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何日飞升》 第1章 《娘子何日飞升》作者:卢卿卿【完结】 本书简介: 春神殿的小树妖文玉,偶然之中私入擢英殿、误伤不死树,坏了一个凡人的寿元枝叫那人轻则命格变化,重则短命早夭。 为还清因果、早日飞升,她只得亲下凡间弥补那个名叫宋凛生的小知府,以期他平安顺遂、康健一生。 岂料,小宋大人上山平地摔,过河水里埋,登高必跌坏,伏低又遭踹 不论如何四平八稳的境遇,好似只要有文玉在宋凛生身边,必定变得一波三折。 尽管她已经时时小心、事事留意,可小宋大人还是在一场大火中身死魂消、短命夭亡,应了寿元枝损坏的劫难。 本着因果不空的良好修行理念,文玉辗转托人在地府谋了个孟婆的差事,预备寻觅小宋大人的转世,与他再续前缘。 可三百年过去,一无所获的文玉心灰意冷,只能另寻他法。谁承想在幽冥殿递辞呈的时候,却乍然见宋凛生稳坐高台之上 他是神仙啊 飞升和正道之间,能不能选我?哪怕一瞬也好。 曾经的宋凛生对她说过的话犹在耳畔,文玉却清楚地听见眼前人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开口。 你找我,做什么呢? 食用指南: 1.男女主双双披马甲|文武双全小树妖身娇体弱宋大人|死遁后我成了众神白月光入轮回我老婆还是只爱我 2.双向甜宠/一见钟情/不是修仙/文风慢热/微群像 封面人设画师:糖九习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甜文 东方玄幻 轻松 白月光 主角视角文玉宋凛生配角郁昶句芒 一句话简介:危!从顺风局到火葬场! 立意:山海自有归期,风雨总会相逢。 第1章 我要请辞! 忍无可忍的怒吼划破长空,将轮回司沉闷的气氛也开了个豁口,各路游魂都趴在往生客栈的窗棱上看热闹。 屋檐上的吊死鬼陈三娘往里缩了缩,这已不知是她第几番听见孟婆的抱怨,早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按接下来的套路,无常大人势必又要安慰一番了。 孟婆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白无常理了理高高的帽檐,悠哉悠哉地在桌前坐下。 你在轮回司功绩卓著、威名赫赫,所制孟婆汤更是往生客栈的活招牌,人称三界第一美食家,何苦要走呢? 文玉提溜着汤勺立于楼上,圆润的杏眼隔着栏杆与堂下的白无常对视。静默一刹。 她在地府当差已有三百载,是阎王殿轮回司的掌司孟婆。 她这往生客栈渡化的鬼魂无数,而作为招魂使的白无常谢必安、黑无常范无咎两位大人,常到往生客栈公干,与文玉也有些私交。 他二人怕是闭着眼都知道这客栈大门外哪儿开。 谢必安,接招!说话间文玉抡圆了胳膊将汤勺冲着白无常的高帽砸去,谢必安一时不查,倒叫她正中帽檐上你可来了四个大字。 哎哟,咱们孟婆大人脾气见长呀。远远的一道男声传来,何事如此气恼?速速道来与我乐呵乐呵!。 来者通身一袭黑袍,容色俊逸,头上的官帽上书正在捉你,稳步跨进门来。 正是黑无常范无咎。 文玉见范无咎正去扶谢必安,三步并作两步从步梯上下来,冲看热闹的陈三娘大吼:看什么看?。 范无咎。文玉一掌拍在二人面前的桌案上,三百年了,我要请辞! 范无咎不慌不忙的为谢必安整理帽子,又将两边弄乱的发丝捋捋好。拨开孟婆的手,取来被挡住的陶制茶具,先斟了一杯递给谢必安,又斟一杯慢条斯理地饮下。 你这茶水啊,实在粗糙。 三百年前,你二人分明答应帮我寻人的!文玉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夺了范无咎的茶杯。 我这茶水的给怨气未散的鬼魂喝的,你凑什么热闹!喝完了下回该不够喝了,她最是怕火,可不想开火煮茶。 谢必安笑笑,一手遮着嘴边作小声状,却极为响亮地喊:你偷偷往安灵茶里兑水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一时间往生客栈大堂里的鬼魂端着茶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文玉的眉心跳了跳,谢必安 往生客栈是孟婆的居所,文玉每日在奈何桥边渡化鬼魂,怨念未散的便带回往生客栈喝安灵茶,襄助鬼魂化去怨念,忘却前尘,好投胎转入六道,继续轮回。 