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豪商 第1节 本书名称:豪商 本书作者:少地瓜 文案一: 正月未过,小镇上就出了件大事: 明家布庄的大姑娘明月,失踪了! 有人说她被赌鬼父亲卖了,也有人说是被继母害了,还有人说,是她不堪忍受,跑了…… 众说纷纭时,“失踪”的明月正骑着大青骡南下。 她要去做丝绸买卖,去赚钱! 赚大钱! 文案二: 明月曾穷无立锥之地,一文钱掰成两半花, 也曾豪掌一方买卖,江南三成丝绸都要从她手上过; 她曾被众人簇拥,所到之处皆是笑脸,所见之人皆是朋友, 亦曾登高跌重,被人联手做局坑害,几近倾家荡产…… 但最终,她还是从一无所有,走到了富甲天下! 人称,“明半城”! 女主是个狠人,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 ps:优秀女性必然会吸引许多优质男性,被一个男人困住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所以女主会一边奋斗一边享受生活,有好几段感情经历哈!介意勿入。 pps,参考北宋为经济、地理背景,文中涉及到的数据、布料发展背景和名称、纹样皆有历史出处,写到的时候会在作者有话说中列明出处。 内容标签:种田文 美食 商战 爽文 市井生活 经营 主角视角:明月 男主角 一句话简介:古代女丝绸商人,崛起,赚钱! 立意:女子自强 第1章 通镇不大,只一家像模像样的布庄,冬末春初,正是预备春衫的好时候,可里头竟极冷清。小伙计麻木地举着鸡毛掸子,将架子上落灰的料子拂了一遍又一遍,间或瞅着空中浮动的游尘发呆。 “怎么还是这些老纹样?”此时唯一的顾客是位四十上下的妇人,她皱着眉头,眼睛往手边几卷深深浅浅的红绸子上斜了下便不再看,显然很不中意,“如今外头可不时兴这些了。” 掌柜的明德福抓着小茶壶歪靠在柜台边,眼神涣散,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闻言却立刻从柜台上撅起来,“哪里老?” 他大步过去,随手抓起一块料子往那妇人身上虚虚一比,“大名府来的万字不到头花绸,最吉祥不过。”又将布料举到她鼻子下头抖了抖,“你自己对着光影看看么,冷泉水缫的丝,溜光水滑,扎实厚重,十几二十年照样鲜亮!” 妇人一把推开他的胳膊,“这料子你都卖三四年了,打量蒙我呢!甚么大名府,亏你还是卖布的,岂不知如今最好的丝绸都在江南!”【注1】 明德福往壶嘴上啜了口,嗤笑道:“南蛮子懂什么织造!” 南人?哼,捡便宜的轻浮货色,能做出甚么好料子! “下月我嫁女,须得轻快喜庆些才好。”又不是过寿,穿什么万字纹?妇人没好气道,“月前我听县里来的人说,那边有杭州来的喜上眉梢大红、秋香、宝蓝色缎子,还有什么缠枝莲花纹的纱。若有的,给我扯几尺,大红的给我女儿做回门衣裳,秋香色的我自己做一身,那个纱也要一匹,当嫁妆……” 不待她说完,明德福就梗着脖子道:“就这些,旁的没有。” 说着,竟又斜睨她一眼,“甚么年纪穿什么纹样……” 老远便听到争执声从布庄内传来,明月未至跟前,便见一个妇人怒气冲冲提着裙子抢出来,双手空空,面上犹挂着未散的怒意。 明月熟练地上前陪笑问好,“朱婶子有日子没来了,家里都好?可是伙计招待不周?来,您想要什么,我亲自替您找。” 伸手不打笑脸人,朱婶子的怨气散了两分,拉着脸往店里瞪了一眼。 什么叫什么年纪的人穿什么衣裳?明晃晃骂我老,啊呸! 也不看看你自己脸上的褶子,臭不要脸! 不用猜就知道是自己那个不省心的爹捅了篓子,明月连连道歉,又说好话,“听说姐姐下个月大喜,姐夫又在县上衙门里当差,着实体面,哎哟哟,真乃天作之合!您这些日子一定忙坏了,招待不周,实是我们的罪过。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千万别客气,也好叫我也跟着沾沾喜气。” 提及女儿的婚事,朱婶子眉宇间瞬间泛起得色,喜气洋洋说了几句。 明月趁机问她新式丝绸的事,朱婶子一一说了,“原本是打算我们娘家置办,这么瞧着,说不得还得劳烦姑爷从县城捎带。前街的黄大姐前儿才托人捎了一块杭州来的纱,哎哟哟,当真颜色鲜亮,花样又轻巧又俊……” 江南,杭州,杭州啊,明月在心里反复念了几回。 眼见日上中天,朱婶子要家去,“月亮,得空好生劝劝你爹,这么下去不是个法儿……” 店里长久没有新货已是大不妥,掌柜的竟对着老顾客冷嘲热讽,这还了得? 这孩子早早没了娘,爹又不成事,若产业也败落了,日后可怎么办呢? 明月听得心里发苦。 劝,她劝了这么多年,劝得动吗? 明月用力闭了闭眼,提着食盒进店,压着不痛快道:“吃饭吧。” 明德福压根不看,自去柜上摸了把钱,“你看店,我出去吃。” 哼,家里能有什么好菜?左不过炖葫芦条子、熬萝卜,叫人嘴里都淡出鸟来。 “爹!”眼见他指头缝里露出银光,明月又急又气,“不能再赌了!” 生意不景气,他又染上赌,还过不过了? “爹!” 憋了几日的明德福听不进去,直着两只眼睛就往外冲。 今儿一大早就听见喜鹊叫,这是吉兆啊!肯定能回本! 明月堵住门不让他走,“都多少日子没开张了,您就不着急?朱婶子好心过来,您又把人挤兑走……” 声音又急又快,引得行人侧目,明德福自觉失了颜面,眼睛一瞪,抬手要打。 明月一扭身避开,绕着桌子转圈,“有本事打死我!” 呸,我才不傻乎乎站着叫你打! “还敢躲,反了你了!”明德福恼羞成怒,抓起旁边的扫帚就撵。 “哎呀这又是怎么了!有事不能好好说?跟个孩子动手。”隔壁粮店的掌柜听见动静,带着伙计过来拉架,先熟门熟路地夺下明德福手里的扫帚,又朝明月使眼色,“这孩子也是……好歹是你爹啊。” 还不赶紧服个软?回头吃亏的是谁! 明月紧抿着嘴,不肯低头。 他哪里配当爹。 “你看,你看看!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明德福虚得厉害,折腾这么两下就喘,指着明月骂道,“小畜生,反了,反了,真是反了!” 明月哼了声。 老畜生。 明德福下不来台,忍不住又骂道:“简直跟你那死了的娘……” “你敢提我娘?!”明月死死盯着明德福,面色阴沉。 对上她的眼神,明德福心里一阵阵发虚。 像,太像了,当年自己就是被那婆娘这样压得抬不起头。 “哎呀,行了行了,她还小呢……”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还是两个犟种!粮店掌柜的赶忙和稀泥,连拖带拉把明德福弄出去,又对街上围观人群摆摆手,“没事没事啊,散了,都散了!” 隔三岔五闹这么一出,连带着他们也不得安生,真头疼! 明德福借坡下驴,在街上叉腰骂了几句,炫耀当爹的威风,这才抖抖袍子往赌坊去了。 有熟悉的街坊瞧见,各自摇头叹息。 稍后众人散去,一直装死的小伙计跑出来收拾,明月扭头瞥见桌上的食盒,直接过去坐下。 哼,你不吃倒便宜了我! 布庄临街,前头两间门脸,后头背靠背是街另一面的铺子,并无院落,只二楼可堆放各类杂物和存货,住不得人。 明家人住在三条街开外的城西,不远也不近。食盒外裹着棉套子,这会儿里头还是热乎的。 食盒里搁着一碟油焖葫芦条子,一碗肉沫烩白萝卜,一盘香油凉拌的碧绿野菜,油润润明晃晃,旁边还挤着两个胖乎乎的饽饽,浓郁麦香混着油香、肉味扑面而来,惹得人食指大动。 虽不是正经肉菜,但加了足量猪油,葫芦条和萝卜块都炖得油油润润软软嫩嫩,从嘴里下去一路把五脏六腑都熨平了,热乎乎的舒坦。 十几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明月日日被继母防贼似地防着,许久没见过这样足量的正经饭,连盘底剩的油渍也不肯放过,拿饽饽蘸了,就着半壶冷茶抻脖咽下去,心满意足。 肚子里沉甸甸的,真舒服啊! 吃饱了,明月开始想娘。 听那些老街坊老顾客说,娘精明能干,又热心快肠能说会道的,早年十里八乡的人都爱来明家布庄买布! 可惜好景不长。 她病逝后,明德福彻底没了束缚,痴迷于吃喝玩乐,没多久便娶了个尖酸刻薄的新婆娘进门,明月的好日子彻底到头了。 好吃懒做,胆小怕事,优柔t寡断……哪怕是自己的亲爹,明月都忍不住要骂一句:那男人真是该死的不中用! 当年娘究竟看中了爹哪一样,单单是那副好皮囊吗? 好皮囊不当饭吃! 他根本不是做买卖的料! 豪商 第2节 买卖,有买有卖,凡天下经营必要有进有出,方可如流水不腐,永葆生机,而明家布庄恰恰相反: 不顾顾客喜好盲目进货,导致过时的旧货积压太多,银钱流转艰难,而明德福既不舍得再进新货,又不舍得低价处理旧货,甚至因此迁怒客人,如此一来,大家就更不愿意来了…… 想着方才朱婶子的话,再想想明德福,明月抬头看看这间跟自己差不多大的铺子,忽然有些灰心。 爹,爹!这个字眼、这层血缘仿佛一道魔咒,死死困住明月的志向,又如重重锁镣,绑缚得她喘不过气…… “小姐,小姐?该打烊了。” 直到伙计的声音响起,明月才大喘气猛抬头,愕然发现半日时光已悄然消逝,橙黄色的夕阳余晖斜斜扑了一地。 “您没事吧?”伙计吓了一跳。 明月摇摇头,“没事,打烊吧。” 冬末春初的小镇乏味至极,即将到来的夜幕逼退白昼的同时,也迅速抹去人迹,街上冷清得可怕。 此时在外游荡的,除了稀稀拉拉的食客,唯有赌鬼与嫖客。 而明家布庄,也浑似荒野中的一座孤坟,生机全无。 关了门,明月追着最后一缕夕阳往回走,沿途狗子的叫声和各家各户的说笑声混在一处,伴着昏黄的烛光从纸窗里漏出来,斜斜落在她脸上,映出眉宇间的几分向往。 家,家啊。 有娘才有家啊…… 明月推门而入,伴着嘎吱声,映在正房窗纸上的女人影飞快上前瞄了一眼,又迅速缩回去。 看样子明德福还没回来。 这是一座很普通的小院,正房给明德福两口子住。原本明月住在西厢房,可老话说得好,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后来有了儿子的明德福便亲自将女儿撵去面西的东厢房,冬日冷夏日晒,隔壁还兼做厨房、柴房…… 惨淡的买卖和对未来的迷茫让明月睡不安稳,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房那边传来的尖利女声将她吵醒。 “嚎甚么!”是明德福,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烦躁。 他回来了,出什么事了?明月瞬间清醒,翻身用被子把自己一裹,蹭蹭几下挪到窗边,努力竖起耳朵。 院子不大,又是纸窗,听得很清楚。 “二百,二百两啊!”继母王秀云带着哭腔喊道,声音并没小多少。 二百两,钱?明月一怔,电光火石间联想到一种可能:天杀的明德福输狠了! 作者有话说: ---------------------- 【注1】“唐代以前,丝织业中心仍在河南、河北等地。”“到唐代后期,北方因安史之乱破坏严重,丝织业恢复慢,而南方则由于破坏轻,社会比较安定,桑蚕丝织仍继续大发展。”“继五代十国后,我国丝绸生产重心就进一步向东南两浙转移。”、出自《浙江丝绸史》三、四章 第2章 “小点声,大半夜的,也不怕邻居听见了笑话。”明德福恼羞成怒道。 “你还怕笑话?!唔唔……”似乎被捂了嘴,王秀云的声音迅速变得含糊不清,“足足二百两啊!你拿什么还!” 再次确认这个数字,明月也不禁倒吸凉气,然后与明德福一起陷入长久的沉默。 早年生意好时倒也罢了,可如今? 心急的明月悄悄下地,掀开最靠近正房的窗子,把半个脑袋探出去听。 半晌,才听明德福嗡声嗡气道:“这不是跟你商议吗?” “商议个屁!”王秀云几近疯魔,抬手砸了什么东西,“赌之前怎么不跟我商议?你这是要逼我们娘俩去死啊!” 至于明月?前头老婆生的赔钱货,关她什么事儿! “我才跟你享了几天福?如今家里哪还有钱!拿什么还,拿命吗?” 自知理亏的明德福不吭声。 王秀云两腿乱蹬继续发疯,“你欠谁的账不好,偏去招惹牛大胆!那是本地有名的泼皮无赖,还跟衙门的班头称兄道弟,莫说赖账的,便是亲爹亲娘都敢动手,前头打死了两个老婆……” 牛大胆,正是明德福常去的那家赌坊东家。 明月一颗心沉到谷底。 焦头烂额之际,王秀云的声音却忽然低了下去。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你可是有主意了?”明德福急切问道。 王秀云没说话,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细微的悉悉索索:她在穿鞋下炕,她要出来! 明月立刻缩回头,关窗、上炕、装睡,迅捷无声。 院子不大,两屋相隔有限,明月急促的呼吸尚未平复,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伴着凉风卷进来一句幽幽的“月亮?” 活似寒夜里伺机而动的妖魔,令人毛骨悚然。 这间屋子本是库房,只能从外头锁,后来明月搬进来,想法子在门内弄了个门栓,奈何被明德福撒酒疯时砸断了,还没来得及换新的。 “月亮?”王秀云疑心颇重,又轻轻叫了声,踮起脚尖来到炕头,借着朦胧的月色瞄,目光中流露出浓烈的、粘腻的恶意。 明月发出两声含糊的哼哼,与所有快被吵醒的睡客一样。 王秀云松了口气,原地站了许久才悄然退去。 明月一动不动。 又过了会儿,门外才有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刚才王秀云一直没走。 直到正房那边再次隐隐传来刻意压低的女声,明月才重新下炕。 常言道,做贼心虚,王秀云这样提防自己,一定有鬼,明月必须偷听,好提前准备应对。 这次王秀云的声音更低了,明月很难听清。 房门开关声极大,必会打草惊蛇,她一咬牙,干脆从窗子爬出去,蹲到正房窗户底下听。 怕对方发现,挪动的速度难免慢了些,等明月凑到墙边再次听清对方说话时,已错过开头。 “你疯了?!”明德福罕见的有些震惊。 王秀云反问:“不然银子从哪儿来?” “铺子和里头的货……”迟疑的声音表明明德福自己也不情愿,只等王秀云反对呢。 “以后呢,都喝西北风去?”王秀云果冷冷嗤笑。 压的货可以出一出,但铺面绝对不能动! 如今确实买卖不济,可哪怕日后把铺子租出去呢,好歹每月有个进项,不至于饿死。若连这点指望都没了,不如现在一根绳子吊死。 明德福闷闷道,“传出去叫人家戳我脊梁骨……” 王秀云将眉毛一竖,“大点儿怎么了?年纪大点会疼人!牛大胆手里那么大的买卖呢,上头又没有公公婆婆,过去就能当家作主,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还有比这更好的亲事吗?” 她已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把继女彻底从家里撵出去的好机会。 那个丫头主意太大,心也太野了,才多大点儿啊,竟就妄图插手店里的买卖,呸!这是要跟我儿子抢家业呢! 不行,绝对不行! “他前头打死了两个老婆。”到了这会儿,明德福消失已久的父爱竟奇迹般的复苏了一点。 一点而已。 比起女儿的终身,他更在意的是左邻右舍会怎么说他? “浪子回头金不换嘛!婚姻大事最讲究缘分,前头两个都不是正缘,也是没奈何的事,且他整日与你作耍,我瞧未必没有这个意思。”亲爹都没良心了,后娘更不必忌讳,王秀云振振有词道,“虽说名头不大好听,可名头不当吃不当穿的,成亲过日子都要落在实处才好。真要论起来,那牛大胆也算咱们镇上一号人物,若果然成就好事,之前的债务一笔勾销自不必说,你这个泰山老丈人也有了依靠,还怕外人欺负?到时候也不用辛苦做买卖,专等女婿孝敬罢了……” 哪儿有逼老丈人还钱的道理呢? 怕只怕人家牛大胆不稀罕!人牙子手里一个平头正脸的好丫头才要一两银子呢,你家什么闺女啊,敢卖二百两? 明德福的脑袋渐渐混沌起来。 还不上赌债,万一牛大胆打上门呢? 二百两啊! 那丫头整日说什么经营、买卖的,口口声声为父分忧,如今不正是好机会? 况且白天,对了,那死丫头还冲自己吆五喝六的,真是翅膀硬了! 窗外的明月脑中嗡嗡作响,胸中怒火狂烧,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揪着明德福的衣领子狠狠扇几个嘴巴子,出出这些年的恶气,再戳着他的天灵盖质问他究竟怎么想的。 王秀云是后娘不假,你可是我亲爹啊!竟想把我送给打死过两个老婆的老恶棍抵账?! 但凡他还有一点儿为人父的良知,就该在王秀云提议的第一声断然回绝! 他该死的心动了! 王秀云可恶,然明德福更可恨。 虎毒不食子啊! 明月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不断告诫t自己要冷静。 再等等,似乎有一道声音使她心怀侥幸,等等吧,万一,万一爹…… 可惜,没有,什么都没有。 有风声,风吹树杈摆动声,邻居家狗子的呜呜声,明月自己的呼吸声,唯独没有明德福坚定拒绝的声音。 早就料到了,不是吗? 她再也不会对那个被称为父亲的人抱有一丝期望了。 狂风吹得外头枯树嘎吱作响,摇摆的树影落在纸窗上,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魔。重新躺回炕上的明月心烦意乱,彻底没了睡意。 嫁是绝对不能嫁的,该怎么办才好呢? 报官?求邻居? 别说这事儿如今还没落定,外人要笑话自己瞎担心,即便落定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还能为自己平白得罪人不成? 豪商 第3节 至于亲友……娘那边的近亲早死绝了,爹这边的素来狼狈为奸,想都不用想。 明月烦躁地翻了个身,脑海中闪电般炸开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跑! 这个主意甫一出现便春日野草般疯长,伴着明月狂烈的心跳一起肆意蔓延,最终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 是啊,为什么要等人来救呢?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我要自救。 跑吧! 王秀云既起了这样的念头,此次不成也会有下次,她不可靠,滥赌的明德福更不可信,留下唯有死路一条。 树挪死,人挪活,朱婶子说当年娘十来岁就出门闯荡了,我是娘唯一的骨血,有什么理由胆怯? 听闻江南丝绸极盛,地方又繁华,遍地金银,多有一夜暴富者,不如就去闯一闯! 可铺子…… 不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只要明德福活着一日,我就不可能真正成为话事人。 明月眼底划过一抹决绝,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虚空中似乎看到娘早已模糊的脸。 如果您还在,也一定会催我离开的吧? 您不说话,就是答应了。 至于本钱……哼哼! 次日一早,明德福照例出门,不知去铺子还是找牛大胆勾连。 王秀云伺候宝贝儿子起来,亲自去摸了鲜鸡蛋蒸嫩嫩的鸡蛋羹,还点了两滴金灿灿的香油,颤巍巍的馋人。 “耀宗啊,快趁热吃,娘送你去私塾,别再迟了。” 那小畜生扭着身子哼唧,两只脚在地上搓来搓去,“我不读书,天天背书烦死了,我要吃糖人,啊啊啊我不去!” 说着就往地上一躺,王八戏水似的四肢乱舞起来。 王秀云伸手拽他,冷不防被踢了几脚,登时大怒,进屋抓了扫帚疙瘩就打,“吃吃吃,天天就知道吃,吃个屁的糖人,老娘看你才像糖人!” 快十岁的半大人了,竟连《三字经》都背不下来,日后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挣诰命? 想到这里,王秀云忍不住往东厢房瞥了眼,又嫉又恨。要是能把那死丫头片子的脑瓜子挪到耀宗身上就好了…… 明耀宗被打得嗷嗷叫,眼泪鼻涕抹了一脸,这才抽抽噎噎吃鸡蛋羹。 真香。 王秀云叉腰喘气,“不知好歹的小王八羔子,老娘辛辛苦苦是为了谁!” 明耀宗早被惯坏了,离了扫帚就忘了疼,正端碗舔底下残留的香油呢,听了这话立刻哼哼唧唧回道:“兔崽子是兔子娘养的,狗崽子是狗娘养的,我是王八羔子,你就是王八娘,嘿嘿……啊!” 王秀云又给他一顿打,眼见明月推门出来才停手。 明耀宗一抹脸,举起碗冲她炫耀,“可好吃了,哈哈,野丫头没有!” 王秀云一把捂住他的嘴,假笑敷衍,“他还小,不懂事,月亮你别往心里去。” 类似的把戏日日上演,明月瞧也不瞧,自己去井边打水洗脸。 早上的井水很冰,往脸上一泼,明月马上哆嗦着精神了,连带着脑海中的计划越加清晰: 稍后王秀云必会送小畜生上学,但私塾离家不远,她很快就会回来,自己恐怕来不及收拾东西跑……对了,明德福! 平时两人就这么不对付,王秀云瞧不出半点异常,越发笃定昨晚上她没听见,眼珠一转又笑道:“你弟弟读书呢,日后做了官,给你这个当姐姐的撑腰……夫子也说得补。” 明月翻个白眼,心道,夫子还说他蠢如猪,也没见你杀了吃肉。 还做官?这种货色若能做官,猪都能上树了! 久不见回应,王秀云亦觉无趣,转头送儿子去学堂,眨眼便回,眼珠不错地盯着明月,生怕她跑了。 正翻草料喂骡子的明月冷笑,“你还是不了解我爹。” 王秀云一怔,“啥?” 明月慢悠悠道:“赌鬼做梦都想翻本,只会越赌越大,你以为他一大早出门做什么去了?手头银子输净,再拿什么赌?” 拿什么赌?王秀云突然想到什么,扭头冲进屋里翻箱倒柜,不消片刻便煞白着脸冲出来。 房契没了! 大意了,她只沉浸在算计继女的窃喜中,却忘了一点:明德福是个没心肝的东西,能坑亲闺女,又怎么会管他们的死活? 此时王秀云哪里还顾得上盯明月,嗷嗷叫着,抓起烧火棍直奔赌坊而去。 明月目送她远去,转头就把家里的锁全砸了! 作者有话说: ---------------------- 本文女主角主打一个顽强拼搏不内耗哈! 第3章 涉及房契,王秀云势必不会退缩,而明德福好面子,更不可能在外人面前向浑家服软,两人且有得闹呢,正方便明月在家刮地皮! 平时王秀云防她更甚于防贼,连厨房柜子都上锁,这回可叫她掏了老窝! 里面攒了十来个鸡蛋,还没吃饭的明月去灶间点火,狠狠挖一大勺雪白猪油润锅,一口气煎了五个金灿灿的鸡蛋吃,喷香! 还有糖,舀一勺冲甜水喝,热乎乎的下肚,嗯……有点儿腻,顶着了。 剩下的鸡蛋暂时吃不了,都煮了,预备着路上吃。 吃饱喝足,手脚暖洋洋的,全身都是劲儿,明月抹抹嘴,取出大包袱皮来,麻利地翻箱倒柜。 亲娘去世时明月还小,家中一切皆由明德福处置,而等她长大,母亲生前说好了留给女儿做嫁妆的东西已所剩无几。 每每想起这些,明月就恨得牙痒痒。 而这种愤恨在看到王秀云的首饰匣子后瞬间攀至巅峰: 里头那对金包银镯子分明就是娘的! 王秀云竟然有脸戴娘的首饰! 狗日的明德福竟敢让她戴! 本来只想收拾点盘缠的明月越看越气,直接拿起首饰匣子往包袱里哗啦啦扣了个底儿朝天。 拿来吧你! 王秀云说没享几天福,纯属放屁,早年明德福是真舍得给她花钱,不过后来买卖一日不如一日,他又染上赌,为了还债,又陆陆续续把给王秀云买的首饰卖了个七七八八。 饶是这么着,还剩一对沉甸甸的雕花龙凤银镯,一对梅花银簪子,两对小小的素银耳圈,外加一枚镶嵌着黄豆粒大小红宝石的细细的金戒指。 另有明耀宗小时候打的一副空心银长命锁,一对福字小银手镯,都收在一处,正好一窝端。 首饰匣子下头压着的是两口子的铺盖和衣裳,光影一照,流光溢彩好似云霞落地。 民间衣裳以棉麻为主,可明家就是开布庄的,最不缺布,王秀云净挑贵的绸缎裁剪,送到当铺里也能换不少钱。 明月摸摸身上起毛透风的板结旧棉袄,再看看箱子里的鲜艳夺目,抿抿嘴,把两口子没怎么穿过的好衣裳都翻捡出来。缎面娇嫩,近年来频频做粗活的明月不敢用力摸,生怕手上的毛刺、冻疮弄勾丝,卖不出好价格。 她从里面挑了件新的换上,蓬松柔软,整个人活像被暖烘烘的云朵包裹了。 她年纪小,但随爹娘身量高,穿王秀云的衣裳竟没大多少。 真暖和啊,明月垂着头看新衣裳,眼眶有点泛酸。 要是娘还在……算了,不想了!明月吸吸鼻子,用力一抹眼角,继续翻腾。 箱子最底下有件羊皮袄,死沉,是早年明德福还有点干劲的时候出远门穿的,内挂宝蓝招财进宝铜钱纹缎面里子,端的气派。 明月也穿上试了试,压得人都矮了一截。下摆近小腿,袖子也长,腰身肥大。不过不要紧,袖子长就挽起来,腰间扎根腰带就不灌风。 她要逃呢,如今夜里寒风还刀子割肉似的,正需要皮货抗风。 挺好,她不嫌弃! 光衣裳就收拾了挺大一包,逐渐头脑发热的明月不满足。不够,不够!财物财物,怎么光有物呢? 银子藏哪儿了? 不在箱子里,那就在……明月挑挑眉,去灶台底下抽了根柴火,挨着地砖、墙壁快速敲过去。 很快,桌腿下面的一块地砖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明月咧嘴一笑,挪开桌子,拿锅铲顺着砖缝用力一撬,底下赫然是一只油纸包裹的木盒。 打开一瞧,一张二十两的银票,还有两个十两的小元宝,几块t份量不一的碎银和一整吊的一千文钱。 再翻翻,真没了。 明月一阵恍惚。四十多两,这就是如今明家能掏得出的所有现钱了,满打满算够过一年半的,对比当年,实在凄凉。 难怪王秀云着急上火,但凡家里谁有个三病两灾的,真就要喝西北风了。 明月全部笑纳,才不留给大小畜生。 整座院子,明月从里到外一路走一路翻一路拿,衣裳、银子、猪油膏,末了还顺手从厨房柜子里装了两副干净碗筷、一副火折子和唯一的菜刀,以及仅有的盐、白糖、半斤多红糖、大半包红枣、一包桂圆和几块老姜。 余光瞥见墙角架子上的铜盆,嗯,也是我的了。铜盆摔不烂,能盛水能热饭,用处大着呢。 近两年明德福对买卖不上心,时常让明月看店,她就抽空做针线,去外头寄卖,攒了二两多,就藏在炕头靠墙的小洞里,都带着。 孤身上路恐不安全,明月把银子都缝在贴身穿的小衣裳内侧,贴肉藏着,新棉袄外再罩上旧衣裳,也就不起眼了。 干完这些,那边鸡蛋煮熟、大青骡也吃饱了。 似乎觉察到小主人的反常,大青骡今天温顺极了,眨巴着大眼睛一声不吭,亲昵地舔她的手背。 明月摸摸它的脑袋,装好热乎乎的煮鸡蛋,再次检查了行囊,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眼这座曾经浸润了她的快乐的院子,“走吧!” 娘,我走了! 她用力闭了闭眼,牵着骡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悄没声干完大事,明月面上平静,脚下走得飞快,腔子里一颗心怦怦狂跳。 她不大懂律法,干完才觉忐忑。 豪商 第4节 虽拿了银子,可毕竟是自家,算不上案子吧? 虽是自家,但毕竟拿了银子,衙门会不会当真? 开弓没有回头箭,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 紧张?亢奋?后怕?此时此刻,明月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何种心情,只盼尽快出城,远走高飞,千万别出什么变故耽搁了才好。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熟人都看不见我……好极了! 出城就能骑牲口了,一路提心吊胆的明月麻溜儿爬上骡子,往它屁股上轻轻一拍,“哒哒哒”朝南跑远了。 正月底的晨风吹得人脸麻,但终于掌握了自己命运的明月却由衷感受到自由的快乐。自昨夜起便缠绕在她心头的愤懑情绪恰如湖底涌出的气泡,渐升渐大,直至被撑爆,在晨曦下无声炸开,彻底消散。 今后她就是天上的鸟,水里的鱼,路边肆意生长的野花野草,再不会被人轻易拿捏。 或许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但那又如何?她宁肯在外奋力拼搏后力竭而亡,也不愿龟缩家中屈辱而死。 拼一把,无论是好是歹,我认了! 骡子不如马快,但耐力极佳,可以一口气跑好几个时辰,明月便不停赶路,生怕被谁追上。 明德福和王秀云两口子必不会善罢甘休,少不得报官,故而明月频频往后看,结果这一看就唬了一大跳:地上有新鲜的牲口蹄子印儿呢。若真的有衙役追上来,可不就顺着印记找到她了! 她立刻跳下骡背,从路边的枯树上掰下几根树枝,用旧衣裳把根部绑在一起,细小的尖端朝下,倒驮在骡子屁股上。这么一来,骡子走过的地方就被树枝重新扫过,看不大清了。北方城外的风又大,再过一会儿就什么都没了。 明月放下心来,继续赶路。 通镇非交通要塞,地方又小,出了镇子便渐渐荒凉起来,后面陆续出现几条岔路,通往各处。明月没走过,可她会看日头影儿,也认得晚间的北斗,便可一路向南。 一口气从清晨跑到下半晌,眼见日头西斜,耐力极佳的骡子都累得够呛,骑骡子的明月更是腰酸背痛,屁股发麻,有些撑不住了。 这一路走来,她遇到了五个岔路口,且之前从没对外透过口风,就算闹到衙门,县太爷也不知道自己会往哪里去,大约是追不上来了。 可巧前方路边有一条小溪,明月赶紧停下,用力摸摸小伙伴毛茸茸的大脑袋,语气中终于带了轻快的活气,“辛苦你啦。” 骡子的厚嘴唇边泛了白沫,累得直喘气,呱唧呱唧埋头喝水,根本顾不上回话。 旷野无人,唯有呼呼刮过的大风乘着枯草起伏的金色波浪,刷拉拉卷往不知名的远方。 河面中浮动着亮闪闪的冰茬,温热的阳光落在脸上,明月眯眼眺望良久,突然很想笑。 再想想明德福夫妻俩发现真相后的气急败坏,她也真的痛痛快快大笑一场,多年郁气都随风消散。 笑完了,明月去背风处歇脚。 她先清理出一块空地,将大羊皮袄铺在地上,又软又暖,正好坐。又去四周收拢枯草和树枝生火,用铜盆煮红糖姜汤喝,顺便热了煮鸡蛋吃。姜汤辛辣,微烫,合着红糖的香甜一路流窜,在她额头逼出一层细密的薄汗,畅快极了。 大青骡不必她操心,喝饱了水就掀着肥厚的嘴唇去拱草,啃食枯黄草甸下萌发的鲜嫩多汁的绿芽。 西斜的阳光好似碎金泼洒,将明月身上照得暖烘烘的,疲倦终于战胜长久的紧绷情绪,滚滚席卷而来。 她有点儿犯困了,双眼发沉,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一次重重点下去再猛抬起来时,太阳都要落山啦! 大青骡也吃饱歇够,正惬意地甩着尾巴,低头冲地上的草皮挑挑拣拣。 一阵寒风袭来,明月龇牙打个哆嗦,赶紧把沾满草屑的羊皮袄披上。 正收拾东西,前方弯路上转过一个中年汉子,麻衣布履,黄瘦面皮,肩上一担柴随着脚步咯吱作响。 明月抬头,正对上对方不经意掠过的视线,双方都怔了下。 那汉子脚步一顿,突然开始朝四周打量。明月心里一咯噔,迅速将铜盆绑好,又从地上摸了几块石头揣起来,立刻爬上骡子。 眼见四野无人,那汉子竟脚尖一转,直朝这边走来! 乡间小路甚窄,他又挑着大担柴火,完全挡住了明月的去路。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明月高踞骡背,沉声道:“劳驾让让。” 那汉子忽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姑娘要往哪里去啊?天快黑了,不如……啊!” 话音未落,几块石头迎面砸来,他冷不防被打个正着,头颅钝痛,几道热流顺着脑门儿蜿蜒而下。 她,她竟敢抬手就打?! 那男人懵了,下一刻便见对方一口气扔完石头,驱使骡子奋力冲击而来,一副势要将他踏死的模样! “撞他!”明月搂紧骡子,双眼喷火地喊。 什么世道,连个陌生人都想祸害我! 撞他,撞死他! 数百斤重的大牲口狂奔之下,直踩得地皮隆隆作响,气势惊人,那樵夫何曾见过这般阵仗?登时肝胆俱裂,“娘啊”一声跌坐在地,不顾裤/裆里湿了一片,连滚带爬往路边沟里滚去。 待他勉强回神,颤巍巍探出头看时,少女早骑着骡子狂奔而去,地上唯留一捆被踩得稀巴烂的柴火…… 金乌西坠,玉盘渐升,皎洁月色给荒野蒙了层白纱,也照亮了下方披星戴月的行人。 呼啸的西北风吹不透羊皮袄,却把半人多高的无垠野草压得左摇右晃,枯树摇摆鬼影幢幢,又有老鸹嘎嘎乱叫,活似妖精下山。 不过出完气的明月不怕。 人比神魔鬼怪可怖多了。 她年轻,身子骨结实,白天睡了那会儿便不觉得累,难得月色朦胧,星辰璀璨,便裹紧羊皮袄,借着星光继续赶路。 又几个时辰,东方泛起鱼肚白,前方岔路口隐有炊烟升起,乳白薄雾笼罩下赫然是一处小小草棚。 那草棚檐下挂的麻布幌子上画着茶饭图样,红色飞边在风中簌簌作响。棚内置小桌五七张,条凳若干,一对老夫妇在土砌灶边弯腰忙碌,氤氲热气自灶上一摞大蒸笼内喷出,“呼哧”作响。 听见动静的老妪抬头,看清明月后忙抬手招呼,“闺女,快进来坐。” 奔波一日的明月又冷又饿又累,香气钻入鼻孔,激得她吞了口唾沫。 好香好香。 “冻坏了吧?”老妇人提起炉子上的大茶壶,给她倒了一碗滚滚的麦仁茶,“快喝了暖暖身子。” 风吹一宿,明月的脑瓜子都被冻僵了,腔子里活像塞满冰坨,一张嘴,两排牙齿直打颤,“多,多谢。” 小心接过啜了两口,鲜活的麦仁热气立刻顺着喉管散开,一点点逼退寒意。 她惬意地吐了口气,用力打个哆嗦,冷硬的脑筋重新开始打转。 此去江南千里之遥,难保不会再遇到心怀叵测的歹人。昨日那混账男人是临时起意,被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可若是几个匪徒劫道,蓄意埋伏呢?只消一条绊马索便可拦路,由不得人不下来。t 而只要人落到地面上,荒郊野岭的,是生是死便由不得自己了…… “啪!” 灶火熊熊,热气滚滚,柴火的爆裂声打断明月的思绪,她放下喝干的茶杯,搓着红肿的双手问有什么吃的。 路边茶摊小本经营,买卖不定,自不会有什么大荤腥,眼下只一样野菜豆腐馅儿包子,两文钱一个。 明月先要两个,趁热咬一口,发现馅料用猪油炒过,盐巴不多不少,鲜香油润,竟十分可口。 她实在饿狠了,一口下去便停不下来,呼哧呼哧喷着热气,将两个成年男人拳头那么大的杂菜包子一气吃完,摸摸肚皮,犹觉不够,又要了一个来配着冷透了的水煮蛋吃,慢慢继续方才的念头。 出门在外,与人结伴为宜,可找谁去呢? 明月边喝茶边琢磨,借着灶台的热乎气闭眼小憩,迷迷糊糊间抓几下生了冻疮的手。 周围静悄悄的,骡子也睡。 这茶摊的买卖实在寻常,直到日上三竿,也只两个结伴赶路的妇人经过,问价后舔着嘴唇走了。 两文钱呢,换成陈年米面都够一家人吃一顿了。 忍忍吧。 见骡子也睡够了,明月摸摸只剩下两个的水煮蛋,“婆婆,再给我十个包子,带着路上吃。” 天气尚冷,一两日还放得住。 那婆婆才应下,又听车轮轧轧,竟有一队车马自北方大路而来,在茶摊前缓缓停下。 共两辆马车,除车夫外,两侧又有三个灰衣精壮汉子骑马随行,十分严整。 领头的汉子滚鞍落马,来到前车窗边说了几句什么,便见车帘一挑,跳下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 她先从车后取来脚踏,这才伸出胳膊,扶着里头的人下车。 那是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夫人,穿一件石青色岁寒三友暗纹提花长缎子袄,外罩同色斗篷,头上一对碧玉簪子,眉目柔和,气质典雅。 她对众人道:“一路辛苦,都歇歇吧。” 北地口音,明月听得懂,只觉此声如涓涓细流,好听极了。 明月心头一动,忽然不急着走了,安安静静坐在桌边吃茶,细听他们说话。 一行人极有规矩,虽在野外也未曾大声喧哗,明月只隐约听到什么“扬州”“老爷”的,心下越发欢喜。 她没出过远门,却在庙会上听过说书的,似乎扬州和杭州相距不远。 既如此…… 夫人一行人干脆利落用过饭便重新启程,明月也不耽搁,远远坠在后面跟着。 做主的显然是那位颇具文气的夫人,瞧穿戴言行,说不得家中便有正经读书的男丁,手头也宽泛;随行又有一个年轻丫头,一个略年长些的婆子……此等人家,好名声、好体面,与之同行,不必担心遭遇拐卖等糟心事。 眼下明月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人家不愿意自己跟着。 车队很熟悉这条路,中途未做停顿,于傍晚时分拐进一座小镇,直奔城中最大的客栈歇脚。 明月特意等那位夫人上楼了才进去,结果一进门就对上随从的大黑脸,吓了一跳,“娘啊!” 对方显然早便发现她一路尾随,形迹可疑,特特候在此处。 被抓现行着实有些丢脸,狡辩?死不承认?一瞬间,明月脑海中划过若干念头,然后又一一否决,诚恳道:“这位大哥,我绝无歹意。” 哪知对方的眼神立刻古怪起来,先鼓鼓自己粗大的臂膀,再瞄瞄她细细的小胳膊,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点斤两,够干什么的? 明月:“……” 豪商 第5节 不是,我跟你比了吗? 见对方并没有算账的意思,明月胆子大了许多,斟酌言辞说了自己的打算,“……实在是怕再遇到歹人,您放心,我一定不会打扰到夫人,就远远跟着,不会吵嚷的,万望行个方便,好歹救我一命。” 她面上做烧,有些不好意思,可转念一想,若果然能一路同行,便可无忧了……出门在外,脸面算什么!豁出去试试,即便不成也不会掉块肉。 见她灰头土脸,十分狼狈,又兼言辞恳切,那汉子起了恻隐之心,“此事我做不得主,要秉过夫人才好。” 他只是护院,此行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护送夫人与老爷相聚,旁的一概不管,更不可擅自做主。 见他肯问,明月一个劲儿道谢。 常夫人本是宅心仁厚之辈,听了随从回话便十分唏嘘,竟叫明月过来相见。 明月听闻,喜不自胜,忙换过干净衣裳,又洗过手脸,把蓬乱的头发抹平整,这才过去请安问好。 听她口齿清楚,言语颇有条理,常夫人暗自点头,温声问道:“这不是甚么大事,不过你怎么独自上路呢?” 多带个人倒不怕,只是背后不要有甚么麻烦牵扯才好。 明月垂眸道:“我亲娘没得早,爹好赌,房子都输了,如今听了后娘撺掇,要把我卖了还赌债,我偷偷听见,就跑了,预备去南面投奔亲戚。” 竟有这样狠心冷肺的爹!众人听了,都有些不忍。 常夫人也叹了口气,语气越加柔和,“你读过书?” 寻常人家的姑娘甚少这样从容,且几句说得清楚明白,没半个字废话。 明月老实道:“早年家里曾给后娘生的弟弟请过先生……” 明德福自然没有培养女儿的心思,只是觉得两个一起读更占便宜,便让明月也去听。结果先生几日便断定明耀宗不是读书的料,又连连惋惜明月是个女孩儿,把王秀云气个倒仰。 正好后面买卖不好,她就顺势撵了先生,将儿子送去私塾。如此一来,明月便不能读书了。 不过她刻苦,背过了三百千,虽不会书写,倒也颇认识几个字。 常夫人极有眼力,三言两语间观察明月神态,猜测纵然稍有不尽不实,也无太大出入,便同意她跟着,还留她一起用饭。 明月婉言谢绝。 人家客气是人家的事,如今自己手头还有银子,怎好占这样的小便宜,平白叫人看轻。 告别常夫人后,明月去要了间下房,顺便向伙计打听当铺。那两大包衣裳太显眼,又易损坏,还是尽早出手的好。 伙计笑道:“当铺不少,可若论公道,当属城中西大街的王记,里头的人也和气。” 明月道谢。她担心客栈与当铺勾结,出门后又问了几个路人,果然都推荐王记,这才放心。 一路打听着过了几个路口,老远便瞧见高高的幌子,明月在门口定定神,闭了闭眼,抬脚进去。 当铺幽深,光影难照,柜台极高,直没脖颈,一来防贼,二来当铺伙计居高临下,亦可使来客心生怯意,不便还价。 明家布庄对面就是当铺,日积月累的,明月也隐约听过许多手脚,不敢掉以轻心,“都是没上身的新衣裳,料子娇贵,劳驾手脚轻些,莫要勾了丝,刮坏了。” “自然自然。”伙计口中说着,便要往柜台下拢,明月连忙喝住,“就在这台面上,咱们一块儿瞧,是好是歹都图个干净利落,省得攀扯不清。” 口碑再好也是当铺,哪能指望遇见慈悲人?终究要多个心眼儿。 见她大方果敢,伙计倒添三分尊重,果然当面摊开验收,“保管欠妥,许多地方都压皱了,且花色也是几年前的,又是定了尺寸的成衣,样式也不时新,不好出手呢。” 他略一沉吟,拿过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通,“每件算作六钱,共一十二件,总共七两二钱。” 光挑毛病,这是要压价呢。 “我家就是做布料买卖的,您糊弄不了我。这些衣裳里头,哪个料子差了?况且料子不同,价格也不同,怎好通算?”明月指着其中一件,口齿清脆道,“正经大名府的提花缎,又是难得的紫红色,本就较寻常颜色贵,整匹料子市价五两,一匹也只好做两件,哪怕不算裁缝和后边的绣工也要二两半!还挂着青州绫的里子呢,也是好货!压皱了怕什么,一点劈丝和勾丝也无,过一遍熨斗就是了,只要避光防虫,十年八载依旧鲜亮,怎好只给个零头?” “哟,姑娘还是行家,”伙计笑道,“既这样好,姑娘怎么不自己留着?不过话说回来,这纹样着实也不像姑娘这个年纪的人穿的……” 可别是赃物吧。 “我爹是赌鬼,给人打死了,等银子下葬。”明月面不改色的扯谎。 在当铺这种地方,哭穷扮可怜没用,强撑装富贵也没用,没人信的。 当铺伙计见惯人间生离死别喜怒哀乐,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诈一诈罢了。见明月神色不改,倒也放下心来。 “听口音,姑娘不是本地人,既来鄙号,想必外头打听过,知道这里最公道不过。既如此,也别扯什么整匹料子、市价的话,若果然是整料子,倒更好出手些。旧成衣本就难寻买主,又要衬得来,又要识货的,不知猴年马月方能出手,越放越贱,我们又要费心保管,总不能赔本t不是?姑娘既是行家,个中道理自然明白。”说话间,伙计挨件衣裳看过,分别估算,最后抖平算盘重新算了一回,“这件紫红提花的,算一两一钱,那件算一两,剩下的莫说料子,终究都太薄……若是死当呢,总给十两八钱。姑娘若愿意,这笔买卖就算成了,若不愿意,只好往别处去瞧瞧,保管不会有比这个更高的。” 当铺规矩,价不过半。 明月家里也卖过成衣,知道行情,想了下,“十二两。” 伙计摇头,收算盘,“十一两。” 收起算盘,就是不必再谈的意思。 明月叹了口气,“也罢。” “得了!”伙计点点头,抓过旁边的铜铃用力一摇,扭头喊道,“旧衣十二件!” 此乃行话,无论成色如何,皆唤“旧物”。 里头马上有人跑来查看,确认无误后签字,额外开条子,大声重复,“旧衣十二件,入当!” 柜台伙计先拿了张十两银票,又额外取出一截银块和小秤,当面给明月看过准星,用剪子铰下来一两,连同当票一并递来,“您拿好,银货两讫。”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一连数日,明月都与常夫人一行同进同出,得空就帮忙收集柴火、打水,平时更是谨言慎行,只要对方不发话,她绝不先开口,更不乱问乱看乱打听,常夫人越加满意。 两边渐渐熟络起来。 先是常夫人的奶嬷嬷心疼明月年纪小,偶尔分些吃食过来。盛情难却,明月只得收下,不过接下来几日便努力搜寻,回赠几只新鲜野鸭蛋和一大捧新鲜野菜。 东西不在贵贱,难得这份自尊自重,常夫人十分感慨,更显亲近。 丫头莲叶只比明月大两岁,也欢喜有了玩伴,时常拉着她玩耍。 期间果然又遇到几拨心怀叵测者,一到三人不等,看打扮应是附近农户,可手里的农具怎么瞧都不像要下地的模样,眼神也凶悍。 三位随行的护卫大哥熟练地从马腹下抽出白蜡杆,装好寒光闪闪的枪尖,对方立刻怂了,只敢贪婪地往车厢上狠看几遍。 明月暗道侥幸。 若自己还是孤身行走,只怕今日凶多吉少。 中午路边休整时,常夫人还感慨,“那些人有手有脚,竟不思劳作,真叫人又气又恨,这里的父母官也不管么?” 说完,竟念了几句诗。 明月听不大懂,但不知为何,心里酸酸闷闷的,不自觉叹了口气。 听到她叹气,常夫人倒有些欢喜,“你竟听懂了。” 明月老实道:“虽不明白说了什么,只觉心中酸涩难忍。” “这便是真懂了。”常夫人点头。她念的乃是《诗经》中一首说官场民生的,若非深有感触,怎会心起波澜? 旅途乏味难熬,自这日起,常夫人便时不时拿些诗词、典故教导明月,倒显得精神许多。 丫头莲叶就在一旁笑,“阿弥陀佛,夫人可算过了当夫子的瘾啦!” 因整日在一处,明月渐渐从她们的日常谈话中整理出一些信息: 常夫人的相公姓杨,祖籍扬州,去岁开始在外游学,今年要回原籍应乡试,常夫人便与他约定在扬州老宅相聚。 “乡试?”明月不懂。以前在通镇,她只听过童子试、县试。 “就是考举人呐,考中可就能做官啦。”莲叶笑着说,“不过我们老爷定然还要往上考的,越往上考,日后能做的官就越大。” 明月便真心道:“世人常说珠联璧合,夫人您和气又博学,杨老爷必然也是能干的好人,老天自会保佑你们得偿所愿。” 说得众人哈哈大笑,常夫人也不禁莞尔,“那便借你吉言。” 坐马车难免慢些,况且车架宽,只能走宽敞大路,走不得取近取直的小路,更兼每日出入客栈,之前明月一天能走完的路程,如今倒要花一天半。不过她没甚急事,便也沉下心来,跟着这位博学又和气的夫人长见识。 越往南走天气越暖,晚间倒罢了,只正午时分晒得脑门儿冒油,羊皮袄子已有些穿不住了,被明月铺在骡背上当坐垫。 野菜、蘑菇渐多,运气好时还能捞到鱼虾,可谓收获满满。 时下鲜嫩野菜极有滋味,焯水攥干,佐以油盐香醋凉拌,鲜美多汁不下鸡鸭,着实替明月省下几顿伙食钱。常夫人亦赞不绝口,谓之吃春菜、沾春彩。 唯独住宿,是个大头。 常夫人颇有家资,出行以安全舒适为准,从不露宿荒野,所选皆是当地头等好客栈,房价高昂。 明月问时,纵使下房也要二三百文。时间一长,难免肉痛。 初时彼此生疏,她不好意思开口,如今熟了,便去附近另寻便宜的旅店歇脚,次日一早再提前去城门口等着会合,倒也便宜。 他们于应天府东南一带几座小镇的交汇处初遇,南下几日后便渐渐往东南方倾斜,明月这才知道江南在家乡的东南而非正南…… 好险好险,险些直奔两广去了! 应天府也有码头,奈何水位稍浅,停不得可运载马车的大船。况且天气寒冷,部分河段还冻着,只能放弃,继续南下。 出应天府,入淮南东路后,水系渐多,每日取水不再艰难。 沿途风景肉眼可见的变化,甚至就连呼吸间的气息也不尽相同,从北地出发时,明月的脸被风吹皴、蜕皮,一沾水便细细密密的疼,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那种紧绷刺痛,半夜睡觉也不会被/干醒了。 真好! 又数日,车队沿河来到一处码头。 码头正中泊着好大一条两层的船,也无人下来招呼,只有船头船尾两杆旗子在风中猎猎作响。倒是几十丈外的浅水处也有几条小些的船,离那大船远远的,船夫蹲在岸边揽客,“客官,坐船么?便宜!” 同行的护卫老远就冷着脸,正眼都不瞧一下。 明月看看他,再看看大船上那两杆写着“淮南东路”“东平州”的旗子,隐约猜到一些。 一行人上了码头正中的大船,车和牲口也上去,因占地方,倒比人还贵。 岸上专门有人收钱,从头到尾没个笑脸,一副“爱坐不坐”的样子,跟远处蹲客的热情截然不同…… 明月很快就顾不上好奇了:脚下晃悠悠的,旱鸭子明月和大青骡都晕船,天旋地转!一人一骡一连两天皱巴着脸儿泛酸,直到第三日才好些,开始大着胆子向两岸眺望。 大船顺流而下,将江面破开,柔软的水波在两侧船舷边荡漾,卷起阵阵水雾,衬着两岸青黛飘渺欲仙,明月看得呆了。 “可好些了?”常夫人休息了,莲叶便来找她玩。 豪商 第6节 “多谢姐姐挂心,好多了。”明月往旁边挪了挪,请她坐下,“对了姐姐,前儿咱们登船时,分明还有更便宜的,怎得不坐?” “那可坐不得,都是黑船呐,乍一听贱,可上去之后没准儿小命儿都没啦!以后你也不许坐!”莲叶严肃道,“咱们坐的这船是官府承办的,贵是贵些,可跟着军士压船呢!只管睡大觉便是。” 以前普通百姓是没有大船可坐的,多有本地百姓叫卖渡客,许多匪类最爱将船划至江心无人处勒索财物,若不给,打一闷棍丢下去,天王老子也救不得。 后来沿岸官府频频发现无名尸首,极为震怒,便几地联合上报朝廷,开了官办客船,治安大为好转。 果然!明月听得心惊肉跳,死死记住船上特有的官府标志,活像捏住了自己的小命儿。 南方水系众多,城镇皆傍水而建,蜿蜒曲折,看得明月眼花缭乱。很快她便沮丧地发现,没办法凭借东南西北认路了!只好努力将所到之处用炭条画在白布上,预备日后参考。 江南繁华,世人皆心向往之,一路上多有天南海北的船只汇入,河段渐渐拥挤。遇到浅河道,官府的船便不赶夜路,众人就下船逛去。 明月看到了黑的瓦,白的墙,地缝间肆意生长的浓绿青苔,许许多多红的绿的花,也听见了各色软乎乎的听不懂的方言。 明月跟着学了几句,说得不好,总有点硬邦邦的,但连比带划,对方竟也听得懂!真不错! 一切都是那样陌生,那么新奇。 明月还在路边发现了笋子! 她不认得,最初只蹲着瞧,拿手指戳戳,还向莲叶笑,“这竹子这样矮胖。” 众人一瞧,便都笑起来,莲叶抹着眼泪笑道:“若说是竹子倒也不差,还是个竹子娃娃呢!” “她常年在北地,不认得也不算什么。”常夫人拍了莲叶一下,又对明月耐心解释,“日常菜肴中的笋干,便是这些东西晒干了。” 明月恍然大悟。 她没吃过,但听过。 真好,出门果然长见识,难怪杨老爷也要外出游学呢。 常夫人儿时t在江南长大,自从嫁去北方后,鲜笋也吃得少了,如今一瞧,倒有些想,傍晚靠岸停泊时便叫了两样鲜笋做的菜来吃。 明月也跟着沾光,没走成,被莲叶拉到她和嬷嬷那桌吃。 桌上其他两个菜倒罢了,唯一盘春笋炒腊肉,咸香适口,鲜艳可爱,脆脆的;一盆春笋炖鸡汤,汤汁清亮,温婉动人,嫩嫩的。才入口,明月脑子里便蹦出来一个“鲜”! 鲜,一种语言很难描述的味道,哪怕不晓得,只要舌头一碰,你便瞬间领会:啊,这就是鲜。 回房睡觉时,明月犹在回味唇齿间的鲜美,又想,竹子真好啊,小时候可以吃,长大了又能做器具…… 春雨贵如油,可在明月看来,南方的油似乎有些贱,一言不合就下,细细密密,牛毛一样。有风,但不大,像极了这里人说话时的那种娇嫩,吹起来有气无力,飘飘荡荡,像抖着一层纱,笼住红花绿树。 头几回只觉新鲜美丽,怎么也看不够,可次数多了也觉烦躁。太潮了,被褥都湿漉漉透着水汽! 衣裳洗了晾不干!都馊了!只能趁做饭生火时烘干。 明月开始被迫理解沿岸花木之浓翠,若她一直有这么些水滋养着,也一定四季常青,活得这般蓬勃。 她的蓬勃很快迎来一次小小的萧条: 漫漫水系串联许多府州县,管辖不同,故而虽同属淮南东路,中间众人也换过几回船。二月十七这日,众人再次换船,开往帅司所在的扬州。 分别将近。 又四日,前方再现水道岔路,一条继续往扬州,另一条赫然往两浙路杭州方向。 朝夕相处二十余日,一大早明月来辞行时,众人难免不舍,常夫人更打算分出一个随从来护送明月去扬州寻亲,后者婉拒。 且不提自己根本无亲可寻,常夫人一行各司其职,并无冗余,若骤然分出一个来帮自己,倘或剩下的路程中出了什么岔子,岂不叫她余生难安?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受人庇佑确实舒服,但明月并不敢长久如此舒服下去。 终不过萍水相逢,以后的日子,还得要自己走。 一路走来,常夫人也知这个小姑娘极有主意,并未勉强,只叫莲叶取来一张名帖,“我虽痴长你许多年华,却颇有一见如故之感,这便是缘分。来日安顿下来,也来家里耍。或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不要腼腆……” 明月忍不住掉了几滴泪。 虽是萍水相逢,可常夫人等人待她极好,更不嫌她穷困无知,无限教授……今日一别,何日再见? 但求老天有眼,保佑恩人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船只渐行渐远,慢慢地,两边都看不到了,莲叶难掩失落,不解地问常夫人,“夫人既喜欢她,又不放心,不如先把人带到咱们家里去,回头安顿好了,再打发人送到她亲戚家就完了。” 反正是寻亲戚,多耽搁几日也不怕什么。 常夫人却摇头,“她性情倔强,从不肯平白受人恩惠,往常吃咱们几块点心都要回礼,自然更不肯随家入户。” 此为其一,其二者,虽未曾刨根究底,然数十日相处下来,常夫人已觉端倪:明月对这边几乎一无所知,可见纵有亲戚,也多年不往来,定然疏远。若是常人,既近乡,必忐忑,可那姑娘却自始至终未曾波澜……未必真是寻亲。 不过常夫人倒也看得开,谁还没有点儿难以启齿的难处呢?知道她心不坏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 科举相关出现不多,就以最广为流传,大家也最熟悉的明代版本为背景哈 第6章 船上拥挤,明月又不舍得额外花钱叫水沐浴,几日闷热下来,头发油腻打缕,身上也黏糊糊的,隐隐散发出酸臭味。 不过众渡客大多手头拮据,大哥不笑二哥,皆是一般的酸臭,明月便也坦然了。 杭州繁华,往来客货车船不知凡几,几处大门分外伟岸,明月乘大船自北关余杭水门入城,光门洞一段便走了许久。 历经岁月沧桑的门洞极其幽深,潋滟水光的倒影在内壁上泛着金光,深处亦都被绵绵不绝的水汽浸润,滋生出勾勒石缝的油绿青苔。 空气中浮动着奇特的,长久被河水浸泡的鼓鼓囊囊的味道,仿佛往虚空中抓一把,就能拧出不甚清澈的浅绿色的河水来。 驶出门洞的瞬间,春光倾泻而下,但见河面波光粼粼,两岸门店林立,行人如织、叫卖如云,好不繁华! 明月看呆了。 这便是杭州么? 稍后停靠,数艘客船皆汇于此地,一群人背着大包小裹乌压压往下挤,明月牵着骡子,背着小包袱,踉踉跄跄被人潮“冲”上岸。 坐船久了,上岸仍觉脚下虚浮,高高低低的,她望着眼前的车水马龙,听着完全听不懂的吴侬软语,似乎脑袋也跟着飘忽起来。 明月下意识抓紧缰绳,竭力从唯一的伙伴身上汲取力量。 铺天盖地的茫然将她吞没。 我该去哪儿? 眼前的城池如此繁华,如此美丽,可她却像个格格不入的天外来客,不知如何下脚。 正发懵时,一股巨力突然自背后袭来,将明月灌了铅的腿脚推了个趔趄。 身后的陌生人嘟嘟囔囔不知念些什么,哪怕听不懂,明月也清晰地感受到满溢的嫌弃。 谁推我?! 她扶着骡子站稳,立刻回头,对上一双满是鄙夷的眼睛。 哪里来的乡下人,脏兮兮的!眼睛的主人这样说。 此时的杭州已经很暖了,年轻郎君穿着淡朱色龟背瑞花交领长袍,腰带正中镶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玉,挂着两只墨绿荷包,束发边簪朵小小粉花,昂着白净脸儿,十分得意模样。 茫然和恐慌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怒火。 得意什么呀?! 长得不坏有个屁用,你心坏! 明月像一根被压弯的竹竿一样猛地弹了回去,也狠狠推了对方一把,用官话大声道:“敢动手?随我去见官!”嘴里不干不净骂谁呢! 码头上堵得满满当当,哪个也动弹不得,他分明认准了自己是个孤零零的外乡人,又是个姑娘,想挑软柿子捏! 拥挤的人群齐刷刷朝这边看来。 那男人没想到干干瘦瘦的小丫头这么有劲儿,差点被推倒,又见众人注视,立刻慌了。 小地方的人乍见繁华,通常会很自卑,莫说反抗,恐怕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他实在没想到对方竟敢当众指责。 无数道看热闹的视线恍若火烧,烧得他面颊滚烫,竟不敢与明月对视,低着头原地乱看,片刻后从另一道人缝里挤出去,一溜烟跑走了。 哼,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明月彻底安下心来。 对呀,有什么可怕的,不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一个鼻子两只眼吗? 码头风波好似将明月的忐忑都卷走了,她在河边大略洗过手脸,略顺顺头发,大大方方行走在路上,睁着两只眼睛四处搜索,偶尔还会停下来,手脚并用地向当地百姓打听客栈。 繁华有繁华的好处,因各地客商往来频繁,官话在杭州十分寻常。明月之前跟先生学过几句,来的路上又跟常夫人学了几句,连比带划,磕磕绊绊倒也行得通。 有热心的,她便笑容甜美地道谢,“多谢您呀!” 有不耐烦的,她也不恼,客客气气讲一句,“打扰啦!” 原本就是求别人帮忙,还不许人家拒绝吗?没有那样的道理。 明月一路打听,不断惊叹:每日竟要四五百文! 还是最普通的下房,十分窄小,也不管饭。 若还在通镇,一百文顶天啦! “小哥,我若住得长久呢?”在一家要价四百文的客栈,明月试探着问。 杭州天下闻名,最不缺外地来的客人,伙计懒洋洋道:“两月以上,每日可减十文。” 下房利薄,本就没多少赚头,长住仅省去每日清扫罢了。 明月心中飞快盘算:那就是一日三百九十文,每月将近十二两,还不算自己的吃喝和骡子每日嚼用草料。 太贵,也太久了。 “姑娘,我也不哄你,其实你若常住,倒不如找房牙子,选个正经屋子租,小小一间,好地段一个月五六两尽够了,比客栈又清净又便宜。”伙计低声道。 他家客栈买卖极好,不怕没人住,并不介意帮客人谋划更好的路子。 明月眼前一亮,“果然么?” 一个月六两,每日只需两百文,还能自己开火做饭,确实划算。 伙计失笑,“还能哄你不成,不过有个坏处,若租屋子,少说也要一季一付呢。” 杭州太过繁华,房东们也硬气,大多不屑于做短期租赁。 豪商 第7节 三个月?!明月只想来此地买卖,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换地方亦未可知,哪里好一口气定下三个月? 她走时从家里带了四十t余两现银,又有自己之前赚的二两半,衣服卖得十一两,约合五十五两。 搜刮的首饰估摸也能换十来两银子,就照合计七十两吧。 来的路上几乎日日住店,刨除前几日,后面她专找小客栈,倒不大贵,每日且折算一日一百一十文,共计十五日,合计一两六钱零五十文。坐船半月,确实快,也确实安全,但一头牲口要算一个半人的位置,再加晚上睡觉,又花二两五钱,全程共计四两一钱零五十文。 期间野菜、竹笋非日日有,时常要买些吃喝、盐巴等物,船上还不许自己开火,只能采买,也有个六七百文。 难怪人家说穷家富路,前后不过短短一个月出头,饶是明月再三俭省,也耗费近五两。若在通镇,都够一家人吃两三个月了。 还剩下六十四两多。 然做买卖之风险与赌博无异,可短短数日腰缠万贯,也可一夜之间负债累累,明月不敢一把赌,决定至少留出三成银子傍身,倘或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有得抓取。 如此一来,可动用的银子就是四十三两左右。 听上去可真不少,但若住店,每月便要近十二两,还不算吃饭和人情往来呢!丝绸昂贵,又能剩多少银子给她进货? 得省着点。 明月面露难色,又脏兮兮的可怜,难为那伙计还有耐心,“城内寸土寸金,自然什么都贵,讲也没处讲去,你若不怕辛苦,不如去城外找找。” 明月如获至宝,马上牵着骡子往城外去了。 城外果然便宜,屋子也宽敞些,只是鱼龙混杂,须得细细挑选。 明月问了几家,最低的竟只要五十文一晚!大通铺,一间最多能塞十个人,被褥腌臜,气味不好闻不说,还有虱子。 做布料生意,先要保证自身整洁,故而明月看了一眼就跑了。 剩下的大多都在一两百文,明月不厌其烦地反复比较: 有的实在太偏,光每日排队进城便要大半个时辰,哪里折腾得起? 有的竟用薄木片将一间房隔成两间,穿衣裳的摩擦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月进去看房时,隔壁的男人竟趴在墙缝上看! 有的人员杂乱,出来招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屋子里也乱糟糟脏兮兮,明月干脆问都没问。 之前跟着常夫人她们时,明月曾找到过一家只要七十文的单间,结果半夜便被异动惊醒,睁眼一瞧,门缝里竟伸进来一截铁片,正勾着门闩一点点往一侧挪呢! 明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蹑手蹑脚过去,趁其不备猛的一拍门,“哐啷”一声,“抓贼呀!” 对方吓了一跳,竟抬腿往门上踹了一脚才跑。 何等猖狂,明月目瞪口呆! 她后半夜也没敢睡,生怕对方卷土重来,本以为就此结束,不曾想次日退房时前头的伙计竟额外问了一句,“睡得如何?” 要知道,像这种稀烂贱的小客栈,店内伙计恨不得当个死人,哪里会主动寒暄?明月瞬间福至心灵:这是黑店呀! 要么是他伙同外面的扒手犯案,要么……昨晚根本就是他自己! 吃一堑长一智,最终明月不得不多加点钱,选定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家。 老婆婆几年前没了老伴儿,又不爱种稻、采桑,见杭州繁华多客,便带着女儿和上门女婿一家做起客栈营生。 用的是自家房舍,距离城门大约两刻钟路程,前后两进,后院自住,前院隔成四间租赁,靠墙一处小小的八角水井,很方便。明月进去看了一回,边边角角都干净,已颇中意。 再问住客,要么是外地来这边书院求学的,要么是做买卖的,都是清白人。 每日两百文,若要帮忙喂牲口、饮水,额外添三文,丢了包赔的。再加八文,又能跟着房东吃两顿饭。 于是骡子和明月都高兴。 更好的是,这里可以一日一付,不过最好提前两日订好屋子,免得给后来的人抢去了。 老婆婆十分热情,叫女儿女婿来帮忙拿行李,并当面铺床。 老婆婆年纪大了,不会说官话,吴东软语明月又听不懂,两人只是面对傻笑。所幸她女儿是个极爽利的女人,带点口音的官话很溜,边铺床边对明月说:“非我自夸,我家赚的就是良心钱,老人信佛呢,绝不做亏心事,也不胡乱收客。幸亏你没去别处住,好些店看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外来女孩儿好欺负,伙从外头的扒手、拐子作案呢!就你方才转过来街头那家,今儿一大早还有人报了官,说是半夜不知怎的竟睡得很死,一觉醒来,连包袱皮都叫人摸走了……” 正说着,老婆婆端着一盘切好的甜瓜去而复返,笑呵呵示意明月吃。 浅黄色的甜瓜拳头大小,切开露出里面蜜色的瓤儿,细细一牙儿玲珑可爱,合着瓜皮上未干的晶莹水滴,幽幽散发出清香。 明月十分道谢,取了来吃,果然香甜无比,又解渴。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吃了瓜,明月说起要沐浴,老婆婆那叫绣姑的女儿便笑道:“只给两文柴火钱吧,院子里就有井,不过水可要自己打。若自己买柴火,大厨房的大锅随便使。” 真实惠!以后我自己捡柴火! 明月喜不自胜,果然交两文钱打水烧火,狠狠搓洗一回,又把换下来的脏衣服都洗了。 奔波一月有余,总算安顿下来,明月忽然觉得很累,顾不得吃饭,竟一觉睡到次日天亮! 睁眼看到陌生的房梁时,明月还有些懵,过了会儿才意识到,哦,我到了! 她翻个身,浑身酸痛,压得竹床咯吱作响。 真奇怪,分明之前不觉得累的,怎么睡一觉反而这样了? 她又躺了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地爬起来翻包袱。 一天两百文呢,可不能这么躺过去! 离家时,明月带了两身自己的旧衣裳,可没想到杭州暖得这样早,衣裳都显得有些厚,穿不得。明德福的衣裳都卖了,倒是王秀云的留了一件墨绿团花斜襟棉袄,另有一件九成新的浅黄薄缎圆领对襟单长衫,正适合现在穿。 那长衫既无绣花,也无染花,只在领口、袖口和下摆的位置掐了三排半指宽的银灰牙儿。上衣下摆到膝盖以上,配着同色长裙,素净又不失活泼。 王秀云甚爱浅黄色,奈何略有了点年纪,眉眼又刻薄,穿上十分别扭,故而只上身过一次便搁置了,成色甚好。 换过衣裳,明月把头发随意编了条辫子拢在一侧,抬起双手对着光反复细瞧,十分满意。 赶路也累,但不用做太多粗活,心情也愉悦,明月坚持每天涂抹从王秀云那里顺来的猪油膏。如今养了一个多月,已颇有成效:皴裂消失,肌肤莹润,细腻非常。只生过冻疮的地方略显肿大,偶尔也有些发痒,不大碍事。 做买卖就要有个做买卖的样子,丝绸商人头一个讲究眼力,这个靠经验和天分。再看手,真正内行的丝绸商人绝不会容许自己有一双糙手。 看料子的颜色、光泽,再配合细腻柔软的手部肌肤,多厚多滑,只要一看一摸,哪里的丝,什么水缫的,什么染料染的,甚至哪个时令什么蚕吐的丝,一清二楚。 你懂行,卖货的就不敢漫天要价,若不懂行,嘿嘿,只管等着被骗吧! 明月打小在布堆里长大,别的孩子在街头撒尿和泥巴时,她已经能扒着柜台数出各色布料的名称、来历和特色。 她确实继承了母亲的部分天分,但经验和历练的匮乏严重阻碍了这种天分的成长。 尤其这些年明德福好赌,铺子里许久没进新货,明月根本想象不出外头已发展到何等地步,又流行何等货色。 但这并不算什么大阻碍,杭州城内绸缎庄众多,最宜长见识。 先挑门庭若市的大店,这些店铺往往花色齐全,走货量大,纹样也新鲜,而且不大屑于宰客。 只一进去,明月就被晃花了眼。多么鲜亮的颜色,多么丰富的品类,绫罗绸缎,数不胜数;挑镂织染,灿若繁星。 这家店铺极大,内部除了开门这面墙之外,三面都皆是高耸的货架,分门别类摆满绸缎,另有二楼雅间,专供贵客单独鉴赏名贵料子。 有她熟悉的北方定州的缂丝、罗,单州的缣,鄢陵的绢,亳州的纱,淄州的绫,不大熟悉的湖州的缬,以及许许多多她见所未见的绚烂锦缎。 至于花色,那就更多了,常见的万字、吉祥、如意、祥云等纹样,缠枝桃李、牡丹等花自不必说,织机上织就的、提花的、扎染的,单一个“红”就深深浅浅铺满数个货架…… 每家铺子里都有南来北往的客人,有论尺零买的,亦有会亲访友整匹送礼的,伙计们又要招呼,又要裁剪,忙得不可t开交。 伙计们极有眼色,明月一进门便有人迎上来,先说本地话观察明月神色,然后马上换了官话,“贵客想看点什么?” 衣服简单自有简单的好处,明月身上没有任何绣花和纹样,无所谓过时不过时,反倒更叫人摸不清来历,不好随意判断。 明月笑笑,“我先自己瞧瞧。” 对方亦笑道:“贵客请便,若有看中的,只管吩咐。” 说着,便去招呼旁的客人了,不过期间也一直留意明月这边。 只一个照面,店家的周道细致已初见端倪,再回想明德福的稀松,明月不禁唏嘘。 此时店内足有十多个客人,明月不远不近地混在四周,听他们问,听伙计答,暗自将有用的话记在心中。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那些顾客一抬手一开口,明月就能判断出对方是否精于此道: 说“我要哪里的什么料子”,至少是半个内行,对料子有所了解。 而说“我想做件什么衣裳”,这匹看看,那匹也摸摸,出处、花样、颜色,绝口不提的,大约自己心里也没底,甚至一窍不通。 当然,也可能是过于阔绰,不在意银钱。 每到这个时候,店里的伙计大多都会优先推荐利润更高,更难卖的…… 整座城池宛若巨大的陌生宝库,引得明月忘乎所以地探索,直到肚皮咕咕叫,才意识到午时已过。 了不得,晨起便没吃东西,这会儿当真饿得前胸贴后背,喉咙都渴冒烟了。 明月舔舔嘴唇,决定找个地方填饱肚皮。 杭州城内水系众多,这条街正对河,既有各色茶馆、食肆、酒楼,亦有岸边和桥头上撑起的小小食摊,各色幌子温柔地舒展着,暖融融的空气中浮动着食物的香气,越发叫人垂涎。 河面上不时有柳叶舟、乌篷船悄然飘过,每每此时,岸上的摊贩便会大声叫卖,有的甚至撑船迎上去。 渴了饿了,只消讲一句,立在船头的艄公拿长长的竹竿轻轻一点,小船便会轻盈停靠,或是客人登岸,或是卖货的以长杆钩住篮子递过来,供不下船的客人挑选。 选完了,客人将铜板放到篮子里,卖主钩回,十分方便。 明月正看得出神,冷不防卖主抬头,冲她灿然一笑,脆生生道:“现煮红丝饽饦,又鲜又甜,来一碗吧!” 被抓个正着的明月:“……啊,那就来一碗。” 什么丝什么拖? 同为在外讨生活的年轻女孩儿,明月真的很难回绝。 唉,早知道就不看得那般专注了,这下倒好,还不知人家究竟卖什么呢! “您请坐,”摊主是个十三四岁的白净小姑娘,个头不高,但动作十分麻利,先拿过大茶壶倒了一碗,“吃碗茶吧,马上就好!” 江南产茶,下等碎茶只需几文钱一斤,并不稀罕,连小摊子也使得起。 明月奔走半日,渴坏了,端起来几口喝光,仍有些意犹未尽。 那边年轻的摊主抿嘴儿一笑,“不嫌弃就多喝几碗,茶壶就在那里,只当心烫。” 豪商 第8节 说话时,她正将系在桌腿上的一根绳子从水里提起来。 两个姑娘年岁相差不大,交谈自在,明月自己又倒了一碗茶吃,“要做什么呀?” 方才光听名儿了,也不知到底是个甚么吃食,凑近了才发现绳子另一端挂着个竹篓,里面好些活蹦乱跳的虾子。 “红丝饽饦呀,”小姑娘的官话中带着些软乎乎的口音,十分俏皮,又冲她眨眨眼,“可有趣了。” 她麻利地抓出一把虾子剥皮、取肉、去虾线,快速斩成莹润虾泥,再掺进麦粉和面揉匀。 一旁的炉子上一直滚着水,小姑娘一手托面团,另一只手两根手指轻轻一捻一抛,面片们便飞也似地跃入锅中。面片极薄,迅速变红、上浮,宛若流水落樱上下翻飞,竟有十二分动人姿色! 碗底撒一点盐巴,盛好后再滴一滴香油、两滴香醋便得了。 明月啧啧称奇,舀起一勺,略吹了吹便放入口中,果然鲜美弹牙。 河虾其实是有点土腥气的,但胜在新鲜,又加香醋,便尝不大出来了。 这么一大碗,只需两文钱,且省了自家刷锅洗碗的苦,真是好。 明月饭量大,吃了一碗不饱,又要一碗油焖笋,堆得冒尖儿,油汪汪香喷喷脆生生,也才两文。 如此算来,一日几文钱就能吃得很好了。 接下来四天,明月都在城内各大绸缎庄子内打转,饿了便去街上吃,有吃得惯的,也有吃不惯的。 其中一味鸡油笋丁包子鲜甜可口,最得她心。 不过第三日下午时,明月就有些顾不上品尝美味了:她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 头次入行,最好先小做一笔试试水,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明月也是这样想的,于是先寻本钱少的。 丝绸行当内,最便宜的当属普通丝织就的纯色素面缎,因无纹样花招,春夏穿的薄缎只要一两五钱一匹,若买的多,还能更便宜。 而同样一匹料子放在北方,差不多要二两半。【注1】 奈何到处都是,竞争激烈,相互压价,并不好卖。且千里迢迢,危机四伏,三五匹所赚不过辛苦钱,并不值得冒险;若真要赚,需得走量。 可明月本钱又少,单枪匹马如何能同那些大店拼量压价,岂非自寻死路? 若论好卖,当属各样花色绸缎,更有那等精巧轻薄的绫罗,先天织造出各样空洞组成精致花纹,当真巧夺天工,哪怕不染色亦十足动人。 但一分钱一分货,明月问了,最便宜的素色绫罗亦要三两上下!若加色彩、纹理,更贵。 至于更绚烂更名贵的重缎名品,皆用上等湖丝,皎洁璀璨更胜月光,十几、几十乃至上百两亦不罕见,掏空明月身价或可得一匹罢了。 作者有话说: ---------------------- 【注1】北宋年间布匹价格比较稳定,其中绢有多次明确记载,《宋史》卷174中写“绢上等今请估价一千三百”,《续通鉴长编》写“绢一匹值钱一千二百”,《净得集》卷四有记载“绢一匹乃为钱千四五百”等等,北宋时期一匹绢的市价大约在一两三左右。而当时的“绢”织造技法逊色于“绸、缎”,价格也会略低,且古代交通不便,运输成本极高,所以将中等素色薄缎定价在一两半到二两半之间是比较合理的。 第8章 本钱有限,更无亲友依靠,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难,真难! 明月心下烦闷,面上难免带了点,回客栈就被绣姑瞧出来,“可是遇见什么难事了?” 相识不久,明月不便同她讲心里话,便摇了摇头。 一日仅房费便要两百文,再算上吃喝,又要十文,她来到杭州已是第五日,掏出去一两多银子…… 每日一文不进,却要眼睁睁看着银钱往外淌的感觉,简直糟透了。 绣姑见状也不多问,“日子且长着呢,你年纪轻轻,可不好这样愁眉苦脸的,越发把福气都愁没了。明儿西湖边上有庙会,我带你去逛逛如何?” 去了少不得又要花钱,明月本懒怠去,可转念一想,这几日她已将城内行情摸了个大概,纵然在屋子里憋着也不会有什么进展,倒不如出去吹吹风,或许能有什么转机亦未可知。 去! 晚上明月睡得并不好。 似乎一合上眼,就看见银子长翅膀飞掉……前所未有的焦躁令她辗转反侧,于是又听见了熟悉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昨儿夜里她就听见了,本以为是哪间屋子要塌,结果早起一问,是后院竹林疯狂拔高呢。 “拔高?!”明月感到不可思议,得多疯才能拉扯出声音呀!“一不留神还不把屋子钻破?” 没想到绣姑真的点头,越发叫明月没话说了。 南方真真儿古怪,人长得小巧,可偏生草啊,树啊,蛇虫鼠蚁,都一个赛一个的大! 这么胡乱想着,明月终于赶在天亮前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儿。 次日一早,绣姑果然带着女儿巧慧来找她。 因家中尚有住客,她男人留下照看,只早早给女儿背好灌满水的竹筒,“听娘的话。” 小姑娘才六岁,又无兄弟姐妹,家人极其疼爱,养成十分烂漫,闻言胡乱点头,“好!”又冲明月笑嘻嘻,“明姐姐好。” 巧慧大眼睛白皮肤,今儿又穿一身樱桃红的描金半臂,内罩柳绿折裙,露出的鞋子前头绣着一对儿小兔子,越发衬得她玉雪可爱,明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软乎乎的小脸蛋儿,“慧娘也好。” 巧慧是大名,她年岁小,外人日常只唤作“慧娘”。 近来一大一小日日见面,晚间得闲了,明月还会教她几句《三字经》,绣姑甚是感念。若非如此,也不会主动邀她去玩。 西湖离此地尚有一段距t离,娘儿俩坐车,明月骑骡,晃晃悠悠踏着一路春色而去。 但见沿途春柳如烟,袅袅婷婷,好似绒绿轻纱,美丽非凡,直叫人心旷神怡,明月紧绷几日的眉头都舒展了。 越近西湖人越多,路边始现茶摊、小贩,又有纸鸢、糖人、点心车,各色叫卖不绝于耳。 “娘,渴了,买甜水喝!”巧慧扒着窗口嚷道。 绣姑失笑,指着车里的竹筒说:“那不是水?” 竹筒水有什么趣儿?巧慧抓着她的胳膊嘿嘿笑,“买嘛……” “小冤家!”绣姑轻轻点了点女儿的额头,果然停车问价,选了孩童爱吃的杨梅渴水。 如今远不到杨梅上市的时节,用的是去岁的杨梅干,虽不及鲜梅柔嫩适口,然摊主额外添加蜂蜜,别有一番风味。 见她们一行三人,摊主便问:“娘子要几碗?” 绣姑道:“两个小的一人一碗。” 她家的小客栈共四个房间,两大两小,一年到头鲜有空闲。平日大的一间要价三百文,小的两百文,年节更高,再零零散散卖些吃食、帮忙跑跑腿什么的,一日少说进账一两二钱,一月三十五六两呢,手头煞是阔绰,并不在意区区几文钱。 没想到还有自己的,明月登时一怔,面颊绯红,喃喃道:“我不渴……” 她渴,但不好意思白吃白喝。 浅浅一汪淡紫色甜水,乖巧地团在细白瓷碗内,实在好看。可价钱也好看,要足足三文!都快够她吃一顿了。 巧慧扒着车窗冲明月笑,“姐姐也喝么!” 绣姑亦搂着女儿笑,“你还教她背书哩,一碗甜水算得了甚么?” 小小年纪就孤身闯荡,怪不容易的。 明月臊得慌,“哪里论得上教……”推辞不过,到底受了,她端着碗慢慢喝完,果然酸甜可口,燥气尽去。 巧慧喝完甜水,又下车同明月看了会儿纸鸢,说笑一回,复又启程。 早便听闻西湖大名,但亲眼见到又是另一码事。 但见岸上绿柳依依、繁花似火,远处绵延群山于朦胧水汽中若隐若现,宛若淡水泼墨,中间好大一片鱼鳞水面,远远近近缀着若干小舟,又有几层高的龙舟画舫穿行其中,丝竹声、嬉笑声掠水而来…… 明月简直看呆了。 这便是西湖? 果真不凡! 绣姑的声音中洋溢着本地人特有的骄傲,“如今天暖,多有外地豪商来此泛舟,夜里龙舟不停、舞妓不歇,点了花灯映着水面,月亮也明晃晃照在湖里,哎哟哟,那才叫好看呢!” 西湖一带游人如织,风景秀丽处更是寸步难行,绣姑先带两个女孩儿去寄存车马,然后步行。 人太多,绣姑怕巧慧被挤散了,特意解下披帛,一头绑死扣系于女儿腰间,另一头死死缠在自己腕上。 日头渐高,三人都走出汗来,寻了一处树荫坐下歇息。巧慧又要云片糕吃,绣姑忙着喊小贩过来,明月一手拽着巧慧,一边留神去看人们的穿着。 三月初九,晴空万里,游人衣着皆以轻薄为主,贫者衣棉麻,富者着薄绸,施以精巧刺绣,外罩绫罗、轻纱,行走间衣袂翻飞飘飘欲仙,好不美丽! 女郎们大多在抹胸外罩对襟短衫,双侧镶领抹的衣襟敞开,露出身前鲜亮纹样,此为“不制衿”。 又有斜襟长短衫,长的两侧开衩及膝,或以长裙束于腰间,臂间悬着披帛,可稳重可俏皮,风大时还可举起遮挡头面。 衣裳样式倒罢了,并无太多新意,倒是衣料之花样、颜色新旧交替,何止百种,令人目不暇接…… “咦?”于众多纱衣罗裙中,明月突然看到一抹另类身影,忙问托着云片糕回来的绣姑,“那是甚么说法,瞧着倒颇新奇。” “哪里?”绣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见一名妇人身穿青绿黄三色狭长缎子片拼接而成的长褙子,“哦,嗨,那是拿做衣裳的剩料拼的,你说她们巧不巧?又说效仿佛家百衲衣,又叫什么水田衣的。”【注1】 百衲衣明月知道,就是寺庙里大和尚们穿的僧衣,确实是一块一块的。 至于水田么,来时的路上她瞧见过几回,也是一片一片的,果然有些像。 普通百姓之家精打细算,拿余料拼接衣裳鞋袜并不罕见,但一家人一年才做几回新衣裳?又有多大余力挑挑拣拣?几年积攒下来,要么色彩单一,要么过分杂乱,实在算不得美观。 可眼前这件? 那几样素面缎子丝质寻常,单看并不算出众,在这翠意汹涌的春潮中,甚至很有点儿寡淡。但拼接之后,原本平平无奇的衣裳款式和碎料子竟都迸发出全然陌生的崭新活力,宛如一株行走的迎春花,在一干鲜艳明媚的春衫中很有点脱颖而出的别致…… “我可不信他们信佛,”绣姑了然道,“一寸绸缎要耗死多少蚕?真佛家慈悲为怀,哪里肯!” 好看就行了呗,偏偏要闹出那许多借口。 明月的心却滚烫起来: 真佛自然是不肯的,但百姓喜欢呐! 尤其是那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家,自然想做几件绸缎衣裳来穿穿,可整匹好料子太贵,如何买得起? 寻常百姓的时光不值钱,若有便宜零料,自然愿意细细拼凑…… 可做,这门买卖可做! 作者有话说: ---------------------- tb直播间就有好多真丝卖碎布片下脚料的,特别火!线下实体店也有,据说超级赚钱!! 豪商 第9节 注1:水田衣脱胎于僧人所穿百衲衣,最早出现在唐朝,但是因为封建等级制度的局限,直到明代中后期才开始大范围流行,并且颜色、拼接方式越来越放飞,最后很多人甚至故意将价值连城的名贵布料裁剪成碎片后拼接水田衣,沦为炫富的手段。 第9章 困扰多日的难题迎来转机,明月高兴得快要飞起来,越发仔细观察,又找到两套水田衣。 第二套也是类似的长条拼接,无甚稀奇,倒是第三套通体菱形的,拼接布片足有六七种颜色,乍一看五彩斑斓,但细看之下却颇和谐。 原来还能这样! 明月大受启发! 晌午时分,三人返程,明月却不进客栈,兴冲冲直奔城内布庄而去。 零料要裁剪衣裳后才有,只卖布的店铺不成,需得找那些兼做成衣买卖的。 她记得西御街上有家布庄十分热情,伙计们并不因年岁、打扮而敷衍客人,前头卖布,墙上挂着许多展示样衣,后院就量体裁衣……哦,就是这里了,薛记布庄! 今日城外有庙会,店内人不多,明月进去时,几个伙计正凑在一处盘点货物,倒是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女子笑着起身迎客,“贵客临门,请进。” 她身量娇小,言谈举止却极气派,附近几个伙计神色间也颇恭敬,明月福至心灵,“掌柜的客气了。” 江南经济发达,而经营买卖对体力要求并不苛刻,女掌柜、摊主在这一带并不罕见。 薛掌柜略略朝明月一瞄,笑盈盈道:“姑娘是想采点布料自用呢,还是馈赠亲友?若懒怠动手,店内也有师傅帮忙做。不妨说来听听,我帮姑娘参详。” 她记得这位身量高挑的年轻姑娘前几日来过,也不说话,只一味瞧,瞧了半日又客客气气地走了。 去而复返,必有生意上门。 明月打量着那些样衣,背着手慢慢踱步,半真半假道:“家中长辈在附近做买卖,放我来城中耍几日,我自幼便爱这些东西,左右闲来无事,也想着做两笔买卖。” “长辈做买卖”就说明是同道中人,长期耳濡目染,这种家里长大的孩子也大多精明,不好欺瞒;“在附近”便是有倚仗,欺负了小的,容易惹来老的。 “姑娘真好胆识,亦好眼力,”薛掌柜赞道,“非我夸口,凡城中有的,我这里一样不缺,城中没有的,但凡姑娘想要,我也有法子弄了来。” 明月腼腆一笑,“实不相瞒,家里人总觉得我小,不大愿意呢,如今我手头现钱不多,倒做不得大的……” 在某些人看来,越是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穷的,反倒越不穷。薛掌柜便笑,“胖子也不是一口吃成的,你这般年纪有这般志向,已极难得。” 说着,她指着那些素面绸缎道:“银子少也有银子少的做法……” 明月摇头,“掌柜的,不知您这里做成衣,裁剪下来的零料如何处置?” 薛掌柜熟练道:“若是店里事先做好的成衣,零料自有去处。若您看中了料子现扯现做,自然按尺寸裁剪,剩下的零料亦要一并交还,您只管放心。” 各人身量不同,喜好各异,况且富贵人家养着针线娘子,用不着外头的;穷人偏好省钱自缝,用不起外头的,故而成衣买卖并不兴盛,多是各大布庄、织坊t有新料子上市时,略做几件打样引客,再者偶尔卖几件急用罢了。 若这位姑娘想做成衣买卖,只怕是有进无出…… “我想要裁剪剩下的零料。”明月指着那些成衣道。 薛掌柜错愕,合着您想买碎布头啊! 以为客人想买珠子,没想到看中的竟是装珠子的木盒! 开门做生意,大小都是买卖,没有胡乱往外推的道理,推来推去,财气都推没了。见明月不似玩笑,薛掌柜也没了脾气,左右今儿清闲,便亲自领她去后头屋子里,就见靠墙一个架子被分成若干个小格,里面整整齐齐摆着许多不同材质和颜色的碎布片,都按大小摞好,十分齐整。 窥一斑而见全豹,单看这点便知薛掌柜行事之细致。 明月粗粗估算,少说也能有几十斤,“这些怎么卖呢?” 里面也有若干年前时兴的老料片,当年没能出手,如今就更难卖了。 薛掌柜眸光一闪,“也不拘多少,你若包圆,我算便宜些,就按一斤一两称给你罢。” 碎布大多是店里自用,匀下来做领边和袖头。因常有普通人望而生畏的好料子,几个大钱就得,偶尔也有想做精致荷包、扇套等细小活计的客人来拿几块,挑挑拣拣,走货不算快。 “您莫要看我年岁小就哄我,”明月斜觑着她笑,随手拿起两摞,“这一叠是罗,整布市价多在三两到五两一匹,一匹足有四丈,也不过两斤半上下,您这个价,同我买整料有何分别?买整的我还能细挑花色哩!再说这摞薄绸,一匹不到三斤……况且领口挖出来的剩料不过巴掌大小,且是圆的,易劈丝,而腋下裁的长片却更大更好用……”【注1】 “本就是零料,品类又多,哪里来得及细分?再说,里头这么多厚缎子呢!”眼见不好糊弄,薛掌柜也笑了,借坡下驴,“你若诚心要,我再便宜些就是了。” “非我强人所难,”见她松口,明月也放软语气,“只是我一个女孩儿家头回施展,若不小心些,家人必要笑话,日后再要做点什么更难。” 薛掌柜自己就是女人,知道她这话不假,想了一回,“也罢,合该你我投缘。” 两位女郎好一番你来我往,最终各退一步,约定若不挑、包圆,直接按六钱一斤算。若要挑选或分门别类,秋冬的重缎需得照一两三钱银子一斤。 这批货薄料和厚料数量相当,更兼六成以上都是腋下裁剪的大长条,方头方脑,不必特意修剪就能直接拼衣裤、百家被。而挖领口的大圆片正适合缝荷包,无需额外裁剪,极好用。 一匹重缎少说七、八斤,最便宜的也要十几、二十两,整料折算三、四两一斤呢,哪怕算上薄料,也真真儿够实惠了。 薛记布料更新换代极快,薛掌柜也懒得做零碎买卖,总共四十三斤三两,痛快抹掉零头。 付银子的时候,明月才觉肉痛。 足足二十五两八钱啊!除去以防万一的储备银子,她可动用的也才四十三两而已…… “掌柜的,您看……”她捏着小荷包,期期艾艾地望过去。 薛掌柜都被气笑了,“一斤里讲,分量里讲,付账时还讲么?” 这里杀一点,那里杀一点,最后还剩个蛋!白送你得了! 果真家学渊源呐! 明月腆着脸笑,声音甜甜的,“好姐姐,您家大业大,权当日行一善罢!” 做买卖的哪个不是精打细算,一分一毫的讲?为赚钱,不丢人! “罢罢罢!”薛掌柜捏捏眉心,“且算二十五两半吧!” 明月适可而止,嘿嘿笑了几声,美滋滋付账。 嘿嘿,又省下三钱! “妹子,你有这份精明劲儿,日后必然发达!”薛掌柜话锋一转,反守为攻,“当真不要整料么?” 小荷包瞬间干瘪,明月恨不得心疼得打摆子,闻言直把脑袋甩成拨浪鼓。没钱,没钱了! 薛掌柜柳眉一挑,“妹子,我知你要做哪些人的买卖,可凡事谁又说得准呢?若果然人家相中了纹样,想扯几尺好料子来做正经衣裳,你却没有,岂不要眼睁睁看着银子溜走?” 明月一琢磨,确实是这个道理。 既舍得买零料,未必就不会咬咬牙买整料,但……贵啊! 见她并未一口回绝,薛掌柜干脆拉着她去前头,“瞧瞧,都是今年的新货,颜色鲜亮,花样也好,送人、自用都使得,如今北面还不多呢,好卖得很。你若要,我只收本钱!” 凡是商人跟你喊“赔本”“只要本钱”的,一律不要信,真不挣钱他们就不会卖了,所以这话明月权当刮风,只埋头细看成色,又在心里盘算: 去哪里卖呢?自然要回物以稀为贵的北面,但绝不可能是通镇,也无需太远,路上危险不说,往返本钱也高。 遇到常夫人后歇脚的第一座县城就很好,繁华却不产丝绸,通镇的人也鲜少到那里去。 今儿是三月初六,若立刻启程,顺利的话三月底四月初就能到,正是该穿轻巧鲜亮的夏衫的时候…… “这两个怎么卖?”她指着几匹绫罗问。 “妹子好眼力,缠枝石榴纹的是越州绫,有大红、银红两色。”薛掌柜亲自将料子抖开与她瞧,细笋般的白嫩手指与靓丽布料交相辉映,白的更白,艳的更艳,“这鱼戏莲荷乃本地罗,有杏红、浅碧、水蓝和湖绿四色,俱都透光透气不透肉,盛夏穿着,遍体生风。” 绫罗与寻常丝绸不同,布料多细孔,贴在肉上时看不真切,迎光举起时,对面人脸清晰可见,风吹飒飒,分外清爽。 此种自身带提花的绫罗织造更加艰难,非若干熟练织工配专门织机不可得,又很慢,故而虽薄却贵,备受追捧。 世人讲究多子多福,石榴乃北人最爱的纹样之一,而鱼戏莲荷颇有意趣,夏日多见,因此明月选了这两个。 “外头哪家不卖到三两一匹?”薛掌柜说,“妹子你年纪虽轻,办事却老练,我一见就爱,你若诚心要,我只收二两八钱的本钱便罢。” 明月笑笑,没说话,又要看另外几匹。 外头确实卖三两不假,但一口气要四匹,本就能讲价,此乃行规。至于本钱,呵,薛掌柜的话也未必为真。 “这个就更好了!”薛掌柜不催,只一味夸赞,“正经湖丝!妹子你是懂行的,我不多讲,你自己瞧就是。” 确实好,方才看的那两匹已经不错了,但跟湖丝一比,却立刻显得光泽暗淡了些,孔洞僵硬了些,更无湖丝那样油脂般细腻柔滑的流水般的手感。 “怎么卖?” “五两,概不还价。” 明月立刻放了回去。 这个是真买不起。 了解价格后,再看普通丝也挺好! 最后,明月选定缠枝石榴越州绫、鱼戏莲荷和柿蒂纹的两样杭罗。 缠枝石榴的意头决定了它大多被用在年轻妇人身上,就选大红色。鱼戏莲荷有“连年有余”的好意头,历来为人们所喜爱,且自带三分水意,暖色相冲,水蓝色更添三分清凉,正好夏日用。柿蒂纹寓意“事事如意”,明月决定要一个贴近的浅柿子色,再要一个淡黄,男女老少皆宜。 “四匹,十两吧。”丝质寻常,颜色亦泛泛,后面三匹又是本地产的,少了运输,大可以杀价。 薛掌柜连连摇头,作心痛状,“妹子,二两八已不赚钱啦!” 明月直接把荷包抖开,穷得堂堂正正,“扣掉十两,剩下的返乡都未必够,您总不好叫我沿途乞讨吧?” 薛掌柜:“……” 非我刻薄,这样穷,你作甚丝绸买卖呦! 若明月知她心中所想,必倒地喊冤:我只会这个。 见她不说话,明月点点头,转身就走,“那算了,方才的小料我也不要了,再去别家瞧瞧吧。” 薛掌柜:“……?!” 明月前脚刚出店门,薛掌柜就在后面无奈道:“罢罢罢!” 作者有话说: ---------------------- 【注1】历朝历代具体尺寸数值各不相同,“匹”这个计量单位也有区别,本文大背景以宋代为蓝本:“宋承前代之制,调绢、绸、绢、布、丝、绵以供军须,又就所产折科、和市。”“自周显德中,受公私织造并须幅广二尺五分,民所输绢匹重十二两,疏薄短狭、涂粉入药者禁之;河北诸州军重十两,各长四十二尺。宋因其旧。”出自《宋史》志第一百二十八食货上三(布帛和籴漕运) 宋代一尺约为31.2厘米,也就是说宋代市面上流通最多的布匹尺寸大约为幅宽62厘米,长13米。但也有例外,某些特别贵重的料子,比如苏绣、缂丝、重锦等,经常会以“幅”“张”论,长度、价格自定。 第10章 这回可真是穷得叮当响了t。 豪商 第10节 可没法子,往返耗费太久,明月没有自己的车队,若换货太少,扣去食宿,真就只能挣口饭吃了。 她恨透了掌心朝上向别人要钱花,更不愿再有人压在头上,轻易决定自己的归宿,亲爹也不行! 想要钱,要多多的钱! 明月不是没想过换别的行当,可一来知之甚少,恐被人骗;二来么,谁也不是傻子,天下岂有轻轻松松赚大钱的道理?换个行当,照样不易。 转过头来想一想,丝绸买卖门槛高,做的人就少些,且总与富人打交道,只要顺利过渡,好处亦多。 走这一趟试试深浅,若果然不行,再转行也不迟。 一时银货两讫,交割完毕,薛掌柜又请明月上楼吃茶。 热热的沏一壶龙井,配着酥油饼和捏成茶叶形状的茶糕,临窗摆着,薰风细细,抬眼见花,分外风雅。 明月日常恨不得一文钱掰成两半花,来杭州数日亦未见过这般精巧的点心,一时也觉欢喜。 酥油饼看似平平无奇,可一口下去便听到细细密密的碎裂声,无数酥皮混的油香,直入鼻腔口腔,当真香得透顶。茶糕则是以茶水和了糯米蒸熟,表面再撒一层薄薄抹茶粉,深浅二绿相映成趣,膏体亦柔嫩无比,颇有意趣。 茶糕入口,清新瞬间将方才酥油饼的醇厚油腻涤荡一清,再啜茶水,最后一点甜蜜也荡然无存,又能再吃几口了。 今日店内极清净,明月靠在大圈椅内,手边摆着氤氲茶盏,口中嚼着喷香糕点,眼前两盆牡丹怒放,惬意极了。 我也想过这样的日子,明月默默地想。 总有一日,我要天天过这样的日子!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返程。来时路上便危机四伏,如今又添两大包货和四匹整料,端的惹眼,越发要当心。 这批货压住了明月六成身家,容不得一点闪失,她不敢冒险,回到客栈后便去找绣姑。奈何她带巧慧串门去了,她女婿也在外捡柴火,只剩下一个不通官话的老婆婆,明月悻悻而归,只好在屋里整理布头。 会买绸缎片的人大多挑剔,再这么称斤卖就很麻烦,多了少了的,没得掰扯,不如索性算好成本按片卖…… 卖货就是从旁人兜里掏银子,怎么哄得他们心甘情愿,是门极大的学问。 常见的荷包、鞋面之流倒罢了,不必明月解说,客人自会挑选,可水田衣是南边才有苗头的新物件,不亲眼见证其美丽、新奇,只怕卖不动。 左右碎料易劈丝,平白损耗,倒不如她先拼两件样衣穿着,届时大家一看就都明白了。 厚料单价贵,又适合做荷包,暂且不动,明月只将领口挖的圆形薄片翻出来,修剪成巴掌大的菱形,再按着颜色拼成整张的大布,以备裁剪。 春夏薄料颜色多轻盈靓丽,明月拼了一组黄绿主色的,按颜色深浅排布,中间穿插几片葱白压一压,活似绿茵地里缀着的娇嫩小花,温婉可爱。 又拼了一组水红、杏红、水蓝和湖蓝的,色彩浓烈,彼此相撞,宛若盛夏烈日,夺人眼球。往身上一比,倒比寻常花色更显靓丽! 拼布极耗心神,不知不觉半日已逝,听见绣姑母女回来时,明月弯着的腰和脖颈都僵硬了,往上起时只觉眼前发黑,嘎巴嘎巴抬不起来。 揉着脖子缓了半日,明月才过去问绣姑,“最近可有北上的客人吗?” “你要走?什么时候?”冷不丁说起来,绣姑还有些不舍。 “想做点小买卖,”明月叹道,“一直在外,开销也太大了,尽快吧。” 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还会回来的,等回来了,还在咱家住。” 绣姑果然欢喜,想了一想,“咱家倒没有,不过也不用急,我替你去外头问问,不光有做买卖的,没准还有回北边赶考的。” 江南文风极盛,多书院、多大儒,天南海北的学子都来膜拜、求学,便如四季更迭,来了又去。八月乡试,看着还早,然夏季酷热多雨,路上时有耽搁,滞留一两个月的也不罕见,若籍贯在大北边的,也该预备启程了。 对了,赶考,明月立刻想起之前遇到的常夫人。说起来,她相公杨老爷今年也要乡试,说不定等自己下次来就能听见好消息了。 “这年月,谁都怕赶路,”绣姑说,“准能凑到人,只是要略等等。” 明月却有些心焦,她的银子不多了,再继续干等下去,只怕就要动用那笔储备……还是得想法子干点事才行。 我还会做什么呢?明月暗自琢磨。 正想着,隔壁的人回来了,给了绣姑几个大钱,要鲜笋火腿鱼汤做夜宵。 明月眼睛一亮,对呀,西湖游人众多,是人就会饥渴,那日巧慧不也喝了杨梅渴水、吃了云片糕么! 附近这么多野菜、蘑菇、笋子的,只管去挖,又不花钱!不如我就做些吃食去卖,本又少,回钱又快,纵然卖不出去,我自吃了便是! 明月是个说做就做的果断性子,趁天没黑透,立即去附近买碗筷。 江南多窑,十分物美价廉,明月看中的有瑕疵的粗陶大碗,两文钱三个!她买了九个,只花六文,还讨了一把竹签。 再买一点盐巴、香醋和油,再来两瓢面也就够了。 次日一早,明月就装载着昨儿添置的家伙,带着背铜盆的大青骡往西湖边去了,一路走一路挖一路捡,野菜、蘑菇、笋子、树枝树根,有什么要什么。 可惜去的还是晚了!游人最多的几处河堤都被占据,她只能在蚊虫多的水洼下风口窝着,身形被花草一遮,几乎瞧不见了。 所幸人实在多,她又豁得出去叫卖,一日下来,竟也卖出十几碗素馄饨! 若在城内,一碗这样的东西顶了天不过两文钱,但在这里就可以卖到三文,刨去各色本钱,每碗能赚足两文!一天将近三十文! 明月大喜,晚间见缝插针做衣裳,次日赶早又来,抢了好位置卖的更多,赚了将近五十文! 好消息是总算有了进项,坏消息是不务正业…… 傍晚收摊要走时,正遇着一艘画舫停靠,一位吃得醉醺醺的相公从里头探出头来,“有清爽的做几碗送来!” 当下附近好几个摊主忙活起来,有做片儿汤的,有做鸡肉馒头的,还有现钓的汆小虾,各个动作飞快,明月分明最年轻,竟没抢到第一个! 本以为没戏了,不曾想那相公极挑剔,挨着尝过去,嘴里没一句好听的,“又是汤,才吃了一日酒,还嫌肚皮内汤水不多?拿走拿走!” “大热天的,谁吃肉,絮烦得很!” “大爷湖里漂了一日,缺几颗虾米怎得?” “咦?这是谁做的,倒很清爽,来人,看赏!”说着,就把明月用剩料拼的那碗野菜蘑菇笋丁馄饨吃个精光。 连续几日大鱼大肉寻欢作乐,天气又热,他腹内早已浑浊不堪,如何消受更多?反倒是这点了香醋的野味馄饨,半点荤腥也无,清新爽口,恰好刮油。 啊?正忐忑的明月下意识伸手,接了一大把钱,愕然,“……” 竟有这种好事儿?! 乘着月色回到客栈,正抱着巧慧在门口捕萤火虫的绣姑便道:“凑够人了,若你预备好,后日一早就能走。若没预备好,十日后也有一拨。” 附近如她家一般经营小客栈的不在少数,日常也帮客人们奔走,像这类凑人同行都是做惯了的。 “这样快?”明月喜出望外,“多谢多谢!我就赶后日的。” 这两日虽赚了钱,终究敌不过日常开销,还是早早出发的好。 晚上明月就趴在床上数钱:两天摆摊共赚七十五文,最后一日得醉汉打赏七十七文! 竟有几分近乎荒诞的喜悦…… 第二天,明月没有再出门。 明儿就要离开杭州了,她花了一日收拾行囊,将才买的粗陶碗寄存在绣姑这里,预备着下回继续用。 听说此番北上一行几人都是能吃苦的,手头俱不宽绰,客栈都未必会住,必要全力赶路,于是明月便牟足了劲儿将那两套水田衣做好,省得中途散架。 因是拼接,本身已足够花哨,无需绣花,只在领口、袖口和下摆以纯色布条掐牙即可,缝纫并不费什么工夫。 三月初十一大早,明月同绣姑一家道别,如约来到码头同人汇合。 连她在内,一行七人,两个做小买卖的,一对来探亲的中年夫妻,两个回乡科举的同乡,其中一位还带着媳妇,都有牲口,是预备着后半程走陆路的。 后三者自然可以一处走到底,明月和那对探亲的夫妇的目的地相距不远,所剩不过半日路程,余下那人需得自己再走两日才能到家。 各方壁垒分明,探亲夫妻不善言辞,那个做买卖的汉子自然就跟明月说话,“还是贩绸子好啊,干净又体面,不像我整日摆弄海货……” 布头包在大包袱t里,外人看不见,可额外那四匹布轮廓过于分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 哪怕他面相忠厚,眼神澄澈,明月依旧警惕,忙扮出一副苦相说:“非我特意买卖的,只是家中长辈与人有纠葛,拿这个来抵账。我没法子,琢磨着回去卖了换钱,还不晓得前路如何呢,若不能够,只怕要喝西北风了。” 那汉子听说,果然同情,宽慰几句,态度越加和善。 普通人就是如此,心肠不说多好,也不说多坏,见不得旁人受苦,却也见不得旁人比自己过得好。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一行人北上,照例先水路再陆路,长途漫漫,难免枯燥。 最初大家还各自提防,苦熬数日后便渐渐打开话匣子,各自闲聊起来。 不过总有不合群的:那个带着妻子出来游学的秀才倒还随和,不管同谁说话都是笑呵呵的,他的那个同乡却很有些可恶,张口“圣人云”,闭口“士农工商”,对明月和另一个货贩的鄙夷明晃晃挂在脸上。 明月懒得搭理,暗自腹诽:看你这整瓶不满、半瓶晃荡的熊样儿也考不上,似常夫人那般才是真正的有风骨、有气度的读书人呢! 倒是那海货贩子,对读书人极尽推崇,眼中明晃晃流露出羡慕,甘心为“秀才公”鞍前马后,暗中还跟明月说:“我也有个儿子,我这样卖命赚钱就是为了供他读书,求菩萨千万保佑,日后他也能中个什么才好。不求为官作宰,哪怕能如这两位中个秀才呢,好歹不必纳税,也能在城里谋个好活计……我还能干几年,再给他置办几亩地,娶一房媳妇,也算终身有靠。” 一番话说得明月跟着泛酸。 可怜天下父母心? 倒也未必,还有明德福那样的畜生呢! 因有个讨厌的人同行,坐船愈显煎熬,明月只好盯着两岸发呆,渐渐地,又觉得船走得太慢了些。 官府开的船本意在维护治安,故而并不取直,几乎逢码头便靠,渡客一上一下难免耽误时辰。且船夫求稳而不求快,吝啬人力,顺水顺风直下罢了,故而总是慢悠悠的,一路被其他船只赶超。 明月粗粗估算,倘或能包船直取目的地,十日可达,少说能省五六天呢。 想到这里,她又自嘲一笑,要那么快做什么呢?如今她最不值钱的便是时辰了…… 乘船时没得选,众人“随波逐流”,半月后弃舟登岸,一干穷鬼便奋力赶路。 因大家伙儿都不坐车,便可取直取近,走小路。白日自不必说,不饿了绝不停,又因天气暖和,晚间亦不大进城,或找庙宇借宿,或于路边露宿,十分利落。 却说绣姑等几个掌柜的帮忙凑人同行亦十分尽心,都是有钱的找有钱的,没钱的找没钱的,不然这个要住店休养,那个要彻夜赶路,岂不要半路散伙? 似眼前这般都穷得势均力敌便极好。 新目的地叫固县,隶属应天府徐州辖下,当初明月随常夫人一行从固县到水路码头,走走停停耗时十日有余,这次竟只用六日! 由此可见,贫穷令人疯狂。 不过确实累,完全是在拿命换,众人各个蓬头垢面、形容憔悴,途中行人纷纷避之不及,生怕被这伙来历不明的流民缠上。尤其两位身娇体弱的秀才公,四眼发直,魂儿都要飞了,此次旅程必然永生难忘。 饶是有羊皮袄子垫着,明月两条腿内侧和屁股也磨破皮,一动弹就火辣辣的疼。 四月初一排队进城时,明月已瘦了大一圈,原本合体的衣裳都有些打晃。她仰头看着城门楼子上褪色的“固县”二字,重重吐了口气。 豪商 第11节 总算到了。 这回定要好生歇息一日…… 固县与北地其他县城无甚不同,四方四角的城墙,横平竖直的街道,行走其间,恍惚有种重回通镇的错觉。 她找到随常夫人一行在本地歇息时住过的客栈,想了下,先付五日房钱。 零料出手需要时间,五日还未必够呢。若这回卖得好,以后的日子就有指望了,马虎不得。 明月锤锤腰背,胸中生出一点对未来的期待和忐忑。 经历过杭州之后,小县城立刻便显得物美价廉起来:这家客栈甚至没有出城,只偏了些,靠近城门,但算得上干净整洁,房间也比杭州的大,一日竟只要一百文!早上还送两个杂菜窝窝! 明月感动得几近落泪。 再花五个大钱,自有小厮送来几桶热水和一碗猪油爆香过的烩面片、一小碟咸菜丝。面里真的有肉片! 热气一熏,疲惫上涌,明月数次在浴桶内昏睡,强撑着洗过澡、吃饱饭后,甚至连头发都顾不得擦干便栽在床上沉沉睡去。 她太累了,脑袋一沾枕头便似被人一闷棍敲昏,连做梦的余力都没了。但次日,习惯早起的明月还是在差不多的时辰睁眼,强撑着爬起来,头重脚轻,幽魂般飘出去啃了两个杂菜窝窝。 白给的啊! 不吃对得起谁! 啃完窝窝的明月心头一松,顿觉浑身稀碎般酸痛,复又滚回去睡了个回笼觉,日上三竿才心满意足地爬起来。 她年轻,底子又好,饱睡半日竟就容光焕发,唯余一点酸痛而已。 客栈一楼兼营吃喝买卖,午后的未时、申时是个空,两个跑堂亦难得清闲,窝在角落闲聊打发时光。 明月便过去,一人给了几枚铜板,“两位大哥,我欲在本地赁个屋子住,可有哪里是好去处么?” 客栈、食肆之流本就杂乱,消息最灵通不过,他们又是本地人,只怕知道不少秘辛,多问问比什么都强。 干跑堂脏且累,挣得也少,那二人白得了打赏,自然喜出望外,飞快地瞥一眼账房和掌柜的,忙不迭揣起来,又拿白手巾使劲抹抹条凳,请明月坐了,“姑娘,你问咱们便是问对人了!我俩自小在这街面上长大,莫说屋子,便是哪家狗儿哪日生的都一清二楚!” 那一个又问:“几个人住,想做什么用呢?” 明月便诌道:“兄长想来县城读书呢,不要太乱了才好,若是附近的街坊手里宽裕、不斤斤计较,就更妙了。” 她自然不会租房子住,这么说一来叫人以为她家中有壮年男丁,便不好随意欺负;二来正好筛选出治安好、经济相对宽裕的客户们,方便卖货。 “不错,手有余钱的人自然和气,”那两个跑堂想了一回,很快有了答案,“既如此,你只管往城东去,那里颇有几处私塾,几位官老爷、老乡绅都在那几条街住着呢,巡街衙役也多,正好读书。城西也不错,多有富商、大户,只是临近市集,又多青楼酒肆,夜里常常闹得很晚,不是正经去处,令兄远着些才好。” 酒色财气,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年年都有来县试的书生被拖下水,着实叫人惋惜。 明月十分道谢,又蒙头睡了一宿,次日神清气爽,果然牵着骡子往城东去。 客栈在城南墙根儿底下,她先沿南北大道行至城中县衙,然后拐上东大街,一路上果然遇到数队巡街衙役,自然就没有闹事的。 街边多有书肆、茶馆,并若干专卖文房四宝、玉器古玩的铺面,十分风雅。后头几排住宅亦房舍齐整,不见吵闹,只偶尔传来几声“蜜瓜”“甜水”“换豆腐”之类的叫卖。 明月挨着走了一趟,又向附近的小贩请教了,最终选定一条街,清清嗓子: “丝绸~丝绸~江南丝绸!江南上等丝绸!绫罗绸缎无所不包,挑织染缂应有尽有,丝绸零料便宜卖啦,两文钱一张,两~文~钱一张!买到赚到,只要两文钱一张啦!” “丝绸”二字本意昂贵,而“两文”怎么听都不贵,此二者混在一处,别有一番矛盾的刺激与动人。 她的声音清脆,不急不缓,字字清晰,恍若歌谣,这么喊了两遍之后,果听吱呀一声响,某扇门内探出一个脑袋来,“卖布的,卖布的,你来!” 明月立刻扬起一抹笑,牵着大骡子过去,老远便问好,“姐姐万福!” 那妇人三四十岁模样,都能当她娘了,头上梳着一窝丝,除双耳掐一对银丁香外,并无其他首饰,十分清爽干练模样,听了这话登时乐得合不拢嘴,“什么姐姐,我儿子都比你大了,叫婶子就好。” 明月故作惊讶,“我竟没瞧出来,您莫不是哄我吧?” 是日万里无云,阳光普照,明月身上的黄绿白拼色的清爽水田罗衣在阳光下闪动着细碎温润的光,犹如披了一层珍珠粉,细腻柔和,引得那妇人看了又看,“啧啧,小嘴真甜。” 且不说真话假话,动听话谁都爱听,那妇人越发喜得眉飞色舞,声音也和软了,“你卖的是江南t丝绸?是你身上穿的这样?打开我瞧瞧,正预备给家里人做衣裳呢。” 这么许多颜色,乍看花哨,可远远瞧着却正配春夏。 “真真的,我昨儿才从南边回来呢。”明月先在门口栓马石上拴好牲口,然后拿出一张干净的大包袱皮往地上铺好,就此摆开阵仗,“着实是好东西,我一瞧就知道大姐您是识货的人,又体面,瞧瞧,外头地界都洒扫得这般干净……” 那妇人正好凑近了,细看明月身上的花纹,“这是零料拼的?倒是好精巧心思,哦,这是罗吧?”远看还以为是特意织染的新花色呢。 “是呢,南边如今时兴这个,又轻巧又好看,借的是佛祖百纳衣的名头,跟日日烧香拜佛也差不离了。”明月调动三寸不烂之舌,把捕风捉影听来的一点故事大加吹捧,直说得天花乱坠。 一时说得口干,明月取下竹筒喝了点水,问蹲下翻看布料的妇人,“不知大姐如何称呼?” “我娘家姓陈……”包袱皮一打开,陈大姐便被花花绿绿品类繁多的料子吸引了,眼睛都不舍得挪一下,“呦,这些都是?” 固县也算十里八乡的大地方了,她活了三十多年,却从未见过这许多样子,眼睛都被晃花了。再上手一模,呵!好轻柔好软和,竟像闪光的风似的。 莫说陈大姐,就是明月这个家里做丝绸买卖的,不久前也在杭州着实惊着了,“大姐想给谁做呢?不如先给自己裁一身,您生得端正又气派,保管好看!” 货多了才好引客,但太多了也不好,因为顾客容易挑花眼,左右摇摆,最后反而可能哪个都不买。 而她要做的,就是引逗顾客尽快下决定。 陈大姐分明爱极了,眼睛都亮闪闪的,听了这话却是动作一顿,故作不经意的松开几块红料子,摇摇头,“我不爱这些,只是我儿子进学,想给他做一身。” 她男人没得早,虽留下几亩地和一座屋子,奈何进账有限,进学开销又大,日常紧巴巴的,哪里顾得上自己? 纵然如此,她也想将儿子打扮得体体面面的,不叫旁人看轻了去。 一边想着,陈大姐一边在心里默算尺寸,照儿子的身量,一件中衫需得这样的布片一百出头,若是长衫,只怕要再加五十。绫、罗、纱轻薄,两文钱一片,算下来,两三百文尽够了。 听着似乎不少,可整料更贵,她曾问过布庄的伙计,做同样尺寸的罗料少说也要六七百文呢,花色亦老气古板……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见陈大姐陷入沉默,明月也不催,抽空又吆喝几嗓子“江南丝绸”,眼见远远有几个人,便扬声招呼,“不买不要紧,姐姐们,来瞧瞧吧,权当做耍!” 那几人正买了菜蔬归来,闻言也有些好奇,对视一眼,果然往这边来。 明月收回视线,对陈大姐道:“今儿我头一日买卖,也想博个开门红,您又是头一个过来的,我必要送您点什么才好。” 陈大姐果然心动,兀自嘴硬,“倒不差那几文钱……” 明月也不戳破,只小声道:“我再送您一块厚缎子,回去缝了荷包给令郎配,又实惠又体面。” 眼见那几个人越走越近,明月立刻加快语速,刻意压低声音道:“好姐姐,我是给后娘逼得没法子,这才出门讨口饭吃。今儿头回做买卖,年纪小,面皮儿薄,赚个辛苦钱罢了,您也权当心疼心疼我,可千万别对外说,不然那些人都来要,就做不成买卖了。” 最便宜的厚缎子也要四文一片,陈大姐怦然心动,眼见又有几人到了近前,生怕被听去,来不及多想,忙应下来,“我晓得。” 占便宜么,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明月对她点点头,仿佛达成了某种了不得的一致,然后才笑着招呼新客,“姐姐们,瞧瞧吧,都是我才从江南背回来的,熬了几宿没睡呢……” “呦,黄家嫂子也在呢。”住在附近的都认识,来人便与陈大姐打招呼,“给你家桂明采买?” 陈大姐点点头,摆出一点习以为常的从容,“是呢,前儿先生还说他书念得好,宜多多会友呢,我想着要入夏了,也该添两件新衣裳……” 新来的几人便都奉承,“哎呦呦,那可真好!” “是呢,说不得日后考个进士回来,您可就等着享福吧!” “我家那小子要是能有桂明一般懂事就好了,真是气死个人……” 陈大姐便矜持地笑,嘴角止不住上扬,“哪里的话,他当不得夸,几个孩子都不错……” 丈夫早亡,儿子便是她唯一的指望,听见这话可比吃蜜还甜。 众人口中寒暄,眼睛却都被摊子上令人眼花缭乱的布片钩住了。 哪怕原本布料颜色、花样一般,可当无数片堆在一处时,便会营造出惊人的美丽,那几人都是眼前一亮,忙放下菜篮子细挑,又问价格。 有人手糙,才拿起来便听“哧啦啦”的细微摩擦声,竟是手上毛刺钩住了,顿时心虚又害臊,下意识放轻动作,同时心中又涌起奇异的满足:啊,这便是丝绸,果然娇贵…… “这种圆片可以做我身上这样的菱形水田衣,薄的是两文钱一片,春衫夏衫都使得。厚的缎子片呢,秋冬穿着尤其鲜亮,整料时都要几十两一匹,这个只要四文钱一块……外头多少人抢了去缝荷包,我是好话说尽了,人家才匀了这些与我……”明月仔细讲解,又见缝插针夸大其词,“若嫌琐碎,还有这样方方正正的长条,又大又好,三文钱到六文钱不等,孩童小衣裳竟不必裁剪的,拼一拼就得,缝百家被也极好。” “四文钱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小片?”有人嫌弃贵,咋舌道,“我这一篮子菜也才两文钱,都够一家人吃一日了。” 说归说,感受着指尖前所未有的细腻柔滑,到底没舍得放下。 这便是丝绸?果然软乎,轻飘飘好似无物,穿在身上还不得上天?! 明月也不恼,笑道:“可也不好将这一篮子菜穿在身上不是?” 衣裳么,本就比菜蔬贵些,若非要相提并论,那便是钻牛角尖了。 众人便都发出善意的哄笑。 买菜的婶子听了,也跟着笑一回,“那倒是。” 明月又笑,“别看料子小,可都是正经好料子,做新衣裳一时心疼,却能穿好些年呢,那些菜蔬吃完也就吃完了,若真摊开到天算,衣裳反倒更便宜……” 说笑间,已有爽快的妇人选好,脚边堆了一堆,“这些尽够了,姑娘,你看看多少钱?” 啊? 这就要买了?! 明月愣了一瞬,张口竟说了句蠢话,“您都要了?” 对方被她逗乐了,“怎么,卖货的还怕买货的多要不成?” “不是不是,”明月被自己臊了个大红脸,血气亦因激动上涌,“说出来不怕您笑话,这还是我头回开张,您老真是我的福星!” 个人脾性不同,有的客人天生爽快,看中了就要付钱,根本不必游说,你说的多,她们反而嫌弃聒噪呢。 “您果然好眼力,竟一口气挑了这么些尖儿!”明月笑着奉承,又指着其中一小堆说,“那样厚缎店里少说也要十七、八两一匹呢,如今只要四文钱一片,若非我撑不起那颜色,自己也留几块做袄子了。我算算啊,四文钱一片,一共是六十片,合计二百四十文。” 围观几人唬了一跳。 听着才几文钱一片,似乎便宜得很,可凑到一起也不少呢! “都够买一匹棉布了,肥肉也能割十几、二十斤……”方才说比菜贵的妇人喃喃道。 她节省惯了,忍不住替人肉痛。 旁边不乏赞同者。 两百四十文呐,都够好几天的开销了。 这会儿上学的、上工的都出了门,正是个空闲时光,好些出门浆洗、买菜割肉的也回来了,见这里聚集一堆,也过来凑热闹,竟慢慢聚起七、八个来。 豪商 第12节 也有认识买布这人的,知她家中四代单传,年前儿媳妇好不容易才生下一个孙子,宝贝蛋也似。况且她男人和儿子都与人家做账房,每月皆有入账,逢年过节也做缎子衣裳,眼下全家人正喜气洋洋,如何舍不得? “我孙子才多大点儿人?肌肤娇嫩,自然该穿绸子的。”果然,买布的老太太就美滋滋的,“这样的缎子去岁我便买过,做一件花了近七百文呢!这个只要略拼一拼就得,只要三成,颜色又好,怎么不便宜?” 大人穿什么水田衣的,未免有些花哨,不够稳重,可孩童稚嫩可爱,正好穿得五彩斑斓。 难得碰见便宜的好料子,这会儿抢下来,慢慢筹划着拼接,等天冷了正好穿! 众人一听,先是羡慕她家过年能穿绸子衣裳,又觉得t这话很有几分道理。 到底是开门红,明月本想给老太太少几文以示感激,谁知人家摆摆手,“你一个小姑娘,不容易。” 年纪大了就容易心软,她家不差几文钱过日子,倒不如借此给孙儿积个善缘。 一句话险些把明月的眼泪惹出来,忙送出去几步,“您慢走,再来啊!” 第一笔买卖,成了! 她望着掌中新旧不一的铜板,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心尖儿都跟着发颤。 成了啊! 这些布片她都是翻番卖的,路上花费暂且不论,只这一笔,就能赚一百二十文!一日开销都有了! 明月深深地吸了口气,将铜板放入胸前挂着的大布兜里,指尖竟微微发抖。 铜板很沉,入袋后便是一坠,压得后脖颈微酸。 明月托着袋底,略调整了下位置,动作十分郑重。 老实说,不太舒服,但现在明月却恨不得它沉些,再沉些,压得自己抬不起头才好呢! 外人在前,不好表现得太眼皮子浅,故而她只捏了一下就没好意思再摸,可腔子里一颗心却雀跃着停不下来。 赚钱了,我赚钱了! 娘,赚钱了,我循着您的老路赚钱了! 突然有人说买就买,陈大姐心中危机顿升,顾不得与人说笑寒暄,忙低头认真挑选起来。 也不知谁突然颇为懊恼地来了句,“那两块大红的长条颜色正,纹样又吉利,分明是我先瞧见的,只是离得远了些,哪里想到她手倒快!”又问明月还有没有一样的。 听了这句,陈大姐抿了抿嘴,不动声色地将几块方才看中却不舍得下手的厚缎子划拉到手里。 明月略想了想,“好姐姐,花样实在多得很,我竟记不清了呢。我那里倒还有些新货,明儿再带了来你们挑。” 那人又是喜悦又是懊恼,“那你可别忘了!若有的,千万给我留着。” 人大多有这等贱脾性,白放着无人理会,有人抢了便是香饽饽,越得不到的越想要。 自己喜欢的被人手快抢了去,那人顿时有些兴致缺缺,又听明月说明儿还有新的来,便生出退意。 明月何等眼力?立刻猜出她的意图,当即对众人道:“诸位姐姐、婶子们,货虽还有,可也说不准还有哪样花色,方才大家也瞧见了,便是手快有、手慢无的,若果然有自己喜欢的,左右才几文钱,不如这会儿就收起来……” 那人一听,果然不走了,索性蹲下来细细挑选。 这选着选着,就瞧上了陈大姐手下压着的几块枣红色缎料,当下伸手去拿。 陈大姐一把压住,警惕道:“我看中了的。” 那人才被人抢了先,此刻也激起几分争强斗胜之心,当即把眉毛一扬,“看中有什么用?给钱了才算。” 我还都看中了呢,却未必会买呀! “正要给钱,你忙甚么?”陈大姐也着了急,连忙将挑好的布片拢在一处,死死抱住递给明月,“给我算算。” 明月冲旁边接连被抢先的倒霉蛋歉意一笑,“明儿还有,还有呢。” 人都会先挑好看的买,若一口气拿出来的货太多,略次一等的便不好卖了,故而头日她只带了约三成试水。 陈大姐选得不错,都是乳白、薄绿、苔青等淡雅的罗料,男子穿着最风雅不过,“一共是一百七十片,三百四十文,正好做件长衫。” 一口气花出去三百多文,陈大姐不免肉痛,可想象一下做好后儿子穿的样子,疼痛便奇迹般减轻了。 她点点头,又朝压在最下面的那块枣红色五福捧寿缎子努努嘴儿。 这块料子实在巧,正是男人衣裳领口挖下来的一大块圆片,中间端端正正一个五福捧寿对称提花纹样,都不用额外修剪的,对折锁边就是极好的一只荷包! 明月了然,“这个方才您给过了,别忘了带走。” 见她言而有信,陈大姐满意极了,进屋取了钱出来,“明儿若有好的,再要些也无妨。” 陈大姐是出了名的手巧和精打细算,她看中的自然不会有错,气氛彻底热络起来,方才与她争抢的女人立刻也买了几块。 原本不打算买的几人,也都有些跃跃欲试,只是不知从何处下手。 明月适时出声道:“若不嫌弃,我帮大家伙参详参详!纵然不是我家料子亦无妨!” 很多人有想法,却不知该如何实践,正左右为难,听了这话当真如闻天籁,果然七嘴八舌说起来: “我想给孩儿他爹做件长衫穿穿,可他大小也是个管事,却不好不稳重……” “我想孝敬我娘,可她老人家六十有五,再弄得那样花里胡哨的,叫人家笑话。” 明月一边听,一边麻利地翻出若干颜色和材质的长布片,先排鸦青、石灰和墨绿,“这三块厚薄相当,又都是暗纹,如此依次错落斜上去,便是步步登高的好意头,保管掌柜的瞧见也欢喜。” 那娘子眼前一亮,欢喜道:“还真别说,我总觉得鸦青老气,石灰寡淡,墨绿暗淡,没想到经你这样巧手一摆,沉稳中又透出几分清秀,真不错。” 明月又对第二个孝女说:“老太太是个有福的,儿女孝顺,外人还能说什么不成?既如此,不如以湖绿为主,佐以秋香、赭红,正是那些菩萨们身上穿的飞仙色呢!” 老人上了年纪,确实不宜穿得太过花哨,但若一味沉闷,岂不越发显出老人味儿,死气沉沉的?也不吉利。 端看庙里、观里那些神像吧,哪个不是色彩绚丽,也没见有人说不端庄。 孝女一看,果然又喜庆又不刺眼,“这个好,这个真好,等以后我老了也这样穿。” 以往总觉得每逢喜事便要大红大绿大紫,越鲜亮了孝心越大,可老远瞧着便如甩得一大坨染料化不开,日常也不便穿着。没想到这许多颜色混在一处,竟是意料之外的匀称,眼睛瞧着也舒坦,平日穿也挑不出错儿来。 大家凑在一处,有说有笑,倒不急着家去了。 头一天开张,多有人观望,真正痛快的客也只得两个:老太太给孙子的六十片厚缎,二百四十文;陈大姐给儿子的一百七十片薄罗,三百四十文,合计五百八十文。 另外还有两个专做针线的,先后挑了十几块圆形、长条缎子去,预备着做荷包、抹额卖,入账六十四文。 想给男人做长衫的妻子和孝女固然心动,却都有些踟蹰,前者是节省惯了,没买过绸缎料子,不舍得;后者则是还有别的兄弟姐妹,需得商议着来。 虽未成交,但看她们离去时恋恋不舍的模样,明后日必来! 回到客栈后,明月把挣的钱都倒出来,两眼放光,趴在桌上一枚一枚数,五,十,十五,二十……足足六百四十四文! 扣除五成本钱,再去掉送给陈大姐的那张缎子本钱两文,一天下来赚了三百二十文! 去掉一百文房钱,还能剩足足两百二十文! 发财啦! 若日日如此,本钱和路费都可迅速回笼! 明月捂嘴无声大笑,快乐得直蹬腿儿。 我就说这买卖可做!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取得开门红的明月备受鼓舞,在床上翻来覆去激动了半宿,视线落在那四匹绫罗上。 也该轮到它们了。 次日早早睁眼,连蹦带跳跑去啃了客栈附赠的杂菜窝窝头,又回房洗漱,还特意请小二跑腿儿买了一盒洁牙粉刷牙。 常要与客人贴近了说话,如今日益燥热,若气味不佳,熏着人就不美了。 昨儿她走街串巷一整日,难免出了点薄汗,穿过的水田衣沾染些许气味,今儿便挂在房间内吹风,穿另一件更鲜艳明媚的。 明月先去昨日遇见陈大姐的巷子,才喊一句,陈大姐便“嗖”一下从门内钻出,俨然等候多时了。 “今儿果然有新料子么?” “我还能哄您不成?”明月笑着解开包袱,“瞧,比昨儿还多些呢。” 陈大姐极满意明月先来自己这边的举动,这让她感受到无形的重视,就像昨儿单独送的那块五福捧寿一般,是有别于其他顾客的特殊礼遇。 奈何强中更有强中手,几遍“江南丝绸”的口号吆喝完,昨儿专注于给孙子置办衣裳的王老太太又来了,仍是那副游刃有余的乐颠颠模样,“老远就听见了,来来来,我瞧瞧又有甚么好货。” 陈大姐瞥她一眼,抿抿嘴,沉默着加快了手上翻捡的动作。 这位可是懂行又大方的强敌,稍不留神,好货就会被抢走! 王老太虽略有了点年纪,可一双眼睛极利,下手稳准狠,才翻几下便眼前一亮,先以三根手指轻轻捻动布片,然后拿起来对着光细看,“这几块料子的丝……” 明月一看就笑了,还真是位了不得的老太太! “丝质格外细腻吧?” 王老太点头,又t摸几下,砸吧着嘴儿说:“看光便不一般,摸着也更软糯,更贴肉呢,可是有什么说法?” “这就是湖丝,丝质最好也最贵的一种,”明月笑道,“哪怕一样的织法和颜色,湖丝少说要比别的丝贵一半呢!达官显贵都喜欢这个,穿着尤其滋养肌肤。” “哦哦,听过,听过!”王老太恍然大悟,“之前布庄里就见人买过,乖乖,贵得很呐!” 她立刻以与年纪极为不相仿的矫健将那几块月白色湖丝料子揣起,“正好给我孙子做贴肉的小肚兜。” 单看普通丝已柔软非常,可湖丝一出……就好比,好比小水渠里随便捞的小鱼和大河大湖里养的一尺多长的大红鲤鱼似的,哪怕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好歹来。 慢一步的陈大姐又羡又妒,眼巴巴望向明月,“可还有?” 她少往绸缎庄子里去,自然不认识湖丝,也不知究竟好在哪里,但摊主如此推崇、王老太这般热爱,想必是极好的东西。 明月遗憾摇头,“真没了。” 卖布的也不是傻子,好料子当然先自己留着,即便有外放的,也早被当地客人翻捡过,剩给明月的实在不多。 捡到宝的王老太立刻乐得合不拢嘴,陈大姐则沮丧极了,暗恨自己眼拙手慢。 不过话说回来,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似此类近乎“挖宝”的售卖,实在考验人的经验和眼力。陈大姐本不如王老太手头宽泛,先少三分果断魄力,且对丝绸知之甚少,哪怕方才先一步瞧见湖丝小料,只怕也无甚想头…… 见时机成熟,明月拿出一匹整料来,“虽没有湖丝布头,我这里却有更好的,等闲还不舍得与人瞧呢。” 两人就都凑过来看,果然异彩连连,又问价钱。 豪商 第13节 “五两一匹,正经上等好罗。”明月道,“那边丝绸铺子里比这个略差些的还要六两呢。” 她单枪匹马行走,不必纳税,又没有房租和伙计们的工钱开销,别看店里卖的贵,利润却未必有她高。 两人眼中的神采飞速消散,陈大姐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王老太亦遗憾摇头,恋恋不舍地挪开视线,想了下又问:“扯三尺做件短衫可使得?” 一匹太贵,都够一个人一整年的嚼用了,咬咬牙倒是可以买一件的料子,夏日正好穿。 明月对此早有预料,摇摇头,“这个不零卖呢。” 布匹一旦裁剪开,你二尺、我一丈的,世人又计较,每片料子必要送些零头才好,且最后必剩下尺头,损耗太多,如今的她亏损不起。 陈大姐不由咋舌,“这谁买得起?” 有这个对比,王老太更觉那些几文钱的碎布片可爱,乐颠颠揣着八块湖丝料子走了,背影都隐隐透出几分喜气。 明月装好铜板,收起整料,就听陈大姐仍不死心地说:“明儿你还在这里,若有湖丝,千万给我留着。” 整料她是买不起了,好布头总要抢一点吧? 明月嘴上说好,心中却不报甚么期望:王老太也在这附近住呐!您一次两次都抢不过,难不成三次就行? 正说着,昨儿来买了缝荷包的姑娘又来了,还带着个新客,“哝,就是这儿了,我昨儿就是在这里买的。” 回头客!明月大喜,十分热情,可看见新客的面相后便心生警惕:三角眼,薄嘴唇,非善与之辈啊! 三角眼边看边嘟囔,“这样小……” 明月笑道:“正是小的才实惠呢,左右咱们是缝荷包、抹额,裁剪大料岂不可惜?” 三角眼掀起眼皮瞅她两眼,没作声,手下动作却丝毫不慢。 昨儿来的荷包姑娘长相憨厚,似乎没注意到友人不快,正美滋滋自顾自翻看,“我娘也说昨儿那几块料子不错,软乎密实,想叫我缝个抹额戴呢!” 明月就喜欢这种表里如一的客人,主动帮她选,“这个湖蓝的青山不老松如何?枣红的鹊登枝、藕紫的缠枝菊,都是极好的意头,还有这几块墨绿色的长生卷草纹,看似朴素,实则最雅致不过,厚墩墩的,正好挡风。” 圆圆脸的荷包姑娘就笑,“我看哪块也好,都挑花眼了。” “那就都拿着,先让你娘挑最爱的,剩下的做好了卖出去,保管好卖。”明月亦笑道。 荷包姑娘一琢磨,“倒也是。” 左右她靠这个赚钱,好料还怕多么? 正要掏钱,同来的三角眼却拿胳膊肘撞了她一下,“傻子,人家糊弄你多买呢!” 您可真会说话。明月笑容不变,“买卖你情我愿,怎么能叫糊弄呢?我也是想着好货难得,错过了可惜。” 荷包姑娘还没说话,一直在旁边瞅着的陈大姐突然来了句,“那个卷草纹的你要不要?” 她阴雨天就爱偏头痛,说得她也想做个抹额戴戴了。 “有好几张呢,”荷包姑娘圆脸儿上满是和气,笑眯眯道,“咱俩分也够了。” 陈大姐只拿了一张长条,预备着做抹额面,反面的里子仍用棉布。 她到底不大舍得给自己花钱。 三角眼见了,暗骂两人是傻子。这样上赶着,岂不叫这卖布的越发得意了,后头还如何杀价? 荷包姑娘看着和软,竟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不管同伴再如何使眼色,依旧痛痛快快挑了十张厚缎子。 “做荷包的圆片是四文钱一张,两张八文,抹额长条六文一张,八张是四十八文,一共五十六文。” 荷包姑娘正数铜板呢,同来的三角眼突然也甩了六张过来,轻描淡写道:“抹个零头吧,二十文。” 陈大姐嗖一下看向明月:昨儿我可是花了三百多文,一文钱没抹!要是今儿给这人便宜了,我,我就闹! 明月直接就给气笑了,一共才二十四文,直接砍去两成! “已经够便宜了,当真抹不了,”她指了指陈大姐,“人家昨儿买了将近四百文的东西,还有街东头的王老太,也是好几百的买,方才又来,也是一个子儿没少。” 三角眼撇嘴,“小气吧啦的,还做买卖呢。” “真不是小气,”明月叹道,“南北往返几百里,一个来回两个多月,路上舍不得吃舍不得睡,几次三番小命儿都差点没了,真真儿赚的辛苦钱。若您觉得合适呢,就赏脸拿几块,若不合适呢,也不要紧,做买卖嘛,原是你情我愿的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荷包姑娘和陈大姐听了,看她黑白泾渭分明的脖子和脸,都默不作声给钱。 三角眼自觉下不来台,甩手就走,“哼,不买了!” 做买卖嘛,难免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明月早在自家布庄时便常遇到类似的,并不往心里去,麻溜儿收好三角眼甩下的布片,依旧与陈大姐和荷包姑娘说笑。 临近晌午时,昨儿的孝女拉着两个与她有五分相的女人来,都比她年长些,“姐,你们瞧,可好看不好看?” 她让明月依照昨天说的布片颜色、纹样摆了,姐妹仨叽叽喳喳讨论一回,痛快凑钱。 那大姐不急着走,“姑娘,你再照差不多的给我拼一个,人么,要比我娘略矮胖些,身子短三寸,宽二分吧。” 孝女一听就知道给谁,哼哼道:“你婆婆偏心你那小叔子,亏你们还孝顺……” 大姐失笑,“小儿子嘛,偏疼也是难免的,况且我男人是长子,我婆婆给我们带了好几个孩子呢,没有一个不尽心,孝敬件衣裳也应当。” 二姐便对孝女说:“听见了么,大姐才是聪明人,一家人么,哪里好算得那样清,你日后也学着点,相互迁就些罢。莫要整日吵吵闹闹的,一天两天还好,若整日吵,什么情分都散了……” 三姐妹你来我往说了好一回,热热闹闹的,引得明月好不羡慕。 若她也有个姐妹可以依靠,就好了。 三姐妹走后,明月又在原地等了约莫两刻钟,没人来,便收拾起包袱,牵着骡子往别处叫卖。 走到半路,腹中饥饿,明月见不远处有个卖芝麻胡饼的老爷子,过去买了两张来吃。 见她也是行脚商人装扮,老爷子咧开不剩几颗牙的瘪嘴巴问道:“闺女,卖什么呢?” “绸子,您要几块不?”明月啃一口胡饼,喷香,就是忒干,直掉渣,噎得她直翻白眼。 “我哪儿买得起呦!”老爷子缩缩脖子,连连摆手,重新蹲回树荫里。 明月慢吞吞啃完胡饼,拍拍手上碎屑,打开竹筒狂灌水,末了一抹嘴,冲老爷子一笑,“走啦,您生意兴隆啊。” “兴隆,你也兴隆。”老头儿也笑。 大青骡抖抖耳朵,跟着明月哒哒哒走远,短短的影子在地上晃啊晃。 下半日在几条街兜兜转转,又卖了八张拼肚兜、六张糊绣鞋的,末了竟有一个老奶奶想给待嫁的孙女缝百家被当嫁妆,全要红色、紫色、橙色等暖色的厚缎子,明月今日带出来的竟不够。 “我这就回去取,劳t您略等等,稍后我直接送上门来!” 喜出望外的明月一股风似的跑了个来回,终究没白跑,那老太太眯着眼睛,仔仔细细选了足足六百张! 六百张!鼓囊囊的包袱皮都空了!喜得明月说了一车轱辘吉祥话,回去的路上直蹦高。 真好!若天天都有这么个豪客就好了! “王老太四块,三十二文,陈大姐一块,四文,荷包姑娘五十六,三姐妹一百三十片加一百二十片,合计五百文……肚兜八张十六文,绣鞋六张二十四文,百家被卖的最多,六百片长条,几乎包圆,六文钱一张,合计三两六钱。”一天下来,明月说得嘴巴冒烟,两腿也泛酸,瘫在床上盘账“卖得四两二钱零三十二文,扣掉本钱和今日房费,纯入账二两有余……” 明月满足地吐了口气,将钱袋子倒了个底儿朝天,整个人都扑上去,从床头蹭到床尾。 啊,银子!总算见到银光进账了! 要是每天都能挣这么多就好了。 不过除了今天缝百家被的老太太,其余客人给的都是铜板,算上昨天的,如今她手头总共有将近四千枚铜板,近二十斤,堆得小山也似,太多,太打眼了,需得尽早往银号换成小银锭子。 只是那四匹整料么……今儿也算试水了,结果不出所料。 城东固然好,可平民多精打细算、多穿棉麻,便宜的丝绸碎布头倒还罢了,整料极难出手;而官员们的门槛,也不是自己一个野路子迈得进的。倒是城西多买卖人,乃出手整匹绫罗的好去处。 只是,先往谁家去呢?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次日一早,明月先往银号里将二十斤铜板换做四两多的小小银角子,然后奔城西而去。 如今天儿渐渐热起来,大家都爱趁前半晌外出活动、买卖,午后窝在家里,故而零料下半晌更好卖些。 就是热,明月遭罪。 不过挣钱嘛,累点就累点,忍忍就过去了。 城西果然繁华喧闹,大清早就有人在酒楼吃酒,明月还看见一辆贴金描银的豪华马车,拉车的马都编着漂亮辫子,脖子下头坠着精致银铃,走起来叮当作响,怪好听的。 明月转了几条街,眼见日上中天,挑了个摊子吃汤面。 客人有些多,这桌才走,吃剩的面碗还没拾掇,店小二甩着手巾跑过来收拾,“姑娘稍坐,马上就得。” “不急,”明月好奇地问,“方才我瞧见好俊的一架马车,通体又是金又是银的,马儿也俊,好不威风。那车停在一家银楼前头,下来一位太太,打扮好生精致,又穿着闪闪发光的缎子衣裳,真是阔气,不知道是哪家的太太这样有福。” 正抹桌子的小二笑道:“您一说那马车我便晓得了,必是药材行马老板家,那可是本地头号财主,他家人自然是有福的。” 若非那样人家,怎舍得将金银往车上、马上使? 明月便趁机细问。 这回不等小二再讲,旁边那桌已按捺不住,唾沫横飞地讲起来,恨不得将那位马老板的发家史都倒个底朝天。 “那位马大官人祖上就是做药材买卖的,在本地也算有些名气,只不如现在红火,也就是几年前,马大官人不知怎么对了新知县的眼,凡本地书院、衙门、军营里的药材都从他家采买……” 明月心里就有谱了。 一连三天,明月上午都去马大官人的宅院附近晃荡,下午仍回城东卖零料,过得十分充实。 马大官人有钱,宅院也大,恨不得占据半条街,正门只供主人、贵客出入,平时都关着,下头的人一概不许进。 宅子后头另有采买的小门,明月蹲守三日,发现一个频频出入的丫头打扮不俗,有时还会带着婆子,内外门子、小厮对她也颇恭敬。 明月大胆推断,那必是内宅中有头有脸的丫头,但也绝不会是贴身伺候主子的大丫头,不然也不至于领此类外出奔波的差事。 这样的身份正好:太低了,对上递不着话;太高了,只怕也瞧不起自己这仨瓜俩枣的。 明月决定从她下手。 但是第四天,那丫头没出门。 第五天,依旧扑了个空。 等待漫长而枯燥,明月仿佛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燥热空气托起来了一般,茫茫然没个着落。 她不登门,也不卖东西,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着,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一眼:那个姑娘好奇怪呀。 豪商 第14节 明月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一会儿整理包袱卷儿,一会儿帮骡子顺顺毛,再一会儿,又捋捋自己并不皱巴的衣角。 仿佛只要忙起来,那些注视便会消失了一样。 不急,明月不断告诫自己,买卖好比狩猎,需得经过漫长的蹲守,才有可能抓住出手的机会…… 再等等,再等等吧。 好在第六日,叫明月的猎人终于蹲到了期待中的猎物。 她立刻弹上前,“姐姐万福。” 对方脚下一顿,下意识往左右看了看,没旁人,“你叫我?” 明月笑容可掬,“正是。” 那丫头皱眉,“我认识你么?” 马家富贵,她作为内院能见着主子面儿的丫头之一,也常有人拐弯抹角攀关系,故而十分警惕。 “我这样的身份,怎配认识姐姐。”明月那张被阳光熏蒸成浅蜜色的脸上满是真挚。 嗯,这话倒还中听,那丫头的眼睛捎带着往水田衣上一扫,抬手扶一扶头花,继续往前走,“既不认识,就回吧,别姐姐妹妹的乱喊。” 明月牵着骡子,落后她大半步跟着,边走边说:“姐姐莫怪,我是杭州来的丝绸商人,初到贵宝地,手里有几样好东西,想着除了贵府上的太太、小姐,再没人配穿戴的……姐姐赏脸看一眼吧。” “杭州来的丝绸也没什么稀罕的,”对方脚步不停,下巴微抬,很有几分倨傲,“前头街上几家布庄,哪个没有杭州来的丝绸?甚至州城大店里的货,我们太太也都是穿遍了的,何须你来献殷勤?” 如此明显的闭门羹,明月张口就推出去,笑嘻嘻道:“姐姐说得不错,府上自然见多识广,什么富贵没经过?只是我这个是上月才出的,日夜兼程送回来,北面极少,那些绸缎铺子里都未必有呢。好姐姐,万望您拨冗瞧一瞧,若果然入得了您的眼,再呈给太太、小姐们不迟呀。” 那丫头就有些不耐烦,才要放狠话撵人,手心里却被塞进来一个沉甸甸的大荷包,“你……嗯?” 明月赌咒发誓道:“好姐姐,您尽管瞧,若果然不好,我立刻就走,绝不继续讨嫌。” 马家纵然富贵,仆人终究只是仆人,何况对方还不是贴身的,想必月钱有限,她就不信一百钱换不来对方一次回眸! 果不其然,对方熟练地捏了捏荷包,眉眼瞬间和软了。 她虽是太太院里的,却只是个三等,月钱不过三百,只逢年过节和有喜事的时候才能得点打赏。且那些打赏也都是先从上头一等的往下过一遍,真轮到她时,大多是些糕饼点心和日常使唤的旧东西……如今冷不丁得了一百钱,如何不欢喜? 明月借机问道:“还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那丫头瞥她一眼,“春枝。” 愿意说名字,就证明意动了! 春枝沉吟片刻,望向骡子背上的长条,“就在那里?” 明月立刻将外头包着的油纸打开,殷勤道:“春枝姐姐,您瞧,我真是一点儿没扯谎,都是马不停蹄从江南带回来的,连着几天没敢合眼。若非敬重大官人和太太,不愿意叫外头的人压贵府一头,也不敢贸然登门,一早就寻那些略次一等的人家去了。” 春枝凑过去一瞧,顿觉眼前一亮。 她虽不贴身伺候,却日日能见到几位主子,天长日久的,对丝绸也略知皮毛。 确实是好东西,光鲜亮丽,只怕把前儿绸缎庄送来的几样都比下去了。 马家有钱,太太亦讲究吃穿,凡事都要头一份儿,若这几匹料子果然送去别家,给别的人穿出来显摆,太太见了准能呕死! “传个话倒不难,只是到底太太中意不中意,我可说不准。”春枝意味深长道。 明月闻弦知意,“好姐姐,您有这份心,我已十分感激了,哪里还敢奢望别的?无论成与不成,我都念您的好。” 言外之意,就算不成功,这个钱我也不会要回来。 春枝果然满意,“这么着,你且在这里等着,等我从胭脂铺子回来再说。” 顿了顿又道:“成不成的,机会只有一次,若我进去后一个时辰还没消息,你就去吧,也不必再来了。” 主子跟前,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断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的道理。 “好!”明月大喜,麻溜儿去墙根儿地下蹲着了。 春枝的回答看似t无情,实则最有成算,也算收了钱正经办事,而非一味含糊吊人胃口。 明月喜欢这种干脆利落的交易。 约莫过了两三刻钟,春枝捧着个小盒子回来,见明月还在原地,微微颔首,抬脚进门,直奔后院而去。 才进门,便见太太跟前的一个二等丫头立在廊下张望,见了春枝便低声怪道:“怎么才回来,太太还问呢!” 春枝立刻堆起满脸笑,恭顺道:“姐姐莫怪,我怕胭脂铺子里的人粗手笨脚不当心,挨着细细检查过,故而略慢了些。” 那二等丫头才要说话,就听里头传来一声,“是春枝回来了么?” 春枝应了一声,绕过对方笑盈盈进去,“太太,胭脂都拿回来了。” 那二等丫头在她背后无声啐了口,呸,惯会在太太跟前装乖卖巧的。 却说春枝绕过细纱屏风,穿过多宝格月亮洞小门,将手中锦盒打开后呈给里间菱花窗边坐着的贵妇人,“太太。” 赵太太就着她的手看,见里面一溜儿五个雨过天晴细瓷扁圆小盒,下头都压着笺子,写着对应的花材、颜色和味道。她随意取出一盒打开,内中胭脂膏子红酥油润,馨香沁雅,果然极好。 “在外面又碰见什么有趣的了?这样慢。”赵太太用小玉板挑了一点,慢悠悠道。 春枝虽是外头买来的,但极机灵,每每出去,必要寻些笑话来说,久而久之,她不说,赵太太反倒会问一嘴。 “再瞒不过太太法眼的,”春枝笑道,“才刚奴婢出去取胭脂,偶然间看见一个江南来的小贩在卖丝绸呢,当真鲜亮异常,也是咱们这里没有的新鲜样式……” 话音未落,后头跟进来的那个二等丫头便笑着打岔,“这小蹄子眼皮子浅,何曾见过什么好东西,凡是州里、县里有的,管它江南江北,哪一样没过咱们太太的眼?哪里就轮得到外头不知哪里来的野人卖弄?” 春枝此番固然是看在那一百文钱的面儿上,但如果做得好,也能在太太面前露个脸儿……谁不想往上爬呢? 于是她便对微微露出赞同之色的赵太太说:“原本奴婢也是这样想的,才故意上前,预备杀杀那丫头的威风,不曾想果然是好东西。依奴婢短见,未必逊色于前儿外头送进来的那几匹呢。” “哦,还是个丫头?”赵太太果然起了点兴趣,亦知春枝不敢满口胡说,“有多少新鲜货色?” “回太太的话,”春枝低眉顺眼道,“一共四匹,都是绫罗,正好做夏衫。” 赵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先笑出声,“这么点儿够干什么的,也值当上门?” 且不说对外迎来送往、各处打点,光赵家上下九个大小主子,一人一季少说也要做两套新衣裳,另有逢年、过生日的两套,一年起码九十套。再加上秋冬的斗篷、配套的鞋面、帕子、汗巾、荷包、手炉套子、扇套子之流,没有五十匹布下不来! 还不算桌椅被褥和下头有头有脸的丫头小厮们呢!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赵夫人也跟着笑了一场。 “罢了,”她随手将胭脂盒子丢回去,摆摆手,示意人收起来,“左右无事,叫进来吧,我也瞧瞧究竟是什么稀罕花色才值当的她巴巴儿送上门来。” “是。”春枝压住心底喜意,先将胭脂盒子放好,这才出去喊人。 明月也没想到春枝办事如此利落,一味的说好话,“断不敢想有这福气进院子的,今儿我也算长了见识,全仰仗姐姐费心。” 能压二等丫头一头,春枝亦有些飘飘然,嘴角压都压不下来,不过依旧保持理智,“旁的也罢了,待会儿可不许乱看,太太问什么你说什么,警醒着点儿。” 明月乖巧点头,“全听姐姐的。” 见她稳重,春枝松了口气,又亲自与她看了一回,见穿着打扮并无不妥,这才进门。 骡子停在外门处,明月自己抱着布,全程低头看春枝的脚后跟,对方往哪儿她往哪儿。 院内有造景,曲曲折折,走起来远比外头看得更大,明月只记得前后过了四道门,脚下的铺路石也从灰石板换成青石板、鹅卵石,最后才进了内院。 “太太,人带进来了。”春枝说。 伴着珠帘拨动声,赵太太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的大丫头朝春枝努努嘴儿,春枝便对明月道:“放下吧。” 明月立刻将料子放在桌上,打开外面一层层包装,依旧不抬头,只转身朝声音来源处行了个礼,“太太万安。”这才退到一边。 赵太太满意地点点头,倒很知道进退,又看她身上的水田衣,“衣裳是你自己做的?倒有几分野趣。” 再看布料,是一匹大红缠枝石榴越州绫,一匹水蓝鱼戏莲荷罗,一匹柿色、一匹浅黄柿蒂纹罗。 “能得太太一句夸,便是这衣裳的福气了。”明月便将之前跟陈大姐她们说过的话说了一遍。 赵太太莞尔,细看料子。 一旁的春枝大气不敢出一声,只觉腔子里一颗心高高悬起,唯恐太太皱一下眉。 这是一场豪赌:院子里的丫头便如春日野韭,一茬接一茬,但凡有一点失误,就没什么前程可言了,自有别人顶上去。 春枝确实觉得那几匹料子不错,因此决定赌一赌,但……她毕竟只是个丫头,还是不贴身的三等丫头,太太到底会不会喜欢,她也不敢打包票。 明月亦紧张。 有钱人的耐性大都不多,初次交易极重要,若此次不成,只怕日后马家大门再难对自己敞开…… 一时间,室内竟出奇安静,唯余赵太太翻动布料时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她是穿惯丝绸的,算大半个内行,熟知各样门道。绫罗不罕见,但哪怕同属绫罗,亦有高下之分。 置于手中恍若无物,一松手,竟似悬于半空,几息后方飘荡荡落下。只有丝够细,织出来的罗才能如此轻盈,上身有轻云薄雾、飘飘欲仙之感; 置于香炉上方,但见冒出的青烟亦畅通无阻,处处均匀,说明纺织时的丝够滑,孔洞边缘才这般滑腻,上身后对内散热不闷,对外迎风三分凉。 再抓起一角往手中揉捏几下,复对光看,花样不变形,意味着经纬牢靠,不易劈丝、变形…… “意头不错,织造的么,也算精致。”看到这里,赵太太才泛起一点真切的欢喜。 没想到,这丫头手里还真有好货。 “都留下吧。”赵太太轻飘飘道,又看明月,“就这些?” 还不够送人的。 有钱的客人确实不同凡响,明月美得一阵心肝儿乱颤,暗恨自己太过谨慎,没咬牙多带几匹回来,“谢太太赏脸,这回确实只有这几匹。” 送上门来的商机呀! 电光火石间,明月想了很多:县上的绸缎庄子体量确实大,但走一趟本钱也高,绝不可能如自己一般频繁往返。且进货非同小可,必要有经验的老人跟着,如此一来,就只能走大路坐马车,往返用时估摸着跟当初常夫人一行差不多。 似赵太太此等客人,要的就是头茬、尖儿,而如今明月最大的优势恰恰就是快!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明月掐掐手心,决定鼓鼓劲儿,“不过我过几日便要回南,两月必回,若太太不嫌弃,到时候还把头茬的尖儿送来。” 赵太太就爱听这样的话,嗯了声,“以后再来,你直接找春枝吧。” 明月和春枝闻言大喜,“谢太太/恩典!” 豪商 第15节 明月欢喜,自然是因为经此一役,日后上等整料就不愁卖了;而春枝欢喜,则是在太太跟前大大露脸,何愁来日升不上去? 稍后春枝带明月去下房吃茶,自有另外的丫头去称银子送了来。 进价二两五一匹的料子,之前明月在平民区要价五两,卖不出去;如今要价六两,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君不见冬日碧绿的洞子货、春日的第一根鲜笋,其实与后头的大众货色并无不同,但就是贵! 物以稀为贵,万事万物,只要够早,就值这个价! 甚至对赵太太这种好面子的人而言,要太低了才不合适:那会被视为一种侮辱,“什么便宜货也敢往我眼前带!” 稍后拿了银子,明月当场取出一块给春枝,“好姐姐,今日全仰仗您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您拿着买个花儿戴吧。” 四匹布,二十四两银子,一张二十两银票和一块四两银角子。 春枝被她的大方唬了一跳,啼笑皆非道:“你挣点也不容易,这样瞎大方,日后不过了?” 四两银子呢,谁不动心?不过春枝见今日明月进退有度,沉稳老练竟不逊色于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决定做长远打算: 今儿她押了一回宝,赢了,于是她决定再押一回。 春枝将银子推回去,笑道:“你t我年岁差不多,倒也不必这样客气,若真想谢我,只管勤快些,多跑两趟,哄得太太高兴比什么都强。” 况且四两实在太多了!万一被人发现,以为她吃回扣吃到太太头上,可就全完了! 明月亦知四两稍多,奈何马家家大业大,给的银子都忒完整,哪里有稍小些的! 她荷包里倒是有点散碎的,可难不成要当着人家的面把这些大的袖起来,再抠抠搜搜掏出零碎的来?不是那么回事儿!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得背着人,当面做就是不合适! 即便此刻春枝推辞,谢礼还是要给的,明月决定回头另包一个。 趁着吃茶说话的功夫,明月又细问赵太太的喜好,预备以后有的放矢。 春枝不假思索道:“颜色么,要鲜艳又不失稳重,花样么,意头要好,不过什么牡丹啊喜鹊的已穿絮烦了,去岁还把好几件没怎么穿过的旧衣赏了人……” 明月用心记下,复又笑道:“今儿进了贵宅,我可算开了眼了,这样大的家业,难为大官人如何挣下的?又难为太太怎么打理得过来,且不说内宅几层主子们的衣食住行,外头一干人情往来也够累人的吧?” “那是自然,我家大官人、太太本事大着呢。”春枝与有荣焉地朝城中方位怒了努嘴儿,“莫说那些同行,便是如今的几位官老爷,哪个不说好……” 却说明月刚离了赵太太跟前,紧接着马掌柜就到家了,见桌上摆着料子,以为那几个铺子又送新货来了,边洗手边打趣,“怎么今儿才买这么点儿。” 赵太太失笑,“哪里是他们送来的,原是个外来的小贩,说是江南才出的,货不多,我瞧着却比那几个铺子里的更精细些。” 马掌柜脱了外袍,闻言便点头,“这也不奇怪,你单看哪家好便买哪家的就是了。” 都是一个县里做买卖的,他也常与那几个布庄掌柜的打交道,早便看出端倪:那几个老货自以为坐稳这一亩三分地的江山,近几年日益懒怠,于经营上便不那么用心,已渐渐有些跟不上了。 而正值壮年的马掌柜,却恰是锐意进取的时候。 赵太太也这么想的,亲自与他倒了茶,“料子不多,所幸颜色、意头都极好,正是夏天穿的,索性都添到给方大人的端午礼里。” 方大人就是本地的县令。 “榴开百子,确实好意头,正巧方大人的爱妾也快生了。”马掌柜点头,“就这么办。” 见他同意,赵太太马上叫了大丫头来,细细嘱咐,“你亲自去把今儿得的那四匹绫罗重新包一包,郑重些,一并添在礼单上。对了,四字不吉,再从库房里寻四匹好缎子,凑够八匹,回头一齐给夫人送去。” 妾再受宠也只是个妾,上头还有正牌知县夫人坐着呢!若绕过夫人单独给小妾送礼,他们成什么了?外头看着也不像话。 如此都交由夫人分派,一则夫人知道他们的尊重,自然满意;二则究竟给不给,何时给、怎么给,皆由夫人说了算,纵有风波,亦与他们无干。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出了门,明月立刻去针线铺子买了个不起眼的小荷包,又往茶馆里要了一壶热热的菊花茶喝,略解渴乏。这几日苦守死等,心下高悬,如今一朝如愿,只觉压了数日的火气猛往上窜,牙花子都要起燎泡了! 吃了茶,她借用店里的茅房,从贴身小兜里翻出二钱银子装上,又马不停蹄回马家去了。 因她方才来过,门子还有印象,麻溜儿跑进去给春枝递话。 不多时,春枝出来,明月拉着她到避人处,递上荷包,“好姐姐,此番全靠你周全……” 春枝未料还有第二波,十分踟蹰,“我也不是没拿你的钱。” 明月正色道,“一码归一码,我与姐姐素昧平生,姐姐肯帮忙,那是我应给的。如今办成事,姐姐出力不少,这也是姐姐应得的。若姐姐不收,便是瞧不起我了,日后我也不敢再找姐姐。” 世上收钱不办事的多着呢!春枝非但践行承诺,后头也颇尽心,这份谢礼原也当得。 况且马家分明是长远的大客,春枝虽非牌面人物,终究日日在赵太太跟前晃悠,且瞧着颇有成算,来日如何亦未可知。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类人相处得好,或许不会有额外好处,但若有一点儿不好,只怕要节外生枝。 孤身在外闯荡,由不得明月不谨慎。 春枝本也不是什么视金钱如粪土的,随手一捏便知斤两,对明月越发满意。 几两太多,几钱刚好,来日方长。 今儿跑一趟就白得一个月的月钱,又能在太太跟前露脸,实在是一举多得的好事。若她真能源源不断送来好料子,太太时常念叨,自有我的好处……思及此处,春枝回身去后门唤了个小厮出来,又招手叫明月上前,“这是小安,这是明月,你们两个都认认脸,处事也便宜些。” 又额外对小安说:“日后她来,你立刻去告诉我,别给旁人知道。” 商人重利,对方也未必非自己不可,倘若一时不查,给别人钻了空子就不美了。 小安和明月相互问好,果然仔细看了对方的脸和身形,用心记下,齐声应了。 确认首尾无漏,明月才算卸下担子,重回客栈躺在柔软的床铺间,肆意摊放四肢,自胸腔内挤出漫长而惬意的吐息:“呼……” 她闭上眼睛,清空大脑,什么都不想,放任自己完全放松。 好累啊。 要是什么都不用干,天上掉银子就好了…… 明月把自己逗笑了,意犹未尽地睁开眼睛,重新聚焦的目光落到床尾的零料大包袱上。 初一进城,初三正式走街串巷,今儿初十了,城内被她筛过几遍,愿意买零料的客人大多买过,短期内不会再入,故而渐渐难卖起来。 前几日光顾着在马家蹲守,竟错过集市,有点肉痛。 明儿是四月十一,算算正是大集,不如就去。另外,在本地盘桓已久,也该托人联络下南下搭子…… 这么想着,明月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她一觉睡了一下午,十分畅快,而另一边的陈大姐却坐不住了。 她儿子桂明所在的私塾是逢十便休,今日便在家帮忙捡柴、劈柴,见坐在门口做针线的母亲频频朝外眺望,不由好奇道:“娘,今儿有客?” “哪里有客,”陈大姐收回视线,将针尖往头皮上蹭了蹭,“那卖布的没来呢。” 之前下午都来的,今儿眼瞅着太阳都要下山了,竟连个影子也没有。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桂明也知这几日母亲在为自己缝纫新衫,自然欢喜,可如今见她眯着眼睛费力拼凑,又生不忍,“娘,别弄了,我穿布衣也一样。” 陈大姐一瞪眼,“哪里能一样?这可是绸子!” 亮闪闪滑溜溜,明眼人都看出来不一样! 桂明啪一声折断树枝,连同脚边的一并堆到柴房里去,“绸子又如何?也不能助我高中。” 绸子虽好,可一文钱一分货,娘买的都是些小布片,需得一片片费力裁剪了再行拼凑,十分劳累。 况且即便做好,难道外人便看不出是琐碎布头拼凑的么? “知道你心疼钱,”陈大姐美滋滋道,“这个极实惠,一件也不过三两百个钱罢了,娘还买得起。” 三两百钱还不贵?!桂明皱眉,“够买一匹好棉布,做好几件了。” 学堂里用的青竹纸也不过七十文一刀呢。 “这可是绸子!”陈大姐再次强调,微微抬高了声音,“棉布稀松黯淡,如何能比?你穿绸缎,出门人家都高看一眼……” 能读得起书的,家境大都不差,她见过儿子的几个同窗身穿绫罗、日食酒肉,不免自责。天长日久,此事俨然已成执念。 况且孩子大了,这两年也该预备说亲,得有件好衣裳撑场面。 桂明深知母亲心思,不好再讲,只道:“一件也够了,穿破再说。” 陈大姐动作一顿,就有些讪讪的,又往外看了眼,果然不再看了。 其实她也不舍得再买,只是那么多花花绿绿的布料凑在一处,她就爱多看几眼,哪怕不买也高兴。如今骤然失了唯一的乐趣,心中不免空落落的…… 却说固县下辖五乡、三镇,每每赶集这日,多有百姓往县城而来,不乏手头宽泛者,众多摊位自城外数里铺开,直入城内,车马人畜无数,好生热闹! 四月十一一大早,明月匆匆用过早饭,委托相熟的跑堂伙计帮忙打听一同南下的,然后便牵着骡子往人多处摆摊,结果期间数次想掀摊子不干。 要了命了! 之前她于城内兜售时,所选人家皆有余力,又自恃体面,不甚计较,并不大t用操心。可来赶集的则不同,且不说多少兜比脸干净,光问不买看热闹的,更没个轻重,黑乎乎的手上来便掐。丝绸娇贵,明月一个没看住,好好的料子就脏污、勾丝,没法卖。 还有扒手三五成群,先有人装作问价,吸引摊主,另有同伙趁机伸手乱抓,得手便一哄而散。待摊主回神时,想抓贼都没处抓去! 明月只一个人,看得住东便顾不得西,嗓子都喊哑了,牙花子也终于高高肿起,夜里回客栈一盘账,又给气笑了: 刨去被弄脏、弄坏的损耗,另有二十余片不知所踪,也不知何时被谁趁乱摸走了…… 相较之下,那些为了三两文零头梗着脖子磨一日的,都不算什么了。 然撇开一切糟心事情不提,倒也有好处。南来北往人多了,卖得确实快,所剩三成零料几乎售空,一天都快赶上之前五天卖的了。 明月挠头,安慰自己,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也是没奈何的事。所幸损失不多,贴肉放置的钱袋亦无损,旁的不提也罢。 剩的十来块零料,要么颜色不好,要么有污损,眼见着是卖不出去了,明月打算再攒攒,给自己拼件里衣穿。反正套在里面谁都看不见,只把最鲜亮的露在袖口那儿,装装样子就成了。 至此,货物便算清空,可以盘账了。 开销:零料二十五两半,整料十两,往返路上消耗约莫九两;杭州住宿九日,所费约二两;固县住宿至今共十一日,每日房费、吃喝、沐浴约一百一十文,合计一两二钱;二十文找跑堂的打探消息,前后两次三百文谢过春枝姐姐,洁牙粉二十文……零零总总加起来是四十七两三钱半。 收回:虽有损耗,然当初买零料时薛掌柜亦反复让价,如今收回五十二两,四匹整料二十四两,合计七十六两。 换言之,自正月底逃家,至今已及四月中,南北奔波两个半月,净赚二十八两七钱! 我挣钱了! “嘿嘿,嘿嘿嘿……”明月周身骤然放松,饼一般向后瘫软了。 均到每个月十两有余呢,可真不少。 而且我还有一直没动的二十一两保底银子! 豪商 第16节 真好! 她把所有的银子都倒在床上,“哗啦啦”映着烛火摇曳,白花花的银光快把她的眼睛闪瞎了。 她扑上去摸了一遍又一遍,还在上面打滚儿。硌得生疼,但高兴啊! 九十七两! 我有好多银子啊,而且它们永远不会弃我而去! 至于想家?明月摇摇头,这点儿还不够明德福半天输的。 逃跑了真好。 挣钱了,我要吃肉! 吃肉!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刹不住,明月吸着口水跑下楼,直奔觊觎已久的羊肉铺子,不待坐下便流利地报出遐想已久的菜单:“羊肉挑肥嫩的切一斤来,羊杂汤也来一碗!” “好咧!”伙计麻溜儿端过来,玩笑道,“姑娘如今发迹了不成?” 这几日他常见明月出入街对面的客栈,每次经过都会往羊肉上看两眼,甚至来问过一回,然后便没结果了。 世人以羊为贵,猪为贱,肥猪肉一斤只要十几个钱,嫩羊肉便要近三十文,羊杂汤也要八文,正经过日子的人家确实吃的不多。 “哪里来的发迹,”明月直勾勾盯着桌上美味,并不接茬,“着实馋得狠,少不得勒紧裤腰带吃一回打打馋虫罢了!” 羊肉刚从大锅里捞出来,颤巍巍堆在盘中,热气氤氲,还很烫嘴,久不见油水的明月却等不得了,鼓起腮帮子狠命吹了几下便往口中塞。 “呼呼呼,好烫好烫……” 可是真香啊!入口即化,好似琼膏,简直香煞人! 这是一大碗独属于她的羊肉,再没人嫌弃她吃得多,更不会有人来抢。 意识到这一点后,明月漂泊已久的心突然就往回落了落。 羊汤是羊骨架和下水熬的,零星浮着一点白嫩的骨髓、滑膜,油花不多,再撒一点芫荽,分外清口。 明月凑在碗边,小心翼翼地啜了两口,那热度便沿着喉管一路滑开,伴着浓香流到肚子里去了。 真好,现在的日子真好。 作者有话说: ---------------------- 感谢大家的地雷啊,破费了破费了! 嗯,自己挣钱买来的东西,确实不一样的 第17章 从固县直去江南的不多,明月便退而求其次,只找往南的,途中再组队。 四月十三出发,城门外有几棵金银花开得正旺,明月上前撸了一大把带着,日日煮水败火,渐渐地,大燎泡也好了。 期间遇着两场大雨,土路积满泥浆,一脚下去再难拔;水面浑浊翻滚,不辨方位,十分耽搁,直至五月初十下午,明月方重返杭州。 此时杭州已颇热,不同于北方的干热,这是一种犹如行走在蒸笼中的闷热。 相较炙烤,明月更畏惧焖湿。 老大一座城,浑似呼哧冒汽的包子铺,照在石板上的日光折回人脸上,白晃晃一片,眼都睁不开。衣裳全都潮乎乎地贴着肉,呼吸间尤为憋闷,当真难受极了。 强撑着来到客栈,两个月不见的绣姑先惊着了,忙扶她到树荫底下坐了,自己拿着蒲扇与她扇风,又让自家男人去打水,“日头正毒呢,瞧你嘴唇都白了,必是中了暑气,先洗把脸。” 又扭头冲屋里喊,“巧慧,巧慧!你明姐姐来了,快端一碗香薷饮来。” 话音刚落,穿着鹅黄纱衫的小姑娘果抱着个小瓷碗出来,“姐姐快喝。” 明月勉力一笑,顾不上道谢,先接过来喝了。 对不对症暂且不提,那香薷饮大约一直用硝石套子裹着,沁凉非常,又有股淡淡的香气,一碗下去确实舒服许多。 明月又洗了脸和脖子,歇一会儿,渐渐精神起来,便听绣姑道:“也是巧了,今儿这边竟没有空房,你别急,我替你去旁边几家问问。” 明月道谢,自己拿着蒲扇扇风,绣姑又坐一会儿便去了。 不多时,绣姑回来,热得一头汗,“找着一家,出去往左手边走两百步,门口栽着一棵樱桃树的就是,等会儿日头落山了,我送你过去。明儿一早我就收拾屋子,你还回这边住,巧慧也想你呢。” 明月再次道谢,绣姑便笑,“相逢既是缘,这样客气做甚。” 明月正色道:“固然有缘,也是您热心快肠的好处。” 不远离家乡的人大约很难理解这种感受,在陌生的地方有这么个人帮衬着,事事有回应,比什么都强。 大热天赶路着实不好受,明月的头足足疼了一整日,一夜无眠,次日早起亦无胃口,搬回绣姑那边时还蔫哒哒的。直至太阳落山,空气中微微带了点凉意,方慢慢缓过来。 “明姐姐,”巧慧哒哒哒过来敲门,“娘做了鱼片粥,你吃些吧。” 明月本欲推辞,奈何小姑娘嚷嚷道:“烫呀,姐姐,要洒啦!” 小孩子肌肤娇嫩,可不敢烫着。明月连忙开门,却见巧慧正提着小盅冲自己笑呢。 “小机灵鬼儿。”明月失笑,接了粥。 鱼片是活鱼现杀,快刀片好后用嫩姜牙子拧出姜汁来抓拌了,往粥里一滚就得,又鲜又嫩,没有一点儿腥气。才打开盖子,温热的米香就扑了一脸,菊花瓣一样卷曲的鱼片在莹润粥水中若隐若现,羞答答的,竟惹得她腹中饥饿起来。 后院竹林已然长成,油油绿绿遮天蔽日,风一吹便刷~刷~作响,浓郁竹香悄然笼罩各处。屋内闷热,明月便坐在外面吃,听着竹响,嗅着竹香,分外惬意。 巧慧直接蹲在台阶上,小胖手在从小荷包里掏呀掏,掏出几个尖尖的蝙蝠形状的红东西递来。 “这是什么?”明月好奇地接过,总觉得有点儿眼熟。 “嫩菱角。”巧慧脆生生道,把尖尖放到嘴巴里一咬,再用小手顺着一捏,菱角皮便裂开,露出里面白白嫩嫩的肉来。 如今尚不到鲜菱角大批上市的时候,这种嫩生生的果肉不多,皮不厚也不硬,很适合给小孩子啃着玩。若要正经吃肉的,还得小一个月呢。 原来是菱角!明月恍然大悟。北方只有黑乎乎的干菱角,里头也不是嫩肉,而是硬邦邦的面儿似的,难怪她一时没认出来。 明月也学着她的样子啃,水唧唧的,最中间有一点极其脆嫩的肉,透着一股清新的水汽。 她头回啃这个,难免有些笨拙,巧慧便咯咯笑起来,明月也跟着笑。笑声传出去老远,引得内院绣姑亦探头看,“吃东西的时候少说话,当心呛着。” “哎!”两人齐声应了。 一盅粥下肚,明月出了一身汗,风一吹,连日来的不适似乎也顺着毛孔一并流走了。 吃完粥,明月正欲起身去井边打水,就见有人从外头回来。 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几缕碎发和衣裳t都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合着憔悴的脸,很有点狼狈。 对方似乎没想到这么晚还有人在外头,愣了下,微微颔首示意,径直回屋里去了。 稍后明月去内院找绣姑还餐具,回想起对面那女人眉宇间似有化不开的忧愁,忍不住问了一嘴。 “也是个可怜人,”绣姑往炉内塞了把柴火,“来找她男人的。” 家丑不外扬,这样的事她不好细问,只对方过来打听消息时漏过几句罢了。 夏日烧柴堪比酷刑,明月迅速往后挪了两步,鼻翼微动,“这是在蒸什么?” 好浓郁的竹香啊,大半夜的,谁吃竹筒饭不成? “沥些鲜竹汁,”绣姑努嘴儿示意她近看,“如今连带你四个客,三个北地的,我瞧着都有些水土不服,存了湿热。明儿一早你先喝一碗。” 竹子还能这么吃?!明月叹为观止,上前看了眼,竟不是炉子蒸,而是搭了一个中空的铁架子,里头架柴火烤着几段大竹子。怕夜里露重、有雨,这才额外搭了个顶。 又听绣姑继续方才的话题,“她只问书院,似乎还是个读书人呢!” 杭州富贵,富贵迷人眼,抛妻弃子者大有人在。 明月也听说过读书人一朝得意后弃糟糠于不顾的故事,跟着唏嘘一回。 天下之大,可怜人何其多,自己不也身似浮萍、四处飘零么,又有何资格可怜旁人。 罢了罢了,且睡。 江南夏日威力惊人,又闷又潮,明月一早就热醒,穿鞋下地时,愕然发现桌腿上竟长出来一丛小蘑菇! 一丛三根,圆头圆脑的,白杆杆上顶着灰盖盖,怪可爱的。 天下之大,当真无奇不有,北方桌椅时常开裂,南方竟能养蘑菇了! 再添新见识的明月摇着头,拿起铜盆,一推门就见昨晚那个女人也推门出来。 两人再次遥遥颔首示意,一个去打水洗脸,一个匆匆出门而去。 早起无甚胃口,明月被绣姑按着灌了一盅竹子汁才放出门。砸吧砸吧嘴儿,嗯,竹子味儿,泡过的大竹竿味儿! 排队进城时买了块荷叶裹的热米糕慢慢啃,等进城,米糕也啃完了,唯余唇齿间残留的米香和荷叶清香。 城内人多,明月下地牵着骡子慢慢走,依旧挨着大大小小的布庄看过去,看时节买卖,看花色兴衰,看衣裳样式。 杭州宛如一座巨大的丝绸中转码头,几乎每天都有海内外各色布料出入,明月离开不过短短两个月,市面上的花色料子竟更新近三成,可见吞吐量之大。 端午才过去数日,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热乎乎的粽子香,那些印染、织造着五毒纹样的料子便已被从最显眼的位置挤开,换上亭亭玉立的莲花、独自成团的绣毬、昂首挺胸的合欢,经营之残酷可见一斑。 喜新厌旧乃人之天性,努力保有最时兴的花色、最先进的织造技艺,才是各大绸缎庄的生存之道。 抵达薛记布庄时,店里有数位顾客,明月没瞧见薛掌柜,便自顾自看货。 卖货最讲究好记性,有两个伙计竟还记得她,“姑娘还要罗么?这里有几匹新到的,十分好看。若要零料,只怕此刻不多。” 近来样衣只新裁了十来件,一件只得三片零料,统共也没几斤。 “那倒不急。”明月对此早有预料,才要说话,便听身后一阵楼梯踩踏声,扭头一瞧,却是薛掌柜笑陪着极体面极富贵的一家人下来,身后一溜儿伙计,怀中各端着几卷料子,五光十色,好不鲜亮,粗粗估算,不下二十匹。 薛掌柜亲自陪到门口,目送他们上了马车,又送出去几步方回。 进店后她习惯性往店内一扫,双目一亮,“呦,回来了?往来可顺利?” “托福,还算顺利。”明月笑笑,“您生意兴隆哇。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您的起色比上回更好了。” “嗨。”薛掌柜摆摆手岔开话头,打量她几眼,笑道,“嗯,黑了瘦了,瞧着倒更精神了,这回再要些什么?零料却不多了。” 生意顺不顺的,精气神儿上就能瞧出来,倒不必多问。 “您的伙计方才告诉我了,”明月干脆道,“先看整料吧。” 如今看整料,大略为马家,明月暂时摒弃个人喜好,细想客人所需所求。 豪商 第17节 赵太太乃固县上数的牌面人物,穿戴势必要合乎身份,而具体什么身份,却又取决于见面对象:对内驾驭一干仆从,她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主子,要威严,要尊重;对外迎来送往,她是平辈,也可能是不得不对官员家眷低头的“晚辈”,要柔和,要示弱…… 另外,马家还有老太太,马大官人和嫡出的一儿一女,两个妾,这两个妾又分别生了一儿一女。明月没跟这些人接触过,不了解他们的喜好,但想来不外乎父慈子孝、儿读书、女灵巧之流。 再者,马家能在当地立足,方知县功不可没。 那么,方知县一家会喜欢什么? 官员么,清廉的名声是顶顶要紧的,太招摇的料子只怕不成……只要稳稳抓住赵家这个大客,哪怕别处都不开张,也够明月受用不尽了。 这么想着,明月将柜里的新料一匹匹看过去,很有点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意思,“中秋的新料什么时候下来?” 中秋乃大节,非但高门大院要裁制新衣,各处亦要打点,马家定然需要好货!她一定要抢在固县其他绸缎庄之前拿下这笔买卖! “还早呢,端午刚过,如今各处织坊都在忙盛夏的花色,怎么也要七月了。”薛掌柜想了下,“若你仍按这样往返,下回倒正好赶上。” 只怕不易,明月飞快盘算:上回返程顺利,只用二十二天,奈何此次回杭州时碰上下雨,立刻就耽搁到二十七天。今儿是五月十一,过几日再北上,抵达固县最早也要六月初,休整一日,去马家一日,或许凑人、采买又一日,返回杭州时恰逢六月乃至七月初的酷暑加雨季。 然送礼要趁早,八月十五的礼往往八月上旬就送完了,意味着明月最迟八月初甚至七月底就要再次返回固县…… 零料买卖是没空做了,如此紧迫,拼命如明月也觉头皮发麻。 若要稳妥,除非放弃这次,专赶中秋,可明月又不甘心。 停滞的每一日都在烧钱啊! 罢了,若此次顺利,又能赚些,大不了下次雇船直达,少说能省五六日,也就宽裕了。 作者有话说: ---------------------- 我第一次见屋里长蘑菇,就是当年在杭州……非常之震惊! 第18章 酷暑难熬,衣料宜清爽,最凉快的料子莫过于绫罗绡纱,奈何后二者太过单薄,十分透肉,只适合做批帛、罩衣之流,不似绫罗可单穿,又贵,因此这回仍以绫罗为主。 薛掌柜便将近来新出的几样花色相荐,自然样样都好。 怎管她舌灿莲花,明月自不动如山,皆一一细看过,自有取舍,“绣毬虽好,然北方罕见,且北人多爱大开大合的爽朗花卉,此花朵紧促窄小,未必受喜,先不要它。松花配藕粉,大胆又富贵,上头的金紫葡萄纹也好看,来一匹。天水碧底色的佛手罗要一匹……” 她一行说,薛掌柜一行指使伙计登记、取货,见她脚步一顿,立刻顺着望过去,“要不我说有缘呢,昨儿才来的宝贝,杂宝苏绣呢,一共六匹,方才那家子一口气要了四匹去,眼下就剩两匹了。” 无论什么,只要有人抢,其魅力自平添三分。一番话说得明月心跳加速,掌心沁出薄汗。 若以花样区分,布料可大略分为“素”和“花”两类,前者是光面单色,后者就复杂得多了,可染色,可提花,亦可以先行染色的丝线通分经纬,直接织造出各样杂色图画,更可制成后手绘、刺绣。 眼前这匹,便是刺绣中的顶级,苏绣。 苏绣娇贵异常,一点儿脏污都沾染不得,明月忙重新净手,戴上薛掌柜递来的面巾,如此便可隔绝唾沫星儿,可以放心凑近了细看。 “湖丝缎配苏绣?果然好东西。” 越是好丝越不爱染深色,如此方能最大限度凸显丝质,眼前这匹亦不例外: 月白色薄缎面柔滑似水、轻若无物,表面零星散布着杂宝小团花绣纹,间隔约一掌为一排,每排每隔三寸一绣花。 “杂宝”意为“杂乱的宝物”,组合并不固定,眼前为双方胜、珊瑚、犀角、芭蕉叶、银锭、火珠和书宝,上缠璎珞、飘带,十分轻盈,另有小团花为正反交错缠枝莲花纹,寓意极佳。 绣纹不过围棋子大小,纤毫毕现,亦简亦奢,宜公宜私,男女皆可,老少咸宜,当真是说不尽的低调富贵,道不清的雅致排场。 这东西太好了,明月从未经t历过的好,她就不信赵太太看了不心动,于是立刻决定拿下。 “二十两,”薛掌柜檀口微张,贝齿轻启,丢出惊人之语,“不二价。” “多少?!”饶是早有准备,明月也难掩震惊,眼睛当真瞪得小月亮一般,“这还是小匹呢!” 市面上常见的民用料子大多四丈一匹,宽二尺,够做成年女子中衫加一条裙子,再加男子外套中衫、内搭长衫和裤子的两大套! 可眼前这匹湖丝苏绣罗只有两丈,是按“幅”卖的,仅够一套! 不,寻常人裁剪衣裳简直糟蹋了,做屏风都使得。 “湖丝如何我自不必说,单看这上头的苏绣吧,这样精细的洒地满绣小花,一个绣娘豁出命去也得绣一个月!”真话假话,买卖场上做惯了的薛掌柜张嘴就来。 “哪里来的这样稀的满绣!”明月啼笑皆非,真是无奸不商,冷不丁就要糊弄,“中间都隔了一个大巴掌!” 若果然是满绣,价钱少说翻两番! 通常来讲,湖丝可以卖到普通丝的一倍到一倍半,似眼前这般厚度,两丈普通素色丝市价约一两半,这一小卷的底布顶了天值四两! 换言之,那几团小小“围棋子”苏绣独占十六两! 十六两啊!够寻常四口之家吃大半年,中上等的绫罗也能买五匹了! 没见到这匹布之前,明月有许多打算,想多多入好货拿下赵太太,可如今看了它,什么念想都没了。 说句不中听的,哪怕马家人自己不舍得穿,也必会买下送人! 明月心里的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我有九十七两,为保万一,仍留出二十七两以备不时之需,还剩七十两。两匹湖丝苏绣四十两,还能有三十两采买旁的货,足够了。 不对,还有回去的路费……差点忘了! “此等纹样原本只是上头的人自己做来穿的,实在琐碎,工期又长,再等下批可就得到六七月啦。”薛掌柜平静的嗓音中满是诱惑,“届时还能不能有这个纹样,我也说不准。” 六七月,明月心里有了底,那就是要赶中秋节喽,看来这几匹也是薛掌柜提前放出来试水的。 “这样,方才的佛手、葡萄染色罗,灵芝云纹提花罗,龟背祥云绫我都要,日后必然再来,”她直直望向薛掌柜,“我不纠缠,您也透个底,都痛快些,这两匹三十六两,那些个寻常的绫罗也比照上回的让一让利,如何?” “让归让,你怎好叫我亏本!”薛掌柜拉着她的手,大吐苦水,“料子不是越薄了越贱,花也不是越多越贵……苏绣着实让不动,三十八,你若觉得好呢,我这就叫人包起来,还额外配一副绢布包袱皮。若不成呢,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再看旁的。” 明月亦知苏绣价高,况且此等杂宝花纹市面上极少,确实没多大讲头。不过做买卖么,成不成的,总得砍一刀试试,不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佛手和葡萄罗与上次同价,二两半一匹,灵芝云纹和龟背云纹工艺繁琐些,要价就高,最后讲到三两二钱一匹,总共是四十九两四钱。 留出十两路费、住宿,还能用十两,明月又要了一匹缠枝宝相花、一匹松鹤延年罗,前者求平安、祈愿、拜佛皆可,后者可做寿礼,颜色也大方,男女皆可。 上回四匹嫌少,这回八匹也多不到哪里去……不过超过十匹便要纳税,以后也要正经想个法子才好。 明月龇牙咧嘴数出去五十六两,成功逗得薛掌柜笑得花枝乱颤,“妹子,本钱大,利也高呀。你年岁虽小,却极有魄力,又肯吃苦,来日定能闯出一番天地。” 薛掌柜人生得娇俏,一口流利官话中江南风情微露,呱唧呱唧夸起人来尤为动听,即便明月同为女子,亦不免喜形于色,“姐姐过誉,借您吉言吧!” “放心吧,”薛掌柜胸有成竹道,“我素来看人极准!” 夸奖归夸奖,买卖归买卖,穷鬼附体的明月却没忘了正事,“时下多雨,劳烦多裹几层油纸。” 顿了顿,又笑嘻嘻道:“若您肯多送一层防水油布就更好啦!” 薛掌柜用涂了鲜红豆蔻的指头虚虚朝她一点,“瞧瞧,打蛇随棍上。” 说着,果然叫伙计去后头拿了好大一摞油布,喜得明月连连道谢。 若去外头买时,这么些油布也得一百多文呢。 不多时,料子俱包好,尤其那两匹湖丝苏绣,硬生生裹了六层,当真水泼不进,哪怕往泥潭滚一圈亦不妨碍。 额外竟还多出一包来,却听薛掌柜轻描淡写道:“这两个月又攒了两斤零料,若不嫌弃,拿去玩儿吧。” 她喜欢与痛快人打交道,也喜欢交朋友,只要合了胃口,并不介意仨瓜俩枣的。 一斤零料才六百钱,加起来不够折腾的,不如白送赚个人缘。 明月不料还有这般意外之喜,花钱的肉痛顿时去了大半,好话倾泻而出,“不嫌弃不嫌弃,掌柜的您处事大方,难怪能赚下恁大家业,依我说,好日子且在后头呢!” 东西虽少,放在别的店铺也要花银子买呢! 白得的就是香! “咱们都过好日子,”薛掌柜爽朗笑道,“说起来,你若七月来,非但有杂宝苏绣,还能赶上锦呢。” “锦也有得卖?!”明月诧异道。 非她大惊小怪,皆因锦缎工艺繁琐、成本高昂,历来为官营作坊垄断,多用于裁制龙袍、凤袍、蟒褂、官服补子等,或内外赏赐,乃达官显贵专用之物。纵机缘巧合流传在外,数量也极少,非手眼通天的大店铺不可得,更不会大剌剌摆出来公然售卖。 像明家布庄经营十多年,就从未卖过锦缎,因为根本进不到货!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薛掌柜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叫人上了喷香好茶和蜜煎杨梅、香煎樱桃两样点心,仍去上回的位置坐着细说,“上用、官用的重锦咱们自然不敢碰,可细锦却使得……”【注1】 如今各处经济繁荣,旧日衣裳早已不能满足豪商巨贾的胃口,他们多的是银子没处花,又不敢冒犯国法,便想了个法儿:将那织金绣银的重锦稍作删减,以更细的丝线,配合重数更少的长梭织就轻薄一等的细锦。 “丝绸买卖且大着呢,你只管做吧。”薛掌柜以过来人的身份意味深长道,见明月不耐热,又叫人去外头买了鲜果冰酪碗子与她吃。 利欲熏心不是说着耍的,锦缎算得了什么呢?只要出的价格够高,便是西洋来的贡品,下头的人也纺得出! 明月目瞪口呆,好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她既懊恼出来晚了,错过如此多的世事变迁;又不禁侥幸,没有继续停滞不前。 果然还是出来好! 不过因为听得太入迷,她压根儿没顾得上细细品尝鲜果冰酪碗!只隐约记得酸酸甜甜冰冰凉凉,在嘴里一晃,就顺着喉咙下去了。 明月痛心疾首,十多个大钱一碗呢,她都没舍得买过,竟没尝着味儿就没了! 作者有话说: ---------------------- 【细锦】不是我胡诌的啊,确实是史料记载,【锦】下有好几种分类,说起来太繁琐,感兴趣的朋友可以上网搜一搜 第19章 绣姑震惊于明月行动之迅速,“这就要走?” 明月本人亦尴尬,“也是没想到……” 谁能想到呢,薛掌柜那里的好货那样多,头天就给自己塞满了。 昨儿她才交了三天房钱,眼见住不全了。 绣姑看出她的不自在,语重心长道:“非我贪图多几日房钱,你不住,自然要退的。只是到底痴长你几岁,有几句话不吐不快。你呀,别仗着自己年轻便死命折腾,且瞧瞧那大日头,哪里是好玩的,来时的难受都忘了不成?热也是能热死人的!年轻不知保养,等你老了,且有得受呢!” 明月不意她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呆愣,眼眶竟有些酸涩起来。 自从娘去世,已许久没人这般温柔待她了。 可是,没法子呀,明月默默地想,我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也没有大店的人脉、口碑、资历,唯有搏命才能觅得一线生机……谁不爱享乐,可若年轻时松懈,难不成年迈时守着健壮身子要饭去? 豪商 第18节 见她不说话,绣姑亦不好再劝。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但凡有得选,她一个小姑娘何必如此?倒显得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明月是五月初十到的杭州,五月十三就随人踏上返程,虽有些仓促,到底赶上了。 夏日憋闷,船舱内更加难闻,明月几欲作呕,着实待不住,索性带着帷帽去甲板上,同那些水手打听消息。 “船只处处靠岸,实在慢了些,我若自己包一条船,该怎么算呢?” 那水手便带着她去t找了压船的兵士,对方熟练道:“需得先提前两天往水司衙门走一趟,找上头的人批个条子,便可免去各地轮换之苦,南北无阻。若仍包这样的两层大船,各处水手少不得,需得一百两。” 一百两!还不如我自己跳下去游!明月咋舌。 那兵士见状便笑,“若要小些的,也有,一层的六十两,却不大划算。再小的便只剩乌篷了,连人带牲口,大的十来个,小的最多五个,十分逼仄,晚间只好蜷缩在篷下将就,又不管吃喝,要价十五两。” 坐这样的大船是二两半,包最小的乌篷船却要十五两,于普通人而言可谓天文数字,但明月却极为心动。 大船虽大,也只二层有独立房间,同自己这样的底层渡客却无半分关联,照样塞得鸽子笼似的,又闷又热又乱,还要担心布匹被弄脏。说句不中听的,若非有军士压船,行李早没了! 且逢码头便停,路线又绕又慢,起码要半个月…… 包船就不同了,乌篷船小,坐的人也少啊,夏日还通风呢!岂不更干净?十五两看着多,却可直达,少说能省五天! 单程省五天,一个来回就是十天!一年下来,能多跑好几趟,多少银子挣不得! 明月十分心动,同时也更清楚自己的优势: 固县那几个大绸缎庄来进货时,需得有经验的内行坐大车,陆路先就慢自己一步。待到后半程换乘水路时,这样便宜的渡客船挤不下、小船又放不开,要么包大船,要么坐当初常夫人一行坐的那种贵的,如此一来,本钱又上去了…… 暑天赶路实在难熬,热辣辣的日头烤得水汽升腾,水面更胜镜面,直晒得人面皮发烫、眼前发昏。 更兼底层船舱憋闷难闻,饶是明月出发前带足丸药,也吐了一回。 所幸年轻,底子好,坐到后来,竟慢慢适应了,还学人家在夜里钓了几条鱼呢! 有钓客现场掏了刀子吃鱼生,明月大着胆子跟着试了一回,实在受不了生肉的口感,扭头吐了。 适应了船上生活之后,后半程就不那么难熬,后来转陆路,众人日落赶路,日出而歇,倒也不慢。 进到应天府地界那日遇到一场雨,众人原地等了半日,眼见淅淅沥沥不停,不由得心焦。 有个有经验的老人望了一回天,“这雨再等一日也未必干净,届时路面皆被泡软泡透,更难走。夏天的雨未必广,我看约莫只这几十里地上头有黑云,倒不如待雨势稍小便启程,走一段或许就晴了。” 一行七人,五个人同意,明月亦在其中。 她将布匹反复检查几遍,油布的边边角角都绑紧了,正了正前几日买的蓑衣,咬牙冲进雨幕。 那老人说得不错,现在虽下雨,但只湿了地皮子,踩上去还是硬邦邦的,只要慢些就不打滑,更不用担心陷入泥坑、水洼。 这就是走南闯北的经验啊,明月感慨道。 难怪人家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果然不错。 众人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果见雨势越来越小,最后竟踩上干地皮!回头一瞧,来时路依旧被雨幕笼罩,浑似阴阳两境,何等神奇! 接下来几日,众人皆对那老者推崇不尽,每每休息时,一应打水、煮饭悉数代劳。 那老者倒也投桃报李,竟指出一条鲜有人知的近路,还不忘叮嘱大伙,“这条路虽近却险,常有野兽出没,人少时万万走不得。” 他虽年逾五旬,然步履矫健,目有精光,显然有武艺在身,体力半点不逊色,且对沿途诸多府州县镇皆十分熟悉。明月心生敬佩,时时找他讨教,分别时又问住址。 难得遇见高人,若日后能再有机会同行就好了。 托老爷子的福,此行极顺,饶是有大雨阻路,明月也只花了二十四天便返回固县! 当夜明月倒头就睡,次日一番梳洗后便去马家。 小安老远就瞧见她,愣了一瞬才敢认,“哎呦我的姐姐,怎么瘦成这样了?” 稍后春枝出来,远远就见黑瘦一条人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禁脱口而出,“哎哟哟,这是怎么弄的?我的明老板!” “有些水土不服,又晒,难免黑瘦些。”明月咧嘴一笑,牙齿分外显白,“姐姐说笑了,不过小打小闹罢了,哪里当得起老板一说。” 见她精神还好,春枝亦笑道:“快别自谦,你是能吃苦的,这一年到头走下来说说也能跑个五六趟了,怎么不比旁人挣得多,况且又自在。” 今儿才六月初七,真是够快的。 春枝又叹,“若非我把身子投在这儿,也跟着你干。” 与人为奴为婢,哪有自己当家作主来的自在?就算挣到大丫头,也不过一个月一两罢了,哪个主子也不真拿着当个人看。倘或哪句话说得不对,转头配了小厮,一辈子就完了。 明月拿捏不准春枝的真实意思,许是遇到什么糟心事了吧,故而想了一回才说:“姐姐也说我能吃苦,只看我如今形容便知一二,走南闯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其实辛苦些倒无妨,可恨路上常有歹徒劫道,又多野兽出没,一个不小心,小命都没了。姐姐在这里饱受重用,又有人遮风挡雨的,吃喝不愁,说句不中听的,天塌下来还有主子盯着呢。若非我没得选,哪里就敢外出挣命呢?不过拼死混口饭吃罢了。” 一看明月瘦的这样,春枝跟着叹息一回,暂且将各样心思都收了。真是各有各的难处啊。 两人一番寒暄,春枝先带明月去门房处等候,亲自看人上了茶才走,“方才太太会客呢,我且回去瞧瞧,若今儿有空见你倒罢了,若不得空,只好明儿再说。” “好姐姐,我都明白,你只管去,也不要急,专挑着太太高兴时说吧。”明月道。 这一等就从早上等到晌午,春枝抽空来了一趟,步履匆匆,“今儿会客,倒来了好个没眼色的东西,我冷眼瞧着太太面色不虞……” 明月会意,立刻站起来,“辛苦姐姐了,我明儿赶早再来。” 结果当天傍晚,春枝又叫小安往客栈里送话,说大官人今日在外应酬,吃多了酒,也不知说了什么,太太不大高兴。 “春枝姐姐说,不若明儿午后再去,等太太歇晌起来,养足了精神也好说话。”小安抓着衣袖扇风,热得脸都红了。 明月记下,抓了几十个钱与他,“大热天的,辛苦你跑一趟,拿着买碗甜水喝,回头我额外再谢春枝姐姐。” 这就是内宅有人的好处了,若无人告知,明月直愣愣冲上去触了霉头,莫说挣钱,只怕谈好的熟鸭子都能飞了! 小安喜得眉开眼笑,伸手捧了,美滋滋塞入怀中,“姐姐若有什么事,也只管吩咐我。” 明月失笑,“好。” 送走小安,眼见时候还早,明月便去城中几家绸缎庄子逛了一回,见里头摆的俱是杭州两个月前的货色,也比自己卖的贵些,心下大定,又有些得意。 瞧瞧,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你们都比不过我! 次日明月便痛痛快快睡了个懒觉,日上三竿才起。 有些饿,偏生又热,懒懒的没什么胃口,可巧见街对面有个摊子卖过水凉面,很是劲道,又在骨头汤底里加香醋并各样鲜菜丝,五颜六色十分美丽,倒有些意思。 再花十个大钱要一碗炖得烂烂的肥鸡,一并吃了。 熬了这么些日子,五脏六腑用油脂润一润,果然痛快。 吃饱喝足,明月取出牙粉细细漱口,看着地上的日头影儿慢慢琢磨: 赵太太要午睡,未时虽有空,却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未必愿意见人。 倒不如等到申时中再去,日头西斜,不那么热了,又不着急吃晚饭,正是个空。 稍后明月也狠狠睡了个午觉,醒后又要水沐浴更衣,果等到申时才出门。 到马家后门时,小安已等着了,快步上前帮她牵骡子,“方才春枝姐姐还问呢,姐姐来得倒巧。” 明月麻溜儿卸货,正随小安往里走,恰见春枝往外来。 双方见了,俱都松气,小安帮忙送到内院门便回。 明月先在院子的树荫底下等着,春枝进去回禀,不多时便招手叫她进去。 乍一看明月的样子,赵太太也愣了一瞬,低头看看怀中抱着的黑猫,再看看她黑脸上一双圆眼,一时撑不住,竟扑哧笑了。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卖货讲究技巧,同样的东西在不同境况下以不同次序呈现,结果可能天上地下: 若昨儿赶在赵太太的气头上送进来,她心下烦闷,难免看哪个都不顺眼;如今先拿出那两匹湖丝苏绣,余者必黯然失色。 但此刻明月先取出那六匹绫罗,因花色、纹样、丝质皆属上等,且男女老少均涵盖其中t,赵太太便很满意,命人记下。 明明带进来八匹,却只开六匹,剩下的便格外引人注目。“那两匹呢,怎不打开我瞧?” 进了我家门,还要原封不动的出去不成? “不瞒您说,太太,若非要糊口,这两匹我还真不舍得。”明月稍显迟疑,双手在那两个卷儿上轻轻抚过,旋即不轻不重拍了一记马屁,“不过宝马配英雄,能遇到您这般识货又有身份的买主,也值了!” 人会对得来不易的东西更加渴望,赵太太一听,柳眉微扬,似笑非笑道:“哦?那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 剩下的话悉数消失在一层又一层剥去的油纸面前。 良久,才听面露惊艳之色的赵太太轻声道:“果然不错。” 她尚且如此,周遭的丫头们更不必说。 苏绣不罕见,湖丝亦常有,然多以花鸟、吉祥纹样见长。纵有珍宝纹,亦多以一种为尊,余者辅之,或富丽堂皇,或庞大呆板,如眼前这般近十种汇于一处,不分主次的,极少。 赵太太细看,暗自点头,绣纹品类虽多,然小巧玲珑、杂而不乱,且颇有留白,实在算得上高明。 清新淡雅、风流俊逸,与北地的富丽厚重截然不同,果有江南余韵。能做出如此排布的人,想必于书画一道亦有造诣。 过了几息,赵太太才抬起眼来,以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着明月。 之前以为只是寻常小贩,不过胆子大了些、腿脚勤快些,如今看来,竟小瞧她了。 “这料子在南边可多见?” “回太太,这是货真价实的头茬,店家拿来试卖的。”明月不卑不亢道,“我拿到货便立即返程,遇着大雨也不敢歇,牲口都跑得吐白沫了才送到。” 论快,明月有把握不输给县里的任何一家绸缎庄。甚至对上州里的,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不过若有人私底下找了绣娘单做,不在市面上流通,可就不关她的事了。 赵太太沉吟片刻,“我要八匹,最迟八月初就要,你可弄得来?” 八匹!明月仿佛看到了从天而降的馅饼。 物以稀为贵,正因市面上少,北方更少,所以她敢要高价:哪怕不讲价,进价二十两,倒手卖四十五两,八匹就赚二百两。 明月心知肚明,如今她体量小、敢玩儿命,赚的就是头茬的银子! 再过几个月,不光卖不了这么贵,只怕也轮不到自己挣了。 有钱不赚王八蛋!一瞬间,血都涌到天灵盖上,又热又涨,她重重点头,“弄得来。” 薛掌柜初次试水都有六匹,既然好卖,中秋节少说也要翻几番,八匹不成问题。 明月心中狂喜,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杂宝纹亦细分许多种,可有无数种搭配,新货未出,不敢保证每匹皆是这般花色。” 豪商 第19节 先说好,省得事后掰扯不清。 赵太太点头,“那倒不要紧,只需成双成对,也要这般清雅的才好。” 如此品相,送去州府都使得。 若自家人做衣裳,何须讲究成双成对?明月就更肯定她是要送礼了。 “你的眼光不错,胆子也大,若看见有别的好货也一并送了来。”赵太太拨弄着茶盏道。 明月还真有,“细锦,太太可中意?” 绫罗绸缎,纱绢绮锦,以末者为尊,赵太太自然中意。 “只是,”明月难得踟蹰,似有难言之隐,“恐怕要劳烦太太先付几成定金。” 赵太太瞥了她一眼,还没开口,身边的大丫头便率先笑道:“怎么,还怕我们马家赖账不成?” “自然不怕。”明月罕见的带了几分赧然,腼腆一笑,“太太慷慨,我恨不得将太太供起来,如何会有这般不敬的念头?只是,只是实在囊中羞涩……让您见笑了。” 这次的两匹苏绣卖九十两,六匹绫罗进价十六两,转手卖三十二两,哪怕加上她一直没动的二十七两老底,满打满算一百五十两。扣掉返程开销十两,破釜沉舟压上全副身家也不过一百四十两。 可光预定的八匹湖丝苏绣本钱就要一百六十两,至于锦……卖了她都付不起。 赵太太:“……” 差点忘了这是个小穷鬼。 马家在本地颇有威名,在外亦有人脉,谅她也不敢卷银子跑。 况且一顿饱和顿顿饱的道理,生意人还是分得清的。 于是双方当场立下字据: 明月保证八月初三之前送货上门,只要布料无污损,赵太太照单全收。过时不候,且需双倍赔付。 按手印前,赵太太再次向明月确认,“果真能及时赶回?” 若回不来,误了事,你也不必在本县混了。 明月发了狠,把手指往印泥中一按,随后重重落在纸面上,一字一顿,“太太放心,爬,我也爬回来。” “采买后上门兜售”和“预支银子按图索骥”,绝对是两码事。 前者可能意味着巧合,饱含未知,后者却代表大客已经对卖方产生相当的信赖,并允许某些细小的出入。 况且……明月低头看看塞着银票的胸口,只觉那里一片滚烫。 这是她第一次大胆尝试,尝试用别人的银子撬动别人的买卖……当真别有一番滋味。 离开马家的时候,明月恨不得骨头都轻了三两,自觉前途一片光明,连带着擦肩而过的粪车都不觉得臭了。 只要能在下一次让赵太太满意,这位大客就算稳了! 哪怕日后只伺候这一家呢,也够吃穿了。 沉重的付出即将得到丰厚回报,明月禁不住笑出声,自言自语道:“明月啊明月,你真厉害啊!” 她太高兴了,以至于下午外出兜售布片零料时,王老太都忍不住问:“姑娘,遇到什么好事了?” 正弯腰挑选的陈大姐也十分好奇地望过来。 事以密成,明月抿嘴儿一笑,避而不答,“不瞒你们说,我着急往南边去呢,只卖这半天,若卖不完也不强求,留着自己缝衣裳穿。” 目前最要紧的就是与赵太太的“中秋之约”,别的都可以靠后。 固县往南的旅人可遇不可求,前几天她刚来时就拜托客栈伙计帮忙打听了,如今也才凑到两个,都是明天就要走。若不赶这波,指不定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王老太没多问,只一味加紧选料子,陈大姐也被带动,莫名紧张了起来。 明月便问:“算算日子,令郎的新衣也该得了,穿着还好?” 陈大姐可算等到有人问了,当下眉飞色舞道:“非我夸口,我家桂明生得俊秀,穿什么都好看……” 人靠衣裳马靠鞍,您好歹也夸夸我家的货不行吗?明月心中哭笑不得,口中却也顺着夸,“那是,大姐您长得体面,令郎还能差得了么?” 王老太没忍住,埋头笑了一声,又出声附和道:“她家桂明确实俊。” 陈大姐越发得意起来,难免有些飘飘然,又咬牙选了一套长衫料子,花了三百多文。 数铜板的空儿,明月趁机问:“那他的同窗们就没有问的?” 叫他们都来我这里买呀! 陈大姐递铜板的动作一顿,支吾道:“我不知道,我也不问他学里的事……” 说完,抓起布片就走。 明月:“……” 不是,你跑什么! 等她家的门一关,王老太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压低声音对明月道:“这是唯恐有人压下她儿子的风头去。” 虽说能供得起读书的大多有点闲钱,可民间私塾收的都是平头百姓家的孩子,能有身干净衣裳穿就不错了,哪里敢奢望丝绸呢?听说桂明那身水田衣穿去私塾,着实轰动。 卖货的自然希望人人都穿自己卖的货,可买货的,却希望自己是独一份儿。 明月也跟着笑,“那您知不知道那几个读书的同窗住在哪里?” 具体住在哪里,王老太还真不清楚。 但她知道私塾在哪儿。 次日晌午,明月直接就牵着骡子过去了! 这家私塾收的多是本县学子,晚间可以家去,但中午只休半个时辰,离家远的学子来不及往返,或自己带饭,或有家人来送。 等人一多,明月就在那外面叫卖,“丝绸~丝绸~江南丝绸!江南上等丝绸!绫罗绸缎无所不包,挑织染缂应有尽有,丝绸零料便宜卖啦,两文钱一张,两~文~钱一张!买到赚到,只要两文钱一张啦!可做水田衣,水田衣!男穿风流倜傥,女穿灵秀飘逸……” 丝绸?! 布片?! 水田衣?! 有几人的耳朵登时竖起,竟顾不得等儿子出来取饭,急匆匆过来问道:“前儿那姓黄的书生身上穿的水田衣,就是这些拼的不成?” “正是正是,正是拿我家料子拼的。”明月笑眯眯道,“您若喜欢,尽管挑,或许以后我就不卖了,买到赚到。若拿不定主意时,直接叫令郎过来往身上比比,我也能帮着出出主意。” “可算遇着了,”一个穿姜黄色斜襟短衫的女人撇撇嘴,“你不知道,前儿我去问那陈大t姐,她还死活不肯说哩!这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满天下的衣裳只她儿子穿得不成?” 另一人也附和道:“说的是呢,既是拼接,我们另选不同花色不同纹样就是了。” 打量谁稀罕同人穿一样的呢! 说笑间,几个女人便凑在一处挑选起来。 期间陆续有下课的书生出来,四处找娘不见,环顾四周后才迟疑着往这边来,“娘,恁都来了,怎还不给我饭!” 头一个过来的女子拍大腿,“哎呦,你看,忘了!正好你来,过来我比比!” 那书生也就十二三岁模样,当众被母亲拉过去比划来比划去,四周又好些人围观,小脸儿泛红,有点不好意思。 他娘就往他背上拍了把,“别乱动,给你选新衣裳呢!” 新衣裳!小书生眼睛一亮,急急问道:“是桂明那样的不是?” 几个女人都笑起来,他娘忍笑,“是怎得,不是又怎得?” 小书生气鼓鼓道:“不是我就不要了!” “那你快走吧!”他娘推了他一把,引得众人哄笑。 那小子也回过神来,又嘿嘿笑着凑上去,也伸长了脖子看,“红的,我要红的,红的鲜亮!” 还是那句话,读书就不是穷人家的事,这年月,但凡读得起书的,咬咬牙掏个几百文并不费事。 一群人说说笑笑间就将明月带来的料子瓜分得差不多,心满意足地离去。 还剩一点,要么颜色不好,要么花纹、厚薄对不上,不值当费工夫,明月便留下自用。 作者有话说: ---------------------- 第21章 六月初十,明月自固县启程。 正是一年间最热的时候,炽热阳光尤如利剑,笔直地穿透衣裳,烤得皮肉生疼,继而汗出如浆,又被燥风卷起的尘土糊匀,闷且痒。 近来少雨,地面开裂,树叶打蔫,远看天地都被扭曲,沿途许多小池塘、小河也干涸,露出底部黑乎乎龟裂的淤泥和焦干的鱼虾。 太热了,白天完全不能赶路,明月只好昼伏夜出,吃不好、睡不好,一路辛劳难以言表。 一人一骡于七月初三傍晚抵杭州,次日一早进城,饶是薛掌柜见多识广亦不禁感慨,“你怕不是飞来的!” 盛夏三伏,简直是在玩儿命。 如今两人熟了,彼此间少些拘束,明月主动向她讨茶吃,咕咚咚灌下去半壶才狠狠吐了口气道:“走量,我比不得旁人,只好抢新鲜。” 有失必有得,寻常货色走量如何能有这般厚利。 说着,明月难耐地扭了几下脖子。 纵然一路戴着帷帽,依旧挡不住地面返上来的热气,她的脖子和下巴皆被晒伤,近几日开始蜕皮,黑一块白一块,皱皱巴巴十分可怖。汗水滑过掉皮后的嫩肉,细细密密地疼,她几次三番想伸手挠。 薛掌柜递来一把绢扇,叫人去取薄荷芦荟汁子和药油,“快别抓,当心留疤。用纱布蘸药水按一按就好了,保持干爽,三两日便可收敛。” 不多时,药汁上来,明月洗了手,照她说的法子按了一回,又往两侧太阳穴上擦了点药油,凉意顿生,舒坦得直吐气。 薛掌柜帮她扇了几下,“你这样跑,一年下来卖不少呢。” 这次光湖丝苏绣便要八匹,又要细锦,都是贵价好货,快赶上中等贩子了。 进货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在短时间内销出去。 这个姑娘的扩张堪称神速,她亲眼见证了对方一步一个大台阶,短短半年多就从几两的碎布头买卖攀升至如今的苏绣、锦缎,着实令人震惊。 明月将扇子扇出残影,薄荷药油味儿迅速弥漫开来,“买卖不等人,能赚就赚吧,谁说得准以后如何?” 桌上摆着一只青石小水翁,里头两朵粉荷亭亭玉立,粉蕊怒放,另有一支含苞,衬着两片浓绿大荷叶和几只歪脖莲蓬,分外有趣。 豪商 第20节 明月一扇风,那细嫩花瓣便微微颤动,隐隐泛起一点带着水意的清香来。 见她盯着莲蓬看个不住,薛掌柜莞尔,伸手取了一只给她,“剥了吃吧,莲子脆嫩,莲心虽苦,却是败火良药,吃些无妨。” 明月嘿嘿一笑,果然剥了来吃,“哇……呕……” 好苦! 难得见她这般孩气,薛掌柜被逗得大笑,“细锦最迟明天下午便到,只是苏绣却有些早,少说要七、八日才来呢。” “我等不了那么久。”明月皱眉,刚吃过莲心的脸上更皱巴了。 与赵太太签的“生死状”上若干条款历历在目,她定要八月初三之前回去,否则之前的一切努力便都白费了。 啧,麻烦了。 “这样急,”薛掌柜跟着郑重起来,擎着扇子扇了几下,“不好办呢。” “正是,”明月摆弄着剩下的半只莲蓬叹道,“言而有信乃商人立足之本,若此次办砸,恐怕就没有来日了。” 薛掌柜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扇扇子的手一顿,“既如此,你可愿往苏州去一趟?” “苏州?”明月瞬间了然,“有何不可?” 她知道薛掌柜的意思了:虽未到,但算算日子,大略也该得了,只等薛记的人去接货罢了。左右苏州乃返程必经之路,她大可以先去,直接在码头的薛记货船上交割,也不必再回杭州,岂不省事? “多谢您了,实在解我燃眉之急。”明月起身作揖,又想了一回,“正好,我还有些事要办,后日一早出发,约莫两日可达,可来得及?” 当然,最省事的还是直接跟薛记的船去,但事关业内机密,窥探同行渠道乃行业大忌,薛掌柜不至于那般无私,明月也不至于那般无耻。 况且码头上卖货实在繁琐,需得薛记的人重新开舱、盘点登记,薛掌柜肯如此行事,已是帮了大忙。 薛掌柜对她的知进退很满意,“好。” 对合眼缘的人,薛掌柜并不介意顺手帮一把,但对方定要知情识趣,断不可打蛇随棍上、得了便宜还卖乖。 如此,刚好。 两人又坐着吃了会儿茶,下头便有伙计来通报,说有贵客到,需薛掌柜亲自接待。 明月顺势告辞,出门路过书肆,脚步一顿,转头走了进去。 杭州富贵,许多小姐们也读书,她去时正有几个年轻姑娘与伙计说话,“恁多版本,叫我不知如何取舍。” 同来的几个女孩儿也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声音清脆,透着股无忧无虑的鲜活气。 伙计便一一翻与她们瞧,“单论装订之法便有蝴蝶装、包背装和线装之分,各有千秋。再有内页刊刻,姑娘你瞧,这是官刻,好纸好墨,排布整齐、字迹清晰,多放几年也不褪色,封皮乃荷叶皮纸,略沾水亦无妨。官刻亦有两个版本,一白本,一带大儒注释的,价格么,自然贵些,前者要五两,后者七两。” 明月也凑上去瞧,跟着学了一手。 做买卖嘛,不一定遇到什么人,倘或来日有文人做客人,自己却对书画之流一窍不通,总归不好。 那几位女郎低声议论一回,大约是觉得贵了,迟迟不开口。 伙计见状又打开另外几本,“这是私人书坊刻印,排布么,自然不如官刻齐整,字迹也小,纸张和墨水不过平平,封皮亦无甚好处。不过看都是一样看的,卖得也最多。” 真是一文钱一分货,明月这个不懂行的都能一眼看出好坏: 最贵的纸张厚重,翻之铮铮有声;字迹宽大整齐,阅之心旷神怡;每页还单独留出写批注的空白,看着便舒心。 反观便宜货,为节省成本,纸张甚薄,且质地并不匀称,又恨不得一页当三页用,蝇头小字密密麻麻…… 几位姑娘挑了两本中等的,合计三两九钱八分,蝴蝶般翩然离去。 见明月没走,伙计又笑着上前招呼。 明月难得扭捏,“我认字却不会写,该从何处下手呢?” 买卖做起来之后,需要落款的地方越来越多,可是她根本不会写。 那书肆伙计并未瞧不起她,温和道:“姑娘以前可曾习过?” 明月摇头。儿时她跟先生念书,还没念到需要上纸练字呢,先生就被继母辞退了,压根儿没入门。 “平时我也用木棍在沙土上练,可是到了纸面上还是不成。”明月沮丧道。 “那自然是不成的,”伙计温和笑道,“木棍是硬的,毛笔是软的,沙土不会晕,不会破,又怎么能一样呢?” 他想了想,耐心道:“我想你练字定以务实为要,既如此,那些花哨卖弄便一概不取……” 非伙计势利眼,皆因他常年待客,练就一双利眼。似方才那几位小姐,周身温t柔,眼神清澈,一派天真烂漫,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娇客,大多好诗词文章,以备取乐消遣;可眼前这位姑娘肌肤不甚白皙,双手却尤其细腻,更兼双眸精光四射,浑身透着急往前冲的锐气,只怕是个丝绸商人。 商人么,尤其是年轻商人,只怕没有什么吟诗作画的雅兴。 伙计张口报了几本字帖,又说了两样纸和一种毛笔的名字,“依我说,姑娘先买一本拆分笔划,再买一本《千字文》的字帖,日常所需字样大多齐备,也就够用了。练好这两本,日后再想买什么,也好入门。” 见明月点头,他又道:“练字是水磨工夫,不要怕絮烦,且先将横竖撇捺等一概笔顺练会了再说。就好比盖房子打地基,若地基不稳,又怎么能求日后通达呢?至于墨汁,初学者什么墨汁暂且不要紧,若逼得狠了,水也能将就几日……你且先练,时日多了,自然能品出不同来,到时再选墨不迟。” 真是遇见好人了,明月连连道谢,如获至宝。 稍后回到客栈,绣姑见她买书还诧异,“如今你竟正经要写文章了不成?” 明月失笑,“我哪有这个福气!” 正说着,竟过来一个熟脸,开口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姑娘,要浆洗衣裳么?只要一文钱一件。” 明月一怔,这不是上回来碰见的对门那个来寻丈夫的么!记得叫七娘?竟还没走?瞧着干瘦好些,十分憔悴,活像换了个人似的。 只是眼神依旧平静,平静中透着股韧劲儿。 明月的衣裳昨晚就顺手洗了,这会儿倒不必旁人来,那女人听了也不纠缠,略福了一福,伴着蝉鸣转身走了。 “怎么回事?”她一走,明月便低声问绣姑。 绣姑叹道:“早几日就这么着了,一直没找到人……她身上没几个钱儿,又没地方去,我怎好眼睁睁看她流落街头,暂时让她睡睡柴房。她呢,也算勤快,杂活全包了,日常帮人浆洗衣裳赚些伙食。可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天长日久的,还能真一文不给?可她家小店仅四间房,哪里用得着再雇人呢? “那她还不走?”明月更惊讶了。快两个月了吧?每日开销不是小数目,若找不到,还不如先回家呢。 “回不去了,”绣姑唏嘘道,“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公婆十分刻薄,娘家兄嫂也非善与之辈,唉!” 同为有家不能回者,明月不禁涌起一点同命相连之苦,“果然找不到么,干脆报官算了。” “衙门里日日千头万绪的,哪里管这个,”绣姑撇撇嘴,“况且早说是求学来的,亲爹娘都不着急,纵然她硬说是死了,无凭无据的,人家也不当真呢。”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说,“说句不中听的,那男人如今到底在不在杭州还不一定呢。” 明月也这样想,“依我说,说不得就是男的一家子合伙做戏,偏要将她蒙在鼓里呢。” 若儿子果然好几年没动静,爹娘还能不着急?一准儿有鬼! 绣姑嗯了声,“我也这么想。” 其实那女人未必不知道,只是知道又如何?不过找个借口,拼命吊着叫自己活下去罢了。 说着说着话,巧慧从外面回来,也不知跟谁玩的,热得小脸儿通红,豆大汗珠顺着鬓角、脖子哗哗直流,手里还抓着几只吱哇乱叫的知了,“娘,明姐姐,我捉的!” 她身上呼哧呼哧直冒热气,浑似移动的火炉,看得绣娘眼皮子突突直跳,“你也不怕热!快跟我去洗澡!” 小兔崽子们石头变得不成?大人坐着一动不动都难熬,她们竟能在大日头底下嗖嗖跑! 明月大笑,目送娘儿俩嘻嘻哈哈远去,余光瞥到角落里吭哧吭哧搓洗衣裳的女人,心里渐渐冒出一个念头。 只是事关重大,看看再说。 眼见七娘洗干净一盆衣裳,往院子里晾了,也不歇息,竟擦擦手,又带上帷帽往外去。 明月一声不吭,悄悄跟在后面。 就见七娘一路往城里去,逢客栈便进,遇人便问:“大爷,要浆洗衣裳么?一文钱一件……娘子,要浆洗衣裳么?一文钱一件。” 但浆洗衣裳不算什么难事,既有自己洗了的,也有旁的抢活儿的,七娘问了一圈也才三件。 大约来过许多次,许多伙计、闲汉都识得她,远远看见便笑,还有人嘴上不干不净的,“嫂嫂,过来吃杯酒吧!” “好个能干的婆娘,我家有许多被褥要浆洗,你去不去?” 饶是明月都听得火冒三丈,可七娘只装作没听见。 可她不反抗,渐渐地便有人放肆起来,竟笑嘻嘻上来拉扯,“来来来,别洗衣裳了,陪大爷吃一杯。” 七娘扭身要走,却又有两个闲汉凑上来,嬉皮笑脸将她围在中央,你一眼我一语,你一把我一下。 欺人太甚! 明月脑门儿上火星直冒,伸手就往骡子肚子下头摸,手指头才碰着刀把,却见木头人突然爆发: “啊!”七娘尖叫一声,举起装着脏衣裳的包袱就往那些人身上砸。 那几人不妨她骤然爆发,被臭烘烘的衣裳裹了满头,几欲作呕。 店内众人见了,一阵哄笑,那几人恼羞成怒,才要发作,却见披头散发的七娘竟弯腰抄起一旁的条凳,双眼血红扑过来,“都别活了!” 她长期缺吃少睡,力气不够,条凳挥到半空便往下落,一个站立不稳,连人带条凳一起摔倒在地,又带倒一张桌子,杯盘碗碟连同汤汤水水摔了一地。 周遭的客人们纷纷尖叫出声,引得跑堂、掌柜的都来看,“这是怎么了?” 七娘挣扎着要往上起,手按在碎瓷茬上,血涌出来也不知道疼,竟不似活人,那三个闲汉只是口花花,何曾见过这样拼命的场面?都有些怕了,边后退边嚷嚷,“她自己发疯摔了的,不关我们的事啊!” “分明是你们下流放浪!”明月猛地从人堆儿外面挤进来,举着菜刀冲他们吼,“狗日的,都别想跑!” 欺人太甚! 这又是哪儿来的女煞神! 众人为明月持刀的凶相所惊,潮水般向四周退避,又恐闲汉逃脱,这两个女疯子拿他们泄愤,便默契地堵死了闲汉们的退路,远远看起热闹来。 七娘发疯固然可怕,但持刀的明月显然更容易伤人,尤其此刻她脖子下巴少皮没毛,尤为可怖,掌柜的不禁头皮发麻,“姑奶奶,哪里就至于动了兵器呢?有话好好说。” 万一在他店里闹出人命,当真是“黄泥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你怎么不问他们,”明月猛地朝三闲汉一比划,扯着嗓子吼,“这是要好好说话的样子吗?” 雪亮刀锋划出一道白光,三人齐齐发抖,“啊啊!别动手,别动手!” “给她赔不是!还要去医馆!”明月用脚尖踢飞地上的碎瓷片,过去单手将七娘从地上拽起来,“再赔给店家!” “啊对!”眼看这个烈货不好惹,掌柜的立刻调转枪头,拉长了黑脸冲三闲汉骂道,“好王八,在老子店里嘴上也没个把门的,灌了两口黄汤,不干不净胡沁甚么!快点赔钱,啊不,赔不是!” “我,我们哪里有钱……”三闲汉战战兢兢。 他们只是进来闲坐,看哪个好说话,便上前卖弄唇舌讲些动听的,偶然碰见客人心情好了,或许能混一杯来吃。 掌柜的气急败坏,“没钱进来坐什么!” 还打碎我的家当! “脱了衣裳去卖!”明月吼道,“总有家吧?若她果然有个好歹,你们倾家荡产也要治!” 豪商 第21节 穿的人模狗样的,净不干人事! “没听见吗?!”见那三人不动弹,明月上前就是一个嘴巴子,也不管打的是哪一个,“赔不是!” 又恨铁不成钢地扭头看七娘,厉声道:“刚才你的厉害哪里去了?过来,打回去,要么骂回去,以后谁也不敢瞧不起你!” 失魂落魄的七娘被吼得一个哆嗦,大梦初醒般抬起头,看看“面目全非”的明月,看看闲汉,再看看一直袖手旁观的众人,眼里慢慢聚起一点湿润的神采。 她咬牙上前,抡圆没受伤的那条胳膊,挨个甩那三个闲汉的大巴掌,“狗杂/种!” “狗杂/种!!” “狗杂/种!!!” 不许,不许你们那么说我! 七娘的声音中带着哭腔,随着巴掌一起甩出去的,还有长久以来的委屈和辛酸。 掌柜的既怕明月再发疯,又恨闲汉们损毁餐具,也希望能抵账,于是一咬牙,叫上几t个健壮伙计,押着三闲汉陪明月和七娘直奔医馆而去。 后头还跟着看热闹的,乌压压一群人挤在医馆门口,吓得对方够呛,还以为医闹来了。 解释清楚之后,才有留着山羊须的大夫上来瞧。 见七娘手上的血都顺着流到胳膊上,大夫先用药酒洗了一回,又以镊子分开皮肉,检查伤口内是否有异物留存,“忍着些。” 所幸里头倒还干净,大夫再冲洗一回,立刻敷上药粉,可马上就被渗出来的鲜血冲走。大夫看得直摇头,“没伤着筋骨,不过两寸到底太长,还有些深,不好止血。如今天气又热,倘或再脏污、撕裂了,恐于贵体有害,不如缝针,再日日敷药,干晾上十天半月也就长好了。” 一听不重,众人都松了口气。 七娘最不怕痛,也不要麻沸散,硬生生熬着缝了十多针,看得众人眼皮子直抽。 医者仁心,那老大夫还抽空往明月脖子上扫了眼,“你这个晒伤不好见水啊……” 最后算账,药酒、药粉、缝针钱,外加大夫看诊,顷刻间竟填进去一两一钱。 明月不禁咋舌,真是没什么别没钱,有什么别有病啊! 三个闲汉自然付不起,不必明月再嚎,客栈掌柜的便打发伙计们往各自家里搜罗了若干桌椅板凳、衣裳被褥,往当铺里走一遭,换来一两三钱。 事到如今,他安了心、出了气,也不计较这一钱两钱的,索性都与七娘压惊。 一场混乱就此结束,明月余怒未散,见缝插针对七娘唠叨:“世人便是如此,好的怕坏的,坏的怕不要命的,遇事不能一味忍耐,你要当场打回去,旁人知道你不好欺负,自然就不敢欺负。” 只要肯吃亏,就有吃不完的亏! 与其窝窝囊囊的活着,明月宁肯死! “我……”七娘看了她一眼,“多谢你。” 她只是想着,日后少不得再来这里收脏衣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如今看来,一步退,步步退。 “嗨,不值一提,”明月摆摆手,“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七娘黯然道:“过得一日算一日吧。” 除了操持家务、缝缝补补,她什么都不会,甚至学了这么久了,官话说得也不好。 “你跟我干吧。”明月脱口而出。 干什么?七娘下意识往明月手里瞥了眼。 明月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菜刀,难怪人都绕道走! 她讪讪一笑,将菜刀放回去,“我是走南闯北贩布的,也不哄你,眼下么,挣得不算多,也累得很,一年到头多在路上,风餐露宿是少不了的,若遇着野兽、歹人,说不得也要拼命……” 早在赵太太委托捎布时,明月就在琢磨这个事儿了: 她没读过正经书,只知道一条律法,布帛属特殊商品,凡一次买卖十匹以上者,皆归于商用,需缴税一成。若再行开店,另有百中取三、取二、取五的几样交易税等。 例如这次有十多匹布,且不说一个人带不带得了,即便带得,明月也逃脱不了! 一成税啊,太痛了! 但朝廷对底层百姓亦有恩德:一人十匹。所以小商贩们常会雇人,分散运货,税务官领会圣意,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数量太多就不行了,毕竟朝廷不是开善堂的,税务官也不是瞎子。 如此一来,小商小贩可以糊口,豪商巨贾避无可避,本意是叫穷的不至于太穷,富的不至于太富。至于真实情况么…… “我,我吗?”七娘尚未从方才的余波中走出来,愣愣的不敢相信。 “就是你,”明月笑笑,“你我不熟,也不知你能不能做、做得怎么样,所以头个月没办法给你开工钱。不过我可以保证,我吃什么你吃什么,我住哪里,你也住哪里。先走一个月看看,若好了,以后包你的四季衣裳,工钱照开。” 找人帮工很不容易,要能吃苦,要身体好,要忠诚…… 二十来岁的七娘能吃苦,身体也不错,够能忍,被点破之后也能立刻反击,这很好。最要紧的是离家两个多月,分明混得惨兮兮,却始终没想过走歪门邪道。 心性正,这是顶顶要紧的。 最后说句不好听的,没有一技之长的七娘根本没有退路,明月完全不担心她背叛。 而且她们都是女人,也不必忌讳什么,以后再添头牲口,甚至可以鼓鼓劲儿单独上路,不必再东拼西凑拉人组队,多么畅快! 七娘完全没有给明月等候的机会。 她的眼泪刷的落下来,“东家,您心善,愿意拉我一把,我还有什么可挑剔的。我也没有旁的本事,不怕吃苦,只跟着您拼命罢了!” “好,”明月高兴地拍拍她的肩膀,“以后咱俩好好干,赚大钱!” 七娘手受了伤,又要跟明月走,便干脆将收来的脏衣退了,回客栈收拾家当。 得知她要跟着明月走,绣姑诚心诚意道贺,“明月是个实在姑娘,日后你们俩相互照应,也是缘分。” 七娘吸吸鼻子,深深一福,用半生不熟的官话道:“这些日子给您添麻烦了,以后我一定报答。” “嗨,出门在外都不容易,”绣姑摆摆手,跟着松了口气,“说那些作甚。” 次日明月先去薛记布庄挑了八匹细锦,又往水司衙门去问包船的事。 苏杭同属两浙路,水司衙门开具的批条可以通用,明月现场缴了十五两银子,次日便可凭批条往苏州坐船。 只是时间仓促,有个坏处:先来后到,若一时无船可坐,也只好干等。 见她年岁小,那官差特意出言宽慰,“时下天气炎热,非游玩的好时节,想必包船的不多。以后记得提前三天来,事先订好便可少些烦恼。” 明月道谢,又问:“差爷,能与人搭伙么?” 对方点头,“不过乌篷船甚小,最多只得四五人,若有牲口或大批行囊就更少了。” 明月心想,我一个,大青骡一个,七娘一个,再算上十来匹布,还有空哩。 下船后到固县还有五六日路程,到时再给七娘配齐牲口也不迟,还省了船上吃水呢。 七月初六一早,明月带七娘去苏州,初八于码头停靠后,先往当地水司衙门递条子。 责任此事的差役眯着眼翻了翻船舶簿子,“白天的没了,只今晚有条船回来交班,明日一早发,坐么?再往后就多了。” 明天还得拿货呢,明月道:“要后天一早的。” 定好船,明月便去找客栈,七娘小声说:“东家,我不用住。” 她心疼钱。 明月失笑,“不是说了么,我吃什么你吃什么,我睡哪儿你睡哪儿,就算你不住,我就不住了不成?想什么呢,你打地铺,咱俩一个屋子。” 七娘这才放下心来,入住后又擎着一条胳膊铺床、端饭,分外殷勤,生怕被撵走。 苏州夜里也极热闹,她们近水住着,远远听见有丝竹声混着细细的歌声借着水音传来,恍若游丝,十分勾人。 两人趴在窗口,怔怔听了半日,看水面上摇曳的星光月芒,目送外头白白嫩嫩水生生的小娘子、公子们来了又去,津津有味,直到明月的肚皮开始喊饿。 天是黑的,但街头巷尾的灯火依旧亮着,从高处看去,与蜿蜒河道内随波逐流的花灯一般动人。那是沿街叫卖的小贩和跑腿的伙计。 明月花四十个大钱叫了一大盆三鲜馄饨,一盘棕红色油淋林笋丁酱肉和一个香喷喷大炒鳝丝,逼着拘束的七娘分吃了。 如今她渐渐适应南方湿热,胃口也慢慢回归,就很想吃肉。做体力活么,肚里没油水根本打熬不住。 馄饨里有肉,酱肉自不必说,肥而不腻,瘦而不柴,颤巍巍一块好不馋人。黄鳝性温,能补虚损,益气除湿,正好她近来亏损得厉害,也去去湿气。 饱饱一顿,七娘梦中都在舔嘴抹舌地回味。 要是天天能过这样的日子就好了…… 第二天,明月重返码头,挨着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一路找寻,终于发现了悬挂“薛记”幌子的货船。 两边各拿出一半撕开的条子一对,核验无误,薛记的伙计才让明月上船挑货。 晚间明月将布匹仔细包好,反复叮嘱七娘,“这趟湖丝苏绣和细锦各八匹,明儿登船时必有官差核验,你我各带一半,届时你只说乡音,扮成咱俩搭伙的模样……” 七娘不懂,但足够听话,一脸严肃地点头,然后紧张得一宿没睡,生怕将东家头回交代的差事办砸了。 七月初十一早,两人一骡赶往码头。 码头边上搭着凉棚,早有税务官懒洋洋坐在里头吃t茶,见她们所负行囊甚大,特意叫过去查验,“带的什么,有多少?你二人可是一伙的,前往何处啊?” 明月忙递上条子,“给亲友带的布匹和书籍,”又指着七娘说,“因囊中羞涩,特找人分担,下船后再各奔东西。” 税务官看完条子,再看行囊,确实是布匹和书籍,又看七娘,“你们不认识?” 七娘眨眨眼,张嘴喷出一大串闽南话。 税务官:“……说官话!” 七娘急了,又是一大串闽南话。 她的官话是真的不好。 明月满面坦诚,“确实不认识,如今中人不在,民女也听不懂。” 税务官听得头痛,随手将条子丢还给明月,不耐烦的摆摆手,“过过过。” ----------------------- 作者有话说:二合一哈!还有一更! 第22章 包船干净又迅捷,且是从苏州出发,仅九日便到应天府码头,明月这才松了口气。 果然贵有贵的好处…… 豪商 第22节 明月感慨时,七娘正拼命舔嘴唇,抻着脖子拼命呼吸的样子活像一条被丢上岸的鱼。 她是闽南人,之前到过最北之地便是杭州了,如今忽然来到应天府,嘴巴和脸都快干爆皮了,汗珠子流过的地方俱都刺痛。 “还受得住么?”明月问。 七娘点头如啄米。死也要死在路上! 明月调整下帷帽,略认了方向便往城内走,边走边安慰道:“习惯就好,头两回我到南边去时也受不了,浑身都是疹子,半夜痒醒,哪里睡得着!且水土不服,连着几日吃了就吐,只能喝水……” 上回去杭州,短短几日她就瘦脱了相,如今还没养回来呢。 十五两包船银子没白花,今儿才七月十九,绝对能提前到固县,明月决定进城休息一晚,再好好吃一顿。 坐船半月不用干活,七娘的手几近痊愈,正好骑骡子。明月向客栈的伙计打听牲口市场,不曾想对方却反问:“姑娘是想长用呢,还是短租?” 短租?还能租? 若果然能租借,暂时还真不用买了! 她往南方贩丝绸,一大半路程都在水上飘过,牲口坐船不仅比人贵得多,且吃水重、占位置,实在没必要时刻带着。 这次回来,两人一骡加十来匹布就把乌篷船塞了个七、八成,若再加一头……空出来的位置能多带多少布啊! “租又怎么算呢?”明月细问。 “一天十文钱,若满一月,就照两百八十文,我家便可租借。”小伙计热情道,“姑娘也不必担心押金,我家是做了许多年的老字号,届时去衙门里请人见证……” 马匹价高难养,牛不擅远行,驴子倔强且不擅长负重,故而出远门以饭量小的骡子居多。如今一头普通成色的骡子就要二两上下,似明月骑的正当年的健壮大青骡甚至能卖到将近三两。 可租一个月才两百八十钱,还不用担心生病和日常照料! 明月每次回固县,只待三五日不等,算上陆地往返十一二日,半月足矣。 长久来看,租自然比买贵得多,但若算上运货包船时牲口占的船位费、多运布匹产生的利润,就合算到天边儿去啦! 牲口也讲究脾性,明月随伙计挑了一头青灰色的骡子,让七娘牵着试试,又对自己的骡子说:“可不许欺负人家。” 大青骡甩甩尾巴,好奇地凑上去嗅了嗅新伙伴,算是接受了。 两个人,两头牲口,一起上路就不那么怕了,七月二十六傍晚,明月重返固县,比约定时间早了足足七日。 且因为是包船,十分干净舒适,布匹洁净无损,二人亦颇精神,竟省了休整的工夫。 次日一早,七娘在客栈守着货,明月梳洗一番后直奔马家,先找小安递消息,看赵太太什么时候有空验货。 春枝立刻回了赵太太,赵太太一怔,“这样快?既来了,今儿晚些时候就送进来吧。” 守时,甚至早到,这很好,方便她协调送往各处的礼品,不至于手忙脚乱。 尤其方知县那头,下头的孝敬不在少数,万一给人抢了先就不美了。 仍是申时过半,明月带着七娘送货到马家。 七娘没做过买卖,也不会北方方言,便留在门房处喝水等候,另有丫头婆子帮明月抱着布进去。 里间赵太太也不清闲,身边两个大丫头各自拿着几张礼单,与她反复核对,时不时还有小丫头抱着盒子、卷子出出进进。 明月几次侧身避让,先请安,见赵太太穿的正是自己上回送来的佛手罗所裁对襟短衫,下搭蜜瓜色裙子,并无额外绣花,十分清爽,不由笑道:“几日不见,太太气色愈发好了,衣裳裁剪也精巧,经太太这么一穿,倒把花样衬得更好看了。” 老话常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意思是再漂亮的人也需要精美的衣裳去衬托,而明月如今却颠倒过来,拐着弯的夸赵太太风华气度更胜丝绸。 赵太太眼底泛起一点笑意,难得同她玩笑起来,“光说好话可不中用。” “怎敢糊弄您?”明月将料子一一打开,做委屈状,“皆是我肺腑之言,太太谦逊,可难不成不许我说实话了么?” 赵太太被她逗乐了,屋内一时喜气洋洋。 湖丝苏绣仍是杂宝团花,四匹月白,两匹雪青,两匹浅鹅黄,皆是最能凸显丝质的清爽浅色,男女皆可,老少咸宜。 杂宝团花略有不同,此事已事先禀告过,赵太太见都是极好的意头,满意地点头,验过成色便命人收起来,再看细锦。 明月在一旁讲解,“不日便是中秋,白日虽还有些燥热,晚间渐渐起了凉意,穿单的太薄,夹的太厚,倒是细锦刚好。这两匹是秋香金桂,花蕊织金,正应景,且有蟾宫折桂之意。这两匹是对鹿,鹿角里头掺了银线,并不打眼,乃是福禄寿,又可说官禄亨通……另有菊香满园和月宫玉兔的,皆短抛梭织主花,丝细、布薄又透气,正是节下使的。” 赵太太瞧她一眼,“你倒机灵。” 蟾宫折桂、官禄亨通,都是最适合送礼的好意头,且跟苏绣同为八匹,省却额外找平。 “不敢不敢,”明月微微低下头,“不过竭力想贵客之所想,思贵客之所思罢了。” 稍后核对结账自不必说,离开之前,明月特特向赵太太辞行,“承蒙太太惠顾,不胜感激,不知贵府上还有什么想要的?” 赵太太果然想了一回,却笑道:“眼下倒没有了,若有好货,你只管选些新鲜花样送来我瞧便是。” 只是“送来瞧”,却未必会买。 明月便知当初和薛掌柜说的话应验了,好日子要告一段落。 除去各家婚丧嫁娶,大禄的三大节,春节、端午和中秋,皆是各处走动的好时机,如今赵太太全了中秋,自然要等春节,少说还有三四个月呢。 已经尝过甜头的明月绝不可能干等这么久。 有机会要卖,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卖! 春枝照例送明月出去,后者从袖子里顺出一只小荷包,“好姐姐,我从南边给你带了个小玩意儿,可千万别嫌弃。” 春枝抽开系绳一瞧,眼前一亮,“呦,好精巧的钗子!” 木质底座上赫然是一朵珍珠攒成的小荷花,花蕊处堆着银丝,花瓣边缘立着一只岫玉雕刻的蜻蜓,翅膀却是璀璨银贝雕成,轻轻一动便摇晃起来,竟像活了似的。 岫玉的蜻蜓身子乃是取下脚料雕刻而成,成色一般,串荷花的珍珠不大也不圆,在江南珍珠泛滥之地几十个大钱便可得,但在北方少说也要一二百个了。且胜在心思精巧,又正合春枝的身份,不可谓不用心。 “姐姐喜欢就好,”明月拉着她的手笑,亲热道,“姐姐这两日可得空?之前忙乱,未曾好好感谢,如今倒想请姐姐吃两杯。” 春枝把玩着发钗笑道:“才贪了你的好东西,怎好厚着脸皮再吃酒?” “不怕姐姐笑话,我有事要求姐姐呢,且赏个脸罢!”明月拉着她的手晃了晃,被晒得黑黢黢的小脸儿上满是诚恳。 春枝噗嗤一笑,“也罢,我也想听你说说江南风物。就明儿晌午吧,主子们吃饭不用我伺候,又要午睡,少说能偷一个时辰的懒呢!” 同春枝告别后,明月让七娘先回客栈,“对了,之前还卖剩下不少布片,你做一件替换着穿吧。” 七娘还穿着旧棉布衣裳,领口、袖口和胳膊肘等容易脏污的位置都洗得断线,只剩薄薄一层,能看见里头的皮肉了。 “我哪里配穿绸子衣裳,”七娘喃喃道,“不如留着卖钱。” 东家做丝绸买卖,剩料必然也是丝绸,怎好给自己糟蹋t。 “怎么不好意思?我说你配你就配。”明月笑道,“之前就说了的,若卖得好,管你四季衣裳,以后还给你开工钱呢!如今也算考考你,看你针线如何,去吧。” 她手上还有伤呢,一路却恨不得把各色杂活都包圆。下了船来固县的路上,有三晚在野外露宿,说好了轮流守夜,七娘却不叫她,硬生生挺整宿…… 一桩桩一件件,都已证明七娘的尽心,人心肉长,给件衣裳怎么了? 到底是有生以来头一件丝绸衣裳,七娘回去就拼,瞧着美滋滋的。 明月凑过去一瞧,顿觉辣眼睛: 两次剩下的布片有薄有厚,颜色也多,七娘便红的一坨,绿的一堆,一眼望去活像补丁成精,好不难看! “你再瞧瞧这样呢?”明月伸过手去,飞快地摆弄一回,“颜色不怕多,只怕乱来,你这样穿插着,要么深浅一点点顺过来,要么将深色分开,也能压一压浅色的轻浮……厚薄更不好乱堆,你只将这些厚的做领口、袖头和胳膊肘就完了,又耐磨又好看。” 七娘虽已成婚,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哪有不爱美的?如此这般看了一回,不由心花怒放,望向明月的眼神中满是崇拜,“东家,您真厉害。” “嘿嘿,”明月很吃这套,下巴翘起老高,“这算什么,我厉害的地方且多着呢!” 第二天,春枝如约而至,就见桌子正中一盘金灿灿的翘尾煎鱼,旁边一只黄澄澄弯颈肥鸡,另有两盘红的绿的时兴菜蔬、两样干湿点心并两碗烩面。桌边一个青釉细颈壶里灌着甜酒,旁边立着两个梅花小盅。 竟是一桌正经席面! 两人相互谦让着坐了,明月起身斟酒,春枝不安起来,“无功不受禄,好妹子,有话但说无妨,你这样客气,倒叫我浑身发毛。” 别看如今明月仍需她传话,但大面都已接续上,春枝实在想不出对方这一出是为什么。 “姐姐只管吃喝就是,”明月大笑,“不过是些家常闲话,再者,问问太太私底下觉得如何,日后我买卖料子也有个底。” “你早说啊,”春枝松了口气,安心吃了一杯,“不是什么大事,何苦巴巴儿摆席?” “此为其一,再者,中秋佳节将至,我却无处可去,权当咱们小姐俩扎堆乐一乐。”明月知道春枝是被卖进去的,中秋节只怕也是伤心夜,提前凑在一处说说话也不错。 果然,此言一出,春枝的戒备就淡了几分,再一碰酒,话匣子渐渐打开,“别看太太话不多,对你的货是极中意的,不光她穿,阖家上下都做过两轮啦!前些日子出城赏荷,碰见几家人,谁不眼馋?只恨没处买去!” 如今县里倒是有了,可生生慢了一轮,赵太太自然得意。 明月又问赵太太日常交际的是哪几家,羡慕的又是哪几家? 春枝隐约猜到意思,伸手往她腮上轻轻拧了把,半真半假玩笑道:“我的乖乖,还不够折腾的吗?” “鸡蛋还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呢,更何况是安身立命的买卖!”明月用手指沾了酒水,就着桌面算起账来,“素日我听姐姐和那几个大丫鬟漏的口风,再看赵太太日常穿戴,闲时算过了,若自家人用呢,满打满算一年六十匹足够了,即便四处送礼再翻上一番,说破天也不越不过一百三去!更何况这其中多有里衣、被子等贴身的不打眼的,自要素面的才好,我却不卖那个……如此细细算下来,即便花色的都从我这里买,一年也不过八、九十匹。可如今我新找了个路子,又在兴头上,一年少说能往返七、八次,就算忙里偷闲多歇几日也有六回。一次可带绸缎二十匹,一年少则一百二十匹,多则一百六十匹,多出将近一半来,却往哪里卖呢?” 春枝听得目瞪口呆! 一年一百多匹绸子,这得是多大的买卖! 良久,她才夹起一块雪嫩鱼肉,慢慢嚼着幽幽叹道:“真有你的!” 她在赵太太跟前伺候也有几年了,日常也见各处走礼,却从未上心细算过,还是当初明月初次登门,大丫头戏谑时听了一耳朵才隐约知道皮毛。明月知道的自然更少,却能推断得这般贴近,可见功夫火候。 明月也拆嫩鸡吃,果然鲜美多汁,“我要靠这个吃饭呢,自该多留心,姐姐志向不在这上头,何必额外费神?” 什么人做什么事,如今她俨然已养成习惯,看人先看穿戴,通过布料品类、花色样式,甚至衣服各处的磨损情况就能将此人的来历、脾性判断个八/九不离十。 得知对方再次需要自己,春枝心里也踏实,想了一想才说:“若论财主嘛,自然是有的,旁人且不说,你可知城中的王家酒楼?” 见明月点头,春枝先往四下看了,然后才凑近了压低声音说:“不怕说句不恭敬的话,王家的家业只怕不比马家差多少呢!光县里就有好大一家酒楼,一家客栈兼食肆,历年新春衙门对外办宴会,历届县试、乡试后县太爷主持的谢恩宴,都是他家承办。偶尔谁家想办体面的宴席,请的也是王家酒楼的大厨过去掌勺,另外下头的乡里还有两家酒楼,你自己算算一年吃药的人多少,吃饭住店吃酒的又有多少? 不过王家酒楼家的女眷倒不大招摇,只是那位王大官人很不安分,整日穿金戴银,十分铺张打扮……” 偶尔春枝等人还能听见马大官人私底下说呢,姓王的这般招摇,树大招风,只怕不是好事。 这条极重要!明月就知道日后若想攻克王家,便要多上富丽、招摇的男用纹样,女款的反倒可以稳重些。 明月万分感谢,又细细问过王家人口、生辰和喜好等等,遂起身帮忙斟酒。 怕稍后被闻出酒味儿,春枝再吃一杯便不敢再吃,只难免担忧,“你不怕惹太太不快吗?” 赵太太凡事最喜欢独一份儿,得知明月向外兜售,必然不悦。 “敞开四门做生意,岂有专对一家之理?”若日后赵太太都看多买少,明月还不快呢!不知不觉间,明月的胃口也渐渐大起来,“若我力有不及,不足一家之用便罢了,可既然贵府所需有限,难不成剩下的货都砸在我手里?贵府上也是做买卖的,自然明白没这样的道理。况且我从未说过只供一家……” 若春枝所言无误,两家喜好大有不同,也不必担心争抢。 只是如今王家如何尚未可知,下次依旧要先去马家罢了。 午饭略吃了几杯,天气又热,春枝自觉面上发沉,要了一碗酸汤醒酒,又借明月的屋子歇了约莫两刻钟,这才叫水洗脸、重新梳头,返回马家当差。 老远就见门口停着一辆眼熟的灰布篷马车,春枝以眼神向小安询问。后者向门房努努嘴儿,低声道:“送布来的。” 豪商 第23节 春枝便知是城里相熟的绸缎庄子来让太太挑货,不由暗道侥幸,得亏明月先到一步。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些人拿来的货也未必比明月的好。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才同明月吃了酒肉,春枝难免更加偏向,立刻加快脚步,预备替明月“探听敌情”。 此时赵太太还没起,春枝进去同人换了班,静悄悄立在廊下听传。 热燥燥的,白惨惨的日头底下几只小飞虫直往脸上扑,反复蒸烤之下,月季花的香味儿都显得腻味了。春枝往嘴里塞了一丸薄荷球,努力吞咽下口水,一股凉意沿着喉管蔓开,这才缓缓吐了口气。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里面有了动静,一个二等丫头探出头来说:“叫她们进来吧。” 不多时,果然有一串儿的人捧了布进来。 主子不叫,三等丫头不能进屋,春枝看不见里头的情形,更无从辨别花纹,只得竖起耳朵细听。 来人呱唧呱唧说了一通,大意是都是如今时兴的料子,哪几匹尤其适合过团圆节,特特给您留出来的云云。 春枝心道,都不如明月会说话。团圆节之前买的就一定是为了过团圆节么?还“特特留出来”,好像不买就对不起他们的心意,指指挥挥的,活像棍子戳脸似的梆硬。 半天没听见赵太太出声,过了会儿,才有她身边的大丫头开腔,“可别是拿错了吧,这样的料子也算时新?我们太太早就得了,这不正穿着?另有几件也做成了。” 好,春枝悬着的心瞬间就落回到肚子里去了。 果然还是单枪匹马闯荡的快呀! 第23章 胡记布庄。 “果然一模一样?真就一匹也没留?!”胡掌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带头去送布的t张管事喃喃道。胸有成竹地去,灰头土脸地回,他都没脸开口了! “爹,不能啊,”小胡掌柜皱眉道,“去南边进货,往返一趟就要两个多月,咱家一年能去四五回呢!我不信那两家跑得比咱们还勤!” “少东家,”张管事温声打断,“如今料子明摆着的,信不信的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查查那些新货究竟哪里来的。” 历年中秋都是卖货大潮,往年马家七月底八月初少说也能买个十几、二十匹,今年却迟迟没有动静,胡掌柜等不及,这才派人直接登门,谁知就碰了一鼻子灰。 “若说是那两个老货,也不能够。”胡掌柜冷笑。 城内卖布的不少,但成规模的只三家,他们三家谁不知道谁呀,各家车队什么时候出过城,彼此都清楚。 张管事和小胡掌柜面面相觑,不是本地的,那就是外来的?还是说马家有人去外头买了? 可他家的药材生意多从北面进货,难不成真为了几匹布南下?不值当的呀! 胡掌柜沉吟片刻,唤了两个心腹进来,“你去马家打听打听,最近可有谁往里头递布了?你往李记、刘记走一趟,看他们在马家开没开张,快去!” 吩咐完了伙计,胡掌柜重回座位上坐下,垂着眼,端着茶盏一下下慢慢刮,也不说话。 张管事跟着吃茶,小胡掌柜却有些沉不住气,随意喝了口就把茶盏丢回桌上,“咔嚓”一声轻响。 “嗯?”胡掌柜斜了他一眼。 年轻气盛的小胡掌柜抿了抿嘴,到底没吭声。 他还是有些怕父亲的。 少卖十几、二十几匹布确实不至于伤筋动骨,只是跟马家的买卖多年如一日,早被小胡掌柜视为囊中之物,如今却被不知哪里的野人抢了去……这不是打脸么! 去另外两家的伙计很快回来,“东家,问过了,李记也是原样送出来,倒是收了刘记几块西边来的薄羊毛织花毯子。” 李记和胡记卖的货都差不多,以丝绸和南来的精细棉布【注1】为主,并零星成衣和小配件,具体品类各有千秋;而刘记则兼营羊毛毡子、毯子之流,也有粗细棉麻,货多且杂,寻常百姓去的也不少。 原本那两家还藏着掖着不愿说,可等胡记的人微微透了口风后,对方便默认了。 胡掌柜心里一咯噔,也就是说,连着俩月了,三家同行都在马家吃了闭门羹!却没碍着马家四处打点! 去马家打听的人直到夜里才回来,“老爷,小的请马家的一个小厮吃了顿酒,那人说约莫小半年前吧,有个南边来的小丫头上门卖布,不知怎得就合了赵太太的眼缘,次次满载货进去、空着手出来,前儿才又去了。” “好啊,这是外来的王八羔子把手伸到咱们这儿来了!”小胡掌柜猛地一拍桌子,恨声道,“可知她住在哪里?” “你想做什么?”胡掌柜厉声道,“你情我愿,买卖已结,难不成还叫人把吃进去的吐出来?” “那,那就由得她嚣张?”小胡掌柜被骂得直缩脖子,很小声地为自己争辩。 “东家,少东家忧心不无道理。”张管事抽空调和,先安抚小胡掌柜,又对当爹的说,“不过么,一来马家今年的礼单咱们都不知道,况且他家又做药材买卖,以其他物件替换丝绸亦未可知;二来么,个人家中说不得也有些存货,未必非要临时采买。” 见两位东家面色稍缓,张管事才继续道:“纵然真照顾了别家买卖,此事也有些不上不下……” 此番确实丢人,但终究只是十来匹布,若因此大动干戈,不免有小题大做之嫌,传出去恐遭人耻笑。 况且那丫头和马家的买卖究竟是一时巧合还是怎样,尚未可知,倘或过阵子便风平浪静了,他们此时动作,倒显得多余。 不如先静观其变,再做打算。 胡掌柜也是这样想的,看向张管事的眼中露出欣慰,转而又虎着脸对儿子道:“往日我便叫你多向张先生请教,你都请教到哪里去了?!做生意最忌讳一时脑热,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这样毛躁!” “哎,”张管事笑着打圆场,维护少东家的面子,“关心则乱,况且年轻人有冲劲总归是好事。” “冲劲?”胡掌柜上下打量着儿子,“就怕冲过头。” 说完摆摆手,“去吧去吧!在外头收敛着些!” 结结实实挨了一通骂,小胡掌柜心下好不憋闷,老老实实跟着张管事退出书房后便忍不住道:“不如咱们也多去进新货。” 不就是新鲜花色么,进就是了! “不是说的这么容易,”张管事笑呵呵道,“头一个,出去进货必要跟着一位大管事,算上拉货的马车,起码三辆,也就是三个车夫,六个押车的健壮伙计。往返少说两个来月,每日人吃马嚼、停泊住宿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到后选货,回来之后又要纳税又要盘账,车马亦要保养,一年出去个四五回真不算少了。” 除非如大都市的极个别一流大铺面那般,专门在南边养一批人,专盯新货,与本店遥相呼应,时时输送新货。 但几家能有这样的大手笔? 至少胡记养不起,甚至州里的那几家也养不起。 小胡掌柜沉默半晌,“那她怎么行?” 难不成有翅膀,会飞? “小打小闹,自然快些,”张管事言语中不自觉透出一点轻蔑,“买卖也有限。” 小胡掌柜却不这么觉得。 尝过一次甜头的人,怎么可能就此收手?! 如今只是一个马家,焉知接下来不会有王家、李家、朱家?胡记也好,李记也罢,哪个不是从小到大一点点做起来的? 张管事也算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口服心不服,又放软了语气说:“再者,江湖规矩总要讲一讲的……” 如今胡、李、刘三家瓜分固县上下布匹买卖,多年来相安无事,早已形成微妙的平衡。统共就这么些买卖,你那面儿多点儿,我这块儿必然就少些,若胡记骤然转变,在外人看来就是要抢地盘、开战的意思,只怕不好收场。 “少东家且不要放在心上,”张管事轻轻拍了拍小胡掌柜的肩膀,“肥肉香甜,可不是谁都吞得下的,且等着瞧吧。” 以前也不是没人这么干过,可最后怎么样了呢? 只是个野丫头而已,蚍蜉撼树,不足为惧。 又是这一套!小胡掌柜皱眉。 什么江湖规矩!商场如战场,跟江湖是两码事,整日讲情分,必然伤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赌气道:“若那两家不思进取,自寻死路,难不成我们也要跟着陪葬?” 张管事笑着摇头,“少东家说这话就孩子气了……” 孩子,孩子,在你们眼里,我永远都是挑不起担子的孩子!小胡掌柜愤愤地想,等着吧,我非要作一番大事业给你们瞧! 几家欢喜几家愁,当晚,明月睡得很好,次日却见春枝匆匆而来,脸上明晃晃挂着喜气。 她先把昨日外头送布的事情说了,眉飞色舞道:“昨儿他们一走,太太就寻了个由头唤我进去,竟将我升做二等了!” “哎呦,恭喜恭喜,这可真是大喜事!”明月亦笑道。 “同喜同喜!”春枝畅快地吐了口气,双眼亮闪闪的,“今儿早起我就在屋子里伺候了,下头的粗活自有别的小丫头去做,不必东跑西颠,果然舒坦。” 不仅如此,月钱也涨到六百文,一年多两套衣裳,逢年过节也有单独的赏赐。还可以搬出大通铺,住进二等丫头专属的六人间,有独立的床铺和柜子。 她拉着明月的手感慨:“说起来还要谢谢你,必然是昨儿太太见送进来的布不成样子,又想起你的好处,这才施恩于我。不然,指不定再熬几年呢。” 若不能赶在二十岁之前混出头,兴许就被随意配了小厮…… “哎,这是姐姐尽心办事应得的,”明月眨眨眼,“可见昨儿的酒没白吃吧?” 说罢,两个姑娘笑作一团,都很畅快。 见明月换了旧衣裳,春枝问道:“要出去?没耽搁你的正事吧?” “嗨,才回来,”明月一屁股坐下,“往王家走了一回。” 春枝便知她要故技重施,如之前逮自己一般逮王家人,不禁莞尔,“依我说,你倒不必往他家去。” “怎么讲?”明月摆出一副求知若渴的姿态。 “之前我便同你说过,王家那位太太虽掌家,却不热衷于穿戴打扮,即便你跑到她跟前自报家门,眼下不年不t节的,她也未必肯听。”春枝信誓旦旦道,“倒是王大官人本人,虽管着那么大的家业,却很亲力亲为,常在酒楼泡着,他又爱打扮……” 明月如拨云见日,再三感谢,下午果带着七娘往王家酒楼去,一直坐到晚间打样方回。 次日又去。 当真如春枝所言,明月一共去了三天,就有两天看见了王大官人。 非常好认! 老远就见一团胖胖的身影四处跳挪,身穿金红色铜钱纹薄绸,头上是同色嵌翠玉纱帽,人也白白的。分明快五十的人了,如此穿戴简直招摇到近乎轻浮,但他昂首阔步举止爽朗,竟不令人讨厌。 待第三日下半晌,客人渐渐散去,王大官人也不怎么忙了,明月便见缝插针打招呼,“王大官人,生意兴隆,恭喜发财呀!” 买卖人对这类话皆是本能一般的反应,未及分辨说话之人是谁,王大官人已先拱手还礼道谢,“同喜同喜!多蒙惠顾!” 再抬头看时,愣了一瞬,“恕我眼拙,您是……” 是个黑瘦的小姑娘,容貌倒也罢了,只一双因为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明亮异常,似藏着无数个心眼儿。 没印象呐! 明月就笑:“大官人贵人事忙,我只是南来的小小丝绸贩子,怎么会认识呢?只因远远见大官人气势惊人,可巧衣裳料子我亦熟悉,不觉多看几眼。非我有意奉承,这料子寻常人极难穿着,若无富贵气概,更兼十分排场,如何弹压得住?但在您身上便是相得益彰,竟有十二分的气派!真是难得难得。” 王大官人最爱锦衣华服,听了这话乐得合不拢嘴,活像大白饽饽裂了缝,“哈哈哈,谬赞谬赞!你既做丝绸买卖,又来到本地,怎不见在城里发财?” 小姑娘年纪不大,眼光不差嘛! 明月笑道:“小本生意糊口而已出,初来乍到,怎好造次?今日得见尊面,三生有幸,日后大官人可要多多照顾买卖啊!” 豪商 第24节 “好说好说!只要东西好,我自然照顾。”王大官人熟门熟路道。 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都是生意场上混的,客气话当不得真。反正话摆在这儿,货好了我才买,成不成的,到时候再说吧。 见王大官人略客气几句就匆匆离去,七娘下意识望向明月。 她听不懂固县话,但看二人交谈的意思也知道买卖没谈成。 “是好事。”明月对她挑眉一笑。 看似没有结果,然买卖人重诺,日后再来,明月便可以今日交谈为契机,直接请王大官人看货,不似贸然登门那般生硬了。 ----------------------- 作者有话说:【注1】棉花出现很早,但是实际应用却比较晚,直到宋代,棉花种植也主要集中在西北和两广、福建、海南等少数几个地方,中原地区很少。而且当时的棉纺织技术比较落后,织出来的棉布非常粗糙、稀疏。直到南宋时期,棉花种植才扩展到长江流域,后来到了元明两代,棉纺技术大大改善,才开始出现后世人比较熟悉的真正意义上的精细棉布。 第24章 “东家,事情办完了,咱们回南么?”七娘问。 “先不急,再等两天。”明月想了下,笑眯眯道,“正好把你这几日学的官话和固县方言稳一稳。” 之前玩儿命是为赶中秋,如今赶上了,眼下又值夏未过、秋未至的尴尬期,各大织坊不会上太多新花色,倒不如歇几日避暑。 别看连续三天来王家酒楼踩点,明月一点儿没闲着,得空就教七娘官话、固县方言。也不讲究咬文嚼字、出口成章,起码日常寒暄得会,浓重的闽南口音也要掰一掰,免得她听懂旁人,旁人听不懂她。 七娘一听便苦了脸,她学说话的天分实在不高。 会官话走遍天下,该学。如今东家在固县做买卖,也该学。 可她最不明白的是,东家竟然跟自己学闽南话?! “技多不压身,没准哪天就用上了呢!”明月说,“或许我暂时不去闽南,但以后未必不去。再或者,未必遇不到那边的客人……” 出门在外的,谁不思念乡音呢?万一真遇上了,别人都听不懂,偏偏自己会说,这不就拿下了么! 凡事都要提前准备好,临时抓瞎可不成! 七娘似懂非懂地点头。 一路走来,她越发觉得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东家厉害,瘦削的身体里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又有那么多、那么远的点子…… 七娘一边笨拙地重复着本地方言,一边默默地想,跟着东家真好。她没念过书,嘴巴也笨,说不清究竟哪儿好,反正,反正就是心里踏实,特别有盼头! 又练一会儿,两人把桌上的菜吃干净,拍拍屁股走人。 走着走着,七娘觉得不对劲,“东家,走错了。” 这不是回客栈的路。 “没错,”明月道,“先去买锄头。” “啊?”七娘懵了。 不是做买卖么,要改种地?我有的是力气,这回肯定能帮到东家。不过北面都是旱地,我还没种过呢,看样子也得学…… 唉,我咋什么都不会呢? “想什么呢?”明月失笑,“防身用的。” 随停随走的诱惑太大了,现在有了伴儿,明月就不愿意跟外人搭伙赶路了,免得糟心。不过这样一来,更需提高警惕。 她一直带着菜刀,可俗话说得好,一寸长一寸强,劫道的大多拿棍棒,不等菜刀甩过去呢,人家的棍子先到了! 平民无法购买兵器,明月就想起当初与常夫人她们同行时遇到的几个劫道农夫,脑瓜一亮:对啊,农具头也是铁的,打磨光亮了,狠命抡起来能削掉半个脑瓜子,一点儿不比寻常刀剑差,还不妨碍进城! 寻常木头稀烂贱,但铁器值钱,两把大锄头花了明月近一两银子。 不过今非昔比,一两银子已不足以让她肉痛。 给马家备的中秋节礼赚了好大一笔: 小卷湖丝苏绣每匹进价十九两,售价四十五两,可谓暴利;细锦中秋香金桂花蕊织金,对鹿鹿角织银,工艺亦复杂,每匹进价二十八两,五十五两售出;剩下的菊香满园和月宫玉兔五彩绚烂,纹样灵动、配色巧妙,然丝质和织造手法平平,算织锦类的大众货色,只要十八两,四卷一百四十两卖出。 因赵太太提前付了定金,明月的二十七两老本没动,扣去包船的十五两、租骡子和与七娘的往返食宿开销约莫一两半(因天气炎热,需要夜间赶路,登岸后二人几乎没住过店),宴请春枝、去王家酒楼三日探风不能不点菜,合计花费约五两,如今明月手中竟有四百五十五两! 四百五十五两! 明月知道这趟一定赚了很多,可当白花花的银锭子摆在眼前时,仍旧无法克制的头脸发热,腿都软了。 这么多银子,我何德何能……嗯?不对! 拿命换的,我值得! 时间就是金银,且看本地胡记布庄只比她晚了两天,同样的细锦就没卖出去!更别提更早的罗。 这银子活该我挣,明月心安理得地想。 银两携带不便,明月搂着吸够了味儿便去银号换成银票,依旧用油纸反复包裹后缠在腰间。 银票只换了四百五十两,剩下五两都是散碎银角子和铜钱,方便零用。 两人一直休息到八月初一才重新上路,期间天天吃肉,吃得饱饱的,七娘的手伤和明月的蜕皮都好利索了,养得浑身是劲。 七娘过得尤其充实,不仅能说几句简单的官话和固县方言,新衣裳也拼得了,闲暇之余甚至还将明月磨破的两条裤子补了,针脚十分细腻匀称。 “你的针线可比我强多了!”明月看得感慨,又暗骂她男人一家子混账王八不识货,这么好的媳妇说不要就不要,呸! 八月的早晚凉意微露,人畅快,牲口也舒坦,仅正午日头最高的时候有些晒,正好歇息。 见明月下了骡背后又开始在路边翻捡,七娘终于忍不住问:“东家,您找什么呢?” “石头。”说话间,明月已扒拉出几块,以极其苛刻的目光审视着,末了还抓在手中做抛掷状。 “一定要尖,最好哪一面都有很多尖角,要重,又不能太重,也不能太大,打了抓不稳。”明月一本正经地传授经验,最终选定一块,后撤步,右臂高高扬起,腿腰胯向后弯曲如弓,“嘿”一声猛地砸了出去。 七娘的目光追随石头一并飞出去,下一刻就见路边一根探出的树枝应声而断。 “哇!”七娘惊叹。 明月面上亦有得色。哈哈,我真是砸t得越来越准了。 她巴巴儿跑过去将石头捡回来,爱惜地装进大青骡背上的褡裢里,转头对七娘道:“永远不要指望一个法儿走天下,以后咱们就先用石头砸,吓不跑的再扛锄头跟他们干!” 七娘总算知道那个鼓鼓囊囊的褡裢里装了什么了! 看着树枝断口处的白茬,七娘问:“万一把人砸死了呢?” 这一下子要是砸准了,可不得头破血流! 明月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算他们活该!” 凡劫道者,必为穷凶极恶之徒,必在荒野无人之处,死了也白死! 怎么,只许劫道的杀人,不许别人杀他们? 自这日起,七娘要学的又多了一样。 这趟不着急,还了租的骡子后,两人仍坐便宜的大船回去。 旅途无聊,众人便胡乱说些闲话,难免提到即将进行的秋闱。 明月便凑过去问:“可是举人试么?不知什么时候放榜?” 那人便笑着打趣,“小娘子忒也性急,要初八那日才开考,前后数场,放榜么,得到九月初五前后。” 明月觉得以常夫人为人,挑选夫婿的眼光必定不差,她又那样行善积德的,相公必中,不然就是老天瞎了眼!自己八月二十五前后就能到杭州,不如略等一等,若果然中了,也好赶第一波送贺礼。 当初常夫人不嫌弃自己穷困腌臜,一路多有照拂,又悉心传授官话,闲时更讲述学问……如今她略略有喘息之力,也该报答一二。 不紧不慢抵达杭州是八月二十六,明月和七娘仍住在绣姑家,后者见了她们便笑,“可见你们投缘,我冷眼瞧着,倒比上回胖了许多。” “还高了,也结实了呢!”明月撸起袖子给她看胳膊,微微用力便有肌肉隆起,十分自得,“最近注重保养,我力气也大了好些。” 正说着,忽听远处有男人的哭嚎声传来,三人都跑出去看,就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横在地上,涕泪横流,哭得呼天抢地。 “怎么回事?”绣姑戳戳前头看热闹的邻居。 “给人骗了!”邻居叹道,“他听人说来杭州贩布挣得多,也不管自己是不是那块料,揣着家底就来了,给人家花言巧语哄骗,买了多年卖不出去的老式粗麻绢,哪里卖得出?回来找,人家甩出白纸黑字的契约来,说什么买卖你情我愿,你自己不会卖如何能赖我……” 明月听了,半晌无言。 这就是哪怕当初再苦再累,她也不敢轻易改行的缘故了,因为不懂,不懂就一定会吃亏。 不多时,那男人悲痛过度,竟哭得昏死过去。 他房东吓了一跳,连忙叫大夫,明月等人也过去帮忙搬运到树底阴凉处,又有人取来水给他擦拭头颈、扇风。 稍后大夫赶来,一把脉便道:“此乃悲愤交加怒火攻心,痰迷了心窍,吃一丸清心丹,咳出来就好了。” 那男人已牙关紧咬,死活灌不进,众人便合力上前,以竹板撬开牙齿硬塞。 好在还能吞咽,又过一刻钟,男人喉头耸动,几声大咳后果吐了几口血痰出来,人也幽幽转醒。醒来却不哭了,只是蜡黄着脸儿呆呆的,失了魂魄一般。 大夫要诊费,偏他倾家荡产,房东便做主取了几匹他卖不出去的麻绢来抵账,又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时坎坷也是有的……” 身在繁华地,他见过太多一夜暴富、一夜返贫的例子,能有什么办法?吃一堑长一智,若把那些货贱卖了,改做点小本生意,他日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众人唏嘘一回,又骂奸商,各自散去。 然人永远都无法感同身受,旁人劝和,那男人却鲜有回应,可见一时半刻是走不出来的。 晚间七娘留下带巧慧玩耍,绣姑带明月去钓鱼钓虾,也网着几只张牙舞爪的螃蟹,都用麻绳绑成一串提着。 “可惜你中秋不在,那几日母蟹极肥,膏肓饱满,如今已十分逊色。”绣姑眉飞色舞道,“不过过几日公蟹就肥了。” 路上顺手摘几片鲜荷,回家后稍作调味便用荷叶裹了蒸熟,果然鲜美异常、汁水丰沛,又有荷叶清香。 桌上还有鲜藕,不必烹调,只以飞刀切成雪白薄片即可,入口清甜,不逊瓜果。 “虾蟹性寒,”绣姑盯着巧慧和明月等人说,“我煎了浓浓的姜汤,都多喝两盅。” 绣姑心软,还特意去白日出事的客栈问了一回,“我新做了鱼虾,可要拿些与他吃?” 那掌柜的摇头,“不开门呢。” 隔着门问了一回,许久才听那男人闷闷道:“多谢,我吃不下。” 肯回应就没什么事了吧?两人都松口气,又劝几句,绣姑这才回家。 众人饱食鱼蟹,又喝一碗姜汤驱寒,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七娘留守,照例帮绣姑打下手,顺道学官话,明月进城拜访薛掌柜。 豪商 第25节 两人正说话,又听河对面一阵喧哗,中间还伴着尖叫,显有大事发生。 两人立刻凑到窗边看,就见昨日哭昏过去的男人披头散发,踉踉跄跄从斜对面的绸缎庄子里跑出来,手中染血尖刀兀自滴答,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线。 “我活不了,你也别活,都死,都死!” 凄厉地喊了几遍,他也不伤旁人,竟当场跳河。 他不会水,等被捞起来,早没了气息。 薛掌柜大为惊诧,先骂对面掌柜的,“混账东西,整条街的名声都给他带累了!” 又叹行凶之人,“可惜了。” 明月大脑一片空白,慢慢回神后也觉得可惜。 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了,只有活着才有指望。 以后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轻易寻死,明月默默地想。 消息传得很快,傍晚明月回绣姑那边时,就见那男人的房东在烧纸,眉宇间颇为惋惜。 听人说,原是那男人清醒后直奔城内,再次找到坑骗他的掌柜质问。 对方非但不认,还当众羞辱。却不料那男人早袖了一柄利刃,也不还嘴,抬手连刺数刀…… 房东知道后亦十分惊愕,整理那男人的房间时才发现,对方将所有囤货都留给他抵账,房梁上还悬着一根麻绳。 “大约他原本是想上吊的,又恐耽搁房东买卖,且咽不下那口气,这才……”绣姑唏嘘道。 第25章 这世上纯粹的善人不多,纯粹的恶人也很少,大多是不好不坏的普通人。 事发后短短数日,城内外就传遍了,说那家绸缎庄子掌柜的生前专门坑蒙拐骗,死了真是罪有应得。更有甚者,还添油加醋、捕风捉影弄出许多花色来,简直不堪入耳。 杭州不缺绸缎庄,出了这事,那家顿时门可罗雀。 数日后明月再次去找薛掌柜时,便发现河对面已关门大吉。 “顶梁柱没了,名声也臭了,”薛掌柜冷冷道,“开门一日便是一日开销,两天前便遣散伙计……” 又或者想熬过风头过去,东山再起? 托那畜生的福,近来周遭一带各大铺面买卖暴跌,众人都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将他拉出来再杀一回。 “那里面的货怎么办?”明月问。 “如今正操办丧事呢,哪里顾得上那个。积货多年不是小数目……”终究晦气,薛掌柜不愿多谈,“说起来,这次你待得倒久。” 说起此事明月便兜不住笑,“有位待我极好的夫人,她夫君今年秋闱高中,我正欲登门贺喜,想着来你这里拿两匹好缎子。” 今天放榜,一大早便有官差快马加鞭将名单送往各地衙门,明月鞋子都被挤掉一只,拼命抢了个头波,终于找到了那位疑似杨相公的名讳。 她不知道对方大名,但知道姓氏,且名单后面跟着籍贯住址。 错不了,常夫人变成举人娘子啦,相公高中本地乡试第三名! “哦,九月初四,果然该放榜了!”薛掌柜不意她还有这般际遇,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恭喜恭喜,果然是好消息!不知是哪位老爷?” “在扬州呢,”明月并未多说,“要一匹步步登高的紫地提花缎,略厚些的,再要一匹蟾宫折桂的细锦。” “扬州啊,那可有些远,”薛掌柜想了下,“你这次是直接从扬州走呢,还是再回来?” “直接走吧,”明月道,“耽搁够久了。” 恩人得偿所愿,她在此地便无牵绊。 在明月这个北方人和七娘这个极南方人看来,杭州、苏州、扬州颇有相似之处,但令人头痛的是……换个地方还是听不懂! 为什么啊! 明明相去不远,为什么差这么多! 一出杭州地界,两人便双双成了瞎子、哑巴,像一双傻t杵在岸上干瞪眼的鱼,最后还是在码头上花几十个大钱雇了个会说官话的书生做导游。 明月心道,果然还是大地方挣钱的机会多啊,瞧瞧,在江南一带当个引路人都饿不死…… “瘦西湖畔霜花园杨举人?”那书生一听便来了兴致,“哦,你们说的可是高中乡试第三名的杨逸杨老爷?” 明月点头,“正是。” “你们是他亲戚?”书生好奇道。 明月摇头。 “那可未必能见得上,”书生笑道,“近来那位杨老爷家颇热闹,门口拜帖无数,每日不知多少乡绅乃至父母官请他去赴宴、吃酒……” 那书生倒不白挣钱,边走边将沿途景致、名胜讲与明月和七娘听,中间又穿插名人典故,十分引人入胜。 “到了,前头人多,恕我不便过去,两位顺着人群就是了。”抓紧时间回码头,还能再接几波。 正听得入迷的明月和七娘如梦方醒,“哦哦,多谢多谢。” 书生没撒谎,人可真多啊,除了亲友前来拜会的,更有四方慕名而来沾喜气、蹭文气的,还有的干脆把身子前来相投,甘心为一佃户,求个庇护…… 这几日杨家一概不见客,若有要事需递帖子。 两人乖乖牵着骡子,沿白墙黑瓦排队,看那蜿蜒墙头上探出来几丛修竹、几蔓蔷薇。墙角有油绿的青苔,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味道。细细分辨时,还能嗅到未散尽的鞭炮味。 轮到她们时,明月便掏出当初常夫人给的帖子来,“早前夫人于我有恩,今听闻杨老爷高中,特来贺喜。” 见她有名帖,那管事忙翻开来客名簿,客客气气道:“原是故人来见,敢问姑娘名讳?” 又叫小厮来,预备登记后请进去吃茶。 熟人和生人本不可一概而论,更何况是夫人亲手交出去的名帖。 明月笑笑,“想来贵府上正忙,我无甚要事,就不进去裹乱了。这里有些微薄礼,聊表心意,还望您帮忙呈递。” “不敢不敢。实不相瞒,今日老爷和夫人确实赴知州大人的宴去了,”管事忙叫人收下,登记造册,“请姑娘签下芳名,留下住址,晚些时候夫人回来,老朽也好回禀。” “如今我常往返于南北之间,若夫人有吩咐,只往杭州城外的孟娘子客栈传话便是。倘我不在,有回复不及的,还望夫人见谅。”能在亲友访客簿子上留名的多沾染书香,或龙飞凤舞,或工整秀丽,唯独明月没正经学过,勉强模仿其形罢了,一落笔便似蟹脚鸡爬,当真大煞风景。 她歪歪斜斜写下自己的名字,脸蛋红红的,有点不好意思。 唉,我写的字真丑啊! 还得练。 见明月二人执意要走,管事的苦留不住,又叫人奉上提前装好的四色点心盒子。 北上的路上,七娘边吃水晶桂花糕边感慨,“上行下效,那杨家的管事都这般和煦有礼,主人家的人品行事亦可知了。” 明月笑,“是啊,我当初的运气实在好极了。” 