了仰脸,似是有些想发笑,但又生忍住了。 一边的岑瑶心更是难掩脸色的难看。 阮师跪着往前挪了挪,看向岑瑶心,低声道:“对不住,没杀得了她。” 岑瑶心忍住火气,冲他柔柔一笑:“不妨事,你能为我引见楼主,已叫我心中感激。” 她说着,转过头:“想必楼主还有别的法子。” 阮师便也满含希冀地看向了面具男子。 岑瑶心从没来找过他,这回来找他,却是拖着一身的伤。她只是想杀一个人。 怎能杀不了! * 彼时,少虡楼中接到了一单新活计。 “有人重金杀丹朔郡王?” “可丹朔郡王为人谨慎,不好美色,没有至交好友,几乎从不去他人府中,连亲生父母都疏于探望……” “嗯。当派出天字阁杀手。” 第191章 程、念、影 程念影先前和阮师打起来的动静并不大,反而是和尚们大喝梵音惊着了裴府上下的人。 大老爷率人赶来时,正碰上程念影扶着裴伽从后院出来。 一见二人身上都是血,面上猝然变色:“贼人好大的胆!光天化日之下便敢动手!” 其余小辈慢了几步赶来,见了这情景也吓得不轻,再说不出先前不以为意的话来。 “咱们得再快些到寺里去。”大老爷沉声道。 众人闻声点头,大为认可,也不扎堆在这里安抚了,赶紧着先去给自己挑兵器了。哪怕是姑娘家也要揣把匕首在身上才安心。 九姑娘没急着走,拿帕子细细给程念影擦了擦血。 她初时以为那血是溅上去的,而后才发现程念影那里有道长长口子,顿时惊得变了脸色。 “这好狠辣的贼人!与咱们裴府到底有什么仇怨?” 程念影正要开口,裴伽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子,摇了两下。 程念影便什么也没有说。 而九姑娘也只是感叹一句,并不觉得程念影这里会有答案。 她的妹妹十四娘年纪更小,这会儿倒爬上凳子,冲程念影颈间吹了吹。 顶着一张稚气的脸道:“不痛了,不痛了。” 第165章 没一会儿楚琳将他们两个架走去上药。 “老四,你留步。”大老爷叫住了裴元纬。 裴元纬应声,与大老爷一前一后地走到后院儿。 大和尚小和尚还在翻找后院的异常,大老爷望着他们的动作,驻足道:“贼人是冲小禾来的吧?” 裴元纬攥紧手指,喉间哽住。 “难怪提起去悬空寺,殷家出的主意?”大老爷又问。 “……不是。” “哦?”大老爷对这个倒也不怎么在乎,紧跟着道:“我想若是殷家出的主意,皇寺之门也未必登不得。” “躲一躲也好。”大老爷又这样说。 “御京恐有变天之象,你们也不必急着复职,不卷入朝堂便是好事,等到雨过天晴那日吧。”大老爷轻叹。 裴府除了大老爷外,皆是入仕做了官的,只是因家中老母去世,他们方才回到河清守孝。到如今,已过了孝期,正该重新启用了。 “御京变天?”裴元纬明白过来,丹朔郡王走得痛快恐是为这个。 “嗯。” 如裴元纬他们这般在朝中做官的,多的是不便打听之事。大老爷反而没那样多顾忌了,他有旧友在御京,从些细枝末节便能分析出御京动向。 “且有得一番厮杀呢。” * 裴府第二日正要接着上路,客栈门外却来了一行人。 为首之人从马背上翻身下来,芝兰玉树,模样出众。 他走进门,裴府众人倒难生起提防之心,只好奇看过去。 这时殷平欢喜地大喊了一声:“大人!” 是……殷家子弟?如此年轻,已做了官! 不愧是殷家。 众人压下惊讶之色,齐齐回头去找寻程念影的身影。 这时大老爷亲自迎了上去:“敢问阁下是殷家的?” “殷恒,我父殷辉义。”殷恒客客气气地一拜。 经岑家一事,很难有不知道殷辉义就这么一个独子的事儿了。 听说不少人都怕极了怠慢这位公子。 大老爷也是一激灵:“眼下裴府招惹了仇人,无暇招待殷公子。” 殷恒道:“我知道,我是前来护送你们的。” 这时程念影才从楼上姗姗来迟。 她拢着厚厚披风,还未走近,殷恒便当先仰头冲她一笑,道:“我将你送到,便去赴任新职。” 程念影原本推拒的话,倒一下堵了回去。 “是要上路是不是?走吧。”殷恒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殷家做到这等地步,裴府岂能不受宠若惊? 几房的长辈们,匆匆朝程念影看了一眼,心底恍然有了数。 殷恒也并不与程念影多说话,说护送,便当真护送在裴府队伍的后头,倒弄得裴府不好意思起来。 “如今人人都知道不能朝这殷家公子下手,他却来护送咱们。” 楚琳远远朝那年轻公子看了一眼,敏锐地问:“他是不是对小禾有些亲近?” 裴元纬听见这话,眉头紧锁。 贼人与丹朔郡王,谁更可怕呢? 他不知道。 楚琳转头,见丈夫脸色难看,还不明所以,只当是为贼人发愁,便默不作声握住了他的手。 对面的酒楼里,面具男子抬手合上了窗户,转头再看身侧,岑瑶心脸色发白,身形抑制不住地颤抖。 “那就是殷辉义的儿子。” 就因为他! 就因为他! “你运气不好啊。”面具男子笑道,“岑家因他而倒,今日又因他动不得手。” 岑瑶心张嘴,竟是气得生生吐了血。 血点子铺在她的唇边,男子伸手勾起她下巴,反觉得有了别样的美丽。 岑瑶心察觉到他目光有变,狠狠心一咬唇,主动从轮椅上跌下来,将头倚在了男子膝头:“还请楼主助我。” 男子低头,没说自从发现这“江禾”身上有异后,他本就是要抓她的! 嗯,还得抓活的。 * 此后几日,裴府再未遇袭。 “到了!”下人欢喜地喊了一声。 众人这才纷纷下马的下马,出马车的出马车。 其余人还不清楚具体的情况,抬头一看,看见“悬空寺”三字,顿时一怔。 “不是去逾松寺?” “怎么到的这里?” 皇寺通体木制,依山盘踞。那山体雕出一只大掌的轮廓,便好似坐落在佛祖掌心。 走得近些,便见大门紧闭,云雾加身,金漆细细描过门柱,有种神秘而庄严的压迫感。 “这里……平日不受香火吗?怎的连门也未曾打开?”众人面面相觑。 大老爷沉住气,令人上前叩门。 门倒是开得很快。 小沙弥探出头来,头一次见这么多人拖家带口地来皇寺跟前。 “阿弥陀佛,请诸位往别处去。悬空寺不接外客。” 裴伽的师兄弟们凑上前去,道:“你这庙里怪哉,岂能将向佛之人拒在门外?” 小沙弥见他同为和尚,但也没有让步的意思,双手合十平静重复道:“请去往别处。” 这时殷恒也下了马,他道:“殷氏曾向寺中添万金香油,而今到了门前,却也入不得内吗?” “香客有心,佛祖会护佑香客。”小和尚道:“但还是请去往别处。” 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却被拒之门外。 虽知皇寺难进,但也没想到不近人情到了这等地步。裴府的小辈们登时坐不住了。 大老爷却神色怪异。 殷恒出马都无用?他以为是殷家提的议来悬空寺,但却不是吗? 这倒有几分尴尬了。 大老爷立在那里,低头思索起如何破开局面。 这头裴元纬看向了程念影,他问:“可有给你什么凭证?” 这话听来没头没尾,旁人不由一脸茫然。 除了药……傅翊还给了什么? 程念影正要摇头,却突地想起什么来,三两步便跃到最前,从袖中掏出只猫儿来。 众人愣住。 这是作甚? 那小沙弥也觉得怪异,拿目光一扫。 只见少女纤纤玉指,从猫儿厚厚的颈毛底下拨了拨。 一道光亮闪过。 那猫颈上,挂着一枚小小蝶贝,蝶贝中间被掏空,嵌着一颗不大起眼的石头。 小沙弥陡然变了脸色,他道:“施主在此地等候片刻,小僧前去通报。” 程念影揪住那蝶贝,拿起来反复看了两眼。 真是靠此物通行? 可它有什么特别之处? 殷恒三两步到了程念影身边,这几日他难得离她这样近,微微别开目光,低声道:“是舍利。” “有高僧,名不空,他于海边长大,精通佛教义理,后灌顶传法,教化颇盛,先帝在时,尊他为一代戒师,更加国公位,赐名宁。他坐化后,化舍利,嵌于蝶贝,当今陛下称其为国之宝物。” 殷恒一番话说完,裴府众人都惊着了。 这样贵重之物,却拴在猫儿颈间? 这厢小沙弥一路疾行,上气不接下气,直来到方丈跟前:“住持,那魔头,让人将、将舍利还来了!” 方丈停住捻佛珠的动作:“不得无礼,妄造口业。” 小沙弥委屈:“是方丈说他心中有魔,必有一日使地狱现于人间。” 方丈摇头:“请人进来吧。” 小沙弥踌躇道:“人有些多……” “多?护送舍利,也是该人多些。”方丈干脆道:“走吧,我一同前去。” 不多时,方丈立在门口,一眼望去也难免一呆。 这岂止是多,简直是太多太多! “拖家带口,以他之名携舍利前来。怪,怪,怪!” 方丈压下喉中的声音,上前一步:“老衲慧云,施主请入内。” 裴府的人一个不落被迎进了悬空寺。 这是皇寺,这可是皇寺啊! 小辈们实在难稳重得起来,忍不住四下打量。 悬空寺中的佛像比其它寺庙中的都要多,沿路的栏杆顶端都雕成了佛像,它们神态各异,或慈悲或愤怒。 方丈命人为他们安置精舍,随即单独请了程念影随他去。 “有些事想请教女施主。” 程念影不怕和尚了,倒也无妨,便抱着猫儿跟着他一路进到禅房。 邹妈妈本想一直跟着,但被小沙弥拦住了:“方丈所议之事,乃是紧要机密,旁人不得入内。” 邹妈妈想想程念影的本事,也没什么不能放心的,便在外头等了起来。 方丈引着程念影进了门,里头却已经有一个人了。 方丈似乎也没想到有人在,轻轻地“呀”了一声。 那个人跪坐在蒲团上,转脸看来,目光毫不客气地将程念影的整张脸,一点一点纳入视线之中。 他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程、念、影。” 第166章 他问:“傅翊知道你的名字吗?” 一股寒意笼身,程念影霎时炸了毛。 第192章 怎会是他? 开口说话的男子简单地束着发,冠饰非金非银。 他穿着袒右的花青色圆领袍,露出花纹精细的半臂。 他的脸,程念影有些熟悉。 正因为熟悉,程念影才觉得奇怪。 他为何会知晓她的名字?除非……他是楼主。 可是怎么会是他! 大小董都是他亲自抓的! “大人与她相识?”这句话却是先从方丈的口中问了出来。 男子站起来颔首道:“京中来来去去的贵人也就那么些,岂有不认识的道理?” 方丈点点头:“那这位女客是……” “丹朔郡王妃,住持不曾听过?” 方丈皱眉:“老衲虽远在此处,但也曾听闻,那丹朔郡王妃已然病逝。” “不错,已经病逝之人,怎么还能好好地站在跟前?”男子一手扶住腰间的佩剑,“难不成是鬼?” 方丈察觉到他口吻奇怪,一张橘子皮似的脸顿时显得更皱:“岂有鬼邪?无稽之谈?” “那想必是长得一样,才使我看错了吧。” 这段对话实在有些没头没尾,方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问:“大人在此是为了?” “昨日忘了东西,如今来取回。”男子拔足往外走,“不打搅。” 他与程念影擦肩而过,看起来倒并没有要咄咄相逼之意。 门被合上,发出一声轻响,方丈随即请程念影落座。 “多谢施主千里迢迢将舍利送还归来。” 程念影已然恢复了平静。 还? 舍利本是属于悬空寺的?但殷恒说到此物来历时,并未提及。她又想到傅翊走时,没有做额外的交代…… 程念影低声道:“不是来送还舍利的。” 虽然知晓要将此物取回没那样容易,但少女这样直白地说出口,还是叫方丈噎了噎。 “那施主前来是为?” “有人要杀我。” 方丈又一次噎住了。 “我佛慈悲……”程念影迟疑着道:“绝不会见死不救,是么?因而傅翊才叫我来了这里。” 方丈长叹,双手合十:“正是。” “施主就此住下吧。”总不会比从丹朔郡王手里拿更难了。 傅翊让这小女子带着舍利登门,便是明晃晃画了只饼在那里吊着悬空寺。 方丈清楚,但方丈无法拒绝。 他道:“施主想住到何时都无妨。” 程念影轻轻应了声“嗯”。 方丈随即叩动手边的金铃,没一会儿进来个小沙弥,引着程念影出去。 穿过一道又一道门,走入狭窄的长廊,在拐弯处,程念影又一次见到了男子。 男子问小沙弥:“你送她到何处去?” 小沙弥道:“到青草堂。” “那条路我识得,你回去向住持回禀吧,我送她去,正好我与她说几句话。” 小沙弥也不作他想,点点头回身去找方丈。 檐下,二人静默无声地对视了片刻。 男子先开了口:“不叫住那个小和尚?” 程念影冷冷盯着他。 “不怕啊?”男子饶有兴致地道。 程念影这才动了动唇:“江指挥使。”男子往近前走了一步:“你记性很好,连我这样只出现过一回的小人物也记得。” 程念影看了看他:“你不是小人物。” 傅翊要她跟他回御京,说神卫军的江指挥使,他所冠的江姓方才是大族。 男子笑了笑:“来悬空寺是傅翊给你出的主意?” 程念影没有说话。 男子没有要遮掩的意思,接着道:“见过阮师了?可惜他怕和尚。” 程念影悄然改变了站姿,身形绷紧,蓄势待发。 “其实一开始,我真没想到你是从楼里跑走的叛徒。毕竟上一次在楼里见你,大抵是你……七岁?八岁的时候?” 男子顿了顿,接着道:“我父亲说你是个好苗子。就是性情太执拗了,不好。那时候我叫你跪在我面前,给我做桌子,你竟咬了我一口。” “狗怎么能咬主人?” 他话音刚落,猝不及防地反手抽刀,朝程念影劈下。 程念影一脚蹬在栏杆上,斜身飞出。 但刀刃仍是切去了她一缕发丝。 做得了神卫军的指挥使,手上功夫自然并不简单。 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回手,侧身,一斩,挟着雷霆之力。 一阵脚步声却急急近了。 方丈大喝:“住手!” 同时他抬手掷出一串佛珠,佛珠打到刀身上,男子略有迟缓,但力仍未收,深深切入了廊下的柱子,将柱身上雕刻的佛像,生生斩得头身分离。 方丈几步走到近前,抬手道:“大人若要如此行事,老衲唯有禀报陛下,请将大人逐出去。” 男子松手,刀还卡在柱子上。 他回身,惊讶于方丈的回护。 小沙弥回去不过禀报一嘴,方丈就放心不下过来了…… “只是切磋一二,叫住持见笑了。” “佛门本就不该动刀,之所以允大人携刀而入,不过是因你肩负护佑之责。”方丈冷脸道。 男子微微躬身:“是,切磋也不该,我记得了。” 程念影这时候捡起落到地上那串佛珠,递回给方丈。 方丈捏到掌中,微一颔首,这才又离去。 小沙弥犹豫地跟上,问方丈:“还留他们二人在一处吗?” “这江指挥使一时走不了,总还要再见,他是聪明人,不会再动手。” 方丈说完,皱皱眉,其实也怀疑刚才那一出,是江指挥使故意吓那小姑娘。 待方丈离开。 男子将刀从柱身上抽下来:“只是同你玩笑一下。” 第193章 三次刺杀的秘密 听见他这句话,程念影脸上还是冷冰冰的。 “你在傅翊跟前,也是这般?”江指挥使摇摇头,“不必如此提防我,我若要杀你,又岂会自曝容貌身份在你跟前。” “你由楼里抚养长大,你的本领也是由楼里教授于你,你不该视我作敌人。” 这时候等在月洞门外的邹妈妈已按不住,悄悄探头来看。 江指挥使朝邹妈妈看了一眼:“走吧,我送你去青草堂。” 程念影压住心中的狐疑,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不必了。” 江指挥使便停住了脚步:“那是傅翊派给你的人吧?” “我都没想到你会扮成郡王妃,傅翊知不知道你假冒秦氏女骗了他?” 不等程念影回答,他便又道:“我想他应当知道,否则怎会让郡王妃‘病逝’在京中?但他既知道你骗了他,却还追至河清。” “他是爱你?还是恨你?” 他说着,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转身走向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程念影走向月洞门,再没有人来拦她。 邹妈妈迎上来,探头去看男子的背影:“那人是什么皇亲国戚吗?” 皇寺寻常人进不来,邹妈妈也只能想到这个了。 “不是。”程念影刚说完,立即想到方才方丈说因他肩负护佑之责,才允他带刀入内。 他是陪着皇亲国戚来的? 离开方丈的禅院后,程念影从别的小沙弥口中问到了青草堂所在。等她走过去,裴府其余人都安置好了。 因人数众多,一个青草堂装不下,多出来的便住在了明月堂。 裴伽站在门口,冲她笑笑:“如今你也可安心了。” 并不安心。 她没想到楼主就在这里等着她。 但程念影还是乖乖应了声:“嗯。” 裴伽见她这般神态,一时又觉心痒痒,做大哥的劲儿上来了,想给她买些东西才好。奈何如今身在寺中,只得作罢。 “这几日赶路都累着了,快歇息吧。”裴伽难得表现出了稳重。 “你的伤……” “我的伤好得快,老二还说这样好呢,正好叫我消停些。”裴伽撇嘴。 “反是你的伤……”裴伽忧虑。 程念影反手摸摸颈间:“不要紧。” 这算什么?更重的伤都受过。 此次与阮师过招,已算得上是运气好,叫和尚们打断了。 “好,那你……那你歇息。” 裴伽掩去复杂的目光,转身走回到安排给他的卧房。 悬空寺房舍紧张,这一间卧房就得住裴伽兄弟三个。 裴伽进门时,老二裴霂正帮着老三裴允往外搬书。虽说是来了寺里,但书还得读,功课不能落。 “很难得从你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老二开口。 裴伽反手摸摸自己的脸:“什么表情?” “忧虑。” “说得我往日没心肺似的。” 第167章 “难道不是?” “反了天了,我是兄长!” “才几句话,又原形毕露了。”裴霂将笔递给老三,问:“你方才和小禾说话了?” “嗯。” “那忧虑便是因她了。” “我们已进到皇寺内,除了皇宫,我想再没有比这更安然无忧的地方了。但我觉得,她仍旧……没放下心。” “除你之外,旁人有远虑,奇怪吗?” 裴伽:“……”“但她比先前还要紧绷,这还不奇怪?” 裴霂露出思虑之色:“她去见了方丈,方丈与她说了什么?抑或见了别的什么人?” “这里除了和尚还有什么人?” “这里是皇寺,除了和尚,自然还有皇亲国戚。” 裴伽面色一凝:“明日我陪着她!看看是不是有旁人惊着她了。” “爹娘说她亦是裴府的女儿,她却并不怎么与我们说话,只与你走得近。”裴霂突然道。 裴伽得意洋洋:“啊,那又如何?第一个知晓这秘密的便是我,自是我与她更亲近。” 裴伽得意完,又斜睨向弟弟:“你难不成还因此心生芥蒂?” 裴霂不答反问:“你从她口中问出那缠着她的麻烦是什么了吗?” “……问不出。” “爹也问不出。”裴霂顿了顿,“但可以合理地猜测。她不与我们过多接触,也许正是出自对麻烦的思量。” 裴伽走过去勾住他的肩:“你……能猜到?” “明日一起吧。”裴霂道。 * 殷恒在悬空寺歇息了一晚,才准备离去。程念影便带着殷平出来送他。 而裴伽也要送自己的师兄弟们离开。他们护送一路,实在辛苦,岂能不亲自相送? “不愧皇寺,寺中佛像规模远胜我们昔日所见。”小和尚感叹。 “是啊,尤其是木塑的几尊,尤为活灵活现。” “师兄,我们走了。保重,若有事,只管再来信。” 与皇寺不同,这些和尚更有几分人间烟火气。 程念影转头盯着他们,盯得出神。 殷恒就站在对面,等了半晌,也没等到程念影开口说什么话。她似乎比二人头一回在路上相逢时更要少话了。 “莫忧心。”殷恒忍不住劝了一声。 程念影这才转回头:“嗯。” “我似乎还没有好好谢过你,蔚阳一行,多亏你。你先前辨认出的墨和纸,也是后来定岑家罪的关键。待我此去,站稳脚跟,来日你也多个去处。” 读书万卷,却也觉话语干瘪。殷恒张嘴,又合上,最终没能说出更多的话。 “你当有耐心。”走时,父亲教导他。 “你若不能凭己立身,焉能使人舍丹朔郡王而择你?” “我走了。”殷恒转身上马。 和尚们的身影很快一并消失在了山林间。 寺门重新合上。 程念影转过身,只见江指挥使站在不远处。 他顶着程念影的目光,缓缓走近。 裴伽想也不想挡在程念影面前:“阁下是?” “我与她熟识,不曾想佛寺中再遇,正要说几句闲话,裴公子也要一起听?” 程念影伸手拨开裴伽:“我和他说几句话就来。” 裴伽“哦”了一声,跟着老二退到远处去。 “你是裴府的孩子?”江指挥使问完,便笑了下,“也难怪与秦氏女那样相似,冒名顶替都无人能辨出。” “那秦氏女算是你的……表姐?” “怎么还是不说话?” 江指挥使转过脸,这下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丝丝寒意。 “你怎么从小到大都是这般,就不肯乖巧些?” 程念影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不动刀,不见血,当然不是放了她一马。当是另有所图。 她接不接声都不要紧,他总会说出他的目的。 江指挥使定住脚步,轻叹一声,倒显得耐心,他道:“你该敌视的,另有其人。” “你从前就没想过,是谁买凶要杀秦氏女吗?” “是傅翊。” 程念影攥了攥手指。 “他拢共定下了三次刺杀。” “一次在大婚日,叫你得了空子假扮成郡王妃。 “一次在宫宴后,那日抓了大小董,他故意掐着时辰赶来,以傅翊的聪明,我想那时多半是他在试探你,又能英雄救美,叫你从此信任他。那日他审问大小董时的态度也极怪异,如今想来,是在吓你吧? “最后一次在城外别庄,我却不知他为的什么?” 为的……程念影舔了下发干的唇。那时……是为的,吓住秦玉容不要换回来。 “你说,傅翊究竟是爱你,还是恨你?” …… 裴伽两兄弟站得远远,根本听不见说了什么。裴伽着急,便想走近些。 裴霂抓住他:“你看他服制配饰,似是军中高手。再近,会被发现。” “我知道,只是我觉得此人,恐怕就是你猜的那个诱因!小禾就是见了他,才放不下心的!” “连她都忌惮,你过去不是给人添盘菜?”裴霂抿唇,“要从长计议。” 第194章 我跟你走 江指挥使没有催促程念影,他耐心地等待着她想清楚、想明白。 风掠过小径。 正僵持之时,几个小沙弥从不远处缓缓走来,先“咦”了一声,显是没想到他们二人又站到了一处。 紧跟着为首的小沙弥加快了步子,三两下就到了程念影跟前。 先作揖见礼,而后才道:“住持想见一见昨日那只狸奴。” 江指挥使闻声眉尾动了动。 这一路上,程念影揣了只猫,他看见了。他都想不明白,谁人逃命躲追杀还带只猫? “它在青草堂,邹妈妈抱着。”一直沉默的程念影终于开了口。 小沙弥面上一喜,正要迈步过去。 在他看来,挂在猫儿身上,虽然有些亵渎舍利,但要取回可就容易多了! 几个小沙弥转过身匆匆走了。 这般姿态更叫江指挥使觉得奇怪,一只猫这般重要?这便是令悬空寺方丈对她多有照拂,更允她带着裴府上下进门的缘由? 未免荒谬。 江指挥使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树丛:“裴府那两位公子久站不免疲累,也不必这样躲着我,我不会对他们做什么,还是将他们一并请过来吧。” “他在看我们。”裴伽不快地咬住牙。 “是故意借这样的动作,来威胁小禾吧。”裴霂猜测。 裴伽顿时听得火冒三丈,连念两遍“从长计议”才忍住。 江指挥使这厢既得不到程念影的回应,也没等到裴伽和裴霂冲出来。 一切好似又僵持住了。 他露出无奈之色,从袖中取出一物。 “不必这样紧张,我取的是药。”他摊开手掌,露出掌心的药匣,“你受伤了,你离开楼里这么久,身上还有药?还是用这个吧。只有用楼里的药,你的伤才会好得快一些。” 程念影低头看去。 药匣上印着一个“天”字。 那是天字阁的专供之物,其他人若想拿到,还须拿钱换。 江指挥使将药匣放到了程念影的掌中。 这般拉扯,更是看得裴伽鬼火直冒。 “你在扮秦氏女的时候,应当避无可避,与傅翊有了肌肤之亲吧?”江指挥使没有立即直起腰,而是压低了声音。 他紧跟着话音一转:“他也许真有几分喜欢你,对男人来说,睡过终究是不一样的。何况你还生得这般美丽,又有着与京中贵女大不相同的味道。” 程念影眼皮动了动,这才与他接上了话。 “不杀我?” 这话问得突兀,但江指挥使半点不觉得奇怪。 她应当动摇了,才会主动有此问。 “嗯。”江指挥使应了声。 “我年少时因你不够乖顺,一时气急将你发配去了外楼,如今想来只觉可惜。你若留在天字阁,今日也该与阮师一般,同样是我的左膀右臂。” “别逃了。”他道,“回来吧,我可一笔勾销你犯下的过错。” 程念影垂下头,喃喃道:“我不想做杀手。” “我知道。你也不算背叛楼里,你从未对旁人提起楼里的事。你只是不想再杀人了,你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你到过天字阁吗?知道天字阁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那是全然不同的。” 程念影迟疑着接声:“就不必再杀人了吗?阮师不也被派出来杀我了?” 她的声音清脆,还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天真意味。 “你以为谁都能动用得上阮师?”江指挥使摸着腰间的佩剑,道:“你要去见见阮师吗?” “他在这里?” “嗯,也许已经见到裴府的其他人了。” 第168章 程念影盯着他,微微皱眉。 “他怕和尚,你也知道,不会随意动手的。”江指挥使重新挪动脚步,“走吧。” 程念影跟了上去。 二人很快来到一处佛堂,里头的人刚做完早课,缓缓往外走。 佛堂内只剩下裴府大老爷和大夫人,还有一个恭恭敬敬跪在蒲团上磕头的人。他磕头磕得用力,一下接一下,无比虔诚。 ……正是阮师。 程念影紧攥的手指松开,她扭脸道:“好。” 这一声太突然,江指挥使都怔了下,以至于他担心这丫头是不是有什么花招,故意拖延。 “但是……”程念影又开了口。 “但是什么?”江指挥使追问。 “是谁买凶杀我?” “……” “是因为有人买凶杀我,楼里才留意到了我,不然发现不了我。”程念影语气笃定,“我要知道那人是谁,否则便是回了楼里,我也心中不安。” “……你这么聪明啊。”江指挥使眼底滑过一道异色。 杀手,于少虡楼来说就是消耗物。 他们没有自我,受楼里操纵,除了少数经过特别训练,识了字,乃至学了琴棋书画。但他们不该长出脑子的。 “也是,若不聪明,怎敢在郡王府上行假冒之事?” 他斟酌片刻,道:“此人,我不好说。” 他本想直接将锅扣傅翊身上,奈何前头才说了傅翊定下了三次刺杀。而今改口也来不及了。 “你若能叫我觉得,值得与之翻脸,我便告诉你。”江指挥使笑道。 “你住在哪里?”程念影又问。 江指挥使第一反应是,她不会天真到想问出我的住所,来一个夜间行刺吧? “玉兰堂。”他道。 “我跟你走。” 江指挥使一怔,审视她片刻,应道:“好。” 程念影默默跟着他走进了玉兰堂。 玉兰堂西厢房的耳室里,岑瑶心听见动静,本能地扒到了窗边去。待看见程念影完好无损地跟着男人走进来那一刹,她的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 而程念影似有所觉,朝耳室的方向瞧了一眼,随后又敛起目光。 她问:“那日抓大小董,你也在,为何不放水让他们走?” “那是当着傅翊的面。”何况两个杀手,哪怕是死了,对他来说也不要紧。 程念影垂下眼。 大小董和她一样,对楼里了解并不深。因而哪怕被抓住也不要紧。 只有像阮师这样的,才知道得更多。 不过,知道最多的,没有谁比得过楼主本人了。 江指挥使突然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她手中紧握的药匣:“需要我为你上药吗?” 程念影后退了半步,仍旧像只戒备的小兽。 江指挥使心间被挠得痒痒,正要再开口。 小沙弥们却是又找来了,他们脚步匆匆,又怪异地看了一眼江指挥使,而后见礼,道:“那东西……怎么,不在了?” “放在狸奴身上,窜来窜去,易丢。”程念影转眸接声。 “那……” “住持要见,我便带过去。” “那还请姑娘这就走吧。” 江指挥使咽下声音,略有不快地又摸了摸腰间配剑。但他没有出声阻拦,只目送着程念影随小沙弥们离开。 这厢一走,那厢岑瑶心几乎立刻转动轮椅出来,因为动作太急,还跌了一跤,抬起头显得楚楚可怜:“为什么?为什么还留着她?” “你在质问我?”江指挥使弯下腰,语气冰冷。 第195章 传信 小沙弥会再来找她,是程念影一早预想好的。——她拿走了猫儿颈上的舍利,小沙弥空跑一趟,必然还会再来。 她想探一探江指挥使,想跟来瞧一瞧,但又不知这里是否一汪泥潭等着她,便只有想这样的法子,以保对方困不住她。 出了玉兰堂,程念影在路口停了步。 小沙弥诧异:“施主?” “等两个人。” 如今舍利在人家那里,又有傅翊的名头镇着,小沙弥也只有先陪着她等。 没一会儿功夫,裴伽两人就紧赶慢赶地过来了。 “我们先跟着去了佛堂,一转身你就不见了。”裴伽将她上下一打量,见她无恙这才舒了口气。 小沙弥禁不住插声:“女施主还要随小僧去见住持。” 裴伽对和尚天然不设防,闻声也不觉奇怪,点点头:“那你去。” 程念影应了声“嗯”,才跟着小沙弥走了。 裴伽在原地呆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特地在此处等我们?就为了不叫我们担忧?” “很显然是。” 裴伽顿时感动得一捏拳头,原地转了好几步方才平息一刹间的激动。 “妹妹话少,那都不要紧!” 裴霂:“嗯。” 他和兄长不同,全然不能接受这般外放的情绪。当即便岔开了话:“她离开的这一会儿功夫,放松了许多。” “真的假的?” “等她回来吧。” 彼时程念影站在方丈跟前,伸手从颈间一扯,扯出那舍利来。 方丈不自觉地闭了闭眼,再睁开,入目皆是蝶贝的熠熠光彩。 “是,是那枚舍利不错。有劳施主妥善安放。” 程念影沉默地一颔首。 方丈暗叹一声,这什么要求也不提的,最是麻烦。 他只好主动提了:“施主若得空,每日到佛堂来一同听经吧。佛堂清净,想来能省却施主的烦忧。” 他意有所指,语气委婉。 程念影应了声:“好。” 却是紧跟着就直白地问道:“昨日住持说那位大人肩负护卫之责,他是同谁来的?” 方丈噎住,无奈问她:“你可是想同贵人告他一状?” 方丈道:“不能说,也不该说。” 但这话却差不多什么都说了。 什么样的人才不能说,也不该说? 程念影走出去,猛然定住。 ——皇帝? 傅翊说过,唯有帝踪不可窥伺。 若是如此……那少虡楼的杀手,究竟是江指挥使养的?还是皇帝养的? 皇帝知不知道江指挥使的勾当? 程念影回到了青草堂。 裴伽和裴霂都在等她,一见她,裴伽便忍不住心疼:“怎么脸色又不好了?” “今日与我说话那个,是神卫军的指挥使。”程念影开门见山地道。 “江慎远?”裴霂接声。 “嗯,是他吧,我不知晓他的姓名,只知他姓江。” “那多半就是他了。”裴霂想不通,“他为何与你为难?” 程念影垂下眼:“我是他父亲养大的。” 裴伽皱眉:“纵使如此,裴府也不是给不出钱来,答谢他们就是,何故还派出人来追杀?” “岂有那么多做善事的,既是养大了你,便是要将你利用殆尽。因而才不满你脱离了他。”裴霂倒懂得很多的样子。 但眼下这些都不重要。 程念影低声道:“他人在寺中,必会盯着我。可我要传信出去。” “传信给谁?” “丹朔郡王。”程念影抿唇,“很急。” 第196章 跟我去御京 御京。 “主子,又抓到一个。”暗卫低闷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正要出门的傅翊顿住脚步,脱下外衫,换了一身玄色的圆领袍。 一路来到地牢,绞架上绑着一个人,绳索将他四肢捆紧,深深陷入肉里。这人大喘着气,嘴里发出变调的声音:“谁?” “你是谁?” “为什么抓我?” “怎敢抓我!” 在河清被抓的那个杀手,眼下站在一旁,既觉后怕,又觉唏嘘庆幸地看着绞架上的人。 ……还好现在不是他挂在那里了。 根据他和紫竹提供的与楼里通信的方式,丹朔郡王在总结出规律后,安排人抓了好几个楼里的杀手。 这是第四个。 这时候脚步声响起,傅翊走近,喊了声:“瞿麦。” 正是杀手的名字。 瞿麦连忙朝他行了礼,犹豫着口称“主子”。 “审吧。”傅翊抬了抬下巴。 瞿麦应声,抄刀走上前。 他熟知自己人的弱点,由他审问自然更快。 不怪他背叛楼里。 杀手怎能讲忠诚呢? 他苦也吃了,命都快搭上了,就是完成不了这桩任务。他有什么法子? 他身在郡王府,才头一次活得像个人。他有什么法子? 惨叫声在下一刻猝不及防地响起,但紧跟着就被堵住了。 尽管郡王说了,此地能全然隔绝内外的声音,但他还是应当做得更小心些,更好一些……至少郡王许诺的奖励,当真会给他。 “要快些,我该出门了。”傅翊开了口。 第169章 瞿麦点头,下了狠手。 绞架上的人顿时剧烈挣扎起来。但他越是挣扎,绳索压得越紧,血就这样溅到了傅翊的身上。 瞿麦不免一慌,连忙躬身抬手去擦傅翊身上的血。 傅翊抬手挡开。 瞿麦嗫嚅着说不出话。 “不妨事。”傅翊道。 瞿麦受宠若惊,小心地收回了手。 他没让傅翊等上太久,这个被抓回来的人开了口。 “我不知道楼里的方位…… “每回交任务,都是……去城郊的土窑,在、在墙洞里放进一支花,……就会有人来接我。 “所有人都戴面具,彼此不知真实面目……回楼的路上也会遮去双眼。 “走多久?大约半个时辰?应当是吧。眼睛蒙上,我的感觉也做不得准。” 紫竹、瞿麦,连同后面抓的几个人,每个人供述的地点都不一样。 傅翊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嗯”,而后起身离开。 护卫纳闷:“主子,他们莫不是在撒谎吧?” 暗卫卢萧是专干情报刑讯的,闻声摇头:“没撒谎。” 地牢里,仍被绑在绞架上的杀手恨声开口:“为何要背叛楼里?” “你不也招供了?” “我与你不同!” “哪里不同?不都一样是把脑袋拴在裤腰上的?不知来处,也不知归途。” “……我只想求个痛快,动手吧。” 瞿麦一手搭在绳索上:“我正要放你下来呢,你想死啊?你不如学我,投降认主,你就能活了。” “我不想活。” 瞿麦不明白:“能活得好,为何不活?” “背叛楼里,与人做走狗便是好?” “往日不是也给楼里做走狗?真不如现在好。”瞿麦喜滋滋道。 对方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脑子坏了,都能恬不知耻说出“做狗好”的话来了。 “你是怎么被抓的?” 瞿麦脱了上衣给他看自己的箭伤:“被弓箭手伏击了。” 那箭伤还没好,狰狞得厉害。 “哼,这样还能倒向射伤你的人!” “做杀手便会受伤,有什么要紧。” “可脱离楼里,没了药,你的伤怎么好?” “主子赐了药。”瞿麦还是长了个心眼,没说是紫竹弄来的药。 绞架上的人皱着脸,陷入沉默。 半晌,他才又问:“这里的主人肯放过我?” 瞿麦点头,忙将傅翊的好仔细描述了一遍。 当初程念影初入府,便被傅翊的手段迷惑了。何况是他们? “方才我不小心将你的血弄到主子的衣袍上了,他也不曾怪罪我,何等大度啊!” “嗯……”没有剁手,是很大度。 他们哪里知道这是成熟政客的假面? 只觉得一个人有地位有权势,手握利刃却没有落下,便是仁慈了。 “我……我还有些话想说。”绞架上的人突地道。 瞿麦立刻跳起来去找了傅翊。 …… “楼主长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楼主身边有两个人,一个叫阮师,一个叫鸦九。这二人极厉害。” “鸦九我没见过,但见过阮师。阮师单独教授过我们。” “我曾有幸去过天字阁,也是蒙着眼去的。什么都看不见,但我记得……香!” “那里喜欢点香!” 这个人忍着痛一口气说完,最后才问:“你、你想对楼里做什么?” “铲掉。” 这两个字太轻描淡写,却听得杀手们心惊肉跳。 而后这人长舒一口气:“好,也好。” 这样,背叛也就不算什么了。 “带他去鉴香。”傅翊转头吩咐,这下才真的离开了。 “阮师,鸦九。”傅翊捏了捏指尖,“都是取自刀剑名。” “古有阮师刀,约在七百多年前铸成。鸦九剑,百年前铸成。”暗卫笑道:“难不成这天字阁里,以名字来分高低?谁的名字铸造得更早,谁就更厉害?” “不无可能。” 傅翊脱下了衣袍。 玄色衣袍上一点血印也没留下。 但他还是换了一套干净的,然后才进宫去。 来到宫中,傅翊却并未立即见到皇帝,他等在殿门外,看着后宫的妃嫔跪在殿前哭喊。 有皇子傍身的妃嫔自然年纪也不小了,哭得几近脱力,却也不见人来扶。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门才终于开了。大太监引路在前,殷辉义走在后面。 “叫郡王久等。”大太监上前来躬身见礼。 傅翊也不意外。皇帝觉得他实在难以掌控,开始疏远他了。 他看向殷辉义,问:“学士公子现下如何了?” 那大太监不免惊异。这丹朔郡王还敢当人面问殷公子如何呢? 殷辉义笑笑:“犬子去了趟河清,这重要的人,总要再见。” “哦,那倒是多谢殷公子了。” “多谢?” “纵使我不在,也有殷公子代为护佑,辛苦他了。” 殷辉义:“……”拿他儿子当护卫使呢? 他才不信傅翊这么大度! 他的目光将傅翊上下一打量,没瞧见一丝破绽。 只是傅翊抬手捂了捂肩,身形微微趔趄,歉意一笑:“怕是站不住了。” 大太监这才将人迎了进去。 傅翊进门垂首,脸色阴沉了一瞬,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常色。 “参见陛下。” “外间的情景你也瞧见了……”皇帝歪斜在榻上,似是没什么力气。 他一手扶额:“近来朕的这些个儿子昏招频出,为了攻讦自己的亲兄弟,事事都要插手,事事都要办砸!” “陛下该早立太子了。” “岑家方才被朕发落,眼下又急立太子,恐怕皇后心中怪朕。” 皇帝岂会怕了皇后?他这样说,不过是希望傅翊给他想个万全之法,一点不脏了他的羽毛。 “爱卿。” “爱卿?”皇帝唤了两声。 傅翊装作才回神,面色苍白道:“近来精力不济,竟在御前失态,请陛下责罚。” “朕罚你作甚?岑家之事,朕虽生气于你擅自行事。但你将那些信件完好无损带回,朕该赏你。” “臣不敢居功。” “不必如此自谦,流民之事也多凭你发现。朕会重重赏赐你。”皇帝话音一转,“你觉得朕立谁为太子更好?” 傅翊不上当,依旧道:“臣不敢妄议。” “无论你说什么,朕都先赦你罪过。大胆说吧,朕想听听你的建议。” 傅翊顿觉无趣。其实他从前并不厌烦这样的时刻。他知道皇帝待他没那么信任,皇帝也知道他好权、心思深沉。 但眼下不知何故竟觉厌倦。 “臣斗胆,认为梁王极为合适。他是陛下长子,身揽军功……” 傅翊糊弄几句,却对上皇帝那一刹的惊异目光。 待与皇帝说完话走出来,傅翊还在回忆那一刹皇帝的反应。 皇帝难道还真想立梁王? 那可不行。 出宫坐上马车,想到要杀的人又变多了,傅翊蓦然又生一丝厌烦。 这丝厌烦一直维持到回了郡王府。 暗卫来报,说“江姑娘”已经进悬空寺了。 “只是……” “只是什么?” “她带了很多人。” “嗯,可是裴伽那些做和尚的师兄弟?” “不止……还有裴府上下,几乎举家都跟着走了。” 傅翊怔了怔:“她实在看重裴府这些人……随她去吧。” 他不担心她所求甚多。 他希望她所求愈多越好。 傅翊抬手揉了揉额角,心间厌烦稍减。只是殷辉义所说的话还回荡在耳边,那厌烦顷刻间又变本加厉地爬满了心间。 他事太多,如今自是不能再像去河清那样,突然去见“小禾”。 傅翊的手指敲打起椅子扶手,一声接一声。 “还有……”暗卫又开了口,“江姑娘受伤了。” 傅翊的心情更坏了。 “伤得轻还是重?” “跟着的人看不清楚。” 傅翊蓦地想起来:“磨墨……” 暗卫惊讶抬头。 “我写信去问问她。”他要见她自己一笔一划写下的应答。 * 写下信的第二日,傅翊出门没有带吴巡。 他照常出入皇宫,却仍旧没等到天字阁的杀手前来。 前面抓的那几个小角色远远不够……而他却不想再拖下去了。 “须得给他们一个动手的机会。” “主子回一趟康王府?” 傅翊摇了摇头。 他虽与康王府不亲近,倒也没有丧心病狂到把杀手往那里引。 “回去翻翻帖子吧。” “哎。” 第170章 还真让傅翊翻着了——刑部有官员曾在七日前派人送了帖子到府上,邀他前去品酒,说他府中有美人斟酒。 “这人新来的吧?”吴巡感叹,“换别人岂敢送这样的帖子来?” 傅翊:“就它了。” 那官员胆子的确大,他才做京官不久,急于站稳脚跟,迫切地想拜个码头,结果拜到了傅翊这里来。 傅翊临府,叫他受宠若惊,更想着讨好傅翊。 他也听闻郡王妃病逝了,又听闻傅翊身边没什么女人。 “下官想请郡王去个好地方。” 傅翊今日就为引蛇出洞,去何处都行,便大方点了头。 一炷香后。 傅翊置身秦楼楚馆之中:“……” 那官员认为世上没有不好色的男子,丹朔郡王身边的女人少,那是因为他没尝过这其中的好。 过去的侯府女那叫大家闺秀,而今这里的女子,必能叫丹朔郡王拥有全然不同的体验。 “郡王,请。” 傅翊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这才踩着楼梯而上。 “谁在床上还带护卫?”角落里,男人喃喃,“倒是好机会了。” 没一会儿功夫,一扇门打开,馆中最是有才情也最美丽的姑娘被请了出来。 “颜娘今日要见的是贵客,定要万分小心。” “嗯。”颜娘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面纱,面纱外还有红豆穿成的珠帘垂下,更衬她肤白。 那人看她一眼,觉得有些怪,但又说不出哪里怪。 一直到目送她进门,才觉得她怎么好像长高了些? * 彼时的悬空寺。 岑瑶心从床榻上翻身下来,狼狈地喘着气,抓住江指挥使的手:“郎君真舍不得杀了她吗?” 江指挥使缓缓坐起,眉眼显得冷酷无情:“谁叫傅翊爱她,而不爱你呢?” 他起身披了衣袍,便往外走,也没有要将岑瑶心抱起来的意思。 岑瑶心如今落下腿疾,只能自己爬回去。 她看着江指挥使离去的背影,涌起强烈的不甘,反手打碎了茶盏。 外间的人听见动静走进来。是阮师。 怎么就怕和尚呢?岑瑶心咬住舌尖,面上却是挤出楚楚可怜的笑容。 阮师过来扶她,她便顺势将手指搭在了他的腕上:“我腿疼……你能给我……揉揉吗?” 江指挥使这厢离开后,去见了程念影。 他问她:“你上回说跟我走?……那便跟我返京吧。” 程念影眼睛都没眨一下,点了头。 她正想去御京! “你的伤如何了?让我瞧瞧吧。”男人身体前倾,伸手几乎要触到程念影颈间。 程念影躲开了。 “还在提防我?”江指挥使唇角向下抿。 程念影奇怪地看他一眼。 江指挥使收回手,心下觉得好笑,她这样抵触旁人接近,与傅翊亲密的时候是怎么办的? 第197章 天字阁 在江慎远看来,女人奇怪得很。 她们往往骨头比男人硬,不能以折磨的手段来使之屈服。 但她们有时又极好驯服,因为只消与之有身体上的纠葛,将之变成情人了,她便认命了,屈从了,甚至是死心塌地了。 他看了看程念影,没有强求。 没药吃的日子一久,自会服软,他面上又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你好好收拾行囊,你这伤须得上心,若缺了药,便从我这里拿。你都能安然无恙从郡王府抽身,若今日因这等小伤而死,岂不冤枉?” 这江指挥使的语气轻松,似开了个玩笑。 但程念影一点也没笑。 难免显得无趣。 江慎远挑了挑眉尾,没再说什么。傅翊会对她上心,都叫人觉得惊奇。 其实程念影的伤每日里处理得很是精细,都是楚琳过来小心翼翼给她上药。 在往昔无数个独自舔舐伤口的夜里,她从未想到有这样一日…… 哪里还需要旁人来操心呢? 姓江的便是特意待她好,那么丁点儿也不过是从指缝里漏出来的。 还不及傅翊的指甲盖大呢。 程念影皱皱鼻子,去找裴伽去了。 “要走?”裴伽听明白了程念影的意思,霎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比起裴伽的反应,裴霂冷静得多,他问:“你已确定了他不会杀你?” 裴伽跟着开口:“是啊,一旦离开悬空寺,你的护身符便失去了作用!” “我不能在悬空寺躲一辈子。” 裴伽听见这话,陡然涌起一股心疼:“早知咱们也不来悬空寺折腾这一遭了,还免了叫你碰上那个姓江的。” 程念影不认可地摇摇头:“该来的。” “来了你终归要走……” “但你们在这里。” 裴伽顿时说不出话了。 室内一时又沉寂下来。 裴伽在那里想了半晌,铿锵有力道:“我跟你走!” 裴霂一瓢冷水泼上去:“别拖后腿。” 裴伽:“……” 他本想反驳一下,捡一捡作为长兄的尊严。奈何想到自己被绑架,最后还要妹妹来救,实在没有反驳的底气。 他看向裴霂:“那你……” 他纵使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说,老二脑子是要好使一些。 裴霂冷静地自我点评道:“我也一样。” “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同娘说。”程念影小声道。 “这不难,只管叫爹去说就是了,他最会哄了……” 此间议事隐秘,一直到小沙弥前来邀他们吃斋饭,三人方才收声。 推门走出去,老三就等在檐下,他身量还未长成,瘦瘦长长一条。 他话比裴霂还少,内敛得稍显阴沉。 他先看了看走出来的程念影,又看了看紧跟着的裴伽,以及坠在最后面的裴霂。 虽然已经坐在一起吃了不知几顿饭了,但程念影没怎么同他说过话,便仍显生疏冷淡。 老三慢慢和裴霂走在了一起。 他开了口,嗓音青涩发哑:“为何你们总在一起偷偷说话?” 他说完,停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怎么总不带我?” 程念影呆了片刻,打量半晌是为这个? * 用完斋饭出来,小沙弥拎了个篮子给程念影,里面放着的竟是当下时节几乎不可能见到的果子,还有些像是山下酒楼里方才能买到的点心。 从程念影到了悬空寺,几乎每日如此。 裴府其他人都见怪不怪了。 但有人却震惊得厉害。 “悬空寺是皇寺,她不仅进得皇寺的门,还受到了超越其他人的礼遇……” “这也是因为傅翊爱她吗?” 岑瑶心躲在树丛间,忍不住喃喃低语。 所以杀不了她? 岑瑶心难掩激动的时候,程念影猛然扭头朝她这厢看了过来。 同一时刻,阮师将她抓住,猛地扯走,躲到了墙后。 岑瑶心心跳如雷,有些不可思议:“她看见我了?她竟然看见我了!” “她看不见你才奇怪,赶紧走。”阮师背上她。 岑瑶心还有些出神:“为什么?她怎么看见我的?” 阮师不解她一向聪明,怎么这时候犯起傻来。 “你若在暗中偷看我,我也会发现你。是一样的。这是杀手的本能。” “杀手的本能?……她是……杀手?”岑瑶心的声音变了调。 “嗯,你不知道?” “我……”岑瑶心咬紧牙关,难怪,难怪城北那帮丧家之犬没能杀了她。难怪岑家倒下,她还能安然离开蔚阳! “我若早知道……”岑瑶心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若早知道岑家留下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小丫鬟。 而是引了一头狼进来! 她痛苦地吐了口气:“可这世上没有早知道。” * 彼时这厢正奏乐而舞。 颜娘身段柔软,怀抱琵琶,既有柔情似水,动作亦利落悦目。 傅翊举杯盏掩面,遮去神情。 而坐在下首的刑部官员,已经忍不住露出了心旌摇荡之色。 那“颜娘”眼波一转,室内除却馆里倒酒的丫鬟小厮外,这二人竟没带半个护卫。 倒也不必等床上去。 她扭着腰来到傅翊跟前,捏起酒盏一边要往他怀中倒,一边要将酒往他口中喂。 傅翊抽过一旁放置的牙箸,抵住了颜娘的肩。 颜娘一顿,柔声道:“贵客怎的这样无情?” 那官员在一旁看得双眼透着火光,也跟着道:“郡王怎能忍心将这等美人推开?” 傅翊看他:“你喜欢?” “不敢不敢。”他纵使再心痒痒也不敢和丹朔郡王抢女人啊。 傅翊冲他招手:“你来。” 那官员不敢踌躇,飞快地依言走近,挨着傅翊的食案就跪坐下来。 第171章 “来,抓他的手。” 官员没想到傅翊真要相让,当即又惊喜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 “颜娘”的神情却微微一僵。 只听傅翊轻嗤:“男子扮做女子,你也喜欢?” “颜娘”倏然变了脸色,袖中绑着的短刃霎时滑了出来。 “噗嗤——” 傅翊顺势一扯:“多谢大人护卫在我跟前。” “我……我……”那官员还没回过神,弄清楚什么叫“女子扮做男子”便挨了这一刀。 紧跟着门被撞开。 梁上也有人跳了下来。 连窗外都有人钻进来。 “颜娘”此时才明白,这分明是张开了一张大网在等着他! 可是不该啊! “楼里出了叛徒?怎知我今日刺杀?” 他面色一狠,再朝傅翊扑去。 吴巡大喝一声,手持一柄重剑横劈下来,“颜娘”就地一滚躲开。他待过的地方霎时被砸出一个大坑。 “抓不住你,我名字倒着写。”吴巡撇嘴。 “颜娘”忙道:“男子汉大丈夫,有本事独自与我过招,看你能不能抓得住我?” 吴巡翻了个白眼:“我这么多人,抓你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谁同你单独过招?你若是男子汉,扮女人行什么刺杀之事?” 话音落下,吴巡踩着桌案一跃,手中重剑挟着凛凛罡风。 “颜娘”力扛,骨头发出噼啪声响。 其余护卫一拥而上。 抓人,布条套嘴,卸兵刃,穿琵琶骨……一气呵成。 傅翊缓缓起身,姿态从容。 那刑部官员喉中吐出“嗬嗬”声响,栽倒在地,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傅翊盯着衣摆上那点鲜艳的血点看了片刻,这才又看向那官员:“你叫什么?” 暗卫答了:“他叫周畴。” “刑部的……”傅翊稍作回忆,“员外郎?我会禀报陛下,你虽为朝中官员公然出入花街柳巷,但面对刺客巍然不乱,为我挡刀。品性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当赏。” 官员的脸顷刻间已失了血色,两片灰白的嘴皮子颤抖着张合。 最终吐出来一句:“多谢……多谢郡王。” 回府的路上。 傅翊的心情终于是好了些。 信送出去了,该杀的人也要去杀了。 他坐在马车里,掀起帘子,问那被五花大绑的“颜娘”:“天字阁的?” “颜娘”瞳孔缩了缩,浑然没想到他连这都清楚。 楼里该是出了何等可怕的叛徒! “怎么还扮做女子?” “颜娘”嘴上的封条被取了下来。 他垂着头沉默久久,而后才道:“天字阁……没有女人。” 接下来的审问反而成了小事。 傅翊没有去地牢,而是先将今日之事写成了奏折,命人速速送入宫中。 那秦楼楚馆之中发生的事是瞒不住的,很快就会流传出去,不如当先禀报。 待做完这些,傅翊才去了地牢。 “审问得如何了?” “天字阁的知道的果然比我们多!”瞿麦难掩兴色。 “都交代了?” “都交代了,要铲平少虡楼想必就在眼前了!”瞿麦浑然没有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员的自觉。 傅翊在不远处坐下来,盯着这个天字阁的杀手瞧了瞧。 天字阁实力如此,是否弱了些? 傅翊伸手要来他供述的记录,那些字句皆被记载在了薄薄纸上。 他低头翻看,眉心慢慢皱起,而后不经意地起身、后退…… 被绑住的杀手笑了一声。 “此人有异!”傅翊飞快吐出几个字,同时他脱了外袍朝那人掷去。 但还是迟了。 杀手嘴里吐出了什么东西,落在傅翊身上。 其余人霎时血液倒流,直冲天灵盖。 “天字阁的与其他废物的区别,便是无论身处何地,无论用尽什么手段,哪怕将我扒皮拆骨,只剩一口气,都定要完成任务!”他傲然道。 第198章 他没死? “明明查过他口中有没有藏异物。”护卫喃喃,脸色发青。 众人匆匆扑到傅翊身边,但一时却分不清那杀手究竟吐了什么东西出来。 傅翊抵住墙,一手捏着鼻子,有些难以忍受地吐出一个字:“……脏。” 杀手:“……” 瞿麦反应激烈,扯着嗓子大喊:“快!快将郡王的衣袍都脱下来!” 那厢有护卫勒住绞架上的杀手的脖颈:“说!你干了什么?” “咳咳咳……” 护卫掰开他的嘴,一看,差点吐出来。 “什么气味……” 那张被掰开的嘴里,被血糊得几乎看不出舌头在哪里。 “咳咳!”他又剧烈地咳嗽两声,而后喉中发出风挤入狭窄烟道的声音。 “主子……他死了。”护卫眼皮一颤,声音紧绷得透出一丝惊恐。 这人死得太快。 难免令人想到,正是他口中吐出来的那东西害了他的性命。 “主子!”护卫嘶声喊着,转头去看傅翊。 傅翊已经退到外间,衣袍脱去一半,露出劲瘦的上半身,一旁的掌灯的丫鬟不禁微微脸红地别过了头。 ……主子还活着。 这护卫松了口气,三两步冲上前去,只见瞿麦用两根木签夹住一点极小的破片,小心翼翼地收回手。 这东西就扎在傅翊的锁骨窝上。 也不能怪主子这锁骨长太好了,一接就接个正着! 护卫头皮发麻,颤声问:“有毒?” 瞿麦声音也发颤:“应当是有毒的。” 吴巡沉着脸,抽出随身匕首,有些迟疑。 傅翊看了他一眼:“动手吧。” 瞿麦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动手,只见吴巡狠狠一咬牙,将匕首在火上一烤,而后飞快地割开了傅翊锁骨处的伤口。 还好那破片先前扎得并不深,需要剜去的地方也就没那么大。 这是在吴巡看来,最快隔绝毒的办法。 像瞿麦这样的杀手,也常常这样来保命。 但他没想到堂堂丹朔郡王也对自己下得了这样的手! 一时地牢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直到御医赶来。 盐水冲洗伤口,再包扎。 转眼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傅翊仍活得好好的,这叫他们狠狠松了口气。 那应当是无恙了吧? 吴巡一口气回过来,这才有劲儿痛骂:“这龟孙子!他竟还藏着这样一招!” 傅翊斜坐在椅中:“他等的就是审问他,只有这时,你们才会解开他嘴上的束缚。” 其他人听得满脸痛恨:“难怪问什么答什么。他就是等着主子来呢。” 吴巡神色更是痛惜:“他答的话是不能信了……” “未必。”傅翊伸手拨了拨放在案上的记录册子。 奈何只这一下动作,就牵动得他锁骨处传来一股锐痛。 他脸色微微发青,不得不停住动作。 “他前来刺杀我,却被伏击抓个正着,你说,他会怎么猜?” “……会觉得楼里有内奸?”瞿麦接声。 “嗯,他不知道内奸都供述了什么。为了确保能再见到我,完成一击必中的刺杀。他得说实话,必须得说实话。这样才不至于与‘内奸’所说有出入。也唯有这样,才值得我来一趟。” 吴巡怔愣道:“那这东西……可信?我们……” “按原计划。” “可主子的身体……” “伤了,才更要达成我的目的。否则怎么对得起我受这一伤?” 这厢话音刚落。 那厢就有人来报:“宫中听闻郡王遇袭一事,派了人来,还带来了神卫军。” 神卫军负责宿卫御京,傅翊遇刺,他们现在才来都算跑得慢了。 傅翊起身:“该前去相迎。” 吴巡紧紧跟着后面,虽然面露忧色,但没有问什么“值不值得”一类的话。 他知道,主子一贯如此。 想要做什么,便一定要达到目的。路上遇见什么艰难险阻,也不过是让他更加兴味浓厚罢了。 人很快被引了过来,总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走在前面,神卫军的人落后两步。 双方客气地打过招呼。 “不见江指挥使?”傅翊随口问候一句。 神卫军这人不善撒谎,愣了下,道:“不知。” 傅翊眼底掠过一点光,没有再追问。 上司去了哪里,佐官应当最清楚不过。他看不是不知,而是不能知。 江慎远奉了皇帝的旨意,私下里去做什么了? 傅翊收住念头,话音转道:“幸而叫我发现了那刺客来历,正好神卫军在此,便一同前往捉拿吧。” 吴巡听见这句话都惊愕抬头。 今日就去? 第172章 * 悬空寺。 马车停在门外,俨然做好了启程的准备。 程念影几乎什么也没有带,便踏出了门。 江指挥使朝她走来,见她神色有异,问:“害怕?” 程念影“嗯”了一声。 她当然不怕。 她是在看那些停住的马车。 跟她猜测的有些出入——若江慎远护卫的是皇帝,皇帝的车驾应该更加阵势唬人。 若不是皇帝,那为何这人的行踪身份是秘密? 程念影还在飞快地转动大脑,那厢马车里的人却先坐不住了。 他本只是觉得惊奇,才卷起车帘一角,来看这江慎远等的是什么人……这一看…… “这不是傅翊那郡王妃吗?”他冷笑一声。 声音耳熟。 程念影心想。 尤其是说话的那个味道,熟。 “还是说你找了个替身来,预备去对付傅翊?”那人又道。 半点没有要遮掩的意思。 “她是,也不是。”江慎远答。 “何意?” “她是我的人。”江慎远平静中带笑,“但也的确给傅翊做了几日的妻子。她早前就顶替了秦玉容。” “多早?” “从大婚那日起。” “她是你手底下的杀手?”那声音微微变调,“难怪!难怪!” 程念影这时候也终于想起来这声音耳熟在哪里…… 她跟着上前一步,试探道:“……太子?” 马车的车帘霎时完整地被揭了起来。 正是本该死了的太子。 他瘦了许多,两颊微微凹陷,更显得神情阴冷。 他冲程念影一笑:“没想到?” 他道:“你过来。” 似有了什么坏主意。 江慎远皱眉,但没说什么。 程念影正好也想打探清楚,便一骨碌上了马车。 这般爽快,倒叫太子梗了梗。 岑瑶心也远远看见了这一幕。 “小禾”与这“贵人”有仇? 那倒很好。 只是她这口气松得早了。 彼时马车里,太子掀了掀眼皮,拿出从前的做派:“谁叫你坐的?跪下来伺候孤。” 程念影一动不动。 太子微恼,伸出手。程念影不躲反迎,张开五指握了上去。 那温软触感,太子本能地心神一荡。 下一刻。 “啊!!!” 太子的手腕被掰折了。 程念影暗暗嘀咕,我只是忌惮江慎远和阮师,我又不怕你。 第199章 程念影很烦 听见惨叫声的那一刹,江慎远心中是厌烦的。 ……这草包。 下属走近,压低了声音:“大人,我们……” 江慎远垂下眼:“该启程了。” 下属愣了愣,那一声大人没听见?他也识趣地没有多问。 那厢岑瑶心等了又等,最终什么动静也没等来,她不由缩了回去,老老实实坐着。 难道她感觉出了错? 她问阮师:“小禾得罪过那马车里的人吧?” 阮师停住手上的动作:“我不知道。” “你可知你主人要护送的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阮师讪讪。 岑瑶心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一问三不知,所以他也只能给人当一把刀呢! 此时的马车内,程念影看着太子狼狈地缩回座位上,神色怨憎,但又着实再拿不出气势。 他虽还活着,但已活得大不一样了。 ——如今都不该再叫他“太子”,该叫他钟定元才是。 “你疯了!”钟定元嘴里迸出三个字。 程念影不予理会。 她侧着身子静静等待了一会儿……江慎远没有来救钟定元。 方才从江指挥使和钟定元的对话中,她隐隐感觉到江慎远并没有多尊重这个废太子。 她的感觉是对的。 “你好大的胆……”钟定元又从齿间挤出声音。 程念影仍旧没有搭理他。 钟定元没等到外援,此时若再放狠话下去,也不过徒增笑料。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一时间马车内寂静得怪异。 钟定元捂着手腕,面色阴晴不定,见程念影如今和从前竟没什么两样。 他活不活着好像都吓不到她。 他心中憋着气,满怀恶意的问:“傅翊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怎么都这样问? 程念影这才分给他一点目光,而后从钟定元的眼底捉到了一丝幸灾乐祸的期盼。 程念影知道了。他们这样问,不过是都等着看傅翊的笑话罢了。 程念影有些不快。 钟定元见她仍旧不说话,一时都分不清她是被戳中了短处,还是生性冷酷绝情爱搭不理。 但既已开了头,就这样结束又显潦草。钟定元便干脆接着道:“他若知道,肯定恨不得你去死吧。” “……” “但也不要紧,反正傅翊也活不长久了。你到时候是会松一口气呢?还是为他掉两滴眼泪?不知你们做杀手的,有没有一夜夫妻百日恩的道理?” 程念影的眼皮不易察觉地轻轻颤了颤。 傅翊活不长久? 为何这样说? 钟定元微恼地又往前送了送:“你是木头吗?” 他都说了这样多的话了,她竟还是冷冰冰的。 这让钟定元更加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已经不再是太子了,没有人会奉承他了,甚至没有人搭理他了! 那股羞辱感在钟定元的骨子里来回窜动。 腕骨处也突突跳着,不断传来撕裂般的痛感。 “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吗?”他阴森森地挤出声音。 程念影决定接上他的话。 她吐出迟疑的声音:“你是皇帝的儿子,皇帝不舍得杀你?” 钟定元飞快地掩去那一刻眼底的暗色。 是因为这样吗? 他倒也希望是这样。 “父皇已知晓先前是傅翊有意陷害我,就为了让父皇废除我的太子之位,从而挑起其他皇子间的斗争。” “一朝天子一朝臣。傅翊着急了。他见父皇年迈体衰,不愿我登位后与他为难。” “于是他要让皇子自相残杀,再借机从中挑出一个软弱可欺的,由他扶持上位。如此一来,哪怕等到父皇驾崩,也可保他地位不动摇,甚至是更上一层楼!” “恐怕将来成为摄政之臣,也不无可能!” “他野心勃勃,其心可诛。” 钟定元说着说着,一张俊美的脸微微狰狞,是真的动了怒和憎。 “可惜他却不知父皇早洞穿了他的目的。而我,便是将来定罪他的关键。” “他胆敢陷害太子,蒙蔽圣上,弄权到这等地步……便是五马分尸也算便宜了他。” 程念影听得眼皮跳了跳。 皇帝要杀傅翊? 钟定元回到御京,便是傅翊的死期? 程念影张了张嘴。 想说傅翊没有陷害你,明明是睿王……奈何她不能说。 她说了,便会被江慎远知道。 她心下更觉不快。 那不快慢慢又变成了一块大石,沉沉压在她的心头。 她也不喜欢他们这样等着看傅翊的笑话。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让武宁侯府上下被皇帝处置好了。 可也不行。 秦玉容的事爆出去,他们还是要看傅翊的笑话。 程念影胸口发闷,蓦然抬起头来。 “如今还敢对我下手吗?将来父皇是要复立我太子之位的……”钟定元话音刚落。 “砰!”程念影兜头给了他一拳。 她去救傅翊好了。 * 就在程念影一行人启程后几乎不见了踪影,裴伽两兄弟才来到了悬空寺的大门处。 裴伽遥遥一望,什么影子也没有,顿时平添惆怅道:“就这么走了,不知何时再见。她的伤也还未好全……” “小禾回御京了,那她要给丹朔郡王的信倒也不必送了。” 裴伽嘀嘀咕咕,话语不绝。 裴霂没跟着他一起感叹,只是突地道:“要送。” “嗯?她回去就见到丹朔郡王了。” “定要送。她是跟着江慎远走的,恐怕丹朔郡王心生误会。这封信送出去,才能以证清白!” 裴伽嘟哝:“若他因此事就怀疑小禾,那是他的不是……” “不要试人性。” 第200章 都在包庇 悬空寺、河清二者离御京都不算远,又不是一大家子迁动,江指挥使领着这一行人的行进速度极快,转眼就要进御京了。 待歇下脚,钟定元脸色直发青。 一个太监模样的上前将他扶住。 他冷冷斜睨了一眼江慎远。 江慎远以为钟定元要责怪自己,先前他在马车里哀叫的时候自己没去救他。 第173章 谁知道钟定元也只就斜睨了这么一眼。 他没有说别的,迈步朝客栈中走去,进门时才扭头对程念影说了两个字:“跟上。” 江慎远略感惊奇。 不过不找事对他来说,自然更好。 待江慎远也进了门,阮师才带着岑瑶心下马车。 岑瑶心当着阮师的面,哀叹一声:“从今往后,我便都是这般见不得光了。” 阮师不做他想,道:“并非是不许你见别人,要将你藏起来,只是旁人见不得那位贵人罢了。” “哦?”岑瑶心依偎住阮师,没法子,她没了轮椅便走不得路。她欢喜地一笑,“那我心里总算好受许多。” 门内。 钟定元虽然说了叫程念影跟上,但听不听是程念影的事。 程念影不远不近地坠在后头,没几步就被江慎远撵上了。 “你先前在马车里对他做了什么?” 江慎远口中的“他”自然是指废太子钟定元。 “什么也没有。” “还想唬我?”江慎远笑,“都听见他惨叫了。” 程念影听到笑声觉得别扭。 虽说都是装出来的,但傅翊比他自然些。 “本来是有人要过去救他的,你可知为何最终没人过去吗?”江慎远与稍快了半步,与程念影错开半个身位。 程念影悄悄皱鼻子。 便是这样也演不好。 傅翊要演,至少也与她并肩呀。 江慎远蓦然侧过头,以他的身高这般斜睨程念影时,自有一股无形压迫感:“是因我拦了下来。” 程念影:“哦。” 江慎远:“……” 有那么一刹间,他疑心傅翊之所以喜欢上程念影,是因为她实在太难搞了。 难搞的东西,才令人尤为在意。 “这可不是一个下属该有的态度。”江慎远停住脚步。 程念影一板一眼:“还请大人示下。” “……”面对傅翊也是这样? 江慎远这么想想,喉中才不觉得哽了。 他道:“当谢我。” “多谢大人。”程念影依旧板着脸,说得飞快。 江慎远:“……” 此时钟定元已走到楼上,凭栏冲下面喊道:“还愣着作甚?还不快上来!” 程念影也不管说的是不是她,这会儿倒积极地上楼去了。 江慎远摸了摸腰间的佩剑。 倒着实是令人想瞧一瞧她其它的神情。 这厢上楼,跟着钟定元进到客房。 钟定元都短暂地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会儿少女又听上他话了。 “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何没有向江指挥使告发你伤我一事?”钟定元冷哼。 程念影并不好奇。 但钟定元已然接着说了:“我也瞧出来了,你虽是江慎远手底下的人,但你与他分明疏多于亲。” “我若同他告发你,只怕少不了惩戒。” “男子到底不愿同你小女子计较……” 钟定元说着说着,程念影怪异地看他一眼,插声道:“那你先前在康王府上想推我入水?” 钟定元噎了噎。 记性挺好。 他饶她,怎不知顺着台阶下? “一码归一码,今日不该谢我纵容包庇你?”钟定元找回声音。 程念影歪了歪头。 怎么一个两个都要她谢? 一个两个都不追究,那她谁都不必谢了! 这逻辑一捋,程念影掉头就走。 钟定元顿时气得不轻。 正好这时候江慎远也不在外头了,程念影便去找了自己住的地方。 屋内,钟定元的表情慢慢收敛起来,自嘲一笑:“果真是一个个都不将我放在眼中了……” “父皇啊父皇。”当真还会复立我吗? 还是我只作为杀傅翊的刀而存在? 钟定元抬眸又看了看那扇被程念影关上的门,隐去眼底深沉之色。 * 程念影去屋子里没歇息多久,便被人叫了出去。 江慎远抽出随身佩剑扔给程念影:“握紧。” 程念影不明所以,但抓住身边一切可抓住的兵器乃是本能。 她想也不想就张开五指拿住了。 “那日阮师见和尚而走,今日你与阮师认真一战,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程念影抬手摸了摸颈间的伤。 还没好完全。 但也容不得她迟疑,下一刻阮师就兴奋地直奔她而来。 岑瑶心和钟定元这两个不能露面的人都躲在楼上,悄然观看。 正愁呢,这便机会来了。没有了和尚在此,阮师若不慎杀了程念影也没什么关系。 岑瑶心悄悄吐了口气。 “铮——”一声冰冷的碰撞。 程念影指骨发麻,同时颈间一痛。 伤口略有崩裂。 但上回她就见识过阮师的大力了,此时她手中的剑顺势一滑,竟是卸了阮师的力道。 阮师眼底闪过惊讶。 她不仅在上次对战中,不停改进自己的身法,那回结束后,她似乎还有复盘学习。 阮师越加兴奋:“我要放开手脚了。” 这话却不是对程念影说的,而是对江慎远说的。 江慎远不松口,其实他也真不敢当面杀了程念影。 江慎远会出手。 “做杀手,每一次出手自是都要拼尽全力,怎能有束缚?”江慎远道。 阮师一听就懂了。 他的身体以一个怪异扭曲的姿势朝程念影袭来。 自己的骨头因为过度扭动都发出了咔啦的声音。 但他浑然不觉痛一般,展现出了怪物般的天赋。 岑瑶心并未留心这些,她只紧紧盯着程念影…… 就在那刀几乎切上程念影脖颈时………江慎远一刀格开。 阮师的长刀被轻易格开了。 而江慎远所用,不过是一把短刀……程念影垂下眼,记在心头。 * 御京。 傅翊又换了身衣裳,罕见地挂上了佩刀。 他君子气度,那佩刀还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神卫军的人远远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位杀人该是不见血的,也不动刀的。 “先前天字阁的杀手死得痛快,却不知他是不是鸦九。阮师长相异于常人,极好辨认。” “若遇见这二人,要提防当心。去吧。” 第201章 这煞星 “好了,我既允她回来,便仍是自己人。只是叫你放开手比试,未叫你下死手。” 江慎远拦住了阮师。 他出手颇有举重若轻之意。能劝得住架的,总比打架的人厉害,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他似也没有隐藏之意,更甚至像是一边试探了程念影如今的本事,又不经意地展现了他自身的厉害。 程念影飞快地垂下眼,从地上爬起。 江慎远要伸手来扶,却依旧被她躲开。 换从前,江慎远对这样推拒冷硬的女子实在没什么兴致。 若非是她跑了,还胆大到去顶替秦氏女蒙骗傅翊……他完全想不起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是父亲特地留给他的。 江慎远盯着她又细细瞧了瞧。 今日倒瞧出些味道了……她和阮师比试起来,身法是极漂亮的。疼也不喊,也不肯认输屈服。 “血渗出来了。”江慎远说着,伸手去碰程念影颈间的伤口。不过他现在已经熟知少女的性情,在她还未躲开之前,自己就先缩回了手。 免了叫这么多人看见。 江慎远目露怜惜之色:“我身边也没个丫鬟,倒无人能细心为你上药。” 程念影全然没听出这话里的深意,自个儿闷头上药去了。 弄得阮师也没什么赢了的劲头。 只是等程念影走了,他才道:“大人若要惩戒她,好叫她知道害怕,方才便应当让我……” “让你一刀杀了她?”江慎远转过头,“我知道岑瑶心救你一命,你想为她杀了程念影,但你要分得清轻重。” 江慎远轻拍了下他的肩:“你知道的,我的事,不容任何人来破坏。” 阮师闷声应了。 程念影这厢回到屋,没一会儿,门开了。 “江慎远待你不怎么样啊,方才差一点你就丢了命了。”钟定元人未至声先至。 程念影悄然嘀咕,连钟定元都瞧出来了,江慎远还以为他装得很好呢。 “你冒着危险在郡王府上走了一遭,他该奖赏你才是。难道因为你跟过傅翊,他怀疑你已经不够忠心了?” 钟定元说着,顿了顿,颇有深意道:“我却不会怀疑你。” 程念影乍听这句话只觉得奇怪,她更希望钟定元快点走,自己好上药。 但钟定元不仅没走,反而坐了下来,将声音压到最低:“不如改投向我。” 他道:“我至少是皇帝的儿子,他江慎远算什么东西?” 第174章 程念影抿了抿嘴角,眼底微微发亮,而后慢慢抬起了头。 她打了废太子。 但废太子和江慎远都没有找她的麻烦,并非是因他们脑子有毛病。 而是……这二人关系并不紧密,甚至有嫌隙。 她最早猜少虡楼与皇帝有关,见到废太子,她又以为幕后真正的主人是太子。 但如今再看看……不是废太子吧。 看起来还没她聪明呢。 “我不能背叛少虡楼。”程念影最终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是不能,而非不想。”钟定元定了定心,“我知道像江慎远他们这样的人,通常会用药来控制手下。我让父皇为你讨一副解药就是。” “我让父皇”。 这四个字极为关键。 等于直接承认了,少虡楼背后站着的的确是皇帝! 程念影按住心中的波澜,面上只露出了一点点欣悦之色。 废太子与江慎远不合是好事,废太子有自己的盘算更是大大大好事。 程念影抬脸问:“你手还疼吗?” 这话一出,可叫钟定元都有些受宠若惊。 这煞星还有关心他的时候呢? “岂会不疼?”钟定元正要讽刺一笑,半途又将那讽刺生生憋了回去。 程念影想了片刻,道:“我瞧瞧。” “怎么瞧……啊!”钟定元猝不及防地惨叫一声。 程念影将他的骨头复了位。 “好了。”她脸色还微微泛着白,抬起头来满是无辜。 钟定元冷汗涔涔地咬住了牙关。 又冷汗涔涔地起身走了。 可以说他从做太子到成为废太子,最多的痛都是程念影给的。 倒是刻骨铭心。 钟定元立在回廊上,气得发笑。 屋内,程念影慢慢剥开衣领,对镜照了照。……还好,崩裂得并不厉害。 第二日,他们继续往御京去。 大约是因为前一日钟定元再度惨叫的缘故,江慎远甚至都懒得来试探钟定元私下里都与程念影说了些什么。 只是待到入夜后。 “吱呀”一声不易察觉的轻响,是门被推开,阮师从床榻上坐起,正待动手。 “是我。”程念影闷声道。 阮师觉得极为怪异。 程念影来找他作甚? 阮师顺手抄起刀,连衣衫都懒得披就走了过去。 “我还想同你比一比。”程念影道。 阮师更觉奇怪,自己来找死?那倒是正好。他悄悄的,不惊动任何人,便能替岑瑶心了却心愿。 就算明日主人知晓,这也不怪他。是她自己找来的。 阮师退后半步:“进来。” 不过转瞬的功夫,阮师便发现自己想得还是容易了。 夜深人静时,一点动静都会惊动旁人……要如何瞒着主人杀了她? 阮师只能放轻了手脚。 程念影反而没有这样的束缚。 “嘶啦——”阮师仰头,手中的刀划烂了床帐。 他腰一塌倒向床,竟有几分被逼急的狼狈。 他一气,身形又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弯折,随即抬腿一记重踢,烛台被程念影带落到了地上。 程念影微微启唇,嘴里尝到一点腥甜。 这动静说不大也不大,说不小也不小。阮师正心一提。 “出来,我瞧见你进去了。”钟定元的声音却突然在门外响起。 “快出来。” “你是不是在里头?” “你半夜到他屋中作甚?”钟定元噼里啪啦连问了几句。 阮师恨恨咬牙,只得收起刀。 程念影看也不看他,就这样默默走了出去。 隐约还能听见钟定元讥讽道:“你往他屋里钻作甚?不过也是做奴才的。” 阮师黑了脸,握着刀不甘地在黑夜里站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躺回去。 而程念影这厢出了门,与钟定元并肩而行。钟定元本还有些不满,她岂能与自己并行? 没规矩。 但这三个字到了嘴边,他还是暂且咽了下去。 “你叫我这时来找你,怕被阮师一刀杀了?既然怕,还找他作甚?昨日里伤得还不够?”钟定元撇嘴。 不过他到底还是没蠢到家,转瞬便反应过来:“你……在探他的底?” “真不怕死啊。”钟定元讥讽的笑笑。 但紧跟着又奇异地沉默了。 之后他都没有再开口。 在太子爷曾经顺风顺水的前半生之中,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反将他一个男儿衬得软弱无能,吃不得半点苦头了。 钟定元深吸一口气……他也知道他要回到过去的位置并不容易。 从岑家倒下,就可见父皇所说并非当真都是为他好。 且忍辱负重。 不过忍辱负重! 之后几日里,程念影几乎每夜都悄悄去找阮师。 她疯狂地从对战中汲取着,进步着。 阮师虽有迟钝,但慢慢终于也回过味儿来了。……程念影在故意拿他练手! “不知死活!”阮师轻轻嘀咕,他红着眼,骨子里的好斗也愈发兴奋。 他依旧谁也没有说,就等着今夜她再来。 这回不管谁来,都一定要叫她不死也残。 …… 江慎远此时抬头看了看天边夕阳:“离御京很近了,今日就不歇脚,一口气赶回城吧。” 阮师:“……” 阮师纵有百般不满,但也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咽下去。 在江慎远的带领下,众人一路疾行入了城。 阔别几月,御京已经稍显陌生。程念影没来得及多看,就被绑住了双眼。 “走吧。”江慎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程念影知道……这是要带他们回楼里。 连废太子也带去? 而不是直接去见皇帝? 又或者,在楼里就能见到皇帝? 程念影脑海中浮现数个猜疑的念头。汹涌起伏的心绪也慢慢在路途中被重新磨平。 此时当已是月上梢头。 但那布条全然不透光,程念影慢吞吞走在后面,一脚踩下去。 黏糊糊的。 怎会是黏糊糊的? “不对劲。”江慎远喉中微微变调的声音,被狭窄的通道折反,带出回音。 其他人什么也看不见,听见这句话只本能地往前踏了一步。 “继续走。”江慎远冷声道。 话音落下,他突然后退几步,退回到与程念影并肩。 然后他抓住了程念影的手。 第202章 江慎远骂了句脏话 六日前。 紫竹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楼阁之间,与她擦肩而过的人,俱都步履匆匆,气质冷漠。 彼此间并不关心。 这让她悄然松了口气。 自从借丹朔郡王的手,“完成”了“刺杀郡王妃”的活儿之后,她便好似被遗忘了一般,楼里没有派给她新的活计。 她又变成了那个无足轻重的人。 换过去,她该感觉到沮丧了。毕竟她被人从夔州带到御京来时,满心等着被楼主赏识。 如今……如今也算被丹朔郡王赏识了吧? 紫竹将头又往下埋了埋,而后走向了人字阁的其中一个入口处。 少虡楼中分作“天地人”三阁,自是天字阁最优,人字阁最次。 三阁间彼此并不相连通。 而就算是同一阁内的杀手,其实也很少有往来。这本是为了避免杀手间勾连过度,起了反心。 但这好事而今却成了坏事,以至紫竹暗地里做了什么,竟无人关心,无人留意。 紫竹在人字阁的入口处并未等上太久。 当第一个披着盔甲的人突兀出现在假山外……偶然路过的其他杀手愣住了。 “他怎么不将脸挡住?” 杀手们懵了懵。 他们多少都会覆面,彼此不识真面目,仅凭各自所擅的东西来认人。 连脸都不遮的人,胆好大! 他们这样想着。 而这一刻紫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披甲的人很快走到紫竹身边,与她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 紫竹就这样闷头给他领路。 “这人真怪。”其他杀手摇着头,喃喃感叹了一句。 这时从假山的方向钻出了第二个披甲的人。 从未被入侵过,从来风平浪静的人字阁,这才吹起了一丝凌厉的风。 其他杀手终于摆脱了固有的思维,陡然反应过来:“……他们都不覆面!而是披甲!他们不是自己人!” “是外敌!” “快报!有外敌擅闯!” 反应快的,抬手便要点烟警示旁人。可来者又岂会给他们机会? “速战速决。”第二个披甲人道。 第三个紧跟着钻出来的披甲人应了声:“是。” 第175章 其余杀手大喊一声:“他们是兵士!” 话音落下,竟连烟也不敢点了,顿时四散而逃。 毕竟是最次的人字阁的杀手,既知道军队的厉害,又岂敢与之对抗呢? 接下来一切便是顺理成章的。 紫竹引着路,带军士们迅速把控了整个人字阁。 但卡在她嗓子眼儿里那口气仍不敢松。 “却不知天字阁如何了……”紫竹一颗心狂跳,手脚都发软。 那可是天字阁啊。 …… 天字阁此时却显得静悄悄。没法子,他们抓来的唯一那一个天字阁杀手已经死了。 无人领路,便只能借他留下的讯息,由傅瑞明亲自来扮演天字阁杀手,覆面后进入。 跟在其后的瞿麦也好,傅瑞明的手下也好,并不穿盔甲,只在衣衫里头补一件软甲,而后一律作常见的杀手打扮。 “兄长何必和我一起。”傅瑞明一张冰山脸都有了忧色。 傅翊也覆了面。 他淡声道:“若无我跟随,若遇见预料之外的事,该如何决断?” 傅瑞明想说他也可决断,大不了便是拼上一命罢了。 但他心念又一转,明白过来,兄长这是铁了心一定要将其铲平!才不允有意外! 自然,这其中也有对他的回护之心。 傅瑞明感动的话自不必说,而他本来也不是善言辞的人,便应了声:“嗯。” …… 眼下,阮师嘶声道:“有血的气味。” 江慎远:“嗯。” 但谁也没有停下脚步。 天字阁里出了事,但出了什么样的事,还须自己用双眼去看。 江慎远低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抓在掌中的手。 那手背上、手指上,近来又多了许多细小的伤口。 不过美丽的东西,并不会因缺损而丑陋。反而更有破碎的美。 江慎远暗自笑笑。 若天字阁出事,他可不会给程念影借机反水的机会。 要说这一行人里此时最煎熬的反而是岑瑶心。 江慎远和亲信以外的所有人都被蒙着眼,看不见,她又瘸了腿,跑都跑不快…… 就在这种极度的煎熬之中,他们终于走出了漫长的暗道。 推开顶上的盖子,一层,再一层,摸索着翻身出去。 程念影伸手摸到了四四方方的线条,和上面阴刻的纹路,一点尖锐的触感还咬过了她的指尖。 活人用阳刻,死人用阴刻。 ……他们是从一口棺材里爬出来的! 程念影忍不住悄悄拽了两下,没能将刚才摸到的尖锐的棺材钉拽下来…… 江慎远虽口口声声说要她回到少虡楼,但她身上的武器尽数被收走。 程念影压下失望,被江慎远抓着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一股香渐渐侵入鼻间。 这香气。 有些熟悉。 程念影仰脸思索片刻…… “怎么了?在想什么?”江慎远问。 这一点他与傅翊有些相似。 都是控制欲极强的人,才总要将别人所想都控制在掌中。 “闻不到什么血气了。”程念影糊弄道。 “开阔地带,血气自然散得快。”江慎远用足尖捻了捻地面。 “地缝里的血迹没冲洗干净。”他道。 阮师此时扯下遮眼的布条,左右一看,风平浪静,不由道:“兴许是从前惩治旁人留下的。” “哦?可这血,新鲜得很。” 江慎远没再动步子:“有人躲在我们这里,去把人找出来。” 阮师没有犹豫,立即带人往不远处的主殿走去。 他一步跨进主殿,那里坐着一个穿白衣的年轻男人,他竟也以一张白色面具覆面。 姿态从容,甚至称得上是优雅矜贵。 这个人的四肢都自然放松地倚住桌椅,像是等了他们很久。 “你是谁?”阮师怒气冲冲,“滚下来!你怎能坐在那个位置上?” “我想坐何处便坐何处。” 年轻男人顿了顿道:“我认得你,你是阮师。” “那你也如阮师刀一样锋利吗?” 他笑问着,身后的屏风内走出来另一个人。 那个人身材高大,同样以面具覆面。 他对年轻男人说:“兄长,我来试试他。” 阮师扭头大喝一声:“主人!当真有人闯进来了!” 江慎远在心底骂了句脏话。 这时候叫什么“主人”? 第203章 两两相对 岑瑶心还有些不明白,只本能地觉得不好:“发生什么了?” 钟定元烦闷地接了声:“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此地本是你们楼主的大本营,却被鸠占鹊巢也不自知!” 岑瑶心被突然呛了这么一嘴,心中本就起伏不安,眼下更是一口郁气正正好好堵在嗓子眼儿。 这人言语间可是说她蠢笨的意思? 竟还瞧不起她来! 岑瑶心满心怨气,但嘴上还是柔柔道:“如何就一目了然了?如何就鸠占鹊巢了?从未见过杀自己威风的。” 江慎远:“……” 江慎远:“够了。” 程念影默默心道,废太子与江慎远有嫌隙是应该的。 “护着贵人退至身后。”江慎远沉声道。 他身后的人立即夹住钟定元就往后退。 钟定元伸手去扯布条,却被江慎远的手下按住,客客气气道:“贵人还是遮了双眼好。” “都什么时候了?若贼子袭来,我却看不见,是要我生生死在此地吗?”钟定元怒骂。 岑瑶心闻声倒舒服许多,本能觉得江慎远为她出了口气。 “正因是要紧的时候,才不能叫贵人见了血。”手下还在劝,“贵人放心,我等一定拼死护卫贵人。” “滚!我要念影!” 他不知道程念影如今的全名,却听江慎远这样唤过她。 “我要她!快!让她在我身边护卫!” 钟定元才刚与她结成的同盟,二人都有须互相依仗之处,钟定元当然更信程念影。 江慎远听见他这话只觉更恼火,也极想冲他说一句“滚”。 这等愚钝蠢猪也做得太子,全赖生得好! 江慎远勉强压下火气,反将程念影抓得更紧。 “你们连我的话也不听是不是……”钟定元那厢更急躁。 他还盼着程念影能主动去他身边呢,却没想到程念影这边被扣下了。 此时殿内,阮师已与人战在了一处。 这身材高大,同样脸覆面具的正是傅瑞明。 “好强的手劲。”傅瑞明都有一瞬间的惊奇。 换平时阮师该要得意一笑,但这时他却面色紧绷,根本笑不出来。 因为对面的人,也并非善茬。 而且阮师虽然不算何等聪明,但也见过世面。他一眼就认出对方的用刀习惯—— “你是两司的人!”阮师大喊。 这是说给外头的江慎远听。 江慎远抓着程念影的手顿时更用力了些。 两司分别是侍卫亲军司和殿前司。都是正儿八经的天子近臣。 可天子怎会允他们来到此地动手杀人? 哦,……侍卫亲军司里头有一个人,是傅翊的堂弟! 傅翊! 是傅翊在此! 可也不该啊……他如何能绕过皇帝,这般擅作主张? 他借私情调动侍卫亲军司的人,视作谋反也不为过! 更要紧的是,他如何发现的此地?又如何进来的? 江慎远眸光一冷。他知道,他今日绝不能与傅翊见上。 他抓着程念影转身便要走。 至于废太子……留下来吸引吸引视线倒是极好。 “站住。”殿门口却响起了年轻男人不急不缓的声音。 “堂堂少虡楼楼主竟要不战而逃?” 程念影一听,便知那是傅翊的声音。 是傅翊! 竟是傅翊! 他出现在了这里! 真是怪。 她如今竟也会觉得傅翊的声音亲切起来。 “我先前便在想,找来找去,怎么就是找不到楼主呢。原来是在外头,今日才回来。” “可叫我好等啊。” 傅翊语气不紧不慢。 江慎远充耳不闻,依旧迈步向离开的方向走。 这等挑衅激怒,他还不会上当。 事有轻重主次,他分得清楚。 但显然,傅翊不会给他离开的机会…… 原本风平浪静的亭台楼阁间,杀手打扮的人跳了下来。 是天字阁的人?不!不是! 即便是穿一样的衣服,他们身上夹杂煞气的同时,更多却是凛然正气。 他们也是侍卫亲军司的? 江慎远反手拔了刀,压低声音,故意凑近似要与程念影耳语,但声音却是放大到足以叫旁人都听见。 第176章 “今日却要委屈你与我一同杀出去了。” 程念影动了动唇。 到底忍住了没说话。 还不是最好的时候…… 江慎远都没想到她没推拒反抗,惊讶地挑了挑眉,本来极为糟糕的心情,这会儿好了太多。 这一幕,傅翊瞧见该是作何想法? 哦,不对不对。 忘了…… 江慎远伸手摘取了程念影覆面的珠帘。 那是他特地为程念影选的。 珠帘颜色清甜灵动,却冰冷。多像她啊。 他将珠帘抓在掌中,意味深长说了句:“似不似那成婚时的头冠?” 似个鬼。程念影抿唇。 江慎远这厢说完,才又抽去程念影覆眼的丝带。 如此一来,少女整张精致的面庞都露了出来。 傅翊便能看个清楚了。 “你看——你知那是谁吗?”江慎远一指阶上傅翊,“那是丹朔郡王,被你扮作秦氏女,蒙骗数次的丹朔郡王。” “郡王又何必也戴上面具装作是楼里的杀手呢?” “郡王的声音,郡王的风姿,便是掩去面容,又有谁人能不识?” 江慎远虽讨厌,但程念影觉得最后一句话倒也不算说错。 傅翊可真好认啊。 第204章 江慎远又骂了句脏话 傅翊对江慎远这番话一丝波澜也无,反而就立在阶上,垂首向江慎远看来。 “你的声音听来有些耳熟。” 这般姿态,何等傲慢。 江慎远仍旧压着嗓子:“我不过是不起眼的小人物,郡王岂会听过我的声音?” 话是这样说,江慎远语气间可没有一丝谦卑。 傅翊从来不与人打无谓的嘴仗,他不疾不徐道:“你认得出我。” “你见过我,还不止一面。寻常小官要想见我一回,可不容易。何况要见上几回乃至更多?” 江慎远不说话,静静听着。仿佛在比试着耐心。 程念影这厢憋坏了,用力抿抿唇角。 忍住。 “你不是什么小人物,但也的确不是什么贵人。” “若是贵人,又掌握着少虡楼中这样多的杀手,如阮师、如鸦九……你要造反岂不是容易得很?” 江慎远的面上霎时有了极微妙的变化,所幸被面具遮掩。 ……傅翊连天字阁中有哪些人都知晓? 江慎远并不知傅翊也就知道这两个名字。 此时傅翊接着开了口: “什么样的人方才时时见到我,而又不起眼?” “难道你是个太监?” 他的慢条斯理霎时成了最大的挑衅。 江慎远面具下的脸色一黑,再度忍不住在心底骂了句脏话。 “郡王的本事就是如此?”江慎远的嗓音被压得越发哑,“一个猜得也不对。” 傅翊蓦地问:“两司三衙,你属于其中哪一个?” 江慎远猝然攥紧了指骨。 他乃神卫军的指挥使。 神卫军是禁军编制,隶属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 正是两司三衙中的其中一衙。 “这很难猜吗?”傅翊大抵习惯了猫捉老鼠般,一步步带给对方极强的压力。 他这才又道:“这么大一个少虡楼安插在御京,杀手更胆敢接下杀王公贵族的活计,他们所依仗的是什么?” “他们背后恐有禁军的高官。” “禁军有宿卫皇城之责,御京若有刺杀之事,也多由他们接手追捕。两司三衙乃是禁军最高指挥机构。若要为这样一个杀手组织大开后门,你说,除了两司三衙的人,还能是何人?” 程念影舔了舔唇,掩去眼底的亮色。 她知道傅翊很聪明,哪怕她不抢着开口,他或许也能猜出江指挥使的身份。 但那或许在这一刻变作现实,还是叫程念影微微吃惊。 他真的很聪明。 他太聪明了! 他会突兀地出现在这里,都不显怪异了,仿佛本就是他自然而然能做到的事。 就像别人吃饭喝水一样的简单。 “哈,哈哈。”江慎远脸色难看地低笑了两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否认无用,但这时候就自爆那是蠢人才会做的事。傅翊猜就随他猜去吧,而今该自己来控制事情的局面了。 江慎远随即轻叹一声:“我以为今日狭路相逢,郡王会更在意我身边的这位。没想到郡王只一味想知晓我的身份。” “郡王先前受人蒙骗,不生气?” 江慎远哪管他生不生气,他就是想将这事捅出来,叫所有人都知晓。 以他所见,贵人的喜爱,如同对猫狗。一时上心得趣儿罢了。明日有更新鲜的,自然也就换了。 这猫狗若还敢蹬鼻子上脸,那更是要不得! 程念影到底是摆了傅翊一道啊! 这可是傅翊……人人都知晓的,多智近妖的丹朔郡王,居然被一个女人欺骗愚弄了…… “这便是你想的逃脱之法?”傅翊只淡淡反问了一句。 相比之下,倒是后头的岑瑶心听见这一口一个蒙骗,激动得厉害。 傅翊若仍被她蒙了心,简直天大的笑话! 江慎远摇摇头:“我只是好奇。” “我重见到念影那日,我问她,丹朔郡王既知晓替嫁一事,那郡王是爱你呢,还是恨你呢?” “她不答。” “那我今日替她问问郡王,将来满御京都知晓此事,郡王颜面扫地……郡王会爱她还是恨她呢?” 于悬空寺中三言两语自然难以挑拨,他并未指望那时就挑拨动。 他要程念影自己来看清楚。 看看那高高在上的贵人……在大庭广众的逼问之下,会做出何等的选择。 哪怕他避而不答,已足够伤人。 “一个杀手,一个御前得宠的郡王……我都难以想象,郡王与她隔着这般天堑,郡王会怜爱她。” “难不成将来还要正儿八经迎娶她?迎娶一个骗了自己的人?” 江慎远一口气说完,这次没留给傅翊说话的机会,他紧跟着继续挑动傅翊的怒火:“险些忘了!郡王此时是不是在想,念影是谁?” “郡王还不知道她的真名吧。是,杀手之名,岂能告知于外人?也唯我知晓了。” 傅翊淡声:“重要吗?她便是叫明月,叫清风,叫虫儿,鸟儿。到底也是同一个人。” “重要,岂能不重要?” “她的名字是我起的。” 江慎远高兴地笑起来。 “她幼年时,我父亲见她玉雪可爱,便留她在我身边伺候。那时我翻阅典籍,为她起名承影,只是她想要个姓,才改承为程,添一个念字。” “心心念念皆是影。” “郡王聪慧,既知阮师、鸦九之名,该也知晓承影二字的分量。” “我为她,可是花了心血,下了功夫。” 承影。 承影剑。 一把上古剑,一把帝王之剑。 第205章 结束了? “絮絮叨叨说这么多,想拖时间?” 江慎远被突兀打断,也不觉恼。傅翊如此,不正说明傅翊此时不快得厉害? 他正待接着开口。 傅翊道:“我倒无妨,你愿说便接着说。江指挥使。” 程念影霎时按不住瞪圆了眼。 江慎远这一刻何等惊骇更不必说。 仿佛天地万物皆被冻住,周遭弥漫开一股令人难捱的死寂。 钟定元都流了两滴汗。 傅翊难对付。 以致叫人咬牙切齿,实在恨矣! “哦。”江慎远恢复了自如的神色,他微微侧身,“是我失言了。” “我不该提到那句,‘她幼年时,我父亲见她玉雪可爱,便留她在我身边伺候’。你一下就猜到我父亲也是两司三衙的人。” “父子二人同在一处,又都做了禁军中的高官。御京之中有第二个?” “……” 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有揭下面具,但眼下这一局已然成了明牌。 江慎远目光冷锐,相比下傅翊与往日好似也没什么区别。 殿内的动静很响,二人仍在打斗。 哪怕还握有充足的底牌,江慎远也在这一刻感觉到了烦躁。就因为他的对面站着傅翊…… “傅瑞明打不过阮师。”他沉声道,“阮师学的是杀人术。” “而郡王更是从未习武。”江慎远摇摇头,“难道真要到不死不休,我来取郡王性命的局面吗?” 傅翊一言不发地抬了抬手。 那些作杀手打扮的士兵齐刷刷从衣袍中取出了弓箭。 这弓箭造得小,射程不远,但要将他们围困射杀于此,已然足够。 看起来是已然足够。程念影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但像阮师这样的,便能从围堵中逃跑了,江慎远比他更厉害…… 第177章 这箭不行。 得用杀牲畜的,更粗更锐的箭。 人手拉开的弓力度也还不够,至少对他们来说还不够。 程念影心念百转,还在想着如何才能杀了江慎远。 江慎远倒为她操心上了:“看来郡王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之心啊,若一个不慎将你也射死在这里,可怎么是好?” 程念影低头认真想了想,若是先前刚到郡王府上的时候,那会儿傅翊要将她围起来拿箭射她,她定然跑不掉了。 如今挨了阮师的打,倒又进步些,学了新东西。 她躲得掉吧……她想。 若躲不掉,岑瑶心还在后头呢,拉过来挡挡。 阮师又不在。 拉钟定元也行。 程念影脑中已想得清楚明白,她抬眼道:“放箭吧。” 江慎远:“……” 江慎远:“……?” 程念影声音更高更冷:“放箭啊!” 江慎远松了口气。哦,说气话呢? 这时候里头的傅瑞明隐隐觉得这声音耳熟。 正待细听。 阮师也急了,一脚蹬住门,借力就要往外跑。 放箭?不能放箭! 傅瑞明又岂能叫他逃掉?紧跟着也撵了上去。 这出门一瞧。 傅瑞明惊住了。 “……堂嫂?” 下一刻,傅翊隔着面具,声音稍显沉闷地道:“放。” “兄长,可她……” 傅瑞明的话都未能说完。 士兵们拉弓放箭,未有一丝停顿。听从命令,从来是他们刻入骨髓的本能。 “嗖嗖嗖——”万箭齐放。 阮师脑中嗡嗡,飞奔向岑瑶心。 钟定元躲在两个杀手下属之间。 他真放箭啊! 傅翊心好狠! 江慎远彼时终于抽出了腰后的刀,叮里当啷,飞快地挡开飞箭。 “抓江慎远,不要去追阮师。”傅翊这厢飞快地对傅瑞明道。 那……那堂嫂呢? 那是堂嫂吧? 是她。 当是她。 傅瑞明喉间一哽,冲向江慎远。 禁军里的人,都惯于带刀、使刀,傅瑞明是如此,江慎远倒是刀剑都惯携。 二人刀与刀相撞,发出一声狰狞的响动。 同时傅瑞明侧身一转,将程念影生生挤开,隐隐有护在身后之意。 江慎远有片刻惊讶。 傅翊说放箭便放箭,没将程念影放心上,倒是他这堂弟,竟还照拂起来。 傅瑞明连阮师都拿不下,何况他? 江慎远心下失笑,左手扫去箭矢,右手劈向傅瑞明的臂弯。 这时他听见一声刺耳的响声——那是兵器匆匆出鞘的声音。 手无寸铁的程念影抽出了江慎远腰间的佩剑。 她没有去躲。 那日江慎远为示亲近,曾将自己的佩剑借给她与阮师比试。 眼下,程念影握剑便显出一分熟稔。 剑气凌凌。 那剑风直朝傅瑞明颈间而去。 “堂嫂!”傅瑞明大喊。 江慎远却是大笑:“你当她是什么人?还须你来护?” 剑风直不减,切去江慎远发丝。 江慎远骤然意识到不对,闪身躲开。 但那剑锋仍是切开了他颈间的皮肤,撕拉出一条长长的剑痕。 傅瑞明保了一命。 她要杀他。 她在救傅瑞明。 阮师闻声回头:“我早说她留不得的!她既做了一回叛徒,便不能信她第二回!” 阮师气急也无法。 就他回头的功夫,岑瑶心痛呼一声,挨了一箭。 逼得阮师只能再回头去照顾岑瑶心。 这偌大庭院中已乱作一团。 程念影吐了口气,暗暗道了声“可惜”。 她一直在等。 等这样一个近身偷袭江慎远的机会……可他太厉害了。 有箭矢飞来,有傅瑞明当前,她在后头出手那样果断凌厉,江慎远也不过是中了一箭,又挨了她一下。 到底未伤及根本。 江慎远也不喊疼,连退三步远:“念影,你要想清楚……” “我知你不过是记仇罢了。若早知是你,当初我岂会命人接下这活儿来追杀你?” 程念影抿唇挥剑。 江慎远躲开,但他的一个手下倒了。 血在颈间绽开,再无爬起的可能。 她只是在阮师和江慎远跟前有不足,其余人她才不怕。 江慎远叹了口气:“拦住傅瑞明。” 他身后又一个手下动了。 穿得和其他下属别无二样,但他的动作冷酷迅疾,仿佛第二个阮师。 “这人应该是鸦九。”傅翊低声道。 转眼之间,江慎远带来的手下便死得差不多了。 “上吧。”傅翊说。 两个人从殿内走出来,一个是憋了不知道多久的吴巡,一个是傅翊手里的暗卫。 二人一个持重剑,一个两手各抓环刃。 吴巡扶了扶脸上的面具:“学的杀人术?爷打小学的也是杀人术。” 他们踩着玉阶而下,加入混战之中。 其余士兵停住射箭,一齐涌上来。 江慎远喉间窒得厉害。 这便是被人打了伏击的可恨之处,他难再扭转局面了。 得逃了。 “我还是得抓着你我心里这口气才能平息。”江慎远扭头看向程念影。 他屈指成拳,不顾身后挥来的利刃,更不顾身上的伤,要将程念影打晕。 吴巡、那暗卫,连同傅瑞明都想也不想,一齐扑来。 江慎远气得想杀人。 ……好,傅翊是一动不动,坚决不立危墙之下。但他手底下的一个个,倒都对程念影护得紧。 装什么云淡风轻?到底还是重要得很! 江慎远左右抵御来敌,实在左支右绌。 下一刻。 血飞溅起来。 傅瑞明切去了他半个手掌,程念影手中长剑刺入了他的后腰。 少女眼皮都没眨一下,转动手腕,剑刃在皮肉间滚转。 江慎远喉中挤出一声尖厉的啸声,痛!痛极!他从未被逼到如此地步过! 程念影,他带不走了。 其余人亦是…… 江慎远忍痛而逃。 吴巡要追,被傅瑞明喊住:“不能追,兄长一早嘱咐了。” “先砍了他左膀右臂,阮师、鸦九都得拿下。” 程念影这厢低喘了口气,茫然地环视一圈儿。 结束了? 少虡楼没有了? 她茫然迈了一步,却是被人从背后牢牢一抓,箍在怀中。那冰冷面具就抵在她颈间。 傅翊终于走下来抱住了她。 “我方才不能有一丝心软,否则江慎远便会将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以此威胁我。” “少虡楼的背后是皇帝。”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了口。 第206章 多亲一下 话一出,两个人都顿了顿。 在开口第一句说完要紧的话后,倒不知先从哪里接着说了。 一时竟诡异地安静下来。 可傅翊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他将程念影箍得紧紧,那仍扣在脸上的面具冰冷,用力抵在程念影的颈侧。 程念影禁不住缩了缩脖子,痒,还被抵得隐隐发麻。 有些太用力了。 “主子……”吴巡干巴巴地唤了一声。 “……” “主……”吴巡这回刚起了个头,就被傅瑞明闷头从后面拽住了。 吴巡摸摸剑柄,退两步,扭脸见那疑似“鸦九”的杀手,正阴沉沉地盯着这厢,他上去就拿剑柄敲人脑袋。 “瞧什么瞧?” “我都不敢瞧。” “鸦九”登时气得两腮绷紧,太阳穴鼓鼓,阴沉沉地瞪得更用力了。 吴巡才不管他,扭头一时视线也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转来转去,看见了形容狼狈,脸色白得连痛呼声都挤不出的岑瑶心。 “这怎么还带个瘸子?” 这下阮师又瞪住了他。 那目光似恨不能将他扒皮拆骨一般。 吴巡只得将头转了回去,嘀咕:“感情瘸子是你带的?你们楼里还管发媳妇儿呢?” 岑瑶心本就疼得几欲死去,听了这话更是差点活活气死。 吴巡老老实实在那厢站定,又无聊去盯傅瑞明。 发现这傅大人,他们堂少爷,正陷入巨大冲击中,竟似在发怔。 发什么怔?哦——没想到过去那个看起来乖乖巧巧的郡王妃,摇身一变成如今这个会持剑杀人的狠角色了? 想到此处,吴巡倒有些高兴起来。他是主子心腹,这来龙去脉都清清楚楚。旁人抠破脑袋都想不通呢…… “堂少爷……” 这边声音刚起,那厢傅翊扣住了程念影的手背:“还不丢了?” 第178章 那剑是从江慎远腰间抽出来的。 该丢。 程念影想了想,却没动,她艰难地扭过脸,并不想被别人听见,便将声音压得极低。 “江慎远说,三次下令要求刺杀郡王妃的人……” 她的气息温热,挟着淡淡血气和一点悬空寺的檀香气。 本该是温情缱绻时刻。 “江慎远说,是你。” 程念影长长的睫羽轻轻颤抖着。她并不猜疑,她只是直接来问他。 她想问清楚,她想听见丹朔郡王口中的实话。 “……”傅翊捏着她的腕骨摩挲两下,神情被隐在面具之下,“江慎远说什么你都信?” 程念影抿起嘴角,不高兴地挣了两下。 傅翊将她抓得更紧,只好道:“……是我。” “为什么?” “……”傅翊从未觉得随手做的事,竟会有这样一日,开口艰涩。 “为什么?”偏程念影又追问了一遍。 “在蔚阳时见你,我便同你说了,我知晓秦玉容与人有染。侯府女,做出这等蠢笨之事。且不论贞洁,我容不得我的郡王妃是这等蠢人。” “这是第一回。” 傅翊开了口,语气到底还是恢复了冷静。 “你入府便引我怀疑,为试探你,你出宫宴便遇了刺杀。” “这是第二回。” “秦玉容欲与你换回来时,在城郊庄子遇见杀手。” “这是第三回。……因我不愿你们换回来,吓吓她。” “秦玉容该知晓,郡王妃并非是那么好当的。武宁侯府一意孤行,便要赔上性命。” “此外再无其它。”傅翊说完,自己又沉默住了。 听起来三次也够多了。 “哦,我也猜到差不多是因这些缘故。”程念影低声道:“郡王说了实话。” 嗯? 她并不生气,似乎只想听他亲口承认? 傅翊喉间紧了紧,滋味儿复杂。 程念影紧跟着却又好奇地问:“那时不要我和秦玉容换回来,是我做郡王妃更好?” “……是,你做得很好。” “你那时喜欢我么?” 傅翊喉间轻轻哽了一下,但也知道她一贯直白。而今日她又铁了心要听实话。 他道:“有,不多。” 程念影自个儿点点头:“我猜也是。你那时候冷酷得很,在夔州你看着我跟别人走。你还拿我捉弄你大哥。” “……” “我那时……”傅翊噎住。她如今翻旧账越加熟练。 “你今日为何在天字阁?”程念影突然接着又问。 傅翊紧扣住她的手指松了松力道,语气缓和:“楼里会不断派出杀手追捕你,抓了一个,还有无数个。唯有如此,才能真正了却后顾之忧。” 程念影仰着脸:“那便是为了我?” 傅翊沉默了一会儿。 他是擅使言语作利器的人,但这会儿应答的话反没那么容易出口。 他的指腹感受着程念影的脉搏。 一声一声。 她的脉搏快了一些。 “是,是为你。” 程念影:“那你的后顾之忧呢?” 傅翊怔住。 程念影:“少虡楼没法子再追捕我了,可皇帝会恨你。他会杀你吗?” 傅翊:“……会。但就算没有今日之事,也会。他不能给他的继承人留下我这样的臣子。动杀心本就是迟早的事。” 他是想换少女的心软。 但也不会拿这些来硬唬她。他与皇帝本就会走到这一步,不是她引起的。 何况……现在小姑娘也不好唬了。 “哦。……那,我先不杀我那个亲生父亲了。” “嗯?” “先解决你的事。” “我的事……”傅翊舔了下唇,心跳都快了快。 “嗯,要你活着!”程念影铿锵有力地说。 傅翊没说话,他只是将程念影转了个个儿,左手摘下面具来,咬住她的唇。 失了斯文。 更多是侵占的强势与狂烈。 吴巡在不远处愣住。 主子从来在外头衣冠楚楚,并未这样失态过。 程念影被亲得喘不上气,推了推傅翊,又不敢使大力气,怕把他推死人堆里去。 到底还有许多事要处置,还有许多人也等着。 傅翊放开她,却又亲昵而略带一丝情涩地咬了下她的耳垂,喑哑道:“小禾,小苗。……你的名字到头来却是江慎远告诉我的。” 他有一丝不甘。 可今日又偏被怀中少女给予了太多甘甜。 那因醋而起的戾意最终便只化作一声:“……多亲一下也不肯么?” 第207章 听爽了 程念影抬脸看着傅翊,将话还给他:“江慎远说什么郡王就信什么?” 傅翊:“……” “那也不是真名?”傅翊养气功夫再好,额角都突突跳上了。 “是真名。” 程念影这次说完顿了顿,又强调了一遍:“真的是。” 程念影说完又顿了顿,怎么她与郡王可信度都不是很高的样子? 程念影舔舔唇,还是接着道:“但‘承影’的名字不是他起的,是老楼主选的。这本来就是春秋时藏剑家孔周手里的一把剑的名字,怎么能叫起的名?只是从那么多刀剑名里头选了个出来。” “我要姓‘程’是自己想的,‘念’字也是我自己加的。与他没干系,与老楼主也没干系。” “从我知道那是一把剑的名字开始……我不要做一个物件,我要做一个人。有名有姓就像人了。” 那是那时候的程念影,能给自己改成的最好的名字了。 傅翊眉眼轻轻一动。 这下好了,那戾意、醋意和强烈的不满足皆被压了下去。 傅翊抬手极轻地摸了下程念影的头发,嘴角下压:“嗯,我不信江慎远的,我听你的。” 程念影惊讶地看看他。 一边的吴巡惊骇地看看他。 傅翊随即转身,先走向了阮师。 岑瑶心脸上的布条早在放箭时被她自己慌乱地扯了下来。那时其余人自顾不暇,也无人来阻拦她。 她看见了傅翊,也看见了方才傅翊低头亲吻程念影。 岑家不复存在的憎意,对傅翊的既不甘且恨,……种种混杂。使得她轻轻发抖。 她曾喜欢傅翊的多谋善断,今日却也怕他的多谋善断。 