至于什么三界第一美食家,纯粹是阴差们对孟婆汤的打趣,文玉所制孟婆汤,味道极其怪异,谢必安曾说闻之三日不得食。文玉也只是翻翻白眼,他一个阴差,本来就不得食。孟婆汤的奥妙岂是轻易就可领会的。 记得文玉刚来地府当差,那时轮回司掌司泰媪出走,孟婆一职空悬。地府众阴差的顶头上司阎王爷酆都忙着三界到处追泰媪,两眼一闭,大手一挥就定了现任孟婆文玉,也没追究她是何处来的。 就是那个时候,有一人曾夸赞孟婆汤鲜美甘醇、滋味浓郁,那人叫陆韫。 陆韫是个肉体凡胎,初到忘川水畔、奈何桥边之时,却有过人的胆识。 彼时文玉初上任,为了唬住往来的鬼魂,便化形为青面獠牙的老妪,口中念着往生极乐的孟婆语录,手上动作却是一点儿不含糊。恨不得挨个为鬼魂灌下孟婆汤都给我喝!都给我喝! 陆韫身着霜色的长袍,体量偏瘦,缓步而来,是个极年轻的男子。 文玉有些恍惚,真像啊她心想。 在下陆韫,那男子温声开口,见过仙子。 她一时有些呆愣,汤勺脱手而去,指了指自己。仙子?你说我啊?面前的男子温和有礼,风度非常,就连说出来的话也如此动听。 我是孟婆,不是仙子。 吾在人间时,常听闻孟婆是天上的仙子,因不忍人身死后灵魂还要受情感所累,遂自请到奈何桥边,为往生的鬼魂煮一碗汤,令人忘记前世痛苦,重新开始。陆韫定定地望着文玉。 呃,这个嘛,文玉心想,他大概说的是上一任孟婆泰媪的故事。咳咳!她摸摸鼻子,倒生出几分心虚来。 她可不是为渡化凡人而来。泰媪博爱苍生,而她文玉,只为一人。 你既有所耳闻,便饮下此汤,投生去罢。文玉盛出一碗汤,递给面前的年轻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陆韫却不接过汤碗,只见他凝眉片刻,双手交叠,向文玉行了一礼。 陆韫前尘已尽,本也该饮下此汤。只是前路太长,吾曾应过一人,永远为他掌灯。他笑了笑不知能否在此处暂候?吾想待他同行。 一语道罢,文玉递汤的手仍僵在半空中。 这个嘛,亡魂心愿未了,在忘川滞留游荡是常有的事,但总归是不提倡。若是她这个掌司带头徇私误了轮回,怕是要被第十殿专管投生的转轮王念叨个不停了。 但日前阎王爷酆都外出寻访泰媪踪迹,现下不在地府。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鬼魂,文玉又瞅了瞅陆韫,嗯,不起眼的。应当不妨事的。 仙子? 心思百转千回之间,文玉收回了手中的汤碗,将那孟婆汤悄悄倒回锅中,心念不可奢靡浪费。正色道: 这奈何桥边鬼魂云集、哀嚎不止,你如何待得?她搁下汤碗。 不如你随我同回往生客栈,在那处等候,至于你要等的人,将他姓甚名谁、生辰八字与我道来,我自为你留意便是。 一个也是等,两个不嫌多。届时再托无常大人帮忙留意,应是不难寻。 文玉心中念叨:多行善事,多结善果。 只是她也未想到,这一等,便是三十九年。 陆韫每每往生客栈洒扫之时,便讲起其在人间时如何富贵、衣食无忧云云。他等的那位男子如何妥帖、如何为他手植黄桷兰、如何与他年少相伴、共入庙堂等。 如今却在此处洒扫,做些杂活计。文玉倒是毫不在意,只督催他快些将桌椅板凳抹干净,否则谢必安又该来挑刺儿了。 第三十九年冬,谢必安带来了那人的消息。 那人名唤沈焕,是人间的一位帝王。听说功勋卓著、建树颇丰,夙兴夜寐为国竭力而亡。 谢必安领他来时,孟婆与陆韫正在往生客栈围炉夜谈。 沈焕两鬓已生华发,容颜也不再年轻。只有陆韫,清俊不减分毫。陆韫从炉边起身,眸中水波荡漾似是要浮出一只小船来,踱步上前拉住他的手,那双手有些粗粝,也有些皱纹了。 第2章 他二人说了些什么,文玉没有听清。 这下该走了,文玉循例送他二人至奈何桥饮用孟婆汤。 仙子,你这汤药真是鲜美甘醇、滋味浓郁,陆韫朝孟婆一礼,三十九年,承蒙照拂。 一旁的谢必安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古怪的睨了陆韫一眼。文玉也毫不示弱地反瞪了谢必安。 