却说晚间常夫人夫妇相携归来,梳洗完毕,换了家常衣裳,一边吃茶一边听下头的人说起今日访客,又让莲叶念登记簿子。 “咦,夫人您瞧,这是谁?”念着念着,莲叶突然惊讶道。 常夫人接过来一瞧,亦是惊喜,“竟是她。” 又忙唤过外门管事,“这位叫明月的姑娘可是自己来的?现下还在城中么?” “回夫人,那姑娘是跟另一个略大几岁的小娘子来的,当时说是即刻北上,只怕现下早已出城了。”管事恭敬道。 “哦,”杨逸略回想了下,笑着看向妻子,“就是年初你提过的那个极有骨气的小姑娘?” “正是,没想到如今她竟这样出息!”常夫人的语气中充满欣慰,兴致勃勃地让莲叶将明月的贺礼取来,打开却蹙起秀眉,“真是胡闹,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怎好送这样重的礼!” 一匹点金蕊丹桂飘香细锦,必然是预祝夫君来年蟾宫折桂、进士及第;一匹紫蒲色步步登高如意纹提花缎,寓意万事如意、紫气东来,当真用心了。 少说也得几十两吧?对他们这样的人家不算什么,可寻常百姓如何挣得? 杨逸亦是惊叹,“你不是说她投奔亲戚去的,难不成亲戚竟如此大方?” “你方才没听管家转述她的话?如今仍南北奔波,若果然亲戚照看,何至于此!”常夫人幽幽叹道。 那亲戚究竟有没有还两说呢! 如今看来,竟是自谋生路去了。 杨逸熟知妻子心思,想了片刻却道:“我却觉得你多虑了。” “怎讲?” “你既赞她知深浅、懂进退,兼具傲气傲骨,可见天资卓越,胸有城府,亦可算女中君子,又怎会一时冲动做出力所不及之事?她既送,便是送得起,若你我贸然退回,岂非伤了她一片赤子之心?若果然过意不去,再打发人送些回礼便是,也叫她知道如今你我也未曾轻视于她。” 许多时候,无形无声的尊重会比金钱上的客气更叫人欢喜。 当局者迷,常夫人曾与明月一路同行,知她乖巧不易,难免不似丈夫旁观者清,一针见血。 常夫人听罢,果如拨云见日,笑道:“你说得极是,当日她连一餐一饭都不愿亏欠,若我拒而不受,岂非叫她难堪?竟是我误了。” 万物应万法,关心一个人也未必要事事替她俭省,过犹不及啊…… 再说明月和七娘,今番不急,返回固县已是九月末,要穿夹的了。 路边一度郁郁葱葱的树木渐渐泛黄,尤其途中一片银杏林通身金甲,衬着瓦蓝天空和纤云几缕,色彩艳丽而分明,当真美不胜收。 两人特意在银杏林中歇息,尽赏美景。 明月还挑形状优美的捡了两片,小心放入褡裢内珍藏。 这是她离家后的第一个秋日,她最喜欢的季节。 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 这一趟比较走运,下船吃饭时在码头边的茶摊上遇到两个北上的,众人便搭伙走。虽中途分开,终有几日同行,剩下两日也不怕什么了。 如今秋高气爽,赶路反而成了一种享受。 抵达固县后,明月和七娘照例休息一夜,次日再登马家。 这一次,赵太太只要了三匹布。 眼见出来和进去没两样,七娘就有些着急,这是怎么了? 明月冲她微微摇头,又对面带忧色的春枝笑道:“月亮尚有阴晴圆缺,何况你我?” 哪里就能次次圆满? 她对此早有预料,虽失落,却也看得开。 豪商 第26节 春枝便悄悄安慰她,“太太并非存心针对你,年前无需走动,家常的也够了,确实不大缺料子了,不买你的,料想更不会买旁人的。” 晋升二等后,春枝能看到的内幕更多,说这些话并非无的放矢。 明月点点头,“我晓得。” 所以这次她也没一味挑选赵太太喜欢的,其中颇多斑斓绚丽、富丽堂皇的锦缎,以及老成持重、端庄典雅的暗纹提花或印花。 “姐姐可是遇见什么事了?”分别之时,明月忍不住问。 今儿打一见面她就觉得不大对劲儿,春枝的眉间隐隐有皱,必是最近时常蹙眉之故,眼中亦有血丝,稍显憔悴。 春枝本想说没事,可对上明月真诚的眼睛,张了张嘴,还是没忍住漏了一点出来,“同人拌了几句嘴罢了。” 明月摇头,猜测一定不是拌嘴那么简单。 春枝日常活动范围有限,烦恼必源自马家。 上头的主子们大约不会同一个丫头计较,若果然有大错,只怕一早便发落了,岂容春枝暗自神伤?她又有成算……那就是下头的人。 想那马家三代之前就在本地贩药,根基稳固,里头的仆人也有好多世代为奴,世称“家生子”,而春枝却是儿时被卖到这里来的,由此便产生分歧。 春枝当丫头往上爬,其实跟明月做买卖是一样的,一应份额都有限,一个人多了,其余的人肯定就少。家生子之间会内斗,更会抱团排挤外来的,春枝一个没根基的外来野丫头竟一跃二等,势必沦为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想到这里,明月拉着春枝的手叹了口气,只怕她这阵子都不好过。 “姐姐,当初咱们虽因私相交,然人心肉长,彼此往来几个月,石头也该捂热了,更何况还是活生生的人呢?咱们都是一样的人,不要生分,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说!” 春芝眼圈一红,险些掉下泪来,慌忙别开脸,飞快地抹了下眼角,这才强笑t道:“放心吧,我知道厉害。” 出了马家门后,七娘也跟着叹,“看着高门大户的,想不到也这样难。” 近来她勤练固县方言,也能听懂春枝只言片语,再观神色,难免猜到几分。 明月唏嘘道:“高门大户同下头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给人做奴才,一应生杀大权都捏在主子手里,再舒坦能舒坦到哪里去? 七娘点点头。如今的春枝恰如当初在公婆手下讨饭吃的自己,什么都做不得主。 果然还是出来的好! 她胡思乱想一回,又问:“东家,回客栈吗?” 卖不出货,她看上去比明月还沮丧。 明月挑挑眉毛,面上并无半分颓唐,“这算什么!走,去王家酒楼!” 不知怎得,七娘脑袋里好似突然有一根蜡烛亮起来似的,“您今儿是冲着王家酒楼去的?” “七娘,”明月赞叹道,“你什么时候变成我肚子里的蛔虫啦!” “嘿嘿。”被肯定的七娘骄傲且羞赧,黑红的脸膛上放了光。迎着明月饱含鼓励的目光,七娘绞尽脑汁想了又想,试探着说:“所以您明知这里头好多料子赵太太不喜,也定要带了来?” “不错,我早便说你有天分!”明月大笑,牵着骡子慢慢往王家酒楼去,“大半年下来,她早已习惯了我专供一家,便如之前春枝所言,若骤然转变,必生龃龉。正所谓和气生财,纵然此类事件生意场上在所难免,也定要想法子消弭才是……” 我带去了,你也看了,可是不喜欢,有什么法子? 不多时,抬头能看见王家酒楼了,明月让七娘在街对面的点心铺子门口坐着,给她叫了两样点心一壶茶,“你在此地看守货物,留神等我讯号,若不成,明儿再来。” 明月从来不缺耐心,也做好了今日见不到王大官人的准备,可不曾想,仅仅过了大半个时辰,被锦缎裹着的白胖中年人便出现在视线尽头。 “王大官人!”明月特意选了二楼靠近楼梯口的位置,既能避开最喧杂的大堂,又能赶在对方进入包厢与人缓慢寒暄之前。 王大官人脚下一顿,觉得有些面善,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你是?” “您是贵人多忘事,咱们两个月前见过,贩丝绸的那个。”明月笑道,“您还说再见面要照应我的生意呢。” “哦哦,想起来了,”王大官人哈哈一笑,见她双手空空,随口道,“应该的,应该的。” 反正东西不在,说什么都无所谓。 “择日不如撞日,”明月迎上半步,“眼下大官人可有空赏脸一观?” 跟买卖人做买卖并不容易,既要脸厚,更要心活手快,眼下王大官人和明月便是如此。 他近乎刻板地觉得明月小姑娘家家的,未必能有什么好货,况且倘或人人都要我照应,我照应得过来嘛!可偏偏上回确实答应过人家,骤然食言不美。 “这个嘛,实在不巧,稍后我有些事走不开呀!”王大官人哎呀一声,作遗憾状。 “实在巧了,”对于这样的托词,明月早有预料,微微一笑,“我已将货带来了。” 说话间,她已快步来到窗边,冲下头打了个唿哨。 第26章 王大官人盯着明月看了片刻,突然笑起来,小肚子也跟着抖了两下,“看看就看看。” 有备而来啊。 年纪不大,办事却很老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罢了,左右他开门迎客,各路上门竭力自荐的也不在少数。 一会儿工夫,七娘和酒楼的伙计一起将十七匹布抱了来。 王家酒楼有两间不对外的阁子,专供亲友和大人物们的不时之需,今儿还空着一处,就在里头看布。 王大官人生性豪爽,明月深知此类人最厌恶卖关子、吊胃口,故而一上来就将那几匹专为他准备的锦打开了。 阳光正好,数道光柱倾泻进来,登时将锦面映成璀璨一片,旁边七娘和那伙计的呼吸都轻了几分。 “您瞧,这匹是经线显花的茱萸回纹蜀锦,茱萸可食又可入药,又有阖家圆满、健康长寿之意,岂不正合了您的行当和期许?” 蜀锦?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王大官人下意识放轻呼吸,伸手去摸,果然细腻光洁。 蜀锦由来已久,因风俗习惯独特,花样纹路也与中原腹地出产的不同,色彩斑斓而艳丽,很有点礼教之外的肆意狂野,正合王大官人的脾胃。 明月又指着另两匹分外绚烂的,“这是藻井纹彩锦,以正红、灿金和宝蓝为主色,夹织金线,富丽堂皇,寓意家大业大、财源滚滚。那是纬线显花的联珠对雁锦,缀以璎珞纹,大雁忠贞,又是吉祥鸟……” 王大官人便如得了新玩具的孩童一般,看这个好,那个也不差,爱不释手。 眼见动心,明月又在旁边轻飘飘来了句,“其实,马家这大半年的料子也大多是我包了。” 王大官人长长的哦了声。 他就说嘛!姓马的那厮,这半年好几件新鲜花色衣裳他也觉得不错,可当时找遍了城内外若干绸缎庄子,竟都不见。后头干脆派人找到州里,那会儿倒是有了,可姓马的都穿过两回了! 王大官人分外气闷。人家穿厌了的自己再穿,成什么了! 感情是从这里拿的,嗯,这小妮子有些本事。 “这回你也是先去马家来的?”王大官人的视线仍停留在布料上,漫不经心道,“这些他家可都有了?” 貌似漫不经心,实则分外上心。 如果姓马的已经买了,他就不要了,哼! 不过……怪好看的。 咳,若姓马的买了,我就叫人连夜做起来穿!王大官人暗下决心,同时不动声色地挺了挺肚腩,哼,姓马的细长一条,哪里有我这般气派! “马家看顾我生意颇多,”男人之间的争妍斗艳尤为可怖,明月不正面回答,却也没有否认,“不过燕瘦环肥,各有所好,这些都是我专为大官人挑选的。” 那就是没有!王大官人满意了,到底不放心,又眯眼问了一句,“果然没有?” “果然没有。”明月笑着点头,“确实是专门为您挑的。” 世人总爱说女人败家,可若真对上喜欢的东西,男人们败家多了。 明月喜欢这种败家。 “都要了,都要了!” 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打拼家业,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么? 几匹布而已,值什么! 王大官人最喜欢独一份儿,顿时心满意足,觉得倒比那些绸缎庄子里的更合自己心意。 明月示意七娘将这几匹收起来,又打开下面的,“听说老太太信佛,我特意带了几匹宝相花和佛家八宝的,有锦也有缎。如今天气渐凉,老人家不耐寒暑,都是偏厚的,您瞧瞧如何?” 宝相花又名宝莲花,乃是莲花杂糅佛教后的变种团花图案,偶有牡丹,以对称或圆形内套六瓣、八瓣花型为主,多慈悲端方。 佛家八宝则是长、鱼、罐、花、盖、伞、螺、轮,皆为佛家法器和供器,变种极多极美。饶是不信佛的人见了也喜欢,故而常被挑出来单做纹饰,备受推崇。 王大官人本人不信佛,但他孝顺,时常陪母亲往城外上香。遇到什么佛祖、菩萨诞辰,也跟着做善事,自然要有相应的衣裳。 君不见越是沾染宗教意味的花纹,色彩越斑斓绚丽,越是高高在上的神仙才越爱披红挂绿。单看庙宇内的塑像便知道了,璎珞飘带样样俱全,幻彩辉煌。 待看了那些纹样后,王大官人果然喜欢,明月便趁热打铁道:“您和老太太的都有了,不如稍后我去贵府上,也请太太挑几匹可好?” “她哪里懂这些。”说到这个,王大官人摸摸额头,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 明月就笑,“话虽如此,终究是大官人您一番心意,倘或老太太在家,也要告诉老太太,这是您特特为她老人家挑选的……” 细看之下,王大官人虽嘴上抱怨,但提起妻子时眼中亦有温情,可见这对夫妻的感情还是很不错的。 一家有一家的活法,马大官人和赵太太是接的老辈家业,进而发扬光大,虽说两人感情也不错,但终究不似王大官人和妻子这般是年轻时候跟爹娘“打天下”,一起苦过来的。 赵太太更像传统的富家太太,掌管内宅一切事物,爷们儿、小姐们穿衣打扮皆过她手。王家却有些不同,至少穿衣打扮上,王大官人一贯坚持己见。 “也行。”王大官人并不介意讨家里人欢心。家和万事兴嘛,一顺百顺,家里人都高高兴兴的t,买卖才能更红火。 “来财,”王大官人从外头唤了个小厮来,“你带明老板去见见老太太、太太,就说是我的话,江南来的新鲜好货,我已挑好了,不必管我,叫她们看着给自己选几样。” 又对明月说:“回头一并到这里结账,明日差不多这个时候我还来。” 能上门了!明月强压住内心喜意,“多谢。” 明月和七娘到王家时,王大官人的妻子林氏正陪老太太说话,听了这个还疑惑,“不年不节的,又送什么料子进来?” “一准儿是我儿又看着好的了,特特买来孝敬我!”老太太觉得这个儿媳妇什么都好,就是吃穿上太不讲究了些。若不说是给自己的,只怕儿媳妇立刻就要把人打发了。 “真是瞒不过老太太,”传话的丫头笑着奉承,“来的人说是老爷特意给您老人家挑的,正好礼佛穿的,也让太太和少爷、小姐、少奶奶选几样。” 听了这话,林太太才道:“那就把人带进来吧。” 稍后明月带着七娘进来,抬头眼前一黑又一黑。 王大官人的无奈确有出处:就见上座两人皆穿着一样的秋香色大褂,内套酱色短衫,盘着一样的老式发髻,真跟一对老姊妹花似的。 不对,老太太还多几样明亮首饰呢。 豪商 第27节 明月的嘴角抽了抽,绞尽脑汁奉承道:“……瞧着跟亲母女似的。” 林太太听了十分受用,倒是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没作声。 这么大年纪了,亲娘儿俩也不好穿的一样啊! 明月先将王大官人选好的料子给老太太过目,老太太果然欢喜,“这个极好,嗯,这个也不错……” 儿子给买的,哪怕不好也说好,更别提本就好。 明月一边陪笑说话,一边分神观察林太太的反应,发现她不管看什么料子都是一般无二,婆婆说什么,她就跟什么。 次数多了,老太太先开口,“别光陪我,他特意打发人送了家里来,你也挑两块。” 又对丫头说:“少爷不在,叫小姐和少奶奶来,也挑一挑。” 林太太干巴巴道:“我那里还有那么些衣裳呢,况且我也这个年纪了,再过两年都该当祖母了。” 老太太白她一眼,后悔多问这一句,“你不中用,快别说了。” 你当祖母也不能曾祖母穿的一样啊。 我年纪大归大,也想穿的独一份儿呀!省得外人见了,还以为我苛待,只叫你捡我做剩下的料子穿呢! 明月看出林太太的尴尬,知道她是真的不长于此道,着实为难,因而笑道:“老太太,太太,若不嫌弃,不如让我来配,如何?” 林太太还没说话,老太太已连连摆手,“配,你尽管配。” 还能差到哪儿去? 明月称是,侧身对林太太福了一福,“太太,容我细看尊面。” 赵太太和林太太的实际年龄差不多,可后者硬生生靠独特的穿戴打扮把自己拔高一辈,不得不叫人惊叹。 且赵太太身量高挑,人也精明,气势极盛,大多数花色都压得住,但林太太就不同了,不算高,脸儿也黄黄的,有点肉,还不爱搽粉,再配着灰突突的衣裳,活脱脱老了二十岁。 明月将她的五官套在这许多年来见过的人身上细细比对,再结合这一年来的见闻,心里就有数了。 “不知太太日常如何梳妆?还是哪位姐姐代劳?” 就听一个丫头说:“太太亲自来的。” 其实太太几乎不打扮,偶尔要赴宴时才略略扑粉描眉,用的也是烧过的炭条,而非脂粉铺子里调配的黛笔。 明月点点头,讨了一截炭条来,说一句冒犯了,抬手往林太太的眉毛上略扫了扫。 老太太终日无事,正有些无聊,也凑过来瞧,“呦!” 眉毛仍是淡淡的,可分明哪里不一样了。 几个丫头也啧啧称奇,忙捧了铜镜来。 林太太方才只觉眉上痒痒的,顺手接过,揽镜自照,“这是……” 怎么这样精神? 明月笑道:“太太眉毛生得极好,眼睛也大,实在不必狠画,反倒压了神采。我在外常见旁的官太太、富太太们都如此般轻扫,只勾勒形状、挑出眉峰也就够了。” 活了四十多年,林太太还是头一回因妆容被人围观,略有些不自在,但她也实在喜欢得紧,抿着嘴儿兜着笑,细细记在心中。 她不擅描眉画眼,素日总觉得既然描眉,便要重重的,每每粗黑两道,非但不美,反而更丑,十分苦恼。 这下好了! 客人喜欢,明月自然高兴,趁林太太自赏的空儿,她又选了两匹素雅的提花缎来,先将浅藕紫色那匹披在林太太身上,做对襟样式。 哪知林太太一看便避之不及,“哎呦,我这个年纪了,怎好穿这样娇嫩颜色。” “太太,您不妨先瞧,若果然不中意再说不迟。”明月笑着说。 人上了年纪就喜欢打扮人,老太太正在兴头上呢,听了这话笑呵呵道:“你快别动,我看着倒好。” 林太太就不动了,只是浑身不自在。 莫说如今,就是年轻时,她也没穿过这样鲜亮的颜色啊。 “太太肌肤微微透出粉色,秋香色固然好,却容易显黄……”明月早便发现,纵然是面容泛黄也分不同种,有的是焦黄,有的黄中透黑,有的却如林太太这般黄中透粉,就很适合珊瑚红、藕粉之类相对浅淡些的红色之流,甚至鸡仔黄、月夜蓝、墨绿等沙沙的雾雾的别色亦可,太亮、太暗,以及带绿头的黄都不好,秋香色更是大忌。 而且林太太个子矮,脖子也不长,穿圆领和斜襟衣裳更压个儿,瞧着没精打采的。对襟就很适合瘦矮个儿,人看着也挺拔利落。 “来来来,过来我瞧瞧!”老太太眼前一亮,叫了儿媳妇上前细看,“可是我老眼昏花?怎么瞧着气色都好了?” 林太太也有些上头,转身问一直没出声的女儿,难得扭捏,“娘穿这个不会太轻浮么?” 她女儿看了有一会儿,闻言便笑,“依我说,娘早该这样打扮了,这颜色极衬您,且是暗花,无需额外刺绣便很稳妥。 老太太干脆利落地拍板,“这个要了,”又兴致勃勃地对明月说,“你眼光好,再选几个。” 日后都这么穿,省得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里两个老太太! 呵,大活儿来了! 明月满口应下,当即使出毕生所学的十八般武艺,卖弄灿若莲花的唇舌,又给林太太选了一匹银灰,一匹深鹅黄,一匹珊瑚红。 银灰气派,深鹅黄典雅,珊瑚红温婉,虽非深沉色,亦不浮躁,很合乎林太太的身份和不张扬的气质。三个颜色随意搭配都好看,可各做一套,兴致来时再穿插搭配,一套当几套穿。 老太太和王小姐全程极有兴致,连带着那位话不多的少奶奶也说笑几句,夸赞婆婆气派。 至于林太太……倒不是说她不喜欢好看的料子,而是过去那么多年糊弄惯了,冷不丁打扮起来,只觉浑身不自在,手和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又有些莫名的羞耻,觉得自己四十多岁了还这般讲究吃穿,实在不好…… 因老少三代捧场,林太太的衣柜也实在该换了,明月一口气对王家卖出去九匹,美得合不拢嘴,在心中将此间暗奉为新晋风水宝地。 待众人散去,林太太发热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将桌上的料子摸了又摸,好像有点后悔,又好像泛起一点连她自己都陌生的期盼。 记得她刚嫁过来时,王家酒楼还只是一间小小食肆,她上头有二老,下头有儿女,中间还有丈夫,只她是个年轻的健壮女人,又要操持家务,又要照顾家人,又要照看生意,哪里有闲工夫讲究吃穿?不过是抓着什么是什么…… “嗯,这次挑的不错!”王大官人才去老太太那边问候过,才进门就见妻子在灯下出神,凑近了一怔,“你今儿搽粉了?” 林太太骤然回神,下意识道:“又不出门……” 她想起来什么,低头看时,发现最上面那匹料子正是白日自己穿着很显气色的藕紫色。此时被灯光一映,绸缎细腻的光都折到面上,竟比白日更添韵味。 “今儿娘说我穿这个不错,”林太太张了张嘴,别别扭扭地说,“我想着……” “还想什么呀?”王大官人笑道,“买都买了,都做!” 竟直接叫了人来,“去跟针线上的人说,先紧着太太的衣裳做两身出来,就要今儿定下t的样式。” 赶紧换了吧,以往二人一同出门时,活像差了辈! 说起来,夫妻俩还是头一回商议彼此做衣裳的事,难免有些陌生,可细想时却别有一番滋味。 直到晚间歇息,林太太仍有些忐忑,“我这么大年纪了……” 王大官人失笑,“我还大你三岁呢,不照样穿红着绿?” 越老越该穿得新鲜体面些,人本就散发腐味,若再穿得死气沉沉,岂不成了老死尸?还活个什么趣儿! 林太太噗嗤一声,推了他一把,“谁跟你似的。” 王大官人也不在意,笑了几声又潇洒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管那么多作甚!能畅快时便多畅快吧!” ----------------------- 作者有话说:衣服的款式和色彩搭配还是很重要滴!大家不要一味追求潮流哈,潮流很快就会过去,适合自己的才是永恒啊! 第27章 跑完马王两家之后,囤货就只剩八匹,压力锐减。 接下来几天,明月又带着七娘跑了四家本地有名有姓的富裕人家,其中两家拿她们当骗子、混子,门都懒怠开。另外两家听说马家和王家都从她手里拿货之后,倒是愿意见。 明月就对七娘笑,“你瞧,五五开,其实也没那么难,对不对?” 七娘也笑。 说起来容易,其实很难熬,尤其那两家拿他们当骗子的,望过来的眼神好像看什么肮脏的蛆虫一般。还有的门子见她们年轻,借机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干这行儿,不能忍是不成的。 两家都是女眷出面,一个娘家姓胡,一个也姓赵。因她比赵太太小几岁,明月私底下便称呼她为小赵太太。 那位胡娘子家中是做粮食买卖的,人也敦实,见人三分笑,“哎呀,你怎么不早来找我呀?如今县里这几家绸缎庄也是越来越不像样了,前儿我那侄女儿出阁,我还嫌陪嫁不够,巴巴儿打发人去州城采买呢,可是往返奔波实在疲累……” “初到贵宝地,难免晕头转向的。”明月笑道:“今儿我就算是认识路了,日后但凡往这里来,必登门拜访。若您有什么额外想要的,也只管吩咐。非我夸口,如今便是州城里那些大绸缎庄子也未必有我的货新呢。” 胡娘子笑着应了,自家要了两匹,给娘家一匹,又叫好姐妹来看,也要了一匹去。 另一位小赵太太却隐隐有些尖酸刻薄。 或许心肠不坏,但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带刺,令人不喜。 她先是质疑布料的来路,说什么外头骗子很多,分明不是南来的也硬说是。 又十分挑挑拣拣,说这里不好,那里不中意的。 期间还故意引着明月说话,明里暗里打听其他几家的秘辛。 明月头回遇见这样难缠的人物,恨不得一走了之,只得变着法儿地赞她出色,引着往布料上去,“太太您身量纤纤,气度空灵,若非登门,我竟以为是哪位读书人家的官太太呢!那匹雪青色的是厚罗,又有流水落花的暗纹,水边又有竹叶,您穿这个更显轻盈飘逸,气质出尘。” “是么!”小赵太太心里藏不住事儿,闻言复又欢喜起来,结果话锋一转又道,“正是呢,那位赵太太又高又壮,自是不好穿这样的哦?” 明月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您说笑了。” 我可没这么说啊,莫要乱讲! 小赵太太嗤笑一声,“我家里也是做买卖的,知道你不好说人家坏话,不过我猜你嘴上没说,心里一定这么想。” 又招呼她坐,让人上点心,一副促膝长谈的样子。 明月坚决否认,语气铿锵,“不,我心里当真也没这么想。” 亏您还知道自家做买卖啊!嘴上这么没把门儿的真的好吗? 在固县这个地方,任何一家都无法单独消耗掉明月一年的供货量,注定了她要同时与多家维持良好关系。 她很小就明白一个道理,千万不能在背后说人坏话,不然一定会传到那人耳朵里,哪怕只有一分的意思,也会添到七分。 固县就这么大,如果今天她真的顺着说了赵太太坏话,对方马上就会知道!以后就别想往马家卖货了。 甚至这还是最好的结局。 没人喜欢被人在背地里论短长,越是有钱人家越讲究这个,只要明月犯了忌讳,大家就一定会想:今儿她背地里说马家,焉知来日不会说咱家…… 豪商 第28节 “怎么了?”回客栈的路上,七娘频频走神,明月跟她说了好几回话都没听见。 “东家,”七娘凑到她身边,低声道,“好像有人跟着咱们。” 因丈夫常年不在家,公婆又刻薄,七娘长期处于一种惊弓之鸟的境况,对外人的恶意非常敏感,绝对不会有错的。 打劫?!不对,大白天的,还是在城里,谁敢当街动手?怕打草惊蛇,明月没有回头。 被盯上了? 不奇怪。 她每次回固县都住在同一家客栈,又带着那么多货,次数多了,谁都知道她是做买卖的。 一个孤身做买卖的姑娘,落在有心人眼中就是待宰肥羊。 看来下次要换个地方住了。 思来想去,寻常客栈都不保险,而王家酒楼则不同,一来它是本地最有名气的上等酒楼之一,后院的住宿也贵,出入皆是体面人,还有日夜巡逻的护院、打手,等闲浪荡人根本进不去;二来上头有王大官人罩着,明月住在那里,既方便同王家做买卖,也好扯王大官人的虎皮做大旗,叫暗处的王八羔子们掂量掂量,敢不敢在王大官人这尊太岁头上动土。 因这回多三家新客,明月在固县停驻颇久,十月初四才上路,算算日子,正好赶送年礼和元宵节。 临走前,她还特意去跟春枝道别,见她神色似乎略好了些才放心,“说来巧了,前儿我又遇见一位姓赵的太太。” 春枝因问是哪家,然后就笑了,“你没觉得她跟太太略有几分相像?两人算堂姊妹吧,还没出五服呢!” 明月恍然,“你这么一说……眉眼确实有点。” 她笑得一派天真,“姊妹俩夫家这样近,也是有缘,相互走动也便宜,又能一解思乡之情。” 这两位之间肯定有什么龃龉,不然小赵太太不会那样针对。 果然,就听春枝哼哼两声,“那倒未必。” 虽未明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明月就多了个心眼,日后尽量少在彼此面前提对方,不然买卖容易黄。 “对了,你不来我差点忘了,”春枝想起来一件事,“这几日我隐隐听说似乎有人在打听你,只怕不是什么好事,你当心些。” 打听我?明月立刻想起之前七娘发现有人跟踪的事,“可知是为什么?” 天下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二者之间必有关联。 春枝摇头,“鬼鬼祟祟的,能有什么好事?” 明月深以为然。若有正事,光明正大地寻人即可,何必私下行事?只怕来者不善,是敌非友。 进了十月,凉风习习,再赶路就舒服了,出发前明月和七娘特意买了些肉干和包子、鸡蛋,预备路上吃。 十月有些不上不下的,南下的人并不多,明月照例和七娘二人成行。 虽说如今她们时常自己走,前两次也相安无事,但明月依旧不敢放松警惕。尤其出发前七娘、春枝示警,更叫她紧绷着皮子,每每遇到道路崎岖,或是靠近山包、林地和灌木丛时,便会提前放慢速度,观察是否有埋伏。 “停!”出发第四天的中午,明月突然抬手示意。 “东家?”七娘立刻抓过锄头,警惕地望向四周。 被突然勒住的骡子有些不得劲,原地刨了两下,狠狠喷着鼻息,似乎有些不安。 明月眯眼向四周望了望,伸手从褡裢里摸出一块沉甸甸的尖石头,指着前方草丛说:“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且道路狭长曲折,两侧又有深沟,正是拦路打劫的好去处。” 那一带道路两侧的草丛隐有凹陷,像被人踩过的样子,且路面干净得反常,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防人之心不可无,有贼没贼,扔一石头试试! 七娘见状也跟着摸了一块在手里,二人对视一眼,一起使劲朝可疑之处砸过去。 紧接着就听哎哟一声,还真有人! “狗杂种!”七娘痛骂道,一阵后怕。 若非东家警醒,必要着了他t们的道了。 两侧有人时,要么想要合力跳出来夹击,要么就有绊马索。 如今敌暗我明,人数未知,不是好事。 “什么乌龟王八羔子躲躲藏藏的,有本事就出来跟老娘真刀真枪的干,藏头乌龟做此等龌龊事,呸,真叫人瞧不起。保管日后爹娘投生到狗肚子里去,生儿子没屁/眼,闺女也是别人的种,断子绝孙!”明月故意骂骂咧咧,激他们现身。 七娘目瞪口呆。 好,好毒啊! 没有一个男人承受得住断子绝孙的诅咒,话音刚落,就见草丛一阵耸动,一个满头是血的男人爬了出来,手里还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赫然消失在路对面的草丛中。 果然是绊马索! “贱……啊!”他一出来便成了活靶子,若干石块呼啸而来,都往他头上招呼。联想到方才一击的威力,他下意识抱头鼠窜,手里的绳子便松垮垮拖在地上,不成威胁了。 就是现在! 明月立刻驱使骡子狂奔,七娘紧随其后,另一边的劫匪见状痛骂同伙不中用,一咬牙,竟从沟里跳出来,提着镰刀横在路中间,欲以肉身阻拦。 不过是两个小娘儿们,还真敢撞死人不成? “此路是我……” “是你埋骨之地!”然而迎接他的却是高高扬起的锄头,少女冰冷的嗓音中满是狠戾。 锄头刃被人刻意磨薄,又平又细,在秋末灿烂的骄阳下闪着森森白光。 镰刀再长还能比得过锄头?那人尚未回过神来,身体已经本能的怕了,迅速往一边软倒。 明月终于体会到将士马战之不易,人在牲口背上,既要费力维持平衡,又要控制速度,还要攻击敌人……况且长杆武器并不好使唤,挥出去容易,想收回来却难。 那男人躲得极快,脑袋无恙,可肩膀依旧被锄头扫到,硬生生削掉一块皮肉,鲜血四溅,惨叫着打滚。 这是明月第一次近距离攻击人,心脏怦怦直跳,血气上涌,冲得太阳穴频频鼓动,说不清究竟是何种心情。 余光瞥见裤子上溅了几滴血,她没有恐惧,唯觉快意,头也不回地喊:“这回先饶了你们的狗命,下次看见一个,姑奶奶杀一个!” 冷风扑面而来,却始终吹不灭内心滚烫,明月气沉丹田,竟在骡子背上直立而起,大声叫喊起来,“啊~~~” 谁也别想害我! 七娘歪头看着她,深觉快意,也跟着吼了一嗓子,果然痛快。 两人一起跑出去几十里才找到一个小水洼,七娘牵着骡子饮水,明月则去清洗锄头和外裤上的血痕。 再过一日就到租骡子的客栈了,给人看见染血可不好。 “真是好宝贝,”洗干净后,明月爱惜地擦拭着锄头,恨不得搂着亲一口,“果然一寸长一寸强啊!” 今儿那厮挨了这下狠的,即便不废了膀子,少说也得消停几个月吧? 她也算为民除害了! 七娘亦觉爽快,“东家,您说之前打听咱们的,还有在城中跟踪的,是方才那两个吗?” 明月对着潺潺流动的河面沉吟片刻,摇头,“我觉得不是。” 虽然她也希望是,希望隐患已除,但……太远了,离固县太远了,就算是想避开人群动手也不必走这样远。 七娘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岂不是说,暗中还有人盯着她们? “别担心,担心也无用,”明月老神在在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想太多只会让自己乱了方寸,了不起就是拼命罢了! 那倒也是,头掉了碗大个疤,大不了就死!七娘突然想开了,跟着说了几句,看骡子们喝饱水,便找一棵树拴好,叫它们自己吃草,自己则低头在草丛中扒拉,没一会儿,竟兴冲冲擎着一把紫到发黑的龙葵果回来。 “东家,吃点果子甜甜嘴吧。” 夏秋野果不少,前儿她们还发现了野山楂和野柿子呢。七娘擅于攀援,爬上去摘了好些。 野果自然不如有人时时料理的好,柿子倒罢了,怎么都能吃,山楂果却大的大,小的小,恨不得核比肉多,一口下去都咯牙,还酸得要命。 不过煮水很好,略加一点糖,煮开后放凉了喝,酸酸甜甜的,极清爽。那时候果肉也煮烂了,吸进嘴巴里,不必咀嚼,舌头一抿就把肉吸走了。 明月美滋滋吃龙葵,东张西望,“应该也有栗子,炖鸡肉最好吃了。” 咋没见着呢? 第28章 直到重新住进绣姑家的客栈,明月才觉一颗心落回肚子里。 总算安全了! 如今她的身家已积累到一个在普通百姓看来相当惊人的数字,不得不谨慎。 “呼……”明月狠狠吐了口气,放松身体闭上眼睛,在脑海中飞快盘账。 这次卖给赵太太一匹细锦,两匹提花缎;王家四匹细锦,两匹绸,三匹缎;另外两家合计两匹重罗,四匹缎子,两方细锦。 因具体织造方法和提花、印花的区别,还有的夹金线银线,价格略有不同,绸缎子进价自四两到九两不等,细锦便宜的十八两,贵的高达三十五两。 最后算下来,一百九十四两进货,收回三百八十五两。 期间往返食宿、租骡子等算十一两,贺常夫人和杨相公中举之喜时送了一匹锦,一匹缎,二十六两…… 如今明月手中总共有近六百二十两! 说句难听的,都够当初替明德福还三回赌债了,老家房子也能买几间。 “七娘,先别忙了,”明月朝门外喊了声,“来,我有事同你说。” “哎!就来!”七娘麻利地将盆中衣裳攥干挂起来,往身上抹了抹手,“东家,要我做什么?” “活儿都被你干完了,哪里还要做什么。坐着说话,”明月自己也去桌边坐下,干脆利落地推过去小半个元宝,“这一趟你的工钱。” 五两一个的银锭子,剪子铰下小半边,足银二两。 七娘呼啦一下蹦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东家,我知道我笨,您别赶我走!” “谁要赶你走了?”明月啼笑皆非,“坐下,坐下!” 一拽,没拽动,又使了把劲。七娘这才抿着嘴坐下,也不看银子,直勾勾盯着她,活像一条不肯离去的倔强野狗。 明月乐了,“忘啦?说好了干得好我给你工钱。” 豪商 第29节 不是撵我走啊?七娘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嘿嘿傻乐,乐完了又摇头,“那也太多了。” “你是跟我玩儿命的,”明月倒了两杯茶,自己一杯,她一杯,“眼下咱们按趟算钱,一趟一两,平时我照样包你吃住和四季衣裳。” 见七娘还是不做声,明月知道她不是嫌少,便笑,“怎么,你觉得自己不值一两银子?” 七娘想也不想就点头。 跑货确实危险,可跟着东家,好像又没那么危险,因为但凡有危险,东家一早便抡起锄头自己上了。 况且她是知道世事险恶的,外头多少伙计也跟着东家走南闯北,不过混个温饱罢了,哪儿能走一趟就挣二两的?! “二十岁的人了,也该存点私房,买点自己喜欢的。”初遇时七娘十分憔悴,明月以为她起码二十五六了,结果熟悉后问了才知道,七娘只比她大四岁,今年满打满算还不到二十一,都是苦日子硬生生磨得。 如今虽然也累,但心里痛快,吃得又饱,还日日有油水,反倒更年轻了,终于有了点二十岁年轻人的样子。 自己喜欢的?七娘茫然,喃喃道:“我,我没什么喜欢的……” 从小爹不疼,娘不爱,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何曾有人在意过她喜欢不喜欢?排行老七,还是个女娃,能有一口剩的就不错了! 喜欢……喜欢是个什么东西?七娘不懂。 “你还年轻,有大把时光,尽可以慢慢想。”明月站起身来,拍拍她的肩膀,“我去找绣姑说点事。” 走出去几步,明月扭头再看,就见七娘还坐在那里出神。 绣姑正在后院带着巧慧做针线,小姑娘坐不住,皮猴儿似的浑身刺挠,见明月进来,活像见了救星,从座位上跳下来就往她怀里扑,“明姐姐!” “哎哟哟,咱们慧娘长这么高啦!”明月抱着她掂了掂,又看她身上的葱绿色绣球花缎子袄,“真好看。” 巧慧嘻嘻笑了几声就被绣姑喊下来,“好好坐着,你明姐姐还没歇过来呢。” “哦。”巧慧哼哼唧唧坐回去,到底不用心。 绣姑并不指望女儿长大了做绣娘,也不强迫,边做针线边同明月说话,“我放在你屋里的信t你可看了?” “看了。”明月北上没几天,常夫人就打发人送信来了,说杨相公要准备来年的会试,正好回北边陪老人过年,不日便要启程。若果然能高中,杨相公倒是要回扬州祭祖,她却需留在北地应付人情往来……常夫人还特意留了他们在京城的住址,叫明月万一遇着什么事,或是哪天到那儿了,可以去家里看看。 明月很有点受宠若惊,当初不过萍水相逢,常夫人便十分照顾自己,如今又这般平等往来,实在叫她不知说什么好了。 以后逢年过节她必要多烧香,求老天保佑好人一生平安顺遂。 明月凑过去看绣姑绣花,“我听说杭州多能工巧匠,你可知哪里有做好花灯的?” 绣得真好,荷花跟真的似的,还带露珠呢。 绣姑头也不抬,飞针走线道:“找人现做可贵呢,若你自己玩,在城中挑一家老字号买就是了,都不差。” “要送人,”明月想了下,“况且也要成双成对,少说要八盏吧,须得尽善尽美才好。最好么,有点来头,说出去也好听。” 绣姑想了一回,不大保险,又打发巧慧跑腿儿。 小姑娘巴不得一声儿,滋溜蹿了个没影儿,粉色发带在脑后拉得老长。也不知她怎么问的,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气喘吁吁脸蛋红红地跑回来,“我,我把这条街都问遍了,有人说城东的高匠人好,也,呼呼,也有人说城北的姜老爷子好,还有的说西湖边上的马娘子活儿最鲜亮!” 明月被逗得大笑,将她夸了又夸,“辛苦咱们慧娘了,真能干!明儿我给你买糖人儿!” “可别惯坏了她,”绣姑笑道,“前儿我少念叨几回,她爹就偷偷给她买麦芽糖吃,又嫌牙粉苦涩,不肯刷,这不,早起还哭呢,说牙疼。” 巧慧赶紧捂嘴,含糊不清道:“掉了就长新的了。” “长了新的难道你就不吃了?”绣姑哼哼道。 娘儿俩好一番你来我往的斗嘴,明月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还是巧慧胳膊拧不过大腿,被残忍地限定这个月都没糖吃,哭唧唧跑进屋,“爹,娘不许我吃糖了!” “啊?那,那就不吃了。”男人憨憨道。 绣姑大笑,神采飞扬。 “掌柜的!”正说着话,前院有租客探进头喊,“要个鸡汁煮干丝,再要个虾仁,随意配两样青菜,晚间会客吃!” 鸡汁要现熬,早起点,正好晚间吃,这个客人也是内行。 绣姑笑着应了,扭头冲屋里吆喝几句,她男人立刻出门选鸡,又问要不要酒。 绣姑在旁边说:“多抓一只好了,这样费功夫的菜不常做,咱们也吃一吃。” 左右一只鸡是炖,两只鸡也是煮,不差什么。鸡汤滋补,男女老少吃了都好。 客人舔舔嘴,笑嘻嘻道:“绍兴酒若有,倒是可以吃两盅。” 出来这么久,明月也有了见识,知道鸡汁煮干丝是淮扬名菜,十分心动,对绣姑道:“若有多的,我们也要两碗。” 之前去扬州仓促,都不得空好好逛一逛,吃得也随意,如今想来,倒有些遗憾。 众人跟着说笑一回,慢慢散去,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平静,明月脑子里想着鸡汁煮干丝,又问绣姑,“姐姐,如今鸡汁,咳咳,如今在这里买座屋子要多少银子呢?” “你要买啊?”绣姑也替她高兴,“是该有个家了,咱们要好,我也愿意你来,可一年到头总飘在外面也不是个事儿。这人啊,还是得有自己的窝,心里才能踏实。” 绣了大半日,她也累了,起来活动下僵硬的脖颈和腿脚,“况且,你也太拼了些,依我说,若果然能攒钱买个院子,也像我这样租出去几间,又安心又省事,还不用四处奔波,岂不清净?” 也就是她们要好才说这样的知心话,不然有心人听了岂不眼红? “我也这么想呢,”明月索性向后窝在躺椅里,任初冬的阳光落在脸上,暖暖的,柔柔的,“如今只有我和七娘两个,又长期不在,倒是可以多往外租几间,留一间正房自住就够了。两个月往返一趟,正好收租。” 银子越来越多,总揣在身上叫人不安,还是换成房子的好,契约在手,谁也偷不走,还能月月有进账。 以后自己不想干了,还能有窝。 “只要收拾妥当,杭州的房子就没有租不出去的!”绣姑信心十足,“不过你想买哪里的,买多大呢?” 城里的房子最好租,一年到头就没有空着的时候,且租金也高,所以大部分房主只租不卖。若明月想买,只能等,看什么时候能不能捡个漏。 城外么,地段略差些,但便宜,卖的也多。只要银子管够,山都买得到! “也要个小两进吧。”明月说,“小的住不开,大了只怕我也买不起。” “若是城内好地段,小两进怎么也要一千银子了,人家还未必卖呢!”绣姑咋舌道,“中间的也得七百上下。靠城门的便宜些,四五百就能得,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乱哄哄的,还不如咱们这里,二三百就够了。” 一千两银子!明月倒吸凉气,心道把我卖了吧! 这还只是小两进,那她之前看到过的园林……不得几万?!甚至更多! 原本明月还觉得自己挺有钱了,可如今看来,还是穷! 绣姑看出她的窘迫,笑道:“你年轻,能起这样的念头就很了不起了。若你不急,我慢慢给你打听着,多选几样,看到底哪个好。若是着急,找房牙子最快。” 明月摸摸鼻子,“那就辛苦姐姐了,慢慢看吧,我不着急。” 除了帮忙打听房子,明月还想托绣姑找个可靠的人,“也无需做什么,就是随我们坐一趟船,登船时帮忙分摊下货物,别说漏了嘴就行。往返吃喝我都包了,去是包船,回来我也给船费,额外还有工钱,最好也是女人,毕竟要在一条船上同吃同睡,男人不大方便。” 这次她回去就得十一月底、腊月初,正好卖年货,固县那四家都有买卖,既要自家裁剪新衣,也少不得往来打点,皆或多或少点了“菜”。其中言明一定会要的就有马家的六匹锦、六匹重缎,王家的四匹锦、四匹缎、两卷苏绣,另外两家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少些胆量,说要看过才好下手。 光马家、王家两处加起来就有二十二匹之巨! 后两家多多少少也会买几匹,就照三十匹吧,冬料厚重,用的丝多,价格自然也高。且连着新年和元宵佳节的大日子,大家都更偏好幻彩辉煌的锦,就照平均一匹十八两,合计也要五百多两。 若纳税,一成就要五十多两! 就算她和七娘拆分两批,少说也要有二十匹纳税,怎么算都不下三十两。 绣姑常接待买卖人,对这一套也熟,当下了然笑道:“这个不难,街东头的徐婶子就做得,前儿才回来。” 明月大喜,忙请绣姑做中人,两相见了。 徐婶子是个矮壮妇人,手脚粗大,十分干练模样,先问什么货,听说是布料便松了口气,“绣姑在呢,我便不哄你,布料是极干净的,分量也有限,这倒罢了。我只怕有人偷贩私盐、茶叶……” 明月本以为她要说私贩茶盐是大罪,做不得,怎料对方面不改色道:“那个风险大,要加钱。” 明月:“……” 要不怎么说利欲熏心,撑死胆大的呢! 绣姑却连连摆手,对徐婶子正色道:“我家住的都是正经客人,可从不敢干那样掉脑袋的事啊!” 一人十匹布料免税是朝廷特许,专门体恤中小商人的,只要不太离谱衙门就不会管,私贩盐茶铁可是死罪啊! 问明白起始点和大致时间,徐婶子想了一回说:“这么一算,我回来说不得要进腊月了,家里还有活儿要忙呢。” 绣姑便在旁边笑着拆穿她,“你便是你家头一号挣钱的顶梁柱,什么零碎活儿偏要等你做不成?她是我极要好的妹子,嘴巴极严,人也痛快,你不要讲这些无用的话。” 徐婶子大笑,“也罢,既如此,往返近一月的开销你包自不必说,额外还需给我二两。” 又看绣姑,“怎么样,看你的面子,够实惠了吧?” 绣姑对明月点点头,意思是可以了。 明月连忙道谢,此事就算定下了。 二两额外酬劳,外加一月吃喝并返程大船单人八钱,三两半足够。 三两半换三t十两,值! 次日明月带七娘进城,一反常态没直奔薛记,而是先去了昨儿巧慧打听的几家灯笼铺,细细问价。 花灯样式极多,走马灯等可以动的自不必说,另有素纸扎好后添画的,有先染后扎的;有传统的方形、圆形、轮节形,还有麒麟、金鱼、老虎等精巧造型的,有手提的,还有下面安装木轮,上面栓绳子,可以在地上拖着走的,俱都活灵活现,精致异常。 当然,亦昂贵异常。 明月一眼看中了一只活灵活现的麒麟灯笼,约三尺长,二尺高,头尾以铁丝连接身体,略一活动便摇头摆尾的,神气极了。 但是要八十八两。 于是明月觉得它更好看了。 伙计亦得意非常,“我们老掌柜的乃是远近闻名的老手艺,知府大人家里都用他老人家亲手扎的花灯!听说还送到外地去呢。” 明月抓住重点,“老掌柜出手要贵吧?” “那是!”伙计与有荣焉,“不过如今老掌柜有了年纪,轻易不大出手了,都是少东家和几个师兄弟做。” 明月心道,得亏他老人家不出山,不然只怕我要倾家荡产啦! 明年是猴年,明月请伙计拿出各色猴子花样子来,认真选了两种,“每种做四个,还得教我怎么拼。” 一种是猴子捞月,俏皮可爱;一种是金猴献桃,福气延绵。她要了最简单的款式,看样品不过两个成年男子巴掌大小,十分精致。 “对了,灯笼上都带着印章的吧?”明月指着样品底部的红色胶泥印记说。 “凡是我家的灯笼,都带印章,这叫口碑!若坏了,您还能拿过来修呢。”伙计略一眨眼就算好价钱,“您要的多,原本是卖一两半一个的,算您一两四吧。想必是送人,再添一个花纸盒子。” 明月又挑了一盏兔子灯,绣姑帮自己颇多,人也爽朗,直接送礼定然不收,不如就给巧慧买个精巧玩具。 等回头房子的事落成,说不得要另谢。 “我不要盒子,共九盏,算一两一!”十多两啊,明月努力往下杀价。 豪商 第30节 羊毛出在羊身上,哪儿有白给的东西,我才不上当。也不用盒子,直接装在小箱里带回去,组装好提过去,随便裁剪一块漂亮缎子一盖,送到之后顺手一抽,惊艳亮相,还能收回来下次继续用呢,分文不花! 一两是不可能一两的,双方好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定为一两三钱。 明月有意培养七娘,出门后就问:“你觉得我买这些做什么?” 七娘想了想,“送人?固县那些人。” “是不是觉得多此一举?”明月笑道。 七娘摇头,“您是有本事的,这么做自有一番道理。” “不,你得细想,”明月停住脚步,看着她的眼睛,“你不能把自己当成只会卖苦力、拼命的伙计,以后我可能要你帮我做很多很要紧的事,只会跟着走是不成的。” 卖苦力谁不会?码头上成堆的人!几十个铜板就能使唤一整天! 摊子越铺越大,事情也越来越多,独木难支,明月需要真正的心腹,而非只长了四条腿会跑的木头。 要紧的事?七娘下意识摇头,“不不,我不行的。” “你行!”明月斩钉截铁,“我不会看错人的,之前你胆小,如今不也知道打回去了?以前你也不会说官话,如今不也学了不少?连北地方言都会几句,丝绸也能认几样……” 七娘眨眨眼,啊,不知不觉中,我学了这么多么? 明月最后添了一把狠的,“若你不行,以后我就找别人。” “行!”七娘额头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东家,我行的!” 从来没人对她这样好,从来没人觉得她能成事,她不想走! 明月满意地笑了,“这就是了。” 她带着七娘慢慢往前走,看见街边有卖橘子的,便停下来挑选,“我要他们认我的货,只认我的货。” 比如这里分明有好多卖橘子的,乍一看似乎都不差,可偏偏就是有的忙不过来,有的半个人也无。 她一定要做忙不过来的那个。 七娘不大明白,“东家勤快,上的货又新又好,自然来买您的。” 摊主主动剥开一只橘子递过来,清新的果香瞬间弥漫,“尝尝吧,甜得很!尝了再买。” 明月接过来,尝了一瓣,果然酸甜可口,又叫七娘也吃。 论挑选橘子,闽南出身的七娘可比明月内行多了,尝过后觉得滋味儿不错,便弯腰在橘红色的小球堆里挑挑选选。 她仿佛拥有可以一眼看穿橘子内心的强大能力,两只手抓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挑了一大堆,扭头看向明月:够了吗? 明月点点头,七娘便叫那人上称,还不忘提醒,“可别缺斤短两的啊,我上手一试就晓得!” “我年年在此地卖橘子,半座城的人都识得我,还往好些大户家中送哩!娘子只管放心!”摊主笑呵呵地将秤杆准星转过来与她瞧,“您细看,三斤一两高高的,算三斤吧!” 明月点头,那摊主便弯腰从摊子底下掏出“一张”黄绿色的席子似的东西,用力单手一抖,竟是一只水草编织的大网兜!圆滚滚的橘子们躺进去后,色彩越发明艳,怪好看的! “吃好了您再来!”摊主将网兜递过来,又顺手往里面放了两只,笑呵呵地说。 七娘接过来一掂,果然够秤。 明月很快将摊主送来品尝的那只橘子吃完,只觉清凉沁爽、满口生津,意犹未尽,便又从往兜里抓了一只,边走边吃。她吃几瓣,也往七娘嘴里塞几瓣,继续方才的话题,“我进的货确实不错,可怎么敢保证我的货一直又新又好呢?倘或别人也那么勤快,跟我是一样的,又当如何。” 说到底,卖橘子和卖布是一样的,所出之地统共不过那么些山头、织坊,谁都能去进货。 关键还看怎么卖。 就像橘子,一定有许多如明月这般临时起意想买,可却没带装东西的篮子,怎么办呢?想必许多人便会遗憾放弃,或是说什么“等我家去拿”的话。 七娘笑道:“是了,方才我就想说等我回去拿……” “做买卖最忌讳客人离开,不管什么原因,只要客人不在眼前,买卖十有八/九就黄了。”明月摇头道。 可能客人离开后忽然就不想买了,又或者拿了盛放器具后突然遇到别的摊主……毕竟对客人而言,只要货一样,买谁的不是买? 留客,才是最要紧的。 方才那个摊主就想到了! 谁家里差这一只野草编的网兜吗?不差!差的是这份心细和周到! 买货和认货是不同的,前者看货不看人,后者看人不看货,是两种级别。 当年的明家布庄为什么能在通镇站稳脚跟?就是因为娘会做,十里八乡的老少爷们儿、姑娘媳妇们都认她这个人! 所以后来她去世,铺子里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因为大家都信不过明德福,哪怕一样的东西,也疑心不如明月娘在世时好。 七娘本想说不可能,可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可能的,她们玩儿命,难道别人就玩不得? 若果然如此…… “若果然如此,”明月轻飘飘道,“自然是谁家更热情周到,更时刻将我记在心上,我才更愿意照顾她的买卖。” 赠与买家的礼物,要紧的不是价值几何,而是心意。 老字号出来的精巧小玩意儿,最合适不过。 第29章 为等新式绸缎和花灯,明月一行直到十一月初三才启程。 她找薛掌柜问过了,各地来批货的绸缎庄子管事们才陆陆续续到呢,“不过过几日可能还有几样新货到,你这会儿走就错过了。” “够了。”明月摇头。 一直以来,她所依仗的就是一个“快”字,快一步来,快一步走,快一步送到贵客手上。 只要太阳升起一日,新货就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可纵然是固县的马、王之家,也不可能无穷无尽地采买丝绸,她先一步回去,他们就先从她手里买,其他绸缎庄子能卖出去的自然就少了。 况且就算她等了,盼来的花色真的是客人喜欢的吗? 明月不想赌。 春节这样的大买卖,一年也只一次! 若是错过,明月能懊恼得把自己吊死! 薛掌柜笑着赞叹道:“难为你如此果断,去吧,去赚大钱吧!” 明月也笑了,“哎!” 去赚大钱! 因是包船,她提前几天就去水司t衙门批了条,当日却被告知终点码头变了:进不去应天府。 “北地天寒,过几日应天府一带小河都要上冻了,况且风也大,大船吃水深,风吹不动,自可破冰,你租的乌篷船却轻,若硬要往北,被困住回不来事小,翻船事大。” 老天发威,明月无奈,“下船后走陆路,从那里到之前的应天府码头要多久?” 官差想了想,“若无风雪,两三日吧。” 多两三天啊,冬日西北风凌冽,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明月暗自叹气。 见明月陷入沉思,那官差敲敲桌面催促道:“还租不租了?” 近来多有百姓往各处走亲访友,或预备回家过年,又或是各地商人走货,船只供不应求,你不租也别挡着后面的人嘛! “租租租!”明月看看身后乌压压一群人,连忙交了钱。 因路程缩短,租金也少了,只要十二两。 能提前两天回家,徐婶子自然欢喜,到目的地后还主动帮忙将布匹搬上岸,更善意出言提醒,“明老板,你们只两个人,若在平时倒也罢了,可眼下不同,寻常百姓要过年,那些个贼匪也想过个肥年……” 不必她说,明月已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恶意。 路上的人比平时多了何止一倍,巡街衙役和兵士们根本忙不过来!许多形迹可疑的人肆无忌惮,大白天就盯着客商、行人看,更有甚者,腰间鼓鼓囊囊,竟直接尾随,好不吓人! 明月一手牵着骡子,一手摸出了菜刀,直勾勾盯着街对面那两个不怀好意的男人。你敢来,我就敢砍死你!谁不是一根脖子一颗头怎得?! 这批货几乎压住她全部身家,绝不容有失! “这趟算我占了你的便宜,”徐婶子拍拍胸脯,“我在此处有熟人,你且略等等,我去问问,可有一同北上的。” 那可太有了! 那么多明晃晃的匪徒等着宰羊,哪个正经人不怕!甚至不等徐婶子走开,就有一对年轻兄妹凑过来,满眼渴望地问明月往哪里去…… 前后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一支多达十一人的北上队伍就迅速成型,成员们多为二三十岁的牵着牲口的年轻人,并无老弱。 明月抓紧时间给七娘租了头骡子,一行人胡乱吃过午饭,追着日头出发了。 十一个人加十一头牲口,气势着实惊人,所到之处行人纷纷避让,生怕被踩。 明月分明看到两个方才鬼鬼祟祟跟着她和七娘的闲汉骂了几句,不情不愿地散去。 她总算松了口气。 此时已是十一月中旬,西北风尖利更胜刀片,太阳一落山,地上立刻结霜,踩上去铮铮有声,浑似石板!正统南方人七娘直接被冻傻了,两排牙齿就没有不响的时候,裹着明月给买的半旧皮袄涕泪横流。 要过年了,沿途明目张胆拦路打劫的是真多,不过对方看他们这么些人,也是头疼:惹急了,光那十一头牲口疯起来也能把人踩死! 罢了罢了! 人多势众,晚间无处下榻也能扎堆取暖,轮流看守篝火,除了赶路时冷,似乎没什么危险。 只是越往北走越冷,西北风狂刮,顶得人走不动道,骨头缝儿都被冻透,冻得人想哭。 如此一来,速度就慢下来,直到腊月初一,明月和七娘才隐约看到高高的固县老城墙。 万万没想到,路上没遇到的危险在快进固县的时候遇到了! 因一路上都不大太平,这次明月和七娘尤其警惕,老远看见路边各蹲着一个人便觉得不对,当下就驱赶骡子,要直接冲过去。 才下了雪,呼啸的西北风里还带着冰碴子,大冷天没事不回家的能是什么好鸟! 殊不知对方正意外呢:不是说只有一个人吗?! 他娘的,连这点事儿都打听不明白,还有脸找人做活儿? 两个男人对付一个小姑娘,那叫手到擒来;可对付两个,就得小心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别提还有牲口。 可收的银子早变成酒肉吃下肚,两人对视一眼,一咬牙,干了! 眼见明月二人快到跟前,说时迟那时快,两人立刻弯腰一拽,一条埋在土里的绳子登时弹起。 狗日的,又是绊马索! 豪商 第31节 明月和七娘抬手就扔石头,奈何风雪甚大,长时间赶路早已使她们的双手麻木,失了准头,连丢几块都未击中要害。 “吁,吁!”两人狠命勒住缰绳,堪堪赶在骡子被绊倒之前停下,隔着厚重的皮手闷子都觉掌心火辣辣的疼。 “小娘子,借点钱花花!”眼见得逞,其中一个嬉皮笑脸道。 “谁让你们来的!”明月刷地抓起锄头,指着他喝问道。 不对劲,她之前问过春枝的,固县治安相当不错,尤其临近年关,衙门里必会派人四处巡逻,很少有人敢公然在城外大道上劫掠。 她马上就把眼前的一切和上回的遭遇联系起来。 说话的那劫匪面上一僵,怎么还有锄头?!不是说她不知道的么! 可事已至此,无法收手,他装没听见的,跟同伙一左一右抓着绳子,手提木棍,从两边包抄过来。 “下地!”明月当机立断跳下来,七娘想也不想便跟着做。 这两人明显是做惯了的:若他们只身上前,明月和七娘居高临下,又有长“兵器”在手,极容易突围。所以他们拿着绳子,一来可以防止突围,二来也可不断收缩包围圈,让骡子陷入惊慌。若明月她们不赶紧下地,等骡子腿被绑住,或牲口受惊发狂将她们摔下来,那才叫必输无疑。 明月和七娘各自占据一边,举着锄头与来人对峙,“你们不承认我也知道,必是有人指使,不过我也把话撂在这儿,若指望就此将我吓退,他就打错算盘了!” 风很冷,但是明月能清晰地感觉到热血迅速侵占了头颅,叫她浑身滚烫,愤怒和近乎孤注一掷的勇气更完全压制了恐惧。 今天除非她死,否则谁都别想碰这批货! “七娘,贴紧骡子,无论如何都别离开!”明月大声道。 骡子会咬人,还会从后面踢人,这两个劫匪只能从侧面突袭,只要她们不离开,对方就无计可施! “知道了!”七娘死死抓着锄头,两只眼睛都红了,瞪着劫匪的目光仿佛要吃人,“来啊,来啊!” 普通人对抗,哪管什么招数、兵法的,拼的就是狠! 你们挣的是脏钱,我们挣的却是命!看谁狠得过谁! 麻烦了,劫匪看着这两个女人,隐隐感到棘手。 先是人数不对,又没提对方有武器……她们都不知道怕的吗? 不能再拖了,快过年了,这条路上随时都可能有人来。 “小娘子,我们哥俩只想借点银子花花,何必这么拼命呢?” 拿着锄头又如何,一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一个矮瘦粗笨女人,鸡都未必杀过一只,还敢杀人?笑话!他们这些久在地面上混的都不一定见过血呢。 “我打死你个小娘养的!”借钱花?若真给他们近了身,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眼见对方要伸手来抓,明月目露凶光,狠狠一锄头砸了下去! 她还真敢砸!那厮脸色大变,多亏常年在外厮混,身手十分敏捷,一歪头一弯腰,锄头刃擦着他的脸过去。 一击不中,明月也不懊恼,拿出一个月来苦练的技法,当即扭转手腕,把锄头当钩子使,臂膀后甩向内一掏,竟一把钩住了那厮的脖子! 骡子背上不灵活,在地上还不灵活么? 要遭!那劫匪不想她竟如此临危不乱,反手抓住锄头杆,想使劲夺下来。女人力气小,胆子往往也不大,只要没了家伙…… 明月早防着他这一手,马上屈膝下蹲,屁股用力向后坐,学着话本里千斤坠的样子,气沉丹田全身发力,猛地将他向前拖来! “啊!”那劫匪被拽得一个踉跄,脖颈巨痛,眼前发黑,几乎怀疑自己的脑袋被扯下来,手中木棍早已拿捏不住。 见他失去平衡,明月抓住时机斜跨一步,腰腹胯腿一起发力,锄头顺势斜甩,“倒!” 近一年来,她吃得多、干得多,不光长了个儿,力气也大得很,看着瘦,其实全是硬邦邦的肉,狠命一甩之下,那人竟真的被她撂倒了! “啊!” 就是现在!明月高高举起锄头,带着无限愤怒重重砸下! 伴着清脆的骨头断裂声,那劫匪的一条小腿诡异地向外t侧弯曲,变了调的惨叫响彻天际,“啊!” 这边一叫,他的同伙立刻分神望过来,被七娘抓住机会,狠狠一锄头劈在腰间,血立刻涌了出来。 被劈中的瞬间,那混混便似失去全部力气,面色惨白着低下头去,看着鲜血滚滚而下,不敢相信是自己身上流出来的。 “说,谁让你们来的!”明月过去一脚踩在断腿那厮脑袋上,脚底发力,将他的脸踩在地上狠狠碾,“姓李?姓胡?姓刘?” 她往来固县只办一件事,能得罪的人极有限,思来想去,唯有城中三家绸缎庄子罢了! 然而那厮嘴巴竟出奇地紧,半张脸被地上沙砾碾出血来,也只是拖着断腿、扯着嗓子哀嚎,狗屁有用的也不肯说。 “混账!”眼见如此,明月愤愤地往他肚子上踢了一脚,转身招呼七娘撤退,“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反抗归反抗,在城门杀人可不行!万一这两个货有个好歹,被人看见就说不清了。 七娘马上拔出锄头,看那厮煞白着脸瘫软倒地,顺势在他身上擦干净,又狠狠甩了他一巴掌,骑上骡子就往城中奔去。 “救,救救我……” 原来,恶人也怕死啊,第一次动手的七娘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以往明月都是自南门入城,今日怕有埋伏,她直接带七娘改走西门,径直入住城西的王家酒楼。 要过年了,王家酒楼极热闹,有拖家带口途经此地休息的,也有许多如明月和七娘这般走货的,她们只有两个人,混入其中也就不显眼了。 一直等住进房间里,七娘才遗憾道:“可惜没能撬开他们的嘴!” 到底是哪个遭天谴的要害东家! 气愤之下,她甚至顾不上担心城外那两人是死是活了。 “撬不开的。”明月正用热毛巾敷脸,声音闷闷的,却很笃定,“正宗固县口音,可见是本地人,哪怕自己不怕死,难道还没有父母兄弟、亲戚朋友?出钱雇他们办事的无论是三家绸缎庄的哪一家,都不是他们能招惹得起的,倘或出卖雇主,哪怕今儿不死,来日也必遭报复。” 相比之下,自然还是她们这两个没根基的外来户更像软柿子。 除非……她们心狠手辣到对老弱妇孺下手。 “那也太便宜他们,”七娘兀自气闷,“该报官的。” 明月重新泡了一遍热手巾,“我虽不大懂法,也知定罪需得人证物证俱全,如今他们被打个半死不活,又没人看见,还是本地人,倘或反咬一口,上头的人未必不偏袒。纵然衙门的人相信咱们,可咱们人财皆无损,又逢年根儿,说不得便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再一个,现在她们两个人却带了三十匹货,虽说朝廷等闲不管这等小事,但若真有人要治她们,非要追究…… 确实是这个理儿,七娘听罢,只得暂时压下火气,去前头叫饭,结果眨眼工夫就跑回来了,兴冲冲道:“东家,我看见王大官人了,要现在出货还是明儿依计划行事?” 若无城外那一遭,明月自然会按照原定计划明天先去马家,可现在?隐患不除,这么多货留在身边终究不安,还是尽早换成银票的好! “走!” “王大官人!” 王大官人闻声回头,就见明月和七娘大步而来,“明老板!” 等走近了他才发现,这两人只有手和脸干净,一副没来得及休息的样子,不由乐了。看样是住在这里,够有诚意了。 “大官人,您要的料子我都带回来了,”明月开门见山道,“另有几匹也不错,若得空,不如一并赏脸瞧瞧。” “这样急?”王大官人诧异道,你们眼珠子都熬红了,真不用睡一觉再说? “哎,答应过您的货一日没交到您手里我便一日不安,”明月一本正经道,“这不是怕耽搁贵府上裁剪新衣么!” 别的年货可以等进了腊月中,甚至腊月下旬再采买,但衣料需得提前留出裁剪、缝纫的时间,腊月初正好。 “头回见比我还性急的,”王大官人笑道,“也罢,今儿不见也就罢了,既见了,若不接货,今夜却如何睡得着?!” 平心而论,王大官人当真是明月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喜欢的客户了,干脆利落! 除了上回说好的四匹锦、四匹缎、两小卷苏绣外,他又添了一匹墨绿色龟甲延年梅香提花缎。 北方冬日萧条,穿件绿色的便似将生机穿在身上,眼睛也舒坦。 “真不错,”王大官人将那缎子往身上比了比,“前几日我还往州城去了一趟,那里的货也不如你的好。” 平心而论,明月也是他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合心意的布贩子,花样又新鲜,来的又快!才腊月初一呢,足够预备各处走礼和自家裁制新衣。 “今日仓促,”明月收了银票,歉意道,“实在不雅,叫您见笑了,改日一定登门赔罪!” “赔礼倒不必,”王大官人豪爽一笑,“只是上回你给我浑家配的几套衣裳极好,前儿我娘也念叨,你若有空,再帮忙配几套过年穿!” 与王大官人交割完毕后,明月和七娘才放心回屋子收拾自己。奔波近一月,又是雪又是土又是油的,衣裳早脏得不成样子,也该换了。 两人先后沐浴完毕,七娘去解手,回来时眼也直了,脸儿也白了。 “怎么了?”明月见她神色不对,连忙问道。 “东,东家,”七娘浑身都在哆嗦,“我,我尿血,是不是要死了?” 我不甘心啊,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啊,怎么就要死了? “尿血?!”明月也吓了一跳,觉得她的手冰凉,慌忙抓过皮袄给她穿上,“走走走,咱们马上去看大夫!”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尿血了! 七娘脑袋里乱哄哄的,木然跟着走,走着走着又有点想哭,哽咽道:“东家,别费钱了,人都说呕一口血都是要命的……要是我死了,就胡乱找个地方埋了吧……” “闭嘴!”明月骂道,“人活一口气,大夫都没看呢,你先把这口气散了,像什么话!” 刚习惯了有个人在身边,明月是真怕七娘有个好歹,也有些语无伦次,“你才多大就死啊活啊的,以前吃的那些苦都忘了?那么苦你都熬过来,现在还怕什么!你就甘心啊?” 七娘跟着掉泪。我是真不甘心啊,可若真是命该如此…… “冻的!”老大夫把了下脉,懒洋洋道。 “啊?”明月和以为自己大限将至的七娘都傻了眼,脑袋里空了一瞬才想起来问,“怎么的?” “冻的!吃几副药养养就好,平时再喝喝姜枣汤,勤用汤婆子敷敷肚子。”老大夫耐着性子道,“风寒入体,伤了下焦,之前一直在外面跑吧?” 明月和七娘点头如啄米,这把脉还真神啊,都没说呢就知道了。 不过明月有些不解,“那我也一直在外跑啊,怎么没事?” 老大夫掀起眼皮瞅了她一眼,“你一个北方人怕什么?这里又不是漠北!” 看五官就知道生病的小娘子是极南边的人。 这样吗?明月眨眨眼,再看看同样傻眼的七娘,都忍不住笑了。 “听见了吗?不是大事!”明月笑着推了七娘一把。 七娘破涕为笑,使劲点头。 太好了,我不用死了! 心头一松,她的脸上瞬间就有了血色。 “你是哪里人?头回来这边吧?”老大夫一边斟酌方子一边问。 七娘老老实实用蹩脚的官话说:“是,泉州人。” 豪商 第32节 “那可够往南的!这就对了,素日只听说大北边有这样的病例。”老大夫笑呵呵道,“你们那边的人如何受得了北方腊月寒风,更遑论长期奔波!不怕告诉你,这还是我这辈子开的头一个治冻尿血的方子!” 怪稀罕的。 “你也过来看看,”老大夫朝明月抬抬下巴,“你们一起的吧?” “我没事……”明月才要拒绝,对方便一个白眼甩过来,“有病的都说自己没病。若真没病,老夫还诓骗你银子不成?” 于是明月就乖乖坐下了。 “嗯,身子骨还行,”老大夫点点头,又皱眉,“只是心火有些旺,且长期忧思、焦燥,有些年头了,都是心病。小小年纪的,哪来这么多心事?” 明月只是干笑。 “如今你年岁小,倒还压得住,只是若一直这么着,终究不好,年岁多了,恐于寿数有害。”老t大夫收回手,“吃药调理虽可,终究治标不治本,你要自己想开了才行。” 真是位有医德的好大夫,明月认真道谢。 “小孩子家家的,心事这样重。无需瞻前顾后,有什么话就说,有什么火也要当场发作出来,”老大夫慢悠悠道,“意念通达,五脏六腑自然就清净了。得了,抓药去吧。” “啊?”老一辈不都讲究以和为贵么! “啊什么啊!小小年纪恁般迂腐!”老爷子胡子都吹起来,恨铁不成钢道,“旁人既使你不快,你不过将因果还回去罢了!” 明月被他突如其来的暴躁吓了一跳,连忙郑重道谢,抬头就瞥见他手边一本《道德经》。 修道的啊,那不奇怪了。 一共三服药,四钱银子,七娘坚持自己付了,回去的路上心疼得直嘬牙花子。 这才是头一茬,三天后还要回去再把脉、换方子…… 真是病不起啊! 确认无性命之忧后,明月也有心思开她玩笑了,“怎么样,果然还得自己攒点钱吧?” 七娘赧然,“东家,您就别笑话我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身子骨还行,没想到啊!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王家酒楼各样家伙什都齐备,两人回去借了小厨房和药罐子煎药,把七娘苦得够呛。 明月又跟后厨买了点上好的老姜和红枣,浓浓煎了一壶,自己趁热灌一碗,辣出满头汗,果然痛快。 甜丝丝的,还怪可口,可明月也不敢多喝,生怕烧心、长燎泡。 折腾一通,明月也懒得休息了,“你好好休息,等会儿也喝一碗姜枣茶,顺便看着货。我去马家瞧瞧,年底事多,赵太太还不一定什么时候有空见我呢。” 这次的货太贵太多,一天不交付就一天睡不好。 担心幕后黑手认出自己,明月特意把头发都塞到皮帽子里才出门。羊皮袄还是有些大,正好遮住身形,远远看去,活脱脱一个少年。 “明老板?你怎么这副……”知道走到跟前抬了头,小安才认出她来。 “嘘,”明月连忙比了个手势,拉着他去墙角说话,“碰上不长眼的了,你不要声张,悄悄去找春枝姐姐。对了,她近来可好?” “你没事吧?”小安同她打过几回交道,知道这是个胆大心细的姑娘,还从未见过她这般警惕呢。 明月摇头,“有惊无险。” “那就好,”小安犹豫了下,小声说,“春枝姐姐只怕不大好,不过有些话我不好讲,有空你直接问她吧,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稍后见了春枝,果如小安所说,人都瘦了一圈,十分憔悴。 “好姐姐,这是怎么了!”明月震惊道,“方才我都不敢认了!” 春枝看上去十分挣扎,嘴巴开开合合,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你真是要急死我呀!”明月气得跺脚,“咱们认识也快一年了,就这般不值得托付?” “好妹子,”春枝的眼眶立刻红了,“我,我实在……我能跟你借点钱吗?有点多……” 说到这里,她的脸和耳根也臊红了。大过年的找人借钱,像什么话! “要多少,你说!”明月反倒松了口气。 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就不是大问题,她现在有钱了! “你就不问我借钱做什么?”春枝不想她这般爽快,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是会胡来的人,”明月摇头,“能跟我说,一定是遇到天大的难处。” 春枝的眼泪登时就下来了,突然很想将委屈跟眼前这个不是姐妹却胜似姐妹的姑娘说一说。 原来内院一直有个二等的家生子看不惯春枝,之前春枝只是三等,一味隐忍。后来借明月的光,春枝终于晋升二等,对方又惊又怒又怕,便开始联合其他家生子向春枝使绊子,唯恐来日春枝继续晋升。 春枝素来机敏,对方数次刁难都被她一一化解,更渐渐在赵太太跟前得用。 对方眼见不好,竟使出阴招! “她故意叫个管事的看见了我,又煽风点火,如今那管事的想纳我当填房!”春枝哭道,“他都三十多了,还好吃酒,吃了酒就打老婆,前头老婆熬不住,扔下孩子跑了……” 第30章 明月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畜生!” 那个管事固然可恨,但明月更恨使坏的家生子!人往高处走,平时勾心斗角我不怪,你死我活只恨技不如人,可同为女子,怎能这般阴损! “如今消息还没传出来,是小安听见他们偷偷谋划,才来告诉了我。”春枝抹了把泪,“我想着,快过年了,他一定是想借过年的喜气向主子讨恩典。他是老爷的心腹,我却是外来的丫头,如何回绝得了?只怕到时候老爷也要气我不知好歹……” 一边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管事,另一边却是平平无奇的二等丫头,不用想就知道马大官人如何取舍。 或许在外人看来,还是她高攀了呢! “当真只有赎身一条路了。”明月重重吐了口气,“要多少?” “十两。”春枝吸吸鼻子,两眼通红,“我打欠条,以后一定想法子还你。” 当年她卖才卖了一两,如今想赎身却难如登天。 一来丫头小厮打小买进去调/教,意在将这些年的吃住和调/教心血一并讨回来;二来下人常年在内伺候,难免知道些高门大户的秘密,传出去总归不好,故而高设门槛。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明月二话不说,直接掏了张十两的银票出来,“够吗?要不要上下打点,若有人能帮着说两句好话更稳妥吧?” 春枝想了想,咬牙又要了五两。 此担心不无道理,她终究是外来的,比不过对手盘根错节,对手若提前勾结众丫头婆子沆瀣一气,自己还能有活路? 明月拉着她的手,“可是,他们会允你赎身么?” 马家豪富一方,素以家业扩大为荣,如今骤然有个丫头要往外走,这不是打他们的脸吗? 春枝亦这般想,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左不过搏命罢了!” 试一试,好歹有三分机会;若瞻前顾后不敢尝试,只有死路一条! 稍后春枝先回自己的屋子洗了脸,擦干泪痕后又在眼下扑了点粉遮盖,确认没有痕迹了才往赵太太跟前去。 赵太太听了,十分满意,“果然及时,今儿我不得空,叫她明儿一早来吧。” 县里那几家绸缎庄子派去进货的人还没信儿呢! 春枝垂头退到一边,细想太太屋里几个得脸的丫头、婆子,左思右想,选定了一个叫香兰的一等大丫头。 对方虽也是家生子,但为人颇公正,也不爱同下头的丫头们厮混、嘴碎,是极少数几个对春枝努力上进的行为表示肯定的,值得一试。 时间紧迫,由不得春枝细细筹划。所幸她平时就对香兰又羡慕又敬重,时常帮忙跑腿儿,今日趁机多亲近,倒不怎么突兀。 只是香兰心细,待晚间春枝又凑过去,想替她洗衣裳时开口道:“你先不忙,过来同我说话。” 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可住两人间,不过晚间需要上夜轮值,总有一个不在,跟单人间也没什么分别。 “无事不登三宝殿,”香兰放下手里缝了一半的鞋,对她笑道,“你素来不是这样殷勤巴结的人,今儿是怎么了?不妨有话直说。” 春枝把心一横,直接跪下了,泪如雨下,“求姐姐救我!” 香兰唬了一跳,忙过来搀扶,“快别折我的寿!到底怎么了?” 春枝顺势起来,稍作润色将事情原委说了,又哭道:“我知道自己无依无靠,本想着竭力混个前程,如今看来,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可姐姐,咱们虽是丫头,谁不想风风光光做个正头娘子?我宁可出去流落街头,也断不肯从命的!” 她要强是人尽皆知的事,也没想瞒香兰,如此哭诉,更显可怜。 一番话说到香兰心里去,顿生兔死狐悲之感,不由长叹一声,“你说得很是。” 一等丫头瞧着风光,可终究还是丫头,莫说婚配,便是生死,也不过主子一句话罢了。 香兰十分看不上这等阴损龌龊手段,但她从不说人坏话,便只安慰春枝,“若果然如此,当真火烧眉毛,可我也只是个丫头,又能做什么呢?” 春枝掏出那五两银子,抽噎道:“不敢叫姐姐冒t险,只盼着来日太太大怒时,略帮忙劝和两句,别叫那起子小人再落井下石。” 香兰一把推回来,“我若收了,与趁火打劫有何分别?况且赎身正要银子,你才升二等几个月?哪里来的那么多呢?” 春枝低声道:“找人借的。” 香兰便想起她与明月交好,跟着松了口气,“说起来,也算你的贵人。日后出去,或许也可求她帮衬一二。” 春枝低头道:“到底没脸。” 她确实说过差不多的话,可当初不过一时玩笑,如何能当真呢? 已经借了人家的钱,怎好再求收留?她实在张不开嘴。 “你糊涂!脸面要紧还是性命要紧?”香兰戳戳她的脑门儿,压低声音说,“她一个小姑娘就敢单枪匹马南来北往的贩货,偏还做得有声有色,何等胆魄,何其精明!既愿意借你银子,未必想不到这一层。” 顿了顿又说:“马家在本地如何,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你若提前赎身,那些人岂不恨你?若为了面子而四处漂泊,越发没个遮挡,保不齐哪天又落到他们手里,不如往南去!” 人生在世,低头求生的时候多着呢!欠人情怕什么,只要活着,日后慢慢还就是了! 一番话说得春枝冷汗涔涔,“多谢姐姐提点,是我糊涂了。” 香兰给她拿了条帕子擦脸,叹道:“能出去就趁早出去吧,若你来日有出息,别忘了我就行。” 春枝动作一顿,觉得她话里有话,“姐姐何出此言?” 香兰去年就订了亲,转过年来就要出嫁了,男方是一起长大的家生子,也算青梅竹马,颇有情分,她自己对这门亲事也很中意,怎么…… 香兰幽幽道:“你既想出去,这些话我便不再瞒你,嫁不嫁人又怎样?左右生下的还是奴才。” 家生子,家生子,除非主子额外开恩,否则世代为奴!确实能保住温饱不假,却也是镣铐。 她当了一辈子奴才,怎么忍心下一代还当奴才! 次日明月去马家,进去后先跟春枝交换个眼神,见她比昨儿镇定好些才放心。 豪商 第33节 春枝亦非怯懦女子,想必已有了计划。 货物交割完毕后,明月才拿出那两盏猴儿灯,笑盈盈道:“多蒙贵府上照顾生意,实在感激不尽,这是杭州老字号的手扎花灯,江南一带的官宦人家都爱点呢,给家中的小公子、小姐们玩儿吧。” 原本赵太太不大看得上,结果一听明月说是什么“官宦人家都爱的老字号”,马上又来了兴致,“香兰,拿来我瞧瞧。” 士农工商,不是说着玩的。 香兰亲自过去提了,“太太。” 见那花灯封底上有印章,竹竿提手亦打磨得油光水滑,好似美玉,上头亦刻了制灯人的名讳,赵太太满意地点头,笑道:“果然比咱们这边的精致些。” 她看了一会儿,吩咐香兰,“送到少爷屋里,督促他好生读书。” 官宦人家有的,我家也要有。 明月的马屁拍的正是地方,走的时候,赵太太还叫人给她拿了一个点心匣子。 里面装的是枣泥糕、核桃酥、蜜煎桃片、酱乌梅、冬瓜糖和姜糖六样干湿点心,回去后七娘打开看了,笑道,“正好留着过年吃,摆盘也好看。” 这样精巧,又都是甜的,外头也得百八十个钱呢! 腊月滴水成冰,各处都有关门歇业的,她们已决定过了年再走。 接下来两天,明月陆续跑完另外三家,也把花灯送了。因意头好,大家都挺高兴。 王家老太太十分好客,听说明月和七娘要留在本地过年便开口相邀,“客栈人来人往的,终究不清净,不如在我家耍,左右屋子空着也白空着。” 明月确实有一瞬间心动,但想了下,还是婉拒了。 且不说人家是不是顺口客套一下,如今自己和王家买卖,虽说略有高低,但大面上还是平等的,若借住进来,有些事情可就要变味儿了。 如今住的地方虽也是王家产业,却是明月正经付钱的,住得堂堂正正、理直气壮,可比借住自在多了。 老太太也没强求,只叫她们常来玩,明月应了。 大事处理完毕,三十匹料子却没卖完,单下一匹杏黄色四花神瓶纹缎,寓意四季平安。 七娘和明月都想不通,这么好看的料子,还是这样的寓意,竟没卖出去! 寄予厚望二十两进的呢! 不应该啊! 不过卖货就是这样,没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就算客人之前喜欢,如今也有可能不喜欢了,谁又说得准呢? 明月龇龇牙,抱着往外走,“能在王家酒楼住的大多手头宽裕,挨着问问去,实在卖不掉咱们就留下自己穿!” 闲着也是闲着,问问又不会少块肉! 七娘跟着走,“我也去吧,万一有南来的客人呢。” 单匹料子确实不好出手,又是偏女气的颜色和纹样,可住店的却以男人居多,未必会将家中女眷们的喜好放在心上。 两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连问了三天,吃了无数闭门羹,几乎就要放弃时,竟被一个山西的客人三十八两买走了! 心头大石终于落地,明月喜气洋洋地宣布,“行了,咱们也歇业,预备过年!” 忙了一整年,简直没个喘气的工夫,如今定要好生歇一歇,养养身子。 就是不知道春枝那边怎么样了。 春枝很紧张。 开口的机会只有一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她无数次在脑海中反复排演,一连数日,几乎彻夜难眠。 腊月初八这日,马家老太太带儿媳出城上香,又往佛前供了几斤灯油,回来后赵太太也被感染,命香兰燃起檀香,自己亲自念了一回经。 等赵太太念完经,照例坐在里间床下吃茶,春枝深吸一口气,慢慢进去跪在地上,把头埋得低低的,只盯着赵太太的一点儿缎子面儿鞋尖说:“太太,奴婢,奴婢想斗胆向太太讨个恩典。” 下雪了,天儿阴阴的,鹅毛大的雪片被西北风托着狠撞在纸窗上,像极了春枝的心跳,咚咚作响。 赵太太端着茶盏的动作不停,又吃了一口才慢悠悠放回去,拿帕子微微沾了沾嘴角,似笑非笑:“我说呢,怪道你这几日伺候得殷勤。” 屋子里安静得怕人,内外若干大小丫头皆屏息凝神,生怕被波及。 春枝不敢抬头,“太太慧眼如炬,纵使奴婢有天大的本事,也瞒不过太太去。” “行了,漂亮的话我听的够多了,说吧,什么事儿?”赵太太摆摆手,听不出喜怒。 她驭下很严,但是对于得用的心腹,也不吝啬偶尔施恩,好叫他们更加听话。 一旁伺候的香兰也替春枝悬心,扫了屋里的丫头们一圈,果见外间一个二等的正斜觑着眼睛往里瞟,被她一看,立刻心虚地缩了回去。 “奴婢……”春枝缓缓吸了一口气,声音努力控制着不发颤,“奴婢想求太太开恩,叫奴婢赎了身。” 一言既出,满室皆静,许多丫头都忍不住外头看。这春枝才提了二等没多久吧,正是好时候,怎么竟想着出去了?她又是被拐来的,没着没落,出去有什么好的。 方才那二等丫头脸上的惊愕都藏不住了! 赵太太许久没有说话,春枝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她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酸痛,汗珠慢慢沁出,顺着鬓角滴落,无声地在她衣袖上晕开一圈又一圈水痕。 “太太恕罪,实在是这几日奴婢总梦见死了的娘,骂我不孝……”说到这里,春枝是真伤心了。 马家上下只知道她是拐子卖来的,殊不知她和明月的身世颇有共同之处,家里孩子多,又一味的想要男娃,娘死了之后,爹养活不起那么多孩子,就把她卖了。 被卖那日,她哭得很惨,可爹却连头都没回一下。 奈何老家地方小,人牙子买卖不好,便又将连同春枝在内的三个女娃转手卖给了拐子…… 卖身为奴就不算个全人了,只要主子不发话,泪都不许随便掉的,更别说祭奠亲人。 “百善孝为先,你难过也是人之常情,既这么着,我便放你两日假,你好好给你娘烧些纸,尽尽孝心。”赵太太的眉宇略略舒展。 临近年关,内外上下事物繁杂,难得有个得用的丫头,赵太太实在不想就此放手。 春枝知道她的心思,不敢多辩解,只是一个劲儿磕头,泣道:“太太开恩,求太太开恩……” 您方才还吃斋念佛t,发发慈悲吧! 赵太太的脸上慢慢难看起来。 春枝磕得实在,一下一下咚咚闷响,没一会儿额头就红肿一片,隐隐沁出血丝。 香兰心生不忍,本想劝和,又不知该从何处下嘴,正着急,就听外面禀报说“老爷回来了!” “还不滚下去!”赵太太瞪了春枝一眼,话音未落,马大官人已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他身上隐隐带着酒气,眉头也皱着,解下披风往地上一丢,开口便不悦道:“老远就听见动静,怎么着?大过年的又闹什么?” 赵太太摆手让丫头把披风捡起来挂好,没好气道:“这丫头白长一副聪明相,大节下给我找不痛快,闹着要赎身,好似谁苛待了她似的。” 大过年的求去,上下一干仆从听了会怎么想?必要人心浮动。 传到外头,又叫外人怎么看? 春枝连连磕头给赵太太磕,也给马大官人磕,怕被说毁了节下喜气,不敢掉泪,“奴婢七岁就进了马家,老爷、太太的恩情大过天,至死都不敢忘,只是奴婢实在想娘,求太太开恩啊。” 马大官人今儿在外同官府的人应酬,本就劳累,回来又看个丫头哭哭啼啼,更烦,而妻子这么点小事还死揪着不放,真是烦上加烦,“她要走就叫她走,又不是什么活宝贝,大年下的吵吵什么,还嫌不够乱?还是嫌福气太多了?!” 春枝听了这句,犹如得了圣旨,不等赵太太说话便重重地对马大官人磕了几个头,几乎喜极而泣,“谢大官人开恩,谢大官人开恩!” 赵太太固然威风,可终究马大官人才是家主,他既开口,此事就算铁板钉钉了。 眼见赵太太脸上黑的跟什么似的,香兰忙上前推了春枝一把,假意呵斥道:“好个没眼色的东西,大官人难得金口开恩,还赖在这里作甚,还不下去!” 一句话提醒了两个人,春枝忙连滚带爬退出去,赵太太也略略和缓了脸色。 他夫妻二人一直内外分明,赵太太不大过问他在外面的事,马大官人也鲜少干涉内宅事务,如今却当众越过她处置了一个丫头,可见必然遇着不顺的事了,连忍都忍不得。 见赵太太回过神,香兰朝众丫头使了眼色,带头退到门外廊下。 那个与春枝不睦的二等丫头不死心,一双眼珠子咕噜乱转,香兰皱眉道:“年节下事多,都把皮子收紧些,别仗着爹娘的体面惹出什么乱子来,再叫主子们不痛快!” 众人连忙称是,那个二等丫头也不敢胡思乱想了。 看没了外人,赵太太心里的不快又有些难压,忍不住对丈夫抱怨道:“这么一大摊子事,添人还不够使唤,偏偏又少了人,叫我怎么弄?” “全家上下就指望这个丫头不成?!”马大官人揉着胃,声音罕见的有些高。 平时看着挺精明,怎么就跟个丫头较真儿!我的话也不管用了? 赵太太这才注意到他脸色不好,额头也有冷汗,忙上前嘘寒问暖,又隔着门喊,“香兰,香兰,快叫厨房做一碗热热的解酒养胃汤来!” 马大官人略略放软了声音,疲惫道:“再能干也只是个丫头,值当的你生气不成?她既生去意,强留也无用,天长日久,只怕要生出怨气。倒不如就放她去,年根底下,也算积福了……” 事已至此,赵太太还能说什么? 所幸春枝并非那等不记旧恩之辈,虽然赎了身,仍在马家多留了两日,与众丫头交割,将一干事务处理得妥妥当当。 而赵太太那边,先有丈夫一番话开解,后有香兰见缝插针宽慰,又见春枝这样知进退,最后一点火气亦被抚平。 离开那日,春枝特意来赵太太跟前谢恩,赵太太还给了赏钱和两件厚衣裳。 春枝推辞不敢受,“老爷太太肯放我出去已是天大的恩情了,哪里好再要东西。” 见她如此知道轻重,这几日得了自由也没肆意宣扬,赵太太心里总算舒坦了些,“罢了,你想着给自己赎身,也算有志气。二等丫头本就有一份年赏,虽差几日,念在你过去伺候尽心的份儿上,也都给了你吧。” 听了这话,春枝的心才算彻彻底底落到肚子里。 她第一次如此情真意切地给赵太太磕了个头,哭道:“太太待我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纵然今儿我出去了,日后也会常给太太烧香祈福,保佑您长命百岁。” 回想起来,赵太太对自己确实不错。 可也仅仅是不错罢了。 与“自由”相比,春枝选择毫不犹豫地抛弃这点“不错”。 这是明月第一次在外过年。 意义非凡。 一连几天,她和七娘都忙于采买年货,还特特向客栈打听了,确认新年夜也不关,厨房还会给滞留店中的客人们留两眼小灶后,心满意足。 明月哄了王老太太高兴,又让林太太焕然一新,王大官人也乐意照看,前几日便让店里的伙计多帮衬着,故而伙计们都很热情,事无巨细地交代:“大年三十直到初三,客栈里只有看屋子的,一应柴火、粮油和大灶间早过了账,俱都封存。不过大官人有吩咐,叫我们单独分一眼灶给你们使唤,只是需得自己提前买好了柴面粮油。想要热水,也得自烧。” “多谢多谢!”这就很好了。 两个人将带回来的铺盖、衣裳俱都拆洗了,借着暖呼呼的炉火烘干,浑身舒坦。 明月的心情很好,还特意出门称了一斤糖瓜,一斤香煎蜜枣,一斤姜糖,一包加了椒盐揉的酥饼。 虽然之前她和七娘说好了要将赵太太给的点心匣子留做过年摆盘,但……架不住“勾引”,今天“咱们就一人吃一块,还有那么些呢”,明天“哎呦这边吃得多了,再吃那边一块平一平”…… 豪商 第34节 如此这般,已所剩无几。 隔壁有卖橘子的,明月探头瞄了眼,觉得不如之前在杭州买的好。可北方冬日水果不多,只好挑挑拣拣买了两斤,又要香梨若干、冰糖半斤,大包小包拎满手。 等到了王家酒楼,明月已活像个雪人,站在屋檐下狗儿似的抖了几下才进去。 “明老板!”跑堂的看见她,指了指墙角,“方才有人来找您。” 找我?明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又惊又喜,“春枝!你出来了?!” 春枝使劲点头,点着点着,笑眼里就蓄了泪。 第31章 明月空不出手来,扭身示意,“走走走,去屋里说!” 春枝犹豫了下,挎着包袱跟上。 “七娘,七娘!”明月喊道。 “东家,你回来啦?”听见动静的七娘吱呀打开门,从里面伸出脑袋来,“咦,春枝姑娘!” 之前两人就见过,不必另行介绍,三人先后进屋落座,七娘倒了热热的姜枣茶来,“我才听人说外面雪下大了,冻坏了吧?” 明月抱着茶杯暖手,又去摸耳朵,“可不是!地上积了快两寸了!” “嘿嘿,”七娘开始麻溜儿穿皮袄,难得兴奋,“东家,您跟春枝姑娘先坐,我出去看看。” 说着,人已溜了出去。 明月失笑,冲她的背影喊了嗓子,“裹紧些,别再冻得尿血!” 原本有些不自在的春枝也跟着笑,又好奇,雪有什么好看的? 明月看出她的想法,“她是闽南人。” “闽南是哪里?”春枝不知道。 “呃,”明月不知该怎么解释,想了下,“就是极南极南的地方,一年到头差不多都跟夏天似的。” 她也没去过,不过是听人这么说的,应该大差不差吧。 “啊?”怕热的春枝大为震惊,“那还不热死啦?” 明月大笑,“热也有热的好处啊,那里的稻米能一年三熟呢,一年四季,瓜果蔬菜都丰盛。” 于是春枝立刻羡慕起来。 一年三熟啊,真好。 “还顺利吧?”明月看她的杯子都空了,又帮忙倒上。 “哦,”春枝低头啜了口,百感交集,“挺好的。” 真奇怪,她本以为自己回大哭一场,可如今却觉得不值得流眼泪。 过去的种种不堪终究已过去,是好事,该笑的,不是么? 一直以来,她都只想往上爬,当一等大丫头、当嬷嬷,如今冷不丁出来,便好似射出去的箭失了准头,不知该往哪里落了。 “对了,”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那五两没用上,先还给你。不过剩下的十两,我,我可t能一时半刻还不上。” “那个不急。”明月收回小银锭,“你可有去处?” 春枝骤然心虚起来,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可脑海中香兰的话又一个劲儿打转。 “我……” “我需要一个了解固县,尤其了解固县有钱人的人,且要擅长与人交际,能独当一面处理事情。”明月单手托着下巴,慢慢说,“你知道哪里有这样的人吗?” “我了解!”春枝心口突突直跳,“我就可以啊!” 明月眼底泛起笑意,“那就行了,你跟我干吧,欠的银子从工钱里慢慢扣,如何?” 如果说七娘是有待打磨的璞玉,那么春枝便是已透出光亮的半成品,她聪明能干,这么多年在马家学会了待人接物、察言观色,几乎“拿”过来就能使! 最要紧的是,春枝在固县多年,对本地的了解远超明月,有她居中穿插,许多事情就都好办了。 “行!”春枝用力点头,幅度之大,泪花都甩出来了。 真好,我不是无用之人! 无论这份活计是明月有心为之还是单纯巧合,对春枝而言都不亚于救命稻草。 这份恩情,她记下了! “好,现在我就有件很棘手的事要你帮着参详。”明月收敛笑意,将之前七娘发现被跟踪,她们又在城外被伏击的细节说了。 “巧合太过便不是巧合,我不信是偶然的盯梢打劫。而目前可能与我结仇的,唯有那三家绸缎庄子,只恨那两个狗贼死活不肯说……”明月道。 春枝想了想,“确实不像意外,不过刘记所经营品类与咱们冲突不大。” 马家从刘记买的多是粗毛毡、细毛毯之流,有国内做的,还有番邦来的。再就是下头仆人们穿的麻布和粗棉布,讲究薄利多销,走量不走价。 明月点头,“那就是李记或胡记了。” “不过东家,即便知道是谁,你打算怎么做呢?”处境转变后,春枝非常自然地改了口。 总不能报复杀人吧?那可犯法。 明月还真没想好该怎么办。 因为此事算是“雇凶伤人”,始作俑者完全可以矢口否认! “怎么报复可以慢慢想,”明月深深地吐了口气,眼底划过一抹狠戾,“只是一直不知幕后黑手究竟是谁,总叫我心中难安。” “那倒是。”春枝点点头。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 明月沉默片刻,“你说,那两个人死了么?” 当时她确实起过杀心,可事后回想起来,又有些担忧:万一真死了,她和七娘就成了杀人犯了,还能做买卖吗? 说到底,对方是死是活明月不在乎,但绝不能耽误她挣钱! “死不了!”春枝笑着安慰,语气十分肯定,“除了那些老死的,病死的,固县衙门一年到头都不见得能接一起人命官司,又是过年,大家巴不得瞧热闹,若真死了,早闹得满城风雨了!” “那倒是。”明月跟着笑了一回。 茶水有些冷了,她才要热一热,哪知眼睛一动,春枝就先猜出意思,抢先一步拿了茶壶坐到小泥炉上。见炉膛里炭不多了,又往里面丢了两块。 真是“眼尖心活手快”啊,明月就不动了,看着她忙活,“说到衙门,我倒是有个想法……” 对手既出狠招,未必没有后续,一味防守是不成的,得想法子反攻,也要留个后手才好。 此次打劫未果,看似什么都没问出来,但明月这些天反复琢磨,还是品出一点味儿来: 明月非寻常闺阁女子,这些年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那两个混账一看就是四处混迹的地痞无赖。而李记也好,胡记也罢,都是本地老买卖了,虽比不过马王二家,小厮是不缺的,可对方却没用自己的人,就显得不那么大方,像是……怕被人发现。 怕被谁发现? 明月?衙门的人? 具体是谁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至少目前为止,他还不算肆无忌惮。 “若要长久在这里营生,衙门里没有自己人是不成的,”明月说,“便如这回,咱们撬不开两个泼皮的嘴,三班衙役还撬不开么?” 春枝深以为然,“是啊,与公门中人交好,外人也有些忌惮。” 便如马家,世代经营药材,人命关天,以前常有无赖讹诈,或是药贩子以次充好,后来马大官人想法子“交好”了衙门里的几位官老爷,自此天下太平。 “就是这个理儿!”明月摸摸下巴,“卖布嘛,左不过是客人喜不喜欢,日常牵扯的官司不会太多,那两家绝不可能如马家那般殷勤打点,最多偶尔孝敬,混个脸熟、面子情罢了。因此纵然我家底不厚,只要肯用心,未必不能成。” 春枝深以为然,“是呢!” 卖布能惹出甚么官司,难不成还穿死人? 明月越说越觉得可行,干脆站起来,在屋里踱着步,边想边说:“大官么,想必不屑于搭理我这等小鱼小虾。况且县官不如现管,官儿再大,不还是要派下头的人去办事么?与其花费重金求见大官,不如直接找到统管治安的吏员、差役,这叫花小钱办大事!” 以前她家开布庄便是如此,曾有无赖在店门口闹事,报官?大老爷哪里肯理会这等小事!最后还是请那一带的巡街衙役吃了几回酒席,几个无赖就被见一次打一次,吓得屁滚尿流,再不敢来撒泼了。 “不过我对此地衙门不熟,六房三班有哪些牌面人物更是一无所知……”明月在屋里转了两圈,重新坐回去,笑盈盈望向春枝。 “这个简单!”越是被需要,春枝越能待得心安理得,她当下笑道,“马家铺子极多,想必上下早就打点过了,我叫小安去打听!” 往前推几日。 “还没打听到?!”胡掌柜面沉如水,“下面的人做什么吃的!” 张管事对进来汇报的小厮摆摆手,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还不再探?” 小厮打了个哆嗦,软着腿跑了。 乖乖,掌柜的和大管事都多少年没发这么大的火了! 这两位虽嘴上信誓旦旦,说什么不怕对手争抢市场,可此次进货明眼人都看出不同来: 春节连元宵,是一年之中走货量最大的时段,胡记的人早在十月初便南下进货,一路紧赶慢赶,十一月初八到,返程又逢暴风大雪,几个车夫轮流,日夜兼程,腊月初四返回固县,比往年早了四五日不止。 留守的人连夜理货、入库、分档,次日一早便往马王等各大客家中送去,心想这下不会慢人一步了吧? 果然,那王家老太太见了便笑,“呦,这花色确实不错。” 张管事心下得意,才要谦虚几句,却听对方忽话锋一转,“可惜前儿我已得了。” 一个马家已经够糟心的了,怎么王家也是这句话!张管事眼前一黑,几欲吐血,“得了?” “是啊,估摸日子,针线娘子都裁剪好了吧。”老太太遗憾道。 张管事强忍憋气,试探着问:“也是那位明老板?” 老太太何等人物?同老伴一并打江山过来的,听着这话不对劲,便开始装耳聋。 听不清听不清! 张管事不敢得罪大客,只得叫人拿出最新的货色,“老太太,这可是我们装货发船那日才出的新鲜样式。” 返程艰难,差点跑死两匹马,这个总不会有人比他们快吧? 老太太这会儿又不聋了,“嗯,这个也好,这两匹留下。” 确实没见过,给我乖孙孙和乖孙女各做一身,配套的斗篷也要! 才要两匹?!王家这么大的家业,只要两匹?张管事强颜欢笑,“贵府上各处人情往来不少,又是这样子孙繁盛和这般的身价,喜欢的慢慢留着穿也好呀,左右十年八年照样鲜亮。” 豪商 第35节 老太太还没开口呢,习惯精打细算的林太太听了这话就不愿意了,“张管事,您是男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家口多,开销也大呀,衣裳够穿就是了!况且一季有一季的新花色,谁还真留十年八年呢?” 又不是什么绝世无双的名家名品,买那么多作甚!留着堆灰吗? 光一个劲儿自卖自夸,也不管买家用不用得上,拿我们当钱庄使呢?瞧瞧人家明老板,对症下药,哪块料子做什么、怎么做都帮忙参谋好了,半点不浪费。 这些个所谓的老字号啊,也只剩下名头好听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张管事一出王家门就维持不住笑,抢了随从的马,先一步赶回来同胡掌柜报告。 “另有两家也是如此,只零星要了三二匹。粗粗一算,从团圆节至今,姓t明的起码出了六七十匹!还都是利最高的上等好货!”一次不算什么,两次三次加起来再看,真是触目惊心! 她一个人的出货量,都赶上一家绸缎庄了。 称呼从“野丫头”变成“姓明”的,更难听了,但同时也退去轻蔑,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平等的警惕。 胡掌柜终于维持不住素日的沉稳,“这么多?” 张管事点头,端起茶盏胡乱刮了两下,“只是,她一个人哪来那么多货可卖!” 贪心不足,也不怕撑死! “不是,两个,”一直没说话的小胡掌柜突然沉着脸来了一句,“两个泼妇。” 此话一出,张管事和胡掌柜都觉出不对劲。我们都没弄清的原委,你是怎么知道的? “少东家,您是听谁说的?”回想起之前少东家的反应,张管事心中隐隐有了猜想。 “我当然是……”小胡掌柜气性上头,几乎脱口而出时,胡掌柜重重咳嗽一声,他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我,我当然是猜的……” 要糟! 见势不妙,张管事立刻胡乱找了个借口离开,更亲自关门,遣散门外的伙计,“退到围墙外去,除非掌柜的喊你们的名字,否则等会儿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许进来。” 里面的小胡掌柜知道自己漏了口风,不敢等亲爹问到脸上,干脆利落地交代了。 原来当时小胡掌柜便对亲爹和张管事的轻视很不服,总想做出一番事业来叫他们刮目相看,便私下派人打探,几经辗转摸清了明月的下榻之处和入城路线,想着那娘们儿几次三番得手,如今势头正凶,必要来抢春节的肥肉,就找了两个混混在城外堵她。 “原本我想着,一个黄毛丫头而已,两个男人还降伏不住不成?”小胡掌柜想得还挺周道,“只要她识相,把货交出来,发誓以后不再踏入固县一步……”如此既解了围,又能白得一批好货,岂非两全其美? 眼看自家的货都回来了,那两个混混却始终不来复命,小胡掌柜就觉得不对劲。可安排在客栈那边的人却说,确实没看到疑似姓明的丫头入住,小胡掌柜又觉得,大概已经得手了,只是那两个混混见钱眼开,卷着货跑了! “原本我都想好了,”说到这里,小胡掌柜还委屈起来,“他们黑吃黑的账日后再算,且除了心头大患再说!” 结果昨儿晌午就有人来报,说无意中经过那两个混混的家,发现他们都在家里养伤! 小胡掌柜终于回过味儿来,感情是那两个王八崽子失手了,又赔不起之前收的银子,所以不敢来报! 活了这么大,小胡掌柜还没吃过这样的哑巴亏,一时气不过,带着随从就杀过去逼问。 那两个混混死生一线,两头受气,也豁出去了,又反过来埋怨小胡掌柜的消息探得稀烂,“根本就是两个悍妇,手持凶器见过血的悍妇!小官人您就差那点儿银子么?说什么一个黄毛丫头……” 有这样的黄毛丫头吗?差点死她手里! 胡掌柜听得眼前发黑,桌子拍得砰砰响,“孽障!你要背着老子买凶杀人不成?” 还搞什么黑吃黑,街头混混下手最没轻没重,那边又是个年轻姑娘,一时气血上头,起了淫心,谁晓得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小胡掌柜本想为父分忧,等事情办好了再给他一个惊喜,以后大家就不会再把自己的话当孩子话了,这会儿见父亲一味责备,不禁恼羞成怒,委屈道:“又不是我有意出岔子,况且她们这不是没事儿吗?还把我的人打伤了!” 到底谁是你亲生的? 面对亲生儿子的忤逆,胡掌柜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混账!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我这个老子了?” “你的人”?谁见了泼皮无赖不是绕道走,你倒好,巴巴儿凑上去大喊你的人! 小胡掌柜被打得脸歪到一边,张嘴吐出一口血沫,梗着脖子不吭声,浑身上下写着不服。 你们自恃身份不肯动手,我替你们做了又不高兴! 到底要怎样! “说话!”胡掌柜又踢了他一脚。 违法的事是可以直接接手的么?明摆着的把柄! 小胡掌柜被踹出去两步,热血上头,扯着脖子吼:“您总说我不成事儿,让我跟张管事学,可你们呢?光在家里嘀嘀咕咕,这不高兴、那不满意的,满口江湖规矩,可又做了什么?还不是任一个丫头片子骑到咱们头上来!” 光在家里抱怨就能叫那个野丫头知难而退不成? 他还有句话藏着没敢说:人一上了年纪就怕这怕那的…… 知子莫若父,小胡一撅腚,胡掌柜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怒极反笑,“好好好,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何止是不知道错在哪里,他就不觉得自己有错! “你怕我知道,就去找外面的人办这样犯王法的事,却不怕他们供出你来吗?这是第一个。第二个,自古商场如战场,要么不动手,要么必要一击即中,你既想做大事,事先却不仔细打探,连对方底细都不清楚,糊里糊涂乱来一气…” 小胡掌柜被说得有些心虚,灵光一闪抓住父亲话中漏洞,“【就一个人】的消息不也是当初您派人去打听的吗?” 还是我的错了?胡掌柜戳着他的鼻子骂,“你也知道是【当初】!当初是什么时候?八月中秋!现在是什么时候?年底春节!就连街头卖烧饼的,日子久了还会请个专门烧火的呢,她是那样的势头,年底下又都是大买卖,就不能有帮手吗?” 这倒是,小胡掌柜被骂得没脾气,缩着脖子不吭声了。 胡掌柜骂了半日,怒火不减反增,若非亲生的,早掐死了。 甚么养儿防老,养了这样的确实不会老,多来两回,直接气死得了! “那两个泼皮,一个断了腿,一个断了肋骨,非同小可。”胡掌柜皱眉道,“你怎么处置的?” 估摸年岁,大约也是家中顶梁,如今成了半残废,若不妥善善后,只怕家里人会来闹。 小胡掌柜被骂怕了,生怕自己哪里处置不当,再挨一顿,吞吞吐吐道:“一人,一人给了十两银子封嘴。” 办事不利的账还没找他们算呢,十两真不少了,他还有些肉痛呢。 胡掌柜没说话,专心思考以后。 不料没听见回应的小胡掌柜以为自己又做错了,连忙描补,“我知道我知道,斩草要除根对不对?我这就……” “你知道个屁!”胡掌柜彻底黑了脸,抬腿又是一脚,“你把自己当什么人物了,又把你爹我当什么了?衙门是你开的不成?” 这么些年来,里头的人一口一个“少东家”,外头的人一口一个“小胡官人”,天长日久的,把你捧得不知道姓什么了吧? 说得难听点,咱家就是个卖布的! 还斩草除根,固县去年一整年都没出过凶案!县太爷眼巴巴儿求政绩呢,你还杀人?县太爷头一个不放过你! 小胡掌柜好像有点被打醒了,可又觉得是不是父亲多虑了,“可是爹,南北往来贩布,途中多有人迹罕至之处,多少人死在外头都没人知道。到时候咱们把货一收,把能证明她们身份的衣裳、文书一烧,就算给人发现了,谁又能看得出呢?” 胡掌柜的头都快炸了。子不教,父之过,莫非真是自己对他疏于管教?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混账话! “你自己去杀?” 小胡掌柜:“……” 我可是少东家! 胡掌柜冷笑,“好,再叫旁人去做,又落了个把柄与人!是不是又要对动手的人斩草除根?再叫谁去做?” 一回接一回,没完了是吧?这辈子光斩草除根去吧! 小胡掌柜还真没想那么远,活像被兜头扇了几十个耳刮子似的,蔫儿了。 半晌,他才干巴巴道:“爹,那现在怎么办啊?” “现在知道叫我爹了?”胡掌柜没好气道,“你是我爹!” 小胡掌柜:“……” 那倒不必。 第32章 若非自己年近半百,来不及再生,胡掌柜简直懒得同他多费唇舌,“买卖人,所求者不过钱财,我原本想着,她既有那样的眼光和胆量,不如叫她直接将货交与我们……” 之前明月小打小闹,胡掌柜确实没将她放在眼里,可几次无形交手下来,他已改了主意。胡记在本地经营多年,买卖直做到下头若干乡镇,销路多得很,岂不比她自己东一头西一头乱碰t更好? 正所谓和气生财,如此一来,胡记省了往返进货的风险,又能比别家频繁上新,不愁无货可卖,那位明老板也不必担心积压、卖不出去……可如今!想到这里,胡掌柜忍不住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可如今,都被这个孽障搞砸了! 到了这一步,小胡掌柜也清醒过来,讪讪道:“不过那俩人什么都没说,她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你当她是你啊?”胡掌柜皮笑肉不笑地比出三根手指头,“她每回来固县便只卖布,又不曾与人冲突,整个固县只有三家布庄,”又压下去一根,“姓刘的不大做这些,你自己算算,还剩几家?” 一共就两家,要换做自己,管他姓李还是姓胡,统统一竿子打死! 将儿子骂得抬不起头后,胡掌柜心里的火总算消了些,开始琢磨对策。 此事当真全怪这孽障吗?细细论来,怪,却不好全怪。 胡掌柜不得不承认自己有错,张管事也有错,错在低估了对方的崛起速度和胆量。 外来的野路子,自不会顾及什么江湖规矩,古往今来,乱拳打死老师傅的事还少么? 春节是一年之内的三大买卖黄金期之一,胡记这次进了将近两千两的货,若在往年,光那四家大客就能买走至少三成。可那个不守规矩的野丫头腿脚太快,自家进两次货的功夫,她就进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多,还次次赶在自己前头! 其实即便那四家不买,胡记也能慢慢卖出去,固县这么大呢!就是慢。 慢! 一日卖不完就一日不能回本,这叫压货! 买卖人最不愿听到的就是压货。 一旦压货,就意味着你的一笔银子动不了,动不了,回不了本儿,就不能进新货,不能进新货就吸引不了客人,吸引不了客人就流转不动,流转不动,银子就更回不来了…… 做买卖看着风光,可能日进斗金,也可能说倒就倒了,甭管之前多么红火的生意,一旦被拖入这种泥沼,要不了多久便会举步维艰。 就算胡记沦落不到那般田地,可若坐以待毙,姓明的客人永远穿尖儿,胡记的货永远慢她一步,长此以往,胡记岂不成了永远慢人一步的二流店铺?! 想到这里,胡掌柜就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经营多年,他无法忍受这样的落差。 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老几个打下江山,安安分分守规矩做买卖,你一个黄毛丫头就可以不管不顾? 没滋没味吃了口冷茶,胡掌柜忽对着儿子开口,“你的人不是多么?去查,查查那位明老板现居何处。” 【你的人】三个字,他特意加重了语气。 豪商 第36节 “您不会叫我向她认错吧?”小胡掌柜一张脸都涨红了,梗着脖子道,“我不干!” “住口!”胡掌柜阴着脸骂了一句。 只有两个字,却叫小胡掌柜莫名打个寒战。 他知道,爹是动了真火了。 胡掌柜确实火大。 这孽障私底下敢如此行事,头一个便是打量着自己翅膀硬了,不将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也该长长记性。 与其说胡掌柜气儿子行事莽撞,倒不如说这份怒火更多的源自于多方面失控带来的焦虑:长期听话的儿子开始忤逆,长期稳定的买卖开始混乱…… 自来和气生财,闹了这么一出,姓明的那边只怕无法善了。 可覆水难收,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味懊恼也是无用,需得想想以后怎么办。 是战?是和? 这小子千错万错,倒是有一句说得对:“她们没有证据”。 做买卖嘛,脸皮算什么,只要自己咬死了不认,纵然彼此心知肚明,她们也无可奈何……无论如何,先找到人再说。 “她这回没住之前的客栈。”小胡掌柜闷闷道。 “废话!”胡掌柜冷冷道,“你才在城门口遭了埋伏,还会老老实实住在原处?”等人瓮中捉鳖么? 小胡掌柜就不吱声了。 “去查”,说得轻巧,怎么查?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守着马王几家,只要姓明的去,跟着她就完了。但那几家可不是好惹的,门子、护院一应俱全,若真去盯着,没等找着姓明的踪迹呢,先就要被对方视作挑衅了。 那几家只在意货,大约也不会过问姓明的住在哪里,城内外大大小小的客栈、酒楼少说二三十家,更别提还有许多百姓兼营租客买卖,难道挨家挨户问? 就算问,但凡正经客栈都会心生警惕,除非是衙门的人办案,否则谁又会直接告诉呢? 对了,衙门的人…… “衙门中有官有吏,不过那些人胃口极大,又倨傲,若无熟人引荐,只怕见不上。”春枝怕转达不清楚,直接趁着小安换班的空把他叫了来细说。 明月点头,“这个道理我明白,如今暂无大事,我也供养不起大佛,三班衙役尽够了。” 一县之内仅有三个真正的文官:七品县令,八品县丞,九品主簿,余者皆为吏,而非官身。 自主簿之下,有效仿中央朝廷六部所设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分管各项事务,多为在衙门内办公的“文职”,无品无级,不入流。 在六房之下,另有专门对外办公、跑腿儿的三班衙役:皂班多为官员随行、开路、押送、行刑之用,捕班又称捕快,顾名思义,以查案、抓犯人为职责。 明月瞄准的,则是剩下的“壮班”。 壮班中人日常负责看守各处城门、牢狱、仓库,并巡逻街道、听候上司差遣跑腿儿,负责日常治安,活儿最杂,消息最灵通,与三教九流接触也最多。 统领三班的头目为“班头”,这类人大多会点拳脚,在本地也有一定威望,被尊称为“都头”。 小安想了一回,笑道:“明老板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个合适的人来。壮班有个孙三孙都头,祖上走过镖,武艺超群,颇有几分江湖义气,在本地很有些脸面。他极有信誉,只要拿了银子,就一定会办事。” “你认识他?”明月问道。 小安点头,“附近几条街上鲜有不识得他的,只是他是一根筋,与人往来要看脾性,对得上的便要肝胆相照,对不上的,拿一回银子办一次事罢了。” 明月便笑了,“肯拿钱办事就好,肝胆之流倒不打紧。” “年下事多,我先去问问,若能将人约出来最好。”小安说,“若不成,你不妨往他家里去,他在外面威风得很,却是个惧内的人,极听浑家的话。” 惧内?这倒有意思。明月问道:“怎么个惧内法儿呢?是他娘子极厉害?还是出身好呢?” 问明白原因,兴许就能多条意想不到的路子。 “漂亮!”小安不假思索道,“他娘子可是有名的美人儿,偏生嫁给一个不起眼的捕快,熬了这么些年也才是个捕头,多少人都道可惜。孙三对她极好,专门买了丫头伺候,年年都打新首饰,洗衣做饭一概活计都不必做,听说那双手养得葱白似的,比一般大户太太的都好看呢……” 两人商议已定,次日分头行事。 小安找到孙三,只说有个外来的客人想拜码头,要请他去王家酒楼吃酒。 似孙三这等壮班班头,虽不如跟着官老爷们出入的皂班体面,也不如操办案件、抓捕人犯的捕快有油水,可日常处理琐事极多,自少不了应酬,故而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当下便应了。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对方此举必是有求于自己,年底了,正好赚一笔,给浑家添件首饰。 “听说嫂夫人好热闹,明老板还特意嘱咐,明日务必请嫂夫人一道过去耍耍。”小安这话登时叫孙三变了脸色。好贼子,竟把浪荡念头打到老子头上,来日必要叫你不得好死! “哎呀哎呀,罪过罪过!”小安一副才想起来的样子,拍着额头笑道,“瞧我这记性,竟忘了说了,那位明老板是位女郎。” 又对孙三连连作揖,赔罪不迭。 孙三一怔,旋即回神,蒲扇大手用力往小安肩头拍了几把,“好小子,竟敢拿我取笑!” 小安顺势讨饶,如此你来我往玩笑一回,更显亲近。 次日孙三夫妻到时,席面已摆好,正中一只红彤彤油亮亮好肥大蹄膀,却是王家酒楼拿手好菜。又一条黄金璀璨翘尾煎鱼,一只油淋林肥鸡,一盘翡翠碧绿洞子货,几只脆嫩/奶香炸乳鸽,一盆鲜美羊汤,香气四溢。 明月殷勤t请二人入席,又对孙三的浑家英秀笑道:“方才远远看着姐姐走来,我都不敢喘气了呢!” 白嫩肌肤上好一双杏眼搭琼鼻,更兼身量窈窕,步态轻盈,好个美人!光看着就能多吃两碗饭!若换自己做孙三,也要敬着爱着。 英秀听不懂,“怎么说?” “竟不知是哪里的仙女下凡,”明月一本正经道,“我呀,生怕一口气出得重了,又把姐姐吹回天上去,叫孙都头怨我!” 英秀噗嗤笑出来,十分心花怒放,胡乱谦虚几句,心下亦十分得意。 她素知自己生得好,丈夫也因此分外疼爱、体恤,可也因生得好,难免引来有心人的觊觎,许多场合去不得,更别提私下同丈夫一起出来吃席。 可明月不同,她是个女的! 同样的话从男人嘴里说出来,是居心不良的调戏,英秀避之不及;可若出自她口,乃发自肺腑的赞叹,英秀便可坦然受之,何等畅快! 两人挨着坐了,亲亲热热说一回话,那边孙三由小安作陪吃酒,倒也热闹。 稍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待明月给小安使眼色,孙三先开门见山道:“无功不受禄,既吃了酒菜,也要出出力才好。” 果然是个一根筋、直肠子,明月便也不跟他绕弯子,笑道:“孙都头快人快语,我便直说了。今日一聚,一为交个朋友,二则,确实有事要孙都头帮忙。” “我想托孙都头和下头的兄弟们帮忙找两个人,”明月回忆着当日她和七娘在城外激战的场景,将那二人的身量、样貌细细说了一遍,“一个断了左小腿,一个伤了右肋,必然去过医馆、药房。我要知道最近他们同谁往来过。” 原本明月没打算说这个“二”,因为找不找得到那二人其实并不重要,反正幕后黑手不是李记就是胡记,是谁都没有分别。但眼见孙三一副“不干活就不拿钱”的架势,说不得要找些事给他做做。 这样也好,有事做就有往来,次数多了,交情不就有了么? 果然,孙三脸上立刻泛起一点自信的神采,眉眼都舒展了,“这不难,三日之内,必有答复。” 那两人做了什么?怎么受伤的?同明月有何过节?他一概不问。 明月拿出一只荷包,“天寒地冻,请都头和兄弟们吃几杯酒,暖暖身子。” 稍后众人散去,孙三打开荷包,只取了一半做众兄弟跑腿之用,剩下的都交给浑家收着,“你不是看中一支银簪?明儿就去买了吧。” 英秀笑道:“哪里就要这么多。这位明老板倒是大方,不过找两个人罢了,竟就有十两。” 壮班做的就是巡街的营生,城内外哪里有什么人皆烂熟于心,根本不必额外费事。 孙三哼哼两声,“求日后罢了。” 顿了顿又道:“倒有些不让须眉的豪爽。” 孙三办事确实利落,短短两日,不光查到那二人的具体住址,甚至家中有几口人,几岁了,如今做什么都清清楚楚。 “那两个厮并无正经营生,日常偷鸡摸狗无所不为,前几日受胡记少东家指派出城了一趟。” 最初那二人自然不肯说,可衙役们如何会惯着?抬手往伤口上一掐,两人疼得差点昏死过去,张口便将过去几日的勾当交代了。 虽未描述细节,可孙三一听就明白了:胡记是卖布的,听说那位明老板做的也是布匹买卖,过江龙碰着地头蛇,说不得便是一番恶斗…… 不过这倒是叫孙三有些好奇了,那位明老板看着年纪轻轻,到底能耐成甚么样儿,才叫胡记老字号的少东家坐不住? 除此之外,孙三还附赠了一条重要消息:有人在暗地里打听明月的住处。 “这是王大官人的地盘,等闲人不敢来闹事。”孙三道。言外之意,出了门就说不好了。 明月心神领会,“多谢提点。” 天寒地冻,她本就鲜少出门,纵然外出也收起发辫、描黑眉毛。她的五官英气,如今面皮也还黑着,厚重的冬装一穿,活脱脱一个少年郎,当初小安都差点没认出来呢。 不用问,找自己的应该就是胡记。 为什么还找? 做贼心虚?当面示威? 无论哪一点,明月都不认为双方有见面的必要。 但也不得不防。 想到这里,明月又掏银子,“日后少不得还要麻烦都头……” 孙三拒不肯受,“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此乃江湖道义。上回的银子已够了,下回的事下回再论。 说完,潇潇洒洒地走了。 孙三走后,明月立刻将消息告诉了七娘和春枝,三人凑在一处痛骂一回,春枝忧心忡忡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纵然酒楼的人不肯透露,保不齐哪天就给他们看见了。” 七娘深以为然,“不过如今孙都头肯帮着咱们,就不那么慌了。” 有人通风报信的感觉真不错。 说着又磨牙,“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东家,这口气咱们就这样忍了?” 但凡当日她们软弱些,这会儿头七都过完了! “自然不会!这次忍了,下次他们就会变本加厉。”明月缓缓吐了口气,眯着眼搓了搓手,“不等十五了,咱们初四就出发!走之前给胡记送份大礼!” 过了初三,各地食肆、旅店便会陆续开门营业,若河面化冻,就坐船走,若依旧冰封,就在码头和人搭伙走陆路南下! 春枝一惊,“您不会要……” 该不会是也想买凶杀人吧? 明月一看就猜到她在想什么,啼笑皆非道:“放心,我有数。” 买凶杀人自然可以永绝后患,然如今她既无可靠的人手,也没有为命案兜底的实力,想都不要想。 *** 孙三不肯再要钱是他的事,明月却不好怠慢,腊月二十八那日买了几样上等花色点心,亲自往他家去了一趟。 过年就是走动的时候!此刻不动,更待何时?人心易变,别看现在孙三还算热情,等她下次回来就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本就浅薄的交情经得起时间考验吗?明月不敢赌。 豪商 第37节 要不怎么说人人都爱往上爬呢?就拿过年来说吧,官老爷们挂印休息,三班衙役却要顶风冒雪的轮值。孙三巡街去了,他娘子英秀正在家看丫头做针线,有些无聊。 北方冬日漫长而寒冷,女眷们统共就那么几样消遣,早玩腻了,见明月来,英秀颇有几分欢喜,忙命丫头去煮茶,留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 明月回去就看见七娘和春枝正对着桌上一盘极肥嫩的红皮大肘子流口水。 “呦,你们买的?还是谁的手艺?真香啊!”明月猛吸两口,“不少钱吧?算公家的,我给你们补上。” 要过年了,什么都涨价,原本只要十文的猪肉都涨到十五文了,肥的更贵,简直要命。 就这么着,还有好些抢不到的呢。 “我们哪儿有这般手艺!”七娘和春枝一个帮她挂皮袄,一个帮着倒热茶,闻言笑道,“方才王老太太打发人来,说多谢你的花灯……除了这个,还有两匣子点心、几斤上等好米、一包晒干的肥嫩菌子,对了,一条肥瘦相间的好腊肉,说是南来的大师傅做的,这边等闲见不着呢。” 竟是王家送的,明月是真没想到。 东西并不贵重,但都很实用,可见那位老太太是真心怜爱。如此看来,当初老太太请她们去家里过年,未必是不走心的客套话。 见七娘和春枝俱都眼巴巴等着,明月就笑了,“看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有肘子!” 说得两人都捂脸笑。 “王家大厨的手艺可不一般呐,咱们有口福喽!”明月大笑,“难得有好米,七娘,这个我和春枝都不会,且看你吧!” “交给我!”说到做米,七娘豪气顿生,又请示明月,“那腊肉……” 明月慷慨摆手,“给你给你,都给你看着办!” 忙活了一年,还不配吃顿好的?玩儿命奔波图什么!都做都做!吃完了再买! 于是七娘便欢喜地应了。 早前在婆家做饭时,婆婆恨不得把眼珠子抠下来按到她身上,生怕偷吃,如今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施展了。 七娘先淘米煮上,又将那腊肉洗净切了一小半,米快煮熟时放上几片。再以温水泡发好的菌子和腊肉炒上一盘,剩下的都留做年夜饭。 这条腊肉当真极好,瘦肉明艳、肥肉透亮,隐隐透出咸香。快刀切薄t片,入锅微卷,锅底迅速汇起油脂,叫那菌子都吸饱了,润润地放着光。 七娘的动作极麻利,看得明月和春枝眼花缭乱,本欲上前相帮,却被嫌弃碍手碍脚,撵走了。 两人灰溜溜缩到一边,拖过前几日春枝做主买的两筐大萝卜,继续劈萝卜条。 这东西烘干后炖肉香得很!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热乎乎的荤香,无声诉说着诱惑,搞得二人心不在焉,时不时跟着嘶溜口水。 好饿好饿! 也不知过了多久,七娘终于抱着砂锅上来,又拿碗盛饭。 王家送的米与明月寻常所食截然不同,粒长而莹白,浑似白玉,微黏却不失清爽,乳白的热气升腾间,浓郁米香扑面而来。 “好香啊!”春枝猛吸狂赞,“以往我也伺候过赵太太他们用饭,也曾见过好米,却都不及这个。” “这也不奇怪,”明月嘶溜着口水说,“王家的老本行嘛!” 开酒楼的人嘛,自然要天南海北搜罗好食材,家里饭菜不好吃还了得? “这必然是北边的米,一年一熟,岁久日长,更香甜些。”七娘解释道,“之前我只听过,却没见过,今儿也是跟着东家享福啦!” 她手持木铲向下切到底,用力一翻,金黄色的锅巴便露了出来。 巴巴儿等饭的两匹饿狼齐声赞叹,咬一块,酥脆可口,米香浑厚,果然不凡! 越嚼越香,似有回甘,这样好米,不配菜都能吃两大碗! “来来来,吃吃吃!”饿狼头子明月急不可耐地招呼她们坐下,率先举箸,给两人都夹了一块大肘子。 颤巍巍一大坨,二人慌忙举碗来接,好险好险,差点掉在桌上! 肘子皮都炖烂糊了,吸得满口生香,里头的嫩肉沾了浓汁,香得魂飞三尺! 原本想着,天冷,大肘子一顿吃不完可以留到明天再吃,怎料三个青壮肠胃惊人,莫说剩菜,大骨头内的骨髓都被吸光,表面剔得比镜子都干净,就连盘底的汤汁,也被扣进去米饭擦干净了。 吃饱喝足,三人先烧一锅水,趁热以草木灰将餐具洗刷干净晾起来,预备午后还给王家,然后便横七竖八歪在炕上打饱嗝,开始犯困。 外面风雪愈疾,吹得窗纸噗噗作响,可室内的炕头却暖呼呼的,烘得人四肢都酥软了、化了。 真舒服啊,睡一觉吧。 三人就这么脑袋挨着脑袋,在残留着米香和肉香的温暖中陷入梦境。 年前三人都乔装打扮,捂得严严实实地往街上去了两回,辗转买了一条大鱼、两斤豆腐,外加两颗白菜,一小瓶果酒。 过年呢,怎么可以没有鱼? 大年夜当晚,三人拿大鱼炖了豆腐吃,一半新鲜嫩豆腐,一半特意放在窗外做的冻豆腐。 豆腐内部又鲜又烫,冻豆腐格外吸汁,屡屡喷溅,三人一不小心就被烫个哆嗦,“呼哧”个不停。 沿街窗子开了一扇,渗进来淡淡的硝/烟味,水汽氤氲中听外头的人放鞭放炮,别有一番趣味。 逐渐浓郁的烟火气中,明月取出果酒斟满,举杯示意,“来来来,辞旧迎新、连年有余,新的一年,咱们都平平安安!” “连年有余!” “平平安安!” 明月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发大财!” 七娘和春枝哄笑,“发大财!” 三个没有家的女人,凑在一起便成了家。 正月初四,天刚蒙蒙亮,胡记的伙计便收拾齐整,打着哈欠去开门。 还没到呢,老远便见有人围在店门口,那伙计还觉得奇怪呢,今儿刮甚么风?怎么这么早就有人来买布? “来了来了!” “快别吱声……” “啧啧,造孽啊!” “要我说,有果必有因,好端端的,他们若不招惹旁人,人家何苦做这个?!” 众人迅速作鸟兽散,卖炊饼的继续回去卖炊饼,吃早饭的继续回去吃早饭,只是都时不时往那门板上扫一眼,再嘀咕几句。 胡记的伙计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快步冲过去一看,脑袋嗡的一声。 半晌,他连滚带爬冲到胡家报信儿,“东家,不好啦,铺子门上被人泼了血了!” ----------------------- 作者有话说:我家早年就是经商的,对业内秘辛比较了解,所以这本小说里部分情节根据事实改编哈…… 第33章 胡家上下如何暴怒暂且不提,明月三人却是伴着笑声离去的。 连夜泼了鸡血后,城门一开她们就跑了,一口气跑到日上三竿才停下。 对视一眼,又忍不住笑。 瞧瞧,这就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哪怕见不到人,可铺子明晃晃在那儿摆着呢! 春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真过瘾,胡家一定气疯了,会不会报复呀?” 正月开门泼血,此为吸霉运、遭血光之灾的诅咒之意,非深仇大恨不可为! 此事一出,只怕客人们整个正月都不愿意登门了! 大过年的,谁愿意沾惹霉运呢? 做买卖的最忌讳这个,简直比直接捅一刀还难受。 七娘扶着她下了骡子,“当心脚滑。” 返程无需带货,她们两个又都很瘦,便把行李挪到明月那边去,二人共乘,等带货北上时再额外租骡子。 “不报复都要雇凶杀人了,怕他怎的?”明月下来狠狠喘了几口气,捡起石头砸碎路边结冰的小河,让两头骡子过去喝水,自己则熟练地掏出大铜盆取水。 被人欺负到头上还不敢还手?不是她的做派! 打蛇打七寸,你欲碍我买卖,我也叫你做不成买卖! “就是,”七娘拴好牲口,和春枝一起捡柴火,边捡边以过来人的语气道,“别人欺负了就要狠狠打回去,不然他们只会以为咱们是软柿子!下回欺负得更狠!” 明月给她比了个大拇指,“行啊七娘,出息了!” 七娘骄傲地挺起胸膛,嘿嘿,东家夸我! 一个敢孤身从泉州走到杭州找人的女子,其实本就极勇敢、果断,只是过去那些年周围人的约束、打压令她短暂地压抑了本性,如今慢慢释放出来,才算回归正途。 泼血这一招实在损,不费甚么成本,却极其有效,必叫胡记上下有苦难言。来日纵然事发,官府也不能拿她们怎么样! 哪条律法说不许泼鸡血了? 三人嘻嘻哈哈笑了好久,这才坐下来做饭。 走之前她们炖了好些肉,在外面放凉后按顿切开,都用油纸包裹成方块,整整齐齐码在包袱里,不占地方又方便取用。 明月先烧了一盆热水,三人用水囊里凉透了的水兑着喝了些,待身体暖了,便取出一块冻肉煮开,再往里面扔一点萝卜条儿。 切冻肉的主意是春枝出的,萝卜条也是她提议准备的,过年那几天在客栈窝着无事可做,几文钱一斤的大萝卜买了几大筐,三人每天一睁眼就是吭哧吭哧劈萝卜条,劈好了就架在炉子边上烘干。 除此之外,春枝还带她们炸了豆腐干,烙了葱油面饼。 豆腐干金黄绵软,口感极佳,就是那个面饼……春枝似乎不打擅长做面点,饼子没发起来,刚出锅还好,香喷喷的筋道,可放凉之后便坚如磐石,险些硌掉明月的大牙。 对此,春枝涨红着脸为自己辩解,“发面饼子不好带,回头热一热就浮囊了……” 等冻肉化开,萝卜条也吸饱了水分,衍生出独特的脆嫩和艮啾,在浓郁的肉汤里起起伏伏,“咕嘟嘟”打着油泡儿。 春枝打开另一个包袱,将里面的死面饼子掰开丢进去,没一会儿就泡透了。透而不散,确实好吃。 能在野外围着篝火热乎乎吃上这么一顿,别提多美了。 春枝见缝插针为自己洗刷耻辱,“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若是发面饼子,这会儿可怎么热呢?” 死面硬饼多好啊,越煮越有滋味! 明月和七娘插不上话,只是一味埋头狂吃,于百忙之中抽空挤出几声敷衍的鼻音,“嗯嗯!” 豪商 第38节 你是大厨,你说什么都对! 明月一行出发得太早,抵达渡头时,冰还没化呢,只好先找客栈住下。 得知她们要南下,客栈的伙计便道:“若要坐船,少说得等半个月才稳妥。” 半个月未免太久,有这个工夫,跑都跑进两浙路了。 七娘如今越发野了,见状便道:“如今咱们有三个人,两头牲口,怕什么!给春枝也买一杆好锄头,咱们捡白天慢慢赶路就是了。” 沿途并没有成规模的土匪,纵有拦路的,也不过是附近百姓,通常不会超t过三人,对上她们,未必占优势,何必耽搁? 春枝早就眼馋江南春色,闻言也是赞成。 大家都没意见,明月便最终拍板:先去买锄头,再一人配两包生石灰,明儿一早启程。 正月十五那日,她们还就近进城住了一宿,顺带逛了灯会、吃了元宵。 果然是火树银花,处处鱼龙舞,三人都看得呆了。 细细算来,这竟是她们有生以来头一回这样无拘无束地赏灯。 没有孝道,没有夫纲,没有奴役,真好。 直到正月二十五,淮南东路行进近半,三人才找到开河的渡头,改换水路,直奔杭州。 这一路走走停停,逢码头必问,十分曲折,实在算不得快,抵达绣姑家已是二月初一,地皮子都绿了。 之前天冷,三人在固县挤一个屋不觉得有什么,可杭州的下榻处本就不如固县的宽敞,天儿又暖了,再三人共处一室便有些憋屈。 刚出正月,外客不多,明月又租了一间给七娘和春枝住。 安顿下之后,明月带着看什么都好奇的春枝和半熟的七娘进城,去薛掌柜那边认路。 一路多有小桥流水,更多陌生花木郁郁葱葱,春枝两只眼睛都不够使,不住地“天爷”,“天爷啊,北地要是能有这么多河,就不怕春旱了。” 明月大笑,经过熟悉的桥头时,还找那个红丝饽饦摊子买了三碗。 红丝饽饦是她当初到杭州后吃的第一顿正经饭,意义非凡,后面每次回来,都要吃一次,不然就跟缺了点什么似的。 期间明月也换过别家,但总觉得不对味。 到时薛掌柜不在,明月顺口问了句,一个伙计便笑道:“我们掌柜的把河对面那家盘下来了,正收拾呢,您若有急事,不妨去那边瞧瞧。” 河对面?河对面不就是……死人那家?! 明月探头一瞧,果然改换门庭,薛掌柜正指挥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之前明月还想呢,对面那家想必是做不下去了,可惜了好地段,也不知最后要便宜了谁。 “走,快跟我去道喜!”明月招呼七娘和春枝跟上,过去后却见薛掌柜在发火。 “……又不是新来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若人人都这么着,店也不用开了!”薛掌柜的声音不见得多么尖利刺耳,更比对面的健壮伙计矮了一个头、小了一整圈,可谁也不敢出言反驳。 明月看得心神激荡。 多妙啊! 女人如何,弱不禁风的女人又如何?谁掌握了权力,谁就是天! 眼角余光瞥见明月,薛掌柜冷着脸收尾,“都散了,罚你一个月月钱,再有下次就不必来了。” 那伙计连连作揖谢恩,涨红的头脸上全是汗,满脸劫后余生地跑了。 明月这才上前道喜,“姐姐能干,买卖更上一层楼啦。” 薛掌柜嘴角高高扬起,死活压不下去,“嗨,小打小闹罢了,算不得什么!” “他家果然撑不住了?连正月都没熬过去?”明月好奇地进去看了眼,发现里面的格局几乎和薛掌柜原本那间铺子一模一样,仅南北朝向不同。 薛掌柜就笑,“说来也是天公作美,那男的在外面偷偷养了小老婆,儿子都会走路了!听说他出事,巴巴儿跑来争家产,他那原配岂是好相与的?死活不认,飞快变卖了,遣散伙计,带着儿子回老家去了。” “地段果然好,来日必日进斗金!”明月叹为观止,又小声笑道,“之前我看你骂,还担心你忌讳呢!” 薛掌柜笑得花枝乱颤,“这算什么!” 她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不怕说句犯忌讳的话,哪朝哪代哪座老宅不死人?可你放眼瞧瞧,哪个嫌弃过!” 若这江山有色,只怕是血红的! 死过人怕什么,那是与前任相冲相克,这不就将他克走了?如今换了我,自然就不同了! 明月目瞪口呆,你可真大胆啊!这样的话也敢说! 薛掌柜正志得意满,放肆说笑一回才慢慢收住,“你若要新货,这会儿却不多,需得过了初十才好。” 老话说得好,“春捂秋冻”,如今春寒料峭,本地人也还穿夹袄呢,做春装尤嫌早了些。 “嗨,那倒不急,我只是闲不住,就先带她们来逛逛。”明月向后面招招手,让七娘带着春枝上来认人。 薛掌柜朝明月飞了一眼,“光说我更上一层,你如今不也多了两个伙计?” 新来的这个叫春枝的姑娘看着不一般呐。 “托福托福!”明月哈哈大笑。 这倒也是。 大家都更好了,真不错! “对了,你来得正好,要便宜缎子不要?”薛掌柜问。 见明月双眼发亮,薛掌柜干脆带她进去看,又顺口抱怨道:“若非这次搬家,还不知瞒到什么时候!” 薛掌柜预备将便宜的中低端料子挪到新店,贵重的上品好料仍在老店,如此高下立判、优良分开,豪客们定然更欢喜。 开店卖货难免积压,不过像那些没花纹的素色缎子无所谓过不过时,可以慢慢卖。可今儿开库房理货时,薛掌柜却发现因伙计疏忽,好几匹靠窗的素色缎子没盖好,边缘被晒褪色了! “哎呦,还真是,这可不好卖了。”里间桌上摊开许多素色薄缎,明月过去一翻,果然有一头从里到外都晒透了,打开便是一溜儿月牙形的褪色白斑,每一块都有约莫一掌长,半掌宽。 “就是呢!”薛掌柜亦惋惜,“其实若自家穿呢,略一排布,剪掉边缘并不碍事,可客人们见了,岂有不大砍价的?如今我走货多,懒怠同他们一文两文的计较,你若不嫌弃,略给几个就拿走。别看是去年的货,可丝质极佳,多放几年都看不出的。” 明月点头,货确实不错,大宗进价也得八、九钱银子了。 “那你给个价嘛,”明月笑道,“也不知你进价多少,给少了像我趁火打劫似的。” 多给是不可能多给的! “这点东西能劫多少?”薛掌柜啼笑皆非,又斜眼打趣道,“往日跟我一分一两往下磨时,可没见你这样扭捏。” 明月只嘿嘿笑,也不作声。 境况不同,此一时彼一时嘛! “罢了,”薛掌柜略一沉吟,“看着这些就来气,你若要,一匹给我半两意思意思吧。” “半两?!”明月是真的惊讶了,“那你可真要赔本了。” 丝质和运货本钱摆在那里,拿货再多也不可能这么便宜的。 “若非我自家不缺,也就留着自用了。”见她领情,薛掌柜笑道,“若往外头零卖,且不说多给的余量和损耗,那些人必要还价,还完了还觉得自己吃亏呢,我懒得同他们磨牙。给了你,好歹你还念我的好。” 明月上下打量,这才发现她耳朵上换了一对极剔透极鲜艳的红宝石耳环,迎光流转好似火焰,心下了然:自己过年挣了一笔,想必薛掌柜挣得更多。 “这可是你说的啊!”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明月大笑,“便宜我了!” “便宜你了!”薛掌柜伸手往她腮上拧了一把。 若只有一匹两匹,她就直接白送了。 “七娘,春枝!”明月捂着脸向外探头喊,“来搬缎子!” 统共六匹,一匹黑色的,一匹浅鹅黄,两匹若芽色,还有两匹桃粉,合计折价三两。 明月高兴得什么似的。 便宜死了! 七娘不明所以,回去的路上还问:“东家,这回进素面的呀?” 还有瑕疵呢。 “这个不卖,咱们自己穿!”明月快活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眼见着要开春了,咱们还没什么新衣裳呢!薛掌柜慷慨,正好给咱们做春衫。” “我也有?”春枝诧异道,“这么好的缎子……” 她还没穿过丝绸呢! “咱们这样的买卖,正需要几件好衣裳充场面,”明月正色道,“来日我若叫你上门送货,难道你还穿着破衣烂衫不成?叫人笑话。” 春枝想了一回,也跟着笑,“那倒是。” 七娘已经盘算开了,“回去我就裁,先给东家你做几身,春夏衣裳换洗得勤,正该多备几套。我瞧你之前的裤子都有些短了呢,鞋也顶脚了,都得换。” 再者她们长时间在外奔波,披风、帷帽也要些。 新货没下来,估摸着短时间内走不了,她正闲着难受呢! 三个人六匹布,无论如何都用不完,回去后明月就问绣姑要不要。 绣姑果然喜欢,t比照家人的身量,要了几尺浅鹅黄、半匹桃粉、半匹黑色的,“以后若再有这等好事,你替我多要两匹,不拘什么颜色都好!” 缝制床单、被面什么的,多好啊! 明月失笑,“这样的事哪里有多!” 但凡有第二回,薛掌柜都得发狂。 绣姑要给钱,明月死活不要,“原本也是人家便宜给我的,不值几个钱,况且你素日照顾我颇多,可曾额外要过银子?” 绣姑就喜欢这样有来有往的,有人情味。 她果然不再坚持给钱,晚上转头就做了春笋炒肉、笋丁包子的宵夜送来,次日又在院中摆开长案,在紫藤花墙下带着七娘和春枝一起裁剪衣裳。 回想起之前紫藤花怒放的场景,明月不自觉期待起今年来。 “这几个色都颇雅致,只在衣摆或是领口、袖口略绣两朵小花就很好了。我屋子里还摆着水仙呢,就绣那个吧,看着就香喷喷的,又飘逸。”绣姑提议道。 七娘出身之地有闽绣,只是不如苏绣精致,便跟着绣姑学分线,预备大展拳脚。 春枝惭愧道:“缝衣裳倒罢了,绣花实在为难我。” 前头十多年她光学着怎么伺候人、讨好主子了,哪里有幸得人教授刺绣这等精细活儿呢? 对比这些人,明月的针线活儿实在一般,不然也不至于在家看店那么多年,做针线才攒下二两多,便不“自取其辱”,就在旁边教巧慧念书,偶尔也逼着七娘和春枝一起背,闹得二人苦不堪言。 巧慧也哼哼着不愿背书,“明姐姐,我不科举,读书有什么趣儿?” 豪商 第39节 明月正拿野草编蚂蚱,“有不有趣不好说,可有用是一定的。远的不说,日后这家客栈也要传给你,你若大字不识一个,如何看得懂账本?或者来日发达了,想买房置地、做买卖,与人签契约时,你识字,人家就没法儿糊弄你,若不识字,多的是给人骗了的,真到那时,别说享福,背上饥荒一辈子都还不完的还少么?” 白给的没好货,可旁人藏着掖着的,就一定是好东西。 千百年来,豪门世家不愿底层百姓读书识字,男人不想女人读书识字,所以明月就觉得,读书识字一定是件极好的事情。 所以如今她开始练字,日后也想买两本史书、杂记来读。 巧慧听得直皱眉,“怎么有那么多骗子啊!” 众人皆大笑,“是啊,长大后就是有很多骗子。” 巧慧嘟囔道:“那我还是不要长大了。” 绣姑抽空摸摸她的脑瓜,“傻丫头,这个你可做不得主。” 难得惬意,众人睡得有些晚,朦朦胧胧间,明月仿佛听见有人疯狂敲门。似乎是绣姑的男人跑来开了门,与来人说了几句什么,又跑回去喊绣姑,紧接着,绣姑竟又来敲她的门。 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明月瞬间清醒,胡乱抓过衣裳、拖着鞋子就去开门,“出什么事了?” 绣姑有些激动,拉着她的手问道:“你还要买房子吗?” 房子! 明月疯狂点头,“要!” 在外面过了一个年,她更想有自己的房子了。 绣姑向后招手,一个人自黑影中走出来,明月定睛一看,竟是徐婶子。 “进来说吧,怪冷的。”明月不及多想,侧身相让。 徐婶子却不进去,细看之下,额头上竟然还冒着汗珠,显是一路疾驰而来,“顾不上了,我长话短说。我有个大客,如今犯了事被扣在码头,急需救命银子,凑了一回不够,只能卖房。他那个房子极好,我看过几回,就在城中段偏西,地段好,收拾得齐整,家具也都带着,若日常从容,一千两没处买去!如今他只要七百,但马上就要,必须是现钱,银子和银票都行。” 她确实认识不少商人,但皆是明月这般的中小散商,即便有钱,也大多压在铺面和货上,未必能立刻拿出这么多现银。 明月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整个人懵了片刻,问过地段后马上意识到确实是捡漏。 七百两,我现在有多少银子来着? 上回进了近五百五十两的货,回了一千零八十两,另有六十两本金没动,去掉各方面打点、开销,如今是一千一百两有余。去掉七百,就是四百两! 春日衣料偏薄,暂用不到细锦、重缎,只要不是苏绣,好些的绫罗绡纱等平均每匹进价约在四两左右,她们三个满员运载三十匹也不过一百二,即便翻番也足够了。 徐婶子抹了一把汗,神色焦躁,“你赶紧想,这实在是捡了大便宜,也就是如今开不得城门,不然未必能坚持到我来告诉你。” 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若明月不要,她就立刻去找下一家。 “我要!”飞快地盘算完,确认不会影响进货和人情往来后,明月立刻转身进屋拿银票去了。 “东家,出什么事了?”对面的七娘和春枝听见动静,纷纷探头来问。 七娘背后甚至抓着锄头,只待明月一声令下便要大干一场。 “没事,我出去一趟。”明月来不及多解释,麻溜儿穿好大衣裳,跟着徐婶子就走。 绣姑不放心她,也要陪着,立刻叫自家男人去牵牲口。 杭州城外的夜黑且静,连月色都被乌云遮蔽了,只听见远远近近的潺潺流水声。 徐婶子带着她们一路疾驰,渐渐地,流水声渐大,迎面而来的晚风中也多了几分湿漉漉的水汽。 晚风袭来,将乌云吹散了些,隐隐照出四野,明月看到远处有几点火光摇曳,骡子脚下也从坚硬的泥土变为咔咔作响的碎石,再看黑影中影影绰绰的大船轮廓,便知到码头了。 只是有点晕头转向,不晓得是哪个码头。 徐婶子带着她们又往前走了一段,一个举着火把的士兵从黑影中跳出来拔刀,“什么人!” 徐婶子慌忙道:“军爷!我,方才去凑银子的那个!” “银子带来了?”那士兵问。 “带来了!”徐婶子的声音微微发颤。 那士兵这才带她们去见上官。 明月不是没见过官差,也不是没见过兵刃,可眼前一幕依旧叫她胆战心惊: 岸边跪着两个男人,似主仆模样,周围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兵围着,个个刀出鞘。 旁边散落许多竹筒,其中两根中段被砍碎了,洒出来好些白色颗粒。火光摇曳间,两个男人青紫交加、血水横流的脸映入眼帘…… 她立刻收回视线,不敢多看。 乖乖,“急等救命”是真救命啊! 一个头领模样的人亲自过来核验银票,清点无误后过去拍拍跪着那人的脸,嗤笑道:“算你识相,也算你走运。” 那人高高肿起的脸立刻被拍得血水横飞,身体都因为疼痛抽搐了,却强忍着不敢呼痛,扭曲着脸磕头,“谢大人开恩,谢大人开恩!” 那头领揣起银票,朝旁边一招手,唤来心腹,“去,拿我的腰牌进城,陪这位郭老板取房契!顺便给那位姑娘清清屋子!” 至于屋子里的东西清到哪里去,仍是他说了算。 一名士兵立刻过来,提猪仔一般将鼻青脸肿的郭老板拎到马背上,随手一放便扬鞭策马而去。 明月飞快地偷瞟一眼,就见那郭老板麻袋似的在马背上颠来颠去,夜风伴着闷哼渐渐远去。 今晚七百两绝非全部,甚至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一切都太诡异了,明月不禁努力去想,郭老板到底犯了什么大罪,竟需要这么多银子救命…… 她脑海中又飘过方才看见的几根破竹筒,白色颗粒,白色,颗粒,盐?! 贩卖私盐?! 那么多竹筒,若每一根都打通塞满,少说能藏上百斤!若果然是私盐,都够砍好几次脑袋了! 对了,之前徐婶子似乎也透露过,她曾帮人做这个,那么她这次? 想到这里,明月悄悄看向徐婶子。 之前光顾着想房子了,如今细细看来,徐婶子果然是面容惨白,衣裳都被汗水湿透了,虽强撑着,四肢也有些发抖的样子。 要命了,明月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果真是富贵险中求啊! 电光火石间,明月明白了为何一切都要如此迫切地赶在天亮前完成: 天亮后,城门大开,各处关卡值白班的官兵和差役纷纷上岗,上岸的、登船的客人更是多如牛毛,如此一来,贩卖私盐的事就捂不住了,这伙士兵私收贿赂的油水打了水漂不说,郭老板也必死无疑…… 方才收了银票的头领蹲在河边洗t手,无意中抬头,发现送银票来的姑娘貌似老实垂着头,实则一双大眼睛正咕噜噜偷看。 他撩水抹了把脸,拍拍刀鞘,意味深长道:“有时候太聪明可不是什么好事。” 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 明月嗖一下打个激灵,迅速收回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去而复返,被扛麻袋似的颠簸一路的郭老板支撑不住,不等到近前便烂面条一般滑落坠马。 那士兵只好调转回去,下去拖着他走,“头儿,房契取来了!” “嗯!”那头领扫了眼,朝明月抬抬下巴。 士兵哐哐走过来,将沾了血迹的房契往明月眼前一递,笑嘻嘻道:“恭喜小娘子,他浑家已经带着老人、孩子连夜搬家了,明儿一早你们往衙门里走一趟,那房子就是你的了。若有差池,只管明儿来这里找我们头儿做主。” 话音刚落,地上的郭老板便如惊弓之鸟般弹起来,哑着嗓子泣道:“不敢不敢……” 也不知入城这段时间又遭遇了什么,一趟走下来,他的脑袋已然肿胀如猪头,火把下微微透着亮,五官都快看不清了。 明月才接过房契,就见那士兵又做了个远离、转身的手势。她攥紧房契拔腿就跑,身后也不知谁一声笑。 过了会儿,一阵甲胄摩擦声混着马蹄声渐渐远去,直到彻底没动静了,明月才小心翼翼回过头去,见方才还半死不活的郭老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四肢并用爬到河边,半个身子都扑到水里去,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往怀里划拉,“啊啊啊银子,我的银子啊!” 可河里只有水,在他怀中来了又去,什么都没留下。 不久前还满满当当的几只竹筒已经空了,正随着水波在河面上起起伏伏。 第34章 “娘啊!”直到这会儿,徐婶子才两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绣姑从角落里出来,拍着徐婶子的肩膀安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没事就好。” 顿了顿,忍不住又说:“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啊,你就别沾这些了。” 盐铁茶官营,那是普通老百姓能碰的吗?抓着就是杀头的大罪啊! 今儿算他们倒霉,遇着一个贪赃枉法的,可也算他们走运,倘或碰着个铁面无私的呢?焉能有命在? 徐婶子的魂儿还在天上飞呢,眼睛直勾勾的,愣了半晌才点点头。 明月望向绣姑,朝徐婶子努努嘴儿,再指指快掉进河里去的郭老板,意思是俩人都栽了? 绣姑无声叹了口气,点点头。 明月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若非一起抓个正着,徐婶子怎会大半夜的知道消息? 明月犹豫片刻,上前对徐婶子道:“这回多亏您了,我……” 不待她说完,徐婶子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这话该我说才是。” 她乃从犯,故而只需三百两赎身。可郭老板已是走投无路,求她帮忙凑钱、卖房子,言外之意:若办不到,咱们一起死! 折腾半宿,徐婶子这些年忙活的全搭进去不说,还倒欠邻居们几十两,也着实吓破胆,估计回去要大病一场。 绣姑叹了口气,对明月使个眼色,“估摸着再有一个时辰城门就该开了,我看先别回去,先进城,去衙门将房子过到你名下是正经,免得夜长梦多。” 明月深以为然,不过却有个大难题。 “实话对您说吧,我是从家里逃命出来的,手头既无户籍簿子,也无出行文书……” 平时住店、进城,谁也不管,可买房置地却不成,非有文书验明正身不可。 刚才光想着买房,竟把这一茬忘了! 若此事不解决,房契就无法更名,来日郭老板未必会死心。为保险起见,她就只能做二道贩子,找机会再把房子高价卖出去了! 绣姑是真没想到,一时也愣了。 合着今晚码头上这么多人,遵纪守法的就她自己! 豪商 第40节 “这个不难。”要不说徐婶子是天生吃这碗饭的,此刻竟已转圜过来,虽仍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却开始有余力耳听八方了。 明月忙跑过去,“好婶子,若您帮了我这回,我必重谢!” 徐婶子刚马失前蹄被盘剥成光腚,缺钱得厉害,还真就非赚了这份谢礼不可,当即抖擞精神道:“此事若要办也不难,只是名头呢,或许不大好听。城外多有鳏寡孤独无人赡养,死后只剩破屋烂地,衙门一年一查,多在腊月初封档,眼下才出正月,说不得又有谁没熬过寒冬,未及销户。那些人没有财产,无人在意,你去衙门里找到管户籍的书吏,使点银子,悄悄往哪个死了的名下添一笔就是了。如此一来,没有亲朋好友戳穿,你又可以立个女户,自己当家作主,日后行事也方便。不过这么一来,就算是本地人了,得纳人头税,一年乱七八糟加起来将近三两银子呢。” 杭州繁华,苛捐杂税也多,更兼科举竞争激烈,一般还真没有愿意这么干的。 果然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明月听得豁然开朗,绣姑也是大开眼界。 “衙门里竟然也做此等买卖?” “为何不做?”徐婶子反问,“人口何其要紧?本地多一个人便多一份税收,官老爷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若要正经流程落户,极繁琐,要么等到年底人口核查,一文不花,要么提前花大笔银子加塞,另立户籍簿子,从下往上一层层递上去,再一层层递回来,快则一个月,慢则半年。 似明月这般外地来的,更麻烦,需得先回老家衙门开具证明清白的户籍文书,再回来重走以上流程。 可眼下郭老板元气大伤,又没了宅子,只怕即刻就要交割完毕回老家,如何等得? 只好想这个巧法子。 “这法子好是好,可我不认识衙门的人呐。”明月犯了难。 话音未落,就见徐婶子将自己的胸脯拍得啪啪响,“我认识呐!快扶我起来!事不宜迟,咱们城门一开就进城,先去给你办了此事,再同郭老板更名!” 一夜惊魂,前后几经起伏,此时此刻,明月总算能笑出声来,上前跟绣姑一起将她拖拽起来。 河边郭老板的嚎哭仍在继续,回荡在夜空中分外凄厉。 多年拼搏,一朝乌有,他不甘心呐! 世上走歪路的人那样多,怎么偏他倒霉! 跟着的随从死命拽着郭老板的裤腰带,生怕主人想不开寻短见。 又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东方天际微微泛起鱼肚白,郭老板也在随从的劝说下略略回神,两拨人相顾无言,不尴不尬地进城,直奔衙门。 时辰尚早,彻夜欢闹的人群刚歇,白日活动的人群已续。 无数细舟载着刚从田间地头摘下来的新鲜菜蔬,轻盈地破开水面,伴着涟漪穿梭在河道间,迅速送往各处灶台。很快,那些鲜菜、生肉便自笼屉、锅盖内喷出白汽,被送往形形色色的食客们的口中,助他们开启新的一日。 这一日对明月等人而言,极为精彩。 郭老板重伤之外形,所到之处人人侧目,连衙门的人都忍不住多瞧几眼。好在杭州到底是大都市,衙役们也见多识广,只要受害人不报官,他们也懒得管。 徐婶子果然颇有门路,随手抓着一个衙役就是认识的,托对方传了话,不多时,一个干瘦的书吏探出头来冲她们招手。 徐婶子拉着明月就跑,冲过去三言两语说了需求。 那人听罢,压根不问明月来历,带她们左拐右拐进了公房,哗啦啦翻开簿子看了半日,“要没亲眷的,嗯,我看看啊。自腊月至月初,杭州辖下九县死了七个没亲眷的,都由漏泽园帮忙收敛,四个病死的,三个冻死的,你想要什么样的?” 死人不是小事,要及时禀报,递交杭州这边汇总后,攒到年底一起入档,所以一查就有。 啊,这玩意儿还能选?明月傻眼,“有何不同?” 那书吏一副熟能生巧的样子,耐心道:“五代内有案底的便宜些,只要十两,哦,这个年轻时失手打死过人,五两即可。若要身家清白的,要二十两。” 好贵! 明月咬牙递过去一张二十两的银票,“要清白的。” 好不容易闯出点名堂,总不能成了某某犯人之女吧?未免太过荒唐! 书吏熟练地收了银票,眯着眼细看一回,提笔便写,“自今日起,你便是城外三道巷子t江老汉之孙女儿,无田无地,破屋一间。唔,你家没人了,立个女户吧,可免税三年。嘿嘿,这可是个好人家啊,高祖还中过秀才哩!” 徐婶子戳戳明月,“书香门第!” 明月:“……” 三辈子前穷死的酸秀才之后,算哪门子的书香门第嘛! 不过这份钱也不算白花,对方想得怪周到的。 若果然根除户籍隐患,日后她纵回通镇也不怕的:就算被认出来又如何?户籍册子上明明白白写了的,我乃杭州江明月! 稍后,新鲜出炉的“江明月”又跟郭老板去到另一个衙门档口,将房契更名。 看着崭新的身份文书和房契,明月长长地吐了口气,喜悦之情油然而生。 自今日起,她就算在这里生根发芽啦! 有人欢喜有人愁,焕然一新的明月意气风发,似雀鸟登枝;倾家荡产的郭老板死气沉沉,如行尸走肉,还要强撑着带明月去看房子。 地段确实好,虽算不得城内正中,距离衙门也只三条街,门前小桥流水,风景秀丽;屋后茂林修竹,凉风飒飒,附近住客不是各级小官就是各地富商,多有衙役日夜巡逻,治安无忧。 去年明月在城内闲逛时便数次经过此地,当时还羡慕这些屋子来着,却从未奢望过有朝一日能拥有。 你瞧,凡事无绝对,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 大门倒是关着的,可进去一瞧,活像遭了贼:除笨重家具不好带,被推得歪歪斜斜之外,衣裳被褥、花瓶摆件皆被搬光,厨房里的米面粮油散落一地。几处地板被撬开,院内一棵金桂根底下也挖了个大坑,泥土洒的到处都是,似乎埋过什么的样子。 一切都在无声诉说着昨夜的兵荒马乱。 明月总算明白为什么昨晚那头领为何这般周道,非要心腹带着郭老板走一趟,原来要刮二层皮呀。 搜刮得这般干净,恐怕所得比七百两卖房钱还多呢。 望着眼前的惨状,郭老板的嘴唇抖了抖,两只眼睛瞬间落下泪来。 明月心生不忍,“到这里就行了,您若有急事,不妨去办。” 不是说一家老小都被连夜撵走了?怪辛酸的。 况且他在此处,她便不好表现得太过高兴,简直憋死个人。 面目全非的郭老板胡乱抹了把脸,含糊不清道:“多谢,我这便去了。” 说完,把钥匙一交,踉跄着跑走了。 郭老板一走,明月总算能安心看房子了,然后迅速理解了为什么它可以市值千两。 大禄律法明文规定,无官无职的白身百姓最多住到两进,有了功名的才能买三进宅子,有官职者再加。 但很多有钱人没有功名又不够住怎么办呢?就横着扩张!固县的马王两家都是这么办的! 郭老板也不例外。 这套房子原本是街头第二家,但郭老板发财后将西邻买了下来,占了一个大拐角。公共院墙打通后另建宝瓶花门,原本的二进小院做会客之所和正房,邻居家前院做花园,后院给小辈住。 郭老板被抓之前混得风生水起,一年能挣上千银子,修建住处并不吝啬钱财,连室内外铺地石砖都是专门去外头一块块挑选的,四角雕刻五福云纹,造价不菲。 屋子各处都保养得极好,家具也齐全,都是好木头打的,明月只需将家具扶正,擦擦灰,再把几处掀开的地砖铺好、挖起的土坑填平,最多两日,就立刻能搬进来住了。 徐婶子跟着转了一圈,啧啧称奇。 以前她只是来过,却没能细看,今儿真是开了眼界了。 绣姑对这样的构造很感兴趣,对明月说:“单独一套小巧些,可两边一并就宽敞了。花园那边有单独出入的门,到时候你把中间的院墙门一锁,隔壁就能单独租出去,按单间分租也好,整套租也罢,这样的地段,还有那么些家具,租金少不了。” 明月记得刚来杭州时就有客栈的伙计说过,差不多的地段单独一间屋子就要月租五六两了。隔壁好些地方都拆了做花园、库房,饶是这么着还有现成带书房的正房一大间、东西厢房各一,这就是三间。 尤其正房,带着卧室和书房,还有小会客厅,收拾得极好,租价必然也高。 即便整套房子租出去,略便宜些,一个月也下不来十五两,几年就能回本。 难怪不到走投无路大家都不卖房子,真真儿下金蛋的母鸡。 促成一局的徐婶子俨然已恢复了活力,听说明月有意将隔壁出租,又欲包揽此事,“这样的地段,这样的屋子,只有主挑客,断没有客挑主的。你且瞧着吧,不出三天,保管租出去!” 因昨夜惊魂,如今绣姑对徐婶子的交际多少有点担忧,唯恐引来极恶之徒,便也掺一脚,“我也帮你问问。” 她家附近多有人家开小客栈,一准儿有想长期租住的。 “那就多仰仗二位费心了。”明月想了想说,“能尽快整租出去最好,可也不能一味求快,需得是清白正经人家,来科举的读书人和异地为官的租客最佳,商人次之。” 对外租房就不得不考虑折旧,有功名者为礼法束缚,多少会顾忌点礼义廉耻,实际损毁起来也有限。可经商的就不同了,明月自己也是商人,短短一年下来,见过多少没王法的事?如今出门经商的还是男人居多,少不得吃酒应酬,既要应酬,想必席间也少不得吹拉弹唱、淫词艳曲,更有甚者,又要包养外室、豢养妓子,做出些腌臜事来,天长日久的,屋子都被沤脏了。 况且另一半她还要时不时来住呢,总要图个清静安稳。 果不其然,一听这话,徐婶子就迟疑了,“来此处租赁的,自然是买卖人居多,且给钱也痛快。” 明月知道她的心思,笑道:“好婶子,您今儿帮了我的大忙,我必要给你包个大红包!改日谁若帮我找着合适的租客了,另有谢礼。” 见她没忘了自己的功绩,徐婶子心下熨帖,“说得也是,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还是与斯文人为邻的好。” 稍后,徐婶子回家休息,绣姑顺便回去告诉七娘和春枝,明月则自己留在新家,慢慢收拾。 原本徐婶子和绣姑也想帮忙,但都被拒绝了。 过去短短几个时辰内发生了太多事情,明月需要一个人冷静冷静。 当所有人都离去,陌生的新家只剩下自己,昨夜的一幕幕重新在明月脑海中滚动: 码头,私盐,殴打……新家。 她在被挖得一塌糊涂的金桂旁蹲下,用手一点点将土坑填平,然后顺着树干慢慢望上去,看树,看天,看房檐,看四周整齐的灰瓦和白墙。 空中白云悠悠荡过,晨间清风送来竹林清香,墙外是熙熙攘攘的车马行人,墙内自成一方天地,如此静谧。 新家啊,我的家。 真是奇妙,哪怕之前已经来过杭州很多次,怀里也揣着大笔银子,可明月总觉得不踏实,真就如河中浮萍般,飘飘荡荡,随波逐流。 可现在,不同了。 哪怕现在屋子内外还乱糟糟的,她就是越看越欢喜,甚至连吹过来的风都显得分外温柔。 明月轻按怀中放着房契的位置,非常神奇地感到了安心。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自地下钻出,牢牢地将她两只脚黏住,继而向上攀援,又把她的心稳住了。 啊,这就是我的家了。 她突然迫切地想要倾诉,想要一位可以充当自己长辈的温柔的和气的人来分享自己的喜悦。 可她没有娘了。 毫无征兆地,她想到了常夫人,那位与娘并不相像,却同样宽和包容的女郎。 说干就干,明月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冲到街上买了文房四宝,怀揣着雀跃返回新家,第一次进到书房内坐下。 写什么呢? 对,我买房子了,有家了,以后您若想与我说话,可以直接把信寄到这儿来…… 可常夫人已经回京城了,她有自己的家,可我呢?明月默默地想,我只是个萍水相逢的过客罢了,她还记得我吗?会希望看到我的信吗? 豪商 第41节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怜,像一条被人丢弃的野狗,远远地渴望着不属于自己的幸福。 不,她马上又觉得自己很幸福,哪怕没有家人,在遥远的异乡也能有这么个人思念着…… 怕什么!明月暗骂自己没出息,想写就写了,又不会掉块肉!若对方不喜欢同自己说话,自然不会回t信,那时不就知道了? 想明白之后,明月复又欢喜起来,端端正正坐好了,一脸严肃地开始动笔。 她现在会写的字不多,想写什么却不会时,就打开《千字文》的字帖从头背诵,背到对应的音节照着描。 不算好看,歪歪斜斜老大一个。 她甚至不确定是不是这个字! 可若通篇读下来,应该能懂的吧? 一封信写下来,明月足足把《千字文》背了几百遍,硬生生学会了写二十多个新字! 等她把信纸晾干,七娘和春枝已经循着地址、牵着骡子、背着行囊找来了。 昨儿半夜明月和绣姑齐齐离去,她们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并不敢睡,干脆点起油灯,一边缝衣裳一边等待。熬了一宿,不光得了东家购置新居的喜讯,连明月的春装也新制了一身,倒是应景。 两人还没进来就被惊呆了,齐齐杵在大门口吞口水,眼睛瞪得老大。 “东家,这,以后咱们真住在这儿?” 这么好的大宅子得多少银子呀! “那还有假?!”明月大笑,一手一个往里拽,得意洋洋道,“说了要带你们挣大钱,过好日子!” 两人边走边看边哇,嘴巴就没合上过,活像青蛙成精。 “快看呐,竟然还有花园!”七娘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里头怒放的玉兰花瓣,美得魂儿都要飞了。 真好啊! “快看我新写的信!”明月从书房里探出脑袋来,抓着信纸给她们看,“我会写信了!” 快夸我! “哇!”七娘和春枝立刻被吸引了,纷纷投来崇拜的目光。 尤其是春枝,又惊又喜,“你识字,你竟然还会写字!” 多了不起啊! 明月被她们看得不好意思,红着脸嘿嘿笑,“或许有的写错了,但是,但是我觉得自己挺厉害的哈哈!” 常夫人和莲叶她们也一定很惊讶。 从杭州往京城去的人不少,还有专门的信使,明月找了最贵、信誉最好的,反复核对了地址,委托对方送过去。 “若有回信,你可千万要送来啊。”她难得忐忑地说。 “放心吧,”出门在外,谁不期盼家书呢?那人听多了类似的嘱咐,笑着安慰道,“若有回信,哪怕天上下刀子,我也一定送上门!” 明月放心了。 想着七娘和春枝一大早收拾行囊进城,必然没来得及用饭,这会儿她也饿得肚子咕咕叫,便自街边食肆买了许多包子,用荷叶结结实实抱了满怀。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杭州植被繁茂、水泽遍布,笋子和虾子乃餐桌常客,这包子便是笋丁虾肉馅的。无需额外烹调,只撒一点盐巴便很鲜美。 当天晚上,明月、七娘和春枝谁都没睡,连夜挽起袖子打扫。 房东一家走得仓促,锅碗瓢盆、门帘靠枕、鸡毛掸子、笤帚扫把之类的家常小件都来不及带走,而那伙兵士又看不上,如今正好留给她们使。 角落充当库房的耳房里还有好些木炭,成包的蜡烛,一套绣架,一只小巧泥炉,几只水桶木盆等杂物,都用得上。 春枝看过后高兴地说:“东一堆,西一撮的,乍一看不多,细算起来也不少,若去外头买,也得几两银子呢。” “正是呢。”七娘难掩兴奋,从门外抱着橘子进来,“这里真好,外头什么都有卖的!” 家具摆正、擦净,地上的坑填平之后,各处立刻齐整起来,铺盖一铺,就很像那么回事儿了。 七娘盘算一回,眉飞色舞道:“之前还说那些缎子用不完,如今好了,东家屋里各处的被褥、坐垫乃至床帐,哪个不要用料?” 还未必够呢。 “如今天暖,那些暂且不急,以后猫冬慢慢做吧。”明月道。 其实忙只忙到上半夜,奈何三人亢奋太过,嘴巴都咧到耳根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不知不觉,天都亮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纵然一夜未眠,三人也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七娘和春枝用昨日添置的东西合力做一顿早饭,明月胡乱吃了,又去外头找先生看日子,预备乔迁宴。 她在杭州熟人不多,算来算去也只徐婶子和绣姑一家、薛掌柜。 徐婶子和绣姑不必说,昨晚就知道了,明月便单独去告诉薛掌柜。 薛掌柜先道恭喜,又问住址,竟笑了,“这不是缘分是什么?那里距我在城里的宅子不远,若坐船,不出两刻钟便到。” 明月问她的住址,果然近,“原本还恐你忙,不得空来,这下好了。” 听听,“城里的宅子”!那肯定还有城外的,真叫人羡慕! “正是,”薛掌柜笑道,“这顿乔迁宴我吃定了。” 买房置地是大事,必有蓬勃向上之喜气,总要去沾一沾的。 三天后就是黄道吉日,众人一早便来了,先择吉时放几挂大红鞭,并各自送上贺礼。 薛掌柜送了两匹大红镇宅缎子、一个约莫半人高的种着睡莲的青石小缸,缸外壁刻着万事如意纹。她叫明月摆在院中央,“咱们生意人的住处,没水是不成的,这叫风生水起。” 原来如此!明月肃然起敬,立刻亲自去摆好。 绣姑一家送了几把新筷子、几样细瓷餐具,徐婶子是一块新菜板、一条鱼,就连七娘和春枝也合伙买了几包点心、一个猪头做贺。 众人一起忙活,将那大猪头炖得烂烂的,鱼也烧得喷香,另炒几样新鲜菜蔬,供了艳丽瓜果,摆放干湿点心,搬来香案,倒上美酒拜祭各路神明,又单独供奉土地,意在告知新主家到了。 明月提前沐浴更衣,此时又净手,焚香祷告,四面拜神。 到财神位时,她格外郑重,每拜一次便在心中默念:发财,发财,发大财…… 世上再没有比这个更虔诚的了。 隔壁听见动静,也来瞧,问过后才知道屋子易主,也去街上买了两封点心凑趣。 “外子在衙门当差,白日不在,以后就是邻居了,要多多亲近才是。” 明月也喜,“原来在公门高就,失敬失敬。” 要不怎么说好地段的房子贵呢,单看邻居就不同了。 身在公门的高邻多,附近就不会有泼皮无赖滋扰,十分清净,各路消息也灵通。 那女子却笑,“公门人多着呢,算不得什么,哪里比得上妹子你呢?年纪轻轻就置办恁大家业。” 生意人钱多,流动亦多,便如候鸟,来了又去。她居住此地七年有余,邻居前前后后却换了六次,也不晓得这次来的又如何…… 初次见面,她未细说丈夫在何处任何职,明月也不细问,来日方长嘛! 巧慧年纪小,最爱热闹,一整日都在笑,结果傍晚得知要回家,哭了,“明姐姐以后都不在咱们家住了么?” 明姐姐知道好多有趣的事儿,喜欢陪我玩,还会给我编草蚂蚱呢! 绣姑哭笑不得,“大好的日子,快别哭,你明姐姐熬出头,有了自己的屋子,你若想她,常来就是了。”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巧慧越发体会到分别的意味,继续大哭。 她腿短,这么远,要走多久才到啊! 小孩子的感情真挚而热烈,明月也被带得眼眶泛红,过来搂着软乎乎的小姑娘安慰。 绣姑一家帮了她太多,骤然搬走,明月也伤心。 良久,巧慧才抽抽噎噎地停了,从小荷包里翻出珍藏已久的石头,摸了又摸,最后才恋恋不舍道:“明姐姐,给你玩。” 那是一块小狗形状的白色天然卵石,最妙的是狗头位置有两块黑斑,活似双眼,去年巧慧捡到之后便爱不释手,几乎日日把玩,如今早被摩擦得油润发亮,漂亮极了。 小孩子肯将心爱之物送出,意义非凡,明月郑重地接了,又跟她拉钩,约定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第35章 一气折腾到二月初七,明月才得空停下来喘口气。 期间绣姑帮忙物色租客,顺利将隔壁租了出去。租户是一家四口,因儿子来这边书院求学,又恐他为富贵繁华所迷,学坏了,便举家搬迁。 白日儿子出去上学,当爹的在城中某布庄与人做管事,只有母亲带着小女儿在家绣花卖,因怕给恶人盯上,便欲在好地段租房。 这几日明月专门找邻居打听了,得知因附近风气极佳,似那等带正经书房的开阔正房,租金极贵,单租少说要八两。 厢房便宜些,可也不会少于六两。 邻居女郎还好心提醒她,“分租大家差不多都是这个价,你便不好太低了。” 容易得罪人。 如此一t来,若都分别租出去,一个月就有二十两! 但这家人想整租,又是来求学,少说三年不会挪地方,便要讲价。 合心意的久租客实在难找,作为房东的明月自然也愿意省事,“我这里家具都是齐备的,又是好料子,你们只将铺盖带来就能住,委实没有太大讲头。一季分租是六十两,整租五十五两,这么着吧,若你们一次付整年的,就算二百一十两,如何?” 银子到手里就能钱生钱,略让一些也值了。 二百多两对普通百姓而言无异天价,然这家人言语斯文,衣衫整洁,手指也都细腻白净,显然不以下等体力活儿谋生。 最关键的是,那女人是苏州人!做的是苏绣! 明月可太知道苏绣的价值了。 苏绣精细,做得极慢,可能一个、几个月甚至几年才得一副,但小小的一副就能卖十几、几十两!大的卖到几百两的也不在少数。 果然,那夫妻俩飞快地对视一眼,痛快付了整年租金。 如此一来,算上之前买房剩下的,如今明月手中便有六百两了。 天气渐暖,市面上的新式布料陆续上新,明月连着跑了几日,将各色薄缎、绫罗纱绮绡都买了些,凑够三十匹。 其中以纱、绮、绡三样最薄,用丝最少,叠起来五六层依旧能看清肌肤,望去好似晨间山雾,有烟雨朦胧之美,此三者工艺最高,虽只薄薄一卷却最贵,没有一匹低于六两。 豪商 第42节 其质轻若无物,手感极佳,尤其适合做罩衣、帷帽、发带和披帛,春日常见微风,于踏青之日穿着,必有凌空翻飞、飘飘欲仙之感。 但明月之前毕竟没卖过这些,也有些忐忑,三种只拿了八匹,花了将近六十两。 到底是春日,北方暖和不到哪里去,另外提花、染色的薄缎要了十二匹,各样花色的镂空绫罗要了八匹,又花一百二十两。 明月注意到,薛掌柜对她的态度再次发生了变化,变得更郑重,也更亲近。 细想原因,不外乎买房和贩布。 短短一年之内购入价值千两的房舍,证明明月经营有道、无漏财恶习,拥有这样品质的商人多得长久,可交;一次贩货三十匹,近乎全年无休,一年少说二百匹,且都是中上等好货,这样的数量和金额,放眼杭州城内都算中流偏上,其吞吐完全不逊色于中等店铺。 不知不觉间,明月俨然成了薛掌柜名单内最稳定、走货量最大的交易对象之一,待遇自然也水涨船高。 返程自不消说,只是越靠近固县,明月便越心事重重,进城前那晚更是彻夜未眠。 夜间在老地方露宿,春枝值夜,发现明月的呼吸声久久未变,低声问道:“东家,有心事?” 明月知她心思缜密,索性披着羊皮袄坐起来,拨弄着柴火缓缓道:“我有个想法,明日咱们先不进城,去租一辆马车,你带着货单独走,我和七娘分开,在你后面……” “为何?”春枝一怔,继而迅速明白过来,“您是说,胡记会报复?” “他们敢!”七娘醒了,睡眼惺忪来了一嗓子。 明月和春枝被吓了一大跳,齐齐扑过去拍了她几巴掌解恨,“咱们能报复他们,他们为何不能报复咱们?” 正月当门泼血,简直是把胡记的脸皮扔在地上踩,他们能咽得下这口气? 但就算时光倒转,再来一次,明月还会那么做。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胡家买凶杀人在先,她们没死是她们的本事,绝非胡家手下留情!若不报复,真就成软柿子了! 她说得在理,七娘声音便弱了些,“可咱们不是有孙都头作保么?” “固县有三个都头,都头上面还有典吏,乃至主簿、县丞、县太爷,咱们能收买,胡记在固县经营多年,反倒不会了不成?”明月一脸平静地说出残酷的现实。 初春多风,晚风尤甚,将篝火吹得簌簌摇摆,照得她面上晦暗不明。 春枝和七娘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什么。 是啊,做买卖就少不了跟人对上,既然对上,不分个生死高下是不会停的。 “咔嚓”,明月掰断一根枯枝丢入火中,看着火焰渐渐升高,又把剩下的银票拿出来,慢慢想了一回,迅速分成三份,“明日先去租车,将货分散开藏匿于车厢内外各处和牲口腹下。春枝,胡记的人大约不认识你,你带着货和三百两银票先进城。七娘,你带五十两,我带六十两,咱们隔开几个人,先后入城。” “东家!”二人急了,异口同声喊。 自上回离开固县,三人同吃同睡,未有一日分开,虽非亲生,却情胜姐妹,如何听得了这个! “都别说话,听我分派!”明月抬高声音,对着无边黑夜重重吐了口气,“若一切顺利,咱们仍在王家酒楼会合。若我出事,春枝,记住了,不要回头看,更不要被人瞧出破绽,先去找孙都头,更不要忘了卖货。那几家你都熟,若他们问起我为何不去,就说我偶感风寒,不宜见客,记住了?” 春枝感受到空前的凝重,张了张嘴,一时间竟发不出声。 她看着摇曳的火光照在明月脸上,读懂那双被火照亮的眸子里满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 “记住了吗?”明月死死盯着她。 不得不说,这个安排很冒险,但凡春枝有二心,带着银子和货跑了…… 但明月必须,也愿意赌一把。 感情上讲,一年的接触让明月清楚春枝是怎样的人,可以信任;理智上讲,离开马家的春枝在固县已无容身之地,而一旦离开固县,她又没有可以施展的空间,唯有跟着明月,才有无限可能。 “记住了!”春枝咬咬牙,用力点头。 若出事,绝非小事,找人疏通必要银子,卖了货、收回货款才有希望! “春枝,若进城时无事发生,你先到酒楼,记得开三间房,不要紧挨着,但也别离太远,住进去之后,我们都要略作修饰,彼此间装作不认识才好。”明月边说边拿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力求无漏。 “东家,”七娘忽咧嘴一笑,“人是咱俩一起打的,若您出事,我也跑不了,何必分开?外头有春枝一个就够了。” 明月用力拍拍她的肩膀,“好七娘,不过还是听我的吧。” 万一呢? 多走一个是一个。 她有预感,这次进城,必不会平静。 一山不容二虎,与胡记的龃龉一日不平,双方便一日如骨鲠在喉,不得安宁。 来做个了断吧,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固县这块肉,她吞定了! 三月初一,固县西门。 临近正午,入城的人并不多,以春枝的经验,守城衙役大多会在时候偷懒,查验并不细致。 可今天却有些不同。 专供平民出入的小城门内侧比平时多了一个人,专盯着十几、二十岁的大姑娘小媳妇看,惹得许多人敢怒不敢言。 城门幽深,在外准备入城时根本看不见,而等能看见时,想走也来不及了。春枝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她近乎本能地想要回身示警,对方的视线却已落到她身上,“做什么的?从哪儿来?车上还有什么人?” 要糟!春枝把心一横,扯开嗓子大声吆喝,“走亲戚串门子,拉了些人家不要的铺盖、皮袄、老布……” 她说的纯正固县方言,问话之人的表情立刻便松弛了,又扭头看角落里坐着的年轻男人,见对方摇头,再看车内果然乱糟糟的堆着些横七竖八的皮袄、厚重铺盖等物,下面也方方正正的,虽多,却藏不下人,便摆摆手叫她过去,“快走快走。” 东家听见了吗?七娘听见了吗?她们走到哪儿了?春枝心里敲鼓一般七上八下的,又大声问道:“差爷,出甚大事了?往日可没管的呢,今儿怎得这样严?” “吼什么,老子没聋!”那衙役捂着耳朵道,“问那么多作甚!还不快走!” 这娘儿们什么驴嗓子!震得脑瓜子嗡嗡的。 春枝不死心,还要再说,却见一直坐着的那男人双目圆睁,突然颤巍巍站了起来,指着春枝后面对几个守城衙役喊道:“就是她,就是她!” 春枝这才发现,那人一条腿是瘸的,所以才要坐着。 瘸腿! 春枝脑中嗡的一声,手脚冰凉,冷汗涔涔而下。 同春枝说话的衙役立刻和另一人向后蹿去,“站住!” “别动!” 四周顿时乱作一团,小孩哭、大人叫,好些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骚乱中心望去t,春枝心急如焚,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 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一瞬间,春枝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到颅顶,恨不得立刻跳下车,挥舞锄头跟那些人干一场。 “东……” 不行!春枝骤然惊醒,额上满是冷汗。东家说过的,不能都陷进去! “驾!” 春枝抬起手,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强忍着回过头,驱动骡车往孙三家中驶去。 城门口附近行人众多,此刻又涌过来好些看热闹的,春枝一路横冲直撞,吓得众人纷纷躲避。 可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快,要快! 从城门口到孙三家,只隔了四条街,但春枝却觉得仿佛过了一整年,从未如此漫长。 此时孙三不在家,但英秀在,听说是替明月来的,马上就叫她进去了。 风尘仆仆的春枝也不废话,言明要找孙三。 见她急得脸都白了,英秀便有些猜到了,“可是明老板出了什么事?” 要找孙三帮忙,此事必瞒不过英秀,春枝略一挣扎便将事情说了,“实不相瞒,我们东家给人陷害,方才入城时被捉到牢里去了!还望太太帮忙!” “什么?”英秀惊讶道,“大白天的,竟有这等事?” 她虽只与明月见过两面,但对方出手大方、为人爽朗,还会私底下来陪她解闷儿,又识趣,印象很不错。 “喜儿,喜儿!”英秀忙唤来丫头,“你快带着小厮去找大爷,就说家里出事了,叫他赶紧回来。” “哎!”喜儿立刻转身出去,点了两个小厮就跑。 孙三每日巡逻的路线都是固定的,很好找,前后不过两刻钟就满头大汗地回来了。 见浑家无事,孙三才要对丫头发火,又瞥见角落里站着的春枝,“你是……跟着明老板的那个?” “是!孙都头好记性。”春枝飞快地行了一礼,竹筒倒豆子般说明原委,“若非十万火急,实在不敢来叨扰太太和都头,还望都头施以援手,必有重谢!若有要疏通之处,只管开口。” 类似的事不是没发生过,孙三一抬手,“你不必说了,我已知晓。” 他略一沉吟,“可知是什么罪名?” 公然捉人,总得有个名头,知道名头才好对症下药。 春枝摇头,“当时有些乱,我只看见拿了人就走了。” 孙三道:“事不宜迟,我先去打探打探,再做商议。” 说着,转身就走。 “都头!”春枝追上去,二话不说塞了一张二十两、两张十两的银票,“纵然都头不辞辛苦,也少不得要上下打点,总不能叫您自掏腰包。还望都头便宜行事,拜托了。”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衙门内外上下那么多人呢! 万一问到关键人物,有什么转机也未可知,若要用银子时没有银子,岂不耽误大事! 去探听消息,大额银票不便,小额的正好打点,孙三点点头,“好,我去去就回。” 春枝此生从未如此无措,待孙三一走,下意识望向英秀。 英秀过来拍拍她的手,强拉她到一边坐下吃茶,“你先别急,明老板吉人天相,且叫他去问问再说。” 英秀还不信了,朗朗乾坤,就敢弄死人不成?! 孙三去了近两个时辰才回来,脸色不大好,“我找了女牢那边的看守,说今儿确实抓了两个人,看年岁和样貌,大约就是明老板她们无误了。” “那?”春枝咬牙,“能不能花银子捞出来?” 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既然进去了,说不得要破费。 钱没了可以再赚,只要人没事,花多少银子都值。 “辗转问过了,难!”孙三咕嘟咕嘟灌了一壶茶,淌得前襟都湿了,“说是她二人之前故意伤害人命,致人伤残,后又逃逸,如今案子已经报至刑房,说不得要审几日。” 如此种种,冲人而非财,单靠银子……难! 豪商 第43节 “明老板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英秀皱眉,“她能伤什么人?” 春枝张了张嘴,小声将当时的事情说了。 英秀勃然大怒,“好不要脸!呸,那是他们活该,当时怎么不打死了,留得那畜生造反!” 春枝深以为然,可眼下最要紧的却是另一件事,“审几日,会不会用刑?” 大牢就是虎狼窝,万一把人弄坏了可怎么好?她才十七呀! “暂时不会,”孙三很肯定地说,“口说无凭,审案也需人证物证俱在,不然岂不乱了套?” 春枝听了,才要松口气,却听孙三话锋一转,“可牢房终归不是自家,说不得要吃些苦头。等再过两日,明老板她们不主动认罪……” 一旦掌握证据,被告又拒不配合的,根据律法,刑房可略作刑罚。真到那一步,用刑,用什么刑,多重,怎么用?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春枝眼前一黑。为奴作婢十多年,她知道太多折磨人的阴毒手法,据说都是从衙门里传出来的。 若是,若是那些肮脏手段都落到东家身上…… “照这么说,是没有证据就先把人抓了?这不是摆明了要诱供,诱供不成就屈打成招么,未免太乱来。”英秀虽非公门中人,但与孙三成婚多年,长期耳濡目染,也知道不少黑幕,闻言皱眉,“难不成县太爷也同他们狼狈为奸?” “这样的话也是能胡说的?”孙三不轻不重呵斥一句,“大老爷日理万机,又不是命案,除非真有了眉目,刑房的人也不敢贸然叨扰。” 世间十样事,七种无结果,若什么事都直接报给县太爷知晓,还不把他老人家忙死、烦死了! 再说了,县令乃七品命官,要请动他,非同等闲,胡家未必舍得。 又或者,觉得只是收拾几个女人,且不必“杀鸡取牛刀”。 英秀显然并不将他的“斥责”放在眼里,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县太爷又如何?天底下赃官多的是!打量我没见过么? “当务之急,有两件事要办,”孙三拿她没法子,只好无视,转头对春枝说,“要打听明白胡家的人收买了哪几个,如此才好对症下药。再一个,硬闯不行,需得智斗,此事咱们不成,要请个靠得住的状师来替明老板辩驳、喊冤。” 要花钱。 花很多钱。 春枝听懂了,起身一揖到地,哽咽道:“银子的事您不必担忧,之前东家便有所感,叫我委托您全力施为……拜托了。” 却说明月和七娘先后被捉,不由分说便押入牢房,进去后先搜身,二人身上的银票都没保住。 足足一百一十两银票!几个狱卒都睁大了眼,急切地吞着唾沫。 没想到,真是头肥羊! “看什么!”膘肥体壮的女牢头恶狠狠瞪了众人几眼,毫不犹豫地将银票揣入怀中。 想到还要分给上头,她便肉疼。 众人的眼睛又瞪大几分,嘴唇蠕动几下,终究敢怒不敢言。 恁老吃肉,竟连汤都不给我们留一口么? “那是我们的血汗钱!”七娘骂道,“就算上交衙门也需登记造册、过明路,你凭什么拿走!” 那女牢头慢慢转过身来,盯着七娘看了会儿,嗤笑一声,抬手就打。 “姐姐息怒!”明月猛地朝七娘撞去,七娘踉跄倒地,那女人打了个空。 “姐姐息怒,”明月自己也摔在地上,挣扎着坐起来,强撑着赔笑道,“她一时胡言乱语,姐姐莫要放在心上,那些本就是我们想要孝敬姐姐的,还请姐姐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好汉不吃眼前亏,如今情势未明,冲突起来吃亏的是她们。 “嗯,你倒有些见识,”那牢头呵呵一笑,对左右摆摆手,“送这两位进去吧。” “多谢姐姐。”明月假笑着,抬头看她,将她的眉眼轮廓一点点刻进心底,日后化成灰也认得出。 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要你连本带利吐出来。 女犯人数不多,未定罪就捉进来的更少,明月和七娘意外又不那么意外地混了个“空房”。 三月的固县春暖花开,牢房内却依旧阴暗潮湿,地上只铺了薄薄一层麦秆,七娘过去翻开一看,底下都发霉了。 她抿抿嘴,努力寻了块干燥地,抓取略干净一点的麦秆使劲擦了几遍,铺上所剩无几的干麦秆,又脱下外衣叠成厚厚的小块垫在上面,“东家,坐下歇歇吧。” 明月要拒绝,七娘却不由分说按着她坐下,“此地阴冷,早晚会冻透,多一件少一件外衣无甚差别。” 说着,她又苦中作乐道:t“况且我是闽南人,那边冬日的湿冷与这个没什么分别,早习惯了,倒是你,年纪还小,若是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啊,明月眼眶泛酸,才要开口,七娘却故意岔开话题,“东家,你说,咱们会挨打吗?” 她不怕吃苦,只怕进了这种地方,挨打却不能还手,任人鱼肉。 明月想了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进了这里还能有好? “春枝一定在外面想法子,”七娘喃喃道,像说给明月听,也像安慰她自己,“说不定明儿咱们就能出去了,等回到杭州,咱们还住大屋子……” 好日子,她还没过够呢。 无论如何都得保住东家,七娘默默地想,若真要挨打,她就把事情担下来,只打自己! 很快,明月和七娘就知道她们要遭遇什么了。 没人来提审,也没人用刑,平静得近乎诡异。 但也没人给她们水和饭。 甚至到了夜里,她们都开始犯困时,一直没出现过的狱卒忽然现身,故意拿着棍子敲打,举着灯照,不许她们睡觉。 明月和七娘年轻,又长期在外奔波,早就习惯了,一天不吃不睡不算什么。 可两天不吃不喝不睡,就很成问题。 明月很饿,腹内火烧火燎的难受,嘴巴干裂起皮,喉咙里长了毛似的难熬。 牢房内幽深、昏暗,时间流逝暧昧不清,每一刻都变得无比难熬,她开始胡思乱想,跟夜晚窜来窜去的老鼠大眼瞪小眼,脑海中不断闪过这几个月的快活日子,又回想起曾经明德福的丑恶嘴脸。 她甚至觉得,与眼下相比,继母王秀云的手段都显得温柔了…… 第36章 第三天,两个狱卒故意拿着水壶、食盒进来,在她们所在的牢房外摆开桌子大肆吃喝。 “姑娘何必苦熬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犯了错,改了就是,何必受罪?只要姑娘认了,这样香喷喷的烧鸡,热乎乎的肉羹,即刻送到姑娘嘴边。” 说话的狱卒特意面朝她们,撕下一条油淋林的大鸡腿,夸张地咀嚼。 另一人则拿着蒲扇,笑嘻嘻将香气往牢房内扇,时不时做闭目吮吸陶醉状,“哎呀,好香呀,这可是才出锅的康家肉羹,啧啧,大骨头砸碎了熬出骨髓来的,又香又滑……” 食物独有的香气轰然炸开,在臭烘烘的牢房内横冲直撞,混合成一股诡异却依旧诱人的味道。 “放你娘的屁!”七娘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两眼发直,骂得愈发诚恳,“你才有罪,你娘有罪,你爹有罪,你全家都有罪,等死后都入十八层地狱……” 她忽然很感激当初明月逼着自己学固县话,瞧瞧,现在不就用上了? 明月火烧火燎的肚子里咕噜噜直叫,闻言却忍不住哈哈大笑,结果嘴唇一动就裂开,流出血来。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呸,我有何过?! 被骂的狱卒恼羞成怒,嘴唇一动,却听明月沙哑着嗓子问:“他给你们多少银子?” 那狱卒动作一顿,装傻,“什么银子,这厮疯了。” 明月仿佛没听见,艰难地换了个姿势,继续问:“够花一整年吗?” 牢里太阴冷,又没吃没喝,还不能睡,她早被冻透了,身上冷得像冰坨。 “那哪儿够……”有个狱卒脱口而出。 同伴重重咳了一声,她慌忙闭嘴。 但已经晚了。 得到预期中的答案,明月笑容更盛,一点点挪动僵硬的双腿,来到她们跟前说:“你们不说我也明白,是姓胡的做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没什么,江湖道义罢了,冤有头债有主,若就此收手,我不怪你们。 他们又不敢杀我,来日我出去了,必然报复,你们好端端的,却受人牵累,与我结仇,何苦来哉?” 她太渴了,声音嘶哑,活像尖利的指甲划过铁皮,更兼气息不足忽高忽低,幽幽回荡在阴暗潮湿的牢房中,叫人无端发毛。 那两人有些意动。 因为这份钱的大头,其实根本没落在她们手里,而脏活累活却一直是她们干,明月能记得住的报复对象,大约也是她们。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七娘也挪过来,努力往掌心哈气,试图替明月暖暖冻得青紫的手。 收效甚微。 明月看出狱卒的为难,循循善诱道:“我知道你们的家人都在这里,所以不敢抗命。不过,送上门的银子何必往外推呢?我也不叫你们难做,左右他们不能天天在这盯着,我佯装憔悴,你们佯装示威,如此刀切豆腐两面光,两边谁都不得罪,可以交差,又能多得一份银子,何乐而不为呢?” 一开始她还不太确定,但这几天熬下来,明月完全可以断言,胡家没有杀人的胆量,也无通天手眼 否则,何必磨蹭至此? 那二人面面相觑,大吃大喝的动作都慢了,不知该怎么接话。 换做一般人,折磨几天早哭爹喊娘了,她们怎么不怕? 嫌钱少的那人犹豫了下,“你能给……” “当心有诈!”同伴一把拉住她。 听说胡家的人已打通刑房的关节,这两个外来的娘们儿人都在大牢里了,银子也被搜走,还能翻出天去? 她又警告明月,“少动歪心思,进来这里你就认命吧!” 另一个狱卒犹豫了下,“是啊,我听说也不是什么大罪,你认了,回头换个地方,照样能东山再起……” 话虽如此,可她们的银子都没了,靠什么东山再起?说到底,就是始作俑者想赶尽杀绝,又不愿意手上沾血。 明月嗤笑,“换个地方”,马脚露出来了不是?好一个白脸红脸、好人坏人啊。 “笑什么!”那一脸凶相的狱卒骂道,“事到临头还巧言狡辩,简直不知死活!我且问你,认不认罪?” 近三日水米不进,更未能合眼,明月实在太累了,方才说的那些话几乎耗尽全部体力。 她歇了一会儿,复又睁开眼,盯着那两人,轻笑道:“我有人在外面,纵然有个万一,奈何不了胡家,还奈何不了你们么?” 豪商 第44节 敬酒不吃? 那就吃罚酒吧。 就算死,她也要拉人垫背。 她的眼睛本就不小,之前赶路消耗极大,又在这里净饿、打熬两日,脸颊都有些凹陷了,越发显出两颗黑洞洞的眸子和里面猩红的血丝。这样直勾勾望过来时,活似勾魂使者,直看得那二人毛骨悚然。 “你!好好好!”扮好人的狱卒亦图穷匕见,顾不得伪装,一脚将吃剩的饭菜踢翻在地,冷笑道,“你就嘴硬吧,我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 太平年间,没人扛得住饿。 就算扛得住饿,也扛不住渴。 两狱卒愤然离去。 过了一会儿,七娘好似突然来了力气,四肢并用爬到大牢栏杆那里,抓着几根麦秆,使劲伸长了胳膊去够。 “东家!”七娘连滚带爬缩回来,攥得紧紧的右手举到明月眼前缓缓打开,“看,肉。” 方才那二人为了诱惑她们,故意夸张吃喝,略瘦点的鸡肉都不啃,临走时努而打翻,一点翅尖竟迸溅到牢房栏杆不远处,被眼尖的七娘看见了。 肉,小拇指大小的一点翅尖,上面沾满了泥土,但久违的肉香和油光依旧让明月本能地做出吞咽动作。 她太渴了,甚至连唾沫都分泌不出。 七娘小心地将那翅尖擦了擦,递到明月嘴边,“吃吧。” 明月从没这样饿,这样馋,看到翅尖的瞬间,哪怕是别人吃剩的,她的五脏六腑也开始疯狂燃烧。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也正在进行前所未有的挣扎。 空前的怒火和报复的渴望正在迅速取代饥饿和疲惫,占据她的全部心神。 明月仿佛被硬生生劈成几瓣,一个在疯狂翻滚着愤怒,一个在卑微地渴望生存,还有一个,竟还能超脱一切,冷静思考: 太少,真的太少了。 哪怕一个人吃,也不过塞塞牙缝…… 可如果不吃呢? 她盯着那小小的一点肉,绝境之中想到了破解之法。 夜深了,今天狱卒竟然没来骚扰,大约是觉得活生生饿了渴了三天的人和死人也没什么分别,没必要再费力气。 “吱吱!” 小动物爬行的动静从角落传来,幽幽两点反出朦胧月光,在夜色中尤为可怖。 它们很快被剩饭剩菜的香气吸引,纷纷前来觅食。 奈何饭少鼠多,并不够分。 体格强壮的大鼠很快吃完,仍霸占着位置不肯离去,但它t没吃饱,扬起脑袋,抖动着胡须四面乱嗅。 有香味。 尖尖的老鼠脑袋朝牢房内望去。 大鼠刚悉悉索索来到细小的鸡翅尖附近,明月和七娘便奋力扑过去,将它压了个正着。 “吱吱!”挣扎猛烈却又短暂。 “抓住了!”七娘能感觉到身下软乎乎的一团,不敢起来,生怕老鼠逃脱。 明月趴在肮脏发霉的地上,伸手去掏,蹭得指间满是泥污。 大鼠七窍流血,俨然死透了。 这奋力一跃几乎将明月和七娘的体力消耗殆尽,两人摔得眼冒金星、浑身疼痛,趴在原地喘了许久才爬起来,将老鼠脖子拉长了,贴在牢房门锁凸起的铁钉处使劲拉拽。 不知划了多少下,有粘稠的液体滴到七娘手上,“破了!” 然后呢? 两人盯着正缓缓渗血的老鼠脖子,肚内酸水直冒,喉头隐隐做呕。 必须得吃点东西,三天了,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下去。 外面春枝也不知怎么样了,或许还会与第四天,第五天…… 今天她们忍住了,可明天呢,后天呢? 明月不敢想,如果接下来那两个狱卒再拿着水和饭食过来诱惑,她会不会为了活命…… 明月慢慢伸出手,抓过七娘手中的老鼠,仰起脖子,张开嘴巴,任由粘稠腥臭的血滴入口中。 老鼠很脏,若直接接触嘴上的伤口,恐怕病死会比饿死先来。 她干呕了几声,全身都因抗拒而痉挛,却不敢吐出来,逼着自己咽了几口后便递给七娘,死死捂住嘴巴。 七娘拿袖子狠狠抹了把眼角,也如她那般喝了几口。 “呕……”真恶心啊。 “干什么?!”听见动静的狱卒提灯进来,朦朦胧胧间就见那两块滚刀肉正头挨着头缩在角落里,不知在做什么。 “转过来!”她走近,一脚踹在围栏上,厉声呵斥道。 伴着令人牙酸的细微咀嚼声,明月和七娘缓缓回头,嘴巴还在蠕动着,“嘎吱,嘎吱……” 狱卒勃然大怒,“谁给你们吃……啊!” 微弱的灯光终于照清明月手中捧着的物事:那是一团黑灰色的皮毛,翻卷的皮毛之下是猩红的血肉和白骨,快要干涸的血迹就这么糊在她们手上、脸上…… 明月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沾了血的牙齿,突然将死鼠推到她眼前,阴恻恻道:“不如同享?” 染血的鼠头自她掌间骤然落下,仅剩一点皮肉与身体相连,摇摇摆摆,与狱卒四目相对。 “呕!” 狱卒的喉头耸动几下,胸中一阵翻江倒海,终于没忍住扭头吐了满地。 狱卒捂着嘴败走,落荒而逃。 回去跟牢头一说,牢头也傻了。 “放屁!老鼠是人吃的?” “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说到这里,那狱卒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方才看到的一幕,顿时干呕起来,“呕……不信,不信呕,您就亲自去看,呕……” 见她如此,牢头也不得不信,不自觉吞了口唾沫。 看个屁,生吃老鼠那是人能做出来的事么? 这,这如何是好? 她确实按照上面的吩咐,断水断粮,可没想到她们竟然能生吃老鼠! 这怎么办?难不成还满牢房里抓老鼠去?谁伺候谁呀! 有了东西果腹后,明月和七娘睡了三天以来头一个囫囵觉。 她们甚至想开了,大牢里老鼠多得是,再捉再吃! 被逼到一定份儿上,人与野兽无异。 好死不如赖活着,从当初离家开始,她们就没想过轻易就死! 不想死,更不想认输。 压抑的怒火完全贯穿了明月的身心,她连做梦都在杀人。 姓胡的,等着吧,只要我活着出去,一定让你,让你全家都生不如死! 第四天一早,她们终于迎来第一个好消息:春枝来了! “姓胡的买通了刑房典吏,不许探视,还是孙都头想了个法儿,找到这牢里另一个女囚的家眷,叫我冒充她家来的……天杀的,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春枝一看两人的狼狈样儿就忍不住掉泪,忙不迭从篮子里掏出夹了酱肉的烧饼递进去,又倒米汤,“慢点吃,先喝口汤,这是小米上头熬出来的米油,最滋补……” 姓胡的畜牲,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闻着麦香肉香,明月差点发疯,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忍住不接,“别给我们太多,掰,掰开。” 几乎三天水米未进,她怕忍不住把自己撑死。 “孙都头说,若再这么下去,最多三日就要动刑,需得有个状师往上递状子,直接捅到县太爷跟前,要求开堂公审、当堂对质。”春枝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依言将酱肉饼分开,小声说:“可姓胡的做得忒绝,提前收买了本地最有名的状师,其他人也不敢接。孙都头说,得去州里请,那边的状师大多与州衙有牵连,并不大将下面的县衙放在眼中,正好任意施为。此事不容闪失,我与孙都头皆以为要请就请最有名的,有一人几无败绩,前儿已连夜打发人去州城里请了。只是贵些,要五十两。” 明月狼吞虎咽,边听边点头,“咳咳,买命,不贵。” 盛名之下无虚士,既然敢要这个价钱,想必有些真本事。 半个肉饼下肚,久违的饱腹感充盈全身,明月靠在栏杆上,自身体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幸福得几乎落泪。 “对了,货怎么样?” 当初在杭州进货时,明月就是按照各家喜好来的,额外再多加几匹新鲜花样。只要春枝照本宣科,至少能卖出去八成。 “那几家我都去了,三家问起过您,我照着您之前说的讲了,旁人倒罢了,王家的老太太和太太都过问几句,瞧着倒真有几分担心……” 反观赵太太,当真薄情,明月分明与她家往来最久也最多,方方面面不可谓不尽心,一年多下来,石头都该捂热了,赵太太竟连装着问一句都没有。况且马家就是开药铺的,药材、大夫一概不缺,春枝说明月病了,哪怕你虚情假意,说帮忙引荐个好大夫呢。又不用你花钱! 可什么都没有。 说到这里,春枝赧颜道,“只是我没有您的本事,还有一匹缎、一匹绫和两匹纱没卖出去。” “你做得很好了,比我预想的好。”明月努力控制着不去看篮子里剩下的食物,端起米油慢慢啜,“那四匹都拿去孙都头家,给英秀,她会知道什么意思的。” 不管自己留着做还是往各处疏通,都属佳品。 “好。”春枝记下,又试探着给她掰了一小块肉饼,“这里还有一壶老母鸡汤,多加了姜驱寒、参须补气,你们饿了几天,脾胃虚弱,过几个时辰再喝。另有两丸风寒药,此地阴湿难熬,先吃了去去湿寒。” 其实上回春枝还在想,明月忙于打通孙三的关节是否过急了,如今看来,不是过急,而是差点来不及。 若无孙三,春枝现在能想到的法子唯有回马家求助,可她之前已经有些惹了马大官人不快,那个觊觎她的管事也必然怀恨在心,倘或再在一旁吹风……赵太太素来薄情,如何肯为弃主之徒费心? 只怕明月这次就真的栽了。 哪怕确定了明月和七娘的安全,春枝离开时依旧忧心忡忡,心不在焉,赶路时差点迎面撞上人。 “春枝姑娘,你在这里呀!”正说着话,英秀身边的丫头喜儿就跑了过来。 路上有人,喜儿凑到春枝耳边低语。 “来了,这么快?!”春枝大喜。 喜儿也替她高兴,小声说:“那人极有口碑,是出了名的要钱不要命……” 豪商 第45节 五十两银子呢,听说那状师饭都没吃,连夜骑马赶来的,跑得比去接的人都快。 好好好,来了就好!总算有个真正懂门道的人可以商量了,春枝顿时浑身一轻,眼里也有了光。 州城来的状师姓吴,三十来岁年纪,身材健硕,声若洪钟,春枝乍见都不敢认:这真是读书人? 孙都头在旁边咳嗽一声,“这便是吴举人吴状师。” 别说春枝,刚才他也唬了一跳,以为同行走错了。 而吴状师也真同他切磋几招……别说,确实是文武双全。 春枝仰头看:“……” 吴举人?吴状师? 别是武举人、吴壮士吧! 吴状师见怪不怪,亢亢笑了几声,更胜洪钟,“闲话少叙,姑娘且把案情从头到尾详述一遍,我即刻写好状纸递往衙门。” 世人对状师多有误解,总觉得只要读书人会卖弄唇舌即可,殊不知状师动辄就要在堂上堂下与人舌战三百回合,脑子不得清闲不t说,堂下更有诸多操劳,更是个体力活儿。 且看着吧,那些个身形瘦削、气血不足的状师,都坚持不了几年。 却说方知县正在书房内翻阅卷宗,预备春耕、税收之事,就听外面突然咚咚作响,又有人飞速来报,“大人,有状师替人击鼓鸣冤呢!状子都递上来了。” 可真新鲜,鸣冤鼓都多久没响了?这下县里要热闹了。 怎么这么多事!方知县烦躁道:“状子呢?” 够有劲儿的,他来本地多年,头一回听见鸣冤鼓这么响! 接过来一看,满纸铁画银钩,方知县先暗赞好字,再看署名,心中不禁咯噔一声,怎么是这厮! 谁又把他请动了? 固县状师不够使唤么,非得从州城请?! 且不说这姓吴的有举人的功名在,除非犯下大罪,否则等闲官员都奈何不得。要命的是,他在州城纵横多年,与几位上官颇熟,本案但凡稍有不如意之处,必要回去大放厥词,于方知县的政绩评定大大的不利。 麻烦事,麻烦事啊! 方知县捏着鼻子往下看,“嗯?” 竟是要反告刑房上下勾连、故作假案冤案……他脸上热辣辣的,嘶,细细想来,此等没王法的事,那等酷吏未必做不出。 该死,该死! 方知县正看着,心腹又抹着汗从外面来报,“大人……” “又怎么了?”有完没完?方知县不耐道。 心腹缩缩脖子,讪讪抹汗,“那状师杵在衙门口不走,已引了不少百姓来看,他叫小的进来问问,何时开堂过审?” 本官好歹也是七品命官,要你来催?! 方知县大怒,“让他候着!” “他,”心腹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抬眼去瞧方知县神色,“他还说……” “还说什么!”方知县拍案道,“一并报来!” “还说,”那心腹把双眼一闭,梗着脖子豁出去道,“还说若两日之内不开堂,恐是本地县衙意欲徇私枉法,他只好回去上报州城……” “放肆!”方知县怒道,“他不过一个小小举人,竟敢威胁朝廷命官?!” 依大禄律法,地方案件未经审理,不得越级上奏,所以方知县知道吴状师不可能真这么做,而他更知道吴状师知道自己知道他不会这么做,就是单纯有恃无恐: 我确实不能越级,但我有嘴,回去之后万一不小心漏给哪位州官听…… 心腹装死。 一个县令,一个举人,收拾不了旁人,还收拾不了他么?他能说甚么? 方知县着实发了一回火,可到底不敢对吴状师如何,思来想去,便将所有不是倾泻在刑房身上。 好好好,你们才是罪魁祸首,背着本官在外勾连,损毁本官清誉不说,又把那不省油的灯招惹来! 本官素日不与你们计较,都将本官做泥捏的不成? “来人,升堂!” 统统死来! 既要升堂,本案双方皆要到场,接到消息的刑房典吏关鹏暗道不妙:除非命案,大老爷轻易不会过问,怎么今日突然发作? 有书吏从前头匆匆跑进来递消息,“坏了,听说来了个州城的状师,极厉害的……” “状师?州城来的?”关鹏眉头一皱,低声道,“那二人数日前俱已缉拿在案,大牢也不许出入,状师又是从何处得知?” 这个法子他用过不是一回两回了,屡试不爽,怎么偏这回就不成了? 书吏四下看看,凑上前去附耳低语,“听说是孙三相帮,可孙三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却不得而知了。” 那两名女商贩是外地的,孙三却是本地人,并无亲缘瓜葛,此番也无机会接触,怎会主动插手? 难不成谁还未卜先知? “说起来,”关鹏想起一件事,“此事颇为蹊跷,胡家的人说有两人,可消息却无端走漏,再者……” 说是贩布的,可拿人当日却没见着布匹! 原本胡家说好了的,他们帮着拿人、办人,收缴的布匹也归他们。据胡家的人说,姓明的胆量极大,一趟的布匹少说能值几百两,还都是北面少见的好货。 可没想到,除了两头骡子、两杆锄头和几件替换旧衣裳,毛都没见着一根! 为此,关鹏还跟胡家的人闹了好大一个不痛快:胡家的人觉得是他们贪得无厌,拿了硬说没拿;而关鹏则认为胡家是在拿他们当傻子耍,没有硬说有…… 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胡掌柜又额外打发人来送了二百两银子算完。 两人沉默片刻,都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没用刑吧?” “没有,”那书吏低声道,“还是老法子,外头一点儿看不出来。” 至于脏了、瘦了、憔悴了,全是她们自己做贼心虚、寝食难安,与我何干! 哪怕饿死了,也是畏罪而绝食自杀,周密着呢。 关鹏迅速将细节都回想一遍,确认没有痕迹,放下心来,“去,把人带上去。” 第37章 稍后方知县升堂,先带原告,“下跪何人,有何冤屈?” 却见那二人一个瘸,一个喘,面泛病容,这也就罢了,更兼獐头鼠目、眼神油滑。常言道,相由心生,方知县先就有三分不喜。 “回禀老爷,腊月某日我二人自城外归来,见两名女子于风雪中行走,着实不易,便要上前相帮,哪知那二人非但不知感谢,竟动手就打……”那瘸腿的指着角落里的锄头道,“那便是凶器,我二人险些丧命……” 话音未落,一旁的吴状师便响亮地冷笑出声,“简直破绽百出!方大人,贵县的刑房已如此不堪了么?” 不等方知县开口,他便大步上前,掀开说话那厮的裤腿,“大人且看伤口,早已愈合,若果如你二人所言,是这两名女子行凶在先,为何当时不报官?反在事发多日后才私下勾连,欺瞒本地父母?分明是做贼心虚!” “胡说,你撒手!”那瘸腿的泼皮本欲挣扎,奈何吴状师之手犹如铁钳,死活掰不开。 泼皮呆了,这是哪里寻来的蛮牛! 吴状师压制他便如砍瓜切菜,毫不费力,继续慷慨激昂道:“此为其一,其二,办案讲究人证物证俱全,如今人证何在?物证何在?他们说那是凶器就是凶器了么?” “那锄头曾食我血肉,如何不认得!”瘸腿男子死犟。 “好!”吴状师脚尖一转,宽大身躯横在他与锄头之间,将他视线遮了个严实,“你距锄头尚有六七尺之遥,未及细看便一口咬定,我且问你,因何断定?那锄头与寻常锄头有何不同?” 这……瘸腿男子一时语塞,支吾着说不上来。 他哪儿知道那么细,当时差点被打死了!哪里顾得上看! “你说不出来,”吴状师小山般的身躯慢慢压下去,步步紧逼,“因为那本就不是凶器!” “是凶器!”瘸腿男子急了,“我认得!” “不是!”吴状师乘胜追击,“那根本不是她们的锄头,是我有意诈你。如今看来,果是有人暗中指使你这么说,是不是!” 其实那两把锄头确源自明月和七娘,乃是吴状师见他方寸大乱,略施小计。 果然,瘸腿男子急出满头大汗,惊慌失措之下,竟扭头望向一侧的关鹏。 你,你之前没说会有状师逼问呐! 那锄头怎么又不对了? 提前换过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不中用的蠢货!物证是县衙的人呈上来的,怎会有假!连这点都想不明白么? 关鹏面无表情,却借着搔额角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余光感觉到似乎有人在看自己,一转脸,径直对上吴状师。 吴状师什么都没说,可他的眼神,他的表情,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该死该死,既是州城来的名状师,想必知晓上下诸多手段,莫不是…… 关鹏腔子里一颗心没来由的突突直跳,下意识吞了口唾沫,忍不住想分辨点什么,可理智告诉他,此时开口便是不打自招、做贼心虚。 吴状师却在下一刻挪开视线,重新看向方知县,“且不说人证不足、物证存疑、动机不明,此二人劣迹斑斑,左邻右舍皆可为证,想必公门中亦有其犯案卷宗,诸位且想,此等货色指控两个弱质女流殴打自己,难道不荒唐不可笑吗?” 大堂外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哄笑出声,“可笑可笑,当真可笑!” 又有人大声道:“我识得他们,此二人乃城郊有名的泼皮,常对往来妇女言语调戏……” “是哩是哩,还曾偷过我家鸡子、猪头!” “肃静!”方知县狠拍一记惊堂木,众t百姓齐齐一抖,顿时安静下来。 他先被吴状师好一通抢白,又见百姓们起哄,面上难堪,有心发作,奈何吴状师经验丰富,所提之处皆为关键,经不起推敲。方知县便冷着脸质问刑房众人,“可有人证、物证?卷宗缘何迟迟不递上来?” 后半句是说给吴状师听的:听见了吗?都是下面的人瞒着本官自作主张,本官无辜,一概不知。 关鹏支吾道:“当时荒野无人……不过此二人与被告两名女子素不相识,伤势更做不得假,不大可能无辜诬赖。至于物证,卑职已着仵作核验过,此二人的伤口与锄头刃部吻合,确为这两把锄头所伤。” 也不是古往今来所有的案子都有外部人证啊,都怪这吴状师多事,若再晚几日,那两个女人撑不住招了,便可盖棺定论。 “人证,何为人证?与本案无关者!此二人疑点重重,所言皆不可信!”吴状师直接喷到他面上去,字字诛心,“尔身在公门,办案无数,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呢,还是心中有鬼,知法犯法?” 豪商 第46节 关鹏一噎,才要狡辩,却见吴状师大手一挥,沙包大的拳头迎面而来,关鹏本能躲闪。 哪知对方只是虚晃一枪,趁他躲闪来不及开口的工夫,继续扯着大嗓门喊冤,“再说物证!你口口声声找仵作验过,仵作可曾亲眼目睹锄头上有血迹?可曾亲眼见被告手持这两把锄头伤人,被告又可曾招供画押? 甚么伤口与锄头刃吻合,敢问这两把锄头与普天之下其他锄头有何不同?天下锄头皆大差不差,便是同一铁匠打造又如何?放眼整个固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照这样讲,若哪日有谁被青砖打破头,凡辖下家宅以青砖堆砌者,皆有嫌疑,皆要入狱?” 他的嗓门极高,语速飞快却字字清晰,且通俗易懂,公堂外围观百姓们全都听清了,各个津津有味,点头称是。 真不愧是大地方来的状师,真痛快啊,简直比说书的讲的还精彩。 接连被戏弄,说又说不过,关鹏面上青一阵红一阵,鼻尖汗都出来了。 差不多的事他干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驾轻就熟,怎么这回哪儿哪儿都不顺! 明明两个人都抓了,怎么还会走漏风声? 孙三又是犯什么混? 怎么又蹦出来个州城的状师……诡异,这件事哪里都透着诡异,莫不是要阴沟里翻船? 听到这里,方知县如何猜不到内情? 想必是有人和那两名被告有仇,借机陷害。 只是没想到对方早有准备,自己扛住了没招,还把吴状师请来了! 纵观整个事件,其实核心非常简单,就是粗暴地以权势压人、封锁消息,等人什么时候熬不住了,“招供”了,“案子”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但对普通人而言,想要破局? 难,很难,几乎不可能! 消息要灵通,反应要快,要够能忍,还要有钱、有门路……缺一不可。 水至清则无鱼,庙小妖风更大,似此等事件,各地都有,方知县不是不知道。 但只要不闹到明面上,他都懒得管。 可如今闹到明面上,他就不得不管。 人证物证皆属无稽之谈,荒唐一案就此打住,方知县将惊堂木一拍,望向关鹏,“你有何话说?” 关鹏眼珠一转,有恃无恐道:“回禀老爷,那两名女子是外来客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走了,卑职只是按规矩将那二人请了来问话,未曾苛待,更并未定罪呀。” 方知县道:“带上来。” 慢慢恢复平静的关鹏坦然站立,目光不躲不闪,丝毫不见慌乱。 带上来又如何?没人动手!天王老子来了也无话可说。 哼,最多判个“误抓”罢了。 稍后明月和七娘上堂,方知县见她二人虽精神萎靡、形容消瘦,然确无伤口,点了点头,不过还是问了句,“本官且问,你二人可曾受刑?” 明月不卑不亢道:“回大人的话,自我二人入狱那日起,便被当作人犯,所带银钱财物,皆被牢头索去,前后四五日,皆水米不沾,更有狱卒屡屡恐吓,欲逼我二人认罪……” 方知县意味深长地看向关鹏。 没动刑,他便不好以此拿捏关鹏,借机惩处;可也因没动刑,他不必为关鹏牵累,免去上官责罚……可谓有利有弊。 关鹏故作惊讶,“甚么,竟有此事?” 他向方知县一拱手,“卑职对此一概不知,大人,必要严惩啊!” 方知县冷冷看了他一眼,“有无此事、何人所为,本官自会查明。” 此獠目无尊上,着实可恶! 铁打的吏员,流水的知县,这些地头蛇沆瀣一气,将下头守得水泼不进,屡屡要给历任县官难堪,也该吃吃苦头了。 关鹏面上恭敬,心中却并不当回事。 县令又如何?孤身赴任,几年就走,还不要靠下头的人办事? 方知县暂将心头火气俱都撒到那两个原告泼皮身上,惊堂木拍了几下,又拿朝廷律法威逼,“尔等可知诬告者反坐,来啊,拉下去,杖八十,流两千里!” 诬告反坐,意为若经查明,原告无中生有,诬陷被告,那么将被处以被告的罪名。比如本案明月和七娘的罪名是“故意伤人致残”,如今各项证据缺失,案件不成立,两名原告便要承担该罪名。 那两个泼皮根本不懂法,本以为美美的拿了银子告状就好,若成功,说不得还能再从明月身上讹诈一笔,即便不成也无甚损失。如今听了这话,恍若晴天霹雳,人当场就傻了。 怎么回事,我们为何要挨打? 还,还要流放?! 直到被拖着往外走,那二人才骤然回神,拼命挣扎,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冤枉,大人冤枉啊!” “大人,我们知错了,是胡家,对,是胡家的人指使我们这么干的啊!” 莫说流放千里,若无人照看,八十杖下来焉有命在? 他们不敢指认关鹏,一咬牙,干脆将始作俑者供了出去。 一环套一环,没完没了! 方知县有意杀鸡儆猴,吴状师浑不在意那二人死活,等着外头噼里啪啦响起行刑声,吴状师才指着明月和七娘问:“大人,此二人清白可证了吧?” 方知县不搭理他,只看着堂下的明月和七娘道:“经本官查证,你二人无罪,可以走了。” 至于扣押的牲口和其他随身物品,稍后自有状师与衙役过档交割。 明月和七娘对视一眼,郑重谢恩。 “大人,”明月又道,“民女有些财物被牢头拿走保管,可否允许民女回去取来?” 她说得颇客气,以“保管”代替“劫掠”,也算变相替方知县打圆场了。毕竟手下衙役闹出索贿丑闻,委实不雅。 方知县不在意这些细节,见她识趣,摆摆手叫她自便。 “谢大人。”明月行了一礼,起身向吴状师点头示意,与七娘原路返回。 走出去一段,就听后面方知县慢慢叫停,命人重新将那两个被打得哭爹喊娘的泼皮提进去,“你二人说是胡家指使,哪个胡家?可有证据……” 七娘频频回头,遗憾道:“可惜不能亲眼看到胡家伏法。” “看不到的。”明月摇头。 七娘诧异道:“为何,那二人不是当堂指认了么?” 今天是个大晴天,数日不见阳光,明月有意走得很慢,舒展四肢肆意接受沐浴,“你方才也听见了,办案要人证物证俱全。他二人身处其中,所言本不可信,胡记的人不会认的。至于那刑房典吏,如此肆无忌惮,想必是做惯了的,必然不会留下把柄……” 吴状师之所以不继续反告,也是因“诬者反坐”一条:他们并没有胡记和刑房勾结的切实证据,若对方拒不承认,明月和七娘也有可能受到牵连。 眼下最要紧的,以及吴状师的首要任务就是以最快速度将她们捞出来,而非贪心不足节外生枝。 至于其他,都可以从长计议。 “便宜他们了!”七娘恨恨道。 “便宜?”明月冷笑,“事情不会就此打住的。” 她冷眼瞧着,方知县和那位刑房典吏间似有龃龉,如今又审,未必没有借机敲打、修理之意。 那关鹏虽是地头蛇,可常言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况且他还不是官,若方知县当真有意整治,关鹏不死也得脱层皮。 至于胡记,哼哼…… 眼见明月和七娘去而复返,那牢头就以为这两人彻底栽了,才要奚落,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向外探头一看,却见原本负责押送的人竟远远站在门外,并不过来,心中顿生不祥之感。 “贱……啊!”t 那牢头嘴巴刚动,明月便狠狠一个头锤砸过去,伴着“咔嚓”的鼻梁断裂声,两管鼻血喷涌而出,登时在她面上开起染料铺子。 牢头活像被铁锤狠狠抡了一记,头颅钝痛、眼前发黑,闷哼一声向后踉跄倒去。 为防犯人逃跑,牢房整体呈菜刀形,刀把出入口十分狭窄,“连接处”还堵着一张桌子,供平时狱卒们歇息。 那牢头后退几步便撞上桌子,去势顿缓。 伴着令人牙碜的拖拉声,桌子被狠狠向后推出去数尺,边缘的几只茶杯接连滚落在地,跌得粉碎。 明月饿了数日,后面虽有春枝送来的食物,终究有些亏损,且这牢头膘肥体壮,正面对抗是不成的。 她正思索对策,见此情形,眼前一亮,立刻飞步跟上,抓起茶壶往墙上狠命一磕破,掌中马上多了一块尖锐的瓷茬。 趁牢头尚未完全站稳,明月冲上去又补了一记头槌,自己也跟着眼前发黑。 接连遭受重击的牢头一声不吭后仰,连带桌子一并摔了个人仰马翻。 明月冲上去骑在她身上左右开弓,狠狠打了几拳,一手抓着她的衣领,一手将碎瓷片抵在她脖子上,恶狠狠问道:“银子,我的银子呢?!” 动静不小,但大牢内常有狱卒以暴力管教“不听话”的犯人,众人皆对各色惨叫、响动习以为常,故而陪同明月回来的衙役压根儿没多想,仍背着手慢慢在外溜达。 啧啧,女牢这边也不好管呐! 明月动手没有任何前兆,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直到牢头狠狠挨了几拳,内部几个狱卒才反应过来,迅速拎着棍棒上前。 “你干什么!” “快松手!” “殴打牢头,要造反吗?!” “别动!”七娘抓起墙边条凳,恶狠狠横在她们和明月中间,“是知县大老爷叫我们来取回财物,你们敢抗命不成?冤有头债有主,此事与你们不相干,都退下,退下!” 那边明月还在继续嘶吼,“我的银子呢?!” 牢头朦朦胧胧间听了,满脑子只一个念头: 狗日的,当初不是你亲口说要孝敬我?如今却又来讨甚么!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此二人生吞老鼠的事迹已然在狱卒内部传开,众人无不退避三舍。如今又见明月一副要钱不要命的架势,纷纷生出退意,一时间,竟无一人敢上前。 牢头一味吃独食,不少人本就心怀怨念,如今细想:这个,她说得不无道理,此事与我不相干,何必掺和? 七娘用力吸吸鼻子,也退到明月身边,抬腿踢了那牢头一脚。 她可还记恨着入狱当日的羞辱! “别太过分!”当日拿着饭食诱供的狱卒喝道。 “我有没有说过,”明月猛回头,双眼猩红,“来日我出去了,必要报复,说没说过?!” 还没轮到你呢,急什么! 一个都别想跑! 对上明月带着疯狂的眼神,那狱卒登时一僵,嘴唇蠕动几下,心中已先怯了。 豪商 第47节 明月这一系列举动看似疯狂,实则早有盘算: 眼下前头正乱着,关鹏泥菩萨过江,无暇他顾,她们又是“奉命”回来拿东西,借狱卒们八个胆子也不敢去方知县面前求证,机会只有这一次! 这些狱卒也好,牢头也罢,既非朝廷的官,也非在册的吏,说难听点儿,都是过来混饭服役的。 打了也白打!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对待什么人就要用甚么招数。 这些底层役吏见钱眼开,全然不顾礼义廉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没用,说得通的唯有拳头! 要么忍一辈子,要么一口气把她们干服!没有第三条路! 果不其然,明月和七娘一发狠,那几人便露了怯,吞吞口水,不敢动了。 她们也不过肉体凡胎,素日仗着身上这层皮作威作福,如今但凡有人不怕,她们就没招了。 那牢头被几拳打醒,本能挣扎,脖颈上抵着的碎瓷片立刻刺入几分,锐痛伴着血痕蔓延开,她瞬间清醒,不敢动了,“你,你别乱来啊!” 对上明月猩红的双眼,她心里发毛,更兼浑身痛得厉害,语气不自觉软下来,“我,我还你钱,我这就回家拿。” 鼻血灌入口腔,腥甜一片,再想到是自己的血,她的胃便止不住地抽搐,咳嗽了几声。 伴着咳嗽,几点血星溅到明月面上,更显狰狞。 “别想耍花招,”明月沉着脸,“此事是知县大人在大堂上允了的,名正言顺!况且,”她用力拍拍对方的脸,“我知道你家在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牢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早知如此,当初她就不贪财了。 暂时放牢头回家拿银子,明月又看向当日羞辱她们的两个狱卒。 二人咬牙上前,从怀中掏出几两碎银,“我们就收了这点,都给你……” 大头都被牢头和刑房的人拿走了,她们不过跟着吃点残羹冷炙罢了。 分明前几日还走投无路的人,怎么说放就放了?还得了知县大老爷的许诺? 情势骤然急转,众狱卒不明其中关窍,反而更加敬畏,眼见平日最横行霸道的牢头都认栽,竟生不起一点儿反抗之心。 明月朝七娘看了眼,后者放下条凳,上前劈手夺过。 那两个狱卒眼睁睁看着银子被抢走,手指蜷缩几下,心里直发苦。 在自家地盘被人劫掠,当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走!”明月对七娘招招手,转身欲走。 众狱卒顿生解脱之感,可把这瘟神送走了! 谁料走了几步,明月又骤然停住,猛转身,“你!” 被指着的狱卒一哆嗦,“啊?” 姑奶奶,又怎得? 明月叫她上前,低声说了两句,“快去拿!” 那狱卒咽了口唾沫,面露难色,“真,真拿啊?” 七娘喝道:“叫你去你就去,恁多废话!” 管她拿什么,反正听东家的话就对了! 那厮望向同伴,诸狱卒纷纷举头四顾,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死道友不死贫道,管她作甚,不叫我去就行。 没奈何,那狱卒只好哭丧着脸去了,不多时,手里抓着个臭烘烘的小布包回来。 墙角原本靠桌子的位置有个吃空了的大食盒,明月抓过来把那小布包丢进去,带着七娘头也不回出了牢房。 七娘跟上,小声道:“东家,牢头还没回来呢。” 明月低声道:“我们待得太久了……” 方知县允许她们回来讨债,却没说可以动手,趁着里面的人心虚、外头的人看不见倒罢了,若看见,又要起波澜。 刚说完,方才陪她们回来的衙役便迎上来,“怎么这么久?” 又看食盒,这玩意儿哪来的? “诸位姐姐们怜惜,送我的。”明月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劳烦您久候了,牢房内昏暗,牢头姐姐事情又多,找了一通才想起来已于前几日带回家保管了。她也是个热心人,这不,方才便急匆匆跑回去取了。” 那衙役方才确实看到牢头捂着脸匆忙离去,听了这话不疑有他,点点头,“走吧,不是什么好地方,赶紧离了这里是正经。” 三人一气出了衙门,春枝已驾车在外等着了,三人六目相对,顿生恍如隔世之感,不禁泛了泪花。 陪同送出的衙役亦十分感慨,“出来了就好,快去吧。” 年纪轻轻的就得罪了人,这几日也够她们受的。 明月和七娘道了谢,被春枝扶着上了骡车。 骡车上有烧好的热水和热饭,两人先狠狠擦了手脸,顾不得换衣裳便埋头大吃大嚼。 饭菜都炖得极烂糊,分量不多,约莫吃到五分饱就没了,正好缓缓肠胃。 春枝一边擦泪一边给她们倒水,“方才我见着胡记的马车了,可是……” “别高兴得太早,”明月向后靠在车壁上,慢慢回味着饭菜香,“只怕没有证据。” 她看微风掀起车帘,露出路边怒放的玉兰花,微微眯起眼,体验着久违的自由。 春天确实到了,但衙门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里拥有一地最强大的权力,却也汇聚了最见不得人的龌龊。 刚才方知县明明当众宣布她们无罪,但直到此时此刻,明月紧绷了数日的神经和身体才开始放松下来。 看着渐渐远去的衙门口,她终于确定自己真的安全了。 春枝看向七娘,后者嘴里还塞着葱油大饼,噎得直翻白眼,“咳咳,东家说的,吴状师还在里头呢。” 春枝磨牙,“实在不行,咱们也买个泼皮,叫他月月都往胡记店门口泼血!” 又不犯法,又能叫他干不下去! 明月失笑,“同样的招数可一不可二,难道胡t记就不会派人彻夜盯着么?” 倒不是不行,可终究有隐患,万一抓个正着,对方再把她们供出来,又是一场官司。 闹一次,她们是苦主;闹两次、三次,便会成为方知县眼中的刺头…… 七娘吃得太香,明月看了两眼,忍不住也撕了一块葱油饼,放到嘴边慢慢嚼。 真香啊! “那……”春枝就有些丧气。 “急什么,”明月抓起打缕的头发闻了下,被自己熏得够呛,“不杀人,可以诛心啊。不过现在咱们先去个地方。” 不等到那牢头家,两拨人就在半路碰上了。明月接过银票一看,都不用点就把脸一拉,厉声道:“你当我不识数?” 拿走一百一十两,只还回来三十两?! 你全家上下都是猪吗?短短数日便挥霍了八十两! 牢头实在被她不要命的打法弄怕了,眼见着又带着帮手往自家去,忙不迭道:“我就拿了这点,剩下的都被上头的拿走了,你去找他们要啊!刑房的关……” “别跟我说这些,”明月抬手打断,“我只知道银子是从你手里过的,就要从你手里要回来,你去打也好,烧也好,抢也好,杀人也罢,砸锅卖铁变卖房产,都随你,我只要银子。” 关鹏混账,你也不无辜,当初敢接这个差事,就早该想到有今日! 现在知道怕了,后悔了? 晚了! “疯子!”牢头彻底怕了她,失声道:“你不讲理!” 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尤为可笑。 明月真就笑了,“你才知道?” 她弯下腰,把脸凑到牢头眼前,一字一顿,“我不光要那一百一十两,你从胡家、刑房收的,我都要!” 既然是为了对付我花出去的银子,自然也要归我! 欺人太甚!被逼到这份儿上,牢头将心一横,眸中迅速闪过一丝狠戾。 “想报复?”明月一眼看破她的心思。 牢头一僵,心虚地埋下头去,“不不,不想。” “我想。”明月平静道。 牢头浑身一抖。 不是“想”,你已经在报复了! 明月幽幽道:“牢房我出得来一次,就能出来第二次,你大可以试试看,是你全家的命硬,还是我的命硬。” 想着刚学会走路的小儿子,牢头心底刚刚酝酿起来的一点狠劲儿,彻底烟消云散。 “我,我去筹银子……” “三天,我只给你三天时间。”明月道。 牢头落荒而逃。 春枝对着她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活该!” 素日你们扯虎皮做大旗欺压平民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日? 明月将银票递给七娘收着,用力闭了闭眼睛,然后猛地睁开,一字一顿,“去胡记!”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幸好她非君子,报仇不过夜! 第38章 在大牢里窝了数日,又吃死老鼠,明月和七娘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早就馊了,头发也都油腻腻的打缕,就这么冷不丁冲入胡记,店内众人都如被迎面敲了一闷棍,懵了。 豪商 第48节 什么味儿! 几个正在选购的客人吸吸鼻子,望向味道来源处,脸色大变,当场弃布掩面而逃。 临走前,还不忘瞪伙计一眼:怎么办事的,叫花子都放进来! 明月与七娘不光臭气熏天,凡脚下走过之处全是黑脚印,怎一个腌臜了得! 有伙计看不下去,欲上前驱逐,却被同伴拉住,“且慢,来者不善,快去告诉张管事。” 你见过坐车来的叫花子么? 明月背着手,慢慢在胡记内转悠,像一头杀到天敌老巢的母狼。身后左七娘、右春枝,俱都捏着拳头,冲望过来的伙计怒视回去,大有一言不合就拼命的架势。 明月看了一圈,点点头,将靠墙的椅子拖到正对大门的中央位置,大马金刀坐了上去,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铺面,当真不错。 几个伙计面面相觑,看看她领口干涸的黑紫色血迹,都觉得有些诡异。 底细不明,谁也不敢先出声,店内安静极了。 等了半日不见动静,明月不满地敲敲椅子扶手,“有喘气的没有?” 来客了也不知道招呼,早晚关门! 细微的骚动过后,一个胆子最大的伙计上前,“贵客要什么?我看您衣裳脏了,本店有做好的成衣,不如去后头细看。若手头紧,暂时赊账也使得。若要沐浴,也有相熟的香水行,可以送您过去。” 她这样对门坐着,客人们都不敢进来了,无论如何,先把人打发走是正经。 明月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歪头一笑,“我要你们掌柜的。” “啊?”伙计傻了,“什么?” 七娘凶神恶煞道:“要你们掌柜的,聋啊?” 自从往大牢里走了一趟,她越发坚定了“拳头才是硬道理”的信念。 大道理都是说给正经人听的,跟这些杂碎?犯不着! 掌柜的是个大活人,又不卖,您怎么要?小伙计脱口而出,“我们,我们掌柜的不在。” 天爷,还真是上门挑衅的,张管事怎么还不来! “我当然知道他不在,还知道他去了哪里,所以特特来等他。”明月笑盈盈道,“去,给我泡壶好茶,成衣也拿几套好的来。” 那伙计还在愣神,七娘便恶狠狠道:“还不快去!等我自己进去拿啊?” “哦哦!”伙计一哆嗦,须臾间便想开了,一溜烟儿跑到后面弄茶。 我只是个伙计,一月才几个钱儿?既然对方指名道姓要找掌柜的,我又何必逞强?让我做什么就做,只拖到说了算的来就是了。 反正茶叶又不是我花钱买的! 春枝也在外面吆喝,“还要点心!” 张管事匆匆赶来时,就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年轻女子正大咧咧坐在店中央吃茶点,另有两个也不怎么体面的女子眼前摆了一堆成衣,正挨着往她身上比,兴高采烈过年一般。 “东家,这件不错……” 明月看了眼,辛辣点评,“嗯,去年的料子,款式也过时,颜色配得也差劲,浓紫配老黄,寻常日子穿不得,逢年过节能把人生生拖老十岁不止,亏他们想得出,脑袋被驴踢了不成?不过裁剪不错,针脚也细腻,留下吧。” 衣裳是否贵重,一看面料,二看裁剪,三看针线,这件衣裳该有的都有了……只是配色难看,责任全在决策者身上。 说明他眼瞎。 七娘便兴冲冲将它放到旁边的桌上。 “姑娘眼光毒辣,”张管事见那张桌子上已经摞了七八件不止,全挑的店里贵货,假笑道,“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看样子,是把店里的所有成衣都翻出来了。 张管事一来,众伙计便似有了主心骨,齐齐松了口气。 太好了太好了,天要塌了,高个子来了! 明月掀起眼帘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什么身份啊,也来问我? 白活一把年纪,连见面先介绍自己的道理都不懂么? 方才煮茶那伙计便道:“这是我们家张大管事,掌柜的不在,有话您同他说是一样的。” “哦,原来是帮凶,失敬。”明月挑眉,慢悠悠道:“我是你们掌柜的想弄没弄死,想杀没杀成的明月。” 张管事的眼睛瞬间睁大。 竟是她! 方才衙门来人传掌柜的,他们就觉得不大好,可怎么也没想到,姓明的这么快就出来了! “姑娘说的什么,我听不懂。”张管事迅速整理好心神,面上重新恢复了平静。 没有证据,你能奈我何? “畜牲嘛,听不懂人话实属寻常。”明月笑笑。 嘶,众伙计狠命将脑袋埋进胸口,懊恼没提前把耳朵割了去。 这也是我们能听的么? 事后张管事不会拿我们撒气吧? “姑娘无缘无故来本店闹事,我可以当你年纪小,行事莽撞不计较,但如此出言不逊就不好了吧?”张管事也不是没脾气的人,慢慢拉了脸,右手微微抬起,随时准备叫护院。 布庄日常纠纷不多,可店内多有贵重存货,后头也养着几个护院,对付几个女人不成问题。 明月忽然领会到无赖的精髓,看着他的手道:“我一不曾杀人放火,二不曾烧杀劫掠,你能把我怎么样?此事一日不决,我便来一日,胡记便一日别想开张。” 熬吧,看谁熬过谁。 顿了顿又笑,“你们掌柜的,还没出来吧?” 可惜了,我出来了。 张管事心头一顿,是啊,她到底怎么出来的? 既然人在这里,还这般有恃无恐……关鹏那厮怎么办事的! 这么想着,他的手就慢慢放下了,又对后面赶来的护院微微摇头。 自出衙门,明月等人先碰头吃饭,又去找牢头,已消磨t了不少时光,不等喝完胡记的茶,就听门外马踏车轧。 胡掌柜回来了。 张管事立刻迎出去,三言两语说明原委。 没有什么比敌人较自己先一步到家更糟心的。 一瞬间,胡掌柜心中思绪万千,犹如怒浪翻滚。 他懊恼没能教好儿子,以至于孽子贸然行动,硬生生将一件本可以转圜的事情弄僵办砸…… 当初他确实想过找明月面谈的,年轻姑娘嘛,大不了自己略低低头,许她点好处就是了。可万万没想到,一个外来的野丫头气性儿那么大,大正月的给他店门上泼血! 胡掌柜一生最忌讳此事,哪怕日常出门都要看黄历、断日子,这如何忍得? 既如此,就别怪我以大欺小! 可万万没想到,人都弄到大牢里去了,眼见不得翻身,她竟还有本事出来! 她竟然还能出来! 到底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他做得干净,衙门那边没找到证据,所以马上就回来了。 然此事瞒不过方知县,临走前对方还告诫他,“安分经营,莫生事端。” 安分?对生意人谈什么安分!胡掌柜嗤之以鼻。 可他知道,这一回合,怕是输了…… 明月抬头,便见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男人进来,一声不吭,也叫人在她对面搬了把椅子坐下。 呦,人模狗样的老畜牲回来了。 “胡掌柜,你我虽未曾蒙面,彼此却不陌生,”明月咧嘴一笑,打量着四周货架,“贵店近来买卖不怎么样嘛,去年的冬货还剩下这许多。” 明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往他的心窝子上戳,字字见血。 做了这么些年买卖,胡掌柜的面子功夫还是到家的,脸上不动声色,静坐吃茶,内心却血海翻滚,恨得牙痒痒。 大正月里泼鸡血,这是人干的营生?托她的福,胡计布庄整个正月几乎没开张!还被几个同行明里暗里耻笑! 年前进了将近两千两的货,本欲大干一场,可如今还有近七成压在库房里。 胡记是他父亲还在世时创下的家业,看着轰轰烈烈,可开销也大,能拿出来的现钱并不算多,如今一压就压了一千多两,当真元气大伤。 活了大半辈子,胡掌柜就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怎料明月下一句就叫他破功,“活该。” 胡掌柜只觉脑门子嗡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炸了! 他胸口一堵,似有一口气冲上来,噎得他眼前发黑,双手发抖,手中的茶盏咔咔作响。 “掌柜的!”张管事也没想到明月这么不按常理出牌,半点买卖场上的虚与委蛇、指桑骂槐都不搞,上来就戳心窝子。 这就不行了? 忒不禁折腾! 明月朝春枝看了眼,后者便提起一旁的食盒打开,猛地将里面的东西朝那二人泼去! 胡掌柜和张管事未及反应,一个黑咕隆咚臭烘烘的物事便从天而降,“咚”一下砸到胡掌柜手中的盖碗上,又慢慢滑到他掌心。 “托您的福,过去几天我在牢里的口粮还不错,”那边明月阴笑道,“特意带回来给您尝尝。” 大牢内的种种重现眼前,饥饿、干渴、困顿、疼痛……种种负面情绪接踵而至,明月充盈的胃部莫名抽搐,清瘦的面孔微微扭曲,眼底翻滚着呼之欲出的暴戾。 我那么惨,你也别想好过! 胡掌柜就觉得有什么冰冷、湿滑、毛茸茸的东西落在手上,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开膛破腹染血的死耗子! “啊!”他素来体面,如何受得了这个?惨叫一声蹦了起来,连同茶杯一块扔得老远,咔嚓嚓碎了一地。 豪商 第49节 紧挨着他的张管事也被吓得够呛,看向明月的眼中带了惊恐:这是个疯子。 “多浪费呀,”明月抓过桌上的茶壶洗手,也给春枝洗,“您的日子还是太舒坦了,这么好的茶水茶杯,说扔就扔,啧啧。” 洗完了手,春枝大咧咧一甩,几滴茶水甩到胡掌柜和张管事惨白的脸上。两人立刻想起她方才提过什么,几欲作呕。 明月左看右看,溜达达来到柜台边,挑了一匹看上去最贵的重缎抖开,直接拿着当手巾使。 她慢条斯理地擦干水渍,将浸透了茶渍的皱巴巴的重缎随意往地上一丢,“嗨,我是比不得二位的,节省惯了。说老实话,死老鼠可不怎么好吃,又腥又臭,我吐了几回,可没法子,总不能渴死饿死吧,只好硬着头皮吃,没想到最后竟也吃惯了……” 胡掌柜的喉头滚动一下,终于没忍住,扭头把还没消化的饭都吐出来了。 这一吐就止不住,最后吐无可吐,只剩黄水。 张管事的样子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明月缓缓收起笑意,一步一步踩着缎子慢慢走过去,声音仿佛从阴曹地府挤出来一样,带着森然的戾气,“在牢里我就说过,有本事你们弄死我,不然我一定报复。” 胡掌柜和张管事都狼狈地后退,明月步步紧逼,周围几个伙计为她气势所震慑,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胡掌柜您家大业大,可我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养尊处优这么多年,你凭什么跟我比狠?”明月彻底收敛笑意,唯剩满面狠戾。 人一旦拥有的太多,养尊处优太久,就会丧失血性,更加惜命。 她豁出去了,拿命跟姓胡的一家赌,就赌他们不敢杀人! 胡掌柜吐得两眼泛酸,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他眼中初时还有怒气,可很快便被震惊取代,最终彻底沦为灰败。 当一个人不怕死时,谁也拿她没法子。 最要命的是,胡掌柜怕死。 “江湖规矩,什么叫江湖规矩?商场无父子、手底下见真章,买卖自愿!我没逼着他们买,也没压着不让你们卖,更没拦着你们不让进货,我走南闯北,堂堂正正!胡记两三代人的买卖,你们几十岁的人比不过我,是技不如人,是子孙不肖,是自甘堕落,你活该!” 长久以来压抑的怒火和憋闷终于在此刻爆发,明月冲着胡掌柜的脸骂道,“有一件事,你在最开始就弄错了,我不是什么胆小怕事的高门大小姐,而是来求一线生机的孤儿!不让我活,你们也别想活!” 我是吃肉的,你是吃素的。 你一个继承父业的安逸老货,凭什么跟我斗? 太猖狂!明月的每一句都如重锤般狠狠砸在胡掌柜胸口,直砸得他眼冒金星、面容惨白,上气不接下气。 “你,你莫要欺人太甚……”张管事咬牙切齿道。 “太甚?”明月冷笑,大步走出去,从骡车上掏出春枝的锄头,转身在空中抡起满月,朝着门口高悬的匾上狠狠砸去,“这才叫甚!” 但听“哐啷”一声,自上一辈流传下来的写有“胡记布庄”四个大字的描金木匾跌落在地,在胡掌柜的目眦欲裂中裂成几瓣。 明月上前一步,一脚踩在支离破碎的“胡”字上,狠狠碾了几下。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才叫甚! “你,你……” 胡掌柜胸膛剧烈起伏,身体晃了晃,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掌柜的!” “来人啊,叫大夫!” 酣畅淋漓地骂完,明月顿觉身心舒畅、神清气爽,连日来的不痛快都好了大半。 非但骂,临走的时候她还抓了从鞋袜、裤子、外罩裙,到内衫、外裳和披风在内的两整套大衣裳,一套给自己,一套给七娘。 “托您的福,我们的衣裳都不能看了,这算是你们赔的。” 胡掌柜都快气死了,魂飞天外,介不介意的……明月反正是不介意,带着七娘和春枝扬长而去。 有本事你就去报官!看谁丢得起这个人! 三人出了胡记,与迎面跑来的大夫擦肩而过,直奔香水行,花几十个大钱痛痛快快沐浴一回,去去晦气。 脱下来的旧衣裳直接丢了,换新的! 强撑着回到客栈,明月和七娘憋着的一口气立刻便散了,新换的衣裳都来不及脱,倒头就睡,一直睡到次日晌午才醒。 春枝看得心惊胆战,若非期间数次进去试探鼻息,简直要怀疑这俩人会就此睡死过去。 明月是被饿醒的,睡眼惺忪中抽动鼻翼,闻着味儿挪到桌边,抓起肉饼就吃,端起鸡汤就喝。 太饿了,暂报一箭之仇后,她的胃口迅速打开,食物刚咽下去就被消化,喉管下面仿佛连了个无底洞…… 肉饼内的肉剁得极烂,鸡汤也撇去大油,都是好克化的。她睡了这么久,饭菜却还是热的,显然春枝一直温着。 听见动静的春枝开门进来,见她面色红润且能吃,便知缓过来了,狠狠松了口气,t端着凳子去桌对面坐下,“我看店里有新蒸的猪油红枣糖糕,香得很,还吃得下么?” 明月疯狂点头。 要要要!她现在能吞下一头猪! 春枝一溜烟儿出去,不多时果然托着一碟香喷喷的红棕色发糕进来,油润的膏体间有肉眼可见的大颗枣肉。另有一块半寸见方的山楂凉糕,预备着吃多了消食。 明月抓了一片枣泥糕来吃,膏体细腻绵软,入口即化,果然香甜。 “七娘如何了?”明月边吃边问,“胡家那边怎么说?” 她打碎了胡记的老匾,简直把对方三代的老脸都踩到脚底下,哪怕胡掌柜倒下,不是还有少东家么?就没折腾什么幺蛾子? “七娘才来了一回,见你还没醒,就又回去睡了。”春枝笑道:“方才你和七娘睡了,没瞧见,哎呦呦,当真可惜!听说那位小胡掌柜都快气疯了,纠结了一帮人来闹事,结果被王家酒楼的护院拦在外头,不得入内。他们就在外头守着,闹得不成样子,王家的人干脆报了官……” 一听又是这两家,方知县就烦躁得不想见,直接打发人说:“她打碎了你家的匾,该赔!可你若胆敢闹事,本官必依法拿你!” 她不曾动手打人,律法也没说打碎匾额该如何啊,只能按寻常财物折算。 可当街斗殴?万万不可! 那胡掌柜虽被当堂释放,却不代表真无辜,本官不追究他雇凶杀人就算了,如今反倒没完没了起来! 姓吴的状师可还没走呢! 明月哈哈大笑,顿觉胃口大开,又倒一碗小米粥喝。 结果倒出来才发现并非米粥,而是细火慢煨后刮取的最上层最香的米脂。 “米脂最滋养肠胃,远胜米粥,”春枝道,“马家人食补时便是如此。” 若有人胃口不佳,马家老太太便会吩咐人熬米脂,剩下的粥水部分则散给下人。 之前去牢里送饭,稍显仓促,买的小米成色一般,火候也欠佳,今儿这锅才算好呢。 马家祖上就是做大夫、贩药材的,颇有几个养生秘方,想来不会有错。 明月紧赶慢赶啜了几口,莫名觉得自己马上要痊愈了。 “方知县担心胡家寻机闹事,特意拨了一队衙役来……” 见春枝挤眉弄眼的,明月就猜到了,“孙都头?” 巡街、护卫正是壮班的分内事。 “正是,”春枝捧腹大笑,声音中透着发泄过后的轻快,“孙都头主动请缨,方知县也不在意这些,就叫他带人来了。那小胡掌柜闹得最凶,被孙都头拘了,胡家的张管事忙得焦头烂额,又不得不抽空打发人来赎……如今胡家纠集的虾兵蟹将已作鸟兽散。” 两人对视一眼,俱都大笑。 笑完了,春枝才说:“不过方知县也打发人告诫了,叫我们不许再多生事端,打碎的匾额也要赔。” 方知县亦算性情中人,知道明月一伙此番受了委屈,出来后报复实属意料之中,只要不闹得太过分,他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和稀泥,也乐得清闲。 “赔,加倍赔!”明月乐不可支。 若方知县不介意,她甚至愿意对方挂一次、砸一次、赔一次! 养活一个木匠不成问题。 吃饱喝足,明月又去把七娘喊起来,一并找之前给她看尿血的老大夫把脉。 在那种鬼地方住了那么久,可别落下病根。 老大夫眯着眼把了半日,乐了,“遭了罪,积了心火,不过大都发泄出来了,略有湿寒,吃好喝好,无甚大碍。” 明月放下心来,冲他比个大拇指,“神医!” 就是记起老爷子之前说的“意念通达”“因果循环”的话,所以明月才坚定不移地,马不停蹄地跑去报仇。 果有奇效! 春枝不放心,“您不知道,她们遭了老大的罪呢,要不要吃点补品什么的?” 孩子都饿瘦了! 当初她在马家时,上下几个主子可是隔三岔五就进补的。 老大夫白她一眼,“年纪轻轻,底子挺好,补什么补?能吃能喝能睡自己就养活了!” 七娘深以为然,“我常听老人说,只要能吃便无大碍。” 什么时候饭都吃不下,那就离死不远了。 三人略一商议,一致决定继续奉老先生为神医,出了医馆大门便谨遵医嘱,直奔热气腾腾、浓香滚滚的羊汤铺子…… 收拾停当,明月又带着春枝和七娘往县衙去,表示自己虽然受了委屈,但大老爷洞若观火、还我清白,实在不该公然闹事,让父母官难做。如今她们已知错,日后再不敢犯,明日一早就去胡家把匾额赔了。 明月猜到方知县肯定懒得理会此等小事,更没空见她们,但做了人家不见,是人家的事;你不做,就是你的事了。 于是她略花几分银子,托了个门子请内院小厮出来,代为转达。 果然,方知县听罢,嗤之以鼻,“老狐狸对上狼崽子,装什么乖觉!” 自古无奸不商,两个里没一对省油灯,日后安分些就算对得起本官了! 第39章 离开县衙后,明月先托春枝往王家走一趟,以报对方的牵挂之情。 事情闹得不小,想来王家也听到风声了,自己和七娘毕竟刚出狱,也不知对方是否忌讳,还是先避一避的好。 而她则和七娘去找英秀,商议要宴请吴状师和她们两口子一事。 此番孙三和吴状师实在厥功至伟,若非他们肯出力,这会儿她和七娘还在大牢里啃老鼠呢! 英秀拉着她左看右看,只叹瘦了,“这回你可遭罪了,瞧这小脸儿都干巴了……”又骂,“那起子遭瘟的小人,真是该死,竟对个姑娘下死手。” 豪商 第50节 明月乖乖任她看,闻言笑道:“商场如战场,何来男女老弱之分?成王败寇罢了。” 但凡胡记第一次就正视她的威胁,当机立断来这么一出,想必这会儿孟婆汤都喝完了。 话虽如此,但英秀自然希望败的是旁人。 见她仍忿忿不平,明月便道:“哎,我这叫否极泰来,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罢了,大好的日子,别提那些扫把星,对了,前儿我叫春枝给你送来的那几匹料子可还得用?” 英秀生得美丽,也爱俏,说起此事便双眼放光,赞不绝口道:“果然是好东西,我一见便知胡记为何那样惊慌了。他们自己不中用,若大家伙儿看了这般好货,谁还肯花高价去买他们的呢?” 顾客的肯定便是最好的褒扬,明月亦十分得意。 哼哼,我便是这般能干! “只可惜,”英秀叹了口气,“我只留了一匹。” 说完又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解释说:“我可不是跟你讨东西啊……” 绫罗绸缎,光彩艳丽,她就是喜欢这些东西,哪怕干看都高兴。 可越是这样,送人时才越难受。 近在咫尺却无法拥有,还不如没见过! “哎!”明月喜她率真可爱,大笑,“本就是送给姐姐的,姐姐喜欢,我高兴还来不及。你不必说我也知道,此番送人,多半是因为我,且放心,说好了四匹就是四匹,少了的下回我给你补上!” 究竟是不是为自己,其实并不重要,只要有个正经由头深入往来便好。 “那怎么好意思!”英秀是真不好意思,因为挑出来的三匹布只有一匹是为了明月,剩下的两匹…… 适当装傻对彼此都有好处,明月对她眼底的局促视而不见,“姐姐别着急推辞,我还有事要求姐姐呢!” 有事相求?英秀立刻来了精神,“你说。” “下次我来,必多鲜艳明媚的春夏好料,我想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日常与姐姐往来的,必不会差到哪里去,想烦请姐姐攒个局,咱们也如上头那些达官显贵一般,办个【赏新宴】,各自挑选。如此又有新衣裳穿,又能凑在一处说笑解闷儿,再摆几盆时令花卉,行令、吃酒,热热闹闹玩一场,也算去去晦气,姐姐说可好?”明月循循善诱,在英秀眼前描绘出一幅动人蓝图。 似孙三这般不在册的底层小官小吏,或许说出去不大体面,可有实权,其实并不缺钱。哪怕比不得马王几家十匹八匹的要,但积少成多,你一匹、我两匹,加起来也不少了。 新货扩散便如瘟疫,谁没有亲朋好友、邻居同僚?一传十、十传百,攻占整个固县指日可待。 对骂、砸匾算什么?对胡记的报复,才刚刚开始呢! 斩草必除根,我和我的人差点死在姓胡的手上,难道轻飘t飘的几句骂就算完了? 便如堂上的诬告者反坐,没死是我自己的本事,而非敌人的仁慈,你想杀我,杀不了,那就是你死。 如今胡记压着一大批贵货不说,胡掌柜还被气倒了,那小胡掌柜浮燥冲动,眼见着挑不起摊子,胡记衰败已成事实。 明月不想干等。 趁他病,要他命! 对手落入低谷时我却无动于衷?跟帮他有什么分别! 从知道往州城雇佣状师开始,明月就已经在琢磨下一步了: 此事拖延太久,浪费时日,为赶端午,返程必要包船,可一头骡子能占两个人的位置,吃水更深,往返携带,着实不便…… 明月决定等过几日七娘和春枝还骡子时,也将自己的大青骡一并寄存。如此一来,返程时挤一挤,就能装五个瘦人、五十匹布! 这个数量,足够再给胡记致命一击了。 去岁中秋你没赶上,春节又被压,如今端午再不开张,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受死吧! 英秀喜欢热闹,可县城少玩乐,日常大家都不知该玩些什么,如今听了这话,岂有不喜之理? “果然有趣,就这么办!” 明月便细问英秀大约会邀请哪些人,各自青春几何?家中又有什么人?分别有什么忌讳、喜好? 她没有铺面,一旦压货就很麻烦,所以必须事先了解,“对症”选购。 “还能这样?”这种方式对马王之流而言,习以为常,可在英秀看来,却非常新奇。 孙三等人虽吃公家饭,却非正经官员,在外名声并不算好,故而送货上门的服务是没有的,头茬尖货也轮不上,更别提什么“特意”“量体采买”。 明月笑道:“这算什么?回头我还可以帮着姐姐们参详衣裳样式、随身配饰,就连外头最时兴的发髻、妆容,也很可说上一说。” 行路艰难,大多数人的一生都被困在出生地,对外头的事一概不知,故而英秀听罢,越发欢喜。 “你既这样说,这个局我是非攒不可啦!” 次日明月在王家酒楼摆宴,七娘、春枝、孙三、英秀夫妻和吴状师悉数到场。 明月特意要了王家酒楼的一等宴席,一色肥嫩嫩香喷喷鸡鸭鱼肉自不必说,县城少见的焖鲍鱼、煨燕窝也有两盏,连果子带酒水,一桌八两,够普通百姓一家吃小半年。 “近来身体抱恙,诸位见谅,我以茶带酒,先干为敬!”明月先饮一杯,又要给孙三和吴状师额外的红包。 孙三跑前忙后确实辛苦,拿的心安理得。 吴状师却拒不肯受,铿锵有力道:“说好五十两就是五十两,这便是我的口碑所在,明老板莫要坏我招牌。” 明月肃然起敬! 在场多为女郎,不爱饮酒;吴状师素来自律,为保清醒而不贪杯,更不会劝酒;孙三便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吴状师,来,我再敬您一杯!”明月又起身敬茶,又看孙三和英秀,“认识几位,实我之幸!” 吴状师起身还礼,吃了一杯,闻言笑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本分而已。” 明月却摇摇头,正色道:“世人多有偏见,以为只有男子方可成事,故而常有人因我是年轻女子而轻慢……” 古往今来,拿钱不办事的还少么? 她之所以喜欢在座几人,便是因为无论孙三还是吴状师,都真正将自己视为合作伙伴,而非什么可以随意敷衍的小姑娘。 吴状师何等人物?自然听出明月言外之意,面上笑意换作三分郑重,“明老板,你年纪轻轻便如此高瞻远瞩、临危不乱,又创下恁大家业,来日前程未可限量,且不必将无关人等的轻浮言行放在心上。” 他虽为男子,却是个难得清正明白人,知道这茫茫天下于男子而言,大业易成,正因如此,但凡混出点名堂来的女子,绝非等闲! 众人说笑一回,吴状师又丢出一则好消息:关鹏的典吏之位不稳了。 当日明月和七娘出狱之后,吴状师并未着急离去,光明正大观看了审问胡掌柜一则后,才不紧不慢去后面领回二人的私人物品,之后,又被方知县请入后堂书房内密谈许久。 方知县终究担心吴状师回去胡说八道,进到书房后便大吐苦水,并坚定地表达了罢免关鹏的决心。 一来,方知县在固县任职已逾五载,各房吏员阳奉阴违、中饱私囊甚多,急欲杀鸡儆猴。但六房典吏乃朝廷登记在册的高级吏员,任免需证据确凿,再由上级衙门审度,而关鹏等人互抱成团,彼此包庇,方知县始终找不到足够的证据,迟迟不能如愿。可若能提前取得州官的支持就不同了。 二来,也可借吴状师之口,向上官们传达他革除吏弊、大公无私的态度,塑造自己刚正不阿的清正形象。 明月大喜,“若果然如此,也是本地百姓之福。” 欢喜之余,她又觉得有些荒诞: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能想到几方缠斗下来,最大的获利者是方知县呢? 稍后散席,孙三已带三分醉意,英秀先陪他家去,明月亲自送到酒楼门口,亲眼看着他们上车才回来。 吴状师十分克制,依旧清醒,见明月回来,笑着拱拱手,“今日破费了。” 他是贵客,是外援,自然不好怠慢,如今也同明月一般,住在王家酒楼。 “您接下来有事么?”明月问。 听她话里有话,吴状师摇摇头,侧身相让,“请。” 王家酒楼以经营吃喝买卖为主,住宿是附带的,只额外在后院建了几栋小楼,供贵客们停泊。 前头食肆与后方住宿间以小院相隔,入口处竹林小径内有个茶室,供住客们消遣,向来清净,明月便请吴状师进去坐,又招呼伙计煮好茶。 明月又抽出一张银票来,赶在吴状师回绝前开口道:“实不相瞒,我有事相商,还望您不吝指点。” 意思就是之前的事已钱货两讫,眼下要说的是另一件事,这银子您若不要,就是不肯帮忙了。 吴状师便笑了,大大方方将二十两银票袖起来,“但说无妨,洗耳恭听。” 有银子便有诚意,听一夜都使得。 茶博士端上茶壶来,明月摆摆手让他下去,自己亲自斟茶,声音混在潺潺流水声和氤氲水汽间,似乎有些模糊:“您是知道的,我孤家寡人一个,既无根基也无门路,此番吃得就是这个亏。依您高见,方知县是位怎样的人呢?是否需要打点一二?” 二十两确实不便宜,但吴状师太有用也太能干,哪怕不给建议,能维持日后往来也值了。 她说得直接,吴状师也不含糊,“明老板的担心我明白,民不与官斗,经商么,自然要与地方父母打好关系。只是凡事过犹不及,需得从长计议。” 明月点头,“愿闻其详。” 收了银子,吴状师便开始替主顾精打细算起来,该花的花,不该花的,争取一个大子儿也不往外漏。 “头一个,明老板做的是布匹买卖,又没有铺面,除了同行,其实很难与人起纷争,很不必大肆打点。如今既与孙都头交好,也就够了。” 这个说法与明月的想法不谋而合。 有需求上门送银子,那是应该;没事还巴巴儿跑去给人送钱,那是大傻子。久而久之,人家反而瞧不起你。 吴状师往县衙方向指了指,“此人老于世故,能屈能伸,虽算不得绝世清官,也还过得去……” 明月边听边点头,心道给了银子再问果然不一样,这话简直毫不客气,若给外人听见,又要起风波。 不过也从侧面显示出州城来的状师到底不凡,并不怎么将地方知县放在眼中。 两人心知肚明,照明月这个卖了就走的做派,若非姓胡的不安分,几年之内方知县都未必会注意到她。 明月所顾虑的,是如今在方知县那边挂了号,日后是否会有麻烦?要不要提前打点? 事情已然发生,暗恨也无用,总得想法子解决。 “据我所知,他来本地已五年有余,且年富力强,政绩考核也在中上之流,难免心生去意。”吴状师胸有成竹道,“此番又可借机表白,彰显铁面无私,若无意外,一二年之内必去。” 说白了,当下局势比较微妙,如果不差银子,硬要送也行,但基本可以肯定会打水漂,因为对方极有可能马上调动! 而方知县既有心往上走动,就不可能开罪吴状师,而吴状师又是明月请来的,值此关键之际t,绝不会主动来寻明月的麻烦。 明月这才放下心来,人也轻快,能笑得出了,“还是您通透。” 好话听得多了,吴状师也不当回事,“还未恭喜明老板,吞并胡记指日可待……” 吞并?