傅翊没看她,而是问阮师:“你叫什么?” 阮师恨恨,神情微微扭曲:“你们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吗?” “我要听你自己说。” 阮师自然不肯配合,只挤出个怪异的笑。 傅翊伸手。 一旁的手下便立即递上了刀。 那刀架在了岑瑶心脖子上。 岑瑶心险些气吐血。 傅翊不喜江慎远拿程念影威胁他,但他威胁起旁人来顺手得很。 “我是阮师。”阮师恨恨道。 “嗯,好。他是谁?”傅翊一指同样穿着杀手服饰的。 “……鸦九。” 鸦九闻声分外激动:“你该死,你怎能与傅翊说话?你该死!” 阮师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他知道不管他说不说实话,丹朔郡王都会从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就像先前轻易拆穿了主人的身份一样。 这个人,本就可怕。 “还真是啊。”吴巡接了一嘴。 “那这个人又是谁?”傅翊指向另一个,被杀手尸体紧紧压住,试图将自己躲起来的人。 阮师:“我不知……” 程念影在后面接了声:“钟定元。” “什么?”吴巡惊愕,“废太子?还活着?” 岑瑶心同样一惊。 皇后是岑家的女儿,钟定元是她的儿子,自也是岑瑶心的表兄。 难怪江慎远不让外人接近。 钟定元这时不免恼怒地推开身边压着的尸体。装死是装不下去了,愤怒得很呢。 他瞪着程念影:“你这样快便将我卖了?与傅翊做一对假夫妻,还做出真感情来了?” 傅翊不禁轻轻挑了下眉尾。 钟定元见状怄得不行。 这话还让他听爽了是吧? “傅翊心思太深沉了,你以为他一时跟你说了实话,便能永远在你面前坦白,亲密无间吗?”钟定元刚对着程念影说完,自个儿又泄了气。 “罢了,连江慎远都说服不了你。” “但那几夜你与阮师过招,我来护着你,这情你得记下吧?” 傅翊微微一笑:“我来替她记。” 钟定元喉中艰难挤出声音:“呵呵。” 那还是算了吧。 程念影这时开了口:“我也觉得他有时聪明得有些可怕,心眼儿也不大好。” 傅翊:“……” 这是转机吧?钟定元激动得差点原地坐起来。 第179章 “但若他不厉害,又怎么能站在这里?怎么能叫我摆脱少虡楼的追捕?” “不能既贪他的好处,也恨他的好处。” 程念影轻描淡写地说完。 钟定元深吸一口气,喉咙好似被堵住,再说不出更多话。 连岑瑶心都定在了那里。……她可真聪明,这话说出来,自然连傅翊的心也能拿住。 程念影转头对傅翊道:“他和江慎远牵扯在一起的事,我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但又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牵扯到皇帝呢。 方才都是抱得太紧,贴着耳朵说的悄悄话。 傅翊转身抓住她的手:“好啊,我们回去慢慢说。” 但程念影很快想到:“不过你这样聪明,肯定一见也猜到了是不是?” 傅翊:“我没猜到。” 程念影怀疑地看看他。 钟定元马上指着道:“这不分明就是说假话吗?你看看,他嘴里真话好找吗?” 吴巡上去踢他一脚:“你懂个屁!” 钟定元恼怒:“你这奴才!混账!你怎敢……” 吴巡立马拿布条把他嘴给绑了。 傅翊此时连盘问这帮人的心思都没了。 都不重要了。 许多事他的确一个照面就能猜清楚……于他来说,盘问往往更像是亲眼见到对方一点点崩溃发疯,从中汲取到些许趣味的过程。 “我们走吧。”傅翊扣住程念影的手指。 两个人的手指都有些发凉,但扣紧之后便暖了些。 “你先前从裴府去悬空寺的路上受伤了?”傅翊关心她。 “嗯。” “你打不过的人在少虡楼中应当屈指可数……”傅翊本来迈出去的脚步一顿。 “是阮师动的手?还是这个鸦九?” 傅翊转身:“先不急。” 他一指岑瑶心,连对看她面具之下的面容都没兴致。 他道:“先将这个杀了吧。” 岑瑶心呆住。 阮师也变了脸色。 是他动的手!以他性格,要他此时推脱说不是自己,他根本做不出来。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不!不行!” 他只能徒劳地这样喊着,一边奋力挣扎。 暗卫面无表情地将一根长钉钉住他。 但阮师颇有要生生撕裂血肉,也定要挣开的意思。 吴巡只得跟着上去压制。 岑瑶心不敢赌阮师还能脱困……她声音尖利:“表哥!你虽被废,但仍是皇帝的儿子!是天家血脉!你为何不站起来,命令那些士兵?他们岂敢动你!” 这一嗓子,将她的身份也喊分明了。 钟定元还在发愣:“你管我叫表哥?你是谁?哪个表妹?” 他表妹多得根本记不住。 “看来逃掉的人,今日都找到了。”傅翊的眉眼往下沉了沉,“岑瑶心。” 岑瑶心剧烈地喘息着:“丹朔郡王,你好狠的心啊。我本也该是与你共枕之人……” 傅翊纠正她:“你是罪臣之女。” “程念影一开始躲得很好,少虡楼找到她,原来是因为你。你找了阮师,希望借少虡楼的手杀了她,她才会被江慎远留意到。” “这实在令我有些不高兴。” 傅翊的目光从他二人身上漠然地逡巡而过。 他吩咐身后的手下:“先将江……程姑娘请马车里去等我。” 他在程念影心中有些可怕。 不能再更可怕了。 第208章 衣裳脏了,得换 程念影奇怪地看看傅翊。为何要将她请走?无非就是些血腥的审问手段罢了,她又不是没瞧过。 “程姑娘,请。”暗卫恭恭敬敬地一伸手。 她还想着回来救傅翊呢,谁知道傅翊已经先在少虡楼等她了。 她转头又看看傅翊。 “去马车上等我,你这一路太累了,还带着伤。”傅翊温声劝她。 程念影想想也是。 接下来傅翊的事还有一场硬仗。 这回没有了布条覆眼,程念影才终于知道原来天字阁的暗道是长这样的。 “程姑娘?”见她走两步不动了,暗卫不由紧张开口。 方才江慎远的剑她已经丢掉了,眼下手中又没有了趁手的工具:“我想要两根棺材钉。” 她先前就瞧上了,江慎远又不给她机会偷偷拔。 两个暗卫此时二话不说,一脚蹬住厚重的椁,各掏出一只四棱锏,生给程念影撬了两根棺材钉出来。 一点异样也未表露。 程念影将棺材钉一揣,他们方才一块儿走了。 钟定元人都气傻了:“这就……走了?” 就任他落在傅翊这魔头手里了? 岑瑶心在极致的恐惧与不甘下,反倒在此时笑出了声:“表哥,你同杀手讲什么仁义吗?” 钟定元先是一愣:“你这会儿疯了?” 生怕傅翊不宰人吗? 岑瑶心:“……” 反正都这样了,也不怕互戳心窝子了:“表哥,你被废当真怨不得别人。若我投生成男儿,做太子都做得比你好。” “傅翊不会放过你我,他既要杀,你也是个废物东西,救不了我。我难道还要同他摇尾乞怜吗?” 钟定元:“你!” 岑瑶心这一番已算得上是死前极漂亮的话了,但傅翊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只是看着挣扎得浑身是血的阮师。 “一个皇后娘家出身的贵女,如何同你扯上干系的?” 阮师是在场唯一还试图辩解的人:“我只是奉楼主的命,我只是追捕程念影,我没有杀她……” “她还活着!还活着!”阮师脖颈青筋迸出,双目赤红地强调。 钟定元看得指尖发麻。 傅翊还是不为所动,似乎只是想知道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阮师慢慢又收了劲儿,他道:“放过岑瑶心。” 傅翊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手中的刀抵住了岑瑶心的脸。 岑瑶心强忍住嘶叫的冲动,至少这一刻……她也不知道是为了保住岑家最后的一点骄傲和脸面,还是为了不在傅翊面前露出丑态。 她的确是忍住了。 傅翊不像别人逼问的手段那样,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手腕转了转,从岑瑶心的脸颊划到锁骨,伤疤长,切痕深。 他不知道程念影身上的伤有多长,有多深。 姑且就先如此吧。 “啊啊啊!”岑瑶心还是没能忍住。 她崩溃地抬起双手,却又不能触碰自己的脸,在腿伤之前,她以为那就是她这辈子吃过最痛的苦了。 可眼下原来还有更痛的。 傅翊舒展手指:“她变得这般模样,你还是喜欢她?要救她?” 岑瑶心喘着粗气,双眼模糊不清地看向阮师。 阮师面目狰狞,只重复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傅翊露出了然之色:“并非因容颜而动的心。那我猜一猜……你是少虡楼天字阁中最好认的那一个,因你发色瞳色乃至肤色皆异于常人。 “你面具之下总比旁人要缠缚遮掩得更多,是为了不叫人认出你是谁?我想不是。” “你只是不想旁人觉得你奇怪丑陋。” “岑瑶心遇见你时,对你说了什么?将你视作常人一般,说你不是怪物?” 阮师瞳孔震颤,没有说话,只是眼底流露出忌惮和更深的憎意。 “你们做杀手的,都这样好哄好骗?就因岑瑶心做了你人生中第一个,说你不是怪物的人,你便要为她献上一切?” 傅翊惯性地说完这般折磨人心的话,才微微顿了一顿。 嗯,还好让程念影先走了。 否则叫她听见这话,日后又要记仇,拿来噎他。 “你见过几个贵人?”傅翊好笑地问阮师。 “江慎远也好,岑瑶心也罢。贵人口中随口说一句这样的谎话,实在太容易了。” “岑瑶心要杀程念影,是为稳固她将来嫁进郡王府的位置。你于她算什么东西。你看你,丢了命。” 傅翊缓缓地眨动了下眼眸。 他长得真是好看。 一个既好看又聪明的人,让岑瑶心不甘,让阮师生出嫉恨。 这个人用他从来握笔的手腕,一用力,接过吴巡的重剑,切入阮师腹间。 从上次抓到的那个天字阁杀手的身上,傅翊知道了,天字阁的这帮人,是对少虡楼最有归属感的。他们不会认输,不会投诚。 傅翊垂眼,觉得还不大够。 他对阮师道:“你害怕让人瞧见你的真面目是对的。你的确是个怪物。” 阮师挣扎着,喉中声响咯咯,眼角像是要生生撕裂一般。 他流出血泪。 又痛又恨又愤怒。 傅翊这才觉得他伤了程念影的那点不快平息了些。 “你伤她,我杀你,显得不公。听闻你们少虡楼的人,多有个怕和尚的毛病,都想来生投个好胎。” 第180章 “我给你念段往生咒。” 傅翊将剑丢回给吴巡,启唇真念了起来:“南无阿弥多婆夜…… 枳多迦唎 娑婆诃。” 他口吐佛言,却神情淡漠,神的悲悯与魔的残忍在他身上交织。 钟定元狠狠打了个冷战。 岑瑶心一时连痛都忘了,她望着这个她曾认为越是这般越有挑战性越是好的男人……一股彻骨寒气从喉咙口冒出来,将她冻得好似已经死去一般。 “你既逃出岑家,躲过杀劫,怎么就不知见好就收的道理?” 血流到傅翊的鞋底。 “这下好了,唯一能护着你的人,也死了。” 傅翊转身。 吴巡扔了一段绳子给岑瑶心。 “我……我要毒药,给我一壶毒药。”她对自己下不了手,下不了手。 “麻烦。”吴巡嘀咕一句,问同僚:“你有没有?” “你有吗?” “天字阁里翻了点,让她吃吃看。”暗卫摊手,“毒不死再换下一个。” 岑瑶心觉得可怕又觉得荒唐。 她咬咬牙,一头撞到吴巡剑上。 ……痛啊,太痛了。 她到底还是流了泪。她这一刻才明白,从一开始她的对手和敌人就不是程念影。而是傅翊。 至于阮师。她临死前,脑中飞快掠过的那些思绪,到底未能分半点空隙给他。 * 程念影竟然靠着马车的车壁睡着了。 这是这些日子里难得的安心。 这便是傅翊心眼儿多的好处了,知道反正在这里应当是安全的。 直到车帘被卷起,车门发出吱呀一声响,有人踩着马凳走了上来。 她睁开眼,疲乏地动了动眼珠,觉得傅翊没说错,她一路走来,的确是很累了。 “我们现下去定王府。”傅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程念影一激灵,朦胧的目光霎时定住,疑惑地重复一遍:“去定王府?” “嗯,我的事还在后头,你的事,能先办了。”傅翊抽了衣带,他一边道:“带来天字阁的士兵,是定王主动出借与我的,是王府的府兵。” 他又道:“我衣裳沾了血,得换下来。” 他说罢,抬眸定定盯着程念影,眸光温柔,但又显得有些怪异的深沉。 他笑着问:“我手方才伤着了。你能替我脱下来吗?” 第209章 怕她不高兴 手伤了? 程念影立即低头去看。 他的右手腕骨处果真红了一圈儿,指缝间的血迹都已干涸了。这对丹朔郡王自是难以忍受的。 但程念影拿手指头给他擦擦。 没伤口啊。 那是扭伤? 这也算得是伤? 话到嘴边,程念影慢吞吞地又咽了回去。好吧,贵人总是娇气些的。 她手搭在傅翊肩头,将他身上厚重的外袍脱下,再是内衫。 “连里衣都脏了。”程念影嘀咕一句,还要动手,这回却被傅翊按住了手背。 “不用了,没有备换的里衣。” 傅翊将她的手拉开,却突然一反先前的态度,自己抽出凳下的箱笼,从里头取出干净的衣袍来自己动手换上了。 他的动作也确实僵硬,但不像是手伤了,更像是先前的肩伤至今还未好全。 程念影正纳闷。 傅翊坐下来,无比自然地就将她捞到了腿上:“你方才抬手有些不自然,伤口在疼?” 程念影怔了怔:“嗯,该吃药了。” 越接近御京,江慎远便好似无意地忘了这事一般,再没给过程念影治伤的药,也没给过楼里用以控制杀手的药丸。 程念影微微出神,一下想起来自己先前在蔚阳说傅翊对自己心有不甘,不过是贵人驯鹰。 但如今比一比。 江慎远才是那个想驯鹰的。 傅翊的手段到底温柔多了。 “什么叫该吃药了?”傅翊的手解开她的衣领,“同我说一声伤口疼,很难?” “我说该吃药了,有何错处?” 傅翊抵近:“别人如何知道你疼?” “知道了又如何?” 傅翊将她的衣领完全剥开,哪怕门帘被捂得严严实实,程念影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她舔舔发干的唇,感受到男人身上传递来的热意,岂能还不明白他此刻想要什么。 热意交融,她感觉到他的目光从自己的皮肤上扫过。 程念影犹豫了下,想到在河清遇仙楼的时候,傅翊情难自抑的模样。 她的手窸窸窣窣地摸上了傅翊的膝头,略显笨拙地顺着往袍子底下摸。 傅翊却把她的手抓住了。 “别动,我瞧瞧。” 程念影眨眨眼。 怎的许他动,还不许她动? 傅翊低头看见那狰狞的伤痕,比岑瑶心挨那一刀要更长更深。 不止如此,她的肩头、颈侧、锁骨、胸口,擦伤、淤伤、浅浅刀痕……都有。 她皮肤白,交错的伤痕衬在一处,狰狞之中更多美感。 刹那间,傅翊脸上神情的交错。浓烈的欲色消失得一干二净,车厢内气氛冷得结冰般。 程念影等了半晌,见他还不说话,也不动,忍不住疑惑地开了口:“说了会怎样,就这样盯着我瞧吗?” 傅翊将程念影的衣领拉了回去。 “先回郡王府。”他对马车外的人说。 “不是去定王府?” “不去了。” 程念影有些不高兴:“你说去的……” 傅翊觉得心尖一点被攥紧,轻轻抽痛一下,再抽痛一下。 这感觉已不再算陌生,今日的丹朔郡王已不再会冷静且冷酷地审视自己对她的种种情绪。 他气得咬了咬程念影的面颊,声音低哑,像是压入程念影耳中:“去,一会儿还去。” 早知有这一出,倒不如不说。 马车果然先回到了郡王府前,傅翊连人都没下,一手还抓着程念影,别过脸对窗外吩咐道:“将御医请来,带些外伤用的药。” 程念影闻声不禁自个儿拉开领子瞧了瞧。 “这些伤也不重……” 程念影倒不想叫傅翊觉得是自己本事不够好,她道:“我知晓被江慎远抓着了,等到了御京,还指不准有什么等着我。便故意引阮师同我过招,早些堪破他弱点,才好回御京来救你,只是江慎远谨慎得很,他从头到尾几乎未与我动手……” “救我?”傅翊就听见这两个字。 “嗯,想是这样想的,谁知晓你倒在天字阁里等我了。” “……” 傅翊不自觉地用力抿了下舌尖,尝到一点血气。 倒是他不幸错过了。 “我在悬空寺先见到江慎远,又见到钟定元。便猜少虡楼背后是皇帝。钟定元告诉我,皇帝特地留下了他,他说你故意害他,是为挑起皇子争储……” “他说他便是将来皇帝给你定罪的证据。” “眼下少虡楼没了,皇帝定然更恨你……” 程念影其实话很少。 但此刻说了很多。 傅翊静静地听着她说,垂下眼,掩去眼底的颜色。 虽有错过。 但程念影来时,在天字阁一眼见到他,想必对她更为受用。 否则岂有眼下这样多的话与他说? “主子。”马车外响起护卫的声音,“佟御医来了。” 程念影霎时闭了嘴。 傅翊道:“不妨事,他与郡王府更为亲近。” 话音落下,佟御医急急忙忙钻进马车:“主子几日不归,可叫府中上下担忧得很!陛下都遣人来了三回。主子哪里受伤了?” 他匆匆一气说完,才瞧见程念影。 那反应比先前的傅瑞明还要夸张,登时一个倒仰,撞上了车顶。 “这这这……郡王妃?” 程念影闷声问:“我是不是该遮掩一二?免叫御京里的人看见了。” “任他们瞧就是了。” “可若传进皇帝耳中……” “本也是要撕破脸的了。” 傅翊没回答佟御医半个字,倒又与程念影说了不少,同时伸手接过了御医手中的药匣子,拣了两样出来。 “给她把把脉。” 佟御医回神应了声:“哎。”识趣地没有再多问。 傅翊手底下除了吴巡缺点心眼儿,其他人都不是什么蠢笨的。 好在吴巡的武力弥补了这点不足。 佟御医这厢犹豫片刻,拿出脉枕,又掏出一团丝线。不怎么敢碰程念影的手,似是要来个悬丝诊脉。 傅翊瞥他一眼:“做那些有的没的作甚?我要你验准了脉。” 佟御医明悟。 嗯,这是真关切这位的身体。 佟御医这厢把起脉,傅翊那厢先将程念影的另一只袖口挽起来,蘸了药膏给她涂手上的伤口。 第181章 程念影怔怔看着他。 傅翊被她盯得久了,盯得心头火烧。 不由抬眸,眉尾压低:“怎么这样瞧我?” 如今到底是心软下来了? 程念影道:“想起来先前刚入府的时候,有一回我从外头回来,你给我洗手也是这样的。” “那时你又不喜欢我,只是为试探我。” 傅翊头疼。 怎么这也能翻起旧账? “你行事这般好坏不分,哪日是真的好了,也叫人分不清楚了。” 傅翊的指骨顿住僵硬地抵在少女的手腕内侧,不动了。 他盯着程念影:“那你眼下,分得清我是好,还是坏?” “我自然分得清的。” 从傅翊站在天字阁那一刻起,他就是好的! 不论怎样都是好的! 佟御医轻咳一声:“主子,还是从前那些毛病,身子有亏空,得养。”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佟御医惊讶:“主子还要走?” “嗯。” 这番对话,倒弄得程念影不好意思了:“那……明日去……也行。” “你要不高兴了。” 程念影忍不住又舔舔唇,觉得发干。 佟御医离开了马车,很快又只剩他二人。 傅翊反身就掐住了她的脸蛋:“是不是不高兴?你既说分得清,却偏拿话来噎我。” 程念影瞪着他:“我是好叫郡王知晓,往后这样对待旁人,旁人便分不清是真情还是假意了。” “哪里还有旁人?” “郡王的下属不算人么?” “……” 傅翊好笑道:“他们与你怎相同?” 程念影脸鼓起来,往后撤:“原来只骗我一个?” 傅翊赶紧去抱她:“我岂是这个意思?” 旁人便是骗了又如何? 只是这话说出来,便又显他像她口中那傲慢的贵人。 程念影被他抓回怀里,趴在他肩头。 悄悄地想,他不愿我生气啊。 他不愿我生气! 定王府。 定王先见到了回来复命的府兵,他高兴地拊掌笑道:“好!好!这刺客大胆,竟敢行刺丹朔郡王,而今遭一锅端了,丹朔郡王自会对本王感激不尽。” 他的长子坐在下首,皱眉疑惑道:“傅翊的堂弟就在侍卫亲军司,为何不找他,反在您这里借了兵?” “哎,是我主动借的。傅瑞明是天子的人,岂能用来处理私事?傅翊对这条界限分明得很,因而才能得皇兄看重。” 长子还是心有疑虑:“父亲既说他界限分明,又怎敢在这样的时候,借父亲的府兵?岂不显得他丹朔郡王府与咱们定王府私下有勾连?” “此时不同彼时了,你可知前些时候禁军里头有个指挥使被派到悬空寺去了?” “儿子不知。” “我私下里听闻,那人是被派去为皇帝求平安的。皇帝老了,太老了,一病,也许就撒手走了。他必须赶快重新立储。” “而傅翊也要选一选新主子了。”定王说完。 他的长子露出喜色:“您的意思是,傅翊松口接受您的帮助,实则是将宝押在了……” “殿下。”太监快步奔来,“丹朔郡王求见。” “刺客一事刚了,他就来了,接下来是什么用意,还用为父说吗?” 定王长子目光闪烁:“自是来表谢意,父亲也可借机与他示一示亲近了。” 定王一掀衣袍:“去将你三个妹妹也叫过来吧。” 彼时马车里。 傅翊还未立即下去,而是在与程念影亲近地咬耳朵:“定王有九个子女……” “生这么多,他是猪吗?”程念影不高兴地道。 第210章 陈年旧事 定王若就是当年害了楚琳的人,一想到他如今还子孙满堂、快快活活,程念影自是瞧他不顺眼。 “郡王?丹朔郡王?”门外的定王府仆从忍不住又唤了两声。 程念影双手将衣袍一拢紧,挣开傅翊当先跳下了马车。 虽然傅翊说不必遮掩,没什么要紧,但她还是且先熟门熟路地扮起了丫鬟角色。 定王府的下人从前并未见过她,此时也无异色。 紧跟着傅翊也走下来,下人立即殷切地上前来扶:“殿下还说呢,郡王身体不适,怎劳动了您亲自来,有什么话遣人来传就是了。” 傅翊避开下人伸来的手,半个身子都压在了程念影这里。 对下人这般亲近示好的话,只淡淡一笑。 他往日听得太多了。 “殿下正是惦记着郡王的身体,因而派了人……”那下人拍拍手掌,便见两个小太监抬着步辇出来了。 傅翊此时只想同程念影走在一处,扫了眼,仍是淡淡笑道:“定王殿下跟前,我岂能这般失了规矩?” 下人也不敢劝,还满心觉得这正显得他们定王府不同呢,丹朔郡王来这里都守起规矩来。 下人引路在前。 傅翊半揽住程念影的腰走在后面,没走两步,实在禁不住凑在她耳边问她:“你腰后鼓鼓揣着什么东西?” “你手下人给我捡的趁手的武器。” 猜也是江慎远将她身上能用来杀人的所有东西都搜走了。 “我未想到你会在悬空寺撞上他,是我疏漏了。” “遇上也不是坏事。” 否则她不会知晓钟定元还活着,不会知道岑瑶心还活着。 杀手做的就是暗里的勾当,她知道躲在暗里的敌人多可怕。 “只是我簪子也被抽走了。”程念影小声抱怨。 傅翊唇角向下:“会叫他还来。” 他可以送程念影万千戴不尽的各式的首饰,但都不抵当初随手在摊贩那里买的那一支。 她带着它带了那样久。 那样久。 以至当初在蔚阳抓到她时,见她还戴着那物,他的残酷念头都霎时被按了下去。 “郡王!” 男子的声音响起,发闷。 随即见一个高大男子快步走来,他长得与皇帝有几分相像,但明显要年轻许多,只鬓边染了几缕白。 “拜见定王殿下。” 傅翊礼还未行,定王就先上前来赶紧一把将他胳膊抓住了:“郡王客气。” 从这一刻起,程念影就开始认认真真观察起了定王此人。 他年纪不算小了,约五十岁上下,身上都是养尊处优的痕迹,但眉间川字纹深深。 马车里,傅翊都和她说过了。 定王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虽做了多年闲散王爷,但无人敢看轻他。 倒比康王府这样有名无实的强了太多。 暗自打量间,这时要迈过一个门槛,傅翊突然伸手将程念影的腕子一抓:“抬脚,别摔了。” 定王一见,瞳孔微微缩了缩,便知程念影身份不同。 该是亲近的女子……他略一琢磨,待进到院中,见三个女儿在不远处福身见礼,他从善如流地改了主意。 “咱们去吃吃茶说说话,恐怕郡王身边的姑娘觉得无趣,不如叫本王那几个女儿陪陪她。” 程念影看了看傅翊。 傅翊:“去吧。” 据楚珍说,当初楚琳就是在定王女儿的院子里出的事。 分开查探,自是省了力气。 程念影被宫女引着来到三位郡主跟前。 她们失望又惊奇地看着程念影:“你与郡王妃长得好生相像!” “竟是弄了个替身回来么?” 程念影这下知晓傅翊为何全然不在意了。 越是遮掩躲避,越惹人怀疑,越是大大方方,别人反而觉得她是傅翊寻来的替身。 我做自己的替身么? 三位郡主说完,便有心观察程念影的反应,谁知她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可见这替身还是个专业的。 也不吃醋,也不生气。 倒是好。 “走吧,咱们自个儿去玩去,行酒令可会?” 程念影不会,也没心思同她们玩这个,直截了当地问:“三位郡主在府上行几?” “我行七,她们两个行八行九。” “定王的第五女如今在……” “自是在她的郡马府上啊。”她们露出好笑之色。 是啊。 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定王第五女自然早嫁了人。 程念影也没什么心思同她们说话了,想着还是找傅翊去。 这厢傅翊也正在与定王说话:“不知殿下记性如何?” “算不得好,郡王且先说说,本王回忆回忆,兴许能记起来呢。” “那不知殿下可记得约摸十八年前,定王府上出了一桩事。” “什么事?”定王先是一愣。 但紧跟着面色变得极微妙。 “郡王……何故问起陈年旧事来?我不知是什么事,实在想不起来。”定王摇摇头。 第182章 “丑事也记不住?” 定王面色微沉,他虽想获得傅翊的助力,但堂堂定王,尊严不可辱。 “郡王何意?” “我既直白的问,也是盼望殿下与我坦白的说。人若各自都有遮掩,又哪里有信任可言?” 这话,就差没说,你答了我这疑问,从此郡王府与你定王府就互相信任,亲密无间了。 但定王又不是毛头小子,也不能一说就动心。 他笑道:“我当真不知,你容本王仔细想一想。来人,陪郡王在府中走走,我一人,好好的想一想。” 他自是什么都想起来了,但要权衡利弊,该说还是不说。 傅翊也没戳穿。 定王的次子立即进来陪他出门。 长子则留在了定王身边:“傅翊为何要追寻旧事?” 定王皱着眉:“正是想不通。” 没一会儿,有嬷嬷来叩门,进来低声同定王禀报:“方才那位姑娘,同郡主打听起了五郡主的下落。” “看来傅翊铁了心要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定王更是烦恼,“偏他口中什么也问不出来。” 定王长子道:“父亲是亲王,是陛下的亲弟弟,就算是要争得傅翊助力,也不该失了威势,父亲有问,他怎能不答?” “礼贤下士,礼贤下士啊。”定王轻叹,“自太子被废以来,多少人明里暗里想要拉拢他,却都不得门而入。” 长子沉默久久,最终尝试着猜测道:“人不会无缘无故来寻旧事,当初的事发生时,傅翊还不过是稚儿,与他能有什么干系?” “想是为了别人。” “傅翊才刚剿灭了刺客,就马不停蹄来到这里,说明这事对他极为重要……他甚至中途可能都没回过郡王府。” “他身边除了护卫,便只一个女子,连多的丫鬟也无。为何偏偏要带着这女子来呢?剿灭刺客出来,该是不方便携女眷的。而这女子开口又问五妹下落。” “容儿子大胆猜测,若当年之事引得珠胎暗结,会不会……而今是那血脉来寻生父来了。” 定王心一惊。 他拍拍长子的肩:“你去外头再将郡王请进来吧。” 傅翊重回到定王书房,身边却多了个人。 程念影走在他的身侧。 定王看了看她,也没让人将她请出去,开口道:“当年那事……我记得,什么都记得。只是不便与人提起罢了。” 第211章 惊天丑事 这就肯说了? 程念影还以为要狠狠花些功夫。 她不禁看了一眼傅翊,心道这时候厉害的好处又显出来了。 “兹事体大,郡王身边这位姑娘,何不请她仍在外等候呢?何必一同搅进那些往事里头,反惹了祸患上身。”定王紧跟着又开了口。 傅翊掀了掀眼皮。 定王在试探他。 定王的确是此意,听了长子一番推论,他也深以为然。 但在冒险前,也总要叫他先有个底。 程念影不知定王脾性,心想若要坦白,她出去等也无妨。傅翊在此事上是不会瞒她的。 还没开口呢,便被傅翊抓住了小臂:“那就请定王殿下说一说,这其中纠缠的事,何等的骇人听闻吧。” 定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点光。 不论如何,这女子在傅翊心中的地位已分明。 定王道:“十八年前,定王府上举宴,本王吃醉了酒,却不知宫中有人设下毒计,故意诱使本王的女儿误将外间的女子带入后宅,……后来阴差阳错,与本王有了春宵一度。” “这的确是桩丑事。”他露出无奈之色,“是本王和本王的女儿对不起那无辜女子。” “殿下是陛下的亲弟弟,宫中何人敢设下此计?”傅翊面上一丝波澜也无,紧跟着问。 “是皇后。”定王直截了当,没有一丝犹疑。 “皇后何故设计?” 定王顿了顿,心下略有一丝不快。以傅翊的聪明,怎会连这都想不到?何必再追问? 说得越多。 难免有疏漏之处啊。 定王心下念头百转,但面上仍神情不显,只长叹道:“为何缘故?正是因本王乃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皇后只怕本王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当时太后仍在世,她怕本王去撺掇了太后,在朝中给陛下使绊子。可本王与皇兄是亲手足,岂会做这样损伤自己手足的事呢?” 傅翊接着道:“恕我愚钝,却不知此计毒在何处?定王身份尊贵,便是无意与外间女子欢好了,收入内宅就是。” 定王抿唇:“因为一开始,此计要诱进内宅来的人,是当时的贞如公主。” 傅翊这才露出些讶异之色:“皇后此计甚毒啊!” 若真成了事,那的确可叫定王身败名裂。 这可是兄妹乱行的大丑事! “而今岑家被清算,也实在是活该。”定王轻哼。 “本王如今解了你的惑,还请郡王告知本王,究竟为何无端问起此事啊?” 傅翊一手牵住程念影的手腕,轻声道:“她乃我心尖挚爱,可惜出生不详,我总要为她寻到生父,方才能名正言顺迎她过门。” 定王一颗心猛烈的狠狠的跳了两下。 他露出惊骇之色:“莫非她与本王……” 傅翊却背过身,一手将程念影揽入怀中,遮去她的面上神情,道:“殿下,此事我还须与她仔细说一说,好叫她消化消化。” 定王长叹一声,应道:“好。本王也要……消化一番。” 定王说罢,竟是主动走了出去,将此地留给了他们二人。 程念影一只手已经按在了棺材钉上,但慢慢的,她又将手缩了回去。 “嘘,我们回去慢慢说。”傅翊在她耳边道。 程念影也抵着他耳朵,小声道:“哪里不大对。” 傅翊垂眸。程念影的耳朵皮肤薄,透着粉。他实在忍不住摸了摸:“真聪明。” 第212章 下落 定王退出去后,他的次子见到他先是一愣:“为何是父亲出来了?” 定王摆摆手,与长子并肩沿着檐下长廊往前走去。 长子压低了声音:“父亲,他如何说?” “他说……他说的与你猜测的,分毫不差。” 定王长子不由得双眼一亮。 能猜到傅翊的心思,自然叫他兴奋。 但紧跟着他又觉得不对:“可为何这样快父亲就出来了?” “从头到尾也不曾说几句话,傅翊说此事突然,要容他身边那位姑娘好好消化一番。” 定王长子听得露出若有所思之色:“这样的大事,岂能三言两语就说定呢?” 定王沉声道:“我亦觉得太快了些,恐有不妥当。但傅翊问话,没有半点遮掩婉转。他先前甚至……直接问我,丑事也不记得吗?” 定王长子变了脸色:“傅翊无礼!怎能这样同父亲说话?” 定王摆手:“你观古史,凡明主多有宽阔胸怀,若为这等小事计较起来,损伤的乃是自己的利益。” 定王长子拱手施礼:“父亲雄才大略,儿子受教。” 定王本来压低的眉头霎时又松缓开,他笑道:“你是我最出色的儿子,将来……罢,先不说将来。” “今日傅翊执手那女子,口中说要名正言顺迎娶她过门。” 定王长子听到此处,难掩讶异:“我还只当是有些情意,原来都到了要娶她的地步……京中贵女如云,连昭宁公主都倾慕于他……” “难怪急!不同寻常的急!若是父不详,如何能入得了郡王府的大门?” 定王应了声:“嗯。” 他顿了片刻,才道:“如此一来,傅翊便是我的女婿。” 定王长子笑起来:“便是天然的盟友了,岂是他人可比?” 定王招手叫来长随:“要备些礼。” 长随惊讶:“殿下要备什么礼?” 定王低头思忖:“女子喜爱的珠宝华服,按郡主往日里的规制备下来。此事须秘密进行。” 可不能在这当口被皇帝知晓。 定王这厢已然计划上了,那厢门内,傅翊也干脆不放开程念影,依旧将她按在怀中,问:“你觉得何处不对?” 程念影只当他不愿被旁人听了墙角去,便也就这样倚着,恨不能二人直接用心声说话。 她踮起脚靠近傅翊的耳朵,小声道:“太像楚珍了。” 傅翊第一声都未能听清,只觉得她像在亲自己的耳廓一般。 喉间只低低地吐出一声:“嗯?” “我说,太像当初我到武宁侯府上……嗯,杀人。”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更小了些,“那日楚珍抱着我,说我是侯府丢失的女儿。” “那般场景与今日,太像了。” “好似比我还要急。” “可他走时,又那样冷静。” “又一个想骗我的?” 第183章 傅翊应了声:“嗯。” “楚珍那时,是要我为侯府替嫁,免皇帝降罪。那今日定王又是为的什么?”程念影顿了顿。 而傅翊没有接声。 程念影想了会儿,想到傅翊说,他带去天字阁的乃是定王主动出借的士兵…… “定王要利用的是你。” 傅翊这才应声:“嗯,我想也是。” 程念影一张脸顿时变得冷冰冰的,她道:“我便成了他利用你的桥梁。” “御京众人皆知拉拢我很难,因我亲缘浅薄,与康王府并不亲近。定王见到你,该是极为欢喜的。” “他无论如何也要留住你,你是我与定王府牢不可破的纽带。” “他满嘴谎话,又如何从他口中逼问出真相?”程念影已极不高兴了,皱起了鼻子。 “你想一想……” 我想? 程念影只短暂地一愣,便立即反应过来:“他方才所说的有些话,并非是假话!” “事的确是在定王府发生的,参与其中的人,想来也该是那些人。只唯独一个核心不对。” “定王不是我生父。……但可以从他说的其他话中,找寻出线索来?” “嗯。” “他提及设计之人是皇后时,语气斩钉截铁,几乎不经思考。此事属实。” “但若我生父不是他,那皇后在定王府上设计此事,又是为的什么?” “同样是为权力的斗争?” 程念影一气说了不少话,傅翊全程没有打断她。 “也不要紧,定王提到了贞如公主……我们是不是也能去问她?” “十多年前就病死了。” “那定王这个嫁出去的第五女……” “若定王铁了心要骗你我,恐怕会用些手段。” “什么手段?” “叫他那个女儿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样狠心?” “定王所图甚大,岂能狠不下心?” 程念影又皱了皱脸,虽早知贵人凉薄,但还是不适应。 等真寻着生父,也不必多叙话了,两刀就斩了吧。 这时傅翊又夸她:“念影真是聪明。” 先前听他一声“小禾、小禾”的叫,左右也是假名,程念影还一点感觉也无,而今听他这样叫,便觉得怪异起来。 脖颈微微发烫。 程念影别开脸道:“叫人骗第一回,是我没见识。有了见识,岂能再被骗第二回?” “是。”连他都难再骗过她了。 她的成长是极为快速的。 也无怪当初江慎远的父亲相中了她身上的潜力。 “那我们……”程念影挣开傅翊的怀抱。 傅翊捻了捻指尖,有些可惜没能再摸两把。 “走吧,出去。只当不知。” “嗯。”程念影嘀咕一句,“我从前哪里想得到,如今还有争着冒充我爹娘的。” 傅翊心下一动,紧握住程念影的手不放。 二人一同走出去,正正好好,长随也将礼备好了。 虽仓促,但该有的都有。 定王笑道:“这都是给你的。” 他定定看着程念影。 * 与此同时。 远在另一厢蹲点不知多时的人,终于是跳了起来:“快!立即传信回御京禀报主子,有那秦玉容下落了!” “她离开河清,竟真来找了梁王!” 第213章 重锤落地 梁王先前与傅翊起了冲突后,皇帝便下旨,令他离开御京回了封地。 那时梁王拿紫竹与傅翊做交易,顺路带走了秦玉容。秦玉容躲了两个月,实在待不住才找去了裴府。 而今的梁王封地上。 士兵看着跟前这个形容落魄,大言不惭的女子,一来便说要见梁王殿下。 “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士兵将手中的长戟往秦玉容跟前一挡。 秦玉容身边还跟了个年轻男子,年轻男子急急拽着她的衣袖道:“快说啊!” 秦玉容还没开口。 男子已急声道:“我们此来,是要给梁王送一道消息,极重要的消息。梁王已追寻数年,若因你们之过错失了,只怕会要了你们的命!” 士兵对这男子的姿态很是不快,又岂会被他吓到?只伸手:“什么消息?书信?拿来吧,我呈到殿下跟前就是。” 男子作势又去扯秦玉容的袖子。 这一路坎坷,倒叫秦玉容长了些脑子,她摇头:“既是重要之事,岂能随意交托于他人?” 士兵将她打量一眼,笑着说了句:“你倒比他聪明些!” 秦玉容舒了口气,回想御京种种,那些过去竟恍若上辈子的事了。 什么情爱,竟好似生生被掏走了一般。 秦玉容在原地发愣。 她身边的男子倒埋怨上了:“他是不是瞎了眼?待进了门,你一定要叫梁王惩治他!” 秦玉容听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士兵说她比他聪明,怎么就是瞎了眼? 那士兵去了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梁王要见你,这小子不知来路,不能进去。” 男子自然不肯,只是话还没说,便被两个士兵架住了。 “玉容,玉容!你素来没有什么城府心思,若没有我跟着,被人蒙骗怎么是好?” 男子嘶声大喊。 被士兵拿兵器顶了一个跟头,鄙夷道:“会不会说话?我们梁王殿下难道还会蒙骗人?” 秦玉容走在前头,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突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侯府也不是一定要救。 被士兵引着来到梁王府的偏殿中,这里比起御京的王府,修筑得更为巍峨。 “要传什么消息予我?”梁王大步走进来,身上还带着热气,显是刚从练武场上下来。 秦玉容这才小心地掏出那封藏在怀中的信。 梁王疑惑接过:“谁给我的?” 他顿了顿:“是先前傅翊身边那个郡王妃?” 秦玉容愣了下,否认道:“不是,是……我娘。” 梁王听完只觉荒谬:“你是来同本王说笑……” 秦玉容急急忙忙:“还请殿下先读了信。” 梁王沉着脸走到椅子旁坐下,一旁的太监忙递上拆信刀,也被他一把推开。 他直接粗暴地将信封撕烂,抽出信纸抖两下抻开。 宫女捧着漆盘上茶,刚将茶盏放在梁王手边,梁王脸色剧变,将信纸猛地拍在桌案上。 茶水飞溅,将信纸打湿。 看得秦玉容心一惊,只想上去抢信,免得弄坏了。 宫女都吓得跪了下来。 “先前未问过你的年纪,你今年多大了?”梁王突然道。 秦玉容面露茫然,略带一丝怯意道:“十九,再过半个月,该是我的生辰了。” 梁王喃喃自语:“那年纪不对……” 他的眉头皱紧,但紧跟着又自言自语:“可若本就是见不得光,自然要隐瞒年纪。” “武宁侯我见过,这样瞒得过去?” 秦玉容越听越茫然,且伴着心慌,禁不住插声:“梁王殿下,那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你不知道?” “娘叫我不要打开,我便没有打开。” 梁王如今才仔细端详起她的模样,像么? 数日不见,她眉眼间的怯色还未全然褪去。她的底色是懦弱的。她并不怎么像他。 甚至应当说,全然的不像他。 但也许是因侯府不够好,才将她教养成这般模样呢? 他不该这样想她,不该。 梁王定了定心神,又仔细回忆武宁侯夫人此人。 印象模糊,实在太模糊了。 他多在外征战,就算是留在御京,也只不过出席些宫宴。此外的邀请,一律是不应的。 这都是因数年前那一回,实在给他留下太过深刻的教训,令他而今都如鲠在喉。 “殿下,到底写了什么?”秦玉容不安地又问了一遍。 “武宁侯夫人说……” “已不是武宁侯夫人了。”秦玉容小声道:“父亲被褫夺了爵位。” “……是,你母亲也在信中写了,她说是傅翊所为。你们为何得罪傅翊?哦,因替嫁一事?傅翊因而要将你们赶尽杀绝?” “娘……写了这些?”就为了向梁王告状求救? 可有用吗? “嗯,众人不是都知本王与傅翊不和吗?” “那殿下……” “傅翊的手段太过狠辣,竟像是要侯府断子绝孙。……本王会出手相救。” 秦玉容听见这句话,心底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陪你来的是什么人?” “是我二哥,若无他陪同,我怕……走不到此地。” 秦玉容这二哥讨人嫌得很,果然还是侯府的教养有问题。 梁王立即转头吩咐:“收拾东西,准备回御京。” 秦玉容忙道:“多谢殿下。” 第184章 梁王张张嘴,想说出其中原本的纠葛,想说你该改口,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她有父有母数年,而今突然告诉她生父是旁人,如何能接受? 她还是太柔弱了些。 梁王脑中蓦地闪过另一张面孔,与她几乎一模一样,却是全然不同的坚毅。 先回御京吧。 先回了御京,禀明父皇,再行认亲之举。 “带她下去好好歇息,不得怠慢。”梁王转身,迈步穿过长廊,走过宽阔的广场,最后才来到书房。 这间书房比御京的要大得多。 仰头望去,墙面上挂着多幅美人图,风格不一,想是请不同画师所绘。 只一点相同。 ——她们都没有脸。 那高悬在他心上,日夜折磨,使他不得安眠的负罪感,终于“咚”一声重重落了锤。 * 定王府。 程念影垂眸,一一扫过太监们捧着的漆盒。 漆盒中有珠玉,亦有绫罗。 定王在她身后,语气慈和:“喜欢吗?从前落下的,今后,都补给你。” 一边的下人们听得神色茫茫。 这时定王的长子与次子两步迈上前来,道:“今后便是自己人了。” “不如就在定王府住下?” 定王的长子眉心有纹,常思虑,倍显沉稳。与裴伽不同。 定王的次子眉眼带笑,眼角带炸花纹。与裴霂更不相同! 不好!都不好! 定王留心到程念影对那些华服美饰竟一丝留念也无,反倒仔细打量起他两个儿子。 定王心有遗憾。不是那样好哄。 不过也属正常。 傅翊既宠爱她,想必也给过不少好东西了。傅翊在御前得的赏赐还少吗? 打量他两个儿子,也是想先知晓自己的兄弟够不够友爱吧? 在场诸人都心思百转时,外间却传来太监一声高呼:“殿下!宫中来人!” 话音刚落,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便走了进来。 他先一福身行了礼,而后才看向傅翊,颇有几分冷意道:“寻几回寻不到郡王,原是在定王府上。” 他的语气更冷硬,一个字一个字好似生蹦出来般:“还请郡王跟奴婢走一趟吧。” 程念影为躲那大太监,已然背过身去。听见这话,想也不想一下反抓住了傅翊的手背。 定是少虡楼事发了。 傅翊此去……有危险吧? 事是从她身上牵扯起来的。她忍不住掰开傅翊的手指,在他掌心划了个字:“拖。” 等她易容跟着去! 第214章 如何逃脱 在那大太监难得冰冷姿态下,定王都有些喉中发紧,忍不住转眸去看傅翊。 但傅翊却仍跟个没事人一般。 有过救驾之功的就是不一样,硬气!定王啧啧心道。 傅翊这厢颔首道:“劳公公走这一趟,待我整一整衣衫。今日来定王府来得匆忙,实在形容狼狈。总不好如此面圣,污了陛下圣眼。” 那大太监沉默片刻,想到了皇帝的交代。 “不要让他带上吴巡。” 倒没见着那位吴护卫。 大太监松了口:“郡王请便,只是面圣之事,耽搁不得。” “这是自然。还请定王取一件衣衫来给我换,要焚过佛香的。” 定王点头。 却不明白傅翊这时候换什么衣裳。 傅翊转身又回到先前的屋中,程念影紧随其后。 “叫我拖,嗯?拖多久?”傅翊好奇地问程念影。 其它他倒并不在乎。 他只在乎方才那一刻的程念影在想什么。 “这样短的时间不大够,只得粗浅地用些胭脂水粉画一画……” 傅翊听明白了:“你想……随我进宫?” “嗯。” “……救你……”程念影才说过的那两个字还回荡在耳边。 她还在想着救他呢。 傅翊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招手叫了个王府下人过来。 “你要些什么,叫他去准备。” 拒绝程念影? 不。 他才不会拒绝。 人有了付出,方才有不舍。 他喜欢程念影口口声声“救他”。 那大太监在外头等了一会儿,实在有些等不住。 这丹朔郡王不会是要跑吧? 不会不会,他再聪明,也猜不到陛下今日召他所为何事啊。 方才不该冷冰冰的,万一真将人惊走了,他带不回去人,可就大事不妙。 大太监不自觉地抬袖擦了擦汗。 这一幕引得定王长子都觉得稀奇。 傅翊被传召,这大太监来时又口吻冷硬,甚至阴阳怪气,任谁都会猜测傅翊此去恐是要吃挂落。 怎么傅翊不见害怕,反而这大太监现下擦起汗了? 这便是傅翊的本事吗? 已经到了,无论是何等地步,何等人物在他跟前,最终都只有对方惶恐紧张的份儿? 定王长子捏紧拳头。 这便也是他心之所向……这一回,全数系在那女子身上了。对了,还不知她叫什么呢? 大太监蓦地一跺脚:“你,去敲门,催一催。说好了,面圣大事不得耽搁,郡王怎么这样磨蹭?” 被指中的小太监苦逼不已,但连个苦相都不敢露,战战兢兢就上去了。 抬手正要敲。 大太监心下一横,走上前去将门踹开。 傅翊于门内缓缓转头:“公公近来火气燥?怎么这样失礼?” 大太监定睛一看。 他对面立着个丫鬟,还在抬手给傅翊理衣领子。 理这么半天? 大太监一口气呛在喉咙里。 “是郡王忘了时辰了,恕奴婢不得不前来提醒。”大太监皮笑肉不笑。 傅翊转身,抬脚:“走吧。” “待见了陛下,我定向陛下请罪。” * 纯白的,仅挖出两个眼洞的面具,居高临下地飘在眼前。 ……傅翊!!! 江慎远深吸一口气,从梦魇中醒来。 正本能地要坐起身,手掌处却传来一股剧痛。他缩了缩手臂,想起来自己手掌被切去了一半。 他艰难地动了动身躯,腰间传来的却也是同样的锐痛。 那是程念影留下的。 “大人……?大人醒了?”旁边的宫女战战兢兢地探出头。 江慎远没有看她,而是先将手掌拿近,闻到了一点残留的皮肉烧灼的味道。 那是他自己烫的。 若非如此,岂能止住血活下来? “大人水米未进,可要用些食物?” “陛下……” “陛下召见了丹朔郡王。” “哦,那太好了。”江慎远伸出手,“扶我起来。” 光是这样的动作,就已经让他感觉到了吃力和痛苦。 “父亲,你可是给我选了一条会咬人的犬啊。” “大人在说什么?”宫女愣了愣。 另一个宫女冷着脸斥责:“不要管那么多,做你的事。” 江慎远闻声抬头看了过去:“我见过你,从前跟在傅翊身边,叫……叫……” “想不起来。”江慎远脸上倒没什么遗憾。 他对傅翊说,像丹朔郡王这样的人恐怕根本不会记得小人物。 他亦如此。 * 傅翊来到御前时,皇帝正在批阅手边的奏章。 殷辉义从里间出来,与他擦肩而过,见他带了个丫鬟,还诧异地多看了两眼。 傅翊的目光也从殷辉义身上停留了片刻。 从蔚阳事后,皇帝便又对殷家表现出了亲近,殷辉义也自然而然常在御前出入。 “郡王来了。”殿内响起太监通报的声音。 皇帝没有搁下手中的笔,低头咳两声,道:“进来吧。” 比起程念影离京前听见的声音,要更显苍老了。 “臣参见陛下……” “这是第几回了?”皇帝打断他,“未经禀报,擅权妄为!” “臣惶恐,从未敢有擅专之举。” 皇帝一手抄起旁边刚送来的汤盏,抬头正要砸到傅翊脚边。 这才看见傅翊身边还跟着一个人。 “今日面圣,还带了旁人?传话的太监未与你说清楚吗?”皇帝放下汤盏,光落在他的脸上,将他脸上起伏不平的沟壑映照得更为清晰。 他真的太老了。 以至于说完这句话,他竟然气得呛咳了两声。 “那并非是徐公公传话有误,是臣若无人搀扶,实在难以走到陛下跟前来。” 皇帝的视线下移,果然瞧见二人手臂交叠,搀扶得分外紧密。 “哦,爱卿又病了。” 皇帝今日在这个“又”字上不轻不重地顿了下。 搀扶傅翊的自然是程念影。只是定王府上东西不够,易容也简陋。 第185章 好在她并不畏惧,只是在此时心才稍微提了提。 真如傅翊所说,本就要撕破脸了吗? 那傅翊要如何逃过这一劫? 她想不到。 “还不为郡王搬一把椅子来。”皇帝接着开口。 “臣不敢,还是先罚臣站着回了话吧。” “为何不敢?是知晓自己犯了错?禁军你都能调动去杀人了,丹朔郡王,你好大的本事!” 人在紧张时,身体会变热,会出汗。 但程念影却感觉到,与她紧贴的傅翊的皮肤是微凉的,干爽而无一丝黏腻。 他不仅不害怕,还冷静得过了头。 他迎上皇帝的目光:“臣屡屡遭遇刺杀,连臣的妻子当初也没逃过……” 皇帝不语,搓着掌中的朱笔,听他如何狡辩。 “幸而总是能得御京中巡视的禁军相救。” “此次也不过是禁军中人恰巧发现臣遇险,在臣的提议下,便干脆率人要揪出那刺客所在,将其老巢一举铲除!” “禁军有宿卫皇城的职责,臣岂能调动他们?不过是他们肩负职责,勇于抓凶,且顺带为臣解决了后顾之忧。” “臣正想写一封奏折到陛下跟前,为他们请功。” “对了,他们乃是侍卫亲军步军司的人,他们的指挥使乃是江慎远,江指挥使。” 江慎远是少虡楼楼主一事隐秘。 其下属也不知。 傅翊借禁军之手,拿下了少虡楼的人字阁。而更为要紧的天字阁,他却选用的是定王的府兵。 如此种种,一步一步都有他的道理。 他从来不是什么一怒为红颜的冲动之人。 他都算计好了。 只图程念影一个“担心”。 第215章 更感兴趣的事 “那日江指挥使虽不在,但他手下兵士悍勇无畏,副使率先垂范,自都是得了他往日亲传。” “臣要为江指挥使请功。” “……” “…………” 殿内死寂。 皇帝垂了下头,复又抬起:“是,朕该奖赏他们。” 他顿了下,话音一转:“定王府的府兵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却是真真切切受你调用。” 傅翊并不避讳,道:“陛下明察秋毫,自太子废后,御京中暗流涌动,许多人不大安分,开始拉拢朝臣,派系林立。” “臣幸得陛下看重,出入议政殿阁。也因此,成为了这些人的拉拢对象。” “近日臣屡遭刺杀,而偏在此时,定王主动提出要借府兵与臣,剿灭那刺客组织。臣不由得想,这是不是定王对臣所设下的计谋呢?” “猜测无用,唯有以身入局相试,方才能为陛下辨别是忠是奸。” 这一番话说完,垂着头的程念影都不禁微微瞪圆了眼。 这样三言两语便将坏事反说成是好事了? 皇帝陡然坐直,急急地喘了两声,手边的汤盏到底是砸在了傅翊脚边。 汤水伴着碎片飞溅,打湿了傅翊的衣摆与鞋面,碎瓷片也零星落到了程念影的脚面上。 宫人们吓得悉数跪地叩头。 而傅翊转眸,目光扫过程念影的脚面。 “郡王的意思,是指定王有谋夺皇位之心了?”皇帝厉声问。 傅翊一手扣住程念影的腕子,带动着她一同跪下来。 宽大衣袖隐秘地扫去了程念影跟前的瓷片。 而他自己却生跪了上去。 他眉心在那一瞬间突突跳了下,紧跟着便面不改色地继续道:“臣未确定之事,不敢妄言。徐公公来时,臣正在定王府上,试图从中寻出证据。” 他的举止、动机都圆上了。 皇帝闭上眼,殿内又静寂下来。没有人知道这一刻的皇帝在想什么。 半晌,他合眼问:“那你发现了什么?” 比起处置这一刻的傅翊。 他显然更在意定王的动向。 傅翊到底只是臣子,定王却握有夺位的底气。 “臣……还未来得及发现什么。” “倒怪朕不该叫徐公公这时来传你了?” “臣不敢。陛下此时唤臣前来,反而是好事。” “哦?” “定王才不会有所警觉,认为臣是去查探他的。” “嗯……” 殿内又安静下来。 半晌,皇帝睁开眼又摸到了手边的茶盏。 一点光从程念影眼底跳跃而过……她攥紧了傅翊的手。还要砸傅翊? 皇帝真难伺候! 傅翊仍垂着头,只细细品味着程念影抓他的手。 她似是在忍耐动手的欲望,无意识地一下拿指甲轻轻掐他,一下又捏他指腹…… 傅翊衣袍下的身躯轻轻战栗。 皇帝盯着他看了看,道:“扶郡王起身。” 那些惶恐跪地的宫人一下全涌了上来,要不是傅翊一把反抓住了程念影,那架势跟要将她挤开似的。 不过不管如何,傅翊被扶了起来。 那迟迟未搬来的椅子,也终于是到了位。 “你未事先上奏禀报,已不是第一回。虽说事急从权,但若次次如此,传出去叫人知晓,只怕真将你作佞臣看待。” “朕总得罚罚你,叫外人看看。” 皇帝也说起了漂亮话。 因而她才不喜欢贵人呢。 程念影在心头道。 “请陛下责罚。”傅翊道。 “先说说你是如何谋算的吧。你要怎么查探定王?”皇帝说着顿了顿,又吩咐宫人,“郡王不喜脏污,去给郡王擦擦身上的汤水。” “是。”宫人应声而动,一个端了盆水,一个捏着绸缎巾子。 程念影认真思考了片刻,她接过来呢?还是不接过来呢? 算了。还是不要叫老皇帝注意到好。 只要他们不对傅翊动手,她都要忍住。 宫女将巾子打湿,一双柔软的手正要探到傅翊的下身去。 傅翊将她推开了。 “得换才行。”傅翊苦笑一声,接着与皇帝道:“须与定王多来往几日,请陛下允准。” “……” 傅翊接着又道:“臣想起来……这几日虽与定王接触不多,但发现定王府的府兵比之禁军也不输骁勇。再有今日登门,臣发现,原来定王长子甚为聪慧啊。” 皇帝果然一下又被钓起了兴趣。 或者说,他不得不被钓起兴趣。 这皇位坐着舒坦,也不舒坦。他掌管天下,却又提防兄弟,兄弟的儿子…… 他有很多兄弟,他都不怎么在意。因为他的那些兄弟,该死的都死得差不多了。活着的,也多被养废了,子孙后代也不过是靠锦衣华服堆砌起来,好淫逸之辈! 但若是有能力强横的子孙,那就不一样了。 一世夺不得,还有二世。 这是皇帝所不能容的。 他笑道:“能得你傅翊夸赞一声聪慧,……倒是朕从前小瞧这个侄儿了。” “好了,瞧你也站不住的样子,回去歇着吧。那刺客组织,朕会命人接手审讯。” 皇帝摆摆手。 “臣告退。” 程念影当即便扶着傅翊转身跨出了宫门。 待人都散干净了,皇帝的脸色才完全沉下来,他问:“人醒了吗?” “刚醒。”手边有人回话。 “倒是巧。”皇帝猛然站起身,晃了晃,竟是眼前发黑。 旁边的人赶紧伸手扶住了他。 皇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背的褶皱间藏起了褐色的斑点。 他老了。 他老了! “将人抬过来吧。”皇帝坐了回去。 江慎远被抬过来时,皇帝正在命人拟旨。 他罚了傅翊的俸禄。 听来不痛不痒。 “傅翊朕不舍重罚,便再罚一罚康王府吧。”皇帝道。 “还有……传朕密信,让梁王回京吧。” * 这厢程念影扶着傅翊上了马车。 她脑中还在回想方才皇帝和傅翊的对话。傅翊不止一次提到定王主动出借府兵与他…… 但那应当也是傅翊设好的吧? 就如当初的殷恒“心甘情愿”踏入蔚阳。 傅翊只需要在适当的场合,轻飘飘说上那么一两句话……旁人便往套中钻去了。 傅翊似知她所想,压低了声音道:“我一早便想,若定王就是你生父,你要杀他,何必脏你的手?” “人常说,子杀父遭天谴。不如借皇帝之手。” “若他不是你的生父,你瞧,他却硬要冒认,心怀不轨,同样该死,是不是?” 傅翊微笑着张开双臂,脖颈间的青筋突突跳着,他声音喑哑道:“好脏。” 程念影想也不想抬手给他解了衣带,脱了外袍。 这下他说:“不够。” 程念影便又脱了他内衫、里衣,未等细看,她觉得眼前一花,傅翊抱着她将她紧抵在车壁上,低头用力地亲吻她。 第186章 她甚至都不知他因何情动。 他的炙热与坚硬便已烫得她不自觉的轻轻发颤。 第216章 将账算到他们头上 “主子?”马车外响起护卫的声音,“我们还去定王府吗?” 傅翊抵在程念影的颈间,用低哑的,略带一丝含混的声音道:“回郡王府。” 程念影没有推开他,她发现自己有时有些喜欢傅翊这一刻的模样。 他脱下了伪装的外衣。 欲望真实。 甚至与冷静背道而驰…… 但程念影还是先问了他:“你膝盖不疼吗?” 傅翊哑着嗓子轻轻“啊”了一声。 极好的博得可怜的机会。 却也是极好的吃到嘴里的机会。 谁先谁后? ……不要紧。 傅翊从喉间挤出隐忍的声音:“还好。” 程念影认认真真地盯着他:“我想瞧瞧。” 她眨眨眼:“你先前在马车里也瞧过我的伤了。” 傅翊迟疑片刻,往后退了退。 程念影就势掀起他的衣摆,只最外层被划破。其实瞧到这里,也就够了,但程念影偏要瞧得更细。 她抽走了傅翊的腰带。 傅翊抓了下她的手:“瞧伤?” “嗯,瞧伤。” 傅翊面不改色地松开她的手,任她在自己身上作乱。 很快傅翊身上便只剩了虚虚堆在腰间的衣袍。 他坐在层叠的衣袍间,倒更衬得他腰窄肩宽,双腿长而有力。 傅翊自然知晓自己长得一副好皮囊。 他恍惚记起上回在地牢审问那个天字阁的杀手,不慎中招,旁人急匆匆地来扒他衣领。 他的衣袍凌乱。 当时一边掌灯的丫鬟似是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傅翊定定盯着程念影,观察着她面上的反应——她呢?她喜欢么? 傅翊念头刚起到这里,就被突如其来的冲击给压了回去。 程念影学着他上回在遇仙楼的动作,有样学样,隔着一点薄薄衣料,屈指、张开、握住。 傅翊的背脊一下绷紧到极致,脖颈间青筋暴突。 程念影抬着脸。 他发现,她也在观察他的反应。 ……真是好学生。 什么都学。 这时马车车轮滚动,慢慢驶离宫城,那紧闭的门与窗透出一点凉风,凉风掠过肌肤。 傅翊的喉间越紧,也越焦渴。 程念影坐在他膝边,低声道:“郡王是不是不能发出声音了?” 她小声道:“郡王要忍住。” 她说:“嘘。” 傅翊动了动唇。 目光像是要将她活吃了。 马车越驶越远,渐渐走上嘈杂的街道,彼时天色已近黄昏,人们正匆匆赶往家去。 傅翊牙关紧了紧,这才开口:“……你还没学到家。” 他将程念影重新抓回怀里,几近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问:“方才那种荤话从何处学的?” 程念影大大方方:“躲人床底。” 傅翊:“……” 程念影无辜:“郡王也知晓我是做什么的了,我以前难免有躲人床底的时候。” 傅翊:“…………” 也难怪圆房时,她对那些事显得僵硬生涩,但又并不陌生…… 她自是见过不少。 自然男的女的脱了衣裳的样子都见过。 都、见、过。 ……傅翊压下那点醋意,不,岂止那点。 但已是过去的事,他能如何? 只好将账算到江慎远头上,算到……皇帝头上。 这一路最是难捱的人成了傅翊。 到护卫出声:“主子,到了。” 程念影看了看他,额上、颈间都渗出了汗珠。 但也许是皮囊生得好吧,连汗珠都显得比别人的要好看些。 程念影心想着,目光又掠过他紧扣的五指,他手背的青筋也绽了出来。 程念影这才觉得自己仿佛似是过分了些。 她一只手要去给傅翊重新穿衣。 傅翊:“……我自己来。” “哦。” 程念影禁不住好奇又往下瞧了瞧:“为何还未……” 傅翊:“嘘。” 程念影想了想,眼下换她闭一下嘴也没什么要紧。 “主子?”因迟迟未有动静,护卫已经感觉到了奇怪。 马车车帘卷起,最外头那道门也被打开。 傅翊衣冠楚楚地走了下去。 倒也不是很衣冠楚楚,程念影在后头心想。他难得将脏衣裳穿了回去。 郡王府的下人早在等候了,一见郡王一身汤渍,惊得赶紧命人去备水。 上上下下就这么忙成了一团。 程念影紧跟着走下去,落后半步。 两人谁也没有再碰谁。 “主子……”迎面走来的人似是想说些什么。 傅翊一手扯开衣领,脖颈还泛着红,他道:“我要先沐浴。” “是,是。”下属只觉得他语气不对,倒也没发现别的什么。 “去青川馆。” “是。”下人们应着声还要上来扶,但都被傅翊一手推开。 傅翊侧身朝程念影伸手:“跟着我。” 程念影“唔”了一声。 她知道青川馆是什么地方,先前她还在郡王府上的时候,施嬷嬷就同她说过,那是皇帝特地命人在郡王府上挖的一口大池子,引了天然的泉水,说是泡在其中对身体有益。 快步进了青川馆,下人们已将热水备好。 傅翊到这会儿了都还是要严格地沐浴、换衣裳。 丫鬟们好奇地打量着程念影,一边又按照郡王吩咐,领着她去沐浴更衣。 不多时,四周都安静下来。 程念影转头看去……丫鬟们都不见了。 她从浴桶里走出来,屏风上挂着的也并非是适合她穿的衣裳。 上面只一件,白色底,青竹纹,男子样式。 ……是傅翊的衣袍。 程念影犹豫片刻,将那件衣袍穿在了外头,赤足朝里间走去。 走过一间,又一间,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足印。 她走到了傅翊的身边。 傅翊倚坐在那口大池子中,抬手将程念影拉了进去。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程念影不自觉地闭起眼。 黑暗中,傅翊又一次吻住她。 就好像将她拉入了那个真正属于他的世界。 窒息的、不见光的、望不到底的。 又紧密的、热烈的。 与濒死感同时袭来的,是怦然而动的心跳。 程念影也反咬住了傅翊的唇。 水花激烈地四溅而起。 他们紧密无隙……如果不再害怕他身上的深不见底……傅翊朝她口中渡气,一手扣住池岸,带着她重新浮出水面。 ——那就只剩令人上瘾的安全感了。 …… 我本来也是呆在深不见底的水底的人啊。 程念影主动亲了下傅翊的下巴。 * 郡王带了个略有些面生的女子回来……而后郡王便没再出门。 郡王府上下正惊疑不定的时候。 定王府也在痴痴地等:“人呢?怎么一去不复返了?” 第217章 留一条路 程念影狠狠睡了一觉,但还是醒得比傅翊早。 青川馆里只摆了一张矮榻,挣开交缠的手足,程念影一滚便滚了下去。 她在地上走一圈儿,最后还是捡起了先前穿的那件属于傅翊的外袍。 左右四下无人,她披上便来回走了一圈儿。路过先前那口大池子,池子旁竖着一面足有人高的铜镜。 镜面映出人像,程念影还有些不自在地退了两步…… 但紧跟着她怔怔地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的眉眼。 是舒展而愉悦的。 程念影低头思考片刻。 哦……定是和傅翊在床榻间极为契合的缘故。 若换别人……好似也没机会知晓别人是什么样的了。 程念影眨眨眼,又钻回了那张矮榻上。 傅翊沉静的眉眼间透出疲色。 自然,他又不是一尊塑像,也会累。 程念影忍不住按按他眉毛,又摸摸他肩上终于结出完整痂的伤口。 只是一道旧且长,一道新、短。 怎么后来回到御京又受伤了?哦……她知道了。必是在少虡楼了。 程念影不自觉地悄悄叹了口气。 傅翊这时眉心跳了跳,正要同她说别没事在自己身上摸来按去…… 程念影又一溜烟儿跑了。 傅翊撑着榻沿缓缓坐起身,随手捡一件内衫穿上,走近。 “做什么?” 程念影对着镜子在摸自己颈侧那道长长伤疤,先前不觉得。 她眼下摸摸才觉得:“有点丑。” 傅翊躬腰,与她一同抵到镜前,没说“并不丑”。 第187章 他道:“谁又好过谁呢?” 二人的伤痕一并被照映出来。 却仿佛是某种隐秘的盟誓。 程念影慢慢抿起嘴角笑了下,扭头问:“傅瑞明呢?” “……”傅翊轻叹,“谁下了床第一个问别的男人?” “我们从天字阁走了,他不是还留在那里吗?” 傅翊“嗯”了一声,说起正事,他连眉间疲色都褪去了。 “他会负责带走钟定元和鸦九。” “那日放走了江慎远……” “只能放他走。他在禁军中素来就有赫赫威名,我知晓他本事厉害,只是没想到这样厉害……是我算漏,才叫你在悬空寺遇上他,吃了亏。” 程念影动了动唇,若无傅翊,她吃的亏定然更大了。 这点她还是分得清楚的。 傅翊此时已然接着往下说了:“天字阁不愧天字之名,的确难对付。好在人精,便少。我们突袭那日,借兵器占了先机。 “后来发现没碰到那长相怪异的阮师,我便知这少虡楼楼主,多半是将最厉害的两个带在身边了。 “也正好,他来时,逐个击破。 “我带定王府兵来到天字阁,要借刀杀人,就不便过多暴/露我的人手。人手上不够,此事便要舍得下主次轻重之分,先斩他左膀右臂。 “江慎远输就输在,明明已处在不利的位置上,却偏偏还想要做通吃的赢家。” 程念影认认真真地听着。 傅翊的确是有大才的人。 他半点不为江慎远逃走而可惜……他自有一步步的谋划。 “他那时若狠下心真将刀架在你脖子上……” 傅翊停顿了下,“我拿他还真没有法子。他不仅不必受伤,连阮师、鸦九、钟定元和岑瑶心都保得下来。” 程念影第一反应:“我这样值钱?” 一个都顶几个了? “你说呢?”傅翊刚说完,又觉得这口气不妥,改道:“你如今自是值钱得很了。” “他不杀我,是想利用我。”程念影也很清楚。 “许是利用我来杀你?又或者些别的?” 傅翊应声:“嗯,这便是他分不清轻重主次,又自视甚高了。” 他倒没有细究江慎远为的什么,仿佛心里已然有数。 “他那日受伤,伤可不轻。不过你们楼里的药神得很,也许能救回一命……皇帝这样快召我入宫,也许他已经见上了皇帝的面。”傅翊冷静推测道。 “那我……” “他必会一字一句将你的事讲给皇帝听。” 程念影顿时觉得还有座大山在前头等着去翻越。 但还会比幼年时训练更苦吗? 程念影转头看了看傅翊,突然想起来:“我在殿上听见了,人字阁是由禁军去处置的。” “是,江慎远的部下哪里知道什么少虡楼,只管当贼子一律处置了。我没带他们去天字阁,是因为天字阁的人知道得多,若当场喊破少虡楼是御京中的贵人所有,他们必然不肯动手了。” “你那时就猜到少虡楼的楼主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隐约有猜测的方向,只是未坐实。这样庞大一个组织蛰伏在御京,背后若不是贵人指使,怎能安然至今?” 傅翊笑了笑:“你不知道老皇帝的控制欲有多强。他大兴佛寺,一是为更好统御天下,二则和尚也是他的耳目。和尚们走街串巷,传施布道,寻常的动静哪里逃得过他的眼睛?” 傅翊说到此时,兴致盎然地捧起程念影的下巴:“也许,你本来某一日,是要作为少虡楼的秘密武器来刺杀我的。” 程念影与他默默对视片刻,随后攥住了他的手指:“天字阁、人字阁都已剿灭,那地字阁呢?” “这便是另一处缺憾了。天字阁、人字阁我们都找到了进入的途径,唯独地字阁无从进入。” “地字阁的人如今是杀不了我的,他们本事不够,但他们会威胁到郡王府吗?” 傅翊又笑起来:“不过恰恰也应当要给江慎远留一条路。” 程念影惊讶。 傅翊温声在她耳边道:“你想想。”他又唤她名字:“念影,你这样聪明,什么都学。” 第218章 人性 “穷寇莫追?” 程念影脱口说完,又觉得没有这样简单。 “江慎远倘若真的已经见到了皇帝,并向他禀报了少虡楼一事,皇帝会作何反应?” “勃然大怒。” “怒气冲谁而来?” “你。” 傅翊笑了下:“只我吗?” 程念影歪了歪头:“也冲江慎远去。” “嗯,从那日对峙可知,少虡楼从江慎远的父亲那一代便开始经营至今。它本该是大杀器。可居然,就这样,毁了。” “江慎远要承受的怒火只会多,不会少。尤其是皇帝召见了你之后,……他的火气总要寻个出处。” “不错,人是极有意思的。”傅翊露出兴味之色,但紧跟着又觉得这样可能会叫程念影认为他坏得冒泡。 他稍敛了敛神色,接着道:“倘若他手里什么也不剩下了,皇帝要骂他打他,如何将他搓圆捏扁,他也只有听之任之。接着做他的狗就是了。” “但若还留有那么点东西……” “一个在少虡楼中呼风唤雨的人,岂能忍受这般落差?” “他与皇帝会生嫌隙。”程念影接声。 “嗯。……得给人留点东西,他才会重新长出野心,而不是甘愿做狗。” “天字阁威胁性太强,人字阁又太弱,留地字阁刚刚好?”程念影问他。 “是。就看我有没有错勘人性了。”傅翊说完,将她从镜前抱起。 “再来一回么?” “……我饿。” 傅翊:“……好,也该用饭了,我思虑不周。” 他将程念影身上的袍子扣得更紧密,然后抬手叩响了墙角挂的铜铃。 那些撤得干干净净的郡王府下人,方才又端着漆盘依次而入。 * 江慎远是第二个被汤盏砸的人。 只是那汤盏砸到了他头上,而非脚边。 血从他额角缓缓流下。 “朕要听听你怎么说,为何一点动静没察觉到?你去悬空寺走这一趟,连脑子也丢了?” 江慎远侧着身子,艰难地拜了拜,并不辩解,他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 他道:“傅翊身边有一个女子,本是楼里的人。我原想带她来见一见陛下。” “你在傅翊身边安插了杀手?既是如此,更不该铸成这样的大错!” “并非……并非是臣安插的。这实在是一出巧合,一出极妙的巧合。……陛下见过她,就是当初的郡王妃。” 江慎远将其中曲折完整讲了一遍。 皇帝的神色变幻几下,最后停在了平静的面容上。 他问:“你是想说,此人可利用?但她在天字阁反水,抽剑刺你。你还如何用她?” “陛下!陛下为何要赐婚给傅翊?不正是要叫他有妻有子有牵挂吗?陛下,此人便是他的牵挂啊!” “我是在悬空寺抓着她的!傅翊让她躲在那里,就为躲开楼里的追捕。只是我那时没想到,傅翊让她躲,自然不是让她躲上一世。” “她在悬空寺安然无恙,傅翊却在御京枕戈待旦,只等为她消除后顾之忧。” “陛下何曾见过傅翊为人做到这等地步?康王府配吗?康王府都不配!” “他眼中无父无母无天子,只有权势!而今却多了这样一个女子。” “……讲讲这个女子,她叫……” “程念影,她叫程念影。” “一个杀手,倒还有名有姓?” “父亲本是为她选了承影之名。” “承影剑?” “是。” “她为何反水?她也爱上了傅翊?” “……是吧。” “女人……”皇帝不快,“她既获承影之名,为何不在天字阁中?你早该盯住了她。” 一个连傅翊都动心的女子……如今却利用不得,皇帝自然难受。 江慎远而今的说辞却与先前在程念影面前时有不同。 他道:“因为父亲说她有些可怕。” “可怕?” “楼里的杀手都是自幼便养着了,有的是被父母丢弃的,有的是被卖的。总归大都天生软弱。她不一样。” “她取决于身边的人是什么模样。” 皇帝皱眉:“何意?” “她身边的同伴胆怯,受训时不敢捡刀。她便也不敢捡。那时父亲都要以为她也是个废物了。 “可第二日,她身边换了个同伴。那同伴哭着喊着捡起刀,捅烂了稻草人。她便也学着那同伴模样,露出哭的表情,捡起刀,那稻草人被她捣烂了。她后来还走过去摸了摸那个同伴眼角的眼泪。” “那时父亲才知,她竟是第一次哭,是她学来的。” 第188章 “她学东西极快,快得可怕。且什么都学。” “她不能留在天字阁。她只会学得比旁人更冷酷,更难以掌控。” “人字阁和地字阁不同,那里的杀手都还留有人的一面。她得先学着做个人,才能掌控。” 皇帝冷笑:“她现在像个人了?那你掌控住了吗?” 江慎远抬脸喃喃:“是出了差错……但总会再抓回来的。” 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好东西。 只能是他的。 “好了!”皇帝喝住他,“……此次是你疏漏,连该带回来的人,都弄没了。” “臣会有法子除掉傅翊的。” “够了!近日不得刺杀傅翊。” “为何,陛下为何……” “朕最后还要用一用他。”皇帝看着他,“他也不能是被刺杀而亡。” 皇帝的面色隐在暗处,没了钟定元不要紧,似已有了新的主意。 “你办事不力,酿出大祸,当受鞭刑。” * 程念影还是重新又易了容。 她吃饱喝足,坐在属于傅翊的那把宽大椅子上,抬脸问:“你攻入少虡楼时,那些杀手……都被杀了吗?” “还关心起他们来了?”傅翊顿了顿,“我带你去瞧瞧?” 程念影想到往昔大小董被抓后的模样……好吧,如今与傅翊睡了几回觉,倒也生不出一点害怕滋味了。 “去,去瞧。” 她在少虡楼中还是有那么零星两个相熟之人的……若他们这回死了,便给他们殓尸立碑吧,再让傅翊给他们念一念往生咒。 死了也救不活。 总归下一世能投个好胎。 傅翊不会拒绝吧? 程念影转眸瞥了瞥傅翊。 不要紧,就算拒绝,想来亲一下也就好了。 程念影随着他来到一道窄门前,推开,走入地道。 不知走了几时,复又柳暗花明,眼前重见了光线。 这与那日进到天字阁何其相像……只是脚下却并没有黏腻的血,更没有程念影想象中堆叠的尸身。 来往的人,一时让她仿佛又回到了少虡楼中一般。 “阿影!”其中有个男子怔怔回头,猛然大叫了一声。 “你、你无事?你失踪这样久,我以为你已死在外头了。”男子喉间哽咽。 程念影歪着头:“你怎么这样喜欢哭?” “阿影?”傅翊轻轻重复了一遍。 早知还不如真杀干净了好。 第219章 好嫂嫂 就在傅翊重复这两个字的时候,男子也在惊诧地看他。 少虡楼的杀手们对上位者,都有着小动物般天然的警觉。——他不敢打量,所以只是看。 他当然不会忘记傅翊这张脸。 他被抓过来时,男人就站在不远处,平静而淡漠地望着刑架上的他。 “阿影……”他嗫嚅着再度开口,“你……” 你怎会失踪那样久后,突然间与他一同出现呢? 这时远处的女子,遥遥一拜,连忙口呼:“拜见主人。” 程念影看了看她。 她还是那样爱穿紫衣。 是紫竹。 紫竹却没认出程念影。 这一下便更衬得——傅翊凉声开口:“他连你易了容都能认出来?倒情意匪浅。” 程念影不觉这话如何。 但她跟前的男子微微变了变脸色。 他随即学着紫竹的模样,躬身拜了拜:“零榆拜见主人。” 其余来往的人,也跟着顿住脚步,齐齐拜道:“见过主人。” 他们的声量都不大,但汇到一处,也颇有几分浩然气。 程念影慢慢从他们身上收回目光,问零榆:“你见着望月没有?她死了吗?” 零榆僵硬摇头:“没死,活着。” “她人在……” “出去为主人做事了。” 程念影这才又抬眸,将这里环视一圈儿…… 她问傅翊:“他们都收为你所用了?” “嗯。” 紫竹三两步上前来,只觉得程念影的声音耳熟,却未细想,连忙夸赞道:“主子待我们实在好了太多!我等甘愿为主子出生入死!” 拍得一手好马屁。 程念影也不觉意外了。 傅翊对人好时,当真是轻轻松松便将人拿下了。 “如今也瞧过了?”傅翊顿了顿,“该心满意足地走了?” 程念影其实还有些话想问,但想想既然人都活着,那些都不算要紧。还是傅翊这头的事更重要,便点了头。 傅翊“嗯”了声,顺势握住她的腕子,牵着她转身离开。 这一幕自是将紫竹和零榆都震住了。 零榆一激灵,本能地往前追了两步:“我……我之所以仍能认出她来,是她一贯易容只那几个模样。” 他说完便紧紧抿住了舌尖。 意在告诉傅翊,谈不上什么情意匪浅。只是见过这副样子,知道是她罢了。 傅翊:“哦。” 他轻轻应了下,没对零榆这话作出任何评价,就这样牵着程念影走了。 反将零榆弄得一颗心不上不下,一边艰难猜测二人关系,一边又怕程念影在傅翊那里受了罪吃了苦。 紫竹突然一拍脑门:“……哦,我知道了,她,她,不就是主子要抓的人!如今终于抓到了?” 紫竹对蔚阳、河清的转折都一无所知,还停留在先前傅翊审问她,要从她口中套出话来抓程念影的时候。 这下好,她这话一出,将零榆更惊得不轻,想也不想急追几步,却已不见二人身影了。 走出那道窄门。 这厢的傅翊才问:“望月是谁?” “人字阁的杀手。”程念影答完,又忍不住问:“零榆说她出去为你做事了,你却不知她是谁么?” “为我做事的人很多,我岂会记得?”傅翊说完,又反问她:“觉得我这话冷漠了?高高在上了?” 程念影想了下:“也不算说错。……你手底下的人的确是很多。” 傅翊心间轻轻一松:“我记得你们楼里的杀手大都不来往,且又常年遮蔽面容。你怎与她相熟起来的?” “她……是我记忆里的第一个同伴。” 傅翊低声笑了下。 人总是对“第一个”抱有某种特殊的情怀。 幸而……她的第一个同伴,是个女子。 “那零榆?” “哦,他是第二个。” 好歹排到了第二。 只要做不了第一,第二不算什么…… “傅瑞明回来了么?”程念影突地问,“我们去瞧瞧他。” “……回来了。” 程念影闷头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宫宴那回,你安排杀手,故意试探我,你不怕傅瑞明也出事么?” 傅翊动了动唇,不等说话。 程念影自己又接上了:“哦,是了,因而你后来便带着禁军来抓刺客了。你早掐算好了。” 她看着他:“你还是有些坏的。” 傅翊头痛。 但转念想到她的用词,“有些”。 他又忍不住笑了,低头托住她脸。 他的指腹在程念影脸颊边轻轻摩挲:“你今日还要为我那堂弟出口气么?真是好嫂嫂。” 程念影扭脸就朝他虎口咬了一口。 傅翊怔住。 程念影都往前走了,他还怔在那里。 程念影不知道他又怎么了,只好放慢了步子等等他。 这日程念影没见到傅瑞明,傅瑞明也被召进宫去了。 倒是定王府遣人来请,说那日忘了东西,要物归原主。 “忘了什么?”程念影问。 接话的却是傅翊,他同她咬耳朵道:“定王给你的‘补偿’。” 定王府的来使默默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头愈定。 定王殿下都说了,丹朔郡王对这女子越上心越亲密越好。 “哦,那些珠玉……”程念影咂咂嘴。 “我记得你从前在府上时,分明盯着那些宝器珠玉目不转睛,连衣裳上绣了金线都禁不住要多看两眼……” 她那时有这样藏不住?程念影微恼,扭脸又想咬他一口。但定王府的来客还在。她皱皱鼻尖,又憋回去了。 但是,是呀,她为何一点也不在意那些东西了? 她低头想了会儿,等抬起头来时,定王府的人都被打发走了。 她朝傅翊伸出手:“我想要……” “想要什么?” “金子。” 傅翊笑道:“我该将库房的钥匙再给你。” 程念影看着他。 答案就在这里。 原来她伸手要了,傅翊就会给。 于是那些金银珠宝都不重要了。 “明日还是去定王府吧,之后每日都去,定王给你什么,收着就是,没什么不能要的。”傅翊道。 “嗯。”是啊,傅翊还要兑现在皇帝跟前那番话呢。要“查探”定王府。 第189章 翌日,程念影便起了个大早往定王府去。 定王知晓郡王府好东西也不少,为了最快迷花程念影的眼,他又令人备下了新的礼物。 “查探”有没有进度不好说,但程念影着实收了些东西。 彼时的皇宫中,皇帝拆了手中的密信:“……吾儿倒与朕心有灵犀。” 太监低着头也不敢接话。 皇帝自己接着道:“梁王还京了。” 第220章 相遇在王府 又一日往定王府上去,方才走到门口。 “主子,有信来。”等在门口的暗卫躬身并压低了声音。 “嗯。”傅翊目送着程念影先上了马车,伸手道:“呈来吧。” 暗卫愣了片刻,尽管跟着郡王已久,但仍有些不大适应面对密信,郡王这般云淡风轻,仿佛只是顺手接过茶盏来饮了一口。 密信是从梁王封地来的。 “……秦玉容……已……不日至京……” 傅翊垂眸随意地一扫而过,伸出手:“火。” 暗卫忙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燃。 傅翊将信纸一角靠上去,转瞬便被烧了个干净。 “好了。”傅翊说完,便要拔腿离开。 暗卫急急唤:“主子,那这……” “梁王性急,信送到之日,他应当也快要抵京,抑或已经抵京了。” 暗卫张了张嘴:“那接下来,郡王府可要作出什么相应的对策?” “不必管。” 话音落下,傅翊已然拔腿跨出了门。 而马车里的程念影正卷起帘子,好奇地盯着他。 傅翊冲她温柔一笑,三两步来到马车前,长腿一跨便跟着上了车。 半炷香后,定王府的下人们熟门熟路地将他们接下了马车。 “今日又是郡王陪着来的。”宫人在定王跟前躬腰禀报道。 定王都不由轻叹一声:“做到这份儿上,真是……” 定王长子忙道:“还是该将这姑娘留在府上才是,这每日里草草地来,草草地走,又有傅翊从旁盯着,定王府如何与她亲近起来?” 定王沉吟片刻,眉心也发皱:“你几个妹妹怎的都亲近不了她?” 定王长子无奈道:“这姑娘也是个奇人。琴棋书画一概不会,她们开口她不接茬,纵使一身的本事也使不出来,又何谈亲近?” “嗯,儿子也这样想。若是留在府上,由我们两个做哥哥的来关切她,兴许能有不同。”老二跟着出声。 定王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 * 另一厢,梁王的确已然抵京。 他先带着秦玉容回了御京城中的梁王府。 秦玉容对这里已不陌生,她的二哥却是头一回登得梁王府的大门,实在止不住地两眼放光,心潮澎湃。 丹朔郡王多智近妖又如何? 梁王可是手握兵权!他是有实权的王爷!是陛下的长子!难道还干不过一个傅翊? 待进到厅中,秦二憋不住先急急开了口:“殿下,不知咱们府上的事何时能解决?我父亲近来过得实在心酸啊!” 梁王本也觉得对武宁侯府,不,秦家有愧。 但他心下惦记着更重要的事,于是脑子一冷静,道:“你父亲被褫夺侯爵也并非是昨日的事,既已这样久了,也不在乎这一日两日,何必心急?” 秦二自然失望。 但随即他又想到,那另一件事总是当下便能立时解决的了吧? “殿下,那日到了您的封地上,那守门的小兵待我们言行无状,猖狂得很,殿下可是已经罚过他了?”秦二积极告状,盼着从这里找回些快意。 梁王听见这话却反而眉头一皱:“本王为何罚他?他何处无状?何处猖狂?守卫乃他职责所在!” 秦二表情僵住,一张嘴讪讪合上。 但心里是要有多不服气,便有多不服气。 梁王烦他烦得很,一想到好不容易有了女儿,却还要连带着将秦家这么个惹人烦的大累赘一并收下,他就更烦了。 他转头对着秦玉容道:“你先随我入宫。” “入宫?”秦玉容害怕得傻了眼,“为、为何?” “你……当真什么也不知吗?” 秦玉容摇头。 梁王略作思量,道:“你随我走,……先去一趟定王府。” 当年之事,由定王后宅而起。 今日也该前去,从那里了结。 他知道定王恐怕什么也不会说,但便是什么也不顾,生生拷问,也要拷问出些东西来。 有了佐证,再去皇宫见父皇更稳妥。 念头百转千回,梁王不容秦玉容拒绝,带着她便又出了门。 秦二自然也想跟上,这次又被士兵拦下,当下更是气得不轻,忍不住低骂:“玉容怎么也是个死心眼儿?不知为哥哥说两句话!” 这边程念影一行人前脚刚到,定王笑眯眯地冲她招手:“快来瞧瞧,你哥哥又从外头给你弄了些新鲜玩意儿来。” 程念影走近,傅翊落后两步,倒仿佛护卫者的姿态。 纵使已见过好几次了,也还是引得定王府的人瞧瞧暗自感叹。谁能得傅翊如此啊?谁能啊? 程念影低头看了看。 匣子里放着的是一座雕工精巧的青山,山体用翡翠雕刻,沁、亮,再嵌以金箔作草木,蝶贝作云。 一眼便知是贵的物件。 但程念影脑中掠过的,却是裴伽从街市上拎的一兜子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喜欢么?”定王的长子也露出了笑容。 不等程念影作反应。 下人快步奔来,在门外一拜:“殿下,梁王……梁王来了!” 那传话之人面色发青。 定王听完也差点面色发青,他几乎本能的,想也不想的看了一眼程念影,而后道:“就说今日不便迎他,请他改日登门。” 下人五官一皱,发苦:“梁王……哪里拦得住?” 定王眼前隐隐发黑。 是! 他侄儿那个狗性子! 果不其然。 下人才说完没多久,脚步声就近了。 梁王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王叔,我有事要问你。” 不等定王开口,他的脸色霎时就沉了下来:“原来丹朔郡王也在,难怪我见王叔不怎么欢迎我。” 傅翊淡漠地一转眼眸。 瞧见了一激灵,怕他怕得要死的秦玉容。 哦。 梁王来得比他猜得还快,果真是一点耐不住性子。 这下有意思了。 第221章 好戏 没想到梁王一来就对傅翊发难。 定王险些笑出声。 那自然是好! 好得很! “你看看你,也不是小儿了,怎的还这般脾气?郡王是我的客人,你难道不该放尊重些么?”定王沉下脸道。 梁王哪里管他这啊那啊的。 冷笑一声:“傅翊乃是天子之臣,无端与王叔私下勾连,怀的是什么心?” 定王脸色又变,厉声道:“钟定川!你莫要太荒唐!” 定王长子也连忙出声:“堂兄应该在封地上才是,私自回京恐才是大罪啊。” 定王:“不错,你……” 梁王转头打断:“称我梁王。” 定王长子这下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只得心道梁王在皇室人缘不好是应当的!就他这性子,谁稀得同他亲近! “我回京一事,早早向父皇禀报过了,轮不到你来管。”梁王又道。 定王面色有一霎间的微妙。 “我方才已说过,我有话要问王叔。既我在此,就还请王叔将丹朔郡王请走吧!”梁王重新转头看向定王,语气冷硬。 秦玉容在旁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梁王也没说他是要来这里找茬啊。若只是为此,何必带她来一同受罪呢? 这厢的傅翊转头看了看程念影,她颇有几分事与之不相干的意思,眉眼轻垂,显得有些冷。 傅翊顿时轻笑:“好,小禾,我们走。” 听见傅翊这声“小禾”,梁王和秦玉容都如被同时点中了麻筋一样。 小禾? 是那个小禾吗? 那个从傅翊身边逃走的杀手? 梁王心想。她与秦玉容有着极为相似的面容,但眼下……哦是了,易容! 他与秦玉容几乎齐齐朝程念影看了过来。 这一眼看得定王心神不定,当即道:“来人,将梁王殿下送出去。” 定王也不笨,他一看梁王的衣着打扮:“梁王风尘仆仆,一至御京便来了我这里?我想还是先去拜见皇兄吧。” “怎的听不懂人话?”梁王烦躁,“这些事都轮不到你们来管。” “梁王先请。”傅翊客客气气一说完,正牵住了程念影的手要走。 但梁王又被那一声“小禾”给勾住了。 他想他先前出了力气,配合着让人从御京逃走。若是就这样被傅翊抓了回来……他心下既觉可惜,又觉得再回傅翊手里,必没什么好下场! 第190章 可怜啊! “站住!”梁王嘴里生迸出俩字。 定王都要气笑了:“你一会儿让人走,一会儿让人站住,欲意何为?” “……留下吧,王叔先与我到别处议事。”梁王阴沉着脸道。 定王都觉稀奇,到底是哪里令他不过眨眼之间,就变了主意。 竟还要将这里留给傅翊,他们另寻他地议事? “就去……”梁王顿了顿,吐出一个院子名,“翠微阁。” 定王打断道:“好了,走吧,别在此地撒你的无名火了。” 叔侄俩几乎并肩而行,同时朝外走去。 傅翊慢悠悠地插了声:“翠微阁?这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 定王心虚。 那是……那是当年发生那件事的地方。 “郡王,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风景好些。”定王长子匆匆道。 定王二人脚步不停,很快走远。 离傅翊远了,定王本能地舒了口气,他竟有种傅翊故意玩弄他们的错觉。 梁王这时听见他舒气,气不打一处来,根本不管什么叔侄辈分,一手揪住了定王的领子:“我曾再三问过你们,当年那女子是谁,究竟是谁!”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到如今了,我的好侄儿还在执着?” “不错,都是陈年旧事了,如今岑家都已倒台,你却还坚持不说,你又执着什么?” “我说了,数年前就说过,我不知。” “你女儿呢?她掺和其中,岂能不知!你们定王府的谎话,便是再过十年,二十年,本王也不会信!” “事是因她而起,她也赎罪了,她病得神志不清,就快死了。你这个做堂兄的,要去看看她吗?或许你看了心里就痛快了?”定王冷冷扯开梁王的手。 梁王面露一丝惊愕。 但紧跟着咬牙切齿道:“痛快?我的前半生不痛快,后半生也痛快不了。你们也一样……” 定王阴着脸:“差不多行了,你再这样行事下去,我必然进宫同你父皇告你一状!” “你去!” 梁王骤然拔出佩剑。 引得廊下等候的宫人全变了脸色。 定王脱口而出:“你疯了?” 梁王倚剑而立:“我不妨告诉你,我寻着当年那女子为我诞下的子嗣了。” 定王心口一跳。 梁王撒了个谎,故意观察定王的反应:“只是她至今不肯交代母亲来历。” “哦……哦。那真是怪。那如何同你认的亲?” “因为对当日的事,叙述细致,无一处出错。” 定王没心情同他说下去了。 他才砸了那么多的金银珠玉下去,岂能叫梁王突然一朝摘了果子? 定王拔腿就走:“你若胆敢在定王府上动手,便试试吧。” 梁王没有去追。 他转身继续朝翠微阁走去。 翠微阁早已封闭多年,通往的路上,梁王遇见了匆匆往前厅赶的定王的女儿。 几个姑娘正不快嘟哝:“为何偏要我们去哄她一个?” “父亲说她是我们的妹妹。” “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不过是因着丹朔郡王的缘故才得看重,说来也就是个野种罢了……” 第222章 定王府必有大事! 几个宫人先看见了梁王,他们当先惊慌地福身行礼:“见过梁王殿下。” 这一声顿时叫几位郡主住了口。 她们面上浮现尴尬之色,也跟着福了福身。 女儿家背后议论人被听见,到底不是什么好事。 还好梁王与她们父亲也不亲近,不至于告她们一状。 梁王急着趁定王跑了好去翠微阁,摆摆手。本要训斥她们言行无状,那话也都咽了回去。 两边的人便是这般擦肩而过。 几个姑娘都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才松到一半。 “等等。”梁王突然出声。 几个姑娘僵硬转身,实在不想同这位梁王殿下打交道。虽说该称一声“堂兄”,但彼此年纪悬殊。 而梁王性情硬直也是满京闻名,她们不想听他说教。 但出乎意料的,梁王开口并非是斥责的话。 他只问:“你们说的是谁?” “什么?”她们呆住。 梁王强按住耐心,从喉间挤出那两个字:“……野种。你们说的野种是什么人?” 定王的几个女儿从后宅往前院走,口口声声说怎么要她们去哄“她”一个。 而堂前定王有客,一个傅翊,一个“小禾”。 她们要去前头哄的这个人……“小禾”? 他总觉得傅翊与定王扎上堆,怪,怪得很! 梁王脑中念头瞬息转过,对上几个姑娘越发僵硬的表情。 他竭力放缓了神色,道:“怕什么?我又不同你们父亲说。只是这事奇怪,哪里冒出来个……野种?王叔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在外头养起了外室?” “……” 她们嗫嚅着,仍不敢开口。 梁王只得继续道:“岂能叫外头的人跳到你们头上去?你们到底才是正儿八经的皇室后代。这不正之风,纵容不得!” 这话倒说得她们双眼微微一亮。 一个正要开口。 另一个却猛地拽住了她。 “我们方才是说别人家的事呢。父亲不养外室。” 这一个想得清楚明白,父亲在意的并非是那野种,而是丹朔郡王! 因而决不能叫梁王来主持公道。 “父亲唤我们前去奉茶,我们且先行一步了。”这姑娘福了福身,带头先走。 其余的犹豫片刻也还是跟了上去。 “咱们府里的事,只是不慎叫梁王听了一耳朵,自己万不能再往外说!” “待会儿还得禀报给父亲,梁王在打探咱们呢。” “姐姐说的是。” “嗯,父亲这几日总嫌咱们没本事,只一味夸大哥二哥,正好叫父亲另眼相看。” 她们低声耳语着加快了步子。 而没得到答案的梁王,自然更肯定定王府上不知在搞什么鬼。 她们越是警惕,可见此事越不小! 若有机会能单独问问“小禾”就最好了…… 梁王按住念头,心道越发跑偏了,今日来此地是做什么的? 他不顾身后王府下人阻拦,长腿一迈,急急的就进了翠微阁。 门锁用剑劈烂,再将门推开,一股浓重的灰尘气息涌入鼻间。 * 这厢傅翊却真作势要带着程念影离开。 定王急急忙忙赶回来,将他们堵在门口:“梁王得罪了你,怎么倒像是与我生起气来?” 傅翊笑笑:“我若定要留下,只怕梁王转头向陛下告你我一状。” 定王无奈叹气:“我这侄儿啊,大抵是因迟迟未成亲的缘故吧,竟数年都还是这个脾气未改过。” “那我也不留你,去吧。” “嗯。” 眼见着二人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焦灼的成了还杵在厅中的秦玉容。 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定王一转头,从她的面容扫过。虽然气质截然不同,可这张脸……不就是傅翊心尖尖上的人易容前的模样吗? 定王恍然大悟。 梁王所谓的找着了子嗣,原来是找着了这个! 定王高兴得险些笑出声。 也不知是从何处起的误会,又或是有谁人试图从中浑水摸鱼? 总之极好! 梁王要他的假女儿! 他要他的假女儿! 一人一个,谁也别抢谁的! 这时定王的几个女儿也来了,她们见到秦玉容这张脸,心里嘀咕,今日怎么不易容了? 想也不想便走到她面前去:“走吧,妹妹,咱们玩去吧。” 定王咳了一声:“好了,你们今日各自歇着吧,该待的客人也走了。” 他生怕有错漏,立即吩咐宫人:“领这位姑娘寻梁王去吧。” * 梁王在翠微阁找了一圈儿,吃了一鼻子灰,别的什么也没发现。 他在原地杵了片刻,想着定王府就在这里,定王又不能跑。 但傅翊此次回去却弄不好要将“小禾”藏起来了。 他将衣摆一扎,悄无声息的三两下就翻阅了定王府的围墙。 傅翊的马车……马车……找到了! 彼时的马车车厢里。 程念影反过来一把抓住了傅翊的手腕:“你故意在他们跟前叫我‘小禾’?” 傅翊笑着:“是啊……我都花了那样多的功夫,过了那样久的时间,才知晓你的真实姓名。他们凭何一来便能知晓?” “这不公平。” “我心中酸。” 程念影舔了舔唇,但还是觉得不对。 “梁王为何带着秦玉容来了这里?” “你在看戏。”程念影笃定地道。 第191章 傅翊不接话茬,轻叹一声,重复道:“我说我心中酸。” “阿影。”他故意学零榆这样叫,他说:“我心中酸。” 第223章 这不对劲! 程念影想踩傅翊一脚。 她脚都伸出去了,挨着傅翊的鞋面了,蹭两下。 他的靴尖立即就脏了一点。 但傅翊却视若无睹,只一动不动盯着她。 这都折磨不了他了? 程念影歪头想了片刻,用干巴巴的声音道:“你心里酸,……我瞧瞧?” 这话一下还真把傅翊给问住了。 他愣了片刻,忍不住失笑:“哦,我将心剖开给你瞧瞧?” 程念影舔舔唇,脑中灵光一闪。 …… 马车外,梁王一眼便瞧见了那些个守卫在左右的护卫。 是,傅翊怕死,从来护卫不离身。 但既要弄清楚这其中原委纠葛…… 他面不改色独自一人快步逼近。 “梁王?” “见过梁王殿下!” “殿下这是作甚?” 他们七嘴八舌地开了口。 “本王在此地等候你们郡王,怎么?还不许?”梁王说完,又猛然反应过来,“……傅翊已经出来了?” “他就在马车中?” 梁王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他猛然挑开了马车车帘。 “叮——” 接连几声铮响。 护卫们齐齐拔刀生架住了梁王递出的剑身。 梁王笑:“慌什么?本王连剑鞘都未退去……” 他说着,猛然顿住了声音,脸上定格在一个极怪异,怪异得甚至有些滑稽的表情上。 马车里。 程念影一条腿抬起,踩在傅翊的腰腹间。 ……哪里不大对。 她要杀傅翊? 自该用刀杀,谁用腿杀? 若不是杀傅翊,这般姿态,却又像是完全对调——倒好像傅翊才是被欺辱那一个??? 风自定王府的窄门前吹拂而过。 所有人都在原地定住。 …… ……… “梁王殿下!您失态了!”护卫反应过来,大喊一声。 傅翊背抵车壁,倒没什么反应。 程念影这时慢吞吞地把腿从傅翊身上缩回去,背对着马车的车门,微微垂首,不大自在。 梁王如梦初醒,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手中的剑柄硌着掌心……他恍惚间本能地松了力道,被挑起的车帘重新落下。 护卫们也才跟着收了手中的刀剑。 但紧跟着梁王又觉得不对,忙重新将车帘掀起。这次要斯文许多,用的是手。 再看马车里,程念影坐得端端正正。 傅翊抬眼问:“梁王殿下霸道至此,我已离开了定王府还要追出来?” 梁王站在那里,莫名地反局促起来。 不对啊! 他是出来救人的! 本不该如此啊! “你……”梁王喉头梗了梗,艰难地挤出声音,“你方才唤她‘什么’?你唤她‘小禾’?” 傅翊笑着点头:“是,怎么了?” 程念影此时慢慢转过身,她心中也是有些茫然和惊奇的。梁王为何会追出来? 就因为听见了她的名字?要确认她还好吗? 程念影低头思忖片刻,顿时放弃了“拷问”傅翊。 她弯腰,顶开帘子,跳下了马车。 傅翊猛地身体前倾,伸手去抓,没抓住,这时才略带不快地在她身后唤:“阿影……” 梁王怔了怔。 不是小禾? 他听错了? 不,不可能! 程念影这时抬了抬手:“梁王殿下到一旁说话。” 傅翊慢慢地坐回去,倒没阻拦。 他目送着程念影与梁王走到角落去,手指不自觉地蜷起,摩挲起身边的腰枕。 “我很好。”程念影这厢开了口。 虽然阔别几月,但少女清脆的声音,夹杂着冷淡的气质,实在太有辨识度了。 梁王的不确定霎时烟消云散。 但是……“你和傅翊……” 第224章 我来做坏人 “他找到我了。”程念影轻声说。 “于是他便抓了你来御京?” “旁人抓我来的。” “旁人?”梁王再度怔住,显然这又和他猜想的全然不一样。 “嗯,为了威胁傅翊。”程念影三言两语一笔带过,又将她为何出现在这里讲清楚了。 梁王张张嘴,还有些恍惚:“……傅翊也会被威胁?” “会吧。他说会。” “他说你便信了?” “且先信着。” “哪有这样的?” “不试试怎么知晓对错?” 梁王与她大眼瞪小眼,一时还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我也有话问梁王殿下。”程念影先打破了这一刻的凝滞。 “你问就是。” “若说头面是梁王先前的赔罪礼,那后来梁王殿下为何在逃离郡王府一事上,相帮我?” 梁王一激灵,想到先前秦玉容的误会,赶紧说清楚了:“世人不都知晓?傅翊不好,本王便觉得好了。” “哦。”程念影若有所思。 “那我走了。”程念影自觉要说的话已经说得清清楚楚,转身就要走。 “等等。”梁王决定还是再问问,“本王听定王几个女儿在议论……似是不情不愿地要去哄什么人。这人,可是在说你?” “应当是。” “傅翊在搞什么鬼?他将你推至台前,为的是什么?” 程念影想了下,还是为傅翊说了句:“他没有搞什么鬼。” “梁王既问了这么多,我也想问梁王为何来了这里?” 梁王的声音顿住。 这等隐秘之事,又怎好随意与人道起? 程念影见他不接话,便也只微微一颔首,这下是真的走了。 梁王落在后头,神情复杂。 倒不消他为其操心了。 是啊,她只是看似羸弱罢了。 梁王至今还记得当时她顺利逃走后,傅翊那一刻的脸色。 梁王缓缓转回身去,既然定王女儿口中的人指的就是“小禾”,定王府是想通过讨好她,来与傅翊达成什么交易? 他们究竟在背地里谋划什么? 梁王又翻回了围墙内。 正巧,里头的人也到处找他呢。 “殿下莫不是忘了,您带来的那位姑娘还在等您呢。”王府下人匆匆迎上来,像是不愿他再多留的样子。 梁王面上没有表露异色,他不耐地推开那人:“是!怎么?你们还敢慢待她?” 下人讪讪笑道:“岂敢呢?” 梁王走在回去的路上,心情更是复杂。 那是他的亲骨肉。 那女子将她留了下来……他该对她多多亲近、照顾才是。只是于双方来说,到底显了陌生,一时竟捡不起什么慈父心来。 梁王被引进一旁的偏房中。 他正要骂定王招待不周,抬脸就看见定王在那里等他。 “我特地给侄儿留了机会,你可去到你想去的地方,仔仔细细看清楚了?侄儿心愿也该了了吧?” “里面什么也没剩下。”梁王语气冷硬。 “毕竟这么些年了……”定王面露憾色,“我不知时过境迁后,你究竟还想要找到什么,又或是有人在你跟前进了什么谗言?当年事早已在当年了结,莫执着了。免得有碍你我叔侄的情谊。” “我与定王有情谊?”梁王反问了一句。 定王神情微僵。 心道傅翊最烦他也是这点吧。 即便给了台阶也不肯下。 梁王眼下越是为难他,越没有小辈的做派,也越显得他与傅翊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想到这里,定王气都消了。 “当叔叔的,不与你计较。”定王摇摇头,吩咐下人,“替本王送梁王出府。” 但下人哪里敢动呢? 梁王连定王的面子都不给,何况他们? 一个个竟杵在那里,只悄悄往梁王这里瞧。 那厢的秦玉容已经忍不住凑上前来:“小禾……是她吗?” 梁王愣了下,点头。 “在河清的时候没能见得上面,实在可惜。没想到再见时,妹妹竟又落到了丹朔郡王的手中。”秦玉容将声音压得极低,但也难掩哽咽。 “河清?” “嗯,先前她逃走时,娘叫她大可藏到河清去。我有个姨母住在那里。” “你母亲还有别的姐妹?” “我娘也就只这一个妹妹。” 梁王脑中念头碰撞,定王府上的异状,傅翊带着“小禾”出现在此……河清的姨母……无数纷繁似溪流,奔汇作一处。 见梁王突然没了声音,秦玉容接着问:“这回要怎么救小禾?” “她……她说她很好。”梁王缓缓回神。 第192章 秦玉容瞠目结舌:“当真?” “……嗯。”梁王拿出一点慈和姿态,“方才我离开后,定王府上对你可有轻慢?” 秦玉容不适应这般口吻,但还是答了:“本来无人理会我,后来定王的女儿来了,一见我,就亲近地管我叫妹妹,要拉我去玩。被定王拦下了……” “你昔日在侯府上做闺阁女儿的时候,与她们相识?” “不相识。” 梁王脑中电光石火般落下一道惊雷。 “她们认错了你……”梁王喃喃,“因为你与小禾长得一样!她们见过没易容前的小禾!为何傅翊给她们看?” “替嫁已替过一回,如何不能再有第二回?” “她们要遮掩的……” “定王府所求的……” “傅翊之所以带着小禾出现在这里……” 秦玉容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梁王说什么?” “走!出去,追傅翊!”梁王再按不住冲动,当先奔在了前面。 秦玉容只能一提裙摆在后面追。 定王府的下人同样没听清梁王在嘀咕些什么,见人这么爽快地要走,当即狠狠松了口气,只恨不能敲锣打鼓欢送呢。 可等梁王出来,哪里还有傅翊马车的身影? 他越想越抓心挠肺。 只觉先前遭遇时,傅翊那句“翠微阁?这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都仿佛是故意的。 那句“小禾”也是故意叫破给他们听的罢? 傅翊等着瞧什么? 等着看戏?看他能不能勘破这出迷雾? 梁王咬牙切齿。 “去丹朔郡王府!”他挤出声音。 顿时换来下属惊异的目光,委婉道:“殿下,我们方才回京,这恐怕不大好吧……” 跟丹朔郡王再起冲突,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又离京吗? 梁王冷静了些,招手将下属叫近:“你们留在附近,我要你们探听定王府近来的动向。” “是!” “重点是……那些后院儿里的事,知晓吗?” “后院儿里的事?” “就是有没有什么风言风语……本王不信,一点风没透出来!” 下属也懵懵懂懂地点了头。 殿下要探听的,究竟是什么? 他们还头一回见殿下这样神神秘秘。 下属们哪里知晓,梁王此时心中也只一个惊骇的猜测,而无半点实证呢。 他急需一点实证! 哪怕一点! * 这厢程念影跟着傅翊回到了郡王府。 傅翊要下马车,却被程念影抬手抵住了门帘。 傅翊笑问她:“怎么?阿影还要将我囚起来吗?” “先前叫梁王打断了,我问郡王的话,郡王还未答我。” “我唤你‘阿影’,这般亲近。你怎还唤我‘郡王’?” “怎么又扯别的?”程念影皱鼻子。 傅翊收回手,他问:“那你最后告诉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 “我瞧方才梁王那般义愤填膺的模样,似是想再救你一回。一定要你脱离我这苦海深渊。那你是怎么与他说的?才叫他这样轻易放了你走?” 这倒没什么不能说。 程念影一板一眼认真地道:“我说要且先信着你。” 傅翊高兴得两眼都笑出了弧度。 “是啊,那便信我一回。不要问,由我来做坏人。只我来做坏人。” 他惯性地,爱怜地,几乎是难以释手地摸摸程念影的头发:“你只管等着收获就好了,那些……都是你该得的。” 第225章 本王知道了! “可我已猜到了。” “猜到了?”傅翊眼底掠过一点惊讶,又压下,“是,你这样聪明,自也猜得到,那就不要说出来。” 他摸摸她腰后还别着的两根棺材钉:“也不要急着动刀,再等等。” “走吧,该下马车了。”傅翊转去牵住她的手。 程念影松开门帘。 傅翊这才带着她钻了下去。 “若我不唤你‘郡王’,又唤你什么?”程念影蓦地问。 “往日在蔚阳的时候,有没有在背后偷偷直呼我大名骂我?”傅翊好奇地笑着问。 “……有。” 虽然话是自己问的,但听了还是略有一丝扎心。 傅翊抿了抿唇,才接着道:“唤我表字。” “哦。” 傅翊也没催问她怎么不唤一声来听听。 进到门内,听人唤了声“兄长”。 程念影抬眼一看,正是傅瑞明。 “那日与阮师对战,你伤了?”程念影上前两步问。 傅瑞明愣了愣,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才缓缓反应过来—— 这不就是那日站在江慎远身边的,与堂嫂长得一样的人? 兄长为何要突然剿灭这少虡楼,自是有了答案。 傅瑞明试探着喊了声:“……堂嫂?” 程念影没应声,只三两步与他走得更近,好奇地压低声音问:“钟定元如今人在何处?” 傅翊在后头瞧着,自凭空生三分醋意。 “左右都是亲近的人,何必故意压着嗓子说话?”傅翊跟了两步道。 程念影没回头。 傅瑞明却没由来有些压力,肩塌了塌道:“他……先关起来了。” 程念影不管傅翊说了什么,只依旧压着声音,低低与傅瑞明说话。 傅瑞明点头应:“好。” 二人究竟说了什么,傅翊是半个字也没听清,顿时大为不爽:“说的什么话,我听不得?” 程念影回头:“你不要问。” 傅翊:“……” 果真是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转头就又用他身上。 傅翊最后挑了挑眉尾,也真没问。 引得傅瑞明都难得露出了惊奇之色。他知道兄长的脾性,向来不容他人在跟前欺瞒。 除了放长线钓大鱼的时候。 傅瑞明还揣着一肚子疑问,傅翊便叫走了他。 程念影跟着施嬷嬷走了,独自宿在了一处。 第二日傅翊起了个大早来找她,却没见着人。 “小禾姑娘没说去哪里了?”傅翊问。 “是跟着傅大人走了,奴婢还当是主子吩咐呢。”丫鬟也错愕。 傅翊捏了捏指尖:“子茂昨日与我夜谈到三更,今日怎的还一早来找了人?也不嫌累。” 丫鬟自然答不上这句话,只能垂着头充木头。 傅翊转身走了。 丫鬟才一下想起来,主子与傅大人夜谈到三更,主子也该累了才是啊! 程念影此时正在见钟定元。 