陆韫前尘已尽,又等来了相携而行的人,自然尝不出半分苦味了。 文玉挥挥手,示意他二人去罢。 沈陆二人行了一段,陆韫突然转过身来。 仙子!你要等的人,也一定会等到的! 文玉闻言一怔,会等到吗? 回想着记忆中的面容,有些模糊了,她目光在那想象出来的肌肤上一寸一寸流连。 你怎么还不来啊,再不来,我可就把你忘了! 作者有话说: ---------------------- 第2章 回神了!回神了!谢必安惨白的脸色出现在眼前,文玉心中一惊、猛地回神。 望着眼前的谢必安和范无咎,文玉泄气地趴在桌上。 是了,陆韫早就走了,这会儿早不知转世几轮了。 他一个凡人尚能等到心中所念之人,枉她文玉在这地府耗了三百年,却一无所获。 这三百年来,谢必安和范无咎勾来的鬼魂无数,渡奈何桥的亡者也不知几何,竟无那人半分踪迹。 谢必安见她此番神态,便用手肘靠了靠范无咎,朝文玉努努嘴。范无咎抿唇不语。 谢必安开口安抚道:你放宽心,我与无咎曾答应你的,就一定为你寻到那人。只要他魂魄犹在,必会来地府报道,我与无咎更加仔细就是。 范无咎挑了挑眉,人界鬼魂归地府统管,凡往生者必由奈何桥入轮回。 也就是说凡人往生后,必然会由黑白无常招魂入奈何桥,无一例外。 无常大人,您二位当差可真没出过差错?文玉嘿嘿一笑,该不会是出了什么疏漏,倒叫他已往生投胎去了。 谢必安拾起方才的汤勺,拿在手中掂量掂量,眯眼笑道,孟婆大人,要不您重新组织组织语言? 可若他,并非凡人呢?天地人三界,地府只管人界鬼魂转世,天界可不在此道之内。范无咎一语道破。 三百年来,人间既无那人生魂,地府也无其转世的记载。他与必安更是未收到一丝一毫的招魂消息。 除非他并非凡间之物。 并非凡人,那便是文玉喃喃道,两道弯叶儿似的眉微微蹙起。 我不是没想过,只是实在难以置信,那时他分明是个凡人,命格虽富贵些,却并无其他特别了。 从前也只是猜测,不敢妄下定论。可如今 文玉接过话头,可如今已过了三百年,凡人魂魄在人间强留如此之久,只有一个下场。 逆天而行,魂消魄散。 文玉沉思片刻,倏地起身,拍拍白无常,谢必安,这把汤勺你记得替我还给酆都君!我得去人间走一趟! 现下在地府既没有消息,她只有去凡间继续寻觅,总得确认才好。 你不如亲去冥府一趟,你又不是不知咱们这位酆都阎王不好相与,谢必安连连摆手。 更何况,他今日不知怎的回了幽冥府,你这会儿去一逮一个准儿。他三百年未寻得泰媪踪迹,这会儿保不准正大发雷霆。 谢必安心头一乐。 文玉眼珠一转,捏了个诀,一封请辞的书信从二楼的西边厢房飞出,直直落在她手中。 身子一旋,身上的衣衫顿时化为嫩青色,头顶两个圆滚滚的小髻,各垂一缕青色的流苏下来,更衬得她姿容清丽,娇俏无双。 言之有理!她来地府打工三百年,还未曾多谢酆都君照拂。今日既要请辞,是该亲去。 你这公文?一早便备好的?范无咎瞧她这架势,嘴唇微张,摇摇头。 闺女大咯,不中留咯。 怎可能?文玉掸掸纸面,绷不住脸上的笑意。 奈何桥上来来往往的秀才文人不知凡几,找他们抄的! 文玉似一阵风刮了出去,风声中夹杂着残音,剩下往生客栈的旌旗猎猎作响。 谢必安!帮我看店! 震天的唢呐声横穿酆都鬼市,不知又是哪家街坊在结阴亲。 文玉远远瞧见鼠精正结队抬着八人抬的红轿,颠儿颠儿地在长街上游走。她耸耸肩,继续向十阎王殿后地幽冥府行去。 千机山腰,山形以合抱之势托着幽冥府,黑云压城,将方才鬼市街上的热闹氛围一扫而空,除却十步一盏小鬼头顶油灯,幽冥府再无多的半分光亮。 你不在凡间当你的破石头,跑到我的地盘来作甚?老子心烦!赶紧滚蛋!风声隐隐送来酆都君的不耐。 这,莫不是酆都君早算准了我此行目的?文玉咽咽口水,不不不,她乃是正经的木行仙君,可不是石头变的。 殿内扑簌簌的,应是不止酆都君一人,文玉往里探了探,殿内火光微弱,只瞧得见两团重重的黑影,倒影在地面上拉的老长。 酆都君一手支着头,看不真切神情,但周遭的气场却很是不妙。 另外那人侧身对着门,面容半陷在阴影里,未见其容貌,却依稀能辨出清隽的意味来。 本君不过是来交办一些公务,倒不知你何来如此大的火气?若是无心公务,不如先请殿外的小客人进来吃茶。 那男声清清淡淡的,闻之有如置身于山林清泉之下,文玉不由得联想到从前在人间吃过的鱼脍,思绪一时飞向九重天外。 这神游未持续片刻,便叫酆都君的亲切问候打断。 