明月摇头失笑,“铺面么?我却不想要。” 认识以来,吴状师第一次愣住了。 不想要? 那可是你的战利品。 明月继续道:“您觉得,我一个外来的能在短时间内站稳脚跟,靠的是什么呢?” 吴状师若有所思,又听明月说:“是与那些所谓前辈、老资历们截然不同的卖货路子,别人要什么,我卖什么……”胡记等人呢,却是“他们进什么,就希望别人买什么”。 豪商 第51节 但希望总会落空,所以会压货,会堆积成本。 若明月只图痛快,想方设法拿下胡记铺面,一直以来她引以为豪的全部优势:快速、高效、低成本、高利润,将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她会被永远捆绑在固县。 吴状师见过太多沉浸在仇恨之中,不计后果报复的例子,而有什么会比将对手引以为豪的祖业改换门庭更具羞辱意味,更有诱惑力呢? 眼前这个姑娘,竟然扛住了这种吸引! 他不由得生出几分崭新的敬佩,又难免惋惜。 “可惜么?”明月却笑道,“我不觉得。” 能将对手拥有的抢过来,自然好,可若到手之后会变成累赘,不如令它们原地腐烂。 吞并? 收拾它留下的烂摊子? 呵,若被愤怒冲昏头脑,与注定消亡的胡记死磕,势必浪费大量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不划算。 不,若硬要说吞,也勉强算是吧。 我要整个固县的买卖,吞的,自然也是曾经胡记的顾客们,绝不仅限于小小一家铺面。 明月近来读书,读到过一句话,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用在这里或许不大恰当,但……只要拿下整块场子,小小的胡记又算得了什么? 不值一提。 看着明月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于对手而言最绝望的话,吴状师隐隐有些毛骨悚然。 敢舍弃,不贪恋,坚持自己的主张,坚定而专注……类似的品质,吴状师曾在若干大人物身上见到过。 他第一次如此肯定,眼前的姑娘能干成大事。 说完这些,明月忽嫣然一笑,方才的狠戾瞬间消散。她举起茶盏,“恕我孟浪,日后便将您做朋友了!来日若到杭州,还请务必使我略尽地主之谊!” 吴状师回神,大笑回敬,“好,一言为定!” 因往大牢走了一遭,明月一行直到三月初九才启程,必须快些方能赶上端午大卖。 明月决定再次冒险抄曾经那位老先生带路时走过的近道。 南下时无货,银票都贴身藏好,再换上最破旧的衣裳,发力狂奔,大约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返程北上……问题很大。 端午乃三大节之一,马王二家买卖铺开甚广,尤其马家做药材买卖,走动之处格外多,每年三节六礼便是笔大开销。 赵太太点名要两卷山水纹苏绣做插屏,一副观音像做挂画,再要六卷整料额外送人,去岁的杂宝纹就很好,只是不许重叠。 端午后就该热起来了,她还要最新的绫罗绡纱若干,皆要富贵典雅的纹样和颜色。 王大官人本人偏好锦缎、提花重织,不大喜爱苏绣,嫌寡淡,但他家小姐才定了人家,明年开春出阁,如今也要置办嫁妆,自己开口要六卷苏绣压箱底。 王老太太还托春枝传话,说家中只一位娇客,越发该将嫁妆备足了,也是去婆家立足的底气,便请明月帮忙留意,若还有旁的喜庆又不失雅致的好料子,也要些,或裁制四季新衣,或做日常帷帐、披帛、斗篷之流,都好。 这还只是两家外送的,新一季裁制新衣所费布料另算。 赵太太那没出五服的堂妹,小赵太太听说赵太太要了苏绣,亦不肯落了下风,咬牙要两匹。 明月才买房,又因牢狱之灾各项打点、支出,去了一百多,手头只六百多两现银。苏绣贵重,二丈小卷也要二十两起底,再算上其它……便都预收三成定金。 光确定要的就有十七匹苏绣,再比照去岁销量算上其它零散的,四家没有三十匹下不来。 另外,英秀那边要办“赏新宴”,少说能请来七、八家女眷,正逢端午佳节,一家两匹不过分吧? 不能犯法,又要尽快按死胡记,最好的办法就是短期内大量放货,彻底让它的现银流变成死水。如今不愁销路,明月打算请徐婶子再找个人帮忙,一口气购入五十匹! 返程水路乘坐官船,安全无虞,但靠岸后走陆路,三个人运五十匹货就有些危险了。 况且进到四月后,雨水渐多,阴晴不定……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因此纵然时间紧迫,明月仍抽出一天时间,预备请那位会看天气、懂武艺的识途老马,苏老爷子出山,沿途抄近路护送。 苏老爷子在这一带名头不小,明月一问,就有热心村民帮忙引路,一直送到家门口。 北方很常见的农家院,正门两侧种着高大的柿子树,院内狗子听见陌生人的动静便开始汪汪叫。 有人在里面喊,“谁啊?” 引路老者扬声回道:“我,有客哩!” 说着又扭头对明月等人笑道:“听听,在家。” 过了会儿,苏老爷子便背着手,从大门口探出头来。 他还记得明月这个胆大的小姑娘,笑呵呵招呼她进来吃茶。 明月等人道谢,将骡子拴在门外,又蹭了蹭鞋底的泥巴才进去。 小院打理得十分齐整,另有一棵石榴、几拢菜蔬,边缘冒出红的黄的小野花,正迎风抖动娇嫩的花瓣。靠墙还放着一口大水缸,几杆枪,两个练力气的石墩,一根木桩。 靠近大门的角落里搭着狗窝,一只土黄色的卷尾巴狗子熟练地对着陌生访客狂吠,被老爷子呵斥两句便住了口,干巴巴打个哈欠,伸伸懒腰,甩着尾巴回窝睡觉去了。 苏老爷子颇好客,并不因明月等人是年轻女子而轻慢,叫浑家煮香喷喷的麦仁茶,还从屋里翻出甜丝丝的柿子干与她们吃。 可等明月说明来意后,老爷子就渐渐笑不出,只吧嗒吧嗒抽烟袋,“我年纪大了,如今已做不动了。” 明月看看对方撸起来的袖子,那大胳膊,怕不是比孙三的还结实!上回几个年轻人都跟不上他的健步如飞呢! 老不老的,本就不在年纪。 不禁啼笑皆非道:“您实在说笑了。” 老爷子是个实在人,嘴巴笨,憋了半日只好实话实说。 他年轻时与人保过镖、做过护院、押过货,颇有仗义的好名声,可那是什么好生计不成?卖命罢了! 故而他以身作则,辞了这个行当,想叫儿孙们弃武从文,也学人家读书识字,最好能中个功名、做个官,日日吃皇粮、天天登朝堂,就不用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风里来雨里去了。 明月一颗心凉了半截。 若老爷子嫌钱少,她可以再加,但偏偏是为子孙后代计……实在叫人不好再劝。 明月开始琢磨后招。 当她散漫的视线掠过墙角的枪和石墩时,心头一动,“读书自然是头等要紧的事,既如此,我便不多说了。不知令孙今年几岁?读到哪里了?想必不日便要高中,来日我也厚着脸皮来混杯喜酒吃吃。” 此言一出,苏老爷子便一味地抽烟袋,支吾几声,不言语了。 明月腔子里那颗凉了半截的心又迅速暖了回来。 哎,有门儿! 若果然决心弃武从文,那些个练武的家伙事儿绝不会这般明晃晃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正房窗内突然钻出来一颗年轻的头颅,约莫十五六岁模样,生得浓眉大眼精神十足,冲苏老爷子嗷嗷叫道:“祖父,让我去吧!” 您老了,我还小啊!这书真的是一天都读不下去了! 老爷子想也不想便吼道:“念你的书去!” 喊话的少年缩缩脖子,到底没缩回去,仍趴在窗台边巴巴儿瞅着,活脱脱一匹被拘束坏了的小马驹子。 祖父不许,他便将渴望的目光投向明月: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明月:“……”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坐牢呢! “爹,”一个长相与苏老爷子有五六分相似的汉子从厢房出来,挠挠头,瓮声瓮气道,“叫他去吧。” 读书自然好t,可他们老苏家就不是读书的料啊! 练武苦,咬咬牙就坚持下来了,但读书?不会就是不会!几代人了,认得字加起来能有一箩筐就不错了! 牛不吃水强按头,十六岁的大小子了,再不出门闯荡一番,人都要养废了。 “是啊祖父!”眼见父亲帮着说好话,那小子连忙跟上。 苏老爷子不抽烟了,一张老脸皱皱巴巴,显然正在挣扎。 知子莫若父,儿孙究竟什么成色,他还不清楚么?只是不死心罢了。 明月大致明白苏老爷子心中的顾虑。 如今朝廷不打仗,习武的便无甚用武之地,只好去与人卖命,甚至是种田,可士农工商,岂是说着好玩的? 此刻的苏老爷子便如当初明月遇到的海货贩子一样,自己辛苦一辈子,只不想子孙后代也如自己一般辛苦。 话虽如此,可……读书实在需要天分! 但凡有一点希望,不必苏老爷子催,当爹的就自己撸袖子上了。 半个时辰后,苏小郎满面红光地去院中取枪。 嘿嘿! 难得出门,他有意卖弄武艺,当下抖擞精神,在院子里耍了几个枪花,出如龙、势如电,神俊非凡。 “好!”春枝最擅捧场,带头喝彩,越发叫那苏小郎喜气洋洋,嘴巴都咧到耳后根。 “……在外不可毛躁,更不可随意出手伤人。”苏老爷子不停唠叨着,眼见兴奋过头孙儿已开始左耳进右耳出,他只好无奈转向明月,“他虽不成器,一身功夫却没白瞎,也不吃酒闹事,又会看天。只饭量大些……若不听话时,只管打骂。” 他这一生可谓一事无成,但看人极准,虽仅一面之缘,亦知明月非为非作歹之辈,又是个年轻姑娘,坏亦有限,想必不会祸害了自家初出茅庐的傻孙儿。 到底是亲孙子,老爷子的嘴唇抖了抖,又叹了口气,作揖道,“出门在外,您多担待。”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脸红,新东家也才十七呢…… 明月侧身避开,“该我谢您才是。” 老爷子瞅她一眼,再次重复,“他饭量大,您多担待。” 明月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好。” 第40章 豪商 第52节 原本照明月的意思,此次南下无需作陪,双方约定在四月十二前后于码头汇合,由苏小郎护送她们往返固县,以后都按趟算钱。 但苏老爷子坚持让苏小郎这次就护送她们到码头,不要钱,“在外押镖非同小可,若因脾气、做派合不来而内斗,轻则失信,重则丧命。他是个没资历的,如今先跟一趟试试深浅,若可用,自然好;若不可用,仍旧叫他回来读书,也不耽搁您的买卖。” 确实是这么个理儿,明月感慨,“您老思虑周全,就这么办吧。” 唯独旁边的苏小郎一听还可能回来读书,当场便打了个激灵,暗暗发誓一定好生做。 商议已定,苏老爷子便叫摆饭。 自古“穷文富武”,说的便是穷的去读书,好歹一概开销有限,可习武自小打熬筋骨,要药材沐浴、聘请名师教授、实时更换兵器、采买马匹等,又因日日苦练,胃口也大,等闲人家如何吃得住? 故而苏家其实颇具财力,几顿客饭算不得什么,明月便应了。 以前明月只听说过习武之人胃口大,可到底大到何种地步,她想不出来。 现在,不用想了: 苏小郎毫不费力地在她眼皮子底下吃了三斤肉、四个实心大饽饽,喝了两大碗粥!另有鸡子、菜蔬若干。 明月目瞪口呆。 这么一顿,寻常人一日都未必吃得完! 觉察到她目光的苏小郎腼腆一笑,努力放慢速度,然后一口吞下整只鸡子,腮帮子鼓起来老高。 明月:“……” 旁边的七娘和春枝四眼圆睁,下意识抱紧自己的饭碗:不会来抢我的吧? 斜对过的苏老爷子慢悠悠来了句,“他一日二食。” 民间穷苦之家莫说吃肉、吃干,多有清汤寡水一日一餐的,可习武之人如何熬得住?少说也要一日二餐,乃至三餐。 明月:“……能吃是福。” 再看苏小郎他爹,也是一般无二,埋头狂吃,只父子二人便如风卷残云,小山般的干粮肉食迅速消失。 明月深深地望了苏老爷子一眼,难怪之前恁老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要再出山。 苏老爷子不语,只吧嗒吧嗒抽烟袋。 吃饱了饭,苏小郎便把嘴一抹,正色道:“出门在外,凡开销等大事,皆由东家您做主。可何时何处起止,姐姐们需得听我的。” 姐姐们……明月忍笑,“好。” 苏小郎不知她因何发笑,挠挠头,也跟着傻乐呵。 真好,可以出门了! 头回出门,苏小郎分外尽心,一双招子恨不得昼夜不歇,又要观天,又要看道,还要留神野兽、歹人。偶然看见野果,不待吩咐便噌噌上树,摘了散与众人。 偏他年岁小,如此上蹿下跳也不觉疲惫,日日精神抖擞。 晚间歇息,树丛里钻出蛇来,苏小郎却不杀,只拿木棍挑飞。 唯恐明月不满,他主动解释道:“万物有灵,原是咱们打扰了,它也不曾害人性命,且放它去吧。” 明月看他的眼中便多了几分赞许。 别说,这几日的饭菜没白花。 这个年岁的少年大多莽撞,为彰显本事不分轻重,他会武艺,却有仁慈之心,属实不易。 这趟没遇见歹人,却遇到一群浑身恶臭的野狗,龇牙咧嘴狂吠不止,带头的癞皮狗尤其凶恶,竟追着她们的骡子跑。 狗通人性,成群的野狗长期磨合后更会演练出“兵法”,比落单的野兽更难缠。 然此番不待明月等人丢石头,苏小郎便翻身下地,迎面上前,一枪挑死头犬。 狗最会欺软怕硬,众野狗立刻俯首帖耳,尾巴紧紧夹在后腿间,呜咽几声一哄而散。 苏小郎收回长/枪,将那头犬的血抹了些在明月等人的骡子腿上,“狗怕恶人,它们闻着自家头领的血便不敢再来了。” 多走几回,狗子们老远便会绕道。 他事事周全,明月三人只管赶路,当真是前所未有之轻松。 转眼到了码头,苏小郎意犹未尽,跃跃欲试想跟着南下,被明月当场驳回。 “商人无信不立,我答应了你祖父只到这里,怎可随意更改?” 苏小郎就蔫哒哒的,搂着枪,低着头拿脚尖蹭地。 他不想回去读书。 明月失笑,去路边食肆买了两只烧鸡、两斤肥羊肉,“你在这里吃了再家去,可还有钱?” 苏小郎身上的沮丧瞬间一扫而空,连连点头,“有呢。” 家人知他食肠宽大,唯恐外人养活不起半道扔了,偷偷塞了好几两。 “你年岁小,且独自在外,不许吃酒,也不要胡乱扎堆凑热闹,更不许嫖/赌。”明月板着脸教训一回。 头一回带比自己更小的出门,她总觉得有点责任在身上,唯恐他学坏了。 况且护卫期间要一同起居,若苏小郎真染上甚么不良癖好,她嫌恶心。 “我不吃酒,怪难吃的。”待听到“嫖赌”二字,苏小郎脸红似血,恨不得将脑袋甩下来,“也不,不……嫖/赌。” 家里人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明月等人便笑。 不喜欢最好。 春枝便道:“不沾就对了,富贵人家我也见过,但凡世代相传的,必修身养性。” 七娘更恐吓道:“沾了必死无疑,没有好下场!” 唬得苏小郎连连点头。 不沾不沾,死也不沾! 稍后船到来,三人登船,苏小郎在岸边奋力挥手,喊得撕心裂肺,“姐姐,四月十二前后你记得来啊!” 我真的不想被关在家里读书了! 一行人于三月二十八傍晚抵达杭州,时间紧迫,明月先去水司衙门包船,后直接由水门入城返家。 春暖花开,隔壁小花园的蔷薇正怒放,沿着墙头爬了满园,呼吸间皆是暖融融的甜香。 有一枝瀑布般低垂,上面缀满花朵,熏风轻抚,似水波绵延起伏,明月忍不住伸手轻触,指尖都染了芬芳。 隔壁谢夫人听见动静,过来敲门,“前几日扬州来人往你家送信,你不在,也不晓得你何时归来,便委托我代收,另有几样土仪,俱在此处。” 扬州?常夫人! 明月马上就想起来上一回对方说过的,他们夫妻已经返回京城,除非杨老爷高中进士,否则只怕不得归来…… 可现在,扬州有人来信了! 杨老爷中了,中进士了! 明月眼前一亮,立刻接过信揣入怀中,“多谢多谢。” 至于装土仪的箱子,另有七娘和春枝去抬。 谢夫人却不急着t走,立在花荫底下,貌似不经意地问:“扬州那位是亲戚?” 听说是新科进士杨老爷家的下人,她回去就查了本科进士名录,乖乖,新科进士二甲第三名! 她男人二十余载寒窗苦读,好不容易跻身三甲同进士,如今也做到七品小官儿……这可是二甲进士啊!来日又会是几品? 明月如何看不出她的转变?既骄傲,又不愿太过张扬,以免有狐假虎威之嫌,便随意敷衍几句。 得知她有个二甲进士的亲友,谢夫人待她更不同,自然不会着恼,还委婉提醒,“返乡祭祖没几个月绝走不脱,外子便管着多地船只往来,你若往扬州回信,只管开口……” 进士返乡除了告慰祖先之外,也少不了接受当地官员、族人的礼遇,迎来送往多着呢! 若有家贫的,还会借助种种途径筹集银两,以备来日选官打点之用。故而但凡新科进士返乡,假期少则两月,多则一年,明月完全赶得上回信。 明月还真不知道这些,真心道谢,忽生感慨: 文人地位之高,超乎想象,之前谢夫人对自家丈夫的职位藏着掖着不说,如今见她与进士有往来,竟主动提…… 谢夫人笑,“都是邻居,不值甚么。” 说到船,明月倒想起来另一件事,“夫人久居本地,可知时下买船要多少银子?” 一次包船就十五两,一年下来少说七、八次,不是小数目呢。 谢夫人巴不得有往来之处,当即滔滔不绝道:“自家用的柳叶细舟,寻常木料几两可得;可做一家之用的乌篷船略贵些,船篷需涂防水桐油,并各样家事置办齐备,十几两尽够了;若是大船,如二层及以上的货船、画舫之流,少则几百两,多则几千;另有贵重檀木搭建房室的,可以船为家者,几万也不足为奇。” 见明月心动,谢夫人细说关窍,“其实你我这样人家,买船不算什么,日常保养便罢了。难的是远行的艄公,要信得过,又要识途,又要熟知沿途官民,免得被坑害……明老板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家业,依我说,还是自己养一个的好,一来随传随到,二来捏着身契,也不怕他们在外乱说。明老板可有人选了?” 明月一怔,她还真就忽略了最重要的艄公! 确实,大江大河的水面看似平静,实则多有暗流,生手根本应付不了。况且水路一走十数日,万一艄公心怀鬼胎,半路茫茫水域做要挟时,却往何处逃命? “若养一个该多少银两呢?” 谢夫人想了一回,“若一辈子买断,便如其他小管事是一样的,多少随心罢了。眼下雇人呢,在本地是一个价,有手有脚便撑得;往外去又是一个价,若不包吃住,一个月少说得十两上下。” 经验丰富的远途艄公要会看水文天象,提前判断气候和水流,关乎人命,甚是难得。 十两!明月咋舌,这还不算日常船只保养呢,跟包船也没什么分别了。 不过若是大宗买卖,月内频繁往返,用自己的船就比包船合算多了。 待明月与谢夫人道别,七娘已和春枝将屋子打扫了一遍,院内水井也捞出表面飘落的枯枝败叶并各色杂物,打了几桶预备擦地。 七娘抹把汗,看着日益亮堂的屋子心生欢喜。虽同在杭州,可有了固定住所后的心情远非寄居客栈可比,真是说不出的踏实。 春枝翻出一只粗陶大瓶,清洗后注满井水,去墙边剪了一枝垂到地的蔷薇来插瓶。 灰褐色的粗陶瓶衬得蔷薇花愈发红香娇艳,底下的叶片亦浓翠欲滴,果然不凡,引得明月赞了一回。 三人略作歇息,门外传来叫卖声,七娘和春枝拉着手出门采买,明月便开始拆信。 见她如今连字都会写,常夫人惊喜非常,十分勉励,并细说注意事项,还送了数本字帖和十几刀纸来,又有适合初学者的笔墨砚若干,铺桌的羊毛毡一卷,大青石镇纸一对,笔架、笔洗、笔筒等,顷刻间凑齐一套。 另有一本杂记、一本讲前朝和本朝的史书、一本《诗经》,都很实用。 剩下的就是各色京城干果,另有几样适合小姑娘的头花等,鲜妍可爱。 箱子底下还有一个小盒子,明月打开一瞧,却是一溜儿十枚小小蜡丸,上头还有一张字条,“登船前衔一枚,即刻起效。” 豪商 第53节 明月见了,鼻头登时一酸。 分别多日,她还记得自己晕船。 不过如今她已习惯了,且用不到,便照原样包好,小心地珍藏到高处。 常夫人之夫杨毅高中二甲第三名,先回扬州祭祖,秋天之前便要回京,等待派官。 二甲前茅的世家子等闲不会外派,留京几乎是铁板钉钉,明月既替他们高兴,又惋惜轻易不得再见。 可转念一想,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等日后她再攒攒钱,也往京城走一遭,见识见识天子脚下的繁华! 明月将常夫人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直到几乎能背诵出来,才恋恋不舍地收起,又想回礼。 杨老爷回扬州办正事,必然忙碌非常,且与自己未曾蒙面,还是不要去打扰了,只托人送信、回礼即可。 “东家,有新鲜的樱桃、桑葚和杨梅,”七娘和春枝提着小篮子回来,兴冲冲道,“樱桃和桑葚吃过,这新鲜杨梅我还是头回见,那卖货的使我俩尝了,竟很酸甜可口。” 南面稀奇古怪的瓜果忒多,她都看花眼了。 艳红的樱珠晶莹剔透,深紫色的桑葚憨态可掬,另有一样毛茸茸刺猬似的小圆球,却是杨梅。 “那货郎说杨梅吃多了倒牙,一次不许吃太多呢。”七娘才尝了桑葚,一说话便露出被染得黢黑黝紫的舌头和牙齿,明月扑哧笑出声。 春枝过来瞧,也跟着笑,七娘却也撑不住,指着她同样染色的唇齿前仰后合道:“你还有脸说我……” 三个人笑作一团。 水果都是才从枝头摘下来的,新鲜得很,略拿井水冲一冲浮尘即可。至于里头的小虫子?嗨,吃鲜果长大的,干净着呢,怕甚么! 春枝最富情趣,又将水果都摆在白瓷盘子里,叫七娘在蔷薇花最盛之处支起一张小桌,桌边摆上大躺椅、小茶炉,嗅着花香慢慢享用。 三种水果之中,樱桃滋味最淡,杨梅最浓,明月便先吃樱桃,再尝桑葚,最后品杨梅。 水灵灵的果肉入口,汁水刺破果皮四溢,在口腔内流淌成河,酸甜可口的果味便似浪潮一层层叠了起来。耳畔传来墙外的潺潺流水声、屋后翠竹枝叶抖动的飒飒声,明月惬意地闭上眼,整个人都好似空中云朵,飘飘荡荡。 安顿下来的当晚,明月做噩梦了。 她梦到自己又身处大牢,潮湿发霉的麦秆铺盖下满是黑漆漆的翻滚的恶意,黑水般绵延不绝。被惊醒时她满头冷汗,嘴里似乎还泛着令人作呕的死老鼠味。 明月干呕了几声。 多奇怪呀,刚结束的那几天没觉得有什么,现在过去了,反而甩不开。 明月深知这并非恐惧,而是一种始终无法倾泻干净的愤怒和憋闷: 胡记固然可恶,但更可恨的却是那些卖弄权柄酷吏! 何等该死! 接下来的一整天,明月都毫无食欲。 春枝敏锐得发现了她的异常,因为七娘前几日睡得也不好。 当晚,春枝来到明月的卧房,坐在她的床头,拉着她的手说:“睡吧。” 明月有点不好意思,这种近乎陌生的体贴使她无措,莫名羞耻,羞耻于自己竟然需要别人的呵护。 我可是你的东家啊! 但她的内心深处又有些贪恋,难以拒绝。 春枝学着赵太太安抚马家的少爷小姐那样,笨拙却温柔地一下下拍打着她的脊背,轻声哼着听过的小曲儿,“睡吧,睡吧……” 明月的眼睛渐渐干涩,眼皮一点点变沉,终于等到无边的睡意再次降临。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意志逐渐沉沦。 半梦半醒间,她喃喃道:“胡记一定要死。” 至于以关鹏为首的酷吏,也别想逃。 她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的,原来并没有。 一夜无梦。 明月睡得很沉,次日醒来时,春枝早已不在房中。 院子里似乎有低低的说话声,明月穿戴好出去一看,春枝正与七娘和面。 “醒啦?”春枝仔细看她的面色,见双眸清明,并无血丝,遂放下心来,“晌午煎肉饼吃!” 明月去井边打水洗漱,“怎不去外头买着吃?怪累的。” 三人的日常开销都是走公账的。 “既有了自己的屋子,怎t好顿顿吃外头的,”七娘正色道,“家里也得有些烟火气才是,不然灶王爷要怪罪的。” “早上不及弄,可以在外头吃。”春枝笑道。难得明月睡个好觉,她们两个都怕把她吵醒了,故而未曾开火。 正说话,隔壁租房的女人芳星做了饭,送走上工的男人和上学的儿子,带着女儿来拜访。 “昨儿晚上就听见你们回来了,想着一路奔波,难免劳累,不便打扰。你们才回,只怕家里东西不全,我新蒸了玫瑰糕,可做早点。” 她说完,身边十岁的小姑娘便将篮子放到院中石桌上,“我跟娘亲手选的花瓣,酿得玫瑰酱,姐姐们尝尝吧。” “这孩子一双手生得真好,白嫩细长,跟剥了壳的春笋似的。”明月细瞧她,对芳星赞道。 丝绸商人的手已极细腻,而绣娘之手要摆弄蚕丝,自然更胜一筹,芳星母女亦颇自得。 明月十分道谢,打开食盒一瞧,若叶色一只浅盘内安静摆着十来块粉糯糕点,都捏成花朵样式,花心处还窝着一汪紫红色玫瑰酱,香喷喷的,引得春枝和七娘都啧啧称奇。 明月不由赞道:“你们娘儿俩做的营生雅致,吃的也风雅,这样俊一盘糕,我都不舍得下嘴了。” 芳星抿嘴儿,笑得温婉,“您过奖了。” 明月也确实饿了,便捻起一块来吃,果然满口生香,叫七娘和春枝也吃,“好浓郁的玫瑰酱,比我前儿尝过的玫瑰渴水更香甜些。” “自己熬的,旁的不敢说,只一样真材实料罢了。您若喜欢,我送您一罐子就是,不值甚么。”芳星笑道。 “那敢情好,赶明儿我给你们弄点北边的松子吃。”芳星是个斯文人,做的花糕也小巧,明月两口吃完,掏出帕子擦手,“说到营生,你那边可有做好的苏绣?” 薛掌柜固然好,可她是个二道贩子,自己从她手里买,就是三道贩子,层层加价,利润便低。若能直接拿一手货,又省事,利润又厚。 芳星扯了扯帕子,有点不好意思,“不瞒您说,今儿我过来,原也存了这个心……” 最初她并不知这位小房东是做什么的,也就是上个月和隔壁的谢夫人无意中说了几句,顿时如获至宝。 自己做绣活儿就是为卖钱,如今女儿也渐渐能独当一面,做些小件,总要找销路的,既然身边就有商贩,何必舍近求远呢? 两人一拍即合,稍后芳星果然取了两卷来,“做这个极费事,若不够,我还有几个认识的同乡。” 一副白底湖丝上寥寥数针勾勒出江南朦胧烟雨,又有小桥流水、垂柳归燕,极富意境,可做插屏。 另一幅却小些,只好做挂画。 明月本人很喜欢,奈何确实少了些。 “这副山水的我要了,最好能再有一副与之相配的,做一对。”她略一沉吟,将需要的详细尺寸都说了,“你若有可靠的人,只管叫她们送来,但是要快,过了明日就不收了。只要合适,我立马给银子。” 因少经一遍手,一副就比从薛掌柜那边拿货省了好几两。积少成多,也不是小数目了。 与芳星交割完毕,明月先去进货,与薛掌柜一番寒暄自不必说,傍晚又往城外绣姑处问候,说起要请徐婶子帮忙。 如今徐婶子正缺钱,听说要两个人,立刻来了精神,“这好办,叫我女儿也去!” 走一趟不光替家中省下吃喝,还有数两白银进账,当真美差。 晚间明月细细写了回信,天亮后又上街置办回礼。 因常夫人在信中言明,“君子之交淡如水,纸上寄情便很好,无需破费。” 明月此番便不送布匹,选了些农户自己晾晒的肥嫩笋干、沿海渔民贩卖的干瑶柱、贝肉等,送与常夫人煲汤,另有几盏精巧花灯,略解思乡之情。 将礼物装箱后,明月并未找谢夫人,又如上回那般花钱托人送至扬州杨府。 人情债最难还,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还是不要欠人情的好。 如今明月满心满眼都是彻底弄死胡记,便不与绣姑、薛掌柜等人过多寒暄,四月初二便启程了。 算起来,这是明月第一次从杭州包船走,似乎老天也有心“缓和”这份陌生,登船时竟遇到了熟人: 查处贩私盐的郭老板,促成明月买房的转运司将领。 一开始明月并未认出,只隐隐觉得那位带头查验行囊的青年军士身形有些眼熟,下意识多看了眼。 不曾想对方也觉得她眼熟,也多看一眼。 明月心中古怪渐生,正疑惑间,忽听到一声熟悉的笑,那夜的经历立刻跑马灯般在她脑海中过了一遍。 徐婶子比明月先一步认出对方,见他按着刀柄,慢慢带人踱过来,马上将女儿挡在身后,结结巴巴道:“差爷,我,我这回做的可是正经买卖啊!” 那将领的目光在五颗人头和五十匹布上飞快地扫了遍,又笑了声。是那种“我知道你们在钻空子”的了然的笑。 他点点头,视线定格在明月脸上,啧了声,“又见面了。” 当晚太黑,他又忙着“挣钱”,未曾细看,只是模糊地知道对方年岁不大,今日一看,竟出奇的小。 自从前年调来此处,他日日巡查,对这一带经常出入的大商小贩烂熟于心,徐婶子和她女儿是甚么成色亦一清二楚,再看另外两个不认识的,立在这小姑娘两侧,隐隐以她为主的样子…… 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却能在一口气拿出七百两后还有余力贩货…… “屋子住得还好?”他慢悠悠道。 你还怪热心的,该不会……想抢我宅子吧?!我可是去衙门正经办了房契的! 明月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试探着说:“还未得空正式谢过……” “是你的就是你的。”他若想要房子,多的是人孝敬,当下一摆手,又别有深意道,“我守规矩,自然也希望所有人都守规矩。” 姓郭的不守规矩,他就用不守规矩的法儿惩治,如今一家子都被撵回老家。别的商人守规矩,那么他也按照律法办事,绝不刁难。 言外之意,你最好也别被我抓到大把柄。 他不发话放行,船夫就不敢动,他身后跟着的兵士也不走,就这么杵着。 明月亲眼见识过他的残暴,心中打鼓,委婉催促,“合伙做些小买卖,烦请大人通融。” 那人似乎很喜欢笑,但多是那种笑意不达眼底的,敷衍的假笑。 丑话说完了,他抬抬手,船夫如蒙大赦,将船桨用力一推,乌篷船便晃悠悠向江心荡开。 明月不自觉松了口气,待船划出去几丈后,忍不住又回头看,却见那厮一脚踩在码头木桩上,身体前倾,脸上挂着一种名为“别叫我逮着”的假笑看着她。 “那人是谁?”明月皱了皱眉。 被人盯上的感觉实在不好。 豪商 第54节 雇人运货一事由来已久,属于朝廷默许的灰色地带,但若真有人丧心病狂想抓……她觉得对方不是不想抓,而是觉得自己这条鱼太小了,不屑于吃。 五十匹布,进价不过几百两,即便吹毛求疵要上税,逢十取一,也才几十两而已。即便衙门追究,略花一点银子便可代罚,实在无甚油水。 “卞慈,别看年青,已是六品的转运司判官了。”徐婶子心有余悸道。 判官,总管转运司庶务,兼督察属吏,查处各大码头私贩货物乃分内职责。 “六品?”明月惊讶道,“他看去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竟已官居六品?” 县太爷才七品呢! 徐婶子胡乱抹把汗,“吓人吧?” 她就是个平头老百姓,人家究竟怎么上来的,她一概不知,只记住惹不得就是了。 第41章 似乎那艄公也怕这些人惹出祸事来牵连到他,一路上船划得飞快,四月十一就到了。 “看,东家,是苏小郎!”七娘眼尖,指着岸上的细长一条人影喊道,又用力朝他挥手,“哎,苏小郎!我们到了!” 明月抬头望去,果是苏小郎。 那小子听得这一声,便似得了指令的猎犬般,嗖一下跳起来,提枪便往码头上跑。稍后船只靠岸,他又帮着卸货。 他年轻体壮,一身牛劲儿没处使,五十匹布没一会儿就搬完。又颠颠儿跑去帮着领骡子,重新装货。 明月全程没怎么沾手,笑道:“你来得倒早。” 苏小郎摸摸鼻子,“祖父逼我念书呢,我就偷溜出来,前儿夜里就到了。” 以前不知道外面的好,在家里憋着也就憋着了,可出来过t一趟之后,苏小郎便如那没了笼头的马,彻底拴不住了。 春枝爬上骡子,闻言笑道:“那可不巧了,东家也逼我们念书呢。” “啊?”苏小郎听了,如丧考妣,难以置信道,“做买卖还得念书啊?” 是我吃得多的报应吗?怎么哪儿哪儿都躲不掉! “不念书怎么成?”数十日不见,明月好生安抚了撒娇的大青骡,“不识字、不会写,来日被骗着签了卖身契还帮人家数钱呢!” 一行人说说笑笑上路,苏小郎按照约定带着她们抄近道,全程坐卧起止皆由他说了算。 其中有几段压根儿不算正经路,一侧紧挨着斜壁土坡,另一侧便是几丈高的悬崖、深坑,皆是高低起伏的羊肠小道,但凡一头有人走了,迎面而来的便要退回去。 此等小路,莫说胡记等大店铺的马车走不得,便是体格硕大些的健马都有失足之嫌。 还得是骡子。 可确实近,往日一天半的路程,如今不到一日便可走过,中间又有山洞和凸出的石壁可以遮挡风雨,倒也熬得过。 如此有惊无险,明月等人四月十四中午便到固县。 众人仍住在王家酒楼,明月先亲自去马王等四家大客家送货,次日又找英秀,定下“赏新宴”的日子。 一见面,英秀就说了两个大消息: 当初的刑房典吏关鹏被撤;胡掌柜卧病在床,小胡掌柜威信不足,下头人心浮动,买卖更差了。 “你不知道,当初你与胡记的官司闹得沸沸扬扬,过去一个月内城中都传开了,如今胡记的人出门都低头走!”英秀幸灾乐祸道,“好些人都想见见你,看看将本地老字号按在地上打的年轻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是很乐意见到那几家所谓老字号布庄吃瘪的。 明月失笑,还真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看吧看吧,来的人越多越好。 次日赏新宴,果然人头不少。 原本众人只想看热闹,可明月的货实在好,为人又爽快热情,不似胡记、李记等一味催着买货,而是穿插着讲沿途见闻、各种布料的由来和典故,再根据每个人的特征筛选合适的花纹颜色乃至衣裳款式。 从外头的披风,到女子贴身的小衣,甚至什么场合、什么天气该做何种搭配都帮忙想好了,女人特有的烦恼、不便俱考虑在内,众人完全不用过脑子,只需要美滋滋的站着、看着,点头、摇头,然后数银子交上去就好。 如此卖了两趟后,胡记之萧条自不必说,如今已进六月,等明月下次再回,瞄准的便是中秋大节,李记的人先坐不住了,主动跑来递帖子,说想见个面,聊一聊。 胡记与明月的纠葛虽从未过明路,但出来混的,哪个也不傻,一通打听下来,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李记汲取胡记的前车之鉴,放弃黑影里使绊子,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明老板往返奔波,如此勤恳,着实叫人敬佩。不过这风里来雨里去,长年累月的,便是铁打的身子骨也吃不消啊,不如你将货卖与我家,咱们码头上交割,各跑一半,所赚亦五五开,彼此都受益,如何?” 算盘多响啊,明月只是笑,却不说话。 一旁的春枝便替她开腔,“李掌柜莫拿我们做耍子,说甚么各一半、五五开的话,别的不说,单路上吧,自杭州各处往来提货至应天府码头,少说十多日水程,上岸后却只几天!” 哼,这些五十来岁的老男人真是可恶,打从骨子里便看不起女人,明着打不过,又舍不得好处,明明是他求我们东家,却要摆出这副施舍的样儿来,给谁看呢?! 呸! “哎,话不好这样讲,”李掌柜向后一撇头,笑道,“水程固然远,可你们都是坐官府的船吧?上去只管歇着,劳累亦有限。后半程陆路就不同了,你们自己跑过许多回,如今也多了护卫,其中艰辛不必多言。” 说的是门外站着的苏小郎。 这倒是实话。 春枝隐晦地看了明月一眼。 明月不紧不慢倒了两杯茶,一杯给春枝润喉,另一杯自己慢慢吃了,“您是长辈,考虑自然周全,只是听来听去,却没听到于我有甚么好处。我自己跑,累归累,可赚到都是自己的,跟您搭伙,别的好处没到手,先劈出五成利?” 听听,这是人话?这是要下套,哄着自己给他当南面驻扎的运货伙计呢! 自古商人无利不起早,没好处的事儿谁干呐! 李掌柜早便料到她会这么说,“敢问明老板,如今您的货卖往几家呢?” 不等明月开口,他便比出几根手指,胸有成竹道:“最多不过这些吧?都是大客不假,然终究销路有限。我们李记便不同了,世代经营,固县县城自不必说,辖下五乡、三镇、数十村,都可以通铺开去。莫小瞧下头的村镇,亦不乏土财主哩,您自己算,有多少买家? 您只管送,只要货好,多少我都接,就算一时压货,我也能派伙计下去走街串巷,往那偏远乡镇上一尺一尺零卖出去,赔了赚了都算我的,压货也压不到您头上,如何? 虽说利薄了,销量少说能翻一番!且不必日日往返奔波,静享安乐不好吗?” 明月瞥他一眼,“翻一番、五成利,同我如今做的有何分别?” 五乡、三镇、数十村,野心不小啊!你们倒是能铺开卖货了,我呢?岂不为你做嫁衣! “比方,打个比方么!”见她不上当,李掌柜呵呵笑道,“一番是最少的,两番也未必不成。况且明老板,咱们行家不说假话,您进货越多,拿价也越低呀,砍下来的那块是您的本事,我绝不过问,都归您,怎么样,够有诚意了吧?” 明月皮笑肉不笑,“既谈多少是我的本事,本来就该是我的,李掌柜还想叫我拿着自己应当应分的东西对谁感恩戴德不成?” 别想在我跟前颠倒黑白。 嘶,这丫头,还真不好糊弄,李掌柜呵呵干笑几声。 一时说完,两人都在脑中飞快盘算利弊,谁也没有急着开口,但室内气氛却明显焦灼起来,仿佛连大铜鉴内的冰块都化得更快了似的。 像马王两家这种级别的,算固县一等富豪,算上自家上下使用和四处打点送礼的,一年消耗布匹一百二十匹左右,两家差不多就有二百四十匹。其中明月不做的素色缎子近四成,那么过手的花色丝绸就是六成多,一百五六。 剩下的小赵太太等二等富户,乃至英秀等散客,每家平均一年也能有个十来匹,零零散散加起来,小二百匹。 现在明月等人的行程基本是固定的,只要天气合适,皆是北上十日包船的水路,四天的陆路,再在城中逗留三四日;返程空手,大多会坐大型客船,再加五日,四十二天左右便可往返一趟。 三百六十五日,过年大歇二十日,一年少说能跑八次。若赶时间,南下时也包船,甚至能跑到九次。 每次带货五十匹,一年就是四百多匹,照现有的顾客消耗,必然压货。 这是明月最担心的。 她没有店铺,一旦压货就很麻烦,若要硬销,势必会被拖住脚步,这么一来,她最具优势的“快”将荡然无存。 单次四十匹么,倒是能卖完,可这么一来,单次成本升高,客人挑选余地缩减,还不如压货。 如何以最小的代价谋取最大的利益和前景? 明月悄然吐了口气,盯着大铜鉴内的冰坨上袅袅散开的白色凉气出神。 银子,我想要更多的银子。 随着买卖铺开,她的野心也渐渐膨胀。 最初逃家时,她只想得一处栖身之所,再有一点小钱傍身,不必时刻担心被人卖。 可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外面的好东西也太多,那西湖上彻夜不息的笙歌曼舞、雕梁画栋的画舫、琳琅满目的舶来品、山间湖边的庄园……都需要金山银山来堆砌。 人会本能地渴望美好的事物,她渴望,就会想方设法地得到。 日头影儿一点点倾斜、拉长,墙角小泥炉里的茶水都烧干了一回,又添了新的。 酒楼的伙计估摸着时辰,也进来换了一回冰,又悄然退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月放下手中喝干的茶杯,“合作可以,但有些事得提前掰扯清楚。” 李掌柜面上泛起笑意,亲自起身为她斟茶,“t丑话说在前头嘛,我懂,明老板但说无妨。” 做买卖得沉得住气,谁撑不住先开口,谁就输了三分。 “头一个,固县成气候的大布庄只胡、刘、李三家,如今胡记已死,是我一手弄死的,刘记主攻皮毛和棉麻,兼卖中下等的便宜缎子,基本不会与你我起冲突。”明月直直地看着他,“说白了,如今您之所以会找我搭伙,全是托我的福,您捡了大便宜。” 话糙理不糙,可这话……未免太糙了些。 被个比自己女儿还小的姑娘这么当众点出来,李掌柜脸上的笑险些维持不下去。 本以为对方是急躁冒进,没成想是以攻代守…… 他清清嗓子,含糊道:“也不好这样讲,毕竟不是我叫两位斗的。” 你们非要打,我还能拦着?我老实不掺和,难不成还有错了? 他甚至觉得,当初自己没跟胡记狼狈为奸祸害小姑娘,已经算厚道了。 “说那些没用,”明月才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您只说是不是。” 之前你为什么不动手? 是厚道吗? 快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都是做买卖的,谁不知道谁呀,分明是你想等着我和胡记斗得两败俱伤,然后安心坐享其成! 占便宜不可避免,但你占了便宜还卖乖就不行! 李掌柜这会儿才发现这个姑娘这么犟,摆明了自己不认就不往下谈了。 如今的年轻人如此狂傲的么,对老前辈没有半分敬重,还讲不讲江湖规矩了? 当初胡掌柜在的时候,哪怕彼此心照不宣,大家也会维持表面平和,绕几个弯子、说几句骚话,就没有这样上桌撕破脸的! 豪商 第55节 李掌柜有点儿想掀桌子,可到底舍不得近在咫尺的肥肉。 他张了张嘴,觉得口干舌燥,不必歪头都能觉察到身边管事的凝视,不由有点羞恼,“姑且算吧。” 话一出口,李掌柜和大管事都觉得不妙。 虽说无奸不商,可买卖若想长久就得讲信誉,如今认下这一遭,后面就不占理儿了。 “不是算是,”事关利润分配,明月必须死咬着不放,“就是。” 李掌柜被她盯得头皮发麻,眼神下意识躲避,“你说是就是吧。” 唯恐明月再较真儿,吃了口茶忙又调笑道:“小姑娘家家的,这么斤斤计较可不好。” 话一出口,七娘和春枝都觉得哪里怪怪的。 可究竟哪里怪,她们又一时说不上来。 不过没关系,明月心知肚明。 瞧瞧,这类人的老手段了,你说情理,他们喊道义;而等你讲道义时,他们却开始拿着所谓的“情理”胡搅蛮缠,还偏要打着“我是前辈,我为你好”“开个玩笑”的幌子。 “我说是就是?那我说想一九开,我九你一,也是了?”事到如今,图穷匕见,也不必敬称了。明月冷笑一声,懒洋洋掀起眼帘瞅他,“李掌柜,莫将我做生瓜耍子,之前胡记也是这么瞧不起我的。” 现在呢?招牌都碎了! 我不欠你什么,你也别妄想拿什么狗屁资历压我。 乱拳打死老师傅,李掌柜这次是真笑不出了。 突然之间,他真正意识到了明月的难缠,也彻底抛却侥幸,知道胡记输的不冤。 来的路上他还在想,胡记好歹也是几代人的老字号了,就这么输给一个野丫头,未必没有天公不作美之故。 年轻姑娘么,面皮儿薄,就算打从娘胎里就开始学做买卖,如今能有多少经验、资历? 可现在看来,这哪里是个姑娘,分明是头软硬不吃的狼。 一头野心勃勃,浑身竖起尖刺的年轻母狼,随时随地准备出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娘们儿身上有股疯劲儿。 不怕人狠,因为狠人的行为是可以猜测、推断的。 但唯独怕疯,因为疯子是无法掌控、难以常理揣度的。 李掌柜终于正襟危坐起来,像对待与自己同龄的对手一样郑重道:“一时口快,我的不是,明老板莫怪。” 此言一出,谈判桌上攻守异势。 同来的李记管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七娘和春枝也终于意识到方才的不适源自何处: 方才对方貌似低头,可语气很不正经,不像平等地谈生意,反而更像,对,更像是长辈和胜者高高在上的纵容和施舍,甚至带着几分男人对女人恶意的审视,显得她们多么胡搅蛮缠、低人一等一般。 两相对比,纵然现在的语气不如先前柔和,却更令人舒适,因为里面多了一份真心实意的尊重。 这么想着,七娘和春枝都不自觉挺直了脊背。 哼,不能给你们看不起! 都是两条胳膊一个头,了不起就拼命,谁比谁差?! 口快?确实是口快,因为快,所以顺口把真心话说出来了吧! 明月在心中嗤笑,口中却道:“好,您说了您想的,那么现在,该我了。 头一个,若搭伙,我要求每年供货不少于一千三百匹,具体进什么货,可以商议着来。方才您也算过,算翻了一番半,不算过分,再低我不如自己做。” 年均一千三百匹的吞吐量放在杭州都不算少了,每匹进价至少能压低半两甚至更多,光因数量带来的进货差价,每年她就能额外多六七百两的进账。 “另外,一应税款皆由李记承担。” 这个数目已经完全没办法靠小聪明避税,更何况那卞慈还虎视眈眈等着自己犯错,必须老老实实走正道。 但这么一来,利润先就少了一成,明月拒绝承担。 李掌柜想了一回,侧脸跟管事的飞快交谈,后者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盘得发亮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拨弄一回,低声对李掌柜说了几句。 李掌柜摇摇头,伸出两根指头在算盘上动了两颗珠子。 二人交换下眼神,李掌柜咬牙点头,“可以,应该的。” 一千三百匹不是个小数目,但谁让自己一开始就把牛皮吹出去了呢?不过胡记已死,若真把伙计们撒出去,下到外间村镇去卖,也剩不下多少。 “第二,”明月竖起第二根指头,“如今的几家大客都是我自己一点点啃下来的,她们认的是我这个人,李记接手,算捡便宜,这是一份人情。再算上之前胡记的事,两份人情……所谓搭伙,呵,说的好听叫搭伙,实则是我替你贩货,你们原有的进货渠道我不管,大可以一边自己进货,一边卖我的,近乎白赚,利润五五开谈都不要谈,我只接受二八,我八,你二。” 眼下是你求我,而非我求你,别指望我让步。 “不可能!”不必李掌柜反对,他身边同行的大管事先一步跳脚。 “那就没得谈。”明月斩钉截铁,起身喝干杯中茶水,啪地放下,“七娘,春枝,我们走。” 七娘和春枝素来唯明月马首是瞻,风一般卷起来,说走就走,压根儿没给李掌柜和大管事反应的机会。等他们回过神,三人连带苏小郎早噔噔噔下楼去了! 李掌柜:“……” 人呢? 走了?! 他嗖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快步追出去,扒着栏杆朝下喊,“明老板,明老板,还有得商议啊!” 楼下食客们纷纷仰头看热闹,而明月三人头都没回,只苏小郎扭脸,警惕地瞪了他一眼。 李掌柜都顾不得丢脸了,彻底傻眼。 现在年轻人这么刚性儿的么?一言不合就不谈了? 这算哪门子做买卖! 买卖买卖,合该你来我往反复磨合才对! 你我非彼此肚子里的蛔虫,不磨合怎知底价! “掌柜的,”大管事皱眉,“姓明的分明是要拿捏咱们。” 李掌柜心下烦躁,“废话。” 我看不出么? 一年之内,除了春节便数中秋走货最大,她明摆着要借机亮拳头! “哼!”李掌柜愤愤地往栏杆上锤了一把,“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别以为只你有后手。 与此同时,七娘也在骡车上问明月,“东家,咱们真走啊?” 姓李的确实不是好鸟,可若真能搭伙,轻省不少不说,每年还能多赚不少银子呢。 “五分真五分假吧,”明月向后靠在车壁上,伸手挑起车帘,往酒楼方向扫了眼,“姓李的老奸巨猾,且非良善之辈,明摆着捡便宜来了,此类人最好得寸进尺,若轻易应下,咱们便落了下乘,他必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春枝沉默片刻,迟疑道:“我在固县多年,李掌柜的为人也有所耳闻,此人颇好面子,倘或一t时逼急了……不过就算他翻脸也没什么,大风大浪咱们也不是没经过,便如之前那般卖货也不差。” “这个倒不必担心,哪有商人不爱财的呢?”明月大笑,“即便没有李记,不是还有个刘记么?” 李掌柜决不会轻易放弃的。 细细想来,与人搭伙确实好处多多,一来可以多获益,二来么,也有人分担来自胡家的怨恨。 毕竟断人财如杀人父母,而自己之前的反击跟杀了胡掌柜也不差什么,小胡掌柜不过二十来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未必不会因一时冲动做出激愤之举…… 想到这里,明月又往酒楼方向望了眼。 李掌柜呀李掌柜,天下没有白拣的便宜,想分一杯羹?风险也要同担! 第42章 既然决定要晾一晾李掌柜,明月等人次日便南下了,一路上说说笑笑,好不惬意。 只是期间苏小郎却几次三番看着明月,欲言又止,与往日的活泼天差地别。 “有话就说,”傍晚休息时,明月拿小石子往他屁股上丢了一记,“等人问呐?” 苏小郎正蹲在地上捡柴,挨了一下后单手捂着屁股站起来,“以后是不是就不用我了?” 他都听明白了,东家想跟李记搭伙,若成了,就只走水路,不大用护卫了。 明月斜眼瞅他,戏谑道:“怎么,怕回去念书?” 苏小郎嘿嘿几声,摸摸鼻子,亮闪闪的眼底满是藏不住的雀跃,“不全是。” 这年月,找个可心的活计不容易。明月等人都很好,更兼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同她们在外闯荡可比憋在家里有趣得多了! 明月笑了一场,觉得也该跟春枝和七娘透个底,“除了蜀绣,日后我会逐渐减少从薛掌柜那里拿货。” 七娘和春枝对视一眼,这是怎么了? “别多想,没闹别扭。”明月向来很擅长猜测他人心思,第一时间掐灭不良萌芽,“薛掌柜虽好,毕竟也要赚钱,以往我走货少,等闲织坊不理会,只好从二道贩子手里拿货。可若真能与李记搭伙,走货量骤升,想必许多织坊便不会再将我拒之门外……” 只要能跟源头织坊搭上线,非但可以进一步降低成本,甚至还能自己定制花纹、颜色,好处多着呢! 假以时日,她未必不能与薛掌柜平起平坐。 七娘和春枝恍然大悟,苏小郎却似懂非懂,“我呢我呢?” 我也不会织布呀! 不待明月开口,春枝便主动替他解惑,“固县有胡记那样的王八羔子,江南就没有不成?若要找到合适的源头,也非易事,也许要三两个月,也许要三两年,门道多着呢!我与七娘可留在杭州,暂时仍从薛掌柜那里拿货,自与北面交割,稳住局面,说不得要辛苦东家四处奔走。人生地不熟的,单枪匹马如何使得?” 春枝一边说,七娘一边点头,“就是这般!” 她口才不佳,纵然心里头明白,嘴里却像含着个秤砣,又像吞了满口碎茶叶,怎么都拧不成一股说出来。 这下苏小郎懂了,才要说话,却听明月道:“不过这么一来,你可不能再如之前那般月月家去了,需得问过你爹娘、祖父才好。” 若一切顺利,明月将有很长一段时间泡在各地,作为护卫的苏小郎势必也要寸步不离。 年轻人总是满腔热忱,巴不得在外作一番大事业,至于思乡之情?还不到年纪呢。 “姐姐们也没大我几岁,”苏小郎不服气,“我便是离不得家的乳燕不成?” 明月也希望苏小郎跟着。 豪商 第56节 他家风清正,人也年轻纯粹,尚未来得及沾染恶习,在身边用着舒心。 明月是舒心了,李掌柜却跟吞了死老鼠似的,难受了。 他与明月谈判,都想占主导:李记想让明月变成专对自家的供货伙计,而明月却想将其变为自家的卖货档口。 双方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第一次谈判宣告破裂,并不算意外。 而在此之前,两人都留了后手,不约而同地想在中秋节给对方点颜色瞧瞧。 明月的优势很明显,就是快!所以李掌柜发了狠,提前叫大管事带伙计南下进货,七月十五就回来了! 你不是快么?我偏要比你早,等该买的都买了,我看你卖什么! 结果…… 李掌柜百思不得其解,她们为什么都不买! 以马王为首的几家大户要么委婉推辞,“太早了些”“再等等”,要么便如王家的林太太一般直勾勾道:“丝绸可不便宜呢,总要有个可心的稳妥人相荐才好。” 言外之意,我信不过你。 李掌柜险些气笑了,我还是那个我,怎么突然就不稳妥了? 那姓明的到底给这些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你们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非但马王几家经商的富户不理睬,甚至那些个私底下富得流油的衙门小吏也不肯接,门儿都不开! 拿了一千多两的货,全指望城中散客和下头乡镇得卖到猴年马月去! 况且没有大客走量拿货,卖与散客便要多多相让尺头,损耗极大,利润更薄。 李掌柜是真的急了。 他也是真的想不通,自家同样从江南进货,绝对不会比明月的货差,又比她早,早了不正好慢慢做新衣裳、去远处打点么?早买晚买有什么分别! 他甚至提前打听了去岁明月的售价,咬牙缩减利润,压到一般水准。 没用! 疯了,这些人都疯了!白拣的便宜都不要! 七月中,明月的队伍回来了! 派出去的眼线立刻跑来告诉李掌柜,“东家,她们还是住在王家酒楼,略歇了歇便往各家去。” 李掌柜磨牙,“是姓明的亲自去的?” 回来了?哼,我倒要看看你有甚么能耐! 眼线摇头,“不是,跟着她的两个女的,对了,似乎还带着锦盒,应是节礼。” 节礼?这算什么!李掌柜越发憋闷,那几家大客我也送了啊,难不成偏她的糕饼是香甜的,我送出去的便骚臭不成?! “不对,”李掌柜突然意识到什么,“姓明的呢?她去哪儿了?赶紧回去给我盯着!” 明月去刘记了。 因之前和胡记闹得那出,固县商圈都传遍了,刘记的人也识得她,第一时间就将自家掌柜的拉出来戒备: 了不得,这次还带了打手! 明月:“……” 你们那么警惕做什么!我是什么恶鬼不成?! “来人,给明老板上茶,”刘掌柜客客气气侧身相邀,“请入内详谈。” 哪怕打起来,也别把血溅到前头,耽误了做买卖。 明月失笑,“您客气了,我确实是采买来了。听说您有极好的羊毛挂毯、毛毡子……” 再过两个月天就要转凉,她在杭州的屋子里正缺铺床、挂墙的毛毡呢。杭州固然也有,但同样是北面进货,过了好几遍手之后,很贵。 刘掌柜明显松了口气,笑容也真挚几分,“有的有的,您只管坐,我叫伙计们搬进去您细看。” 半个时辰后,刘掌柜亲自送明月出门,又让伙计将她选购的几卷挂毯、毛毡送到下榻处。 这位明老板到底来做什么?挑这个时候过来,是有心还是无意?刘掌柜一时想不透,也懒得去想。 左右你们那档子事儿我不掺和,有买卖做就成! 这个消息李掌柜很快就知道了,暗道不妙,坏了,那小娘皮要同刘记联手了! 找姓刘的问? 对方必然不说。 就算说了,我能相信吗? 如果不信,万一那两家真的联手了呢? 好阴险的阳谋啊!李掌柜恨得牙痒痒。 接下来的两天,明月疯狂卖货。 她不仅卖货,还将见过的时新衣裳花色、首饰搭配、发髻样式都细细绘制,细心根据每一位客人的需求做搭,既叫她们欲罢不能,又最大限度防止浪费。 英秀私底下得了实惠,有心替明月揽客,故而在“赏新宴”内笑道:“明老板忒也客气,我便罢了,在座的都是本地牌面人物,谁还怕好东西多了不成?” 明月亦笑,“不怕诸位笑话,我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唯恐一回卖得多了,下回太太、姐姐们未及穿遍,便不买了。似如今这般便极好,时时有新货,回回有惊喜,诸位时时刻刻念着我……” 一语未毕,英秀先带头笑开了,“哎哟哟,听听这嘴巴,这是想勾着咱们呢!” 明月“大惊”,“好姐姐,你怎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众人大笑,都极满意,多多少少透露了过去几天李记的行径。 尤其是王家老少两位太太,十分提醒,生怕明月再中计。 “你不晓得,他恨不得一天三时登门,一味叫卖,也不管t我用不用得到。”林太太一副不堪其扰的样子。 她最是精打细算,李掌柜此种行径可不就犯了忌讳! 况且被明月“养了”一年,如今她也渐渐会看好坏,如何看不出李掌柜拿来的衣料根本没管自己“死活”,心中难免不得劲: 虽然上头还有婆婆,可我终究是王家的当家主母,你连主母喜好都不放在眼中,还想卖货? 做梦去吧! 老太太也撇嘴,“又说不出个名堂,只一味好好好,我竟不知究竟是他穿还是我穿。还有那个衣裳样子,哎哟哟,几年前的也好拿出来卖弄……” 过去一年多的用心经营,如今都渐渐有了效果,明月口中谦虚,心下却极得意。 要她说,丝绸买卖本就不适合男人做! 如今打点家中穿戴、负责采买的多是女主人,男商人却如何入内细细商议?难不成要凑上去细看,说什么“太太您腰细,穿这个颜色更衬雪白肌肤……”不被当成淫贼打出去才怪! 且男女眼光本就不同,更兼男人粗心、自负,只想着“我觉得好,你就要买”,而非明月的“你穿着好,我就卖”。 好坏都是比出来的。 以往固县众人没得选,多少年下来习以为常,李掌柜等人的买卖自然铺得开。 可今时不同往日,多了明月一个用心细致、面面俱到的,高下立判! 谁家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既然要花钱,当然要找最合乎心意的! 明月笑着安慰一回,“各有所长嘛。对了,日后我恐不能次次亲来……” “你不做啦?!”林太太大惊失色。 如今她日常穿戴打扮,皆系明月所荐,人人都夸,若果然不做,她如何出门? 老太太也面露关切,“男人么,最好争强好胜,嘴上难免没个把门的,若外头有什么风言风语,你不要往心里去,该怎样还怎样。” 做生意嘛,遇到难处很正常,熬过去就好。 林太太又道:“你这一路走来不易,好不容易打开局面,若就此弃了,着实可惜。” 她们的关心情真意切,明月十分感谢,又笑道:“哪里会不做呢?说句冒犯的,两位待我这样好,若骤然远离,我还舍不得呢!” 说得老太太大笑,“既如此,想是有好消息。” “原本八字一撇,如今承您这福星吉言,只怕不日便要成真啦!”明月顺势作揖行礼,“我先谢过啦!” 老太太被她哄得开怀,扭头对儿媳妇道:“这丫头刁滑,你可帮我记着,若来日果有喜事,非捉了她大摆宴席不可!就在咱家的酒楼办,又赚了又吃了。” 说完,自己先放声大笑起来。 林太太也笑,“是呢,哪里是轻飘飘两句话就能混过的。” 明月顺势告饶,闹着说笑一回,这才大略说了自己的打算,“我想着,如今大凡市面上有的固然不差,可人与人不同,难免有合适的,也有不合适的。都是一样花钱,岂有不尽兴之理?若能按着个人心愿绘制花纹岂不好?” 当然,此为其一,终是想多赚钱,但这话不好对客人讲。 细想确实好,不过林太太仍有担忧,“那你以后不回来……” 我不会穿衣裳了啊! 明月早有准备,“这个不难,我托人将绘制的通身花样子捎带回来,您只管照着穿就是了。” 林太太听了,便又高兴起来,“这个好。” 她最会照葫芦画瓢了。 晚间回到客栈,七娘等人都兜不住笑,“李掌柜递了帖子来,想约了明儿见一面。” 苏小郎也高兴,只是有点不明白,“东家,您既然说李记不好,之前又去了刘记……” 明月知道他想说什么,“为什么不找刘记?” 苏小郎点头。 “做买卖不能只图一时痛快,”明月道,“刘记自始至终置身事外,乍一看,似乎是厚道人,可在我看来,一则刘记并无锐意进取之意,与我脾胃不投;二则我今日分明登门,他却绝口不提,要么压根儿不想掺和这摊浑水,要么便是要等我开口。上赶着不成买卖……” 谁先开口,谁便低人一头,李记再不好,也肯先后两次压低身段,够有诚意了。 次日李掌柜做东,见面后一改之前的倨傲,做十二分诚恳模样,老远便作揖,垂眸看着自己的靴尖儿叹道:“明老板,我服了!” 由不得他不服,就这两日,原本对他大门紧闭的大客们却纷纷对明月大加欢迎,哪怕他依旧想不通,也不得不佩服明月的手段。 买卖人只看结果,甭管人家用了什么法儿,哪怕是下蛊呢,客人们吃这一套,能赚着银子,就得服! 明月笑着还礼,“您客气,请入席吧。” 豪商 第57节 正面交过手后再谈,气氛果然不一般,谁也没提过去几天的明争暗斗,只是说笑吃喝,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大圆桌当中一个翘尾巴烧大鱼,鱼盘下头垫着彩帛,意为“化干戈为鱼【玉】帛”,自此一笑泯恩仇。 李掌柜有求于人,便很随和,非但不逼着明月吃酒,甚至主动帮忙叫果子露,十分亲热,“听说年轻姑娘吃这个极好,明老板也尝尝。” 明月吃了一盏,果然可口。 一时饭毕,自有酒楼伙计撤去残羹冷炙,抹桌擦地,开窗换气,并呈上清茶和可口的点心瓜果。瓜果都是洗净切好了的,一旁搁着精致小银叉,一口一块,又不会脏手,十分贴心。 二人这才开始谈生意。 好一番你来我往,最终定做三七开,明月七,李记三。 稍后落款按手印时,李掌柜心里止不住地发苦,从今往后,他可真成了明月的卖货伙计喽! 可形势比人强,不服不行,就这三成还是白赚的呢。 若不合作,或给刘记抢了先,或原样死扛,李记还指不定能撑几年呢! 也罢,时移世易,此一时,彼一时也。 收好文书,李掌柜再次对明月拱手作揖,情真意切道:“恭喜啊,从今往后,全仰仗明老板发财了。” 日后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这一回,明月从他眼中看到的只剩殷切,再无轻浮。 一股陌生的感情突然降临,血浆涌动的声音回荡在耳畔,恍若雷鸣,明月全身上下几万个毛孔亦随之颤栗,指尖酥麻,飘飘欲仙。 然后她便无师自通,意识到这便是成功的滋味,喜悦的滋味。 明月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对李掌柜还礼,“同喜,共勉。” 我喜欢这种感觉,她默默地想。 当晚,明月便亲往马王等家说明缘由,众人皆高兴,或心惊。 从今往后,固县上下五乡、三镇、数十村上下近两万人的丝绸买卖,可就都改姓“明”了。 却说明月与李记分了高下,再回南时先往苏家走了趟,言明想长留苏小郎。 听苏小郎眉飞色舞地说起固县之事,苏家上下俱震惊不已。 乖乖,一个县的买卖啊! 真真儿的人不可貌相,瞧着是个单薄姑娘,竟有这般本事! 见她如今买卖越发大了,人亦有丘壑,苏老爷子自无不应之理,说不得叫浑家打点几件衣裳,交与孙儿带了。 苏小郎之父亲送儿子出门,千叮咛万嘱咐,“明老板今非昔比,你需得稳重些,谨慎伺候,莫叫人看轻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倘或来日这位明老板果然富甲一方,也算这小子的造化。 苏小郎满口应下,末了还不忘还嘴,“东家不是那样人。” 东家从不说我吃得多,也不嫌我聒噪。 苏父:“……” 你才跟了几天啊就信誓旦旦的,简直忘本! 苏小郎却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任何问题。 在迄今为止见过的同龄人,不,甚至往上数几辈的人之中,论胆魄、本事,只怕也鲜有出东家其右者,心服口服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虽是头回南下,但他家附近有条河,自幼习水,水性极佳,也不晕船,一路上眼睛瞪得溜圆,生怕错过一点。 “来日家去了,我也同家里人说说南边景致,只当他们也出来一回!” 回杭州后,明月安排了苏小郎往厢房住下,晚间自与七娘和春枝说话。 “头几趟只怕不熟,也恐李记翻脸无情,春枝,你先带着苏小郎走两趟,切记概不赊账、现场钱货两讫,也不许吃酒,不许久留……” 隔壁芳星遣女儿送了几只大石榴来,有几只熟得裂开了,露出里面亮似晶、红如血的剔透石榴籽来。七娘殷勤地剥了一大盘,明月抓起就吃,下一刻便被酸得面目全非,“嘶……” “这么酸?!”七娘大惊,也抓了一粒来尝,吧嗒下嘴儿,“还好嘛。” 春枝没好气道:t“大伙儿一处吃汤面,你碗里的醋怕不是能淹死牛!”说着,自挑选一回,翻出一只甜的与明月吃,“只是苏小郎走了,东家你怎么办呢?” 七娘换了明月眼前的酸石榴籽吃,闻言笑道:“难不成我便是个死人?” 纵然打不过,好歹我敢拼命呢。 “哪里有恁多风波!”明月也笑,“想自立门户可没那么简单,需得先慢慢查访,三两个月内未必往偏远处去,待你们接洽熟了,正好调他回来,两不耽搁。” “也好,”忽然被委以重任,春枝难免忐忑,“有他作伴,我也多几分胆气。” 她与七娘一般,一直都将明月视作主心骨,如今骤然“单走”,便如迷路孩童般茫茫然起来。身边有熟人,多少是个安慰。 明月捏捏她的肩膀,认真道:“你可以的。” 她在固县生活多年,精通当地方言,又熟识城中各大门户,极擅富商间的迎来送往,也单独往孙都头家去过,实乃送货上门之不二人选。 而七娘虽于场面上不大通,却比春枝更凶悍果敢,且适应南方气候水土,也会几样南部方言,又通针线、纺织,更能在进货溯源方面帮到明月。 至于苏小郎,如今的他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儿搬…… 大致安排好接下来的行动方向,明月从桌下掏出一包银子来,“咱们也算同生死、共患难过了,情分更胜往常,以往的酬劳便有些配不上你们了。” 前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顾不上这些,如今终于告一段落,也该重新整合了。 “快别,”春枝猜到她要做什么,慌忙起身,连连摆手不迭,“前儿欠你的十两银子还没还清呢,哪里就好说这些,你只同七娘说去,她又比我有资历。” 若非明月仗义出手,这会儿只怕她早被那酒鬼管事打死了! 此乃救命之恩! “啊?又涨钱啊?”听到这里,七娘才回过味儿来,拍拍指尖的石榴皮碎屑,也是苦恼,“衣食住行您一概都包了,一趟一两银子我且没处花呢,却又要这作甚。” 以前没银子时,举步维艰;如今有银子了,她却不知该往哪里使了。 “你们说了不算,”明月一锤定音,野心勃勃道,“日子且长着呢,以后你们便是我手下的大管事,若酬劳不涨,却如何再雇人?自今日起,你们两个一年照四十两,别打岔!”明月一抬手,冲春枝抬抬下巴,“你欠的银子照扣。” 七娘与春枝百般推辞不过,只得受了,又凑在一处划算怎么花。 明月见状大笑,“苏杭一带连着扬州,乃是有名的富贵繁华地,就没有花不完的银子,急什么!明儿且先出去买些花灯、桂酒、瓜果饴饼之类的做节是正经。【注】” 这回算是巧了,她们七月中到的固县,一路紧赶慢赶,今儿才八月十三呢,正好过中秋。 三人一起大笑,引得苏小郎也在厢房探头探脑,一双稚嫩虎目明光闪闪,“有饴饼?” 三人一听,笑得越发厉害。 ----------------------- 作者有话说:恭喜恭喜,大家一起晋升、发财! 【注】我国祭拜月神的习俗由来已久,但真正意义上的“月饼”出现时间却相对较晚,苏东坡写:“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默品其滋味,相思泪沾巾。”就是说北宋上流社会有吃酥油饴糖饼赏月的习俗,但“月饼”一词首次出现却是在南宋《梦粱录》中。 第43章 一夜好睡,次日明月果往各处走礼,结果薛掌柜直接堵在门口,盯着她手中的点心如临大敌,“丑话说在头里,过节走动倒罢了,这些东西你不要拿进来!” 明月:“……” 送礼还嫌弃?! 一问才知道,薛掌柜这边打从半月前就开始收到各类糕饼了,有自家做的,也有外头买的,哪里吃得完! “我家里、店里都是布匹,最怕油香味儿引了蛇虫鼠蚁来,”薛掌柜头疼道,“正好你来,快多拿几盒去!” 如今她年岁渐长,饭食下肚便不怎么克化得动了,尤其甜腻腻的糕点之类,多吃了不仅容易痴肥,肌肤也黯淡无光,还是少碰为妙。 于是明月带着一盒点心来,捧着四盒走,半道上人都是懵的: 还能这么着? 稍后出城去到绣姑家,绣姑老远看她提着点心匣子便拍大腿,“哎哟哟,你怎得也同我做这些!快拿回去!省得那丫头瞧见闹着要吃,牙齿都要烂掉了。” 明月哭笑不得,“这可怎么说?好好的点心,倒没人要了!” 绣姑连连摆手,“你我不是外人,不必客套,你们几个都是年轻姑娘,岂有不爱甜的?快拿回去自吃吧,散与左邻右舍也好。只是吃完了记得刷牙漱口……”又唠叨些哪家牙粉不好,哪家气味虽然难闻,但用后牙齿却又白又滑等等。 左邻右舍……隔壁谢夫人的外子在衙门当差呢,各处孝敬怕不是更多,如何会缺? 倒是租户芳星一家,背井离乡,虽不缺钱,本地却无亲友,想必不大会有人送。且家中又有一双儿女,正好与他们! “你来的也巧,”绣姑笑道,“我们这边正合伙挖藕、买螃蟹呢,你要些不要?” “要要要!”明月一叠声道,“这几日有些上火,正好吃些凉的泻一泻。” 早起她还馋螃蟹吃呢!正是瞌睡送了枕头来。 “你那边几个人?一个人头算八分银子,总包了交上去,明儿一早自有人送到家门口,十分便利。”绣姑道。 明月喜出望外,当场交银子,额外多给二两,“如今母蟹肥,且多要些,前儿还听人说做那蟹黄面吃,正有些馋。若有肥蛤蜊,也给我些,七娘做的一手好汤水,十分美味。” 苏小郎自不必说,她们三位女郎胃口也不小,单人分量必然不够。 正说着,外头又有人来同绣姑走亲戚,也是提着一色点心、一瓶桂花酒。绣姑少不得上前应付,回来时却一个劲儿盯着那匣子点心瞧,继而大笑不止。 见明月好奇,绣姑捂着肚子叫她上前看,“昨儿我买点心时特意在这里点了个红点,不曾想送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哈哈哈!” 明月一怔,也跟着笑起来。 似薛掌柜、绣姑此等有营生的人家,并不将区区一封点心放在眼中,但对寻常人家而言,那却是过节都不舍得吃的好物,哪怕收到了也不敢打开自用,生怕回不起,只管妥善保存,另寻了别家送的,打乱了凑一凑…… 奈何众人所识皆有限,有来往的就那么几家,兜兜转转的,绣姑送出去的点心竟原封不动地回了家! 傍晚明月回家提着四盒点心回家,将事情原委说与七娘等人听,众人都笑了一回。 杭州湿热,点心放不久,明月自留两盒,另两盒送往隔壁去。 芳星和她女孩儿才在家收了绣架,筹备过节,见她过去也是欢喜,大大方方收下点心,“正好这几日我们娘儿俩赶活计,还没来得及操办呢。” 她家收入可观,颇走动得起,故而并不扭捏。 她女儿青河接过盒子,又道谢,“还是全味斋的点心呢,娘,我能现在吃一块么?正肚饿呢。” 全味斋是老字号,做的酥油香饼、桂花水晶糕极有名气,本地老饕鲜有不爱的。 人家还没走呢!芳星责怪地瞥了她一眼,对明月歉意道:“瞧瞧,这孩子被我惯坏了。” 豪商 第58节 明月并不在意,“嗨,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此乃人之常情,她又是个孩子,我竟是个老古板不成?” 她甚至有点羡慕青河。 敢于坦率表达需求的人,往往在爱中长大…… 说得芳星也笑了。 这位小房东可也算个孩子呢。 才说两句话,七娘便从正院找来,说是隔壁谢夫人来了。 送节礼之余,谢夫人还提前致歉,“外子有三五好友,亲眷皆不在本地,说不得要在团圆节那日聚一聚,吃酒说笑一回,若有叨扰之处,还望见谅。” 明月都没想到她竟连这等微末小事都想到了,颇有点意料之外的受宠若惊,“无妨无妨,佳节本为取乐之时,闹一回又有何妨?” 谢夫人便笑:“并无浪荡之辈,绝不会闹的,隔日又要上衙,说不得子时前便要散了。” 明月心道,这也是人家讲理,提前过来说明,但凡遇着不讲理的,纵t然夜夜喧哗又能奈何? 不过明月并不认为自己有这样大的面子,也不觉得谢夫人会亲切和煦到对随便什么人都如此上心……说到底,终究还是常夫人之夫,杨相公的人情罢了。 话说回来,既然人家这样说了,自己这边也得注意,别闹到太晚才好。 次日一早,果有城外渔民乘船而来,登岸叩门。 因明月一处要的极多,那渔民十分重视,除预定之物外,另有一大捧新鲜荷花,并几只大莲蓬、几片大荷叶,里外透着股水汽清香。 他殷勤笑道:“自家水塘所产贫贱之物,姑娘不要嫌弃,且留着插瓶吧!” 他晒得黝黑,身后还跟着个十岁上下的孩童帮忙搬进搬出,累得满面通红、满头大汗也不吭一声,明月心生不忍,叫他们进来喝水、吃鲜果。 渔民连连摆手,“自带了水,另有几家要去,不敢耽搁,迟了便不新鲜了。” 那孩童嘿嘿笑道:“我们带了鲜藕,饿了渴了便啃一口。” 挖藕是苦差事,又要下泥塘,又要小心别弄断了,可难免有失手,或有天生长得丑的鲜藕,便不好卖,都被留下自吃。 买卖要紧,明月便不再劝,只额外多给了几十个钱,把那爷俩都欢喜坏了。 晚间隔壁果热闹起来,隐约听见有数人陆续进门,先是问候,继而大笑,又摆桌吃酒、引吭高歌。 别说,唱得怪好听的,明月四人纷纷屏息凝神,专心聆听。 一曲毕,明月等人意犹未尽,若非偷听不雅,非要冲过去叫好不可。 明月也带人在院中支起大桌,以螃蟹、肥鸡、嫩鸭、炙羊肉、酥饼、香点、鲜瓜果等供奉太阴神像。 众人皆提前沐浴更衣,此时再次净手后郑重拜了一回,心中默念,发财,发财,发大财…… 拜的时候苏小郎还在想,我不会南面方言,也不晓得神明听不听得懂,莫要拖了后腿才好……可转念一想,天上何曾有过两轮明月?神明法力无边,自然是懂的。 如今家里也有四个人,春枝便提议掷骰子做耍,众人莫不响应,又闹一场。 稍后夜深,玉盘高悬,熠熠生辉,光芒皎洁,更胜烛火。 偶有纤云几缕,松松浮过,浑似月宫中的太阴神显灵一般。 四人玩了一回,亢奋难眠,明月便带他们出门,去街上看花灯、焰火。 路过隔壁谢夫人家时,隐隐有笑声传来,莫名耳熟…… 年轻男人听着隔壁声音远去,伸手挡住邻座探过来斟酒的手,“明日要上衙,够了。” 又对上首的谢夫人道谢,“今日叨扰兄长和嫂夫人了,”继而面上适当地露出些许疑惑,貌似不经意地说:“我记得以前西邻爱在门口摆一对石狮子,今儿怎么没了?” “嗨,你眼睛倒尖,”谢夫人笑道:“那家人似乎是遇着什么事,早便连夜搬走了,如今早换了人家。” 她男人也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倒是比以往安静些。” 卞慈哦了一声,神色间看不出半点异常,适当流露出一点对于同僚的关心,“想必也是个殷实人家。远亲不如近邻,不知来的是家什么人?日常只嫂夫人和贤侄子、侄女在家,总要当心些。” “叫兄弟操心了。”谢夫人不疑有他,只因隔壁多是未婚女眷,不便讲太多,却也觉得卞慈是一番好意,不答也不好,便笼统道,“做丝绸买卖的,时常不在,偶尔回来,倒也安静本分。” 本分?卞慈不动声色往隔壁瞄了一眼,脑海中又浮现出抓私盐贩子当日,那双咕噜噜的大眼睛。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郭老板和徐婶子因贩卖私盐被抓,而明月又是他们第一时间能联络到,且立刻拿来巨额银票交易的,又岂会是什么省油的灯? 按人头贩布?小打小闹? 呵! 人的野心便如魔鬼,会不断滋生、疯狂膨胀,当她饱尝过非法手段带来的甜头之后,胆子只会越来越大。 当初的郭老板便是如此。 他会盯着她的。 一夜纵情玩乐,次日明月等人难免贪睡,比往日晚了近半个时辰才陆续醒来,糊弄着用了早饭。 往薛掌柜那里去的路上,明月已迅速将节日余韵压到心底,开始琢磨买卖:要厚利,自然是经手越少、越逼近源头越好。 明月将整个流程大致分为桑蚕、缫丝和织染三个阶段,乍一看,每个阶段都有源头。 可同为“源头”,却都很有些讲头。 丝绸得来不易,需得先买蚕种,喂以蚕叶,约一月后吐丝。但此时得到的只是生丝,往往比较暗淡,且容易损坏。需得以药水浸泡,浆洗掉各色黏液、杂质等,如玉石打磨般绽放光芒,并坚韧质地。 经过这些步骤之后,得到的便是熟丝,可以用来织布了。 而织布又分本色胚布和染色布,后者又细分先染后织和先织后染,其中“织”又分平织和提花等等…… 其中桑蚕阶段最为辛苦,风险也最大。 先要购入蚕种,期间又要持续不断喂入桑叶,而蚕种和桑叶的品质都直接关系到生丝的品貌,比如湖丝,天生比普通丝贵一倍有余!成本自然也高。 这还不算,伺候蚕可比伺候孩子累多了,幼蚕脆弱,需要桑农先将桑叶洗净,一片片擦干,然后再剪成细丝,稍有疏忽都可能导致蚕大面积死亡,功亏一篑。 等蚕大了,又要疯狂进食,夜间也是如此,一顿又一顿,蚕农根本不能睡。 然而江南一带,无处不蚕桑,在当地很难卖上高价。 纵然如此辛苦,蚕农也未必能回本…… 明月不懂养蚕,也不会分辨什么蚕种、桑叶的,故而觉得未必非要从第一源头开始,直接筛选熟丝,甚至是找到自带渠道的织坊更适合自己。 于是见到薛掌柜后,明月一边选布一边斟酌问道:“虽说新货时时有,可转来转去,统共那些样子罢了,未必适合所有人,有的客人难免厌倦。我私底下倒是想了几个新花样,好姐姐,你远比我有经验,可知有愿意接这类活计的匠人、织坊么?” 薛掌柜乃老江湖,先看她要的多,又听这话,便猜着三四分,既喜且忧。 喜的是明月买的多,自己挣的也多;忧的却是明月乃精明人,若果然长期稳定在这般体量,只怕要不了多久,自己这间庙便容不下这尊大佛了。 不过她到底是有城府有胸襟的,转念间便想开了:对方崛起已成事实,难不成自己还要去做恶人拦着?平添业障! 人活一世,谁能保证永远顺风顺水呢?不如在此雪中送炭,也赚个人情,多个朋友。 “要什么样的,要多少呢?” 天底下就没有银子买不来的东西,单看利润多少。 明月想了想,“只怕不多。” 这便是为难之处了。 薛掌柜便为难道:“染色倒还罢了,只挑小一些的染坊单调一缸颜色也就是了。若要特殊的提花却不易,少不得要专门的织机,有些织机贵着呢,动一动就要算损耗。况且新式花色需得先过老师傅们的眼,看做不做得,纵然可做,上机一次也未必成,若不成,损耗也要算在你身上……” 大型织坊多有自己的铺面,自产自销,以明月如今的体量,人家根本不会费事从外面揽活。不如去那些小型织坊、散户问一问,或许能有机会。 不过散户多如牛毛,水准更是参差不齐,想从中挑好的何其艰难!稍不留神就会栽跟头。 见明月沉吟,薛掌柜又道:“我也遇见过差不多的客人,说是要把自家姓氏织到各处呢,并不吝啬钱财,那倒也罢了。” 那个确实简单,只管海量的银子撒出去,莫说姓氏,便是整个人都织得出! 可明月想要的却是走量,少不得多费心神。 傍晚明月走时,薛掌柜还拉着她的手说了许久,“好妹子,纵日后发达了也常回来看看,便当回家一样。若果然做出新鲜花色,有多的,只管往我这里来销!你我这般交情,必不叫你吃亏!” 明月无有不应。 因此番有李记托底,明月便不再请徐婶子等人帮忙走货,规规矩矩带春枝去衙门里纳税、取条子。 不得不说,正经纳税的感觉当真不同,以往是怕人细察,如今却是巴不得人来查…… 出发前,春枝和苏小郎难免忐忑,明月再三宽慰:“其实无甚难处,想当初,我还单枪匹马自己走呢,一回生t两回熟,多走两趟就好了!如今坐官船,岸边又有李记的人接应,交割完了回来就是,不必怕。” 苏小郎抱拳道:“您放心,货在人在!” 一定不能堕了苏家的名声! 明月去码头送行,毫不意外地又被卞慈盯上,“呦,这几个人走这许多货?” “大人误会了,”可算来了!明月不急不忙掏出税/票,“如今我已不自做了,只管替人选货、运货。” 熟练黑吃黑的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若无十足把握,她一早绕远路换码头了。 哼哼,没想到吧?我这次不搞人海战术,改纳税了! 嗯?倒很警惕,这么快就改了?卞慈脸上的笑意不减,派手下过去验。 验货的正是当晚带郭老板进城取房契,又亲手交给明月的那个小圆脸。他也认出明月来,依旧笑嘻嘻的,眼里手里却毫不含糊,又捏又看,半晌才对卞慈点点头。 后者一抬手,小圆脸便笑嘻嘻道:“可以走了,小老板,一路顺风呐!” 知人知面不知心,若非亲眼所见,明月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将这张喜庆的娃娃脸同那夜将郭老板打成亲娘都认不出的活猪头的凶残士兵联系在一起。 替人运货? 卞慈不信,不信她在尝到甜头后会甘心屈居人下。 不过既然当初没抓对方的尾巴,如今人家又合法合规,他也不好说什么。 卞慈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却还没穷凶极恶到陷害,不屑于搞栽赃陷害那一套。 稍后船只到来,明月和七娘也帮着装货,后者小声说:“那官儿看着唬人,倒颇按规矩办事,怪和气的。” 说叫走也就叫走了。 她见过许多差役故意鸡蛋里挑骨头,借机讹诈呢。 和气?!明月心道,那晚你是没在! 不过话说回来,卞慈按规矩么,确实也算按规矩,可一旦有谁不守规矩,犯在他手里,那可真叫生不如死…… 春枝和苏小郎一走,院子登时显得空荡荡的,七娘还有点不习惯,“也不知他们到哪里了。” 虽嘴上安慰众人不必紧张,明月心中亦有担忧。可她是掌柜的,便如一军主帅,若连主帅都慌,下头的人还不乱了套! 豪商 第59节 她简单算了下,说了个码头,又想起那码头上有个面鱼儿摊子极好,引得七娘亦口生津液,顾不得伤怀了。 “掌柜的,咱们往哪里去呢?” 明月搓了把脸,“出城!” 杭州城外和辖下诸多乡、县、镇上亦不乏蚕农、织户,先去问问再说。 自与李记布庄签了文书后,明月就知道自己要常驻江南,便将自己的骡子带回杭州,又给七娘买了一头行走,如今都养在家中。 中秋节一过,天气正式转凉,两人骑着骡子出城,便如踏青一般一路打听,果然寻得不少织坊和散户。 先问大织坊,有的听说数量少,压根儿不愿搭理,故意说着拗口的杭州老方言撵人; 有的则先打听明月的来路,得知她并非知名大店、大家族出来的,便直接端茶送客; 倒也有寥寥数人回应,却明摆着欺负明月这个年轻姑娘,狮子大开口,若成了,轻轻松松大赚一笔;若不成,正好叫她知难而退。 转身出来后,七娘便忍不住骂道:“拿天下人都做傻子么?” 方才那老货好生嚣张,听说她们想做新式提花,张嘴就要经纬排布花样看,非但如此,还说要老师傅过目的话,得先交五十两银子的误工! 就算事后判定做不得,这笔银子也不退! 对此,明月早有猜测,倒不算失落,此时听她抱怨又觉好笑,“这便不是真心想同咱们做买卖的了,不必理会。” 白嫖花样子还额外挣一笔?想得美! 莫说当下自己还没有花样子,纵然有,也不上这个当。 一天下来,二人将本地有名的大织坊转了个遍,都不合适。 料想外地亦大差不差,那么日后便只往中等及以下的去吧。 唉,还是我太弱小了,明月暗道。 中小型织坊盈利有限,租不起贵价房舍,多在乡间,不乏偏僻之处,只怕当日不得往返,明月和七娘带了些干粮才上路。 二人天不亮就起了,排队赶第一批出城,待出得城门,东方才现鱼肚白微光,又行几里,霞光万丈! 明月也曾日以继夜地赶路,却心系经营,极少细细端详,如今再看,果雄浑壮丽,难以言表。 她心头怦然一动,扭头问面庞都被映红的七娘,“七娘,将这朝霞扯下来做衣裳可好?” 扯朝霞?七娘的脑筋一时转不过弯,可口中却已习惯性跟着说:“自然好。” 东家说的话么,错不了! 是啊,自然是极好的,明月胸口突突直跳,又忆起当初第一次进杭州水门时的情景:青黑石上,碧波荡漾……何其旖旎! 她心里渐渐浮起一些想头: 我对提花、织锦所知不多,若贸然去做时,只怕要给人骗,且周期又长、本钱又高,未必可行。 倒不如做些新鲜染色,只要绚丽好看,本钱既少,上手又快…… ----------------------- 作者有话说:感谢大家的支持,今天评论区抽红包吧! 第44章 中小型织坊倒是普遍热情,只是毕竟开一次生版不易,需得老师傅和织工全力配合,最少的一家也要二十匹才接。 “非我有心讹诈,”那织坊掌柜三十来岁年纪,面有风霜之色,倒是个稳重人,讲的话也极实在,“我坊内虽有十张机,却只得两张织花的,若接了您的活儿,且不说要多久才能上手,先要对外空两张的量,便不好开张了。” 素面平纹料子最好上手,最普通的织机便可,故而遍地都是,而可织提花的织机却不同,更贵,更复杂,也更难操作,不仅需要雄厚的财力支撑,更需要富有经验的资深织工,故而中小型织坊内并不多见。 顿了顿,那掌柜的又谨慎道:“若您要大团花,只怕我家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复杂的大型提花纹样需要专门的花机,长一丈六尺,高亦丈余,需两人操作,一人司织,一人坐立花楼架木上提花,中小型作坊根本置办不起,也招不来会操作的高等织工。 这无疑是接连数日以来明月遇到的态度最诚恳的了,她点点头,“您贵姓?” “您客气,免贵姓黄。”黄掌柜拱拱手。 明月想了下,“您家日常所做料子,我能看看么?” 提花太过复杂,且不急于一时,倒是先寻些销路最广的通货是正经。 “自然自然。”看就有可能买,生意自动上门,黄掌柜巴不得一声儿,忙殷勤请她们进去,又命人去后院备茶,“非我自夸,我和浑家祖上几代都是做这个的,如今合成一家,在本地也算有些名头。提花且不说,但凡市面上常见的缎子和罗,都织得,简单些的绫和纱,也做得……” 明月和七娘随他入内,果见开阔三间屋内摆着十张织机,各有男女织工操作,札札有声,另有一个伶俐的伙计往来搬运。 一个跟黄掌柜年纪相仿的女人正低头验收织工交上来的货,见他带了两个陌生姑娘进来,当下问道:“这是?” 打头那位年岁不大,瞧着却颇有气派,眼神也精明,像个买卖人。 “这位是明老板,杭州城里来的,专买上等丝绸,如今也想弄些新鲜花色。”黄掌柜立刻介绍起来,又对明月笑道,“这是内子,娘家姓徐。” 之前黄掌柜便说浑家亦家学渊源,且如今又在跟前忙活,明月略一思索,行礼问好,“徐掌柜。” 这一声只叫得徐掌柜通体舒泰,圆脸舒展,再开口时便多三分亲近,“明老板。” 二人乃亲近夫妻,无分彼此,可细论起来,她出力也不比自家男人少,却往往被忽视,天长日久的,心中难免委屈…… 明月自察觉到她语气的细微变化,也是欢喜,又见她手中料子细腻光洁,有若月光泼洒,便略凑上前,“你家也织湖丝?” “都是我们直接去下头收的,收上来甚么丝便做甚么!有湖丝,也有寻常丝线。”徐掌柜爽朗道,“您细瞧瞧?” 明月正有此意,闻言便去一旁洗了手,以肌肤触感体会,也叫七娘洗手来看。 长期耳濡目染,如今七娘已非吴下阿蒙,也略懂三二分,略捏一捏,低声与明月耳语,“倒是t好货。” 次等货究竟次在哪里,她或许说不出,但好东西确实容易分辨。 明月点头。 确实细腻扎实,比从薛掌柜那边拿的货也不差什么。 话说回来,薛掌柜也是派人四面收货,卖出去的未必没有这家的。 说话间,夫妻俩又带她们去几台织机上看,“都是一样的,需得过几日才得,您瞧瞧,我们家的织工也比别处干净体面些。” 正织布的女人闻言,抬头冲明月笑了笑,复又低头忙活起来。 明月也笑。 还真是,别看这家织坊不大,但各处都极有条理,织工们也都干净整洁,梳着油光锃亮的头,穿的鞋子也齐整。 便如写字,字如其人,织工织布也是一般的道理,若织工本人便邋遢拖延,能织出甚么好货色! 这几日明月也去别家问过,品质确实参差不齐,更有那些奸猾的,看她是个年轻姑娘便有意哄骗、以次充好…… 夫妻二人对自家祖传手艺信心十足,并不怕她们看,只抽空道:“您若想看旁的色,也有。” “你家也做染色?”明月倒有几分惊喜。 染色是一门完全不逊色于织造的高深手艺,别看市面上花花绿绿的,真正染得好的并不多。 那怎么才算染得好? 头一个,要鲜亮!要匀称! 这个肉眼可见,一个照面便高下立判,自不消多说,考验的便是调色老师傅的精准、敏锐,空有手艺而眼光极差的也不成; 次一个,不褪色! 这个光靠看是看不出来的,需得过水。 好的染色反复过水多次仍鲜亮如初,劣等的却遇水即溶,浆洗一两次便暗淡了不说,也容易沾染到其他衣物和肌肤之上,很是尴尬。 “那倒不会。”夫妻俩整齐摇头,老实道,“只是因蚕种和所食桑叶本就有所不同,鲜茧和老茧不同,缫丝时用的水也不同,得到的熟丝颜色亦有差别。常言道,山水不如河水,止水不如流水【注1】,上等湖丝莹白如玉,中等熟丝微微泛黄也是有的。再有积攒梅雨季雨水,以祖传手艺缫出的天然碧,又名松明色【注2】……” 说起老本行,夫妻俩如鱼得水、滔滔不绝,明月和七娘也是大饱耳福、大开眼界。 莫说七娘,就连明月,之前也未曾想到貌似简单的一把熟丝之中竟还有这许多门道! 明月听得如痴如醉,末了才意犹未尽地问:“方才提到的那几样,你们家都有?” 徐掌柜略想了想,“有的是之前有,如今卖了;有的却是从未有过,也有有的。” 她说得绕口,幸得明月听明白了,便随她去后头库房看,果然见到一匹传说中的“松明色”! 这颜色当真美极了,浅浅一汪天然碧色,清新又灵动,温婉又简约,恍若一片流动的初春翠意,又似暮色林间泛起的一点月色升腾。 明月立刻就决定买下它! 夫妻俩对视一眼,为难道:“一匹……” 不好报价啊! 明月笑道:“我本是贩布的,一匹自然不够,且把你家上好的湖丝都那来瞧瞧,若合适,我便不远去了。” 两口子大喜,马上将为数不多的存货都取了出来与她细赏。 这家寻常丝质的缎子无甚出色,且因织力有限,进价也不如薛掌柜那边,明月便只要湖丝的。 看来看去,皆是缎子,明月问:“如今只得缎子么?” 徐掌柜道:“入秋了,买绫罗等薄料的人不多,如今便只做薄缎。待到来年二月前后,才会预备织造绫罗呢。” 二月开始筹备,三月初上市,正好贩卖,可制春衫外的轻薄罩衣、披帛、围面等,一直持续到中秋前。 除那匹松明色之外,明月又要了七匹原白色、两匹浅黄色湖丝缎子,都比市面上便宜近一两。 如此上门收布自然有路费、伙食费,可若要的多,便有大大的实惠,这点开销也不算什么。 另有两匹老黄,稍显黯淡,也压了湖丝特有的光泽,她却有些迟疑。 徐掌柜也不哄她,“明老板好眼力,那两匹便是老茧缫丝,光泽难免稍显僵硬、沉闷,不过放在外头也不差,价钱也便宜。” 她家没有铺面,织好的布要么织机送往城中,要么等人来收,都要压价,倒不如直接卖与明月。 她说得不假,若今日没有那几匹好的对比,或许明月便不会迟疑。 但偏偏就有! “再让让吧,”明月抹了把汗,锤锤酸痛的腿,“您瞧瞧,我这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又是头回开张,就算缘分……那松明色极好,我也知市面上难得,八两一匹我不还价。但余下的放在湖丝之中并无过人之处,却有些高了,又是原色素面,再让二钱,算三两八钱一匹吧。这两匹老茧三两一匹,我也一并收了,你们即刻回本,又能再收熟丝再赚钱,岂不美哉?” 夫妻俩飞快地换了个眼神,“成!” 徐掌柜笑道:“明老板真是好口才,也罢,权当交个朋友,日后也多多照顾我家买卖才好。” 豪商 第60节 她家小本经营,需得快速周转才好,今日这一笔便能回账近五十两,着实不错。 “那是自然!”明月也笑了,“日后你们凡有的,只管卖与我。待到来年织了绫罗纱绮绡等等,或是自家的,或是信得过的别家的,也告诉他们卖与我,只要货好,绝不会比别人来收的价钱低!” 只今天收的这十二匹湖丝,就比从薛掌柜那等店铺里拿货便宜了将近十五两! 少花的就是多挣的! 如今送货那边有春枝和苏小郎,自己和七娘大可以专往乡间零散收购,好处多着呢! 双方都是爽快人,当场交易,又写了条子。 “过几日又得几匹,”黄掌柜在一旁见缝插针道,“若得闲,您可再来;若不得闲,我们遣人送上门去也是一样的。” “那敢情好!”能在家里收货,谁愿意往远处跑呢?明月笑着留下住址,特意提醒说,“若再有松明色,可得给我留着!” 回去跟芳星说一嘴,偶然她不在时,也好帮忙接货。 “一定一定!”夫妻二人乐得合不拢嘴。 他们家体量小,来收货的要么是散客,要么便是大客压价,费时费力且利薄。若日后都能与同一家长期稳定交接,可真是省了大力气! 临近晌午,徐掌柜一定要留明月和七娘用过饭再走,二人也正肚饿,并未推辞。 当下便有小丫头打了清水来与她们擦洗,又切两大盘河水里湃着的沁凉瓜果开胃,并几只掰开的晶莹紫红大石榴,洗了几只粗皮水梨,都连同大蒲团一并放在树荫底下。 入秋后只是日头毒,气息并不怎么热,只要躲开日头,风一吹便迅速凉快下来。 “乡野村食,不比大城繁华,”两口子命人杀鸡宰鹅,又取出自酿梅子酒,憨憨笑道,“明老板将就些个。” “破费了破费了,”明月忙起身相让,“干咱们这行的,风餐露宿多着呢!这菜还不好?两位也快入席!” 七娘帮忙拾掇,也叫他们快快坐下吃饭。 四人谦让一回方各自落座,明月远来是客,坐了主席,夫妻俩相陪,七娘坚持坐了末席。 四人都累了,便不过多客套,先埋头吃饭菜,又饮梅子酒。 淡朱色的一汪酒水,幽幽散发着果香,乍一闻,酸甜怡人,倒像果子露。明月却恐自家酿造酒水后劲大,只接了浅浅一个杯底,“午后还要赶路,不可贪杯,略吃一口尝鲜便罢了。” 待有三分饱时,明月另取杯子换上竹叶茶,因问道:“湖丝虽好,总光秃秃的也不是个道理,两位可知哪里有好染坊,可接这等零碎活计么?” 靠自己打听,什么时候是个头?可织户就不同了,织出胚布一个价,染色后再卖又是一个价,上下环节的人们常有往来,必然彼此熟识。 果然,夫妻二人略想了一想,徐掌柜口中便蹦出一个人名来,“我有个同乡晚辈,也算拐弯抹角沾亲带故,打小随母亲在染坊内做工,手艺硬是要得。只因后头她娘没了,她脾气有些古怪,为人又执拗,故而雇主不喜,便撵了家去……” 明月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斟酌再三后谨慎开口,“徐掌柜,想你乃重情重义之辈,这实在很好,只是我小本买卖,只怕庙小……” 上个雇主都给活活撵出去了,难道我这个雇主便会喜欢不成? 我视你为异姓姐妹,你可莫要将我重做冤大头哇! 徐掌柜一听便知她误会了,连忙解释道t:“怨我怨我,没说明白!她的人品十二分要得,调色也极好,虽与先雇主有些磕绊,皆因她觉得雇主太过将就,未曾将那色调制好,又偷工减料。” 她说完,男人也跟上,“明老板,着实不哄你,她实在是个直肠子、憨厚人,染色也极好。不,不能算极好,我活了三十多年,几乎没见过比她染得更好的了!” 一个两个都这么说,明月倒真起了几分兴致。 就连七娘都没忍住问:“究竟怎么个好法?” 染色罢了,左不过是对与不对、像与不像,还能好到天上去? 怎么个好法,这个却不好说。 徐掌柜四下看了看,一拍巴掌,有了! “她的眼睛与常人不同,但凡想调什么色,她瞥一眼就有了,分毫不差!咱们寻常看这天吧,不就是个蓝么?她不一样,硬生生看出好些色,回头调出来,啧,我没念过书,当真词穷,就是好,活像从天上揪下来一块的那样好。” 她男人一个劲儿点头赞同,对明月斩钉截铁道:“就是这样好。” 就好比绿茵草地,一般染色师傅就知道个绿,可匠人染色如何能与天生天养相比?难免/流于匠气,呆板可恶。 都知道难看,可究竟难看在哪里?该如何调整?又鲜有人讲得出。 但那个叫朱杏的姑娘则不同,她经手的颜色毫无匠气,浑然天成,竟有十二分鲜活灵动! “将天撕下来一块”!明月与七娘对视一眼,都有几分惊喜。 这不正合了之前她的想头? “若果然有此等能人,我倒要见一见。”明月拍着大腿笑道。 就算不能合作,见见世面也好嘛! 徐掌柜便道:“其实您若忍得了她的古怪,当真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 寻常染坊调颜色,只求挣钱,既然调色费事,一次便要调一大缸,几十匹布都够染了。 但朱杏不同,她就是那样灵巧,那样古怪,可以调一缸,也可以只调一茶盅,所以可以接小活儿。 徐掌柜说完,似乎有些心虚,又小声补了句,“只是难免贵些。” 调色极费工夫,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赶,既然做了,自然要多调些,不然均下来的本钱都回不来。 做买卖嘛,都是本钱越低也好,但凡有便宜货可以替代,谁愿意花那“冤枉钱”呢?可朱杏就是个死心眼,一应染料都要最好的,该是什么就要什么,绝不将就,为此多番与前雇主争执,以至对方忍无可忍…… 徐掌柜实在是个痛快人,见明月有心去看,吃完饭后一抹嘴便要亲自带路。 “您这风风火火的性子,当真对我脾胃!”明月失笑,“不过恁大家业怎离得了人?也是在太劳烦了。同我说说住址,或打发个可靠的小厮陪着走一趟就是了,怎好耽搁买卖。” “现货差不多都给你买去了,如今也不忙,”徐掌柜吩咐人准备牲口,朝自家男人努努嘴儿,“留下他看家尽够了。” 想必她日常也是这般雷厉风行、说一不二,黄掌柜只是嘿嘿笑,并无异议。 “正好我也去乡间走走,若有好丝,也收些来。”徐掌柜简单交代几句,又同明月说,“乡间小路繁复,岂是说得清的?况且你不知道那朱杏,自没了娘,性情越发古怪,下头的人她不认识,若冒冒然去了,没准还以为你是去嘲笑她的呢。” 那倒也是,明月便不再推辞。 买的货就先放在织坊,三人轻装简行,回来的时候一并取着。 此去朱杏家少说也要一个多时辰,午时已过,今日必不得归。唯恐有雨,黄掌柜又去里间给浑家包了一套替换衣裳、一副蓑衣,一双木屐,目送她们离去。 朱杏住在一个叫上竹村的地方,沿途颇多河流、林木,分外曲折,果然难走。 秋日午后日头晒,且无风,还有些闷闷的,三人很快便大汗淋漓。明月脸上热热的,也不晓得是晒得,还是席间吃的一点梅子酒上劲。 期间在一处溪边歇脚,阳光倾泻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灿若金星,明月眯起双眼看得出神,又想起曾经乘船赶路时看到的江面月色,当真是无边无际的浮光跃金,动人心魄。 闭门造车果不可取,出来这短短数日,明月脑中便生出若干巧思,越发迫切地想要见到那位传说中为人古怪但技胜一筹的染匠了。 又走小半个时辰,明月和七娘被绕得晕头转向、不辨方位时,终于听到徐掌柜解脱般喊:“到了,前头就是!” 两人立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竹林间茅檐草舍、破窗叮当,偶有此起彼伏的鸡鸭叫。 “杏子,杏子!”徐掌柜翻身下骡,边走边喊,“在家吗?我是你徐大姐。” 明月和七娘跟着上前,见院子内外除了日常家具外,还半死不活歪着几畦菜,摆着几个大小缸,想来大部分许久不用,空空的内壁上已滋生出浓密的青苔。 空气中浮动着复杂又古怪的气味,明月曾在几家染坊闻到过。 “别动!”七娘毫无征兆地喊了声。 徐掌柜还在茫然,同生共死过的明月却已立刻不动,眼角余光瞥见七娘从一侧浓翠的竹枝上掐下来一条细细的绿色小蛇。 明月身上迅速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那竹枝距离自己不过尺余。 “啊呦,真是年轻人眼尖,我竟没瞧见,”徐掌柜心有余悸道,“竹林最易引蛇,可得当心些。” 小绿蛇几乎与竹叶融为一体,三角脑袋尖尖的,十有八/九带毒呢! 七娘却一点儿不怕,稳准狠地掐住蛇的七寸,拎着狠狠甩了几下,那蛇便直直一条不动了,被她随手仍进沟渠里。 要不了多久,死去的小蛇便会成为蛇虫鼠蚁的口粮。 “以后在这种深山老林,我走前面。”七娘第一次以不容反驳的口吻对明月说。 她老家在闽南,爬虫可比这里多多了,颇有经验。 “好。”该认怂的时候就该认怂,明月从善如流道。 说话间,徐掌柜已在门外寻了一棵竹子拴骡子,“杏子?” 明月和七娘也各自寻地方拴牲口,便听吱呀一声门响,一个跟明月差不多大的年轻姑娘走了出来。 这处院子乱糟糟的,院子的主人亦有些不修边幅,头发也不曾好好梳,只胡乱用一根细竹竿做簪子拢起,四处炸着毛,袖口、腰间并衣裳下摆还有几处明显洗不掉的杂乱染色,应该是做工时不慎弄上去的。 徐掌柜简单说明来意,朱杏盯着明月看了会儿,眼中的戒备渐渐褪去,用力抿了抿嘴,“我可贵呢,且得先给银子,染料也需你自备。” 明月看看她浆洗得泛白的衣裳,再看看院中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蔫哒哒的菜蔬,迅速明白了对方的窘迫。 大染房、大铺面都养着自己的染工师傅,朱杏年纪小、资历浅,在本地的风评还不大好,愿意雇佣的自然就少。而下头的中小染坊或独自找过来的商人,大多只想要个能卖的色儿即可,偏偏朱杏又贵又犟,恐怕很难开张。 “先给银子没问题,”明月点点头,“但你得叫我看看你的本事。” 她身边聚集的皆非循规蹈矩之辈,先给银子又算得了什么?再多一个倒反天罡的犟种也不出格。 朱杏点点头,转身进屋拿了一条裙子出来,“这是我自己染的西湖春景,另有几条各式花卉的帕子……” 后面的话明月都没听进去,完全沉浸在那条西湖春景的裙子中了。 雾蒙蒙水濛濛,果真是雨雪霏霏、杨柳依依,透过这条裙子,明月仿佛又回到了当日与绣姑母女同游西湖的情形,就连透过来的风好似都带了那边特有的水气和温柔。 西湖美景天下皆知,古往今来不乏文人墨客大作诗篇、大肆绘画,自然也有绣工、染工施展本事。 染色又不同于书画、刺绣,后期很难把控,明月也算见过不少,却从未有这般灵动鲜活的。 只这一眼,明月就信了朱杏的本事。 再问价格,顿时心塞,确实有点贵。 可这是她的问题嘛,不,是我的问题! 我太穷了。 ----------------------- 作者有话说:【注1】【注2】出自《浙江丝绸史》《东林山志》 第45章 朱杏看似平静的表情下掩盖着不安。 豪商 第61节 她紧张地攥住衣角,既怕明月如之前那些人一样转身离去,又觉得自己值这个价,不肯松口。 大不了,t大不了我就继续种地养鸡! 哪怕做不很好,也饿不死不是么? 徐掌柜也跟着倒吸凉气,光染色就这样贵,后面还有什么赚头! 什么样的货就卖给什么样的人,既然是贵货,寻常百姓自不必想,明月自有安排。 “我欲裁云霞做衣裙,你可染得?” 朱杏认真想了想,反问:“你可舍得?” 霞光之绚烂璀璨非同一般,须得用到多种染料。 这还只是个开始,若要其灵动,必要不断调整,深浅、起伏、渐进……一次是一次的本钱,最后都要归在卖价里赚回来。 明月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舍得!” 若迈不出去这一步,日后她只能靠着别人嘴里吃剩下的过活,虽然赚得不少,然久居人下、受人拿捏总是不爽。 虽说花的不是自己的银子,可人终究是自己引过来的,徐掌柜难免焦躁,趁朱杏当回屋放东西的空,拉着明月到角落里低声劝道:“一旦接了话,那可就是流水一样的银子花出去,你可想好怎么销了?说句不中听的,倘或卖不出,再好看也只能砸在手里,银子可回不来了!” 人和人的眼光不同,多的是卖布的自以为美丽,买布的却不领情,就此赔掉的。 徐掌柜两口子早年也曾心比天高,觉得自己好大本事,多么与众不同,又很瞧不上诸多同行、前辈,发誓要作一番大事业,结果呢? 绞尽脑汁琢磨出来的花色,根本卖不掉! 吃一堑长一智,如今夫妻二人便只模仿市面上好卖的大众货色,果然稳赚不赔。 “多谢提醒,许是我年轻莽撞、心高气傲吧,不试试总不甘心。”明月用力吐了口气,“不过我也不是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后头且看看,若果然银子刹不住,也就不做了。” 回答朱杏的话之前,明月已飞快地在心中盘算过:我赔得起吗? 我有一座房子可收租,一年可得租金二百一十两;固县的买卖已趋于稳定,又有李掌柜帮忙销售,想赔都难!接下来,我的财富必将迎来快速增长,与其放在手里烂掉,不如放手一搏,大胆尝试。 若做不成,且死了这份心,了不起退回原处; 可若做成了呢? 即便寻常顾客不好卖,还有京城呢! 我还很年轻,当初能从小镇闯到杭州,就有可能再从杭州闯到更大的地方去。 “也罢,”见她意志坚决,徐掌柜点点头,“你是个有主意的,我不过提个醒儿。” 她对走回来的朱杏笑笑,“你们自聊,我去外头转转,晚间借你家歇一歇行不行?” 朱杏瞅瞅一旁漏风的茅屋,“不嫌弃就住,一概水饭我是不管的。” 唯一完好的正房内摆满了她从各处搜罗来的珍贵染料,才不许外人进呢。 徐掌柜也看了眼,眼皮子直跳,乖乖,比上回来时更破了三分,分明是个棚子了! 不过如今不算冷,倒也使得。 买卖尚未谈成,明月和七娘更走不得,今晚也要留宿。 她突然觉得有点好笑。自走南闯北贩布,在荒野露宿乃常态,哪里都睡得,只是……顺带着又发现了一个朱杏落魄的原因: 这年月,花钱的、送钱的是老大,自己不必说,想那徐掌柜也是帮着上门送买卖的,纵然你家无处下脚,还不能去附近向邻居们借一处? 人家大老远一番好意来的,管一顿饭又怎的? 再不济,说些好话也使得! 天底下怀才不遇的多着呢,却有多少伯乐?如此潦草,有几个客人忍得? 徐掌柜走后,朱杏很是无措了片刻,扎着两只手杵在原地,也不知说什么好。 与人交谈,实非她所长。 还是七娘自去寻了两把造型不一的竹凳来,先拿随身带的帕子抹净,请明月坐下,又问朱杏,“可否借茶壶一用?我们走了一路,有些渴了。” 进门说了这许久,也不叫坐,连茶都没一杯,哪是待客之道! “哦哦,”朱杏如梦方醒,手忙脚乱去翻茶壶,又对着空到长毛的茶叶罐子羞赧地说,“没有茶叶了。” 碎茶也要好几文一斤呢,都够换几天的米了,她已戒了许久。 “无妨,清水即可。”明月心中哀叹,分明有这般出色的手艺,怎么就混成这样? 七娘接过茶壶,见内外斑驳,少不得先狠刷两遍,这才烧水。 那边朱杏也慢慢平静下来,问明月,“你想染朝霞还是晚霞?哪一日哪一处的?” 明月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愣了,“朝霞晚霞都差不多吧?” 就……染个霞光,叫人一看就知道? 天空这样大,我哪儿看得过来! “怎么差不多,差很多!”朱杏的声音忽然大起来,瞪着眼睛气呼呼道,“你怎么连这个都看不出?” 她看见的色彩与常人所见天差地别,言语难以详述,只能照葫芦画瓢。可如今,这人竟连个葫芦都不给! “我们东家这个花银子的还没急呢,你急什么!”七娘憋了半日,终究憋不住了,开口呛道,“若人人都看得出,我们自己便做了,何必巴巴儿跑远路来找你?你挣的不就是这份钱么!霞光常有,我们不嫌弃你屋子破败,也不要你供养,慢慢看就是了,喊什么?” 好歹是来送银子的,怎么打从我们来你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连最起码的待人接物都不会! 难怪穷成这样! 七娘不管朱杏有没有真本事,即便有,也不能这么对东家。 她就是忍不了! 朱杏被她说得脸红,嘴巴开开合合,讲不出话来。 好七娘!明月心下熨帖,嘴上却开始和稀泥,“说什么呢,还是个孩子呢。” 七娘哼哼两声,不大服气,小声嘟囔,“没准儿她比您还大些呢!” 谁还不是个孩子了?凭什么您受委屈呀! 说得好听点是咱们有求于她,可说得难听点,咱们是给她送救命银子来了! 朱杏一怔,下意识往明月面上望去,见后者正似笑非笑瞅着自己,慌忙收回视线,一张脸从耳根子开始慢慢涨红了。 明月无声笑笑,没再说话。 开口就冲客人甩脸子的脾气啊,确实棘手。如此姿态,徐掌柜非但不计较,还帮着拉客……真如观世音菩萨一般慈悲! 做买卖,先要学会一个“忍”字,无论之前受过多大委屈,都不该发泄到客人身上。 大约是以前被家人保护得太好了吧,过于天真肆意,近几年频频碰壁竟也不长进。 恃才傲物也该有个度。 若朱杏当真铁骨铮铮,不为五斗米折腰也就罢了,既然要赚钱,就该对客人多几分尊重,没得叫人花银子还受窝囊气。 明月从来就不喜欢委屈自己,若朱杏一直这样尖锐…… 天下之大,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 她可不想来日紧锣密鼓高歌猛进时,对方突然使性子,一言不合撂挑子不干了。 先彼此磨合下性子吧,若实在不对付,也只好再做打算。 明月打量下院子,“很久没开张了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朱杏放在膝盖上的手骤然收紧,肚子里咕噜一声。 七娘瞅了她一眼。 “徐掌柜是个热心快肠的好人,我也有诚意,”明月失笑,端起茶杯喝了口带怪味的白开水,“说句不中听的,若再错过我,只怕三二年间你未必能遇到更合适的。” 种地?养鸡? 就凭那些个东倒西歪的菜苗?瘦巴巴蔫哒哒的鸡鸭?还是你要放下瘦骨嶙峋的身段,去苦哈哈种田? 明月三言两语间戳人心窝子的本事日益见长,顷刻间便叫朱杏面上白一阵红一阵,嘴里都快涌上胃酸来了。 这些她都做过,皆做不来。 “所以,你我都心平气和地说说话,如何?”明月点点桌面,示意七娘也给朱杏倒一杯。 七娘能屈能伸,果然倒了一杯与她,“你大人有大量,别同我一般见识。” “还有点心没有?”明月对七娘努努嘴儿。 七娘果然打开包袱,从里面翻出一个油纸包,朝朱杏递过去,“核桃酥,出来许久,只怕有些掉渣了。” 两人一软一硬“唱”下来,果将朱杏打懵了,血红着脸接过点心:一根筋的傻孩子,哪儿是明月的对手。 看得出来,朱杏是真饿了,一大包点心眨眼吃得精光,抻着脖子拼命往下咽,噎得脑门儿上青筋暴起,都快翻白眼了。 明月大惊,慌忙喂水。 好不容易找到的人才,可别在眼前噎死了! 朱杏灌下去一大杯水,嗓子眼儿的点心瞬间泡发,险些将喉咙撑破,疼得直哼哼。 她又喝了口水掩饰尴尬,胡乱擦擦嘴上的点心渣t滓,再张嘴时便和软几分,“只要看过的,我便染得出,可你得明白告诉我要什么样的。便如那云霞,莫说朝霞晚霞,便是前后差一个时辰、一刻钟,也天差地别……” 要么不做,要么便做到最好! 她本就是个急性子,偏偏说的东西许多人都体会不到,还反过来笑她夸大其词……久而久之,难免暴躁。 “嗯,是我短见了,这上头便听你的。”明月干脆利落地承认自己的不足,想了想又问,“另外,我还要色彩艳丽、积年不褪的。” “那个不难,”朱杏痛快道,“先以好染料上色,再行固色就是了,只是贵些。” 多少买家便是倒在这一步,觉得染了卖出去不就成了么?谁还管以后呢! “大致需要的染料你这里有么?若没有,我去买。”明月道。 朱杏飞快地瞥她一眼,一咬牙,似下定某种决心,“你把银子给我吧,一时半刻的,未必能寻到好的。” 怕被误会,她忙补了句,“我可不是骗你钱财呀,那些染料都是这些年我一点一点搜罗起来的,寻常铺子里的三流货色如何比得?等闲还不舍得用呢!” 好马配好鞍,若非看明月有诚意,她自己又快饿死了…… 明月笑了,“好,我信你。” 但凡对方真有心走歪路,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般。 豪商 第62节 朱杏是个喜怒极形于色的人,听明月这么一说,她便立刻欢喜起来。 徐掌柜带明月和七娘来到这里便已近申时,又说了这么会儿话,不知不觉间已近黄昏,西边天上渐渐显出红霞,朱杏便指着说:“那里是黑色,那里是紫色,那里是蓝色,那里是银色、绿色、红色、橙色……” 明月和七娘努力睁大了眼睛看,哪儿,哪儿啊?!哪儿就出来那许多颜色! 唯恐上门的买卖再跑了,也为彰显本事,朱杏立刻去房中取来染料,打了一盆水,当着明月和七娘的面调和起来。 明月和七娘都凑过去看,就见她两只满是侵蚀痕迹的手宛若穿花蝴蝶,一会儿加红,一会儿加蓝,中间还加黑……有的地方搅拌均匀,有的地方却故意留下各色痕迹,令人眼花缭乱。 明月一会儿看朱杏的手,一会儿看云霞,一会儿再看染料,只觉一双眼睛都不够使的。 嗯,已经很像了,只是似乎比真正的晚霞颜色暗了几分。 前后不过一刻钟,便得了一盅泛着五彩的染汁,朱杏又取来一条白布往里头一按一提。 “嘶!”明月和七娘齐齐后仰,惊呼出声:果似云霞落地! 上了白色胚布之后,原本觉得偏暗的色调竟陡然明亮起来,衬得黄的更黄,红的更红,间隙又似夕光刺入,耀眼夺目,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朱杏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怎么样,我的本事还入得眼吧?” “入得入得!”明月和七娘点头如啄米。 真好本事! 咳咳,如此看来,恃才傲物也情有可原嘛…… 朱杏的嘴角止不住往上拉,却还是谨慎道:“只是染一小块和染整匹又不同,得有极大的池子,还要再看胚布的色彩、光泽……” 小块只看颜色便好,整匹的却要考虑后期做衣裳时的晕染、过渡,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明月两人抓着那块还湿漉漉的布条看个不停,赞个不停,直到暮色四合,肠饥肚饿。 朱杏最惨时三天饿六顿,早便习惯了,又刚吃了一包点心,不觉得有什么。架不住明月想吃肉,便提出花钱买鸡,朱杏同意了。 结果七娘去挑了半日,鸡飞鸭跳了半日,依旧无奈道:“东家,都瘦!” 拔了毛就不剩什么了,估计能当炖鸡架子吃。 想想这些鸡鸭过的苦日子,她都不忍心捉。 朱杏一张脸臊得通红。 那什么,她看别人养鸡养鸭也挺简单的么…… 最后,还是收丝归来的徐掌柜又跑了趟,找方才的丝农现买了两只肥鸡。 那丝农顺口问她歇在哪里,听到答案后立刻嗤之以鼻,“她家?” 不把自己饿死就不错了,还能待客住人? 徐掌柜只在下竹村住了一晚就家去了,明月和七娘却一口气住了五六天,日日早起晚睡,或临河或攀登,将那朝霞、晚霞、星空都赏了个透。 因多往偏僻丛林、河边去,也遇到了无数蛇。 若非七娘和朱杏开路,明月早不知被咬死多少回了! 而她本人也从最初的一惊一乍,迅速演变为“哦,又是蛇啊”,波澜不惊起来。 哼,我连老鼠都吃得,蛇又算得了什么! 如此几日,霞光稿子大致定下,明月便带朱杏去杭州城里、去西湖,观察水波中黑色的礁石和静静飘荡的柔美水草,细看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江面,听那些画舫中临水荡开的婉转丝竹声。 朱杏对色彩敏锐,本人却并不大善于发现美,也没想过这种不起眼,或者说她习以为常的地方竟藏着这般动人景致,不免对明月另眼相看,“你倒怪会想的。” 若真染成布,一定很好看。 难得将她镇住,明月也有些得意,“怎么样?我的点子不错吧?” 做生意嘛,脑子就要比常人活泛一点,不然总落在人家后头,一步慢、步步慢,怎么挣大钱? 春枝和苏小郎未归,朱杏便同明月和七娘一并住在杭州宅子里,熟悉了之后便日日早出晚归,不是蹲在水门底下看水草,就是泡在西湖看波光,冷了不知道回来,饿了不知道吃饭,简直比未驯服的兽还难栓。 无奈之下,七娘便日日烙了肉饼给她带着,又拿竹筒灌了水背着,“饿了就啃,渴了就喝,困了就回来,可记住了?” 朱杏乖乖点头,撒腿就跑,眨眼没了人影儿。 明月:“……” 到底属什么的?! 就这么城里城外疯跑六七日,眼见着进到九月中,春枝和苏小郎该回来了,朱杏的稿子也差不多得了。 只是有个难题: “若要染风景,用寻常染缸的老法子是不行的,需得用一个极长极宽的水池,即便不能将整卷布平铺开来,至少也能分成几段排布颜色、图案,方便日后裁剪衣裳时对花,或制作帷帐……” 明月深以为然。 如今她卖的大多还是衣料,单看着好看不顶用,最要紧的是缝出来也得好看。 正如朱杏所言,若仍用老办法,泡在染缸内通染,具体位置的调色便无法掌控,展开极有可能糊成一团、乱七八糟,就不美了。 “可一匹布足有四丈长、两尺多宽,去哪里找这样大的水槽呢?”七娘跟着犯难。 明月想了想,“能不能直接在平静的河面染?” 朱杏当场否决,“哪里有完全平静的水面呢?若有,便是死水,染出来的布都要臭了。” 那倒也是,明月挠头,蹲在屋檐下望了半日天,“赶明儿我去找个木匠问问。” 成品是买不到了,只好现做。 只是新的难题又来了:家里放不开啊!朱杏那边也是乱糟糟的,想找个下脚的地方都难。 外头林子里、山里倒是有空地,可谁都去得,万一给有心人窥探了去,她们不白忙活了! 啧,有点麻烦。 次日明月一早就去城中找木匠,极尽详细地描述了自己要的尺寸、密封,“能做么?要多少银子?几日可得?” 那木匠听完便笑了,“原来是要开造纸坊啊,早说做什么不就得了!” 明月一怔,“造纸坊?” 见她惊讶,木匠也一怔,“是啊,既不造纸,做这样大池子作甚!” 明月来了精神,抓了些铜板与他,“您细说说。” 不干活也有钱拿,还有这种好事?木匠乐了,飞快地将铜板揣起来,“造纸用木浆么,便是在大池子里泡发了,再以人工提起、沉淀……长条池子可做巨幅长卷,又可使多人同时做工……” 明月大喜。 听这个意思,造纸坊也很适合拿来染布嘛! 又宽敞,又有大水池子,还有专门用来捞起、晾晒、沥水的器具和堆放的空地…… 明月再三道谢,转头就去找了薛掌柜、绣姑和徐婶子,请她们帮忙打听本地有没有经营不善的造纸坊。 “最好在城外,周围空旷些无妨,只是也不要太偏远。” 临时搭建是来不及了,本钱也太高,但可以试着捡漏嘛! 杭州城忒大,各行各业竞争也忒激烈,今儿你红火,明儿他败落,多的是“吉房出租”“返乡出售”。 她的宅子、薛掌柜的新铺子,不都是这么来的? 绣姑奇道:“素日你买书买笔就罢了,如今怎么还买起造纸坊来?” 明月大笑,“这个一言难尽,好姐姐,你t帮忙打听着就是了。对了,怎么没见巧慧?” “那孩子皮猴儿似的,我瞧着这么野下去不成,”绣姑连连摆手,“前儿打听着有个在大户人家做过女教师的,如今略有了点年纪,回老家颐养天年,闲来无事,便要收几个女学生打发时光,我便将那丫头送过去了。能识几个字,学学人家待人接物、修身养性也是好的。” “这个很是。”明月深以为然。 天真烂漫固然好,可人总要长大的,不能一味天真下去。 到底是薛掌柜内行,一听就猜着了,“你要染布?” 明月实话实说,“还不知能不能成呢。” “这个可真难说,”薛掌柜见过太多最初野心勃勃,最终惨淡收场的同行,“不过瞧你的样子,大约是定了主意,我也不多嘴,只是凡事记得留一手,也好有个退路。” 对着一个兴冲冲筹备新买卖的人说这话,其实是有点扫兴的,但薛掌柜知道明月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所以就说了;而明月亦知她是为自己好,所以便听了。 晚间家去,还没进门便听得院内极热闹,断然不是七娘和朱杏能发出来的,明月便笑,“回来了?” “东家,您回来啦!”里头的春枝和苏小郎纷纷起身。 两人便如初次离巢后归来的小鸟儿,骄傲之余,越加眷恋。 “嗨,自家人,无需多礼,”明月摆摆手,挨着看过,“瞧瞧,出去一趟,更精神了!” 她自己也过去坐下,“什么时候到的,吃饭了么,可还顺利?” 其实看他们神清气爽的样儿就能猜到了,可亲自过问带来的关怀是无法取代的。 “约莫一个时辰前就到家了,七娘收拾着给我们吃了,都极好!”春枝等她坐下再落座,苏小郎也是有样学样,“李记的人提前到了,交割极干脆,款子都收回来了。对了,还有英秀的一封信,及另外几家的口头问候,李记的人还说,大家伙儿都爱煞了您画的衣裳样子,听说如今固县内外各大裁缝铺子都跟约好了似的,专门等着赵太太、林太太等人做了新衣裳穿出门,回头就偷偷照着她们的衣裳扒样子,再转头卖给其他顾客,竟也十分红火。” 李记的人心眼儿还挺多,与明月合作后便挨着几家大客走了一遍,宣告新身份。临来接货前,又走了一遍,还主动帮忙传递消息。 如此一来,两头各家但凡有什么事,都绕不过他去,关系自然而然就亲近了。 ----------------------- 作者有话说:经过可爱的读者朋友提醒,有没有想在这本扮演角色的朋友呀?但是我不保证戏份多少,也不能指定是正派还是反派,或许是某位高官,也可能是一闪而过的路人甲,也有可能是重要配角,像之前写刑侦探案文的时候,尸体比较多……感兴趣的可以在评论区留下名字,可以指定自己的昵称,也可以自己临时取喜欢的名字,我会挨着看的,如果发现有符合某个角色特质的名字,就会采用,然后在人物出现章节的作者有话说里公开感谢![三花猫头] 第46章 “哦,还有这回事?看来赶明儿我还得找那些裁缝铺子单独要一份银子呢!”明月玩笑着接了信,预备等会儿回房间看。 “单独要银子”是玩笑话,可没想到大家竟如此热衷,倒是可以继续在衣裳搭配图纸上做做文章。 这么想着,明月又朝朱杏抬抬下巴,笑笑,“都认识了?” 朱杏不善言辞,突然见到这么多人还有些生涩,只是点头。 见她眉目舒展,明月便知几人相处还算不错,不再细问。 春枝长于交际,当下笑道:“七娘都同我们说了,朱杏妹子极有本事,我们佩服得紧呢!进了这个门就是一家人,今儿认识,明儿就熟了,不急。” 明月跟着笑了一回,“就是这个理儿。” 豪商 第63节 见她似有未尽之意,明月催道:“还有什么?” 虽才说了是“一家人”,可到底朱杏是才来的,春枝也拿不准这事儿该不该当着她的面讲,本打算晚间各自歇息了再偷偷告诉明月,不曾想这会儿就被看出来,一时进退两难。 见她踟蹰,明月便懂了,不再追问,随意说笑几句,又对朱杏说:“水池的事我已有了眉目,说不得过几日就有消息,接下来你爱玩就玩,爱逛就逛,不必拘束。” 朱杏有点懵,“在这里?” 我不回家? 七娘拿胳膊肘戳了她一下,“这里不好?” “好,”朱杏茫然,“可人家都说无功不受禄……” “你来了,就有功,养你是应该的。”明月笑道,“来日若销路好了,你可愿意长久跟着我干?” 人才难得,更难得的是朱杏还这样年轻,来日更有无限可能,放过实在可惜。 “你要雇我?!”朱杏听懂了,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双眼闪闪发亮,可马上便黯淡下来,“可是,可是……” 可是以前也有人这么说,最后都把我撵走了。 “我们东家跟旁人可不一样!”七娘抢道,“你看看你来了这么些天了,花费不少,东家可曾有过一句怨言?还顿顿给你肉吃呢!” 虽说两人当日见面闹得不愉快,但数日相处下来,都明白彼此没有坏心,关系早已十分融洽。 朱杏立刻摇头。 还真没有。 她是不大通俗务,可银子值钱的道理还是懂的,就她前头报出来的一大串名目,一般商人早散伙了。 “那不就得了!”七娘快活道,“难不成你还想回去挨饿啊?” 而且听徐掌柜的意思,下竹村的人对朱杏也不怎么和善,都觉得她是个异端,躲得远远的。 朱杏就低头抠手指头上的死皮,半晌低声道:“我娘在那儿呢。” 再不好,也是家啊。 有娘在的地方就是家。 轻飘飘几个字,顿时叫整座小院儿都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朱杏就听那位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掌柜问:“有牌位没有?” 朱杏下意识点头。 “把牌位带出来,逢年过节也可以回去扫墓添土,”明月平静道,“等以后你挣了大钱,给你娘修一座大大的阴宅,碑也换成汉白玉的,叫全村上下都羡慕。” 夜深了,七娘等人都睡了,两个没娘的在明月屋子里关门说话。 “说起来,”春枝幽幽叹了口气,“这些年我还没怎么给我娘烧过纸呢。” 也就是当初为赎身才找了个借口,到底心中难安,出来后就烧了一回,也不知她收到没。 明月没说话。 其实人死了就是死了,活人再怎么做都没用,只是为了宽慰自己罢了。 “罢了,”春枝忽嗤笑一声,“都是骗人的。” 顿了顿又语气复杂道,“你说怪不怪,其实她生前对我也不算好,隔三岔五就骂我是赔钱货,嫌我们姐妹几个是讨债鬼,耽搁她养儿子,饱饭也没有一顿……当时我是恨她的,可后来她死了,竟又有些想她……” 正说着,眼前多了条帕子,春枝这才意识到自己落泪了,脸上湿漉漉的。 掉泪? 我竟为她掉泪? “瞧我!”春枝抓过来胡乱一擦,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说正事吧!” 明月大约能猜到她的心思:人总会对从未拥有过的事务念念不忘,譬如金钱,譬如亲情。 做过奴婢的人都很擅长调整情绪,短短几个呼吸间,春枝身上的黯然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促狭,“一个好消息,胡掌柜中风了。” “啊?!”明月先是一愣,继而大喜,“当真?!” “千真万确。” 当初明月去胡记报复,胡掌柜当场就病了,还没好全呢,又传来与李记合作的消息,他既恨李记不守江湖规矩、背叛,又恨明月咄咄逼人,于是病得就更重了。 他早已不年轻,此番接连病倒,年轻时压着的病根儿统统翻上来,来势汹汹。 胡家虽尽力医治,效果却不大好,如今他半边身子都不利索,一边嘴角也歪斜,听说瞧着老了十几二十岁的样子。 春枝笑着挤了挤眼,“小李掌柜亲口说的,还隐晦地说当初雇凶伤人一事是小胡掌柜做的。” “小李掌柜?”听她提到新人物,明月特意问了嘴,“李记的少东家?这次是他接的货?” 还挺重视。 “李掌柜的次子,”春枝意味深长道,“今年十九岁,人模狗样的。” 尤其接货那日,明显打扮过,穿戴十分骚包。 明月瞬间明白了她傍晚的欲言又止,好啊,姓李的在这儿等着呢! 春枝给她倒了一t杯新茶,“那李掌柜一共有三个儿子,预备叫老大继承家业,老二、老三去读书,书读的怎样尚未可知,这个老三生得确实极好……” 初见面时,她只以为对方重视,怎料对方看见是她和苏小郎,竟隐隐有些失落,又拐弯抹角地打听自家东家为何不来,在江南做什么……春枝当了十多年丫头,最擅长察言观色,立刻就明白了李掌柜的算盘: 这是明着没打过,想“色诱”呢! 若果然能把自家东家娶进门,再生个崽子,纵然日后家业再大,不都要改姓李? 这些老头子经营世故,真真的老奸巨猾,花招一套接一套,稍不留神就容易中计。 其中的弯弯绕绕,明月自然想得明白,只冷笑了声便丢开手。 至于当初买凶伤人的幕后黑手是小胡掌柜么,十有八/九为真。 胡掌柜久经江湖,不至于那般冲动,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发狠想做,也一定不会留下把柄。 便如后来的陷害入狱,若非明月因那两个混混的事预先做了准备,这会儿坟头草都老高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 子不教,父之过,小胡掌柜犯错,就是他老子没教好,合该受着! 况且后头老货出手,也算“上阵父子兵”啦。 至于李家特意告知,既为卖好,也想借机斩断胡记的最后一线生机:万一姓胡的背水一战,真肯低头,被蒙在鼓里的明老板吃这一套怎么办! 一句话,无奸不商、无利不起早,哪儿有白得的便宜呢! “对了,”明月才看完英秀的信,“英秀想要两卷赵太太之前穿过的杂宝湖丝苏绣,却没说是自穿还是送人,下次辛苦你亲自带着苏小郎往她家和林太太、小赵太太那边去一趟,看是要芳星那边新做的式样呢,还是原来的。” 这段时间她陆陆续续从徐掌柜家收了十来匹湖丝,转头就交给隔壁的芳星母女绣花去了。 芳星也是个有心人,却不着急动手,“您说的那种苏绣我也见过,仿佛是去岁流传起来的,大多做长衫、长裙或是上衣,若照原先的均匀排布,有些位置的绣花必然要被剪碎或缝起来,白瞎了。倒不如直接按照大体衣片的位置绣花,在裁剪和缝合处留出空白。这样呢,一来工期短,二则本钱也低,客人们买去又实惠。当然了,若做屏风、挂画,自然还是原样平铺的好。” 时下衣裳大多宽松,纵然身材不同也使得。苏绣贵的要命,多几朵花、少几朵花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春枝叹为观止,“还能这样的!” 转念一想,倒也是,之前她也曾见马家人裁剪衣裳,若要绣花,总是先在未裁剪开的大片衣料上划分区域,按着花样子绣花,绣好之后再拆下来做,正好将四周绷子拉紧的针眼和劈丝都裁了去。那种做法与芳星所想便是一般无二的。 “是啊,果然是什么事儿就得什么人做,”明月亦笑道,“我可想不到这么细。” 这样一来,苏绣卷布的成本起码能降下来一成半,似林太太这样喜欢精打细算的豪客,就更愿意买了。其他略略囊中羞涩,一直观望的客人们,或许也能咬牙买两匹。 话说太多,走了困劲儿,明月和春枝去院中溜达,结果一开门就见厢房那边鬼鬼祟祟探出一颗脑袋。 明月笑骂道:“人吓人,吓死人,半夜三更不睡觉弄些甚么!” 见被发现,苏小郎索性钻出来,先以眼神询问春枝:你说了没有? 见他还有点义愤填膺,春枝就故意逗他,“东家还没发话,你却在这里生什么闷气?” 苏小郎急道:“姓李的很不老实,这是想着吃软饭哩!东家,您可不能上当啊!” 明月笑出声,“你懂的还挺多。” “那是!”苏小郎得意洋洋。 我可是男人,男人最知道男人心里想什么了! “既然没睡,过来坐着说话,”明月先去树底下的石桌边坐下,“有正经事问你。” 凉风习习,月色如水,正好说话。 春枝和苏小郎麻溜儿坐好,睁起四只亮闪闪的眼睛候场。 “你们不在这几日,我同七娘四处奔走,各处筹备得差不多了,新买卖大约能成。”明月赶在二人欢呼前抬手压下,“只是这么一来,摊子铺得更开,人手便有些不足,需要再找几个可靠的人镇场子,要会武艺,且要家风清正、踏实可靠、胆识过人。” 染色、晾晒,乃至反复试验新品,需得有人日夜看场子。而春枝往北边走货,自己四处奔波,都需武力相伴。 这么一算,至少要再加两人。 不,也许要三个,毕竟看场子太累了,两人组队或轮换着比较保险。 嗯,回头定下来场地的话,大约也需要养条狗。 苏小郎想了许久,哼哼唧唧道:“东家,您看我爹成吗?” 春枝才给自己倒了杯水,闻言一口呛在喉咙里,险些憋死。 总听说老子发迹了托举儿子,倒是少见儿子站稳脚跟后再把退隐的老子拖出来的。 明月也是意外,本以为苏小郎会说些同辈的年轻人呢! 见她不作声,苏小郎忙荐道:“我爹今年也才三十六,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且不老呢!又比我有经验有资历,我的功夫都是他教的……” 春枝笑着打趣,“人都说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叫儿女出来做一番事业,没想到你却要把你爹打发了。” 苏小郎挠挠头,嘿嘿笑道:“其实我爹也想出来,只是素日祖父逼着念书,只得与我做个样子罢了,他在家里整日价闲得浑身发痒,只恨遇不到好东家罢了。” 明月是真没考虑过苏父,不过被苏小郎这样一讲,觉得这个人选或许还真不错。 当初自己看中的便是苏老爷子看天认路的本事,苏小郎再好,终究稍显稚嫩,又无阅历。而苏父则不同,他得老爷子真传,又曾在外行走、与各处打交道,拿过来就能用! 不过明月素来将“实用”置于“人情”之前,纵有苏小郎作保,也不好满口应下。 “我这边着实忙乱,走不开。这样,下次让春枝陪你回家一趟,说明情况,若老爷子和令尊都愿意呢,就辛苦他往江南来走一趟,见个面聊聊。若成,自然好;即便不成,往来的车马和误工我也都包了,叫他不必有后顾之忧。” 苏小郎听罢,喜上眉梢,“他一准儿乐意!” 豪商 第64节 而春枝则听出更多画外音:此事本不必自己掺和一脚,东家为何特意点明叫我跟着?哦,是了,在这一行中,苏父是年长前辈,若回头他拿起架子,直叫两边都难堪。 所以自己这一趟去,既是先替东家过过手,也是要事先提醒一回,叫对方提前摆正位置,莫因东家是个年轻女眷便心生轻慢。 接收到春枝的眼神后,明月便满意地进行下一步,“即便令尊过来,也才一个,可还有旁人可用?最好是女眷。” 看家护院这一行当,明月算个睁眼瞎,目前能依仗的人脉唯有苏小郎。 但一来防人之心不可无,二来么,人总是会变的,纵然目前苏小郎有千般万般好,来日如何又未可知。 “女眷么,”苏小郎陷入沉思,喃喃道,“女子习武的本就不多,又要功夫好、人品佳,还要肯出远门……” 之前他不大出村,外头人认识的不多,而同村又无习武女郎,这可难了! 苏小郎抓耳挠腮想了半日,还真想出一个人,“儿时曾有祖父的镖局旧友来家做客,他有个孙女略大我几岁,颇通拳脚,箭术极佳,还把我打哭了哩!前几年听说婚姻不顺,才成婚就死了男人,如今也不知怎样了。” 女眷大多顾家,若已再嫁,只怕就不能出来走江湖了。 此事强求不来,所幸染坊一时半刻也未必能得,倒是可以慢慢寻觅。 “倒也不急,我也在这边慢慢寻摸着。”明月便看了眼春枝,又对苏小郎道:“回去问问你家里人,听听到底如何,若愿意来,或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不妨都来走一趟。” 她带的都是女人,女护卫总归更方便些。 九月十七,春枝和苏小郎再次北上,驾轻就熟,明月没有去送。 九月二十一开始,明月委托的事就陆续有了消息:经营不善的造纸坊还真不少。 杭州繁华,各行各业竞争都十分激烈,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就好比明月做丝绸买卖,乍一看,不过衣食住行用中的一样太平买卖,可才短短一年半多不到两年,她就先后经t历了数次歹徒拦路、明争暗斗、牢狱之灾,更目睹了同行被骗绝望自尽等等一系列惨剧。 造纸亦如此。 商场如战场,风雨波澜,何曾有一日停歇。 造纸坊需要煮纸浆,味道不小,又要大场地,故而多在城外。目前明确表明可以马上转手的共四家,明月挨着看了一遍,最大的那家要九百五十两,太贵,也没必要,率先排除。 另有一家太小,里头的家伙事儿也都陈旧了,却仗着位置好,要高价,明月誓不做那冤大头。 买房置地非同等闲,还剩两家,明月分别在晴天雨天、白日晚上都去看了几趟,确定没有房舍漏雨、道路积水。 大面上两家不相上下,内部器具保存亦完好,区别只在细处,也算各有千秋吧: 其中一家大约处在明月在杭州的宅院到朱杏家之间的位置,挺近,周遭多有村镇,相对繁华,生活极其便捷,往来也算方便,但稍稍有些贵,咬定了要六百两。 另一家远些,但都是平坦宽阔的大道,可以撒开了跑马走车,日后往来运货极方便。且因远离城区,四周多荒山丘陵,没什么人,造纸坊内外场地也宽阔,后头还带着屋子、牲口棚什么的,住人、养牲口、种菜、养鸡鸭都使得,要五百五十两。 明月有点倾向后者,又托中人作陪,再往那里去看了一回,将各处细细问过。 “嗨,不瞒你说,我们老两口也不愿意卖,十来岁就到了杭州,一辈子的心血都在里头喽。”造纸坊掌柜的是位六十来岁的老者,提及此事也是唏嘘,“屋子呢,你放心,我们老两口都是本分经营,并无官司、外债,只是唉,说来惭愧,如今市面上的纸张您留意过没有?那叫一个推陈出新呐!” 原本指望祖传的手艺能世世代代传下去,可谁能想到呢,他们两口子还没死呢,手艺就过时了! 老太太也偷偷抹了一回泪,红着眼睛对明月道:“看样貌,听口音,你也是北方人吧?年纪轻轻出来闯荡,不容易,看着你啊,就跟看着当年的我似的。人海茫茫,遇见了就是缘分,只要差着不多,我们愿意卖给你。” 年纪大,熬不起了,老两口自然希望尽快出手,只是到底是一辈子的心血,还是想托付给好人家。 杯盘碗碟、衣裳被褥等日常家具都已收拾出去,只剩下些大木架子床、八仙桌、大货架等笨重木家伙事儿没动,都算送给新买家的。 明月拍拍那被盘得油亮亮的床头,震得手生疼,“那您这些日子住在哪儿呀?” 真是好木头,如今市面上少见,似郭老板那样讲究的人,家里的床料也不如这个。 “城里另有一处小屋子,租期也快到了,只盼着能尽快将这里处置了,我们一家老小都回北面老家去,也不耽搁小的下场考试。”老爷子乐呵呵道。 若暂时卖不掉,就先让儿媳妇带着孩子们回去。 明月问了他们老家的所在,是一座她没听说过的小县城,“挺好的,杭州多有好先生、好书院。” 好些有钱人家都会提前把孩子送到几大书院所在的城市念书,等念得差不多了,再回祖籍所在处应试,据说颇有成效。 “正是呢!”说到读书,老两口脸上也泛起名为希望的光。 他们家造纸的本事虽在杭州过了气,在老家却还能成,搬回去再叫儿女们做几年,孙辈若争气,考个功名回来,几代人受用不尽。 明月细看他们的穿戴谈吐,便知前些年没少赚,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也算善始善终,荣归故里啦。” “哎,过誉了过誉了,”老爷子笑呵呵摆手,自嘲道,“衣锦还乡那叫荣归故里,我们这样的……不提也罢。” 话虽如此,嘴角的笑却一直没放下来过。 薄有积蓄、家人康健、儿孙绕膝……大约也算善始善终吧。 人呐,得知足! 这么一想,也就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明月里里外外转了几圈,甚至把哪块地种过什么菜,容易生什么害虫病都问出来了,老两口没半点不耐烦。 “就这里了!”她道。 一桩心事落地,老两口肉眼可见地快活起来,“好好好,姑娘,愿你来日财运亨通,家宅平安!” 这无疑是生意人最希望听到的了,明月痛快签了文书,一行人又马不停蹄去衙门过档、交税并登记造册。 银子拿到手后,老夫妇瞧着人都精神了,疲态尽消,又对明月道:“那后头挨着菜园子的库房里还有几箱未及卖出的彩笺,也略值几两银子,原本我们打算今儿拉走的,不曾想与你这般投缘,便都赠与你,留着玩儿吧!” 明月笑纳,“多谢多谢,也祝您一路顺风,孙儿们蟾宫折桂。对了,家里人若想买丝绸做衣裳或送人的,只管找我,保管比市面上单买便宜。” 老太太听了,眼睛一亮,“当真?你别说,我还真想买些!” 老家什么都好,就是不产丝绸,他们正想多带些回去呢! “那还有假?”明月投桃报李,笑着报了自家地址,“你们只管先去外头看去,看看花色,看看价钱,看中了告诉我,我去帮你们买来,权当捎带了,一文钱都不赚你们的。” 她这么说,老两口就更放心了。 稍后明月揣着还没捂热乎的房契文书回造纸坊仓库查看,果然看见三口薄木皮箱子,里面俱是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四方块,打开看时,果是十二花神的各色彩笺。 明月用帕子擦了擦手,拿起一沓翻看,纸张匀净、纸面平整,除了花色有点过时外,一点儿毛病没有。 像这样的彩笺,市面上一刀也要一百多个钱了,而这里足足有三箱子,少说能值二三十两。 “过时啊……”看着这些没有任何毛病,但也确实没有任何特色的彩笺,明月再次坚定了染色做新品的决心。 对卖家而言,买家的厌倦无疑是最可怕的事。 然喜新厌旧乃人之本性,明月能做的,只有赶在他们厌倦之前花样翻新。 第47章 接下来两日,明月索性带着七娘和朱杏住在造纸坊,不,现在叫染坊了。前任坊主一家都是讲究人,里外打扫得干净,连纸浆池都刷过的,她们不用费什么事就能住进来,十分惬意。 四周太过空旷,入夜后山风呼啸、树影重重,怪吓人的。且附近也没有巡逻的衙役、士兵,难免不安,明月就托绣姑找人要了两条小奶狗。 狗子长得都快,要不了俩月就能看门护院了。 九月二十六,宜乔迁,明月择吉时放了两挂鞭,拜了祭台,供奉天地、四方鬼神,就算正式落脚了。 两条小土狗也被挂上狗牌,黄色那条叫保家,黑色那条叫发财,被明月一手一只抱着去土地公像跟前绕了两圈,又按了爪印,算入了户头。 “行了,玩儿去吧!”办完这些,明月把小狗崽放到地上,笑着拍了拍它们肉乎乎的小屁股和脑袋瓜,留下满手小狗味儿。 保家和发财哼哼两声,甩甩尾巴,往外跑了两步,又甩着尾巴跑回来,一屁股蹲在明月脚上,用力打个哈欠,不走了。 “小东西。”七娘蹲下戳戳它们的脑袋瓜,笑骂道,“方才我唤它们都不来,这是知道谁当家作主,精明得很呢!” 狗仔毛茸茸的脑袋上被戳出几个窝儿,追着她的手指头含了两口。乳牙嫩嫩的,咬人不疼,只是痒。 朱杏看得心痒难耐,也凑过来逗弄小狗。 在她看来,跟狗打交道可比跟人打交道简单多啦。 两人两狗闹成一团,直到明月宣布当日就开始尝试染布才戛然而止。 朱杏毕竟年轻,又是头一回做这样大买卖,难得有点紧张,反倒是明月安慰起她来,“你就放手大胆去做,前几次染坏了怕什么,家里这么些人,自己做着穿就是了!” 朱杏听罢,果然放手去做,果然染坏了。 明月:“……” 明月不语,只在心中一味哀嚎: 啊啊啊啊啊我的银子啊! 严格说来,其实也不算染得太坏,只是整卷布太长,她们人手不够,拉扯的力度也掌握不好,平铺下去后中间的位置难免歪斜,布面与水面晃动摩擦,调好的色就有些糊了,远不似预想中和小块料时惊艳。 偏偏朱杏也好,明月也罢,都是宁缺毋滥爱抠细节的,只好忍痛舍弃。 一匹湖丝,若干上等染料,七娘在旁边算了算本钱,心肝脾肺都跟着抽抽,“东,东家,这个色不错,红红火火的,回头我t给你裁一身秋装吧!” 明月深呼吸,“好。” 我也算阔气了,竟混上湖丝衣裳。 卖油娘子水梳头,经手这么多湖丝,若非这次染坏了,她还真不舍得做! 当晚,院子里几排竹架子撑起一号失败品,像一道道向下鼓起的风帆,又如从天而降的巨大弓形穹窿,巍巍壮观。 三个女人在它底下搂着饭碗琢磨办法。 大锅里炖着肉骨头,明月等人吃肉,保家和发财还小,啃不动骨头,便吃肉汤泡饭,边吃边哼哼,呱唧呱唧香得很。 “纯色湖丝最易着色,沾着就毁,”明月将嘴巴里的肉吞下去,抱起打碎的大骨头吸骨髓,“要想个法子稳住才好。” “咱们人手不够啊。”七娘犯愁。 朱杏埋头嚼饭,吃个半饱才发言,“太长了。” 整卷足有四丈!若要两边拉平,少说得十几号人! 甚至单有了人还不行,因丝绸柔软易变形,更易劈丝,需得全部人员训练有素、令行禁止,自始至终保持力道一致,不然也容易毁。 “两边都缝在长竹竿上呢?”七娘绞尽脑汁地想,“一人就能抓老长了。” “还是长,”朱杏也学着明月的样子吸骨髓吃,闻言摇头,“纵然是苏小郎那般有武艺的,想施展长/枪都要多少年的功夫呢,寻常人如何使得?” 光抓住了不成,得控制得住、如臂使指才好。 “长啊……”明月三口两口喝光碗里的粥,擦擦嘴站起来,围着原本的纸浆池,现在的染色池转了两圈,拍拍壁上残留的色斑,突然想起来什么,右臂往天上一指,“吊起来行不行?” 朱杏和七娘茫然,什么吊起来? 豪商 第65节 明月快步过来,一手一个拉着往库房走,身后还跟着两条肚皮滚圆的狗崽,边走边语速飞快道:“造纸要先煮纸浆,然后用像四方筛子那样的竹篾方框抄纸,控水晾干……” 说话间,她们已来到仓库门口,明月摸出火折子吹了两口,取下墙上挂着的油灯点亮,指着角落里堆放的东西说:“瞧,就是那个!” 造纸要先用竹篾、竹帘之类的东西抄起纸浆,这叫“抄纸”,反复抄纸后,纸浆会沉淀,形成纸膜,纸膜脱水干燥后就成了宣纸。 “竹帘尺寸不一,”明月示意七娘拿着灯,自己过去翻了几下,“小的可做小幅纸张,大多是匠人手持的,但长卷、大幅的却要巨型竹帘,入水后人力难举,便要现在纸浆池四周打桩,上方搭架,悬下巨型竹帘……就是这个!” 前任坊主有意回乡后重操旧业,以备不时之需,便将方便携带的小型竹帘带走了,但那两张大竹帘却无法运输,又因年深日久,拆分后无法完美拼凑,故而忍痛弃下。 明月将四周杂物清理干净,左右迈了几步,简单以步伐丈量后兴奋道:“一张就长近两丈半,两张都快五丈了,绰绰有余!” 七娘和朱杏对视一眼,心脏狂跳,跟着亢奋起来,“是呀,咱们再将它吊回去,把胚布缝在底部,两张竹帘也钉死了,一个人便可操作!直上直下,想起就起,想停就停,又稳当又不费力!也不用担心拿出来晾干时染料乱淌,印的时候什么样,干了之后就是什么样。” 这法子真妙呀! 狗仔们不知道三个人类在兴奋什么,但很快便被这氛围感染,也甩着尾巴高兴起来。 三人在院中燃起火把,连夜将那两只巨大的竹帘扛出来洗刷干净,重新吊到水池上方,开始尝试操作。 找到解决方法是一回事,而能否将方法付诸行动,又是另一回事。 比想象中难! 最大的难点就是晃。 单张二丈多长、两尺多宽的竹帘连在一起之后,就摇身一变成了长近五丈的庞然巨物,因为是整个儿从上空吊下来的,就导致它极其的灵活,也极其容易摇摆,轻微一点碰触便会从头抖到尾。 在舀纸浆的时候,这种灵活是借力、省力的优点,但换到印染花色,就成了灾难。 无论明月还是朱杏,对花色要求都极尽苛刻,而竹帘抖动无疑会让提前铺好的花色糊成一坨,前功尽弃。 怎么能让它不抖呢? 或者说怎么能让它在入水的瞬间不抖呢? 得练。 练习期间,明月还陪前任坊主去薛掌柜的布庄买了近三十匹布,家常穿的素面十匹,各样提花、印花、织花的二十匹,都比市面上散客单买便宜不少。 零零总总算下来,省了将近四十两! 老两口十分感激,再三道谢,临走前还告诉了明月一个小秘密,“造纸坊往后去约一里处,有一片林子,每每下雨便成片往外冒笋子、菌子,那里少有人去,你们尽可以挖了来吃,极鲜美的。再往东走的山坳坳里,还有一眼泉,不大,水却极清澈甘甜。那山也没人管,若爱动弹,悄悄圈起来种地种菜都好,倘或有爱管闲事的差役经过,略作打点就是了,他们也不会追究。” 说完,老太太冲她挤挤眼,“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们。” 明月扑哧一笑,“好,我记着了。” 送他们离开后,明月马上骑着骡子往她说的地方去了,还真找到一片不大起眼的林子。 只是近几日不曾下雨,笋子和菌子都老了,吃不得。 倒是那眼泉水极佳,清澈见底,入口甘甜无比,当真是个宝贝。 明月自己喝饱了,砍了几根老竹子,预备拖回来给保家和发财扎狗窝,又将随身带的竹筒灌满,带回去给七娘和朱杏尝,两人都说好喝。 尝过山泉水后,三人继续练提拉竹帘。 可连着练了几天,收效甚微。 因为它真的太大了,四面吊着绳子,每一寸都有细微的弹力,每一次摩擦,甚至每一缕风都有可能引发抖动,继而迅速蔓延。 于是明月就想,它一定要同时直上直下吗? 先将降下一截绳索,使它微微贴近水面,一端磕在水池壁上,一人一头抬着另一边,第三人在桩子上绑住主吊绳,稳定之后再由两人慢慢将另一边往下扣,如放倒的车轮般碾压过去不行吗? 试了一下,还真行! 稳多了! 压榨近一月的难题,竟就这么解决了? 明月都有点不敢相信。 她趴在池壁上看,浮在池水表层的染料完美转移到了用来代替布匹的纸张上! 再细看,虽有细微移位,但因为正片花纹都是晕染的,这种不经意的细微移位反而更显得自然。 没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在火把照耀下亮得惊人,整张脸都因为即将到来的金钱浪潮涨红了,“没花,没花哈哈哈!” 印了花就简单了,水池下半部分有个出口,打开塞子让水面下降一点,“布匹”仍稳稳停在原处,待染料半干,确定移动也不会流淌后,再行挪到别处。 而且因为有吊绳,挪也很简单,只要拉高后向旁边轻轻一推,它自己就荡开了,荡到合适的位置后抓住,再慢慢放绳子,让它落到下面摆好的架子上。 如此借力,力气不大的瘦削少女也做得来! 次日晾到半干,明月三人钻到悬空的纸底下仰头细看,发现还是不够尽善尽美。 还得练! 一口气吃不成胖子,如今找到正确方法,且慢慢来吧。 又反复练了三日,逐渐熟练,中间还用普通白布试了两次,明月再次对竹帘的吊绳做了改进: 原本是中央一股主绳,下面再分四股连接四角,可灵活转动竹帘抄纸。但染色求稳,她便将主绳增至两根,每根下分作两股,控制同一侧长边的两角。 如此一来,操作人数就从原来的三人降至两人:二人先合力拉起底部缝有布匹的竹帘,然后甲边停住,乙边下放贴池壁,稳住后甲边再放,而不必再像以前那样需得有两个人各搬一条短边,又要喊号子,又要协调一致…… 整个流程中,最关键的就是贴水下放甲边,要求操作人既有足够的力气,又胆大心细手稳。 然后三人就发现,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苦做针线的缘故,七娘的手特别稳!一放一个准儿! 明月忍不住拉着七娘的手啧啧称奇,“这可真是一双神手啊!” 保家和发财绕着明月的腿干着急,想站起来又一屁股摔回去,伸着狗头好奇死了:看什么看什么,也给我看看! 朱杏看着她的眼t神也不一般了。 七娘浑身不自在,脑袋也晕呼呼的,“我,我这么厉害啊?” “厉害,不是一般的厉害!”明月狠狠抱了她一把,搂着她的肩膀大笑,“你这块璞玉,如今总算是见天日了!” 她是真心替七娘高兴,也为自己高兴。 相识相伴这么久,明月一直在努力带七娘,待人接物也好,认布识丝也罢,有什么教什么。七娘也一直在用心学,但怎么说呢,有进步,但不显著。换个人来,只要肯吃苦,差不多也能做到这种程度。 简而言之,这些都不是她真正的天赋所在。 时间一长,纵然明月看得开,七娘自己却难免惶恐焦虑。 尤其随着春枝、苏小郎乃至朱杏的加入,所有人都有独特的一技之长,马上就能“走马上任”,可唯独自己,什么都会点儿,什么都不精,随时可以被取代。 东家是好人,不嫌弃我,可我嫌弃自己。 我能做什么呢? 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七娘都在想。 可看来看去,我剩下的,似乎也就只有这条随时可以豁得出去的命了。 可东家的买卖越做越好,银子越挣越多,还怕买不到人拼命吗? 到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就没用了,变成累赘了? 这些想法,七娘没对外说过,可明月都能猜到…… 可现在,不同了! 璞玉?我?我是玉?! 七娘跟着傻笑,有些不敢相信,我这么厉害的吗? “当然厉害!”明月大笑,“好七娘,你这一下,价值千金!” 前面几步谁都做得,唯独最后入水的瞬间,手上功夫但凡差一点儿,连染料带湖丝,就都成了次品! “千金?”七娘颤巍巍举起自己的手,拼命睁大了眼睛,试图看出那千金究竟在哪里。 朱杏也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把,难掩艳羡,“你是怎么练出来的?” 她调色有时候还会手抖呢。 “练?”此刻的七娘脚底下仿佛踩着云彩,飘忽忽的,脑袋也有些晕,想了半日才茫然摇头,“没练啊。” 以前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做这个,怎么练? 哦,就是日常伺候公公婆婆用饭,但凡茶、汤、水有一点儿洒出来,就要去举着香炉罚跪,若手抖,香灰就会掉到手上…… “从今往后,你就是染坊的大管事,只管最后放的那一下。”明月豪情万丈道,“朱杏是头号染师傅,咱们的手都是金贵手,就不要做那些谁都能做的粗活了,雇人!明儿我就出去雇人!你们盯着旁人做!” “染色别人不成!”朱杏急忙道。 “那是自然,”明月也笑着抱了她一下,然后盯着她的眼睛正色道,“你也是不可取代的。” 一来这是朱杏自己调出来的秘方,又跟自己签了契约文书,没有外传的道理; 二来么,对色彩的敏锐是天生的,哪怕手把手教都教不会! 从明月眼底,朱杏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以及自己周身扭曲后格外显大的院子,仿佛预示着无限辽阔的未来。 明月等人在杭州染坊忙活时,春枝和苏小郎也没闲着。 跟着李记的车队往固县去的路上,苏小郎先抽空回了趟家,说了明月招护院的事,又请祖父打探那位姐姐的近况,“东家说了,若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也可一并过去,一应开销无需自出。只是终究成与不成,还得见了面才知道。” 交代完一切,他并未在家停留,马上追着大部队往固县去了。 抵达固县之后,春枝先按明月的吩咐去见英秀,英秀喜出望外,“不是说日后这边的生意都交给李记打理,你怎么来了?” “前儿我们东家见了您的信,也是想得很,只恨事多,不能亲来,”春枝拉着她的手笑道,“特特打发我来问问,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的不能?您跟都头都好?” “都好都好!”英秀就赞叹,“果然是她,心细如发。” 顿了顿又道:“别说,我还真怪想她的。如今她不在,也不晓得外头新鲜事,同旁人说话都没什么趣儿!” 又扬声道:“喜儿,贵客来了,快上好茶!” 两人稍作寒暄,春枝便将芳星母女绣的新式苏绣打开与英秀看了。 英秀果然欢喜,“呦,这个主意好!” 反正做出来都一样,能省不少钱呢! 她自己要了两匹,又选了几匹原先那种满铺的,小声对春枝道:“咱们自家做呢,自然是越实惠越好,可我要往上头送人,可省不得。” “那是!”春枝点头,又听她说,“不瞒你说,你们大哥年岁渐渐上来了,外头瞧着威风,私底下啊,时常腿脚疼痛……” 豪商 第66节 捕头哪有前程可言?到死都是卖命的苦差事!正巧两口子借着明月的官司认识了吴状师,就想走他的路子活动活动,看能不能混个芝麻小武官做做。 反正如今又不打仗,武官日常也只是带兵操练、守城,偶尔监督厢军修筑工事,并不危险,俸禄又比捕头高得多。 春枝道:“孙都头为人仗义,且家学渊源又勇武,您又是这样的诚心,必然能成的。” 英秀敢说出来,其实已经八字有一撇,不过最终结果出来之前,终究有些不踏实,“也难说,狼多肉少啊!” 历来为官做宰,哪里是单靠本事就能成的呢? 民间常说“官吏”,看似二者混为一谈,实则天差地别。 “吏”可有可无,任人鱼肉,便如之前的关鹏,哪怕是朝廷在册的典吏,地方官说免也就给免了。 其中固然有其自作孽的缘故在,但也足以说明“吏”的尴尬。 可“官”就不同了,哪怕只是一方主簿之流的九品芝麻小官,任免也只能通过中央朝廷进行。只要不犯大错,就算终身有靠,子孙后代也算官宦人家出身,日后无论读书进学还是成亲嫁娶,势必会上一个大台阶。 明月正是联系之前英秀流露出来的一点蛛丝马迹,猜到了一点,这才嘱咐春枝专程跑一趟。 毕竟如今她买卖的大头都在固县,孙都头爬得越高,对她也越好。 “东家说了,眼见天气转凉,只苏绣未免单薄,”春枝又打开另外几匹布,“特意选了几匹细锦……” 苏绣花色大多轻盈秀丽,可今儿都十月初二了,北方早晚地上见霜,再穿苏绣难免有轻薄之感,不如锦来的稳重扎实。 且锦缎光辉璀璨,纵然英秀夫妻送的人家用不上,也完全可以转手送礼,且比直接送银子风雅体面。 另有两床轻薄精巧的蚕丝被,光洁如玉,柔软胜银,英秀见了,眼中异彩连连,口中惊叹连连,“还得是她,咱们北面可等闲遇不到这样好的!” 纵然有,也一早被布庄的人送往高门大户去了,如何轮得到她们这些小鱼小虾? 果然,还是得有门路呀! 二人很是说了一会儿话,英秀又细细问过明月近况,聊了近一个时辰方依依不舍地分开。 告别时,英秀亲自送到大门口,拉着春枝的手对她保证,“叫你们东家放心,但凡你大哥在固县一日,便保她一日太平!” 倘或来日有造化,果然得偿所愿晋身官身,想庇护就更简单了。 稍后春枝和苏小郎去到王家,勤俭持家的林太太果然中意这种新式定位苏绣,当场宣布日后都要这样的…… 这回除了丝绸布匹之外,明月还叫一并发了几床蚕丝被来,特意叮嘱务必由春枝亲自交到各位熟客手中,且不收钱,权当给老客户们的心意。 这可比当初的花灯贵重多了! 当然,似英秀、林太太等厚道亲近的,即便春枝再三推辞,仍给了回礼,这是摆明了要做平等朋友来相处,权当提前开始走年礼。 纵如马家的赵太太等薄情的,眼见明月如今风头正劲,似乎又有州城的往来,也客客气气的。尤其是赵太太,甚至破天荒主动问候,还回了一盒马家药材铺子里的成品丸药。 出门后,捧着药匣子的春枝就忍不住跟苏小郎嘀咕,“真真儿的日头打从西边出来了……” 若非是她旧主家,当真要说一句“见风使舵”! 苏小郎倒是看得开,“祖父告诉我,世人皆是如此,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 以前他不信,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回客栈时,两人特意绕道从胡记布庄门前经过,但见门可罗雀,伙计们也没精打采的,里里外外透着股死气。 难得有人经过,门口一个伙计忙抬头,死气沉沉地招揽,“贵客……” 话未说完,他t已认出春枝,当场愣住。 但也只是愣住,没有生气,也没冲上前质问,眼底唯有迷茫,对未来的迷茫。 ----------------------- 作者有话说:七娘也有一技之长! 第48章 南下之前,小李掌柜还特意来请春枝和苏小郎吃酒,被二人拒了,“吃酒误事,我们都不爱那个,您也别忙。” 明月本人就不大吃酒,上行下效,春枝等人几乎也滴酒不沾。 “早便听说明老板的大名,可恨天公不作美,竟不得相见。”小李掌柜并未强求,只是叹,又赞春枝二人能干,话里话外都是什么明月会经营、会带人。 春枝口中敷衍着,抽空还跟苏小郎交换眼神: 好家伙,这是还没死心呢! 做买卖就做买卖,干嘛非要见人呢? 两人连夜就跑了。 前后数日,估摸着苏家也该有消息了,二人便直奔苏家。 来时苏小郎欢欢喜喜宣布了消息就跑,却不管全家上下都惊了: 那位明老板也忒能干,当真一天一个样啊! 苏父倒是有些意动。 正如苏小郎所言,他才三十来岁,正是一个健康男人最富有经验、最不甘平庸寂寞的时候,前几年为了给儿子打样,他也被扣在家里念书、种地,着实闲出屁来。 如今被儿子风风火火一怂恿,便十分蠢蠢欲动。 只是老父亲健在,儿子又远行,夹在中间的苏父不便开口求去,只能暗搓搓预备着,又日日跑去外头举大石、练枪棒。 十月初六这日,苏小郎带着春枝家来,苏父活像见了救星,全程使眼色: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知子莫若父,苏老爷子一瞅爷俩那鬼鬼祟祟偷瞟的样子,便猜到了。 哼,自以为做得隐蔽,实际腚全露出来了! 偷看我作甚,我脸上写着字不成? 纵然写着,你们俩也鲜少认真读书,认得几个? 自家人说终究少些味道,苏小郎又请春枝帮着说合,眼巴巴等结果。 苏老爷子对明月的印象不错,尤其是孙子跟着干了几个月,看着人都精神了,进退举止、待人接物皆颇有长进,很是欣慰。 只是仍有些疑惑,孙子才去了多久?她不是才扩张了产业,如今怎么竟又要人手了! 虽说蒸蒸日上,这上得是不是有点快,都快赶上飞了! 如今苏小郎说起明月便眉飞色舞,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东家岂是一般人?恨不得有一万个心眼子,眼下又有了一个好主意,欲铺开摊子挣大钱呢!” 苏父看得心里酸溜溜的,早年你爹我教授你武艺时,也没见你这样死心塌地! 真是忘本啊! 晚间老头儿翻来覆去睡不着,唉声叹气,惹得他浑家翻身便骂,抬手便打,“你这老货,好没道理,孙儿在外时,日日念叨,如今家来,又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浪着好觉不睡,大半夜睁着两只牛眼乱瞅作甚!” 老爷子挨了两巴掌,心里莫名踏实了,便撑着坐起来,又摸过烟袋来想抽,被浑家两眼一瞪,又讪讪放回去,干搓手,“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先要了孙儿去,如今又要儿子……他年轻时也在外闯道,见过些世面,买卖是那么好做的吗?说拉起摊子就拉起摊子,说要挣大钱就挣大钱了? 若真那样容易,早年他还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跑什么镖啊! “呸!就不会想点好的。”老太太扭头啐了一口,“以往没人拉扯时,整日价苦着那张老树皮子脸,如今有人拉扯了,又说这等丧气话,什么道理!也就是在家里,若出去给东家听见你这老货满口胡沁,能有我孙儿什么好果子吃!” 顿了顿,继续骂道:“你没闯出名堂,是你自己不中用,天下之大,奇人何其多,难不成就不许旁人有能耐了?” 老头儿年轻时也算风流倜傥、英武不凡,如今年岁大了,皮也松了、肉也少了,老太太看他也不大顺眼了,骂起来越发畅快。 但凡涉及到儿孙,老太太总是分外固执,苏老爷子被喷了满脸也不敢分辩,干巴巴陪笑两句,又老老实实缩回被窝。 嗯,舒坦了。 苏老爷子也不是那等拖拉人,既给浑家几巴掌抽清醒,次日便同春枝讲,愿意儿子去。 又说起苏小郎提到过的那位叫梁鱼的女郎,“她娘家和婆家离这里都有些远,得七、八日路程,姑娘明日启程,估摸着就能在码头见着了。” 梁鱼家在苏家往南近二百里处,靠着码头反而近些,春枝知道后,便叫她直接去码头汇合,彼此省事。 春枝点点头,“既如此,明日一早启程。” 苏小郎又在旁边插嘴,“东家前儿就说了,春枝姐姐日后就是专管固县买卖的大管事。” 可不好再“姑娘”“姑娘”的乱叫了。 春枝本名不叫春枝,可当初亲爹亲娘未给予过半分疼爱,更不曾好生起个名字,就这么“大丫”“大妞”的乱喊,所以她既不想从父姓,也不愿从母姓。 当初既不愿要我,便是缘分已尽,我又何苦巴巴儿凑上去? 想着当初自己便是以【春枝】的身份与明月相识,继而迎来新生,那么她干脆就叫【春枝】了。 或许有人觉得曾与人为奴为婢是不堪回首的耻辱,一旦脱身便迫不及待地彻底割裂,但春枝不以为然。我曾为奴为婢,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若一味逃避,只能说明懦弱,所以无法直视过往。 我确实曾因此吃苦,但也因此而脱离苦海,焉知不是否极泰来? 春枝,春枝,春日萌发的新枝,好得很! 于是之前那个小李掌柜便以“春管事”相称。 苏小郎说完,以老爷子为首的众人纷纷改口,又赞她能干。 晚间苏家人弄了好饭好菜招待春枝,又细问杭州风物和各色注意事项。 苏小郎说得停不下来,得空还反复叮嘱亲爹,“恁老可千万给我争口气,我是在东家跟前夸下海口的……” 春枝听了,差点憋不住笑。 苏父直接给他气笑了,好个混账王八羔子,倒反天罡教训起你亲爹来了! 话虽如此,被苏小郎这么一说,他倒真紧张起来。千里迢迢跑到江南去应聘,若人家相不中,再巴巴儿撵回来,多丢人…… 苏父一路忐忑,随春枝和儿子奔赴码头,远远便见人潮汹涌,不禁感慨,“早些年我也途经此地,那时还只是个小码头呢!” “爹,”苏小郎突然拍拍他的胳膊,朝远处一指,“那是梁姐姐不是?” 半月后,杭州明宅。 苏父是明月见过的,无需细看,却是同行那位陌生女郎引人注目。 二十三四岁年纪,晒得黑黝黝面皮,生就高挑挑身材,蜂腰猿臂,背一张光亮牛角长弓,腰系箭囊,十二分的英姿飒爽。 “我是梁鱼,”她抱拳一笑,落落大方,“听说您这里要人,我便来了!可要亮亮武艺?” 豪商 第67节 明月喜她爽朗,“好!” 梁鱼四下看了看,指着墙外一株高树道:“我要射那梢头的叶子!” 那高树本在外面街上,距她少说有二三十步,却见她说完后,竟又向后退至墙根,方反手操弓射箭。 但听“嗖”一声响,叶片果应声而落,众人皆鼓掌叫好。 不待梁鱼收势,苏小郎便得意道:“我这姐姐箭术极佳,当年走镖时也是数一数二的!” 可惜嫁人给耽搁了。 明月便问:“那如今怎么来此地屈就?” “嗨,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镖局不是散了么!”梁鱼摆摆手,“实不相瞒,当初我嫁人后不久,男人便害疾病死了,分明是他自己命薄,他爹娘却骂我克夫!我如何忍得……” 按照律法,寡妇可以改嫁,但梁鱼经历过一次后,便觉得嫁人无趣,也懒怠回娘家讨嫌,于是继续待在婆家,隔三岔五便将那对贼公贼婆连同什么小叔子、小姑子一顿好打! 她又是懂行的,最知道怎么打得痛还不留痕迹,况且又是家务事,衙门里也无可奈何,所以她过得还挺自在。 但有的人天生就不甘于寂寞,天长日久的,梁鱼便闲得骨头发痒,浑身不得劲。恰好苏家那边来消息,当真如闻天籁,当夜就干脆利落地打包这边来了。 见她肯走,她婆家看着比她还高兴些,就差敲锣打鼓欢送了。 明月听了,带头哄笑,“罢了,日后便在此处,若嫌看场子枯燥,又可同我南北奔走,保管你闲不住。” “那自然好!”梁鱼大t喜,改口称【东家】,“我便是天生劳碌命,最怕闲着。” 明月才要叫外头跑腿的置办接风宴,却见几人的面色有些古怪,似乎藏着什么没说。 “东家,”春枝小声道,“其实还有一人。” “嗯?”明月疑惑,“那怎么不一并请来相见?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春枝才要说话,梁鱼便主动坦白道:“此事是我之过,还请东家您听我细细分说。她叫夏生,原本也是镖师之后,也习得武艺在身,可惜父亲去得早,只剩一个寡母拉扯三个孩子。夏生最年长,曾与我一并在外闯荡,奈何有恶邻频频欺负留家的孤儿寡母,夏生便时常回家震慑,却从未真动过手。 怎料六年前大旱,恶邻偷偷掘了她家水渠,致使庄稼旱死,夏生得知后气不过,去往他家理论,却被对方辱及先父,一时激愤推搡起来。” 听到这里,明月已大致猜到后续。 果然,便听梁鱼长叹了口气,“也是天意,那人脑袋摔在石头上,磕死了! 后夏生被知县判了秋后问斩,众乡邻求情,镖局的旧日叔伯们也帮着打点,难得碰见一位有心的州官,看过卷宗后驳回说,虽是杀人,然本为维护父母,孝心可嘉,其情可悯、亦有天意。遂亲自上书,改判刺配,流千里,刑五年。 去岁赶上大赦天下,夏生才出来。奈何如今镖局散了,物是人非,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她也不愿意白受人接济,欲寻活计养活老母和弟妹,寻常店铺却不敢收留。没奈何,只得去各处找散活,与人扛大包、拉车做苦力,什么都做,却多有人欺负她,做了活还不给钱……” 那些人料定了夏生是个刺配过的女人,不好找活儿,肯定不敢反抗,越发变本加厉,梁鱼实在看不下去,这才决心带着她来明月这边碰碰运气。 杀过人啊…… 明月陷入沉思。 这倒是有些棘手。 可也不是全无好处。 杀过人,哪怕是失手,想必也比寻常人身手好些、胆量大些,好用; 犯了死罪还能得到相邻求情,州官调查后还真就建议改判,说明品行真的很不错;而后期大赦时还能放出来,可知过去几年她学会了忍耐,知道改过…… 见明月久不言语,梁鱼心里没底,求助般望向春枝。 春枝冲她微微摇头,又等了会儿才对明月轻声道:“其他的倒罢了,她左面颊上有一块刺字,我怕外人骤然瞧见了不好,先将她安排在城外客栈了。” 明月嗯了声,这才看向苏家父子。 爷儿俩点头如啄米,“确有此事,因是女杀男,当初轰动一时,左近州县都知道的。且死者生前颇有恶名,不少人私下里还说算是为民除害呢。” 见有门儿,梁鱼适时从怀中掏出一卷皱巴巴的文书,一一展开,小心抚平,“您请看,这是当年的官府判文,这是去岁的释放文书,有经手官员和各衙门、朝廷大印,有年月日。凡有疑虑,随时可派人回当地走访查探……” 明月迟疑了下,接过来看,果然写着失手杀人,何年何月何日何人所判,皆在其中。 又有州官改判、刑部批阅通过的文字等等。 此类文书不好造假,一般人也不敢造假,不然就是在拿九族开玩笑。 经过固县生死一遭,明月已知入狱的未必是恶人,此人事出有因,本不可以常理论之。况且习武的年轻女人实在不多,倒是可以见一见。 梁鱼着急,却不敢催促,只对明月道:“我以人头担保,她当真是个顶好的人。如今特来投奔,求东家指条活路。若东家有所顾忌,也不要紧,是好是歹,给个准话,我们也就死心了。” 听完夏生的故事,明月不可能不感慨,又佩服梁鱼的义气,却不愿被任何事物裹挟,“若我不收她,你也要走?” 但凡对方点个头,明月真的会让她离开。 日后摊子只会越来越大,人也会越来越多,是个人就会有私心,若今天明月向梁鱼的义气低头,来日未必不会有人有样学样,同样试图拿义气或是亲情之类的辖制她、逼迫她。 也许明月有些偏执吧,但她连亲爹都不要,更不会被外人的感情左右。 哪知梁鱼立刻摇头,“那倒不会。” 这倒是句正经话,直接把明月逗乐了,就连春枝和苏小郎也诧异地望过来:那你刚才还那样…… 明月失笑,故意拿话问她,“我见你义气纵横,又常听说书人和话本里讲什么同进退,你怎不做?” “东家说笑了,”梁鱼自嘲一笑,“义气归义气,可光靠义气填不饱肚皮,那说书人口中的侠客一年不吃不喝也饿不死,活人怎受得住?即便东家不收夏生,我留下,有个进项也好支援不是?” 我算什么牌面人物不成?哪儿来的底气要挟他人! 你倒真敢说!明月很有点啼笑皆非。 梁鱼却大大方方与明月对视,目光坦荡,不躲不避。 识时务,知进退,讲义气,明月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那就见见。” 明月一见就爱上了。 哈!这宽肩膀,这厚身板,这大胳膊!真不愧是走过镖、打死过恶人的! 夏生本就不善言辞,经入狱、刺配、流放等前后长达五六年的折磨,释放后又为世俗所不容,几乎成了哑巴,开口讲话时也显出几分七零八落、前言不搭后语的混乱滞涩。 相由心生,明月见她面容憨厚,眼神虽稍显木讷却不失澄澈,便知是个不错的人,耐心听完,当下便道:“我这里等闲也不需你拼命,就是看看场子、震慑宵小罢了。还是老规矩,你们先留下做一个月看看,头个月只包吃包住,若你们果然沉稳、做得来,次月起照常领钱,还包四季衣裳。” 梁鱼大喜,再看夏生,被拒绝惯了的脑子一时竟有些回转不过来,还是梁鱼拽了她一把才意识到自己可以落脚了,翻身便拜,“谢,多谢!” 一下子多了三个帮手,暂时就支应得开了,明月准备让梁鱼和夏生去染坊那边,一则都是女人,日夜同处更方便些;二则人少僻静,也能让夏生逐渐放开、尽快适应。 苏小郎到底年纪小,细微处偶有天真,还是自己带在身边压着些比较放心。 苏父老成,且对北地尤为熟悉,又要顾家,便随春枝往来运送,操持固县,也能镇得住。 众人先吃了一回饭,饭后夏生扭扭捏捏询问,想找人捎口信回家。 因当年之事,她母亲十分自责,恨自己没本事,害女儿蒙受牢狱之灾。如今纵然得赦出来,下半辈子也毁了,又没个着落,误了终身,直恨不得以身相待……俨然已成心病。 “我,我叫她放心,”夏生干巴巴道,“我有活儿干了,不愁吃穿,放心。” 明月有些唏嘘,又有点羡慕她还有娘可以说话,当场替她叫了跑腿的来,又代写书信。 夏生局促道:“我娘,不识字。” “村里有识字的么?”见夏生点头,明月又继续写,“叫人给她念就是了。单捎口信听过就算了,可书信不同,有个实物在手里,哪天想你了就能拿出来摸一摸,看一看,终究不同。” 半月后夏生之母得了消息,感激涕零,又请村里念过书的帮忙念了信,大哭一场,转头托人送了衣裳过来,还要女儿替她磕头云云……都是后话了。 却说明月决定将三人留下后,当场起草雇佣文书,先写一年期,又约定报酬,下方详细标注了各人户籍文书上的人口和住址,又按手印。 签完文书,旁人倒罢了,夏生顿觉踏实,面上虽不显,心下却欢喜无限。 一年啊,至少一年都不怕没有去处了…… 明月留下苏小郎父子二人在城内各处认路,自己则由梁鱼、夏生护送,带着春枝去染坊认场子。 一路上,梁鱼和夏生都在用心观察,记忆路边各样标识。明月暗自点头,眼里有活儿,挺好。 尚未靠近,便听得奶声奶气的犬吠,紧接着七娘便操着锄头露头喊道:“什么人?” “我!”明月大笑,先与众人相互介绍了,又指着那两条狂甩尾巴的胖奶狗道,“黄的是保家,黑的是发财。” “你怎么自己跑来了?”明月隔着门与七娘笑说,“后头不忙?” “昨儿染了许多,后院都晾满了,还没收呢!新招来的三个帮工极能干,我和杏子正闲得发慌!”七娘笑t着开门,两条狗子一涌而出,挤在明月脚边打转。 明月蹲下去狠狠/撸/了几把,“好狗好狗!” 真好啊,这么点儿大就知道看门了! 狗子们被她摸得直翻白眼,舒服得直哼哼,一个翻身,肚皮朝上躺下了。 明月笑着抓抓它们的肚皮,往肥嘟嘟的屁股上拍一把,指着春枝等人道:“自己人,去认认。” 保家和发财便一骨碌爬起来,用沾着草屑的脑袋凑过去闻闻,歪着大脑袋看。 众人大笑。 染坊极大,分前后院,染色用的水池和晾晒之处都在后头,这会儿春枝等人未见,倒是梁鱼先手搭凉棚往四下一瞧,指着院中一处小楼说:“东家,此处地势开阔,若在那里设岗哨,再分一人与两条狗子四面巡查,可保万全。” 明月马上登楼查看,发现还真是,十分高兴。 果然什么事就得什么人来做,之前这处小楼一直被她们当作杂物仓库,倒是浪费了! 说话间,朱杏也到前头来,“东家。” 见春枝也在,微微颔首示意。 数日不见,春枝便觉她眉目舒展许多,人也似开朗了。 明月问:“新来的人可还好?” 朱杏也不知在后头捣鼓什么,身上的粗布罩衣溅满彩斑,指尖亦有痕迹,闻言点头,“两个年轻帮工以前都做过,手脚麻利,也不用怎么教。另一个专管做饭,如今也闲不住,正在后头种菜,还说想找您说说,在后院小山丘上扎篱笆养些鸡鸭,日常所用蛋肉便不必外头采买了。” “这里略显偏僻,做什么都不大方便,保证吃喝是第一要紧。”明月道,“回头让她算算多少银子,还要什么东西不要,我一并叫人送来。” 说着,又扭头对梁鱼和夏生说:“让七娘带你们去住处看看,如今她是这边的大管家!也熟悉下,检查检查桌椅、铺盖之流,缺什么都补上,等会儿一并去伙房用饭。” “走吧,不必拘束,来这边就算到家了。”七娘对二人笑道:“可带碗筷了不曾?我同你们说,这位高大娘炖汤可是一把好手……” 三人说笑间走远,明月看了一会儿,转头对春枝招招手,挤眉弄眼道:“走,带你去看好宝贝!” 什么宝贝? 春枝茫茫然跟着走,转过院墙,抬头一望,心神激荡: 已是十月中,起了秋风,但见满院霞光璀璨、水色激荡,又似浮光跃金,动人心魄…… 她不自觉行走其中,仰头看,忍不住伸手去摸,触之不及,浑似在绮梦中,“这……” 这是一场梦吧?一定是的,不然我怎么能见霞光、水波和月色同在? 豪商 第68节 ----------------------- 作者有话说:昵称“鱼凉”的朋友在不在?新角色武艺高超的女护院大姐姐采用了你提供的名字“梁鱼”,感谢![三花猫头] 第49章 “怎么样,不错吧?”明月难掩得意,自动讲解起来,“紫红黄主调的源自晚霞,我将其命名为霞染。绿色水调的源自岸边水草,随波逐流,谓之静水流深;明光闪闪的么,像不像晚间船舶停靠在江心,月光照下来、满江碎银的样子?” 好马配好鞍,好布自然也要有个好名字、好典故,才好卖高价。不然叫客人们怎么有脸对外说呢? 春枝久久不能回神,许久才叹道:“若这个还不好,我真不知什么才叫好了。” 明月百感交集道:“你是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功夫,光染坏了料子都够寻常人家过几年了……” 染这些不比寻常,需得一匹布一调色,导致每一匹布的花色都有细微的区别,前期损耗极大。托这个的福,她未来几年都不缺家常料子穿了。 春枝几次三番想伸手摸一摸,又恐摸坏了,“只是这花色绚烂无比,寻常人上身,未必压得住。” “嗨,好看就行了,”明月大笑,“一来寻常人如何会想这么多?二来,只要是好东西,大家只想着尽快扒到身上去,都觉得自己压得住。” 春枝笑着点头,“这倒也是。” 有几个不长眼的会在人家高高兴兴穿新衣服时冲上去,说诸如“哎这衣裳你穿了难看,快别穿了”之类的混账话呃? 她突然兴奋起来,“这是咱们自家才有的,一定好卖,不,不光是好卖,单固县太委屈它了,咱们大可以卖到州城去!啊,或许也可以往府城……只是又要从头再来,需得找个靠得住的人手,李掌柜那边未必行呢。” 春枝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只觉得哪样都好,滔滔不绝说了半日才发现,明月一直没做声。 “东家?”春枝住了话头,忐忑道,“我说得不对么?” 明月笑笑,“你说得对,却不全对。” 院中满是木架,她的目光穿透支架,越过飞扬的布海,似乎看到极远极远的天边去,声音都显得飘渺起来,“我要去京城。” 轻飘飘的五个字,春枝一时没反应过来,东家刚才说什么? 去哪儿? 明月知道她听清了,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便自顾自说道:“原本我也想,大可以借机卖到州县去,可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前几日我一直在城里转悠,挨家布庄转悠,转来转去,突然就明白了,那么多京城来的布贩都来此地进货,而我的新货并不比市面上的差,为甚么一定要循序渐进?为什么我不可以直接跳过?” 春枝终于彻底理解了明月的意思,一时口干舌燥,素来能言善辩地她憋了半日,竟只憋出几个字来,“可是,可是人生地不熟……” 那可是京城啊,她想都不敢想的! 明月反问:“当初我去固县,不同样是人生地不熟么?” 春枝又说:“可小小固县尚有胡掌柜父子那样的地头蛇,京城乃天子脚下……” “最初我也是这样想的。”一卷卷伸开的布匹宛如阳光下的船帆,通往不知名的远方,下方遮蔽出大片荫凉,明月索性席地而坐,“可我借机同几个京城来的客商、去过京城的船夫聊过之后,却不这样想了。” “天子脚下”固然令普通人敬畏,可别忘了还有句话,叫“天高皇帝远”,越是远离朝堂的偏远小地方,其实反而越容易一手遮天。 反倒是“天子脚下”,多皇亲国戚,多达官显贵,相互制衡,彼此制约,谁也不能一家独大,哪个也不敢轻举妄动。 春枝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句话: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不得不说,老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春枝想了一回,谨慎道:“我常听人说,京城立脚艰难,既然杭州也有哪里来的商人,不如先叫他们带几匹回去试试水?若好了,咱们再去,也可少些风险。” 并非她一定要泼自己东家的冷水,可去京城……那可是京城啊,在普通人看来,这一步跨得未免太大了些。 万一出点什么事…… “我何尝没想过?”明月叹了口气,“可现在咱们对外名声不显,便是个无名之卒,冷不丁上门,人家未必接纳。即便接了,若他们觉得这布不好,不是自己的东西不上心,自然卖不出价,说不得便要糟践了;若他们觉得这布好,能赚大钱,你觉得他们会老老实实给咱们报高价?” 她前前后后投入那么多心血,可不是为了让外头的人十两、二十两一匹买走的! 山高皇帝远,倘或这几款新料真的在京城闯出名堂,她们远在杭州,便如聋子瞎子,什么都不知道。 待到那时,可是真真儿的替他人做嫁衣裳! 富贵险中求,哪儿有坐在家中等天上掉银子的道理? 见春枝若有所思,明月继续道:“况且此番北上又与之前咱们在固县不同,京城多豪商、多巨贾,莫说我这样的小鱼小虾,就是一年赚十万两、几十万两的也多如过江之鲫,排不上号!我卖完了就跑,又不死赖着,谁还同我计较不成?” 与胡记的冲突全因她想在固县扎根,如此一来,势必挤压得胡记没有立足之处;可这次她只做一锤子买卖,莫说头茬只有几十匹,就是再多十倍,几百匹,扔到京城那条大河里都未必能激起一个水花,够干什么的! 如今满打满算,她一年所赚也不过一二千两,多大的脸呐,还幻想京城豪商与她为敌不成? 明月这样一说,春枝也慢慢缓过来,渐渐觉得可行。 绝大多数人都对京t城有最本能的敬畏,不敢踏足,可转念一想,当初在小小县城望杭州,在寻常人看来不也是望而生畏、高不可攀的吗? “我还有个想头。”明月戳戳春枝的胳膊,笑容中有几分促狭,“若依旧先从固县,或某地州城开始,与之前又有何不同呢?保不齐再遇到胡记那样的地头蛇,且未必会有上回的好运气……即便一切顺利,纵然货再好,州府狭小,偏居一隅,扩散终究有限。 这几款料子本钱太高,我寄予厚望,如今又多养了几个人,绝不能低价出售。可贵价之物历来只有由上往下的,岂有从下往上之理?纵然来日买卖做大传到京城,或许就有贵客嫌弃是下头寻常百姓穿过的、过气了,反而不买。 世人多慕强、好富,在普通人眼中,京城人便是人上人!只要在那里卖过,下头自会风靡,追逐效仿。届时不必你我四处兜售,说不得就有人主动上门求购,什么固县,什么州城、府城,大门终将为我敞开!” 说到最后,明月仰面向后躺在地上,双臂向两侧张开,望着上方遮天蔽日的绚烂湖丝缎子,恍若拥抱了磅礴的未来。 春枝学着她的样子躺下,顿觉天旋地转,视野都不同了。 又听一旁的明月道:“不过这些目前都只是我的想法,也未必行得通,可行不行的,总得去一趟才死心。” 她没有冲昏头,也不奢望一趟就能在京城站稳脚跟,说白了,这趟就是打着“捞一笔狠的”“镀金”去的。 天下有几人不世俗?便如曾经她送给赵太太的花灯,未说明来路之前,赵太太很是不屑一顾;可等她言明是杭州乃至京中许多达官显贵们喜欢的之后,赵太太便立刻如获至宝,当场叫人去挂到读书的儿子房里。 只赵太太一人如此么? 不,世人大多如此。 同样几款料子,先往京师中打过滚之后,再往州府去便更有优势了。 左右杭州和固县的摊子她也没丢下,进可攻退可守,即便不成,大不了再带着布回来,直接送去固县卖呗! 顶了天损失些路费、食宿,又不会掉块肉! 见明月桩桩件件都考虑周全,清醒理智,而不是“非京城不可”,春枝反倒觉得更有信心了。 她用力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感受着秋日凉风拂过指尖,“可京城颇远,中间又要买卖,一来一去,说不得就得三两个月,走得开么?” “我也想过了,”明月掰着手指细细算给她听,“今儿是十月二十一,最迟十月二十六我就要启程,若顺利,腊月初就能到。你,七娘,咱们三个是同生共死过的,如今都能独当一面,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固县和杭州两摊子事儿经营至今,短时间离开明月也能照常运作,且不必怀疑两位大管事的忠诚,这是她敢抽身北上的最大底气。 “至于苏家父子和其他人,初来乍到,毕竟了解不深,说句难听的,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也无需惊慌,我自有对策。我带着苏小郎北上,他爹顾忌儿子,就不敢乱来。况且民不与官斗,固县还有孙都头帮忙看顾,你多提几句,他自然知道厉害。 至于杭州这边么,远亲不如近邻,谢夫人的男人是水司衙门的官儿,我也跟新来的说说,她们也不敢放肆。 况且我与他们签订了文书,这一年内皆为主从,期间若有犯错或逃逸,我便可持文书上报官府,三人即刻沦为逃奴。抓不抓得到不说,按照惯例,官府会在第一时间前往他们的家乡张贴检举文书,八辈子老脸都没了……” 仆从有过,罪加一等,擅自逃跑更不可取,若非如此,春枝当初也不至于那般艰难还想着按规矩脱身。 说完这些,明月又笑,“当然,这是做最坏的打算,说出去未免显得我卑鄙,只咱们私下里议论一回也就罢了。大面上看,梁鱼和夏生还是可以信赖的,尤其后者,还那么年轻,又有寡母和弟妹要养活,只要不想流亡在外,远比普通人更好约束。” 若想走歪路,一早便走了。 其实大多数老百姓的底色还是淳朴善良的,只要想正经过日子,就不会随便做违法乱纪的事。 但或许天生多疑,抑或是经历之故,明月从不吝啬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初识者,许多事情都尽早安排。 而这种有备无患的习惯也确实帮她渡过许多难关,所以她打算坚持下去。 见她安排得井井有条,春枝就笑了,“你都想好了,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还有往固县送的货,”明月拍拍她的手,“如今湖丝都是徐掌柜夫妻帮忙直接从湖州收,比从薛掌柜那边拿货便宜不少,他们知道这里,每月一、二次不定,自会送来。苏绣都是走芳星那边,她颇识得几个可靠的绣娘,做的一点儿不必外头买来的差。 至于剩下的么,还找薛掌柜,我同她买卖一年多快两年了,彼此熟悉,不必刻意说,她就知道咱们要什么,一早便安排好了。” 春枝点头,“好。” 听着事情多,其实大多已步入正轨,她要做的只是保证各项运转如常。 “固县也好,杭州也罢,各家各户你都熟悉,各人生辰年月、哪家什么喜好忌讳,我都记在本子上了,进了腊月记得备好礼品和回礼,迎来送往的,你比我有经验。” “好。” “对了,染坊这边刚步入正轨,要用银子的地方不少。七娘的性子你知道,最会忍耐,朱杏么,也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你从固县回了货款之后,留出各处打点和下回进货的,就先送到那边去,别断了。” “好。” “也别一味说好,”明月乐了,“你素来心思细腻,走了也有一段日子,想必有所得,若什么时候有些什么想头,也只管大胆地同薛掌柜提。了不起拿回来咱们自己穿就是了,现下这么些人呢,光一年四季衣裳便不再少数。又有李记给咱们兜底,怕什么!” 说得春枝也笑了,捏着眉心直摇头,“一口气吩咐这么多,我听得头都快炸了。” “你的本事我还是知道的,炸不了!”能以外来身份在赵太太跟前混出头的,岂是寻常人?明月大笑,“前儿我也同七娘说了,只是她毕竟不长于此,你就能者多劳吧!若有不妥,你们再商议也就是了。” 固县那边有李记顶着,等闲不必春枝过去,她只要负责往来运货、收账即可,再加上人员走动和打点,勉强能忙得过来。 染坊初建,多是生人,又要每日盘点、出入库,并协调内外、管理上下、检查货品,七娘肩头的担子可不轻。 不过话说回来,说什么“大管事”,各人手底下小猫两三只,倒有些滑稽。 不光七娘和春枝,就是明月自己出行也不凑手。 只带着一个苏小郎,又要赶路又要看货,到地方还要交际,想法子贩卖…… 唉,还是人手少了,各处都紧紧巴巴的。 若非徐婶子过分胆大,视法度为无物,绣姑又不愿意离家,明月都想把她们拉来一起干了。 想到这里,明月又告诉春枝,“日常你出行时,也留心些,或有合适的人选,只要有能力、人品好、性子过得去,无分男女老幼,都可以拉来我瞧瞧。” 她这么一说,春枝还真想起一个人,只是……牵绊太多,又夹着一个马家,需得慢慢试探。 “哎,日头西斜,别老躺着,该受凉了。”春枝想着明月在大牢里挨过几天冻,怕落下病根,不由分说将她拽起来,拉到日光底下坐着,“俗话说,一个槽里吃不出两样马,说到人手,若梁鱼她们可靠,大可以叫她们相互举荐。不是说镖局散了,好些人都没活儿做么?年纪大了的不说,年小的想必也会个一招半势的,正好来这里。” “古人还说呢,举贤不避亲,我也想这个呢,不然之前也就不会答应苏小郎了。”明月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和草屑,抓了抓头发,有些苦恼,“只是有利也有弊,同为镖师之后,想必后代之间也彼此熟悉,作为护卫无需磨合,远比天南海北硬凑的强些,这是好处。可熟人多了难免抱团,就怕万一有人有了什么心思,彼此影响,若要处置,只恐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今你学着t读书,也会咬文嚼字的了,”春枝笑嘻嘻的,“什么发啊身啊的,我是不明白,你说的虽然在理,可话又说回来,从外面零散划拉的也未必十全十美……” 明月一怔,“那倒也是。” 是她想左了。 说完,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 罢了,光想得美,人家还未必愿意来呢,慢慢看着吧! 时候不早,明月和春枝也累了,今晚便住在染坊,明儿一早再回城里。 豪商 第69节 伙房的高大娘是附近的村民,是个矮胖的健壮妇人,最擅长饲养,包括并不仅限于养人、养鸡、养鸭、养猪,可以说是养什么活什么。 她生平最得意的是便是五个孩子全都养活了,而且各个健壮。 如今孩子们都成家立业,她也无病无灾,在家闲不住,便经徐掌柜介绍来这里做饭种菜。 杭州十月下旬并不算冷,晚饭便摆在后侧院内的大木桌上,当中一盆鲜笋肉片汤,又有一个笋片炒腊肉,一盆肉沫菌子,两大盘炒时蔬,两大碗盐煮小河虾,并几样她自己腌制的小酱菜,十分丰盛。 这么些菜,除了猪肉,全都是高大娘就地取材从后山摘的,搞得明月都有些不好意思,“您每日忙里忙外够累了,该买的就买。” 这也忒省钱了。 高大娘笑呵呵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再没什么比老天爷赏的饭更香甜的,那么些东西白废了可惜!又不远,我出去溜溜腿儿的功夫,顺手就摘回来了,值甚么!” 顿了顿又道:“我还腌了些野鸭蛋,赶明儿抓了鱼,也做来吃。” 七娘笑道:“高大娘,这一带虽有水却不深,只怕都是小鱼。” “哎,小鱼也有小鱼的吃法,”高大娘信心十足,“放在炉子上烤干了,略撒一点盐巴就香得很,连骨肉带皮肉全嚼了吃。或是拿猪油略煎一煎,弄得鱼皮金灿灿、脆生生的,配着笋子炖汤可香了,汤也奶白奶白的……” 当年家里日子不好过,她就是靠这一手把几个崽子养住了。 众人便跟着咽口水。 梁鱼擦擦嘴角,忙道:“我和夏生最会抓东西,赶明儿得空了,我们陪您去抓!” 夏生跟着点头。 高大娘大喜,“那自然好!” 见劝不动,且高大娘自己亦乐在其中,明月便不再劝,只悄悄告诉七娘,叫她记得过年时多给高大娘一匹缎子。 真心换真心,总不能因为人家老实就叫老实人吃亏吧。 主食是一盆米饭和一筐饽饽,梁鱼见了,悄悄松了口气。 七娘眼尖,一眼瞧见,笑道:“东家和春枝都是北方人,我们也时常吃面呢。” “对对对,看我这个记性,”高大娘忙道,“日后你们想吃什么,只管说,若会的,我就做了,不会的,也去学就是了,怕什么!” 梁鱼怕吃不惯,又觉得初来乍到就这样那样的不大好,此刻见众人都大大方方摊开来说,心下欢喜。 连沉默寡言的夏生都不自觉被感染,面上悄然带了笑意。 这里真好。 次日明月与春枝回城里,与苏父说起要带苏小郎进京一事,本以为他会担心,不曾想其兴奋之情丝毫不下于苏小郎本人。 “去京城好啊,正该趁年轻去外头闯荡,增长见闻。你们不知道,我们早年押镖时也去过京城,可惜那时穷得很,不得进城好好逛一逛……对了,南城门外有个陈家铁匠铺,我还在那里修过枪呢,走的时候还悄悄往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刻了字,也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 苏小郎挠挠头,唯恐明月觉得聒噪,忙歉然道:“我爹就是这样,一提起当年的事就刹不住车。” 明月笑道:“这不是什么坏事,这几日你收拾好行囊,预备预备。” 之前她就找人打听了,去京城不比别处,日常住店都要细看路引的,还要有单独的进京文书,好在如今她乃“杭州江明月”,在本地办理即可。 苏小郎虽非本地人,然当初来杭州时便办过路引,现受明月雇佣,有她作保,也可以随从的身份一并办理进京文书,并不费事。 明月是真不觉得苏父聒噪,也是真没想到他之前竟去过京城,便如瞌睡遇到枕头,当下便捡了些不懂的地方问他。 苏父正愁半生积累没有用武之地,眼见明月和气,越发来了精神,自是有问必答。 明月和苏小郎二人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凭着年轻人的一腔热血,于十月二十五踏上征程。 第50章 京城开封位于应天府以北,途经固县,大部分路程明月都不陌生。 仍是包船,除了赶出来的三十七匹染色湖丝外,明月还带了许多扬州、杭州土仪,并几床精致蚕丝被。 原本她还想带两匹细锦,可转念一想,细锦在寻常人看来是难得的贵重东西,可常夫人娘家和夫家都是官宦人家,莫说细锦,只怕重锦也穿得,还是不带了,免得尴尬。 此次北上,她做了多重打算,拜访常夫人乃重中之重。且不提当初对方一路呵护之情、书信提点之恩,便是隔壁谢夫人、布庄薛掌柜,如今对自己这般和气,说不得也有知道她与二甲进士杨相公一家有私交的缘故。 明月虽不曾刻意张扬、存心巴结,然确实得到了许多好处,就必须领情。 给常夫人的年礼中,赫然有两匹霞染、两匹静水流深、两匹浮光跃金,这是明月寄予厚望的产物,迫切地期待与她分享。 或许,明月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有点私心:与常夫人有往来者,必非富即贵,见了这新式花样必然欢喜,既喜欢,万一想买呢…… 她不觉得这点小心思能瞒过常夫人,也没想隐瞒,却也曾觉得不妥。 可对常夫人而言,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那样拿不出手,好不容易得了好东西,难道因为这点顾忌便绕过去不成? 除了常夫人,她想不出谁配尝这个头鲜儿。 索性不管了。 他们带的货有点多,登船时自少不了检查。 卞慈伸手,明月熟练地递上路引和货品清单、衙门出具的税表,仿佛演练过无数遍,无限丝滑。 明月觉得卞慈简直像只鬼一样,白天黑夜,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他是活人么?都不休息的?! “去开封府?”卞慈一挑眉,似有些意外,旋即似是玩笑道,“买卖做得很大么。” 千里迢迢去一趟开封,就带这么点儿货?够本钱么? 明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明晃晃写着:您老还会说笑呢?! 卞慈诡异地读懂了,双眼微眯。 每逢年底,各处都不乏走私货的商贾,各大衙门卡得尤其严。明月知道自己一早便在卞慈那里挂了号,本想说走亲戚洗脱嫌疑,可临出口又想起来,如今她可是亲眷都死绝了的杭州女户,哪儿来的开封亲戚? 思及此处,明月也不辩解,只口中敷衍着谦虚道:“不敢不敢,托福托福……” 这人虽然阴恻恻的,但却比一般官员更说话算话,只要守规矩,他还真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几次下来,她也就不怕了。 卞慈呵了一声,糊弄鬼呢? 连私盐贩子都认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卞慈将手往一旁偏了偏,娃娃脸抽走税表,对着布匹仔细查验。 新品染色湖丝未上市,价格皆由明月来定,她便照着通染湖丝报,一匹进价不过九两。湖丝胚布贵,染料也不便宜,市面上好的通染差不多就是这个价钱。 而经验丰富的差役们正值年底忙碌,都不必抖开细看,只要随机抽查后先掂掂分量,再掐一掐布边,捏捏布心,看看透色,便可断定有无夹带:对老手而言,素面、染色、提花料子的手感区别极大,纯布匹和有夹层的摩擦声也不一样。 娃娃脸年岁不大,手法和目力却都极老练,验得又仔细又快,约莫两刻钟便对卞慈点点头。 卞慈将各色文书还给明月,摆摆手让走。 年底下,他等着抓大鱼呢,对明月这种一看就准备充分的小打小闹提不起兴致。 明月这才招呼苏小郎往船上搬货。 苏小郎知道一双肌肤细嫩的手对丝绸商人有多重要,便不叫明月做粗活。区区三十七匹布,他一次能搬七、八匹,几个来回就搬完了,再搬其他行李和土产也不费事。 听说这次进京要见大人物,东家老早就预备了好几套体面大衣裳,外头是缎子,里面带毛,可威风了! 苏小郎活了十多年,莫说穿,摸都没摸过这样好的,临走t前绕着亲爹炫耀。把对方烦得不行,给了一顿好打才清静下来…… 快到年底了,南来的北往的,码头上人极多,明月才挪了两步就差点被撞,只好干杵在原地,抬头就能看见卞慈那张脸,浑身不得劲。 她干巴巴地说些话来缓和,“提前给您拜个早年……” 唉,不能从对方身上赚钱,她完全提不起编造甜言蜜语的兴致。 耗子给猫拜年,卞慈就跟见了鬼似的,五官都微微皱巴了。 他才要开口,漫不经心四处扫视的双眼却骤然停住,朝一个方向厉声喝道:“站住!” 声如炸雷,明月被惊得一个激灵,下意识顺着去看,就见一个挑着担子的中年汉子扭头就跑! 刚还不动如松的卞慈猎犬般蹿了出去,在她身侧带起一股旋风,几名旅客纷纷惊叫着避开。 “站住!”娃娃脸也从一旁冲过去,抓起胸前的竹哨就吹。 “吱~!”清脆的笛声出奇尖利,瞬间刺破码头的喧嚣。 卖苦力的工人,撑船的艄公,行走的商人……都在此刻停下手中动作,亲眼见证身高腿长的卞慈瞬间追上,从后背只是一脚,那厮便连人带担子斜飞到河里去。 卞慈走到河边,俯视着挣扎的那人冷笑,“跑,你再跑啊。” 盯了你几个月,就等着你年底干一票大的呢! 担子边缘被碾破,裂开一条大缝,随着主人的挣扎,浮起来几个油纸包。 那人会水,还想逃,扭头却见娃娃脸已两眼冒光地带着公差、抄着大网候在岸边,顿时如丧考妣。 “嘿,那一脚可真不赖!”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搬完货的苏小郎眉飞色舞,叉着腰看得津津有味。 “什么热闹都看!”明月白他一眼,跳上船去,催促艄公赶紧走,“快快快,启程启程!” 艄公站着呢,撑船也不妨碍看热闹,船都划出去两丈了还兴冲冲道:“嘿,私贩官茶的!看样子有好几斤呢,死罪!” 明月:“……” 她忍不住扭头去看,正见娃娃脸拖死鱼似的把人网上岸,另有差役将水中散落的油纸包打捞起来,打开一瞧,赫然是一抹绿。 明月不自觉联想到当初的郭老板和徐婶子,之前他们叫苦不迭,若今儿见了这场面,只怕要大呼庆幸了吧? 众目睽睽之下被抓,若无通天门路,只能秉公办理了。 北方冬天风大,明月又带着贵货,这次包的船略大些,除她和苏小郎之外,另有一主二辅三名船夫。 掌舵的艄公极健谈,一路上哪怕明月不开口,也会主动找话来说。 他也是去过京城的,还特意寻了些趣事来讲。 原本明月和苏小郎听得津津有味,用心记忆,想着或许来日用得上。可随着路程渐长,明月就觉得那些所谓趣闻不可靠起来,不乏什么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的离谱传闻,又说某位宰相的正牌夫人因家下厨子多给小妾一碗肉而大发雷霆…… 明月:“……”莫不是他自己瞎编的吧! 私底下那打杂的小伙计也对明月偷笑,“他哪里知道什么正经话,乱吹牛,您听听就算……” 但地理风物之类,大多亲眼所见,倒可以捡着听一听。 “开封也有几路水运,就是民间称漕运的,”越往北走,西北风就越猛,有时太过猛烈,中小船便要停靠码头暂避锋芒。每每此时,艄公便会点起一袋粗烟叶,絮絮叨叨说些已翻来覆去说了不知多少遍的老话,“可多是运送木材、粮食,并各色军需之用,偶尔也走走官船,似咱们这等民用小船,是不许走的。”【注2】 豪商 第70节 所以明月和苏小郎要在开封府边界改走陆路。 “官船都能走?”明月随口问道。 “嘿嘿,那也得看多大的官儿,”艄公瞥了眼船舱,神秘兮兮道,“姑娘,你是北上做买卖吧?一次交不少税吧?” 对方既然这样猜,否认也无用,明月索性大大方方承认了,“也不知能不能成,先小打小闹试试吧。” 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 “嗨,咱们平头老百姓的,小打小闹混个名堂便不错了!”艄公却深以为然,眼见左右船只都离得远,也不怕给人听了去,便嘿嘿笑道,“你端看杭州城内外、西湖边上那许多画舫、庄园、别苑,光石料、木料就得上万的银子,再别提什么假山流水的,花费十几、几十万两的多的是!你就说,什么正经买卖能挣那么多银子?” 不光他,明月也时常想这个问题: 到底怎么才能挣那么多钱! 或者说,究竟挣多少银子才舍得那般挥霍! 似那等豪宅和画舫,即便咬咬牙买得起,一般人也养护不起。 这话就有点危险了,船舱外的伙计刚捞起来一条大鱼,闻言便道:“怎么挣?人家有本事呗!” “本事?”另一个却撇撇嘴,一棒槌将大鱼敲昏,“天底下有本事的多着呢,可累死累活一辈子才能挣几个大子儿?依我看,还得有门路!” “对喽!”艄公一拍巴掌,忽四下看看,指着远处茫茫水面道,“瞧见那几艘大船了么?” 明月和苏小郎就都探头去看,就见江面起了雾,影影绰绰的,几个高大的黑色巨物轮廓在灰白色的水汽中缓缓移动,风声伴着船头破水声荡开,似午夜幽魂。 类似的船只她曾在杭州码头见过,大多是回京探亲、走动的官宦、权贵人家,直接挂着“某某官职”“某某府邸”的灯笼和幌子,所到之处十分避让。各衙门非但不搜不查,反而会主动送上补给,更有甚者,还有地方官亲自登船拜访。 明月正想着,艄公沙哑而苍老的声音便在船舱中幽幽响起,“码头被抓的茶贩子,也算有本事了,可惜没门路!” 说着,他又嘿嘿笑起来,露出两排被烟叶熏得黑黄的牙。 苏小郎和那两个伙计尚且云里雾里时,明月脑海中却似有电光划过,刹那间冒出一个念头: 有官员与商贩勾结,借机逃税! 明月的心怦怦直跳,马上又伸长脖子,努力望了眼渐渐消失的大船: 那么大的船,能装多少丝绸啊! 像她现在卖得极好的湖丝苏绣和细锦,一匹均价二十两,一条船少说能装一千匹!若正经纳税,一成就是两千两! 两千两啊! 曾经她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才挣这么多吧? 不,或许更多! 明月只是这么一想,便觉头晕目眩。 可再一想,又觉得完全没必要“多此一想”:你又没门路!难不成还想拉常夫人一家下水?多大的脸呐! 人家既不傻也不缺钱,怎会与你做此等掉脑袋的买卖! 该死该死,不想了不想了…… 不过出来一趟,确实是长见识,她就更觉的自己此次去京城不会有危险了: 我当真是颗虾米啊! 今日三十七匹布闯京师,与当初四匹布杀入固县,何其相似! 民船能走的河道不能直通开封,而且最北段也上了冻,明月和苏小郎在应天府最北面的码头下船,距离开封府仅剩三两日路程,大道四通八达,远比在小河沟里挣扎绕弯来得痛快。 下船后,明月先找当地车马行租了一架相当气派的大马车。 那车并无过多装饰,车帘也是藏蓝色棉布打底的粗羊毛毡子,乍一看平平无奇,但用料很扎实,做工也精良,长约七尺,宽近四尺,内有乾坤: 车厢右后方角落里有个特殊卡扣,打开后就能依次掀开脚下底板,下头好大一片空间,大可以将贵重物品存放其中,又安全又能挡风。 一匹布宽二尺,长四丈余,卷起来高不过三寸,颇小巧。明月带了三十七匹布来,一口气塞进去二十八匹,剩下那点儿就很不惹眼了。 连同两匹马,月租十两,很贵,但物有所值。 倘或在平时,也就将就些了,但这次不同。 世人皆先敬罗裳后敬人,在京城走动、买卖,没有一套像样的行头是不成的,况且明月还想拜见常夫人……商贾地位本就不高,常夫人在公婆家中境况亦未可知,万一被误会成穷困潦倒上门打秋风的,连累了她就不好了。 好多人往京城走,越往北人越多,完全不怕迷路。 十一月二十九,明月终于看见了京城开封的城墙。 京城好大,好壮阔,比之杭州又是另一番宏伟气象。 杭州是活泼的灵动的,京城却是敦厚的郑重的,穿过带有岁月痕迹的古朴城墙,明月又看到了那熟悉的南北通达的街道,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冰冷而干燥的西北风,甚至就连那硬邦邦的开封方言,t半猜半蒙也听得懂! 一切都让她想起通镇老家,心中油然生出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惬意。 但这种惬意在排队入城后便渐渐消失: 好大,好多人,好乱! 不知道往哪儿走了! 这可是真真儿的天子脚下,两眼一抹黑,哪里也不熟。 明月生怕犯了忌讳,准备找个向导,结果刚掀开车帘一探头,就跟好几个抄着袖子蹲在城墙根下的人对了眼。 短暂的沉默过后,那几人旱地拔葱似的蹦起来,其中一人尤其矫健,第一个冲到马车前,然后转身以一副胜者的姿态冲同行们发出响亮的鼻哼,双臂张开做撵鸡状,“去去去!” 那几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散开,又回去蹲活儿了。 “姑娘!”得胜那人笑嘻嘻冲明月行了个礼,操着颇熟练的官话,仰头问道,“您去哪儿啊?方圆几十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来,你跟我说,”往东家那里乱凑什么!苏小郎把人叫到跟前,屈着一条腿看他。 见他衣裳虽然浆洗得泛白,但还算干净齐整,脑袋上也整整齐齐裹着头巾,不大像有虱子的样儿,苏小郎便道:“先给我们找家好客栈住下。” “好咧!”那人乐颠颠转到另一边,试探性地望了苏小郎一眼,见他点头,才跳坐到车板子上,“直走!” “可别打量着糊弄人,”苏小郎一抖缰绳,斜眼瞅他,“进城前我们都打听好了,只要那几家可靠的大店。” “没问题!”那人张口报了几家,果然都是有名的,明月随便指了一家,叫他带路。 “您说的那几家都不错,也都是好地段,隔着不远。”那人滔滔不绝道,“有的是酒好喝,有的是菜好吃,可哪个背后也少不了能人,外人轻易不敢在那里闹事,你们年轻斯文,住在那里安心。” 除了贵,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 苏小郎也不闲着,用心记下路线,等下次再来,就不用再麻烦别人了。 来之前,苏小郎曾无数次幻想父辈心驰神往的京城会是何种景象,最初也确实有些好奇,可是看着看着,竟开始觉得枯燥。 就是大了点儿、人多了点儿、屋子高了点儿,可若论繁华,似乎也没超过杭州太多嘛! 出来讨生活的人都机灵,那向导见苏小郎神色变幻便猜着了,笑道:“不是想象中那般金碧辉煌吧?” 苏小郎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算是默认了。 那人见多了这样的反应,不以为意,“再穷的地方也有富人,再富的地方也有穷人,穷人有穷人的耍处,富人嘛,有富人的归宿。咱们自这个门进,途经之处皆是些平头百姓,嗨,普通老百姓嘛,在哪不一样?都是凑合过着吧!谁还往门上贴金镶银不成? 可你们要去的那客栈附近就不同了,白天瞧不大出来,只待入了夜,嘿嘿……” 明月也挑起帘子边来,听他说怎么不同,却见那人话锋一转,忽而问道:“你们见过挥金如土吗?” 明月摇摇头又点点头,“算是见过吧。” 她曾远望过杭州的园林,近看过西湖中泊着的高大画舫,那些游船日夜飘荡在西湖中心,笙歌曼舞,夜夜不停;管弦丝竹,日日不歇。 据说光那一船歌姬、舞娘、唱戏班子,三餐酒水佳肴,一日便要耗费数千两之巨! 用绣姑的话说就是“烧的都没他们花的快!” 那不是画舫,而是一座座移动的销金窟,雕花窗内穿透纱帐飘出来的香雾,不像香料焚烧的烟气,而更像是融金化银时高温产生的水汽…… 那人本想过个嘴瘾,听了这话便有些噎住了,赌气般问道:“你们哪里来的?” 你们都见过了,还叫我怎么吹! 听说是杭州之后,他立刻变老实了些,声调都不那么高亢了,“啊,杭州啊,那,杭州那也是天下少有的富贵繁华地……” 说着又重新抖擞精神,“可京城终究是京城,另有一派尊贵气象,对吧?” 输人不输阵! 明月觉得这人怪有意思,笑道:“那是自然,天子脚下终究是不同的。” 见她给面子,那人复又高兴起来,兴致勃勃地说起某日帮某位贵人跑腿时遇见的情景,“几个富商欲要捧花魁,各有所好,便斗起富来,那些个绫罗绸缎、金银箔打的花,眼皮都不眨的往台子上抛,哎呀,那可真是银子不是银子,钱也不当钱了,哗啦啦下雨一般带出风来……有几个家伙撞了大运,被人随手抓了一大把金叶子做赏钱,转头就在城外买房置地,狗日的,真是给他们赶上了……”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砸吧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纸醉金迷的夜晚,悔恨自己没抢到金叶子,而明月和苏小郎也听得入了迷、出了神,脑海中勾勒出京城映像的一角。 过了一条街,那向导又问:“姑娘,你们来走亲戚还是做买卖的?” 快进腊月了,这会儿过来的外地人不外乎这两个目的。 明月避而不答,只说了个地址,问怎么走。 向导一听,肃然起敬,神色都不同了,“哎哟哟,那一条街住的都是官儿呢!感情我是有眼不识泰山了,见谅见谅!” 苏小郎哈哈大笑,明月却若有所思。 人都说京城一片瓦掉下来砸到十个人,怕不是有七个官,照常理来说,本地人早该见怪不怪了。他反应这么大,那条街必然非同凡响,住的怕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我还能顺利见到常夫人么?明月不禁多了两分担忧。 “嗨,我也是头回来。”她故意说一半藏一半,有心的自会帮忙补足。 果然那向导便笑道:“不瞒您说,方才我为什么专找您呢?老远我打眼一瞧您这通身的气派,这眼神儿,哎哟哟,就不是一般人!瞧瞧,叫我说准了吧。头回来也不打紧,达官显贵们亲戚多着呢,哪儿能各个都周全,心里记着就好。走亲戚、走亲戚,多走两回自然就熟了!” 苏小郎面色古怪的撇了他一眼,这张嘴不去做买卖真是可惜了!死人都能给你说活了。 还“通身”,方才东家只撩开窗帘露了脸,你能看到什么“通身”! 得知明月和当官的沾亲带故,那向导越发热情周到,沿途所见所闻恨不得介绍个底儿朝天,哪里有最大的戏园子,哪里是古玩店,哪里又有最好的宣纸、徽墨,哪里又是最热闹的青楼酒肆…… 想起来做主的是个年轻姑娘,他又麻溜儿甩了自己一小巴掌,赔笑道:“瞧我这嘴,该打该打。” 娇客跟前说什么混账话!等会儿拿不到钱就老实了! “一进腊月,那些个大户人家便忙乱起来,您看您是先下榻呢,还是先上门去打个招呼、递个拜帖什么的?”他立刻换了个话题,试图亡羊补牢。 既住客栈,想必没提前打招呼,肯定不是近亲,贸然登门未必能见得上呢。 明月一想,那倒也是,“先递拜帖吧。” 最近几个月,她一直苦练大字,尤其将一张拜帖反复写了几百遍,愣是写出一点人样。 豪商 第71节 那名叫黄三的向导便带着他们往目的地的后门去,到了之后自己先跳下车,上前叩门,请了门子出来。 “东家,风里夹了雪粒子,冷得很,”苏小郎扭头对车厢内道,“把拜帖给我,我去递吧。” “就这么几步,不碍事。”明月在里面穿好斗篷,掀开车帘,抬眼望了望油漆鲜亮的门扉。 渐渐猛烈的西北风中确实带了冰凉水汽,瞬间冲散了她口鼻间喷出的白汽,“我自己来吧。” 若非主人家慈悲,自己一介小小商贾,连站在这里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还畏惧这点风雪么? 苏小郎从车后面搬下脚凳,明月踩着下来,先给门子看过之前常夫人给的书信封皮和名帖,又递上自己的拜帖,“劳烦您通报一声,杭州旧友来访。” 说完,又要给银子。 那门子见她有自家少夫人的名帖和书信,哪里还敢要?当下推辞笑道:“姑娘客气了,只是实在不巧,今儿一大早夫人就陪同老夫人出门赴宴,说不得要傍晚才回,现下确实不在。不如您在何处下榻?待夫人回来,小的也有地方传话。” 明月便将预备下榻的客栈说了,“姓江,江明月,今儿刚到。” 京城管得严,外地人住店都要给店家看过身份文书才行,姓名、来历都做不得假。 一旁的黄三见门子如此客气,越发觉得明月不凡,送到客栈后又帮忙交t割,还特意去跟前表功,“小的黄三,就住在城里,办事还算利落,外头那下巴有痣的跑堂认得我,您若再有差遣,只管使唤!” ----------------------- 作者有话说:【注1】有读者说卞慈盯着明月,像神经病,不是,你们误会了,他平等地盯着每一个人,不然之前的郭老板怎么栽的? 还有啊,我没说过他是个好人啊!他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商场也好,官场也罢,哪儿有啥纯洁无暇啊,这本书大概率没有绝对的好人,迄今为止女主角也不是什么善茬子,望周知! 【注2】宋代北方有漕运,但基本为官用,大运河主干很少用作民用,基本都做粮道、木材和军需等国家大事通道,而且因为维护成本和难度太高,北宋末年漕运四渠就先后废弃了。 第51章 明月和苏小郎十一月二十九近晌午进京,莲叶次日巳时前后到客栈,明月分外惊喜,“好姐姐,你怎么亲自来了!” 一时间,莲叶竟不敢相认,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惊道:“明月,你是明月?” 迎面走来的姑娘面颊匀净,白里透红,身量高挑匀称,衣衫光鲜齐整,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一身旧衣的落魄小女孩儿了。 她快步上前,拉着明月看个不停,又拿手比量,“近两年不见,你高了足有大半头呢,脸儿也长开了,真好,像个大姑娘了!” 明月忙拉着她去桌边坐下,又命博士点好茶来,“姐姐也是越发有气势了,这两年你和嬷嬷怎么样?夫人还好吗?” “好,都好!”莲叶笑道,“如今虽然隔得远了,但是夫人闲时也常说起你呢……” 常夫人慈悲心肠,日常随手帮过的人不少,可如明月这般迅速成长又知恩图报的,寥寥无几。 明月叹道:“也不知我是哪里修来的福气,能得夫人这般挂怀。” 几句话说下来,长久不见的那点生疏便渐渐散去。 她们也不免感慨,当初本是萍水相逢,又隔着天南海北的,谁能想到彼此有心,这段意外的缘分就这么维持下来了呢? 茶博士在桌边摆放茶具,当面点了两盏“童子戏雪”的茶来,衬着外面纷纷扬扬的瑞雪,十分应景。 “点茶”是先在茶盏中放好茶叶末,再以沸水冲泡,技艺精巧的人可如眼前这般以茶沫作画,被上流社会推崇,视为风雅。 有些讲究的,极力钻研,便如斗鸡斗狗一般彼此竞赛,看谁点出的茶画更精美。昨日常夫人婆媳一同去赴宴,席间就有人斗茶来着。 其实明月自己更喜欢煮茶喝,图一个茶汤清亮、畅快解渴,但既入京城,又要招待,说不得要附庸风雅一回。 又有一碟酥脆可口的奶香蓑衣饼,乃是杭州传过来的;一碟清香琥珀松子糖,是东北边传过来的,南北并做茶点。 明月请莲叶用了,惭愧道:“早该来拜谢夫人,只是……怕给夫人添麻烦。” 莲叶便猜到她见过自家府邸,心生怯意,不免暗叹心细,当下拉着她的手说:“你小小年纪便孤身在外,夫人也时常担心你过得不好,知道你来,夫人可高兴了呢,就连老爷也问了几句!若这样见外,倒伤她的心。” 再没什么比自己记挂的人同样记挂自己更好的了,明月肉眼可见的快活起来,“我也知道节下忙呢,若夫人不得空也就罢了,好歹姐姐辛苦一趟,把我那点心意捎过去……” 不等她说完,莲叶就笑了,“若夫人不愿见你,何苦巴巴儿打发我来看?只是真如你说的,节下里里外外是真忙,又要预备过年,又要预备各处送礼、回礼,还要预备着年后各处来访的摆宴……昨儿夜里夫人足足忙到三更才歇下呢!” 如今明月也掌事了,勉强能想象常夫人操持一大家子该是何等辛苦,不禁跟着叹了一回。 “今儿夫人要还席,明儿下头几个庄子的人又要来送年货,着实不得空,”莲叶说,“夫人已空出后日午后,你只管来!说不得还要留你住几日呢!” 明月忙道:“有幸拜见便感激不尽了,哪里还能留下裹乱呢?着实叫我过意不去!” 况且她还想寻觅商机,住在别人家里总归不便。 “我说了可不算,过两日你自己同夫人说吧!”作为常夫人的心腹,莲叶也忙,该交代的交代完了,吃了茶便要走,“得了,你千里迢迢过来也累了,且先歇着吧,我走啦!” 她是常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出来代表的便是常夫人的脸面,今儿就是坐车出来的,另有跟车的粗使丫头、婆子,出门也人撑伞挡雪。 明月立在店门口,看她上了车,两人隔着车帘挥挥手,行驶的马车便渐渐隐在雪幕中了。 莲叶回去还要伺候,怕有气味,便没吃点心。明月也没动,索性都端回去给苏小郎吃了。 苏小郎还有点不舍得,不知从哪儿摸了块小手帕,想包起来。 被明月发现后脸红红,小声道:“祖父和爹娘都没吃过……” 明月失笑,“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家去呢,等到那时岂不都坏了?难为你出门还记挂着长辈,只管趁新鲜吃,走时我额外给你包一大包就是了,值甚么!” 常夫人后日才有空,第二天明月和苏小郎便得了假,难得睡了个懒觉,日上三竿才起床去找这条街上最富盛名的黄记灌汤包子来吃。【注1】 店内人不少,老远便闻见香,腾腾热气中不时有外地人被烫得吱哇乱叫,看外地人热闹的本地人憋笑…… 雪依旧下得很凶,隔着几丈便不见人影,地上早已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作响。所幸风停了,宛若安静而哀怨的少女,纷纷扬扬只管抛洒棉絮。 杭州也有雪,只鲜少这般雄浑,明月依稀记起儿时母亲陪自己玩雪的情形,面露怀念之色,向伙计要了个二楼的阁儿,预备赏着雪景来吃。 店内有地龙,热气可通过立柱直达二楼、三楼,不过楼上人少,窗子又大,终究不如熙熙攘攘的大堂里暖和,故而另有炭盆供应。 炭盆上置铁网一张,可烤板栗、松子等物,倒有些雅趣。 正中一张方桌,上面摆着一只水仙花盆景,暖融融的空气中泛着馨香。 苏小郎帮明月挂起斗篷,便听她对伙计说:“将那热热的汤包先来十屉,香醋多来些。我看你们还卖……” “啊?”不等她说完,那伙计便瞠目结舌道,“姑娘,十屉可是一百个呐!两位吃得完么?” 汤包可不好带走呢。 明月笑道:“只管上就是了。” 有饭桶在,只怕这些还不够呢! 伙计诧异地看着她,再看看同样不怎么庞大的苏小郎,眨巴眨巴眼,犹犹豫豫地退了出去,半晌才不怎么清脆的喊了一嗓子,“招牌汤包,十屉!” 伙计日常难免枯燥,难得来了大肚汉,也有心看热闹,转头便抛却迟疑,乐颠颠带着人过来送,亲自与他们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又奉上香醋,热心介绍说:“汤包不同于寻常包子,最香的便是里头热汪汪一口鲜汤,需得手捏褶皱,轻提慢移……” 市面上常见的包子都是发面的,圆润而饱满,眼前的灌汤包子却更像死面多一点,皮薄而结实,且柔韧,软趴趴瘫做一团。 明月和苏小郎专注的听着,小心地提起,便见那瘪瘪的汤包果似网兜般拉起长长一条,里面包裹的汤汁微微晃动着。 两人俱都屏息凝神,生怕弄破了,错过珍馐,待包子完好地放入大调羹中,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哎!”伙计笑眯眯给予肯定,又手舞足蹈地说,“您先拿筷子在皮儿上戳个眼儿……” 滚烫的汤汁立刻裹挟着油花汹涌流淌,瞬间堆满调羹,明月和苏小郎俱都无师自通,迅速撅起嘴巴吹了两下,凑上去吮吸。 哇! 好鲜! 又鲜又烫!一路沿着喉头滚下去,热气仿佛穿透皮肉,整个人都被晕开了。 苏小郎幸福地吐了口气,忍不住问:“这汤是怎么灌进去的?” 问完了才觉冒昧,不曾想那伙计竟半点不藏私,“这也不难,只头天先将猪皮并各色鲜物熬好的高汤撇清了,静置一夜就成了汤冻,早起切成小块,连同肉馅一并包起来,上屉蒸熟,汤冻自然就化成高汤了。” “竟有这样巧思,”明月又吃一个,难掩好奇,“这法子放出去,你们东家就不怕别人来抢生意么?” “嗨,法儿本也不是一个人想出来的,即便不说,老把式多看几回也就琢磨出来了。”伙计看着不显眼,竟有t十二分洒脱,“各凭本事吃饭罢了,本店祖传老方,又有真材实料,不怕没买卖!” 便如那街面上各色茶馆、酒家,不有的是?可该红火的依旧红火。 如此自信,倒让明月想起胡记那个反例: 人家卖汤包的尚且不怕外人竞争,胡记呢?自己不思进取就罢了,还不许旁人改进…… 伙计正滔滔不绝说着,忽听明月笑问一句,“可吃饱了?” “啊?”伙计一愣,甚么饱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嗖一下扭头去看,就见方才还满满当当的笼屉只剩下一屉多。因这会儿不烫了,对面那少年便一口一个,吃相十分豪迈。 天爷啊,您莫不是使风卷进去的吧? 苏小郎迅速咀嚼两下,将口中汤包吞下肚皮,想了想,腼腆一笑,“七分吧。” 包子好吃,但忒小,不大过瘾呢。 都是十来岁的年纪,正长身子呢,明月本人胃口便不算小,吃了十六、七个,仍略有空余,估摸着苏小郎就不够。 今日无事,起得又晚,说不得便要一日二食,下一顿就要到下半晌了。天儿又冷,不吃饱怎么成? 她略想了一回,对伙计道:“进来时我看见你家还卖酱肉和甚么汤?怪香的,来两份。” 伙计吞了口唾沫,再看苏小郎,觉得这厮吃得真香啊,不由竖起大拇指狂赞道:“能吃是福,您真是这个!” 饭量大,说明无病无灾,家里又养活得起,怎么不算有福呢? “酱肉是驴肉,可以夹芝麻胡饼吃,是街对门的,汤却是隔壁的羊汤,您若要,小的可以帮您买了送来。” 驴肉夹饼老大一个,羊汤也实在,明月一看便知自己吃不完,提前把酱肉夹饼掰了小半个,雪白的羊汤也倒出来半碗,多的都塞给苏小郎。 饭量大也有饭量大的好处,自从苏小郎来了,她的队伍里就再没见过剩菜剩饭…… 用过饭,两人都撑得肚皮滴溜圆,正好四处溜达消食,顺便去城外找找之前苏父提到过的铁匠铺和石头刻字。 怎料二人出了南城门,左看右看都不见陈记铁匠铺,倒是又撞见四处揽活的黄三。 黄三听了,寻思一番,“令尊是什么时候来的?” 苏小郎想了一回,说:“快十年了吧。” 黄三一拍大腿,“这就是了,常言道,沧海桑田,十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这城门都修过许多回,更何况是家铁匠铺呢?待我寻个老人来问。” 稍后,黄三果然寻了一个道边开茶摊的老汉来问,那老汉便道:“哦,你们找陈铁匠啊,大概五六年前吧,他便害了疾病死啦!家中没了进项,他婆娘守了两年寡,没奈何,带着儿子改嫁了。那屋子年久失修,去岁又赶上重整城门,一并扒了,哪里还有得看!” 三人听罢,分外唏嘘,不免感慨。 转来转去,倒找到当年苏父刻字的大石头,苏父不怎么识字,只歪歪斜斜刻了一个“苏”字。 苏小郎掏出帕子来拓了,带回去也算个慰藉。 豪商 第72节 苏父未必真在乎甚么铁匠、刻字,但这些零散的记忆对他而言,意味着无法重来的、曾经意气风发的年少时光…… “对了,”见到黄三,明月倒是想起一件事,“你可知京中有哪些上等绸缎庄、彩帛铺么?” 若常夫人这边不顺利,她就上门推销!总归要两手准备。 “知道,怎么不知道?只是有名有姓的可多着呢,”黄三当点头如啄米,张口报出一串儿名字,“像什么沈家的锦鸿、吴家的老善祥、孟家彩帛……姑娘什么时候想去哪家,小的给您引路!” 明月想了想,掏了一把铜板给他,“说不准,你把前头那四五家铺子的地址说给我听听。” 第二天,明月起了大早,先行沐浴,将今日预备出行的衣裳拿出来熨过,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穿戴齐整,往常夫人家中去。 终究还是人手不足,苏小郎跟着她出门后,就没人在客栈看货了,如今一应值钱的家当都锁在马车车厢下头的“密室”中,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还有些不怎么值钱的放不下,便整齐地摆在车厢内,随时取用,倒也方便。 作为护卫兼车夫,苏小郎不便入内,在外院就被带去歇脚。 马车自有人安排,马儿也有人饮水、喂料,十分稳妥。 天子脚下,规矩森严,有爵位的人家方可称“府”,有官职的可称“宅”,平民白身则为“家。 今日明月来的,便是“杨宅”。 进门之后,明月越发谨言慎行,并不四处乱看,但也落落大方,不叫人看轻。 一路走来,各处装潢并不见耀眼的金银之物,但处处透出雅致和巧思,一步一景,又有假山奇石,分外精巧,隐隐透出江南风味。 也不知转了几个弯,总算到了内院。 小两年不见,常夫人依旧那么神采奕奕,穿一身半旧的玫瑰紫卷草纹对襟长袄,乌丫丫一头好发只用云头檀木簪子松松挽就,另有一只玲珑白玉钗,耳朵上掐一对滴水玉坠子,腕上一对玉镯,并不十分打扮,更显亲近。 明月上前行礼问,问完了,素来伶俐的嘴巴却好似突然被什么给缝住,舌头也灌了铅似的死沉,不会说了。 她脸上热辣辣的,暗骂自己不争气,分明路上打过那么多腹稿的,现在都到哪里去了? 室内安静片刻,常夫人先笑了,“你说你如今在做买卖,对外也这么安静不成?” 简简单单一句话,瞬间击碎了明月的拘束,她便也笑起来,如春水初融,老实道:“不瞒您说,小地方的人头回进京,有点吓着了。” 莲叶正招呼人上茶,听了这话便乐起来,“哎呦,你还能给吓着?” 又过来轻轻推了她一下,正好把人推坐下,“我可是知道你素日里什么样的。” 说得众人都笑了,屋里原本有些干巴的空气瞬间柔顺起来。 “老早就想来谢谢您,只是没混出个名堂,无颜相见。今儿既来了,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就是挑南边嫩嫩的笋干带了一筐,都是我仔细挑的,又嫩又肥又厚实,没有一点塞牙的梗儿,吃了也易消化。另有好些北边不好找的野菌子,也都挑了好的,半个虫眼都没有,都是我一点点弄干净了晾干……” 明月呱唧呱唧说,常夫人也来了兴致,“快叫人把笋子收拾出来,赶明儿就用它炖个焖肉吃。庄子送来的母鸡挑只肥的,今晚炖汤!” 又见下头送上布来,常夫人就感慨说:“虽说如今你做这个买卖,到底也要本钱,我这里尽够了,实在不必破费,你小姑娘家家的,留着自己打扮么!” 虽是一番好意,但常夫人更知她孤身在外谋生不容易,再见面还是忍不住说两句。 “知道您疼我,”打开话匣子之后,明月也渐渐忽视了最初的不适,开始重新变得能说会道起来,“若是市面上常有的,我也就不千里迢迢巴巴儿带来讨嫌了,这个可真不一样,没准还能把您吓一跳呢。” 常夫人只当孩子玩笑话,笑道:“哦?那我可得看看。” 虽说江南汇聚丝绸奇珍,然开封究竟是京师所在,各地拔尖儿的新鲜货色都挤破头往这里运,以供达官显贵们享用;又囊括各地能工巧匠,官办作坊不计成本,甚么巧夺天工的新奇货色见不到? 纵然明月再能干,也只是个做了没两年的年轻商人,既无根基,也无门路,若说能接触到顶尖货色?机会不大。 可当霞染展开,灼灼有光,满室生辉,常夫人亦有片刻失语。 明月的心跳得厉害,她迫切地渴望得到肯定的答复。 哪怕常夫人的表反应已经说明一切,可亲耳听到的终究不同。 “这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谓之霞染,您喜欢吗?” 许久,常夫人才收回视线,面上犹带赞叹之色,“这是你自己做的?” 明月想了下,又摇摇头,“是我想的主意,找的场地,又四处搜罗了人才一块做的。” 常夫人知道她误会了,笑道:“市面上别家没有,那就是你做的。” 说着,她竟站起身来,走到那匹布跟前细细地看。 时候尚早,可因连日下雪,室内难免晦暗,常夫人便命人掌灯,但见随着她走动,那湖丝胚布上头泛着的色彩竟也似流动一般鲜活起来。 湖丝、幻彩,相映成趣,妙,妙极了! “霞染,”常夫人赞道,“这个名字当真妙极了。” 恍若云蒸霞蔚,裂穹而织。 见她确实喜欢,明月更加欢喜,又亲自将静水流深和浮光跃金两匹都打开了。 “眼下一共有这三种花样,都极尽绚烂,虽无t重工的提花和刺绣,但也颇应景。北方冬日万物凋敝,正需要鲜亮的色调来调和……” 说完,明月轻轻抖动了下。 霎那间,整座屋子都变得斑斓绚烂、流光溢彩起来,身处其中,好似一场不忍醒来的绮梦。 霞光万丈,水草荡波,又有月色粼粼,夜凉如水…… 常夫人轻轻吸了口气,没有再说话,将那三匹布细细看了一回,忽道:“莲叶,去看看老夫人在做什么。” 莲叶应了一声,立刻亲自去了,剩下明月有些摸不着头脑,“夫人,可是这料子有什么不妥吗?” “嗯?”常夫人一怔,笑道,“不必担心,不是坏事。” 大约过了一炷香工夫,莲叶气息微乱的快步回来,“老夫人正叫人念游记听呢,问您有什么事儿。” “把这些布都卷好,随我去见老夫人。”常夫人吩咐道,又对明月招招手,“你也来。” 明月隐隐意识到,既定的事情似乎发生了某种始料未及的巨大转变,但她对此全然茫然,无法提前准备应对,唯一能做的只有强行按下好奇心,乖乖按照常夫人说的去做。 一行人出了屋子,穿过抄手游廊、花园,期间明月看到院中堆砌的假山,那假山几乎已全被白雪覆盖,只微微露出一点冷硬的灰黑色的“山脊”,分外尖锐、冷傲。 明月跟着常夫人转了两转,嗅到泛着冰雪气的冷冽空气中微微泛起梅香,她抬眼看时,就见正院靠墙赫然长着两株嶙峋的老树,岑岑枝杈间被皑皑白雪铺了一层,间隙缀满浅金色的腊梅花,颇有野趣。 早有丫头打起帘子,明月随常夫人进去,顿觉一股混着淡淡檀香味的暖意扑面而来,整个人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老夫人已是知天命之年,然瞧着精神头极好,腰杆笔直,眼神清亮,叫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意。 她是个极爽朗的老太太,见了明月之后先夸两句,没有一点儿对她身份的轻慢,又对常夫人笑道:“这就是你之前提过的机灵孩子?嗯,果然不错。” 满头雾水的明月下意识望向常夫人,见她对自己微微颔首,面露鼓励之情,明月突然就不紧张了。 她大大方方上前,不卑不亢行礼,又问好。 老夫人便叫她们坐。 明月推说不敢,常夫人便道:“你远来是客,坐吧。” 说话间,已有丫头端了凳子来,明月便道谢,捡着凳子边儿坐了。 老夫人又对常夫人道:“难得今儿你歇息,怎么不好生待客,却往我这里来?” 高门主母不易做,哪怕如今有儿媳执掌中馈,可每逢大事,也免不了来她跟前请教。故而每天这个时候都是她难得的轻快时光,总会忙里偷闲,叫人读读话本、讲讲外头的笑话什么的,略作消遣。 这些自家儿媳都是知道的,若无要事,绝不会忽然带着个外来的陌生姑娘过来。 常夫人不说话,只是叫人把那三匹布再次打开,老夫人微微一怔,眼神就变了。 常夫人过去低声道:“您看把这几卷布加进去如何?” 老夫人又细细地看了一回,点点头,“只怕打不住。” 那位素爱热闹,凡有好物,总少不了四处送去,区区几匹够做甚么? 常夫人笑了笑,指着明月道:“这是她自己做的。” 言外之意:既是自己做的,如今有六匹,赶明儿就能有六十匹,不怕不够使的。 老夫人眼睛一亮,竟招手叫明月上前,见她眼神精明锐利,双手却极尽细腻,果然像个正经的丝绸商人的料子,便叹道:“好孩子,你年纪轻轻的,竟有这样的本事。这料子可曾往外卖过?” 明月努力克制着不胡思乱想,让自己装作无事发生,声音平静、口齿清楚地说:“回老夫人的话,是我自己做的,这是头茬,因夫人对我有恩,便特意挑了几匹好的亲自送来,外头一概没有。” 老夫人又问:“可还有多的?” 明月点头,“一共带了三十七匹,这些都是孝敬夫人和老夫人的,剩下的都还没动呢。” “可有他用?可还做得?” 明月摇头,羞涩一笑,“不怕您笑话,原本是想着先孝敬贵府上,等夫人穿过头茬,我再去外头寻几个主顾买了。虽然我如今在外面,可杭州那边仍在做着,并不曾停。” 老夫人和常夫人便都微微松了口气的样子。 常夫人道:“你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我也不瞒你,这些料子实在极好,我也很领受你的心意,只是……” 联系方才她们一系列的反应,明月忽然福至心灵,行了一礼,正色道:“我出身卑微,夫人对我有恩,不嫌弃已是我的福气了,但有差遣,无有不应。” 直到此刻,明月才猛然意识到,或许她低估了整个团队努力的结果。 不,又或者这几匹布并非美得空前绝后,但这几年来她的精心维护和付出都将得到回报,于是老天便安排她恰好在对的时间遇到了需要的人:比起自家裁剪穿着,常夫人很可能已在电光火石之间安排好了更加合适的去处。 见她如此应对,老夫人不免多了几分真心的赞许。 跟聪明人说话太省心了,这孩子虽来自于乡野,但难得机灵,不点就透,省却许多口舌是非。 老夫人更加慈眉善目起来,温和道:“难得你有心,大老远顶风冒雪来一趟,一定累坏了,先不要家去了,也不要在外面住着。你年纪小,不知道这京城瞧着虽好,可邻近年根底下,各方皇亲国戚都回来,又有外国的使团、各地奉命进京述职的官员,甚么献艺的戏班子等等,难免乱哄哄的,你小姑娘家家的,又带着那么些货,万一有个磕着碰着就不好了。” 若是常夫人私底下相邀,明月自有回绝的机会,可如今老夫人这般当众发话,拒绝未免太不识好歹。 对方显然是在为接下来的计划做铺垫。 无论对方到底是真的担心自己磕着碰着,还是唯恐那些已经在三言两语间预定了去处的绚烂布匹有所损伤……明月高高兴兴答应了下来。 没什么不好的。 一来可以与常夫人等人继续亲近,二来,几个平头百姓有机会住进京城大官的大宅子呢? 她觉得这趟自己来着了。 有机会,真的有机会。 或许,或许会有泼天的富贵…… ----------------------- 作者有话说:【注1】灌汤包早在北宋时期就作为开封名吃之一流传甚广了,据说起源于开封七十二楼之一的玉楼所制“山洞梅花包子”,曾一度是皇家美食,宋代也被称为灌汤馒头、灌浆包子,面皮也没有现在这么薄。 第52章 豪商 第73节 明月不知道杨家人现如今各自官居几品,但院子真的很大。 因苏小郎护卫的身份,两人没分开,都被安排在靠外的一个独立三合客院内,有正房一、东西厢房二,还有小小角房可以放东西,距离后门也不远,出入很方便。 常夫人吩咐人备好一切生活所需,也鼓励她和苏小郎出去玩,只是额外提醒,“入夜后街上未免太过热闹,可不要待得太晚。” 此热闹非彼热闹,向导黄三也说过类似的话,多指达官显贵、富家子弟寻欢作乐之事。一旦吃了酒,上了头,不乏言语冲突、乃至大打出手的。 腊月了,此时敢在京中放浪形骸的,非富即贵。 明月不想招惹麻烦,当场应下。 从登门拜访到现在,前后不过几个时辰,但她已依稀感受到京城局势的复杂。 “东家,”等过来送被褥的仆从散去,苏小郎才环顾四周,以一副梦游般的表情和语气问,“咱们真住这儿啊?” 他不知道明月在里面经历了什么,就是在门房里坐着喝茶、吃点心,结果吃着吃着,突然就被客客气气请进去,告知这几天就不走了。 当时他心中甚至闪过一个堪称荒唐的想法:我也没吃多少啊,咋就扣下不让走了…… 明月轻松道:“没什么,咱们的布提前卖出去了。” “啊?这就卖出去了?!”苏小郎惊得下巴都合不拢,东家还没来得及吆喝吧,京城买卖这么好做的吗?三十多匹呢! 别说他,就连明月自己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尚如在梦中。 她甚至连这三款布到底应该卖多少银子都没想好呢。 于是次日一早,她就带着苏小郎出门去,马不停蹄将京中各大绸缎庄转了个遍,也问了个遍。 “真贵啊!”苏小郎小声说。 京城确实好,但……总觉得活不起。 同样一匹提花缎,在杭州进货只要十八两上下,t运到固县卖四十两,可到了京城,竟摇身一变涨到七十两! 七十两啊! 那可是足足七十两! 当年的新米、新面才几文钱一斤?肥猪肉不过十五文,食盐也才四十文,七十两都够一大家子活好几年了。 可到了京城,竟只够富贵人家几件衣裳! “这也难怪,产地太远,路上开销太大,这是其一。”明月说,“其二,买同样大小的一家铺面,固县只要二百两,杭州就要八百两,可放在京城,你猜多少?一年的租金都二三百两了!听说还要额外交一样甚么清扫街面的税,只怕雇伙计也贵。再者咱们在城里转了这几天,你可看见几处菜园子?怕不是都从城外运过来……你瞧,甚至还有卖水的!” 开封城有河,但因人畜、产业众多,许多河段被污染,早已无法饮用。而拥有独立水井的人家极少,剩下的,只能买水喝,否则就要单独分出一个壮劳力去城外挑水,还不如买水合算。 羊毛出在羊身上,各项本钱降不下来,货物卖价自然也要高,否则根本赚不到钱。 苏小郎唏嘘时,明月就在想,那么我呢?我的这批布在京城该卖多少银子? 现在她拿货量大,又省了二道贩子扒皮,上等湖丝胚布约合三两八钱,大头反而出在染色上。许多染料本就昂贵,似霞染中会大量用到的紫草、朱砂,静水流深中必不可少的碌青,尤其后二者皆为矿物染料,价格不菲,折算下来,每匹布的染料成本就在五两多、近六两,胜过胚布本身。 染色后又要固色,每匹再加半两。 到这一步,单匹布的成本就近十一两。【注1】 再加一成税,十二两。 北上一路包船过来,有点远,二十两,再加她和苏小郎日常三餐,每匹分摊近一两,成本上升至十二两。 返程同理,再加一两,十三两。 这些还不算染坊那边日常损耗、人员开销、维系客人的走动…… 既然是好货,打从一开始就不能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若在固县,每匹至少要卖到三十五两才算赚钱。 那么在京城呢? 若照长远打算,明月必须保证己方售价和本地同类型布料价格持平。考虑到是尚未问世的新式样,奇货可居,甚至可以再高一些…… 接下来的三天,什么都没有发生,明月和苏小郎每天只是吃了睡,睡了吃,白天四处逛,晚间空发呆。 苏小郎得空就勤练武艺,因为最近几日太过安逸,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长胖了……京城的好吃的真的太多了!他挣得那点钱,几乎全进肚子里去了。 知道前头忙,明月也不过去打扰,晚上回来就练字,也逼着苏小郎背诵《千字文》,同时每天坚持让他认一个字,第二天一早检查。 苏小郎苦不堪言。 他觉得读一天书比练一天武瘦得都多,身心俱疲! 直到腊月初七这日,傍晚明月又在抓着苏小郎认字时,前院突然有人传话来,说常夫人有事请她过去。 明月和苏小郎同时松了口气。 前者是因为多日来的悬念终于要迎来结果,后者则是可以偷懒了。 “不许偷懒!”明月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明早我要检查的,你若答不出来,也不用跟着我回杭州,直接回家读书去吧。” 苏小郎:“!!” 必杀技无需太多,一招鲜走遍天下,明月略整理下衣裳,扬长而去。 “谁?”明月已然无法思考。 我刚才听见了什么? 谁要见我? 我要去见谁? “武阳郡主。”常夫人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微笑着重复了一遍。 “郡主,”明月仿佛听见自己的脑筋嘎巴嘎巴响了几声,良久方重新运转起来,“郡主是……” 武阳郡主是哪位她不知道,但“郡主”二字的意思还是明白的:王爷的女儿,皇上的侄女! 皇亲国戚?! 自从相识,明月便一直是一副年少老成的样子,颇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风范,如今骤然失语,常夫人颇觉有趣,笑道:“便是你想的那般。” 当今陛下有三个兄弟,关系不好不坏,但凡谁家想立世子、郡主,皆要百般请旨,十分艰难。 唯独端王之女聪慧伶俐,幼年入宫陪公主念书时竟颇得皇上和皇后的喜爱,不必父母请旨,及笄礼过后便受封武阳郡主,在宫中居住的时日简直比在王府还长些。 纵然如今武阳郡主已离宫开府成婚,依旧频频得到皇后召见,甚至比一般的公主都得脸。 明月慢慢整理混乱的思绪: 也就是说,前几日杨家把那六匹新料归为年礼,送到武阳郡主府上,然后郡主喜欢,想再要点? 但明月依旧想不通,“郡主娘娘乃千金之躯,想要什么只管开尊口便是,何需召我前去呢?” 听说皇亲国戚都很难伺候,万一自己一个不小心说错行错,还能有小命在? “郡主的心思岂是你我能揣测的?”常夫人正色道,见她苦着脸,又笑了,“你且放宽心,武阳郡主为人爽朗宽厚,又不吝啬钱财……” 往什么人家送什么礼,是每位合格的当家主母必须要过的难关,武阳郡主素喜鲜衣华服,更爱稀罕物件,对各家送来的礼物便很挑剔。 而她又很喜欢分享,只要见了喜欢的,就会立刻搜罗更多送往各处,所以常夫人必须保证礼物够好,后续又要跟得上。一旦出岔子,常、杨两家都可能受到牵连。 而对明月而言,武阳郡主最好的一点就是:她买东西给钱! 明月久久沉浸在震惊之中,到现在也不大敢相信:我就这么拐弯抹角的和皇亲国戚做起买卖来了? 她细想一回,说:“能得郡主娘娘厚爱,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还谈什么钱不钱的,只是我到底出身乡野,恐言行粗鄙,反污了郡主尊目……” 明月简直把自己劈开两半,一半表达惊喜和惶恐,一半用有限的见识和阅历,反复琢磨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难,真的好难,她以前从没接触过类似的事情,更无人教导,哪怕想出一点苗头,也不知该找谁印证。 她感到空前的迷茫和孤独。 但事到临头,由不得她退缩,只能硬着头皮上。 首先,惶恐归惶恐,郡主召见,不得不去。 很好,这个问题解决了,无需再想。 可这一去,究竟是吉是凶? 不,不会是凶。 之前常夫人说的“不是坏事”,大约便是此事。 人无法想象见识之外的事。 说到底,是她眼界太低、经历有限,低估了大人物的能量,哪怕只是顺势而为、顺手一帮,就能带来普通人无法估量的巨大好处,以至于现在措手不及。 “找个尊贵客人穿戴了,引得上行下效,”这不就是她预想的最佳结果么?如今看来,非但达到了,且超出太多! 本想要片金叶子,孰料天上竟掉下一块金砖! 接还是不接? 废话! 那可是郡主啊,何等尊贵,纵然杭州现有的货都白送出去,也是明月天大的福气: 只要郡主或任何一位皇亲国戚穿戴了,何愁没有销路!转头就能卖出一千匹、五千匹! 得郡主召见非同等闲,故而老夫人也在,见状温声道:“你不要怕,郡主是宽和人,平日也常叫了外头的人进去说话呢。至于礼仪,这个也看天分,我观你举止便很大方,再叫嬷嬷教一教,便很过得去了。” 大方么?与其说大方,明月觉得自己更像“不知者无畏”。 她知道京城好,也知道这座宅子中各样东西必然都造价不菲,但……除了布料之外,她一概不认得! 正因为不认得,所以不明白究竟多贵,自然不会恐惧。 话已至此,明月不再多言,向常夫人和老夫人行了个大礼,郑重道:“全仰仗您了。” 这天大的好处,她接了! 死也要接住! 老夫人微微颔首,眼底沁出一点满意的神色。 原本觉得是个下边来的小姑娘,许多事无人教导,未必能想得通、稳得住,可没想到,才短短几息的功夫,她竟无师自通! 自己想通和经别人点拨之后才明白的,差的可太多了。 真是个有灵性的孩子。 武阳郡主说要见的人,第二天就要见到,当天晚上,明月就跟苏小郎一并按头“补课”。 豪商 第74节 苏小郎倒罢了,无需入内,学些浅显的进退举止即可。可明月要学的就多了,包括并不仅限于礼仪、大面上的人际关系、武阳郡主的好恶等等。 也就是这会儿,明月才第一次知道,常夫人竟与武阳郡主有一点姻亲关系。t 世家大族间彼此联姻乃实属寻常,武阳郡主的祖母便出身江南常氏,只是不与常夫人同在一支,关系不算亲近。后来常夫人之夫杨逸高中,又进了翰林院,当今天子喜他才学样貌,公然夸过几回,去岁常夫人随婆母赴宴,偶遇武阳郡主,机缘巧合之下论起姻亲,便这么往来起来。 “原来如此……”明月口中应着,心中却不禁想,所谓的“偶遇”当真是偶遇么?“论姻亲”也真的是无意么? 常夫人之前便长居京师,想必也常出入各大宴会,那会儿怎不见有人论姻亲? 那嬷嬷也是使出浑身解数努力教,说的话更浅显易懂,“不怕姑娘恼,你到底是下头上来的,郡主心知肚明,既然要见,便不会对礼数太过苛责。” 郡主见多了京中循规蹈矩的人物,私下里其实更崇尚自然,适当野性更能叫郡主觉得新鲜有趣。 话不中听,但够实在,明月立刻松了口气,“那就好。” 一夜真的太短了,礼仪又恁般繁琐,纵然她豁出命去,也未必一一吃透。 人人都说武阳郡主宽厚,但明月还是紧张得一宿没睡。 机会只有一次,若此次办不好,非但有损常夫人的颜面,日后自己再想来京城施展,只怕就难了。 担心在贵人跟前失仪,明月早上不敢吃气味重的东西,只吞了两个细面饽饽,略喝两口水顺下去,并不牛饮。 可能会渴,但总比跟郡主说着说着话想出恭强。 去的路上明月还在胡思乱想,以往听说书先生讲什么偷偷藏酸梅止渴,想来也是分场合的:一群人挤在一处倒也罢了,若单枪匹马的去,当着大人物的面偷吃东西?不要命啦! 她再次理了理衣裳,确认没有任何疏漏才略略宽心。 今日这身行头是常夫人帮忙准备的,并非丝绸,而是布衣,一丝绣花也无,只用异色布片拼了一点花样,里面挂的也是普通皮毛,正合乎一位“略有点财力,但异常本分的商贾”身份。【注2】 虽说如今朝廷也不大限制商人穿丝绸,但皇亲国戚非比寻常,又是头回见,还是谦卑些好。 求见武阳郡主的人很多,俱都满面堆笑,谦卑地向门子诉说着什么。明月是应召而来,所以可以越过众人,由郡主府的人直接引入。 不必回头,明月都能感受到背后一道道满是羡慕和嫉妒的火辣视线。 她近乎本能地挺起腰背,用力掐了掐掌心,又在步入郡主府的瞬间做低眉顺眼状。 无论初衷如何,是误打误撞也好,有心筹谋也罢,这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一定要抓住。 京城寸土寸金,但郡主府却极大,还有一个极尽开阔的带巨大人工湖的后花园。 冰封的湖水上白雪漫盖,分外美丽,而一身火红骑装的武阳郡主正在湖边捶丸,不远处还有一匹五花马,想必是骑了会儿马就腻了,又半道跳下来游戏。 许是先入为主,提前知晓了武阳郡主与常夫人的一点关联,明月依稀觉得二人确有二三分相像,年纪也相仿。只是武阳郡主浓眉大眼,五官更英气,身量也更高大些,像个纯正的北方人。 明月随侍女走近时,武阳郡主打出去的弹丸进了一枚,四周一圈儿小黄门、婢女便都拍手喝起彩来,“郡主打得真好!” 武阳郡主过了瘾头,大笑着将球杆一丢,自有机灵的黄门接了去。紧接着便有婢女递上热手巾,武阳郡主接过,抬眼望了明月一望,边向不远处的暖阁走边漫不经心道:“你便是杭州来的丝绸商?前儿那料子是你做的?几岁了?” 她的姿态非常从容、闲适,拾级而上时还顺手摘了一朵怒放的金色山茶花,脚步不停,把玩两下后抬手簪于鬓边。 下一刻,便有黄门悄然上前,将那本缺了一块的名贵山茶花连盆挪走了。 明月的目光从光秃秃的花杆上一扫而过,赶紧落后两步跟上,确保对方既能听清,又不至于靠得太近冲撞了,“回郡主的话,正是民女,十七了。” “还是个小丫头呢,”进了暖阁,武阳郡主将渐渐冷了的手巾丢到一旁,又接了香脂,斜靠在窗边的织锦软榻上抹手,“那日的丝绸你还有多少?” 暖阁正门大开,正对湖景,空气清爽而湿润,室内却春意融融,且不见一点儿烟火气。地上铺着上等波斯绒毯,又细又密,踩着便如身在云端,合着角落里整块翠玉雕刻而成的狮子扑球云顶香炉内散出的细细香雾,浑不似在人间。 在渐渐散开的手脂幽香中,明月谨慎道:“此物得来不易,损耗颇多,民女呕心沥血,此番上京也只得三十来匹。” 郡主浓眉微蹙,“不够。” 那六匹布才能做几件衣裳?况且还要先往宫中孝敬。旁人不说,皇后娘娘那里每样至少要六匹,这就是十八匹了,皇上亦然。后宫的妃嫔与她无关,献给皇上的那份,他老人家自会分派。但还有太后和几位公主、王妃呢,外面又有各路叔伯婶子,还有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 纵然不全送,光眼前这些就要一百多匹了。若再周全些,头茬一百五十匹打不住。 送人不光要算本人,还要考虑对方的日常交际,将他们的对外赏赐也算进内,这才叫贴心。 明月闻弦知意,“回禀郡主,民女离家北上之前,已吩咐下头的人日日做着,只是此物既讲究灵性,且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一日最多只得六匹罢了,少时三匹两匹也是有的。再者杭州多阴雨天,或是年下遇着某样染料短缺,就更难了。不过民女离家已近一个半月,粗粗估算,怎么也能有一百二十匹上下。若郡主不弃,民女愿意即刻献来,只是需要些时日。” 其实明月估摸着能有一百四左右,但万一呢?还是保险些好。 同样的话对不同的人说,效果当真截然不同,这些染色的料子若对外说一天只能得六匹,恐怕许多人要嗤之以鼻:不过就是拿胚布染个色罢了,能有什么难的? 可达官显贵们却最信奉慢工出细活。一天六匹少么?不少啦!如缂丝、苏绣之流,一年一匹的多着呢。 “杭州……”武阳郡主修剪精巧的指甲轻轻点了点,似乎觉得有些远。 明月立刻道:“离开杭州时民女已同下头的人说好了,离家后第二个月在应天府徐州南面辖下某码头交割,若民女即刻启程,二十日必回。” 两边相隔不算太远,但若一切顺利,染坊那边能攒出二三百匹布,数量太大,必须得装大马车走大道。这么一来,难免耽搁,二十日也免不了要日夜兼程。 “哦?”武阳郡主似笑非笑,“你倒未卜先知。” 明月低头,“不敢欺瞒郡主,民女头回进京,本也只是来碰碰运气,想着若不合贵人们的胃口,便去地方上兜售,也好免去南北奔波之苦。” 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两手准备:能在京城卖掉最好,若卖不掉,就联合固县的李掌柜和杭州的薛掌柜,同时发力! 武阳郡主点点头,也不知信不信,只是仍不满意,“太慢。” 今儿已是腊月初五,等她二十天回来,还要四处送,又得一两日,各衙门早都封印放假、预备过年,各家各户该走动的也早走动完了,哪里来得及裁剪新衣、宴饮玩乐呢? 还慢?明月属实没招儿了。 不过武阳郡主本也不指望她,略一沉吟便道:“叫我的亲卫队带你去,直走官道,逢驿换马,各处均不敢拦截,最多六日可回。” 这话不是同明月商议,而是命令,因为武阳郡主刚说完,她身边的婢女便下去安排了。 说完,武阳郡主又看了明月一眼,“市价多少?” 明月恭顺道:“雕虫小技,幸得郡主青睐,已是三生有幸,民女……” 她尚未说完,武阳郡主便不耐道:“休要聒噪。” 明月一噎,一咬牙,“七十两。” 外面的上等染色布差不多就是这个价,若卖给寻常富户,她肯定要加价。但这可是郡主啊,她不敢。 没有店铺,不雇伙计,不必缴纳额外赋税,七十两的售价已经能赚很多了。 武阳郡主瞥了她一眼,似乎有些诧异,半晌突然轻笑出声,仿佛被什么取悦了。 要高了吗?不能。 要低了?郡主觉得这个价格配不上她? 正当明月心里七上八下之际,武阳郡主竟站起身来,倒背着手围着她转了两圈,语气中添了几分戏谑,“我现在相信你是误闯京城了。” 她喜欢稀罕东t西,一年到头都有天南海北的人竞相进献,那些人要么图门路、求庇护,分毫不取;要么图财爱富,狮子大开口……可这个姑娘,还真就本本分分照着外头的市价来。 该说她胆子大呢,还是真的无所图,所以傻乎乎的? 明月不禁头皮发麻,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猛兽盯上了。 应对一般的民间富户和底层小官,她能凭借天赋、直觉和一点历练出来的小聪明逢凶化吉,游刃有余,可是京中这些能轻而易举决定她生死的达官显贵们…… 恰恰因为没有经验,武阳郡主反而不大计较,蓦地收回视线,突然问了句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杭州好玩吗?” 明月愣了下才认真答道:“好玩不好玩的,民女也说不上来,只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杭州一年到头绿树茵茵,永不乏味,却不像北边这么四季分明。” 她不清楚武阳郡主喜欢怎样的回答,干脆就好坏参半吧。 武阳郡主道:“可那些文人墨客都说西湖极美,堪比西子。” “白墙黑瓦,小桥流水,确实是美的,尤其细雨十分,烟雨蒙蒙,决非言语能形容得尽。”明月也猜不透武阳郡主到底是什么意思,是闲聊呢?还是话里有话?抑或单纯想南下游玩? 她不敢胡乱揣测,干脆老实到底,把能说的都说了,“只是雨水颇多,极潮湿,夏日活似蒸笼,常年生活在北地的人去了只怕不习惯,要生病的。说句大胆的话,民女倒更喜欢北方这样干爽,南边雨水多的时候简直像谁把天给捅破了,说下就下,洗了的衣裳都晒不干,还滴着水呢,就已经馊了。屋子里也容易发霉,衣裳被褥都潮乎乎的,一个闹不好,桌椅板凳上还长蘑菇呢……” 下人们伺候时都是捡着极尽美丽的事情讲,就连当年先帝嫔妃,武阳郡主的祖母召她入宫,闲话间思念故土时,也只念叨千般万般的好。所以活了二十多岁,武阳郡主也只知道扬州清新隽永、自有风情,处处小桥流水;西湖美丽动人、旖旎多情,家家剥莲采荷。那边的才子极多,各个学富五车、风流倜傥;美女极盛,各个秀外慧中、花容月貌……何曾听过这些乱七八糟的鸡零狗碎! 武阳郡主整个人都愣住了,满脑子都塞满了什么“发霉”“滴水”“长蘑菇”,还有些不相信,“蘑菇?是日常吃的蘑菇吗?” 那东西是桌椅板凳上长出来的?!她下意识摸了摸手底下的紫檀木炕桌。 “有能吃的,也有不能吃的,”见她爱听,明月也松快,笑着比划了几样,“不止呢,南边还多蛇,虫子也多……” 嘿嘿,没见过吧? 别说武阳郡主本人,就是她身边伺候的那些个有品级的体面大女官,也没听过这么糟污的话呀,都觉得有点恶心,悄悄龇牙咧嘴的。但是莫名其妙的,又很想再继续听下去,一个个都竖起耳朵。 于是稍后那亲卫队回禀说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的时候,武阳郡主还意犹未尽。她还没见过竹笋捅破屋子的事呢!怪有意思的。 “行了,你去吧。”武阳郡主摆摆手。 顿了顿又说:“回来再把外头的事说与我听。” 反正还得来送货、取银子,不听白不听。 明月心道,您真是好日子过久了,专爱听苦日子的风霜。赶明儿我就说点儿狠的! 只是她着实没料到武阳郡主如此雷厉风行,说让去拿货,还真就一刻不停的去拿呀! 看这个样子,只怕连回杨家向常夫人回复都不必了。 反正来回也就几天,到时候再说吧。 ----------------------- 作者有话说:有朋友说进宫哈哈哈,进宫是不可能进宫的哈,“皇商”也不可能,目前阶段不可能。且不说上头的人喜不喜欢,就算喜欢,明摆着讨好的大功一件,谁不想要?怎么可能拱手让给一个下面来的小商人?好点儿的分明月杯羹就不错了,坏点的直接摘桃子的也屡见不鲜。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跑过项目,业务员也好,普通经销商也好,都不可能直接接触甲方大老板,“兵对兵、将对将”,平级对接,哪怕实力出众,顶多跨个一两级,再多就没有了,因为对方中层也要业绩啊。高层们日理万机,根本抽不出空来,即便能见到大领导,那都是最后论功行赏的时候,所有人齐聚一堂,那会儿小兵的业绩已经被层层瓜分啦……[熊猫头][熊猫头] 【注1】肯定有人要说作者你写错了,之前还写“每匹九两”,这会儿又十一两!没错哈,九两那会儿是为了少纳税,所以生产者兼贩卖者的明月特意低报的,那为什么不再低点呢?因为市价摆着呢,卞慈也不是傻子,报太低那不是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两有鬼呢么。 【注2】关于商人穿戴,其实很多正经影视剧上都有表现,非常严谨,比如《大明王朝》上李妃的弟弟跟着高翰文夫妻经商,他姐姐还是王妃呢,出入王府时穿的就是素色素面的棉衣。还有老版《红楼梦》里的庄头,其实在外也是横行霸道趾高气昂的,但是去贾府送年货的时候就灰扑扑;再有老版《水浒传》等等,商人们拜见贵人们都是这样,能多简朴有多简朴。 第53章 离开暖阁时,明月特意往方才那盆金茶花的位置瞄了眼,发现已经没了空缺。 同样的花盆,同样的花色,甚至就连茶花绽放的姿态也极其相似,若非武阳郡主发间茶花仍在绽放,明月简直要怀疑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了。 武阳郡主的卫队全是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此行六人俱都牵着高头大马,腰挎长刀,其中两人另背负弓箭,一水儿的黑长靴、宽箭袖、红里黑面披风的侍卫服饰,长得也好,端的仪表堂堂、威风凛凛。 明月不会骑马成了最大难题。 她擅骑骡子,其实真要学起来也快,奈何现在连一点儿“快”的工夫都不得。 可她若不去,哪怕有亲笔书信在,春枝也不可能将货全部交给苏小郎和一群陌生人。 好在苏小郎会,借了一匹健马,骑上去试着溜了两圈,觉得不错,自告奋勇带她共乘。 豪商 第75节 两人年岁都不大,身量纤细,二人一骑也不算什么。 卫队头领意味深长道:“别掉队。” 苏小郎心道,开什么玩笑,我还能掉队? 半个时辰后,策马狂奔的苏小郎被风吹得嘴都张不开,握住缰绳的两只手冻得青紫,只能在心中骂骂咧咧:狗日的,还真可能掉队! 有生以来第一次,明月真正见识到了权力的可怕: 武阳郡主一声令下,整个卫队就开始不分昼夜玩命狂奔,他们甚至一天只吃一顿饭!还是在马背上吃的,生啃肉干! 明月已记不清换了几次马,或者说剧烈的颠簸让她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只记得西北风真是遭天谴的冷啊,官道真宽、真平啊,道路两侧的景物真是见了鬼的向后飞啊…… 他们甚至比提前出发的春枝一行人还早到了一天! 也托早到的福,一行人睡了两天半以来的头一场囫囵觉,吃了头一顿热乎饭。 又冷又饿又累的明月已经顾不上思考了,倒在哪儿睡在哪儿吧!有得睡就不错了! 这两天的肉干又冷又硬,灌一肚子风不说,都快把她的牙崩掉了! 倒是饭桌上苏小郎以一整盆肉、一筐饽饽的实力收获了卫队成员们的第一次真心赞许。 行啊,这小子饭量可以! 其实打从苏小郎成功带着明月狂奔而不掉队那一刻起,大家伙儿对他的印象便不错,只是碍于身份和背后的主子,不便随意结交罢了。 饭后苏小郎强撑着睡眼偷偷问明月,“东家,我没丢您脸吧?” 明月怜爱地摸了摸他的狗头,摸了一手土,然后借着拍肩膀的动作,面不改色地往他脏兮兮的衣裳上擦干净,“干得好,去睡吧。” 这一路苏小郎确实辛苦了,他年轻,从未有过策马带人长途奔袭的经验,又要注意路况,又要坚持不掉队,还要抽空保护自家老板,四面八方刮过来的冷风都被他扛了,何止一心三用,整个人都被榨干。 她决定了,回京城拿到货款就给这小子涨工钱! 当晚,明月和苏小郎睡得昏天黑地,宛若死猪,浑然不顾武阳郡主的卫队还要换岗轮值。 你们主子交代的差事,你们就干去吧,反正我现在身t边一无所有,不管了! 次日一早,刚坐船抵达的春枝看他们的表情跟活见鬼一样! 怎么就到了?! 一路被西北风摧残到干巴的明月满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朝天打了个哈欠,抹掉眼屎,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摆手,“货都带来了?” “完好的成品一共一百四十六匹,霞染四十八,静水流深四十九,浮光跃金四十九。”春枝点点头,眼睛不住地往那些兵强马壮的侍卫身上瞟,“前几日下了雨,有一批布迟迟不干,怕时间久了有霉味,七娘试着用炭火烘了,纵然已万般小心,可还是有点烟气,便没带来,等您回去看看要不要熏点什么香试试。” “这倒是个办法,等我回去瞧瞧,或是七娘又想出什么主意来,只管大胆地试,错了怕什么!”明月对着货单点了一遍,确认无误,转身对卫队长说:“一百四十六匹都在这里了,要全运回去么?” 经过最后一座驿站时,卫队长手持令牌向当地驿站要了一辆大马车,里头一概陈设全部拆除,只留框架。 他朝单子瞄了眼,一抬手,“装车!” 