钟定元身上捆缚了三条沉重的锁链,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骂人的话都是艰难从喉中挤出来的:“傅翊贼子!怎敢如此对我?” 接声的是傅瑞明:“世人皆知,太子已身死。你既已脱下贵族头衔,为何不能如此待你?” 钟定元这几日就翻来覆去地骂傅翊,没成想有一日有人搭了腔,他急匆匆抬起头,先看见了晦气的傅瑞明,再是程念影…… 他顿时更气得不轻:“你还敢来见我?你背叛了我二人的盟约!竟眼睁睁瞧着我被傅翊的人拿下!” 程念影走近,蹲下来,与他视线齐平:“傅翊先做了为我好的事。” 钟定元大怒:“于是你便倒向了他?” 程念影提醒他:“你先前在康王府上还想杀我。” 钟定元目光闪了闪:“但最后不是我在水下挨了你的打吗?” “后来到夔州,你还丢下我,自己拿着腰牌跑了,不管我的死活。” “是,是……但最后还不是我被下了大牢?”说起来钟定元都觉得自己运道实在不好。 每次做点坏事,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钟定元试图唤醒她的一点“良知”:“是何人陪你日日去试那阮师的高低的?是我!” “那也是因你心知江慎远并不怎么服从你,恐怕回到御京,皇帝也未必会复立你太子之位。你只是用来杀傅翊的刀。你决心要为自己找一条后路,才找到了我。” “……”钟定元激动地朝前扑,又被铁锁链给扯了回去,差点没摔个狗啃屎。他艰难抬头,“这些都是傅翊教你的?” “不是啊,你当初来找我要同我协作时,我便猜到你的心思了。”程念影纳闷,“很难猜么?” “…………” 钟定元冷笑着调整好坐姿,显得自己不那样狼狈:“好了,所以你便能理所应当地抛下我了?既然如此,今日还来作甚?” 程念影看着他,正儿八经地问:“你能告诉我,如何杀皇帝吗?你是他的儿子,你自然了解他。” 钟定元的表情霎时定住。 半晌,他才重新找回声音:“你、你在同我说笑?” 连傅瑞明都震惊地看向了她。 “皇帝是一定要杀傅翊的,我看明白了。可我不想他杀了傅翊。那没法子,只好我来杀皇帝了。”程念影觉得自己说的十分通顺易懂了。 第193章 可钟定元还是在剧烈冲击下颠三倒四起来:“你杀皇帝……你一个小小的杀手,怎么能杀皇帝?皇帝是天子,诸人都是天子的臣民,怎么能杀皇帝?” “杀手不就是杀人的?杀谁不是杀?为何皇帝杀不得?” 钟定元惊骇地看向傅瑞明:“她疯了,你不劝劝?” 钟定元这些日子最大胆,最白日梦的想法,也莫过于让父皇复立他太子之位,复立完不久,父皇就在对付傅翊的过程中身亡,然后他顺利继位…… 这里还有个更疯的呢。 傅瑞明听过后,沉默半晌,道:“太子学史,没从史书中读到子弑父登基的旧史吗?” 钟定元张大着嘴:“你、你……” “不错。”傅瑞明攥住随身的佩剑剑柄,越抓越紧,“为何……杀不得?” * 梁王很快得到了想要探听的消息。 “大抵是从六日前开始的,定王府上的人几乎每日都要出去采买些东西。不是什么吃食,而是女子所用之物。什么珠饰水粉、绫罗绸缎。似是还不够,定王的次子还在暗地里搜罗稀奇名贵的玩意儿。” “都是用来哄小禾的。”梁王喃喃。 “主子说什么?” “还有呢?还探听到什么?” “傅翊每日都去定王府上。” “不够,还不够……还有什么?”梁王仰面想了想,突然问:“那日定王说他的第五女病得神志不清了,从何时开始病的?” 这倒比定王府的消息好打探多了,很快下属就来回了话,道:“五日前。” “那我再问你……”梁王心脏狂跳不已,“定王府上的奴仆去采买女子之物时,按的是什么规制?可是等同定王府郡主?” “定王府上有没有传出,多一个妹妹来的流言?” 那下属道:“这倒没有……不过,不过听闻前两日定王府上整治了两个争风吃醋的妾室。那两个妾室没有孩子,似是说怕外头来了什么带孩子的女人,要同她们抢位置。” 梁王一掌击在扶手上。 那木头扶手竟猝然断裂。 “本王已然肯定了!” “不止一个想浑水摸鱼的!这里还有个想冒充本王认女儿的!” “什么?什么女儿?”下属更懵。 “再立即派人到河清去……本王要打听先前武宁侯府夫人楚珍在河清的那个胞妹。” “今日傅翊又要去定王府是吧?” “准备车马,本王今日也去。……再备礼,备下礼!要……大礼!” * “送上门的怎么稀奇?排除万难找到的,才如眼珠子一般。”傅翊翻过手中一页书。 “阿影怎么还不回来?”他不高兴地轻叹。 第226章 不能输 傅瑞明和程念影并肩走出去,仍有一丝不真实的感觉。 “堂嫂……怎会想到来找钟定元询问?” “不然该问谁去?” ……也是。 二人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段路,傅瑞明才发觉到程念影在好奇地看他。 “堂嫂,我那日受的伤当真只是小伤,早已好了。”傅瑞明忍不住开口。 “嗯。” “堂嫂信得过我,今日之事我也绝不会往外说。”傅瑞明又道。 “嗯。”程念影抬头看了看天,“又该去定王府了。” “傅大人!”丫鬟远远见着了二人,连忙迎上来,“方才主子还在找二位呢。” “那郡王人现在何处?”程念影问了一句。 “不巧,前脚刚被请进宫去了。” 程念影低下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定是皇帝惦记着定王府上的事呢。 只是这几日净顾着陪她收礼去了,傅翊哪有抓着什么定王的把柄呢? 傅瑞明倒不担心,他当即道:“那今日我送堂嫂去定王府吧。” “嗯。” 这厢动身。 那厢殿前,昭宁公主正小心翼翼地在御前烹煮茶汤。 “近来宫中都在流传朕年迈体衰,恐不久矣的消息?” 昭宁公主乍然听见这句话,连忙跪在皇帝跟前道:“父皇,宫里何人胆敢嚼舌?将他杖毙就是!父皇正当壮年……” “壮年?”皇帝摇摇头,“朕并没有要发怒的意思,只是想到你是朕膝下最为乖巧的女儿,眼瞧着年纪越拖越大。朕总要在身去之前,为你布置好你的将来。” “儿臣还想侍奉父皇母后,求父皇原谅儿臣这番不舍私心。” “起来吧。宫中太监宫女众多,何须你在跟前侍候?朕有几位属意的人……”皇帝招招手,命人取来画卷。 “你可要瞧一瞧?”皇帝俨然是慈父口吻。 昭宁公主心一紧,叩首道:“求父皇容儿臣效仿姑母,不嫁人。”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御京中大多数人也都有耳闻……” “正因如此,儿臣更不该嫁人了。只怕今后风言风语不断,便是再好的男子也听不得那些。” “铁了心要等?等朕去后,新帝登基,卸了傅翊手中的大权,你便能安安心心招他做驸马了?”皇帝直白地问。 昭宁公主听得又跪了下来:“儿臣不敢。” “朕疼爱你,有什么敢不敢的。只是朕最后再问你一次,当真择定不改了?若你执意,朕便遂你的意。” 昭宁公主怔愣抬头,迎上皇帝慈爱怜惜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皇帝叹道:“情字难堪破,也属常事。下去吧,朕召了傅翊面圣。近来他身边有一女子颇得他喜爱,朕会料理了她,替你妥善处置好一切。” 皇帝从前坚持数年,都不肯松口让昭宁公主嫁傅翊。 而今不仅松了口,还要为她布置妥帖。 昭宁公主茫茫然中欣喜地跪地一叩头:“儿臣多谢父皇!” 脚步声随之响起。 昭宁公主与进殿的傅翊,擦肩而过。 年少求不得的,只会伴着时光的流逝,而越加惦念。若越是身居高位,越割舍不下。 昭宁公主心跳怦怦,按住转头去看的念头。 慢慢她平静下来——她只需要再做一件事,等就好了。 傅翊这厢目不斜视地进了殿,皇帝开口便问:“定王府上有何发现?” “暂且没有。” “没有?” “定王隐忍数年,纵使一朝得了与臣结交的机会,也不可能这样快就将一切暴露在臣的跟前。” “朕倒没有责怪你办事不力的意思,只是朕的身体恐怕愈发等不得了。你若再不快些,朕只有先叫你去替朕修陵寝了。” 皇帝同他玩笑了一句。 傅翊也露出笑容,如一个忠厚臣子:“能为陛下修陵寝,流传后世也该是一段佳话。只是在那之前,还容臣为陛下扫清蛇虫。” “去吧,你也要多注意身体。” “是。也请陛下多多爱重自己的身体。” 傅翊只答了两句话就被请出去了。 不过皇帝的威胁之意几乎不做掩藏了。 让心爱的臣子为自己修陵寝,说来也是正常的事。 但傅翊一旦真被派去主修此事,便远离了权力中心,真等到新帝登基那日,他什么都捞不着。 随意编撰一个过度辛劳,不幸累死的故事,没准儿到后世也真成一段佳话。 “走吧,去定王府。”傅翊表情都没变一下。 皇帝捂着嘴重重咳嗽两声,长吐出一口气:“……朕给过机会了。” 他露出释然之色。 * 定王府。 下人们颇为头疼地迎着梁王进了门。 “侄儿怎么又来了?”定王沉着脸。 梁王直接了当地问:“不见傅翊?怎么?今日没来?我听闻他日日都来啊。” 定王心中“咯噔”一沉,不愿这话传进皇帝耳中去。 “侄儿从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不过是丹朔郡王宠爱的女子,喜欢到定王府上来与我几个女儿赏花论诗罢了。” “你的女儿邀请旁人来观赏些玩意儿,难免出事。这回本王可得替傅翊看紧了。” “……”定王暗骂了一句,他是不是有病? 这会儿来装什么好心人? 定王朝护卫使了个眼色。 护卫青着脸悄悄摇头。 不行啊。 这位梁王性情霸道,赶也赶不走,打更打不过。也不敢动手啊! “主子,人到了。”门外有下人禀报。 “人到了?傅翊来了?”梁王屁股都没坐热,立即起身。 定王同时起身往外走,被好侄儿生挤了个踉跄。 气得定王脸都绿了。 程念影这时踏进院门,抬头朝阶上站在中间的人看去——嗯?不是定王?是梁王? “正等你们呢。”梁王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 定王从后头伸手去拨梁王,但梁王身形高大,往那里一杵便好似铁塔。 第194章 定王愣是没能把他拨得开。 不知道的,还当这是他梁王府呢! “侄儿,你等他们来作甚?你又要寻那丹朔郡王的麻烦?”定王故意开了口。 梁王急切地就要开口。 没瞧见吗?他是带着礼物来的! 但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不好不好,只怕又叫旁人误会。若误会成他对其有意,那就要了大命了。 梁王冷哼一声:“也没见傅翊啊。” 程念影接了声:“他没来。” “哦。”梁王转头走回到厅中重新落座。 看得定王莫名其妙,若说他已然堪破了真相,那以他性子,早该直接打上门来了,何苦这样扭捏? 梁王此时其实还不算完全拿得准,他心想着再看看,再仔细分辨看看…… 这时定王府上的宫人迎着程念影进门落座,没一会儿定王的长子来了,却是又带了个稀罕玩意儿。 “想着姑娘常要出入,还是戴一顶幕离方便。这上头所缀的,乃是从文象国进贡的宝石。瞧,若是这样转动,便能瞧见变幻不停的流光溢彩。” 程念影熟门熟路地接了过来。 定王长子问:“如何?可喜欢?” 程念影一如既往,闷不吭声地只管点头。 怎么还是这样?定王长子心中失望。好似送什么,都只得她一个平平淡淡的点头。 但这一幕落在梁王眼底可就不同了。 他有些急。 尤其一想到定王恐怕冒充他骗人,他就更觉得急。 他回想自己先前送给“小禾”的赔礼,不过一套黄金头面,到底是没花心思,俗气、下乘。 可眼下输人不输阵。 岂能叫定王猖狂? 梁王冷笑:“就这破东西也好拿得出手?” 定王长子忍住了表情,次子却忍不住了,急声道:“我见识短浅,还请梁王拿出更好的东西来瞧一瞧。” 梁王一招手,叫来近侍:“回府去抬!” 抬?抬什么? 定王嘴角抽了抽。还跑他这里来斗上宝了? 第227章 这回是谁 傅翊到定王府的时候,天色有些晚了。 吴巡扶着他走下马车,他看了一眼吴巡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吴巡干巴巴道:“心下总有些说不清的担忧。” “因为今日陛下召见我?” “嗯。”吴巡抓紧了怀中的剑。 傅翊没说什么,他踏进定王府的门,下人们殷切地引着他往更深处走去。 还未走近,便听见定王实在按捺不住的声音:“够了!够了!可以了!” “我说可以了!” 傅翊步子顿了顿,轻笑:“搞什么鬼?” 一边的下人面露苦色,压低了声音:“梁王……也在。” “啊,比我想象中更快,更急。”傅翊轻轻感叹一声,这才又拔动步子,跨进了门。 才不过是错失了两个时辰的功夫,定王府的厅堂便已被塞了个满满当当。 除了几抬红木箱外,还多出了不少人。 “这是做什么?”傅翊出声。 梁王没有回头。 倒是定王像终于盼来了救星,黑着脸道:“郡王来了。” “陛下召见,来迟了。” “郡王事忙,京中皆知。”定王次子连忙接上声音,“每日陪着小禾姑娘前来,实在太劳动郡王了。还是就让小禾姑娘在府上小住些日子吧。” “不行!”梁王先开了口。 傅翊转眸朝他看过去:“为何不行?” 听这话中的意思,定王府觉得傅翊和他们站一起,已经有了松动之意,更舒一口气。 梁王却越发被激起护犊之情:“为何不行?为何?你傅翊不知道吗?你不是聪明绝顶?我以为御京发生的所有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呢……” 傅翊打断了下:“错了,天下事只瞒不过天子的眼睛。我有什么本事?岂会全知全能?” 果真虚伪得很,这时候还怕对话传进皇帝耳中,不肯留一丝疏漏。 梁王急声道:“定王府便是个狼窟,你留她在此小住,是害她。” 定王脸色一沉:“侄儿说话要当心,王府是狼窟的话都说出来了!你……” 傅翊抬手摆了摆。 定王便想也不想地住了声。 这一幕落在定王长子眼中,暗暗一皱眉,总觉得傅翊这人看着温和,气势有些过分强了。父亲都被他牵着走了,反落在了下位。 “不论什么事,都轮不到梁王殿下来管。”傅翊淡淡说着,绕一旁的箱子走了一圈儿,“这都是些什么?” 定王忙道:“他说是给小禾姑娘的礼物。” 定王目光一闪,干脆来了个火上浇油:“说来奇怪,自从前一日在府上见过小禾姑娘,侄儿啊侄儿,你怎么就如念念不忘似的?今日还要追来送些有的没的礼。” 定王反手一指旁边杵着的大汉:“方才竟还要送人给小禾姑娘,说要送给她做护卫!郡王府上难道还缺这么几个人吗?” 定王叹气摇头:“我的好侄儿,你究竟想做什么?难不成你是想同丹朔郡王抢……” 梁王登时暴跳:“胡说八道!胡言乱语!” 傅翊觉得今日留的时候也差不多了,他走上前去牵住程念影的手:“走吧,我们该回府了。” 定王次子忍不住上前一步,急急出声:“郡王,这……” “定王府上拦不住梁王殿下,我想,我还是把人搁在我眼皮子底下,更安心。”傅翊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定王面色略有些难看:“不过是想着叔侄之情,也罢,明日我就去向皇兄禀明,梁王行事荒唐……” 梁王才不管他们谁要去告自己状,他道:“慢着!本王要送礼,收不收该是她来答,怎是全由你傅翊做主?” 程念影这时候慢慢转过头。 傅翊忍不住捏了捏她掌心的软肉,垂下视线,浑不在意一般。 程念影吐出声音:“我不要。” 梁王喉间一梗,被定在了那里。 傅翊的目光落到桌上:“那是什么?” 定王长子道:“是我为小禾妹妹备的东西。” 程念影伸出手:“我拿上。” 定王顿时狠狠吐了口气:“还不快给小禾姑娘拿上?” 只收定王府的礼,而拒收你梁王的,谁亲谁疏不是一目了然吗? 定王次子也忍不住露出了高兴的神情。 搞什么稀罕玩意儿,有什么用? 梁王将拳头攥紧,直捏得噼啪作响:“我明日还会来。” 傅翊:“那要看定王欢不欢迎殿下了。” 他说完,牵着程念影完全走了出去。 等一上马车,他便将程念影手中握住的那顶镶满宝石的幕离抽走,随手丢到了一边去。 “阿影与我心有灵犀。”傅翊笑着说:“定王此人,投入越多越有不甘,因而他的礼要收,越收越好。” “梁王性急,你一样不收,他反倒日夜难以安眠,越觉得欠你良多。” 程念影没说话。 傅翊抬手拉出小桌案,又取出茶具,自己动手煮茶。 马车车轮滚动,朝前行去。 傅翊问:“不高兴?我以为瞧他们几人使尽浑身解数,在你跟前来讨好你,争着哄你,你会高兴的。” 程念影看着他不小心被热水烫了指尖,一把按住了他的腕子:“你说只你来做坏人……便是此意?” “梁王若真气到不能容忍你,要杀你呢?” 傅翊抽回手,举起,凑到程念影唇边:“吹一下……吹一下就好了。” 他说着顿了顿,道:“所以阿影会始终同我站在一起,对吧?” * 皇帝又重重咳嗽了两声,咳嗽声惊动了殿内的人。 皇后强撑着从榻上坐起,见皇帝缓缓走近:“当年在定王府上,动手谋害梁王,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如何在定王府安插的人手?” 皇后凄苦一笑:“岑家倒了,终于也轮到臣妾被翻旧账了。” “你是朕的发妻,纵使岑家犯了再多的错,纵使你曾也犯下滔天大错,看在昔日情分上,朕都容得下你。” “直到今日,朕不是也仍旧没有废后吗?” 皇后听到这里,露出了惶惶不安之色。 是吗? 那不是为让天下人知晓他情深义重吗?她不过是他表演的工具罢了…… “朕可以给你们岑家留一条血脉,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将当年你在定王府上做过的事,再重新做一遍,让朕瞧瞧。” 皇后愣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僵硬地扭动了下脖颈:“那回是梁王,这回是谁?” 第228章 你不是 梁王走了。 他的手下先前怎么将礼物抬来的,而今便又怎么往回抬。 “何苦这样折腾一遭?倒害得殿下面上无光。”梁王手下面露苦色。 第195章 “面子到底是身外之物。”梁王脸色也不大好看,神情都有些灰暗,“本王在意的从不是此物。” 手下听得灵机一动:“哦,属下明白了……殿下今日难道是为故意扰乱定王的视线,好借机查探清楚他与丹朔郡王究竟都谋划了什么?” 梁王却显得心不在焉,他垂首扫过那几抬红木箱子,道:“先回府吧。” “明日再来。” “总算是走了。”定王府的人目送着梁王一行人远去,舒了口气。 定王驻足在那里,也好生欣赏了一番梁王“灰溜溜”离去的姿态,这才舒服地转身离去。 定王长子走在他的身侧,压低声音道:“父亲不觉得梁王举动怪异吗?” “我先前还有些担忧,唯恐被他摘了果子。而今倒不这样想了。” “请教父亲为我解惑。” “你瞧瞧,怎么偏偏就这么刚好,这女子就是傅翊的心尖尖呢?怎么偏偏刚好,傅翊就与梁王不和呢?梁王生为皇帝的长子,被皇帝亲手养育长大,还未加冠便手握兵权。他过得太顺遂了,想来老天也看不过眼去,总要叫他狠狠摔上两次。——你说,你若是傅翊,你会让梁王如愿吗?” 不等儿子回答,定王自己就先笑了:“我若是傅翊,我定要将他阻拦到底才是。” 定王长子迟疑片刻,道:“若是傅翊对小禾实在看重,不惜为她与梁王握手言和呢?” “你当这是儿戏吗?郡王府与梁王府非是一日积怨。纵使傅翊要握手言和,他手下的人如何想?梁王手下的人如何想?何况傅翊是弄权之人。他才不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 定王长子被说得不确定起来:“那我们就一定能通过小禾来将傅翊成功绑到一条船上吗?” “一开始提议是你,今日怎么反倒先动摇起来?”定王笑着摇头,“还是年轻。皇兄年迈,将要老去。傅翊也要为自己谋将来,我与他,不过都是顺水推舟。” 定王大步往前行去,下人问:“明日梁王若再来,堵不堵门?” “堵什么门?反正他也讨不到好。我还挺乐意瞧他在小禾那里吃瘪的。” 梁王回到府中,在那里呆坐了一会儿。 是傅翊在暗中阻拦吗? 既有过御京相助的情谊,小禾无论如何,也不该拒收他的礼才是。 梁王重重吐了口气。 “殿下,宫中召见。” 梁王这才动了动僵硬的四肢,起身往外走去。 等到了皇宫,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急着说出“女儿”的事。 “近来朕收到一些暗报,有人上奏,说你王叔定王有谋反之心……” 本来还神游天外的梁王,听见这句话猛然回了神。 “父皇召见儿臣是为……” “朕也不愿冤枉了他,过几日,你率人等在定王府外,莫要惊动旁人。一旦发现,他确有此意,便当场拿下。若只是他人诬陷,散去就是。” “儿臣领命!” 梁王正对定王揣着一肚子火呢,如今新仇加旧恨,答应起来那是相当的痛快。 皇帝面露疲色,挥挥手正要叫他退下。 等梁王退了两步,却又突然叫住他:“朝中一直争议立太子一事,你可知也有人举荐你?” “儿臣无妻无子,做不得太子。”梁王硬邦邦地陈述着事实。 皇帝叹气:“都是你太犟啊。”这才命宫人将梁王送了出去。 * 第二日,傅翊一大早便来了程念影床榻前,他道:“我们今日不去定王府了吧。” 程念影略作思索,应了声:“嗯。” 她当即做了决定:“那我去看看楼里的人。” “怎么?难得闲下来,却不想与我呆在一处?” 程念影歪头看看他,半晌,正儿八经地道:“我怕你身体抵不住。” “……” 傅翊气笑:“先前你在府上时,我也并非是日日都只想着与你行床笫之事吧?” 他话音落下,抬手给程念影掖了掖被角:“想去看楼里的人便去吧,待我上完朝回来,便只得陪我才好。” 程念影眨眨眼:“嗯。” 傅翊又伸手意犹未尽地摸了下她的睫毛才走。 等到天光大亮后,梁王如昨日般早早去了定王府。 定王府的人也没拦他。 只是这日谁都没盼到“小禾”来。 之后接连几日,他们都没再见到“小禾”。 梁王心中越发认定是傅翊从中阻拦,心中的暴躁不安也越积越深。 “派到河清去探问消息的人还没回来吗?”他问起下属。 “正要向殿下禀报呢,人……刚回来。” “马上叫进来!” “是。” 但前来禀报的下属,却带来了个不大好的消息:“未能见到裴府的人。” “什么意思?”梁王皱眉。 “说是在大约一月前,裴府上下突然举府搬迁。” “什么?”梁王的第一反应是故意躲他。但不该啊,裴府怎么知道他会派人前去查探? “搬迁去了何处?” “说是去了寺里,隐约听说是去的悬空寺,但悬空寺乃是皇寺……” “傅翊……是傅翊的意思。”梁王很快就猜到。 与此同时,另一厢的秦二哥也熬不住了:“梁王到底为何迟迟不动?明明说好的来找了梁王,一切事便都能解决了。” 秦玉容疲惫捂脸:“你为何这样笃定?” 秦二激动道:“信!信里写了……” 秦玉容愕然抬头:“你偷偷拆过信?” 秦二的心虚一转而过,他随即梗着脖子道:“是!那又如何?我该看的!我若不看看,你今日被人蒙蔽也不知道!” “二哥这话何意?” “你完全没看信里写了什么?我告诉你,数年前定王府上出了一桩丑事,梁王遭人设计,与人有了一夜欢情。”秦二哥恼道:“你还不懂?” “你是梁王的女儿!” “母亲叫你拿信来找梁王,为的正是这桩事!” “你胡说什么?”秦玉容如遭雷击,“你这不是污了娘的清白吗?” “母亲自己写的信!”秦二想着想着还有些不甘起来,“没准我也是梁王的儿子呢?” 秦玉容听得只觉荒唐。 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家里最叛逆放纵的人…… “闭嘴!” 秦玉容脑中嗡嗡,转头奔去找了梁王。 “姑娘,姑娘莫急,如今殿下无暇见你……”下人伸手相拦,被梁王听见了声音。 “让她进来吧。” 梁王转头看向站在门外的秦玉容,问:“怎么?” 秦玉容喃喃出声:“我是殿下的女儿吗?” “你怎么突然……” “我二哥说他偷看了信的内容,他刚才告诉我了。” 梁王差点吐出来。 他忍住眉心跳动的难受,挤出声音:“你觉得呢?我觉得你不是。” 秦玉容猛然反应过来:“小禾?是小禾?” 梁王:“……嗯。” 秦玉容痛苦地扯了扯头发:“我娘……又打算,再利用一次小禾吗?” 是啊。 若他始终不知真相…… 却不得不为当年的“过错”帮了秦家,那该何等的恶心! 而“小禾”……她要被利用一次又一次…… 被冒犯,被欺骗,被阻拦。 先前捡不起半点慈父心的梁王,此刻喉中突突跳着,骤然间滋生出了强烈的保护欲。 “秦家真该死啊!” 第229章 盛宴开 “娘不让我拆信来看,原来是因为这个,是因为这个……”秦玉容一下跌坐在地上。 她很清楚自己是不是秦家的女儿。 若她早早看见信的内容,一定不会去见梁王! 这也是为何娘要她先去外祖家找哥哥陪同上路。 二哥的心比她的狠。 娘看得很清楚。 可越是如此,她越是对不起小禾…… 秦玉容一口咬在自己胳膊上,狼狈地哭出了声。 她怎会如此糟糕? 又怎会拥有这般更是污糟的家人? 梁王听见秦玉容的哭声,扭脸看了她一眼。 他本来看了信,全然想不起楚珍此人是何模样。 ……但其实何必回忆呢? 从当初侯府干出“替嫁”一事来,就能勾勒出一道丑恶轮廓了。 “扶她下去。”梁王发了第一道令。 梁王府的下人们惶惶地带着秦玉容走了。 “将跟着她来到府上的那位秦二公子看管起来。”梁王发了第二道令。 但下人还有些拿不准:“斗胆请示殿下,如何个看管法?” “如何看管囚犯,便如何看管他。” 彼时秦二坐在屋中,喃喃自语:“她只要还没蠢到家,就知道该如何去争取自己的东西吧?” 第196章 “怎么就不是我摊上这样的好运气呢?” 秦二还仰脸惋惜的时候。 门突然被人从外头重重拍开,两个高大的护卫走进来。 “你们……”他刚起了个头就变了声,“你们干什么?” “大胆!” “放开!放开我!” “你们要带我去何处?你们疯了?总有一日梁王会处置了你们……” 既是视作囚犯,自然不能再住客人住的地方。 * 梁王心绪难平之下,又去了一次定王府,这回仍旧未能见到程念影。 无功而返地从定王府走出来,他身边的长随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先前,先前小人听得有些糊涂,那秦姑娘说什么,什么殿下的女儿……” 梁王先回头望了一眼,确认定王府中并没有人跟出来,他才用尽量平静的语调道:“是,本王找到了自己的女儿。” “可殿下、殿下怎会有……”长随猛地顿了顿,才试探性地问道:“当年那事之后留下来的?” “嗯。” “秦姑娘说不是她,是小禾……就是丹朔郡王身边那个小禾姑娘?”长随的神情复杂,“在丹朔郡王身边啊……小人忧心,忧心这会不会是,是对殿下所设的局?” “你以为傅翊为何与定王多有来往?一个积极冒认心思毒辣,一个心知肚明却为了留住人也硬是不点破。”梁王冷笑一声。 随后无比坚定地道:“我会接她回来的。从今往后,再不叫她过半点苦日子。” “去郡王府。” 梁王今日掐着时辰,在门口将回府的傅翊堵了个正着。 郡王府的护卫警惕地看着他。 还是傅翊出声:“都退下吧,梁王纵使对我心有怨恨,也不至在众人跟前杀了我。” 梁王憋着气走近:“小禾呢?” “自是在府中。” 梁王走得更近,压低声音:“她与河清裴府,与本王之间的关系纠葛,你都一清二楚,是不是?” “我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时辰不早了,殿下早些回去吧。”傅翊由吴巡扶着下了马车,转身往门内走。 而梁王也没有再追,反而奇迹地平静了不少。 傅翊岂有听不懂的时候? 避而不答,可见他所推测的都是对的! 梁王站在那里久久没有离去。 傅翊则径直去找了程念影。 程念影刚从暗道里一钻出来,就见到了一旁蹲守她的傅翊。 不过傅翊长得好看,便是蹲着也不显奇怪。 “又去见了楼里的人?” “唔。” “我这几日都早早去上朝,你倒同他们玩得快活。” 程念影歪头看了看他,怎么阴阳怪气的? “我先叫你带我同去,你也不带我。” 傅翊轻笑:“倒打一耙。上朝如何能带你?” 傅翊牵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我实在好奇你每日里去见他们,怎有那么多话可说?你在我跟前都寡言得很。就与他们那样亲近?” “我不说,听他们说。” “……” 好,至少这样听来,叫傅翊心下平衡许多。 他牵着程念影往外走:“今日想吃什么?” 程念影略作思考:“酒酿圆子。” “你已连着吃了两日了,还未吃腻?” “嗯。” 傅翊突然笑了下:“长情倒是极好的习惯。好,今日又吃酒酿圆子。” “宫里什么时候才又举办宫宴?”程念影问他。 “怎么?” “我想去。” “皇帝本就好行俭朴之风,恐怕下回要等寿诞了。” 程念影皱了皱鼻子,要见皇帝却不容易了。 傅翊将她的手背抓紧:“每日我回来,都是我问阿影今日做了什么。阿影怎的半点不好奇,我每日都去宫中做了什么?” “我问了你会告诉我?” “自然会。” 程念影还不习惯他这样坦白。 但这样自然更好! 眼下看看傅翊,都觉得他看起来越发的不坏了。 “那你今日做了什么?” “替皇帝将奏折分出来。只是问安的放到一处去,例行禀报的放到一处去,涉及军政大事的,又要另做分类……” 两人低声说着话,并肩走远。 虽然也多是傅翊在说,程念影在听。 “改日阿影再与我仔细说一说,你与那两个杀手是如何相熟起来的吧。 “我想知晓你曾经在少虡楼的生活。” 程念影怔了下,隐隐觉得这似乎是比床榻间的靠近,还要亲近的举动。 她问:“那你的过往呢?” “阿影若想听,我也告诉你。” “嗯。” * 梁王这厢收到了一张请帖。 定王要为自己的小女儿摆生辰宴。 梁王将那张薄薄请帖捏在掌中,转了个圈儿:“这日总该见着小禾了吧?” 倒巧,正是父皇吩咐他要率兵暗暗埋伏在定王府外这一日。 他实在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另一厢的郡王府同样也收到了请帖。 “定王想是等不住了,兴许要在宴上公布你是他的女儿。”傅翊将那请帖随手丢开。 程念影懒洋洋地趴在那里,突然抬起头:“王府有宴,皇帝会去吗?” “定王自己的寿宴,倒还有可能,一个小小郡主,还不够格。” “哦。” 程念影失望地趴了回去。 转眼就是举宴这日。 梁王依旧到得早,而后他便发现,定王府这回竟宴请了不少人。 “昭宁?” “皇兄。”昭宁公主朝他提裙见礼。 “进去吧。” “皇兄怎么到得这样早?”昭宁公主都觉得怪异。 京中很多人不知晓当年定王府上的事,但他们知道梁王讨厌定王府。 梁王会出现在这里,怎能不叫人惊奇? “看看热闹。”梁王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你进去吧。” “嗯。” 没一会儿康王府上的人也到了。 丹朔郡王府迟了一步。 就在程念影跟着傅翊下马车那一刻,梁王几乎也立刻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这般举动,看得旁人心头一惊。 梁王一直不进门,就是在等丹朔郡王?今日不会又起什么冲突吧? 众人心惊胆战地看着梁王走近,驻足,露出笑容:“几日不见,叫本王牵挂得紧。” ……啊? * 众人揣着恍惚的心情,迈进了定王府的大门。 梁王回身揉了揉脸:“本王方才笑得怪异么?” 长随僵硬点头。 岂止怪异。 简直吓人。 梁王抿唇:“若非小禾与他走在一处,本王何至于满脸带笑?” “走吧,我们也进去。” 梁王进去后,却发现傅翊身边已经不见程念影的身影了。 他忙叫住定王府的下人问:“小禾姑娘呢?” 下人道:“被请去后头与小郡主说话了。” 梁王登时勾起了点不大好的回忆,一把揪住那下人的领子:“在何处?领路!” 下人张张嘴,勉强挤出笑容劝道:“都是女儿闺阁,怎好带殿下前去?” 梁王哪里与他废话?反手抽出腰间做配饰的匕首:“带本王去,莫让本王说第二遍。” 下人一颗心颤了颤:“……是、是。” 纵使如此,梁王都没收回手,仍将匕首抵在那下人腰后。 下人登时不敢耍花招,老老实实领路在前。 梁王回头看了一眼傅翊的方向……也好,这样他便能独自与“小禾”见上面,说上话了! 半炷香的时间转瞬即逝。 定王领着儿子女儿出来了,今日生辰宴的主角,定王的小女儿也赫然在列。 ……却不见程念影回来。 梁王也没回来。 傅翊这才推开手边的酒盏,缓缓起身朝外走去。 与此同时。 昭宁公主深吸一口气,提了提裙摆,同样跟了上去。 定王远远瞧见这一幕,讽刺地扯了扯嘴角:“我这侄女还未死心啊。” 傅翊步子走得不快,没走出多远便听见了昭宁公主的声音。 “郡王!” 昭宁公主气喘吁吁,连鬓发都微微散乱。 傅翊驻足回身。 目光落到了昭宁公主身边的宫女身上。 “许久不见郡王。”那宫女福了福身,勉强压下眉眼间的激动之色。 是木荷。 “嗯。”傅翊淡淡应了一声。 木荷的肩头一沉,失望溢于言表。 昭宁公主忍不住往前又进了一步,难掩开心的神色:“郡王知道么?父皇他……他终于肯将我嫁给你了。” 傅翊露出些许的惊讶之色:“公主觉得这是好事?” 第197章 昭宁公主脸上的欣悦之色渐渐僵住:“……不是么。” 她深吸一口气:“好,我想也许你不觉得高兴。但至少于我是好事。我盼这一日盼了很久很久了。” “从前父皇为郡王指婚,郡王也不喜欢。但我记得,后来见到郡王妃……郡王待她也极是温柔。我想,能与郡王哪怕只做相敬如宾的夫妻,也是好的……” 傅翊轻轻挑了下眉尾,后退半步:“公主贵为天子的女儿,为何却如此天真?” “什么?” * 定王后宅的梧桐院中。 程念影定定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看向对面的男人……少了半只手掌的男人。 正是许久不见的江慎远。 “多日不见,不知我可入过你的梦?” 程念影反手摸到腰后的棺材钉。 江慎远深吸一口气:“你不说话的样子,真是极惹人恼怒。” 程念影想了下,好吧,那她说句话。 她问:“皇帝派你来的?” 门外的梁王就是在这一刻,生生定住了脚步。 乐声起,从远处隐约飘荡而来。 开宴了。 “噗嗤——” 刀没过腰腹。 昂贵的丝帛被捅烂。 同一片天空下,昭宁公主张大嘴,呕出一口血来:“为、为何?” 第230章 公主之死 宴上的乐声,穿过薄薄的窗户,被风送入程念影的耳中。 与此同时被送入耳中的,还有江慎远的声音: “既然知道是皇帝,为何还要在傅翊这只注定的沉船上坚守?” “……” “又不说话。”江慎远低嗤一声,缓缓握住扣在桌面上的刀,站起身来。 门外的梁王还未全然弄懂二人间的关系,但他已本能地绷紧了身躯,蓄势待发。 “你的唇色发白,元气还未恢复。”程念影再度开了口。 江慎远的步子一滞:“要对付你,却也绰绰有余了。” 程念影将手从袖中露出,掌心一截黑得发红的钉子泛着光。 江慎远好笑地看了一眼:“那不是你惯用的武器吧?” “我的武器都在你那里。” “嗯。……想拿回去吗?其实我们不必这样针锋相对。我是想保住你的性命的。” 程念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都这时候了,江慎远居然还愿意招抚她? 她指指江慎远的手掌:“你不恨我?” “傅瑞明动的手,我自会找他寻仇。”江慎远顿了下,问:“又想拖时间?” “我知道门外有人,是傅翊派给你的护卫吧?”江慎远突然抬头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慎远抬了抬手:“我又岂是一人来的?” 随着他手抬起又落下,从里间霎时走出了六七个杀手打扮的人。 想来……该是地字阁的漏网之鱼。 “如何?想好了是束手就擒?还是顽抗到底?”江慎远问。 他的眉间微微皱起,已显出几分难耐。 程念影袖间的棺材钉往外一滑,她攥紧棺材钉的头部,侧身按住桌案,借力一跃,便朝江慎远颈间刺去。 “将我的东西还来。” 江慎远吐了口气,脖颈一歪,身子侧着躲开。 他眉眼覆上一层阴翳:“你还是给自己选了一条更难走的路……看来只好将你先弄个半死再带走了。真是,何苦受这一遭罪……” 江慎远将整个桌案掀飞,朝程念影腰间撞去。 程念影绷紧足尖,正要将之踢飞。 下一刻,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来人气势凌厉,声如洪钟:“你想抓谁?” 话音落下,他抽出随身佩剑抬手一劈,将整张木头桌案从中完全劈开。 江慎远抬眼一瞧,怔了怔:“……梁王?” 梁王伸手揪住程念影的衣领,将她猛地往后一带,紧跟着大马金刀地拦在了前头。 “江指挥使?”梁王认出江慎远后,也是一顿。 但紧跟着脸色变得更难看:“休在此地猖狂!” 江慎远深吸一口气,不得不暂且住手,同时朝身后几个杀手也都打了手势,叫他们停住。 “下官还当是傅翊的手下,却不成想是梁王殿下。非是下官无礼。而是下官奉了御命要拿下此人……” “为何要抓她?”梁王一步不让。 “是御命,臣又岂敢多问?只管照陛下吩咐来做就是。还请殿下配合。” “若本王不肯呢?” 江慎远的表情僵了僵,僵得发冷、难看。 “那要请殿下去向陛下说,而不是在此地为难下官。” “你既觉得为难,那就痛痛快快地放了手。由本王将她带走……” “不可!”江慎远飞快地打断,“殿下难道还要与下官动刀吗?” 梁王抬手,将剑尖朝前送去,几乎就要挨上江慎远的衣襟:“……这话该问你,难道你胆大到敢于本王动刀吗?” 江慎远垂眼做了片刻的斟酌。 “下官忠于陛下,不得不以御命为先。” 他说完,再度一扬手,身后杀手同时动了。 梁王大喝一声:“拦下!” 立在门外的几个护卫也立刻闯进来,拔刀的拔刀,拔剑的拔剑,与杀手战在了一处。 汗水从额头滑落,浸得江慎远眼珠子微微发疼。 他红着眼,知晓要速战速决,于是再不留力,朝梁王扑了上去。 就在梁王迎战而上的时候,他却扭身一转,要去抓程念影。 和当日天字阁被围攻时,却也依旧执着要将程念影抓在手里何其像。 程念影足下点地,几个连退,另一只袖口跟着一动,又一枚棺材钉滑出,她双手在胸前一交,左手劈他肩,右手刺他下腹。 同时梁王反应过来,侧身回剑。 江慎远被逼得只能退了回去。 “……”江慎远登时气得气血翻涌,“下官不懂,此女乃是傅翊的心上人,梁王何苦出手相护?” 梁王却不打算与他抖落出那些隐秘,冷笑一声:“你不懂的多了!” 江慎远:“……” 他朝身后一人使了个眼色:“还不去请陛下!” 这话一出,梁王仍没有退让之意。 程念影也不怕。 不仅不怕,她甚至双眼亮了亮。 去请皇帝?好啊! 江慎远的目光飞快地从他二人身上掠过,而后陷入了无语。 怎么,他近来是犯太岁吗? 一出接一出的不如意! 江慎远再往后连退几步:“罢了,下官不愿与殿下起无端的冲突。下官会禀明陛下,请陛下来处置。” “你不愿?本王却想抓住你问个清楚。”梁王直追不放,将锦凳都带翻了两只。 江慎远心头也翻起了恼恨。 若非因他是梁王……又何必处处留手? 偏梁王又是所有皇子中最不讲道理那个。 “念影,你运气真是极好。”江慎远冷笑一声,再度打了手势。 这回他什么都没说,但其余杀手已极默契地飞身去撞窗户。 窗户被同时撞开,江慎远脚踩倒地的锦凳,飞身往外跃去。 其余杀手紧跟着要一起逃开。 “你无事吧?”梁王回身走到程念影身边。 那厢护卫回转身来,手里还夹着个人。 “只抓了一个。”护卫羞愧道。 “此间地狭,施展不开,抓了一个也有一个。”梁王应完声,又问了一遍程念影:“你无事吧?” 程念影摇头,与他拉开些距离。 梁王讪讪地收起手。明明盼着能抛开傅翊,与她独处。但真独处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张这个口。 怎么说? 说自己的罪状吗? 说自己当时害了一个无辜女子,恰巧是她的母亲吗? 再问她想不想认个父亲吗? “皇帝会来么?”少女询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什么?”梁王回神,“我……也不知。” 他忙先问:“父皇为何要抓你?” 程念影却没回答。 梁王毕竟是皇帝的儿子。 梁王这头自己猜上了:“因为……傅翊?傅翊果真害人!” 程念影不由斜睨他一眼。 梁王登时收声,速度之快令他的手下都侧目。 程念影当即转身往外走,她得先去告诉傅翊,江慎远来找她了。 江慎远突然奉命出现在定王府上,恐怕其中有什么异样…… “等等。”梁王跟着追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路上下人见了,只觉得惊诧。 梁王竟落在人后? 他们茫然地行着礼。 而梁王还没想好如何与程念影开这个口。 转眼便要走近举宴的花园了。 一道宫女尖利的声音搅乱了平静悠扬的丝乐声。 第198章 “来人啊!救命!……丹朔郡王杀了昭宁公主!” 定王勃然变了脸色。 程念影步子一滞。 梁王同样猛地顿住了脚步,有些难以置信:“傅翊怎能?怎、能?怎能行出此事!” 程念影本能地想反驳:“他自然不会……” * 皇宫。 皇帝捻着掌中佛珠,口中低声诵念经文。 半晌,他问太监:“这是第几遍了?” “您念了三遍了。” “嗯。”皇帝停住了佛珠的转动,低声喃喃:“朕给过机会了。” “昭宁。” “朕会叫他中意的女子来陪你的。” 第231章 抓傅翊 “陛下。”不知过去几时,帘帐外太监一声紧绷的轻唤,打破了殿中的宁静祥和。 皇帝坐直了身躯:“人回来了?” “那该了的事,都该了了吧。”皇帝轻声感叹。 太监却神色更紧绷,艰难地从喉间挤出声音:“那边传来消息,说……事未办成。” 皇帝猛地将帘帐掀了起来,皱纹深深的脸乍然出现在太监的跟前:“哪件事?大事还是小事?” “小、小事。” 皇帝神情松缓了些,起身下地:“江慎远太叫朕失望了,连一桩小事都办不成。” “说是、说是梁王殿下突然出现,横插了一手……” “这女子是傅翊的心尖尖,与梁王有什么关系?”皇帝说着,抬手揉了揉眉心,“朕知道了,想必是他又善心作祟。” 皇帝露出失望之色:“取那件青色袍服来。” * 定王府,一片死寂中。 “怎么可能?”终于有人艰难地从喉间挤出了声音。 “是啊,怎么可能?”其余人也一激灵反应过来,本能便是先指责那宫女,“休得胡言乱语,污蔑丹朔郡王!” 定王不知何故,陡然涌起不大好的预感。 怎么就偏偏今日出了事? 他拾级而下,高声道:“先将此人扣住。来人,随本王……前去查看。” “其余人等,都暂且不得离府!” 吩咐完,定王还转头朝长子打了个眼色,留下他安抚其余人,这才放心离去。 定王大步跨出门去,与程念影一行人撞了个正着。 “怎么是你送小禾姑娘回来?” 梁王只管问:“昭宁死了?” 定王扯了扯嘴角:“我也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眼下正要去查看。” 梁王犹豫片刻,道:“我随王叔一同前往。” 说完,他还看了一眼程念影,生怕她不跟着一起。 但事涉傅翊,程念影自然也是要去的。 她一言不发地坠在后头,一行人很快就赶到了昭宁身死的地方。 因当今圣上大兴佛寺,王公贵族家中也多供奉佛像。昭宁便死在定王府的佛堂里。 佛堂里的光线昏暗,隐约可见供桌上的塑像轮廓。 定王到了门外,先嗅见血腥气,然后本能地倒退半步,竟是没能跨得过门槛去。 还是梁王一把将他推开,快步走进去:“点灯!” 定王府的下人还傻着。 梁王的手下已立即掏出火折子,转身将屋内的几个烛台都点燃了。 室内大亮。 程念影垂眸看去。 昭宁公主就歪倒在蒲团上,衣裙被鲜血染透,双眼圆瞪,还定格在死前那一刹的不可置信上。 定王倒抽一口凉气:“昭宁竟然真的……真的……去了。” 梁王脸色愈加难看,抬手脱了外袍将昭宁公主的尸身从头到脚一盖。 “傅翊并不在这里。”程念影开了口。 定王也立即附和:“不错,连郡王的人影都没瞧见,那宫女岂敢妄言是郡王杀的人?” 梁王张嘴正要答,顾忌到程念影又闭上了。 倒是梁王的手下,想也不想就接声道:“谁杀了人还留在原地?自是早跑了!” 然后难得被自家殿下瞪了一眼。 手下无辜。 怎么?哪个字说错了? 定王此时据理力争:“可郡王为何要杀昭宁公主?说不通!” 没等双方辩出个结果,定王府的下人擦着冷汗一路小跑走近:“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都到了……” “来得这样快?”定王喉间一紧,知道这事轮不上他来插手了。 下人磕磕巴巴:“死的毕竟、毕竟是昭宁公主啊,陛下和皇后娘娘最疼爱的公主啊。” 定王阴着脸不说话。 没一会儿,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被引到了佛堂来。 两个女仵作上前去,将遮盖尸身的外袍一揭,开始验伤。 大理寺少卿立在门口,转头问:“听闻昭宁公主身边伺候的宫人直指是丹朔郡王杀人。那宫人现在何处?” 定王僵着脸让人去带了过来。 那宫女刚一被带上前,便跪倒在了大理寺少卿面前,将腿一抱,哀嚎起来:“公主,公主……为傅翊所杀……” “那丹朔郡王人呢?” “不、不知,奴婢乍见他行凶,吓得魂魄都飞了,连滚带爬地出来寻人。” 那大理寺少卿便转头吩咐起下属:“先搜查定王府上下,务必先将丹朔郡王找出来。” 定王面色微变,脱口而出:“不可!” “敢问殿下,为何不可?” “搜查王府上下,阵仗也太大了些。本王会派人去寻丹朔郡王。” “公主身殒,并非小事。请恕下官冒犯。” 程念影的目光从定王脸上转过,又落到那大理寺少卿脸上去。 昭宁身死。 傅翊杀人。 大理寺搜查定王上下…… 不对劲。 傅翊为何要杀人?没道理。 他也曾说过,贵人杀人的手段有数种,而不在粗暴的刀剑之间。 他那样聪明,就更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才是。 程念影舔了舔发干的唇,眉眼愈冷。 搜查定王府…… 这是皇帝……一箭双雕么? “大胆!”定王这厢不肯让步,“若要搜查府中,须有陛下圣旨。” 大理寺少卿坚定道:“郡王聪慧,恐一个不慎便放跑了他,实在耽误不得。若定王要治下官的罪,只管向陛下告下官的状!” 然后他回头催促下属:“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找人!” 定王两腮的肉因为愤怒而颤抖。 他道:“来人!拦下他们!” 定王话音落下,只见几个身披甲胄的府兵进门挡住了大理寺的人。 刑部的官员这时候跟进来忙劝道:“殿下莫要动怒,还是当以公主之事为先为重啊。” 定王脑中突突直跳。 显然这一刻他也反应过来……定王府此次怕是被拖下水了。 死了一个公主。 又是皇帝昔日极为疼宠的女儿。 无论如何,定王府都没有阻拦查案的理由。 皇兄,皇兄好狠的心! 这一局,难道连傅翊也破不了吗? 傅翊啊傅翊,你究竟去了哪里? * 没找到程念影的傅翊,此时才刚回到举宴的花园中。 他一跨进门,便察觉到数道惊奇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怎么?出什么事了?”傅翊平静地问。 众人连忙去瞧他的衣袍。 干净得一尘不染,哪里有血溅上去? 他们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才刚松到一半。 不对。 他的衣袍,分明换过了! “丹朔郡王。”这时身后走来一行人,他们朝傅翊拱手见礼,道了声:“得罪。” 然后为首者一挥手:“先拿下。” 几个腰间挎刀的差吏便立即奔上去,要去拿住傅翊。 吴巡陡然色变:“疯了你们?” “郡王杀害昭宁公主,认还是不认?”为首者冷声问。 傅翊面露讶异之色:“昭宁公主身死了?” 为首者不答只道:“郡王纵使不认也无妨,自有人证物证。” 傅翊立在吴巡身后,神情不变:“人证?在何处啊?” “昭宁公主身边的宫女便是人证。” 傅翊轻笑:“一个宫女,怎么存心要陷害我?我与昭宁公主素无仇怨,我又不过一介臣子,为何杀公主?怎敢杀公主?” 一个小太监怒声道:“因郡王身边的女子!” “陛下要将公主嫁给郡王,可郡王近来疼宠一个名叫‘小禾’的女子!为了保住这女子的正妻之位,才对公主痛下杀手!” 吴巡气得双眼赤红:“放屁!放屁!郡王怎么可能?” 傅翊这时倒垂眸不语。 “拿下。”刑部官员又说了一遍。 吴巡横刀在前:“我看谁敢?要抓郡王,起码该是陛下有令!” “傅翊动手,……我也看见了。”这时席间有女子站起来,面色苍白,语气艰难地开了口。 第199章 众人望去,又是一惊。 “她怎么也看见了?” “那不是康王府的世子妃吗?” “她可是丹朔郡王的长嫂啊。” “难道郡王真杀了人?” “那小禾姑娘究竟何方神圣?该是何等模样的大美人?才叫丹朔郡王都为她失了态……” 吴巡听见这话,喉间哽得越发厉害,恨恨瞪向康王府的众人。 这时候门外又一阵脚步声急急赶来。 程念影提裙奔在前面。 梁王紧追。 反不见定王身影。 傅翊遥遥一望,抬手拍了拍吴巡的肩:“让开吧。” “主子!”吴巡几乎咬碎一口牙,“不行!他们岂能这样冤枉你。” “让开。” 吴巡攥紧刀柄,还是不愿忤逆傅翊,颤抖着一步步挪开。 下一刻,刑部的人飞扑上来,竟是将傅翊按倒在地。 傅翊就这样在程念影眼中倒了下去。 程念影一颗心于刹那间,横冲直撞地破开脏腑,钻入喉间,死死卡住。 哽出一丝血腥气。 第232章 康王府的富贵 “站住!”差吏突然挡在了程念影的跟前。 他们识不得程念影是谁,只客客气气道:“贵人不能再往前了。” 程念影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落到傅翊身上,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三两个人将他的肩按住,衣袍下摆沾了尘土,几乎跌坐到地上去。 程念影见过傅翊很多时候的模样。 高高在上坐在肩辇上的,云淡风轻倚在床榻边的,佛像下轻轻拨弄佛珠的…… 最狼狈也不过是蔚阳的时候,不能被岑家人看见,于是她抱着傅翊从窗户滚了出去,滚得一身泥。 程念影不大能想象得出傅翊沦为阶下囚的样子。 恍惚中,二人的目光遥遥相接。 傅翊极细微地冲她摇了摇头。 程念影一下敛起目光:“我有几句话要同他说。” 差吏露出戒备之色:“不可。” 程念影不高兴地微微皱起眉毛。 “让她过去。”梁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走到了程念影的身后。 刑部的人见了他,自是连忙行礼:“见过梁王殿下。” 刑部的官员都投来了惊奇的一眼,没想到他会为傅翊说话。 “只是不知这是哪家的贵人……怕她给傅翊传了什么不该传的话。”刑部官员拨开面前挡着的下属,来到了梁王跟前。 都是人精,这是在确认“小禾”身份,方才决定他们拿出什么样的姿态。 梁王当即道:“她是本王府上的人,只不过要与傅翊说几句话,怎么?不行?” 梁王说完,又看了一眼程念影,发现她没有反驳之意,这才暗暗舒了口气。 转头见刑部的人个个露出为难之色,梁王面色一沉:“难不成你们觉得,本王与傅翊有勾结吗?” “不敢不敢!”对面的人全都变了脸色,纷纷摆手。 “只是说几句话……”差吏冷汗涔涔地念着,转头去看顶头上司。 刑部那位年轻的侍郎略一思忖,点了头:“将路让出来吧。” 挡路的差吏闻声而动。 程念影穿过人群,走到傅翊跟前,蹲下身,蓦地抱住了他。 这叫傅翊都有些惊讶。 周围的议论声也霎时拔高了些:“难道她就是那个……” “那个叫丹朔郡王冲冠一怒的女子?” 程念影对周围隐秘的打探的目光全然无视。 她还顶着易容后的脸,没什么要紧的。 “这是你的谋划吗?”程念影抵在傅翊的耳边问。 傅翊一顿,苦笑:“这话听了好叫人伤心。我何苦这样害自己?” “因为你很聪明。” “就因为这样便疑心我,我是不是太冤了些?” “我想不到你有失手的时候。” “没有吗?你去悬空寺遇上江慎远,不就是我失算了?阿影,我可不是神。” “知道了。”程念影顿了下,语气坚定,“那我会用尽一切手段来救你的。” 傅翊心跳短暂地停了停。 他舔了下唇,微微侧过脸:“给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阿影好会玩弄人心。” 程念影骤然拉远距离,瞪着他。 倒打一耙! “不要管我。”傅翊随即正色道。 “你也说了,你不是神,总有失算之时。”程念影顿了顿,“那就不该叫我不要管你。” 傅翊低头仔细品味了一下这段话。 而后抬起头来,轻笑着道:“好。求阿影还是管一管我吧。” 程念影这才站起身:“我走了?” “好。” “你会被关到牢里去吗?” “会吧。” “关贵人的监牢是什么样?” “没什么不同。” 程念影皱皱眉。 “可是说完了?”刑部侍郎插声。 “嗯。”程念影转身退开几步,其余人立即押着傅翊往外走去。 连梁王都看出来了,这似是故意叫傅翊颜面扫地。 否则以傅翊在朝中的地位,纵使与昭宁之死扯上了干系,其余人也不敢这样对他。 毕竟只是宫女一句证词,谁人敢保证不是诬陷?来日不被傅翊清算? 除非他们咬定了,傅翊再无翻身的余地。 再想到先前那个将“小禾”堵在屋里的江指挥使,有什么答案隐隐呼之欲出…… 梁王用力一咬牙,见程念影离开,他也忙追了上去。 吴巡是最急的,在傅翊刚被押出定王府的时候,他便立即去找了马。 “吴巡!”程念影从后面叫住他。 “姑娘,我得立即回府去告诉其他人。”吴巡急得满头大汗,“姑娘跟我一同骑马回去吧。” 梁王还牢牢跟在后面:“不如跟我去梁王府?” 吴巡警惕地看着他,冷笑:“纵使我们主子被抓了,却也不容梁王殿下随意带走我们府上的人吧。” 梁王急道:“方才小禾也瞧见了,那大理寺的一来便搜查起了定王府,难保郡王不被围困。若是如此,她岂不也一同被封在府中?” 这选择并不难做。 程念影立即道:“我去梁王府。” “姑娘!”吴巡额上的汗水更多。 别等主子回来,发现人又丢了,那也很要命啊! “你们需要在外头留个人。”程念影淡淡道。 吴巡顿时再说不出反驳的话。 好、好吧。若人再丢了,他到时候就是赔上脑袋,也一定给主子找回来! “去吧。”程念影催促了一声。 吴巡也不犹豫,翻身上马当先走在前面。 余下从郡王府带来的人,落后几步驾马车往回走。 梁王就立在那里,陪着程念影目送他们依次离开。 梁王很高兴。 想笑,又不敢笑。 “梁王殿下,我们也走吧。”程念影开了口。 梁王一喜,又不敢太喜:“好!好!” 这厢上了马车。 那厢康王府的人也才离开了定王府。 康王妃神思不属,揪着丈夫的袖子,茫然问:“怎么回事?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康王挣脱了康王妃的手:“此事……且静等圣裁吧。” 而傅诚这头带着妻子转身回到院中,刚一屏退下人,便扇了妻子一巴掌:“你疯了!你为何站出来指认傅翊?” 世子妃抬手捂住侧脸,慢慢转过头来:“……几月前,郡王妃到王府来做客,无故落水。我拿了我的衣裳给她换。此后,你便不许我再穿那件衣裳。为何?是会叫你想到郡王妃吗?” 傅诚惊愕。 随即脸色更加难看:“你吃的哪门子醋?” “你们男人怎么总觉得女子愚钝呢?”世子妃摇了摇头,“那日你看她眼神不对,我便察觉出了。你先前还与我说,我才是好妻子,郡王妃担不起事,小家子气……你自己不觉得可笑么?” “够了。……就为这样的小事?”傅诚用平静的口气问她。 世子妃心尖像是被人用指甲掐住。 她紧紧掐住手掌,开口道:“若世子真觉得我不该指认,今日在定王府中,我站出来指认之时,就该出声否定我。为何那时世子没有开口?” “为何公爹也没有开口?” “不就是因为,你们实则也受够了——有好事时,陛下只加封傅翊。若傅翊犯了错时,却只罚康王府吗?” “有我站出来做这个恶人,你们该松了一口气,该欢欣鼓舞才是啊。” “此时还要装作兄友弟恭,岂不惺惺作态?” 傅诚脸上的神情消失了。 “……” “…………” 一阵漫长沉默后。 傅诚道:“我对郡王妃并无他意。是傅翊知我喜好,那日故意给他的妻子另做了一番打扮,才引得我多看两眼。也就不过如此而已。” 第200章 世子妃放下手,笑笑:“哦,他如此戏弄你,那更该死了不是吗?” 傅诚看着她,只觉像是头一回认识了自己的妻子。 世子妃转身欲走。 傅诚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取冰来敷一敷脸吧。” 世子妃眸光微动,眼底带上一点泪光。 “你当真瞧见傅翊动手了?”傅诚问。 世子妃眼底的泪光一滞,她攥紧手指道:“没有。……但有人希望我说有。” “什么人?”傅诚声音凝滞。 世子妃屈指指天。 “康王府要接住这泼天富贵吗?” 第233章 亲审(上) “傅翊如何对你说的?说他没有杀人?” 刚抵梁王府,梁王便开了口问。 他要听听傅翊是怎么狡辩的。 程念影落后半步:“我没有问他。” “嗯?那你二人方才说了什么?”梁王不解,跟着也放慢了步子。 程念影转头看了他一眼:“告诉他,我会救他。” 梁王脚步一滞,脸上神色勉强:“这话实在动听……” 他压下不平的心绪,又问:“你真觉得不是他杀了昭宁?” “他为何要杀昭宁公主?没有道理。” 梁王动了动唇。 他们指认是为你。 话没说出口,但梁王的眉头骤然皱了起来。不对,这般指认,何等恶毒! 是要将“小禾”也拉下水一并处置了事啊! 梁王脸上的神色交替,最后定格在一片冰寒中。 “今日你也受了惊吓,早早歇息吧,明日陛下应当会亲审此案。” 程念影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梁王心头一软:“那时我带你一同前去。” “嗯。”程念影稍作停顿,还是添了一句:“多谢梁王殿下。” 梁王心下猝然涌起几分酸楚。 本是亲生的骨肉,却是见面不相识。 “你若得空,能与我说说你过往做杀手时,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吗?”梁王竭力压着语气,小心地开口。 程念影抬眸又看了看他。 与定王不同。 梁王见她久不回答,忙自己找了台阶下:“不说也不妨事。我只是些许好奇……些许好奇。” “多谢殿下先前助我离开郡王府,我会将这份情还给殿下。” 还完情,再算母亲的账。 程念影心底划分得清楚明白。 “何须还我?”梁王倒有些急。 这岂不显得生分? 要如何才能与之亲近起来呢? 梁王脑中闪过定王府的种种做派,效仿送礼这条路已是走不通了。 难道要在傅翊这事上狠狠出些力气才好? 帮傅翊……有些像吞了苍蝇。 但又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 梁王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放心,傅翊此事……此事我也会帮你。不必还我情。” 程念影点了下头,才跟着下人去歇息了。 “殿下真要帮傅翊?”梁王身边的长随已迫不及待开了口,“这恐怕是一滩浑水。” “本王何时惧过蹚浑水?若是惧怕的话,也不会先前处处与傅翊作对了。” “是,是,但,傅翊是您的敌人……这回这样好的机会……” “本王深知傅翊的城府手段,他若要杀一人,不该这样潦草。” 梁王新仇加旧恨,对傅翊再有不满,但也还是无法说出违心的话来。 冷静过后,便知道这回的事,的确不像是傅翊能干出来的。 长随张张嘴,想说那又如何?能扳倒傅翊的机会不多。何须在意是不是他? 但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 是啊,以殿下的性情,若是这样行事,与殿下昔日瞧不起的那些诡计多端的文官又有何异呢? * 待到天光大亮,梁王便立即来寻了程念影。 “陛下要亲审了。” 程念影匆匆梳洗易容,换了衣衫便跟着梁王往宫里走。 紫宸殿,今日难得文武百官、王公贵族俱在。 梁王算是到得晚的,他一眼看见了守在宫门外的江慎远,转头便压低了声音,主动与程念影道:“待会儿我将此人拿下后交与你,好生审问他。” 程念影也压低了声音:“他是禁军指挥使。” 梁王毫不遮掩作为皇帝长子的气势:“那又如何?本王要拿他,他敢不从?” 程念影略作思考:“梁王打得过他?” 梁王听了这话,忙道:“这是一定。” 岂能叫“小禾”小瞧了去? 定要拿出做父亲的强悍来。 二人说完话,梁王心头倒高兴得很,觉得比起昨日又进步些,当是亲近了一点吧。 “带丹朔郡王。”屏风后坐着的皇帝开了口。 程念影抬头飞快地朝皇帝瞥了一眼。……距离有些远,这里的守卫也不少。并非是什么动手的好地方。 不多时。 有人抬着肩辇上了殿。 傅翊歪斜地倚在肩辇之上,身上穿的还是昨日的衣衫。对他来说,这大抵已是酷刑了。 “臣傅翊见过陛下。” 他艰难地从肩辇上迈步走下来,朝着皇帝先行了大礼。 皇帝也罕见的没有叫他立即起身,开口便是愤怒:“为何杀昭宁?” “臣没有杀人。”傅翊语气平和,目不斜视。 皇帝不理他,冷声道:“带当时昭宁身边伺候的宫人,还有康王府世子妃上殿。” 不多时,一行人缓缓走进殿,陪在世子妃身侧的,还有傅翊的大哥傅诚。 “他们都指认你杀了昭宁,昭宁身边的宫人也就罢了,难道你的长嫂还会故意污蔑你吗?” 程念影听得皱眉。 当时她赶到园子里时,听见的女子指认声,原来是世子妃说的。 傅翊轻笑了下:“说不好,众人皆知臣与康王府并不亲近。” 皇帝问傅诚:“你弟弟的意思,是你的妻子污蔑了他。你以为呢?” 傅诚低着头,没有回答。 皇帝也不催促。 就在这漫长的死寂过后。 傅诚动了动唇,吐出艰难的声音:“内子性情内敛,多怯弱……” 第234章 亲审(下) “这意思便是,康王府的世子妃性情怯弱,不会撒谎?”梁王嗤笑,“说得还挺委婉。” “傅翊……连他自己家的人都嫌啊。”梁王紧跟着感叹一句,随后又忙去看程念影的神色。 程念影五官皱成一团,心思却并不在傅诚夫妻身上。 她在看那几个伺候昭宁公主的宫人。 梁王压低声音,问:“怎么?” “少了一个。” “你是说,昭宁身边伺候的人,少了一个?” “嗯。” 梁王登时精神了:“无故少了一个人,那此人身上必定有异。” “不过你怎么连这也留心到了?” 程念影诧异地看看他:“那样大一个活人,少了岂会留意不到?” “寻常人还真不会去留心,王公贵族的身边都带了几个仆从。” 程念影没接话,只往下道:“少了的那个宫女,叫木荷。” 梁王更惊讶:“你怎么连这也知道?” “木荷曾在郡王府上做过管事的大宫女。” 梁王霎时勾起了点记忆:“我似也见过,总在傅翊身边推轮椅是不是?” “嗯。” “她是……”皇帝赐给傅翊的。梁王蓦地陷入了沉默。 那厢审问还在进行。 梁王这厢嘀嘀咕咕,终于是到了皇帝难以忽视的地步。 皇帝忍无可忍:“梁王,你可是有话要说?” 梁王上前一步。 众人脑中掠过念头——这怕是来对着丹朔郡王火上浇油的吧? 谁知梁王开口:“父皇,少了一个人。” “哦?少了什么人?”皇帝接声。 梁王便将方才程念影的话照说了一遍。 只略去名字不提。 众人听罢,还有些怔愣。这是……在帮丹朔郡王? 而与傅翊一派的早忍不住了,忙跪地道:“陛下,少了的这个人,有极大嫌疑啊!” 皇帝掩去眼底的深沉之色,问梁王:“你确定少了一个人?” 梁王拱手拜道:“儿臣确定。” 皇帝低头问跪在地上的宫人们:“当日跟在昭宁身边的,还有谁?” 宫人们连磕几个头:“回陛下,都在这里了,没有别的人。” “梁王听见了?”皇帝问。 梁王一时脑中闪过许多念头。 这时程念影从后面不着痕迹地拽了下他的袖子。 “儿臣听见了。” “梁王还坚持认为少了一个人?” 梁王沉吟片刻,道:“许是儿臣看错了。” “嗯。”皇帝心情好了些,还好,今天没犯犟脾气。 第201章 但这话却被傅翊一派的人暗暗记了下来。少了个人?不管真与假,都得在这上头花费功夫找找线索! “曾氏,你接着说,你是如何瞧见了丹朔郡王行凶?”皇帝重新看向世子妃。 世子妃磕了下头,这才接着道:“郡王已有数日不曾到过康王府,母亲惦记他,便要妾身这个做嫂嫂的,带些东西给郡王。郡王到定王府上时,未停留多久,突然转身离开。” “怕错失机会,妾身便跟了上去,正撞见昭宁公主与郡王说话。” “昭宁公主说要招郡王为驸马,郡王当时脸色就变了。” “妾身意识到此时恐不便上前,于是没有出声打搅。” “直到郡王说了句,纵使贵为天子的女儿又如何?紧跟着妾身便听见了尖叫。宫女仓皇地往外跑,妾身小心地探头,就见郡王手持一把短匕,看着剩下的宫人,喃喃自语说,挑谁来做这个凶手好呢。” “再看,昭宁公主已经倒在地上了……妾身吓得不轻,连忙借着门柱作遮掩,赶紧逃离了那里。” 说到此处,世子妃重重叹了口气,两眼发红地又磕了个头道:“那时……那时妾身也想过要不要装作没瞧见。毕竟妾身是郡王的长嫂。可昭宁公主身死的消息传到宴上,妾身实在按不住将此事告诉了妾身的丈夫。” “郎君他,他说……纵是亲弟,也万不能纵容,更不能欺君……” 世子妃刚说完,朝臣间站出一人来,高声道:“好!臣子自当以君为先!昭宁公主是天子的女儿,却遭此横祸。丹朔郡王依仗君恩,手握权势,连天子的女儿都不放在眼中……自是万不能纵容包庇!否则长此以往,只怕丹朔郡王在朝中气焰更盛,将来难道连王爷皇子也敢杀吗?“” 皇帝帕子捂脸重重咳了几声,才又看向傅诚:“品性难得。” 而后他长叹一声,叫了傅翊的表字:“怀晏,你太叫朕失望了。” 这般一唱一和的,都给程念影听生气了。 此时傅翊缓缓转过头,看着傅诚夫妻:“兄嫂恨我入骨?” 傅诚动了动唇:“御前莫要胡言乱语。” 傅翊蔑笑:“否则怎会这样诬陷我?” “我道定王府上的人,何故笨手笨脚弄脏了我的衣袍。世人皆知我喜洁净。却不过是换件袍子的功夫,便被扣了这一口黑锅在头顶。” 傅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双眼比世子妃的更红。 他道:“我曾遇数次刺杀,却都不及今日兄嫂如此,叫我心生寒意。” 随着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泪从傅翊的眼角缓缓滑落。 朝中谁曾见过傅翊落泪? 霎时众人心中都是一惊。 皇帝熟知傅翊秉性,只觉得今日亲审都不该,处置他要越快越好,否则便会留给他可钻的空子。 皇帝立即出声打断:“你在此地指责你兄嫂冷酷,那谁又来为朕的女儿赔命呢?傅翊,你行事乖张到了这等地步,还不认罪吗?” “臣不认罪。”傅翊只吐出四个字,而后身形一塌,艰难倚住身后的肩辇,满面心灰意冷。 皇帝语气微冷:“傅翊杀害昭宁公主,罪不容恕。带下去,赐鸩酒。” 程念影当真有些生气,没想到这么快就走到赐毒酒这一环了。 她顾不得许多,出声道:“方才世子妃有一段话说得有些奇怪。” 皇帝转头看向她:“你是谁?” 梁王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顿时急中生智,故意先接了话:“哪里奇怪?说来听听。” 皇帝皱眉,正要呵斥。 梁王已经先一步喝道:“还不快说!陛下跟前,岂能遮掩隐瞒?” 梁王都没想到,自己有一日还能这般急智。 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要绞尽脑汁帮着救傅翊!真是……如一口气吞了十只苍蝇啊! 梁王这话一出,果然皇帝没有再阻止。 所有人都转过头,盯着身穿护卫服作男子打扮的程念影。 程念影顶着这么多目光,没有一丝退却,她道:“世子妃说,她去找郡王时,恰巧听见郡王与昭宁公主说话,随后躲在一旁。听见了尖叫声,再见到有宫女奔出来。又听见郡王对剩下的宫人说,挑选谁来做凶手。” 世子妃警惕地盯着她,应了声:“是。” “丹朔郡王先前为救驾受了重伤,之后又接连受伤,伤了肩头。连上朝都吃力。他本是文臣,又不善武道。这样一个人,如何能在那么多宫人包围下,杀了昭宁公主?” 程念影头脑清醒,飞快地说完。 “是啊,陛下!”立即就有人应和上了,“郡王有伤在身,他如何能杀得了昭宁公主?那些宫人都是死的吗?见公主遇刺,还不知上前保护?那这些宫人也该处死!” 这话说得几个宫人脸霎地白了。 梁王都露出思忖之色。不错,这段话很是有理有据。 越发说明,傅翊不可能是动手的人。 程念影接着道:“在世子妃口中,宫女跑出来在前,她借门柱隐蔽身形,然后才悄然离去。这也奇怪。宫女要跑出来,便会将门推开……当时是未时,当时日光正盛,世子妃若站在门柱后,她的身形必会在地面映出一道影子。屋内的郡王岂会瞧不见?” “她若是躲在其它更远的门柱后,又怎能听见郡王说了什么?” 程念影一字一句咬得清清楚楚,她语气清冷,几乎不掺情绪,以致众人都听进了耳朵里去。 傅诚定定地盯着她。 是谁? 这人是谁? 皇帝坐在屏风后,眸色亦是一冷。 江慎远一手扶刀,侧身悄然来到皇帝身旁。他一躬腰:“此人……便是臣口中的程念影。” 第235章 还有杀招 皇帝压住喉中的冷笑。 还好意思说? 杀这样一个小女子竟无功而返! “你养出来的杀手,眼下却为救傅翊而拼尽力气……”皇帝压低声音,语带讽刺。 这话就是在往江慎远心上扎。 江慎远垂下头,隐去阴沉的脸色。 这厢傅诚不自觉地攥紧了五指。 多说多错啊…… 他的目光轻移,只见世子妃轻轻吸了一口气,竟并不慌乱。 说错了又如何呢?世子妃从未这样冷静过。 皇帝要杀人,便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的事。 她又岂能被对方一番斥问牵着鼻子走? “你是女子。”世子妃盯着程念影道:“你为何能置身于殿中?你是跟着谁来的?” 局面一下就被搅得更乱了。 “那是女子?” “但她分明作护卫打扮。” “似是……跟着梁王殿下来的是不是?” “女子无召岂能登紫宸殿?” 程念影与世子妃对上眼,彼此都从对方眼底窥见了冰冷的坚定。 梁王齿间用力一扣,对世子妃表现出了敌意:“不错,她是本王带来的。” 却没有解释程念影的身份来历。 世子妃目光颤了颤,本能地将视线别开了些。 梁王往日杀敌,身上气势自是压迫十足。 皇帝在屏风后暗自抿唇笑了笑。没想到,这世子妃还是个聪明的,知道将话头扯回到程念影身上去。 他顺势沉声问:“曾氏,你是如何瞧出来的她是女子?” 程念影的声音刻意压低,听来像是正处在变声时的少年。 但世子妃却一眼窥破。 程念影都有些没想到,扮丫鬟也好,扮护卫也罢,对她来说,都是信手拈来的事。 “因为梁王殿下的站姿。”世子妃动了动唇,“虽是护卫打扮,但梁王待她却颇有回护之态。陛下,怎有王爷护在护卫跟前的?若是女子易装,便说得通了。” 梁王头皮一紧。 纰漏出在他这里? 小禾该要生气了吧? 一直没向这边看上一眼的傅翊,都突然转了头。 他什么也没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但梁王就是感觉,认回小禾的道路似乎一下子变得更加曲折了…… 不行,今日定要显出他的作用来! “原来如此。”皇帝咳嗽两声。这世子妃还是个聪明的。 “梁王,你带了什么人到殿中,朕眼下没工夫问你。还不先行退下?”皇帝语气一厉。 梁王未来得及说话。 “陛下!”有朝臣急急开了口,“臣认为,梁王身边这人并不重要,但她开口说的话极为重要!还请陛下仔细审问。郡王于朝堂何其重要,万不能误杀了去啊!” 皇帝抓紧了椅子扶手。 如何叫他不想杀了傅翊呢? 便是到这一步,都还有人敢于为傅翊叫屈。 他的傻儿子啊,往日与傅翊针锋相对,今日竟也带了程念影来助傅翊…… 皇帝想着想着,猛然一阵气血翻涌:“嗯……当再议……” 第202章 那就是不赐鸩酒了? 程念影的眉眼变得舒展。 方才那番话倒也没有白说。 “陛下,臣有事启奏。”大理寺的官员朝前迈了一步。 程念影眉眼如雪覆,冰冷锋锐。 是了,这里还有一招后手…… 其余人不知是什么事,纷纷茫然地朝那大理寺少卿看去。 只见他一躬身,一拱手,道:“陛下,臣要告发定王与丹朔郡王私下往来,意图谋反。” 皇帝从座位上猛地站起来,身形还晃了晃:“你说什么?” 顿时四下也是一片哗然。 “少卿可有凭据?” “此事非同小可,不能妄言啊!” 那大理寺少卿字字掷地有声:“臣不敢妄言,陛下,昭宁公主身边的宫人供述,丹朔郡王杀公主是因身边已有一个偏爱的女子。” “但诸位当皆知郡王秉性,他岂是会为一个女子,做出这等无理之事的人?臣斗胆猜测,恐是昭宁公主意外发现了二人勾连之事,这才惨遭灭口。” “臣等率人在定王府上搜查谋害公主的证据时,便搜查出了龙袍,印玺,还有丹朔郡王的亲笔书信。” “信中写明了丹朔郡王是如何谋害太子,挑起储位之争的。更写了丹朔郡王主动提出襄助定王登位,要定王许诺他大权在握,富贵绵延。” 昭宁公主不过是个引子。 康王府的背叛都只能算是个添头。 这才是皇帝真正的杀招。 谋反……是大罪。 借昭宁之死,借机在定王府上“缴获”假证据。如此环环相扣,才难以挣脱。 程念影抿紧唇。 该如何救傅翊? 该如何救傅翊! 她转眸隐晦地朝皇帝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行,众目睽睽之下杀了皇帝,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 此时傅诚心间也是重重一震荡。 “谋反”罪名,皇帝可未与他的妻子提起过。 若将此坐实,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康王府焉能逃过? 皇帝这便要卸磨杀驴? 傅诚抓住妻子的手,从她的掌心感觉到了冷汗。 她也害怕了。 这时候皇帝却摆出了慈和的姿态,问:“康王府可知晓此事?” 世子妃几乎想也不想就道:“陛下,父亲与妾身的丈夫都一无所知。” “朕想也是,傅翊杀了昭宁,你们都敢于大义灭亲而不藏私。何况是谋反这样的大事?此事只要与你们康王府无关,朕便不会发落你们。” 世子妃当即拽着傅诚的手,二人一齐跪下,叩谢皇帝的明察秋毫。 皇帝将他们的动作收入眼底,那翻涌的气血顿时平复了。 傅翊啊傅翊,此招你又当如何解呢? “证据何在?”梁王吐出声音,他背上几乎被汗水湿透,越发不敢去看程念影的神情。 大理寺少卿一抬手:“来人,拿上来。” 当即有宫人抬着龙袍上来,后头跟着的手中托漆盘,漆盘上摆着印玺和书信。 大理寺少卿当先取过书信,铺开,面向众人一一展示:“诸位应当见过丹朔郡王的字批,字迹可有误啊?” “不错,是傅翊的字。”有人应和。 程念影抬眸看去,也是脑中一嗡。 当真是傅翊的字…… 可他都知道书信不可靠,又岂会真写下这样的信来? 口吻也不像他! ……难道也是木荷所仿? 皇帝道:“呈上前来。” “是。”宫人小心翼翼地送到皇帝跟前。 皇帝匆匆一扫,将书信往桌案上一拍,怒不可遏道:“傅翊!你还有什么话说?” 程念影缓缓吐了口气,再度上前一步:“那不是丹朔郡王所写。” 怎么又是她站了出来? 众人脑中冒出了这个念头。 程念影面不改色:“这样一封信,我也写得出来。” 第236章 破局 旁人觉得程念影在说笑话,傅诚却不管真假,直接开口打断:“此地似是轮不到你来……” 傅诚的话没能说完,亦被梁王打断了。 “你说什么?你说这样一封信,你也写得出来?来人!取纸笔来!”梁王声如雷震,强势盖过了傅诚的声音。 他语气又疾又厉,更直接点了个守在侧的宫人:“你去!” 皇帝揉了揉眉心:“梁王!” 梁王背后的汗水已然浸透了里衣,但此刻捏着鼻子也得上啊。 他也没想到傅翊定罪定得这样快,小禾既然抢着站出来了,他便只有抢着站到小禾的前面去。 “父皇。”梁王一拜,掷地有声,“傅翊既不肯认,总要叫他彻底死心。” “是啊,陛下,此人说她也能写出这样一封信来,不如先试试她,究竟是当真如此,还是乱放狂言!”臣子间又有人出了声。 “臣觉得此人恐是故意来搅乱今日审问的,该由梁王将人带下去。” “此案有疑点,难道不能说?” “陛下,御京之中恨丹朔郡王者不止一二人,丹朔郡王遭遇暗杀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郡王有功在前,若一朝被贼人设计陷害,下了冤狱,今日未能仗义执言的臣等众人,将来也难以安眠啊……” 傅诚动了动唇,目光扫过他们。 有这样多的人不避嫌为傅翊说话,是他不曾想到的。 今日是不装了?一个个都不怕被陛下瞧出来他们与傅翊之间的勾连了? 身边妻子的呼吸声变得重了重,傅诚知道她亦紧张。 于是握住了她的手。 世子妃缓缓吐了口气,反抓住傅诚的手背。 既选了这条路,便不能有半分退缩。 那厢的皇帝与梁王默然对视片刻。 最终皇帝先转开了头。 “取纸笔。”皇帝道。 殿中原本紧绷到极致的气氛,霎时又寻到了气口,得以喘息。 一时间所有人都盯住了程念影。 她所说是真是假?她究竟是什么人?她怎会仿得出丹朔郡王的笔迹? 还是说,仅为了拖延陛下一怒之下赐鸩酒的时间? 宫人的脚步声响起。 是拿着纸笔回来了。 手脚伶俐的宫人们,连忙在程念影跟前放上桌案,又铺平了纸,摆上笔墨。 宫人赶紧抬手研墨,在这一片死寂中磨得满头大汗。 终于。 宫人提起墨条:“……好了。” 众人闻声而动,纷纷伸长了脖子。 梁王喉头都紧了紧。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小禾会不会觉得紧张? 她真能写? 程念影面不改色缓缓在桌案前坐下,然后一手捏住笔。 提笔的姿势端正,手腕平稳。 笔尖就这样缓缓落在了纸上…… 第一个字落在了纸面。 “这不是傅翊的字!”傅诚先开了口。 皇帝原本缩紧的眉心一松:“好了,不必在这里故作拖延……” “等等!”有大臣高喊了一声,“看第二个字!” 程念影有些时日不曾接触纸笔了,她下笔时的第一个字尚生涩,的确不像是傅翊的字。 她闭了闭眼,又回忆起在逃离郡王府前,傅翊曾花了长达半个月的功夫来教她写字…… 那时的感觉…… 要找到那时的感觉…… 再下笔的第二个字,已经很靠近了。 她并不理会周围传来的声响,手腕极为稳当地挪动着,再落下第三个、第四个字。 一个字比一个字更圆融流畅,也越发接近傅翊的字。 待她写到第七个字时已全然是傅翊的笔迹。 而众人亲眼看着她在这样短的时辰内,一个字一个字模仿到完全一样为止,那其中冲击,简直比一上来就写得像还要强烈! 程念影越写越好,还越写越快。 大殿重新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有些大臣甚至不自觉地向前挤去,想要看得更为清楚。 于是一时只剩了衣衫窸窣的声音。 远远坐在高台之上的皇帝什么也瞧不见,只从众人骤然一致沉默的态度中感觉到了不妙。 “……写完了。”程念影抬头看向大理寺少卿,将那张纸递了过去,“少卿要比较吗?” 大理寺少卿接过去,没说话。 皇帝沉声道:“呈上来。” 一边的宫人连忙接了过去,然后恭恭敬敬送到皇帝跟前。 朝臣又动了,三两个跪下来叩首道:“陛下,臣等亲眼看着她写了一封一样的书信出来。难保那从定王府上搜出来的不是由他人伪造啊!” “若是仿笔迹写一封信,便能陷害朝中重臣,何等可怕!还请陛下严查!” “请陛下严查!” 皇帝将那两张纸都捏在了手中。 他的手指用力,几乎将纸捏破。 第203章 大理寺少卿没说话,是,也是该说不出话来。因为皇帝都能看出来,后写的这一封不仅越来越像傅翊的笔迹,甚至有些细节处理得更好。 大抵是因为落笔之人,手腕更稳,更有力。 倒衬得从定王府搜出来那封,空有其形,而无其气。 现下不是傅翊要如何解这局了。 而是他设下这连环套,却被生生卡在了这里,上不得下不得。 接下来该如何?成了皇帝烦忧的问题。 “朕……也想相信郡王。”皇帝缓缓挤出声音,一边脑中念头疯转。 他的目光穿过丝质屏风,落到了程念影的身上。 真该死啊。 “这会不会是丹朔郡王一早预备的后手?”世子妃突然插声,“他担心有书信被截获这一日,因而提前教过了旁人模仿自己的字迹。等到真被查获,便能推脱是旁人所仿。” “世子妃所言,也不过是猜测罢了。仅凭猜测便能将人定罪?昭宁公主之事,世子妃也还未解释清楚呢。”有臣子当即顶了回去。 世子妃还欲开口,被傅诚拉了一把。 过犹不及。 先前描述傅翊杀人时,就是犯了这样的错,才被人揪住了空子。 “这信……既已不能作为证据,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你们协同搜查,务必要查清真相,还丹朔郡王清白。”皇帝开口。 既已至此。 他目光闪动,道:“将郡王府暂封,仔细搜查可还有别的证据?郡王或许是遭人陷害,尔等前去搜查时,不可言行无状!莫惊扰了府中人。” “是!” 皇帝起身:“朕累了,在事情未查探清楚之前,康王府上的人也不得轻易出入。” “梁王,带上你身边这个护卫,跟朕过来。”他回头斜睨一眼。 今日失算,杀不得傅翊,便先宰了他的心尖尖吧。 也不算全无收获。 皇帝先一步离开了紫宸殿。 其余人如释重负,越加好奇地朝程念影看过去。 同时有人上前去抬傅翊,要将他重新带回牢狱。 傅翊垂着头,看不清脸色。众人都当他当真是伤心狠了,又或者自知死期将至绝望得厉害……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傅翊用力抿着唇角,才压住了那点笑意。 他都没想到她会这样救他。 写得真好啊。 他教的。 * 傅诚与世子妃并肩走出去,夫妻二人皆沉默久久。直到一阵风吹来,世子妃抬手一探,额上全是汗。 傅诚抬手给她擦了擦:“殿上那人不知是谁。” “声音听来有些耳熟。”世子妃喃喃。 傅诚若有所思,没有再开口。世子妃反而笑了出来:“世子莫要动摇就是。” “既选了,就容不得后悔。”傅诚道。 这话是说给他的妻子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不能后悔……他转头遥遥看了一眼傅翊离去的方向。 “纵是阶下囚,却仍享肩辇。”世子妃跟着看去,感叹了一句。 傅诚道:“陛下仁慈。” 世子妃笑笑。 但经历了今日一遭“夫妻共上阵”,倒好像比从前那服从世俗的举案齐眉更显得亲近些。 世子妃笑着笑着,笑出了点眼泪。 傅诚说:“莫怕。” * “莫怕。”梁王低声同程念影道。 “我不会怕。”程念影平静陈述道。 也是。当初她连傅翊都没怕过。 他的忧心都显多余。 但岂能不担忧呢?梁王揣着一颗惴惴的心心想。大抵这便是为父者难免的心情? “陛下,梁王到了。”宫人的声音响起。 同时梁王带着程念影踏入了门内。 皇帝掀了掀眼皮:“她是傅翊身边的人,你知道吗?” 梁王一惊。 这般开门见山? 那他还要不要撒谎? 皇帝接着道:“你可知她是什么身份?我不知你怎的发起了善心,要将傅翊的人护在身边。但我得告诉你,她是个杀手。她杀人不眨眼。” “你留她在身边,是等着傅翊借她的手来害死你吗?” 听完这段话,梁王的脸色有些奇怪。 他低着头,遮去了脸上的异样:“父皇怎么知道她是什么人?江慎远说的?” “是,不信?” 江慎远这时上前两步:“梁王殿下,她本叫承影,是少虡楼的杀手。” “少虡楼?” “是朕命人创立的。” 梁王瞬间捏紧了拳头。 他的父亲,将他的亲生骨肉,变成了这般模样,使小禾吃尽了苦头? 皇帝接着道:“你可知朕为何要告诉你这些?朕有意立你为储。你是朕所有子嗣中,朕最为疼爱,秉性也最为纯孝的儿子。” “将来这些,本也是要交到你手中的。” “前些时候,朕曾问过傅翊,若立你为储如何。傅翊自是不肯。” “为你铺路,傅翊留不得。” “你听见了?” 梁王慢慢抬起头,指着程念影:“那她呢?” “交给江指挥使处置,她背叛少虡楼,这样的人,留不得。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的善心,不该用在这样的人身上。” “什么样的人?”梁王喃喃,语气怪异,“说了这么多,父皇是要杀她?” 第237章 添头 皇帝住了声。 梁王这句话问得极是微妙。 ……他很在意这杀手。 皇帝抬手按了按头,才勉强将那陡然升起的疼痛压下去。 “梁王殿下。”江慎远迈出两步,踩着石阶来到了梁王跟前,“殿下误解陛下的意思了。只是要她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她该由下官带走。” “她是下官身边极重要的人,又怎舍得杀了她?” 江慎远后半句话是看着程念影说的。 程念影没什么神情变化,梁王却皱起了眉毛。 这小子,言辞间何故这样暧昧不清? 在定王府时,他还分明出言威胁小禾! 梁王心下反感不已,脸上也不作遮掩:“放屁!不能由你带走。” 江慎远露出无奈之色,再度回头去看皇帝。 前头还说还好今日不犯倔脾气,这会儿就又犟上了。皇帝抓着扶手一紧,尽管知道梁王八头牛也难拉,也还是脸一沉,开了口:“不行!她不能留在你身边!” “我说过了,她是傅翊的人。留她在你这里,叫我如何能放下心?她若借机伤了你,怎么是好?” 梁王一言不发。 但抗拒得很是明显。 皇帝愈加头痛,但还是耐着性子道:“你要想一想,朕是皇帝,也是你的父亲。做父亲的心,自是不愿你身边有半点危险。” 做父亲的心。 梁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是啊,该有做父亲的心。 “父皇,请恕儿臣绝不会将人交给江慎远。” 皇帝将手中的佛珠砸到梁王身上:“朕不会杀她,可满意了?” “儿臣先带她告退了。” “钟定川!” 江慎远都气得想笑。 甚至气得已经不大想出力了。 他不着痕迹地转头看向皇帝,……就看皇帝还有什么手段。 梁王一躬身,一行礼,随即直起腰来,还当真叫上程念影就要走。 “站住!” “朕叫你站住!” “大胆!连朕的话也不听了?” 皇帝嘴里接连迸出几句话,真是气得够呛,抬手按住胸口急喘起来。 江慎远这才又奔回到皇帝身边,高呼:“陛下!” “快,宣御医!” 梁王狠狠一皱眉,不得不又停下了步子,转头再看皇帝,皇帝脸上泛着青白,的确是气着了。 殿中霎时乱成一团。 梁王正感觉到痛苦的时候,程念影走近,低声道:“皇帝不是说,将来都要交给梁王吗?” 嗯? 梁王的脑子转动。 “我知道了!”梁王高兴地出声。 然后几个跨步走到了皇帝面前去。 他将江慎远撞开,扶住了皇帝的手臂。 只这一个动作,皇帝脸色就好看了许多。 “朕还当你真昏了头了,只顾一女子,倒不顾朕了。”皇帝急喘两口气,看着梁王,那耷下来的眼皮也掩不住眼底的复杂之色,“你是朕的长子,是朕亲自抚养数年的儿子……” 梁王憨直,心善,犟。皇帝从来都清楚。 因为清楚,才敢于授他兵权。 满朝臣子,他无一信任。所幸他的长子,不仅在年幼时便与他有了深厚的父子情谊,长大后在战场上也勇猛非常。这才让皇帝在处处疑心中得以喘息。 “我当真想立你为储。” 皇帝说着,掩去了心底的失落。 第204章 可惜,梁王好在犟,也坏在犟。 梁王坚持多年,至今未留后。 他甚至为此想过数种办法……甚至想过给梁王过继子嗣。可亲生子尚且不可靠,何况是过继的孩子? 将来一朝反了梁王如何是好? 刹那之间,皇帝脑中闪过许多念头。 “先前我驱你离京回封地,当真是为傅翊惩处你吗?我是盼你离他远些,莫叫他得了空子设计害你。你如何斗得过他?” “我是为你好,你听我的……” 皇帝说到激动处。 梁王开了口:“父皇当真?” “嗯。” “既将来都要交到儿臣手中,那就今日先将少虡楼交与儿臣吧。”梁王回首一指程念影,“连同她,当然,还有江指挥使。” 江慎远微微变了脸色。 皇帝也顿住了。 梁王闭了闭眼:“儿臣还有一问,今日处置傅翊,是为儿臣……可昭宁真是他杀的吗?” 皇帝眼皮不着痕迹地轻颤了下。 他怀疑了什么 他猜到了什么? 他教出了这样正直的值得信任依靠的儿子,是好事。可也是坏事。一旦与他的正直相违背…… 皇帝顾不得其它,只想尽快按住梁王的危险念头,他道:“少虡楼给你。” 江慎远不可置信地一抬头。 他就这么当添头被送出去了? 程念影这时冲他冷冷笑了下。 倒才更像是坏蛋。 第238章 坦白 风从殿前卷过,卷起一股浓烈寒气。 “梁王殿下。” 见到梁王带着程念影走出来,宫人们都难掩惊奇。 先前在紫宸殿上,不是这人接连大放厥词,搅乱了陛下亲审吗?她竟还能活着出来? 宫人们心头的惊奇还未消散,江慎远也阴着脸走了出来。 “江指挥使。”宫人们也恭敬地唤了一声。 近来他们总见到江指挥使在御前出入,自然不得怠慢。 只是脸色难看的,怎么成了这位? “殿下。”不远处等候的梁王府中人,快步迎上来。 “带江指挥使回王府,莫要让他跑了。”梁王头也不回地道。 这话好似将江慎远视作阶下囚般,江慎远的脸色又如何能好得起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残缺不全的手。 皇帝放弃了他。 就这般放弃了他。 江慎远重新抬起头,看着程念影跟随梁王跨过宫门。 ……今日境地,都是因抓了一个她。 江慎远牙齿紧叩,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微响动。 事已至此,岂会后悔?岂能后悔?若怪到岑瑶心头上,反显他可笑了。 江慎远完好的那只手掌紧紧一捏,随即快步跟了上去。 待转过几道门,程念影二人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江指挥使,请随我走这边。”梁王府的人将江慎远拦住了。 他们要去哪里? 江慎远皱皱眉,但很快又恢复了冰冷的表情。 接下来,皇帝的事如何被搅乱,又与他何干呢? * 程念影要再看一眼昭宁,梁王便带着她去了。 梁王与昭宁年纪相去甚远,彼此间自然不算亲近。但即便如此,再见到还未下葬的昭宁尸身,梁王还是觉得胸口如遭重重一击。 “她死得冤枉。” 梁王感叹一声的时候,程念影已经蹲下身去,仔细检查起了昭宁的刀口。 其实先前在佛堂的时候,程念影就查过一遍了。 程念影轻声喃喃:“凶手右手持刀,斜着捅入了昭宁公主的腰腹间。这一刀划烂了昭宁公主的衣裙,下手并不利落,衣裙切面不干脆,先轻力再重劲。凶手有犹疑。 “捅入后,许是害怕一刀不致死?但又一时失了再捅刀的力气。便迟迟不敢拔出,才导致刀柄与刀刃连接处,在昭宁公主的皮肤上留下了抵紧的印痕。” 程念影一边说,一边捏起手掌,作握刀状。 看管尸身的宫人敢怒不敢言,只能期期艾艾地开口:“梁王殿下,不能任由此人亵渎公主尸身啊。” 程念影充耳不闻,作势送出手中无形的刀。 “个头不对。”她蓦地道。 梁王猛地上前一步:“什么不对?” 程念影扭着脑袋看他:“这个刀口,于我来说太顺手了些。” “嗯?那又怎么……”梁王话还没说完,便自个儿想明白了,“傅翊比你高,若是他持刀,刀口不该在这里。于他来说,这样并不顺手?” 程念影轻点了下头:“嗯。” 周围守着的宫人听见这句话,面色悄然变了变。 这下不再仅仅是动口好言相劝了,他们扑了上来,想去拉程念影。 梁王腰间长剑裹着剑鞘,就这样横着一扫,顿时将四个宫人绊倒了三个。 “说话便说话,动手动脚作甚?一边站着去!” 宫人面上发青又发白,只得使眼色让其余人去向陛下禀报。 “也就是说动手的人,该是与你差不多身量的女子。”梁王正色道。 “嗯。” 这“木荷”嫌疑很重了! 话到嘴边,梁王又吞了下去。 昭宁之死,实在给他狠狠敲了一记警钟。 恐怕一旦话传进父皇耳中。 父皇便会警觉起来,将他牢牢挡在此事之外。 他垂下眼,目光从“小禾”的面庞上轻轻掠过,心下更觉酸痛。 那句在喉间盘桓已久的“她是我的亲生骨肉”,到底都没能说出来…… 昭宁尚死得蹊跷……他又岂敢赌,父皇会看在他的面上,对小禾爱屋及乌? 梁王压下心中隐痛,清了清嗓子,哑声问:“还要看吗?” 程念影用余光将那些宫人的小动作收入眼中。 “不看了。” 皇帝该急了。 “嗯,走吧,我们回去。”他要更小心地护着她才是。 这厢前脚离开,后脚皇帝的人就到了。 “人走了?” “走了,公公。” 皇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轻叹一声,皱着眉匆匆转身回话去了。 这厢回到王府,梁王第一件事便是找到江慎远。 他将门关上,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分外压人。 “梁王这是想为小禾出口气?”江慎远悄然抓紧了袖中剑,面上倒是没有退缩。 梁王将佩剑往桌上重重一拍:“本王想知道她在少虡楼中的过往。” 江慎远神情怪异,但还是慢慢放松了握紧的手掌:“她来到少虡楼时,年纪尚幼,不会哭也不会笑。” “她怎么来的?” “殿下这话问得奇怪,自古沦落到做杀手的,自然不是孤儿,便是被父母亲人为一吊钱卖出来的穷苦人。” 她不是孤儿。 梁王捏紧拳头,一拳砸在桌上,正砸中了江慎远搭在桌边的小指。 江慎远脸色发青,却生忍住了没有吐出痛呼声。 梁王看着他,挤出声音:“本王问你,你答就是。” …… 直到天明,梁王方才离开这间屋。 江慎远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 梁王对程念影的在意简直过了分……纵使是郎有情,这份情意也太重了些。 到底是哪里不对。 江慎远隐隐抓住了些什么,但又迟迟理不清头绪。 …… 梁王揣着难以言喻的心痛走出去没多远,就碰上了程念影。 “你在……等我?” 程念影在月色下缓缓转身,她将指尖从鼻间挪开。 “怎么了?在闻什么?”梁王不由追问了一句。 程念影方才去吃了一粒药。 嗅觉听觉重新变得敏锐的同时……她抬起脸道:“发现了一些关键的证据。” 梁王这会儿都忘了是在救自己的敌人了。 他不禁欣喜道:“是吗?小禾真是厉害!” “我明日想去监牢里见傅翊。”程念影道。 梁王牙关咬紧,咬了又咬,狠狠心:“好!去!我想法子。” 程念影歪头看了看他。 “怎么……” “梁王为何处处帮我?” “我……本王……从来乐于助人。”梁王喉间发哽,仍是难以启齿说出真相,“先前助你离开郡王府,不也是……如此?” 再等等吧。 眼下处处忧患,他也拎不清自己在小禾心中是否已积累够了足够多的好感。 再等等……等到真相揭开那日,他终于能放下纠结于心的负罪之感,他能坦然地承认自己是如何有了这样一个女儿。 梁王心中艰涩无比。 程念影却开了口:“不是因为梁王发现我是你的女儿?” 梁王霎时张大嘴合不上了。 她她她怎会知道? 第205章 梁王做了半晌的心里建设,霎时崩塌得一干二净。 程念影用力抿了下唇。 傅翊之事,她频频借用梁王。 她从来爱恨分明。欲令一个人好时,便会坚定地要此人好下去。欲憎恶一人时,便也会坚定地憎恶此人。 先前对害了母亲楚琳的人,她杀意坚决。 可梁王这两日正好卡在了中间。 这样界限不明……叫她不能再假装不知,就这样含混地一味利用下去。 “我本想过,要杀了我的生父。”程念影道。 第239章 坦白(下) 她……她要杀自己的生父。她要……杀我? 梁王被钉在了那里。 他艰难地动了动唇,喉间如坠铁丸。 他想起秦玉容找来,将信递给他那日。 那时他看着秦玉容,怎么也生不出半点慈父之心。 小禾这句话……应该叫他心间纠缠许久的痛苦轰然消散了。不错,不错,她该这样说的。 不因他的权势地位,而欢欢喜喜地与他认亲。 她才像是他的女儿。 虽是一场意外,但到底是害了一个无辜女子。他本就有错,恶果自当由自己咽…… 梁王本能地往前进了一步,脑中一片混沌,……且慢!她方才说,说“本想过”,“本”!何为“本”? 仿佛溺水之人,刹那间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梁王从未从自己口中听见这般小心的口吻:“那如今呢?” 如今呢? 他紧盯着程念影,一眼都不敢错开。 “你助我良多,我知你是什么样的人,好坏我分得清。”程念影一字一句认真道。因此,她不能肆意利用他。 “所以……所以?”梁王声音微颤。 “所以我不能,也不该再杀你。” 梁王眼眶一热,霎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他的女儿!就是他的亲生骨肉! 她的爱与恨分明,她率真坦直,她身手也利落得很……哪里不像他?处处都像他! “可若是如此,我又背叛了我娘,对不起我娘受过的伤。”程念影皱起脸,这才显出与她年纪相符的忧愁来。 梁王心下又痛了痛,急急道:“可这本就不是你该烦忧的事,小禾……小禾……你吃了太多的苦,是做爹的不好,欠你良多。而我欠你娘的,该由我去偿还,又怎能叫你为难?” 做父亲的心情原来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 “万事该由爹来扛。你是爹的孩儿,你是爹的孩儿,你当无忧无虑,你当将从前没有的欢喜都在今朝补回来……” 梁王激动地说完,发觉程念影又歪着头在看他。 他连忙抬手摸了两下自己的头脸,是发冠歪了,还是此时情绪太激烈吓着她了? “与定王不同。” “什么?” “你与定王全然不同。” 梁王听见这话自然高兴,但同时又涌起了愤怒:“定王!他竟敢欺骗你!这混账!他是不是冒认了你是他的女儿?” “嗯。” “但你发现了他在骗你,你还猜到了我才是你的亲生父亲。小禾真聪明!真聪明!”梁王眼眶又热了。 他似乎还什么都还没来得及为她做,他的孩儿便已经自己走向了他。 他知晓他的弟弟们为何在看见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刚学会走路便跌跌撞撞走向他们时,会那般情难自已了。 程念影微微别开一点目光:“也没有很难猜,到底是被骗过一回了,这回没那么容易上当了。” “骗过一回?谁?……楚珍是不是?”梁王如今一张嘴就跟能喷火似的,又怒不可遏起来,“秦家该死!这楚珍更是该死!她竟还妄想用秦玉容来顶替你骗我!” 程念影将目光转回来一些:“那时梁王信了么?” 梁王恨不得指天发誓:“没有!虽……虽那时没想太多,暂且留下了秦玉容,但心下并不觉得她该是我的女儿!” 他万分庆幸,当时没有冲动之下带着秦玉容进宫见皇帝,给予她身份。 程念影垂眸沉默了会儿,干巴巴地道:“梁王也聪明。” 梁王听见这句夸奖,几乎要热泪盈眶。 “你……你往后想如何称呼我都好,都好。你万万不要有对不起你娘的念头。我会向她赔罪。原不原谅都不要紧。但你要给我,给爹一个弥补的机会。” 梁王此时恨自己口拙,最终也只挤出来这样一句无力的话。 程念影看他:“我今日说破此事,还为了问梁王。” “问什么?你问。” “当日定王府之事。” 梁王手脚都无处安放,甚至结巴起来:“可、可这事,怎好同你说。” 被下药,春风一度。 何等污糟,怎能入女儿的耳? “问清楚,我便知晓该如何待你了。” 梁王脑中骤然拨开了迷雾。 是。 是! 不该留隔阂,不该留龃龉,不该含混地过下去。 梁王面上的神情似哭似笑:“小禾,多谢你来问我……” 他觉得难以启齿,倒不如她的勇气。 “当年,我被误引入了翠微阁。我也不知是我在宴上饮的酒出了错,还是什么,当时循着香气,走到屏风后,一切就不受控了……” “那年我手中所握兵权,已远胜旁人。皇后设下此局害我……我句句属实,绝非推脱……” …… 梁王与程念影就坐在凉亭下说了许久许久的话。 他说了定王府的事,说了自己后来多年不敢再轻易赴宴。 程念影静静听着。她话少,可她听得认真。梁王看着她,越讲下去便越感觉到莫名的酸楚与激动。 “该歇息了。”程念影起身。 “是,是该歇息了,你累了是不是?” “明日要早早去见傅翊。” 梁王满腔外溢的慈父心戛然而止。 第240章 狱中相见 灯火飘摇间,小卒小心地转动目光,朝栅栏间望去。 年轻男人自从入了此地,面上神色就几乎没有变过。他不像是被下牢狱之人,而更像是在此间与人对饮一盏龙团胜雪之人。 若非是出了这样的事,想来他一辈子也未必能见上这样的大人物。 脚步声突然响起。 来者头戴曲脚幞头,绿袍金带。 “大人。”小卒连忙恭恭敬敬地见了礼,同时还压低了声音,问道:“不用为里头那位换一间牢室吗?” 在小卒看来,这位大名鼎鼎的丹朔郡王要翻身,不过是翻个手背的事儿。 绿袍官员却不这样想,拉着脸,似是极不情愿地从喉中蹦出一句话:“不必。……拿了灯到后头去等,有人要见他。” 小卒惊异:“不是说这几日都见不得外人?” 绿袍官员却懒得再说。 在又一阵脚步声响起时,他将那小卒的领子一揪,默默退到了墙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监室外。 傅翊头也不抬,淡淡道:“我不认罪。” “傅翊。” 傅翊抿唇轻笑了下,缓缓抬起头来看向监室外的人。 “险些认不出来。”傅翊顿了顿,唤了声,“阿影。” 程念影扯了扯身上的衣袍,还是作护卫打扮。 这样进出便利。 她一声不吭径直走到门前,取出一柄短刃,将尖的那头对准锁头一撬。 “叮咚”。 锁链砸落在地上。 小卒张嘴往前迈步:“不是,这人怎能……” 这时候有人往墙边一站,身形高大,压迫感十足。 那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卒抬头,第一眼未能认出来。 身边的绿袍官员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小卒霎时想起,自己也曾见过这位贵人,在他得胜还朝时。 是梁王! 是梁王殿下! 他今日来,不会是要来毒死丹朔郡王的吧? 小卒霎时激动起来,正待再开口,梁王却又横了一眼过来,小卒顿时什么勇气都没有了。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程念影走到监室内,就这样……在丹朔郡王跟前席地而坐。 坐了下来? “你的衣袍没有换过。”程念影开口道,语气难辨高兴还是不高兴。 傅翊笑笑:“是啊,阿影嫌我脏了?” 程念影拧眉:“是你不喜脏污。” “嗯,但又有什么法子呢?死的是天子的女儿,何人敢对我有半分优待?未给我戴枷已是高抬贵手了。你见过牢中戴枷的人吗?” 傅翊面不改色,似是还有闲心与程念影讲别人的故事:“枷有七十斤重,戴在身上久了,头会沉下去,骨头都磨得露出来。” 程念影眉头皱紧了些。 “再加上每日里的拷问审讯,常有人捱不到判刑便死了。死后便将尸身一裹,墙上开一道窄窄的死囚洞,塞出去交予亲人便了事。” 第206章 程念影听得喉间箍紧,吞咽口水都变得艰难了些。 “倘若我走到这一步,却也无亲人会为我收尸。傅诚夫妻当堂指证我,想来康王与康王妃也有默许之意。若我死在牢狱中,他们连与我沾上半分都害怕……” 程念影重重吐了口气,骤然扑上去将傅翊抱住了。 傅翊抬起右手将她环抱住。 手上的锁链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下狱也不全然是坏的,阿影又一次主动抱我了。”傅翊轻轻笑道。 一墙之隔的梁王只觉得牙痒痒。 装! 实在会玩弄人心! 将自己说得何等可怜,不知博了他女儿几分心软! 这一厢程念影的手还勾在傅翊脖颈上,她并不接傅翊这句调笑的话,只正色道:“若你死了,我会为你收尸。” 梁王在墙后噎了噎。 这样听来,他女儿……没将傅翊气死,已经很是不错了。 好,好,也没什么可生气。 傅翊却笑起来:“好啊,我若死了,你定要为我收尸才是。” 程念影紧跟着闷声又道:“但我不会叫你死的。” 傅翊突然顿住了,没再说半个调笑的字。 他感觉到脖颈间有一点热意,可那热意很快又因为阴冷潮湿的环境变得冰冷。 冷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掩战栗。 阿影。 他张了张嘴。 你落泪了? 傅翊勉力压住骨头缝里的战栗,将她抱得更紧。 程念影微微别过脸,接着同他说话:“木荷擅调香是不是?” 这话是抵着耳朵说的,梁王听不清,忍不住又往前迈了几步。 身后小卒和绿袍官员本能地也想跟上,最后被他两眼瞪走了。 一时周围退了个干净。 “是,怎么?”傅翊道。 “我初到郡王府上的时候,你教我认了很多香。” “嗯。”傅翊抿唇微笑。 “我在昭宁的刀口处,嗅到了木荷身上的香。” “你又吃药了?” 眼下该在意这个么?程念影眼眸圆了圆,才答:“嗯。” “少虡楼的药到底不是好东西,往后还要叫御医好好为你调理身体。”傅翊又道。 这般对话若是忽视身处何地,实在显得温情。 “你不奇怪是木荷动的手?” “定王府那日,我见木荷出现在昭宁身边,就已显得奇怪。” 傅翊知晓木荷对他心怀爱慕,昭宁的倾慕他亦知。这两个人能凑到一处,还分外平和融洽,本就是怪事。 只是这话他不能对程念影说。 “木荷能奉皇命在我身边做暗桩,自然也能因命守在昭宁公主身边。” 至于昭宁为何留她,多半是想从木荷口中得知他的事罢了。 所以他说昭宁天真。 留木荷在身边是错,强要嫁他亦是错。皇帝从未松口,一朝却放了手,那自然是有异! 程念影下一刻从傅翊怀里挣脱出来。 傅翊问:“怎么这样看着我?” 在程念影心中,傅翊聪明得几近无所不能。 他越是强大,置身在这样一处牢笼中时,程念影才越是有种说不出的窒感。 她动动唇:“你没有半分担忧?” “先前阿影在府上,险要被我戳穿时,面上不也没有一丝忧色?我同阿影学的。” 程念影瞪他一眼,眼底的水光倒淡了不少。 “阿影今日来见我,是忧心我在牢里过得不好?”傅翊再度恢复正色。 “总要有人与你说外间的事。” “好,我听着。” 程念影将自己跟梁王去见了皇帝的事说了,少虡楼给了梁王的事也说了。 “梁王没在皇帝跟前直言点破你身份?” “没有。” “哦,梁王的脑子这么些年终于是用了一回了。” 墙后的梁王:“……” “索要少虡楼也未必是他想出来的吧,是不是你提醒了他?阿影待他真是好。” 梁王:“……”算了,忍了。 “你如今留在梁王府上了?” “嗯。……那日皇帝借口说封锁郡王府,我想了想,没有回郡王府。你应当留有后手是不是?” “阿影这般信我,我心下极是高兴。不错,郡王府上早清理得干干净净,他们什么也不会找到。当然,若要另行捏造就说不好了。” 程念影一下又拧起了眉毛。 