小孟!做什么鬼鬼祟祟的!还不滚进来?等着本王着人抬你吗? 顶油灯的小鬼四散开来,文玉的身形像是潮退后浅滩上的石头,无处可藏,她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入了内殿。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大人既有贵客,小孟先不打扰了哈!该死的谢必安!酆都君既然在会客,怎不早说!看我不将你的帽子打下来做抹布! 酆都挑挑眉,不做应答。抬手打了个响指,那封请辞的公文便从几欲溜走的文玉怀中飞出,稳稳落在酆都两指之间。 孟婆文玉,任轮回司掌司一职三百年,今年老体衰,耳目昏聩,不堪重任,特向幽冥府酆都君请辞,归春神殿 酆都一字一顿地念着,那慢悠悠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文玉的心。凡人死后见了谢必安和范无咎也不过此番心情罢。 什么耳目昏聩,年老体衰,天晓得奈何桥上的书生原是个不靠谱的,写的也忒夸张了。这都是 这都是什么东西?狗屁不通!酆都一抬手,顶油灯的小鬼便滴溜溜的来到他跟前,手指翻飞间,请辞的公文已遭火舌舔舐,三两下便化了灰。 文玉眼见自己的公文消失殆尽,一时心中懊恼,有些愤愤。 一旁的男子身形微动,好似清清浅浅地笑了一声,很快便收住了。 文玉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听岔了,目光从酆都手上移开,不自觉向那男子探去。 此事暂时不表。 酆都眯眼在文玉二人之间逡巡一圈,拍拍手,邪笑道: 小孟啊!招待客人可不能失了礼数,还不速速上前来见礼? 文玉闻言匆匆上前,裙边随着步履摇曳,翻出花来,却也不敢离得太近,在他二人一丈开外的下首站定。 幽冥府轮回司掌司文玉,见过仙君。 那人闻声而动,回过身来。 晨曦开云雾,徐徐见真容。 一袭月牙色的长袍,朵朵青丝织就的莲花纹游走其上。跳跃的烛光在他袖口的流云纹滚边上,似是炸开的烟花一般好看。 此人貌若谪仙、贵气非常,秀润天成的眉稍下,双目温和又澄明,好似一块暖玉,即便是未触及到,也能感知其温度。 和他的声音一样,文玉心想,端的是三分清俊,七分疏离。 不错不错!好相貌! 登时,有什么东西在文玉的脑中炸开来! 记忆的漩涡将孟婆拉回三百多年前,时光的碎片纷至沓来,逐渐清晰的是那人温和的面容,与面前这张脸层层叠叠,竟重合到一处。 室内一丝风声也无,忽明忽暗的烛火微微跳动,那人仍静坐着,也不言语,目光却直直的锁在文玉身上。 与那人对视的一眼,文玉原本便夹杂着几分慌乱的的眼眸更是水花惊溅,久不能息 宋凛生? 第3章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行礼的双手还横亘在胸前,文玉的视线跨过手臂而去,与那人隔着几级台阶一上一下,遥遥相望。 这片刻时间,风月皆静,从前种种在文玉的眼前替来换去、相互交错。 她在地府当差三百余年,就是为了寻宋凛生的魂魄,现如今宋凛生好端端地坐在殿内,文玉一时有些愕然,倒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不过这几分愕然很快就被满心地欢喜取代,她很快回过神,眼睫颤动两下,抿了抿唇,忍不住破开一个笑来。 七分重逢之喜,三分心酸之泪。 文玉从前从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 当初宋凛生身死,她只身一人来地府求谢必安帮忙找人,在地府当差,每日在奈何桥边仔细盘查往来的魂魄,一刻也不敢懈怠,生怕一个错漏便与宋凛生失之交臂。 凡人魂魄久聚不散的怨念,奈何桥畔日夜不停的哀嚎,酆都鬼市里四处作祟的恶灵。 她从前也是怕的,渐渐地不怕了,再后来,也就习惯了 文玉一直以为,是这些磋磨让自己成长了,自己已是独当一面的轮回司掌司,不只会哭哭啼啼了。 但是现下重见宋凛生,文玉只觉得一股心酸涌入眼眶,原来,她也是怕的,她一直是当初那个文玉。 她只恨自己往日的细碎烦恼没有拿笔一一记录下来,这会儿好一条一条地念给宋凛生听。 