郡主既然没说多少,那就都带走。 纵然不清楚这伙人的来历,春枝也能看出他们非寻常人,不敢提货款的事,只隐晦地问明月,“东家,还继续让七娘她们做吗?” 做一匹就是近十两的本钱,若回不来,可要赔死了。 但凡明月给个“停止”的神色或其他示警,春枝回杭州后立刻就会组织七娘变卖家产,提前逃逸,另寻一处安置地预备接应明月和苏小郎。 “做吧。”明月拍拍她的肩膀,丢过去一个【放心】的眼神,“多做点。” 要不了多久,这三款料子就要一色难求了! 春枝就真的放下心来。 看来不是坏事。 卫队上下动作很快,一百多匹布眨眼工夫已装载过半,明月抓紧时间交代春枝,“春节我未必能回去,你们自己在家好好的,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不必替我节省。各处节礼别忘了,尤其是吴状师那边,若实在找不到可靠的人,就辛苦你们亲自走一趟。” 春枝一一应下,来不及叮嘱太多,那边卫队已经迅速整理好马车,对着明月和苏小郎招呼一声,“走了!” 明月赶紧捏捏春枝的手,又对才跟儿子说完话的苏父比了个大拇指,“令郎很好!极好!” 要不是他护着,一路上她都不知摔死多少次了。 看来抽空还得学学骑马。 苏小郎在旁边挠头笑,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难掩的骄傲。 苏父用力捏捏他的肩膀,欣慰道:“好小子!” 说话间,卫队众人已陆续扬鞭,二人也迅速翻身上马,烟尘滚滚面北而去。 春枝掩面追了两步,眯着眼望着一行人飞速远去,喃喃道:“到底是什么来头……” “东家这回可算是出息了,”倒是苏父有些见识,百感交集道,“昔年我随镖局众人进京,曾远远见过差不多的仪仗,也是这样的服饰和派头……方才你瞧见为首那人的腰牌了么?还有那些打着驿站烙印的马匹、明晃晃挎在腰间的刀,平民如何敢公然手持利器,且还是这般成建制的队伍!纵非皇家血脉,也必是达官显贵!” 苏父和春枝作为旁观者如何惊叹且不提,亲历者明月第一次见识到,原来马车也能跑这么快! 两匹健马并驾齐驱,拉得装有一百四十六匹丝绸的车子飞一般风驰电掣,好几处转弯时,临时充当车夫的侍卫直接站起来,拉弓一般将大半边身体歪出去,明月都怀疑他会不会飞出去! 结果还真不会! 马车也没散架! 要不说非走官道不可呢,但凡换一截坑坑洼洼的狭窄民道试试呢?车轮子早飞了! 一行人腊月初五出发,腊月初十晌午便赶回,满打满算不过五天,堪称神速。 重返武阳郡主府后,自有府上女官出来接应、盘点、入库,又有人带他们各自下去歇息,一切流畅顺滑,有如行云流水。 筋疲力尽的明月哪里还管这里是不是郡主府,昏昏沉沉跟着婢女走,进了屋子倒头就睡,澡顾不上洗、饭也顾不上吃。 直至次日早上,明月才睡饱了,炸着头发在被窝里发了半晌呆,许久方爬起来沐浴、更衣、用饭。 嘶,屁股和大腿根儿真疼啊!都是前几天舍命狂奔颠的,低头一瞧,都有些红肿破皮了。 难怪送来的沐浴用品中单独有两瓶伤药和一卷纱布! 玩儿命跑一趟,恨不得洗下来两斤土,她的那套衣裳早便没法儿看了,外裤磨出来好几个大窟窿,呼呼漏风。如今穿的是郡主府给的,细腻非常,纹样也精致。 饭菜也极好,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还有一碗青翠碧绿的洞子货,这东西在冬日的北方可价值不菲呀! 也不知郡主府的厨子怎么烧的菜,竟有十二分美味,风餐露宿几日的明月连汤带菜都扒干净,仍有些意犹未尽。 稍后进来收餐具的婢女看见光可鉴人的盘底,明显愣了下。 来郡主府这么多年,她还真没见过吃得这么干净的客人! 明月对此非常坦荡,怎么样,今儿就见了吧? 豁出命去干活,还不许人吃饱饭了么?我还不到十八,还能长个儿呢! 等吃饱了饭,明月那被西北风连续摧残了五天的理智方渐渐回笼,仰面对着头顶精致的房梁叹道:“我这辈子也算值了……” 明月啊明月,你可真是出息了,竟住上郡主府了! 若是还有家人在,那不得大开祠堂、大烧高香哇! 晌午略作歇息,有婢女过来传话,“郡主回来了,召你过去说话呢。” 明月麻溜儿拾掇了过去,依旧是临湖的暖阁,进门就看见武阳郡主身上那件艳若骄阳、灿若云霞的“霞染”长裙。而旁边几副衣架上悬挂的,赫然是“静水流深”和“浮光跃金”,都是斗篷、长袄、荷包等一应俱全的。 几个婢女捧着镜子围成一圈,确保武阳郡主怎么转都看得见自己。 “还不错。”武阳郡主转着看了一圈,又进去换了“浮光跃金”,头上发饰也换了一套,特意走到窗边,看着阳光洒落在缎面上,朝四面八方折射出细碎温润的珍珠般的光泽,“我喜欢亮闪闪的。” 尤其是白金色的部分,当真耀眼极了。 她从镜子里对进门的明月道:“这差事你办得不错,眼光也不错。” 几个颜色都艳而不俗,浑然天成。 明月骤然回神,“郡主高贵典雅,乃天人之姿,穿什么都好看。” 这些布匹昨天才运回来,今天便已悉数化为衣裳穿在武阳郡主身上,还是挂里子、掐边的复杂样式,必有若干缝纫娘子彻夜不眠…… 一旁两个有脸面的婢女也笑着奉承,“是呀,这料子光辉璀璨,便如天光,灼灼不敢逼视,郡主便是天人!” 武阳郡主莞尔,一抬下巴,便有婢女举着托盘上前,里头赫然是一摞银票和一大一小两个锦盒。 “这是一万四千两,你差事办得好,多的是郡主赏你的。这一匣子是十二花神的发钗,另有一对耳坠,一对檀木发簪,郡主说了,你这样年轻,又是大过年的,不要这般素净。” 明月心神俱震。 多少钱? 前头三十七匹布,再加码头上交割的一百四十六匹布,七十两一匹,总共应该是一万两千八百一十两,若对外卖时,少不得讨价还价,能收回一万两千两就不错了。 可武阳郡主非但不还价,甚至还多给了一千多两! 足足一千多两啊!哪怕现在和李记合作,这么多银子也够挣好几个月了。 天女! 您就是天女! 霎那间,明月觉得过去几天遭的罪都值了! 苦是真的苦,累是真的累,但人家也是真大方! 皇上眼光真好,这样的人才配做郡主! 为表衷心,明月还情真意切地推辞了一回,“郡主厚爱,无以为报,若郡主不弃,民女愿将此法献与郡主,京中能工巧匠多如过江之鲫,胜过民女百倍,日后郡主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一番折腾后,明月已想明白了,她和她的人虽能干,外人也未必不聪明,“霞染”之流一旦散开,势必引来各方竞相模仿。 染布门槛极低,真正懂行的高手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多摸索两回,哪怕少点灵性,不敢说一模一样吧,至少也t是个差不多。所以明月之前在码头上就吩咐春枝带话,让七娘和朱杏加把劲: 独领风骚是不可能了,但只要占住先机,大赚一笔不是梦。 武阳郡主听了,笑而不语,倒是一旁的婢女笑道:“同样的料子,郡主不会穿第二回。” 她贵为郡主,名下田庄无数,又有俸禄,不缺银子,做什么抢商贾的饭碗? 好没意思。 明月微微红了脸。 失策,还是低估了贵族们的奢靡。 她越发感受到常夫人的用心良苦: 备受宠爱的郡主,等闲达官显贵不敢招惹,也不会对同为女子的明月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慷慨,不怕拿不到货款;喜新厌旧,不担心抢走明月的饭碗…… 豪商 第76节 常夫人,您是菩萨转世,大好人! 常夫人好,老夫人也好,都好! 见明月红了脸儿,武阳郡主倒觉得她质朴可爱,招招手叫她上前,托着下巴斜靠在软枕上,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盛有川贝雪梨汤的细白瓷盏,“再同我说说外头的趣事。” 做郡主什么都好,只是不能随便往外跑。并非宫中不许,而是世人皆知她受宠,所到之处必前呼后拥,她懒得同那些人虚与委蛇,更不愿被有心人利用,索性不去。 而皇上和皇后也最喜欢她的懂事。 “是!”明月的回答铿锵有力、心甘情愿! 接下来的几天,明月拿出伺候祖宗的架势伺候武阳郡主,专挑对方感兴趣的说,没得说也要临场编出来! 武阳郡主很会给自己找乐子,日常各色消遣不断,明月无需时时跟随,每天差不多上一个半时辰的工即可,所以有大量空闲编故事,还偷偷给自己弄了个框架,规划好哪天讲什么…… 可是,她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是什么呢? 直到第三天,明月才终于意识到少了什么:郡马爷! 前前后后在郡主府待了快五天了,明月竟没见过郡马爷!倒是府上各色器乐班子皆由或清俊或威猛的妙龄男子组成。 有一回她在前头给武阳郡主说笑话,一群花样各异的美男就在冰封的湖面上演奏…… 妙,实在是妙不可言。 明月也想过这样的生活。 值得一提的是,自从明月大大方方把饭菜吃干净后,厨房那边就默默加大了菜量,颇有种“绝不允许郡主府的客人吃不饱饭”的决心。 而随着她频频出现在武阳郡主跟前,饭菜的品质亦直线上升,半点不比外头大酒楼里的差。 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月觉得自己的腰带似乎紧了些。 哈哈,也许是浆洗过后缩水了吧! 直到腊月十六,武阳郡主似乎有点听腻了,明月和苏小郎一大早就被告知可以离开了。 明月怔了下才啊了声,竟有几分怅然若失。 不得不说,抛开战战兢兢的第一天不讲,被郡主养着的感觉真不错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明月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又觉得可怕起来:短短数日,她的斗志竟被消磨至此! 再看苏小郎,呵,你小子最近也没少吃吧? 无论如何,此行圆满结束,明月向已经混了个脸熟女官姐姐道谢,和苏小郎一同去后门领马车,结果…… “这两位是……”明月看着跟马车一起牵出来的两匹骏马,吞了吞口水。 莫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女官被她的说法逗笑了,“郡主很喜欢你呢,说你这几日陪伴得好。听说你不会骑马,特意命人挑了两匹与你们,带回家慢慢练吧。” 武阳郡主喜欢骑马,在城外有一整座马场,里面养满了宫中尊长们赏赐、各地牲口贩子进献的各色好马,一个月换一匹都未必骑得完,她送马跟常人送衣裳没什么分别,不会有半点心疼。 武阳郡主生在金银窝,见惯好物,她眼中平平无奇的中等马,便已是平民终其一生都难得一见的宝马。 明月不懂马,苏小郎却懂,此刻看得口水都快下来了。 尊者赐,不敢辞,明月好一番感激涕零,命苏小郎牵了马,又朝正院方向行了大礼,一步一回头的去了。 武阳郡主真乃天人下凡!陪了五天就有两匹马,若再多几日……不敢想,这个真不敢想。 “东家,”离开的时候,苏小郎看着那两匹马,兴奋得不得了,“咱们这就算在京城站稳脚跟了吧?” 郡主又给银子又给马的,一定很喜欢东家。 “想什么呢?”明月一句话打碎他的幻想,“越是身份尊贵的人越喜新厌旧,就这几个花样,别看郡主如今喜欢,也许还没出正月呢,就已经厌弃了。” 满天下那么多人都争着抢着讨武阳郡主欢心,她有什么呢?现在回想过去几天还跟做梦似的。 说得难听点,这些赏赐在寻常人看来可能是天文数字,但对备受恩宠的武阳郡主而言,根本不值一提,远不到论及真心的地步。 大人物手指缝里漏一点儿,都够底层人过一辈子了。 苏小郎有些沮丧,也有点不服气,“可我瞧着外面那些花色都不如咱家的好。” “你且冷眼瞧着吧,要不了多久,市面上就跟雨后的笋子似的,冒出来一大堆!说不定啊,踩着咱们的头推陈出新的也有呢!”明月悠悠道。 哪行哪业不是这般?但凡有一个冒头的,立马就有一千个跟风,止不住的。 别说一次两次讨了郡主欢心,哪怕十次八次,只要不能长久保持新鲜,转头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 被接连一番敲打,苏小郎老实了,又问:“东家,那咱们是依旧住客栈呢,还是回杨宅?” 明月想了想,“此事是常夫人牵头,于情于理都该回去道谢,也好叫她放心。先往那边去吧。” 途中路过一家大绸缎庄,正是之前黄三说过的名叫“锦鸿”的,明月还特意进去旁敲侧击,“我听说京中新出了几样花色料子,颇得几位贵人喜欢,你们店里可有?” 等结果的那几天她也没干坐着傻等,天天往城中各大绸缎庄转悠,有名有姓的都去过不止一次,最热情周到的便属“锦鸿”。 伙计先满口说有,又带她看了几样花色,都不是“霞染”。 明月再问时,伙计便茫然了,又喊管事来,管事也不知道,又反问明月,“不知姑娘在哪里看见的?” 若真有好花色,可得赶紧进一点,即便赶不上过年,赶正月十五也好啊。 明月就放心了,笑道:“也未必作准,我也是听旁人讲的。” 看来武阳郡主尚未穿出去,不然京中早传开了。想必是那几位地位更尊崇的长辈们尚未穿戴的缘故吧,贵族间尤其讲究长幼尊卑,武阳郡主也不好太冒进。 那管事的也笑,“哦,那就是了。并非老朽妄言,本店是京中上数的,多地分散人手,哪里什么时候有了新货,保管是头一批。” “多地?”明月心头微动,“杭州也有么?” 管事正色道:“杭州乃如今天下头一个丝绸据点,自然是有的。” 明月忙道:“实不相瞒,我便是杭州做丝绸的,此番北上探亲访友,本欲寻些新鲜京货带回去送人……若不嫌弃,可否告知贵店在杭州的下榻处?日后若有新花色,你我也好互通有无。” 说这话的时候,明月是有些忐忑的,因为这家店实在太大了,招牌、名头也太响亮了,听说许多大人物都是他家老主顾,日进斗金虽稍显夸张,但日进斗银绝不含糊。 这样的庞然大物,会搭理自己这般小鱼小虾么? “原来如此,姑娘内敛,倒是老朽眼拙,失敬了。”不曾想那管事竟很客气,当即命人取了一张条子过来,“姑娘贵姓,不知该怎么称呼呢?” 明月很有点受宠若惊,忙双手接过,发现是一张事先印刷了又裁剪好的地址,也翻出自己的名帖奉上,“免贵姓江,双名明月。我是晚辈,今日贸然登门,您实在客气了。敢问您贵姓呐?” “哦,江老板,真是英雄出少年呐!”管事笑呵呵拱了拱手,“鄙姓高,日后若果然有好料子,还望多多照应。” “不敢不敢,”明月越发惶恐,连连还礼,“我不过小打小闹,担不起,实在担不起……” 她素来吃软不吃硬,这位管事如此平易近人,反倒令她惶恐。 “哎,”高管事却不以为意,“t历来民间多藏龙卧虎,你如今年轻,来日如何亦未可知,岂可妄自菲薄?” 多给一张条子、多说两句话的事儿,不值什么,但凡给出去的一万张条子里有一张得了回报,便受益无穷。 明月无话可说。 这可真是,怪不得人家生意做得这么大! 就该它挣钱! 往常夫人家走的路上,明月还跟苏小郎无限感慨,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那家店铺历经几代而不倒,果然有道理! “我也要学着点儿,虽然眼下用不上,可保不齐哪天就用到了呢!” 稍后见过常夫人,明月将这几日的经历原原本本告诉了,得了多少银子、什么赏赐,无一隐瞒。又将得来的发钗与她看,并特意告知了两匹马的情况。 常夫人第一次当着她的面松了口气,笑道:“不瞒你说,虽说我知你素来能干,可面见郡主终究是头一回,哪怕明知郡主不会为难,也难免悬心。如今见你满载而归,才算好了。” 明月抿嘴一乐,“不怕您笑话,着实将我惊着了,真真儿的天家气象,又是那么的慷慨大方,当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好歹撑下来,还算没丢了您的脸吧?” 常夫人大笑,眼中异彩连连,“何止没丢脸,你还给我挣了脸呢!” 明月就想将得来的银子献给她,结果才露出一点苗头,就被常夫人掐灭了,并不许她再提。 “不许再说无功不受禄的话,”常夫人严肃道,“你讨了郡主欢心,这便是大功一件。” 毕竟在武阳郡主看来,人是她引荐的,这份功劳便算在她头上,日后明里暗里的好处可比银子强多了。 明月张张嘴,还要再说时,常夫人便拍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日后若还想来京城,你就该尽快适应这些,既然是贵人给你的,你就配得上,不要露怯。” 敌人和上位者会第一个发现你的胆怯,在某些时候,它将成为致命的弱点。 这样很不好。 明月心尖儿一颤,喉头滚了滚,“好,我记住了。” 常夫人说得没错,她之所以这般惶恐,便是隐隐觉得自己配不上。 对,夫人说得对,君主慧眼如炬,既然赏了我,我就配得上! 若还觉得自己不配,岂不是质疑郡主? 此为大不敬! 商场如战场,战争尚未打响便心生胆怯,便等同于不战先降! 以后我都不可以这样。 明月迅速调整好情绪,又细细说起这几天在郡主府的经历,还特意提到那几样赏赐。 说到赐马,常夫人额外叫了家中最得力的马夫去照看,又提点明月,“那两匹马你需好生照料,万万不可大意。” 上头赏下来的东西,养得好,或许没有额外的好处;可若养不好,来日指不定要闹出什么来。 明月用力点头,“跟着我的苏小郎于此道颇有心得,我也会仔细留神,但凡有什么不妥,一定立刻找兽医【注1】,绝不心存侥幸、吝啬钱财。” 说完了,到底觉得不保险,明月迟疑道:“可这两匹马在郡主那里想必也是娇生惯养的,一朝出来,会不会不适应外头的粗茶淡饭、风餐露宿?” 说不定那两个家伙吃得比人还精细呢,要不……干脆找个地方供起来? 常夫人笑着摆摆手,“那倒不会,你只管骑就是了。” 一来明月如今实在不算什么大人物,马场那边送的肯定也不是什么金贵马匹;二来既然是郡主所赐,且非易碎的摆件之流,就该亮出来,以彰显恩德。 两人聊得开怀,常夫人又留明月在家住,“转眼就要过年了,快别外头去,孤零零的,叫我心中难受。” 明月痛快答应。 从武阳郡主府上出来,又经过了高管事那一遭,明月越发意识到自己的短板太多:应付中下层客人还好,可若真对上贵人,她这点儿阅历和小聪明,还真做不来! 可留在常夫人身边就不同了,哪怕不刻意去学,日常耳濡目染,那些个大户人家的言行举止、谈吐风雅,也能知道个皮毛,下回再遇到类似的情况,也不至于这般险象环生。 豪商 第77节 明月有向学之心,常夫人似乎也乐见其成,专门拨了个嬷嬷带她,说些京城风物和高门大户的规矩、忌讳。 明月感激非常,时常在嬷嬷跟前表白,也如长辈一般待她,衣食住行无微不至。 真心换真心,某日嬷嬷便笑道:“姑娘赤子心性,待人至真至诚,这是好事,只容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如今讲这些都是虚的,来日姑娘走得远、站得高,才是真报答呢。” 好话谁不会讲呢?走街的泼皮、串巷的小贩、拉线的媒婆,各个舌灿莲花,几十个大钱管够听一整天,还不带重样的呢! 那都没用! 正如朝廷不养昏官,各家不养闲人,纵然你巧舌如簧,可得一时之好,岂有长久之理? 哪怕尊者有所偏爱,自有外头的人眼红、不甘,说不得便要想方设法将你拉下来。况且人心易变,天长日久的,谁敢保证上头的人不会忽然换了口味?抑或没有更巧、更讨人喜欢取而代之呢? 若真想站稳脚跟,得叫自己有用,还得是独一份儿的有用。 如此一来,不必你巴巴儿去四处讨好,上头的人但有差遣,自然就想起你来了。 只要心里存了影儿,什么人情、恩宠,自然也就来了。 明月脑中轰然一声,便如冬日惊雷,豁然开朗。 是啊,人情,人情,有来有往的才叫人情呢。 ----------------------- 作者有话说:超级无敌大肥章,快夸夸我! 方便的话收藏下作者专栏哦[摊手][烟花][摊手][烟花] 【注1】兽医最早见于《周礼天官兽医》:“兽医,掌疗兽病,疗兽疡。”与“食医”“疾医”“疡医”并列为周代医学四科之一。《旧唐书职官志三》:“兽医掌疗马病。”所以是很早就有这个专业名词啦! 第54章 腊月二十,开封坊间流传出新闻【注】:睿王妃赴宴时穿了一件新式花色斗篷,日光下灿若朝霞,行走间绵延不绝。入内后,睿王妃除去斗篷,露出内中一件长裙,竟又如云霞散后,朝阳辉映下的水波荡漾,清丽动人…… 一时间,整个京城上流圈子都轰动了。 这还不算,睿王妃的行动好似打响了信号,紧接着,各处都传出消息,有说宫中皇后娘娘和几位公主也穿了类似的衫子,还有的说武阳郡主也穿了一件相似的骑装,在城外与人打马球,好不英姿飒爽! 一夜之间,无数人都在打听,到底是什么料子,怎得这许多贵人青睐? 若说平民只当茶余饭后闲谈之资,可某些有头有脸又不在其中的权贵、富商们却都心痒难耐起来:她们既穿得,我亦要紧随其后。 要不得她们的出身,还要不得她们的衣裳么? 然而问来问去,京中各大绸缎庄、染坊竟无一处有货。 听到风声后,明月便知时候到了,径直去“锦鸿”绸缎庄,点名找高管事。 店内客人比前几天多了许多,高管事似乎有些焦头烂额,但依旧和气,明月开门见山道:“您可知这两日京中热议的霞染?” 高管事以为她来买布,苦笑,“不瞒您说,鄙店也没有。” 上头几位贵人连夜打发人过来找,可他往哪儿找去? 说来古怪,京中绸缎庄无数,竟无一人有头绪。 明月笑而不语,高管事猛然意识到不对劲,脱口而出,“你怎知那料子叫霞染?” 同行们只是热议,却无一人叫出名字,她一个小姑娘却从何而知? “我不光知道那叫霞染,还知道同类丝绸共计三种,另两样分别叫静水流深、浮光跃金。”明月缓缓开口,犹如垂钓的渔夫抛下一枚枚诱饵。 天降金饼!高管事微微吸了口气,瞬间明白过来,立刻走出柜台,对明月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贵客登门,烦请上楼入暖阁详谈。” 又嘱咐得力的伙计看店,他要商议大事,等闲不许来打扰。 两人登上二楼,步入暖阁后,高管事转身关门,不待落座便急切道:“原是真人不露相,恕我眼拙,失敬失敬,请坐。” 明月喜欢他的直率,还了一礼,“请。” 在商言商,说到底不过银子那点事t儿,绕弯子、扯闲淡一概无用,如此开诚布公才好。 二人先后落座,高管事急不可耐道:“敢问江老板,如今可有存货?鄙店愿一力收购。” 吃瓜吃尖儿,卖货卖鲜儿,头茬的新鲜货最有赚头,更何况还是宫中贵人们穿过的,外面正如饥似渴呐。 “倒是有些,只远在杭州,此来去路途遥远,可使得?”明月道。 因不确定什么时候脱身,恐接应不上,她没有再让春枝着急往北边送货。 算春枝腊月初二从杭州出发,那时染坊内已无存货,腊月初七刚在码头上交割了,纵然接下来七娘和朱杏火力全开,终究人手有限,且照日均五匹来算,到现在九十匹。 若此刻南下,天寒地冻,北段河道冰封,至少要走四十天,那时就能拿到两百九十匹左右。 当然,若春枝传话带到,七娘适度招收人手、扩大规模,定会超过三百匹。 只是有个问题:她这边的银子还没来得及送回去,一切全靠固县李掌柜那边支撑,不晓得七娘还有没有银子使…… 可纵然一切顺利,等再回来,莫说赶正月,三月都快过完了! 真到了那个时候,人才济济的京城若干染坊内,说不定都做出仿品来了,岂不白折腾? 高管事是此间老手,所思所想和明月一般,但他另有筹码,便显得从容些,“江老板说得是,只是我有贵客曾近前看过那料子,着实千种鲜妍、万般灵动,绝非等闲染坊轻易可得。又要本色湖丝,除非宫中有令,命官办染坊下场,否则三两个月内,未必能成!”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那几款料子看似只是染色漂亮了点,可就是这“一点”,却极考验调色的天分,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且又对后续固色等要求苛刻,但凡配合差了一点儿,成品便如云泥之别。 那些贵客们见惯了好东西,眼光、胃口刁钻着呢,仿品根本行不通。 况且此等色彩需得湖丝相衬,京城中少有存货,纵然有人想模仿,也得先南下采买湖丝! 有高管事这番话,明月悬着的心就落回肚子里了,“话虽如此,终究越快越好。” “那是自然,”高管事飞快地掐着手指算了算,“最多半年,京城就不好再卖了。” 半年?明月一开始以为是半年就卖不动了,可转念一想,京城之大,难以想象,又有南来北往、海内外客商,怎么可能卖不动呢? 见明月面露疑惑,高管事便知她不懂其中门道,略略压低了声音道:“当今崇尚简朴,上行而下效,纵然武阳郡主也不例外,或许在他们看来,这些新料子没有重工提花和绣花,只染色而已,贵不到哪里去。可你我皆知,想要染成如此灵动而绚烂的色彩,耗费的人力物力难以计数,造价甚至可能比一般的提花和刺绣更高。届时外头争相模仿、追捧,昔日【洛阳纸贵】的盛况重现亦未可知,如此靡费,陛下必然不悦……” 所以想穿,就必须要赶在前头几个月穿,这也是那些权贵如此着急的原因。因为晚了可能就真的不能穿了! 明月如梦初醒: 难怪武阳郡主喜欢的东西不穿第二遍,诚然是喜新厌旧,只怕也有这个缘故在吧! 她喜爱奢靡,却不想损坏在皇上和皇后心中的乖巧印象,于是先送给长辈们,拖大家一起下水,毕竟人多无罪嘛! 她只是个得了好东西便第一时间进献的孝顺晚辈,且花自己的银子照市价买来,体上悯下,何错之有? 错的只是后面那些盲目追逐的人。 这便是京城,看似平平无奇的一点细节下,竟也藏着如此复杂的情由。 来京城不过短短十数日,但明月所经历的却远比寻常人的一生更精彩。 她只是迈出一步,然后便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踉踉跄跄拉到陌生的门前,那敞开的大门之内赫然是常人终其一生也无法接触到的奢靡和勾心斗角。哪怕只是窥见一星半点,也足够明月心神激荡。 啊,我是见证者,甚至也是幕后的参与者。 明月垂眸,看着半藏在袖口下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下,什么都没握住。 哪怕再近,我终究还是站在门外的那个无名小卒。 明月,她暗暗告诫自己,别想太多,更别奢望太多,你是个买卖人,只是个买卖人,且顾眼前吧! 眼前,对,眼前。 她无声吐了口气,强行驱散各色杂念,刚才高管事说到哪儿来着?对了,皇帝会下禁令。 但天高皇帝远,他能禁得住京城的达官显贵,却禁不住外面的官绅和素来无法无天的商人,所以京城之外依旧可以卖。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得尽快拿货。”明月说。 高管事略一沉吟,“法子倒是有,只是此事非同小可,需得我禀过掌柜的。” 个别人脉不是他能调动的。 见识过武阳郡主的官道、驿站大法后,明月早已不再怀疑京城人们的手段,只是有些细节需要提前说明白。 “在商言商,”明月不动声色调整了下气息,借着倒茶的动作换了个更郑重的坐姿,“不知贵店愿意出个什么价呢?” 高管事笑着把皮球踢回来,“如今江老板独占一枝春,自然是您说了算。” 明月不吃这一套,抬手扶了扶头上的梅花钗,“我年纪轻,资历浅,又是初到贵宝地,全赖贵人赏脸提携,才有今日……” 听高管事话里话外的意思,类似这种风靡一时的情景在京城屡屡上演,物以稀为贵,真到了争抢的时候,价格便不可以常理论。然明月对此并无经验,先开口容易输。 高管事顺着她的手指看见了那支发钗:银子打的,钗头探出一截嶙峋老梅枝,上挑两朵螺钿片攒的白梅花,中间用银丝拧着米粒大的浑圆珍珠,颤巍巍做蕊,清丽可人。 乍一看,银子的,不知多少钱,可细看之下,却浑不似民间银楼的工艺,更兼钗头一个方戳…… 啊,那个戳! 官办作坊的戳。 好么,果然是有备而来,高管事就笑了,活像个温和宽厚的长辈,“江老板过谦了,自古长江后浪推前浪,年纪、资历又算得了什么呢?” 双方今儿也才是第二回碰面,彼此都不清楚底细,反倒不好乱来。 高管事嘴上说着话,心里打着鼓。 若是寻常外来商贩,说不得要往死里杀价,反正乡下来的土包子,懂什么呢?无依无靠,欺负了也没处说理去! 可这位江老板年纪轻轻,出手不凡,竟直接同皇亲国戚做起买卖来,只怕来头不小。对方主动登门,未必是偶然,倘或出价太低,冒犯了她背后之人,后患无穷…… 明月心里也不平静。 若他执意不说,总不能僵在这里,少不得我自己要价。 该要多少呢?要得太低,武阳郡主那边不好交代;要得太高……该死,京城富得流油的有钱人那么多,多少是高啊! 这几日常夫人虽有意派人教导,可那等高门大户的人家往往轻薄金银,并不将钱财看重,且又不在这个行当里,竟未曾提及。 低出身,小年纪,浅资历……所有短板隐藏的弊端都在此刻显现出来,令明月空前踟蹰。 室内出现了一段诡异的沉默,双方抬头,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后,齐齐亮出假笑,然后便默契地端起茶杯,装模作样地喝起来。 喝了半日都不见水面下降,也不知过了多久,高管事主动开口说:“鄙店自不敢与贵人们相争,可那料子再好也只是染色,若卖得太高,只怕无人问津。” 明月刚要说他扯淡,就听高管事丢出一个数字,“一百两,如何?” 豪商 第78节 明月:“……” 天杀的,你们是真有钱啊! 之前她要七十两已经觉得有点丧良心了,万万没想到啊,这些人竟然还能往上加! 素日贩货,买卖双方恨不得一分一钱的往上加、往下砍,可这回呢?动辄便相差数十两之多。 一匹多卖三十两,十匹就是三百两,一百匹就是三千两,郭老板那样的好院子都能原价买几座了! 这便是京城气象么? 果然不凡。 明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汗毛倒竖,但她反而感到一股奇异的平静,便如受到过份惊吓的人反而叫不出一样。 她仿佛成了局外人,听见自己冷酷开口,“一百一十五两,不包税和各项开销。” 做买卖的,不讨价还价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高管事张口喊一百,必有余地,三两五两的往上加没意t思。 “好。”高管事竟一口应下,干脆利落。 他的底价是一百三十两。 明月:“……” 该死的,要低了! 明月暗自懊恼,还是经验不足啊! 可她实在想象不出,到底是什么人肯花一百多两银子买一匹成本十几两的染色布! 不,不止一百多两银子,算上各项开销,也许“锦鸿”的最终售价会超过两百两! 二百多两一匹的染色丝绸! 五匹布就够在杭州城内换一座很不错的宅院了! 明月简直不敢继续想下去,都疯了吗? 这还是她熟悉的布料买卖么? 高管事终于能安心吃一口茶,借着吞咽的动作掩去唇边一抹笑意。 终究还是年轻啊,没经验。 不过这样的年纪,也算难得了。 只怕下回就不好糊弄喽。 “江老板稍坐,我去去就回。”高管事起身便走,快马加鞭去掌柜的家中如此这般禀告了,商议启程事宜。 掌柜的大喜,手书一封,用了自己的印章,亲自命心腹走一趟,又命高管事便宜行事。 高管事跑出一身汗,领命便走,出来的路上迎面撞着少东家沈云来,脚下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二十出头的沈云来年轻力壮,一把将他从下头捞起来,笑道:“高叔,恁老素来稳重,今儿着急捡元宝去不成?” 高管事扶着他站稳,按了按歪掉的帽子,闻言亦笑,“少东家说笑了,不过真论起来,跟捡元宝也差不多喽。” “哦?”沈云来知道他不打诳语,双眼微亮,“什么大买卖值当的您这般?” 高管事四下看看,沈云来微微弯下腰去,便听他附耳轻语,“这几日风头正劲的霞染,少东家可曾听说?” 霞染?好陌生的名字。 凡名字必有出处,“霞”因何而扬名?绚烂而艳丽,于是沈云来立刻将其与连日来在上层达官显贵间流传开的神秘丝绸联系起来。 果然是大买卖! 做这类买卖,比起赚钱,更像是抢在所有人之前抓住敲门砖。 要让贵客们知道,别家弄不来的稀罕货,锦鸿能弄来! 只要能在贵人们心里留个影儿,比赚多少银子都可贵。 高管事对他的敏锐极为赞许,忍不住多说两句,“可惜远在杭州,这不……” 杭州,那就少不了坐船,沈云来往父亲所在的书房看了眼,“还是借陈大人之名?” 高管事就有些尴尬,没说是,但也没否认。 沈云来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既如此,我也去长长见识。” “这……”高管事一怔,迟疑道,“少东家,下回吧,啊,下回,此事十万火急呐!” “我随时可以走。”沈云来平静道。 像他们这种人家,常年与各处衙门打交道,路引什么的,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至于行李,更是无稽之谈,只要有银子,外面什么买不到? 高管事张了张嘴,终于败下阵来,不再绕弯子,“过两天各衙门便要封印放假了,您这铁板钉钉的姑爷,不亲自上门拜访不好吧?” 一来一回,算上验货,再快也得四十多天,回来都该进二月了! 沈云来的眼底迅速划过一丝不耐,一抬手,“您自去准备,父亲那里,我亲自去说。” 见高管事还有些欲言又止,他又道:“他老人家会同意的,陈大人也不会介意。” 说罢,他丢下高管事,转身往书房走去。 陈大人缺的真是一个女婿吗? 不,他缺的是银子,大把大把的银子! 只要能弄了银子来,莫说不拜年,他沈云来一辈子不回京都不要紧。 “姑爷”? 呵,外人不知道的见不得光的,又算哪门子姑爷,登的甚么门! “哎,这!”高管事原地一跺脚,埋头就往外走。 不管了! 反正我接了掌柜的命令,这就要去了,您去不去不干我的事儿!即便掌柜的同意了,您追得上就来,追不上就算! 忙着挣钱呢,我谁也不等!掌柜的来也不好使! 高管事是真心喜欢挣钱,四十多岁的人了,往来如风,明月的茶才换第二壶,他就抹着汗回来了,连珠炮似的说:“妥了,明儿午后咱们先走官道南下,在王盘渡口改漕运……”【注1】 漕运?! 官船?! 难怪生意这样屹立不倒,原来是真有靠山啊! 明月的心脏有片刻停跳,面上却强作镇定,“腊月天,北方河面还冻着吧?” 高管事胸有成竹道:“漕运主干道中央位置终年不休,自有专门的船破冰,况且又是大船,可吃深水,细处自可破冰南下!” 小船就不行了,船体轻、吃水浅,走不多久就给冻上了。 来京城不到一月,明月已经被各路人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花式手段百般洗礼,若说一开始还憋不住,如今俨然已经有些麻木了。 辞别高管事之后,明月直奔开封最大的染料铺子。 “霞染”三款布料用到的染料数量极多,那些染料来自全国各地,虽然杭州都能买到,但许多品种产地偏北,或是有特别渠道可以直通京城的,售价会比在杭州采买便宜许多。 若一切真沿着高管事预期的那样走,要不了多久,若干染料的价格便会飞涨,此时不囤货,更待何时? 即便不涨价,反正日后她还会多多染布,早晚用得上,亏不了! 只是染料可真贵啊! 尤其是几样稀有的矿物染料,或因着实稀缺,或因从番邦远道而来,身价倍增,价格堪比黄金! 那都不按“两”卖,按“钱”,“一两十钱”的钱! 就这么着,店主还是一副“出了京城你上哪儿找去”“爱买不买”“你不买,有的是人买”的冷淡。 各样染料买了几大包,花了明月一千一百多两银子! 最小的那三包花的最多,占了近七百两! 一千多两啊! 拿刀割脖子放血有这么快吗?! 但明月还是咬牙买了。 她记得之前朱杏提到过这几样的名字,还惋惜杭州买的不够纯不够好…… 见了现钱,掌柜的才算露了笑模样,活像变了个人似的,主动招呼伙计帮忙收拾,额外包裹,还送一只严丝合缝的结实木箱。又问明月住处,要帮忙送货。 他好奇地问:“您买这么多干嘛呀,都够使好几年了。可是哪里要做壁画?” 除了大型壁画,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能有这般消耗。 明月心道,这我能告诉你吗? 买完染料,明月又购入若干土仪,一边买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七娘的,春枝的、朱杏的……” 苏小郎就在旁边,给他银子自己买喜欢的就完了! 除了一直跟着她的心腹,还有薛掌柜的、绣姑一家的,固县孙都头夫妻、王家酒楼林太太等人的,哦,还有徐州吴状师等等。 芳星一家是好租客,在绣活儿方面做得极好,不能忘了。 隔壁谢夫人也是个好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嘛,她男人又在衙门里做,自己长期不在家,万一有个什么事,提前处好关系,到时候也方便张嘴。 另有城外织坊的徐掌柜夫妻,最近几个月不光承包了湖丝供应,还帮忙引荐了朱杏这个人才,功不可没…… 这些都算亲近的自己人,另有赵太太等几位长期稳定的大客,也得送些礼物,只不必这般亲昵细致,但求光辉璀璨罢了。 以往没细细数过,如今再一看,我认识的人还真不少呀!光置办礼物就花了数百两之巨,明月暗暗惊叹。 不过话又说回来,人脉也好,朋友也罢,皆需用心维护。 便如河道,有进有出才得万年不枯,若只出不进,什么真心经得起这百般磋磨?早晚得散伙。 几个时辰逛下来,光各色土仪便买了一车,反正这次回家由高管事那边安排大船,就当她占点便宜吧! 傍晚,明月去找常夫人告别,颇为不舍。 豪商 第79节 常夫人好像早就料到她待不久,听说要提前回南,并未多问,只叫她小心,又命莲叶帮忙打点行囊。自己特意去取了花样繁多的几十刀纸、十几管不同用途的笔、十几条各式各样的墨,另有两个砚台、一个笔架,还有一整套的四书五经。 她知道如今的明月买得起这些,但……亲近的人送的,总归不同。 明月被这个架势吓了一跳,“夫人莫不是让我考个状元?” 这可是四书五经啊,多少寒门学子都未必买得起一套,您就按头让我一个商人读了? 常夫人失笑,笑过后方正色道:“俗话说,商场如战场,你既投身此道,便要精进,读书可以史为鉴,亮眼明心,读得越多,你的买卖就做得越大,走得t也越稳……纵然再忙,日后也不可懈怠,功课也要常做,来日我要考你的。” 商人来钱太快,面对的诱惑太多,而明月又太年轻,哪怕天资过人,也未必知道人心会有多么坏,世道有多么险恶。多读书可观前车之鉴,至少能提个醒。 明月乖乖应下,认真记在心里,行了个礼,转身跟莲叶去取东西。 莲叶有些失落,边指挥小丫头们打包边嘟囔,“怎么这么急?前儿就不在家,我还想带你去看放烟火的呢,正月十五的花灯也漂亮极了……这边还有好多好吃的呢!你光吃了汤包,可吃过马家的炙羊肉?尝过孙家的烧鹅?品过唔……” “你真要馋死我呀!”明月一把捂住她的嘴,悄悄把武阳郡主给的十二花神发钗中的荷花钗子给了她,“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说不定我什么时候还来。” 另外还有几份谢礼,分别给这几日对她照顾颇多的几位嬷嬷。 “郡主给你的,你自己留着戴嘛!”莲叶掰开她的手,嘴上推辞,却任明月帮自己戴上,“好看吗?哎呀,我今儿穿了红的,不配,赶明儿换上绿的才好看。” 明月笑着用肩膀撞了她一下,“姐姐俏丽,穿什么都好看。” “你这张哄人的嘴啊,”莲叶皱皱鼻子,笑着往自己房里走了一趟,回来时就多了一个小包,先打开那个细长的小盒子给她看,“不能白让你叫了姐姐,这是前儿夫人赏我的蜻蜓玉簪,我还没上过头呢,给你吧!另有两个笔直如意的银锞子,都带着眼儿呢,你拿个红绳穿了,戴在腕子上也好看的。” 明月美滋滋收了,又听莲叶道:“说定了,你以后可还要来呀。” 如今老爷做了京官,她跟着夫人,只怕要一辈子待在京城了。 “好!”两个姑娘像小孩子一样勾了手指。 ----------------------- 作者有话说:昵称“收紧核心”的朋友在吗?使用了你推荐的名字“云来”!因为“林”姓有别的安排,另外声母“s”配“y”发声更顺畅一点,所以只用了名,京城老字号绸缎庄少东家,沈云来。感谢! 【注】“新闻”一词由来已久,宋代《朝野类要》记载“新闻”指民间小报,与官方朝报形成制度性区分。唐代李咸用诗句“多少新闻见,应须语到明”印证该词早期指代新近传闻。 【注1】宋代北方有漕运,但基本为官用,大运河主干很少用作民用,基本都做粮道、木材和军需等国家大事通道,而且因为维护成本和难度太高,北宋末年漕运四渠就先后废弃了。 第55章 次日一早,明月和苏小郎驾着马车,按照约定出城与高管事汇合。 “这位是?”明月看着他身边的年轻人问道。 二十出头,穿戴考究,举止从容,眉宇间还有些读书人的温文尔雅,绝非寻常伙计。 “这是我们少东家,”高管事笑道,又对沈云来说,“这位就是江老板了。” “我姓沈,双名云来,幸会。”打从明月出现那一刻起,沈云来便目露惊叹,此时仍未完全平静下来,“真是没想到,名动京城的霞染竟出自这样年轻的一双手。” 来之前高管事就提醒过,说那位江老板极其年轻,叫他不要惊讶。但亲眼见过之后,沈云来才真正明白这个“极其”意味着什么,高管事又为何一定要亲自走一趟。 “您过誉了。”明月谦虚道。 又是一位少东家。 迄今为止,她和手下的人接触过两家少东家,平心而论,感官都非常差,因此对这三个字很有点杯弓蛇影。 进货而已,犯得着同时出动一位大管事、一位少东家么? 不过一匹一百一十五两,一百匹就一万多两了,绝非小数目,又是头回合作,谨慎些也说得通。 沈云来还要说话,一个伙计自远处跑来,“少东家,高爷,人都齐了。” “走吧。” 高管事一招手,沈云来便暂时止住闲聊,温和地问明月东西多不多,是否需要帮忙。 明月道谢,“我们人少,行李都在车上了,一发赶着就是。只是需得麻烦您在下个渡口附近停一停,我们去还马车。” 这马车太大太好,租金太贵,带着回杭州不合算。不如先去车马行打个招呼,续租几日,请他们的人跟着去码头,帮忙将货转到船上之后,那人便可带着银子驾空马车回去,两不耽搁。 而杭州城中她的宅院门口就有小河,大可以在码头停靠后直接雇船运到家门口,算上搬运,几十个钱就能得,极便利的。 明月朝苏小郎使了个眼神,后者一甩马鞭,额外拴着两匹马的马车便哒哒走起来。 “好马!”看见那两匹骏马,沈云来赞了一句,“江姑娘也擅骑?” 江姑娘……明月其实不大喜欢这个称呼,但对方似乎并无恶意,且是头回见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算不上,刚学。” 住在常夫人家这几天她也没闲着,得空就让苏小郎教自己骑马。她本就很会骑骡子,二者颇有相通之处,上手很快,只差经验了。 “江姑娘年轻聪慧,一定学什么都很快。”沈云来爽朗道。 莫不是个自来熟?原本明月还真想骑马上路的,可沈云来如此健谈,简直什么都能捡起来说一说,她忽然就不想骑了。 明月只在心里想了一下,怎料沈云来竟似看出来一般,“想必这些日子江姑娘十分辛苦,接下来又要赶路,是我孟浪了,还请上车歇息。” 说完,行了一礼,主动退开。 明月微怔。 观察如此细致入微,真不愧大商贾之后,着实叫人讨厌不起来。 她微微吐了口气。 总算遇到一位名副其实的少东家,而不是什么动辄杀人,或是干脆想吃软饭的…… 沈云来离开之后,周围顿时安静下来,伴着有节奏的车马行进声,明月真的睡着了。 马车内连同后车板上都塞满给各路亲友的礼物、染料,很挤,根本躺不平,但过去十几天她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不是在外奔波,便是在内奉承、学习,尤其在武阳郡主府那段时光,恨不得睡觉都睁一只眼,身心俱疲。 哪怕在常夫人家短暂歇息,还要跟嬷嬷补课,穿插着跟苏小郎学骑马,又要关注外界对霞染的反应……所以明月硬生生坐着睡着了。 中间一行人停靠用饭,沈云来并未出声,隔着几步以眼神示意苏小郎:可要请江姑娘下车? 苏小郎往马车里轻轻叫了两声,没听见明月有回声,便知她累坏了,睡得熟,便不许人打扰,自去端了饭来,守着马车吃了。 虽说高管事很和气,那位少东家暂时也彬彬有礼,锦鸿也是远近闻名的大铺面,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得警惕着些。 吃饱了饭,苏小郎又额外要了几个肉包子、半斤烧肉,拿竹筒灌了热热的米粥,连带食盒一并塞进马车里,预备着明月醒来后吃。 快马加鞭走了几日,明月也勉强歇过来,先去车马行如此这般说了一回,额外请了一名车夫跟车,苏小郎也同他一并坐在车前看货。 明月这几日都快在马车里睡成僵尸了,浑身僵硬酸痛,便揣好银票下来骑马。 趁晌午大家停下吃饭的空,她骑着武阳郡主赏赐的马匹走了一段,确定没有问题,这才放开胆子骑。 有点冷,但车里实在太挤,又颠簸,一会儿四肢便没了知觉,又刺又痒,倒不如骑马来得痛快。 沈云来的目光从马儿后腿的印记上一扫而过,赞她有天分有胆量。 他的表情、语气都极尽真诚,赞美亦点到即止,叫人觉得一切都发自真心。 努力学习的成果被人及时肯定,实在是一件开心的事,饶是明月百般警惕也不得不承认,沈云来此人,确实很讨人喜欢。 两日后,众人抵达约定的王盘渡口。 正值腊月下旬,寒风肆虐,河面大多封冻,渡口上十分冷清,只孤零零泊着一艘两层官船,前后几面幌子在西北风中猎猎作响。 明月抬头望了眼,发现每一面幌子上的称谓、官职都不尽相同,有的还很长。【注1】 她对官场知之甚少,一时分不出是几品,且不理会。 就算知道了又如何?作为合作伙伴,于情于理她都不能越过锦鸿的人去撬动人脉。说得再刻薄些,她算什么牌面人物?撬得动么?! 既然不可能,那就干脆不想了,想多了头疼。 王盘渡口位置特殊,有南北几条水系交汇,听说附近还有温泉,t地脉都是热的,故而很难冻透。就好比现在,哪怕河面冰封,河心处的冰层也不厚,大船一碾就碎。 锦鸿有四辆车和马匹若干,还有十来个伙计,额外的随从小厮等等,这些人又带着各样器具,登船后再装上能吃二十天的柴米油盐和,另有够用三五天的干净淡水几十桶。 大大小小合计几千斤装上去,明月便渐渐听到细碎而清脆的破裂声:原本与河面冻在一起的船体吃水下沉,将冰层撕裂了。 怕冰块之间四处粘连,装货期间,还有水手腰上绑着绳子吊下去,用木棍一点点敲掉船底的冰坨。 待一切装载完毕,船只吃水便很深了,余徒足以自行破冰。 登船之后,众人顿感轻松,明月与苏小郎也分别得到一间不算特别宽大,但绝对能舒展四肢躺下休息的独立小房间。 冬半年南下顺风顺水,速度极快,走的是取近取直的漕运,坐的又是官船,几乎无需沿途盘查,最多半月便可抵达杭州。【注2】 坐船的日子有些无聊,明月每天除了固定时间去甲板上活动手脚之外,基本都待在屋子里,试图读书、练字。 如今她倒是不晕船了,奈何冬半年风浪大,船只难免晃动,做不得精细活儿,实际能用来读写的时间并不多。 之前是没得睡,现在却是天天睡,睡得头疼想吐。 没法子,她只好找水手借了钓具,去外头垂钓打发时光。 不曾想高管事也在。 船上风大,他裹得跟头熊一样,脚边还有一只木桶,提着钓竿的样子很像那么回事儿。 船体虽大,但适合垂钓的安静位置并不多,明月径直过去跟他打了声招呼,隔开几步坐下。 高管事回了一声,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道:“这里鱼多。” 明月就往那边蹭了蹭,想着等会儿闲聊也方便,然后顺势往他脚边的木桶里瞄了眼:空的。 明月:“……” 多个鬼啊! 过了会儿,百无聊赖的沈云来也提着钓竿、桶子来了。 三人排排坐,对着涛涛江水谈天说地。 高管事有资历,见多识广自不必说,难得沈云来竟也饱读诗书,出口成章,看起来不像什么商户之子,竟像是预备下场的正经儒生了。 “我虽不进学,却在各地见过许多读书人,”明月便赞道:“小沈掌柜这般才学,又是这样的品貌,比他们一点不差,来经商着实屈才。” 士农工商,再没有比夸赞一名商贾像读书人来得更真诚的了。 当今天子还是比较圣明的,虽说商贾地位依旧不高,但只要查明身家清白,商人之子缴纳一定钱财后亦可科举。 沈云来温润的面上难得显出一丝尴尬,短暂的尴尬后便坦然笑道,“承蒙江姑娘高看,奈何我是样样稀松……” 如此坦荡,倒叫明月佩服。 豪商 第80节 三人乃此次旅途中的全部话事人,旁人只见他们在甲板上谈笑风生,心生敬佩,却不见一个多时辰后俱都空杆,趁着人少灰溜溜逃跑…… 还是那些水手们捞了不少鱼,晚间结结实实炖了一大锅,三人俱都一言不发,沉默着吃了许多。 不是,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们怎么可能钓不到?! 明月幽幽望向高管事,后者强行解释,“垂钓之乐,在其本身,何必执着?” 明月:“……” 我听你胡说八道。 大约是一并空杆过的缘故,三人亲近不少,经常凑在一起聊天,明月还跟着他们学会了下围棋。 当然,只是知道规则的“会”,距离“精”还差十万八千里。 奈何高管事到底略有了点年纪,又久不离京,熬了几天便有些精神不济。 倒是沈云来年轻体壮,日日垂钓,日日空杆,仍乐此不疲,又时时替高管事问候明月,一口一个“江姑娘”。 得知明月是第一次进京,沈云来便说起京城各处名胜,“城中有名的酒楼自不必说,招牌菜便极好,另有城外几处庙宇的素斋也极有滋味……等你下回进京,务必使我做东道。” 他生得俊秀,更兼见多识广、言辞风趣,平心而论,与他交谈确实是一种享受。 明月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等到了杭州,自是我的东道。”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说到杭州,沈云来面露向往,“也不知江南是个什么样。” 这个我熟啊,明月又将之前对武阳郡主讲过的讲了一遍,听得沈云来时而心神激荡,时而眉头紧蹙,看向明月的眼神也很有些一言难尽: 怎么会有人好的坏的一锅烩…… 有关景色人文,明月能说的都说了,至于日常经营么,那是一问一个不吱声。 生意场上最忌讳交浅言深,纵然已签了文书,可银子还没拿到手呢,明月可不敢对京城的老字号掉以轻心。 沈云来心思细腻,见明月不想说,便不再问。 就这么过了两天,明月实在忍不住纠正道:“小沈掌柜,您还是唤我江老板吧。” 严格说来,江姑娘这个称呼没有太大问题,但二人相识至今不过寥寥数日,未免显得过分亲昵。 而且明月喊他们一个“高管事”,一个“小沈掌柜”,可对方却是“江姑娘”,前者是生意场上的正经称呼,后者却只是一个男人对女人。 明月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都像是在堂而皇之的将自己这些年挣扎努力所得来的一切成果轻描淡写地抹去。 看似只是一个称呼,实则是对她的彻底否定。 这让明月觉得不舒服,而不舒服就一定要说出来。 沈云来温润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不过转瞬即逝,很快便歉然道:“江老板年轻干练,我自觉一见如故,失了分寸,着实冒犯了。” 对嘛,江老板就动听多了! 明月忽狡黠一笑,“既是无心,沈少爷不必介怀。” 沈少爷……沈云来忽然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这个称呼似乎也无不妥,可经过刚才纠正的那一出,他也觉得疙疙瘩瘩的,仿佛对方在称呼什么不学无术的二世祖一般。 沈云来垂眸细品,旋即失笑,主动与明月斟茶致歉,“实我之过。” 今夜风浪有些大,船上无人入睡,沈云来便去高管事房内说话。 “这趟虽有些仓促,倒也可以顺道进些正月新货,若有珍奇舶来品,也可运些回去……”京中需要打点之处太多,高管事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了半日,却见自家少东家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便清了清嗓子。 沈云来回神,突然开口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高叔,您觉得那位江老板是怎样一个人?” “胆子大,有闯劲,年轻却老练,至于旁的么,”高管事想了想,摇摇头,“不好说。” 这几日他越发看不透了。 若说有靠山,为何仅一个护卫跟随?处处捉襟见肘。 若说没靠山,她才几岁?又是怎么舞到皇亲国戚跟前去的?白手起家做得这般,未免太惊人。 这一趟他亲自过来,便是想摸摸底,若果然是她自家做的,日后相处说不得要添三分尊重;若不是……他倒想看看那位藏在暗处的染匠究竟是何方神圣,撬不撬得动。 京城之大,俯瞰四方,难道还比不过区区一个杭州城么? “我倒觉得,是个有意思的人。”沈云来斜靠在椅背中,姿态比对外时松弛许多。他眼中倏然泛起一点笑意,将白日称呼一事三言两语说了,“我从未见过如此年轻,却又如此绵里藏针的女子。” 说她锋芒毕露吧,大部分时间却极其能忍;可说她和气生财吧,却偏偏在某些小事小节上斤斤计较。 高管事鲜少见他这般感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少东家。” 沈云来正端茶来吃,便听他幽幽道,“你我脚下踩的船,可是姓陈呐。” 沈云来吃茶的动作顿了顿,眼底笑意褪得一干二净。 驶入两浙路后,胜利在望,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因素日这段河道极其繁忙,当地水司衙门时常清理,中央水深,并无礁石,更兼如今年关刚过,船舶不多,河道空旷,高管事便命人日夜兼程,于正月初十一早便抵达杭州。 此次北上,发生了太多事,再回杭州,明月竟生恍如隔世之感。 她分明还是那个她,但无论心态还是见识,终究不同了。 晨起有雾,天暗沉沉的,船只被迫放慢速度,缓缓向北面水门靠拢。 杭州暖和,冬日河面也鲜少结冰,只偶尔有些薄薄的冰茬,轻而易举便被船只驶过时推起的水波带动、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未t出十五,码头上安安静静停靠着无数大小船只,却鲜有人影,唯余浪花周而复始的刷刷冲击声。 浓雾中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另有几分诡异的美感。 明月曾经极度讨厌南方湿漉漉的空气,它们让一切都变得潮湿粘腻,发霉腐坏,叫她一遍又一遍的起疹子……可此时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水雾,竟也感到亲切。 屈指一算,整段水路航程也不过二十天,回想起当初自己入京路上的辛苦,明月不禁感慨,这便是权势的甘美吧…… “江老板,”沈云来亲自过来提醒,“船马上靠岸了,不过需得与水司衙门交割,大约要过半个时辰才下板。” 漕运河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走的,入港后另有本地衙门来查,各项文书核对无误后才能放行。 “多谢。”明月点点头,出门看时,苏小郎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了。 “东家,都在这里了,您先歇着,我来就好。我已同他们打听了,码头依旧有帮工可雇,等会儿我先去找船……”往京城去了一趟,苏小郎也是历练了,行事大为稳重。 船只已缓缓入港,码头的人正以灯火和哨声指引,甲板上数十个水手都忙碌起来,拉帆的、扯绳索的、准备艞板的……各色吆喝混杂着各样动静一起迸发,之前还空荡荡的甲板上突然热闹起来,原本静止的水雾也随之翻滚。 高管事也披着斗篷出来,见明月也在,“江老板家居何处?我们带了车马,叫伙计们将行李一发送过去。那些货也不敢劳动,我自派人过去取就是了。” 到底交情不深,明月不想过早暴露住址,尤其是染坊,便笑道:“不必麻烦,下头多的是人,随意指两个装了船就走。至于货么,我回来仓促,只怕那边还没有准备呢,不如两日后我送到贵店去,或是干脆拉到这码头来,岂不方便?” 高管事也笑,“是我心急了,既如此,两日后店里见吧。” 口说无凭,货物到底怎样,还得现场验一验才好。 说话间,艞板已放下去,高管事亲自下去与水司衙门的人交割,过了约莫一炷香,有个伙计蹿上来,“少东家,江老板,可以走了。” 沈云来不急着下船,点了几个伙计,“帮江老板将行李搬下去,再雇条船。” 明月道谢,看了苏小郎一眼,后者会意点头,暂且留在船上看着众人搬运,以防有人毛手毛脚弄坏了,她则先与沈云来下船。 天稍稍放亮,但雾却仿佛更浓了些,隔开两丈远便看不清来人。 明月俯视着地面,见岸边密密麻麻挤满火把、火盆,直照得周遭一带亮如白昼,雾气早被驱散,只剩下阵阵黑烟。 码头,岸边,火把……明月立刻回忆起当初郭老板之事,眼睛也自动在人群中扫视,嗯? 跟卞慈视线交汇的瞬间,二人心中齐刷刷冒起一个念头: 怎么又是你! 过年不休息的吗?! 相较明月,卞慈的心情显然更复杂,因为她这次是从官船上下来的! 卞慈手按刀柄,不去看高管事递上来的文书,只朝明月抬抬下巴,“那是谁?” 文书有什么用?这些奸商都是做惯了的,必是天衣无缝,看也白看。 “哦,我家大人的一位亲戚晚辈,”高管事睁眼胡诌,“顺道来杭州。” “亲戚?”卞慈睨着他,几因这般近乎肆无忌惮的谎言嗤笑出声,“她一个几代死绝了的杭州孤女,哪里来京城做官的亲戚?” 孤女?竟真是杭州人不成?高管事心中嘀咕,面上却不含糊,笑道:“大人说笑了,谁家没有几门远亲呢?只是如今世道炎凉,世人难免疏远罢了,我家大人则不然……” 刚下船的明月看着卞慈的视线越过高管事的肩头,直直望到自己脸上来。 沈云来顺着望过去,“旧识?” “算是吧。”明月糊弄两声,远远对卞慈颔首示意,然后便大大方方指挥人装船。 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我就是个顺路搭船的!怎样? 直觉却告诉沈云来,事情恐怕不像她说得那么简单。 官员和商贾,若熟悉,要么彼此敌对,要么官商勾结,可看着两位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有勾结的。 正想着,卞慈就径直往这边走来,沿途所过之处,火光在雾气中飞舞,映出的阴影笼罩了他大半张脸。 高管事面色微变,本能地想追上来,却被娃娃脸拦住去路。 他笑嘻嘻拔刀,“跑什么,可是做贼心虚?” 雪白刀锋在火光下闪闪发亮,高管事干笑,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差爷说笑了,年轻人不懂事,唯恐冲撞了大人。” 不懂事?娃娃脸扭头看看明月,心道她可太懂事了,跟我们打了多少回照面,回回不一样,愣是一点狐狸尾巴没揪住! “敢问大人如何称呼?”走近了,沈云来看清卞慈身上官袍,也为他的年岁和品级吃了一惊。 卞慈不理他,对明月似笑非笑道:“明老板真是不辞寒暑,”他又看了看那艘官船,“很神通广大么。” 如今竟混起官船来,好生阔气。 明老板?她不是姓江么?这个念头只在沈云来脑海中闪了一瞬便迅速退避,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于公,锦鸿还等着明月交货;于私,她是个年轻姑娘……沈云来借着行礼的动作上前半步,恰好横在明月和卞慈之间,再次开口,“此乃户部陈……” “没听过,不认识,”卞慈干脆利落地打断,阴恻恻笑了一声,“究竟是不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沈云来神色一凌,胸口泛起一点火,语气也不那般恭顺了,“大人说什么,草民听不懂。” 虽说民不与官斗,可他们到底是打着陈大人的名头来的,代表着陈大人的体面,亦不可过分卑微。 装聋作哑,卞慈嗤笑出声,忽话锋一转,“方才那厮说你们是远房表兄妹,我看不像。” 豪商 第81节 沈云来几乎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不对:哪怕事态紧急,高管事也绝不会未经商议便在外乱讲,这样岂不容易露馅? 好险,此人锋芒毕露、咄咄逼人,根本不给他回神思考的机会,险些就上当了! “大人说笑了,这位姑娘是陈大人安排的,我等岂敢细问?”沈云来再开口时,已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从容,“倘大人有疑,大可往京中去信,至于旁的,请恕我等无可奉告。” 他在赌,赌眼前的年轻官员不敢质问比自己品级高的京官,也在赌对方的上司不愿轻易得罪人。 一诈不成,卞慈也不失望。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姓明的性狡如狐,认识的自然也非善与之辈。 他只是盯着沈云来看了会儿,上前一步,重重撞在他肩上,咧嘴一笑,“很好,我会问的。” 他心里有一张长长的嫌犯名单,一个都别想逃。 ----------------------- 作者有话说:【注1】宋代官制极其复杂,且变化很快,有头有脸的官员基本上三重官职加身,细分实职、虚职、加职什么的,权力看实职,俸禄待遇看虚职,光宗耀祖、荫蔽子孙再看荣誉加职……但很多时候也有例外,反正就是很乱! 【注2】有资料记载,宋代开封到杭州水路约1200公里,如果白天行驶、晚间休息,顺利的话二三十天就能到,本章节中开封段上冻,明月等人走了几天陆路后才做的船,本身就短了一截,又是冬半年顺风顺水,半个月还是比较合理的。 第56章 锦鸿准备充分,娃娃脸那边查不出任何明面上的不妥,此事早有预料,双方都不意外。 高管事暗自松了口气,朝沈云来招手,示意他赶紧走,不要节外生枝。 高管事已许久不亲自来杭州,之前只隐隐听说这两年新来了个官儿,十分难缠,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当真软硬不吃、六亲不认。 沈云来半边身子都被撞麻了,强忍着没动。 他看见了高管事的动作,又看看明月,脚下迟疑。 明月点头示意,“无妨。” 双方只是合作而已,到了地头就要各看本事了,更大的风浪她都闯过来了,这点儿还要靠别人么? 那边高管事还在看着,沈云来在心中飞快权衡一番,终究还是自家产业占了上风。 与卞慈擦肩而过时,沈云来袍袖下的手都捏紧了。 今日之辱,来日必报! 沈云来一走,明月便听卞慈阴阳怪气道:“做点小~买~卖?” 惊动官船小买卖? 明月:t“……” 什么死动静! 她才要说话,却见卞慈突然笑起来,轻轻吐出几个字,“世上本无江明月。” “世上本无江明月……” 霎那间,明月脑中仿佛有冬日惊雷炸响: 他知道了! 不对,纵然他知道了又如何? 我的名字早已正式写入本地户籍卷宗内,今年的人头税、商税也交了,哪怕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是杭州女户江明月! 是了,但凡有切实证据,依照他的强硬做派,一早便下令拿人了,何必打嘴官司! 明月不躲不闪看回去,“叫您失望了,我活生生站在这里。” 有本事,你让衙门里的人贼喊捉贼啊! 卞慈哈哈笑了几声,竟不纠缠,转身就走,边走边抬手摆了摆。 路过娃娃脸身边时,丢下一句“放行。” 娃娃脸还刀入鞘,招呼手下归队,末了扫过明月,竟远远冲她挥了挥手,一副旧友重逢的模样。 背过身去的瞬间,他低声问卞慈,“头儿,不抓?” 卞慈瞥他一眼,他缩缩脖子,自知说错了话。 那些人文书齐备,无论京城也好,杭州本地也好,关节早便打通了,告上天庭也无用。 过了会儿,娃娃脸又忍不住抱怨道:“商税缺口渐大,这些人越发肆无忌惮了,区区商贾,竟敢滥用官船做漕运。” 江南盛产丝绸、茶叶,承担好大一截税收,一年产出多少、该往朝廷缴纳多少都是有数的,近年来茶农、桑户、织坊越来越多,可上缴国库的商税却有下滑的势头,这不明摆着有鬼么! 天灾、天灾,哪儿那么多天灾! 皇上怪罪户部,户部下压地方,地方要追究的,自然是各路衙门。杭州乃水城,水司衙门首当其冲,上上下下年都不能过、家也不敢回,每天一睁眼就是各处拿人,靴底都快跑冒烟了。 然而能被他们抓到的大多是小鱼小虾,真正的硕鼠脑袋上都顶着一个字:“官”! 娃娃脸身边的同僚也跟了两句,“上头的大人们只管动嘴皮子,哪里理会下头兄弟们的死活?还当咱们赏景享福呢!” 这些经商的都精得跟鬼似的,谁还老老实实蹲在家里等着被抓么? 别的衙门到时辰散了回家,可他们呢?从早盯到晚,一天也不敢歇,熬鹰似的。 干得好,未必有功;干不好,错全是他们的。 又要马儿跑,又不给吃草,挣那点俸禄够做什么的! “行了,少说几句。” 抱怨能改变什么吗?不能。既然不能,就把嘴闭上,抓紧干活。卞慈按在刀柄上的手指点了点,“挑几个机灵的,盯着那一老一少。” 官场不好下手,那就从商场来!斩断手臂,看他们还怎么捞! 娃娃脸摩拳擦掌嘿嘿几声,又问:“下回换人怎么办?” “再抓。”卞慈平静道。 次数多了,打得痛了,要么老老实实缩回去,要么气急败坏自乱阵脚,总会有收获的。 “得令!”娃娃脸飞快地点了四个人,朝身后努努嘴儿,那四人立刻原地脱下袍甲,游魂般散了出去。 “那位明老板呢?”娃娃脸问。 卞慈沉默片刻,“先不要打草惊蛇。” 眼下对她,还真没有什么法子。 确认明月身份有异,实属意外。 月前他偶然在一次宴会中听同僚后怕,说竟有一名外地流窜过来的通缉犯更名换姓后在本地落户了!若非有外地衙役来此地递交文书时意外撞见,听出那厮口音和户籍对不上,随口问了一句,险些被他瞒天过海蒙混过去! 卞慈立刻就想起了明月。 是了,她分明是北方人长相,讲的官话中也隐隐带着北地口音,可嫂夫人却说她是本地籍贯,这难道不是很奇怪么? 去户籍所在地打听之后,他进一步确定,此“江明月”绝对有问题:江老汉固然已死,邻居们却还有活着的,都斩钉截铁地表示江家几代人都死绝了,那江老汉连儿女都没活下来,自然更不会有孙辈。 然而户房那人却笑道:“这算什么?朝廷鼓励繁育人口,各地什么招不出?” 你别管这人是怎么来的,如今既已上了正经户籍簿子,只要没抓到她犯罪的铁证,那就是清清白白本地人! 瞧瞧,还是每年乖乖上税几百两的商人呢! 那就更没问题了。 朝廷要收税,地方衙门也要,本地父母官只要自己账面上好看,谁管你水司衙门如何? 卞慈感到荒唐。 难怪如此艰难,原来是层层相护! 荒唐之余,他竟丝毫不觉得意外,人活一世不容易,谁还没有点小心思呢? 就连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哪儿来的资格怪别人…… 但是,想妨碍他办差、升迁? 绝对不行。 杭州城内的雾比城外小得多,明月和苏小郎乘船入城,沿河道七扭八拐,抵达自家门口时天已大亮,明亮的晨曦一缕缕射下来,道道光柱在河面落下光斑。 苏小郎才去敲门,苏父的粗嗓门便响了起来,“谁啊?” “爹,是我!东家回来了!”刚回家就能见到父亲,苏小郎心情大好,难掩疲惫的声音中都透出雀跃。 “哎呦!”苏父忙不迭跑来开门,身后还跟着一口饭含在嘴里的春枝,“东家!” 见明月神情疲惫,春枝忙道:“快去歇着,有什么事稍后再讲,行李交给我们。” 听着熟悉的声音,明月打了个哈欠,突然困顿起来,“也好。” 她实在累了,纵然心里还在想码头发生的事,却也抵不住沉沉睡意。 到底是白天,明月睡了约莫一个来时辰就醒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开门就瞧见外头放着盛满干净水的脸盆和手巾,另有一个包着棉套的大铜壶。 必是春枝预备的,怕吵醒自己,所以没开门。 明月笑了笑,打开壶盖试试水温,干脆就在门口兑了热水洗脸。 吹了一路北方的寒风,杭州城内的冬风也显得温柔,不觉得冷了。 随着她洗脸的水声,春枝从隔壁窗子探出头来,“怎么不多睡会儿?” 明月抹一把脸,刚过了热水的脸上呼哧呼哧冒着汽,像一颗刚出锅的饱满肉包,“事情太多,睡不安稳,晚上再说吧。” 风一吹,立刻就清醒了。 春枝便推门走出来,“饿坏了吧,我才去桥头买了一碗你爱吃的红丝馎饦,还热乎着呢。” 不说还好,一说明月的肚子便吱哇乱叫,忙擦干手脸,胡乱抹了香脂,迫不及待回屋里坐下,眼巴巴搓着手道:“正馋这口呢!” 先喝一口汤,明月幸福地眯起眼睛,从肺腑深处挤出长长的一口气,“嗯,就是这个味儿!” 作为当初来到杭州后吃过的第一顿正经饭,红丝馎饦对明月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只有吃了这个,才觉得真的到家了。 “那爷俩儿呢?”她抽空问道。 “那小子还没醒呢,头回出远门,苏叔嘴上不说,估计也想儿子了,正在床边守着呢。”春枝笑道。 豪商 第82节 “嗯,让他睡。”明月一口气连吃好几颗红丝馎饦,转眼下去小半碗,唇齿间都是虾肉的鲜甜,“他这回立大功了,可累坏了,我得赏他!” 说话间,红丝馎饦见了底。 “我就知道你一碗不够,还买了油焖笋和鸡油三丁包子,”春枝托着下巴,笑眯眯看着她,又是骄傲又是心疼,“到底是京师,我瞧你气势着实不同了,不过也瘦了,累吧?可还顺利?” 明月塞了满口,突然脱了外衣,伸手从里面撕下来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也不说话,就这么“啪”一下丢到春枝面前。 “什么呀?”春枝好奇道。 “唔唔!”这会儿明月刚开胃呢,饿得快要发疯,又往嘴里塞了一个包子,一个劲儿拿下巴指着,示意她自己打开看。 “行吧,你自己喝水啊,别噎着。”春枝失笑,剥胡葱般展开一层层油纸,直到露出最里头的一点纸边。 特有的花色和图案映入眼帘,让春枝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她瞬间联想到某种可能,用力吞了口唾沫,指尖微微发颤,小心翼翼地挑起纸边,露出中间的数额: “一千……” 春枝整个人都从凳子上蹦了起来。 她两眼发直,原地呆了一会儿,又颤巍巍弯腰确认,然后嗷的一声。 叫之前,她甚至记得提前捂住了嘴巴! 真的是一千两! 下面的也是! 啊啊啊,若都是一千两,这得多少银子! 明月整个人都趴在桌上,笑得浑身发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春枝才回过神来,第一次不顾什么上下尊卑,扑过来劈里啪啦往她t身上拍了好几巴掌,“坏妮子,坏妮子!” 真是坏心眼儿! 明月心甘情愿挨了几下,然后抓着她的胳膊用力晃,“春枝,我成功了,成功了,发财了,咱们发财了!” “是的是的,你成功了!”春枝整个人都因为亢奋而涨红,她忍不住抱住明月的脑袋,在脑门儿上狠狠亲了一大口,又一大口,“我就知道你能行,你干什么都能行!” 真好,真好! 有这么一大笔银子,做什么都不怕了! 两人压抑着又抱又叫又蹦又跳,半晌才冷静下来。 春枝耳边回荡着明月叽叽喳喳的讲述,两只眼睛都被银票填满了,趴过去一张张数,将那薄薄的十二张纸数了一遍又一遍,“真好,郡主真是个好人!夫人也好!李掌柜那边也算得力,如今尝到甜头,结账颇干脆,每次回来的银子我都送到染坊大半。唉,七娘那边担子可不轻,前儿连着下雨,好几茬布都干不透,急得她带人拿扇子扇风!朱杏性子又左,大事上全靠她一个人撑着,前前后后想了许多法子,急得不得了,嘴上起了好几个大燎泡呢。前儿我去,见她在琢磨地龙,也不知这会儿成不成!你回来就好了……” 都没想到明月这么快回来,春枝一下子就觉得有依靠了。 随着队伍日益壮大,明月主心骨的作用也越发凸显,尤其这回还有几个新人,尽快给大家吃下定心丸还是很有必要的。 “行,”明月道,“下午我就去,先叫她把心安下来再说。” 原本是一万四千两,买染料和土仪花了一千五百多两,散钱她自己留着了,还剩一万二千两整钱。 “苏小郎呢,看这个架势,今夜他都不一定醒呢。”春枝收拾银票的动作一顿,“这么着,且叫他睡,叫苏叔陪你去,我在家收拾你们带回来的土仪,收拾好了就挨着送出去。左右都在附近,我只挑白天出去,也不怕有危险,如何?” “也好。”有人帮忙就是舒服。 稍后春枝烧水,明月结结实实泡了个热水澡,又换了干净体面衣裳,浑身舒畅。她又用了几块点心,先出门找钱庄换散银票。 如今正是四处用银子的时候,可一千两面额实在太大了,轻易示人容易惹祸不说,等闲铺面也找不开。 换完银票,明月又回来小憩片刻。 那边苏父也从春枝那里接了最新任务,正稀罕地用苏小郎的马复习骑术。 多年不骑马,也不晓得退步没有。 明月醒来后,活动着手脚过去,见状笑道:“好身手,您可真是威风不减当年呐!” 武阳郡主骑术如何暂且不提,下头人肯定不想惹祸,所以进献的马儿大多性格温顺。 好处是上手快,骑士不容易受伤,这也是明月能骑回来的最大原因;坏处也是上手快,因为它不怎么认主,谁骑都行。 这个特性对只想骑马作乐的贵族而言自然是好事,但对明月之流要经常出门的,恐怕就需要担心了: 容易丢! 不过马屁股上烙着印呢,有些见识的恐怕都不敢随便动……嗨,那都是后话了,不提也罢。 “嗨,当年哪儿有这么好的马!”苏父下来行礼问好,爱不释手地拍拍马脖子,“方才那小子醒了一会儿,胡乱吃了些饭,强撑着同我说了,这是郡主赏的,我还不敢信呢!” 又朝明月作揖,“全赖东家调/教,如今他也算出息了!叫我说什么好!” 郡主赏赐啊,郡主是谁?皇帝的侄女!正经皇室血脉!三十多年了,他做梦都不敢做这样的! 这是马么? 不! 这是光宗耀祖! 下次回家必须告诉父亲,也不敢对外张狂,只叫他老人家悄悄带着全家给祖宗烧香,烧大的! 明月大笑,“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走吧!” 两人跟春枝打了声招呼,将从京城买的染料筐架在马背上,揣着银子即刻出城。 骑马确实快,之前骑骡子要一个多时辰,这会儿撒开马腿狂奔,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 人高兴,能撒开腿在野外狂奔的马也畅快,长长的鬃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肆意飞扬。 “东家?!”看见明月时,七娘还有些不敢相信,“您不是在京城吗?” 算算日子,在路上过的年? 出什么事了? 明月过去用力抱了抱她,“放心,没出事,这些日子你的不易我都知道了,辛苦你了。” 七娘顿觉眼眶泛酸,险些掉下泪来。 这是一种被理解的欣慰。 她慌忙低头掩饰,眼睛抵在明月肩膀上,“这有什么好辛苦的……” 有生以来头回挑这么重的担子,带的又全是新人,七娘的压力可想而知,时常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她不怕苦,更不怕累,唯恐办砸,误了大事,叫明月失望。 之前她一直忍着,也觉得已经有些习惯了,可如今听明月这么一说,连日来的忍耐瞬间溃不成军,竟久违地生出一种想要依靠的委屈和软弱来。 明月心下了然,轻轻拍拍她的后背,估摸着她平静下来才松开,“以后就都好了。” 七娘用力点头,转身见朱杏等人也往这边走,慌忙站直了,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我是大管事,我是大管事,可不能在旁人面前示弱! 明月笑着看她,等人齐了,连高大娘都闻讯赶来,这才清清嗓子,高声宣布,“我从京城回来啦,货,都卖完了!” 众人先是一静,然后便齐齐欢呼起来,快乐的笑容洋溢在所有人脸上。 哪怕是后来的几个小帮工并不清楚明月轻描淡写的“卖完了”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妨碍她们一并分享这份喜悦。 做买卖就怕卖不出,既然卖完了,以后的生意自然会越来越红火,我们也就能长长久久的有活儿干! 对寻常人而言,有活儿干就算天大的好事。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明月真挚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划过,“这个月,所有人都领双份!” “好!”苏父带头叫好,洪钟般的声响瞬间惊醒众人,尚未彻底消散的欢呼声再次交织成片。 说领双份就是领双份,明月是半点不耽搁,现场发银子。 对下面大多数人而言,掌柜的说什么都是虚的,就两个字: 发钱! 只有沉甸甸的银子、铜板拿在手里才是真实的,别的都不算。 果然,随着工钱发到手,所有人望向明月的眼神都无比真诚、无比感激,有个才招过来不久的小姑娘都哭了。 七娘知道她家中艰难,出言安慰几句,又对大家说:“东家就是这般实在人,只要大家伙一心一意跟着东家干,日后顿顿吃干的、日日有酒肉!” 于是喜极而泣的声音又多了几道,还有人想上来给明月磕头,愣是给她吓跑了。 我才多大就叫人给我磕头,这不折寿么! 明月边跑边扭头冲高大娘喊:“加菜,今明两天都加菜,炖肉!算我的!” 说着,扬手丢给她一块碎银。 “汪!”两条狗子跟在明月脚边跑,软趴趴的小耳朵忽闪忽闪的,明月看了笑道,“也给狗子煮两根大骨棒!” “好咧!”高大娘痛快应下,立刻准备去找附近农户买猪。 她虽节俭,却不蠢笨,东家自己出钱犒劳大家是好事,自不会上赶着讨嫌。 明月和七娘走开之后,众人更随意了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商议着该用这些钱买什么。 有人说要带久病的老娘去看大夫,有人说要给家里割肉解解馋,还有的说想给自己扯一尺红头绳…… 真好啊,明月远远看着她们,心中是说不出的满足。 曾经逃家的孤女,如今也能庇护旁人了,回头一想,简直跟做梦一样。 “因出货多,大概半个月前吧,我又招了两个,”七娘胡乱抹抹眼角,指着人群中最拘束也最惊喜的两个姑娘道,“专门清理水池,得空也帮着各处打扫。” “霞染”等都算分匹定染,每次染完之后都要先清理水池,之前这活儿都是朱杏自己上,但七娘觉得她那双手不该干这种糙活儿,况且有这个工夫去调色不好么?能多挣多少银子啊,额外雇十个人都够了。 “家境如何,没有隐患吧?”明月问。 “问过了,方才哭的那个,爹娘只想要儿子,一口气生了六个都是女儿,卖的卖,扔的扔,还有半路夭折的,竟不把女儿当人看……年前为t了几口酒,又张罗着要卖她,我见她还算机灵,便直接用一两银子把人买了,签了死契,日后无论生死,皆与爹娘无干。” 那姑娘是真被吓坏了,到染坊就跟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拼了命地干活儿,头几天饭也不敢多吃,生怕被撵走。 “另一个的爹娘早年出海,死于风浪,有远亲抱养了她弟弟,却将她扔下,自己吃百家饭长大的……也是卖了自己,签了死契。” 签死契比雇人要放心的多,七娘准备再观察一段时间,便如当初明月带自己一样,看看那两个姑娘有没有什么天分,日后再做安排。 “你做得对,”明月点点头,“如今事情多了,细节处我难免照应不过来,无法像以前那样面面俱到,你看着办就好。” “梁鱼和夏生帮大忙了,”七娘又说,“因咱们在这边活动,有些人看见有炊烟,竟来窥探,且不说是好奇还是怎的,万一给有心人看见怎生是好?况且来做工的多是年轻小姑娘,最怕出事!多亏她们机警,连着撵了几回,又以武力震慑,狠狠揍了一顿,这才太平了。” 明月听了也舒心,“算是没看错人。” 豪商 第83节 再观察一阵,若果然得用,大可以让她们继续举荐同行。 只带一个人出远门着实不大够用,这趟苏小郎身兼数职,好悬没给累死了…… 简单说完人员变动和表现,七娘又带明月去看这些日子新出的货,“再过不久就该到回南天了,且不说布料干不干得了,放在一起都怕发霉,我想着之前同你北上固县时睡过的火炕,就琢磨在库房那边修一个差不多的,地下走几条火道……” 北方烧炕的屋子就特别干燥,等弄好了,甭管杭州是阴天还是下雨,就都不怕了。 “嗯,这个主意不错,”明月笑道,“难为你想得出。” 见她赞同,七娘越发有底气,说话的声音都大了,“只是这边没几个会做的匠人,还是梁鱼和夏生帮着参谋,这才有了个框架,前儿才试了两回,没漏烟。” 暗道烧火最怕的就是漏烟,一来有烟呛气,二来若门窗紧闭,是可能死人的,马虎不得。 说话间,二人来到库房,七娘指着单独摆出来的几匹料子说:“那几匹之前有烟味儿,我挑晴天在外面吹了吹风,又买了点香料熏了熏,几乎闻不到了。” 明月凑上去闻了闻,果然只余淡淡馨香,又赞了一回,“银子还够么?” “够,”七娘点头,“春枝回回来送,账本都记着呢。” “那就好。”明月又要了账本来看,见七娘笔记虽然稚嫩,但却努力记得工整,十分欣慰,“账上银子不多了,我再留些给你,以备不时之需。” 七娘道:“不必太多,几百足矣,开销最大的也就是徐掌柜的湖丝和朱杏那边的染料了,不过也不是日日交割。东家,你若有空,不如这几日带杏子去采买一回,我们也不懂,怕给人糊弄了。” 银子多了也麻烦,反倒叫人不安,既然固县那边可以和染坊这边平衡,到可以先把银子集中到一处,省得四处担忧。 明月想了想,“也好,正好我还从北面带了几样染料回来,叫她自己看看缺什么。” 不用明月去找她,稍后朱杏自己就找了过来,“染料还缺好些呢。” 明月笑道:“明儿就进城去买,带回来的怎么样?” 朱杏点点头,“还成吧。” 明月招招手,示意她上前,又让七娘也上前,一人给了五百两银票。 “东家!”七娘满面错愕,犹如捧了个烫手山芋,“不是才赏了双倍月钱么?!” 这是多少啊!她都不敢认! 朱杏显然还没回过神来,两只眼睛都是直的,对着银票满面茫然: 给我的? 我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听我说,”明月一手一个按住了,“方才人多,这些事不好讲。外头看着,这是我的产业不假,可没有你们,我也走不到这一步。此番你们都立了大功,我不是那等吃独食的人,早年我便说过,有我一口,就有你们一口,如今果然发达了,岂有只共患难而不同富贵之理? 这只是第一次,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只要做了大买卖,功劳最大的都会有额外奖励,除非我死,否则这个规矩永远不会改! 这次功劳最大的莫过于你们两个、春枝、苏小郎,每人都是五百两,回去我就给他们,都不许推辞。 另外,自下个月起,苏小郎和朱杏的份例都提到一等,与七娘你和春枝并肩,都是一年四十两。” ----------------------- 作者有话说:最好的老板就是愿意发钱的老板! ps,宋代官场非常奇葩,高官生活非常舒服,工资巨高,还有各种名目的生活补贴,但基层官员就很惨,钱少事儿多,经常入不敷出。 第57章 回来的路上明月就算过,前面几个月折腾进去的本钱一口气都回来不说,还赚了好多呢! 这次去京城卖了两批货,前后合计一百八十三匹,照每匹本钱十三两,共计成本两千三百七十九两。 武阳郡主给了一万四千两,在京城采买染料并各色土仪合计一千五百四十两,扣掉本钱,还剩一万零八十两。 之前五百五十两购入造纸坊,去衙门更换造册,缴纳税费百之四,合计二十二两。其中卖方承担百之三,十六两半,明月作为买方承担五两半,共计五百五十五两半。 还剩九千五百二十四两半。 琢磨霞染新品之初,用的是朱杏家中几代攒下来的染料,折合市价也有个小二百两。染坏湖丝若干,折价五十两。 利润剩九千二百七十四两上下。 后来技术成熟,做的多了,朱杏那点存货不够,明月先后又买了几次,如今都已折算到成品布匹中,不必重复。 另有明月和苏小郎上京时的包船二十两,租车十两,吃住并各处打点、额外花销等合计十二两。返程搭的锦鸿那边的顺风船,一概都不要钱。迄今为止染坊这边雇佣上下一干人等的月钱并日常衣食住行,也算二十两吧! 如此算来,所得利润还剩九千二百多两! 普通人一辈子能赚这么多银子吗? 不能! 有那么一瞬间,明月忍不住想就此退隐。 这么多钱,只要我不吃喝嫖赌,一辈子都花不完的。 可不消片刻,这个念头便被她自行镇压。 我已经走到这里,我还不满二十岁,京城繁华只窥见皮毛,为何不继续走下去? 一个好汉三个帮,要往下走,少不了同伴们的全力扶持,真情实感自不必说,银子更是重中之重。 谁也不是餐风饮露长大的,不给银子,都喝西北风去? 但七娘现在却很有点手足无措,脑袋里空白一片,“东家,这么些钱,叫我往哪里放呢?” 揣在身上怕掉了,放在屋里怕丢了,锁在柜子里怕霉了……平添一段心事,还不如没有! 朱杏也渐渐缓过神来,抿了抿嘴儿,竟一声不吭把银票递给明月,“你帮我收着。” 明月有些意外,“你娘的坟……” 朱杏摇摇头,眼神有些黯淡,“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前儿发工钱,她回去看了,因多拿了几样肉菜、多烧了几刀纸,竟引来几人询问,话里话外都是问她是不是在外头发财了,又说些什么别忘了乡亲们的话。 朱杏什么都没说,只觉得一切都很荒诞。 之前我过得那样苦,除了徐大姐,也不见你们接济,分明不熟的,如今却又上来攀亲戚……好没意思! 她于人情往来上不大通,却隐隐有种直觉,如果真的给娘大修坟茔,只怕要出事,叫她老人家在地下也不得安生。 七娘见了,如蒙大赦,也塞给明月,“东家,也帮我收着,若来日果然要银子使了再说。” 明月啼笑皆非,“这样跟没给你们有什么分别!” 七娘搓搓手,憨憨一笑,“这里有吃有喝,您又管穿管住的,实在没有用钱的地方。” 朱杏轻轻嗯了声。 现在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周围的人也很照顾她,东家又好说话,她已经很知足了。 明月挠头,这叫什么事儿?还有送银子送不出去的? 这可不行! 都得跟我过好日子,一个也别想跑! “这样吧,”明月背着手原地转了两圈,突然有了个想法,“我不要你们t的银子,也不替你们收着。白放着可惜了,不如你们凑个份儿,也如我之前那般在城里买个院子租出去,一年光租金就有二百两呢,几年就回本了,又不怕丢,以后也有个依靠。这叫钱生钱。” 七娘和朱杏对视一眼,齐齐点头,“这个好。” 凡事不大用操心,只一年收两回租子就行。 “那就这么定了,”明月笑着把银票收好,“赶明个儿我回城里,找个房牙子问问,可不一定什么时候有啊。” 苏小郎还没醒呢,春枝忙着收拾她带回来的东西,没顾得上给,等回去问问,若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就都这么办。 “那急什么!”七娘大笑。 “这事儿除了咱们几个知道,再加上城里的两个,都不许对外说。”明月提醒道,“人怕出名猪怕壮,咱们闷声发大财,自己受用了是正经。” 七娘和朱杏都乖乖点头,“哎。” 说老实话,刚拿到银票那会儿,明月也是激动。 一万多两银子啊,猪肉才十三文一斤!买个漂亮小厮也才几两罢了! 全身的热血都快把她的天灵盖掀飞了。 谁能想到呢,昔日小镇来的孤女竟走到这一步! 有那么一瞬间,她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 可常夫人的沉稳点醒了她,高管事的自信警醒了她,最后杭州城外遭遇卞慈,更如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让她彻底冷静下来。 出头的鸟,都死了! 明月在染坊休息了一晚,半夜竟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次日一早也不停。大仓库里的地龙还没弄利索呢,染了布也晾不干,她就给众人放了半天假,让七娘在家带人理货,预备与锦鸿那边交割,自己则带朱杏进城买余下几种染料。 朱杏远比明月懂染料,也不去城中的染料铺子,直奔南市,那边汇聚了各路大商小贩,还能看见红毛、黄毛的番邦人呢! 此类集市内的价格要比城内店铺便宜不少,但大多鱼龙混杂,又有各样坑蒙拐骗的手段,一不留神就会上当。 类似的场合在京城也有,但明月对染料了解不深,怕因小失大,就没去。 有几个染料贩子竟认识朱杏,还问她娘去哪儿了,得知去世后跟着哀叹几声。 进到这里的朱杏开朗不少,一边说话一边验货,有几家摆在外面的她看都不看,直接叫老板拿好的,“我知道好货都被你藏起来了。” 明月大开眼界,然后大放血。 短短一个上午,朱杏就帮她花了两千多两! 刚过完年,大家兜里都紧巴巴的,这个交易额哪怕放在杭州城也不算小买卖了,几个染料贩子喜得眉开眼笑,对财神爷频频竖起大拇指,操着口音浓烈的官话道:“她,你们,识货得很!” 算上明月自己在京城买的,前后仅染料一项的花费便近四千两之巨! 但细细算来,每匹“霞染”上挂的染料就近五两了,四千两也才堪堪八百匹,未必够锦鸿在京中卖半年。 明月做了个深呼吸,强行镇定下来,反复向朱杏确认了这几个染料贩子的信誉,“若还有这般品相的,我还要,直接送到我家,只要货好,当场拿银子。” 那几人闻言,喜上眉梢,争先恐后过来记下地址,“要得要得!” 其中一人说他家中便有存货,最迟后日就能送上门。 做买卖,爽快的大客最重要,好些商贩一辈子都是靠几个客户养着的! 朱杏最喜欢明月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看完了又小声说:“如今有了帮工,可以再修一个水池。” 豪商 第84节 那三款花色她已经很熟练了,现在挺清闲的。 明月明白她的意思,叹了口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湖丝光洁如玉,细腻坚韧,乃丝中极品,是达官显贵们的最爱,每年所产一半以上会第一时间就被运往宫中,并杭州、苏州等地的官办织坊,用来制作龙袍、凤袍等有爵位者的礼服等等。 剩下的一小半中,又有近四成作为朝廷赋税的一部分,直接送往国库。 最后剩下的才会流往民间,率先被大型作坊和绸缎庄收购,进行二次加工和贩卖。 像明月这样的小打小闹,只能搜罗“漏网之鱼”,划拉大户剩下的,所得自然有限。 偏偏染色对胚布要求极高,尤其是因光影色彩变幻脱颖而出的“霞染”,只有光泽出众的湖丝方可显现,但凡换了普通丝,都会立刻黯淡…… 朱杏盯着她看了会儿,摇摇头,“我不懂,不过你说怎样便怎样。” 明月笑道:“若闲着无聊,可以再琢磨琢磨别的花色么,需要什么都跟我说,不要自掏腰包。” 朱杏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会。” 似乎觉得自己没说明白,过了会儿她又微微带着点儿沮丧地补充道:“我不会你那样的。” 朱杏无疑是当世一流染匠,但她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需要有人引导。她能够捕捉美,却不擅长发现美,便如此番霞染,需得有人提出想法、画出框架,她才能顺着做下去。 “没关系,”明月爽快道,“我来想!想到了咱们一起商议,好吧?” 朱杏复又欢喜起来。 她喜欢这样有商有量的生活,像大树扎了根,很踏实。 等买完染料,晌午饭点都过了,明月便带朱杏去附近的食肆吃饭。 这边距离绣姑家不远,饭后明月顺道去扎了一头。 春枝昨儿下午就把城里几家的礼送完了,见她来,绣姑十分欢喜,“你看看你,进京一趟不容易,还巴巴儿想着我们,怪难为情的,得花不少银子吧?” “没多少,”明月含糊道,“咱们两边还计较那些么?” “明姐姐!”巧慧抓着个彩绘泥娃娃从屋里跑出来,腰间还挂着同样来自京城的彩线缠响球,跑动间脆响不停,“这个我真喜欢!” 明月笑着摸摸她的小脸儿,“我比着你的样子叫人捏的,怎么样,像不像?” 巧慧用力点头,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眼睛亮闪闪的,“京城在哪儿啊?好玩吗?那里的人吃什么,长什么样呢?” 明月带她玩了会儿,又跟绣姑聊了会儿天,便要告辞。 巧慧很不舍得,“明姐姐,如今我见你越来越少啦,怎么才来就要走啊?” 绣姑忙道:“这孩子,说什么话,你明姐姐是要干大事的……” 巧慧哼哼两声,“那我日后也跟明姐姐干大事。” 明月失笑,“好啊,我等着你,不过你可得先把《千字文》背会了,里面的字也要会写。” “啊?”巧慧大惊失色,“可我才学到《百家姓》。” “那不正好?”明月道,“等过两年你学完了《千字文》也长大了,正好跟我做大事……” 回去的路上,朱杏忍不住问:“你认真的?” “嗯?”明月愣了下才意识到她在说自己和巧慧的约定,“是啊。” 朱杏道:“可她只是个八岁孩子。” “小孩子只是小,又不是傻。”明月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小孩子又怎样呢,总会长大的?往前数几年,她也是小孩子啊。有时候,有些事,小孩儿看得可比大人透彻多了! 朱杏张了张嘴,若有所思。 回到染坊已过未时,老远就闻着香了,明月问过来开门的梁鱼,“高大娘做什么了?可把我馋虫勾出来了。” 保家和发财两个小东西馋得不行,泛滥的口水哗哗直流,可还是很守规矩地看门,只时不时往厨房瞥,难耐地原地踩脚。 梁鱼笑说:“才刚叫人送了一头现杀的猪来,炖了半头,剩下半头连带各色下水都卤了。又多买了口锅,单独把剔出来、敲断了的大骨头炖汤喝,说是煮面鲜着呢!” 如今染坊常驻的便有管事七娘,染匠朱杏,厨娘高大娘,护院梁鱼、夏生,另有四个帮工,合计九人并两条狗,一口锅渐渐忙不过来。 今儿又多了明月和苏父,没有一个小饭量,十几张嘴敞开来,一头猪也吃不得几顿。 夏生还在小楼上放哨,明月抬手冲她打了个招呼,夏生拘谨地点了点头,有点欢喜,马上又恢复警惕的站姿。 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活儿,一定不能出岔子。 “看着夏生比刚来那会儿开朗了。”明月收回视线,边走边说,“七娘都告诉我了,你跟夏生做得很不错,这个月就正式领工钱吧,衣食住行各项也都配齐。” 梁鱼喜不自胜,“谢东家!” “这么大个场子,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便跑上跑下的,只你们两个忒累了些。”明月道。 就像刚才t,大家都在后院忙,明月和朱杏就只能等附近巡逻的梁鱼过来开门。真要论起来,等同擅离职守,虽说不会有什么事,可日后买卖渐大,万一呢? “不累!”得到肯定的梁鱼只觉得浑身使劲儿,“还有两条狗呢,机警得很。” “狗虽好,却不能当人使,”狗也不能验明正身后给我开门啊!明月失笑,“别怕,饭碗丢不了。” 小心思被看穿,梁鱼嘿嘿笑起来,也明白了明月的意思,认真思索片刻才正色道:“您若不拘男女、年纪倒好办,多的没有,十个八个不成问题。可这场子里多是年轻姑娘……不怕您笑话,闯江湖、走镖不是什么体面营生,三教九流都要招呼,在外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了今天没明日的,又没个约束,天长日久的,难免沾染恶习,我都看不下去,更不能荐给您。若要苏家那般清白自重的,或非女眷不可,只怕得等等。” 当初镖局为甚么散伙?就是因为当初总把头太重所谓的“义气”,不顾大局,放纵下头几个把兄弟在外惹是生非,天长日久的,矛盾滋生,最后四分五裂。 好不容易找到这么片干净地儿,梁鱼可不愿再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来玷污了。 明月看她的眼中便多三分赞许,“你考虑得很周全。” 难怪当初苏老爷子不大愿意儿孙复出,敢情是前车之鉴呐。 也难怪苏家人力荐梁鱼,夏生也愿意随她背井离乡,确实有城府、有眼界。 正说着,又听见几声狗子叫,正在附近的苏父跑过去开门,紧接着便有久违的声音响起,“哎呀,这不是明老板?” 明月扭头一看,“徐掌柜?!你这是怎么了?” 来的正是徐掌柜,她正在伙计的搀扶下准备下车,衣裳上全是泥巴,脸也肿了半边,落地后更是一瘸一拐的。 车后头还拴着一头骡子,骡子也一瘸一拐,昂夯个不停。 “快别提,也不知哪个丧良心的王八羔子,在路中间挖了个坑,才下了雨,我只当它是寻常积水,不曾想骡子一脚下去便倒了,把我给闪下来……”徐掌柜这会儿说起来还余怒未消,哪怕疼得嘶溜嘶溜的,也还是忍不住说,“也亏着我走在前头,万一陷了车、脏了货就坏了!” 人受伤了自己能好,湖丝污损就完了。 “快搬把椅子给徐掌柜坐!”明月忙道。 徐掌柜道谢,狠狠喘了几口气,又叫人把货单交给明月,“正好你在,这是新收上来的湖丝,还有七匹松明色呢!另有百来斤熟丝,等回头织好了也给你送来。” 交了货就安心了。 明月边看货单边看她肿得老高的半边脸,仿佛自己也跟着疼起来,“摔得厉害么?得找个大夫看看吧?” “前头有个老大夫,已看过了,还借地方煎了药吃、贴了膏药,不然早上就能送到。”徐掌柜叹了口气,“我扭着了,倒不要紧,养上一个月也就是了,就是那头骡子,”她扭头看着翘着一条腿站着的骡子,有点难过,“跟了我六七年了……” 四条腿的大型牲口最怕腿伤,很难养,大多只有死路一条。 别说六七年之久,明月想,若大青骡有个好歹,她也要伤心的。 “我曾听人说,可在牲口棚里打桩,挂布带将牲口前半身抬起来,伤腿上夹板,若它老实,兴许能养好。” “果真?”徐掌柜大喜,“它极听话,回去我就试试!” 明月招呼七娘对照货单入库,又问徐掌柜,“不过怎么那么巧?那条路你常走么,事发地附近可有人烟?” 这几个月她要的湖丝太多了,徐掌柜集结了湖州许多散户和小型织坊,俨然晋升为小有名气的湖丝贩子。她每次都是带着现钱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难保不被人盯上。 “不好说,”徐掌柜也想过这种可能,“那里地势低洼,水坑泡了不知多久,又连人带牲口摔了一回,边缘塌陷,一时倒看不出。” 两边的伙计们忙着搬货、入库,来来往往,徐掌柜便冷笑道:“天灾也就罢了,算我倒霉,可若是人祸,哼,我也不是好惹的!” 当我养着这些伙计吃白饭的么? “你有数就好,安全第一。”明月道。 找一个行事做派对胃口的生意伙伴可不容易。 “没事儿,”徐掌柜摆摆手,“这么多年都闯过来了,我什么风雨没见过?这都不算什么。” 明月为她的飒爽感染,笑道:“天色不早了,今儿先别走了,在这里歇一宿再走吧。你们也算有口福,赶上我家炖肉呢!” 又叫人去告诉高大娘,叫她赶紧加菜,多煮些饭。 徐掌柜玩笑道:“就是闻着味儿才专挑这个时候过来呢!” 说罢,两人一并大笑。 晚间果然有一大锅炖得烂烂的烧肉,吃一口糊得满嘴香。明月还亲自给徐掌柜舀大骨头汤喝,“来来来,吃什么补什么。” 管用不管用的,反正老一辈就是这么传下来的,还这样香,且喝着吧。 徐掌柜也不扭捏,痛喝两碗,又咯吱咯吱吃猪耳朵。 吃了饭,明月把货款给她,又说:“接下来我要大量出货,这些湖丝不够,还得姐姐你多费心。” “这还不够?”徐掌柜诧异道,“如今你这边一个月走将近两百匹货呢!” “嗨,一时侥幸,得贵人相助,拉了点活儿,混口饭吃罢了。”明月言简意赅道,“也亏得姐姐你引荐的朱杏,当居首功!” “我就说她能行!”自己推荐的人受器重,徐掌柜立刻眉飞色舞起来,“不过话说回来,好马也得遇着伯乐才好,亏着你好涵养,容得下她……” “这趟进京,我一直记挂着你和姐夫呢,”明月笑道,“给你们带了点东西,已叫春枝送到家里去了,不值甚么,多少是个意思。” “哎呦!那怎么好意思!”徐掌柜喜出望外,“那么远的路,怪沉的!有这份心就够了。” “自家人,莫说外道话。”明月笑着给她使了个眼神,“还有京城特产的胭脂膏子呢,红酥油润,我瞧着那颜色极衬姐姐你。” 把徐掌柜美得够呛,捂着脸儿乐了半日才想起来正事,“对了,你大约要多少湖丝呢,好歹说个数,我心里也有个谱。” 明月伸手一抓,野心勃勃,“下个月开始,但凡市面上能收到的,你全部帮我收过来。” 霞染发力,利润人人可见,找不到进货源头的各大染坊乃至绸缎庄势必仿制,而制作霞染的关键材料只有两种:染料,湖丝胚布。 染料尚有多番产地,甚至通过某些颜色调配得来,但胚布却独湖州一处,势必紧俏。 她身处杭州,可别到时候分明挨着湖州还没湖丝可用,那笑话可就大了。 “全部?!”徐掌柜的声音都拔高了。 之前明月体量尚小,抢不过现有的大客,都是徐掌柜从各处散户和小型织坊那里收购的。 可现在么…… 豪商 第85节 徐掌柜是个谨慎的人,先飞快地掐着手指估算几次才说:“湖州颇大,若敞开去收,各家零零散散加起来不是小数目,一月三四百匹还是有的。能卖得完吗?” 三月养蚕季,新一轮蚕丝即将到来,做好熟丝后便是梅雨季,正好织布。 明月点点头,“能。” 京城中从来不缺权贵,一个月百来匹够做甚么! 哪怕与锦鸿签订的文书中早已写明,六月之前所产“霞染”三类只卖给锦鸿一家,对方仍觉不够。 徐掌柜沉吟片刻,“其实我之前试过几家中等织坊的口风,若你果然能一口气全包,未必不能商议。只是……” 明月闻弦知意,“要加钱?” 徐掌柜点头,“是。” 中等织坊多为一镇佼佼,有多年合作的桑园和蚕农,只要没有天灾,产量便很稳定,九成以上有固定的客人。 眼下来不及慢慢谈,若明月一定要大宗,就只能挖墙脚! 挖商户的墙脚靠什么? 银子! 可即便如此,也未必能成,因为这样势必得罪老客,大凡有些见识的织坊都不会答应。 “加价抢是最后没法子的法子,我先去找几家新建的织坊问问,也许正想找爽快的大客呢!”其实大家的想法都一样,她们觉得麻烦、没保障,不想总收散户的,那些织坊也会觉得散卖麻烦:有什么能比一对一直接包圆更省心的? 徐掌柜道:“如今那些个散户都被我收拢,打发几个信得过的伙计去收便是,我亲自替你跑织坊!” 托明月的福,家里添了三张机、五个人,眼见着是起来了,故而如今明月的买卖便是夫妻俩的头号大事t。 ----------------------- 作者有话说:可能部分朋友对银子没有概念,这么说吧,好比现代一个十来个人的工作室,一年下来能挣个二三百万,挺不错吧?然后突然得到贵人扶持,一下子挣了三千万! 第58章 染坊的货已经理好,成品“霞染”三类共计一百七十五匹,明月每样都挑了两匹出来,又配了两匹松明色湖丝、两匹苏绣,合计十匹单独包好,找了之前帮忙往京城送信的信使,要求尽快送到常夫人手中。 之前她送给常夫人的六匹料子被转赠给武阳郡主,得补上。 那信使说:“十匹料子刚好免税,不过不比书信轻盈窄小,只怕要慢些。” 送信和送货是两码事,方法、价钱都不同。 明月道:“我要快,包船也好,多找个人日夜兼程也罢,不必吝啬钱财,最迟二十天,做不了我换别家。” 冬半年漕运北上逆风逆水,转成陆路后又有诸多车马拖累,锦鸿那边回京起码得二十五六天。一定要赶在锦鸿开卖之前到。 不吝啬钱财就好办了,那信使胸有成竹道:“得了,交给我吧!” 最怕的就是不舍得银子,却想又快又好的。 剩下的一百六十九匹,都送到锦鸿在杭州的驻点。 因常往各地送货,去年年底七娘便买了一辆大车,拉人拉货都使得,也算给明月的大青骡找了个正经活儿干。 一百多匹布把车厢塞了个满满当当,后面的车板也摞了好几层,苏父一发驾车拉走。 高管事和沈云来还是初次见,随意挑了几匹打开,赞不绝口,“果然霞光璀璨、灵动飘逸,不似凡品啊!” 按照约定,每匹一百一十五两,合计一万九千四百三十五两,明月只负责收款子,一概商税都由锦鸿负责。 不过既然是搭官船而来,想必是不会缴纳的了……难怪当初高管事答应得那般爽快! 但这份银子锦鸿也不可能独吞,说不得要四处打点。 高管事核对无误,又递给沈云来看,后者点点头,对身后的伙计道:“出账。” 双方都在交货文书上签名、按手印,沈云来带人接货,明月拿过一万九千四百两的整银票,另有三十五两大小银锭。 厚厚一摞银票捏在掌心,明月心中说不出的踏实和满足。 “恭喜发财!”沈云来与她拱手而笑,“方便的话,江老板留个住址,日后京城那边有什么动静或是出货变动,我也好叫伙计们及时告知。” 正看伙计们入库的高管事闻言动作一顿,张了张嘴,没言语。 问问生意伙伴的住址而已,任谁看都不算出格,他没有理由阻止。 交易已完成,明月不再抗拒,将自己在杭州城内的宅子位置说了。 多个朋友多条路,常夫人虽好,终究不是商场中人,许多事不便言说…… “同喜同喜,”明月的笑意发自肺腑,“今日我做东,西湖边上已备好了画舫和酒菜,又有两个拉弦吹笛的,傍晚燃起灯火,正好赏雪景,还望赏脸。” 沈云来被她的笑容感染,眼底泛起笑意,“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就不客气了。” 明月又道:“只是我早年有些经历,坏了脾胃,不能饮酒,席间只好失礼了。” 丑话说在前头,反正现在银子拿到手了,若对方非逼着喝酒……大不了翻脸。 “哪里的话,”沈云来颇欣赏她有话直说的性格,又顾念她是个女儿家,倒没有这样的心思,“西湖风景如画,只怕看都看不过来,哪里还能顾得上饮酒呢?” 离开锦鸿,明月直奔城内宅子,春枝和苏小郎正闲得发慌,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 明月啼笑皆非,也凑过去看了会儿,然后一人塞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春枝和苏小郎目瞪口呆。 什么东西! 却听苏父慌道:“他小孩子家家的,能有福气往京城走一遭,还得了一匹好马,已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若无东家您提携,哪里有这等造化,岂敢居功?” 苏小郎也觉烫手,急得抓耳挠腮,脸都涨红了,“我可不要!” 明月笑道:“该拿的都拿了,你若不要,岂不叫旁人也不能拿?” 春枝听了,便在一旁苦笑,“瞧您这话说的,莫说他,我也不想要啊!” 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她和七娘等人一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年四十两都花不完,若是私下给,一早便回绝了。但苏家父子在,有些话便不好说出口。 她这个前辈若拒绝,苏小郎肯定更不好意思拿,他有家人,万一家里有用处呢? 但明月非给不可,又有几人能回绝呢? 春枝开始犯愁,苏小郎却转头塞给他爹,他爹也不要,“当你爹是死的不成?” 老子还硬朗着呢,哪里轮得到你养家糊口! 明月就把买房收租的主意跟他们说了,三人都没意见。 苏父更是狠狠松了口气,“不怕您笑话,我们这些人手指头缝儿都松,十两也好,百两也罢,但凡到了手里,都存不了几天。他年纪又小,没个定性,银子多了当真是祸……” 买房好啊,买了房手里就没多少银子了,不怕出去学坏了。况且又是正经家当,日常收租细水长流,来日若想讨媳妇了,也拿得出手。 挺好挺好。 哎呀,真是跟对人了,这才多久啊,兔崽子都能置办产业了! 啧啧,比他这个当爹的强! 问题解决了,明月又说起和锦鸿那边的宴席,“接下来的几个月少不了跟那边的人打交道,若我不在,春枝代我处置,你也去认认脸。” 春枝应了,又想起一事,“对了,昨儿我往各处送礼,陆陆续续都有回礼,隔壁也回了,我都写了单子入库。得空你看看。” “行,”左不过衣食住行日常家用,明月也不大在意,扭头对苏小郎父子道,“你们也换身体面衣裳跟着。” 到了自家地盘,总不能再单枪匹马的寒酸。 “东家,应酬完也不知几更天,城外晚间风大,坐船还是坐车去?”苏小郎问道。 春枝递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这小子,出去一趟真是不一样了,处事周全多了。 哎呦,在外面疯惯了,差点忘了这个。明月想了想,给他一锭银子,“雇辆马车吧。” 相比水路,北方人还是更信赖陆路。 外头倒是有车,可只有四面光秃板儿,怎好见客。 “好咧!”苏小郎接了银子就走。 苏父又问了具体时辰,“我带他先吃些,席间只警戒,一概酒水点心都不碰。” 这是怕有人下药,一窝端了。 到底是老江湖,考虑周全,明月十分舒心。 回到杭州,天高皇帝远,明月就敢放肆穿戴了。 她换了一件浅黄色的苏绣对襟兔皮长袄,下套银灰棉裙,发间略点两样珍珠,又挑了一支武阳郡主赏的檀木簪子戴上,俏皮中透出沉稳。 这套珍珠头面还是进京前买来撑场面的。 听说京城富贵人家都嫌弃黄金庸俗,偏好玉器,可明月不懂玉,唯恐给人蒙骗,便选了珍珠头面。一套九件,各样穿插着戴能当好几套使,珠子不过黄豆大小,不算名贵,但颗颗浑圆,她年纪也小,很压得住。 苏小郎爷俩也换了新的箭袖束腰武生袍,长/枪的红缨都换成簇新的,鲜亮极了。 春枝看了一遍,点头笑道:“不错,不错,东家出门,便是要有这般排场才好,只是席间却不好带枪。” “无妨,”苏父刷刷几下从腰间、靴筒里抽出几柄细长短刃,“长兵器在室内施展不开,预备着路上使的,屋子里用这个。” 明月甚至从苏小郎袖袋内看见了两个小瓷瓶,不禁咋舌,“过了吧?” 不像庆功宴,倒像鸿门宴多些。 “没过!”三人异口同声道。 尤其是春枝,当初的固县大劫让她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如今队伍壮大,伙伴不少,说得难听点,折了谁都无所谓,唯有明月,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锦鸿的人再好也是京城老狐狸,明月却是个年轻姑娘,如今手里还攥着令人眼红的霞染,万一…… 众人皆如此坚持,明月也不反对,晚间便这么去了。 高管事和沈云来也是带着几个长随坐车来的,俱都换了体面衣裳,更添三分人才。 明月先替春枝引荐了,众人稍作寒暄,分宾主落座。因沈云来远来是客,又是少东家,便坐了首t席。 正月日短,此时暮色四合,岸边和画坊内俱都亮起灯火,橙红一团映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天边一轮孤月冉冉升起,与远山倒影一并投在湖中,合着远远传来的悠扬钟声,颇具清冷出尘之感。 豪商 第86节 沈云来看着那江水中的月亮,心道,此情此景倒是合了同席之人的名号。 他和高管事赞了一回,又论起几首古人写江南的诗句,十分热烈。 “难怪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失意时都爱往这里来,纵情山水之间,果然不凡。” 明月叫两个乐手奏乐,问他们什么时候启程。 今天是正月十三,马上就过节了,若他们不走,自己也得尽一尽东道。 “另有些琐碎事,过了十五吧。”沈云来道,“说起来,码头当日事态紧急,未曾问过后续,那判官可曾为难江老板?” “我行得正站得直,谅他无处下手。”明月道。 “我观他颇有几分飞扬跋扈,”沈云来微微皱眉,“江老板可知他来头?” 嗯?明月心头微动,口中只道:“我与他不熟,只日常贩货打过几次照面。反倒贵店是老资历了,又常年往返于南北之间,手眼通天,正想请教呢。”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目光已经停在高管事面上。 我规规矩矩经商,老老实实纳税,麻烦不来找我就罢了,偏我去找麻烦不成? 万一在这里说了什么坏话,回头传到那厮耳朵里怎么办? 高管事笑道:“哎,江老板说笑了,不过寻常商人罢了,日常本分经营,此番也是贵人赏脸,行个方便,何谈手眼?虽说这边常年有伙计,都是些老实蠢笨人,整日埋头琢磨料子,如何能识得官场中人?” “哦,原来如此。”明月做恍然大悟状,然后埋头吃菜。 见她不接话,一旁的春枝更像看窗外西湖入了迷,也不吭声,高管事和沈云来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 “江老板无需多心。”沈云来垂眸笑了下,复又望向明月,“皆因此番借了陈大人的东风,若叫他因一时善心而被同僚记恨,我着实故意不去,因此才想着借借江老板你的东道……若能私下见一面,彼此解除误会自然最好;若不能,也只好这么着。” 对嘛,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多好!说白了就是想“打通关节、官商勾结”嘛!绕来绕去试探个什么劲! 沈云来退了一步,明月也不好一味装傻,捡着能说的含糊说了些,“我确实与他不熟,来历实在不知,只听过些许传闻,据传此人办事勤勉、雷厉风行,又爱亲历亲为,颇具肃杀之气。” 那就是很难缠了。 沈云来唔了声,沉吟片刻,“似非善与之辈。” 高管事想了想,“可知他有何喜好?” 有那么个人盯着,总归不妙。 明月摇头,“不知。” 其实她知道:爱抓人、爱财嘛! 可这个能说吗? 春枝适时叫人进来换热茶,其余三人顺势安静下来,心思各异地吃菜。 为官者,所求者无非“权势、财色”,前者锦鸿无能为力,但后头的,大可以一试,沈云来暗自想着。 只是中间毕竟涉及到陈大人,论资历、论品级,皆在卞慈之上,若太过主动,倒显得做贼心虚,恐有损陈大人的颜面,京城那边不好交代;若不主动,只怕以后再用官船,都不得安生…… 热茶上来,沈云来顺势给自己换了一杯,心不在焉地品着。 果然,还是要尽快回去,问问上面的意思。 可一想到要去见那位“有实无名”的岳丈,沈云来心中便一阵烦躁。 难啊! “……难说,那二人既非姓陈的下属,也非他的长随,而是京城一家名叫锦鸿的绸缎庄主,在杭州本地也有据点,分明就是官商勾结,逃税来的。这两日光各样布匹就上千,另有海外来的几样新鲜玩意儿,如此数量巨大,怎会自用?粗粗一算,光这一回看得见的就值几万两,逃税几千两之巨,一年呢?十年呢?细想来,真是触目惊心。” 沈云来在谋划卞慈时,卞慈也正与人琢磨他。 坐在卞慈对面的正是明月的邻居,谢夫人之夫,林劲松,闻言神色凝重,“此并非个例,眼见成泛滥之势……”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可卞慈明白他的意思:蛀虫极多,但是律法有文,官船免检。 除非有切实的证据证明官员本人违法了,不然谁都不能随便查。 原本这条法律是朝廷给官员的体面和荣耀,奈何富贵迷人眼,如今竟被人钻空子行官商勾结之实,大逃国税,以至于国库收入连年缩减。 “有点棘手。” 拿到铁证之前,官船不能碰。 那就只能从商户下手。 然朝堂之内,地方之间,人情往来,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杭州本地官员未必与此事没有瓜葛,若他们贸然行事,恐怕非但不能得手,反而容易引火烧身。 “我去探探上头的意思……”林劲松说。 “何必麻烦?”卞慈却向后往椅子背上一靠,捻起手边的核桃皮往外一丢,“有枣没枣,先打两杆子试试。” 墙头树枝应声而落,枝头那不知名的果实亦摔得粉碎。 瞧,这不就有了? “这……”林劲松隐约猜到他的意思,不免有些迟疑,“不大好吧?” “你我秉公执法,何过之有?”说到秉公执法四个字,卞慈自己都觉讽刺,扯扯嘴角,自嘲一笑,“若真的打中要害,相关者自己就会蹦出来,岂不省事?” 若现在就去问,万一真问到个有关的,对方不许他们往下查怎么办? 不查吧,不甘心,可若要硬查,不是明摆着跟人家对着干吗?保不齐最后没逮着狐狸还惹一身骚。 可若不打招呼,他们奉的便是朝廷旨意,名正言顺。 若无阻碍,正好办事,该抓的抓,该拿的拿。 纵然惊动了谁,到时候对方自会找上门来,他们占理,无需惧怕。若对方有心缓和,该怎么做也不必他们自己开口,该得的好处一点都不会少。 他手底下那么多弟兄,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赡养父母、孝敬师长,再有女儿出嫁、儿子读书、看病吃药……哪个不要养家糊口? 既然朝廷不给,他就想法子从别人嘴里掏。 是生是死,各凭本事吧! 双方各自谋划,暗流涌动之时,明月正埋头数钱。 拿到第二笔货款之后,明月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处置了,随身携带显然不可能,可放到家里?便如当初七娘担心的一样,平添一段心事,唯恐有人惦记。 正想着,春枝过来敲门,“东家,薛掌柜来了。” “哦?”明月连忙将银票锁进箱子,出去迎客。 薛掌柜家离这边不远,但两人都忙,明月还经常不在,所以相互串门子的次数并不多。她这会儿过来,想必是还礼的。 果然,薛掌柜老远见了她就笑,“多谢你记挂,那几样胭脂我都喜欢,你我的交情,硬还礼俗气了,我家里有人做的好浮元子【注】,马上就是十五了,先送些来你尝尝,若觉得滋味儿不错,赶明儿再给你送些,比外头买的又香甜又干净。” 说着,她身后的小厮便提着食盒上前,春枝亲自接了,打开给明月看,就见里面堆着好些山楂大小的雪白小球,十分可爱。 明月就让春枝去煮来吃,自己和薛掌柜说话。 薛掌柜瞧了她几眼,笑道:“最近有什么好货,是不是遇见喜事了?” 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但薛掌柜这个眼力劲儿也确实是独一份,每次都瞒不过她。 明月想了下,说:“倒是有那么点儿意思,不过得过了五月才行,到时候少不得仰仗姐姐。” 她跟锦鸿的合作是到五月底的,届时无论会不会继续,她都要联合薛掌柜向外发力。 到那个时候呢,染坊那边的几个帮工也就练出来了,再建一个水槽,朱杏也能放肆施展。 眼下最限制产量的反而是湖丝,因数量实在不多,眼下明月也没有那个本事从朝廷手里抠份子……顺利的话,一个月三百五十匹不成问题。 薛掌柜早就等着了,满口应下,美滋滋道:“早前我就说了,你会有大好的前程,如今怎么样呢?果然应验了吧?” “姐姐莫取笑我,八字才一撇呢,”明月摆摆手,又t隐晦地问,“姐姐莫笑我轻狂,若来日我果然挣了许多银子,该怎么处置呢?” 她身边信得过的有钱人不多,薛掌柜排第一,这种事不问她却问谁呢? 薛掌柜不假思索道:“你我是买卖人,岂有把钱白放着的道理,自然要丢出去让它生小的。” 杭州何等繁华?只要用心,怕不是遍地金银! 明月跟着笑,却不敢接,“我别的不懂,也就是做点布匹买卖了,若贸然下场,没准赔得底儿掉,还不如老老实实买房置地。” 薛掌柜听出一点弦外之音来,当下往四周看了看,“如今你也阔了,该买个正经的园子来住一住,不然改日有贵客来访,你也在这里接待不成?” 本来就不大,偏还租出去一半,多摆几桌的地方都没有。 听她似乎颇有心得,明月虚心讨教。 正说着,春枝已煮好了浮元子端上来,果然一颗颗浮在水面,玲珑可爱。 她还往里面撒了一点金桂,雪白衬着金黄,颇有雅趣。 明月止住话头,先给薛掌柜一碗。 薛掌柜却只要三个,“这个是糯米包的,里面是猪油掺芝麻糊,多吃容易腻,我不比你们青春年少的,再多了只怕积食。” 明月就让春枝和苏家父子分了。 反正苏小郎是个无底洞,莫说糯米,铁板怕不是都能生啃一块。 有些烫,明月先用勺子盛着狠吹几下,待外皮稍凉,才用牙齿尖尖咬开一个小角,浓稠的黑芝麻糊瞬间涌了出来,挤在汤勺底部呼哧呼哧冒着热气。 糯米已极香,而猪油、芝麻哪个又不香?如此层层叠加,只恨不得香煞神仙! 明月又吹了吹,这才吃了,果然满口香甜,丝滑绵绵,浓郁得近乎化不开,一时肠胃俱都暖洋洋的起来。 她从没吃过这个,简直爱得不行,一口气吃了五个才罢休。 对面的薛掌柜才吃到第二个,看她这样便笑了,“年轻真好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没个顾忌,什么糯米糕、萝卜猪油糕的,一口气能吃一大盘子呢,到了饭桌上照样吃!” 吃完浮元子,薛掌柜要了清水漱口,擦了擦嘴说:“若你手中闲钱够多,不如去买个带造景的院子,城中小些的五千两上下也就够了,只是局促些,中等的满打满算,一万二三便很看得过去。至于大的么,上不封顶,且不提它。若往城外去,又便宜又大,有的还能通西湖呢!” 明月心驰神往。 又听薛掌柜继续说:“女人这一辈子啊,许多事情是不能将就的,好男人,好屋子,好风水,着实养人,回头你再养上一个好厨子、几个好园丁,日日顺风顺水、身心舒畅,自然就聚了财气。” 她一边说,明月一边在心里算,算着算着渐渐没底。 还真是没有花不完的银子,自己手头攥着两万五千两闲钱,原本还有些飘飘然,可听薛掌柜这么一摆弄,眼皮不眨就能出去一万三。 再有每年维护的费用,雇人的花销,还真不够折腾的。 薛掌柜已经说到谁家花一万八千两造了做假山,明月登时苦笑,“我哪儿有什么家底经得起这般挥霍,纵然买得起也养不起,况且我常在外奔波,即便买了也未必去住几天,白放着多可惜……” 成千上万的银子丢出去,难道光听响不成?还雇那么些人,合着都放给他们住! 若果然如此,还不如买现在这种小院子,至少不怎么费心,一年就能见个三二百两的。 豪商 第87节 “你且听我说,”薛掌柜笑道,“便是不常在家才好呢,在杭州这几年,你也看见了来来往往的客商,何其之多!也不乏短期停留的文人墨客、达官显贵、豪商巨贾,这些人大多只是短暂停留,甚少买房置地,平日里自己凑合住一住也就罢了,可偏偏他们又少不了迎来送往、各样交际,说不得要有个体面地方招待客人或是举办各样宴会……” 天下各样商机原本就应着客人需求而来,天长日久的,便有机灵人专门收拾了园子,对外承办各种宴会。 也不需费事,就提供一个地方,日常打发园丁来修剪一下花木。但凡有谁想在借园子举办宴会、过节什么的,自会带着自己的厨子和仆从过来,弄完之后所有的东西都恢复原样,房东只管拿银子验收就行。 “但凡需要租园子办宴会的,大多不会吝啬钱财,一场几十两乃至上百两的时候多着呢。一年来个几回,可比日常租房回本快得多,也省事多了。”长期租房对屋子损害极大,像这样就轻快多了。 说到这里,薛掌柜示意她附耳过来,低声道,“且那些人多是各行佼佼,再不济也有点家业,一来二去的,岂不是是现成的人脉?” 现下薛掌柜的两个大客就是当初租她园子认识的,就这两个,一年少说能赚二三千银子呢! 明月大开眼界,还能这样? ----------------------- 作者有话说:【注】汤圆在宋代已经出现,别称“汤团”“浮元子”,各人觉得“浮元子”这个名字尤为别致,简直绝妙! 第59章 “不过我常不在家,若恰巧在外奔波又有人想租园子时,又该如何是好?”明月问。 乍一听很好,可细细想来,若要运转流畅,实非易事。 “这你不必担心,”薛掌柜笑道,“另有经手此事的房牙子,专门买卖各种大小院落,凡交代他的,他便一力替你承担了。” 买卖园林的房牙子与寻常牙人不同,更像掮客,“买卖”只是第一步,后续经营才是大头。这些人大多八面玲珑,交友广泛,不仅捏着许多好房源,也有很多大客户,但凡有人提出要求,他们便会为其筛选合适的场所,有时甚至会主动促成宴会,然后从中抽成。 “几成?”明月问。 薛掌柜竖起两根手指,“生客要三成,我与你做中人,算熟客。别不舍得,有他们拉客,园子不愁没人来逛。况且这两成还包善后、屋子维护,面面俱到。” 明月想了想,“那确实很划算。” 连交涉、收租都免了,当真省心省力。 见明月着实有兴趣,薛掌柜便带她去见了自己相熟的房牙子。 那人姓张行六,人称张六郎,三十岁上下年纪,细眉长脸,面皮白净,十分清俊模样,说话也温温柔柔的,很讨喜。 他早年在戏班子里唱曲儿,因能说会道又机灵,人人都待见,经常帮外地客人牵头、传话,渐渐地,就有了人脉,如今早已脱身,在城中赁了间屋子单干。 有时老客照顾买卖,他还会亲自登台献艺,本事不减当年,也算独一份儿。 明月细说要求,“我要一座带造景的园子,宽敞些才好,价钱么,一万上下,略超些也无妨,但不可超过一万三。” 好房子不光卖价高,日常维护也颇耗费,稍不留神便会杂草丛生、青苔漫布,活像荒野废宅。据说小型园林每年的维护费就要一二百两,中等的至少要翻番。 而杭州城内寻常人家一年的开销也才二三十两。 贫富之差,更胜云泥。 张六郎用心记下,又问她对园中的林木品类、大小朝向、房舍格局等的偏好,乃至要不要假山、凉亭,需不需直通活水的水门、水门多大之类,极尽详细,有些明月根本就没想到。 “水门大小又如何?”明月好奇道。 张六郎耐心解释,“有的客人自带画舫,门窄了出不去。” “……啊,”明月愣了下才稍显酸涩地说,“原来如此……” 呜呜,该死的有钱人! 张六郎最擅长察言观色,见状面容真挚道:“说起来,我还是头回接待江老板这般年轻的大客呢,真是了不起。” “啊?是吗?”明月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胸膛却不由自主挺了起来。 嘿嘿,嘿嘿嘿嘿。 “是呢,”张六郎一边翻动簿子一边笑道,“买房置地乃头等大事,多是男人们来办,且一万两可不是小数目,怎么也得而立之年,耳顺、知天命的亦比比皆是……”看了一会儿,他忽然眨着眼问:“江老板急否?胆大否?八字硬否?” 这算什么问题?明月听着这话不大像样,而且隐约有种熟悉感。 正要问时,就见旁边的薛掌柜骂道:“张老六,你少在我眼前弄鬼,哪个要买你的凶宅!” 啊,凶宅!明月明白了。 张六郎吃她一骂,只是缩缩脖子,立刻伏t低做小、软语陪笑道:“两位莫怪,小人也是没法子呀,多少年的老客了,都等着卖了房子还账……随口一问,随口一问嘛,实在是若不忌讳,那园子当真极好!也没想瞒着,若果然不想看,我再也不提就是。” 他生得俊秀,又惯会撒娇卖痴的,分明三十岁的人了,如此作态竟也不显腻味。 薛掌柜拿手指点了点他,无声警告。 明月何曾见过这般做派?轻而易举便原谅了他,只难免有些好奇,“多凶?” 薛掌柜又爱又恨的往她腮上拧了一把,“明知故犯,也不怕沾了晦气。” 明月哎呦一声,笑道:“我只问问,自然不会去看,况且知道了是哪处,来日也好避着些,省得给人骗了还不知道呢。” 薛掌柜一怔,这倒也是。 她是外来的,不晓得本地新闻,若回头被人骗了可不好。 “薛掌柜说得极是,男属阳,女属阴,正该绕这些。不过江老板的想法也极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张六郎亲自端茶赔罪,眉目含笑,明月叹为观止地接了。 瞧瞧,这是真会做买卖的,一碗水端得四平八稳,哪个都照顾到,哪个都不得罪,偏偏该说的都如愿说了。 伺候着明月吃了杏仁茶,张六郎才熟练地讲述起来,“若说多凶嘛,当真凶得很,从上到下连主带仆,一共死了十五口。” “这样多?!”明月失声道,“莫不是灭门惨案?” “正是。”每每提及,张六郎仍不免唏嘘,“早年那主家和同乡来本地谋生活,在瓷窑里与人帮工,两人都颇能干,渐渐提拔起来。奈何总挣不了大钱,开销又大,同乡耐不住,自回老家去种地了。刚走不久,瓷窑的东家遭了难,急于出手,他感念昔日提携之恩,咬牙借钱买下。也是该着他发财,接手瓷窑时好些人笑他痴傻,怎料三两年间时来运转,遇着几笔大买卖,又有贵人相帮,竟就叫他做起来了!” 说到这里,张六郎也是手舞足蹈,“哎呀,那可真是日进斗金,说不完的富贵,银子多得没处花,便买了那座园子,又有画舫,还讨了两房美妾,养下儿子,好机灵模样!后来他那个同乡不知从哪里辗转听说了,过来投奔,他也竭力帮衬,哪里想到同乡见后心生嫉恨,觉得是对方抢了他的气运,暗生阴霾,渐渐钻了牛角尖儿,闹得不大痛快,后来竟趁着中秋做客,也不知哪里弄了一包砒霜下在汤水里,把一家人都毒翻了……” 即便在杭州,如此灭门惨案也骇人听闻,轰动一时,更惊动了朝廷,判了罪魁剐刑。 窑厂主一死,下头的人纷纷卷了家当抵工钱,买卖就这么败落了。偏他生前买卖虽红火,手头现银却不多,好些人还等着结账呢,竟没了抓处。 没奈何,几个苦主凑在一处商议,看能不能把园子卖了抵账…… “同样的宅子少说要一万五千两,出了这大案,只要八千,可八千也不是小数目,世人多买不起,买得起的又犯忌讳,四五年了仍丢在那里!”张六郎摇头唏嘘。 明月听得浑身发凉,再次坚定了闷声发大财的决心。 就算买了园子也不能对外声张,一概实务都交予这张六郎处置便是。 “薛老板是旧相识了,这些年颇照顾我生意,江老板又是个仔细人,我也不说假话,其实您想要的那样园子,苏州、扬州更多些,若在杭州,说不得慢慢问询。放心,小人一定细细筛选,挑好的给您。”张六郎笑道,又说,“只是好屋子也看缘分,多有可遇而不可求的,或许遍寻三五年而不得,却因种种机缘巧合,一夜之间就有了的,需得当机立断。” 明月颔首表示赞同。 现在她住的院子就是之前找了好久没找到,然后一夜之间突然得来的,而且还捡了个大漏。 “听江老板的意思是不常在家,不知若遇到这种事儿时,我去找谁商议呢。”张六郎款款问道。 明月开始犯愁。 若果然再有那等好房,莫说等她从哪里回来,就是耽误几个时辰,说不得也叫人抢先一步。 怕明月误会,张六郎先一步表忠心,“其实有薛掌柜作保,等闲几百两的屋子小人也就咬牙替您先垫上了,可是园子……你就是叫小人砸锅卖铁也垫付不起呀!” 他的意思是,可以找个有威望的可靠的中间人托管一笔费用,以备不时之需。 许是出身梨园的缘故,纵然如今改换门庭,张六郎的言行举止间仍难掩风情,同样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浑似带钩子一般,婉转起伏,叫人不自觉赞成。 薛掌柜从身后轻轻戳了明月一下,在她背后画了个叉,显然不建议。 这么做确实风险不大,也有可能捡漏,但托管的银子往往会被人拿出去放贷,利息银子她们捞不着不说,还容易沾染因果、有损阴德。 明月就更不愿意了。 若说别的,她没准儿会上当,但……这可是银子啊! 谁想从我手里抠银子,都得脱层皮! 好不容易得来的血汗钱,放在自家都不放心,哪儿敢往外扔啊! 莫说只是一个退行的男戏子,十分好颜色淡了七分,你就是潘安再世、卫玠再生,也休想算计我的银子! 罢了,世间事岂有十全十美? 上万两的买卖非同小可,一旦入手,之后再转手也难,需得本人到场细细看过才好。 张六郎笑笑,神色不改,只当没这回事,又亲自请她们吃茶果。 当中一盘柿子糕,乃是拿熟透了的柿子肉混着糯米捶打成团,再裹上枣泥馅儿团成柿子状蒸熟,红艳艳以假乱真,明月极喜欢。 张六郎见了,忙打发人出去另买一盒包起来,又搭一样香脆可口的琥珀核桃,与明月带走。 明月没有推辞,“除园子之外,我还想在城中找两处小两进的正经屋子,一千两上下吧。” 若能一千两之内拿下,剩下的银子就退给七娘、春枝等人;若不够,明月就私底下给补上,也不必告诉她们。 一口气要三套宅院的买卖在杭州也不多见,张六郎飞快算了算自己可能得到的酬劳,乐得合不拢嘴,越发的无微不至、笑容可掬起来,还强留她们用了饭才放人。 听说是给手下的管事买的,薛掌柜点了点头,颇有些感慨地说:“你们都很幸运。” 明月亦有同感,“是啊。” 她幸运,是遇到了可以托付、可以信赖的帮手,而那些人幸运,是遇到了懂得回报慷慨大方的老板。 各行各业英雄人物甚多,但笑到最后的没几个,多少人都倒在“只可共患难,不能同富贵”的路上,何等唏嘘。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明月给染坊那边连放三天假,尽情享乐。 薛掌柜又送了一些浮元子来,除猪油芝麻馅外,另有一样玫瑰豆沙馅儿的,糯米皮里也揉上了浅粉色的花汁子,甜美可爱。 明月出钱,叫苏小郎去街上买了好些烟花在屋里放着玩儿,众人又商议着去外面看花灯,好不热闹。 正说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都疑惑是谁。 “这早晚的,哪个不阖家团圆,却不是走亲戚、会朋友的时候。” “莫不是隔壁也送浮元子来?” 苏小郎去开门,竟是沈云来。 后院有说笑声传来,沈云来也不往里看,规规矩矩站在门口,“敢问江老板在家吗?” 苏小郎狐疑地瞅了他一眼,扭头冲里面喊:“东家,是小沈掌柜来了。” 明月心道,沈云来,他这会儿过来干什么? 罢了,来都来了,去瞧瞧。 豪商 第88节 该不会临时起意要我做东吧? 过去时,沈云来与苏小郎在门口一里一外杵着,前者不走,后者也不叫进,气氛有些许微妙。 沈云来穿一套整整齐齐的雪青色提八宝花长袍,腰间系着玉带,头上束着发冠,很是一表人才。走近了,又闻到他身上的淡淡酒气,约莫是才从宴席上退出来,明月就更疑惑了。 “小沈掌柜,”她笑着打了招呼,又对苏小郎道,“大冷天的,怎不叫客人进来坐。” 苏小郎理直气壮道:“后院都是女眷,我只好请他外院坐,另烧茶水,他自辞了的。” 丝毫不提他和他爹也在。 沈云来瞅他一眼,对明月道:“说句话就走,不必入内了。” 哦,那行。 明月也不勉强,干脆自己也抬脚去门外站着,“请讲。” 沈t云来犹豫了下才赧然道:“贸然登门,着实打扰,因我明日下午就要返程,想着难得往杭州来走一趟,下回再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说不得要给家里人带些土仪。可高管事忙着,我身边也没有什么得用的人,那些个伙计眼力又短,哪里懂这些,这才想来碰碰运气。” 顿了顿,他又歉意道:“不知江老板在家宴客,属实打扰了……” 似乎是吃了酒的关系,沈云来的眼睛有点湿漉漉的,像明月在染坊里养的两条狗子: 保家和发财馋肉骨头吃的时候,也总这么巴巴儿瞧着她。 “小沈掌柜说哪里话,”明月笑道,“本该尽地主之谊,您若不开口,我还过意不去呢。并没有客人,都是自己人,既如此,劳烦稍候,我去取了斗篷就来。” 天儿看着阴阴的,不下雪也要下小雨了。 “好。” 苏小郎随明月回去取披风,边走边小声嘀咕:“上元节晚上请未婚姑娘出门,我看他必有歹心!” 又阴阳怪气学沈云来说话,“哎呦,不知江老板在家宴客……放屁放屁!” 谁家正月十五不做耍,这还用特意去知道? 正烤橘子吃的春枝笑得花枝乱颤,“看你操得这份老妈子的心!” 想了下又说:“况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看那小沈掌柜谈吐不凡、仪表堂堂,若果然未曾成家,与东家也算相配,东家还没说话呢,你却急个什么劲?” 作为下属,苏小郎管得太多太宽了。 苏小郎把眼睛一瞪,压着声音急道:“京城的人可乱着呢,他有那么大的家业,二十岁的人了,我就不信他之前不沾女色!” 里头的明月隔着窗子都能听见他们嘀咕,披着斗篷出来时就见两个人凑着头,你一言我一句说得起劲,“都别瞎猜,人家家大业大的,又是这样的人品相貌,想必早就成家了!说不定孩子都有了!” 又对苏小郎说:“你是跟着我的人,自然看我是千好万好,可人家却未必把我放在眼中,以后在外可千万别这么着,没得叫人笑话咱们小家子气。” 人应该自信,可太自信便显得轻浮。 苏小郎应了,只嘴里哼哼两声,好就是好嘛! 上元节晚上人多,更多偷鸡摸狗、游手好闲的歹人,沈云来带着长随来的,明月依旧叫了苏小郎相伴。 出了门,沈云来又致歉,说明日上午也使得,明月却道不妨事。 赶明儿她还想舒舒服服睡个懒觉呢,若上午有约,心里存着事儿,晚上也睡不踏实。 杭州繁华,又逢上元节,官府、商户一起发力,几条大街里里外外遍布花灯,璀璨烟火,直照得恍若不夜天。 桥上桥下,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摩肩接踵。这几日城门不关,多的是外头的人来彻夜游玩,又有小青年男女借此表露心迹,在桥上挨着走路,眉眼传情,分外旖旎。 明月眼里看着,却压根不往心里去,只羡慕他们没有什么心事。想必是很幸福的人吧,不然都要使出吃奶的劲儿赚钱去,哪儿来的闲情逸致谈情说爱! 又问沈云来想买些什么,给谁买,大约多大年纪,日常有什么喜好等等。 沈云来便笑:“果然是请对人了,我之前还问那些伙计和大小管事,皆是一问三不知。” 顿了顿说:“所买也有限,家母并两个叔伯那边的长辈,另有一个姐姐,今年二十四岁,已嫁了人,日常也管些家务事,要几样可见人可会客的正经首饰。” 明月一怔,听出不对劲儿来,怎么没有媳妇儿的? 这事儿她不好问。 可若不问,这孤男寡女大半夜出来,着实有些不尴不尬的。 她清清嗓子,貌似不经意道:“家宅和睦最要紧,有这份孝心十分难得,不知尊夫人喜欢什么。” 苏小郎这才回过味儿来,瞪着沈云来后脑勺:这厮果然居心不良啊,没说他老婆! 沈云来沉默片刻,“尚未婚配,不过家父已帮忙寻觅着了,此时不买也罢。” “哦……”坏了,问过之后感觉更怪了。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迎面过来几对有情人低声,小儿女耳鬓厮磨,颊飞红云,十分亲密。 气氛越发古怪。 要压过一个尴尬话题的最好方法就是迅速开启另一个话题,于是明月便说:“京城乃天下头一个富贵繁华地,什么样的能工巧匠没有呢?若只买金玉首饰,倒似班门弄斧了,倒不如买些轻巧的珍珠头面,取其灵巧之妙。既是馈赠亲友,轻便些也无妨,更显亲近。 再有一个,本地产竹,又有苏绣,更多书画大家,各样的折扇团扇都极好。虽不在时令,却也可买些,不乏名家名作……” 布匹之类自然也属上流,但沈家就是做这个的,不提也罢。 明月说得起兴,沈云来听得认真,果然渐渐恢复了正常,稍后来到明月买过珍珠头面的那一家门前,“这家虽非老字号,然花样新奇,价钱更童叟无欺,这几年名头极响!对了,他家还做螺钿,有些个螺钿黑漆的首饰匣子并各样家具,都可看看,只不知入不入得你的眼。” 进门之后,明月先发制人,对迎面走来的伙计说:“我欲帮京城来的贵客采买土仪,你需得哪些好的来与我看。” 今日是上元佳节,那伙计又看这二人男才女貌十分登对,不免落了俗套,此时一听才知误会,到嘴边的称呼立刻就咽了回去。又听说是京城来的,登时涌起一股争强好胜之心,“贵客来我家便算是来着了,请楼上阁儿里坐!” 又招呼人煮好茶来,再拿好点心。 明月和苏小郎暗自松了口气,“小沈掌柜,请!” 沈云来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神有点复杂,“江老板客气。” 先挑珍珠首饰。 长辈们有点年纪,且是当家主母,便要大颗珍珠、端庄款式,如此方有威仪。 再看螺钿器具,也有大大小小几十件。 借着给沈云来挑,明月也问了几样自己喜欢的,果然价格不菲。 她几乎一眼看中了一个黑漆螺钿床头柜,一色贝壳打磨成七彩薄片,拼接成小桥流水图案,约莫二尺来高,正好靠墙贴放着。上面是四四方方一排三个小格子,正好放些首饰、笔墨之类的小物件,下面是一字拉开的大抽屉,可放纸张、墨条、镇纸等物。 见她看得久,伙计主动道:“姑娘真好眼力,这是本地一位……” 一听这套说辞,明月便知不便宜。 果不其然,伙计滔滔不绝说了半日,最后丢出来一个数字,“……承惠纹银一百八十两整。” 明月微微吸了口气。 一百八十两! 贵吗? 看用料看做工,似乎不贵。 但……哪怕一两银子也是她辛辛苦苦赚来的,买房置地还能钱生钱呢,这玩意儿……只好干摆着。 她乃穷人乍富,纵然有心挥霍,仍难改拘束,遇见喜欢的东西脑海中的第一反应不是“我喜欢我要买”,而是“值这么多钱吗?” 正在一旁叫伙计写笺子的沈云来往这边看了眼,没作声。 明月又去看了会儿别的,稍后过来再看时,就见那只柜子已盖上了。 方才招待她的伙计解释说:“您陪同来的那位爷要了。” 明月的心情突然有些复杂,“哦。” 眼光不错。 或许人人生来都是贱坯子,没人争抢时,明月觉得可有可无,可现在骤然得知已被人买走,她心底却油然生出渴望。 “还有一样的吗?” 伙计摇头,“名家所制孤品,仅此一只。” 明月怅然若失。 罢了。 不当吃不当穿的,不要也罢。 结果次日午后有人来送货,正是那只柜子。 明月满面错愕,问来送货的伙计,“不是被昨天的客人买走了么?” 伙计点头,“是呀,小的们正是照那位爷给的地址送来的。” 苏小郎就在门后咬牙切齿,与春枝恨声道:“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昨儿我就看他一派浪样儿!如今怎么样了呢?果然被我说中了!” 第60章 苏小郎捶胸顿足,春枝亦愕然,忙上前问道:“东家,这……” 若说是为昨日之事的谢礼,未免太厚重了些。 若说是为谋求霞染之法,又太简薄…… 若此二者皆不为,那么图的就只是东家这个人了。 可听苏小郎回来说,姓沈的家中已在筹备亲事,虽说未定,可似此等人家,相互透个气儿就是铁板钉钉的,怎好在外招惹! 明月看着那只t昨天还很喜欢的柜子,突然觉得不那么漂亮了。 不,还是喜欢的,但送礼之人动机不纯,便不那么喜欢了。 沈云来显然是一早划算好的,这会儿才送来,他早坐船走了,就算想还都没地儿还去! 苏小郎凑过来,哼哼道:“咱们也不是买不起,作甚白要他的东西!” 倘或他老子已在京城给他订了亲,传出去东家成什么人了! “不必送进去,”明月白一眼不断煽风点火的苏小郎,示意他安静,转身喝住正打算往里搬的伙计,“是昨儿那位爷没说明白,这个送错了地方,我重新给你们个去处,送到那里去。就说是我说的,他们少东家漏了行李,叫伙计们下回往京中送货时一并捎过去吧。” 她不喜欢先斩后奏。 不明不白的,弄个柜子来做什么?我又不是买不起。 豪商 第89节 送货的伙计愣了,挠着头嘟囔,“没错啊,说得明明白白……” 因一买两送,他还问了好几遍呢。 “我说错了就是错了,”明月懒得掰扯,不由分说给了新地址,“去吧。” 沈云来的致歉信在次月随锦鸿的船一道回的杭州,信中说原本是他打扰了明月过十五,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口头感谢没有诚意,且那只柜子于他而言并不算贵,又见她喜欢……并没有别的意思。 “打扰在前,冒失在后,万望海涵。未敢亵渎,权且揣度江老板之喜好,聊表寸心。轻薄简礼,切勿推辞……” 退到京城的螺钿柜子他留下了,只是再三强调要致谢、致歉,改送了一本京城各色布片攒的样子书。 这份礼物确实送到明月心坎上。 一来布片样子书就是从每匹布上剪下一个巴掌见方的零料,收集起来的,哪怕按尺去买,耗费也有限; 二来沈云来家几代人做丝绸买卖,一声令下,不过半日既得。 如此不贵不费,果然不好拒绝。 况且其中多有曾经风靡一时的好花色,明月之前都没见过,对日后琢磨新品大有裨益。 明月拿着样子书和朱杏研究数日,发现京城卖得最好的花样大多色彩绚烂而艳丽,虽也有清新淡雅者风靡一时,终难长久。 其中固然有地理风物之故,亦有彰显夸耀之心。 “染料贵得很,想染得好看也难,只这两份儿怕不是比料子本身更贵!”七娘如今也算大半个内行了,“但凡略有余钱的,哪个不爱招摇?” 原色胚布最便宜,穿在身上就是明晃晃告诉外人自己穷! 明月大笑,“你说得对极了。” 七娘给她夸得不好意思,“跟了您这么久,若这点都不会,不如回家种地!” 又问明月,“这个月得了三色染花共计二百一十九匹,都送到北边去么?我记得前儿您还懊恼贱卖了。” 近来染坊里又起了个新水池,朱杏可以两边“作战”,每月所得涨了近五成。 就差大批湖丝没谈下来了。 “懊恼归懊恼,”明月笑道,“该给的也得给。” 在京城那几日,据常夫人派来的那位嬷嬷说,京中光跟皇帝、皇后在三服之内的皇亲国戚就有数百人之巨,迄今为止明月卖出去的那点儿布,一个人手里还匀不到一匹呢!更别提这种事本就不均。 那么多人,明月哪个都得罪不起! 吊胃口固然好,可凡事过犹不及。未必人人都与武阳郡主一般知礼守规矩,万一真把谁惹恼了,非要强取豪夺、杀到老窝来,只怕就要好事变坏事。 七娘砸吧下嘴儿,麻溜儿指挥人装车,“可惜了!” 明月道:“不可惜,等过了五月就提价!” 太抠搜了也不成,知道的人太少,后期反而不好卖。 如今有锦鸿在北面开路,熬几个月,便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不曾想,京城禁令比预期来得更早一些。 京城多的是有钱有闲的富贵人家,为了喜欢的物事一掷千金屡见不鲜。那霞染究竟多么好看暂且不提,只“王公贵族们喜欢”这一条,便令人趋之若鹜。 有几家织造坊打听来路不得,私下效仿,但染出来的都不是那么回事:乍一看像,但细看之下却少了灵动与韵味,浑似珍珠与鱼目。 迄今为止三个多月过去了,市面上竟始终未能出现可与之一较高下的。 知道难做后,众人便更热切了。 据说是三月初,有两位家里有爵位的小爷欲买霞染,千方百计寻得一匹,谁也不愿相让。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主儿,辞间难免尖锐刻薄了些,也不知哪个先动的手,反正最后竟扭打起来! 那维护治安的京官一看,呵,双方拐弯抹角都有些靠山,哪个也不好得罪,当机立断上报开封府尹,开封府尹又上报……然后就捅到了皇帝跟前。 如此丑闻惹得皇帝勃然大怒,连夜发旨呵斥两家,骂他们教子无方,将在朝的都罚了俸。 次日便有言官弹劾霞染为祸根源头,以至奢靡成风,引京中子弟竞相追逐,此不良习气,不可蔓延。 然后皇帝就直接下令给禁了。 锦鸿那边没漏动静,还是常夫人前儿听了一个京城来的丝绸商说起,这才当新闻告诉了明月。 “京城已然传得神乎其神,饶是我做了这么些年丝绸买卖,如此种种也少见,倒是越发好奇了,究竟是何等神仙料子才至这般!” 这不巧了么? 明月听了,摸摸额头,挠挠腮,一声不吭埋头吃茶。 两人认识这么久,彼此什么德行不必细说,薛掌柜一看她这个样儿便觉得不对,从桌子下头踢踢她的鞋,“嗯?” 明月放下早已喝干的茶盏,清清嗓子,“姐姐记不记得,前儿我说有一桩大买卖……” “行了!”薛掌柜嗖一下蹦起来,跳过去关了门窗,再冲回来时,两只美丽的眼睛里疯狂迸射出狂喜,“果然是你的手笔?!” 明月没有否认,“嗨,世人德行你也知道,不免以讹传讹、愈演愈烈……” 说着,却将里衣袖子揪出来一截与她看。 失败品不少,眼下不好穿在外面招摇,当里衣还是很不错的。 湖丝嘛,细腻柔滑、轻若无物,贴身确实舒服。 算起来,也够奢侈的。 薛掌柜狠狠吸了口气,抓着细看一回,迅速镇定下来,“以讹传讹怕什么!古往今来指鹿为马的事还少么?只要上头的人喜欢,哪怕是口腌菜坛子呢!我们自卖我们的,理他作甚!” 明月最爱她这份儿为了挣钱六亲不认的劲头,遂压低声音道:“不过姐姐,还需劳你施个障眼法儿,千万别道出源头才好。” 届时京城、薛掌柜、徐州一同发力,外人便猜不透究竟源自何处了。 薛掌柜马上明白了她的想法,又有些惋惜,“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可惜,可惜啊。” 如此成就对商人而言何其难得,却不好对外宣扬,简直憋死个人。 明月却道:“姐姐难道忘记了之前张六郎说的园主的事?” 那灭门的凶手固然可恶,但若死者生前不恁般张扬,消息想传回千里之外的老家也难。 薛掌柜迅速熄灭了这个念头,眼珠一转,又打起另一个主意,“既然京城下了禁令,想必那边也不好卖了,不如都卖与我……” 明月:“……” 姐姐,我脸上写着傻子么? 京城之内确实不让公开售卖,可自古以来有几个商人没有对策的? 纵然京中人不穿,谁还没有几个在外的亲眷,抑或需要打点的封疆大吏呢? 既然锦鸿那边不提,就证明销路并未受阻。 一计不成,薛掌柜并不气馁,“那先说好了,大头可得给我!京城又如何?如今都禁了!锦鸿也只是做买卖的,难不成还能违拗皇帝心意?倘或明知故犯,把你拖下水就不好了。” 明月挤眉弄眼,“给你给你!” 其实不必薛掌柜说,她亦如此打算。 既然皇帝下了明旨,日后京城销路必然受限,锦鸿那边势必会转向京城之外的客人,如此一来,与薛掌柜走量便再无不同。 不,有不同:锦鸿走上流零卖,薛掌柜却是铺开走大货,销路远比锦鸿广。 三月底春枝与固县的人交割回来,非常高兴地对明月说:“孙都头升了户房典吏呢!我已托李记那边帮忙转交贺礼了,哎呀,这可真真正正成了铁靠山了!” 以前的孙三只是都头,上头压着好几个官儿、七八个吏呢,哪个也开罪不起。如今好了,户房乃一县之内油水最丰厚的堂口,他又有威望,哪怕县太爷也要客客气气给几分脸面。 明月大t喜,“当真?!” 放在官场,吏简直不入流,但哪怕再不入流,也是朝廷认证的在册吏员,地方官不得随意处置。 况且县官不如现管,对寻常百姓而言,六房典吏可比上头的官老爷难伺候多了! 孙三没正经读过书,若照正路子,几乎不可能晋升典吏。 不用说,一定是吴状师相帮! 高兴之余,明月问春枝送了什么,“千万要重些才好。” “这样的大事,我岂会吝啬?”春枝笑道,“当时我便做主了,留出八匹好缎子单独打一个封儿,落了您的款儿,又手书一封,托李掌柜代买几样应季好礼,一并送贺。额外还有单独一封给孙家的贺文。” 明月点头,“正该如此,礼多人不怪嘛。送的多了,或许没有额外的好处,可若人家都送了,唯独咱们不送,就一定会有坏处。” “幸亏咱们一直不曾断了往来。”春枝也这样想,“吴状师那里也是,正月里我还亲自去送节礼来着,吴状师百忙之中抽空见了我一面,十分和气,还问您的好……” “一则夙愿成真,是好事,值得庆贺。”明月想了想,“二则如今孙三的身份到底不同了,我若不亲自去,显得不恭敬。” 世上多有得志便猖狂的,她得去验证下现在英秀两口子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倘或有变,也好早做打算。 春枝道:“也好,如此便显得诚意十足了,只是要辛苦您。” “挣钱嘛,辛苦也值了,”明月笑笑,“况且这趟也不光为了他,五月马上就要到了,我要瞧瞧李记那边如何了,方便安排下一步。再者,既知吴状师颇有手段,说不得要亲自走一遭,见面三分情嘛!” 人情就是要日常培养的,来日用的时候才不会底气不足。 临时抱佛脚什么的,佛肯让你摸才怪! 明月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如此这般安排妥当后,也不等下回往固县送货的顺风船了,直接叫苏小郎去包了一条过去。 途中如何自不必说,算来明月不到固县已一年有余,此时再看眼前,一切都好像没变,可一切都又好像变了。 就连苏小郎也忍不住疑惑,“奇怪,以前觉得王家酒楼何等繁华……” 今儿怎么突然觉得……也就那样了? “你在杭州那么久,又去了京城,那两处都是天下头一号的富贵繁华,而固县呢?不过小小县城而已,好坏高低都是比出来的,自然就觉得不入流了。”明月笑道。 一年不来,难为王家酒楼的管事还记得她,当晚便报与东家王大官人知晓,王大官人次日一早便来了。 “哎呦,稀客!明老板一向可好啊?” “托福托福!”王家人一项待明月极好,此刻再见,明月亦是欢喜,笑着还礼,“一年不见,大官人越发有派头啦。” 王大官人极热情,拉着她说个不停,又说叫她去家中吃饭做客。 现下明月颇有身家,又是固县头一号丝绸商人,身份不同了,与王大官人很可以平起平坐,自然也没了最初的惶恐和顾忌,当下开口道:“你我两边如此交情,我也不瞒你们说,非我刻意推辞,只是要先去孙典吏家去,一则,他曾与我有恩,不敢忘怀;二则听说他如今荣升,乃人生一大喜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该先去贺一贺。” 王老板喜欢她这般坦率,并深以为然,“不错不错,既如此,我不敢强留,且去吧。不过明日可一定要来,我那老娘和浑家时不时也念叨你呢!” 明月笑道:“自然,纵然大官人你不请我,我也少不得要自己上门讨嫌呢!” 王大官人大笑,“一年不见,明老板还是这样风趣。说起来,你们两位也都算苦尽甘来,真是不错。” 孙三在本地素有侠名,王大官人与他私交也不错,前儿孙三的升迁宴还是在他酒楼里摆的呢,这是极大的脸面,也证明孙三不忘本。 豪商 第90节 虽不能立刻过去拜访,明月也不含糊,先将给林太太和那几位老客户准备的各色新鲜衣裳花样本子送去,又在当晚让苏小郎往李家下帖子,说后日邀请他往酒楼一聚。 今日去孙三家,明日往王家、马家等各处转转,紧赶慢赶,李记也只能排后日了。 “明老板亲自来了?”李掌柜又惊又喜,忙起身整理衣裳,又一迭声命人备车,“该我宴请明老板才是,怎好叫她破费!” 苏小郎道:“东家说了,这一年来李掌柜尽心尽力,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一番话说得李掌柜心花怒放,“托福,托福,全仰仗明老板运筹帷幄!” 就因为多了明月铺垫,过去一年他多赚了近两千两呢,如今就连卖药材的马家和开酒楼的王家见了他也客客气气,很能说得上话了。 果然啊,银子就是人的铁腰杆!若没有,它就直不起来! 苏小郎一走,李掌柜便上蹿下跳预备明天的行头和说辞,想了想,又叫人把小儿子唤来,“我记得月前你才做了几件颜色衣裳?都一一换来我瞧!” 小李掌柜低头看看身上的宝蓝细锦长袍,茫然道:“这件也是今儿头一回上身,您老冷不丁的管我穿什么衣裳作甚?” “你懂个屁!”李掌柜白他一眼,“明老板回来了。” 一提明月,小李掌柜就想起之前的事情,心情不免有些复杂,“爹,我已娶了浑家了,恁老也死了这份心吧。” 最初小李掌柜也确实动心,按照他爹说的那样想去勾搭明月,可千算万算没算到明月直接把固县这摊子事放给春枝干! 小李掌柜回回跑码头,回回落空,转眼大半年过去,爷俩也知道明月确实没有这个意思,且小李掌柜年岁也慢慢大了,耽搁不起,就渐渐歇了心思,开始张罗起婚事来。 去年腊月他与本地一个姑娘结了亲,小两口虽是盲婚哑嫁,倒也算和睦。 此时旧事重提,羞愤之余,小李掌柜也是千般不情愿。 “你懂什么!”李掌柜恨铁不成钢道,“你自己算算,她一年卖一千三四百匹料子,利钱占七成,一年能挣多少!这还只是固县一处,我观她野心勃勃,未必安于一隅,哼哼……” 说着,他看向儿子尚算俊秀的脸,“商人嘛,天南海北地跑,便如候鸟一般,身边没有个知心的人如何能行?况且她又是那样青春年少、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是这样的身家,养几个外室怎么了?” 我一没让你休妻,二不让你和离,你急什么? 但凡我年轻个一二十岁,早便自己上了,还轮得到你? 小李掌柜登时头脸脖子一并涨红了,结结巴巴道:“那,那是粉头的做派!” 我如何做得来? “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你呢!”李掌柜嗤笑道。 这话似乎戳中了小李的软肋,他突然有些不服气了。 怎么就看不上我?我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之前那是没看中吗?那是压根就没看见我! 李掌柜继续火上浇油,“瞧见方才来下帖子的那个小伙子了吗?嘿,瞧瞧那块头,那精神气儿,那腰胯!若我是明老板,我也带着他出出进进。” 不管它东风西风,世上最厉害的还是枕头风。 若明老板果然看重他的儿子,什么好处要不到? 明月尚不知李记父子在家花样筹谋,待苏小郎归来便同他往孙三家中去。 听说她来,英秀分外欢喜,忙拉她坐下说话。 英秀瞧着年轻了好几岁,越发美丽,明月赞了一回,笑道:“如今姐夫也算熬出来了,想必日常登门的就更多了,怎不换个大屋子居住?也好衬你们的身份。” “嗨!好妹子,莫要打趣!”英秀一摆手,并不拿她当外人,“使银子买来的芝麻小吏罢了,能有什么身份!” 讲到这里,她难免压低声音,“不怕你笑话,为了这个,我们简直恨不得棺材本儿也砸进去,哪里有闲钱?纵然有人奉承,可倘或刚上任便改头换面,岂不叫人说嘴?只道是三分人样尚未学成,七分官威栩栩如生,活脱脱一个贪官坯子……” 之前马家倒是想送,可孙三唯恐落人话柄,便辞了。 明月听了,叹道:“两位也忒谨慎。” 以前孙三只是个捕头时,反倒更肆意些,如今倒也晓得爱惜羽毛了。 两人相互谦让着坐下,明月想起之前和她的闲谈,试探着说:“这值甚么!依我说,莫说区区一介典吏,便是朝廷的县尉,姐夫也做得!” 县尉t是地方上最低一级武官,正九品,品级虽低,却也是正经官身,“士农工商”中的“士”。曾经英秀还同她抱怨来着,说孙三有旧伤,不好做一辈子都头,影影绰绰也想弄个小官儿来做做。 几句话戳中英秀心事,忙压低声音,“这话我轻易不对外说,也就是咱们要好……问过了,说是没有功名,只好从资历上找补……” 从“捕头”到“县尉”,是“白身”升“官”,属破格提拔,几乎不可能;但等熬出几年典吏后再提,就是“吏”升“官”,并非没有可能。 原来如此,这话确实不好对外讲,若非二人是利益联盟,英秀绝不会透露。 明月拍拍她的手,“好事多磨,姐夫才三十来岁呢,急什么?我看好些举人、进士的都五六十岁呢。” 英秀听了,心下熨帖,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明月不再言语,又给贺礼,另有一封二百两的贺喜银子。 礼物英秀收了,但是银子没要,“春枝已托人贺过了,我知道你们的心,你们小姑娘家家的在外头也不容易,快别这么着……” 稍后孙三回来,老远便听见浑家的说笑声,因问外头杵着的丫头,“夫人在屋里同谁说话?” 丫头回道:“杭州来的明老板,之前卖丝绸的那位。” “哦?”近来孙三应酬颇多,一时间竟没想起来是谁,听到丫头的后半句才对上号。 进去时果然见明月和英秀正在炕边上挨着说话,低头看着什么花样子,时不时笑出声。 见他进来,两人齐齐抬头,明月见孙三龙行虎步意气风发,当下上前行礼,笑道:“前儿听春枝说我便立刻过来了,给孙大人请安。” 孙三却不曾授全了她的礼,马上往旁边一让,一边洗手一边笑道:“莫学外头那些恶心人的话,这些日子我也听够了,之前你我如何,以后还如何。” 明月虽为女子,行事做派却颇合他的脾胃,难得浑家也爱,便不将她做寻常商贾看待。 听着这熟悉的话语,明月微微悬着的心立刻放下来,便知此人没有变,至少现在还没有变。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英秀还留明月和苏小郎在家用了饭,方放他们离去。 一离开孙家门,明月连客栈都顾不上回,直奔牙行,“我要在固县附近买一二百亩地,要中田及以上才好,贵些无妨……要快。” 第61章 苏小郎不懂,“您整年不在这边,要那么多地做什么呢?” 明月轻轻吐了口气,“你没听方才英秀说么,他们手头紧……” 手头紧,又因为刚上任,不敢随意敛财。 送房子太显眼,他们不会要的;送钱太直白,也不好。 既如此,就送几百亩地吧,以明月自己的名义租给佃户种着,再委托英秀帮忙,代为收租。 苏小郎明白了,“您这是送了一只会下金蛋的鸡呀!” 只是他还是有点不大明白,对方待东家多么亲热呀,而且都已经明确拒绝,不要钱了…… “他们说不要就不要了吗?”明月嗤笑,“若果然视金钱为粪土,方才英秀就不会在我跟前抱怨手紧。” 况且她也试探过了,两口子进取之心未死,接下来几年,少不得持续打点,正是要用银子的时候。 岂不闻“锦上添花莫如雪中送炭”,此时不送,更待何时? 这些年的天气不好不坏,中等田一亩大约在二两到四两之间,两百亩地顶了天八百两银子,只要年年产出,英秀夫妇就会年年记得自己的好。 等年底风头过去,她再将田亩转到英秀名下,再配着节礼,这条人脉就算稳了。 倘或他来日果然“化龙”,收益将难以想象…… 即便止步于典吏,五年的好处也够回本了。 次日明月又往王家、马家等几处走动,各自寒暄不提。 第三日,是明月约定要见李掌柜的日子。 李掌柜一早就带着儿子过去恭候,后者打扮得尤其光鲜亮丽。 出门前李掌柜亲自与他看了好几回,务必叫头发丝儿一丝不乱,衣裳角一角不折。 稍后明月带苏小郎下来,李掌柜立刻起身问好,又命儿子上前问候,席间又叫把酒。 如此居心,明月看得出,苏小郎也看得出,恨得牙根痒痒:怎么走到哪儿都有这些妖精似的货色! 明月忽然觉得很有趣。 儿时在小小的通镇,她所见所闻皆是女人们向男人们卑躬屈膝、端茶递水,可自从孤注一掷南下,似乎一切都变了。 她所熟悉的童年经历和思想无时无刻不在崩塌,然后又原地重构,以一种崭新的面貌呈现在她眼前。 便如京城的武阳郡主,杭州的薛掌柜,又如现在的自己。 钱财,权势,原来只要拥有其中的一样,无论对面的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没有区别。 “不必忙,先请坐吧。”想到这里,明月不禁笑了笑。 李掌柜见状,心头暗喜,这是相中了? “哎,明老板乃座上宾,小犬略尽心意,应该的,应该的哈哈哈。” 小李掌柜面上微微涨红,一咬牙,又要给明月布菜。 苏小郎眼睛都瞪大了,立刻抢先一步抓起公筷,“此事便不劳费心了。” 东家有手有脚,再不济还有我,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了! 李掌柜的眼珠转了转,笑呵呵对儿子道:“坐吧。” 小李掌柜隐晦而迅速地瞪了苏小郎一眼:这厮好敏捷的身手! 苏小郎视若无睹,哼,笨手笨脚的还想伺候人?跟那个什么杭州卖房子的张六郎学学吧! 明月不理他们私下的眉眼官司,与李掌柜略寒暄两句便开始用饭。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饱了才能谈事情。 她要用饭,李家父子便不敢再聒噪,规规矩矩埋头吃饭,凡有新菜上来,必等着明月先夹过了,他们再用。 期间明月的茶水凉了,不必她亲自动手,自有小李掌柜帮忙更换热茶,很是妥帖。 明月将一切看在眼中,心道,谁说男人粗心的?这不伺候得挺好! 一时饭毕,自有人进来收拾,擦桌抹凳,又上好茶,众人这才开始说正事。 “近来我新觅得几样好货,固县太小,富者寥寥,只怕吃不下,”明月吃了口茶清口,慢慢地说,“李掌柜可敢往徐州一去?” 薛掌柜路子广,霞染可以卖到全国各地去,但是和京城的锦鸿一般,因多过了一遍手,利润比较薄;李掌柜这边的销量会低一点儿,但不过二遍手,利润明月能拿大头。 豪商 第91节 明月两边都想要。 “啊?”李掌柜被问住。 谁?我么? 就连当初他看明月不顺眼,都是躲在胡记后边吃等食,这会儿冷不丁让他自己在外开疆辟土……便有些犯难。 那可是州城啊,我一个小县城的卖货郎,能行吗? 李掌柜心里打鼓,掩饰般啜了几口茶水才赔笑道:“在外打拼总有风波,其实如今你我赚得都不少了,明老板年纪轻轻,来日方长嘛,何必急于一时呢?” 对外扩张谈何容易!当初你来固县做买卖就遇到了一个胡记,蒙受牢狱之灾,若我贸然去徐州,还能有好?说不得也要如你一般,被当地的地头蛇针对,想想就令人恐惧。 你年轻,经得起折腾,我一把年纪了,孙子孙女都有几个,如何折腾得起? 几年下来,明月看多了各类出色人物,很有点瞧不上李掌柜这副窝囊相。你自诩行业前辈,之前还跟我那么讨价还价,怎么一说到对外就畏畏缩缩! 什么不急于一时……简直放屁!银子会站在原地等你么?做买卖抓的就是这一时,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行了,这人废了,就这样吧。 再多说,显得好像非他不可,上杆子求着似的,好没意思。 “李掌柜无需担忧,人各有志,这个我明白,自不会强求。”不等李掌柜松口气,明月又道,“左右你我的契约文书只在固县之内,固县之外么,我自有人脉打点。” 还有个文武双全、人脉广泛的吴状师呢! 吴状师的路子与寻常人不同,他身价高,非有钱人买卖不做,日常结交的也多是地方的官员、乡绅,是最有钱、最热衷于京城文化的一批人,不怕没得卖。 “这……”李掌柜傻眼,脱口而出,“一事何烦二主啊!” 苏小郎抢白道:“你这人,好没意思,方才东家叫你做,你絮絮叨叨不做,如今东家要找别人t做,你又要来,像什么话!拿我东家做耍子么?” 谁有空同你讨价还价的! 几句话说得爷俩面红耳赤,第二次眼睁睁看着明月离开。 明月对这个结果没有太多感觉,她甚至懒得多浪费精力,出了门便开始预备明日去徐州的事。 合伙做买卖既讲究时机,也讲究缘分,看来她跟李掌柜的缘分有限,就这样吧。 李掌柜此人,说他坏吧,不算多坏,可说他好吧,关键时候又指望不上。他在特定时期缺少锐意进取的魄力和勇气,就连当时胡记和明月对上这么好的机会,他要么联合明月干倒胡记,要么联合胡记干翻明月,总能赚个大的,可他呢?就是缩在原地不动眼巴巴等着,等这边分出高下了才出来捡现成的,显然一点风险都不担,恨不得叫人把饭喂到他嘴里才吃。 可寻常买卖有他试错的机会,这样昙花一现的大买卖,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没人会在原地等他,银子更不会。 晚间苏小郎抽空出去找跑堂聊了一回,略给几个大钱就把李记的近况打探了个七七/八八,归来时出离愤怒,“东家,那姓李的去岁便成婚了,是个有妇之夫!” 有家室的人竟然还敢出来卖弄,好不要脸! 明月扑哧笑出声,“得了,随他去吧。” 既无过人美貌,也无出众才华,家里甚至还不如她有钱,愿意献殷勤就献吧,反正注定了没结果。 正欲歇息,忽又有酒楼伙计来传话,“外面来了位姓李的客,说要请您吃茶。” 原来那李掌柜见明月走得毫不留恋,难免记起曾经吃亏的情形,又恨自己嘴快,回去的路上便懊恼起来:姓明的年纪虽轻,却鲜少打无把握之仗,她既那般问了,说不得已做成三四分…… 一时想,寻常也不曾听说她的人往州城去,如何筹备? 一时又想,或许是自己孤陋寡闻亦未可知,不如再问问? 苏小郎皱眉,见明月坐着不动,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他便对伙计道:“大半夜的,吃什么茶?就说东家歇下了。” 说完,抓了几个钱与他。 “哎!”伙计笑眯眯接了铜板,麻溜儿跑走。 次日一早,明月与苏小郎在王家酒楼简单用过早饭,先去牙行催促了买地一事,然后便直奔徐州。 四月中旬,孟夏暖融融的空气迎面扑来,路边又有各色野花争艳,芬芳旖旎,着实惬意。二人骑马狂奔了一日一夜,于次日傍晚时分抵达徐州。 苏小郎去找了家客栈,二人梳洗过,换下满是尘土的衣裳,稍事休整便往吴状师家递帖子。 “老爷不在家呢。”门子接了碎银,实话实说,又见明月是位女客,贴心建议,“若有急事,告诉夫人是一样的,可要小的帮忙传话?” 不在?这可真是不巧了,明月皱眉,“可知去哪里了么?什么时候回来?” 门子摇头,“老爷去外头帮人打官司去了,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对了!”他眼睛一亮,看在银子的份儿上想起来一件事,“四月二十七本地知州老母过寿,老爷颇得他老人家器重,必然要赶回来的。” 四月二十七,今天是四月二十四,来都来了,也不差这几天! 明月松了口气。 突然多了几天空余,明月顿觉闪得慌,睡了一觉,第二天干脆拉苏小郎去逛街。 徐州离固县不远,百姓口音、饮食乃至风物都差不多,又都是四四方方的城,除了大点,乍一看,仿佛还在固县似的。 倒是有几样蜜煎点心很不错,其中一个蜜三刀香甜赛蜜、唇齿留香,明月和苏小郎一吃就爱上了,一口气吃了大半斤,然后就给腻住了。 苏小郎一天三遍往吴状师家跑,几天下来,那门子都认识他了,老远见了就摆手,意思是还没回。 直到四月二十六傍晚,苏小郎又去,那门子却远远冲他招手。苏小郎立刻跑过去,门子低声道:“老爷半个时辰前刚进门,正休息呢,你且安心,我已嘱咐了里头的人,晚间歇息再提一嘴。” 苏小郎大喜,又给了他一钱银子,抱拳道:“多谢多谢。” 说完,撒丫子往客栈跑。 花了银子就是好办事,当晚那门子轮值后便亲自过来说:“老爷看了,说是明后日白天都不得空,后日傍晚可去外头的正心茶馆聚一聚。” 明月再三道谢不提。 四月二十八傍晚,明月携苏小郎如约往茶馆,才进去坐下不到一刻钟,吴状师便昂首阔步进来了。 健壮依旧。 正值壮年,一年不见也没多大变化,双方相互见了礼,略作寒暄,吴状师便开门见山道:“明老板难得来徐州,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长高了,神态间更自信从容,颇具大将之风,期间定有奇遇。 明月笑道:“有买卖,却非刑名。” “哦?”吴状师也笑,“找我打官司的不少,做买卖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事先说好,我可不是那块料。” “您实在过谦了。”明月心道,就凭您那能把死人说活的如簧巧舌,几个商人比得上呀! 她亲自给吴状师倒了杯茶,“去岁腊月开始,京中有一样霞染……” 近五个月,足够消息从京城传到徐州了。她相信吴状师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果不其然,一听“霞染”,吴状师的眼睛都亮了,“莫非……” 明月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听说京城那边正价已过二百两,私下更高,却依旧有价无市。我虽不才,却恰恰能弄来。” 吴状师眼神闪动。 他爱财,毫不掩饰地爱财,所以对一切昂贵的事物都很了解。事实上,“霞染”之名,他早在正月便有耳闻,也知道本地几位上官及其家眷亦颇感兴趣。 说白了,那东西如此抢手,已经远远超出其本身的价值所在,成了一种向上的叩门砖和身份的象征。 若他来做买卖,无需去外面叫卖,只要放出风去,多的是人找上门。 吴状师沉吟片刻,一抬头,对上明月怂恿的眼神。 紧接着,两人迅速进行了一番充满铜臭气的深入交流,并对分成做了重点探讨,最终取得圆满成功。 因吴状师可以直接把料子送到数位官员、乡绅手中,再借他们之手扩散到同级别的人家去,实力非凡,明月便白与他几匹做酬劳,之后每匹收一百四十两,至于后续能卖多贵,都看吴状师自己的本事,多出来的都是他的。 这个价格是明月汲取了对战高管事的教训,再结合当下霞染的火爆给出的,老实讲,第一次做这么黑心的暴利营生,明月难免忐忑。 谁知常年混迹州府的吴状师完全不觉得有问题,当场就应下来。 兴盛于京城的稀罕货,就该贵。 客人买的不是货,而是身份,是体面,是凌驾于常人的优越。 明面上,明月是帮忙联络霞染的杭州布贩子,吴状师则是可以帮忙联络二道贩子的三道贩子,但实际如何,二人皆心照不宣。 两人都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痛快人,且此事也不好落在纸面上,便三击掌为誓。 吴状师着急要,命人拿着明月的亲笔书信直奔杭州城内宅院取布,明月与苏小郎则先回固县,做买地的收尾。 等他的人从杭州回来,明月与锦鸿的五月之期也就到了,正好接续上。 “东家,那固县的赵太太、林太太她们若想要怎么办呢?”回去的路上,苏小郎问道。 “我与李记约定在先,不好直接使人在固县开张,不过也不怕,等徐州铺开,固县那边想知道的自然就知道了。”明月没来之前,固县的几位太太便经常往徐州来买布呢。 反正两边都是她的买卖,去哪儿买都一样! 返回固县时,那牙人已在外面谈了一百二十来亩地,“有的是农户自己想卖,便宜些,可照市价二两三钱。有的却是种种途径得来的,地段好,田也肥,您要得又急,难免贵些,三两多、四两多的都有。” 明月心知肚明,只怕这个“种种途径”,就有像今天她送孙三这般的乡绅或者底层官吏。 明月想了想说:“我着急要,你看看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吧。还有,农户不到走投无路不会卖地,对这样的就不要压价,比着市价多给两成。” 曾经她穷困潦倒,故而锱铢必较,可如t今好歹也算小有身家,偶尔也想反过来帮帮旁人。 那牙人听了,力赞她慈悲心肠。 明月做惯生意,对这点花言巧语全然不在意,只恐此人转头两头吃,就让苏小郎跟着走一遭。 牙人听了,笑容一僵。 如此又过了三四天,各方地契都拿来,又往衙门里更名,落到明月名下。 一共是一百二十七亩,总共作价四百五十九两七钱。 回来之后,苏小郎告诉明月,“果然给您猜着了,那小子打量咱们是不通俗务的肥羊,谎报哩!一亩地至少多报了一钱,一百多亩就是十多两,被我给拿住……” 十多两,都够一家人过大半年了。 托外头的人办事就是这样,难免的,只能自己多个心眼儿防范。 明月直接把那一摞地契都交给了英秀,“好姐姐,我在这里略挣了点产业,可惜不能久住,需得劳烦您帮忙收租……” 英秀一看就明白什么意思了,顿时气血翻滚、满心火热,微微赧然,很是推辞一番,到底收了。 这些地不在自家名下,却全凭自家处置,哪怕上官见疑,也查不出什么来,当真稳妥极了。 明月又委托她帮忙看着李记,英秀巴不得一声儿,将那胸膛拍得砰砰响,“你我便是那异姓骨肉,此些许小事,我自理会得,且放心去吧。” 至此,此方北上的任务全部圆满结束。 此时已是五月初六,端午都过了,明月带着苏小郎开开心心回南,不成想刚到家就接到一个坏消息。 豪商 第92节 “东家,锦鸿在杭州的铺面让人给查封了。”春枝忧心忡忡道。 “什么?”正在屏风后面洗澡的明月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为什么?” 五月末的杭州已经很热了,她身上穿的却还是北上时的厚单衣,才进城门口就捂了一身汗。 春枝翻出一件浅藤萝紫色的菱格全孔罗衫,配了纱裤,绕过屏风,放到浴桶边的衣架上,“说是偷逃税款。” 嘶,这可棘手了,明月突然想到什么,“城中被查封的只此一家吗?还有没有旁人?” 春枝一怔,“哎?这个我们还真没注意。” 明月出来擦干身上,换过新衣裳,拿大手巾绞干头发,隔着门对外吩咐起来。 苏小郎主动请缨,“我去找人打听。” “我也去。”苏父紧随其后。 “去吧,快去快回,小心为上,若有衙门的人在,不要往上靠。”明月道。 “哎!”父子俩一阵风似的卷出去。 春枝帮明月扇风,“锦鸿铺面被封,听说账本也被一并带走了,凡是与他家有过交易的,都顺带着被查了。衙门的人已来过这里,要看咱们和锦鸿的账本,我同他们争论几句,给隔壁谢夫人听见,过来调停,最后只看了当初您和锦鸿签的文书就走了。” 文书中明确分派了各自的责任:明月这边不包税,安分纳税也好,偷逃税款也罢,都只管找锦鸿。 果真被翻出账本来,霞染可就瞒不住了。明月暗道侥幸,“该好好谢过人家。” 真是远亲不如近邻啊。 “我已送过重礼了,谢夫人退了一半。”春枝絮絮叨叨地说着,又帮着明月换衣裳。 “嗯,这可得记个大人情。”明月搓了把脸,“对了,吴状师的人来过吗?” “六天前刚走,”春枝给她看账本,还有来取货之人留下的按了手印的吴状师的亲笔信,“照您在信上说的,三种花样,每种取了两匹送他,没收钱。另外每种要了八匹,一匹一百四十两,一并带走了,都是从原本准备给锦鸿的那批货里扣下的。” 因明月临行前就交代过,说吴状师的人可能过来拿货,故而交接非常顺利。 “说到锦鸿,五月底了,他们的人来过吗?”这笔账很简单,明月简单瞄了一眼就把账本合上放在一边。 过了这个月,霞染便可借薛掌柜和吴状师之手卖往全国各地。 “铺面查封当日就来过了,”春枝说,“可是他家几个管事儿的连着账本和家当都被衙门贴封条带走了,来的是两个面生的小伙计,只带着一个管事的印章,并无其他信物,也没有足够的银子,空口要货,说什么打欠条。我和七娘都觉得不妥,商议了一回,没给。” “嗯,没给就对了。眼下正值锦鸿的多事之秋,谁知道那两个伙计是他们管事儿的临危托付?还是眼见着树倒,趁机偷了印章,想要趁火打劫来的。” 霞染的本钱虽有限,卖价却高,一匹就一百多两银子呢,若贸然给出去,回头银子收不回来就坏了。因进价未对外公开,又不好明着报官,就只能吃个哑巴亏。 明月深深地吐了口气。 京城局面已打开,其实锦鸿结果如何,她倒不怎么在意。 她关心的只是会不会牵扯到自己。 好在苏家父子很快就回来了,水都顾不上喝一口便将得到的结果说给明月听,“东家,都打听清楚了,这几天前后脚被查封的铺面一共有四家,另外有一家贩盐的,两家贩茶叶的,罪名都是偷逃税款。” 一听有四家,明月狠狠松了口气,笑道:“好了,此事与我们不相干。” 知道没有被针对就放心了! 心事一去,院子里的气氛顿时轻快起来,苏父还有心情嘀咕别家了,“盐贩子啊,听说一抓一个死。” 有犯盐和犯茶叶的对比着,锦鸿这个贩布的都像小打小闹了。 盐铁茶官营,并非由官府亲自往外卖,而是朝廷每年都会对外发售数量有限的“引子”,由各地财力雄厚的豪商巨贾竞价,价高者得。 当然,“价高者得”只是明面上的说辞,真想得偿所愿,人脉、靠山缺一不可。 取得“引子”的商人便具备了与朝廷合作,贩卖盐铁茶等物的资格,没有的就是私贩,要杀头的。 每张“引子”都明确了商人们可以贩卖的数量,根据凭证去官营作坊内拿货,所得利润的大部分上缴国库,剩下的就是他们自己的。 这几样买卖本就是重利,奈何人心不足蛇吞象,挣钱哪有个够呢,久而久之,难免有人渐渐不满足,经常在明面上卖朝廷的货,私底下则偷偷贩卖私货,逃避税款、谋取重利。 第62章 休整一日,第二天一大早明月便去隔壁拜访谢夫人,将武阳郡主赏赐的十二花神发钗中的牡丹钗赠与她。 牡丹富贵端庄,明月本人却如荒原中的野草,挺拔又尖锐,二者着实不搭。况且谢夫人乃七品孺人,有品级的敕命夫人,正衬牡丹。 原本谢夫人不肯收,“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难不成来日我这边起了火,你们的人也坐视不理?不过几句话的事,不值什么。况且前儿你那管事已正经谢过了,我又怎好再受你的礼?” “话虽如此,终究是看您的面子,或许于您只是举手之劳,于我们却是大大的幸事。”明月将单独配的长条锦盒推过去,“说来此物乃机缘巧合京中贵人所赐,可我是什么身份?只好供起来,岂不可惜?思来想去,所识之中也唯有您配得上。” 京中贵人?谢夫人伸出去的手马上迟疑起来,指尖流连在锦盒表面,口中轻轻道:“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说着,已将那锦盒打开,果见一朵银丝穿米珠攒的重瓣牡丹怒放。整朵牡丹不过核桃大小,但无一处不精,无一处不巧,轻轻一碰,那花瓣便颤巍巍抖动起来,栩栩如生。 谢夫人立刻就不舍得放下了,又翻看底部方戳,惊喜道:“当真是好东西!啧啧,瞧瞧这银丝,外头如何拉得这般细长匀称?” 一根钗子而已,莫说是银子的,即便是金子的,又能值几个钱?要的便是这份工艺! 据说最厉害的能工巧匠可以将金银拉成比头发还细的丝,然后再用金银丝攒首饰,取其灵动精巧之意。 眼前这朵牡丹便是这样的攒丝工艺,虽不至于发丝那般细,但通体匀称,无一丝累赘,已是外头难见的好东西。 当然,最难得的还是那个戳! 是真真正正京城专供贵人府邸的官营作坊出来的! 谢夫人爱不释手地赏玩许久,又半真半假要往匣子里放,“此钗难得,想必也是你的心爱之物,我又t怎好夺人所爱?” 明月心下了然,伸手去拿发钗。 谢夫人顺势松手,就见明月接了钗子后起身,微微欠身,将发钗往她云鬓间一插,复坐回去欣赏,赞道:“高贵典雅,果然极衬您。” 好话谁都爱听,谢夫人心下欢喜,抬手轻触钗头,“瞧你……既如此,我便生受了。” 她的丈夫官居七品,外头瞧着虽好,可在官场之上位卑言轻,更远离京师,少见圣颜,何曾见过此等赐物?自然不舍。 收了发钗,谢夫人待明月更为亲昵,忙命人煮上等好茶,品时令鲜果,“你是去过京城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茶且将就着喝吧。” 若论别的,杭州或许稍逊一筹,可论及茶叶,自然遥遥领先,明月便知她在旁敲侧击地打听,当下笑道:“京城大人物多着呢,我算什么?不过是看人家的面子,捎带着罢了。” 谢夫人便问:“是之前高中二甲的那位杨相公不是?如今只怕是翰林了吧。” “正是他家,”因之前杨家人来送礼时便见过谢夫人,此事无需隐瞒,“他夫人极宽和……” 是他家,却非他本人。 谢夫人自不知杨逸之妻姓甚名谁,更不知她与武阳郡主的关系,只是羡慕。 翰林啊,多好,如无意外,一辈子都不必下放。 “我年纪轻,资历又浅,自己本分做买卖,便当全天下的人皆是如此,”说多了就成炫耀了,只怕适得其反,明月立刻叹了口气,适当流露出一点茫然和后怕,“哪知竟遇着这一遭,昨儿我那管事同我说起,着实吓坏了,若非您……” “嗨,自来人心难测,这样的事多着呢!”谢夫人很是习以为常地说,“你也不必放在心上,问过了就完了。日后倘或再有人来聒噪,只管来寻我!我虽无甚大本事,帮着说几句还是可以的……” 都是本地水司衙门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弯弯绕绕总能遇得到,便是半个自家人,轻易不会得罪。 得了这番话,明月才算放了心。 晚间林劲松回来,发现妻子并未像往常那样迎出来,只顾对灯揽镜自照,过去一瞧,“呦,这钗子倒很精巧,今儿才买的?” “只怕没处买去!”谢夫人将今日之事说与他听,百感交集道,“虽说士农工商,高低分明,可买卖做起来的人啊,下可大肆铺张,上可结交权贵,过得可比咱们舒坦多了。” 低级官员俸禄有限,要养家糊口,又要上下应酬,难免捉襟见肘。 林劲松一听,顿时警惕起来,“你没收什么要命的东西吧?” 前儿才抓了那么些人,今儿就有人送稀罕物,怎么看都有诈。 谢夫人白他一眼,“我便是个傻子不成?前儿不是才跟你说过,你们衙门封了一间绸缎门面,凡是有过账面来往的商户都查了,隔壁的小姑娘倒霉催的,才跟那边做了两回买卖,也受了牵连。下头的兵士没轻没重的,那边只一个年轻姑娘,哪里吃得住吓?我听着吵嚷起来,怕出事,过去说了两句公道话,这不,倒叫她们好生感激。” 她这么一说,林劲松也想起来,当下笑道:“原怪不得他们。你也别小看那些年轻姑娘,放眼杭州城,多少女掌柜?能闯出名堂的,哪个是寻常角色?一个个凶得很!光这几日查的,犯死罪的就有好几个,但凡兄弟们动作慢些,撕账本的、跳河的、咬人的,防不胜防……” 谢夫人从镜子里瞅他,哼了声,“怎么,嫌我凶?” 林劲松失笑,“听听,你又多想。” 谢夫人一撇嘴,“说到抓人,这回你们闹得这样大,果然没事么?” “怎么会没事,”林劲松换过家常衣裳,洗了手脸去她身边坐下,“只怕此刻都玩儿命往各处通气儿呢,你且看着吧,要不了多久就要热闹起来了。” 只要买卖做得够大,就不可能没有人脉,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就看谁的关系硬吧。 谢夫人面带忧色,“做人留一线,你们也莫要逼迫太过,当心惹恼了上面。” 外头看着是商户,可真正的东家还指不定是谁呢! “放心,我和无悲有数。”无悲是卞慈的字。 顿了顿,林劲松又叹,“不过无悲锐意进取,此番动静颇大,上面的人无论如何都要过问一二的……” 说到卞慈,谢夫人也是百感交集。 那个兄弟确实不错,有什么好处也知道拉自家男人一把,待周围人也极义气,众人都愿意追随,只是……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林劲松的猜测没有错,卞慈前脚才带人抓的抓,封的封,后脚便被转运副使单继远传去问话。 卞慈微微垂着头,“大人每日千头万绪,此乃下官职责所在,怎好每每将些许琐事相扰?” 单继远一听他这个四平八稳的语气便来了火,“琐事?一口气封了四个大铺子,三个是朝廷许可的盐商、茶商,不由分说便拿人下狱,连带着转运司内两名属官亦在其中,如此兴师动众,闹得人心惶惶,这叫琐事?” “转运判官总管转运司庶务,兼督察属吏,”卞慈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职责说了一遍,“证据确凿,下官并无僭越之处。” 转运司自上而下,内设一正使、二副使,副使之下就是判官,所以严格来讲,卞慈所作所为确如他所言,皆在职务之内。 甚至判官本可不必亲临,卞慈如此亲历亲为,便是朝廷知道了都要褒扬几句“勤勤恳恳”。 “证据?”单继远皱着眉头,“证据何在?赃物何在?赃款、账本呢?为何不报与本官?” 卞慈微微抬头,从眼帘上方瞧着他,似笑非笑,“前几日大人公务繁忙,以致连连宿醉,下官遍寻衙门上下而不得,已将证据交予童副使。” 他刻意在“公务”二字上加重语气,立刻便透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转运司是个既辛苦,又有油水的衙门,每逢年节,自少不了各处应酬,至于下面想要奉承讨好的商户,那就更多了。 从四月底开始,单继远便日日应酬,不分昼夜流连于各处宴席、会馆间,却是少去衙门。 此刻被卞慈隐晦指出,他不禁老脸微烫,旋即便恼羞成怒起来,“他去岁刚来,一概事务尤显生疏,正该有个老资历的接管……况且衙门寻不得,你岂不知本官住处?” “大人,慎言!”卞慈骤然抬高声音,“此乃公务,怎可往私人宅院交割!” 豪商 第93节 没错,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挑着单继远分/身乏术时行动,如此一来,单继远即便不满也不敢大闹,因为一旦闹大了,“擅离职守”“因私废公”“私相授受”等种种罪名就能叫他喝一壶。 另一位童副使刚来不满一年,刚满四十岁,家世也不错,正是踌躇满志,励志要大显身手的时候。且恰恰因为来的年岁短,与本地各方势力结交不深,行事少有牵绊。 数月前,卞慈曾与他试探一二,二人都或明或暗透露出大干一场的意思,也算一拍即合…… 童副使与单继远平级,后者纵然不满也无可奈何。 如果顺利,要不了多久,那诸多证据便会转呈到转运司正使跟前。 不过卞慈也没奢望正使大人全盘接受,毕竟他老人家那边必然也盘根错节,多有瓜葛,说不得要筛选一二。 但事情打从一开始就是明着来的,那么多百姓、各地商贾和各级官员都看见了,保不齐其中便有朝廷眼线,不可能压住。且若彻查,必有大功……综合而言,至少能有三四成见光。 六月上旬,接到消息的沈云来亲自赶往杭州,于十九日拜访转运司副使单继远。 六月中旬的杭州热极,又闷,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暑气,无孔不入。 尚未进入杭州地界,沈云来的衣裳便已湿透,饶是在来单宅的路上于车内换过,此刻皮肤表面也沁出细密的汗意,将整件里衣黏在身上。 上次来,帖子递上去之后,沈云来很快便得到召见,但这次,他足足等了近三个时辰。 候房内无冰,且面西,午后炽热的阳光狂放地泼洒进来,室内的一切都被烘烤得炽热、滚烫。 从日中到日西,潮湿闷热的空气如影随形,扭曲着挥之不去,沈云来觉得自己呼吸间喷出的不是气息,而是无形的火苗t,滚烫。 常年生活在北地的人很难突然适应此等湿热,沈云来汗津津的脸和嘴巴开始泛白,他感到些微晕眩,隐隐做呕,立刻摸出一粒固元消暑的霜雪丹吃了。 原本候房内的人足有六七个,可渐渐的,比沈云来来得晚的也进去了。 最后那人起身时,望向沈云来的眼神中几乎带了怜悯:可怜见的,究竟是哪儿得罪了单大人,要来这里遭罪。 沈云来闭上眼睛,他明白这是单继远无声的拒绝、刻意的回避,近乎羞辱的排斥,但他不能走。 你单继远吃了锦鸿多少好处,无事三分热,出事七分嫌? 银锭子扔在西湖里还能听个响儿呢,这么多年的打点,总不能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今儿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你家里。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要么今日你见我,要么来日你解释锦鸿的少东家为何死在你家中! 又过了不知多久,霜雪丹起了效,沈云来便不那么难受了。 他甚至吃了桌上的几块不那么新鲜的点心,喝了半壶陈茶。 月亮升起来时,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路过,探头看了眼,见沈云来还端坐在原来的位子上,显出几分诧异。 瞧着像个养尊处优的少东家,没想到还真有定性。 够能忍的。 “呦,小沈掌柜,您瞧瞧,大人这几日着实忙得不可开交,连喘口气的工夫都不得。”管事的满面诚恳地说着彼此心知肚明的谎言,“辛苦您久候,我吩咐人打水,您先洗洗脸?” 说话间,他看向沈云来脚下的食盒。 食盒? 送菜来了? 这时节,什么玩意儿馊不了? “有劳。”沈云来不动声色地吐了口气,起身还礼时,全身上下都因僵硬而酸痛。 他拎起沉重的食盒,去隔壁洗了手脸,又拿湿手巾简单擦了脖子和耳根,解开衣裳擦了前胸后背。水气被带走的瞬间,久违的凉意袭来,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沈云来用力闭了闭眼,转身随来人入内而去。 “陈大人托我问候……” 沈云来的话还没说完,单继远就摆摆手叫停,完全没有听下去的意思。 “你所为何来,你我心知肚明,漂亮话就免了吧,”因是私下会见,单继远并未着官袍,只披了一件石青色葡萄藤纹纱衫,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官威却半点不打折扣,“我与他是同科,又是同乡,自不会坐视不理,可你们也忒不小心,叫人生生拿住,如今证据确凿,账本和税款对不上,如之奈何?” 书桌前的大瓷缸里小山般堆满了冰坨,凉意弥漫在所有角落,但单继远话中透出的漠然,却远比那冰汽更冻人。 沈云来静静听完,忽转身拍了拍手,“容小人说句题外话,贸然登门,扰了大人清净,实在该罚。只是小人听闻连日来大人十分操劳,只怕此刻尚未用饭,故而来的路上特意备了一份宵夜,还望大人笑纳。” 宵夜?酷暑炎炎,心烦意乱,单继远此刻哪儿有什么心思吃宵夜! 因要拜见,携带食盒不便,方才沈云来进门前已将食盒交予外面的小厮保管。此刻随着他拍手,小厮提着食盒进来,放到桌上后,依旧垂着头,如来时那般悄然退出。 “公务要紧,可大人的身子更要紧,”沈云来笑着打开食盒,“此乃小人家乡名菜,大人不妨赏脸一观。” 名菜?开封有什么名菜?本官什么名菜没吃过?单继远这样想着,却也愿意给他这个面子,索性起身,准备看看他到底玩什么花样。 才一过去,单继远便被晃花了眼。 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他听到沈云来柔和的声音似自天边而来,恍若梵音,“这一道是清蒸黄鱼,乃是补气血的佳品;那一道是清水汆白虾……” 单继远忍不住伸出手,摸摸上方整整齐齐的金条,再摸摸下面的银锭子,嘴角便和心情一齐飞扬了起来。 他清清嗓子,正色道:“好,果是本味名菜!不瞒你说,本官近来确有些疲惫体乏,大夫也说药补不如食补……” 沈云来微笑着将食盒盖好,“大人说得是。” “咳,”单继远点点头,赞许道,“你和你父亲都有心啦。” 又向外喊了句,“来人,上茶。” 又叫沈云来坐。 “不敢,”沈云来恭敬道,“能入了大人的眼,也不枉费家父和小人的一片孝心。” 稍后二人先吃了茶,单继远又装模做样问过陈姓同乡的近况,“说起来,我与他也有五七年不见,杭州虽好,却不如天子脚下,得以时时沐浴圣德呀!” 沈云来便道:“来时陈大人也同我说起您的好处,您正值壮年,何愁没有入京重逢之日呢?” 单继远摇头笑了一场,不再言语。 三年一科举,多的是晚辈上来,升官可不是光靠攒资历就能行的。 两人又吃了一回茶,用了一盘冰镇过的鲜果,单继远想了想才说:“此事坏就坏在有人先斩后奏,占了先机,如今账本和赃物都不在我手里,倒是不好办了。” “有人”?沈云来试探着说:“可是一位姓卞的年青判官?” “怎么,你认得他?”一听这个名字,单继远的脸就拉长了。 “算不得认识,”沈云来将上次的事情删繁就简说了,又意味深长道,“只是瞧着,很有些铁面无私。” “铁面无私?”单继远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冷笑连连,又警告般对他说,“你此刻心里想什么,我一清二楚,不怕同你说,且消了这个念头吧。” 沈云来不解,怎么,白送的银子还有人往外推不成? 单继远幽幽道:“水至清则无鱼,他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有一点却是常人不能比的。” 卞慈不算清白,但他素来只黑吃黑,从不屑于栽赃陷害。且只吃自己抓到的,对主动送上门的,一概推却。 如此一来,固然好处好了些,可被抓到的奸商们能侥幸活命就烧高香了,哪里敢四处叫嚷?卞慈永远也不会被人抓住把柄。 听完单继远说的,沈云来很有些不可思议,“听起来……” “听起来不像人是不是?”单继远嗤笑道。 他早就看出来了,姓卞的既不是官,也不是人,而是野性难驯的兽。 野外的兽永远都不会吃送到嘴边的诱饵。 所以沈云来想用对付自己这一招来对付卞慈? 做梦去吧。 沈云来就不说话了。 单继远思索片刻,“此事虽棘手,却非全无破解之法,只看你舍不舍得。” “请大人不吝指教。”沈云来立刻跟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不牵扯到根本,损失些怕什么? 单继远便道:“此番说坏也坏,说不坏,也不坏,你家只是做布匹买卖,不比那些个私贩茶盐的死罪……眼下难关有二,一则是官船私用,犯了在朝官员不可经商的忌讳;二则是你们偷逃税款……” “在朝官员不得经商”,这一条是明明白白写在国法里的,但实际生活中却有很多官员知法犯法,只要不惹出来,不太出格,众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廷也懒得追究。 可如今既然惹出来,上面就必须彻查。 沈云来当即表态,“陈大人自然是无辜的。” 锦鸿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陈大人的支持至关重要,无论如何,都要先把他摘出来。 见沈云来上道,单继远也觉轻松,“如此,便叫陈兄一概推说不知,讲他先前是托你们采买土仪,尔等却借机将那官船做私用,行经商之实。” 依律,官员采买土产无需过分拘泥,这么一辩驳,便可将陈大人摘出来,而锦鸿历来逃税的货物数量亦大大削减,剩下的再行按律处置时,便可大事化小。 沈云来飞快地掐算一回,发现还是数额巨大,纵使补足了,依旧要有人入狱,不禁微微吸了口气。 “杭州的铺子查封,与你们在京城的产业何干?”单继远瞥他一眼,慢条斯理道。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沈云来心领神会,起身行礼,“是,多谢大人指点,小人明白了,这就去办。” 锦鸿在京城自然是规矩行商,奈何杭州“天高皇帝远”,难以掌控,便有若干管事大胆包天、肆意妄为。 如今既然查明,说不得锦鸿要自割脓疮t。 其实铺面查封倒无所谓,锦鸿多的是银子,再花钱赁一处就是了。难的是被抓走的几个大小管事和账房,一来入狱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唯恐那些人撑不住,说出点什么要命的东西来;二来能独当一面的人才难找,可看此情此景,非要弃卒保车不可…… 接到沈云来抵杭的消息时,明月正在染坊和徐掌柜说话,“来捞人?还是要货?” 只怕二者皆有。 明月设身处地想了想,如果是春枝或七娘乃至徐掌柜被捕,自己也必要想尽法子将她们捞出来的。 要货么,锦鸿的事一旦传开,京城经营必遭波及,若再供不上货,岂不坐实了?所以沈云来务必会带着新货回去,好安各方之心。 “有多少现货?”明月叫了七娘来问。 “小二百匹吧,”七娘信心十足道,“如今多了一个水池,徐掌柜又帮咱们谈妥了湖丝织坊,伙计们也练出来了,一个月三百匹不成问题。” “一样的五十匹,点出一百五来预备着,”明月又让苏小郎去牵马,“走,回家看看。” 现在明月供给薛掌柜和吴状师那边的货都是一百四十两的底价,单匹就比卖给锦鸿多赚二十五两,其实呢,是有些不舍的。 虽说和锦鸿的纸面文书只到五月底,但他家铺子被封实属突然,五月就没能进货。明月若实在想赖,沈云来想必也说不出什么,但两边就算彻底撕破脸了。 没必要。 去跟沈云来碰个面再说,若锦鸿果然不成了,这批货自然不必给,假惺惺道个别就完了;若不伤筋动骨,该往来还得往来。 豪商 第94节 京城这条线,非常重要。 ----------------------- 作者有话说:书中角色没有谁针对谁的问题,都是事业狂魔、搞钱狂魔,恋爱脑是不存在的哈[熊猫头][熊猫头] 第63章 回城的路上下起了雨,雨势不徐不疾,斜斜交织着。但雨点很大,敲得路边野塘中的荷叶噼啪作响,硕大的莲蓬歪歪斜斜,水草丛中几只绿头野鸭无惧风雨,悠闲地梳理着羽毛……合着空气中迅速弥漫开的土腥气,很有几分野趣。 如今明月已习惯了江南雨雪说来就来的急性子,出门总带着蓑衣,倒不怕生病。 纵马跑出去老远了,她的眼底似乎还印刻着野鸭毛表面流动的斑斓光彩,多美啊! 改日捉几只给徐掌柜看看,若能织进布里就好了。 城中雨势更大,铺路的石板砖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澄澈的雨水汇入两侧河道,刷刷作响,眼见着没过岸边绿油油的苔藓印子。 明月和苏小郎进门时满身水汽,衣服领口和袖口都湿了,下摆和裤腿上还有马儿在城外奔跑时溅起的烂泥巴,颇有些狼狈。 二人先去换过干净衣裳,将染坊那边高大娘带人摘的一大捆嫩莲蓬交给春枝,“留几支插瓶,再送给谢夫人和芳星点,剩下的咱们自己吃。” 苏父这几日闲着没事做,趁着下雨,正戴着斗笠在院子里洗地、刷缸。见他们骑马回来,又放下笤帚,取了毛刷来刷马,忙得不亦乐乎。 “芳星娘儿俩恐怕不在家呢,”春枝迅速挑了几支好的出来,预备等会儿送给谢夫人,“您前儿不是才说了想叫她绣个烟雨朦胧的西湖八景,大约半个时辰前,才下雨星儿呢,我就隐约听见那边出门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然似芳星这般的娴熟绣娘,动手之前也得先看看实景,方可成竹在胸。 “你不说我差点忙忘了。”明月一拍额头,“半个时辰前,城里下的倒早。” “可不是么,”春枝笑道,“我出去收衣裳,眼睁睁看着好大一片黑压压的云彩从西面来……” 说话间,她将明月换下来的脏衣裳放到一起,等下午浆洗娘子过来收。 如今她们都忙,早已不自己洗衣裳了。杭州有许多浆洗娘子十分能干,无论是简单的棉布还是娇嫩的丝绸,都能洗得妥妥当当,还给熨平了送回来。 只是手艺好的贵些,棉布的一件两文,丝绸的视大小、做工而定,因处置繁琐,最便宜也要二十文钱一件。像是湖丝、苏绣以及部分精致提花,浆洗一次甚至要大半两银子。 但对手头宽裕的人而言,总比自己在家费心费力还洗废了强得多。 明月简单收拾了,外头苏小郎已经套好马车,她边风风火火往外走边对春枝和苏父道:“今日有客,我们未必回来吃,你们自用……” 抵达与沈云来约定的茶楼时,辰时刚过,因是雨日,不少没防备的游人进来避雨,总不好白坐,难免花几个大钱叫茶吃,茶楼生意很不错。 见到沈云来时,明月微微吃了一惊: 距离上次见面不过短短半载,但他看上去憔悴颇多,眼中有血丝,显然近期都没有休息好;面色泛白,嘴唇也没有血色,似乎还中了暑气。 不过想想锦鸿近来的遭遇,也就不足为奇了。 桌上没有茶水,沈云来起身相迎时,衣服下摆还微微有些湿,显然也刚到不久。 明月还礼,“不介意我点吧?” 沈云来大约很少见到这般直来直去的姑娘,微微一怔,“自然。” 他是第二次来杭州,头回来这间茶楼,还真不知道点什么。 明月便叫了跑堂的来,“要一个热热的紫苏饮,再要一个雪泡缩脾饮,至于点心么,捡六个得意的干湿碟子上一上,其中一个要鲜莲蓬。” 茶楼在卖茶之余也兼卖各色饮品,紫苏饮热喝可暖胃散寒,是给她自己的;雪泡缩脾饮降温解暑,显然更适合沈云来当下焦火上涌又中暑的情况。 苏小郎负责她的安全,从来不碰外面的东西。 干脆利落地分派完,明月坦然道:“北方人夏日骤然来此,恐受不住这湿热。” 沈云来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平静,眼中既没有刨根究底的好奇,也没有幸灾乐祸的鄙夷,心情奇迹般平复许多。 此番出事,波及多家,又有差役登门,破费银子反倒是小事,一个弄不好,砸了招牌,断了供货和运输通道事大……他已半个多月没睡个整觉了,身心俱疲。 一时渴水上桌,沈云来端起来尝了口,险些没咽下去。 味道说不出的古怪,活像一锅大杂烩。 他难得如此失态,明月不由笑道:“里头有缩砂仁、草果、甘草、乌梅、紫苏等等,若不常喝,确实可能喝不惯,但消暑是极好的。”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家地头上热死吧? 北方干热居多,且沈云来是少东家,甚少在外暴晒,哪里知道中暑的滋味?自然没喝过。 他一鼓作气将那碗茶汤饮尽,努力忽略口中怪味,“前方几个管事不得力,也是我驭下无方,出了些琐事,叫江老板受惊了。” 说着,举起杯来,“我知江老板不喜酒气,便以茶代酒,聊表歉意。” 本次南下,他的要办的事情主要有三件:一个是查明被封的真相,看是否有缓和的余地;二个是尽量捞人,并维持住跟当地官员的关系,看看他们的态度;第三个便是一一安抚各大受牵连的供货商,维持货源稳定。 似明月这般虚惊一场的,虽无实际损失,毕竟平添许多麻烦,锦鸿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沈掌柜客气了,生意场上风云变幻,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明月道。 她没有大度地否认自己受牵连,却也适当地表达了一点对沈云来的理解。 吃了亏就要说出来,不然一次两次的,对方便会习以为常,觉得你就该吃亏。 见明月并未借题发挥,沈云来心下安定不少,便说起之前未能及时取走的霞染。 为避免尴尬,双方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及螺钿柜子一事。 明月稍加思索,实话实说:“论理儿,咱们之前的文书上写明了双方合作截至五月末,之前贵店事发突然,说句不客气的话,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尚且自顾不暇,也没个商量的去处,不知来日如何,不敢给,也不能给……现下霞染已有别家代售。” 她说的都是事实,且所作所为并不算违背契约,瞒不住,也没必要瞒着。 沈云来点点头,“江老板说得是。” 试想当日情形,没银子没凭据,双方合作不满半年,信任更无从谈起,换做是他,他也不会交货。 “这是第一件,”明月正色道,“第二件,也不知是各处仿制还是时节、气候之故,眼下湖丝和各样染料都t涨了不少,贵得很,我对各处卖的是一百四十两。” 当然,这份涨价的势头中亦有她囤积的微薄之力…… 沈云来口中怪味萦绕不去,正喝白水漱口,闻言挑眼帘看了她一眼。 被坐地起价是他设想过的情景,倒不算意外,可是每匹猛涨二十五两,一百匹就是两千五百两……并非可以忽略不计的小数目。 可是站在明月的立场上,看当时铺面出事,前途未卜,而且还无端受到牵连,没理由扣着这批货不卖。 此一时彼一时,本钱看涨,她要涨价也在情理之中。 沈云来刚要开口,却听明月话锋急转,“我若涨价,想必小沈掌柜能够谅解,只是,”她顿了顿,似下定某种决心,“只是商人重信,我虽非君子,却也敢说一诺千金,说好的多少,就是多少。” 本次涨价固然可以多捞一笔,但难免带了落井下石的卑鄙意味,若想做长久生意,此为大忌。 况且锦鸿植根京师,实力雄厚,此次未必伤筋动骨…… 果不其然,沈云来一听这话,眼睛都微微亮了些。 这简直是本月以来听到的最大,也是唯一一个好消息。 茶楼背面临河,菱窗外雨声渐急,在河面上掀起阵阵水雾,河对岸的人家已渐渐看不大清了。 以往沈云来最厌恶这样湿漉漉的天气,可此时此刻,竟也觉得雨声有些悦耳了。 “不过,”明月也没让他高兴太久,“我有个条件。” 你我非亲非故,交情也不深,此番受你家牵连,险些账本不保,怎么可能让你家白占便宜! 凉风裹挟水汽袭来,沈云来便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神色。 “不妨说来听听。” 几次三番交锋下来,他深知对面的女郎非同等闲,也只好在商言商。 若要求不过分,自然可以答应;若过分,锦鸿也不是付不起多出来的那份银子。 “这次我照之前每月的均产量原价交付,今后若有新品,锦鸿要无条件帮忙售卖,分成另议。”明月一字一句说地清楚,“倘或别家有竞品,也要首推我家。” 她想得很明白,有朱杏和那么多伙伴在,一定可以源源不断地做出新品,所以京城的路子绝不能断! 可数来数去,明月在京城认识的也就那么三两处: 常夫人,毕竟不是专门做这个的,又是恩人、贵人,可为退无可退之备选,却不可主动将之拉下水; 武阳郡主?莫开玩笑,那可是真真正正的皇亲国戚,在人家眼里,她明月算什么?想必跟外来的小猫小狗一般,早已抛过后脑勺,难不成还敢指望人家帮忙卖货?!脑袋还想不想要啦! 最要命的是,明月无法保证新货次次合乎那位贵女的胃口…… 所以她必须要有稳定的,可以面向最大多数客人的销路。 多赚眼前这两三千两固然不错,可若真那么做,必然与锦鸿交恶,而别家却未必有他家的态度和体量。 最妙的是,锦鸿从不拖欠货款! 哪怕仍有许多事情未了,琐事缠身的沈云来也立刻摇头,“不可能。” 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决绝,他沉吟片刻又说:“一年之内,首推,一年之后,要看货。” 万一随便答应,之后她开始破罐子破摔怎么办? 锦鸿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都等着吃饭呢! 明月立刻跟上,“两年,看货可以,但若品质相仿,首推我家。” 她知道自己是在借题发挥,狮子大开口,但做买卖不就是这样么?若一开始要得太低,后面哪来杀价的余地? “一年,”两年太久,谁也不敢说期间会发生什么事,沈云来咬死了不松口,又反将一军,“做你我这行的,验货实属寻常,莫非江老板对自家的货没有信心?” “我不吃这一套,你不必激我,”明月埋头剥嫩莲子吃,口中清香弥漫,闻言笑道,“就说成不成吧!”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品质高低”这种事太难判定,若此刻含糊,来日锦鸿就会用“我们觉得一般”来搪塞,从小到大,明月见过太多因谈判之初拉不下脸来追究,后期有苦说不出的事。 年轻人好脸面,尤其是有点小钱的买卖人,沈云来这一招曾屡试不爽,此刻见明月不上当,倒起了三分敬意。 可敬意归敬意,敬意也不当饭吃。 明月剥莲子的动作简单而迅速,嫩生生的手指穿梭其间,显出一种干练的美感。 沈云来不自觉多看几眼,又恐惹她不快,便借着喝水的动作错开视线,垂眸想了下,摇头,“江老板,其实你我都明白,三二千银子和一点歉意换不来那许多承诺。” 生意场上,谈不拢的太多了,我道歉,说到底只是为了我自己心中好过,让锦鸿占据大义,至于你原不原谅,其实并不太重要。 做买卖不可能没有风险,既入行,就该早有准备。 能谈,大家一起赚钱; 豪商 第95节 若实在谈不拢,也没法子,分道扬镳罢了。 两人都安静了片刻,脑海中好一番天人交战,都在心中估算对方的底线。 良久,沈云来叹了口气,眼神和语气都一并柔软了,可说出来的话,依旧带着商人特有的锋利,“一年之内首推,次年开始,可帮忙试卖,一月为限,卖得好,继续;卖得不好,原价退回。” 锦鸿在京师铺开的摊子极大,但凡换个人来,沈云来根本不会理会。 但明月不同。 一来,沈云来不否认,江明月此人很有趣,他对对方抱有一种生意伙伴之外的情感; 二来,锦鸿买卖不小,但京城之内体量相当的并非没有,若想脱颖而出,势必要有与众不同的新花色。对方之前虽岌岌无名,但霞染出手便一鸣惊人,说明潜力惊人,若经营得当,来日未必不会成为助力,值得期待;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位江老板幕后显然有靠山,就算没有自家,想必也能辗转打开局面,既然如此,何不卖个顺水人情? 见明月欲再开口,沈云来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揉揉额头,近乎带着几分无奈地道:“江老板,你也去过京城,知道那里多少开销,光一年赁门面就要多少银子?又要商税,又要雇人等各项开销,没名没姓,还未必有人买账……锦鸿首推,就等于让江老板你白占京中一处地段最好的门脸儿,还是自带客源和店铺信誉的那种,又不必你额外熬心费神、上下打点。” 光这一笔,明月让出来的利就亏不了! 明月很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当即改口,“我才要说可以呀。” 沈云来呵呵笑了几声,没多言语。 我信你才怪。 得了,也算互惠互利,且这么着吧。 几次旁敲侧击下来,沈云来也隐隐摸到对方的路数: 靠山么,大约是有的,可估摸着也同自己一般,终究不大牢靠,故而不敢压上整副身家,私底下仍需各自搏命。 这般想来,不免生出淡淡的同命相连的唏嘘。 双方又对细节进行磋商,沈云来也顺势提了要求:重新签订霞染供货文书,年底之前,锦鸿每月再要三种花色各二十匹。 现在外面已经有不少仿制的了,虽无法与正品相较,但胜在便宜,也能糊弄糊弄那些不懂行,或是不明真相的人。 京城有朝廷禁令在,且明月也开始卖给别家,锦鸿势必要收敛,只做私下引逗便罢。 听了这话,明月便知锦鸿经此一劫也只是伤了个皮毛罢了: 若果然一蹶不振,到处填窟窿都忙不过来呢,哪儿还能顾得上筹备新货! 签完新契约,一口气散去,沈云来顿觉疲惫上涌,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又叫一壶浓茶吃,还特意嘱咐茶博士,“煎得浓浓的端上来。” 明月便知他要强行提神,再看看他双目下两团大大的眼袋和乌青,不免升起一点怜悯,看来有靠山的大店也不好做啊。 不多时,浓茶上来,沈云来面不改色地喝完,不顾外面暴雨如注,起身行礼道:“江老板,恕我失礼,先行一步。” 其实他很喜欢同明月说话,对方尖锐、狡黠、果断,让他有种微微带着刺痛的快乐。 但太忙了,真的太忙了。 明月起身还礼,“好,小沈掌柜慢走,还请多保重。” 空腹浓茶,看那熟练劲儿,可别把自己喝死了…… 沈云来下意识压住胃口泛酸,眉眼微微柔和,“好。” 擦肩而过的瞬间,明月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苦茶味。 啧,都把自己腌入味儿了! “东家,”目送沈云来下楼,苏小郎忍不住凑过来问,“下这么大雨,他去哪儿啊?” 瞧困得t那熊样儿…… 明月转回到窗边,垂眸看着铺天盖地的雨幕中那疑似沈云来的模糊人影上了来接的船,在漫天水雾间迅速隐去,“收拾烂摊子吧……” 说起来,上次跟着沈云来的那个随从今天不在啊。 雨很大,几乎看不清前路,艄公的船桨也摇得慢,只听豆大雨点石子儿般狠狠砸在船舱上,此起彼伏,似乎随时都能穿透进来。 “少东家,”陪同沈云来一道来杭州的长随低声道,“人我见到了,都没得说,只是刘管事说要好好想想,叫我明儿再去。” 铺面的事需得有人扛起来,但这人绝不能姓陈、姓沈,那么就只能是那几个大小管事。 可谁又愿意有牢狱之灾呢? 身体习惯浓茶之后,提神的功效也便微乎其微,沈云来靠在船舱上冷笑,“想?” 左不过是“认”与“不认”,有什么可想的?他忽睁开眼,满是血丝的眼底没有一丝睡意,“你说了多少?” 长随比出三根手指,“三千两。小的还跟他说了,您已往各处打点,最多不过流放,且当今天子仁德,三五年间必有大赦,到时也就回来了……” 话虽如此,可一旦认了罪,生死就全由不得自己了,更别说流放,皆为蛮荒之地,古往今来流放路上多少亡魂? 至于“大赦天下”,会不会有?什么时候有?全凭皇帝心意,万一没有呢? “明儿你去告诉他,”沈云来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后眼底只剩平静,“五千两,我护他在外的一家老小。” 长随被他话中的未尽之意惊了一下,旋即马上赔笑道:“是呢,小的也说呢,我说刘管事,又不是叫您去填那杀人越货的坑……” 话未说完,沈云来便冷冷一眼斜过来,长随立刻闭了嘴。 耳畔终于又只剩下雨声。 沈云来尝试小憩,终究不成,掀起眼帘向外看去。 他最恨雨天。 暴雨尤甚。 微雨的杭州美似仙境,暴雨时的杭州却似陷阱,牢牢困住每个人。 河水暴涨,又起大风,水况不佳,今日进驻码头的船只不多,水司衙门难得忙里偷闲。转运司正使贺蕴请卞慈来家中小聚,一时饭毕,便邀他去后院池塘边赏景。 后院靠墙有一整圈游廊,行走其中,既可赏景,又能免遭风吹雨淋之苦,妙哉,妙哉。 几丛修竹被风压弯了腰,从墙上的八角格子窗内探进来,抖落满地雨水。贺蕴向外挪开半步,忽问了一句题外话,“你钓鱼吗?” 卞慈点点头,不躲不避,顺手将那丛竹子塞回去。 在水边极无聊,没人可抓时,他要么钓鱼,要么打水漂,技巧么,还算不错。 贺蕴便指着那被雨点搅浑的池塘道:“水至清则无鱼,湖中鱼多,皆因有水草,有泥沙,亦有虾米,但凡少了其中一样,便也湖也不成湖,塘也不成塘,沦为死水一潭。” 卞慈并不在意眼前的是活水还是死水,他只望着那些无遮无拦的荷叶被风雨摧残,心想,真可怜。 雨势渐大,几条鬼灵精怪的鱼顺着游廊蹿到贺蕴脚下,贺蕴便命小厮取来一点鱼食撒下去,含笑看它们争抢,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对卞慈说:“人想吃鱼,可钓上来的有大有小,你说该怎么办呢?” 有几只大的抢食很厉害,贺蕴微微蹙眉,立刻便有小厮递上抄网。 贺蕴便接了那抄网,毫不留情地将那几条抢食大鱼推到一边,满面慈爱的看小鱼吃。 卞慈轻轻笑了下,低垂的眉眼间掩去几分讥诮,“捉大放小。” 多好听啊,可捉的当真是大的,放的当真是小的么? “是啊,抓大放小。”贺蕴拍拍手,将剩下的鱼食撒下去。 卞慈顺势抽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贺蕴随手接了,边擦边带着他慢慢踱步,“我素知你之勤勉,办差也勤恳,可凡事过犹不及,便如这杭州的雨,世人皆爱它细雨濛濛,又有几人中意狂风暴雨?如今牵扯人数近百,更直指京中同僚,各处人心惶惶,知道的呢,是你我秉公执法,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这地界成了贼窝呢。” 仿佛讲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贺蕴忽然笑起来,卞慈也跟着笑,只是各自心里在想什么就说不准了。 贼窝……不抓贼就只当是没有贼,抓一点儿是让人觉得你治理有方,可如果一抓一个准呢?说明什么?为什么人家治下都是守法奉公的好百姓,你这里却遍地都是杀头的狂徒! 子不教,父之过,地方官又称父母官,当地百姓便是子女,子女犯罪,父母官便无罪么? 倘或被有心人以讹传讹宣扬起来,亦于本地官员考评、晋升有碍…… 雨点下坠极快,仿佛是卯足了劲儿狠狠砸进池塘的,在水面溅起一朵又一朵水花,将倒影的两人的笑容都搅散了。 持续多日的暑热亦因这场雨消散了大半,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叫人身心舒畅。 “别小瞧那些商贾啊,”贺蕴背着手,看着那灰蒙蒙一片的天和水,意味深长道,“财可通鬼神,亦可上达天听……” 谁知道那些人背后都站着谁?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若逼急了,惹到不该惹、不能惹的,背后使绊子……得不偿失。 卞慈眉眼低垂,心领神会,“大人点拨,下官铭感五内。” “哎,算不得点拨,”贺蕴摆摆手,笑道,“不过是你我二人闲话家常,聊聊鱼,说说水池子罢了。” “是。” “既然聊完了水池子,说了闲话,也该谈谈正事啦!”贺蕴的声音迅速变得轻快起来,眉目间也和煦了,看向卞慈的眼神恍若看器重的后辈,言辞间透出亲昵,“此番你当居首功,众人皆心服口服。你放心,该给你的,一样都不会少。” 卞慈垂眸行礼,“下官不敢。” “敢不敢的有什么要紧?”贺蕴拍拍他的肩膀,又朝京师方向拱拱手,“皇上慧眼如炬,赏罚分明,若执意要赏,你还推辞得了么?” ----------------------- 作者有话说:昵称“鹤隕”的盆友在不在?我记得你以前就自荐过,但是“隕”这个字寓意不太好,“鹤”是吉祥仙鸟,合在一起就更是大悲之象,古人,尤其是文人比较忌讳,不可能做名字的,所以我取了个谐音“贺蕴”,看你能不能接受啦,么么哒! 第64章 自八月开始,被抓进去的那四家便陆续有了结果: 锦鸿是布商,所犯者有二,其一,乃偷逃税款之罪,依照大禄律法,需缴纳巨额逃税与罚金; 其二,官船私用,犯了朝廷忌讳,此乃大罪。 据说原本是户部一位陈姓官员委托人送家眷回南,顺道托锦鸿的人为老母亲采买寿礼,怎料那商户狗胆包天,竟瞒着他做私用,谋取重利。 事发后,陈姓官员既羞且气,立刻向皇帝请罪。皇帝怜他一片孝心,且素日也算兢兢业业,派人大略查证,确与杭州羁押在案的人犯口供对得上,便只罚俸两月,不再追究。 如今虽尚未结案,但据说此事是杭州的两个管事伙同下面的人做的,眼见事情败露,便认了罪,回头等刑部判罚下来,最轻也要流放的。 如此冤有头债有主,锦鸿老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又主动缴纳一笔银子,等转过年,在杭州的铺面就可以重新开起来了。 另有一家茶商,也是相仿的情形,上头东家被瞒天过海,只受了牵连便罢,认罚、缴银子,年后茶园依旧可以开张。 当然,这些话都是说给外头不懂行的普通百姓听的,至于内情究竟如何……只有天知道。 剩下的那家盐商和第二家茶商却不大妙。 头一个,私贩私盐乃死罪,且那盐商被抓时足足藏匿了上百斤,几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最要命的是,别家抓到的都是下头的管事,而这家倒霉催的,正好东家本人来盘货,人赃并获、证据确凿,可谓辩无可辩。 纵有靠山,眼见着杭州这边必要杀鸡儆猴,谁敢在此关头引火烧身,为铁证如山的死刑犯辩驳?于是由上而下,竟都是众口一词的“死罪”。 豪商 第96节 最后一家茶商,情况则更为复杂。 朝廷针对茶叶经营有优待,部分合乎条件的茶农和茶商可免除赋税和徭役【注1】,此举本为体恤百姓和底层商贩,奈何却被有心人利用,大肆敛财。 该茶商便是如此,偷逃税款自不必说,那东家竟还利用朝廷善心,勾结个别官员、雇佣地方泼皮,对多地茶园强买强卖,又使数百人卖身为奴,借此逃避徭役…… 该茶商被抓后,立刻有当地百姓跳出t来喊冤,哭诉此人一家在当地欺男霸女、侵占田地,无恶不作。有人不服,去当地衙门伸冤,竟被当时的县令骂做刁民,说是诬告,丢到大牢里没几日便死了…… 如此种种,令人发指,想必那茶商也难逃一死。 那盐商被判夷三族时,已是腊月初,大雪纷飞,处处银装素裹,明月正在京城拜访常夫人,心中之震惊难以言表。 这几年她听常夫人的话,很是读了几本书,也了解了部分律法,知道贩卖私盐超过三斤者,杀无赦,却没想到竟致夷三族这般严重。 三族,父族、母族、妻族,有可能受益的亲眷悉数囊括,相当于把有关联的一整片人连根拔起、全部铲平。 自此之后,便绝了户了。 真真正正的断子绝孙。 “赶上年关,罪加一等,杀鸡儆猴。”常夫人正低头摆弄一盆水仙花,淡淡道。 杭州那边虽是春夏拿的人,可经水司衙门、府衙、两浙路层层上报、调查、审理、复核,递到吏部已经进十月。 偏偏年底发了这样大的案子,莫说天子,满朝文武何尝不怒? 当今天子本仁慈之君,然贩卖私盐屡禁不止,动摇国本,非重典无以治。 更别说派出去的钦差去抄家,发现其名下逾制的园林、画舫等足有十余处,另有奇珍异宝、珍禽异兽无数,其家人吞金咽玉、奴仆成群,就连所乘车马都饰以珠玉…… 如此种种,简直触目惊心。 “……抄没财宝折白银不下两百万两,更广修门墙、豢养护院,不似商贾,竟是个土皇帝了!” 皇帝看后震怒,言官们亦纷纷慷慨进言,遂夷三族。 饶是与自己无关,明月也不禁为之胆寒。 果真国法无情,天子一怒,流血漂橹! 常夫人故意说起此事,未必没有敲打之心。 明月当场赌咒发誓道:“您放心,比起挣钱,我更惜命!” 好日子才过了几天呐,她还没来得及享受呢,可不敢做那杀头营生。 常夫人点点头,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外头人心坏得很,许多时候你不去惹祸,祸反来惹你,需得时时警醒,莫要轻易着了人家的道。” 因霞染一事,她和明月方方面面越发亲近,同样的,一旦出事,也容易受波及。 常夫人既不想自家出事,也不愿看到白手起家的小姑娘中途夭折。 大丫头莲叶也在旁边说:“正是呢,前儿我还听了一桩事呢,说是有个外地来的财主,没见过什么世面,给本地无赖盯上,故意引着他往青楼楚馆去,又同那些粉头、戏子设套,闹他花费,小半年连哄带骗下来,竟把十多万身家都填了进去……” 类似的事明月听过,甚至也见过:如今她也算小有身家,纵然有心克制,外头还常有人试探呢。 明月便笑道:“夫人放心,我虽蠢笨,利害得失还是知道的,古往今来多少能人大贤莫不折在【酒色财气】四字上,如今我也念了几本书,自然不会往上撞……” 此次进京,一为看看常夫人,二则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再在武阳郡主心里留个影儿。 她不敢奢求武阳郡主主动出手帮自己什么:愿意接受自己的孝敬本身就是一种庇护。 便如之前赏赐的发钗和马匹,若无此物,锦鸿和谢夫人根本不可能那样客气。 一次召见是偶然,过了也就忘了,可两次三次,多少会有个印象。 但武阳郡主见惯天下奇珍,想叫她上心,谈何容易? 霞染虽好,京城已禁,武阳郡主自不会多瞧一眼。 要引得她垂青,非新品不可。 明月知道武阳郡主对西湖心向往之,却苦于种种而无法成行,所以回去后便委托芳星全力刺绣西湖美景。 她也知道武阳郡主喜欢听民间故事,便将许多画舫、游人都绣上去,好一派生机盎然。 但类似的织物、画卷不算罕见,仅靠此物未必能打动武阳郡主。 因此当初送走沈云来后,明月就和徐掌柜着力研究把野鸭子毛织入布匹一事,琢磨另辟蹊径。 野鸭毛斑斓绚烂,最难得的是会随光线和角度变幻显出流动般的异样色彩,若得织线成布,必然极美。 但仔细寻访后明月却失望地发现,类似布匹在前朝便曾风靡一时,还是一位公主所创,引得高层权贵纷纷效仿,一时间全国各地的彩禽几乎被捕杀殆尽,皇帝大怒,明令禁止。【注2】 因当今陛下崇尚简朴,觉得前朝这条禁令极好,故而延续至今,所以本朝很多人都不知道曾有那般奢靡华贵的布料。 武阳郡主最知道圣心,若明月真的进献上去,别说得到赏赐了,不被责罚都算好的。 罢了罢了,还是常夫人说得对,得多看书。若非她去某家书肆翻阅旧籍,无意中瞥见一句,当真要铸成大错。 当时明月便自嘲一笑,“果然不可看轻前人。” 我自以为得意的法子,没准儿都是前人们一一踩过的。 徐掌柜劝慰道:“能想到便已不容易了,君不见外头那么些人,也不见他们做出来。不好进献,咱们自己纺了来玩也不错。” 反正天高皇帝远的,下头违禁的事儿多着呢,也不差几匹布。 明月摆摆手,“以后再说吧。” 不能明着做,确实遗憾,但明月素来准备充分,自不会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几根鸭子毛上。 借霞染之便,明月进一步认识到山水之趣,常常拉着朱杏“游山玩水”,终再得奇思: 星空。 大部分人大多数时间看到的星空都是黑色的,但若仔细观察,不同地域、不同时段的星空自有其独特之处,有的是深蓝,有的却泛着紫光,其间银汉散布,美得触目惊心。 就连星星,也不都是银白色的。 天空的底色倒好说,朱杏试了十来次就大差不差,只是本钱又上去了,“寻常湖丝总差点什么,松明色倒好些。” 明月:“……” 瞧你说的甚么,松明色贵啊! 不仅贵,而且极其稀少! 若说湖丝是丝绸中的尖儿,那么松明色就是湖丝中的尖儿,需得特定时节、特定气候下以梅雨水缫丝方可得。纵然如此,也未必百发百中呢! 不过朱杏确实没有说谎,明月跟着练了这么久,如今对色彩也较之前大为敏锐,仔细对比过之后发现,因松明色湖丝自带浅浅的蓝绿底色,染上去的蓝色和紫色过渡尤为灵动。 明月愁得挠头。 贵反倒成了其次,怕只怕打出名头去凑不齐胚布! 得了,贵人专供吧! “不过星星怎么办?”朱杏看了半日,总觉得少些什么。 底色不差,然仅此一样难免沉闷,况且没有星星算什么夜空呢? 明月笑着掏出一只大海螺,“这个怎么样?” 杭州离海不远,海货并不罕见,螺钿行当亦有相当的水准。 染布只求神似,并不一定要完全一致,甚至有时候稍有偏差,反倒更有遐想的余地。当初看到螺钿柜子时明月便上了心,那螺钿既然能贴在柜子上,为甚么不能贴在布匹上呢? 朱杏拿过海螺对光一看,果然七彩焕然,似有霞光流动,又像七彩霓虹,便也笑了,“单看这个,倒比星星更美几分。” “可不是,好些富贵人家都用它做屏风、家具呢,美得很!”明月回想起之前的螺钿柜子,用手比划几下,“就那么高,那么大点儿,好几百两呢!” 朱杏很配合地跟着吸了口气,“多买几个,岂不能换一座院子?” “那可不!”明月道,“有钱人家越是那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才越值钱呢。” 不过她现在不大懂,既便看见了也震惊不来。 见朱杏没意见,明月便往市面上大肆搜罗合适的螺壳、海贝,再找能工巧匠打磨螺钿片。 有的部位比较厚重,只打磨成片可惜了,明月便叫匠人做成扣子,回头看看缝在哪件衣服上,想必会有画龙点睛之妙。 打磨好的螺钿片根据星空格局大致排列出北斗,先用极细的铁锥在螺钿片边缘钻出细孔,以银丝固定,怕银丝磨损断裂,明月还事先在螺钿片背面点涂芝麻粒大小的鱼胶。如此一来,既牢固,又不会因胶体过多而板结、僵硬。 前后历经数道工序,经多位巧匠合力,成品果然灿若星河。 七娘已然看呆了,久久不能回神,半晌才开始犯愁,“可是东家,那霞染尚且被禁,这个……” 便是个傻子也能看出值钱来! “是啊,霞染只是染色尚且被禁,此物一看便价值不菲,”明月的指尖轻轻划过柔嫩的t缎面,连呼吸都不自觉放缓,生怕玷污了它,“况且工期又长……” 太繁琐,真的太繁琐,根本没办法大量产出,折腾了这么几个月,也只得两匹。 且去岁霞染风波尚未平息,武阳郡主绝不可能将此物直接进献,更不可能大大方方做成衣裳穿出来。 但好东西谁不喜欢呢? 且献上去,做屏风也好,做披帛也罢,由武阳郡主自己在府中怎么折腾吧。 十月下旬,明月便启程奔赴京城,十一月初抵京,再次借常夫人之手向武阳郡主献礼。 武阳郡主自然不缺年礼,寻常连看都懒怠看,只由着上下三层女官过两遍,遇见好的了再上报。 但常夫人乃新贵之妻,又与她有血缘之亲,去岁还曾引荐过得力的匠人,故而女官便直接将礼单呈献。 武阳郡主正百无聊赖,随手翻看,“左不过是那些东西……” 送礼能有什么新意?金银珠宝?珍禽异兽?还是什么绝色的男人? 她早便看腻了。 “嗯?”她来了几分兴致,指着那行“江南星空螺钿染,两匹”的字样问,“这个在哪里?” 常夫人虽出身扬州,但早已离家多年,通常不会进献丝绸,故而武阳郡主立刻联想起被热议至今的霞染。 哦,是那个小姑娘啊。 长甚么样儿来着? 想不起来了。 稍后布匹抖开,武阳郡主便笑了,“果真巧思。” 年纪不大,倒很能干。 贴身女官跟着看了一回,笑道:“奴婢眼拙,瞧着倒有几分熟悉呢。” 豪商 第97节 “能说出这话,你便不算眼拙,”武阳郡主道,又命人取来霞染旧衣,两相对比,“想来出自同一人之手。” 颜色、花样,皆不相同,可其中流露出的灵动和生机却如出一辙,懂行的人一看就明白。 “好看是好看,”女官有些为难,试探着问,“郡主,可要裁剪新衣?” 郡主素来最爱鲜艳明媚之色,这料子虽美,色调却过分厚重,有点老气。 果然,才说完便见武阳郡主摇头,“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上好的沉香木料,叫工匠连夜做一副八扇屏风来,一并添到给皇后娘娘的节礼中去。” 这颜色做年轻人的衣裳稍显沉闷,但做摆件却刚刚好。 “郡主这主意真好,”女官赞道,“木料都是现成的,只是年礼腊月初八就要送进宫,若想细细的雕刻花样,只怕来不及。” 武阳郡主却道:“湖丝的胚布,又有螺钿,花样已足够了,屏风架子样式简单些才好,不然岂不喧宾夺主?” 简简单单的,也不打眼,只显示孝心便罢。 去岁霞染的风波犹在眼前,她若再花里胡哨的凑上去,岂不像个傻子了! 武阳郡主一声令下,自有女官安排下去,说不得便是府中供奉的木匠连夜开工。 武阳郡主本人不大中意星空螺钿染,却对那一卷一丈多长的“西湖游人图”爱不释手,特意叫人拿到日光下展开,挨着一处一处看过去。 世人进献画卷,多着意描摹风景,彰显江南风流,但这副长卷上却是人物、风景参半,有坐车的,有骑马的,有从船舱里探出头来说话的,还有挑着担子沿途叫卖的,人物虽小,神态动作却栩栩如生,鲜活气息扑面而来。 女官笑道:“这个倒有趣,比看那些游记什么的有意思多了。” “呦,那是话本上说的卖货郎,那是变戏法的吧,”武阳郡主津津有味地辨认着,突然指着一头牲口道,“那匹马怎生得那般猥琐?鬃毛也短。” 女官并几个展卷侍女闻言纷纷顺着她手指处望去,也拿不大准,“看着像,又不大像。” 说是马,着实不像,旁边分明有几匹正经八百的马儿,各个神俊; 说不是吧,那又会是什么? 众人认了一回,都说不准,武阳郡主越发来了劲儿,竟叫阖府上下的仆从、戏子都来看,“认出的有赏!” 果然就有好些人认出来,“回禀郡主,那是骡子,再后面的还有驴。” 武阳郡主茫然,“那是什么?” 女官拍手笑道:“这么说,我也知道了,听说是民间穷苦人家用来驮人拉货的牲口,同牛马是一样的。” 众侍女纷纷恍然大悟。 能贴身伺候武阳郡主的,没有一个是贫苦人家出身,又是从小送入宫中栽培,抬头是四四方方的天,低头是冰冰冷冷的地,何曾见过外头的事物? 后来虽跟着武阳郡主出宫建府,可武阳郡主是何等人物?虽不至于出入净街,却也从不往杂乱的平民街巷去,更不曾下地种田、贩货经商,往来的亦是光鲜亮丽的达官显贵,不认得也在情理之中。 武阳郡主大为诧异,又低头看了看,问第一个开口的小戏子,“他们怎么不买马?” 小戏子不敢直视,低眉顺眼道:“寻常人家穷苦异常,买不起马,骡子和驴子价贱。” 马匹不仅价高,更娇气,吃喝上比寻常老百姓都挑剔,普通人如何伺候得起? 武阳郡主像发现了新玩具的孩童,招手叫她上前,追问道:“你再说说,一头骡子多少钱,一头驴子又值多少?” “回禀郡主,小人多年不曾在外生活,如今也说不大好,只隐约记得儿时听过几耳朵,一头健壮骡子也不过几两罢了,想来驴子更贱。” 几两? 武阳郡主愣了下,几两银子够做什么?还不够裁一张帕子的。 “那马呢?”武阳郡主又问。 小戏子抿抿嘴儿,脆生生道:“回禀郡主,马匹太贵,便是最下等的驽马都要几十两呢,常人买了如何舍得它做重活?都是牛来做。” “牛我自然知道,可你既说骡子、驴子贱,怎不见他们用?”武阳郡主又指着图上那几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说。 人挑着不累么? “再贱也要几两呢,好些人家一年到头都不剩分文,日常温饱尚难以为继,哪里养得起牲口?”小戏子想起伤心事,声音慢慢低下去。 莫说牲口,自家人都养活不起,典儿卖女的多着呢! 她便是因老家遭了灾,人口又多……得亏她生得好,爹娘才作价一两七钱银子将她卖给戏班子,换了全家老少的活路。 武阳郡主又问了许多问题,原本只是好奇,慢慢地,便多了几分郑重。 她看看那卷“西湖游人图”,沉默片刻,忽道:“屏风先不要做了,备车,”对方才那小戏子抬抬下巴,“你随我入宫。” “啊?!”小戏子傻了。 ******** 明月照例带苏小郎在常夫人家住了几日,闲时逛逛街,也不敢远去。 期间有两回路过锦鸿老店,想了想,终究没进去。 这会儿也不谈买卖,去了无话可说,索性不去。 苏小郎有点想家,也想远在杭州的春枝、七娘等姐姐们,“东家,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明月也焦躁着呢,“再等两天。” 常夫人这边该探望的都探望了,土仪和染料也照例买好了,可郡主府没发话,明月就不敢走,生怕武阳郡主有事吩咐,错过了。 苏小郎眨巴着眼,“干等啊?” 明月瞪他,“啊!要不你去问?” 苏小郎缩缩脖子,不敢吱声了。 他哪儿有那个本事,这不是怕东家着急上火嘛。 眼瞅着东家嘴角上都快起大燎泡了! 直到腊月十二,明月都觉得没戏了,预备招呼苏小郎南下时,郡主府突然遣人送来赏赐: 一整套十八件的攒丝珍珠头面,精致极了,浅粉色的珍珠颗颗饱满、粒粒圆润,比明月远远见过的好些官太太头上戴的也不差什么! 另有两整张狐狸皮,灰色的,不大显眼,但毛发根根分明,又尖又亮,似这般成色,外头少说也要七、八百两。 还有一套文房四宝,附带着几大箱各色宣纸和染料。 好重的赏赐! 光那套十八件的头面就有银子没处买去! 适当的赏赐令人喜悦,可眼前明显超出寻常规格的重赏,却更叫人惶恐。 明月甚至来不及狂喜,只觉满头雾水: 首饰、皮毛倒罢了,日常出入用得上,可我一个经商的,赏笔墨纸砚又是闹哪一出? 来传话的女官看出她的疑惑,微笑道:“你送的那卷西湖游人图极妙,郡主说了,日后你再瞧见甚么有趣的,也要如那般详细记录了,时时送来给她看才好。” 嗯? 寄予厚望的星空螺钿染只字不提,反倒是那副苏绣拔得头筹? 明月隐晦地瞄了常夫人一眼,见她冲自己微微摇头,当即心领神会,不敢多问,行礼谢恩,“是。” ----------------------- 作者有话说t:【注1】宋代确实有这个规定哈,“榷茶”,始于唐代,后期被废,但宋代不仅重拾,而且加倍。不过因为社会动乱,内忧外患,前后具体措施波动极大。 【注2】唐朝安乐公主曾命匠人织造“百鸟毛裙”,流光溢彩,她穿出去后立刻掀起全国狂热,那段时间的彩色鸟都快被杀光了,然后就被禁了。 当然,因为太好看,也是屡禁不止,好多人偷着穿。 ps,螺钿镶嵌在布匹的技术确实有哈,现代比较多的是日式正绢,也是纯桑蚕丝,感兴趣的朋友可以上网搜搜看,超贵! 第65章 郡主府的人刚走,明月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常夫人,试图弄清楚到底闹的哪一出。 虽说这些赏赐十有八/九是下面的人孝敬的,不必武阳郡主特意花银子,但照常理来讲,给谁、给多少、怎么给都有讲究。 尤其是那对狐狸皮,绝不会轻易赏给一个只出现过两次的商户! 揣测上意便是如此艰难,对方不高兴,不能明着问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不然显得蠢; 对方高兴了,也不能明着问自己哪里做得好,因为更蠢。 听郡主府女官的意思,是那副“西湖游人图”入了郡主的眼,可……明月想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这般。 “绣了什么,你可还记得?”常夫人问明月。 “我带着稿子呢!”明月忙跑回去将画稿取来。 因当初她就说是要献给京中贵人的年礼,特意嘱咐芳星好好绣,把个芳星吓得不行,先后数次打了几遍草稿才敢动针。 明月原本是怕路途遥远,倘或苏绣长卷当真有个什么万一,带着画稿也方便随时找绣娘修补,不想却用在此处。 老夫人出门赴宴去了,明月和常夫人对着画稿好一番揣摩: 风景绣得好? 宫廷画师颇多,陛下也曾叫人下江南采风,得出的画稿和绣品比这个更好的也不是没有。 那就是人物。 人物啊……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猜测。 下人来禀报时,武阳郡主正斜倚在暖阁的软榻间品酒,对面冰封的湖面上搭起舞台,有纯白丝绸从四面垂落,在北风中高高鼓起,与空中飞扬的雪花混做一团。 若干赤/裸着上身的舞男穿红着绿,做飞天打扮,正踏着鼓点奋力舞动,事先涂抹过油膏的肌肤表层沁出细密的汗意,在冬日暖阳下冒出腾腾热气,闪动着诱人的蜜色光泽。 “郡主,有杭州来的丝绸商人过来谢恩。” 暖阁外寒风肆虐,暖阁内却温暖如春,武阳郡主整个人都陷在厚重的皮毛软榻内,左手侧撑着面颊,右手擎着一只碧莹莹的夜光杯,旁边一名跪坐的男仆正垂首为她斟酒,芬芳的葡萄美酒潺潺落入夜光杯,血一般殷红。 方才她已吃了一杯,酒意微微上涌,怔了片刻才想起“杭州来的丝绸商人”是哪个。 武阳郡主并不动,只微微朝身边的女官望了一眼,那女官便代她回道:“无妨,叫她自去便可。” “是。”来人悄然退去。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武阳郡主继续赏舞、品酒。 一舞毕,武阳郡主道:“赏!” 豪商 第98节 伴着剧烈的喘息,众舞男齐齐叩头谢恩,又忍不住悄悄抬起眼,挺起不断起伏的流淌着汗珠的饱满胸膛,大着胆子朝上看去,渴望得到贵女的垂青。 然而武阳郡主只扫了一眼便兴致缺缺地摆摆手,一旁的女官命他们下去。 众人流水般褪去,眼底难掩失落。 一个都没留下,看来郡主不大喜欢,赶明儿还得重新排演。 见武阳郡主兴致不高,女官摆摆手,示意斟酒的男仆退下,“歌舞都看腻了,不如弄些新鲜玩意儿来,听说有个班子的皮影戏弄得极好……” 武阳郡主摇头,“近期先不要从外面叫班子了,忒张扬。” 她府上一直养着戏班子、舞班子,想看新花样也不难,只管叫他们折腾去。 女官记下,“昨儿府里的供奉还问,那屏风还做不做呢?” 之前武阳郡主匆匆入宫,虽说了先不做,可众人早习惯了她的雷厉风行,得了吩咐后已立刻丈量尺寸,将木料锯开,如今都摆在那儿,不好归为废料,却也不好重新入库。 武阳郡主闻言,随手丢开夜光杯,“做,宫中不要刚好,我自留下赏玩。” 见她肯接话,女官便松了口气,又有些迟疑,“昨日郡主在宫中……” 她的话没说完,武阳郡主的目光便已斜斜扫来,女官立刻住了口。 昨日武阳郡主入宫,就绣卷大谈底层百姓之辛苦,帝后震惊唏嘘之余,大赞她宽宏仁爱,“有慈悲之心”,欲多加赏赐。 武阳郡主推辞不受,官家越发欢喜,又叫她多进宫说说宫外事,“朕知那满朝文武一味求太平,有意将那些民间疾苦隐去,难为你小小女子,竟有这般胸怀……”【注】 皇帝的感慨犹回荡在耳边,武阳郡主盯着女官看了几息,倏忽一笑,“傻姑娘。放眼天下,士大夫何其之多!他们口口声声报效家国朝廷,尚且忙于敛财,更何况你我?我不过一个小小的郡主,如今的风光也只是伏低做小讨好得来的一点脸面罢了,难不成你以为,凭借这小小的恩宠便可颠倒乾坤吗?” 女官若有所思。 武阳郡主索性站起来,几步走出暖阁,缓慢而悠长地吸了口带着风雪的凉气,目光悠悠荡过湖边光秃秃的柳树,喃喃道:“上到皇亲国戚、公侯王爵,下到士族门阀、寒门学子,几人不想往上爬,却又有几个不醉心享乐……” 她并无实权,又不是皇帝的亲生骨肉,讨好说些俏皮话儿、摆出为君分忧的姿态便罢了,若因此而猖狂,忘了自己几斤几两重,当真意欲挑起担子……便先同满朝文武做了敌人,只怕来日死无全尸。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人可以有想法,但也要看看有没有能挑起铁担子的钢肩膀。 若有,便是朝廷之肱骨、家国之栋梁,若无,不过是蜉蝣撼树、跳梁小丑罢了。 她身为郡主却敢于进言,能在年根儿底下,各处沉醉享乐之际勇敢地进宫,将世间真实残酷的一面撕破给皇帝看,已胜过无数人,可作忠言逆耳直言之谏臣,可名垂千古了! 女官顺着想了一回,又试探着问:“倘或陛下真的委以您重任呢?” 仿佛一颗石子砸入平静的湖面,武阳郡主眼底蓦地翻涌起名为野心的暗流。 “那便去做!” 女官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可是……” 可是您之前从未理政。 “傻子!”武阳郡主的眼睛却在闪闪发亮,脱口说出思虑过无数遍的答案,“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不会理政,你还不会治理会理政的人吗?” 所谓理政,其实和理家也没什么分别,不过是从上到下,给所有人他们所想要的: 官家想四海升平,官员想升官发财,百姓们最简单,只想吃饱穿暖。 那么就让想办实事的去办实事,让想升官的借此升官,然后再让办实事的、升了官的和吃饱了饭的老百姓一起对陛下大唱颂歌!大赞圣明! 如此,人人遂心顺意,家国亦可延续。 说到兴起,武阳郡主面泛潮红,似是方才吃下的美酒醺醺然,又恍若从皮/肉之中绽开最艳丽的桃花,双眸也闪动着别样光辉。 比起这些,俊男美女如何?美酒佳肴又如何?不过游戏罢了,着实乏味。 她看着那几个瞠目结舌又蠢蠢欲动的女官,安静片刻,复又大笑,“你们是不是想说我异想天开?” 众人整齐地摇头,如秋后稻田中待割的稻穗。 武阳郡主渐渐平复呼吸,收敛笑意,眼底也泛起难以名状的愤怒。 便如陛下之言,满朝文武当真个个都是情愿为国家大事披肝利胆、呕心沥血的千古忠臣吗? 他们的所作所为,当真问心无愧,配得上那身官袍吗? 未必! 朝中几位皇子也好,那几个堂表兄弟也罢,真的都比她优秀,比她能干吗? 不见得吧! 都是龙子凤孙,她的爵位甚至在大多数人之上,可只因她是女子,便不可随意参政议政,只能眼巴巴看着那些所谓的兄弟们躺在家中,伸出手便接到了皇帝赐下的官职,然后尸位素餐,浑噩一生…… 若不曾望见权势也就罢了,可她偏偏出生于帝王之家,伴着权势长大,乃至身边的一切、世人的尊崇,无一不是因权势而来,这让她怎么舍得了、放得下! 机会,但凡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不会比他们差的。t 不,陛下已经给我机会了! 他让我多进宫讲述宫外事,便是赐予我“体察民情、上达天听”之权! 正在此时,外面忽有人来报说郡马爷求见。 武阳郡主顿时粉面寒煞,冷冷道:“让他滚!” 好扫兴的狗东西! 亲卫当即领命而下,“是!” 武阳郡主这才觉得气儿顺了些,抬手礼一礼不曾散乱的鬓发,神色慵懒地对女官说:“肩膀有些酸,让今天打鼓的那个进来给我捏一捏。” **** 京城很好,明月也很喜欢,但每次来都会很累,身心俱疲的那种累。 就连苏小郎都在踏出京城的那一刻狠狠吐了口气,整个人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兽,瞬间活泛起来。 “太憋屈了,”他一针见血地说,“说话、做事,甚至连走路迈哪只脚都得小心提防着……” 不像是一座繁华的城池,更像一具囚笼。 他甚至怀疑这里的人是不是都活不长啊? “那是我有心向上,自讨苦吃,若甘心为一乞丐四处游荡,吃饱了今天不管明日,自然没有烦恼。”明月被自己说的逗笑了。 人便是如此,要么甘于现状,自得其乐,要么奋力向前。 “行了,少贫嘴,”明月搓了搓冷冰冰的脸,“路上走快点儿,没准儿还能赶在固县过年呢。” 已是腊月十二,此番没有锦鸿的人作陪,外河道上了冻,只好走陆路,走民道。 去岁常夫人便挽留过,不过当时明月忙着做买卖,没留在这里过年。这一次虽然不急着送货了,但她还要往固县各处走动,也不好留下。 况且……明月想着,人家过年往来的,要么是亲朋好友,要么就是达官显贵,说不得还要在家里摆宴待客,到时候自己一个外人怎么安排呢? 尤其自己又是商贾出身,更上不到台面,世人未必人人如常夫人和煦,何苦叫她难做? 两人都穿得厚厚的,沿主干大道一路南下,先去徐州访吴状师。 临近年底,各处都有官员升降,又要十分走动,吴状师反倒更忙,明月到的第二天晚上才有空匆匆见了一面,略说了几句话。 近两个月来,吴状师要的霞染格外多,粗粗算来足有一百多匹,大部分是卖出去了,另有一部分被他当做礼品转赠出去,做了人情走动。 如今霞染在京城“销声匿迹”,在别的州府却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因曾皇亲国戚们追捧,又被言官弹劾、皇帝亲自下令禁止,世人反倒越加好奇,非要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竟能引得各方如此重视…… 如果没有更好的染品压它下去,再卖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明月那一大帮子靠它养老都行。 分别之前,吴状师还向明月提前透露了个消息:“十月朝廷往固县派了新县令,只怕这会儿正在交割呢,最迟二月,方大人就要进京述职了。” 正应了当初他说的“方知县待不久”的话。 明月忙问:“是方大人升官了?” 吴状师摇头,说得比较含蓄,“还不确定,只说是回京述职,再等吏部的新调令。” 明月去过两次京城,也得常夫人教导,几次三番下来,对官场上的事也略有耳闻,知道“进京述职”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吏部根本没想好让方知县去哪儿,不然直接就把人调过去,再不济也该提前接到调令。 这么一来,可有的等了。 若走运,等几个月;不走运的,等几年、甚至十几年的都有! 见明月心领神会,吴状师也不多讲,“地方官任免是朝廷的事,新知县如何我也不清楚,需得你自己慢慢摸索。” “能知道这些已极好了。”明月心道,这就是官场上有自己人的好处了,各处消息都比旁人快些。 紧赶慢赶,日夜兼程,明月和苏小郎终于在腊月二十七抵达固县。 说起故乡,第一个当然是明月出生地的通镇,然后就是杭州,第三个么,便是固县。 在这里,她挣到了第一笔银子,交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可托生死的生意伙伴,也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劫难……这座小小的县城曾带给她太多太多新奇的体验,哪怕杭州那边日进斗金、繁花似锦,恐怕也永远无法弥磨灭固县在她心中的特殊地位。 怀揣着种种复杂的心情,明月照例先带苏小郎入住了王家酒楼。 结果两人前脚才住下,后脚林太太便得了信儿,立刻派丫头给她传话,“太太说了,也不拦着您先去拜访孙典吏,但一定要在家里过年,客院都预备好了。朋友一场,到家门口了再走,叫人家戳脊梁骨呢!” 小丫头口齿清楚,声音也清脆,叫明月说不出拒绝的话。 “罢了,”明月笑道,“就依你们太太的!” “哎!”小丫头难掩欢喜之情,朝她行了个大礼,“不怕您笑话,这是太太头回使唤我跑腿儿呢,多谢您成全!” 明月失笑,“我猜也是。” 这么小,看着跟她当年刚来固县时差不多。 明月和苏小郎虽只有两个人,但算上武阳郡主的赏赐、常夫人给的年礼,以及明月自己从京城采买的染料并各色土仪,也有结结实实一大车。 这会儿铺盖和衣裳都搬到酒楼客房去了,收拾起来正经挺麻烦。 住进王家后再外出终究不便,明月就想趁着还没过去,先去拜访孙三夫妻,后面能少出入就尽量少出入。可单留下苏小郎吧,到底男女有别,也不好叫他碰自己的私人物品。 那小丫头便主动请缨,“若您信得过我,我帮您收拾,叫这位小爷远远看着就成。” “这有什么信不过的?”明月喜出望外。 这安排不错,正好空出自己来,先去探望英秀夫妻。 苏小郎不放心,眼巴巴目光追随,“您自己去啊?” 咋不带我么! “青/天白/日的,”明月啼笑皆非,“难不成还有人未卜先知,专门跑到典吏家里劫杀了我?” 苏小郎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嘟囔几句,“大过年的,说什么晦气话,呸呸呸!” 豪商 第99节 可还是觉得自己失职,默默加快了手中动作,转头也催促王家来的人。 快快快,我得弄完了去接我东家! 久不自己出门,明月反倒觉出几分新鲜,悠哉游哉往目的地去。 终究是身份不同了,如今再看孙三和英秀夫妻俩,明显比以前多了几分威严和气派。 不过因为明月出手大方,又私下送给他们一百多亩地,夫妻二人依旧很和气,还主动透露了方知县要走的消息。 因已提前从吴状师那里得知,明月并不意外,只问:“不知这位新知县是个怎样的人呢?” “新来的县令五十多岁,”孙三也不知从哪儿学会了盘核桃,说话间手里就没停过,“说年轻不年轻,说老吧,也不算。刚来,整日忙着各处交接,碍着方大人的面子,也未必是真性情,具体什么脾性,看不大出,只是对上下倒还和气的,看着不算难相处。” 顿了顿,又说:“只是瞧着不大宽裕,只带了一个老妻,一个小厮和一个婆子,行李也只有一车,大半车都是书,出手也吝啬,来了这么些天,还没听说他打赏过谁呢。” 爱书的老古板?明月倒是悄悄松了口气。 真正的老古板都爱面子,且又讲究什么报效朝廷,只要自己不作奸犯科,日子就不会太难过。 英秀插嘴道:“据说已经在两处任过知县,前后历经十三年,颇有资历,处世也老道。” 十三年?!资历确实够老的,明月惊讶不已,她今年也才十八岁呢! “十三年还是知县吗?” “官场上的事,不是光熬资历就能行的,”孙三难得玩笑一句,“便如你年纪轻轻,如今不也是本地的业内魁首么?可见还是天分更要紧。” 明月顺势谦逊一回,心中暗自琢磨,苦熬十三年仍不得晋升,恐怕不仅天分一般,更无靠山,运气也没好到哪儿去。 但凡有一样,也不至于十多年了还是个七品知县。 就是不知道这位老大人来固县,是继续熬资历来了?还是打算捞一笔,回乡安度晚年呢…… 罢了,慢慢看吧。 稍后明月告辞出来,抬头就看见苏小郎搂着长/枪杵在街对面。也不知来了多久,头顶和双肩都落了一层雪,越发衬得怀中那蓬红缨火一般炽热。 “不冷吗?”明月好气又好笑,看他乐颠颠跑过来,伸手帮他拂去积雪,“也不知道叫人通报。” 苏小郎只是笑嘻嘻的,“t东家,回吗?” “真不冷?”明月看他没披大氅,十分怀疑。 你小子可别给我冻尿血! “真不冷!”苏小郎急了,恨不得当场脱了衣裳给她摸,“我们习武之人血热!” “行吧,”明月记起来了,方才帮他掸雪,脑袋上确实热乎乎的,跟个暖炉似的,“陪我走走。” 说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单纯的,什么都不想地逛街了,此刻大雪漫天,街上行人稀少,倒不急着回王家了。 “哎!”苏小郎嘿嘿一笑,落后半步跟着。 固县到底不大,娱乐也不多,天寒地冻又逢风雪,除了各处铺面悬挂的红灯笼、新桃符和张贴的新春联之外,其实看不出多少喜气。 忙了一年了,都在家里窝着呢。 对刚从京城和州城回来的人而言,固县似乎过分冷清。 但这份难得的冷清对忙碌了一整年的人而言,却又显得弥足珍贵。 明月慢慢踩着雪,听着雪片挤压的“咯吱”声自脚下蔓延,心中是说不出的满足。 呵,又是一年。 苏小郎就在后面悄悄踩她走过的脚印。 不过因为要护卫,苏小郎需在她斜后方跟着,只能踩一个脚印,于是两人走过之处便出现了神奇的三足痕迹。 小县城的繁华之处也就那么几条街,逛来逛去,竟然遇见了当初那个女牢头。 对方正带着男人和孩子出来采买年货,老远看见明月,神色一僵,掉头就走。 原本明月只觉得迎面走来的女人眼熟,并未深思,结果她这样做贼心虚,瞬间刺激了明月尘封已久的记忆,当下扬声道:“大过年的,怎么,旧友重逢也不打个招呼吗?” 她男人不认得明月,只是满头雾水的一把拉住自家媳妇,“哎,人家喊你呢,认识吗?” 牢头心头一凉,又暗恨自家男人木讷,读不懂眼色,你看我这像是正经认识的样儿吗? ----------------------- 作者有话说:【注】“官家”是宋代对皇帝的称呼之一。 第66章 那牢头狠狠瞪了自家男人一眼,没奈何,磨磨蹭蹭转过身来,干巴巴陪笑道:“瞧我这眼神儿,并非有意怠慢,实在是刚才想起来家里门没锁,竟一时没认出您来。您大人有大量,勿怪勿怪。” 说话间,她已经悄然将孩子和男人挡在身后。 饶是她男人反应慢了一步,此刻也隐隐觉察出不对劲来,紧紧搂着孩子,又想咬牙挡在妻女前面。奈何力气不够大,被浑家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看着眼前这一幕,明月突然有些释然过后的羡慕:多好的一家啊,可惜不做人。 当初固县大劫,苏小郎尚未入队,但春枝和七娘私底下已经跟苏家父子说过无数遍,甚至将那几名罪魁祸首的模样儿都画下来,逼着他爷俩死死刻在脑子里,就是怕什么时候明月北上,与旧敌人遭遇而护卫还认不出来! 故而此刻苏小郎也回过神而来,开始不动声色地活动手脚,只等自家东家一声令下,就要将这一家三口打翻在地。 唉,不对,那孩子好像才两三岁的样子……罢了,稚子无辜,且放过他,只打那夫妻俩吧。 当初明月那种豁出性命的打法和狠劲儿,早已在牢头和众狱卒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眼见此刻主从二人步步逼近,只觉心凉,曾经断过一次的鼻梁再次隐隐作痛起来。 逃?后面那个年轻人一看就是练家子,跑得过吗? 况且姓明的知道自家住在哪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听说如今她和本地的官吏交好,又有钱…… 真是上天入地,无计可施! 她一咬牙,苍白着脸道:“当初是我眼瞎……” “几岁了?”明月忽问。 牢头一怔,“什么?” 明月朝她身后因好奇而探出脑袋来的小孩努了努嘴,“几岁了?” 牢头心中立刻涌起一点不祥的猜测,难道这娘们要对孩子动手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 她男人却忍不住先开口,哀求道:“他才两岁……我们都是粗人,若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在这儿给您赔不是,您大人有大量……” 眼前的女郎年纪虽轻,可身穿缎面皮袄,戴着精致首饰,又有精壮的随从,哪里是他们能惹得起的!且不论前因如何,究竟谁是谁非,先服个软,渡过这一关再说。 明月挑挑眉,看向牢头,“日常你养家?” 话题跨越太大,牢头一时半刻接不上,愣了下才点头。 她男人原本读书来着,日常只做点精细轻快的活计。 “那就不无辜。”明月嗤笑道。 一家子用着你挣来的脏钱,早已融入血脉,在这儿装什么大义凛然? 牢头的冷汗都下来了,不敢想究竟要面临什么。 分明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当初的报复还不够么…… 明月定定地看了这一家三口许久,突然伸手往那小孩儿肉乎乎的脸蛋子上用力一挑,看着软乎乎的腮帮子抖动几下,“走吧。” 明月带着苏小郎扬长而去,徒留夫妻二人僵在原地,满脸的不敢相信。 没得以施展,苏小郎很有点遗憾地扭头看了那两口子一眼,然后又问明月,“东家,不动手啊?” 明月搓了搓手,仰头去看上空飘扬坠落的雪花,但见灰蒙蒙一片乌云中太阳若隐若现,“都过去了。” 这固县上上下下曾经陷害她、得罪过她的,都已经被她当场报复完了,一个帮凶而已,没什么过不去的。 若非今儿撞见,她早忘了固县还有这么一号人。 她已登上更高的山峰,看见了更远处的精彩风景,那些曾经磕绊过的小石子已成过眼云烟,再难起波澜。 现阶段她的时间和精力都极其宝贵,耗在一页已经揭过去的书上,简直是暴殄天物。 因着与牢头的遭遇,明月难免被勾起一点对过往的回忆,还特意往胡记门口转了圈。 嗯,关门了。 看那屋檐上冒出的杂草,门前堆积的尘土,还有那破败褪色却无人更换的春联,显然已被放弃了。 站的时间有点久,还有热心的过路人出声提醒,“买布?关门啦!不干啦!如今都往李记去!哝,往东走两个路口,往北一拐就能看见,上月新刷了漆,亮堂着呢!” 苏小郎明知故问,“为什么不干了?” “亏心事做多了,干不下去了呗!”老头儿年纪不小,倒很热心,撇嘴道,“老的中风,小的不中用,可不就做不下去了……” 听说当初大过年的就被人门口泼血呢,指定是报应来的! 苏小郎心满意足地望向明月,就见后者笑呵呵问:“多谢您提醒,那李记如何?价钱贵不贵?进去若不买布可会被撵出来?” “还成!都是街里街坊的,谁不认识谁呢?做买卖的撵人还了得?”老头儿不假思索道,“也是本地老字号了,有些口碑,以往同这胡记也差不多,这两年不知撞了什么大运,竟发达起来,花样越发多了,买卖越发大了,如今把隔壁的铺面也买下来,打通了做一家,啧啧,好不气派!” 