傅翊脸上还是没什么变化,他实在想亲程念影,但想到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才忍住了。 便只正经地接着道:“你要教一教梁王……叫他行事莫要太过明显。一旦皇帝知道他对昭宁之死有所怀疑,皇帝就会放弃他。” “梁王一向表现得过于正直,皇帝便不敢赌他还能做那个孝顺的好儿子。” “更不能提你的身份。” “一旦知晓你的来历,皇帝便会发觉,他与梁王之间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既不可调和,便只有先下手为强了。” 梁王在墙后听得面色越来越沉,拳头也越捏越紧。 傅翊总不吝于将人往最阴暗处揣测。 但是也许这回……他是对的。 “不过可能以梁王的脑子不会信。”傅翊笑笑,“那怎么是好?他不听你的,你就别和他玩儿了吧。还是只同我好。” 梁王:“…………” 他一脚迈出去,三两步就横在了门外。 傅翊:“……” 他轻吐了口气:“梁王殿下怎么偷听?” 梁王气得啊。 他果然还是很讨厌傅翊! “小禾,你先出去好不好?我有话想与丹朔郡王说一说。”梁王扭脸硬挤出个笑容。 程念影想了下,没事,打起来她能拉架。 第241章 傅翊的监牢生活 程念影前脚一走,梁王便大马金刀地在傅翊跟前一坐。倒也是个不拘小节的。 与程念影确有一分像。 傅翊嘴角浅浅勾了勾。 “梁王欲与我说什么?我想还是由小禾来做中间人更好。” 梁王听了这话就面露不快:“你将她当什么?你傅翊的传声工具吗?” 傅翊抬头。 气氛霎时凝住。 二人无声对峙片刻,最后还是梁王先开了口:“人不是你杀的?” 傅翊本来不想搭理他,但最后还是开了口:“我杀人还须将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梁王:“……” 傅翊就算是为自己辩白,都这般气人。好似世间所有人在他跟前,心智也就跟地上爬的虫子差不多,以致难掩那股轻蔑狂妄。 本王的女儿!唯一的骨肉!当真要跟这玩意儿好下去吗? 梁王很快想起了江慎远口中的少虡楼的生活。 “本王知道那日小禾为何对我说,并非是你强绑了她来御京,而是有人拿她来威胁你了。” “哦?” “绑她的是江慎远。” “不错。” “小禾对你有所转变,也是因你从江慎远手中救了她。” “是。” 梁王猛然起身,一拳砸在墙上,再回过头,两眼通红:“是我不好!是我未能早日发现这世上有个她!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未能及时出现在她的身边护着她!才叫你得了机会……” “才叫她重新又迈入你这个深渊。” 傅翊神情漠然。 片刻后才眉眼冷淡地笑起来:“哦,深渊有何不好呢?” 梁王却没答这话。 他后退半步,道:“我派人去找那个木荷了。” “皇帝未必会留她活口。” 梁王眉毛纠结成一团:“那可真不好救你,不如你干脆在这里待到等本王登基那日。” 梁王对皇位没有丝毫的兴致。 但那是从前。他见过他的父皇为了做好皇帝,有多少的不得已。那样的日子他曾一日也不想过。 可而今,他觉得他得站上去,他得护佑住小禾! 傅翊轻笑出声:“等?陛下却等不得。” 梁王听见这句话,突然反应过来:“你应该早就知道父皇容不下你了?你没有一点准备?这可不像你。” 傅翊淡淡道:“没有。” 说完,他又道:“可以赌一下。” “赌什么?” “木荷也不傻,知道她前脚杀了公主,后脚便会被灭口。也许她在被灭口前,先藏起来了。” “好,那就赌一赌。” 但梁王还是有种浑身不得劲儿的感觉。 好像,好像傅翊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存亡。 但要说他不怕死,那显然也不对。 梁王再度看向傅翊,傅翊仍端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变过。 真像一条深渊横亘在那里,使人看不透他半分。 所以啊!他的女儿岂能同他好! 第207章 梁王咬牙切齿。 * 小卒看着程念影独自走出来还有些发懵。 这当护卫的,怎么跑得比主子还快? 王爷的护卫这么好当? “丹朔郡王每日在这里都是怎么过的?”程念影压着嗓音问。 小卒犹疑。 绿袍官员踹了他一脚,随即道:“每日寅时便被唤起,先由大理寺官员审讯一遍,再由刑部审讯,最后是御史台……” 然后,他会要一壶水,白水,对着栅栏外的狱卒而饮。 好似饮茶般。 常看得狱卒都不敢对上他的目光,一对上便莫名觉得羞愧,好似助纣为虐冤枉了他一般。 他太悠然,太从容,是真正的士人。 “还有呢?” 绿袍官员骤然回神,压下浮动的心绪,想起这位是由梁王带来的,这番问话自然会传进梁王耳中去。 那在牢里的傅翊就不能这样悠然! 该大肆描述他的苦痛才是! “丹朔郡王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除了梁王殿下,并无旁人前来探望。郡王挑剔,第一日拿来的饭食他嫌弃不肯吃,后续连着拒了两回,便不再给他饭食……” 绿袍官员说着说着,突然觉得脖颈间冷飕飕的。 怪了。 何处漏风? “接着说。”程念影的嗓音冰冷。 “哦,是,只是陛下仁慈,念及郡王旧伤,还派人送了伤药来。不过也都被郡王拒了。这般不识好歹……” 绿袍官员觉得脖子更凉了。 就在他犹豫还要如何往下渲染时,梁王出来了,一见程念影便关切地问:“谁惹你不高兴了?” 程念影冷冷转身。 梁王便忙跟了上去。 这般情景又弄得那小卒一头雾水。哈哈,他眼花了吧?竟觉得梁王殿下像是在讨好那护卫哈哈。 小卒连忙返身回去继续守着傅翊。 “大人!”小卒怪叫一声。 绿袍官员走过去,摸着仍旧发凉的脖子问:“怎么?” 小卒指着墙:“这、这怎么拳头砸了个坑出来?” 绿袍官员收起视线,转身低语:“梁王是真厌憎丹朔郡王啊。” 梁王到过监牢里的消息很快传进了皇帝耳朵。 “气得砸墙了?”皇帝长长叹了口气,“梁王这时又憎恶傅翊,那在堂上又纵容程念影作甚?” 大太监为皇帝斟茶道:“梁王殿下为人过于刚直了,再恨傅翊也不愿冤枉了他。” “是冤枉吗?”皇帝侧目。 大太监立即意识到失言,陡然变了脸色,跪地重重磕头道:“奴婢说错了话!丹朔郡王杀害昭宁公主,意图与定王谋反,是证据确凿!怎是冤枉了他?” “起来。梁王今日气得砸墙,手定然受伤了。你替朕送些伤药过去。” “是,是!” 这厢程念影与梁王坐在回府的马车上。 梁王眼眶发酸,胸口也酸,他想上手,但最后还是忍住,只巴巴挤出来一句:“别咬唇了。” 程念影回神:“嗯。” 她舔了舔下唇。 下唇上被自己无意识地咬出了一排齿痕。 那绿袍官员说的话自是招人讨厌。但程念影也知道,他们不过是小兵小卒,一切听命于上。 皇帝,皇帝! “啪嚓”一声,程念影把小几上的漆盘把手给掰了下来。 她抬眼看梁王。 梁王连忙道:“你掰,你掰,你喜欢就掰着玩儿!咱府上多着呢!” * 监牢中又恢复了死寂。 小卒一边碎碎念一边补好了墙上的破洞。 然后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在傅翊面前蹲下来:“他们今日故意只派小人在此看守,想是盼着您熬不住逃狱,罪上加罪。” 他说完从袖中取出些裹好的油纸包,放在傅翊面前,小声道:“小人都试过毒了。” 傅翊掀了掀眼皮:“你想被人发现你是谁的人吗?” “藏好了。” “未到用你的时候。” 小卒起身,嘴边碎碎念着“这墙真难补”“怎么什么事都要我来干”“该请个泥瓦工”…… 他走出去,将油纸包里的食物取出来用力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默默流泪。 远远站着的其余狱卒看他一眼,撇嘴:“个又笨又馋的玩意儿!” * 彼时当值忙碌一天的官员,在外逍遥一天的王公贵族也都各自回到了府中。 “有您的信。” 随从通传道。 第242章 揍他出气 “大人有信来!” “主子,有密信!” “殿下,有信。” …… 一扇扇门开了又关。 拆信,铺开,低头扫过,猛然合上信纸。 近乎一样的动作。 也近乎一样的问句:“信是何人送来的?” 仆从们的回答也差不离:“说是贵人有信传来。” “贵人?这御京里头的贵人多了去了!究竟是哪家?为何没有问清楚?” 仆从嗫嚅道:“小人见他腰间似是挂着宫内的腰牌,有‘御’字样。” “追出去,将人带到我面前来!” 待仆从们返到门口去,哪里还有人影? 四周找了一圈儿也无果。 “那送信人……”仆从越回忆越满头大汗,“竟是、竟是记不起长得什么模样了,只觉普通,就路上随处可见的模样。” 仆从胆战心惊地说完,眼见着主家面色难看地退回门内去,将门一合,却又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说:“知道了。” 尽管出了杀公主,丹朔郡王被下狱的大事,但御京的夜依旧显得那般风平浪静。 梁王府的马车绕着皇城走一圈儿,走过了丹朔郡王府外。 程念影卷着帘子,看见了郡王府外身披甲胄的守卫。守卫的身后,大门紧闭着,漆成玄色的门沉闷冰冷。 仿若一座牢狱。 梁王伸手将帘子按了下来,硬朗的五官皱成一团,语带愧疚:“别看了,先找那个宫女木荷,定能找到她。” “嗯。”但不能仅寄托于此,这样太危险了。 程念影陷入深思。 梁王见她还是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想了想,道:“回去揍那江慎远出气!” * 江慎远被看管了起来。 梁王的手下拿着绳子进门,要将他捆住。 这是故意羞辱他! 江慎远沉着眉,面颊肌肉抽动:“我是禁军指挥使,由陛下钦点到梁王手下办事,尔等焉敢这般无礼?” 梁王的手下一个两个都闷着头,不做声,直将江慎远围住。 江慎远面色更沉,就在他们将手伸来那一瞬,他暴起扣住一人,一侧身,一甩手。 被他钳住的士兵,被这么一甩出去,立即与其他人撞到了一处。 江慎远能做得了少虡楼的楼主,武力更在阮师、鸦九等人之上。 士兵受的多是协作的训练,若论单个武力,他们加在一块儿也不是江慎远的对手。 “何必逼我动手?”江慎远嘴角扯起,“我愿跟着梁王来此,便是有心效忠。你我好好做同僚不好?” 梁王手下与他冷眼相对:“既要效忠,须先服从。” 江慎远心下烦闷憎恶,无数狰狞念头并起。 “难道不该礼贤下士?” 真要将他逼入绝境,动手杀人? “你……”这边刚开口。 门“吱呀”一声开了。 “殿下。”手下们纷纷转身见礼。 梁王身形高大,往那里一站,几乎挡去所有的光。 他迈步走进来,叫江慎远舒了口气。 梁王,憨直,好劝服。 但紧跟着梁王往旁边挪了两步,露出身后的程念影。 江慎远刚松的那口气瞬间又卡了回去。 “动手吧。”梁王道。 程念影客观陈述道:“我打不过他。” 梁王略微一思考:“我来按住他。” 程念影:“好。” 一旁的江慎远:“……” 程念影又问:“你按得住么?” 一听这话,梁王霎时就发了狠:“那当然!” 他长腿一跨,三两步就朝江慎远冲了上去。 手下一头雾水,正要伸手相帮。 “让开。” 若非如此,岂能显出为父的悍勇来? 江慎远脸色瞬间变了又变,想退已来不及,被迫与梁王正面相抗。 “喀嚓”。 拳头相撞,声音直听得人头皮发麻。 但梁王眼皮都没眨一下,随即五指成爪要去拎江慎远的后领子。 江慎远也并非是好对付的,黑着脸道:“殿下,得罪了。” 话音落下,顺势就将桌案踢翻,而后他一躬腰将桌腿拎起,挟风而去抵在梁王面前。 先前在天字阁那日,若能将江慎远另一只手掌也切下半块来就好了。 第208章 程念影舔舔唇,又看看士兵们。怎么个个都这样听话,真不去相帮?做杀手可不讲道义,哪管什么一对一? 程念影往旁边又退了几步。 而后身形如猫儿般轻盈跃起,直奔江慎远后心。 江慎远似有所感,怒喝一声:“程念影!你还想来那招?” 那日天字阁,程念影突然拔了他后腰处的佩剑。 明明只在和阮师比试时,他借给她用过一回,但再握在手中,已是如臂使指。 今日岂会叫她再得逞? 江慎远腰身一闪。 程念影却并未动手去拿他腰间的佩刀,而是手腕一转,直直撞上江慎远的喉结。 江慎远重重呛咳一声,险些咬了舌头。 梁王在后面将他一抓,使他不能再躲。 而程念影再度蓄力,将他生撞上了一边的矮榻,几乎骑在他身上,反手抽出腰后的棺材钉,一钉扎在江慎远肩头。 江慎远喉中挤出一声扭曲的喝声,五官略显狰狞。 程念影不管他的反应。 再抽出。 再钉上他胸口。 再抽出。 江慎远气血翻涌,双眼布满血丝,手臂反过来一揽,同时用力,几乎要将程念影整个人折断般。 “咳,咳……真不愧是少虡楼教出来的杀手……” “你又变厉害了些。” 他话刚说完,同时抬起另一只残缺的手撞向程念影的腕骨。 力道之大,像是冲着撞折去的。 梁王却是怒发冲冠,将程念影拎走,顺带狠狠踹了江慎远两脚:“你骑他身上!你骑他身上作甚?” 梁王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江慎远听见这话笑笑,慢慢坐起来,反而没了刚才发狠的样子。 “这样锁住他,是他弱点。”程念影道。 “我从前认真观察过了。”她还补充道。 说完就又要扑上去。 “一刀捅死太便宜了。”她道,“多捅几下,再扎在他太阳穴上。” 这话可实在既充满了少女的清脆天真,又充满了冷酷。 梁王手下都一哆嗦。 不过程念影往前走两步,突然又顿住了。 “算了,不杀你了。” 江慎远这一刻的心情相当之微妙:“嗯?” 程念影想起了那回傅翊说为何要留个地字阁莫要赶尽杀绝。 ……江慎远还有他的作用。 程念影再走近两步,没动手:“你要效忠梁王吗?” 江慎远目光闪烁:“这是自然,陛下已将我……” “主人只能有一个。那今后,梁王是你的主人,还是皇帝是你的主人?” 梁王的手下听见这话,面色微变,忙扭头去看主子。 却被梁王抬手压下。 江慎远这厢盯着程念影看了片刻,竟从她身上窥出点傅翊的味道。只不过前者语气更冷酷,后者更热衷于和和气气地送你去死。 “自是……梁王。”江慎远道。 “因少虡楼出事,近日你总待在皇帝身边吧?” “……嗯。” “那你都知道些什么?” 江慎远的脸微微发青。 他们楼里的小杀手啊……今日竟也轮到她来拷问他了。 还像模像样的,极有气势。 “是知道一点……”江慎远还是开了口。 他淡淡道:“皇帝身子亏空,如今全凭楼里的药……在吊命。” “因而若是迟迟拿不下傅翊,他也顾不得将来史书会怎么写了。” “他必须赶在身子撑不住之前,杀了傅翊。也许就这两日了。” “哦。”程念影应着声,突然走上去,照江慎远脸上又踹了一脚。 江慎远偏过脸,气得发笑:“怎么?我效忠梁王还不够?” “不够好用的狗,要多打。你从前在楼里说的。” “……” 程念影转身走两步,看了看梁王拳头上的血,犹豫着从怀里掏出块帕子给他:“擦擦。” 与方才冷冰冰凶悍的样子全然像是两个人,看得梁王手下都两眼发直。 程念影舔舔唇,小声道:“杀手就是这样的。” 梁王回神,接过帕子反复在掌中摩挲:“你这样很好,极好……没什么不好!” 他只是又眼眶发酸,觉得她吃了太多苦才有今日的冷酷。 程念影抿起一点唇角,更小声道:“嗯,明早还去见傅翊。” “…………” 第243章 朝堂逆转 吸取了上次殿中被当面质疑证据不足的教训,皇帝没有再提傅翊上殿。 第二日上朝。 朝堂间的沉郁气久久不散。 皇帝坐在屏风后,合眼听着底下的臣子奏报。 自从太子“身死”后,朝臣各有拥立的皇子,回回上朝都免不了对政敌攻讦一番。 初时皇帝听得大为火光,杀心四起。 到后来已能冷眼旁观,听到耳朵起茧。 熟悉的开场白过后,今日倒有些新鲜的。 “……文象国自请入京朝贡,并请陛下下旨,遣兵清文象内乱……” 皇帝睁开眼:“暂不允入京。” 朝臣呼吸一屏,大气都不敢喘,心下也隐隐都知晓,从傅翊下狱、定王被拿开始,这御京中的大战终要有个结局了。 “陛下,臣有事要奏。”又一人站出来。 这又是个新鲜事。 皇帝看向他。 开口这人是皇帝的子侄,爹死得早,挂郡王衔,虽在朝中供职,但没什么大本事,从来有事也是躲起来一副不相干的姿态。 他能说出什么来? 思及此处,皇帝抬手扶住了额角。一用脑便觉眩晕,又当服药了。 “臣、臣要告发丹朔郡王……”阶下侄儿开了口。 皇帝有些惊异。 傅翊身上还有什么事连他都未发现? 这时有人告发他,自是好事。 多罪相叠,他洗得脱第一桩,洗得脱第二桩第三桩吗? “你大胆说就是。”皇帝甚至坐直了起来。 “是、是……臣要告发他、他……他不仅私底下与定王有勾连……”这人底气还不是很足。 皇帝便出声给了他底气,追问道:“还有谁?” “还有……殷氏一族!” 满怀期待,就等来这么几个字,皇帝险些气笑。 殷辉义立在殿上更是黑了脸,但他实在连掰扯都懒得掰扯,便只淡淡道了句:“臣问心无愧。” 自蔚阳事后,谁不知道他殷氏与傅翊隐有积怨? 但皇帝的这个侄儿开口后,却仿佛是石子投入水中激起一片涟漪,朝堂之上的人竟好似都突然有了勇气,接连开了口: “陛下,臣要告发丹朔郡王……” “陛下,臣亦要告发丹朔郡王!” “他与汝南王氏有勾连,欲推十一皇子为储君!” “陛下,他和镇海伯有私下往来,有确凿信件……” 天子高堂,一时却如街市般喧闹。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越来越难看。 殷辉义在阶下低头:“……原来后手在这里。” 他心下轻叹,转眸扫去,那些争相告状之人急得脸色发红,似是生怕落于人后。 傅翊是如何挟制他们的? 他猛然一捶掌心。 岑家! 当初岑家搜集到的那些与京中权贵的来往信件! 小禾可是把那些都打包带走了…… 他转动目光,再看那些被指控告发的王氏的人,还有手握兵权的镇海伯…… 等等等等。 一个个脸色极为难看。 又岂止他们呢? 那些但凡沾点权势,官位稍大些的,脸都跟着发紫。 乱了,乱了,全乱了! 谁都怕被指控告发,谁都怕被牵连进来……这一刻,又会不会有唇亡齿寒之感? 他们敢赌今日的乱局,是傅翊故意扰乱视线,而不是皇帝真要借机收拾了他们吗? 毕竟连定王都被顺势拿下了。 他们不敢赌。 他们还要保全自己的家族。 殷辉义忍不住重重吐了口气,谁人能做傅翊对手? 不过傅翊也实在运气兼具啊! 当初小禾可心心念念给他把证据都背去了! 这小禾姑娘又是个极聪明,有本事,绝不会拖后腿,而只会助益的人……世家所求的好妇,也就是如此了。端庄诗文不过是添头。这些种种方才是最要紧的核心啊! 无人在意这一刻的殷辉义心情何等复杂。 只听头上皇帝一声怒喝:“够了!都闭嘴!” 话脱口的同时,皇帝几乎是无意识地喷了口血出来,他匆忙抬手用帕子捂住嘴来遮掩。身子却难免因失衡一歪,竟险些从龙椅上跌下来。 一旁的太监脸色煞白,匆匆将他扶住。 霎时,朝堂之上鸦雀无声,只剩众人噗通跪地的声音。 第209章 “尔等将议政殿……视作什么地方了?”皇帝挤出声音,脏腑像是被一双大手紧紧压着,脑中真传来阵阵紧箍的疼痛。 “臣有罪。” “臣御前失仪。” “请陛下保重龙体!若陛下有恙,臣万死难赎啊!” 皇帝的目光发暗,心下阵阵冷笑。 万死难赎? 他们肯去死吗? 一通闹剧! 弄到最后,显得大理寺少卿供上的傅翊与定王意图谋反的证据更像个笑话了。 传入民间,百姓都会觉得好笑。 丹朔郡王有八条胳膊吗?与这个有勾结,与那个也有勾连,要推举这个皇子,还要与那个王爷策划谋反…… 皇帝扶住胸口:“朕累了,傅翊之事,当再议。” 一日一日又一日。 皇帝已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遍的再议。 他由太监扶着缓缓起身。至少江慎远那里,该动手了吧? 他大方地将江慎远给出去,自是要借机杀程念影的。 还有他的儿子,他得确保他一如既往,还是那般纯善孝顺…… “将方才那些口口声声要告发傅翊的人,传到内殿来。”皇帝转头吩咐太监。 “可您的身子……” “快去。” 那些人很快被引到了另一处殿中。 皇帝的侄儿站在最前面,走上去便给皇帝抚胸口,讪讪笑道:“陛下怎么这样生气?侄儿已按陛下的吩咐做了,势要将傅翊的种种罪行钉死……” 皇帝一听这话,前因后果都明白了。 他抄起手边的印玺就朝侄儿头上砸去:“蠢货!蠢货!” 他喘着粗气,双手颤抖:“愚蠢至极!谁让你们上奏的?” “是、是陛下啊……” 他生怕落于人后,最后被皇帝手抓把柄给处置了,这才壮胆第一个开了口。 “蠢东西!还没听明白吗?朕根本没有吩咐过你们!你们究竟是受了何人蛊惑?” 皇帝这侄儿顿时一脸天塌了的表情,一屁股跌坐下去,抱住皇帝的腿,涕泗横流地喊:“侄儿不知,侄儿当真不知啊!” “是信,是收到了信。”有人怯怯出声。 “信呢?拿来!” “在府中,臣这就去取……” “送信人什么模样?” “底下人说、说不记得,就是最普通最常见混入人群就找不见的样子。” 皇帝听得阖了阖眼,怒极甚至想笑。 “蠢货!蠢货……出去,出去!” “陛下。”太监小心地来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睿王求见。” “朕并未召他……” “他说……做子侄的,该为陛下分忧。” “……”“让他们都出去吧。” 法不责众。皇帝深吸一口气,忍住了杀人的欲望。 众人四散离开,待走到宫门外走得远了,身边的随从胆战心惊地问:“主子是遭蒙骗了吗?可怎么是好?” 皇帝的这个侄儿霎时收起了慌乱害怕的神情,反露出一丝狠色来:“既跳进了局里,也没法子了。我那皇叔气得大骂我等蠢货。恐怕心里已经恨上了。” 随从闻声面上更焦灼。 随即只听自家主子压低了声音,阴沉沉道:“反正皇叔也老了。傅翊不能死……” 还是皇叔死了好。 将来才不会想起他今日犯的蠢事,害皇帝棋差一着。 “傅翊不能死啊!” 与此同时,另一边也不知有几人叹着气开了口。 * 今日看管傅翊的小卒又换了一个。 监牢缝隙间流进淡淡金光,从程念影身上一点点滑过。 她来到傅翊面前,照旧要席地而坐。 梁王突然从后面追上来:“等等!” 而后脱了外袍垫在程念影身下,臭着脸道:“坐吧。” 这一举动自然引得小卒侧目。 傅翊笑笑:“怎么这样快就又来看我的笑话了?” 梁王:“呵呵。” 压着气退远些,见那小卒还没眼力见:“过来,本王有话问你。” 小卒心道,他懂。 上司都交代了怎么说听起来特别惨。 他忙小跑着到了梁王跟前回话。 这厢程念影从左袖中取出油纸包好的食物:“给。” 狱中食物他不碰,是为防下毒。 他看了看程念影,最后还是笑了起来,低头,就着程念影递出的姿势,就这样先咬了一口油纸包中的春饼。 然后他晃了晃手腕,那腕子上的锁链哗啦啦响了起来。 他轻声道:“有些累。” 程念影眉心一动。 却见傅翊却又还是抬手将食物接了过去。 他道:“想必阿影在外间为我奔波,更累。” 这厢小卒说着说着,发现梁王殿下压根没怎么听,他探着脖子,倒像是在努力偷听那一头…… “殿下可要过去与丹朔郡王说话?” “站着!” 那厢程念影从右边袖中又取出一个木葫芦来,将塞子一拔:“水。” 傅翊好笑地摸摸她两个袖子:“好能装。” 摸完袖子,他又顺势摸到程念影的一截腕骨。 带着凉意。 但他却爱不释手忍不住反复摸了两下,低声道:“指上怎么有伤?” “打江慎远了。”程念影顿了下,又凑近些抱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起江慎远交代的事。 监室沉暗不见天光。 傅翊却心情极好。 他从程念影身上汲取着那一点甜,真是极好极好。 * “反了吧。”被上下封锁的定王府中,定王长子眼泪婆娑,“既被定罪,不如真反了吧!” 第244章 图穷匕见 监牢中,小卒仍在滔滔不绝,梁王突然一个大迈步,转眼就到了傅翊的监室外。 小卒:“哎?” “该走了。”梁王站在那里,绷着脸道。 程念影应了声“嗯”,将木葫芦又塞回宽大的袖中。 傅翊并不看梁王的脸色,待程念影要起身时,他压低声音极快地说了句:“不要动手杀皇帝。” 程念影微微惊讶地看向他。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程念影认真地想过了。贵人间的斗争婉转却阴狠。纵使找到木荷也不一定能为傅翊翻案。 定王若是又胆小懦弱,在皇帝指使下,真要将傅翊拉下水呢? 那还是杀了皇帝吧,杀了皇帝,众人忙着争位不及,谁还顾得上杀傅翊? 傅翊拉起程念影的手,慢慢划过她的指尖,笑道:“你的手这回要干干净净的。” 程念影脑中蓦地又划过他先前说的那句。 坏人他来做。 可如今身陷囹圄的是他啊。 “小禾。”梁王在栅栏外重重咳了一声,是催促。 程念影抽回手,想了又想,还是应了声:“嗯。” * 回到梁王府,刚一进门,下人便来报:“殿下,睿王来了。” 程念影几乎都要忘记此人了。 她离京前就想杀了此人,怎料楚珍带着秦玉容登门,急着要换回去,后面再一耽搁,倒纵容他活到今日。 “好,如今可是在花厅中等候?” “是,已备了茶点。” “走。”梁王这个字是对着程念影说的。 大抵是为了弥补上这些年的缺失,梁王几乎走哪里都要带着程念影。 程念影要去看傅翊,他宁愿请假不去上朝,都要陪程念影去监牢。 眼下只恨每日里时辰还不够长似的。 “殿下,还有,这是暗探送来的消息。”长随连忙递上一封密信。 梁王接过来拆了,顺手又递给程念影,道:“我派人去查木荷了。” 程念影接过,展开。 木荷的家人都住在御京城中,有一间药铺。她是家中的第三个女儿,姐姐都已出嫁,一个弟弟也已成婚。 “她不可能逃去了外地,她弄不到路引。”程念影对这个已经很有经验了。 梁王点头,露出思忖之色:“那会是躲在哪里?她家中,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家里都搜过了。”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近了花厅,想到睿王就在其中,程念影住了声。 待跨进门,里头身穿紫袍的男子缓缓转过身,一手还捏着书卷,笑道:“见大哥迟迟没有回来,我便先取了一卷书来读。” “无妨,你在此处随意些就是。”梁王进门坐下。 程念影也跟着坐了下来。 这让睿王多看了她一眼。 “今日怎的来我这里了?我记得先前父皇将宝应治水一事交予了你。你近来该很忙啊。” 睿王收起打量的目光,跟着坐下,面露忧色:“今日陛下在朝上吐血了。” “怎么回事?”梁王急道。 睿王将事情前后说了。 第210章 梁王一击掌,神情似咬牙切齿又似高兴,总归古怪得很。 “我就知道傅翊哪有那么容易被拿下!” 他说完,又悄悄看了眼程念影。 这更叫睿王心下觉得奇怪。 梁王行事,常常连皇帝都劝不住。他怎么还要……看人眼色? “我晚些时候……”梁王重重叹气,“还是进宫去见见父皇。” “我来和你说此事,也正是这个意思。你去探望陛下,胜过一切。” 睿王露出点笑容,“你此次回京,恰到好处。陛下年迈,政务越加的力不从心。先前多由傅翊代劳,而后又交予殷学士。” “大哥,你有没有想过,你来逐渐接手这些事。我知你从来没有想做储君的念头。但太子去后,陛下为何迟迟没有再立储的念头?实在是诸多皇子之中,并未有一个能令陛下满意的。” “你不同,陛下当真是偏爱于你的,从前岑氏势盛时,才并不显露。可大哥你想想,如今仍在封地上的亲王,谁能在这个节骨眼入京?” “大哥,你只是差了子嗣。可你仍在壮年,只要你放下过往,娶妻纳妾……” 睿王开了个头,便滔滔不绝起来。 他语气不急不缓,颇有几分傅翊的味道。 睿王已做好长篇大论劝说的准备。 梁王却突地道:“嗯,我知道了。前日父皇已说过,要将一切都交予我手。” 睿王顿住,顿了会儿,才问:“那大哥的意思……” “我要了,父皇给,我便收着。” 睿王再度顿住,这次停顿的时间又稍长了些。 而后他才接着道:“我知你厌烦政务繁琐,更不善与文官打交道……” 他起身走到梁王身前,抬手搭在梁王肩头:“大哥,一切有我。我会帮你。” 程念影顿时歪了歪头。 图穷匕见了。 他想骗梁王! 程念影转头看看梁王。 梁王面露动容之色,笑着也抬手搭在了睿王肩头,道:“嗯!我知道,有你这话,我心下也更坚定了。我再不会推拒这些事了。” 程念影微微瞪圆眼。 偏偏这个是真的好骗…… 第245章 瞧瞧,为我呢 本来计划要与梁王说的话,至少也得劝上一个时辰,眼下却三两句便了结了,一时没别的可说。 “大哥,他是谁?”睿王将目光放到了程念影的身上。 眼下程念影仍作易容成护卫的打扮,睿王自是无法辨认这张脸。 “‘他’是我极重要的人。”梁王几个字说得掷地有声。 睿王听得愣住。 极重要?哪门子的极重要?这人又是从何处钻出来的? 睿王心底升起个荒唐的念头来—— 这些年里,梁王一直不肯娶妻纳妾,当真只是因当年定王府上一出算计给他留下的阴影吗? 他不会……不会是个断袖吧? 梁王见睿王还在兀自发愣,又拍了拍他的肩:“你近日也累得厉害,早些回去歇息吧。” 梁王心想着早点把人打发走,他还有话要同女儿讲呢。 睿王顿时更觉得他与以往大相径庭。 梁王无妻无妾,膝下无子。有时巴不得他留下来陪着喝酒聊聊天呢。 今日却盼着他快些走? 睿王反而走回到椅边重新坐下:“我那府中冷清,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倒不如在这里同你说说话,才叫我得以喘上两口气。” 梁王无奈:“你还说我,你为何不娶妻?你若娶妻,府中自然热闹了。” 睿王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腿:“哪里有人瞧得上我?” 梁王面色微沉:“胡说,你堂堂睿王,又才高八斗、出类拔萃,岂敢有人瞧不上你?” 睿王语气更苦:“却到底是个瘸子。” 梁王这下不再说让他走的话了。 “我有时真羡慕大哥你。”睿王接着开口,“并非是羡慕大哥有今日的功绩。而是大哥能正常走路、跑跳。” 程念影这时才冷不丁顶了一句:“你便羡慕得恨不能替了他?” 睿王的话音霎时被卡在了那里。 梁王也被冲击得一愣,随后尴尬地将双手搭在自己膝盖上,既觉这话不妥,但又不想得罪小禾。 “你这话……你这话,何其荒唐?”睿王冷笑一声,扭头问梁王:“大哥,他究竟是什么人?你我兄弟数年情谊,岂容他在此大放厥词?” 睿王从“他”的眼中窥见了冷意。 那冷意显得陌生又熟悉。让睿王很是不舒服。 “她、她……”梁王还是没有说出程念影的身份。御京太乱,他要防着。防过这段时间。 “你先去我书房歇息,我晚些时候再来寻你。”梁王折中道。 睿王的表情慢慢凝住,又一点点褪去。 “……好,大哥,我等你。” 睿王回头深深看了程念影一眼。 不论是娈童,还真是护卫,面对王爷应该害怕才是。但这人却同样朝他投去了审视的一眼。 这让睿王有种极其强烈的被冒犯轻视感。 睿王被下人引着走远。 梁王还在那儿费劲地想怎么开口呢。 未参与女儿从前的人生,又怎能开口便是说她不妥? 程念影先开了口:“你与睿王关系极好?” 没等梁王回答,程念影便又道:“我第一回去宫宴时,你就和他走在一处,看来的确是好。” 梁王点头,正要说话。 程念影道:“怎的识人不清呢?” 梁王剩下的话霎时全卡嗓子眼儿里了。 片刻后才又道:“为何这样说?” “你总说傅翊不是好人……” 梁王低下了头,那也没说错啊。 “但此人才是最坏。傅翊和他相比,还差了一截。” 梁王心道,那这意思,也没否认傅翊坏吧? “……” 花厅内一时静寂。 程念影静静等待着梁王接下来的反应。 半晌,梁王抬起头:“我知你性情,你既然这样说,想来并非无的放矢。他做过什么?才叫你说出这样的话来?” “侯府为何要让我替嫁?” “因秦玉容上吊了。”梁王立即接上了话头。 “秦玉容为何上吊不肯嫁傅翊?” “因为傅翊不是良配……”梁王刚说完。 最终他还是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正儿八经道:“御京闺阁女儿间,傅翊的名声倒是极好的。他不近女色,不纳通房,连个陪床丫头也没有。又受父皇器重。无论女子嫁给他,都无须伺候公婆,在郡王府上安心做自己的主母就是。该是良配。” “那为何秦玉容那时不肯?” 梁王自说自话到这一句,顿时脑中涌现了答案:“她有心上人。……是睿王?” “不叫心上人。”程念影板着脸纠正道:“叫情夫。” “心上人”或许只是单方的恋慕。但“情夫”便是双方都主动的纠缠了。 梁王握掌成拳,脸色有些难看:“两厢情愿,为何不明媒正娶?因为父皇指婚在前,不敢违抗父皇?” “错了。”程念影纠正他,“是因为与睿王有私之人,远不止秦玉容一个。” 梁王:“……” 他喉间哽了哽,问:“不止一个,那是几个?” “不是三个四个,也不是七个八个。是许多个。” “………” 许、多、个。 梁王吐了口气:“小禾,并非是我不信你。我只怕其中有误会……我想知晓有无证据?” “有,在天光寺。” “天光寺?那里因太子一事,已焚毁了。” “但还有东西是烧不毁的。” 梁王立即起身:“走,我们去一遭。” 他迈出门去,一步一步,背后慢慢漫起一点寒意。 他的父皇在他面前惯于做,为世家所阻,处处不得已的姿态。与他最是亲近的堂弟,也从来在他面前表现得郁郁不得志的谦和君子模样。 父皇杀了昭宁。 他的堂弟呢?又欲做什么? “我知你厌烦政务繁琐,更不善与文官打交道……大哥,一切有我。我会帮你。” 是为这个吗? 梁王重重吐了口气,突然又想起来自己步子迈得太快了,于是忙放慢些,回头去等程念影。 而程念影步子轻盈,转眼就跟了上来。 霎时冲淡了梁王胸口盘踞的凉意。 梁王看着她,慢慢慢慢就笑了。 “你方才说睿王那一句话,可是在为我鸣不平?” “嗯,免叫他骗了你。” 梁王笑得更开心。 真好。 他有个女儿,真是好! “你留睿王在书房,恐怕他手脚不安分。”程念影皱眉道。 瞧瞧,还为他操心呢。 第211章 方才还心情不好的梁王嘴角霎时咧了起来:“我书房里没什么东西。” 程念影:“哦,也是。你往日与他那样亲近,他若要偷看什么,也早就看完了。” 梁王讪讪。 有种被女儿教训了的感觉。 * “怎么还没来?”睿王坐在书房主位上,转了转手中的笔,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第246章 去我后面! 曾在御京名盛一时的天光寺而今已变作了一堆残垣断壁,只余几个存放有佛像的大殿还未完全烧毁。 梁王不信佛,从前并未踏足此地,还是太子死后,他慨叹着在佛寺门前的地上浇了一杯酒。 而今再到门前,程念影走在前面,熟门熟路,最终来到烧毁最严重的大殿中。 “桐油?”梁王鼻子抽动,“当初大殿是人为纵火?” 程念影抬头朝那巨大的佛像望去。 果然。 就算整个天光寺都付之一炬,佛像也尚存。 只是那一双眼洞,也不知是被烧的还是熏的,一眼望去黑洞洞的,更显可怖。 我可不怕了。 程念影大步走到佛像背后。 梁王已经自个儿转悠了起来,他从未完全烧毁的大殿柱身上,找到了箭痕和炭火撞上去的黑印。 他闭上眼,脑中几乎已能勾勒出当时的情形。 飞箭绑了布条,布条上浇桐油,飞入殿中,于是天光寺起了火…… “咔哒”一声轻响。 梁王收住念头,快步朝程念影赶去:“怎么……有暗道?” 程念影点头,熟门熟路地将门抵住,然后沿着石阶往上走。整个佛像内壁也有被熏烤后的痕迹,但比起外间,并不严重。 梁王内心震撼,只觉御京有许许多多的秘密,他却从未留心过。 就这样跟着来到平台。 只见佛像的眼洞处,趴伏着一具早已烧焦不知多时的尸身。 “莫看!”梁王本能地大喊一声,然后又动作利落地一脱外袍在程念影面前一罩。 程念影伸手掀开衣袍。 梁王一下想起来,是啊,她在少虡楼待了那样久…… 梁王心尖漫起抽痛,他慢慢地放下了手臂,强笑道:“是我大惊小怪了,本王的女儿这样厉害,岂会怕一具尸首?” 他见她没有反驳“本王的女儿”,心底又好受些。 这时程念影开口:“这人是魏兴。” “魏兴是谁?”梁王不解。 “魏嫣华的父亲。” 梁王尴尬地咳了一声:“这魏嫣华又是……” 程念影想了想,道:“是朋友。是我的朋友。” 梁王听见这句话,心头总算好受了些:“好,好,小禾亦有自己的朋友!那这魏兴死得岂不是……” “死得好。”程念影接上声。 梁王剩下的话一下又全卡嗓子眼儿里了。 片刻后才找回声音:“死、死得好?” “魏兴待她不好,待她母亲也不好。是个极坏的父亲。” 听到这话,梁王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很想表明一下自己绝不会如此人一般。 “她的大伯要送她到天光寺来,抢她的宅子。她就是在此地,结识了睿王。那时她的母亲已经病得很重了,可他们不许她请大夫。睿王哄骗她,要救她出苦海。” “那睿王这样做了吗?” “没有。他只将好处给了魏兴,因为魏兴彼时在夔州做官,于他有用。” 梁王叹了一声:“所以魏嫣华母女仍在受苦?” “嗯。她母亲不愿再拖累她,自焚而亡。” 梁王长吸一口气,一拳揍在佛像内壁,将那里生生捶出了一道凹痕。 程念影转过身,指向摆在平台中央的椅子:“昔日睿王便是坐在此处,看着每个来天光寺祭拜,求漫天神佛相救的人。再从中挑选,可利用的人。他只挑女子。” 梁王喃喃:“因女子一旦失贞,便好由他拿捏。她们多是哪家的女儿,哪家的妻妾。而今却都成了他的耳目。他要将御京的消息掌控在眼皮子底下。” 程念影歪头看了看他。 梁王从她眼底窥出了一丝惊奇。 不由忙道:“这点我还是能想到的!” 程念影点点头。 梁王绕着椅子转了一圈儿。坐在这里,将自己视若神明,高高在上,却无视跪在佛像前的人的苦痛…… 梁王心底涌起阵阵恶心。 “但你又怎么从这里发现,这里的主人是睿王的?” “那时我从这里。”程念影拍拍扶手,“带走了一点衣料。” “那个人,在放松时习惯向右斜倚而坐,右手常抚弄扶手。”她接着道。 “是……这里至今还能看出被常年抚摸过的痕迹。”梁王抿唇,“但被他所害女子,怎么未有一人戳穿他?” “她们都以为情夫是太子。” 梁王恍然大悟:“我道为何那么多女子被他所诱骗,原来,原来如此……那太子那时被拿下,岂不是也是替他顶锅?不对不对,他有腿疾。若是冒充太子,旁人为何识不出?” “若他没有腿疾呢?” “一切……都是装的?” 梁王已是怒发冲冠:“走!回去!立即回去!” 二人匆匆而来,又匆匆往外走。 已倒了一半的禅房外,有人影匆匆躲了起来,整张脸霎时雪白一片,急喘着气:“……他们怎会、怎会在此?” 程念影这厢猛然顿住了步子。 “怎么?”梁王问。 去验尸那日程念影才吃过药,正是嗅觉、耳力都极敏锐的时候。 她缓缓转身望向禅房的方向,用极低的声音同梁王道:“有人。” “是来收拾天光寺残骸的?不对。殿中那些痕迹都无人处理。附近百姓?又何必躲藏?”梁王一番推理,然后顺势就抬手要将程念影拨到自己身后去。 程念影道:“你去后面。” 梁王愣了愣:“我?” 程念影:“嗯。” 话说完,程念影已经脚步轻巧地隐入了树影中。 寺中古树不倒,正好遮蔽身形。 那躲在墙后的人,一手攥紧了怀中的短匕,压着呼吸…… 该走了吧? 他们离去时步履匆匆,像是急着要做什么事去。该走了吧? 于是墙后缓缓探出头。 无声无息,程念影就这样落在了面前。 人影面露惊骇,抬手就刺,程念影手臂一弯,倒肘撞上此人颈侧,将之生撞上了身后石壁。 几乎一声都没能吭得出来,更别提再动手反抗。 梁王不放心地追过来:“如何?制服了?”正要感叹女儿何等厉害,实在没有父亲发挥的余地时,他一顿,“这女子,面熟啊。” “木荷。”程念影吐出声音。 “先前还在想她究竟躲去了何处,原来从定王府离开后,竟是来了天光寺!” 程念影皱皱眉:“劲儿使大了。” 梁王弯腰伸手一探颈侧:“还活着,先带回去。” “嗯。” 程念影伸手要去抓木荷。 梁王忙道:“这等活计自是我来做,你歇着,你歇着。” 程念影眨眨眼,看梁王将木荷单手一拎,便大步朝外走去。 等候在天光寺外远处的王府中人连忙迎上来。这怎么还捡了个人? “等等。”程念影突然往回奔。 她先前将木荷撞上墙的时候,听见了当啷一声脆响。 程念影在墙下一找,果然找到一把短匕。 ……这不会便是……杀了昭宁公主的刀吧? 程念影用帕子一裹揣上,一转身,就见梁王杵在后头。 梁王讪讪:“我不放心你一人转回来。” 程念影应了声“唔”,倒没说旁的话,二人又一并走出去,乘着马车回到了王府。 “先将人看管起来。”梁王吩咐手下人,“不能叫她逃了,也不能叫她死了。” “先去见睿王。”梁王这句话是对程念影说的。 踏上长长的回廊,梁王低声道:“在这里等我。” 程念影点头。 梁王竭力放轻脚步,走近,远远从打开一半的窗户瞧见了睿王。 睿王坐在他的位置上。 其实往日里他们亲近,这样才更显得不当外人看。 可今日……放松下来的睿王向右倚坐,摩挲着右边扶手,眉眼微沉,不知在深思什么。 梁王屈指,闭了闭眼,而后朝他的腿扔出了一个银丸。 银丸敲击在椅子腿上,噼啪一声惊得睿王跳了起来,急追两步:“什么人?” 梁王这才挪动步子,缓缓走近。 光线从他身上由明变暗,最终定住。 “是我。” * 程念影站在檐下等了等,觉得梁王还是过于憨直了些。 睿王阴毒得多。 第212章 她便也拔腿走了过去,然后躲在了墙后。 第247章 为何骗我 睿王的身形一斜,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扶住梁王的手臂:“大哥,你没事吧?我方才见一道黑影,突然朝书房内投来暗器?” “我投的。” “……” “我说我投的,没听见吗?” 睿王低着脸,几乎挨上了梁王的肩头。 刹那间,他的神色经历了极微妙的变化。无数念头都在这一刻走完了。 “大哥,为什么?”睿王后退两步,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想……伤我?” “你先告诉我,你为何骗我?” 睿王再退两步,怒道:“我何曾骗你?那年我不过十二出头,与父母在回御京的路上遇刺,他二老当场身亡。我得你率兵相救。此后数年,我哪里不是处处为你考量?” “大哥!你到底怎么了?” “你受何人所蒙蔽,方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你以为我说我这辈子都要报你恩情,同你做一世好兄弟,是在骗你?” “前两年因你与傅翊不和,钱粮官竟胆大到拖延粮草运送的时机,险些害你命丧黑汗。无诏不得随意离京,是我冒风险驭动司库的人,亲为你来送的粮!” “大哥!如此桩桩件件……难道要我今日一一细数给你听吗?” 睿王眼眶发红,站立不稳地一手扶住了身旁的桌案。 原来真有深厚情谊在。 程念影背抵住墙,五官皱起。 梁王堵在门口,长长叹了一口气,唤他表字:“青苓,你是不是想做皇帝?” 睿王面色凝住:“大哥,你胡说什么?” “你若想如此,何苦拿无辜女子来为自己铺路?此为下乘。”梁王露出厌憎之色。 “我不知道大哥在说什么。” “天光寺。” “天光寺?哦,那里发生的事,我隐有耳闻。……当初陛下不是已查明,一切都是太子所为?大哥为何今日还无端来问罪我?” “你不是问我,你究竟骗了我什么?你明明没有腿疾,你更借此装成太子,既掌握了各府的消息,又让太子成了那个替你顶锅的人。还不是骗我吗?” 梁王声量越发地响,说到最后一句已难以控制情绪,怒不可遏。 睿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 哦,所以投掷东西来试探他? 睿王慢慢站直了身躯:“不错,腿疾是我骗了你。” 梁王听到这句话,牙齿咬紧,猛地上前一步。 同时程念影也抓紧了腰后别的棺材钉。 却听睿王大喝一声:“我又有什么法子?大哥!你告诉我!我若不装成腿部有疾!我若不是一直拖着不娶妻,不生子,我如何活下来?” “什么?”梁王脚步一滞。 “当年我父母遇刺,我知道是谁下的令。”睿王道。 梁王头皮一紧。 不是吧,不会吧。 “是陛下。”睿王又道。 “自陛下登基以来,他自知才干不比先帝,年纪也不轻了,更提防他人觊觎皇权。他的兄弟,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听闻前几日定王也被扣了谋反的帽子……” “大哥,你告诉我,我若不这样伪装,该如何活下来?” 梁王脑中一嗡。 想起当年睿王父母出事时,睿王那恐慌茫然的眼神,只能抬头望着马背上的他,从畏惧一点点变作信任。 “那你为何不恨梁王?”程念影慢步走了出去。 睿王一见她,顿时就将目光锁死在了她身上,恨不能食其肉。 是“他”吧?就是“他”弄出了今日的质问! “皇帝是梁王的父亲,皇帝害你父母,还提防你,你随时会丧命。你为何不恨梁王?反而要与他做一世手足?”程念影接着问。 “我方才说过了,大哥救了我……若没有他,我也不能活着站在御京城中。” 程念影歪头盯着他:“你当真没有那么一刻,是想着埋伏在梁王身边,徐徐图之,既能保全自己,又能在将来某一日取代梁王,为你父母报得大仇吗?” 睿王喉间哽了哽,嘴角冰冷地抽动了下。 “大哥!你信他挑拨也不信我?” 梁王迅速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父皇容不下你,是父皇有过错。但天光寺的事,你还没有交代清楚。” “我还要如何交代?”睿王都要疯了。 “好,那我这样告诉你。父皇或将传位于我,我会接手一切。我不会厌烦政务,纵使不善与文臣打交道,我手下也还有谋士。这些我不会交给你来管。你父母当年葬在宣城,你便去宣城,我将宣城给你做封地如何?你生活富庶,再无人能威胁你性命。” “……”睿王垂着头,“好,好啊,自然好。我并非执着于御京中的权力。” “今日就走吧。”梁王道。 睿王猛然抬头:“今日?” “是啊,你去那里等我的好消息。” “不行,大哥,大乱在即,我放心不下你……” “我比你年长,战场上拼杀出入,总归是活到了今日。有什么你放心不下的?” “傅翊……他一日不死,你能放心接过权力?” “傅翊那里就不必你操心了,我已有了解决的法子。” “……” “怎么不说话?” 睿王面部抽动,实在想发疯。 明明忍了那么多天……那么多年,那么久! 为什么?凭什么? 睿王指向程念影:“是他的错吧?是他叫大哥对我失了手足之情?我倒想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大哥又凭什么认为,他不会害了你!” 梁王根本不听,只侧身让出路:“来人,送睿王殿下去宣城。” 睿王往前走了两步,突然伸手去抓程念影。 程念影一手撕下人皮面具,一脚踹在睿王腰腹间,直接将他踹得横飞了出去。 “腰上被我刺那一刀,还疼吗?”程念影问。 睿王被这一脚踹得有些懵,他缓缓爬起身,架子上的书还掉了两本下来正砸中他。 “秦玉容?”他脱口而出。 梁王闭了闭眼。 当睿王认出这张脸时,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若从前没有往来,对这张脸的第一印象只该是丹朔郡王妃。 而不该是开口直呼闺阁女儿名。 程念影反手抽出了梁王腰间的佩刀。梁王一动不动,任她施为,这番情景看得睿王脸色大变。 到底为什么? 他们到底是什么干系?才能纵容她至此? “大哥,你倾心于她?” “胡言乱语!”梁王脸色大变,整个人都要跳起来。 程念影倒脸色不改,一步一步走近。 在睿王要与她动手时,她一刀挥去。 刀风划开了衣带。 程念影顺势一扯,露出睿王的整个上半身:“先前被我刺的疤还在。” 睿王脸色阴沉:“大哥!你我情谊还抵不过一个女子吗?你当真要看着她……” 程念影将刀向前一送,贴着睿王的耳侧切入了书架。 睿王只觉得耳侧一股锐痛。 梁王急了,几个大步冲上前来。 睿王一口气缓缓松开,他就知道,就知道…… 梁王将程念影双眼一捂,将她整个人架走:“莫看了莫看了!女儿家家岂能看男子裸身的样子!” 睿王:“……?” 这一幕荒唐得他甚至要背过气去。 程念影这厢无辜:“从前在少虡楼的时候也没少看。” 梁王咬牙切齿:“少虡楼,少虡楼!” 不。 这一切,所有的源头……都在他的父皇头上。 第248章 真面目 睿王抬手摸了摸耳朵上的血,表情全然褪去:“你疯了。” “是你疯了!”梁王仍架着程念影,怒吼。 “你斗不过傅翊的。”睿王抬脸。 梁王听见这话,第一反应便是心虚,显得他往日憎恶傅翊好似都是受睿王挑拨了一般。 但他从后头架着程念影,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对睿王道:“放屁!” 说完又觉不够文雅。 方才重重一抿唇,刚慢了语速冷声道:“这便不必你来忧心了。” “你斗不过傅翊的,你斗不过傅翊的。”睿王反反复复地念。 程念影挣开梁王的手臂,上去便对睿王的腰腹又是重重一踢,正是当初被她刺伤过的地方。 睿王身形一顿,再度撞上书架,跌坐于地。 “我一早便记着杀你了,虽是迟了一些,但终于是到了今日。”程念影走近。 话音落下时,她同时又一脚重重踢在了睿王的下巴上。 睿王反手扣紧书架,痛得青筋暴起,血从口中呕出,同时目光从梁王本能地伸手去维护少女的动作上扫过。 第213章 “咳咳咳……”他暴咳几声,却并未抬手抵挡或反抗。 他的目光从程念影身上掠过,最终还是没说一句辩驳的话。 不能说。 开了口,就会有漏洞。 他不能再将时间浪费在这样的时候。 他目光悲苦地看向了梁王:“傅翊不会让陛下这样轻易将大权移交于你手的。你斗不过傅翊的。” “你不行,其他人也不行。” “我知道傅翊要让谁登位。如今陛下的子嗣之中,未成年的儿子有四个。一个十三,一个十二,一个九岁,一个四岁。” “排除掉四岁的,傅翊只会从那三个当中选。少年天子,他要可掌控的少年天子!” “大哥你要特别留心他们,他们和他们背后的人都可能已经成了傅翊的羽翼。” “夔州知州死前,曾向我递信……” “他为何向你递信?”梁王已顾不得去捂女儿的眼了。 “这重要吗?”睿王要崩溃了,“这不重要!大哥,你听我说!夔州知州知道傅翊的真面目……傅翊好权,好弄权。” “他根本不忠于陛下,将来也不可能忠于你。他知道陛下要处置夔州知州之后,曾与夔州知州长谈过。” “他问黎知州为何要将夔州铸成国中之国。” “黎知州告诉他,皇帝多疑寡恩,好功绩,不该是士大夫所效忠的明主。黎知州说错了吗?大哥你告诉我,他说错了吗?” “傅翊又问他,所以呢,你欲如何做?你想造反做皇帝吗?” 程念影抬手将陷在书架上的刀拔下来,抵在睿王颈间。 睿王眼皮轻颤,但还是接着说了:“黎知州说,我是臣,臣子该忠于家国,我会侍奉我心中的明君。” 梁王轻叹:“于是黎平被杀了?没法子,那时我不知此事,否则我会劝一劝父皇。” “不!你应该听听接下来傅翊是怎么说的。”睿王徒手抓住面前的刀刃。 “傅翊笑了。” “傅翊对他说,那真是可惜了。你若要造反自己做皇帝,没准还有一条活路。但你要侍奉的明君,未必是我所中意的。” “傅翊根本不在意黎平要造反,还是被冤枉的。他只在意父皇死后,朝堂能否仍在他操纵之下!” “比起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他更喜欢做操控的人。” “位置上的人不够好,他便换一个。” “太子是第一个血祭开路的。” “大哥。你的脾性正直,与傅翊不相容,他不可能留你活着的!你要信我,你要信我!” 程念影听得眉心越皱越紧。 梁王用力一抿唇:“傅翊身陷囹圄,他虽有郡王府的府兵,但数量甚少,掀不得风浪。……黎知州的书信,到底也是你一家之言。” “大哥!!!” 梁王走上前去,从程念影手中接过了刀柄:“交予我来吧,他十二岁丧父丧母,我是诸皇子中最长,与他往日亲近,也该是如父如兄一般,我却未能发现他的内里,原来早已腐烂不堪。” 程念影也正想去看看木荷,便点头松了手。 等走到书房门外,又担心梁王心软,于是没有立即离开。 门内,梁王将纸笔丢到睿王面前:“今日你是肯定出不去了,你晓得我的,说一不二。来,把你害过的名字都写下来。” “大哥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 梁王怒喝一声:“写!” 同时手中刀落,竟斩断了睿王的小指。 程念影慢慢一眨眼,这才转身离开,不必忧心了。 睿王疼得面色发白,浑身颤抖:“大哥,大哥你……你太叫我失望了……” “你才是叫我失望,写。快写,我不会杀你,你今日这般模样,是我看管不严。” 睿王面色微松。 那是为了故意叫秦玉容走开?才好放过他? 但究竟为什么怕一个秦玉容? “我写。”睿王吐出声音。 “方才那女人在,我不便说……大哥,是,事是我做的。但我真没想过害你。” “那是因你们都知道我眼底容不得沙子,有一次,就再不为我所信任。” “大哥你怎能这样说?……大哥,好,好,我好好同你说。太子是我陷害的。” 梁王怒火升腾,反手又扇了他一耳光。 睿王被打得偏过脸去,半张脸都肿起来:“你听我说完!你能不能听我说完?” “太子之事,你以为傅翊看不穿?傅翊那么聪明,几次处置,陛下都带了他去。他为何没有点破?因为他也想顺势而为。他是冷眼看着太子去死的。” “他就是要挑动储位之争,大哥,你别让我在这里写什么名字了,还不如让我去狱里杀了傅翊来得快!现在杀了他,你后面要怎么处置我都好,大哥,我真是你为你着想!” “这御京城中受傅翊所驱使的人,比你们想象中要多。我先前已经查到,连皇帝派给他监视他的御医,都成了他的人。” “傅翊一直在装病。” “今日下狱也难说不是他的计谋。” “大哥,我真是为你!大哥……” …… * 另一厢,木荷是被冻醒的。 她看见没有了人皮覆面的程念影,蓦地瞳孔一缩。 “怎么是你?” 程念影冷冰冰地在她跟前坐了下来。 木荷随即自己仰头笑起来:“我就知道,就知道……就知道你命中克我,你命中克我!” “为何杀昭宁公主?” 木荷深吸一口气,低眉顺目,仿佛又回到郡王府中的样子:“你既这样问我,不是该什么都知道了?” “为何陷害郡王?” 为何? 木荷目光恍惚了一下。 “因为……那日我才知道,原来,我本就不可能与郡王相好。” 皇帝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你调的香有毒。” “你在想什么?爱傅翊?你配吗?” 第249章 造反 逼仄的监室内,小卒又换成了熟悉的那一个。 傅翊将帕子随手扔进水盆。 “今日怎么还没有等到阿影呢。” 小卒自是答不上话来的,甚至连丹朔郡王口中的“阿影”是谁都不知晓。 他端着水盆起身,正与赶来的大理寺少卿相遇。 大理寺少卿抬手按住水盆的边缘,垂眸看向监室内的傅翊:“郡王这大狱未免坐得太舒服了些。” 小卒端着水盆的手一晃,显出几分紧张。 傅翊抬头:“少卿在府中的日子过得很苦?连这也能看作是舒服?” 大理寺少卿将手从水盆边缘收回,走到跟前,低头俯视傅翊。 “郡王还没有要招认的意思?只是我手下的人却从郡王府上搜出了些有趣的东西。” “不必恐吓我。”傅翊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我还当今日少卿前来,是实在无计可施,决心先将我毒杀。” “怎么不是吗?” “是担心亦被卸磨杀驴,拿出来顶罪?” 傅翊眉眼含笑,与大理寺少卿四目相对。 “本来只消了结你一人就好了,可你迟迟不肯认罪,要拖更多人下水……” 傅翊打断他:“想坐我的位子啊?” 傅翊看着他:“我得陛下看重时,比你还年轻。你还差得远呢。” 大理寺少卿的脸青了青,随后一撩衣袍坐了下来:“无妨,我今日有许多时间陪着郡王耗。” 傅翊微微皱眉:“我没有。” 大理寺少卿却笃定道:“会有的,我在此处陪郡王等一个消息。” 傅翊好笑道:“什么消息?” 江指挥使今日动手,你心尖尖身死的消息。大理寺少卿低头,道:“奉茶来。” * 丹朔郡王府。 突然一道人影落在吴巡面前,将他惊得拔了刀:“谁!” “是我。”程念影开口。 吴巡拍拍胸口,收了刀:“你……这、这样子,还真有些不好认。” “你怎么、怎么就这么……进来了?” 程念影:“杀手不就是这样?绕过看守,悄无声息潜入室内。” “呃,也、也是。”吴巡嘴角抽了抽,忙问:“但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是外头有什么事……” “我找到杀昭宁公主的人了。” “谁?” “木荷。” “她……她啊。”吴巡的神情与语气一同变化,颇有些憎恶又遗憾的味道。 “据她所说,她从刚入郡王府开始,便无意识之下,用了皇帝交予她的香料来调香,用以熏染衣物,烘香丸,点香炉……其中有毒。” 吴巡本来还算平静的态度,骤然大变。 “什么?你说什么?” * 程念影离开丹朔郡王府后,又绕道去了一趟康王府。 康王府的大门紧锁着,内里气氛凝滞。 第214章 “局面难道就这样僵持住了么?”世子妃抬手给傅诚倒茶。 “不会的,皇帝等不了。” 程念影懒得看他们互相安慰,踩着墙头跳了过去。 她来到主院的墙头,这里的气氛更是凝滞。 程念影盯着看了会儿,什么动静也没看到。 这里大抵是没有一个为傅翊牵挂的人。程念影皱了皱眉头,正要走的时候,傅诚来了。 那紧合的门也才打开,康王缓步走了出来。 傅诚问:“母亲还是未用饭?” 康王沉声道:“没有。” 傅诚当即道:“我叫瑶青进去侍奉。”瑶青是世子妃的闺名。 “如今只怕见了她更是生气。” 傅诚道:“那我去,母亲不用饭怎么能行?我去跪求她。” 里间的人似是听见了动静,只听“噼啪”两声碎裂的响。 是什么被砸到了窗户上。 “傅诚!傅诚你进来!”康王妃声嘶力竭地喊。 程念影还没听见过她这样的声音。 于是踩着墙头凑更近了些。 康王道:“好了,你也别进去。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便好了。” 傅诚拍了拍父亲的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啪”。 里头的人又砸了个碗,正擦着傅诚的肩头过去。 傅诚蹲下身去捡碎片,道:“母亲待我还从未这样凶恶过。” 康王妃早失了往日的体面,发未梳,只散乱在肩头,衣衫也只着了中衣,她跪坐在榻上,一手紧揪住帐子,似害怕,似痛苦:“你们,你们真的要看你弟弟去死吗?” 傅诚想起那日世子妃问自己的话。 他抬起头:“母亲若不想看傅翊去死,那日定王府宴上,为何不当众拦下瑶青开口?” “没有拦,便是默认。母亲,你和我们一样。就不要再在今日拿自己的身子赌气了好吗?等一切熬过去就好了。” 康王妃缩了缩肩,嘴唇发颤。 “我素来疼爱你远胜傅翊……” “嗯,那就一直这样下去就好。”傅诚应声道。 “可他终究也是我生的,怀胎数月生的。” 傅诚嘴角轻轻抖动,有些忍无可忍地道:“所以呢?您往日不是也觉得傅翊洞察人心可怕吗?不是因此才更疼爱我吗?如今又在后悔什么?” 康王妃小声啜泣起来:“那怎么相同呢?我不喜欢他时,他亦过得很好。他如今却是要去死了,要死了,人死是无可挽回的事……” 程念影没有再听下去,她从墙上跳了下去,悄无声息离开了康王府。 她只是突然想去见傅翊。 这厢熬了一天一夜的梁王终于从书房走了出来。 下人惊惧地看着他衣袍上的血点子:“殿下……” “本王换身衣裳,将里头收拾一下,人……绑着吧。绑紧了。他饿了也好,渴了也好,只能由旁人代劳。决不能解开他身上的绳索。听懂没有?” “是、是……” 梁王回到花厅中,正见到回来的程念影。 “我知道,去见傅翊是不是?”梁王拿起披风,给程念影罩上,“走。” 马车熟门熟路地来到牢狱外,却被小卒拦下了:“今日不便相见。” 梁王生怕程念影失望,扭脸看看她,问那小卒:“怎的就不便了?” 小卒道:“已有客了。” 梁王霎时明白了,这自然不能撞上。 “那……那我们只能回去了。” 程念影应了声“嗯”。 她本还想问问将木荷交给谁更好,那只能回去问郡王府的人了。她记得傅翊有个很聪明的佐官,叫侯……侯复? “等等。郡王还有一句话要对梁王殿下说。”小卒道。 “对我?”梁王愣住。 “你说。”梁王压下疑惑。 “郡王说,御京无论发生什么事,梁王殿下都莫插手得好。” 梁王登时憋着气,想也不想就扭脸跟程念影告状:“你听听,你听听,他这叫什么话?这叫什么口气?还命令我呢!” * 彼时皇宫。 皇帝服了药,宫女忙拿了腰枕垫在他的身后,皇帝长出一口气,这才觉得喘气匀了些。 御医从地上起身:“还请陛下少忧思,多歇息才是。” “放下帷帐,朕睡一觉。” “是。” 宫人应声,跟着御医轻手轻脚往外退,人还未走到殿门口,便有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奔来。 “陛下!定王反了!” …… 消息几乎很快也传到了监狱。 梁王脸色铁青:“他竟然真敢反?” “立即回府!” 他吩咐长随:“你先行一步取我甲胄!” 还好先前已在定王府附近伏兵。 程念影蜷了蜷指尖:“这算不算插手御京事?” 梁王正色道:“我不可能听傅翊的,我有我的职责,我不能纵容定王大乱御京。” 差吏狂奔着来到大理寺少卿身边,同样与他禀报了此事。 大理寺少卿脸色一青,本能地扭脸看向傅翊。 不是吧?真反? 傅翊微微蹙眉:“少卿要让我陪你一起等的,就是这个消息?” “定王造反,令人忧心啊。” 第250章 心神不宁 大理寺少卿青着脸站起身,拂袖而去。 傅翊在他背后道:“我观少卿面色欠佳,恐有寒证,阳气虚衰,陛下该也赐个御医给你瞧一瞧才是。” 大理寺少卿的步子顿了顿,而后向前迈得更用力。 “看来今天是等不到阿影了。”傅翊缓缓起身。 …… 梁王府的马车狂奔在御京城中。 “让我下马车。”程念影一手打起帘子。 梁王登时有些慌地抓住了程念影的胳膊:“小禾,定王造反绝非小事,我一定得去……” “嗯,所以我不拦你,只是我先下马车。” 梁王怔了下:“是,也好,跟着我倒危险。你立即回到府中去,外间发生什么事都不必管。” 程念影点点头,不等马车停稳便跳了下去。 梁王抬着手在后面喊:“错了错了!你乘马车回去,我下马车!” 但话才说完,程念影已经先抢了梁王手下的马,双腿一夹马背便驱使着在街上跑起来。 定王造反。 来传话的人说得匆忙,也未提及是从何处起的兵祸,是堵住了皇城的城门,还是已围困了皇宫。 程念影的目光飞快掠过街道两旁。 “殿前司有令!闭户!” “所有人闭户不得出!” 骑兵高举令旗与程念影擦肩而过,他们的目光扫了扫程念影的打扮,也没有拦她。 街上行人匆匆躲避起来。 一扇又一扇门在响声中被关紧。 剩下梁王无奈坐回马车内:“本王这女儿好生彪悍。” 越显他无用武之地。 程念影将马停在离郡王府不远的地方。纵使城中出了大事,那些围困郡王府的士兵却丝毫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程念影便照旧躲开守卫,翻墙跳进去,只是转了两圈儿都没找到那个侯复的,就连吴巡和那几个眼熟的护卫也不见了身影。 难道是趁此时机去劫狱了? 程念影翻身上马,又逆着人流往牢狱奔去。 这身护卫打扮在逐渐乱起来的御京城中为她提供了绝佳的庇佑,全程无人拦她。 马儿长嘶一声。 程念影停在了大理寺狱外。 托这几日跟着梁王出入的福,大狱的人都识得她,只问:“怎么又回来了?可是梁王殿下有何吩咐?” “嗯。”程念影低头,“梁王有话要我来问丹朔郡王。” 先前传话那个小卒两步迈上前:“我来引路。” 其余人正觉省事,便退开了,任他带着程念影进去。 来到熟悉的监室外。 门微敞着,里面空空荡荡,也不见傅翊的人影。 程念影掐了掐指尖,转头飞快地问:“丹朔郡王去哪里了?” 是被救走?还是眼见污蔑不成被提走去私下里动手了? 小卒走上前,将门合了合:“您是阿影吗?” 程念影怔了怔:“……嗯。” “郡王说,阿影不必忧心。” “那他去哪里了?” “小人不知道,小人只知道这句话。” 程念影不高兴地皱起脸,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我送您出去?”小卒问。 “……嗯。” 走出牢狱,程念影一时倒没了去处。没有傅翊或梁王引路,她是进不得皇宫的。 她抬脸轻轻吐了口气,翻身上马回到了梁王府。 梁王府中也一下变得戒备森严起来,但下人见着程念影,还是竭力朝她挤出了个笑脸。 “姑娘先坐下来喝盏热茶,吃些点心,饿不饿?叫厨房再做些热食来。” 第215章 程念影舔了下发干的唇,这才发觉自己跑了不知几趟,一口水都未进。 她伸手从宫女手中接过热茶,却仍未落座,只怕有一点疏漏。 “昨日书房里的那个人呢?” “嗯,咳,这……” “不能说?” 下人看了看程念影,又想起这几日自家主子在她面前的姿态。 “能!能!在地牢里。” “带我去瞧瞧。” “是。” …… “我都说了,傅翊容不下他,他根本斗不过,不信我的,就是不信我的!” “明明往日还信的……” 睿王一边咬牙切齿地喘着气,一边拼命地去蹭手腕上的绳索。 铁门是在此时被打开的。 程念影走上去一脚便将他踹翻了。 睿王仰脸对上她,登时又气得双目狰狞:“是你!又是你!” 程念影回头嘱咐道:“绳子不能这样捆,容易被挣开。” 梁王的手下略有不服:“我们打的都是军中的结,岂会被挣开?” 程念影歪头:“他昔日与梁王这样亲近,梁王会不会教过他怎么解?” 手下顿时变了脸色。 “拿绳子来。”程念影伸手,一脚踩在睿王身上又将他仔仔细细捆了一遍,几乎捆成个粽子才罢休。 睿王被勒得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他大喘着气:“你算什么?梁王、梁王尚不舍杀我。你要在这里活活勒死我吗?” “松开!松开!我喘不过气……” “秦玉容上吊时也喘不过气,魏嫣华困在魏家的时候也喘不过气。”程念影轻描淡写地说完,又顺势踹了他一脚才离开。 睿王眼睁睁看着那铁门被关上,身上也再动弹不得。 疯子。 她不是秦玉容。 她是谁。 从哪里跑来的疯子!啊! …… 清点完这个,程念影仍觉心神不宁。 她干脆转身又去见了另一个人。 “我以为梁王会护着你,不许你再来见我。”江慎远缓缓抬起头。 程念影停在不远处,没有靠近。 江慎远不喜她冷漠无话,便自己又开了口:“几日了?傅翊还没有死吗?” 程念影这才顺势问:“你知道什么?诬陷不成,皇帝还有什么后招?” 江慎远笑笑:“天字阁的人,傅翊真的杀完了吗?” 他止住笑容,一只手慢慢给那只断掌缠着绷带:“皇帝身边还有,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 * 皇帝在听完定王造反的消息后,药劲儿上来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 他慢慢地坐起来,倒并没有多么忧心:“外面什么情形了?梁王可是已平叛了?” “说不好。”有人坐在床边轻轻应了一声。 刹那之间,鸡皮疙瘩爬上了皇帝的皮肤。 皇帝一手掀起帷帐:“……傅翊。” “陛下太贪心了,要杀我,便杀我。怎能想着一箭双雕?还要将定王也杀了。” “瞧,这下逼得人活不下去了。” 傅翊语气淡淡:“梁王眼下正在平叛,想是赶不过来了。” “其实我还劝过梁王了,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插手。奈何陛下知晓的,他从来与我对着干。” 第251章 她是唯一骨肉 冷汗湿透内衫,皇帝反而慢慢平静了下来:“你能离开大狱也不奇怪。” “是啊,陛下不是正盼着我逃狱吗?那什么证据都不必有,便能将我名正言顺地当场诛杀。”傅翊接声。 “但你如何进到皇宫的?”皇帝苍老的手抓住了帷帐上的珠链,“傅瑞明?不,不该是他。你下狱之时,朕就卸了他的职。” 傅翊没接话。 皇帝也沉默了一会儿,问:“是哪个皇子?” “你想要扶持上位的是哪个皇子?” 傅翊笑了下。 皇帝抓珠链的手变得更紧:“朕的皇子中,尚未出宫立府仍居宫中的有十一个。在太子死后,揽得政事的有七个。他们的母族都没什么势力。你从中选了谁?” “又是他们中间的谁帮了你?” 是谁? 是谁! 皇帝喘着气,更是一个都信不过了。 只有梁王,唯有梁王信得过! 傅翊屈指指向昏暗殿中隐约跪着的模糊人影:“陛下知道他为何跪在那里吗?” 皇帝强忍下翻涌的心绪:“朕看不清。” 话音落下时,殿内便点起了灯。 皇帝不适地闭了闭眼,然后才又睁开,重新看向傅翊所指的方向。 “殿前司的?” “陛下不记得他了?” 皇帝坐直身躯,脸色发青:“朕记得。” “嗯。陛下先前率殿前司微服巡访,他便是其中一个。陛下遇刺时,他未及时为陛下挡去刀箭,最后是我挡下的。” 皇帝听了觉得荒谬:“因而他便对你感恩戴德?认你为主?朕那时分明还……” “陛下莫急。” “他护卫不力,犯了失职之罪,按规矩自然该死。但陛下信佛,一向慈悲,便宽容大量饶恕了他的罪过,只是将他从殿前司都知的位置上撤了职。他该对陛下感恩戴德才是。” 皇帝阴着脸不说话。 “但人性之奇妙便在于此。他后来无数个日夜都在想,为何陛下不直接将他赐死。反要他从高位跌落,从此生不如死。” “旁人因他曾有失职之过,不敢与他来往。他在当班时屡遭排挤,连带着他的妻女在妇人堆里也遭白眼。” “他便恨了陛下的伪善。” “如他这样恨着陛下的,还有许多许多个。” 皇帝气得骤然收手,捂住胸口大骂:“荒唐!荒谬!早知他有贼子之心,朕就该诛他三族!” “可惜陛下没有诛他三族。” 皇帝扭头,浑黄的眼珠冰冷。 傅翊视若无睹,接着道:“陛下若能做得了天子一怒,夷九族的皇帝,旁人便会畏你惧你。” “陛下若能做得了至善至仁的君子,自也有士大夫愿为你抛头颅洒热血。” “既要杀人,又要留下宽和仁慈之名,反复无常,就如今日一般。于是,他们既不惧你,也不愿为你抛却性命。” “陛下怎能总是这般既要又要?” “傅翊!!!” “方才臣不是问陛下,知道那人为何跪在那里吗?” 皇帝口吻冰冷:“为何?” “因为他想,他是臣子,所以先跪了陛下,赎了罪,便能没有半点罪恶感地以下犯上了。” “荒唐!太荒唐了……” “荒唐吗?陛下不是一向如此待旁人?” “朕是皇帝!他算什么东西?你算什么东西?”皇帝猛地一用力,将珠链全部扯落在地。 “你以为这样便能逼得了宫?你要扶持的皇子究竟是谁?也该出来露面了吧。”皇帝盯着殿门,“不打算从朕手里拿传位诏书吗?” 傅翊起身往外走:“要那东西干什么?死得差不多,等到只剩一个能继承皇位的时候,不就什么都不需要了。” 皇帝的表情几乎要裂开:“疯子,你简直是个疯子……朕当年就不该从悬空寺将你带到宫中,授你权柄。” “站住!” “朕叫你站住!” 傅翊顿住脚步,转过了身。 皇帝手持宝剑,从榻上站了起来。 “陛下年迈。”傅翊扫过他持剑不稳的手。 “朕杀你?不,不是朕动手。你说得对,朕就不应该再贪图什么仁善之名。” 皇帝“哈哈”笑起来,“程念影应当已在地府里等你了。只可惜,你今日要死在这一头,她要死在那一头。也不知你们在地府里,能不能见得上面……” 皇帝话音未落,他往前一步。 身后被阴影笼住的地方,缓缓有人走了出来。 “他叫万仞。” “他叫照胆。” 皇帝说完,因为方才情绪过于激动,捂住胸口又剧烈咳嗽起来。 喷出了一地的血。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吧?”皇帝喃喃。 “挑选禁军还是限制太多了,他们有家人,有手足,你说得对,他们不肯为朕抛头颅洒热血,甚至还各有心思,让朕……信不过,信不过。” “但自有人甘愿。” 皇帝一边说一边咳一边笑。 “傅翊,棋还没下到最后一盘,谁输谁赢……” “自是陛下输。”傅翊打断。 皇帝咧嘴:“不可能。” “定王府兵兵力不足,牵制不过一时,梁王终会赶来,亦会平息大局,将你斩于刀下,他厌憎你非是一日两日……” “可程念影是谁,陛下知道吗?” “一个少虡楼的杀手,怎么?是,江慎远是与朕说过她很厉害。朕想了想,许是厉害在魅惑人心吧。能叫你傅翊神魂颠倒也不容易。……是,梁王也对她多有上心,但只要她死了,人死如灯灭,一切感情也都不复存在了。” 第216章 “梁王从来都顾全大局。”皇帝沉声道,“定王府之事,朕告诉他朕有难处,他亦顾了大局。” “有些事能顾吗?……比如你,杀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骨肉。” “什么?” 皇帝恍惚以为自己因病得重了没听清。 “臣想启奏陛下,程念影,是梁王的女儿,唯一的,骨肉。” “……你说什么?” “我一直在等着看这一刻陛下的表情。”傅翊笑笑,“如我预想的,分毫不差。” 江慎远趴伏在屋顶,眼皮轻颤,半晌压下眼底的惊异后,才笑道:“傅翊真是个可怕的疯子,是不是?他何须你来救?要我说,你也该在他和梁王之间,选一个站了。” 他抬手去碰程念影的头发,被一巴掌拍开。 江慎远掌心一痛。 那棺材钉又钉他手上了。 江慎远表情扭曲:“我今日与你是一伙的,怎的还用这东西钉我?” 第252章 大起大落 程念影回头一手摸到棺材钉,又抽出来。 江慎远的表情瞬间扭曲了,声音全被压回了喉咙里。 “你也疯了?”江慎远压下心悸感,勉强找回声音。 “我的兵器,自然要抽回来。我从前的,你没还我。好在如今的也趁手。” “……” 江慎远的表情不受控地更扭曲。所以怪我自己? 还是该杀了你吧。 就在这里,如果你的尸身突然坠入大殿…… “你做过杀手吗?”程念影问一边低声问,一边盯着殿内情景,“又做了几年楼主?” “什么?” “连埋伏时要轻手轻脚,都不知道。” 江慎远:“那你还动手刺我……” 他话音落下,目光扫及自己的袖口被塞了一团帕子。 帕子很好地吸走了他手掌流出的血,避免了从缝隙滴落进大殿中。 一边动手,一边收尾。 你真是有天分的杀手。 江慎远在她身侧敛去神情,也收住了声音。 目光透过狭窄的缝隙,继续投向殿内的一出大戏,皇帝身边的人,朝傅翊逼近了两步。 那就是江慎远口中的没死完的天字阁杀手? 程念影定住目光,一只手已经按在了瓦上。 “——慢着!”皇帝抓住了两个杀手的袖子。 他看着傅翊,神情恍惚得发木。因为衰老而下垂的两腮轻轻发着抖:“你再说一遍。” “她是梁王的女儿。若要问她从何而来,陛下应当很清楚。” “定、定王府?”皇帝的声音微微发颤。 “是啊,正是定王府。陛下希望皇后犯下过错,有把柄捏在掌心。陛下又希望梁王做个孝子,能体谅皇父的不易。一切便都如了陛下的意。” 傅翊嘴角笑容不改。 “皇后的确顺从贪欲,做了错事。梁王孝顺父亲,忍下与嫡母反目,顾全了大局。” “也正因为如了陛下的意,所以有了今日的程念影。” “才有了梁王数年自我折磨后的这唯一救赎。” “这一次,梁王还愿如陛下的意吗?” 皇帝的表情一点点凝住,又崩裂。 一个错误,造就了第二个第三个无可挽回的错误。 不,不是不可挽回的。 那只是朕不知道! “来人!”皇帝突然大喝。 “来人!” “来人!!!” “去找梁王!快,快去找梁王!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皇帝推动身边的杀手:“你去,你去,快!” 他如发了疯一般,如那即将步入死亡的雄狮,发出最后徒劳的怒吼。 傅翊还是笑着,问:“陛下,这在佛教故事中叫做什么?” 皇帝双目赤红,面容狰狞:“朕要杀了你!傅翊!你什么都知道!朕不知道,朕不知道她是梁王的骨肉!傅翊,你该死!该死!” “陛下并非是第一个同我说这句话的人。” 傅翊就站在那里看着,用肆意欣赏的目光。 “第一个这样同我说的,是康王。他未能如愿,陛下亦是。” “你父亲?”皇帝顿了顿,紧跟着更怒道:“若早知你内里是个什么货色,朕岂会容你至今?” 傅翊低头轻笑了一声,对这话没做出评价。 皇帝突然朝前猛然一抓。 傅翊皱眉后退,同时两个杀手一并围上,殿内唰唰拔刀的声音无比刺耳。 程念影同时撞破窗户滚进殿内。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殿内被铺得整齐无隙的地砖突然打开。 皇帝暴喝一声:“既无可挽回,便为朕陪葬吧!” “噗通。” 灰尘高高扬起,紧跟着是冰冷的一声“锵”,抬头再望去,便是扣紧的冰冷的铁顶。 待到灰尘四散。 一道极细微的拔塞声轻响起。 紧跟着火光一亮。 程念影举着手中的火折子,站了起来。 霎时众人都看清了这狭窄铁壁内的情景,显然,地砖打开后,他们都掉了进来。这是个囚室。 皇帝摔得紧抵墙壁,双眼几乎睁不开,两个杀手一左一右地护卫住了他。 这厢傅翊也跌坐地上,旁边站着程念影……还有一个不该跟进来的……江慎远。 在短暂的晕眩发黑过后,皇帝勉强撑起了眼皮。 这一看。 皇帝笑出了声:“傅翊,你再看这局是输是赢呢?” 困在这里的,除了傅翊,都是他的人。 “江慎远!人你杀了吗?”皇帝紧跟着问。 江慎远指着程念影:“这不是在这里吗?” 皇帝狂喜不已,好一通大起大落。 纵使被扶着,他的每一步也迈得小心翼翼,无比战栗,连心都被揪紧。 “程念影,是吧?是你的名字吧?你知道梁王是你的父亲吗?朕其实是你的祖父,你的亲祖父。” 皇帝说着说着又觉得口吻还不够慈和,便立即更改了自称:“先前我不知道,我先前什么都不知道……” “你来我这里,你来祖父这里。” “这些日子里,傅翊可是有故意隐瞒你的身世来历?” 程念影没说话,扭脸看向了傅翊。 傅翊的面容隐在灰暗中,有些看不清楚。 皇帝便也跟着看向傅翊:“你以为你玩弄人心,便能不留痕迹?你是故意利用她牵绊梁王,又来诛朕的心吧?” “好在江慎远并未动手,还将她带来了这里。而今朕与梁王与她团聚相认。傅翊,你还有什么手段?” 傅翊轻叹了一口气,看着程念影:“怎么总是叫你瞧见我不好的一面?眼下是不是又觉得,殷恒同我比起来,他才是真正的君子,是好官?” 皇帝皱眉。 江慎远也皱眉。 另外两个不明就里的杀手也跟着皱眉。 都落入这般境地了,还扯什么殷恒?和殷恒有什么关系? 不过皇帝很高兴的是……傅翊这话,似乎……还怕被程念影瞧见他这副面目? 皇帝忍不住再度笑出声。 是啊。 你利用了她,被她听了个一清二楚啊。 “小影,祖父这样叫你无妨吧?你来,过来,待江指挥使杀了傅翊,我便带你出去见你父亲。” “此地如何打开,如何逃脱,只有我知晓。” 程念影撇了撇嘴角,盯着傅翊问:“你没有后手吗?吴巡呢?傅瑞明呢?” 傅翊朝她走近一步:“没有。我再能算计,也没有想到皇帝的殿中还挖了个地洞。” “小影?”皇帝又唤了一声。 “现在殿里还剩多少是你的人?殿外呢?皇宫几道宫门,有多少人是受你控制的?”程念影又问傅翊。 皇帝没再催促。 他也想知道。 傅翊看着程念影。 程念影亦看着他。 “想知道?” “嗯。” 仿佛只是一呼吸间,一眨眼间,但于傅翊来说,却像是前半辈子的时光都在那一刹压缩成流光从耳边急掠而过。 他的本性…… 他的本性是从不对任何人说起自己完整的计划。 纵使再亲近的护卫,再信任的下属,他们也从来只知道自己该做的那一部分。 纵使面对再有成算的局面,他也不会炫耀自己而泄露自己都做了哪些谋算。他不犯这样的错。 但程念影在问他。 傅翊低头,抬手,托住程念影的一节腕子。 然后摸到了一点濡湿的触感。 是血? 在火折子微弱的光芒下呈现暗色。 傅翊轻抿了下唇角。 那就赌一赌吧。 赌一赌你有没有将你真心实意的爱,分给我。 第253章 不可能 “殿内有吴巡、傅瑞明守着,殿外守有殿前司五十七人……” 第217章 听到这里,皇帝几人都愣住了。 傅翊真说? 不,不对,以他的脾性,就算开口,恐怕也是故意扰人视线的。 傅翊倒并不在意他们的反应,还在接着说:“从御街到大庆门有……” “够了。”程念影打断他。 “还想知道什么?”傅翊笑着问。 程念影:“没了。” 江慎远微妙的目光从二人身上一扫而过,他蓦地开了口:“陛下,此地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皇帝此时已然从大起大落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如释重负地道:“是啊。” 他说罢,干脆不再试图用慈和的语气劝服程念影。 “拿下傅翊。”他语气微厉。 反正等傅翊一死,后头的事便容易了。 两个天字阁杀手闻声而动。 皇帝抬手将他们拦住。 他还有些站不住,须得靠他们扶着才行。 “江指挥使,还是你去吧。”皇帝身形站得更直,身上恢复了几分悠然看戏的味道,“你先前犯下的大错,正该由今日来挽回。” 江慎远缓缓抽刀,朝傅翊走了一步。 程念影插声:“要他将功补过?” 皇帝应了声:“正是。” 但应完就觉得不妥。 江慎远也在同一时刻停住了脚步,转眸看向了程念影。 程念影舔了下唇,语气轻轻,却是问江慎远:“你要求一个将功补过?” 皇帝都听出这话里的意味不对了,立即语气一沉:“小影!” 江慎远缓缓转身,从面对傅翊,变成了背对傅翊:“嗯,一开始还想过要将功补过,但陛下说得对,我犯下了大错。少虡楼已成昨日之不可追。既是大错,我要花多少功夫方才能将其填平?” 皇帝面色微变:“江慎远,而今的局势你也看清了,傅翊落单,你只消杀了他就是。何必再做多余的事?” “若有论功行赏,又何必再将功补过。”江慎远道。 “江慎远!”皇帝后退半步,“朕何时说过不封赏你了?” “陛下既将我赐给梁王,我自该效忠新主。” “拦住,拦住他。”皇帝脸色铁青地退到两个天字阁杀手身后。 两个杀手对视一眼,迟疑地唤了声:“楼主。” 皇帝一听这二字,只觉得又一阵气血翻涌,他厉声道:“莫忘了少虡楼背后究竟是谁!楼主?他是如何接过这个位置的?” 杀手再度露出迟疑之色。 江慎远当即道:“你二人若心生胆怯,那便去拿下傅翊吧。” “是、是。”两个杀手松了口气,应声立即朝傅翊走去。 但失了他们挡在跟前,江慎远两步便跨到了皇帝面前。 傅翊在后面悄然低头笑了下,才又朝程念影投去既高兴又赞赏的目光。 皇帝这厢急得连连后退,直到又撞上坚实的内壁:“江慎远!你忘了朕方才说过什么了吗?此地只有朕才能打开。若朕丧命于此,你们都要与朕陪葬!” 江慎远抬了抬头,而后回首:“也是,怎么办?程念影。看来我只有先杀傅翊了。” 皇帝长舒了一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舒完。 程念影:“我知道怎么出去。” “不可能,你上何处知晓?”皇帝一口否决,还有些恼羞成怒,“你是誓要与丹朔郡王站在一处?” 第254章 地底博弈 “信不信在你。”程念影看着江慎远说。 傅翊先笑了:“我信阿影。” 皇帝气恼发笑:“你自然信她,你如今只一根救命稻草拴在她身上。” “小影,莫要执迷不悟。你要分得出亲疏才是啊!”皇帝仍不死心。 程念影口中发干,不自觉地蜷了蜷手掌,但面上还是纹丝不动。 她依旧不理皇帝,只盯着江慎远:“你希望皇帝将这间囚室打开?” 这话……什么意思? 江慎远与她目光相接。 “江慎远。”皇帝又唤。 程念影歪头,迎上江慎远的目光:“既急着出去,又为何追进来?” 江慎远低头笑了一声,随即再抬起头,面容冷酷:“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他只有在这里对皇帝动手才是最安全的。 一旦等出去了,便成了众目睽睽之下的弑君。 “江慎远!”皇帝的声音改为厉喝。 这短短一个时辰下来,皇帝的嗓子都几乎要喊劈了去。 “容我想一想。”江慎远眯眼看了看傅翊的方向。 但傅翊脸上哪能看得出忧色呢? 程念影也不说话,只耐心等着。 几人中反只有方才还胜券在握的皇帝最为煎熬。 果然信得过的只有梁王。皇帝闭了闭眼。梁王的种,到头来也是个冷心肠的! 皇帝真盼着此地有纸笔,能留一封书信给梁王,叫他知晓,他这唯一的女儿已一心与傅翊好去了。早该另作娶妻生子才是! 半晌,江慎远吐了口气:“赌命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傅翊听得在后头轻笑了一声。 江慎远心下不快,但蓦地又灵台清明起来。不错。赌命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不愿轻易去赌,程念影和傅翊又怎会愿意去赌呢? 再想想刚才程念影问傅翊那句,殿内外各自有多少人,倒像是已经在为出去后能不能迅速控制住局面做打算了。 江慎远扭过脸,喃喃:“投名状啊……” 他话语未尽时,已一个大跨步与两个杀手交错而过。 随即起手飞刀。 “拦住他!”皇帝一边大喊,一边伸手去拔杀手的刀,但已来不及。 刀切入皇帝胸膛间。 皇帝踉跄后退,跌坐在地,却奋力抬头朝程念影看来。 他紧紧盯着,想要将那憎恶的、愤恨的、冰冷的一眼印入程念影脑海。 想让她永生难忘,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祖父死在跟前。 “乱臣……贼子……贼子……”皇帝艰难吐出声音,可他的双眼不论怎么盯,都未能穿透傅翊的袖子。 傅翊这厢缓缓放下手,半边袖子都被血弄得脏污不堪。 这才露出程念影被遮挡住的那张脸。 江慎远转回来,将二人动作收入眼底,道:“程念影,我都未想到你竟真狠得下心。” “打开吧。”他道。 那两个杀手还杵在一旁兀自发愣。 程念影看了看他们:“待出去后,他二人……” 江慎远禁不住耸肩而笑:“天高皇帝远,陛下已不止犯这样的错误一回了。多隔上几层,底下人便不认得他。我到底才是少虡楼的主人。” 程念影:“哦。” 江慎远怀疑地看着她:“你方才这话,难道还想故意挑拨我与他二人再动手?” “没有。”程念影平静否认。 江慎远朝她走近:“一会儿等打开了这方天地,我要走前头。” 程念影:“好。” 她答应得过于爽快,江慎远反又犹疑了。 “不行,你恐怕又是在故意引我上当。方才丹朔郡王说外头守着吴巡和傅瑞明……等我第一个探头,便刀剑相向,如何是好?” 程念影问他:“那你待如何?” 江慎远还未说话,傅翊又先笑了。 江慎远面部肌肉不免抽动两下,总觉得傅翊一声声笑,都似是在讥讽他的话。 “我还是更喜欢在悬空寺的时候,你同我说话的口气。”江慎远看着程念影道。 程念影别过脸,翻了个淡淡的白眼。 “江指挥使不必这样瞻前顾后,让你手下两个人,一个走在最前面,一个走在最后面,可能叫你安心?”傅翊插声。 江慎远唇边泄出点阴郁的笑:“不够。……郡王走在我后头吧,我跟着程念影走。” 傅翊同样一口应下:“好。” 爽快得和程念影方才如出一辙。 江慎远皱皱眉,心底大为不舒服,一时分不清,是傅翊教坏了程念影,还是他二人本就肖似,而今更默契难当。 “好了,便按这个顺序排好。”江慎远道。 傅翊当先应声:“嗯。” 然后无畏地朝那两个杀手走去。 那两个杀手倒隐隐有意动,却被江慎远喊住了:“好了,等出去再说。” 待打开那一刻……再动手亦不迟。 也就一脚踹回地下的事。 程念影这厢一言不发,举着火折子照亮石壁,细白的手指在粗粝的石壁上摩挲寻找。 地底安静极了,安静得一时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和老皇帝喉间如拉风箱般最后残存的破碎的声音。 那声音给昏暗的环境添了一丝悚然。 不知过去了多久。 江慎远的表情微微发僵:“你不是说你知道怎么出去吗?你不会在骗我吧?” 第218章 该死去的皇帝听了这句话,竟还挣扎着吐出含混的笑:“活该、活该,出不去……只有朕、朕知道……” 程念影不急不慌,朝后一伸手:“你们身上还有火折子吗?都给我。太暗了,看不清。” 江慎远的表情已经完全沉了下来。 但程念影都尚且镇定,傅翊更是平静如水…… “拿火折子来。”他朝另外两个杀手伸手。 没一会儿程念影就将火折子全搜走,一开始只吹亮两支,后面一齐吹亮了五支。 汗水顺着他们的鬓角缓缓流下。 “主子!” “主子!!!”吴巡趴伏在寝殿的地面,双眼通红地拍打着地面。 相比起来,傅瑞明还是更有章法一点,他开始摸索殿内有无其它机关。 比如皇帝开始紧紧抓住的珠链。 又或是地上哪怕一个缝隙…… “打不开!打不开!”吴巡气得几乎呕血。 “怎么办傅大人?”吴巡抬头。 这时有人匆匆从殿外走进来,面色发白:“郡王人呢?” 傅瑞明一张冰山脸眼下还是用以安稳人心的。 他上前拦住道:“殿下莫急。” “没有郡王,我挡不住大哥的!”开口之人,年纪尚稚,语带惊慌。 “本就不是靠殿下去挡,殿下血肉之躯,如何挡?自有步帅和殿前司的拦在外头。” 皇子听了这话,仍显惶惶:“是,是,那我先去回过母妃。” “还是不要去了,皇宫并未完全控制,殿下若在途中不慎被人抓了去,怎么是好?”傅瑞明拦住他。 “是、是,那郡王呢?” 他问完,发现一时无人应他。 他便站在一旁默默看了半晌,最终确定父皇带着丹朔郡王一同跌入地下去了。 “那还能出得来吗?”他脸色更白。 傅瑞明压下心烦意乱:“殿下莫急。” “郡王不是算无遗策吗?郡王……没有算到地下别有机关吗?” 傅瑞明听见这话,更觉一阵烦闷,他回头冷冷看了一眼,憋着气低头继续找起破绽。 不必急,不必慌。 主子所调用的人,都是信得过的,一环扣一环的…… 可心下是这样想,他还是没忍住重重一拳砸在地面,砸得掌侧出了血也顾不上。 “兄长……” …… “还没找到?”江慎远顿住脚步,“你当真不是在骗我?” “找到了。”程念影轻声说完,手中的火折子抵上石壁,火光俱灭。 所有人在刹那间都难以适应光线完全归于黑暗的变化。 而程念影这才睁开眼,抢刀,踢人,一气呵成。 一个杀手在最前面。 一个杀手在最后面。 由顺序安排,方位清楚。 第255章 要杀的也包括他 “噗嗤——” “噗嗤——” 两声前后衔接紧密。 “谁?” “谁动了手?” 江慎远语气森冷:“原来你没打算带我们出去啊。” 他反应也快,立即就想去找傅翊。 紧跟着轰然一声响。 地面打开。 趴在砖上辛辛苦苦找机关的吴巡和傅瑞明从天而降。 “抓江慎远!”程念影大喊。 “你没骗我?你真能打开?”江慎远一愣,在光线刺激下奋力睁大眼,看见了被偷袭半死不活倒在自己身侧的两个杀手。 吴巡一看底下情景,也是一愣:“主子?” 傅翊一手牢牢箍住江慎远的小臂,用力之大,傅翊脖颈的青筋都暴突了起来。 只见血缓缓从他指尖流下。 想是急忙去抓,被刀锋伤着了。 而那刀尖所抵之处,是程念影的后背,只划破一点衣衫。 吴巡和傅瑞明看得双目刺痛,不敢停顿,一齐飞扑上去。 江慎远知道已失去了最好的机会,怒不可遏:“程念影!” 他抽刀再出招,却被吴巡和傅瑞明齐齐挡了回去。 与此同时,石壁之上轰隆隆地推出数道石阶。 傅翊牵住程念影的手,踩着石阶向上狂奔。 程念影抿唇:“你怎么知晓他那一刀刺向我?” 她都以为江慎远会先去抓傅翊。 傅翊:“只要他不是个蠢货。就会知道你熄了烛火,是要先杀他两个帮手。这时你自然自顾不暇。重伤了你后,再来处置不会功夫的我,就容易多了。” 一切都是在电光石火间发生的。 却要将人性揣摩得如此恰到好处。 程念影拉着他登上最后一级石阶,回到地面站定,掰开他的手指,这才见到深深的切痕。 血淋淋的。 程念影本能地一下就放开了他:“为何用手去抓?” “这便是个赌一刀切去我手还是赌他一刀能不能切入我脏腑的问题。显然,赌前者更好,不至于丢了性命。”傅翊微眯着眼,轻声道。 程念影舌尖微微发麻,说不出话。 她所想问的。 是傅翊为何用手去抓向她刺来的刀。 他好像答了,又好像没答。 傅翊展开另一只手臂,将她搂腰轻轻一抱:“阿影方才问我殿内外都有什么人,是在试探我是不是?瞧我还有没有骗你,有没有瞒你?” “你看我答得好么?” 他的眼底还透出点期待。 坑底江慎远双目赤红,几乎杀疯了去。 二人立在坑边相拥的剪影影影绰绰地印在他眼底。 江慎远一边不断闭眼又睁开,强制自己尽快习惯光线的变化,不至于漏掉敌方的攻击。 一边暴怒:“程念影!何必如此?我不是说过了,今日你我是一伙的吗?” “你是梁王之女,傅翊自也成了梁王的爱婿,你我一同拥立梁王,哪里还有龃龉?” 这时远远立着的皇子一听,终于壮胆上前来:“丹朔郡王所要拥立的……是我。” 江慎远再度愣住。 而后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好,不出我意料!傅翊,这才是你……方才你挡刀才叫我吃了一惊。” 傅翊轻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看自己被切得鲜血淋漓的手。 他转过头:“阿影,你不想杀梁王了?” 怎的临最后出了分歧呢? 程念影亦怔住。 傅翊口中的,不让她脏手。 原来也包括杀梁王? 倚在角落的皇帝瞪大眼,已吐不出声音。 瞧吧,瞧吧,不听朕的话。 第256章 不能 “是,我不想杀他了。” 程念影话音落下,那小皇子倒先急了:“郡王!郡王!” 傅翊握住程念影的手:“来,我们先出去说。” 程念影皱皱眉毛,看看他的手:“先上药吧。” 傅翊抿起唇角,一笑:“嗯。” “郡王,郡王……”小皇子在后面慌忙唤。 “殿下莫急。”吴巡将他拉到了一边去。 小皇子咬住唇,紧紧盯住程念影的身影。 她是谁? 她是谁! “阿影为我上药吧。”傅翊从旁人手中接过瓷瓶,放到程念影掌中。 说罢,他还添了一句:“放心,梁王没那么容易死。” 程念影拔了瓶塞,掰开傅翊的手掌,将药粉抖在他掌中,垂眸道:“梁王不能做皇帝吗?” 傅翊顿了下:“不能。” * “殿下,西角楼的乱势已镇压。” “殿下,望春门的乱势也已镇压。” “殿下……” 梁王骑在马背上,一边拍去盔甲上的血,一边绷着脸道:“也不知谁给了定王造反的勇气。” 长随应和道:“是啊殿下,定王手底下的人,实在是不堪一击。” “想是自觉陷入绝境,便想着拼死一搏吧。”牵马的护卫道。 “他既没有造反之心,又何必怕陷入绝境……”梁王本能地脱口而出,但说到一半又自己顿住了。 怕被陷害。 梁王有些无力地闭了闭眼。 “殿下?”长随见他神色不对,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虽已平乱,未在御京内扰乱百姓生活。但还是要去宫里瞧一眼方才安心。”梁王一手勒住马绳,调转了方向。 “是。” “你……你先回府确认小禾姑娘的安危。”梁王叫住长随。 “是!” “再去地牢里确认一遍,该在的人有没有逃出去。” “是,殿下。” 梁王皱着眉,仍觉烦躁。 待进到皇宫,确认了父皇无恙又如何呢? 昭宁的事,定王的事,他又要如何释怀? 他如今光是想着父皇那故作慈和的面容,便已经觉得难以忍受了。 他实在做不来那虚与委蛇的事! 第219章 他一边驭马向前,一边又沉着脸追加了一句:“去府里将莫先生请过来,让他到宫门等本王。” 莫先生是梁王府的幕僚之一,长随点头,心知主子多半是要办些大事,于是忙翻身上马,朝梁王府狂奔而去。 等梁王来到宫门口,却被拦了下来。 “本王已平定王之乱,眼下正要去面见父皇通禀此事,尔等安敢阻我?”梁王眉毛一拧。 “正是因定王造反,陛下有令,封闭宫门,不得肆意走动。”守门的士兵一步也不肯退。 梁王觉得不对劲。 这两日虽是突然见识到了父皇的真面目。但有一点他知道是不会变的——他父皇是信任他的。 是为了将其他别有用心之人也阻在宫门外?才不开他这个口子吗? “本王不入宫门,又该如何向父皇禀报?”梁王眉眼完全沉了下来。 这般气势该是分外压人了,但那士兵竟仍没有一丝软弱后退,只道:“殿下告诉小人就是,自会有人禀报到陛下跟前。” 梁王绷着脸转身就走,但没等走两步,他突然拔剑直指那士兵颈间。 这般动作连梁王自己的手下都被惊了一跳。 那士兵也微微变了变脸色,但口中还是强硬道:“殿下这是要率兵逼宫吗?” 梁王冷笑:“刀架脖子上你都稳得住,本王从前怎么没见过这样厉害的监门卫!滚开,宫里一定是出事了……” 士兵无奈后退一步:“放了殿下进门,来日被处置的便是小人。但殿下一定要进,小人也拦不住。便请殿下将护卫留在外头吧。如此,便不像是逼宫之举了。” 松口了? 梁王左右一看:“嗯。” “殿下!殿下!” 从梁王府而来的马车,狂奔着接近了宫门。 梁王口中的莫先生须发皆乱,狼狈地从马车上下来:“别,殿下别去。” “本王知道宫里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梁王转身扶住莫先生。 “他们是不是让殿下一人进去?” “是。” “那就是明摆着的陷阱了!” “可若不进去,怎知里头发生了什么事?若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 “那请殿下先去验证一件事。” “什么?” “定王造反,为何偏偏发生在此时?” 梁王脑中猛然掠过那句“也不知谁给了定王造反的勇气”。 一击即溃,谁给的勇气? 谁给的! “殿下应该也猜到了吧。”莫先生的面色难看,缓缓吐出那个名字: “傅翊。” “小禾姑娘呢?”梁王立即抓住长随问。 “不、不在府中。” “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先说?派人去大理寺那边的监牢找过没有?” “派人去、去看了。” 莫先生不由插声:“殿下,眼下更重要的是从定王口中审问出傅翊在其中动了哪些手脚,只要有证据,殿下便能以清君侧的名义……” “可是小禾可能在他手中。”梁王喃喃。 “殿下,我知道近来殿下极为看重这位小禾姑娘,可眼下非比寻常……” “她是本王的女儿。” “什、什么?” 长随磕磕巴巴地插声:“那、那倒也不要紧吧,傅翊喜欢小禾姑娘,自可消弭与殿下之间的冲突。” 梁王沉着脸没说话。 莫先生更是叹了一声:“殿下不会如此天真吧?” * 宫门处,士兵压低声音:“梁王走了。” “走便走了吧,我这就去向主子回话。” 二人话音未落,突见一骑马狂奔而过,众人阻拦不及。 “梁王?” 他看上去很急,比方才还急。 梁王纵马在御街狂奔,无数士兵持戟朝他涌来。 梁王看也不看,只盯住了那缓缓朝宫门方向驶来的马车。 “不是说陛下有禁令,不得肆意行走吗?”梁王掌中的缰绳勒得生疼。 “傅翊,是你吧?” “出来!” 马车里。 程念影将傅翊的手掌掰得更开,药粉深深洒入切痕间。 傅翊疼得掌心肌肉抽搐,刚想问阿影是故意惩罚我吗。 程念影低头给他掌心吹了吹气。 酥麻的痒,一下就胜过了尖锐的疼。 傅翊怔住,倒有些受宠若惊。 梁王就在外头。 她却并不急? 第257章 如何解 傅翊抬手打起帘子:“梁王殿下。” 虽然他的谋划多出了一些不必要的枝节,但眼下再见到梁王这张脸,都不令人讨厌了。 “小禾呢?”梁王一手扶住腰间的刀,一边俯身问。 傅翊用受伤的那只手往后拦了拦,却拦了个空。 嗯? 傅翊回头。 发现程念影靠在角落里,低头清理着瓷瓶上的血迹,依旧没有急着见梁王的意思。 这让傅翊面对梁王时的态度更好了些,他缓声道:“殿下怎么一人进来了?” 梁王气得眉毛拧紧:“这不正是你盼望的吗?” “小禾不在王府,是去大理寺见你了吧?然后你便顺势将她带在了身边?”梁王推测道。 “你想做什么?傅翊。” 梁王有种无力的愤怒感:“睿王说你有心弄权,欲从诸皇子中选一个年幼,没有母族扶持的皇子来拥立,你好做那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幕后提线人,是也不是?” “你要说我又冤枉了你吗?” “小禾在马车里吧。你当着她的面,你说!你到底是也不是?” 梁王抓住了剑柄。 守在马车旁的士兵见状不由唤了声:“郡王……” 意在请示傅翊能不能动手。 傅翊摆摆手,抬眸与梁王对视:“殿下知道自己孤身一人闯进宫中,在此问罪于我,是何等的危险吗?” 梁王眉眼更显冷厉:“本王知道,但不该来吗?在你的层层算计之中,小禾是不是你利用的对象?” 傅翊颔首:“倒也难怪小禾改了主意。” 程念影会因他铲除少虡楼而对他改变态度,自然也会因梁王的付出而淡去杀意。 阿影爱恨分明,他也享了这其中好处,倒无法去憎梁王分薄了阿影那为数不多的爱意。 “什么倒也难怪?”梁王并未听清傅翊的声音。 傅翊方才向后拦空了的那只手,这会儿不动声色地按了按程念影的膝头,随即顺势捉住了她的手。 待手抓住了,傅翊才又道:“我不曾利用她。” 梁王正要开口。 傅翊接着道:“梁王定是不信。” 梁王怀疑警惕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你看,既是不信,又何必问我呢?” 梁王:“……” 傅翊正色道:“殿下行事冲动,一如既往。” 梁王冷声反问:“若有一日小禾在他人手中,你也能这般冷静吗?” “我不会让那一日到来。” “……”梁王气得想给他一刀,“傅翊,话莫要说得太满。” “殿下既猜到宫中有变,为何不直接率人闯宫门?” 梁王沉默了下,道:“本王若率兵强闯,不正合了你的意?谋反之人顺理成章就成了本王。你傅翊自可站出来,以平定御京为借口,令众人皆来讨伐本王。” 说罢,梁王这才有心思又追问一句:“如今陛下何在?” 傅翊摇头:“钻死胡同了。你手捏兵权,只管强闯,占得先机,谁人又敢捋你锋芒?” “殿下不够狠心。”傅翊看着他道。 手上却是轻捏了下程念影的手背。 程念影目光微微闪烁。 这话更像是在说给她听。 ——意在告诉她,为何梁王不能? “难道世人都该如你这般狠心才好?那这世间该变成何等模样?”梁王皱眉,大为不认同。 “殿下登不得大位。”傅翊摇头。 梁王再度驱马往前进了一步,逼迫意味分外强烈:“若本王一定要呢?为了小禾,本王会做好。” “错了。”傅翊抿了下唇,想到自己在程念影心中本也好不到哪里去,便到底还是坦坦荡荡道:“我之今日,是为我自己。” “纵使我将来背负骂名,不得好死,总归也与小禾无关。” 程念影听得不自觉皱眉。 傅翊还在说:“梁王呢?当殿下说出这句话,你的下属会质疑小禾。当殿下遇险不如意时,他们更会审视小禾。” “今后遇到什么,最终都要归到这一句为了小禾吗?” “梁王殿下既无发自本心的深切欲望,又无目空一切桎梏的魄力,如何登大位?” 傅翊说完最后一句话,终于是放下了车帘。 梁王听得面色铁青。 “世人未必尽如我,但恶人自古多,若不比恶人心狠,又当如何驯服压制他们?”傅翊隔着帘子道。 第220章 梁王嘴里硬邦邦蹦出两个字:“歪理。” 傅翊将程念影的手抓紧,屈指敲了敲车壁。 护卫闻声而动,驱赶马车又要向前。 “本王问你陛下如今在何处,你还未答。”梁王再度挡住。 “不知。”傅翊语气平静。 “你会不知?”梁王说完,皱皱眉,又知道自己问了些没用的问题。从傅翊嘴里套话,实在难如登天,倒先要被他说服了…… “你留下小禾。”梁王当机立断,从轻重之中,选了更重要的部分。 “她想必眼下更愿意跟着我。” “你放屁!”梁王没绷住骂了脏话。 傅翊这才转眸去看程念影。 颇有几分不动声色告状的意味。 程念影扭脸冲他也翻了个淡淡的白眼。 傅翊抿唇。怎么落得跟江慎远一个待遇了? 傅翊一手按住车帘,又道:“刚才梁王说,是睿王指控我欲操纵御京之事?” “你不想认?” 傅翊没说认不认的话,他问:“梁王麾下有多少谋士?” 梁王未答,傅翊便开了口:“想来不少。” “嗯,因而事情也未必就一定会像你谋划的那般。”梁王掷地有声。 “殿下以为睿王为何与你说那些话?今日进门时,殿下身边的谋士又可曾劝说过你?” “你又想说什么?”梁王沉着脸,不想听,但又好奇傅翊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也难怪御京许多人怕他。傅翊的言语亦是利剑,更具蛊惑性。 “殿下越是正直,越是行事莽撞。殿下身边的谋士们,便越觉得自己有斧正殿下之职责。他们个个都梦想着能在殿下身边发挥出大作用。” “人人都想争功,可不是好事。” 这话。 又是在解释给她听。 程念影睫羽轻颤。 “小禾……阿影还是跟着我好。”傅翊轻声说罢,再度抬手叩车壁。 这次护卫纠结成队,直接将梁王冲撞开。 傅翊将到了嘴边的“他当爹固然好但还是傻了些”给生咽了回去,最后变作一句:“嘶。疼。” “你真要扶持方才那个小皇子登位?”程念影反抓住他手指,不让他动。 “嗯,他登位又动不了梁王,梁王手中有兵权。只是梁王手下,多半心有不快。阿影。并非是我不肯为你让步……梁王身边有许多人,我的身边亦站着许多人。” 傅翊言语艰涩。 “御京里的事不是儿戏,我退一步,我身后的人便会失了庇佑,失了心气。” …… 他话未说完。 只见宫门外士兵盘踞,横刀问:“梁王殿下呢?是不是遭傅翊毒手了?” 程念影一下按住了傅翊。 那要如何…… 才能解这局? 她猛然回头:“他们是梁王的下属?” 傅翊:“嗯。” “你没想到他们会堵宫门?” 傅翊老老实实:“想到了。他们不敢进,堵还是敢堵的。” 程念影:“那你还出宫……” 她话音一顿。 知道了。 他只是想让她亲眼瞧一瞧,他与梁王之间的龃龉,并非单单只是存在于二人之间。而是两个不同的阵营。一旦碰撞到一处。双方便都竖起了尖刺。 梁王的下属不会容许傅翊继续手握大权。 傅翊的党羽也不会眼见梁王登得大位。 “阿影可是在为我心烦?”傅翊出声,“不如你回悬空寺吧。” 程念影瞪他一眼:“我在想……” “想什么?”傅翊语气温柔。 “你们两个人抽签吧,谁抽到短签就杀了谁。”程念影语气硬邦邦地道,“这样我便没有烦恼了。” “阿影果真为我心烦呢。”傅翊一笑,选择了只听自己想听的。 第258章 你俩打吧 傅翊朝宫门的方向走后,路上也无人阻拦梁王。 但越是如此,越叫梁王觉得身上直冒寒气。 傅翊是从何时开始能这样自由出入皇宫的? “见过梁王殿下。”殿门外的宫人向他行礼。 梁王抬眼望去。 或洒扫,或剪花枝,或拨香炉,或理桌案上杂乱的物件……皆是井然有序,更甚至透出些与往日没什么不同的安然来。 仿佛今日不过是再平凡的一天。 但他又不是傻子。 那鼻间夹杂的淡淡血腥气还未完全散去。 再看这眼前祥和一幕,只叫人更觉足底生寒罢了。 “陛下呢?”梁王问。 宫人躬着腰:“奴婢不知。” 梁王冷脸:“你们岂会不知?” 宫人滴水不漏:“奴婢等人不敢妄测帝踪。” 