鬓边流苏晃动,恰似文玉雀跃的心。 文玉收回手,顺势提起裙摆,快步向宋凛生小跑而去。衣袂翻飞间,她好似一只欢脱的小兔子,三百年来,她第一次觉得如此轻松。 宋凛生! 文玉的声音脆生生的,一双杏眼盈盈如水,此刻盛了三分泪光,微波荡漾着,面上却是难掩的笑意。 她原本想着自己一定要与宋凛生扑个满怀,就像从前他们在凡间初见时一样,可脚步像是不听使唤似的,慢吞吞地在宋凛生几步之遥缓了下来,直至停住。 宋凛生,你文玉在原地点了两下脚尖,犹豫着怎么开口,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大概就是如此。 宋凛生灵力充沛,周身有淡淡的光泽萦绕,通身的气派,分明不是凡人。 你是神仙啊文玉低头盯住自己的脚尖,声音越来越弱,喉头有些酸涩,几近哽咽。 三百年了你怎么不早些来找我 那绣着莲花纹的袍子微动,缓步移至文玉身前,却并未言语。 文玉的视线顺着莲花纹一路往上,他神色如常,并无丝毫变化,正垂目瞧着文玉。 有好多话到嘴边,文玉却怎么也捋不顺,不知道从何开口。 我我一直在找你 他的眸光清亮,却没什么情绪,文玉努力想从中解读几分 你要找的人是宋凛生。他终于开口,说出的却是令文玉意想不到的话语。 我不是宋凛生 是以你找我,做什么呢? 文玉有些愣神,细细的泪珠还挂在眼睫上,喉头却已经是上不上、下不下地阵阵发哽。 他说,他不是宋凛生。 面前的男子容色清淡,叫人看不出情绪。文玉却觉得他好似隐隐有几分不忍,或者说,是仙君周身自带的一种悲悯。 她原本也想不通这其中关窍,不知宋凛生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为仙君,还成了酆都君的座上宾的。 现下他却直言自己不是宋凛生。 文玉的思绪翻飞,不,她不相信。 文玉又扫了一眼这人穿的袍子,越发觉得眼熟。对,莲花织青袍,虽然细节上有出入,但确是东天庭木行仙者的标志性衣物。 她来地府当差前,是东天庭方才得道不久的小仙君,但她师父乃是春神殿的句芒上神,五行属木,乃掌管人间草木春耕的木神,更是东天庭的辅佐神,众木行仙者之首。 凡木行仙者皆归东天庭一脉,各门各路的神仙,还没有她师父不知道的。 这人到底是不是宋凛生,待她回春神殿寻师父一问便知! 思及此处,文玉攥了攥手心,缓缓吐出一口气,心神也渐渐稳定下来。 她转身欲走,跨出几步却又顿住。文玉旋身回来,一步步走回那男子面前站定。 小孟啊!你可知这位仙君姓甚名谁,洞府何处?一旁的酆都君悠哉开口,身子半倚在榻上,不知为何竟有几分兴奋的神采。 文玉循声瞧了酆都一眼,很快便收回视线,将目光定在面前的男子脸上。 对方也回望着文玉,唇瓣微动,似乎要开口说什么。 文玉双手合拢端在身前,向下晃了一下,行了个十分潦草的礼。 随后便使尽浑身力气抬脚向他踹去! 那人吃痛地闷哼一声,文玉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枉费她这三百年来日日在往生客栈干杂活,力气大了不少嘛! 他身形微晃,一脸的茫然与错愕,又好似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自个儿理理衣摆,并未言语,倒是一旁的酆都猛地坐直了,急急道: 孟婆!你做什么!你可知 我不知!所以不知者不怪! 文玉偏头瞧了酆都君一眼,快速堵上他的话头,又回身朝面前的男子笑眯眯地道: 是吧?仙君? 我 不是也没用!文玉收了笑容,昂着下巴与他对视,双手环胸。 我乃春神殿句芒上神座下弟子文玉君。 若仙君非要计较,只管打上东天庭,闹进春神殿,状告到句芒上神跟前去罢! 言罢不等他作出反应,文玉便匆匆离了大殿,往幽冥府外而去。她不曾回头,留下酆都和那仙君在身后。 幽冥府殿宇高阔,反衬得他三人身形如豆。 眼见烛光将这女子的身影拉的长长的,似一只振翅欲飞的鸟,扑棱棱地向殿外而去,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又生生顿住了。 你把我这掌司气跑了,本王只好发配你去往生客栈干杂活了。酆都见他并无动作,也未恼怒,便知他不曾为孟婆的无礼置气,方才悬起来的一颗心又揣回了肚子里,索性又散漫地倚下腰板儿,懒懒道。