明月一时兴起,问道:“这会儿去能碰见他家掌柜的么?” 那人一怔,“这我可不知道。” 想了想又说,“不过人家恁大家业,想必忙着哩!又逢过年,哪里能日日窝在铺子里?” 明月扭头看看苏小郎,又对那人笑说:“老丈,劳烦您带个路成吗?” 老头儿正经热心快肠,哪怕大冷天拿着好几个包裹,也干脆利落地点头,“听你们不是本地口音,可别走错了,走吧!” 明月已许久不在固县久待,口音自然就淡了。 苏小郎上前帮老爷子拿东西,还开玩笑,“您又不认识我们,不怕我抢了您的年货就跑啊?” 老头儿倒背着手,往他和明月身上溜了一眼,“后生莫要说笑,你们这身衣裳怕就够我一家子过一年了,抢这些不值钱的货色作甚!” 明月哈哈大笑,问他家里几口人,日常生计如何。 老头儿颇健谈,呱唧呱唧说个没完,“嗨,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如今都大了,成了家,我们老两口和老大住在城外,今年风调雨顺,多打了些粮食,也是老天爷仁慈。要过年了,老二说乡间难熬,叫我们进城,也叫老大歇歇……” 明月点头,“真是兄友弟恭啊。” 豪商 第100节 “啊?”老头儿听不懂,“什么弓?没弓啊。” 苏小郎常年跟在明月身边,也学了点墨水在肚子里,当下吭哧吭哧憋笑,“是说恁老教导有方,养出两个t好儿子。” “哦哦,哈哈哈,也就那么着!”说起孩子们,老头儿脸上便泛起满足的笑,嘴角一直没放下来,显然也是骄傲,又说起几个孙子孙女,“也要供应他们念书哩!” 明月心头一动,“女孩儿也读?” “姑娘不知道,我们乡间有个老秀才,将村口破庙做了个学堂,附近几个村的孩子,不拘男女、大小,只要家里管顿饭,都能去,”老头儿比出两根手指,难掩骄傲地说,“我那两个孙女,念得反倒比好些男娃子强得多哩!” “女孩儿心性沉静,又懂事,自然肯用功。”明月又问几岁了。 “一个十一,一个十三。”老头儿听了这话很高兴,“你这话说对了!哼,那些人还笑话我,说女娃子念什么书!哼,这是比不过,心里犯酸呢!” 谁说读书没用?城里的大铺面招人时,都爱要识字的,念过书的挣的钱都比不识字的多呢! 说话间来到李记所在的那条街。 马上就过年了,好些离家远的铺面都关了门,只剩本地几家还开着。客人少也开着,一天就是一天的租金呐,万一能卖出去几笔呢?赚点儿是点儿。 李掌柜爷俩确实不在,但当初那个陪李掌柜来跟明月谈判的大管事在!所以一行人一进门就被认出来了。 暗访的计划瞬间破灭。 大管事又惊又喜,“明老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稍等,我这就派人去请掌柜的!还是您屈尊,去家里坐坐?” “不用忙,”明月笑笑,“偶然路过进来瞧瞧,马上就走了,也不必叫他们白跑一趟。” 这就是不想见的意思,大管事懂了。 得了,好消息是明老板没有散伙的意思;坏消息是……上回确实谈崩了,没有挽回的余地。 那老头儿听见对话,人都傻了,嘴巴张得跟下雨时奋力游到水面上喘气的鱼一样。 明月往柜台前转了一圈,没要丝绸,竟要了两匹细棉布,让结账。 大管事就笑,“瞧您这话说的,我们怎么好要您的钱?拿着玩吧。” 这是要干嘛?丝绸商人大过年的跑来买棉布? 明月坚持要给,没奈何,大管事只好收下,跟捧着个烫手山芋似的。 买了布,照例是苏小郎抱着,明月果然不久待,出了门就问那老头儿,能不能去他家做客。 一出接一出,老头儿都糊涂了,迷迷糊糊答应,走到半道却突然“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您这是微服私访啊!” 明月和苏小郎都被逗乐了,“这话可不敢说。” 稍后来到老爷子次子的家里,一家人虽然对这两位陌生人的登门感到诧异,但依旧很热情地招待了,并慷慨地摆出过年才能吃的点心待客。 老爷子更根据自己的一知半解,热情地说起明月的来头,众人越加敬重。 明月让苏小郎把那两匹细棉布放到桌上,“贸然登门,着实打扰了,只当是年礼吧。” 并非不舍得送绸缎,而是普通人家就算收下了,也没有机会穿,十有八/九要转手再卖了换钱,白折腾一场。 “这……”一家人都不敢要。 细棉布啊,一匹就要好几百文呢,他们家不算穷,可也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舍得扯几尺。 老头儿挠挠头,把心一横,对儿媳妇一摆手,“收下吧!” 人家可是李记都敬重的大老板,两匹棉布算什么? 明月见这家人虽因陌生人上门有些拘束,但言行举止间颇有分寸,老爷子口中的孙女也是落落大方,心下欢喜,当即道:“可舍得让她跟着我干?” ----------------------- 作者有话说:最近失眠严重,又加上姨妈,每天只能睡两个小时左右,身体状态很差,今天少更一点哈! 第67章 干? 干什么? 一家人集体茫然。 突如其来的访客,突如其来的邀请,女孩儿对女孩儿……对一个普通小县城的普通家庭而言都太过陌生,以致于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明月解释说:“正如方才老爷子所言,我是个丝绸商人,这两年走运,略赚了点小钱,人手不够……” 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她手下各处人手短缺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好歹七娘还能跟朱杏商议着来,春枝可是一直一个人撑着送货和人情往来两条线,连个打下手的都没有! 干体力活儿、杂活儿的倒不急,什么人去了练几天都能用,再不济还能从人牙子手里买。 只是人才难得。 之前春枝也跟明月说起马家的掌事大丫头香兰,“她处事公正,能干又内敛,比我强多了!” 如此人才,明月自然心动,奈何香兰是马家的家生子,且又嫁了个家生子为妻,想脱身难上加难,短期内不敢指望。 之前虽然让各处帮忙留心,但明月也不是什么人都要:女孩儿优先,识字的优先。 如此一来,先就筛下去八成。 或许等再过几年,各处都稳定下,人手充足了,可以直接从慈幼局挑选孤儿,从小培养…… 但现在的明月迫切地渴望已锋芒初露的璞玉,只要稍加打磨就能上阵的璞玉。 奈何人才招揽计划举步维艰: 七娘和春枝忙得脚不沾地,根本腾不出手去发掘新同伴;朱杏……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 徐婶子和绣姑,前者胆大妄为,前科累累,推荐来的人手多少要打个折扣;后者毕竟不是这上头的人,能帮忙,但很有限。 薛掌柜倒是意志相投,但处境跟明月太相似,很可能明月看中的人手她也喜欢,难免尴尬…… 至于苏家父子、梁鱼、夏生等等其他人,术业有专攻,引荐的多是护卫。 如此种种,反倒是明月自己上阵来得更快。 今儿碰见老爷子是缘分,明月是个很相信缘分的人。 老爷子本人热心、善良,两个儿子也孝顺,还会相互体谅,更难得的是不反对女孩儿念书,足以说明这是个和睦、开明的大家庭,教导出来的姑娘一定不差。 当初的苏小郎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最可贵的是两个姑娘一个十一,一个十三,都是可以带着出去的年纪,且刚刚长大,思想尚未被禁锢,只要够聪慧够大胆,稍加教导就能担事了…… 不比曾经苏老爷子走南闯北,这就是很普通的一户小县城人家,说得难听点,没经过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世面,甚至连最起码的权衡利弊都做不到。 面对猝不及防的邀约,先一步到达的只是懵。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啊?要答应吗? 以前没遇到过,没经验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姑娘的母亲率先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说在杭州,离这里很远吧?” 明月点头,“确实有些远,单程要走二十来天,不过逢年过节都能跟着李记的车队回来,很安全。” “啊。”当娘的紧张地搓了搓手,不知该说什么。 真远啊! 他们往上数三代,走过最远的路也就是从小村庄到县城,二十多天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想不出。 况且女儿还小呢,叫她一个人背井离乡走那么远…… 若是儿子,送去外地谋生倒也罢了。 偏偏是女儿,叫她如何放心得下。 世人安土重迁,只要不走投无路,普通人家很少愿意让年轻姑娘独自远行。 这也是明月人手短缺的最大原因。 强扭的瓜不甜,明月做不出拐卖人口的事来,一边耐心等回复,一边跟小姑娘说话,“你几岁?听你祖父说你们姐妹都读书,平时都学什么?” “十三了,”小姑娘非常腼腆,好奇地看着她的缎子袄,真漂亮呀。怕冒犯贵客,也不敢多看,马上低下头,声音细细的,“跟着背会了《三字经》和《百家姓》,认得几个字,也会写自己的名字……” “那你就是姐姐,”明月笑道,“你大伯家的妹妹没来?她学得怎么样……” 问了几句,明月也不纠缠,起身告辞,“我这几日就住在王家,开王家酒楼和王家饭庄的那个,初三走,你们好好商议,有结果了可以往那边传信。” 明月走后,姓周的一家人面面相觑,都开始挠头。 原本最担心是拐子,可既然有李家和王家这两个本地财主作保,那就是真的了。 还是周老爷子发了话,对次子说:“去告诉你大哥,成不成的,都不能瞒着。” “哎!”次子起身就要走。 家里有骡子,抓紧点,傍晚就能回来。 老爷子补了句,“顺道t问问孟秀才。” 孟秀才就是那个开私塾的老秀才,考了大半辈子科举,去过好多次州城,还见过县太爷、认识好几个衙门里的人呢,算当地最有见识的了。 却说周老二跑去同兄长说了,周老大两口子都是本分农夫,更没主张,当下装了半篮子鸡蛋,哥儿俩一起去请教孟秀才。 孟秀才正在家写字,一听便笑了,“这是遇到贵人了!” 兄弟俩面面相觑,“竟是真的?” 孟秀才慢慢挽起袖子,去洗了手,“我虽在这村中过活,却认识不少县里的人,前两年县里出了一件大事,起因究竟如何不得而知,有个外地来的丝绸商人和本地的胡记打擂台,竟闹到衙门里去,好大的动静。你们且看如今胡记怎样了呢?跟着她混的李记,如今着实发迹,整个县的买卖都是她家的……” 兄弟俩倒吸一口气,这么大的买卖,一年得挣上千的银子吧! 周老二不是不动心,只是自家闺女转过年来就十四了,家里正教导女红,准备过两年说亲呢。要是去了外地……只怕男方家里不愿意。 周老大谢过孟秀才,送走弟弟,直接叫了女儿到跟前,当着浑家的面说了,“人家说是贵人哩,咱家八辈子烧高香冒的青烟。”又告诉女儿,“如今你也大了,我跟你娘没本事,也不给你拿主意,你自己琢磨。” 一听离家这么远,他女儿眼眶就红了,“爹,娘,我舍不得你们。” 看来是自家没福气接,周老大才要说那就不去,却见女儿吸吸鼻子,红着眼圈说:“可我也想挣大钱孝敬你们。” 周老大:“……那就去!” 自家男人和女儿都愿意,周老大之妻也没话说,当夜自搂了女儿睡,抽抽噎噎交待些事情,又爬起来收拾行囊。 差不多周老二骑着骡子出门的时候,明月带着苏小郎回了王家。 豪商 第101节 如今明月也算家大业大,有了钱就有底气,腰杆也挺直了,住得心安理得。 她还单独送给王家一匹霞染,“听说是京城时兴起来的新鲜花色,我常在杭州,倒是弄到几匹,分给你们一匹……” 眼下霞染三类民间仍一布难求,明月既打算隐身,就要装得像一点,一口气送几匹未免太夸张,一匹刚好。 霞染色泽艳丽,女眷自然能穿,而王大官人本身就爱俏,也喜欢,见了又惊又喜,“这个我知道,听说州城有卖的,可统共也没几个人见过!” 他还想凑热闹买呢,专门派人去打听过,奈何连根毛都看不见。 老太太和林太太也凑过去看,啧啧称奇,越看越爱,“真喜庆啊,不愧是京里来的。” 雪天黑得早,屋里已燃起烛火,越发映出湖丝之细腻光洁。 林太太摸了又摸,看着那些仿佛刚从天边采撷的云霞流水般自掌心滑过,不禁咋舌道:“一定很贵吧?这怎么好意思!” “对对对,”老太太忙道,“寻常年礼倒罢了,这个怎好生受!该多少是多少!” “哎,”明月摆摆手,“我就是做丝绸买卖的,也常往京城、杭州去,终究比旁人容易到手些。若非谈银子,我也不敢再住在这里,立刻叫人搬出去便罢了。” 说着,作势要走。 “哎呀你看看!”林太太一把拉住她,无奈笑道,“罢了罢了,算我多嘴。” 话虽如此,面上笑容却更盛了。 明月此举,便是发迹后也不忘本,依旧与这边长久往来的意思。 既是这样,谈银子算账确实不好。 那就收下! 大不了好生招待,来日遇到好食材,多多送些与她就是了。 “这就对了!”明月笑了一回,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只对外别说是我弄来的,别家都没有呢。” 这番话便是彻底将王家与其他顾客家划分开来,算是自己人了。 众人果然高兴,纷纷点头,“我们晓得轻重,必不叫你难做,对外只说托人从州城买的就是了。” 反正全县上下皆知王大官人喜好穿衣打扮,又有钱,专程派人去外地买布也不算什么。 次日林太太私下里找到明月说话,拉着她的手道:“说实话,你来住,我是真高兴。” 明月反手握住她的,“我也高兴。” 王家上下是当初她来固县立足时,第一家率先表达出友善的大客,对明月而言,意义非凡。 林太太叹道:“以前总觉得孩子闹腾,现在……” 她有一儿一女,女儿最贴心,可如今女儿也嫁出去了,身边骤然冷清下来,很不适应。 平时老太太忙着礼佛、看话本,王大官人又要照看外面的生意,林太太也忙,身边虽有儿媳帮衬,到底隔着一层,又是长辈和晚辈,就不那么随性。 明月这个忘年交一来,林太太攒了一年的话就都有地方去了。 明月耐心听她说着家长里短,时不时问一嘴,引出更多,又赞她在穿戴方面大有长进。 林太太乐得合不拢嘴,“都是你的功劳。” “也是你衬得起,”明月笑道,“这回进京,我又看见两种时新发髻,有一种倒很适合你。” 林太太喜不自胜,“全赖你费心。” 人靠衣裳马靠鞍,这话一点不错。 以往她不会打扮,十分懒怠迎来送往,总觉得会有人在背后笑话。又因不怎么出门,便更懒怠打扮,就更不愿意出门…… 可自从明月帮她挑选妆容、搭配衣裳之后,周围的人都夸赞她装饰得体、舒展大方,林太太便渐渐自信起来,也不弓腰缩背了,许多以前撑不起的衣裳也很合适了。 如今她偶尔得了新衣裳,还很愿意主动出门走一走,引来更多赞美,然后就更愿意收拾自己,觉得生活多了许多乐趣。 明月看着眼前神采飞扬、容光焕发的林太太,再回想当时黯淡无光、压抑躲闪的“小老太太”,真是天差地别,替她高兴之余,也有些得意:我也算做了件大好事吧! 又听林太太划算才得的那匹霞染,“那颜色极好,正是过节穿的,先叫针线上的人给老太太做一件,正月十五穿……” 等老太太穿过,晚辈就能接上了。 两人说了大半日,茶水都喝干两壶,林太太这才意犹未尽道:“差点忘了正事。来年七月是老太太的整寿,我和当家的都想大办,寿礼么,左不过是那些东西……我想着她老人家向佛,什么金玉佛像、名家挂画是不缺的,再送未免落了俗套,不如请你找个可靠的绣娘,绣一幅观音像,要近人高的,挂在佛堂里以示虔诚。” 明月细细问过要求和忌讳,心里就有了主意,胸有成竹道:“这个不难,包在我身上!” 王家做吃食买卖发家,年夜饭尤其隆重,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无所不包。 桌子正中一道炸得金灿灿的大鲤鱼,寓意年年有余,又有八荤八素并若干汤水、点心。 明月是贵客,王大官人便命人将鱼腹上的嫩肉夹与她吃了,又上自家酒窖酿造的果酒。 明月素日滴酒不沾,今儿却也放开了,几杯据说“不醉人”的果酒下肚,周围的动静便渐渐远去,然后睁眼就是天亮了。 苏小郎手舞足蹈地描述着昨日她醉酒的情形,“眨眼您就滑到桌子底下去了,大家都唬了一跳!” 明月:“……行了,闭嘴吧。” 这种细节就非说不可吗?! 正月初二,周家老爷子亲自来王家递话,说想送一个孙女跟着去。 出门前,明月就对苏小郎说:“一定是那个还没见过的小的。” 去了周家一看,果然是。 相由心生,当日明月一见周家的大姑娘,就知道她是个腼腆内敛的女孩儿,胆子也不大,大约是不能成行的。 今儿再一看那个小的,虽然也有点对未来的迷茫和紧张,但眼神却很坚定,如跃跃欲试的小兽。 周老大两口子直接带着包袱来的。 “你叫什么?”明月摸摸她有点皴了的小脸,呦,手也冻了,回头得好好保养保养。 “角儿。”这个姐姐好香啊,手也好软啊,角儿有点迷糊了,突然害羞起来,被晒得黑黑的脸蛋上微微泛红。 “为什么叫角儿?”明月觉得很有趣,摸摸她黄黄的小辫子。 角儿抿嘴儿一笑,露出一对小酒窝,“我娘说要生我那两天特别馋角儿,吃了好些呢,说我是角儿托生的。” 明月便带头笑起来,周家人有点不好意思,“这孩子不懂规矩,叫您见笑了。” 明月摆摆手,问角儿,“怕水么?” 杭州多水路,怕水可t不行。 角儿摇头,周老大便憨笑道:“这丫头野着呢,夏日里总混在小子堆儿里耍,上树下河都使的,很能摸鱼、捉泥鳅。” 明月又叫她背了一段《三字经》,写了名字。虽然歪歪斜斜,但确实会写,而且也能认不少字。 够用了。 最初角儿确实很紧张,但说了几句话后便觉明月温柔可亲,迅速放开。 “家里人都跟你说了?”明月越看越喜欢,“杭州可远,说不定得一年半载才能回来一次。怕不怕?” 角儿犹豫了下,点点头,又摇摇头,“先生说了,乡下女娃念书虽没坏处,可要是出不去,其实也没什么用,我想挣钱。” 我要是能挣钱,爹娘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明月叹了口气,“这倒是真的。” 北方本就不如南方活泛,小县城尤其封闭,活计本就不多,女孩儿们能找到的活儿更少。 “这个孩子我收了,”明月对周家人说,“头个月先跟着我看看,若是行,一年衣食住行我都包了,照样发月钱,有功劳另赏。即便不合适,我也一定派人全须全尾的给你们送回来。” 周家人顿时喜笑颜开,连连道谢,可一想到将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孩子,又有点难过。 明月摸摸角儿的脑袋,又看向她姐姐,“你呢?” 正被爹娘拉着嘱咐的角儿扭头看姐姐,“姐,咱俩一块儿啊!” 一起去挣大钱,还能有个伴儿呢。 她姐姐下意识往前半步,张了张嘴,又慢慢退了回去,“我,我就不去了。” 她还是有些怕。 外面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可家乡的温馨安定却是现成的,这里有爹,有娘,有家,她没有撇开一切出去冒险的勇气。 况且她快十四岁了,也要准备议亲了,近来爹娘正拘着做针线呢,出远门可就耽搁了。 角儿有点失望,不过马上就被即将到来的大冒险占据了全部心神,“那等我回来给你买花儿戴!”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正月初四一大早,明月就要启程,林太太拉着她,很是不舍,“怎么说也过了十五再走。” “已经出来很久了,”过去几天太过安逸,明月反而生出一种恐惧和莫名的负罪感,“杭州还有一大摊子事儿呢。” 她这样说,林太太也不好苦留,“这是你爱吃的北地大米,我叫人挑好的装了二十斤。还有席间你爱吃的酱肉,那个不好带,我叫厨子将炖肉的大料都磨成粉给你装了一罐子,一斤肉加一小勺就很好了……” 天很冷,明月心里却暖呼呼的,用力抱了抱她,“我走啦!” 回杭州的路上,明月就对角儿说:“从今天起,你会很忙,非常忙,你要学官话,学杭州话,学算数,学认布,学骑马,学撑船……” 角儿听得两眼发直,吞着口水点头。 见她听话,明月满意地笑了,然后才解释,“因为你现在什么都不会,只有学过才知道有没有天分,不过也不用怕,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当然,不管有没有天赋,大部分东西都要按头学会。 角儿似懂非懂地点头,突然觉得浑身的皮子都紧了。 她大着胆子问:“东家,学了就能挣大钱么?” 苏小郎呵呵一乐,这小丫头还挺有野心。 明月喜欢有野心的人,因为有所求,就会有动力,“那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但什么都不学,肯定挣不了大钱。” 角儿听了,重重点头,“我一定好好学!” 年纪小学东西确实快,正月底回到杭州时,角儿已经能很顺畅地说几句官话和杭州话了。 只是她现在又瘦又矮,力气也小,骑马、乘船等需要耗费体力的都要等一等。 又因明月日日叫她用热水泡手、洗脸,再厚涂油脂,皴裂和冻疮也好转许多。 到家时,春枝正忙得脚打后脑勺,“薛掌柜那边才送了货单来,我……哎,谁家小孩儿?” 过来牵马的苏父也探头看,还真是,多了个干瘦的小丫头。 豪商 第102节 面对全然陌生的环境,角儿强撑着不叫自己露怯,可死死捏着衣角的手却暴露了一切。 “新收的,固县人,”明月笑道,“是个机灵孩子,识字呢,学话也快。” “识字?!”春枝的眼睛瞬间放光,“给我准备的?” 明月大笑,示意角儿过去问好,“这是春管事,日后你跟着她。” “春,春管事好……”真是奇怪,角儿分明没从这位春管事眼中感到恶意,却被她盯得浑身发毛。 “好好好,”春枝将她一把拉过去,活像看到了鸡崽子的黄鼠狼,“来来来,跟我走,我教你……” 一天下来,角儿便两眼发直,睡梦中都是各式各样的布匹名称、花色,“……藤萝紫折枝提牡丹花……” 明月和春枝隔着门听了,捂嘴偷笑,退到房中才道:“累坏了,这样也好,就没功夫想家了。” “别说,学东西确实快,心也细,”春枝活动着僵硬的脖颈,“方才我收拾那么多单子,大略什么款儿放在哪儿,她看过一遍竟就记得大概,也愿意跑腿儿。真不错,你又是从哪儿捉来的?” 有这么个人帮着打下手,许多琐碎事就不用她再亲历亲为了。 明月白她一眼,“什么捉来的,这叫缘分!这叫本事!” 春枝笑了一场,“明后天你去染坊那边不去?” “少不得走一趟,”明月反问,“可是有什么事?怎么特意提这个?” “姓江的那个染料商人,叫江平的,他媳妇病了的那个,你可还记得?” “那怎么不记得?”明月道。 最初去市集买染料时,明月都是叫他们送到这座宅子里的,所以春枝也认识那几人。 后来轮换试用几次,各家的价钱、态度、染料成色都摸清,明月便结合供货量,从十多家中定下来三家,每月按品种送来。江平便是最大的供货商,如今染品产量上涨,染料需求大增,每月交易金额都在两千两上下。 江平长相憨厚,且是与浑家一起做的夫妻档,平日瞧着感情很不错,明月一直对他们印象很好。去年十月前后吧,明月见江平有些没精打采的,问了一嘴才知道是他媳妇生病,当时还唏嘘来着。 春枝摇头叹息,“正月十五我又遇见他,瞧着竟有几分邋遢,只怕不好了。” ----------------------- 作者有话说:昵称“点萌sama”的朋友在吗?之前你自荐的“饺子”,但是“饺子”的称呼直到清代才出现,宋代叫“角儿”,我觉得很可爱,就安排了一个很有潜力的小姑娘! 第68章 春节连上元节,往来运货加各处人情打点,着实将春枝累狠了,此刻见到明月,紧绷了将近两个月的弦瞬间松弛下来,滔滔不绝地闲聊了小半个时辰才说正事。 “这两个月你不在,杭州可是发生了好多事呢。对了,我先给你看点新东西。” 春枝丢下这句话就跑,不多时,搬了两匹新料子来,“这是正月里新出的一款提花织锦料子,当真极好,我做主留了两匹,回头给你裁剪衣裳。” 多年下来,春枝也算见过世面了,若是一般的料子,绝不至于这样巴巴儿拿来给明月看。 明月跟着郑重起来。 “哦,又是小匹啊。” “匹”是市面上布料的计量单位,一般流通的大匹宽二尺余、长四丈,但特别贵重的料子往往采用两丈的“小匹”量,刚好做一套,便如当初的湖丝苏绣杂宝花小卷。 一看这个体量,明月就又去洗了遍手,擦了轻薄的手脂,待完全吸收干透,又用帕子反复擦拭,确定不会有残留之后,这才上手。 布匹外面裹着几层防潮的油纸,油纸里面还有两层防污的牛皮纸,明月层层剥开后“咦”了声,“竟是正面朝外吗?” 丝绸娇嫩,即便有外层保护,搬运、检验的过程中也难免被勾丝,或因受力不均而劈丝,所以一般会把反面朝外,保护正面。但眼前这匹料子朝外的图案就很鲜亮,显然是正面。 春枝笑而不语,跟兜着什么似的不说,只叫明月细看。 “织金提花双鹿纹,”明月凑近了,细看那纹样,“哦,脚踏祥云,胚布底纹是绵绵不绝万字不到头……不对,是金线绣,真的是金线绣?!” 第一印象就是非常精美,然后就是寓意好。 因“鹿”又通“禄”、“路”,可作“财路亨通”、“官禄亨通”之意,且鹿自古以来就有长寿、吉祥的美好寓意,各行t各业、男女老少都用得上,所以有关鹿的图案从未断绝。 单就图案来看,似乎没有多少新意。 但是织造者和绣工,不对,应该说拉金丝的匠人技巧惊人! 金绣虽贵重,却不算罕见,发展至今大致分为两种: 一种是“织金”,顾名思义,是先将黄金反复拉成粗丝,如普通经纬线一般织入布中,通体璀璨。 另一种就是“盘金”,也是先以金拉丝,然后将金线在胚布表层盘绕成图,每隔一段就用丝线固定。此法对金线的要求稍低,而且光芒流于表面,更显富贵,只是难免粗糙,且又有磨损断裂、剥落的尴尬。 但眼前这匹料子,哪种都不是,是金线刺绣,真的用黄金线在提花织锦的底布上绣出来双鹿纹! 雄鹿的体态矫健修长,栩栩如生,刺绣所用的金丝也拉得极细且匀称,所以没有寻常金纹的沉闷厚重,反而显出几分神话般的轻盈飘逸。 “这手艺……”明月叹为观止,“绣工倒罢了,江南一带不缺好绣工,可若无这巧夺天工的拉丝手艺,如何绣得?” 这匹料子最精华之处便在此了。 “是啊,”春枝亦感慨万千,“寻常攒丝首饰也未必有这样细腻匀称。” 黄金柔软,可拉丝作图,但越长、越细,对手艺人的要求就越高,似这般能穿过针孔的黄金丝,自然比不得桑蚕丝破开什么十六、三十二、六十四分之一的纤细,却已经比普通缝纫线更细,显然不是寻常金匠能做的。 明月看了又看,爱不释手,顺手翻过去一看,失声道:“竟还是双面缎,提花双面绣?!”【注】 难怪方才自己误以为这匹布卷反了,感情人家无所谓正反! 正面和背面的纹路一模一样,只不过一面是金线绣鹿,另一面是银线绣。两面都可以穿,都可以做,金线辉煌,银线内敛,却都不失富贵。 “我头一次看到的时候比你还惊讶呢,”春枝忍不住又上前摸了摸,“据薛掌柜说料子很有限,不公开对外出售,只给老客,咱们家分得两匹,我没往外卖。” 这些话明月几乎已经听不进去了,只是翻来覆去的看,不断的想,这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纺织行当出现距今已经有几千年,所有人都认定了布匹一定会有正反,这早已是不争的事实。 可眼前这匹布却完全打破了这种流传几千年的规则,它的两面都是正面! 简直就跟双面绣一样。 不,也有不同,双面绣是寻常区分正反的胚布绣出来的,而这匹料子,明显就是织出来的。 太疯狂了。 一定有新式提花机配合新技术诞生。 明月非常激动,她见证了历史。 “这种技法一定会载入史册,一定会的。” 春枝早就激动过了,这会儿倒冷静些,“只是东家,我怕它一出世,便显得霞染逊色了。” 若她只是单纯的客人,看到新花色自然只有欢喜的份儿,可偏偏是同行,不免忧虑。 明月笑着摇头,“那倒不会。” 春日百花争艳,可曾见过哪种花就此绝迹的? 便是这般推陈出新才好。 “你看,它又是金线又有银线,而且还是双面,瞎子都能看出繁琐来,产量一定很低,价钱也会贵到天边去……”明月喃喃道,抖开一截对光看,果然流光溢彩,缤纷富丽,像极了精致壁画上踏云而下的神鹿。 太富贵了,简直要满溢出来的金钱味道。 “是,咱们这些老客还要一匹二百三十两呢!”春枝咋舌道,“若在外头卖,还指不定要多少呢。” 二百三十两啊,够一个普通老百姓挣半辈子了! 可一匹光金线少说也有几两重,一金十银,再加上银线,金银本钱就几十两。 还有这举世无双的拉丝技艺、双面织锦技法,谁能说它不值这个价? “不会对外卖的。”明月肯定道。 若非薛掌柜念着霞染的情分,这两匹都到不了她们手里。 虽说世上不缺有钱人,但二百三十两的进价和稀有注定了售价不会低于四百两,甚至更高,如此一来,能买得起的也就那么点儿人,完全可以像她曾经针对销售那样送上门去。 其次,当今天子崇尚简朴。 她的霞染最初还能用“染色而已,能贵到哪里去”蒙混过关,但这款新料? 说它便宜,谁信呐! 所以注定了不会有权贵公开为这款了不起的织锦料子提身价。 一个是权势,另一个是富贵,虽然顾客群体难免会有重合,但从制造者为它们选定“出发点”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走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听明月这么一说,春枝彻底放下心来。 “知道是谁家做的吗?”明月问。 “薛掌柜没说,只怕也想同咱们一样闷声发大财呢。”春枝笑道。 明月非常理解。 就像霞染的关键在“染”,而这款新料子的关键就在“双面”“拉金线”上,大家都怕外人来挖墙脚。 比起一时扬名,埋头挣钱是正经! “东家,好料难得,找个好裁缝给你裁一身吧?”春枝道。 “先别糟践好东西,如今也没有什么人、什么场合值当的我穿这个。”明月心疼得不得了,“这料子都能做传家宝了,先好生搁起来。” 春枝只好陪她一起重新打包。 “对了,我不经常在家,回头你若再在薛掌柜那边看见了,有多少要多少。”明月叮嘱道。 此等好物,放十几年都不会褪色,自用、送人都极体面的,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打包完了,春枝就抓起腰间的小本子打开,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挨着汇报。 “还有一件事,那位卞慈卞通判好像升官了。”春枝仔细回忆着说,“月初我去码头上送货,偶然看见另一个官老远对他道恭喜,还说些什么前途无量之类的。” “这也不意外,”明月叹道,“你不知道京城风浪有多大,那盐商被夷三族了!这次功劳太大了,听说各处查出来的赃款足有三四百万呢,还有庄园、田亩、豪宅、珍宝无数,揪出来了不少贪官,还砍了好几个呢。纵然有各级官员分功,卞慈总能分一杯羹吧?” 春枝点头,“杭州这边还真没太大风声,好像被人刻意压住了。” “压肯定是要压的,”明月道,“不然好些心里有鬼的商人就该吓跑了,税收怎么办?于官员评定也不利。哎不对,他既然升官,怎么还在码头盘桓?” 真是送不走的瘟神啊! “这个我也想不通,”春枝不解道,“他的官袍也没换呢,但看接触的那些官吏对他的态度,明显比以前更恭敬了。” 豪商 第103节 “许是听到风声了,但还没正式下来?”明月也不大确定。 衙门办事么,一层套一层,尤其又赶上过年,慢得很! “也许吧。”春枝也不明白其中奥妙,“不过您说万一他真升了官,会换个什么样的来?” 明月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摇摇头,“还是不换的好。” 唉,就那个位子,换谁来都是瘟神。 虽然被卞慈盯着,总觉得跟脑门儿上悬了一把剑一样刺挠,但总体而言,他还挺一视同仁的,只要商贩不犯法,他就不会主动找茬。 可若换个人来……就不好说了。 反正她不打算为非作歹,比起未知的风险,更倾向于维持安稳的现状。 春枝也不知想到什么,龇牙咧嘴的,“那倒也是。” 她将小本子翻过一页,进行下一个议题,“锦鸿的人来过,说各方面都打点好了,下个月就可以重新开张,日后依旧往那边送货即可。只不过管事的换了人,到时候会下帖子,大家聚一聚,各自认认脸。” 说完这些,她又补充道:“我抽空去那边看过了,封条确实没了,只不过里面的货和之前的家伙事儿也没了,乱七八糟的,得重新置办。” “管事的换了人”,明月眼皮子狠狠一跳,弃卒保车啊…… 想必原来那两个大管事、那批人,满屋子的货和现银都折在里面了。 饶是这么着,锦鸿在京城的老店还能跟没事人似的继续经营,家底可真是厚! 狡兔三窟啊,明月几乎立刻就想把手头的现银分散开。 万一来日真有个好歹,也不至于给人一窝端,至少能留个东山再起的指望。 “还那个张六郎,就是之前您托他给我们买房子的那个,初八、初九连着来了两日,说有好园子叫您看,但是您不在,就走了。” 之前明月给春枝、七娘等四人分红,四个t人都不知该怎么花,明月便提议买房出租。年前张六郎陆续给找了几处院子,明月带着众人细细看过,定下两处,如今都租出去了。 “好园子?!”明月不禁痛心疾首。 年前后正赶上那四个被封的铺子出结果,保不齐就是谁家为了交罚金、走关系卖房卖地卖宝贝! 见明月捶胸顿足,一副懊恼得要死要活的模样,春枝又心疼又好笑,“要不咱们这就去找他?” “嗨,今儿都正月二十了,若真是捡漏的好园子,保不齐新房主都住进去了!”明月用力搓了把脸,“得了,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不该是我的,懊恼也无用。不过你不说这个我都差点忘了,苏小郎!” 苏小郎应声而来,“东家?” “你去告诉张六郎,我回来了,还有什么好园子赶紧的。”明月摆摆手催他快去。 话音刚落,外头街上三更的梆子响了一遍,苏小郎问:“他若睡下了呢?” “做买卖的人睡甚么觉!客人醒着就是白天!”明月喊得理直气壮,“把他喊起来,听完了再睡!” 上万两的园子若真能成交,分成都够张六郎吃几年了,别说不睡觉,就算让他现在跑来翻跟头他也不可能有怨言! “好嘞!”苏小郎转身就跑,又听明月在后面补了句,“顺便去桥头看看卖红丝馎饦的收摊没有,没收摊就多买几碗,大家一起吃!” 杭州夜市繁华,尤其城中那几处,热闹丝毫不逊于白天,没准还在呢。 “哎!”苏小郎远远应了一声,眨眼跑没影儿了。 他一走,明月就忍不住去想可能擦肩而过的便宜大园子,趴在桌上狠狠锤了两下! 可恶,分/身乏术啊! 春枝笑着帮忙倒了杯热茶,软语开解,“早知如此就不进京了。” “哎那可不行!”明月立刻弹跳起来坐直了,正色道,“京城的线更长远更重要。” 买园子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结交人脉,但什么人脉比得上郡主?! 这次去,她才算是以一种意料之外的方式入了武阳郡主的眼,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靠山。 别说错过,就算真的损失了,长远来看也值! 明月和春枝越说越起劲,摆明了是要彻夜长谈的架势,过了小半个时辰,苏小郎挑着担子回来了。 苏父过去接,一眼瞧见门外的人,“哎呀!这是怎么了?” “怎么回事?”明月和春枝也过去看,发现摊主莲笙眼睛红红的跟在后面,正在门外无措地搓手。 明月:“?” 只让你多买几碗,没说连摊子带人都买回来呀。 明月知道苏小郎不是乱来的人,招招手,“大半夜的,先进来说吧。” 苏小郎进门,莲笙却依旧踟蹰,明月故意玩笑道:“进来啊,怎么,让我们去大街上蹲着吃呀?” 莲笙被她逗笑,胡乱抹抹眼角,红着脸进门,“打扰了。” 苏小郎喝了口水,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刚才的经历说了,“刚才我先去找张六郎,张六郎没在家呢,他的门房说给人唱戏去了,我寻过去说您回来了,他一听乐坏了,说请您先别忙睡,他过会儿就来……” 说话间,莲笙已经在院子里支起摊子,拾掇起篓子里的虾。 她垂着头,几缕被汗水打湿的碎发悬在眉眼前,随着动作摇摆。 苏小郎又朝莲笙努努嘴儿,“我正去找这个摊子呢,老远就看一群人在那里围着闹什么……” 苏小郎怕明月等得久了饿,仗着人高腿长,身法灵活,三下两下钻进去,发现一对中年夫妻正同莲笙吵架,后者明显落了下风。 苏小郎有点犯难,既担心东家的宵夜泡汤,又恐莲笙是个不省事的,自己贸然出手相助,反给东家惹麻烦,便寻了附近几个人来问。 问过后才知道,因莲笙手脚麻利,摊子也干净,买卖一直很好,不少人看着眼红,年前这对夫妇就特意跑到莲笙旁边,紧挨着,也卖红丝馎饦,屡屡截客。 奈何不中用,做得不如莲笙好吃,人也不如莲笙机灵,客人们宁肯绕过他家的摊子也要来吃莲笙做的。夫妻俩买卖不好,便心生嫉妒。 每每有客人来莲笙摊子上吃,那夫妇二人便故意骂骂咧咧说些脏话,许多客人听不得,便渐渐的不来了。 莲笙气不过,几次三番同他们讲理,却不料对方根本不讲理,张口便倒打一耙…… 她只有一个人一张嘴,又是个没成亲的闺阁姑娘,如何说得过一对刁公刁婆?更别提旁边还有看热闹的泼皮无赖起哄,每次都吵输,气得直掉泪。 问明原委之后,苏小郎便没了顾忌,“我上去骂了几句,捶了那男人一拳,又打折了板凳,将人吓跑了。只怕我一走,那两人再行报复,就先把她带回来,商议商议怎么办。” 听了莲笙的遭遇,明月和春枝都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也跟着骂几句。 莲笙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就开始往下掉,也不敢抬头,怕给人笑话。 怕她难堪,明月瞧见了也装着没看见的,“之前一直没问你,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呢?平时没人陪你出摊吗?”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尤其是出来做买卖的,买卖不好了,被人看不起;买卖好了,难免遭人眼红,总能遇着点磕磕绊绊的。 莲笙又不像她们这般泼辣,肯定吃亏。 虾肉面片下锅,莲笙用勺子推了几下,在氤氲的热气中低低道:“我家里还有父母和弟弟,早年父亲在外撑船,母亲操持家务……前些年母亲病了一场。花了好些银子,就把船卖了还债,如今虽然治好了,却也留下病根,做不到重活。父亲就带着弟弟在码头给人搬行李,勉强度日……” 肉片迅速变红,莲笙从担子一头摸出几个碗来,在院中石桌上一溜儿摆开,桌上便升腾起一团团的热气。 她的手脚很麻利,做的东西也干净,不像有些摆摊的很不讲究,什么锅碗瓢盆就往地上乱放,挠了头、抠了脚也不洗手,直接继续抓吃的。 “你还会做什么?”明月吃了一口,果然还是老味道,很舒心。 莲笙意识到什么,“您不用为了我费心,明儿我换个地方卖就是了,回头您再想吃了,我给您送来。” “那怎么行?”春枝愤愤道,“本来就是你先在那里呢,怎么能让给他们?况且就算换了地方,万一再有人找茬呢?” 一直没吭声的苏父也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 今儿那两口子失了面子,必然想法子找回,万一这姑娘走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怎么办? 几句话戳中莲笙最担心的,她低下头,无助地搓着衣角。 几个人叽叽喳喳讨论地热闹,明月听了半日,觉得十分啰嗦。 不是说他们说话啰嗦,而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啰嗦,说来说去都说不到点子上。 简而言之,现在面临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莲笙的摊子要开不下去,进而导致她可能丧失唯一一项长久的乐趣。 而她既不想以后吃不到,也不想让自己的亲信浪费大把的时光,满城找这一口吃的。 想解决这个问题难吗? 不难,直接让她过来给自己做饭不就行了? 这样莲笙保住了救命的活计,自己也保住了这口腹之欲,一举两得。 明月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开始习惯用钱解决问题,用钱保住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然后再赚更多的钱。 那为什么之前没想到呢? 分明只是一碗吃食,直到刚才,她还让苏小郎,自己唯一的护卫兼亲信亲自去做这种琐碎的小事! 简直暴殄天物! “你还会做什么?”明月轻轻吐了口气,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她的语气变了,少了几分温柔的商量,多了几分不容回避的力量。 春枝第一个意识到她语气,或者说心情的变化,习惯性看了她一眼。 明月回了个眼神,“等会儿我跟你聊聊。”又看向莲笙,以眼神催促。 “洗衣做饭,什么都做得,”果然,莲笙没有再回避,低声道,“饭菜会十几样,家里人都说我做的笋焖鸭子和酱肉最好吃,逢年过节或谁家有红白喜事,我也会去帮厨挣钱。” 可惜如今拮据,只能卖没有本钱的红丝馎饦。 “留在这儿给我当厨子吧。”明月觉得这个安排合适极了。 她带的队伍日益壮大,如今长期驻扎这边的就有五个了,却因常有人缺席,始终没安排个厨子、理家。 虽说可以去外头叫东西吃,但哪里比得上自家的热乎饭菜呢?t再者日常的琐碎营生也该有人照看。 细想来,是她这个掌权者的失职。 “并非我全然怜惜你,”明月对莲笙道,“你也知道我好你做的这一口,只是如今呢,我太忙了,时间太金贵,也着实不得空去翻过三条街、跨过五座桥,只为吃这么点东西。” 她指了指围着桌子坐一圈,埋头干饭的脑袋们,“况且你也瞧见了,我家里好几张嘴呢,也都不轻快,无论有人做饭也罢,到点了出门叫饭也好,总得有这么个人。”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这边大家都挺将就的,一般都是谁有空了谁顺手收拾下院子,或是去门口喊跑腿儿的买饭,甚至是如苏小郎这般亲自跑一趟。 看似没有繁重的活计,但太琐碎,非常影响休息和干正经活儿。 明月三口两口吃完,擦擦嘴,“我们这些人都忙,一个月最多有一半在这儿,在的时候你做做饭,不在的时候呢,你愿意自己开火就自己开火,不爱开火就出去吃,或是回家歇着,都不要紧,衣食住行一切开销都算我的。不过记得每天扫扫院子,一个月修剪一回花木,也不必苛刻,保持整洁就成了。那边有间屋子,住了个新来的小姑娘,桌椅板凳、床头柜子一应俱全,以后就你们两个住,愿意在这睡就在这睡,愿意家去照顾父母也行,不过不能误了饭点,怎么样?” 听明月这样讲,桌边一群饿狼齐刷刷抬头,双眼发绿。 家里有没有好厨子等着,那可忒不一样了! 豪商 第104节 谁不想回来就有热乎饭吃啊? ----------------------- 作者有话说:【注】双面缎顾名思义,就是两面都是光滑的正面,现在市场上就有不少,价格比一般的丝绸要贵一些,当然体感也更舒服,相传双面缎技术就起源于北宋。 ps,上一章的“暗潮”还在暗着哈,过两章才能汹涌哈哈哈 第69章 莲笙答应了。 明月开出的酬劳太优厚,她没有理由不答应。 稍后众人吃完,莲笙挑起担子回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多好啊,从明天开始,她就不用风吹雨淋,也不用再时刻担心被人抢了买卖、同人争吵了。 莲笙离开,苏家父子简单收拾着院子,明月带春枝进屋,“我需要跟你聊聊。” 明月的脑子里有点乱,没急着开口,而是开始在屋里兜圈子,一遍遍地走,边走边整理思绪。 根据几年来的了解,春枝猜测她接下来要讲的一定不是什么小事,便不催促。 莲笙的事是个引子,让明月再次意识到,或许直至今日,她仍未克服常夫人提过的“不配”的自卑,总觉得“这么点事儿,我自己顺手就干了,何必麻烦别人”。 上行下效,她自己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说下面的人了。 大家一直在这些完全可以花小钱解决的细枝末节上耗费着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很不好。 明月甚至有点懊恼地想,如果更早一步改正这一点,买卖会不会更顺畅? 幸好,现在她终于“醒悟”: 雇佣莲笙和招收春枝、七娘,乃至苏小郎、角儿等人都不同。 没有春枝等人,她的买卖走不到这一步。 但没有莲笙?大约什么都不会影响。 换言之,这是明月第一次主动招揽“非必须”人员,也是第一次主动去满足额外的私/欲。 整个过程异常简单粗暴、行之有效,她尝到了甜头,并进一步认识到了更大的问题: 我可能确实非常擅长赚钱,但不会花钱。 或者说不会有效地花钱,再往深了说,不会管家。 一切都有迹可循。 明月的出身太低,家庭太简单,母亲去世又太早,完全没有人教导过。而她也就凭借那点浅薄的认知和经验,一路跌跌撞撞走到现在。 但一切都不同了。 她不再只是某个小镇上某个小掌柜的女儿,而是每年经手银两以万计,同时掌管杭州、固县、徐州乃至京城部分生意,可以直接、间接地决定几十、上百人,以及背后上百个家庭生计的中等商人! 她的经营和生活圈子早已今非昔比,但生活习惯和思想方式仍停留在行脚商人的阶段:抠搜,逼仄,狭隘。 诚然,比起吃喝嫖赌,这不算什么大缺陷,但是当经营规模扩张到一定程度,这种极其简陋的运营格局将会成为极大的拖累,甚至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想到这里,明月用力吐了口气,转身看着春枝,“你诚恳地告诉我,不必顾及我的感受,以我如今的日常起居、买卖铺开的摊子和交往的人脉来看,我身边还需要哪些人,多少人?” 春枝曾在固县首富马家生活十多年,并力压一干家生子,晋升为当家主母身边的得力帮手,在这方面,比自己强太多。 春枝怔了下,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其实她早就意识到了。 但一来现在虽然有点累,但一切运转都还算流畅,拖一拖也使得;二来,她毕竟只是个干活的,明月虽比自己小,但既是掌柜的又是恩人,迄今为止走过的每一步都又稳又快,没有失误,她若针对这些细枝末节贸然进言,未必对当下的生意有什么助益,反而很可能影响到彼此的关系…… 在马家为奴作婢十多年的经历早已刻入春枝的骨髓,让她近乎本能地对上位者保持足够的敬重和分寸。 但明月显然跟马大官人、赵太太都不一样,她年轻,有活力,有想法,敢于承认自己的不足,并及时寻求解决之道。 于是春枝立刻给出反复思量过许久的清单:“首先,你需要一个看门、接待的人,这个人要很机灵,很擅长待人接物,因为现在很多事情已经不再适合让芳星或隔壁的谢夫人帮忙转述了。 一个整理园子的园丁,要懂苗木,最好再有一点见识,这样修剪出来的花园才不会过时、粗鄙,也会让访客觉得您跟寻常满身铜臭的商人不同。 一个负责洒扫、打水的粗使女仆,两个负责端茶倒水、上菜撤碟、跑前忙后的内院丫头,手脚要既麻利又干净,如此客人来了才不会忙乱。 一个老道的厨子,再加一个帮厨,一个经验丰富的马夫,一个跟着出入的车夫和长随,还有一个整理室内杂物,包括你的衣裳首饰、床铺被窝的贴身丫鬟。 你如今身份不比从前,衣裳多且考究,最好有专门浆洗、缝补的人,随叫随到,也比去外头洗方便干净。 还要有个专门对外送信儿跑腿的小厮,男女皆可,至少要五官端正,手脚麻利,口齿清楚,日常无事也可以兼任门子。 当然,最要紧的是要有一个精明聪慧的管家,负责调配各处、训练下人,以及主人外出期间管理所有的人和迎来送往,乃至处理各项开销、各处传讯等等。 等买卖再大一点,甚至还要有专门的帐房先生,负责日常收支和算账、纳税,前面提到过的所有人数也都要翻番。” 前面都好说,明月边听边点头,意识到了自己身边是多么的“人丁单薄”,听到最后却斩钉截铁地摇头,“账房先生我只信任你和七娘。” 同生共死过的情谊无法取代,她没办法将辛苦打拼来的成果交到一个陌生人手中。 春枝觉得温暖又感动,笑道:“那好吧,你很能干也很聪明,现在还这样年轻,精力旺盛,至少目前为止,你自己兼任这个帐房没有问题,偶尔忙不过来,我和七娘也可以帮忙分担。” 其实现在她和七娘已经兼任着初级账房,而明月则是按季度盘账的总帐房,整体运转颇流畅,暂时维持原貌也没什么要紧。 看着列出来的一长串名单,明月一时头皮发麻,果然有钱人不好当啊! 买卖的铺开势必伴随社交圈子的扩张,一个好汉三个帮,想要万事周全,就必须有人打下手。 她飞快地设想了下,这些人员配齐后大家的生活将会多么轻松舒适,可以更专心、更无后顾之忧地去做处理生意场上的事。 但有个更加迫在眉睫的问题: 现在的住处太小了,哪怕收回隔壁芳星租赁的半边院子,这么多人也塞不下! 明月下意识看向春枝,后者点头微笑,“对,要更大的房子。” 等换了更大的房子,或许就该配船了,到时还需要船夫。 届时房舍绵延、人口众多、家财万t贯,难免遭人觊觎,各处也要配置巡夜的护院。 房子小不是问题,要让房子去适应人,而非人适应房子,绝不能因为现在的房子太小就束手束脚。 开始意识到房子小,证明明月的生意、交际已经更上一层楼,实际需求扩大了,所以才觉得原先的小房子跟不上了,这是好事。 明月往桌上一趴,直勾勾盯着夜空中的月亮,“张六郎怎么还没来!” 她要人,要很多人! 还要大房子! 春枝帮她捏捏肩膀,“一口气吃不成胖子,骤然招这么多生人进来,各处都不协调,也未必是好事。” 明月用手指点点桌面,身体有些疲惫,精神却极亢奋,“是啊,一步步来,先解决最要紧的。 门子么,这边至少半个月都有人,院子又小,外头喊一声,里面就听见了。你我不在时,可叫莲笙白日在此,倘或有个书信、消息的,也不至于错漏或骚扰邻居。 园丁么,花木其实无需日日修剪,又无名贵品种,十天半月叫人上门修一修也就是了,也可以暂时搁置。 跟着出入的长随和干粗活的仆从么,教导几遍也就能上手了……” 思来想去,要紧的就是管家。 其他的都好找,哪怕临时培养呢,快则几日,慢则一月,都能赶鸭子上架做起来。 可管家的重要性堪比大店里的大管事,是人才,是心腹,既要有天赋,还要有阅历、经验。所以真正的大家族都是提前很多年从很多人里面筛选、培养起来的。 明月还不到二十岁,当然有漫长的岁月可以慢慢培养很多心腹,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呢? 放眼明月身边,目前最合适的正是春枝。 她聪慧果敢,有见识有经验,而且深得明月信任。 但最要命的是,春枝现在担着往固县的一整条线,要先送薛掌柜那边交钱进货,再从李记手中收回货款,每个月经手的银子不是个小数目,骤然换成别人,明月不放心。 唉,人才还是太少了。 明月叹了口气,跟春枝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想起一个人: 香兰! 固县马家的家庭远比明月这边更复杂,即便如此,作为当家主母身边头等掌事大丫头的香兰依旧能够游刃有余,且处事公正、人人信服,绝对是难得的人才。 最要紧的是,她有心脱身! 这就是八字一撇了。 明月开始认真思估算挖墙脚的可能。 但要讲究方式方法,若要硬挖,势必会与马家交恶,而马家上下每年消耗的丝绸数量巨大,本身对当地也有极高的影响力,在亲身验证香兰的真本事之前,得罪这样一位元老级大客户并非明智之举。 非但如此,若事情暴露,其他大客心里也会疙疙瘩瘩的:今天你挖马家的墙角,来日会不会挖我的? 所以,怎么才能不动声色、不留痕迹地让香兰脱身呢? 只要她能脱身,明月就能立刻把人带到杭州,届时肆意施展,也不怕远在天边的马家看破。 春枝沉吟片刻,说:“其实我一直断断续续与香兰有联系,年前我得知她有孕了,她也曾在心中流露出对孩子未来的担忧……” 给人当奴才能有什么好? 祖辈、爹娘当了两世奴才秧子还不够么?生个崽子难不成也要给人当奴才! 尤其见如今春枝干得有声有色,人也容光焕发,香兰苦苦压抑的心再次躁动起来。 “非我有意诋毁旧主,赵太太薄情寡恩,若不主动争取……香兰一辈子也算完了。”春枝黯然道。 听她似有未尽之意,明月问:“你有想法?” 春枝咬牙,声音微微发颤,“香兰也算我的恩人,她既生去意,我没道理不拉一把,只是到底成与不成,如今也说不好。” 香兰比当初她的处境更艰难: 当初春枝只是个崭露头角的二等丫头,有用,但不是离了她不能过,因此闹了一场也就成了,有惊无险;可香兰几年前就是赵太太的心腹,又是家生子,除非几代人之后主子额外开恩,子孙后代才有可能被放归良籍。 但春枝感激的只是香兰本人,她的子孙后代与春枝何干? 然马大官人根本不在意下头人的生死,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以春枝对赵太太的了解,哪怕香兰彻底失去利用价值,也绝不可能脱身。 豪商 第105节 必须铤而走险。 再过两个月,香兰的身子就重了,不能继续留在赵太太身边伺候,按规矩,会暂回家休养待产。届时就让她报不好,来日生产时,只道难产伤了根本。 以赵太太的冷漠,绝不会细问。 只要有得用的人顶上香兰的位置,要不了多久,赵太太就会把她忘到后脑勺。 待香兰的位置被人取代,再由她男人上报,说确实好不利索,恐给主子们染了晦气,想去城外静养或出城上香之流…… “固县外围多山多野兽,”春枝一脸平静地说出堪称疯狂的计划,“届时只说马车翻到山下就是了。” 左右只是个废了的奴才秧子,马家根本不会在意。而只要主人家不在乎,地方官也懒得刨根究底,通常会草草结案。 这年月,无头公案还少么? 明月懂了,“待到那时,母子俩便可来杭州,也如当初的我一般改头换面。” 自此,彻底脱离奴籍。 香兰曾不止一次地幻想,只要能变成良民,来日生男孩儿就送他去读书,生女孩儿也要好生教导,哪怕没有大本事,也能堂堂正正嫁给人做正头娘子,而不必再像她这般背负奴才命,被上上下下一干男主子、管事们觊觎,玩物般任打任卖…… “对,”春枝用力闭了闭眼,带着几分自嘲地说,“毕竟在马大官人和赵太太看来,马家对奴才们已经够宽厚了,绝对想不到会有人不惜一切代价往外跑。” 明月将计划大略想了一遍,确实可行。 而且这么一来,就是自己“大发善心收留香兰”,成了她的恩人兼雇主,而非主动谋求,更容易获得对方的死忠。 梳理完一切后,明月不禁动容。 春枝啊春枝,到了这一步,你还在为我谋划。 春枝一看她的眼神就明白她想说什么,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慌忙别开脸。 十根手指还不一样长短呢,纵然都对自己有恩,可明月是知己兼救命之恩,在她心中至高无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比拟。 明月歪过去,搂着她蹭了蹭,“春枝呀春枝,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呢?” 春枝满面通红,有点害臊,又有点骄傲,拼命下压着嘴角,含糊道:“好歹也是大掌柜的,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我会永远跟着你的。 “可这么一来,”明月半挂在她身上说,“香兰夫妻便要分隔两地,她父母、男人、公婆能愿意?” 春枝拍拍她的胳膊,“只要能给后代一个好出身,她男人是很愿意的。” 言外之意,上一辈人不同意。 因为上辈人确实曾受过老马掌柜夫妇的恩惠,但这种恩惠对下一辈人而言,其实已经非常淡薄了。 所以小两口根本没对两边的老人说,只是私下谋划。 等过几年香兰站稳脚跟,孩子也大了,届时木已成舟,她男人或许也能找机会偷偷出来看一眼。 “东家!”正说着,苏小郎轻轻敲了敲门,“张六郎来了,您现在要见他吗?” “见吧。”明月和春枝聊得太久,早走了困劲,现在精神得不得了。 两人站起来活动下手脚,明月对春枝道:“既如此,你悄悄给香兰去信,不,书信不保险,若落到旁人手中,计划便要夭折,你亲自走一趟,探探她是否仍坚持如此……” 若坚持,杭州这边的户籍就可以提前筛选起来了。 春枝应了,跟她一起出门,抬头就见一个疑似张六郎的男人自照壁后翩然转来。 “江老板,可把您盼回来了!”张六郎是真忙,唱完了就往这边跑,脸上的油彩还没擦干净,戏服也没来得及换,语气中残存着婉转旖旎,瞧着还真是风韵犹存。 明月都看乐了,让苏小郎打热水来,“不再洗洗?” 看着苏小郎忙碌的身影,明月越发坚定了买人的念头。 “让您见笑了,”张六郎也不同她客气,告了罪,当场挽起袖子又洗了一回,边擦脸边惋惜道,“想必春管事也同您说了,前儿还真是有一处不错的园子,我头一个就想到您,可惜啊,您不在!” “既然可惜就别跟t我说了。”明月摆摆手,那不徒增烦恼么? 可到底心痒难耐,又忍不住多嘴问了句,“哪儿的园子?多少银子?” 张六郎说了地方,又极尽夸张之能事,大大描绘其精致,末了才轻描淡写丢出一句,“因卖得急,只要一万八千五百两。” “多少?!”明月瞬间不遗憾了,“我记得当初说得是不超过一万五千两吧?” 你倒好,轻飘飘超出来两成多! 当这是买萝卜白菜吗? “我的江老板哎,这哪里是小人说了算的呀,又不是可着头做帽子,实在没有这么正好的。”张六郎一脸无辜加无奈,“若在往常,那园子少了两万三四都别指望多瞧一眼!” 明月顿时理解了当初薛掌柜对他的态度,似笑非笑,“我也是生意场上浸染的,明白什么时候耍什么招数。不怕告诉你,京中贵人我也见过,那里的手段比这里高明不知多少,你莫要打量着在我跟前卖弄。” 张六郎知道,常年做买卖的商人一定会额外留一笔活钱,以备不时之需,但凡能拿出一万三千两来买房子,那么算上维持日常和买卖货物的开销,她手中的实际活钱至少有两万两甚至更多。 而敢买园林的主顾,都是敢花钱、能花钱,也喜欢享受的人。 这些人都有个特点,喜欢好东西。 而偏偏他们有追逐好东西的能力。 所以张六郎总会试探,试探着先让买主接触略报价之上的园子。 好东西不看则已,看了就一定想要拥有,就会在心中盘算,哎真好,我想要。 那么,我买得起吗? 然后就会有很多人发现,哎!咬咬牙还真就买得起! 只要怂恿对方起了这个念头,买卖就成了一大半。 明月三言两语戳破张六郎的谋算,张六郎脸皮够厚,并不觉得尴尬,只是陪笑几句,又道:“不过那园子已给人买走了,此刻再说也无用。” “给谁买走了?”春枝顺口问道。 “眼下我还真不清楚,”张六郎难得说不知道,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同行拔得头筹的怨念,“是另一个同行促成的买卖,我怎好多问。” 其实他可想问了! 杭州多豪商巨贾,今儿买得起一座园子,明儿未必买不起第二座,都是有数的大客,谁也不想被同行挖了墙角,所以彼此间都很警惕,从不肯轻易透露。 不过买了园子就要住,想必要不了多久,那位新主人便会露出庐山真面目。 到时候,哼哼! “还有别处么?”明月提前敲打,“不许瞎找。” 几次打交道,张六郎也知道明月不是好糊弄的,方才又被警告,这会儿倒老实起来,“不瞒您说,年前后出手的宅子是最多的,眼下倒也有,可在您看来,却未必真十全十美。” “为何年前后宅子多?”明月好奇道。 “多的自然不是一般宅子。”张六郎笑道,“不怕说句行内犯忌讳的话,似今年水司衙门闹得那一出,也不算新鲜,这是一个。再一个,过年么,人都爱玩乐,可有的人玩着玩着,难免将祖宗家业都玩进去……” 吃喝嫖赌、古董字画,但凡被人盯上,随便哪样都能叫你倾家荡产。 现下张六郎手头比较适合明月的中等园子有两处,价格都在一万五千两之上。 见明月沉默不语,张六郎就道:“非我要糊弄您的银子,可买旁人的屋子啊,不比量体裁衣,哪得那般齐全呢?来来去去,左不过这些样式、这般的价钱,就算多等两年也不过这么着,还未必有眼前这两处好呢。” 这倒是真话。 张六郎清清嗓子,张口便要介绍那两处园子的好处,“一处近西湖,离城约么大半个时辰的车程,背山面水……” “格局先不急,”明月打断他,“先给我说说那两处周围住着什么人。” 目前买豪宅不就是为了增进人脉么!租客固然重要,但邻居更重要。万一去了什么深山老林,十天半月见不到一个人,光风景优美有屁用! ----------------------- 作者有话说:买房、装修,就没有不超预算的。 第70章 张六郎一顿,“您之前不是打算买了园子往外赁么?” 目的不同,买房子的偏好自然也不同,若明月执意追逐邻居身份,这两套未必合适。 “这并不矛盾,”明月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纵然租赁,文人、商贾、败家子的喜好也不同不是么?” “这话原不错,只是若单租赁,首选风景秀丽、造景精致之处,更重造景;若自住,却要清净便捷为上,更重房舍。”时人外出游玩时,深山老林也去得,可哪种地方怎好久住?张六郎观她神色,又问:“您果然不去住么?若住,里里外外大概有多少人呢?” 明月迟疑了。 当初从郭老板手中买得这座二进小院子,头一进并无正经房舍,只堆放些柴火、杂物并做牲口棚。 内院有东西两个厢房、各分两间,算四间,其中一间做伙房,剩三间住人。厢房和正房之间的交接处各有一个小小耳房,日常做仓库之用。 当初仅她和春枝、七娘、一头骡子,半边院子绰绰有余。后来多了苏家父子,两人一间,也可以。 但去岁开始多了两匹马、一架车,将前院挤得满满当当,后院今年又来了角儿、莲笙…… 张六郎心头一喜。 她迟疑了! 她有钱! 大买卖来了! 从早年唱曲儿始,张六郎做的就是察言观色,哄人掏银子的营生。做他们这行的,先得会看人,一个人荷包里有没有银子跟肚子里有没有墨水一样,装是装不出来的。 一别数月,江老板面泛红光、双目有神,言语间更多底气。 什么是商人的底气? 银子! 若她真拮据,方才就不会迟疑,因为即便拥挤又如何呢?买不起就是买不起。 张六郎抑制住内心欢喜,“瞧我糊涂了,似您这般的大老板大掌柜,手下人能少到哪里去呢? 可说句冒犯的话,您想要园林,又想要好地段、好邻居,一万五千两之下的,不能说没有,但刨去造景,还能剩几间住人的屋子呢?倒不如再在城中买几间挨着的两进小院打通了更敞亮。” 放长线钓大鱼,以退为进,张六郎三分假意中掺杂七分真心,并无半句虚言,由不得明月不心动。 明月不是看不出张六郎的小心思,但他说的也是实情,之前是自己考虑不周,没把仆从考虑进去。 “城内寸土寸金,岂有整排闲置的房屋,一时半刻的,却去哪里寻?”明月道。 豪商 第106节 “这是实话,”张六郎点点头,又笑道,“可若真想做,也不难,硬砸银子使住户搬走就是了。” 明月:“……” 明摆着冤大头来了,叫他们坐地起价。 类似的事她不是没听说过,可眼下自己还没有那般挥金如土的实力,犯不上。 况且这种小两进真的太窄,前街后巷但凡有点动静都能听见,左邻右舍亦不敢大声喧哗,平时她和春枝商议点机密事,纵然关起房门还要压低声音,唯恐走漏风声…… 更换格局,势在必行。 最关键的还是银子。 我现在一年能挣多少银子? 隔壁芳星一家一年的租金是二百一十两; 每年与李记合作销货约一千三百匹,扣掉税费、运费,以利倍算,春夏薄款料子每匹利润约在三两上下,秋冬款的因工艺、厚薄不同,价格相差极大,客人们的贫富也相去甚远,均利在十五两上下,双方三七分利,明月一年可得八千一百两上下; 自去岁开始霞染爆发,每匹约合成本十二两,上半年每月约得一百五十匹,单价一百一十五两,毛利九万两;后半年增加人手、扩大规模,每月可得约二百八十匹,每匹售价一百四十两,毛利约二十一万两! 也就是说,仅仅去年一年,明月就入账近二十二万两! 可谓暴富! 当然,各方面开销同样巨大: 每年端午、中秋、春节三大节,明月都会往固县几位老客户家中送上节礼,每家每次少说也要几十两,一年就要四五百两; 孙三和英秀夫妻更不必说,是大头,一年至少三百两,还不算送的那一百亩地; 徐州吴状师能力出众、人脉广阔,如今既是朋友又是伙伴,因他如今也替明月卖货,颇有所得,节礼方面便不苛刻,一年三节照二百两; 杭州这边的薛掌柜、徐掌柜夫妻、绣姑、谢夫人等,因走动频繁,遇到t谁的生日也要走一遭,各处加起来,一年也少不了千八百两; 京师的常夫人是重中之重,明月这几年每年都要亲自走一趟,虽然对方极力推辞,但明月依旧要精心挑选一些小巧精美的礼品,每次去各项开销不下千两; 至于武阳郡主那边的献礼,也是一般…… 如此算来,每年光各处人情走动、四下打点就要近五千两。 再有七娘、春枝、朱杏和苏小郎四名骨干是大头,每年例银四十两,与锦鸿达成协作后私下每人奖金五百两,与薛掌柜合作走货后又奖励五百两,这就是四千一百六十两; 苏父、高大娘、梁鱼乃至下头的小帮工,每月几两到几百钱不等,但每逢三大节都会领双份,偶尔做成大单,明月也会给双倍,一年照二百两; 最后是十多张嘴的一日三餐并两匹马、两条狗、几头骡子等的人吃马嚼,明月给得爽快,众人吃得畅快,一天照顶格十两银子吧,一年就是三千六百五十两; 还有所有人从里到外的几层四季衣裳、鞋袜,根据月钱等级不同,衣服数量和材质也有所不同。像七娘、春枝、朱杏和苏小郎四人,算一等大管事,每个季度四套衣裳,从里到外一概用上等绸缎,日常素面一套也要三五两,逢年过节的大衣裳、大氅更要几十两,一年一个人就要一二百两了。余者似苏父,也要时常陪同春枝出入,少不得撑门面,也有几套丝绸的;再剩下的都是棉布的,一套不过几百钱,但架不住人多。 零零总总十多个人上百套,再算上个人的铺盖、帘子等损耗,一年也要近一千五百两…… 各项人员开销,一年就近万两! 也就是说,如今哪怕明月一年到头不吃不喝,光维持人际关系和手底下的人物就要开销近一万五千两! 可她自己不但要吃要喝,还要专门置办会客的行头:哪怕再实行再名贵的料子,也不好整天以同一套示人;她也渐渐大了,诸多头面也少不得…… 即便如此,她去年也挣了近二十万两银子。 这已经是常人做梦都不敢想的数字。 这样看来,花个十万八万两买座漂亮园子,似乎不算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明月似乎有点迷失了。 忽听春枝道:“好东西都是靠养的,恁大的园子,买得起也未必养得起哦!” 明月骤然清醒。 是啊,一旦买了大园子,各项开销也势必水涨船高。 别的不说,就像之前她和春枝盘算的那般,光各处人手就得添十几、几十个,园子又要养护,大点的一年几千上万两扔进去都未必能听个响儿! 又听张六郎笑道:“春管事谦虚了,银子嘛,辛辛苦苦挣来不花却图甚?今年的花了,明年再赚嘛!” 多动听啊,可明月脑海中却冒出来一个声音: 明年,我还能赚这么多吗? 如今各地有关霞染的仿冒品四起,虽仍不能媲美,但据薛掌柜说,已有许多不明真相或等不及的人开始“退而求其次”了。 等真正的有钱人们渐渐厌倦,霞染还能火爆多久?终究要回归细水长流。 见明月久久沉默不语,春枝和张六郎也渐渐没了动静,各自坐在原位摩挲茶杯。 说来说去,最终拍板的还是这位。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月才将一切梳理完毕,最终得出一个新的价格。 “连主子带仆从,至少要二十来个人,还会有三架马车、配套的牲口和马夫、车夫等,”明月坦然望向张六郎,“你说得对,小的确实住不下。” 目前家里只有一架马车,不是不需要更多,而是放不下,明月在的时候,以她为主,春枝出门都是现叫,很不方便。 而且马车可能坏,需要时时保养维护,所以要有备用的。 如此一来,至少要有两匹马,不,马匹也会生病,要有至少一匹的富裕。武阳郡主赏赐的两匹不是拉车的料,不算在其中,这就意味着至少要有一个能容纳五匹马和一头骡子的马厩。 不等张六郎双眼放光大肆推荐,明月便拉着脸道:“之前你罗列的种种我都记住了,四万上下的园子足矣,你不要再故技重施,扯些什么五万八万的,我的时间有限,不行就换人,城内外有名气的牙人也不止你一个。” 这样的话,哪怕今年赚不了去年那么多,手头的十几万现银也不至于后继无力。 明月说得毫不客气,张六郎知道她动真格的来了,且这个价若真成了,将成为他近五年来最大的一笔买卖,赚的钱足够舒舒服服过好几年的,因此也跟着郑重起来,暂将一概小心思都熄了。 “小的这就回去整理,明儿一早就能带您去瞧了。”张六郎干劲十足道。 “还有一件事,”一夜未眠,明月也有些累了,捏捏眼角才道,“我要买几个人,老实本分也好,聪慧机灵也罢,都不许有刁钻心思,女孩儿优先,若实在不足,男孩儿也罢。年纪么,要八岁到十二岁之间的。” 年纪太小的就成了养孩子了,明月现在不耐烦做这个;年岁太大的却还没卖出去的,十有八/九有问题,且三岁看老,掰不过来的。 这些都要在家里做事,很多负责的就是明月的贴身饮食起居,“雇佣”签的是活契,许多人自恃有退路,心思就活,用起来不放心。 买人签的是死契,轻易不敢背叛,明月就能省点心。 买新房和买新人不分家,牙行内彼此都熟悉,张六郎肯定有信得过的,专门面向富贵人家的人牙子,比明月自己临时出去瞎碰可靠些。 果然,张六郎答应得极爽快,“好说,小的这就去找人,叫他们提前养几日。” 莫说牙行手下的小孩子们,便是寻常人家一年也未必能沐浴几回,身上大多有虱子,怎好见人? 说到买人,明月突然联想起春枝和前途未卜的香兰,心底泛起一点奇怪的感受: 我终于要变得同那些人一样了吗?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应该是不同的吧,毕竟春枝在马家时死气沉沉,同我在一处时活力四射…… 眼见东边天际透出几丝微薄晨曦,熬了一夜的明月揉揉肚子,觉得有些饿了。 虾肉到底不抗饿。 她们没睡,苏小郎爷俩就一人一个轮流值夜,此刻见她动作,苏小郎便道:“我去买些朝食来。” 结果一出门就见墙根底下蹲着两个人,苏小郎顿时警惕起来,“什么人!” 那两人也被他吓了一跳,齐齐抬起脸来。 苏小郎定睛一看,竟是莲笙和一个三四十岁的汉子。 见他出来,两人慌忙起身,因为蹲的时间太久,还踉跄了一下,扶了一把墙才站稳。 “爹,”莲笙忙向那汉子介绍说,“这是昨夜救我的郎君,是东家的护卫,姓苏。” 莲笙爹听了,当场作了个大揖,“多谢苏小郎君搭救……” 苏小郎细看他的脸,果然与莲笙很像,忙上前扶住,“好说好说。” 正月底的夜晚颇具寒意,两人也不知在这里抄着袖子蜷缩了多久,头脸脖子都冻得发青,发梢亦挂了薄霜。 唉,怪可怜的。 这院子实在太小了,他们在门口说话,明月马上就在里面听到,问是什么事。 苏小郎回禀过之后,便领他父女二人进来,明月等人立刻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两人挑着大担子来的,似乎装了许多东西,香气就是从里面渗出来的。 莲笙低声对父亲说了几句,她爹又要向明月磕头,被明月示意苏小郎拦住了。 不过举手之劳,受了这礼可是要折寿的。 原来昨夜间莲笙久久不归,一家人十分担心,她爹等不及,便去集市上找,却被人告知方才莲笙与人冲突,被一个小郎君带走了。可带去哪里,却无人知晓。 莲笙爹心急如焚,欲要报官,却又听人说是莲笙主动跟他走的,也怕贸然闹将起来,误会好人、坏了女儿名声,便又强忍着家去等了两刻,果见俏生生的女儿自行归来。 听莲笙说了经历,一家人又是后怕又是惊喜,连连念佛。 莲笙爹自小在外打滚,多少知道些人情冷暖,便道:“东家厚道,咱们却不可轻狂,既定下来,不如做几样得意的,赶早送去。一来全了咱们的心,二来也好施展本事,抓稳这个差事。” 一家人都觉有理,便连夜忙活起来。 莲笙爹深知世事险恶,生怕女儿年纪小,涉世未深被人骗,便帮t忙一起担了来,既为道谢,也为亲自看看这位东家到底信不信得过。 若不好,正好推辞了,带女儿家去。 如今见果然是位年轻女郎,举手投足间极有风范,且手下众人亦非轻薄放浪之辈,一颗心总算放回肚子里,喜笑颜开,连忙打开那担子上盖着的棉垫,依次从里边搬出两个砂煲、一个竹筐来。 “仓促间不及预备,粗茶淡饭,还请东家将就着吃几口吧,这个是竹笋焖鸭,这个是鱼片粥,还有一筐菌丁包子。” 莲笙娘干不了重活,每日就在附近走走,采竹笋给莲笙做买卖用。鸭子呢,也是自家养的,连夜杀了,然后莲笙爹又连夜去摸了一尾鱼做粥。 包子是现和面,紧赶着上锅以热气催发了,又使唤莲笙的弟弟往左邻右舍寻了些泡发的菌子,又割肉,回来现剁馅儿蒸的包子。 “你们岂不是一宿没睡?”春枝惊讶道。 这几道饭菜可都不是好做的,算算时候,必是从莲笙回去就立刻马不停蹄忙活开来了。 莲笙爹憨厚一笑,也不分辨,只一味的叫她们趁热吃。 女儿小小年纪就在外挣生活,他们夫妻二人一直很内疚,时常暗自垂泪,怪自己没本事,可是穷病难医,也实在没法子。如今女儿果然有了好去处,又安全,又比以前轻快,也是老天开眼了。 明月看看众人,忽而一笑,“愣着做什么?吃呀。” 既做好了,便是一番心意,不吃更显得糟践人。 张六郎抽空插话,“江老板,那我就先行一步?” “辛苦你漏夜跑一趟,便在这里用些再去吧。”饭都送来了,当着面把人撵走?不是人事。 豪商 第107节 莲笙一家人都忒客气,大清早弄得这般丰盛,又是鸭又是鱼的。 张六郎便不推辞,只趁着众人洗脸净手的工夫,又从门口喊了个跑腿儿的,去附近食肆叫了一锅粥水并两筐带馅儿胡饼来。 明月见了,亦佩服其圆滑,又叫莲笙父女也坐下吃。 这会儿角儿也醒了,推门见院子里多么好些陌生人,一双眼睛都睁得圆溜溜。 “你带莲笙去耳房再搬张桌子来。”春枝吩咐道。 正如当初薛掌柜所言,这边实在窄小了些,略多几个人都要坐不开了。 角儿应了,胡乱洗了把脸就带莲笙往耳房去。 两个小姑娘都不是内向的人,年岁相差也不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抿嘴儿笑了。 “我叫角儿,是昨儿东家刚带回来的,”角儿率先开口,“姐姐你叫莲笙?可真好听。” 她的官话刚学没多久,说得并不好,许多字眼都有口音。 “我也是昨儿刚来的,”莲笙亦笑,刻意放慢语速,“只不过同东家认识得久一点,东家发了慈悲。” 小桌子摞在杂物上,足有半人多高,莲笙年岁大,个头也高,便主动过去抬下来,角儿在一旁接着。 两人一人一边抬了,嘿咻嘿咻横着往外走,角儿又问:“我跟着春管事,姐姐你是做什么的?” 莲笙有点不好意思,“我没有大本事,来做厨子的。” 跟着春管事啊,那一定能写会算,真了不起呀。 “这还不算大本事?”角儿睁着大眼睛说,“莫不是杭州风俗不同?在我们老家,谁家做饭好吃那可是顶顶大的本事!” 她说得极真诚,莲笙便开心起来,“以后跟着东家,我可得多学点新菜式……” 小桌子有些时日没用过,两人先去前院打水,略擦洗一回,再拿干手巾擦拭。 见两人有说有笑,明月和春枝对视一眼,也跟着笑起来。 稍后众人落座,明月亦叫莲笙爷俩入席。 父女二人初还扭捏不肯,到底拗不过,只得在旁边与角儿凑了一桌,并不敢放开吃。 这餐饭虽做得仓促,可半点不含糊,竹笋焖鸭果然浓油赤酱好滋味,火候极佳,汤汁浓郁、骨酥肉烂,吃得牙齿缝里都透着鲜。笋子吸饱了酱汁和鸭子的油脂,极其香醇厚重,竟浑似荤菜。 鱼片肉鲜甜甘美,应该是加了姜去腥,但粥水却极干净,想来要么是只用鲜姜拧出姜汁,要么就是提前把姜丝捞出去了。 包子做得也好,蓬松柔软、鲜甜多汁。 明月等人自不必说,就连吃惯了酒席的张六郎也是赞不绝口,扭头对莲笙爹道:“您一家有这手艺,开个食肆也使得。” 莲笙爹讪笑,“您说笑了。” 自家什么本事自己清楚,也许确实比寻常家常饭多几分滋味,却哪里比得过外头的正经大厨。 明月边吃边听,越发满意。 总之,这是手艺好又本分的一家人。 明月自己先吃了,见那边莲笙爹还跟小媳妇儿似的捏着一点胡饼边角装样子,不禁笑了,“听莲笙说,您撑得一手好船?” 莲笙爹面上立刻泛起一点久违的神彩,“打小跟着学,比在路上走还更稳当些哩!” 说完又想起被迫卖掉的那条船,难免有些黯淡。 明月又问:“令郎几岁了?听说也曾跟着您撑船?” 莲笙爹道:“十三了,倒比我还强些。” 桌上的春枝和张六郎就都听出意思来,瞧瞧依旧懵懂的父女俩,摇头失笑。 也算憨人有憨福吧。 明月擦擦嘴,“我今儿不得空,后日吧,后日把令郎带来我瞧瞧。” 十三岁,正是可以调/教的好年纪,又会撑船,又能跟着父亲去码头吃苦,想必心性不坏。 等来日换了大房子,说不得也会买船,若姐弟俩得用,也可叫莲笙爹来撑船,倒比外头胡乱找的更放心些。 听了这话,莲笙父女愣在当场,一时回不过神来。 张六郎离他们最近,用脚尖碰碰莲笙爹的脚后跟,笑道:“老兄,可见你们素日积德行善,这不,一家子的福气来啦!” 莲笙父女如梦方醒,真个是喜从天降,忙不迭站起来道谢,眼眶都红了。 等吃完饭,天也亮了,觉也睡不成了。 好在众人大多年轻,熬几次也无妨。 明月活动下手脚,对众人道:“你们自去忙吧,我去染坊看看。” 苏小郎便去牵了马,两人径直出城,直奔染坊而去。 也是巧了,主从二人到时,那个叫江平的染料商人正来送货,大大小小的箱笼足足拉了一车。 见她来,众人又惊又喜,纷纷上前问好。 江平也有些惊讶,愣了下才哑着嗓子行礼,“几月不见,您瞧着更好了。” 确实几个月不见,明月被他干瘦憔悴的模样吓得不轻,“怎么就这样了?” 江平垂着眼,“内子怕是不好了。” 明月一时不知说什么,又听他道:“怕就是这几日了,恐接下来送不及时,我这次多送了些来……” 难怪比之前多了好几筐,明月见他面带急色,也有些难受,“知道你不放心,赶紧去吧。” 又让七娘给银子。 江平感激不尽,连连道谢,接了银票就走了,瞧着真是跟阎王爷比快似的。 七娘叫人把染料搬到后面去,又对明月叹道:“真是天公不作美,多好的一对夫妻,他瞧着比上回可憔悴多了,也焦躁多了,有时候跟他说话都走神……” 明月也是唏嘘。 两人叹了一回,七娘便将这两个月染坊的事情说了,“别的倒还好,只是听薛掌柜那边的意思,如今外头有不少仿的……” 说这话的时候,七娘恨得牙痒痒。 多可恶啊!东家九死一生东奔西走才弄出来的,又冒险往京城去,这会儿竟冒出来这么多捡现成的! 虽说早就知道无法避免,但真遇上了,还是止不住地恨。 “想开点吧,”明月拍拍她的肩膀,“能做多久就做多久吧,识货的人该买咱们的还是会买。况且已经赚了不少,该知足的。” 正说着,突见朱杏急匆匆从后面走来,神色很不好,“东家,你快去看看吧,那些染料……” ----------------------- 作者有话说:单纯说银子金额大家可能不好换算,没啥代入感,打个比方吧,现代某手工作坊团队打造了一个高端新品,想方设法让刘亦菲穿了!然后彻底爆款了,因为技术壁垒,a货还特别少,一年挣了两个亿!几个高管顿时年薪百万,创始人明月准备花几千万购买初级豪宅当新的工作室! 第71章 除与人争论色彩,朱杏脸上从未出现过如此剧烈的情绪起伏,明月本能感觉不妙,拔腿就往后院跑。跑出去两步又顶着几名伙计疑惑的眼神生生刹住,改为疾走。 “东家。”两个离得最近的伙计停下问好。 “好。”明月勉强挤出t一丝微笑,“最近做得不错,忙去吧。” 她是顶梁柱,若她乱了,下面必然人心浮动。 不行,要稳住…… 我可以的,我可以!明月深吸一口气,不断在心里重复曾经常夫人的教导:“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狗日的!” 关上门,所有平静都在看到染料箱中掺杂的泥土和石块后骤然崩塌。 明月全身血液疯狂上涌,在天灵盖汇聚成滔天怒浪,冲击得她眼前发晕,面颊发烫,耳朵只剩下一阵阵刺耳的嗡鸣。 她大步过去,用力扒开表层染料。 箱子高约二尺,但只有表层约么一掌厚是真的染料,下面便开始掺杂泥土,再往下,甚至还有大大小小的石块……【注】 “我只开了几个箱子,头两个没事,其余的尚未来得及……”朱杏的声音远若天边。 明月都顾不上听,埋头将十多只箱子、筐子都掀开了。 染料因品种不同,有的送来的是粉末,有的则是块状,前者装箱,后者装筐,共计十七只。 明月只验了几只,造假者远超半数,剩下的可想而知。 筐子有孔,有缝隙,一眼能看到里面,其实是不好做假的,但江平特意将外面一层换成真的,内部则用染色石头取而代之。若不完全倒出来扒拉开看,一时间还真分不清哪个是珍珠,哪个是鱼目…… 明月没有继续看,用力将一块染色的土疙瘩捏得粉碎,丢下一句话扭头就走,“抓人!” 狗杂种,拿我当傻子耍! 同样满腔怒火的苏小郎立刻跟上。 “东家!”七娘快步追上苏小郎,“银子没了还能再挣,护着点东家,别出事!” 自当初固县大牢之后,她第一次看到明月生这样大的气。 “我晓得!”苏小郎郑重应下,转头追着明月去了。 外面梁鱼正候着,预备回禀招募护院一事,见出来的明月面色不对,下意识看了苏小郎一眼,后者对她微微摇头。 不是时候。 梁鱼见状,不再多言,忙跑到前面将马儿的缰绳解开,看主从二人一言不发翻身上马,面沉如水飞驰而去。 往江平家冲的路上,无数过往细节伴着怒火在明月胸中翻滚: 难怪方才见面时,江平眼光躲闪,当时自己尚沉浸在对新居的喜悦中,并未多想,还以为是江平忧心发妻,心不在焉……如今看来,怕是没料到自己突然归来,生怕露馅吧! 可恶,可恨! 耽搁这么久,江平一定跑了,即便现在冲去他家,也未必能捉住…… 该杀,该死!那厮得手逃跑时指不定多么得意呢,或许还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善意! “驾!”明月双腿用力夹了夹马腹,马儿跑得更快了,迎面刮来的风小刀子一样吹在她的脸上,将发热的头脑冷却了些许。 可她出生以来从未吃过这样大的亏! 豪商 第108节 不去查看究竟难消心头之恨! 怪我,怪我自己! 比起亏损的银子,江平的所作所为更像是一种羞辱,狠狠往明月脸上扇了几巴掌! 真心被践踏,信任被羞辱,曾经她对江平夫妻的体恤和肯定都化为利刃,调头来将她割得鲜血淋漓。 而就在短短半个时辰前,她甚至还信了对方“担心老婆”的鬼话,就那么轻易放他走了! 出于信任不仔细验货……我真是活该啊! “东家!”苏小郎怕明月气出事,打马自后面赶上,顶风喊道,“怪只怪那王八羔子丧良心,咱们去把银子追回来就是了!再不济,有的是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法儿!” 谁能想到呢? 大家都被骗了。 江平供货已一年有余,最初几次时明月都会和朱杏开箱验货,一一核查。后来渐渐熟悉,供货量也大了起来,逐件检查费时费力,而染坊事多且忙,又见他夫妻二人憨厚本分,便从全部检查改为抽查。 合作至今一年有余,那夫妻二人也算尽心尽力,从未出过错,所供染料的品质也上佳。 不光江平,常年合作的薛掌柜、徐掌柜那边亦是如此,除了最初合作那几次,如今她们收明月的霞染、银票、银两时,也不曾挨着对光验真假。 正因为部分人的真心和诚信,让明月一时大意,误以为所有人都值得被信任。 苏小郎的话让明月精神一振,是啊,此番祸事根源本不在我! 我怜悯竭力谋生的妇人有错吗? 我信任长久的合作伙伴有错吗? 没错,我唯一的失误只是高估了江平的良心…… 错的是江平! 这么想着,明月心里好受了一点。 但也仅仅是一点。 二人直奔江平在集市的铺面,不待马儿停稳便跳下地来,凑近一瞧,大门紧闭! 要糟要糟,果然被他逃了! 苏小郎愤愤地挥了挥拳头,三步并两步蹿到隔壁,“老丈,隔壁姓江的染料贩子呢?” 那人道:“江平啊,有日子没来了,你找他有事?” 苏小郎心里一咯噔,追问道:“多久没来了?您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究竟多久记不清了,住址么,知道啊……”那人将地址说了,苏小郎钻出来对明月点点头,继而重新上马,紧赶着往他家去。 去之前就有所猜测,可等亲眼看着江平家铁将军把门时,明月还是感到一股火突突突直往上冲。 好啊,跑就跑了,竟还有闲暇锁门! 苏小郎上前拍门,没动静,又趴着耳朵听了几息,抬头看明月,“没人。” 明月两只眼睛里都恨不得喷出火来,半边牙龈都开始痛了,当即滚鞍落马,几步冲到门前,抬腿便踹。 但听“哐啷”一声,门环挣断,铁锁坠地,两扇门板狠狠朝着两侧拍去,重重撞在墙上,溅起满目尘土。 苏小郎一马当先入内查看,发现院内十分冷清,只有些不值钱的筐子、担子、磨盘之类。 两侧厢房没锁,他挨着钻进去看了眼,一派狼藉。 正房也是一般,铺盖还在,但许多家具和箱笼都歪的歪、空的空,显然已被主人搜刮过许多遍了。 明月紧随其后,眼睛从房梁扫到地砖,又把靠墙角的几个箱子、柜子挪开,发现两块砖有撬动过的痕迹,翻开一看,除了黑漆漆的空洞,什么都没留下。 这种地方一般是藏钱的,现在空了,说明江平是有预谋的逃跑。 明月越看越烦燥,一脚将凳子踢翻。 “东家,”苏小郎从隔壁掀帘子过来,顺手往被窝里摸了把,又用手指往桌面抹了下,留下两道浅浅的痕迹,“没人,炭盆和被窝都凉透了,看桌面这样子,也有几天没人住了……” 杭州潮湿,灰尘不大,能在桌面留痕的,少说也有三四天没人住了。 想来江平早有准备,只怕这会儿人都逃出城了,茫茫四野,却往哪里找呢? “江平?”门外忽然有人喊,苏小郎嗖一下蹿出去,发现是个老汉。 那人被一阵风似的苏小郎吓了一跳,哎呀一声,定睛一看,“哎,你不是江平啊?” “您是?”苏小郎反问。 老汉指了指隔壁,“我是他邻居啊,听见好大的动静,以为江平回来了。”其实是听见又打又砸的,以为遭贼了,可看苏小郎的穿戴,又不似歹人,“你是?” “我是江平的朋友,”明月从里面出来,努力维持着平和的表情,“您知道他去哪儿了么?他老婆呢?” 现在看来,江平满口谎言,他老婆当真病重吗?若是,他老婆去哪儿了?若不是……便是夫妻二人蛇鼠一窝,闹个鸳鸯大盗的做派! 朋友?老汉看看地上的断锁,再看看明月眉宇间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气,心道这可不像是朋友的样子。 “那我不知道,”老汉并不关心旁人的老婆,面上突然泛起一点焦躁,“他是不是犯什么事了?年前他可找我借了五两没还啊!” 借钱?! 明月一怔,追问道:“果真么?只借了你一人?什么时候借的,为甚么借?” 老汉一听,哪儿还猜不出来,当即拍着大腿干嚎,又眼巴巴看明月,“腊月借的,说货款压住,一时回转不来……” 狗屁的货款压住,东家向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苏小郎忍不住道:“那您就借了?” 看您的穿戴,不过普通人家,那江平去岁挣了少说三四千两呢,到底谁借给谁啊! “啊,”老汉瞪眼,“做了几年邻居,他这一二年间又恁般阔绰,偶然遇到难事了,借几两还不肯么?” 远亲不如近邻,人活一世,谁还能没个难处? 明月听得心堵,“这一二年间阔绰”,只怕是接了自己的买卖才阔t绰起来,那有娘生没爹养的混账王八羔子,竟又转过头来行骗!真是丧了良心! 老汉还在哀嚎,又想起什么来,甩着两条老腿跑去另外一家敲门,边敲边喊,“了不得了,姓江的那厮……” “东家,这……”苏小郎看傻了眼。 真是没想到,江平私底下竟借了这么多家,真是几千两不觉多,几两不嫌少啊! 明月的半边牙龈已完全肿起,钝痛带得她大半个脑壳都木了,疲惫道:“报官吧。” 事到如今,依靠个人之力恐无法捉到江平。 明月和苏小郎率先去了衙门,稍后江平的几个邻居、朋友纷纷到来,也嚷嚷着要报案。 还没出正月就来了报案的,那差役甚是头痛,吆喝了几声肃静,“你们也是给骗了银子?” 众人又要嚷,却被那差役狠狠一瞪,指了带头的邻居老汉,“你来说。” 那老汉便说:“回老爷的话,我等是那江平的街坊,年前他推说周转不开,陆续向各家借了些,有借五两的,有借十两的……说好了转过年来就加倍还,不曾想如今人跑了,求差爷主持公道啊。” 那差役先看了明月一眼,命文书抄录,又有些无奈,“你们既说他是做大买卖的,怎么竟也信了这番鬼话!” 并非做大买卖的不能缺钱,而是但凡真做大的,一旦缺起来就不是小数目,三两五两够做甚么的! 瞧瞧旁边那位,一口气给骗去两三千两,那才是真对了路! 老汉分辨说:“老爷容禀,原先那江平并不十分阔绰,还曾积压货物三餐不济哩!也是大家伙儿接济,后来都是加倍还的,故而不曾起疑。” “哦,原来如此,”那差役恍然大悟,“这还说得通。” 又叫文书将誊写的念给众人听,确认无误后签字,不会写字的按手印。 众人便问什么时候能拿回银子来。 别小看十两八两的,省省能过好几个月了。 差役无奈道:“这叫我怎么说?人都不见了,却去哪里寻银子?” 一个本不该缺钱的人突然行骗、逃逸,要么是做买卖赔了,要么是染了吃喝嫖赌等恶习,纵然寻得到,只怕银子早已挥霍一空,只能自认倒霉罢了。 “我需得先行上报,请了大老爷的签子,发下海捕文书来……” 众人还要再问,那差役却有些不耐烦,胡乱敷衍两句便把人哄走了。 扭头一看,最先来报官的年轻姑娘还在,他的态度倒比对旁人温和些,“江姑娘是吧?放心,衙门定会全力侦办,只是本地往来人口众多,每日大小案件也不在少数,需要一些时日……” 一来明月是个年轻姑娘,他难免有些个怜香惜玉之心;二来明月年纪轻轻,涉案款项却大,想必从事的是大买卖,或是替谁办事,必非寻常人。在杭州这个地方,保不齐谁背后就立着什么大佛,倒不好随意敷衍。 明月才要开口,左边后槽牙连带着太阳穴、天灵盖一起疼到抽搐,忍不住嘶了声。 她缓了片刻才从荷包里摸了一张银票,借着看公文的动作,不着痕迹地递过去,“您说的我都懂,并无过分要求,只求什么时候有江平的消息了,提前告知一声。” 银子这种东西,一旦离了手,夺回的可能微乎其微,她懂。 可没人能这样坑她一把后还全身而退!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早晚要传开,来日就算讨不回银子,她也一定要出了这口气,让外人知道,骗她绝不会有好下场! 那差役犹豫了下,“你想做什么?” 明月道:“必不会叫您难做。” 总能留江平一口气在的。 听她这样讲,那差役便熟练地收了银票,又劝道:“你年轻心善,不知世事艰险,唉,以后的日子还长呢,权当买个教训吧。” 类似的骗局,莫说每年,每个月、每一旬乃至每一日都有发生,真正能挽回损失的少之又少,只是碍于身份,这些话他不好明说而已。 明月领情,道了谢后转身离去。 离开衙门后,明月立在路边发了好一会儿呆。 苏小郎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能猜到肯定不痛快,想安慰,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干搓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月才重新由木雕变回活人,“走吧。” “啊?”苏小郎习惯性跟上,上了马才后知后觉地问,“去哪儿呀?” “买染料。”明月长长地吐了口气,这个动作牵动面颊,立刻疼得她眼冒金星,声音发颤,“那些染料撑不过这个月。” 被骗归被骗,买卖还要继续,她绝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一蹶不振! 见她振作起来,苏小郎也高兴,“哎!” 只是这几个月来市面上染料价格飞涨,许多都被大染坊直接从商贩手中包圆,霞染用到的几个颜色首当其冲,简直贵到离谱。且量也极少,似明月这般临时以生客身份采买,只能捡别家买剩下的零头,本钱足足翻了两番! 即便如此,折腾到天黑也才买了不足两成。 豪商 第109节 苏小郎有点担心染坊那边断了供应,可看看明月明显肿起来的脸,显然更担心她个人,“东家,染料我去送,明儿大不了再去苏州,去扬州、湖州收,那几处多有染色买卖,总能凑齐,您先去看大夫吧。” 闹到这会儿,明月确实有点顶不住了,稍加迟疑便同意了,就近找了家医馆。 苏小郎送她到门口才走,上马前又忍不住扭头看。 他自然知道明月绝不会因一点打击而想不开,只是……明白是一回事,担忧又是一回事。 明月露出事发后第一个笑,“去吧,对了,告诉七娘和朱杏,我无事,染坊和买卖也不会有事,即便过几日外面有什么风言风语,也不必在意。” 苏小郎应下,上马后勒着缰绳原地转了个圈,小声道:“买卖什么的……您没事就好。” 说完,也不等明月回答,立刻打马跑了。 明月一怔,旋即笑了。 这小子。 她摇摇头,转身走进医馆。心中虽仍是怒火未消,却似轻快了些。 那大夫一看她浑似被马蜂蜇了一般的脑袋便唬了一跳,再一把脉,看过舌苔,不必细问便已了然,“此乃急火攻心之兆,又憋在心里,你先吃一丸牛黄清心丹理一理,我再开几副药与你,连吃三天……” 说话间已将药方子写就,顺口劝道:“年轻人没有过不去的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且放宽心。” 杭州繁华,那滔滔江水送了多少人来追逐一夜暴富的美梦,却又见证了多少人一夜梦碎…… 君不见那渺渺西湖之下,又藏了多少亡魂呐! 明月吞了丸药,一时心绪难平,懒得回去再煎药了,便多使了几个钱,叫医馆里的学徒先帮忙煎一副吃。 等待煎药的过程中,明月借着医馆后院小隔间闭目养神,整理混乱不堪的思绪。 冷静,明月,冷静。 木已成舟,懊恼也无用,该往前看的。 到了这一步,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江平抓不到,银子也要不回来,不过三二千而已,你早已今非昔比,赔得起!只当买个教训罢。 确定最坏的结果能够承受之后,明月心里就有了底,又想,或许过几日,衙门就把人给抓住了呢? 纵然无法追回银两,也能痛殴他一顿出气,我才不管他有什么苦衷,我又不曾害你,你却要来害我,该死,该死! 明月在脑海中将江平狠狠打了一顿,胡乱安慰自己一番,便强行按下,去想别的。 江平就算死了也不要紧,关键是他这条染料供应的线断了,略有些麻烦。 如今各处染料皆告急,依靠自家这样临时四处去收,却是杯水车薪,还得尽快觅得替补才好。 可去哪里找呢? 谁认识这上头的人? 或者说,谁交友广阔? 哦,薛掌柜、张六郎……对,此二人盘踞本地多年,前者本在此行当中,后者三教九流无所不交,总能抓到几个的。 对了,之前从染坊出来时,梁鱼似乎有话要讲的样子,只不过当时自己着急抓人,没顾上问。她的话,大约是护卫又有新人选了吧…… “姑娘,”医馆学徒过来喊她,“您的药好了。” 事情有了头绪,明月的心情便轻快许多,脑子也清楚了,便去喝药。 那小学徒就在旁边等着收碗,还不忘提醒,“良药苦口,要大口,一鼓作气喝下去才好。” 越小口越喝不下去。 还没沾嘴皮子呢,明月已闻到诡异的酸苦味,不禁吞了吞口水,略吹两下,捏着鼻子一t口气灌下去。 呕…… 小学徒上来收碗,又提醒道:“姑娘的病由心生,吃药只是暂且压制,治标不治本,若要去根,需得先去了心病才好,否则恐有反复。” 明月唔了声,又要了碗水漱口,起来狠狠吐了口气,对他说:“我有事要先行一步,方才同我来的那个年轻人或许会再来这里寻我,若不来就罢了,若来,劳烦你同他讲,说我先往薛掌柜那边去了。” 那小学徒皱眉,“你这是急出来、累出来的病,该家去歇着!怎好四处乱跑!” 明月失笑,用力拍拍还算完好的那半边脸,顿时清醒不少,“我倒是想歇着,可手底下还养着几十号人呢!” 此事一日不解决,七娘和朱杏便会一日忐忑,她们是染坊的领头羊,若她们乱了,怎么按得住下面! 此事虽错在江平,作为大掌柜的自己亦有大意轻信、失职之过,关键时候就该担起来。 ----------------------- 作者有话说:【注】关于为甚么不验货,怎么说呢,一般长期固定合作伙伴的验货都是抽查,毕竟量太大了,挨着一件件验货的时间谁都耽搁不起。只要想做长期买卖的,轻易不会弄虚作假,这种事就很考验个人良心和口碑。 八九十年代国内类似骗局横行,当时社会上刚放开经商,很多人下海做买卖,那会儿大多是服装等纺织品买卖比较多,一般都是先看样品,样品不错,买家就下单要几箱、几十箱,乍一看挺好,可等跟卖家交割完毕后就会发现,只有样品和验货那一两箱是真的,其余的都是表面几件,底下全是废纸。有的甚至还会跟运货的、车站等勾结,中途掉包。 第72章 薛掌柜看见明月顶着半边猪脸的模样吃了一惊,当真又惨又好笑,强忍着笑问她怎么了。 明月含糊几声,直接问有没有熟悉可靠的染料贩子。 薛掌柜立刻就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看破不说破,谨慎考虑了下才说:“我却不做这个行当,相熟的确实没有,若你急要,我倒是可以托人问问,只是中间隔着两遍手,究竟可靠不可靠,我也说不准。” 想必是明月这边的供货出了纰漏,此后必然更谨慎,而偏偏眼下染料身价一路水涨船高,她纵然有心帮忙,却不敢打包票。 “麻烦姐姐先帮忙问着吧,有消息了我自己去谈去验,成不成我都记您的大人情。”明月理解,也不强求,“再者,张六郎四处游走,应该也有路子。” 吃一堑长一智,日后不管谁介绍的,哪怕耽搁工期,也要挨着验货! 说到底,还是人少了,各个身兼数职,遇事便拆东墙补西墙,左支右绌,如今可算吃了个大亏…… 买人,必须得买人! 一定要专人专事,不能再这般将就下去了。 “那个自然。”薛掌柜道,“你急不急?我这就打发人去喊他来?” 明月指了指自己的脸:都这样了,你说急不急? 几年下来,她和薛掌柜也算大半个知己忘年交,况且此事瞒不过聪明人,索性不装了。 她这个样子实在是惨且好笑,薛掌柜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先叫人去请张六郎,自己则给明月泡了一大壶浓浓的金银花菊花败火茶,“你的气性也忒大了。” “也不必他来,一来一回又折腾,”明月喊住跑腿之人,“直接叫他去联络吧,再者我前儿提到的买人一事,也催他加紧些办。” 跑腿那人一一应下,又看薛掌柜,“东家,您还有什么吩咐?” 薛掌柜朝门外抬抬下巴,“去吧,就照明老板这么说。” 最初二人相识时,明月还是“明月”,后来在当地落籍,薛掌柜偶然听得人叫她“江老板”,却也没改口,仍这么叫着。 明月,江明月,不都是一个人么? 过一刻钟,茶水出色,明月连倒三碗,咕嘟嘟喝个底朝天。 薛掌柜亲自给她续上,笑道:“急什么。” 明月眼神幽怨,“好心没好报,你是没遇上。” 薛掌柜瞟她一眼,风情万种,又低头看看自己新染的鲜红指甲,轻飘飘来了句,“你怎知我没遇过?” 明月怔住,端着茶碗的手停在半空。 也是,自己尚为懵懂少女时,对方便已是本地赫赫有名的丝绸商人,可薛掌柜也不是生来就是薛掌柜,她也曾青涩过…… 年轻女子想要商海立足,谈何容易。 “年轻人气盛,刚遇到这回事在所难免,等过两年再回头看,你就会发现现在遇到的根本不算什么。”薛掌柜平静道,“人要想得开,也要撑得起。” 一路走来,哪儿那么多真心呢?真心换狗肺,再寻常不过。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放眼望去,但凡被赞“仗义”、“豪爽”的,哪个没吃过几回哑巴亏? 好坏都是比出来的,若天下人皆言而有信,坦诚相对,“仗义”便也不显得“仗义”,“豪爽”也不算“豪爽”了。 明月渐渐平静下来。 这种事,外人不好多说。也就是两人性情相投,合得来,不然就薛掌柜方才那几句话,谁听了不像幸灾乐祸? 薛掌柜最后说了一句,“想打人,就要先学会挨打。” 明月懂了,想赚钱,就要先接受赔钱,各式各样的赔钱。 今天她所遭遇的,也不过是诸多生意人都可能遭遇的其中一样。 回想着一路走来,确实很苦,可这几年的所得已超过大多数人…… 薛掌柜静静看着明月那张虽锋利却仍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心中有羡慕,有佩服,也有感叹。 太稚嫩。 哪怕她天资过人,终究太稚嫩了。 年岁大并不能抵挡一切,但阅历真的很重要,以明月的天分,同样的事放在几年后,或许阅历丰富的她就能早一些发现端倪…… 明月一边听着薛掌柜的话,一边在心里琢磨,如何彻底避免类似的事情再发生? 余光瞥见薛掌柜倒水,细细水流自茶壶淙淙落入茶杯……啊! 明月简直恨不得跳起来给自己一个大巴掌,多简单的法子啊,之前为什么没想到! 染料不比其它,许多都是细颗粒、粉末状,一一细查也好,抽查也罢,都不彻底。 可如果让染料贩子送货时,当面倒入明月家的器具呢?不必再像以前那般费力翻动,底部被掩盖的瞬间就到了上面,甚至倾倒过程中便可将货物品质、有无杂物看得一清二楚! 对了,她还要将染坊的盛放器具订做成带刻度的,再买一杆巨型大秤,届时无论是容量还是重量,都清晰可见! 如此一来,验货就变得轻快、简便,买卖双方在场亲眼见证,后续就不会有麻烦…… “东家,”去传话的人回来,有条不紊地将与张六郎的话说了,“小的先说托他找染料贩子的事,他说知道一个可靠的大商人,只是在扬州,最快明天有回话,等得了消息,直接叫人去您府上说。 再就是买人的事,他也同人牙子讲了,因您要的精细,一家凑不够,如今是找了两家,大略都得了,只那些丫头、小子们大多脏兮兮的,头上也有虱子,不好直接带给您瞧,估摸着得洗个三五日。 另外他还找着一个擅侍弄花草的,三十来岁正当年,是个哑巴,但做活儿极细致,牡丹、茶花、桂花等常见苗木都使得,因年前后原雇主家业败光了,产业俱都充公,如今只得出来再寻活计,您若有意,可以帮您留两天,过几日连带着那些丫头小子们一并验一验。” 明月慢慢听了,单独给了他一粒碎银子,“辛苦你跑一趟,”又当着薛掌柜的面夸,“姐姐当真会调理人,这般伶俐。” 跑腿儿看似轻快,可若想将两头的意思原原本本、一丝不漏的转述,并不简单。 豪商 第110节 那跑腿儿不敢接,还是薛掌柜笑道:“明老板抬举你,拿着吧。” 那人这才收了,道谢后安安静静退了下去。 “那接下来的霞染……”薛掌柜低声问。 明月想了想,“原本家里还剩些,昨儿也买了些,若后头接续上,倒无妨。” 上回买的染料还剩点,这次江平送来的也不全是假货,再加上昨天买的,撑两个月没问题。等这些用完,估计也就接续上了,影响不大。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眼见天色不早,苏小郎也找了过来。 待苏小郎稍作歇息,明月便起身告辞,“好姐姐,改日我请你吃酒。” 薛掌柜起身相送,闻言笑道:“也不必改日,等什么时候你搬了大园子,好好摆个席面就是了。t” “一定一定!”明月出了门,上马和苏小郎往回走。 苏小郎看她精神虽好,左脸肿得却更厉害了,难免担忧,“大夫怎么说?” 明月指了指马背上摇摇晃晃的药包,“上火,吃几帖药就好了。七娘和朱杏那边如何?” “听您说没事就放心了,”苏小郎道,“下头的人都不知道呢。” “那就好。” 同薛掌柜交谈过后,明月看开不少,且张六郎那边也有回音,明月自觉暂时放下了,结果当晚便噩梦连连,梦境中江平那混账王八犊子挥舞着从自己这里抢来的银票,笑得好不嚣张。 明月被恶心醒了,抬手一模,腮帮子更肿了。 干! -----------------------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哈,放心,不偷懒! 第73章 明月顶着肿胀的猪头脸走出房门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昨儿她回来的晚,伙计们都休息了,没看见,倒是好事。 七娘目瞪口呆了半晌才哆哆嗦嗦伸手,“东家,你这,你这是……” 当初下大狱也没遭这样的罪啊! 明月欲安慰众人,结果一开口,“嘎……” 明月:“……” 众人:“……” 坏了,牙龈连带着嗓子化脓了。 明月喝了口温水润喉,试探着清嗓子,“嘎嘎……” 众人:“……” 明月:“……” 罢了,放弃了,喝药吧。 她找了块细纱遮面,又取出纸笔,想了想,在纸上画了几个箱笼,旁边写“今日去做”,又指指外面,画了条鱼。 昨日陪她出入的苏小郎凑过来看,懂了,马上对七娘等人说:“东家说今儿要去订做箱笼,不必担心。再就是叫梁鱼进来说话。” 七娘和朱杏齐刷刷扭头看明月,明月点头,又对苏小郎比了个大拇指。 苏小郎骄傲地扬起下巴,出去叫梁鱼去了。 七娘面露忧色,“您这样怎么出门啊?” 话都说不利索,还是在家歇几天吧。 明月同样骄傲脸,用力戳戳苏小郎离去的背影,那不还有他嘛! 昨儿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找到木匠后,苏小郎说话,至于箱笼的尺寸和具体要求,完全可以用图纸交流嘛。 见她坚持如此,深知她犟种脾性的七娘便不再劝,又去亲自给她熬药,“那我就对外说您这几日牙疼。对了,既然去城里,记得回来前再去找大夫瞧瞧,再奔波一日,昨儿的药未必对症。” 明月乖巧点头。 确实有点严重,真得去再把个脉。 七娘捧着她的脸看了又看,心疼得不得了,将那江平夫妻连带祖宗十八辈都拉出来骂了十多遍,“也就是他跑了,改日再叫我见着,定要拿锄头打碎两个烂羊头!” 不多时,苏小郎领着梁鱼进来,两人一前一后,俱都龙行虎步威风凛凛,明月看得身心舒畅,觉得腮帮子都不那么痛了。 “东家。”进来之前,梁鱼已被苏小郎告知明月这几日牙疼,故而看她带着面巾也不意外。 明月看了苏小郎一眼,他便对梁鱼说:“说说吧。” 梁鱼道:“年前您命我搜罗合适的护院人手,我各处都去信打听了,又有夏生帮衬,如今找到四个,也照您之前说过的那般,叫她们先过来给您相看相看。” 四个啊,这可真是帮了大忙,明月点点头。 梁鱼便细说那四人底细,“三女一男,其中一对是夫妇,早年我走镖路上遇见的,今年应该二十六七岁了,使得一手好刀。” 刚被江平两口子闪了的明月眉心一抽,歪头,疑惑:这个年纪,又成了家,夫妻俩过来,家里人怎么办? 梁鱼看懂了! “说起来还有个缘故,那位兄长祖上便习武,早年其父走镖路上捡了我那姐姐养活,后来渐渐长大,见她有些天分,便做个弟子教授武艺,又见二人情投意合,便做了夫妻。早年他们也算年轻肆意,后来出了些事,折了父亲,好不容易养个孩儿也夭折,自此收敛稳重,也心灰意冷,退出江湖,只寻些护院的营生来做。” 哦,那就是没有家眷拖累,可以。 只是“年轻肆意”,现在改了没?会不会桀骜不驯,不听调遣?明月要的是能完全听命于她的,可没有闲工夫感化这个,感化那个。 明月又以眼神询问,梁鱼看了,没看懂。 明月无奈,拿笔在纸上写下“年轻”二字给苏小郎看。 本想写“肆意”,可落在纸面上,苏小郎未必认识,只得作罢。 苏小郎读书不多,来了之后进度也不算快,但这两个字还是认得的,马上问梁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里可不是他们能撒野的地方。” 梁鱼懂了,对明月道:“这个您大可以放心,他们早就改了,早些年我还在镖局混迹时,偶然遇见他们,他们还劝我尽早脱身……” 年少轻狂,哪家少年不轻狂?可再没有什么能比至亲的离去更叫人清醒的了。 闯荡江湖,听着是快意恩仇,可谁去了谁知道,多的是鲜血淋漓。 话本里的、说书人口中的侠客永远意气风发,但活人受伤了会死,年迈了会老,一切都是那么残酷。 明月点点头,以眼神催促:另外两个呢,有什么特殊情由没有? 梁鱼又道:“另一人倒罢了,倒是夏生举荐的那个,是原先同她一并在码头扛大包的,自小没正经习武,可力气极大,又是街头同人扭打出来的,真动起手来,既狠辣又不惜命。只是人没什么心眼儿,需得您教导她做什么才会去做。” 明月懂了:说得难听点,就是有点憨憨的,傻傻的,凭本能拼性命活到现在。 这样的人虽不够灵活,但只要用得好,反倒比小心眼儿多的更叫人放心。 时间久了,甚至可以托付她去做一点血腥残忍的事…… 明月几乎立刻就决定将这个人放到自己身边。 只要看过之后人品没问题,正好叫她和苏小郎一静一动、一精一憨。 春枝那边有苏父,另外三个就放到染坊这边,叫七娘自己挑一个带在身边,剩下两个跟着梁鱼和夏生守护染坊。 据梁鱼说,这四个人分散各地,但都颇有意,快则十几二十日,慢则两个月,必来的。 用过饭后,明月先带苏小郎去找木匠做箱笼。 两人连比带划,那木匠连蒙带猜,竟也对上了。 收定金时,那木匠还暗自感慨,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哑巴姑娘正经挺能干…… 晌午明月和苏小郎还回城中家里用了午饭。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明月估摸着自己这股火短时间内下不去,也不蒙面瞒着众人,只叫苏小郎告诉大家是牙疼上火。 莲笙便道:“这几日不好用大油大荤,我给您单独煮一份烂烂的菜粥吧,再焖一小盅冰糖莲子,清热败火。” 明月很是受用。 瞧瞧,这就是自家有厨子的好处了。 旁人并未多想,春枝却有些怀疑。明月也不瞒她,饭后悄悄跟她说了江平的事。 当然,是用写的。 春枝不知则已,知道后顿时暴跳如雷、七窍生烟,又自责,“都怪我,都是我同你说什么他老婆病重的话,叫你失了警惕、发了善心……” 明月摆手,在纸上飞快写道:“该骂,却不必自责,此我之过。” 春枝也怕再勾起她的火,不再自责,果然狠狠骂了一场,又告诉了苏父,说那江平不是好东西,日后若看见,只管往死里打就是了。 苏父听罢,半晌不言语,过了会儿说:“固然该报官,只终究不是自家事,官府未必上心,且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江平骗钱,必为挥霍,早日捉到人,或许还能剩些银子。自古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不如私下里请江湖上的朋友们帮着找找。” 明月等人听了,都是眼前一亮。 有道理! 只是江平外逃,必用化名,怎么找呢? 也许早就逃离杭州了,谁还手眼通天不成? “杭州多的是会画画儿的,咱们这么多人都见过他,化成灰都认得,不怕画不出来!”苏父又说:“一则骗的银子再多也有花完的一日,他在杭州经营多年,总会贪恋,来日山穷水尽之时,未必不会冒险归来;二则纵然不回来,无论走水路还是陆路,他拖家带口,说不得就给谁看见了,届时咱们知道他去了哪里,顺藤摸瓜岂不好?” 明月很难不同意。 她琢磨了一会儿,写道:“只说是江平骗了好些人的救命钱,众人筹集的。” 被人一口气骗取两三千两t,虽为受害者,可……难道光彩吗? 官府固然不会竭力抓捕,就意味着也不会卖力宣扬,毕竟在自家地界上发了案子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 既如此,她这边还是尽可能低调行事吧。 正如苏父所言,杭州城内多有以画画为生的落魄书生,苏小郎出去转了一圈,找了个画人最像的带回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江平的样貌特征一一说来,画师几番修改,果然像极了! 豪商 第111节 苏父想了一回,“加上些胡子。” 既是外逃,必然心虚,非乔装打扮不可,对男人来说,最简单的无本乔装便是蓄须。 刮胡子和不刮胡子,完全判若两人。 众人都说妙。 明月看看苏父,再看看苏小郎,用力拍拍他的肩膀。 你小子,当初引荐你爹来真是对极了! 到了这一步,银子能不能追回来反倒是其次,要紧的是尽快找到江平,狠狠痛殴一番,以消她心头之恨! 那画师干脆将有胡须和没胡须的都画了几十张,累得腰酸背痛、手腕发胀。 但一切痛苦都被银子治愈了。 喜笑颜开收了银子,画师谄媚道:“下回再有这样的事,务必还来找小生。” 别看苏父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到底是老江湖,日常出出进进,竟认识了许多码头、城门口的小头目,平时也不做什么,就是偶尔叫他们帮着搬搬行李、跑个腿儿什么的。 因苏父颇有侠义之风,出手也慷慨,时常散了银子与众人买酒肉,大家便都愿意听他差遣。 如今果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便将那些画像都散出去。 苏父又告诉那些人,“这是个极没人伦的畜生,见着不必客气,先打一顿再说,只别害了性命就好。若果然捉到的,必有重赏;若捉不到,凡有线索的,也有赏……可若给我知道谁胡说八道妄图冒领,别怪我沙包大的拳头不认人。” 众人都道不敢,抓着画像一哄而散,迅速消失在杭州城内外各个角落。 忙活完这一切,明月又往医馆走了一遭。 之前那个大夫又帮她把了一回脉,拉着驴脸,当场将她臭骂一通,“既不听医嘱,还来做什么!药也不必吃了!” 明月缩着脖子老老实实挨骂,被喷了满脸唾沫星子。 骂过瘾后,那大夫黑着脸抖开小布包,露出里面两排银光闪闪的细针,“伸出舌头来,我给你扎几针放放血、散散热。” 然后明月就被扎成了刺猬,舌尖黑血哩哩啦啦流了半盅。 有点疼,但同时也有种相当奇妙的舒爽,连日来一股一股胀痛的太阳穴好像真的松弛许多。 这么有效?! “大夫,多……咦?!”明月又惊又喜,我能说话啦! 苏小郎大为震惊,突然很想将那画师喊回来画一画。 ----------------------- 作者有话说:这几天不太舒服,明天我尽量早上更新,如果九点没更,大家中午刷新下!实在更新不了的话我会在围脖和评论区提前告知的,爱你们,么么哒! 第74章 二月初一,张六郎那边来了消息,说联络到扬州一个大染料商,据说每年经手的银钱数以十万计。但因体量太大,当家的极其忙碌,甚少来杭州,只怕要明月亲自过去。 另外,张六郎的长随还委婉表示,因去年开始染料涨价,对方现在隐约有点看不上小买卖了。且明月与他是初次买卖,若要的不多,大约只能见到管事的。 经过江平一事,明月现在对外人十分警惕,即便对方肯屈尊前来,没亲眼见到货之前,明月也不敢应承。 “管事也好,掌柜也罢,能做成的就是好买卖。” 正好这几日明月身体抱恙,不便会客,便问了对方下榻处,委托张六郎的人帮忙递帖子,打招呼。 剩下的,就要看对方什么时候有空了。 接下来几天,明月日日去医馆扎针,又吃药,肿痛迅速消散。 待到二月初五,张六郎亲自陪她去看园子时,唯余牙关隐隐作痛,外面已全然看不出前几日的惨状了。 “几日不见,江老板瞧着清减了些,”张六郎只往明月面上扫了一眼便关切道,“生意要紧,也要顾惜身子啊。” 明月只推说是时节更替,将此糊弄过去。 跟聪明人打交道省心,但有时太聪明了,又叫人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显得也不那么好了。 嗯?这话好生熟悉,之前从哪里听过来着? “今日咱们先看园子,待定下后再去买人不迟。”张六郎道。 明月道:“也好。” 毕竟房屋格局不同,各处需要的人手也不同,还是得亲眼看过才好定人数。 去的路上,张六郎便同明月介绍起来,“那座园子紧挨西湖,占地八亩有余,小巧精致【注】,原本是本地一位盐商掌珠的陪嫁,后来姑爷捐了个小官儿,要往外地赴任,只怕十年八载都不得回。那位夫人原本叫陪房打点着,年年修缮,因不曾失了人气,各处竟都保存得极好,奈何南来北往终究絮烦,便想寻个有缘人转手……” 一听挨着西湖,又足有八亩多,明月就眼皮子直跳,“先说个价吧。” 张六郎便笑,“那位夫人手头阔绰,并不大在意价钱,却也不愿辜负了多年的心血,故而对外喊价四万七千五百两。” 明月皱眉,“我早便同你讲过,要个四万两上下的,这又怎么说呢?” “哎,”张六郎不急不忙道,“世事难完全,您先看过园子再说价钱不迟。况且,”他微微压低声音,“您也是做买卖的,岂不知有讨价还价的道理?” 远的不提,既有个“五百两”的零头,摆明了就是可以商议的意思。 东西越多越容易挑花眼,况且符合明月要求的实在不多,张六郎好一番精挑细选,最终只取中两处与她瞧。 若再不成,也好知道究竟哪里不成,方便日后按图索骥。 “另一处呢?”明月问。 张六郎这回知道先报价钱了,“四万五千两,但不瞒您说,虽略低些,低的也有限,实在不如头一处好,您去一看便知。” 明月便不再多言。 一行人先坐马车,到了西湖后又换船,渐渐往西南方向去。 西湖天下闻名,一年四季皆游人如织,此刻城门刚开,天色尚早,可湖面上、靠岸处,却仍有许多彻夜游湖的画舫泊在水面,从它们旁边划过时,还能听见里面传出的丝竹声、嬉笑声,闻见湿润的空气中交织的脂粉香、酒菜味。 等船只渐渐划过湖心,往西南岸边驶去时,喧嚣声便渐渐远去了。 张六郎道:“西湖游人太多,日常来玩倒也罢了,可若长久居住,自然要往清净处才好。” 说话间,小船驶入一条狭长水道,两岸垂柳遍布,又有怪石,分外清幽。 又走了约么一炷香工夫,小船拐了个弯,明月眼前赫然出现一座月亮洞水门。门口站着个小厮,张六郎探头喊了声,那小厮便将门开了,露出里面一片竹林夹道的荷塘来。 “这时节自然看不到什么荷花,”张六郎对明月说,“待到夏日便极美,也不必去外头同游人挤。细雨微濛时,又可泛舟西湖,累了乏了,说家来也就家来了……此为闹中取静。” 简简单单走了一趟水路,便将这座园子的妙处展露无遗,明月心中已有三分愿意。 这荷塘做得极妙,约么两丈宽,跨越小半座园子,在园中汇起一汪池塘,又垒假山,搭建凉亭,最后归成一股细水流了出去。 张六郎请明月登上凉亭,往东一指,“今日天气不错,江老板瞧,雷峰塔亦清晰可见。” 明月顺势望去,果见翠峰环绕间一座宝塔,巍峨中又显出几分袅娜。 真好。 三分愿意又涨至五分。 稍后张六郎又带明月往各处转了,处处亭台楼阁自不必说,里面的家具果然养护极好,房顶并无漏雨、发霉,地板也光亮如新,园中各处竹林、花木亦修剪得齐整,无一处杂乱、枯萎,半点瞧不出几年没人住过的样子。 另有几棵芭蕉树,树干笔直,叶片肥大,一看就是花匠精心养护的。 “东面还有一片金桂,”张六郎说,“原本那盐商是盼个儿子的,预备将此处做儿子读书之用,取其蟾宫折桂之意……不过其千金到底嫁了个官儿,也不算落空。” 明月拍了拍路边的芭蕉树,耳边回荡着清脆的鸟鸣,“只一个花匠可不够。” 张六郎闻弦知意,“前儿我提到的那个花匠极能干,手下也有两t个小徒弟,且花木无需日日修剪,三个人足够了。” 觉得人手不够,就证明她已经在考虑住进来之后的事宜了,这笔生意已有六分准。 虽说是中小型园林,可毕竟是园林,又经能工巧匠处处借景、造景,借助地势起伏造出丘壑,多处柳暗花明、别有洞天,走起来远不止八亩。 不知不觉逛了半日,走得明月双腿泛酸,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个大麻烦,“这园子逾制了吧?!” 她是商户,依律只能住两进,这可是足足八亩呢! 张六郎不以为意,“哎,常言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一路走来,您可遇见多少门墙?” 明月一怔,扭头看苏小郎,后者也是诧异: 真别说,除了外墙,这园林内部并无多少院墙,以至于方才他们完全没觉察到。 张六郎得意道:“园林便有此种好处,并不强求对称,以花木为墙、竹篱为门,四围扩张……” 这些事古往今来的有钱人早便想好对策了。 何谓“进”?实墙圈起为“进”。 可园林内各处建筑、花园都是散开的,只有游廊抄手,并无实墙。 既无墙,何来“进”? 真要论起来,这座占地八亩的园林也不过二进而已。 完全合制合法! 听他说完,明月的五分心已涨至八分。 张六郎又向她介绍附近的邻居,“离这里最近的是碧波园,占地近二十亩,水路过去约么两刻钟,陆路小半个时辰,那家家主姓郑,名下有两家造船厂,十分豪富!再往东住着个辞官归乡,来此地隐居的乡绅,姓童……” 时下海运发达,多有商人组建船队出海,去往什么西方、东方,以茶叶、丝绸、瓷器等物换回各样舶来品,运气好的话,一趟就能挣一辈子的! 当然,若运气不好,半路遇着风暴,血本无归、一夜破产也是有的。 海运挣钱,造船自然也赚钱,甚至还需要一点朝廷背景才能立住脚。 至于归隐的前任官员,那就更别提了,以明月如今的名头和身价,只怕同人打招呼的资格都没有。 “可一时间,我却从哪里找恁多护院?”这是明月最担心的地方。 普通仆从可以买,可以迅速调/教,但护院又要勇猛,又要信得过,别说三天两日,就算三年两年也未必凑齐。 “这个您也不必担心,”张六郎拿手往外虚虚一划,低声道,“说句犯忌讳的话,这样大的园子,若想守得密不透风,没有百十人能成?可若果然配齐百十人的卫队,如您这位护卫一般持枪带刀的,又恁般英勇,莫说屋主,本地官老爷们先要坐立难安了……”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若放开了,几个园林主凑一凑就能直接拉起近千人的队伍,当地官府能随意调动的衙役才有多少? 明月和苏小郎跟着想了一下,都被逗乐了,“那倒也是。” 张六郎又道:“护院嘛,防的是外来匪类,只要进不去不就得了?这一带多有达官显贵,日夜巡逻的士兵多着呢,来日您只要按月交个份子钱,自有士兵在外巡视,寻常匪类岂敢同官府抗衡?如此一来,您住得放心,大老爷们脑袋上的乌纱戴得安心,底层士兵们日子过得舒心,这叫三心齐!” 豪商 第112节 明月摇头失笑,满心佩服,“难为他们怎么想得出来。” 官府还挺刁钻的,这么一来,就相当于让富商、乡绅分担了部分朝廷开支,偏偏又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她又想到另一个妙处: 如此变相向地方官府缴纳银两,官府也好,那巡逻的兵将也罢,天长日久的,说不得也能混个脸熟…… 等看完这座园子,日头都偏西了,一行人疲惫不堪,明月总算明白那些话本上的大家小姐、夫人为何可以一辈子不出门了: 恁大个园子,她这个摔打惯了的逛一回都累个半死…… 张六郎也是满身大汗,又带明月等人坐船,去吃了一桌全鱼宴,稍事歇息后才去第二处。 还真叫张六郎说准了,珠玉在前,明月再看第二处时,便不自觉将它同前一处比较: 后院紧挨西湖,风景确实极佳,但时不时就有外来画舫从自家门前过,笙歌曼舞、吹拉弹唱,无所不包,喧闹得很。更有甚者,还有携妓游湖的,那些个淫词艳曲简直不堪入耳,走进去几丈远了还能听见! 这还是初春,各处花草没正经长起来,待到处处草长莺飞,或是荷香满湖时,还不吵死? 耳畔满是聒噪之声,造景却并不比前一座好太多,明月走了几处,便渐渐没了兴致,一扭头,就见张六郎用一种“瞧瞧,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看着她。 明月也不矫情了,“既如此,你替我去讲价,也不急在这一天两天的,我还要挑各样天气来瞧瞧。” “这个自然,”想想即将到手的银子,张六郎便乐得合不拢嘴,“那咱们回?您家去歇一日,后日咱们再去挑人。” ----------------------- 作者有话说:18:00二更!并不单纯买新房哈,都有用,后面都有用! 【注】园林价格是我查过史料之后综合历史上各大园林的面积和当时买家的出价得出的,经得起查证。其中园林面积数据好找,但是私人买卖的成交价极少流传于世。著名的园林沧浪亭面积约1.08公顷,约合15亩,始建于五代时期,后被宋代诗人苏舜钦以四万贯钱买下废园,进行了大量的繁重的修缮【装修过的人都知道,装修砸进去的钱未必低于房价】。宋代初期官方约定一贯折银一两,也就是说,宋代一座十五亩的破败园林市价四万两左右,装修整齐的话价格翻番很正常,照八万两吧。本文中张六郎向明月推荐的小园林只有8亩多,但修缮精致、常年养护,四万多两还是很说得通的。 ps,北宋时期西湖就已经很有名了,周遭园林遍布,但确实没有后世那么人挤人。比较出名的什么“西湖十景”是南宋定的,“西湖十八景”更是明清时期才有的。 第75章 卖家有心卖,明月有心买,买卖先就成了八分,剩下的只是你来我往拉扯价钱罢了。 前任房主早已搬离本地,日后也赚不到她家的钱,眼下张六郎自然偏向现成的财主明月,私下向她保证一定拿下,明月便先往人牙子处挑了几个人。 因最终价钱尚未谈成,张六郎便提议先将人放到城中专门调理人的嬷嬷那里去,“牙行只管卖人,却不精于调理人,那些嬷嬷都是大户人家放出来的,又有几分见识。如今有了年纪,身子却还硬朗,在家闲着无聊,便出来替人调/教下人,教导些场面上的说话行事,练些场面的眉眼高低,回头您再使唤也容易上手。” 主人自己讲究的只是暴发户、土财主,真正有底气的看的是仆人,舍得在仆人身上费心的,那才是真有底蕴。 一个精明干练、进退有度的仆人,可比什么香车宝马体面多了。 还能这样?明月大为震惊。 果然只要有足够多的银子,生活就会很轻松。 等挑完人,扬州那边也回了信,说请明月过去谈。 明月也不拖拉,带着苏小郎就往扬州去,对方果然有些倨傲。 负责接待的是个管事,看了明月列的清单后,便了然笑道:“是做霞染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明月心里一个激灵。 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不等明月琢磨如何开口,却听那管事胸有成竹道:“自去岁始,霞染风靡,屡禁不止,各地多有染坊效仿,江老板不必瞒我。” 明月:“……啊,真是瞒不过您。” 您可真是慧眼如炬。 那管事得意一笑,“买卖你情我愿,只要钱货两讫,自无不可。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纵然来日染不好,出了这个门,再没有退的道理。” 各地效仿霞染的多着呢,可有几个成的?当初满腔雄心壮志买回去的染料,几乎都砸在手里,还有硬着头皮折价再退回来的,他都见多了。 这位江老板年纪轻轻,胃口却大,头回打交道,各色染料就要上百斤,可不是小数目,别回头赔掉了裤子跑来哭。 话糙理不糙,明月满口应下,一问价钱,眉头紧蹙,“上回托张六郎相问时,似乎不是这个数。” 那管事也不废话,只叫伙计拿上一个小包袱来,往明月跟前打开,却是一色的小木牌。 明月t认得这木牌,多是各行铺子里挂的价钱牌子。 比起最初练习霞染时,她从江平手中拿的货已经翻了一番还多,如今竟又涨了! “如今行情就是这样,一天一个价,我们东家也没法子,若今儿谈不成,许明天再涨也未可知。”管事说。 谁也不知道霞染什么时候就不实兴了,大家都牟足了劲儿分一杯羹,如此争抢起来,难免有些昏了头。就算在他们这些老行当看来,有几种染料的价格也有些丧心病狂。 但没法子,有银子不赚是王八蛋,外头都这么卖,若自家贱卖,不是得罪同行么! 明月又看了眼那几块木牌,从低到高,触目惊心。 “江老板若不放心,大可以去外头问问别家,我家定然是最实惠、最童叟无欺的。”那管事说。 他家经手少、走货量大,如今只做大宗买卖,论及单价,已经是市面上最便宜的了。 若去别家,有没有这么些货且不说,进价也绝对压不到这么低。 明月没急着说话。 她对扬州不熟,也无法完全信任张六郎,登岸后立刻将苏小郎撒了出去,往各处染料铺子打探,自己则单枪匹马前来赴约。 唉,还是人少了,苏小郎一走,自己身边就没了可以使唤的人,还真有点不习惯…… 那管事见多了临阵退缩的,况且是外地人头回来做买卖,难免迟疑,也不催,只叫吃茶,又说些闲话。 明月便问:“敢问一句,扬州可有霞染卖么?” 这么一句,几乎坐实了她想跟风模仿霞染的猜测。 那管事眉毛一挑,“瞧您这话说的,眼下南边的霞染多从你们杭州来。” 明月笑着扯谎,“实不相瞒,我也想买两匹见识见识,奈何抢不到。” “近水楼台先得月,杭州难买,扬州就更少了。”管事啧了声,又难免带着几分炫耀地说,“我四处托人,也只弄得两匹罢了。” 明月口中极力赞他人脉宽广,心中却十分熨帖: 得了,看样子少说还能再红火几个月。 那管事很受用,口中却谦虚道:“哎,朋友照顾,说起来,倘或来日江老板做成霞染,不妨先叫我开开眼界。” 明月眼神古怪,“贵店也做布匹买卖?” 那管事不疑有他,笑道:“以前不做,未必日后不做,有现成的银子为何不赚呢?” 明月笑了,“一言为定。” 两人相视一笑,那管事总觉得明月的笑容有哪里怪怪的。 不过话说回来,霞染在外面那样稀缺,这位管事还能弄得两匹,确实不可小觑。 二人扯了约么两刻钟闲篇,苏小郎来了,同明月低低耳语,“问过了,这家确实实惠,口碑也好,品类也全,现在好些小商贩那边的颜色都不全了。只是不做小宗买卖。” 似霞染中大量用到的紫草,静水流深中必不可少的矿物染料碌青,本就数量稀少,价格不菲,市面上所售不多,如今更被几家大商贩垄断,外面根本买不到。 明月放下心来,同那管事的还价。 奈何不成。 对方摆明了好货不愁卖,咬死了不松口。 也罢,哪怕染料本钱翻了两番,从每匹的五两涨到二十两,但霞染对外的售价也涨了一点,现在薛掌柜她们大宗拿货已经到了一百五十两每匹,依旧很有得赚。 若往回推几年,有人告诉明月一匹染色布可以卖到二三百两,她一定会认为对方疯了! 现在看来,生活可比话本上写的疯狂多了。 稍后双方写下文书,明月亲自去验货,每一筐、每一箱都要么倒出来挨着捏,要么用长柄勺子搅到底,折腾得大汗淋漓也不敢怠慢。 之前吃的江平的亏已经够狠了,若再不长记性,还不如一头碰死! 染布之风盛行,便如之前的买船出海,多有杀红眼的赌徒将全副身家押上,妄图一夜暴富,卖染料的见多了这般谨慎的,并不以为意。 一年前顶了天不过四千两的染料,现在却要近两万两,一时间明月都不知是亲手搅动这场风云的自己疯了,还是外面那些盲目跟风的人疯了。 回去的路上,哪怕坐着官船,明月和苏小郎也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冒出什么不长眼的亡命徒来劫道…… 亲眼看着新染料填满库房,七娘和朱杏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而张六郎那边也有了结果。 前后拉扯近半月,及到二月二十,明月以四万五千两拿下西湖畔占地八亩余的园林。依律该纳百之四的税,合计一千八百两,由卖家承担七成半,买家明月承担剩下的两成半,即四百五十两。 另有百之一,四百五十两作为张六郎的酬劳,由买卖双方各担二百二十五两。 仅仅是给张六郎的酬劳,就够普通人家在小镇上买间屋子了。 张六郎也确实马上拿这笔钱,又添了之前的积蓄,给自己买了一座二进小院! 转头租出去,过不几年就能回本。 看着崭新的房契,明月心中大定。 若非之前阴差阳错落下户籍,现在也买不得房产,真是一切冥冥之中皆有注定。 房契更换完毕,前任房主留下的管事便正式开始收拾屋子,检查主人遗留的物品,以及因明月砍价而舍弃的部分家具、摆件,说不得要十天半月。 明月找之前那位看黄历的老师傅看了日子,说三月二十八不错,便将那日定做乔迁。 她觉得那位老先生看得很准,也颇旺她,当然,那座曾经属于私盐贩子郭老板的二进小院也颇旺她,所以之后也不打算卖。 明月先往相熟的各处下请帖,又叫张六郎帮自己预定酒席,之后便将那位花匠和他的两个弟子先拨过去收拾着各处。 自从前任房主随夫去外地赴任后,这边就渐渐撤了人手,只留一个管事并一房家下人照看关键处,日常洒扫等都是从本地临时雇佣的。 如今园子转手,家生子跟着回去,明月问了负责日常洒扫、看园门的六个妇人,都愿意继续留下干,便叫她们留下了。这样刚好,不然一口气从上到下都是生手,只怕要忙乱一阵子。 明月总共买了十个大小丫头、两个小厮,回头看看根据各人本事分派各样活计,如今都被调理得差不多了,又雇了两个浆洗娘子,一个车夫,一个牲口贩子转行的马夫。 因新居有水门,明月说不得再花几十两买条精致小船,便叫了莲笙爹来做船夫。 她弟弟也叫来一并看了,果然同莲笙一般,也是个机灵能干的,便留下看大门。 莲笙一家四口,三口都在明月手下做,自然千恩万谢,越发忠心。且家中骤然多了三分稳定收入,日子立刻好过起来,她娘也有钱看好大夫、吃好药,身子一天好似一天。 至于其他的,暂且不急,明月也不很用人伺候,住进去之后看哪里着实要什么人了,再“对症下药”不迟。 豪商 第113节 别看一口气加了这么些人,八亩多的园子呢,往里面一撒,照样清净。 二月底,明月亲自去染坊那边看着出货,隔日梁鱼却来上报,“东家,这两天夜里外面似乎有动静。” 第76章 染坊的位置相当偏僻,除了送货的和明月,平时很少会有人经过。 据梁鱼说,明月来的三天前午后时分,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媳妇抱着小孩在外面敲门,说是来附近踏青的,一时走错了路,看见这边有人烟,无奈过来讨碗水喝。 每年二三月份江南一带风景如画,确实常有人往野外跑,如果对此地不熟,迷路也说得通。 况且又是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蔫哒哒的小孩手里掐着两朵蔫哒哒的黄花,娘儿俩走得满脸红汗,嘴唇发干,无甚可疑之处。 经过江平一事,七娘等人也警惕起来,不敢叫人入内,只在大门口阴凉处拿了个凳子与她们坐,又给水喝。 染坊甚大,秘密都在后院,前院只有装卸货、拴马停车用的大片空地,从大门口什么都瞧不见。 七娘还多了个心眼儿,担心是拐子,故意叫人拿了手巾给小孩擦脸,逗他说话。 小孩儿不大舒服,不想说话,就把脑袋往女人怀里一扎,哼唧着叫娘。 见此情景,大家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拐子。 只是巡视到这边的梁鱼无意中发现,那当娘的并不心疼不舒服的孩子,反而频频四下打量,还有意无意的引着去给她送水的年轻小姑娘说话,问这里是做什么的云云。 染t坊的伙计们几乎日日被耳提面命,不许对外多谈,故而送了水就走,装没听见的。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多看了几眼,”梁鱼皱眉,“也不知那厮是心虚还是觉察到了,喝完水就带着孩子走了。我本想跟上去看个究竟,又恐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明月点点头,“你做得很好。” 人手少就是这点麻烦,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好擅离职守。 梁鱼继续说:“第一天晚间有动静是那对母子走后的第二天夜里……” 她是弓箭手,眼睛比常人看得更远更准,夜视也强,大多挑最危险的时段去哨楼观望。 染坊靠墙一圈有火把,但难免有死角,大约丑时前后,梁鱼突然听见狗子在西南方接连叫了几声。 从梁鱼的位置看去,不见什么异常。 “夜间常有小兽出来觅食,偶尔狗子听见了,也会叫,又或是歹人故布疑云,在地面巡逻的夏生也未敢轻举妄动。”梁鱼和夏生静静等着狗子,见它们又换了几个地方叫,之后便再无动静。 明月夸赞了她们的警惕和周密,“确实,若只狗叫,的确不好分辨。” 很多歹徒就喜欢先投石问路,把护卫引开后行动。 “是,我也是想起那对可疑的母子,这才多心了。”梁鱼道。 其实旅人登门讨水讨饭并不稀奇,因没教养而四处乱看也很常见,但偏偏是走后出现动静,职责所在,容不得梁鱼不多想。 天亮之后,梁鱼出门察看。 染坊地处丘陵之间,四野无人,植被繁茂,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嫩草,很难留下痕迹。但对目力出色的弓箭手来说,想要分辨并不难。 她趴在昨天狗叫的几个位置仔细观察后,发现部分嫩草有被踩踏过的痕迹,叶片破损变深,渗出汁水,不似往日挺拔。 “看大小,很像有人踮着脚踩过。”梁鱼神色凝重,“若我所料不错,第一个带着孩子来的,是投石问路。这两天晚上来的,是提前踩点,想要看看守备情况。我们没有中计,他们却未必会轻易放弃,只怕等过几日我们放松警惕,便会卷土重来。” 明月扫视着四周,看清风从远处一排排高树上刮过,压得它们纷纷弯腰,“风过留痕,你做得够好了。” 场子大,日常警戒倒罢了,倘或真闹起来,两个人两条狗完全不够用。一方起火,若不去查看,恐被对方探出虚实,就此成为突破口;可若去查看,又恐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真是左右为难。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处虽隐蔽,却也非绝境,每月总有几趟人来人往,时间长了难免被人盯上。 早晚的事。 只是比预计的还要早,护卫没凑够。 明月暗中思索,素日够低调了,只是不知是哪一步漏了风声……春枝那边呢?城中住处暴露了没? 她转身对苏小郎说:“正好春枝和你爹送货也回来了,连带着角儿和莲笙,叫她们带上要紧的物事和换洗衣裳,这几天都到这里来住。” 苏小郎父子加入后,守卫人数翻倍,压力锐减。 而且重要的人过来聚在一起,便不怕顾此失彼了。 苏小郎领命而去,明月又问梁鱼,“你说的那几个人什么时候到?” 武阳郡主的神来一笔太过突然,导致明月崛起太快,就像小马拉大车,短时间内尚可勉力支撑,但稍有风吹雨打便会摇摇欲坠。江平的事也好,此番也罢,都是木桶短板逐渐暴露所致。 有些吃力,但只要好生筹划,未必撑不过去。 不,是一定要撑过去。 “应该就是这几日了。”梁鱼想了想,“东家,是否要报官?” 明月也考虑过,不过还是否定了。 以她和地方衙门几次打交道的经验来看,那也是一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现在她们只是怀疑,纵然报官,官府也绝不会多看一眼。 明月甚至想,要不要一劳永逸,将染坊迁到新买的园林中去,周围多是达官显贵,又有巡逻的士兵往来,谁敢放肆? 但……不行。 染坊味道大,需要排放大量污水,又要极其开阔平坦的场地晾干,园林中根本施展不开,衙门也不会允许她在西湖边建染坊。 春枝很快带着人来了。 虽然苏小郎没说原因,只让她们尽快收拾了走,但四人还是觉察到微妙的紧张感,一路上都很紧绷。 明月笑笑,“没什么大事。” 又对莲笙说:“去后面找高大娘,这几日正好验验你的手艺。” 莲笙立刻就顾不得猜测了,有点兴奋,还有点紧张,拎着自己的家伙事儿就往后走。 春枝看看明月,对角儿道:“你也去玩儿吧,这两天没事,跟着打个下手。” “哎!”她怎么说,角儿便怎么做,马上跟莲笙手拉手跑走了。 两个姑娘作伴,在陌生的环境里便不那么拘束了。 苏父自去同梁鱼说话,细问情形。 众人集合的头一天无事发生,次日也无事发生。 甚至没等来猜想中的歹徒,反倒梁鱼引荐的那对夫妻双刀先到了。 明月大喜特喜,简直喜出望外。 六个有经验的护卫、两条犬,一起守一座染坊便很说得过去了。 两口子都是非常结实的体型,不算很高,穿着衣服,看着有点瘦,垂着眼的时候看上去似乎只是一对寻常的老实的年轻夫妻,可是当他们抬眼看人时,眼底那种凶悍却隐藏不住。 明月满意地笑了。 越凶越好。 明月直接放出话去,“你们来的正是时候,有几个点子不长眼,要来试试我的深浅,你们立功的时候到了!干得好,我给你们养老!” 养老?!夫妻俩对视一眼,都很心动。 来之前梁鱼就跟他们说了,新东家虽是个年轻姑娘,但颇有江湖义气,豪迈又慷慨,只要忠心干活,银子比想象的还多! 夫妻俩年轻时大手大脚没存下钱,近亲都在行当里死绝了,远亲自顾不暇伤,偏两人年少轻狂时伤了身子不能再生,唯一的孩子还夭折了,难免有身似浮萍之感,总觉得天下之大,竟无下脚之处。 如今听了明月这番话,顿如狂饮鸡血。两个人的四只招子骤然亮起,恍若被唤醒的凶兽。 “东家仁义,”妻子名唤吴冰,个头不高,说话做事却很爽利,“我们也不好吃干饭,先练一段请您掌掌眼!” 说完,也不等明月回答,直接抽出朴刀,先夫妻对砍起来,刀刃相接之处火星子咔咔直冒。 明月等人看得龇牙咧嘴,纷纷喝彩,真神俊呀。 这两位现在看着也不怎么收敛安分,年轻时候更张狂,那得张狂到什么样? 出门还敢带刀…… 得亏着染坊不进城,不然只怕城门口就给人扣下了。 吴冰坦然说:“东家既招护院,说不得要遇见几个硬茬子,自家吃饭的家伙省不掉,我夫妻二人一路只走小路,遇城不进,遇店不歇,故而来迟了。” 不然以他们的脚程,三五天前就该到了。 “好好好,贤伉俪连日奔波实在劳累了,先去洗漱歇息,养精蓄锐。”明月又赞一回,也夸梁鱼,又叫人传话,让高大娘和莲笙杀鸡宰羊,叫染坊上下饱餐几顿。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既然要打仗,不吃饱了肚里没油水可不成! 直到第四日晚上,大家都怀疑是否真的虚惊一场时,狗叫了。 然后正在附近蹲守的苏小郎就见几块生肉从墙头抛了进来,不必说,一定掺了药粉。再看狗子,不为所动,他不禁暗道好狗。 保家和发财两条狗子每日好骨头好肉伺候着,都被高大娘喂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等闲伙食根本看不上。 且明月也有意训练,如今除了她和高大娘,谁给的东西狗子们也不吃。 保家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低头瞅瞅生肉,再扭头看看苏小郎,仿佛在说哪来的傻子用这种垃圾东西敷衍我。 这肉一点儿都不肥美,甚至还有点馊了! 因不确定贼人会从哪里进,众护卫早便商议过,分别在几处可疑地点驻守,除非有谁真的要求增援,否则就算别处打起来也绝不擅离职守。 吴冰夫妻两个初来乍到就赶上这种大买卖,心头火热,誓要拿来犯者的狗头做个投名状,以保下半生安稳。 却说外面的人在狗叫过的位置扔了掺有迷药的生肉,又耐心等了会儿,特意弄出一点动静试探 哎,狗子不叫了! 一定是被药翻了! 几息之后,几个人小心翼翼翻墙而过。 正当他们以为得逞时,却骤然听得同伴一声走了调的惨叫响彻t云霄,“啊!” 说时迟那时快,先是暗处几声破风声,两名歹徒大腿上各自中了一箭,应声到底。 一旁举拳欲打的苏父无奈朝暗处抱怨道:“你这抢我人头未免有些不地道吧?” 手持弓箭的梁鱼笑着走出来,“对不住,一时手痒,实在是他的方位忒好……” 豪商 第114节 苏父摇头失笑,过去将那两人的腰带扯下来,反剪手按在地上绑了。 继而火把大亮,各人都将擒获的歹徒丢到前院空地中央,各种调门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其中最惨烈的莫过于苏小郎那边,那人跳下来之后便跟保家对了眼,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然后保家便一口咬了下去,登时皮肉翻卷、血流如注。 苏小郎先夸几声好狗,然后哄着将人撒开,眼见伤口实在严重,还费心帮他扎紧了,又撒上药粉。 可不能死在这儿,脏了东家的地界,坏了东家的买卖! 进来的有五个,还有一个放风接应的,被吴冰她男人在墙外抓住,一拳放翻,拖死狗一般拖了进来,也丢做一堆儿。 早有人搬了椅子来与明月坐,见人都齐了,明月慢慢踱步过去,飞起一脚踢在叫得最大声的那人头上,“闭嘴!” 那人的脸登时肿起来,一声惨叫后喷出满口血沫和两颗牙。 他疼得要命,却怕明月再下狠手,哆哆嗦嗦憋住了,只忍不住从牙缝里吸凉气。 要遭要遭,踢到铁板上了! 梁鱼拿火把将这几人的脸都照了一回,“没有女的,探路那个没来。” 又问他们是谁派来的,有什么目的? 最初六人只顾叫疼,不肯回话,然后就听吴冰毛遂自荐道:“东家,依我说,这样的贱骨头不吃点苦头是不会开口的,您是何等身份,何必脏了自己的手,且叫我来吧。” 明月也有意见识下这夫妻俩的真本事,便坐回椅子上,“好,留口气即可。” 这两年她看过不少律法,知道入室劫掠是重罪,轻则入狱,重则流放,绞刑亦有可能。 但前提是得手了,甚至是杀伤人命了。 似眼前这般行凶未遂的,大约只是打几十个板子,关几年,最多不过流放。 明月觉得不够,不如先打一顿消气,挖出幕后主使。 得了指令的吴冰二话不说上前几步,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匪徒的肩膀,使巧劲往后一拉一拽,便听那男人惨叫一声,胳膊已软趴趴垂了下去。 惨叫之声未散,吴冰已如法炮制将他另一边肩膀也卸了。 仅仅四下,那人的惨叫已变了调,浑然不似人能发出的。 其余五名匪徒都看得呆了,冷汗涔涔而下,话都说不出来。 不是不怕,而是过分恐惧后丧失了开口说话的能力。 想不到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年轻女人,下手竟如此狠辣。 吴冰也不着急问话,往卸了的胳膊上碾了几脚,那歹徒瞬间疼晕过去,然后就见吴冰又抓住他的胳膊,轻轻转几圈,竟又慢慢吞吞拖拖拉拉把肩膀按了回去。 那厮于昏迷中闷哼一声,幽幽转醒,却听对方冷冷一句,低声嘟囔道:“到底是常年不做,手生了,接错位了……” 话音未落,竟又一扯,又给他拽脱臼。 这回,那歹徒直接哼都不哼一声便再次昏死过去,昏迷中仍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 七娘、春枝和朱杏,以及那些帮工伙计都在后院,在场的都算狠人,纵然如此,走惯江湖的苏父也不禁微微蹙眉,有些诧异。 真是人不可貌相,他以前只是听过吴冰的名声,却不想此人手段如此狠辣暴虐,再来这么两回,这人的两条手臂筋脉损毁,也就彻底废了。 但苏父却不同情。 对付什么人就要用什么样的招数,若非东家早有准备,染坊里全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女眷……不敢想象后果。 ----------------------- 作者有话说:十二点二更哈!这几天正在努力调整回早九点更新!“棒冰小姐”在嘛,你推荐的名字“吴冰”出场啦,是个很凶残的护院姐姐! 第77章 明月仿佛也觉得自己的手臂跟着痛起来,又有种发泄过后的畅快。 就是这样,就该这样。 皆因她和气太过,不爱生事,叫外人误以为几个女人好欺负,以致屡屡试探,不得安宁! 既如此,她就要让人都怕她,不敢招惹她。 便如当初在顾县,胡记招惹她,她没死,反手把胡记弄死了,所以现在顾县上下都知道姓明的惹不起,自此天下太平,姓明的买卖如火如荼。 杀鸡儆猴,既然鸡送上门来,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见明月没有发话,吴冰便知自己做得不错,有些开心,脚步轻快地走向下一个。 活了二十多岁,竟有此等好事,才来就能立功! 下一个已经被吓傻了,等吴冰的阴影笼罩在身上才骤然回神,顿时吓得肝胆俱裂、魂飞魄散,两条腿疯狂反蹬着地面向后缩去,“不不不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我说我说,我说啊……” 早让你说,你不说,现在晚了!贱骨头! 吴冰反手甩了他一个耳刮子,打得整个人都朝一边飞去,眼冒金星、鼻血狂流,满嘴都是腥气。 吴冰不悦道:“东家尚未发话呢,哪轮得着你这丧家之犬狂吠,给我安静些。” 万一吵得东家不快,我夫妻二人下半辈子你养活? 一边说着,一边又故技重施,将他四肢轮流卸下、安上,如此这般蹂躏了一遍。 果然老话说得好,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前几年她颇有些懈怠了,今日多做几遍才渐渐熟练起来,真是惭愧。 没熬到问话,第二人已然彻底昏死过去。 吴冰又看向下一个,对方对上她的视线便是一抖,胯/下迅速洇湿了一大滩,骚臭味弥漫开来。 这,这是哪里来的母夜叉! 他顾不上丢脸,努力股涌起来,拼命磕头,涕泪横流道:“小人知道错了,我,我是牲口,不,我禽兽不如,您老人家发发慈悲,饶了我吧,我什么都说!” 他突然记起来兄弟的惨状,意识到这女人根本就是在折磨人:她一句话也没问啊! 于是立刻喊道:“是那江平说的!” 江平是谁?吴冰疑惑地看向明月。 这个刚刚在明月心中淡去一些的名字再次浮现,瞬间把他她前几日刚压下去的火重新勾了上来。 她再也坐不住,过去一脚踩在他脑袋上,用力往地上碾了几下,阴恻恻问:“他在哪里,啊?是他叫你们过来抢劫我的庄子的?” 若果然如此,也不必见官了,直接找江湖上的朋友私底下找到人做了算了!反正江南多水,随便往河里一扔…… 疯狂的念头在明月脑海中翻滚,若非常夫人教诲在前,只怕就要交待下去了。 那人半张脸都被踩进地里,吃了满口泥巴草屑也不敢告饶,拼命往外吐了两口,挣扎着喊:“他赌钱输了,欠了我们好多银子没还,我,我们就想起来他以前酒醉时炫耀过,说这两年都往城东一个染坊里送货,里头都是年轻女人。他还说光他自己一年就能挣几千两,你肯定挣得更多……兄弟们就想过来……我们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拿点钱,拿着钱就走啊!。” 必要的事情说完就够了,明月懒得再多听一个字,一脚把人踢得昏死过去。 她从来不相信罪犯为自己辩白的每一个字。 现在被抓了,认栽了,说只想拿了钱就走,可若没被抓呢,这么些年轻的女孩,他怎么保证不起龌龊心思? “东家,坐下说。”苏小郎直接把椅子搬到明月身后。 明月顺势坐下,看向下一个。 都不必她开口,那厮先哐哐磕了几个头,也不敢同她对视,撅着腚趴在地上竹筒倒豆子般把所有知道的都说了。 “小的是最后入伙的,真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啊!只听他们说有个姓江的染料贩子发迹了,手里松得很,日日酒肉不休,还给浑家买绸子衣、打首饰,是只肥羊,便叫小的一同做套。我等不晓得那江平家底厚薄,原先只叫他买吃买喝,怎料他并不把几两银子放在眼中,有时使唤跑腿的,随手就打赏几十个钱,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小的们就知道他定然发了大财,便开始找各处的青楼、酒庄、赌坊设套,哄他吃喝玩乐……” 在杭州这种地方,挣钱哪有挥霍快?不过短短半月,被众人吹捧得不知东南西北的江平就撒出去近千两,他老婆知道后大吵一架,当t晚就气病了。 江平对她还算有点良心,慌忙请大夫吃药,再三赌咒发誓,保证要同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断了往来,正经过日子。 但男人的良心这种东西,或许有,却从来不多。 况且人一旦下了道,又有有心人时时勾引,哪里是轻易能戒掉的呢? 江平只坚持了不到十天,就又被“拐”走了。 众人唯恐他脱身,连同几个戏子一并将他灌得烂醉,使出十二分手段问他多少身家、藏在何处,如何得来的云云。 酒气上头,又有美人在侧,江平转头就把在浑家跟前的誓言忘个干净,飘飘然间把该说的不该说的说了一大通,醒来后就莫名其妙多了一笔五千两的欠债。 还是利滚利。 他媳妇知道后又气又恨,险些死过去。 到了这一步,江平哪里还不知道是陷阱?本想争辩,谁知素日同他称兄道弟的众人一夜过后翻脸不认人,挥舞着写着他的名字、按着他的手印的欠条说要去报官。 江平知道,这种欠条就算到了衙门,衙门也是认的,委实推脱不掉。 因为他没办法自证清白。 而且一旦报官闹大了,街坊四邻、亲朋好友,乃至生意场上的伙伴都会瞧不起他。 他下半辈子就算完了! 不敢报官,那些人又知道江平的住处和铺面,日日嬉皮笑脸上门勒索,连吃带拿,更在私底下言语威胁。 这可是足足五千两的,莫说江平已经连续挥霍数月,就算以前精打细算时,也要倾家荡产的。 他先咬牙还了一千两,结果下个月再问,愕然发现竟然利滚利变成七千两了!不亚于五雷轰顶。 钱越欠越多,江平眼见着还不上了,就想逃,先想法子委屈浑家钻到运货的箱笼里送出城,以免遭了泼皮们的报复。 可逃跑也不能没有盘缠,他思来想去,就把主意打到明月头上…… 众泼皮也是贪心不足,分明已经在江平身上占尽便宜,可上瘾后哪里愿意再回到原先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发现江平逃跑之后,不思收手,反而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 江平这种生意场上的男人都不禁吓,更何况是几个年轻女人? 放着肥羊不去宰,留着便宜了旁人不成? 众人都是没正经营生的无赖,闲着也是闲着,便鼓动家人一起四处打听,还真就打听到了! 其中一人的婆娘前几日兴冲冲回来,说城东确实有个作坊,她虽看不见里面是做什么的,但老远就闻着有股味儿,开门见到的也全是年轻女人,应该差不了。 “……小的,小的们就,就来了……”那厮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完,趴在地上缩得鹌鹑一般。 此事皆因江平而起,明月对他的记恨更添几分。 等来日捉到,必要鞭尸三日、暴晒七天! 梁鱼喝问道:“当日来的是谁的老婆?” 豪商 第115节 “他,他老婆!”说话那厮巴不得一声儿,立刻哆哆嗦嗦指了过去,赫然是痛昏过去的第二个。 明月朝吴冰使个眼色,后者活动活动手脚,将这几人从头到尾都细细炮制一番,又按着明月的意思逼问他们家居何处,家里有什么人,都几岁了,身体健康状况如何,平时喜欢做什么,爱往哪里去等等,再问往来亲密的亲朋好友又有谁,住在哪里。 那六人不断被痛昏又被痛醒,听这个架势不妙,纷纷扯谎。 但吴冰是什么人?能被他们骗了?便先打昏几个,留一个,如此这般使六人相互揭发检举,反复核对无误后方意犹未尽地停手。 “东家,”吴冰和她男人默契地望过来,闪闪发亮的眼中流露出一抹跃跃欲试,“要上门说话么?” 明月难得觉得手下人的想法过于激进,“……那倒不必。” 上门就变味儿了,回头给官府知道,染坊这边会有麻烦。 夫妻俩有点遗憾。 明月眨了眨眼,冒出一个主意,示意吴冰叫醒六人之中骨头最软的那个,“你,回去拿赎金,每人十两。” “啊?”那厮傻眼了。 什么金? 明月不耐道:“我的人因为你们数日不得安生,并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些不要费银子吗?” 那人张了张嘴,觉得简直荒唐,什么都说不出来。 吴冰立功心切,又要撸袖子上,“同他们废什么话!” 说着,又是左右开弓两个大嘴巴子,指着鼻子骂道,“有儿子没有?有老爹老娘没有?凑不够银子就去卖了!” 折腾几天,本来就没好利索的明月着实有些累了,靠在椅背上打个哈欠,“想想你的家人,去吧。” 苏小郎把背后的枪往前一递一挑,那厮手上的腰带断裂,得了自由。 他哆嗦着站起来,先把碎掉的腰带接起来扎好裤子,愣了下才好似回过神来,踉踉跄跄向外跑去。 却听明月在后面幽幽道:“天快亮了,日落前你若回不来,我就把他们放了,把屎盆子全都扣在你头上。” 这伙人平时正事不干一点,手头大多会有点散碎银子,但绝对不多,不过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从上到下都不是好东西,家当、首饰、牲口,有什么她要什么,也不嫌弃。 这话顿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逃跑那厮浑身一僵,两腿一软,当场摔了一跤,哭着爬起来继续跑。 这回,他是真的什么念头都不敢有了。 ----------------------- 作者有话说:嘿嘿,明天就能恢复早九点更新啦!唔嘎嘎嘎! 第78章 那厮跑后,苏小郎犹豫了下,小声问:“东家,真放他们走啊?” 赎金什么的…… 坐在椅子上的明月往斜后方白他一眼,“想什么呢?” 赎金我要,欠我的也要还! 还是跟着自己的时候短了,他想象不出自己为了生存能做到哪一步。 换做春枝、七娘,绝不会这样问。 折腾了这么久,天都快亮了,明月招呼人把地上五个杂碎丢到柴房里关着,“大家辛苦了,你们自己排班,轮流回房歇息,睡一觉起来用早饭。” 众人一起抱拳,“东家客气。” 左不过就在染坊内外打转,比以前荒野奔波、日夜煎熬舒服多了! 况且每日巡逻难免无趣,这么闹腾一回权当调剂了。 大家一起收拾,地面迅速恢复整洁,仅残留些微血迹。 众人都是做惯了的,先将吸了血的地皮铲掉,从别处弄点新的泥土盖上,几脚踩实,再用鞋底轻轻划拉两下,蹭出浮土,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等会儿就要开工,染坊里好些没经过风浪的小丫头呢,可不能见脏东西。 明月毫无睡意,撵走苏小郎,自己窝在椅子里望天,慢慢盘算以后的事。 天还是黑的,星星也很亮,吹在脸上的夜风微微泛着冷意,但远处已隐隐传来鸡叫。 明月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静静地欣赏星空了。她缓缓吐了口气,才要换个姿势,就见苏小郎又扛着一张条凳回来了。 他也不说话,就把条凳往明月身边一放,长/枪往地下一杵,然后一言不发和衣抱臂躺到条凳上。 这一二年间他抽条不少,少年人特有的单薄而细长的一条,说是躺下,其实还有大半截撑在地上,看着就难受。 明月:“……” 明月啼笑皆非,抬腿踢了他一脚,“回去睡。” 鲜红的枪缨在风中簌簌抖动,苏小郎哼哼两声,闭着眼说得理直气壮,“我是贴身护卫,贴身!” 哪有雇主熬夜,自己跑去睡大觉的道理! 他的呼吸迅速变得绵长,然后真的睡着了。 但当梁鱼带着春枝和七娘从远处走来时,苏小郎却立刻提枪、弹起、睁眼,落地时枪尖已经稳稳对准了黑影中显出来的三个人。 “东家,”梁鱼在几步开外停下,“七管事和春管事来了。” 她听见明月一如既往的呼吸声了,知道她没睡。 虽说不叫她们出来,但前院惨叫连连,明月就猜到她们肯定没合眼,也不意外,“过来吧。” 七娘和春枝拉着手来的,亲眼确认明月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四下望望,“人呢?” 听见动静了,怎么没看见人? 明月努努嘴儿,“柴房里管着呢,莲笙、角儿她们都还好?” “一开始有些怕,”七娘笑道,“但高大娘带头抄起擀面杖,说怕个屁,大不了就同他们拼了。后来听着只是生人惨叫,大家便知打赢了,这会儿正东倒西歪睡着呢。” 明月也笑得东倒西歪。 一旁的苏小郎也不t躺着了,跟梁鱼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静静守着。 掌柜的和两位大管事都在,倘或出点差错,所有人都甭过了。 闲来无事,明月便同七娘和春枝说起新买的园子,“当真好极了,屋子多的是,回头你们自己过去挑。” 七娘便笑,“我常年在染坊这边呆着,轻易也不走动,给我留着白瞎了,你自己住么。” 明月不依,“你去不去是你的事,我留不留是我的事,你不要管。况且逢年过节放假你还不来不成?” 七娘就不说话了,只是心里美得很,一个劲儿笑。 真好,东家心里总记挂着我。 春枝明白她的心思,心中也是踏实。 正如七娘所说,即便留了,她去住的日子也寥寥无几;但又如东家所言,那不仅仅是一间屋子、一座园子,而是东家的一番心意。 “我听说有钱人家的园子都得有个雅致的名儿,”春枝凑趣道,“东家也取一个吧。” 明月拍手,“是啊,得取一个。” 可她没念过几本书,一时间实在想不出什么雅致的。 正抓耳挠腮间,忽间天上月未落、日将出,正是明暗交替、阴阳相接之时,心头一动,“就叫明园。” 愿我的生意也如那日月永辉! 二人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觉得按着原本的姓氏叫也不错,大俗即大雅嘛,还轻快好记,便都说好。 稍后天亮,伙计们陆陆续续从屋子里出来,壮着胆子好奇地打量,发现什么变化都没有,掌柜的正笑嘻嘻跟两位大管事说话呢,便都抛开了,如往常一般洗漱,预备吃了饭上工。 染坊距离杭州城有点距离,放回去取赎金那厮又是步行,还要想法子挨家挨户解释、搜罗,天黑前能回来就不错了。 故而白天大家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明月还去后山挖了一回笋子,又叫高大娘杀鸡宰羊。 高大娘知道是要给众人庆功、压惊,也不含糊,只笑道:“东家慷慨,我看着那些小丫头啊,来这里之后都高了,也壮了,真是喜人。” 无论是庄稼、菜地还是人畜牛马,她都愿意看着高高壮壮的。 为了表扬两只狗子昨夜不为诱饵所动的出色表现,除了露出嫩滑骨髓的大骨棒之外,明月还当众奖励给它们几块最肥美的肉,狠摸狗头,“好狗好狗!” 保家和发财美得尾巴都甩出残影来,呱唧呱唧吃得香。 狗子棒! 直到傍晚,被放回去的歹徒才气喘吁吁、面容惨白地牵着一头牛、一头驴和两头骡子来,四头牲口的背上还挂满了各种家具、衣服首饰。 他两只脚上都磨起血泡,一路连滚带爬,才到染坊门口就摔倒在地,喘得跟拉风箱一般,再也走不动了。 明月叫人把他拖进来,发现他脸上除了昨夜的伤痕之外,又添了几道新的,另有几道指甲印,似乎是被谁挠的。 喘了半日,那厮才哆哆嗦嗦从怀里挖出几个粗布手巾、小荷包,里面多的是一点指甲盖大小的碎银,少的就只有铜板。 “能拿来的,都,都在这里了……”他哭丧着脸道。 没人能想象他今天经历了什么。 同伙们大多没成家,因为压根儿没几个好姑娘愿意嫁给他们这种人,家里只有老爹老娘,好几个一听儿子犯了事被人扣住,张口就是“我没那样作孽的畜生”,根本不愿意交赎金。 最初他还哀求、劝说,眼见实在说不动,也急了,干脆上手抢,果然快了许多。 有几家反抗得厉害,还引来邻居围观,可大家一听什么事,半点也不意外,又见怪不怪的缩回去了。 明月不管他的哭诉。 今儿入室劫掠,明儿就能入室杀人,你们这样的杂碎,根本不配活着。 苏父亲自上前清点,又估算牲口价格,不大满意,“除了现钱合计八两七钱零九文,也就牲口值点钱,剩下的家具都是寻常木头,衣裳也多是棉布,首饰看着光鲜,除了两个银耳坠子约么半两重,剩下的都是银包铜……顶了天二十几两。” 明月皱眉,对地上那厮道:“怎么这么穷!” 那厮难得有点羞愧,“都,都花了……” 他们这样的人,都是有今天没明日,何曾想过以后?但凡得了银子,转头就去窑子里逍遥,或是同人赌钱。似那等地方,莫说几十、几百两,就是成千上万两,说没也就没了。 况且当初哄骗江平花钱,大头都是给窑子、赌场赚去了,他们只跟着喝汤。 明月本也没指望什么,当即对苏父道:“找人将这些都折成银子,带回来你们分了就是,不必额外回我。” 豪商 第116节 说完,又招呼人押着那六人进城报官。 得知要去衙门,六人都傻了,看明月的眼神仿佛在看魔鬼,“不是交了赎金么?怎么还要见官!” 明月冷漠道:“我有说过交了赎金就放你们走么?” 六人一愣,一时间甚至忘了疼痛,努力开动不怎么灵光的脑袋回想,还真没有! 有几个恼羞成怒,才要开口,却听那女魔头低头看了看自己整齐的指甲,漫不经心道:“说起来,你们家里人倒很清楚你们的德行。” 众人一凌,生怕她报复到家里去,又恨又气又懊恼,果然不敢多嘴了。 明月冷笑,“带走!” 生出这样的混账东西,当爹娘的管教不力,以致为患四方,出了事却想轻飘飘一句“我管不了那孽障”打发了? 呸,我就是要让你们家里也不好过!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关城门之前进城,衙门里各处都散了,但还有值夜的,见呼啦啦送进来这么些人,又是入室行凶,顿觉头皮发麻。 细细一问,哦,未遂! 偷偷松口气。 再一问,咦,竟又有巨骗江平的影子,只好着重记录在案。 明月又问江平抓到了没,那衙役便有些不大耐烦,甚至转头教训起明月来,“且不说此事皆因尔等不当心而起,来报案又是什么时候了?若早些警觉,何必等到人跑出城去?如今倒好,天下之大,哪里寻去?” 苏小郎哪里听得这些,当即浓眉倒竖,“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不发了案子谁来找你?” 那衙役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旋即恼羞成怒,吹胡子瞪眼指着他喝道:“作甚作甚!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撒野!” 明月按住苏小郎,盯着那衙役看了会儿,忽莞尔一笑,“您消消气,他年轻冒失不懂事,实在冒犯了,敢问差爷贵姓?” “姓高!”那差役倨傲道。 “哦,姓高啊……”明月口中说着好话,心中却狠狠记住了,又掏出一粒碎银与他,“高大爷,有件事还要请教您。” 姓高的被她这一声叫得通体舒泰,飞快地收了银子,从鼻孔出了一声,“嗯,你还算懂事。” 又白了苏小郎一眼,慢吞吞道:“什么事,问吧。” 明月就说:“那江平在逃,想来一时半刻抓不着,他现在的铺面和屋子都是租的,那点家当也卖不了三两二两银子,如何安抚众多苦主?我琢磨着他在外经商多年,老家必有田产,能否由衙门代为出面查证,若有,将其祖产变卖了……” 窥一斑而见全豹,看这个姓高的态度,恰恰印证了之前苏父所言,衙门根本不上心。就算来日真的抓到江平,只怕也如今日六贼一般,早就挥霍了,或是巧立名目转移了,根本拿不回来,还不如想点可行的。 姓高的一听,乐了,“你倒挺会想。” 紧接着便是话锋一转,“这不是叫衙门当强盗嘛!” 民间确实有句老话,叫父债子偿,依照律法,也确实可以那么办,但有几个条件:要么确定债主本人确实无力偿还,或是干脆已经死了,那么就由他的家人继续还债,看他们是想还钱还是变卖家当。 可现在江平还杳无音讯,不知死活,衙门就不可能跑去他老家动那些不在他名下的产业。 在苏小郎等人听来,这事儿似乎只能拖着,但明月却听出一点别的意思来。 她整理下思绪,问道:“也就是说,哪怕江平不出现,只要他的家人或亲戚愿意主动变卖家产帮忙还债,也行?” 姓高的一怔,没想到她脑子转得这么快,面色一变,意识到自己方才说漏了嘴,才要习惯性出声呵斥,掌心的银子却叫他硬生生改了态度。 他迅速往四下看看,确认没人听到才警t告般瞪了她一眼,“今儿我什么都没说!” ----------------------- 作者有话说:十二点二更哈! 第79章 什么都没说,就是什么都说了。 明月心领神会,待交割完毕,告辞出来。 出了衙门,苏小郎又扭头瞪了一眼,愤愤不平道:“什么明镜高悬,什么为民做主,因搅了他睡大觉便迁怒于人,哪里像个为民做主的样子!” 又问明月,“东家,咱们自己去江平老家?” 人犯逃逸,首先要怀疑的就是是否返回老家,这些本该衙门做的,如今却收了银子不办事。 明月也回头望了眼衙门口,“你瞧这个样子,可指望得上?” 报官只为不落人口实,真想办事,还得自己来。 正好武阳郡主命自己描绘民生,不如改日就将此人嘴脸报上去! 苏小郎不语。 看情形,即便来日捉到江平,那边势必也会两头吃,最后能剩多少? 她转回头来,吐了口气,“回去再说!” 天色已晚,来不及出城,明月便带人先回了城中住所。 在家门口碰见谢夫人,谢夫人惊喜道:“你近来在忙什么?每日早出晚归的,我可有日子没见你了,还怪想的。” “嗨,瞎忙,”见她面泛喜色,明月因问道,“想必姐姐是遇见喜事了。” “哪里有什么喜事,”谢夫人笑道,“下月初三是你姐夫生辰,若是寻常也就不过了,赶着逢五,年初又得了朝廷嘉奖,他身边的兄弟同僚并些个亲朋好友起哄,少不得略摆两桌,没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个意思罢了,届时你也来。” 提到“嘉奖”,谢夫人面上红光更盛,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定是年前后“偷逃税款”一案,明月便装着刚知道的样子,连道恭喜,心里却在想,论资历,林劲松比卞慈深一些,可无论论功行赏,还是品级高低,皆不如后者……回想卞慈全年无休,恨不得吃喝拉撒都在码头解决的玩儿命劲头,这个结果不算意外。 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明月对谢夫人和林劲松夫妻二人印象不错,可一提宴饮,她就想起之前听到的歌声,眼前迅速闪过卞慈那张阴魂不散的脸,顿时没了兴致。 二人私下都经常聚会,遇到这种大生日,卞慈岂有不来之理? 经历的事情多了,再回过来看卞慈,也不算什么难缠的,如今明月偶然和卞慈遇见,甚至还会各怀鬼胎、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呢。 可同院吃饭? 不不不,还是太超过了些。 况且林劲松乃公门中人,往来的也必以公门中人居多,自己一个商人,去了不尴不尬的,算什么?给人赔笑、做耍么?还是伺机行贿? 想想都没胃口。 明月便歉然道:“论理儿,姐夫的大日子我该去,可不瞒姐姐说,今年买卖不好做,少不得我四处奔走,过几日……不过我必要送份贺礼的,姐姐姐夫可千万不要推辞,不然便是不拿我做朋友了。” 生日前后那几天她非但不会去,还要躲得远远的,省得姓卞的再引吭高歌! 她会做噩梦的。 这个回答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谢夫人稍显遗憾,“难怪,我瞧着你都瘦了。不过都是邻居,何必那样客气,又叫你破费。” 商人嘛,东奔西走乃常事,不算什么。 只是前儿谢夫人对外戴了几回明月送的发钗,被人认出是官营作坊出来的,得意了许久,如今私下也有人问起,想弄一根戴戴……得意归得意,谢夫人深知此物难得,未敢应承,可难免心存幻想:若明月果然有对上的人脉,岂不…… 怎料明月不接茬,她便不好明说。 明月又同谢夫人说了几句便回屋了,装着没看出谢夫人悻悻的遗憾神色。 买园子的事,杭州只有薛掌柜、张六郎、徐掌柜和绣姑知道,绣姑那边甚至连自家男人和婆婆都没告诉,唯恐一时不慎说出去,惹出祸来。 明月没告诉谢夫人,也没往这边下请帖。 两边交情有限,林劲松又在水司衙门,还夹着个生性多疑的卞慈,若被他们知道自己发了大财……平白惹祸呢! 况且到底官商有别,即便谢夫人夫妻守口如瓶,届时她不去还好,若余屈尊去了,自己这个主人是要继续摆主人款儿呢,还是要当众伺候这位官太太? 怎么想怎么别扭,索性瞒着。 杭州这样大,谢夫人夫妻手头也不宽裕,很少往西湖园林一带去,双方生活轨迹几无重合,撞破的机会不多。 待到日后瞒不住了……还有武阳郡主的名头挡着呢,怕什么!他们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还敢进京质问郡主不成? 如今城中也没有莲笙做的红丝馎饦,无甚可留恋之处,屋子也只是临时下脚之处,明月带人休整一夜,又往隔壁找芳星母女说了几句话,用过早饭便回染坊去了。 去后她叫了苏父来,“之前帮着找江平的人中,可有信得过的?” 苏父就猜昨夜去衙门不顺,仔细想了想,“倒有两个机灵的,家中爹娘、弟妹都在,关系也和睦。虽在外,名声却不很差。” 有亲近的家人就意味着有软肋,不敢在外放肆胡来,如拴了笼头的马、牵了线的风筝,可以把控。 明月很满意,“我知道江平老家在凤翔府,可具体位置却不清楚,叫他们去打听,确认无误后多带几个人,直接去找江家二老,对了,将城门口的通缉文书揭下一张捎给他们看!若江平夫妻果然逃回老家,先把人打一顿,再连同欠款一并带回来。” 只要有通缉文书在,江家人定会因怕丢人而不敢声张,更不敢行凶,因为肯定瞒不住。 哼,又不是如我一般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三亲六故都死绝了,你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不成?! 苏父领命而去,如此这般交代一番,那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迟疑道:“叫我们找人倒罢了,可押送欠款……” 这么大这么重的营生,没干过啊! 万一给人盯上,还能有命回? 苏父挨个往他们脑瓜子上赏了一巴掌,“想得美!” 还真敢想!你们敢押送,我们还不敢用呢! “不要觉得是小地方的老汉、老妇人便轻视,要防备狗急跳墙,务必先发制人,将事情首尾宣扬得人尽皆知,不给他们动手反抗的机会。若他们有心替儿子擦腚,叫他们自己带着家当过来。”苏父仔细交代,“若无心归还,你们就想法子把人弄来!” 这也是在赌,赌江平的爹娘心疼儿子,赌其余的江家人顾惜名声,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苏父自己就是当爹的,若苏小郎在外犯下这等丢人的事,说不得要先把他的腿打断,然后砸锅卖铁也要堵上窟窿,不然哪儿有脸下去见列祖列宗? 接下来两天,明月给染坊放了假,先等衙门的人来看过现场再行开工。 因那六人被抓了现行,且顾及家人不敢扯谎,对罪行供认不讳,只是少不得将屎盆子往逃逸的江平身上扣,说是他怂恿的云云。 狗咬狗一嘴毛,明月不管,衙门的人也不在乎,只要最后有人背锅就行。 待一切平静下来,已是三月中,白天日头好的时候,已经可以穿单的了。只是夜里却有些凉,要加个披肩或薄外衣。 梁鱼和夏生引荐的另外两名护院也陆续到了,一个是练家子,自不必多说,最后一个由夏生引荐,却是明月提前预定的。 来人跟夏生差不多年纪,精瘦的一条人,面皮晒得黑亮,眼神过分清澈,瞧着就有点憨。 一开口,也确实有些憨。 若要比方,好比正常人心智有十成熟,她只有八分,不够精明,但也不算傻。 她力气很大,跑得也很快,还特别擅长抱摔。 豪商 第117节 苏小郎跃跃欲试同她比了一回,眼看着仗着身法灵活把人绕晕了,不曾想下一刻她就嗷嗷怪叫着撞进苏小郎怀里,死死搂住他的腰,直接把人向后仰摔过去! 自出道以来,苏小郎从未遇到这般危机,见死命挣脱不开,当机立断按住她的胳膊,在半空中拧腰摆胯,主动翻了过去,双腿先于脑袋着地。 当时过来围观的苏父、梁鱼、夏生、吴冰夫妻等人都惊呆了,等回过神来,苏小郎已一身冷汗地落了地,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妙不妙,轻敌了!若非他反应快,不死也残。 众人整齐地吸了口凉气,分外响亮,然后便齐刷刷冲上来,先看苏小郎有无大碍,再围着新人啧啧称奇。 苏小郎的身手大家t都了解,跟亲爹也能打得有来有回,还是头回见他吃这么大的亏。 明月也惊出一身白毛汗,见苏小郎不住地揉着腰腹嘶溜,忙叫他掀起衣裳来看。 苏小郎还有点不好意思,扭扭捏捏掀开了,就见方才被勒住的地方俱都通红一片,蹭破几处油皮。要不了多久,这些都会变成青紫色的瘀伤。 明月龇牙,“骨头、内脏没事吧?” “没事没事!”苏小郎赶紧放下衣服,红着脸道,“习武之人都要打磨肉皮,这点不算什么。” 说完又有点兴奋,“她这一看就是街头摔打出来的本事,满地乱蹿,全凭兽性、本能,没招没式的,叫人没处防备,或许不大好看,但实用。” 夏生唬得够呛,正抓着伙伴耳提面命,“那是自家人,怎好下狠手!” 万一伤着了可怎么处! 明月就想起之前夏生的话,“她小时候发过高烧,家里人口又多,爹娘便任她自生自灭,后来她没死成,却也不够机灵,也不够好看,家里人和村里人总欺负她,她就出来了……” 明月看着来人露出的肌肤上各式各样的疤痕,叹了口气,“你叫二碗?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二碗抓抓油乎乎的头发,嘿嘿笑道:“他们都骂我是猪,是饿死鬼托生的,说吃一碗不够还想二碗……” 没人给她起过名字,都是“哎”“哎”的叫,后来骂得多了,大家就都叫她二碗了。 明月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多吃几碗算什么?我这里多的是饭,你吃三碗四碗都使得,只管吃饱!” 二碗听了,两眼发亮,嗖一下扭头去看夏生:真的? 夏生用力点头,“真的!” 叫二碗算什么?八碗才够威风! 于是二碗就跟着明月了。 苏小郎颇欣赏她,私下常拉着切磋,见她乱无章法,并不吝啬指点,“这里你要改,太伤身体,你如今动作稍大便四处乱响,皆因以前伤着了,若不尽快改过来,再过个十年八年,只怕走路都难。” 二碗不够聪明,却知道好歹,苏小郎说什么她便听什么。又想起当初对他下狠手,十分愧疚,天天追在屁股后头道歉,恨不得苏小郎上茅厕她也趴在墙头问还痛不痛…… 吓得苏小郎提上裤子就跑,明月见了,笑得撕心裂肺。 转眼到了三月二十八,明园内一早便收拾齐整,花园中摆放香案,又有各色贡品,正中供奉着一座关二爷雕像。 明月提前带人沐浴更衣,打头进香,先拜,“关帝圣君在上,护我家宅平安。” 再拜,“义字当头,佑我财运亨通!” 她进了香,七娘和春枝随后,再后面是朱杏、苏家父子三个,皆是核心人物虔诚祷告。 之后便是后来的莲笙、角儿、梁鱼等人,都过来叫关二爷认认脸。 自家人拜完,原本宅子里留下的旧人,以及这些日子采买的新人也都过来拜了。 拜过关公后,众人又向明月行礼,昭示家主地位。 一时礼毕,明月召集明园的上下一干仆从训话,“我这个人习惯把丑话说在前头,先兵后礼,自今日起,这里就算彻底改换门庭,我不管你们是新来的也好,旧有的也罢,以后不许再说什么【以前的主子怎么怎么样】【外面谁家又如何】的话,家里只有我一道声音,我不在,就听两位大管事的,谁若犯了忌讳胡说八道,别怪我手下不容情。” 众人原本见她是个年轻姑娘,虽不至于轻视,却也没怎么上心,私下窃喜,说不定以后能偷个懒。可此时听了这话,突然毛骨悚然,仿佛被什么凶兽盯上,个个紧了皮子,垂手听训。 想也是,似杭州这潭深水,能闯出来的会是什么善茬子! 见众人恭敬,明月话锋一转,笑如春风和煦,“我知道,出来做事的都想混口饭吃,我讲义气,只要大家诚心做事,今后有我一口饱饭,谁也别想饿着!” 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的招数,谁都会。 初来乍到,谈不上什么忠心不忠心的,不过尽个本分罢了。现在说什么都是表面功夫,且看日后吧。 ----------------------- 作者有话说:昵称“两碗吃不饱”的朋友在不在呀,刚好有个合适的角色:护卫“二碗”!恭喜!撒花! ps,不管哪个男角色跟女主角有感情纠葛,明月就是绝对的一号主角!男的女的加起来,女儿都是一号主角!戏份就是最多的! 第80章 本次明月邀请的宾客不多,算上自家人,三小桌刚好。 乔迁宴就摆在后院的水榭内。 正是春光融融的好日子,熏风掠过水面、穿过竹林自四面而来,十分惬意。 前来赴宴的宾客中,属张六郎最为亢奋,这是他近几年来做过的最大一笔买卖。他非但精心准备了一份贺礼,甚至还将压箱底的戏服带来换上,在水榭对面的小戏台上唱了一段,博得满堂彩。 “东家,”莲笙的弟弟进来报讯,“碧波园的郑家送来贺礼。” 明月喜出望外,“送礼的人呢?” 初来乍到,合该往左邻右舍打个招呼,她往附近两家都递过帖子,本没奢望对方有回应,不曾想那位开造船厂的郑大官人家如此和煦! “送下贺礼便走了,并不曾进来。” 稍后散了席面,明月迫不及待地带着七娘和春枝入内,查看郑家送的贺礼。 是一对颇具异域风情的细长颈高脚银杯,不过巴掌大小,花样繁复,十分精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呦,这就是西边来的舶来品吧,”春枝惊喜道,“真是有心了。” 这么一套可不便宜呢,市面上少说二三百银子呢。 明月拿起那银杯细赏,啧啧称奇,对二人笑道:“真是不错。” 其实单论工艺,未必胜过本地银匠,难得这份稀罕! 便如她家的霞染,单论本钱,贵么?不算太贵,可物以稀为贵!更何况这还是漂泊过海来的。 七娘也凑过来瞧,“这家人不错嘛。” 虽说是乔迁宴,可头回未见就送这样贵重的礼,可见对方诚意。 真是主动释放善意,存心想结交的意思。 当然,也可能是家里实在找不出更朴素的礼物了。 明月笑道:“既如此,端午节礼就得用心了。” 真是什么人送什么礼,之前住在城中的普通小二进时,往来节礼不过是些常见吃食、日用,顶了天几两、几十两。 如今左近皆是园林,主人家莫不腰缠万贯,随便一出手便是二三百的舶来品,不仅贵,而且稀有。 说明邻居们不仅财大气粗,也将她默认为同一,至少是相近阶层的人,能走动得起。 明月稍加斟酌,“乔迁礼事出有因,回礼简单些即可,否则显得咱们跟没见过世面似的,收到点好东西便惶恐起来。倒是端午节礼可以郑重些,这边多有绿色,留一匹霞染,一匹浮光跃金吧。” 造船厂的送舶来品,丝绸商人送霞染,都是市面上比较昂贵且稀缺,又偏高贵风雅的玩意儿,很合理。 七娘和春枝都觉得不错。 两相对比之下,难免显得姓童的那位乡绅孤傲。 明月并不意外,“人家是官来着,说不得如今家族中也有在朝为官的,与咱们是天壤之别,纵然如今在野,也不是寻常商人轻易攀附得上的……” 宴席虽散了,薛掌柜等人却未离开,正三三两两各处闲逛,或仰头欣赏飞檐斗拱,或垂眸戏弄水中游鱼。因开宴前明月就带着众人逛过园子,此刻大家也不要她作陪,自行溜达,甚是悠闲。 明月对外吩咐道:“这会儿日头有些毒,告诉厨房里煮些甜汤,隔着罐子用冷水镇一镇再送去给各位客人。” 丫头领命去了。 “你好像很器重莲笙。”春枝说。 今天虽然也从外面雇了厨子,但明月特意让莲笙做了几道菜当主菜,很有点临阵历练的意思。 “不错,”明月没有否认,“你不觉得她很优秀,很有潜质吗?” 小小年纪就在外独自打拼,与父亲一起撑起半边天,赡养母亲、抚育幼弟,自学算账,摸索着迎来送往、待人接物。 如今归到明月手下,也知道上进,每天都和角儿一起学识字,还牟足了劲儿琢磨新菜…… 春枝表示赞同,“的确。若好生栽培,来日未尝不是管家的好人选。” 明月便知她猜出自己心中所想,也不瞒着,“近来发生的这许多事,也不全是坏事,至少让我明白了,眼前任何一点微小的瑕疵,都有t可能成为来日大患。” 香兰虽好,但一来年岁大了点,且拖家带口,未必能全心全意效忠自己;二来,那个计划还是太冒险了,但凡一步出了纰漏,满盘皆输。纵然成功,来日一家三口常年分居两地,他们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因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利于明月的事? 退一万步说,香兰两口子都能狠下心去做,可女人生孩子就是往鬼门关上走一遭,且不说最坏的结果,即便一切顺利,还要再等几个月恢复身体。 明园这边等不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明月已经无法放任自己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一个不确定的人身上。 春枝反倒松了口气,笑道:“如此最好,你看中的人自然不会有错。” 当初举荐香兰,她不否认有借机报恩的念头,但最主要的是当时她和明月的交际都太过有限,完全没有更合适的管家人选,能想到的,能立刻顶上的,只有一个香兰。 可现在不同了。 管家一职至关重要,明月势必要选个最合心顺意的,这点毋庸置疑。 “不过,”明月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一时间有些错愕,“关于将来,我们好像没有问过香兰本人的意见。” 香兰最初只表达了想要脱身的请求,而她和春枝就理所应当地觉得,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来到异地他乡,只能向人求助。 虽说初衷是为了大家都好,但似乎一直是她们在一厢情愿地安排香兰的未来……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明月不禁有些汗颜。 我确实变了,她默默地想,变得开始习惯以上位者的姿态来思考别人的去留,他人的意愿成了次要的。 不得不说,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非常美妙,但也很容易引发误会和矛盾,需要警惕。 春枝呆在当场。 好像,是这么回事。 她只想赶紧报恩,却忽略了香兰本就极有主见,对未来或许另有打算的事实。 豪商 第118节 最重要的是,香兰跟自己当初的处境不同,香兰是马家的家生子,当了好几年一等大丫头,还有爹娘、有兄弟周全,这么多年下来肯定有积蓄,就算出来不着急找活儿,短时间内也不至于流落街头。 明月和春枝交换下眼神,迅速达成一致: 若来日香兰还坚持脱身,她们依旧帮忙接应,至于旁的,还是先问问对方再说吧。 七娘知道这些事儿,等她们说完了才提议说:“要历练莲笙也不难,再没什么比现学现卖更见效的了,不如就叫她先试着管家里的采买。如今明园上下主子、仆人两个大小厨房每日所需的瓜果菜蔬、鱼肉米面就不是个小数目,又要精挑细选,又要讨价还价,还要防备谁以次充好吃回扣,繁琐得要命。若她能把这个理顺,我看比管家也差不了什么了,你也省心。” 别说,这个主意还真不错。 莲笙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又是精打细算过日子长大的,之前一直做吃食买卖,市面上什么时节什么东西什么价,一清二楚,没人能糊弄得了她。 七娘又美滋滋地说:“园子大了好处真不少,你光看那弯弯曲曲的一大长条荷塘、好几片竹林,一年所用的荷叶、莲子、莲藕、竹笋就不用外头买了。还有一片金桂、几株老梅,做糕点、香包所用的花亦可自摘自用。又有各色时令花卉,拿来插瓶也比从外头买省心。” 春枝笑着打趣她,“听听,好歹也是个大管事了,还盯着这些!” 七娘不服气,“这有什么?我可是学了好几个词,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嘛!” 别小看这些,一年到头加起来也不少钱呢,又省事。 三人笑闹许久,徐掌柜过来告辞,“我家远,时候也不早了,再不动身只怕要赶夜路。” 这次她也是带着好消息来的:经过近一年的奔波、查访,如今她已成功整合出一条从桑农到蚕农,再从蚕农到丝户,到织坊的完整湖丝线,以后只要没有天灾,就完全可以保障给染坊的供应。 明月依依不舍道:“晚了怕什么?姐夫也不是不知道你是来找我玩,天黑了就住一宿怎得?” 徐掌柜知她好意,笑着推辞,“孩子还在呢,后日是我婆婆寿辰,明儿怎么也得在家预备着。” “那还真不好留你了,”明月记得家里还有几卷芳星等人交上来的苏绣,遂从库房里挑了一卷墨绿色的龟背纹松鹤呈祥,另拿一支细长匣子装了,“我不能亲至,这个就给老人家贺寿吧。” “呦,来一趟还贪你的好东西,”徐掌柜大笑,“也罢,我便不推辞,先替家里人谢过啦!” 她家虽然是做织坊的,但之前一直买卖平平,也就是跟着明月才渐渐起来,可即便如此,也不舍得穿苏绣呢。 明月要送功臣去大门口,被徐掌柜拦住了,“得了,你我不是外人,哪里要这些虚礼,你家里还有客呢,叫个丫头带我出去就是了。”说着又笑,“今儿也算见了世面,若没人送,还真要转糊涂了呢!” 说着,众人一起笑起来。 明月便只送她到水榭那边,又碰见绣姑带着巧慧在捉蜻蜓,一捉一个捉不到。 明月笑弯了腰,“这怎么能成?我叫人拿个网兜来。” “快别惯着她,”绣姑拦住了,“闹着玩一玩也就罢了,打小纵容她祸害东西可不好。” 小孩儿手上没轻没重,真捉来玩说不得就捏死了,怪可惜的。 “明姐姐!”因要上门做客,今儿巧慧十分打扮,穿一身鱼戏莲的簇新斜襟褂子,浅浅的黄色,嫩嫩的,配着月白色半裙罩灯笼裤,又好看又利落。 她也渐渐大了,开始学礼仪,跑到明月跟前像模像样行了个礼,立马开始告状,“娘不许我上亭子里玩。” 她说的亭子是假山上的亭子,其实还挺难走,绣姑有点怕高,又不放心巧慧自己上去,也不好意思麻烦附近的丫头婆子,所以没答应。 明月笑着捏捏她的脸,“那我带你去。” 绣姑怕高,也怕看着人家爬高,眼见她们一步步从假山中间上去,一颗心也活像被人捏紧了似的,突突直跳,颤声道:“你们,你们当心啊,不行就下来。” 苏小郎就在后头笑,“我跟着呢。” 薛掌柜从一丛竹子后面婷婷袅袅地绕过来,擎着湘妃扇抬头瞧了眼,安慰绣姑道:“她是个稳妥人,怕什么,来,你也别干看着了,越看越害怕,和我去西边走走,我瞧见两株山茶极好……” 绣姑被拉走了,巧慧玩了个痛快。 绣姑的家就在城外,而薛掌柜在城外亦有住所,并不担心回去晚了关城门,所以一直耍到天色擦黑才走。 巧慧不舍得,被明月顺势留下住了两日,第三日才带了好些糕饼点心蹦蹦跳跳的家去。 接下来的日子,明月迎来了久违的惬意生活,她开始深入探索明园的每一处角落,并不断从中发现新乐趣。 当然,最大的乐趣就是之前攒的钱有地方放了。 买完园子、交了税,并添置完各样家具后,明月手头的活钱还剩大约十五万四千两,平时根本用不到。 她便留出五万四千两来应付日常经营和特殊情况的大额开销,然后悄悄将剩下的十万两银子换成了一万两金子,又暗中托人、亲眼看着那一万两黄金被融成两块“大石头”。 她亲自带回来,关起门在上面刷漆、涂抹颜料,反复固色,最终得到两块以假乱真的镇宅“泰山石”,摆在书房两侧。 书房重地,她一向不许外人擅入,纵然有人闯进去,也会首先翻箱倒柜、寻找密室或可能夹带银票的书籍,而不是两块大大咧咧放在门口的石头。 泰山石寓意好,但并不罕见,也不算贵,谁会想不开偷两块死沉的石头呢? 明月安心了。 要说搬家的好处,最大的感受和变化就是极其的安静。 她不再能听到走街串巷的叫卖声,车轮粼粼和行人的说笑,也不必担心自己说笑会吵到什么人,或是被隔壁谁的说笑吵醒。 每天唤醒她的只是鸟鸣、虫鸣。 西湖边的景色极美,因水泽多,周遭的几座矮山间常会漫起轻雾,白茫茫细沙沙的一片,静静飘荡在浓翠的山峦间,随微风不断变换形状,偶尔还被日光映出霓虹般的光影,恍若仙境。 闲来无事时,明月可以在园子里漫步,东边看日出,西边赏日落,夜里还可以去假山的凉亭中喝着果子露看星星。 当然,也不是没有缺点,最大t的缺点就是比城中更潮湿,蚊虫也更多。 不过所有的门窗及器具的木材表面都刷了防腐防霉的漆,只要门窗关紧,让下头的人勤快点擦拭,也就没有什么妨碍了。 至于蚊虫,庭院中多有防蚊虫的植物,室内只要时时燃起驱虫防蚊的熏香也就是了。 明月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见到的有钱人身上总是香香的,因为只要香雾药效散去,是真的很容易被咬几个大包,又痛又痒又狼狈。 总而言之,一切的不便似乎都可以通过银子来解决。 直到四月初九,有人进来传话,说头一天在城外见到了疑似江平的人。 明月大喜,叫了他来亲自问话,“确定是他吗?” 那人摇头,老实道:“倒并不十分确定,但是小人觉得至少有七分准。当时小的在城外的面摊子上吃面,无意中与个大胡子打了个照面,中间隔着十多步吧,看不大精细,只觉得眉眼间十分相像,就试探着叫了一声。那人没有回头,但身子明显顿了一下,似乎很不自在,之后更加快脚步走了。” 明月点头,确实很可疑。 那人又说:“小人当时面都顾不上吃了,忙起身想跟着他,奈何那人十分油滑,对那一带似乎也很熟悉,专往人多刁钻之处走,小的被甩脱了。” 明月觉得他的说法很有道理。 一个人叫了这么多年的名字,岂是说改就改,说忘就忘的?即便改了,这几个月也警惕着,几十年来的习惯却消不掉,骤然被叫之下,能忍着不回头就很不错了。 试想,若真的毫无关联,你会对大街上一个从未听过的陌生名字有反应么? 若非如此,他之后为何匆匆离去? 苏小郎就想派人手去附近蹲守,来报信那人却迟疑地说:“可他若警惕的话,未必猜不到有人在私下里找他,况且还有朝廷的通缉文书呢,或许不会再出现了。” 但是明月对此却有不同的想法。通缉文书早就下了,即便江平不知道自己在暗中悬赏,也该知道此时的杭州对他来说像极了天罗地网,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冒险回来? 他的铺子和住处早就空了,老婆也走了,这里究竟还有什么人、物,让他难以割舍、无法放弃,非要冒险回来? 明月首先猜的就是没来得及带走的赃款,可转念一想,当时自己给的是银票,似乎又不大像。 无论如何,江平确实有可能再次出现,明月认为仍有去杭州城外蹲守的必要。 正好这几日无事,明月干脆也乔装打扮,带着同样修饰过后的苏小郎和二碗去了城外。 没什么能比自己亲手抓住混账更解恨。 一连三天,无事发生。 可明月从来不是缺乏耐心的人。江平不来也不要紧,她正好借机观察下民生,年底再进京时报给武阳郡主知晓,也不算荒废时光。 来这附近转了几日,三人找到一家滋味不错的包子铺,她们先自己吃饱,明月又让苏小郎再去找伙计买些,“你爹和春枝还在家呢,也买点叫莲笙和角儿尝尝,看莲笙能不能调出这个味儿,以后想吃就不必出门了。” 南方包子小巧,不过胖核桃大小,苏小郎一口气吃了六十来个,开始放慢速度,结果抬头一看对面的二碗,仍是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不禁甘拜下风。 “东家,你们先吃着,我先去后面说一声,叫他们先包着。”苏小郎擦擦嘴,起身往后走。 包子得现做,家里好几张嘴呢,一时间未必能得。 明月摆摆手,示意他去,自己则托着下巴看街景。 这是城外路边的一家小食肆,很简陋,外面全是南来北往的车马行人,若在北方,一定是尘土飞扬很呛人。南方空气湿润,倒还好些,土飞不了太高。 明月的目光从远远近近的行人脸上扫过,看他们或焦急或开心或警惕……嗯?! 江平! 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声音、颜色、气味,明月的世界一片空白,所有的一切只剩下一个江平。 啊,江平,我的耻辱! 几乎是瞬间,明月就直接上了凳子、桌子、窗台,来了个三连跳,眨眼工夫就从窗口窜了出去,“二碗!” 哪怕二碗嘴里还嚼着包子,身体也先一步行动,麻溜儿跟着翻了出去。 食肆内掀起细微的骚动,苏小郎下意识扭头看,“东家!” 他拔腿要追,却被食肆的人拉住,“客官,那边包子都蒸上了,您还没给钱呢!” 苏小郎又急又气又恼火,“前头买了你这么多东西,还能赖你的钱吗?” 说着,随手从怀里抓了一把扔出来,也不论多少,冲出门去顺着骚动方向就撵,但是已经很远了。 却说明月带着二碗跳出来,街上众人纷纷惊呼出声,才追出去几步,江平似有所感,扭头一看,惊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江平!”这下明月是真的确定是他了,边喊边追。 奈何江平发命狂奔,一路横冲直撞,众人见他是个臭烘烘的健壮男人,十分凶神恶煞模样,不敢阻拦,纷纷躲避。 二碗跑得很快,但总是习惯性躲避行人,生怕伤了人,两人之间始终不远不近隔着几丈。 也不知跑了多久,行人渐少,明月耳边又响起熟悉的水流声,心头一紧,不好,这厮要跳水逃走! 她水性不佳,二碗据说也一般,若被他得逞,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怎么办?! 关键时刻,明月灵机一动,大声喊道,“拦住那个拐子!” 拐子?! 无论哪行哪业,对拐子皆深恶痛绝,故而附近几个人一听,顿时火冒三丈。 说是迟那时快,有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愣是连筐带扁担一起扔了出去,将江平砸了个正着。 江平啊一声摔倒在地,顾不得许多,竟又要爬起来跑。 不过就这么会儿工夫,二碗已经怪叫着冲了上来,飞身猛扑,狠狠将他砸倒在地。 江平一脸扎进河滩里,满地碎石扎得他嗷嗷直叫,疯狂挣扎着要逃脱。 豪商 第119节 可就连苏小郎都无法从发狂的二碗手中逃脱,他江平又算得了什么?! ----------------------- 作者有话说:抱歉抱歉晚了一点,出了点问题! 第81章 二碗捉住江平的两条胳膊,用力向后反剪着按在背上,一只膝盖用力顶着他的腰眼,开心地冲气喘吁吁跑过来的明月喊,“东家,抓着了!” “好,呼呼,很,很好……”自打出娘胎,明月还是头回这样疯跑,嗓子眼儿连着肺脏都像被铁锉子狠狠蹭过一般,拉风箱一样的呼吸间满是血腥气。 一停下来,满身奔涌的血都一股脑撞到头上,冲得明月眼前发黑。她一把扶住二碗结实的肩膀,有气无力地比了个大拇指,“好,好样的!” 二碗嘿嘿傻乐,“他跑不过我。” 明月狠狠喘了几口气,不待呼吸平复就弯腰抓起江平的头发,按着他的脑袋“砰砰砰”往地上连磕几下,“你再跑啊!” 带着棱角的河滩碎石划破了江平的脸,最后一下伴着咔嚓一声脆响,他的鼻梁骨断了。 “啊!” 鲜血伴着惨叫一起从乱糟糟的胡须下面迸发出来。 明月厌恶地往他衣服上抹了抹手,深深地吐了口气,“呼……” 几个月来萦绕不去的懊恼、憋屈和憎恨,瞬间散去大半。 视觉、听觉、嗅觉,迅速回归,明月这才发现四周乱哄哄的,坐车的、挑担子的,都在嚷嚷着报官。 她抬头一看,无数大小船只密密麻麻向远处蔓延……码头?! 苏小郎也赶来了,“东家!” “我的银子呢?!”明月扯着江平的耳朵,压低声音问。 江平咳出几口血沫,一声不吭。 明月语速飞快,“赶紧搜搜他身上,看看有没有什么信物和值钱的东西。” 码头附近官兵不少,到他们手里恐怕就剩不下什么了。 苏小郎立刻将江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摸了遍,最后朝他啐了口,又隐晦地塞给明月一点硬物,低声道:“只有一个旧荷包,捏着干瘪瘪的。” 明月才要把荷包揣起来,熟悉的声音响起,“江老板?” 别来坏我的事!明月的身体先于理智行动,猛抬头。 她手上、腮上溅了几点鲜红的血,目光恍若两道利剑,裹挟着未散的戾气呼啸而去,直接将卞慈钉在原地。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明月,于仓促间窥见了一点真实的野性:凶残,野蛮,如同一蓬熊熊燃烧的野火,扑面而来。 卞慈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烫到了,t愣了一息才单膝蹲下,用刀鞘挑起江平胡子拉碴、鲜血淋漓的脸,眯着眼看了会儿,“哦。” 认出来了,是近期四处张贴文书追捕的通缉犯,罪名貌似是骗钱来着。 这么说……他瞄了明月一眼,被骗了? 那么精明锋利的人也会被骗?可瞧着气色还不错的样子。 明月尚未来得及收拾残局,喧哗声便已迅速逼近,人群中散开一条道,“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都散了!” 官差来了。 城门口到码头一带有很多摆摊的、开店的,因来往人员混杂,常有纠纷乃至斗殴,白天一直有巡逻的衙役。 领头的三十来岁,是个生面孔,后面跟着几个按刀的年轻衙役。 去报案的百姓已经将事情经过大略说了,他是听见拐子才来的,这会儿见人犯被抓住,顿觉省心,“来啊,带回去!” 背对着他的卞慈仿佛没看见苏小郎和明月偷渡荷包的小动作,起身朝来人笑笑,“康捕头。” 来人认出卞慈,立刻收敛,带头行礼,试探着问:“是您的人?” 双方辖区紧挨着,时常相互帮着抓人,彼此熟悉得很。 他只是个捕头,对方却是正经五六品的官员,怎敢相争? 卞慈试图按下心中一点异样,未果,遂顿了下,换了个说法,“是个逃犯,不过这位苦主是林劲松林大人的邻居。” 康捕头马上换了副面孔,对明月笑道:“姑娘怎不早说?” 他先试探性看了卞慈一眼,“那这人……” 逃犯啊,抓着可是大功一件!听说还是个拐子呢!功劳就更大了。 就是不知道卞慈会不会跟自己抢。 卞慈看向明月,视线下滑,落在她袖子上,然后拿眼睛往江平和无数围观百姓身上一闪,最后朝康捕头那边挑了挑眉。 明月再次非常诡异地看懂了: 光天化日之下这么些人看着,衙门的人也到了,强行带走不可取,反正东西你也拿了,不如顺势把人交出去。 她才要行动,人群中突然传出一道弱弱的声音,“我,我看见他们从那人身上拿东西了。” 谁?! 明月和苏小郎的脑袋整齐地往那边甩去,二人四目杀气腾腾。 就连卞慈都有些诧异,谁啊,这么多管闲事? 说话的是个干瘦细长的男子,被他们这么一瞪,立刻缩着脖子往人群中躲。大约是觉得官兵在现场,明月不能拿他怎么样,又藏在别人后面嚷嚷道:“本来就是,下手这样狠,又偷东西,没准儿是同伙呢!” 苏小郎把拳头捏了几下,咔吧作响。 哪里来的脏东西,方才抓人时怎不见你这般积极! 康捕头也有些尴尬,先歉意地看了卞慈一眼,意思很清楚:不是卑职不配合,实在是……百姓瞧见了! “我方才说谎了,”明月垂眸,再抬起时已更改策略,坦白道,“其实他是巨骗江平,几个月前骗了好些人的钱逃逸在外,事发突然,恐他逃脱,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拐子抓着基本就是死罪,骗子却很少判死刑,自然功劳也不同,康捕头升官发财的美梦破灭,难免有点不痛快。 可真要说起来,明月的做法也算合理,况且还算拐弯抹角的自家人,更不好说什么。 康捕头绞尽脑汁想说辞,琢磨怎样才能刀切豆腐两面光,既卖了卞慈、林劲松的人情,又能跟衙门交代,记自己一功。 “咳,这位……” “我姓江,一个丝绸商人,您可以喊我江掌柜,苦主之一。”借着衣袖遮掩,明月迅速将荷包捏了一遍,瘪瘪的,里面有几个铜板和几粒碎银子,还有一张折叠的纸! 明月心尖儿一颤,银票?! 一个通缉犯随身带着赃款?太反常了。 可万一呢? 明月紧紧捏着荷包,不太想给康捕头。 倘或真的是银票,就是自己的血汗钱,一旦交上去,还能拿回来吗? 还能完整地拿回来吗? 很多事私下里说是一回事,当着百姓的面说就是另一回事。卞慈瞥她一眼,冲娃娃脸使个眼色,后者立刻招呼同僚吆喝起来,“看什么热闹?日子不过了?都散了!” “康捕头,”人群迅速散去,明月飞快思索着开口,“我是最大的苦主,若里面有银子,能否让我就地带走?” “江掌柜,您这不是叫我难做嘛!”康捕头苦哈哈道,“这我可做不了主,人犯和赃物都要依律带回去交由上头的人处置……哎哎哎呀你看!” 不行,我一定要亲眼看看里面是什么,万一真的是巨额银票,交上去被人昧下怎么办? 明月直接就把荷包拉开了,康捕头看到她的动作,慌忙上前阻拦,冷不防卞慈突然斜跨一步,似乎要去按住地上胡乱扑腾的人犯,却正好将他挡住,“大人?” “呦,没瞧见。”卞慈像是才发现,轻笑一声,侧身让开。 就这么会儿工夫,明月已经把荷包倒个底朝天,不管里面的碎银,直接捻起那张纸来看。 是江平的通缉文书。 真不要脸,脑子给驴踢了吗?谁会收藏自己的通缉令! 明月的脸黑了,粗暴地将东西塞回去,交给康捕头,转身回来的路上,又不解恨的往江平身上踹了一脚。 “哎!”康捕头目瞪口呆。 卞慈勾勾唇角,抬头望天。 算了算了,康捕头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我就是个和稀泥的捕头嘛,人犯抓了,赃物也拿了,自己也算捡了个大便宜……一个月才几个钱儿啊,何必死磕? 他摆摆手,示意手下的衙役将江平带走,先对卞慈拱拱手,又对明月说:“江掌柜,人和赃物我就先带走了,你这几日不要往远处去,倘或案件有进展,或是衙门里要问话,都需要你和其他几位苦主到场。” 近在咫尺的希望破灭,明月再次恢复平静,上前致歉、致谢…… 那边卞慈的一个下属用手指头搔了搔脸,咋舌道:“真是人不可貌相,瞧着挺斯文的大姑娘,没想到这样凶悍。” 方才抬头把他吓了一跳,一脸血。 娃娃脸见怪不怪,“你这眼力还得再练!” 谁家斯文大姑娘会半夜跑到城外去买一个私盐贩子的宅子啊! “那是,我才来多久?怎好跟哥哥们比!”说话那人嘿嘿一笑,又不解道,“既然没咱们的事了,头儿怎得还不走?” 娃娃脸眯眼看了会儿,“你管呢!” 卞慈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若找到赃款,请务必第一个还给我。”明月正跟康捕头谈条件。 康捕头苦笑连连,“这我也做不了主啊!” 依照律法,退还赃款要么按先来后到,要么所有人按多少配比均分,哪有这样的? 况且世人皆怜惜弱者,如果只找回几两,官府可能会更倾向于先分给那些被骗金额较低,但生活艰难的穷苦人。 毕竟几两对有钱人而言可能还不够一件衣裳钱,少了不少,多了不多,却可能是穷人未来几个月的米钱、药钱。 明月据理力争,“当初是我率先戳破他的骗局,案子是我带着一干苦主报的,人也是我自掏腰包费心费力四处查访抓到的,期间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就有多少了?说句不中听的,寻常百姓帮着抓到逃犯还有赏钱呢,就算我把方才那几两强留下,都不够本钱的!” 太难缠了,康捕头只是个小捕头,甭管明月说得有理没理,都无权做出任何承诺,一时头大如斗。 若换做旁人,他早不管三七二十一带人走了,可偏偏还别着一个看戏的卞慈…… 豪商 第120节 他心累得很,用力搓了把脸,“这话我可以替你转告上司,来日若有进展,我也一定头一个告诉你,我能办到的就这些。” 若还嫌不够,有本事你们这些“自己人”把我撸了算了!不伺候了! 明月等的就是后一句。 她需要衙门内部的耳目,之前接触过的那个姓高的吏敷衍了事、贪得无厌,显然不值得信任,眼前这位康捕头就合适得多了。 “多谢,”明月借坡下驴,行了一礼,“那就拜托了。” 哎,还挺好说话的嘛!康捕头一愣,总算松了口气,又向卞慈告辞,“那卑职就先回去复命了。” 卞慈还了一礼,“请。” 康捕头走后,明月又转身向卞慈行了一礼,“方才失礼了,多谢相帮。说起来,尚未恭喜您荣升。” 这些日子她才弄明白,卞慈确实升了官,但据说因太年轻,资历不够,只升了半品一级虚职,如今虽还做着六品判官的差事,但t已经可以领从五品虚职的俸禄了。 “迟来的口头恭喜未免太没有诚意,”卞慈漫不经心道,从袖子里掏出手帕,往前递了递,“嗯。” “嗯?”给我这玩意儿干嘛?明月茫然。 不会吧,你该不会要公开索贿吧?! “擦擦脸!”卞慈无奈道。 我坏人当多了,当回好人还不成么? 苏小郎和二碗都跟着往明月脸上看了眼,嘶,又是汗又是土又是血的,确实够狼狈的。 明月后知后觉感到瘙痒,警惕地看他一眼,也不接手帕,直接跑到河边撩水洗脸。 卞慈挑挑眉,没事人似的将帕子收了回去。 背后娃娃脸带头挤眉弄眼嬉皮笑脸。 卞慈不理他们,看着明月弯腰洗脸的背影,脑海中却还是方才那一幕:满是油汗和灰尘的脸上血迹纵横,实在说不上好看,越发衬出那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像闪着两簇火。 像极了某年冬日雪地里他远远看见的野狼。 一种万般围剿下奋力挣扎的兽性,捕猎者的兽性。 等明月洗完脸,自己掏出手帕擦了,卞慈才不紧不慢走过去,“我该称呼你江老板呢还是明老板?” 明月深知他最擅长在对手毫无防备的时候说一些完全不属于当下境况的话,稍不留神就容易被套了话去,所以一直防备着。 “我不是什么古板的老夫子,”明月坦率道,“姓氏对我而言无关紧要,关键是称谓。” 不管姓赵钱孙李还是周吴郑王,都不要紧,我都不在乎,只要世人认我是个老板、掌柜就行。 更改户籍一事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但明月这番话还是把卞慈堵得哑口无言。 平心而论,这非常符合世人对商人们认钱不认人、六亲不认的冷血印象。但是她说得太坦荡,眼神清澈,就有种叫人讨厌不起来的率真。 她甚至冲卞慈假笑了下,“您爱叫什么叫什么。” 你官儿大,你说了算。 商人特有的虚假的温顺和伪装的客气重新启航,那种近乎野生的原始活力迅速从明月脸上褪去,如同完成使命,开败了的花。 卞慈突然说了一句,“其实你还是方才那样比较好。” 卞慈说完就招呼手下离开了,徒留明月在原地使劲琢磨: 他说这话什么意思? 方才那样是哪样? 是嫌弃我没送贺礼?要向我索贿吗?! 苏小郎警惕地目送卞慈等人离去,总觉得这厮今日怪怪的,“东家,咱们回吗?” “回……哎呀包子!” 三人又急匆匆跑回包子铺,结果店里的伙计尴尬地表示,因为他们突然离去,久久不回,店里怕包子放久了冷了、囊了,就先卖掉了。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三人又等了一轮,提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回明园。 回去之后,明月找来春枝和苏父说了今日经历,尤其重点骂了江平私藏自己通缉文书之事。 “我有种直觉,银子,至少部分银子还在杭州没带走。” 苏父沉吟片刻,“我赞同您的观点,银子有可能还在城里。” 明月注意到他说的是城里,“怎么说?” “您提到他私藏海捕文书,”苏父笑道,“正如我之前所言,男人出逃在外最容易也最有效的伪装就是蓄须,显然江平也这么做了,奈何通缉令上预测了他的几种伪装面容,所以不得不冒险揭下文书,对照着更改伪装……” 他又不是什么绝世美男子,也非决心轰动天下的极恶重犯,没有理由冒险收集通缉令。 众人顿如拨云见日,确实有道理! “这么说,”他起了个头,明月立刻顺着往下捋,“江平在附近徘徊许久了,甚至根本没有离开过!但是因为城门口盘查很严,一直没能混进去!他在等机会,冒险等机会!” 如果东西在城外,巡逻稀松,他早就得手了! 可城里那么大,那么多人和铺面,谁知道他究竟把什么藏在哪里,或是委托给了什么人? 苏小郎也说:“我跟东家去搜过他的铺面和住处了,很干净,应该没什么遗漏。” 春枝帮着想,“咱们是外人,头回去,对那些地方不熟悉,也许被藏匿得很深,又或者干脆不在那里……若江平自己交代就好了。” 苏父摇头,“干等着他交代只怕是难,若本案坐实,几千两啊,他说不得就要流放。” 还不如死赖在大牢里,等两年遇到大赦天下,再交代还能罪减一等。 明月冷笑,“他人都撂在我手里,交代不交代的,容不得他做主!” 要不了多久,就送他爹娘老婆一家团圆! 此事急不来,且告一段落,春枝今日往薛掌柜那边走了一遭,定下下次送往固县的货,也替薛掌柜传话,“她说星空螺钿染富贵浓艳,有几个大客极爱,其中一位背景深厚,央告您务必挤八匹出来。” 星空螺钿染比霞染更为复杂,除繁复的调色之外,还多两道螺钿片制作和贴片的工艺。 贴片上布相对简单,染坊甚至可以咬咬牙自己做,奈何螺钿片难得,从筛选到打磨、裁片,要求都很苛刻。而最适合做螺钿的螺壳与海贝,乃至技巧最娴熟的螺钿匠人都被几家大型螺钿行瓜分,市面所剩并不多,明月在这方面没有人脉,只能搜罗别人手指缝里漏出来的。 如今固定接活的两个匠人,一个年纪大了,手脚本就慢;另一个虽然不说,但明月多少能猜出来,应该是瞒着主家偷偷接的私活儿…… 就这么零零散散的干着,产量并不稳定,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有个十匹八匹,坏的时候能有个三两匹就不错了。 而比这个更严峻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湖丝过剩。 说来荒唐,曾经霞染卖得轰轰烈烈,收上来的湖丝不够使的,徐掌柜两口子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帮忙整合起一条从种桑、养蚕到缫丝、纺织的完整线路。 再加上各处散户收上来的、他家自己收了熟丝现织的,每月总能有个三百五十匹上下,终于保障了胚布供应。 然而如今各地仿冒者四起,且客人们的兴头也过了些,销量已经从每月的三百多匹锐减至两百五十匹上下,且有继续下滑的势头。 明月果断砍掉了散户,可纵然如此,到手的湖丝也已经开始出现富余,星空螺钿染又受限于工艺,提不上数…… 就此放弃? 不甘心。 撤掉现在的湖丝线路很简单,一句话而已,但这么一来,势必寒了下头人的心,来日再想拢在一起就难了。 如果无法开辟新销路,就得想法子做点新货出来了,如霞染那般,所有工艺可以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上的新货。 明月一夜未眠,翻来覆去都在想以后。 睡不着,干脆披衣出来看月亮。 “东家?”自二碗来了之后,便与苏父、苏小郎轮流值夜,都轻快许多。 明月眼神柔软,“外面有官府的人巡逻呢,你也去睡吧。” 二碗不去。 苏大叔说了,外人哪有自己人贴心?收了银子不办事的多着呢! 明月笑笑,“也罢,同我一起赏月吧。” 园子太大,树影重重,半夜自己一个人瞎溜达还真有点瘆人。 四月十三,月亮已经很圆了,银光泼洒,照得外面亮堂堂。两人一前一后登上假山,去凉亭里坐了。凉亭高出院墙好些,夜风畅通无阻,吹得二人发丝翻飞、衣袖簌簌,颇有乘月飞天之感。 雷锋塔只剩模糊的轮廓,合着风声、虫鸣,较白日别有一番风味。 此时此刻,无论大房子还是小屋子,月光皆慷慨洒落,同样顺着窗棱,漏到卞慈毫无睡意的脸上。 方才他做梦了,明月溅着血的脸、混杂着野性和兽性的眸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卞慈回忆着白天自己的所作所为,拍拍额头,半晌,他低声呢喃,“不太妙……” 第82章 “头儿,找人呐?”娃娃脸凑到卞慈身边,嬉皮笑脸地说。 “胡说八道。”卞慈迅速收回视线。 “我胡说八道?你看你看,就这样,就这么盯着!”娃娃脸竖起两根手指,在双眼和码头间飞快比划,“方才我叫你你都走神了。” “你叫我?”卞慈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跟我玩儿【兵不厌诈】,你还嫩了些。 本想诈他一诈的娃娃脸兵败如山倒,“呃,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记性不好就去看大夫,”卞慈半真半假地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我哪天不盯人?” “嘿,我跟着你多少年了?骗得了旁人,骗得了我?t”娃娃脸环胸抱臂,一脸骄傲,“你素日盯人什么样?熬鹰似的,活像七八月天的大日头,恨不得生生把人烤死了,如今呢?啧啧,西湖上泛起的春水似的……” 且柔着呢,且暖着呢! 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卞慈不理他,冲着一个贼眉鼠眼的挑担子的男人招招手,后者吞口唾沫,脚底生根,冷汗直接就下来了。 不必额外交代,娃娃脸马上过去例行搜查,发现了藏在担子底部夹层的三十多条墨,都用油纸细细包着。 “藏这么严实,”他戏谑道,“防我们呐?” 豪商 第121节 “不不不,防贼的!”男人慌忙辩解道。 娃娃脸拿出几条撕开,递给卞慈,后者抽动鼻翼闻了闻,咧嘴一笑,“歙州的墨,纳税了么?” 歙州墨天下闻名,依律法规定,十条以上就算经商,要纳税。 男人试图狡辩,“大人,小人是自用的。” “你熬汤喝啊,一个人用三十多条墨!”娃娃脸拉长了脸,显得便不那么稚气了。 男人梗着脖子死犟,“小人爱看书,幼年时家贫,如今……” “如今你便用价值不菲的歙州墨抄写,嗯?”卞慈手中掂着墨条,绕着他转了半圈,酷似戏鼠的猫,眼睁睁看着汗珠从他鬓角滚落。 此墨不够细腻,油烟也差了些,算不得歙州墨中的上等名品,但一条在市面上也能卖到八两上下,才能写多少字?反观此人,穿着打扮、言行举止都透着股猥琐穷酸之气,连个随从都没有,怎么可能用此等墨条大肆书写! 码头边就有水司衙门设立的临时办公地点,凉棚、书桌、笔墨纸砚样样俱全。 谎言太过拙劣,比阳光下的皂角泡沫还不经戳,卞慈懒怠同那男人多费口舌,抓着他的衣领将人押到书桌边,“写吧。” 男人傻眼,“啊?” “啊什么啊,写啊!”娃娃脸近乎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地示意同僚将蘸饱了墨汁的笔递给他,“写吧。” 男人的喉头滚了滚,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他确实会写,但…… “写的什么玩意儿!”娃娃脸看不下去了,戳着他的脑袋骂道,“就你这一手烂字,还好意思说用歙州墨?擦屁股的草纸都糟践了!” 逃税之前不想好借口? 男人被戳个踉跄,双腿一软跪下了,“大人饶命,小的一时糊涂,如今知道错了,愿意补税!小人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妻儿,还望大人念在小人初犯,原谅则个!” “初犯?上月十二和正月一十我见的那个是鬼不成?”卞慈将墨条丢回去,掏出帕子擦擦手,轻描淡写道,“屡次偷逃税款在先,百般抵赖在后,无视律法、欺诈官员,罪加一等,带走。” 男人一听,面如死灰,软趴趴地被人提走了。 娃娃脸嗤笑道:“你这是知道错了么?你是知道怕了!” 给过你两次机会,奈何不珍惜啊! 哪怕多找几个人分摊,每人顶格十条墨呢,睁只眼闭只眼也就放你过去了,偏偏就连这点本钱都想贪…… 眼见日头渐高,娃娃脸对卞慈道:“头儿,您是亲自去用饭呢,还是继续盯着,我叫人送来?” “盯着”二字,说得尤其古里古怪。 卞慈闭了闭眼,似乎想忍耐些什么,但再次睁开眼后对上他的挤眉弄眼,还是没忍住,抬腿赏了他一个大马趴。 “哎呦!”娃娃脸顺势扑倒在地,吭哧吭哧爬起来,胡乱拍打两下,小声嘟囔,“百年铁树开骚花,还不许人说了……” 眼见卞慈又蠢蠢欲动,他一溜烟儿蹿出去老远,半道还不忘转过身倒退着笑,“卑职给您取饭去,劳烦您继续……盯着!” 说到最后,又拿两根手指头在眼睛前头瞎比划。 卞慈:“……” 卞慈黑着脸冲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难得看他吃瘪,娃娃脸笑得更大声了。 聒噪之声远去,卞慈不动声色松了口气,脑海中却又似被风卷起细碎的画面。 他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下。 回想起昨日与康捕头对峙时的种种,他甚至觉得自己都不太像自己了。 他不太习惯这种感觉,这种自己的情绪因为某个人的喜怒哀乐而起起伏伏,近乎失控的感觉。 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走到今天,卞慈默默地想,没什么是不能克服的。 他压下心中异样,长长地吐了口气。 不过卞慈马上又觉得自己太过杞人忧天,除了偶尔过节,他一年到头只守着码头,而明月如今却几乎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走水路,一年也见不了几次…… 四月中旬,明月托人往京中去了两份书信,一份是向武阳郡主的问候,附带头本年前三个月所见所闻、民俗民风民生;另一份则是给常夫人的,端午问候之余,也试着问她这一带有没有可靠的螺钿匠人可用。 星空螺钿染奢华太过,之前武阳郡主已无声表示了拒绝,注定不能复刻霞染自上而下一炮而红的路子。但也因它富丽华贵,天下多的是有钱人喜欢,并不愁卖。 奈何始终卡在螺钿片上。 多好的赚钱机会,明月可不想眼睁睁看着它溜走! 行不行的,总得试一试。 五月初三,各处衙门都开始预备放假,在此之前,明月和几位被骗的苦主都被传到衙门问询过了,江平也不否认,不少人还有欠条,骗钱外逃一事基本定型。 但是康捕头很遗憾地向明月透露,江平死活不开口,挨了两次合理的刑讯也不开口,“寻常人一次就招了,竟意外是块难啃的骨头,衙门已派人前往他的老家打探……” 现在才去?这跟对着坟头三尺草狂喊找大夫有什么分别! 明月在心中骂了一回,再次确认银子一定没花完。 一则江平骗钱后立刻逃跑,稍后明月立刻报案,朝廷发布通缉文书,根本没时间挥霍;二则,若果然挥霍一空,他只管承认就是了,还能少遭点罪。 明月甚至也派苏小郎往悄悄往江平那两间已经查封了的住宅和铺子里走了两趟,将犄角旮旯俱都翻遍,甚至连耗子洞、燕子窝都没放过,奈何依旧一无所获。 这件事前前后后牵扯太多时间和精力,明月已经没什么耐性继续同江平天天耗了。 没关系,凤翔府距离杭州也不过两个月的路,正月底派人去的,最迟五月底六月初就能回来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爹娘在手,看江平还怎么嘴硬。 不过借此机会,多结识个场面人也不错。 明月叫人备了一份节礼,不过是些糕饼点心之类,额外添了一匹湖水蓝的提花薄缎,一匹松石绿的轻罗,都是老少咸宜、男女皆可的颜色,正是夏日穿的,一并送给康捕头。 康捕头十分推辞,“不过捎句话,这……使不得。”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姑娘太难缠,万一日后提出什么他办不到的要求该如何是好? 然后明月转头就叫人送到他浑家手上了。 杭州再繁华,也同下头的小兵小卒没什么关系,康捕头只是个捕头,连个吏都没混上,家里父母、发妻俱在,又要拉扯三个儿女,并不轻快,故而虽身处丝绸泛滥之地,却鲜少买得起提花缎、轻烟罗。 人生在世,哪有不爱鲜衣美服的呢? 等康捕头回家,他浑家早便欢欢喜喜把料子铰开了,木已成舟。 康捕头不过多说几句,浑家便挥舞着剪刀叫屈,“是给我自己受用的不成?你睁着那双瞎眼看看,是我的尺寸不成?你娘活了一把年纪,穿过几回好衣裳?亲生儿子不上心,儿媳妇伺候还不行?” 康捕头有些心虚,躲闪着迎面飞来的唾沫星子,“两匹料子少说也得十多两,叫人……” 加上各样贴补,他一个月也才四两银子罢了。 “天底下只你一个青天,”他浑家阴阳怪气道,“人家进了衙门,爹娘老婆都跟着吃香喝辣,乡亲父老都跟着受用,偏你这不行,那不中……谁还会因为两匹布就砍了你的头?我且问你,这几日可有人叫你出去过节吃酒?” 康捕头一怔,下意识摇头,“问这些作甚?我可不出去乱花银子,更不曾往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去!” 你自己不想捞钱,旁人想!你一味如此便是阻了旁人财路,长久下来,自然渐行渐远,有好事也没人想起你来。他浑家便冷笑着戳戳他的胸口,“糊涂东西,我倒是盼你出去日日应酬,好歹有个指望!” 说着,不再理会,继续埋头裁衣裳去了。 送来的有点晚了,不过料子很好,都带t着花纹,不必额外刺绣、排布,又是单衣,只需拼起来就是了,熬一熬,两日就能得,正好过节穿。 外头应酬有什么好?平平无奇一壶酒、几盘菜就要二两银子,够一家人吃多久了?想交际,自家买点菜蔬回来做不好么?又省钱又清净…… 康捕头满头雾水,见浑家不理自己,摇摇头,转身出去换衣裳。可迈出去几步,脑海中突然亮了一下:是啊,为何无人相邀…… “依旧来我家过节!” 端午将至,就连水司衙门各处也轮流放假,林劲松照例邀请卞慈去他家。 “热燥燥的,怎好屡屡打扰……”卞慈推辞道。 哪怕再亲近,终究不是一家人,自己去了,嫂夫人和侄子侄女不免拘束。 “哎,你嫂子都说你是我的福星,巴不得你多去几次,”林劲松抓着他的手说,故意板起脸来,假模假式的威胁,“出门前我可是跟你嫂子立好军令状了,你可别叫我做难!” 这倒不全是奉承话。 官场之中处处虚情假意,林劲松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六七年,日常与他称兄道弟的人不在少数,可都没用!唯有一个卞慈才来了没几年,就带着林劲松得了嘉奖、赏赐,再攒两次,说不定官儿都能升上一级半品的。 相比男人们更顾惜外面虚无的名声和所谓体面,谢夫人显然更看重实际:林劲松的官职越高,权力越大,她出门才更能挺直腰杆,以后孩子们的路才越好走。 退一万步说,就算林劲松本人有生之年升不上去,能交往一个前途无量的好朋友,对自家也是有利无害。 长女再过两年也该预备相看起来,而如今林劲松的品级很有些不上不下,高官厚禄之家攀附不上,下嫁白身又不甘心……女人嫁人便如第二次投胎,事关生死,故而谢夫人是真心的邀请卞慈去做客。 “林劲松林大人的邻居……”卞慈脑海中突然响起这句话。 鬼使神差的,他没有继续推辞。 “就这么定了!”林劲松大喜,抓住他的一边肩膀用力晃了晃,撂下这话翻身上马。 林劲松来去匆匆,此事也没瞒着,卞慈给大家排了班,便有新来的在私底下疑惑,“怎不见头儿家去过节?” 另一人不以为意,“朝廷要异地为官,大约是头儿不舍的家居往返奔波,还在家里呢。” “头儿早几年就来了,哪有这么年轻的夫妻常年分居两地的!况且即便家眷不在,逢年过节也该叫人捎带点东西来,再不济也该有书信,可咱们来了这么久,立春、上元节、清明节、寒食……你可曾见过头儿接到什么?”一开始那人反驳说。 众人一听,哎,还真是。 以前没注意,如今回想起来,好像卞慈确实不曾提及家眷。 不,不仅是家眷,他身上似乎完全没有与“家”相关的任何痕迹。 就算和家人关系再不好,常年在外也难免思念,与同僚日夜闲聊间多多少少总会带出点儿来,可卞慈竟从来没提过家里的事。 “那就是没成家。”又有人简单粗暴地下断论。 可话一出口,反驳的人更多了,“怎么可能,头儿二十五了吧,长得也一表人才,哪儿哪儿都不差,怎可能还未成家!” “就是,况且他如今前程远大,纵然之前未成家,周围这么些个同僚、上司的,焉能不抓住这个金龟婿?你可曾见谁给他介绍姑娘?又可曾听过哪位要与他保媒拉纤?” “唔……”众人整齐地仰起脸回想,然后又整齐地摇头,还真没有。 似乎在面对卞慈时,上头所有人都默契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都读懂了彼此的未尽之意:嘶,好生好奇呀! 不过卞慈是他们上司的上司,平时虽很仗义,对兄弟们也很大方,但为人有些冷淡,大家骨子里都有点怕他,谁敢上前问这样的问题呀? “对了,听说武统领和头儿是同乡,当初两人一块过来的,他一定知道!” 说曹操曹操到,众人正嘀咕咕呢,就见到武萍从远处过来。 豪商 第122节 “武统领!”几个人拼命招手叫他。 虽然武统领也有官职在身,是他们的上司,但生就一张看不出年纪的娃娃脸,而且总是笑呵呵的很随和,大家并不似畏惧卞慈那样畏惧他。 “凑一块说什么呢?”武萍果然笑呵呵过来。 然而这点笑意却在听清下手们的问题后消失殆尽。 “我素日是不是太惯着你们了?”武萍面无表情道,“目无尊卑、不分上下,竟敢在背后私自议论上官!” 天明明很暖和,可他的目光落到身上,竟然带着几分寒意。 常年挂着笑的人突然发火尤为可怖,众人都被打懵了,回过神后,纷纷噤若寒蝉。 该死该死,确实是上官太过随和,叫他们失了分寸。 武统领自不必说,卞慈虽鲜少与众人嬉闹,却也从不随意苛待、责打下属,渐渐地,大家难免得寸进尺,觉得打听点事儿没关系。 武萍一改往日温和,警告的目光从每一张脸上划过,“平时你们要怎么样都好,可私底下议论到上司头上来,就不行!” 众人面上冷汗涔涔而下,纷纷哀告说知错了。 “你们可能不知道,我平生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知错了三个字。”武萍嗤笑道,“因为意味着一定有人先犯了错。” 为什么一定要犯错呢? 为甚么一定要被我抓到你们犯错呢? 众人顿时将各色小心思都收了。 天气燥热,可所有人都出了身冷汗。 “我今儿把话撂在这里,”武萍一句一字说得清楚,“谁想主动说什么是他的事,但只要他不开口,你们就该做好本分。吃饱了撑的就去抓人,少在这里嚼蛆!都滚蛋!” 众人如惊弓之鸟,白着脸一哄而散。 “记吃不记打的混账东西们!”武萍又在原地骂了几句,一扭头一转身就见卞慈从拐角处转了出来。 他全听见了。 武萍张长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觉得都不合适。 “瞎操心,”卞慈瞥他一眼,“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初我既做了,就不怕人说。” “那也由不得他们说!”武萍罕见地跟着呛了几句,“也是你我素日宽和太过,才叫他们这样没上没下没大没小,早就该整治整治了!你换个衙门看看,哪个见了上司不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偏他们倒好,敢在背地里扎堆议论起上司长短来了,纵然你大度不计较,给别的人衙门的人瞧见了,也该笑话咱们没规矩。” 卞慈平静道:“我本就是没规矩的人。” 武萍看着他,嘴巴开合几下,说不出话来。 卞慈却反而笑了,拍拍他的脊背,“得了,回家过节吧!” 这是明月搬到西湖边后过的第一个正经大节,上下一干仆从俱都紧着皮子,生怕新东家挑出不是来。 莲笙提前几日就四处搜罗新鲜瓜果菜蔬,肥美的鸡鸭也定了十来只,又让自家老爹去外头捕了鲜鱼做孝敬。 春枝忙着给各处走礼,依照明月的吩咐给碧波园的郑大官人家里额外送了一匹霞染,一匹浮光跃金。 即将到来的夏日相当漫长,而杭州又是一个从来不缺翠色的地方,绿色系的静水流深在这边穿很有点顺色,效果远不如这两种。 而那户没出现在乔迁宴上的童姓乡绅家里,竟也回了节礼: 明月唯恐对方以为自己另有所图、动机不纯,只中规中矩的送了点糕饼点心和雄黄香包之流,果然对方见她有分寸,倒不似上次无动于衷,也打发了小厮来回了几个香包,两匣子点心。 香包自不必说,料子倒罢了,只是做工精细,不似外面的手艺;点心更极致精巧,都做成雅致的花鸟造型,根根分明的翎羽皆是剪开的层层酥皮,栩栩如生,叫人不忍心下口。 春枝赞叹不已,对明月道:“比当初咱们宴请小沈掌柜他们时叫的船点也不差什么了。” 明月亦是赞不绝口,“瞧瞧,书香门第出来的一口点心都比外头的雅致些。” 不过杭州湿热,西湖边尤甚,点心不耐久存,众人赏了一回就都分着吃了。 里头裹着奶油、豆沙等各色馅料,似乎还加了点陈皮、薄荷之类,清甜可口,回味无穷。 不多时,郑大官人家里派人来传话,说是送去的料子极好,“我们太太极喜欢,问您明日有没有空,想邀您一起去前头看龙舟……” 南方端午节赛龙舟是旧俗,本朝天子又极力推崇孝女曹娥,相传东汉曹t娥因父亲溺亡而投江寻尸,被历代推崇为孝女,故而每逢五月端午,江浙一带的百姓都会在赛龙舟之余表演节目,模仿屈原、曹娥投江,多有人施展过人水性,好似江中白鱼。 久而久之,便有诸多富商给出彩头,引得各路人马前来竞技,看谁戏水花样最多、潜水时间最长、捉得鱼最肥最大等等,极有看头。 前两年明月忙于奔波,且住处距离杭州颇远,大热天的,懒得往返同人挤,竟没怎么看过。 今年不同了,就在家门口,不去着实可惜。 明月便笑道:“去,都去!” 扭头又叫人去染坊传话,“叫七管事和朱管事都来!” 第83章 首次会面意义重大,饱含着对彼此的试探,稍有不慎,各人交恶还是其次,还很可能影响明月在新圈子内的口碑,进而影响日后的买卖。 明月不敢怠慢,提前找许多人询问,龙舟赛期间会有哪些人到场,大家会穿什么衣服、做哪些游戏等等。 莲笙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从小就被父亲带着去凑热闹,此刻说起来还是兴致勃勃,“要说热闹,一年之中再没有比上元节和端午节更热闹的了,中秋、除夕虽好,大家总忙着团员,出来耍的却少。还有佛诞节也好,城内外的庙宇里都会散佛果,好些大户人家施粥舍药做善事,只是有些和尚可恶,总是借机要钱、传教,乱糟糟的,我不喜欢。 上元节有花灯,端午节有龙舟,都是官府带头牵线办的,说是与民同乐。到了那日,许多官老爷也会来,对了,本地知府大人还会亲自执笔替去岁夺冠的龙舟点睛,水手们皆将此视为无上荣光。因杭州繁华,好些外地官员和他们的家眷也会来凑趣呢! 岸边颇有几座茶楼,知府老爷和打头的几个大官都会坐在茶楼里看,可来的大官小官也有好些呢,又都带着随从,还有外地来的,如何挤得下?大多还是在外面空地上的。 届时凡岸边视野开阔之处,皆会一溜儿排出去好些帷幔,都是各家各户提前派人过去布置的,位置、排序可有讲究,好地段要使银子买呢!紧挨着官员那两侧的最贵,究竟多少银子我就不知道了……” 那都不是平头老百姓该打听的。 老百姓们只会挤在官府提前留出来的那些不怎么好的地段围观,若去得晚了,挤不到前头,就只能听个响儿了。 角儿听得目瞪口呆,“那岸边也不是谁家的,作甚要花银子呢?” 先到先得不就完了? “傻丫头,那些人岂是奔着看龙舟去的!”春枝猜到几分,“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对此,明月亦有耳闻。 之前薛掌柜就同她讲过,某年挨着官员坐席的两个位置被炒到上万两! 听上去都疯了对不对?一万两啊,寻常几代人都赚不来,就为了挨着当官的坐一天? 有钱人真是烧得! 可实际上呢?越有钱的越精明。 那名商人借机认识了隔壁的小官儿,又借着那小官儿结交了上面的人,第三年就拿到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盐引子,摇身一变成了盐商…… 几乎每隔几年就有人借助看龙舟的机会得偿所愿,久而久之,那两处自会被视为黄金风水宝地,身价倍增。 买位置的银子哪里去了呢? 兜兜转转过几道手,不还是以“义商感谢朝廷恩典”的名义进了官府的腰包?官家听了也欢喜,而地方官员又是一份政绩。 所以说,越是繁华的地方越容易出政绩,不然那些官员怎么都挤破头也想来? 连日来忙乱,明月也没去过,竟将此事忘了,端午在即,只怕好些人家的帷幔都搭起来了,哪里还有空地? 所幸此次明月是应了郑大官人家的邀约,又没得家眷,届时只去他家那边坐便是。 不过明年若还想去,就得自己掏腰包了。 那么多人,怕不是在大半个杭州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万一出点什么过错,眨眼工夫全城的人都知道了。 明月给自己定的目标很明确:不求出挑,但求无过。 头一个就是穿戴。 什么场合穿什么衣裳,知府大人亲临的端午大节就是为了彰显本地繁华,说得再直白些,就是给外路同行和朝廷看,“本官治下何等欣欣向荣,百姓又是何等的安居乐业”。 所以别搞低调那一套了,那不叫低调,而是不给知府大人面子。 明月可以撑门面的首饰不算太多,所幸曾先后两次得武阳郡主赏赐,珍珠和银器也很适合夏日佩戴。 若是黄金就俗了,瞧着也不清净,讲究些的人家只会在冬日里戴金,炎炎夏日则以珍珠、水晶、琉璃和玉器等泛着水汽、剔透清爽的居多。也有银器,但银子便宜,拼的便是掐丝、攒丝等工艺,抑或是明月这般贵人赏赐的来路。 明月选了套淡朱色的罗衣,清爽透气还能防蚊虫叮咬,既不至于在满目翠色和水色间顺色,叫人看不见,也不至于显得燥热、花哨。 罗衣上面寥寥几笔苏绣还是芳星的手艺,淡淡勾勒出烟雨江南的风景,也很符合这动不动就落雨星儿的时节。 五月已经很热了,水面又返上日光,四周人又那么多,一定闷闷的。腰间压两个五毒纹药香荷包,既点了端午,又能驱除蛇虫、压住暑气。若实在受不住,还能抓起来闻闻。 她现在还不到二十岁,水葱一样的年纪,倒不必刻意堆砌,也怕显得暴发没见识,只将武阳郡主赏赐的整套珍珠头面略选几样即可。 跟着的人手很值得掂量。 所有人都默认主人出行会带随从,朱杏不爱热闹,死活不肯来,七娘和春枝便兴冲冲拾起老本行,临时充当起明月的随从来。 当日人多,护卫也少不得,苏小郎父子、二碗,三个人也就够了。 那爷俩前几年就常随明月、春枝出入各处,也有好衣裳,倒是二碗来得晚,明月特意使银子找人熬夜做了一套。 二碗从没穿过这样的好衣裳,上身后只觉浑身别扭,走起路来同手同脚,涨红着脸同明月道:“滑溜溜的!” 我变成鱼了,简直跟没穿衣裳一样! 众人大笑。 没奈何,明月便叫她将贴身的换成棉布的,这才好了些。 出发前,明月觉得自己已经够可以了,无论随行人数还是穿戴打扮,皆为有史以来最隆重、最夸张,结果去后才发现,自己还是保守了。 明月等人是从自家后门直接坐船过来的,举目四望,她的船当真有几分寒酸。 因多数人拖家带口,再算上随行的丫头、小厮、护卫乃至乳母等,动辄十几、几十人,寻常小船如何载得下?四周多的是几层的画舫! 明月心道,哦吼,大意了! 不过好在她们是坐船直接从自家后门过来的,且用的是自家船,又比那些从远处临时租赁的强一点: 在西湖边没园子的算什么豪富! 自码头登岸开始,明月一行人的眼睛里就没清净过: 市面上昂贵又稀少的苏绣、细锦在这里比比皆是,珍珠、珊瑚、玛瑙、羊脂玉、琉璃、蜜蜡等等,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硕大的宝石,肆无忌惮地彰显着自己的财力。 但凡世上有的好东西,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 豪商 第123节 就连大幅大幅在空中翻飞的帷幔,也都是丝绸做的,其中不乏名品。 染色、提花、织花、刺绣,乃至名家所作的书画,就没有一个是空着的。 四面连接处更以各色璎珞、流苏修饰,或悬挂水晶铃铛,风一吹,各色珠光宝气便伴着清脆的响声闪成一片…… 明月甚至看见了一副霞染做的整套帷幔! 粗粗估计,怎么也要十多匹了,红的黄的紫的色彩在绿色的湖水和浓翠的植被中异常鲜艳,风一吹,湖丝特有的细腻光泽和变幻的色彩便梦中飞鸟一般翩然起舞。 春枝和七娘瞠目结舌,“这得多少银子!” “这算什么,”明月低声道,“听说等到秋日赏枫、冬日赏雪时,还会用到锦缎、细羊绒……” 说话间,已经由人引着来到郑大官人家的帷幔前。 碧波园的男女主人据说是同乡,两人都姓郑,四十来岁,容貌无甚出众,可多年商场厮杀和富贵滋养出来的气势却无法掩盖。 今天是两家主人头回相见,见礼的过程中都在打量彼此,夫妻俩都诧异于明月的过分年轻,几乎下意识去想:莫不是哪位大商贾之后? 双方寒暄几句,不过说些“久仰”“不必客气”之类的场面假话,过t了会儿,又有许多人往来走动,郑太太都帮着引荐了。 盐商、船商、海商、茶商……短短半个时辰,明月就接触到前面二十年未曾见过的诸多大商贾。 众人大多对初次见面的明月持保守、观望态度,既不过分客套,也不过分疏离。 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多了,也难免有眼皮子浅的。 有个三十来岁的夫人往明月身上略一扫,笑了,“不知是哪家姑娘,竟这样素净。” 周围顿时静了一静。 没有人立刻跳出来抱不平。 所有人都很慎重,不愿凭空树敌,却也不想贸然相助。 各色视线都汇集到明月身上,等着看好戏的,等着看她反应的,不一而足。 郑太太瞥了来人一眼,轻笑一声,似乎没听见似的,拉着明月继续说话,说了几句才在来人难看的脸色中突然来了句,“我瞧你的钗子,倒像是京中样子。” 无数道视线嗖的落到明月头上。 明月不动声色,以一种极其平淡、寻常的语气淡淡道:“是,贵人所赐,总要戴出来见见光的。” 离得近的几位细看之下,这才发现那发钗上的戳。 有与郑太太交好的妇人顺势问道:“瞧着倒像是上用的戳。” 见明月点头,众人纷纷收起轻视,肃然起敬。 方才出声刁难的太太瞬间白了脸,喃喃几声,仓促间转身离去。 郑太太在她背后冷笑出声。 她是单纯瞧不惯年轻的明月么?不,是在借机刁难明月来打我的脸! 扫兴的人离去,原本凝滞的空气似乎立刻重新流动起来,多少熟悉的、不熟悉的男人女人们热络地说着话,仿佛每个人是认识了大半辈子的知己。 ----------------------- 作者有话说:今天有点事,傍晚18:00二更哈,么么哒! 第84章 做买卖的,假笑是看家本事,郑太太介绍了许多人,各个亲切平和,真正同谁要好、喜欢谁,明月说不准,但不喜欢谁真是一目了然。 言辞不善的妇人刚走,郑太太便对明月道:“一个卖木料、石头的,不必理会。” 郑太太的声音不算小,正在附近寒暄的几人都听见了,却无一人在意,显然双方积怨已久,久到熟人都对这种针对习以为常。 又有人问明月是做什么的,听说是丝绸商人后,似乎有点失望。 丝绸商人?江南一带最不缺的就是丝绸商人。 可来都来了,少不得看顾郑太太的颜面,又问明月卖什么丝绸,“市面上做不过就是那些花色,都有些絮烦了,你家可自做么?” 若只是四处倒卖就没想头了。 明月一直坚持闷声发大财,从不轻易对外亮底牌,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若再一味藏拙,就只有被丢到一旁的份儿: 对方表达了善意,亮明身份,要的就是同样的回馈,你给不起,就要出局。 明月笑得谦虚,“说出来不怕诸位笑话,我入行年月浅,侥幸蒙贵人抬举,才有今日说嘴……”她远远指着那座招摇的帷帐,“有霞染三类,好歹混口饭吃。” “霞染?!” 莫说过来说笑的几位,便是郑氏夫妻也有些惊讶,竟是她家做的? 前儿收着端午节礼,其中便有两匹霞染,本以为是为了回那对西来银杯,特意从外头买的好料,没想到啊! 是了,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为何她小小年纪能买得起园子;又为何遍地都是的丝绸商人偏偏能得了京中贵人的赏赐…… 众人看她的眼神顿时就变了。 常言道,一招鲜,吃遍天,今年世人对霞染的追捧虽稍有降低,但哪怕一年只能卖一千匹呢,少说能有个十多万两银子的进账,不容小觑。 更要紧的是,霞染是给皇亲国戚带起来的,而明月本人又带着“贵人赏赐”的首饰,是否说明她已经得了某位大人物的赏识? “哎呦呦,”那位茶商家的钱太太立刻拉着明月的手笑道,“早知如此,我还去别处折腾什么,直接找你买就是了!” 明月心中有了猜测,“莫非……” 郑太太笑着朝那座霞染帷幔一指,“那就是她家的。” 明月的眼睛嗖一下亮了,这可真是“钱”太太!好大手笔,照之前的市价,单那一座帷幔也值两千多两了! 她便也笑,分外真诚,看向钱太太的眼神中仿佛有星星,“多谢您捧场,若早认识,我一早便捧到您眼前去了……” 多么广阔的市场呀,就这些人,光每年做帷帐就是笔大买卖! 更别提全家上下的衣裳,各处门帘窗纱,并各色靠枕、被褥等,足够养活好几个自己了。 “现在认识也不晚,”钱太太大笑,又嗔怪抱怨,“你竟不知外头多么刁钻,这一带只有城中一个薛掌柜卖,她又要供别处的货,我凑了三回才凑够了这些呢。” “怪我怪我,”明月忙“领罪”,“也是灯下黑……日后姐姐们想要什么,纵然市面上没有的,怕什么?只管同我讲,说不得便做出来!” 如今薛掌柜专往各地大宗走货,极少零售,销路确实打开了,可说来滑稽,许多时候难免“照”不到本地的。 明月心里琢磨着,单靠薛掌柜一人散货,确实会有遗漏,来日只怕还要往扬州去一趟。 之前那位染料商人的管事曾放出豪言,只要自己做得出,他就能帮着卖……究竟是一时玩笑还是真做此打算,总要去试一试才好。 “日后你若再有好的,千万想着我们些!”钱太太扶了扶头上莲子大的珠钗,还要再说,却有丫头匆匆跑来报,说去了客人,请她回去。 明月自然应下。 她看得出来,这位钱太太颇爱浓烈富贵的色调,很有心将星空螺钿染介绍给她,奈何常夫人处尚未回信,螺钿产量飘忽不定,倒不好乱接买卖…… 茶楼那边渐渐骚动起来,许多乡绅人家的帷帐里也有了动静,想是官员们要到了,各处便不好胡乱走动。 众人又抓紧说了几句话,各自告辞归去。 郑太太送了客人,回来后细细对明月说,“钱太太家里不光在本地有买卖,听说在大理国也有茶园,那边的茶叶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听说京中不少贵人也喜欢换着喝一喝呢。” “大理国?”明月惊讶,可真够神通广大的。 不过转念一想,大理国又算得了什么呢?多的是海商跨越千山万水,千里迢迢的往海外诸国去呢! 明月算看出来了,沿着西湖岸边一溜儿几百座帷帐,看似平等、泾渭分明,实则早已暗中划分成若干大小不同的圈子,每个圈子都有一位核心人物,而这个圈子的核心人物便是郑姓夫妻。 夫妻俩以各种方式聚拢起大量势均力敌,或稍逊一筹的商贩,借助各种活动彼此熟悉,率先进行内部利益划分。 同行是冤家,理所当然的,类似的圈子也会产生摩擦,想必方才那位与郑氏夫妻间的便源于此。 “卖木料、石材”,以明月有限的见识推断,应该就是倒腾园林造景的,看似与郑氏夫妻的造船厂井水不犯河水,但造船也要用到木料,越是大船越要多年的巨木,方可抗住狂风巨浪。 而园林营造亦如此,庞大、高耸的建筑同样需要巨木做梁、立柱…… 郑太太方才介绍的人之中,没有丝绸商人。 是从来就没有呢,还是曾经有过,却又因为某种原因被剔除?暂时不得而知。 “来,”郑太太命人将给明月准备的椅子紧挨着她的放下,“咱俩挨着坐,这边看得清楚。” 虽然之前他们夫妻就听说了,明园的主人年纪不大,年纪轻轻就能在一干丝绸贩子中杀出重围,要么有靠山,要么天分、奇遇缺一不可,故而主动释放了善意。 却不曾想,对方带来的惊喜远比想象中更大。 钱太太等人只当郑太太是藏着掖着,却不曾想夫妻俩也是今儿才知道,也算歪打正着。 若将各家位置细分为三六九等,那么郑家的帷帐属于商人地界中的上三等,不至于一掷千金紧挨着官员、乡绅的场子,却也离得不远。这边距离茶楼隔着大约八、九座帷帐,刚好位于一截凹进去的堤上,反倒比靠前的那些视野更好。 明月抬头望去时,正好瞧见一条船靠岸,从上面陆续下来几位穿着长衫t的中年人。 看不清模样,又是与民同乐的节日,众官员并未着官袍,但各个儿身姿挺拔,打头几位迈着四方步,颇有威仪,瞬间就同普通人区分开来。提前候在此处的众乡绅、低级官吏们纷纷上前,鼠行好利,一派热络。 “看见那个穿雪青色袍子的么?”郑太太以手中纱扇指了指其中一道身影,“长尾幞头右侧簪黄花的那位,就是住在咱们东边静心斋的童老爷子,听说他次子今年被外放做知州去了。他老人家闲来无事,便在家中教导孙子孙女,偶尔出门,也不过同文人交际。” 知州的爹!难怪人家懒得搭理,放到前朝,自己这个商人想跟人家住同一条街都是做梦呢! 以前商人可没这么风光,直至后来造船业起来了,朝廷开始重视海外贸易,各处经济飞速发展,商税所占每年国库收入逐年攀升,从近半到过半,再到如今的高达七成,朝廷才开始明着鼓励经商,每年还会公开嘉奖一些有大义的商人做表率,无形中把商人的地位向上拉了一拉。 地位提升后,商人们自然就底气足了,胆子也渐渐放开。 便如现在的斗富,放在以前,哪儿敢呢! 可即便如此,“士人”和“商贾”之间的界限仍如天堑,多有老派文人认为商人见利忘义,势必会危害江山社稷,不该放任商人至此…… 过了约么两三刻钟,有壮汉敲锣,示意吉时已到,湖边各处狠放了几串大鞭,疑似杭州知府的官儿站在茶楼窗边说了几句什么,各色山呼海啸的喝彩声便潮水般荡开,此起彼伏。 其实明月这边根本听不清,但少不得也跟着凑热闹,拍几下手。 不多时,数十条龙舟依次进场,排在首位的正是去岁的冠军,打着赤膊的水手们各个红光满面,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稍后知府大人亲自屈尊下了茶楼,执笔为船首的龙头点睛,众人再次欢呼,众水手的都因过于亢奋而红到发紫,仿佛随时会溅出血来。 此时便有数位穿着同样衣裳的少女拖着盘子往各座帷帐来,明月便知是要彩头来了。 郑大官人一早便准备了十六枚五两一锭的银元宝,合计八十两,算郑家的。 明月朝春枝看了眼,后者意会,额外用写了“明”字的彩笺夹了五十两一张的银票。 再看隔壁几家,也有给银子的,也有小辈或是没准备的人临时摘了首饰、玉佩放上去的。 豪商 第124节 这些财物都将作为接下来赛龙舟、花样戏水比赛的彩头,按人头分给头名的所有人。 明月在心中飞快估算了下,照出彩头的有一百家吧,一家按五十两算,就有五千两了。 一条龙舟上有十八对桨,加上鼓手、掌舵等,合计二十二人,花式戏水有比速度、比潜水、比湖底捞宝等四样,如无意外,会产生二十六位冠军,平均每人可得奖金一百九十多两! 不怪比赛时人人拼命,若真得了头名,光这回的彩头就够过好几年了。 稍后一声令下,数十条龙舟箭矢般激射而出,在湖面上刺出道道浪花,水痕拖出去老长,惊得许多水鸟嘎嘎乱叫,拍打着翅膀乱飞,转眼就被龙舟落在后面。 一个个精壮的汉子奋力划桨,溅起的水花从他们赤裸的胸膛上滑落,一点点打湿了单薄的裤子,薄薄的布料下是不断起伏的结实肌肉,粗壮的大腿、圆润的臀部,皆显露无疑,野兽般流畅。 原本矜持的女眷们也都放开了,肆意说笑,粉面泛光,时不时指着哪一个与友人低声耳语,继而推搡着笑开了。 明月等人都看得入了迷,只觉得精彩极了,还没过瘾的,胜负已分。 得胜的自然得意洋洋,各个喜笑颜开,落败的竟也不怎么沮丧,开始慢悠悠划着船,绕湖而走。 明月就看见许多大姑娘、小媳妇将手帕上绑了鲜花,或是干脆解下荷包,奋力扔过去。 有几位女眷力气小,还没扔到呢,半空中就落到水里去,有的水手竟直接跳下湖去捡…… 明月正琢磨呢,旁边的郑太太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压低声音,意味深长道:“若看中了哪个,只管说。” 赢了比赛算什么?找到金主才是正经长久饭碗! 明月:“……!!” 还能这样的?! 她尚未从震惊中走出,便见斜对面一座帷帐内走出一个膀大腰圆、膘肥体壮的中年男子,边走边摘下腰间悬挂的沉重金蟾,抓着那绑金蟾的彩色穗子向湖心一条船上抛去。 他力气极大,准头也好,金蟾稳稳砸在一个面容清俊的年轻水手身上。 看清砸自己的是什么后,那水手生生将一声痛呼吞入腹中,弯腰捡起金蟾,死死捏在掌中,急切地抬头往岸上看去,正对上龇着大牙笑眯了眼的中年男人。 明月分明看到,那水手面上的笑容如潮水般褪去,脸色有一瞬间发绿,几乎本能地想扭头跳水,可掌心冰冷坚硬的触感却叫他迟疑了…… ----------------------- 作者有话说:包括宋代在内,历史上许多朝代都好男风,小倌馆的数量比普通青楼多了去了! 第85章 那个年轻小伙子最终还是跟中年财主走了,后者当场就往他屁股上掐了一把。 同船上的水手和附近几条船上的水手见了,也只低低耳语几句,竟无太多惊讶之色,甚至有几个的眼中还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光那只金蟾就值不少银子呢! 大多数人所在的龙舟队实力平平,几无夺冠希望,奖金从来都与他们无缘,若是…… 亲眼目睹这一切,明月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久久无法回神。 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这便是大都城的气魄么? 春枝和七娘亦是如此,二碗不懂,苏家父子则略显尴尬。 回去的路上,一船人安静得近乎诡异。 直到见了留守的朱杏,众人才如梦方醒般重新活泛起来。 朱杏不喜喧闹,自己留在明园闲逛,倒也惬意。中间还遇着徐掌柜过来送货,她代为接待了。 明月使劲甩甩头,试图将某些可怕的画面甩出脑海,立刻取来徐掌柜送的样板布看。 是一样湖丝织造的细纱,极细极细的纱,拿在手中轻若无物,轻轻一抛,那纱便停在空中,要几息才缓缓降落,说明织得极密实。 灵动,飘逸,在日光下流动着细腻的光,好似山间晨雾。 春枝好奇地问:“咱们要卖细纱么?市面上细纱虽多,这个亦可算上品,倒不愁销路。咱们在湖州那边有一整条线,原料供应也能跟得上。” 只是,似乎并无特别过人之处。 “自然不是,走,咱们上凉亭。”明月四下看了看,对二碗说,“你把那香炉也带着!” 未时过半,日头稍稍西斜,正房外面植被茂密,光照便不十分充足。但高处的假山上,阳光依然很好。 苏小郎帮忙搬着细纱,二碗带着香炉,一路香风袅袅,众人依次来到凉亭中。 明月接连叫二碗端着香炉换了几个地方,都不中意,众人正摸不着头脑时,忽听她惊喜地笑道:“就在那里了,放下吧!” 二碗依言放下,退到一边,春枝和朱杏正要叫明月答疑解惑时,却被眼前一幕惊艳了: 阵阵香雾自铜貔貅口内散出,轻纱般荡开,飘到某个位置时,竟呈现出明亮、丰润的金紫色光彩! 那光彩耀眼极了,美丽极了,无声无息地盘旋着,舞动着,艳丽若梦境。 众人皆被眼前的一幕吸引,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吹散了。 过了许久,才听明月心满意足道:“之前常夫人叫我读诗,我并不大懂,硬着头皮念了几卷,有的记住了,有的没记住,自觉没什么用。可那日我在书房里临窗习字时,无意中抬头瞥了眼,脑海中突然就浮现起前朝一句诗,日照香炉生紫烟……” 以前读,她自然不觉得怎样,甚至觉得古人在鬼扯,火烧而生烟,除了呛人还能有什么?怎可能是紫色的! 可那日她亲眼见了,见到的瞬间,某种莫名的激动自天灵盖蹿到尾巴根儿,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 是真的,真的有紫烟! 也许是以前的生活太沉重太疲惫,她无暇细观;抑或是只有特定的名种香料才会有这般旖旎奇景…… 总之,有t钱了真好! 明月胡乱地想着,抓过那卷细纱往紫烟中一抖。 烟雾被细纱带起的气流惊醒,如被赋予生命一般迅速流动起来,更为惊艳灵动;而细纱就这样冒然地冲入香雾中,像一位唐突的过客,那些斑澜而艳丽的,旖旎的色彩亦落在它身上,混着湖丝特有的细腻的光…… 霎那间,细纱,轻烟,一齐浮动,都是那般的轻盈舒展,竟分不清谁是谁。 明月静静看了一会儿,竟有些心潮澎湃,平复几息才看向众人,“江南一带甚至更南的地方夏日极长,甚至可以说没有冬日,重缎用量并不多,就连霞染那样寻常厚度的织物,也嫌厚重了些……” 人人都说江南美若仙境,那么行走其中的,岂非仙人? 既为仙人,自要飘逸。 染成此纱,裁成纱衣、纱裙,甚至是简单的披帛,微风来袭,自是风流似仙。 春枝已兴奋起来,“真美啊,一定不愁卖,也该起个好名字才是。” 明月说:“我想了许久,暂时没想到别的,先叫流霞如何?” 在场众人都没怎么读过书,真要算起来,明月便是腹中墨水最多的,况且大家一项习惯了唯她马首是瞻,听后跟着念了两遍,便齐刷刷说好。 朱杏沉吟片刻,“若还做霞染,我忙不过来。” 帮手虽多,却无一人可代她调色,说什么都没用。 “我想好了,”明月道,“物以稀为贵,如今霞染一年四季不缺,未免太多了些,且盛夏穿着,多少有些沉闷,以后每年的四月至八月就改做细纱。” 如此一来,众人就不必手忙脚乱,一切照旧即可。 且不同的颜色需要的染料品种也不同,轮换着来,亦可免去被染料商牵制、拿捏的可能。 事情就这样定了。 “对了,”明月想起一件事,对朱杏说,“后日你回染坊,顺便给七娘捎个信儿,叫她将这两个月囤的霞染都预备好,我要往扬州去一趟。” 说起扬州那座汇聚了无数大盐商的古城,是一座繁华并不逊色,甚至历史上长期碾压杭州的悠久古城……简而言之,有钱! 明月直接带着货就去了,接待她的依旧是那位庞管事。 见明月气色不错,庞管事便笑:“想来一切顺利?这回各样染料还按上次的数?” “那个稍后再说,”上回买那么多还没用完呢,明月笑眯眯道,“之前您曾说过,那霞染只要我做得出,您就有多少要多少,是这样没错吧?” 庞管事一怔,面上泛起一点惊讶,“话虽如此,总得先……” “验货嘛,我晓得。”明月拍拍手,苏小郎就去外面抱了三卷料子来,放到桌上,打开,“请。” 庞管事看了她一眼,见她不似玩笑,郑重地打开油纸,呼吸骤然急促,“这……” 他飞快地抬头瞥一眼明月,复又低下头去,急切地抓起一截布料捻动,整个人愣了一瞬。 这哪里是仿染的,分明就是霞染嘛! “杭州有位丝绸商人,要许多货,她口碑极好的……” “我若做得出……” 电光火石间,过去的一幕幕在庞管事脑海中交替闪过,他什么都明白了。 见了鬼的仿染,只怕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岁的年轻姑娘才是真正的主人吧! 想起上回自己在明月眼前的话,庞管事突然觉得荒诞,老脸微红,胡乱抓过茶盏来吃,却又不往嘴里送,只一遍又一遍地刮着水面。 他忽然笑起来,眼底涌出狡黠的光,“姑娘这批货有多少呢?我都要。” 又立刻派人去取纸笔。 “二百来匹吧,”明月为他的果断感到惊讶,提醒说,“只是,大当家在么?” 吴状师毕竟不是专门卖货的,近几个月要的很少了;薛掌柜要兼顾几百上千种料子,也不愿压货,天气渐热,便多上轻薄料子,从以前每个月的包圆,到了如今的略剩一点。 