梁王一口气憋在胸口。 这当真不是傅翊教出来的? 嘴上句句不敢,出口句句气人。 梁王也不再与他们多话。傅翊能做到如此地步,宫中必有内应。 他仍一手扶在剑柄上,大步闯入殿中。 往日宫人与守卫该要提醒他解剑方能入内。但今日谁也没拦他。他将整座宫殿翻了个底朝天。 没有……没有皇帝的踪影。 纵使人死,也该留有尸首! 为何全无影踪? “殿下?”宫人出声。 梁王迎上他们疑惑的目光,……倒显得他奇怪了?梁王心下冷笑。 “殿下,时辰不早了,该要宫禁了。”那宫人又道。 “皇后娘娘呢?” “殿下,已过了问安的时辰,您不能去见皇后娘娘。” 也是。 自打定王府事后,父皇本也不敢让他独自去见皇后。这便也成了宫中无形的规矩。 只是而今,偌大皇宫,竟无一人能解他的惑。 梁王放弃了再寻找皇帝。 傅翊纵有种种令他不能苟同,但他有一点不曾说错——他手中有兵权。 何至被傅翊牵着鼻子走? 且等明日的御京,又该是怎样的一片天? 梁王转身离开。 被铁板牢牢分割的地下,老皇帝瞪大着眼,似要将那铁板盯穿。 死死的,死死的,再也不能挪开。 彼时的宫门口,双方还僵持着。 宫门守卫寸步不让,冷脸相对:“梁王殿下的人若是再不肯退到城外去,便以谋反罪论处。” “正当危急时,梁王殿下却一去不复返,叫我等如何能安心离去?” “不错!让傅翊出来!” 梁王的手下怒声道。他们的确是出自真心地拥护梁王,所以在急匆匆赶来后,眼见没了梁王踪影,越发急躁,眼下竟有要哗变之势。 守卫却冷笑:“真是昏了头了!跑到这里来要什么丹朔郡王?人人皆知郡王被下了狱。你们是故作借口吗?” 莫先生此时被士兵围在中间,他痛惜道:“皇帝欲收拾傅翊,傅翊定也一早做了准备。今日殿下再入局,迟了啊!宫门守卫不可能什么都不懂,必得过授意。” “那我们强闯就是,他们越是遮掩,越是有异,待我们进宫抓个现行,看他还有何话说?”梁王的下属怒声道。 脾性倒与梁王有些相似。 “守卫说这话,想必是要动三司的人来挡。你们在外头待得久,三司禁军也并非是什么酒囊饭袋,一旦对上,少不得一番激战……” 莫先生一边说一边盯住了被他们堵住的马车。 “你先去把里头的人弄出去,若赌对了,里头是傅翊……就不必与他们废话了。该在大狱的人,却从宫里出来,他们谁担当得起?” 莫先生抓住这下属的胳膊,再三叮嘱:“小心些,慢慢地靠近。要当心马车里躲着吴巡和傅瑞明。” 下属应声,借其余士兵激愤涌近时。 他猛地一拔刀,直挑马车车帘。 “大胆!宫门前怎敢动刀?” “住手住手!” 宫门守卫终于是急了。 马车内,傅翊不动如山,只是转眸朝程念影看去,就差没满脸写着告状——看看他们多狠,恨不能直接杀了我才好呢。 程念影却没看他。 就在众人一时间心都跳到嗓子眼儿的时候。 “叮”的一声响。 那下属只觉得手腕微微一麻,一个没握住,刀柄竟然脱手飞了出去。 待定睛再看,地上躺着一个黑漆漆的……棺材钉。 棺材钉??? 下属来不及揉腕子,面色微变。再度要冲上前去。 这时车帘被一只手掀起。 “还来?”程念影语气冷冷,“你打得过我?” 梁王手底下的人,并非个个见过程念影,一听这声音竟是女子,那下属愣住了。 难道马车里……真不是傅翊? “让开。”程念影又脆声吐出两个字。 她方才已显露过一手,那下属并不敢轻视她,张张嘴想说,只是要检查一下马车。 第221章 但女眷在内……他无论如何开口都是不合规矩的。 他咬咬牙,侧开了身。 莫先生在后方禁不住长叹。 就在这时,这人竟是做了个假动作,看似让出路来,却是突然从侧面再度伸手,一下将马车侧面的窗帘揭了起来。 下一刻。 程念影反身便是一脚踹在那人手上。 车厢内狭窄,程念影要施展出这个动作,手都按到了傅翊的膝上去,按得他闷哼了一声。 再看下属,他身形不稳退了半步,等再稳住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红了一大片…… 马车内,傅翊抬手托住程念影的小腿肚,慢慢给她推了回去,轻声笑道:“踹他一脚,都是便宜他了。” 程念影悄悄撇起嘴角:“怎么没有旁人来救你么?” 傅翊坦然道:“我相信阿影会救我。” 他抬起眼,眸色深深:“我本性多算计,我知你不喜。也知你不信我如今是真情还是假意。那今日先换我来信你可好?” “我会试着将谋划、弱点袒露与你,阿影……” 程念影怔住。 却听外间传来一声梁王的怒喝:“好了!都住手!” 程念影抿了下唇:“我有话要说,恐怕你要生气。” “什么?你说。”傅翊往她跟前凑了凑,并不理会外间嘈杂,“我岂会生气?” 程念影歪头:“那日定王府上,因昭宁公主身死,大理寺前来抓捕你,你在我跟前倒下,是故意的。木荷根本不重要,但你没有拦我去找她。因为我带着梁王去找寻她下落,倒省了梁王来坏你的事。” “郡王做诸如此类的事可不止一桩,袒露得完么?” 傅翊的声音顿时卡在了嗓子眼儿。 程念影拉起他的手,袒露伤口:“你为我挡的刀,与当初为皇帝挡刀有分别么?” “岂会没有分别?” “我觉得没有。因为在挡的那一刹,你就知晓会换来什么了。”程念影看着他。 傅翊头一回知道百口莫辩是什么滋味儿。 “我该离开御京了。你为我铲除少虡楼,我不愿你为皇帝所害,想护你安危,便停留至今。但你并非是需要被救的人。你是玩弄御京上下的人。何须我在此?” 傅翊头一回如被一道雷狠狠撞过,全然失去了揣摩当下程念影心思的能力。 眼前这一幕,太突然,和他预想中的全然不一样。 是怪他自己吗? 他以为他伤了,该换阿影三分温柔,这念头不对吗? 他喉间艰涩,本能地去反握程念影的手:“我……” 程念影挣脱他的手,就要下马车。 傅翊有些失态地脱口而出:“难道怪我太厉害么?” 程念影不说话,一下就蹦了出去,然后悄悄回头瞧了一眼傅翊的脸色。 ……哦,玩弄人心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这下她心里舒坦多了。 “小禾!”那厢梁王乍见她,立即驭马追了过来。 程念影同样目不斜视,道:“我要走了。” 梁王也是脸色一变,忙问:“去哪里?” “去河清。” 她的亲娘在那里,梁王自然说不出阻拦的话,只是认亲的欢喜,恨不能将一切给她来抚慰她过往苦楚的迫切……那种种糅杂堆积在胸口,至今都还未完全纾解。 于是梁王上下嘴唇徒劳地碰了碰,最终什么也没说。 程念影就这样往前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看看梁王的脸色,谁也不敢拦。 离开御京。 ——这是程念影能想到的破局之法。 如傅翊的意思,矛盾并不仅存于二人之间。 因而她不能劝谁各退一步。 她留在御京,去谁那里都是麻烦。她去郡王府,梁王讨厌傅翊。她去梁王府,傅翊讨厌梁王。 不如走远。 傅翊现在知道他得罪了她。 梁王想补偿她却又补偿不到。 那么至少……他们再见到对方,会想方设法保全对方的性命,免得将她得罪彻底吧?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傅翊真切地喜欢她,梁王真切地想补偿她。 若都没有真情。 你们俩打就打吧。 打死都不关我的事了! 程念影用力地一皱鼻子。 第259章 如鲠在喉 “殿下!”莫先生推开跟前挡着的士兵,步履匆忙,匆忙得踉跄。他来到了梁王面前。 “那马车里……” “让他走。” “是傅翊吧?”莫先生颤声问。 梁王没答,只望着程念影离去的背影,然后猛地一转身:“去,把马牵给她。” 士兵嗫嚅应声。 方才那个准备偷袭抓傅翊的下属,这会儿也回到了梁王跟前,满面愧色道:“属下办事不力,未能将贼子拿下。” 梁王看了看他的手:“她留余力了。” 下属愣愣地跟着去看自己的手。 小禾真的厉害。梁王满面又骄傲又心痛的复杂神色。她越是厉害,越说明她在少虡楼吃了多少苦。 “殿下。”莫先生这时又开了口,“那位小禾姑娘方才出手,是为保护傅翊吧?她偏向如此明显……” 莫先生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他觉得小禾已经和傅翊站到了一起。 梁王头痛,心里也难受。 明明才刚认下她不久,还没过过两天好日子,竟是就这样生生将小禾夹在了中间。 她自然是左右为难,比他要烦恼了数倍。 “别说了。” “殿下!” “本王与你们说得很清楚了吧,她是本王的亲骨肉……”梁王说到此处,顿住了。 若非早与小禾有来往,纵使是亲骨肉再见时也会觉得生疏。 何况他的下属与小禾不过是陌生人。 梁王的目光从他们身上转过。 他们担忧他,却并不因此而对小禾爱屋及乌。 他们大抵会想着,他来日娶妻,生个儿子,都远胜小禾。既然小禾与傅翊站在一处,该放弃时便该放弃。 想到此处,梁王更觉锥心。 “听本王号令,退走!”梁王沉下脸,“悉数退走!” * 程念影走远后,并未立即离开御京。城中大多数的门户依旧紧闭着,骑马太显眼,她将梁王手下给的马拴在了郡王府不远的地方,而后按着记忆先去了一趟魏府。 叩了好半天门,方才打开。 “如今是什么时候,不要命了?”门子喝骂了一声。 “我来见见你们家姑娘。” 打从回到御京,程念影几乎没有一日是闲着的,傅翊“出事”后尤甚。因而知晓傅翊一早便有成算,下狱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才叫她觉得生气。 而今要离京,总要来见一眼魏嫣华的。 只是门子却道:“见我家姑娘?姑娘早不住在府上了。” 程念影第一反应便是魏嫣华的那些叔伯亲戚又卷土重来了,将她驱走了。 紧跟着那门子又道:“姑娘去舅家了,往后想是都要长住舅家了。” 魏嫣华的舅舅是蒋家人,但她不知道蒋家的门朝哪里开啊。 程念影忙问了那门子。 门子正急着关门呢,从定王谋反一事传遍后,京中哪个人不害怕? 于是赶紧将蒋家在哪里说了,随即将门一关。 “哎哟,忘了说那蒋家的门也不是谁人都能进的。……但城中谁人不识蒋家名?她应当也知晓吧。”门子缩着肩,望了望逐渐黑压压的天,赶紧往里走了。 程念影按他所说,去了蒋家一趟,这回怎么敲都没能将门敲开。 程念影倒也不生气,她晓得眼下御京气氛紧张,越是高门大户恐怕越是不敢轻易开门。 也难不住她。 她足尖轻点,踩着门口的石狮就翻过了墙。 她绕着蒋家溜了一圈儿都没人发现。 “姑娘,仔细些手。”丫鬟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知道。”那是魏嫣华冷淡回应的声音。 程念影趴在墙头看了她片刻。 魏嫣华换了一身粉衫。这会儿御京还有些冷,因而外间又罩了一件水波纹的狐裘。 她掌中捧着一只手绷,另一只手在穿针引线。 做针线活,看起来很辛苦。 但程念影识得她身上的狐裘,应当价贵。 程念影想了想,她应当是过得好的,于是转身跳下了墙。 “什么声音?”魏嫣华抬头看了一眼。 丫鬟左右顾盼:“奴婢没听见。” “嗯,一会儿去见舅舅吧。”魏嫣华举起手绷,“将这个给舅舅。” 她想问问那丹朔郡王可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她想从他口中知晓,郡王妃……为何死得那样突然。为何。 “姑娘?”丫鬟惊呼一声。 第222章 魏嫣华才发觉指尖被扎出了血。 丫鬟连忙去给她取药,魏嫣华垂下眼道:“不疼。”哪及当初郡王妃急着去救她娘时,被火燎过的疼呢。 ……她很想她。 * 程念影这厢蹲在墙根底下,从怀里摸出纸与炭笔,就这样认认真真地写了几笔,然后放到该放的地方。 抬头再看,城门将闭,她再不耽搁,骑马离开。 翌日。 一声惊叫打破了皇宫的宁静。 皇帝不见了。 平日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冷汗涔涔,慌忙走过了后宫每一座宫殿。 “昨日当值的都是哪些人?” “好端端的,怎会弄丢了陛下?” 大太监害怕,他太害怕了。 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当值的人就立在跟前,他们之中有些人知道,有些人茫然。 知道的不会说,皇帝是掉进了自己亲手打开的机关。 茫然的,自是一无所知。 他们都缄默着。 这样的缄默让大太监的恐慌很快传染开了去,渐渐连后宫的娘娘们都有所耳闻了。 卯时,宫门开。 平日里备受皇帝倚重的朝臣们当先入了宫议事,其余官员便只惶惶不安地在偏殿等着上朝。 “如何?都找过了?” “找过了。” “……此事到底是瞒不住的,恐会动摇人心啊。” “陛下失踪,宫内岂会没有半点消息?” “恐怕宫内有人心怀不轨啊!须查!须严查!” “此事自然重要,朝局不可乱,一样重要。” “不错,自太子去后,陛下迟迟未立储君,以致眼下竟无能平息乱局之人。” “殷学士,你近来常出入御前,可知陛下有留有什么诏谕吗?” 原本争相发言的臣子,在这句话后,齐齐看向了殷辉义。 殷辉义却并不想趟这浑水。 殷家势大,根深底厚,非是岑家可比。说句难听点的话,就算朝代更迭,他殷家都未必会伤到筋脉。 “我并不知。”殷辉义摇了摇头。 “那近来除了殷学士,在陛下跟前亲近的……” 殷辉义道:“我看那大理寺少卿御前出入亦频频。” 其余人对视一眼,却道:“他太年轻,不过是奉命查丹朔郡王之案,哪里算得上是天子近臣呢?” 此时有人笑着接了声:“若论天子近臣,无人能出丹朔郡王其右。” 其余人不禁又对视一眼:“只是丹朔郡王还牵涉在昭宁公主与定王案中……” “诸位不知?那杀害昭宁公主的凶手已经找到了。” “什么?谁?不曾听闻啊。” “正是那日殿上所提及的,公主身边少了的那个宫人,名叫木荷。” “先将丹朔郡王请出来吧。”有人说完,紧跟着就问了一句,“诸位可有异议?” 这时候谁先开口说有异议,谁就先做傅翊的眼中钉。 他们目光闪烁,决心将这难题抛出去。 “殷学士以为呢?” 殷辉义道:“将诸皇子也请到殿中来吧。” “殷学士的意思……” “只怕有人趁乱下手,谋害皇嗣性命。” “岂敢!” 在场众人,都各怀心思,一番谈论下来,最终并无几个人真正在意皇帝的去向。 但殷辉义的提议很好,该将诸皇子都请到这里来,也就免了有人擅自动作,发动宫变。 不多时,大理寺的监室大门打开。 有人来到傅翊跟前,恭恭敬敬地道:“郡王,宫里请郡王前去说话。” 傅翊才在这里没待上多久,便又走了出去。 而这回,是光明正大。 傅翊走出大门,立足于日光下,却并未立即动身。 “郡王?”车夫唤了一声。 傅翊低头看了看手。 没有了每日执着的探监,亦没有藏在袖中的油纸包、葫芦。 ……少了个人来接他。 心中……还着实是……如鲠在喉啊。 第260章 河清来信 皇宫。 梁王等人到得更早,他青着脸径直走到首位落座,旁人不敢阻拦。 他是皇帝长子啊。 臣子们目光闪烁。 先前不敢赌他,是因为梁王无后,这在储君争夺之中是绝对的劣势。 可如今皇帝下落不明,纵使无后又如何?又不靠陛下来选定了。 娶妻生子往后还可以劝啊! 文臣们对劝皇帝是极有心得的。 就在这时,殿门外的小太监喊了一声:“丹朔郡王到。” 众人本能地朝梁王看了过去,而后才又看向傅翊。 傅翊脸色微微泛白,也不知是在牢里真的过了苦日子,还是因太久没见日光所致。 傅翊背光而立,并未立即挪步。 众人一时竟有被他打量审视的错觉。 “丹朔郡王……请。”有人招呼了一声。 傅翊淡淡应了声“嗯”,迈步进门。这些人……这些人中…… 过往皇帝欲办一些事,而又担心备受阻力时,便多是交由他来办。是很辛苦,也招来了无数怨恨。 但这桩桩件件的政令推行过程中,无数人都要靠他提拔,安放到不同的位置上去。 皇帝想拔除他,便只有将他延伸出去的枝脉也一并拔除。 可越是如此,那些枝脉越是抱得更紧,扎得更深。因为唯有这样,才能确保自己不被拔起。 傅翊落了座,面无表情地问:“出什么事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出了什么事,傅翊当真不知道吗?今日这一出,应当如他预设一般吧。 可他为何,脸比他们还臭? “郡王!郡王的手,这是怎么了?”上茶的宫人指着叫了起来。 傅翊摊开手:“大理寺少卿对我严刑逼供,因我不肯认罪,便说要将我的手切下来。” 众人对视一眼,眼底带着怪异之色。 真的假的? 大理寺少卿那么勇? “可恶至极!”有人站起来怒斥。 有他开头,跟着便也有其他人纷纷出声斥责:“刑讯岂能如此随意?还要将人屈打成招吗?” “郡王受苦啊!” “陛下失踪了,郡王知道吗?”殷辉义插声。 “什么?”傅翊猛然站起身,而后晃了晃,一手扶住了椅子。 殷辉义垂下眼。没跑了,就是傅翊干的。 此人心中根本没有君臣父子三纲五常,没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那如今……该如何是好?”傅翊轻声问。 “陛下先前可有提到过属意哪位皇子?”臣子急急道,“总要先有皇子代理政务,行监国一事,方才能平息眼下的慌乱。” 傅翊的目光扫过诸皇子:“……没有。” “没有?” “嗯,没有。” 连梁王都有些惊讶。 夹在中间的小皇子更是有些急,频频朝傅翊看来。 “我能走了吗?”傅翊面露疲色。 “这监国一事……” “以我愚见,陛下年迈,往日政务就多由诸位大人共同协理。暂无储君监国又有何妨?诸位大人依旧能一如既往,齐心协力,治理家国,不使御京生乱。” 众人顿住,满满的受宠若惊。 别说,傅翊虽然总是独得御宠,又独揽大权,招人恨得很。但说起来中听的话来,那是真中听啊! 话到递过来了,又岂有推拒之理? 众人顿时满声应和,殿内一时都是快活的空气。 殷辉义暗自发笑。 好一个狐狸。这会儿将政务一推,那些各有拥立的臣子,还得继续打架。他倒先抽身了。等旁人打个你死我活,再假惺惺出来收拾残局吗? 傅翊这时招招手,让宫人扶住自己,缓缓向外走去。 大臣们方才得了他给的阶梯,这时自然也要向他卖个好,便道:“听闻杀害昭宁公主的真凶已被捉拿,那郡王该还府去了吧?” 傅翊回头微微颔首,一言不发地走远了。 瞧着倒越见颓靡。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那大理寺少卿真严刑逼供啦? 待人们散得差不多了,小皇子才急匆匆赶到傅翊跟前。 “郡王今日殿上为何……” “为何不推举你?”傅翊垂眼,眸色显得漠然,“殿下,成大事,连这点耐心也无吗?要先予人好处,人才会予你方便。” 小皇子涨红了脸,嗫嚅道:“只是、只是昨日……我见那个在郡王身边的人,她……她与梁王亲近……” 小皇子在傅翊面前跪了下来:“我想请郡王坚定地选择我。” “郡王。”他抬头,又唤了声,“老师。” 这便是极为亲近的称呼了。 但傅翊这人和常人不同。 第223章 梁王是一定吃这一套的。 他却盯着小皇子道:“你对此事耿耿于怀?” 小皇子愣了愣:“并、并无,我只是想和郡王说一说……” 傅翊道:“我实在疲累,恕我先行离去,也请殿下回去歇息吧。” 小皇子忙道:“待将来……将来我若登位,那待郡王无礼的大理寺少卿,我定将他施以墨、劓、剕、宫、烹煮之刑!” 傅翊的目光从他尚稚嫩的面庞上扫过:“嗯。” 他所拥有的不多,但却很是记仇。 他会记程念影的仇。 重新选一个吧。 …… 御京暂且就这样陷入了一种极微妙的平衡中。 有人想以梁王有封地,不该长居京城来驱走梁王,但看了看他手里的兵,还是选择了沉默。 傅翊坐在郡王府中,已沐浴更衣,换了身衣裳。 吴巡就蹲在那里给他上药,等上完一抬头,发现主子的脸色比之前下大狱无法沐浴更衣还要难看得多。 “主子?是不是很疼?” 佟御医走进来:“我看不像是手疼。” 吴巡:“那能是哪儿疼?” 傅翊屈起手掌,又舒展开。 一时间没人搭理吴巡。 吴巡只好老老实实端着水往外走。 这时有其他护卫进了门,道:“有主子的信,河清来的。” 傅翊几乎是立即伸出了手:“拿过来。” 程念影这么快就到河清了?还寄了信来? 他拆开信—— 「江慎远是少虡楼的楼主,少虡楼是皇帝所有,我会跟着江慎远来御京。小心、小心、切切小心……」 傅翊一时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信是程念影被江慎远带到御京来之前,在悬空寺写给他的。 只是今日才送到他手中。是了……这信必不敢走官驿,所以才迟。 傅翊屈指反复摩挲着“小心”二字。 她在悬空寺撞上了江慎远,是他疏漏。她倒急着要他小心。那时她还不知他要铲除少虡楼。 傅翊突然抬手抓了下衣襟。 那是怎样的感觉。 尖锐过后漫起闷和钝,不过片刻之间,竟觉得极其难以忍受。 他的动作因为太用力,血一下就弄脏了衣衫。 “主子?”佟御医这下都被傅翊的脸色惊着了。 “她所气的,是她回回真切地忧心我,最终却发现,不过是我瞒了她。” “主子……” 傅翊突然起身:“我要去河清。” “这、这么突然?主子……” 傅翊底色到底是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他很快又慢慢坐了回去:“准备马车吧。” 马车最终停在了梁王府前。 梁王闻讯赶了出来,想问傅翊又想巧言令色谋划什么? 傅翊开了口:“梁王殿下,我们谈谈吧。” 第261章 傅翊疯了 “正巧,本王也有话要与你说。”梁王走下一级台阶。 “殿下。”梁王身边的人欲劝说,梁王一摆手直接给止住了。 在梁王下属的眼中,傅翊巧言令色,此时登门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在傅翊下属的眼中,梁王府一群莽夫,他们郡王本就伤上加伤,万不能再为梁王府所害! 双方都满眼提防戒备。 傅翊道:“我若入梁王府内,只怕惹人不快。若请梁王到我那处去,梁王定也放不下心。梁王殿下于城中选一处地方吧。” “好。” 傅翊让梁王来选,已是明显让步,梁王这边的人到底是没再说什么。 等到了梁王选定的地方。 各自的护卫自然都抢着去开门,那莫先生更是牢牢跟在了梁王左右。 “所议之事隐秘,都退下。”傅翊先看向了自己身边的吴巡。 吴巡紧咬牙关,怕主子被梁王捅死。 莫先生更是不情愿后退,怕主子被傅翊忽悠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傅翊当先一步迈进,什么话也没有说。吴巡看看他的脸色,还是识趣地等在了外头。 莫先生抓了下梁王的袖子,急急道:“殿下!怎能让殿下一人……” 梁王一下又想到傅翊说的,他手下谋士越多,越争着为他出谋划策。 傅翊开口,的确蛊惑人。 梁王挣开莫先生的手,神情微冷:“纵使是为本王好,也当以本王意愿为先,不该如此吗?” 莫先生闻声色变,连忙拱手拜道:“某绝无不尊殿下之意。” 说完也退出几步远去,不敢再妄动,剩下护卫更是动也不敢动。 梁王府的自我安慰,无妨,殿下拔刀快。 郡王府的自我安慰,无妨,梁王脑子不好。 这厢梁王跟着进门,将门一关,开口便问:“你要同本王谈什么?你待小禾究竟是如何想的?你想娶她?还是拿她作你我之间的筏子!” 傅翊先落座,抬手为梁王倒了杯茶,推至他跟前,并不提程念影。 他道:“陛下有心在死前杀我,并非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从我救了御驾那日起,陛下杀我之心到达了顶峰。” 梁王没忍住问了句:“为何?” “因为我身上的功劳终于累积到可怕的地步了。救命的恩义,是最难偿还的。我熟知陛下秉性,自也不会坐以待毙。” “你是想告诉本王,一切都是你不得已而为之?” “我是想告诉殿下,我的谋划早在认识阿影……小禾之前。我不曾利用她。若要我因殿下与她有那么一点血缘在,便要我放弃我所有的谋划,扶持殿下上位,我心中自然觉得殿下不值当我如此。” 梁王扯了扯嘴角:“是,你与你父亲母亲都不亲近,在你心中,血缘自然算不得什么。但本王也要告诉你,本王亦没想过利用小禾来逼迫你扶持本王。本王是真心为她。” “好,我与殿下有一项共识在,接下来的话,就好谈了。”傅翊再开口,声音压得更低。 梁王越听脸色越怪异。 直到二人密谈完,梁王先出来。 莫先生见他神情古怪,连忙迎了上去:“殿下,那傅翊如何说?” 梁王沉默不语。 莫先生急得都差上蹿下跳了,也愣是没能从主子嘴里问出来半句话。 而梁王先一走,吴巡等人也急匆匆扑进了门。 “主子没事吧?” 傅翊摸了摸指尖:“没事。” 他的神情微微凝重。 吴巡想了想,又问:“那、那还要马上去河清吗?” “先不去,还有些事没办完。” 吴巡心道,他就想着呢,主子并非是那为了情爱不顾大局的人,眼下御京还未安定呢。 之后傅翊又与梁王密谈几回。 吴巡等人都有些麻木了。 只有莫先生还警惕着:“只怕傅翊巧舌如簧,将殿下带入绝境中去啊。殿下,万万不要信他啊!” 其余属下也纷纷点头表示应和。 梁王还是那般奇怪的表情,他抬起头来,吐了口气,道:“本王先前也不信他。” 睿王没说错。 他的确操纵了许多事。 但而今…… “本王再信他不过了。” 莫先生听见这话,只觉得天都塌了。 完了,还是忽悠瘸了。 可当他试图再劝。 梁王冷了脸:“你们若与本王有不同的念头,今日起也不必留在府中做客卿了。想必他处有你们更想要的。” 这话且震慑住了莫先生等人。 他们跟随梁王,自然不仅是因这位是皇帝的长子,又手握兵权。更是因他秉性正直,令他们认可,甘心臣服。 梁王招手叫来随从:“先前那个跟着秦姑娘来府上的秦家二公子呢?” 随从稍作回忆道:“似是关傻了。” “带上他,本王要去一趟秦家。” 秦府。 被削爵的前武宁侯秦伯文此时还在清点府中的东西。 “怎么少了一只观音瓶?” 秦府每况愈下,处处缺钱,但秦伯文又不愿削减府中开支,减去伺候的人手,于是沦落到开始变卖府中宝物的地步。 秦伯文满腹怨气,与郡王府结一回亲半点好处没捞到,以为勾搭上太子了,结果太子死了。妻子去妹婿家,一去竟不复返。 儿子突然写信回来,兴奋地说要去找梁王为他们家做主,挫傅翊的锐气。 “人,人不见了!” “东西,东西也不见了!” “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是不是你们私下里偷去卖了?” 因主母已多日不在府中,秦伯文身边伺候的婢女近来倒有几分得脸的意思。 婢女甩甩帕子,当先就指与自己不和的婆子:“老爷一定要好好查查她,我瞧她就不对劲得很呢。” 秦伯文皱皱眉,心想着是该先杀鸡儆猴。 第224章 自削爵后,府中下人心思都懒散了。那婆子年纪也大,也没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秦伯文道:“抓过来,好好审问。” 婆子惊得哭泣连连,满口喊冤枉。 梁王到的时候,一个耳光扇到了婆子脸上。 “住手!” 秦伯文哪会认不出梁王?一见他,先一愣,而后就高兴起来,连忙躬身行了礼,以为他儿子没骗他,梁王还真来给秦府撑腰来了。 “梁王殿下亲至,你们这帮子怠懒的东西,怎敢不通传?”秦伯文骂了一声。 下人神色惶惶:“殿下不让小人通传……” 秦伯文还未听出这句话的不对劲,只见梁王大手一挥:“悉数拿下。” 话音一落,随即披甲士兵鱼贯而入,冰冷的刀戈声让人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殿下?”秦伯文僵立在那里,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梁王还有些不习惯,但想到傅翊说的话,他便还是板着脸将演练过的台词说了出来:“秦伯文,你纵容你的儿子闹市伤人,私设赌馆,你更是胆敢私卖御赐之物,今日又肆意虐打仆从,叫本王抓个正着……” “我、我没有……”秦伯文语气僵硬地辩驳。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他脑中还没能转过弯儿来。 还有,胆敢叫本王的亲骨肉去替嫁。 梁王后槽牙叩紧。 “你秦家从上至下,败门辱户,违反当朝律法,该抓!” 一口气说完,梁王上去狠狠一脚将他踹倒。 秦伯文阻挡不及,张嘴呕出一口血来。 竟是被踹得五脏六腑都抽痛了。 “殿、殿下……” 梁王说完便走,头也不回。 秦家是脏污,不能留给小禾。 “要坚决。”傅翊的声音犹在耳边,“要彻底,要不论手段。” 梁王走出去。 还有下一桩事等着他去办。 一个早就破路的秦府出事下狱,在御京并未掀起什么风浪。御京看似安静了两日后,傅翊去见了殷辉义。 “近来京中都流传,你屡屡与梁王密谈。怎么?丹朔郡王要推举梁王?”殷辉义好奇。 觉得这实在不像是傅翊的行事作风。 傅翊道:“推他作甚?” “那郡王此来,……我不觉得我与郡王有话说。”他儿子可与傅翊是正儿八经的情敌呢。 殷辉义不能说完全没盼着傅翊死。 “有一事须与殷学士相商。” “与我?” “不如先听听?” 殷辉义大部分时候都与傅翊来往不多,傅翊怎么就能说服人?这次连他也能动摇? 好吧。 “愿闻其详。” 这番密谈并不久。 守在门外的人突然听见茶盏被打翻的声音,于是撞破门冲了进去,却只听见殷辉义惊愕之下的一句:“你疯了?” 第262章 一起做疯子 随从戒备地看向傅翊。 傅翊却已从容起身:“时间不多了,殷学士是聪明人。” 随从看了看傅翊离去的背影,问:“他伤着您了?” 殷辉义推开随从:“没有。” 他忍不住转了几个圈儿:“疯了疯了!……好吧,好吧。他本就是个疯子。正常人谁干这些事儿?” 这时阿贤也追过来问:“老爷是不是对傅翊动了杀心?” “什么杀心?”殷辉义叹了口气,“好吧好吧,都做疯子吧!我也做疯子。走!” * 程念影此时才赶到悬空寺。 裴伽蹲在饭桌前,仰着脸:“这斋饭吃得我脸都泛绿光了……” 裴霂语气淡淡:“无论如何,也比小禾在御京挣扎得好。” 裴伽长叹一声,脸更加绿:“所以才是苦上加苦啊,可恨我们远在此地,也不能帮上什么忙。自她走后,音讯全无。我看爹娘也都吃不下饭了。” “不如还是去御京瞧瞧吧?”裴伽抓着筷子在桌案上杵紧了一用力,留了下痕迹。 当即被一旁的小沙弥瞪了一眼:“今日裴施主洗碗!” 裴伽指着裴霂:“他也姓裴呢。” 裴霂还在回答裴伽上句话:“好,去吧,我也去。” 裴伽回神:“算了,你功夫不如我,还是留这里陪着老三做功课吧。” 裴霂:“你脑子不行,你一人前去,还未走到御京就死了。” 裴伽:“……” 眼见二人要争起来。 “施主?”小沙弥满声欢喜,“施主!施主你终于回来了!” 他们的舍利啊! 裴氏两兄弟齐齐一回头,裴伽随即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小禾!” 他们的妹妹啊! 程念影歪头抿唇,慢慢露出了一点笑容。 裴霂脸上也有了点笑的痕迹,跟着迎了上去。 “你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怎么中途也不来封信?是太忙了?那个,那个姓江呢?你是如何回来的?如何逃脱的?” 裴伽实在按不住兴奋,如竹筒倒豆子般。 裴霂抬手给他手动闭音,看向程念影,最终却只说了一句:“先去见爹娘吧,他们很担心你。” 程念影点头,脸上笑容的痕迹便更真切更浓厚了些,让她越发精致,精致得缺乏人气儿的眉眼都鲜活了。 她是真的高兴。 有人会等她平安归来。 不止一个人。 他们没有那样厉害,为她牵肠挂肚得便更是浓烈。 “小僧……小僧来为施主引路吧。”尽管小沙弥抓心挠肺,恨不得立即带程念影去见住持,但此刻也还是生生忍住了。 若漠视父母爱子念子之痛,怎堪修佛呢? 程念影步履轻快,很快就见到了楚琳和裴元纬。 二人都稍显清减,乍见程念影还有些发怔。 裴伽在旁边喊了一嗓子:“不是做梦!” 二人这才醒神。 与上次初到裴府时,那时的楚琳蕙质兰心,亦识出程念影的身份来历,但她只是默默地,走在程念影的身后。 而这回,没等程念影走近,她便突地一提裙摆,奔来将程念影抱紧。 最终化作一句:“我们在等你。” 程念影抬手环住她的腰,那眼泪便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裴元纬见状也拔动步子,默默递了块帕子来。 裴霂道:“还须得通知大伯他们,便由我去吧。” 裴元纬默默点头。 悬空寺霎时又热闹起来。 裴伽坐入席间,将碗盖一揭,突然叫道:“怎的突然有肉了?” 小沙弥笑眯眯:“因为女施主回来了呀。” 裴伽:“……” 小沙弥说着将一碟子酱牛肉都搁在了程念影跟前:“多吃些,多吃些呀。” 他们的舍利啊…… 不仅为着舍利,住持说了,不给小禾施主肉吃,某个人要记仇的。 程念影真先低头吃了一口,然后又忍不住歪头笑了下。 寺里渐渐点起了灯,鼻间揉着淡淡肉香与线香。 她选择先回来是对的。 程念影高兴地笑笑。 * 程念影回来后,立即告诉了裴家上下,如今再无能威胁到他们性命的东西了。 大家也的确是在悬空寺待了太久,便立时想着收拾行李回去。 小沙弥送着他们出去,气哼哼的:“从没见过来了悬空寺还急着走的……哪个不是盼着多留些时日?” 但转头再看程念影,他便又换了副嘴脸:“施主何不再多留些时日呢?住持还想与施主谈论佛法呢。” “我不懂这个,与我谈论不了什么。”程念影直道。 小沙弥脸一垮,说话怎的这样伤人呢? 不过程念影知道他潜藏的是何含义,当即主动开了口:“舍利我眼下还不能给你们。” “为何?” “那是旁人交予我的,总要问过他的意思。” 小沙弥霎时知道这“旁人”是谁了,他能说什么?他只能讪讪道:“好,好。小僧静候佳音。” 裴府的人也知道这“旁人”是谁。 待走得远些,大老爷便开口问了:“听闻丹朔郡王杀了昭宁公主,被下了狱,不知如今……” 这话一出,楚琳夫妻也看了过来,眼底透出忧心。 他们弄不清傅翊与程念影之间,究竟是强权的控制多过真切的爱意,还是那爱意多过强制,眼下也就不知该是鼓掌好,还是怎样好…… 程念影只说了几个字:“不是他杀的。” 听话听音,大老爷点点头,明白了己方立场和现下御京的情况。 想来没什么大事。 于是大老爷再没问什么。 他们上了马车。 “姑娘哎!”邹妈妈一声唤,将肥得几乎抱不住的猫儿塞到了程念影怀中。 那猫儿鼻尖抽动,在程念影怀中嗅了两下,便安安心心地又趴伏住了。 第225章 “可叫老奴想死了!”邹妈妈激动地道。 程念影犹豫片刻,放下猫儿,张开双臂也抱了下邹妈妈。 可叫邹妈妈好一通受宠若惊,抬手给脸扇了扇风,才降下来那激动的心情。 “咱们这是去哪里啊?”邹妈妈问。 “回河清。” 邹妈妈愣住:“那、那御京呢?不回去了?” 她都没敢直接问不回郡王府了吗? 程念影一边摸着猫儿的背,一边轻声道:“说不好。” 邹妈妈急死了。 怎么叫说不好? “等吧。”程念影笑着道:“慢慢等。” 她的人生里,还从未有过这样悠闲等待的日子呢。 * 回到河清后,裴府便又恢复了从前的日子,而经此一遭,程念影在裴府中融入得倒也更好了,那点子生疏几乎要消散殆尽。 只是没几天,河清似乎也受了御京风波的影响,跟着变得紧张起来,白日里门户不敢轻易开,大老爷也叮嘱了底下小辈,不要再出去随意走动。 “要不要写信去御京问问昔日同僚,如今是什么境况了?”二老爷问。 大老爷想来想去还是否决了:“太敏感了,还是什么都不做的好。一去打听,便成了心怀不轨。” 三老爷插声:“小禾写信无妨吧?她写信送御京去了。” 大老爷忙问:“写了什么?” 接话的是裴元纬:“只问了舍利能不能给悬空寺。” 大老爷无奈一笑。 无论如何,也算是和丹朔郡王扯上了关系,只盼他万万不要倒下得好。 他们这些小人物,一旦卷进去,动动手指就被捏死了。 “大老爷!大老爷!” 小厮喊着跑进来,冷汗涔涔,面如纸白。 不多时就连坐在后院儿里,摇着椅子打瞌睡的程念影都听见了。 “——圣上驾崩了!” 程念影一下站了起来。 这消息传到河清来,也就代表着……大局已定了? 她心跳怦怦,难得有一丝紧张。 裴伽和裴霂赶到院子里来,见她神色微有恍惚,恐是担心丹朔郡王呢,忙道:“别的消息还一概没有,再等等,莫急……” 程念影张嘴正要应,那丝紧张卡住胸口,倒先呕了一声。 第263章 遗诏(上) 裴伽脸色都变了:“你别急,别急!” 一边说一边扶她重新坐下。 丫鬟们也赶紧端水的端水,拍背的拍背。 程念影喘过那口气来,迎上多方投来的紧绷、关切的目光,面色反倒比他们镇静多了。 “那下面便是要举国服丧是不是?”程念影抬脸问。 应声的是裴霂:“是。” 程念影皱皱眉毛:“那你们不是还要接着禁荤腥?” 裴伽愣了愣,呆呆应声:“是、是啊。” 但这是最要紧的事吗? “还要禁酒,禁娱,想是也不能肆意到街市上去了,更不能在人前嬉笑。” 一听到这里,裴伽的脸也垮了:“是啊!” 这的确是要紧的事啊!妹妹方才从御京回来,还没跟着他们好好玩一通呢,倒又要吃这苦。 裴霂听完他们的对话:“…………” 不过也算好事。 她看上去并不忧心。 “好了,莫要祸从口出。”裴霂看了一眼裴伽。 裴伽闭上嘴,心道他也就说了两遍“是啊”,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呢。 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开后,裴府上下也以最快的速度备好了丧服。 按时下制度,吏民要为天子服丧一月。 “那便有得等了。”程念影弯腰将猫抱到怀里。 邹妈妈忙要去接:“哪敢累着姑娘?” 程念影歪头看了看她额上的汗:“你倒比我累些。” 邹妈妈讪讪:“是,是,姑娘力气比我还大呢。” 说话间,楚琳院儿里的婆子过来请程念影去用饭。 程念影抬眼,声音都难得有了一分懒散:“没什么胃口。” 邹妈妈跟着道:“都怪这整日里粗茶淡饭的……”邹妈妈说到一半自知失言,赶紧又捂住了嘴。 程念影见状心道没事,老皇帝也无力来追究邹妈妈失言了。 他那样衰弱,就算死后变鬼也无力得很。 只是没想到,皇帝死了还要害人吃不上一顿好饭。 程念影皱皱脸,哪有半点为“皇祖父”死去的伤心。 * “主子!信!信!”吴巡这厢狂奔进门的时候,激动得嘴里都只会往外蹦单字了。 他心中虽然一味念着,主子可不是那只顾情情爱爱之人,但真有信从悬空寺来,他劈手就从信使怀里夺了过来。 傅翊坐在屋中,正与人说话。 遥遥听见吴巡的声音,他猛然起了身。 “郡王?”对面的人微露诧异。 傅翊和气道:“今日不便招待枢密使了。” “无妨。”对面的人跟着起身,出门时却好奇地看了一眼吴巡手中的东西。 那薄薄一张,难道比而今御京的局势还要吸引人吗? 枢密使暗自又笑笑,不过丹朔郡王这样从容也好,方才更使与他站在一处的人同样感到轻松从容,大势在握啊。 “我送枢密使。”傅翊迈出一步,同时抬手接过了信。 枢密使善解人意道:“不必,不必,你我何必这样客气。” 傅翊点头,同时拆开信。 枢密使走出院门时,吴巡已迫不及待地问了:“是小禾姑娘寄来的吧?写什么了?” 吴巡都不知道好好的,小禾姑娘为何又回河清去了。但他心里知道,郡王下狱那两日,小禾姑娘是真切为郡王担忧的。 连从木荷口中问得了什么话,都要特地来与他交代一趟。 在他心中,这自然算得是自己人了!顶顶的自己人了! 傅翊一眼就扫完了信:“……” “主子?”吴巡小心地窥了窥傅翊的脸色,心道总不能是什么,我另嫁他人与君情绝之类的信吧? 傅翊一手攥住:“写了什么?只问我舍利能不能还给悬空寺了。” 别的倒是一概没有。 颇类似于老农好不容易挖到一箱宝藏,打开发现里面剩一只前朝皇帝吃饭的碗的滋味。 吴巡喃喃:“这样小事也要写信来吗?” 傅翊心情倒突兀地好了些,他重新将信纸铺开,轻声:“是啊,这样小事也要写信来吗。为一桩小事写信,不更显珍贵吗?” 吴巡磕巴了下:“是、是这样吗?” 傅翊转头:“不是?” 吴巡:“是、是吧。” 傅翊将信纸重新叠好,冷静下来:“写信与我,本也是个极重要的讯号。” 吴巡身上刺挠,觉得小小一封信霎时被抬高到了庶务的地步,还要逐字逐句地判别其中的……情意? 好在傅翊事忙,不多时就将信收起来接着忙去了。 也就是这日,新的诏令传到了河清。 裴伽激动地来找程念影:“原来皇帝驾崩前留有遗诏,皇帝仁慈,特令庶人不服天子丧,百官二十日释服,其家眷三日即释服。禁停民间生产,不得扰民。” “也就是说,咱们不必再着麻衣素服,不必再吃粗茶淡饭了!” 皇帝哪里来的遗诏? 若有遗诏……“那可有提及继位之人是哪位皇子?”程念影问。 裴伽摇头:“不曾听闻。” 那这遗诏不真。 但真不真也不要紧了。 它顺应了民心,那它就是真的。 若世人认它为真,那么再横空出世第二封遗诏,是不是顺理成章也为真? 无人会怀疑,皇帝根本没有留下遗诏。 程念影还在思忖,全无自己越发向傅翊靠拢的自觉。 “走,咱们用饭去。”裴伽招呼她。 程念影点了点头。 转眼又十日过去。 连民间文人都议论纷纷,为何新帝还未登基啊?听闻御京诸皇子为争位不择手段,个个都难堪大用啊。 又有议论是不是朝中几个老臣协理事务,不肯放权呢? 还有皇帝病逝前,便有文象国自请入京朝贡,皇帝未允。如今皇帝驾崩,新君未立,会不会引得异族陡生歹心呢? 总之迫切!迫切啊! 议论声也传入朝中,被太监当庭念给百官听。 几个老臣嘴角直抽抽。 傅翊先前让权是假,让他们背负骂名才是真吧? 在这权力交接更迭的过程中,梁王先绷不住了。 “本王很想小禾,究竟还要等上多久?” 傅翊道:“快了。” 梁王想骂他,你这话一听就像是骗人。 但见傅翊蹲在墙角,认认真真地挖着土,看起来似是真有些疯了。 便将骂人的话咽了回去,问:“你作甚?你还有闲心在此挖土?怎么?要挖些土带去给小禾吗?你这人,实在有些抠,不比本王一先就送小禾黄金头面……” 第226章 傅翊起身,不止双手,就连衣摆也沾了土,但他倒好像被短暂地治好了洁症,浑然不顾。 只道:“前两日手底下人在这里发现了小禾偷塞的一封信。” “偷塞?” “嗯,她离京前放的,我想找还有没有第二封。” 他已许久没再收到半点消息了。 若一开始就没有倒还好,有了一封,又意外发现了第二封,倒叫人抓心挠肺起来。 “排除万难,才如眼珠子一般。” 而今这话也是砸傅翊自己头上了。 “哦,信啊……”梁王双眼微亮,“那不知小禾离京前会不会也往本王府中……” 他霎时只急着也回去挖土去。 第264章 迎她回京 梁王府的下属发现自家主子近来除了特别忙外,还爱上了在墙根溜达,没事刨两下。 莫先生都看得打怵。 莫不是被傅翊下了降头了? 其他下属倒有别的猜测,禁不住问莫先生:“莫非陛下还留有别的遗诏,正是藏在府中?” 否则谁会对刨土有那样大热情? 莫先生嘴角抽抽:“用脑子想想,这可能吗?” 但近来御京中盯着傅翊和梁王的人实在多,挖土的消息不知怎的不胫而走,还真传出了皇帝另有遗诏,埋在御京中的流言,百姓都为之津津乐道。 又一日。 傅翊与梁王密谈。 “这些人是不是有病?竟敢偷摸着来挖本王的墙根!” 梁王怕“小禾”真留有信给他,万一被旁人挖去。于是他提防得紧。他越是提防,别人越觉得底下定藏着什么大秘密。 傅翊开口:“既然至今未寻着,那想来就是没有留信给殿下了。” 梁王当即反问:“那你找着下一封了吗?” “……没有。” 梁王爽了。 “前头信的内容,梁王要听一听吗?” “不想听!”梁王一口阻绝。 风吹动室内铺陈在桌案上的宣纸,哗啦。 梁王最后还是没忍住:“说说。” 他对女儿的了解到底还是太少了。小姑娘太过冷静。他难以得见她或柔软或活泼的一面。 她在傅翊的面前,又是什么模样? “我先前为让她在悬空寺安心住下,给了她一颗舍利……” “本王知道。”梁王打断。 原来她也不吝于向旁人提起他的种种。傅翊顿了下才又继续道:“她从悬空寺来了信给我,问我舍利还还是不还。” 梁王一下就舒服了:“原来只与你说了此事。” 傅翊道:“后来发现的那封用炭笔写的,写得匆匆,也只寥寥两句话。她说,她去过一趟康王府……” “嗯?”梁王支起耳朵。 “她见康王妃与其他人起了争执,倒为我下狱的事,砸了些碗,哭了一场。” 梁王哑住,再看傅翊的目光都多了一丝可怜。他而今有了女儿,自然再不同过去光棍般的视角,也有了两分父母心了。 这下狱一事虽被傅翊躲过,但康王府的背弃仍如一根刺扎在那里。被亲人背叛的滋味……梁王想想都觉得难受。 “大抵是希望我知晓,我那生母还是会为我掉两滴泪的。”傅翊笑笑,笑了又笑,“读了第一封信,再读这第二封信,又岂能不觉惊喜?” 梁王一边点头一边酸。 “她是不是很厉害?连我的心也能算准?”傅翊问。 梁王一怔,正色道:“是。” 傅翊道:“她愈加厉害,殿下又岂能拖了后腿?” 梁王当即道:“本王岂会拖她后腿?” “好,眼下还有一事须梁王亲自去办。” 梁王:“……” 怎么就拐到这里来了? 他神色复杂地又看了一眼傅翊。 傅翊此人虽心眼多,又混账,与世人大不同。但也正因与世人不同,敢于行世人不敢行之事。他倒不觉女子厉害是不足。反倒真切地为小禾谋划起来。 “你仔细说说。”梁王凑近。 二人难得这样平和地坐在一块儿一边夸程念影,一边又谋划好了下一步棋。 又几日。 连程念影在河清都听闻了因新君迟迟未登基,周边小国果然躁动起来,隐隐有进犯迹象。 程念影正犹豫着要不要写第三封信去探探口风的时候,裴府来了客人。 大老爷让下人将程念影请了过去。 “小禾姑娘!”殷平高高兴兴地喊了一声。 程念影转眸看去,殷恒、殷平、阿莫立在厅中。阿莫少了在蔚阳时的呆木,眼神鲜活许多,听殷平一喊,也跟着冲程念影笑了下。 多日不见,殷恒亦稳重许多,程念影来时,他正与大老爷说着话,二人竟也能聊到一处去。 “公干路过,备了些薄礼带来。”殷恒挥挥手,让人抬上来。 这时阿莫却也伸出了手,他将手中的东西递给程念影,并不说话。 只像是说,那是他单独给的礼。 程念影也不说话,只接过来就是。 二人身上都带着点同类相近的味道。 “殷公子来了?”裴伽的声音远远响起。 毕竟殷恒与程念影他们才是同龄人,见裴伽俩兄弟也过来作陪了,大老爷便起身离开。 裴伽对殷恒这人印象还是极佳的,毕竟上回一路跟着将他们护送到了悬空寺。 程念影还未说话,他便先问了:“殷公子要留几日?” 殷恒面露憾色:“只留得两日。” 裴伽点点头,想着正好如今也不用为皇帝服丧了:“那明日我们陪你到河清街上也走一走。” 殷恒一边应好,一边转头去看程念影。但她从前受雇给他做护卫时就话少,如今见她不怎么开口,殷恒也不觉失落,自己就调理好了。 第二日一早,裴伽就依言带着人出了门。 殷恒这人脾气好,不是装出来的脾气好,是实打实的脾气好。一日下来,很快就与裴家兄弟玩熟了。 裴伽拍拍殷恒的肩,颇为感慨:“殷兄不过长我三岁,却已肩揽重责,做起了男儿真正该做的为民谋利之事……” 说着,发觉殷恒没回应自己。 裴伽不由顺着他目光望去。 只见程念影与裴府上的九姑娘正并肩在摊子前挑东西。 裴伽认认真真确认了两遍,发现殷恒的确是在看“小禾”。 想到先前那书童殷平的态度,和殷恒护送时的殷切,裴伽暗暗咋舌,这倒麻烦了…… 正想着呢。 殷恒回神老实道:“并非是我比裴弟出众,不过依仗家中罢了。” 话音落下,只见城中快马匆匆,扬起尘土,似是又有大事。 裴霂见状立即招呼众人回府。 府里倒是没什么事,便先聚到了小院儿里里分街上买的小玩意儿。 程念影坐在摇椅上,懒散地打了个呵欠,歪着身子趴住扶手,时不时才应上一声。她生这样一张脸,便是这样也不显得冷淡。 看得裴伽直嘀咕,他妹妹就是太讨人喜欢。 “这个殷公子喜欢吗?”九姑娘将手中巴掌大的一只银雀衔石子的笔搁递过去。 这厢裴府的大门却突然大开,竟是河清知县登门,身后还领着从御京来的人。 其中一个骑高头大马,一个坐软轿,一个一如既往如传闻般,坐肩辇而显权势盛。 “丹朔郡王?” 昭宁公主之死的风波随着皇帝驾崩也已过去。 虽然知晓他极有可能屹立不倒,但在这样的时候毫不避讳地来到此地,还是叫人吃惊。 “敢问这位是?”裴府老太爷颤巍巍地看向马背上的人。 马背上,梁王却更是十万个心虚,连头都不好抬,只语气低沉道:“本王钟定川。” 众人霎时一惊。 钟定川,钟定川……梁王? 老太爷当先拜下:“老朽拜见梁王殿下。” 其余人面色更是难掩惊骇了。丹朔郡王和梁王一起出现在这里,怎么看……都怎么不对吧? 这时软轿上又下来个蓄须中年男子,他并不多话,只高举一道令旨:“烦请让我们见一见小禾姑娘。” 裴府哪里能拒?进了裴府门,老太爷便亲自领路在前,很快就到了院门外。 院里众人说话也说累了,正歇口气吃茶的时候,就见几人突地迈了进来。 梁王面色微沉,气势吓人,却是当先一撩衣袍。紧跟着蓄须的中年男子也是一撩衣袍,连傅翊也不例外。 这架势,倒好像要先见礼似的…… 老太爷眼皮一跳。 殷恒先看见了这厢的人,失声道:“爹?” 蓄须中年男子原来是殷辉义?裴府的人并未见过他。此时不免又是一惊。 这样三座大山齐聚此地,摆出这等架势…… 殷辉义的动作卡了卡:“……殷恒?你怎在此?” 第227章 话说完,殷辉义的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傅翊的脸色。 这下好,计划全乱了! 但傅翊神色不改,他朝程念影跪道:“臣傅翊,前来迎储君还京。” 他心甘情愿,无一丝异色。 却不知这轻轻一句话,将众人的神魂都撞飞出了十里地。 梁王随即也一笑。 当时傅翊是如何叫他觉得,傅翊再可信不过了。 傅翊是这样与他说的: “要我做殿下的臣子,实在强人所难。我与殿下脾性不合,势必处处冲突。” 他问傅翊:“怎么?为了小禾你也忍不得?你当真真心喜欢她?” 傅翊道:“不错,我真心喜欢她,既是如此,何必弃她而选梁王?” “你这话……是何意?” “梁王莫怪我说话难听。” “反正你的话本王觉得难听也不是一日了……” “我见惯世事,梁王纵使眼下疼爱小禾,但梁王是男子,娶妻纳妾另有子女那日,她又算得了什么?” “胡说八道,本王绝不会……” “世事易变,陛下难道也是一开始便这样冷酷的吗?昭宁公主幼年时,他不也曾有过慈父之态吗?——唯一不变是确切握在掌中的权力。” “……这也只有你这好弄权的人方才能说出这般话来。” 傅翊笑笑:“是啊,我好弄权,却要将掌我生杀的大权交予她手中。” 第265章 字字句句是爱意 裴府这间小院儿之中,众人惊骇得魂儿飘出去半天没飞回来。 一时好似万籁俱寂。 所有人动也不动。 待终于醒过神来,冷静的在思考如何开口,胆小的却不敢开口。 既不冷静也不胆小的裴伽于此时脱口而出:“这是何意?” 傅翊还未开口应答,程念影先看向了梁王,问他:“为何一起来?” 梁王被这轻轻一眼瞧得退了一步。 众人素来只闻他骁勇,还有与傅翊的敌对。哪知梁王还有这样一面? 梁王嗫嚅道:“消息……我不愿是从御京传到裴府来,还是由我先行一步得好,有些话要亲自说。若是藉由他人之口,便着实没半点诚心了。” 程念影皱了皱脸。 裴府其余人看着这一幕,越加大气不敢喘。 此时还立在院门外头的裴元纬却突然一步迈了进来:“都挤在这小小院中,到底不像样。” 他说罢冷冰冰地看了一眼梁王。 大老爷连忙接了弟弟的话:“正是,还是先……” 梁王正好这时候也不敢去看程念影的表情,立即道:“本王同你们到前头去说话。” 殷辉义回头看看殷恒:“你也来。” 殷恒张张嘴,本放心不下,但他也知道眼下事大,绝不是他能插手的时刻。 他用力一抿唇,起了身:“是,父亲。” 殷辉义闻声舒了口气。 他看这小禾姑娘脸色有些不大好看,还是交给傅翊吧。 这发起人可是傅翊,该傅翊去承受怒火。 他不当坏人! 裴府的小辈们茫然又仓皇地跟着起身,弱弱唤一声:“大伯。” 大老爷顿住步子,回头:“都去你们大伯母院儿里。” 小辈们不敢说什么,乖乖跟着往外走。 裴伽倒不情愿得很,但被裴霂强行抓着走了。 方才还热闹的院儿里,一时就冷了许多,只剩程念影还坐在院儿里的竹凳上,倒衬得她独一座精致冰冷的水晶人儿。 冻得吴巡想打哆嗦。 自家主子自己心疼啊,他感叹着,忍不住弯腰伸手想去扶傅翊,但被傅翊推开了。 傅翊目光不移地盯着程念影,朝她伸出手去。 程念影皱皱鼻子,还是从竹凳上起身,走到他跟前,握住他手,将他拉了起来。 傅翊顺势将她紧紧攥住,再没放开。 心情立竿见影地便好了。 “你疯了吗?”程念影认真地问。 “没有。” 程念影沉默住了。 她是不愿见到傅翊和梁王拼个你死我活,但她没想到傅翊会这样解决…… 傅翊见她不出声,心中极是不愿她妄自菲薄,于是立即又开了口:“好,纵使是因我与你关系非同一般,我才发了疯。殷学士难道也疯了吗?” 程念影抿唇:“女储君?此前并无先例。” “有过。漠黑国曾有一任国君身体衰弱,膝下只得一女。国君不愿自己的兄弟来继任霸占自己的位置,便强行传位于自己的独女。” 程念影好奇问:“那我桓朝官员对此是如何评价的?” 傅翊也不瞒她,陈述道:“他们说小国就是小国,弃礼制法度于不顾。但在我看来,小国尚敢立女君,桓朝却无这点魄力吗?” 程念影又问:“那他们又是怎么说你的?” 她心中猜想,以傅翊的性情,必是已先告知了朝中众人才来河清要迎她回京。 什么都不做地莽撞行事……那不是傅翊。 “他们什么也没说。” “不可能。”程念影说完,不等傅翊再开口,她又自己想了想道:“哦,我知晓了。是不是他们觉得,正好此时御京中储位之争难分胜负,斗争激烈,见我是女子,先由我来也不要紧?倒还能趁机削弱你与梁王?” “是,他们小瞧你,亦小瞧了我与梁王的决心。” “殷学士为何也跟着来了?如何说服他的?他与我没甚干系。” “他是老狐狸,符合他利益的事,自然要一口应下。” 程念影又想了想,问:“因为他觉得,我若为储君,你与梁王光是斗那些反对我的人便要花去许多力气,便无力再铲除如岑氏这样的大家族了。殷家又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一朝,是不是?” “正是。”傅翊颔首,“何况……” 他顿了下,才压下那点微妙酸意:“你与殷恒相识,总有一分情谊在,自比其他人登位来得更好。” 傅翊将酸意咀嚼吞吃,面上只显笑意,张嘴便是夸:“阿影很聪明,这些全都能猜到。” “可是为何……” “什么为何?” “这是一桩很难的事,所有人都瞧出来了。那为何你还要做?”程念影紧盯着他的脸。 “为何?答案不是已在我们的对话之中?……因阿影聪明。” “阿影知道在已驾崩的皇帝之前,总共出现过多少个皇帝吗?” 程念影接上了声音:“一百四十五位。” 她从郡王府的书中看见的。 傅翊微微诧异,而后接着道:“是,略去不算分裂割据的时期,共一百四十五位皇帝里,称得上明君的仅有二十七位。阿影,聪明已是极难得的。” “何况你本长在民间,你见过民间人情百态。蔚阳时,你同情坐冤狱的人,你同情如阿莫一样被逼行歹事的流民。从前观文殿的学士要负责教导储君,爱民如子。可生来锦衣玉食的人,怎知人间辛苦?阿影,你同情那些人时,本就已远胜皇子百倍。” “皇子生来多骄奢,骄奢生淫逸,生自傲,亦生胆怯。而你知风雪寒,你知刀锋利,你坚韧无畏,又胜他们百倍。” “你是皇室血脉,这最后一条,也无可挑剔。” “从古至今,除却明君以外的,或年幼失权,或病弱早逝,或沉溺酒色,或昏庸残暴,或只一味修仙向佛不问朝政……他们尚且坐得那个位置,你怎不能坐?” “阿影,我还记得你先前与我说,你不喜贵人。” 程念影舔了下唇,她也不知为何,傅翊这番话说出口,仿佛一个字一个字都钻入了她的骨血里。 她的心跳跳得快了又快。 男人字字句句不提爱意。 却仿佛字字句句都是喜欢。 那更是少虡楼里的程念影从来没想过的一种可能。 她想过有一天不再受少虡楼的控制,她不喜欢被拴死在杀手这条有今朝无明日的路上。 她想过有一天可以拥有更多的钱,嫁给一个好人,死后有坟茔可以安睡,魂魄才得以入轮回。 可她没想过—— 傅翊的声音又响起:“阿影,那你何不站在所有贵人的头上?叫他们只得仰望你。” 程念影压着血液里奔腾而过的怪异感。 她好奇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皇帝的坟茔很大吗?” 第266章 遗诏(下) 这话既显冷静,又显可爱。 傅翊没觉荒唐。 他正色答道:“很大。” 同时朝吴巡伸出手:“去拿纸笔来。” 吴巡呆愣愣地回过神。 方才那番话,明明离经叛道,的确全然不符礼制法度,但不知何故说得他跟着心潮澎湃起来。 “我……我去问裴府的人要!” 吴巡马不停蹄地去了,又狂奔着回来,一口气都顾不上喘,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给加水磨墨。 第228章 傅翊与程念影已来到竹凳前坐下,傅翊提笔,认真地给程念影画起图来:“帝陵多分内外二城,有这样大……周围再有皇亲重臣陪葬,如星拱月。” “陵墓之下,簷牙高啄,廊腰缦回,亦有寝殿偏房……” 程念影盯着纸上慢慢浮现的线条,拼凑出一个堪称雄壮的坟茔。 它已不该叫坟茔。 它是陵。 与丘一般。 我死后会睡在像大山一样的坟堆里。 我爱的人,爱我的人,会葬在我的身侧。 我的灵魂有归处。 程念影咂咂嘴,不由认认真真地赞同道:“它真的很大。” 傅翊心间微动,有被可爱到。 他搁下笔,抬起头,真切地笑道:“是啊。” * 另一厢,梁王大步走在前面,颇有些气势汹汹的味道。 这一行人间,他地位最高,旁人急追不上,也不敢拦。只是大老爷心头暗暗发紧,这是急着做什么? 梁王却是闷头走半晌,突地一回头:“这是往哪里去的路?” 大老爷步子一顿:“?” 后头的跟着猛然顿住,险些你绊我,我绊你。 梁王尴尬地轻咳一声:“也没个领路的。” 大老爷:“……” 那不是您走太快了? “我来给梁王领路。”裴元纬分开人群,三两步跨到了梁王前头去。 气氛有一瞬的微妙。 梁王低声道:“……先前听小禾说起裴府四房如何如何好,若不嫌,引本王去院中说说话吧。” 裴元纬眉眼动都没动一下:“院内有女眷,不便引梁王前去。梁王若无事,不如与我去书阁鉴赏孤本。” 要一个武将去书阁鉴赏什么孤本,听来就怪异。但梁王点了头。 当即剩下殷辉义清了清嗓子,主持起大局:“我知晓诸位心中定有疑惑万千,不如由我来为诸位解惑吧。” 大老爷忙客气道:“不敢不敢。” 殷辉义:“客气客气。” 一番文人拉扯后,也是拉扯到了前厅去。 “其实陛下驾崩前,还留有一封未来得及发出的遗诏。”殷辉义落座,一手执茶盏却并不喝。 他停顿片刻,正色道:“世人皆知,梁王殿下为我大桓平定战乱,才至今未娶。” 当然不是这个原因,但谁清楚内里?清楚的谁又敢提? “直到不久前,禁军江指挥使意外在民间找到了梁王流落在外的骨肉,陛下慨叹于梁王对大桓的忘我付出,决心要将对这梁王的骨肉补偿良多!” “于是先将她的名字载入了玉牒,又赐奴仆若干,允她有自己的府兵……” 小禾由谁所出不重要,她的父亲认可了她的身份,她将从她的父亲手中继任权利,且是她父亲唯一的骨血,这很重要。 她的母亲和具体的来历,只要上位者想,便有一万种编撰的办法。 殷辉义说起这番话来,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裴府众人听得默住。 傅翊为何前来迎“储君”……与殷辉义这番话终于是串到了一处去! 小禾……梁王的骨肉! 大老爷第一反应便是去看自己弟弟的神情。可是糟了,他带着梁王去书阁了! 二人恐怕要起大冲突! …… 裴府上下好读书,修有书阁。 裴元纬一步迈进去,伸手就从架子上捉了把刀下来。 梁王惊了一跳,但躲也没躲,眼睁睁看着裴元纬拔刀,朝他颈间挥来。 “……裴四爷知我是谁了?” “你这样上门,岂会不知?”裴元纬语气冷冷,“我找了这么多年,却不曾想原是桓朝人人皆称赞正直的梁王……” 梁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 他僵着脸:“你动手吧。” “我倒是想。”裴元纬咬紧牙关,咯吱作响。 他上回这样失态,还是杀楚珍的时候。 “梁王眼下一副任打任杀的模样……不过是知裴府拿你无法罢了。”裴元纬胸中一团火烧得怎么也吞吐不出来。 梁王张张嘴,也不知该怎样道歉才有力。 只得道:“那你将刀给我,我自己来……” 说罢,就要动手来抢。 裴元纬却没松手,一声喝问:“今日且不提往事,你们大张旗鼓来到府上,意欲何为?你难道还要将自己的亲骨肉敲骨吸髓,利用殆尽?” 梁王先一愣,没想到裴府也这样回护小禾。 他忙道:“岂会!本王疼爱她都来不及!” 话没说完。 外面一阵脚步声匆匆近了。 拉架的来了。 “裴元纬!”那是女子的声音,“莫要行冲动之事!” 她的声音乍听与楚珍相似,但声线更柔,语气柔中带刚。 裴元纬霎地就变了个神情。 他将手中刀扔到梁王脚边,转身绕过梁王,退到门边。 而门外的楚琳此时已经连忙将门打开,伸出手来,一下将裴元纬拉了出去。 从前梁王便一直未能见到那定王府的女子究竟长什么模样。 那时是不知道。 而今却也还是没能见到。 今日是不敢直视。 他目光一转,只瞥见那拉裴元纬的一截手腕,带动着绣有蝶纹的袖口。 裴府上不好熏香,也没闻见什么香气。 他只是怔怔的,听着脚步声远去。听着那裴四夫人回护地紧张地将自己的丈夫带走了。 梁王一下耷拉下来,垂首去捡了地上的刀。 他慢慢走出书阁去,只见裴府下人早就等在门外,一下迎上来:“梁王殿下……” 梁王语气沉沉:“本王……突地想起有事要和丹朔郡王说,你领路吧。” …… 小院儿中,风从程念影二人之间卷过,吹得那薄薄一页纸扑簌作响。 吹得人都无端生出一分温柔来。 傅翊慢声启唇,话未出口。 梁王步履匆匆地赶进来,拉开竹凳,往二人中间生生一插。 颇为感叹地仰脸道:“世间怎这样多规矩?男子娶得妻妾,女子也能有两个丈夫就好了。” 傅翊蓦地冷飕飕看向他,笑意森然:“殿下说什么?” 第267章 又哭又笑 此时程念影也扭脸朝梁王看去,目光算不得柔和。 梁王不由挪了挪屁股下的竹凳,与二人拉开些距离,只当做没说过方才那话,用余光觑着傅翊问:“你二人可说好话了?” 这是在掂量傅翊把话说清楚没有,等下“小禾”的怒火会冲谁而去。 傅翊慢慢敛住皮笑肉不笑:“本要说完了。” 梁王“啊”了一声,慢慢站起来:“倒是本王来得不巧了。” “我有一问。”程念影开了口,这句话是看着梁王说的。 梁王只好又一下坐了回去。 “今日过后,裴府要如何自处?” 这话问得委婉,但梁王知晓她真正关心的是什么。 梁王答不上来。 他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眼底蔓开一点酸意。 “我方才……见过了裴四爷。我盼着他给我一刀,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父亲是端方君子。”程念影轻声道。 梁王剩下的话顿时全卡在喉咙里,那酸楚愧意都被冲得散了半分:“你……你唤他父亲?” “嗯,先前到河清时,母亲认下了我,裴府认下了我。” 那酸楚愧意重新涌回来,梁王讪讪一笑:“那、那,裴府待你实在是极好的。你……你唤他‘父亲’自然也、也好。” 换做旁人,哪里会容得下呢? 裴府这般,都算得上是圣人了。 倒是他更显不堪。 梁王的眼眶都红了。 “我知道,我是王爷,以致连报复我都成了难事。我该如何偿还她和裴四爷,我实在……实在也寻不到一条路。” “小禾!”梁王的语气略激动些,“我想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竭尽所能地待你好。我无论给予裴府什么,他们都不会要,但你给的,他们一定会要,对吗?” 傅翊这时候终于是替梁王开了口:“错从铸成那一刻起,裴府便被架在了尴尬的境地上。” 程念影低头思忖半晌。 是,梁王今日登不登门,都改变不了已发生的事。 “我是储君,旁人还敢议论母亲吗?”程念影问。 “他们不敢!”梁王匆匆接声。 傅翊再度开口:“但如你方才所说,这是一桩所有人都瞧得出来的难事,你觉得怕吗?阿影。” 梁王急声又道:“小禾,你不要怕,我和傅翊都会护在你左右,他若哪日敢反悔,我定叫他……” “我不怕。”程念影平静摇头。 梁王的声音一下又憋了回去,略有些失落道:“是,也是,你都独自在少虡楼中熬过了那些年,若说你会怕,倒是小瞧了你。” 第229章 傅翊道:“但梁王倒盼着你能用一用他。” 梁王背脊又直了起来:“是啊是啊。” 程念影转头看傅翊:“你不怕吗?” “我?”傅翊怔住。 “那个小皇子呢?他不恨你吗?” 梁王抓紧了竹凳的边缘。 他不酸,他不酸。 这是关心啊。傅翊笑笑:“他早已在恨我了。他一边需要我的帮助,一边又恐惧我的掌控。” 程念影也不遮掩自己对那小皇子的不快:“那你先前还选他这样的人?” 傅翊顿了片刻。 尽管这话会显得他极致刻薄冷酷,但他不想再在她跟前装作伪善姿态。左右也会被她看穿。看穿了,反还要惹她不高兴。 他便还是道:“空有一腔对我的恨意有什么用?他蠢啊。我选他,也是因此缘故。” 程念影听得皱鼻子。 傅翊没忍住又语气微涩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有人好金银,有人好功名。阿影,我天生如此……” 是啊,是啊,傅翊那可是天生的坏种!城府深,手段多,好操弄权势,还喜欢鄙视他人的蠢笨! 梁王听得在旁边直翻白眼。 翻了一个,第二个且忍住了。 毕竟方才傅翊为他说话了。 “嗯。”程念影垂着眼含糊地应了一声,同时掰开了傅翊搭在桌案上的手掌。 她在看他的掌心。 傅翊顿时反应过来,她并未生气,于是放松了手指任她看。 “老皇帝不喜欢我。”傅翊道。 谁能喜欢得了你? 梁王默默心道。 也就他的女儿眼光独特! 傅翊:“他数次犹豫着要不要在我彻底壮大前杀了我,但他知我的城府手段实在好用。阿影,你便也接着用我吧。” 程念影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他一声接一声的“阿影”,叫得她耳朵软软的。 “嗯,嗯。”程念影又应了两声,显得略有敷衍。 傅翊被她摸得心尖痒痒。 便想着说些什么,方才能压下那破开脏腑直往外钻的情愫。 他道:“我看到你离京前留在郡王府的信了。” 他又道:“我很喜欢那封信。” 用炭笔所写,说明仓促。仓促也要留信,更是珍贵。 程念影的耳朵变得更软了一些,她又揉揉,抬起头道:“我不一样。” “嗯?” “皇帝不喜欢你,还要用你。”程念影若无其事一般地飞快地道:“我不一样。” 她知道傅翊放弃小皇子而选她意味着什么。 她知道! 傅翊指尖本能地轻颤了下,抬眸紧盯住程念影,目光霎时间炙热得烫人。 实在直白。 过于直白了。 梁王忍了又忍,忍不住了:“小禾,你能不能别摸他手了?” 给他摸高兴了! “哦。”程念影慢慢收回手,转头又对梁王道:“谢谢。” 梁王受宠若惊:“怎么突然……” “裴府待我好,你待我也好。” 梁王霎时忘了给傅翊摸高兴了这回事,眼眶不免一热,心道若是能在此时再跟着也唤他一声“父亲”多好啊! “但莫要再说方才那样的话了。母亲和她的丈夫很恩爱,他们的儿子也很好。” 梁王的眼泪戛然而止。 第268章 如何做? 这一厢,楚琳拉着裴元纬直走出去老远方才停住步子,两人的掌心都浸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裴元纬不由将楚琳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藉由这个动作来定住彼此的心神。 “你怎知我们在此?是大哥命人去请你的?”裴元纬语气微沉。 楚琳微微蹙眉:“若不是我来,旁人拉得住你?” 裴元纬垂着眼,便又显得眉眼阴郁冷漠。但楚琳知道他一贯长相偏于如此,便只是也将他的手抓紧,道:“大哥是怕你冲动。” “无人能做一辈子的圣人,他要为整个裴府考量。” “那个人……原是梁王?今日登门也好,从前一颗心总似高悬,余生每一日都过得不踏实。而今知晓了一切,心底反倒失了波澜。” 楚琳一边说,一边不轻不重地吐了口气。 原来那些惊惧、痛楚,早在这些年与裴元纬的相互扶持间,被消解干净了。 “只是我听裴霂说,储君是怎么一回事?”楚琳的语气这才带出点惊奇,“我实在听不明白!” 裴元纬立时顾不上梁王了,细细与楚琳说起来。 “我实在想不到,他们意欲何为?朝中其他人又岂会放纵他们如此行事?” “意欲何为?若实在想不到原因。”楚琳顿了顿,“那或许便只是他们在顺心而为,才不能以常理推测。” 楚琳说罢,立即又道:“此事还得与大哥他们商议!” 裴元纬点点头,抛开方才那点对大哥支使自己媳妇的不快。 等来到前头,裴府的大老爷却也正在等他们,此外裴元纬其他几个兄弟也在。 “那位殷学士……”裴元纬开口问。 “他与自己儿子说话去了。”大老爷满脸肃色,“今日梁王三人登门,他们三人何等身份……我觉得不似玩笑。” “既然他们不当做玩笑,裴府也不能当做玩笑!” 大老爷话刚说完,三爷犹疑着接上了话:“大哥……此事、此事你不觉得荒唐吗?恐怕傅翊利用我等啊!” 大老爷反问:“你我有何可利用之处?” 三爷短暂地噎了一下。 那确是暂时没想到自己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 “但傅翊行事,本就难以推测,只怕我们成其中一枚垫脚的小棋子也说不准。” “或许他会如此,梁王呢?殷学士呢?殷学士可不傻。” 大老爷说完,思忖片刻,先转头给了定心丸道:“老四,你们房里的事不必忧心,我管束府中向来严厉,绝不会有风言风语。” “裴府又自来上下一体,往后也一样是齐心携手。” “我虽未入仕,但也知道一个道理。将士上了战场,绝不能动摇自己的军心。” “不管傅翊发了疯也好,失了心也罢。若我们先自觉荒唐,去了三分底气,又如何向上走?” “裴府之势放到御京去,虽然算不得什么。但蝼蚁尚有三分力。将军披甲上阵,你我至少能做肩头那块甲吧?” “难道你们更想做康王府那样的?” 自皇帝驾崩后,康王府可就成了近来御京城中最大的笑话。 大老爷这一番话说下来。 三爷抢着先摆了摆手:“大哥哪里的话!我们岂会做那样的人?” “大哥说的是!” “不错,若旁人觉荒唐,我裴府便更不能觉荒唐。力气虽小,但也是小禾的后盾。” 大老爷满意地点点头:“自古走向兴盛的家族,都是这般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而走向衰弱者,大都始于手足间的互戕。” 他斩钉截铁道:“裴府,只会更好!” * 裴府引人惊骇的这出热闹好像就这样悄然地又归于了平静。 傅翊一行人暂且留了下来。 考虑到这三位之间的复杂关系,裴府还很花了些心思,将殷辉义下榻之所,设在了梁王与傅翊之间。 “此地不比御京舒适,还请郡王担待一二。”楚琳借口送些起居之物,来见了傅翊。 傅翊又恢复了程念影初见时的模样,言笑晏晏,气质无害。 他朝楚琳行了晚辈礼,道:“我却觉得河清极好。” 楚琳从前只闻傅翊大名,对他的了解仅来源于那些源源不断的传闻。 他而今与小禾有了牵扯,自然不再只是存在于传闻中的人物。 今日本想仔细瞧他一瞧才能放心,但又发觉怎么都瞧不透。 楚琳只得按下失望,寒暄几句便转身离去。 离开时还没忘记叫人锁上中间的月洞门。 这样便将他们几个男子与小禾那边隔得远了。 吴巡看见动作,悄悄回到傅翊身边向他禀报。 傅翊听得微有些出神:“我与阿影……说来并不算真正成婚过。她不愿我整日待在阿影那里,也属正常。” 吴巡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 当娘的没对他们主子甩白眼已经很好了。 于是当即也没再说什么,老老实实去伺候主子洗漱歇下。 只是这头才睡下,便有人抬手叩了叩窗:“在吗?傅翊在这里吗?” 是程念影的声音。 傅翊眼皮一颤,猛然起身。吴巡动作更快,两个大步跨过去便将门拉开来。 吴巡目瞪口呆:“姑娘怎么过来的?” 程念影:“翻墙。” 吴巡咽了咽口水,本能地扭脸去看主子。这主子定然喜欢得要死!这谁能忍得住? 傅翊喉结滚动了下,轻轻吐出了一声无意义的语气词:“啊。” 第230章 程念影一手拨开吴巡,倒大大方方进了门:“你睡了么?还有些话想问你。” 傅翊:“好,你问。” 程念影走到他床榻边挨着坐下,突然低头揪了揪衣摆,眨眨眼:“没换外衫。” 傅翊抓住她的手指:“无妨。” 吴巡见状自觉退了出去。 只是……明日……楚四夫人不会生气吧? 门重新关上,程念影的声音响起:“做皇帝该怎样做?” 傅翊舔了下唇。他就知道。她好学时,那是一刻也等不得的。 从前在郡王府上的时候就是。 跟他睡一觉起来,还要精神百倍地写字读书去。 “我不想做成老皇帝那样。”程念影又道。 “你自然不会。”傅翊温声道。 只是他的声线在夜里显得喑哑,程念影禁不住靠近了些,仔细去听。 傅翊将声音放更轻,他道:“我慢慢同你说。” “你会在黎明时起身,在垂拱殿中接受百官朝拜,听奏报,颁诏令。天下臣民,如臂使指。” “皇帝的午膳常吃旋炙肉、鹌子羹、糟蟹、花糕、蜜渍雕花笋……” “午饭后便在宫苑中散步,宫中藏书颇丰,若有读而不解之处,自有大儒在宫中筵讲。” “若读倦了,可赏花赏画,观舞听乐……” 傅翊声缓,程念影倚在他身边睡着了。 傅翊没忍住屈指拨了拨她耳畔的头发。而后又忍住,将热意压了回去。 第二日裴府上下都是被惊醒的。 “急报!” “文象国先前欲入京朝见陛下,请陛下遣兵助他们平定内乱,可那时陛下拒了他们入京。而今内斗的战火外延,竟侵扰到了边城!朝中请梁王殿下、丹朔郡王速速还京!” 河清知县满头大汗地立在门外禀报。 傅翊听见动静时,先起身,而后扶住了程念影的腕子。 他肃色道:“做皇帝该如何做,阿影,你来让他们瞧瞧吧。” 第269章 这是首功! 大老爷一行人连衣裳都没穿戴停当,便也匆匆赶到了傅翊这里来。 裴府的尴尬期比想象中还要短暂,因为他们甚至来不及多说上几句话。 大老爷一转头就看见梁王手持长剑,一边大步走,一边喊:“傅翊!” 随从跟在后头为他披甲。 大老爷见状一愣,这是连御京都来不及回了?直接要从河清赶赴去边城? 那厢门打开。 却是衣裙莺黄,飘飘如仙。众人愣了一愣,见是程念影先走了出来。 梁王顿了一顿,陡然拔高了声音:“傅翊!!!” 长了耳朵的人都能明显听出这声与方才的不同。 傅翊落后两步,跟着走出道:“我为臣子,如今我自该走在她的身后。” 梁王火冒三丈,火烧眉毛:“本王要说的是此事吗?” 殷辉义来得迟些,正撞上梁王动怒,他一手扶住头冠,插声道:“殿下!” 霎时将梁王的火浇灭了回去。 河清知县狠狠松了口气,这裴府是会安排的,挑火的挨得近,灭火的也挨得近。 “不是有急报?”程念影开口,她径直看向河清知县。 河清知县不敢看她,低着头稍有些别扭,但嘴上还是规规矩矩地答道:“是,今日天光未亮,便有人来急叩城门。” “底下人报到下官这里来,下官一问,才知来者竟是文象国先前赴京的使臣,身边还陪着四方馆的官员。” “那使臣原来并非文象国的普通官员,而是文象国的三王子,他为国后所出,奈何国中权臣梁祥势大,欲扶持七王子登位,于是派人多次对他进行暗杀……” 这话一说,梁王和殷辉义几乎都同时看向了傅翊。 好熟悉啊! 傅翊被这般注视着,倒是面色不改,只立在程念影身侧,一副好臣子的做派。 “但文象国自来是桓朝的附属之国,要立新国君,绝非是这梁祥一人说了算的!按制文象要先上禀我桓朝,得到陛下降旨,新国君才能继位。” “于是文象国派出了使臣来朝,这三王子也借机混入了其中。” “只是陛下一直无暇见他,他便整日与四方馆的官员说,说这梁祥野心勃勃,见不到他尸首,便会猜他来了桓朝告状。” “而今陛下驾崩,恐会一不做二不休,侵入我桓朝,若能夺下桓朝国土,他在国内权势,将达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也不怕桓朝追究他乱了纲纪。” “他还真没撒谎!与文象接壤的怀远镇出现了骑兵袭扰的痕迹。御京一得消息,这三王子便马不停蹄赶来此地,欲请梁王出兵。” 河清知县一口气都不敢喘,飞快地将事情简单扼要地交代了。 傅翊动了动唇,正要开口,下一刻却又抿住了唇。 梁王和殷辉义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于是也都会意地没有开口。 程念影这时接着又出了声:“那三王子人呢?” “下官未叫他进裴府,只留人在县衙中等候。” “去见见。” 河清知县本能地看了一下另外三巨头的神情,而后点头:“是。” 大老爷此时也才开口插上声音:“速去备马车!” 随从应声而去。 程念影扭头看了看傅翊,傅翊还停在那里。 她想到他刚才说的,他该走在她的身后……于是她先迈出了步子。 果然,她一动,傅翊才跟着动了。随后梁王与殷辉义也跟上,一行人风风火火出了门。 傅翊落后两步,见那河清知县神情还有些惘然,淡淡出声问:“心下觉得怪异别扭?” 知县额间霎时急出了些薄汗,他忙道:“下官不敢!” 傅翊顺势扶了他一手:“这样惊慌作甚?桓朝无此先例,你一时无所适从,倒也不是你的错。” 知县更惶恐,讷讷不知说什么好。 丹朔郡王能把皇帝熬死,是正儿八经的权臣,他岂能不怕? 傅翊和气地笑了笑:“你可是第一个在新储君跟前回了这么多话的人啊。” 知县先是怔愣,而后一激灵。 是啊! 先前朝中百官为何党派林立,争相拥护不同的皇子?还不是因众人都盼着抢个从龙之功? 还得是首功最好! 他是地方官,此事原本离他极是遥远,他是就算述职到了御京,都不一定配见陛下的人。 可如今……如今郡王这轻轻一句话,霎时便挑动得他心头火热了。 是,女储君无先例。 也正是无先例,但敢与她站到一处的人,那不正正好抢到这首功吗? 知县知丹朔郡王喜洁净,他抬手匆匆一擦额上的薄汗,朝傅翊一拜,便连忙追上程念影的身影去:“下官来为您领路!” 傅翊抬眸,只见程念影同时回眸朝他看来。 傅翊不由冲她一笑。 程念影这时朝他伸出手,张开五指,勾了勾,似是催促。 傅翊当即也加快了步子,走到程念影身边去,几乎抵在她耳侧道:“人心就是如此容易挑动,阿影会了吗?” 他顿了下,又用极低的声音道:“你总会比我多几分真诚。若你驭人,应当会比我更出色。” 真心掺假意,为人不喜。 帝王术里若掺半点真心,却足以叫臣子肝脑涂地了。 她的真心,是她的利器。 连他都难以抵挡,不是吗? 程念影彼时侧过脸,盯着傅翊瞧了瞧。 明明议论的仍是玩弄人心之事。 但一刹间,她竟尝出了,他极是爱她的滋味来。 “嗯。”程念影轻轻应了声,忍住了没有去摸傅翊的手。 傅翊霎时又笑了笑。她没有抵触他谈论此事。 傅翊又道:“梁王不能与你一同去怀远击退文象国的骑兵,他得回御京震慑他人。” “方才知县说到三王子来请梁王时,你便想说这话?”程念影问。 “是……阿影知晓我为何最终没开口吗?” “就像你让我走在了你的前面。” “是,我不能越俎代庖,而今你才是发号施令之人,他们都该先听到你的声音。” 程念影抿紧唇,再跨过一道门,已是来到裴府大门处。 那马车已然备好。 程念影踩着马凳上去,傅翊便在旁边扶了她一手。 程念影舔了舔唇,忍了一下,又忍了一下,她还是摸了摸傅翊的手。 这不是错觉,她心道,傅翊真的爱极她。于是她也便想与他贴近一些。 随即车帘落下。 一行人朝着县衙狂奔而去。 那位文象国的三王子已经等得团团转。 他身边的侍从官满脸愁色:“如今桓朝自己的新君尚未定下,当真会管咱们的事吗?” “会的!至少梁王一定会的!” 第231章 “人人都不愿离京,在封地上的王爷更是恨不得争相赶往御京,生怕失了夺位的机会……梁王真的会去怀远平乱?” “会!会!”三王子额上缓缓流下汗水。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侍从官听,还是在竭力安抚自己心中的不安。 待到话音落时,四方馆的官员快步走了进来。 三王子主仆立时停住了议论。 那官员咽着口水道:“速来拜见储君。” “储君?”三王子连御京京城都没能入得了,哪里又知晓朝中具体的变故? 他怔怔看向官员身后,县衙中人依次拜下,而走在最前头的,竟是个美人,正当妙龄。 她是……女子。 “你知道带兵侵扰怀远边镇的是什么人吗?”女子开了口,脆生生的,还极是好听。 可三王子无心应答。 他匆忙往后头看去,口中唤着:“梁王……” 第270章 如何平乱 “我在问你话。”美人眉心微蹙,也只显得更美。 “梁王,梁王殿下……”三王子露出些许尴尬之色。 他之前只闻梁王名,而未曾见过梁王人,眼下一时都不知道该将视线落到谁身上去。 一时也无人应答他。 只见美人问身侧人:“他是个傻的么?怎只会喊这几个字?” 三王子身形一凝,倒谈不上何等羞辱恼怒。因那美人口气冷冷淡淡的,平静得紧,倒不含别的意味。 三王子身边的侍从官却是护主心切,气得一个大步上前:“我们只是要见梁王殿下罢了,军情紧急,还请这位贵主让出路来……” 他说着一边抬起了手。 河清知县一下就急了,也要赶着去护呢。 程念影伸手轻轻一挡。 那侍从官猛猛摔了个屁股蹲儿。 “……” 侍从官被摔懵了,三王子也终于是停住了念叨不停的“梁王梁王”。 河清知县“唉”了一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白长了。 “剁他手。”傅翊在后头抬了抬下巴。 这话一出,三王子陡然色变,躬了躬腰道:“我这侍从莽撞,还请贵人念在他身在他乡护主心切,饶过他。” 梁王闻声轻咳一声,被殷辉义拉住了。殷辉义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理会。 傅翊淡声问:“方才知县是如何说的?” 三王子怔了怔,本能地答道:“拜见储君。”他紧跟着问:“储君不是梁王?” “是我。”程念影从善如流地接了声,不带半点矫饰。 知县感叹着终于有他派上用场的时候,于是面色一沉:“三王子瞧不出来吗?” 三王子嘴唇翕动,答不上来。 其实……是瞧得出来的。 这么多人,独独她走在最前头。可怎么想都不应该…… “梁王不会跟你同去怀远平乱。”程念影接着开了口。 三王子更急,不过这回他学聪明了,知道先向程念影行了大礼,才道:“那不知朝中会派下何人率兵前往?” 程念影:“我去。” 三王子陡然沉默住了。 若非是四方馆的官员陪同而来,他会恍惚以为自己来到了一个草台班子。 梁王其实也想跳脚。 傅翊那混账之前没和他商量过此事啊! 怎能!怎能叫她去? 三王子的侍从官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改坐为跪,叩头道:“我的主人吃了不少苦,才从文象国内来到御京。可他未能入得御京。 “文象从来尊崇桓朝,不敢有不敬,更从未缺过朝贡。今日是我冲撞贵人,剁我手也好,拿我命去也好! “世人皆知梁王正直骁勇,只求求梁王殿下助我主人拨乱反正!” 他一气说完,脑袋磕得砰砰响。 梁王略有不忍。 但程念影此时倒很稳得住,她略作思忖,出声道:“那也还是我去。” 侍从官哭求的声音一下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程念影接着道:“怀远之乱一定要平,那是桓朝的边城。” “文象之乱,是你的事,你愿不愿托付至我手中,也是你的事。” 程念影分得清清楚楚,自是桓朝百姓更重要啊! 文象国的,叫外人!不同! 侍从官更说不出话了,只是眼圈发红,咬着牙,盯着自己的手,似是在想,要不要真剁了,向贵人示个好以换梁王的同情。 三王子却是忍不住重重叹了一声,伸手抓住侍从官的胳膊。 天人交战片刻。 他没有将自己的侍从官扶起,而是跟着跪了下来,再度叩礼道:“请储君救文象。” 傅翊从后面抓了下程念影的手。程念影眨眨眼,隐隐会意,于是没有开口。 三王子咬咬牙,再度拜下,朗声道:“求储君救文象!” 侍从官也只得跟着喊:“求储君救文象!” 殷辉义看着这一幕,目光微闪。傅翊的确是极好用的臣子。该退居身后时,便果断退到后头。该扮黑脸时,便又当先在前。 这“小禾姑娘”竟也与他配合得恰到好处。 相比之下……梁王的弱点,也太为天下人所知了! 谁都知道扮可怜来求他! 程念影的声音这时又响起:“你知道带兵侵扰怀远边镇的是什么人吗?” 同样的问题。 三王子再不敢轻视,收起诸多不甘,认认真真说了起来。 待话说完,三王子才敢看向傅翊,问:“敢问这位是……” “傅翊。”傅翊自报了姓名。 三王子脸色又变了变,勉强压下去。 大名鼎鼎丹朔郡王……也是个弄权的人物啊。 三王子勉强压下了尴尬的表情。 * “领军的正是文象的权臣梁祥,文象有心模仿桓朝,防止武将谋反,便特地移交了部分监军之权到文臣手中,以致这个梁祥逐渐势大。” 傅翊对三王子交代的话,又额外做了私下补充。 梁王急得拍桌子:“你让小禾如何去面对此人?” 程念影反倒并不紧张。 她想了下:“我直接把他暗杀了?” 梁王一呆。 第271章 入怀远 打破这一刻凝滞气氛的,是殷辉义干笑了一声:“那这梁祥的面子也太大了,能得储君亲自出马,一刀斩首。” 河清知县坐在中间,抬手又擦擦汗,略有一丝茫然。 这话说的。 没人质疑储君真能一刀砍了梁祥吗? 程念影这厢舔舔唇:“好吧,听上去这主意不行。” “没什么行与不行,殷学士对这个梁祥应该也有几分了解,还请一同说来听听。”傅翊出声。 殷辉义嘴角抽了抽。 傅翊这人给谁当臣子,果然还是有分别的。 殷辉义清了清嗓子,自然跟上道:“自古不乏天子亲征,今日储君爱护边城子民,不畏险阻,要亲自手刃贼首,以儆效尤,扬我国威,若写入史书也当是一段佳话。” 一番话下来,给河清知县都听蒙了。 梁王更是牙痒痒。 他从前讨厌文臣那都是极有道理的! 一个个说话都是这般说变就变,还说得冠冕堂皇,左右都有他的理! 殷辉义打完官腔,紧跟着倒也说起了正事:“这梁祥,臣确是能说上一二。梁姓,在文象国乃是大姓,先后出了四位王后。只是不巧,这一任国君,他另有心爱女子,不想再娶梁氏女了。” “梁祥本是梁家的妾生子,但自幼聪慧,早早就做了当时文象国储君的伴读。后来文象国要派出备受宠爱的二王子到桓朝做质子。梁祥自请陪同二王子至桓朝为质,那几年里,梁祥跟着二王子的侍卫学了些强身的功夫。” “没多久,梁祥回到国内,因有陪同为质的经历,使他渐渐受国君信任……” 这人确实和傅翊有些像,都极为舍得了身。 “他手握虎符,手中另养有五千私兵,皆是精锐,善骑射。” “梁祥本人也好打猎,一手射箭的好功夫。其余时候倒并未见他亲自出手。不过他毕竟四十有五的年纪,自然不比年轻时的强壮。” “再论打仗的本事,梁王应该清楚。” 殷辉义一转头。 梁王接上声音:“他打仗有些本事,善收买人心,离间将与将之间的关系,使之变得群龙无首。” “因而此人绝不能小觑!”梁王强调。 殷辉义一拍手:“这不巧了,咱们丹朔郡王不是比他更厉害?” 傅翊抬眼微笑:“殷学士是在骂我么?” “哪里的话?”两个人对着笑。 梁王不耐听这些,打断道:“本王知道要回御京定人心,这很重要。但小禾安危更胜于此。因而……” 梁王语气笃定:“本王要将亲卫给她。” 第232章 “不要。” 梁王以为会是傅翊拒绝,但开口的却是程念影自己。 “心未向我,反是束缚。”程念影道。 梁王讪讪收声。 “走吧。”程念影站起身,打开门,见到等在外头不安的三王子,“你随我走。” 三王子一愣:“嗯。” 程念影与他嘀嘀咕咕耳语起来。 三王子的脸色一会儿变白,一会儿变青,看得侍从官满心忐忑。 傅翊也没高兴到哪儿去。 他眯眼盯着那三王子看了看,看得三王子总觉得阴风直吹。 三王子拉了拉领子:“怎能……” 程念影歪头:“你不敢?” 尽管知道跟前妙龄少女便是桓朝的新储君了,但三王子还没什么实感,听一个长得漂亮的女子这样说,一下便被激得脱口而出:“有何不敢!” 程念影就这样带着三王子上了路,连与楚琳告别一声都来不及。 傅翊同行,而殷辉义却是跟着梁王返了御京去。 “梁王行事还欠缺了些技巧。”傅翊委婉交代,“少不得殷学士在其中斡旋。” 就差没说梁王少了半个脑子,得把殷辉义这半个脑子给带上才保证不被人忽悠。 傅翊此行带了自己的府兵,人不多,但精。 大军开拔还须等枢密使那厢动作。 但这些都不是问题…… “轻视有时是好事,他们轻视你,才对你不设防。你要领兵去平怀远的乱,他们巴不得你去,绝不会有半分阻挠。” 傅翊在程念影耳边道。 也正如傅翊预料的这般,梁王二人回到御京后,朝中果然没受什么阻力,该派兵的派兵,直奔怀远去。 兵是给了,听不听你的不归我们管。 女子打仗,听来就是笑话。 梁王还是太纵容了啊! 朝臣私下里摇摇头。 彼时,程念影也已抵达了怀远。 怀远城门紧闭,街上只余漫天黄沙,几不见百姓的人影。 程念影骑在马背上,远远瞧见有人近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怀远的官员,个头矮小,帽子被狂风吹得歪了去,穿得灰扑扑的,看不出官职大小。 他顾不上去整理仪容,甚至没看清骑在马上的是男是女是美是丑。 他匆匆一拜:“原本住在城外的百姓已连夜迁徙到城内,有些散居的,相距甚远,来不及知会,到底是被掳去了七户!” 又焦灼道:“这七户里,老幼便有八人。边城入夜极寒,只怕他们熬不到平乱结束那一日!” 程念影将他的模样收入眼底:“那我们还要将这七户人平安带回来?” 官员愣住。 而后才反应过来这话是马背上的贵人与身边的人说的。 他呆呆接声:“能,能平安带回来吗?” 三王子咬牙:“不可能!这做不到!” 程念影根本不听他的:“既然熬不住,那就不要多等,今夜就行事。” 三王子眼珠子都要震出来了:“大军还未到!” 程念影问官员:“那七户人等不了了是不是?” 官员点头,本来他很急,但这会儿见着有个更急的,他反倒一下怯怯的有些茫然了。 “你怎的这也怕那也怕?你还想做文象国的国君?”程念影斜睨了三王子一眼,连马都不下,驭马便要继续向前行。 三王子一口气堵在嗓眼儿里,被美人激得又说不出什么来了。 “阿影。”傅翊突然唤了一声,他伸手从吴巡那里接过一把刀,递给程念影,“这是先帝本要给你的,带上吧。” 程念影接过来。 三王子脱口而出:“寒月刀?” “这刀有什么特别之处?”程念影疑惑。 三王子道:“是文象朝贡之物。” 傅翊笑笑:“还记得夔州时,陛下说要赏赐你吗?你忘了,我还替你记着。哪怕你从郡王府走了,我都还替你要了来。” 程念影闻声,微怔地握紧了刀柄。 “阿影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傅翊问。 “你要来接我。” 第272章 谁给谁做阶梯 营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来人掀起帐子,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庞。按说这个年纪的人该是意气风发的,但他眉眼间却透出了一丝谨小慎微。 “相父。”年轻男人朝着帐中的人行了礼。 坐在帐中的人,阔面脸膛,肤色微黑,鬓发梳得齐整,比起文臣,他更像是武将。 此人正是文象国如今大权在握的梁祥。 “国君请上坐。”梁祥起身将主位让给了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是文象国已病逝的国君的第五子,他连忙摆手:“未得桓朝册立诏书和印信,岂好先称国君?” 梁祥眉头拧住:“权力已推至你跟前,你却谦逊不敢握,这并非是君子之态。” 说完,梁祥转眸看向帐外的方向,隐约可见怀远的城墙连成一条黑线。 “还要桓朝的册立诏书和印信?你以为我们如今在这里做什么?与桓朝玩过家家的把戏吗?” “亮了刀,见了血,自是要推翻从前的规矩!文象国难道要做桓朝一辈子的附庸?” 五王子被说得羞愧难当,低头道:“相父教诲的是。” 梁祥伸手按住他的肩,顺势将他按在座上:“不要令我失望。” 五王子犹豫道:“可是……若是梁王出战……” 梁祥脸上没半点忧色:“我倒盼望是他。” “梁王骁勇……” “我已设伏等他。”梁祥露出笑容。 “大人!”帐外这时响起士兵的声音,激动难当,“找到三王子了。” * 程念影出怀远城门时,只带了两个人。 一个三王子,一个是少虡楼的同伴望月。 梁王欲留亲卫给程念影,傅翊猜到了。程念影会拒绝,傅翊也猜到了。 程念影从来都只是要脱离少虡楼的控制,而非是少虡楼里那些与她同样深陷沼泽的杀手。 于她来说,没有比那些杀手更令她熟悉的人。 所以傅翊一行人从御京赶往河清时,这些特别的“亲卫”也跟着上了路,直到在怀远相聚。 本来程念影连望月也不打算带的。 但三王子实在有些受不住,指指她,又指指自己:“就我同储君二人,去杀梁祥?还要将那七户边镇百姓带回来?” 程念影:“嗯。” 她生着一张无比纯良的脸,表情也淡定到让三王子有种荒唐的人是自己的错觉。 傅翊也有些受不了。 他低声道:“再带个人,我不放心。” 程念影:“行。” 三王子:“……” 于是这才多出个望月。 三王子的侍从官都只能含恨咬牙,被扣在怀远城内。 夜间风大,出了城后,程念影与望月健步如飞,三王子被夹在中间,冻得瑟瑟发抖。 “如今……桓朝都是这般养储君的吗?” 女子比他还剽悍。 无人解答三王子的迷惘。 他嘴张得大了,还多灌了两口风进去,呛得他咳嗽不停。 就这么奔着文象军营的方向的走了一段路,三王子实在是忍不得了:“我们为何不骑马?” 程念影这才回了下头:“你像是能从桓朝抢到马逃出边镇的人么?” 三王子:“……” “你像么?” “……不像。” 三王子彻底老实了。 如此走了一个多时辰,身边两个女人连半点疲色都不显。 她们明辨方向,对被漆黑笼罩的一片茫茫没有丝毫畏惧。 直到终于隐约见了点火光……那是营地火把的星星点点。 程念影终于又开了口:“你说梁祥身边有人行事老派,一向坚持嫡子登位,若见你回去,便会有所动摇。” “是。”三王子喘了口气。 “那你去吧。”程念影顿住脚步。 按照先前便预演好的,三王子不等气喘匀,放声大喊:“申屠于!出来!出来!” 这申屠于正是三王子口中,行事老派的人。 火把接二连三地亮起,有士兵举弓走近:“什么人?” “桓朝探子?” 三王子登时又换了文象话大喊:“我是三王子李脩!你们疯了吗?怎敢在此盘踞不去!明知我身在桓朝御京,还敢出兵侵扰怀远,是盼着我死在御京吗?” “你们这些混账!” “连国君的遗志都不顾了吗?” 三王子一通好骂,不远处的帐子很快就依次被撩起,相继有人走出来。 “三王子?是三王子?”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程念影躲得远远的,眯起眼竭力分辨着这群人。 最终有人来到三王子跟前,将一路跑得万分狼狈的他扶住了。 第233章 那人三十来岁,满面震撼:“三王子?您怎会……您的侍从呢?您的护卫呢?” 三王子紧紧抓住那人胳膊,看似神情慌乱狼狈,实则也冷汗直流,不敢放开一点。 “申屠于!”他大喝对方的名字。 也是喊给不远处的程念影听。 “还不都是你们妄自行事害的?若非……若非这小婢女,我根本逃不出来!桓朝见你们盘踞在此,要拿我祭旗!” 三王子怒气冲冲,一声一声皆是真情实感。 他是真怕死在桓朝。 望月这时才从三王子身后探出头来,脸上神情闪烁,似畏惧似兴奋。 她是人字阁的。 杀人术稍有欠缺,但扮个小婢女手拿把掐。 “她是桓朝人?”申屠于看向望月。 “是,她是四方馆的婢女,她偷了她主子的鱼袋,才叫我拿在手中假扮身份,得以逃出。” 申屠于面上略显疑色:“她既为四方馆婢女,想来过得也算不错,为何会助三王子……” 望月闻声不为自己辩驳,只微微别开了脸。 同时三王子往前挡了一步:“怎么?要审问我吗?” 申屠于见状露出了然之色:“不敢!臣明白了,想是她为三王子的风姿所倾倒。” 一个宁愿押宝在一国王子身上,搏出个荣华富贵来,而不甘平凡的女子罢了。 “三王子这一路想必吃了不少苦。”申屠于道。 三王子无力地点了点头。 没有马,是很苦。 “快快随臣先到帐中歇息休整,沐浴用饭,剩下的,容臣慢慢说。” 三王子再度点头,跟着申屠于往里走去。 士兵们面面相觑,自然分出两列,为他们让出路来。 程念影看着他们走入帐中。 可那大帐,不是申屠于方才出来的地方。 “大人!找到三王子了!”帐门口的士兵激动地喊道。 三王子一脚迈入,退后已来不及。 他抬脸对上了梁祥与五王子的两张面孔。 “方才他大喊了我的名字,我出去一瞧,他自称三王子李脩,质问我等为何陷他于危险境地,所有士兵都听见了。”申屠于漠然地陈述道。 三王子听得手脚僵住,冷汗一下便窜过了背脊。 显然,这申屠于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便将他卖了。 什么行事老派,坚持嫡子登位,想来也不过是往日故意对外做出的假象罢了。 “所有人都听见了?”梁祥皱皱眉,看向三王子。 梁祥没什么慌乱,反倒是他身边的五王子略有不安,被他一眼扫过去,定住了。 “这女子是什么人?”梁祥问。 申屠于将方才三王子所说的,又照着说了一遍。 “哦,四方馆的婢女。”梁祥平静应声,“知道了,你先出去。” 申屠于有些惊异:“就这么不管了?” “叫你出去便出去。” “是!”申屠于老老实实躬身退下。 三王子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可悲地扯了扯嘴角。原来也不过是一条梁祥的好狗。 他当真还有挣扎自救的余地吗? “三王子,我想知道桓朝派了谁到怀远。”梁祥走了两步到近前,“是梁王吗” “若我不答,你要如何?” “三王子是文象国国君的儿子,理当为文象出力。” “回答我!你要杀我吗?”三王子激动得脖颈上的青筋都迸了起来。 望月不由在旁边扯了扯他的袖子。 梁祥面色冷酷,看着望月道:“这小女子都知道眼下不是翻脸的好时机。” “不必说那么多,你就是想杀我。扶持谁?扶持他登位?桓朝会放过你们?” 梁祥大笑:“何须桓朝放过?该是我放不放过他们才是!他们自己尚在争斗不休,待我等长驱直入,夺下桓朝城池,五王子创下这等大功,他要登位,谁人敢有异议?” “他们已选出储君了。” “什么?不可能,还未有消息传出……是谁?梁王?”梁祥的脸色这才有了点变化。 三王子顿时面色怪异:“你要五弟征服桓朝,立得大功,顺利登位。焉知桓朝的新储君不是这样想?” 梁祥皱眉:“哦?” “她也想,将你当做她登位的石阶。” …… 程念影看着申屠于恭恭敬敬从帐中退出,而三王子和望月却没有跟着出来。 似是为防外间人窥见里头的动静,帐子设得很厚,几不透光,自然也映不出人影来。 ……梁祥就在那里头! “哈哈哈哈!”帐中梁祥再度爆出一串笑声。 “三王子,你这句话看似没说什么,实则什么都告诉我了。看来来到怀远的,并非梁王。这储君年纪不大吧?因而登位才不顺利,才须有人为他做阶梯。” “五王子有我,他有谁?” 三王子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怎么还没来? 第273章 哪里来的杀神 梁祥抬手屏退左右,目光从三王子的脸上扫过,有些惋惜地道:“算了,看来三王子知道的东西也不多。” 他说罢后退半步,顺手将挂在柱子上的刀抽了出来,递给一边的五王子。 五王子微微愣住,一手接住刀,无措地唤了一声:“相父。” “三王子带了一个桓朝女子回来,这女子原是桓朝派出的奸细,借机要刺杀你我,三王子在不设防之下,被这女子所杀。” 梁祥平静地说完。 五王子反应过来,这是准备好的对外的说辞。 “过去!”梁祥厉喝一声,“让臣看看国君的决心!” 五王子持刀踉跄往前进了一步。 三王子浑身汗毛直立,本能地扭头去看望月。 梁祥对他的这个反应虽然感觉到奇怪,但一时并未深思。 他冷眼站在那里,对五王子的不满更加汹涌,压过了那点奇怪:“你要的东西从来都得靠自己争来!难道你准备等你的敌人绝望之下,自己一头撞死吗?” 五王子攥紧刀柄,一个大步迈近。 三王子那一刹都快要压不住嗓子眼儿里的惊叫了。 望月终于是动了。 她袖中飞出四个路上捡的石子。 四角点的灯被“噼啪”一声轻响熄灭。 三王子脸上一热,他不自觉地闭了闭眼,头皮霎时绷紧到极致,整个人如同僵直的木头,一动也不敢动。 血?是血吗? 他们为何都不出声了? 三王子转动着视线,竭力适应着周围的漆黑一片。 终于。 他看清了五王子的身形。 刀已不在他手中,整个人亦如雕塑般定在那里。梳着双丫髻的望月一手按在他颈间,轮廓在黑夜里清晰可辨。 所以五王子没有叫。 他不敢叫。 那梁祥呢? 三王子定睛朝更远处看去,只见一团模糊的人形轮廓。 轮廓隐隐动了。 耳边只余窸窸窣窣的声音。 决定性的交战,永远分外短暂。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团模糊的轮廓分开,变成一个栽倒在地的人形,和一个慢慢直起身纤细的人形。 “点灯。”程念影的声音响起。 一时无人动。 “李脩,点灯。”程念影又说了一遍。 三王子如梦初醒,从腰间掏出火折子冲到角落里,满头大汗,两手颤抖着将灯重新点亮。 随着帐中重新恢复光亮,三王子难以适应地眯了眯眼,随后看清了梁祥的模样。 他颈部中刀,肢体紧绷五指成抓,显然在遇袭那一瞬间,还是迅速反应过来,立即做了反抗的。 但还是来不及了。 三王子身上霎时爬起一股寒气,比方才梁祥逼问他时更甚。 梁祥。 文象煊赫一时的权臣,不过一息之间便悄然死在了阵前。 前一刻,他还野心勃勃要推翻中原王朝自古制定下的规矩,他还嗤笑着桓朝新储君的弱小。 三王子的视线晃了晃,才重新定住,落到程念影身上去。 少女步履轻盈,三两下便跨到五王子跟前:“竟还多了一个人。” 五王子眼瞳颤动,望月的手压在他嘴上,压得他脸都微微变形,但他仍旧不敢动。 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杀神? “好在多带了你。”程念影再度开口。 望月闻声露出了笑容。 “被你们掳去的桓朝百姓如今在何处?”程念影抬眸对上五王子的双眼。 五王子两颊肌肉颤动,艰难抬手指了指望月的手,示意她挪开。 三王子忙道:“不行!恐怕他会大喊救命!” 望月不服:“自是我手中刀更快,他敢喊,便要丢命。” 这时已是深夜,营地里越发寂静。 但隐隐能听见有脚步声走近。 第234章 想是梁祥的护卫不习惯离主子太远,想着三王子的事该结束了,这便来料理后续了。 三王子连忙弯腰捡起五王子脱手的那把刀,快步走近:“让我来吧……那七户人的下落,待我来问就是。” “他方才受梁祥怂恿,欲动手杀我,他已不配做我的兄弟了。” 三王子说罢,抬手欲刺,倒比五王子刚才要利落得多。 这下五王子惊恐之上更添惊恐。 他实在极想问问,他三王兄到底从何处搬来了这杀神给他做倚仗啊啊啊啊! 五王子绝望地闭上眼。 但下一刻,却是三王子没忍住嘶了一声。 程念影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别,便将他的刀夺走了。 三王子狼狈地别过脸:“储君为何拦我?” 储君? 五王子的眼球再度震颤。 她是……桓朝的新储君??? 与此同时,帐外响起了护卫询问的声音:“大人?属下能进来了吗?” 程念影用刀拍了拍五王子的脖颈。 同时望月松开了手。 五王子急喘了一口气,与程念影对视一眼,喊道:“先别进来。” “……是。”护卫暗自嘀咕着,还没下去手呢? “他很听话。”程念影扭脸对三王子道。 三王子面色略有些微妙。 这是意指他不够听话? 那五王子得了这句评价,为了保命倒忙不迭地点头道:“是,是,我极听话。梁祥虽欲立我为国君,但我心中还是想得到桓朝名正言顺的册立诏令和印信。梁祥不同,他狼子野心,一心想推翻桓朝……” “总之,我与他不同!” “我心中仍是愿与桓朝交好下去的!” “你要找那些被掳走的百姓?你往右看,马棚后面便是了。” 程念影听完他这番极配合的话,也没露出什么高兴的神情。 她一下想到了那个在御京的小皇子。 三王子这厢握了握拳头,转回脸来:“现在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储君还要留他?若此地有两位王子,他们便会心生动摇。若只有一位,便容易选择得多了,不是吗?” 程念影并不理他,只对慌得要命的五王子抬了抬脸:“你叫护卫进来,只得进来两个,要梁祥的心腹。” 五王子连连点头,对着帐外喊了声:“韦护卫,元护卫。” “属下在!” “你们进来吧。” 五王子还不笨,知道这时候精准点名。 下一刻,帐子动了。 那韦护卫先走进门,元护卫在后。 程念影左手持的是寒月刀,右手持的是从三王子手中夺去的刀。 她人立在中间,双臂一抬,刀向内收,就这样同时割开了二人的喉咙。 眼下点着灯,这般场面比方才带来的刺激还要大。 三王子和五王子几乎是同时瞳孔一缩,他俩对视一眼……得活下来! 得在这女人手中活下来! 她没有再杀五王子,是养蛊吧?是养蛊吧! 念头起,双方都从彼此眼底窥见了强烈的求生欲。 五王子积极地当先开口:“还要骗人进来吗?” * 怀远的官员擦了擦额上的汗,一副天塌了的神情,他现在才知道前脚出城的是储君。 这会儿惊得结结巴巴:“怎能、怎能叫储君前去救人?” 他念了一遍又一遍,念着念着还禁不住捶胸顿足,真情实切地掉了眼泪。 自古哪见有储君为庶民舍身的? 傅翊面对一张张如丧考妣的面孔,表现得云淡风轻:“慌什么?见信号便出城迎接就是。” “也不必个个都扎堆在我这里了,回去做你们该做的事。” 傅翊将人打发走,这才沉下了脸色。 吴巡极少见自家主子这般模样,他从来都是胸有成竹的。即使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 “若主子忧心储君,怎么还叫她这样去?” 傅翊没说话。 做皇帝的第一件要紧事,便是要先有擅专的勇气。 半晌,傅翊闭眼:“你也去歇着吧。” 吴巡张张嘴,只得退下。 不知又是几时过去,只见自家主子突然从里间走了出来,哑声道:“命人去熬一副定神的汤药来。” 第274章 带你们还朝 “骗那么多人进来作甚?”