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话。那人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有些喃喃。 倒叫酆都有些迷惘:你说什么? 你找我,做什么呢 这声疑问很轻,酆都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殿内烛火微明,跳动的烛光打在那人身上,忽闪忽闪的。 这边文玉一路冲出了幽冥府,鬼市上的迎亲游街仪式还未演完,仍如来时一般热闹,而文玉的心情,却无来时轻松了。 她未曾回往生客栈,直直向度朔山而去,冥界地府四通八达,出口也颇多,度朔山地处东南,恰是去东天庭最近的必经要道。 东天庭,春神殿。 日光熹微,高耸的殿宇稳稳地坐落在祥云之中,檐上的斗牛脊兽镇守八方、隐约可见。 文玉一头扎进春神殿,中庭伫立着一棵盘虬卧龙般的碧梧树,擎盖如伞、郁郁葱葱,其下是环绕碧梧一周的三光神水池。 文玉仰头瞧了瞧,这碧梧正是她的原身,她从前并不长在此处的,而是长在凡间的梧桐祖殿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文玉还记得那时她长在人间供奉春神的梧桐祖殿是庭院中央的一株梧桐树。 不知怎的开了灵智,虽然仍是树身,还未有人形,也不能言语,只是总算是有了几分思想。 它最爱的活动有二,一是看往来游人的热闹,听他们向春神诉说自己的爱恨嗔痴、心愿所求;二是偷看殿中的春神像,这春神娘娘生的极美,若有一日她也能化形,定是要照着春神娘娘的模样长的! 这日,她照常晒着太阳,东瞧西望地打发日子。 哐当!的一声,一只描金的高脚贡果盘从桌沿跌下,落地碰撞间,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盘中所盛瓜果散落一地,骨碌碌地向殿外滚动,最前边儿的那只果子一头撞上门槛,又往后弹了几步,最终缓缓停下,静止不动了。 一名男童正坐在桌案上,怀抱一支细柳,柳叶儿尖儿抽条出芽,他一腿支起撑住手肘,右手托腮,左手正拿着咬了一半的果子,与滚落地面的果子一般无二。 殿门大开,这一幕景象直直的落进了庭院正中的梧桐树眼里。 这小童竟偷食春神娘娘的贡品! 第4章 岂有此理! 梧桐抖动着躯干,枝叶婆娑,发出簌簌的声响,以此表达不忿。 小童歪了歪头,将手中吃了一半的果子掷向一旁,细柳枝别在腰间,拍拍手上的果渍,从桌案上一跃而下,脚步轻巧,落地无声。 他跨步向庭院走来,在迈出门槛的瞬间,身形一闪,哪里还有什么小童?从正殿出来的分明是个着青衫的成年男子,那衣衫上绣有暗青的花纹,随着步履走动,花纹也摇曳起来。 梧桐远远的瞧着,那男子乌发束起,琥珀色的缎带飞扬其间,好不恣意。待走近些,面容更是绝佳。 他在梧桐树下站定,静默片刻,复又抱臂绕着梧桐树走了一圈,口中念到有趣!实在有趣! 眼见此番景象,梧桐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屏息凝神,装死吧!别无他法! 你既能瞧见本君,为何不说话?无人应答,只听见轻微的枝叶摩擦声响。 那男子轻笑一声,伸出两指,在空中虚点一下,一道青芒直直飞入树干,盈盈的光亮围绕在梧桐周身,香客许愿所挂丝带微微抖动。不消一会儿,丝带柔柔的放松下来,如水波一般轻轻漾动。 你已能言语,不妨一试? 大大胆!你你是什么人!竟敢偷吃!对春神娘娘不敬!圆润的女声越来越低,几不可闻,梧桐试探着开口,好半天才抖落个囫囵话。 这人面容温和,长相秀美,倒不像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但方才所见实在叫人有些生怯。 是是是!本君不但偷吃,还要挖你回去做烧火棍! 枝叶扑簌的更厉害了 真是木头脑袋!你在我这梧桐祖殿扎根千年,享尽香火,怎得?现如今竟对面不识?那男子摇摇头,做惋惜状。 谁是木头脑袋! 听他要将它挖回去做烧火棍,梧桐的一颗木头心更是忐忑不安,这可如何是好! 它生出知觉不过是前两日的事,热闹看得不少,修行却是不多,甚至是没有 难不成这一世只有短短两日?