染坊那边几个月慢慢攒下的两百多匹霞染不是小数目,照一匹一百五十两算也要三万多两,况且又是第一次做的新买卖,不经过大掌柜点头是不成的。 “这点事,我做主便好。”庞管事已恢复了平静,慢慢吃了口早就该吃的茶,轻描淡写道,“江老板如此年轻,又是这样的气魄,何必死板,拘泥于细枝末节。您卖货,我卖货,只要钱货两讫不就好了么?” 明月心头一跳,这是……他要背着大掌柜的自己干?! 糟糕糟糕,背叛! 正如庞管事所言,买卖追求的不过钱货两讫,卖给谁不是卖? 可庞管事此举,显然对那位神秘的大染料商极其不利,乃商场大忌,若闹开来,分崩离析恐在眼前。 她只同这边交易过一次,对那位染料商人也好,庞管事也罢,都没有任何私人好恶,也不知他们私底下是否有怎样的私人恩怨,不便评判。 只是……若来日东窗事发,染料供应不会断了吧? 庞管事看出她所思所想,自信一笑,“江老板过虑了,天下的染料本不止一处,岂是一人网罗得尽的?况且您之前便是同我买卖,此番亦如此,有何不对,纵然来日有什么,也与您无关不是么?” 这倒是。 明月想了想,示意要纸笔,“那么我还要染料,除了上次的,另有几样新品……” 豪商 第125节 她的脑中在疯狂权衡利弊: 那位幕后的大掌柜太过倨傲,自己目前根本见不到,甚至说得难听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纵然见到了,感官也未必强过眼前的庞管事。 况且若自己执意如此,能不能顺利见到大掌柜暂且不论,势必会先与庞管事交恶,若他与大掌柜尚未撕破脸,转头一说,大掌柜的会相信跟随自己多年的大管事呢?还是一个外来的陌生丝绸商? 不管了,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生意场上瞬息万变,谁能顾那么远? 甚至,甚至来日真要闹起来,那位大掌柜和眼前的庞管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先看眼前吧! 下定决心后,明月不仅将带来的银子花得一干二净,甚至连卖完霞染后刚到手的大半货款也不等捂热就立刻又倒给了庞管事,换来足足几条船,够用一年还多的染料。 太多了,真的太多了,明月光验货就验了大半宿,两只眼睛都熬红了,又干又痛,眼泪哗哗直流。 “江老板好气魄,”庞管事压下心中盘算,笑容可掬道,“货有些多,江老板准备怎么走呢?一回生两回熟,你我也算朋友了,若不方便,我可派自家船只相送。” “怎好劳烦,”明月警惕道,“我们还是乘官船回去,正好到自家门口。” 庞管事与东家的恩怨情仇明月无从得知,但仅以外人的立场来看,眼前这位就是叛徒,在商言商,她可以暂时摒弃个人想法与他合作,却完全无法信任。 扬州是庞管事的地盘,此人连自己的老东家都能背叛,焉知不会半路对自己下手?! “哦,”庞管事能猜到她的提防,也不在意,只笑道,“那我便祝您一路顺风。” “多谢多谢!”明月拱手还礼,疯狂使眼色给苏小郎和二碗,让他们赶紧搬货上船,又对庞管事道,“留步,您留步。” 叛徒,别跟过来! 都是东家,从私人情感方面来讲,在不知内情的前提下,她真的很难不排斥对方。 庞管事笑了笑,果然留步,“江老板,以后有了好货,别忘了我呀!” “一定一定。”明月迫不及待跳上船,“回见!” 下回再见,也不知是人是鬼…… -----------------------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比较忙,二更还是18:00哈! 第86章 回杭州的路上明月便觉不妥,先找到张六郎,问他到底同庞管事等人熟不熟。 见她不似玩笑,张六郎老实道:“那边的东家当年听过我几出戏,同我本人不大熟,只我当初的好友去扬州做起一个戏班子,仍叫他捧场。” 又隐晦地问明月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明月不确定他的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也不晓得那边的戏班子同那染料商亲密到何种地步,不便明说,只含糊道:“我连着两次同那边买卖,也不算小客了,又是亲自过去,竟还见不着他们东家的面……想来他贵人事忙,强求不得,不过也烦你托人时常帮忙打听着消息,我日后买卖且长久着呢。”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货全、量大又公道t的染料行,可千万别因为内斗解体了! 纵然真的斗起来,我也要先弄明白谁是最后赢家,然后再跟赢家做买卖。 张六郎听了,以为明月觉得那边只派出管事的接待,面子上过不去,当下顺着说了几句,“兵对兵,将对将,确实是怠慢了,既如此,我且托人看着,等什么时候他们东家在,也递个话……” 末了,张六郎亲自送她出门,并承诺扬州那边有动静会头一个告诉她。 明月稍稍放了点心。 只要张六郎说话算话,来日即便庞管事那边闹腾起来,自己也能先一步得到消息,不至于火烧眉毛才琢磨对策。 一点染料而已,竟这样一波三折,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了。 接下来几日,明月都待在染坊,和朱杏、七娘一起琢磨新花色一事。 “流霞”与之前的“霞染”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一个胚布是极轻极薄的纱,一个却是中等厚度的扎实的缎子,着色、用量大为不同。 朱杏上来就把染料用量减少一半,铰了一段湖纱试染,奈何还是重了:染料几乎糊住了轻纱的每一个孔洞,提出来晾干后竟成了硬邦邦的一整片,莫说轻盈灵动,摸着都有点扎手。 再减一半,染出来的不够鲜亮,只好再添。 就这么翻来覆去试了十多次,朱杏终于在染料的用量和最终色彩间取得微妙平衡,但有个问题依旧没能解决: 料子发硬。 这个问题染布前她们就想到过,可等成品真的拿在手中却发现无法接受。 七娘急得挠头,“染料的分量已不足霞染的三成,够少了,怎么还这样呢?” 发硬,不够柔软,就飘得不好看! 朱杏边洗手边说:“胚布太过轻软,没有筋力,拗不过。” 况且她们做的不是单色染,而是多种染料叠加的叠色染,有的染料是源自植物的水样液体、膏体,遇水即化;有的却源于矿石,本身就重,叠加之后,更是雪上加霜。 之前的霞染是春秋穿的中等厚薄的缎子,差不多有四层轻纱那么厚实,本身颇具分量、垂感,有点染料也透不过背面、拉不过经纬,自然无关紧要。 可眼前的轻纱过分轻薄,染料水一沾就透,凝固后的分量甚至比丝线本身更重,便如裹了一层蜡的烛心,自然硬挺。 明月也过去搓了把脸,“很好,问题清晰,关键是怎么解决呢?” 身上也粘腻腻的,洗完手,顺便用手巾把脖颈、前胸和后背都擦一遍,微风拂过,可得片刻清爽。 端午节之后,染坊上空就撑起大匹大匹的麻布,在地上投下大片阴影,热力骤减。下小雨不用管,若下大雨时,只需拉动两侧绳索,上方的遮阳布便会船帆般向两侧隆起,非常方便。 只是天气越来越闷热,稍一动弹就一身汗,明月便不许男人进后院,她们几个都只穿一件裹胸,既凉快又方便干活。 七娘也过来洗脸,她甚至突发奇想,“不然咱们先染了丝,再叫徐掌柜那边按着稿子用染色丝线织布?” 明月沉默片刻,平静道:“你说的那个法子其实还有另一个名字,缂丝。” 七娘:“……” 真要在胚布上做花色,其实有很多种方法:刺绣、提花、缂丝等等,可为甚么不做呢? 成本高呀! 不会呀! 朱杏跟着扯扯嘴角,突然想起什么来,转身进屋。 明月和七娘对视一眼,也跟着进去,“怎么了?” 朱杏抱出一罐染料,抓了一点在指尖捻动,“我在想,这些染料对细纱而言是否太过粗重?若再细一点、轻一点,浸透丝线后也许就能随水流走,便不会这样硬挺了。” 说干就干,明月当即派人去买来市面上最精巧的碾子、石臼,召集人来将几样染料反复碾过,果然肉眼可见的细了许多。 明月的手皮肉最细,伸手去摸时,只觉柔如棉、细若丝,不禁信心大增,再次染过。 还是硬! 确实软了一点,但比预期中的云雾烟霞般的柔软差远了! 朱杏道:“每个步骤都没有问题,其实只要穿几次,就会越穿越软了。” 话虽如此,但这种料子造价高昂,会买的客人绝对不缺银子,很多人洗个一两次就不会再穿,根本等不到它变软! 难道每次卖出去的时候都要提醒客人:“您先别急着穿,多洗几次……” 像什么话嘛! 穿了能成仙还是怎得?市面上没有别的好料子了怎得? 练手用的细纱裁了近两匹,大大小小几十块摆在架子上,见证了连续几十次失败。 明月大为恼火,又恐下头的人看见,动摇军心,只是强忍着,关了门就对着空气打王八拳。 可恶啊! 怎么还是不行! 还不够细吗?! 可市面上还有能磨得更细的器具么? 她甚至有种感觉,就算研磨得再细腻,只要继续用这样细的轻纱胚布,该硬的地方还会继续硬! 要换成厚一点的么? 说起来,这确实是市面上同等密实的料子中,最轻薄的了,只要厚一点……也就没那么轻盈了不是么? 等染料干透后,过水漂去多余的? 不好不好,丝织物的光泽有限,多浆洗一次便多一次受损,甚至可能泛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屋子里还热,明月突然涌起一股火,抓起几块失败品狠狠往床上摔打几下,赌气睡了。 半夜,窗外雷声大作,明月在沙沙的雨声中醒来。 风吹进来,有点凉,她迷迷糊糊往床铺两侧抓了几下,摸到几块柔软的布料便往身上扯,可盖上后还是凉。 又轻又柔又软,仿佛盖了一片虚无。 嗯?这不是我的被子…… 她将布料抓到眼前,努力掀起眼皮看,什么东西,这样软,这样薄…… “咔嚓!”天边一道闪电划过,轰隆隆照亮半边屋子,明月看清了,哦,是失败品啊。 她随手往旁边一丢,才要去抓被子,突然僵住。 等等,失败品?! 明月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外面的二碗听见动静,“东家,怎么了?” “快快快,掌灯!”明月又惊又喜。 二碗还以为进了蛇,连忙吹起火折子点灯。 明月抓着布料凑过去,反复细看、摩挲,是啊,没错啊,就是这些天的失败品没错,可怎么…… 我做过什么? 明月使劲回想,哦,我摔打了!狠狠摔打了!【注】 明月举起油灯,对着睡觉前摔打过的床边照着细看,果然发现了一点细碎的染料粉末。 显然这一番操作误打误撞将细纱经纬间肉眼不可见的染料板结摔碎了,不再是“铁板一块”,多余的也掉落下来,自然就不那么硬了! 困扰多日的问题就这么解决了! 于是染坊中又多了一道工序:摔布。 豪商 第126节 得了几匹之后,明月便亲自往碧波园郑家,开茶园的钱太太两人处各送了一匹样布,不要钱。 这两处还没回信儿呢,苏父派去江平老家的人回来了,一并带回来的还有江平的爹娘。 苏父先把人安顿好,亲自带了那几个跑腿儿的小子来见明月,将事情经过一一道来。 “江平的老婆果然回了老家,小的们去了便大肆宣扬……本想将他老婆也带回来,可他老婆有了身子,小的们怕闹出人命,不敢轻易挪动。江平的爹娘又哀求,小的们便顺势叫他们拿银子赎人……” 听到江平的老婆有了身子,明月一颗心都悬了起来,唯恐出事,听到后面才松了口气,“你们做得很好,他们手头有多少银子?” 那小子便道:“说只剩下几百,小的们不信,他们还叫我们翻呢,确实没翻出来。不过那两个老货也没说实话,小的们偷偷找人打听了才知道,去岁江平便托人捎回来不少银子,买了几百亩地呢……” 出嫁的女儿不算,江平的爹娘只有那么一个儿子,哪里真舍得叫他流放呢?眼见瞒不过去,少不得咬牙将良田贱卖了,又厚着脸皮将儿媳妇托付在亲戚家中,老两口揣着银票一并往杭州来。 明月满意极了,叫人拿银子打赏,当晚便找到康捕头,悄悄叫江平的爹娘去探监。 一看爹娘都落到明月手中,原本还打算负隅顽抗的江平顿时兵败如山倒。 明月说得很明白,此事不宜声张,因为衙门肯定会两头吃,不如双方私底下和解,明月主动去衙门表示不再追究。只要她那笔金额最大的案子消了,剩下左邻右舍那点鸡零狗碎都好说。 正如明月当初猜测的,大部分赃款真的还在! 据江平说,自从他被人哄着吃喝t嫖赌后,他老婆就觉察到,几次三番吵架,也不许他手里存太多银子,江平哪里忍得住?后来眼见讨债的逼迫,江平知道杭州待不下去了,骗了明月的银子之后就要带老婆回老家。 奈何他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灯,逼问他到底得了多少银子,一定要替他收着。 江平如何舍得! 情急之下,他只能趁着对方收拾行囊的空,将其中两千两银票用油纸包裹好,外面套上鱼鳔,然后绑在石头上,沉入院中的水井里,谎称只得了一千两,叫她先行回老家避风头。 原本江平打算得挺好:送走妻子后自己再返回家中取走银票,在外逍遥一阵再回老家不迟。怎料他老婆十分多疑,安抚了许久才肯上路,这么一拖拉,明月便当机立断报了官,衙门也迅速张贴了通缉文书,江平进不去城了! 知道了银票所在,明月立刻便找人下水井里去找,果然寻回银票两千两!再加上江家二老带来的历年积蓄和卖地所得的一千五百七十两,合计三千五百七十两,明月要了三千五百两整。 其实江平卖给她的假货约么两千七百两上下,但因他伪造、拖延,染料涨价,明月不得不去外地高价采买,期间又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搜索江平及其家人的踪迹,如今多要这几百两,江平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 作者有话说:【注】这个方法是真的!部分桑蚕丝布料到手后因为挂浆、染色等原因发柴发硬,要穿几次、洗几次才会像肌肤一样柔软,但料子洗过后会损失光泽和色彩,这时候就可以采用另一个办法:抓住一端疯狂摔打!业内公认的小众办法,我多次实操有效!清洗后发硬板结,也可以用这个办法,但对抓取方式、力量和爆发力有点要求,稍不留神可能导致劈丝……大家可以尝试,但如果真的劈丝了,我不负责啊啊啊啊! 第87章 银子到手的瞬间,禁锢明月数月之久的枷锁才彻底碎裂,她总算弥补了自己的过失,身心为之一松。 回家前,她还特意让苏小郎把江家父母来杭州一事告诉了另外几名苦主,让他们赶紧去要银子,也算顺手帮忙了。 回家后不久,钱太太那边就派了个丫头来说话。 空手登门不美,钱太太还叫人从自家荷塘里采了一大捧睡莲,紫花黄蕊,分外鲜艳。 明月忙叫丫头接了,先拿来自己看,又叫插瓶,“真好看,替我谢过你们太太。” 那丫头才口齿清楚道:“我们太太说了,您送过去的纱极好,若还有,最迟六月初要五十匹,直接去城中翠峰茶楼结账。” 翠峰茶楼明月知道,一楼卖茶,二楼、三楼吃茶,在本地颇有名气,不过一座茶楼要这么多纱作甚? 这话不好明着问,明月便委婉道:“替我谢过你家太太,竟这般照顾我的生意,实在叫我不知说什么好。” “不值什么,太太爱出门游玩,少不得先做一套帷帐,这就得十匹八匹的。”那丫头笑道:“前儿太太还同老爷说呢,眼见着天热了,原先包茶罐的缎子看着闷闷的,需得另寻些轻薄的料子才好呢。” 正如什么人配什么衣裳,不同品质的茶也要配不同的包装,几百文一斤的粗茶一张油纸裹了即可,几百两一斤的却要装在精美的茶罐里,再将茶罐放在匣子里,防摔又好看。 翠峰茶楼很有几样上等茶,便会在装茶罐的匣子外面再包一张缎子,送人是极体面的。 那日钱太太见了纱就赞,“这个属实不错,虽是纱,却不似外头那些糊弄,又细又密,拉扯几下也不变形,颜色又这样鲜亮,做什么使不得?” 纱、绡、绮等轻薄的料子甚少有繁复旖旎的印花,因为染料多了会重、会硬,便失了柔美,大多只是浅浅一层底色作罢。若买家觉得寡淡,少不得再额外使绣娘添几针罢了。 她一看这花色便觉眼熟,似乎哪里见过似的,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只是喜欢。 可惜她的肌肤不衬这色,不然做一身纱衣穿着也不错。 过了会儿,碧波园那边也放了话,说要十匹。若有现成的,先送来几匹裁衣裳。 郑太太估摸着钱太太那边也收到了,钱太太又是个爱折腾的,万一她先做了帷帐,自己却穿在身上,彼此岂不尴尬?还是赶早得好。 俩家都没有问价格。 交付样布之前,明月就算好了本钱: 流霞纱所用蚕丝大约只有霞染的两三成,大批进价的本钱不足一两,只是织造多费了点心血,加二钱。 染料用的也少,约么只有原来的三成,照现在的市价算四两半吧! 另有固色,因料子薄、染料少,固色耗费也低,连同多出来的一道摔布工序,每匹折算一两。 如今客人都在附近,运费忽略不计,另外再加一成税费,每匹就是六两七钱左右。 染料真贵啊!明月不禁咋舌,足足占去本钱的七成! 若在涨价之前多囤积些,这点儿顶了天一两半! 除此之外,还要考虑七娘、朱杏等人的工钱,又是一个大头,翻倍卖都算薄利多销。 最终明月将大批进货价定为十六两,给两位太太的也照这个价。 至于以后薛掌柜往外卖多少,就不是她该管的了。 明月应了,立刻叫二碗去染坊那边传话,顺便问问月底能有多少,“告诉七娘,若有现成的,先拿十匹来。余下的凑够五十匹就立刻送去翠峰茶楼,若有多的,也往薛掌柜那边送一匹样布,告诉她第一批货要月底交付,六月若紧赶着要,可以月中、月末交付两次。” 钱太太摆明了要做帷帐,郑太太却未必,万一撞了岂不糟糕?况且自己还是郑太太拉进来的,于公于私都该先紧着她。 送货同逢年过节送礼没什么两样,都有窍门,势必要分个亲疏远近,一个闹不好,不知哪里就惹恼了客人,日后就不来了。 至于薛掌柜,对的是外头客人,少不得压一压,也能显出郑、钱两家独一份儿的尊贵来。 七娘仔细听了,拍着胸脯道:“这点算什么?最多三天就得!” 如今染坊各项已非常成熟,共有两个四丈多长的大染池,朱杏只负责调色,调完一个水池,转身就去下一个,而七娘则亲自带人在第一个水池下布、提布。 等第一个水池的布定住色,就可以架起来荡到一边晾干,马上就有两个小姑娘抓着大麻布上前,将麻布轻轻浮在水池表面,从水池的一端拖拽到另一端,再将麻布翻面,照样返回另一端。 这么拖一个来回,水面残留的染料便会被麻布吸走,干干净净。然后两个小姑娘再换另一块布,将沾在池壁的些许染料擦拭干净,迅速撤退。 等她们做完这一切,第二个水池的颜色也调好了,朱杏刚好慢慢走回来,再在第一个水池中调色…… 她甚至觉得可以同时掌控三个染池! 如此各司其职,忙而不乱,所有人都如齿轮般运转流畅,没有一丝磕绊,不会耽搁任何一点时间。 染料和胚布足够的情况下,只要天气允许,现在染坊一天至少能出十二匹布!月均产量稳定维持在三百八十匹上下。 今天是五月二十,前几天已经在做着了,有三十来匹现成的,待到月底,少说能再出一百二十匹,足够支应两处了。 “不必等到六月,三天后五十匹就能凑齐了,叫东家放心,做好了我直接打发人送到翠峰茶楼去,一准儿误不了!”七娘当即点了十一匹,一一登记在册,让二碗带着,额外又叫她给明月带话。 染坊产生了副产品: 花麻彩布! 清理残色的麻布用过后会有人立刻拿到水边冲洗,尚未干涸的染料大多会随水飘走,晾干后便可反复使用。 大约三次后,麻布便吸饱了颜色,不好再用了。 而这个时候的麻布正好被用得软乎乎、毛茸茸的,便可以用来做桌布、帘子、帐子、最底层铺床的布单等等,甚至是铺在库房里吸潮,进一步降低了染坊开销。 二碗说:“七娘托我捎个话,说目前麻布已开始出现富余,等再过一阵子,只怕染坊就消耗不完了,要不要低价卖出去,也能多一份进项。” 她自觉脑瓜不如旁人灵光,又不识字,生怕传话传错了,回来念叨了一路。此刻说出口,顿时松了口气。 嘿嘿,我没记错! 明月笑道:“到底是她,最会替我省钱的。” 倒也t使得。 不过就那么点麻布不值当的赁屋子,好人家也不会用麻布,不如隔一段时间就托人去集市上兜售,干脆利落。 又夸二碗,“你这趟办的真不错!” 二碗总觉得自己笨,其实是从小被人骂傻瓜习惯了,她只是脑筋转得慢了些,实则记性并不差。 二碗听了便高兴起来,被晒得黑黑的脸上泛起红晕,“嘿嘿……” 明月跟着笑了一场,又点了身边的小丫头,“你这就带人往碧波园送货去,从后面水门走,什么都不必多说,若对方给货款,你就收着带回来,若不给,也不要急。” 郑家那般家业,轻易不会赖账,大不了月结。 小丫头仔细听了,又当面重复一遍,确认没有错漏才点了两个人往后门去。 明月靠在椅背上舒了口气,擎着罗扇扇了两下,惬意极了。 有人帮着跑腿儿就是不一样,自己只要动动脑子、嘴皮子就好。 不然着大热天的城里城外跑来跑去,想想就遭罪。 不过苏小郎有点不明白,“东家,为何不把料子再进献给武阳郡主呢?” 几年下来,苏小郎也多少懂了一点行情,知道对一匹细纱来说,十六两真的不算便宜,如今又没个名头…… 若能如之前的霞染那样就好了,只要过了武阳郡主的手,莫说十六两,一百六十两都多的是人抢! “为什么?”明月一抬眼就看见他亮闪闪的眼睛,忍不住笑着呼噜下“狗头”,“当然是不妥啊!” 首先时节不对,端午刚过,不年不节的,之前做的民生册子刚献上去不久,现在贸然献礼,名不正言不顺。 再者,若要献给郡主,那么在等到回复之前,流霞新品就一匹都不能对外卖,纵然明月提前派人去码头接应,武阳郡主也放出之前的亲卫队来传话,一来一回也得两个多月。 也就是说,哪怕武阳郡主赏脸,明月接下来两个月都不能开张! 可偏偏就是这两个月,纱最受欢迎。 运气好了,武阳郡主一口气都包圆,自然皆大欢喜,可若运气不好呢? 这就是明月最担心的第三点,霞染被禁、星空螺钿染在见惯奇珍异宝的武阳郡主眼中不过尔尔,这次的流霞就一定能打动郡主的芳心么? 通过对方吩咐自己观察民生一事可大胆推断,在武阳郡主心中,享乐显然不是第一位的。 虽说打着“孝敬”的幌子,可谁也不是傻子,更何况郡主那般人精堆儿里厮杀出来的出色人物。 若明月是个茶叶贩子,顺手献上的几匹布偶然得了郡主喜欢,一时风头无两,这叫无心插柳,谁也不会多想。 可明月偏偏就是个丝绸商人,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献布,这是要做什么?使唤武阳郡主帮她卖布么?! 豪商 第127节 简直胆大包天! 难得如今郡主对她印象不错,她一定要好生经营,用心维护,来日将这个大人情用到关键时刻。 ----------------------- 作者有话说:如无意外,二更还是18:00哈! 第88章 有了钱,有了门路之后,再想赚钱并不算难。 碧波园那边是五月二十晚上拿到的货,郑太太五月二十四就穿上新纱衣出来同人赏荷花了。 那日下了蒙蒙细雨,天气清凉有微风,郑太太在一干丫头婆子的簇拥下登岸,恰有微风袭来,纱衣摹地飞起,带动她身上的环配叮当,璎珞流转,恍若翩然欲飞的仙子。 认识的、不认识的纷纷看将过来,更有同她相熟的太太、小姐上前询问,“这又是哪里来的好料子?怎么市面上没见着呢?” 她们这样的人,等闲不必亲自出门采买,自有布庄的伙计将各季时新的料子送上门挑选,却不曾见到这般出色的。 太鲜亮了,恍若天成,较苏绣别有一番风韵。 郑太太不免得意。 她素来是个张扬的人,自信中甚至带着那么点自傲,并不藏着掖着,只说这是一个相熟的染坊新做出来的花色,“如今只得几件,想必过些日子就能出大样了。” 顺口把薛掌柜的店也说了。 众人恍然大悟,“啊,我说这个花色似曾相识,经你这样一说,可不是同霞染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店之前便是经营霞染的,想必是一家出来的。” 她们这些人,哪个没听过霞染的名头? 当下便有人派了小厮、丫头往薛掌柜店中传话,叫她一到新货就送到家去。 “流霞”对外要价三十八两,在纱中可谓一骑绝尘,然它质地紧密,品质出色,花色又是纱少见的艳丽繁复……只能说,贵有贵的道理。 不过薛掌柜那边虽然消耗少、走货多,实际每匹落在明月手中的利润只有六两出头,可谓薄利多销。 就这么着,薛掌柜还想讲价呢,“今年税又涨了,人手也贵,真是不好过……” 商业税分好几类,明月只需在交货时缴纳一成,而薛掌柜这种有固定店面的,税目就多了,不仅另有一种经营税,还要单独向地方官府缴纳街面清理和水路维护的费用。 杭州繁华,风景如画,大多是商人们纳税换来的,一年下来不是小数目。 另外,她还要费心维护各路大批发商,日常也少不了打点各路官场中人,开销极大。 商人嘴里的话只能听一半,明月当然没同意。 如果可能,她还是比较希望固县李掌柜那边多卖。 虽然更累一些,但三七开的利润呢!扣掉各样消耗、打点、分成,每匹她能赚将近十五两,两倍于在杭州贩卖。 但是固县,乃至徐州都太小了,北方大多数城镇远不如江南一带经济繁华,人口流动少,人们的穿戴打扮也更趋向保守…… 单看价格,固县不是没卖过三十八两一匹的湖丝,甚至还有比这个更贵的。可那些都是春秋、乃至冬日的中厚料子,如今的“流霞”薄如蝉翼,哪怕工艺更复杂,客人们会买账么? 明月心里拿不准,头茬只给李掌柜那边二十匹,顺便又拿了两匹给孙三夫妇,两匹给吴状师,多管齐下。 事实证明,世上的有钱人还是挺多的。 三十八两确实不便宜,但对早已厌倦了普通纱料的富裕人家而言,咬咬牙也不是买不起,况且又打着个“霞染第二”的名号:霞染二三百两且有价无市,那个我买不起,还不能买个三十几两的过过瘾么? 薛掌柜拿货后的次日就买了近四成,明月一看,大喜,立刻决定增加染池。 现在七娘和朱杏都带了两个小徒弟,虽还不能独当一面,跟着打下手却还不错,如今仅有的两个水池完全不够朱杏尽情发挥。 她曾扬言,再加两个不是问题! 增加染池很简单,一个木匠带两个徒弟,包工包料,三五天就能完活,之后马上可以投入使用。 但是动工之前,朱杏却提出不同意见,“太挤了。” 染坊的前身是一处家庭经营的中等造纸坊,买卖一般,常住人口有限,占地仅一亩多不到两亩,现在前头约么三成是装卸货、盘点、接待的空地,后院大约一亩出头,刨去仓库、伙房和住处,留给两个染池和晾晒的空间实在不多。 而每个染池边都要搭建高大的木架,用来提布,此木架需要一人操作。另有一人在水池边负责配合提放,两人等朱杏调完色后清理水池,另有两人在晾晒区接布、调整位置、收拢等等。 也就是说,一亩地要分成染池和晾晒两半,以前者为例,半亩地界内要同时容纳两个四丈多长、两尺多宽的大型水池,以及两座高大的木架,至少四个人的活动空间。 现在看着确实挺宽敞,但如果再塞进来一份呢? 明月挠挠头,“买地吧!” 染坊附近全是荒丘和林子,往东南西北走几刻钟不见人烟,地皮应该贵不到哪里去。 明月出去转了几圈,决定将染坊东北侧的大半座山头包下来,那边有小溪流过,捕鱼捉虾、洗洗涮涮都方便,还有竹林可以掰笋子,之前厨房的高大娘就经常带人过去。 而且山坡上地势高,完全可以修建一座新哨楼,视野更开阔,戒备更无死角。 说干就干,明月马上就去衙门里问价。 原本那书吏听她说要买山,还挺高兴,当即翻开厚重的鱼鳞图册查找,“姑娘要买哪里的山?种地还是作甚?如今土地依据上中下肥力不同,价格也不同,约么在二两到五两之间。荒地贱,一两半上下就够了,若要的多,还能多送一点……” 可听明月只要一小边山腰,最多不过三t五亩后,那书吏的语气就冷淡下来,“就买这点啊?” 五两、七两的买卖,凭啥让我接待?! 明月有点懵,心道您这翻脸比翻书都快啊,我买这点还少吗? 寻常人家谁动辄买几亩不能种的荒地! 那书吏将她穿戴上下打量一回,确认是位不差钱的主儿,又耐着性子将鱼鳞图册翻看一遍,伸出手指往染坊附近画了个圈,“四周空旷得很,风景也不错,还修了路,跑马走车都使得。你若有闲钱,不如把这两座山头都包了。” “啊?”明月傻眼。 不是,我就想扩张一下染坊啊,您这一下子弄给我两座山头,我要这么多山做什么! 那书吏见她只是惊讶,却并没露出手头紧的意思,心道有门,便又有了笑模样,出言蛊惑,“你只要那几亩地,却到了人家半山腰上,叫我们不好做。倘或来日又有人想包整座山,你却给破开了,剩下的怎么弄呢? 倒不如趁这会儿捡个便宜,略花百八十两的一并划过去,我在这边给你添几笔,你爱造屋子就造屋子,或是弄个庄子也好,那些个有钱人都这么弄,随意叫两个人侍弄着,日后想吃什么新鲜瓜菜也不必外头买去,或是多栽些果树,开花好看,结果好吃,岂不两全其美?况且都圈起来之后,外人便不好随便进,又安静又安全。” 荒地空着白瞎了,糊弄着叫人包出去,好歹多一份税收进账,衙门账面上好看,上头的老爷们看了也欢喜。 不差钱的明月被他说动了。 别说,还真别说,他说的确实有道理。 种地另当别论,现在染坊里的人越来越多,确实有点挤。 朱杏和七娘的那几个小徒弟还三四个人一间挤着呢,早该分出来了,起码两人一间才像个话嘛。 至于七娘和朱杏,都是大管事级别,至少也得有个独立的院子。 这些日子梁鱼等人又陆续举荐了五个护院,抱了六条狗仔来,上上下下连人带畜二十多张嘴,没几个不能吃的,高大娘和三个帮厨勺子都抡冒烟了! 原来的小伙房根本坐不开,好些人都端着饭菜在室外凉棚底下吃。 现在天暖还好说,可过阵子冷了天呢? 难不成真要排班轮流用饭? 也不像话。 况且统共就那么大点儿的地方,养着好几头牲口、八条狗,还有伙房一天三四个时辰开着火,天长日久的,污物、油烟四处飘散,很容易沾染到仓库和前面的染池。 若真的包下一座山头,一切难题便迎刃而解了: 住处、伙房、杂物等全都挪到紧挨着的小山包上,多盖几间房,多添几眼灶,看在眼里亮堂,心里也舒坦。日后饮食起居都在上面,又能就地养殖、栽种,汲水也方便。 现在的染坊杂物全部清理干净,东西向扩出去,东侧连接山丘,只做接待、库房和染坊等干活之用。 如此公私分开,大家住得舒坦,做出来的货也干净清爽,更省心。 最担心的只是护院。 之前那边是有梁鱼、夏生和吴冰夫妻四个人加两条狗,现在是九个人、八条狗,一座山头够用吗? 明月皱眉,问那书吏,“挨着的那座小山包多大?” 对方回道:“不大,也才九十来亩,骑马几刻钟就跑完了。” 南方的山和北方的山不一样,尤其是靠近城镇的,大多以小山包、丘陵居多,小巧玲珑。 骑马? 明月心头一动,是啊,像以前那样走着确实不成,可如果给所有人配上马呢?一人一马一狗配齐,带着兵器和竹哨子,有什么情况招呼一声,附近的人纵马赶过去也来得及。 况且又有山,无需特意准备草料,日常溜达就能自己吃饱了。 再说了,防护重点仍是扩建后的染坊和住宿区,其余地方最多不过种点瓜果蔬菜,防野兽倒罢了,怕人偷怎得? 这么一想,倒是也能张罗得开。 明月打定主意,花一百四十六两包下了染坊旁的那座小山丘。 那书吏还想怂恿多买,被明月婉拒了。 有多大碗吃多少饭,现在人手不足,买下来也守不住,还平添一段心事。 趁着天暖,山上先扎篱笆、盖房子,染坊旧址同步扩建。 最先拆除、搬走的是伙房,直接在山丘上挨着溪流搭建一座巨大的凉棚就是了,夏天做饭更凉快。 与此同时,旧址篱笆外开始建造新染池,等建完了,旧围墙一拆就好,等于原地不动,平白扩大了一倍。 山上的屋子无需什么花样,明月给足银子,工匠们昼夜不休地干,照这个架势,最迟秋天就能住进去了。 众人一看有大屋子住,分外欢喜,干活更加卖力。 明园里有马夫,原先就是贩马的,如今虽不做了,却还认得不少马贩,帮忙牵线买了几匹中等马来,分与梁鱼等人使用。 众人早年大多在外闯荡,哪怕现在养不起马匹,骑术也还算娴熟,少不得重拾起来。 梁鱼得空便带人操练,还专门针对哨声编了一套简单的讯号,方便日后传递信息。 只是这么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染池增加,产量提升,作为原材料的湖丝有点跟不上了。 明月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崭新的怪圈,像极了“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可转念一想,未尝不是买卖更进一步的证明。 早期染坊所需胚布来源有二,一是徐掌柜亲自带人去湖洲一带收来的成品,二是徐掌柜收来熟丝,在自家织坊里织成成品。 之前做“霞染”时用到的胚布属于市面上常见的厚度,多数织户都做得,可“流霞”所需纱质胚布,却是徐掌柜用自家织机大胆改良后做出的新品,外面少有。 豪商 第128节 原本徐掌柜家中几经扩张的织坊供应明月绰绰有余,奈何她现在加了两处染池! 明月不想处处受限,干脆拿出一笔银子入股,将织坊相邻的几座屋子买下来,叫徐掌柜夫妻多加织机、多收织工。 第89章 徐掌柜家经多次扩张后的织坊现有织机六十五架,专门根据明月的要求织造各样湖丝,“霞染”所用胚布不过平纹寻常织法,熟练工三两日可得一匹,而“流霞”所用细纱更繁琐些,需得四五日方可得一匹,每月可得纱四百三十五匹上下。 明月对“流霞”纱的产量不太满意。 如今直接与她本人联络的豪客便有五七人,薛掌柜那边更不必说,还有京城的锦鸿看过后也表达了想要的意思,再加上固县、吴状师……明月甚至还想联系下扬州的庞管事。 纱的旺季就那么三两个月,错过今年,谁知道明年客人们是怎样口味? “根据之前收上来的丝量,”明月飞快地估算一回,“换成纱差不多能做一千匹,怎么折半了?” “纱不好做啊,非积年经验的熟练织工不可得,那样的人大多被官办作坊拉走了,一时间却去那里寻?”熬了几个大夜的徐掌柜双眼满是血丝,嗓子也有些哑,“霞染用的胚布简单些,月产千匹完全没有问题。” 明月也没料到“扩张”一事说来简单,真操作起来却有这许多琐碎问题,任何一处跟不上都会拖垮全局。 “还有一件事,”徐掌柜的脸色不大好,“今年湖州一带雨水偏少,好些桑树都不怎么挂叶子……” 本地桑叶产量锐减,好多散户蚕农做不下去,坚持做的也只能高价购买外地桑叶。桑叶买卖论“个”,每个二十斤,价格从十文到一贯不等,根据天气、产量、早晚浮动很大。【注1】 而蚕的食量很大,以一筐为例,火前吃叶一个,火后吃叶一个,大眠后吃叶六个,前后加起来少说共一百六十斤。【注2】 照今年湖洲一带的桑叶买卖市价来看,每养一筐蚕就要比往年多花二两乃至数十两不止! 许多蚕农根本支付不起,只能狠心放弃。 “少了多少?” “两三成吧。”徐掌柜想了想,报了个比较保守的数字。 种地就是这样,不管种什么,都是靠天吃饭,老天爷心情好了,一年到头风调雨顺,就多赏几碗饭吃;可什么时候老天爷不高兴了,旱涝冰雹,说来就来,一年心血一日尽毁也非罕事。 所以前些年哪怕再难,她和自家男人都没想过去种地。买卖再不好做,最多少赚点,可若去老天爷手底下讨饭吃,是真的有可能颗粒无收、入不敷出。 两三成,明月的心跟着沉了下去,那么实际情况很可能更糟糕。 产量减少,各大织坊的需求却不会减少,如此一来,湖丝t势必要涨价。而自己做的是纱,在没有名人助阵的情况下,三十八两的售价已然一骑绝尘,再涨…… 而且这种情况带来的坏影响不仅限眼前。 湖丝产量减少,秋冬时节的霞染量也很难跟上。 “尽量多收一点吧,”明月重重地吐了口气,“多找找那些散户,这回若找到好的,就同他们签个文书,以后每年都要。” “每年都要?”徐掌柜有些惊讶,“今年减产、价高,来年势必有生人蜂拥而至,只要天气好,产量定会激增。” 之前她就找过不少散户,可后来与几个大型桑园、蚕农和织坊稳定合作后,就将品质参差不齐的散户砍了。 这种做法很常见,比较方便丝绸商人根据需求调整,不至于压货。 “对,每年都要,”明月点头,“天气的事谁也说不准,湖丝多了织不完,我们可以倒手卖给其他人,还能顺手赚一笔,但若是同今年这样不够用就麻烦了。” 徐掌柜道:“说的也是。” 湖丝是稀罕物,纵然多了也绝不会卖不出去,只是又添一步,稍稍繁琐些罢了。 “对了,”明月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叮嘱,“虽说多收散户,也要宁缺毋滥,那些手艺差的,习惯以次充好的,或是有其他别的什么劣迹的,统统不要。” 徐掌柜笑道:“这个我自然明白。” 明月也跟着笑了,“来回注意安全,同样的亏不要吃第二次。” 说起此事,徐掌柜眼中亦划过一抹狠戾,“放心吧,鸡都杀了,猴子们自然乖觉。” 之前有人趁着大雨天在她收丝的必经之路上挖坑,险些折了她的腿,她可不吃这个哑巴亏,私底下花银子把人找出来,直接打断一条腿扔到大街上。 从那之后,路上再也没了那些杂七杂八的腌臜事。 才回到明园,先有丫头递上来一碗鲜牛乳,笑道:“这是方才莲笙姐姐送来的,说是染坊那边来的,还没凉呢。” 染坊扩建后,明月又授意高大娘招了一个伙房搭子,她本人则在烹饪之余,将无处释放的磅礴精力挥洒在山的另一边: 高大娘以一己之力经营起一片小农场。 高大娘先找七娘批了款子,买了好些鸡苗、鸭苗、鹅苗,还买了几头产奶期的奶牛和羊羔,又叫梁鱼等人帮着翻了几块地,亲自种下许多瓜菜,一个人把老本行干得如火如荼,如痴如醉。 山上就有泉水,那些东西经过她的手调理之后简直见风就涨,短短几十天拔高老些,牲畜、家禽也上了膘,再这么下去,只怕来年就不用去外头采买了。 明月见那牛乳表面浮着厚厚一层浅黄白色的奶皮子,果然浓香扑鼻,“还有么?” 听说还有,就撵苏小郎和二碗也喝。 她边喝边笑着对苏小郎说:“转过年来,只怕连明园的也能供应上。” 说笑间,听说她归来的春枝擎着一封信过来,“今儿我回城里的宅子看了眼,隔壁芳星听见动静喊我,说是前几日扬州来信,她帮忙代收,却不晓得往哪里送,又不敢随意托付给旁人,等到今日才送给我。” 为安全计,明月搬到明园的事情并未大肆宣扬,芳星也不晓得。 扬州?明月有些疑惑,我同扬州没什么往来呀,就算是那个卖染料的庞管事,也只知道我是杭州来的,绝不会知道城中那处宅子。 她满头雾水的接过信,翻过去看了看背面,一拍脑门,“可算来了!” 是常夫人在扬州时的住处! 四月时,明月曾向常夫人求助,想找几个可靠的螺钿匠人,没想到回信来得这样晚,晚到她几次三番怀疑信使半路丢了。 不过看过之后,明月就知道为甚么这么晚了:信里是常夫人派人打探后的结果! 常夫人虽常用螺钿器,但多是外头铺子里送来的成品,纵然知道哪里盛产,却对匠人本身知之甚少。 似市面上常见的几位名家,早已自立门户,肯定不会接明月这点小活儿,常夫人就派人往江南一带打听,辗转找到几个。 只是常夫人做不来以权势压人的事情,对方究竟肯不肯同明月合作,还得她亲自验证。 明月千恩万谢,当即手书一封,连带几匹“流霞”染叫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她自己则胡乱吃了饭,叫上苏小郎和二碗,循着信上的地址就去了。 常夫人家中毕竟不是做这个的,手下的人也是硬着头皮上,一共打听到五位螺钿匠人,一个年初去世了,如今当家的是他儿子,手艺很不行;又有一个月初搬家了,先不管他;还有一个现居福州,太远了,也靠后。 余下两个一人在扬州,一个在杭州,明月本属意后者,毕竟近便,商议事情也方便。奈何那厮十分傲慢,见她是个年轻姑娘便狮子大开口,一年要八百银子的供奉,还不止做她一家。 明月当时就气笑了,“不止做我一家算什么供奉!” 现在朱杏每年的各种收入加起来都过一千了,若能将星空螺钿染的产量提起来,一年八百两真不算多,明月愿意给。 可脚踩几条船就不大好了吧? 眼见谈不拢,明月便退而求其次,找了扬州那位。 是个老头儿,快六十岁了,难免有点耳聋眼花手抖,手艺却不减分毫,也比较谦逊。 令人惊喜的是,他早年去杭州闯荡过,听说明月从杭州来的,便主动改了杭州方言。 虽还带着浓郁的扬州口音,但已经比鸡同鸭讲好很多了。 他倒是还愿意接活,就是有个要求,每天都要小酌两杯,且非绍兴女儿红不喝。 明月:“……” 我算知道为甚么没人雇你了! 别手抖也是这么喝出来的吧?! 老头儿嘿嘿一笑,比出两根手指头,“我每日只吃两小盅。” 明月给他逗乐了,“行!” 只要别误了事,每天两盅女儿红算什么,谁还没点爱好了? 若真每天只吃两盅,一坛女儿红能喝几个月,比前头那个脚踩几条船还要八百两供奉的划算多了! 老头儿喜得满脸放光,美滋滋从屋里抱出一筐螺壳,“我不叫你吃亏,先给你做了,你瞧瞧中不中,中意了再给我买酒。” 还挺有意思,明月举目四望,见那房檐和墙头上厚厚一层青苔,野草也窜得老高,院内小花圃里也是草盛菜疏,显然鲜少打理。 再看他孤身一人,还爱喝酒,可别什么时候醉死在屋里没人知道,便道:“老丈,不如您同我回杭州去,要采买时只管使唤人。” 这是人才啊,万一带回去教个徒弟什么的,没准儿以后她还能开个螺钿器铺子呢! 哪知老头儿脑袋甩成拨浪鼓,“不去不去,我不去!” 他坚持如此,明月也不好勉强。 罢了,凡事讲究缘分,况且那螺钿片轻薄,派人往返取来也不费事。 ----------------------- 作者有话说:【注1】《湖州府志》记载,“湖州买卖桑叶论个(二十斤)或论担(一百斤)。 【注2】《沈氏农书》记载,“蚕一筐,火前吃叶一个,火后吃叶一个,大眠后吃叶六个。”共一百六十斤,折合现代的一百九十一市斤。 第90章 明月在扬州老头儿家里待了几日,亲眼看他处理螺壳,切片、打磨,最终得到一把五彩斑斓的螺钿片。 明月放心了,老头儿却有点不过瘾,挠着没剩几根毛的脑袋砸吧嘴儿道:“就这?” 不镶嵌什么的? 见明月点头,老头儿嗨了声,还挺失望,“这算什么螺钿器嘛!” 打磨螺钿片只是第一步,如何根据事先凿好的凹槽镶嵌得天衣无缝、平整如一才是真功夫! 明月心道,我也没说做螺钿器哇。 苏小郎打趣他,“能换酒喝还不好?” 放屁!老头儿凶巴巴瞪他一眼,劈手从明月手中夺回几片螺钿,倒背着手回屋去了。 进去后还不忘再瞪一眼,摔门睡觉。 感情你们就这点追求?觉得我就这点手艺?! 明月哑然失笑,老爷子气性还挺大。 豪商 第129节 现在不着急做星空螺钿染,先把老头儿顺毛撸了再说。 她把剩下的螺钿片收好,过去敲了两下门,“老爷子,明儿一早我们就走,等会儿去给你买酒,就放在门口,您愿意什么时候出来拿都好。” 屋里没动静。 明月和苏小郎对视一眼,招呼二碗出门逛去。 逛街的时候顺便找人打听了下那家染料行,外人倒没听说有什么大变动,想必一时半刻崩不了。 傍晚三人归来,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老头儿屋里亮了灯,也不知在忙t活什么,敲门还是不理。 明月无奈,只好按照约定将酒坛子放在门外。 一觉醒来,二碗出去买了早点,苏小郎去打水与明月洗漱,正吃着呢,正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老头儿也不说话,还是气鼓鼓的,直愣愣走到明月眼前把手一伸,“嗯!” 明月嘴里还含着半截包子呢,愣了下,眼睛都睁圆了,“嗯?!” 苏小郎惊讶道:“好俊的插梳!” 是一支半月形的插梳,把手的位置用细小的螺钿片镶嵌出蝴蝶的图样,就连细细的触须都用螺钿细条做出来了,严丝合缝。 明月努力吞下包子,接过梳子轻轻抚摸,心中惊叹更甚: 好平滑! 若闭上眼,完全感觉不出螺钿片和木梳镶嵌接缝处有任何起伏,活像一整块料子似的。 从昨晚他回屋到现在,满打满算不过七个时辰,纵然有现成的螺钿片,在光线暗淡的室内做好一只螺钿蝴蝶也绝非易事。 接收到三个小年轻火辣的崇拜目光,老头儿得意地扬起下巴,“随手做的,回头你找人上了漆,能使一辈子。” 这才是我的真本事呢! 明月:“……” 她看着老头儿那双血红的眼睛,以及快要拖到地的巨大眼袋,很有点啼笑皆非: 熬了一宿就为了证明自己有大本事? 这是怎样的老犟种啊! 听听,一宿没睡,开口都咯痰了! 明月犹豫片刻,眼见着那一夜未眠的老头儿晃晃悠悠去拆酒坛子,唯恐他把自己喝死了,决定最后再争取一把。 “要不您还是跟我回杭州吧,只要把我想要的东西做完,您想做什么做什么,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银子照开。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跟我讲,只要我能买得到的,绝不含糊。逢年过节了还有新衣裳穿,病了累了也有大夫照看……” 也不知哪句戳中了老头儿的软肋,他喝酒的动作一顿,斜眼瞅过来,“真就我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 明月正色道:“只要我买得起、买得到!” 她觉得这老头儿就是有点闲得慌,大不了到时候叫他做家具过瘾嘛,做多了还能挣钱呢! 老头儿眼珠一转,“除了份例银子,我得顿顿吃肉。” “可以。” “天天有酒喝。” “没问题。” 昨天死活不走,明月还以为他对扬州“情根深种”呢,感情是没亮真本事,怕自己不答应他的要求! 她觉得这老头儿恐怕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想了半天就想起个吃肉,就连她也知道什么参翅鲍肚的。 怎么混的啊?明明有这么好的手艺! 和朱杏一定很有得聊! 老头儿眨眨眼,突然改口,“不行,我跟着你吃,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以前的东家答应得好好的,没过多久就后悔了,背着他偷吃好东西,可把他气坏了。 “呃……”明月诚恳道,“我吃的可能没那么多讲究。” 如今她尚在发展,还没养成奢靡堕落的习惯,除了偶尔外出应酬,日常伙食仍以家常小菜为主,什么参翅鲍肚,什么山珍海味,统统没有。 老头儿一听,驴脸一拉,就要昂夯。 明月忙道:“你不嫌弃就行,不过我经常要去外头奔走,一走一两个月也是有的,在外风餐露宿……” 咋样,你也跟着? 老头儿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瞅她:谁跟你出去遭罪! “那我就留在你家里,天天叫厨房里给我炖肉吃。我还要穿新衣裳,每个月都要……” 明月乐了,抬手朝苏小郎一招呼,“行了,剩下的去了再想,带走!” 又对二碗说:“把他屋里像样的家当都带上!” 老头儿大大咧咧的,这几天她们大约知道他把好东西藏在哪儿了。 “好嘞!”苏小郎搓搓手,上去就把人往肩头一扛,酒气上头的老头儿死死搂住酒坛子,连困带醉,瞧着眼神都迷离了。 苏小郎就笑,“难怪每次只吃两盅,就这点酒量?” 稍后登船,老头儿已然鼾声震天,睡死过去。 两个时辰后,老头儿醒来,茫然看着水面,“我,我死了?” 黄泉水真亮啊! 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后,老头儿抱着船头嚎啕大哭,又扇自己嘴巴子,“叫你灌黄汤,叫你灌黄汤……” 也不知一把老骨头哪儿来那么大嗓门,嚎得船夫和岸上行人纷纷侧目:杀猪呢? 阴天下雨,合着老头儿沙哑的哭声,说不出的凄厉诡异。 明月的汗都下来了,恨不得跳起来捂嘴,“您要反悔了,我再给您送回去还不成吗?” 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拐子也不拐这么老的! 苏小郎和二碗正面红耳赤地对每一个望过来的人解释,尴尬中透出徒劳:“自己人,自己人,老爷子喝多了,撒酒疯呢……” 老头儿干嚎半日,擤一把鼻涕,“你得给我立个字据,不能再跟他们似的骗我。” 他们?谁们?谁骗他,怎么骗他? 明月脑袋里一股脑冒出来许多疑问,“行行行,立字据,立字据,这怕什么!” 自打接了武阳郡主的差事后,明月走到哪儿都带着小本子和毛笔,另有一根拇指粗细的竹筒挖的墨囊,当下摊开如此这般写了一回,叫船夫作见证,自己落款、按手印。 老头儿接过去看了一场,突然又哭,捶胸顿足,“我不识字!” 不然当初就不会被骗了! 明月:“……” 那你要写个鬼啊! 话虽如此,老头儿还是将那张字据叠放整齐,小心翼翼地揣到怀里搂着。 有字据好啊,有字据就不怕了。 闹腾了一路,明月连哄带骗问了一路,勉强拼凑起这姓楚的老头儿的过往:年轻时他拜师学艺,中年时找了份好活儿,挣得不少,也算意气风发。奈何那个东家有点抠,大约也有点不讲江湖道义,觉得一个匠人怎么配跟东家平起平坐,答应了“共食”后又反悔。 老楚头因此恼了,大闹一场,顺便把自己的饭碗砸没了。 不过几年下来,他也攒了些银子,出来自己干也挺好。 奈何他贪杯,无人管束后误了几回工期,渐渐地,就没什么人找他了。 那一带也就是老一辈的人还记得有这么个螺钿匠人,年轻人只知那座破屋子里住着个脾气古怪的糟老头子。 后面的事老楚头不愿意说,不过明月通过只言片语和一系列反应中大约也能推断出,只怕他酒后轻信于人,被人给骗了积蓄去,以致晚年潦倒…… 两天后,老楚头看着眼前的明园目瞪口呆,直到被水中分开的荷叶打了脸一下才骤然回神,结结巴巴道:“你家啊?” 明月点头,“昂!” 老楚头倒吸凉气,连连摇头,“亏了亏了!” 我咋没多要点儿! 不光要吃肉,我还得吃羊肉! 一行人包船回来的,到后水门就停,然后换上自家的船,又走一段,莲笙爹停船靠岸。苏小郎率先跳上岸,扶着明月下来,后面亦步亦趋跟着个满眼稀奇的老楚头,二碗在他后面虚虚扶着,生怕一脑袋栽进水里。 春枝过来迎接,诧异地望了明月一眼:这是把谁爹接来了? 弄明白老楚头的身份后,春枝的眼神就变了,忙叫人安排住处,又让人来量尺寸,预备做新衣裳。 什么爹,这是块活宝贝啊! “才来就做新衣裳啊?”老头儿还有点不好意思,半点看不出两天前趴在船头一把鼻涕一把泪撒泼的熊样儿。 “嗯呐,”明月笑道,“这还有假?若着急穿,我先叫人比着你的尺寸去外头买一套成衣凑合着。” “不用不用……” 老头儿挺好哄,乐颠颠跟着去了,晚间又来同明月和春枝等人一起吃饭。 还真是家常菜,鸡鸭鱼肉都有,但并不刁钻,倒是正中一盆红艳艳的稀烂炖肘子颤巍巍的喜人。 老头儿嘶溜着绍兴酒,拿勺子连汤带肉挖肘子吃,挖到碗里还不忘偷窥明月的眼色,冷不防被她看个正着,老脸微红。 春枝噗嗤笑了声,亲自将离他最远的烧虾仁舀了一小碗与他,“再尝尝这个。” 老头儿撑得睡不着,半夜爬起来吭哧吭哧磨螺钿片,边干活边嘟囔,“明儿我要吃羊肉,要肥肥嫩嫩的才好……” 等到十月初,老楚头就跟吹足了气的皮球似的胖了一圈,老脸上的褶子都给撑开了,油光光透着亮,活像年轻了十来岁。 明月照例要进京给常夫人和武阳郡主拜年,临走前还特意嘱咐莲笙,“记得每天去问问老楚头想吃什么,酒不要多给。” 知道老头儿会撒酒疯后,t明月就把他的酒坛子收缴了,只是每天中午饭桌上给他倒两小盅过过嘴瘾。 莲笙抿嘴儿笑,“我记着呢,左不过就是那些东西。” 老头儿挺好伺候,就爱吃肉,炖得烂烂的肉,猪肉牛肉羊肉都行,肥一点最好。或许是年纪大了,口味有点重,喜欢偏甜偏咸的,糖醋的虾球和鱼丸也喜欢。 莲笙又对明月说:“近来我琢磨着学人家煨鲍鱼呢,您办完事就回来尝尝。” 明月对手下人极大方,中秋节从酒楼叫了菜,大家一起吃,其中就有一盅煨鲍鱼,肥厚软烂,明月极喜欢。 豪商 第130节 “东家,都准备好了。”苏小郎过来回话,身上还背着一个细长条匣子,用几层布条捆得死死的。 明月伸手拽拽匣子,确认掉不了,“行,出发!” 真心换真心,这是老楚头交的投名状,正好献给武阳郡主做年礼。 ----------------------- 作者有话说:老楚头的故事根据现实改编,只不过现实结局没这么美好,其实挺惋惜的。 第91章 明月曾因穷困对杭州心存敬畏,觉得大府城的百姓都透着股自信和从容,至于官员,那就更叫人望而生畏了。 几年下来,她挣了许多钱,见过许多官,还去过更威严肃穆的京城,身上似乎也沾染了几分自信,举止间亦多几分从容。 这份自信和从容究竟源自她的家底还是几次三番同官员们打的交道,抑或是京城中常夫人和武阳郡主对自己的恩情…… 但无论如何,再次看到卞慈时,明月已经可以非常平静地问候了。 记得上次她这样热情时,对方的表情活像看到了上门偷鸡的黄鼠狼。 但今天…… “江老板也过年好。”卞慈非但破天荒的回应了,就连笑容看起来也比以前真诚许多。 明月怔了下才道:“卞大人容光焕发,遇到什么喜事了么?” 喜事?卞慈点点头,“忙碌之际,久违地遇到朋友可算喜事?” 端午,中秋,几次去林劲松家做客,都没有遇到她,借机问过谢夫人后才得知,隔壁的院子已许久没有动静了。 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怎得,但正因长久未见,再见时才更欢喜。 “他乡遇故知乃四喜之一,自然算……”明月下意识回道,然后就发现对方笑意加深了些,骤然福至心灵,“……我?!” 什么玩意儿?朋友?! 谁跟谁?咱俩?! 无声胜有声,一旁的武萍噗嗤一声,飞快地瞥了卞慈一眼,扭头望天。 还想七想八呢,人家压根儿都没拿你当朋友! 卞慈的表情一僵,“上次的事情过后,江老板觉得我们不算朋友?” 上次……哦,抓江平一事,确实,当时卞慈确实帮了自己,明月的表情立刻松弛下来,再看他时,似乎也没那么可恶了。 “自然算。” 官商之别,犹如天堑,“林大人的邻居”便可换来一名捕头的友谊,那么“水司衙门从五品官的朋友”,好处自然更多。 杭州知府才四品呢,今年都快五十了,卞慈才多大?真真儿的前途无量。 任谁看,都是明月占便宜了。 买卖人嘛,就要灵活,干戈尚且能化玉帛,更何况她和对方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冲突。他愿意认,明月自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今年卞大人还不放假么?”明月对这个问题好奇好久了。 从第一回见到现在,卞慈似乎从来没有休息过,她也好,春枝也罢,不管谁什么时候从杭州总码头过,无论刮风、下雨、下雪、下冰雹,都能看见他! 这人是铁打的么? 官老爷们不都喜欢偷懒么? 他官至从五品,在地方上已算不折不扣的高官,完全可以将这些苦差事交给下头的人,自己去衙门里窝着,何必来码头上吃苦? 为了银子,也不尽然,当官的在衙门里坐着、家里躺着,照样收。 卞慈笑着看她的人装船,“那江老板呢?” 布匹、茶叶、礼盒,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太多,一看就是会亲访友的,无需细察。 明月失笑,“今儿我当了回丈八的烛台。” 只照别人,照不到自己:她又何曾安安稳稳在家过年? 她想赚更多钱,别人也想当更大的官,这么看来,官商之别似乎又没有那么大。 之前两人见面总是绷着,各样皮笑肉不笑,今日试着心平气和地聊天,竟意外的不错。 “东家,”苏小郎看着人装好船,过来对没有说,“可以走了。” “卞大人,”明月拢了拢披风,对卞慈行了一礼,“告辞了,提前跟您说句过年好。” “过年好,”卞慈本想问她是不是搬家了,可话到嘴边又觉唐突,最终还是打了个转,换成另一句,“一路顺风。” 上船之后,苏小郎还好奇呢,“您什么时候跟他有说有笑的了?” “今天,”有了意外收获的明月挺高兴的,“以后就算半个自己人了,来日再给谢夫人她们送节礼时,也得给他备一份,不能白担了这个名儿。” 提前打点打点没毛病,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嘛!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要拿对方的名号扯虎皮做大旗,先行示好,对方就不好意思计较了。 “回去后跟你爹说,”明月想了想,“让他找几个机灵的人打听打听卞慈住在哪里,家中有什么人,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送礼么,就得送到心坎上。 实在打听不到的话,她就去问谢夫人。 苏小郎应了。 一路奔波自不必说,十一月二十三,明月顺利抵达京城。 依旧住在常夫人家里,明月先送上年礼,“这几份贴了签子的是给武阳郡主的。” 常夫人照例嗔怪她破费,听到这里,却说:“如今你也算站稳脚跟,可以试着递一递自己的拜帖了。” 明月从没想过这些,“我可以吗?!” 与人交际最忌讳跨过中间人私自联络,况且常夫人对她有大恩,她从未想过单独联络武阳郡主。 “我知道你的心意,毕竟只要过手,郡主就会念着我们。”常夫人很欣慰她的赤诚,“可若非你自己争气,也不会有今天。” 她帮过许多人,也有寥寥几人试图回报,却未有一人走得如明月这般远。 明月像每一只被推出去,要求学习独立飞行的雏鸟般茫然起来。 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突然久违的有点怕。 她为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到羞耻。 没有家的人是不配恐惧的,因为退无可退。 “当然,”常夫人怜爱地看着她,“我可以帮你瞧瞧给武阳郡主的年礼。” 还好还好,夫人不是不管我了,明月立刻把自己哄好了,照着礼单一样一样说给常夫人听。 “我照着您之前的书信去找了螺钿匠人,又叫了个精通苏绣的绣娘,比着武阳郡主的喜好做了一卷……” 是一卷湖丝做底,螺钿和苏绣相结合的“双面”绣,苏绣光泽莹润、栩栩如生,螺钿五彩斑斓、闪耀夺目,饶是见惯好东西的常夫人见了,也难掩惊艳赞叹之情。 且不说这份巧思,纵然市面上有,少说也要两三千两。 明月细看常夫人的面色,“之前去郡主府时,我看到许多茶花,郡主的几件衣裙上也大朵大朵的绣了,恰巧杭州多有粗壮老茶花,我便叫人挑最鲜艳饱满的精心绘制了,做挂画也好,屏风也罢,都使得。” 她用的是大匹,长四丈有余,刚好做六扇屏风。 “这个郡主应该会喜欢,”常夫人微微颔首,想了下又点点礼单上的几样,“这几卷料子可以撤掉,茶叶之类入口的也不要,容易出事。” 明月乖乖照做,只是担忧会不会太过简薄了些? 常夫人看出她的心思,“郡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并不指望这点东西过年,你又不是她手下的庄头、门客,有一件出挑的就好了,多了太过杂乱,反而不易出头。” 送礼也如做官,最迟隔两年就要加厚一分,明月一个小姑娘家家的,现在就送的太重,只怕日后加无可加。 况且明月如今领着武阳郡主分派的差事,做好本分才是最要紧的,其他的都可以往后靠。 明月听了,顿如醍醐灌顶。 有个有见识的长辈提点真的太重要了。 有常夫人的肯定,明月果然壮起胆子往郡主府递名帖,不曾想那门子还记得她,并未刁难。 三天后,武阳郡主的赏赐就下来了,依旧派了上回的女官传话,说她差事办得不错。t 明月狠狠松了口气。 从今往后,她便正式拥有了独自登府的资格。 赏赐么,无非笔墨纸砚、布料首饰之流,之前都是成套的银饰、珍珠头面,一看就是随意给的,可今年却多了一只细细的红珊瑚簪子。 明月第一时间拿给常夫人看,常夫人端详一回,笑道:“这才是真的好东西,过年戴着吧,红红火火正应景。” 明月立刻就戴上了。 她依旧没有在这里过年。 回南前,明月往锦鸿去了趟。 流霞问世后,她和锦鸿的合作便延续下去,后来又有了老楚头,星空螺钿染也加入其中,于情于理都该走动走动。 年底事忙,沈云来和高管事都不在,迎出来的伙计便有些惶恐,“您稍坐,我这就去……” “不必麻烦,”明月并不打算找人叙旧,在商言商,做买卖嘛,只要双方都能源源不断地进账,关系就淡不了,“顺道过来瞧瞧,马上就走。” 若真想拉呱叙旧,她一早就直奔沈家了,何苦往铺子里跑。 “实在是怠慢了,”那伙计忙叫人上好茶,摆开一溜儿十二个糕饼点心和干湿果盘,“杭州盛产好茶,您将就着吃。” “客气了,”明月喝了口,顺口问道,“高管事和你们少东家近来可好?都在家里做什么?” “托福托福,都好,”伙计笑道,“左不过是迎来送往那些事,年底了,处处都忙,所幸新进了少奶奶,少东家有人嘘寒问暖,自然轻快些……” 少奶奶……明月和苏小郎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大户人家成亲,说不得便要三书六礼,每一步都要挑选良辰吉日,前后快则半年,慢则数年,如此倒推,沈云来出言撩拨时,肯定早就定了人家! 真可恨啊! “之前我便听说了,”明月若无其事道,“可惜离得远,未曾亲自登门道喜,我记得新娘是……” “少奶奶娘家姓孟,”伙计不疑有他,笑道,“很是宽和。” 豪商 第131节 “对对对,姓孟,”明月笑道,“瞧我这记性。” 离开锦鸿后,明月找了家茶楼的阁儿坐下,慢慢喝了杯茶才对苏小郎说:“你去城门口,看那个黄三还在不在。”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过两刻钟,黄三麻溜儿跟着来了,进门先作揖,“多谢您还念着小的,不知有什么吩咐?还是打听什么人?” 明月想了下,“方才我去锦鸿给家里人置办年礼,听伙计们说起少奶奶,倒有些耳熟,想必不是豪商之后,也是位闺秀。” 黄三才不理会她打听人家少奶奶做什么,只管挣钱,听了这话便笑:“您算问对人了。” 阁儿的门关着,外头有苏小郎守着,里头有二碗看着,黄三便不怕给人听了去,“她虽姓孟,明面上是个玉石商人的闺女,可大家都说她生身父亲另有其人。” “哦?”明月来了精神,“怎么说?” 见她感兴趣,黄三越发起劲,眉飞色舞道:“那姓孟的商人原本是朝中一位大官的书童,后来被放出来经商,又娶了他家夫人身边的一个丫头,可是成亲多年后都不曾生养,当时就有传言,说是那丫头被旧主弄坏了身子,生不了。可突然有一天,姓孟的抱回来一个女娃,说是外头捡的……” 说到这里,黄三就笑,“不怕您听了着恼,世人都想有个儿子传宗接代,更何况姓孟的恁大家业,之前有远亲想给他过继儿子都不肯,如今怎么冷不丁想起养外头捡来的野丫头?竟比亲生的都更疼几分。” 明月隐约猜到什么,果然就听黄三继续道:“然后就有风言风语起来,说曾看见那位大官从那家里出来……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可无风不起浪,无凭无据,谁去造官老爷的谣呢?” 明月忙问:“那位官老爷可是姓陈?” 黄三一惊,“您都知道了还……小的可什么都没说啊!” 议论归议论,谁也不曾指名道姓,便是事主听见了也不好怎样,可具体到人却不成! 哪怕只有个姓氏,可朝中年纪符合的陈姓高官才几位! 第92章 当官的绝不会随意将官船借给别人,除非是无法拒绝的亲友同僚关系,抑或谋利。 如今看来,此人二者兼有。 苏小郎立刻扬眉吐气。 瞧瞧,当初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姓沈的那厮没安好心!叫我说中了吧! 这无疑是个大新闻。 但对一直提防着的明月而言,除了满足一点好奇心,解除一点疑惑之外,并无太大价值。 便如名家名画,在欣赏它的文人墨客看来,千金不换;可落在饥肠辘辘的百姓眼中,还不如一袋大米来得实惠。 明月本欲将此事报给武阳郡主知晓,可转念一想,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 武阳郡主是个有野心的人,她绝不会只有自己一双耳目,万一锦鸿或是陈姓官员与她是一伙的呢?万一对方极其在意此事呢? 一旦发现被自己知道,会不会杀人灭口? 即便没有这么严重,万一武阳郡主不喜欢听这些,因此厌弃了自己……风险太大。 思来想去,明月还是借着向常夫人辞行的机会,故作不经意地说起,“夫人,朝廷的什么户部可有一位姓陈的官员?” 常夫人笑着点头,“陈姓并不罕见,光我知道的有名有姓的就有三个呢。怎么了?” 明月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今儿我出门采买土仪,无意中听了一耳朵闲话哩……” 迄今为止,自己或许对武阳郡主有点用,但大约不多,为此冒险不值当的;反倒是常夫人,素来宽和,待自己不薄,且娘家和夫家都有人做官,倘或与姓陈的是同盟,也好叫他们赶紧收拾尾巴,若是敌人,或许什么时候能用得上呢。 听明月说完,常夫人难掩诧异,“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可不好乱讲!” 什么“伪君子秽乱后宅,偷养私生子”,“私生子认仆做父”,“伪君子瞒天过海官商勾结”等等,简直乱作一团。 明月道:“就是两个闲汉说的呢,当时我正与同伴说外地方言,许是觉得我们听不懂,所以并未遮掩,讲得有鼻子有眼。” 顿了顿,又说:“当时我们还笑,说京城百姓同外面的百姓也没甚两样,都会背地里说闲话呢,未必当真!” 常夫人眸光闪动,待晚间丈夫归来,将此事同他讲了,“许多时候,坊间传言或许更可靠些。” 小道消息传得最快,他们身处高门大户,鲜少往下头去,看得未必比寻常百姓清楚。 户部姓陈的官员虽然有三个,但年龄符合的仅有一位,杨逸大为震惊,“若果真如此,岂非大家都被他蒙骗了?” 常夫人冷笑,“亏他素日自诩伉俪情深,清心寡欲,对妻子一心一意,昔年因当众喝斥、弹劾同僚生活糜烂而闻名,世人对此多有赞誉……” 早些年她同别的夫人们聚会时还说呢,天下竟有这般清正的君子不成?没想到,私底下竟这般龌龊。 回想着这些年的所见所闻,杨逸不禁唏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那位陈大人幼年家道中落,母亲带着他守寡,不曾改嫁,生活十分艰难,若非妻子一家倾力供应,早就考不起了。 后来他高中,排名并不靠前,政绩也平平,直到有人称赞他重情重义,发达后也不曾抛弃糟糠妻,不知怎么传到官家耳中,这才开始慢慢提拔起来。 稍后安歇,杨逸还笑,“这可算个大消息,不管她是有心还是无意,你我也该承情。” 同在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纵然他眼下同姓陈的接触不多,来日未必不会,抑或家中长辈、亲友未必没有往来,无论为敌还是为友,都是极好的入手处。 “我会想不到?”常夫人瞥他一眼,复又笑道,“这是她拐着弯儿的谢那螺钿匠人一事呢,这孩子嘴上不说,心里从不肯忘恩的。” “这正是她最大的好处,”杨逸叹道,“多少读书人都悟不出来的道理,难为她小姑娘家家的,这样有分寸。” 两天后明月启程,常夫人竟叫她多等两日,跟着别家车队走官道,稍后再同他们一并换官船走。 想到之前的经历,明月很有点杯弓蛇影,“这不好吧?” 常夫人明白她的顾虑,“放心,这位是杨家的世交伯父,如今致仕,要回江宁府去,只带着家眷和些许家当,不妨事的。” 到了江宁府再去杭州就不远了,且又能走水路,比明月三人吭哧吭哧走又远又绕t的坑坑洼洼的民道强得多。 既是正经官宦人家,明月就放心了,只是有些好奇,“马上就要过年了,天寒地冻,老人家怎不等到开春再启程?” “离乡数十载,四处为官,一朝可叶落归根,哪里多等得了一刻!”常夫人幽幽一叹,颇有些感同身受。 明月无法感同身受。 她不禁想,他们的童年一定很幸福,老家的人对他们也一定很好。 出身凄苦的人是不会想家的,因为本就没有家。 腊月二十六,常夫人亲自派人把明月主从三人送到车队里。 三人一路谨言慎行,连主人家的面儿都没见着,正月十四抵达江宁府,后于正月十九深夜抵达杭州。 前头将近二十天都跟着大部队走,半点不用自己操心,后面几天乘坐官船,也不用费神,到家时明月还神采奕奕的。 就是饿。 如今明园就她一个正经主子,一切绕着她转,自进门那一刻,园林小径两侧隐藏在花木间的石灯笼便渐次亮起。 “东家回来了!” 若干仆从依次上前,问好的问好,搬行李的搬行李,又有人上来请示,“厨房里叫我来问,您可想吃点什么?是否要沐浴?” “烧点热水吧。”明月摸摸肚子,“倒是有些饿,时候不早了,不必折腾,叫莲笙看着随便弄些吧。” “哎!”小丫头接了话去了,走出去几步又对着来人行礼,“春管事。” “东家回来了么?”春枝边走边问,步履生风,身后还跟着个红光满面的老楚头。 “刚到,正往这边来呢。”小丫头恭敬道。 “去吧,”春枝摆摆手,自过去同明月说话,见她俏生生站着才放下心来,“一路可顺利?” “颇精彩!”明月想了想,“罢了,日后同你慢慢细说。” 又见老楚头在后面鬼鬼祟祟的,啼笑皆非道:“大半夜的,恁老跑来作甚?倒也罢了,一块吃顿宵夜?” 老楚头老脸微红,连连摆手,“吃过了,吃过了……” 过年期间全是肉菜,差点拉不出屎来,听说厨房里还在彩排什么新菜,连鲍鱼都吃过几回,今儿晌午难得清炒了个绿豆芽,把他稀罕得什么似的。 明月就笑了。 老楚头好不容易过几天舒心日子,也怕新东家出点什么事,或是半道反悔,听见动静就跟过来了。如今见她一如往昔,也放下心来,溜达达回屋睡觉去。 “你吃不吃饭?”明月同春枝一起往正房走,“不吃的话先回去睡吧,过年、正月这阵子也够你忙的。” “有点事,”春枝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翻了几页,语速飞快道,“这阵子莲笙负责采买、操持年夜饭,难为她过年期间也没出错,还揪出两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一个偷偷倒卖院子里的冬笋,一个采买时虚报菜价,都是之前留下的人。” 明月来了兴致,“哦,很能干嘛,怎么处置的?” 春枝道:“她倒沉得住气,先偷偷报给我知道,她弟弟不是在门上么?两边来了个里应外合,抓的先行。她的意思是咱们刚过来,平时也不曾打骂,天长日久的,难免有人耐不住要试探,不如直接杀鸡儆猴,把人撵了算完,也省的日后千防万防,我同意了。” 明月点头,“挺好的,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使唤还不好找么?” 当初买园子时买的那些小丫头也都练出来了,再买几个进来,正好叫她们以老带新。 春枝往本子上记了一笔,“好,明天就派人告诉张六郎,叫他抽空挑几个好的送来瞧瞧。” 她又翻了一页,“还有一件事,香兰准备过来了,托我给她在城外赁一处小屋子,我找的绣姑那边。” 有日子没提香兰,明月就觉得有点陌生了,“说日后什么打算了么?” “她在信里提了一嘴,说有点积蓄,想摆个小摊子,或是弄个门脸做点小买卖。”春枝摇头,“我倒觉得,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还不如也像杭州城里那些嬷嬷一般,帮人调教下/人来得实在。” 香兰虽为人婢,却也是家生子、赵太太身边的管事大丫头,日常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韭菜、麦苗都分不清,回自家也有小丫头伺候。如今带着个吃奶的孩子,半点离不得人,怎么出门做买卖?只怕也吃不了这个苦! 说话间,两人进了门,早有丫头打了热水来,明月先去沐浴,隔着门扉同外面的春枝说话,“你想的这个倒不错,若她果然做起来,以后咱们的丫头就先过过她的手,也比外面生人放心些。” “且看看吧,感谢归感谢,多的咱们也不掺和,免得日后掰扯不清。”春枝帮她递毛巾,“生了个小子呢,我只怕她或者她男人临时反悔。” 明月亦有同感,“对了,你记得帮我备一份谢礼,明儿送往江宁府。” 虽然那位告老还乡的老爷子一家人都是看在常、杨两家的面子上才捎带自己一程,原不指望什么谢礼,但人家收不收是人家的事,送不送却是她的事,总不好失了礼数。 第93章 等明月沐浴完毕,宵夜也来了,两个托盘上都是一样的东西: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面,另有三样清爽可口的各色小酱菜,一壶降燥下火的金银花蒲公英茶。 “呦,我可有日子没吃羊肉面了,”明月笑道,“莲笙什么时候会这一手了?大半夜的,灶上还煨着羊肉不成?” 面碗里的羊肉极大块,红彤彤、油汪汪、颤巍巍,没有三二个时辰哪里炖的烂?杭州湿热,正月不上冻,又不能提前做好了存着。 春枝也捡了筷子去她对面坐下吃,闻言笑道:“莲笙极有心,一早便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从五天前就开始换着花样预备起来了。” 她长途跋涉,身体定然损耗,羊肉滋补却容易上火,所以又额外配了清热降火的茶水,隐约有那么点儿药食同源的意思。 豪商 第132节 当然了,前面四天都扑了空,不过炖的东西也不浪费,隔天早上都成了春枝和苏父、老楚头等人的早点,滋味很足。 明月实在饿了,方才沐浴更衣又是一番折腾,此刻五脏庙里都在打雷,顾不上说话,埋头狂吃。 原本春枝并不大饿,这会儿却被她带着吃了大半碗,撑得坐不住,站起来扶着墙打转。 稍后厨房的人来收碗筷,顺便带了莲笙的话,“前儿干鲍已泡上了,这两日正好吃,东家可还有什么别的想吃的?” 明月想了想,还真有,“这两天倒想吃冰糖莲子羹,最好再撒点金桂。” 来人仔细记下,端着托盘悄然退下。 “你不知道,这趟真是热闹!”等人一走,明月便将沈云来的事说了。 春枝听罢,登时暴跳如雷,“甚么狗娘养驴爹生的混账王八羔子,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亏我之前看他还有个人样儿,竟不干人事!” 把女人,把东家当什么了?每到一处都要找个伺候的不成? “知道了就行,”明月笑道,“可别把自己气坏了,左右如今他不轻易来杭州,你我也不轻易去京城,纵然去了,那般大的地界,我又住在杨宅,他一个商贾还敢贸然登门不成?” 春枝余怒未消,骂骂咧咧,“那些有钱人家都一个熊样儿,看着光鲜亮丽的,背地里还不晓得有多少龌龊……若非锦鸿卖货得力,就该跟这样的人断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凡是有两个臭钱的,几个忍得住?”明月摇头,“换了下家焉知不会更差?沈云来人品如何暂且不提,买卖场上的事倒很麻利,之前被查,也肯四处周全、收尾、让利。你我是买卖人,既然不是朋友,就只看银子吧。” 现在她家所产几样货都在锦鸿卖着,销路和口碑都很不错,她又不打算与沈云来做朋友,没必要因为对方的私人生活而坏了买卖。 她是东家,得顾着上上下下仰仗她穿衣吃饭的百十号人,不能意气用事。 见春枝气鼓鼓的,明月又说了个好消息,“水司衙门那位姓卞的判官倒是有意同咱们做朋友。” 春枝先是一喜,旋即又提防起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必有所图!” 明月也这样想,“咱们同他打交道也有几年了,我观此人是个官儿迷、财迷,想必是缺银子使了。” 春枝松了口气,“那倒还罢了,他到底是官儿,常言道,民不与官斗,纵然如今咱们本分经t营,焉知来日没有用到他的时候?即便不是生意场上的事,他们做官的彼此熟悉,大约也做得了中人。” “就是这个道理,”明月点点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谁一辈子还遇不到个坎儿?之前搜索江平一事,有几个帮闲办事倒伶俐,我已同苏小郎讲了,叫他爹再使唤着查访查访……” 两人一说就刹不住,不知不觉一支蜡烛燃尽,值夜的丫头进来更换,明月打个哈欠,“罢了,不必换了,我们也该歇下了。” 更深露重,园子里也不大好走,明月便不叫春枝回去,两人躺在一张大床上胡乱睡了。 次日醒来,早有莲笙做好的金黄小米粥和香椿芽鸡蛋包子,一盘凉拌鸡丝,一碟点了醋的清炒豆芽,十分爽口。 明月拉着春枝一起吃了,“我看莲笙也渐渐练出来,琢磨着还是再雇一个厨子带着做饭,叫她开始往各处轮转,试着管事。” 莲笙是街头卖吃食的出身,比起厨艺,单打独斗、迎来送往的本事更难得,如今又学识字,就这么窝在厨房里做饭,委实屈才。 “也好,”春枝没意见,“说到雇人,正月十三张六郎还来过,送了好些点心和浮元子呢。” 接下来三天,明月什么正经事都没做,就是窝在家里休息,看看书,练练字,逛逛园子,天气好的时候坐船去西湖转一圈,回来关门睡大觉。 到了第四天,苏父带了上回江平一事来报信儿的帮闲来回话,“那位卞判官的住处打听到了,他在本地并未买宅子,仍住在城中租赁的一处小小的二进院子里,并不起眼。只是小的悄悄找附近的人打听过后才知道,他极少在家,平时就在码头和衙门两处打转,逢年过节就去同僚家过节……那里说是家,倒更像沐浴更衣的临时场地。” “果真么?”这倒不在明月的预料之内,“确定没有外宅什么的?他的家眷不在?” 若真如此,倒不好送礼了,总不能在码头上大庭广众之下、衙门前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行贿吧? 那帮闲回答得斩钉截铁,“确实没有,小人都细细问过,也算过,那位卞判官也算本地一号人物,恨不得在码头和衙门里生了根,着实没空往别处去。至于家眷,只怕没取来。” 嘶,有点棘手。 明月沉吟片刻,示意苏小郎给银子,“你干得不错,此事就此打住,不要再提,去吧。” 窥探在任官员行踪可不是甚么好名头,再打探只怕会惊动卞慈,万一闹出误会就不好了。 没住处……不打紧,他不是常去林劲松家么,大不了节礼一起给着就是了! 三月初,张六郎急匆匆跑来,“出大事了!” 扬州染料商人那边,庞管事和昔日东家分道扬镳了! “也不知到底甚么缘故,竟闹将起来,”张六郎跑得满头大汗,“听说闹得极凶,几十年的交情都不顾了……” 他知道明月最关心的还是生意,喘了口气便说:“如今两边都做染料买卖,可一山不容二虎,只怕还有的闹。” “还做就好,”明月微微松了口气,“既然两边抢生意,想来近期不会涨价。” 没准儿还能捡个大便宜呢。 怕只怕杀红眼,使出损招,比如想法子把对方的货源截断,抑或直接把人弄了…… 不过两边为甚么闹到这般田地?不是说一起打江山的么? 张六郎也不清楚,“老话说得好,创业容易守业难啊,我倒隐约听了几耳朵,也不晓得真假,权当个笑话听听吧。说是这些年上头的东家生出退意,许多事都不大管了,想过两年把买卖交给儿子,但那位少东家天资平平,很是办了几件蠢事,下面难免人心浮动……” 明月微微出神。 是啊,摊子一铺开,就不光是自己的事了,身在其中,身不由己,你自己想退,也得看下面的人答不答应…… 继任者精明能干也就罢了,偏偏不大争气,就很麻烦。 “不过话说回来,”明月随口问道,“那位东家这么大的家业,这么多年下来就只有一个孩子不成?” 闹到这个地步,哪怕占理,也成了天大的笑话。 “自然不是,”张六郎笑道,“是只有一个儿子,还有三个女儿呢,只是既然有儿子,自然要交与儿子才是……” 女儿么,泼出去的水,哪里能继承家业呢? 呵呵,明月冷笑出声。 给儿子好啊,手下人造反了都压不住! 你就给吧! 张六郎神色尴尬,挠挠头,胡乱找了句话岔过去。 三天后,张六郎又来了,这回却喜滋滋的,“江老板,庞管事托人找我给您带个话,问您还要不要染料?要与您做人情呢。另外,也想商议商议布匹买卖的事,问您什么时候有空,他亲自把货送来。” 他来?!明月顿时抖擞起来,联想起前几次的艰难和憋闷,很有点大翻身的扬眉吐气。 “来就来!” 大便宜来了! 三月十一,庞管事果然亲自带人来到杭州。 与老东家闹崩后,庞管事顿时显出几分雷厉风行的急切,开门见山道:“江老板,你之前买过的染料我都可以比着市价低一成卖给你,但你不能去别家买。” 明月没急着答应,“颜色、品种都齐全?” 庞管事点头,“都有。” 其实没有。 他们家经营的染料有几百种之多,大多是早年他和老东家一点点从各地啃下来的,如今分道扬镳,部分与老东家交好的供货源头便不肯出货与他。 不过大部分人还是挣钱为上,谁来了都卖。 所以现在他和老东家每人都经营着若干品类,大部分重合,小部分你有的我没有,我有的你没有。 明月要的染料中,有五种的供货渠道还掌握在老东家手里,但庞管事走到这一步,就打定了主意同他拼个你死我活,早就决定从别处买来,截客! 大部分老客念旧,庞管事撬过,能撬动的不多,但这几年的新客却都是他一手接待的,难度不大。 做买卖的最怕没买卖,一天不开张就是一天的消耗,只要银子流动不起来,任谁都坚持不了多久。 只要熬死对手,扬州的染料买卖就是他说了算,那些供货商没得选,不卖也得卖。 第94章 “我要先看货。”明月说。 “可以,”庞管事就是带着几箱货来的,“这几样都是江老板您之前买过的,来得匆忙,还有几种没带,您若诚心要,过几日就送来。” 没带还是没有?明月心中腹诽,莫不是要等着自己开口订货,临时从外面采买吧? 货自然是不错的,明月挨着验过,都要了。 庞管事便亲自取了纸笔来写交割文书,写到一半,提笔蘸墨,笑着提议,“不如将剩下那几种一并写进去,免得折腾,还照上回的量?” “哎,不必,我不怕折腾,”明月笑眯眯道,“几个字罢了,见到货再写不迟。” 写了文书就意味着自己已经认可了接下来的交易,按照业内规矩,起码得先付三成订金。可货还没见到呢,万一成色不好,或者庞管事也像当初的江平那样卷银子跑了呢! 银子一旦离手,就不是自己的了。 许多人总觉得“打过几次交道的大老板了,难道他还能骗我?若回绝,未免显得我小家子气,惹得双方都尴尬……” 但在明月看来,世上最尴尬的事莫过于同样的错误犯第二次。 如果庞管事没有坏心,那么他一定能理解自己的顾虑; 若他有坏心,恰恰证明自己的多疑是正确的! 庞管事提笔的手一顿,了然笑道:“江老板说得对,正该谨慎些,不过我有个提议,您听听这样如何:咱们另外起草一份文书,写明剩下几种染料的斤两和价钱,约定交货日期,届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此一来,您不必担心我临时坐地起价,我也不必担心您空口晃我……” 明月担心他卷银子跑,殊不知庞管事同样担心明月转头就去找旧东家买:她实在是近几年最大的买主之一,这笔买卖至关重要。 既然两人都不放心,不如落到纸面上。 “也好。”明月仔细想了想,确定对自己没有坏处,这才答应。 因现场没有第三方见证人,且第一份文书是庞管事起草的,公平起见,第二份便由明月亲笔草拟,写完后庞管事细细看过,细节处双方商榷,最终确认无需修改后,再亲手誊写一份。 明月再验过他誊写的副t本,两相对比无误,双方落款、按手印,各拿一份。 直到契约揣进各自怀中,两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两个多疑的人打交道,实在繁琐。 精力都花在提防彼此上了,都累得不轻,明月便叫人上好茶,同庞管事说了一通毫无意义的废话,待脑袋瓜子稍微轻快些了,再议卖布一事。 “我知道本地有位薛老板,常年卖江老板您的货,”庞管事放下吃了一半的茶,微笑着说,“我也知道她多往北面、西面一带销货,便不同她争,以后只卖江南东西两路、淮南东西两路和两浙路。进价么,也同她一样,如何?” 明月也笑了,“薛掌柜对我有恩。” 言外之意,你呢,你有什么?凭什么跟薛掌柜一样? 我还是个穷光蛋的时候,薛掌柜也没因我兜比脸干净而轻视我,反而帮着出主意,经常抹零头。日子久了,还会在方方面面提点我、帮助我。 你呢? 豪商 第133节 倨傲在前,背主在后,我不翻旧账你就偷着乐吧! “有恩”。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庞管事捏着茶托的手一紧,水面泛起圈圈涟漪。 此次他与旧东家闹翻,争吵时对方便曾喊过这样的话,“你忘了当初我是怎么提携你的,忘恩负义!没有我,你还是山沟沟里挖泥巴的穷小子,一家人凑不齐一条整裤子!如今你羽翼丰满,就掉头来捅我一刀!” 这是庞管事唯一心虚的地方。 可他依旧觉得自己没做错。 东家老了,早没了昔年打拼时的热血和干劲,凡事甩给自己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想让那个半吊子废物接班?! 少东家怎么了? 少东家就能拖着大家死吗?他还得喊我一声“庞叔”! 我不过略低东家一头,就要眼睁睁看着半生心血被人糟践? “庞老板,”明月以新称呼打断他的思绪,平静道,“我是个买卖人,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也不会追问你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前因后果,可既然你我都想长久买卖,自然不能跟以前那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似的没个章法,也不能轻飘飘地说别人怎样我就怎样……” 这段时间庞管事确实在卖明月的货,但稀稀拉拉,并不稳定,进价只比给薛掌柜的贵一成半。 听见新称呼的庞管事心情似乎好了些,微微调整下坐姿,抖了抖没什么褶皱的新袍子,“那还照以前的。” “庞老板,”明月并不接话,“方才您提议了,现在我也有个提议,若您当真想把丝绸买卖也如染料一般,长久地拉起来,不如你我合伙,卖价固定,税金平摊,季末分成,利润六四开。” 她倒是想和固县那边那样的三七开,可庞管事不同于李记,一来市场辽阔得多,二来对方另有主业,远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若逼得紧了,只能谈崩。 庞管事皱眉,“我六你四?” 明月笑笑,“您真诙谐。” 六四开,对方肯定不会答应,她的最终预期是五五开,多出来的一成是用来讨价还价的。 果然,庞管事不乐意,“有些过了吧?我这边出人出力,大不了派人登门取货……” “运费才几个钱?”明月反问,“不如您包税金,那样倒也罢了。” 货物离手就有一成税金,在店铺里卖出时另有一份,若庞管事愿意接,跟五五开就没什么分别了。 庞管事呵呵一笑,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又一副掏心掏肺的诚恳表情,以一种近乎谦卑的语气说:“江老板,方才的染料买卖上我是让了利的,实在不赚钱,足够有诚意了,如今买卖颠倒,您总不好寸步不让吧?” “哎,有件事您弄错了。”明月不吃这一套,一抬手,马上纠正,“是您主动上门,以让利为条件来说服我,希望我同您交易,我答应了,这就扯平啦!至于以后卖布,是您庞老板志向远大,想要拓展版图,多一项买卖,主动找到我,想长期合作,我愿意坐下来谈,也是我的诚意,这个也扯平了。” 总而言之,你让利,我就照顾你的买卖,你情我愿的事,谁也不欠谁的,凭什么再让步? 庞管事额角的青筋狠狠跳了几下。 当初怎么没发现这厮这样难缠? 不,当初是她有求于我,自然低姿态,如今“攻守之势异也”…… 见庞管事不作声,满脸都是不甘心,明月干脆道:“我年轻,说话直,如有什么不中听的,您别见怪。若你我易地而处,您会怎样?” 哦,一笔买卖上占了便宜,就必须在第二笔还回来,那说来说去,我还是什么便宜都没占到嘛!还要担一个“不知足”的名头……既然如此,我干脆去找你的旧东家买货算了,说不定更贱、更全呢! 庞管事看了她一眼,顾左右而言他,“江老板好口齿。” 易地而处?世上从来没有甚么易地而处! 谁是谁,从生下来那一刻就注定了! 不过是些骗人的鬼话而已。 “事关重大,庞老板不妨慢慢想,”明月叫了丫头进来,“嘴里没味儿,取些点心来。” 动脑袋后就特别想吃点甜甜的,我得补一补。 不多时,丫头带着厨房里的两个人过来,打头一个提着一个食盒,上下两层各有一碗晶莹剔透的冰糖莲子羹,缀着几点红艳艳的枸杞。另一个的食盒里放着一碟水晶桂花糕,一碟挂霜柿饼,一碟蝉翼云片糕,一碟琥珀松子糖,皆甜而不腻。 明月与庞管事谦让一回,各自吃了,又漱口。 一天做成一桩买卖就不错了,两人稍后又是一番扯皮,谁也不肯轻易让步,一直扯到日头西斜。 没奈何,两人只得暂时作别。 庞老板去寻摸剩下几样染料,明月自去关门睡大觉。 谈得成就谈,谈不成拉倒! 接下来几天,庞管事忙得四脚齐飞,试图找在杭州的其他几个客人谈。 谈判的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但是从他送货时日益加重的疲惫之色来看,恐怕不大顺利。 明月并不意外。 越是大商人越注重信誉、名声,若庞管事和他的东家和平分开,那么世人只会唏嘘两句,感慨世事无常,风头过了就淡了;可偏偏闹得很难看!“背叛”“忘本”,就成了庞管事一辈子洗不掉的污点! 在接下来这场旷日持久的斗争中,庞管事或许会赢,但代价也一定非常惨重。 期间,双方又进行了数次谈判,对包括并不仅限于“究竟谁负责哪一部分税”“谁负责运费”“料子卖不完如何处理,是否回收”等等细枝末节进行了多次毫无意义的拉扯。 其实这些东西早就有先例,庞管事之所以死咬着不放,还是想“动之以情”,突出自己的不易。当然了,若能缠磨得对方心烦意乱,进而遗漏细节……就更好了。 明月确实有点烦了。 以至于三月十七一早,春枝说香兰带着孩子到了时,她立刻就决定亲自过去见一见。 春枝都愣了,下意识看一眼庞管事:您这还谈买卖呢。 背对着庞管事的明月皱眉:谈屁,毫无诚意! 晾一晾再说! 春枝瞬间心领神会,立刻低声道:“……远道而来……很诚心的……知道您亲自过去一定很高兴……” 明月忍笑,转身换上一副无奈中夹杂着窃喜的表情,“庞老板,真是不巧,我有个朋友来了,只怕要失陪,要不咱们改日再聊?三天吧,接下来三天可能我都没空,失陪,失陪了!” 说完,转身就走。 “江老板!”不是,你这就要甩下我走?去见谁啊!庞管事蹭一下站起来,“江老板留步!” 第95章 最后果然是五五分。 经过协商,双方税费均摊,但要庞管事自己派人来拿货,期间产生的运费和人员消耗明月是不包的。验货后现场交钱,钱到货走。 进价和售价不固定,随时根据原材料价格和销量等协商调整。 另外关于数量和品类,庞管事不追求和薛掌柜平起平坐,但那边有的品种,也要同时供给他。 双方连夜签订契约,并在次日一早进行了首次交易,落袋为安。 送走庞管事,明月休息了半日,和春枝一起动身前往绣姑家。 有日子没见她们娘儿俩呢,正好去串门。 考虑到香兰还在喂奶,且长途跋涉,难免辛劳,明月特意叫莲笙爹去弄了两条肥鲫鱼。除此之外,另有红枣桂圆等补品。 又拿了一匹浅黄,一匹天蓝色的素面缎子,给娘儿俩做贴身衣裳。 当初去赵太太跟前卖货时,明月很少抬头打量,对香兰印象并不深,只隐约记得似乎确实有个身量高挑的圆脸t姐姐。 可今儿一瞧,竟成了尖下巴,人也憔悴。只怕除了赶路辛苦之外,生育也极大地消耗了她的气血。 春枝一看她的样子就掉泪,“好姐姐,怎么就这么着了?” 香兰摸摸脸,有些气虚地说:“不提也罢,好歹熬过来了。” 她之前补得太过,险些难产,熬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流了好多血,身子就有些垮了。 明月打量她的脸色,确实不大好,嘴唇也泛白,“可看过大夫?” 香兰点头,“房东心善,昨儿已经帮忙请过了,只说是产后体虚,劳累过度,叫吃补药。” 明月就对二碗说:“去后面跟绣姑说一声,辛苦她帮忙把鲫鱼炖上,加点枸杞,若有嫩豆腐,不妨也加一点。” 香兰十分惶恐,“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又让您破费。” 她与明月并无交情,想来对方只是看在春枝的面子上,故而很怕给春枝添麻烦。 “嗨,春枝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明月摆摆手,弯腰去看床上酣睡的婴儿,低声问道,“几个月了?” 小小的一团,还闭着眼,也看不出像不像香兰。 香兰跟着望过去,满目慈爱,“快五个月了。” 明月见那婴儿倒是白白胖胖,便知香兰这一路走来一定很不容易,“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出门,很累吧?” 香兰本不想示弱,可转念一想,自己背井离乡,何苦硬撑?当下叹了口气,“本想等孩子大些再动身,又怕时候越久,家里人越不舍得,况且……” 她男人后悔了。 原本说得好好的,可见到是个健康的男婴后,香兰的男人就有点后悔了:他不舍得。 脱籍真的那么重要么? 外头的日子多苦啊,他们虽然在马家为奴,可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岂不比外头那些辛苦谋生的人强百倍? 他甚至开始劝香兰,“要不……算了吧?我怕爹娘受不了。” 万一香兰出去之后变心了呢? 他好不容易才有的儿子! 香兰心惊胆战,看他的眼神像看个陌生人,“当初不是你说的长痛不如短痛?不是你说的不想再让子孙后代为奴为婢?” 当初你不怕你爹娘受不了,现在怕了? 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两口子,第一次有了分歧。 但正月的一件事却又让香兰的男人改了主意,重新坚定了决心。 正月里马大官人四处应酬,难免饮酒,脚下不稳,下马时崴了脚,疼得狠了,竟抬手给了两个随从几鞭子,骂道:“狗奴才,养你们做什么吃的,眼睛瞎了还是手脚断了,不知道上来扶着我些?” 香兰的男人就是被打的人之一。 几鞭子下去,他登时就傻了:明明是大官人自己逞强,死活不让人扶,怎么出了事就成了我们的不是? 豪商 第134节 当街挨打,还是照着脸打,简直比牲口都不如。 回去后老太太、赵太太知道了,火冒三丈,竟又命人将两个随从按在凳子上狠狠打了十个板子。 一顿鞭子加十板子,皮开肉绽间,彻底打碎了香兰男人的奴才梦。 外头的百姓再苦,也不会像他们这样挨了打还要谢恩。 春枝对这个让香兰吃尽苦头的孩子喜欢不起来,强撑着看了几眼便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他认识一对经常往南边来返货的行商夫妇,有自己的车队,一起带着我,到了苏州我才换的官船。”香兰笑道,“一路上多亏他们照顾,我也没怎么受苦。” “你以后怎么打算的?还想做买卖?”春枝朝睡着的婴儿那边努努嘴儿,“带着他做买卖可不比赶路轻快,提心吊胆、劳心劳神,你自己还虚着呢,如何应付得来?” 听说生产极伤身的,若不好好将养,恐怕会落下病根。 香兰苦笑一声,“我也知道不易,可不试试总不死心,也不好坐吃山空。” 因是假死脱身,不敢动家中公账上的银子,唯恐老人和外人看出破绽,故而她只把多年来攒的私房带出来了,再就是头上戴的首饰、自家男人偷偷给了些,满打满算不过百八十两。哪怕无病无灾,孩子不读书,也不过撑个十年八年的。 “那你想做甚么买卖呢?”明月问。 香兰捏了捏依旧保养得很好的手指,犹豫着说:“我倒很会做几样点心,听说这里有钱人不少,兴许……” 这就是想当然了。明月笑笑,转头对苏小郎说:“去城里买几样花色点心来。” 论吃肉喝酒,南方或许比不得北方慷慨豪迈,可论精巧点心,天下无出其右。 香兰愣了下,下意识望向春枝,不大明白明月的意思,又隐隐觉得接下来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春枝只是问:“还有别的吗?” 香兰摇摇头,眼神黯淡,“我也只会伺候人了。” 女红,烹饪,书画,药材……在马家多年伺候下来,她似乎什么都略懂一点,但又什么都不精。 春枝和明月对视一眼,没出声。 过了会儿,苏小郎带着两盒点心回来,春枝接过去放到香兰床头的小桌上打开,“看看吧。” 浓郁的奶香和油脂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香兰凑近看时,又闻到若干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果香、花香,再一瞧点心样式,有精巧绝伦的重瓣莲花,有憨态可掬的白玉方糕,有晶莹剔透的水晶果糕……顿时心灰意冷。 春枝先拿了一朵莲花酥给明月吃,又用手帕垫着给香兰拿了一块,顺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这一带富贵人家多得很,倒不如帮人家调/教下人,不必四处奔走,岂不比你贸然去做没做过的强些?” 香兰一怔,“那不都是家中嬷嬷做的么?” 春枝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杭州讲究着呢,便是自家有嬷嬷的亦十分挑剔,偏好采买懂规矩的下人。再有那些因故不能久居的,或是没有嬷嬷的,说不得要临时找几个人来伺候,便如雇短工是一样的,若买个什么都不懂的来现教,哪里能行?” 这活儿确实不错,又是无本的买卖,且也算我的老本行。香兰果然心动,“不知在这边买个院子什么价?租又是什么价?” 见她不钻牛角尖,春枝也欢喜,“却比固县贵多了,你初来乍到,难免水土不服,也不知哪里住得惯,哪里住不惯,依我说,不如先找一处赁几个月试试,等来日挣了钱,再寻更喜欢的地段,或买或租不迟。” 香兰不住点头,看着她的眼中满是欣慰。 确实比在马家的时候长进多了。 明月估摸着她们有许多贴心话要说,便起身道:“你们先聊,我去后面找朋友耍。” 香兰忙道:“打扰您的正事了,还这样破费。” 又要起身相送。 明月一把将她按下,“快别折腾,万一把孩子吵醒……” 可就不得安宁了。 明月一走,香兰便拉着春枝的手说:“以前我还担心你在外面过得不好,如今看来,这位东家是极器重你的。” 若非器重,爱屋及乌,怎肯亲自前来? 春枝有点骄傲,“我们东家人极好。” 香兰笑着看她,“你也二十多岁了,可曾成亲?” 春枝一撇嘴,“没,也没这个打算。” 原本她就不是多么热切,又先后经过当初马家一闹,如今的沈云来一事,还有如七娘相公那般抛妻弃子的,中间更有杂七杂八各样例子,早就没想法了。 现在再看香兰,原来是多么鲜活的人呀,如今都有些干瘪了! 香兰点点头,百感交集道:“其实你这样也不错。” “你出来倒也好,”春枝拍拍她的手,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只是天长地久的,他,他会不会变心?” 香兰沉默许久,久到春枝开始后悔问这个问题时,才听她幽幽道:“其实,我已做好了他变心的准备。” 春枝大惊,“那……” 香兰叹了口气,“你没成亲,不知道男人是多么善变,多么喜新厌旧的东西。自我有孕,身子便一天比一天臃肿,夜间腿脚抽筋,频频起夜,最初他还算体贴,嘘寒问暖,可后来便烦了,抱怨我令他不得安睡。待我产后腰腹间皮肉松弛下垂,更许多次见他皱眉,他以为我没瞧见……” 她男人今年也才二十来岁,还是当家男主人身边的长随,手头颇有几个闲钱,怎么守得住! 香兰胡乱抹一把眼角,扭头看向孩子时,目光又变得温和而柔软,“这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十月怀胎拼了命生下t来的,也是我日后的依靠和指望,我当然不希望他以后还给人当奴才。” 说到这里,她突然抬头看向春枝,眼底迸发出陌生又炽热的光,“可是春枝,我呢?我还年轻,我也是人,我就活该给人当奴才么?” 春枝脑中嗡的一声,“所以是你……” 所以是香兰本人想脱身! 第96章 明月到后院时,绣姑正教巧慧看账本,见她来,笑道:“你自己先坐,我先带她弄完这一截。” “你们忙你们的,我自己玩,”明月说,“她们在前面说说姐妹俩的知心话,我不好听,过来避避。” 靠墙的院角围了一段小小的竹篱笆,里面养着几只鸭子,见有人来,嘎嘎叫了几声。 明月见旁边的几丛月季花,顶端两朵胭脂红的花开败了,便摘下花瓣喂鸭子吃。 过了约么一刻钟,巧慧将新帐本整理好,绣姑检查一回,“得了,玩儿去吧!” 巧慧笑嘻嘻站起来,先向明月问好,“明姐姐好,我把这些账簿子收拢好了就去给你沏茶。” 说完便抱着账簿进去了。 明月便对绣姑夸赞道:“这孩子,瞧瞧,越发有章程了,很有些大姑娘的意思了。姐姐,你日后可等着享福吧!” “都是先生教得好,”绣姑也是得意,胡乱谦虚几句又忍不住自卖自夸,“不过她确实回回考试都是甲等,先生也夸呢!” 明月过去拿肩膀轻轻撞了她一下,“也不看谁生的,有其母必有其女嘛。” 绣姑捂嘴乐,“那是。” 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笑完了,巧慧也从里面端着托盘出来,将茶壶和茶杯都放到树荫底下的石桌上,又要去提热水,被绣姑拦下,“你小孩子家家的,力气小,哪里提得动,在这里跟你明姐姐说话吧,我去提。” “哎!”巧慧脆生生应了,“那您自己也当心,别烫着了。” 明月看着母女二人说话,又是艳羡又是赞叹,“跟你娘学了多久了,如今怎么样了?” 十岁的姑娘,好似春日里刚抽条的嫩柳,细细的长长的,从里到外透着股活气儿,可爱极了。 “我还差得远呢。”巧慧有点难为情,小声道,“算账倒罢了,统共就四间房,价钱也是定死的,只是时常有客人叫跑腿儿、要些吃食什么的,还时常反悔,我前儿还差点闹出笑话来,险些把甲字房客人定的糟鱼给了乙字房……” “那不要紧,”明月安慰道,“做一段时间熟了就好。” “娘也是这样说的,”巧慧点点头,“对了,娘预备在隔壁空地上在起一处屋子,前院后院都做客栈……” 明月明白绣姑的想法: 巧慧渐渐大了,大人们就轻快些,接下来的几年将会是这个小家庭最为“兵强马壮”的时光,此时不扩张更待何时? “来,让让,我给你泡茶,”绣姑提着呼哧呼哧冒热气的水壶出来,明月顺手打开壶盖,巧慧就往里面扔了一把竹叶茶,“说到起新房子,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得的,得先找先生相看相看,避过雨水最多的两个月,顺利的话,年底吧。” 锃亮的水柱注入茶壶,竹叶清香瞬间弥漫开,绣姑盖好盖子,“到时候你可得来啊,也好叫我沾沾财气。” “我直接送银子给你成不成?”暖融融的风吹动半面花架的紫藤萝,空气中荡开香甜的花浪,明月抬手按住腮边飞扬的碎发,笑道,“甚么大事似的。” “呦,那我可等着了!”绣姑跟着笑了一场,一拍大腿,“对了,我有好东西,等我拿给你瞧。” 说着,急匆匆跑到厨房里翻箱倒柜,最后抱出个半尺来高的坛子,“我这里有个蜀地的熟客,常来这边贩蜀椒,前阵子又来,还带了几罐黄连蜜,难为他千里迢迢带了来,竟没碎!” “黄连蜜?”明月诧异道,“我只听过甚么枣花蜜、荷花蜜的,还是头回听说黄连蜜,怎么样,好喝么?” 话音未落,巧慧就皱巴起脸,“苦的!” “别听她胡说,”绣姑道,“只微微有些黄连气罢了,大致还是甜的,我冲一点你尝尝。” “来来来,”明月来了兴致,“我什么苦没吃过?还怕这个?” 片刻后,“啊好苦!”明月捂着嘴大叫。 生活上的苦她吃的,嘴巴里的苦是真受不了,一点点都受不了! 偏偏还是蜂蜜中的苦味,甜苦交加,好奇怪! 绣姑拍着巴掌大笑,“良药苦口嘛,这个可是泻火清热降噪的神物。” “好端端的,谁同它做什么良药苦口,”明月抓起竹叶茶漱口,总觉得那股怪味儿萦绕不去,突然警惕,“你要干嘛?” “娘想让你吃苦。”巧慧笑得前仰后合。 “这丫头!”绣姑拍了她一把,却也忍不住笑,把罐子推到明月手边,“大夫都说了是好东西,奈何我和她爹肠胃不好,吃一口就胃酸、腹泻,这丫头死活不吃。我想着你时常东奔西走的,也常常上火,不如就给你,也不算白瞎了好东西。” 明月:“……” 我谢谢你啊! 不过确实很适合她。 过了会儿,春枝从前面过来,“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明月眉毛一挑,迅速挖了一勺蜂蜜泡水,“才抢了人家的好蜂蜜,来来来,我亲手泡一杯你喝!” “呦,那我有口福了!”春枝过来坐下,半点不怀疑的端起来就喝,“确实啊怎么是苦的?!” 明月带头哄笑。 弄清楚缘故之后,春枝有些无奈地看了明月几眼,然后乖乖把剩下的喝光了。 管它苦不苦的,是好东西就行! 豪商 第135节 明月兴致勃勃道:“七娘和朱杏也辛苦,分一半给她们!” 春枝:“……” 行吧。 又略坐了会儿,明月便起身告辞,临走时还跟绣姑和巧慧说:“今年我准备在西湖边设帷帐,你们也去看龙舟!晚间不必家来,就住在明园。” 绣姑应了,兴致勃勃跟女儿筹备起当日要穿戴的物事来。 回去的路上,明月问春枝,“聊开了?” 刚才她过来时,眼神都有些懵,明显还没回过神来,大约是从香兰那边知道了甚么了不得的事情。 春枝的脑袋乱哄哄的,眼神有些发直,“聊开了。” 香兰的果决超乎她的想象,原本她所担忧的反悔的确发生过,却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而香兰脱身之心,自始至终未曾动摇。 迟疑过后,她还是将香兰的情况同明月说了,“……只怕将来固县那边未必能信守承诺。” 春枝十分唏嘘,想当初,香兰和那位青梅竹马的婚事是马家许多下人羡慕的对象,香兰也曾少女般期许过、快乐过,这才几年?怎么说变就变了? “听你的意思,香兰早有筹谋,”听了这话,明月倒是对香兰另眼相看,“真是位果决的好女子。接下来呢,她打算怎么做?” “这两天她有些水土不服,又顾忌着孩子吃奶,不大敢狠吃药,说不得要好好休息几日。我准备先托张六郎帮她寻个院子,若来不及,就先以我的名义租下来;若来得及,等她改完户籍簿子在租自然更好。” “还是先落户吧,”明月说,“她还带着孩子呢,没着没落的不是个事儿。有了户籍文书,人就有了依靠,起码不那么紧绷了,什么病都好得快。” 春光融融,外面街上好些孩童放纸鸢,有几只飞得极高,似乎还绑了竹哨,“嘀嘀嘀”叫个不停。 明月和春枝都忍不住驻足观看,旁边竟有小贩趁机吆喝、兜售,惹得她们也稀里糊涂买了两只。 放了半天,明月才想起没说完的话,“况且只要落下籍贯,来日她男人再娶再生也好,或是反悔找了来也罢,只要香兰不愿意,谁也带不走她,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只要落了户,固县的香兰就算真正意义上的死绝了,哪怕黑白无常来了,都得算她是杭州的魂。 回到明园,才进门就隐约闻到香味,叫人垂涎。 “您和春管事刚走不久,染坊那边就送了东西来,说是今儿杀了两头羊,给您送来最肥的半边,莲笙姑娘已经加了萝卜炖上了,说今晚就能吃。”丫头笑道,“还有几只活鸭子,且养在厨房那边,另有新摘的樱桃和枇杷,都在井水里湃着呢……” 晚上众人果然吃了萝卜焖t羊肉,羊肉烂烂的,萝卜软糯而多汁,入口即化,配米饭、饽饽都很好。 几日后,张六郎帮忙在城中选了一处小巧的四合院,“二进倒有,只是位置不好,您说那位朋友还带着孩子,却不好往那些地方去。不如先租几个月,回头等有更合适的去处了再换不迟。” 因香兰尚未落户,且是短期住所,春枝就先帮她签了文书。 又十日,四月中,香兰在明月的引荐下悄悄去衙门花银子更换户籍,自立女户。 第97章 从客栈搬走后,香兰便雇了一个手脚麻利的婆子,叫她日常料理院中琐事,自己则专心教导张六郎送来的四个小丫头。 丫头是明月要的,原本张六郎要将她们送往上回的嬷嬷处,是明月建议他送到这里来。 张六郎并不在这上头挣钱,自然唯客人马首是瞻,又有意拉拢明月,“既是江老板认识的朋友,想必极可靠,若非您引荐,我还不知这里有能人哩!以后也请多多关照。” 这就是以后也会帮忙介绍客人的意思。 香兰早就听春枝讲过,他是本地专做大户人家买卖的,口碑极好,不由喜出望外,私下又向明月致谢。 明月便道:“谁教导都是一样的,况且外人哪有自己人来的安心?我初来这边时,曾有许多人帮过我……” 顿了顿,又笑,“不怕你恼,我是个不愿意受委屈的人,此番既非全然看在春枝的面子上,也非全为照顾你的生意。” 之前张六郎介绍的嬷嬷是杭州本地人,一辈子只在杭州做活,教导丫头、小厮自然也按照本地风俗习惯来的。可明月却是一个地道北方人,两边不仅行事做派天差地别,饮食喜好亦截然不同。 虽说跟着明月后,都会慢慢改过来,但她们的许多小习惯仍偶尔令明月感到别扭。 而香兰就不同了,她是北方固县首富的家生子,固县又距离明月的老家通镇不远,风俗习惯、饮食喜好等都很接近,由她教导出来的仆从必然更合乎明月的脾胃。 香兰听了,如释重负,“您放心,我自当竭力。” 话虽如此,杭州也不是没有北方嬷嬷,比自己资历深、经验足的有的是。说到底,还是看在春枝的面子上照顾自己罢了。 明月知道她是要强的人,连家都舍得下,如今必然急于报恩,证明自己,便劝道:“我如今还有丫头使唤,倒不急着用,你身子还没养利索,又要带孩子,斟酌着来,别落下病根才好。” 固县和杭州一南一北,香兰正值产后体虚,定然水土不服,养了这么多天,身上还有疹子呢。 香兰笑笑,“不瞒您说,我已没什么奶水,以后也不喂了,直接从市面上买些鲜牛乳、羊乳喂着,正好我也吃吃药。” 明月也笑,“你能放得下最好,不瞒你说,之前看你顾着孩子不大敢吃药,总拖拖拉拉不见好,我也着急,只不好明说罢了。” “您是和善人。”香兰百感交集道:“我也看开了,既带了这孽障出来,说不得拉扯到大,日子且长着呢,我得先保重自己才行。” 常有母亲恨不得将血肉都喂给了儿女,可孩子还小呢,若当娘的早早就垮了,日后他依靠谁去? 家去后告诉春枝,春枝也欢喜,又小声嘀咕,“兴许我天生不是当娘的料子,也没甚么慈悲心肠,看了她儿子便想起有别的男人一半骨血,便喜欢不起来。” 明月失笑,“又不是你生的你养的,喜欢作甚?” 面子上过得去就罢了。 春枝既觉得有理,又有点心虚,“当初还是我怂恿她来的,说好了孩子叫我小姨,如今却这样……” “若她自己不争气,莫说你相隔千里口头怂恿,便是直接拿绳子绑了她来,她爬也能爬回去!”明月一针见血道,“常言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莫说你只是个没有血缘的小姨,便是亲姨,只要有银子,还怕日后砸不出一段亲情来?” 莫笑铜臭,只闻血香,是人情往来不要银子,还是日常起居不要银子? 有钱的,生死之外皆是小事;无钱的……无钱本身就是要命的大事! 说到底,亲情、友情、爱情都一个样儿,富贵万事足,贫穷百事衰。 春枝想了想,笑了,“这倒也是。” 正说着,有丫头来报,说是端午节看龙舟用的帷帐做好了,问明月要亲自看一看呢,还是直接收起来。 “闲着没事,走,去看看!”明月招呼春枝去看。 杭州的端午前后已经挺热了,湖边蚊虫也多,明月便叫用纱做帷帐,既通风透气,也能防蚊虫,就算四面都放下来也不阻碍视线。 考虑到随时可能下雨,还额外配了一张巨大的油布,下雨时用杆子撑在帷帐之上,雨停了就收起来。 “这是照几个座做的?”明月问。 做这个的针线娘子一直在旁边候着,听了这话忙上前回道:“按照您的吩咐,要能坐得下十个人,还要站得开这么些人。” 明月点点头。 自己、七娘、春枝,这就三个了,每人都带着护卫、丫头或学生,前者坐着,后者站着。 朱杏老闷在家里也不好,今年无论如何都要拉出来遛一遛,叫梁鱼陪着吧。 老楚头爱凑热闹,纵然不叫,也颠颠儿地凑上来。 还有邀请的绣姑和巧慧母女,说不得也要带着丫头。 徐掌柜那边邀请过,只是夫妻俩另有安排,不来。 本也想请香兰过来散散心,可一来她忙着教导丫鬟,不得脱身;二来自知明月已经帮了许多,不愿带着孩子过去叨扰,便婉拒了。 薛掌柜在附近有帐子,另有郑太太、钱太太等人,自然用不到明月的,可届时说不得要相互串门子,所以还要单独设置三张客座。 这是最起码的待客礼数: 客人可以不来,但来了就不能没座位! 天热,不好挤在一处,每两个座位间都有一张小桌间隔,桌上可以放置茶水点心,这样算下来,一桌一椅至少要三尺半宽,帷帐横向便要近四丈。 随从和伺候的人要站在外面接送,或是立在主人身后伺候,要的是进深。且还要摆放驱蚊香炉、净手的铜盆、临时烹茶煮汤的泥炉、茶壶、砂锅等物,进深少说也要两丈。 帷帐不能太过压抑,要考虑到起身活动时不擦头顶,起码要七尺高。 底部要铺毡子,不算在内。 再加上连接处的包边等各样肉眼看不到的损耗,如此算下来,光四面合围和头顶五面,少说就要十四匹料子。 这家用的是市价极贵的流霞染细纱,一匹就要近四十两! 天爷,光这顶帐子的料子钱就要五百多两了,这还没算工费和各样装饰! 针线娘子不知道流霞染就是明月自家产的,深觉这是位有钱的主儿,生怕她不满意,“去岁小的就给翠峰茶楼家的钱太太做过一顶,今年又做了一顶,也有两家定了,只是比您家的小些!” 拿珍贵料子挥霍是钱太太的拿手好戏,附近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丝绸料子已算娇嫩,而纱、绫、绮等薄料更是娇嫩之中的娇嫩,都不必硬拉,飘动翻飞间偶然从树枝、叶片边缘轻轻抹过,回来细看就会发现勾丝了,只好舍弃不用。 是的,普通百姓摸都不能摸一下的珍贵料子,富贵人家用过就丢。 虽然总有人骂暴殄天物,可谁也无法否认流霞染随风飘荡时那种飘渺营造的仙气飘飘,当真美丽至极。 托她的福,明月的流霞染卖得极好。 富贵人家争先恐后买去做帐子,唯恐外人低看了;普通人舍不得做帐子,还舍不得做条披帛么? 往臂弯处一挎,谁都可以想象自己是翩然欲飞的仙女! 但明月觉得还不够,所以决定今年亲自上阵加一把火。 除了帷帐之外,今年明月也置办了许多新家当: 最明显的就是新添了两条船,一条大节下用的画舫,很适合泛舟西湖,赏景取乐。另有一条装载量惊人的货船,运货、搬运都好用。 端午赛龙舟当日人多闹腾,怕走散了找不到,绣姑和巧慧等人都是提前一天住到明园,次日直接坐今年新买的两层画舫从后水门过去。 莲笙爹则会驾驶货船先行一步,提前带人将帷帐和各样家伙事儿布置好。 两条船都停在事先定好的码头船位上,待回家时,画舫先走,货船从后收尾,将各样器具都清点完毕后再原样带回来,重新入库。 今年是新主人第一次独立设帐,要忙的事情多得很,明园众人都有些紧张,生怕办砸了。t 不过明月素来赏罚分明,众人心中也有期待,办起事来很卖力。 七娘和朱杏等人都是五月初三就到了明园,绣姑和巧慧母女次日到的,众人傍晚就乘画舫去西湖上用饭,看风吹荷摆,听乐声细细。 有当地渔民乘船兜售,还有零散的乐人自荐,明月叫了几样小菜,又唤一个男伶清唱,还有一个吹笛子的伴奏,歌声、笛声俱都清冽,幽幽月色下更显飘逸。 第98章 待到人倦鸟乏兴尽而归,已是四更过半。 豪商 第136节 一弯残月闲闲落在湖面,随着水波晃动碎成无数片,恍若揉碎的银屑,又似一池清梦。湖边影影绰绰有灯光晃动,偶尔有零星嬉笑声传来,那是连夜来占观景好地段的百姓。 “东家,前面有船,划得很慢,要超过去么?”船夫问道。 西湖极大,外来赏景的大多泊在湖心,蚊虫较少又凉快,此刻夜色已深,那船行驶的方位多为私家园林,并无公共码头,想来是邻居。 “哪家的船?”明月问。 若为熟人,少不得要打个招呼。 船夫眯着眼看了半日,什么都看不清。 梁鱼跳到船头扫了一眼,“船舱里有人,前头挂着一角灯笼,似乎是个童字。” 多亏去染坊后跟着学了几个字,不然现在看了也白瞎。 想到此处,梁鱼不免有些得意。 嘿嘿,如今我也正经能做斥候了! “童”姓本不多见,附近一带乘得起画舫的惟有那位低调隐世的童老爷子。 只不晓得里面坐的是他本人还是家眷。 春枝问:“东家,相逢不如偶遇,是否要上去打招呼?” 若是碧波园那边,说笑一番无妨,可是童家?明月摇摇头,“不必了,我们在他们后面走吧。” 童家是官,她是商,前者已多次表现冷淡,摆明了不想打交道,这会儿人家高高兴兴出来游湖做耍,兴头上骤然见了自己厚着脸皮贴上去,必然扫兴。 无法攀交情、拉关系不说,说不得还因此招了记恨,得不偿失。 却说那画舫一路晃晃悠悠隐入树荫,又走了一段,往东一转就是童家后水门。 早有门子候在外面,升起水闸,齿轮摩擦,轧轧作响。 画舫稳稳驶入,又有健壮男仆先行跳上岸,将缆绳系紧,放下排板,才对里面说:“少爷。” 船舱纱帘一挑,先是一角月白色的袍子晃出,紧接着是细细的玉带和一张尚带着几分稚气的俊秀面庞。 “少爷,”岸上的中年仆人低声道,“老太爷在书房等您呢。” “哎,”年轻人上了岸,身后一个书童抱着几只含苞待放的荷花蕾和几片大荷叶,“祖父还没睡么?晚间用了什么?胃口还好?” “都好,”中年人笑呵呵道,“想来要交代明儿龙舟宴的事。” 年轻人脚步轻快,语气却有种超越年龄的稳重,待到靠近童老爷子所在的院落时,便不再说话,放缓脚步,理一理依旧整齐的衣裳,轻轻敲了敲门,“祖父。” 推门进去时,童老爷子正斜倚在窗边的榻上看书,长长的烛火随着气流剧烈摇动,晃得书上的字都糊成一团。 年轻人见状先行了礼,又熟门熟路拿起一旁的剪刀将烛心剪了一段,火光骤然稳定下来。 “明儿要早起,您怎么还不睡?”他笑着问道,向后一伸手,接过书童递上的荷花,“明日正好开。” “年纪大了,没那么多觉。”伴着悠悠散开的荷香水汽,童老爷子收起古卷,慢慢坐直了,“今日文会如何?可写了甚么诗?” “尚可,”年轻人道,想了下又微微笑着说,“各人想法不同,辩一辩倒也有趣。” 一听这话,童老爷子便知他今日没碰到什么有内涵的读书人,“倒也罢了,明日且去拜见诸位叔伯……” 次日天刚蒙蒙亮,西湖边便热闹起来,饶是明园深处也能隐约听到外面传来的响动。 巧慧激动得半宿没睡,这会儿却困得睁不开眼,绣姑前前后后叫了五六遍才醒。 莲笙爹带人先行一步过去布置,明月等人慢慢用过早饭才出发。 到得有些早,叽叽喳喳的鸟鸣刺破湖面和山间浮动着的乳白薄雾,太阳已经升起来,但大多数帷帐还只有仆从在布置,偶尔几家主人来了也都扎堆说话。明月大略扫了眼,没认识的,便有些无聊。 “东家,时候还早呢,”七娘许久没来西湖,也有些雀跃,“不如咱们四处走走。” 春枝正教导莲笙和角儿,顾不上,朱杏果然和老楚头投缘,一老一少脑袋挨着脑袋,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什么。 明月便和七娘去玩。 “我们就在附近走走,你们不用跟着,也松快松快。”她对苏小郎等人说。 “那不行!”苏小郎断然拒绝,“今儿人最多,既有达官显贵,也有地痞无赖,万一哪个不长眼的上来冲撞了……” 说得也是。 “那你们远远跟着吧,”明月拉着七娘的手说,“我们自在些说话,有事再喊你们。” 今日大半个杭州城的贵人都来了,附近不知有多少巡逻的士兵、衙役,太恶劣的事大约是不会发生的,最多有点冲撞、摩擦。 “读书人可真多啊,”七娘边走边咋舌,“瞧瞧,言行举止就不同,怪气派的。哎,那是咱家的纱不是?” 明月笑道:“是呢!” 流霞染最具仙气,这一二年间买的最多的就是富商和读书人。 果然人读过书就是不同,穿着确实比普通人更出尘些。 “这个莲蓬好,”七娘指着距离岸边约么半丈远的一个拳头大的肥厚莲蓬说,“待我寻个杆儿把它摘下来!” “园子里多少你不摘,出来又做这个!”明月失笑,把披帛递过去,“何必寻甚么杆儿,用这个揽过来就是了。” 端午节若不下雨就很晒,她预备拿这个遮阳来的。 “忒糟践好东西!”七娘对她这种行为非常的不支持,四下望了望,折下两段长长的柳枝拧在一起,“嘿”一声往河里一甩,便将那莲蓬套了过来。 明月弯腰捏住了,三下两下拧下来。 果然极大,比她的脸也小不了多少。 两人正欣赏呢,就见几个身穿长袍、手持折扇的年轻书生迎面而来,边走边高谈阔论,意气风发。 可等稍稍走近了,听清楚他们议论的内容后,明月和七娘就不觉得他们意气风发,反而形容可恶起来。 “你们方才可看见了?竟有五六座流霞染的帷帐,每座怕不下一千两银子,当真奢靡!” “朝廷对那些商人还是过于宽容了,自来士农工商,商者最贱,如今却纵容他们衣绫罗、食肉糜……简直斯文扫地!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唉,古有红颜祸水,今有铜臭弥漫,只怕人人都被黄白之物迷了心智。诸位且看,如今多少耕田的不安心耕田了,那些个女人们也不安心在家相夫教子,竟也学人市井叫卖起来,简直伤风败俗,呜呼哀哉!” “梁兄所言极是,依我说,就该对其征收重税,命他们将家产捐出来接济百姓……” 明月没忍住,抬手就把沉甸甸的大莲蓬砸出去了。 就听“咚”的一声,大谈红颜祸水那厮登时被砸得眼冒金星,整个人都往一旁踉跄了两步,“啊!” 众书生都是一惊,纷纷跳将起来,待看清地上滚着的是个裂开的莲蓬后,顿时恼羞成怒: “谁?!” “谁干的!”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你姑奶奶我干的!” 众书生循声望去,就见两名女郎站在远处的树荫底下,因是背光而立,看不清样貌。不过听声音倒很年轻,估摸着不过十几二十岁的样子。 “朝廷鼓励经商,人家遵纪守法挣来的银子,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你们却在这里大放厥词,好不要脸!说什么外人的财富引得你们迷了心智,呸!那是人家的银钱,你们却急甚么?难不成想偷想抢? 说这混账话的便如历史上的亡国之君,自己昏庸无能贪图享乐,不能励精图治,却反过来要怪女子美貌,勾引他们,祸乱朝纲,以致亡国。 古有明君大贤心如磐石,无法移转,美人黄金在他们眼中便如枯骨黄土一般!尔等连别人家的钱财都抵挡不了,还读什么书!你们这样的货色,上了朝廷也是白瞎,还读的什么读!” 明月一口气骂完不喘气,只觉这几年读过的书终于派上用场,瞬间脑瓜子都似被抽干了一般。 端的过瘾! 几个书生何曾被人这般对待?都被她骂懵t了。 过了半日才回过神来,各个面红耳赤,羞愤欲死。 “你,你简直胡说八道!” “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真不中用,骂人都骂不利索! 明月冷笑一声,“是是是,尔母恁般女子养出尔等与尔父这般的小人!” 骂完之后,她拉起七娘的手,转身就跑,“三十六计,走为上!” 七娘被她拽了个趔趄,回过神后拔腿狂奔。 万一这几个人之中有官宦之后,被记住样子就麻烦了! 好在她们方才一直都背光站着,她们看得清对方,对方却看不清她们。 跑去出老远了,身后才传来众书生气急败坏的叫骂,不过是些颠三倒四的“之乎者也”,不听也罢。 众书生咽不下这口气,又要追,奈何各个养尊处优,如何跑得过连续多年搏命狂奔的明月和七娘!眨眼就被甩没影儿了! “嚣张,呼呼,”打头那书生扶着膝盖大喘气,指着明月消失的方向跌足大骂,“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太嚣张!” 一定是哪个该死的商人的家眷! “我,我等定要上奏知府大人,看看本地商贾都嚣张到何种地步,竟敢公然辱骂读书人!” 读书人就是来日的官员,骂我们跟骂知府大人有什么分别! “可是,”另一人却有些迟疑,“方才梁兄说得似乎有些过分……总不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少商户亦颇有风骨,逢年过节都会施粥舍药,朝廷急需粮草、军饷时,也多有商人慷慨解囊。” 如今商税足占每年国库收入的六七成,经商确实是朝廷鼓励的,他们张口闭口就要人家捐献钱财,说得难听点,跟劫匪有什么区别! 众人听了,齐齐一怔,难免有点心虚,可还是有人不甘示弱,不满地向他抱怨,“你到底是哪边的?” 那人正要分辨,眼睛却突然一亮,“童兄!” 余下众人纷纷闭嘴,打头那个连忙戳戳同伴,低声问道:“可是晋州知州的公子,童琪英童公子?” “正是正是!”同伴也有些激动,连忙整理衣冠,随众人迎上去。 童琪英只认识方才开口的那个,却也上前行礼,笑吟吟道:“诸位方才在说什么?好生热闹。” “呃……”被女子又骂又打,偏偏还没追上,此事简直难以启齿!众人纷纷面露尴尬之色,空前默契地糊弄过去,“无甚要紧,童兄今年看好哪支船队?” 第99章 “……合着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是一句没听进去啊!”林劲松的手在卞慈眼前挥了几下,近乎崩溃地说。 豪商 第137节 卞慈用小手指掏掏耳朵,“再说一遍。” 听出他语中调笑之意,林劲松顿时没了脾气,“知道你不愿意来,可你我乃官场中人,该有的应酬还是要有的,况且你是首功,我是次功,若你这个首功不到,我等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只当为了兄弟的前程忍耐一回,啊!” 越是地位高的人越喜欢晚到,这会儿下面的座位都一个个陆陆续续坐满了,上首几位依旧空着。 在场很多人都不熟,大多因为衙门所属不同,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回,并没多少交情,可这会儿都像是八拜之交…… 转运司和别的衙门不同,往上走需要实打实的功绩,林劲松的意思卞慈明白,他已近而立之年,却还是七品,若不抓住时机再往上升一升,以后再想找这样的机会也难。 卞慈并非不懂,只是时常觉得荒唐,因为这种谁都能来的大杂烩场合……所有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可信。 这里的一切都是彻头彻尾的逢场作戏。 但正如林劲松所言,追缴税款一案他是首功,若他不来,这些人也难到场。 “我怎么瞧着你打昨儿就不大痛快,”目前在场的多是小官,没几个比卞慈品级高,他冷着脸,也鲜少有人上前寒暄,故而林劲松并不拘束,揽着他的肩膀打趣,“怎么,江老板送的礼物不合你的脾胃?” 担心卞慈临阵脱逃,林劲松昨天就把他拉到自家去睡,顺便将明月的节礼交给他。 “想来江老板不知你住处,今天一大早派人过来送节礼,连你的一块放在这里了。” 谢夫人还有些好奇呢,“你什么时候同江老板认识的?说起来,她已许久不回这边。” 林劲松不以为意,哗啦啦舀水洗脸,“那还能怎么认识?他是码头上查税的,江老板时常各处奔波,一来二去的,可不就认识了!” 谢夫人白他一眼,你懂什么? 码头上认识的人多着呢,可有几家送节礼? 在听到节礼二字的瞬间,卞慈确实是有些欢喜的。 亲朋好友不正是逢年过节要走动的吗?你送我,我送你,来来回回之间,情分自然就深了。 可看清礼物的具体内容之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跟给林劲松家里的一模一样,只是比照着品级略厚一分,完全的公事公办,不掺杂任何私人情感。 “没什么合不合的,”卞慈眨了下眼,“只是在想回甚么礼。” “回礼?”林劲松愣了下,这倒是,虽说官商有别,但那位江老板平时也不求他们办事,只做朋友相处,朋友么,自然要有来有往的。“那些事向来是你嫂子管着的,今天都端午节了,兴许当天已经叫来送礼的人顺道捎回去了,估摸着连你那份也一并给了。你若介意,回头我问问她回了什么。” “若回了就算了,”卞慈笑了笑,“我不过随口一说。” 眼下即便自己亲自回礼,也不好太过冒进,左不过还是那些东西罢了。 林劲松还要说什么,余光瞥见外面躁动,连忙拍拍卞慈的手,“哎,来了!” 细微的喧哗声从远处逼近,就见外头已经停了几条船,杭州知府等一干官员正从上面下来,四周的乡绅、百姓和商户或鼓掌或欢呼,十分热烈。 卞慈确实不想来,但既然来了就要做好本分,当下起身和林劲松等人迎出去。 他虚职从五品,但官场之上真正看的还是实权品级,放在这种场合,两个六品、七品的官不上不下不尴不尬,诸位高官一时间根本顾不上他们。 可顾不上归顾不上,若上官驾临,下属还大咧咧在里间坐着,就很不像话了。 前头众人各自寒暄,又过了一会儿,忽见转运司正使贺蕴朝这边招招手,示意他们两个人过去。 贺蕴对面站的正是杭州知府,先将二人介绍了,又重点夸了卞慈,“……自上任以来事事亲力亲为,风雪无阻,不辞劳苦,上次追缴税款一事,也是他挑的担子。” “哦,我早有耳闻,实乃大功一件,也是本地同僚之福。”杭州知府面露赞许,打量卞慈几眼,“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卞慈顺势谦虚几句。 他能看出对方眼底的轻蔑和口是心非,可那又怎样呢? 转运司以路为单位,统管一地漕运、财赋,卞慈所在的便属两浙路,只是衙门设在杭州而已,实则直接对中央朝廷负责。贺蕴作为正使,官居三品,而杭州知府也不过四品。 无论他们心里怎么想,总要向更重的权势低头。 贺蕴对卞慈的配合很满意,微微颔首,又引荐了林劲松。 转运司办事无需本地衙门同意,但必要时刻需要它们配合执法,且在地方官之间的风评也会影响转运司在官家心中的形象,所以打好关系,维持表面平和还是很有必要的。 纵然做不成朋友,至少不能变成敌人。 双方各怀心思说了些场面话,然后便各自散开。 贺蕴位高权重,试图攀关系、套近乎的不知凡几,忙得不可开交,卞慈和林劲松便慢慢退到一边,自在说话。 “咱们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威风就好了。”林劲松难掩艳羡。 三品啊,总管两浙路漕运、赋税,可谓一方封疆大吏。 卞慈笑了笑,没说话。 有的东西生来有时便有,生来没有的,一辈子都不会有。 若一定要强求,则需付出极大极大的代价。 林劲松为人不错,奈何缺少杀伐之气,又太顾家…… 龙舟进场之前,本地父母官会依次召见有名望的诸位乡绅和个别受过朝廷表彰的义商,童琪英便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这是我那不争气的孙儿,”童老爷子谦逊道,“他父亲在外地任职,他四处游学,如今回来应试。虽火候未到,好歹练练胆识。” “您老实在过谦了,”知府大人对童老爷子非常客气,“昔日我曾在京城与令郎交谈,真人杰也,”并对童琪英大加夸赞,“贤侄一t表人才,内藏锦绣,必是您老和贤弟多年来言传身教之功,他又早早中了秀才,来日岂有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理?” 又温和地问童琪英的学业,问他近来读什么书,有何感悟等等。 童琪英落落大方地回了,甚至临时赋诗一首,赞美家乡,“学生游走各地,竟无一处如本地处处向荣,可见朝廷用人之妙,诸位大人教化之功,百姓方得以安居乐业。” 众官员便纷纷笑起来,又是一番夸赞。 卞慈素来对这样其乐融融的场面兴致不高,看了几眼便不再看,目光渐渐挪到西湖岸边各式各样的帷帐上。 太阳渐渐升高,炽热的阳光开始泛白、发亮,照得各样绫罗绸缎所制的帷帐闪闪发亮。偶然有风拂过,丝质布料便翻滚起来,浪潮般荡开了。 布料,卞慈忍不住想,今日城中百姓都出来玩,想来她也在吧? “……怎么了?”郑太太正同过来拜访的明月说话,却见她突然打了个激灵。 “没事,”明月警惕地张望一回,见身后的苏小郎和二碗并未示警,这才放下心来,“抱歉抱歉,您方才说什么?” 是我多疑么?刚才仿佛有谁盯着看一般,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郑太太朝茶楼那边努努嘴儿,“瞧见方才进去的那个年轻人了么?跟在童老爷子身边那个,就是他的孙子,那位童知州的公子,大约是回来应解试的。” “这么说,他还是个秀才?”因这几年没少跟官员打交道,明月也在科举制度上花了点心思,知道每个阶段对应着什么。 “那是自然,”郑太太难免有点羡慕,“十六岁就中了,据说那还压着呢,今年也才十九岁。” 若能中,就是举人老爷了,真是不得了! 就算再等三年,也才二十二。 她也有儿子,比童琪英还大好几岁呢,早年也曾逼着读书,奈何不是那块料。 逼急了,她儿子还会大逆不道地反驳夫妻俩,“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咱家两边往上数八代都没有一个正经念过书的,根儿上就不带,凭什么你们觉得我就能行?” 两口子当时就愣了,晚上根本睡不着,翻来覆去在床上烙煎饼,末了对视一眼:他娘的,那小子说得还真有道理! 从那之后,夫妻俩就算绝了这份心,开始教导儿子跟货、算账、迎来送往。还真别说,学得确实比念书时好。 如今孩子们都长大成人,长子也开始帮忙挑担子,做得确实不错。 郑氏夫妻其实对孩子们还是很满意的,但……商人哪里比得上官儿呢? 明月对郑太太内心的挣扎一无所知,只是马上联想到之前看到的画舫。童老爷子年岁大了,素来深居简出,更不会深夜潜行,当时梁鱼说船舱里人不多,应该就是这位童公子了。 又听郑太太赞道:“人长得又俊,也不知童家祖上冒了什么青烟……” 明月好奇道:“您见过他?” 郑太太一噎,旋即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信心十足道:“虽看不清样貌,但身材挺拔、仪态非凡,想来是很养眼的。” 明月乐了,“这话很是。” 只要一个人五官端正,拥有良好的教养,再打扮得体体面面、干干净净,就一定不会难看到哪里去。 此时只是一番闲聊而已,却不曾想,几日后明月便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童公子。 第100章 端午节之后,杭州的天就像被谁捅破窟窿,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这日,外头正稀里哗啦下雨,空气中水汽弥漫,可室内墙角用细丝铁网罩着的浅盘子里铺满生石灰,丫头们每隔一会儿就用手巾四处擦拭,更换生石灰,被褥、衣裳等表面也都用热热的熨斗烫过,所以依旧干爽。 明月和春枝各端着一碗冰糖莲子羹吃着,时不时隔着窗子丢两颗鱼食,看下面水塘里的鱼儿争抢。 “前儿我还在外头看见了鸳鸯,”春枝饶有兴致地说,“五彩斑斓,果然好看,赶明儿我也买两对放在院子里。” 正说着,有外院的丫头冒雨前来,豆大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油纸伞上,水雾四溅,像一团凭空漂浮的云。 “东家,春管事,”丫头收了雨伞上前问好,“方才染坊那边的七管事派人传话来,说连日雨水太多,潮湿太过,好些染了的布料干不了,只怕出不了上个月那么多货。” 南方潮湿,梅雨季尤甚,为此七娘绞尽脑汁,曾专门打造满铺地龙的库房,如今又在库房顶部悬挂巨大扇片,以麻绳贯穿、人力拉动,以求速干。 效果确实好,但终究不如自然干透来得快捷。 一到梅雨季,整个江南的一切都被迫慢下来。 “我知道了,”明月捏着手中的纱扇转了两圈,“叫她不必担心,我已提前告知各处。另外,库房里的生石灰也要勤换,成品布料和染料外层的油纸包裹要时时查看,不要发霉才好。” 不少染料是植物染,太过潮湿也会发霉。 每每这个时节,不光她们,任何一家织坊、染坊、造纸坊,乃至街头摆摊的等等各行各业,都大受影响。 正所谓一个人慢是慢,可若所有人都慢下来,也就不显得慢了。 “是。”丫头认真记下,抓起脚边已滴了一汪水的油纸伞就走。 “对了,”明月又想起一件事,叫了苏小郎来,“等会儿雨停了你往徐掌柜那边走一趟,就说梅雨已近半,硖石人的松明色也快得了,叫她多收,来日或织纱也好,做静水流深也罢,都用得上。” 养蚕缫丝需要清水,世人皆推崇活水,可许多地方没有活水怎么办?好办,用“无根水”。 雨水就是无根水的一种。 尤其梅雨季节雨水连绵不绝,各处脏东西都被冲刷干净,得到的便是极澄澈的水。又因雨水不同于地面活水,故而种种机缘巧合之下,硖石人们缫出的丝中便染上一层极其清雅的天然浅碧色,人称“松明色”,价格极高,堪比湖丝。 这场雨一直淅淅沥沥下到午后才见小,只如牛毛一般不紧不慢地飘着,仍旧未停。 苏小郎等不得,冒雨出门,回来时手里还抓着一只五彩野鸡,乐颠颠向明月献宝,“下雨呢,这尖嘴畜生羽毛湿了飞不高,过道时给我一杆子敲下来,东家您看,还喘气呢!” 豪商 第138节 “出门一趟还打猎呢?”明月打趣两句,果然过去看野鸡,“呦,确实活着,怪好看的,养着吧。” 苏父过来看了眼,笑道:“这几个月野鸡卯足了劲儿下蛋呢,可惜是只公的,不然没准儿能孵出来几只小的。” 次日一早再去看,那野鸡果然渐渐缓过来,只是怕见人,一个劲儿往园林深处扎,在外面的明月只能偶尔瞥见一闪而过的斑斓色彩。 才吃了早饭,又滴滴答答下起来,想着下雨天游湖最美,明月便要去西湖玩。 难得清闲,春枝在桌边缝荷包,角儿就在对面算数,师徒俩时不时低声交谈几句。 听了明月相邀,春枝头也不抬,“外头潮得厉害,一出门就跟被人掐住脖子似的难受,衣裳也潮乎乎的,我才不去!也怪了,那么些蚊子光咬我,你说气人不气人!” 明月大笑,“大夫都说了,这是你的血合了蚊子的胃口!” 春枝气得抓起缝了一半的荷包丢她,明月笑着跑出去。 今儿只明月带着两个护卫,用小船即可,莲笙爹预备好蓑衣斗笠,晃悠悠撑起小船往湖心处。 针尖似的细雨密密斜织,落在叶片上、船舱上,沙沙作响。湖面泛起重重叠叠的涟漪,灰蒙蒙雾茫茫一片,与远处绵延起伏的群山间涌起的水雾融为一体,分不清天还是地。 空气中涌动着浓烈的湿漉漉的草木清香,狠狠喘一口气,仿佛五脏六腑里都能养鱼了。 哪怕已经在杭州住了近四年,明月还是不大习惯这种潮湿,她时常会担心自己溺死在岸上。 初时是蒙蒙细雨,虽然潮湿,但实在美丽。 可渐渐地,雨势便大起来,落下的“沙沙”声陡然转为“啪啪”,湖面上也绽开了一朵朵砸出来的水花。 “东家,”莲笙爹大声道,“雨太大了,看不清航路,还是避一避吧。” “也好!”明月道,“就近靠岸吧,有没有茶楼什么的?” 莲笙爹迅速想了一回,“茶楼有些远,且中有夹道,倒是小孤山就在斜前方,里面有个孤山寺可以避一避雨,登山赏景极佳。若不愿上山,山脚下有家小小食肆,也有几样t点心可尝。” “雨天脚滑,不必上山了,”明月果断道,“到山下食肆即可。” 上山的路全是石头台阶,边缘颇有青苔,这几日雨水浇透,简直比踩了瓜皮还滑溜。 莲笙爹便一鼓作气划过去,靠岸时发现已有一条小巧乌篷在,便挨着泊了。 二碗先登岸撑伞,罩着明月上来,苏小郎最后,顺手关上船舱的门窗。 沿着石子路走百来步,一座竹屋赫然出现在眼前。那房顶一角还开了个烟囱,一股细细的白烟正幽幽消散在水汽中。 院前用竹篱笆围着,角落里又圈了个小的,里面养着几只雪亮的大白鹅。见有客来,大白鹅们便拍打着翅膀叫起来,“鹅鹅鹅!” 鹅一叫,便有个婆婆从窗子里往外看,隔着哗啦啦的雨帘招呼道:“进来避避雨吧!” 明月带头进去,拿眼睛一扫,正中一个灶坑,上面吊着把大茶壶,正呼哧呼哧冒热气。 靠墙一个老爷爷正收着泥炉摆弄什么,时不时用大蒲扇扇几下,暖融融的空气中浮动着特殊的香气。 “来,擦擦吧,都是干净的。”老婆婆端着个托盘过来,里面摆了几条干手巾,笑呵呵道,“才用水壶熨过了,放心使。” “好香,”明月接了手巾擦头发,吸吸鼻子,“那是什么,可卖么?” “卖,”老婆婆忙道,“有些烤茶叶熏的笋干和香豆腐,另有煮熟的鸡子和小鱼干,若是饿了,也能煮面。” “面倒很不必,才吃了饭来的,”明月想了下,“点心每种都上一盘吧。” 下雨天难得有客,还这般大方,老太太喜不自胜,忙招呼他们去窗边坐了,“这里好,上风向,烟火熏不着,且又能赏雨、看风景。” “多谢。”明月招呼众人坐了,也叫莲笙爹不要拘束。 竹屋不大,面湖的窗子只有两扇,视线最好的桌子也只得两处。 邻桌和邻桌的邻桌也有人,想必岸边那条船就是他们的。挨着明月她们这桌是个穿纱衫的年轻公子,约么二十岁上下,正对着几样点心自斟自饮,见明月等人过来,微微颔首示意。 另一桌看穿戴打扮,应该是他的随从和船夫,因为明月等人过来时,他们看起来比那位公子本人还要紧张。 当然,最关键的是,风景最好的分明是那位公子所在的桌子和现在明月等人坐的,方才店内并无其他食客,可偏偏那几人却选择另一张:风景不算最好,距离那公子却最近。 不多时,老太太托着四五只小碟子过来,老汉则在后面抱着茶壶,“贵客慢用。” 茶水如柱,明月细嗅,“这味儿倒少有。” 老太太笑道:“这是冬日里采的梅花,连同松针、竹叶一起晒干了,用山泉水煮的,就叫岁寒三友。” “好风雅的茶。”明月大赞。 不知是不是先先听了由来的缘故,再喝茶时,竟真品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清冽甘美来,叫她忍不住回想起北方的漫天飞雪。 再吃点心,那笋干肥嫩厚重,越嚼越香;豆干是鸡汁里煮透了再烤的,油而不腻;鸡蛋则是茶汤里煮的,虽是下等粗茶,却别有一番风味;小鱼干没什么内脏,用桌上的竹片胡乱刮了鳞片便可入口。 明月越吃越开心,不曾想小小一家食肆,竟有这般手艺。 “老人家,”她对老太太说,“那甚么岁寒三友的茶可还有么?若有,称几两给我。这几样点心也好,每种都来个一斤八两的。” 多买点给春枝和七娘她们尝尝! 老太太高兴坏了,忙不迭转身去取,过了会儿却面露难色,犹犹豫豫地走过来,“贵客,真是对不住,那茶倒罢了,只是点心……”她看了那年轻公子一眼,歉意道,“小店备的不多,没想到今日多有贵客登门,方才这位公子各样要了一斤带着,如今却不够了。” “啊,”明月有点失落,“也罢,还剩什么呢?” 反正离得近,什么时候想吃再来就是了。 “鸡子和鱼干还好,笋干还有几两,鸡汁豆干只剩几块……”老太太赧然道。 明月才要说话,却听一直没动静的公子忽道:“将我那包鸡汁豆干分一半给这位姑娘吧。” “这怎么好意思?”明月惊讶道。 他没准儿也想带回去给家人吃呢。 “君子成人之美,”那公子笑道,“且叫我做回君子吧。” 他来这里只是避雨,见食客稀疏,恐两位老人家备了那么多点心卖不出去坏掉,这才多买了些。 他本不大吃外面的东西,纵然买了,转头也是叫几个随从分食。如今既然有别的客人想吃,散出去一半亦无不可。 不过几两豆干而已,推来让去倒显得小家子气,明月大大方方应下,“既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相逢既是缘,”那公子笑说,“姑娘不必客气。” “这话不错,”明月见他生得俊俏,举止斯文,颇有如沐春风之感,当下笑道,“我就住在附近,若来日再见,请务必叫我做东。” “哦,”那公子有些意外地说,“这却巧了。” 明月一怔,“莫非……” “鄙姓童,双名琪英,”童琪英拱手行礼,“西湖边的童宅就是寒舍了。” “啊,那号寒山客的童老爷子……”明月试探着说。 “正是祖父。”童琪英点头笑道。 ----------------------- 作者有话说:哇,凉凉小说一百章啦哈哈哈,撒花!感谢大家的陪伴!也感谢自己的坚持哈哈哈哈! 第101章 竟然是童家人!明月又惊又喜。 细想想,也不算意外,西湖对附近的住户们而言等同后花园,天长日久的,遇到亦在情理之中。 对方自报家门,明月便不好隐瞒,“我便是明园的主人,姓江。” 顿了顿,还是补充道:“是个丝绸商人。” 根据过去几个月童老爷子的反应来看,他老人家是不大愿意与商人往来的,这位童公子得他言传身教,只怕也是一般。 此事瞒不住,与其后面看他突然变脸,吃些冷言冷语,还不如现在就表明身份,能聊便聊,聊不成立刻一拍两散,也不至于劳心费力。 “原来是明园,”童琪英眼前一亮,“前段日子我回家时便听说贵园易主,新房主似乎很年轻,今日方知所言非虚。” 咦,他似乎没多少敌意?明月有点高兴,谦虚道:“一时侥幸,都是各行朋友们照应。” 童琪英对明园所知不多,此时听明月言语,终于确定她是主事人,不由越发惊讶,“姑娘切勿妄自菲薄,我虽不在此行中,却也知道谋生不易……” 作为出身名门的秀才公,童琪英出乎意料的随和,说出的话也极中听,明月不自觉跟着放松下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童公子同我见过的其他读书人不大一样,说实话,方才得知你身份,我已随时准备离去,带走满身铜臭。” 前几天她还在西湖边上对付了几个酸儒呢! 童琪英跟着笑起来,“凡事不好一概而论,正如官有清官,亦有贪官;民有善民,亦有刁民,世人难免也对商人有所偏见。可据我所知,商人之中亦不乏心怀大义者,前些年打仗,边关粮饷告急,不也是各地义商慷慨解囊么?为此官家都曾亲自下旨褒扬……” 听了这番话,明月对读书人的印象顿时焕然一新。 原本她和世上大多数人一样,都对读书人抱有别样的尊敬,可自从开始独立经商,她就遭遇了太多来自读书人的恶意。那些恶意没有任何出处,仅仅是因为她商人的身份。 迄今为止,也只有常夫人夫妻对她是不带一丝偏见的公平的尊重。 明月自认不是甚么逆来顺受的种子,可以受苦受累受难,却绝不能受委屈,于是渐渐地,她对读书人也开始心怀偏见: 你们读书、科举、升官发财又不是孝顺我,既然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你们! 可现在? 童琪英甚至主动问:“那么我该称呼你江姑娘呢,还是江老板?如有冒犯,请勿介怀。” 许多商人都很看重称谓,却也有不少人对此意外敏感,觉得对方称呼“老板”,是在讥讽他商人的身份。 明月甚至有点受宠若惊,“都好。” 她就是这么吃软不吃硬。 不,应该说他人的善意和恶意,其实非常明显。 当年沈云来在明月称呼他“小沈掌柜”的前提下,故意模糊她的身份而称呼“姑娘”,明月便很不舒服,可现在童琪英把一切问题都摆到明面上,主动t征求她的意见,本身就是一种尊重。 当一个人不尊重你时,称呼便是争取尊重的手段; 而当一个人足够尊重你时,称呼就只是一个称呼。 童琪英就笑了。 眼前的姑娘落落大方,显然并不因为商人的身份而自卑,那么,他有答案了。 “江老板。” 在保持了对彼此职业的最起码尊重后,两个年轻人的交谈出奇融洽。 童琪英幼年时,童老爷子尚未还乡,一直在外地赴任,他是跟着父母长大的。后来父亲中了进士,进京待选,祖父告老,他便过来同祖父一起生活,顺便应考。 豪商 第139节 中秀才后,童琪英便外出游学去了,见识颇广,而明月本人也是常年东奔西走,哪怕学识方面逊色,所知所见却未必比他少。 两个聪明人说了自己擅长的,又从对方口中听到了自己不擅长的,近乎全然陌生的故事,均觉受益匪浅。 雨停时,两人还有些意犹未尽。 随从上前低声耳语,童琪英起身告辞,“江老板,雨停了,真是抱歉。” 店主老太太拎着几个麻绳吊着的纸包过来,童琪英的随从上前接了。 明月起身还礼,送到门口。 雨停了,天却未晴,仍有大团大团乌压压的云彩挨挨挤挤,乌篷船刺破平静的湖面,留下一道水痕,渐渐远去。 “方才食肆中的事情,不必告诉祖父。”童琪英看着桌上的纸包,淡淡道。 “可是……”两个随从面面相觑,“可是在外待了这样久,老太爷定会过问。” “问了就要说么?”童琪英抬眼看他,微笑起来,“记住你们是我的奴才,而不是童家的。” 那几人身体一僵,忙道:“是,小的们糊涂了。” 童琪英笑笑,没再说话。 “公子,”其中一个大着胆子说,“自古无商不奸,我听闻方才那女子十来岁就在外打拼,心机手段不容小觑,今日或许不是偶遇。” 公子尚未婚配,多少人都盯着呢。 童琪英看他一眼,他便瑟缩着低下头去,“小的僭越了。” 其实童琪英最初也这么想过,可再一想,今日出门是他临时起意,雨势变大更非人力能及,去孤山避雨也是临时做的决定…… 若对方真的是步步筹谋,那么只有一种可能:童家有人被收买了。 但,可能吗? “以前总听人说什么翩翩佳公子,”回去的路上,明月还在感慨,“以往我总不信,读书的负心汉、真小人见了不少,哪里有多少佳公子?如今看来,终究是我见识少了。对吧,二碗?” 雨后空气分外清爽,几个深呼吸下来,五脏六腑都被涤荡过一般。 二碗嘿嘿笑,“好人。” 没冲我翻白眼,好人。 苏小郎忍不住泼冷水,“东家,你们今儿才是头回见,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没准儿是装出来的伪君子呢!” 明月白他一眼,无奈道:“你也够刁钻的,之前见不到好的,你骂书生们小肚鸡肠,如今见到好的,又说人家是伪君子,合着怎么都不对?” 苏小郎说不过她,又不敢太过反驳,只好气鼓鼓嘟囔几句。 明月想了想,又说:“当然,外人面前的举止未必就是真心……” 见苏小郎眼睛一亮要说话,明月抢道:“就说我吧,遇到过那么多难缠的客人和陌生人,哪个不在心里骂几句?可面上该笑还得笑。” 她对童家和童琪英本人皆无所求,并不在乎对方是否言行合一,不过是住在附近的邻居罢了,能维持表面平和就够了。 难不成非要童琪英拿鼻孔看人、冷嘲热讽才觉得舒坦? 她又没有特殊癖好! 苏小郎无言以对。 回到明园后,明月便迫不及待地将方才的经历说了,春枝啧啧称奇,“真是羊群里蹦出头活驴来,也算歹竹出好笋了!” 雨停了,屋顶上的水却未流干,正顺着瓦缝滴滴答答坠落,落入下面靠墙的青石缸中,叮咚有声。 明月被她逗乐了,“哎,不要这样说,童老爷子也没对你我怎样。” 说得好像童老爷子罪大恶极一样。 春枝哼哼两声,“他是不屑于同咱们打交道,唯恐失了身份,所以才没怎样。” 无视的本身就是一种轻视。 她当然没有资格要求对方一定同自家来往,但童老爷子那种满到溢出来的上位者的傲慢和避之不及,仍让她心中不快。 别说你只是个卸任的官儿,就算是在任的又如何? 我们不曾有求于你,也不曾杀人放火、违法乱纪,豁出命去凭本事挣钱,每一文每一两都干干净净,你凭什么瞧不起? 说得难听点,当官的一年俸禄才多少?真买得起恁大的园子? 东家赚来的每一文钱都经得起盘查,可童家?未必吧! 春枝说的是实话,明月就不吱声了,洗了手脸去屏风后换衣服。 春枝越说越来气,“您救了我和七娘,还养活了那么多无家可归的姑娘,盘活了若干桑园、蚕户,大家都跟着过上好日子,依我说,这是功德无量,比整天只知道什么之乎者也、仁义道德的文人墨客强得多!” 外人骂她倒罢了,可她独独见不得东家受委屈。 东家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东家! 换了衣裳的明月噗嗤一笑,从屏风后面转出来,过去抱了抱她,“好啦,我知道你为我鸣不平,可嘴长在别人身上,哪管得了那许多?” 见春枝仍愤愤不平,明月笑道:“便如此刻,咱们不也在背后痛骂那些读书人么?他们也管不了!” 春枝咂巴下嘴儿,突然笑了,“这么一想,倒也痛快。” 第102章 明月开始频频遇到童琪英。 他几乎每天都会出门,有时会友,有时爬山,有时什么都不做,只任乌篷船漂在西湖上,他坐在里面静静地读书、抚琴、下棋、作画。 西湖很大,但童家和明园却在同一个方向,所以两人时常遇到,彼此点个头,就当打招呼了。 当再次邂逅在孤山食肆时,明月信守承诺,请了童琪英一顿,并忍不住问:“童公子,你怎么会那么多技巧呢?” 琴棋书画,似乎无所不精,简直像个神仙! “江老板过誉了,”童琪英没有过分自谦,想了下才温和地说,“其实只要任何一个人从三四岁就开始学习这些,十多年下来总会有所得。” “那也要看天分吧。”明月笑道。 童琪英莞尔,不着痕迹转移话题,“不过托祖宗荫庇罢了,外面多的是人强过我无数倍。似江老板这般白手起家才令人敬佩,江老板,经商有趣吗?” 若旁人来问,明月一定会认为他在讥讽自己,但童琪英的眼中惟有满满的好奇和求证。 他真的只是单纯想知道。 明月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有趣么,确实很有趣,只是跟童公子您的生活比起来,未免有些上不了台面。” 底层商人的生活是被汗水和鲜血充斥的,各样卑鄙无耻的手段层出不穷,作为自己的第一个读书人朋友,童琪英听了会怎么想呢? “抱歉。”童琪英忽然说。 “哎?”明月一愣,“为什么道歉?” “我只是一时好奇,”童琪英歉然道,“江老板不必在意。” 她一个人走来,一定很不容易,也许有许多难言之隐吧,自己这样问,实在太冒犯了。 “也没什么,”明月骤然放松下来,“其实只是些普通人摸爬滚打的琐事罢了,如果你不觉得无聊,我倒是也想同人说说。” 若童琪英方才坚持要听,明月一定不会说;但偏偏他这样温柔体贴,明月反而觉得,也许讲一讲也没什么不好。 类似的事情明月跟武阳郡主讲过,如今再说,倒也不难。 她喝了两口茶,在脑海中扒拉一通,整理下措辞,捡了点不要紧的经历讲,“说来惭愧……” 童琪英大开眼界。 他竟不知还有这样的人生,这是自己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崭新世界。 游学途中,他也曾被迫露宿荒野,可无一不是风景绝佳之所,且身边有护卫、书童伺候,他什么都不用操心。 他更无法想象,在全然陌生的城镇向陌生人兜售自己的货物是何种感受。 “你不怕么?”童琪英不禁问。 “怕什么呢?”明月笑笑,“很少有人会因为不想买货而打人的,最多说几句不中听的,打发叫花子一样撵走罢了。” 打发叫花子……童琪英的眉头皱起来,心里忽然疙疙瘩瘩的不舒服。 有点难过。 “童公子,”明月忽而一笑,“你这样好的出身、才学和样貌,一定没有被人t拒绝过吧?” 出身名门,家境富裕,而偏偏世上绝大多数难题都可以借助人脉和钱财解决。 童琪英微怔。 他确实从未尝过被拒绝的滋味。 明月点点头,“挺好的。” 一帆风顺的日子是怎样的呢? 她也有点好奇,有点羡慕。 “被人拒绝,”童琪英斟酌着言辞,“很难过吧?”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个傻问题,奈何覆水难收,“抱歉……” “世上很少有人不被拒绝的,”明月坦然道,“习惯就好,讨生活嘛,在所难免。” 习惯令人难过的事情,本身就很令人难过。 童琪英没说话。 “童公子,”一个白白净净的漂亮公子哥儿突然露出黯然的神色,明月觉得很不好,于是决定逗一逗他,“快让我付账!” 童琪英微微睁大了眼睛,下意识说:“其实我来也可以的……” “快说!”明月第一次这样强硬。 “啊?”童琪英来不及多想就按照她的话做,“江老板,请付账……” 我在干什么呀! “我不!”明月骤然板起脸。 童琪英:“……” 豪商 第140节 他的脸上首次出现了近乎茫然的神情,显然没回过神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付账是他的习惯,但江老板一开始说要做东,我答应了,现在她突然又让我说,我说了,结果又反悔…… “啊!”童琪英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跟着明月一起笑起来。 好吧,我被拒绝了。 虽然有点怪怪的,但感觉很新奇。 还不错! 这种新奇的体验让童琪英回家后都沉浸在微妙的情绪中,引得童老爷子悄悄问他的随从,“今天做什么了,见了什么人?” 孙儿似乎比平时活泼了点,高兴了点。 被警告过的随从深埋着头,顺嘴胡扯,“小的不知,只隐约听少爷说什么似有所悟。” 悟? 悟好啊,童老爷子放下心来,眉目柔和,“你们是跟着他的人,要提醒他不要太劳累,厨房里熬了银耳莲子羹,看着他喝完再睡。” 接下来的几天,明月和童琪英频频见面,相互交换着过去的见闻。 说得多了,童琪英便有些赧然:游学前他的人生实在太过乏味,日复一日…… 他已经找不出多少可以交换的故事了。 然而慷慨的江老板却表示,“你可以教我下棋呀。” 童琪英答应了。 他发现明月学得很快,规则一说就会,技巧一点就透,不由夸赞道:“江老板,你当真胸有丘壑。” 不够聪明、豁达的人是下不好棋的。 字如其人,其实下棋也是一样,人的性格会不知不觉感染到棋风,心胸狭隘之辈擅布诡棋,豪爽仗义之人更喜欢直来直往…… 眼前的江老板刚上手,棋风尚显稚嫩,异常大胆,但显然每一步都有过思考,不是乱下,就说明她是一个非常有主见有想法的姑娘。 想来也是,若非如此,她也住不进明园。 五月十七,明月接到薛掌柜的帖子,说有事相商。 “明儿一早你去孤山食肆传话,”不能跟朋友玩耍,明月有点失落,不过终究还是大事要紧,“托我致歉。” 十八日出门时没下雨,但明月依旧带了伞。 每到一年中的这几个月,江南的雨就像极了小孩儿的脸,说哭就哭,说下就下。 薛掌柜和明月在翠峰茶楼碰头,正是钱太太家的产业。 见她来,管事的亲自过来问好,又叫人上最好的茶、最可口的点心。 “外面人多杂乱,”管事的热情地说,“不如去楼上阁儿里,雅致又清净。” 楼上雅阁确实清净,临窗风景也好,但薛掌柜却全然没有赏景的心情,“外头出了流霞染的假货了。” 世人逐利,看什么赚钱便一窝蜂效仿,假货不可避免。 之前明月所做霞染三类,也未能幸免。 但流霞染比霞染更难仿制,因为除了染色之外,胚布所用细纱也是独一份的,与市面上的大货并不相同。 明月对此并不意外,“今年才出现,已算难得了。” 当时的霞染几个月就有仿品了,流霞染却因胚布难得、染后僵硬而拖到次年,她竟然有点知足? “亏你还笑得出,”薛掌柜白她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纱,没好气道,“你自己看看。” 明月伸手接了,抖开细看。 胚布比流霞染的粗糙多了,蚕丝用量大约只有四成,所以孔洞大,经纬结合也不够紧致,轻轻拉扯之下就会变形。 流霞染不会,流霞染的胚布极其紧密,最多只会勾丝,却很难变形。 再看染色,明月挑了挑眉毛,“倒有些功底,不过仍难掩僵硬死板……唔,这配色和走向,瞧着有些眼熟。” “我觉得,跟去岁一批霞染的仿冒出自同一人之手!”薛掌柜咬牙切齿道,“你我能看出不好,是因为见过正品,可外头那些人不知道啊!这起子小人竟在外叫嚣自己才是真李逵,不知多少人上当呢。回头买了家去,又不耐穿,败坏的还是你我的名声!” 仿货不少,但余者不足为惧,惟有这家防得最像,危害最大。 “有结果了?”明月知道她不会什么结果都没有就来找自己。 薛掌柜点头,压低声音道:“我叫下面的人打听了,似乎就在城外。” 明月简直被气笑了,“这是打量着灯下黑,欺负到头上来了?” “那些人很刁钻,送货进城前先去别处转一转,叫人以为是外地来的。”薛掌柜恨得牙根儿痒痒,“这样的货一匹只要十五两,可你看看那胚布和染料,本钱才多少?世人愚昧,不辨真伪,竟卖得很好!” 她曾去售卖的几家店铺质问过,奈何对方并不配合,还说“这分明是两样货”“我们只管卖货,不管出处,只要不是偷的抢的,衙门都不管”…… “仿品泛滥,确实令人头痛,”明月神色凝重,“这几年朝廷虽然重视起来,可也只管书籍盗印,别的行当依旧和稀泥。”【注】 出了这样的事,要么自认倒霉,要么自行解决。 “纱还能卖好几个月呢,这回一定不能放任不管,必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薛掌柜眼中划过一抹狠色,“咱们开路,没得叫他们在后面捡便宜!可再一再二,绝不能再三再四!若一回回叫他们尝到甜头,日后就永远都甩不开了!” 明月心头一跳,“你打算怎么办?” 薛掌柜反问:“你呢?” 明月略一沉吟,“利字当头,谈判绝无可能。你我最好不要露面,不然就是明晃晃的靶子和把柄……” 到了这一步,必定无法善了,接下来的许多细节可能都见不得光,所以她们一定不能走到明处。 染色布,关键是染色,而恰恰明月认识这一带最大的染料商人之一。 双方是合作关系,仿品流霞染泛滥,庞管事定然也火冒三丈,或许可以让他尝试把控源头染料供应。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要没有最关键的染料,凭他有天大本事也翻不出花来。 薛掌柜却不大赞同,“此计光明磊落,任谁来了都拿不住把柄,只是太过高风亮节,未必能行。江南一带交通便捷,各处互通有无,你说的那人买卖再大,还能一手遮天不成?纵然在本地是个霸王,若防染那批人豁出去,从外地进货,或是干脆变个花色,又如何?” 明月也想到了这种可能。 当初江平背叛,她不就是远赴扬州紧急采买的么? 况且庞管事名声不大好,如今看这假货所产不少,对普通染料商人而言也算大买卖了,商人重利,怎么会因一位声名狼藉的同行的劝阻而轻易放弃! ----------------------- 作者有话说:还是18:00二更哈![熊猫头] 【注】北宋是有专门的关于盗版书籍惩戒规定的法律条文的哈,但真正实施起来还是比较困难,至于其他行当,明确的规定并不多。 第103章 有点麻烦。 那么,放过?忍耐? 开什么玩笑! 必须得给对方来一下狠的,叫他们知道怕,以后不敢轻易捡便宜。 可正如薛掌柜所言,该怎么做呢? 织造业不同于印刷,远没有后者那般洋溢的读书人的体面,只要仿造者不偷税漏税,朝廷是不会管的。 到了这一步,什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不要想,没戏,最简单粗暴且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摧毁。 又下雨了,滴滴答答叫人心烦。 薛掌柜自顾自倒了杯茶,余光瞥见桌角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来一只蚂蚁,顺手就将滚烫的茶水t浇上去,那蚂蚁瞬间蜷缩、抽搐、不动了。 “小作坊比蚂蚁硬不了多少,如今正是开工的时候,本钱都压在里头……” 看着外面迅速打湿的地皮,明月说:“先找到贼窝,看看究竟什么情形才好对症下药,如今一切未明,咱们在这里瞎琢磨也无用。” 是啊,仿冒流霞染绝非易事,从纺织到染布,各个环节缺一不可,只要其中一环断了……很多时候,从日进斗金到负债累累,只是眨眼的事。 当初江平染料作假,明月面临高达近三千两的损失还在其次,关键是染料接续不上! 而徐掌柜和湖州那边的胚布单子都下了,丝农、织坊都等着要银子,但凡她人脉不够广、家底不够厚,那一次就栽了! 她曾有京城奇遇,累银数十万,经得起几次波澜,可那该死的仿冒者的作坊呢? 会这样幸运么? 薛掌柜点点头,“也好。” 明月问:“知道城外具体哪里么?” 薛掌柜摇头,“如今只知道大体方位,可那一带地处多城、乡交界处,鱼龙混杂颇为混乱,更多有大小不等的织户、染坊并各色场子……” “换个法子呢?”明月想了下,“扮作买家接头,顺藤摸瓜。” “试过了,”薛掌柜摆摆手,“对方大约做贼心虚,很是警惕,只做熟客,我撒了两次饵都不上钩,怕打草惊蛇,便没再试。” 仿品价格偏低,主要做外地的中等买卖,经常更换交货地点,交割完毕立刻散开,如果不能提前埋伏,根本抓不住! “这样,”明月快刀斩乱麻,“你我各出两个得力的人,先去摸清底细再说。” 如今她们手底下都有不少人,各出两个看似多此一举,实则是打从最初就做出了“有事一起扛”的无声承诺。 同时,也可以相互监督,防止一方过于激进。 薛掌柜迅速领会到了明月的意思,唤来心腹,如此这般交代起来。 主意已定,明月立刻吩咐二碗赶往染坊,“让吴冰夫妻带好家伙,在东城门汇合,这几天你先留在染坊补缺,听梁鱼调遣。” 此事需得信得过的人去办,但很可能涉及一些不那么光彩的手段,苏小郎也好,梁鱼也罢,都属于人品比较端正的一类人,真到关键时刻,且不说下不下得去手,更有可能对作为东家的明月产生某方面的动摇。 这是明月不愿看到的。 至于资历稍逊一筹的夏生和二碗,都属于不长于变通的,并不适合此类需要隐藏行踪的探听类活计。 吴冰夫妻则不同。 虽然梁鱼说他们“洗心革面”,但从当初亲手折磨入侵者一事可知其本性难移,说得难听点,那两口子不是什么好人,只要后半生有靠,完全不介意做点脏活儿。 而现在,明月就想干脏活儿。 豪商 第141节 所幸如今人手还算充足,临时让二碗过去一换二,倒也无妨。 安排完毕,明月和薛掌柜这才真的有心情品茶、赏景。 “说到货,”薛掌柜很是高兴,“去岁从我这里拿过星空螺钿染的一个大客这回提前放了话,七月中旬之前要两百匹,你可拿得出?” 若在以前,明月肯定拿不出,但自从有了老楚头,螺钿便不再是束缚。 星空染的胚布和霞染通用,普通厚度的湖丝即可,已如今她和徐掌柜合作的作坊来看,日夜不休,月产千匹不成问题。 而染坊那边也扩建了,多了两个大染池,地方又宽敞,朱杏可以尽情释放。 “没问题,霞染不要么?” “前两年中秋走货最多的就是霞染,”薛掌柜笑道,“今年星空多些。” 说到中秋,自然免不了送礼,明月倒想起一事,“薛姐姐,你阅历比我足,有个事儿你帮我琢磨琢磨。” “说来听听。”薛掌柜很喜欢凑热闹,当即将身体往她那边倾斜,摆出一副侧耳倾听的姿态。 “做咱们这行的,少不了跟各地衙门打交道,”明月斟酌着说,“年初有个认识几年的官儿说想跟我做朋友呢!” 话音未落,薛掌柜脱口而出,“想要钱了。” 当官的只会眼高于顶,怎会屈尊降贵跟商人做朋友! “对吧?!”明月顿觉找到知己,“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他不明着说,端午节我便比着惯例多添了一分送去,结果他竟辗转找人退回来,说什么朋友不是这样做的。” 薛掌柜不假思索道:“这是嫌礼轻了,说反话呢!” 听听,“朋友不是这么做的”,换言之,“你什么身份,也配和我做朋友?” 明月叹了口气,“最初我也是这样想的,让人找机会探了探口风,不曾想,他竟有些恼了……” 她让春枝趁着从码头走货的空,背着人悄悄提了一嘴,意思是您到底想要什么,何必扭捏? 要多少银子,好歹给个数!不然我们哪里猜得准?多了少了的,都不痛快。 但据春枝说:“脸色黑得跟能拧出水来似的,脸拉得老长,怪吓人的。” 真不像装的。 竟然是这样吗? 薛掌柜眨了眨眼,提出另一种可能,“会不会,他真想同你做朋友呢?” 明月摸摸下巴,“二者并不冲突吧?” 非亲非故的,谁会突然想做朋友呢?便是如今她的这些朋友,无一不是建立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 “那倒也是。”薛掌柜啧了声,突然双眼微眯,神色古怪地看着她,“那官儿几岁?可有家眷?说要做朋友之前,可有过什么异常举动?” “哎?”明月一时没回过神来,就见薛掌柜意味深长道,“傻姑娘,人家未必是真想同你做朋友,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馋你的身子!” “噗!”明月一口茶喷出漫天花,目瞪口呆。 不会吧? 没听说卞慈有这个癖好啊! “可他比我大好几岁呢,说不定孩子都有几个了。”明月皱眉,很是不快。 “傻姑娘,”薛掌柜莞尔,欠身拧了拧她的腮,漫不经心道,“当官的都是坏坯子,别怪我说话难听,他们怎会真光明正大娶商女过门?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三妻四妾实属寻常,你年轻能干,人又伶俐,又无兄弟姐妹,挣下的都是自己的,谁不喜欢?” “我连要不要嫁人都没想好呢,才不要为人妾室!”明月斩钉截铁道。 “你可别以为我在开玩笑,”薛掌柜举起双手,对着昏暗的天欣赏自己笋尖般的双手,“男人呐,都是下贱坯子,明明最喜欢温柔小意的女人,却偏爱驯服烈马……” 明月没说话,大脑飞速运转: 如果卞慈真的有那般龌龊心思,我该怎么办呢? 民不与官斗,商更低人一等,若他要来硬的,硬刚是不成的。稍有不慎,如今奋斗得来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哪怕不为自己,我也要替七娘她们想想,好不容易玩儿命挣来的窝,怎可拱手他人! 智斗? 不,在权力面前,任何花招都无用,耍小聪明只能死得更快。 对了,权力,要抗衡权力,就要引入更强大的权力! 武阳郡主! 是的,我为武阳郡主办事! 他卞慈再厉害,不也只是从五品的虚职么?还能压得过皇亲国戚? 想到武阳郡主后,明月像汲取到力量般迅速平静下来。 ----------------------- 作者有话说:论话不说明白的越走越偏…… 第104章 见明月面色凝重,薛掌柜拍拍她的手,以一种说不清是安慰还是怎样的语气说:“这种事情很常见,不光女商人,许多男人也是如此……”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没有完全的公平,你遇到的不可能永远都是善意,更会掺杂着各种恶意。 掌握权势的人会滋生出征服欲,这再寻常不过,他们或许有少得可怜的真心,但大多只图一时新鲜。其实只要小心应对,未必不能化危为机。 与薛掌柜分开后,明月开始认真思考和卞慈的关系。 在此之前,她从未往男女之情方面想过,可今天薛掌柜这么说了…… 卞慈是否真的对自己怀有男女之情? 这无疑是最关键的。 如果没有,一切照旧。 如果有……对我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否可以加以利用? 自古官商有别,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作为商人的自己都处于绝对劣势,最好不要硬碰硬。 但武阳郡主的存在确实给了明月极大的底气。 身为皇亲国戚的武阳郡主有天生的优势,只要当今一日不死,对她的宠爱一日不减,任何派系的官员都不会想与她为敌。 甚至根本不必武阳郡主亲自出手,只要对手确认明月真的与武阳郡主有来往,就足够了。 没人愿意为了一个t商人而开罪一位备受恩宠的郡主。 反复确认自己有退路后,明月就不那么紧绷了。 是啊,有武阳郡主做靠山,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 直接问当然是最方便的,可询问的瞬间,眼下难得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双方再也回不去从前: 若卞慈并无私欲,就显得明月自作多情,无缘无故把人往龌龊里想,想必很难有官员不在乎这点,平白结仇; 若卞慈真的有私情,那么一切摆到明面上之后,明月就必须做出回答…… 雨还在下,明月将体内的浊气缓缓吐出,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头脑清明许多。 那么,可能出现的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卞慈心怀不轨,自己搬出武阳郡主这尊大佛压制,双方关系恶化,对方觉得失了颜面,固然不敢在明面上报复,却极有可能在走码头发货时找借口刁难。 京城那条线是锦鸿自己走货,明月不用管;薛掌柜和扬州都近,大不了都改陆路;唯独固县……也可以先走陆路,出了两浙路水司衙门控制后再转水路。 捋清楚一切后,明月觉得这样的结果完全可以承受。 而且卞慈这几年风头不小,固然立功,只怕也会树敌…… 好了,没问题! 明月重新变得轻快起来。 五天后,吴冰回来复命,“东家,找到了,就在城郊王家村,村口有两棵大樟树的那家,原本就是个小织坊,后来那家的儿子出去学了染布手艺,回来做了当家的,这三五年间也学着染起来卖,市面上什么卖得好就仿什么,如今就仿流霞染呢。” “屋子怎样?里头多少工匠,多少护卫?” “不过是一片竹屋,那男人将他和老婆的一干亲戚都叫了去做,并不找外人,晚间就睡在后头。”吴冰事无巨细地说,“日常吃喝拉撒都在院子里,需要什么了才打发人从外头买。对了,他们颇警惕,晚上有狗,白日则有三四个小孩儿窝在樟树上做哨,老远就能看见人来。” 简单,粗暴,但行之有效。 王家村这个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以氏族为源头发展起来的,那男人和他老婆的亲戚必然也是村民,彼此沾亲带故,一家得道,左近都跟着受用,自然包庇。 以血缘和姻亲为纽带发展起来的关系网无疑是世上最稳固的,因为除了利益之外,更多的还涉及到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宗族、礼法牵制,外人很难动摇。 那么,离间、收买就不大可行了。 见明月不说话,吴冰想了下,道:“不过他们总要出来送货的,听说是主事的男人亲自送,不如我将他捉住,打折了双手随便往哪个山沟沟里一丢,神不知鬼不觉,纵然不死,日后也不能再给您添堵了。” 当然,最好能被什么野兽吃掉,届时死无全尸、死无对证。 明月:“……” 法外狂徒啊! 我确实想让你干脏活儿,但至少目前为止,没必要这么脏吧! “最好不要直接对人下手。”明月委婉地说。 伤人是重罪,一旦把控不好火候,再把人弄死了,麻烦就大了。 百密终有一疏,如果死了人,衙门必不会善罢甘休。杭州能人异士奇多,未必查不出,后患无穷。 啊,不行啊?啧,吴冰领会到她的意思,稍一沉吟,又冒出一个主意,“那也简单,只要花点钱买几头牛……” 明月耐心听完她的计划,心道你们两口子坏水是真多啊! 得亏如今收敛了,不然放出去当真是隐患。 不过这个计划怕听起来倒不错,只要对方惜命,就不会伤到人。 计划可行,但这事儿不能明月一个人担着,又去找薛掌柜说了,薛掌柜非但不阻止,甚至还觉得此计过于温和,但可以试一试。 豪商 第142节 “不行再换别的!” 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法子多着呢! 两天后,王家村织染坊放哨的孩子们就发现,村外多了不少牛。不过织染坊位于村口,不远处就是荒地和野草丛,常有人来此地放牲口,倒也不稀奇。 “东家,牛群就在咱们村口呢,”领头的孩子跑去报给当家的王山说,“要过去撵走么?” 严格说来,那一带是无主荒地,但离王家村太近,所有人都默认是王家村的财产。且牲口吃喝拉撒有味儿不说,还容易招惹蚊蝇,除了想捡牛粪的,大多数人都不喜欢。 王山知道了,最初有些警惕,“只有牛,没有人?” 小孩儿摇头,“只看见牛,像是随手赶过来的。” 牛认路,吃饱了自会家去,且牛属贵重财产,盗窃是重罪,很少有人敢偷,所以放牛人一般不会跟得太紧。再者,都快进王家村了,吃的算是王家村的草,或许那厮也心虚,怕被撵走,故意不出现。 王山又叫他们观察几日,见那些牛只在附近吃草,便道:“你们看着些,不许进村子,旁的就不要管。等吃完了草,自会离去。” 他做的买卖名不正言不顺,又正是赚大钱的时候,不好轻易易与人起冲突。 两边就这么相安无事的过了几天,负责放哨的孩子们也渐渐没了紧盯的兴致,对频频出没的牛群视而不见。 六月二十八日,王家村的织染坊里来了两个染料贩子送货,王山与他们交割完毕后,又去库房里检查一回: 将近四百匹纱呢,有各处收来的,也有自家织出来的,如今都做好了,就等着过两天送到各处,等拿回银子来付了货款,就可以盖几间大瓦房了! 王山看得心满意足,觉得自己简直聪明极了! 光埋头织布能赚几个钱儿?果然还是得跟着旁人走,人家吃肉,他光喝汤就喝饱了! 王山哼着小曲回前院,搂着浑家睡觉,想着一定得趁早多生几个小子…… 嗯?! 正做美梦呢,突然听得外面狗子狂吠,紧接着一阵晃动自身下传来,活像车辆颠簸,又似地龙翻身,瞬间将他惊醒。 浑家迷迷糊糊嘟囔道,“这床怎么晃?” “出事了!”王山眼皮狂跳,一骨碌爬起来,鞋都顾不上穿,胡乱抓着衣裳就往外冲。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究竟出了什么事,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的货! 在睡梦中的人纷纷惊醒,有反应快的也意识到不对劲,跟着王山往后冲,边跑边喊:“地动了,地动了!” 不对,似乎不是地动,什么动静? “咚……咚……” 地在颤,墙在动,有什么在撞墙! 野兽?可王家村附近并无深山老林,野物虽多,也只是野鸡野兔并蛇虫鼠蚁之流。 纵然偶有野猪,也不该这个季节下山呐! “哞……” 好耳熟! “不好,是从库房那边传来的!” 有人大喊。 这座织染坊为纵向排布,前院做工,后院住人,中间防守最严密的地段做库房。 可现在,偏偏就是中间出了问题! 王山抄起锄头,立刻带人赶往库房,下一刻,众人就看到了此生最为恐怖的场景: 朦胧月色下,一双尖利的牛角毫无征兆地破墙而入,紧接着便是一颗双目赤红的蛮牛头颅、小山般的巨大牛身,一头接着一头! 为首的公牛甩了甩头,血珠飞溅。 它却像不知道疼痛般喷着鼻息,前半身微微伏低,用力刨地。 这是要继续攻击的姿态。 “娘啊!” 牛发狂非同小可,刚还气势汹汹跟过来的众人顿如鸟兽散,就近钻入房间,大气不敢出。 牛喜欢攻击活物,天色又暗,只要安静躲起来就会很安全。 “哞!” 一声怒吼过后,公牛撒开四蹄,猛地朝着眼前库房的侧墙冲去。 原本这座织染坊便经营不善,内部建筑都是就地取材用竹子做的,这两年将就着能用,王山吝啬,总说“等下次挣了钱……”,一直没有修缮。 此刻但听咔嚓咔嚓几声响,柔韧的竹墙在愤怒的公牛面前沦为纸糊的,眨眼就破了个大洞! 后面的牛群紧随头牛,长驱直入! “啊啊啊!”王山目眦欲裂,举着锄头往前冲,恨不得将那些该死的牛都做成包子。 “当家的!”几个伙计见他不退反进,咬牙出来拉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是啊,先躲一躲吧!” 牛发起疯来是会死人的! “库房,库房啊!”王山的眼睛也红了。 库房里不仅有这个月刚做好的货,还有刚买来的染料啊! “当家的!”伙计们生怕王山发狂,大喊大叫之下将疯牛惹来,当下对视一眼,几个人捂嘴的捂嘴,抬腿的抬腿,直接将人硬生生扛走了。 所有人都躲在t屋子的床底下、柜子里不敢出声,瑟瑟发抖地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撕裂声、倒塌声、地动声。 村子里的其他人肯定也听见动静了,但那可是疯牛啊,谁敢上前?! 一开始王山还疯狂挣扎,可渐渐地,他就不动了。 完了,完了,全完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乱糟糟的动静渐渐远去,有伙计大着胆子扒开窗缝偷窥,就见微薄的晨曦下,一片狼藉: 乱糟糟的足迹,倒塌的房舍,碎裂的水缸,被完全踩烂后和湿泥融为一体的五彩斑斓的染料,以及拖拽的到处都是的布料…… 第105章 “库房和里面的货、染料全完了,另有一间屋子被两头牛撞塌半边,有两个人躲在里面砸着了,不过竹屋轻巧,只是皮外伤,养些日子就好了……”吴冰等人归来复命。 王山等人自始至终没看见始作俑者,无处查访,说牛吧,早跑到不知哪里去了。 等受惊的牛群四散开,慢慢平静下来,很快就会被附近的农户收为己有,即便来日王山报官,也未必有人舍得实话实说、交出去。 “没报官?”明月摆弄着荷包,头也不抬。 “走的时候还没有,都吓破胆了,乱得什么似的,哪儿顾得上。”吴冰笑道,“要我们再去盯着吗?” “不必了,”明月心中犹如放下一块大石,浑身舒坦起来,亲自拿了四锭银子打赏四人,又单独对吴冰夫妻俩说,“给你们放一天假,在城里转转,耍一耍,回到染坊以后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夫妻俩大喜,“谢东家!” 这活儿也忒简单,就是四处收几头牛,当了几天放牛郎,然后略喂头牛吃点狂躁的料,看准位置,趁夜一刀子扎在牛腚上,完活儿! 都不必跟敌人打照面! 当然,其实一把火烧了更省事,但杭州潮湿,不易点燃,必加火油。而一旦上了火油,容易留痕不说,火势也不好控制…… 薛掌柜见了,也每人赏了一锭银子,摆摆手,“去吧。” 四人退下,薛掌柜见明月怔怔出神,以为她头回做,迈不过那道坎,便出言安慰道:“外地虽也有仿的,可拿到货就得一两个月,再试着做出来,前后折腾大半年,待到那时,大家都知道杭州来的才是好的,纵然损失也有限。 唯独这家,回回撵在咱们屁股后头,前脚咱们才出,后脚他们就跟上,这不存心恶心人吗?又仗着同在杭州混淆视听,故意攀扯咱们的名声,简直欺人太甚。 前儿还有人拿着那样的烂纱来找我说理呢!直我把气个倒仰,不弄他们的人都算便宜他们了!” “嗯?”明月听到后半截才回神,然后就笑了,“姐姐忒小看我,我不是那样被人欺负到脸上还不敢还手的和软性子,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我虽无父母,也不肯受这份窝囊气。” 她是在想,有人使唤真方便。 想当年对付固县的胡记时,还得她亲身上阵,半夜三更偷偷杀鸡、蹲守、泼血……真遭罪啊。 她也不怕王山报官。 一来没有证据,二来照她之前抓江平一事来看,本地衙门对这种私人恩怨,尤其不涉及人命官司的私人恩怨,根本不上心。 能查出来就见鬼了! 见她说得轻快,薛掌柜也放下心来,“就是这样才好。” 还是那句话,商场如战场,做买卖最忌讳心慈手软。 该狠的时候不狠,回头想哭都没地方! “方才我还在想另一件事,”明月打开荷包,倒出一枚蜜饯来吃,口中瞬间溢满酸甜的津液,“前儿一个帮忙收丝的朋友来告诉我,说今年上半年雨水少,不少桑农、蚕户没扛过去,这会儿正打量着改行,有些个桑园、织坊想出手,问我要不要。” 其实持续春旱在江南一带并不多见,只要能熬到明年春天就能缓过来。 奈何偏偏就是这个“熬”字,写尽世间辛酸:你明明知道熬过去就好了,可偏偏,熬不过去。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绝大部分底层百姓根本没有积蓄,都是手停口停,一天没铜板入账就一天没饭吃,十天没铜板入账,就该变卖家当了。 若再有家人生病、受伤,那可真是晴天霹雳连夜雨。 明月有些遗憾地说:“大多是普通丝。” 听说湖州那边也有交易,只是一早就被人抢光了,根本轮不到她。 “湖丝毕竟少,旁人轻易不肯脱手,普通丝也不错。你既做这个行当,收些也无妨,织造和染坊也是现成的,”薛掌柜笑道,“正好做了卖与我,也省得我四处划拉!” “说得也是。”明月其实已经有五分心意,只差个人推一把罢了。 湖丝虽好,产地只局限于一地,限制极大,万一哪一年湖州大灾,或是朝廷下了什么旨意,突然要加倍征收,她岂不要抓瞎? 倒是可以趁机收拢一些附近的桑园、蚕农、织坊,重新整合,从原来的伙计中挑选熟练工,让他们做些时兴花色。虽然利润不如霞染之流大,但细水长流,总有个稳定的进项,也多一项保障。 另外,多余的人可以挪到染坊后的小山上,高大娘在那里种菜、养殖,如今很有点泛滥成灾的意思,隔三岔五就往明园送。 几个人忙得四脚朝天,正需要人帮忙。 地多了种菜,菜多了加人,等日后人多了,大不了就再花一二百两买座山,怕什么! 豪商 第143节 “对了,”薛掌柜突然朝她扬扬眉毛,“你想开客栈吗?” “嗯?”明月一怔,“你想开啊?” 薛掌柜抖开湘妃竹扇,不紧不慢地扇着,“狡兔三窟嘛,多个行当多条路。你也是知道的,我多有天南海北来的大客,有时来得不凑巧了,竟没有好住处……” 与其每年都手忙脚乱帮忙四处协调,还不如自己开一家! 薛掌柜干劲满满,“我早就打听好了,武林门那边有家酒楼的东家惹了官司,撑不了多久,那里水路陆路四通八达,又毗邻西湖,正是贵客下榻的好去处!日后咱们有了新货,大可以直接送到客栈里去,又安逸又便利,又不惹眼。” 等日后名声打出去,保不齐就成了天下丝绸商人们的心之向往所在。 她说的酒楼明月有印象,似乎连着后院几座小楼,也和固县的王家酒楼那般,兼做贵价住宿买卖。 “要多少银子?”明月问。 有座酒楼确实不错,南来北往的大客商们聚在一起,消息灵通不说,也容易促成新的交易。 而且她现在的闲钱有点多,总不好光造“泰山石”,那玩意儿多了就不对劲了。 “大头是地皮和楼,不少地方都陈旧了,得下力气修整一番,帘子、帐子什么的,一概拆了换新的。”薛掌柜扇风的动作也急促起来,“只是那边的厨子只擅长做南方菜,我却有不少北地贵客,专精北方菜肴的红案、白案都要加一个……头一年怎么着也得五七万吧。” 若硬要拿,五七万她也拿得出,只是有点紧吧,心里没底。 “也成,”明月想了下,“我认识一家茶商,日后好茶也有着落了。对了,你既要找厨子,辛苦帮我也找一个。” 如今莲笙慢慢练出来,已经很能管一摊子事了,再叫她窝在厨房里洗菜做饭,无疑是极大的浪费。 五月底六月初,紫薇花乍开,与薛掌柜分开后,明月也不着急回去,沿着街道一路溜达,看景赏花。 杭州历任地方官都在街景整治上下了大功夫,道路两侧栽种各样果树、花卉,一年四季繁华不断,到了季节还有新鲜果子。 不过这些水果普通百姓是不能随便摘的,大多被送到局养院、慈幼局等官方承办的照顾鳏寡孤独的地方去,剩下的才会以极低的价格卖给百姓,等同白送。 走着走着,就见前方一群人围成个圈儿,明月没忍住,过去凑热闹,“出什么事了?” 旁边一个小媳妇看得津津有味,“嘿,这家卖粮行的伙计告发掌柜的做阴阳账本,当官的带兵来查呢!” 说话间,苏小郎已经非常熟练地帮明月挤出一个空,“东家,到这里看!” 呵,粮行! 长江中下游多鱼米之乡,粮行遍地,每年运往各地的粮食不计其数,若真有阴阳账本…… 明月钻进去看时,就见粮行外面围着一圈兵士,里面几个伙计瑟瑟发抖站成一排,另有若干官兵在内翻检。 呃,嘶,这动作,这架势,明月越看越眼熟,正想着,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头儿,找到了!” 然后灰头土脸的武萍就抱着个箱子从后院出来,交给t窗边坐着的卞慈。 卞慈抬眼去接的空,似有所感,往窗外一瞥,看见了明月。 他似乎怔了下,一直似笑非笑的脸上就多了点暖意,冲她微微颔首示意。 武萍习惯性跟着看,呦,立刻咧嘴,露出两排大牙,冲明月无声笑起来。 这不巧了么! 没经过薛掌柜剖析之前,明月其实是很愿意与对方打交道的,可现在……心中疑惑未解,难免有点疙疙瘩瘩的。 卞慈盯着她看了会儿,也不知看出什么,飞快地交代了武萍几句,后者咧嘴一乐,抬手招呼众人干活。 一时间,粮行内越发热闹起来,抓人的,拿赃的,在后面熬了浆糊,预备贴封条的,呼啦啦一起运转。 外面一干围观的百姓眼见要查封,粮行掌柜的都被绑了,都唬得不轻,纷纷向后退去。 明月有点后悔来凑热闹了,“走吧。” 结果才走出去几步,就听后面卞慈跟了上来,“许久不见了,江老板这就要走?” 明月脚步一顿,无奈转身,换上一副笑脸,“偶然路过,怕耽搁您的正事。” 卞慈笑道:“你来的正好,办完了,我正想找朋友吃杯茶,不知江老板肯不肯赏光?” 明月很想问,你就没有别的朋友吗?可不等她开口,卞慈就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说:“江老板似乎也有话对我说。” 自从说了做朋友之后,她在自己眼前就很放松了,爱说爱笑的,可今天却不一样:她想跑。 这很不寻常。 一刻钟后,明月就跟卞慈面对面坐在了街边一家小小的茶肆中。 卞慈先倒了失礼,叫水洗手洗脸,待擦干净了,又不紧不慢地亲自点茶。 明月大惊,“我来我来!” 何德何能啊,从五品大员帮我点茶! 卞慈轻笑出声,另一只手抬了抬,“江老板今天很反常,见到我好像很不自在。” 这人什么眼神?这都看得出?! 明月本能否认,“没有的事。” 卞慈将其中一杯茶推过来,目光往她脸上轻轻一扫,“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 他做得最多的就是观察,日复一日地观察码头上来来往往无数人的言行举止,从中筛选出可疑的目标,进而揪出破绽。 他很少出错。 明月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但如果一个人太聪明……嗯,这话好熟悉,当初第一次见面时,卞慈似乎就是这么说自己的。 明月无声叹了口气,习惯性低头,望向手中的茶杯……什么玩意儿?! 她满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对面的卞慈,不禁脱口而出,“你会点茶吗?” 都绿到发黑了,乌压压糊成一团,这也叫点茶?! “不会。”卞慈干脆利落地承认了,丝毫不以为耻。 明月:“……那你还……” 装得跟什么似的! 还不如我呢! “因为我觉得你需要时间整理思绪,”卞慈笑眯眯道,“或者说,找借口。” 但很显然,一杯茶的时间不够。 明月哑口无言。 卞慈又将茶博士叫来,“换一壶。” 茶博士看着桌上的两杯浆糊,面皮抽了抽,动作飞快地撤了下去。 不多时,两盏货真价实的点茶出现在桌面上,是紫薇花开的图案。 明月松了口气。 很好很好,总算不是茶药汤子了。 “介意说说原因么?”卞慈率先喝了一口,“老实讲,我有点在意。” 人算不如天算,明月预想过很多种摊牌的场景,唯独没有这一种。 跟卞慈这种心细如发的家伙打交道,除非最初就无懈可击,否则真的很难回避。她摸摸微微烫手的茶杯外沿,决定快刀斩乱麻,“卞大人曾说过,想同我交朋友……” 卞慈喝茶的动作一顿,右眼皮狠狠跳了下。 他明白了:她明白了。 “抱歉,之前没有明说,是怕吓到你。”卞慈垂着眼睛,轻声道,“我并无恶意。” 他不是很擅长处理这方面的事情,一度觉得感情的冲动匪夷所思,觉得自己可以压制、控制。 但他错了。 这话可不像单纯贪图美色的玩玩,明月有点懵,结结巴巴道:“确实有点。” 直到去年,我们还在彼此勾心斗角、阴阳怪气呢。 卞慈笑起来,抬眼望过来时,眼神非常柔和,“我比你大几岁,名声也不大好……” 明月连连点头,“是。” 卞慈:“……” 倒也不必如此果断! 生母早逝,生父无良,明月对他人的情绪变化异常敏锐,立刻就确定卞慈是真的没有恶意,于是决定胆子大一点,“你这个年纪和品级,应该早就成过婚吧?” 我可不管你是几品官,有妇之夫四处勾搭就是下贱! “你不是派人打探过我的住处么?”卞慈笑着看她。 瞧瞧,这就是她,胆大心细,随时出击,一旦察觉到自己态度软化,就开始“亮爪子”,刚才还装模作样一口一个“卞大人”,这会儿就一口一个“你”了。 像极了抓江平那日的锋利。 “你知道?”明月是真的惊讶了。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卞慈波澜不惊道,“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早就习惯了。 明月是真的不明白了,“可是你长得不错,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没理由不成家的。” “多谢夸赞。”卞慈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并不怎么骄傲。 “不过,”他罕见的迟疑了下,眼神挣扎,片刻后,似乎下定某种决心,“我说的自己名声不大好,和你想的应该是两码事。” 第106章 哪怕已经决定开口,卞慈还是显出几分艰涩。 正常男人绝不想在喜欢的姑娘面前示弱。 这让他像个不堪的懦夫。 可到了眼下这一步,不解释清楚,恐怕连朋友都没得做。 他罕见的没有笑,连假笑都没有,盯着茶水看了许久才道:“当年我爹因垂涎我娘的美貌而强纳她做姨娘,正室因此而不满,他便反过来说我娘蓄意勾引,而我,就成了罪证。 豪商 第144节 正巧我的叔父没有儿子,我便想方设法讨好与他,过继给他做儿子……” 于是世人骂他趋炎附势、不敬不孝。 他始终低垂着眉眼,不敢去看明月的脸,便错过了她眼中的平静: 父不慈,子不孝,理所应当。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一段无关人士的过往,但明月想,当时一定颇多波折。 “叔叔和婶婶对我不错,可是有一年他犯了错,罢黜在即,辗转打听到一位上官的女儿病危,便想叫我冲喜,”卞慈的眼睛缓缓眨了眨,笑起来,“我答应了。” 最后那四个字,染上一点近乎自暴自弃的坦然。 这就是我。 明月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卞慈从不否认自己的过往,也不会试图遮掩什么,但像今天这样亲口讲述,还是头一回。 他以为会很难,但真开口后才发现,某些压抑已久的钝痛,似乎也随着诉说流淌出去了。 他感到久违的轻松。 卞慈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一来叔父一家于我有恩,能时不能不报;二来给上官做女婿,于我未来仕途也有益。” 并非全是苦衷。 他很早就意识到,只有站得越高,才越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许多事,不挑破,怎么都好,可一旦见了光,就不一样了。卞慈挑了挑眉,“叔父的上司为保名声,只好认我作义子,说是外人误会……” 自与常夫人往来后,明月已隐约窥见一点官宦人家的风浪,可想而知,那位上官是怎样的窝火,想必很难不迁怒卞慈。 卞慈没有讲在“新家”的生活,只眼底流露出一丝怀念,有些惋惜地说:“她真的很像我那个早夭的妹妹,可惜生了怪病,先是频频摔倒,然后身体一天比一天僵硬……” 那个姑娘真的很聪明,哪怕常年卧病,也知道外面的事。偶尔卞慈也会想,如果他的亲妹妹长大,肯定也这么聪明。 “她对我说抱歉,我说没关系,我另有所图。她说她从有记忆开始,就躺在床上,还不如死了……我劝她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偷偷背着她去外面看夜景……” 被发现后挨了顿打。 但“妹妹”看到星星的那一晚,很满足,又哭又笑。 “那个姑娘现在……”哪怕已经猜到结局,明月还是忍不住怀揣着一丝侥幸,希望那个善良可怜的姑娘得以善终。 “她死了,”卞慈平静道,“在我过去的第二个月就死了。” 她去世后,卞慈的处境越发尴尬,甚至被“义母”迁怒为t不详。 所以他偶尔也会想,如果当初没有背她出门,是不是她真的不会死?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陷入长久的沉默。 这家茶肆很小,并没有专门的阁儿,只是临窗的座位旁架了几扇屏风隔开视线。 其他客人的说笑声,跑堂伙计的招呼声,茶博士点茶时细微的水流声……都在此刻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那你娘……”明月试探着问。 卞慈的睫毛抖了抖,“去世了,在我离开她的第三个年头。” 明月后悔问了。 现在卞慈已经不奢望明月接受自己的心意了,换过来想一想,能有个说说话的朋友也不错不是么? 他罕见地放松了一点,笑了笑,“你不必感到不安,那些都与你无关。” 不过现在的他过得还不错不是么? 细细算来,他有足足三个家。 三个家,惜无一处容身之所。 沉默许久,明月认真道:“你没有错。” 换做是她,也一定会竭尽全力抓住每一丝机会,挣扎着爬出泥潭。 “是么?”卞慈想了下,“也许吧,我不曾后悔。” 世人骂他不敬不孝不详,他认了。 他得到了许多,总得付出点代价吧? 他慢慢将一盏茶水喝掉,长长地舒了口气,微笑着看明月,“现在,我们能做朋友了吗?普通朋友。” 似乎怕被拒绝,他马上又补充说:“不想也没关系,你不必担心我会伺机报复。我虽然风评不太好,但姑且算信守承诺。” 在明月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慢慢攥紧了。 他不太敢想对方拒绝会怎样。 尴尬?难堪?失落? 明月点头的瞬间,卞慈的胸腔被某种奇异的情感充斥了,温热的,踏实的。 抛开立场来看,卞慈是个不错的朋友,明月没有理由拒绝。 而且在她看来,卞慈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嘛,外人明着骂,私底下没准儿巴不得换自己上呢! 这几年她干的事可一点儿都不比他差呢! 若给人知道了,还不骂死? 两个终于稳定下来的“坏”朋友就真的安安静静喝了会儿茶。 “方才我见你眉宇舒展,眼神轻快,”卞慈忽道,“可是有什么喜事?” 明月当然不会告诉他! 朋友也是有秘密的好嘛! 卞慈也不在意,“我这里倒有条消息……” “赚钱的消息?”明月追问。 卞慈觉得她的眼睛嗖一下就亮了,不禁有点好笑,“算是吧。” 他喜欢这样鲜活的明月,如一蓬烈烈燃烧的野火,肆意、奔放、尖锐,满溢着滚烫又灼热的生命力。 “朋友,”明月诚恳道,“告诉我吧!” 卞慈满足大笑,很真心的那种,“好吧。” 他换了个姿势,身体微微前倾,示意明月附耳过来,“杭州文风鼎盛,朝廷和各级衙门承办的书院就有数处,因朝廷拨款,除诸位教师,多有书院给学子免费发放襕衫,结束学业时另有深衣道服……” 襕衫即简化版的官袍,以圆领、无袖头的长衫最为常见,常见文人穿着,普通人以白色细棉布、蓝色掐牙为主,有钱的却会选择更舒适的丝绸面料。 朝廷有钱,杭州地方官府有钱,尤其是后者,与其千里迢迢从外面斥巨资采买精细棉布,还不如就近选择本地特产丝绸。 明月大惊,“那些都是朝廷拨款买的?!” 她时常看见身着同样襕衫的书生结伴而行,还以为是自己花钱买的,没想到是朝廷付账。 换言之,就是她交上去的税款! 难怪人人都想读书、科举,瞧瞧,这还没有功名呢,只是考进一所书院就可以被人供养了! 明月不禁回想起端午节当日在西湖边听到的混账话,暗暗磨牙,好啊,老娘辛辛苦苦挣银子养活了你们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东西,你们不说好也就罢了,竟还在背地里嚼蛆! 简直该死! “不全是,”卞慈说,“不过直属朝廷的国学堂和杭州承办的万麟馆确实如此。” 一个是朝廷直接拨款,另一个是杭州府照应开销,都不缺银子。 明月定了定神,“这两家的衣裳都要外面承办?” 她从不知道还有这门生意。 卞慈点头,“不错,书院中并无裁缝,每每都要外面的绸缎庄或成衣铺做好了送去。” 国学堂和京城国子监遥相呼应,只招收七品以上官员的后代,人数有限。但万麟馆却不同,无分出身、年龄,只要学生考试通过即可入学,成绩特别优异的不仅可以免费就读,每月还能领到银米。 类似的书院别的地方也有,譬如扬州、苏州、泉州,关键是地方官府有钱。 多年积累下来,万麟馆的学子常年维持在几百人上下,还有慕名前来的番人,非常热闹。 “这活儿我可以做!”明月肯定地说,“我就是做丝绸买卖的,也认识做成衣的。” 只是,为甚么外面一直没听到风声? 我贸然过去,能行吗? 对马家、王家等商贾人家,明月闯起来丝毫没有迟疑,但万麟馆之流可是官办书院啊,平时有士兵把守的! 擅闯怕不是要给扎成刺猬! “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行的,”卞慈耐心解释,“明面上看来,那两处往来的皆为朝廷未来的栋梁,一概衣食住行都需有人作保才好,私底下么……” 他没明说,但明月清楚:私底下么,还得看谁的关系硬,谁的门路广。 对上明月灼灼的目光,卞慈不禁跟着泛起笑意,没有继续卖关子,“我与万麟馆的馆长有旧,可以为你做保。”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真朋友! 明月非常确定! 不过她有个顾虑,按理说,能在万麟馆做馆长的,必为当世名流,这样的人肯定最看重名声,可卞慈…… 她忍不住瞟了卞慈一眼。 卞慈:“……” 卞慈额角的青筋鼓了鼓,“苏馆长号空空生,为人豁达脱俗,视世间一切法礼、约束为无物,非常人可比!” 明月尴尬一笑,“是我俗了。” 一个声名狼藉的官,一个世人轻贱的商,咱俩也算某种意义上的狐朋狗友了吧? 这买卖她是真的能做! 徐掌柜不是才说有桑农、蚕户想出手么,明月也决定买了,那么布料源头就有了,得到丝后,直接送到她和徐掌柜合办的织坊里纺织成布,然后送到染坊上色。 至于成衣,薛掌柜家便兼营成衣买卖,纵然裁缝不够,对此行当也是熟悉的,大可以临时雇佣一些嘛。 大家一起发财啊! 豪商 第145节 春衫、秋衫,夏日纱衫,冬日棉服,多大的买卖呀! 想想就心头滚烫! 而且不光衣服,书院上下一干教师、学子和诸多杂役都要住宿的,窗帘、门帘、被褥,乃至车马的帷帐要不要人做? 就算大部分用棉布,我也有棉布的渠道呀,固县的刘掌柜经营的就是棉、麻和羊毛买卖嘛! 第107章 卞慈说要先给苏馆长写封信,问问他哪一天有空,“他事情颇多,贸然过去只怕见不上。” 家里自在些,可终究不好办公务,最好就在万麟馆,办什么事立刻就能交代下去,免得夜长梦多。 明月自然非常感谢,只是觉得馆长肯定日理万机、公务繁忙,自己这点小事就去叨扰,是不是不大好?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上头的人说句话比什么都管用。”卞慈道,“下头的管事或许不忙,可你我使了银子还未必能见着呢。” 这倒是。 明月想了想,“不知他老人家有何喜好,初次见面,总不好空手登门。” 卞慈似乎想起什么极有趣的事,笑道:“他出身开封名门,自己又早早名扬天下,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了,依我说道,不必费心搜罗,反倒容易弄巧成拙。只是他颇有童趣,爱吃些甜食、零嘴儿,夫人管得又严,你若有心,挑几样精致点心带着尽够了。” 不想见的人,搬座金山也没用;想见的,他也不在意那点东西,礼数到了就好。 明月感激不尽,“若买卖能成,我分一半利与你!” 这种事最要紧的就是门路,给一半真不算多。 卞慈失笑,“办成了再说吧。” 跟卞慈道别后,明月也不着急回家了,先让苏小郎立刻去告诉徐掌柜,“就说我要,桑园、蚕农都要,请她明儿一早就去办!” 苏小郎有点为难,“可是二碗尚未归来,吴冰夫妻又散了,若我离去,您身边就没人使唤了。” 万一再跟之前抓江平似的,自己扭头买包子的工夫,眨眼人就没了! 明月道:“我去找薛掌柜谈事,天色也不早了,之后就不往别处t去了,聊完了叫她派人送我家去,你去吧。” 苏小郎勉强答应,却还是坚持先把她送到薛掌柜的铺子里,“薛掌柜,我们东家就交给您了,若她走时天色暗了,劳烦您派两个可靠的人送送。” 薛掌柜给他逗乐了,“你们东家多大的人了,还用得着这样?” 苏小郎正色道:“多大的人也防不住暗刀子。” 又不是年岁大了就不会出事,他既担了这份差事,就得上心。 年岁不大,竟这般老练,薛掌柜捂连连点头,“得了,你去吧,我记着了,一定护宝贝似的把你东家护好了。” 苏小郎认认真真行礼,这才一阵风似的卷出去。 薛掌柜扭头看正疯狂洗脸的明月,用扇子柄戳戳她的后腰,“你这个护卫倒有些意思。” 倒反天罡安排起主子来。 难得模样俊俏,身段也要得。 “羡慕吧?”明月得意道,又往脸上撩了一捧水,“他日常极有分寸的。” “瞧你得瑟的,”薛掌柜用扇面轻轻往她头顶拍了下,见她跑得两腮泛红、大汗淋漓,忙命人去买冰酪、晾酸梅汤,又亲自与她扇风,“什么要紧的事值得跑成这样,叫人传个话就是了。” 明月胡乱洗了脸,边擦边笑,几滴水珠顺着额发往下滴,眼睛亮闪闪的,“你且别说这大话,等会儿听了就知道。” 一时冰酪到了,明月吃了,趴在薛掌柜耳朵边把事情讲了。 “好姐姐,若果然能成,几百上千人的成衣你可吃得下?” 别到时候把活揽来了,自家却做不出,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薛掌柜压根就没有思考,当场拍板定下来,“好妹子,断不敢想你还有这般本事,这样的买卖挣不挣钱倒不要紧,难得这份体面。” 这妮子门路可真不少! 这可是给朝廷办差,回头往外一说,那么多正经的学子、未来的官儿都穿咱家的衣裳……瞬间就比其他同行高出半个头! “襕衫只是费料,但样式简单,惟有下摆横着一道,也不用绣花贴字的,并不费事。”薛掌柜飞快地盘算着说,“我家就有几个好裁缝,飞针走线,手艺极好。回头看看他们定了什么日子、交多少货,若要得急,临时再找几个可靠的顶上就是了。怕什么!” 只要肯花银子,何愁不得好裁缝! “我也是这样想的,”明月又喝酸梅汤,“然后就是料子,之前我还同你说桑农、蚕户的事呢,若顺利,从桑叶、养蚕,到缫丝、织布,再到染色、缝纫,咱们自产自销,就能将本钱降到最低,也不必东奔西走的。” 而且顺利的话,立刻就能把到手的桑园和蚕户整条线盘活了! 酸梅汤有点太酸了,明月又向薛掌柜讨糖渍桂花泡了,被对方戳了一指头,“当心把牙齿吃坏了!” “我勤漱口呢,每每用过饭都以洁牙粉仔细刷牙呢!”明月捂着脑门,嘶溜着说。 薛掌柜点头,忍不住畅想将来,“若这回成了,日后未必不成,啧啧,真好!” “嗨,八字刚一撇呢,”明月笑着推了她一把,“你这样当真,我可有点担心了。” “怕什么!”薛掌柜满不在乎道,“有一撇也是一撇的本事,外人想画还没这个能耐呢!” 行不行的,试试不就知道了! “夏日纱衫是赶不上了,”明月掰着指头算,“最早也就是赶秋衫,若能捞着冬日的夹袄,还多一件斗篷呢!” “也不知道那边怎么安排的,”薛掌柜说,“我听说有的是按年算,有的是按季算,实在赶不上今年的,能捞着明年后年的咱们也不嫌弃。” 做这个买卖的肯定要找报价最低的,如此一来,就得自家能拿到第一手胚布的,像明月现在这种全线初具雏形的架势就具备了竞争的首要资格。 但冬装和夏日纱衫所用的布料品类截然不同,精通养蚕缫丝的商户未必每种都织得出来,所以有时候也会按照季节派活儿,比如夏装给甲家做,冬装乙家做等等。 “这个倒不怕。”明月笑得志得意满。 徐掌柜两口子是老纺织了,祖传的手艺,常见的基础面料什么都会些,这一二年又改进了织纱,厚料、薄料都使得,甚至简单花样的绫罗也做得。 瞧瞧,过去几年辛苦打拼下来的江山,如今都要一一用上了! 今天临时决定的事不少,明月没提前安排家里的船来接,便由薛掌柜安排的一个小厮临时去叫,另一个则陪她在岸边等着。 天黑了,岸边酒馆、茶楼、食肆渐次亮起明灯,引来飞蛾纷纷、蚊虫嗡嗡,明月不断活动手脚,生怕一停下来就被咬了。 “江老板?”正蹦跶着,明月就听斜后方有人叫,扭头一看,竟是童琪英。 “童公子,真巧,你外出会友回来了?”明月惊喜道。 童琪英穿着一身藤萝色纱衫,随行的书童背着琴囊,显然刚从外面归来。 “是,真巧。”童琪英笑着点头,“江老板要回家?不介意的话,坐我家的船吧,倒比临时外头找的干净些。” 童家访客不少,在这码头上有专门的泊位。 正是饭点,着意游湖的游人不少,明月就见那跑去租船的小厮连着跑了两家都没有,便答应下来,“恭敬不如从命,麻烦了。” 她对另一个陪自己等着的薛家小厮说:“这是我的邻居,我坐他的船回去,你们回去和薛掌柜复命吧。” 那小厮看了童琪英一眼,有些犹豫,“这……掌柜的说务必送您到家门口才好。” 谁知道这位什么童公子是怎样人呢?掌柜的交待的事做不好,回去恐怕要挨骂。 童琪英知道明月怕麻烦自己,“不要叫他为难,船虽不大,载五七个人亦绰绰有余。” “也好。” 岸上灯光昏暗看不大清,进了船舱后,船夫掌灯,明月这才发现对面的童琪英似乎有些疲惫。 “失态了。”觉察到她的视线,童琪英歉然道,腰背依旧挺得笔直,纱衫下摆处几串苏绣藤萝栩栩如生。 明月哑然,复又笑道:“是我打扰了才是。” 要不是自己来,说不定人家还能靠在哪里躺一躺。 “文会很累么?”有外人在,想必童琪英是不可能放松了,明月便找了些话来说。 “还好,”童琪英想了想,认真道,“只是难免有些见解不同。” 与人辩论很费脑子,有时比骑射更累。 这种事明月没参与过,就有点接不上。 “江老板今天也没去孤山。”童琪英忽道。 “哦,有点买卖要谈,”明月忙道,“童公子今天去了么?” 童琪英抿抿嘴,微微点了点头,“晨起山间有雾,在那里看很好。” “说起来,几天不去,倒有些想那里的点心了。”明月笑道,“啊说到点心,童公子,你知道杭州城哪里的点心最好吃么?” 听卞慈的意思,那位号“空空子”的苏老爷子嘴巴很刁,尤其是头回拜访,点心方面务必得上心。 可她本人并不挑食,差不多的都觉得挺好吃,况且来杭州也才四年多,定居也才两年有余,对这种精巧玩意儿的了解实在有限。 “点心?”童琪英想了下,歉然道,“我这两年不在杭州,倒不大清楚。不知你是要家中待客还是怎的,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让我家的厨子做了送去。” 他经常在外会友,偶尔也做东攒局,叫厨房准备点心、酒菜等物,并不算什么。 啊,还能这样?! 明月口中立刻回味起当初童家送的节日回礼,其中就有几样点心,确实精致考究,外观和口味都远胜过明月在外面吃的。 “其实是要送人,”明月实话实说,“会不会太麻烦了?” “朋友间不就是会互相麻烦么?”童琪英笑,“之前你还帮我为母亲选料子呢。” ----------------------- 作者有话说:明月:利用身边可利用的一切资源! 第108章 卞慈先给苏老爷子去信,定下六月十一那日。 明月起了个大早,带着苏小郎和二碗出门,先在湖面上与童琪英碰头,接了点心匣子,然后便直奔万麟馆而去。 “东家。”尚未靠岸,苏小郎便朝岸上努嘴儿,“那儿!” 明月定睛一看,惊讶地发现卞慈竟然就在万麟馆山脚下的码头等着。 豪商 第146节 “你是专程来这里等我的吗?”明月上了岸,看着一身便服的卞慈走过来,“你那么忙,我自己去就行了。” “你都说了事成之后要分我一半的利,我怎好当个甩手掌柜的。”卞慈给出一个明月无法拒绝的t理由。 要么不做,要么一定做成,这就是卞慈的处世法则。 万麟馆在外名声极佳,但也最为傲慢,连带着上下一干管事的亦颇有几分目中无人,活像自家开的一般。 纵然苏老爷子与自己有旧,也无法强行改变管事们的态度,明月既为女子,又是商户,只怕不会得什么好脸色。有他这个从五品的衔压着,就能免走许多弯路。 明月果然不再劝,“不过,差事真的不要紧吗?” 没跟自己当朋友之前,人家一年到头以码头为家;如今当了朋友,就开始光明正大的偷懒了……这不是把人带坏了嘛! “其实我本就不必在码头蹲守,”卞慈坦白道,“只是衙门里面闹哄哄的,还是出去清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何况水司衙门这样油水足的地方,上上下下大大小小近十个官儿,竟恨不得分成八派,一年到头变着花样地折腾,卞慈烦不胜烦。 明月这才自在了些,抬眼才要说什么,却见卞慈飞快地挪开视线,似乎有点心虚的样子。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扮,大大方方张开手展示,“怎么样,还不错吧?” 今天是头回登门,对方哪怕看在卞慈的面子上见了自己,也未必会谈买卖。但她必须做足准备,抓住一切机会展示自己的实力。 天气热,自然要穿纱,可纱质薄透,只穿它难免有些不尊重,明月便在里面穿了一套透光透气不透肉的葡萄色菱格织花罗,外罩流霞染,风一吹,翩翩欲飞。 明月坦率的反应迅速冲淡了卞慈偷看被捉的尴尬。 他以一种完全欣赏和尊重的目光重新看了一回,清清嗓子,“很好看。” “那是自然!”明月得意极了,像一只骄傲的翘脚孔雀,“里外都是我家织造,我来卖布嘛,如果还穿别人家的料子像什么话!” 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我家的货就是最好的! 卞慈跟着笑起来,“江老板说得对。” 万麟馆平时不许外人进,但卞慈提前与苏馆长说好了,便可长驱直入。 万麟馆占地近一百五十亩,坐落于杭州城外的山上,距离西湖不算远,但明月从没来过。 她从未去过任何一家书院。 万麟馆很大,里面的每一栋建筑,每一条路,都能看出朝廷、官府不吝本钱的爱护。 明月贪婪地看着。 见她感兴趣,卞慈放慢脚步,沿途讲解,“那边是上文课的地方,另一侧是上武课的。” “武课?”明月问,“是骑射吗?” 卞慈点头,“是,有时候也会玩蹴鞠、打马球、相扑。” “那些都很费银子吧,”明月喃喃道,“也不用他们自己花钱?” “马匹无需自己购买,”两人肩并肩走着,挨得很近,为防肢体接触,卞慈将挨着明月的那条手臂背在身后,“不过日常所需的护具、球杆都要自己掏银子。” “那也很好了,”朗朗读书声越过山坡,清晰地落入明月耳中,“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她跟着念了一遍,笑道,“是《中庸》里的句子对不对?” “对,”卞慈也笑着点头,眼中满是赞叹,“如果你能来读书,一定不比他们差。” “是啊,”明月有些遗憾地喃喃道,“如果我也能读书就好了……” 卞慈突然为她感到惋惜。 她真的是个非常聪慧、勇敢的姑娘,如果有更多的机会,成就一定不仅限于此。 “不过,”明月很快调整过来,笑呵呵道,“现在也还不赖!” 日常无事时,苏馆长很喜欢待在几棵古樟树环抱下的竹屋内读书,今日也不例外。 卞慈来过几次,在外守着的小厮认识他,往里传了一声就叫进去,只留苏小郎和二碗在外等候。 室内陈设非常简单,桌椅板凳,都是竹子做的,并无名贵之物。 只墙上挂着几副字画,看落款,也是苏馆长自己的墨宝。 苏馆长是个面泛红光的胖乎的老头儿,满头银丝,精神矍铄,乍一看,颇为热情,先跟卞慈说笑几句,又看明月,“这就是你信中提到的江老板?请坐吧,不必拘束。” 明月深知,像苏馆长这般身居高位的文人,对待商贾的态度大多如童老爷子一般,纵有例外,也不是自己想见就能见的,今日得见,着实是卞慈的面子。 她拿出比去京城拜访常夫人更为尊重的姿态行了礼,递上点心匣子,“今日登门,实在打扰了,微薄之物,不成敬意。” 她说的是开封话。 点心?不用说,一定是卞慈这小子说的,苏馆长瞥他一眼,再听口音就有些高兴,“你是开封人?” 看这个身量和模样,确实不像南方姑娘。 明月笑道:“虽非开封人,但在开封有故交,每年总要去个一两回,久而久之,也就会了。” 苏馆长哦了一声,果然痛快收下点心,“说起来,我也有几年没回去了。” 匣子入手一轻,内有甜香,果然是真点心。 之前有商人走路子求见自己,也说是送点心,结果打开一看,全是黄金熔铸的! 他回忆般顿了顿,“倒是常常念着东门大街上吴记的灌汤包子了,那可是出了名的老字号,滋味儿极好,不知你去吃过没有?” 嗯?明月想了下,老老实实摇头,“恕我去得少了,有好店未曾经历亦未可知,不过也是那条街上,我倒吃过黄记灌汤包子,也是极好的老字号,东家极有心胸,为人又厚道。” 苏馆长的笑容便真诚几分,连连点头,“是了是了,就是他家,瞧我,远离故土,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了。” 自进门后就一直低头吃茶的卞慈听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瞅了他一眼:这老狐狸! 明月回过味儿来,哈! 这老爷子真是老奸巨猾,饶是卞慈亲自跟来了,竟也如此警惕,方才是故意套自己的话呢。 苏馆长多大年纪?见过的各样手段多着呢! 试图用“同乡”之类的手段套近乎的,能绕万麟馆一圈! 一番明里暗里的试探过后,苏馆长才算放下戒心,笑呵呵起身去洗手,“无悲在本地同龄的朋友不多,愿意来看我的就更少喽!” 无悲是卞慈的字。 卞慈无奈道:“瞧您说的,只怕扰了您的正事。” 他虽同为科举出身,却很瞧不上半吊子文人们的满口仁义道德、之乎者也,确实来得不多。 苏馆长兴致勃勃招呼人来分点心。 明月下意识望向卞慈:“?” 真吃啊?! 卞慈含笑点头,朝门口方向抬抬下巴。 老爷子是个喜欢分享的人,自己觉得好的,也爱拉着旁人一起尝试。 而且他都这么大年纪了,甜点吃多了不好,跟着一起吃都算帮忙了。 明月顺着望去,就见几个小厮端着清水和手巾进来,便把心一横,也如卞慈那般撩袖子洗手。 苏馆长果如卞慈说的那般不拘小节,没等他们擦干手就先尝了一块,“嗯?味儿很好,这是哪一家的?” 白豆沙莲花酥,不管是样子还是味道,都有些熟悉。 在哪儿尝过来着? 明月道:“不瞒您说,是我一个朋友家的厨子做的。” 朋友? 对面的卞慈刚叉起一块点心,听了这话心头一动,哪个朋友? 一听这话,苏馆长便没有继续追问,专心吃点心。 三人还真就安安静静吃了好一会儿点心。 吃到后面,苏老爷子才想起来,哦,童家! 自己刚来那两年曾四处会友,曾去童家拜访过,当时招待的点心就是这个味儿,很不错。 奈何那位老友为人有些迂腐,他去了两次,发现大家许多政见相左,常有相对之处,便渐渐断了往来。 他可不认为姓童的会性情大变,屈尊降贵地同一个女商做朋友,倒是端午节龙舟会时,瞧见那老货带着孙子四处走动。 嘶,那姓童的小子倒是跟这个女娃娃年纪相仿。 嘿嘿,苏馆长突然在心里乐了下,往卞慈脸上看了眼。 还行,挺耐看。 觉察到他视线的卞慈抬头,“?” 第109章 三人吃完点心,又喝了一壶清茶解腻,这才开始说正事。 苏院长对明月道:“你的来意,无悲已事先说明了,不过此事涉及公使钱,并非我一人说了算。” “您的难处我都懂,今日能见一面已心满意足,并不敢叫您为难。我虽为商贾,没读过书,可也知道好歹,能有今日多赖朝廷恩典,也盼着能有个机会回报一二。”明月起身行礼,“常言道,t不当家不知当家的难处,您便如这书院的当家人,书院上下学子近千,每年开销便不是个小数目,若能从哪上头省一笔,来日也好支应……” 这话说得妥帖。 杭州虽富裕,可开销也大,城内外、上下大小乡镇数十个,下辖民口数十万,一草一木,哪样不要银子? 虽说朝廷重视读书,奈何僧多粥少,万麟馆也得精打细算。 见她言之有物,苏馆长也欢喜。 他颇喜欢卞慈这位小友,难得开口,也愿意行个方便,可若对方烂泥扶不上墙……彼此都尴尬。 “杭州布料商人众多,万麟馆的衣裳供奉都是两年一换,不过若实在物美价廉,连供两轮也是有的。两轮之后,需停一轮再行参与。”苏馆长细细说给她听,“一年四季,春秋两季算一拨,每人一套,年初刚换,这个不必再提;夏日潮湿多雨,容易出汗,所以是两件,今年倒是刚满第二年,不过如今尚未立秋,冬装还没做呢,下一轮夏衫,怎么也得来年开春再对外募集。” 这些之前卞慈并不知道,此时听得也很认真。 两轮后停一轮,想必也如各要害衙门不准长期连任一般,是为了防止各处勾连,以权谋私。 明月的心脏怦怦直跳,“那冬装?” 苏馆长呷了口茶水,“冬装有一件夹棉的襕衫,一件同色斗篷,倒是刚满两年。” 豪商 第147节 冬装厚重,还带斗篷,利润肯定也最厚,明月听得心头火热,“不知何时对外募集?我家自种桑、养蚕、缫丝、纺织、染色、缝纫一条线都是齐备的,品质上乘,物美价廉,绝对不会叫朝廷多花一个子儿的冤枉钱,也不会令您、令学院上下失望的。” “哦?”苏馆长不免有几分惊讶,“都是自家的?” 众所周知,多倒一次手就多一层本钱,可就算在丝织业发达的江南一带,能同时囊括全部流程的商户也不算多。因为种桑、养蚕、纺织、染色等,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几件事,想同时做好并不简单。 明月点头,将带来的包袱打开,“这是几种样布,有染色的,也有染色前的原色胚布,请您过目。” 苏馆长此生从未对布料下过功夫,但他出身名门,仕途又畅通,一辈子没吃过什么苦,所以对吃喝玩乐也算精通。 而穿衣打扮,恰恰就是玩乐中很重要的一项。 “哦,这就是你身上穿的料子,”苏馆长捻起一块流霞染笑道,“果然你们小姑娘人比花娇,穿着远比平白放着更好看些。” “您过奖了。”明月莞尔。 “这么说,名动一时的霞染也是你家的货?”苏馆长再次对她刮目相看,“真是英雄出少年呐!” 没有战绩就没有说服力,明月不敢藏着掖着,“是,侥幸罢了,您右手边下面还有一块新料子,我斗胆将其命名为墨韵,是尚未对外卖过的新花色,很适合读书人穿着。” 自开设染坊以来,明月手下过的花色大多更倾向于女性穿着,今年各方面都趋于稳定,她便与朱杏商议着做了一款清雅的,男人们也可放肆穿着。 该花色灵感源自明月日常练字后洗笔,墨痕在水中蜿蜒,上下翻飞,似龙似虎,变幻莫测,灵动莫名,颇具文气。 但只用黑白二色未免寡淡,明月便与朱杏商议着,在其中掺入蓝色,二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有文人墨客寄情山水之间的寓意,雅致非常。 出货前,朱杏还不忘提醒明月,“墨韵色彩少,外人仿制起来更容易。” 明月反过来安慰她:“放心,临时拿来应景罢了……” 谁叫蓝色染料便宜呢? 古语有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的就是蓝色之普遍,其来源极广,本钱极低,又耐脏,所以长久以来就是最常见的色彩。 如果万麟馆的人看中了这款染色,正好用最低成本去博最高利润;若看不中,好卖就卖,不好卖以后就不做了。 听明月解释寓意后,苏馆长果然很喜欢墨韵,反复看了两遍才遗憾道:“料子确实不错,只是……” 恐怕买不起呀! 霞染、流霞染之流在外卖到多贵,他还是有所耳闻的。 “此言差矣,”见有门,明月忙道,“一来那是对外卖价,中间倒过几遍手,自然要贵些;二来零买散卖和大宗拿货的价钱,自然不同;第三么,万麟馆上下学子皆为朝廷来日栋梁,我为女子,一不能上阵杀敌,二不能科举入仕,却安享太平,早已心怀有愧,若能以此略尽绵薄之力,平生无憾矣!” 卞慈:“……” 他看着她满口胡诌,心道说第三时,只怕你银牙都要咬碎了吧? 苏馆长,苏馆长才不信! 自古商人无利不起早,如今既非百姓有倒悬之危,亦非君臣有累卵之急,好端端的,她凭什么拿着银子往水里泼? 不过这番话说得漂亮,叫人想拒绝都难: 同样,甚至更高品质的货我用更低的价钱给你,你不要? 见苏馆长没说话,但也没反对,明月便见缝插针一鼓作气道:“恕我冒昧,据我所知,贵院学子们所用春秋布料皆为普通的素面薄缎,这种布料在杭州零卖也不过二两上下,若往源头以大宗走货时,可低至一两五钱。学子们的个头多在五尺半前后,以六尺算,一身襕衫宽袍大袖,算上掐牙和包边,满打满算八尺半足矣,头巾和鞋子也可从下脚料中一道出。一大匹四丈有余,可做五件,每件襕衫衣料折钱二百九十文! 另有运费、裁剪、缝纫、熨烫等开销,每件分摊两百五十文足矣。” 换言之,一件上好的襕衫连本带料顶了天五百四十文! 她甚至还是往高了说,留足了利润的。 譬如素面缎零卖二两,走货一两半,可若是未经染色的本色胚布,起码还能再便宜一钱。 待来日她名下收拢桑园、蚕农等,直接拿一手货源,至少又能压下一钱。 缝纫所用丝线也可自产,运费分摊有限,几样加起来根本用不了二百钱。 每匹布里再省二钱多,分摊到每一件就算五十五文,每件成本可低至四百八十五文! 她的语速不慢,口齿分外清楚,每项开销、损耗都摊开讲,连苏馆长和卞慈这两个外行都能听明白。 苏馆长沉吟片刻,唤进来一个小厮,“请宁管事过来议事。” 苏馆长就好比万麟馆的大老爷,总领一切,凡事都要从他手底下过,但毕竟精力有限,具体各项事宜的细节仍需要各位管事分管。 宁管事就是主管书院上下衣裳被褥、车帐帘幕等布料采买的,之前各季教师、学生们的衣裳供奉等的收尾细节,都由他全权负责。 不多时,宁管事抱着算盘和一本厚厚的素面簿子来了。 他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匀称身材,瘦长脸,两只眼睛微微眯起,看着就很精明。 他似乎见过卞慈,进门向苏馆长行礼之后,也向卞慈弯了弯腰,然后视线掠过明月,就这么直接略过去了。 卞慈微微皱眉,明月不以为意。 做买卖嘛,被人甩冷脸再寻常不过,她早就习惯了。 苏馆长让宁管事上前看样布,后者上手摸了一回,再看染色花纹时,眼睛眯得就更厉害了。 看清花色,他微微怔了下,然后飞快地瞥了明月一眼。 明月就知道他猜出自己的来历了,当下颔首示意。 宁管事跟没看见似的,放下手中样布,对苏馆长正色道:“本钱过高,恐本院无力支付。” 苏馆长问他,“去岁的秋装和今年的春衫,一套造价几何?” 宁管事没有着急回答,“书院中的学子多为白身,无需染色。” 没有功名的书生多穿本色、白色,故有“白衣书生”一说。而这名女子送来的分明就是近几年风头正劲的染色布,价格高昂,分外奢侈,知府大人绝无可能同意采买。 苏馆长摆摆手,“你只说价钱便是。” 宁管事这才翻开簿子查看,“每件六百五十钱,另有头巾一条,鞋子一双,二十文。” 明月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五百四十文对六百七十文。 苏馆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做了多少件?” 宁管事被他看得发毛,但自觉没什么过错,便面不改色道:“许多学子家境富裕,言明要买两件换洗,去岁本馆学子共计八百七十三人,春衫、秋衫各采买一千一百零六件,共计一千四百八十二两,其中本馆开销一千一百t七十两。” 除了轻薄的夏纱,万麟馆春秋冬三季只免费提供一套衣裳,但很多学生爱干净,就会自掏腰包多买几套轮换,都是万麟馆官方帮忙以进价采买的。 明月在心里飞快地算着,春秋两季就要一千一百七十两,夏纱虽薄,但万麟馆会承担两套,未必比春秋的便宜。 冬装更不用说,光一套夹衫就要超过这个数了,再算上斗篷和冬帽、棉靴,上下里外一套没有一两半下不来。 也就是说,光万麟馆一干学子一年四季的免费衣裳,杭州府衙就要支出三千多两! 三千多两,都够养活几百个家庭了。 沉默半晌,苏馆长看向明月,“你呢,以春秋衫为例,报价多少?” 报价多少?方才宁管事来之前,明月已经清清楚楚算给他和卞慈听了,老爷子耳聪目明,肯定不可能忘记。 现在再问…… 明月微微垂眸,“六百文足矣。” 水至清则无鱼,老爷子这是给自己留空呢。 况且去岁报的是六百七十文,今年降得太多,也容易得罪同行。 若明月真能供货,可不管是万麟馆免费发的,还是学子们自己掏钱买的,一千多套就是一千多套。 一套成本顶格算四百八十五文,卖价六百文,至少净赚一百一十五文,春秋两季就是二百五十五两。 对比明月其他动辄上万两的赚头,很少是不是? 可这个道理别的同行不懂么? 都明白! 因为没有一个人是真冲着这点蝇头小利来的! 拿下书院的买卖只是第一步,真正的大头,且在后面呢! 第110章 买卖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定下来,但宁管事听到明月的报价后便如喉咙里噎了一只鹌鹑,很有点下不来台的羞恼,只碍着苏馆长和卞慈在场,不好发作罢了。 若是寻常商贾,他大可以用“贵有贵的道理”来搪塞,可……这是做出霞染的作坊啊!当年自京中始,多少达官显贵竞相追逐,读书人再尊贵,能贵过皇亲国戚? 他们都认可的作坊,地方上的一家书院凭什么瞧不上? 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皆因君子胸怀宽广,不计前嫌,而小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见宁管事面色不佳,明月便主动给他递了个台阶,“我家从桑、蚕到缫丝、织染等都是自家的,且是有心回报朝廷之恩,不敢以此牟利,故而实惠。” 是我自己要便宜卖,所以过去几年虽然您买贵了,也只是那些商户想挣钱而已,怪不得您! 听她这么说,宁管事的脸色稍稍和缓,借坡下驴地说了句,“原来如此。” 他接了这话,等同于肯定了明月家物美价廉,往前推了她一把,叫万麟馆更没有理由拒绝,心里难免不得劲。 可若不接,梗着脖子死犟,又恐苏馆长心中起疑,怀疑他中饱私囊,得不偿失。 到底不甘心,宁管事又补了句,“料子归料子,能否如期交付,交付后什么样,仍要另看。” 你们家料子好又怎样?却不见卖过成衣。 类似情形以往不是没遇到过,多有接了活儿之后敷衍了事的,交上来的衣服阵脚并不匀称。还有的奸商给出来的成衣所用布料与当初约定的样布截然不同,以次充好…… 虽说可以扣着银子不给,但一来一回,工期都耽搁了,学子们没有新衣服穿,对万麟馆的名声大为不利。 于是后来万麟馆就开始提前几个月做,春天做夏衫,秋天做冬衫,免得接续不上。 奈何仍免不了花样百出的问题,叫人心烦。 这倒不算很刁难,明月笑道:“您担心得是,当真心细如发,难怪万麟馆上下这样井井有条,原是千里马遇着伯乐翁。” 一句话奉承两个人,宁管事顿觉一拳打在棉絮里,哼哼一句,“巧舌如簧……” 话虽如此,心里终究受用。 明月心道,此人倒不算很坏,只是稍显迂腐,平等地瞧不起所有商贾罢了。 可偏偏不管交给谁家去做,都要同商贾打交道! 豪商 第148节 此事仍需再议,但经过今日一遭,明月对自己中选足有七成把握。 除非另有一家曾产出过不逊于霞染的商贩出现! 沿着来路下山时,正遇着几班学子上马球课,明月再看时,心境已很不同了。 “不知那位宁管事住在哪里。”明月问道。 卞慈就猜到她要私下接触,“住处不难找,不过私底下苏馆长不在,只怕他就没有今日这样客气了。” 明月狡黠一笑,“谁说我要见他?” 有话何必直说?许多时候,枕头风送进去的可比面谈清楚得多。 两人谁都没提“分钱”。 明月最有可能承办的就是今年的冬装,利润算一年四季之中最厚的,可即便如此,到手顶了天四五百两,一半也才二百来两,谁都没放在心上。 大鱼在后头呢! 宁管事是三甲同进士出身,早年只做过八品县丞,因仕途不畅,经人介绍方辗转来到万麟馆落脚。 他有功名,便在城中偏西的位置赁了一处三进的宅院,将老母和妻小都接过来居住。 万麟馆比西湖还远,宁管事不得日日归家,便同学子们一样,十日一回。 算算日子,宁管事要六天后才能回家。 明月先向卞慈问明其住处,又悄悄向邻居们打听了他老母和太太的身量:家常衣裳无需贴身,知道大概的高矮胖瘦即可。 薛掌柜叫了店中裁缝来,后者问了样式后便当场立下军令状,“老太太有些驼背,衣裳后片需得另裁,额外打两道褶子,略费点工夫罢了。那位太太身量匀称,又是染色布,无需额外装饰……” 两个人的衣裳,一日裁剪,两日缝纫足矣。 薛掌柜怕耽搁明月用,便多叫了个裁缝,“你们手头的活计都先放一放,这两日先紧着这两件做,夜里也熬一熬。” 两名裁缝都是熟手,知道行内规矩,听了这话便知道厉害,当下全力以赴,一并开工,次日一早开工,上午斟酌裁剪,下午飞针走线,太阳落山后仍挑灯夜战,熬得四眼通红,第三天巳时便交工了。 明月额外赏了两个裁缝一份银子,又拿了一匹流霞染,亲自登门。 她没来过,宁管事家的门子也不认识她的帖子,“我们太太会客呢,您有什么事?我好进去通报。” 会客?明月立刻改变计划,忙道:“贵府上老太太、太太事忙,我不便打扰,这是前几日宁管事吩咐过的,要的两件样衣和一卷样子布,今日得了,烦请老太太、太太亲自过目。” 自己头回登门,对方说不得警惕,当面未必能交割成功,倒不如这样打着宁管事的幌子叫他们自己人递进去。 什么样衣、样子布的,门子听不懂,但却记住了“老爷吩咐过的”几个字,稀里糊涂就收下了,马上进去回话。 宁管事的浑家姓李,彼时正同邻居说笑,见二门上的丫头递进来东西,原本有些疑惑,听了传话才放心,只仍有点疑惑,“什么样衣?之前怎么没听老爷提过?” 传话的丫头哪里知道这些?垂着头说:“奴婢也不知道,门子那边说来人就是这么说的。” “人呢?” “送下东西就走了。” 李太太还盯着那几个锦匣犯嘀咕,对面相熟的邻居已笑道:“想来他们也不敢胡说,宁管事事忙,一时忘了也是有的,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倒也是,李太太便开了匣子,看到里面的彩衣后呼吸一滞,“这是……流霞染?!” 邻居也吃了一惊,立刻放下茶盏,凑过来看了一回,“可不是怎得!乖乖,我在城中一家铺子里看过,要三十多两、四十一匹哩!” 这般价钱,都够买一匹冬日厚提花缎了! 又催促李太太拿出来细看。 李太太也已忍不得,忙叫了清水洗手,邻居也一并洗了。 流霞染,顾名思义,流动之云霞,静看已极美,可随着李太太拿起来的动作,轻薄细腻的纱随气流飘动,又有外间透进来的光影洒落,当真如采撷了一片云霞。 邻居啧啧称奇,眼中流露出浓烈的羡慕,“这可不是野路子来的假货,一定是真的。” 假货她见过,质地稀松不说,也远不如这个颜色鲜亮、灵动。 只要看过真货的,就再也瞧不上假货了。 李太太看得出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好精致的纱衣,拎在手中轻若无物,活像真的捻起一片云霞,她不敢想…… “不是说样衣?”邻居急切道,“我看t倒真像是你的身量,快穿上看看!” 李太太有些迟疑。 宁管事自诩清高,做的虽然是肥差,却不喜欢家人过分招摇,哪怕是小女儿的衣裳,也甚少有这般华贵的,又怎会突然叫人做流霞染这样名贵的样衣! 邻居却帮她想好了理由,“宁管事做的是万麟馆的管事,自然是馆里的公差,保不齐是上头什么大人物吩咐的。” 已经心动的人,只需一点外力,轻轻地,轻轻地推一把…… 流霞染上身,李太太对着镜子里的人细看,突然觉得自己都不一样了。 她曾见知府太太穿过一件,当时羡慕极了,谁能想到如今…… 听着邻居和众丫头的赞美,李太太不禁有些飘飘然,又叫人打开另一个匣子。 嗯,前短后长,难为他们这样细心,一看就是给婆母的。 婆母驼背,好些裁缝不注意,仍按正常人的身量裁剪,婆母穿上后,背后的下摆总会翘起来,很不体面。 这家倒是不错。 李太太自己美够了,送走客人,复又换回旧衣裳,亲自捧了婆母的样衣送过去。 “娘,您试试,若有哪里不中意的,还有一匹整纱,叫了裁缝来现量现做就是。” 纱质地轻薄、细滑,柔若无物,极难缝纫,非积年老手不可得,反正李太太和家里的丫头们都做不了。 老太太眼神不大好,见了样衣却眼前一亮,“哎呦,这颜色好。” 江南人偏好清雅的色彩,可她老眼昏花,看着就是模模糊糊的一团,远不如热烈灿烂的流霞染明快。 李太太亲自服侍她换上,果然合体。 老太太熟练地摸了摸后腰,满意极了,“嗯,这个裁缝好,前后一样长!” 对普通人来说偏长的后片,她穿了正好平齐。 再走两步,老太太又赞,“真轻快,真凉快啊!跟没穿似的。” 之前她穿的是罗,可纱又比罗更轻薄,自然凉快。 等几天后宁管事回家,愕然发现亲娘已经爱上了流霞染,还乐呵呵说:“这个好,以后我就穿这个了。” 宁管事顿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自己的亲娘,一大把年纪了,难得开口说喜欢一件衣裳,难不成还不许她穿? 只好先捏着鼻子糊弄过去,转头就去向浑家发作,“你糊涂啊,生人不清不楚送进来的东西,你们怎么就收下了!” 李太太原本欢欢喜喜等他回来,结果却劈头盖脸挨了一通骂,也是委屈,抽抽噎噎道:“甚么生人,甚么不清不楚,她说得明白,是你要的样衣、样布,又知道咱们家,又知道我们婆媳俩的身量……以往不也有这样来的?” 他管的就是采买,以前也没少见了人来送谢礼,布料怎得?送银子的也不是没有!怎么偏这回不行? 李太太胡乱抹了脸,“难不成不是你要的样衣?” 宁管事:“……我要的不是这样的!” 他确实要样衣,但要的是万麟馆的襕衫!谁让那奸商给他老娘、老婆做了! 真是防不胜防! 见他迟疑,李太太越发笃定,立刻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别打量我不知道,定是你私下里应承了旁人,如今又反悔!” 你娘也穿了,我怕什么? 以前虽也收过银子,但一分一毫都得过宁管事的手,什么能买,什么不能买,都是他说了算。因怕外人说闲话,李太太都多少年没见过正经鲜亮衣裳了,更别提霞染、流霞染之流名贵的。 银子她摸不着,送来的样衣穿穿还不行么? 人家还额外送了一匹整料,你想要,自己做去! 宁管事被戳中心事,恼羞成怒,面上涨红,“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 第111章 “这么说,虽然叫月俸,但你们并不是每个月都能领?” 宁管事一家上演悲喜各不相通时,明月正扒着卞慈疯狂请教。 还是上次的茶肆,不大,位置也不太好,但正因如此,客人也不算太多,清净自在,正适合两个并不怎么擅长品茗的人密谋。 “天下财政尽归朝廷,可户部那样忙,天下这么大,多地往返一次便要数月甚至近年之久,怎么可能每月发放?”卞慈笑道,“故而往往都是夏天领一次,冬天领一次,一次领半年。” 有时财政运转不畅,一年领一次也是有的。 “那要去京城领吗?”明月以前从没想过这些问题,觉得颇有意思,“还是由各地开销?” 这家的茶水她尝不出好坏,可老板娘亲手做的椒盐千层饼,咸香适口,当属一绝。 “就近交给各路治所处理。”卞慈耐心解释说,“比如杭州便是两浙路的治所所在,除本地知府衙门之外,另有对内的转运司、对外的市舶司、提点刑狱司、各样官办作坊、学政等或直属中央,或隶属地方的大小数十处,统一由本地开销。” “说得也是,那么多衙门,那么多官儿,哪怕每人每月只领十两,加起来就是天文数字,若月月输送,还不累死?驿站天天跑马拉银子了!”明月恍然大悟,又问,“可是天高皇帝远,又没人天天在旁边看着,会不会有人吃空饷?” 前两年去京城,她隐约听说砍了几个贪官的头呢! 卞慈被她的“跑马拉银子”“天天在旁边看着”的说法逗乐,眼底沁出笑意,“水至清则无鱼,自然是有的。因此户部上下要时时留心,另外朝廷也会不定期派下巡查御史……” “原来如此!”明月想了想,摇摇头,跟着笑起来,“我管那么几个人都时常觉得辛苦,朝廷管那么多事儿,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当家难呀!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大国小家,皆是如此。 明月托着下巴想了半日,咋舌不已,“这么一来,朝廷得准备多少银子呀!” “这就是我要说的关键所在,”卞慈蘸取一点茶水,在桌面上飞快书写,“各衙门中九品及以上有品级的官员各有几位乃至几十位不等,其下又有许多不在册,但也由朝廷供养的吏员……” 官员的俸禄通常由银两和米粮等组成,按理说,应该以白银为主,然朝廷开采的白银有限,还要留做大宗贸易等重要用途,所以实际到手的现银并不多见。相当一部分,甚至特殊时期的大部分都会由粮食、布匹,甚至是香料等等可以流通的硬通货代替。 而两浙路一带盛产丝绸,在此任职的官员们的俸禄之中,丝绸就占据很大一部分。 明月一边听卞慈说,一边在心里飞快地计算: 杭州原为州,后升格为府,为所属两浙路之治所所在。除杭州外,两浙路下辖另有十三州、两军,而以杭州为例,其下辖有钱塘、仁和、富阳、余杭、临安、於潜、盐官等十县,每县都有县令、县丞、县尉、主簿、教谕、驿丞等六到十名有品级的官员,十名左右无品级的在册书吏。 豪商 第149节 也就是说,每个月每个县就有十六到二十人需要朝廷发以俸禄,以居中十八人为例,每州合计在册官吏一百八十人上下,扩大到整个两浙路,就是两千八百八十人。 另外,朝廷为表恩典,大多数官员的家眷也享受除实权之外的同等俸禄。 故而仅两浙路一处,连同官吏本人及其家眷在内,享受朝廷俸禄的就有四千一百六十人之巨! 这些人所享受的俸禄根据实际品级不等而有所不同,会根据比重将一部分俸禄折算成丝绸:书吏可能每半年只得一匹绢,九品官每个月有一匹,像卞慈这种从五品,每个月可能就有几十匹之多! 当然,高官厚禄终究只是少数。 即便如此,往少了取均数,以每人每月五匹算,仅两浙路,每年就需要丝绸将近二十五万匹! 那么,这些丝绸从哪里来呢? 除去每年各地交上去的赋税之外,全靠当地织户、商人供应。 “二十五万匹……”明月轻轻地将这个数字念了一遍,舌尖发麻,胸口滚烫。 就算每匹布只赚一两,一年也有二十五万两的交易! “不仅如此,”卞慈又给她加了一把火,幽幽道,“各地官员、对外贸易的丝绸,几乎都要仰仗蜀地、大名府、江南等几处丝绸泛滥之地……” 全国!还有海外的?! 等会儿,这得是多少?我算不过来了! 如此巨大的数量,任何一家都无法一口吞下,势必要往各处分派,那么我,是否可以在将来的某一天也参与其中,分一杯羹呢? 这是真正的大买卖! 明月热血上涌,整个人简直比这六月t中旬的天更热更烫,快要烧着了! 她咕嘟咕嘟连灌几杯凉茶,强行冷静下来,“所以,给万麟馆供货是第一步?” “不错,”卞慈点头,“朝廷遴选丝绸商的苛刻超乎想象,家国大义、义气信誉,缺一不可。” 最要紧的,是要有曾经为朝廷效力的底子,还需有份量的官员作保。 入门的门槛很高,而万麟馆的买卖就是一块极好的敲门砖,届时卞慈本人和苏馆长都可以作为她的担保人。 “那就是传说中的皇商?”明月热血沸腾。 “不错。” 明月觉得刚才喝的凉茶白喝了,她整个人都热乎乎的起来,脑门儿上更是恨不得呼哧呼哧往外喷热气。 皇商啊,半壁官身! 无需永远,只要能沾光混个几年,给自己镀镀金身,哪怕以后都不跟朝廷做买卖了,达官显贵也好,民间百姓也罢,必然趋之若鹜! 她拍拍脸,有些不解,“你早就知道这些事?” 卞慈微微摇头,“不算很早。” 也是他到了江南之后渐渐发现的。 “你来杭州比我早几年,”如今两人已非敌对,且自己的户籍怎么来的,彼此心知肚明,明月便不故意隐瞒,“怎么不找别的商人做?” “做买卖跟交朋友是一样的,”卞慈叫人重新上了壶热茶,“要讲究缘分,既要合乎眼缘,又要对脾气……” 父亲靠不住,叔父、义父都靠不住,他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银子。他想爬得很高,除了拼命之外,还需要银子,很多很多银子。 银子是好东西,可就是这个好东西,却足以令史上最亲近的关系分崩离析,所以合作伙伴一定要经得起考验。 或者,有其中一方甘愿让出部分利益,以换取联盟稳定。 明月看着热气腾腾的茶就犯愁,喊了茶博士回来,“给我上一碗薄荷渴水,用冰碗盛过来。” 杭州六月本就湿热,大正午活像窝在蒸笼里一样,谁还喝热茶啊! “说到朋友,”卞慈忽然来了句,“你和童家的那个小少爷认识?” “嗯?”明月还在想二十五万匹布呢,闻言一怔,旋即笑道,“哦,你说童琪英童公子?偶然认识的,他人很好,给苏老爷子的点心就是他帮忙。” 卞慈笑不出来了。 吃什么糕点,当天就该吐出来! 明月警惕道:“怎么,我不可以交朋友吗?” 童公子…… 人很好…… 卞慈磨磨后槽牙,皮笑肉不笑,“……你们认识很久了?” “交朋友呢,要讲究缘分的,”明月拿他的话回他,“有的人认识几年了,见面还斗得乌眼鸡似的,有的人呢,却可以一见如故。” 童公子彬彬有礼,温柔和煦,又不曾因她商人的身份而有所轻慢、敌视,明月怎么可能不同他做朋友呢? 卞慈:“……” 她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他拿她没法子。 她明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意思…… 晚上回明园时,外出送货的春枝和苏父也回来了。 春枝自去找明月说话,苏父也叫了儿子近前,“这回我回去,乡亲们还问起你哩,你祖父、祖母叫我告诉你,你也快二十岁的人了,也该琢磨起婚姻大事来。” 一眨眼,出来好几年了,村子里和他一般大的后生,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苏小郎一味埋头擦枪,瓮声瓮气道:“东家还没成家呢,我只跟着她。” “你跟东家比什么!”苏父自觉好笑,“况且眼见她身边也渐渐有些出色的郎君出没……” 苏小郎的动作顿了顿,也不说话。 苏父原本还在笑,也不知怎得,突然想到某种可能,一掌拍在他背上,压着嗓子警告道:“你小子可别犯混!” 苏小郎突然沮丧起来,蜷缩着身子,搂着枪坐到角落里闷闷道:“我不成亲!” 我就一辈子守着东家! 苏父气急败坏,噼里啪啦又拍了他几巴掌,“你是吃了什么狗胆呀?” 竟敢觊觎东家! 苏小郎一声不吭。 我所见者,明月,怎好向萤光。 我不敢奢望月亮,就这么静静守望着不行吗? 苏父是真急了,这事儿要是叫东家知道了,他们怎么有脸继续待着! “你也不看看东家是何等人物,日常往来的又是什么人物……” 不说倒罢了,说到这里,苏小郎憋着一股气,梗着脖子面红耳赤道:“东家那般人品,有几个男人不是很正常的嘛?武阳郡主、薛掌柜,哪个不是?还有那碧波园的郑太太、卖茶的钱太太,都是有家室的人,出门在外也没见她们少看了男人!” 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也不多! 东家待我可比待旁人亲厚多了! ----------------------- 作者有话说:注:之前的时间写错了,明月和卞慈去见苏馆长应该是六月十一,之前我误写成七月十一了,现在已经改过来啦! 第112章 明月正跟春枝说话呢,忽见一个丫头匆匆进来报讯,“东家,春管事,不好了,苏叔爷俩打起来了!” “谁?!” 明月和春枝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父子俩一贯亲近,从来没有过什么矛盾,怎么就打起来了呢? “走,赶紧去看看!” 想来和睦的父子突然反目,此事非同小可。 两人当即叫丫头带路,沿途绕过抄手游廊和大小几个花圃、鱼池,老远就听见有拳脚往来之声。 还没看见人影儿呢,春枝便出声喝道:“住手!东家还在家呢,你们闹什么!” 待她们赶到跟前,苏小郎父子已经住了手,各自分开行礼。 但明月远远看着,苏小郎只一味防守和格挡,并未攻击,显然是单方面被打,明月就有点不痛快。 苏父固然好,可十根手指还不一样长短呢,她自然对朝夕相处的苏小郎更亲近些。 春枝又把两人说了一通,依旧没回应。 呵,跟我耍这套?春枝气急,“都哑巴了?还是要朝我拿架子?!” “不敢!”苏父忙道,老脸通红,支吾半天,只憋出一句,“家中琐事,是我糊涂了,东家莫怪,春管事莫怪。” 再混账也是自己的崽子,难不成还真要抖搂出来,坏了他的前程? 明月冷脸皱眉,看苏小郎低着头,可怜巴巴的,“过来。” 苏小郎慢吞吞挪过去,依旧不抬头。 明月抓着他的下巴往上一掰,“这会儿怂了,知道丢脸了?刚才不是挺威风的么?” 苏小郎嘶了声,顺着力道抬头,心虚得不敢看她,还不忘屏住呼吸。 明月见他半边脸都肿着,嘴角有血,眉框上也青了一块,方才过来时一条腿的动作也很不自然,越发不快,便对苏父道:“他是跟着我的人,纵然你是他爹,看见他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也得先跟我说再行处置!园子里其他人也不是没有血亲,若日后都跟你似的,觉得不好就擅自打一顿,还要我这个东家做什么!” 春枝原本要追问原委,可此刻见她这般护短,索性把话咽回去。 东家说得是,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是他爹又怎样?他是东家的人,你打他跟打东家的脸有什么分别! 苏父也知道自己冲动了,听了这话,更是羞愤欲死,连连认错不迭。 怎料一抬头,就发现那混账小子正一脸骄傲地被东家藏在身后,顶着两管鼻血和被打肿的脸瞅着自己,很有点有恃无恐的狗仗人势。 苏父眼前一黑,一口老血险些没憋住。 春枝审度明月的心思,又说了苏父几句,对明月认错,“他是跟着我的,我也有错,甘与他同罚半年月钱。” 豪商 第150节 如今人越来越多了,难免有摩擦,下头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她得带头做个表率。 明月不同意,“一码归一码,这是个人私事,又不是生意场上出了纰漏,与你何干?他罚半年。” 又扭头看惨兮兮的苏小郎,“你也不是个省心的,罚三个月!” 挨打了不知道跑?!傻了吧唧的! 爹怎么了?爹也不全是对的! 干脆利落地罚完,明月没好气道:“散了!” 赶明儿她得专门跟莲笙说道说道,来日若交给她管家,可不要太过和软,该打就打,该罚就罚,该撵了就撵! 明月一走,苏小郎立马跟上,春枝目送两人走远了才转身问苏父,很有点恨铁不成钢,“到底怎么回事?你们都不是这般不知轻重的人。” 可不管她如何询问,苏父都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嘴巴闭得紧紧的,蚌壳般一个字都不吐。 实在问急了,苏父就别别扭扭地挤出一句,什么儿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t之类的话。 “他大了有主见是好事,”春枝对此很不赞同,“在家里,你是他爹,可在外,说得不好听一点,东家就是他的主子,哪有你越过东家动手的道理呢?传出去叫人笑话,更笑东家驭下无方。” 管儿子管到东家眼皮底下,成何体统!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这种事儿跟别的情况不一样啊,苏父长叹一声,憋得要炸了。 又听春枝说:“况且他虽年轻,却不是没成算,这几年跟着东家东奔西走,京城也去了,郡主也见了,什么样的大人物对他都只有说好的,没有挑不是的,偏您老弄出这出……” 道理苏父都懂,也是懊恼,边听边反省边犯愁。 这算怎么回事,知子莫若父,那小子天生犟种,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可是他能指望东家给个名分吗?不能啊! 那他算什么?东家的妾吗…… 啊啊啊,苏父整个人都有些崩溃,恨不得以头抢地! “这件事你不想说,我不会逼你讲,”回到正院的明月坐在主位,看着面前蔫哒哒的苏小郎,“但你得清楚,只要跟着我一天,就要将私人恩怨放在一边,一切以我的安危喜好为第一要务,做得到就继续做,做不到……” 她还没说完,苏小郎就嗖一下抬起头来,急切道:“做得到!” 明月皱眉。 好么,就这么会儿,肿得更厉害了。 “疼不疼?” 听到这里,苏小郎就知道这事儿过了,憨憨一笑,“不疼,以前练武的时候受的伤比这个重多了,睡一觉就好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明月让丫头去里间找药,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过来,我给你擦。” 大约是习武之人的通病,这小子私下里有点糙,若这么放他回去,一定不会老老实实擦药。 哼,她可看不惯身边的人鼻青脸肿的,带出去也丢人。 苏小郎乖乖过去,微微扬起脸。 太近了,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冒犯神女。 视线交错的瞬间,他慌忙别开眼,眼睫剧烈颤抖,悄悄吞了下口水。 “疼?”明月问。 “不不不不不疼!”苏小郎语无伦次。 明月忍俊不禁,“疼就疼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没外人。瞧瞧,肿得跟个发面饽饽似的。” 还挺要面子。 苏小朗嘿嘿笑起来。 没有外人。 我不是外人。 那我就是内人。 “东家。”苏小郎装着没事儿人似的,仰头看房梁,“那位卞慈卞大人和童家的公子,您更喜欢哪一个呀?” “嗯?”明月擦药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漫不经心道,“你小子胆子越来越大了,这是你该问的?回头让你爹知道了,又是一顿好打。” 苏小郎嘿嘿笑道:“有您在,他不敢打我。” 明月瞪他一眼,“我是让你做这个的?” 还耍起扯虎皮做大旗那套了。 “下次不敢了。”苏小郎乖乖闭嘴。 那您这次告诉我呗。 “两个我都喜欢。”明月漫不经心道。 这事儿没什么好隐瞒的。 苏小郎:“!” 果然! “因为我能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得到很多好处。”明月重新蘸取药粉,继续说,“那边。” 苏小郎愣了下,被她拍一把才回过神,连忙把另一侧脸转过来。 “就像这次万麟馆的事情……”明月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舒缓又流畅。 虽然尚未尘埃落定,但如无意外,不,不会有意外的。 卞慈的作用毋庸置疑,而童公子呢,看似只有一盒点心,可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见过很多次,明月从他身上学会了该如何跟传统读书人交往,怎样保持不卑不亢,举止自如。 苏小郎下意识吞了吞口水。 东家真厉害。 事到如今,明月已经非常确定卞慈和童琪英对自己或多或少都有好感。 她也无法否认这种好感为她带来了许多生意上的便捷和情感上的愉悦,也许有朝一日,她会回应。 但是,她无法沉沦。 卞慈口口声声喜欢自己,也在万麟馆一事上竭力相帮,可他真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喜欢吗? 毕竟自己承诺给他一半的利,他也没有拒绝,不是吗? 商人无利不起早,官员呢? 一个在繁华府城的油水衙门站稳脚跟的官员,真的会为情所困? 甚至他对自己讲述的那些过往,真的没有掺杂水分? 之前在茶馆坦白,也是自己问到点子上他才承认的,可在此之前呢?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真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远的不提,明月的亲娘为了一个男人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做出种种在明月看来完全不可理喻的蠢事,假如卞慈真的对自己情根深种,就算不能经常见到自己,每个月都能见到春枝吧?他是哑巴还是没长手,不会说还是不会写? 都没有。 甚至在明月看来,他冷静极了! 也许,也许他是有一点喜欢自己,但这份喜欢中是否掺杂了别的? 至于童琪英,真心而论,明月还是很喜欢他的。他温柔、善良、体贴,几乎是明月所能想象的有关读书人美好的一切,完美得近乎梦境。 可是……他对自己会不会仅仅是一时新鲜呢? 或许在此之前,他从未接触过同龄的女商人,因此好奇。 无论如何,她才不要为了一个男的要死要活,再重蹈昔日娘的覆辙。 当下的一切都是她豁出命去得来的,过去的种种时机也好,运气也罢,都不会再来,她不可能放手的。 明月从不吝啬以最大的恶意和最惨烈的结局揣测未来。 诚然,期间免不了误伤、误会、误解,但那又如何?不是她逼着谁这么做的!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她就是这样自私,宁肯伤害别人,也不愿意傻傻地让别人伤害自己! 第113章 屋内还亮着灯,但春枝还是先问了门外伺候的丫头,“东家睡了吗?” 同苏父谈过话之后,春枝便匆匆来到明月所在的屋子。 “没呢,”丫头说,“刚才东家还交代,等您过来,直接进去就好。” 春枝松了口气,眼里泛起一丝暖意:我们还是这样有默契。 “来了?”春枝敲门进屋时,明月正在书房里埋头写着什么,只是看起来颇为苦恼的样子,时不时抓抓腮帮子,搔搔额头,迟迟未能落笔。 此刻见她进来,干脆把笔放下,指指旁边的座位,“坐吧,喝茶不喝?” “不喝了,”春枝道,“没打扰你吧?” “正没头绪呢,不要紧。”明月向后伸了个懒腰。 “刚才我问过了,奈何他就跟河蚌成精似的,死活不张嘴。”春枝无奈地说。 “不说算了,谁还没点儿乱七八糟的家务事呢,只要以后不再犯,不耽搁正事就行了。”明月摆摆手。 别说只是东家,哪怕亲爹亲娘,子女也未必真的毫无保留。 况且她日日忙得厉害,有那个刨根究底的闲工夫,还不如偷个懒,看看俊男! “我也这样想,舌头还有碰牙齿的时候呢,何况是人?”春枝笑着看桌上空白一片的纸,“你呢,就为了这事儿还不睡?” 明月也笑了,“你也打趣我。” 她索性站起身来,望着窗外月色下的一缸莲花苦恼道:“我在想给童公子的回礼。” 童琪英出身名门,含着金汤匙长大,什么都不缺,迄今为止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爱好,她一时间还真有些无从下手。 “那他平时喜欢做什么呢?”春枝问。 “喜欢琴棋书画,喜欢诗词歌赋,喜欢文会,喜欢游湖,喜欢一切费银子的事物。”明月说着说着便笑起来。 豪商 第151节 这是一位纯粹的富贵、书香窝里泡出来的公子哥儿,表面上温柔体贴,彬彬有礼,但骨子里极其高傲,对接触到的一切都很挑剔。 虽然两人经常在孤山食肆碰面,但自始至终,童琪英都没碰过店里的点心,连喝的茶和泡茶的器具都是自带的,只借了地方接泉水冲泡而已。 她现在也有钱了,名贵东西不是送不起,但一来不懂行,二来呢,对方毕竟只给了两盒点心,无论点心背后意味着什么,明面上就是两盒点心。 除非接下来还有求于人,否则她必须回以较点心稍贵之物,绝不可超过太多,不然讲究礼数的童琪英肯定不会收。 “确实有些难。”春枝跟着犯愁,两人一起陷入沉默。 最难的就是这种什么都不缺的。t 春枝苦思半日,毫无头绪,“赶明儿不是要去见薛掌柜,不如问问她。” “也好。” 万麟馆的买卖若能谈成,就需要明月、薛掌柜和徐掌柜三方通力协作,所以她约了薛掌柜和徐掌柜在城里谈事情,顺便去取真正的样衣。 私底下给宁管事家里的样衣主要是为了堵嘴,见不得光,真正的竞争依旧要放到明面上走过场,所以必须要有拿得出手的样衣和布料,以供各方查验。 