程念影指指地上的护卫,“换衣服。” 在她的指挥下,三王子和韦护卫换了衣服,自己则与元护卫换了衣服。 “梁祥的尸首要怎么处置?”三王子问。 “将你的衣服给他穿上。” 三王子的声音微微僵硬:“我……来给他穿?” 程念影歪头不语。 三王子挤出笑容:“我……来,自然是我来。” 五王子也立即跟上道:“三哥一人自是不行的,我也来。” 三王子嘴角抽抽,但没拒绝。 三王子作为国君嫡子,也并非是没见过死人,只是从前何须他动手来收拾这血腥的烂摊子? 他一人还真不行。 方才还要你死我活的两兄弟,这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捏着鼻子一块儿上了。 三王子仍有些难以直视梁祥的死状,他微微别开脸,拉下梁祥的衣襟。 突然,他的动作一顿。 五王子暗骂一句,怎的这时还躲上懒了? 五王子冲他使眼色,他也瞧不见,于是只得在心头骂骂咧咧先干着。 三王子此时想得很多。 不过转眼之间,他便被扭转了对桓朝这位新储君的看法。她杀人眼睛都不眨,过于强悍,而又并非莽夫。 梁王坚定地全力支持她,那声名赫赫的丹朔郡王亦是她的裙下臣。 纵使是女子,但她已经表现出了远胜其他男子的可怕。 三王子憎恶梁祥弄权,但他想得比五王子更长远—— 梁祥有句话说得不错,都到这时候了,为何还要遵守从前中原王朝定下的规矩? ……不能让她回去! 她若回到怀远,在众人拥簇之下登位,桓朝只会变成比先帝在时还要凶狠强悍的庞然大物。 三王子心头一边想着,一边终于是直视了梁祥的死状,加快动作,扒下了梁祥的衣衫,连裤子也不放过。 不知桓朝储君是否会回避……毕竟是女子。 三王子猛然转头。 却正对上程念影平静的目光。 程念影一直注视着他们,不曾将目光挪开半分。 而望月则将帐子挑起一个极小的弧度来,透过那一点缝隙盯着外间的动静。 “动作快些。”程念影催促了一声。 三王子勉强笑了下:“嗯,嗯。” 是啊,她又不是一般人。怎可以常理对待? 想趁她转过脸去偷袭是几不可能的事。 无人知晓三王子心头这一番起起落落,他们终于是为梁祥换好了衣服。 “你与我抬梁祥的尸首出去。”程念影又道。 五王子忙问:“那我呢?” “你与我们走在一处,领路。” 这便是为何要给梁祥换衣裳了,要在夜色下使旁人以为那是三王子。 申屠于等梁祥的手下见了,只恨不能退出三丈远,绝不敢叫普通士兵瞧见。 又有五王子走在旁边做掩护,这样自然省事。 “我们要抬到哪里去?”五王子刚问完,便又自己答了:“去关了桓朝百姓的地方?” “嗯。” 五王子深吸一口气:“好,好,我一定会好好配合你。” 三王子暗暗皱眉,思虑一旦走出去,大喊大叫引来旁人,将桓朝储君堵死在这里的可能性…… 但仔细思考一遍后,他发现不行。 梁祥此行带了自己的私兵,他们忠心得很,一旦被当场发现梁祥身死,普通士兵会乱,但他们只会想先报仇,并遵循梁祥生前的意思,依旧扶持五王子登位。 恐怕到时候自己也会被杀死。 三王子烦躁地吐了口气。 难道她一早就想好了这些?所以才不惧怕带一个人就来了大营? 五弟本就怯懦,眼下为保命,也要先顺从于她。 “别发呆,走了。”程念影低低出声。 于是五王子走在前面,打起帐子。 程念影与三王子在后面抬起了梁祥的尸身。 很沉。 三王子禁不住又看了看程念影的表情。……仍显得游刃有余。仿佛她对处理尸首的事,已做过千万遍了一般。 桓朝到底是怎么培养新储君的? 三王子抵紧舌根,实在想不通。 正如三王子猜测的那样,见他们抬着尸首出来,申屠于远远的便招呼其他人退下了。 夜更深了。 许多士兵也都睡下,只剩下一行巡逻的人,在他们也被申屠于拦下后,剩下的路堪称畅通无阻。 第235章 “到底还是狠下心动手了。”申屠于笑笑,满意地背过身去。 “内忧已除,想来明日一早大人便会用那些个桓朝百姓来攻城。听闻怀远的县官爱民如子,不知当他的子民们被绑在攻城车上时,能否还射得出箭呢?” * 马棚后,妇人敞开衣衫,将幼童裹在怀中。 其余人也几乎这般照做。 做儿子的,便将老父、老娘紧紧抱住。 但那寒意却怎么也填不满,风似是从四面八方而来,将骨头都生生钻出一条缝来。 “娘,我饿。”幼童迷迷糊糊地发出呓语。 妇人默默流泪,将手指塞到幼童口中去。 他们也记不清自己被掳走有几日了。 第一日还有食物和水。 第二日只给食物。 第三日只给水。 再后面食物和水的影子都见不到。他们被拴在马棚后,极度饥饿时,便去啃食马草,与马争水。 饥寒交迫。 难熬,太难熬。 “恐怕要死在这里了。”不知是谁在黑夜中开了口。 这句话一下感染到了其他人,有人压抑地低声啜泣起来。 幼童反而没感觉到绝望,只抱着母亲的手臂,含糊地如往昔在家中时一般,撒娇地喊着:“娘,饿。” “饿。” 一声一声,将大人们的心都钉穿了。 “既然注定要死,不如将文象人的马毁了。他们不是将我们与马拴在一起吗?” “打仗需要马吧?” “他三叔,别冲动!”旁人忙出声。 “是啊,吴三,还有媳妇孩子呢。” “我不冲动,你我几个汉子想法子毁马,叫他们几个婆娘带了孩子,骑马跑。文象兵只顾咱们弄出来的动静,没准儿能叫她们跑掉。” “她们哪里会骑马?” “要死了,不会骑也得骑!那日那些文象兵是怎么在马背上,将咱们掳走的,学,学他们那样子!” “……” 吴三咬牙:“不搏一搏,难道等文象兵大发慈悲吗?” “好!”吴三的妻子先应了声,“就这么办。” 散居在怀远城外的百姓,平日里除了种地,还干些打猎的事,在漫天风沙间一日一日地磨砺过来,哪怕是女子,也并非软弱之辈。 吴三似乎早在等这一刻了,他笑着掏出自己悄悄磨得锋利的石头,抓着绑人的绳索就开始割。 他们眼底闪烁着光。 既悲又亮。 能活几个便几个…… 就在这时,脚步声突然近了。 一具尸首突然被扔了过来,吓得他们险些当场魂飞魄散。 还没动,便被文象兵发现了?文象兵要做什么? “桓朝百姓?”却是女子声音先在昏暗棚中响了起来。 “你、你……”百姓哆哆嗦嗦,语不成句。 五王子倒是先忙着开了口:“是他们,就是他们。梁祥准备用他们来攻城,因而还没动手杀人,一个都还没杀!” “有病死的没有?” “没有没有!绝没有!只是饿了几日……” “走吧,带你们回桓朝。”程念影走到了他们面前。 第275章 他是奸细! 战马宝贵,便是臭烘烘的马棚旁也守有士兵。 有五王子开道,进到马棚后自然不成问题,但要带着人离开,却不是那样容易的事了。 五王子的目光从那些桓朝百姓脸上扫过,他心下沉甸甸的。 同一片天,彼此的悲欢却并不相通啊! 五王子很快压着声音又开了口:“你……还要将那些守马棚的士兵也叫过来杀了吗?” 他的表情在这一刻,才有了微妙的抵触。 杀梁祥的手下,和杀文象的士兵,那是不同的。 前者除的是梁祥的私欲,后者,便成了帮着他国人来杀害自己国家的士兵了!那几等于叛国! 程念影看了他一眼:“何须如此?梁祥要捧你做国君,他们应当会听你的话吧?” 五王子如释重负:“是,是,他们会听我的话,一定会听我的话。我来下令将他们支开。” 程念影应声,举刀走近,这些边城百姓本能地向后缩了缩。她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先将他们身上的绳索挨个斩断。 人多,易出变故,在她回来之前,还是先绑着好。 “在此处等我片刻。”程念影交代一句,侧身便要领着五王子和三王子离开。 吴三开口:“等等!” “你……你是什么人?是怀远的官老爷派来救我们的吗?可怎么、怎么会……”派女子来? 程念影想了下,无比自然地道:“我是桓朝储君。” “储君……是什么?”对面的百姓却是面露茫然。 五王子语气复杂地接了声:“将来便是你们的皇帝,是天子。” 百姓们登时个个瞪圆了眼。 而程念影没有去看他们此刻的神情,她一手推在三王子的背上:“走。” 他们就这样来了,扔了一具尸体,又暂且走开了。 百姓们惊魂未定地回过神。 “她说她是什么?将来是皇帝?” “女子做皇帝?” “可是皇帝来救我们!皇帝怎么会来怀远救我们?” 他们看看自己的胳膊,看看自己的腿儿。 都说穷人命薄。 一条薄命还能得皇帝来救吗? 那可是皇帝啊! 吴三没掺和进他们的议论,他已然割断了自己的绳索,然后又转过身先赶紧着把妻子的绳索也割断了。 “她会不会是撒谎骗我们?” “她身边走着的,那是文象国的王子啊!” “我看王子都听她的,她不是储君,谁是储君?这储君厉害呢!” “她骗咱作甚?咱身上有什么可图的?咱都要饿死了。” “那我信她,我觉得她就是来救我们的,没听见她说么,她要带我们回桓朝呢!”妇人双眼发亮,心底又为没见过女皇帝而感到惶恐,但又感到莫名的激动。 这时吴三小心翼翼地凑近地上那具尸体,伸手翻过来一瞧:“这张脸……” “怎么了他三叔?” “这张脸哪里见过。”吴三露出呆愣之色,想了半天。 人群中,有男子突然色变爆出一句:“梁大人!” 吴三猛然回头:“什么?他是谁?” 那男子神情怪异地往后缩了缩,眼底的震颤惊恐之色还未完全褪去。 就在他再度动唇要开口的时候,吴三猛然扑了上去,同时压着嗓子喊自己的妻子:“花儿,花儿,抓着他。” 吴三的妻子不明所以,但也跟着扑了上去。 夫妻俩将那男子压了个结结实实,吴三还用满是泥灰的手捂住了对方的口鼻,紧了又紧,不敢叫他泄出一点声音。 其余人满面惊色,全然不知怎么回事。 “他三叔,你这是干什么啊?” 另一厢。 离马棚不远的士兵,正在同五王子回话,说着说着,他们面露异色,支起耳朵:“什么声音?” 五王子一下紧绷起来,僵硬道:“什么什么声音?” 士兵认认真真听了会儿,却又什么动静都听不见了,转脸对上五王子僵硬的表情,当即误以为那是贵人不耐烦的冷酷,于是连忙低下了头道:“小人听错了!” “嗯,方才我交代的,你们都听明白了?” “是,是,小的几人会走得远远的,绝不会搅扰了殿下和大人的大事!” “去吧。” 五王子把士兵打发走,顿时又在心底狠狠松了口气。 转脸看那位桓朝新储君,好嘛,还是一点没慌。 三王子这时候才开口:“恐怕马棚那边出了什么事。” 程念影回头望了一眼,还是果决道:“先回帐中。”望月还守在那里。 她太沉得住气了。三王子抿唇,只得老老实实跟着又回去。 还是和刚才抬梁祥一样。 他们将望月当做尸体一般抬了出去。 守营的士兵远远瞧见,也没觉得有异样。那个桓朝婢女被杀了吧。他们心道。毕竟死的是桓朝女子,上头要杀,也轮不到他们操心。 这一厢的马棚后。 吴三牢牢压着身下的男子,扭脸小声对其他人解释道:“那尸体是文象的大官!那日我们被掳,他就远远骑在马背上呢!” “什么?” “文象的大官死了?是储君杀的么?” “可是他三叔,你抓着阿根做什么啊?” 吴三冷道:“你们没听见他方才管那文象大官叫什么吗?他叫梁大人!他怎么认得的?咱们叫他狗东西都来不及!他一口一个大人,不奇怪吗?” 吴三的妻子花儿一拍大腿,猛烈跟着点头:“是呢是呢,怪得很。说来咱这些人在城外散居,文象兵咋就把咱们一抓一个准呢?” 第236章 顿时有人脱口而出:“奸细!他做了文象的奸细是不是?” 叫“阿根”的男子闻声,知道是再也装不下去了,当即猛烈挣扎起来。 花儿使出了犁地的力气,堪堪扯住他的胳膊。 阿根张嘴,一口咬在吴三的手上,咬得他鲜血淋漓,但吴三也生忍住了没放手。 “没事,没事,他跑不脱,他还拴着呢,堵他嘴。”吴三嘶声道。 花儿胡乱摸两下,重新捡起方才用来磨绳子的石头,急急两下扎在阿根的脸颊上。 阿根痛得抽搐,嘴上松了力道,可挣扎未减。 双方角力,蛮横无比,都在赌上性命。 其他人急得要死:“怎么还没回来?” 星光微弱。 风吹得他们越加发抖。 就在这时,又一阵脚步声近了。 第276章 最后一张底牌 他们方才还感觉到奇怪的女储君,此刻却又禁不住心心念念的女储君,她回来了。 少女身影轻盈,几步跃上前:“怎么回事?” “他,他奸细!” 程念影听罢,眼皮都没眨一下,一个侧踢,正踢中阿根的颈侧。 定睛再看,阿根已昏了过去。 吴三慢慢缩回双臂,整个人都还在发抖。他的妻子也没好到哪里去,但毕竟方才出的力气更少,于是这会儿还能扭头同程念影说话。 农妇哪里见过贵人? 但出奇的,她并不怎么怕这位女储君。 大抵是因为她来时,说了要带他们回桓朝,她是在众人绝望之中准备孤注一掷时突然出现的。就仿佛佛经中的救世佛。 “我家男人去看地上的尸体,阿根管他叫梁大人……”花儿将他们怎么发现这人是奸细的,又怎么努力控制他的,一并说了。 望月都听得后怕:“那梁祥竟收买了边城百姓做奸细?若被他大声叫破,我们岂不是要被士兵围困在此?” 三王子目光闪动,是啊,偏偏…… “还好阿根只一个光棍,若他有妻有子的一块被掳来,方才恐怕没法子一块儿都捂住呢。”吴三也是后怕。 程念影一下想到了梁王说的,梁祥擅收买人心、挑拨离间。 算不得如何可怕,但悄无声息埋一根刺在那里,的确容易害人。 她转头看向吴三夫妻,学着往日傅翊的口吻,夸道:“你们很是厉害。” 这样夸还显单调。 于是又添了添:“你果敢聪慧。”这是对吴三说的。 “你勇猛无畏。”这是对吴三的妻子花儿说。 吴三夫妻登时受宠若惊。 老天爷! 将来的皇帝夸他们呢! 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女子当皇帝奇怪呢。 这可是皇帝夸他们呢! 1 要是能写成字,像城里那些书生,裱起来才好呢!要传十八代的! 其他人此时也听得心头火热,只恨方才绳索解慢了,才没帮得上忙。 “时辰差不多了。”程念影抬头看了看天。 这时沉睡的士兵还未醒来,守夜的却已经进入了最困倦的时候。 望月提刀依次砍断了百姓身上的绳索。 各家认领了各家的老人、妻小。 男子带老人,妇人带幼童,各骑一匹马。 程念影简单教了他们如何上马、勒马绳。 “倒与骑驴也差不多。”百姓咂嘴感叹。 程念影没纠正他们,越纠正越恐惧。 只是道:“战马认人,奔跑起来更急,一定要牢牢踩住了马镫,抓紧了缰绳,肩膀打开,背挺直,脚跟下沉……” 他们听得连连点头。 天爷啊,贵人说话还这样耐心呢,还教他们呢! 那些惧怕都暂且压了下去,只想着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夜色愈沉。 五王子苦兮兮地将马儿一匹一匹地往外牵。 这可是偷自家马啊! 文象的马也的确对他身上的气味更熟悉,全程没发出半点动静。 也多亏梁祥为奇袭早有准备,一个个马蹄都被裹了棉花,倒省了他们的事。 随着时辰推移,程念影一声令下:“上马!” “走!” 马儿不安地跺起脚,但还是在驱使下本能地朝前行去。 脚步声细微。 咚咚、咚咚。 剩下的马儿看见同伴无故离去,烦躁地撞起了马棚,一下、两下。 打盹儿的士兵一个激灵:“好像有什么动静?” “什么动静?”旁人一边问,一边拿来了火把。 火光照亮狭小一方,但却并不能穿透黑暗抵达远处。 那远远的印在他们眼中的,依旧只是一团漆黑的轮廓。只是那轮廓盯得久了,瞧着瞧着…… “好像前面有什么在动?” “马那边在动。”其他士兵惊醒,跟着赶过来。 “五王子还在那边处理事。” “这都什么时候了?想来该办的事也办完了。走,过去瞧瞧。马可不能出事。否则明日梁大人要将你我几个皮都扒了。” “是是。” 士兵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往马棚去。 终于,只听得“轰隆”一声。 马棚被撞塌了。 士兵们惊得七手八脚地扑上去,终于将倒塌的棚子清理出来,火光映照下,受伤发狂的马儿没有几匹。 但那具横亘在中间的尸首,在火光下分外扎眼。 “梁、梁大人!”士兵的声音在惊叫中变了调。 申屠于就是在这时候被吵起来的。 其余副将也别想睡了。 “梁大人死了!” 士兵乱糟糟地喊着。 申屠于几以为自己听见了笑话,本能地扯了扯嘴角:“怎么可能?” 他们连滚带爬地赶到梁祥的帐子外,守在门口的护卫还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直到见到里头陈尸的韦、元两个护卫。 他们头皮一麻,浑身发冷。 “五王子呢?” “三王子呢?” 申屠于暴声厉喝,嗓子几被撕裂。 “哪里不对?……抬尸体,抬尸体不对。是那里出了错,一定是那里出了错……他们能去哪里?回怀远?他们怎么回?” 申屠于的脑子飞快转动。 然后喉中爆出一声更凄厉的叫喊:“马!去清点马!不,不清点了!立即都出营追!往怀远城的方向追!快!!!” 整个营地很快火光大亮。 在程念影回头望见越盛的光芒时,便知道他们发现了。 “快些!更快些!”她的声音风吹得散入每个人耳中。 既然被发现了,也就不必掩藏了。 程念影掏出怀中藏了许久的云中箭,冲天一放。 “咻”的火光划过。 城门楼子上。 瞪大眼,直瞪到两眼迎风流泪也不敢闭,双腿战战也不敢歇的郡王府护卫,突然跳起来:“快!传话去,储君要回来了!” “这样快?”府兵一愣。 是的。 这样已经很快了。 太快了! 城楼上下当即也忙碌了起来。 怀远官衙的灯火也变得愈加耀眼。 “主子!主子,得信儿了!”护卫狂奔进门。 傅翊刚放下手中的碗。 吴巡龇牙瞪了瞪那护卫。这不早来一步,白喝了! 傅翊面上倒没异色,仿佛又恢复了那从容的模样,只是接披风的动作快了些,也不张开双臂等旁人来为自己穿戴了,他反手一披,一系,利落得吴巡都怕他把自己勒着。 “剑。”傅翊伸手。 吴巡微微错愕:“主子……要出城去接?” “嗯,不是说了,要我去接她。” * 文象营地中,申屠于等人一反应过来,便调兵遣将,飞快地追赶了上去。 毕竟是训练过的士兵。 这其中还有梁祥的私兵,眼下见了在国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主子,死后竟被抛尸在马棚里。 那等脏污之地! 此恨怎消? 而大人一死,他们的将来又要何去何从? 悲恸、惶恐齐齐袭上心头,他们冲在了最前头,马儿疾奔,到底比百姓们驱使得更好。 他们疾追而来,哪怕仍旧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但那刺眼的晃动的火把,仍旧在黑暗中带给了边城百姓极大的压迫感。 “他们追来了!”不知是谁慌乱喊了一句。 程念影脸色不变,轻夹马背,放慢了步子,渐渐落后于众人。 望月和吴三夫妻最先留意到,于是忙转过了头。 “储君怎么到后头去了?” “我在后头压阵,保你们不慌乱。”杀手从来不做这样的事,一次未成,当先保命,再等待下次机会来临。 压阵在后,更像是话本子里的英雄将军才会做的事。 第237章 但而今她做了。 程念影觉得这感觉并不坏,甚至叫她兴奋。 风吹得越大了。 吴三夫妻在前头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一张嘴吃了满嘴沙,便又只得闭上。 他们只能无比震动地无言地望着程念影。 程念影抿抿唇,与他们目光相接。 她发现自己喜欢且享受这一刻被注视的眼神。 “走!快些走。”前面的百姓互相招呼着。 他们没有再回头看,也没有再害怕。 边民从未见过天子。 只知说书先生嘴里,天子该是生有异相的,因而才与常人不同。 寻常百姓家,自是儿子继承家业。但那是天子,天子怎与寻常百姓同呢? 是女子似乎也不奇怪了。 还是这样爱护着他们的女子。 天子该是如此的!就该是如此的! 马儿仍在向前狂奔,它们挟着对怀远攻城时的记忆,无畏无惧地朝前奔跑。 再近些! 再近些! 远处传来沉闷的声响,随之战鼓响,哪怕隔着这样远也感觉耳朵里跟随着节奏突突跳了起来。 那日一身尘土来迎接程念影的矮小官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站在城楼上大喊:“储君归来,我等须死战到底!” 吴巡嘀咕:“那也不至于到死战的地步……” 城门此时已完全打开。 傅翊一骑先出,惊得他手下人连忙跟上。 他们的身影渐渐在熹微的晨光中变得清晰起来,最终烙入边城百姓的眼底。 有人来迎他们了! 他们兴奋之余,仓促回了下头,只见文象兵越逼越近,黑压压的一片,如乌云压城。 “快!” “再快些!” 他们已听不清是谁在嘶吼。 那迎向他们的队伍,终于与他们相接。 只是为首的分外俊美的,哪怕此时身处战场,一见尤觉惊为天人的年轻男子……竟逆着他们,与他们擦肩而过。 百姓们再度回首。 见他迎上了储君。 啊。 他一定大官儿,是御京来的大官儿! 他还是皇帝的好臣子! 眼见有了一点光,终于能看清些前头的景象了。 远处申屠于咬牙切齿,也知道终于能摆脱这憋屈的怎么追都还没追上的处境了。 他朝身后的人伸出了手。 望月瞳孔急缩,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箭!” 程念影第一反应是紧抓住了傅翊的手。 他的手不能再挡一次了。 但她左手持刀,右手到底也只扣住了傅翊的一只手腕。 下一刻,听得冰冷铮响,剑出鞘。 在双马交错时,傅翊劈剑而斩,弹飞箭矢,再看他,双目赤红,脖颈间青筋暴突,神情如修罗。 这一剑劈得又快又厉,无一丝拖泥带水。 程念影惊诧:“你会剑术?” 傅翊控住马儿,与她并行,与她紧握的手掌洇出了冷汗,他声音喑哑:“是啊,我本要瞒一辈子的最后一张底牌,而今你也知晓了。” 第277章 归城 城门上,削瘦得两颊都凹进去的少年,突然夺过了士兵手中的弓箭。 “你……谁?” 少年似是许久没怎么开过口了,声音别扭,跟一口破风箱似的。 他说:“我……射箭的。” 说罢,搭弓。 士兵瞬间失声:“别!文象兵还不够近,当心射着自己人!” 可这会儿再阻拦也无用了。 那少年心无旁骛,全然听不见别的声音。 飞箭被他拿着顺手浸了火油,在火把上一扫,便烧得极旺。 就这样,它拖着灼热的尾巴,直冲申屠于面门而去。 申屠于反应倒也算快,勒马向后倒去。 马儿摔倒,带火的飞箭便从他头顶越过,直直落在了申屠于身后的一个副将身上。 那副将惨叫一声,跟着跌落马来。 这么远! 他如何射准的? 怀远边城还有这般神射手? 申屠于瞳孔瞪大,不敢再一味向前冲,大喝着:“后退!后退!” 但城楼上的射手却尤不觉完,他再抽箭。 浸油、扫火,射出去。 再抽箭。 一箭接一箭,仿佛这是数年里已经深植入他骨子中的动作。 直看得一边的士兵目瞪口呆。 而那厢申屠于喝止不住梁祥的私兵,只能先带着普通士兵连连后退。 梁祥的私兵冲在前头,一时被火点燃,躲也躲不开,纷纷坠下马来,在地上打起滚。 好在文象一向驯马有术,马儿们才没有在这时慌得踩中自己人。 可火连着火,已是炼狱。 “退!再退,退更远些!”申屠于喉咙口发紧,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 失去将领本就气急心乱。 丢了五王子,更是噩耗临头。 眼下眼睁睁看着那些逃跑的桓朝百姓奔入城门,可他们却怎么也接近不得,那不甘将士气就这样狠狠碾了过去。 他们退兵了。 只得退兵了。 傅翊这厢反过来紧攥住程念影的小臂,将她抓到了自己怀中。 失主的文象马竟然也掉头往自家大营回去。 程念影没顾得上去看马,也顾不上继续惊奇傅翊的剑术。她的目光从地上的火势掠过,最终落到那高高的城门上。 城门上的少年收箭,听耳边士兵难掩激动道:“我的天爷!你这手箭术,你这手箭术哪里学的?御京来的就是不一般!” “太厉害了!太厉害了!教教我,能否教教我?” 少年僵硬地扭了扭脖子。 这是第一回将杀人术放到光天化日之下。 耳边听到的不是对“暗杀者”的痛斥,而是对他的赞扬膜拜。 城门下,傅翊几乎抵在程念影耳边,他低声道:“做杀手时,总要一人来去,无人善后,无人迎接。做皇帝,所有人都为你所用。你永远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们的马落后几步,慢慢驶进了城门。 官员顾不上仪态,披发狂奔而来:“储君!储君!” 他激动得泪流满面。 那些被带回来的百姓被人从马上扶下来,两股战战,脸上一片雪白,可他们仍强撑着抬头朝程念影看来。 而后叩拜谢恩。 抓着弓箭的少年从城头下来,身后还跟着喋喋不休讨教技巧的士兵。 少年与程念影的目光短暂相接。 程念影一眼认出他的身形与气质。 是小董。 程念影环视过一圈儿又一圈儿,连吴巡都立在马旁,两眼泛红,既激动又佩服地望着她。 她好似成了这座城的中心。 程念影舔了下唇,舔到了沙子。她以前为杀人,也曾埋伏过沙漠。砂砾覆住干裂的唇,一舔,干涩,喇嘴,很快就渗出血来。 但眼下傅翊突然抬起手给她擦了擦唇,又给她拍了拍头发里的灰。 傅翊已经有些日子不怎么吃药了,身上的药香气早淡了去,只剩一点衣物洗净后的皂荚气。 程念影一下想起来木荷的熏香。 既然想起来了,她也就问了:“吴巡同你说了木荷在熏香里用毒的事了吗?” 傅翊微怔,浑然没想到她会在此时提起。 她得胜回来,自该沉浸在众人拥簇之中熠熠发光。怎还有闲心与他说小话? 就好像一日走在路上,见到路边开了一朵蓝色的花,这花倒也没什么特别,但就是在见到他后,突然想了起来,于是与他提了一嘴。 那是一种琐碎日常的味道。 那是一种惦念的本能。 是傅翊从不曾有过的体会。 “说了。”傅翊轻轻应声。 “那你……” “死不了的。”傅翊笑笑。 “嗯。”程念影垂下眼,不自觉地摸了下他握缰绳的腕子。 然后他们一同看着逃回来的百姓,狼狈地被士兵扶着去喝热水、吃东西,听着他们吐出劫后余生的欢喜的感叹。 他们又一同驭马走过长街,回到官衙。 三王子众人是认得的。 怀远的官员这时惊奇地指着五王子问:“他是?” 浑身绫罗,穿得不似百姓。 “文象国五王子。”程念影开口。 竟然还多带了个回来? 众人一时佩服得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五王子,那就是梁祥要扶持的王子?”吴巡一个迅疾的反应,将人猛地摔到了地上。 五王子磕了脸,很是委屈:“等等……且慢……为何只摔我一个?我并无反桓朝之心啊!” 程念影点点头:“也是。” 她抬手一指三王子:“将他也拿下吧。” 三王子微微变了脸色,三王子的侍从官更是哭喊着扑上来拦。 第238章 但眼下谁人还敢不听程念影的话? 将侍从官一挡,三王子下一刻就被按倒在了地上,与五王子做了伴。 这一摔结结实实,生疼。三王子龇牙咧嘴:“储君为何要将我也拿下?” “你不对劲。” 这话一出,其他人都感觉到惊异。 而傅翊微微转过脸,认真地等着程念影继续说话。 “你和梁祥才是一类人吧。”程念影看着三王子道。 “因为是一类人,梁祥才不能容你登位。因为是一类人,你虽借了桓朝之力,但内心想的也并不是对桓朝俯首称臣。” 程念影从前观人比较粗暴,总是单从武力值上来判断对方的威胁性。 在傅翊这里跌了个跟头之后,倒是一看一个准了。 “我们从梁祥的营帐里出来,去解救边城百姓时,你看向我的目光不对。” 程念影话音落下,顿时周围的人齐齐看向三王子,一个比一个目光森冷。 三王子挣扎两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反正你们如今都被我带回桓朝了。”程念影顿了顿,“都该由我说了算。” 听见这句话,三王子顿时哑了所有的声音。 他艰难地扭动着脸,与五王子目光相接。 那种养蛊式的求生欲又在这一刻降临到了他们身上,彼此都盯着对方,死死瞪大了眼。 士兵很快上来将他们拖了下去。 程念影扭脸看向傅翊,瞥见他眼下的一点淡青,到了嘴边的话,最后变成了一声:“歇歇吧。” “好。” 其他人都各自忙了起来,还有许多事要善后呢。 待来到官衙后院,热水已经备好,程念影进门脱去外衫,当先沐浴去了。 傅翊立在外间,吩咐人将热汤食呈上来。 他们从到怀远,一刻不停,又去救百姓,再到平安归城,太累,太累。 但这也愈发坚定了傅翊心中的念头。 她做储君,是对的。 她长于困苦间,无人比她更爱惜子民。 “阿影。”傅翊端着小碗来到里间,却见程念影倚着浴桶睡着了。 他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碗,将程念影从浴桶中抱了出来。 为她擦干、换衣裳。 傅翊一时也忘了饥饿,他匆匆沐浴过后,跟着在程念影身边躺了下来。 又摸了摸她肩头新留下的一点淤青,方才跟着合上眼。 * 由中书门下和枢密院二府共同发出的诏令,调遣至怀远的大军,于第三日抵城,却发觉无人迎接。 “人呢?” “难道城已破了?” 第278章 喜事 程念影这一觉睡得久了些。 一开始傅翊还很高兴。阿影能在他身边睡得如此安稳,显是并不计较他过往隐瞒。他将最后一张底牌摊开给她瞧,她便还她以信任。 但眼瞧着不吃不喝地睡到了第三日,傅翊的高兴霎时砸进了心底深处。 “听闻郡王要请大夫。”怀远那矮小县官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来,“可是储君受了伤?” 县官满面忧色,傅翊不答只问:“大夫呢?” “在,在这里。”县官忙将人拉出来。 那大夫年纪不小了。 但傅翊不从年纪论本事,开口直问:“医术如何?” 大夫还没说什么,县官先紧张起来:“若是疑难杂症,郡王是知道的,这边陲小城……” 倒是怕贵人为难大夫似的。 大夫一提药箱,急着插声道:“先瞧瞧病人。” 傅翊有些后悔没带佟御医。 只是他早猜到边陲多半会有动静,因而这一路必然匆忙,佟御医年纪也不小了,身子骨未必扛得住。 “跟我来吧。”傅翊转身领路在前。 这边陲大夫也分不清个什么身份高低,还颇有些无惧无畏地大胆跟了上去。 县官在后头突地一拍脑袋:“郡王,还有一事……大军到了!要见储君和您。” 县官没说瞧着那领头的将军脸色不好。他还是有些眼力见儿的,这会儿郡王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呢。 县官深吸一口气,壮了胆,他来接待就是! 县官转身回了前头。 迈步进厅中,只见坐在主位上的中年将军将手中的茶盏一放:“为何不见的储君?” 县官刚想老实回答,想想又觉得不对,于是纳闷地反问了一句:“你要求见储君,储君眼下不见你,有何不对?” 那可是储君!干什么都是对的!县官眼下十分拥簇这个道理。 中年将军皱着眉。 对这边城官员的姿态有些不适。 中年将军大名万柏奇,身上战功也不可小觑,更曾授检校太尉衔。 可惜后来老皇帝越发依仗自己的长子,对其余武将反而多有提防之意。更不用说傅翊在朝中搅弄风云,皇帝越发重文抑武。 比与天子的亲近呢,万柏奇又比不过禁军中如江慎远之流的人物。 于是被冷落了好几年。 好在梁王待武将一贯不错。 但也没有叫他来伺候梁王的女儿的道理。 什么储君,一帮文臣又要搞乱子?偏梁王殿下都被蛊惑了,竟拿女儿去做那些个佞臣的傀儡。 万柏奇这一路上,既要牵挂如何解怀远之危,重扬往日威严。又想着要怎么能劝服储君,叫她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万不能利用了去。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好……连面都没见着! 副将此时急声道:“怀远之事何等危急?储君若不露面,恐怕要恕我等大胆行事,先率兵平乱了!” 武将们也不是个个莽夫,他们当然明白储君来到边城,正是要借怀远立起威严来。 可不能光他们出力气,储君既不露面,还要拿功! “且慢,将军且慢。”县官擦擦额上的汗,“下官正要说呢,文象军营已然大乱,眼下无力进攻怀远了。” “大乱?”万柏奇眉头皱得更紧。 何来的大乱?凭傅翊带来的那点府兵? “是啊,大乱!那领头的文象权臣梁祥已被储君亲自手刃。他身边的申屠于急火攻心,怒追出来,又丢了手下副将的性命。” “不止如此,如今三王子留在了怀远,而梁祥本要捧上位的五王子也被储君带到了怀远来,正押着呢。” 县官一气说完,顿时满含期待地看向了对面的将军们。 震撼吧?佩服吧? 当时他们便是这样的心情。 眼下县官便也盼着看他们的反应,无端还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呢! 万柏奇和其余副将:“……?” 在这儿说书呢? 这县官激动得在他们看来都着实有些不大正常了。 * 这厢傅翊将帐子放下,又摸到程念影的手腕,拉到被子外头来。 大夫小心翼翼地擦了手,垫了脉枕,再按上去。 程念影这般动静自然醒了,一下与那大夫大眼瞪小眼。 傅翊坐在一侧并未瞧见,他面色微微凝住。 ——若是少虡楼用药控制下的历史遗留导致的疑难杂症,待佟御医赶来,会不会迟了? 傅翊心中蔓开一股阴郁的心烦。 他叫来吴巡:“派人快马加鞭回御京一趟。先将身强体壮的年轻御医带两个来,佟御医可慢些走。” 大夫听见这话,有些纳闷地反复把了几次脉。 这时程念影都纳闷了,她一手掀起帘帐,转脸看向傅翊:“怎么了?” “你醒了?” “嗯,他搭上我手,我便醒了。” 傅翊顿时都自觉好笑。他怎的突然会乱了心境? 是啊,只是睡得久了些,她还是好好地醒来了。 两颊泛着粉,气血充盈,比从前还要显得眉眼精致。 抛却冷淡时的神情,更见动人。 傅翊抬手按了按额角,平下了心。 但还是问了大夫:“先生把脉可瞧出什么来了?” 大夫犹犹豫豫。 难道我当真医术不精? 他又把了一次脉。 而后实在没法子了,道:“恕小人无能,瞧来瞧去,也瞧不出什么病症来。只一个脉象,便是小人铺子里的学徒也能一下诊出。” “贵人有喜。”他道:“除此之外,小人看不出别的……” 他一下跪倒在地上。 傅翊的神魂却仿佛在那一瞬间飞了出去。 他紧攥十指,手背和脖颈间的青筋暴突。 “……你说什么?” 第279章 疯了 大夫被傅翊这一问,问得不敢说话了。 程念影倒是骤然回过神来,自己摸了摸自己的腕子:“是滑脉,没错。” 大夫吃了一惊:“贵人也会把脉?” 程念影还认真答他呢:“只会一些。” 大夫张大着嘴,正想再接话。 第239章 “你们先出去。”傅翊脑中那根冷静的弦勉勉强强绷住了。 吴巡“嗯嗯”地点着头,还有些没回过神,但动作上丝毫不含糊,转身将大夫一抓,便拖着出去了。 门关上,吴巡抬手毫不犹豫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疼啊! 吴巡喃喃:“有小主子了?” 大夫闻声悄悄嘀咕,这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吗? 吴巡已全然顾不上去管大夫了,一时心情起伏得不知该与谁说。 郡王府上下对主子的推崇是旁人难以理解的。 吴巡从来知晓主子善于玩弄人心,但他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 他懂得慧极必伤的道理。太聪明的人,将世事都看透了,便难再拥有心灵相通的人。 他们都一度以为,如主子这般过分惊才绝艳的人物,大抵是会孤独地走向那权力的顶峰。 可如今,竟连小主子都要有了。 吴巡咽了咽口水,再难按激动,一下冲了出去。 大夫:“哎?” 大夫:“等等我,等等我,我不知怎么出去……” 吴巡出了门,一勾肩揽住守在外头的郡王府护卫:“你知道吗?主子……” 护卫紧张起来:“怎么?” 吴巡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又咽了回去,实在又喜又忧。常听民间说,若有喜事轻易说不得。 得十分小心,万万小心才是! “无事,无事。”吴巡嘴上说着,心底已经先为那还没影儿的小主子操心上了。 彼时屋内的气氛也没好到哪里去。 傅翊人要疯了。 到底是他关心还不够,竟让阿影揣着身孕,疾奔至文象军营,杀人、救人,又骑马狂奔回城,一路未有半点停歇…… 傅翊极难有这样的时刻。 他的心尖那一点,似被紧紧掐住。 极是酸胀,极是疼痛。 程念影垂着眼又摸了摸自己的腕子。 还是滑脉。 但…… “你不高兴?”程念影眉毛已经有些皱起来了。 傅翊在她床边坐下,张开双臂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临了却又不敢使半分力气,于是生生僵在那里。 语气低沉又喑哑:“若文象军营这一遭出了半点差错,阿影,我此生都难再高兴了。” 程念影怔了怔:“但没有出差错。” 傅翊喉结滚了滚,眸色深得几要将人溺进去。 他抓起程念影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咚咚咚。 好快的心跳。 这本不该出现在丹朔郡王的身上。 傅翊声音更哑:“我觉后怕。” 他方才僵直的手此时有了归处。 他小心翼翼地拨了拨程念影散乱的发丝,又拢了拢她的衣领,而后又突地想起什么来,急急起身唤人取饭食来。 “如今该吃什么?”傅翊又犯起难,全然失了八面玲珑的模样。 程念影奇怪地看了看他,觉得自己方才问得好像不对。 不该问他高不高兴。 她喊了一声:“傅翊。” 傅翊便几个大步回到她身边来。 程念影指了指自己的肚皮,改口问:“那你喜欢它么?” “你我的孩子,自是喜欢。” 程念影这才抿唇笑了下。 她的出身虽是错误。 但她的孩子不是。 她又看了看傅翊。 好难得见他方寸大乱的样子。 她竟也坏心眼儿地觉得很是喜欢。 第280章 怕 程念影起来了,要更衣,要用饭,这边乱成了一锅粥。 那边县官没了招儿,看将军们还是沉着脸威风凛凛坐在那里,眼瞧着是一个都没把自己的话往心里去。 便干脆带人去眼见为实。 “瞧,这是文象国那三王子。怀远生乱的消息传到御京时,将军应当有见过他。” 说罢,再往前几步,一指相隔不远的屋内同样被限了足的年轻男人。 “瞧,这是文象国的五王子。文象权臣梁祥要扶上位的就是他。” 三王子:“……” “拿我们当什么?桌上的两道菜?” 五王子似有心事,对此没有发出异议。 而万柏奇终于来了点精神:“是他?” 他盯着五王子认真瞧了瞧,遂评道:“不似堪用的人。” “如何抓到的?”万柏奇又问。 “下官方才说了,是储君带回来的,自是储君抓到的。” “梁王殿下留了亲卫任她驱使?”这是万柏奇的第一念头。 县官有些生气:“自然不是。” 小小边陲,官员气性倒大。 万柏奇无意强势压人与之起冲突,干脆闭口不提。 二人一并走出去老远,万柏奇才又问:“既说梁祥死了,那他的尸首呢?” 县官纳闷:“自是在文象军营里,将军要去瞧?那得打进去才行了。” 万柏奇顿时没话说了。 县官又领着一行人登了城楼。 遥遥一望,文象军营的方向的确是没了动静,有种黑压压的冷寂。 万柏奇哑然:“倒像我们才是来拣现成的了。” 其余人不语。 只是越发想见这位储君了。 程念影这厢才搁下筷子,吃饱睡足,心情极佳。 扭脸正对上官衙厨娘和吴巡满面期待的神情。 厨娘问:“贵人用得可合心意?” 程念影点头,又看看吴巡。他紧张什么? 程念影将脸扭回来,坐在对面的傅翊已然沉静了不少,抬手用帕子给她擦了擦嘴。 “文象的营地里,如今是什么情况?梁祥的私兵还来吗?申屠于呢?”程念影支着脸问。 傅翊先答了她的问题:“没有动静了。势必有人想自降,有人犹豫要先回都城,有人争着再出战。几方拉扯,便很难速速拉扯出结果。” 程念影满足地点点头。那她去营地那一遭,走得便极有价值了。 杀一人而造福一城,她从前都不敢想。 “害怕吗?”傅翊突然问。 “嗯?” 傅翊慢慢捉到了她搭在桌沿的手指,轻轻摩挲两下,似都不敢用大点儿的力气。 他道:“有孕总要更辛苦些。书中又常将女子生产比作过鬼门关……” 程念影不禁歪头看他,才发觉傅翊眼下的沉静是表象。 他心底的风暴仍在狂乱奔走。 “我不怕。”程念影摇着头。 但傅翊好像……怕。 这是很新鲜的事。 傅翊会怕。 “我也不觉辛苦。”程念影认真地接着道,“我不疼,不难受。” 大抵是因为苦楚都在从前吃光了吧? 她觉得现在极好,好得不得了。 “好。若有半分不适,要告诉我。”傅翊冷静地说罢,起身往外走,“吴巡,你先陪储君召万柏奇来见。” 吴巡响亮应声。 心道万柏奇要是敢不顺眼,我给他两拳! 程念影好奇:“你做什么去?” 傅翊安抚地冲她笑笑:“我去办一桩事,很快便来。” 程念影:“嗯。”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厨娘受惊地回过头,却见御京来的丹朔郡王正立在那里。 她呆呆唤了声:“贵人……” 傅翊两步进了门:“想劳请您教我今日那几道菜。” 他多疑。 连自己亲爹娘都信不过。 因而手中才藏了一张又一张的底牌。 他想了想,阿影的饮食他也信不过交予旁人。 还是他来得好。 厨娘此时受宠若惊,哪有不教的道理? 当即生起了灶。 那厢程念影端坐高堂。 这厢耗了半天功夫,弄出一桌狼藉。 厨娘肩膀一耷:“要不还是算了吧?你没有天分。” 说罢又觉得这话冒犯,连忙改口:“贵人您没有天分。” 傅翊僵着手站在那里。 堂堂丹朔郡王,是头一次听见“你没有天分”这五个字。 第281章 畏威 万柏奇在坐了自觉久久的冷板凳后,终于迎来了储君召见。 底下人来传话的时候,县官已经带着他溜达到民居去了。 “那便是先前为文象国士兵掳走的百姓,挨冻受饿好几日,被储君带回来后,有两个到底是没抗住病了,但好在回得及时,有大夫帮治着……” 县官嘴有些碎,万柏奇听了会儿,本能地觉得不耐。 他来此地,自然不是为来听这些。 恰巧这时传话的人说了储君召见一事,万柏奇便衣袍一甩,立刻赶着去了。 他没见过程念影。 朝中大多数人都没真正见过。 因而在得知陛下留有“遗诏”,为梁王这突然冒出来的独女证明了身份,傅翊等人更要力捧她上位时,朝中人在暗自不屑的同时,却也拉满了心中对她的好奇。 第240章 “将军,请。” 万柏奇被引着进了门,有几分心不甘情不愿地一拜:“臣万柏奇,见过储君。” 话音落下,他同时想也不想抬起了头。 少女面上当初的青涩气早已消散殆尽,但尽管如此也依旧能窥出她的年轻。 太年轻了。 万柏奇本来要被县官说服的那股劲儿,一下又冒了头。 “文象还未退兵,请储君下令,让臣等得以追剿文象大军。” 他想的是,好,看在梁王面上,眼下我也不戳破你。能放权给我,让我平了外敌也好。 万柏奇在老皇帝那里坐了太久冷板凳,实在按不住了。 程念影一眼瞧出了他的心思。 “你知道梁祥此来带了哪些人吗?”她问。 万柏奇当然不知道。 “臣去问一问那文象国的三王子、五王子便能知晓。” “去吧。”程念影轻声道。 万柏奇一愣。 没起争执,没有剑拔弩张,倒有些出乎他原本的预设。 若储君这样好说话,似乎……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万柏奇拱手拜了拜,当真转身去了。 但那两个阶下囚这时却表现出了不合作。 三王子冷冷一瞥。 五王子躺床上装死。 谁都能威胁得了他们吗?三王子心下冷笑。 “这二人实在嚣张!”万柏奇的副手按不住火气,恨不得动手逼问。 万柏奇抬手将人一拦,这会儿也才后知后觉,这储君难怪方才那么好说话呢。 早料到这一幕了是不是? 万柏奇按着性子,又回到了程念影这厢。 步子还没迈进去,便听见吴巡不快的声音:“这万柏奇好生嚣张!” 与万柏奇的副手骂文象国王子竟是如出一辙。 万柏奇本来听得冒火,但那着火的念头刚一扑腾起来,就又好似被凭空泼了盆冰水,叫他惊出了点汗。 他觉得文象国那两个阶下囚王子愚蠢的同时,别人也在觉得他蠢呢。 万柏奇用力一抿唇,慢慢放下了预设的对立情绪。 他重新迈进门,好奇而认真地问:“臣方才去问过那二人了,他们为何什么也不肯与我说?” “因为他们的命掌握在我手中。” 伴着少女那平静又清脆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她顺手抽刀的声音。 “就如这样。”程念影将刀架在万柏奇颈间。 万柏奇一刹那完全没反应过来,冷汗倏地就下来了。 老将贵在经验丰富,怎敌年少杀手的敏捷与刁钻? 程念影只架了一架刀,赶在万柏奇的副手急眼前,她又迅速地收手,将刀插回了刀鞘中。 只那张精致过头,更显出天真无辜的脸,彻底叫人不敢轻视了去。 那越是平静的姿态,才越是带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反差。 万柏奇动了动唇:“储君……也是这样杀了梁祥的?” “嗯,先弄清楚他在哪个帐子里,再用三王子去引诱他。他要扶持五王子,便要杀了三王子这个嫡子。此事不能于光天化日下进行,便要屏退左右。” “梁祥急着要五王子立起来,更要将他与自己牢牢绑在一艘船上,便要五王子亲手弑兄。这样的场面,更不能轻易被他人瞧见。” “待左右护卫退下,便给我留出了杀他的机会。” “一刀切在颈间,他脖颈粗,一时还有反抗的余力,在我肩头撞出一道青痕。但到底是血肉之躯。” “刀再用力一切,他还是死了。之后再将他亲近的两个心腹招进来一并杀了。” “三王子与五王子就吓住了……” 这是程念影回来后头一次说这样长的话。 也是众人头一次知道,她究竟在文象军营里怎么做杀人跑路一气呵成的。 “他们怕了我了。”程念影如此简短地总结道。 也叫万柏奇听出了一身寒气。 那些怀疑,就这样在她过分平静的语调中烟消云散了。 老皇帝的子嗣之中…… 竟这个孙女才是狠人。 程念影这时看着万柏奇的反应,意识到傅翊为何不陪她来。 他若前来,旁人就算低头,也不过是一时为他的势头所迫。 她要旁人畏惧她才行。 厅内一时寂静久久。 吴巡都不自觉地缓了口气。 哪用他两拳啊? 两句就给万柏奇治住了。 越是武将,越晓得武力上的压制有多厉害。 万柏奇这时缓缓回神。她是厉害,又轻描淡写地便发了狠劲儿。可做皇帝能如此吗? 能如此……吗? 万柏奇的念头突然又顿住了。 “储君从军营带回了些百姓?” “嗯。” 万柏奇看了看她纤弱的肩头。 不说话了。 很多人不知道,其实往前倒个十几年,万柏奇满心都是为桓朝抛头颅洒热血的一腔忠义。 他是真心想要侍奉一位仁君。 只是被冷落得久了,慢慢也就忘了初心。 而今再被启用,满脑子只想着如何重新大展手脚…… 以储君的贵重之躯,奔袭击杀梁祥,不轻易抛弃自己的子民。 不正是自己从前一心向侍奉的仁君吗? 万柏奇勉勉强强从被冲击得混乱的念头中回过神来。 他这回背躬得更深了,语气也平实几分:“梁祥带了什么人来,臣等该如何平乱,请储君示下。” 从前哪有这么多人要来听程念影的主意。 杀手只是工具,只负责听命。 程念影眼下舔舔唇,道:“我想了一条路。” “还是让五王子登位吧。” 她现在隐约能理解傅翊当初为何要选那个小皇子了。 “让五王子回去,留三王子为质。三王子活在桓朝,便是他们的眼中刺。五王子若要安稳做国君,让三王子再也回不去,便不得再与桓朝冲突。 “五王子放弃寻仇,梁祥的私兵便会与五王子撕破脸。” “他们这般互为掣肘,又如何再犯桓朝边城?” “打一仗虽是威风,但要拿人命填。将军不在前头,士兵在前头。亏。” “书中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是不是?” 万柏奇听得浑身汗毛直竖,这回不是怕的,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约意识到桓朝将会迎来什么的激动。 眼前这位新储君,还带着少女的情态,可她冷静、狠决,有着常人不可比的武力,又有着文臣的脑筋心计。 这将是前所未有的。 历史上会如何书写呢? 万柏奇似乎知道了傅翊为何突然改了主意来支持她了? 能站在她身侧的人,若写入史书也该是极浓墨重彩的一笔吧? 万柏奇有些站不住,迫切地想说点什么来。 程念影却决定不再与之多说。 话说多了,就不显厉害了。 她冷冷淡淡地一起身,招呼吴巡:“走了。” 吴巡:“哎!” 好一个利落狗腿。 程念影去找了傅翊。 “你办的事要这样久么?”程念影扒着门探进头。 傅翊闷闷应了声:“嗯。” 而后转过身,才又勉强恢复了从容如风的模样:“见完万柏奇那些人了?阿影觉得如何?” “只见了万柏奇。” 傅翊没多问。 选谁率军来边城,其实是有讲究的。 此事他与枢密使早通过气。 傅翊对一些人和事的记性奇好,因而才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启用合适的棋子。 他早前曾听人提起过万柏奇,说他的早年事迹,又说他如何慢慢遇冷,评此人简直是一头驴。 驴,温顺中带叛逆。 老皇帝磨平了他的叛逆。 正好将温顺留给程念影。 第282章 怀远日常 傅翊思绪一转回神,迎上前不让程念影留心到灶台的惨状,顺势将人的腕子不轻不重地一握。 不能握紧了。 紧了她如今越发聪明,一定发觉不对。 傅翊就这么半哄着把人牵了出去,才勉强没在程念影面前丢脸。 从河清到怀远,又一路奔进军营里杀人、救人的疲累,已经从程念影身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和傅翊并肩而行,堪称步伐轻快,诊未诊出有孕对她来说,似乎都没什么分别。 她把对着万柏奇说的主意,又与傅翊提了一遍。 傅翊到了嘴边的“阿影聪明”,陡然换成了:“储君圣明。” 这话又带着地位分明的恭敬,又有点别样亲昵。 听得程念影嘴角抿一抿,耳朵又软了。 她觉得这下大抵没准儿,丹朔郡王将来在史书上真要变奸佞了。 突然想到这一茬,程念影也就好奇地问了:“如果史官写你是佞臣怎么办?” 第241章 从未有过的女储君,推她上位的自然也是前所未有的大奸臣了。 “能做得了奸佞,载入史册的,须得是只手遮天,权倾朝野的人物了。”傅翊如今毫不遮掩自己,笑笑道:“挺好。” 两个人相携走过一段回廊,边城的风挟着沙土披上他们的头发。 傅翊突地道:“在这里再多待几日吧。” 程念影确认了,他的确是有一点怕的。 “如今回到御京,会有人要害我?因为你和我有了孩子?”程念影不明白就问。 “你和我”三个字从傅翊舌尖滚过去,丹朔郡王从中品出点缠绵亲密的好滋味,眉眼都松和了些。 本来到了嘴边的“没什么事”,都咽了回去。 傅翊从前是习惯不对人透露心思和谋划的。但那回在皇宫已经试着迈出去过一步,如今再做一遍倒也没想象中那样难。 “你我暂不还京,是要留给梁王一定的操作余地,想办法弄到解少虡楼药物的法子。” 傅翊自然不怕别人的虎视眈眈,但历史遗留始终横亘在他心间。 让他寝食难安。 “操作余地?”程念影轻轻出声。 傅翊轻咳一声,他很想给梁王留点面子…… 但他现在又要在程念影跟前说实话。 只得还是道:“梁王一看就好骗,别人才会觉得有利可图,因而松口。一旦我们回去,别人就要死抓着不肯放了。” 程念影:“……” 傅翊很快转走了这个话题:“我们回去晚两日,也正好叫御京里头那些人最后再开怀两日。” 还要给梁王反应消化的时间…… 程念影有孕毕竟不是小事,这事眼下还不能走漏了消息,叫普天同庆。 但梁王该知道。 也正好按一按他的冲动急躁。 傅翊一开始打算写信,但想来信容易为人所截获。多疑的丹朔郡王最终让吴巡亲自跑了这一趟。 吴巡离开怀远的时候还老大不舍呢,等真上了路,也不敢耽搁,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狂奔着回到了御京。 一回去,他就去见了梁王。 吴巡这一路实在跑得太急,也就显得形容狼狈。 梁王一见他,脸色就青了:“边城的局势控不下来了是不是?傅翊怎的也有失算的时候?早说还是得有本王,再不济也留下本王的亲卫……” 吴巡急喘两口气,打断他:“殿下,殿下听我先说。” “你说。” 吴巡左右看看:“殿下得屏退左右。” 梁王的护卫自然不干。 虽然梁王府与郡王府眼下因为同一目标走上了同一条路,但哪有那么容易就亲如一家了? 梁王倒是摆摆手,让护卫退下,脑中冒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怎么了?这样小心?傅翊死在怀远了?” 吴巡一噎。 勉强顺过气儿:“自然不是!” “哦……那是……” “储君……有孕了。”吴巡小心翼翼,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 “……” “…………” 半天没别的动静,吴巡不禁唤了声:“殿下?” 梁王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外走。 “殿下去哪里?” “去……”怀远。话没说出口,梁王如梦初醒。他眼下去什么怀远? 梁王霎时顿住脚步,转而扭过脸,气势汹汹:“本王杀了傅翊!” 吴巡听完都不生气了,他叹气:“都是要做外公的人,怎能还这般不稳重呢?” 梁王:“……” 梁王无言以对,又坐了回去。 “傅翊交代你来做什么?不只是传这话吧?”梁王冷静许多。 吴巡这才将傅翊的隐忧说了。 梁王也不傻,当然知道如少虡楼这样的组织,手段多着呢。但这样鲜血淋漓地又一次直剖在他面前,不免叫他心下又狠狠抽痛两下。 对刚驾崩的老皇帝,又生了一股怨气。 “本王知道了,本王来办,若这事都办不好,倒也不配为人父了?” 梁王沉着脸,重新大步走了出去。 自从得了吴巡传来的信儿,梁王就显得神思不属的格外牵挂。 引得朝中上下都怀疑是怀远的事不顺…… 就如傅翊所说的那样,有人借着这个机会可开心了一阵。 也就这一阵儿了。 与紧绷的御京相比起来,怀远称得上宁静祥和。 程念影躺在床榻上睡得沉了,本能地翻了个身,差点改由趴着睡。 傅翊近来都睡不沉,晃眼一瞧,眼疾手快地捞住了程念影的腰,将人生生拉了回来。 程念影也警觉,将眼皮掀开一条缝,瞧了瞧傅翊,然后……又合上了。 能得她这般信任,傅翊自该高兴。 只是有点耗他。 傅翊闭了闭眼,强自按下骨头缝儿里妄自乱窜的欲念。 待到天光大亮,程念影起身由人伺候着洗漱,没一会儿食物呈上来,得试三遍毒。谁叫丹朔郡王而今还没学会做一道囫囵菜出来呢? 终于用完饭,怀远的大小官员便来程念影跟前禀报城中的大小事。 这也是傅翊要多留几日的用意所在。 一座城,俨然是一个最小的国。 程念影会在这里习惯听人向她禀报事务,求她拿主意。 将这厢主场留给怀远的大小官员后,傅翊缓步走了出去。 万柏奇与他匆匆擦肩而过,想是也有事急着去禀报给程念影。 “主子。”护卫这厢将人带到了傅翊的面前。 边城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婆子,连头都不敢抬,战战兢兢的不知贵人吃错了什么药。 可她不敢说这话。 只能无助地搓搓衣摆:“民妇……牵了一头牛来。” 傅翊应声:“嗯,开始吧。” 婆子暗自嘀咕地上了手。 御京的贵人真是怪啊! 怎的还要学怎么给牛接生呢? 第283章 怀远日常(二) “贵人。” 不知过去了多久,农妇满头大汗地重新抬起头。 却见贵人衣摆一动,来到跟前,双手抖动,竟是脱下披风来将湿漉漉的小牛犊裹住了。 农妇愣了愣,越发觉得这御京来的贵人奇怪。 她不由壮着胆去看对方。 却发现对方的脸色比她的还要难看。 “明日再来吧。”贵人直起身道。 他究竟从中看出些什么来,才能叫他开心呢? 农妇想不通。 但这时候一边护卫递上了一串铜钱,农妇登时什么疲劳畏惧都忘了,牢牢抓在掌中开开心心地走了。 “跟上去。”傅翊转身回到座位,头也不回地吩咐。 为了确保农妇不对外说出他的举止动向,免去有心人产生什么不该有的联想,这农妇当然得盯住。 护卫应声,却忍不住垂眼看了一眼傅翊被弄得脏污的衣摆。 近来主子实在变了太多。 连这等细枝末节都顾不上了。 转眼太阳西沉,程念影结束与县官的巡视,回到了官衙中。 傅翊低头轻嗅身上的淡淡血气,这才立即去沐浴更衣。 “那万柏奇又来求见储君了。”护卫拿了件新的披风给傅翊穿上,一边开口道。 傅翊点点头,问:“那头母牛和牛崽如何了?” 护卫愣了愣,还不大适应主子从那些风云诡谲的大事上,转到牲畜身上去。 “好,很好,没什么事,牛犊子都能站起来了。”护卫磕磕绊绊地答。 牛的身躯健壮庞大,但生产过程尚有种血淋淋的残忍。 傅翊此时抬眸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眉心果然不自觉地皱着。 他抬手抚平,这才走出去。 因为程念影救了那些城外散居、“无足轻重”的百姓的缘故,怀远县官待她很是尊敬。 这矮小县官长得干巴,但却精力十足,他陪着程念影去巡视怀远的防御工事、农田水利,核钱粮、阅刑案,连县志都捧来给程念影瞧了。 这让程念影飞快地以最小单位,体验到了集“公、检、法、税、农、民政”等职能于一身是什么滋味。 一下见识了这样多的东西,难免还有未完全消化的。 一时仿佛又回到郡王府上,程念影憋了一肚子的话,迫不及待地想与傅翊说。 “傅翊。”程念影三两下跨进了门。 傅翊迎面撞上她顾盼生辉的面庞,就像被春风兜头浇过了。 他想也不想就一手握住了程念影的腕子,扶了她一把。 程念影还是没什么要做母亲的样子,她脚步轻盈,瞧着比先前还要精力充沛。 这让傅翊眉心更舒展了些。 只是目光从程念影肩头一越,才发现万柏奇也跟了过来。 跟屁虫万柏奇见了傅翊,捏着鼻子,硬邦邦地唤了声:“丹朔郡王。” 第242章 “万将军还有何事?”傅翊问他。 万柏奇一万个不乐意与傅翊打交道。 但还是捏着鼻子继续答:“怀远乱势已平,臣想请储君到军中观看士兵演武。” 万柏奇愿意相信这位女储君了,但以他坐万年冷板凳的本领,一时又不知该怎么与新储君亲近。 于是想出这么个法子。 傅翊难得没在心底讥讽人家,他转头看着程念影。 程念影道:“我是要去的,只是有些话要先与你说。” 原是先惦记着他。 这话自然让丹朔郡王心下舒坦得很。 “臣随储君一同前往。”傅翊当即道。 程念影脆声应了:“好!” 万柏奇很不爽。 但也没法子。 怀远这县官在储君面前越显亲近,万柏奇顿时觉得老皇帝在时的阴影重现。 ——只怕又重文抑武啊。 那厢三王子与五王子争着活下来。 这厢万柏奇到底也是无意识地走上了与文官争宠的道路。 …… 程念影去看了演武。 万柏奇如今是已经被程念影初步驯服了,但与他同来的其他副将还不是这样想。 他们有心试探,但傅翊立在一旁,又生怕漏了半点心思被这人记恨上。 于是只能极尽婉转地试探:“听怀远的守卫说,储君救了百姓归城那日,极是凶险。当时城头不知怎的来了个神射手,竟一箭逼退了文象大将申屠于……” 万柏奇也好奇:“怎的不见那神射手的踪迹了?可是从御京来的?” 梁王手下的?其余人心想。 程念影也想问傅翊呢:“大董呢?” “病着,在御京养伤。” 程念影一下就明白了,小董来此,也是为救哥哥。 “你没有杀他们。”程念影轻声道,声音还不自觉地带了点欣悦。 少虡楼的杀手与杀手之间自然也谈不上有什么深厚情谊。若非是楼里有规定不得对自己人动手,嗜杀成性的想必还会没事拿自己人开刀。 但犹记当时大小董被抓时,程念影还有兔死狐悲之感。 如今他们没死,都好好活着,当时傅翊留给程念影的那点阴影,也就彻底从记忆中消弭掉了。 只是程念影还好奇:“你后来为何没有杀他们?” 傅翊将唇抿出一点白,还是坦白地一笑道:“我又并非是什么杀人狂。我要的东西不必建在刀剑之上。他们若别有用处,又何必一定要他们去死?” “嗯。” 傅翊听她只应了一声,又觉得心中不适。 想去握程念影的手,但又不想在众人跟前破坏她的威严。 于是只得生忍住,随即将声音压得更低:“你知道的,我行事作风便是如此……” 他轻叹:“大抵是改不掉了。” 程念影又应了声“嗯”,回眸将他面上一点失落捉入眼中。 丹朔郡王也会失落。 程念影舔舔唇道:“书中不是说,论迹不论心?” “嗯?” “他们有了好的结果便很好了。” “嗯。”傅翊盯着她深深笑了,“你往后便大胆用他们就是,给他们更好的路走。” 他们便会愈加地追随你,忠于你。 万柏奇此时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傅翊啊傅翊!真会争宠啊! 二人旁若无人地说了会儿小话,叫万柏奇稍有妒忌,而其他人直觉被给了个下马威。 别说,接下来还真规矩了点。 “那神箭手……”副将期期艾艾地开口,“下官等人能见识见识他的箭术吗?” 程念影将目光重新放回到他们的身上。 随意地从一旁小兵身上背着的武器囊中抽出弓与箭。 “他眼下人不在这儿,我来吧。” 话音落下。 程念影搭弓射箭,直奔十丈外的箭靶。 好似只是风轻轻动了一下,再睁眼,箭靶的正中心已被扎穿。 霎时鸦雀无声。 十丈开外的射杀距离,已然可以在战场称霸一角了。 程念影动了动腕子,并未像贵人们那般一丢了事。 她还一板一眼地将弓与箭重新仔细插回囊中去。 小兵从怔愣中回神,连忙道:“小人来整理就是。” 程念影论射箭,自然不如大小董专精。 但她从来珍重爱惜自己手边的每一样“武器”。 因而拿到什么,她都能学个大差不差。 她在努力活着的这条路上,一点一点攒下了太多的本领。 “储君好箭法!”万柏奇口中突然爆出一声喝。 随即他啪啪啪鼓起了掌。 要万柏奇来做这样拍马屁的事,也实在是为难他。但武将嘛,总是更喜欢向实力看齐的。储君好便是好!这让他拍起马屁来,都从容且真心实意了许多。 其余人这时也才如梦初醒:“储君厉害!” “也难怪储君能从御京带来神射手了,储君这般厉害,手下自然也不乏能人。” 再无人怀疑县官是在说笑。 而万柏奇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依次掠过,也顿时舒服了。 这下他们也能领会他被储君刀架脖子那一刻的震撼了。 哎不对,还是有些可惜。 他们没被架过脖子呢。 万柏奇暗自嘀咕着。 这出演武便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回去路上,程念影与傅翊同乘了马车。 万柏奇实在很想挤进去凑个热闹,奈何傅翊觑他一眼,便将车门栓紧了。 万柏奇暗自气得咬牙。 这傅翊,怎么不论什么时候都在做宠臣的第一线? “我今日看了县志记载……”储君的声音隔着马车车壁隐约飘出来了一些。 模糊后的声音,不知何故有种异样的耳熟。 万柏奇骑在马上,突然用力一拍膝头。 那时候!殿上!老皇帝为昭宁公主之死问罪傅翊的时候,梁王身边站出来为傅翊翻案的……原来是储君啊! 傅翊这份情早在那时就种上了! 万柏奇羡慕得很,第二日不由投入了更积极的争宠。 却忘了揽镜自照,他这老了的橘子皮,要与风华正茂的丹朔郡王争宠,实在有些难呢。 因白日里行程紧密,入夜程念影自是闭眼就睡,睡得极安稳。 傅翊照旧被折磨半宿,翌日起身他又去看了别的家畜产崽。 驴、羊、猪,连犬猫都一一瞧过了。 落在丹朔郡王眼中,就连鸡下蛋,他都觉得看着疼而残忍。 傅翊是习惯将一切都牢牢掌握在掌中的人。 他原先想的很好。 通过反复的观看、学习,来将心中难以掌控的不确定感一点点碾压消失。 但看得越多。 却越觉得书中写的“女子生产如迈鬼门关”完全不是什么玩笑话。 短短几个字,凝着的是血与泪。 “贵人?”新被请来的稳婆,战战兢兢地出声。 男子要了解女子接生的整个过程,还要听她都接生过什么人,好的什么样,糟的什么样。 这于稳婆来说实在头一遭。 贵人听完后,似是对她极为不满。 对稳婆这活计,总结为:“全然只凭经验行事,不可靠。” 稳婆心道,那有什么法子呢。 活不活还不是老天爷说了算? 但贵人显然不这样想。 他好像一定要一个确切的,不能出半点错误的结果。 人能管得了老天爷拨弄命运的那双手吗?稳婆心道。那谁能管得了? 入夜。 程念影今日午睡了会儿,晚间倒不怎么困了。 她抓着傅翊微凉的指尖。 傅翊的手长得好看。 程念影便如把玩什么好物件一般,抓得起劲儿。 抓着抓着:“……你手上,怎么燎了泡?” 傅翊若无其事地缩回去,自然不好说学了几日灶台功夫全白学。 “你近来有些怪。”程念影又道。 傅翊动了动唇,却难得失语。 玩弄万事的丹朔郡王终于是迎来了“报应”——这世上竟有他用尽手段也不能掌控的事。 那事牵扯了他的脏腑。 一时予以喜,一时予以痛。 程念影抬手触了触傅翊的胸口,能清晰感知到底下传来的鼓噪触感。 她顿时都不再坏心眼儿地觉得看着他慌忙有趣了。 她的睫羽轻颤,揪住傅翊的衣摆,凑上前去亲了下他。 第284章 梁王的转变 傅翊眉心重重一跳,反扣住程念影的后颈,与她热烈亲吻。 程念影被亲得仰倒后去,气息连带着都搅乱了。 丹朔郡王实在有几分“恩将仇报”。 正要邦邦给他两拳。 抬手按在傅翊的后背,最终却还是轻轻拍了两下。 第243章 这是个更为鲜明的安抚动作。 傅翊为之一顿,扣在程念影脑后的大掌却是慢慢下移,沿着背脊来到腰间,这般托着她,将她慢慢放倒在床榻上。 程念影舔舔唇,目光落在傅翊青筋暴突的颈间。他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点肌肉线条。 而后只见他眉心突突跳两下,拉过被子来,往程念影身上一盖。 “睡吧。” 程念影:? “睡吧。”傅翊又说了一遍,这遍更像是在竭力劝服自己。 程念影眨眨眼,好吧,她将脑袋靠在傅翊胳膊上,依着他紧绷的肌肉,慢慢闭上了眼。 傅翊扯下帘帐,遮去外间灯火。 半晌。 程念影眼也不睁地道:“别担心。” 她随后没再开口,只是将傅翊微微屈起的手指掰开,抓在了自己掌心。 倒也不一定要更契密无间的相拥。 被人担忧的滋味也足够美妙。 * 御京。 梁王头疼。 他没想到要审问出少虡楼是如何操纵杀手的,这样困难。 天字阁的人死得差不多了,他一气之下将江家翻了个底朝天,也什么都没能翻到。 只剩下个被活捉的江慎远,大抵是自觉没有活路了,不论梁王去见他几回,江慎远都只轻轻地一勾动眼皮,露出一双瘆人的黑瞳仁。 “我知道梁王想知道什么。” “你们都想要程念影好好活着。” “但我不想令傅翊如愿。” 梁王张张嘴:“你和傅翊有仇,找傅翊去报,本王只要自己的女儿活着。” “本王会设法放你出这囹圄,你要官复原职也并非难事……” “殿下早做什么去了?如今我一腔憎意,只想见到傅翊不得好死。……殿下要将他尸首送到我面前来吗?” 江慎远转动眼珠,还故意放大了声音。 抓他的是傅翊的人,如今也在外间看守。 外头的护卫闻声果然暴怒,一拳头将门砸开,上来便当胸将江慎远踹倒。 江慎远不怒反笑。 似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大家一块儿下地狱了。 梁王气得不轻:“够了!够了!住手……” 他再走出去时,脸色尤为难看。 他知道……时辰没剩多少了! 既立储君,就不能迟迟不还朝。 梁王食不知味地来到皇宫,这一回却是斗胆翻起了亲爹生前的寝殿。 换从前,梁王是绝不会做这样的事的,而今就差没把亲爹从地底挖出来问了。 “大哥。”殿中有人幽幽唤了一声。 梁王猛然回头:“谁?出来!” 小皇子慢慢挪动着步子走出来:“大哥,大哥……是我。” 梁王目光微变。 这是先前傅翊欲扶持的皇子。 几日不见,小皇子的脸颊迅速消瘦了下去。 他来到梁王跟前,突然跪倒抱住了梁王的大腿:“大哥救我!” 梁王自己的麻烦都未解。 他皱皱眉,正要抽开腿。 小皇子却声音嘶哑地哭起来:“我……我与身边亲近的宫人,连同我的母妃,已经几日未进水米了。” 梁王一怔,本能地道:“宫里谁还敢少了你们的吃喝?” 见梁王肯接茬,小皇子便继续往下道:“不是旁人少了我们的吃喝,只是我们不敢动。” “此话何意?” “我不妨告诉大哥,一早丹朔郡王口口声声对我和我母妃说,他要我登位做皇帝。我和母妃都知道他要什么……少年皇帝,自然好控制。” 小皇子苦涩一笑,接着道:“我母妃自然很是欢喜,觉得在宫里熬到头了。” “可没想到如今傅翊背信弃义……” 梁王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 背信弃义那也是为了他的女儿。 这样一看,傅翊也是真做了个难做的大决定。 “我并无埋怨嫉妒新储君之意……我、我知道她是大哥的女儿。那到底也是皇室相连的血脉。”小皇子连忙指天发誓。 梁王心里急着另外的事,却已经没心思听下去了,直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小皇子将他的腿抱的更紧:“以丹朔郡王的脾气,既然放弃了我,便不会允我和母妃活在这世上了!” “因而我才怕!才不敢吃一口这宫里的食物!” “这话说的,傅翊在宫中只手遮天不成?” “父皇如何死的……大哥知道吗?丹朔郡王在宫中本就眼线重重。我不要这储君之位了,我只想和母妃活下来!大哥!” “我今日斗胆求到大哥这里……我知大哥与丹朔郡王并非一路人。” “我求大哥救我和我母妃,让我们活一命吧!” 小皇子在地上邦邦磕起头来。 他身形纤弱,很快额上都见了血,一句一句求救的声音也还留有孩童的稚气。 可怜……不。这几日来的烦闷与焦躁,骤然在梁王心头炸开。 为何皇后害得了他?以致今日要为小禾苦苦寻求解救之法。 他们都觉得他仁善,厚道! 睿王骗他,今日这小皇子也敢来求他救命! 梁王面色一沉,心底从未这样厌极恨极。 “你……” 他刚一开口,却蓦地又是心念一动。 “本王与傅翊的确不是一路人。” 梁王缓缓道:“我的女儿将来登位,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 “傅翊肆意操弄储位之争……若他死了,自然无人害你。” 小皇子听见这句话都惊呆了。 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在大哥这里当真哭一哭就万事大吉了。 梁王转身离开。 身边的护卫也跟着惊诧不已:“殿下当真要……” “什么脑子?杀傅翊,你去杀还是本王去杀?哪里那么容易?” “小禾生气怎么是好?” 梁王叹气。 护卫结结巴巴:“方才您还说,储君登位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呢?” “万一她肖似本王呢?” 护卫愣住。 万一如本王这般长情呢。梁王心底漫起一点苦意。 “那您与他说杀傅翊。” 梁王道:“是啊,磨墨,本王写信给傅翊,让他给我杀一杀。” 也不知道能不能把少虡楼最后的秘密骗到手。 忠厚老实的梁王,决心要撒一个大谎了。 第285章 送美人 梁王的信还在奔往怀远的路上。 而怀远这厢,在僵持拉扯的第八天,文象国终于扛不住派出了求和的使臣。 长久停驻在怀远城外,不仅耗粮草,也耗人心。 梁祥的下属自然盼着继续打,大打特打,奈何局势不为他们所控制。先前还支持梁祥的申屠于,眼下又摇身一变成了主和派。 为示诚意,申屠于主动做了这个使臣。 虽说两国交战一向不斩来使,但申屠于能接过这个烫手山芋,还是叫其他人狠狠松了口气,当即也不再争辩其它,送着申屠于出了门,上了路。 彼时紧闭多时的怀远城门终于大开。 申屠于和他身后的随从,同时抬头望去。 “将军。”随从无意识地唤了一声,同时握紧手中缰绳,以此缓解压力。 程念影如今骑马是没人敢让她骑了。 她自己虽觉得还好,但想想没必要去冒那等风险。既做母亲,便该要有爱护孩子的心。 程念影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还摸不出个什么动静来。 她随即再抬起头,便这样乘着肩辇,在众人簇拥之下,与申屠于对上了目光。 申屠于岂会认不出她? 那日少女纵马压阵在后,他本是要放箭射杀她,最终却错失机会…… 就是她,带走了五王子!也带走了那些桓朝的庶民! 申屠于压下翻涌的心绪,纵马朝城门奔去。 彼时城门处各自行出两列队伍,手持兵戟,气势冰冷。 他们不似边城士兵那样揣着外溢的愤怒与杀意,反而有种从上而下的漠视。 他们是从御京来的大军! 申屠于目光一转,又见到队伍间高骑在马背上的一男一女。 年纪都不大。 女子梳高马尾,穿粉衫。男子还未及加冠的年纪,整张脸如戴了面具般神情僵硬。 但这两个,申屠于都认得。 前者不就是跟着三王子回来,口口声声说是四方馆婢女的人?倒是他看走眼了!对方压根不是什么奔着荣华富贵来的柔弱女子! 后者,一看背后的箭囊,正是那日城墙上的神射手! 总之,没一个善茬! “卸去兵器。”望月冲申屠于道。 说出这话来,望月自己心中都禁不住泛起了点波浪。 小小杀手,还有一日能这样仗势呼喝他国的将军呢。 第244章 倒好像她也是什么来了不得的人物了,而不是抬脚一踩便能踩死的蚂蚁了。 申屠于听见这话,此时用力咬咬牙,还是老老实实地卸去了身上携带的刀剑。 但如望月这般做杀手出身的,岂会轻易放心? 她从马背跳下来,认认真真抓着申屠于搜了一遍。 最后将他腰间挂着的短匕、砺石,连同作配饰的挖耳勺都给取走了。 “好了。”望月道。 申屠于的表情顿时绷得紧紧的,他身后的随从更觉得此举冒犯。 随从涨青了脸道:“将军是怀着诚意前来……” 他话没说完,被申屠于挡住了。 否则为何他一提做使臣的话,其余人都乐呵地答应了呢?此时来求和,不就是来当狗的? “我能见储君了吗?”申屠于问望月。 望月领路在前,这才将他带到程念影面前。 申屠于定住脚步,左右看看。 “还不向储君见礼?”万柏奇打马上前两步,居高临下道。 申屠于和万柏奇打过交道,桓朝老将,不容小觑。他口中的储君…… 申屠于不得不将目光落回到程念影身上。 ——不是,他们疯啦?竟让桓朝储君来军营救人? 申屠于震颤得半晌没能说出话,连储君是女子都顾不上纠结了。漠黑国还有女世子嘛。桓朝见得少,他们这些小国反顾不上大惊小怪了。 好一会儿功夫,申屠于才消化了心头的震惊,朝程念影躬身拜倒:“敢问五王子如今可还安好?” 程念影思虑片刻,不答反问:“你为何不问三王子的下落?” 申屠于心头苦笑。 错上了梁祥这艘船,他和三王子已好不了了。 不过嘴上他自是正气凛然道:“请恕外臣直言,三王子虽为文象王后所出,但他出卖家国,引敌入营,又何须臣子为他忧心?” “五王子也为我领了路。”程念影道。 “五王子性情柔善,若是为保全他人性命,无奈之下以身为质,也是情有可原。” “你们营中的人不恨他?” “只盼能平安归来。” “哦。” 申屠于试图从程念影这番话中品出点什么味儿来,奈何皆是她主动发问,牵着他的鼻子走。 他又看了看程念影的神情,眉眼清泠泠的,哪里窥得出她心头所想? 申屠于有些不同。旁人或许受限于一个人的出身、性别来评判对方。 他眼下第一反应,便与三王子靠拢了去——桓朝养出了个好厉害的储君! 这时程念影缓缓一转头:“出来吧,你二人都听见了?” 申屠于闻声,心口咚咚两声巨响。 只见三王子和五王子被士兵带着,从肩舆后方走了出来。 三王子的脸色极其难看。 五王子有些惶惶无措。 程念影接着道:“他们不愿你回去。” 这话显是对着三王子说的。 申屠于就眼看着三王子仿佛被这话扎成了筛子,脸色青上加青。 程念影又看向五王子:“他们都盼着你回去,那便放你回去。” 这话一出,三王子和五王子的脸色都变了。 三王子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下来:“一开始是我入京朝拜,我是正统嫡子,按文象的礼制也好,桓朝的礼制也好罢,桓朝都应当助我文象肃乱斧正才是!” 他说完意识到自己口气激烈,紧跟着又软了身形,躬身道:“储君那日认为我为了文象国,欲害你,实在是误会。” 他这话既是在向程念影解释,也是在说给申屠于听。 让懦弱的五弟回到文象真的好吗?桓朝的新储君可是厉害得很啊! 至少他还是为文象着想的!肯为文象动那危险的念头! 申屠于这厢闭了闭眼,再度确定,桓朝这储君当真了得。 方才他说的话,被三王子亲耳听见。 那便是死也不能让三王子回去了! 既做了选择,那就要坚定到底。 申屠于躬身拜道:“贼子梁祥,权欲熏心,强迫我等为他所驱使,来此袭扰边城。而今他已伏诛……文象愿以三王子为质留于御京,此外再献上金银丝帛,美人若干……” 说到这里,申屠于微微卡了下壳。 一贯都是送美人的。 但往后是不是得改送精壮男子了? 第286章 傅翊抵挡不住 申屠于醒了醒神,接着道: “……并与桓朝立下契约,往后数年,只要是储君的后代在位,文象便会向桓朝进献岁贡,再不得袭扰边城。” 这些话申屠于说起来溜溜的,倒没什么屈辱之感。本来文象也一贯向桓朝进贡,只是而今难免再加些金银。 但若是往后桓朝的某一代皇帝露了怯弱,他文象强大起来要撕毁合约,谁还能怪他们背信弃义不成? “申屠于!”三王子自是接受不了这个结果,扭脸大喝。 程念影却不再掺和进来,她道:“我们回去了。” 四方馆的官员先前是跟着三王子一起离开的御京。 接下来那些更为细致的条款,自然都交由四方馆的官员来掰扯了。 士兵当即抬着肩舆离开。 留下申屠于在后头恭恭敬敬:“恭送储君。” 也留下三王子在后面不甘大喊:“储君!储君且听我说……” “储君!!!” “随我过来。”四方馆官员走上前,全然不管三王子的叫喊。 申屠于等人连官衙都没有进的资格,他们就这样被引入了附近的一处茶寮。 万柏奇扭头看看他们,又将脑袋转回来,打马跟上去。 他不自觉地高兴起来。 厉害啊储君! …… 回到官衙的程念影,正撞上傅翊一边擦手一边往外走。 傅翊似是对她全然放心,见她回来,便抬脸笑笑:“如何?” 虽是问句,却似是笃定了她今日会做得很好。 程念影眉眼灵动地飞舞起来,与他描绘了方才的情境。 傅翊对她这样谈天的方式,实在毫无抵抗之力。 一时听得眉眼也含笑带柔。 程念影一番话描绘完,还不等傅翊出声夸赞,她自己总结道:“肩辇坐着是很好。” 她以前心底里暗暗觉得,傅翊坐在上头,这贵人就是会拿架子! 后来和他有了冲突,更是对他的种种贵人派头不快得很。 “我坐在肩辇上,能将他们的动作、神情都看在眼底,无处可藏。” 程念影说罢顿了顿,又道:“我故意叫三王子和五王子去听,他们矛盾激化到无可转圜的余地。 “于是不必我开口,申屠于便将留下三王子为质,不再袭扰边城的话主动说了。”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傅翊。 “原来玩弄人心是这样的。它也并非一味是坏的。它可以兵不血刃地解决掉这等大事,为百姓牟利,叫他们免去了流血。比大动兵戈更好。” 傅翊一下抓住了程念影的手。 皇帝用他平朝内朝外事,却都从未说出过这样一番话来。 这番话实在太动听。 ——她在认可他。 他的“缺点”在阿影这里竟然变好了。 傅翊将她的手攥得更紧,更禁不住反复摩挲揉弄,方才压下骨子里翻涌的喜爱。 喉间万般情绪,最终滚作一个字,又轻又烫:“嗯。” 从前他为弄权。 但他早已坐拥权势地位,今后便一心为百姓牟利,也无不可。 * 申屠于带着五王子走了。 临走前,他还特地来拜别了程念影,试图将桓朝这位新储君牢牢印入脑海中。 那日追出营来,还是太仓促了,对方的本事都只瞧见个皮毛,而不知具体深浅。 申屠于揣着遗憾,扶着五王子上了马。 这一行人走后,三王子在房中发了一日疯。他身边的侍从更是哭喊着想要寻个公道。 侍从尖利的哭喊声,反而慢慢将三王子从极端愤怒中拉了回来。 “谈公道岂不可笑?” 三王子喃喃,既是说给侍从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我要见储君。”他打开门,对外间的士兵道。 说罢,他又顿住,摇摇头:“等我沐浴更衣后,我要求见储君。” 再见到三王子,他总算有了点王后所出的嫡子的样子。 他没有怨怼,而是犹豫着问:“若我那五弟回到文象之后,一改与储君的约定,借机重振梁祥旧部,等待时机,再犯边境呢?” 程念影看向他,语气平静道:“那他便不适合再做文象的国君了。” 三王子悬着的心终于落了肚。 果然。 她就是在养蛊! 谁听话,她就用谁! “我还有一问想请教储君,那日随我们一同去营地的女子,我记得她叫望月。她精通刺杀是不是?” 第245章 “嗯。” 三王子再没问什么。 五弟若毁约,桓朝自然用尽法子去刺杀。 到那时,是否就有他归去的机会呢? 无论那一刻何时才会到来,三王子心中到底还留有一线希望。 那一线希望就这样拽着他,令他不敢生出激烈的极端的,同归于尽的念头来。 …… 第二日,文象大军终于慢慢从驻营地上撤离,落在程念影的眼中,就成了一个一个的芝麻小黑点缓慢爬行着离开。 万柏奇带来的人,本来还遗憾于此次未能立下军功。但想到“从龙之功”怎么不算功? 有个功抓着就得了。 还计较那么多那不是蠢得挂相吗? “储君何时还御京?”万柏奇当先问。 程念影道:“就走了。” 她叫来县官,问了他的姓名。 县官忙答了:“丰子韧。” 答完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储君要走了的意思。 顿时不舍地掉了眼泪。 看得万柏奇等人都脸上发烫。他们还惦记着从龙之功,这边城小官倒朴实得很。 “下官,下官定会记得储君!下官会为储君诵念长生经文!” 丰子韧激动得唾沫横飞。 程念影自然不会嫌他失仪。她从前怕见佛祖,怕见高僧。而后因傅翊的缘故,慢慢都不怕了。 如今还有人要为她诵念长生佛经了。 程念影抿唇一笑:“嗯。” 这在老皇帝身上是不可能发生的。 皇帝或有慈和一面,但岂能当真与小官言笑晏晏呢? 可她此刻的情绪显得是那般放松和真切。 万柏奇望着她恍惚了一下。 傅翊为她鞍前马后,似乎倒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之事了。 程念影走了。 她走时,特地又让丰子韧带路,去见了那吴三夫妻。 “你们要跟我去御京吗?” 程念影一句话,将这对夫妻问懵了。 其余人也听懵了。 万柏奇忙问:“储君为何要带他们去御京?” 吴三夫妻巴巴地望着程念影,同样好奇,却更胆怯,因而他们不敢问。 “那日救他们的时候,见他们尤为聪明,行事又果断。这样的人难得,便想带去御京。” 吴三夫妻一口气倒抽在嗓子眼儿里,心脏怦怦乱跳。 万柏奇等人也哑了声音。 两个农户啊。 农户而已! 丰子韧倒不管其它,真心地为这对夫妻高兴起来:“好,好!若能随储君去御京,那便是泼天富贵啦!” 吴三夫妻原本贫瘠的认知中,实在想象不出跟随贵人去了御京会如何,听见县官这话,他们不等程念影再问,生怕贵人后悔似的,连忙跪地磕头。 “要去!小人要携妻儿随储君去!小人与妻子愿为储君……”他憋了半天,想不起那个有文化的词儿,只憋出后半截:“愿为储君涂、涂地!” 涂什么地啊? 万柏奇哭笑不得。 不过转瞬,这帮武将也多少受了感染。 虽是农户,但不是更好吗? 说明储君提拔人才,不拘一格!便是危难时刻,她也能发现旁人身上的优秀之处。 好,太好了! 至此,没有一个人有异议。 他们上了路。 另一厢,旁人却不知,还有个厨娘,和一个给畜生接生的半吊子女兽医,和一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来的稳婆,也因缘际会,被带着去往了花团锦簇的御京。 迎向了全然不同的人生。 热闹散去后,县官对着后院呆住:“厨娘走了?” “那本官吃什么???” 第287章 不见傅翊 不费一兵一卒,便逼退文象兵,使其立下新约,并将向桓朝奉上更多朝贡的消息,到底是传入了御京。 这实在像极了一些寓言故事中才有的桥段。 “不可能!”这是一些人的反应。 “既未动大军,想来是傅翊动了脑子,出了力气。” “不过倚靠傅翊罢了。” 这是剩下的人第二念头。 再度听见傅翊的名字这样密集地被提起,康王府的日子可不好过。 世子夫妻彻底闭门不出了。 因傅翊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尚未对康王府发话,一时倒也没什么人去管他们。 只康王焦躁难掩,最终想出了个主意,要康王妃去御京城门迎接傅翊归来。 “做子女的,总归是与娘更亲近。你去与他说说话。你先前不是还为他下大狱哭过几场,还绝了食吗?总也要叫他知晓才是。”康王沉声道。 康王妃先头哭红的双眼,这会儿都还显着疲态。 她点点头,默不作声地带着人往城门去了。 今日御京热闹非凡,御京百姓们也伸长了脖子想瞧一瞧这厉害的女储君,怎的就平了文象的乱。 百官也殷切地前去相迎,其中不乏等着挑刺的。 “怪了,怎么不见梁王?”有人咂嘴。 储君是他的女儿,梁王该是最急切去相迎的人才是啊。 彼时城门大开。 几驾马车先后入了门,用青、赤、黄、白、黑五色。 众人见状,心头一凛。 这车驾虽然还未用上完整的帝王仪仗,但已用上了五时副车的颜色规制。 桓朝要立一个女储君,那时毕竟人不在御京,他们只见得到梁王,只看得见傅翊。 那时更多当做一桩趣闻。 眼下那调笑的滋味变成更直面更切实的感受,使得他们不自觉地紧绷起来,有种一脚已经踏上不归路,再不容更改的感觉。 “……”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士兵卷起了帘帐。 还带着一点料峭寒意的风卷入马车中,吹得里头的人裙摆猎猎作响。 万柏奇驭马在侧,再度担当起了提醒的角色:“还不拜见储君?” 众人轰然醒神,勉强从女子那张冷冷淡淡,但又精致非常的脸上抽走了目光。 “拜见储君!” 声音齐齐响起。 不论内心情愿不情愿,但做臣子的基本操守还是有的,这让他们的声音听起来硬凑也凑出了个气势恢宏。 “怎么不见郡王呢?”康王妃身边的丫鬟捏着帕子,从路边二层楼支起一角的窗户远远望去,急得嘴上快长泡了。 康王妃隐隐听见远处的声音,这才压住心绪,跟着起身靠近窗边,隔着朦胧的薄薄窗纸,瞥见外头攒动的人影。 “御京里的人从前都未见过梁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儿,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当真是变了天了,女子竟也做储君了。” 康王妃感叹几句,才问丫鬟可瞧见傅翊的身影了。 丫鬟连连摇头。 康王妃便干脆抬手去掀窗户。 “王妃当心被外头的士兵瞧见,若当成刺客就不好了。”丫鬟急道。 但康王妃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百官向储君见礼后,那车帘落下,储君坐了回去。 康王妃只得惊鸿一瞥。 可就是这样一瞥…… “那不是傅翊的妻子吗?”康王妃脸色大变,“她不是病死了?” 臣子们是男子,平日哪里得见女眷?他们认不得,康王妃可认得! …… 怎么不见傅翊呢? 这也是其他臣子心头跟着漫起的疑惑。 “恭迎储君回宫。”殷辉义挤在人群中开了口。 其余人张张嘴。 这就回宫了? 梁王不在此,亦不见傅翊的面,这人真是储君吗? “尔等还不让出路来?规矩都忘了?”万柏奇不快地一皱眉。 嗬!他去这一趟,倒成这积极的马前卒了! 官员们咽下到了嘴边的骂骂咧咧,规规矩矩地分列两旁,等储君的车驾先过。 他们是文臣,做事有规矩。 俗称,要脸。 但凡行事,必要先搬出可以依循的条条框框。若国制在上,那便须先依国制,否则他们先成反贼啦。 百官心思各异,但到底是拥簇着程念影走过长街,来到宫门。 这并不是程念影第一次抵达此地,但这却是她第一回被恭恭敬敬地迎入门,一时宫中上下皆跪地行礼,无人敢抬头看她。 因程念影去怀远边城去得突然匆忙,如今走到宫门口也是匆匆,她身边并没有别的人,只跟着望月和小董,这算是护卫。 还有吴三夫妻,这算是后勤。 前者曾刀头舔血、见不得光,后者长于边城、懵懂无知。 他们谁也没见过这等阵仗。 一时都紧绷着身躯朝程念影靠近,再靠近。 望月和小董不住地张望着。 尤其小董,犹如炸了毛的兽,显得又畏惧又张牙舞爪。 第246章 “恭迎储君回宫!” 宫殿前,又一批宫人跪了下来。 抬眼望去,可见殿门上书“福宁殿”,这便是传说中太子的居所。 因还未行登基大典,储君要入住的便是此地了。 程念影下了肩辇,快步走在前头。 她怎么一点不怵呢? 其余人望着她的背影禁不住生出这样的念头,而后加快脚步,紧紧贴上了她。 “储君的行囊都已安置好了。”宫人战战兢兢递上擦手的帕子。 程念影接过来,蓦地问:“从前钟定元是不是便住在此处?” 宫人一愣。 储君该管废太子叫叔叔吧? 不过太子都被先帝在时给废了,那、那叫钟定元似乎也没什么毛病。 宫人勉强适应下来,恭敬地应道:“是。” “他被废后,此地可有改变?” “不知储君所问的是什么,但殿内的物品摆设一概是不曾动过的。”宫人说完,又怕被新储君发落他们不上心。 于是连忙又道:“先前不知储君喜好,才不曾更改。今后自是按储君的喜好来。” 其实怀远战事起的时候,别说百官了,宫里头的也不觉得这位储君能好好地去,又好好地带着战功回。 因而这殿中连女子所用的物件都未设,只留下废太子房中女眷爱用的玩意儿。 想到这里,宫人们禁不住咽了咽口水,越发畏惧。 这时程念影却一摆手:“无妨,这样就好。” 全是钟定元剩下来的好东西。 一样也没能带走。 昔日康王府上时钟定元要杀她,今日他的东西便都归她了。 程念影连歇都不想歇,道:“领路,我要四下转一转。” 清点一番。 傅翊给的金银珠宝,她都不觉如何高兴。但从钟定元这里白得的,她倒兴致勃勃起来。 小董实在没见过这般将皇宫当自己家的做派。 他惴惴不安,难以将眼前的一切当做真实。 他眉毛皱起,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小声问程念影:“你……实话讲,这当真不是什么扮储君的任务吗?” 与此同时。 一具棺材被抬入了梁王府中。 这般动静并未避讳他人,很快就满御京传开了。 文武百官霎时都被震住。 “那棺材里难不成是傅翊?” “梁王竟也学会卸磨杀驴这一招了?” 消息也传到了康王府上。 康王妃震惊得当场摔了手边的茶碗,脸色青白:“她怎能如此?她怎能如此对怀晏?” 世子夫妻对视一眼,憔悴的脸上终于现了一丝轻松。 “父亲不必忧虑了。”傅诚道。 “不行,我要去找她!我要问问她!”康王妃却一提裙摆,便往外冲去。 傅诚惊愕地抓住她的胳膊:“母亲去哪里?去找谁?” “储君,那新储君,梁王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儿!”康王妃牢牢抓住傅诚的胳膊,神色因为情绪起伏过大而显得怪异。 “你不知道,你们不知道……她,她是傅翊先前那郡王妃啊!” 这下世子妃也变了脸。 傅诚语气轻得似要飞起来:“母亲……你说什么?” 第288章 做戏 梁王府。 “没想到小禾姑娘……”梁王的随从刚起了个头,就意识到此为不敬,于是连忙改口,“没想到储君这便拿下了文象国。” “储君今日归来何等风光,殿下也该前去的,殿下可是储君的父亲!” 如今再说起梁王不当皇帝,反推女儿去当皇帝这件事,手底下人已没那般抵触了。 这人究竟是龙是蛇,一招分明。 梁王这厢轻叹了口气。 那是他不想去吗? 他眼下可不敢去见女儿。 “棺材呢?”他问。 “停在中堂了。” 那抬进梁王府的棺材长七尺六,宽二尺二,以玉饰,又刻卍字纹,虽不比王侯将相的规制,但已算得上是精致阔气的一抬棺了。 江慎远耷拉着眼皮,一瘸一拐,步履艰难地绕着棺材走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周围无人去扶他。 他倒也并不在意。 他被梁王放出囹圄,第一件事倒不是为外头重见的天光而兴奋。 “这里头装着的,当真是丹朔郡王?” 这是江慎远眼下最为关切的事。 梁王府的士兵绷着脸,只冷淡地应了个字:“嗯。” 江慎远抬手抚过棺面上的冰冷铁钉,那钉子契入紧紧,要撬起来都还得花点功夫。 他不由一扯嘴角,冷笑:“连遗容都未曾见到,梁王如何叫我相信傅翊已死,且就在这里头?” 话音落下。 梁王大步走了进来,摆摆手挥退屋内的士兵。 “你说得这样大声,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谁杀了傅翊吗?” 江慎远眼皮动了动:“殿下演得很像样子,但见不到尸首,请恕下官难以松口。” 梁王皱起眉,没说话。 江慎远其实心下已信了一半,若是假的,梁王应该一口薄棺装钉了事。何必特地还挑这样一口阔气棺材? 只怕梁王面硬心软的老毛病犯了。 一见人死了,觉得前尘可消,倒不妨给个体面。 但在老皇帝手底下办污糟事的人,大都有个多疑的毛病。 于是江慎远咬住了没有立即松口。 他要听听梁王接下来还能怎么说。 “钉上棺材,是本王的意思。”梁王叹道。 江慎远转过脸去听。 “本王不愿小禾瞧见。”梁王顿了顿,道:“毕竟他二人夫妻一场。” “冒名顶替的一出亲事,也算夫妻一场?”江慎远讥讽地笑了下。 梁王眉眼更沉:“如何不算?小禾腹中都有他的骨肉了。” 这话一说,江慎远愣住了。 梁王自己咂咂嘴,品了品嘴里那苦意。 撒个半真半假的谎,没成想这样容易! 也对,这会儿情感可都是真切的。 真切的想给傅翊来两刀。 “她、她……”江慎远都结巴了,“她怎会……” 这句话说出来,江慎远自己都沉默了。怎会?怎么不会?傅翊又不是傻子,那么好骗。 程念影顶替入门的时候,自然有过真真切切的亲密。 少虡楼中低级别的杀手出去完成任务时,出卖身体也不算什么少见的事。他们早脱离了对肉体贞洁上的耿耿于怀,只在乎那生死一线时挣扎得够不够用力。 “那这个孩子,要如何处置?”江慎远指着棺材上的卍字纹,“此为绵延之意。难道梁王殿下还真要让傅翊的骨血绵延长久下去吗?那可就成了一个恐怖故事。” “子不知父,也不妨事。” 果然还是那个梁王!连斩草除根的事都不愿做。 江慎远正想说两句话给他洗洗脑。 梁王突然又语气复杂地道:“自那日宫变后,你被傅翊的手下拿住,许久不见外界,自然不知外头的事。” 江慎远心念一动:“殿下手握兵权……” 是啊。 这么久了。 为何他还只是梁王? “殿下竟没夺得大权?”江慎远错愕。 “是傅翊主动与本王提议,各自退让一步。” “如何各自退让一步?” “让小禾做储君。” 这说的可全都是实话,梁王说起来连顿都没顿一下,流畅得十分真情实感。 “……” 江慎远却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艰难地消化了这条新消息。 这下什么傅翊真死还是假死都暂且顾不上了,他满脑子都被程念影做了储君这桩事给冲击住了。 “那……那这个孩子更不能留了,那将来……不是要继承大统吗?”江慎远说话都是飘的。 他很少有这样不稳重的时候。 在发现傅翊那郡王妃,居然是少虡楼的杀手时,他的声音都没有这样飘忽过。 “小禾将来又不止一个孩子。” 江慎远霎时想到了一个荒唐但又很契合的前人示范:“所以,原本就不必下官提起,从程念影,不,储君有孕时起,梁王就决定要杀了傅翊了?就如历史上那些个去母留子的典故一般。母妃犯了错,处死,但皇子贵重,当留得性命?” 梁王闷闷应了声:“嗯。” 江慎远帮他把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倒省得编了。 他听了都觉得江慎远这主意不错。 江慎远霎时兴奋地踱步起来:“下官本就是为陛下办事的,储君登基,便是新帝,下官也该为她效力。” “下官唯有一请,——下官要见储君。待见到她的面,下官便将少虡楼数味药的破解之法,悉数告知。” “好!你去吧。” “殿下……不与我同去?” 第247章 “不去,本王怕在她跟前说漏了嘴。” “那殿下不怕我途中逃走?” “你会逃?你何必逃?小禾做皇帝,又没了傅翊为难你,你大可重建少虡楼,重回昔日的位置,甚至更甚。这不是你想要的?” 梁王脑中回闪过傅翊教的话。 “江慎远肖似我。” 这话说得跟江慎远是他儿子似的。 梁王当时还撇了撇嘴。 傅翊难得多给他写了几个分析的字,梁王立即意识到,江慎远此人亦好权! 他得权的过程没傅翊顺风顺水,自然就更珍惜面前每一个能绝境反击的机会。 他不会逃的。 傅翊这样说。 这时江慎远笑出了声音:“殿下知我,也不耽搁了,眼下便去拜见储君,可否与下官行个方便?” “去吧,正巧她今日从边城归来。” “边城?” 梁王正憋着呢,当即把怀远的事儿说给江慎远听了。反正听听也不要紧。 他一字一句满满都是对女儿的自豪和骄傲。 那满溢出来的情绪将江慎远淹到了顶。 江慎远惊骇之余,再不怀疑梁王。 他怎能说谎? 这样大的事,外头的人自是个个都清楚。 梁王还能叫全御京陪着他演吗? 江慎远迫不及待地出了王府,心间鼓噪难平。 父亲当年给她起的名字竟然没有半点错。 承影、承影,帝王之剑。 江慎远深吸一口气,也不似寻常官员那样觉得女帝荒唐,心下反对。 他觉得好,极好! 过去女子为妃,父兄堪堪借光。而今男子倒方便了,直接讨女帝的欢心就是。 江慎远自也不会为这样的念头感觉到上不得台面。 庸人才不知,唯有权力是真! 能得到权力,男人便是卖身给男人,又有几个不肯呢? 江慎远被带往了皇宫。 彼时康王一家子,也正堵在宫门口,要求见程念影,恰恰与江慎远打了个照面。 * 这厢梁王还有些不可思议:“他真信了?” 不得不认,傅翊操纵人心果真有一手。谎言九真一假最为唬人。 梁王咬牙切齿,这么个阴损老狐狸。他女儿同这狐狸好,当真行吗? 第289章 血衣傅翊 康王府的人被拦在了宫门口。 而江慎远前脚刚至,便有小太监快步奔来,向他一伸手:“储君要见你,随我来吧。” 这动静,一下就叫康王府的众人将目光全落到了他身上。自然算不上友好。 江慎远反倒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旁人对他的憎恶、恐惧、妒忌,那才令他有仍活在这世上,且活得好好的实感。 江慎远大步跟上小太监,若是没有一瘸一拐的话,想必看起来会更好些。 不多时,小太监停住了脚步。 “就是这里了?” 江慎远抬眼望去,赫然见到“福宁殿”三个朱漆的大字。这是昔日太子居所。 走到这里来见程念影,江慎远心下已信了八成。 “臣江慎远拜见储君。” 他迈步进殿,远远行了一礼。 “储君还没来。” 江慎远嘴角抽抽,抬起脸,只看见两个穿着交领短衣的男女。寻常百姓才作如此打扮。他二人衣摆尤其短,更似田间劳作惯了的。 这样两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皇宫里。 更不该跟看什么新鲜货似的盯着他瞧。 江慎远倍觉冒犯地皱了皱眉,但很快,他就想到,也许趁着程念影没来,能从这二人口中探得些什么。 左右这里也没别的人了。 “你们不像是宫里的人。”江慎远开了口。 那二人对视一眼,果然接上了话:“我们是储君从怀远带来的。” “既特地带了你们来,想来很是重要了。”江慎远又抛了个话头出来。 对面的人再度对视一眼,却并未被捧得飘起来,只一味摆手:“不敢不敢,只盼能为储君出上力气。” 他们实在胆小得很,看了又看江慎远,添上一句:“小人低贱,不敢打扰大人。” 手拉手就这么赶紧着跑了。 江慎远胸口一噎,这天儿是聊不下去了。 好在这时一阵脚步声近了。 来了……江慎远转眸看过去。 走在前头的换了一身丁香色衣裙,外头罩一件缃色的披风,步履轻盈。 不是程念影是谁? 她在一左一右的簇拥下,回到了殿内。 作为储君,她的排场小得像个假的。 但江慎远的目光从她身上越过,瞥见了殿外排成排的宫人,一个个小心翼翼。 ——并非是他们怠慢,是程念影不要他们跟着。 “拜见储君。”江慎远收回视线,重新行了一礼。 只是远不如方才那一声来得真情实感。 那真情都对着那对乡下来的男女释放完了。 “你的命真长。”程念影开口。 江慎远只当她这是一句不甘心的感叹。 “如臣这般的人,总是命很长。” “臣能为储君把一把脉吗?”江慎远蓦地道。 程念影落座:“不能。” 江慎远自然还想试探,但程念影一口回绝,他又能如何?他如今不能如何了。 遥想悬空寺见面时,她还会怕他。 转眼间,竟是境遇掉了个个儿。她成了高高在上,轻描淡写朝他看来的那个人。 这其中傅翊没少出力气,也难怪梁王还得给傅翊弄口像模像样的棺材。 江慎远低下头,斟酌片刻,道:“储君想要的东西,臣会奉上。” “你要什么?” “将来储君登位,我便是储君的臣子,为储君所做的事,便是臣子的分内之事,又岂敢讨要打赏?”江慎远一字一句。 说是什么都没要,但显然,这一切都建立在保他的官职之上。 程念影伸出手:“那东西呢?” “臣方才脱离牢狱,请容臣回去取。” “好,你去取吧。” 这时门外的宫人似是熬不住了,尿急般小心地跨过门:“储君、储君,康王府的一定要见储君,瞧那架势,似储君若不见,便要当场磕死一般。” 程念影转动目光:“让他们进来吧。” 江慎远犹豫片刻,没有立即离去。 先前在康王府中还情绪失控的康王妃,这会儿真进了门,反而本能地拘谨起来。 那坐在高位上的无论是什么人,高位本身就足够带给人以压迫感了。 相比之下,傅诚夫妻反而各怀心思,且默不作声地观察起了程念影。 一时间,殿内静寂。 康王有些焦躁地摩挲着手掌。 老皇帝死得突然,傅翊亦死得突然,等同于康王府往前走的路没了,往后退的路亦没了。如何保康王府?王妃所说属真吗? 就在江慎远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 康王终于做了开口的人:“我见储君有些像一个人。” 程念影没说话,只看着他。 康王一时不知该怎么往下继续。 “傅翊是不是……死在外头了?”康王妃颤声问。 “没有。” 江慎远闻声笑了下。梁王真瞒住她了? “那为何他没回御京?” “郡王有郡王的事要做。” 康王妃深吸一口气:“秦玉容,是你吗?” “不是。”程念影连顿没顿一下。 “但你这张脸,你明明……”康王妃激动起来。 江慎远明白了,康王府这是自以为又拿捏到什么大秘密了,便马不停蹄上门质问来了。 程念影打断:“你们要说的便是这些?” 这福宁殿里的宫人终于伶俐了一回,当即呵斥道:“大胆!怎敢在储君跟前失仪?” 程念影反正也不怎么喜欢他们,想了想,满不在乎道:“将他们逐出去。” 一直默默站在阴影处的守卫,这才闻声而动。 “你是不是利用了他?”康王妃当然不肯走,语气更激动。 程念影皱起眉毛,冷冷淡淡地斜睨他们一眼:“你们这样生气,是觉得傅翊没被你们利用很可惜吗?” 康王妃愣了下,本能地反驳:“胡说!” 江慎远这时上前两步,利落地从护卫腰间抽了刀:“不是说了要逐出去吗?岂容他们还在此地猖狂?” 这一套动作下来,自是凌厉非常。 “让开!”康王也恼怒起来,心道他好歹是个王爷,岂容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呵斥? 江慎远正愁没机会出手表现呢,笑着就将刀架在了康王脖颈上。 反正儿子都死了。 爹娘下去陪着岂不更好? “够了。”傅诚一手架住江慎远的手臂,将康王往后推了推,“父亲,母亲,储君要将我们逐出去,便听命吧。” 第248章 康王妃还想说什么,却被儿媳从后头抱住,康王妃到底是做不得泼妇的,就这么被拉扯着出去了。 福宁殿转瞬归于平静。 更显得康王府为傅翊来讨要“公道”极是好笑。 程念影不禁又皱了皱眉毛。 江慎远这时非常善解人意地道:“他们这样行事无状,储君要他们死吗?” “反正少虡楼也从来就是干这些勾当的。” 这话一出,才惊住了程念影身旁的望月和小董。 他们不是天字阁的,从前没见过江慎远。 程念影没接江慎远这句话,反而问他:“你不恨我?” 江慎远就在等这句话呢。 前头的都只是冷冰冰的交易,若想图谋更多,便要彻底化解从前的恩怨。 “储君只是想逃脱少虡楼的束缚,真正剿灭少虡楼的是傅翊。我若要恨,也该恨他。……事实上,储君逃离出来是好事。若等到哪日不可转圜的地步,梁王发现他的亲女儿身在少虡楼中,只怕我更要迎来灭顶之灾。如今这个结局,我已没什么话说。” “回去吧,我要等你的东西。”程念影始终没接江慎远的话。 江慎远有些遗憾,但也不得不承认,这让程念影看上去更像是有一个上位者的样子了。 傅翊教的吗? 想到这里,江慎远当即放下了遗憾。没想到啊,丹朔郡王这样的人物,呕心沥血付出一切,到底也还是就这样死了。 人还是要活得长久,方能笑傲最后。 江慎远不再多留,作出恭敬之态,慢慢退了出去。 等彻底看不见江慎远的人影了,望月才急声问:“储君,他是什么人?” “楼主。” “……是他。”望月两腮鼓起,用力得似是要将牙都生生咬断。 小董也跟着咬紧腮帮子,重复了一遍:“是他!” “少虡楼都不在了,储君为何还要留他?”望月露出疑惑之色。 “楼里的药不能吃一辈子。” 望月愣住,而后狂喜起来:“储君问他要的东西,难道……难道是解药?” 程念影点头。 小董闻声,顿时低下了头。 也不怕叫他听见。 那想来,解药也有他……和他哥哥的一份吧? * 江慎远离开皇宫后,又回到了梁王这里。 梁王问他:“现在信了?” 江慎远点头。 “东西呢?” “等入夜后,我会回楼里取,那里虽成废墟,但东西应当还在。就看梁王对我放不放心了。” 梁王做了个“滚吧”的手势。 江慎远也不在乎。 眼下他很清楚什么更重要,若斤斤计较旁人的态度,还翻身吗? 梁王府的下人很快过来引着他去洗漱。 铜镜堪堪照出他的模样。 破烂不整的衣衫,满脸的血痕与泥痕,有些已然结痂,几乎辨不清原本的肤色。 现在再回想起康王府众人当时朝他看来的目光,都不像是嫉恨憎恶了。 江慎远僵硬地对着镜子扭了扭脖子。 他就是这样顶着这般尊荣,对着程念影说了那么多话? * 待到沐浴更衣后,江慎远终于重回了人形。 他没有立即回去找东西,而是避开府里的人,悄然来到了停棺材的堂中。 钉子是契得很紧。 一切是无可怀疑。 但他如今已经输不起了。 那是他手中最后的筹码。 江慎远沉住气,忍住伤口传来的疼痛,小心地开始撬钉子。 一支、两支……他满头大汗,脸色发青发白,伤口都挣出了血。但他还是继续撬着钉子。 终于,最后一根棺材钉也被撬了出来。 一声“吱呀”声响,木头与木头摩擦,他艰难地将棺材盖推开了。 飘摇的灯火慢慢映亮了棺材内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血衣,面上无损,发冠散乱,无损俊美无俦。 这人生得好,便是死了,也好似睡了过去一般。 