便得投身炉灶,烧火做饭,散一阵热,再化成灰? 等等,方才他说,此处是他的梧桐祖殿,据它这两日所见所闻,梧桐祖殿所供神像乃是春神娘娘,莫非 你口中的春神娘娘,正是在下不才。 可是梧桐颇为古怪的扫了他一眼,枝叶向殿内探去,春神娘娘不是女子吗? 句芒抬手,书上的祈愿丝带便缠绕过来,这丝带上是一个凡人的心愿,句芒粗略看了看,指尖轻点,那朱红色的丝带便化为一道灵光下山向某处去了。 谁说春神便不能是男子呢?仿佛能看穿梧桐所思所想,他也毫不吝啬的给出了答案。 春神是我,你所见牧童是我,现如今与你面对面的,仍是我。神本无相,我即是我。这些论道,凭着梧桐的木头脑袋瓜,且有的参呢! 你是春神梧桐愣愣的,连树桠的末梢都迟钝下来,她日夜垂涎其美貌的春神竟是男子! 木石无心,最难修行,你既已开灵智,不若我助你成仙。句芒徐徐道。 梧桐还在沉浸春神乃是男子的事中没缓过神,只听春神说成仙二字,便脱口道:成仙可能变得比你还好看? 句芒一哽,似乎没想到梧桐会这么问,他昂首瞧着乱颤的树梢,唇边勾起一抹笑意。 保管你四海之内,五行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我叫句芒,你呢?可有名字了? 梧桐心中暗喜,表面上却有些扭捏,赧赧然报上自己绞尽脑汁所取闺名。 我我叫小树 他该不会觉得我这名字很土罢?梧桐内心更添几分羞涩,明明这几日听凡人说以小字开头更显亲昵 句芒闻言思索一瞬,理了理衣袍,倚着梧桐树干坐下来。 小树也好,也好。只是不大适合做姓名。 你想想*,日后你做了仙君,旁的仙家莫不是该称呼你为小树仙君? 嗯梧桐此刻若是有人形,小嘴恐怕得瘪到天上去,真是难为情,它一想到要做小树仙君,还不如做棵五感不通的梧桐树呢! 文玉,此名可好?你原身既是碧梧,这两字与你十分相衬。 梧桐,现如今该唤文玉了。文玉扑簌着叶子,祈愿丝带也随之浮动。她枝叶的末梢都在传达自己对这个名字的满意。 句芒倚靠在树下,仰头神色温柔地注视着他这个小徒弟,忍不住伸出手拍拍其古朴的枝干,明明尚未化形,却能看出几分娇憨之态。 文玉君,从今往后你便是春神殿句芒座下弟子,不再是什么无名小妖。 文玉正回忆前尘,思绪却被阵阵水声打断,她循声望去。 此刻,一头油光水滑的健硕黄牛正四脚朝天地仰躺在水池之中,水面露出它一对小尖角,双耳颇有节奏地扑扇着,鼻头的银环随它脑袋摇晃在水面上划出阵阵涟漪。 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他口中阵阵念叨: 好诗好诗!这凡人笔力不错!将本大人与神君在人间公干的样子刻画的入木三分、颇有趣味! 文玉原本心急火燎地往回赶,听他一板一眼地念诗,还不忘品评几句,反倒有些忍俊不禁,先前的焦急也散去几分。她存心戏弄这黄牛一番,便抬手召来几块碎石,运转灵力将其向水池掷去,口中也随之唤道: 大黄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咚! 石块应声入水,惊得那黄牛是一个激灵!翻身从池水中站立起来,身子左右甩动,水珠四散开来,那水珠在空中化作冰刃直向八方而去。 黄牛喝道:谁!谁在作乱! 文玉见状,赶紧抬手捏诀化出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攻势,发出讨巧的声音,连连笑道:仙君饶命!仙君饶命! 文玉? 那黄牛循声望向文玉,挥蹄从池水中出来,动作间抄起石案上的铃铛。文玉只听见一阵叮当作响,那黄牛已化作一高大的棕发青年,他鼻翼戴了一枚小巧精致的银环,赤着的胳膊也各挂了三五个银质臂环,方才发出响声的铃铛此刻正挂在他胸前,声响渐熄,残留着一丝余韵。 你这没心肝的烧火棍!还知道回来? 此牛名唤敕黄,乃是她师父句芒的坐骑,其道行高深,远在东天庭其他仙君之上,是春神殿的老伙计了,比文玉的资历更是不知高了几万年。 不过他心直口快,性格豪爽又不拘小节,往日里倒是很能与同样没什么心眼的文玉玩在一处。 大黄,我此番是有正事,特来寻师父的。文玉连忙开口道。 是敕黄!不是大黄!大黄哪能体现本大人半分威仪? 