明月瞄准的是冬日棉服和斗篷的两件套,外加棉靴,利润稍高,做起来亦繁琐,给宁管事家里的样衣做完后,裁缝们就立刻马不停蹄地开始裁制。 算算日子,至少应该有一套了。 “杭州冬天不算太冷,这种夹的配一件细羊毛斗篷足够。”薛掌柜摆弄着新得的样衣给明月和徐掌柜看,“万麟馆在城外山上,偶有风,但风既不大也不硬,斗篷无需风帽,只用同样的料子做一条厚头巾即可。” 明月点点头,退后两步看挂着的那件白底蓝掐牙襕衫,微微蹙眉。 裁剪、针脚无可挑剔,可怎么看怎么寡淡。 “似乎有些过于普通,”徐掌柜斟酌着说,“这样的衣裳,咱们做得,旁人也做得。” “斗篷里面照明月的意思做了雕版拓印,”薛掌柜掀开斗篷,给徐掌柜看里子,“瞧,大红色,冬日最鲜亮不过的。” 细羊毛面料抖开波浪,亮出内中一片红,正是本朝篆刻大师亲自为万麟馆刻的印章图案。 “还不够,”明月蹙眉,“斗篷既为保暖,对外翻开的时候必然不多,还不够显眼。” 她绕着那件襕衫转了两圈,轻轻摸了摸领口和袖口的掐牙,“襕衫样式定死了的,且不带袖头,可做的文章不多,还是要从面料上入手。” “可是咱们家已经够实惠了,”徐掌柜迟疑道,“若换成带花色的料子,本钱上涨,未必有优势。” “咱们能压价,别人也能,”明月吐了口气,笑着安慰道,“放心,亏多少,我担着。” 这笔买卖就算赚钱,顶了天也不过三五百两,值什么? 若书院和衙门够厚道,愿意加一点自然好;若不能,赔钱赚吆喝,为日后铺路,也比直接登门打点划算多了。 “用墨韵吧,”明月一锤定音,“胚布用普通丝,如此一来,就不用别的底纹了,亏了算我的。” 只要万麟馆的人穿了,墨韵就不愁卖,还能顺带着涨涨买卖呢! 薛掌柜和徐掌柜对视一眼,都笑了,“听你说的什么话,显得我们多么不识大体似的。” “就是,又不是兜儿里没银子,怕什么!” 都是为了以后,岂有风险一人担,利润三家分的道理? 况且要紧的关口都是明月自己一点点啃下来的,她们两家不过跟着捡漏罢了,本就占了大便宜。 尤其是徐掌柜,若非明月这几年提携,两口子还窝在村子里对着几张织机一点儿一点儿的赚铜板呢! 明月心中一暖,“也罢。新的要多久做出来?” 薛掌柜想了想,“斗篷不必再改,衣裳最难的是挂里,两天吧。墨韵的料子我有,做好了直接打发人送到明园。” 徐掌柜问明月,“接下来是霞染和星空染的时节,可它们的胚布都是湖丝的,若咱们全力做这些,只怕要耽搁正经买卖,叫新收拢的那边做?就是品相不一,需得多多把关。” “可以,就是要辛苦你多费心。”明月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纵然咱们做了万全的准备,也未必一定中选。” 徐掌柜那边的摊子也大了,如今是她在外面替明月跑动,四处收拢产业,并采买生熟丝线、胚布等,她男人黄掌柜在家看着织坊。 “辛苦些才好呢,”徐掌柜爽朗道,“我还年青呢,现在不辛苦,等老了哭穷不成?” 说得三人都笑了。 薛掌柜叫人上了好茶点,大家坐下来吃了一回,徐掌柜便要起身告辞,“时候不早,我也该家去了。” 明月看向窗外高高的大日头,“还不到晌午呢,急什么?你家再远也回得去。” “不是这个,”方才用过点心,徐掌柜去一旁漱口,“我儿子今年要进学呢,这几日正四处找书院,我出门时我家那口子就带着去了,这会儿也不知怎么样了。” “呦,那可是大事,哪家书院?”明月问道。 “好几家呢,”徐掌柜笑道,“托你的福,这几年赚了些,也敢往那几家好的试试水。只是名头大的,先生不免眼光高些,未必能中呢!” 普通私塾随便给点银子就能进,可先生大多只是秀才,人品、学识参差不齐,好些只是来胡乱混日子。 而好私塾乃至书院就不同了,坐馆的起码是举人,学问和见识先就非同一般,况且……还有人脉呢! 举人大多会尝试继续考,倘或来日果然中了进士,她儿子就是进士的学生了! 薛掌柜忙道,“既如此,我们就不强留你了,回头有了消息,可千万叫我们沾沾喜气。” 明月也说:“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开口。” “一定一定。”徐掌柜匆匆离去。 剩下明月和薛掌柜吃了会儿点心,嘀咕了几句街上几家对手的新闻,明月徐徐开口,“姐姐帮我拿个主意……” “富贵人家,书香门第,那倒不好办了,”薛掌柜忽笑道,“是为年轻的公子吧?” “真是瞒不过你。”明月笑道,“你怎么猜出来的?” “你这样精明的人,但凡是个女眷,早跑去人家家里姐姐妹妹的喊起来了,还用得着来问我?”薛掌柜拍着手大笑,“若是上了岁数的男人,又怎么会只帮你两盒点心?” 老男人们精明着呢,既知明月身家,怎么可能只以点心讨好? 起码得送点脂粉钗环! 明月朝她竖起大拇指。 还真是。 “来来来,让我猜猜,”薛掌柜一本正经地说,“他一定长得很俊,也十分温柔体贴……” 也就是年轻的俊后生,才会那般羞羞答答,干干净净。 明月噗嗤笑出声,抓起桌上的点心作势要扔,“问你正经事呢,谁同你扯这些。” 薛掌柜笑得前仰后合,闹了半日笑够了,这才擦着眼角的泪花说:“这有何难?你随便做点小玩意儿给他就是了。” “啊?”明月愕然,“你这……” “哎,听我细说。”薛掌柜扶扶笑歪了的发钗,又从头上摘下插梳,自袖袋内掏出一面螺钿描银的小镜子对着理了理鬓发,“男人啊,好懂得很,穷男人最爱银子,而这种不缺银子的男人呢,要的就是真心。” “真心?”明月不大懂。 这跟做点小玩意儿有什么关系? 薛掌柜恨铁不成钢地白她一眼,“白瞎了你这么聪明的脑袋瓜子,真心是银子买得到的么?亲手,亲手啊!” 明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可我不会啊!” 赚钱她在行,动手? 她是真不行。 薛掌柜嗤笑出声,“谁让你真动手了?” 男人很精明,但也傻得很,只要对你有点意思,你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什么亲手绣的香囊,亲手煲的汤羹,但凡有点家底的姑娘们,有几个真是亲手做的?能站在一旁看下人做就不错了! 借我的手送出去的,那就是我亲手做的! “你不是说他喜欢弹琴?”薛掌柜轻描淡写道,“叫针线娘子缝个琴囊就是了。你出料子,怎么不算你的心血呢?” ----------------------- 作者有话说:抱歉哈,最近大姨妈,情绪跟坐过山车一样,经常性厌倦,消极怠工,更新可能稍稍有点不稳定…… 第114章 明月大受启发,准备等会儿就去外面的店里看看琴囊长什么样。 “对了,之前说的武林门那边的酒楼兼客栈的事,怎么样了?” “你不说还好,一说这个我就来气,”薛掌柜粉面含煞,冷笑道,“那厮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还以为是以前呢,竟同我狮子大开口,我没理他。” 我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你还想趁火打劫?真是不知所谓。 “那就算了,反正咱们不急。”明月将杯中残茶饮尽,起身告辞,“得了,我也该走了。” 现在她长时间住在湖边、山间,便t觉城中热得厉害,有些待不住了。 至于城中的那套小院子,也已经许久没人居住。 前儿芳星还托人传话,说她有个老乡也想来杭州租房子做活,问她租不租…… “出了门往东走百来步就有一家不错的琴行,”薛掌柜送她下楼,“里面也兼卖琴囊、琴谱等物。” 到门口了,薛掌柜忍不住问:“今天那个姓苏的小郎君怎么没跟着?” “他跟人切磋,拳脚无眼,不慎伤了脸,要养几天……” 明月话音未落,薛掌柜便惊呼出声,变了调地喊,“伤了脸?看大夫了没有!” 明月:“……?” 我的护卫受伤了,你着什么急? 薛掌柜痛心疾首:“多好的一张脸,怎么就伤了!” 前几年他见的护卫就知道是棵不错的苗子,这两年渐渐长开了,果然不错! 瞧瞧那肩背,那窄腰,那鼓鼓囊囊的胳膊、屁股和大腿! 啧啧,很养眼呐! 明月冲她翻个白眼,扭头就走。 薛掌柜在后面哈哈大笑,很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快乐。 豪商 第152节 明月一口气走出去百来步,果然见到薛掌柜口中的琴行,进去一问,才知门道那么多。 琴行的伙计说,虽说七弦琴尺寸大差不差,但讲究些的也如人一般,最好“量体裁衣”。 “不知姑娘要给什么琴做琴囊呢?是本朝的还是前朝的,出自何人之手,又是什么木头?” 明月咋舌,“难不成差很多?” “略有不同,您看这两把便知,上面的就比下面这把长了约么半寸。”伙计看出她是个外行,只是穿戴不俗,却不敢怠慢,温声细语地讲解起来,“再则,琴囊的材质也要依照常用之地的时节、气候来定,譬如南方,多雨而潮湿,自然要以防潮为第一要务……” 明月和二碗都听得晕头转向,出门时手上就多了一把琴。 有闲钱,又因为对方不厌其烦地介绍而心生愧疚,很容易就动摇了。 明月:“……” 方才发生了什么! 回去的路上,明月一个劲儿长吁短叹,我怎么会买这个! 说曹操,曹操到,明月又在码头遇到童琪英,后者看到二碗背着的琴囊,眼睛一亮,“江老板要学琴么?” “说来话长,”明月苦笑道,“我终日与人兜售,冷不防今儿也被人兜售一回。” 今天她提前让莲笙爹在码头等着了,倒不必再蹭童家的船坐。 童琪英轻笑出声,伸手示意,“介意我看看么?” “哦,当然不介意!”明月忙把琴囊递过去。 她是真不懂,也不晓得琴行的伙计有没有糊弄她。 不过那小子口才真好啊,什么时候挖到我手底下就好了! 童琪英将它放在树下的石桌上打开,先看木料,再看龙池凤沼,又按琴弦,轻轻拨弄两下,铮铮有声。 也不知他弹了一段什么,流畅如春水,清冽如山泉,好听极了! “尚可,”童琪英收回手,对明月微笑道,“很适合初学者练手。” “那就好,”明月松了口气,坦然笑道,“不过,我非风雅人物,虽一时兴起买了,却全然不懂,未必会学。” “琴声乃为抒发心胸,随性而走,弹琴并不难,”童琪英说,“江老板你冰雪聪明,定如之前的下棋一般,一点就通。” 见明月面露难色,童琪英笑笑,“江老板还会去孤山食肆么?” 明月猜到一点,“会是会……” 会不会太麻烦你? 童琪英便道:“那么,下次琴带上吧。” 明月有些迟疑,“可是八月乡试在即……” 耽搁读书可不行。 “无妨。”童琪英道。 温和的语气反倒叫人不好拒绝。 两人有几天不见,今日遇到,也不着急回家,便在岸边树荫底下赏荷。时候不早,荷花大多闭合,放眼望去,浓翠荷叶间满是纺锤形的花朵和绿油油的莲蓬,倒别有一番风情。 两人安安静静坐了会儿,明月试着开口,“你今天不开心?” 童琪英眨了眨眼,“有么?” “有一点。”明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似乎有些疲倦,没休息好么?” 像极了湖中的荷花,木木的,空空的,打蔫儿。 童琪英下意识摸摸自己的眼睛,半晌,有些好奇地问:“你今天做了什么?” 明月觉得他好像很想找人说说心里话,但出于某些原因,又不便开口,所以只能听别人说。 “我今天啊,去见了几个生意伙伴,吃了点心,说了接下来的买卖,对了,我还没谢过你的点心呢,真的帮了大忙!” 看着她神采飞扬,似乎闪闪发光的脸,童琪英不禁也跟着笑起来,“几块点心而已……” “对你来说可能是举手之劳,但对我而言,便是小点心帮大忙!”明月笑道,“有个朋友的孩子今年要进学,夫妻俩忙坏了……我们还想开一家客栈!” “客栈?”童琪英好奇道,“你不做布匹买卖了?” “做呀,”明月解释说,“你看,做我们这行的呢,经常要招待朋友、生意伙伴什么的,有时候他们来得不凑巧,没有好地方住,有家客栈是不是就会方便很多?” 童琪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其实他不太理解,因为童家访客也多,但从来不会没地方住,本宅住不下,另有别院…… 但他忽然很羡慕明月,她好像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新鲜事,见不完的各式各样的鲜活的人,她总是这样干劲满满,奔向充满了未知和挑战的将来…… 明月絮絮叨叨讲了许久,发现童琪英渐渐地没了回应,“光听我说了,都是些小事,很无聊吧?” 童琪英摇摇头,“怎么会呢?很有趣。” “那你呢?”明月适时问道,“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以后?童琪英不假思索道:“科举,入仕……” 读书,科举,入仕,这是一条在他出生之前就定好了的路。 “这些之外呢?”明月又问,“人总不会只读书吧?我是说,你的喜好,喜欢吃什么东西?看怎样的风景?譬如你游学这些年,可曾遇到过什么有趣的事,有意思的人?” “有趣的事……”童琪英的眼神有些空洞。 做不过是赶路、住店,拜访当地大儒,替家中长辈问候,考教……如此周而复始。 有意思的人……他本能地望向明月。 “嗯?”明月歪了歪头,“怎么了?” “没什么。”童琪英连忙收回视线。 读书,科举,入仕……但有时候,他会有些许迷茫,他不太清楚自己为甚么要做官,或者说不知道做官后要做什么。 为天下?为朝廷?为百姓? 明月突然四下看看,见童琪英的两个随从都在几步开外,便示意他靠近一点,小声问:“你是不是不想做官啊?” 石破天惊! 童琪英近乎本能地反驳,“怎么会!” 我的书读得很好,朝廷纲要、动向也都了解,怎会不喜欢做官呢? “那你以后做了官,要做什么呢?”明月问。 童琪英熟练地开口,“上体君心,下安民心,革除利弊……” 明月就笑了。 她早该懂的,童琪英温柔,善良,胸襟宽广,但……本质上跟那些空谈的书生没什么分别。 但好在,他温柔,善良。 “童公子,”明月似乎找到治疗他空虚茫然的良药了,“你日日穿绫罗,可知它是哪里来的?” 童琪英无奈一笑,“江老板,我虽四体不勤,却也不至于五谷不分,桑蚕纺织的事情还是知道的。” 许多书籍中都有写。 明月一挑眉,语气中带了点怂恿,“那,你见过么?” 接下来两天,明月摇身一变,像个真正的东道主一样,带着童琪英去亲眼看了桑树,看蚕户一片片擦干净了桑叶喂蚕,看那些白花花肉乎乎的虫子将自己包裹成茧子,然后丝农又从滚烫的热水中抽出生丝来…… 最终,那一束束丝才纺织成了一卷卷布。 长江流域自每年三四月份始,截至九月,乃至十月份,可以养蚕四、五次,每一次各家各户的进度不同,为了完整地看到全部,明月带着童琪英跑了好几处。 在此期间,童琪英见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场景,经历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奇遇,以往读过的那么多书,都无法形容着短短数日给他带来的震撼。 第一次看到活的蚕,他吐了,明月没有嘲笑他。 对一位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来说,那密密麻麻的场面确实有些恐怖。 最后一站,是明月和徐掌柜合办的织坊。 徐掌柜没在家,明月特意叮嘱黄掌柜,“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管我们。” 黄掌柜不认识童琪英,但好歹长了t眼睛,看他穿戴和言行举止便知不是寻常人家来的,悄悄吩咐手下的人整理出一间干净屋子来,预备他们歇息。 童琪英不去,学明月蹲在小板凳上,直勾勾盯着那些织工出神,心中百感交集。 她们挥汗如雨,却未有一人身穿绫罗。 第115章 “东家,是童家送来的帖子!”莲笙惊喜道。 听说那位老爷子曾官至三品,膝下一干儿女也各有出息,是位很了不起的人物。 “童家?”明月惊讶道,“送帖子的人呢?说是谁请我么?” 莲笙摇头,“是位四十岁上下的管事男子,倒是很客气,送下就走了。” 她的进步很快,又有过独立经营的底子,明月开始试着给她加担子,最近已经开始学习迎来送往了。 前段时间香兰教导的四个丫头也送了过来,果然进退举止颇有章程,如今便都跟着莲笙打下手。 明月的心微微一沉。 四十岁上下的管事…… 迄今为止,她和童琪英的交往并未过明路,以童琪英的温柔细致,也不可能没打招呼就忽然大张旗鼓地邀请她去家中做客。 是童老爷子。 鸿门宴! 明月并不觉得一直对商贾避之不及的童老爷子会突然对自己赞赏有加,以至于亲切地邀请到家中赴宴……只怕自己和童琪英的往来走漏风声,老爷子准备背着孙子清理掉自己这匹害群之马。 明月用力闭了闭眼,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六月二十七,明月准时赴宴。 豪商 第153节 她穿得很稳重,只用了提花料子,未有绣花,额外戴了几支武阳郡主赏赐的珍珠首饰,十分清爽。 童家的院子比明园大许多,听说几代主人都花费了极大的心血扩建、修整。就明月亲眼所见,果然既有北方园林的雄浑开阔,又兼具江南园林的温婉旖旎,一步一景,精致异常。 但她也是在武阳郡主面前路过脸的人,无论心中作何感想,面上依旧平静。 宴席摆在竹林间的凉亭内,分外清幽,两侧巧妙地利用了过堂风,沁凉舒爽。 童家厨子的功力,明月曾从点心上窥得一二,今日桌上菜肴更是色香兼备,但无论明月还是主人童老爷子,似乎都对此熟视无睹。 明月在接到帖子后就开始设想,想对方会以怎样的形式施展下马威,雷霆之威?尖酸刻薄?假仁假义?以权势逼迫? 但真正见到童老爷子之后才发现,哪种都不是。 童老爷子先夸奖了她的能力,然后以惊人的坦诚问道:“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童老爷子很早就发现孙子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他对习以为常的外出忽然多了几分雀跃和期待,每每回来时,都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鲜活气儿。 出现这种情况,一定是他身边出现了特殊的人。 最初,童老爷子对此并不以为意,年轻女孩儿而已,他的孙儿那样好,一直都有女人试图接近,这不算什么。 可是渐渐地,孙儿开始向他请教一些以前从不会关注的问题,甚至因此开始质疑朝政……这是童老爷子无法容忍的。 “我便仗着年纪说两句老人家的聒噪话,江老板不必介怀,愿意听就听,不愿听呢,只当乱风过耳,出了这个门就忘了。” 意思就是他要说难听的了,但是明月必须得受着,就算不喜欢也不能对外人提起,尤其是童琪英。 明月决定先发制人。 “您是不是以为我费尽心机就为当童家的孙媳妇儿?” 果然是商户,粗鄙不堪,婚姻大事竟这般轻易地说出口……童老爷子对她的大胆和直接感到震惊,一时竟无言以对。 但并未否认。 “对此,您大可以放心。”明月端起茶盏轻轻刮了两下。 她虽不懂茶,却也能闻出这股茶香非同寻常,不尝几口,真是亏了,“我非常清楚与童公子之间的门第之差,更甚天堑。纵然遇到开明宽和的长辈,许我高嫁,我也不舍得放弃多年来打拼的心血……” 童老爷子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冷笑连连,真是无商不奸,牙尖嘴利,这是在拐着弯的骂自己不够开明,不够宽和。 明月喝了几口茶,果然甘香异常,“真是好茶。” 这老头儿说不定后悔拿这样的好茶待客……不,也许在他看来,自己根本不算客,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妄图勾引他孙子的坏女人。 她本来打算客客气气登门的,好聚好散,但是这老头打一见面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各种阴阳怪气,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长辈的款儿来教训她,明月就很不吃这一套。 对方显然早便对她心有成见,如今更添一重,哪怕她下跪磕头,恐怕也会被认为是以退为进、不知廉耻。 既然如此,还不如正面对上,至少显得足够真诚、坦荡。 虽然在对方看来,是坏的真诚。 童老爷子不信明月说的这番话。 怎么可能有人不想嫁入名门成为命妇呢?更何况还是最卑微的商贾。 “你知道就好,”话说到这里,童老爷子俨然没了品茶的心情,干脆将一切摆到明面上来说,“既然江老板没有这个意思,就不要做些让彼此误会的事了吧,你若真把他当朋友,乡试在即,还是避着些好。” “您是怕我把他带坏了吗?”明月笑起来,“我虽未曾正经进学,却也知道一位君子必然有坚定的意志,您是对他没有信心?还是觉得家中几代人多年的言传身教比不过我短短几日的三言两语?” 巧言令色,童老爷子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幽幽道:“人往高处走,很不容易,可若往下流……” 容易得很。 “莫非您以为一名即将成为官员的人去亲身体察民生,考察民情是下流之举?上不得台面?”明月反问。 她觉得童老爷子的刁难很荒唐,她与童琪英相识已有数十日之久,之前一起玩耍作乐的时候不制止,这会儿带着干正事,反而跳出来了? 这是什么道理? “看来我说得还是不够明白,”童老爷子放下手中茶盏,茶托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响声,“人贵有自知之明,总有些人自以为看了几页书,便明白了什么大道理,忍不住指点起别人来。” 清风吹过,竹林刷刷作响,童老爷子看了明月一眼,意识到这样难听的话对一个从底层摸爬滚打立起来的女商而言,没有任何作用。 于是他换了种语气,稍显和缓地说:“我的话可能有些重,但本意是好的。你们本非一类人,或许你心存善意,但似那样所谓体察民情的事情,本无关紧要,只会让他走弯路。” 明月微微蹙眉,显然很不认同。 童老爷子不以为意,微微一笑,眼中泛起一点长辈特有的慈爱,“他很有天分,若来日中进士,绝不会跌出二甲,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一瞬间,明月就将迄今为止对官场的了解整合起来,明白了童老爷子的意思,“他不会外放。” 便如常夫人的相公,杨逸,出身名门,殿试的排名又很靠前,所以一开始就是京官! 童老爷子没想到她能答得上来,倒有些意外,罕见地起了点真诚的赞赏,“不错,他绝不会下放,即便有朝一日受命去做外地做了什么官,也无需他亲自去做这样琐碎的事情,一切自有下面的人代劳。” “他应该将精力放在更大更高更远的目标上。”说到这里,童老爷子轻轻笑了一声,和童琪英果然有几分相像,但更尖锐,更残酷。 他年纪有些大了,但腰背依旧挺直,就这样微微俯视着明月,无悲无喜,“平民百姓眼界有限,很容易主次颠倒,轻重不分,以为所有的事情,只要亲力亲为四个字就够了……” 亲力亲为是好事,但也不全然是好事,单看什么人去做。 如果一个人的能力有限,那么他就必须亲力亲为去做那些琐碎的,最基础也最繁重的活儿。 但如果人的能力很大,眼界很高,那么将有限的精力消耗在这种谁都能做的琐碎小事上,就是一种极大的浪费,就是暴殄天物,就是……自以为是。 说完这些,童老爷子不紧不慢地看向明月,“便如江老板你,你现在手下有诸多产业,也会每天亲自喂蚕缫丝么?” 明月如遭雷击,不过马上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巧妙的陷阱,非常阴险。 “您说的固然有几分道理,可难免有混淆视听之嫌。现在的我t虽然不会去做那些琐碎的事情,但我对所有的细节都了如指掌,所以无论哪个地方出了什么问题,我都能第一时间找到根源并立即改进、纠正。令孙来日要为官,要做宰,上要报效朝廷,下要抚慰百姓,可是却对下面的事情一窍不通,难道这是什么很体面的事情吗?” “来日自会有人告诉他,就不劳你费心了。”童老爷子平静道。 明月终于明白了:会有人来告诉他,但这个人绝对不能是她。 说到底,她和童琪英的相遇没有错,做的事情也没有错,错只错在她这个人,这种身份。 霎那间,暑热自四面八方涌来,明月忽然有些难受,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是那种纵然她拼尽全力,仍有人可以轻飘飘全盘推翻的难受。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所以您今天叫我来,究竟是想怎么样呢?”明月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很好,我不喜欢有人一味的否定我,甚至仅仅是因为出身和身份。 来吧,图穷匕见吧。 童老爷子露出一种胜券在握的假笑,“你一个姑娘家走到今天,殊为不易,放心,我不会断你的生路,也不会像话本中的那些恶人一样,以权势打压你,逼你答应然后不再与他来往。” 往来是两个人的事,纵然按住了这头,自家孙儿管不好也是白搭。 “只是你要牢记自己的身份,守好自己的本分,做该做的事,不该做的事不要沾。” 自家孙子什么脾气他非常清楚,看似温和,实则自有一股倔劲儿。当这股倔劲儿混上年轻人特有的冲动,就需要一点技巧来应对。 现在孙子自认为与眼前的姑娘是好朋友,甚至可能生出淡淡情愫,若自己强加干涉,非但达不到目的,反而容易激发年轻人的叛逆之心,把事情弄得更糟。 尤其乡试在即,以孙儿如今的学问、见识和对朝堂的了解,中举并不难,他不想横生枝节,更不愿意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与孙儿起了嫌隙。 童老爷子甚至偶尔会想,如果这个姑娘的出身再体面一点,或许未尝不是一个好人选。 但没有如果。 她可以是普通朋友,也可以是玩伴,但是童老爷子绝不允许有外人自以为是地干涉孙儿的成长。 一个不在官场的人怎么能明白即将踏入官场的人来日要面对的是什么?此时此刻,今时今日,这些自以为是的帮助只会坏事。 他有些低估了这个小姑娘对孙儿的影响,必须尽快斩断,不要继续深陷。 明月对童老爷子的“宽和”感到意外,同时迅速意识到这是一种更为隐晦,更为高明的手段。 “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 “如果前几天带他出去的是别的人,您还会这样做吗?” “如果突然有个陌生人要来替你掌舵,你会怎么做呢?”童老爷子避而不答,看向她的眼神中带了一丝惋惜。 一个人的前程自出生之日起就注定了,“如果”也好,“倘或”也罢,都只是自欺欺人的幻想罢了,问?答?没有任何意义。 这无疑是个聪慧的姑娘,她很敏锐,立刻意识到问题的根源所在,而这恰恰也是他们之间注定无法调和的矛盾。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你越界了。 “你还很年轻,”童老爷子罕见的流露出一点善意,“不懂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和期许,等你成家立业,有了儿女,或许就能明白了。” 见明月不出声,他换了种说法,“你可以换做辛苦打拼而来的产业想一想,如果你发现有人试图影响你的计划,你会怎么做呢?” 怎么做呢? 明月立刻就回想起当初和薛掌柜联手,对付仿制流霞染的姓王一家的事…… 全程都没有想象中的惨烈,但依旧充斥着无形的刀光剑影。 出去的路上,明月的心情很复杂,她不喜欢童老爷子,显然童老爷子对她的感官更为恶劣。 不,明月的脚步一顿,或许,或许我把自己想象得太重了,童老爷子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只是孙子前进路上一颗无关紧要的小石子而已,人会跟一块石头生气吗?不只要随手丢开就是了,一切照旧。 在外人看来,童老爷子的处理方法堪称宽容,堪称慷慨,他甚至没有阻止他们继续往来,只是叫她做好自己的本分而已…… 但……明月就是觉得堵得慌。 这是一种被全方位压制的无力感。 她甚至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指责童老爷子,因为他只是在做一位官场前辈兼祖父该做的事。 ----------------------- 作者有话说:今天不一定有二更哈,大家可以晚上九点左右看一下,如果没有,就是没有啦! 第116章 踏出童家的瞬间,无形的枷锁瞬间碎裂,明月不自觉松了口气,身上骤然一轻。 豪商 第154节 心头的憋闷犹在,她没有回头看,而是强迫自己立刻开始像以前那样思考: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姓童的老头儿对自己未必有多么特殊的坏印象,他只是平等地瞧不起所有非士人群体。 但这份轻视可能带来的威胁,却因他的身份而分量骤增。 同样的场景下,兔子和老虎带来的威胁天差地别。 便如之前万麟馆的宁管事,他亦不喜商贾,奈何只是个管事,所以对明月的伤害几近于无。 但童家不一样。 童家世代为官,多年经营的人脉不容小觑,童老爷子本人曾身居高位,两个儿子如今也在朝,本地知府亦对他敬重有加……若真存心刁难,甚至无需亲自动手,只要放出风去,就多的是人代劳! 现在回想起来,姓童的老头策略非常清晰:借门第、出身之别来让她恐惧,让她自卑,让她知难而退。 一切进展都很顺利,除了他发现这年轻的姑娘身上竟然没有多少恐惧,也不因商人身份而自卑…… 明月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将之从肺腑深处吐出来,脑中的怒火随之平复几分。 姓童的固然可恶,但……现实就是如此,她没办法让所有人都喜欢自己,更没办法改变某些根深蒂固的偏见。 她想赚得更多,走得更远,早晚有一天会跟这样的人对上。 正因如此,才更显出常夫人和杨逸夫妻之可敬可爱。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干就干!明月顺手从路边摘了一根柳枝,边走边琢磨。 在以童老头儿为首的一干保守派看来,天下所有的商人都是坏的,所以他必然对自己“不想嫁入童家”的分辨存疑。因此,“我不会断了你的生路”的君子协定,也未必可信。 简而言之,明月觉得自己有点冤,不想就此失去童琪英这个朋友,但世俗偏见随时可能让她和同伴们多年经营的心血毁于一旦。 “最坏的结果……”明月将手中柳枝揉成一团,散发着怪味儿的绿色汁液染了满手,“鱼死了,网未必破。” 对,就是这么不公平。 民不与官斗,何况商人乎? 一位官员想要整垮商户,并不比碾死一只蚂蚁更难。 世道本就不公,不认也得认。 无论她当初与童琪英往来是否别有居心,无论是否冤枉,都不重要,因为眼下的危机是实打实的,她要做的就是如何在不激怒童老头儿的同时,为自己和同伴们尽可能多的保留尊严。 “太弱了,”明月丢开面目全非的柳枝,喃喃道,“太弱了……” 若对上的是一地县令,至少能打得有来有回,可童家?对现在的她来说,是几乎无法战胜的怪物。 我有什么底牌呢?卞慈这个从五品的伙伴?还是远在京城的常夫人、武阳郡主? 无事发生时,他们对自己都算不错,可如今? 不,都靠不住。 明月并不觉得他们会帮自己收拾这个私下交往捅出来的篓子。 毕竟最简单且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就是断了往来不是么?既然如此,为何要凭空树敌? 明月眉头紧缩,抿了抿唇,一脚将路边碎石当成童老头儿的脑袋踢进西湖里。 总而言之,维持现状是不行了。 不过她可不是娇滴滴的闺秀,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做不来忍辱负重、默默垂泪、独自背负骂名那一套。 一系列事件的核心人物是童琪英,她绝不允许他置身事外! 这件事他必须知道。 但该怎么告诉他呢? 方法和时机是关键,稍有不慎,反而会激化矛盾,引得童老头儿大怒,给明月带来灭顶之灾。 明月不确定童琪英对自己的情感t到了何种地步,也不认为现在的童琪英拥有对抗整个家族的能力和底气: 这是一场必输无赢的战争,一旦打响,明月本人会是唯一一个牺牲品。 她必须让童琪英认识到当下的残酷,并心怀愧疚、承诺忍耐。 正如当初在常夫人家中时,旁人对她说的,弱者口头的感激和承诺没有任何用处,只有忍得一时,来日站得越高,走得越远,才是真正的帮助。 而现在,明月本人也好,童琪英也罢,都是弱者。 看卞慈就知道了,他还是一位为朝廷立过功的从五品高官呢,大大方方和明月往来,可曾有谁能左右? 再强大的人也敌不过时光,童老头儿已经老了,要不了几年,他那羽翼丰满的孙子就会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只要那时的童琪英依旧怀揣这份歉意……明月就是赢家! 就是这样。 将一切都捋顺之后,明月便如泡到水中的干菜一般,迅速焕发了昔日的活力。 “走,回家!” 当天下午,万麟馆那边就来了消息,说让明月三天之内上交样衣,并且还给出了样衣的要求。 “无色无暗纹胚布做身?”明月眉头微蹙,这么一来,就不能借助墨韵染脱颖而出了。 甚至连样式也作了规定,不允许过多改动。 给出的解释是希望大家专心向学,严禁学生们形成攀比之风。 明月有点失望。 不过想来也是,若有那么多漏洞,外头那些商人们还不用黄金打造啊!哪里轮得到她! 明月的手指点了点桌面,立刻去书房里写了一封信,叫来二碗,“去码头看看,若是那位卞慈卞判官在,把这封信给他。若不在,交给一位叫武萍的官爷也可,记得提醒他是急事。” 最后一步了,绝不能出岔子,得让卞慈也盯着点儿。 二碗应下来,明月又写了张字条,“再去城里走一趟,把这个交给薛掌柜,让她还用原来的。” 万麟馆要求七月二十前上交样衣,届时几家商户同时到场,现场公布结果,中选的商户要在十月初一前交货,以备学子们过冬。 二碗也接过来,又见明月递过来一块碎银子,说:“若天黑了,无法出城,你就在城中住一宿,钥匙在隔壁的绣娘芳星手里,被褥都是齐备的。” “哎!”二碗接了银子,麻溜儿转身出门,直奔码头。 “卞头儿!”一个差役远远跑来,先对着卞慈和武萍行了礼,这才指了指二碗,“有人找,说是一位江老板派来的。” 明月?卞慈抬头瞟了眼,“知道了。” 来人转身离去,卞慈则加快了与武萍说话的速度,“确定是黄文本?” 黄文本就是新任杭州知府,而府衙素来与水司衙门井水不犯河水,按理说,不该…… “不会有错,”武萍磨了磨牙,阴恻恻一笑,“那贼厮未免太自傲,竟想掺和水司衙门的官司!” 卞慈没说话,但眼神明显阴沉起来。 水司衙门位置敏感,通常正使由朝廷直接委派,且任期不会太长。但自副使及以下,因为要实打实的办差,更倾向于内部晋升。 卞慈和转运司正使贺蕴的关系一向不坏,如今后者和其中一名副使即将卸任,卞慈年纪虽轻,但有资历、有功劳,又有上司举荐,副使的位子本是十拿九稳的。 谁知数日前,贺蕴突然向他透露,似乎有谁向上面进言,欲要从别处拨一位副使来! 这还了得? 水司衙门共有两位副使,另一位才来了两年,而副使任期不像正使那样刻板,短则三年,长的七、八年的不是没有! 卞慈确实有功,可那点功劳不能吃一辈子,若真叫人踩在头上,至少接下来六年别想挪窝! 可黄文本为什么这么干? 新到一地,不收拢人心就罢了,竟跨衙门凭空树敌? 水司衙门直属朝廷,并不受地方官府管制,但黄文本乃一方知府,亦有举荐人才之权,若果然上奏,户部未必不会参考。 若再有人与他里应外合…… 但无论他有何打算,抑或有何苦衷,卞慈都不可能叫他得逞。 水司衙门上下早已默认了他就是下一任副使,若叫外人夺了去,便是他无用!日后再无立足之地!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卞慈当即往码头边的凉棚走去。 武萍紧随其后,并先一步将那边的人支开。 卞慈运笔如飞,不多时一封信便得了,他迅速吹干墨迹,又从腰间掏出印信递给武萍,“你往城中银号走一趟,取两万,不,三万两银票,一并派人送到吏部冯大人府上……” 没有谁的屁股是真正干净的,只要找,总能找出点什么来,但要快。 ----------------------- 作者有话说:今天有二更!应该还是傍晚18:00! 第117章 接下来的两天,明月都没有外出。 直到第三天,童琪英忍不住派人捎了口信来,问她是不是病了。 明月轻叹一声,对来人说:“告诉你们少爷,明天老地方见。” 早晚有这一天。 又是一个雨天,细细的雨丝斜织着,落在身上,微有凉意。 抵达孤山小码头时,明月一眼就看见了童琪英常坐的那条乌篷,如它的主人一般安静地泊在水边,周身被溅起的雨水蒙上一层轻纱,温温柔柔的。 雨滴落在茂密的竹林间,刷刷作响,童琪英就这么立在食肆外的屋檐下,微风吹起他的青衫和发带,于氤氲水汽间翩然欲飞,恍若画中仙。 见她远远走来,童琪英面露欢喜,擎着伞上前:这几日……” 彼时读《诗经》,曾念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句子,他不懂,只觉前人可笑,一日便是一日,怎可与三秋相比? 可过去的两天,他忽然就明白了,一日不见,更甚三秋。 他喜欢眼前这个姑娘,日日得见时,心中更无其他,惟觉日日欢喜,恨昼短,怨夜长,喜日出,憎日落。 可月落日出,终有相见之时。 豪商 第155节 前几日骤然不得见,他先时失落,继而疑神疑鬼,听见风吹帘动便想是不是她来了,一时又恐下头的人不如意,错漏了消息。看见棋时,想着曾与她对峙;看到琴时,又想该如何传授;就连看到衣裳,也会想起那几日她带着自己东奔西走,看桑弄丝…… 处处不见她,却处处都是她。 童琪英本来有许多话想对她倾诉,觉得简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想告诉她自己的心意,想继续与她说说话,谈谈心…… 可今儿见了,却觉得那些都不要紧,哪怕只是对坐喝茶也是好的。 她消瘦了些?脸色似乎也不大好,也没有带琴来,是身体不适么? 若果然如此,我真不该叫人带话,累她来见…… “进去说吧。”明月道。 也不知他站了多久,衣裳下摆都湿了,洇开深色的一片。 纷纷扬扬的思绪被骤然按下,童琪英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她以前不是这样寡言的。 稍后落座,童琪英殷勤地叫店家上泉水,他亲自将带来的茶叶煮了,才要开口,却听明月忽道:“不必忙了,我坐坐就走。” 童琪英心里咯噔一声。 “其实前几日我确实打算向你学琴的,”明月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一贯明亮的眼底一反常态地多了几丝为难,“也想带你去别的地方看看,只是……” 只是什么?童琪英突然不敢再听下去。 “你祖父找过我了。”明月平静地说了出来,“我就在想,或许我真的见识有限,以至于打乱了你们的计划。” 童琪英仿佛听到什么在脑海中炸开,白花花一片,耳中嗡嗡作响。 空前的难堪树藤般死死缠住了他,仿佛把全身的血都挤到头颅,令他面颊滚烫,近乎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童琪英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不能这样,”他听见自己微微发颤地说,“我代他向你致歉,我们……” “不是第一次了,”明月打断他的话,笔直地望向他的眼底,“对不对?” 童老头儿对此驾轻就熟,一定不是第一次了! 旧日沉重的记忆滚滚袭来,童琪英徒劳地张了张嘴,“不,你跟别人不一样。” 我不是傻子,谁别有居心,谁只是单纯想同我交朋友,我分得出。 明月笑了笑,没说话。 分得出又如何,结果不都一样? 况且,我也并非毫无居心,只是我的居心很大,很远,你一时分辨不出也不为怪。 童琪英感到敷衍,急切道:“我去跟他说……”t “不要跟你祖父赌气,更不要说其他匪夷所思的荒唐话,”明月打断他,并赶在他再次开口之前说,“并非我假仁假义要劝和你们祖孙,而是为了自保。” 童琪英瞳孔微震。 我心悦你,发自肺腑,并非荒唐话。 “你的心思我明白。”明月觉得他像极了一条被打湿的小狗,不自觉放软了语气。 童琪英衣袖下的手捏紧了,你真的明白? 明月看着他,慢慢地,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懂。 “可血浓于水,你是他的孙子,不会有隔夜仇,纵然他气昏了头,也绝不舍得把你怎么样,但我不同,他会迁怒,会将一切怒火发泄到我身上……童公子,我九死一生走到今天,真的很不容易,很多穷苦人家都靠我吃饭,就当为了我,为了那些人,不要冲动,可以么?” 童琪英一直挺直的脊背都在此刻弯了下去,颓然道:“是我连累了你。” 他本想说,我想娶你为妻,可话到嘴边又觉不妥。 祖父尚心有芥蒂,纵然说出口也无用,还平白累她受难,带累她的名声……除非将一切阻力踏平,否则这样的心意并不会叫她感觉到一丝甜蜜,而是致命的剧毒。 明月没有否认。 但同样不可否认的还有,她确实在与他往来的这些日子里学会了很多。 这算不算有所图? 沉默良久,童琪英才声音沙哑道:“你放心,我会心平气和地与祖父谈一谈,我向你保证,一定不会连累到你。” 这件事,只有自己出面才能了结。 他不会装聋作哑的。 “好,”明月笑着点头,“我相信你。” 见她终于展露笑颜,童琪英心里也好受了一点,不过马上又意识到一个问题,“所以,以后我们不能再像这样见面了,对吗?” 明月没有正面回答,“我想,这取决于你和你祖父的谈判结果。” 如果童琪英足够有魄力,做出某些承诺,相信童老头儿也会适当让步的。 童琪英的出身和学识注定了他来日必登高位,大约会走得比卞慈更顺畅,更远更高,而年轻时纯粹的情感在日后复杂的官场映衬下,会越加凸显,弥足珍贵,她必须善加利用。 现在的他确实对自己心怀愧疚,但“愧疚”也是需要经营的,若真的一别两宽,几年、十几年不见不闻,任凭再浓烈的情感也会被时光冲淡。 抛开个人情感不谈,明月也非常需要这般性情温和、人品端方的官场朋友。 该说的都说了,明月果然只是略坐了坐就走。 童琪英默默起身,擎着油纸伞送她上船,一言不发。 直到船荡开水波,他才低声道:“你多保重。” 明月仰起脸,看着雨雾中的书生,“你也是。” 眼见船只渐渐远去,码头上又只剩童琪英主仆几人。 他静静眺望许久,直到船只彻底隐去,才慢慢收回视线,也收回眼底残存的暖意,“是谁?” 两个随从一怔,就见他转过身来,延伸冷漠,“通风报信的,是谁?” 祖父深居简出,如果不是有人通风报信,他不可能这么快知道! 两个随从齐齐跪下,“少爷,不是我们!” 他们的卖身契还在童琪英手里捏着,之前又被特意叮嘱过,警告过,怎么可能明知故犯? 童琪英俯视他们良久,慢慢地,慢慢地将目光转到船夫身上,“交代遗言吧。” 是他大意了,只想着船夫听话,停靠在码头,不会知道自己上岸后与谁往来亲近。可他唯独忽略了一件事,船夫也是活人,活人就会动,会阳奉阴违,会偷看,会偷听! 那船夫在他看过来的瞬间便心虚躲闪,听了这话,两腿一软,直接在船舱里跪倒了,“少爷饶命,饶命啊,小的,小的实在是迫不得已!” 童琪英的随身护卫立刻爬起来,飞起一脚将他踹进湖里,痛骂道:“少爷待你不薄,你竟然背叛!” 还差点连累我们! 船夫呛了两口水,也不敢上岸,挣扎着哭诉道:“老太爷交待,小的不敢不从啊!” “混账!”护卫骂道,“你就不会提前告知少爷?!” “我不管你有没有苦衷,”童琪英冷声道,“早在你告密那日起,就该知道不会有好下场。” 他再小也是主子,正如明月所言,祖父再生气也只会迁怒别人,所以就算他真的将船夫打杀了,祖父也只会帮忙遮掩。 童琪英去书房见童老爷子时,雨下得更大了。 池塘中的荷叶被雨滴敲打,频频点头,石板路缝隙间的青苔喝饱了水,绿得发黑,像一团团浓得散不开的幽魂,无声嘶吼。 童琪英盯着脚下,雪白的鞋底不知什么时候蹭到,绿油油一团。 他皱了皱眉。 他觉得有些厌倦身边的一切,厌倦着看似天然,实则全是人为的园景,也厌倦某些早已注定的人生。 “出去了?”童老爷子正低头修剪花木。 他穿着一套半旧的纱衫,未戴发巾,露出雪白的发髻,像一位最普通不过的祖父。 “嗯。”童琪英垂着眼眸,平静道,“跟我出去的船夫不得用,我叫人割了他的舌头,打断一只手,卖去做苦役了。” 童老爷子修剪的动作顿了顿,终于转过身来,看着这个最得意的孙子,如同在看一头初露锋芒的小兽。 他倏尔一笑,“见过那个丫头了?” 江南最不缺船夫,一个奴才而已,卖了就卖了,没什么大不了。 “见过了,”童琪英说,“她让我不要顶撞您,说您是为了我好。” 童老爷子挑挑眉,还算识相。 “那么你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暂时不会跟她见面,也会用心读书,乡试、会试,一步步走下去,维护童家的荣光。”童琪英第一次这样勇敢地直视着他,直视着曾经在他心中高山般伟岸、公正的祖父,“但我的婚事,我要自己做主。” “荒唐!”童老爷子将手中剪刀一扔,“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乱来!” 童琪英默然不语,叫童老爷子越发来气,声音也抬高了,“莫非你还想娶那个商女不成?!” 为一个外人忤逆长辈,简直昏了头了!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童琪英轻声道,“我的确想娶她,可她,却未必想嫁我。” 她像田野里的花,大山里的树,苍天中的鹰,肆意、自由,面对她,他自惭形秽,空有满腔心意却怯于开口。 日复一日,拖到如今,只怕再也没有出口的机会了。 纵然她明白,可自己没说出口,就是没说出口。 童老爷子皱眉,脱口而出,“她那是巧言令色!” 一个年轻的女人接近一个年轻的男人,还会有什么别的心思不成? 再说了,论出身、论门第、论学识、论样貌,你有哪一样配不上一个商户! 简直岂有此理! “祖父,”童琪英吐了口气,突然笑起来,“您总是这样,以己度人。” 见他要发火,童琪英先一步道:“您知道么,其实我一直很迷茫,很疲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读书……” “胡言乱语!”童老爷子不怒反笑,“为甚么?为朝廷,为家族,为你的将来!” 豪商 第156节 难道这么多责任,还不如一个半路认识没几天的商女? 她一来,你就不迷茫不疲倦了? 传出去简直叫人笑掉大牙! “祖父,您一直很疼我,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童琪英问。 “想都不要想!”童老爷子冷冷道,“你也知道我疼你,就忍心让我失望?也别说什么疲倦的话,论疲倦,外面打鱼的、撑船的,哪个不比你疲倦?十多年来你嘴里吃的,身上穿的,哪一点不是家里供应,如今又来说这些,怎么对得起我,对得起童家的列祖列宗!” 童琪英长久地注视着他,骤然意识到,也许祖父确实是爱自己的,但比起童家的荣耀,或许这份疼爱仍稍显逊色。 他有两位堂兄,其中一位四次才过会试,另一位虽已是举人,但排名并不靠前;还有一位亲兄长,但自小便身体不好,会试时险些死在场上,自此绝了念头。 祖父之所以最疼爱自己,也许并非全然出自骨肉亲情,而是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某种可能:走得更远,站得更高的可能。 老实讲,他有点难过。 但难过之余,却诡异地感到一丝轻松。 良久,童琪英的声音幽幽响起,“童家给予我的,我会加倍回报,绝不会令家门蒙羞。t但祖父,民间有句话,不知您听过没有,强扭的瓜不甜。” 婚姻大事,确实他一个人说了不算,但女方也不是傻子,如果强行结合,只要他破罐子破摔不配合,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他不敢奢望祖父爱屋及乌,但……一定会投鼠忌器。 ----------------------- 作者有话说:ps,我猜到肯定会有人说童琪英太狠了,崩人设,我先说了哈,没崩,他的本质还是传统的典型的贵族公子哥儿,没事一切都好,一旦有事,奴才在他们眼里不算人的。 说句不怎么合适的题外话,由童琪英的表现可知,其实婚姻中婆媳关系不好,全是男方的锅,但凡他真心去调节,就没有调节不好的!就算婆家不喜欢儿媳妇,做不到爱屋及乌,但凡他们儿子发誓要跟老婆共进退,他们还不会投鼠忌器嘛?! 第118章 失望,伤心,欣慰,童老爷子眼中的情绪很复杂,唯独没有童琪英预想中的震怒。 “你长大了。”许久,童老爷子轻叹道。 当一个人无需别人催促便尝试争取时,就已经算半个大人了。 非雷霆之怒,而是春风化雨,童琪英在惊讶之余也难免升起一丝内疚。可很快,他就将这点内疚压下去。 不,是苦肉计亦未可知。 “您不反对?” 童老爷子目光平静,“眼下我反对,有用么?” 只会让你我的关系陷入僵局。 童琪英没说话。 童老爷子背着手,慢慢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击打得反复低下头去,却又反复抬起来的竹林,“去吧。” 争一时嘴上强弱无关紧要,只是孩童幼稚的游戏罢了。 若承诺有用,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背信弃义之辈、食言而肥之事。 倔强的年轻人总以为一时冲动会贯穿一生,可承诺和人生是两码事,等他品尝过权力的甘美,再面对大人的残酷时,自然会明白此时的坚持是多么荒唐可笑。 待到那时,无需任何人敲打,他自己就会做出选择。 时间会纠正一切,不急。 童琪英薄唇紧抿,“若祖父没有别的吩咐,孙儿告退。” 我已不是孩子了。 童老爷子侧过身,说了今天的最后一句话,“你有没有想过,若你非童家子,而是街上随处可见的穷书生,她是否还会这般殷勤?” 你所拥有的,皆为童家所赐,而她所看重的,也无非是一个大家族可能带来的好处罢了。 童琪英正视着他,平静道:“若她只是街上随处可见的卖鱼女,我也不会另眼相看。” 世上姿容更盛者颇多,可我独爱光芒四射、张扬自信的江明月,难道也是看中她的敛财之力么? 说到底,没有“若非”,我就是现在的我,她就是现在的她,独一无二。 说完,童琪英不再逗留,行了一礼,转身离去,背后是童老爷子稍显错愕的面孔。 雨还在下,石阶间的青苔似乎也更浓翠、繁茂了些,但童琪英再看它们时,却没了最初的烦躁。 以往他总觉得这些东西肮脏可恶,只想躲开,如今却觉得……或许我也可以踩过去。 于是他便踩过去了。 老实讲,踩中青苔的感觉很不好,滑腻湿粘,水分挤压的细微声响更令人作呕,但离开后再看它们奄奄一息的惨状,却又觉得那点不适也值了。 大雨天,但童琪英的心情突然明朗起来。 接到童琪英让她安心的书信时,明月正揣着银票跟薛掌柜东奔西走:酒楼的事,有眉目了。 酒楼的少东家惹了官司,他爹娘找了个极厉害的状师打点,原先那状师说得极好,结果近几日传出消息来,大约要刺配! 夫妻俩傻了眼,急忙忙找到状师,“不是说没事吗,怎么还是刺配!” 刺面加流放,人还能有好?!一辈子不就毁了! 状师却道:“人还活着,还不够好?若非我勉力支撑,说不得要秋后问斩!” 夫妻俩顿时慌了神,不过是失手打死两个奴才,又有些个偷逃税款罢了,怎致如此啊! 现在知道怕了?那状师又说:“流放是免不了了,不过若真心打点一番,或可免了刺面之刑。来日流放之地定下来,你们先行往那里疏通疏通,把人保出来做些文书营生,免了皮肉之苦,再过几年熬到大赦,又是干干净净一个人。等风头过了,谁还记得呢?” 只要没有面上刺字,坐没坐牢,谁看得出来? 夫妻俩半生只得一儿一女,哪里舍得儿子受苦?咬牙应了。 如此一来,原先准备的银钱便有些不凑手,非要卖酒楼不可。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们儿子的官司早就传得满城风雨,多的是人想落井下石,价钱压得极低,把两口子呕得吐血。 薛掌柜再次主动登门,开得价钱倒比旁人略高一点,但也极有限。 她的话说得明白,“莫怪我说话难听,令郎是在外面打死过人的,他又是这酒楼的少东家,难免有些晦气。来日我接了手,说不得要请几位大师父来好生做几场水陆道场,还不一定管用呢!” 夫妻俩又是气又是悔,好说歹说,连带着各样桌椅板凳等家具都折算进去,明月和薛掌柜又给加了两千五百两。 若她们不要,夫妻俩也得额外再卖。 当初两口子意气风发,酒楼各处都是下了血本整治的,一概家具都是好木头。一楼大堂和二楼屏风隔开的皆是一桌四凳的配置,另有三楼阁儿,是圆桌配着椅子,足有上百套之多。 后院十来间上等客房,内中一概床铺、桌椅也是好的。 这么些家当,若从外头现做,少说也得四五千两了,如今折算每套不到三十两,真是捡了大便宜。 明月最后加了一把火,“养大一个孩子也不容易,我们也是不忍心看你们……唉!” 养大一个正人君子确实不容易,但养大一个小畜生,大约不会多么困难。 数来数去,确实是薛掌柜和明月报价最高,况且又是揣着银票来的,立刻就能拿到。 夫妻俩对视一眼,一狠心,当场签了文书。 双方四人各自签了名字,按了手印,又马不停蹄去衙门过户、缴税,期间还有衙役对这两口子抱怨呢,“当初你们若也这样上心,何至于沦落到今天!” 前儿被各位官差追到门上,那位少东家还想烧账本呢!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两口子面上犹如火烧,呐呐不敢言,一路低眉顺眼。 最终这座酒楼连带着后面两个小院的十来间客房,统共折价六万一千五百两,依律该缴纳两千四百六十两的税款。 因那夫妻俩实在有些捉襟见肘,便与薛掌柜和明月商量了,双方各半。 快马加鞭做完这些后,薛掌柜和明月都松了口气,又赶紧叫人将酒楼上下打扫一遍,旧日的帘子、帐子、铺盖俱都扔了,丈量尺寸做新的。 酒楼出事后就没什么买卖了,各大管事、账房、厨子等俱都赋闲在家,如今也要一一请回来。因前后拖得有些久,说不得就有谁另谋高就的,还得查缺补漏。 各处的仆从也得筛一遍,看看人品如何,手脚是否麻利,若有不好的,也得重新雇人。 “说到厨子,”薛掌柜对明月说,“我着实找了几个,有一个家常菜做得不错,场面菜和汤水也要得,你什么时候得空瞧一瞧,若合了脾胃,直接叫他去明园做。” “呦,那就多谢你了。”明月想了下,“倒不急在一时,不如这么着,赶明儿都把他们叫来,使出十八般武艺咱们验了,先留几个最得力的在酒楼里,剩下的你我再瓜分不迟。” 她不怎么挑食,但凡能被薛掌柜看中的,伺候她绰绰有余! 退一万步说,纵然真不对脾气,这家酒楼距离明园并不远,划船三五刻钟就能走个来回,日日从这边拿就是了,怕什么! 薛掌柜莞尔,“那倒也是,大事要紧。” 只要酒楼开始赚钱,还怕来日雇不到更好的厨子? 明月带着脸蛋已经恢复如初的苏小郎和好奇的二碗,将酒楼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看了遍,指着一楼大堂中间的戏台说:“那戏台子不错,回头找张六郎问问,咱们也叫几个身世清白的人来弹唱。” 这家酒楼的位置就注定了不接穷客,来的客人们也都爱享乐,没几个吹拉弹唱的可不成。 薛掌柜扑哧一笑,“前儿他还抱怨呢,说这家怎得不给他卖。”t 明月大笑,“人家急等着用银子呢,方才税都是咱们几家分的,怎舍得再分一份与房牙子!” 两人又去后院客房看。 共有大小客房十五间,薛掌柜算了算自家店铺的常客,“我要五间,估摸着日子提前留出来,开销都走我的私账,不必额外算。你说呢?” 她预留客房,势必会影响酒楼收入,就该自觉补上。 两个人合作做买卖嘛,就该精细到一分一毫,现在麻烦些,以后就少争端。 明月笑着点头,“也好,不过我没什么要紧的私客,就不必留了。” 她只是往外发,而薛掌柜却是各地商人来进货,需求自然不同。 “另外,三楼的阁儿,”薛掌柜沉吟片刻,“也得留出几间来,你说呢?” 这里交通便捷,风景极佳,早年也有些名头,来日重新开业,必少不了各路达官显贵、牛/鬼蛇/神…… 那些人,伺候好了未必有功,可若伺候不好,必然有过。 “姐姐说的很是。”明月又上去看了看,“总共二十间阁儿,大小不一,要阁儿的人么,大多不愿被人打扰,不如将风景最好的留出一间,位置最隐蔽、最安静的留出两间,如此应该也够使了。” 至于到时候收不收银子,看来客身份吧! 豪商 第157节 这三间就别指望挣钱,权当帮着攒人脉。 薛掌柜深以为然,“这样就很好。” 两人又细看阁儿内陈设,商议换几样,“帘子、窗纱也都旧了,这几间还有供客人休息的小间,内有靠墙软榻,上头也要铺些褥子、软枕之流,厚薄的都要做几套……” 为了衬来客身份,二人都咬牙决定用霞染和流霞染做!软枕也要提花或细锦的! “伺候的人、摆放的花卉也不能大意,挑些好看的机灵的来!” 如此分出高矮来,假以时日,定要叫来客们以入阁儿为荣! 待到那时,便如昔日霞染一般,东西真正价值几何倒在其次,难得是那重被认可、被追捧的虚荣! 第119章 薛掌柜和明月之前都没做过酒楼,各处上手需要点时间,觉得还是将原班人马拖回来做的好,毕竟熟门熟路。 两人联络了原先在酒楼做事的那些人,果然不出所料,约么三成眼见没了活计,已另寻下家。不过其中也有几个听说酒楼要重开,吐露出想继续回来做的意思。 还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原先的掌柜的和账房都还闲着;坏消息是,因为跟着少东家偷逃税款、做假账,都在牢房里蹲着。 明月请当初抓捕江平时认识的康捕头帮忙打听了下,赎金很高! “罪名不小,”康捕头私下说,“他们的东家想帮儿子脱身,请状师将不少罪名都栽到他们头上,最轻也是几年牢狱之灾,说不得就要流放了。” 明月和薛掌柜一听,原地放弃了捞人的打算。 本钱太高,又不是什么非他不可的绝世人才,罢了罢了! 杭州人杰地灵,多的是妄图施展的能人,何必跟那两个死磕! “账房好说,”明月想了想,说,“只要能写会算即可,最好木讷一些,小心眼少些,咱们也省心。” “说得是,”薛掌柜笑道,“既如此,不如贴出告示去,找些落魄书生来试试。” 就是掌柜的难得。 掌柜,顾名思义,执掌一方柜台之人,既要品貌端正,又要灵活机敏,懂得迎来送往。且杭州地处便利,多有南来北往的客商,若精通各地风俗就更好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点犯愁。 拥有这些品质的人本就稀缺,更要信得过……一时半刻的,还真没什么头绪。 明月抱着胳膊望天,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我这里倒有一个人选,若咱们暂时找不到,可以临时拉来撑撑场子。” “她叫香兰,是原先我在北方一个豪客家中的掌事大丫头,如今也在杭州落脚。因她处事公正,上上下下无不信服;眼明心亮,里里外外无不妥帖,竟是半个管家了!当初离家时,旧主是万般的不情愿!”明月笑道,“现下她在城中租了个院子,替人调理丫头、小厮,张六郎也是知道的,已做成过几回,没有一个不说好的。” 细想想,作为掌事大丫头管理内宅、上下打点,内要应对马家大小主子,外要提醒赵太太往几十上百处的迎来送往,又要人人满意,又要丝丝不乱,可一点儿不比管酒楼轻快呢! 且香兰若真能过来,还能顺便帮忙收拢下四散的人心,调理调理新加入的伙计! 薛掌柜听了,果然心动,“只是你素来是个求贤若渴的,即这样赏识她,怎不自己拉了去用?” “也是不巧,”明月叹道,“明园买的时候,她还不知道来不来呢,难不成我就干等着?” 况且若做了管家,就等于将自己的底细交到香兰手中,说老实话,明月不大放心,因为香兰的男人和婆家终究是个隐患。 再者,经此一役,足以看出香兰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年纪也大,说得难听点,不如莲笙好掌控。 可酒楼就不同了,就这么一摊子事儿,她和薛掌柜两家分,一概都是有数的,并不涉及各人私密事,明月的“私人领地”得以保全。 而且账房另有其人,可以与香兰相互监督,相互牵制。 薛掌柜又问多大年纪,明月说了,“男人死了,留下个孩子,如今多大来着?一岁了吧?早早断了奶,日常有婆子带着,倒很省心。” 香兰的具体落脚地,她男人并不知道,偌大个杭州,纵然来日真找了来,没个十天半月也转不完,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周全。 不过,私底下香兰和春枝、明月都反复琢磨过,觉得她男人恐怕不会找来了。 常言道,见面三分情,纵然山盟海誓也抵挡不住天南海北的相隔。儿子又如何?妻子又如何?他也才二十岁出头,又是马家当家人身边得脸的,骤然“丧妻”,怎么可能守得住!只要另娶,多少儿子生不得! 或许他早就回过味儿来,意识到被妻子利用了,但真相说出口太丢人,只能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牙齿掉了和血吞…… “这不算什么,”听说是个寡妇,薛掌柜便起了三分怜悯,“柜台后面就有屋子,平时有柜上的伙计看着,也不用她时时刻刻守在前面,若不放心,叫婆子带着孩子待在那儿就是了,无需骨肉分离,抬头就能瞧见……” 见薛掌柜不反对,明月转头就去告诉了香兰,“你怎么想呢?” 香兰岂能不心动?! 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之前仓促落脚,弄了个调/教人的营生做着,皆因孩子太小,离不得人,她又因产后、筹划、奔波亏损,需得慢慢调养身体。 如今渐渐恢复元气,便有些闲得慌,只恨一身本事无处施展。 试想当初在固县马家时,仅赵太太和马大官人的内院就有上下数十人之巨,且她还协助赵太太往各处的人情往来、银钱发放等等,如今却只有几个不懂事的黄毛丫头、小子,每日只翻来覆去教导些坐卧行走、待人接物,真是憋得浑身发痒! “江老板,你我交情不深,您却如此诚心待我,真叫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香兰飞快地抹了下眼角,发狠道,“士为知己者死,您放心,只要酒楼愿意用我一日,我一日有气,就务必将那里打理得妥妥当当,不叫两位多操一点心!” 说完,就要行大礼,唬得明月一把将她托住了,“这是怎么说的?此时能成,固然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嫌,可我也不是那等假公济私之辈,是你有真本事方能顶得上……” 言外之意,若去了做不好,该卷铺盖还得卷。 晚间家去,春枝听了香兰的新去处,也替她欢喜,“怕不是她的买卖来了!” 这活儿可比原先跟在当家主母身边侍奉威风多啦! 明月笑道:“可不是怎得!” 以香兰的本事,光教导下人实在屈才了。 几天后,酒楼各处人马齐备,齐聚一堂,香兰立刻拿着花名册点卯,连点两边,就把名字和脸、职务对上了。 原本还有几个老油子试图偷奸耍滑,结果香兰直接拿出当年在马家整治的气势来,先将酒楼内外上下划分成几层、若干块,每一块安排一个头儿,内中各种活计具体到人。 如此一来,各处做得好坏都不必东拉西扯,日常有头儿监督,各处省心,且出t了岔子直接找本人算账即可。 短短几日工夫,曾经四散的人心就被收拢起来,偶有几个刺头,也被顶着三把火的香兰立刻抓出来当鸡杀给众人看。 明月和薛掌柜这两个东家只管与她撑腰,众人见了,知道新来的三个女人不好糊弄,纷纷歇了浑水摸鱼之心,开始正经做事,酒楼上下风气顿时焕然一新。 薛掌柜长松一口气,心下大定,对明月笑道:“这可好了,只等到七月二十八黄道吉日,咱们再行开张就是了!” 明月也赞香兰,“我瞧你这些天虽然忙得脚打后脑勺,可人却越发精神了,气色也好了。” 香兰笑道:“不瞒您说,我啊,天生穷贱命,闲不住!有事情忙着就是有奔头,这日子有了奔头,人岂有不精神的?” 有香兰帮忙照看,明月和薛掌柜也能腾出手去忙活万麟馆样衣的事。 样衣的样式和颜色都是定死了的,明月和薛掌柜便在细节处用心:冬装厚,正好将原来的一个袖袋增加为两个,再配一条带眼儿的腰带和巴掌大小的同色素面荷包,方便书生们出入时随身携带短毛笔、小墨囊和本子等物,非常实用。 卞慈那边也传来消息,说探过苏馆长的口风,虽不好明说,但已有七、八分准。 转眼到了八月初一,各家参选商户俱都上交样衣,次日齐聚万麟馆。 薛掌柜和明月一起去的,顺便偷偷将到场的其他几家的身份、背景说与她听。 明月一一记在心中,又悄悄指着其中一家问:“方才他们从进门时就盯着你瞧,面色不善,可是之前有过节?” 说话间,对方又看过来,发现明月正在看他们,先是一怔,继而露出混杂着敌意的假笑。 “同行是冤家,不算什么,”薛掌柜轻描淡写道,“不必理会。” 其实照苏馆长的意思,这样的会面可有可无,谁家实惠找谁家就是了,奈何多有人向他打招呼,倒不好不理。 期间宁管事还想挣扎一下,但是苏馆长却意味深长道:“旧瓶装新酒……” 宁管事的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有能力、有人脉摸进来的大绸缎商本就不多,且最多连续承办两年,而偏偏四季衣裳又拆成三份,所以参选的商人们基本几年就能轮一次。 不够了怎么办? 好办,多有改头换面、滥竽充数从头来过的,然后跟宁管事打个招呼…… 以前大家都差不多,大哥莫笑二哥,苏馆长懒得理会,可这次一来有明月和薛掌柜这家又实惠又好的新商号,二来卞慈难得开口,于公于私,都是上上之选。 于情,苏馆长“心有所属”;于理,新商号的样衣做工精致,物美价廉,宁管事也无可奈何。 说得难听点,多亏苏馆长为人谦和,这种事还愿意跟他商议,但凡换个作风强硬的馆长来,想做什么不过一句话而已,宁管事就是个摆设。 他只好悄悄退下来,背着手冲一个方向打了个手势: 放弃吧,这回不行了。 第120章 最终,明月和薛掌柜拿下了今年万麟馆的冬装买卖。 报价没有公开,但苏馆长给出的理由非常直白:“质优价廉。” 尤其看到增加的袖袋和多孔腰带、配套的小型随身文房四宝荷包之后,众人便没了动静。 还真舍得下血本! 私底下宁管事也告诉几个相熟的,其实价钱倒是其次,反正是朝廷的银子,关键在于苏馆长看破了众人轮番上阵的小伎俩,有心引入新人,打翻以往几家瓜分的格局,重新进行利益分派。 那几人听了,虽恼火,却也无可奈何。 唯独有家同宁管事要好的,很不甘心,悄悄和宁管事商议,“若届时她们交不出货……” 只要办砸一回就够了,日后莫说衙门的差事,就连各处书院也不会再对她们敞开大门! 宁管事听得眼皮子直跳,黑着脸喝道:“疯了不成?杭州城没了王法还是别人都是聋子、哑巴?真以为只是两个女人?” 谁都知道给书院做衣裳不挣钱,为甚么都挤破头似的想来?因为大家都不傻! 到了最后那一步,比拼的已经不是本钱高低了,而是人脉、靠山! 这个道理你不懂还是我不懂? 转运司的卞慈是好惹的么?出了名的心黑手狠,你自己作死不要紧,别把血溅到我身上! 那厮被宁管事骂了个狗血淋头,犹如迎头挨了几个闷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究不敢出声辩驳。 这招他用过不止一次,屡屡得手,以前也没见宁管事怎么着,这会儿却又急又怕,看来那两个娘儿们大约是真有靠山。 可恶! 豪商 第158节 尘埃落定后,明月第一时间找到卞慈,先表达谢意,又说想请苏馆长出来吃顿便饭。 宁管事就算了,别以为她没看到直到最后一刻,那厮还在朝某些人使眼色呢。 卞慈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笑着摇头,“怕有些难。” 事情才办成就要宴饮,想来苏馆长也能猜到明月的用意,只怕不会答应。 这倒是。 一计不成,再起一计,明月笑道:“可忘年交喊他出门吃酒,总该没理由拒绝了吧?” 公事私办不可取,但一个他很欣赏的忘年交晚辈请他吃顿私人便饭,总不好不去吧? 而明月作为那位忘年交晚辈的心上人,一起见个面,并无不妥。 只要三个人凑到一处,接下来的就好办了。 作为合伙人,最好薛掌柜也能见一见,但不能直接进去,显得太过功利,太过刻意。不如等酒足饭饱要走的时候,薛掌柜以酒楼东家的身份出来送一送,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卞慈一怔,笑了。 真是个狡猾的姑娘。 八月初三傍晚,汇芸楼,苏馆长前来赴宴。 汇芸楼,明月和薛掌柜合办的酒楼,取“芸芸众生皆汇于此”之意,苏馆长抬头一看就明白了,笑道:“虽有些俗,然直白易懂,可谓大俗即大雅。” 稍后在阁儿里瞧见笑吟吟的明月,苏馆长半点也不意外。 这个当口卞慈力邀自己出门,不用脑袋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老头儿心情也不错,眼神中带着几分揶揄地往他们身上一扫,“私下里常聚?” 明月:“……” 老爷子还挺活泛。 卞慈亲自引着苏老爷子入座,笑道:“恁老酒量忒差,还没吃呢,竟就醉了。” 姑娘家面皮儿薄,如今八字没一撇,怎好放在明面上讲。 苏老爷子拿手指头虚虚点他,一副“你小子莫弄鬼,我什么都懂”的样子。 席间不谈公事,三人只是对着远处的西湖吃喝。 湖面上游船不少,依稀有丝竹声掠水而来,衬着远处的湖光山色,别有一番风情。 他们都算见多识广的,便将各自日常所见的轶闻趣事说些来,吃吃喝喝,十分惬意。 苏老爷子酒量确实很差,几杯微带酒香的果子露下肚就染了三分醉意,卞慈便不许他喝了。 苏老爷子斜眼瞅他,突然转头看明月,“酒菜吃毕,怎不见点心?” 明月忙叫上点心,结果老头儿扫了一圈,挑着眉毛问:“怎不见那日的酥皮白豆沙?莲花酥之流?” 卞慈:“……” 好么,在这儿等着我呢! 明月有点头疼,您老一把年纪了,在这儿捣什么乱! 眼见卞慈一张俊脸拉得老长,苏老爷子嘿嘿对明月笑道:“你还年轻,年轻人嘛,正该多交朋友,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 明月:“……” 说归说,闹归闹,老头儿说得挺有道理。 卞慈脑门儿上青筋直冒,“您醉了!” 老头儿心满意足地闭了嘴。 你小子,平时装得少年老成,如今怎么样了呢? 三更的梆子敲过,苏老爷子吃尽最后一杯茶,“罢了,天色已晚,我也该回去了。” 明月和卞慈便要起身相送。 苏老爷子看着他们默契的动作,点点头。 很养眼嘛。 他自然明白两个年轻人请自己出来作甚,也不想吊胃口,便对明月道:“荐书呢,我可以写,但终究成与不成,还得看你自己。” 要做成与本地官府的买卖,需得知府亲自点头才行,可他对新任知府黄文本并不了解,之前更无甚私交,对方究竟会不会给面子,还真不好说。 明月忙道:“您肯赏脸我就感激不尽了,怎敢奢望更多?” 若论公事公办,对方原本连这份荐书都不必写的,实属意外之喜。 苏老爷子点点头,忽正色道:“虽说在商言商,可若想走得远、走得稳,礼义仁智信,缺一不可。” 他之所以愿意成t人之美,不光看在卞慈的面子上,还觉得明月这个姑娘跟寻常商贾不同,不染恶习,颇有几分赤诚。 这番话,已不仅仅是官员对商贾的告诫,还隐隐带了几分长者对晚辈的期许和勉励,明月受宠若惊,郑重应下。 卞慈开路,明月随后护送,三人一并下楼。 薛掌柜早已等候多时,见他们下来,立刻迎上去,还剩大约三步远就停下,轻轻纳了个福。 她本生得娇媚,今日特意做素净妆扮,挑了件轻浅的藕荷色暗纹提花罗衣穿,指甲没染,首饰也不多,瞧着竟颇有几分文气。 苏老爷子见了,果然欣慰,勉励了几句,又夸她的酒楼好。 薛掌柜连道不敢,见他情绪颇高,又试探着问:“今日莅临,鄙店蓬荜生辉,您的狂草名扬天下,不知可否赐下墨宝?” 新店开张,终究少些底蕴,若有名家笔墨镇店,就不同了。 苏老爷子闻言大笑,看看卞慈,又看看明月,“一环套一环,今儿我也算入了套了。” “不敢不敢,小女子所言皆发自肺腑。”薛掌柜忙道,“小女子虽不曾有幸读书,却也知是非好歹,对名士风流心向往之……” 谁不爱听好话呢?尤其是读书人,最喜欢四处留痕,于是苏老爷子欣然应允。 薛掌柜和明月大喜,忙叫人铺纸研墨。 苏老爷子先去一边净手,卞慈亲自帮他挽了袖子,将笔蘸饱了墨,递到手中。 老爷子正值微醺,酒气上头,更兼心情愉悦,自觉文气纵横,当即挥毫泼墨、笔走龙蛇,“汇芸楼”三个大字跃然纸上,恢弘气势扑面而来。 哪怕明月和薛掌柜不通书法,亦觉不凡,忙跟着一干围过来看热闹的食客们一起拍手叫好。 苏老爷子心满意足,朝四周拱拱手。 这幅字他也觉得写得好。 明月和薛掌柜喜不自胜,忙亲自上前打扇,将那墨宝吹干,有吩咐人去打听好店铺,“明儿一早就叫人制匾!” 两人又要亲自送苏老爷子上车,老头儿摆摆手,摇摇晃晃自己往外走。 卞慈忙跟上,抽空扭头对她们说:“回去吧,我自送他到家。” 万麟馆有些偏,白日看着风景如画,清净宜人,入夜后难免显出几分阴森,不送到家他也不放心。 老头儿虽有三分醉意,人倒还清醒,扶着他稳稳当当地上了车。 一车一马哒哒走了几里地,晚风吹来,苏老爷子的酒气又散了几分,斜靠在车壁上赏月。 附近并无人烟灯火,越发显出月之皎洁、星之璀璨。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老头儿忽幽幽道,“既然有意,就抓紧些。” 男子汉大丈夫,扭扭捏捏成什么样子! 卞慈无奈道:“她非寻常女子。” 这就抓得够紧了。 再紧,人干脆就跑了。 想起席间老头儿捣乱,卞慈又叹了口气,“恁老少操些心吧!” “不识好人心!”苏老爷子吹胡子瞪眼。 一般人我还懒得掺和呢! 若非看在你小子还算合心意,又可怜你有爹也似无父,谁搭理你! 哼! 顿了顿,又问:“新任知府黄文本,你怎么看?” 卞慈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冷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越界了。” 身为一地知府,却妄图掺和转运司衙门的事,此乃官场大忌,是他蠢笨至此还是肆无忌惮? 苏老爷子唔了声。 他也隐隐听到一点风声。 卞慈对此已有打算。 明月接下来想做的大买卖,必须由黄文本点头,如此,就不好露出他来。 不过知府总管一方财、政,要忙活的事情多着呢,此等琐碎小事不会直接参与。明月等有心竞选的商人会先与实际由掌管庶务的曹官接触,有了眉目后,曹官才会上报给通判知晓。 通判屈居知府之下,协助知府处理政务,貌似矮一头,却又有朝廷赋予的监督之权,通常来讲,可与知府“争权”,很多事情没有通判的大印,纵然知府本人火冒三丈也无法推行。 因此,杭州知府衙门内,并非黄文本的一言堂。 第121章 明月忙活着与薛掌柜商议匾额样式,激动许久,期间又应付了无数想凑上来赏字的食客们,折腾到凌晨时分方回家。 内院值夜的丫头已换过一轮,见她归来,忙打热水、预备替换衣裳,又问是否要用饭。 虽说几个时辰前刚刚赴宴,可外面的宴席哪里是吃饭用的,她这会儿还饿着呢。 明月脱去外袍,打了个哈欠,“厨房有什么?要清淡些的才好。” 一夜未眠,又饿又恶心。 “有八宝甜粥和细米粥,另有养在缸里的活虾和鲜鱼,鸡子、鲜藕、莲子,并几样新鲜叶子菜。” 豪商 第159节 有这些,便可随时做出虾肉、鱼片和蔬菜粥,可以快炒小菜,非常适合临时备饭。 明月洗了把脸,转头迈入浴桶,“要个虾肉粥吧,别带腥味,姜丝出味后就捞出去,再炒个有咸味的小菜。” 这几年多应酬,明月吃过几次鲜活海虾,肉劲道且没什么腥气,相较之下,河虾、湖虾等淡水来的,多少有点泥腥气。 如今她嘴巴也刁钻起来。 稍后听见浴桶那边有动静,外面候着的丫头便一溜烟儿跑去厨房传话,大师傅立刻开火,等明月收拾完出来,桌上已经整整齐齐摆了一盅虾肉粥,醋溜藕片、胡瓜丝凉拌香豆干、快炒叶子菜三碟炒菜,两样小酱菜和几个胖乎乎的肉馅小包子。 都用一色的细青瓷盛着,边缘还点缀了一点园子里才摘的娇嫩小花,色香味俱全。 八月夜晚已初现凉意,西湖边更添清凉,明月连换几条刚熨烫过的热乎手巾,将头发拧干,迎风不觉得冷了,这才去桌边坐下用饭。 原本还怕恶心用不下,不曾想舌头才尝着肉味儿,五脏庙便一声接一声狂叫起来,饿啊,饿啊! 饭菜种类多,但分量都不大,正适合晚间睡前用,明月一口气全吃了。 用过饭,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明月懒得去卧房休息,只在窗边的软榻上拥着蚕丝被胡乱歇了会儿。 卯时刚过,明月便醒了,隐约听见窗外有人声。 她才下地,丫头就走进来传话说:“是莲笙管家,说京城常夫人那边来人了,才来问您得不得空。” 明月瞬间清醒。 这会儿来人,大约是送中秋节礼的,不过往年都是初十前后才到,今年怎么这样早? 明月迅速梳洗,在门外与莲笙会和,赶去前头的会客厅见人。 去的路上,她还不忘吩咐莲笙,“往厨房交代一声,今日有客,赶紧去采买,预备几桌像样的客饭,我记得他说自己会做京城风味,挑几个拿手的做。还有,客院那边也收拾起来。” 莲笙应了,又问:“要照多少人预备呢?客房那边是否要分男女?是否要拨伺候的人?” 她之前没接待过京城来的人,怎样轻重并不清楚,此事需得劳烦东家亲口交代。 明月赞许道:“如今你越发有管家的样子了。” 许多人着急起来就毛毛躁躁的,听了吩咐拔腿就跑,到地方了才想起细节不清楚,只好再折返回来…… 多少人呢?跟船的伙计不必她管,自有主人家安排,常夫人做事的习惯,派来与她交割的人中至少要有一个有头脸的嬷嬷或管事,此人也要人服侍,另外还要几个家中得力的跟着打下手…… “照八个,不,十个人吧,”待客要讲究宁滥毋缺,哪怕预备多了用不完扔掉呢,也比人家来了却没得招待强,“院子照分开两处的男女客院吧。” 莲笙迅速记在小本子上,转头分派下去。 随身携带小本子的习惯是她跟春管事学的,很有用。 等她分派完毕,明月才说:“你也跟着我见一见,认认脸,以后就知道怎么接待了。” 这回来的是常夫人的陪嫁之一,有头有脸的嬷嬷,姓何,明月曾见过的。 两边照例先问了好,明月又请她坐,委婉笑道:“今年更早了,可见夫人疼我。” 太反常,该不会出事了吧? 何嬷嬷也笑,“夫人自然是疼您的,不过这回的节礼之中,有单独一箱是武阳郡主赏的……” 说话间,自有人抬上一口红木箱子,又有礼单。 郡主所赐,怠慢不得,明月忙亲自起身接了,将那礼单迅速扫了眼。 旁的倒罢了,不过是些寻常玩意儿,唯独那对镂空雕山水象牙插梳,以及一对t赤金镶红宝石臂钏精致非凡、贵重异常,远超以往赏赐的规格。 明园上下一干丫头、小厮何曾见过这般阵仗,都有些被唬住,再看自家主人,竟很司空见惯的样子,不免又骄傲起来: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主子可上达天听,与皇亲国戚往来,他们这些当奴才的,自然也会有好前程。 明月十分不解。 以往除了过年,武阳郡主从不主动赏人,可眼下距离过年还早着呢! 何嬷嬷嘴巴很严,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讲,只掏出贴身放着的书信交给她,“夫人说您看过信后自会知晓。” 明月亲手接了,“嬷嬷远道而来,千万在家里住两日再走,也是我一番心意。莲笙!” 莲笙引着来人去安置,明月则叫苏小郎和二碗守好,不许任何人进来,自己在里面拆了常夫人的信看。 信很厚,详细讲述了事情原委,中间还掺杂了一点常夫人与夫君杨逸的推测: 几个月前,有江南几县官员联合上书,说治下雨水连绵,以致部分河堤垮塌,希望朝廷拨款修缮,并适当免税。 江南水患屡见不鲜,且又是联合上奏,无论户部还是官家皆未起疑。 怎料此事被武阳郡主得知,当下便觉有异:因为明月在给她的《地方志》中非常清楚地列出了两浙路一带的水文、天气状况,今年分明干旱少雨,甚至连丝绸产量都下降了。 武阳郡主深知明月不会欺瞒自己,那么就是那几个官员说谎! 她马上找机会,貌似不经意地向官家说起此事。 官家最初并不相信,笑道:“你不知道,民间有句话叫十里不同天,哪怕同一时刻,挨着的几地天象不同也不罕见。况且江南几家官办织造今年并未告急,怎会有异?下头的人编瞎话逗你玩呢。” 女子不接触朝政,多疑也是有的,难得这份孝心。 “我也是无意中听人说起,是真是假尚未可知。”武阳郡主委婉笑道,一派天真,“想来陛下执政有方,各地官员自然肯卖力,为表忠心、才干,纵有千难万险,也要想尽法子完成……” 宫中每年要多少丝绸都是钉死了的,交不上货就得交脑袋,谁敢诉苦!不过是绞尽脑汁从各处搜罗了补上罢了。 武阳郡主这般以退为进,官家反倒在心里存了影儿,想着乡试在即,监考官们正要奔赴各地,他便点了几个心腹秘密随行,暗中调查此事。 不查则已,一查惊人,果如武阳郡主所言,那几地根本没有洪灾!是几个地方官驾轻就熟,伪造天灾,骗取朝廷拨款! 非但如此,一旦有天灾,朝廷势必会减税、免税,而被蒙在鼓里的老百姓照样要缴税,那几名地方官便可欺上瞒下、中饱私囊。 窥一斑而见全豹,那几人如此驾轻就熟,可见此种手段绝非孤例! 真相大白后,官家震怒,连夜拟旨派人查办。 算算日子,押送那几名县官的队伍都快进京了,要不了多久,又有不知几家的九族要清理一空。 几名继任县令配合钦差查办此案,案件虽尚在审理之中,但绞杀蛀虫、震慑官场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此事一发,官家不免寒心,既震惊于地方官之肆意妄为,又欣慰于武阳郡主的胆大心细,当下叫皇后宣她入宫陪伴,随便找了个由头重赏。 这是武阳郡主第一次直接改变部分官员的命运,非但没有引来非议,甚至还得到了当权者的奖赏! 武阳郡主出宫后,竟有被牵扯的官员辗转找到她,许以重利,希望她这位帝后眼前的大红人帮忙求情。 武阳郡主关门谢客。 可笑,重利?能重过帝后的宠爱吗? 只要上面恩宠永远在,多少权势富贵得不到?犯得着冒险去做此等犯忌讳的事? 成功的喜悦汹涌澎湃,甘甜更胜蜜糖,是任何食色诱惑都无法比拟的盛宴,武阳郡主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原来操纵权柄是这般滋味! 我喜欢! 欢喜之余,她同样慷慨地赏赐了最大的功臣,明月。 武阳郡主不知明月在杭州的住处,就直接把赏赐交给常夫人。 原本常夫人给明月的中秋节礼要过几天才走,可武阳郡主的赏赐耽搁不得,也只好连夜打点齐整…… “我立功了?!” 明月震惊不已。 我搜集的那些民生民情、天文气象等等,到了武阳郡主手中,竟有这般巨大的威力?! 真是叫人不敢相信。 她又把常夫人的信看了遍,反复确认没有坏消息,这才小心收起放到一边,然后对着武阳郡主府的礼单查看赏赐,尤其是象牙插梳和宝石臂钏。 象牙是细腻的近乳白色,沉甸甸的,微微透着凉意,上面雕刻的山水颇有气势,又因象牙的质地而多了几分柔和和富贵。 宝石臂钏红金辉映,上面镶嵌的红宝石都有莲子那么大,阳光下亮得惊人! 无论材质还是做工,这两对宝物都远超普通官办作坊之物,常夫人隐晦地表示,很有可能是武阳郡主自己的私产! 恕明月眼皮子浅,当真爱不释手,恨不得搂着睡觉。 她小门小户的,何曾见过此等宝物! 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华贵,根本不是普通场合能戴的,只好暂时供起来。 伺候的丫头们诚惶诚恐,捧着锦匣的手都要发抖了。 这可是郡主的赏赐啊! 明月大笑。 众丫头不敢笑,小心翼翼放好了才敢喘气。 屋里的大丫头大着胆子对明月说:“奴婢们也跟着开眼了,真真儿的天家富贵,精致的什么似的。” 明月心道,首饰价值几何尚在其次,武阳郡主此举更传递出一个信号: 从今往后,她便算真正的郡主门客了。 ----------------------- 作者有话说:这几天有点卡文,写得不好,没脸发,能修出多少算多少吧[可怜] 第122章 八月初五,莲笙代明月送何嬷嬷一行人北上,回明园复命时笑道:“最近城里的读书人真多呀!一船接一船的。” 出去一趟,恨不得头发丝儿都浸了墨香。 “今年有乡试呢,”明月算算日子,“初八就要进场,这会儿才来的大约都是住在附近的。” 前儿绣姑带着巧慧来送八月节礼,还说家里新起的那间客栈也塞满了前来应试的书生呢。进考场那日一车拉过去,又能赚一笔车马费。 “以前还有人榜下捉婿呢,可惜我没瞧见!”上一届莲笙年纪还小,又要忙着挣钱养家,根本没空去看,只是听说很热闹。 “十五当日散场,”见屋里的丫头也竖起耳朵听,明月便道,“你们素日也辛苦,给你们放两天假,玩去吧!” 还有这等好事?!众人大喜,纷纷上来行礼谢恩,各样奉承话没个重样。 明月摆摆手,笑骂道:“得了,安心等着吧,这几日可得好生当差。背着我再议论,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疼。” 豪商 第160节 莲笙也是爱玩的年纪,可既然担了管家一职,想的就比旁人多些,“东家,我们都玩去了,您使唤谁呢?” 几个丫头也面面相觑。 说是玩,可她们都是被卖了来的,认识的人都在园子里,冷不丁的,出了门还真不知道去哪里玩。 况且八月十五团圆夜,也就是白天热闹,入夜后,大都回家过节去了,街上反倒冷清。 得了,满屋子人凑不出多少全乎的父母兄妹,明月想了下,给莲笙批了几百银子。 “罢了,白日你们只管去玩,我也出去逛。不过一定要结伴走,不许去人少的地方,越热闹的时候拐子、盗贼也越多,你们一个个花骨朵似的,可别给人盯上了。 入夜后都回来,你们七管事和朱管事也来。莲笙,你拿这些银子去置办些酒菜、花灯、焰火,咱们也在自家张罗张罗,岂不比外头清净又安全?” 本就是中秋节,又逢三年一度的乡试,城里指不定怎么乱呢,夜里还是别在外面瞎转悠的好。 听说白天能出去逛,众人都觉得好,复又期待起来。 高兴之余,莲笙不免觉得肩膀沉甸甸的。 这还是她头一回操办节庆,一定得办得好好的! 明月又对她说:“对了,单独支一笔银子,孝敬给附近巡逻的士兵,领头的将领和副手家里额外多送几匹缎子。越是过节,他们越忙乱,也是t咱们一份心意。” 正常人想过节,那些个梁上君子也想呢,可别大过节的给人闯了空门,那可就热闹了。 莲笙应了,果然一一打点好。 出来巡逻的都是地方招募的厢军,俸禄极低。这差事冬冷夏热,又多蚊虫,且巡逻之处多达官显贵,一个个脾气大得很、关系硬得很,时常刁难,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 如今受了好处,分外欢喜,那首领当即拍着胸脯道:“江老板一贯待咱们亲厚,只管去耍,兄弟们必定给守得水泼不进!” 他们最喜欢的就是事少又慷慨的主顾。 八月初七,明月与卞慈在茶肆会面,商议拿下来年官府丝绸买卖的事。 各衙门往往会在头一年的腊月前定下来年开销,如此才能在正月顺利得到拨款,所以虽才八月,但各路人马已然各显神通,频繁走动起来。 明月甚至觉得已经有些晚了,“正经来说,六月就该走一走了。” “你我都是头回,这也不算什么,”卞慈倒不怎么紧张,“总要试一试,来年不成还有后年。” “况且,”他悠悠道,“这种事,未必多两个月就能成。” 那倒也是。 明月心想,真是得陇望蜀,以往这样的买卖她甚至都没听过,连边儿都摸不到,如今竟一脚踩进来,还结识了苏馆长那样的大人物,该知足了。 “掌管此事的曹官姓娄,单名旭,”卞慈将打探到的消息说与她听,“今年四十六岁,面上瞧着大公无私,并不怎么与官场中人往来,实则养着外室……” “他夫人知道么?”明月问。 这一点很重要。 “知道,”卞慈带点讽刺地扯扯嘴角,“只是装着不知道罢了。” “哦。”明月有点失望。 知道啊,那就不算秘密,无法加以利用了。 “那外室今年才十九岁,听说原本是唱曲儿的,被娄旭赴宴时看上,带了回去,”卞慈继续说,“娄旭与原配关系平平,却极疼爱那外室。” 他与杭州府衙下面一概曹官并无私交,娄旭对外又“一派清正”,便不好亲自接触。倒是明月是个年轻姑娘,可以试着从外室那边下手。 明月早在他说外室时就猜到了,也不废话,“她姓甚名谁,住在哪里?有何喜好?有何忌讳?” 都得提前探听清楚了才能登门,否则指不定哪句就犯了忌讳,这事儿就做不成了。 说起来,既然是唱曲儿的,又被见惯风月的娄旭一眼看中,必然才艺出色,嘶,张六郎会认识她么?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卞慈固然消息灵通,可论及各种见不得光的私密事,还真未必赶得上张六郎! 回头还真得见见张六郎。 卞慈看着她眼珠一转,猫儿一般狡黠灵动,便猜到肯定是有了什么主意,觉得很有趣,“我先说我知道的,你听了再做你的。” 明月莞尔,“好,你说。” “她出身梨园,有些小聪明,但举止轻浮,贪慕虚荣,很喜欢讲究吃穿打扮,是城内几家银楼、绸缎庄的座上宾,更听说隔三岔五便要以牛乳沐浴……”若非如此,也不至于露了形迹。 明月神色复杂,“你连人家用什么沐浴都知道啊?” 卞慈:“……” 卖牛乳的说的,又不是我亲眼所见! 明月砸吧下嘴儿,实话实说,“有点用,但不多。” 似乎世人总喜欢这般评价出身不好的女子,且不说有几分真几分假,“轻浮”“虚荣”“讲究吃穿”,这些话未免太过宽泛。 啧,不好下手。 卞慈最近似乎很忙,有些疲惫,听到这里抬手捏捏眉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便多了几分暴虐,“他若宠妾灭妻,倒可以借此参他一本,另扶持他人……呵,可惜了。” 若真能找人取而代之,对方自然会投桃报李,买卖便是囊中之物。 可惜娄旭虽好色,却也有点分寸,大面上非常维护原配的体面,因此那原配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忽听对面一声轻笑。 卞慈抬头看时,就见明月露出几分怀念之色,“你这个样子,倒叫我想起当初在城外初遇时的情景了。” 那时的卞慈尖锐、阴鸷、狠辣、多疑,后续两人再见,更算不上愉快。 可现在?竟颇有点温和伙伴的意思。 恐怕曾经的明月打死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与死对头平心静气地对坐议事。 卞慈笑笑,没说话。 当初明月在他眼中,与其他商贾并无不同,皆为晋升之路的垫脚石;可如今,她是他心仪之人,又是赚钱路上的同伴,自不会继续冷脸相待。 他怕把人吓跑了。 而明月,正是因为看到了他的这种变化,才略略相信了他的话: 当一只野兽尝试收起爪牙,你很难不相信他的诚意。 但情谊……哪儿比得上银子重要! 卞慈岂会看不出? 可一个姑娘愿意同你往来,总该图点什么吧?权势也好,富贵也罢,皆为我之物,她图这些,不就是图我这个人? 没毛病。 “我先试试,”明月问明白住址,“若不成就告诉你,咱们再商议。” 说话间,几个书生说说笑笑走进来,似乎正在兴头上,才坐下又要作诗,店家忙备好笔墨,亲自引着他们来到墙边。 那里原本是一处白墙,奈何近期来往的书生太多,一个两个兴致上来便要挥毫泼墨,方便下笔之处已经写得差不多了。 那书生抓着毛笔左看右看,皆不满意,只好叫店家搬来梯子,爬上去写了一回。 明月也和店内众多茶客一般,饶有兴致地看着,见那书生一挥而就满面红光,料定对自己的大作很满意,她便同众人一起拍手叫好。 店家熟练地说着奉承话,又请他落款。 每三年都会有这么一批人来留下墨宝,等乡试结束,他们便会将中举之人的和虽未中,然实在文采斐然的留下,余者全部粉刷,以待下届。 看着那些书生们洋溢着自信的脸,明月忽然意识到他们跟卞慈的年纪差不多,“说起来,卞大人入官场颇早。” “科举并非唯一的出路。”卞慈平静道。 他的养父没有亲生儿子,后来又“卖儿求荣”,生怕失势后卞慈不念旧情,反过来报复。 于是等养父重新站稳脚跟,便主动给卞慈谋了个八品小官。 彼时的卞慈已是举人,具备入仕的资格,担任八品官员也算名正言顺,又顶着某某义子的名头,无论世人私底下如何嘲讽,说他丝毫不逊“三姓家奴”,面子上终究要过得去。 所以他玩儿了几次命,博了几次功绩后,晋升之路倒也算顺畅。 “你很推崇进士?”卞慈突然问。 “那倒不是,”明月坦然道,“读书人考不就是为了做官?只要能做官,进士不进士的,也没什么要紧。” 别扯什么“权势富贵如过眼云烟”那套瞎话,若不为功名利禄而去,自己在家关门读书就是了,当个风流名士亦无不可,何必下场折腾! 假惺惺! 她只是羡慕,羡慕那些人有那么多向上的机会。 看看那些书生吧,未必人人学富五车,未必人人品行高洁,可他们就是那样自信,那样意气风发,走在大街上,恨不得下巴都比旁人抬得更高些。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本该如此,都不吝啬给予他们最大的慷慨和包容。 真是不公平。 就连面对面坐着的卞慈,貌似坎坷,实际也比她幸运许多: 他也可以堂堂正正的读书、入朝为官…… 卞慈看出她眼底稍纵即逝的黯淡,马上换了个话题,“说到下场,你那位朋友……” 明月大大方方点头,“是啊,我还想去送考呢!” 童琪英高中,她或许没有好处,但若落榜,她一定有坏处!也许姓童的老头儿会把这份晦气撒在她身上! 卞慈当场被气得发出阵阵冷笑。 你还真敢说啊! 明月觉得他有点无理取闹。 你看,问是你自己要问的。 我说了,你又不高兴! 不然赶明儿你也考一个,我亲自去京城给你送考! ----------------------- 作者有话说:大部分朝代,哪怕已经在当官了,只要没中进士,就可以继续考,这些都有史料可查,之前写《登高》的时候我也列举过,不再过多解释哈。 豪商 第161节 第123章 为防勾结舞弊,乡试监考官们会在开考前一日提前进场,考生们则于第一场当日凌晨,经t过层层盘查、核实后入场。 乡试进行的地方叫贡院,设在杭州城内,然江南学风浓厚,杭州府考生众多,也有家贫住在城外的,需要半夜就动身。当日城门会在子时开启,专供考生通行,余者不得过。 杭州府商业繁华,多有店铺、摊位彻夜经营,但进场当日夜间一律停业,考场封闭之前,城中各处不得经商,百姓可以悄悄打开门窗看热闹,但不得大声喧哗,违者获罪。 明月要去送考,便让莲笙提前订了贡院附近的客栈。 考生进场前要根据籍贯集合,由当地所属官员清点人数、核实身份,会在贡院仪门前等很久,那家客栈有好几个房间,推窗就能看见。 贡院等闲不开启,位置还有点偏,这家客栈平时一间房也不过二三百钱,乡试期间却因紧挨着贡院而猛涨到一两!令许多家境普通的学子望而却步。 听说朝廷一直很想扼制这种不正之风,奈何随着考生一起涌入的还有大量商贩、媒婆、送考的家眷、仆从等等,导致房源紧缺,房价自然水涨船高。 考生入场前会先后几次放炮,震耳欲聋,确保可以传到城内外的每个角落。这一夜,哪怕不下场的普通人也别想睡。 睡不着,所以跟明月一样看热闹的人有很多,自半夜起,客栈上下便悉悉索索忙活开了。 有粗心大意的书生楼上楼下跑了好几趟,不是忘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与他同行的考生没忍住,趁他第三次跑上楼时,低低骂了几句。 明月推窗时,附近的无数窗子里同样安静地探出无数好奇的脑袋。 地面上灯火通明,是官府在道路两侧燃起的火把,照出一个个或紧张忐忑,或游刃有余的身影。 家境富裕,或是住得远的,大多坐马车,不过距离贡院还有一个路口时就被要求下来步行,怕堵了路。 明月是三更前后开始等的,直等到四更时分,眼睛都花了,仍不见童琪英的人影。 “东家!”另一扇窗边的苏小郎突然很小声地喊了一句,“来了!” 明月立刻打起精神望去。 果然是童琪英。 乡试要在考场内住三天,所以除了文房四宝之外,还需考生自备许多生活用品。多有穷困之地,号舍漏雨,铺盖是潮的霉的,饭菜是馊的臭的,考生进场犹如搬家,而杭州富庶,时常维护贡院,被褥、饭菜、炭火也是好的,考生们就很轻松。 童琪英虽出身富贵,吃穿讲究,但这几日也不得不将就,只背了一只方方正正的竹笥,放着用惯的笔墨并几样丸药和擦脸的手巾等物。 他生得俊秀,今日为应付搜身核验,穿得亦简单清爽,明月冷眼瞧着,倒很有几分话本中斯文书生的稿子。 斯文书生,明月突然想起许多平时看过的话本,书生赶路,大多会遇到妖怪,或许在童老头儿看来,自己就是斜地里蹿出来祸乱其孙心智的女妖精吧。 这么想着,明月不禁低笑出声。 也不知是被听见了还是怎样,快到楼下的童琪英似有所感,不经意地抬起头,正对上灯火照耀下明月含笑的眼。 他停下了脚步,先是一怔,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迅速泛起混杂着错愕、惊讶、快乐的光。 这是他许多次幻想,却不敢宣之于口的场景。 明月伏在三楼窗口,笑眯眯冲他挥了挥手。 一定要中啊! 童琪英也跟着笑起来。 其实他不太确定与祖父抗争之后的人生会不会比家族安排好的既定之路好,但……他非常确定自己喜欢这份不经意间闯进来的鲜活和蓬勃。 仿佛在茫茫水面上漂泊已久的孤舟,突然开始有了锚点。 连日来的些微紧张烟消云散,童琪英缓缓吐了口去,也朝她挥挥手,然后步履坚定地迈向贡院。 那里,有我的未来。 明月只在首日送了一次,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 散场时,童琪英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往那个窗子看了几眼。 “少爷?”前来迎接的随从跟着看,什么都没有。 “无事。”童琪英笑笑,“走吧。” 考完后精疲力竭,家里派了人来接,耳目众多,她那样心细,定然一早便想到了。 杭州贡院的号舍称得上干净整洁,但难免潮湿,两块木板临时搭建的“小床”也是又硬又窄,硌得人浑身疼。 童琪英对此早有预料,所以拿到卷子后就趁着精力和体力充沛,疯狂作答,然后夜夜睁眼到天亮,甚至因为翻身差点掉到地上…… 回去的路上,童琪英还在想,她这会儿在忙什么呢? 明月在忙很多。 她遇到难缠的对手了。 去见曹官娄旭的外室之前,明月先找张六郎打听,希望得到更多有用的讯息。 张六郎琢磨半日,“嘶,不瞒您说,戏子与人做外室算顶顶好的前程了,这么干的可不少……” 杭州的大人物又多,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您说的哪一位。 明月补充道:“今年十九,跟着娄旭的那个,娄旭是本地府衙的曹官,专管地方上下各样吃穿供应。” “哦,她啊!”张六郎一拍巴掌,记起来了,“花名红莺的那个是不是?她喜欢什么?喜欢金银珠宝!还在唱戏的时候便很嫌贫爱富,捡贵的送准没错儿!” 明月乐了,“这个行当还有不嫌贫爱富的?” 又不是话本子,见了个清秀的穷书生就走不动道,巴巴儿山盟海誓起来。 再说了,若果然是穷书生,穷成那样儿一事无成还来花钱看戏的,能有什么好鸟! 张六郎风情万种地嗔她一眼,“江老板,瞧您说的,含沙射影了不是?” 明月被他这一眼看得浑身发毛,恨不得从凳子上跳起来,“收了收了!” 别跟我来这套! 苏小郎在后面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怒目而视。 姓卞的是官儿,能帮着东家挣钱;姓童的出身名门,也还不赖;你有什么,年纪吗? 张六郎面前坐直溜了,笑道:“戏子么,下九流的营生,嫌贫爱富自是应该,可没几个跟红莺似的写在脸上,这不合规矩。” 若当了戏子,就必须得红,怎么才能红?四面八方的客人捧红的! 进得门来,都是客,甭管有钱没钱,人家叫一声好就算对得起这场戏,你就不该甩脸子。 可红莺不一样,她是真甩脸子,当初没少得罪人,惹得班主四处赔礼道歉。若非她红,班主早打一顿扔到荒郊野岭喂狼了。 可偏偏呢,总有些贱坯子吃这一套! “如今给人家做了外室,也算有了靠山,”张六郎掸了掸依旧很鲜亮的前襟,冷笑道,“听说行事越发猖狂……” 明月已经开始头疼了。 张六郎梨园出身,如今又做着四处收拢买卖的活儿,从他嘴里很难听到什么不中听的。 可对这位红莺,却破了例,足可见其多么招人恨。 啧,不好应付。 八月初十,明月携重礼登门拜访。 原以为今儿见不着人,没想到,东西递进去没一会儿,就有个胖墩墩的婆子来请她进去。 按照娄旭的品级,可以买三进的宅院,但毕竟是养外室,不好太过招摇,故而红莺住的仍是两进,大小跟明月租给芳星一家的半边差不多。 临近中秋,院内金桂匝地,靠墙还摆着许多怒放的菊花,其中更有两本名种,可见红莺受宠并非虚言。 明月进去时,就见右手边的会客之处靠窗坐着一位年轻的美人儿,通体绫罗,梳着时兴的发髻,戴着明晃晃的金钗,描着细细的眉儿,涂着红红的嘴儿,正摆弄她送进来的几匹霞染,腕间一只沉甸甸的粗重金镯也跟着晃动。 只一眼,明月便将此人的性格摸了个大概:卞慈和张六郎确实没说错。 黄金之色沉重,但凡讲究些的人家都会选在寒冬冷冽之时佩戴,眼下更适合玉石、珍珠之流。娄旭绝不可能买不起,但红莺偏偏还这样戴,配着花纹繁复的衣裳,整个人就显出一种密不透风的沉闷。 由此可见,红莺此人极其张扬、自负,甚至可能有几分不为外部舆论所动的偏执。 明月心中暗自打鼓,棘手了。 果然,她的预感很快成真。 听见她进来,红莺懒洋洋掀起眼帘,也不叫坐,也不问来路,上来就是一句,“霞染?多少年的老料子了,说吧,求什么?” ----------------------- 作者有话说:今天努力二更哈! 第124章 世t上有很多事物都不能简单地以新、老相论,便如黄金美玉,绝不会因为年份久远而有损其价值。 由皇室中人一手带起,又由皇帝亲口发布禁令的霞染,本非寻常,虽已不如当炙手可热,但仍是百姓间各处送礼的上等首选。莫说眼下只过了三两年,哪怕再过几年、十几年,都可在丝绸行当内牢牢占据一席之地。 红莺口出此言,要么是肤浅狂放到了极致,要么就是存心刁难。 自己心血被人如此贬低,明月心中颇感不快,但上门求人,自然低人一头,也不好发作,便面上堆笑地说:“初次登门,不知太太喜欢什么,只往市面上捡了好的一股脑送来,却不曾想太太眼光独到,竟是我短见了,还望太太原谅则个,改日另寻好的再送来。” 红莺虽是戏子出身,心气儿却极高,如今当了外室仍觉不足,这会儿听明月张口闭口叫太太,自被戳到痒处,不觉心神舒畅,咯咯笑了几声。 “真不愧是买卖人,你倒很会说话。说吧,想找我们家老爷办什么事儿?” 不绕弯子也有不绕弯子的好处,明月便道:“太太真是个爽快人,实不相瞒,我是个丝绸商人,有心同官府做买卖,听说府上的老爷管着这一档子事,提前过来问候一二,也求个指点。” “我猜就是这样,”红莺嗤笑道,“你们这些人呐,无事不登三宝殿,用人了朝前,不用人朝后。” 说到这里,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明月,眼神轻慢,当下捻起一截霞染,“你能摸过来,必已得了指点的,这料子是你买的呢?还是自家做的?” “太太好眼力,”明月见缝插针的奉承道,“正是鄙店拙作,曾有幸得了京中贵人赏识,品质上乘,必然不会误了朝廷的差事。” 红莺却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嗤笑出声,“朝廷差事与我有什么相干?” 这……真是可以轻轻松松说出口的话么?明月竟无言以对,只是陪笑。 红莺懒散散的撑着下巴歪在炕桌边上,坐也没个坐相,斜眼儿觑她,忽问:“你这买卖能挣不少银子吧?” “太太实在抬举了,”明月谨慎道,“四处人手繁杂,又要上下打点,到手也剩不下几个钱,糊口罢了。” 红莺置若罔闻,随手抓过那个盛着金镯子的匣子打开,先掂掂分量,觉得有些坠手,这才拿起来对光看,漫不经心道:“真真儿的好笑,你们在外头赚了大钱,却拿着点儿鸡零狗碎的糊弄我。” 平心而论,作为第一回登门,明月送的这些礼已不算少了:抛开极品霞染、流霞染不算,另有一整套的黄金头面,折算成银子也有个几百两,红莺现在住着的院子都能买一座。 难不成初次上门就给你搬一座金山来? 豪商 第162节 也不看看娄旭掌管的那点儿买卖值不值! 明月止不住的在心中暗腹诽,娄旭好歹也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竟养了这么个眼皮子浅的刁钻外室。 不对,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纵然红莺在娄旭面前有意装乖卖巧,跟着这两年也该露出点首尾来,娄旭果然不知? 若无他的默许,红莺怎敢如此行事。 明月渐渐生出一个猜测,或许娄旭对她并不全然是男女之情,而是他就需要一个这样没底线、粗鄙的人帮忙疯狂敛财,即便来日东窗事发也可推说不知。 毕竟他与红莺的关系从未公开承认过,坊间传言而已,谁也没有真凭实据。 这么想的话,红莺如此胆大包天的行径就说得通了。 红莺嘴上嫌弃,手上却一点也不慢,转眼就把那只金镯子套在腕上,滴溜溜对光打量上面的万事如意纹,“你想承办的买卖值多少银子啊?” 这就是要好处来了。 明月诚恳道:“并非我有所推诿,只是以前从未办过,今日特意登门求教来了,能挣多少属实不知。不过请太太放心,绝对不会少了太太和娄大人的好处,一切都照老规矩办。” 一般来说,最终成交的金额越大,分成可能越低,通常最高不会超过两成,最低不会低于一成。 看这个架势便知红莺是做惯了的,对这不成文的规矩不会不知道。 既然知道还大咧咧问出来……明月顿感不妙。 当天下午,明月破天荒主动跑到码头上去见卞慈,见了也不说话,两片菱唇紧抿,嘴角下拉,两只素日亮闪闪的眼睛此刻都压抑着喷火。 卞慈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吃瘪,料定此行不顺,才要出声,就见对面的姑娘平静道:“想法子把那对狗男女弄死吧。” 那个红莺,竟然狮子大开口,要四成利! 四成啊! 就算她有通天的本事,能把整个杭州府所有官吏的绸缎活儿全包下来,一年也就挣个纯二三十万两,娄旭先拿去四成,顶了天三十万两只剩下十八万,再分给卞慈一半,就剩九万。 这九万,明月还要跟薛掌柜和徐掌柜分! 就算后面俩人拿小头,明月自己拿大头,最多不过六万! 前前后后折腾大半年,就为区区六万两?! 对普通商人而言,一年六万两确实已算天文数字,应该感恩戴德,但明月不是啊! 截至目前,她手中就攥有霞染、流霞染、星空螺钿染三样极品布料,以霞染为例,每日可染十多匹,不论是以低价卖给薛掌柜,还是和扬州那边纯利五五开,一匹明月至少能挣百八十两,一天就是近千两,一个月就有小三万两了! 虽说官府的买卖跟霞染不是一条线,可若折腾大半年功夫只得霞染两三个月的利,还不如全心全意做霞染呢,至少岁岁年年常永久,还不必受这份窝囊气。 “能换成自己人自然最好,只是想做起来却非一日之功。”明月自然知道不可能,不过是一时气愤发泄之语,但卞慈竟真的同她认真讨论起来,“水司衙门和杭州府衙辖下是两套班子,彼此互不干涉,互为辖制,若要动手,需几年时光徐徐图之……” 不然就跟那知府黄文本一样,竟大大咧咧直接荐人,当即将水司衙门上下得罪了大半。 这几天吏部发威,直言杭州新任知府黄文本僭越,试图插手其他衙门的官员升降任免,合该严办! 同一件事,单看怎么说: 若单纯以知府的职责来看,向朝廷举荐人才也算说得过去;但若以各衙门的职责来较真,黄文本此举也确实有些欠妥。 况且吏部给出的理由也很好:各衙门各司其职,本不该有所牵绊,更何况转运司地位特殊,更不该朝臣多嘴。若日后人人皆效法此举,左右朝廷用人,岂不相互勾连、乱作一团? 紧接着,就有言官开始翻旧账,说黄文本在外地任知州期间,仍有几桩悬案未决,不知是否是将心思用在了别处,还是能力不足之故? 这就是明着骂他心思不用在正道上,所以导致本职做得不好,留下个烂摊子,但是呢,偏偏还能出任杭州知府这样的肥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黄文本知道后十分恼火,“简直荒唐!” 哪个地方官手下没有悬案?怎么专挨着他一个人挑刺儿! 话虽如此,但作为地方上的一把手,他确有责任督促解决此事。若上面不追究还好,一旦追究起来,也确实不大好看,于是黄文本只好憋着气、窝着火,硬着头皮上书解释。 一番陈情自不必说,黄文本忍不住替自己诸多分辨,说绝非他一人之过,皆因种种缘故所限,况且当时已经尽力了,宁肯留作悬案也没为了政绩好看而胡乱判成冤假错案…… 又隐晦地表示,您看别人家也有悬案啊,因为这点大家都有的过错而怀疑一位连年政绩评优的资深官员,是不是有点过分? 但也不知哪儿来的几个言官,简直跟疯狗一样咬住了他,闻着血腥味就来了,嚷嚷什么“你身为知府,也是一方大员了,竟毫无进取之心,专跟那些烂的比,你怎么不跟那些好的比呢?” 把黄文本气个倒仰,猜到是得罪了人,眼下只忙着收拾烂摊子,也顾不上水司衙门了。 当初他这么做,并非本意,皆因以前欠了一个人情,对方要求。黄文本想着只是说句话推荐一下,大约不会有什么妨碍,怎料那边反应这么大,竟直接捅到了吏部! 暗骂水司衙门一群阴鬼之余,黄文本亦十分懊恼。 刚来就跟水司衙门闹得t不痛快,日后可难熬了。 然事实如此,覆水难收,当初既然选择还人情,就该想到有今日。 再说眼下。 卞慈接得爽快,可见他平时也这么想过,倒让明月没话说了。 您还真在码头上大大方方谋算杀人呐? 不过话说回来,远水解不了近渴,等不了那么久啊!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拉近乎、套关系,都试过了,”明月摇头,“不好办。” 红莺的态度异常坚决,就是要钱,软硬不吃,任凭你有不烂之舌也无济于事。 娄旭乃隶属杭州府的曹官,官居七品,比卞慈矮一品两级,奈何两个衙门并无往来,若骤然因此事登门,又犯了“官员不得与民争利”的忌讳。 最要命的是,那黄文本正是娄旭的顶头上司,而如今黄文本又跟水司衙门,确切地说是跟卞慈本人结怨,卞慈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能出面,不然就是白白往别人手里送把柄! 再找别的中人? 一来能不能信得过另当别论,二来,多一个大人物就多分一大笔银子,闹到最后还有个什么赚头? 卞慈沉吟良久,“我有一计……” ----------------------- 作者有话说:哈哈,久违的二更啊! 第125章 八月十五前后,各处客货运输繁忙,码头上摩肩接踵、人声鼎沸,难免也有冒险逃税的,卞慈一心二用,跟明月说话的同时,一双眼睛还不忘环顾四周,“既然红莺可恶,那么,换一个好了。” 换一个? 明月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男人大多喜新厌旧,娄旭现在这么喜欢红莺,来日也可能更喜欢什么青莺、紫莺的。既如此,他们大可以再找一个比红莺更合娄旭口味的女子送过去,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娄旭少不得领情。 “先把那个女人的底细查一查,叫她不敢嚣张,这么一来,便可与娄旭长久联络,比临时走动的一杆子买卖更强些。”卞慈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不知怎得,明月心里有点不舒服。 卞慈的声音还在继续,“然此事未必能成。合适的人选需得慢慢寻觅,什么时候找到不好说。找到后,娄旭大约会收下,若能够一举取代红莺的地位自然好,可如果不能,纸包不住火,必然惹恼红莺,凭空树敌。更甚于,倘或娄旭对红莺生出真心……”说到这里,卞慈突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点近乎讽刺的笑,官员对戏子生出真心?他不信。 明月意识到自己为甚么不舒服了。 她不喜欢卞慈这种将一个陌生女人当成一匹布、一碗肉那样轻描淡写送来送去的语气。 也许在他,在很多男人眼中,很多女人根本不算人。 那么我呢?明月忍不住想,我也只是个商贾而已,比下九流的戏子、妓子强多少? 在他心里,我又有几分算人? 明月微蹙的眉头落入卞慈眼中,这叫他说的话顿了顿,疑惑道:“怎么了?” 明月压下心中不快,扯扯嘴角,“没什么,只是从没做过这样的营生。” 罢了,只是合伙做买卖而已,又不是他的什么人,做什么干涉太多? 况且世道如此,这种事绝非自己三言两语可以左右。 卞慈盯着她看了几息,忽然轻声笑起来,语出惊人,“若娄旭有龙阳之好,给他送个男人呢?” 明月哑然,啼笑皆非,“不是这回事。” 男人、女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都是被视为蝼蚁的可怜人罢了。 卞慈懂了,“这世道,男人确实更容易成功,为何?” 明月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为何? 因为皇帝是男人,当官的也是男人!从上到下,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真有趣,有时她故意掩藏心思,有时,却又忍不住将喜怒哀乐都一股脑摆到脸上,直白又可爱,卞慈不禁笑起来,眼波柔和,说出的话却如腊月寒风,阴森刺骨,“因为男人更无耻。” 明月慢慢睁大了眼睛。 话虽如此,你也是男人吧?真的不介意直接说出来?我都没好意思点名呢! 卞慈低低笑了几声,显然并不介意。 女人们总是太过温驯、善良,即便桀骜如明月,也被无数道看不见的枷锁束缚着,做事瞻前顾后,怕这个不喜欢,怕那个不痛快。 她们很少先发制人,不被打到脸上,永远生不出还击的念头。 可男人们,就不一样了。 莫说只是不相干的女人,同为男人又如何?只要于我有利,说卖也就卖了。 甚至古往今来,骨肉相残、兄弟阋墙之事还少么? 世道残酷,一步慢,步步慢。 自古成大事者,哪个身上没沾血? 正因为男人更无耻更残忍,所以可以谋夺大位,所以可以得到今日自上而下的便利。 这绝非简单地争执就可以达成一致的,明月有心想辩驳,可话到嘴边,总觉得苍白无力。 “你家中亦有奴仆,不是么?”卞慈道。 明月微怔,旋即摇头,“不一样的。” 她虽有仆人,但只是做正经活儿而已,日后那些人若想离开,自己也不会强留。让一个青春年少的姑娘去伺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她迈不过那个坎儿。 卞慈反问:“你怎知她们不愿意?” 豪商 第163节 明月一怔,“可……” 卞慈摇摇头,“唱戏、作娼,都是最叫人瞧不起的下九流营生,便是街上的乞儿也比他们光彩些。说得难听点,伺候一万个人还是伺候一个人,好坏轻重,她们还是分得清的。” 多少人巴不得以此脱身呢。 明月仍觉得有哪里不对,“脱身自然好,可一定要让她们去伺候男人吗?” “你想叫她们去做正经营生?”卞慈笑她天真,“可她们打小卖身于此,学的就是伺候人,婉转讨好的本事,过惯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真能如你一般豁出命去,风里雨里不畏寒暑的赚辛苦钱?” 也别说什么苦命人的话,他们命苦是他们命不好,泥潭深陷非我之过,我为何要替他人赎罪? 明月陷入沉默,又听卞慈说:“你自己有本事,可并非天下所有人都有独自求生的本事。也许在她们看来,你这样辛苦赚钱的,反倒是个傻子。” 明月沉默许久,觉得卞慈说得好像很有道理,但仔细想来,却又有哪里不对劲。 “其实你无需强迫自己去做什么。”卞慈幽幽道。 明月看他,觉得他在扯淡。 方才是谁说的那么多歪理? 卞慈笑道:“你还有另一种选择,可以放弃。” 你觉得那些官员,甚至是我,面目可憎、令人作呕,我不否认,但也没人逼着你一定要做这笔买卖不是么? 你想赚大钱,想从别的男人手里抢食吃,有求于人,就只能遵循他们的法则。 因为你说了不算。 世道不公平,却也公平,你想获得什么,就一定要先付出点儿什么。 放弃? 开什么玩笑! 明月感到一股无名火自心底深处迅速滋生,继而席卷全身。 我辛辛苦苦走到这一步,凭什么放弃! 要做大买卖,就只有这一条路吗? 不,我还有别的法子。 掌心有细微的刺痛传来,明月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将手心掐破了。 他在试图改变我,明月默默地想。 可我不想被改变。 她缓缓吐了口气,抬起眼,正视着卞慈,“卞大人,我们散伙吧。” 笑容在卞慈脸上凝固,他第一次在明月面前完全僵硬,似乎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我承认,万麟馆的买卖是苏馆长看在你的面子上给我的,所以那份银子,我一文不要……” “我缺那几百?”卞慈面沉如水,几个字仿佛从牙缝里硬挤出来,透出几分压抑的不快。 我缺那点银子?! 多少商户变着法儿地想孝敬我,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莫说几百,几千几万两触手可得! 甚至就连这样的布匹买卖,杭州那么多丝绸商人,我找谁做不了?! 为甚么一定是你,你不明白? “您不缺,我知道,”明月点头,“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能否认您说的很有道理,但同样的,您也无法说服我。” 称呼从“你”到“您”,看不见的沟壑重新横亘在两人之间,几个月来的亲密瞬间消弭于无形。卞慈的眉毛深深拧在一起,语气急促起来,“我不会尝试说服你,你不喜欢,这件事可以交给我来办!” “不,”明月摇头,认真地说t,“只要你我依然合伙,我默许了,跟亲手做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做不到自欺欺人。 也许有些深陷泥潭的女子渴望借此脱身,但同样的,也有很多人当初是身不由己,至今仍渴望自由。 那些女子虽为世人所轻贱,但刨根究底,跟自己、七娘、春枝、兰香等等,又有什么区别呢? 都是可怜人罢了。 只不过自己足够有勇气,足够幸运,所以能和伙伴们一起跌跌撞撞走到今天。 可她又有什么资格忘掉来时路,转头就瞧不起其他苦命人呢? 明月有预感,一旦她今天认可了、默许了卞慈的“道理”,她就成了帮凶,会一步一步坠入深渊,最终变成连自己都认不出的面目全非的陌生人。 所以她选择放弃。 不是放弃买卖,而是放弃跟卞慈的同盟。 她要走另一条路试试看,如果可以,自然皆大欢喜;如果真的不行,那么,她选择彻底放弃。 老老实实做个不上不下的丝绸商也不错。 卞慈无法理解,他是真的无法理解。 之前不都好好的么,为甚么她会因为一个尚未存在的妓/女、戏子跟自己散伙?! 简直荒谬! “娄旭乃主事曹官,这件事不是秘密,但红莺确实是你打听出来的,散伙之后,我会放弃这条线。”明月突然觉得轻松起来。 既然要分开,就要断得彻彻底底,没道理拿了人家的还说人家的不是。 她长长地吐了口浊气,向卞慈行了一礼,“一直以来,多谢关照。” 说完,转身就走。 卞慈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愤怒、茫然、不解、难过,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底翻滚,“你……” 当初合伙是两个人同意的,可现在,你说散就要散? 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想不想散? “卞大人,你抓疼我了。”明月转过脸来,垂眸看着他抓着自己的手。 五指修长,干燥有力,像一副铁钳。 卞慈的嘴唇抖了两下,手指蜷缩,下意识松开一些,但仍未放手。 他脑子里很乱,既不明白为何到了这般田地,又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做。 没人教过他。 “卞大人,”明月看着他,微微放缓了语气,“您刚才说,男人之所以更容易成功,是因为更卑鄙,我无法否认,但却始终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骄傲和效仿的事。” 所以,你要变成一个卑鄙的人吗? 陌生的情绪冲刷着卞慈,他感到胸口鼓胀、憋闷,说不出的难受。 他的手指动了动,终究,还是松开了。 ----------------------- 作者有话说:不确定有没有二更哈!写到关键点了,要精雕细琢,写得好慢! 第126章 “东家……”苏小郎小心翼翼地说,“我陪您去散散心吧。” 方才东家和那姓卞的要聊正事,他和二碗远远地站着,听不清两人究竟说了什么。可似乎聊得并不顺畅,两人最后不欢而散,东家看起来有点不太高兴。 明月叹了口气,没说话。 明月有点难过。 石头还能捂热了呢,更何况人?这几个月来她和卞慈频频见面,几乎无话不谈,并非没有半点心动。 可她自己就曾经差点被生父和继母联合卖掉,如板上鱼肉,如今稍稍有了一点财富和能力,就要去做宰杀鱼肉之人了吗? 明月忍不住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果断逃跑,今时今日,是不是也会被腻了的“债主”转手卖到烟花之地,然后再被人冠以“下贱”之名? 她甚至没有过人的美貌和才艺,恐怕连卞慈这种打着“为你好”的幌子再行转手倒卖的遭遇都不会有…… 任何人都做不到真正的设身处地,她不是卞慈,所以无法评价他的道理是好是坏,更无法强迫他为自己更改,但同样的,卞慈也无法体会自己的心情,她也不会为一点利益放弃自己的底线。 也许,这次她真的要失去这个界限模糊的朋友了。 不过,眼下明月更担心的是卞慈是否会恼羞成怒,来日找由头报复自己。 可如果让她现在就收回说过的话,向卞慈低头认错,一切都按着他想干的来……她做不到。 常人难得一帆风顺,总有落魄的时候,如今她势头正劲,站在上面俯视他人,焉知来日落难时不会被人俯视?他现在对旁人这样无情,只对我另眼相看,无非是还有那么一点新鲜劲儿,乃所谓的“与别的女子不同”。 可一时新鲜,难抵一生,倘或将来某一日我落魄了,他对我的新鲜劲儿过了,是否也会将我一并视为蝼蚁,视为“寻常女子”,轻描淡写送给旁人? 太可怕了。 见明月不说话,苏小郎想了想,又小声提议,“那,要回家呢,还是去城外散散心呀?” 苏小郎极少这样小心,引得明月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黑黢黢的眼中满是担忧,明月心中的郁气都散了些。 “我没事,”明月笑笑,“去城外吧。二碗,你回明园传个话,说我这两天在染坊那边,先不回来了。你也先不必来回话,暂且听春管事差遣,若有什么要事,随时去染坊找我。” 明园虽好,奈何多为人工雕凿,精致太过,四面围墙,处处透着匠气,而她现在有点儿憋得慌,需要往开阔之地畅畅快快地跑一跑。 说罢,二人翻身上马,撒开四蹄直往染坊狂奔而去。 八月中旬的风中已多了清爽,迎面扑来,极为舒爽。城外人烟稀少,明月纵马狂奔,看着路边的山峦草木皆飞速向后掠去,仿佛所有的烦心事也被抛在脑后,忍不住大喊几声,果然畅快! 见她终于展露笑颜,苏小郎也觉欢喜,有心叫她更高兴些。 路边颇有野花,只是高座马背难以摘取。苏小郎心头一动,整个人骤然离开马鞍,只一只脚踩在马镫中,猛地往地面掠去,动作轻柔而迅捷地摘起一朵红艳艳的小花。 “东家!” 年轻矫健的小郎君扭转腰背,重新回到马背上,小心地驱使马匹上前来,手中擎着的小花花瓣正随风起伏,正如他上下不定的心绪。他的面颊红红的,额头沁出一点晶莹的汗珠,而那双眼睛呀,却又比汗珠更亮,满心满眼都是她。 明月莞尔一笑,郑重地接过小花,直接别在鬓间,“很好看,我很喜欢。” 难以言说的快活充斥了苏小郎的胸腔,隐秘的快乐游走在四肢百骸,最终还是从眉梢眼角满溢出来。 城中事忙,明月已许久不往染坊来,今日突然不打招呼过来,大家皆又惊又喜,得了信儿的高大娘立马就要人多杀一头羊。 豪商 第164节 明月利落地滚鞍落马,把缰绳和马鞭丢给看门的人,闻言笑道:“倒不必很忙活,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罢了。” 高大娘就笑,“瞧您说的这话,东家若不忙,不如去看看咱们新包的山头,如今整治得越发好了。” 之前明月只包了染坊紧挨着的一座小山,后来人手渐多,高大娘养的种的东西也越来越多,眼见着有点局促,明月索性又花了几百银子,把连着的两个小山包一并包了下来。 如今三处加起来,已有三百二十多亩。 后来的两座山各有用途,一座专门养些鸡鸭鹅马牛羊猪等家禽家畜,另一座山上种菜、种果树,还挖了一个大池塘养鱼、养虾、养荷花。 高大娘还管着厨房一摊子事儿,难免忙不过来,便报给七娘知晓,从附近招了几个手脚勤快的女人来帮着打理。 自那之后,明月还没来看过呢! 明月知道高大娘的本事,也有心看看如今究竟是何种面貌,欣然应允。 高大娘平生最喜欢向别人展示自己的成果,当下眉开眼笑,牵了一头骡子来带路。 先走过最开始那座挨着染坊的山,如今各处房舍,放置杂物和农具的仓库,还有新伙房俱都建好了,非常结实耐用,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会儿大家都在染坊里做活,山上空荡荡的,偶尔有梁鱼她们几个牵着狗、骑着马巡逻的,都停下来向明月打招呼。 见她们面色红润,双目有光,开口中气十足,便知过得不错,明月很满意。 翻过这座小山坡的山脊后,就能看见对面的郁郁葱葱,一片片果林、一拢拢菜园,都被打理得方方正正,茂盛异常,一眼望不到头。 明月饶有兴致地看了一回,还跳下马来凑近了t细瞧,“如今染坊和明园那边日常所食用的菜蔬都是这里的吧?” 高大娘满面红光,骄傲地说:“何止呀,这边有河,水源不断,所产极多,还时常拉进城里去卖钱呢!” 先前只有一座山头时,高大娘已经能够在实现染坊自己自足之余,零星供应给明园一点菜蔬。等后来明月又大手笔的加了两座山,就很吃不完了。 明月听着也高兴,“那很好了。” 回头问问具体去哪里卖,若不方便的话,不如直接送去汇芸楼,也省了那边四处采买之苦。 “七管事都记在账上呢,说来日这边但凡有个大小修整或是谁有个大病小灾的,就不用再从公中要银子了。”高大娘说。 明月听得不住点头,这法子倒不错,难为她们这样精打细算的。 等会儿问问七娘每月能有多少盈余,不够的话自己再添点,免得束手束脚。 高大娘滔滔不绝地说着,“如今也种了好些果树,不过大多不能当年结果,或是味道不好,最快的也要明后年才能见成效。待到那时,两边吃的果子也无需外头买去,还能多出一些来制成果脯,或自己留着慢慢吃,或带去城中换钱,都使得。” 几个人边走边说,很快来到山脚下,明月就发现这两座山都用栅栏围了起来。 不等她问,高大娘便主动解释说,“这边多有瓜果蔬菜,那边养着牲口和鸡鸭鹅等物,它们也是挑嘴的,唯恐过来糟践了果子。这样围起来,就不怕了,也能防着外人误闯、偷盗,牲畜走失。” 还没上山呢,就隐隐听到牲畜的动静,再往深处走时,气味也来了。 这就是高大娘想得周到了:三座山,各揽一宗事,彼此互不干扰,家禽家畜离人住的地方最远,就不至于影响日常起居和染布。 “猪牛羊各养了百来头,有专门养了喝奶的,有专门养了吃肉的,如今有些已经揣了崽呢!都用册子记着,身上也用染料画了圈。”说起这些,高大娘真是如数家珍,“靠池塘的地方还养了许多鸭子和鹅,牲口和鸡们也都来那边喝水,下了的蛋也多在池塘边,三样蛋加起来,每天能有一百多个呢!吃不完的我都腌起来……” 整座山都是自家的,开工时并不吝啬人力、地面,挖的池塘极大,乍一看都像个小湖了,旁边还挺着两条细细的柳叶舟。里面特意种了许多荷花,时值八月中,大多败了,只余零星几朵,但荷叶依旧浓翠密布,还有许多莲蓬,分外旖旎。 正如高大娘所说,池塘边围着许多牲口饮水,水中又有很多鸭子和白鹅游动,时不时叫两声,梳理梳理羽毛,分外惬意。 “荷花开得极多,偶尔染坊的人也过来瞧瞧,既帮忙,又散心,多出来的还能摘了往城里卖。”高大娘说起这些事便滔滔不绝起来,“还有这些莲叶、莲蓬也都能摘了做菜,一时用不完的货晾干了,收起来货也能进城卖,还有秋天之后的藕、鱼虾……” 前面第二座山中瓜果蔬菜所产的不好的,都可以拿到这边来喂家禽家畜,而家禽家畜们的粪便和莲花塘里的淤泥,又可以作为肥料返给前面的菜园和果林,无论什么都不会浪费。 明月便将高大娘夸了又夸,“您可真是太能干了,原先只叫您管厨房,真是屈才,如今才算是施展开了!” 高大娘被她夸得飘飘然,浑身毛孔都透着畅快,嘴角死活压不下去,“哪里哪里,也不是我一个人干的。如今我也不大做饭了,日常打理的事又有帮手……” 还是出来干活好!不光月月有钱拿,东家还隔三差五就这样狠命地夸,逢年过节又赏东西。可在家里呢,所有人都觉得她干这些事应当应分的事儿,半辈子没听见几句甜嘴的话。 “哎,下面的人干得好,说明上面的人带头带得好。”明月笑道,“您这可不算一般人了呀,如今手底下又管着养鸡鸭鹅的,又管着放牛羊羊的,还管着那么些菜地果园,又管着厨房的事儿,大小也是个正经管事了。” 把事情做到这般地步,已经不仅仅是叫大家自给自足了,还能反过来帮着明月盈利,功劳很大! 人才就该享受人才应有的对待,明月决定这几天就整理一下,把高大娘这边独立出来,也给她正经大管事的薪酬。 “管事?”高大娘想也不想就把脑袋甩成波浪鼓,连连推辞,“我就是个做饭种田的,哪里能管得了事儿呢?不成不成,这个真不成!” “您自己算算自己管了多少摊子事儿,又管了多少人,怎么不算管事儿的呢?”明月大笑,不等她拒绝便拍板钉钉,“行了,就这么说定了。” 不去看高大娘因为激动和紧张而涨红的脸,明月重新将视线投放在山坡上,看着满山遍野的牲口和家禽,还有远处郁郁葱葱连成一片的果园菜地,以及有些模糊了的,变得很小的染坊,心中满是满足。 这都是我多年打拼的结果,这些土地,这些物产,它们所带来的银钱,永远都不会背叛我! 啊,真好! 出来走走果然是对的。 第127章 巡视了自己的产业之后,明月心情大好,一时兴起想起文人颇爱白鹅,也便下马逗弄,谁知却被一只大白鹅扑闪着翅膀撵得满地乱跑,嗷嗷直叫。 苏小郎见状,冲过去一把扭断了白鹅的脖子。 于是明月临时决定晚饭加一道菜:烧大鹅。 高大娘在旁边拍着巴掌,又笑又可惜。 倒不是可惜大鹅,原本就是养了吃的,而是可惜没提前放血,回头炖出来滋味就差些。 她连忙让苏小郎倒提着,自己从腰间掏出小刀来往鹅脖子上一抹,趁着还热乎放出血来,“存了血不大好吃。” 这只鹅体格庞大,生性好斗,又因为知道自己长得漂亮,所以格外骄傲,今儿算是遇到硬茬子了。 “羽毛漂亮,”高大娘笑着说,“等会儿去厨房拔毛,我留出些好的来,给您做把鹅毛扇,又风雅又风凉。” 还能报仇。 大鹅拧人可疼了。 明月哼哼几声,冲耷拉着脑袋的大鹅瞪了一眼。 再让你啄我! 在几座山上跑了一圈,玩了一场,出了一身汗,明月的心情果然畅快许多,直到傍晚才带着好些新鲜蔬菜溜溜哒哒回住处。 七娘等人早得着信儿等着了,见她来,都是说不尽的欢喜。 现在染坊里有近四十号人,十来条狗,有明月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今儿都挨着看了一遍,记了记名字和特长。 对几个据七娘等人说表现特别好的,明月重点表扬,还当众发了二两银子的赏钱,引得其余人都羡慕坏了,暗暗发誓也要努力干活。 见一个个两眼放光,七娘笑骂道:“没见过世面的,东家待咱们好着呢!你们问问头一批来的,比这个更丰厚的多着呢!” 头茬女工们闻言,在后辈们惊讶和艳羡的目光中挺直了脊梁,把脑袋仰得高高的! 染坊的位置虽然偏,但物产丰富,伙食一点儿不比城中差,甚至好些普通百姓都比不上他们吃的。 高大娘亲自带人下厨,使出十二分本事,置办了好丰盛一桌饭菜。 席间她一个劲儿的催明月吃,将那饭碗使劲儿压了又压,结结实实砖头一般,还将大鹅的那两根大腿都夹给她,“多吃,吃了长得高跑得快!” 她对待这里的每个人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生怕大家吃不饱,饿着了。 据梁鱼等人反馈,她们才来那两个月都跟吹了气似的长肉,动作都不似往常利落,一个个吓得够呛,私底下玩命锻炼。 吴冰夫妻被派出去做事那几日,二碗在这边顶着,天天被高大娘追在屁股后头喂饭吃,每顿何止二碗啊!后来她老远看见高大娘就跑,实在是撑怕了。 那鹅甚大,明月还吃了别的菜,撑得肚儿圆,最后还剩一条腿,实在吃不完,偷偷塞给苏小郎那个饭桶。 苏小郎也撑得直打嗝儿。 用过饭后,明月在七娘和朱杏的陪同下到处溜达消食,顺便巡视染坊。 染坊守备森严,苏小郎就不用那么拘着,自去同许久不见的梁鱼等人切磋。 “才吃了饭,当心些,”见他撒了欢儿,明月扬声道,“别闹腾得胃疼!” 被人管着真不赖,苏小郎嘿t嘿直笑,笑得梁鱼等人满头雾水、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对明月说:“东家放心,我们点到即止。” 多年习武之人,各自都有数,明月也不过多干涉,点点头就走了。 看到后院新挂着几张布,大约有一丈来高,却是白鹅戏水的染色图案,颇有野趣,又有几分不染世俗的天真烂漫。明月来了兴致,扭头问朱杏,“这是你新近做的?” 以前她并不觉得大鹅可爱,可现在看了这块染布,上面的白鹅姿态优美,纤尘不染,衬着溪流、草地的背景,竟真看出几分讨喜来。 朱杏点头,“做着玩的。” 比起染各种绚烂梦幻的色彩,其实她个人更喜欢将风景“挪”到布面上,因为前者呈现的旖旎灿烂远在天边,可山川草木却近在眼前,让她觉得很踏实。 “真不错,若做的多了,可以试着放到城中酒楼去卖,”明月说,“现在好多读书人都喜欢这个呢,拿了去做成衣裳也好,做成屏风也罢,应该不愁卖。” 或者弄些更小的卷轴、扇面之流,价格更低,更方便携带展示,想来更好卖。 朱杏眼睛一亮。 她没接触过什么读书人,自然不知道读书人喜欢什么,不过东家说的话,自然不会有错。 朱杏是急性子,想做什么便要立刻做,一刻也等不得。 于是她马上放弃陪明月和七娘闲逛,跑回自己专属的屋子里捣鼓起来。 明月和七娘对视一眼,都笑了。 “她还是这样的小孩子脾气。”七娘笑道。 “我倒很佩服她,”明月悠悠道,“坚守本心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都是您纵得,”七娘失笑道,“隔三岔五就叫她歇着,别累着,外头哪个东家这样?恨不得骨头都榨出油来。动不动就甩头撇下东家跑了,换了谁忍得了?” “有真本事的我都纵着,”明月大笑,冲她挑挑眉毛,“你看,我不也纵容你寻我的不是?” 七娘跟着笑了一场,忽道,“东家,您有心事?” “怎么这么说?”明月停下脚步,笑吟吟看她,“我自觉表现得跟以往并无不同。” “说不好为什么,”七娘想了想,摇摇头,“只是一种感觉,感觉您好像不大开心。” 心事是会写在脸上的,纵然有心遮掩,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在眉梢眼角。 笑容渐渐从明月脸上褪去。 她看着天边的晚霞,“七娘,我跟卞慈散伙了。” 虽说跟官府的买卖与染坊无关,但七娘对明月的意义非同一般,不光是管事、伙伴,更像朋友、家人,所以与卞慈合伙一事,明月一早就告诉了七娘。 豪商 第165节 当时七娘还有些担心,唯恐她受欺负呢。 这会儿一听,七娘登时暴跳如雷,“我就说那厮不是好人!散伙就散伙,谁还求着他不成?” 明月被她逗乐了,“你怎么不问为甚么散伙?也许是我的不是呢?” “你能有什么不是!”情急之下,七娘连“您”都不说了,竖起两道浓眉,张口就把卞慈骂了个狗血淋头,“天下乌鸦一般黑,狗男人们都一个熊样儿!没什么好东西!” 她不问原因,更不问明月是不是吃了亏,只一味痛骂。 明月大为感动,一下子跳到她背上去,搂着她的脖子使劲蹭,“啊,七娘,好七娘,你怎么这么好!你怎么对我这样好!” 七娘反手把她托住了,“你好,你对我好,我才对你好……” 明月的头发蹭得七娘痒痒的,七娘忍不住笑,故意弯腰、侧身,做出些夸张的大动作吓唬她。 明月吱哇乱叫,挣扎着想跳下地,怎料七娘却得了趣儿,放声大笑,背着她狂奔不止。 “哇啊啊啊……” 这天晚上,染坊上下所有人都看见七管事背着东家满院子乱窜。 当晚,明月跟七娘挤在一张床上睡了。 说睡觉,其实两个早便习惯独处的人谁都没睡着,脑袋挨着脑袋说话。 “闹掰了倒不怕,”七娘盯着黑漆漆的房梁说,“只是男人们都是小肚鸡肠,他会不会报复咱们?” 即便同为报复,当官的和普通百姓所能招致的后果天差地别。 要不,提前转移? 可这里是她们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就此放弃,实在可惜…… 明月也思考过这个问题,“眼下倒不会。” 卞慈此人,虽算不上什么好人,但自有一套行事准则,要做什么就摆在明面上,甚少做私下报复那一套。 当然了,人都会变,尤其这次还是自己先发制人,他恐怕没受过这种窝囊气…… “多想无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明月翻了个身,“况且,我对他也非毫无保留。” 她还有压箱底的绝招,这一招正是支撑她同卞慈散伙的底气,也是接下来处理娄旭一事的关键。 明月决定直接跟娄旭见面。 一来,她已经尝试过与红莺接触,对方态度异常坚决,且贪心不足,再来一次也不会有什么转机。 二来,她承诺过不再走红莺这条路,就该说到做到。 “他好歹是个七品官呢,”七娘有点没底,“会同意见面么?” 当官的架子都大得很! “七分把握吧。”明月谨慎地说。 她与红莺未谈成,但也未撕破脸,送去的礼物对方悉数留下,而她也没有明确表示不会再去,于情于理,娄旭都不该拒绝。 果然,娄旭同意见面。 明月借着赏荷的由头,请他在八月十三前往自己和薛掌柜新开的酒楼,如果谈成,还能顺便游湖、赏月。 八月十三傍晚,娄旭带着两个随从,如约而至。 他的容貌平平,就是最常见到的文人模样,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留着一点胡须。乍一看,跟街上随处可见的文人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但细看之下,便会发现他的下巴微微抬着,眼神也总是向下的。 见明月是个年轻姑娘,娄旭眼神微妙,难得有了点笑模样,“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谁能想到名动四方的霞染出自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之手。” “您实在过奖了。”明月笑笑,“百忙之中,劳您赏光拨冗前来,着实感激不尽,还请上座。” 汇芸楼的这间阁儿正对西湖,窗子也格外大些,放眼望去,大片西湖荷塘和远处的矮山尽收眼底,分外美丽。 娄旭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好,好到明月心中警铃大作。 这显然很不寻常。 他表现得很和气,虽然仍难掩倨傲,但竟会主动同明月说笑,然后渐渐地,眼神就有些不对了。 听明月说到,但凡朝廷有什么要求,定会全力以赴时,娄旭意义不明的笑了几声,意味深长道:“果然想要什么都行?” 说到这里,就是要要好处、讲条件了,明月却反其道而行之,“当然不是。” 娄旭弗然色变,瞬间拉了脸,“嗯?” 明月丝毫不惧,正色道:“倘或娄大人想要天上的星星,请恕民女无能为力。不过想来您最通情达理不过,必不会这样为难我一个小小的商人吧?” 娄旭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江老板真是个妙人啊,痛快痛快,本官喜欢!” 他自己喝了一杯,然后又眯着眼看明月,不紧不慢道:“本官无需天上星,只要……” 黏腻油滑的视线一点点攀爬到明月脸上,令她有种近乎实质的作呕,一边靠墙立着的苏小郎拳头都硬了。 “只要人间月。”娄旭轻浮地说完,一只手已朝明月的脸伸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摆设似的站着的苏小郎一个箭步上前,啪一下捏住了娄旭的腕子。 “大人醉了。” “放肆!”娄旭的两个随从抢上前来。 二碗不甘示弱,瞪起牛大的眼睛怒视着,只待明月一声令下,便要将眼前这个腌臜货打个半死。 娄旭面上的笑意荡然无存,近乎带着几分阴森的看向明月,冷笑道:“这就是江老板的待客之道么?” 明月不紧不慢地抓起帕子,擦了擦手,又往方才娄旭想碰却没碰到的面颊上蹭了蹭,这才反问:“这便是娄大人的为客之道么?” “大胆!”娄旭想要拍案而起,一只手腕却仍被苏小郎钳得死死的,挣了几下没挣脱,不由恼羞成怒,“好好好,我看你不仅不想谈生意,连自家买卖都不想做了!” 区区一介商贾,竟敢对朝廷命官动手,t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两名随从试图上前解救自家主人,却被二碗一拳一个撂倒在地。 娄旭非高官,他们也不是什么有货的练家子,只是体格好,略习得一点拳脚在身,跟着跑腿儿的。毕竟天底下有几个人敢跟当官的动手?自从跟着娄旭,他们还从未出过手。 结果今日一个照面就被放倒。 比起输给一个女人的耻辱,他们更震撼的是:这娘们儿怎么敢啊! 你今日跟当官的动手,怕不是明儿就要下大狱! 如此肆无忌惮,难道大有来头? 两人对视一眼,都开始扑在地上哼哼,一幅被打得爬不起来的样子。 二碗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拳头:我,我这么厉害了? 娄旭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反了,反了!” “我劝大人三思。” 明月今日敢单独同娄旭会面,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在全面权衡之后做出的决定。 她来赴一场至少有七成胜算的赌局! 明月挺直腰背,眼睛抬得比娄旭更高,一字一顿,“我乃武阳郡主门客,你敢动我?” 第128章 官场之中,无人不识武阳郡主,可这四个字从一个杭州女商口中说出,便带了几分别样意味。 挣扎和怒火戛然而止,娄旭先是近乎本能地畏惧;继而是狐疑,疑惑她怎么攀附上郡主娘娘的;最后便是恼火,被愚弄的恼火。 我堂堂七品官都未曾有幸见过郡主尊面,你区区一介商贾,怎么可能得了郡主青眼,成为她的门客! 哼,不过是胡说八道! “大胆!”电光火石间,娄旭认定明月在虚张声势,再开口便是疾声厉色,“你可知冒领郡主名头乃是大罪!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话虽如此,可不知怎的,娄旭的声音忽然就比方才低了一截。 明月嗤笑出声,拔下发间镶嵌着红宝石的金簪,双手托举,在娄旭眼前晃了一晃,“此物乃武阳郡主亲赐,出自京城官营作坊一等巧匠之手,但凡你有些见识,就该认识上面的戳!” 离八月十五还有几日,若非有大用,她才懒得戴着明晃晃的金簪出来招摇! 娄旭自然无福得见武阳郡主,可确实曾在拜访某位高官时见过贵人赏赐之物,那上面的戳,与此物上的,如出一辙。 他突然有些口干,喉头剧烈滚动。 莫非,莫非她真是武阳郡主的门客? “我观大人手眼颇通天,”明月又小心地将那金簪插了回去,理理乌发,端起茶水浅啜一口,慢条斯理道,“如若不信,大可以往武阳郡主府去信,请郡主亲自为您解惑。” 娄旭忍不住吞了口唾沫,细密的汗珠迅速从毛孔中渗出。 他,他算什么手眼通天,又哪来的本事能摸到武阳郡主府的门槛! 她这般肆无忌惮,纵无十分准,只怕也有九分了! 明月看似胸有成竹,实则暗自捏着把汗,心脏狂跳更胜擂鼓,一直密切地关注着娄旭的反应。 此刻见他面上多了几分惶恐,额头、鼻尖也隐隐冒汗,便知稳了。 自己怕,是怕走漏风声后武阳郡主怪罪,但……显然娄旭更怕! 她借着吃茶的动作,狠狠掐了把手心,感觉到尖锐的疼痛后才确认这不是梦。 这一场,我赌赢了! 她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对苏小郎道:“瞧你,这样紧张做什么?还不快松开?” 又对娄旭笑道:“跟着的人不知轻重,叫大人受惊了,真是罪过。” 苏小郎依言放手,又警告般地瞪了娄旭一眼,这才慢慢退回明月身侧。 重获自由的娄旭脑中嗡嗡作响,既羞且怒,脸上倒了染缸般精彩,一时青,一时红,一时白。 那两个长随刚才还躺在地上哼哼,这会儿却都“忘却疼痛”,纷纷上前搀扶,被娄旭一把甩开。 狗东西,刚才干什么去了! 本官养你们做什么吃的! 豪商 第166节 娄旭狠狠喘着粗气,重新坐回座位中,越想越气,抬头去剜苏小郎。 即便你主子当真是武阳郡主的门客,可你又算什么东西,也敢动我?! 若愤怒的眼神可化为利刃,只怕此刻苏小郎早在娄旭的怒视下化为齑粉。 明月轻笑一声,“不过他虽冒失,却也是跟我在郡主府住过的,对了,武阳郡主还赏了他一匹宝马呢。” 说着,明月朝窗外努努嘴儿,“哝,就在楼下拴着,啧,我也有一匹,娇贵得很,比伺候人还精细些……” 在郡主府住过? 住过?! 郡主娘娘还留宿了?! 你何德何能啊! 已经涌到娄旭嘴边的咒骂戛然而止。 娄旭充满憋屈地抻了抻脖子,将它们原路咽了回去。 好好好,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主子得了武阳郡主青眼,连带着奴才也在郡主前露脸。 还,还得了赏赐! 老子活了这么大,连郡主的影子都没见过!你一个奴才,竟然也配骑郡主赏赐的马! 事到如今,娄旭已经不再怀疑明月的身份。 因为无论是首饰上的官办作坊的戳,还是郡主府中出来的宝马身上的印记,民间皆不得随意仿制,违者,乃大不敬之罪! 而且,武阳郡主得多么喜爱、信任她,才会在赏赐时爱屋及乌,连她的随从都跟着沾光啊! 怎么办? 本以为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没想到竟然一脚踢在铁板上?! 本官,我,我是不是得罪郡主了? 空前的恐慌之中,他甚至又联想起许多之前被忽略的细节: 这位江老板乃霞染制作者,而霞染,恰恰就是被京城贵人们带起来的! 是了,武阳郡主! 武阳郡主就在京城! 除了她,还有谁有这般的能力和人缘,可以直接将料子送到皇后娘娘案头! 娄旭的脚跟仿佛连通西湖,冷汗从他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中一起涌出,涔涔而下,源源不断。 他的脸彻底白了,脑袋也有些晕,眼前一阵阵发黑。 武阳郡主何许人也? 正统皇室血脉,官家和皇后娘娘面前的大红人!从小到大在宫中住的日子恨不得比在王府更久! 我,我得罪了她的门客?! 今日之事,万一被郡主知道了…… 娄旭一阵窒息,恨不得就此昏死过去。 凡事适可而止,见火候差不多了,明月幽幽一叹,轻轻将茶盏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娄旭瞬间一个激灵,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有心替郡主,咳,”似乎说漏了嘴,明月连忙收住话头,另换了个说法,“我本有心请教,奈何娄大人似乎……” 她作势要站起身来,“也罢,看来是老天不眷顾,我还是……” “江老板!”娄旭骤然回神,猛地扑了过去,膝盖狠狠撞在桌子上也顾不得喊疼。 此时此刻,他简直恨不得左右开弓狂扇自己的嘴巴子,又想求老天让时光倒流,收回方才的浪荡言行…… “嗯?” 眼见娄旭的指尖又要来抓明月,苏小郎和二碗两个人四只眼睛齐齐一瞪。 娄旭猛地收回,手忙脚乱地在明月跟前站直,努力恢复文人风度,“江老板,江老板,误会,误会啊,大水冲了龙王庙,天大的误会!” “哦?”明月犹如一个听到卖家同意降价的买家般,顺水推舟地留步,“果然是误会么?” “自然是误会!”曾经高高在上的曹官突然变了副样子,笑容可掬,说话柔和,声音中甚至隐隐带了谄媚,“江老板今日做东,宴席未开,怎好说走就走?坐坐坐,请坐!” 他很想干脆把人按住,听他掏心挖肺地表表对武阳郡主的忠心,奈何又怕明月误会,两只手一时向前,一时后缩,说不出的滑稽。 明月顺势坐下,语气中满是怀疑,“可方才……” 娄旭脸上热辣辣的,冷汗混着热汗一并流下。 可身为官员,机变还是有的,娄旭脱口而出,“瞧我,真是糊涂了,方才,哦对,方才我与江老板一见如故,颇觉面善,竟很像我远嫁的女儿……” 当爹的想摸摸许久不见的女儿的脸,不算出格吧? 苏小郎和二碗都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明月更是被震撼得无以复加,隐隐做呕。 真有你的,这种离谱的谎言都说得出口!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娄旭热情且胡乱地同明月套近乎,最后实在没得说了才引入正题,“江老板实在太过谦逊,若早说是,咳,这个,本官也颇欣赏江老板这般年轻有为的巾帼。说起来,衙门中正需要一位可靠的商场中人帮朝廷分忧,不知江老板肯不肯受累啊?” 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如今却被人捧到眼前,前后变化之剧烈,堪称荒诞。 再看眼前笑容可掬的娄旭,前倨t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注】。 明月怦然心动,面上却还忍耐得住,耐着性子将隐患一一排除,“可我资历尚浅……” “哎!”娄旭不假思索道,“谁不是年轻时候过来的?年轻人正需要历练,资历是最不要紧的东西,多做几次便有了。” “听闻城中佼佼者甚多……” “嗨,江老板以女子之躯,年纪轻轻便做下这般事业,又有万麟馆的履历在,何须妄自菲薄?”娄旭又补了句,“谁也不会说什么。” 意思是他会负责一切善后。 明月再问:“大人以为,我果然做得?” “做得做得!”娄旭斩钉截铁,“江老板家的货连宫中贵人和京中的皇亲国戚们尚且推崇备至,杭州的官员们难不成还比他们更尊贵些?” 谁不愿意,让他们自己滚去同郡主娘娘说! “果然不是看在……”明月的眼睛飞快地往上瞟了瞟,“的面子上?” 若说不是,狗都不信。娄旭可耻地迟疑了,“这个,当然是江老板能力出众,不过,咳,不过若能在郡主面前美言几句……” 明月无师自通,骤然收敛笑意,肃然道:“这话好没意思,难道是郡主求你的?此事郡主并不知情!” 娄旭自觉参悟到要害,忙从善如流道:“不敢不敢,下官失言!” 情急之下,连“下官”的谦称都出来了。 做戏就要做全套,明月继续道:“尔等如今寸功未建便先要起好处来,竟是郡主欠你的好大人情,如此买卖,我可不敢接,免得来日败坏了郡主的美名,我也无法向郡主交代!” 说罢,又要作势起身,“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此言一出,娄旭的冷汗都下来了,慌忙抬起袖子擦拭,“不敢不敢……” 他虽在官场,却只是七品小官;虽有实权,对上皇亲国戚便如蝼蚁一般,哪里来的钢筋铁骨能撑得起这般大的帽子呢? “郡主什么都没说!”娄旭忙道。 “嗯?”明月一眼扫过去,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娄旭立刻福至心灵,“此事与旁人无关,皆因江老板你的货又好又实惠,花的钱又少,又能多办实事,朝廷自然喜欢。” 上面的人哪个不是如此?既要实实在在的好处,又要结结实实的美名,自己却偏偏提到贵人名讳,真是乱了方寸,坏了规矩! 明月趁热打铁,“不过此事不是娄大人一个人能决定的吧,上面的几位?” 依卞慈之前所言,娄旭需得上报本地通判,待通判看过后,再报给知府黄文本,如此一线三人均无异议,这件事才算最终定下来。 娄旭便胸有成竹道:“江老板放心,些微小事,容我去办。” 本地通判是个老油子,自然有他的小算盘,可那算盘的背景再硬,能硬得过武阳郡主吗? 而知府黄文本出来乍到,根基不稳,且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这几天频频被参,自顾不暇,只要自己和通判两个人咬定了人选,他想反对也无用。 娄旭逃也似地去了。 阁儿里转眼只剩下明月和两个护卫,桌上饭菜纹丝未动,惟有两只酒杯无声证明,方才的一切不是梦。 曾经难如登天的事情,突然就如流水般办成了,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游人嬉笑声,潺潺流水声,墙角虫鸣声……种种声音迅速涌来,让明月终于有了一丝实感。 她没有久久未动。 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间,明月突然有些口渴,想喝水,可端起茶杯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这不是怕,而是亢奋。 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短暂体验过权力的甘美之后留下的余韵,经久不散。 她的脸有些烫,头有些鼓胀,心尖儿有种说不出的麻痹,这种麻痹游走全身,最终都化为畅快的吐息。 啊,果然,果然啊! 难怪男人们都拼了命地追逐权力,难怪武阳郡主身在皇家也不敢懈怠,原来权力才是世间最无解的利刃,所向披靡! 自始至终,武阳郡主不仅没有出现,甚至连一张纸、一句话都没留下,但仍旧轻而易举地将横亘在明月面前的困难击得粉碎。 酣畅淋漓! 明月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出了点汗,她扯扯嘴角,发出几声像笑又不像笑的怪声,整个人瞬间脱力,向后瘫坐在大圈椅里。 “东家?”苏小郎轻声道,“没事吧?” 明月仰头看着房顶,目光涣散,贪婪地汲取着体内最后一丝愉悦。 真好啊! 许久之后,她才喃喃自语,“为何以前都没想过要这么干呢?” 才拧了手巾过来的苏小郎下意识回了句,“大约是怕郡主怪罪吧。” “是啊,怕郡主怪罪……”明月接过手巾,用力擦了擦脸,湿润的水汽迅速滋润了皮肤,又迅速消散在空气中,也带走了长久以来的顾虑。 豪商 第167节 她不光怕郡主怪罪,也怕常夫人知道后不悦,更怕因此得罪了旁人…… 当日她与卞慈相争,有许多论断无法苟同,但现在回想起来,有几句话说得很对:她太瞻前顾后。 怕这怕那,所以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说得难听点,就算自己不借助郡主的威风在外为非作歹,难道郡主就没有这样的猜测了吗? 不为牟取私利,谁会无缘无故到处讨好、奉承呢? 既然牟取,又怎会束之高阁,弃之不用? 正如所有人都默认采买是肥差一般,或许武阳郡主频频给赏赐的行为,就已经默许了她借势。 “呼……” 一扇全新的大门在明月面前徐徐展开,新奇的体验令她容光焕发、跃跃欲试,零星野心如荒原野火,迅速蔓延,熊熊燃烧。 “东家,”苏小郎不是很确定地问,“这就成了?” “还差点火候。”明月迅速从兴奋中抽离,“曹官之上还有通判,自然不会轻信的,不过……问题不大!” 苏小郎只听后面四个字,跟着高兴起来,“那就好,东家,忙活了半天,快用饭吧。” 明月这才有功夫觉得饿。 好一番斗智斗勇,简直比出去疯跑一个时辰还累人,可她一看桌上饭菜便皱起眉头。 大多是照顾娄旭的口味和喜好叫的,没几个她爱吃的。 “叫伙计来,”明月对二碗道,“我重新点几个菜,这些你们吃吧,不够再加。” “哎!”多好的席面呀,二碗开开心心往外走,险些撞到人,“咦,卞大人?” ----------------------- 作者有话说:【注】这句话出自《神探狄仁杰》,台词真的太好了! 第129章 二碗自认不算聪明,却也记得之前明月和卞慈闹得不太愉快,此时再看卞慈时,便有些警惕。 她横在门口,并不相让。 卞慈也不往里走,只隔着二碗的肩膀看向里面坐着的明月。 汇芸楼的阁儿讲究私密,晚间走廊上的灯火并不算明亮,卞慈又穿了身鸦青色的便服,远远望去,整个人好似融入夜色的游魂。 他的眉骨很高,背光而立,一双眼睛都被笼罩在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一旁的苏小郎见了,立刻起身,将明月整个人挡在身后,“卞大人有什么事么?” 阴魂不散,你想干嘛? 明月微怔,隔壁?他一直都在?! 明月可不相信什么巧合,他一定是特意来的。 那,岂不是说她和娄旭的谈话都被听见了。 偷听算什么!非君子所为! 可转念一想,卞慈打从一开始就不算君子,这会儿大大方方出来,想必也没打算否认。 不过事情办成了,明月也不在乎他知道不知道,只催促二碗,“去叫伙计来。” 我饿得很,着急点菜呢。 二碗这才应了,噔噔下楼。 快些,万一打起来…… 隔着苏小郎的背,明月边擦手边道:“我现在很饿,而且很高兴,不想听任何扫兴的话。” 好嚣张啊! 就连充当人墙的苏小郎都忍不住愣了下。 这么说,没问题么? 卞慈竟然没生气。 “江老板应该不会吝啬一顿散伙饭吧?” 其实他应该生气的。 至少在外人看来,从五品官员被一名商人甩脸子、单边搞散伙,可谓颜面尽失,纵然不大加报复,也该怒火中烧。 但诡异的是……他气不起来。 明知对方可能不需要、不会领情,他依旧忍不住暗中留意她的动向,猜测她的下一步。 卞慈觉得自己简直魔怔了,连武萍都说,“头儿,我说话难听你可别往心里去,以往人家同你有说有笑时,也没见你这么日思夜想的,这不是……” 不是犯贱么! 卞慈假借切磋之名将他打了一顿,边打边觉得他说得对。 人往往会在拥有过后再失t去时,才意识到某些曾经可有可无的东西早已悄然入侵。 从两条腿自动往汇芸楼走的那一刻起,卞慈就知道自己输了。 而这个狡猾的姑娘同样意识到这一点,于是迅速变得嚣张、有恃无恐。 明月确实觉察到了。 也许语言难以形容,但卞慈的出现立刻就让明月确认:他并未因自己要求散伙而恼怒,甚至还在暗中操心。 虽然有些多余。 这样的局面,显然比她预想的任何一种都要好。 无论如何,少个敌人绝对不是坏事。 二碗已迅速归来,身后跟着同样气喘吁吁的伙计。 明月立刻点了五六样自己爱吃的菜,又交代伙计,“添一双碗筷。” 多双筷子的事儿。 至于你爱吃不爱吃,我不管。 伙计应了,伸脖子往阁儿里看了眼,“里头的菜还没动,不合您的胃口吗?小的撤了?” 这也摆不开啊! 卞慈被明月光明正大的试探闹得没脾气,主动加了个自己爱吃的菜,“摆在这边。” 若武萍在场,一定会觉得他很可怜:讨饭都讨不到自己喜欢的。 但最让卞慈觉得可怕的是:他甘之如饴! 听着门口的动静,明月知道自己又赌对了: 从码头散伙开始,卞慈就在不断退让、追逐。 而这种事,有一就会有二,只要慢慢地,一点点来,最终结果会令所有人惊讶。 明月往卞慈所在的阁儿走时,苏小郎看后者的眼神活像在看心怀叵测的拐子。 他的目光是如此强烈,以致于卞慈不由嗤笑出声,“若我果然有歹意,何须这般大费周章。”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小子的心思。 那样的眼神,根本不是一个护卫该有的。 在此之前,明月和卞慈一起用过很多顿饭、喝过许多次茶,对彼此的口味和习惯非常熟悉。 卞慈知道她很能忍,也知道她很看重“吃饭”这件事,知道她今天折腾了这么久,粒米未进,一定饿坏了。 所以,谁也没说话,真就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 隔壁的苏小郎和二碗却都有些心不在焉。 两人甚至提前把桌子抬到门口,确保隔壁一旦有动静,就能第一时间从门口、窗子里蹿出去。 用过饭后,卞慈又叫了一壶菊花茶,以茶代酒,举杯致意,“恭喜。” 夜深了,不宜饮茶,菊花清热败火,正适合这几日气候、心绪变幻。 他的来意,二人心知肚明,没用上,这很好。 “多谢。”明月一饮而尽,想了下,“其实你今天本不必来的。” 我们散伙了,你可以不管的; 我自己办成了,你来了也白来。 谁也没有提武阳郡主。 卞慈明白她的意思,既有不被需要的失落,又难免升起一点被反复试探的无奈: 我为什么来,你我不都很清楚么? 因为放不下。 他只问了一句话,“在此之前,你有十足的把握?” 明月失笑,“做生意本身就是一场豪赌。” 如仕途升降,尘埃落定前,谁敢打包票? 重要的是,我赌赢了。 “你不明白掌握了权力的男人是什么。”卞慈摇头,没有半点玩笑之意,“他们会凭空生出邪念,会无视规矩乃至律法,渴望摧毁、驯服……” 这一点无关女子的容貌、年龄和地位,只是单纯想这么做,仅此而已。 以前你或许不需要懂,但既然主动入局,时时要同官员打交道,就该比对手更了解他们自己。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受伤,才能以最小的代价取胜。 明月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豪商 第168节 确实,她自以为不如红莺风流妩媚,穿着也严实,见惯风月的娄旭未必会动歪心思,可谁知…… “也许你在想,大不了放弃这门买卖,”卞慈毫不留情地撕开明月刻意回避的风险,“可从你向他递出请柬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倘或你赌输了呢?他甚至无需费心思打压你的生意,杭州很大,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让一个人彻底消失不是什么难事……” 哪怕武阳郡主真的看重她,可毕竟远在天边,等武阳郡主接到消息,什么都晚了! 待到那时,纵然发落了娄旭又如何? 人死不能复生! 聪慧、勇敢、狡黠,这些都很好,可唯独面对绝对的权力,毫无胜算。 明月沉默良久,“我没有选择。” 就此放弃,她真的不甘心。 可正因方才亲自品尝过权力的滋味,明月才前所未有的明白此行之凶险,知道卞慈所言不虚: 面对武阳郡主的威名,娄旭一败涂地;而面对一位实权派官员,任何一名商人同样会一败涂地。 “利用我。”卞慈一字一顿。 明月脑中嗡的一声,“什么?” “利用我,”卞慈慢慢地,又说了一遍,“利用你可以利用的一切。” 包括我。 如果一定要赌,那就想方设法让胜算变大。 明月脑袋里乱哄哄的,心脏怦怦直跳,耳畔只剩下那三个字。 利用? 谁? 面对自愿献祭,鲜少有人不心动,明月亦不例外。 但她不敢。 “我不敢。”良久,她迎着卞慈眼睛,轻声道。 卞慈感到荒诞,“武阳郡主那般身份,你敢,一个五品、六品官……” “这并非忌惮于谁的身份,”明月打断他,“而是我不敢想以后……” 武阳郡主高高在上,她为明月带来的每一次好处都像“偷来的”,都是“意外之喜”,本不在计划之内。 所以明月也可以坦然接受“随时失去”的结局。 最重要的是,她与武阳郡主之间没有任何私人情感。 但卞慈不同。 卞慈对她也好,她对卞慈也罢,私心都算不得清白。 人一旦陷入情网,就会不由自主,就会失去理智和冷静。 卞慈现在能坐在这里,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以前那个转运司判官可不会这样感情用事。 他来,他认栽,是因为他赌得起,但明月赌不起:亲生父亲尚且不可靠,更何况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 对,他现在对自己确实有情分,可情分是会变的!她不敢想,如果自己真的松懈,真的交付出信任,倘或某日卞慈变了,不再卑微,她会何等狼狈。 如果注定会失去,那明月情愿从未得到。 “你不能因噎废食!”卞慈感到无力,憋闷异常。 她像极了河蚌,平时稍稍露出一点嫩肉来,俏皮又可爱,可每当关系可以更进一步时,便会飞速合上蚌壳,完全封闭。 你对我并非毫无情谊,我已经往前走了这么远,你就不能迈出哪怕一步? “我可以换种东西吃。”明月干脆道。 “这对我不公平!”太过荒唐,卞慈差点气笑了。 “是我让你来的吗?你跟我谈什么公平!”明月觉得他更荒唐,冷笑道,“这个世道本就不公平,你我的地位、处境也不公平!你会对一个可以随时掌握自己生死的上官推心置腹吗?” 若她也拥有高贵的出身、强大的背景,当然可以抛开一切,轰轰烈烈享受情爱。 但她没有! 她输不起! 所以,她永远不会以将自己置于险地为代价去为别人交付公平! “我不会跟上司谈情说爱。”卞慈咬牙切齿道。 什么破比方! 明月寸步不让,“你之所以能这么说,是因为哪怕一个女人身居高位,也鲜少会像男人一样无耻、残暴。” 几句话犹如利剑,狠狠刺入卞慈胸口,可疼痛之余,他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他们太像了。 相似的两个人会彼此吸引,却又会因为同样的尖刺而无法更进一步。 他和她都不想放弃现有的一切,同样,也不愿勉强对方去做不想做的事。 两人再次不欢而散。 看着卞慈一阵恶风般卷下楼去,苏小郎连忙凑到明月身边,“东家,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好像吵得比码头那回更凶啊。 明月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没事。” 若卞慈不愿退让,那么今天这顿饭就是真正的散伙饭; 可若他愿意退让,下次再见时,她能利用的只会更多。 深夜的杭州城外四野无人,高低起伏的群山绵延不绝,黑压压乌漆漆的树影重重叠叠,合着四面八方传来的虫鸣、兽哮,明亮月色照耀下更显诡异。 “头儿……” 心腹属官在卞慈身后夺命狂追,眼睁睁看到前面的马跑到浑身大汗才慢慢停下来。 卞慈一言不发滚鞍落马,叫坐骑自己去河边喝水,他则沉着脸死死盯着河面,也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天边泛起鱼鳞白,卞慈才阴恻恻道:“杭州府衙那个叫娄旭的曹官……”t 第130章 却说娄旭,离开汇芸楼后直奔红莺的所在。 进门时红莺正斜倚在榻上吃葡萄。尚在梨园时,红莺便是位娇气的主儿,如今有娄旭撑腰,越发猖狂,必叫小丫头跪在地上剥了皮,再膝行至跟前,高高捧到她手边,方用小银叉子吃两口。 见娄旭进门,红莺也不起身,眼波流转,娇滴滴道:“老爷~” 娄旭不在意那小丫头死活,只是回想起方才自己的狼狈,再看看红莺的悠闲惬意,不由怒火中烧,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个嘴巴子,连人带葡萄悉数打翻在地。 红莺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唇边瞬间渗出血丝,金钗跌落,头发也乱了,好不狼狈。 周围的丫头们都吓坏了,纷纷跪下,噤若寒蝉。 娄旭犹不解气,指着地上的红莺骂道:“无知贱妇,险些坏我大事!” 红莺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还是本能地拽着他的裤脚,顶着半张肿起来的脸怯怯哀求,“老爷息怒,妾有不是,自愿弥补……” 方才那一巴掌,娄旭用了十足的力气,红莺一开口,疼痛便从面颊一直撕扯到头皮、耳根。 可她现在不敢叫痛。 以往她使这一套时,娄旭纵有十二分火气也会骤然熄灭,可今日却不同。 娄旭非但不领情,反而越加恼火,蹲下去死死抓着她的下巴喝问道:“我且问你,前儿那位江老板送来的东西呢?她来时,你竟恶语相向,简直反了天了!” 红莺美目圆睁,心中叫苦不迭。 我恶语相向,不都是素日你教的么?况且当日我将她打发走,晚间你来时,都同你细细说过,你还说我做得好。 怎么如今又突然成了我的不是? 至于送来的东西,娄旭依旧存在红莺这里。 银子她还没来得及动,但带来的料子却有一匹送到裁缝铺裁衣裳了。另外还有两封上等点心,不耐久放,也被红莺散与众人吃了。 娄旭又骂几句,定了定神,烦躁地让她取出礼单,亲自去库房比着单子对了一遍,吩咐心腹全都带回家,“明儿一早你就出门打听,看缺的料子和点心外头卖多少银子,加倍补上,补好了就赶紧送回去!” 那位江老板突然见自己,必然是对红莺的对待不满,他一定要尽快弥补。 那样的人,招待好了或许没功,但招待不好,但凡她找机会向武阳郡主说几句不好听的…… 胡思乱想中,娄旭匆匆回到自己家。 才进门,便有小厮往内院正牌夫人通报,满面喜色,“夫人,老爷回来了,还带着许多东西呢!” 自打有了红莺,娄旭便频频宿在外面,邢夫人对习以为常,这会儿听见,却也没有多么欢喜,略理理鬓发便去门口迎接。 嬷嬷犹豫了下,“夫人,老爷连着三四天不回这边来,不如再往前走走。” 起码出了正院,多少显得热情些。 邢夫人淡淡道:“心不在这里,便是狗儿似的跟着又如何?” 嬷嬷张了张嘴,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奶大的孩子,不说话了。 过了约么一刻钟,娄旭果然拉着脸来到后院,也不正经同邢夫人说话,进门便要水梳洗。 邢夫人见他脸儿黄黄的,衣裳也有些乱,背心处拧巴着,似乎是出汗后又半干了,仍贴在肌肤上,心中便有猜测:这是在外惊着了! 果不其然,娄旭在卧房里沐浴时便忍不住又将红莺骂了一回,又让邢夫人亲自处理礼单的事,“别人办事我不放心,明儿你亲自盯着些。” 次日一早,娄旭便匆匆出门,邢夫人的奶嬷嬷满面喜色,迫不及待地同她讲:“夫人,都打听清楚了,昨儿老爷狠狠发作了那小蹄子,说不得便要失宠了,真是痛快……” 邢夫人正对镜梳妆,听了这话仍是淡淡的,“有什么好痛快的?没了红莺,还会有蓝莺、绿莺,况且她那猖狂样儿,不都是老爷纵得?” 如今出了事,老爷便三下两下推得干净,装的没事儿人似的。 可那位江老板什么来头,老爷自己尚且不清不楚的,红莺一个被豢养在内宅的女人,又从何得知? 豪商 第169节 红莺受苦,邢夫人不能说半点不开心,但开心之余,却也难免物伤其类。 有朝一日,她自己还不知会怎样呢! 再说娄旭,出门后直奔通判杜斯民处。 他去得早,杜斯民正在家中用早饭,听到门子来报还纳闷儿呢,“我同他私下往来不多,怎么这个时候找到家里来了?” 他夫人便道:“事不寻常,必有缘故,说不得便是急事,还是见见吧。” 想着这会儿来,娄旭必然没用早饭,忙叫厨房里添一副碗筷,再弄两个小菜。 娄旭身着便服而来,亦未束头巾,只用木簪随意簪了,神色匆匆,进门便作了个大揖,歉然道:“扰了贤伉俪清净,着实是下官的不是。” 见他这个样子,夫人便知他有要事相商,“正好我也用完了,先去了,你们慢聊。” 娄旭垂首目送。 杜斯民这才请他坐下,“一并用些吧。” 娄旭自己不吃,杜斯民还要吃呢,娄旭便告一声罪,小心地往凳子上挨了半边屁股,陪着略用了些。 用过饭后,杜斯民以清茶漱口,这才问起来意。 娄旭挑着能说的说了,“下官想着,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只不知大人高见?” 有人常年巴结他,自然也有人走杜斯民的路子,事到如今,娄旭当然会放弃其他人,改推明月,就是不知道杜斯民有没有别的什么想法。 “郡主门客?荒谬,无稽之谈!”杜斯民端着茶盏,嗤笑一声,“你我还是天子门生呢!” 这样的鬼话,亏你也信! 好端端的,武阳郡主打发人来杭州作甚? 她又不缺银子! 况且纵然选门客,哪里就轮得到一个孤女、商女了? 她的身份,给郡主提鞋都不配! “大人教训的是,”娄旭熟练道,“下官最初也不信的,可她的话挑不出破绽,神态间极其从容、自信,还说什么大可以亲自去京城验证。”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但凡是冒充的,被他呵斥几句,必然心虚! 可她没有。 “糊涂!”杜斯民皱眉斥道,“你没读过兵法不成?此为攻心之计!” 谁会去验? 若为真,郡主知道了必然大怒,还以为下头的人不将她放在眼中呢;若为假,岂不显得你我像傻子,连个真假都分不清! 娄旭当时也是这么想的,“还有京中上用官办作坊的首饰和郡主府赐下的骏马为证……” 所有的进士都可自称天子门生,三年一届,多的是! 可武阳郡主的门客,却不常有,普通人莫说拿出那许多物证来,恐怕连武阳郡主的名头都没听过呢! 杜斯民动作一顿,“首饰可以造假……” 娄旭迅速接上,“此为大不敬之罪。” 杜斯民的面色凝重了一点,“你看过那马了?” “看过,”娄旭比了两根手指,“就在楼下,下官亲眼所见,确实是郡主府的印记无疑。” 顿了顿,他又提醒说:“大人,当初那流霞染,便是因武阳郡主四处赠送而风靡一时,名动至今。若非二者有关联,郡主千金之躯,怎肯费心?” 昨夜他一宿没睡,翻来覆去将种种细节串联到一起想了又想,许多缺失之处亦自动补足,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流霞染售价高昂,可各地达官显贵仍趋之若鹜,说不定姓江的只是个收钱的,转手就送到武阳郡主府里! 嘶,这就有点难办了。 杜斯民放下茶盏,轻轻捋着胡须,站起来踱了两步。 若果然是真的,那位江老板的意思,兴许就是武阳郡主的意思。 可武阳郡主要这门生意作甚? 她不缺银子的呀。 杜斯民脚步一顿,不对,谁会嫌银子多呢? 武阳郡主虽然受宠,宫中赏赐不断,但多为布料、首饰、摆设,无法流通。至于下面孝敬么,她老人家奢靡成性,又爱豢养面首,只怕多少银子也不够挥霍的。 杭州富庶,况且远离京师,纵然武阳郡主大肆敛财,宫中也听不到消息,照样装作乖巧…… 对,一定是这样。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见杜斯民神色变幻,娄旭便知事情有了七分准,“大人,眼下,可不早了啊。” 各地府衙开销需得户部核准、官家朱批,来年的钱款,需得提前一年批复。而户部腊月初便要封账、盘点,故而各地方的请账折子最迟十一月就要递进去。 眼下已是八月中,曹官娄旭和通判杜斯民t之上,还横着一个知府黄文本,纵然黄文本同意了,还要算上从杭州送往京城的路途耗费、年末户部各地请奏积压排队,以及户部官员、官家批复的时间。 九月之前若送不出去,只怕就麻烦了。 况且武阳郡主就在京城,手眼通天,他们早一日把折子送去,武阳郡主便能早一日知道,也算全了他们的忠心和孝心。 杜斯民点点头,“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你尽快安排本官见见那位江老板。” 娄旭一怔,见杜斯民锐利的眼神扫来,连忙低下头,“是,下官这就去办。” 啧,虽说早有猜测,但听杜斯民这样说,娄旭依旧无法克制地升起一点不快。 被抢功的不快。 若杜斯民不出面,稍后再见明月时,娄旭大可以将所有的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 可现在杜斯民点了名要亲自会一会,他的官职比自己高,权力比自己大,来日武阳郡主眼中,还能有自己一席之地么? 杜斯民看出他的小算盘,当下悠悠道:“放心,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见娄旭面露尴尬,杜斯民又抢在他开口前说:“事关重大,本官必要亲自验证了才好,倘或是个巨骗,来日东窗事发,你我自不必说,整个杭州府都要沦为官场笑柄。” 娄旭精神一振,“大人思虑周全,下官万万不及。只是大人,您要如何验证呢?” 还能怎么验? 杜斯民摆摆手,“你自会知道。” 八月十四当日有些仓促,十五、十六是假期,想来没人愿意出来谈买卖,倘或那位江老板是货真价实的武阳郡主门客,更是开罪不得。 于是便约了十七。 接到娄旭的口信时,明月还感慨呢,权力真好用,瞧瞧,原本鼻孔朝天的官老爷,如今也细致体贴起来。 地点还在汇芸楼。 这是娄旭的主意,他说当初既然江老板选在汇芸楼,定然有其道理。那酒楼是最近刚开的,没准儿也是武阳郡主的产业呢!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杜斯民觉得有道理,准了。 八月十七当夜,明月如期赴约。 再见面,娄旭一派熟稔,热切招呼,又帮忙介绍了杜斯民。 通判! 这还是明月第一回近距离见活的通判呢,开口时的热情无比真挚。 娄旭临时充当中人,待饭菜摆齐,又道:“西湖美景在前,不吃几杯着实说不过去。” 明月便笑道:“实不相瞒,民女身体有恙,吃不得,两位大人自便,请容民女以茶代酒,不知可否?” 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跟两个官员同席,能不沾就不沾。 娄旭一怔,下意识看向杜斯民,见他只是挑了挑眉毛,没出声,便笑着打圆场,“君子不强人所难,自是可以。” 杜斯民忽然来了句,“江老板纵横商场,果然滴酒不沾?” 私下跟朋友么,明月自然可以喝一点,但在外面谈买卖时,明月还真就滴酒不沾,“是。” 这种事要么不提,要么就始终如一、否认到底,一旦你说“酒量不好”,在他们看来,就是能喝。而只要开了这个头,就止不住了:一杯是喝,两杯三杯也是喝,你喝了他的却不喝我的,是不是瞧不起我? 杜斯民哦了声,笑笑,“那便不喝。” 莫非真是武阳郡主门客?寻常商贾若无门路,见了官恨不得跪下当奴才,怎得这般有恃无恐? 有娄旭居中穿针引线,又有杜斯民投鼠忌器、明月有心维护,三人的宴席竟很轻快,有说有笑的。 不过三人的大心思都没在席面上,略吃了几筷子之后,便听杜斯民道:“我等久在杭州,不能时时拜会郡主,真是可惜。说来也巧,前儿我才得了几盆名种菊花,想着是郡主所爱,可否请江老板代为进献?” 明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老狐狸,在这儿等着我呢? “杜大人一番心意,实在难得,不过郡主素爱茶花,尤以金茶为最,这菊花么……” 杜斯民哈哈大笑,没有半点被戳穿的尴尬,紧接着又道:“说起来,之前我还有幸同郡马爷见过几次,许是郡马爷记错了,或是我听岔了也未可知。” 普通人听到“郡马爷”三个字,必会敬畏,说不得要讲些奉承话,可明月却不吃这一套,只意义不明地发出一点鼻音,带着近乎狗仗人势的桀骜道:“郡主的心思,岂是别人能猜的?” 郡马爷但凡受宠,武阳郡主也不至于在府中养一群花样翻新的面首! 这姓杜的还想拿郡马爷的名头诈我呢,明月心道,郡马爷又如何?他之所以是郡马爷,皆因武阳郡主下嫁! 说得难听点,他昨天是郡马爷,今天是郡马爷,很可能明天就不是了。 但郡主,永远都是郡主! 明月言语、神态间对武阳郡主的推崇近乎实质,显然没把郡马爷放在眼里,恰恰是这般反应,彻底让杜斯民放了心。 是了,是了,武阳郡主的门客,正该如此。 第131章 接下来几日,哪怕多年后明月再次回忆,也依旧会觉得不可思议: 她仿佛被一只长腿兔子背着跳起来夺命狂奔,一切都快出残影,上报、通过,再上报,再批复……比最上等的湖丝绸缎更流畅,更丝滑。 豪商 第170节 全程遇到的官吏全都带着温和,乃至谄媚的笑,娄旭、杜斯民更是频频亲自接待,浑似对待自家晚辈一般。 前者不光委托其夫人将明月送给红莺的礼品悉数退回,甚至还强加了一倍。 “妇人无知,冒犯了江老板,还请江老板不要见怪。”才进门,宾主尚未落座,邢夫人便主动说起来意。 “夫人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快请上座。”明月热情相邀,又叫人上好茶。 这倒不全然是奉承,自明园易主,邢夫人是第一位亲自登门的命妇,意义非凡。 邢夫人谦让一回,与她同坐上首,又赞明园齐整。 “能入夫人的眼,便是我和这园子的福气了,若夫人不弃,日后常来逛逛,我必扫榻以待。”看着抬上来的礼,明月笑了几声,是觉得荒诞的笑,“些许薄礼,怎敢劳动夫人再送来?” 邢夫人却不敢再带回去。 原本就是自家老爷惹下烂摊子,若再不摘干净……哪怕收了一文钱,也是收啊! 万一回头被贵人知道,下头的官员竟然收了银子才肯给她办事,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娄旭近几日如此殷勤,正是存了“将功赎罪”的心。 邢夫人坚持如此,明月拉扯几次后,没有再拒绝。 邢夫人明显松了口气,也有心思闲聊了。 明月一边陪客,一边暗自打量。 邢夫人是她正面接触过的第二位官太太,但与常夫人的舒展、从容、自信不同,邢夫人全程紧绷,说明她与娄旭的感情并不深,大约出身也一般,娘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底气。 所以她只能依靠娄旭。 哪怕对方公然在外豢养外室,哪怕对方让她替自己和外室擦屁股…… 明月并不讨厌邢夫人,也不会因此事而迁怒,两人有说有笑的度过了一个很美好的下午。 明月借此了解了大量杭州府衙官员及其家眷的现状,而邢夫人也完美完成了丈夫交代的任务,可谓宾主尽欢、皆大欢喜。 分别时,邢夫人自己都没意识到眼底带了几分如释重负: 地方曹官位卑权高,对平头百姓颇有威慑,但在贵人眼中,比蝼蚁也强不了多少。 出门半日,又要打起精神应对,既不能倨傲,亦不可卑微、谄媚,邢夫人有些累了。 她靠在微微晃动的车壁上,闭目养神,耳中挤满车马行人的喧哗,脑海中却不自觉回闪着方才的片段。 真年轻啊,邢夫人默默地想。 倒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有娄旭和杜斯民配合,明月递上去的文书被迅速批复,最终于八月二十七递到黄文本手中。 出任杭州知府之前,黄文本曾做过六年知县、三年知州,颇有资历,公务上手极快。 只是以前“以绸缎、食盐、香料等地方特产抵官员部分俸禄”此等要事,都不归他管,如今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这个明记是哪里来的?”黄文本看着下面递上来的文书,疑惑道,“之前端午节龙舟会上,曾有数位商界代表到场,怎不见这明记?” 官场、商场,貌似对立,实则盘根错节,通常会在很多大型庆典中有所体现。 以杭州为例,每年端午、上元两大节日之前,本地官员都会出席盛大的庆典,以示与民同乐。其中除了官员和t乡绅外,也会有若干商人代表。 这些商人要么曾经受过表彰,要么就是正在,或即将为朝廷、衙门办事。 所以在黄文本看来,这块肥肉也必然要落在当日与自己攀谈的几位商人之手:数月以来,那几人也确实屡屡孝敬。 可现在,娄旭和杜斯民竟联手推上来一个陌生的“明记”? 此二人口风一致,之前自己却没听到半点风声……瞒得可真好啊! 黄文本心中微妙地升起一点被排挤在外的不快。 杜斯民早有准备,从容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明记大面上声名不显,实则是当家人安分守己的好处,朝廷需要的,正是这般收敛的人才。” 黄文本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 糊弄鬼呢? 什么安分守己,商人就是为了挣钱,但凡有本事挣到钱的,谁能忍住不招摇? 必是杜斯民和娄旭收了好处! 可这又说不通,若对方果然有收买一府通判的本事,何至于之前岌岌无名? 杜斯民也不指望黄文本是个好糊弄的傻子,若果然如此,杭州府衙上下一干官差都要完蛋。 他指了指上面,意味深长道:“您可记得霞染?正是这明记做的。” 余下的,就不必下官多说了吧? 黄文本自己参悟,远比他一字一句解释来得畅快。 霞染? 京城兴起的霞染? 黄文本瞬间理清一切,微微吸了口气。 究竟是自己初来乍到,消息不够灵通呢,还是这些人有意欺瞒,以致于自己竟不知眼皮子底下竟还有这样的人物! 虽不确定这明记的靠山究竟是哪一位,但总逃不脱几位活跃的皇亲国戚。 不好得罪啊! 想明白利害得失后,黄文本迅速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取出知府大印盖上,又唤来心腹,“即刻送往京城,不得有失!” 八月底,九月初,完全来得及。 通判与知府关系微妙,既相互成就,又互相牵制,所以黄文本也没指望对方将知道的都说出来,又说了两句场面话便将人打发走了。 杜斯民走后,黄文本沉吟片刻,又叫了礼房来,“年底庆典的名单开始拟了么?” 礼房典吏心中腹诽道,这才八月呢,春节庆典却是腊月二十六,您怎么不端午节问? 面上却恭敬道:“按着往年惯例,只在端午名单上略添减几笔罢了,卑职正想请大人示下。” 通常来讲,那份名单非常稳定,大致由本年度在任地方官及其家眷、知名乡绅和商贾代表组成。 官员好说,谁在谁上;乡绅么,也简单,本人有名的,或是这两年家族中有后生崛起的。 变数最大的就是商贾代表,因名额有限,竞争激烈,能坚持两年连续出席的都是凤毛麟角。不过也有若干年后卷土重来的就是了。 黄文本其实不大在意谁来谁不来,反正不来的也要卖他面子。 不过这个神秘的明记…… “商贾里面添一个明记,”黄文本轻轻点着桌面,“座次靠前些。” “是。”礼房典吏恭顺应下,“只是帖子往哪里发呢?” 这又是哪儿来的?没听过啊! 不过他久在杭州,见惯风云变幻。经商么,要么一辈子碌碌无为,要么朝夕间强势崛起,其后多有贵人相帮,又逢机缘,不足为怪。 黄文本摆摆手,“还早呢,到时自有人告知。” 礼房典吏识趣地应下,出了门才小声嘟囔,您也知道早啊…… 殊不知黄文本自有打算: 京城来的人,他是一定要见一见的,可对方暂时没有主动登门,他贵为一地知府,官居四品,却不好表现得太过殷勤。 替贵人办事的商贾,终究也只是商贾。 只要对方懂事,来日接到赴宴帖子,届时自会上前,自报家门。 如此,双方心知肚明,各取所需,里子面子全有了。 确认没有问题后,黄文本缓缓吐了口气,才要端起茶来喝,余光又瞥见书桌上露出来的信封一角,不由十分烦躁,抖开折扇狠狠扇了几下。 水司衙门未免太过得理不饶人,我不过随口一提,竟煽动言官纠缠至此! 杭州知府的肥缺得来不易,黄文本屁股尚未坐热便在官家心里留了恶名,既悔且恼,几次三番都想同贺蕴那边掀桌。 奈何对方自始至终都在暗处,况且此事乃他理亏,只好打掉牙齿和血吞。 罢了,忍忍就好,那正使贺蕴也快走了,纵然判官卞慈接任副使,仍在自己之下,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不过,黄文本叹了口气,两个衙门同在地方,日常公务频有交叉,闹僵了属实不好。 不如等年底庆典上试探一二,若能化干戈为玉帛就最好了。 “这鬼天气!”黄文本抬手扯扯领口,低低咒骂几句,扇子挥动得更快了。 都八月底了,还这样闷热! 呵,前有狼,后有虎,繁华之地的位子,果然不好坐啊! 西湖,明园。 “什么动静!”一大早明月就被隐隐传来的爆竹和锣鼓声吵醒,朦朦胧胧间骂了两句, 最近累得死狗一般,好不容易等夜间转凉能睡个好觉了,谁家这样不晓事,大清早扰人清梦! “东家,不早啦。”丫头笑着进来,“辰时过半,可要起么?” 明月在床上狠狠打了个滚,认命爬起,“起吧。” 昨儿她跟徐掌柜议事,累得很了,睡得倒沉。 “外面什么动静?”明月坐在梳妆台前还有些困顿,闭着眼睛任丫头在自己脑袋上摆弄。 丫头噗嗤一笑,“您忘啦?今儿乡试放榜呢,西湖边上好些人在放爆竹呢!” 另一个丫头端着几个首饰匣子过来,听了这话便道:“依我说,那些人都是闲的,大清早上就跑到湖边闹腾……” 同伴悄悄掐了她一把。 还拱火呢? “之前您说要去看,今儿还去吗?昨儿半夜落了点雨星,一场秋雨一场寒,早起便有些凉意,您出门可要带件薄披风。” 放榜?! 明月瞬间清醒,对啊,放榜,童琪英到底考上没? 这可关系到她的前程啊! 豪商 第171节 “奴婢听说,放榜都是从后往前念的,童公子那般的才学,一定在后头呢,您这会儿去还赶得上。咱们的人前儿就去占位置了。” 原先明月确实想去,可这会儿冷静下来一想,以童琪英的习性,今日必然在家等消息,她去了也见不到。 “罢了,”明月垂着眼帘道,“不去了,梳家常发式即可,衣裳也要舒坦的。”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是。” “对了,”明月干脆自己拿起梳子往头上划拉两下,“去问问莲笙,我之前让她准备的贺礼备好了么?备好了就拿来我瞧瞧,别误了时辰。” 童老头儿不待见自己,但若童琪英中举,今天就是大喜之日,必然不会将邻居的贺礼拒之门外。 至于童琪英本人……根据之前她对常夫人之夫,杨逸中举后的了解,头几日必然宾客盈门,又要四处应酬,肯定腾不出空,只怕也累得够呛。 人累了,就厌倦,就会想躲清静。 六天,六天吧,六天后开始,她就日日去孤山食肆蹲守。 第132章 早饭过后,明月叫了莲笙过来,“折腾这几日,我也累了,今儿不见客。若有人来,只说我出去了。” 一转眼都九月初五了,八月太忙,跟长着翅膀飞了似的,没品出味儿来就过完了。 莲笙应下,“东家很该歇歇,我们瞧着也心疼呢。” 明月笑着往她面颊上捏了捏,“你如今胆子越发大了,也安排起我来。” 莲笙捂脸笑,见她心情不错,便道:“既担了这个名儿,那我就好生安排安排。东家只在屋子里待着,怪闷的,今儿牛大厨要收拾荷叶呢,听着怪有意思的,东家不如去瞧瞧,也解解闷儿。” 明月诧异道:“收拾园子是园丁的活儿,他却去作甚?” 正赶上春枝过来说话,闻言笑道:“他预备做菜使呢,说旁人摘的都不合他心意……” “呦,摘荷叶还摘出花儿来了?”明月果然来了兴致,“走,咱们去瞧瞧!” “我就不去了,”莲笙摆摆手,“特意过来提醒一句,汇芸楼的香兰管事前几日递了帖子来,说有要事相商,您叫她明日辰时中来的。另有后日去汇芸楼同薛掌柜、徐掌柜议事的安排。” 连日事忙,她不提醒,明月还真把香兰那一茬给忘了。 莲笙说完事就忙去了,剩下明月和春枝对视一眼,兴冲冲跑去荷塘那边凑热闹。 牛大厨果然在忙活。 他换了身利落的青色短打,挽着袖子,自己撑一条细柳叶舟,一脸严肃地对每一片荷叶反复筛选。t 岸边老楚头也在,手里擎着一支约么半丈长的竹竿,竹竿头上绑了一截镰刀似的弯刃。遇到位置刁钻,小船和人都过不去的荷叶,牛大厨便会指使他直接把荷叶割下,再用水波荡过来。 见她们过来,老楚头嘿嘿笑着问好,牛大厨才要动作,明月便一抬手止住,“你自忙你的,船身细小,掉下去不是玩的。” 老楚头脚边摆着两个大竹篾,里面已经盛了十来片大荷叶和若干莲蓬,“这都是好生挑出来的,新鲜的最好用,剩下用不完的晒干了,能使到来年呢!” 听牛大厨说,用干荷叶包裹着蒸肉,别具风味,好吃得要命!把他给馋坏了。 明月一瞧就发现不同,这些荷叶俱都浓翠肥厚,形状优美,而且每一片都完好无损,既无任何磕碰、折损,更无虫眼鸟啄,可谓完美。 春枝指着那些莲蓬问:“这些莲蓬怎么俊的俊,丑的丑?” 老楚头早就问过牛大厨,此刻正好现学现卖,“俊的可以风干了做摆件,又可将其中莲子挖出,做盛菜的器具。丑的么,图的便是内中莲子。” “原来如此。”明月笑着点头,“果然物尽其用。” 以往牛大厨不在,莲笙也并不十分精通烹饪,大家都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想来浪费不少。 眼下荷花大多开败,只零星有几朵偷懒的晚开,倒是荷叶绵延不绝,偶尔一阵风吹来,便同岸边修竹一并摇摆,刷刷作响,分外有趣。 荷叶、莲子都可入菜,更别提淤泥下的莲藕。 只是挖藕辛苦,要先放掉荷塘中的水,再从及腰深的泥塘中小心试探,尽量完整地取出。鲜藕极脆嫩,若得完整置于清水中,日日更换,能保存许久。 牛大厨前几日将前头院子里的小荷塘堵起来,费九牛二虎之力挖了几根入菜,滋味不错,现在还有几截养在活水池子里呢。 等过两日,存货吃完了,这边也可以放下水闸、单边排水后狠挖一番。 日头渐高,明月和春枝正觉得有些晒时,就见老楚头用长杆子钩了两片巨大的卷边荷叶,嘿嘿笑着朝她们递过来。 于是两人便顶着新得的荷叶帽子玩了半日,待后面真的热起来,便被老楚头“以下犯上”张开胳膊撵走了,“水面折上热气来,晒着了不是耍的,快回屋去!” 晌午牛大厨做菜,桌上果然有一道“鱼戏莲”,乃是将精致小莲蓬内的莲子挖出来,只取最鲜嫩的几粒与调味鱼肉一起剁碎后搅拌上劲、复填,正面用荷叶绑严实了上锅蒸熟。 这样做出来的鱼肉浸透莲香,清新弹牙,又以莲蓬为容器,颇有野趣。 春枝吃了一个,很有点意犹未尽,笑道:“就是不大过瘾。” 一旁上菜的小丫头解释说:“牛大厨说了,如今秋意渐浓,天气寒凉,鱼、莲之流生于水中,本性凉,吃多了恐伤及脾胃。” 因此醋溜藕片也只得一小碟。 “原来如此。”春枝恍然大悟。 这话前儿蒸螃蟹时也听过,她竟忘了。 一日悠闲。 次日香兰如约而至,进门便说起正事,“汇芸楼地段极佳,厨子手艺也好,装饰又用心,故来的多是豪客,其中不乏专为游览西湖而来的食客。我想着,或买或租,不如咱们也弄几条大小船只来泊在码头上,专供客人使唤。 听说再过些日子对岸山间的银杏要黄了,枫叶也要红了,凡有客人想去的,大可坐了咱们的船去,玩够了正好回来歇息,省得他们返程时再寻,也不怕客人一错眼就被别家截走了……” “这个主意不错,”明月赞道,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外地游客人生地不熟,若去外头赁船,又繁琐又容易被骗。” 见她不反对,香兰心里就有底了,神色松弛些许,只语气中仍有几分迟疑,“这些日子我留心细看,也有不少酒家、食肆同码头上的艄公搭伙,揽客分润。” 若果真要做畅游西湖的买卖,似汇芸楼这般大店,三两条船可不够使的。况且又有住宿的豪客,说不得便要夜游西湖,夜间小船不安全,非中等及以上的画舫不可得。 可这么一来,且不说购入船只价值几何,又要日常保养、清洁,又要信得过的熟练艄公,方方面面加起来,本钱就上去了。 正因如此,香兰才迟迟没有开口。 她能在汇芸楼掌事已是万幸,至今寸功未建,好不容易琢磨出个主意,却要东家耗费这么多银子……挣了还好,倘或赔了,哪里对得起天地良心!以后也没脸再待下去。 明月温和笑道:“你的顾虑我明白,不过做买卖嘛,本就是一场赌局,不亲自下场一试怎知输赢?” 顿了顿,她又说:“况且你思虑周全,远非一时兴起,依我看,这门买卖大可一试。” 西湖从来不缺游客,坐在窗边赏景哪有置身其中来得痛快?有了自家的船,就等于在西湖中开了几桌,既可多卖酒菜,又能再赚一笔出船钱。 如今她颇有身家,置办几条船不在话下,纵然赔了,也赔得起! 得了准信儿的香兰彻底放下心来。 有位听得进去话的东家比什么都强,一来证明她有进取之心,二来也说明这是一位极富胸襟的主子,在她手下做事放心。 “跟薛掌柜说了吗?”明月问。 汇芸楼是她和薛掌柜合开的,买船、另辟买卖这样的大事,正该两个人商议。 香兰摇头,“尚未。” 薛掌柜的主业是卖布,也不常过去,再者论及亲疏远近,明月更在薛掌柜之上。 明月想了下,“也罢,正好明儿我约了她议事,一并把这个说了。” 外面的船终究不干净,而且一旦临时用起来,未必有合适的,还是直接买的好。 不过买船只是第一步,最麻烦的是后续,比如从哪里找那么多熟练可靠的艄公?客人游湖,大多会饮酒,万一吃醉了撒酒疯该如何是好?会不会伤到汇芸楼的船工或是客人自己? 再说句最不吉利的话,倘或客人失足落水又当如何? 买卖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明月心下有了主意,吩咐厨房备菜,又对要起身推辞的香兰说:“有些事再同我说说,另外,你跟春枝也有日子不见……” 话说到这份上,香兰便不好再扭捏,当下爽朗笑道:“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到底记挂着孩子,香兰用了饭就走,明月与春枝感慨一番,早早睡下,次日直奔汇芸楼。 徐掌柜住得远,薛掌柜先到,明月便同她说起预备买船一事。 薛掌柜听罢,眼中异彩连连,“你荐的这个人当真不错,难为她愿意去想。” 能干的人才本就难得,大多数人或为自保,或眼光有限,很少能替东家谋算,香兰不光想到了,还甘冒风险大胆进言,实在不易。 “那是自然!”明月得意道,“哎,说正经的,你说我担心的有没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薛掌柜自己抓了个莲蓬剥着吃,“哪个水边没有枉死鬼?说句难听的,万一有人起了歹心,赖上咱们怎么办?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 做买卖的,最忌讳惹上官司!当真不死也得脱层皮。 前两年还有个本地艄公好心渡客,怎料那客人傻不愣登,非要站起来,结果脚下不稳,一头扎进水里淹死了。 后来家人找来,非说艄公谋财害命,因无人证,地方官为息事宁人,只好判艄公赔了他家十两烧埋银子。 “是呢,”明月深以为然,“我想着,咱们索性不做小船,最小的也要中等画舫起步,上面除一个艄公、一个打下手的小厮之外,还要有一个既不是客人,也不是汇芸楼的人做见证。” 薛掌柜点头,“这主意不错,不过去哪里找呢?” 明月笑道:“昨儿夜里我还愁来着,结果今日早起一出门就撞见附近巡逻的!” 在西湖一带巡逻的多为本地招募的厢军,精通水性、身体健壮,又是朝廷的人,很有点“地头蛇”的意味,足以威慑宵小。 如今朝廷不打仗,这些人平时只轮流做些散活儿,没有不缺银子使的。 跟船的营生既轻省又有钱拿,正好趁着轮班休息时做一做,何乐而不为? “真有你的!”薛掌柜听罢,抚掌称妙,“我再想不到的。如此一来,他们有了额外进账,必然感激你;汇芸楼也有了额外靠山,等闲人不敢造次,真是两全其美。” “还t不止呢,”明月正色道,“游湖的未必人人都会水,终究是个隐患,船上配着这样的人,也可免了灾祸。便是客人们听了,也只有赞咱们考虑周到的,自然更愿意花银子。” 至于船就更简单了,碧波园的郑家就有造船厂,既造出海的大船,也造考究画舫,直接从郑太太手中买,远比外面来的实惠又可靠。 第133章 船有了,随行的人有了,那么剩下的就是船夫。 江南水乡,最不缺掌船的。 “只要身体健壮,做事仔细,男女皆可。”明月想了下,说,“我见常有女眷们相约出行,但频频止步于夜游,甚至只要天光不那么亮便打道回府了。” 薛掌柜笑道:“莫说她们,便是你我这等在外摔打惯了的、胆子大的,大半夜的同一两个陌生男人去那黑漆漆的湖水深处,四面伸手不见五指,也不可能不怕。” 豪商 第172节 明月颔首,“就是这个理儿。” 两人正说着,徐掌柜姗姗来迟。 “昨儿没睡好?”见她眼底似有血丝,人也憔悴,明月顺口问道。 真奇怪,还是这个人,可分明瞧着矮了一截似的。 徐掌柜靠在圈椅里吐了口气,捏捏眉心,疲惫道:“快别提,已连续数日睡不好了。” 前段时间她的儿子终于进入期盼已久的私塾就读,本以为就此一切顺利,却不曾想孩子很快便闷闷不乐起来。 “那里的学生既有家中出过秀才,甚至是祖上出过举人的,也有如我家一般是做买卖的,彼此间泾渭分明,互看不顺……” “先生也不管?”明月皱眉。 “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徐掌柜自嘲一笑。 最初夫妻俩还以为是孩童之间寻常的小打小闹,直到某次她亲耳听到有个孩子骂,“臭做买卖的儿子,也配同我们待在一间屋子里?” 其实好几个起哄的孩子家中穷得叮当响,家长长辈在外也曾被人“穷秀才”“穷秀才”的调侃…… 或许正因如此,才如此嫉恨。 明月气愤不已,正要抱不平时,一直没出声的薛掌柜便道:“我说句实话,你可别恼,世道如此,闹也无用,倒不如直接花银子请个正经先生在家里,连带穿衣吃饭,一年顶了天几十两银子尽够了。令郎若觉冷清,再从左近找几个孩子伴读就是了。” 如此一来,孩子不受委屈,伴读家里也感激。 明月也想起当初在家时,继母生的那个弟弟亦时常口出恶言,“是啊,我可不信什么人之初,性本善,小孩儿的嘴巴毒着呢!” 大人必须考虑日后见面、人情往来、邻里关系等,不得不有所收敛,可孩子们不会,他们肆无忌惮。 徐掌柜点头,“这两日我同外子也说呢,这一步是不是走错了。” 自家捧宝贝似的养大的孩子,平白送出去花银子受气,着实可恶! 明月暗自叹息。 门第之见,犹如天堑啊。 正说着,有小厮送进来几样点心,特意指着其中一碟说:“这是点心师傅琢磨的新品,听说两位东家过来,忙做了一份出来孝敬,请各位品鉴。” 三人下意识去看那碟糕点: 约么半寸见方的小块,自下往上由浓翠至浅碧色依次而来,颤巍巍湿润润,乖巧安置在雪白的碟子里,微微透着光,分外清丽。 徐掌柜也不想让别人为自家琐事所困,头一个笑道:“这点心倒俊。” 明月拿起一块轻嗅,“唔,似乎有荷叶和薄荷的清香。” 微弹、爽口,很适合炎炎夏日。 “不错是不错,可惜迟了些。”薛掌柜点头,见明月没有异议,对小厮道,“交代给香兰掌柜,趁荷叶未凋,抓紧着上几日,明年提前写了流水牌,立下当日挂出去。” 最近放榜,城中多有读书人摆宴,那些人最喜欢这种精致小巧、越吃越饿的东西了。 “对了,说到时令,”明月道,“再过几日枫叶也该红了,不如做些应景的点心来。” 小厮记着去了。 吃完点心,明月等人开始说正事。 “衙门的布料买卖有眉目了。”明月微微压低声音。 “果然么?这么快?!”徐掌柜又惊又喜。 “虽说最终文书尚未到手,不过八/九不离十。”前儿娄旭就悄悄告诉她了,说文书已经递往户部,因杭州这边自曹官、通判至知府皆无异议,已是十拿九稳。 “那可太好了!”薛掌柜迫不及待地搓了搓手,“不知咱们能分得几成。” 明月幽幽望着她,不言语。 薛掌柜愣了下,突然想到某种可能,再开口时,声音都微微发颤了,“该不会……” 该不会都是咱们的吧?! “没错,就是那个不会。”明月笑着点头。 “啊?”徐掌柜吃了一惊,顿觉脑袋发懵,“可,可那得多少,咱们吃得下么?” “衙门的人透过口风,明年大约需要二十三万匹,多是不带纹样的平织素面布,只略略染色即可。”明月道,“今儿请你们来,就是为了仔细分派分派。若成了,咱们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若不成,也不损失什么。” 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买卖揽下来了,却没有足够的能力产出。 若果然如此,就彻底将地方官府得罪死了,日后别想再接朝廷的差事! “这么大一块肥肉,他们怎么舍得这样给了?”薛掌柜觉得不可思议。 明月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了条缝,得意地笑,“寻常手法碰了壁,不得已之下,我动用了一点小手段。如今看来,效果远比想象中更好。” 若以她自己的能量,最多不过分一杯羹,可武阳郡主的威名一出,谁人敢虎口夺食? “据衙门那边说,官员俸禄中银子的部分多为半年一放,但布匹、茶叶之流本地特产抵账的,无需长途运送,往往会一季乃至一月一放。咱们且照一月一放,随时准备着。一年二十三万匹,均到每个月约合一万九千两百匹,折每日不到六百四十匹。” 明月算完,薛掌柜和徐掌柜都点头。 “因是普通丝,来源充裕,暂且不必考虑那些。”明月摊开宣纸,在上面写下这三个数,最后点点桌面,“关键是咱们自己的织坊,不能出错。” 听到这里,徐掌柜身上已全然不见了进门时的疲惫,整个人重新精光四射起来,率先说:“咱们两家合办的织坊专司湖丝织物,利润丰厚,这个不能动,不好扰了正经买卖。倒是这几年你名下收拢的各地散户和大小织坊,又有固定的桑园和蚕农,正好派上用场,眼下合计约有织机三百台。普通丝织就的平纹素面布比较简单,熟练工每日至少可得一匹半,一日便有近四百五十匹,一个月就是……”【注】 她一边说,薛掌柜和明月一边算,话音未落便异口同声地接道:“一万三千五百匹。” “对,”徐掌柜点头,“这么说,还差些。” 明月记下来,再看薛掌柜,“你那边呢?” 事关前程,薛掌柜也开始交底,“我在苏州有座织坊,有织机一百二十架,每月可得五千五百匹上下。” 丝绸商人大多自织起家,积累一点家底后才开始租赁门面,兼做二道贩子。 明月惊讶,“你是苏州人?” 薛掌柜得意一笑,“怎么样,看不出来吧?” 明月和徐掌柜都摇头,“看不出看不出,一点儿也看不出。” “好奇我怎么不学人家做苏绣,却来这里卖布?”薛掌柜笑吟吟道。 明月和徐掌柜齐齐点头。 别说,还真有点好奇。 “那就不是人干的营生!”薛掌柜突然激动起来,比划着双手嚷道,“整日价劈丝,一根丝线要劈成几十、上百根!比头发丝还细!捻这根同样比头发丝还细的针,整日价戳戳戳……我是身子僵了,脖子歪了,眼睛也花了!” 一口气抱怨完,薛掌柜瞬间恢复素日的优雅,斜靠在圈椅中,猫儿似的哼了声,“我天生急性子,做不来那个!” 明月和徐掌柜哈哈大笑。 “对了,方才说到哪儿了?”笑完了,明月喝了口茶,继续刚才的话题,“哦对了,一个月就是一万九千匹,所差不多,临时加架织机、雇几个熟手也就够了。若实在不想折腾,临时从外面采买也不算什么。” “何苦来哉,”徐掌柜笑道,“散户多的是,江南一带无数人以桑蚕、纺织为生,最怕的就是卖不出,咱们若能提前过去定下,他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也好,这样最稳妥。”明月点头,“还有一件事。” “你说。”徐掌柜听得仔细。 “她那边是t自家产业,都集中在一处,”明月冲薛掌柜抬抬下巴,“每月交货自不必担忧,但我名下的散户和织坊大约各占一半,许多织户所在的地方崎岖难行,每次光收拢就是个大难题。况且散户在自家做活,少不得兼顾家务并各样琐事,数量和品相便不能保证。往年咱们的人去得晚了,还时常碰见因保管不当发霉的……” 徐掌柜明白她的意思了,“若能把人集中在一处,日日敦促、时时检查,自然最好。不过这么一来,少不得要新建织坊,况且人员往返又是个大问题,若要万全,最好再建几处大屋子供人们居住。人住下了,吃喝拉撒也不得不考虑。” 种桑、养蚕要考虑地段、水土,但纺织不用! 有块能搁下织机的空地即可! “这个不难,城外多的是矮山,怕什么。”明月早想过了,当下滔滔不绝道,“如今才九月,最快明年开工,完全来得及在染坊边建一座大型织坊,各散户自带织机,咱们只出个屋子就好。 后面空地上住宿,再从附近聘几个手脚麻利的女人做饭、浆洗,好叫她们专心织布。 届时下头的熟丝收上来,直接送过去,咱们的人盯着,力保不出错。紧挨着再修一座染坊,几十只大缸、几个池子、若干竹架子即可。通色最好染,我那个染色大师傅手下很带出几个可靠的人才,叫她们做,原地晾晒,又近便又省事,做好了也不必想以往那般四处奔波去收,直接归拢到库房、送往衙门就是了。” 名下的产业又不是做完这一年就扔,今、明两年拉起框架来,日后便可长长久久、源源不断。 薛掌柜也跟着算了一回,频频点头,“也就头一年费些事,不过这么一来,便可省去后续许多麻烦、隐患,很值。” 做买卖嘛,前期投本钱不算什么,最怕的就是到了后半程各处漏风。 孰轻孰重,大家都分得清。 明月叫了苏小郎来,“你往衙门跑一趟,还找之前咱们买山头的那个书吏,叫他查查染坊附近的荒地。若有呢,尽快给我回信;若没有,先找最近的。” 苏小郎麻溜儿去了。 薛掌柜很是欣赏了一番苏小郎离去的矫健背影,一转头就见明月写满复杂的脸。 她不以为意道:“这么一来,你那边便是个常年驻扎人口数百的繁华地,怕不是比许多村落的人口都多。” 明月点头,“多谢提醒,待织坊、染坊都到位了,我会前往衙门说明情况。” 人口一多,日常衣食住行各方面需求也会随之增大,势必吸引附近的农户、商户乃至医者等诸多行当的人前来,长此以往,怕不是会衍生出一个崭新的小镇! 况且人口是各地重中之重,她需要的织户好多都非杭州本地人口,来日久居本地,牵扯颇多,必须提前上报。 前期筹备讨论完毕,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分成。 首先,这买卖是明月一力谈下来的,她必须先分一半。 当然,若有各项开销、各处打点,也从这里面出。 剩下一半就根据三方各自出力多寡来分: 薛掌柜的织坊每月可得五千五百匹,约占总量的三成,就分剩下五成中的三成利。 明月名下产业供应约七成,就分七成。而徐掌柜依附于她,前期仍需要徐掌柜四处奔波,收拢各地的生熟丝,顺便把关,功不可没,便分一成半。 徐掌柜很是惶恐,“一码归一码,那些个散户、织坊都是前两年就定下的,该得的报酬我已得了,以后只是打发人四处跑腿儿罢了,怎好要这许多!” 一成半,听起来不多,但得看是多大的买卖! 朝廷慷慨,供给官员不吝成本,一年二十三万匹的买卖,少说也能有二十万两的利,五成利中的一成半就是一万五千两! 一万五千两! 足足一万五千两啊! 她就是跟着打下手,不担任何风险,何德何能! 薛掌柜笑道:“那是明月那份出的,我说不着,你们只管自己论,可别指望我替谁说话。” 豪商 第173节 银子还没到手呢,徐掌柜已觉烫手。 明月喝了口茶润喉,“你先别忙着推辞,我另有打算。头一个,咱们这回是跟朝廷做买卖,各处马虎不得,来日你往各地收丝,从桑园到农户,品质优劣需得额外把关,这就够你累的了。另外,年底各地的散户织工都要迁到杭州城外,这可不是什么轻快活儿,或许有的人不愿离家,单看怎么游说,或是另外再找合适的补上名额。我在城里走不开……” 这些活儿最琐碎最磨人,但偏偏最不敢马虎。 “我来!”徐掌柜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一定安排得妥妥当当!” 徐掌柜刚才不敢要一成半,就是怕这次多拿了,明月以为她贪心,以后再有好事就不叫她了。 一顿饱和顿顿饱,她还是分得清的。 可现在听明白了,不怕了! 累算什么,能挣钱就行! “很好!就是这样,大家伙儿齐心协力,只要有真本事,我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大家一起发大财!”该说的都说完了,明月重新看一遍册子,确认没有遗漏,叫人煮了一壶新茶端进来。 她亲自给薛掌柜和徐掌柜倒茶,率先举杯示意,“以茶代酒,愿来日财路亨通!” 薛掌柜和徐掌柜对视一眼,端茶起身,“愿来日,财路亨通!” ----------------------- 作者有话说:【注】“每天一匹半”的量还是保守来的,早在汉乐府中就有写道:“新人工织绨,故人工织素。织绨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其中“绨”和“素”都是织物名称,意思是新手一天织一匹,老手的话一天一匹多。 另外“孔雀东南飞”中女主角“三日断五匹”,日均织素1.67匹,可谓神速,后人怀疑有夸张成分。 宋代织造技术高速发展主要集中在北宋晚期和南宋时期,待到明清,织机和技术飞速发展,《嘉善县志》中有记载“东南乡妇女日织三匹。” 本文的经济和技术方面以北宋为蓝本,所以综合取中间吧! 第134章 明月仔细归拢,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按照轻重缓急、大小粗细写下来: 大事共有两件,建织坊、买船。 这两件大事又可分为若干件小事: 要建织坊,先买地,之后才是盖房子,包括织坊、住处、伙房,专门染单色的小型染池等,仍可以找上回那些工匠,做得又快又好,匠人们也本分,从不多嘴多舌。 买地的事很快就有了答复。 明记染坊所处地段位于杭州城和下辖若干村落之间,距离哪边都不算很近,四周极其荒凉,暂时没有别的买家。 见苏小郎又来,管理荒地的蒋姓吏员欢喜坏了,恨不得一股脑都塞给他,边翻簿子边喋喋不休道:“非我硬塞,一早我说什么来着?你们东家非凡人也,少买不如多买,若早听我的,一口气配齐了,何至于这一趟趟的琐碎!倘或中间有谁买了去,又怎么说?” 苏小郎并不顺着往下说:“话虽如此,到底要花银子不是?慎重些总没错。” 东家的银子不是大风刮来的,平白无故买恁多荒山作甚! 蒋书吏素擅看人下菜碟,听这话便知他是个忠心的,当即打住话头,“说得也是。” 苏小郎亦领情,笑道:“不过您久在此间,想得自然比常人周到些,难得愿意指点,东家也是领情的。” 说着,又悄悄塞了块碎银子。 书吏没有品级,却掌握着实际权力,各路消息亦灵通,交好没有坏处。 蒋书吏很是受用,熟练袖起,半趴在书案上,勾勾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悄声道:“光买荒地有什么要紧,城外多有肥田,你东家可要?” 苏小郎心头一动,故作疑惑,“城外有肥田卖?小弟怎没听过?” “你们听过的还算什么肥田!”蒋书吏嗤笑一声,倨傲道,“等闲人我还不告诉呢!我有几位同僚,手里颇有上等肥田,只不耐烦打理,正欲寻个稳妥人出手。价钱么,比着市价来就好,你们捡便宜,我们么,也不吃亏!如何?” 苏小郎十分心动,却不敢替明月应承,大略问了地段便回明园报讯。 东家向来只做买卖,会喜欢吗? “肥田?”明月听他说了位置,马上明白过来,“原来是无本的买卖!” 之前卞慈似乎提到过,那一带的田地多在官员、乡绅名下,不过官员一茬接一茬的倒,田地也要易主,必是经手的官t吏捣鬼,中饱私囊。 被刮了油水的“苦主”巴不得名下财产越少越好,以标榜自身清白,自然也不会声张。 苏小郎恍然,“这么说,倒很可信了。” 最怕白花花的银子给出去,到最后却什么都见不到,又不好同衙门中人打官司。 “自然可信,”明月笑道,“你那银子没白给,他说得不错,一般人哪里知道这样的门路?即便问,人家也未必应承。” 苏小郎眉开眼笑,“跟着您这么些年,总该有点长进。” 一旁的苏父自觉没眼看,索性别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唉! 春枝不由感叹,“怪不得世人都想做官。” 银子来得忒容易! “买些也好,”明月想了想,“做买卖利润虽高,风险也大,田地握在手里,心里也踏实。” 江南鱼米之乡,何况还是上等肥田,纵有天灾亦颇富产量。况且也能借由此事结交一番,自然要做。 “不过咱们都不懂水田,”明月环顾四周,一屋子四个北方人,“肥不肥的,也没个准头。” 旱地她略知一二,可水田?什么样的算肥啊! 谁能保证蒋书吏不坑人呢?买的时候不看仔细,成交后就说不清了。 莲笙和七娘倒是信得过,奈何二人家中亦世代打鱼为生,也是大半个门外客。 明月想了下,对苏小郎道:“这样,你先不急回信儿,赶明儿我先定下画舫,同一直在咱们附近巡逻的厢军头领说说请他们的人做护卫的事,顺便托他做个中人!” 原本她想找康捕头的,可转念一想,康捕头与蒋书吏同在衙门,又都是不在册的,处境雷同,大约有些私交。这买卖没猫腻也就罢了,倘有,只怕自己要两头吃亏。 倒是厢军好,厢军为兵户,听着不体面,可为首的却是正经有衔的八品官儿,等闲也不听衙门调遣,刚好可以钳制一二。况且又是两浙路人,本地精怪,对水田了如指掌。 就这样定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买船。 因明园和碧波园挨着,郑太太又是熟人,二人便不去外头商谈,直接往碧波园碰面。 明月第一次去就开了眼界: 碧波园东面有座戏台,对面看台竟用一块块黑色石头严丝合缝垒成船型!远远看去,浑似天成。 客人们置身其中,颇有于水面听戏之感。 且不说去哪里寻得这许多颜色、大小一般无二的巨石,光从各地运来便要极多的人力财力,再仔细打磨光滑、严密拼接…… 明月真心夸赞,郑太太十分得意,“不瞒你说,这主意还是我自己想的呢!凡是见过的人,没有不说好的!” “这个再不好,怕不是眼睛长到天上去了!”明月笑道。 果然她还是太嫩了些,光知道挣钱,不知该如何挥霍,瞧瞧人家! 郑太太跟着笑了一回,神采飞扬。 碧波园虽请了有名的堪舆师傅作图,然其中颇有她的点睛之笔,每每有客人来,必要展示一番,见者无不惊叹。 郑太太请明月入座,又叫了几个会乐器的少年在对面吹拉弹唱,其声袅袅,和风而来,分外旖旎。 更兼眉目传情,身段优美,饶是明月不大通音律,也觉惬意。 期间郑太太又貌似不经意地说起台上哪个伶人是花几百两买的,师从何人,明月忙仔细去看那活动的银票,顿时觉得对方无比眉清目秀起来。 难得忙里偷闲,两人听了一会儿曲子,吃了一回鲜果才谈正事。 郑太太对明月想买画舫并不意外,既在水边住着,谁家没有几条画舫呢?只嫌仓促了些,“虽说游船不比几千料的大海船要经受大风大浪,对木料要求不算苛刻,可那般大小的画舫也非三五日就能得的。” 船体之上要搭建屋子,内置各样卯死的箱柜榻床,十分繁琐,跟平地盖房子也不差什么。 这样一条船,不算客人单独要的桌椅板凳,连工带料少说也要百八十两,偏偏供不应求,现货并不多。 明月央道:“好姐姐,我知匆忙了些,少不得一问,这个月能有多少呢?” “还多少呢!”郑太太失笑,比出两根手指,“可惜迟了一步,四天前,才有一个客人将仅有的三条现货要了去。” 明月不免遗憾。两条?有些少,汇芸楼至少要六条才支应得开。 “胖子也得一口一口吃不是?”郑太太吃了口茶,拿帕子往唇边轻轻沾了两下,玩笑道,“若我短短几日硬给你拼凑起来,你还敢坐不成?” 她家的造船厂颇具规模,木料都是提前预备好的,可纵然有现成的木料,也得从头开始造,期间各样打磨、晾晒、刷漆,一个月两条真不算慢了。 “若实在着急用,”郑太太又道,“还有一个不是法子的法子,不过未必能成。” 明月之前还排着几个客人,可以试着与对方协商,看能不能补一点银子,插个队。 一个月就耽误不少买卖呢,明月想了想,“可有我认识的?” 但凡舍得买画舫的,大约都不差补的那点儿银子,若贸然开口,没准儿对方以为自己侮辱人呢! 郑太太说了几个人名,明月只是摇头。 果然不认识。 倘或来日彼此有生意往来倒也罢了,算提前结交一番,可那几家的买卖和布料八竿子打不着,若硬要抢先,势必要动用人情。 人情债最难还,几条画舫还不值这个价。 “两条就两条吧。”明月拍板。 明月一共定了六条,约定最迟下月底全部交付,并主动给了定金。 郑太太笑道:“同我外道什么,难不成你还能丢下园子跑了不成?” 六条中等画舫的利润对她而言不算什么,更要紧的反倒是双方加深往来后可能带来的各样商机。 不过她不开口要是一码事,明月不主动给又是另一码事。 “嗨,早晚都得给,还留它们在家生小的不成?”明月笑道。 郑太太莞尔,命人取来文书,两人现场签了,又按手印。 郑太太亲自签名,远比造船厂的管事签名更可靠: 只要她在一日,哪怕造船厂关张大吉,这笔买卖也赖不掉。 敲定一笔买卖,两人越发融洽,自在听戏,郑太太便拿几件坊间事来说,又突然来了句,“这些日子,童家好生热闹,你可送去贺礼了?” 豪商 第174节 一听这个语气,明月便猜到她的贺礼定然也被退了回来,当下做懊恼叹息状,“终究是书香门第,岂是我高攀得起的?自讨没趣罢了。” 果然,郑太太心中立刻舒坦了些,既艳羡又带些酸溜溜的说:“读书人么,门槛自然高些。” 高到邻居都迈不过去! 经商赚来的银子便是臭的不成? 送礼还被退回来,简直欺人太甚! 明月笑笑,目光越过高高的院墙,悠悠道:“……是啊。” 读书人家的门槛之高,前阵子她可是深有体会。 九月初五放榜,童琪英顺利高中第七名举人。 该名次已足够靠前,最难得的是,童琪英是前二十名中年纪最小的。 偏他家世又好,人也标致,温文尔雅,一干地方官员皆对他赞赏有加。 童家本为杭州望族,如今又出了童琪英这么个年轻举人,无量前途触手可及,越发门庭若市。 不过童家亦如当初的杨家一般,立刻闭门谢客,除亲朋好友之外,拒收一切贺礼,明园和碧波园等并不相熟的邻居们所赠贺礼,一并被拒之门外。 戏台子上还在咿咿呀呀地唱,但郑太太已全然没了听的心思,摆弄着精致的象牙小扇道:“听说除了衙门办的宴席和几位官老爷相邀,童举人去一去之外,余者一概推说不见。” “尚未及冠的年轻举人啊,”明月啧了声,“又是那般家世,倘或来日果然中了进士,又可保童家几十年不倒……” 这些个名门望族,都是一代代人接力续命的,只要朝中一直有人,就可以一直骄傲,一直高高在上。 不过童老头儿做得远比她预料的更绝,连外界贺礼都拒。 算了,反正被拒的非独她一家,这也不算什么。 郑太太说了半日,终化作一声长叹,“还是读书好啊!” 行商作贾的,纵有万贯家财,对上仕人,终究低人一头。 明月笑道:“我听说令郎极聪慧的,保不齐赶明儿就抱回一个诰命来给姐姐,姐姐一家的福气且长久着呢!” 没人不爱听好话,郑太太的眉宇都舒展开来,口中仍谦逊道:“哎,他小孩子家家的,给我们惯坏了,只不将心思收一收,用在正道上……t” 她的眼中闪耀着期冀的光,顿了顿又道,“不过家里请来的几个先生都说他有天分哩!” 明月奉承道:“先生们都这样说了,还会有错儿么?姐姐只管等着享福吧!” 郑太太吐了口气,难得说句交心的话,“我们夫妻俩风里雨里这些年,不都是为了他么!我也不求享什么福,他自己奔个好前程,来日我们也能放心……” 创业容易守业难,没个功名在身上,来日他们夫妻二人驾鹤西去,只怕儿子守不住这份家业! 辞别郑太太时,已近黄昏。 难得是个大晴天,秋风送爽,晚霞漫天,明月便不坐船,只在岸上慢慢地走,顺带活动筋骨。 太阳下山,迎面吹来的风凉丝丝的,没了盛夏的潮湿闷热,甚是舒爽。 “许久没慢慢散步,没看过这样好的晚霞了。”走了几步,明月站定,仰头叹道。 红彤彤的鲜艳的霞光混着日落前最后几缕金光,轰轰烈烈自穹窿泼洒,将她半边身子都浇透了。 苏小郎和二碗抬头看时,但见赤金色霞光铺就半边天,烈烈似火烧,其间夹杂的若干云彩都被衬成红黑色,大片大片自绵延群山而来,颇具气吞山河之势。 “铛……铛……”古朴低沉的钟声自山间传来,似一位老者诉说着沧海桑田,惊起丛丛飞鸟,扑簌簌振翅往林间投去。 “江老板?” 并不算整齐的脚步声伴着熟悉的嗓音响起,来得正是带队巡逻的厢军小头目庞磬。 庞磬乃八品承局,手下管着百八十号兵,放在官场上不够看,但在本地,亦算一号地头蛇。【注】否则在达官显贵聚集之地巡逻这样的肥差,也轮不到他。 “庞承局,”明月笑吟吟行礼,“真是巧了。” 庞磬四十来岁年纪,为人爽朗又不失精明,当下哈哈一笑,“我日日在此地巡逻,江老板遇见我,不算巧;可我在这里遇见江老板,着实是巧。” 这就是猜着明月专门过来等他的。 明月并不否认,看看天色,“庞承局素来勤勉,离入夜还有些时候呢,可否借一步说话?” 庞磬也不含糊,冲副手抬抬下巴,示意他们自去,自己则跟明月上了一直在岸边跟着的画舫。 船上早备好了茶,明月亲自斟茶,将想请他的人帮忙护航的事情说了。 庞磬一口应下,冲明月抱了抱拳,“江老板客气了,这是好事,岂有不应之理?我先替兄弟们谢过了。” 他好歹还有个官职在身,每月有个俸禄进账,可手下的兵多是白身,只凭借那点打发叫花子似的酬劳,根本不够养家糊口,一个两个日子都紧巴巴的。 这位江老板素来大方,连饭一块管了,各人家里又能省一笔开销。一出一进,每天少说几十文钱,积少成多,一年也不算小数目了。 听说头个月只有两人,第二个月也只有六人时,庞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只怕兄弟们争着抢着要去。” 六人,哪里够分的! 明月笑道:“全赖大家伙儿不嫌弃罢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想麻烦庞承局。” 庞磬正在心里划算那几个兄弟人品最好,日子最紧巴,听了这话便道:“但说无妨。” 明月道:“实不相瞒,我偶然认识了衙门里的一位书吏,他说有肥田可卖,可我确实不精于此道,就想找个有威望又可靠的本地人……您放心,辛苦您跟着走一趟,决不会亏待……” “哎!”她的话还没说完,庞磬就板着脸抬手打断,“江老板这话就说岔了,你凡事想着我手下那帮弟兄,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举手之劳而已,说什么亏待不亏待!” 不等明月再开口,庞磬又带着几分不屑地说:“衙门里的书吏,哼,那起子人读了几页书便生出一腔坏水来,小心思多着呢,你自然有本事,岂不闻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却哪里晓得那诸多阴私手段!既如此,我便同你走一遭!” 庞磬的痛快令明月很安心。 接下来两天,她每天都会横跨西湖,去孤山食肆坐一坐,一边观察游人们的喜好,一边等人。 但童琪英始终没有来。 开食肆的老两口对她和童琪英印象深刻,私下想了许多,望过来的眼神中都隐隐带了怜悯。 多可怜的姑娘啊! 不过富家公子背信弃义实属寻常,唉! 那老婆婆心软,甚至主动送了她一碟豆干,怜爱道:“吃吧,吃吧,啊。” 明月:“……” 倒也没那么惨。 算了算了,越描越黑。 明月本人尚未如何,苏小郎先急了,“东家,他不会以后都不来了吧?”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忙改口道:“其实……” 怎料明月却点点头,“有可能。” “啊?”苏小郎傻眼,结结巴巴道,“不是,东家,我乱讲的。” “哦?”明月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可我是认真的。” 芭蕉树依旧,总是从树后转出来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未免显出几分寂寥。 苏小郎的嘴巴开合两下,不知该说什么。 “人是会变的。”明月单手撑着下巴,歪头看着他和二碗,“就像你祖父曾经不同意你出门,如今你不也跟了我有几年?” 苏小郎皱巴脸,“那不一样!他之前分明……” “你想说分明对我有情是不是?”明月微笑起来,“可情分这种东西,会凭空而生,亦会无端消散,没什么稀奇。” 曾经的童琪英真诚又温柔,可有几人能在品尝过权力的甘美之后无动于衷? 也许他已经开始觉得之前种种无知又可笑。 在外很少说话的二碗突然闷闷道:“我觉得童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嗯?”明月打趣道,“你对他很有信心嘛!” 二碗瓮声瓮气道:“东家不会看错人的。” 她不是相信童琪英,而是相信明月。 明月一怔。 果然寡言之人往往话少而精。 又等了约么两刻钟,童琪英仍未出现,明月干脆利落地打道回府。 苏小郎不死心,“东家,不多等会儿了?” “不等了,”明月活动下胳膊腿儿,“以前未曾那般,人家中举了却巴巴儿作此扭捏之态,傻子才看不出别有居心……” 凡事讲究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那不然留个彩笺?或是干脆写封信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苏小郎都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他既嫉妒东家对别的男人笑,又不忍心看她计划落空。 “多说不如少说,少说不如不说,”说话间,几人已来到岸边,前方水面依旧空荡荡,明月抬头望了眼,麻溜儿上船,“少说,不如不说。开船!” 万一信上哪句话说得不好呢?读书人心眼子都多,弄巧成拙就不美了。 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由他自己猜去! 纵然就此断了,起码记忆还是美好的。 倘或若干年后再见,或许还能凭借那点短暂却美好的回忆换点儿什么呢。 “坐稳了。”莲笙爹喊了一声,手下用力,船桨在水面荡开长长一条水痕,小船悄然滑向湖心。 明月果决,苏小郎也不好多说,总觉得…… “不甘心?”明月忽道。 “啊?”苏小郎一惊,我没说出口啊。 他下意识看向二碗:我说了吗? 二碗把脑袋甩成拨浪鼓,没啊! 明月被他们的动作都笑了,笑声掠过水面,传出去老远,“看人跟做买卖没什么分别,有赢就有输。他是个大活人,还是个见过世面的大活人,想左右他的言行?难得很!” 童琪英看似温柔,实则极有主意,外人再如何也只能推波助澜,而无法奢望从根本上改变他。 明月能做的只有这些。 豪商 第175节 ----------------------- 作者有话说:六千字奉上!啊啊啊努力补欠章!! 【注】承局各朝代有不同的含义,但北宋隶属殿前司军制,《宋史职官志》明确其作为低级将校的编制,并未明确品级,而且也经常变化。我根据各种资料对比评定了下,本书暂定为八品。 第135章 南方多河多湖,多山多丘陵,少有像北方那样一望无际的连贯大平地,蒋书吏口中的肥田亦多且分散,今天注定要爬山渡河。 明月便不戴任何首饰,不做任何累赘打扮,只将一头乌丫丫的好头发结结实实绑在脑后,穿一套宝石绿的箭袖骑装。骑装底布是最常见的素面缎子,只在领口、袖口和衣服下摆用银线绣了精致的宝相花纹样,叫人眼前一亮t。 因有当日赶不回来的可能,明月还叫人收拾了一套换洗衣裳和薄披风带着。 明月踩着靴子、拎着马鞭出门时,春枝还笑呢,“这么一打扮,活脱脱似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庞磬早一步在门口等着,两人打了招呼,直奔与蒋书吏约定的汇合点。 除了随从,蒋书吏今天还带了个生人。那人瞧着淡淡的,只说自己姓张,然后便不言语了。 人家不想说,明月也不刨根问底。 不过这姓张的十有八九就是之前今日的卖家之一,不然没理由跟着。 瞧瞧,她不放心别人,别人也不放心她呢! 姓张的表现冷淡,摆明了不愿深交,明月便只走过场的客气了几句,说些什么“辛苦两位陪一天”什么的,又单独对蒋书吏道:“不会耽搁差事吧?” 蒋书吏习以为常道:“我等做的就是四处丈量土地的营生,这算什么?若有人,就叫他们等着去吧!” 又看庞磬,迟疑道:“这位是?” 乍一看,容貌无甚出色,打扮也普通,可腰杆挺直,目光锐利,走动间又不似随从,甚至江老板对他亦有些隐约的敬重。 庞磬张口就来,“她是我侄女,听说要买地,我过来帮着相看相看。” 明月:……是我高攀了! 没说有这一出啊。 “哦,”蒋书吏点点头,又问,“敢问高姓大名,如今在哪里高就啊?” 瞧着颇有威仪,倒不像在民间混迹的。 “庞磬,”庞磬干脆道,“现领承局一职。” 对方卖地肯定是想尽快脱手挣钱,未必没有陷阱,可明月是个商人,还是个年轻姑娘,若拉了外人来的验货,显得不信任,容易被记恨。可亲戚就不一样了,买房置地乃人生大事,长辈帮着把把关乃人之常情,天王老子来了也说不出不是来。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也不差这一点。 蒋书吏:“……” 你就扯淡吧,你们俩姓氏都不一样,这房也够远的! 但人家都这么说了,他也没法反驳。 说到底,关系亲戚这种东西,真假并不重要,血缘也不重要,单看认不认。很多时候真的可以是假的,假的也能成真的,他既然当着外人的面认了这个侄女,那么以后他们就是叔侄,户籍册子上没有也不要紧。 两边真真假假交了底,同来的姓张的便隐隐有些不耐,“边走边说吧。” “也好!”蒋书吏点头,扬鞭朝前一指,“地段前几日我都说了,简单的地图江老板也看了,趁大日头没出来,咱们即刻启程。中途若谁掉了队也不要紧,仍按着事先说好的顺序去目的地汇合即可,如何?” 明月和庞磬对视一眼,都没有意见。 这样挺好,省的半路上你等我,我等你的,跑得不尽兴。 “驾!” 几声令下,一行人陆续狂奔出去。 昨儿夜里才落了点雨星,泡不透城外的泥巴地,却把浮尘都压住了,连面巾和帷帽都不必戴,扑面而来的空气中仍残留着几分凉意,在城外跑马就很舒服。 到底是贪官污吏嘴里掏出来的上等肥田,不光地段、地势不错,也够肥。一天跑了七个地方,一共三百六十八亩,最近的距离染坊大约只有二十来里,最远的却在杭州下辖的村子边上,跑马也要近一个时辰。 以市价五两一亩算,合计一千八百四十两,再加上各样的税费,将近两千两,不算小数目。 其中必然有几块是蒋书吏本人的,因为一路上说了若干次不舍得,面上看着也跟割肉似的。 但不舍得也得卖。 依照大禄律法,官员名下的田产无需交税,所以不怕,但书吏就不一样了,他们没有品级,仍需要跟普通人一样交税。 固然可以耍手段故意低报产量,但天长日久的难免露出马脚。 这几年朝廷对于各地税收颇为不满,有风声说要派出钦差大臣四处巡查,以蒋书吏等人的合法财力,根本不可能买入这么许多肥田,一查一个准儿。 况且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任知府黄文本处境艰难,听说很有点蠢蠢欲动,想拿下面的人开刀立威……多方夹击,由不得蒋书吏等人不怕。 庞磬都一一帮忙看过了,确实够肥,后期果然要种稻米的话也很方便。 哪怕不懂,明月也没露怯,每到一处都下马细看,又问历年产量,还要叫过管事的来看账本。 她对粮食产量不大精通,貌似看账本,其实是看管事的表情神态,揣摩对方是否做贼心虚。至于真正的细节,也是偷偷问庞磬。 “水至清则无鱼,”庞磬蹲下去,抓起一把泥土细看,又打量四周的山坡和水文,低声道,“难免有人沾点油水,不过所欠不多,还算本分,给他们略紧紧皮子也使得。” 地方书吏可不好糊弄,非黑非白,多的是简单粗暴折磨人的手段,这些个庄头别的不说,起码知道怕。既知道怕,便不会太作妖。 明月点头,“是啊,再找未必比现在的好,先这么看一年再说。” 冷不丁新旧主子一并来查账,几处庄头不敢怠慢,忙用心伺候着,又招呼当地女眷整治饭菜。 明月曾听说北方旱地偶有轮作,水田虽有不同,未必不行,还特意找庄头问了几句。 庄头恭敬道:“别处小的不清楚,不过这边的田中上水时,确实可以养些虾蟹……” 明月大喜,“这很好嘛!” 这么多水田呢,自家吃不了,完全可以送到汇芸楼去换银子! 饶是纵马狂奔,几块地皮也花了近两天才看完。 众人在外将就一宿,次日天色擦黑了才方回。 庞磬有差事在身,因私告假两日已不算少,直接回城外家里去了,预备第二日上差。 明月十分歉意道:“您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至少去酒楼用顿便饭再走。” “举手之劳,况且你还给兄弟们找活儿干呢,这又算得了什么!”庞磬分外推辞,只说家人在等,干脆利落地家去了。 明月目送他离去,没回明园,带人在城中小院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去衙门更换地契。 夜长梦多,她等不了了。若非夜里衙门不办差,她恨不得昨儿晚上就办了! 蒋书吏早等着了,翻出簿子来一一指给明月看,“江老板,瞧好了,我可不糊弄你。不光地契要新制,这衙门卷宗里的地皮簿子上也要勾画改写,两边都改过名字、对上了,才算是真买完了。” 坊间常有骗子以低价诱人买地,看似地契换了,却故意隐瞒卷宗留档,实则地皮还是那骗子的。回头但凡谁追究起来,买家便是财地两空。 明月笑道:“再没有比您更贴心的了,若我们自己来,哪里知道这许多。” 蒋书吏最爱听好话,又得了银子,美滋滋的,“那是。若外头的人来,需得先排队等着换过地契,交给各班子人看过了,再等着更新卷宗,前前后后少说一个来月!” 又对明月低声卖弄,“咱们不一样,我极佩服江老板你的为人,一顿饭工夫就给你弄得妥妥当当!” 说话间,蒋书吏便取过空白地契来,一份份写上明月的名字。 “等等!”明月忽出声道,“剩下这片四十亩的帮我写叔父庞磬之名。” 三四百亩地分了七片,大小并不均匀,最大的一块是一百二十来亩,最小的只有三十来亩。 蒋书吏嘶了声,“四十多亩地,二百多两银子呢!” 就这么送给那个假叔叔了? 你早说啊,我只要一百两,照样给你办好!多大点事儿嘛! 明月满口胡扯,“叔叔一家这些年待我不薄,家中老人又要做寿,说不得要孝敬一二。” 算了,人家的东西,爱给谁就给谁吧。 蒋书吏哼哼两声,“他人不在这里,又不见户籍文书,这可不好办。” 明月笑道:“您才说了咱们不一样,这会儿又何必同我说这样见外的话。人到不到,有没有户籍文书有什么要紧?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地方官员册子上皆有存档,一查不就知道了。” 卖东西自然要双方都在场,可我硬要送,你直接挂到他名下不就完了? “哎,这话不好乱讲啊!”蒋书吏抻着脖子否认。 虽说不大合规矩,但偷卖肥田的事情都做了,勉强也算半个自己人,罢了! 蒋书吏抱怨两句,“此事却有些麻烦……” 嘴上这么说,他却已经起身去了吏房,先t请熟人比对官员名册核实了庞磬的身份和特征,确认对上了,又去户房问其户籍册子。 户房书吏便笑,“你糊涂了不成?他是兵户,这里是衙门,哪里能管行伍里的事。” 蒋书吏一拍脑瓜,也笑了,“瞧我,真是忙糊涂了。” 回来将此事同明月一说,明月也傻眼,“这样麻烦!” “可不是!地方厢军不比中央禁军额外挂职,一干户籍都在别处,衙门里管不着。”蒋书吏想了想又说,“我这里倒是能给他做了地契,可若真要过到他名下,还得他自己去兵营里管户籍的那里添一笔。不过你既然送了他,自然不会要回来,这么晾着也无妨。只是这边的田地却不好无主,需得先落到你名下,了解了咱们之间的交易,再好论别的。不过这么一来,他那四十来亩地实则还是你的,一干财税仍需你交,一年下来,少说有个三五十两。” 地肥,税就多,以前他还能耍手段避税,如今卖给旁人,就不管喽! “您说得很是,”明月松了口气,“一家子骨肉,谁交税倒无妨,您先帮我改了地契是正经。” 以目前明月对庞磬的了解,这会儿拖着他去上司那里添地未必能行。 有地契,庞磬也好来日拿着去收租子收粮食。 “那我可就真改啦?”蒋书吏提笔悬空,最后一次确认。 “改吧!” 蒋书吏虽有些轻浮贪财,但收了银子是真办事,不必明月再行催促,他自己便往各房跑了一圈。各房书吏、典吏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熟识,时常相帮,绕过一干过场,真就一两顿饭的功夫全办好了。 明月欢喜不已,又给了他几两做谢礼。 最初蒋书吏还扭捏着不要,明月就笑,“托您的福,各处干脆利落,我也不必往返空跑……” 她不怕花钱,就怕折腾,有省下来的大把时光,随便做点什么不好? 蒋书吏有了由头,麻溜儿收了,热情道:“以后就是自己人了,有什么事只管开口。” 豪商 第176节 这位江老板真不错,难得恁般豪爽! 合作愉快,双方都满意,明月离开时,蒋书吏甚至亲自送出来。 苏小郎和二碗都在院外等着,明月一出来,苏小郎就凑上去,小声说:“姓娄的坠马了……” “谁?”正沉浸在坐拥良田喜悦中的明月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娄旭,”苏小郎扶着她上了马,顺手帮忙调整下笼头,“方才听路过的几个书吏议论的,说是前几日出城惊马,摔断了腿,这几日在家养着呢。” 第136章 “他坠马?”明月一怔,“他非武官,平时出入坐轿,怎么突然就出城坠马了?” “这个暂时不清楚,”苏小郎摇头,“只是方才这样听人说。东家,咱们……” “时候还早,先不回家,去看看吧。”明月当即调转马头。 日后少不得跟娄旭打交道,今儿没听说就罢了,既然听说,就不好装聋作哑。 主从三人拎着补品被请进门的瞬间,明月不禁有一点恍惚。回首过往,曾经小县城的七品官她高攀不起,如今大府城的七品官家,她竟可以以客人的身份堂堂正正被请进去…… 邢夫人亲自接待了明月,“这几日家中有些乱,气味也不好闻,难为江老板费心跑一趟。” “嗨,谁没吃过药怎得?这算什么?”明月问,“娄大人这几日可好?大夫怎么说?” 终究男女有别,她不好表现得太过牵挂,面子上过得去就完了。 “在里面呢。”邢夫人领她进去,果见娄旭吊着一条腿躺在床上哼哼。 床边小桌上放着正冒热气的药汤,黑漆漆的,新鲜的药味不断升腾,跟空气中残留的药膏味道混在一处,有点熏。 方才明月来时,便有小厮、丫头一路从外门通报至内,娄旭还临时收拾了衣裳,用轻薄的蚕丝被把裸着的伤腿盖起来。 但断腿着实疼痛,他没法不出声。 明月深知难受,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方才我去衙门办事,听说此事后吓坏了,好端端的,怎么摔成这样?” 娄旭既臊得慌,又有点气,“快别提了,当真不走运……” 他虽非武官,但有个爱好,喜欢去城外垂钓。 三天前,娄旭像往常那样带了两个随从出城,结果半路上突然冲出来一只受伤的野猪,把他的马惊着了。马儿立刻人立而起,偏他骑术平平,就此坠马,断了左腿和一根肋骨。 若非两个随从反应迅速,上前将他拖走,没准儿另一条腿也要被野猪踩一脚。 这么巧? 虽然没有证据,但明月隐隐觉得哪里怪怪的。 那边娄旭气上头,仍喋喋不休,“那草丛里分明就有影晃动,听见动静,反而一溜烟跑了,必是猎户追捕猎物!此等刁民,伤了人就跑,实在可恶!” 杭州多山多林,城外野兽不少,猎户亦颇多,反正猎物往哪里跑,他们就往哪追,有的几天跑出去百八十里呢,未必就是这附近的人。 当时两个随从怕逃跑的野猪掉头继续攻击,全程护着娄旭,哪里能分神去抓人! 野猪跑了,藏在暗处的人也没抓到,半点凭证也无,让娄旭查都没处查,只能自认倒霉。 他为官多年,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的哑巴亏。 “……这样的事定然不是头一回了!”娄旭咬牙切齿道,“保不齐有多少人因此缠绵病榻,可恶嘶!” 激动之下,动作大了些,牵扯到断了的肋骨,疼得他眼冒金星。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明月劝慰道,“往好处想,坠马是多么可怕的事,多少人折在这上头,这样已经很好了。” 邢夫人深以为然,“你不知道,接到信儿时,我那个心啊,阿弥陀佛,人没事就好。” 心中却不免埋怨,城里那么多大湖小河都不够你钓的?偏往城外僻静处去,这下好了吧? 这回只是惊马,倘或来日得罪了人呢?说得难听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死了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被发现! 事情已经过去三天,但娄旭还会做噩梦,总梦见那高高扬起的马蹄和狰狞的野猪头,惊醒时浑身冷汗、心脏狂跳,仿佛下一刻就会炸开。 唉,说得也是,好歹捡了条命。 娄旭自己劝了自己一回,心中略略好受了些,又对明月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两个月我大约不会去衙门,凡事都有下头的人将卷宗送来。江老板若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人来这里说话。” 可千万别在自己养伤期间被别人挖了墙角啊! 郡主娘娘,是我,事情都是我办成的啊! 明月明白他的意思,回想起初见面时的荒唐,又觉得有些滑稽,“瞧您说的,如今我还有什么事呢?不过是来探望朋友罢了。” 又同邢夫人说了几句,眼见着娄旭因疼痛流出的冷汗都快擦不迭了,明月这才起身告辞。 权力啊,仅仅一点余波,便足够叫一个养伤的官员强打精神招待自己。 出门后,明月沉默着走了许久才问苏小郎,“你也打过猎,此事可有不寻常之处?” “打猎受伤是家常便饭,”苏小郎并不在意,甚至还有点轻蔑的幸灾乐祸,“况且他又是个没本事的,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 活该,当初怎么轻薄东家的,哼!都是报应! 明月瞅他一眼,没说话。 回到明园后,明月等人先休息了半日,傍晚估摸着时辰出门,顺利在巡逻路上堵到庞磬。 看着递过来的地契,庞磬十分惊讶,坚决不受。 明月便无赖道:“反正地已过过去了,衙门里的人说这样的事再一不可再二,除非您把我绑过去,不过就算绑过去我也不签字!您这会儿不要,回头我也打听着您家,直接送给婶子。” 一听这句“婶子”,庞磬便无奈道:“当时只是权宜之计……” 他不是不动心,谁会不喜欢银子呢? 可当初答应帮忙,本就是对方帮了手下的兄弟们的回礼,若收了地契,岂不又要还礼?没完没了。 四十多亩肥田,他亲眼见过的,光市价就值二百多两银子,更别提一年两熟的稻田里还能养点鱼和螃蟹什么的,又是几十两的进账,比他的俸禄多多了。 明月便道:“您听我说完再推辞也不迟,我早闻您侠名,急公好义,十分钦佩,只恨无缘结交。自我搬到这里来,您和一干兄弟们尽心尽力,不怕您恼,我知道您时常接济手下众人,t这些地也有我对他们的心意,您怎么好拒绝呢? 昨日虽为权宜之计,也是您打心眼儿里未曾轻视我的缘故,您说了一声叔叔,我便认您做叔叔,这是沾了您的光。做侄女的孝敬叔叔婶子有何不可,不是应当应分的吗?若您推辞,便是瞧不起我了……” 庞磬是个武夫,嘴皮子不伶俐,哪里说得过她?一时间竟不知从哪里反驳,只把脸涨红,“这话好没意思,若我果然瞧你不起,便不会同你搭话!” 明月不听,又叹了口气,故作忧伤道:“您不知道我的难处,我是亲戚死绝了的孤女,一个人讨生活,好不容易走到今日,其中苦楚当真不足为外人道也。每每逢年过节,看到人家阖家团圆,心中难免艳羡。昨儿本以为老天垂怜,叫我多一门亲戚,欢喜得什么似的。如今看来,竟是我自作多情。说得也是,好歹您是正经的军官,怎会认一个商女做亲戚!罢罢罢,果然是六亲缘浅,天煞的孤星,只当我没说。” 说完,转身要走。 这一套连环招打下来,直打得庞磬没了脾气,挠着头啼笑皆非道:“哎呀,你这嘴皮子当真利落得很。” 话说到这份上,又是有心结交,若自己一味不收,倒像扭捏假清高了。 “罢罢罢!”庞磬也豁出去了,当即接过地契揣起来,“说来我手头也不宽裕,有了这个,日后接济兄弟们也不至于委屈了家里。” 顿了顿,又说:“你我也算有缘,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弯弯绕绕的,交朋友贵在交心。自古英雄不问出处,你非凡物,又这样年轻,来日有大造化也未可知,竟是我沾了你的光!既如此,咱们就假戏真做,认了这门亲戚!以后逢年过节,你也不必往别处去,只管到家里来,叔叔婶子虽穷,破屋子倒还有两间!日后若有什么难处,也只管说与我听,再不济还有你婶婶,她着实是个细心爽利人!” 明月喜笑颜开,打蛇随棍上,“您要这么说的话,我可就当真啦!这就去找人掐算日子,挑个良辰吉日登门拜访。” 说着,后退半步,正正经经行了个晚辈礼,“叔父在上,请受侄女一拜。还望叔叔先跟婶婶通个气儿,免得我冒然登门惊扰了。” 庞磬哈哈大笑,伸出蒲扇般的大掌将她托起来,“好好好,既如此,也该正经摆个酒席,将此事过了明路!” 明月毕竟是个年轻姑娘,还颇有颜色,若什么都不说便密切往来,必会有人说闲话。 他是个男人倒无妨,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能坏了名声。 庞磬是个洒脱人,要么不认,既然认了,便坦然接受。 此时再看明月,真是越看越喜欢。 “我只有两个小子,如今得了你这个伶俐的侄女,勉强也算凑个好字!”庞磬笑道。 “不知两位哥哥现在何处,做何营生?可曾娶妻?登门时我也该一一拜会,不能失了礼数。”明月忙问。 “哎,那两个不成器,不提也罢。”庞磬摆摆手,还是提了,“一个尚在学中,另一个几年前叫我托人送到老将军手下,只盼着来日能混出个人来!” 朝廷重文轻武,他们这些武官的日子不好过。原本庞磬夫妻想着,若两个儿子也能科举入仕,正经做个文官就好了。 奈何书不是什么人都读得进去的,长子读了那些年,为人处世倒还罢了,唯独做文章,写得狗屁不通!只好放弃。 如今次子虽在上学,但庞磬夫妻几次三番听先生口风,也够呛,来日能中个秀才都算烧高香。 ----------------------- 作者有话说:晚上二更哈!接下来几天我要雄起!! 第137章 “……那么些肥田,我自己拿着烫手。”在外巡逻几个时辰,难免沾染尘土,庞磬褪下外袍,一边舀水搓脸一边说,“我看过了,一共四十六亩零五分,咱们留那十六亩五分的零头,余下三十亩地存起来,逢年过节接济兄弟们和长辈们的旧部。” 四十几亩不算多,但太肥沃,地段也太好,就很惹眼。 “这话很是。”他浑家卢珍点头,一手抓了手巾给他递过去,“如今各家都有难处,若你一个人得了好处,天长日久的,保不齐哪里就有怨言,坏了往日情分。纵然没有这些龌龊,难不成咱们吃香喝辣,就眼睁睁看着别人受苦不成?” 庞磬接了手巾擦脸,难掩喜色道:“那地我都细细看过的,咱们这一带一年两熟,一亩地一年少说能有个三四百斤,用心经营的话,还能更多。就照三百五十斤算吧,咱们留的那十几亩哪里吃用得完!对外的三十亩地,一年就是一万斤出头。照一人一天一斤干米算,再配上稻田里的鱼和外面随处可见的笋、菌子,就饿不着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足可养活三十口人呢。” 多这一笔进账,大家心里就有了盼头,就都肯上心,不怕照看不过来。 卢珍去倒茶,闻言扭头笑道:“是啊,这就很不少了。况且这么一来,咱们自家不必再掏腰包,又能省一大笔。再算上自留的十几亩产出,也很能攒些钱了。” 说到攒钱,庞磬心有愧疚,过去抓着她的手说:“唉,这些年跟着我,真是苦了你了。” 纵然年年有俸禄,可是他总是不忍心下面的人难过,时常接济,虽说不至于家里揭不开锅吧,但这么多年下来,确实没攒下几个大子儿。 “呸!”卢珍笑着啐了他一口,“冷不丁的说些什么骚话!咱俩打小光屁股蛋时就认识了,我还能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人?若果然在意,也就不嫁了。再说了,我这边长辈难做需要接济时,你不也帮衬么!一家人分什么你我!” “夫人,衣裳破了一处。”丫头正在外间收拾庞磬换下来的外袍,发现不妥便出声。 “又破了?拿来我瞧瞧。”卢珍过去接了细看,“还是这几个地方,不碍事,拿针线笸箩来,我把外头这层拆了,重新贴一层上去就是。” 习武之人难免切磋,庞磬又常年巡逻,走动频繁,各关节和衣裳下摆处最容易磨损,故而那几处都会提前缝一层布,像现在这样脏了或是破了,都可以单独拆换。 庞磬也跟过去凑了一眼,“不很厉害,还能再穿几日。” 行伍中人摔打粗糙惯了,反正又不见什么大人物,况且夜间巡逻,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清,大家都不当回事。 卢珍白他一眼,“瞧不见也就罢了,既瞧见了,哪有破衣烂衫的道理!叫人瞧见了笑话,只当你没家呢!” 豪商 第177节 说话间,已麻利的用小剪子挑开线头,顺着针脚用力一扯,外层磨损的布片便“嗤啦啦”拽下,露出里面未经风雨更深一层的新鲜面料来。 早有丫头捧了余料来,卢珍比照着旧的剪下一块,对光穿针,低头飞针走线,不一会儿就补好了。 庞磬在一侧瞧着,只觉妻子安静缝补的样子美极了,心下十分安定。 不多时,饭菜上桌,卢珍抬头见他直勾勾瞧着自己,不禁莞尔,“傻呆着做什么,快来吃饭!” 桌上摆了几样家常小菜,却是一盘鲜鱼,一碗油焖笋、一钵炒时蔬,两样小腌菜,另有一盆米粥、两笼包子。 只夫妻两个,这些足够了。 夫妻俩相视而笑,又低低说了几句暖烘烘的话,对坐着吃了。 待洗漱完毕,这才去床边坐下细细打算。 “赶明儿就往老大那边捎个信儿,就说他多了个妹妹,过几天老二也回来,也得同他们说说,到时候别失了礼数,叫人看笑话。”庞磬说。 “这个不用你嘱咐,我早想着了。”卢珍正梳头,对着铜镜想了想,“认亲嘛,是喜事一桩,既然要办,就大大方方敞开了办,把咱们两边相熟的亲朋好友都请了来做个见证,借他们的口传出风去,省得来日有人说闲话。” 正说着,余光瞥见铜镜里照出身后桌上的地契,卢珍又笑,“这回是咱们占便宜,日后可不能亏待了人家。” 世人常说官商有别,但那是较平级而言。 殊不知,财可通鬼神! 只要一个人足够有钱、手眼通天,等闲官员亦要退避三舍。 偶尔庞磬回来,也常说起巡逻一带的住户,卢珍早知道明月是个年轻有为的商人,一力买下几万t两的园子,平时做着恁大的买卖,往来的非富即贵,真论及亲疏远近,哪里轮得到自家这么个芝麻绿豆大点的小官! 可偏偏投了脾气,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次日卢珍果然亲自写信,先托人连带几件新衣裳送去给在外的长子,又打发人去城里捎信,叫正在进学的次子抽空带媳妇回来趟。 接到信的庞猛不敢耽搁,次日才下学便匆匆带着妻子和儿子家来。 卢珍见孙儿生得虎头虎脑,便知儿媳妇用心了,十分夸赞,又叫他们坐下说话,将这几日的事情娓娓道来。 她知道两个儿子都没什么心眼儿,便提前同庞磬商议统一口风,只说原本两家长辈确实是亲戚来着,奈何当年因故走散了,断了往来,不曾想机缘巧合之下论长辈,已经又续上了。 庞猛眨巴眨巴眼,一拍大腿,憨憨笑道:“果然是好事,这么说来,我有妹子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媳妇也是个憨的,跟着笑,“妹子这几年一定受苦了,怎不接来家里住?” 卢珍:“……咳,她如今做了一番事业……” 今时今日,接了人来咱家住才算受苦呢! 小两口齐齐哦了声,马上就不追究了。 反正爹娘都认了,还能有错儿? 卢珍又嘱咐说:“过几日家里摆席,你们都回来,虽说她是个爽朗的姑娘,但头回见面,也不好失了礼数。” 庞猛便毛遂自荐道:“妹子没来过咱家,不如我一早去接了她来,又便宜又亲近,走一路就混熟了。” “有你爹呢,你着什么急!”卢珍瞪他一眼,“就你这着三不着两的样子,还接人呢!” 庞猛被骂了也不恼,嘿嘿直乐,“可惜大哥他们一时见不到。” “一家子骨肉,早晚能见,急什么。”卢珍逗弄着小孙子,头也不抬道。 被热议中的“失散的亲戚”正像模像样地拨弄琴弦,跟对面的春枝说,要给她加担子。 琴这种多弦的乐器极好,哪怕不会演奏,随手拨弄几下也不会太难听。 “加担子?”正低头临字帖的春枝一怔,“什么担子?” 明月笑道:“如今莲笙渐渐练出来,日常迎来送往、年节时候的各家走动也都熟了,可以接过去,你这样的人才却每月只负责往固县送货、接款,太暴殄天物了些!” 说得春枝也笑了,“前儿我还教导莲笙呢,才偷懒几天就给你抓着。不过,眼下我能做什么呢?” 明园有莲笙看着,酒楼有香兰管着,染坊那边是七娘,包的两座山是高大娘…… “染坊附近的地皮文书下来了,马上就可以着手盖房子。”明月道,“之前我说要建织坊的事你忘了?” 春枝恍然大悟,“哦,自然没忘,不过这不是还没建嘛!” 所以我也不算偷懒嘛! “别人家的大管事忙着篡权,你们倒好,一个个的,叫苦连天。”明月笑骂道,“能者多劳,有我看着,你就别想偷懒。” 看看扬州卖染料的,都自立门户了! 说得春枝也笑了,“我哪有那个本事!” 自立门户多熬人呐! 两人笑了一回,明月也觉得拨弄琴弦弄得指头疼,便推到一边,拿出纸笔来同春枝划算。 “那边地皮极大,日后有的施展,不过第一批织工么,约么在三百人左右。” “三百人的织坊,”春枝不由心惊,“放眼整个杭州城,也不算小了!” 江南织坊遍地,但大多是只有几架织机的小作坊,多的也不过如当初的徐掌柜家那般,有十几、几十架,过百的亦寥寥无几,更别提三百架! “是啊,大也有大的烦恼。”明月缓缓吐了口气,“眼下高大娘就管着伙房和两座山,来日这些人的衣食也要落在她身上,自然分/身乏术。