江慎远两眼绽出光。 傅翊,是傅翊! 梁王当真杀了他? “你在做什么?”突然一声怒喝声响。 第290章 一起躺板板 梁王心都凉了半截。 他大步走进来,沉着脸:“你虽已恢复自由身,但也不该随心所欲到这等地步。梁王府上岂容你随意走动?” 梁王说着,抬手将棺材盖猛地一合。 “怎么?还怀疑本王骗你?” 这混账竟然真这样多疑!傅翊跟他一路人,果真猜了个十成十! “请殿下恕我多疑之罪,眼下我再无半点怀疑,自然一心一意为储君办事。也请殿下体谅,我从前实在是被殿下和储君坑害得多了,不得不防。” 江慎远躬下了身。 梁王:“……” 他一撇嘴,强行压下怒气:“几时了?你不该去取东西?” “下官这就去。” “若此药无用,你知道本王会做什么吧?” “下官知道,下官绝不敢欺弄殿下。” “滚。” 江慎远这下是真的走了。 梁王也不遮掩,直接一挥手让人跟了上去。 等到人都走光了,梁王才又走回到棺材旁,抬手敲敲。 “……” 梁王皱眉,抬手又敲敲。 棺材内仍是一片寂静。 梁王这下有些慌了:“傅翊?” “傅翊!” 他连喊两声,同时飞快地将棺材盖重新推开。 棺材里的人睡得跟死了一样。 梁王吓得抬手去抓肩。 “梁王殿下。”睡着的人开口吐出四个字。 一下将梁王的动作定在了那里。 梁王:“……”“你睡着了?” “嗯,他撬钉子实在撬了太久。” “你倒是睡得好,都不怕他见着你,急着泄愤,再毁了你的‘尸身’?”梁王冷笑。 “这不全都依仗梁王殿下早早搜走了他身上的兵器,又及时赶来。” 梁王:“呵呵。” 就应该晚两步来。 梁王面无表情地推动棺材盖,重新给他合上,一刹间,隐约见到傅翊眼皮抽动了下。 梁王那满腔被戏耍,和傅翊太过不以为意、云淡风轻引起的怒意,倒一下压住了。 一身血衣。 自是脏得很。 对素来爱干净,满御京闻名的丹朔郡王来说,躺在这里可谓是牺牲良多了。 到底都是为了他的女儿。 人心眼儿是多了点儿,好在都用别人身上了。是……吧?梁王自我安慰一句,这才走远。 也不知是因东西还没拿到的缘故,还是因傅翊躺在棺材里叫他总有些过意不去,自觉当父亲的没出多少力气的缘故,梁王回到屋中还有些坐立不安。 …… 躺在逼仄漆黑的地方,并不是什么好的滋味。 闭上眼。 对逼仄的感知方才会减弱。 傅翊便紧合着眼,一直紧合着,只去想象程念影回宫这日的画面……无人在侧,她也许会更从容自然…… 傅翊攥紧了指骨。 浓烈的血气穿过鼻间。 他不讨厌血,但讨厌脏。 尤其是在这样狭小空间里,脏污无处可避。 黏腻,潮湿,污浊。 如今几时了,阿影该睡了吧? 难以忍受。 念头穿插着从他脑中飞掠而过。 丹朔郡王的官途的确算是顺风顺水,年纪轻轻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丹朔郡王也不知晓,他竟会怕躺在棺材里。 * 今夜的月格外明亮。 程念影轻手轻脚地进了梁王府,又依仗先前待在梁王府上对地形的熟悉,摸到了停棺材的地方。 她摸到了钉钉子的地方,一摸,发现都被拔掉了。 于是将棺材盖整个推开,探头进去喊:“傅翊。” 傅翊霎时就睁开了眼。 月光落入庭中,与火光一并映亮程念影那张姣好的面容。 “……阿影。”傅翊开口,声音略见嘶哑。 他有些恍惚,似又有些高兴:“你怎会在此?” “我不大喜欢福宁殿,那里住着不大舒坦。”程念影说着,扒住棺材壁,一下翻了进去。 傅翊看得眼皮一跳,想也不想便张开手臂去接。 程念影顺手抓了下他的腕子,在棺材里站得稳稳当当。 她还是一个很厉害的杀手。 “那你要在梁王府上歇息?或者……”傅翊动了动唇,“你想回郡王府去吗?你也许久不见施嬷嬷了。” 说出后面半句话,傅翊倒生出些期待来。 程念影摇摇头,蹲下来,一使力便将棺材顶拉上,而后一阵窸窣。 她与傅翊躺到了一处。 第249章 傅翊身形一僵:“……有些脏。” 程念影喃喃:“是啊,有些脏,你都不怕了。” “你的手是凉的。”程念影碰到了他的手背,紧跟着又开了口。 “嗯。” 原本逼仄阴暗的一角,霎时却变成了二人的一方天地。 程念影问:“气从哪里流通?” 傅翊摸到她的手,抓起来带动着去摸自己脑下的木枕。 木枕被掏成中空,手一探进去,就仿佛伸进了一个无底的洞,指尖霎时感觉到了抚过的凉风。 程念影摸到了风,也摸到了傅翊掌心濡湿的汗。 她不由愣了愣。 傅翊怎么会出冷汗? 但想了想,傅翊也是人,自然也会出冷汗。 躺在这里,一定凉飕飕的。 程念影忍不住抱了下他的胳膊。 傅翊没有要她离开,他从来对自己想要的“欲望”坦诚。阿影来见他,他高兴得很,又岂会推开? 傅翊顺势就将程念影往下搂了搂,好叫她枕在自己肩头。 棺材里虽宽阔,但躺着毕竟不是什么舒坦地方。 “钉子是不是江慎远撬的?”程念影贴着他颈间,悄声问。 傅翊:“……嗯。” “为了药……”程念影小声道:“辛苦你了。” 傅翊:“……嗯。”他的声音其实都有些散了。 程念影又道:“都见着棺材抬进了梁王府,康王府的人跑来福宁殿见了我,问我你是不是死了?” 傅翊这才又聚拢些思绪:“嗯。” “我有些讨厌他们,若明日要降罪他们,对你有妨碍么?” 程念影想起了老皇帝。 老皇帝就喜欢一边赏赐傅翊,一边罚康王府,使得康王府越发恨傅翊。但康王府又实在有些讨人厌。 “……不会。”傅翊笑了笑,“老皇帝从不会问我,阿影,你这样问一问,已叫我很是高兴了。” “嗯,江慎远会不会还耍花招?”程念影微眯起眼,放松了肢体。 傅翊却没答这句话,他似是忍了再忍,最终极难容忍地掰过程念影的脸,吻了上去。 程念影本能地张了嘴,便被擒住了舌。 他们紧密纠缠,便忘了黑,忘了棺材的冷硬。 逼仄天地里,只极轻的呼吸声,和逐渐从指尖蔓过每一个骨头缝儿的潮湿热意。 这厢,梁王猛地站起身,终于意识到那点坐立不安来源于哪里—— 傅翊还水米未进吧? “去,去备些食物。” 梁王也没带别的人,鬼鬼祟祟地独自来到了棺材前,拎着食盒,抬手叩棺材板。 “笃笃。” “傅翊,本王给你带了些吃的。” 棺材里两个人一僵。 “反正也把人骗过去了,你是不是能出来了?” “他不可能还回来确认一遍吧?” “傅翊?” “又睡着了?” 梁王心脏又砰砰跳得很快,他紧张地放下食盒:“你是睡着了还是死里头了?” 说罢,伸手就去推棺材板。 嗯? 一下没推动。 嗬!他不信了!难道他还推不动一个棺材盖? 梁王霎时使足了力气。 第291章 面面相觑 木头发出极短促的令人牙酸的一声响。 是推动了吧? 但梁王低头去看,发现棺材盖子还扣得严丝合缝的。 仿佛撞鬼了一般。 梁王心下不由更急。 说好的做戏,若弄巧成拙人死了,他岂不是还要背一口黑锅? 他加大力气。 这次是眼睁睁地清楚地看着棺材盖被推开了一些,而后里头一使力,又给重新拽上了。 木头和木头碰撞,发出一声轻轻的闷响。 梁王:“……” 他倏地冷静了。 不对劲,十分不对劲。 梁王又抬手敲了两下棺材壁,改唤:“小禾。” “小禾是不是在里头?” 梁王说着说着生起气来,邦邦用力砸了两下:“傅翊!” 没想到梁王还有这样敏锐的时候,程念影躺在棺材里与傅翊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然后扒拉住棺材盖一用力,慢吞吞地自己将它打开了。 正对上程念影那张无辜的脸,梁王的怒意霎时扑了个空。 一时竟也不知到底谁更尴尬。 梁王的表情仿佛被雷劈过,呼吸间弥漫开一片难言的死寂。 半晌,傅翊的声音幽幽响起:“若是此时江慎远杀个回马枪,那便好笑了。” 梁王的怒意顿时对准了人,他瞪了傅翊一眼,给他两刀的心都有了。 “你不是说小禾不知你我合谋的此事,万不能叫她发现吗?她怎的来了?” 傅翊动了动唇,还没说话。 梁王冷笑着自问自答上了:“哦,你是担心本王在江慎远跟前演得不够好?” 傅翊轻点头,难得在梁王跟前气势矮一截。 梁王哈哈冷笑,生气,但无法反驳。 他不愿小禾为此事忧虑,那背着小禾做贼心虚的样子,还真不是演的。 “您用饭了吗?”程念影突地插声。 梁王愣了下,摇头。 程念影指指他带来的食物:“一起吃吧。” 梁王的怒气消了一半,声音别扭道:“这围着棺材吃,也有些奇怪。” 他想程念影跟着他走,留傅翊自个儿在这里待着吧! 但话不便明说。 程念影抿唇想了想:“那进棺材里来坐着一起吃?” 梁王:? …… 棺材盖到底是又拉上了。 一点幽幽烛光点在其中,梁王、程念影、傅翊三人齐坐。 很是荒唐,但又令梁王难以抵抗。 他嘴角抽了抽,觉得得说点什么:“这棺材,还好本王选了个大的。” 程念影这厢伸手掀了食盒的盖子。 梁王府的食物准备精细,配的不同的勺匙便各有两只,筷子又分银箸、象牙箸。 便生凑出了三个人够用的量。 这时傅翊饿不饿倒不要紧了,梁王忙取了筷子,递到程念影手中:“小禾先吃。” 傅翊跟着开口:“梁王殿下将外袍脱下来吧。” 梁王奇怪地睨他一眼,还是脱了。 傅翊三两下卷起,便垫在了程念影腰后,免得她生抵住冷硬的棺材内壁。 梁王:“啊!” 他未能留意到这等细节! 顿时恼得捶了下自己的膝头。 “吃吧。”傅翊的声音又响起。 他们就这样吃了诡异的一餐。 梁王不觉棺材里狭窄。 王府很大,但他母妃早逝,从前又无妻儿,越大越觉寂寥。 如今三人窝在一处,倒叫梁王莫名高兴起来。也不必去羡慕裴府了。 当下连对傅翊的不顺眼都去了三分。 反正傅翊与康王府的亲爹娘也不亲近,就当个小禾的搭头,与他们拼作一家人,也无不可。 夜色越浓,眼见时辰不早了,江慎远便是取东西也该取完回来了。 梁王拉着一张脸,轻咳一声,指指傅翊:“你难道还要在此地陪他吗?” 傅翊立即接上了声音:“这不是什么好地方,储君自是跟着梁王走。” 装模作样!梁王暗骂一声,不过也知他是免了程念影为难。 真是长了八百个心眼子。 梁王扭过脸,努力压下眼中的期待之色:“小禾……” “我们走吧。”程念影轻轻应声。 梁王听见这四个字如获甘霖,当即将食盒一收拾,带着程念影就大步走了。 傅翊重新规整地躺了回去。 棺材盖再度合上,最后一点光亮被吞噬。 但唇间热意残留,连同一点残留的芝麻味儿酥油香,让人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仍在人间。 傅翊合上眼,抿紧唇,难捱的时光流动得快了起来。 …… 天光将亮未亮时,江慎远回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梁王府的护卫。 江慎远走着走着回了头:“梁王殿下不是说不怕我跑吗?怎么还让你跟了一路?” 护卫冷冷道:“是不愿江大人不慎死在路上。” 江慎远打消疑惑:“也是,丹朔郡王身边的人想必正盯紧了梁王府的动向。” 回到梁王府后,江慎远还是又去看了一眼棺材里。 不该有疑问了。 但江慎远总有一种心中惴惴的感觉。 许是因近来办事就没顺利过? “还没瞧够?”护卫不快地道。 反正也是要下葬的。 江慎远顺手往棺材盖上一拍,作势将它重新合上。 心底这才觉得安定许多。 他转过身,露出笑容:“时辰不早了,你跟了我一路也辛苦了,我们都各自去歇息吧,明日一早,再将东西奉到储君和梁王的跟前。” 第250章 “嗯。”护卫也暗暗松了口气。 江慎远毕竟做惯了那些个隐秘勾当,要盯住他不做手脚,可不容易。 这一切总算要结束了…… 他们的步履渐渐远了。 棺材里,一股茴香的味道弥散开。 因木荷的缘故,傅翊对熏香一类的东西早有防备,对气味也极敏感。 他立即皱起眉,意识到不对,四下摸索一番,却什么也没摸索到。 傅翊也并不慌乱,思考起江慎远若多疑之下动手脚,要怎么才能避开梁王的眼线。 ——开合棺材时,最不易引人怀疑。 傅翊立即撑着坐起来。 头晕目眩。 他用力地眨着眼,而没有晃头。因为晃头不会清醒,反而会变得更严重。 他抬手朝棺材盖摸去。 就在快碰上那一刹,他及时清醒地将手往袖中缩了缩,就这样隔着一层衣袖,他方才重新摸索上去。 一阵窸窣后。 他摸到了一种长有棱角的植物。 * 护卫将江慎远交给其他士兵后,才回去向梁王回话。 “他没有拿兵器走,只从地里挖了本册子,又从已经毁坏的园子里拔了些草药。” “嗯。” 梁王摆手打发了护卫。 这一夜梁王也没睡着。 江慎远大概是彻底信了傅翊已死,也不打算再故意拖时间引来不满。 他早早就来拜见了梁王,奉上一道古方。 “这便是破解之法,有些草药外间难寻,下官已从少虡楼中带了些来,殿下可让御医验之。” 牵扯到程念影,梁王实在小心又小心:“你确保这方子可解?” “先前傅翊抓了不少少虡楼的人,殿下若不信,可先以他们试药。” 梁王皱眉:“他们都是你楼里的人。” “他们对傅翊供出了不该供的东西,岂能还算是我的人?”江慎远顿了顿,“殿下觉得以他们试药不妥,但储君身体更贵重啊。” 梁王心底陡然翻涌起一股恼怒。 他现在觉得此人比傅翊可恨了千倍万倍。 梁王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既都走到这一步了,万不能掉了链子。 他立即带着古方去找了程念影。 敲开门,见到的却是一张紧绷的带着怒意的脸。 “怎么了……” 话音未落,梁王就看见了大开的棺材里,傅翊双眼紧合,没有动静。 这比敲不开的棺材还可怕。 梁王的冷汗一下就落了地:“不是我干的!” 他想把江慎远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 第292章 遗毒 江慎远验过了“尸身”,该给的东西也给了。停在堂中的棺材便被抬了出去。 “打开之后,傅翊就喊不醒了?”梁王坐在一旁,脸色发青。 女儿没有怀疑他,他也开心不起来。 程念影用筷子夹起一物,应了声:“嗯。” 梁王盯着瞧了瞧:“本王似在厨房里见过,此物是调味之用?” “不是一样东西,此为莽草,有毒。气味在狭窄地飘散开,便使人头晕目眩。若误食,会惊厥身亡。” 梁王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傅翊的鼻息:“好在棺内通风,傅翊只是暂且失了神智吧?” “嗯。” 但后续对身体有着什么样的影响,一时谁也断言不了。 梁王压住叹气的冲动:“已派人去请郡王府上那位佟御医了。” “江慎远这方子……”梁王顿了顿,“我觉得他这人很是阴毒,哪怕骗过了他,我心中也难以相信他给出来的东西。” 梁王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便不这样办了。是我与他提议叫他扮一回假死的,他那么聪明,怎么就真随着我以身犯险来了?” 话是这样说,梁王心中其实也有答案。 聪明人也有因情势所迫乱了方寸的时候。 他怕小禾死。 死在生产这道鬼门关中。 梁王心间一拧,耷拉了眉眼,莫说做父亲的样子了,连做王爷的气势都没了。 程念影垂着眼,声音平静得发冷:“方子不会有假,若有解法,那必然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江慎远要借此机会翻身,就作不得假。否则也不会说大可用别人来试药方的话。” “他再三查探傅翊的棺材,也是因为这是他手中最后的依仗,一旦给出去了,若傅翊没死,他便白干了。” 梁王冷静下来:“也是。” 只是当时江慎远的嘴脸太气人了些,叫他本能地觉得此人不可信。 但一个人坏不坏,跟他当下说出口的话真不真没有必然联系。 梁王这口气到底还是叹了出来:“那至少也算是办成了这件事。” “傅翊……我会为他报仇的,你放心。哎,我不是说他要死的意思。就是为你吃的这些苦,我是记得的。我会为他报这份仇。唉……” “是我没看好他……他的安危本是由我来负责的……” “我只一味想着不让他再有摸到兵刃的机会,却不成想他借机用了毒。” “难得丹朔郡王这般信我,却是我这里出了差错……” 梁王越说越乱,心情也越说越糟,最后干脆闭了嘴。 与这边紧绷的气氛不同。 江慎远回到屋内,反而显得闲适从容许多。 他心情极佳。 虽然这段日子来,他损失了许多东西。 但想一想,也未必没有好事。他早厌烦了老皇帝的指手画脚。老皇帝死了。 傅翊是他的最大对手,傅翊也死了。 少虡楼虽受重创,但那东西本就只是挂在他名下。只要手段仍在,他往后全然可以重新驯养一群人,而这群人不再领皇命,只领他一人的命令。 身体上的一些苦痛算得什么? 江慎远低头看了看自己残缺的手掌,然后铺平了纸,磨墨提笔,开始画线条。 线条凌厉,渐渐拼凑出一只铁铸的掌甲。 它的指侧是锋利的刃。 蜷起时,不见刀光。展开时,便能取人性命。 他会拥有这样一只新的手掌。 比肉体凡胎更好。 他会杀更多的人,他会掌握住权势…… …… 佟御医跟着吴巡急急忙忙抵了梁王府。 佟御医满头是汗,来不及向梁王行礼:“人呢?” 梁王一言不发,沉着脸引他们进门。 此时程念影正倚坐床边,傅翊身上的衣衫已经换过,头就靠在程念影的膝头。 程念影头也不抬,只是时不时地伸手去探一探他的颈侧,以此来确认他还活着。 吴巡一看这般架势,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 佟御医还是极沉得住气,他蹲下身就搭上了傅翊的腕子。 梁王忙去给他搬了凳子,又给他递了擦汗的帕子。 傅翊这事突然,梁王并不敢叫其他人知晓,眼下只得由他来打起杂了。 佟御医一边给傅翊把脉,程念影一边又将自己发现的毒草,拿给佟御医看。 “毒性不该这样大。”佟御医觑了一眼道。 “先前木荷在熏香中下毒,傅翊可有中过招?” “早提防着她呢。”佟御医摇头,眉头皱得更紧。 吴巡想起一件事来:“先前抓了个天字阁的杀手,那人招供后,用暗器伤了主子。当时伤口处理及时,佟御医也未检出异样。但会不会留有少量余毒,今日再遭暗算,二者叠加,才引起了更剧烈的反应?” 还有这一回事? 程念影不知道。 梁王也不知。 “抓天字阁杀手是什么时候的事?”梁王忍不住插声。 吴巡老实答了。 梁王一下想到了程念影先前说的,傅翊救了她。 “是为铲除少虡楼才抓的人吧?” “是。”吴巡应声。 梁王重重叹了口气,再说不出什么挑剔的话来。 他到底是迟了不止一步,未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为小禾付出的种种,都由傅翊一人承担了。 他转头再看佟御医,难免有些心急了:“如何?与这相干吗?救得了吗?他年纪尚轻,总不能留下积病。” 佟御医一张老脸本就皱纹丛生,这下更是彻底皱成个橘子了。 他忙碌地掰开傅翊的眼皮查看,又看他掌心的血色,又观牙龈的颜色。 片刻后,道:“不会危及性命,但我怕郡王醒不来。” 梁王喉间一哽:“那不是,那不是更要命。” 佟御医沉默片刻:“莽草毒性多伤脑,这还不是更要命的。若郡王醒来,却伤及了脑子,那才是最最要命的。” 吴巡闻声烦躁地踱起步。 梁王更忍不住望向了程念影的方向。 她依旧垂着头,使人辨不出神情。 她越是如此,梁王胸口越觉痛。 第251章 佟御医不敢擅用药,何况现在人晕着,也用不得药。 他取了一套针出来,先封傅翊关窍。 就这样又熬过一阵漫长的死寂,佟御医脸色发白地收针。 吴巡已经不踱步了,他立在那里,竟一时显得稳重许多,忙问:“少虡楼的解药拿到了没有?” 梁王接上了声:“只有一道古方,还带了些草药来,说是外头寻不着的。” “那叫老佟先验一验。”吴巡着急。 佟御医一手扶着腰,一手接过了古方,又用筷子拨弄那些江慎远带来的草药。 “此物有用,无异样。” 与程念影猜测的一样。 梁王和吴巡都松了口气。 吴巡抬手一抹脸,从齿间迸出声音:“纵使郡王不在,郡王府上下也会按郡王先前定下来的路,继续拥戴储君。” 吴巡顿了顿,又泪眼婆娑地补了一句:“我会保护好您的,还有小主子。” “储君莫要……莫要忧心。”吴巡哽咽。 程念影脸上还是没什么神情起伏,指着江慎远给的方子:“先熬药吧。” 她这才将傅翊的头从自己膝上推开,下了床榻。 佟御医抬头:“今日梁王府里的御医……” 程念影接声:“没有别的人来瞧过,只我把了下脉。” 佟御医松了口气。 不怪他们谨慎过头,主子的身体状况,决不能为外人所掌控。 便是再与梁王府结亲,也不能轻忽。 佟御医当即道了声:“储君细心。” 程念影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由梁王配合着,吴巡两人将傅翊带出了梁王府。梁王府再好也不比自己府上安全。 时辰不早了,程念影还得回宫里去,吴巡便要跟着她一块儿走。 程念影的目光掠过他难安的神情,没有拒绝。 “正好,我怕杀人时,人手不够。” 马车朝皇宫慢慢驶去,还带着熬制好的药。 望月见程念影回来,欢欢喜喜地道:“储君去哪里了?” 程念影默不作声将药分给他们:“这是脱离少虡楼掌控的解药,此后便不必按时再服用少虡楼里的药了。” 望月和小董霎时都欣喜若狂。 望月更是忙问:“储君喝过了吗?不如先由我来试药吧?” 程念影摇摇头,捧着一只碗与他们一并喝了。 望月喝完药,闭眼静静等了等:“一时还看不出什么来。” 小董道:“我们都按时服药了,眼下喝了自然没感觉。”他小声道:“若是给我哥哥喝,定然能立即瞧出作用来。” 他说罢,便悄悄去看程念影的脸色,盼着也给自己哥哥送上一份。 这一瞧,小董却愣住了。 望月同样抬起头,望着程念影怔怔道:“是太苦了么?” 才将储君苦得掉了眼泪。 * 江慎远在梁王府又待了两日,有人来打开了他的门:“储君要见你。” 第293章 发怒 江慎远跟着走到梁王府的门口,突然步子一顿,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门口的守卫:“你们都知道那抬进抬出的棺材里,装的是丹朔郡王吗?” 守卫怔了怔。 领路的人却回头呵斥了一声:“啰嗦什么?储君召见,岂容你在此磨磨蹭蹭?” 江慎远没有露出什么表情,跟着领路人继续向外走去。 梁王想瞒住程念影,那可不行。 为免程念影卸磨杀驴,他须得先将程念影与梁王府拆分开来。 傅翊之死便是最好做文章的切口。 他上了去往皇宫的马车。 马车很快来到宫门口,但这次却没有了苦苦求见的康王府一家。 反倒有两个欲求见储君的臣子,眼下正乖乖在那里等着。 梁王的手下这回没让江慎远下马车,拿出随身令牌给禁军看过之后,便驱马驶进了宫内,一直到福宁殿外。 “储君,人到了。”一声轻唤。 程念影从位置上睁开了眼。 殿内除了个传话的老太监,便只剩望月和小董。 老太监显得有些面生。 但若是傅翊在此,就会认出他是跟在殷辉义身边的阿贤。 阿贤通禀完后,便立即转身去了殿门口接应。 彼时梁王府的人揭起马车的帘帐。 “人呢?”这人面色大变。 原本坐在殿内的程念影听见动静,也走了出来。 望月问:“他是不是……” 发觉到什么了? 望月话没问完,便被程念影抬手压了回去。 望月显得有一丝紧张。 要杀少虡楼曾经的楼主,便等同要推翻身上压了数年的大山,她如何能不紧张? 梁王的手下更是冷汗都出来了:“我……小人无能……请储君降罪。” 一路不让江慎远下马车,便是免了他再到处与人搭话。 谁曾想,这下好,直接人都不见了。 程念影一言不发,将人推开,当先弯腰要去检查马车车底。 哪里还能让储君再事事亲力亲为呢?望月先一步钻到了车底去。 而后探出头:“没有。” 紧跟着她又跳进马车,抬手四处叩击。 最终发现车窗有明显拆卸痕迹。 “从这里跑的。” 望月说罢,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一个杀手头子一旦躲了起来,谁能找到? “他这一跑,若要暗杀储君,只怕变得容易了。”望月这句话一说完,四周霎时都沉默了。 梁王的手下更是脸色一白,连告罪的话都说不出更多。 吴巡这时候才从屏风后跑了出来,匆匆问:“怎么了?” “江慎远不见了。” 吴巡气得瞪了梁王的手下一眼,十万分的恨铁不成钢:“怎能、怎能叫人跑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今日储君是要审问江慎远,然后将人处置了为郡王报仇的。 怎能跑了! 怎能! “想着不要叫他起疑,才未多加派人手……”手下讪讪。 吴巡气得脸发青,还想与他争执。 程念影的眉毛慢慢皱起来,先出了声:“不一定是跑了。” “不是跑了?”吴巡的怒气及时回笼,因为按下得太快,表情还显得有些懵。 “江慎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程念影这话像是在问他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吴巡顿了顿:“此人狡诈,阴狠,善变……” 本来沉默寡言的阿贤开了口:“此人先前曾做过禁军的指挥使是不是?” 吴巡点头。当初去蔚阳时,傅翊没带他,他没见过阿贤,对这“老太监”的身份还感到疑惑呢。 阿贤紧跟着又道:“他作为一楼之主,手握无数杀手的生杀大权,仿佛无冕之王。越是这般,他应当越不甘只做黑暗中的统治者。” 跟在殷辉义的身边耳濡目染,年岁一久,他也能说出极有见地的话来。 程念影闻声点点头。 江慎远对傅翊的恨,远不止因傅翊将少虡楼连根拔起,他更厌憎傅翊所拥有的东西。 “他要更多的权力,明面上的。”程念影轻声说,“所以他先前可以倒戈向梁王府,一点犹豫也没有。” 吴巡还有点懵,这跟他跑去了哪里有什么关系? “那他此刻应当是在……” 程念影有了答案:“康王府。” 吴巡更懵,脱口而出:“他去那里作甚?” “他不是要跑,他是在增加手中的筹码。”程念影说完。 望月双眼一亮:“那日在储君跟前,他还提过要为储君处置了康王府!” * 康王府的听见有人来报,说有个自称什么禁军指挥使的来拜见,他们也感觉到惊奇。 “这女人好狠的心,杀了傅翊不说,又下令要康王府禁足,无令都不得再踏出门一步,她这般斩断王府前途还不够?” “这劳什子的指挥使登门,难道还要将我们抓起来,下大狱吗?” 康王沉声道。 康王府的下人,听见主子这么抱怨,不由将头埋得更低,连听都不敢听。 下人可没有什么储君是女人的概念。 储君就是储君。就好比公主也是女人,但就是比他们这些男人更金贵一样。 那不可跨越的权势地位,可不是他们能置喙的。 “那日进宫,母亲不是已经确定她就是先前的郡王妃了?那便让这位指挥使进来,也一并听听这真相吧。”世子妃接了声。 康王应了声“嗯”:“她既是秦玉容,又怎么可能是梁王的女儿,只怕梁王为人所欺,总要叫外间人都知晓,决不能拥立这并非皇室血脉的人,登上大位啊。” 康王说罢,这才看向下人:“去吧,将人领进来。” 江慎远就这样进了门。 康王乍见他,还觉得怪异。因他身边并无随从,穿的衣袍也并非禁军制式,他甚至手有残疾,这样的人都不配在御前行走。 第252章 但他这张脸,不正是那日当先被储君召进去的人吗? “在下江慎远。”江慎远毫不在乎地先报了大名。 看脸,康王是辨认不出。 但一听名字,他还真想起来禁军是有这号人物。先前常负责皇城安危。 康王张张嘴,还没说话。 江慎远满意地看了看一旁康王府的守卫,然后顺手就将人的佩刀抽走了。 手中有刀,方才无敌。 江慎远露出笑容。 换来康王勃然变色:“你这是作甚?” “旁人不便做的事,便交由我来做。”江慎远道。 康王妃回神,声音因为过度惊异而变了调:“你要……杀人?” * 梁王这厢在王府中默默等待信号的时候,却先等到了手下回来。 “这样快?”梁王一愣。 手下露出尴尬之色,忙将江慎远跑了的事说了。 梁王是个极好的主子,也是个极好的将领。他从不苛待下人,战场上总是身先士卒,待同僚也不端王爷的架子,真切地为武将们考量。 “江慎远是少虡楼的楼主,手段非常。”梁王闭了闭眼,重重叹了口气。 手下跪地:“属下无能。” “你们不是无能,你们比无能还可恶。”梁王陡然拔高了音调,“你是故意的么?” “江慎远纵使厉害,但你当真无知无觉吗?送他去见储君,是什么小事吗?” “你们都觉得本王不会罚你们吧。” 梁王难得发这样大的火,他一手将桌面的茶盏全部挥落到了地面:“那日负责跟随江慎远的人,也叫过来!” 梁王冷笑一声:“本王现在知晓,为何傅翊不肯让步,容本王登位了。” “你们的确希望傅翊死,纵使有了储君,你们心中也更希望是本王夺得大权。” 这是梁王最最难以忍受之事,以致他眼下既怒意翻滚,更还有种心灰意冷之态。 “王府上下,只有我,只有我在真切地爱着我自己的女儿。” 他话音刚落,倏然拔刀,整个人如烈焰焚过。 第294章 老实人的爆发 看见梁王拔刀,周围人都不免心头一惊。他们还从未见到主子失态至此…… 这手下咬咬牙,当即叩首,将手往前一递:“属下办不好差,请主子斩去属下的右臂,以儆效尤。” 也是极有担当了。 但梁王见他这般姿态,却并不觉得高兴。 反而觉得胸口说不出的拥堵。 斩他右臂,然后呢? 罚也罚了,事情就自然该过去了。 暴君才行以株连的重罚,梁王从不是暴戾之人。以致这一刻,他竟为自己的正直而感到难过憋闷。 正巧另一个没看好江慎远,以致江慎远在棺材中动手脚的护卫,也在此时被传进了门。 “没听清本王的话?你是无能之过吗?你若无能,纵容你留在王府上的本王便是瞎了眼。” 梁王说着,转头看向另一个护卫:“你们是心有怠慢,你们是自以为是。打着为本王好的旗号,擅作主张,另生心思。” “这心思有了一,就会有二。将来还想裹挟本王吗?” 随着梁王最后一声话音落下,周围霎时跪了一地。 “不敢!属下不敢!” 梁王意识到绝不是今日发落这一两个人,便能连根拔起梁王府根深蒂固的病灶的。 病灶长在他们的身上。 亦长在他的心中。 傅翊表面良善,实则卖了旁人,旁人还要谢他。 他行事一向走在正道上,旁人却尤嫌他做得还不够。 梁王从未觉得如此荒唐过。 他沉下脸,转过身:“将王府上下佐官、幕僚都一并唤来吧。” 跪在地上的人这才露出了惶惶之色。 梁王的怒火难消,显然今日的事,大得不能再大了。 …… 梁王来到皇宫时,衣摆上的血都还未干。 他问:“储君呢?” 宫人忙躬身答:“储君去了康王府。” 康王府? 梁王应了声:“哦。” 宫人见他神色不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正要说那奴婢送殿下出去。 梁王却已经先一步转身走了。 宫中仍未成年的皇子大都居住在庆宁宫。 梁王去了一趟庆宁宫,但他并未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一问,宫人说小皇子去向母妃问安了。 如今储君虽立,但毕竟还未举行登基大典,宫中规矩自然不如老皇帝在时那般严苛。 小皇子说去见自己的母妃,也就去了。 也无妨。 梁王眉毛都没动一下,径直又往后妃居所去了。 “殿下?”跟在后头的人再度变了脸色。 小皇子的母亲得封于嫔。 于嫔所住的不过是宫殿一隅,地方不大,梁王直接进了门,也无人敢说什么。 于嫔一见他,也知如今得讨好梁王,忙屏退了左右,远远朝梁王一福身。 “大哥?”小皇子当即奔到他面前来,抱住了他的手臂,“我听闻傅翊死了?多谢大哥!多谢大哥救了我和母妃。” 梁王挣脱他:“你从何处听闻的?外间的消息你也知晓?” 小皇子顿时尴尬地立在那里,接不上话。 “你与傅翊,定要死一个吗?”梁王又问。 小皇子弱弱点头:“傅翊这人,大哥是清楚的,如今我既对他没了用处,他定然要除掉我,免去后顾之忧。” “斩草除根啊。”梁王轻叹了一声。 小皇子连连点头:“是啊,傅翊必会斩草除根。” “他是对的。” “大哥……”小皇子神情一凝,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梁王,“大哥、大哥说什么?” “我总是会忘记一个道理,人并非只是独身一人。” 小皇子微微发着抖,又唤了声:“大哥?” “你有母亲,有舅舅,有表兄表妹,有外祖父……纵使你今日安得下心,可以放弃争抢了。他们安得下心吗?” 这下连于嫔也慌了:“梁王这是何意啊?我与我儿素来不争不抢……” 小皇子也泪眼婆娑:“是傅翊选中了我,我才被迫加入到夺位之中。大哥,我自己并无此意啊!若傅翊不选我,我还好好的……” “你不会好好的。没有傅翊,来日还有董翊,李翊。他选中你,你便答应了他,说明你亦有野心!时机摆在你的跟前,你岂会错过?”梁王厉声道。 于嫔呆了呆:“殿下,殿下是欲取我等性命?” “那不然呢?把这麻烦留给本王的女儿吗?” 还是留给如今仍在昏睡的傅翊? 傅翊为何成了坏人? 只是因为有的人不愿做,将事都推给了他,他们便心安理得地既享了利益,又不用沾半点脏污。 他自诩正人君子。 却还不如傅翊事事都代小禾了结了。 “不,大哥,我是你的亲手足啊!”小皇子声嘶力竭。 下一刻便被梁王的随从捂住了嘴。 于嫔瑟瑟发抖:“梁王、梁王殿下还是过去的那个梁王吗?梁王明明心慈……” 梁王面无表情地接声:“心慈手软,是个好词吗?” 于嫔难以置信地跌坐在地,觉得他简直是疯了。 于嫔不敢大声哭嚎,只能低声啜泣求饶:“他还小啊,殿下,我儿他还小啊,他又岂能影响得了储君的地位?” “我的父兄们手中的权利也不大。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权力不大,却也斗胆敢往宫中传递消息。皇权,真是使人铤而走险,什么都敢干。”梁王冷冷接声。 于嫔哑了哑声音,只得无力哭道:“我不信,我不信殿下如此狠心……” “好,那便给你们第二条路。”梁王突地道。 于嫔不由升起些希望。 “你毒杀皇后,我放你们出宫。” 短短一句话,却又叫于嫔打了个冷战。 出宫他们成了什么? 庶人?逃犯? “选吧。”梁王开口。 …… 一炷香后。 皇后听见脚步声,慢慢坐了起来。 皇后的日子不好过。毕竟岑家都没了,又白搭了个公主在傅翊身上。没按死傅翊不说,皇帝自己倒死了。 后来新储君入宫,底下人便见风使舵,待她多有怠慢。 眼看风光不再,但胜在她命长。 梁王不可能将当年的事捅出来,一旦捅出来,世人便要去追寻那女子是谁。 梁王只会又害了一个人。 这是他绝不会允许发生的事。 仁义好啊仁义好。 皇后低头咳了咳,抬头看见梁王的身影,她都没有太过的慌乱。 她出声道:“我是愿储君登位的,我会一并推动登基大典。” 第253章 这便是主动向梁王卖好了。 谁知梁王什么也没有说,表情不见好也不见坏,看着有几分怪异。 皇后轻轻一皱眉,还待说话,却见一个稍显脸生的女子走上前来。 皇后认得她。 “于嫔?” 这于嫔手段多得很,皇帝年纪不小了,少于去后宫了,偏她还能在皇帝高龄时再诞下个龙胎。 皇后皱起眉,正觉疑惑,她怎配来此? 于嫔突然扑了上来,手中掐着一只银壶,径直往皇后口中灌去。 “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死了我们才能活。你死吧。”于嫔呜呜哭着,似是老皇帝最喜欢的做派。 她这低贱的嫔妾! 她怎敢? 皇后霎时瞪大了眼,嘴角几被撕裂。 她扭脸看向梁王的方向。 梁王平静道:“你死后,是入不得皇陵的。” 皇后剧烈挣扎起来。 不,不! 她不想死! 她更不愿死了去做孤魂野鬼!她是皇后,她是皇后啊!她该入皇陵,她该享世人供奉啊! “你早该死了。”梁王胸中陡然涌起一股畅快之意,更说了脏话,“你这混账,毒妇。” 他转过身:“眼下又该去杀谁?” 于嫔听得直打哆嗦。 “康王府……” “该去康王府接本王的女儿了。”梁王自问自答。 第295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康王府。 在听见康王妃那句“你要杀人?”后,康王的第一反应是怒不可遏。 “来——”人。 第二个字,他还未能说出口。 江慎远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颈间,不冷不热道:“康王殿下,想来还是我的刀更快些。” 康王妃惊得倒退了两步。 康王没想到她是倒退,而不是扑上来护在自己跟前,登时也吃了一惊。 傅诚倒抬手将世子妃往身后挡了挡,相比之下,冷静许多:“这位江大人,何故刀剑相向?纵使你杀了我父亲,但康王府的护卫一拥而上,你也讨不得好去。” “既你一人前来,想来也是私下领的命,决不能为外人所知。你公然在康王府杀人,一旦被喊破,你回去更讨不了好。” 江慎远扭头看他一眼,绷不住冷笑一声:“说话像傅翊。” 这话傅诚听了顿时也跟苍蝇梗在了喉咙里一样。 两个男人目光相接,都从彼此的眼底窥见了冷意。 纵使康王府背刺了傅翊,但江慎远对康王府也没什么好脸色。 谁叫康王妃生了个傅翊? 江慎远眸光一转,扫过周围惊惧的面孔,登时有了个好主意:“康王殿下,如今刀在你颈前,他们说话自然轻松,第一个死的又不是他们,你说是不是?” 康王脸色发青,发黑,只从喉间挤出了两个字:“傅诚!” 意在告诉儿子别激怒江慎远。 傅诚听得头大,心底对父亲也隐有怨言。 难不成还任由此人牵着鼻子走?他方才那些话,不就是想寻求一个转圜的余地吗? 江慎远紧跟着又道:“我给康王想个法子。你来选,第一个杀谁。” 这话一出,厅中的气氛全然凝住了。 康王妃红着眼冲康王摇头。 世子妃也禁不住道:“蛊惑之言,岂能信你?” 江慎远当即指向她:“她是外人,康王可要先选她?” 世子妃登时气得脸色发青。 康王到底还有些操守在。 他垂下目光,扫过角落里瑟瑟发抖,一动也不敢动的下人。 江慎远跟着看过去,顿时会意道:“康王想先选府中的下人?” 康王抿着唇,没说话。 江慎远嗤笑起来:“选了便是选了,怎的还不敢说?送人去死,尤装君子?不愧是傅翊的父亲。” 这话说得康王有些恼。 但刀在脖子上,他又能如何? 是他狠心吗?是他没法子! 康王目光转动,朝儿子使了个眼色。 这人若真说话算话,第一个杀他选的人,那么趁他转身那一刹……便能借机唤人进门来。 到时候谁为刀俎谁为鱼肉,还说不准呢。 就在这时,江慎远果然动了。 他几个大步走到那下人跟前,从挥刀到人头落地,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女眷终于忍不住尖叫出了声。 傅诚同时快步赶至康王身边,并大喝:“来人!有刺客!” 门外的人听见动静,当即撞门进来。 江慎远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抬手连斩,动作之快,如砍瓜切菜。 一个连程念影都觉得棘手的杀手头子。 一个能被老皇帝委以重任的人,若非是高手围剿,又或是大军压阵,岂能奈他何? 江慎远眼底渐渐涌起兴奋之色。这些日子,他实在是过得太不如意了。 眼下才终于又找回了,仿佛一切仍在掌控中的刺激与满足。 江慎远杀得兴起,根本不顾耳边的惊叫声,宛如杀神。 到后头,从远门外赶来的护卫一手提刀,却并不敢接近他了。 康王喉中就像被掐住了一般,尖叫叫不出,半晌才挤出一声:“你疯了?这可是天子脚下!” 江慎远缓缓转身:“不好意思,一时兴起,未收住。康王接着选吧,第二个,不,第……算了,数不清。就当第二个吧。” “康王第二个要选谁?” 他话音落下,反手将门重新合上。 有尸体阻了门的开合,他便一脚踹开了去。 剩下的下人哪里还愿留在这里做那被选中的“第二个”? 他们哆哆嗦嗦,连滚带爬,竟是撞开门逃出去了。 “奴婢,奴婢去喊人!”他们这样叫喊着。 康王霎时脸更见灰白。 “尔等……尔等焉敢如此?一个个连护主都忘了吗?”康王激动怒斥,额上的汗水随着激烈动作流了下来。 江慎远大笑:“怎敢如此?自是因傅翊死了啊。” 康王妃面色煞白,神情恍然地喃喃出声:“死了?他当真死了?” “你们先前指认傅翊杀公主时,没想过今日吗?”江慎远都替他们纳闷。 “哦,那时你们想着得先帝看重吧?但先帝都那么老了。傅翊都在为自己找出路了,你们却还在往先帝那里奔。” 一番话说得他们脸色更是难看。 江慎远在这厢摇摇头,觉得他们实在蠢货。 但傅翊有这么一帮拖后腿的家人,又实在是好事。 江慎远重新提刀走近:“世子刚才说错了,我并不怕外头的人知晓。知晓才好。” 因为他压根没领什么命。 但外人若撞破今日康王府的事,只会觉得那定是储君指使。 他要的就是在外人眼中,牢牢和程念影绑在一艘船上。 没了少虡楼,还可以有下一个组织。 最好是官面上的,真正能握有权力的。 程念影不能少了他,唯有他在,那些置喙女储君的,那些在背后议论今日康王府惨状的,才能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啊。 “慢着!”傅诚再度喊出声,“你知道如今的储君究竟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江慎远心道,还有比他更清楚的吗? “她是秦玉容,本是傅翊的妻子。以病死遁,莫名就成了梁王的女儿。梁王这个女儿从何处来的,来得蹊跷。这样大的秘密,朝臣还不知……” “我知道。”江慎远一口阻断。 “我什么都知道。”他说。 世子妃按不住脱口而出:“那你们疯了?还要拥立她?她连皇室血脉都不是!” “你们懂什么?”江慎远冷嗤,“秦玉容是秦玉容,她是她,她是再正牌不过的皇室血脉。” 江慎远扭头:“康王还没选好下一个吗?” 康王动了动唇。 下人的性命自然不可惜。 但其他人…… “康王若还选不出,那我只有先拿康王开刀了。”江慎远顿了顿,“谁叫你们不尊储君?” 江慎远抬手挥刀。 康王沉声暴喝:“她!你说得对,她是外人!” 看他指尖所指,赫然是世子妃的方向。 世子妃生吓得出了满脸的汗,她以为自己能说出叱骂的话,又或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话……但到头来,她的喉头就像是灌了铅,她,她说不出! 她为何说不出话! 世子妃张开嘴:“不……”她只来得及看向傅诚。 傅诚咬紧后槽牙。 他还是比康王有担当些。……君子学六艺,学了骑射,亦学过些刀剑功夫。 傅诚当即抬手去抓江慎远的手臂。 其实方才从江慎远杀人的架势来看,这恐怕是抓不住,也挡不了的…… 果不其然。 江慎远手臂一转。 第254章 “噗嗤——”这次挨得近,血溅了旁人一脸。 江慎远尽管残了半个手掌,但他完好的那只手,力道仍旧大得可怕。 众人从极度的惊恐中回神。 只听见傅诚喉中爆出一声难以忍受的痛呼。 那一刀,斩断傅诚半条手臂的同时,依旧送入了世子妃胸腔。 江慎远看也不看,转眸道:“再选。” 康王妃痛哭着扑倒在儿子身上:“啊啊啊你不如干脆将我们都杀了,你这疯子!” 她披头散发,比先前傅翊下大狱时更要狼狈,眼角都像是要生生撕裂开。 康王魂魄也似是被撞碎了。 他踉跄向前一步,又停住。 “你究竟想要什么?”康王问江慎远,“你说,你说啊!要钱?康王府上下金银皆可奉至你跟前!” “我要权。”江慎远垂眼,“好了,别废话,接着选。” “你要一个个将我们都杀光吗?”康王厉喝。 江慎远:“可以活一个。那你还选吗?” 康王看着他,仿佛盯着鬼。 康王妃彻底崩溃了,回头大骂:“你是不是要选我了?我是嫁进你康王府来的,我也是外人!” 康王妃悲恸大哭:“怀晏,怀晏怎么会就这样死了?都怪你。一开始就不该让怀晏蒙冤下狱。” 江慎远的话康王妃听进去。 为何他们今日被杀上门来? 因为傅翊死了。 傅翊死了,老皇帝也死了,于是谁都不必在意他康王府了。 康王妃哭得更加悲恸,同时拼命地用袖子去堵傅诚断臂处的血。 傅诚疼得脸色发青,抽搐,甚至无力去看世子妃的死活。 康王突地道:“你只为傅诚的断臂而痛苦,只顾他,而不顾你的儿媳,不也是因为她对你来说是个外人吗?人本就有亲疏。” 康王妃听见这话,顿时又受了刺激。 她扭头问江慎远:“那凭什么是他来选?我也要选。不如让他先死!” 康王脸色难看至极:“你、你……” 江慎远觉得这一出戏实在好看。 可惜傅翊死了,见不到了。 不然他家里人这般嘴脸,用来羞辱他,实在是好极! 江慎远抬手,挥刀。 这回竟真是冲康王去。 康王惊得就地一滚,但还是被砍中了肩颈。 死,没死。 但痛。 极痛! 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剖作两半的痛! 就在这一刻,一阵密集的脚步声突地近了。 “不知来的是禁军?还是什么人?”江慎远挑挑眉。 康王府没那个殊荣养自己的府兵,一帮饭桶护卫不足为惧。 康王妃几人倒是终于又燃起了希望,忙转头朝门边看去。 这时门一开。 有人拥簇着衣衫如雪的美人进了门。 江慎远怔了怔。 她怎知他在此? 江慎远躬下了身:“臣,拜见储君。” 这句话,霎时让如蒙大赦的康王府众人一颗心又跌回了谷底去。 第296章 杀杀杀 “储君……” 紧跟着喊出声音的,竟然是世子妃。 她勉力撑起脑袋,向刚刚迈进门的程念影看去。 “救命。”她喊。 再多的不快,怨憎,在生死面前,都成了微不足道的东西。 得活着。 他们都没死,为何是她先死呢? 世子妃眼角掉了滴泪。 江慎远紧跟着也开了口:“这是臣要送给储君的登基贺礼。” 世子妃的声音在衬托下,便显得那般渺小,几不可闻。 程念影直接越过了江慎远,来到世子妃身边蹲下,握住她的腕子。 世子妃浑身颤抖,挤出声音:“我不该死,至少,我罪不该死。” 程念影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只是看了看世子妃身上的伤,摸着她腕间越发微弱的脉搏,告诉她:“你活不了了。” 世子妃张张嘴,呛出血沫。 不! 她不想死!不! “你伤得很重。”程念影平静地陈述道。 世子妃挣扎着,可她全然没了力气,眼皮似乎也撑不起来了。 程念影没有问她当初为何指认污蔑傅翊。 她只是道:“犯了错的人,都会死。” 都会死? 不止我……吗?世子妃激烈颤动的身躯,也不知是不是因失去了力气,慢慢归于了平静。 最后她挤出一个怪异扭曲的笑容。 也好。 她想。 她的公公最该死。 她合上眼,脑海中走马灯般掠过这一生的记忆。 她为何会落到这个地步? 她出身不低,从来被赞贤良淑德啊。 她的丈夫得公婆宠爱,性情稳重,君子六艺无一不精,本是良配啊。 一刹间,她恍然醒悟。 为何落到这般下场? ——就因她的丈夫得公婆宠爱,君子六艺无一不通,所以她的丈夫心有不甘。 贤良淑德压在她的头上,才更叫她对傅翊的妻子怀有妒忌。 是美名,是好处,是牢笼。 ……世子妃没了声息。 而康王似是从她求救时的姿态得出了点启发,也聪明起来,连忙忍痛大喊:“储君,此人、此人说奉你命前来屠杀康王府,他一定是污蔑储君,这般贼子,不能容啊!” 程念影站起身,再看裙摆,已沾了血。 她缓步又走到康王跟前,不知何故有些难过。 那难过起得突然,叫她鼻间酸得像是插入了一把锥子。 锥子搅弄,叫她眼底冒出了些戾气。 她问康王:“傅翊死了,你待如何?” 这话问得……康王有些拿不准程念影的心思。 “说话。”程念影道。 这与方才逼他选谁先死的江慎远又有何分别? 康王觉得自己快活活疼死过去了。 好疼好疼!太疼了! 他几乎没有思考的力气。 他道:“御京盛传,傅翊为梁王所杀……我这个儿子,自幼、自幼便与常人不同。他、他野心大,好弄权,他没有真情,他……” 康王说了一堆理由。 终于得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结果:“傅翊当死。” 挟着酸楚的锥子,就这样扎得更深,好似都扎入了脑仁。 程念影于是一脚踩在了康王的肩头,才缓下那股酸楚。 康王当即再顾不得王爷风度,大声哀嚎。若非被踩住,他只怕还要疼得打滚。 “傅翊先前也伤了肩头。”程念影低声道。 所以呢? 所以呢! 便要让我这样活活疼死吗? 康王满头血汗,面目狰狞。终于,他反应过来——纵使梁王杀了傅翊,这女人对傅翊还当真有几分真情。 康王的哀嚎声逐渐变了调。 身体弓起,一口气比一口气吊得费劲。 江慎远很是喜欢看这一幕,他走到程念影的身后,眼神欣赏地看着程念影。 “你我是一类人。” 他在悬空寺重逢时就发现了。 他的感觉没有出错,他又一次感到可惜,没有早些发现程念影,而放任她先遇见了傅翊,借傅翊逃脱了少虡楼。 终于,康王的声音全然弱了下去,两眼都要睁不开了。 江慎远建议道:“他进气不如出气多了,这时便放开他吧,这样他才能在漫长的痛苦的煎熬中死去。” 程念影应了声:“嗯。” 而后她突然转身。 “噗嗤。” 短匕插入江慎远的腹腔。 程念影面无表情,面不改色,抽出再捅。 与此同时,等在门外的吴巡几人方才一跃而上。 江慎远这时一味沉浸在快意之中,全然不设防。 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只是在程念影第三次要捅入他腹腔的时候,他扣住了程念影的手腕。 力道极大,似要将程念影手腕掰折。 第297章 听到了吗,他没死 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不等江慎远再有下一步动作,吴巡与望月同时挥动短刃扣住了他的肩,将他往后扯去。 但即使痛到这般地步,江慎远也没有撒开手。 康王那一声声哀嚎,倒像是替他喊的。 抓江慎远实在是一件极麻烦的事。 若要从他口中审问出解救傅翊之法,便不能伤及他性命。可一旦动起手来,为他留出一线生机,江慎远又会迅速反扑。 若这回再叫他逃走,他自知再无翻身可能,便真就到了不死不休,宁肯再藏于暗处将仇人一个个暗杀的地步。 对上江慎远惊愕怨憎的目光那一刹。 程念影迅速有了决断。 杀了他,比抓住他要容易。 第255章 她不顾腕骨处传来的疼痛,身形一扭,一刀朝江慎远的手掌扎去。 她竟还要他半个手掌吗? 江慎远咬牙切齿,憎恶至极。 他大臂摆动,将程念影拉得一踉跄,竟是宁愿受伤,也不肯放手。 他亦清楚,唯有抓住程念影,其余人方才会投鼠忌器。 “你知道吗?傅翊已为梁王所杀!你何苦在这里与我空耗时间?” “我一心欲辅佐储君,储君却这般待我,将来可还有人敢投向……” 江慎远话没说完。 程念影的刀从他手背至小臂划过,……这是一个迷惑人的动作,最终刀刃扎在了他的颈侧。 江慎远脖颈间的肌肉绷紧,硬得让刀刃都难以顺势划动。他无痛无觉一般,一声痛呼也没有。 只是双目赤红,彻底发了狂,将望月生生甩了出去。 随即背过手去挡吴巡的刀刃,更一掌击在吴巡锁骨上,吴巡却显然比望月要棘手多了。 小董这时在门外脸色微微发白,略有焦灼。 他擅使箭,但在今日战局中却帮不上忙。 “储君身份贵重,怎能叫储君亲自动手?” 阿贤还是作老太监打扮,不慌不忙从门外跨进来,走近。 江慎远双目已经被鲜血模糊,第一眼瞧见个老太监并不以为意。 待到阿贤明明不急不忙,但却转瞬到了跟前,显是步伐特殊,又轻又快。 江慎远意识到这是个高手。 得跑。 得跑! 程念影没留给他机会,侧身一折,身躯柔软,却挟着巨力将他撞向阿贤。 江慎远踉跄着失去了章法。 吴巡挥刀切中他腿骨,这次再无阻碍。 滔天怒火,变作手中奔着要命去的力道。 阿贤同时伸手,一掌拍在江慎远的后背。 江慎远颈间肌肉倏地一松,难以同时抵御三人。 程念影掌中刀刃终于是完全切断了他的喉管。 江慎远死死盯着她,有些难以置信。 他都不知道程念影从何处弄来的高手…… 他轰然倒下,仍死拽着程念影。 吴巡眼睛都瞪绿了,岂能叫他抓着程念影不放? 储君可摔不得! 吴巡一刀斩去他手臂。 程念影亦抬脚当胸一踹,终于摆脱了江慎远。 江慎远喉中“嗬嗬”,整个人如散架一般的木偶。 “死了……傅翊……死了……” 他紧盯着程念影,看也不看旁人,只艰难地重复着这句话。 血从颈间喷涌而出。 他再吐不出一句话。 程念影生怕他死得太快来不及,连忙蹲下来对他道:“傅翊没死。” 她大声道:“听见了吗?傅翊没死!” 她不会让傅翊死的! 她更不会叫江慎远去死都死得那么高兴。 果不其然,在程念影说完傅翊没死这句话之后……江慎远的反应变得剧烈了许多。 血将他完全浸染。 程念影想了想,怕他不信,又道:“他们骗你的。” “傅翊为了给我拿药,与梁王一同设计了你。” “不、不……” 不可能。 “棺材里你偷偷放的东西,我们都发现了。” 江慎远的面容因为极度憎恶和愤怒抽搐了起来。 “犯了错的人都会死。你也会。” “你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投胎转世都不能,没有人会为你诵念往生经文。” “也没有人会记得你,你只是个指挥使,众多指挥使中的一个。” “别人会顶替你。” “你没有少虡楼,你什么都没有。” 程念影一口气说了许多直戳人心的话。 句句都往江慎远的心窝子上扎。 听得吴巡心头的怒火都去了大半。 他连忙小心翼翼去搀扶蹲下身的程念影,说:“他死了。” 程念影慢慢回过神,也并不觉得多么开心。 她皱着眉毛:“那最后两句他听见了吗?” “听见了。”吴巡都觉得命硬如江慎远,最后像是活活气死的。 程念影吐了口气,终于觉得好受了些。 她按着吴巡的手臂站起身,转身走到望月那里去,伸手去拉她。 吴巡跟个小太监似的,忙又伸手去扶望月:“我来我来,储君歇着。” 程念影便缩回了手,问:“还好吗?” 望月有些羞愧:“未使得上力气,倒累着储君了。” “你擅杀人,我也擅杀人,谁出力气多倒不要紧。” 阿贤两步走上前来,赞道:“与上回蔚阳相比,储君的功夫似是又精进不少。” 程念影低了低头。 只是顾念到肚子里的孩子,她都不敢使了大力气。 但若是全然交给别人来办,她又不放心。胸中的怒意也宣泄不出去。 如今……如今胸中还是空空的。 开心仍是开心不起来的。 这会儿吴巡了结一件大事,但还有另外的大事压在心头,他急着想让程念影回去把把脉,看看有没有动胎气。 但程念影自己还步履轻盈的,转身就又到康王妃面前去了。 彼时康王府的众人已然陷入了呆滞。 她她她会杀人? 她甚至说自己擅杀人? 傅翊的郡王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们缓缓回神,心情复杂。 康王妃甚至在面对程念影时,想也不想本能地往后瑟缩了下。 遥想当初此女初嫁入郡王府,第二日康王夫妻登门受她奉茶……当时他们是什么样的态度? 康王妃想起来都觉得害怕。 那会儿储君在想什么? 是不是看着他们冷淡的姿态,觉得他们的脑袋一刀就能砍下来,实在乏味?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程念影突地开了口。 康王妃神魂都飞一半了,本能地摇摇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程念影转过身,学着贵人们一贯处理的方式,她道:“有贼人于康王府行刺杀之事,被丹朔郡王的护卫当场拿下,有功,要赏。” 出了力的阿贤对此没有意见。他在殷辉义身边,本就是要做一个不起眼的人,这样才能更好地护卫住老爷,他并不贪图那些虚名。 望月也不介意,她还没有一个能对外公开的身份。 “就这样吧。”程念影轻声说着,抬脚便走。 她说了傅翊没死。 他们为何不关心一句呢? 程念影突地有些想见傅翊了。 不对。 是十分想。 第298章 爹! 彼时梁王才赶赴到康王府上。 他大步进了门,气势惊人,无人敢挡。 正要去报官的下人匆匆与他撞上,结结巴巴地喊:“贼人,贼人在里头杀人了……” 梁王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登时更加快了步子。 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万不能出事! 下人被那一眼盯得毛骨悚然,一时剩下的话全忘了。 而梁王步履匆匆,几乎是跑了起来,跟后头的护卫也只得跟着跑,霎时风度全无。 “小禾!” “小禾!!!” 康王府虽不比梁王府的规制,但也修筑得九曲十八弯。梁王从未觉得路这样长过。 他一路奔过去。 终于在厅堂门口见到了自己的女儿。 目光一瞥见她身上沾满了血,倒并未如往日般暴跳如雷,只语气森冷地问:“谁人干的?康王府?” 不过一门之隔,惊魂未定的康王府众人一听这话,险些惊得又跳起来。 下人们浑身哆嗦,讷讷不敢言。 环顾四周,竟无健全的能做主的人。 康王妃顾不上抹泪,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并非、并非是康王府做了什么,是那自称禁军指挥使的,进来便杀……” 说到此处,康王妃捂脸呜呜哭泣起来。 只是她如今也知,哪有那么多的时间供她哭?她很快便又接着道:“那人已、已伏诛,是储君与……”她喉间又是一哽,“与傅翊身边的护卫一同将之绞杀。” “康王府岂敢冒犯储君?”她匆匆忙忙还添了一句。 被血和汗打湿过的发丝紧贴住她的面颊,她的眼底还透着惊恐。 但康王妃紧跟着更惊恐地发现—— 即便是听完了她这番辩驳的话,又见了她这般狼狈情态,梁王望向他们的目光依旧充斥着冰冷。 那种冰冷,直往人骨头里渗。 这与梁王一贯的形象大相径庭,于是更叫人发冷,甚至生出一种恐怖的绝望来。 直到这时程念影开了口:“血溅的。” 梁王应了声:“嗯。”仍是冰冷的,一动未动。 似是程念影但凡提康王府一个字不是,他就要提刀开杀戒了。 第256章 “我要去郡王府。”程念影这时紧跟着道。 梁王依旧一反常态,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他留了随从与望月一并处置康王府的烂摊子,而后便与程念影一起登上了马车。 等到了丹朔郡王府,梁王从前还挟刀怒气冲冲地闯进去,今日却是步子一顿:“我……便不进去了。” 程念影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最终也没说什么,点点头,带着吴巡和小董先进去了。 阿贤毕竟是殷辉义的人,无拜帖也不能随意入内,便与梁王一同等在了外头。 梁王矗立在那里,引得阿贤多看了一眼。 他还是冰冷的,可那冰冷下,又好似积蓄着待喷发的怒焰。 梁王为何会有这样的转变? 阿贤并不知其里,但即使是奴仆也知晓一个道理,越是极端正义的人,哪日发觉世间事和世间人并非如自己所想那般可教化,便越易堕入极端的恶渊…… 阿贤暗自皱眉,觉得这恐怕是不好的预兆,待回去后还得禀明了老爷! 这厢气氛冷凝如冰。 那厢也是沉静如水。 程念影就坐在傅翊的床榻边,佟御医给她把了把脉,长舒一口气:“储君无恙。” 吴巡一张苦脸也生凑出三分笑来:“好!好!” 倒也不枉费主子吃这一回苦,换回的是真药方! 程念影没说什么,只是目光流连在傅翊的面庞上。 装的与真的,原来有那样大的分别。 傅翊先前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她瞧见了也没觉得如何,眼下见了觉得很不舒服,胸口闷闷的,想吐出来。 “他会死吗?”程念影突地问。 这话问得吴巡眼眶一酸。 明明拿下江慎远时,她还那般掷地有声,说主子没有死,主子好好的。 原来她也不敢肯定。 佟御医此时笃定道:“不会。” 程念影再没说他是庸医。 她很是信他地点了点头。 佟御医又轻叹道:“他早该这样睡一睡了,再聪明的人,再强悍的人,是人便是血肉之躯,岂能将自己熬干了去?” “他该歇歇的,该歇歇的。” 佟御医喃喃说完,还突地生气骂道:“郡王总是这般!从前便不顾惜自身!” 佟御医越说越生气,自己扭身跑了。 吴巡叹了口气,转脸见程念影揭了一边的被褥,钻到床榻上去,她道:“我歇上一会儿。” 吴巡连声“嗯嗯”,忍着酸意连忙出去了。 程念影倚着傅翊躺了会儿,又想起来他爱干净,便又坐起来脱了沾血的外衫。只是脱得迟了,还是叫他的里衣弄脏了。 程念影皱皱眉,也无端生起气来,一手拽着他的衣襟。 他若能嗅见味道,一下气得爬起来便好了。 但傅翊没有。 是啊,他后来都不嫌她衣袍沾了泥灰血污了。 他不会生她的气。 想到这里,程念影放空了双眸,盯着床帐发了好一会儿呆…… 吴巡到底顾念她的身子,怕她独自和主子待久了伤心,没一会儿便来叩门,压低了声音问:“储君,储君可好?” 程念影闷闷应了声,摸了摸傅翊的鼻息,才起床走了出去。 她道:“我把傅翊的衣裳弄脏了。” 吴巡忙道:“无妨,无妨的。” 程念影又道:“我明日还来。” 吴巡:“好,好,我来接储君。” 程念影还得回福宁殿去,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低头踢了踢地上的空气,踩着台阶走开。等走出小院儿,有人气喘吁吁地在追她。 程念影转过身。 见施嬷嬷拎着个篮子,递给她:“许久、许久不见姑娘……” 施嬷嬷还不知道什么储君不储君。 她问:“姑娘不留在府上,还要走?” 她道:“带些吃食吧,老奴亲手做的。” 一边的侍从要替程念影去接,程念影却兀自接过来抱在了怀中,就这样一路抱出了门。 梁王在那里几乎都等成了雕塑。 见程念影出来,他忙迎上去,也想伸手去接程念影手里的东西。 程念影犹豫片刻,给了他。 梁王耷拉的眉眼重新挑起来了些,他问:“累么?” “储君与我回一趟王府吧。”梁王冲她笑了下。 这还是今日梁王第一回笑。 程念影有些疑惑,但她方才躺了会儿也不觉累,便又跟着梁王一块儿回王府去。 一进了门,程念影便感觉到了不一样。 梁王府的气氛变得森冷了许多,砖缝间还有未完全冲刷干净的血迹。 程念影压着疑惑,跟着梁王一路走到了地牢。 地牢里还绑着一个人。 那人一听见动静,便激动地大喊大叫起来:“大哥!大哥是不是你?大哥,你要将我在此囚禁到死吗?” “我亦是王爷!” “大哥怎能如此待我?” 蓬头垢面,华服不再,是睿王。 程念影更疑惑了,来见他作甚? 梁王驻足,并未回应睿王的声音,他只对程念影道:“先前你告诉我他犯下了多少大错,但我到底顾念与他幼年时起的手足情谊,便只想着囚禁他一辈子。用这暗无天日来惩罚他。” “大哥?大哥你说什么?”睿王没想到他还真是这么想的,脸色大变。 “但我如今不这样想了。”梁王道。 睿王一口气还没松完。 梁王道:“我一早便该杀了他。” 睿王的表情凝固住了。 “当年皇后设计,我该杀了她,王叔也该杀了,连我那假装慈和的父皇……” 睿王听着听着就觉得他语气不对劲。 “小禾。”梁王没有再呼“储君”,“阻在你前进路上的,有半点隐患的,都该杀了。” 梁王说罢,大步走近。 睿王惊得仰起头来,而后又意识到这样更方便梁王下刀了,忙又将头低下来。 ——他要杀我!他当真要杀我! 睿王盯着梁王那张从来英俊疏朗的面容……他看上去像是魔怔了……梁王一刀落下去。 血溅起来。 但他并未一刀就送睿王去死,而是反复抽刀,将他衬得活脱脱一尊失了人性的煞神。 程念影也发现了梁王的不对劲。 她抓住梁王的手臂,她的手小,手掌还就只能堪堪抓住一半。 她喊了声:“爹!” 第299章 他弟弟找了个好妻子 一时耳畔失去了所有的声音,梁王仿佛被装入了一只罐子。 他久久没有再动。 睿王在后头呕出血来,摇得身下的椅子嘎吱作响。但无人理会。 慢慢的,梁王终于从停滞中骤然抽离,于是猛然回头紧盯住了程念影。 他听错了? 不。梁王十万分的确认,他听得真切,小禾在唤他!在唤他! 他张张嘴,喉间艰涩。 但程念影已经平静地开口又唤了一遍:“爹。” 梁王竟突的直直流下两行泪。 程念影终于扯动了梁王的手臂。 睿王霎时感觉到什么从他的身躯里飞快流逝而去,他僵硬扭动脖颈,张张嘴也想喊“大哥”。 “噗通”一声,他却是先连人带椅子摔倒了下去。 这一声彻底惊醒了梁王。 他拍拍程念影的手背,在睿王跟前蹲了下来。 睿王视线模糊。 心道是将他大哥劝下来了吧?是不会再骤然发狂了吧? 梁王的面容在他视线里飘摇不定,他看着梁王这回伸出了左手,摸了摸他的头。 “你变成今日这般模样,我也有过。若能早些知晓你的真面目,我便能在你还未铸成大错之时,及时拉住你。” 没错,没错,这才是熟悉的梁王! 睿王眼底升起一点希冀。 梁王又道:“但而今你安心去吧,留着你到底是祸害,也对不起那些叫你害过的女子。” “……” 梁王并不是个信佛的人,但念及桓朝风气,他道:“我会请傅翊给你念往生咒的。” 他又不认识什么高僧,也不想去认识。 他盼着傅翊醒来。 “…………” 睿王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忘了痛,只剩无边的荒唐的怒意。 他亦不信佛,否则当初便不会藏在天光寺的佛像中欺瞒操纵御京贵女。 在他跟前,梁王却说要为他念诵劳什子往生咒。 还是请傅翊念诵! “方才我不该那般失态,我该给你带一壶毒酒的,大抵就没有这样痛了。” 梁王说着说着又自己否决了:“不,你叫旁人受了那么些罪,你也该痛一痛的。你要赎罪啊!” “去了地府也好好赎罪,下辈子莫再这般行事了……” 第257章 不! 他还有许多的图谋。 他辛辛苦苦的这些年,四处埋下可利用的贵女,还未来得及用…… 一切都未来及…… 睿王气得生生挺起了上半身:“下辈子?” 荒唐!人哪里有什么下辈子? 他要这一世!他这一世就要过得好! “你杀我……有那样正义吗?你……你也要做皇帝?” “我不做皇帝。” “不、不可能。”睿王呛咳不停。 “新储君已立,不日便是登基大典。” “谁?谁!”睿王听见这话,霎时回光返照般,直恨不得用最后的力气挣断身上的绳索,双目都暴突了出来。 梁王这才反过来拉住了程念影的手,再没有比此刻更有底气了,傲声道:“我的女儿。” “荒唐!荒唐!!!” 顿时又一个气得疯了去。 睿王拼命挣扎,他死死盯着程念影那张脸。 那张脸啊! 与秦玉容一模一样的脸,却拥有全然不同的路。 若他一早知晓有这样一个人,她是梁王的女儿,她有朝一日竟会登基为帝…… 他一定,一定将她抓紧。 可他怎能料到? 命运似一双无情大手,竟拨出这样一段戏剧化的结尾。 梁王也生气。 他大声告诉睿王:“不荒唐!哪里荒唐?何处荒唐?我的女儿吃过那样多的苦,她就该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傅翊不愧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什么是最好的!” “我女儿应得!她应得!” 傅翊……傅翊也甘愿在其中做了推手吗? 睿王“哇”地再呕出一大口血,抽搐着合上了眼。 又一个不知是被杀死的,亦或是活活气死的。 梁王转过身,脸上都还带着怒气。 但这终于让他看起来又变回了有喜怒哀乐的活人模样。 程念影低头轻轻“嘶”了一声。 梁王敏锐捕捉到声音,忙问:“怎么?可是、可是动了胎气?” 梁王懊恼道:“我方才真是疯了,怎的偏要带你来见你这般血淋淋的场景。” “也没少见。” “……也是。” 程念影又摸摸肚子:“还小着,它也没感觉。” 梁王一下又连哭带笑起来。 程念影自己挽挽袖子,露出手腕处的红肿:“江慎远掰的。” 梁王一瞧一听,顿时想回去鞭尸。 别的他再顾不上了,忙叫人拿药膏来给程念影擦腕子。如此一番折腾完,才又亲自将人送回皇宫。 临别时,程念影抓住帘子沉默久久。 此时觉嘴笨,只挤出来一句:“先前不知梁王是我的父亲时,便觉得梁王是个好人。” 说罢,她落下了车帘。 梁王立在那里,目送马车进到宫内,他的眼泪又蓦然直流而下。 他奉行的正直,并非一味是坏的。 他也曾因此在尚不知这段血缘的时候,帮过了自己的女儿。 他不必为此而感到痛苦懊恼、后悔绝望。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小禾。” * 康王到底是没熬过去,死了。 报丧的折子按例送到了程念影面前。 于是第二日,程念影又去了一趟康王府。 康王已然挂上了白幡,府门紧闭着,被叩开后,一个个见了她,就如见了鬼似的,哆哆嗦嗦地说着:“奴婢为储君领路。” 程念影进到院中,倒并未见着灵堂,只见了两口棺材。 得知储君到来,康王妃满面憔悴地被人扶了出来,连伤重的傅诚也被抬了出来。 这便是将权力握在手的魅力,哪怕他们快死了,也得赶着来见程念影。 傅诚看着程念影的目光仍旧复杂。 他的弟弟啊,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妻子。 康王妃盯着程念影的目光也复杂。 她那双手啊,纤纤玉手,却将那个那么厉害的江指挥使,反手就是一刀……可怕得很! 傅翊这是找了个鬼啊! 第300章 这对吗? 程念影在棺材前坐下,问:“你们那时为何要害傅翊?” 康王妃嘴唇颤抖,结结巴巴:“并非、并非是想害他……” “撒谎。” 康王妃听见这冷淡的两个字,一下不敢接着说了。 最终是傅诚开了口:“那是先帝的意思,康王府反抗不得。” “若先帝要你杀父弑母,你也做么?”程念影问他。 傅诚顿住了。 “说到底,你们也希望他死。” 康王妃想辩解,但张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程念影难以理解。 像楚珍那样的坏女人,都会爱自己的女儿,当知晓秦玉容与人有私,想着的也是尽力为她掩盖,为她筹谋新路。 而自己去到裴府后,楚琳分给她爱意,连裴元纬都对她爱屋及乌。更不提梁王。 为何无人爱傅翊? 程念影一时胸闷想吐的感觉又来了。 她盯着傅诚,无比认真地问:“你明明处处不及傅翊,为何他们爱你而不爱傅翊?” 傅诚本就苍白的脸霎时青了又青。 他忍不住露出个讽刺的笑:“只有你觉得傅翊好。” “他何处不好?” “他当年不过五六岁,就能操纵旁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傅诚摇头,“他还极记仇……” “记仇有错?” 傅诚一噎:“你可见过三四岁便睚眦必报的?” “见过。” “怎么可能……” “我。” 傅诚彻底没了话,无力地阖了阖眼:“总归在你心中,傅翊怎样都是好?” 程念影问他:“你觉得你比傅翊好?” 傅诚不答。 他自诩君子,又岂会自夸? 程念影问康王妃:“你也觉得他比傅翊好?” 康王妃垂下眼:“只是……府里人有些怕傅翊。傅翊幼年时并非没得过宠,他祖父母都疼爱他,只是后来也觉得他年幼,心却深不可测,有些可怕。” “他也并不将我与康王当做是他的父母,他……总叫我们觉得,他在俯视我们。” “傅诚才更像是个正常的孩子,他贴心、孝顺、稳重,常陪在我们身边。” “傅翊……但凡他要什么,便会想法子弄到手。甚至不必与我们提,自有旁人为他送上。” “他知晓他父亲要立他兄长为世子后,他便突然去了寺庙出家。你说他的心胸何等狭窄?” “后来他以悬空寺为垫脚石,借故接近先帝,得到先帝赏识,悄无声息就入朝做了官。半句都不曾向家里提起。 “再后来他越加得皇帝倚重,得封郡王。” “那时起,康王府便总受到皇帝打压。皇帝只允傅翊一个人握得权力,傅诚,还有他们的父亲,都就此仕途走到了头。” 康王妃并非什么都不懂。 她知道的。 她知道丈夫和儿子为何在儿媳指认傅翊时,最终选择了默认。 “我也怕傅翊……” “可毕竟生一个孩子怀胎十月,并不容易。我既怕他,又盼望他能像傅诚一样与我亲近。可他就是做不到啊!他做不到啊!他就是异于常人,没有一丝温情啊!” 康王妃崩溃地哭了起来。 “我也不愿他死,我还是盼他活着的。他还活着,对吗?那日你与那个江大人说了,你说他还活着。” 程念影默默听完,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父母会害怕孩子比自己更聪明? 她蓦地对傅诚道:“你去死吧。” 康王妃的哭声戛然而止。 傅诚的神情也冻住了。 程念影轻声道:“你们都觉得傅诚比傅翊更好,可是傅翊为了我,快死掉了。” “如今世子妃死了,你不该为她殉情么?” “你不该做得比傅翊更好么?” “……”院中是长久的寂静。 康王妃吓得再也没开口说一句话,傅诚面色铁青,也没答得上来。 程念影见他们谁也不动,失望地起身走了。 走时,还让小董和吴三去找了找康王府上有没有傅翊少年时留下的东西,她要带走。 小董说:“没找到。” 吴三摸摸耳朵,以他老百姓朴素的眼光来看:“这真是怪了!这么大个贵人的府邸,怎么连儿子的东西也不留呢?也不是留不起啊!” 程念影更失望了。 “走吧。” “等,等等。”康王府的下人怕得要死,但还是哆哆嗦嗦试图为康王府挽回点印象。 他道:“有,有几样陈设,是郡王幼年时用过的。” “哪几样?” 下人领着去瞧了。 一张玉案,一只矮几,还有一只矮柜。 都小小的,的确是年纪小时才会用的东西。 第258章 程念影将它们都带进了宫。 像个贵人般处理完事务后,便到夜间宵禁时了,她无聊地摸摸小小玉案,小小矮几。 它们都落了灰,但几无破损划痕,想来主人习惯极好,不爱损毁手边事物。 最后程念影又拉开了矮柜。 没等她摸摸,她看见里头隐约有刻痕。 是字? 程念影命人取来宫灯,探头进去瞧。 不大的柜子间,从矮处起有划痕,不规则,印痕时浅时深。是指甲划出来的。 再往高些,印痕更深,似尖锐的簪子或凿子划出来的。 再往高—— “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 “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是凿刻的诗文。 只是越到后头也越线条凌乱,变得时浅时深。 程念影先是怔忡,而后明悟。 她想起她去梁王府推开棺材盖,跳进去抓住傅翊的手的时候,摸到的他掌心的濡湿。 无所不能的丹朔郡王,在逼仄黑暗里,他憎,他怕。 那天她应当留下来的! 程念影一刻也等不得,她突然匆匆起身,要出宫。 宫人们傻了眼,连忙劝:“储君,时辰已晚,宫门已关。” “可做储君,不就是我说什么,旁人便只得应答什么?” 宫人被问住了。 这话……没毛病。 程念影出了宫,来到郡王府上,吴巡连滚带爬地来给她开门:“祖宗哎,怎的这个时辰了还未歇下?身子怎么承受得住?” “来见傅翊。” 吴巡一哑,好悬又给哭出来,他吸吸鼻子道:“主子还没醒呢,醒了我一定最快向宫里递消息。” “不要紧。”程念影说着进了门。 她熟门熟路钻到床上去,将傅翊的腰身一抱,掰开他的五指扣住,与他贴住。 傅翊是个奇怪的人吗? 最矮处的印痕是他第一次被关在矮柜里抓出来的。 但后面的,都应当是他自己将自己关起来挖凿出来的。他在反复克服自己的弱点。 那一点也不奇怪。 他才不是个奇怪的人。 程念影将脑袋搁在他肩头,眼眶酸了酸,本是要哭出来了。 但许是抱得太紧了。 她动了动架在傅翊腰上的腿,一下僵住,恍惚间还以为他醒来了。 程念影顿时瞪大了眼,发了好一会儿呆,都忘了哭。 ——不是昏迷着吗?他对外界是有所反应的? 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脸颊,没有醒,还是没有醒。程念影不由恶狠狠地咬了他的脸一口。这下彻底忘了哭了。 * 阿贤帮着一并杀了江慎远后,也不知回去是怎么和殷辉义禀报的。 殷辉义决定要在第二日的朝堂上提出国事为重,耽误不得,请储君即刻举行登基大典。 殷辉义将这消息也捎给了梁王,意思是大家一起打一下配合,效率更高。 不多时,几人聚在一起,议论要朝上若有大臣反对,该当如何。 万柏奇有幸也落座其中,一并贡献智计。 他道:“当场杀两个。” 梁王:“……” 梁王眼下才觉得没了傅翊实在是极不习惯。 万柏奇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他道:“皇帝若武德充沛,谁人敢不服?” 梁王几乎要被说服了。 程念影平静地打断了他们:“我知晓怎么做了。” 万柏奇人也不年轻了,一听这话还嘿嘿笑起来:“好,好!不愧储君!” 但这马屁拍得梁王听了也高兴。 于是这出讨论就这么其乐融融地潦草地结束了。 翌日,殷辉义将登基大典提上了议题。 朝中还真没几个人知道殷家和程念影的渊源,真当殷辉义大公无私呢。 傅翊身死的消息此时还在御京疯传,众人心知现在恐怕梁王握权专横,硬抗不得。 文臣如殷辉义等人,又当真要推举这位女储君上位…… 他们看向立在朝堂上那位,比起往日要显得铁血冷酷许多的梁王殿下。 在一派拉扯的复杂心理中,他们见了储君的第二面。 上一回是城门处的匆匆一面。 而今是正儿八经的在朝堂上跪拜。 程念影的身形渐渐脱离了少女的模样,她穿着刚刚赶制出来的储君袍服,头戴山口冠,耳畔各垂下金流苏。 仍是女子的衣裙。 但细看,却是大有不同,其上有龙盘卧,曲爪作威严状。 她的身形挺拔,明明好生精致一张面庞,却挟着一股无形锐气。 再看身边跟着那几人,并不是宫中的熟面孔,但个个气质诡谲,带着血气……那与梁王身边的兵士又大不相同。 因还未举行登基大典,程念影踩着台阶,在梁王激动又慈爱的注视下,慢慢登至最高,而又只在主位旁落座。 其余官员无意间撞上梁王的满腔慈爱目光,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了好了,知道了,这是真爱女儿。 梁王就这个独苗苗,惹不起,惹不起! 这时候却偏有个刺头站了出来:“臣以为立梁王殿下之女为储君,不过权宜之计。当不得大梁。” 程念影冷冷淡淡地扫过他,没急着说话。 傅翊,这比在肩辇之上还要看得更高。 第301章 储君之道 那跳出来做刺头的臣子被晾在了那里。 晾了好一会儿,他有些受不住,只好接着开口:“臣以为,自古无立……” 他这一回话没能说完,程念影打断了他:“听闻费大人是爱民如子的好官。” 朝中百官的姓名、官职、出身,都由吴巡一手交给了程念影。 傅翊从前有习惯,尽可能地去搜集御京中所有官员的背景。 哪怕是再小的官。 他未必每个人都记得,但这些东西却被记载入册,需要时就能翻阅。 这也是他随手就能拿人来设局的原因之一。 那位费大人没想到新储君知晓自己是谁,一时有些别扭地拧了拧脖子。 但储君夸他是好官。 他难道还能说“不,我不爱民也不是好官吗”? 费大人板着脸,语气僵硬道:“承蒙储君赏识,臣铭感五内。但祖制不可……” 程念影还是没给他说完话的机会,她又道:“如此好官,该去矩州。” 费大人脸色骤变。 矩州。 穷苦之地! “那里的百姓正需要费大人这样的好官。”程念影一字一句说得语气轻轻,分外真诚。 “储君是因臣反对储君登基,才故意将臣发配至那等穷苦地吗?”费大人难掩愤懑。 程念影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好官,原来不是。” 费大人急着要再开口。 程念影又道:“矩州不是我桓朝的地界吗?” 梁王震声道:“自然是!” 程念影问:“你们要将桓朝疆土划分给那些小国吗?” 底下马上响起了一片:“不敢!” “矩州自是桓朝疆土!” “既然也是桓朝疆土,那里的百姓不是我们的子民吗?” “……自然也是桓朝子民!” “因那里的百姓穷苦,便认为去那里做官是被我欺压。你们原来只想做官,做为不为百姓的官倒并不要紧。能留在富庶地弄权便好。”程念影皱起眉毛,“费大人,你叫我失望。” “你不是个好官,外间传言,都是假的。”程念影语气笃定。 费大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臣失言……臣不该妄自揣测储君,但臣绝无轻慢百姓之心。” “那矩州你去吗?” “……” “那你还说什么?” “臣……臣……臣上有老母,已年逾七十,恐怕……” “你去做好官,你母亲也会为你开心的。” “……” 殷辉义差点笑出声。 梁王更悄悄松了口气,他先前都多余担心了,他女儿就是厉害! 登基大典最终还是被定了下来,连当初岑家搜出来的那些信件都没用上。 登基一事按照传统惯例,本该是大臣们再三请储君摒弃先帝驾崩的悲痛,早日登基,稳定朝局。然后储君假装拒绝几下,你拉我扯,最终将储君捧上帝位。 写入史书就是一段标准佳话啦! 当然,有些人一早想的是,如果储君但凡假装拒绝,他们就立马改口说请其他皇子登基。 结果这位根本不假装。 一提她就应。 将来史书会多难看啊,他们都不敢想! …… 登基大典其实早从老皇帝驾崩就开始准备了,不然新帝登基时哪里来得及? 现在倒便宜了程念影。 只是袍服得另制。 第259章 这中间等候的时刻,程念影还是照常每日去郡王府。 中途她还把没死的木荷拎出来,学着老皇帝当初的样子,来了个当堂审理。 还原了当初木荷杀死公主的真相。 昭宁公主的尸身她当初是仔仔细细检查过的,如今说起来自然也是有条不紊。 “凶手右手持刀,从下而上斜着捅入,从下手的角度来看,此人与我身量相当。” “她动手时先轻后重,不仅力气不够大,还因害怕胆怯而有迟疑,导致刀柄与刀刃连接处,在昭宁公主的皮肤上留下了抵紧的印痕……” “当时昭宁公主身边,什么样的人杀人才这般害怕?” “因是奴仆杀主。” “案发时捉拿凶手,昭宁公主身边恰恰少了一个宫女——便是木荷。” 程念影当初便当着梁王的面分析过是谁杀了昭宁公主,那时梁王听了就觉得她很是厉害,今日叫更多人听见,梁王更有种本王的宝藏被人发现了的快乐。 当即嘴角翘得不能更高了。 大臣们听罢,对视一眼,也是鸦雀无声,内心独自震撼。 梁王的女儿能平边城之乱,叫万柏奇降服。 那日逼退费大人,不慌不忙。今日重审昭宁公主案,也说得有理有据。 这说明她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甚至抛开偏见,可以说她称得上是个有文有武的人! 程念影站起身:“该布告于天下,还丹朔郡王一个清白。” 其他人再度对视,心头更为纳闷。 这久久不见傅翊,到底是不是被梁王所杀?梁王既杀,储君又何必再为他洗清嫌疑? 哦!展露储君的仁德! 大臣们自以为懂了,躬身相送程念影。 程念影拾级而下,慢慢向殿外走去。 那披头散发,一直被紧紧按在地面上的木荷此时才得以从空隙间抬头。 她看向程念影。 她方才便觉得声音耳熟,直到这一刻才确认——是她!怎会是她? “她是谁?”木荷揪住禁军的袖子,嘶声问。 “大胆!怎敢用这样的目光看储君?”禁军怒喝着将她又按倒在了地上。 “储君?什么储君?” “自是要登基为帝的人。”梁王走过,声音平缓地道。 木荷霎时发起抖:“疯了,你们疯了!你们疯了啊!她是个女人,她、她……” 她会折磨人,她会杀人,她可怕得很! 可木荷剩下的话没能说得出来,禁军将她的嘴堵住,带走了。 其他大臣有些别扭地摸了摸后颈。 疯了。 这是这些时日以来,他们说得最多,也听得最多的话。 也不知是不是实在听得多了,现在落在耳朵里,也就光觉得耳朵痒痒了。 甚至还有点……听腻了,听累了,麻木了。 这可怕的温水煮青蛙啊! 他们悄悄叹息。 * 转眼木荷因胆敢杀害公主,被罚以剖心之刑。 行刑前吴巡还去见了她一面。 “老佟当初不也是陛下所赐?可惜了,你本有机会真正融入郡王府的。” “但你更想做郡王妃。偏偏你知道那不可能,便只能指望为陛下办事,得陛下开恩将你指给郡王。” 吴巡长叹一口气。 见他似有同情之意,木荷当即扑到了栅栏上,想要求他救救自己。 这时程念影在背后纳闷道:“为她可惜什么?昭宁公主不是死得更冤枉?” 吴巡一想:“也是。” 他讪笑:“还是储君看得通透。” “昭宁公主终于能下葬了。”程念影又道。 吴巡听得霎时更觉感叹:“终于……” 是啊!更可怜的是昭宁公主才是!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给木荷拎来的断头饭,想想又给拎走了。 第302章 大结局(一) 木荷:“……” 她又气又急,面容扭曲地大喊:“吴巡!吴巡你回来!” 吴巡当然不会回去。 她又怒骂:“秦玉容!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她还分不清秦玉容和程念影呢。 只一味的骂。 骂到力竭终于迎来行刑,她实在太害怕了,怕得哭了出来。 她只能紧紧闭上眼,可闭上眼又想起了昭宁公主死时震惊、畏惧的眼神。 原来死亡……那么痛啊! 她有些后悔了……不,万分的后悔了! 就在木荷行刑这日,漠黑国的听说新君将要登基,派来的使臣入了京。 四方馆的便主持了围猎活动来相迎。 围猎场上,程念影带着小董大杀四方,彻底镇住了这帮臣子。 听着漠黑国使臣满口的溢美之词,程念影也并未觉得有多开心。 待结束后,她还是往郡王府去看傅翊。 大臣们恭送着储君离开,都禁不住感叹:“储君竟是喜怒不形于色啊。” 比上一任太子,实在强了不止半点。 若非女子,她实在是再标准不过的,书中所写的最理想的储君了。 傅翊还没有醒。 程念影到郡王府上的时候,傅瑞明正在认认真真为兄长更换衣袍,换完出来,也是顶着一对红眼珠。 吴巡强颜欢笑:“不会等到储君孩子都诞下了,主子才醒来吧?那可太便宜主子了,睡一觉醒来便做爹了!” 这厢话音落下,那厢傅瑞明小心翼翼地看向了程念影的肚子,好像生怕多看一眼都给孩子惊着了似的。 他闷声道:“今日我送堂嫂回宫。” 程念影已有了自己的人,但郡王府上的仍不放心,每日进出,不是吴巡便是傅瑞明等傅翊的心腹来护送。 也好在还有这样一桩事做,好似支柱,才不至叫人在这漫长的等待中陷入绝望。 佟御医早已用尽了法子,眼下连见都不敢见程念影。 一日又一日,连吴三夫妻都习惯了傍上储君的御京生活。 终于是到了登基大典这日。 程念影早早起身,还是先去见了傅翊。 她靠在床边轻声道:“明明你出了这样大的力气,耗尽了心血,但你却看不见我走上最后一级台阶。” 吴巡在旁边听得差点“哇”一声哭出来。 吉时耽误不得。 程念影和傅翊说了两句话便走了。 这些日子以来,握有权力的实感越发强烈,登基大典反而显得平淡无奇,甚至有些孤独。 程念影一步一步走上去,这回坐在了最高处的主位。 众臣拜倒在她的脚下,口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梁王心甘情愿跪倒在女儿面前,也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笑容。 待到典礼结束。 梁王等人都知晓不能叫程念影太过劳累,忙要送人去歇息。 “我还要去一趟郡王府。”程念影道。 典礼前才去过,眼下又要去?梁王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程念影有孕比起寻常女子其实已经算得上轻松了很多,她不吐,不厌食,虽易疲倦,但歇一歇起来便恢复极快。 没准儿就是每天去瞧瞧傅翊,得了点劲儿呢。 梁王哪敢拦着? 只是今日有不长眼的,新帝的宝辇才走出去不久,便有人在后面唤:“陛下,陛下!” 程念影乍一听,还不大听得习惯,她一手扶住宝辇的扶手,侧身扭头,微微弯腰,示意旁人不要阻拦。 那人走至跟前,微微仰脸,正对上她一张含春粉面,顿时又有些局促地退了半步。 “外臣慕容仪拜见陛下。” 这名字乍一听似女子名,程念影盯着他瞧了瞧,想起了他是谁。 漠黑国现任国君的幺子,此次是他率使团入京。 在围猎场上,他也很有些本事,只是输给了小董。既然输给了小董,当时程念影都没多看他一眼。 慕容仪依旧抬着头,接着道:“那日入京,漠黑国已为陛下献上登基贺礼。但外臣还想为陛下再献一份礼。” 他说着将怀中抱着的不起眼的黑匣子打开来。 引得望月几人目露警惕。 这慕容仪也毫无所觉,只顾着将里头的东西捧出来,不知道对方已经在等着他一旦有异动就把他头都给打掉了。 “陛下请看,这是今岁采捕的珠子,与往年所贡不同。” 程念影一下想了起来,她刚到郡王府的时候,傅翊带他去库房里瞧过一枚东珠,说是老皇帝为他大婚赏给他的。 那就是漠黑国上贡的。 “此为玄珠。” 那珠子不及鸡蛋大,通体是黑的,表面有流光,与东珠大不一样。 慕容仪往前迈了两步:“只得此一颗,当佩在陛下裙间,方才不枉费它生在世上这一遭。” 程念影急着去见傅翊,一手接过来:“嗯,你有心了。” 第260章 说罢便让人立即抬着宝辇走了。 吴巡跟在后头越想越不对劲。 这人无端追出来,怎么还单独要送贺礼给陛下? 不对! 吴巡瞪大眼,他方才是不是脸红了?他是不是不敢直视圣颜? 吴巡登时气得牙痒痒,极想将那珠子给扔了。 奈何直到进了郡王府门,程念影在前头走得快,吴巡在后面两眼发黑地直追,一边追一边喊:“陛下小心!陛下慢些!” 两步就进了傅翊的卧房门。 程念影将那珠子随手一放,便倚在了傅翊身旁。 “傅翊……” 她开了口,突然又默住了。 这些日子,她一开始只是来抓着傅翊的胳膊,抱着他的腰睡觉。 后头便开始对傅翊说每日里她做了什么,发生了哪些事,不管傅翊听不听得见。 但今日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在那里呆了会儿,只迸出来一句:“我很想你。” 他没有醒,也听不见。 程念影弯腰扯住他的耳朵,抵在他耳边说:“我很想你。” “……” 四周仍是静寂的。 程念影没有哭,她说:“我回去歇息了。” 她摸了摸肚皮,今日还是有些累的,摸起来有一点紧紧的。 她来时走得快,出去时走得慢吞吞的。 走到门口,正好有人来回话,朝她躬身一拜,结结巴巴道:“江慎远的遗物,他的住所,他家人的住所,还有少虡楼的废墟都找过了……” 那人说:“没有找到陛下要找的那支簪子。” “哦。”程念影嘴角向下一撇,没别的表情。 回到皇宫。 既已登基,自然又不住福宁殿了。 她迈进新的宫殿,将脑袋埋在被子里,一下子流了许多许多眼泪。 怎么簪子也找不到呢? 怎么找不到呢? 她默默咬住唇,又自己摸了摸脉,没事,胎象还稳稳的。 然后才擦起眼泪。 这厢,吴巡进门来。 “骨碌碌——” 什么东西让他一脚给踢飞撞上床脚了。 吴巡惊了一跳,忙低头去看,正是那颗“玄珠”。 他登时有种做贼心虚之感。 他是想扔掉那东西,但那毕竟是外臣上贡给陛下的,岂有他做主的道理? 他连忙过去捡起来,准备擦擦放好,明日呈给陛下。 结果一捡起来,发现底下给踢漏了,一摸湿了一手。 吴巡更心虚,手忙脚乱地去捂,一滩绿绿的粘稠的液体从他指缝滑落,滴在主子的床沿。 吴巡更是想当场把自己敲死得了。 这是什么? 有没有毒? 他一身汗毛都立了起来,一边用衣衫去擦液体,一边大喊:“去,去请佟御医!” 下人听他语气慌乱,个个都吓住了,连滚带爬地去找了佟御医。 佟御医面色凝重,先给自己喂了颗保心丸。 照顾长眠不醒的病人,都有一个规律……有时没变化是好事。突然有了大变化,便是身体扛不住了。 佟御医压着胸口,推门而入。 见吴巡直愣愣地杵在那里,心底不由咯噔一响,哑声问:“怎、怎么?” 吴巡直愣得跟块木头似的,僵硬地挪开身躯。 而后露出了后面坐直起来的,睁开双眼的傅翊。 第303章 大结局(二) 佟御医手中的药箱“咚”一声就落了地。 郡王府上下立即忙碌了起来。 他们伺候着傅翊沐浴洗漱,又次第呈上碗碟,所盛之物多是鹌子、鱼肉一类细细剁碎的吃食。 他昏迷的日子里只吃得流食,人瘦得厉害,好在那时药也吃得进去,才不至气血都耗干。 佟御医这会儿重新扶正了药箱,搭个小脚凳坐在傅翊身边,仔仔细细地为他重新把脉。 吴巡小心翼翼不停朝傅翊望了又望。 他记得当初老佟说,万一主子醒来,却失了神智,那便是最糟最糟的了。 “如何?”这一声却不是吴巡问的,而是刚从外院儿赶过来的傅瑞明问的。 佟御医皱着眉毛,没说话。 这厢程念影才将脑袋从被子里拔出来,坐到桌案前,抬手点灯,处理要紧的政务。 殿外的宫人见亮起灯来,于是次第进门来伺候。望月走在前面,已然很有宫中女官的样子。 望月很喜欢做如今手头的事。 她稍显娴熟地将帕子在冰水中打湿,而后拿起来敷了敷程念影的双眼。 她本来也不爱杀人,做女官多好。望月将帕子重新丢回水中,微微出神。 殿内安静极了,转眼便只剩下翻开奏状的声音。 在福宁殿住的日子里,程念影便已先体会过做皇帝每日里要做哪些事,而今过渡过来,也不觉陌生。 只是比起先前,太多了,奏表太多了,密密麻麻掠过眼前的大小官员的人名也太多了。难怪贵人总是多忘事。 待郡王府上的消息传入皇宫时,程念影都已经批阅出小臂那么高的奏表了。 “你说什么?”程念影盯着跪在地上的小董。 郡王府的护卫自然是进不到这里来的,小董当初由程念影带进了宫门,而今也就自然而然做了程念影的身边人。 郡王府的消息不能借他人之口,便由他做了这个中间人。 此时不等小董再复述上一遍,程念影便已然从龙椅上一跃而下。 “走,出宫!” 宫人们张张嘴,又麻木地闭上了。 这位与从前伺候过的主子都不一样,她平日里对他们的命令并不多,显得极好伺候。但她同时又独断,雷厉风行,谁人劝说都无用。 慢慢宫人们意识到她是忤逆不得的。 “恭送陛下。”宫人们望着她追赶不上的背影,深深弓下了腰。 程念影来到郡王府上已是深夜。 吴巡提灯来接她。 程念影将他脸色一扫,抿唇:“不大好?” 吴巡摇摇头。 程念影看着他。 吴巡一捶掌心:“哎,不知怎样说!主子醒来后,从沐浴更衣,到用了饭食,傅大人他们到跟前又与主子交代了近日发生的事……” “但主子一句话也没有说。” 吴巡的声音轻轻发抖,不敢去看程念影的表情:“他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 程念影抿紧唇,这时候反而没有半点的慌乱。 她问:“神智呢?” “佟御医瞧过了,人是清醒的,神智尚在,只是显得……显得……” “显得什么?” “冷漠了些。” “为何如此?”程念影一边问,一边往里走,脚下并不耽搁。 吴巡更是胆怯地低下了头:“主子既一句话也没有说,佟御医把脉也没把出个名堂来,便只猜,是不是……是不是丢了记忆。” 吴巡说罢忙着去瞧她的神情,生怕将她惊出个好歹来。 他怕得要死,更想起自己过去闲暇时没事听的那些说书段子,什么男子重伤后失忆,忘了明媒正娶的妻子,反而只记得什么坏女人…… 吴巡光是想一想就恨不得掐自己人中了。 但程念影听罢脸上没什么表情。 而这时说话间,他们已经逼近了傅翊的卧房,隐约能听见那扇半开的门内,传出佟御医忧心忡忡的声音:“这可怎生是好?” “主子,求你说句话吧。” “主子……”这是护卫惶惶的声音。 “兄长,你看看我。” “兄长。” “难不成是喉中有了损伤?”这是傅瑞明的声音。 “不该,不该。”佟御医紧皱着眉摇头。 下一刻,程念影跨进门,一眼瞧见坐在桌案旁的傅翊。虽然瘦了许多,但他身上的气度并不减,白色衣袍披在他的身上,失了温柔皮囊的颜色,倒更似高岭的雪。 显得漠然。 与吴巡说的一样。 程念影心跳怦怦,攥紧了指骨。 若他当真没了所有记忆……该怎么是好? 程念影动了动唇,不等说话,傅翊同时也朝她看来。 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开了口:“娘子,他们是谁?” 吴巡大张着嘴,卡住了。 佟御医等人也一应愣住了。 那厢傅翊说完便起身,三两步略有跌撞地走向程念影,他紧紧攥住程念影的手,再扭头看向其余人,漠然中透出戒备。 这下吴巡看懂了—— 感情是把他们全忘了,就记得自个儿妻子啊! 第304章 大结局(三) 程念影在片刻的失神后,很快反过来抓住了傅翊的手,她应了声:“嗯。” 然后牵着傅翊走回去,重新坐了下来。 吴巡忙凑上前去:“主子,我……” 第261章 佟御医从后头将他领子一拽,拉着走了:“主子的身体既无大碍了,我等便先退下。” 连不大开窍的傅瑞明这会儿都识趣地跟着点点头,走在佟御医后头,一并退了出去。 屋中霎时只剩下了程念影二人。 “那是吴巡,你的……”程念影先开了口。 “我的护卫。”傅翊接声。 程念影不禁歪头看他:“你知道?” “傅瑞明,我的堂弟,在侍卫亲军司当差。佟双成,本属尚药局,后被陛下派至郡王府常年为我调理身体……”傅翊一气说完,顿了顿。 又道:“他们方才都与我说过了。只是我脑中记忆空空,未必能辨别他们所说是真是假。便只有等娘子到来。” 程念影舔了下唇:“你只记得我?” “是啊。” “你只信我?” “嗯。”傅翊应了声,问:“娘子匆匆赶来,可用过饭了?” 他说着抬手扶了扶程念影鬓边的发簪:“歪了些。” 程念影心间沉甸甸,似有什么盛满了要溢出来。 她想了下,道:“饿了。” 傅翊转眸,屈指捏起手边一只瓷盅里的银豆子,顺手掷出,击中门边悬挂的一只镂空小球。 银豆子铛一声钻过镂空处,落到了球心。 门外的人听见声音,立即叩门进来,面露激动之色:“主子,你想起来了是不是?” 傅翊摇头:“再呈些饭食来,我们要一同用饭。” 门口的吴巡失望地缩回脑袋,而后又伸进来:“不对啊,那主子怎知那桌上摆的银豆子是这样用的?” 那是傅翊从前的习惯。 从前有时还掷金钩。 傅翊平静地看向他:“我方才起身时观察过了那只小球,里头盛着银豆子,我想该是这样用。” 吴巡哑住声,又乖乖退了出去。 新的饭食很快呈了上来。二人已很久没有这样坐在一处用过饭。程念影捏住筷子,眉眼都发着亮,她同傅翊说了,他为何会昏迷。 “是为我取药的缘故。” 傅翊拿起新的银箸为程念影夹了菜,刚醒来不久,傅翊的肢体协调还不够好,夹菜的动作都显得生涩。 程念影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手腕。 傅翊眉眼一动,放下筷子,将她的五指分开扣住,指腹摩挲过皮肤,颇有些别样的意味。 他道:“我昏迷一事,又岂是你的缘故?那位佟御医已说过,我从前便颇好孤注一掷,受伤并非一回两回。为皇帝挡箭时,其上也淬了毒。而今不过累积到了,一朝爆发。” “再说,亦是我心甘情愿。世上还有人能强迫我不成?” 他说着,那张漠然的脸上带出了笑意,同时换了只手给程念影夹菜。 程念影突地想抱他。 于是便真张开手臂,抱住了他的腰。 先前傅翊昏迷的时候,她也没少抱他。只是这回,傅翊顿了顿,立刻回抱住了她。 傅翊没再说什么,他微眯了眯眼,大掌按在程念影的腰侧,而后抽去了衣带。 程念影如今已微微显怀,她腰身纤细,便更衬得明显。 傅翊盯着她的肚子,兀地一怔。 程念影捕捉到他的神情变化,立即反应过来:“你记得我,但并非记得我身上的所有事?” 傅翊将她的外衫拉起来,又低头为她重新系好衣带:“阿影真是聪明。” 这话说来与从前倒没什么分别。 程念影皱起眉:“那你方才怎么不说?” “怕你会觉得失望。” “那你都记得些什么?” “记得些碎片……” “碎片?” 傅翊道:“比如你说佟御医是庸医,而后你到我床榻上来,为我暖手,我唤你作‘娘子’,不过你不怎么唤我作‘相公’。” “比如我站在府中,看着一张与你肖似的脸,但我知那不是你。心中一时怒意起,只想找到你。” “比如你不知跑到了何处去,我站在一处似铺子的地方,周围围着许多人。我好似在等你,等你终于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感觉到爱恨交加,强烈到难以忽视,也难以忘记。” “还有我见你哭,那似是你第一回哭吧?那是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明明你倚在我怀中,我却尤觉不满足,恨不能将你牢牢抓住,融为一体般。” “我记得这些散碎的画面……” “记得更深的是当时伴随而来的感情。记得我见你时的心情大好,记得你不见时的恼意,记得盼望你爱我的不满足,记得恨不能将你抓住,又不舍伤你……” “我虽然没了从前的大部分记忆,但我隐约知道,我应当是个并不常有波澜起伏的人。我应当是聪明的吧?世间的事对我来说,也并不算难?” “我强烈的爱与恨,都是你带来的。” 他说:“我想我很是爱你。” 程念影彻彻底底地愣在了那里。 她自然知晓傅翊爱她。 否则岂会为她做这样多的事? 但傅翊从来是不会这样说的。 失去记忆的丹朔郡王,眼下如第三人般冷静理智地剖析着自己的爱意,坦诚直白。 比程念影想象中还要重逾千斤。 傅翊笑了下:“你若见我失忆,对我失望,就此放下我,可怎么是好?” 程念影喉间艰涩,她将傅翊抱得更紧,低声道:“我不会放开你的。” 傅翊摸了摸她的头:“刚醒来时,我一直在想,失去记忆前的我,得到你的爱了吗?”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贴住程念影微微突起的腹部:“我得到了,是不是?” 程念影用力一点头:“嗯!” “那太好了。”傅翊合上眼,露出更深的笑容。 * 程念影在郡王府留宿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傅瑞明送她回宫。 傅翊披着衣衫,在院中踱步,重新适应自己的双腿。 吴巡推门进来,见到在程念影走后便又恢复了满面漠然的主子,他深吸一口气,自我安慰道,主子倒还是从前那个主子,敏锐非常。 佟御医最担心的事也就没了。 只是忘了些东西,不要紧,不要紧! “主子唤我来是……” 傅翊扭脸看他,语气微肃:“找个稳婆来。” 吴巡忍不住咧嘴笑了:“是不是还要找个惯会给牲畜接生的婆子?最好还得有个厨娘……” 不管失不失忆,在面对有孕这事上,主子还是一样的反应啊! 傅翊挑了挑眉:“看来我已找过了,该学的学过了?不知学到哪里了?” 吴巡想到那惨不忍睹的厨房:“呃,要不还是主子您亲自先问问厨娘吧。” 吴巡说罢就扭身去找人。 出门撞上佟御医,佟御医问:“如何?主子真不是装的?” 吴巡摇头。 主子如今哪儿还敢骗陛下啊? 吴巡很快找到了厨娘,接生婆,还有兽医。 厨娘闲得都快长毛了。 她听吴巡一说,头痛起来:“天娘哎,贵人还要从头学?” 第305章 大结局(四) 傅翊醒来后,一心休养兼之一心学习,倒并未急着去上朝。 转眼气色便好了许多。 吴巡时而觉得他并未失忆。 但时而又觉得主子与从前比起来是大不同了。 他每日做完该做的事后,都要问上一声:“阿影什么时候来?” 吴巡每回答完走出去,都禁不住同手同脚,浑身别扭。 揣着这种别扭,在程念影下一回来到郡王府上的时候,吴巡忍不住同程念影说了。 程念影一怔:“他每日都问?” 吴巡刚一点头。 便又听见程念影轻轻叹气,有些心疼道:“先前没想到过,他若能与我一同住在宫中便好了。” 吴巡霎时把担忧的话全吞了回去。 程念影话说完,便提裙迈步朝里走去,吴巡本能地跟在后头。 人还没进去,便先听见了声音。 程念影问:“你吃过饭了没有?” 傅翊道:“先吃过了,等你来一起用点心。” 程念影点点头,这才挨着他坐下来。若傅翊一味等她,不顾身体,她便要不高兴了。 “你每日都问吴巡我什么时候来。” “嗯。”傅翊没有半点的不好意思,他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心情,“纵使知晓身边的人都是我的心腹,是我亲近之人,但到底是缺失了记忆,同时丢失的,还有曾经面对他们时的心情。于是难免仍觉陌生,缺乏真切的亲近感。” 相比之下,可不就只剩下感情浓烈刻入骨髓的程念影,才是唯一那个能叫他觉得心上贴近的人? 程念影喉间微堵,不知如何安抚他,便摸了摸他的手背。 又怕摸得他火气起来,便又只好摸两下就算了。 第262章 这时点心呈了上来,程念影皱着眉开始想,如何才能让傅翊入宫与她同住,每日都偷偷将他接进去么? 傅翊又开了口:“我有时会想,我与阿影当真成了亲?举行过昏礼?” “嗯?” “我好似见不得光般,只能每日等待着阿影空闲时的召见。”傅翊慢声道。 吴巡听到此处,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你进宫去?”程念影这厢摇摇头,自己便否决了,“宫里只有禁军和太监。” “有女子做宫妃的,男子……” 程念影想着想着还是摇了摇头。 她看着傅翊认真道:“你是丹朔郡王,你是朝中砥柱,你做过许多厉害的事,将来还会做更多厉害的事,你同我说过,你要与我一起留在史书上……” 傅翊笑笑。 好。 做权臣未必得旁人喜欢,但她喜欢。 程念影自言自语:“那该如何是好?你明日起也去上朝吧?这样便时时都见到我了。” 她顿了下,想到他失忆后的空茫模样。 堂堂丹朔郡王,实在有些可怜。 她便又补了一句:“我也想时时见你。” 傅翊净了手,将帕子丢回盆中,捏起糕点喂到程念影唇边:“你我重新举行一回昏礼吧。” 程念影微怔:“这样便好了?” 傅翊点头:“嗯,这样我便觉得心中安定欢喜,再无其它所求了。” 程念影想了想,那时她是顶替的秦玉容,那本质上只算得是“秦玉容”与丹朔郡王成了亲。 而且那时没有楚琳,没有梁王。 只拜过一个心怀恶意的老皇帝。如何算成亲呢? “好。”程念影痛快应了声。 傅翊当即搁下糕点,擦了手,方才捧住程念影的脸,高兴地吻了下她。 此事定下后,程念影便当即向河清去了信。 她登基时,为免引人怀疑她的血统出身,裴府拒了她相邀好意。 但而今若只是私下里,在父母见证下举行昏礼,便不必讲究那么多了是不是? 想到这里,程念影还有些高兴。 那日她真正的亲朋满座……该是何等美妙! 程念影高高兴兴地待到很晚才走。 她走后,傅翊便唤来了手下,令他们开始备三书六礼。 吴巡有些愣:“还要备聘礼么?她已是皇帝了。” 当真不缺什么了。 傅翊道:“她从前没有真正地得到过,自然要给。与她是何人有什么干系?” 吴巡想想也是。 主子高兴给,那就备!大备特备! 这日傅翊难得睡得晚了些,拟文书直拟到五更天。 第三日,傅翊上朝了。 朝中官员久不见傅翊,乍见他不可谓心情不复杂。 就跟见活僵尸从棺材里蹦出来了似的。 “郡王……郡王近来可好?怎的久无音讯啊?”有人同他打了招呼。 傅翊掀了掀眼皮,一改往日笑眯眯的老狐狸模样。 他语气淡漠,问:“阁下是?” 这下可叫对面的官员狠狠吃了一惊:“郡王……不记得我?” 傅翊:“嗯,不记得。” 其余人不禁也围了过来。 “郡王这些日子究竟去了何处?” “养病。” “哦……”那倒是他们误会梁王了?还是傅翊故意临了隐身事外,好叫他们觉得新帝好操纵,于是最终都对登基一事失了抗拒之心? 梁王上朝来得迟,一来便见傅翊被团团围住了。 他知道傅翊醒来后失忆的事,心下内疚更深,便迟迟未去郡王府探望。 但眼下可等不得啊! 傅翊什么都不记得,这帮人一旦发现,岂不是要将往日的仇怨都在今日发泄出来? 梁王几个大步走近,正听见有官员起疑:“郡王连我也不记得了?” 