况且账目、人员之流,本也不是她的长项。 至于七娘,朱杏是个不管事的,染坊那边现下也有四十几号人,她一个人又管人,又盘账,又要把控出入货,已是极致。若猛然再加三百人,如何使得?” 只怕立刻就要抱着她哭。 春枝苦了脸,“三四百人,再加我一个也不成啊!” “哎,哪里就要你们事事亲力亲为!”明月失笑,“之前我问过七娘,也冷眼打量过,颇有几个机灵的,到时候你们总抓总管,下面分成几组往细处管。至于新织坊,三百号人呢,总能有几个带头的……对了,还是一个人管一样的好,回头你管人,七娘管货和账目,我尽量每个月都去一次,镇镇场子,也就没什么疏漏了。” 七娘的好处就是细致、较真,习惯精打细算,又因寻常人家出身,其实并不大擅长管人; 而春枝在讲究吃穿的马家长大,其实有点大手大脚,最擅长不计成本安排人事,叫她管开销出入并不合适。 如此安排,正好各取所长、各补所短,又能各自专注,不必分神。 第138章 明月仍找之前两度乔迁时的那位风水先生帮忙相看日子。 两次按日子乔迁后,事业都更上一层楼,总觉得此人很旺她。 对方捻着山羊须掐算半日,“既是认亲,合着两边属相,九月并没有好日子,最早便是十月初九,再就是十月十六。” “那就十月初九吧!”还有大半个月,足够两边准备了,明月当即拍板定下,“届时也请您移步,过去吃杯喜酒!” 精通风水之人多六亲缘浅,这位先生亦早年丧父丧母,一生无二无女,十分清苦,倒也爱凑热闹,答应得很爽快。 离开时,苏小郎还说呢,“瞧着越发仙风道骨了,怕不是真有些道行。” 就是买卖总是不大好的样子。 “难得也不贪慕虚荣、大肆敛财,”明月敬佩道,“之前我还说想赠他一处新屋子,他竟不肯受,只说已收了问金,过分贪心会惹得祖师爷怪罪……” 自那之后,明月愈加敬重,逢年过节也派人送些朴素的衣裳和米粮来,那老先生倒不拒绝。 “这几个月我读书,有一句【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想来便是如此了。”明月颇有感触道。 天下之大,多有藏龙卧虎之辈,当真怠慢不得。 这位老先生临水而居,住在城中僻静处,今日明月一行自东南水门坐船来的,出来就能看见莲笙爹在岸边候着。 “东家,直接回吗?”难得进城一次,他就想给女儿捎爱吃的芝麻糖饼,又恐明月随时出来用船,故而不敢离开,只花了几个铜板的跑腿儿钱,叫了个街面上的小子买回来。 明月想了想,“先去孤山食肆看看吧。” 苏小郎闻言瞧了她一眼,没出声。 姓童的该不会真变心了吧? 乡试放榜已过十日,竟一点消息也无。纵然他自己不得空,还不能叫身边的人送只言片语出来么? 在水门排队等候出城时,莲笙爹犹豫再三,将特意多买的那包芝麻糖饼递上来,局促道:“也不知道您爱不爱吃,莲笙,莲笙说年轻姑娘们都爱这个,您别嫌弃……” 托明月的福,他们一家四口都过上了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千万般的想报答,却无从下手。 眼见明月日日忙碌,想来没空琢磨这些街头小吃,莲笙爹不免有点近乎胆大妄为的心疼:她比自家闺女也没大多少呢! 明月一怔,见他粗糙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旋即笑起来,主动上前接过,“多谢费心,正想往嘴巴里放点什么。” 油纸包刚一打开,浓郁的芝麻香混着麦芽糖的香扑鼻而来,“好香!” 见她不嫌弃,莲笙爹高兴得脸都红了,亮了,局促去了些,话也多起来,“就,就是吃个香,那伙计说放时候久了就不酥脆了。” 用芝麻混着麦芽糖浆压出来的鸡蛋大小的薄片,并不比指甲盖厚多少。明月就着船上的清水桶洗了手,拿起一片来吃,果然酥脆可口、唇齿生香! 她又分给苏小郎和二碗两片,二人皆赞不绝口。 二碗的眼睛都放光了,还有这种好东西?!回头也买了给娘和夏生尝尝! 苏小郎冲莲笙爹笑,也往他嘴里塞了片,“别光买了旁人吃,你自己也尝尝。” 说曹操,曹操到,一行人有吃有说有笑地去了孤山食肆,明月还没进门呢,就跟正伸头张望的食肆老婆婆对了眼。 老婆婆一见她便欢喜招手,“姑娘,来,快来t呀!有你的信!” 过去几日,她一直跟老头子嘀咕,说这姑娘可怜,那后生可恶云云,不曾想今儿就有书信来了! 老头子还不服气,“万一是诀别呢?” 老婆婆嗤之以鼻,顺手往他身上拍了两把,“你个晦气的老糊涂,若果然心狠,就此去了便是,何必多费唇舌?” 还有什么比悄无声息的离开更决绝的呢? 好厚的一封信! 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明月不禁涌起一点夹杂着急切的好奇,很想知道童琪英到底写了什么。结果一抬眼,就见两位老人家边忙活手中营生,边偷偷往这边瞟一眼,再瞟一眼。 人上了年纪,难免有点闲。 明月:“……” 算了,回去看吧。 她到底没忍到家,上船后就拆开看了。 竟是一份童琪英亲手编撰的七弦琴入门手法,图文并茂,附赠一首极短的简单小调,各处难点都清晰地标记出来。 豪商 第178节 真正倾诉的信纸只有两张,上以蝇头小字细细说了他这几日的行程,又诚恳地表达了不能亲手教导她弹琴的遗憾,末了还十分亲昵地表达了厌烦和厌倦:“几度欲走,无奈强留”“聒噪如蝇,群鸦乱耳,不如归去……” 遣词造句十分诙谐,乃至锋利,种种场景跃然纸上,明月几乎立刻就能想象出那些画面,眼中不由泛起笑意。 苏小郎一直偷眼瞧着,待明月将那两页信纸看了两三遍,终于忍不住酸溜溜道:“他说什么了?” “不过是些应酬的话,”明月笑道,“另外,下个月他就会启程北上。” “北上?”苏小郎一怔,“要应开春的会试么?” 若真能中,二十岁的进士可了不得! 明月摇摇头,“去国子学读书。” 因这几年频频接触读书人、仕人,明月专程去了解了许多细节,知道举人、进士也分三六九等。 以进士为例,一甲三人直接授予京官,如无意外,终身无需外放,起点就是多少读书人终生难以企及的终点。 二甲头名与探花一名之差,却要先熬三年,幸运的,三年后达到同科一甲三人的起点;不走运的,要跌入六部之中轮转…… 至于三甲同进士,就更难了,外放都未必轮的上。 而童琪英为杭州府第七名,全国共有府城十余座,纵然江南才子众多、文气纵横,想以此进军三鼎甲,也非易事。 另外,官场中论资排辈尤甚,出身门第只是敲门砖,可步入官场之后,能不能取得官家、上官的信任,委以重任,年龄、资历亦是重中之中。 举人之前,过分年轻是助力; 举人之后,过分年轻却可能成为阻力。 正如卞慈,若非吃了太年轻的亏,何至于终年以码头为家! 所以在明月看来,童琪英进京求学实属意料之中。 “可这么一来,您就不能时时同他相会了!”苏小郎急道。 他心中既有可耻的庆幸,又觉得惋惜,因为他看得出来,至少目前为止,童琪英待东家是真心的。 倘或真去了京城,隔着天南海北,那边又有那么多达官显贵,他一个名门出身的年轻未婚举人,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有童老头儿严防死守,近在咫尺又如何?”明月啧了声,照样看得见,吃不着! 反倒是离开杭州老巢,童老头儿鞭长莫及,他们行事更肆意些。 起码她每年都会去京城待一阵子! 至于童琪英会不会变心? 老实讲,明月没什么太大的把握。 京城乃权力中心,饶是她一介小小商贾,初尝滋味后尚欲罢不能,更何况一个注定要步入官场的男人? 也许他会遇到远比自己更心动的好女子,也许他会在经历某些事情之后,甘愿为曾经不屑一顾的东西折腰…… “他不是我的傀儡,以今时今日我手中有限的筹码来看,最佳选择就是让他去。”明月轻声道。 甚至她本人更希望童琪英走得更远、站得更高。 以他的品性和为人,只要双方没有彻底撕破脸,哪怕来日他移情别恋、为前程折腰,也势必会对明月心怀有愧。 愧疚无形,却威力巨大,远胜寻常人情。 傍晚,明月又出来找了庞磬,说十月初九的日子不错,问他们那边行不行。 庞磬笑道:“这有什么不行的?我出门前你婶婶还看黄历呢,就这么着吧。” 他身后几个兵既是副手,又是兄弟,见二人说笑间神情不似寻常,面面相觑之下,都有些茫然: 这是唱的哪一出? 正嘀咕呢,庞磬转身冲他们招招手,“跟你们说件正经事,这位江老板原是我一个早年走散了的侄女,机缘巧合下认出来,十月初九就要正式办一场认亲宴,到时候你们都去,都去啊!” 啊?! 原来如此! 众人便一窝蜂上前恭喜,又说好话,什么头儿的侄女就是大家的侄女,什么果然都是一家子出来的,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等等。 一群人没几个正经读过书的,难免有些语无伦次,但能看得出来,确实都很敬重庞磬这位长官,连带着对明月亦多几分亲近。 次日,明月先给童琪英写了回信,让二碗送去孤山食肆,自己则在家照着琴谱练琴。 她对此一窍不通,但童琪英所作册子着实详尽、通俗易懂,连什么音应该用哪根手指以何种姿态按在哪根琴弦的什么位置都细细画出来,一番折腾之后,她竟也断断续续弹了下来。 转眼到了十月初九,才夜间巡逻结束的庞磬就上门来接明月。 他是骑马来的,明月便也乘了马车,车内装了许多给庞磬一家人的见面礼。 此一去,可就算有家了。 明月罕见地有些紧张,虽然已经提前问过许多次,仍忍不住问庞磬家中各人喜好。 与此同时,特意换了新衣裳的庞猛早已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路口瞅,“怎么还不来?” 这几日他和妻子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个妹妹了,想着她幼年失散,一定受了许多苦,说不得如今还面黄肌瘦……嗯? 跟着爹来的那辆大马车上下来的神采飞扬的高挑姑娘是谁? ----------------------- 作者有话说:抱歉抱歉,晚了,最近卡文很严重,失眠也比较严重,每天三四点钟就爬起来对着电脑扣手,又不想胡乱堆砌,写了很多都不满意,拖到现在…… 第139章 “这是孝敬叔叔婶婶的,这是给大哥大嫂的,”明月点着搬进来的礼物说,“未曾亲自拜会,也不晓得大哥大嫂喜不喜欢。” 又指着另一堆对满面无措的庞猛夫妻笑道:“听说二哥尚在读书,便买了些笔墨纸砚,大约能用得到。” 从庞磬到庞猛,三对夫妻,都是一家四匹缎子,素面、提花各两匹。另外则根据各家的年龄和日常生活配了些: 庞磬和卢珍夫妻是中年人会用到的补气血的滋补之物;大哥带着家眷在外历练,少不了磕磕碰碰,便送各色跌打损伤的药物。 庞猛夫妻还年轻,送的是文房四宝和女眷会用到的两件家常首饰。 “哎呀你这孩子!”卢珍拉着她的手叹道,“自家骨肉,竟这样客气!” 那边庞猛夫妻面面相觑,都有点不敢收。 怎么办,新认的妹子比想象中阔气多了! 光自家这份礼,少说也得几十两吧? 卢珍身量高大,浓眉大眼,性格也颇豪爽,一点儿也不像本地人,明月很喜欢她。 “婶婶也说是自家骨肉,做小辈的头回登门,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若非考虑到庞磬和卢珍手头不大宽裕,明月至少还要翻两番! 庞磬也没想到她马车里装了这么多东西,这会儿直挠头,“别的倒罢了,我们都是粗人,那些个绸缎哪里用得到?还是带回去吧,啊。” “哪里会用不到?”明月笑着戳穿,“您是八品官,婶婶亦是命妇,是逢年过节不要串门子、赴宴?还是年底不要做新衣裳?您知道的,我就是做这个的,本钱也没几个,何必这会儿客客气气,转脸再外头买去?白花冤枉钱!” 以庞磬的品级,俸禄中布料的部分也分不到什么好的。 庞磬无言以对,喃喃道:“到底破费了些。” 才收了四十多亩地呢,今儿又送这么多东西,净占人家便宜,叫他老脸上臊得慌。 “正是自家做的才不破费呢,”明月浑不在意道,“不送这个,我也不好空手上门,难不成再去买别的,叫别人挣钱?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卢珍噗嗤笑出声,t拉着她的手看个不住,“哎哟哟这张巧嘴,倒是对了我的脾胃!” 转头对庞磬道:“得了,休要聒噪,孩子说的有道理,且收下吧,推来让去的,反而伤了情分。” 料子她大略看过了,比他们日常用的自然好了不少,但颜色、花纹都比较淡雅,不算出格。 再说了,就算自家不穿,向上送人也使得。 庞磬这才不说了,又琢磨着抓紧时间把东西给长子送去。 庞猛夫妻上前谢过,前者看着自家四匹料子中水红色的那匹鹊登枝提花缎,低声对妻子说:“赶明儿你就拿这个裁一身新衣裳。” 白日大家都忙,故而晌午是自家人先吃一顿家宴,顺便熟悉熟悉,等生疏尽褪,晚间再邀请宾客,届时春枝也会带着七娘来。 明月没有正经亲人,最亲密最信任的就是她们两个了,不是姐妹,更胜姐妹。 明月喜欢卢珍,卢珍也颇喜爱她,午饭时挨着坐,说了许多话。 “我听你似乎有些北地口音,可是常往那边去?”卢珍问道。 “是,最开始我就是从咱们这里贩了货往北面卖的,一两个月就跑一趟,为此努力学了那边的方言。如今也是每年都往京城走一趟,说起来,客人们也多是北方人。”明月道。 “果然,”卢珍越发欢喜,“我祖父祖母就是地道北方人,后因故迁居此地,有了我父亲,父亲在本地成亲后有了我,我也算半个北方人呢。” “原来如此!”明月笑道,“这就是缘分了。” 二人皆为女眷,又都对北地颇有感情,聊起天来,竟比同庞磬更契合。 听明月说起北上经商的几件趣事,卢珍愣是从里面听出许多辛酸,忍不住搂着她摩挲,“唉,很不容易吧。” 陌生的香味和温柔的空气瞬间将明月包裹住,使她整个人都有些僵硬。 她相信曾经母亲是抱过她的,但毕竟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久到她已经完全想不起。 常夫人对她也很好,但是有分寸的好、忘年交的朋友之间的好。常夫人会很慈爱地摸她的手,坐在一边教她练字,但永远不会像现在卢珍一般亲密无间地环抱着她 明月偷偷地长长地吸了口气,温暖的香味瞬间充斥了肺腑,柔软了她僵硬的四肢。 她闭上眼睛,短暂地放任自己松弛下来,“有一点,不过都过去了。” 卢珍轻轻拍拍她的脊背,心想,这哪能过得去呢?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又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可不得自己扛? 明月不敢贪恋太久,很快便离开卢珍的怀抱,坐直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都这么大了,叫您见笑了。” 卢珍莞尔,“在长辈眼里,再大也是孩子。” 顿了顿又问:“说起来,你可有意中人了?” 意中人?明月心想,也不知算不算得上,左右她看中的,大约都不会娶她为妻,那么也就不算了。 她摇摇头,“我只想赚钱。” 豪商 第179节 毕竟是才认的亲戚,卢珍也不追问,只点点头,“挣钱就很好,手里有银,心里不慌。” 明月笑了,“您说得对。” 庞磬与卢珍夫妻都是厢军中层军官的子女,很有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住处同明月在城里的院子差不多,都是两座二进小院打通了,正院庞磬夫妻住,顺便待客,打通的侧院分成两半,给两个儿子住,也算宽敞。 后来长子带家眷异地赴任,另外半边院子就空下来,兼做客房以及偶尔熟人留宿之用。 今日宴席就摆在正院。 庞磬人缘极佳,一声招呼,呼啦啦来了三四桌,再加上明月带来的人,一共五桌,很是热闹。 庞磬与卢珍亲自带明月挨桌介绍,明月一一记在心里。 一圈转下来,明月心里就有了数: 夫妻俩人缘不错,但交好的多是平级乃至下级军官、兵士,今日只为最高的也就是他的上级,从六品将官。 晚间明月就在原先庞家长子夫妇所在的屋子里休息,卢珍亲自过去帮她铺床,“早几日就拿出被褥晒了,都是新的,怕潮湿,今儿一早我还叫人用熨斗熨过了呢。你试试合不合适,有什么不得劲的地方,只管说。” 很常见的小巧房舍,打扫得很干净,明月边打量边打下手,又问:“婶婶,叔叔坐承局之位多久了?” “有八年了吧,”卢珍不假思索道,“怎么了?” “我观叔叔的为人、本事,实在可靠,也该动一动了吧?”明月道。 今日之后,她与庞家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份迟来的异姓血缘远比其他关系更牢固,更坚不可摧。 “武官应以战功起家,可边关不打仗,哪里是那么容易的。”说到此事,卢珍也有些犯愁。 厢军本就矮禁军一头,只算地方上的杂牌军,日常做的都是诸如修桥铺路、协助运输、养马屯田,乃至为部分高官提供护卫、维持治安等琐碎活儿。 这样的杂活儿,做好了没功,做不好有过,想升迁?谈何容易! 若是寻常晚辈,卢珍自不会同他们将这些,但明月不同,那是自打天下的能人,既然这么问,保不齐就有什么想法。 床铺好了,她领着明月去外间坐下,“今日那位上官你也见到了,三节六礼的,我同你叔叔可是一回没落下,他倒是尽力,却总没个结果。” 看得出来,两边关系确实不错,那就不是对方拿钱不办事。 明月问道:“那位可有什么来历,有什么门路?” 卢珍摇头,“也不过是几代兵户,听说祖上有人在禁军做过小官,能有什么大门路。” 门路谁不想要?可那东西岂是河中鱼虾,俯拾皆是? 禁军倒不错,可祖上?小官? 看那位上官的年纪,他祖上如今只怕都投胎了吧?正所谓人走茶凉,本就不怎么牢靠的人脉自然彻底崩塌。 现如今,只怕那上官自保已竭尽全力,自然没有余力照应旁人。 “婶婶,论理儿,我头回登门,不好讲这些,不过……”明月迟疑道。 “嗨,有话就说,你也是好心,我还能怪你不成?”卢珍拍拍她的手。 “依我说,您和叔叔都走错门路啦!”明月笑道,见卢珍满面茫然,她继续道,“您想啊,那位既然是叔叔的顶头上司,那么叔叔若要按部就班地升迁,必是顶他的缺!他仍在任上,这如何能成?” 说得难听点,但凡那位上官有门路、本事,也不至于这么大年纪了还在这里窝着。 厢军想改入禁军不易,但底层低级军官升迁却并非不可能。 真是一句惊醒梦中人,卢珍愣在当场,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狠狠一拍巴掌,“是啊!” 以往他们总想着要同上官搞好关系,时候久了,难免将升官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 “可我同你叔叔也不认识什么管事的大官,”卢珍为难道,“再说了,似我们这般家世,人家未必愿意见。” 甚至就连上司的上司,他们也走动过,但因送不起重礼,对方的态度一直淡淡的。就连今日认亲这样的大事,对方不光人不到,就连贺礼都没送。 “嗨,这世上达官显贵万万千,除了官家深居宫中,其余的,只要想见,哪里有见不到的?”明月胸有成竹道,“杭州官员、衙门多如牛毛,这家不行,咱们换一家就是了!” 庞磬一家正直、义气有余,然灵活不足,大约同他们祖辈传下来的风气有关。 卢珍怦然心动。 谁不喜欢升迁呢? 庞磬升一级,权力会不会变大暂且不论,起码品级上去了,夫妻二人每年的俸禄就会高一截,自家用也好,孝顺长辈、接济晚辈也罢,都不至于再像以前那般局促。 就连子孙后代,前途也能更顺一些。 话虽如此,但具体怎么做?卢珍毫无头绪。 让才上门的侄女去操持?她丢不起这个人。 明月却不觉得有什么。 说得难听点,现在庞磬的品级真的太低了,性子又直,威慑寻常百姓和宵小不在话下,但对明月的未来?可谓毫无帮助。 一家人都好了才是真好。 不然万一来日哪边出点什么事,谁救谁还不一定呢。 她还真有个接触厢军高官的机会! 新织坊、染坊即将动工,几个月后,织户们就会到来,算上老染坊和高大娘手下那一帮子人,合计人数超过四百,俨然是个小镇的规模。 之前明月已问过娄旭和蒋书吏,规模如此之大,势必要向衙门报备,将上下一干人等登记t造册。 另外,为防骚乱,为保安全,按规矩,明月还需要额外交一笔银子,向在附近驻扎的禁军打声招呼。 第140章 接下来,明月将有非常多次合理接触杭州知府衙门各级官员以及地方厢军各级军官的机会,而部分公事往来势必会衍生出私人交情,待到那时,明月就能找合适的时机引出庞磬。 他既为厢军同门,又是明月的叔父,届时两边自然就能接上头了。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拿到朝廷的批文。 织坊已经在建了,如果批文出了岔子,来年就得重新找销路,到手的利润也未必能有卖给朝廷多…… 这几日明月时常在家练琴,老楚头过来凑热闹听了两回,一味叫好,还抽空给她做了一架黑漆螺钿的精致琴床,顿时将这张平平无奇的入门琴衬得灰头土脸。 听说文人雅士抚琴必焚香,春枝也跟着凑趣,买了一只鹤衔芝的名家所制铜香炉来放着。 莲笙见了,亦亲手编了一张菱花苇席挂在窗前,配一只青灰色的敞口大粗陶瓶,略插两支蓬松的洁白芦苇,颇有野趣。 明月越发无奈,指着那张灰突突的琴道:“你们自己看,这像话吗?” 摆设比琴都值钱,简直像买椟还珠了嘛! 一个两个瞎凑热闹,弄得她都不好意思偷懒了! 只好硬着头皮学下去! 大约是初学者,又无名师在侧的缘故,明月有几处的力道总拿捏不好,不慎将一根弦给弄断了。 明月傻眼。 看着挺结实,怎么就断了呢? 她尚不会换琴弦,说不得要送回琴行修。 “明儿一早我就送过去,”苏小郎道,“不会耽搁您用的。” 想着那琴行距离娄旭家不远,明月决定亲自走一趟,次日先将琴送往琴行,转头就去探望了娄旭。 秋意正浓,明月到时,邢夫人正料理廊下几盆金灿灿的胖头菊花,听说她来,忙叫了水净手,又换衣裳,命人预备点心迎接。 “贸然登门,真是抱歉,没耽搁您的正事吧?”明月道,“因故路过,一时兴起来瞧瞧夫人您和娄大人,顺便问问他伤势如何了,要不要另寻名医神药。” “江老板费心了,上回送的补品还没吃完呢,”邢夫人笑,“一切都好。” 明月并不擅长赏花,也实在没有多少闲工夫琢磨,故而多年下来,也只认识几样常见的品种,对上邢夫人这几盆,当真两眼一抹黑。 不过那菊花枝干挺拔茁壮,花头硕大饱满,丝丝缕缕的细花瓣俱都支棱着,明月便真诚赞道:“长得真好,可见夫人用心。” 对爱花之人而言,夸她的花和夸亲生骨肉也没什么分别。 邢夫人果然欢喜,饶是口中谦逊,眼中得色却遮掩不住,“过奖了,胡乱弄着玩,打发时辰罢了。快请进。” 娄旭看起来比上次好多了,已能拄着拐略略下地走两步,免去躺在床上衣衫不整被人探视的尴尬。 不过仍不好久立,二人相互问候过便在桌边坐下了。 两人的交情应该深厚不到屡屡探望的地步,他马上猜出明月的来意,主动开口说:“眼下户部的批文虽未下发,但应当不会有问题。” “哦?”他是个有经验的,这话顿时给明月吃了半颗定心丸,“怎么说?” “历来来年的开销都要本年十一月之前弄好,若户部决定驳回,需得留出这边重新选供货商的空,最迟十月上旬就该有消息了。”娄旭胸有成竹道,“眼下已是十月十二,依旧没有动静,你说呢?” 除非利益瓜葛,否则朝廷很少过分干扰地方衙门的决定,尤其是买布这种在朝中大员看来无足轻重的事,只要曹官、通判和知府三人一线通过,基本不会有问题。 有他这句话,明月就安心多了。 “大人虽久卧,然我瞧着气色极佳,想来不日就能痊愈。”明月笑道,“定是夫人用心之故。” 邢夫人到底如何,她并不清楚,不过应该没有落井下石吧,否则娄旭绝对不会这样滋润。 邢夫人微微笑了笑,没说话,倒是娄旭罕见地升起一点愧疚之心。 纵然外面有千般好,对自己不离不弃的,终究还是发妻啊。 娄旭此人,明月打心底里瞧不上,但邢夫人能屈能伸,她却很佩服。 离开之前,明月还邀请邢夫人去她家赏枫叶。 杭州一带群山连绵、枫树颇多,要十月下旬开始出色,十一月中旬则是赏枫的最佳时期。【注】 邢夫人没有推辞。 明月虽为商户,但背后有大靠山,况且行事爽朗洒脱,也颇合她的脾胃,哪怕不为娄旭,多这么个朋友也没有坏处。 告别了娄旭夫妇,时候也差不多了,明月便去琴行取琴。 “江姑娘?” 明月才下马,一只脚正要往琴行里迈,就听斜后方街上传来久违的声音。 扭头看时,一架马车方擦肩而过,童琪英正挑开车帘往外瞧,眼中满是偶遇的喜意。 马车迅速刹住,在青石板路上拖出两条长长的引子,不等随从从车后面取出脚凳,童琪英便自己掀帘子跳下地。 豪商 第180节 “童公子,好久不见!”再见他,明月亦是欢喜。 方才自己背对街面,童琪英却能仅凭匆匆一瞥的背影就认出来,更立刻上前打招呼,说明他非常渴望见到自己。 这无疑是个好讯号。 “六十三天。”童琪英走上前来。 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开口却都化为一句,“你还好吗?” 六十三天……他还真一天天数着么? 最后一次见面是八月初九的凌晨,明月去送考,之后两人便仅通过几次书信,维系着贫瘠的纸面交流。 时光固然可以冲散很多东西,但亦有许多情分会因稀缺而显得弥足珍贵。 “我很好,你看上去也不坏。”明月认真打量他几眼。 入秋了,童琪英穿了件颇有厚度的墨绿色缎面交领长袍,仅在领口、袖口和下摆处用银色混同色墨绿丝线勾勒出几片细细的竹叶,腰间悬挂同纹路的荷包,十分飘逸,越发衬得他白净高洁、玉树临风。 两个多月未见,他似乎又高了一点,神态亦成熟许多,但举止间的温润和热情却依旧未变。 苏小郎却在一边暗自腹诽,说什么六十三天不见,好似度日如年一般,可我看你小子面庞红润,过得也不坏嘛。 “少爷,”跟来的随从眼见童琪英大有深入交谈的趋势,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提醒,“今日……” 童琪英这身并不似家常穿戴,明月就猜到他今日有聚会,“有正事你就先去吧,误了不好。” 不能深入交谈固然遗憾,可焉知浅尝辄止不会更叫人抓心挠肺? “没什么好不好的,”童琪英面上笑容不变,随意瞥了车轮一眼,“不巧车子坏了。” 话音刚落,另一个随从已经沉默着上前,一脚将车轮内的两根轮辐踢断。 轮辐连接车轴和车轮,数量虽多,却缺一不可,如今断了两根,无法完美承重,走不了多远车轮便会偏移、变形。 今日聚会之地在正城北,自此地坐车也要半个时辰,自是去不成了。 童琪英满意地收回视线。 自原先那个告密的艄公悄无声息消失之后,他身边的人就越发言听计从了,他很喜欢。 明月和苏小郎、二碗目瞪口呆,还能这样的?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童琪英上前两步站到明月身边,朝琴行内望了一眼,“可是琴出了什么问题?” “哦。”明月回神,懊恼道,“我照着你写的琴谱苦练许久,奈何有许多细微之处不得其法,不小心将一根琴弦弄断,另有两根弦似乎也有些不准了,今儿特意送来叫人家瞧瞧。” 听她说照着自己写的琴谱苦练,童琪英的眼睛飞快地亮了下,漾起一点名为欢喜的愉悦之色,“是我的不是,没伤着手吧?” “没有,是我自己学艺不精,”明月失笑,“你愿意点播我一个外行人已算积德了!哪里来的不是?” “凡事最忌讳不从一而终,”童琪英正色道,似乎话里有话,“我一时兴起说要教你弹琴,却未能信守承诺,自然有不是。” 他说得这般诚恳,就连苏小郎也无法再行指责。 “介意我一起看看么?”童琪英解释说,“你练了许久,或许那琴已经不大相配了。” 明月下意识往马车那边瞟了一眼,见两名随从亦岿然不动t,一副打定主意不走的样子,点点头,“也好,你在这上头原比我懂些。” 童琪英周身便洋溢起了暖意,仿佛当下不是什么日益凛冽的秋日,而是寒冰初化的初春。 这些日子的应酬实在太多了些,他早已厌倦,有心去寻明月说话,又恐自己离开杭州之后,祖父私下里找她不痛快…… 但今天在外遇上了,自然是缘分,是老天都不忍他们分离太久,特作此安排。 两个随从对视一眼,心中百感交集。 抛开身份论,江老板与自家少爷年纪相当,又聊得来,人又聪慧能干,生得么,也体面,着实是良配。 奈何……唉! 官员家眷不得大肆经商,偏偏江老板又以此发家,还这样倔强、有主意…… 世道如此,老太爷又头一个不愿意,只怕是难! 断掉的琴弦已重新安好,松掉的两根也紧了,琴行的伙计还顺手帮忙保养了琴身。 明月上手试了试,童琪英顺手纠正了几处指法,让她再弹,自己则边踱步,边细看琴行内的其他琴。 明月现在只会弹童琪英谱的那一首小短调,没什么复杂的技巧,不一会儿就弹完了,“怎么样,有进步吧?” 反正她觉得自己挺厉害的。 就在不久之前,她甚至连几根琴弦和宫商角徵羽都对不上呢! “极好。”童琪英笑赞,又俯身在手边几张琴上轻轻拨弄,铮铮有声。 他迅速选定其中两张,朝明月招招手,示意她过来试一试。 明月照做,顿时“咦”了一声。 嗯?感觉,不太一样! 一旁的琴行伙计才要解释,童琪英就冲他摆摆手,继而鼓励明月道:“不妨再弹一遍。” “好!”明月从未觉得弹琴如此有趣。 分明都是七根琴弦,怎么手感竟大为不同?音色亦有区别。 霍,我现在竟能分得出音色好坏了! 真是不可思议! 明月兴致勃勃地将两张琴都试了一遍,眼睛亮闪闪的,指着其中一张说:“似乎更顺手些。” 童琪英点点头,跟来的随从便熟练地上前付账。 明月知道他不缺这些,也不推辞,美滋滋收下,“多谢多谢,我是不是很厉害了?” 童琪英忍俊不禁,“是。” 以初学者而言,确实很厉害。 “你很聪明,又用心,进步极快,旧琴的音色和手感已无法支撑,若要继续精进,换琴是最好的。”他耐心解释道。 “原来如此!”明月恍然大悟,“难怪之前我偶尔觉得哪里缺点什么,远不似平时听旁人弹得动听。” 再次开张的伙计乐得合不拢嘴,美滋滋帮忙将两张琴都包起来。 新买的琴要贵一些,他还主动送了一只琴囊。 “什么时候启程?”明月问。 童琪英沉默片刻才老实回答,“下月初二。” 他是举人,可以请文书走官道进京,但因一去三载,要带的行李很多。再加上祖父和父亲吩咐的要带给各路亲朋好友并远近长辈们的年礼,到京城少说也得一个月。 国子监正月十八开学,各衙门腊月二十五封印,他必须赶在这之前安顿下来。 “哦?”明月点点头,“来年入学之前,住在哪儿呢?” 童琪英没能从她脸上看到任何情绪波动,失望、不舍,统统没有。 她甚至都不想挽留一下么? 这可是三年呀! 他固然知道她是个很冷静的人,明知挽留无用,何必多此一举? 可……他还是想听。 明月想了下,突然歪头看着他,明亮的眼底闪动着狡黠,“我大约会比你早几日抵京,可以登门拜访么?” 抵京? 登门拜访? 什么意思? 童琪英突然有点晕乎乎的,“你,你不必为了……” 明月笑起来,“傻子,我才不是为了你。我有要紧的朋友和客人在京城呢,每年最少都要去一趟,顺便,顺便!” 顺便? 童琪英终于被感染,忍不住跟着笑起来,“顺便就很好。” 他忽然有些扭曲而卑劣的快意。 祖父总觉得杭州与京城相去千里之遥,自己只要离开,就能断了“孽缘”,万万没想到…… 明月和童琪英并肩往琴行外走,还没到门口呢,就见苏小郎和二碗都齐刷刷盯着街对面。 听见她过来,苏小郎率先回头,“东家……” 明月顺着二碗的目光向对面望去,恰对上面无表情在街边喝茶的卞慈。 苏小郎低声道:“方才他路过,老远瞧见您的马就停下了,还盯着童家的马车看,我们问好也不理,就在对面猫着……” “怎么了?”见明月神色有异,童琪英问了句,抬头看见对面的卞慈,“卞大人。” 之前西湖边的端午龙舟赛上,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卞慈的目光在他和明月身上转来转去,良久,倏尔笑了声,“江老板,童公子,真好雅兴。” 童琪英直觉这话不对,皱皱眉,维持着风度回道:“卞大人在此地饮茶,兴致也不差。” 明月大大方方翻了个白眼,然后问童琪英,“等会儿你要去哪里?” 童琪英又看了卞慈一眼,有点不放心,“你要回家么,我送你回去。” 总觉得对方是来找麻烦的。 “也好,”事情办完了,明月也想回去休息,顺便熟悉下新琴,“不过车没问题吗?” 可别走到一半散架了。 “让他们再去雇一辆就是。”童琪英轻描淡写道。 话音刚落,其中一名随从已转身往车马行去了。 童琪英脚下挪了挪位置,巧妙地将自己横在明月和卞慈中间,低声道:“不如先去别处歇歇脚。” 对面那位卞大人活像一只水鬼,湿漉漉、阴恻恻的。 明月才要开口,就听对面的卞慈幽幽道:“老朋友许久不见,不坐下来喝杯茶么?” 豪商 第181节 他在码头见过春枝几次,旁敲侧击问她近来做什么,春枝总说她很忙。 呵呵,忙? 果然是忙,忙着同别的男人逛琴行! 她什么时候多了个弹琴的癖好? “卞大人,”童琪英婉拒,“我们稍后要去用饭,饭前恐不宜饮茶。” 莫不是要在茶水里下毒? 我们? 还我们?! 卞慈在心中冷笑连连,叫得好生亲昵! “行了行了!”明月觉得浑身不得劲,干脆利落地打破这诡异的气氛。 她先对童琪英说:“你着急的话不妨先行,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能怎么样我;不着急的话可以找个地方略等等,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童琪英微微睁大了眼睛,压低声音道:“可是他……” 至少今时今日,着实来者不善呐! 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小,睁大后就显得圆溜溜的,格外清亮。 明月短促的乐了下,“无妨。” 简单粗暴地安排完童琪英,明月也不管他是走是留,直接去卞慈对面的凳子上大马金刀地坐下,开门见山道:“不是散伙了吗?” 又做这副哀怨姿态给谁看? 搞得好像我对不起你一样! “买卖散伙而已,”卞慈磨牙,“我可没说以后都不做朋友!” 说散就散,半点旧情不念,真是好狠的心啊! 嗯?这是憋了多久才憋出来的理由? 对一名商人而言,买卖散伙跟绝交有什么分别! 明月乐了。 她一笑,卞慈似乎也不那么绷着了,气氛为之一松。 童琪英默默地在隔壁那张桌边坐下,苏小郎犹豫了下,叫了一壶清水。 这位估摸着腔子里都要倒沫子了,很不必再喝茶。 茶博士:“……真就一壶清水啊?” 看着穿戴,不像差钱啊? 苏小郎:“……茶钱照付。” “好嘞!”茶博士痛快道。 他还想帮忙,被苏小郎直接连茶壶抢走了,主动过去帮童琪英倒上。 童琪英瞧他一眼,低低道:“多谢。” 苏小郎看他的眼中就带了点同情。 童琪英喝了口没滋没味的温水,迟疑片刻,低声问:“他们认识很久了么?” 看上去比跟自己在一处时更随性、更舒展。 呃,这可叫我怎么说呢?苏小郎强忍着没挠头,含糊道:“做买卖么,难免同水司衙门打交道。” 做买卖,童琪英默默地计算起来,她似乎几年前就开始做买卖了,他们那时就认识了么? 果然比自己久多了。 认识到自己是后来的,童琪英不免有点失落。 再看明月,还跟卞慈说得有来有往。 “坠马风险极高,”明月忽道,“其实你本不必……” “江老板的话我听不懂。”卞慈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 泡太久了,有些苦,茶汤颜色也不好看。 “你这么说就是承认了。”明月啼笑皆非道。 依照他的性子,若不是他干的t,哪里忍得了这口气。 他们这样的人,最受不得被冤枉了。 卞慈没否认。 些微小事而已,他不想狗子一样巴巴儿冲出来邀功,可她是个很聪明的姑娘,一定会发现甚么蛛丝马迹,所以他也不会否认。 “终究太冒险了些。”明月不是很赞同。 当初说想弄死娄旭和红莺,固然有几分真心在,但大多还是气话。 娄旭再不济也是朝廷在册的官员,一旦殒命,上面必然追究。 现在的她也好,卞慈也罢,未必能全身而退。 “不会有问题。”卞慈却道。 他算好了的。 那一带都是松散的土路,石头并不多,哪怕连着数日未曾下雨,地面也不坚硬,人跌下去最多摔断骨头。 娄旭骑术不佳,品级又低,骑的马也是胆小的中下等马,这种马个头偏矮小、体重亦轻,受惊后会本能逃窜,几乎不可能拖拽骑手或是掉头踩踏。 当然,倘或老天也不帮着娄旭,让地上突然多出一块石头之类的硬物,而他又偏偏不走运的摔破了头; 抑或是摔断的肋骨插进肺脏内……那就是天意。 结果证明,他的计划没有错。 “娄旭不会死的。”卞慈轻声道。 娄旭一死,固然解恨,但朝廷势必会委派新官接任,如今户部批文未下,明月迄今为止的谋算很可能会功亏一篑,需要从头再来。 继任曹官究竟是何种德行,是不是一定比娄旭强,都无法预料。 相反的,只让娄旭受皮肉之苦,算官员养病,那么娄旭依旧会在这个位子上坐着。如今他已低头,至少能保证往后几年的友好关系的,无论是对卞慈本人还是明月,都很有利。 ----------------------- 作者有话说:【注】中国古代历法和现代历法不一样,阴历阳历、农历公历的区别。 第141章 对上明月百感交集的眼神,不用她开口,卞慈都觉得自己没救了。 他的人生并不算顺风顺水,但自觉无论遇到什么问题,总有解决之法。 唯独遇上这个姑娘,一步退,步步退,节节溃败。 她是操纵人心的精魅,从不主动要求他去做什么,但偏偏……远比开口效果更好。 卞慈在心中自嘲一笑,余光掠过正看着这边的童琪英,胸口迅速滋生出敌意混杂着同命相连的复杂。 他分明时常会觉得自己身处悬崖,只要开始坠落,便永无止境。 她太聪明,也太狠心,卞慈有时觉得她过分多情、处处招惹,有时又觉得她是不是根本不懂情爱两个字怎么写,所以每次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抽身而退,冷眼旁观。 卞慈缓缓吐了口气,“此事并非全然为你。” 这话不假。 他虽时常觉得自己可悲,亦常感到近乎扭曲的快乐和庆幸,庆幸有一个可以分享之人,可以得到肯定和称赞,甚至偶尔聆听一点怜悯和抚慰的人。 曾经他竭尽全力想要升官,但每每达成目的之后便会怅然若失。 官位,财富,人脉,他拥有的分明越来越多,可胸口却日益空洞,每每夜深人静时,仿佛都能听见裹挟着水汽的冷风自肋骨间呼啸而过。 如今不同了。 他知道有人永远不会真正拒绝他,只要主动靠近,就能从她口中听到真心的夸赞和肯定。 这让他获得了一种几近孩童完成课业般的满足和宁静。 “上元节前若回得来,”分别时,卞慈轻轻拉住她的衣角,“同我游湖吧。” 吏部的晋升文书下来了,这些日子他正在同即将入京述职的前任副使单继远交割。 二人之前曾因税款一案闹过龃龉,如今也算不得和睦。不过同为官场中人,面子情还是要的,分别在即,没必要再生波澜。 于是交割竟意外顺畅。 卞慈知道明月要例行进京,于是赶在她开口回绝前微微放软了语气,“陪陪我。” 我们认识这么久了,还没心无旁骛的玩过呢。 他给予了,所以可以适当索取,这是无师自通的法门。 对上那双罕见地带了点哀求的眼睛,明月果然同意了。 不得不说,他的这副皮相还是很好看的,只要有心放低身段,很少有人可以硬下心肠拒绝。 卞慈笑起来,视线越过明月的肩膀,看着童琪英笑起来,眉宇间满是意气风发。 童琪英听见了,脸色不大好,却不知该如何阻拦。 他能以何种身份阻拦? 可转念一想,明月可以每年年底入京同自己相会,而卞慈虽近在眼前,却不得时时相见……况且我们还曾在孤山食肆频频碰面,更以琴相赠。 这么想着,童琪英又快活起来。 二人睨着彼此,都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十月十七,关于官员供奉的批文下来了,娄旭亲自派人给明月送过去的。 豪商 第182节 直到亲手摸到,亲眼见到上面的朱红大印,明月一直悬着的半颗心才算真正落回肚子里。 “呼……” 总算是,成了! 有了这纸批文,各处进展才算名正言顺,不必再像以前那样遮遮掩掩的。 她立刻派人往七娘、徐掌柜、薛掌柜处去信,让她们放开手脚大胆干: 朝廷都准了,还怕什么! 额外还跟七娘和徐掌柜强调,最迟正月下旬各路官员的俸禄就要到手,所以织户必须年前到位,所有人都不能回家过年,额外给一份贴补,愿意的留下,不愿意的直接走。期间若有不服管理闹事的,大可以找厢军的庞承局镇压,那是自家人,不必忌讳。 人多了,难免生出几个刺儿头来,绝不能轻饶,哪怕撵人,也得先惩治一番,杀鸡儆猴了再撵。 “我马上要进京,”借邀请邢夫人赏枫的由头,明月再次找到娄旭,“需要劳烦娄大人帮我尽快联络各方面的官吏,提前疏通下。” 进京?肯定是去见武阳郡主! 娄旭一个激灵就撑着拐站了起来,“进京万万耽误不得!放心,有了批文就好办了,两天,最迟两天!” 多好的机会啊! 这位江老板是个有大肚量、大胸怀的,只要自己用心,万一,嘿嘿,万一她心情好,在郡主跟前捎带着提自己一嘴呢? 那可比什么都强! 娄旭油滑的时候是真油滑,想办事时也是真的尽心,知道自己面子不够大,便联合了通判杜斯民直接将统管杭州东城区的军都指挥使孟于安请了过来。 大禄厢军实行厢、军、指挥、都的大四级编制,其中最低的“都”满员一百人,头领为都头、副都头。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都头,而非民间地方衙门尊称捕快的那种。 五都为一指挥,五指挥为一军,首领为军都指挥使,掌管两千五百人,官居五品。 十军为一厢,军都指挥使之上便是厢都指挥使,为本地最高军事指挥长官,除非朝廷调遣,等闲不会出面。 也就是说,孟于安就是杭州本地掌管实际防卫庶务的两位最高长官之一。 虽说朝廷素来重文轻武,文官越级调派武将实属寻常,然娄旭不过区区八品曹官,如何差遣得了与杜斯民平级的孟于安? 纵在京中,五品也是够入宫赴宴的品级了。 但杜斯民亲自发话就不同了。 孟于安也是个爽快人,要么完全不鸟娄旭,可既然来了,便也坦率,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他虽不清楚明月的底细,但在来之前也得了杜斯民些微嘱咐,知道这是个有靠山的人,不好得罪,爽朗道:“既然朝廷批文下来了,没说的,该如何便如何,不过按规矩办事罢了。江老板是新人,休要嫌我聒噪,有些事,说不得要先摆在台面上讲一讲,免得日后琐碎。” 别的不说,今日这一桌酒菜实在价格不菲。 汇芸楼开张不久,但酒菜极佳、装饰考究,外头难得一见的霞染在这里只好做帘子,又有书法名家空空子老先生的墨宝做匾,引无数文人墨客竞相来看,可谓一座难求。 似孟于安这等粗人,等闲少往这里来。 明月笑道:“孟指挥使是个爽快人,我也爱丑话说在前头,但说无妨。” 孟于安跟着笑了两声,“听说江老板在城外新建织坊,那么便是从无到有,细说前来,要紧的不过三大项,一为治安,二防天灾,三么,要防瘟疫。不知江老板那边究竟有多少人呢?” 明月如实相告,“那边同我一个旧染坊连在一处,还有一些田庄,算上年底要招起来的织户,共有五座山,起码在五百人上下,纵略有出入,也相差不大。” “够一个指挥的t人了,不可马虎啊!” 还真不少,京城官办的锦绫院也才四百多张织机,武林门外夹城巷的织锦院也才有织机三百余! 这么大的作坊,放眼全国都数得上,光每年纳税便不是小数目,难怪能引得杜斯民出面。 孟于安沉吟片刻,“我是个粗人,就不绕弯子了,户籍、路引之流不归我管,不过江老板做的是丝绸买卖,织坊内又多女子,天长日久的,难免引人觊觎,这是外防。而在朝廷和衙门看来,不拘男女,五百青壮聚在一处,倘若有朝一日因某种缘故而骚乱起来,也不容小觑,这就叫内防……” 别说五百号活人了,哪怕就是五百头头猪,真乱起来也够人喝一壶的。 历朝历代起家造反时,聚集的也不过几十、百来号,多少村子也才几十口人呢。 这些都是正道理,并无任何刁钻之处,明月点头表示理解,“杜大人和娄大人之前都晓以利害,我也正为此事而来。实不相瞒,我的叔父亦为厢军中人,深知其不易,必不会叫大人和兄弟们为难,也绝不让任何人白忙活。” “哦?”孟于安眼睛一亮,“你叔父也在厢军?投在何处,姓甚名谁,现居何职?” “便是杭州城外负责西湖一带治安的承局庞磬。”明月道。 “我知道他,”孟于安笑起来,再看明月时已有了点亲近之意,“武艺不错,也是条汉子。” 就是嘴巴笨,人情往来上短了些,白混这么多年的资历。 “有您这句话,叔父还不知高兴得怎样呢。”明月笑着替他斟茶。 行伍中人重情重义远胜寻常文官,有了这层关系,就不算完全的官员和商户,而是有点沾亲带故了。 那边娄旭和杜斯民面面相觑: 不是个孤女吗?哪儿又冒出来一个异姓叔父! 孟于安吃了茶,再开口时,语气便和软不少,也不叫明月“江老板”了,“你虽替朝廷分忧,可到底只在地方,算不得皇商,我的人也不好直接过去拱卫,这样就犯了忌讳。依照惯例,可扩大巡逻圈,回头我跟那一带的兄弟们打声招呼,每日早晚去走一趟就是了。以我的经验,贼人作恶也大多在日落之后,如此一来,有什么不对也能及时应对。” “您考虑周全,就这么办吧。”明月一口应下。 白天各处乌压压都是人,精神饱满,贼人想必也不敢乱来。 “各处的开销……” 明月才起头就被孟于安打断了,“自家人,又是为朝廷效力,不必婆妈。” 明月失笑,坚持道:“按理说,尊者赐,不敢辞,可于公,朝廷兵马不是为私人养的;于私,到底是晚辈一点心意,绝不敢慷他人之慨。” 上官固然可以凭一句话送人情,但实地去做的还是下头的小兵小卒,拿不到实际的好处却要多干活,天长日久的,人家可不管你有甚么关系,难免敷衍、怨气滋生。 人命关天,明月可不想贪小便宜吃大亏。 孟于安点点头,“也好。” 这就算是默认了这句“晚辈”。 直到此刻,他才算是真的起了点欣赏的心思。 庞磬这个侄女,很不错啊。 年纪虽轻,办事却老道又周全。 孟于安最烦那种仗着有点臭钱、有点靠山,就不知天高地厚,自己说一句,对方能回十句的。 他虽是五品的官,但朝廷重文轻武,一般有点钱的豪商巨贾、乡绅什么的,还真不怎么把他们这些丘八放在眼里。 像明月这种谦逊又愿意配合的就很好。 这么想着,孟于安说得就更细致了,“此为人祸,第二个嘛,就是天灾。杭州地界最常见的不过水灾、火灾。你选的地方我知道,不错,地势高且缓,等闲积水淹不着,水灾且不去想它。要紧的就是火。头一个,你那里有许多林木、房舍,又多织机、布匹,皆为易燃物,干燥时一点火星便可引燃一大片,若要保完全,需得常年安置水缸若干,另有水袋、水囊、汲桶、铁锚、火钩火镰等灭火器具也需齐备,更要会用……”【注】 他刚说完,一旁的杜斯民就接上笑道:“江老板把这些准备好,来衙门说一声,自有人去核验,批个条子也就是了。” 明月道:“应该的,人命关天嘛,马虎不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若有各项我不知道的开销,诸位也只管提。” 五百号人呢,还有那么多货,万一出点什么篓子,挣多少钱都不够赔的。一个闹不好还可能有牢狱之灾,这些年就白忙活了。 回头散了,她再打发人往这三处各送一笔银子,也要往叔叔婶婶那边打声招呼,接下来她不在杭州,需要各处协力看顾才好。 “第三么,”孟于安已说到最重要的一点,“人口众多,又有不少外地来的,难免水土不服,本地湿热,易滋生疾病,虽不强求,但今日我既然来了,少不得多一句嘴,你不防在其中设个药房,聘请医者二三,也好防患于未然。城外距城内着实远了些,入夜后城门关闭,万一有个什么,也好有个抓取。” 明月听懂了他的话外音,随之一凌,“您是说瘟疫?” “不错。”孟于安点头,表情空前严肃,仿佛随时要上阵杀敌一般,“凡有异常必须即刻上报,病者不得外出,相关者亦不得随意入城,违者严惩不贷。真到了那个时候,官家震怒,哪座靠山也救不了你。” 都说水火无情,杀人无数,可瘟疫之可怕,更甚于水火。一旦发动,足可灭国,由不得他们不小心。 明月郑重点头,“多谢提醒,我务必牢记在心,也会叮嘱上下注意。” 这一点她还真没考虑到。 木质建筑居多,而且又是数百号人聚集之处,湿热的环境下囊括吃喝拉撒,万一有什么不好,真就窜窝子了。 明月突然有点后怕。 像这些事情,但凡有人看她不顺眼,压根儿不必特意费心思设陷阱,因为新人根本就想不那么周全! 届时新人不问,官员也不主动告知,回头一查一个准儿! 明月特意掏出小本子把这几点都记下来,又细细地问了一些自己想到的细节,还有娄旭帮忙补充,记了慢慢几页纸,基本可以保证万无一失。 最后,确认没有疏漏之后,明月起身以茶代酒敬了几杯。 “两日后我要启程进京,期间若有什么,还望几位大人帮忙斡旋,必有重谢!” 杜斯民率先笑道:“好说好说,职责而已,毕竟江老板顺了,我等的俸禄也有着落不是?” 明月接的买卖就是本地官员俸禄的一部分,他这么说倒也不错。 在场众人以杜斯民实际品级最高,他带头玩笑,孟于安和娄旭自然买账,气氛便很热烈。 一杯茶吃尽,杜斯民又意有所指道:“也劳江老板代我等问好。” 娄旭的表现比他更热情更殷勤,就差把渴望在武阳郡主跟前露脸写在额头上了。 明月对此不否认,却也不应承,凭他们做去。 武阳郡主的面子是谁都能卖的么? 且不说郡主答不答应,明月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有代劳的资格! 孟于安看着杜斯民和娄旭的举动,迟疑片刻,主动开口说:“年下各处难免纷乱,此去京城千里之遥,可需要人手押运?” 明月不禁为他的热情和不见外感到震惊:啥?用朝廷的兵来办我的私事? 殊不知各处公器私用早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屡禁不止。 便如之前的京城商贩沈云来,还没替衙门办差呢,就敢与官员勾结,利用官船大摇大摆逃税。而厢军本不起眼,也没什么地位,职责之一就是为达官显贵们保驾护航,一来二去的,“保驾护航”的界限便不那么分明了,许多有门路的商贾也敢指使,往各处送什么“生辰纲”之流。 在孟于安看来,明月这个商人还是太心慈手软有原则了些。分明有这么硬的靠山,竟然一直没出过幺蛾子! 大禄一年丝绸产量约合三千五百万匹,其中两浙路就占了近六成,而两浙路下辖一府十三州二军,皆为盛产丝绸之所,平均每地产丝绸一百三十万匹。【注2】哪怕杭州多些,且照一百五十万匹计,而来年明月一人连公用加私销,就要上交产出近二十六万匹,占了整个杭州丝绸年产量的小两成! 如此体量,莫说丝绸行当,就是放眼所有的行当中也算有名有姓的了。 有钱有势便嚣张,此乃人之常情。 她经手如此大的买卖,这样有钱,还有那么大t的靠山,却这么老实,这么本分,这么按规矩办事,还会说人话、体恤上下,对地方官而言真是活菩萨! 孟于安开口之前,明月还真没往这上头想过,但既然对方开口,就有交善之意,不如顺水推舟接下来,来日也有个还人情、继续往来的由头。 况且今年进京,她要带的东西不少,而城外正大兴土木,又要陆续迁来人口,人手方面,确实有点不凑手。 明月便应下这份好意,要了三个精装能干的士兵同行。 豪商 第183节 杜斯民更隐晦地表示,若有需要,他可以帮忙批条子,直接走官道,安全又快捷,至少能少走三四成弯路。 明月当即表示很需要。 厢兵都用了,也不差这条官道! 出门后,苏小郎还问呢,“东家,怎么要三个?” 北方人大多喜欢双数,要四个也不多嘛。 明月道:“孟于安今日再和煦,终究是交浅言深,况且兵终究是兵,日夜同吃同睡同操练,合在一处怕不是一人顶俩,若叫他们两两一组,恐拧成一股绳反过来窥探咱们。” 三个就不同了。 人天生爱两两一组扎堆儿,三人同行,必有一人被冷落,长路漫漫,自然要向己方靠拢。 ----------------------- 作者有话说:【注】这里并非我杜撰,宋代历史上就是非常非常非常注重防火灭火,各种专业消防队伍和器材层出不穷,人口众多的大都城还会在城里建造瞭望楼,随时观察各处。 【注2】数据有迹可循,都是我通过各种纸质资料查到后合理估算出来的,不用怀疑哈,哪怕有出入也不会太大。江南一带丝绸出名,一是自己生产出名,二是交通和经济发达,作为丝绸集散地出名,所以产量和年均走货量不是一回事哈。 第142章 十月十七接到朝廷批文,十月十九娄旭组织会面,十月二十杜斯民批了走官道的条子、孟于安拨派士兵,明月十月二十一就马不停蹄启程进京,全程非常紧凑。 考虑到太年轻的恐经验不足,太年长的未免倚老卖老,孟于安拨给明月的三名士兵都同她年纪相仿,乍一看,也都颇老实。 一行人皆擅骑,改换陆路后每日睁眼就跑,闭眼便睡,其实没有多少交流的机会。 尤其冬半年北上,沿途又多荒凉,迎面吹来的冷硬西北风里裹挟着沙粒,不张嘴都要往耳朵、鼻孔里钻,谁敢寒暄? 不过总要停下来睡觉吃饭的,每到这个时候,明月的预想就成了真:三人行,总有一人落单。 未必是那二人有意排挤,但五根手指头尚且不一样长,又怎敢求他人一碗水端平? 总有几个关系更亲近的。 都是年轻人,哪个耐得住寂寞?同行伍的不搭理,落单那厮也不在意,便拿着干粮饼子颠儿颠儿凑过去找苏小郎说话,又问京城风物。 他活了二十年,还没出过杭州呢。 “三言两语的,这如何说得完?过不几日你也就去了,自己看就是。”苏小郎以去过京城几次,虽说觉得不过尔尔,但此刻旁人真问起来时,又隐隐有些骄傲,觉得京城实在是好。 那士兵嘿嘿笑,“总听人说京城巍峨,眼下无事,你就同我说说吧,省得我甚事不晓,行错言差,丢了江老板的脸。” 苏小郎余光一瞥,就见方才还扎堆凑头小声说话的另外两个士兵也不出声了,眼巴巴瞅着这边,吭哧吭哧拿屁股往这里蹭。 “也罢,我就扯几句!” 就这么一天天下来,众人日日闲聊,偶尔苏小郎和二碗也拉着他们比划拳脚,待到京城时,已十分熟稔。 私下里苏小郎偷偷告诉明月,“也不怪禁军瞧不起厢军,本事实在稀松,拳脚软绵绵的……” “厢军没钱呐,”明月叹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禁军是朝廷管的,户部照应着,无需为生计发愁,又有各地聘来的好师傅带着,好兵器使着,苦了谁都苦不了他们,流水银子花下来,自然锻出人才。” 厢军呢?地方招募的杂牌军,既被人轻视又没银子,禁军吃饱穿暖心无旁骛练本事时,厢军在做什么?被派到各处筑桥铺路、守城巡街、帮达官显贵运送木材、生辰纲!干好了没赏,干坏了有罚。 甚至两浙路的厢军都算得天独厚,起码家乡富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好歹饿不死,那些个穷苦之地的厢军就惨了,是真的能饿死人的。 人生在世,不过名利二字,厢军要什么没什么,如何锻造气势和本事? 最要命的是,兵户世袭,只要祖上是丘八,生得子子孙孙都是丘八! 想逃? 犯法的! 除非像庞磬那样熬出个一官半职,不然子孙后代都不能科举。 可当兵的千千万,做官的才几个? 厚道点的,如庞磬这般,还能想着拉手底下的弟兄一把,替他们谋划生计;不厚道的,手下的俸禄先往自己手里刮一道…… 这样的人生,当真一眼就望到头,久而久之,自然得过且过混日子。 苏小郎听罢,半晌不言语,“是我轻浮了。” 跟着明月几年,吃香喝辣,家底都攒下了,他已渐渐忘了长辈们曾经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的日子。 明月笑着搓了搓他的脑袋瓜子。 手下的人开始忘却曾经的苦日子,说明她这个东家做得还不错! 进到京城,明月先找客栈住下,叫热水狠狠搓洗一回,休整一夜后,先让苏小郎和二碗把年礼给常夫人送去,说明先去拜过武阳郡主,回来后叫那三个士兵也换了新衣裳。 三人都有些脸红。 娘也,活这么大,哪里穿过这样的好衣裳! 苏小郎便道:“世人难免以貌取人,稍后你们也要帮着往郡主府送礼,总不好太随意。” “随意”二字说得犹为客气,一路奔波,裤/裆和屁股都快磨破了,简直没眼看。 郡主府?! 三人直接吓懵了。 所幸三人连入府的资格都没有,送到郡主府后角门就离开了。 回到客栈,三人犹觉在梦中。 天爷,他们不光到了天子脚下,竟还望郡主娘娘家门口晃了一圈! 这可真是,这可真是……光宗耀祖啊! 其中一人盯着干干净净的房梁,忽自嘲一笑,酸溜溜道:“瞧瞧人家,再瞧瞧咱们,过的什么日子!” 郡主娘娘都见得! 他们呢,只能在后角门搬货,郡主府的门子连正眼都不给一个。 同苏小郎最亲近的那个士兵听了,心里有些不得劲,“那也是人家风里雨里自己挣的。” 远的不说,就进京这一趟,多冷多累啊,他们这些爷们儿都冻得皮开肉绽,人家一个年轻小姑娘硬是这么多年挺过来,如今锦衣玉食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最初说话那人不屑一顾,嗤笑道:“呦,小石头,出来一趟给你点儿剩饭剩菜就收买了?” 替明月说话的士兵姓石,因年纪小,众人总叫他小石头。小石头听了这话,一张脸涨得通红,“你放屁!” 真是升米恩,斗米仇,早前你帮别人跑腿卖命,人家给的少了,你背地里骂人家吝啬寒酸;如今人家大方了,你还不知足,背后说长道短,像什么话! “行了,都少说两句!”一直没出声那人年纪虽不大,入伍却早,略有些资历,原本不想掺和,这会儿也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先瞪了挑事那厮一眼,“来也是你愿意的,你若不想来,在杭州时早说啊,多的是兄弟想出来挣钱!如今新衣裳穿了,好客栈也住了,一色酒肉也吃了,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这会儿又扯什么鸟甚!” 又看小石头,“你也是,少说几句。” 一听这话,挑事那厮立刻气白了脸。 这不明摆着拉偏架嘛! 本欲回敬一二,可眼见着如今自己被孤立出来,若逞嘴上一时之快,只怕要吃亏,只好胡乱嘟囔两句,翻身裹着被子睡大头觉去了。 剩下小石头和老兵对视一眼,都收拾收拾出门逛街去了。 难得来京城一趟,不出去见识见识白瞎了。 却说明月依旧带苏小郎和二碗去拜见武阳郡主,去时郡主正宴客,等了近两个时辰才得见。 此番除了各样寻常年货外,明月例行上交了亲手撰写的《地方杂志》。 因上次记录两浙路并周边各地水文气候立下大功,此次她越加用心,更加入了一点地方官员的升降、调派情况,并民间风评。 怎料武阳郡主看后粉面含煞,冷声道:“窥探百官行踪,你好大t的胆子!” 这是明月首次以门客的身份先到武阳郡主府上拜会,未曾见过常夫人,不经点拨,本能地感到慌乱,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哪里做错了。 可不知怎的,她突然冷静下来。 不对。 若武阳郡主真的生气,直接叫人料理了就是,眼不见为净,何必再把自己叫到眼前训斥,多生一回气? 况且就多年来她对武阳郡主的了解,这位贵女貌似远离是非、安心享乐,实则极其醉心权术。 她虽命自己留心各地民生,但真的是在乎百姓吗? 不尽然。 不过是想以此为台阶,巩固她在帝后心中的地位,巩固宠爱和实际到手的权势罢了。 那么帝后关心什么?鸡蛋几文钱一斤?田里的萝卜白菜卖了多少吗? 想明白这些之后,明月迅速安定下来,先诚惶诚恐行大礼谢罪,然后才说出缘故。 “郡主容禀,并非民女有心窥探,实则只是像往年一样记载民生啊!皆因前番郡主厚赐,民女受之有愧,分外惶恐,尽心竭力想要回报一二。然气候水文所载有限,民女少不得深入民间挖掘,而百姓家贫,无有娱乐,除却议论家长里短,也不过说些坊间蜚短流长,难免谈及地方官好坏,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啊。民女对郡主之心,可昭日月,可见青天,绝不敢有所隐瞒、扭转,只能一五一十地写上去。” 武阳郡主没有说话,周围的人俱都大气不敢出,室内静谧更胜坟茔。 武阳郡主静静坐在主位上,染着鲜红指甲的手指按在杯盖上,一下下刮着茶盏。茶盖与杯口相接,发出沙沙的摩擦声,犹如刀刮过骨,令人毛骨悚然。 明月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位掌握着自己生杀大权的上位者。 而武阳郡主正是要用这种无声的威亚来警告她,不要以为得了好脸就敢胡乱揣测上位者的心思。 这是作为门客的她初次登门的下马威。 是单纯的下马威吗?还是自己在杭州的所作所为漏了风声? 不,明月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不应该。 娄旭和杜斯民畏惧皇权更甚于自己,就目前的接触来看,二人并无直接接触武阳郡主的途径,否则也不必对自己那般殷勤,自然更不可能跑到武阳郡主跟前嚼蛆…… 退一万步说,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她确实是在为武阳郡主办差,也从未借助郡主的名头在外惹是生非。 从上次与常夫人往来书信内容可知,这种程度的事,郡主绝不会在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武阳郡主才发出一声,“果然么?” “民女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丝毫欺瞒,郡主明鉴!”明月立刻停止胡思乱想,恳切道。 武阳郡主忽然笑了一声,脆如银铃,声音也轻快起来,“料你也不敢,起来吧。” “谢郡主。” 豪商 第184节 “听说还没落脚就过来了?” 明月道:“是,郡主待民女之恩,比山高、比海深,既给了民女上门的殊荣,民女不敢懈怠。” “还算懂事。”武阳郡主满意地点点头,随意问了几句。 明月一一用心作答,还特别提到这次年礼中的“白鹅戏水”,“有一卷湖丝苏绣的长卷子,一卷扎染的大卷,一点儿野趣罢了。” 也不知哪儿来的风气,近几年文人墨客们似乎越来越喜欢大白鹅了,朱杏和芳星做得那些个相关的染色、苏绣放在汇芸楼,都卖得极好! 武阳郡主就喜欢这种平时见不到的野物,果然叫人取过来看,但见清水碧波浮白鹅,白鹅矫健洁净,果然不错。 北方虽也有鹅,但水少,似江南那般秀丽纤细的水文更少,就衬不大出白鹅的美丽。 这次明月没能在武阳郡主府留宿,出来后,冷风一吹,她跟着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紧了紧斗篷。 真冷啊。 伴君如伴虎,此言果然不虚。 于平头百姓而言,武阳郡主就是君。 以君为靠山固然威风,可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回到客栈后,小石头他们都在,明月一看就发现了三人的不对劲。 还是一双一单,但组合的人换了,显然是自己外出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小石头年轻,没什么外出的经验,心事都写在脸上,但嘴巴却很牢靠,并未向明月告状。 对内怎么斗都好说,可出门在外,他们三个就是一体,不能叫外人看笑话。 明月笑笑,权当不知道,把他们三个叫到跟前,一人给了两个五两的银锭子,“这五两是拿给你们上官看的,跟我进京都是这个数。另外五两你们不要对外说,就当给家里人置办点年货吧。” 孟于安肯定看不上这点儿银子,但他不是这三个人的直接上官,拦不住小石头他们的顶头上司盘剥克扣。如此一来,甭管被克扣也好,想额外孝敬孟于安也罢,都不至于捉襟见肘。 三十两银子对现在的明月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但对这些苦哈哈的厢兵而言,却可能是救命钱。 小石头三人见了银子,更是心思各异,或感激,或贪婪,不便详述。 他们三个不好往常夫人那里去,仍住在客栈,明月休整完毕带苏小郎他们出门时,苏小郎忍不住道:“东家未免忒宽和了些。” 出来一趟就有十两银子,这样的肥差打着灯笼都难找! 明月的眼神有些冷,“他们自然不值这个价,我为的是孟于安。” 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们是孟于安拨过来的,厚待他们就是给孟于安面子,日后再往来也方便些。 纵然厢军不济,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使唤的,关键时刻能派上大用场。 日后她要用人的地方多着呢,不先展示诚意如何能行? 风雪更大了,明月仰起脸吐了口气,看口中白龙须臾间消散在天地间,幽幽道:“你且看着吧,同样十两银子,有的怕不是不等捂热就没了。二碗,你去叫上黄三,悄悄跟着他们三个,看接下来几天都往哪里去。” 几两银子足以验出品性。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后她就知道该使唤谁、避开谁了。 军户确实不好销,但调遣、换上司却极好操作。 第143章 身处这座陌生而繁华的都城,小石头三人只要想到官家就在几条街之外,便如在云端,茫然又狂热。行走在开封城的大街小巷,他们不自觉挺胸抬头,仿佛了成了沐浴天家恩德的一员。 二碗和黄三完全无需藏匿,大大方方尾随便目睹了全程: 临时拼凑的小石头二人组都给家里人办了一些年货,而另一个,转头就把才到手的十两银子赌光了。 明月对三人的品行就有数了。 男人好不好,先看他顾不顾家,出门在外还能把家人放在首位的,就不至于坏到骨子里。 退一万步说,就算坏,至少也有个软肋,能放心使唤。 至于赌鬼? 早晚得死。 去童琪英家送帖子的苏小郎也回来了,脸色有些古怪。 “怎么,没见到人?”明月倒不意外,头也不抬地翻了页书,“他刚进京,又近腊月,想必往来交际颇多……” 常夫人新给了两本唐诗,她正硬着头皮看呢。 “确实没见到,不过似乎有些不寻常,”苏小郎道,“那门子悄悄问我是不是杭州来的,我说是,他就告诉说,前几日童相公就去城外寺庙里住了,叫我们只管往外头寻。” “城外寺庙?”明月诧异,“都十一月中了,又不是无家可归,他去寺庙做什么!” 童家虽算不得一流门第,亦世代为官,颇有底蕴,京中有专供族人来此居住的大宅,怎么童琪英反而避到城外? 苏小郎摇头,“这就不清楚了。” 童家规矩森严,门子只管外门的事,对内院一无所知,问也白问。 明月想了下,“罢了,明儿就去城外看看。” 究竟如何,找本人一问便知。 北方冷得早,明月一行人来的路上就赶上两场雪,次日早起出城时,弥漫着薄雾的空中尚浮着细小的雪粒,撒盐也似。 童琪英所在的寺庙离城颇远,考虑到山路难行,明月特意雇了辆马车。 从外面看,马车平平无奇,实则内部大有乾坤:车厢四面内壁缝了厚重柔软的皮毛,保温防撞,帘子是羊毛毡子做的,挡风又透气,里面烧起火盆,比春天还暖和呢,冰天雪地里睡都使得。 车轮和马蹄铁也是特制的,表层有纹路,专为冬日防滑。 出了城,喧嚣也渐渐远去,耳畔唯余车轮和马蹄碾压碎冰的声音。 明月挑起车帘向外看去,t但见入目一片荒凉。最近的雪不是很大,路边的矮山和枯树都没遮干净,横七竖八、细骨伶仃的干枯树枝正干尸一般地随风摇摆。 地上露出些枯黄的草甸,乱七八糟的支棱着,像极了得病褪毛的斑秃老狗。 明月看了两眼就把车帘放下了。 她不大喜欢冬天,太苦了。 只有富贵人家才喜欢冬天,因为可以赏雪,但于穷苦人家而言,寒冬和大雪意味着需要更多的燃料和食物,让本就拮据的生活雪上加霜。 可能是灭顶之灾。 曾经的明月虽不至于流落街头,但每到冬日,她都会在半夜饿醒、冻醒…… 后来出逃,她又要一年到头顶着严寒酷暑往返卖命。 哪怕时至今日,明月也没能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安安稳稳地渡过哪怕一个冬季。 冬天就意味着奔波,意味着危险,意味着四处赔小心打点……她讨厌冬天。 “可恶的冬天。”明月窝在暖烘烘的皮毛间嘟囔了句,顺手往嘴里塞了枚蜜饯,黏稠的蜜意久久不散。 路途漫漫,又无甚风景可看,明月被迫抓起唐诗。 说来也怪,初看时只觉绕口,各样典故更是层出不穷,根本看不懂。 可真硬着头皮背了几首之后,当时不觉得怎样,可指不定什么时候,脑子里突然就冒出来一句,“啊,原来是这样……” 细细品味,果然有几分滋味。 奈何晦涩的居多。 车辆行驶的咯吱声伴着些微摇晃,时候一长,明月慢慢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苏小郎在外面低声道:“东家,东家?快到了。” 城外的雪比城里大多了,明月裹挟着一股热气探出头来,立刻就被扑面而来的冷意激了个哆嗦,“嘶,呵!” 好个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 无垠松林随着山脊绵延起伏,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天边而去,层层叠叠的雪白与浓翠混在一处,交缠间偶尔露出一点冷硬的黑色山脊,分外壮阔,越发衬出人之渺小。 明月深深地吸了口气,富含水汽的松香迅速充斥了鼻腔,五脏六腑都透着凉。 见她心情好转,苏小郎也笑,“童相公怪会找地方的。” 雪山深处,穷人来了是送死,富人来了却是惬意。 再走约么半刻钟,远方松林间赫然露出几角飞檐,混杂着白雪与青松气味的空气中又染上了檀香。 倏然钟声自山间响起,震落簌簌白雪,纷纷扬扬间,若干松枝顺势弹起。 再往前走就是众济寺的地盘了。 众济寺分两大块,山上是本寺所在,山腰另有一处别院,专供金贵香客门居住,童琪英就在那里。 临近年底,来众济寺歇脚的香客奇多,别院外停满了各式各样的精致车马,一时间竟不知该找哪一间。 别院门口也有僧侣把守,明月亲自下车问询。 原本想着,来都来了,不如捐点香油钱,结个善缘,结果她发现遇见的和尚各个面泛红光,显然伙食不错,顿时没了施舍之心。 呵,这众济寺的产业没准儿比自己还多呢! “明月?!”那僧侣尚未回答,童琪英的声音就自斜前方响起。 他裹得棉球也似,鼻尖和下巴冻得红彤彤的,笑容径直从眼底涌出来,又惊又喜,“天这样冷,你真的来啦!”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眼熟的随从,手里各提着一只陶罐,也不知装了什么。 “商人无信不立,”明月笑着同他见礼,“既然说了,自然要来。” “明月,我,”童琪英骤然回神,带着点忐忑和期冀地望着她,“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江老板,江老板,太生疏了。 她既来了,绝非对自己无情,称呼亲昵一点,也无不可……吧? 明月挑眉,“可不可以的,不都叫了么?” 谁说只有自己在试探呢? 见她并未着恼,童琪英感到由衷的快乐,“瞧我,竟在外面说话,天冷,快进屋吧。” “你从哪里来?”明月边打量屋子边好奇道。 众济寺到底有没有钱另当别论,别院的装潢十分朴素,只是简单的砖墙盖瓦,屋子里面也清清静静的,唯有墙上挂了一轴山水,与周围的土炕、素被、木桌格格不入,估摸着是童琪英自己带来的。 豪商 第185节 “南方少有这样的好雪,快坐。”进了屋,童琪英解下斗篷,早有小厮端了热水来洗手,又有热茶,“我去后山取了松枝上的雪,正好你来,煮一壶茶你喝。” 明月也洗了手,围着炉子烘去身上寒意,闻言笑道:“一小盏尝个味儿就好,免得我不识货,糟践了好东西。” 她本不大在意喝什么。 况且雪水性寒,女子不宜多饮。 “甚么好东西,只占了点清冽的便宜,又有些松香罢了。”童琪英也笑了,坦然自嘲道,“不过是我百无聊赖,附庸风雅而已。” 这时节来别院的也多是高门,其中不乏与童家有旧的,真是哪里都躲不开。作为晚辈,童琪英少不得亲去拜会,可他也实在不愿日日寒暄,索性借口多出去,眼不见为净。 “随便坐吧,这里讲究不得,委屈你了。”他说。 “这里虽素净些,可该有的都有,炕头烧得热乎乎的,墙瓦亦不漏风,童相公尚且住得,我何苦之有?”明月跟着笑,去窗边小桌坐下,看他烹茶。 童琪英的双手细长白皙,骨节分明,一看就是没做过粗活的公子哥儿出身,又自小浸染,凡与琴棋书画诗酒茶之流相关的消遣,做起来总是很赏心悦目。 明月托腮看着,毫不避讳,倒把童琪英看得不好意思,脸蛋红扑扑的,手下一抖,几滴茶水溅了出来。 明月莞尔,侧过脸,透过窗缝看院景。 很常见的小两进院子,角落里长着一棵歪脖子松树,松针上堆满白雪,倒有些意思。 “好端端的,怎么到这里来?”明月转回视线,像是玩笑,又带着几分认真地说:“该不会是因为我吧?” 童琪英的动作顿了顿。 他沉默片刻,终于低低地笑起来。 果然还是她,直白坦率,又有几分近乎天真的残忍,从不掩饰。 明月的意思很明显,有童老头儿的前车之鉴在,童家其他人的态度和立场可想而知,若童琪英真的因为她跟族人闹翻,童家人定然恼火。他们不可能放弃自家前途无量的晚辈,那么就势必要把怨恨倾泻到她身上。 更有甚者,为了劝童琪英“迷途知返”,说不定也会有童家人想方设法地叫他吃些苦头。 比如眼下,童琪英究竟是自愿、主动过来的,还是被逼过来的,这一点对明月很重要。 如果是后者,说明童琪英的处境已经非常尴尬、危险。 明月从不认为虚无缥缈的情爱能够支撑漫长的人生。 也许现在童琪英真的很喜欢她,自觉有情饮水饱,抑或在家人的反对下倔劲儿上涌,但终有一日他会厌倦、会后悔,会觉得当下的窘迫和困顿全是由明月这个外人造成的…… 明月是个商人,她固然看好童琪英,希望眼下漫长的押宝能在未来的某一日得到丰厚的回报,但如果局面提前失控,她就必须重新权衡: 尚未完全成功的官场伙伴可能带来的利润能否覆盖若干现任官员敌对的风险? 如果不能,现在放弃童琪英,童家人会相信她、放过她吗? 如果能,那么她需要调动怎样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才能确保对方在回到正轨后回馈给她更为丰厚的回报? “不,”茶水重新开始流动,伴着清脆的落水声,童琪英干脆利落道,“归根究底,是为了我自己。” 为眼前的姑娘?有一点吧。 但归根究底,还是为了他自己,这点毋庸置疑。 他没办法说谎,做不到那样卑劣自私地将责任施加给心仪的姑娘。 在杭州与祖父的冲突只能算个导火索,让童琪英彻底认清了事实:家人爱家族名誉更甚于爱他。 此次进京,他确实先回了家,拜见了各路亲友,但那些人见到他后的第一件事不是问他最近如何,身体怎样,而是想让他去联姻。 “你是个好孩子,自小便乖巧懂事,又早早中了举人,难得又是这个品貌……”记忆中长辈们慈祥和善的面孔在童琪英眼前扭曲,扭曲成他不认识的模样。 他们不像在看一个晚辈,一位血亲,而是端详什么待价而沽的稀罕货品。 又是这一套! 乖巧懂事,乖巧懂事! 儿时童琪英曾以为这是夸奖,不惜放弃孩童与生俱来的天真烂漫,竭尽全力让自己更乖巧、更懂事,以便获得更多来自师长的肯t定。 可长大后,他却慢慢发现,越是乖巧懂事的孩子承受得越多,反倒是那些打小就被骂“顽劣不堪”的兄弟姐妹们,活得比他轻快肆意多了。 童琪英厌倦了长辈们打着为他好的名义安排他的人生,让他这样,让他那样。 他是个活人,有自己的情感和欲望,踏出第一步后,就再也没办法像个木偶一般任人摆布。 “不要太天真,”叔父压抑着怒火的声音犹在耳边,“从你呱呱坠地之日起,你就享尽了家族带给你的好处,如今翅膀硬了,就想自立门户?” 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能有今日,家族的托举当居首功,这一点,我不会否认。”茶沏好了,童琪英将其中一盏推过来,平静道。 有这句话打底,明月就放心了。 她是真怕童琪英无法接受,一时热血上头,闹什么“恩断义绝”。 明月试着喝了口茶。 嗯,确有股松香,然后……没了。 也许是她太过庸俗,混合茶香后,实在品不出雪水和泉水、井水有多大分别。 “放眼天下,高门大户、世家豪强不在少数,可能不能成事,最要紧的还是看人。”高门大户确实盛产能人,但细论起来,废物更多,可见最重要的还是个人天分。 童琪英抿了抿嘴,好像也觉得自己有点厉害了。 无论如何,他确实从家族之中获益良多,理应报答,但他绝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旁人言听计从了。 “不过你接下来三年要在国子学读书,”明月放下茶杯,“到底是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闹得太僵也不好。” “进京之前我曾与祖父聊过,”童琪英道,“无妨。” 祖孙俩各退一步,私下里达成了协议,只要童琪英闹得不过分,老爷子是不会干涉的。 “东家,”聊了几句,二碗从外面进来,“马安顿好了,院子也定了,外面的和尚已经去取新被褥了。” 冬季日短,雪势渐大,当日不便折返,说不得要住一夜。 明月要住在这里! 那么我们就可以一同深谈,一起用饭,一起赏雪、散步……童琪英听了便很高兴,“这边虽不好沾染荤腥,但庙里的素斋很有名,素鸡、素鸭的滋味足可以假乱真。对了,后山还有一片腊梅,十分好看……” 晌午用过素斋,果然鲜香味美,明月还有点吃撑了。 饭后,天稍稍放晴了些,童琪英便带她去后山赏花。 白茫茫冰天雪地间果有若干遒劲腊梅,嫩黄花朵分外显眼,细薄花瓣簌簌抖动,自有生机。 “这是素心,那是虎蹄……”童琪英自幼饱读诗书,知道许多典故,可谓信手拈来,明月听得津津有味。 因年下往来的多为贵客,怠慢不得,这庙里的主持还特意将后山凉亭围起半边,安置软垫、泥炉和炭火,方便游玩的客人们随时歇脚。 雪地里走得久了,靴底边缘难免被积雪打湿了些,两人便去亭中烤火。 走了半日,确实有些累了,这会儿被炉火一烘,明月便泛起懒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皮也觉沉重。 说起来,自离开杭州北上至今,她还没正经休息过呢。 童琪英看着她的眼皮一点点耷拉下来,“回去睡吧……” 话音未落,明月的脑袋便猛地往一边砸去,童琪英忙伸手托住,犹豫了下,慢慢将肩膀挪过去。 唉,她一定累坏了。 童琪英小心翼翼地将斗篷往明月身上盖了盖,一抬头,浑身一僵。 太近了,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能看清她面上细小的绒毛和长长的眼睫,还有眼睛下淡淡的青色,显示出她连日的疲惫。 风自外吹入,掀乱了明月的额发,搔在脸上痒痒的,她本能地皱起眉头。 童琪英下意识伸出手去,想帮她理一理,指尖快到近前时,又莫名的胆怯,猛地瑟缩了下。 不知何时起,他的心脏开始狂跳,口干舌燥,仿佛要做什么坏事一样的心虚起来。 砰砰,砰砰…… 他终于像魔怔了一样,不受控制地低下头去,轻轻地,飞快地在明月额上吻了一下,然后骤然清醒。 我,我在做什么啊! 热血如浪潮般疯狂上涌,冲击得童琪英头晕目眩,巨大的心跳声震耳欲聋,惊得他几乎原地跳起,又恐吵醒了休憩中的人。 他突然不敢动弹,维持着垂首的动作,懊恼又满足,整个人飘飘然,如在云端。 “佛门清净地,你在做什么?”本该睡着的明月突然睁开眼睛。 童琪英脸上轰一下炸开,滚烫一片。 “我……”他结巴着,脑海中空白一片,不知该忏悔还是为自己辩解。 出生至今二十载,他从未将自己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恨不得就此死去。 “我……”他像个绝望的罪人。 “傻子!”明月眼底沁出浅浅的笑意,伸手抓住他的衣领,用力往下一拉。 ----------------------- 作者有话说:先对最近更新不稳定说声抱歉,熟悉我的老读者应该都知道,正常情况下我一般不会这样,就算有事也会请假,像最近这种紊乱,确实是因为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太好,之前评论区和微博也提过,不想胡乱编造借口,但是也觉得这种私事每次都拿出来讲很不好,有装可怜的嫌疑,毕竟读者就是花钱看文的,没必要拿作者本人现实生活中的不快乐给读者添堵……这一周我没有榜单,更新确实不稳定,然后小说本身也在收尾阶段了,会尽量按照原定计划十月之前完结。 第144章 新年宴上,以杭州知府黄文本、通判杜斯民为首的一干官员并乡绅及商界代表齐聚一堂,前者例行对后者进行慰问,以表彰他们日常对杭州商业繁荣和财政赋税的贡献。 今年商界代表共有九位,分两张桌,其中女郎两位,除明月之外,另有一名制糖业的女商巨贾,姓罗名英,因她在家中行九,故而人称“罗九姐”。 罗英今年三十七岁,前后四次参加新年宴,光碰过杯的杭州知府就经历过三任,是名副其实的老资历。 明月对她早有耳闻,只今日才得一见,不免多瞧了几眼。 而罗英对明月这位年轻的后起之秀亦颇有兴趣,一抬头,两人四目就对了眼。 二人皆是一怔,都看到彼此眼中纯粹的好奇和欣赏,然后便无声笑起来,隔着几个人,遥遥举杯示意。 就在此时,一干官员与乡绅代表们寒暄完毕,抬脚往这边来,众商人代表齐齐起身,做受宠若惊状。 “真是后生可畏,巾帼不让须眉呀!”通判杜斯民率先望向明月,笑道。 闯出名头的大女商本就不多,明月又年轻,座位偏偏又极其靠前,由不得人不注意。 豪商 第186节 是知府黄文本一手促成明月前来赴宴不假,但他本人对明月莫说了解,甚至见都没见过,自然不便开口。 而杜斯民看出他的心思,更有意借明月在武阳郡主跟前卖好,便主动打破僵局。 “大人谬赞,一时侥幸而已,实在惶恐……”明月依旧以茶代酒,特意将杯口压低三分。 她对外宣称喝了酒就会死,从不在外饮酒,时至今日未曾破例。 杜斯民不计较,黄文本不计较,其他人看了,自然不好说什么,统统装瞎。 黄文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明月,嘴上却没说太多,仿佛她的到来与他无关。 好年轻的一张脸,好精明的一双眼! 二人虽素未谋面,但明月归来之后便分别向黄文本、杜斯民、娄旭和孟于安送了重礼。 世人因利而聚,也会因利而散,说到底,他们表面卖自己面子,实则畏惧于武阳郡主之威! 威名可用一时,却不能用一世,后续若要长久合作,就不能光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该给的好处一点都不能少。 如此威逼利诱,方可长久。 给黄文本的那份年礼中,特意带了一对武阳郡主赏赐的官办作坊梅花钗,用的是绣着茶花的锦匣。 能随手拿官办作坊所产之物打赏人的,必为皇亲国戚,而那一干人中钟爱茶花的,唯有武阳郡主一人。 至此,黄文本探究之事真相大白。 二人交换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杯茶下肚,明月才算松了口气。 好算没出错。 太累了,走官道也没轻松到哪里去,浑身上下的皮肉、关节、筋骨都恨不得原地淌成一滩。 她紧赶慢赶,总算赶在新年宴之前回家,没休息几日就过来赴宴,t根本没缓过来。 诡异的是,她的身体疲惫,精神却极其亢奋: 这是她第一次公开且正式地出现在世人面前。 历年由官府举办的宴会受邀者名单都会入《地方志》,一代代流传下去,从今往后,杭州商界自会有她的传说! 除明月和罗英之外,另有船商、茶商、盐商、香料脂粉商、药材商等,都非初次与会,彼此之间也算熟悉,此刻多用好奇而谨慎的眼神打量着明月,打量着这个年纪几乎可以当他们女儿甚至是孙女的年轻姑娘。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她到底是什么来路,以什么资格跻身此地的呢? 但没有任何刁难发生,一切顺利到不可思议。 除了碧波园的郑大官人之外,明月和其他商人都是第一次正式会面,但大家都表现得热情极了,友善极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 今日宴会是地方官府承办的,还邀请了其他临时来杭州的中央官员,代表的是整个杭州地界的脸面,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有什么恩怨情仇,私下里再怎么闹都不要紧,可若在今日捅篓子、砸了摊子,知府黄文本第一个饶不过他。 况且小财靠挣,大财靠命,杭州有钱人很多,但有钱的这份上,就绝不仅仅是能力和运气能解释得了的。 在场众人谁没有靠山?不看僧面看佛面,得罪商人本人无关紧要,可若得罪了其背后的靠山,后患无穷…… 能在这里露脸的都是人精,自然不会那么没眼色。 黄文本转了一圈,做足了亲民友善的姿态后,便重新回到主座上,郑重宣布了几项本地衙门的官员变动,其中就有卞慈正式接任转运司衙门副转运使一事。 转运司衙门不归地方官府管辖,不过黄文本总管一地民政,今日宴会也是他一力主办,居中协调亦无不可。 再者,不怕说句刻薄的话,接下来一年之中,也就是在座的各行各业的英才们之间打交道,有什么变动,今日提前打个招呼、认认脸儿,日后跑动也省事些。 商界代表和本地官员之间隔着乡绅代表,明月抬头望过去时,恰见卞慈也正看着她。 明月无声笑起来,遥遥举杯致意。 从今往后,卞慈就是堂堂正正的五品大员,实权在握,而非附带的荣誉虚职。 卞慈亦勾起唇角,举杯回敬,眼底亦有赞赏。 人海重重中,他们不能发一言,可却对彼此的心思一清二楚,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父母官致辞后,宴会场上便微微松弛些许,紧挨着的众人开始低声交谈起来,该谋划的谋划,该贺喜的贺喜。 尤其商界代表的位置比较偏,官员和乡绅们只肯做面子情,走了过场后便不肯多看一眼,众人更是“肆无忌惮”,甚至频频离开座位,与其他同仁“现场勾连”。 明月的邻居,家住碧波园的船商郑大官人率先表示祝贺,“江老板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佩服,佩服!” 座次比自家都靠前,可之前竟一点动静没听见! 明月谦虚一回,真心话夹杂着谎言倾泻而出,“实非我有意隐瞒,跟官府的买卖数十日前方敲定,我又在北面走亲访友,这不是前儿才到家,才看到帖子,险些没来得及准备……着实仓促!” 离开京城后,明月又照例去了固县,拜访孙三、王大官人、林太太等人。 那里的买卖早就比不上杭州了,但固县乃她发家之地,对明月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总要去一趟的。 托杜斯民的福,明月往返都可走官道,着实省了不少时日,又顺道去拜访了州城的吴状师。 等走完这一圈再回杭州,已是腊月下旬,处处张灯结彩,只等着过年了。 在这期间,杭州的人情往来都是春枝代劳的,新年宴的请帖更是在明月去京城之后才到 郑大官人连连点头,心里却半个字都不信的。 才知道? 骗鬼呢! 你城外的织坊恨不得半年前就开始建了,十天后就要交货,你跟我说才知道? 不过她能一口气压过本地那么多老资格的绸缎商人,一举拿下这宗大买卖,实在出人意料。 啧,以前真是小瞧她了。 有郑大官人起头,同桌几位商界前辈也跟着寒暄起来,方才杜斯民开口时那点微妙的气氛瞬间消散:瞎子都看得出杜斯民私底下肯定同江明月有往来! 管他日后会不会合作呢,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既然不是同行,搞好关系总没错儿。 保不齐哪天就用到人家了呢! 有了钱之后,再想赚钱就会变得很容易,曾经的困难和阻碍都会主动让道,陌生的合作伙伴也会自己凑上来,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轻而易举就能达成曾经看似不可能的合作。 此时此刻,明月看到的都是笑脸,所见的皆是朋友,仿佛随时可以翻云覆雨,只手遮天。 她分明滴酒未沾,可这种美妙的感觉却令她熏熏欲醉、飘飘欲仙…… 多么奇妙啊,多么美好啊。 宴会结束后,一个眼熟的小厮偷偷给明月递了张条子。 是娄旭写的,请她次日去说话,说有新买卖。 连续奔波数月,新年宴又持续到凌晨,强悍如明月亦不禁有些怨言:您就不能过了年再说啊? 怨言归怨言,次日依旧早早赶去。 距离城外坠马已有数月,娄旭早用不着拄拐了,又重燃干劲,开始主动给明月揽活。 “江老板,此次北上你走官道,可住过驿站?” 依照律法,商人莫说住驿站,就连官道都不许走的,但杜斯民主动送人情批条子,明月也没故作清高。 “住过,怎么说?” 娄旭嘿嘿笑了几声,意味深长道:“那江老板觉得,杭州驿站较外地如何?” 明月不假思索道:“南来北往这许多驿站,鲜有能出其右者……” 哦,她懂了。 驿站就相当于朝廷给各路官员免费提供的客栈,其开销由中央户部拨款和地方财政两部分构成,前者通常只能维持基本运转,后者才是让地方驿站脱颖而出的重点。 故而驿站等同于一地门面,可以直接体现一地财政状况,与地方官本人的政绩挂钩,所以大有文章可做。 杭州历史悠久,既是历史名城,又是军事、交通枢纽,光杭州府本地就有东南西北四座大型驿站,再算上辖下若干州、镇,大大小小的驿站加起来足有数十处之多! 杭州地理位置优越,气候适宜,很容易出政绩,户部拨款素来慷慨;而本地也有钱,所以驿站修建得非常宽敞豪华。尤其针对高级官员的房间,陈设十分讲究,在别的地方需要经年累月反复浆洗后使用的铺盖、坐垫、帘子等物,杭州驿站基本用几次就丢。 如此一来,各处需要经常换新,开销自然就大。 接待,无非“衣食住行”,“食”与明月无关,但“衣住行”却都可以掺一脚。 上到官员们歇息的铺盖、坐垫、枕头,下到目光所及之处的门帘、车篷、车帘,乃至紧急替换的成衣、传递公文的缎子封皮等物,都需要布料。 “各地驿站大小不等,”娄旭同她细细算来,“大的有几十间房、几十辆车,小的也有三五间房、三两辆车,合计房舍上千间、马车数百架!车马耗费暂且不提,单算房舍,按规矩,同僚们离开后的铺盖都需要拆洗,可丝绸能洗几次呢?一匹布也只好做一床被子、一张床单,粗粗算来,每年少说也要消耗丝绸数千匹之巨!” “当然啦,”娄旭说得口干舌燥,自己倒了杯茶,笑道,“这买卖自然无法与官员俸禄相提并论,满打满算三五万两罢了,可蚊子再小也是肉嘛,对不对?” 何止! 官员俸禄都是放在明面上的,说几两就是几两,但驿站接待不同,可操作的猫腻多着呢! 打个比方,同样一床铺盖,正常可以浆洗十次吧,但如果报了“污损”呢?或是连续多雨,天公不作美,铺盖都发霉了呢?就必须换新的! 涉及本地颜面,地方官大多不会计较。 如此一来,无论是新品来路还是“污损”的去向,都有文章可做。 真能担得起一句挥霍无度。 但花的不是自家银子,赚钱一方的明月自然乐见其成。 “娄大人说得是。”随着了解的深入,她也知道娄旭当初为何能那般的嚣张,那般的肆无忌惮。 他的品级确实不算高,但实际掌握的权力太大,手指缝里随t便漏一点出来,就足够一个人一夜暴富。 第145章 “这买卖好是好,只恐暂时应付不来。”明月不无忧虑。 送上门来的银子,自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可明记织坊刚刚组建完毕,光官员俸禄一项便已是极限,实在没有余力再生产驿站所需。 贪多嚼不烂,若贸然接下,万一到时候交不了货,两头都得罪。 “哎,这个无妨!”娄旭摆手笑说,“只怕明年江老板想做也不成,此事已有人接了,批文跟你那份前后脚下来的,明记想做,最快也要后年才行。”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虽说他与明月相识开局不利,然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对方主动送上年礼就说明她愿意把曾经的不快翻篇,也算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豪商 第187节 如此心胸气度,着实难得,娄旭不是那等糊涂到家的,当然要主动示好。 后年?! 明月暗喜,还有足足一年筹备呢,多少人才笼络不起来? 而且知府黄文本刚刚上任,通判杜斯民、曹官娄旭也没到升迁或调任的时候,只要她准备充分,这笔买卖就跑不了。 明月心中主意已定,倒真心实意的对娄旭道了声谢。 见她领情,娄旭亦高兴。 左右是拿朝廷的银子卖人情,买卖给谁做不是做?大不了好处少要点罢了。可若果然能同武阳郡主搭上线,嘶,受用不尽,几代人都受用不尽啊! 他自然知道郡主娘娘不是容易讨好的,明月也绝不会轻易帮忙,但事在人为,万一呢? 人活着,总要有点指望不是? 与娄旭道别之后,明月才算真正卸下一年的重担,预备着过年了。 今年年景好,明月又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便叫莲笙给每人多发一套过冬的衣裳,饭菜里都要见油花,不许吝啬。 上下一干人等个个喜气盈腮,排着队上来谢恩。 知道明月回杭州,卢珍又打发人来送了年货。 来的是卢珍的心腹婆子,“夫人说了,知道您什么都不缺,但既然认了亲戚,就要真心相待,故而送的都是女孩儿家常用的贴身物件,您将就着用,千万别嫌弃。” 原本卢珍就觉着以明月的身家与自家做亲戚有些低就了,不曾想她年下竟然又作为商届代表出席新年宴,真真正正成了一方的大人物,越发厚待她几分。 “婶婶实在客气了,她对我这样用心,我感激都来不及呢,哪里会嫌弃!”明月歪在靠窗的榻上笑道,桌上一盆怒放的十八学士衬得她人比花娇,“家里人都还好吗?可还有别的什么要紧的话托你捎过来?” 她一走两三个月,这边的事儿委托庞磬帮忙看着,如今织坊安稳落地,头一批货都快出来了,听春枝的意思啊,庞磬没少出力。 “夫人和老爷倒没说什么,只嘱咐奴婢看看您气色如何,好放心。”这年月,外出就是搏命,哪怕明月带着护卫走官道也不敢说一定无事,更何况还是南来北往数月之久,卢珍不担心才怪。 “夫人还说,您往来奔波必然十分辛苦,自家骨肉,且不必见外,只管安心休养,过年再说。若有要事,只管打发人传话即可,或是说与在附近巡逻的老爷听……” 明月彻底放松下来,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门亲戚真是认对了。 不过对方宽和体贴,明月也不好“恃宠而骄”,待好生把人送出去,略闭了闭眼又对莲笙:“这么着,明儿你打发个伶俐人往那边走一趟,说我一切都好,叫他们不必担心。说好了今年在那边过年的,过两日我亲自过去陪他们说话……” 让传话的人顺带着捎回信儿,总显得不郑重,还是单独跑一趟的好。 莲笙领命而去。 屋子里迅速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东家累了,努力放轻手脚,将炭火填好、热茶备好,悄无声息退出卧房,静悄悄坐在外间守着。 明月调整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惬意地闭上眼睛。 可算能歇一歇了。 呼,好累啊。 明月突然就懂了,为何那些话本子只写什么公子、小姐谈情说爱,因为其他为了生计奔波的人根本就没空! 便如她,如卞慈,甚至如童琪英,一个个为了前程呕心沥血、绞尽脑汁,连安稳休息都是奢望,又哪里来的闲暇因情伤怀、多愁善感? 比起担心心上人冷了饿了苦了累了,更该担心自己会不会因过度劳累而亡! 接下来几日,明月哪儿都不去,就窝在家里睡大觉,睡够了就在园子里溜达,这儿瞧瞧,那儿看看,逗弄逗弄下半年刚添的孔雀,骚扰骚扰埋头做螺钿的老楚头…… 除夕当日一大早,明月就包袱款款地去了叔叔婶婶家里。 新得的二哥和二嫂也在,大哥那边儿也回了信,补了见面礼,明月都老实不客气的收了。 既是一家人,就不必太客套,过分推辞反而生分。 守岁无聊,庞磬就说起明月不在期间织坊那边的事。 “大致还算顺利,只因动静较大,引了附近不少人来卖货、看热闹,我看要不了多久啊,那边就能生出个镇子来!人一多啊,难免鱼龙混杂,有些个泼皮无赖想浑水摸鱼偷东西,叫我带人按住打了一顿也就老实了……” “这就是有叔叔的好处了,”明月道,“若非自家人,怎肯这般上心?” “嘿,你可别夸他,”卢珍从一旁笑道,“赶明儿又不知道姓什么了!”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 “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成什么人了,”庞磬无奈道,“对了,防火的家伙事我也都细细看过,杜通判那边也派人验过,批了条子。” 说到这里,庞磬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借着帮你办事,年前我同你婶婶也往孟大人那里走了一趟……” 以往没门路,他们想套近乎都不成,如今借着明月打得底子,孟于安待他们倒颇和气。 明月知道庞磬的心思,当即把手一摆,提前止住,“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日后我劳烦叔叔婶婶的地方且多着呢!” 卢珍从后面踢了庞磬一脚,笑道:“我们都明白,只你叔叔嘴笨罢了。” 庞磬跟着笑了几声,果然渐渐放开了,“说起来,那几日我还听你那边那个徐掌柜说,似乎有不少的桑农和蚕户想过来投靠,到底怎么样,我没细问,赶明儿你们自己聊。” 明月点头,“好。” 有人想主动投靠也不意外,单打独斗毕竟太累了,风险又大,出了事没有高个子顶着,动不动就砸到自己头上来,独门独户哪里承受得起! 经过新年宴之后,大约来投靠的人就更多了…… 这倒算瞌睡遇上送枕头的,有了这些新人,没准她还真能揽一揽驿站的活儿呢。 过年一番热闹自不必说,转眼进到正月,明月去城外织坊清点布匹,第一次与娄旭交割。 布匹顺利入库,杜斯民也跟着安心。 明月固然有靠山,但于此道终究是新人,织坊和织户都是几个月间仓促拼凑的,究竟能不能如期交付,交上来的又是否合格,在此之前,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担忧的。 现在好了,稳了! 心下松动,杜斯民还主动与明月玩笑,“江老板忙活许久,上元节也不歇歇么?” 明月笑道:“有劳记挂,我还真该歇歇了。” 还有个讨债的等着呢。 杜斯民听了,面上泛起一点暧昧的了然的笑。 上元佳节,历来都是青年男女们借机表明心意的大日子,说起来,江老板虽事业有成,却尚未成家呢! 啧,也不知是那个有福的…… 想到这里,杜斯民又试探道:“相识一场,来日江老板可要请我吃杯喜酒啊!” 明月莞尔,并未正面回答,“若有机会,自然要请。” 只怕是没这个机会喽! 转眼到了上元节当日,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又有无数年轻男女相约游玩,当真是秋波暗扫、眉目传情,便是平时最刻薄的老夫子、愚书生,此刻也不禁露出欣慰的过来人的笑,暗许一句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明月提前备了两个面具,还没下车就递给卞慈一个,卞慈直接就给气笑了,“我就那么见不得人?” 明月早预料到他的反应,笑盈盈又往前递了递,“此风俗古已有之,并非我刁难。” 卞慈没动,盯着那面具许久,忽幽幽来了一句,“你在京城同那位童公子玩乐时,也以面具示人吗?” 古已有之又如何?不戴的亦大有人在! 明月丝毫不吃激将法这一套,边戴面具边t似笑非笑道,“才子未入官场与人相交,乃风流韵事,你我呢?这叫官商勾结。” 新年宴过后,无论她还是升官的卞慈,都摇身一变成了风头正劲的出名肥猪,这样两个人上元佳节凑到一处玩耍,傻子都能品出味儿来! 消息传开,与两人皆无益处。 “咔嚓”一声脆响,卞慈直接将那面具边缘捏碎了。 如今她竟半点不遮掩了! 她竟当真跑去京城找那个姓童的! “哎哎,”明月朝那面具努努嘴儿,“弄坏了自己买新的啊,我可不给你买第二遍!” 说完又嘟囔两句,“多大人了还糟蹋东西,亏我还挑了许久呢!” 卞慈一僵,默默地将那碎了边的面具戴上。 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难免觉得憋屈:她准备得太过充分,也太果决,仿佛两个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一般! 明月屈起腿往外蹭了两下,才要下车,就见卞慈默默地伸过胳膊。 脸上有面具遮着,看不见表情,明月低笑一声,抓着他的胳膊跳下地。 “况且,”她站稳了,正色道,“你也好,我也罢,皆知眼下不是终点,要往上走,敌明我暗最好不过……” 譬如此次,如果她和卞慈的关系一开始就放在明处,别人暂且不提,黄文本少不得要恨屋及乌,横生枝节。 卞慈隔着面具呵了声,不知可否。 明月站稳后就收回手,大摇大摆往前走。 卞慈站在原地,盯着空落落的胳膊看了会儿,也跟了上去。 上元节灯会一连三天,多有辖下乡镇的百姓入内游玩,城门彻夜不关,处处灯火通明,车马往来如织,行人摩肩接踵,明月和卞慈根本没办法保持距离,被迫肩膀挨着肩膀的走,时不时还要注意避开迎面而来的车马行人。有好几次,明月都差点被撞到。 过桥时,桥梁本就狭窄,几个小孩却还抓着黏答答的糖人窜来窜去,明月才要躲闪,便见卞慈斜出一步,将她挡在身后的同时按住冲过来的孩童脑瓜,然后手掌一翻,拨冬瓜似的将两个孩子拨了出去。 “多谢。”明月低头看着干干净净的衣裳,伸手拍打下上面的薄尘,“这衣服还是头回上身呢,脏了可惜。” 正经湖丝苏绣,还用鱼胶粘了螺钿片拼成的梅花,一过水就毁了。 、 卞慈的手忽然探过来,轻轻握住了明月的指尖,“人多……” 明月一侧的眉毛高高扬起,并未挣扎,“所以呢?” 卞慈的喉头耸动一下,声音有些哑,“我带你走。” 皮肤接触的瞬间,他几乎感到一阵酥麻,似有一点点火苗顺着肌肤深入体内,迅速游窜炸开。 他的手指蜷缩几下,见明月没有拒绝,便似得到了鼓舞一般攀援而上,最终将明月整只手都攥在掌心,不由自主地摩挲着她微微带着凉意的指尖。 在面具遮掩下,卞慈低垂了眉眼,无声发出一道源自灵魂深处的满足的谓叹。 真好。 愿岁岁有今日,年年共此时。 豪商 第188节 第146章 “东家,您似乎……很高兴。” 回明园安歇之前,苏小郎试探着说。 “有吗?”明月随口道。 见苏小郎点头,她笑了笑,“也许吧。” 纵然立场不一,也曾闹过不愉快,但她和卞慈深知彼此的阴暗和不可示人的野心,所以哪怕每次都少不了打嘴仗,但……每次相处的感觉都不坏。 两人的默契甚至会伴随一次次“摩擦”而加深。 他们都太累,压力也太大,迫切地需要有个跟自己处境相当的人一起,彼此宣泄,彼此分担。 明月打了个哈欠,她有点累了,又不太想睡。 白天总有忙不完的事,走不完的关节,唯有深夜,唯有深夜才是独属于她自己的静谧时光,若不及享受便闭上眼一觉睡过去,总觉得太亏。 “陪我去凉亭里坐坐吧。” 坐在假山高处的凉亭中,恰好可以看见在西湖内外彻夜游玩的人们燃放的焰火。 那焰火一朵又一朵,骤然亮起,又迅速消散,整座天空像极了花开荼蘼的春日。 对习惯了北方严寒的人而言,杭州正月的夜风并不算尖刻,但苏小郎还是习惯性站在上风口。 明月瞧了他一眼,“为什么不回家过年?” 从京城回来的路上,她曾提出过让苏小郎顺路回家,但他拒绝了。 “嘭!” 又是一团焰火炸开,照亮了苏小郎的大半边脸,也照出他躲闪眼神之下的心虚。 他近乎慌乱地张口,可话未出口就被明月打断,“头有点疼。” 苏小郎立刻就顾不上解释了,“我帮您揉揉吧。” 习武之人火气旺,力道足,苏小郎的手指轻轻落下来,很舒服。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唯有上空不断炸开的焰火砰砰作响,仿佛是谁剧烈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明月才幽幽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她非痴傻,很多话不一定要说出口才懂。几年来苏小郎的亦步亦趋、欲盖弥彰,还有苏父几次三番的欲言又止,乃至破罐子破摔…… 很小她便知道,想要的东西要自己去争取,攥到手的,一定不要松开。 她就是这样贪心。 “我,”长久以来的秘密被戳破,苏小郎狼狈地别开眼,黯然道,“我自知比不上卞大人和童相公……” 他就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卑鄙地觊觎着高高在上的月亮。 那是月亮啊,月亮只看得见太阳和星星,又怎会照耀阴沟? 怎么办? 怎么办?东家会生气吗?会怎么看我,会赶我走吗? “傻子,”明月却突然笑起来,“他们怎么跟你比?” 苏小郎动作一顿,蓦地睁大眼睛。 什么,什么意思? 不是“我怎么跟他们比”,而是“他们怎么跟我比?” “除七娘和春枝,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了。” 几年下来,明月已然习惯了他的陪伴。只要苏小郎在,她就不会疑神疑鬼,因为他永远在半步之外,随时听候召唤。 平静的话无异平地一声雷,直炸得苏小郎头晕目眩,心荡神驰。 明月没有再说话。 卞慈也好,童琪英也罢,他们的世界太大太复杂,在他们心中,前程永远排第一,至于情爱?呵! 但苏小郎不同。 他的世界很小很单纯,明月就是他的前程。 苏小郎也没说话。 他的心酥了,化了,整个人活像泡在一汪热乎乎的糖水里,轻飘飘的,似乎随时都会顺着晚风刮走。 明月无声笑起来。 我给过你机会的。 苏小郎自愿放弃了离开的机会。 上元节过后,明月专门去了城外,亲自验收织坊。 正如庞磬所言,庞大的织坊吸引了不少附近的百姓来山脚下买卖,熙熙攘攘,俨然有了几分烟火气。 “您可算把春枝给我派来了,之前我又管账又管人,真是头都要大了!”七娘死死拉住明月的手,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她跟着明月干本属阴差阳错,天公作美,当初帮着打下手已算赶鸭子上架,后面染坊起来,又要管人,真真儿是硬撑下来的。 如今人员调整,明月让春枝过来管理人员,七娘只管账目、开销,虽说总量上来了,但多的只是重复,熟练之后就很轻松。 明月失笑,“能者多劳嘛,怎么样,还适应吧?” 老染坊、新染坊、织坊和庄园的各项出入账目,也够累的。 “还好,田庄那边有高大娘先过一遍,老染坊呢,又都是做熟了的,一切照旧。新染坊和织坊一并走账,忙乱也有限。”几年历练下来,七娘早已非吴下阿蒙。 七娘一边说,一边带明月去看了各色灭火器械。 “当初为防洪灾,房舍大多建在山腰、山顶上,部分房屋离水远,所以除了汲筒、水囊、水缸等物之外,咱们还专门修建了几座水车,挖了水塘,将低处的水引到上面去。如此一来,日常取水用水方便不说,万一有火情也能就地取水灭火。” “水火无情,万万马虎不得啊!”明月郑重道。 四百号人呢,要么不出事,要么就是大事。 “是,”七娘说,“我跟春枝、高大娘都恨不得日日耳提面命,拎着他们的耳朵往里灌……” “到底长进了,”明月笑道,“如今也是出口成章了。” “耳提面命”这样的话,几年前的七娘可不会讲。 “您就打趣我吧。”七娘跟着笑,既羞涩,又骄傲。 有时她也觉得不可思议,曾经那些不堪的日子是如此遥远而陌生,仿佛一场t终于摆脱的噩梦。 “我是替你高兴,”明月笑,“对了,来时我见山脚下人不少,似乎还有摊子?” “是,”七娘解释说:“咱们这里虽有伙房,但不少织工手头散漫,发了工钱就想法子吃吃喝喝,哪里攒得下!况且您早前就说过,织坊、染坊内严禁饮酒,总有人忍不住出去找酒喝,我们又不好把人圈禁了……” “饮酒,”明月眉头微蹙,“这个确实有些麻烦。” 饮酒不犯法,这里又只是作坊,还真不好办。 “您放心,这点我跟春枝商议着解决了,”七娘道,“上下山出入口都有人盘查的,不许他们带酒上来,另外每日进入作坊之前,也有专人挨个查看仪容仪表,有酒气的立刻撵走,绝不许神志不清时做工。” 醉酒之人手眼不稳,说得好听点,怕他们做工时笨手笨脚弄伤自己;说难听点,万一连累人怎么办? 所以在这方面,七娘和春枝的态度都非常坚决。 “所幸做这行的多是女子,知道轻重,”七娘庆幸道,“曾有两个刺头儿,也被我们杀鸡儆猴撵走了,如今剩下的都是本分的。” 男人多的地方总是混乱,织坊还算好的,九成以上是女人,不必额外嘱咐就挺干净整洁有秩序。 明月点头,“那就好。” 七娘继续说:“再者有念家的,不能时时见到家人,三不五时就想托人帮忙跑个腿儿报平安,或是请人把挣的钱带回去。 另外,咱们这边虽有几座山做田庄、果园、菜地,终究有些佐料之流是种不出来的,便有精明的商人特意来此兜售。有时咱们的人也不能一口气包圆,那些货郎也懒得再担回去,便在山脚下就地摆摊,卖给附近的村民……” 一来二去的,附近的百姓都知道有这么个地方能买到以往进城才能买到的货物,便慢慢聚集起来。 而人一多,就开始出现简易的茶棚、食肆等,俨然出现了市集的雏形。 可以说,明月以一己之力盘活了这片荒原。 明月:“热闹些就热闹些吧,跟巡逻的人打招呼了么?” 有人气倒不错,只是人口一多,摩擦也多,风险也大,得找人一起扛。 “说了,”七娘道,“庞大人亲自往那边打了招呼,已经预备加派人手。领头的官儿也亲自来看过了,说是再这么下去,一日两次巡逻只怕要增为三次、四次了呢。” 她们怕出事,官府的人更怕。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处高坡,正好可以俯视山脚下。 离得有些远,看不大精细,但往来人群却做不得假。 明月大略算了算,觉得这么下去不妥,“这边离城和村庄都不算近,万一遇到天气不佳,或是忘了时辰,只怕就进不去城门了……” 与其让这些人胡乱“生长”,不如她带头修一座简单的客栈。不必多么奢华,能有个热汤热饭、片瓦遮身,供大家歇脚的地方就行。 这样一来,不光各地的商贩们能更从容些,便是往返于城村之间的百姓也能有个落脚之处。 七娘也是奔波过的人,知道在外不易,听后大喜,“正是呢,夜间赶路危险重重,这样也是积德行善的事儿。” “回头我找人划算划算,”明月三言两语敲定主意,“也不在乎挣钱,不赔钱,甚至略搭进去几个也行,权当给咱们积福了。” 明月在城外过了一夜,次日一早回城。 才进门,莲笙就说张六郎来过,说有好房子,问明月要不要。 说起来,明月已有许久没买房子了,这会儿冷不丁一听,倒有点兴致,“难不成还有比明园更适合我的?” 还真有! 至少张六郎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西湖美景固然好,可毗邻水面,湿气过重,长年累月的,难免于身体有碍。您是办大事的人,少不得与各大衙门打交道,频频往返于城内外,何不在城中另置宅院,免于往返奔波之苦?况且城中繁华,人气鼎盛,相较湖畔园林,更别有一番滋味。” 这话不假,如今明月虽大部分时间住在明园,但也经常去城中办事,有时来不及出城,就在最初那座二进小院子里凑合几日。 可住惯了大园子之后再看小院儿,只觉得哪儿哪儿都局促。 豪商 第189节 第147章 “以我的身份,最多不过二进的院子,没什么意思。” 明月摇摇头。 城内建筑不比城外,都是官府统一领建的,不许随意更改格局,买得再多也是二进。如今的她已经习惯了自家有山有水有树林,进有宽敞大屋,出有亭台楼阁,哪里回得去逼仄之所呢? 张六郎嘻嘻一笑,“不瞒您说,我既然来了,便是有了筹谋,您可愿拨冗一听?” 明月一乐,叫人换热茶,“但说无妨。” 他是精明人,自然不会头脑一热就上门。 “如今我手头有两套现成院子,都是一条巷子的,地段不错,主人家有意寻一个可靠的买主出手。这样的屋子也只配江老板您这样的人物住,可正如您方才所言,到底是小庙难容大佛。我想着,外头不许乱改,可院子里谁也管不着!不如把那一整条巷子都买下来,彼此之间打通了,也如明园一般关起门来爱怎样营造便怎样营造,做个横着的大二进,另建修建庭院、亭台楼阁、会客马场都使得,任凭谁来查验都不逾制!”张六郎笑道,“那边能起二层小楼呢,这么一来,便不算拘束了。” 明月听得眼前一亮,这法子倒不错。 西湖边什么都好,就是太潮了。 只是据她所知,一条巷子少说有十户,听张六郎的意思,只三两家想卖,那剩下的? “嗨,这您放心,我也有主意了。”张六郎来之前就把可能遇到的问题想了一遍,不假思索道,“寻常人家,住在哪里不是住?只要您愿意花点小钱儿,剩下的,我一一替您料理!” 张六郎的方法非常简单粗暴: 他手中有不少房源,用这些房源去置换那条巷子里的屋子。 张六郎事先查过了,那条巷子里没有老宅,也没出过什么名人、显贵,断无扒着不放的道理。只要新居位置不差,补给点钱,应该没多少人会拒绝。 银子就是世上最可爱的东西,只要银子够多,没有买不来的。 “那些屋子市价大多约在一千二三百两,一条巷子买下来万来两,跟园子一比,算什么呢?后期营造么,这个丰俭由人,全看江老板您自己,不过我倒颇识得几位营造好手……”张六郎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其实若论住,自然是城里闹中取静来得舒坦,一概衣食住行吃喝玩乐都近在眼前,同各衙门各位大人往来、待客也便宜。什么时候您在城里住烦了腻了,再回明园消遣不迟。” 这几年明月不敢说日进斗金,也算腰缠万贯,偏偏她穷惯了,累惯了,既不吃喝嫖赌,也不骄奢淫逸,大笔大笔的银子只进不出,浑似貔貅一般。 既如此,买房置地倒不错。 不过……她突然冷静下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也许是手头太过宽绰,她开始不大在意银子,以至于有点儿被张六郎牵着走了。 城内的房舍,本就可有可无,可看张六郎这个架势,俨然已经替她谋划起将来了! 明月不喜欢旁人替她做主,谁也不行。 这很不好。 “那些都是买下来之后的事,”明月垂下眼帘笑了笑,摆摆手,“要不要买还不晓得,先不忙说。” 张六郎笑容一滞,旋即笑得更殷勤,“对您来说,这点银子还算银子么?九牛一毛罢了,换个自在,值了!” 明月斜倚在软枕上,闻言似笑非笑道:“你还是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啊,穷怕了,抠得很。” 她曾挨家挨户上门兜售布匹,如今风水轮流转,也有人上门兜售房屋来了。 可买匹布多少钱,买座房子多少钱?张六郎此行究竟是觉得自己年轻肤浅好糊弄呢,还是熟客,可以随意宰杀? 张六郎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发热的头脑迅速冷静下来,讪讪道:“挣钱不易,应该的,哈哈,应该的。” 见明月眼睛都不往自己身上瞥,张六郎难免生出几分黯然: 果然岁月不饶人,若早几年,只消他一笑,多的是女眷慷t慨解囊…… 眼见明月不作声,空气安静得近乎尴尬,张六郎忙硬着头皮打圆场,“今日过来,也不为别的,想着有日子没见了,怪想您的。再一个,那房子确实好,您之前那样照顾我的生意,如今有了好东西,我自然也头一个想着您。您若不喜欢,我才好再卖给旁人……”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奉承中混着六分真,四分假,叫人分辨不清。 想吗?确实是,但明月觉得比起自己这个人,张六郎大约更想自己兜里的银子。 可他是生意人呐,就跟自己一样,生意人想银子天经地义! 明月不是不理解,但很不愿意熟人拿自己当肥猪宰,既想赚钱,又满口为她好…… 见明月还是不说话,张六郎额头上的汗都快下来了。 明月是他这几年经手过的最慷慨最爽快的客人之一,一旦得罪了,失去的不仅是她,还有可能蔓延到与她同一圈子的其他豪商。 一想到这种可能,张六郎就恨不得时光倒流。 他绞尽脑汁想着补救的法子,可思来想去,无计可施,索性一咬牙,坦诚相待,“当然了,您若能照应照应我的买卖……对了,还没出正月呢,要不我给您唱个曲儿?“ “那倒不必,”明月没有作践人的癖好,赶在张六郎起身亮相之前开口,又示意他放松,“你我相识年岁不久,但都知道彼此什么脾气,也算朋友一场,以后有话不妨直说,在外打拼都不容易,能帮就帮一把,这也没什么。别绕来绕去的,生分了。” 她照顾别人的生意,那人就得念她的好,记她的情,来日要还的,而不是像今天这样,自己掏银子,反倒要欠别人人情。 “是,是,”张六郎汗颜道,“是我心急了,瞧这事儿办的!” 话糙理不糙,提前把话说开了挺好。 是他得意忘形,觉得明月和气好说话,近来才出了大风头,眼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说不得就不会拒绝。 可他偏偏忘了一点,他以前的接触的多是风月场上往来惯了的客人,那类人平生最好面子,只要被架起来,哪怕不喜欢的东西,为了面子也会咬牙忍下来。 但明月不一样,她是真正自己一点一滴打拼起来的,面子这种东西能当银子使吗? 且不说张六郎心中作何感想,这件事也给明月提了个醒。 她不可能每见到一个人就去解释自己的靠山,所以在外面的人看来,她就是个年轻的暴发户,一时撞大运赚了大钱,怀抱重金招摇过市,势必会引来许多比张六郎更坏、更别有用心的恶棍。 日后她要更加警惕,绝不能被别人三言两语的奉承话带跑偏。 两人敞开了说话,气氛终于渐渐回暖。 张六郎连着喝了好几口茶整理心绪,这才听明月在那边慢慢道:“在城内置办宅院,倒也使得,只是你需得先打听清楚了,那些人愿不愿意搬走,有没有不省事的,免得来日我定了主意了,却又听见谁坐地起价。” 经过方才那一出儿,张六郎还有什么可说的?连连点头,“那是,应该的,应该的。” “这是其一,”明月想了下,揉揉眉心,“自己拾掇着实太繁琐了些,我没那么多闲工夫,你额外也帮忙搜罗着,看有没有如明园这般旁人收拾好了的。” 老实讲,她自认于营造一道并无多少天赋,眼光也没好到哪里去,若叫她从头开始拾掇,保不齐要闹成什么烂摊子。而且改建房屋绝非易事,要想气派好看,没个三两年功夫是不成的,还不如捡现成。 见她还愿意让自己去做,张六郎喜不自胜,满口应下。 接下来的一两个月,他果然卯足了干劲去找,几乎将整座杭州城都翻遍了。 转眼到了春末夏初,张六郎将近几个月的房舍消息整理成册,自觉有了眉目,再次往明园去。 当下正是泛舟游玩的好时节,船就有些不够用的,张六郎到西湖边时,码头上空荡荡的,都载着客人往湖里去了。 他只好去旁边的茶馆等候,进门前还特意给了门口的孩童几个铜板,叫他帮自己留心过往船只,“船一来就喊我!” 茶博士也忙,张六郎才落座,就见邻桌几位有些眼熟,不觉多瞧了几眼。 对方很快察觉到他的目光,也跟着望过来。 几息过后,双方都认出彼此,忙拱手寒暄,“呦,张老板!” “不敢不敢,我不过混口饭吃,在几位跟前算班门弄斧了!” 那边几个坐着的正是张六郎当年尚在梨园时的几位主顾,说来巧了,也是做丝绸相关生意的,在本地颇有名气,也曾担过朝廷买卖。 打头那位往张六郎身上一扫,笑道:“怎么,自己出来游湖?” 到底是梨园出身,如今虽略有了点年纪,但举手投足仍极有风致。 张六郎道:“我哪里有几位老板这样惬意,跑买卖来的。” “哦?”另一人端着茶杯调侃,“来这边跑买卖,看样子是大买卖,不知是哪家主顾啊?” 他本是随口一问,张六郎却迟疑了下才含糊道:“哪里就定下来了,单看谁家赏光吧……” 同行是冤家,这几人虽与江老板素不相识,但江老板今年却是抢了他们的活儿,说出来只怕要糟。 说话间,一个小孩从门口探进脑袋来,冲张六郎吆喝,“船来了!” 张六郎如蒙大赦,顾不得茶刚上桌,忙端起来几口饮尽,强忍热气匆匆朝那几人一拱手,歉意道:“对不住,我先行一步,改日再请几位吃茶!” 说罢,转身离去。 “哎,别着急走啊!”一人满头雾水,对着他的背影啧道。 最开始说话那人却盯着张六郎上船,从窗子里看着他往对岸而去,忽冷笑出声,“好啊,这是捡高枝儿了!” 那个方向的主顾,还能有谁! 第148章 “姐夫,什么高枝儿?”同伴好奇道。 说话那人冷冷道:“住在西湖对岸那一带的不过几家,童家、赵家且瞧不上张六郎,至于红枫庄、碧波园,有自己的人,也轮不上他……” 他早就听说明园是张六郎一手操办的,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他那妻弟对此事有些呆,听得云里雾里,兀自发问,被同桌第三人从下面踹了一脚方嘟囔着闭嘴。 “唐当家,”第三人笑着收回腿,“敞开大门做生意,这也是没奈何的事。” 姓江的婆娘找上门要买园子,张六郎还能不卖? 唐当家斜觑着他,凉丝丝道,“高盛,莫在我跟前弄鬼儿,摆出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给谁看?去岁就给人夺了买卖的是哪个?” 说话时,几位游客也进来等船,原本想坐在他们邻桌,结果屁股还没挨着凳子面儿呢,隐隐听他语气不对,对视一眼,麻溜儿站起来换地方了。 一番阴阳怪气说得高盛笑容尽褪,眉宇低沉,再开口时也带了几分烦躁,“那你说,怎么办?” 早年他同姓唐的妻弟要好,后来因对方姐姐的亲事结识了姓唐的,因都在丝绸行当,这几年便时常扎堆做买卖。一人力孤,三人势大,能不能抵得上诸葛孔明暂且不提,但过去几年中,他们三人确实垄断了本地官方丝绸交易的七成江山。 可谁能想到呢,春风得意之时,突然斜地里杀出个江明月! 明月去万麟馆之前,那边学子们的衣裳原本是高盛做来着,按不成文的规矩,至少还能有一年。 万麟馆的买卖统共几百两的赚头,不值一提,可一是丢不起这个人,二则对方果然借这股东风,立刻又从唐当家手中将铁板钉钉的“官员丝绸”买卖夺了去…… 一时间,三人成了好大的笑话! 唐当家的妻弟冯欢随手往嘴里丢了一枚点心,边咀嚼边吊儿郎当道:“还能怎么办?软的不行来硬的!” 想毁掉一个人很容易,只要对症下药,没有不得手的,类似的事情他做的多了,这些年不都这么过来的么? 豪商 第190节 人一旦有了钱,便会滋生出许多爱好,那么不妨针对他这个爱好专门做套,联合人里应外合如此这般。 之前有个富商喜欢古董,被人逮住机会设下层层陷阱,十几万的银子花出去,只得到了一堆破铜烂铁,消息传开后,那厮羞愤交加,精神气儿就断了,产业也渐渐衰败。 还有人爱看戏,那更简单,找几个戏子粉头里应外合,最后把他的家产掏空不说,原来t的家也给祸祸散了…… 就算他没有爱好也不难,人天性喜欢享乐,就引着他花钱:有被人几次三番做局染上赌瘾的,哪怕几座金山,也经不住几场输。 还有年纪大了怕死了,被骗着养生修仙求长寿的,流水样的银子花出去,买回来一堆“金丹”把自己毒死了…… “说得轻巧!”高盛看他这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便皱眉,“那婆娘年岁不大,办事却极老道,织坊那边各色器具都是齐备的,衙门的人一早便核验过了,日夜都有厢军巡逻,山中还养着一群狗,守备森严……对了,听说她还不知从哪里认了个什么外八门的叔父,正在厢军任职,官职虽不高,可有了这层关系,便比寻常人亲近许多,哪有缝子可钻?” 他说得口干舌燥,喝了几口茶继续道:“她从不单独出门,每每离家,身边至少跟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壮好手,想色诱都不成。而且只要在外用餐,那两个护卫绝不会吃东西,就算饿了也只吃随身带的肉干,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她不听曲儿,不看戏,不沉迷胭脂水粉珠宝首饰,也不找乐伎取乐,更没有什么特别嘈杂的爱好,要么四处跑买卖,要么就在家把门一关自己取乐,挣那么多银子,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说到最后,高盛简直带了几分无法理解的愤怒: 你挣了那么多银子,倒是该死的花啊! 话音刚落,便见唐当家和冯欢俱都眼神古怪的望过来,高盛的身体不自觉向后一抻,“怎么?” 冯欢吭哧吭哧笑了几声,拍着他的肩膀戏谑道:“好啊,高当家,方才听你说得云淡风轻,我还寻思你何时变得这般稳重慷慨,没想到啊,哈哈哈……” 私底下比谁都心急,比谁查得都清楚。 装什么体面人? 真当自己手上的血干了就没味了? 高盛面上一热,索性豁出去了,“你我不是外人,说那些作甚!还是正经想想主意,解了燃眉之急要紧。“ 难不成就这么坐以待毙,他受不来这个窝囊气! “此路不通,还有别路,怕什么!”冯欢不以为意道,“方才那个法子是对事,既然不通,那就直接冲人、冲产业下手,正好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引人入套比较保险,纵然来日事发,哪怕天王老子来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但战线很长,布局极大,但凡此人自制力强一点,此局便不攻自破。 不过事业有成的人往往自高自大、一意孤行,自以为能掌控全局,要么不入套,一旦入了套,九头牛都拉不回,鲜少有人脱身。 至于冯欢说的冲人和产业下手,手段往往低级、简单、狠辣、粗暴,只要够狠,就有可能令对手和他的产业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纵然不成,也能挫其一时锐气,保管十年八年缓不过来,更有可能就此一蹶不振。 但这个方法需要手上染血,风险极大,事发后官府必会插手,不比上一个不留痕迹。 “不妥。”唐当家皱眉,“那娄旭和杜斯民多么难缠,你我都领教过,皆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姓江的一介年轻女流做得这样大的生意,手腕且不说,不可能没有靠山。弄死她倒不要紧,怕只怕牵出后面的大人物来,到时候报复在咱们身上。” 如今他家大业大,是成就也是牵绊,做不到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 “她有靠山,咱们往年也没少打点,怕她不成?”冯欢一双三角眼眯起,不屑嗤笑道,“只要小心行事,不留证据不就完了?好歹咱们也是杭州响当当的人物,多少人仰仗你我吃饭,我就不信官府敢没有证据就拿人!那么多穷鬼留给衙门养活不成?” 以前做的那几出,最后不都是不了了之的么? 唐当家拉下脸来,“你姐姐素日怎么教导你的,多大人了,还满口无遮拦!” 大庭广众之下便口出狂言,倘或被人听到了,来日事发,还能有跑? 一听“姐姐”二字,冯欢便瞬间老实起来,嘟囔几声,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他不过安静片刻,又对唐当家嚷道:“我不说了还不成,可姐夫,你可不能跟我姐告状!” 唐当家拉着脸嗯了声,也知道见好就收,想着过去这么多年,冯欢替自己办了不少见不得人的脏活儿,复又和缓语气安慰道:“急什么?你一番好意我自然明白,不过好事多磨,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日子还长呢,我就不信有人真的无懈可击!”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此事非同小可,需得先查清楚了方能对症下药,以求一击即中。 “日子长?她才多大,日子比咱更长!”高盛带些烦躁地说,“瞧瞧她如鱼得水的样子吧,保不齐来年咱们连口汤都喝不上!” 万事开头难,一顺则百顺,她江明月如今势头正盛,若不出手阻拦,来年会更上一层,就更不是对手了。 冯欢最容易被人三言两语带跑偏,一时被高盛说出火气,本想习惯性接话,可余光瞥见自家姐夫黑着的脸,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他挠挠头,憋得浑身发痒,没奈何,抓过茶杯来就灌。 “空发牢骚没用,”唐当家对高盛道,见他似有不服,当即又补了句要命的话,“不然你去啊。” 又没人拦着,你若真那么忍不得,只管冲出去杀人好了,岸边有的是船,划到明园才几个钱儿? 总这么义愤填膺的,自己却屁股都不动一下,不就是想挑拨冯欢那没脑子的冲锋陷阵么! 高盛张了张嘴,把自己憋得通红,最终还是愤愤地哼了声。 把姓江的弄死,我也跟着伏诛?那图什么!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呢! 不行,我走到今天不容易,一定要想个万全之策…… 高盛等人如何烦恼暂且不提,如今明月真是春风得意,她从没感觉这么好过。 跟官府做买卖当真省心省力,上面有人罩着,不用担心收不回本钱来,也不必再费心费力的找买家,货一交,立刻就散出去,没有后顾之忧……顺利得像极了人坐在家里,银子乖乖的飞到了她的荷包里。 因与官府做买卖的名声,所有人都开始对她笑脸相迎,出门在外谁不客客气气称呼一声江老板,到哪里不是座上宾? 就连一直对她若即若离的卖茶的钱太太,这段时间也时常登门,想邀请她入股茶园呢。 但明月不懂茶叶,生怕给人坑了,便婉拒了。 至于什么人手短缺,就更不用担心了。 人的名,树的影,名头打出去之后,多有人争相来投,就连最头疼的护院人选亦人满为患。明月让梁鱼等人挑人品和武艺都过硬的选二十个,仔细操练一番后,分配到各处,以老带新,连明园内外也加了四个。 织坊、染坊、农庄那边更是接连不断,日日有人前来询问能不能也到这里来做工。 大家都早听说了,这边的东家要求虽然严格些,但为人厚道,从不玩虚的,月钱从不随意克扣不说,干的好了额外有奖励,逢年过节还给发东西,真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活计。 若问真假,那还用问吗?看看那些胖了一圈的工匠们就知道了! 原本城外织坊就往大了建,额外空出几间以备不时之需,保守估计可供给六七百人同时开工,几个月下来,竟也快要填满了。 日间开工时,咔嚓嚓机杼声不绝于耳,真真儿的声势浩大。 至于房产,明月也在张六郎的张罗下陆陆续续购入了若干住宅和商铺。有的预备仔细修整后自住,有的则转手租出去。有这些固定产业打底,纵然她来日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每个月也稳稳当当有租子可收,不怕坐吃山空。 跟着明月干了几年,七娘和春枝等人手中亦颇有余钱,她们无有家眷,更无甚烧银子的爱好,也不知该如何打理私产,便都埋头挨着明月的产业也买了一些。 这些年风风雨雨一起闯过来,早就习惯了聚在一处,还是挨着安心。 一年下来,明月几乎掌握了杭州近四成的丝绸吞吐量,又包了若干山,吸引了各行各业许多人来。如今以老染坊为中心,四周渐渐兴建起许多食肆、茶馆,乃至车马行、客栈、药店等,时时有大小商队停靠,常住人口直逼一千五百人,俨然似座小小城镇。 短短几年工夫,明月的商业版图便疯狂扩张,大街小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称明半t城。 眼下她自然没有半城之资,但她还这样年轻,只要能保持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来日“半城”定然名副其实! 如此种种,年底进京时,明月加重了给武阳郡主的礼。 她借武阳郡主之势发家一事并未大肆宣扬,京师远在天边,按道理说,武阳郡主不会知晓。但明月谨慎惯了,觉得对方既然会找自己做事,未必没有其他眼线,倘或此事辗转传入武阳郡主耳中……只怕会横生枝节,倒不如自己主动进献。 几年节礼送下来,明月几无可送,数次绞尽脑汁未果,索性在去年的基础上多加了三万两银票。 武阳郡主身份尊贵,又备受皇恩,想必什么好东西都看腻了,还是直接给银子吧! 银票轻薄,外人看不出,但明月自己不放心,就在进京的随行人员名单中加上了吴冰夫妻。 今年各处人手充足,吴冰夫妻年中就被调到明园了。 苏小郎和二碗都是正直人,固然可以为明月不顾性命,但……明月偶尔也需要几个可以不分青红皂白随时出手的狠辣人物。 吴冰夫妻正合适。 进京后,常夫人和童琪英都夸她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就连武阳郡主也多瞧两眼,可见是红气养人。 好消息接连不断,因上供及时,用料也实在,明月很顺利地拿下了次年的“官员俸禄”,以及驿站的布匹买卖。 此事多因娄旭促成,明月也算投桃报李,私下里与他分润,杜斯民亦有好处不提。 世人因利而聚,更要有长长久久的利益交叉才能一直是友非敌,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那套是行不通的。 几家欢喜几家愁,明月在京城风光无限的腊月间,唐当家却面沉如水。 早在十一月时,他久久没能等到批文便已有了不祥的预感,月中去找杜斯民探口风,对方却含糊其词,让他继续等待,当时唐当家心中便是咯噔一声。 转眼进到腊月,依旧没有消息,唐当家便知落空了。 他转头找人一打听,果然又落到了明记手中。 “明记,明记,”猜测成真,唐当家咬牙切齿,“江明月,又是她!” 自己吃肉,旁人连口汤也喝不上吗? 饶是唐当家素有忍功,也忍不住携带厚礼再次找到杜斯民,以请教的名义打探内幕。 以往杜斯民没少拿他的好处,此刻不好一言不发,便开始打官腔,“哎,唐当家,生意场上的事么,便如那天气变幻无常,尘埃落定之前,谁敢说一定包给谁家呢?朝廷自有朝廷的考量,岂是我等可以轻易置喙的?左不过风水轮流转,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东风,你也是此间老人了,岂不知这个不能连着做,任凭是谁,最多就是这一年罢了,来年花落谁家尚未可知,急什么呢?” 唐当家还想再说什么,杜斯民却已隐隐有些不耐,他只好作罢,心中却犹如火烧: 真是翻脸不认账,喂不熟的白眼狼,人还没走呢,茶就凉了! 狗屁的不能轻易置喙,往年你不还翻云覆雨,玩弄好似自家产业么? 如今又扯什么不许连着做,打量我是三岁孩童好糊弄么?口口声声不许连着做,可我都连着做了多少年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换个名头再来过的事儿还少吗?以往他和高盛几人不都是这样,今年是他,明年是冯欢,后年又是高盛,看似轮流做,其实都是一家子…… 这样的把戏我们玩得,难道江明月玩不得吗? 第149章 如今唐当家倒不算走投无路,他好歹在杭州经营多年,攒下不少老客户,另有各衙门日常使用的零散买卖…… 然私人买卖需要卖家时刻维护与客户的关系,不稳定且繁琐,银子回笼也慢,怎能与官府的大宗买卖相提并论! 若他没经历过也就罢了,可已经尝过甜头的人怎能接受如此大的落差。 不行,一定要想个法子! 唐当家心绪翻滚时,明月正在城外织坊那边大摆宴席,犒劳过去一年辛苦劳作的工匠们。 她素来如此,自己好过了,也从不吝啬慷慨地回馈,于是上到染坊、织坊的工匠,下到委身过来的佃户并往来巡逻的厢军,共计五六百人,在正月十五这日都得以敞开了吃喝。 据高大娘回忆,当日光杀翻的肥猪肥羊就足有几十头,又有各色鸡鸭鹅并精细米饭、新鲜菜蔬,常见的笋子竟排不上号! 节下各处都涨价,哪怕是自家山上养的,放到外面也值不少银子呢。有人粗粗算了一回,光这一日宴席只怕就要上千的银子,真真好大的手笔。 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被这样重视过,各个红光满面,喜气盈腮,吃得口滑,恨不得把过去几十年缺的油水都补回来。 眼见气氛正酣,春枝带头举杯示意,“敬东家!” 众人见状,纷纷群起响应,嘴里塞着肉的拼命抻着脖子咽下去,一抹嘴端着碗站起来,不管里面有没有酒水,齐声唱道:“敬东家!” 数百人齐声喊口号,当真撼山震地,外面山脚下各家铺子的人听了,十分艳羡。 豪商 第191节 真是叫这些人赶上了,碰上这样慷慨的东家! 明月喜欢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觉得自己的名字名副其实,当真如一轮被无数星子簇拥的月亮。 “也敬你们!”明月以茶代酒先干为敬,扬声道,“过去一年,大家伙儿都辛苦了,来年再接再厉,一起赚大钱!” “赚大钱!” 再没什么能比赚钱更刺激的,几乎所有人都扯着嗓子大喊。 几百号人一起闹,说笑的、喊叫的、唱曲儿的,什么都有,明月听得头疼,半道儿就撤了。 夜色已深,但月光很好,明园同在城外,也不怕关城门回不去……回家吧! 莲笙等人也在明园玩,一群年轻姑娘提着花灯说笑,见她深夜归来,纷纷上前伺候。 明月摆摆手,笑道:“你们自玩去吧,不用过来了。” 众人皆知她心口如一,齐齐谢恩,然后便嘻嘻哈哈散了。 倒是莲笙留下来,“我白日已经同家人聚过了,这会儿我也走了困,可别撵我走。” 明月失笑,“瞧你说的,我成什么人了?正好我也不困,咱们说说话。” 自从春枝带着苏父去城外支援七娘,明园里就剩下她一个正经主子,虽还有老楚头和苏小郎等人相伴,到底不是同龄同性人,有些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去。 莲笙笑道,“那边人多,一定排着队的往您跟前凑呢,可吃好了?我做了红丝馎饦,可要热热的吃一碗暖胃?” “许久不尝你的手艺了,”明月摸摸肚子,“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些馋了,煮几碗吧,咱们一块吃,人多了吃得香。” “哎!”莲笙欢欢喜喜去了,果然麻利地斩虾肉、捏馎饦,也不要厨房的人帮忙,把做好的生馎饦搬到明月屋里,现放在炉子上煮,没一会儿就得了。 苏小郎和二碗面前都放着盆,埋头淅里呼噜吃得欢,看着就香甜。 明月往自己碗里多倒了点香醋,看着粉红色的俏皮虾肉,闻着香甜滚烫的香气,越发胃口大开,一口气吃了两大碗方停。 见她吃得好,莲笙也高兴,又陪她在院子里转圈消食,说起正事,“午后卢夫人打发人来过,问您什么时候得空,似乎有要事相商。您看我怎么回呢?” 要事?卢珍是个外粗内细的稳妥人,若果然没有要事,断然不会这样讲。而且庞磬明明就在明园附近巡逻,只要想,哪天见不到,何须卢珍额外传话? 其中必有缘故。 “不用回了,”明月伸个懒腰,“明儿午后我亲自走一趟。” 随着她商业版图的稳步扩张,如今两边的地位有了进一步的倾斜,但至少明面上对方仍是长辈,而且相处非常愉快,明月就很愿意把这份关系好好维护下去。 次日见明月亲自过来,卢珍面上罕见的放弃一丝窘迫。 庞磬照例在外巡逻,她先拉着明月去里面坐下,亲自倒了热茶,然后才搓着手道:“论理儿,实在不好开这个口……” 听到这儿明月就已经猜着了,当下把手一抬,“婶子不必再说,需要多少?” 卢珍目瞪口呆,过了会儿才诧异道:“你就不问我要银子做什么吗?” 明月笑道:“咱们相认年岁虽然不久,可我深知你和叔叔的为人,若不是情非得已,哪里会开这个口。” 卢珍t拉着她的手感慨万千,顿了顿却道:“不行,你不问是你慷慨大度,这事我可得先同你讲一讲,不然良心不安。” 借着明月与官府的买卖,庞磬顺利跟孟于安搭上线,几次往来之后,那边透出意思,说有一个军官年纪有点大了,大约是升不上去的,想在这一二年间退下来。他是个厢军出身的从六品武官,纵然退了也没几个告老银钱,所以他本人的意思呢,是想抓住最后的机会,私底下捞一笔:如果有人出钱,他愿意担保举荐,算是把他的位子转出去。 “你是个有见识的,素来又有主意,正好,帮我们合计合计,看此事能不能做。”日常生活关心归关心,大事上卢珍从未以长辈自居,一直很尊重明月的想法。 明月想了下,“消息可靠么?” 卢珍点头,“孟大人作保,安排那人同我们见了一面,确实不假。” 明月道:“若果然如此,这是好事,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拿到手里的好处才是自己的,要尽快办。” 卢珍松了口气,“原本我同你叔叔也这样想,可”,她迟疑了下,小声道,“他张口就要三千两,我们哪里出得起?叫人帮着还了下价,现在最少也要两千五百两。” 这个根本就是个天文数字! 庞磬品级不高,也不是那等好盘剥的,日常油水有限,还时常接济旁人,这么多年下来,还真就没攒下几个大子儿! 如今家里攒出来的大头还是当年明月送的几十亩地的产出呢! 夫妻俩关起门来琢磨半天,各处凑了凑,就算再找要好的平级同僚借一点,满打满算八百来两,差着远了去了! 熟人之中若问谁最有钱,非明月莫属。 可庞磬拉不下这个脸。 他一个做叔叔的转头去找侄女儿要钱,像什么话! 况且他深知一个道理,要想关系好,最好别沾钱,一旦过钱就容易变味儿。 “说不得是咱们好高骛远了,许是老天爷的意思,不是咱们的就不是咱们的,随他去吧!”庞磬想得倒开。 他的意思是,既然对方后年就要退,不如再等等,届时价钱肯定更低,正好这边也攒一攒。 但是卢珍却不这么觉得。 她的想法和明月差不多,都觉得机会难得,现在孟于安还在任上,关系都是现成的,万一过两年他也换了,不管这一档的事儿了,前期做的功夫不都白瞎了嘛!万一到时候别人也想上位呢,也浪费了明月一番苦心安排。 而且早一步上位,光夫妻俩每年的俸禄就能多出来不少,更有许多便利,于前途也有益。 所以纵然庞磬勒令不许外传,卢珍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跟明月商议。 打从认亲那日起,大家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既然是一家人,这件事就不能瞒着明月,没得生分。 “两千五百两买一个从六品官,确实划算。”明月说。 听说官场上分三个档,三品、五品、七品各自为界,三品以上多为真正的国之砥柱、朝廷栋梁,很多都是虚职荣誉,注定会青史留名的。这个不光要靠人脉和财力,更要看个人能力。 五品以上可以参加宫宴,算是正经的中级,能力、运气、人脉和财力缺一不可。 至于五品和七品之间,就很有的说了,尤其是武官,升迁任免户部并不大在意,只要地方官推荐、履历够了就行。 世人皆称七品为芝麻官,可见其微薄,虽有实权,然仕途有限,除非时来运转,否则基本没有进入朝廷核心的可能。 眼下庞磬是八品,较七品更矮一头,偏偏四海升平,无仗可打,可谓前途惨淡。 而六品就不同了,纵然实际地位和七品八品的文官差不多,但毕竟品级摆在那里,就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轻视的了。 此局意义重大,一定要拿下来。 “若来日叔父问起,婶子只管说是我从外面听来的,”明月当即叫人去取银子,“就说是我的意思。” 八品叔父和六品叔父说出去,差别可太大了。 卢珍当真感激不尽,忙写了欠条。 明月不差这几千银子,但卢珍坚持如此,也只好罢了。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更何况你还是小辈,我厚着脸皮借钱已说不过去,哪里能不写欠条!”卢珍正色道,又在欠条上写明白了每年还钱的金额。 晚间庞磬回来,卢珍依着明月的意思说了,庞磬听后果然又羞又愧。 “唉,虽说当初是各取所需,可石头还能捂热了呢,如今看来咱们真是占了大便宜了!” 若无明月从中穿针引线,庞磬这辈子到死也就是八品封顶了。 从六品啊,他正值壮年,只要脚踏实地好好干,死前怎么也能混到从五品了。 只要攀上从五品的门槛,逢年过节都有朝廷的特别恩典,后代还能受荫庇进国子学!这可是多少银子都换不来的无上荣光。 卢珍推他一把,“亏你长了这个大身板,关键时候又婆婆妈妈起来,说这些动听话有什么用,倒不如把实际的好处抓在手里,来日也好照应她。” 说是什么亲人之间的关心,可大侄女成长到如今的地位,早已不是区区八品小官能照应得了的了。他们若止步不前,来日只能成为对方的拖累,时候久了,翻来覆去说那些苍白无力的话只会叫人厌烦。 庞磬被她堵得没话说,细细一琢磨也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只好按下不提。 晚间到底睡不着,庞磬就戳戳卢珍,“改天咱们找个有威望的人,帮着立个身后文书,你我百年之后家产一分为三,三个孩子各一份!” 夫妻俩只有两个儿子,那么第三个孩子说的自然就是明月。 卢珍乐了,转过脸来看着他笑,“谁稀罕你这点破铜烂铁不成?” 庞磬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是梗着脖子道:“她稀罕不稀罕是她的事,咱们给不给是咱们的心意。” 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总不能因为她有本事有钱就让她吃亏吧! 卢珍眉眼柔和。 两口子同床共枕这么多年,默契非常,早在庞磬开口时她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了,方才不过说句玩笑话而已。 她吐了口气,想了想又补充说:“既要这么着,改日就给老大和老大媳妇去信,老二一家子也叫到跟前来,将此事原委原原本本说清楚了,也叫他们念着明月的好,省得来日起龃龉……” 倘或来日哪家的小子真进了国子学,也是他们姑姑的功劳! 第150章 名声打出去之后,城外织坊隔三岔五便有织户来投,对此,七娘和春枝自然乐见其成,但也不是来者不拒。 每有人来,必经重重考核,一看手艺,二看人品,三则要看性情喜好。 那些手艺好、品性佳,办事麻利又爱干净的,可评一等,派去与徐掌柜合办的高等织坊内,专织湖丝,月钱也最高。 略次一等的,留在大织坊内专做官府供奉;再次一些的,便是随处可见的寻常织工,另有新辟出来的小作坊,可容纳百人上下,专门用普通丝生产市面上卖得最好的时兴花色。这样的布料销路最广,对细节要求不算严苛,当然,织工们的工钱也是三类人中最低的。 除大织坊对官府的活计,另外两处织坊产出的成品布料会分别送往薛掌柜的铺子和汇芸楼,供全国各地往来客商品鉴打样,并供给固县销售。 汇芸楼一楼大堂有专门展示的多宝阁,里面摆放着薛掌柜和明记各人生产的得意之作,还有朱杏、老楚头、芳星等人做的染色、螺钿和苏绣屏风、挂画等,花样繁多。 每月明月和薛掌柜都会从中挑选得意之作,专门摆放到显眼位置,或直接从二三楼挑空处悬挂而下,随风飘荡,风流旖旎,竟成一景。 如此一来,不必伙计刻意兜售,往来用餐、应酬的食客进门就能看见。有觉得不错的,便会随口问价钱,觉得合适就顺手带几件走。 渐渐地,就开始有各地客商专门往汇芸楼来看:谁都知道这里有各样新鲜花色,反正去哪里都要吃饭,不如就在这里,还能租它家的画舫游西湖呢! 四月初,有个姓吕的商人来要了一批葫芦宝瓶纹提花绡,做佛诞节之用。 五月中,那位吕掌柜又来,说那批货卖得不错,想同这边谈一笔大买卖。 近半年来,如他这般由小及大的客商不在少数,负责这部分买卖的香兰并不惊讶,熟练地请他入后面阁儿详谈。 “不知您想要作何用途的何种纹样,想用什么丝t,染什么色,大约要多少呢?” 吕掌柜不答反问:“你能做得了主么?” 香兰笑容不变,“做不做得了主,单看您要怎样的货。” 豪商 第192节 如今她已历练出来,明月适当放权:等闲分量的买卖不必上报,直接联系七娘即可。 吕掌柜慢慢吃了口茶,闻言微微一笑,抽出雪白的湖丝手帕轻轻拭了拭嘴角,“丝么,中等寻常蚕丝即可,花纹、颜色一概都有限,只是量么,略大了些,少说也要五千匹,你可做得了主?” 五千匹?! 香兰吃了一惊,“敢问贵客要运往哪里呢?” 东家在不少地方都有买卖,再加上薛掌柜,两边铺的摊子可不算小,必须事先问清楚,免得重叠,回头成了自家内斗。 吕掌柜也不瞒她,抬手往东边遥遥一指,“实不相瞒,我是个跑海的商人,这批货是要贩到高丽和倭国去的,五千匹还未必够卖呢。” 如今海运发达,大禄造船业乃当世一流,海商并不罕见。而大禄丝绸更举世闻名,东西诸国无不为之痴迷,每年通过陆运、海运送出去的丝绸少说也有几十万、上百万匹,五千确实不算多。 那就没冲突了,香兰暗自松了口气,又问:“恕我冒昧,瞧您的气派,必为个中老手,不会没做过海外丝绸买卖,既如此,必有旧日伴当,怎么如今?” 做任何事都需要磨合,全程费时费力不说,还有风险,所以只要不出岔子,大家都不会轻易更换合作对象。 吕掌柜微微蹙眉,“此事恕我无可奉告,买卖自愿,钱货两讫,不刨根究底也是道上规矩。我是诚心要货,你尽快去问你们东家,若八月初一之前做得出五千匹,再行细论无妨;若做不出,我马上去找下一家。” “中秋之前?”香兰吃了一惊。 今儿可是五月中了,也就是说,满打满算只有两个半月功夫!这还不算商谈的细节呢。 “不错,”吕掌柜点头,“我要得急,不然也不会来找你们了。” 听到这里,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放眼整个杭州城,能在不耽搁原有买卖的前提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交货的,似乎也只有她们家了。 香兰不敢耽搁,送走吕掌柜后立刻去了明园,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中秋前就要?”明月也有些意外,“工期有些赶呐。” 徐掌柜那边的织坊不能动,各地的霞染、流霞染都从那边出;大织坊也不能随意接手,跟官府的买卖容不得半点疏忽。 那么剩下的,就是最近几个月新扩招的小织坊。 明月在心中飞快盘算起来:小织坊现有织工八十六人,技艺不过寻常,织不得繁复纹样,寻常花色每日每台机不过一匹,每日八十六匹。 如无意外,每个月就是两千五百八十匹,两个月是五千一百六十匹,刚刚好。 但太刚好,就有点不保险。 而且这里还涉及到花纹和染色的问题,眼下正值多雨季,万一阴雨连绵,染的布干不了呢? 或是万一他要的花色复杂,织工织造更慢呢? 可若因这点潜在的可能就放弃,未免有些可惜。 五千匹的一口气买卖啊,若能拿下,小织坊的销路也就有了着落,不必再熬心费神四处兜售了。 而且只要合作愉快,就有九分可能发展成长期客户,以后也有了指望…… 明月沉吟片刻,“你可知他姓名,住在哪里?” 香兰点头,“他叫吕德昌,住址也在方才我给您的名帖内写明白了。” 顿了顿,又说:“他似乎真的很急,说还在问着别家,若两天内咱们不给回信儿,就当黄了。” 大宗货自然是一家出最好,省心省力,品质还统一。但若实在找不到能一家出的,杭州多的是小型织坊,一家家费劲凑也就是了。 “八月初一就要货,能不急么!”明月道,“你去给他回信,明日午后在汇芸楼见。” 行不行的,谈谈细节再说! 说到海商……当天下午,明月就去了碧波园。 去时郑大官人在外应酬,只郑太太在家,听明白明月来意后,郑太太道:“两浙路的大小海商不在少数,一时半刻的,我还真说不准,不如你再略坐坐,等外子晚间应酬回来了一并问过。” 明月果然在碧波园混了一顿晚饭,等月上梢头,郑大官人带着淡淡酒气归来又问了一遍。 “吕德昌,”因有外客在,郑大官人并未换衣裳,只叫了水搓了把脸,端着碗醒酒汤慢慢喝,半晌哦了声,“确实有这么号人,他家有一艘船还是我船坞里出的呢。” 明月又向他核对了住址和样貌,确认无误后放下心来,“听着倒是好大买卖。” “再大,还能有江老板您的买卖大吗?”郑大官人笑道,“自家费时费力小打小闹,哪里比得上同官府买卖来得畅快!” 明月摆摆手,“快别说这话,叫我脸上臊得慌。我可是听说了,您那边也在预备同水军合作呢。” “难!”郑大官人吐了口浊气,许是酒气上头,难得说了点真心话,“水军用船颇苛刻,掏银子也不爽快,有时船交上去三五年了,船钱还没影儿呢!届时负责的官员都换届了,新来的不认,旧去的不管,成烂账的还少吗?” 虽说都是做朝廷的买卖,可明月的丝绸每位官吏都有份,所以没人会反对,但船就不一样了,管水军的才几个?内地的才不管你坏了多少,恨不得一毛不拔呢! 反倒不如直接卖给民间商人,至少大家都痛快,明白因货两讫的道理,就算落魄了也能变卖家业填窟窿…… 造船业内的事情明月不懂,不好乱讲,只附和着说了几句,又问吕德昌人品如何,是否可信。 郑大官人揉揉额头,坦率道:“我同他还真不熟,不过江老板,做买卖不就那么回事儿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货给出去,银子收回来就完了,他人品如何、拿了货去作甚,与你我何干?” 只要给钱,买了船、买了布去一把火烧了又怎样? 郑大官人醉归醉,神志犹在:他跟吕德昌确实不熟,但同样的,跟明月也没熟到哪里去,万一给其中一方打了保票,后续出事,他就难逃干系。 还是三不沾的好! 次日吕德昌如约而至,先同明月见过了,便直接说起要求,“要一千柿蒂纹,一千万字不到头,一千卷草纹,一千菱格,一千提花吹雪。颜色么,都是常见的红绿黄蓝黑白之流的纯色,但彩色的要比市面上的更浓艳些。另外,我知道江老板名下亦有绣娘,若来得及,再要五百苏绣,市面上常见的花色即可。不过那些蛮子无甚眼光,欣赏不来山水意境,花鸟多些……” 总体而言,这些要求还真不算过分,虽要提花,但都是最常见最成熟的经典提花,会操作花机的织工都做得。 至于苏绣,那也简单,直接从民间织户手中收来白胚布就好,也碍不着织坊的事。 明月简单盘算了下,“这倒不难,只是若要颜色浓重艳丽,染料必须增多,这块本钱就上来了。另外,要多厚呢?什么时节穿?” 丝绸本钱一看丝质,二看工艺,这两者都定下来之后,就看厚薄。简单来说,普通织法之中,布料越厚,用的蚕丝就越多,本钱自然也会更贵。 吕德昌道:“那些人倒不爱什么纱绡绮的,不知江老板见过那边的衣裳没有,何曾有半点韵味,俱都直挺挺的厚重。” 话里话外,难掩鄙夷。 不过这也难怪,放眼当今世上,大禄就是头一号最强盛最繁华的国度,由不得他们不骄傲。 明月让人从大厅里抱了几匹布上来,吕德昌挨着看过,先选定了厚度,终究没有合适的颜色。 “您要的太急,哪里来得及调色,”明月起身道,“走吧,去店里看看现货。“ 两人又往薛掌柜店里走了一趟,选定了颜色和最终的提花。 吕德昌抹着汗道:“怎么样,江老板?“ 由不得他不着急,高丽和倭国素来仰慕中原文明,也跟着过中秋,若赶不上这一遭,挣不着这一趟银子,那可就白瞎了! 明月反复想了想,还真能做! 布料厚归厚,但织法不变,只需提前将丝线捻成粗的即可,并不会因此而减速。 而且吕德昌要的那几个颜色,说真的,国内还真不好卖,但染色简单啊!深知犯不着朱杏亲自出手! 厚布加重颜料,成本嗖一下子就上去了,再算上提花的工艺和染色的工费,粗粗核算下来,这么一匹布的本钱就高达二两半左右。 “按规矩呢,定布需t要先交三成的定金,但是您这个要的太急了,我得叫工人加紧着办,说不得晚上还要熬夜做,另有开销,所以我得要五成。”明月放下算盘说。 “五成?”吕德昌咋舌,“这也太多了吧?” “不算多了,”明月摇头,坚持不退,“想必吕掌柜也是冲我们的招牌来的,我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在短短两个月之内能如期交出符合您要求的大宗货的织坊,眼下只我一家。” 单看五千匹布其实不算多,但这件事难就难在吕德昌要得急,而且颜色和厚度也不是现在市面上有的,必须现做。 吕德昌皱眉,试图讨价还价,“像您这么大规模的织坊确实不多,可散户和小织坊多不胜数……” “当然,”明月微笑,“可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风险不是吗?不然也不会直接来找我们了。” 头一个,提花并不是每个散户都会的工艺,就算会,也未必有能织提花的织机。 其次,明月曾经也从散户手中收购,深知其中的苦闷,因为每个人的习惯、技术乃至喜好不同,导致织出来的成品布质量参差不齐。而且很多人根本就不守时,光去收就是一项苦差事,甚至收到手才发现根本就不合格…… 两边好一番讨价还价,明月寸步不让,吕德昌也无可奈何,但也提出了另外的要求。 “我相信明记的招牌,也可以交五成定金,甚至一口气全交了也不要紧。但文书中必须约定,如果你们不能按时交付怎么办!” 说得难听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如今明记铺开这么大的摊子,光房产田庄就有多少了?吕德昌还真不怕她赔不起。 但既然要签订契约文书,那么就要约束双方,总不能自家步步受限,而另一家而却肆无忌惮吧。 明月没意见,“自然。” 尤其是这种加急的货,买家本身就承担着风险,因为一旦不能按时拿到货,接下来的买卖就黄了,损失的可不仅是商机,所以卖家也必须给出相应的保障。 如今的行规是若卖家不能按时出货,不仅要如数退还定金,而且还要按照卖家过往出手时的货物价格进行赔付。 比如说吕德昌从明月这边拿布是二两半一匹,但他是要运到高丽和倭国去卖的,在那边的丝绸贵比黄金,一匹普通丝绸也会身价激增,至少卖到三十两,若果然错失商机,而且责任完全在于明月的话,那么明月就必须按照三十两的价格给他补上,这也才算公平。 谈了半日,双方终于达成一致,痛快地签了文书。 因为港口在东面,而明月的染坊织坊也在城东,所以届时会由吕德昌的队伍直接出城向东,从那边仓库取货后继续往东到港口,这样不必来回折腾,双方都能省一点。 买卖谈成,吕德昌明显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也有心情跟明月闲聊了。明月就顺势问他海外的买卖的怎么样。 以明月如今的声名和体量,会关注海外贸易并不奇怪,海外诸国的人多着呢、场子大着呢,吕德昌倒不怕她抢生意,“我若说不赚钱,江老板你肯定也不信,赚嘛是赚一点,可风险也大,本钱也高,光一条两三千料的大海船就要几万两了,辛辛苦苦出海一趟,一条船哪里够,起码也要三条起步!不然势单力孤,也容易被水匪盯上。出海文书还要年年另买,如今也是一年高似一年。再算上日常维护和有经验的舵手水手几百人吃喝拉撒,外加各处的关税、打点等等。别看从这边去往高丽只要几天,可途中常有风浪,一不留神,整条船队都倾覆了,血本无归不说,这边未结清的货款、死伤船员和伙计的善后……一次受挫就能让你八辈子爬不起来。” 跑海运嘛,豁出去的是命,赚回来的是金。 若老天赏脸,可一夜暴富,可若老天无情,也可一夜倾家荡产。 就是这么刺激。 第151章 “各处都查看仔细了,且忙完这几天,只要一切妥当,东家自有重赏!” 梁鱼带着人和狗群四处巡逻,遇见人就反复叮嘱,丝毫不敢大意。 今儿是七月二十八,吕德昌出海用的五千匹布,还有下月初三要交给官府的一万三千五百六十八匹都得了,眼下都整整齐齐码在仓库里,分门别类放着。 至于染坊那边做的霞染,跟这边不是一座山头,放在另外的仓库里。 这几天不光没怎么下雨,甚至还难得的出了几天大日头,空气干爽清净,可把染坊那边高兴坏了。 不过有利就有弊,天气偏干、布匹易燃,梁鱼等人压力格外大。 尤其交货之前的这几日,众人恨不得觉都不睡,眼皮不眨一下地看着,唯恐哪里出了纰漏,坏了大事。 太阳慢慢落到山后面去了,细细一弯弦月斜挂在天上,衬着倦鸟扑簌簌归林的声音,静谧而幽远。 来杭州几年,梁鱼已经对着山头了如指掌,闭着眼睛都能精准说出方位所在。此刻她脚下踩着软绵绵的草地,口鼻间弥漫着林木混杂新鲜布匹特有的气味,说不出的安心。 豪商 第193节 又是一天即将过去,可她仍不敢放松警惕。 夜幕降临,才是考验的开始。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脚边的狗子突然停住脚步,歪起毛茸茸的大脑袋朝某个方向嗅了几下。 “汪汪!” 头犬毫无征兆地狂吠起来,紧接着另两条犬也跟着狂叫不止。 “不好!” 是库房【注】的方向,梁鱼心里一咯噔,立刻带头往那边策马而去。 怎么回事?! 很快便有了答案: 漆黑的夜幕下,橙红色的火苗骤然升起! “起火了!”同行的护卫惊道。 莫说寻常百姓,就连朝廷官兵也是“望火生畏”。 “少说话,准备救火!”该死的,哪里来的火,不是说再三强调要小心了吗?守仓库的人都死绝了?梁鱼牙关紧咬,双腿发力,狠狠夹住马腹,马儿立刻发足狂奔,转眼就越过山脊,远远看到了火光笼罩下的库房。 “怎么会这样!” 正常来说,纵然是起火也该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从刚才狗子闻到烟味到梁鱼等人赶到,不过几息,就算火没被扑灭,也该得到了控制,可现在? 库房的四面墙壁都在燃烧,远远望去,整座库房都似成了火场!高温催动下的干裂声源源不绝,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空气中可怖的灼热。 今日在库房轮值的有三人,梁鱼带人赶到时,三人明显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望来的眼神中混杂着惊慌、恐惧和难以置信。 其中一个手里还搬着木桶,另外两人则已惊恐地将木桶丢在地上,对梁鱼失声道:“油,水里有油!” “油?!”梁鱼翻身下马,发现她们的额发和衣角都有被火燎过的痕迹。 最稳重的那人也已经有些结巴了,“方才火势分明没有这么大的,我们按照以前演练的泼了水,可,可火球突然就炸开了!” 仓库乃重中之重,负责把守的人隔三差五就要反复演习,学习应对各种灾害,其中救火正是演练最多,最熟练的。 她们的每一步都没有错。 紧跟着梁鱼来的夏生也问了另一个库房看守,“照明用的灯笼距离库房足有一丈多远,就算被带倒了、打翻了也不可能殃及库房,到底是哪里来的火源!” 最初的火苗哪里来的?水里的油哪来的? “先别说了,赶紧掘土灭火!”原因可以事后追究,当务之急是尽快灭火,梁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排兵布阵,“你赶紧去水车那边看看,有没有干净水可用!你们快去找铁锨、锄头,快!” 说话间,梁鱼已经朝天连射三支响箭。 这是众人约定的最紧急的讯号,看到的所有人都会冲、第一时间过来集结,就连在附近驻扎的厢军也会尽快赶来支援。 但厢军驻地到这里至少也要一刻钟,等他们过来…… 众人立刻分头行动,今日的库房看守头目一边拼命掘地挖土一边说着诡异之处,“梁管事,一定是有人蓄意纵火啊!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可也不知怎么了,有两个灯笼突然轰一下炸开了!火球似的蹿起来好高,有几片被点着的碎纸、灯笼骨架,不知怎么崩开特别远,碰着那个仓库的墙,呼哧一下就着了。我们不敢怠慢,立刻从水缸取水来灭活,怎知竟是火上浇油啊……” 几人脸上湿漉漉的,也不只是急出的t眼泪,还是被烤出的油汗。 他们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分明每个步骤都没有错的呀。 “别说话,”火势渐大,浓烟滚滚,梁鱼叫众人取下随身携带的水囊,撕下衣摆打湿了蒙在脸上,“吸入太多烟气会死的!” 见众人面上难掩惶恐,梁鱼又安抚道:“放心,东家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只要咱们尽心,一定会有好结果!快,救火!” 派去查看水车的人很快提着水桶回来,沮丧且愤怒地说:“河上游被人倒了火油,这是想把咱们一窝端了啊!” 水桶中的水面剧烈晃动着,在火光照耀下泛出不详的彩色纹路。 “该死,该死!”夏生双眼赤红,“我去抓了他们来!” 她好不容易才在这里安家,有了极好的同伴,极好的差事,极好的东家,怎能眼睁睁看着歹人将这一切毁掉! “站住!”梁鱼喝道,“对方蓄谋已久,敌暗我明,如今得手,他们还会傻傻的杵在原地等你去杀吗?” “可!”夏生气急,却也知道她说的有道理。 各处的灯陆续亮起来,那是看见信号的人们从睡梦中爬起来救火。 有工具的用工具,实在没有工具的就蹲下用手刨地,用衣襟兜住沙土往墙上泼。 可墙壁是竖着的,沙土泼上去,来不及阻断火源便会跌落,灭火效果并不理想。 “梁管事,墙上必然被人泼了油,”一个距离最近的护卫被火势逼退,滚滚而来的浓烟呛得她咳嗽几声,“这几日天干,晚间风又大,挡不住了,等熬到咱们灭火,里面的货也都烤糊了,扒墙吧!” 火当然会熄灭,可单看里面的货熬不熬得住。 丝绸易燃,哪怕不直接接触火源,只要温度够高,布料也会被烤焦乃至引燃。 可说来容易做来难,墙也不是能随便扒的,且不说布料最怕烧,一个弄不好,库房坍塌就全毁了。 “破墙!”梁鱼努力分辨着风向,寻找最合适的位置尝试突破。 她指着一处墙壁,招呼众人,“来人,先集中往这里撒土,控制住火势后破墙,来几个不怕死的同我进去抢货,能抢多少是多少!” 里面足足有两万匹布呢,光本钱就要六七万两。 那都是别人定好了的,如若烧毁就得按照市价赔,届时就不是翻一番能解决的了。 “七管事……” “别拦我!” “东家……”看着匆匆赶来的明月,梁鱼满面苦涩,“是我的错,我没看好场子。” 白天还好好的场子,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明月的脑袋都木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在做梦,魂魄游离在外,盲目地看着熟悉的人在面目全非的土地上收拾残局。 梁鱼带人拼命抢出来的货正堆在一旁,对比总数,也只是九牛一毛。 负责这一带巡逻的厢军也来了,一正一副两位头领正帮忙整顿,并追查火源。 不知过了多久,明月没有起伏的声音响起,“你有什么错?” “我没……” 梁鱼还要自责,明月却已一脚一脚踩在化为乌有的心血上走过来,木然道,“你反应及时,排布有序,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还冒死进去抢货。你告诉我,你有什么错?” 丝绸生前极为美丽,可大火过后却都和普通垃圾没什么分别,黑漆漆一片,有股淡淡的焦香味。混在此情此景中,尤为怪异。 明月慢慢走进还散发着余温的库房里,看着脚下厚重的灰烬。 她几乎不忍心再看,却还是忍不住蹲下去,用手拨开,露出里面一层又一层的焦黑。 许多堆叠整齐的布匹还维持着烧焦前的形态,仔细看时,甚至能看清上面的纹理,可一碰就碎。 “东家,别看了……”苏小郎跟在后面,心疼得要命。 彻骨的寒意混着愤怒和无力回天的颓然,化为一条冰冷的毒蛇,将明月由内而外紧紧束缚,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的五脏六腑,她几乎喘不过气。 城外的山里本就有风,又多草木,风助火势,又有火油,岂是人力可控的? 七娘红着眼眶上前,说了另一个坏消息:前头织坊也被人放了火。 但是那边晚间没有人,只有织机和织机上没织完的部分布匹,大家怕是调虎离山之计,并不敢擅离职守,最终还是选择集中力量抢救库房。 “到最后库房实在失守了,我们的人才去的织坊,”七娘抹了抹眼角,心疼的五脏六腑都在哆嗦,“好歹还抢出来百来台能用的织机……” 库房几乎全军覆没。 一群人拼了命也只抢出来几千匹,但大部分都不完整,要么表层被烧被烫,要么染上了浓浓的烟呛气,无法正常交货。 真正完好无损的,可能只有几百匹。 明月仿佛被割成两半,一半被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充斥着,另一半却仔仔细细听着陆陆续续报上来的坏消息,同时还在划算着抢出来的布料,是要贱卖出去还是怎样。 有味道的好办,抖开用风狠狠吹几日,再过过香薰就完了,实在不行还可以留下自用…… “江老板,”负责这一带治安的厢军头领彭璐按刀而来,先饱含同情的叹了口气才说,“那灯笼里应该是被人事先放置了小油罐,油罐封口,待灯笼燃烧到够热,油罐就会炸开。至于水里的油,我派人去上游看过了,确实发现了很多被遗弃的陶罐,罐子里残留的确认是油,但去的时候人已经跑了,火油也淌得差不多。” 他向后伸手,随从就递上来一只湿漉漉的深色陶罐,“你看,这些罐子就是本地随处可见的粗陶罐,一文钱就能买一个,而本地的窑厂之多,丝毫不逊色于织户。另外,对方很警惕,罐子里的油也有好几种,想必是怕大量采买漏了形迹,所以通过各种途径拼凑来的。” 总而言之,想查明真相,很难! 见明月没说话,彭璐抹一把满是黑灰的脸,委婉道:“江老板可曾与人结怨?” 如此大费周章,如此丧心病狂,除了报复,不作他想。 很多案子就是这样,想通过正经流程破案几乎不可能,但却未必不知道凶手:如果没有证据,如果没有明确的由头,那么就只需要看事发后谁是最大的受益者就行了。 尤其是经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每年因为利益纠葛而造成的大小案件就不计其数,特别是明月乃近几年强势崛起的新贵,她得意,势必就会有人失意。 明月的眼珠缓缓动了下,声音有些沙哑,“还要辛苦您查下去。” 能不能查到是一回事,查不查,是另一回事。 彭璐点头,“应该的。” 说完,又忍不住安慰道:“古人云,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银子没了还能赚,人没事就好,好事多磨嘛!” 自从认识以来,明月素来慷慨,且又有娄旭和升了官的庞磬从中穿针引线,彭璐对明月印象很不错。今日她骤然遭难,彭璐亦深觉可惜。 青山在? 明月环顾四周,目之所及皆为焦土,不禁苦笑一声,“叫您费心了,借您吉言。小郎。” 苏小郎要上前招呼,被彭璐抬手止住,“你素日为人如何,兄弟们都记在心里,眼下不要计较这些虚礼。” 烧成这样,且有得赔呢,他怎么好意思再趁火打劫。 明月作了揖,“多谢。” 彭璐点点头,“天快亮了,各处也要巡逻,且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得回去复命。这么着,我留一半人手在这里帮忙,也防备歹人杀个回马枪,有什么事,只管开口。” 这就是素日殷勤打点的好处了。 明月强打精神,说了一番感激的话,又让苏小郎代送。 “东家,坐坐吧。”二碗搬了一张椅子来。 梁鱼的人来报信时,明月刚刚躺下,如今也是身心俱疲,顺势坐了,长长地吐了口气。 此刻她心中如有热油翻滚,既痛且恨,恨不得现在就冲到怀疑对象家中将其碎尸万段,但现在还不是宣泄情绪的时候。 那么多人都在忙活,也都在暗中观察着她的反应,她还不能倒。 蓄意纵火乃大罪,火烧起来之后一定会失控,稍有不慎就会伤害人命,所以除非深仇大恨,对方一定不会花这么多心思,冒这样大的风险。 豪商 第194节 其实真凶并不难找:与明记体量相当,有直接利益冲突,甚至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吃了败t仗的…… 杭州虽大,但同时满足这几个条件的,想必不会太多。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明月暗暗掐着掌心,用疼痛让自己打起精神,“让七管事、春管事和高大娘过来议事。” 不多时,七娘、春枝和高大娘到了,俱都灰头土脸,“东家。” “东家,各处收拾得差不多了,您要不要先歇一歇?”七娘道。 “也不差这会儿,”明月想了下说,“眼下有几样最要紧的事,需要你们立刻去办。“ 三人闻言,齐齐打起精神,听后分派。 “七娘,你马上盘点损失,按照约定,吕德昌今日午后就回来提货,先看看能挑出多少好的来。还缺多少,都是什么花色的,回头报给我。” 七娘领命而去。 “春枝,”明月看向春枝,“现在各处必然人心浮动,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尽快将不安压下去,尤其是那些织机被烧毁的,我允许你许诺赔偿。另外,让还扛得住的织工带着还完好的织机照常开工,缺的马上列单子,进城找薛掌柜帮忙采买。” “我知道了!”春枝转头就走,没走出多远,果然就有许多按耐不住的匠人围拢上来。 “高大娘,”明月示意高大娘上前,“今日之事固然有人陷害,但也颇为蹊跷,方才彭大人告诉我说,起火原因是灯笼底部安置的油罐。” 山间空旷,用来照明的灯笼足有半人高,在座底藏匿一只拳头大小的油罐并不算难。 “这边工人们出入都要查看行李,酒水、火油、火药等物品一概不许带上山,”转瞬之间,明月就已经猜到燃料源头,“对方能利用的,大约只有做菜用的食油和灯油。” 高大娘听完,脸刷地白了。 大后方都是她做主,这两样油也是她管着。 片刻后,高大娘抬手就要往自己脸上扇巴掌,被苏小郎眼疾手快地拦住。 “东家!”高大娘羞愧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 “我这么说,不是要怪你,”明月有些累了,“而是要你帮我,与我共度难关。” “您说!”两人认识不是一天两天,高大娘深知明月为人,用力擦擦眼角,“您说!” “此事摆明了有内应,但对方要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首先他必须能接触到这两种油,所以才会有机会偷偷克扣攒下来。其次,他还要能够在山中自由行走而不引人怀疑,最要紧的是他有机会接近库房……” 不管是提前在库房墙壁上、水缸里泼油,还是在照明灯笼底部安装油罐,都需要时机。 哪怕损失无可挽回,明月也一定要揪出这个内奸,永绝后患! 她还要问问对方,到底自己哪里对不起他了,竟做出如此丧心病狂恩将仇报的举动来。 不,也许不需要问,无论是什么原因,无论对方有何苦衷,他既然敢做,就必须承担后果。 几乎是立刻,高大娘心中就有了怀疑对象,“伙房的人,一定是伙房的人!” 大后方管杂物的和伙房的人都能接触到油,但只有后者能趁着送饭的机会多次接近库房而不被怀疑! 真该死啊! 伙房可是我的老地盘来着,竟然出了这样吃里爬外的叛徒! “伙房的人现在可都在?”明月追问。 高大娘惭愧道:“有几个是附近村里来帮忙的,每天做了晚饭就走,清早才会再来。” 如无意外,凶手就在其中。 可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东家一项慷慨,伙房又是油水足的地方,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竟然做这样没良心没王法的事。 “都有什么人,住在哪里你可还记得?”明月示意苏小郎记下来,“另外,要攒够这么多油,绝非一日之功,这两个月来可有谁举止异常,或是家中出了变故的?” “对对对,”高大娘如梦方醒,“这么说就说得通了。” 不过如今她管的事情多了,并不像以前那样整天呆在伙房里,究竟谁家出了什么事,还真不大清楚。 “东家,我这就召集伙房的人,一定能问明白!”高大娘赌咒发誓道。 “好,就说大家忙了一夜,该做早饭了。”明月想了下,“对了,先以安抚的名义点名,看有谁不在或是受伤的,让二碗陪你去,看是否有人神色有异。” 正经为人处世上,二碗或许不够聪明,不够机灵,但她对他人的情绪变化最为敏感。 ----------------------- 作者有话说:【注】:库房,关于放布匹的仓库尺寸,大部分人可能没有概念,在这里统一说一下,宋代市面上流通的包装好的布匹长宽高大约是0.7米长x0.3米宽x0.15米高,这就是带包装的了,总体积就是0.0315立方米。而每个月上供给官府的布匹是13,500匹,算上吕德昌的5000匹,生产出来的数量肯定不可能刚刚好,正常情况下都会有富余四舍五入就照2万匹吧,总体积就是630立方米。630立方米是什么概念呢?古代建筑或者说专用仓库的层高最低最低不会低于三米,就照4米层高吧,一座长20米宽20米高4米的仓库整体容量就有1600立方米,非常非常的绰绰有余。而边长20米是什么概念呢?操场的周长是400米,1/20. 所以做丝绸买卖压货真的很可怕,很可能仓库里肉眼见的没有多少,但其实很可能就已经不知不觉压了几十甚至几百万的货了。 第152章 苏小郎觉得吕德昌很可疑,怎么偏偏他今天要来提货,偏偏昨天晚上就失火。 如果按照提前签的契约文书来算,明月将退还他的所有定金,并且按照市价进行赔偿。也就是说,他不用承担出海的风险和成本就完成了一次只有出海才能获得的巨大利润,好处显而易见。 “东家!”苏小郎算得触目惊心,“要不跟他商议商议,也跟杜通判说,好歹做了一年多将近两年买卖了,让他们通融通融……” “官员俸禄”买卖中的布匹有很多价格,明月织布的成本是一个,朝廷采买是一个,转手派给各路官吏抵账时,照的却是最高的市价,并且免税。 如果正常交货,明月每匹都能赚约一两一钱;若另外采买了赔银子,每匹就要直接损失二三两! 一出一进,影响不可谓不大。 苏小郎固然不清楚明月这些年到底挣了多少银子,但如今简单算一算便知是个天文数字,怎能不心惊胆战! 仅此一劫,东家这些年的心血便会统统化为乌有。 “是他们放火烧的吗?”明月反问。 苏小郎一僵,没有说话。 他明白明月的意思: 冤枉也好,无处诉苦也罢,那都是你关起门来自家的事,不能如期交货却是事实。商场就是如此无情,你不能因为自己的损失强行要求别人体谅。 明月觉得自己的声音好似从远很远的地方而来,飘忽,透着股不真实。 大家都很忙,却不敢让明月忙,明月觉得所有人看过来的表情,说出来的语气都透着股小心翼翼。 她没有以迎来意料之中的崩溃,反而有种诡异的荒唐感,他们都在怕什么?怕自己跑路?怕承受不住,会一头碰死吗? 还是怜悯…… 明月的脑袋有点不受控制了,一会儿空白一片,一会儿又乱哄哄的跑马一样闹起来,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疯狂猜测和情绪。 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抓住她的青筋往外拉,太阳穴从里到外一抽一抽的疼。 给官府的货交不上,势必要赔钱,那么吕德昌呢,他是同谋吗? 此时此刻,明月甚至觉得他是不是同谋都不重要了。 买卖是自己想揽的,契约文书也是自己签的,赔偿的规矩是多少年来道上认定了的。 吕德昌有错吗? 至少表面看来,他什么错都没有。 在找到证据支持明月的猜测之前,无论谁来评判,都是她的过失。 银子,还是银子。 明月用力捏了捏额头,开始盘算即将到来的花费: 大头就是要赔给吕德昌的十五万两,但明月觉得不能一口气交付。 出海贩货,尤其是丝绸、茶叶之流,皆要缴纳重税,另有各方面的消耗、损耗,所以纵然那五千匹布真的能以三十两的价格出售,利润也绝对没有这么多。 当然,道上的规矩不能这么算,可就算原本一切顺利,那十五万两也要交易结束后才能到手…… 她想试着t跟吕德昌商议商议,看能不能分开两次,另一半等他出海归来后给。 一半的话,就是七万五千两,中间隔开一个来月,她就可以喘口气,用这笔银子维持运转。 第二件是给官府的。 马上就是中秋节,官员们的月俸较以往更多些,本月该交给官府的布,按照官府采购价格是五万五千七百八十两。 合计十三万零七百八十两。 这只是大头。 织坊里面的织机大部分都是织户带过来的,如今多半被烧毁,这部分窟窿也要她自掏腰包补上。 不能用的一共二百一十七架,每架二两,合计四百三十四两。 另外还有很多蚕农和商户送过来的货尾款还没结,原本是指望这次出手拿回货款给他们的,现在都打了水漂,也要从明月的腰包里出,一共是一万三千余两。 还要花钱雇人重整烧坏的库房和织坊,建造房屋的材料也是一笔开销; 昨晚那么多人在梁鱼的带领下冒死冲入火场抢货,都受了轻重不一的伤,这些人本可以不这么做,既然做了,明月就必须要重重地奖赏。 现在买卖出了差池,绝不能再失去人心。 只要信誉在,就有重来的机会。 她一定要让所有人知道,只要她还有一口吃的,跟着的人就绝对饿不着。 千金买马骨,患难见真情,这些人这次可以冒死帮忙,来日也可能在别的困境中豁出命去护她周全。 所以这笔银子绝对不能省,非但不能省,还要重重地奖赏,公开奖赏。 等莲笙带着银票一到,明月就要把这笔奖励当场发下去! 带头组织参与救火,全程排兵布阵维持大局的梁鱼赏五百两,其余的人根据出力多寡和立功大小,分别有二百到几十两不等的奖金。 除此之外,他们在这期间受的伤、产生的所有费用也全部由明月一力承担。 光这些林林总总加起来就上万两了。 但明月觉得值。 莲笙带人拿着春枝整理好的名册,麻利地发钱,边发边说:“东家记得你们的好,该有的绝对不会少了一分一毫!” 果然人心大定,拿到银子的众人纷纷喜笑颜开,竟不觉得痛了。 而那些没敢跟着干的,这会儿也有些后悔: 豪商 第195节 早知道……最少的也有几十两呢,都够一家人不吃不喝过好几年了! 发完了银子,莲笙悄悄来回明月,“东家,现银不多了……” 这一二年间,明月大肆买房置地,月前又刚往各处送了中秋节礼,光京城的两份就有一二万,再加上固县的、杭州的,各路官商、亲朋…… 剩下的几万,根本不够赔给吕德昌和官府。 另外此次彭璐带领的厢军也帮忙善后,出力不小,自然少不了打点。 还是银子。 明月神色未变,“不要紧,还有。” 这一次,真的要动用书房里的“泰山石”了。 当天下午,吕德昌和回来说进展的彭璐前后脚到了。 彭璐本想回避,却被明月留住,“彭大人若不着急,请留在这里做个见证吧。” 主人家自己都不在意,彭璐自然没话说。 “什么?!都烧没了?江老板,这事可不好开玩笑啊!”听说结果后,吕德昌惊得站了起来。 明月和苏小郎都死死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破绽,但或许是他的演技太出色,又或者是他们的观察力不够,暂时没看出什么。 他似乎真的很惊讶。 “难怪我往这边来的路上就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儿……”吕德昌喃喃道。 “耽误您的买卖,我很抱歉,不过吕掌柜,我想跟你谈一谈赔偿的细节。”明月开门见山道。 吕德昌瞬间回神,马上警惕起来,“江老板,一码归一码,你的遭遇我确实很同情,但我的损失同样很大,你该不会不想赔了吧?” 明月还没怎么样呢,苏小郎先忍不住道:“吕掌柜这话未免太不中听,我们东家的人品有口皆碑!要不然官府也不会跟我们合作,当初您过来订货,不也冲着这一点吗!” 他说得是实情,且彭璐还在场,吕德昌倒不好怎样。 他干咳一声清清嗓子,“说来听听。” 听说回来才能拿另一半,吕德昌就不大乐意,往返就要一个来月,若等我回来你跑了怎么办? 明月看出他的顾虑,掐着手心,神色不变,声音平缓却有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路,我还不上钱,大不了明园和城里的房子抵给你,彭大人可以做见证。“ 房子?吕德昌的神色和缓了些,不过仍旧迟疑道:“可万一……” 万一到时候你不肯搬走呢? 难不成我叫人把你的家当扔出去?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啊。 一旁的彭璐适时开口,“吕老板,人活一世,谁也不能保证自己遇不到难处,我看江老板就很有诚意,何必咄咄逼人呢?” 人家又不是想赖账,你也不急这块银子使,何必呢! 他都这么说了,吕德昌也不好寸步不让,“那行吧,江老板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后天,”明月道,“后天一早,明园静候尊驾。” 书房的“泰山石”是金子铸的,纯度比市面上流通的银锭要高出不少,她需要先去外面换成银子。 分别之前,明月突然喊住吕德昌,“唐兴。” 吕德昌脚步一顿,“什么?” “唐兴,”明月轻声道,“吕老板认识他吗?” 明月思来想去,嫌疑最大的就是被自己顶了官府买卖的上一任丝绸商,唐兴。 若吕德昌果然参与其中,一定会对这个名字有反应。 吕德昌转身,正对上明月的眼睛。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她迅速憔悴,但一双眼睛却黑得惊人,亮得惊人。那一双眼眶里仿佛汪着两潭深水,貌似波澜不惊,但深处已然掀起暗流汹涌;又像烧着两团火,压抑地翻滚着,只待时机一到就要喷涌而出,裹挟着愤怒将一切敌人焚烧殆尽…… 吕德昌久经商场,此刻也不禁喉头滚动,近乎本能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不妙,要遭! “你认识他吗?”明月幽幽道。 她看似平静,实则像个被点燃的火药桶,惊人的热量在她体内疯狂积蓄,早已濒临爆炸的边缘。 吕德昌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自然,“哦,不大熟。怎么了?” 但是明月捕捉到了。 很好。 她不在乎吕德昌究竟为什么要参与,也许是狼狈为奸,也许只是觉得有趣,想不劳而获,但无论如何,他都是凶手之一。 十五万两啊,她跟官府做买卖,一年下来都分不到这么多钱,可现在却要白白拱手送给一头畜生。 吕德昌一走,彭璐就叹了口气,“江老板稍安勿躁,我已将此事报上去了,衙门会尽心查的。” 其实世上的案子大多如此,真凶并不难猜,难办的是证据。 他现在是真怕明月怒气攻心,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送走彭璐后,明月立刻派人进城,约见娄旭和杜斯民。 火灾非同小可,短短一日,娄旭和杜斯民也都知道了,次日齐聚汇芸楼。 “江老板没事吧?哎呀,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啊!”娄旭难得坦诚,“至于供应,此事我真是做不了主,我可以不要,在座的杜通判可以不要,甚至相熟的那几位厢军头领也可以不要,可……” 可这才哪儿跟哪儿啊,还剩下几百几千人呢! 他把两只手掌一拍,摊开,无奈道:“杯水车薪啊。” 心意领了,但是明月也不打算真不给他们,因为确实是杯水车薪,这点钱加起来也就几百两,却要赔上几个大人情,真不合算。 “多谢体谅,然我并无此意。商人无信不立,我当初既然签了文书,就会担起责任,砸锅卖铁也要把这个窟窿堵上。”明月歉然道,“不过这一次可能交不了布了,劳烦您诸多通禀,这次直接给现银。” 杜思民一怔,“江老板,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官员拿到布也会马上当银子花出去,如果能直接拿到银子,还省一道繁琐工序呢,自然更好。 可这么一来,岂不成了赔本买卖? 娄旭与杜斯民对视一眼,“距离交货还有几日,江老板不妨去外面采买一番,省点是点嘛!” 她是此间中人,大批采买肯定比外面便宜。 反正再差也不会比直接赔银子更糟糕了。 明月点头,“我正有此意,不过距离交货只剩几天,仓促之间,恐怕也买t不到太多,故而提前跟两位说一声。” 马上就是中秋,各处各行当都涨价,就算她拜托徐掌柜、薛掌柜等人帮忙采买……能不能买到暂且不提,还真就便宜不到哪里去。 与此同时,由梁鱼和高大娘主持的对于可疑人员的审讯也告一段落。 根据对当日库房守卫的分别询问、统一证词可知,因为库房守卫不得擅离职守,事发前确实有个厨房里帮工的人来送饭。 “那人叫梅英,人很爽利健谈,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干,像是送饭、清扫之类的活计也从不推脱,风雨无阻。往返的次数多了,两边就都熟了,她每每来库房送饭,总喜欢跟守卫们聊天儿,等着守卫们吃完了,一并收拾餐具带回去,所以多待一会儿也没人起疑……” 看守库房的活计非常紧绷且枯燥,守卫们也是真心盼着有人来说说话,打发打发时辰,加上以前从没出过事,也没往别处想。 “当天只有梅英一人来过吗?”明月问。 “是,”梁鱼重重点头,迟疑了下又补充道,“不过东家,那几个守卫也有嫌疑。” 梅英固然可疑,但古往今来监守自盗的事情也屡见不鲜,决不能因为当时她们主动灭火就全然不怀疑。毕竟比起来来回回的梅英,每天都去站岗的守卫们行动起来更方便。 “你说的不错,”明月慢慢地吐了口气,“这个计划太大了,多几个内奸也不奇怪。” 一个重要的依据就是:当晚梅英做完晚饭后就下山回家了,但救火过程中,远处的织坊竟然也慢一步失火! “那一班守卫之前的是哪几个站岗,问过了吗?”明月想了下,“梅英现在在哪里?” “还没来得及问,但都住在这里,我也派人看住了,没让下山。”梁鱼说,目前看来,嫌疑最大的就是库房守卫和梅英,她当然不会放过,“梅英一大早也来了,看上去跟往常一样,听说起火很惊讶,暂时看不出什么来。” 肯定有内奸,这点无需怀疑。 但为什么呢? 自己待他们不薄,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定有原因。 明月一边听,一边盘算,“敢这么做,一定豁出去了,寻常问法恐怕问不出什么来。不要等衙门的人了,太慢,你找几个可靠的人,循着这些人的住址去查!” 敢做这种事,必有缘故,就从这些人的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入手,看谁家有异常! 第153章 “东家,”春枝匆匆而来,“薛掌柜和徐掌柜来了,您要见一见吗?” 明月心头一暖,“见吧。” 她们两个肯定想来帮忙。 “天爷啊!”隔着老远,徐掌柜就开始念佛,抓着她上下左右看了许多遍,“今日赶巧了,我进城找她说话,冷不丁听到你这边失火,当真惊得魂飞魄散,还好还好,人没事。” 说完又开始咒骂,什么没良心的王八种子,天打雷劈做这样遭天谴的事,子孙后代都没□□儿云云。 出事至今,这还是明月头一回笑出来,“哎呦。” 薛掌柜收回手,“还能笑出来就好。” 又叹口气,“这才多久?腮帮子肉都没了,可怜见的……” 两人今天来的意思呢,一是确认明月的安危,然后就是送银子。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虚的,只有银子最实在。 明月感动非常,但深思熟虑后还是拒绝了。 “虽说这买卖是咱们一起合作的,但你们已经出色地完成了自己负责的部分,货交到我手上,我就有责任护它们周全。护不住,就是我失职……” 她们愿意分担,是她们仗义有情,但无论起因为何,货确实是在明月这个环节出了岔子,她没办法毫无负担地接受这份善意。 见徐掌柜还要说话,明月抢先道:“我现在手头还有点银子,我也不是那等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等什么时候真周转不开了,再跟两位姐姐张嘴,到时候姐姐们可别回我。” 她的倔劲儿,薛掌柜和徐掌柜早有体会,见她坚持,也不好再劝,只反复说:“到时候你可别不好意思开口。” 豪商 第196节 明月笑道:“到时候我也不必开口,只往你们家门口一站,你们就知道要钱的来了……” 说着,三人都笑了。 不要她们的银子,还有第二个原因,明月没说。 她们和明月本人不同,都是有家有室的,上到父母公婆,下到丈夫、儿女,手下也有一大批人要养活,就这么出了钱,没准儿家里有人不愿意。或是哪天突然要用了,得知提前借给她…… 当然,也许是明月多虑了,但为人处世不就这么回事儿么? 眼下她虽然困难,也还有房子有地,但凡能想法子自己周转过来,最好就不要接别人的银子。 人生在世,能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兼伙伴殊为不易,哪怕是一点点可能潜在的隐患,明月都必须亲手掐掉。 薛掌柜问:“可有怀疑的对象?” 明月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十有八九就是唐兴那伙人,在我们之前,这份买卖一直是他们几个轮流干着,甚至去岁我在年前宴会上的请帖也是截了他的胡。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恨我理所应当。” 对此,她一直有所防备,比如联合庞磬增加了明园的守卫和巡逻,出入的随身护卫中也多了吴冰夫妻。 甚至只要出门谈买卖,她都只在自家的汇芸楼吃喝,万不得已去别的地方时,能不张嘴就不张嘴。就连路上遇到什么状况,也绝不轻易停车、下车。 为了避免各种意外,苏小郎等四个护卫出了门连口水都不喝。假如出行一天以上,必须要进食,四人人也会轮着错开,并食用不同的菜品…… 如此千防万防,也不知暗中挡下了多少毒手,却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唐兴等人竟如此胆大包天。 这个推论跟薛掌柜和徐掌柜在来时的路上想的一样,但关键在于证据。 薛掌柜拧眉道,“姓唐的在本地也算一号人物,还与不少官员往来甚密,证据不足就贸然指证,恐怕会被反咬一口。” “本地与官员有私交的名人”,他的一举一动势必引人注目,不像对付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薛掌柜说这话也是在委婉地提醒明月要冷静。 越是愤怒的时候越要保持冷静,因为一旦失去理智,人就会变蠢,做出很多破绽百出的事,让人抓住机会一击必杀。 “你的意思我懂,”明月的眼睫抖了抖,“放心好了,我不会那么傻的。” 见过吕德昌之后,她就把吴冰夫妻撒出去了,说不定过几天就能抓到什么蛛丝马迹。 “万一,我是说万一以后我起不来了呢?”明月沉默片刻,轻飘飘丢出一句。 这并非无谓的担心。 火灾发生之后,虽然有银子和言语的安抚,但不少人还是很害怕,一怕明月破产,来日掏不出他们的工钱,二怕明月真惹了什么凶残的人,纵然今日祸害不成,保不齐来日还会继续,万一在水里投毒什么的,就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提出要离开。 大部分人其实并没有什么主见,都像羊群一样懦弱、盲从。别人不做时他也不做,哪怕有好处也不做;而当周围开始有人做时,哪怕没好处,他也会下意识跟着去做。 如果本案迟迟没有结果,再这么下去,哪怕明年她还能接到官府的活儿,恐怕也凑不齐这么多干活的人了。 “怎么会起不来?”薛掌柜杏眼圆睁,“你都还没倒下的,谈什么起不起的来!” “就是!”徐掌柜嗤之以鼻,故作夸张道,“你该不会想借机和我们散伙吧?你还有房子、有地、有酒楼,还有北边的买卖人脉,怎么就起不来了?” “要我说那些男人就是太天真了,他们是不是真以为女人在外面表现得柔顺些,就天生懦弱,一点恐吓就会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薛掌柜冷笑连连,“做买卖与人相争,便是从虎口里夺食,莫说今儿只是烧了作坊、仓库,就是明儿把咱们自己住的宅子烧了又如何?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怕什么!” 明月忽然觉得很安心。 还好,这些年她的努力没有白费,世上固然有恶人,但同样有真心换真心。 织坊那边的事情大致已经捋清了,接下来就是找证据,明月待在那边无济于事,八月初三就正式搬回明园,开始筹措银子、善后。 陆陆t续续有接到消息的熟人来看望,但明月实在太累了,哪怕知道这些人是好心,也实在没有精力再去接待。正好卢珍和庞磬夫妻怕她想不开,过来陪伴,明月便委托二人代为接待。 两边是过了明路的正经亲戚,小辈有事无暇分/身,长辈待客亦是正理。 绣姑等人倒罢了,只是中间可能夹着一个卞慈,品级在庞磬之上,两边又不熟,恐怕庞磬不好处置,明月便特地强调无论谁来了都不见,不管谁给的钱也都不要收。 原本庞磬还不知道她嘱咐这句是什么意思,结果这天接待完卞慈之后什么都明白了,私底下忍不住跟卢珍嘀咕,“我看那位卞指挥使对咱们明月倒有几分真心的样子。” 卢珍不以为意,“月亮花一般的年纪,又是这样的本事和品性,有人倾心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庞磬一砸吧嘴儿,嘿嘿笑道:“这倒也是。” 顿了顿又说:“刚才你没见,他虽年纪不大,但好大的气派。” 听说自己是明月的叔父,对方明显收敛很多,对他倒是很客气。 卢珍失笑,“瞧你这样,好歹也是从六品的官儿了。” “哎,”庞磬摆摆手,“我虽是个粗人,也有自知之明。且不说一个文官一个武官,本不能一概而论,单五品和六品就是天壤之别。” 五品是个非常微妙的分水岭,已经不仅仅是努力就能跨越的,中年时能过了就过了,过不了,一辈子也就过不了了。 他活了大半辈子才机缘巧合认了这门好亲戚,明月帮着穿针引线才叫他跻身六品,再往上只怕是难,即便有幸,大约这辈子也就到五品止步。 可卞慈不同,他才二十来岁就已经担任副指挥使,身居高位,大权在握,前途不可限量。 如果没有明月提前吩咐,这么个人物拿出东西来要留下,庞磬还真不方便拒绝。 “方才我看他拿出一个信封,大约是银票,让我依着月亮的意思给拒了,他倒也没说什么。” 庞磬不大能看懂明月和卞慈之间的相处方式,说不关心吧,二话不说就带着银票来了;说关心吧,听说明月不想见,他也不苦苦纠缠,点点头就走了。 卢珍赞赏道,“咱们月亮有骨气。” 哪怕彼此都有情意,到底是未婚男女,若收下对方的银子,哪怕来日还上了,终究欠了人情,恐怕婚后就要低一头。 他们这正经的叔叔婶婶还没死呢,哪里轮得到外人插手。 就算没有多少家底儿,卖房子卖地也能把孩子养活了。 这两天卢珍都陪明月住在明园,庞磬有空就过来,倒是把庞猛夫妻二人撂在家里闪得慌。 庞猛的媳妇生性腼腆,不好意思开口,庞猛却无所顾忌,知道消息就闹着要来给妹妹出气,被卢珍一巴掌扇倒了。 “你去了那有什么用?还多吃几碗干饭,净添乱,在家里好好呆着!万一有什么事儿,让你爹回来叫你跑腿儿!” 庞猛捂着脑门不服气,“我妹子都差点让人给烧死了,我就不能去看看?” 卢珍直接给气笑了,“放什么屁,她还没怎么样呢,你去了倒能把人气死!” 说完卢珍就包袱款款的走了。 如今她在这边,庞磬倒也安心,只是不便留宿,又同媳妇说了两句话就要回家。 “哎你等等,”卢珍叫住他,“月亮是个有主意的,我瞧她倒不大用咱们担心,你也别光回去一味的干活,得空去衙门里催催,这也几天了,那边到底查得怎么样?也该有个章程。” “你不说这事我还差点忘了,”庞磬一拍脑门,“明儿一早就去!” 以前家里没怎么惹上官司,而且当初这事儿是彭璐帮忙递上去的,两边也算熟人,就没大在意。如今想来事发也三五日了,怎么连个信儿都没有呢? 第154章 据吴冰夫妻跟踪发现,吕昌德确实去见了唐兴。 “没想到那厮那么沉不住气,”吴冰不屑道,“当日从织坊离开时便心不在焉的,在家憋了两日,便忍不住鬼鬼祟祟去了唐家。” 他竟还知道避开人,可见心中有鬼,但那点藏匿功夫对上吴冰夫妻,什么都不是! 吕昌德对此事定非一无所知,但极有可能不知道全部计划,所以才会对这个结果感到真心实意的震惊,以至于忍不住要去找唐兴对峙。 “你来这里干什么!” 当日唐兴正和冯欢饮酒作乐,得知吕德昌到来,怫然作色。 吕德昌面色难看,随手扯开冯欢身边的歌姬一屁股坐下,端起酒杯来连灌下肚,喘着粗气说:“你之前可没说……” 话没说完,唐兴大喝一声,“都滚出去!” 众丫头、小厮并歌姬都吓了一跳,不敢吱声,立刻缩着脖子退场。 吕德昌也被唐兴一声吼惊了一哆嗦,旋即冷笑道:“好啊好啊,你少在这里指桑骂槐,耍这威风给谁看?如今人都走了,我且问你,之前你说的发大财就是这个?你怎敢如此胆大包天!” 虽然四下没有外人,但吕德昌还是本能地压低声音,心惊肉跳道:“纵火可是大罪,一不小心是要死人的!” 唐兴致若罔闻,慢条斯理地吃菜,仿佛被质问的不是他一般。 倒是一旁的冯欢反问一嘴,“你有证据吗?污蔑也是罪。” 而且,不是没死人吗? “你……”吕德昌语塞。 若一开始就知道要放火,他说什么也不会参与的。 “没证据你说个屁,又在这里装什么烂好人!”冯欢嗤笑出声,言辞尖锐,“分明是你自己想贪便宜发大财,人家一说就巴巴的凑上来,如今又在这里装什么无辜?既是横财,能有什么好手段?你也不是雏儿,敢说事先你一点猜测都没有?” 吕德常被他问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喃喃着说不出话来。 天下没有白吃的米饭,他自然有过疑心:若果然有天大的好处,唐兴会拱手送给自己吗? 可……足足十五万两白银啊,白给的!他疯了才不要!这边白赚一笔,回头出海再赚一笔,一年就是二三十万。 所以对方一诅咒发誓说绝不会牵连到他,吕德昌就自动忽略了所有可疑之处,开始起我欺骗…… “别多想了,我的哥哥,”冯欢笑得猖狂,三言两语将吕德昌的虚伪撕碎,“你就是共犯,是同谋,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大哥莫说二哥,你占了最大的好处,有什么资格来这里质问? “我不是!”吕德昌矢口否认,“我不知情!” 唐兴眼中满是鄙夷,轻飘飘丢出两个字,将他刺得鲜血直流,“谁信?” 换成你自己处在江明月的位置,你相信吗? 甚至,现在的你自己信吗? 吕德昌的脊梁骤然弯曲下去,仿佛精气神都被抽走了。 他确实看出江明月起了疑心,所以越想越怕,忍不住跑来找唐兴对峙。 仿佛只要这么做了,期间的一切因果就都落不到他身上,可以心安了。 “她只怕是猜到了,还找我问了你的名字。”吕德昌桌下的大腿开始抖,面皮紧绷道。 “很意外吗?”唐兴的表现确实出乎吕德昌的意外,他简直肆无忌惮。 吕德昌傻眼,“你猜到了?” 猜到了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吃喝,不赶紧做什么补救一下? 唐兴内心实在瞧不上吕德昌的德行,既想占便宜又不愿担风险,一点不顺就自乱阵脚。 豪商 第197节 就这点胆量,还敢跑海运? 不过是有个好爹罢了,老子留下好江山,偏偏竟还有几个衷心的管事辅佐! “江明月一介年轻女流就创下如今的家业,她的脑子只怕好用得很,若这点事情都猜不出来,算我高估她了。” 他固然憎恶江明月,但却不会否认她的能力。谁也不是傻子,打从一开始,唐兴就没指望能瞒天过海。 可知道了又如何。 她有证据吗? 这世上哑巴吃黄连的事多着呢! “可江明月的叔父乃六品军官,那边负责防卫的彭璐对她亦十分亲厚,还甘愿为她作保,”吕德昌忧心忡忡,“听说这案子已经报上去,在查了。”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官府肯查,还怕查不出来吗? 一旦水落石出,自己又与唐兴有瓜葛,怕不是…… “吕兄啊,吕兄,你如此胆小,怎能成大事!”冯欢不屑道,“衙门接管是应该的,可接管归接管,你放眼看看,这古往今来的无头公案还少吗?” 管是一回事,能查得出又是另一回事。 他喝了一杯酒,邪笑着对吕德昌说,“你且看着吧,官府不会管的。” “怎么可能t?”吕德昌惊讶道,“那江明月亦非等闲之辈,听说她背后有京中的大靠山,怎么可能忍下这个哑巴亏!” 冯欢和唐兴相视而笑,笑而不语,留下吕德昌一人猜谜。 靠山又怎样?左不过是哪个官儿,远在京城鞭长莫及。 况且黄文本好歹也是四品知府,朝中亦有人脉,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指手画脚的! 或许黄文本畏惧江明月的靠山,但他对保住乌乌纱的渴望一定能战胜这份畏惧。 “什么?不查!?” 过于荒诞的结果让庞磬几乎叫出来。 “哎呦我的哥哥,”娄旭差点跳起来捂他的嘴,“我同你说这些担了天大的干系,你可低声些吧!” 庞磬本人和知府衙门的人不熟,不过之前因明月之故,也同娄旭见过几回,便直接来找了他。 结果对方却隐晦地表示,此事可能不太妙,因为黄文本并没有多少用心查办的意思。 庞磬努力压下火气,“可这摆明了就是有人蓄意纵火,怎么不能查呢?他们一日不查,我大侄女那边就一日不好破土动工,难不成就一直这样拖延下去?” 库房和织坊几乎全被烧毁,但江明月并未立刻着手重建,就是担心如果后期衙门的人来彻查现场,会损坏证据。 虽说所有人都知道留不下什么,但万一呢? 万一衙门的人以她自己破坏了案发现场为由,胡乱结案呢?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衙门竟然想直接撂挑子! 娄旭左看右看,索性同他前后脚出了衙门,胡乱找了家街头茶馆细说,“办案最讲究铁证,可什么案子证据最少?纵火!但凡有点什么,全烧得精光!况且你们又没抓着现行,光手头那点东西,怎么查,大海捞针不过如此!” 庞磬急道:“可谁做的不是一清二楚么?” 就这点事还用查? 娄旭失笑,摆摆手,耐着性子解释说:“事情不是这么办的,证据,证据啊。倘或因怀疑就随意拿人,还不乱了套?还要衙门作甚!” 庞磬愤愤地往桌上锤了一把,恨声道:“我看有了衙门也没什么两样!” “慎言!慎言啊!”娄旭险些跳起来,惊出一头冷汗,“当心隔墙有耳。” 这些武官的做派啊,真叫人吃不消。 沉默半日,庞磬不死心地问:“真就一点指望都没了?” 娄旭正色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啊,只说很难。” 办案讲究人证物证俱在,可这起纵火案只有几个甚至没法作为直接证据的破陶罐,里头装的油都随水飘走了,怎么查? 就算有怀疑对象又如何?就算真的抓到行凶者又如何?如此腌臜事,唐兴绝不可能亲自下场,只要他们不指认唐兴,他还是可以全身而退! 正因明白这种种难处,黄文本才如此踟蹰。 如此复杂的案件,别说黄文本剩下的一年多任期,只怕再来个三年五载也未必能钉死了。 黄文本素来畏首畏尾,之前就曾因任上有积案未破而遭弹劾,肯定要“吃一堑长一智”的:比起久久未破的案件,当然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案子的好。 说得难听点,本地一名富商家里失火发生意外,可比一名富商下手戕害另一名好听多了! 眼下江明月手底下好歹没死人,就算倒了,也只是损失一家税收,可若将本地搅动个天翻地覆,损失的可就不是一处了。 要知道官员政绩评定,税收是重中之重。 况且中秋在即,各处官员亦往来频繁,若这个当口传出去有人在黄文本治下公然纵火,岂非他治下无能、未教化百姓之过?! 这样的结果,庞磬都不知该怎么跟明月开口。 然明月心思何其细腻,几次见庞磬神色间有些不妥,便隐隐猜到端倪,“可是黄文本推脱?” 庞磬一惊,有些不忍心,“许是下头的人办事不利之故。” “您就别瞒我了,”明月冷笑道,“上行而下效,衙门里混的,哪个不晓得察言观色?但凡黄文本有心,都不必说出口,自有人麻溜儿去办!” 事发至今快十天了,衙门的人只在最初彭璐上报后去过一回,草草看过就没了下文,到底什么想法,瞎子都猜得出。 “你们新年宴上见过,日常打点也没少了他的,”庞磬不死心,“不如直接去问问。” 难道做人真能这么没良心吗?之前的礼黄文本可没少收啊。 “问是一定要问的,但不是现在。”明月说。 黄文本的态度明摆着的,若她现在去问,就多了几分质问的意味,对方只会恼羞成怒,觉得她不识趣。 民不与官斗,中秋在即,她不能再生波澜。 有一件事庞磬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黄文本之前对大侄女客气,肯定知道她在京中有人脉,如今出了事,不维护就罢了,竟连最起码的公正对待都没了!如今他反倒不怕那条人脉了吗? 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这并不奇怪,”明月垂眸看着已经凉透的茶水,“我出身不好,却能搭上京中贵人,任谁看都是银子开路……” 像黄文本这种不上不下的官员,尤其还能在地方上当个头的,最喜欢自作聪明,揣测上面的心意。在他看来,武阳郡主根本不可能真心喜欢江明月这个人,只是拿她做敛财的工具罢了。 而工具只有在有用的时候主人才喜欢,一旦没用了,谁还留着破烂? 贵人只看结果,从不在意过程,如今明月的买卖毁了,贵人责罚恼火都来不及,怎么可能给她出气? 工具而已,天下多的是想巴结的人,难道贵人还非你江明月不可吗? 一个明摆着要失去靠山的商人而已。 但黄文本还真就低估了她。 至少目前,她江明月在武阳郡主那里的作用,还真就无人可以取代! 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就像往年一样,明月十月中就要启程进京,各处的节礼也不能断。 尤其今年她还需要武阳郡主撑腰,年礼上就更不能寒酸。 这么大的哑巴亏,明月绝不会忍气吞声咽下去的。始作俑者固然可恶,为虎作伥的黄文本同样可恨。 民不与官斗,与黄文本对上的风险极大,必须一击即中,一口气将他压制住。一旦给他反弹的机会,明月将面临灭顶之灾。 银子,她需要银子。 织坊和库房也必须尽快重建,不然断壁残垣摆在那里,织工们看一次就会焦躁一次,日子久了,必然人心涣散,买卖就彻底起不来了。 明月叫了张六郎来,直说要卖房子。 卖房卖地乃大败之相,张六郎只觉得可惜,“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事情早已传开了,大家都知道她现在缺银子,肯定会有很多人跳出来落井下石,这会儿着急出手,一定卖不出好价格。 “不能拖了,”明月道,“我需要尽快拿到银子。” 早一天开工,就能早一天重新进账,这么拖着不是办法。 张六郎无奈,“好吧,那您要卖哪几处呢?” 明月指了几处,张六郎迅速盘算一番,“这几处宅子并铺面地段都不错,若按正常市价,少说也能卖到两万五千两,单看您要多久出手……” 若着急出手,能有个两万就顶天了。 怕只怕别人知道房主是明月,故意拖着! 张六郎万分惋惜地走,结果两天后就兴高采烈跑来跟明月道喜,“江老板,大喜,大喜啊!房子都卖出去了,还是按着市价卖的,比照之前的买价,您还赚了一点呢!” “这么快?!”明月只觉不可思议,“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啊!”张六郎掏出一沓银票,“瞧,还没来得及去衙门更改房契呢,人家就把银子结了!还直接住进去了!” 嗯? 明月盯着那些银票看了会儿,“买家是谁?” “姓卞。” 第155章 见明月神色有异,张六郎生怕有什么不妥,“江老板?” 他卖给明月不少房产,可替她卖还是头一回,难免有不周到之处。 “嗯?”明月回神,捏起银票笑笑,“无事。” 卞慈上回没送出去的银票,终究还是兜兜转转到了她手里。 张六郎观察她的神色,似乎不是生气,便委婉道:“可是不喜欢买主?不过如今银货两讫……” 人家还当天就住进去了,总不好再把人撵走吧? “不要紧。”明月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自己的房子刚放出去,卞慈就接手了,说明他这几日虽没到近前,但一直关注着,既如此,她也不好过分矫情。 豪商 第198节 卞慈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不过这个价钱他也没吃亏,买卖自愿,就这样吧。 等过一阵子喘t过气来了,再请他出门游玩吧。 八月十三,本该是预备团圆节的日子,明月却要跟吃里爬外的东西对峙,当真窝火。 火灾发生后,梁鱼将库房守卫和在厨房做事的人都细细犁了一遍,还派人往他们各自家中打听细节,最终把梅英提了过来。 然而梅英死活不承认,甚至不惜跪下来苦苦哀求,“东家,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呀,求求您别问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没有证据?”明月俯视着她,眼中满是寒意,“有厨房的人看见过你偷油,当时她们只以为你家里困难,想拿回去给家人做菜用,所以心生怜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替你遮掩。可你家里的饭菜都是你婆婆做的,用的油也都是统一从粮油铺子里买的,并不见你拿油回去,这又怎么说呢?” 梅英身体一僵。 她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是真没想到偷油的事早被人瞧见。 “你男人被人引着染上了赌瘾,欠了大笔赌债,家底子都掏干净了,左邻右舍时常听见你们争吵,还曾有债主上门追债。可是这几个月突然风平浪静,而你每月的月钱有限,家里人也没有正经营生,”明月弯下腰去,抬手拍拍她干瘦的脸,“这笔债到底怎么还上的,还用我继续说吗?” 到了这一步,一般人也就认了,可梅英竟然还是咬着不肯说! 明月捏捏眉心,百思不得其解,“一个赌鬼,究竟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全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守着那么个祸害! 她像在问梅英,又像在问记忆中那个逐渐模糊的人。 她是真的不明白,情爱一事真的那般值得贪恋?母亲是,梅英也是,哪怕那个男人染上赌瘾,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六亲不认,她们竟也甘心当牛做马,还是割舍不下! “他,他待我很好……”梅英缩在地上,低低道,瞧着有些可怜。 “待你好就是出去赌,任凭你去做犯王法的事?!”明月觉得她简直疯了。 “他不知道!”梅英辩解道。 “你自己信吗?”明月嗤之以鼻,“寻常夫妻能有什么秘密?你在哪里做工,一月几个钱儿,他不知道?有没有本事替他还赌债,他不知道?” 普通人没有大本事,根本不可能一夜暴富,家里突然多了一笔横财,绝不会是正路来的。 他都知道!只是故意装傻! “他是装傻,而你是真傻!”错把王八当个宝。 被人揭开疮疤的梅英却激动起来,红着眼眶喊道:“您家大业大,何苦逼我一个平头百姓……” “我家大业大是我自己搏命挣来的,是我应得的。”明月不吃这一套,“有人威胁过你是不是?你怕认了之后我顺藤摸瓜找出真凶,他们会报复你和你的家人,对不对?” 梅英不回答,只是一味的抽噎。 明月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再看她时,又觉得她不可怜,而是可恨了。 “所以就因为我素日对你们太和善、太大方,让你觉得惹不起他们,却惹得起我?” 你觉得自己可怜,觉得你的家人可怜,所以就来祸害我? 我孤身一人来到外地,冒死打拼,我不可怜? “不……”否认的声音连梅英自己都觉得虚弱。 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明月素来慷慨、不拘小节,别说动手打人,甚至连骂也没有过。反正如今又没有死人,她家大业大的,损失这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个是干正经买卖的年轻姑娘,难不成还真敢对自己喊打喊杀的? “我绝不会原谅你的,死心吧。”看在同为女人的份儿上,明月给了她最后一次机会,“说出同谋,或是去大堂之上指认真凶。” 梅英因为恐惧而颤抖,却还是拼命摇头。 “这一路走来,有不少人招惹过我,他们没有一个不后悔的,”明月起身来到梅英身边,俯视着她瘦小的身躯,平静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怜悯,“从今天起,你和你的家人不会再有一日太平。” 家人?! 梅英猛地抬起头来看她,“您不能……” “我能。”明月微笑着说。 对上她的眼睛,梅英被里面的寒意冻得哆嗦了下。 她的嘴唇抖动着,有些动摇,但……她不敢。 那些人是真的会杀人的! 但东家,对,东家也是女人,还是个和气的年轻女人,一定只是这么说了吓唬我的,对,一定是的。 梅英的想法一直坚持到她那赌鬼男人被打断手脚扔在家门口,孩子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天,虽然最后被完好无损地送回来……然后她就连滚带爬地冲到明月家中供出了同伙。 说是同伙,梅英自始至终没有承认是自己干的,她甚至都不确定到底有没有同伙,只说曾见那人于某日取走了自己放置的油。 不知道名字不要紧,梁鱼等人重点盘查了那些主动求去的,通过询问他们的室友和日常工作伙伴,将嫌疑最大的那几个和梅英说的对照,最终筛出一个叫吴有田的来。 “他是年初刚从下边村里来的,家境相当普通,但端午前后吧,突然就大方起来。曾经有人撞见他在城中打赏戏子,以他正经干活的月钱,根本开销不起。而且事发之后,他又是头一批主动要求走的,想必是做贼心虚。” 如果单纯看这些或许不足以说明什么,但正常人辞工后马上就会开始找新东家,而吴有田却没有,反而整天在外游手好闲的,好像根本不愁没银子度日。 吴有田,无有田,算来算去,一场空。 明月当即叫人拿了他来,但那混账竟然还想跟明月讲条件,“若想我指认他,你得先把我全家送走,再给我们一笔银子,保证我们的安全。” 明月不怒反笑,“你弄清楚一件事,是你欠我的,现在乖乖按照我说的去做,连还债都不够,还有脸讲条件?” 吴有田听了,把脖子一梗,无赖道:“那我就不干了,有本事你打死我。” 一旁的吴冰夫妻一听,顿时笑出声来,没见过有人提这种要求。 吴有田也好,梅英也罢,这类人都有一个通病,觉得女人心慈手软,加上明月年轻又大方,是个讲道理的人,所以就觉得只要不讲道理、耍无赖,明月就拿他们没办法。 可惜他们既不是七娘,也不是春枝,不知道明月曾经经历过怎样的腥风血雨。 早在十六岁逃家时,她就敢抱着必死的决心同歹人拼杀,多年历练下来,对待敌人,她的心简直比寒冬里的石头还要冷硬。 能用拳脚,何须多费唇舌。 明月向后靠在大圈椅里,朝吴冰夫妻一抬下巴,“嗯。” 夫妻俩阴笑着举步上前,从左右两边将吴有田包围。 “你,你们干什么!”吴有田活像被猛兽盯上的猎物,惊慌失措道,“我告诉你们,你们别动我,杀人是要砍头的。” 多么可笑,分明他先做了犯法的事,这会儿却又同人讲起法来。 总有那么些人不知所谓,你同他讲规矩时,他偏要讲道义;你同他讲道义了,他又开始讲规矩…… 明月充耳不闻,喝着茶,平静地欣赏吴冰夫妻将吴有田全身上下能卸的关节全都卸了一遍,然后在他的痛苦哀嚎、涕泪横流中再装回去,再卸下来。 以前明月或许觉得残暴,但这几年见识多了人心险恶,她开始喜欢这种哀嚎。 这惨叫带有某种神奇的魔力,诡异地令她愉悦许多,平静许多。 如此几个来回之后,吴有田便乖乖听话了,嘶哑着喊出几个名字。 但现在明月已经不稀罕他的听话了。 因为那几个名字都是本地的泼皮,明面上跟唐兴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她仅凭这点就冲上去告状,结果一定如当年在固县县衙大堂对上胡掌柜,纵然有吴状师在侧也无可奈何。 这么多天下来,明月已经想明白了: 想通过合理合法的渠道将唐兴等人绳之以法无异于痴人说梦,但不要紧,她早就知道凶手是谁,眼下要做的只是清理内部的害虫,然后报复,想尽一切办法报复。 慢慢来,不要急,她还有很多时间。 “把他的舌头割了,卖到西南深山老林里去砍树。” 正经买卖人口是犯法的,但世上多的是见不得光的手段,吴冰夫妻门儿清。 吴有田数次疼得昏死过去,根本听不到自己生不t如死的归宿。 东南两广是什么好地方吗?十万群山,漫漫瘴气,又有无数毒蛇毒虫,运气好的,到了那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混三两年再死;运气不好的,一场痢疾就死在半路上了。 简单粗暴地处置完吴有田之后,明月最后一次找到梅英,“你自尽吧。” 梅英傻眼,结结巴巴道:“可,可我都说了……” 我交代了同谋啊!这难道不算戴罪立功吗?! “就因为一个没什么自制力的蠢货男人,你就敢恩将仇报地纵火,丝毫不考虑多少人会被烧死,又有多少人没了生计。”明月直直看着她,犹如看一只恶心的过街老鼠,“甚至我抓到你时,你还觉得我不够宽宏大量,你凭什么以为说出一个名字就能抹平了?” 这蠢货一辈子都不够赎罪的,死有余辜。 明月绝不容忍背叛。 梅英的脸上血色尽褪,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眼泪哗哗直流。 她真的后悔了。 可,可有什么办法呢? 她男人被债主追杀啊,那些人说过的,要么听话,赌债一笔勾销,要么全家不得好死,她怕啊! 梅英上吊了。 消息很快传到唐兴耳中,他原地愣了片刻,颇觉心惊。 她竟然真的如此心狠手辣,生生把人逼死了! 唐兴突然打了个寒颤。 梅英只是个小角色,或许唐兴根本不知道防火之人姓甚名谁,但明月素来体贴,特意派人去唐家所在的街上说话。 比狠?比玩儿命? 奉陪到底。 但唐兴显然也在暗中行动。 进京之前,娄旭又传来一个坏消息:明年的官府买卖,明月拿不到了,理由是按照规矩,谁也不能连着干两年以上。 谁都知道这是借口,早年唐兴做时,不都是每两年就跟妻弟冯欢、伴当高盛轮番“做东家”,肥水不留外人田么? 怎么到了她就不行了? “那他打算给谁?”明月问,“唐兴还是冯欢?” 娄旭知道瞒不过她,“唐兴。” 见明月不出声,娄旭还不忘表功,“江老板,我跟杜通判是真尽力了,可本子递上去,终究要知府大人批文,他不同意,咱们也没辙。杜通判这两年预备着调走呢,政绩评优还攥在黄文本手中,实在不宜撕破脸。” 明月本也没指望这两棵墙头草能为了自己跟上司作对,说老实话,娄旭能时时通风报信,已算曾经明月想都不敢想的大赚特赚。 豪商 第199节 “娄大人放心,”明月郑重道,“我虽非君子,也知知恩图报的道理,来日若能东山再起,必不会忘了两位的情谊。” “哎,”如愿听到想听的话,娄旭满意了,马上又开始扭捏作态,“都是自己人,我们也是真心佩服江老板的能耐,举手之劳而已,何必说两家话?” 确实是举手之劳,反正被黄文本驳回之后,唐兴要想接手,该送的好处依旧越不过他们俩。 顺水人情借花献佛罢了,何乐而不为? 哪怕事情已成定局,明月也想跟黄文本面谈,结果连续递了两次帖子,对方都以公务繁忙为由推了。 “着实对不住,江老板,连日来我们大人忙于接待各路同僚并总督大人,只怕是不得空的,”门子笑嘻嘻道,“要不,您明儿再来?” 敷衍几乎写在了脸上。 明月往门内看了眼,也笑起来,“好。” 不见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既如此,不必强求,日后咱们各凭本事,生死各有天命,谁也别怪谁心狠。 待马车驶离府衙后街,苏小郎终于忍不住怒道:“那老货当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翻脸如翻书!” 去岁东家的买卖如火如荼,黄文本每每笑脸相迎,怎么,觉得如今东家式微,打算提前割席? 有本事当初你别收礼啊! 还有那门子,去岁老远便笑脸相迎,“江老板”长,“江老板”短的,今儿可倒好,恨不得拿鼻孔看人,什么东西! 伴着苏小郎的骂骂咧咧,明月在心中重新拟定“仇人录”: 排第一的当然是唐兴等人。 哦,不能算第一,至少好几个呢,并列吧。 还有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和稀泥昏官黄文本。 但复仇并不容易。 唐兴不同于梅英和吴有田,他在本地资历比明月深,经营比明月久,各方面的小手段层出不穷,走阳谋,抓不到铁证;走阴谋,现在明月元气大伤,恐无力与之持久抗衡。 明月等不了那么久,也不想在接下来漫长的岁月中身心紧绷,防备着不知什么时候会到来的阴谋诡计。 她需要一点强有力的手段。 离开之前,明月先找了卞慈,开门见山道:“能抓到唐兴的尾巴么?” 卞慈私底下的手段暂且不论,明面上毕竟是个官,还是主管税务财政的官,所以她也不指望对方能直接把唐兴剁了。 但像唐星这种心黑手狠的,发家史肯定不干净,只要深挖,绝对能挖出点什么来,就算最后定不了罪,过个一年半载再把他放出来,到时人心涣散,溃不成军,基业不攻自破。 卞慈还真就想了想,“打乱他的经营和布局不难,难就难在中间还横着一个黄文本。” 虽然转运司和府衙互不相干,但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唐兴好歹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豪商,若卞慈没有切实的证据就做过火,黄文本也有权出面干预。 明月深以为然,眼底划过一抹戾色,“所以我这趟进京,就是要想法子先打掉黄文本。” 就算一时无法罢免,也要让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像黄文本这种人,天性趋利避害、自私自利,一旦因唐兴的所作所为受到牵连,都不必外人出手,他就会率先对唐兴开火。 打掉黄文本? 卞慈听得眼前一亮,不免也有些担忧,“危险吗?” 黄文本好歹官居四品,绝非随随便便就能敲掉的。 “自保为上,”卞慈抿了抿唇,“若无法保证全身而退,不妨回来,你我从长计议。” “担心我?”明月歪头看着他笑。 卞慈捏了捏她的手,“是。” “可经商本就如此,如火中取栗,”明月用力闭了闭眼,“对了,还未谢过卞大官人施以援手。” 卞慈知道她说的是买房一事,“谈不上谢不谢的,我也没吃亏。等过几年再卖出去,没准儿还能赚点。” 明月被他逗笑了,“说起来,如今你升了官,倒不必天天去码头站着,也该有个正经窝。” 之前这人住的地方简直不像话,墙头草老高,没一点人气! 卞慈莞尔。 卞慈与黄文本素有积怨,自会尽心,但他毕竟是官身,有些事不方便去做,所以进京前夕,明月单独给苏父派了一项任务: “你从本地闲汉、泼皮中挑几个信得过的,机灵谨慎的,给我盯死了唐兴、冯欢、高盛和吕德昌,看他们平时喜欢上哪儿,去的时候带多少人、待多久?乘坐什么工具?喜欢吃什么喝什么,爱见什么人,这些都要摸清楚了,越详细越好。” 这俨然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苏父不免有些担忧。 但明月率先打断了他的担忧,“我知道轻重,你只管去做就好,剩下的就不用管了。” 苏家父子为人很好,但骨子里有股侠气,尤其是这个当爹的,但是没关系呀,明月早就准备好了专门干黑活的人选。 苏父知道她误会了,无奈道,“我们爷儿俩既然跟了您,自不会有二心,就算您要我们豁出命去也绝不会有二话,只是担心东家您,来日未必能全身而退。” 谁都不蠢,当初明月能猜到纵火案的幕后真凶,来日官府也能猜到报复背后潜藏的主使。 明月心头一暖,“放心,我有数。” 她会想法子搞掉黄文本,也一定会在黄文本下台之前清除唐兴等一干祸害。 因为黄文本早在敷衍纵火案时就表明了态度:主张没有铁证不能拿人,那么自己处置几个祸害又怎么样呢? 只要不亲自动手杀人,就是没有铁证! 那么接下来明月要做的就是挑动武阳郡主的肝火了。 此举风险极大,若不成,可能粉身碎骨;若成,则自此一路亨通。 从当日被黄文本拒之门外开始,明月就在谋划了,她将所有的步骤和细节都翻来覆去推敲了许多遍,确保纵有变数也能全身而退。 杜斯民做了最后一次顺水人情,依旧送她走官道。 官道平坦顺畅,t明月甚至有闲情逸致在车厢里用文火慢炖香煎豆腐。 看着豆腐锅子的水气将盖子一点点顶得咔咔作响,明月忽然生起一种近乎荒诞的想法:引逗人心和做菜其实颇有相似之处,都要小火慢煨,一步步来。火候不够,宾主都不尽兴;火候大了,则易引火烧身。 雪天赶路很遭罪,但苏小郎发现明月在逼近京城时开始抄录册子,“东家,要不要找个客栈歇两天再写?” “你别管,”明月写得头也不抬,“要的就是不稳。” “可您的手都出血了!”看着明月血肉模糊的手指关节,苏小郎恨不得替她疼一疼。 车厢摇晃,想要字迹端正清楚就必须花费比平时更大的力气来握笔,这些天明月一睁眼就开始抄,手指很快就磨起水泡,水泡又被磨烂,露出鲜肉…… 有时一抄就是大半天,等她终于能停下来时,手指头都僵住了,笔杆死死粘在血肉之中,需要泡水才能取下来。 就连吴冰夫妻这对狠人,也不禁对明月肃然起敬。 真正的狠人不光要对敌人狠,更要对自己狠。 明月不知道疼吗? 她可太知道了,其实她是个很怕疼的人。 但如果疼痛用对地方,就能换来巨大的难以想象的好处。 就这么坚持了十来天,等抵达开封城外时,明月已然面容憔悴、眼眶深陷,眼中布满血丝,右手连带着右手腕俱都肿胀,执笔的手指关节处的裂口血肉模糊。 但即便如此,明月还是留下几页没抄,一直到了武阳郡主召见当日的进府前才匆匆写完合上。 苏小郎看傻了眼,这么一来,岂不就沾上墨迹了? 可转念一想,这些年东家何曾做过一点无用之事?这么做必有她的道理,自己还是不要多嘴了。 武阳郡主翻看了册子后,果然微微蹙眉。 不必武阳郡主开口,她身边的女官便侧脸看了眼,转头质问明月,“给郡主的东西也这样不当心吗?这几页的字迹竟都晕开了。” 明月像被惊到一样开始请罪。 “这不是原本。”武阳郡主淡淡道。 “是。”明月拼命低着头,看上去简直恨不得要把脑袋扎进胸腔里去。 当然不是原本,原本都在路上被她烧了。 “原本呢?”女官问。 “是……”明月欲言又止,最后一咬牙,身体伏得更低,“是民女办事不利,不小心损毁了。” 武阳郡主放下册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将帕子随手一丢,“你不是这样冒失的人。” 摆明了不信。 明月不敢抬头。 武阳郡主盯着她看了会儿,这才发现她的右臂正在小幅度的哆嗦,“你受伤了?” “没有。”明月才要缩胳膊,却听上首的武阳郡主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过来。” 明月咬牙爬起,垂着头,慢吞吞走过去。 尚未站稳,武阳郡主便示意女官上前撩起她的衣袖。 “哎呀!”伴着女官一声惊呼,武阳郡主也看到了明月缠着纱布的右手和手腕,几根手指外包裹的纱布上,甚至还有鲜血正在缓缓渗出。 就算有所遮挡,明眼人也能看到那手腕肿得老高。 明月慌忙缩回手,飞快地用格外宽大的衣袖盖好,复又请罪,“污了郡主的眼睛,民女有罪!” 这下就连见多识广的女官都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望向武阳郡主。 “带她下去上药。”武阳郡主丢出一句。 不多时,府医过来回话,“那位姑娘的伤都在手指,手腕亦为过度劳累所致,伤了筋骨,想必是执笔过多……” 武阳郡主轻轻唔了声,又听府医继续道:“只是因伤口反复开裂,未能及时诊治,有些化脓,再这么下去,只怕要留下病症。微臣方才已经开了方子,外敷内用,双管齐下,必能恢复如初。” 女官先看过武阳郡主的神色,然后便让府医下去,复又对武阳郡主说:“这么说,还真是赶出来的。” 见武阳郡主不说话,女官又试探着道:“可那么多册子,非得她一个人抄么?” 可别是苦肉计吧? 武阳郡主懒懒瞥她一眼,“你知道什么。” 那些册子中除了民间百态之外,更有许多杭州乃至两浙路的百官言行,乃至秘闻,岂敢轻易示人? 豪商 第200节 想必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那丫头才自己上阵。 女官笑道:“郡主慧眼如炬,运筹帷幄,奴婢自然猜不透郡主的心思。” 顿了顿又说:“既这么说,她还算用心,只不知好端端的,原本怎会损毁?” 不是江明月自己干的,那就是别人,到底是什么人胆子这样大,竟然损坏郡主的东西! 武阳郡主也这么想。 是不是苦肉计,她并不在乎,只要明月办事得力即可。 但她绝不允许有人捣乱,哪怕是意外也不行。 稍后明月喝了药,又重新上了药,包扎好后过来谢恩。 武阳郡主并不在意,撑着雪腮看了她一会儿,忽道:“私人恩怨?” 明月将头埋得更低,做出一副被戳中心事的样子,一咬牙,“郡主洞若观火,再瞒不过您的,不过说到底,还是民女不小心。民女在杭州经商,托郡主的鸿福,一切都还顺利,奈何同行是冤家,却惹了旁人眼红,他们见明争不过,竟暗下毒手,放火烧了民女的织坊和仓库……” 听到纵火,就连见惯风浪的武阳郡主也不禁有一丝惊愕。 难不成真是天高皇帝远,地方上的商贾竟这般大胆! “……别的倒罢了,奈何民女准备献给郡主的几本册子也各自损毁,民女虽拼死进去抢,到底不能示人。因都是几个月来民女一点一滴悉心整理的,有些细节也记不大清楚,只得四处走访,因此进展缓慢……还望郡主恕罪!”明月一口气说完,重新行了大礼,“如此腌臜事,本不敢污了郡主清耳。但郡主为君,郡主有问,民女不得不答,是打是罚,悉听郡主尊便。” 明月这一跪,情真意切。 成败在此一举。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的腰背都开始酸软时,才听到武阳郡主平静道:“起来吧。” “多谢郡主!”明月悄悄松了口气,狂喜涌上心头。 她分明从武阳郡主的语气中听到一丝赞赏。 果然,明月起身后,武阳郡主便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很懂事。” 她没有推脱责任,因为下头的人办事不利就是无用,任何理由都不行。 她也没有怨天尤人,没有着急告状,而是选择悄悄弥补,这就很好。 武阳郡主喜欢懂事的人。 这个商女虽为乡野出身,但颇聪慧,很合她的心意。 到底是自家亲戚引荐的,果然比外头野路子来的更贴心。 武阳郡主换了个金丝软枕靠着,“纵火案非同小可,可朝中似乎并不见上报。” 结果清楚了,现在,该找缘由了。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江明月为自己办事,那些人却对她下手,岂不就是对自己不敬?而且手段如此恶劣,地方官到底干什么吃的?着实可恶。 明月迟疑了下,“民女也报了案,可知府大人诸事繁忙,实在见不到,而下面的人都说是证据不足。至于为何不上报,民女不懂,想必诸位大人也有难处。” 武阳郡主冷笑一声,“难处,他能有什么难处?左不过是为了头顶上的乌纱罢了。” 单纯的失火和蓄意纵火差太多了,前者是天灾,后者却是人祸,也间接说明了地方官处置不当,导致辖下教化不严,百姓生出恶念。 明月才心头一喜,却听武阳郡主忽问道:“我记得杭州知府叫黄文本,他可知你为我办差?” 明月一凛,隐约从里面听到了一点别样的意味。 论理儿,她与武阳郡主的关系并未过明路,黄文本应该不知道,那么就不算欺君。 可这显然不是明月想要的结果。 但如果如实回禀,说黄文本知道,那么就证明明月在外并不像在武阳郡主面前表现得这样本分低调…… 电光火石间,明月已想好说辞,“不敢欺瞒郡主,民女自知身份卑微。从未对外大肆宣扬,但民女年年来京,知府大人亦是一方大员,听说在京中颇有人脉,况且当年霞染横空出世也全仰赖郡主,这些都是瞒不住的……” 言外之意,我没刻意宣扬,但黄文本精明有人脉,自然能查到。 说完好久,明月还能感受t到武阳郡主落在身上的目光,平静的威压下透着探究。 但明月问心无愧。 她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她从未明确地对黄文本说过自己的来路,都是他猜的! 这就够了。 武阳郡主也能猜到一点,明月这番话未必没有水分,但她办事还算周全、忠心,武阳郡主就愿意纵容她这点微不足道的小瑕疵。 “这么说来,黄文本明知你是我的人还敢欺上瞒下。”武阳郡主的语气没有太多变化,但聋子也能听出平静之下酝酿的不悦。 武阳郡主记得几年前黄文本就曾被言官弹劾过,说他以知府之身贸然插手转运司衙门的事,如今竟然还不长记性。 第156章 几日后,武阳郡主入宫赴宴,特意迟了一会儿。 皇后亲昵地招手唤她过去,笑道:“你这猴儿素日最爱热闹,今儿怎么姗姗来迟?必要罚一杯酒。” 武阳郡主笑着吃了,搂着她的胳膊撒娇,“皇后娘娘,当真不是我有意来迟,是……罢了,不说这个,只是我小心太过。” 官家却被勾起兴致,追问道:“怎会小心太过,说来听听。” 武阳郡主捂着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举止间流露出娇憨,“这几日我忙着采买年货,昨儿竟听几个南边来的茶商说杭州一地被人蓄意纵火,烧得可惨了,我听后啊,竟吓得睡不着,连夜叫人四处看……” 官家闻言,指着她哈哈笑道:“你啊,又叫人哄了,朝中并没有这样的事。” 蓄意纵火乃大罪,尤其又逢年节,牵扯还那样广,如果真的发生了,必须上报,可他却没有接到折子。 可笑着笑着,官家渐渐就笑不出来了。 因自小养在宫中,武阳郡主待他们直比亲生父母都亲厚,性子又活泼,每每从宫外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要巴巴儿来说。 许多时候,坊间流言反比官员上奏的更及时、更准确,所以武阳郡主虽不参与朝堂中事,但皇帝和皇后却非常重视她的话。 三岁孩童尚知不能随便玩火,更何况是久经世故的商人? 或许真有此事亦未可知。 见皇帝久久不语,神色也慢慢严肃起来,武阳郡主慌忙请罪,“都是我的错过,自己盲听盲信就算了,还到官家跟前说……” 皇后就叫她起来,又对官家道:“她一个女孩儿家家的,素日只在家中玩耍,哪里知道朝廷内外的厉害。” 官家面容和缓对,对武阳郡主道:“好孩子,我不是冲你。” 朝廷内外官员无数,乍一看,个个都是国家栋梁,可细看时,拉帮结派、党同伐异,几千年来屡见不鲜,瞒报又算得了什么呢? 武阳郡主立刻俏皮起身,笑道:“我自然知道,只是说出来之后才觉得年底下说这样的事不吉利,又叫您心中不快,已是我的大罪过。” 官家最喜欢她的坦率大方,眼中慈爱更甚,“好孩子,你是知道我们不好到外面去,所以每每搜罗了民间趣事同我们解闷儿,这是亲近的缘故,何罪之有?” 到底在心里留了影儿。 晚间官家同皇后安歇,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皇后深知他的心思,便说:“猜测无用,依我看,也不必问那几个商人,不如派几个可靠的钦差,不要惊动地方官,悄悄去查。” 如果真的有大型纵火案,民间百姓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官家深以为然,次日果然悄悄点了几个与两浙路毫无瓜葛的年轻官员,叫他们凭一腔热血查去。 却说那几个年轻人初入官场,正愁没有机会大展拳脚,如今得了密令,当真如久旱甘霖,感激涕零,发誓豁出命去也要将此事查个底儿朝天。 死怕什么! 士为知己者死,陛下如此信任,纵然来日我等身死,陛下也定然会照顾我们的家人! 一行人年都不过了,化装成投奔亲戚的落魄书生,日夜兼程,飞一般直奔杭州而来,果然如此这般走街串巷问了一番。 官场中人有忌讳,似明月一般需要仰仗官场支持的商人也有忌讳,但街头巷尾吃了下蹲没下顿的平头百姓百无禁忌! 别说知道的,就算不知道的,也定要编排几句,说得唾沫横飞、口干舌燥。 几人腊月底到的杭州,二月就把事情原委打探得清清楚楚,还被迫听了满耳朵的风流韵事,什么谁谁谁为一地恶霸,纳了十九房姨太太;谁谁谁又利用职务之便贪赃枉法,叫他一干亲戚都来与官府吃空饷等等。 这些本不是皇帝叫他们查的,可既然听见了,就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只能另起一本簿子,专门写与纵火案无关的内容。 保不齐哪天哪一句就用上了么!白捡的功劳,不要白不要。 三月中旬,一行人便回京复命,将看到的听到的原原本本上奏,“确有此事,受害的是个丝绸商人,如今那两座山头还黑着呢。据说是同行干的,看不惯一个孤女挣大钱,闹了那么一出,官府也没说出个什么……下官亲自去现场看过,都不必进去,隔着几里地都能看见,附近的百姓也说可惜,说原本聚集了一千多人,好生繁华,多少家人的生计都仰仗那个明记……” 官家还记得黄文本之前插手转运司衙门事物的旧事,对他的印象不免更坏三四分。 于是三月底,黄文本就得了加急的斥责。 他上任杭州知府不满三年,却已得了两次天子训斥,如此频繁,当真是寻常同僚学都学不来的。 告密之人不作他想,黄文本心下不快,又羞又怒,叫了明月来。 明月坚决不承认,却也不打算继续忍耐下去。 也就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好歹有个可以卖苦肉计的武阳郡主做靠山,若换做其他人呢?真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身为一方父母官,这种事不主持公道就是站队的意思,就代表他支持凶手。既然如此,干脆撕破脸! “大人贵为一地知府,一方大员,我不过一介商女,自不敢讲您的不是。但蝼蚁尚知求生,我也有一句话,不怕放在这里,天下自有公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纵然我等百姓无能为力,可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传到了什么人的耳朵里!” 老人总说忍,忍一时风平浪静,可许多时候越忍,别人就越认为你是软柿子,可以随意拿捏。从黄文本和稀泥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两个就注定了要站在对立面。 自己可以告一次状,就能告第二次、第三次,真论怕,黄文本可比她更怕。 这么下去,他屁股底下的官位能不能保住还不知道呢! 明月撕破脸,黄文本大为窝火,觉得本官乃四品大员,二甲进士出身,你不过一个泥腿子孤女,又是不入流的商贾,凭什么敢这样威胁本官! 简直,简直就像阴沟里的老鼠跳起来,要威胁杀了老虎全家。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可亦如明月所料,他也是真的投鼠忌器。 他真的没想到武阳郡主竟这般器重明月,哪怕她几乎倾家荡产,也愿意为她上达天听。 早知如此…… 凡事就怕早知道。 奈何木已成舟,黄文本就说了几句合缓的话,“你年轻气盛,一时受挫,口不择言,本官不怪你,可你不在官场,不知其中门窍,凡事要讲证据,若只凭怀疑就拿人,岂不天下大乱?” 豪商 第201节 这话乍一听很通情达理,可细细一想就知破绽百出。 搜寻证据本来就是地方衙门的职责所在,事发后黄文本玩忽职守并不用心,更加以瞒报,本就有过,皇帝的斥责无半点不妥。 就算来日他黯然退场也是该得的。 “那么大人,事发至今已近一年,大人可查出什么来了?”明月问。 黄文本哑然,端起茶来掩饰性的喝了口,然后才道:“此案极其繁琐,自然要细细地查,可惜你年轻,沉不住气,竟早早开始重建,如今却叫刑房众人从哪里下手呢?” 看看,看看,果然是这套说辞! “大人明鉴,动工前民女曾数次求见,奈何贵人事忙……去衙门中各房亦屡屡碰壁,当时事发已有数月之久,却无有一人出来正面回应,难道一日不回应,民女就要等一日;一辈子不回,民女就等一辈子?” 几个月还不够你们查的? 需要你们查的时候不查,这会儿也甭查了,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见黄文本抓着茶杯的手收紧了,明月就知道火候已到,公事公办的笑了下t,“不过民女到底年轻,不如大人高瞻远瞩,大人说得有理,所以民女也认。” 你要讲证据,那我们就讲证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告的密呢? 我吃了这个哑巴亏,自认倒霉,你还想怎样? 黄文本活像一拳打在铁包棉花上,又软又硬,一口气憋在腔子里发不出来。 果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江明月有恃无恐能豁出去,黄文本却未必。 “说起来,”他清了清嗓子,试图亡羊补牢,“明年的官府供奉……” “大人厚爱,民女惶恐,不过现在谈太早了吧?”明月心道,明年?你明年在不在这儿还两说呢!又在这里做什么虚无缥缈的空头承诺! 不过就是想丢出点若有似无的诱饵,压制住自己,别再继续折腾罢了。 二人一番密谈,没达成任何一致。 这一场虽然谈的不欢而散,但让明月摸清了黄文本的底线,他确实不能拿她怎么样。今后大约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做不来自己打脸的公然支持,但也绝对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拉偏架、公然打压。 这样就够了。 至于生意? 呵,这还不简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姓唐的“自动”退出不就行了。 明月私下里见了吴冰夫妻,让他们对姓唐的一伙下手。 “不要让他们死了,但一定要让他们残了;可以不成功,但一定不能留下证据。来日如果你们被抓,我不会承认的。” 出了命案必须上报中央,但如果只是伤人的话,则可以在一府之内解决,如今黄文本进退两难,绝对不能再生事端,为保仕途,他只能硬着头皮像捂自己的纵火案一样不闻不问。 吴冰夫妻早就从苏父找的那几个混混口中了解了该了解的一切,当场应下。 明月微微缓和了语气,“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们一大笔银子,你们愿意走就走,愿意继续跟着我也好,都随便。” 夫妻俩对视一眼,咧嘴笑道:“若东家不嫌弃,我们自然还想跟着东家。” 他们本就是闲不住的人,当初来投,就是耐不住寂寞。 明月自然也想他们留下,听了这话,十分熨帖。 但临走之前,吴冰又请示她,说这几天他们观察后发现,唐兴和冯欢两家往来亲密,家人经常相约外出玩耍,“两家的老婆孩子最好下手,要不要先搞她们?” 明月沉沉地注视着她,竟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吴冰眨巴着眼,坦然面对明月的审视。 怎么了,没什么不对吧? “祸不及妻儿,况且唐兴等人本非情深意厚之辈,如今也不算很老,就算没了老婆孩子也难过不了多久,转头就能再娶再生,没什么用。”明月果然还是做不到斩草除根,捏捏眉心,“先不要管她们,只要姓唐的和姓高的废了,自然有人收拾孤儿寡母。” 唐兴等人的家眷享受着自家男人横行霸道带来的各种好处,当然不算无辜,但罪魁祸首还是唐兴等人,当然要先拿他们开刀。 唯恐吴冰夫妻杀到忘情,两人离开前,明月反复叮嘱,“不管其他人好不好对付,先弄唐兴!记住了,先弄唐兴!” 唐兴是那个团伙的绝对核心,只要他倒下,剩下的不过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对付那等阴险之辈,不出手则已,出手必要一击即中,不然打草惊蛇,再下手就不容易了。 与此同时,唐兴也在大骂晦气。 也不知怎么就惹了转运司衙门的眼,今年那边隔三岔五就来滋扰,今日说这里有漏洞,明日又说那里做得不详细,真是烦不胜烦。 在杭州混迹多年,唐兴深知转运司不是好惹的,哪怕背地里已经气破肚皮,明面上还得强撑着笑得花儿一般。 尤其进到八月,转运司一群人就跟灌了鸡血一般,天天去唐家的铺面打秋风! 纵有金山银山也架不住这般啊! 唐兴无法,中秋夜做东设宴,努力招待了一番。 怎料对方还不知足。 那个叫武萍的判官醉醺醺拉着他说话,笑嘻嘻道:“唐大官人好气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别急着走,接下来几天,你我也亲香亲香。” 唐兴听得头皮发麻,当即胡诌,“能得大人青眼是草民的福气,可说来真是不巧,这几日小人忙于应酬,疏忽了家里,接下来几天要陪老母、妻儿出城进香,改日,改日吧……” 武萍嘟囔几句,似乎很有点不满,“罢了,百善孝为先,我岂能拦着你,不叫你尽孝?那就改天,我可记着了。” 唐兴原本打算好生歇几天,可这会儿为了摆脱武萍等人的纠缠,不得不撒谎。为了圆谎,八月十七他便与妻弟冯欢带家人出城。 可二人素来无恶不作,哪里会真留下礼佛? 到了之后,二人先把家眷安顿了,然后转头就携歌姬爬山赏景,外宿一夜,放肆淫乐,白日归家时仍未清醒。 唐兴喜好奢靡,坐的马车也是两驾的,途中拉车的一匹马莫名受惊,连带着另一匹跟着疯跑,车夫惊恐之下跳车逃生,眼睁睁看着马车跑得没了影儿。 次日,有附近猎户来唐家报信,说凌晨进山打猎时发现了翻在沟里的马车,当时二马已然力竭而亡,车内二人也昏死过去,看见车厢外壁的家徽印记才知道是唐家。 因不知伤势轻重,山沟沟里也没有好大夫,众人都不敢挪动,只叫唐家人自己去救。 待唐家人带着大夫和药材呼啦啦赶过去时,就见现场一片狼藉,二人果然都重伤。 大夫小心诊治,硬着头皮报给唐兴的老婆说:“大官人伤了脖子,日后只怕是……不大好了。令弟倒是走运些,只伤了躯干和四肢,只要好生将养,大约,大约尚能自理。” 唐兴瘫了! 这个消息如旋风一般迅速刮遍了杭州的大街小巷,百姓们无不窃窃私语,说他是不是坏事做多了,老天来报应了。 还有人说,他们打折出城礼佛的幌子携妓同游,大啖酒肉,分明是对佛祖不敬…… “唐兴那厮倒是警醒,也算有狗屎运,”吴冰得意洋洋道,“所以我们干脆就趁他昏迷,抬着他又摔了一回!” 骨折算什么,养几个月就好了,还是瘫一辈子最保险! “不过东家,”吴冰好奇道,“您怎么知道他们那几天会出城呢?” 明月笑而不语。 此事一出,别人作何感想暂且不论,黄文本、吕德昌和高盛却都立刻猜到是明月干的。 可那又如何? 没有证据啊! 黄文本既恨明月肆无忌惮,不把自己这个知府放在眼中,却又深知自己眼下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根本没有余力顾及他人。 最要命的是,唐兴的遭遇可比当初江明月惨了十倍不止,他瘫了啊! 银子没了可以再挣,可人瘫了,纵然华佗重生,扁鹊在世也无济于事。 当家的壮年瘫痪,能维持住现有的家业就不错了,何谈来日? 而且黄文本也怕明月杀红眼。 那些经商的骨子里都是狂徒,万一真豁出去了,惹急了她,把自己也拉下马可如何是好? 反正唐家人也没闹起来,就当这是一场意外吧! 再说高盛,去探望了唐兴的惨状之后,人都吓傻了,回去后就惶惶不可终日。 一会儿担心接下来是不是就轮到自己了,一会儿又想,纵火案我可没参与,好处我也没拿,应该轮不到我吧…… 至于吕德昌,那就更干脆: 他又揣着十五万两银票回来了。 明月明知故问,“吕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吕德昌脸涨得通红,一个劲儿擦汗,“江老板,您大人有大量,之前是我被人蒙蔽,如今都明白了……” 横财果真烫手啊! 早知如此,当初他就不该贪便宜! 可话说回来,这可是足足十五万两啊,他就不信别人不动心。 明月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会儿,由衷感慨道:“吕老板,你既没有本事,也没有才干,当初唐兴怎会找你合伙?” 话糙理不糙,糙得吕德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 他擦着汗,低着头,半晌憋屈道:“也许,也许就是因为我既没有本事,也没有才干吧……” 明月:“……”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做坏事时,只能有一个主心骨,若吕德昌太有主见、太有本事,肯定就会与唐兴成对抗之势,唐兴自然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明月摆弄着那一摞银票,心中感慨万千。 看吧,吃了我的,终究要给我吐回来。 不过经此一役,她也意识到官场难混,将买卖的大头寄t托在地方官身上,终究不稳。 明月垂眸思索片刻,“吕德昌一口气拿出来这么多银子,可还周转得开?” “啊?”吕德昌一怔,她这么好心的吗?“这个,确实有些艰难……” 他手上的底盘是祖上传下来的,他本人并不大精通,大多仰仗几个资深的老管事,生意也是年年缩水,不过仗着烂船还有三千钉罢了。 可管事们的年纪也大了,估计撑不了多久,而他们的子孙后代对吕德昌,远没有父辈们对吕德昌之父那么敬重。 吕德昌甚至可以预见,老管事们驾鹤西去后,吕记必将分崩离析。 明月数出七万银票推回去,“我留八万,这七万就当我入股吕记的海运船队,抵两条船,如何?” 海外的市场太广阔了,由不得她不心动。 豪商 第202节 而且吕德昌正值壮年,又是这样没主心骨的性子,正适合她反客为主。 吕德昌结巴道:“七,七万?不够啊……” 一条大海船净船就要三五万了,还要加上各种配置和出海文书…… “我说够了,”明月微笑,“你觉得呢?” 她虽然是笑着的,但吕德昌却分明从她眼中读出寒意,不禁打了个哆嗦,瞬间福至心灵,“是,够了,够了。” 对啊,入股之后就是一家人了,过往种种自然要一笔勾销! 她答应放过我啦! 区区几万两和一条船换来余生安稳,贪生怕死的吕德昌觉得很值! “另外,”明月比出两根手指,“你我还要各出一股……” 海运的利润绝非国内买卖可比,吕德昌本事一般,她又是个孤女,必会引人觊觎,为保万全,她需要武阳郡主保驾护航。 而等闲财富绝对无法打动武阳郡主,只有庞大的源源不断的巨额利益方可一试。 吕德昌再蠢,也知道皇亲国戚的威力,听懂了明月的暗示后,整个人都软了。 他甚至开始怀疑唐兴是蠢材:那可是郡主啊,你怎么敢的! 当然,唐兴当初并不知道,不然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不过现在嘛,他知不知道都不要紧了,毕竟谁会在乎一个瘫子呢? 转眼又是一年。 黄文本任杭州知府三年期间,累计两次“荣获”皇帝单独训斥,如此“荣宠”令两浙路诸位上官并吏部也不敢对他太过优渥,最后一年的政绩评定直接给了最低的“丙”等。 这一个“丙”,直接摧毁了黄文本过去多年的苦心经营,他非但没能成功连任,还被勒令进京述职,连皇帝的面都没见上就被连贬几级,发配到贫瘠之地做县令去了。 穷苦之地想出政绩难于登天,更何况黄文本还有不良履历在,余生可想而知。 明月的织坊和库房都重建好了,又招了一批工匠,重新从新任知府手中夺回买卖。 一度荒芜的城外“小镇”,也肉眼可见的重现了昔日的繁荣。 为此,新任知府还特意来看过,并表彰了明月的努力。 有这么几座织坊、染坊在,杭州每年多收税不说,近千的百姓有了稳定的收入,得以吃饱穿暖,就不会作乱,对治安大有裨益。更别说逢年过节,这边的医馆还会公开义诊,传出去也能归到现任父母官的政绩中,堪称教化有功。 明月坦然领受,并很上道的给慈幼局捐了一笔银子,于是皆大欢喜。 要说这位大人可比黄文本圆滑多了,到任的前半年韬光养晦,找各路官吏、乡绅打探,先把本地各方面势力分布打探清楚了,这才开始试探着出手,果然顺利。 但现在,地方上一年二十万两的买卖,已经不是明月的首选了。 她和吕德昌站在海边,手里抓着武阳郡主帮忙弄到的出海公凭,心绪也如远处翻滚的浪花般汹涌。 码头上一溜儿停着八条大海船,巍峨高大好似移动的山峦,每一座山峦中都承载着她绵绵不绝的野心。 “两位东家,吉时已到,该起程了。” 此次带队的总管过来回话。 明月将公凭递给他,“去吧。” 她拢紧披风,目送船队起航,咸腥的海风滚滚而来,她仿佛也化成一只无坚不摧的海鸟,即将迎风启航。 她的未来一片光明。 ----------------------- 作者有话说:大家国庆、中秋快乐啊! 完结啦,撒花,感谢大家一路相伴,整个九月我有半个月没有榜单,各方面成绩也不好,全靠大家的支持才能撑过来!非常感谢!三鞠躬![熊猫头][熊猫头][熊猫头][三花猫头][三花猫头][三花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