傅翊:“嗯。” 梁王听见这话,暗暗气得想捶膝盖。 失忆前玩弄人于股掌之中,怎的失忆后这般纯良?别人问什么就答什么,这样老实! “郡王这是……失去了从前所有的记忆?” “嗯。” 梁王听得险些气死。 “那郡王也不记得欠我一事未应了?”又有官员问。 傅翊问:“什么事?” 那官员兴奋地搓搓手掌:“此事嘛……” 梁王脸一黑,正要插声,拦下这帮东西去欺负落了平阳的傅翊。 “尔等在议论什么?”一道女声蓦地插入进来。 满堂皆寂。 众人纷纷转身躬腰:“臣拜见陛下。” 程念影歪头看着那与傅翊说话的官员:“你上前来。” 那官员一步上前,就听见新帝语气冷漠地问:“你想哄骗丹朔郡王什么?” 梁王望着这一幕——那官员脸色发白,衬得一旁傅翊一派光风霁月,好生的纯良无辜。 梁王慢慢,慢慢地回过味儿来了。 等会儿。 那小子这下心底高兴着吧?享受着吧? 他真能挨了这帮人的欺负? 梁王舌头用力一顶牙,气得牙痒痒。这混账,不行,无论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都叫人恨得紧啊! 第306章 大结局(五) 被程念影点中的官员,左右一看,方才还紧围在一块儿的都作鸟兽散。 无人接住他的目光了! 他再一转头,瞥见跟在后头的小董,对这位神射手先前在猎场上的狠辣记忆犹新。 “臣绝无哄骗丹朔郡王之意。”额上汗水滑下,他很不想挨上新帝一箭。 程念影看着他,没有再开口。 如何发落有过的臣子,如何奖赏有功的臣子……也是一门大学问。 罚得轻了,臣子生出轻慢。罚得重了,臣子生出间隙。奖赏若轻重不分,一样使人生出怨怼。 这些傅翊在昏迷前与醒来后,都未来得及教与她。 但程念影并不局促紧张。 她发现,原来站得越是高的贵人,犯错也越是不要紧。 她还有许多时间来找到驯服他们的路径。 程念影将那人晾在了那里。 身边的太监得到授意,高声唱道:“朝会伊始!” 随即静鞭抽地,将那官员喉中更多欲解释的话全堵了回去。 其余官员该上奏的上奏,该议事的议事。 那人被一道无形藩篱阻拦在外,直到这难捱的早朝结束。 那人被小太监留住了。 与之相对的,是程念影亲自开口道:“傅卿留下。” 傅翊一向受皇帝倚重,被留下议事是常有的。今日众人听见这话,也面不改色跨出殿去。 直到走出老远,才意识到不对啊! 如今不同了啊! 怎么皇帝换来换去,还是他傅翊拔得头筹!独得偏爱! 这不对啊! 醒过味儿来的人,禁不住幽怨地朝梁王投去了一眼。 怎么没给傅翊杀了呢? “殿下……”有人想上前问一问,那傅翊是不是真失忆了。 梁王却一转身也被请走了。 是啊,这位是陛下的亲爹,陛下自然时时都要叫上他一起。 待走出了皇城后,有人道:“傅翊当真失忆了?” “只怕不慎又着了他的什么道,今日郭大人就是太急了。” “若失忆是真,也不失为一桩妙事。” “新帝先前从未接受过正统的帝王教育,这是你我崭露头角的机会。” “不错,不能再一味留给傅翊来把控了。” 从前谁得皇帝偏爱,他们都骂那叫佞臣。 换他们自个儿试试呢?那就叫得蒙皇恩,臣不胜感激了! 这厢众人各怀心思地散去。 那厢梁王与傅翊先后进了门。 梁王难掩面上得意:“人在被注视着的时候,极容易出错。先前我那太子弟弟就是如此,上朝议事总要闹些笑话。” “小禾却大为不同!” “在你昏迷的日子里,小禾做起储君和皇帝来,也是像模像样的。” 说完,梁王就觉得自己这话有点缺心眼儿。颇像是在说傅翊没那么重要。 但傅翊只一味盯着程念影,眼也不眨地拜下道:“是,陛下极是厉害。” 梁王张张嘴又闭上了。 算了,他想多了。傅翊是心眼多且记仇,但在小禾这里不算什么。 三人坐在一处聊了会儿正事。 梁王正色道:“陛下已登基,但我那些弟弟的去处还没有着落。其余人倒无妨,只有两个母族强势,他们不愿与我明面争斗,但却希望从陛下这里索取富饶之所作封地。” “我也清楚,一旦真给了他们这样的封地,便是给了他们机会壮大自身。” “还有先前那些早去了封地上做王的,也跟着拱火。大抵是自恃天高皇帝远,无畏无惧吧。” 第263章 梁王说着说着冷笑了一声。 但看对面两个,没一个跟着生气的。 梁王慢慢倒也把火气降了下来。 “请陛下将他们的封地收回来,赐给那两个索要富庶地的就是了。”傅翊随口道。 梁王问:“以何借口收回?” 傅翊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他这问题问得实在多余。 梁王一哑,嘴角抽搐:“编个名头?” 傅翊:“很难吗?” 梁王还是不太适应傅翊的不择手段,扭扭脖子:“这是难的问题吗?” 傅翊恍然醒悟。 大抵是对方不太接受这样的手段? 他当下第一反应便是去看程念影的脸色,口中一边道:“若不想动乱,便要快刀斩乱麻,将他们哪怕有半点侥幸的念头都斩去,不给他们一丝窥探皇位的机会。” “若让他们以为他们谁都有机会,那就只会不停地掀起波澜。” 程念影点了下头。 傅翊见状,也就没有再作赘述。 梁王虽然也很认同,但还是忍不住道:“所以先前御京乱起来,就是你故意设计。” 傅翊眉心微皱,他道:“殿下,我都不记得了。” 梁王:“……” “说来你既失忆了,怎么损招还是信手拈来?”坏骨子里去了? 梁王看看女儿的脸色,把后半句给吞了回去。 议完政事,那个仍晾在外头的官员才得以被召进殿来。 他姓郭,吏部任职,程念影已经翻看过了他的身家背景。 这位郭大人被晾得久了,反晾起些不满来。他觉得陛下不该因他与傅翊搭了句话,就这样待他。 于是他开了口:“陛下,臣……” 可是他的不满与委屈没能说出来。 程念影先开了口:“我欲将调你掌任审官院东院。” 先帝在时,有意削弱吏部,于是设下审官院分权。而今,京官朝官的考核、升迁,大都掌在审官院手中,比起吏部,它的官员选用更为自由,自然是好差事。 郭大人懵了懵,没想到新帝开口扔了这么大个馅饼下来。 他随即心头一喜,哪里还有怨怼? 不等躬身谢恩,程念影又道:“我原是这样想的。” 什么叫“原是”? 郭大人表情变了变,额上汗水再度滑落。 “你今日叫我失望。”程念影只说了这样一句话,便挥挥手叫人领着他出去了。 没罚他,却比罚他还叫他难受。 这简直是把喂到他嘴里的馅饼给生挖了出来!他连滋味都没尝明白! 郭大人如鲠在喉,吞吐不得,走出去时心神都有些恍惚。 驯服官员难吗? 好似也不难。 知晓他们各自所需所求,便能掐着脉门下手了。 程念影眨眨眼,转过头,对上目瞪口呆的梁王。 她目光划走,来到傅翊身上,她道:“你失忆并不要紧,我会护着你。” 傅翊抬脸应声:“嗯,阿影护我,我无比高兴。” 梁王嫉妒啊! 他看不下去,当即要先走一步。 傅翊立即转身相送,客气非常:“下官给殿下带了些礼物,殿下一并带回去吧。” 说话都不阴阳怪气了。 听得梁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下真信傅翊是失忆了。 送走梁王后,傅翊才回到程念影跟前,跪坐下来,小心地将手贴至她腹间。 程念影问:“你摸到了什么了么?” 傅翊道:“没有。接生的妇人说,胎足四月而动,五月更显。” “那快能摸到它动了。” “嗯。”程念影打了个呵欠,“我要午休了。” 她起身走向屏风后的小榻,又冲傅翊招了招手。 傅翊抿唇笑笑,跟了上去。 程念影将脑袋枕在他手臂上,无比心安地合上眼。 迷迷糊糊间才想起来,嗯?傅翊已经找好接生的妇人了吗? * 傅翊失忆一事在御京掀起了巨浪。 有人还想登门试探,却被拦住了。 “那日郭大人嘴快,欺骗傅翊不成,倒得罪了陛下。也不知受了什么罚,现下如失了魂一般。” “尔等又何必再去讨这苦头吃?” “什么?就因此,便得罪了陛下?难道没有文官为此进谏吗?” “有啊。” “后来呢?” “陛下又不听。” “谏官没有撞柱明志吗?” “撞了……” “然后呢?” “陛下手更快,抄起镇纸便照腿砸。人活着,脑袋没撞上,腿瘸了。”说话的人咂咂嘴,“陛下的手劲儿是真大啊。” “那朝中从此无人能死谏了?” “我想是吧。” 文臣那套一哭二闹三上吊,在新帝这里统统不管用了。 你哭闹便看着你哭闹,你若上吊,她出手相救,又准又快,人还能活着,至于少了哪条胳膊哪条腿,说不好。 一时朝堂都平静不少。 只是有人暗暗骂:“又给傅翊装上柔弱了!” 还得小心别把他给“欺”着了!实在是全反了! 他们思来想去,最后总结出来:“想是得益于他那张好脸罢?” 弄得御京中还短暂地兴起了男子簪花之气。 后来为何就不流行了?因为大家很快发现,丑就是丑。 第307章 大结局(完) “陛下。” 程念影坐在御辇上打从长街过,有人急急地唤她,又朝她见礼。 程念影看过去。 还是上回那漠黑国的王子慕容仪。 慕容仪也不知从哪儿学的,也往头上簪了花。 他眼窝深,鼻梁高,佩花倒也别有一番不同于御京人的俊美。 他问:“外臣斗胆,想问上回呈给陛下的礼物,陛下可还喜欢?” 那颗玄珠。 都已然破得不能再破了。 但程念影听佟御医说了,当时傅翊醒来,便是吴巡不慎踢破了那颗玄珠为契机。 佟御医如今还搜集了玄珠中流出的水,仔细研究着究竟有何玄妙呢。 不论如何,它让傅翊醒来了。 她自然答了:“喜欢。” 慕容仪闻声,面上一喜:“陛下喜欢,外臣心中也欢喜了……” “其实漠黑国还有许多桓朝没有的东西,陛下若有兴致,不如与外臣同到四方馆鉴赏吧?” 与上回不同。 上回他斗胆来拦路时,傅翊还昏着。 但今日……傅翊他就在旁边。 傅翊一步站出来,皮笑肉不笑:“哦?漠黑国有这样多桓朝没有的东西?” 慕容仪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他分明笑着啊……我为何会怕他? “王子知晓先前文象国为何胆敢攻打我桓朝边境吗?” 慕容仪摇头。 “因为我桓朝有他文象国没有的稳定的粮食与水。” 慕容仪悚然一惊。 夸夸其谈说我有你没有的东西,等同邀请你来攻打我吗? 慕容仪不敢再看傅翊的神情,低头道:“外臣只怕、只怕漠黑国的东西入不得陛下的眼。” “政事繁忙,抽不得空。”程念影只这样道。 慕容仪阴影未消,也不愿多说了,于是匆匆退下。 之后几回,他还是想与程念影说话。他觉得挑个那丹朔郡王不在的时候不就好了? 奈何这丹朔郡王常常伴君左右,慕容仪跑了几趟之后,不敢来了。 纵使如此,也是叫傅翊狠狠醋了几回。 * 转眼近中秋。 裴府众人这才拖家带口地抵达了御京。 程念影早早备好了宅子来安置他们。 裴府上下此时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当初来到裴府“寻亲”的小姑娘,摇身一变,已然做了皇帝。 虽然裴府也因此不能在明面上有太多的牵扯,但大老爷心知肚明……裴府的将来,必是坦途一片! 这世上,能得皇帝一时偏爱已是不易。 能得皇帝久久偏爱,更是难中之难了。 但裴府占住了…… 他们在御京歇下脚后,裴伽几个年轻的便按不住先去街上逛了,回来时手里还揣着几朵花,头上也戴着一朵。 看得老二裴霂嘴角直抽抽。 大老爷一眼望过来,也不轻不重地骂了句:“成什么样子?” 楚琳夫妻也跟着拧眉毛。 裴伽摇头:“这便是大伯你们有所不知了,这是御京近来风向所趋。” 他还道:“御京与河清流行大不相同,咱们带来的衣裳只怕都显俗了,得做几身新的去,莫给妹妹……不是,莫给陛下丢了脸。” 这话一出。 大老爷轻咳一声:“那……都去做身新衣裳?” 裴府这边忙活到入夜,程念影也恰才有了功夫来见他们。 第264章 大老爷领着众人规规矩矩地立在一处,远远便是一拜:“草民携家眷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程念影不由加快了步子,三两步近了,还没说话,大老爷便捋着胡须又道:“天下皆是陛下的臣民,方才是以臣民的身份向陛下见礼,眼下便要厚颜自称长辈了。” 他主动将话这样说了,倒也省了程念影的麻烦。 程念影也不愿他们太过拘谨客气,当即淡淡笑了下:“嗯,大伯。” 裴伽早憋坏了,上前来亲热地与程念影一块儿往里走。 一边走一边说话:“你要成亲,还是与那丹朔郡王?” “嗯。” “不举大典,只私下里请爹娘坐在主位,算是拜了高堂,拜了天地?” “嗯。” “那丹朔郡王甘愿如此?” 程念影眨眨眼,为何不甘愿? “嗯,是他先提的。”他若不提,她还想不到。 裴伽大为震撼。那位大名鼎鼎的丹朔郡王竟也能忍得下来,对外当真只做臣子。 “裴伽,你到一旁去。”楚琳插声进来。 裴伽见她似有话要单独与程念影说,便还是乖乖地闪开了。 楚琳两步走上前:“你有身孕了?” 程念影没想到她一眼就瞧了出来。 “你也要当娘了。”楚琳轻声说着,伸手给她理了理衣襟。 程念影扶住楚琳的手腕,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楚琳却自顾自地接着道:“做母亲不是一件易事,你吐不吐?每日腰疼不疼?可吃得下饭食?” 程念影一下便有了胆气问她:“母亲当年怀着我的时候,吐不吐?疼不疼?吃得下饭食吗?” 楚琳对上她一双澄澈的眼,笑了笑:“你没叫我吃过苦。” 程念影心底还隐隐压着的那块石头一下落了地。 楚琳后来又与她说了许多话。 比如他们来时的路上发生了什么,比如孕期当留心什么。 一番话下来,程念影觉得与她贴近了许多。 于是这份好心情一直维持到程念影回宫去。 她合眼躺在床上。 肚皮兀地抽动了下,极轻微。 程念影伸手反复摸了两遍,确认当真是动了。 她这才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 彼时郡王府上,傅翊也还未歇下。 成亲在即,与当初漠然接受先帝指婚不同,而今他事事都亲力亲为,恨不能将每一处细节都安置完美。 “主子,快到五更天了。”吴巡禁不住出声相劝。 傅翊还未应声。 外头一阵脚步声近了,傅瑞明喊:“兄长,兄长!” 傅翊命人去开门:“怎么?” 傅瑞明道:“正碰上外院儿的要来禀报,我便去将人接了进来。” 接谁? 傅翊抬眼望去。 只见傅瑞明让出路来,露出身后披着斗篷的程念影。 傅翊心间惊了一跳:“怎么这时候来了?” 他想也不想便也向程念影迎去。 程念影一声不吭,抓过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肚皮上。 底下轻轻跳了跳。 那触感迅速地从指尖蔓向四肢百骸,将傅翊钉在了那里。 程念影这才眯眼笑笑:“它动了下,便来给你摸一摸。” 她还记得他提起接生婆的话。 他应当是想摸的吧。 傅翊喉间滚动,整个人被刹那间的甜意所全然淹没。他说不出话来。 倒是吴巡陡然一蹦三尺高:“小主子动了?” 夜间风过倍觉寒。 傅瑞明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只是旁观者,却也无意识地流下了泪。 霎时小院儿里激动极了。 傅翊却没打算让他们围着程念影在这里又喊又叫。 他直接将程念影抱了进屋。 程念影这时想起裴伽的话,她不禁好奇地问:“只这样便好了?” 傅翊将她放在榻上,蹲下来给她除鞋袜,头也不抬:“嗯?” “只是私下里举了昏礼,百官纵有猜测,但到底不知你我结为夫妻,这样也够了?” 傅翊动作顿了顿。 他这人纵使发疯也拽着三分理智。 只要心中已有坚定奉行的那条路,对自己他也一样严苛。 他道:“皇帝便该是皇帝,有着不可冒犯的威严。不能在天下人的眼中,变为某人的妻子。” 他看着程念影。 “待到你我百年后,史书将会如何写呢?” “一个众人眼中终身未娶的丹朔郡王,为何不再娶妻?而你又是从未有过的年轻女帝。 “一定有人会好奇吧。若有人因此来挖掘你我这段历史,挖出你我亲近的点滴……那不是更有意思吗?” 傅翊光是想一想,便觉得血液都沸腾起来。 这难解的谜题,将更长久地存于历史长河中。 纵观史书,总是少于去书写女子的姓名。 但他二人的名字却会靠在一起,被载入史册,那怎么不算是更好的事? “嗯。”程念影心下一动,凑上前去亲傅翊。 一下亲歪了,只亲到了下巴上去。 傅翊不慌不忙,重新吻住她的唇,将她抓回了正确的路上来。 …… 傅翊备下的三书六礼陆陆续续地被抬到了裴府下榻的宅院。 八月十五。 中秋,团圆日。 阴阳交替,黄昏之时。 吴巡不自觉地被傅翊的手所吸引—— 傅翊在不停地转动着掌中如意,转得人眼花。 吴巡觉得不可思议:“主子……紧张?” 傅翊一下停住了。 这是他的身体本能的反应。 这厢梁王被请至上座,他差点最先哭出声来。 这出昏礼安排得真是极好,是傅翊所求,又何尝不是梁王梦里都想见到的一幕呢? ——他坐在高堂,作为一个父亲。 一切恍惚与当初没什么不同,今日还是由傅瑞明去迎亲。 但一切又大不相同了。 这一回傅翊就等在门口,他亲自将程念影从轿中抱了下来。 程念影抬眼便瞥见他的一点下巴,还有滚动的喉结。 她神思微微飞了出去,忍不住摸过傅翊的手背。 当初第一眼见他,俊美薄情,笑起来时,才淡了薄情滋味。 此时她瞧不见更多的东西,却能听见傅翊胸膛里传来的鼓噪之音。一声比一声热烈。 大老爷当起了司仪,他浑厚苍老的声音响起:“一拜天地——” 程念影便与傅翊一同躬身拜下。 傅翊还一手掐住了她的腕子,不许她弓腰弓得太厉害。 “二拜高堂——” 他们又转了个方向拜下。 梁王喉中再难忍住,吐出低低的呜咽。 出入战场的梁王殿下竟有这般做派,还叫裴府的人狠狠吃了一惊,这般真性情倒叫他们心头对这位梁王的恶感都去了不少。 此时大老爷轻咳一声。 轻声喊:“夫妻对拜。” 程念影突地很想去看此时傅翊的神情。 他应当不会像梁王一样哭的。 他该是笑得真切吧? 若是他什么都记起来了就好了……那个孤独地躺在棺材里的傅翊,该获得这一刻的喜悦。 程念影抬手自己揭开盖头。 霞光与烛光交织下,她的五官被妆点得绮丽动人。 直直往傅翊心间重重一撞。 “叫娘子久等了。” 那是第一回成亲时的画面,与此刻相重叠。 那些怒与怨与求不得,都从胸腔间如流水般掠过,只留无边爱意。 傅翊眼前花了花,他的人生好似在这里画下了一个拐点,从此走向了全然不同的方向。 他不再孤独地矗立在山巅。 他攥紧了程念影的手腕,将她的面容牢牢印入脑海深处:“……阿影。” “我想起来了。” 程念影瞪大眼,眼眶飞快地红了。 如她所愿。 那个孤独地躺在棺材里险些生死不知的傅翊,与她同享了这一刻完整的欢愉。 第308章 番外一:楚琳 拜完堂便是送入洞房。 梁王还在这里感动呢,感动着感动着,见程念影与傅翊的身影一并消失在了门口,他脸上的笑容跟着嘎嘣一下消失了。 重新归于寂静的厅堂间,剩下的多是郡王府和裴府的人。 这不巧了……前者从前与梁王府不对付,后者,梁王又难以面对、倍觉亏心。 梁王不免如坐针毡。 吴巡见状,上前一步要救梁王于水火。 裴伽的声音更先响了起来:“喝酒,喝酒!” 傅瑞明跟着道:“请诸位随我入席。” 傅翊离开了,傅瑞明这个做弟弟的就揽起了大局。 裴伽天生自来熟,三两步就与傅瑞明勾肩搭背去了,等听见这位在侍卫亲军司做指挥使,才胳膊一缩,规矩了些。 第265章 傅瑞明恰恰与他是两个极端。 天生一张冷脸,慢热得很。 但想到这人是堂嫂的亲哥哥,怎能怠慢? 傅瑞明犹豫片刻,又抓着裴伽的手搭了回来。 裴伽惊异地咂咂嘴。 心道这御京里的贵人也并没有他们说的那样难以相处嘛! 转眼人走得差不多了,叫梁王放松不少。 “梁王殿下。”楚琳却突然叫住他。 梁王刚放下去的心,瞬间又吊了起来。 “你是个好父亲。” 梁王听见这话,眼眶又是一酸,想也不想便道:“你也是个好母亲。” 楚琳笑笑,没对这句话作评价。 梁王不免紧张起来,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常胜将军,这会儿却显得局促:“我见你、见你将裴府的公子也教养得很好,小禾也很喜欢你……” 楚琳打断了他的声音,也打断了他的紧张。 “你做的种种,我们都看在眼里。梁王舍得放弃到手的皇位,一人弥补了昔年我们共同在小禾身上的缺失。梁王是君子。” 梁王听到此处,不由受宠若惊。 “将来梁王另有妻儿,也无人会容不下小禾了。” 梁王听到这句话,越发觉得当初傅翊的决定的确是妙。 “此事实则一早是由丹朔郡王提出来的,我不过算是个践行者。”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未必再有心力娶妻生子了。” “为何?” 梁王这才抬起头,大胆地直视向楚琳。 楚琳与楚珍的气质全然不同。 楚珍住在御京,身上有着常年浸淫的贵妇人气,有种精致的盛气凌人。 楚琳常住河清,身上则更多是水乡女子的柔情。 长久纠缠于梁王梦魇中的女子的身影,渐渐与眼前清晰的面孔相重叠。 梁王踟蹰着开了口:“虽有唐突,但还是想知晓,那位裴四爷如今待楚夫人可好?” 楚琳想也不想便道:“自然好。” “……” 楚琳恍惚明白了什么,她道:“人总是将内疚当做在意,积年累月,成了念念不忘。却忘了那是自己加诸身上的枷锁。” 梁王张张嘴,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若说对梁王没有一丝怨怼,那是不可能的。但我们都知晓,是旁人设下此局,梁王亦是苦主。” “还请殿下舍去枷锁,往前走吧。” 梁王身形一震。 旁人说再多也无用,他对小禾再好也依旧不能化解心头最深处的苦痛。 唯有楚琳有资格来原谅他。 楚琳突然问:“我看起来温柔吗?” 梁王怔愣点头。 “我在裴元纬跟前,却并非如此。” 裴元纬,梁王听见这个名字飞快地就反应过来,那是楚琳的丈夫。 “我最痛苦那几年,会突然砸碎手边的东西。裴元纬自幼不是个善言辞的人,他不知该如何安抚我,只能将我砸碎的东西一点点捡起来,打扫干净,他说免得扎着我。” “他知我那时惧人,便屏退左右,亲力亲为地照顾我的起居衣食。所以那些残局都是他来收。” “为减轻我心中的苦痛,本不过是相敬如宾的两个人,他却突然开始对我说起他少年时的一段昏暗时光。他一改内敛,将他的伤口撕给我看。” “若无定王府上的事,我与他大抵也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一桩只称得上得体的婚事。” “他是裴府以四书五经教导出的君子,我是楚家以班昭女诫教养出的淑女。这样两个人举止当有度,他落泪不能肆意,我笑不应露齿,就连拥抱都不应太深。” “再过几十年,大概也就如我的父母那般,生了几个孩子,到老却也从未参透过对方的心,更不敢说出能放心将后背交予对方的话来。” “这大抵是不幸中的幸事,我在他跟前失态至极,反而不必再做淑女。他为安抚我,剖开自己的伤处来给我瞧。我们互相舔舐伤口,心上才得以贴近。” “我如今看上去温柔,不是因班昭女诫教导了我,也并非我生性如此,不过是他消化了我的戾意。” 楚琳深深看了一眼梁王。 梁王觉得自己的心思好似被她全然看穿。 “总之,他是个极好的人。” 梁王喉间深深堵住。 她一边告诉他,她与裴四爷正如小禾所说的那般,的确情深义重;一边又告诉他,他所执着的不过是内疚异化后的情感;同时还没忘说,她的性情并不如表现出的那样好。 如此诸多理由。 他该放下一切,向前走。 梁王僵着脖子点了下头:“是,是很好。他能给小禾当爹,已是世间难得的好郎君。” 楚琳口中的自己,的确与梁王所设想的大不相同。 但初时的怪异别扭过后,梁王偏又觉得,她真是好聪明一个女人…… 反而比那一抹缠绕梦魇中的模糊剪影,更叫人觉得挂念。 梁王强按下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楚琳道:“我们对这位丹朔郡王还不够了解,殿下若得空,可为我们讲一讲他。” 这一下便又将梁王从方才的情绪中拉了出来。 梁王本能点头:“好、好……” 以柔克刚,他今日才算得真正领教。 楚琳微一颔首,她当先迈步:“不等殿下了,我先行朝前走去了。” 梁王心间一动,无奈露出个释然的笑容给她看:“嗯,本王待会儿亦会向前走。” 放下吧,都放下吧。 第309章 番外二:成亲之后(上) 傅翊毕竟才刚醒来不久,谁也没想过劳动他来宴宾客。 他与程念影来到新房,这里已不再是当初的那间屋子。傅翊将新房设在了自己的卧房中。 他们还是循制饮了交杯酒。 程念影鼻尖抽动:“你的有酒气,我的没有。” 和上一回全然反了过来。 傅翊坦白道:“那时并不觉得你会是我的妻子,不愿与你共饮交杯酒,便换成了水。有病在身饮不得酒,不过是托词。” 话说完,他便紧跟着又接了一句:“而今却是真切地想与阿影行合卺礼,携手白头。” 程念影当即道:“那我也要饮酒。” “阿影眼下饮不得。” “米酒也不行?” “是,我一早问过佟御医了。” 程念影难掩失望之色,一口气将水喝了。 好在很快傅翊便将她的注意力转走了。 傅翊持剪刀从他们头发里各自剪下一撮,用柔软的丝状黄金绑到了一处。 程念影觉得有意思,当即伸手摸了摸:“金子?” 傅翊应声:“嗯,金恒久不变,比丝带更好。” 程念影两眼微亮,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 入夜。 二人和衣躺下。 程念影还有几分不大确信,她窸窸窣窣地伸出手去,掰住傅翊的脸,问:“你当真想起来了?” “是,阿影可要考考我?” 程念影思忖片刻:“有一回,你在武宁侯府上见到我手中提了一把菜刀,后来回到郡王府,你问我做什么用。那时候你是不是在故意逗我?” 傅翊哽了哽。 怎的还翻起旧账来? 他无奈:“……是。我不知你来历,试探居多。” “试探”用词正经,“逗弄”就显得不正经多了。 傅翊自己把旧账往回掰了掰。 “哦。”程念影闭上眼。 过了会儿,她又不大安心地将手搭到了傅翊身上去,微微侧身。 傅翊忙一把托住她的腰。 “你什么都记起来了?”程念影问。 傅翊不厌其烦地应声:“嗯,阿影还想问我什么?” 翻旧账也没什么要紧。 “你小时候为何待在柜子里?谁关你进去的?” 傅翊闻声一怔。 程念影道:“你刚醒来时便很想问你,但你失忆了。” “你怎么……” “我去了一趟康王府,将你小时候用过的器物家具都带走了。” 傅翊心间微微鼓噪,他笑着问:“那时……阿影在想什么?” “想你。” 轻飘飘两个字说得傅翊都失了声音。 傅翊挪动手掌,来到程念影脑后,将她往怀中扣入更深:“我醒来时,好似没听见阿影这样说。” “你什么都不记得,说了也没什么用。只留给什么都记起来的你好了。” “阿影偏宠于我。” 明明失忆前和失忆后都是同一个人,但愣是从傅翊嘴里说出了几分我吃我自己醋的争宠味道。 傅翊轻笑一声,忍不住低头去亲她。 但这一下没亲上,两个人倒撞上了鼻尖,都撞得眼鼻发酸。 几乎是同一时刻,他们想也不想都抬手给对方揉了揉。 第266章 傅翊脸上笑意不由更浓,这才语气轻快地说起道:“我幼年时略有些反骨,我父亲在我跟前时有下不来台的时候,兄弟手足和我也易起争执,我与师长辩经,也将师长气得不轻。” “后来祖父认为我不孝不悌,无礼无耻,当严加管教。但我既不惧长辈威严,祖母又疼我,决不许棍棒加身。祖父才设下此法管教我。” “偏偏此法对我也无用,将我关在柜中一日一夜,出来我也不觉错。” “祖父恼怒之下不愿管我,只斥我父亲无用。” “也没什么要紧,就只关过那一回……你都瞧见里头的痕迹了?” 傅翊倒没有脸红,他大大方方道:“后头那些是我后头自己将自己锁进去才留下的。” 正和程念影猜的一样。 但当真没什么要紧吗? 若不要紧,为何还要自己锁自己来克服当下的弱点? 程念影没有反问他,她只是道:“我那时想,若那日你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我没有和梁王走,而是陪你一同躺在里头就好了。” 这句话便把程念影自己的心思都说透了。 傅翊眸光一动,紧抱着她合上眼。 卧房里安静了下来。 他抓着程念影的指尖,摩挲反复,似乎这样才能借力压下心头躁动的血。 “傅翊,你是不是……”感觉到他的变化,程念影迟疑地开了口。 “嘘,别说话了。”傅翊声音更哑,“我知道阿影疼我,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 昏礼过后,裴府的人也没急着离开。 裴伽与傅瑞明还真结下了点交情,在傅瑞明领路下,裴府小辈们在御京慢慢熟悉了起来。 而程念影这厢恋恋不舍地回到宫中,见到的却是望月一脚踏在一个太监的背上。 小董蹲在那个太监面前:“我要把你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来。” 望月插声:“先拔指甲再剁。” 程念影的步子落进殿中,那俩人同时朝她看来,望月连忙开口说了怎么回事。 程念影其实经常往外面跑,半点也不遵守宫中的规定。但她先是储君,而今又登基做了皇帝,宫人们怕她,自然拦不住,也不敢拦。 但宫里的其他人并不知晓。 那些看似认命的宫妃,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要被程念影这个晚辈给打发出去了,终于按不住动手了。 这太监就是被派来悄悄往程念影的熏香里下毒的。 吃食有专人试毒,但熏香就没那么多人留心了。 这也是为何当初皇帝选择了此法向傅翊下手。 宫妃不知道程念影并不在宫中,这太监反而被望月俩人捉了个正着。 小董正愁怎么给自己哥哥也换个好日子过过,现成的功劳便送上来了。 第310章 番外三:成亲之后(中) 程念影的目光掠过那太监:“你们处置吧。” 小董点点头,当即将人拖走。 那太监这才知道害怕,连忙喊:“冤枉,冤枉啊!” 小董急道:“他才不冤枉!我没有诬陷他!” “嗯,我信你。” “我抓到了他手里拿的药,还是昔日楼里用的毒药,所以才一眼认出,我真没诬陷……”小董的声音猛然一顿,“你……陛下信我?” “嗯,也信望月。” 望月高兴地笑笑,抓住那太监的左腿:“脚趾也要剁了。” 那太监被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改口:“我说,我说,我什么都交代……” 程念影摆摆手:“不要紧,见一次不成,多半还要再派人来动手。抓下一个审问也是一样。” 那太监听得露出绝望之色。 也叫周围的其余宫人心惊胆战,越发不敢得罪这位新帝。 程念影猜得没错。 这太监从宫里悄无声息地消失后,背后主使者的确慌了。 她等啊等啊,等着新帝上门来质问。可新帝偏偏就是不来,她忍受不了这难熬的等待,便又派出了个宫人。 程念影正赶着出宫去,抓个正着后,这回这个也随手交给了望月和小董。 这些被抓到的人,在小董眼底便是他兄长获得幸福新生活的阶梯,他岂敢怠慢? 待程念影再回到宫中,两人正在殿中就着一盆水洗手上的血。 程念影纳闷:“怎的不多打一盆水来?” 望月说:“浪费。” 程念影微微出神,想起过去在少虡楼的时候。楼中什么都贵,什么都要拿钱去换。 多要一盆水自是也舍不得。 但如今又不是过去。 “我是皇帝,我很有钱,不过多一盆水,有何浪费?你们每日里多吃几碗饭也不浪费。” 望月小鸡啄米式的点起了头,两眼都弯成了月亮。 程念影蓦地想起来道:“你是宫中女官,还有月俸呢。” 小董犹豫着问:“我呢?” “你的名字记在了禁军底下,自然也有。” 小董心下一喜,面上不显,只想再多抓几个,他才好问问,能不能叫哥哥也记到禁军的名下来? 他们按下激动,与程念影说起这回抓着的太监,还没折磨就交代了他是谁的人。 程念影当即道:“那便将他的胳膊腿儿扔到那个太妃宫中去吧,趁夜悄悄地扔。” 没谁比杀手更懂趁夜。 望月和小董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宫中便传出消息,说是有位太妃吓疯了。 朝臣都禁不住私下议论。 “怎么吓疯的?” “说是被自己宫里伺候的太监给吓疯的。” “这太监做了什么?” “那便不知了。惊住了主子,这太监也该杀。” 他们议论间,并不知晓这太监已经死得东一块西一块了,这才将太妃吓疯的。 太妃吓疯的消息发酵了一阵,程念影才终于去见了剩下的太妃。 死去的老皇帝子嗣多,后宫自然也是相当丰盈。 程念影走进一群女人间,她们大抵是不愿矮了气势,很是盛装打扮了一番。 她们之中有年长的,有年轻的,看着程念影的目光都透着不满。只有那些没子嗣的,反倒低着头,并不朝程念影看来。 程念影登位,切断了一些人的妄念,却也难免助长了一些人的野心。 太妃们此时才恍然觉悟,既然程念影都做得皇帝,那她们的女儿又怎么不能呢? 念头多了,便有了歪心思。 程念影的目光从她们身上一掠而过,在她们起身拜见的时候,开口便是:“你们想去陪先帝吗?” 太妃们僵在原地,过了会儿,才从那一刻本能的震颤中脱离出来。 “陛下这是何意?” “陛下对我们不满?” “朝中盛传陛下对自己的叔叔姑姑们都甚是严苛,陛下这是铁了心要做那无情无义之人吗?” 程念影开口:“对。” 她们控诉的声音戛然而止,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说什么? 她说“对”? “陛下不怕史官将这些统统写下来吗?” “他写他的就是。” 太妃们一噎。 岂有人全然不在意身后名? “陛下……陛下难道要做女暴君吗?”有太妃气得声音发抖。 程念影纳闷:“何为暴君?苛政虐民才是暴君。你们是贵人,不是平民。” 太妃们气得几乎昏了头。 说不通!说不通!全然说不通! 贵人就该挨她欺负不成? 没等她们这口气缓过来,程念影接着又问了一遍:“你们可想去陪先帝?” 这是威胁吧? 先前疯掉的何太妃,便是杀鸡儆猴吧? 太妃们面上神色变幻。 “梁王……梁王岂能容你如此行事?”有人捶胸大喊。 程念影慢声道:“我爹与我不同,他正直仁善。” 是啊,是啊! “但他听我的。” “……” 程念影不欲与她们多话,当即便要离开:“你们何时想去陪先帝了,遣人来,我便知晓了。” 太妃们打了个激灵。 “慢着!”有人尖声喊道。 程念影的脚步顿了顿,很给面子地侧首去看她还要说些什么。 那人却紧盯着程念影的腹间:“你……你有孕了吧?” 程念影也不意外。 母亲楚琳都能一眼瞧出来,可见生育过的女子对这方面就是更敏锐些。 早前不能叫外人所知,是早期胎像不稳,傅翊怕有人借机下手。 而今纵使衣袍再宽大,也显怀得要遮不住了。 程念影一时没说话,那人就当她是被吓住了,当即往前急走两步,露出个讥讽的笑:“说来陛下的身世也很是诡奇。” “梁王殿下突地就有了这么一个独女。梁王都还未曾大婚。” 第267章 “而今陛下也学了自己母亲的做派?稀里糊涂地便也有了这私生子?” 她话音落下,程念影还没动怒,小董已经积极地将她一脚踹翻。 望月紧跟着像模像样地呵斥道:“无礼!” 小董尤觉不够,还添了一句:“该杀!” 那人被踹得爬起来就呕了口血,满脸惊惧。 其余人回过神来,倒感谢她点破了此事,于是跟着开口:“陛下才登基不久,怎的就有了身孕?” “若是依旧来历不明,岂能算入皇室血脉?” 她们一边说一边往后躲,生怕也挨上一脚。 小董觉得可笑。 她们还躲得了? 不过这回程念影抬手,轻轻一下抓住了小董的胳膊,示意他到旁边去。 程念影其实都不懂她们在高兴些什么。 除了说她母亲那句话叫她不快,其余的能攻击到她半分? 还是她待会儿拔她们舌头,对她们伤害更大。 程念影大大方方道:“傅翊的。” 傅翊入不得宫罢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人。 她道:“你们若这样喜欢说,便去丹朔郡王跟前说他有个私生子吧。” 第311章 番外四:成亲之后(下) 满宫霎时鸦雀无声。 傅……傅翊的? 她们能去吗?她们敢去吗? 所以为何联手捧她上位,缘由便在于此? 一时间众人神情扭曲到了极致。 程念影说完便走,还没忘记交代小董:“那人说话我不喜欢,拔舌头。” 被踹的那人喉中不由爆出一声尖叫:“不!不能如此待我!” 程念影皱皱眉毛,没去看她们一个比一个惊恐的表情,抬手揉揉肚皮:“定是你们说了不好听的话,叫它听见了。” 见惯宫斗手段的太妃们,最怕这一招。 若是“胎气惊动”……这龙胎,她们可得罪不起! 她们一个个表情仿佛见了鬼,“噗通”接连几声,竟有人跪了下来。 程念影舔舔唇。 还是傅翊的名字更吓人些。 难怪傅翊总是避讳着在她站稳之前,抢了她的风头。与她走一起,都定要走在她后头才行。 她要变得更凶悍些,叫更多的人怕她才是,到那一日,傅翊便能放心地走在她身侧了吧? 这日宫中拔了好几个舌头,彻底消停了下来。 小董还有些失望无处立功了。 程念影盯着他瞧了瞧,冲他招招手,问:“你为何发愁?” 小董本能地摇头。 程念影看着他:“你若骗我,便是欺君……” 小董面色一紧,连忙期期艾艾地说了:“我想……想让我哥哥……也与我一同……在陛下身边办差……” “那容易。”做皇帝便是这样好了,世间大部分事都成了容易之事。 小董听得愣了愣:“我手中的功劳原想着攒得不够……” “不必攒。” 不必攒够也能求? 习惯了少虡楼规矩的小董受宠若惊。 “但他愿意么?”程念影回忆起当初大小董在街上试图射杀自己,“他被抓后,比你病得久些,外间的事一概不知。会不会心中仍留有余恨?” 小董连声为哥哥做保证:“绝没有!一丝也没有!” 等回去见大董,小董生怕哥哥心底真有余恨。 他早上起床要扒着大董耳朵念叨:“陛下待我们很好,你要爱护陛下。” 中午回去用饭,要扒着大董的耳朵:“陛下待我们很好,你要爱护陛下。” 晚上下值了回去,大董都睡着了,他还要爬进被子里:“陛下待我们很好……” 大董被深夜里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蹦三尺高。 至于听没听进去,都是后话了。 等到大董身体彻底养好,当真进了禁军的时候,程念影都快足月了。 是日,上朝。 四方馆官员呈上了文象国的文书。文象国那位七王子也已然登位。 他在文书中写,自己的堂弟丰神俊朗,才华出众,通读桓朝诗文,懂桓朝文化等等…… 太监抱着文书念着念着,大臣们慢慢听出来不对劲了。 终于,文象国的新国君在文书中图穷匕见——他要送自己的堂弟来给新帝做“皇妃”。 盼望永结两国之好。 大臣们的嘴角裂开了。 他们还是讲究多了,没急着往新帝后宫塞男人。他们暂且拉不下那个老脸。 私下里倒是有不要脸的,想送两个男宠去,不求什么名分,但博皇帝一分偏宠,也好从中揽权。 但是听说送去的男宠,隔天就被人套麻袋揍了,从此没了下文。 有操守的老臣私底下觉得也挺好。这样一来,将来皇位势必还是回归正统。 但没想到今日被一个他国国君给大剌剌地捅开了。 他国进献,还能拒绝吗? 臣子们正念头乱飞。 有人留心到,……丹朔郡王怎么咬上牙了? 脸色怎么阴下来了? 他而今又得新帝几分偏宠,不会还真拿自己当正宫娘娘待了吧? 傅翊竟还有这样沉不住气大变脸的时候,稀奇稀奇,啧啧! 此时龙椅上的程念影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臣子们见状,忙低下了头,只以为新帝不耐烦听文象国的长篇大论,要走人了。 还是殷辉义细心,窥见不对,问了句:“陛下身子不适?” 程念影抿了下唇,无比淡定吐出几个字:“要生了。” 大臣们还没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一记惊雷。 傅翊与梁王几乎同时变了脸色。 那从来懒洋洋的丹朔郡王,这会儿长腿一跨,几步冲到阶上去。 大家都险些以为他今日要当刺客了。 他却是将程念影打横一抱。 他将陛下抱走了? “无礼至极!” 有人怒喝。 其余人摸摸鼻子,不对,这会儿是计较这事的时候吗? 傅翊后来才意识到自己大大失态。 但那一刹间,他实在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冷静自持全丢了,全然顾不得其它。 梁王跟着狂奔进殿中,忍不住抬手按在傅翊的肩上:“你……你冷静些。” 梁王见他神情如魇着一般,实在有些可怕。 梁王动容,语气酸涩道:“你在发抖。” 这话一下惊醒了傅翊。 他脸上的神情慢慢归于冷静,冷静得乍看还显得冷漠。 他在床榻边蹲下身来,还紧紧扣着程念影的手掌。 不多时,宫中御医赶来,还有因程念影登基于是特地培养出的几个女医也匆匆奔进了殿中。 梁王拽了一把傅翊:“走吧,不要在此地误了他们接生。” 梁王不懂生子,但也知晓女子生产极为凶险,每一刻钟都极为宝贵。 傅翊抿唇道:“今日该是她最为衰弱的时候,岂能放心交予旁人?” 梁王不由低头看向程念影,想听听她的意思。 程念影道:“会有很多血。” 傅翊飞快地道:“我已不惧血污。” 程念影便没想其它,爽快地点了头:“好啊,你留下来。” 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事。 人对未知总有惶惶之感。程念影心下并不惶惶,但依旧为傅翊留下来而感觉到安心和高兴。 她也没学过什么常人的规矩,不知道产房不能留男子。 她觉得很兴奋,两眼都亮着光,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那个她与傅翊的孩子。 “取寝蓐,备炭火、热水、剪刀。将帐子放一半下来……”傅翊这厢飞快地吩咐起宫人。 宫人还在发愣,怎么是丹朔郡王来吩咐? 傅翊斜了他们一眼,他们顿时打了个寒颤,不敢犹疑,赶紧去了。 女医也惊奇:“郡王怎知要备哪些……” “接生,我学了。” 因而绝不会留给旁人动半点手脚的余地。 傅翊半点不觉自己说出的话有多令人惊异,他说:“我学了很久很久。” 梁王步子一歪,都不免惊愕回头。 傅翊真是……真是个与世人大不同的疯子! 第312章 番外五:养崽(一) 程念影生产这一日,傅翊和梁王曾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 “傅瑞明、傅瑞明、傅瑞明……”梁王接连念叨好了几遍,“由他守在宫门外。” “本王须得去震慑住前头。” “你们傅大人呢?” 梁王一抬头。 “下官在!”傅瑞明显然也是刚得到的消息,他疾步跨来,衣摆被带得翻飞不停。 梁王重重一拍他的肩头,不敢耽搁时间,就此与他错身而过,匆匆赶回到前头去。 朝堂上难免有了一阵骚乱。 小董劈手从太监手中夺过静鞭,重重一抽地:“肃静!” 第268章 见识过他手段的朝臣,还当真消停了下来。 梁王本来着急的脚步不由一缓。 他想笑。 他的女儿做了皇帝,本就离经叛道,反而不会像他父皇那样处处掣肘,敢于用这等凶悍的人物来震慑旁人。 “梁王,是梁王殿下回来了。” “敢问殿下,陛下这是……” 见到梁王,朝臣们才又围了上来。 小董见状,不由暗暗皱眉,觉得这帮人比牛还难管。 梁王顿住脚步,重复道:“诸君肃静。” 朝臣们倏地压住了声音。 眼下问又问不得,心中的好奇却化作了海水,几乎将他们吞没。 到底怎么一回事? 陛下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那孩子是谁的? 每日有御医诊平安脉,后宫怎么却半点消息也未传出? 他们竭力回想过往,陛下身上的龙袍宽大,她坐在高位,寻常人又并不敢抬头直视她。而她来去时,又身形轻盈,毫无妇人有孕的笨重之感…… 竟是生生未能发现啊!藏得太好!以致到今日,恐已失了最佳的动手的时机…… 他们忍着心中如蚁噬般的痛苦,就这样共同在一片难捱的沉默中,等待了起来。 随着时间推移,殿中的寂静显得越加可怕。 梁王将指骨攥得噼啪作响。 有傅翊在,应当会没事吧?应当会吧? 错了,是一定会平安无事,对,一定会! 这一厢,稳婆惊异地看着跟前拦路的望月:“我等就这样站着?” 望月觉得奇怪:“你们还想坐着?” 稳婆噎了噎,才又道:“我等该入内侍奉陛下才是。” 这边话刚说完,几个女医也被驱赶了出来。 稳婆登时脸色怪异,急着提裙要往里走:“里头没人怎么行?” 望月寸步不让:“谁说没人了?” 躺在床榻间的程念影坐起身:“外头什么声音?” 倒精神得很。 傅翊没好气地将她按了回去。 傅翊垂首,眼眸转动,突地道:“让稳婆进来。” 望月诧异,这和先前说的不同? 程念影开了口:“进来吧。” 望月这才让出路。 傅翊满意地向上抿了下唇角,转头见两个稳婆一前一后地走过屏风,来到了里间。 这一见,她们惊了一跳。 “怎能、怎能有男子在此?” “你们是来做什么的?”傅翊头也不回地问。 “自是来接生的。” “那何必废话?”傅翊缓缓起身让开,“动作利落些。” 两个稳婆蹲在床前:“可是、可是大人怎能留在这里?” 傅翊语气淡淡:“岂轮到你来管?” 其中一个稳婆还想说什么,另一个拍了下她的手臂:“林姑姑,陛下身子为重,你这会儿犯什么轴?快快将剪子递给我,先将陛下的衣裙剪开……” 林姑姑应了两声。 另一个稳婆接过剪刀,却又动作一顿:“哦,已剪开了啊。” 她伸出手去:“让老奴摸一摸如今陛下是不是马上要生了……” 随着话音落下,她眼底掠过点点狠毒之色。 但她未能挨上去。 便被傅翊从一记侧踢,力道之大,她摔出去直接撞上了后头的暖炉。 暖炉烫得她尖叫一声。 傅翊迈步走近:“谁派你来的?” 那稳婆发鬓全散了,满头的汗水,忍痛辩解:“老奴、老奴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傅翊两步走近,一脚将她重新踩在了暖炉上。 稳婆再度惨叫连连,但目光却执拗地朝程念影望去。 程念影都想坐起来跟着掺一脚,但坐起来,想想又忍住了,自己躺了回去。 傅翊将稳婆的神情收入眼底:“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看什么?在看陛下有没有被这一出惊着吗?最好是惊得没力气生是不是?” 那稳婆脸色越加青白,拼命地伸出手,想将傅翊撞开。 下一刻,傅翊松了些力道。 稳婆也跟着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只松到一半,因为傅翊转而踩在了她的喉间,只要再用力一点,便能轻易踏碎她的整段喉骨。 这稳婆霎时吓得连尖叫都忘了,更将目光从程念影身上收了回来。 她不敢再看,她只想活着。 救命! “陛下,陛下救救老奴……”她颤抖着喊。 程念影稍作思忖,就想到了傅翊为何这样勃然大怒。 她问:“哪个太妃派你来的?” 稳婆求救的话顿时堵在了喉中。 傅翊没耐心与她们浪费时间:“望月,进来将她们拖出去,好生审问。” 那林姑姑早吓傻了,连忙连连磕头:“大人饶命、饶命……” 望月闻声冲了进来,左一个右一个生拎了出去。 傅翊回到程念影床榻边,取腰枕将程念影的背垫高。 程念影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冰凉的汗。 傅翊紧抿着唇,一下攥住程念影的指尖,仍觉后怕。他无比庆幸自己是个多疑之人,准备从来只多不少。 “傅翊。”程念影突然喊了他一声。 “你别害怕。”程念影反过来抓住了他的手。 …… 望月拔了那个稳婆的牙。 她拔牙拔得不如拔指甲利落,反倒疼得稳婆死去活来。 连连告饶:“我说我说……” 就在稳婆口中吐出宫中“严太妃”的名字的时候。 望月蓦地听见了一声啼哭。 那啼哭声初时细,而后逐渐变得洪亮。 望月呆在了那里。 稳婆口齿不清:“刀、刀、刀……”还在她嘴里! 能不能先拿走啊! 里间产子,外间审讯,何等严酷?皇帝连半分都没被吓住吗? 一墙之隔。 程念影面上不见倦色:“让我瞧瞧,让我瞧瞧!” 待听见皇帝中气十足的声音,稳婆眼前一黑,彻底心死了。 她又不是下地干活儿的农妇,怎的生个孩子这样容易? “傅翊?”程念影又唤了一声。 傅翊浑身肌肉绷紧,动也不动。 程念影觉得奇怪,将他抓得更紧,语气都艰涩起来:“可是孩子出了什么差错?” 傅翊僵硬地摇摇头:“只是……” 程念影正要自己爬起来去瞧。 傅翊声音更哑地道:“她太小了,手是软的,脚亦是软的……” 方才紧张得很,倒顾不上别的。眼下他才觉得…… “我有些不敢用力抱她。” 程念影一个打挺还是翻了起来。 “阿影!” “我来抱她。”她双眼如载星辉,亮得惊人。 傅翊去抓她都抓不及,眼看着她一下趴倒在床尾,就这么将小小婴孩的模样收入眼底。 她的动作霎时由利落变得小心翼翼。 就这样碰上一碰。正如傅翊所说,浑身柔软。 “她的头好小。” 程念影舔舔唇,突地嗓子发紧道:“傅翊……我也不敢抱她。” 她说罢扭脸去看傅翊,才见傅翊眼底都拉扯出了一片狰狞血丝。 “傅翊,你的眼睛红了……” 消息传到前朝,梁王一捶掌心,高喝一声:“陛下有后!有了新储君!” 先是定下了调。 而后才扭身一阵狂奔。 他来到程念影的寝殿,先见到了血乎乎的稳婆,顿时变了脸色:“她……” “郡王抓的。”望月将梁王往里推,“陛下和郡王正等您呢。” 等他?梁王放轻了步子。 里间已经收拾出来,只见一只紫金色襁褓…… 梁王登时心跳如雷。 第313章 番外六:养崽(二) 望月在外间,仍一手按着稳婆,直等得百无聊赖起来,才发觉自打梁王进去后,里头便没了动静。 “陛下?可是出什么事了?” “嗯……”程念影的声音慢慢响了起来,“要不再叫个人来吧?” 吴巡便是在这样的时候,得以进了门。 他受宠若惊。 在得知他们小主子打生下来,用襁褓一裹,而今从陛下到他们主子到梁王,没一个敢抱的…… 吴巡差点张狂地笑出声。 “我来,我来!” 梁王自己抱也是不敢抱的,但嘴上是忍不住要唠叨的:“小心!” “等会儿,你腰间那配饰先解下来。” “是这么抱吗?” 嘴碎得程念影喊了声:“爹。” 梁王闭了嘴。 而吴巡一转眼便闷头将小主子抱了起来。 他得意洋洋,扭过身来,仔细分享着此刻感受:“好轻,她没有哭,她睁开眼了,她在看我……” 第269章 吴巡越说越高兴。 梁王还有些不服气:“你怎么就能抱起来?” “先托住后颈和脑袋,再托住腿和屁股,用小臂抵住背,这样便能抱得稳当……先前跟在主子身边,主子学什么,我也一并听了,没白听。” 吴巡眉飞色舞地抱着襁褓,在屋中溜达一圈儿,叫他们盯着好好看了个清楚。 小家伙已然闭上了眼,粉白的一张脸上,浓密的睫毛投下了小片阴影。 鼻梁可见弧度,嘴肉肉地抿着。 程念影伸出手,轻轻按在她的脸上:“皱皱的。” 傅翊没白学,当即道:“刚生出来的孩子便是如此,过两日便好了。” 程念影脑袋顶在傅翊肩上,恍然道:“噢。” 傅翊说罢,也伸出手,小心地按了下小家伙的脸颊。 那是温热的,真切的触感。 明明她还一句话也不会说,但却有着强烈的血脉相连的感觉,在胸腔中跃动。 而梁王此时却难得没有再看襁褓中的孩子。 他在看程念影。 被汗浸湿的发丝还紧紧贴在她的面颊上,近来她好好养着身子,双颊比先前要更显珠圆玉润。 ……她刚出生时,该是什么模样呢? 梁王想象不到,仅能从这个孩子身上窥见一两分。 那到底成了梁王心中一道遗憾。 片刻后,傅翊收回了目光:“我先为阿影换衣裙。” 梁王如梦初醒:“是,是。” 他和吴巡去了偏殿。 偏殿早已布置好,里头暖洋洋的,半点冻不着小家伙。 待到程念影这厢擦洗完,又换了衣裙、用了饭,施嬷嬷带着邹妈妈从郡王府赶了过来。 与此同时在她们掩护下相伴而来的,还有楚琳夫妻。 梁王听见动静,识相地退到屏风后,只隐隐听见楚琳笑着说:“给你带了一双袜子来。” 她一边说,一边给小家伙穿上。 “我亲手做的。你娘也有。” 这话简短,却惹得梁王还不自觉掉了两滴眼泪。 这会儿吴巡僵硬插声:“我、我有些晕。” 梁王一步冲出去:“快快快放下。” 楚琳顺势接过了手。 却见吴巡还维持着抱襁褓的姿势,僵硬地立在那里,连脖子都不会动了。 想是一直绷着,绷久了。 梁王笑出声:“当你小子多能干呢,原来也紧张着呢!” 梁王叫他去找御医瞧瞧。 吴巡闷不吭声地挪着步子往外走,还同手同脚着。 这厢程念影恢复了干净舒服,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这才觉得倦意上头,但仍不肯睡。 她枕着傅翊的腿,懒声道:“我还想瞧瞧她。” 傅翊应“好”,命人去传话。 没一会儿,楚琳抱着孩子进来。 程念影两眼已经眯上了,她们的身影在她的眼底晃啊晃,叫她心间不自觉地生出些幸福滋味来。 程念影睡着了。 楚琳将孩子在她的手边放下,又叮嘱了傅翊几句。 倒都是傅翊学过的,但他没说出来,只老实听着。 程念影隐约能听见说话声。 声音轻轻地挠过她的耳朵,她合着眼,睡得更香更沉了。 另一厢,焦灼等待着回禀的那位严太妃,只等来了一壶毒酒。 严太妃脸色白如纸。 她想不通这是怎么被发现的。 来传话的禁军解答了她的问题:“陛下只传了太医院的几个人,并未传稳婆,不请自来,岂不是不打自招?” 严太妃觉得荒唐。 岂有生孩子不传稳婆来的? 她壮着胆子,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这里! 禁军不耐与她多话,一步上前,又道了句:“丹朔郡王还有句话要我等捎带来。” “他请太妃放心,太妃心头牵挂的人,会来陪太妃的。” 太妃们为何频使手段?为的不还是自己的儿女。 这话便是要将她儿子一并送下地府? 严太妃变了脸色:“今日他傅翊的子嗣降生,他却造如此杀孽,就不怕折了……” 为首的禁军没让她把话说完,一记耳光便将她扇得断了声音。 一人拨开禁军,缓步走来,满脸冷酷:“小储君将来也会主天下臣民的生死,今日杀你又如何?” “储君?”严太妃骤然反应过来,忙急声问:“是皇子还是皇女?” “是位小皇女。”傅瑞明答了她。 也像是一把刀深深插在了严太妃的胸中。 “女儿如何传香火?这样一代代下去,桓朝还是钟家的吗?” “疯子!傅翊这个疯子!你们都是疯子!” 严太妃踉跄后退,随即被牢牢按住,最终定在了一个极其扭曲的神情上。 傅瑞明垂眼心道,越不像那老皇帝越好呢。 * 十月十三,皇长女出生。 她有了名字,小名愿愿。 大名钟殊,又叫程殊。殊,有极、特别之意。这是傅翊起的。 程念影还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傅真。 她是最好的,极好的,她的阿爹阿娘盼望着她有愿便成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储君都不大叫得利索自己的小名。 “愿愿”总会喊成“万万”。 她会爬上程念影的膝头,细声细气地喊着:“万万困,阿爹阿娘陪万万睡。” 说完,抱着程念影的脑袋,吧嗒吧嗒从她的脸亲到她的脖子。 小家伙睡觉很沉,只一个坏习惯,总喜欢人抱着睡。 倒也不只拘泥于阿爹阿娘抱着。 但凡是爹娘身边常见到的面孔,她都能张开双臂要抱。 施嬷嬷、邹妈妈抱了,吴巡、傅瑞明也抱了,梁王抱了,望月抱了,连小董也抱了。 上岗奶娘甚多,以致做爹娘的倒轻松了不少。 小储君话都还说不利索的时候,程念影便带着她一同去上朝了。 她初时只在桌案上爬来爬去,再大点儿在程念影脚边爬来爬去,再后来,抱着椅子脚使出吃奶的劲儿,开始爬上爬下。 蹭来蹭去一脸墨。 像小猫小狗。 再等些时候,小储君甩开腿儿,摇摇晃晃地踩着玉阶往下走。 她在朝臣间穿梭。 累了便往亲爹袍子底下一坐。 朝臣看得嘴角抽抽。 能叫丹朔郡王包容至此的,除了陛下,也就这位了…… 小储君的早朝活动还不止于此。 有时兴致来了,还要揪着梁王腰间悬挂的配饰,脚一蹬,像小猴子似的,便爬到梁王脖子上去了。 朝臣们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其中几个老东西日子久了,竟还生把心看软了去。 待到散朝后,梁王和傅翊照旧来到御前。 小储君挂在亲爹胳膊上荡秋千。 梁王往前走了两步。 他道:“今日愿愿骑我脖子上了。” 这往往是梁王对外炫耀的话,今日与程念影提起,便显得稀奇了些。 程念影看了他一眼:“嗯?” 梁王紧张得又往前一步,额上都渗出些汗水来,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要不要改日……也试一试?” 第314章 番外七:养崽(三) 程念影从来是个不拘泥俗世规矩的,梁王敢提,她就敢点头。 她也不等改日了,今日就要试试。 梁王便走到她跟前去,先将她背起来。 梁王仍在壮年,肩背宽阔。 他笑着道:“爹还没有老,还背得起你吧?若再等些年,便说不好了。” 说到这里,梁王自己倒生起些释然来。 他虽然不曾见过程念影出生时的模样,更未能一点一点养她长大……但还好她来时,他还未老去。 正如楚琳所说,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程念影应和一声:“嗯,没有老。” 她就像愿愿一样,踩着梁王的掌心,轻巧地攀坐到了梁王的肩头。 愿愿仰着脑袋,望着突然变高的阿娘,撒了手,只管高兴地拍起巴掌来。 傅翊一个眼疾手快捞住了她,将她反手也放到了自己肩头。 愿愿浑然不觉自己方才险些掉地上去,她手脚并用地抱住了阿爹的脑袋。 一拱,将傅翊的发冠都拱歪了些。 好在她爹长着一张相当出色的皮囊,便是这样也无损风姿。 “走,走!去花园!”愿愿高兴地喊。 所幸宫殿修得鸿图华构,倒免去了脑袋撞上门框的烦恼。 梁王应着“好好”,倒当真扛着程念影在宫殿后紧挨着的小花园溜达去了。 远了是不敢去。 一个皇帝,一个王爷,也不能太不成体统。 如此一圈儿溜达下来,所过之处,宫人们连头也不敢抬。 梁王这才有些不好意思,本能地回头望去,只见傅翊神色平静地走在后头,面上一点异色也无。 第270章 也是,傅翊就是个疯子,又岂会觉得他与小禾此举怪异呢? 傅翊的肩上是他的女儿。 我的肩上是我的女儿。 梁王当晚回去睡觉都睡得格外香。 从此亦再不觉遗憾。 只是打这日过后,小储君又落下个坏毛病。爱骑人脖子,骑上去还觉得没有阿娘高。 她自然不觉得那是自己长太矮的缘故。 她摸着吴巡的发髻,怪吴巡没长出十三尺的个儿。 吴巡苦着脸:“小祖宗哎,那我要长那么高,我成树竿子了?” 小储君理解不了,为何人不能长成树竿子。 她不理解的事还有许多许多。 月亮为何有时圆,有时扁。食物尝起来,为何有的苦,有的甜。 她一句一句发问,阿爹阿娘也一句一句为她解惑。 她从这也不懂那也不懂,变成这懂一点那懂一点。 她在长大。 后来程念影和傅翊带着她去了一趟康王府。 康王府的大门紧扣着,悬挂的白灯笼也还未撤下,整座府邸都透着死气。 小太监躬身道:“陛下,叩门不应。” 望月二话不说便踩着门口的石狮翻过了墙。 只听门后传来一声惊叫,想是里头的守门人被“天降神兵”吓得不轻。 随即“吱呀”一声,望月从里头使劲儿打开了门。 吴巡嘴角抽抽:“望月姑娘,咱也不是做杀手的时候了,怎的还是过去那套行事作风?” 愿愿最是爱看这样的把戏,只管捧场地拍巴掌。 望月不冷不热地白吴巡一眼,然后冲愿愿挤出了个笑。 只是杀手大都不擅笑,比哭也没好哪儿去。 所幸愿愿也不嫌弃,还朝望月张开了双臂,似是巴不得望月抱着她也从房顶上飞一回才好。 程念影一看,十分痛快地道:“让她抱。” 望月高高兴兴接过去,便带孩子玩儿去了。 程念影走在前头,跨进门,王府下人立即跪了一地,哆哆嗦嗦:“陛、陛下,郡、郡王……” 他们本来心虚又害怕,但余光瞥见还未撤去的素帷,他们又找回了勇气,甚至还委屈上头。 “郡王,自从王爷伤重故去后,您一直没有回府上来瞧一瞧,您都不知道如今府里变成了什么模样……” 傅翊语气平淡:“满京都知晓,我病了一段时日,又失了记忆。” 傅翊是在举行昏礼时想起来的,此事隐秘,过后程念影也没有对外提起分毫。 满朝官员至今都还当傅翊什么都不记得了。 下人听他这样说,不由噎住了。 随后讪讪改口:“王妃也病得厉害,不便出门来探望您。” “所以今日我来看看。” 这话显得倒好像傅翊才更有情有义。下人再不说出别的话,只能闷头领路。 康王妃是被人扶出来的。 一段时日不见,她的鬓间白发丛生,眼角拉出了向下垂的纹路,似是常作出无奈痛苦的表情的缘故。 “……傅翊。”她喃喃喊出儿子的名字,神情发怔。 康王妃曾想过数次,再见到傅翊她该说什么。 说那歹人入到康王府中,杀了人,好一副骇人的地狱景象……可那歹人已经被新帝当场杀死了。 她还能说什么? “你父亲先前伤重不治,已经去了。” 傅翊应了声:“嗯。” 他这般姿态,比先前还要显得冷淡。康王妃心间一颤,不由问:“我听闻你失去了所有记忆……” 傅翊点头。 康王妃双唇颤抖:“失去记忆,那是不是便代表着,我们于你来说,也像是陌生人?” 傅翊应了声:“是。” 但紧跟着他又道:“不过你是我的母亲,我知晓,因而你府中的吃穿用度今后仍不会少。” 从前傅翊与他们就算不得亲近,今后就更不谈什么血脉亲情了是不是? 康王妃抓紧扶手,难受地开口:“我听闻……陛下有了皇长女,那个孩子她……” 康王妃望着傅翊,眼底透出些希冀。 傅翊也并不瞒她:“是我的。” 那是康王府的第一个孙辈。 康王妃难以自抑地流下眼泪:“她……” “她今日也来了。” “我能见一见吗?” 程念影转头吩咐小太监去找望月。 听见这话,康王妃才露出了个难看的笑。 只不过程念影下一句话就又叫她笑容收了回去:“世子还活着?” 康王妃掐了掐掌心:“嗯……” 她扭脸看傅翊:“你大哥他自断臂后,身体也大不如前,你……你……” 你就原谅他吧。 那几个字到底还是堵在了康王妃喉咙里。 傅诚也听闻了皇帝携丹朔郡王登门的消息。 他看了看自己空荡的袖子,最终还是没有躲起来。 他阴沉着脸,缓步走过长廊,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孩童的笑声。 康王府是没有孩子的。 在这座日渐死气沉沉的府邸中,乍然听见笑声那一刹,傅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世子爷……”下人怯怯出声催促。 但傅诚却踩着台阶下去,走向了那个孩子。 小小孩童还很矮,勉勉强强扎起来一对发髻,有些毛绒绒的扎不住,支棱出来,像是乱毛小狗。 她生着粉雕玉琢的一张脸,但双手却在泥巴里摸了个遍。 捏出两个歪歪倒倒的娃娃。 “你在做什么?”傅诚问。 她指着说:“阿爹。”又指一个:“阿娘。” 她半点不认生,也不怕傅诚的样子,反问他:“你做什么?” 傅诚没有答。 但这孩子就这样抬脸望着他。 双眼澄澈,像两颗水汪汪的葡萄。 她似乎生来不懂得悲伤为何物。 傅诚动了唇:“去见两个人。” “你为什么怕?” 傅诚脸色阴了阴,被一个孩子这样说,显然不值得高兴。 小孩儿就着衣裙擦了擦手上的泥,而后抬起来,想拍拍他的手背:“不怕。” 但一拍拍了个空。 她也不觉奇怪,为什么这人少了只手。 她立马改去拍傅诚的另一只手,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又说了一遍:“不怕。” 孩子的手又小,又柔软,带着温热,挨上来的时候,便好似将人从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一下抓了出来。 傅诚的表情微微变了。 而小孩儿低头掏了掏兜,又掏出块糖给他。 傅诚犹豫着接了过来:“你是谁的孩子?” 第315章 番外八:养崽(四) 小孩儿眉飞色舞起来,似是很喜欢别人问她这个问题。 她说:“阿影和怀、怀……” 她想了半天,没想起来亲爹的表字怎么说,便含糊了一下:“和怀唔的。” “谁?”傅诚愣了愣。 “陛下和丹朔郡王的。”补充这句话的是望月。 小孩儿便也跟着点起头来:“嗯嗯,嗯嗯。” 傅诚终于认出了望月,江慎远杀上门来那日,她就跟在新帝的身后。 傅诚刹那生出极度荒谬之感,再开口声音都似被拉扯过:“她是……傅翊的女儿?” 这人是不是耳朵也坏了?望月不耐烦地应着:“嗯。” “我是万万。”愿愿说起自己的名字,仍说不利索,“你是谁?” 傅诚张张嘴,没能说得出来。 而愿愿也终于觉得他这人实在没趣味儿,又蹲回去接着玩泥巴了。 望月陪着蹲下去:“有陛下了,有郡王了,还捏什么?” 愿愿指指自己:“我。” 好一个一家三口。 傅诚被这轻轻一个字狠狠烫了下。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又看向这位小储君。 “你爹素来爱干净,如何容忍这样一个不像自己的女儿?” 愿愿没听懂,接着玩自己的。 傅诚却受了大刺激般,不肯罢休地讽刺道:“傅翊这样的人,真能做得了一个好父亲?” 这下愿愿听懂了。 她啪嗒一下把泥巴砸傅诚身上:“阿爹好!” 与方才拍手背给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傅诚声音一哑,心间如针刺般。 愿愿却还觉得不爽。 啪嗒啪嗒又往他身上砸了两团泥巴。 她撇嘴:“你不乖,手手被狗狗叼走。” 她原来也看得出他少了一只手,先前不说,是她受老师教导,要做有礼的好储君。 眼下说,是她小小年纪,也知道骂人要往痛处踩。 如此还嫌不够。 她凶巴巴地吓唬傅诚:“再坏,叼你眼睛!” 傅诚好像被冻在了那里,骨头缝儿里都冒着疼痛的寒气。 第271章 傅翊有没有做一个好父亲,他不知晓。 但傅翊的女儿很是爱他,他现下知道了。 愿愿捏完三个泥娃娃之后,终于被望月抱着来到了康王妃跟前。 傅诚不远不近跟在后头,没有进门,没有说话。 而康王妃此时眼底也只看得进一个愿愿了。 人真是奇怪,康王妃见着傅翊时,畏惧与尴尬多过了血缘上的牵绊。 但在从未见过的愿愿面前,她反而不受控制地流下了许多眼泪,激动而又温柔地看着她。 “我……我是祖母。”康王妃哽咽道。 她脑中不受控地想,若是一开始并未发生那些事……如今康王府是否该是齐聚一堂,含饴弄孙,共享天伦之乐的好景象呢? “祖父没有娘子。” 愿愿疑惑,愿愿不解。 康王妃怔在那里,而后才反应过来:“她的祖父……梁王殿下?” 程念影点了头。 康王妃浑身血液一冷。 自然,自然,有了梁王,小储君又何须再认康王府这门亲? 她不由看向傅翊,他分明自幼锱铢必较,为何在此事上反而不管不顾?哦是了。小储君是认爹的,又不是不认爹。 如此就够了。 康王妃原本激动地要站起来的姿势一下被按住,她慢慢地坐了回去。 “你、你该有两个祖父,我是你阿爹的母亲。”康王妃艰难挤出声音。 愿愿恍然大悟:“万万以为阿爹没有阿母。” 康王妃:“……” 愿愿又掏了掏兜,熟门熟路地掏出糖来给她:“不哭。” 康王妃将那块糖攥得紧紧,双眼更红,喃喃念:“万万?叫万万是吗?祖母真是很喜欢你。” 程念影不轻不重地纠正道:“叫愿愿。” 康王妃:“……” “也该见一见这个祖父吧?”康王妃扭头,眼带一丝乞求地看向傅翊。 傅翊没说话。 接声的是程念影,她说:“好。” 康王妃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她带着他们去了康王的灵位前。 傅翊弯腰将愿愿抱起来,对着灵位淡淡道:“这是我的女儿。” 程念影突然问:“愿愿爱阿爹吗?” 愿愿连忙小鸡啄米地点起头:“爱!爱!” 她大声道:“万万最爱阿娘和阿爹!” 说到这里,她还狠狠回了下头,瞪了瞪远远站在外头的傅诚。 谁也不能说他们坏话! 愿愿生气! 砸死他们! 走在后面的康王妃步子猛然一颤,霎时明白了什么。 小储君刚诞生后的几个月,为何没有带她回康王府? 因为那时她还不会说话。 如今回来了,是因为傅翊与康王府之间的隔阂消了吗? 不是。 是要他们亲耳听一听,傅翊的女儿爱他,他有了另外血脉相连的亲人。 就连已经死去多时的康王也要让他听见。 愿愿低头再度掏出一块糖,放在了灵位前。 “给你吃,万万走了。” 傅翊抿唇笑着应声:“嗯,走了,回家去。” “肥家,肥家!” 愿愿高兴地在阿爹颈间拱来拱去。 这里不是她的家。 她对他们,礼貌多过血脉相连的亲近。 程念影带着他们就这样离开了。 走时她看了一眼傅诚。 只一眼,却像是一种无声的叩问——你不是自诩君子?为何还没为你的妻子殉葬? “万万捏了娃娃,有阿娘阿爹和万万,是一家……”愿愿奶声奶气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是一家。 是一家…… 康王妃垂下了头,连啜泣都没了力气。 “拿我的库房钥匙去,去取些东西给小储君。” “她喜欢什么呢?”康王妃喃喃,她一概不知,“便拿些金玉,丝绸,画册……吧。” 下人领命,很快带着礼物追了上去。 程念影一眼扫过,皱起了眉。 她爱愿愿,都不爱傅翊? 傅翊似是看出她心头所想,淡淡道:“若是如今我父亲还在,我大哥没失去那条手臂,世子妃也活着,甚至也为王府诞下了孙子孙女。……他们又岂会多看愿愿一眼呢?” 这时愿愿已经被望月抱着先上马车去了,倒也不必怕被她听见。 “不过是因失去了一切,愿愿成了唯一能满足她阖家欢乐幻想的人。” 程念影抬手摸了摸他的脖子。 傅翊勾唇一笑:“阿影可是在安抚我?” “嗯。” 傅翊反攥住她的手,一下便不正经起来:“那请陛下留到晚些时候。” 第二日。 傅诚自杀了。 这个失去手臂,从此不再外出,苟活至今的男人,不知是不是因见到了傅翊一家三口和睦幸福的模样…… 于是终令他又想起了自己惨死的妻子。 世子妃曾经也是有过身孕的,只可惜后来没能留住那个孩子。 人在意气风发,万事齐备的时候,往往不觉得自己拥有的多么珍贵。 直到失去了,再窥见别人的幸福,才觉得倍加刺痛。 总之,他到底是死了。 一壶毒酒自己送自己上了路。 康王妃起身听见下人来报时,仿佛最后一根脊骨也被人抽了去。 她瘫坐在地,连去看长子一眼都不敢。 “怎会如此?” “怎么会如此啊?” 失去手臂的第一年没有死,第二年没有死……为何熬到今日却熬不住了? 康王妃捂脸崩溃大哭。 傅翊来时,正有下人在康王妃身边犹豫着说:“也许那些素帷和白灯笼早该取下来了。” 长久的留着,终于是等来了第二桩丧事。 康王妃神色怔怔。 当时傅诚不让取。 她便也默许了。 她想着纪念府上那日的惨状,也想着……想着傅翊回来时,叫他瞧上一眼。 她并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想,也许会令他消去些对王府的怨憎……只是想如此而已…… “是它们害了我儿吗?是它们吗?” 曾经很有几分娇气的康王妃,就这样反而成了康王府上坚持最久的人。 她送走了自己的丈夫,又送走了长子。 她还活着。 脱离巨大的悲恸后,她开始思考将来要怎么办。 没了王爷,也没了继位的世子,康王府的爵位虽然还没被褫夺,但眼看着也就要不复存在了。 傅翊给她出了个主意:“可以过继子侄来继承王府。” 康王妃不由眼露一丝希冀地望着他:“你……” “我从一开始便不是世子。” 康王妃目光一黯,当他还在记挂当年的事。 “我有我的郡王府。” 是啊,他又是皇帝的丈夫,将来还愁爵位吗? 康王妃尴尬地低了下头:“可子侄……如何能放心……” “傅瑞明……他的人品你应当知晓。” 康王妃抬起头,全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傅瑞明是牢固的傅翊一派。这样更好,康王府才能继续屹立下去。她会继续做康王妃,继续活着,活着…… 然后在漫长等待的时光里,等待着她的孙女,也许哪日又来看一看她…… 如果愿愿是个小混蛋也就罢了,可她那样柔软,那样可爱。 她给出去的那三颗糖,永远地压在了康王府的上空。 令康王妃求不得,抓心挠肺,再也难忘! * 再后来愿愿又长大了一点儿。 她再跟着阿娘去上朝,已经能看懂阿娘在责罚谁、褒奖谁了。 瞧得多了,小小储君也能分辨,谁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悔过是真心的,谁人是假意。 不过被褒奖时,大部分人都是真心的。 她便知晓了,人都爱被夸奖。 当着人夸,效果加倍。 当着人骂,攻击力亦加倍。 一个小不点儿就此已然学会了掌控人心的初级手段。 若有假意的,她便迈着豪气的步子走过去,拽人家胡子便骂:“你混蛋!” “很大的混蛋!” 一边骂一边把胡子扯下来丢地上。 气我阿娘,气我阿娘! 该被狗咬! 她在心底还要一同骂。 若哭得真切的,她便走过去,好奇地探头瞧一瞧,再给人擦擦脸上的泪水。 “储君?”那人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来,对上这样一张粉雕玉琢的脸,想一头撞死自己的心都淡了。 殷辉义看得暗暗失笑:“这阴差阳错的,倒一个扮了红脸,一个扮了白脸,何愁笼络臣子的心呢?” 其余臣子,亦私底下感叹,这小储君何等厉害又讨人喜欢。 简直是恰恰好将陛下与丹朔郡王身上的优点都一应继承去了。 第272章 而这厉害的小储君回到殿中,待到夜色初初降临,便被阿娘往胳膊底下一夹,往丹朔郡王府去了。 傅翊学了那么久的厨艺,仍不见长进。好在做宝宝辅食给了他发挥的余地。 愿愿也不嫌弃亲爹的手艺,别管有没有盐味,有没有香味,她照单全收。 待吃得小肚子圆鼓鼓,吴巡、傅瑞明、杀手们……便上岗了。 他们陪着愿愿玩。 阿爹陪着阿娘玩。 愿愿没有一丝挑剔。 等到月亮挂得高高,她洗得香喷喷的,打着哈欠,自个儿爬到床榻上去,用脑袋将被子拱起一个角。 像毛毛虫一般,拱啊拱,钻到阿爹和阿娘中间去。 腿儿要搭在阿爹的身上,阿娘的胳膊要自己抱着。 她睡着了,才又被施嬷嬷抱出去。 无妨,她是不会惊醒的。 她只迷迷糊糊地想着……今日愿愿也很爱很爱阿爹阿娘。 第316章 番外九:坑人夫妻(上) 在程念影生下愿愿的这一年新年,宫中举宴,命妇们才得以进到宫中,终于见到这位大不同的新帝。 在此之前,她们都只闻其名,而无缘得见其人。 她的身份比公主更高贵,已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到的了。 魏嫣华此时收到了宫中的帖子。 “怎么表姑娘也能进宫?” “还是单独的一张帖?怎么还偏是这时候才送来?” 当面议论自然不是什么守规矩的好习惯。 但魏嫣华舅舅家的姑娘们实在压不住心头的惊异。 反观被议论的魏嫣华本人,反而没什么表情。 “好了,时辰不早,该动身了。”蒋家的当家人一出声,顿时什么议论都消了。 只是魏嫣华的表妹禁不住悄悄嘀咕了一句:“可是没做她今日赴宫宴的衣裳啊。” 这话落进蒋家大夫人的耳朵里,她心中一动。 蒋家受邀的女眷就这么走入人流,踏进殿中。 素闻新帝雷霆手段,绝不受臣子裹挟,猎场之上还曾一箭连穿三头猎物。 于是初时人们还不敢大胆抬头窥视帝颜。 直到有人惊呼一声:“秦……秦玉容?” 什么秦玉容? 大多数命妇对这个名字还显陌生。 这时有人又压着声音急急道:“郡王妃……陛下怎么长着一张与丹朔郡王妃一样的脸?” 这下激得几乎所有人都斗胆抬头望去。 程念影曾经扮秦玉容的时候,少于出门,并未去过几场御京的宴会。但见过她的人也不算少。 那些夫人们此时见了她这张脸,简直如遭雷击,恍惚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魏嫣华更是彻底呆住。 是她! 没错!是她! 只有她最清楚,那从头到尾就不是什么武宁侯府的秦玉容。 魏嫣华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了出来:“不是秦玉容……” “什么?”蒋家大夫人留心到她的声音,不由回头看她。 魏嫣华转念之间就想通了为什么会临时送来那样一张帖子。 她不知道为什么座上的人变成了皇帝,变成了梁王的女儿。 但她知道对方并未因变成了皇帝,便忘记了她。 魏嫣华才不做遮遮掩掩,任由别人去猜测关系的人。能被捧起来,谁给自己找苦头吃,任别人来冒犯自己呢? 新帝都认下了她,她又有什么不敢说的呢? 她直接大方道:“舅母,我认得陛下。” 大夫人先前心底那模糊的猜测,一下有了清晰的形状。 为何临到进宫时才送来一张帖子? 就是要他蒋家毫无准备。 座上那位新帝,她要真真切切地看一看魏嫣华如今是什么模样,穿的什么衣裳,过的是什么日子…… 而蒋家虽然没为魏嫣华准备赴宴的衣裳,但新年的新衣还是给她裁了两身的。 魏嫣华的打扮算不得如何珠光宝气,但也并不差。 她在蒋家这些日子,也养出了些气度,而今里头穿霞色罗衣,不失年轻女子的绮丽,外头裹月白的带毛披风,又分外清雅。 大夫人一颗心飘起来,又慢悠悠地落了地。 “能与陛下结识,便是你的福气,只是今日陛下事忙,恐无暇顾及到你。” 大夫人这话既是试探,又是卖好。 她道:“你坐得与我近些,我也好照顾你。” 魏嫣华没有拒绝她。 当初母亲去后,她的舅舅们说她姓魏,她母亲嫁出去了,便也等同泼出去的水,一切后事都应由魏家本家来负责。 后来家中长辈做主,还是强令舅舅将她接回去。对于她的到来,舅母反而更能接受。直言若是一个姑娘家都养不起,反叫外人说蒋家的闲话。 “我与你换。”与大夫人坐得近的表妹,非常爽快地与魏嫣华换了位置。 人与人打交道便是如此,关系远近还不到谈什么真情的地步。我予你方便,你予我方便就是。 陛下果真事忙,不过露了脸就离开了。 彼时席间很快就又谈论到了武宁侯府。 “说来也许久不见武宁侯夫人了。” “什么武宁侯夫人,如今只有被下狱的秦家。” “什么?被下狱了?” “是啊。所以依我看,今上绝不可能和那秦家有什么关系,也更不会是秦玉容了。” 这时有人慢悠悠地插声道:“你们有没有想过那秦家为何被落罪下狱?他们先前可是与丹朔郡王府做的亲家啊。” 是啊,为何呢? 为何呢? 她们陷入了思考。 魏嫣华目光动了动,先抬手举杯,以酒盏掩面,方才也以极不经意的姿态道:“舅母可听闻过偷梁换柱之计?” 蒋家大夫人先是惊愕,而后神色自然地接上了声音。 “有,怎么没有?以前府里请过些民间艺人,讲了前朝时一个故事。说是有个年轻将军大胜归来,可惜在战场瘸了腿。皇帝心痛不已,便将相府千金钦点与他为妻。可相府千金自来被宠着长大,怎愿丈夫是个瘸子?于是在上花轿那日,叫丫鬟戴了盖头替自己坐进去。” 众人还真听了进去,有人伸长脖子问:“后来呢?” “后来那年轻将军郁郁成疾,又旧伤发作,早早病故。丫鬟靠着腹中的孩子继承了家产。” 她们听得嘴角抽抽:“就这样啊?” 还当有一段精彩故事呢。 大夫人笑笑:“嗯,就这样。” 命妇们倍觉没趣儿地收住了声。 随后才有人慢慢回过味儿来。 哦!偷梁换柱! 哦!!! 宫中无后,女眷的内廷宴是由程念影挑选的太妃主持。太妃见她们席间热议,正有不满:“窃窃私语,岂容她们如此失仪?” 宫人道:“陛下说,既是新年值得庆贺的时候,就不该万般拘束,因而允了她们随意说话……” 这时望月进门来。 太妃到了嘴边的“荒唐”又生生咽了下去。 如今谁还能不怕新帝呢?连带着她身边人都要畏惧三分。 太妃忙生挤出个笑脸来,问:“望月姑娘过来,可是陛下有什么话要吩咐啊?” 望月是来接引魏嫣华的。 她舅母那句试探的话,得到了答案。陛下虽然不得空暇,但真将人放在心上的时候,自会命宫人来接引。 众人还没全然消化好那“偷梁换柱”的故事,便又被魏嫣华这厢引走了视线。 “这是第一个得陛下召见的朝中女眷吧?” “说来陛下也是女子,对我等会不会更亲近些呢?” 她们先前还觉得梁王的女儿做皇帝这事,离她们实在远得很。前朝争吵什么,都与她们无关,偶尔听一耳朵,还只当个趣事儿了。 但眼下又觉得,陛下离她们并没有那样远。 陛下是可亲近的。 比起过去,更可亲得多啊! 这厢女眷们兀自热血沸腾着。 而有些昔日在背地里念叨丹朔郡王妃坏话的,这会儿回过味儿来,只害怕得不行…… 这厢魏嫣华被引到另一处殿中,很快便等来了程念影。 魏嫣华恍惚了一下,才立即起身迎去:“拜见陛下。” 魏嫣华第一回见程念影的时候,程念影就不怎么有笑模样,一张天真娇美的脸,却显得比谁都冷淡。 因而如今再见,倒也没什么距离感。 尽管已经亲眼瞧过,但程念影还是问了她:“你过得如何?” 就如当初坐下来,与程念影细细商量如何抓住那个玩弄女子的蒙面男人一样。 魏嫣华仔细地与程念影说了:“舅母待我算不得多好,但也不坏。” “吃穿用度都按府里一并来。多余的赏赐是没有,但人家也瞧不上我手里的遗产,不会从我手里掏什么走……” 第273章 “今日过后,想来我会过得更好了……” 程念影点点头,很是认同。 没一会儿功夫,吴巡抱着愿愿来了。 程念影抓着魏嫣华的手,与愿愿的手轻轻牵了下。 魏嫣华瞪大眼,听见程念影正色道:“认识一下,这样你活到一百二十岁,亦过得很好了。” 魏嫣华再回到席间,眼是红的,鼻头也是红的。 大夫人不禁问她怎么了。 魏嫣华抬起头道:“没什么。” 只是……“如今储君我也认识了。” 大夫人一怔。 程念影的苦头在遇见傅翊之前,都吃光了。而魏嫣华在遇见程念影之后,她的所有苦头也都永远留在了前面二十余年的人生里。 入夜。 程念影趴在傅翊的肩头,突然地道:“做皇帝真好。” 傅翊没有睁开眼,只一手按在她的腰上,不轻不重地拍着:“嗯?阿影喜欢便好。” 做皇帝,能护自己想护的人,能做自己想做的主。拥有许多别人没有的东西。身边的人都因此能得到庇荫。 “也难怪许多人抢破了头,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傅翊轻轻应:“是啊。” 程念影突然弓起上半身,扭脸,几乎整个人趴到傅翊身上去。 傅翊这才睁开眼。 程念影那张脸在烛火下耀眼动人。 而后她低下头来,猝不及防地亲了下傅翊。 做皇帝这条路是傅翊提出来的。 通往宝座的路,亦是他趟出来的。 傅翊被亲得微微变了脸色,于是顺势捧住她的脸,将她整个都按在了怀中。 他的大掌掀起衣摆,无一丝阻隔地贴在她的后腰处。 贴住的肌肤滚烫,隐约可感知到皮肉下的搏动。 傅翊有些情动地将程念影抓得更紧。 但程念影话还没说完:“傅翊,我做皇帝的苦都由你吃了……” 傅翊颈间的青筋都暴突了出来:“不要紧。” “我……” 程念影话没说完。 “那今日便不让我吃苦了,好不好?”傅翊低声方才哄罢,下一刻便咬上了程念影的唇。 比程念影方才一触即分,实在要亲吻得用力了太多。 程念影抬手摸摸他的眼皮,闭眼回吻了过去。 自愿愿降生后,他们也并非是第一回这般亲热了。但傅翊怎的仍像是忍得太久了一般? 好在第二日不朝。 程念影想到这里,便也放纵地将腿勾到傅翊腰上去。 傅翊便更似疯了一般。 如此沉溺颠倒直到第二日下午去,从梓州传来了急报。 因当今这位不像先帝那样大力推崇佛寺了,这梓州当地竟冒出个什么清水教来。 清水教能在水中将铜钱变成金子,以此大肆吸纳信众,更放肆说什么,女子为帝,桓朝危矣,真天子当在清水教云云…… 傅翊一并看完急报,失笑道:“阿影,你瞧,并非只我出力气,你也要受累了。” 程念影浑不在意:“我以前在民间走动的时候,也见过有人私下里搞这些把戏。他们实则笨得很,处理起来也不麻烦。” 傅翊心念一动:“梓州不远,陛下可有微服私访之意?” 程念影撞上他的目光:“……有。” 没有百官,也没有小崽子,二人带着一只猫上了路。 吴巡等人远远跟在后头,他们独行在前。 吴巡仍旧奶娘上身般,有种说不出的紧张:“一个陛下,一个郡王,我朝最紧要的两位人物都在这里了,可万不能出事啊……” 望月纳闷:“能出什么事?” “万一路遇歹徒……” “陛下一刀的事。” “……”吴巡卡了卡壳,“那若是碰见刁民,伤又伤不得……” 吴巡说着说着自己沉默了,尴尬地哈哈一笑:“是,那还有主子呢。一番话聊下来,没准儿刁民都得管主子认爹。” 望月正儿八经地打断他:“那不行,只有储君才能喊爹。” 吴巡:“……” 第317章 番外十:坑人夫妻(中) 正如程念影想的那样,梓州的事并不难。 她和傅翊入城当日,便因穿着不凡,被清水教的人给盯上了。 清水教的问他们:“我见二位也像是大户人家的出身,怎的一个奴仆也未带呢?” 傅翊撒谎眼睛都不眨一下:“实不相瞒……” 他轻叹了口气:“我们是逃婚出来的。” 对面的人一脸果不其然。 私奔都还带只猫,简直是没见过世道黑暗的天真的公子小姐,这样的人最是好骗! 他们既是私奔,肯定还没少带金银细软……待压榨干净,这二人生得出众,杀了也可惜,女子送与教主,男子送与知府的女儿做个男宠好了,猫就炖了。 清水教的人想得很好,分外热情地将程念影和傅翊这两个外地人带入了教中。 这是程念影第一次大大方方地对外用到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 清水教的人们唤她作“程姑娘”。 奈何一日过去了,两日过去了,清水教的还没骗到钱。 他们想了想,许是这对小情人对他们还不够信任的缘故。于是清水教的想了个法子——他们要给程念影和傅翊办一场婚宴。 “既是有情人,怎忍心看你们分离?虽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但我们教主身负天命,由他来主持婚宴,你们还有什么遗憾呢?” 傅翊自然是点头应了。 他们在清水教有了他们的第三场婚宴。 这一回,程念影还认认真真与傅翊补了交杯酒,真情实感得叫清水教的人都生不出一丝怀疑来。 他们在清水教住了下来。 第二日,教众为他们送来了一个用黑布裹着的匣子。 傅翊问:“此乃何物?” 教众挤眉弄眼:“自是……闺房之乐。” 傅翊故作不解:“那是何物?” 教众心道这公子哥儿怎么还要人教?一捶掌心道:“哎呀,我们教主给你想了个好主意,叫你早日生米煮成熟饭,不就不怕家里人找来了?” “这其中便是助你生米煮成熟饭的。” 傅翊满脸兴味地接过来。 教众见着他的神色,这才觉得有些怪怪的。 但下一刻傅翊垂下头,似是不敢直视一般,低声道:“多谢。” 这便打消了教众心头的怪异。 待人走了,程念影叫傅翊捂住口鼻,才用足尖将黑布挑开。 而傅翊盯着她绷直的足尖,已经有些微微出神。 “是催情的药。”程念影的声音响起,“还有些奇怪的玩意儿……倒是没有毒。” 傅翊从后头将她拦腰一抱:“既无毒,我们便也不浪费他们的一番好心意了。” 二人在屋中很是颠倒了几日。 清水教的人中途还偷偷跑来听了墙角,就此才真信了他们是私奔出来的小情人。 第六日,他们已能在教内自由走动。 第七日,傅翊带着程念影去街上买了一支新的簪子。还是铜铸的。 第八日,程念影已拿到了所有的罪证。 傅翊叹息:“竟嫌时光短。” 清水教的人听见他这话,好奇地问:“什么?” 程念影面无表情地补充道:“在这里待着实在是太好了,叫人舍不得离开。” 清水教的人满脸笑容:“是啊,那便不要走了,长久地留下来吧。” 他心道这女子生得美,可惜总冷冷淡淡的,只对她丈夫露笑脸。 此人还满心遐想怎么拿捏住程念影的时候。 已经有人带兵拿下了与清水教勾结的知府。 带兵的人姓江,只是却不是江慎远那个大姓。这人是当初在蔚阳护卫殷恒护卫了一路,后来又不顾上峰命令,冒险率兵来救人的江团练使。 程念影做了皇帝也没忘记他,将他一并提了官职,便也成了程念影在军中的自己人。 转眼到第十一日,清水教内部大乱。 吴巡都等不住了,生怕出事,程念影这时终于发来了动手的信号。 清水教上下很快便被悉数拿住。 程念影理了理身上绣金纹的白色衣袍,抱着猫缓步从庭院中走向不远处的吴巡等人。 她的眼神依旧澄澈,面容冷淡平静。 乍一看,她身上还真有几分神性。 傅翊照例落后她几步。 而那些清水教的人在见到他们后,突然扭过脖子冲他们大喊:“救命!傅郎君!你不是说你妻子的爹很是了不得的大官吗?” “这些歹人要将我们抓走!快救救我们!” “你先前说的条件,我们都答应!” 吴巡听得嘴角抽抽:“我们主子的妻子的亲爹,的确是厉害。” 这话一出,将清水教的人听得愣住了。 第274章 我们主子的妻子的亲爹? 这其中关系……? 傅翊将他们的迷惘之色收入眼底,笑眯眯道:“果真有些笨。” 清水教的终于反应过来,怒喝道:“你们是一伙儿的!” 吴巡好奇:“主子,他说什么,你先前说的条件都答应,什么条件?” “哦,此事啊。我试了一下,让阿影做清水教的教主,猫做教里的神兽。” 吴巡:“……” 望月都震撼地瞪大了眼,更像是小动物见了猎人般,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这人还是很可怕! 吴巡半晌找回声音:“那倒给他清水教添光了!陛下给他们做教主。” 方才还聒噪大骂的清水教众被这一声“陛下”吓得傻住。 陛、陛下? 程念影缓步走近,一脚踩在教主的头上:“听闻你对我做了皇帝,很是不满。” 旁边的教众难以抑制地露出了惊恐之色。 她明明身形那样轻盈,但一脚踩上去,教主居然脸色瞬间涨成了一片青紫,似是喘不过气。 程念影松开些力道:“你有何不满?我给你说话的机会,你现下说吧。” 教主面如死灰,半天才找回声音:“你、你……他、他……那他是谁?” 吴巡接声:“这是丹朔郡王。” 教主:“……” “为了剿灭我们,你们竟然能扮夫妻?” 第318章 番外十一:坑人夫妻(下) 吴巡听笑了:“你也太瞧得起你自己了!” “他本就是我夫君。”程念影面不改色地道。 教主又哽了哽,脸色更是灰败:“那也不值得陛下亲至,还带来了丹朔郡王……” “顺路而已。”程念影说。 教主彻底不想说话了。 清水教就此被一举铲除。 傅翊对此还有些念念不忘……觉得多出些公差也极好。 他们很快回到了御京,朝中仍一片平静。 百官在朝堂上很是说了些“陛下英明”之类的话,程念影面色淡淡地听完就回宫去哄愿愿了。 愿愿久不见爹娘,挨着他们好好睡了几日,晚上才不哼哼唧唧了。 “我们离开梓州的时候,我好像看见秦玉容了。”程念影躺在床榻间,合着眼轻声说。 傅翊对秦玉容的去向半点兴致也无,但程念影开了口,媳妇的话得接。 他吱了声:“嗯?” “她挎着一个篮子,里头装着布匹。” 程念影不知道她是卖布匹去,还是给人送布去。离开梁王府后的秦玉容瘦了许多,但精神尚好。 当初秦家下狱后仅剩的家产都留给了她,她只要再不被男子花言巧语地引诱,当能过上平稳的日子。 程念影闭上眼,翻了个身,被傅翊抓住了手。 “清水教里有些东西,还没用完。” “叫宫人将愿愿抱出去?”傅翊突地哑声问。 程念影一下又睁开了眼,与傅翊灼灼的目光相接,如此无声对视半晌。 她悄悄应了声:“嗯。” 一年又一年。 殷恒入京述职,他才得以见到小储君的模样。 殷恒如今越发稳重,只是费心费力的父母官当久了,难免有股疲惫。 他在愿愿跟前蹲下来,将带来的礼物摆了一个圈儿。 “给储君。” 他没想到这样快二人就有了孩子…… 殷恒皮相长得好,愿愿也愿意收他的礼,从里头抱出个小木头马就玩儿去了。 殷恒看着愿愿离去的身影,眼底难免透出些落寞。 正值冬日,雪落下来披了满身,更显得他可怜。 已经走出去的愿愿,又迈着小短腿儿,歪歪扭扭地向他走回来,给他吹了吹头上的雪才走掉。 “这个人好。”愿愿悄声评价他。 “但有些笨笨。” “他怎么不带伞?” 殷辉义在不远处轻叹一声,走上来给儿子撑了伞。 殷恒轻声道:“陛下与丹朔郡王至今还未大婚?” 殷辉义摇头。 但该有的都有了,他听闻去剿灭那清水教的时候,都又办了一场婚宴。 殷恒沉默久久,又问:“朝中无人进谏,请陛下充盈后宫吗?” 殷辉义盯着他,没说话。 殷恒低声道:“蔚阳时,父亲说我还是太年轻了些,甚至要那时的陛下来保护我……我须自己长成可以庇佑他人的大树才行。” “父亲,我如今长成大树了。” 殷辉义只说了一句话:“纵使将来朝中当真进谏,请陛下纳皇夫,那举荐到陛下跟前的,必定是十六十八的美少年。” “你年纪不小了。” “……”殷恒被亲爹扎得心上全是窟窿。 半晌,他无奈一笑:“我都疑心您当年在蔚阳,是不是故意用那些话糊弄我呢。” 殷辉义:“哎,没白长年岁,往后没人能糊弄住你了。你的确长成了。” 殷恒:“……” 殷辉义拍拍他的肩:“那时我说你未必听得进去,而今年岁已久,还不能看得清人的心吗?陛下的心在傅翊身上,而不在你身。” “再者,就算你上前去争抢博宠,你斗得过傅翊?” “……” 殷辉义抱住了儿子:“你纵使没有了妻子,但如今你是受百姓爱戴的好官,这不是你所想要的吗?”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 殷恒才露出个笑容:“……是。” 殷恒第二日见到了程念影,述职完成后,他被调往了别处。殷恒没有多留,匆匆与父亲告别,又奔赴了自己的下一个磨练地。 殷恒刚走,傅翊也来了殿中。 还带着一把艾叶。 程念影趴在桌案上,好奇探头:“并非清明时节,这是作甚?” “去去晦气。” “……” 很快便又是新年,宫中又要举宴。 傅翊陪着程念影批了会儿奏章,有人来报:“钟定元病了。” 乍然听见这个名字,程念影还恍惚了下。 而后她才想起来,废太子至今还关在傅翊的地牢里呢。 “病得重吗?”傅翊从后面为程念影披上外衫,沉声问。 “有些重。” “叫大夫瞧瞧,能活便活,活不下来便埋了。”傅翊冷淡道。 钟定元倒也命硬,把这个新年挺了过去。 到正月里结束的时候,钟定元终于能下地了。 因为病着的缘故,他才从地牢里搬了出来,眼下老实得不行。 别说指望他爹复立他了,一心只想离开御京。 他想他得跟傅翊商量下,大不了求求他!但求求他的前提是得能见到傅翊。 于是钟定元探出头问:“你们主子……还活着吧?” 就这么句话,他差点被郡王府的护卫给打死。 “好了,好了,我想了想,他活着,他活着。不然我也不会还被关在这里……”钟定元护住头,“我只想见见他!我有话跟他说!” 护卫冷眼相对。 眼底透出无声的:你看我理你吗? 钟定元急中生智:“与小禾,小禾有关的话!他也不听吗?” “小禾?” “就是江禾,就是你们主子身边那个,他喜欢那个,过去扮了你们郡王妃那个……” 钟定元又挨了顿打。 护卫纠正他:“须叫陛下!” 钟定元整个人仿佛被雷劈过:“你说什么?什么陛下?谁是陛下?” 刚死里逃生缓过劲儿来的钟定元,这才得知,他这一关,关到他亲爹都已经驾崩了。 江慎远之前还能随意拿捏的“江禾”,现在变成了他大哥的女儿,并且在傅翊这奸臣的一力推动下,登上了帝位! 苍天啊!女子做皇帝! 钟定元就仿佛被雷反复劈了一遍又一遍。 “他疯……”钟定元刚吐出两个字,便想起了方才的毒打,于是又识趣地咽了回去。 不过得益于他方才说,他要告诉傅翊与小禾有关的事。 于是不久后傅翊还是来见了他。 “什么事?”傅翊直截了当且冷淡。 钟定元气得在心头大骂。 好好好,傅翊的妻子做了皇帝,不一样了,现在连假笑都不假笑了!好生冷酷一张脸! 傅翊不笑了,钟定元此时挤出了个笑容:“我才知道小禾竟然是我的侄女。” “是啊,你先前竟想淹死他,梁王若知晓此事……” 钟定元也不攀亲戚了,连忙道:“我只是想夸夸她!她实在是厉害!我上一回见她,还是她来问我,我可知晓我父皇身上有哪些弱点,如何能杀了他。” 傅翊眯起眼,一下盯住了他。 “那时,那时她知道我父皇对你动了杀心,她是想为你刺杀我父皇……” “她后来可动手了?”钟定元小声问。 第275章 同时他发现傅翊的表情的确在这番话下有了微妙的变化。 钟定元接着道:“她当时问完我,奈何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与父皇也算不得多么亲近,你是知道的……其实梁王还更亲近些。” “我绞尽脑汁,后来便只将我知道的一件事同她说了。我年幼时贪玩,曾在我父皇寝宫中被困,后来被救出,我还记得那时父皇看我的眼神……” “被困?”傅翊插声。 “嗯,后来长大一些我才明白过来,困住我的是父皇寝宫中的密室。” 原来程念影是因为这样,才能反过来将皇帝堵死在密室中,最后带着他逃了出来。 就因那时她为了从皇帝手下留住他的性命,她便来问了钟定元。于是最后,她真的在危难时刻救了他。 原来那时,阿影就已经在给出她的爱意了。 “我会命人送你离开御京。” 傅翊终于开口说了钟定元最想听的那句话。 傅翊说完便离开了。 他披着霞光进了宫。 “怎么这时候来了?”程念影搁下笔,抬脸看向傅翊。 傅翊快步奔向她,笑着道:“恕臣多有冒犯。” 他将程念影抱了起来。 如同抱起了一切。 第319章 番外十二:傅翊视角(完) 我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我的前半生就这样被梦中的黑暗悉数吞噬。 于是当我再睁开眼,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主子?”面前的人惊得神情扭曲。 他似乎被我的醒来吓住了。 而后我从这个人的口中得知了,我叫傅翊,是丹朔郡王。 面前这个人叫吴巡,是我的心腹之一,亦是我的护卫。 紧跟着更多的人向我奔来。 他们小心翼翼、不可置信,他们眼圈儿发红,鼻翼颤动…… 我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观察,分辨,这似乎是刻入我骨髓的本能。 我很快地确定了,这些人关心我的生死,不是作伪。 但这么多人里……为何不见我的父母手足呢? 是因为我早早就与他们分家了?还是说……我是个天性冷酷之人,并不得亲人喜欢? 没多久,又有人来了。 他自称是我的堂弟,名字叫做傅瑞明。 这人方才是顶着一张更冷酷的脸。可这般冷酷的人,在见到我时,扶着我的膝盖跪坐下来,竟然默默流下了眼泪。 “兄长,你终于醒了。” 我能看出傅瑞明此时的情感流露为真。 但我毕竟丢了记忆,便好似与这个世界隔开了一层。 别人的痛苦与欢喜,都难以真切地传递进我的心底。 我无法给出相应的反应,只能像个旁观者,平静地看着他落泪。 “主子,您再等等,很快人就会来了。” 嗯?还有谁会来? 吴巡等人开始热切地与我讲述府上的一切。 而我始终没有开口。 当还不够了解周围的一切时,这是最佳的做法。 这时他又说起我为何会昏迷——是为了一个女子。 费尽心思为旁人做了嫁衣裳,最后那女子登基为帝,而我却陷入了昏迷。 这听来有些荒唐。 当然不是因女子登基荒唐,这算不得什么。而是我这样的人,竟会心甘情愿为他人铺路。 想到这里,我短暂地顿了一下。 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在对自我进行回溯探索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并不是完全没有记忆的。 我拥有一些极其散乱的记忆,那些记忆伴随着强烈的爱恨,最终定在了一张漂亮的脸上。 可惜记忆实在太过零碎,我与那强烈的爱恨都依旧隔着一层。 ——我依旧无法与记忆中的自己真正感同身受,而仅仅只是多出一段记忆而已。 比起别人告诉我的东西,这段记忆显得更可靠些而已。 “主子,我去接人。”吴巡说。 吴巡的嗓门实在有些大,他接完人还没走近,我就听见了他的声音:“……您一会儿莫生主子的气。” 可见来的人对我应当很是重要。 我慢条斯理地眨了下眼,下一刻,门打开了。 我脑海记忆中那个盘桓不去的人影,挣破黑暗的桎梏,如乍亮的天光般,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这就是我散乱记忆里唯一记得的人。 她与我成过亲。 但她离开了郡王府。 我找到她,打算抓了她。 ——她不喜欢我。 我在一个照面间,迅速从记忆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那要怎样才能叫她不生我的气?才能留住她? 这时她已经迈开步子朝我走近。 一步,两步。 我开了口:“娘子,他们是谁?” 而后我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 我没有撒谎。 我只是用一句话,迅速地让她意识到,一个失去了所有记忆的可怜人,如今只有她可倚靠。 我只是用我跌跌撞撞的动作,加深了我很是可怜的模样。这样即使她不喜欢我,也总该生出一分心软。 一点不出我的意料。 她在短暂的怔愣后,反过来抓住了我的手。 我终于露出了醒来后的第一个笑容。我为失忆的自己留住了她。 * 她叫程念影。 这个名字倒是极好听的。 她还有个名字叫“秦玉容”,那是她假扮的,骗我。 零散记忆中,她甚至还有过一个叫“小禾”的名字。而这个名字同样是她用来骗我的。 我毫不怀疑失忆前的自己应该是个很聪明的人。可她骗过我。 她骗过我。 该生的气似乎都由失忆前的我生过了。 因而眼下我只兴趣盎然地想着,我不能掉以轻心,要牢牢抓住她才是。 哪怕我此时看着她,除了那些孤零零的记忆外,与看陌生人也没什么两样。 但我相信,失忆前的自己耿耿于怀的人,那就决不能弄丢了去。 “那是吴巡……”程念影开了口。 她在为我介绍这座府邸上的人。 我立即接上了她的声音。 我说着自己失忆的事,自己只记得她的事,但其实说得很是漫不经心。 我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她的脸。 我在看,失忆前的自己,为何会喜欢她。 喜欢到,甚至心甘情愿险些为她丢了性命。 我看着她。 看她微微皱着眉毛,眼睛的形状很是漂亮,唇一张一合…… ——哦,我亲过她。 记忆带动起一些身体的本能反应。我不自觉地抿了下唇。 我不为自己的失忆而感到慌张,反而觉得眼下这样也有意思极了…… 仿佛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的四肢百骸已经先一步背叛我爱上了她。 那种本能的渴求席卷而过,我突然想与她更亲密一些。 也就是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她已有身孕。 她……有我的孩子。 可既然连孩子都有了,失忆前的我却还是没能叫她喜欢上我吗? 她为何不喜欢我? 那我是不是应当要表现出适当的,和失忆前的区别来? 也许她会更喜欢一些? 短短一刹,我的大脑飞快转动,我做了一件失忆前的我大抵不会做的事——我像个旁观者一样,客观地分析了自己对她的喜欢。 我知道,我的口吻愈是冷静,其中的诉说便愈显真诚。 “你若见我失忆,对我失望,就此放下我,可怎么是好?”我故意问她。 “我不会放开你的。”她将我抱得紧紧。 一低头,我便能瞥见她耳朵上的淡淡粉色。 我不会放开你的。 连我的父母手足,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在郡王府留宿了下来。 她似乎很担心我再出意外,几乎与我形影不离。 自然,晚间也要睡在同一张床上。 我无数次忍不住在程念影先睡去后,仔细盯着她的脸细细看。 她生得十分漂亮。 她做过杀手,但她脸上仍留有未完全褪去的娇憨。 她就用这样一张脸,总摆出冷冷淡淡的神情,唯有在我跟前时方才有了变化。 有着极其强烈的反差。 ——这的确是极契合我喜好的。 但记忆中的我,连在她跟前说假话欺瞒她都不敢了……做到这种地步,我是疯了吗? “你怎么总盯着我?你不睡觉?”程念影突然有一日问我。 被戳穿倒也不要紧,我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我总怕这是一场梦。” 于是程念影抓起我的手,去捏了捏她自己的脸。 她柔软的脸颊肉在我的指缝间微微变形,十分可爱。 第276章 我垂眼紧紧盯着,慢慢有些入迷。 她道:“不会是梦。” 然后才又抱住我的脖颈,亲近地贴上来,带着暖意,反复将我抱得紧紧:“别怕,你睡吧。” 我发现自己的心跳猝然漏了一拍。 白日上朝时,她凶恶地维护着我。 眼下又笨拙地安抚着我。 以致刹那间,我都生出了念头——若是仍找不回记忆,我实在罪大恶极。 就好似将她一人抛在了那段过去里。 我怎么舍得? 我怎么舍得? 在程念影又一次闭上眼后,我忍不住屈指极轻地描摹过她的眉眼。 可如果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呢?该如何是好? 我想了又想。 很轻易地说服了自己,那就以现在的自己再去重新爱她便是。 我们便会创造出新的记忆了。 就这样,我与她提出了再举行一次昏礼的事。 不必昭告天下。 但那是失忆后的我与她的昏礼。 重新成一次亲,便不用纠结从前,今后我就是她的夫君,不会更改。 我开始变得喜欢听她讲自己的事。 那些模糊的爱恨,就这样一点点拥有了形状。 又一日,我陪她回宫去。 漠黑国的王子恬不知耻拦下御辇向她示好,我心底的恶念如同见风就长的幼苗一般,立时在我胸腔中横冲直撞起来。 我有一百种法子弄死这个人。 但程念影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我。 我自然可以瞒着她。 可等到她发现那日,也许又会像记忆中那样,骤然离我远去。她那样聪明,谁能保证她一辈子不发现呢? 我到底是遗憾地放弃了杀死这个人。 * 程念影实在很是可爱。 我与她提了一回,说胎足四月而动,五月更显。 于是等到能感受到胎动那日,她竟然夤夜而来。 “它动了下,便来给你摸一摸。” 她的双眼亮晶晶的,比漠黑国进献的宝石要更为漂亮动人。 那妒忌、不甘……种种恶念,便奇异地就此被抚平去。 我终于与那些记忆中的自己完完全全地感同身受了。 夜风下,我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抱起来,藏进屋中。 我大抵生来坏种,连失忆前的自己也妒忌。 我竟觉得不想起那些记忆也很好,便仿佛程念影独属于这一刻的我。 只是程念影不这样想。 她还是盼望着我想起来。 于是我也尝到了记忆中那个自己的求不得的苦涩。 是的,我爱上了她。 假使失忆前的我,与失忆后的我看作是两个人。 那么无论哪一个,最终都会爱上她。 不过是再爱一遍,多爱一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