敕黄双眉倒立,蹙成一团,显然对文玉口中的大黄非常不满,这不是人类庄子上遍地乱跑的普通犬类才会有的名字么?哼哼!敕黄心中不忿,难不成真以为他对凡间事物毫无涉猎? 文玉嗤了一声,也嘟囔还击道:你不是也叫我烧火棍? 此刻不是计较称谓的时候,文玉很识相地尊称一声: 哎呀!敕黄大人! 文玉抱住敕黄的胳膊摇晃,动作幅度稍大,带得额前的碎发也微微扬起,你便告诉我罢! 敕黄忙抬手将文玉往下扒拉,一边扒拉一边埋怨道:我看你的原身也不是什么烧火棍!就是个小狗崽!这鼻子灵得跟什么似的 神君不过方才出关三两日,你便闻着味儿来了。 师父为何闭关?文玉站直身子,略一思忖,也顾不上多想。 撂下一句我去寻师父!便提起裙摆匆匆向后殿而去。 绕过曲折的连廊,院中蓄有一汪灵力环绕的池水,正掩映在交错盛开的碧梨花树之间,簇拥的花团压弯了枝头,枝干上下晃动,落英随风而转,轻轻划入水面,将平整如镜的水面破开,一时间波心荡漾,草木无声。 文玉环顾一周,心道敕黄将这庭院打扫的还挺干净嘛!随后便四处寻觅句芒的身影,蹉跎好半天却连一片衣角也没见着。 她方才只顾着快些寻到师父,倒是连如何开口都没想好,说她遇着个和宋凛生模样一般无二的仙君? 那师父会信么?还是会叫她不要异想天开。 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那般相似的人? 文玉现在才顾得上喘口气,捋一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5章 左思右想不得的她索性在池水边的青玉石上仰躺下,望着碧空万里,心绪也渐渐平息下来。 宋凛生她在回想那个好模样的男子,说话办事却与宋凛生像也不像文玉心如乱麻,斩不断理还乱。 此时此刻,只有在春神殿她才觉得有片刻心安。 这片刻宁静很快被一道男声破开: 还没来得及和你说上几句话,你跑那么急做什么? 身旁不远处响起阵阵喘气声,文玉回身一看,来者是敕黄,他双手支着膝盖,正不停的呼气,显然是一路追过来的,话里带着几分嗔怪: 你这烧火棍,话也不叫人说完 神君现下不在春神殿,今日擢英殿的不死树有异动,神君前去查看了。 不死树怎么了? 不过片刻怔愣,文玉很快便回过身来,她一个骨碌从青玉石上起来,心中顿感不妙,还不等敕黄回答,便飞身向擢英殿而去,将敕黄的呼喊留在身后。 不死树乃是东天庭的命脉所在,关联着凡间草木和凡人的命格,往日一直由司南和北斗两位星君看管,所谓南斗注生,北斗注死,他二人分别掌管生死,凡人一生从南斗过北斗,寿元由他二人管,命数皆由不死树定。 文玉初入东天庭时,颇为顽劣,曾与敕黄一道在玩闹中误撞了不死树,折了一个凡人的寿元枝,坏了人家的寿元和命格。 是以她二人同南北两位星君打过交道。 不过奇怪的是,敕黄是农牧之神,攻击力并不强,而她文玉也不过是刚化形的精怪,以他二人之力,是万不可能伤了不死树的,那日却不知为何,轻易地酿下祸端。 时至今日,文玉也未参透。 但是现下不死树又有异动,文玉心下焦急,脚步不由得加快,急匆匆三两下便入了擢英殿。 东天庭每座殿宇都有其主,好比她师父的春神殿,司南和北斗两位星君的七星殿等等,只是这擢英殿,除了有不死树镇守,倒好像是无主的殿宇。 文玉入殿,远远就先瞧见不死树,不愧是上古神树,枝干遒劲,直入云霄,其上兰叶葳蕤,仙雾缭绕,叶片也泛着独特的金鳞色,确实是比她的原身气派许多。 一人正背身立于树下,文玉只看见他笔直的脊背,和一袭莲花织青的袍子,不消说,这一定是她师父句芒上神。 师父!文玉急急出声,满含焦急地唤道。 句芒应声回头,露出半边侧脸,他侧面的线条挺拔流畅,似绵延的山脉,又似空旷宁静的山谷,叫人觉着精致漂亮。 是小树君回来啦? 句芒侧过头瞧见文玉飞扬的裙摆,灵动飘逸好似一团青云,温柔地开口回应她,却并未有笑容。 师父好似也被什么困扰,眉间的愁云挥之不去,这倒叫人心中更是填添了三分迟疑。 文玉来到句芒身侧,心下正盘算着如何开口,自己在地府见着一个和宋凛生生的一般无二的木行仙君之事,却随着脚步渐近,看清了句芒身前悬浮于半空的半截枝干 摧枯拉朽,木蚀斑斑。 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速风化,若不是句芒以神力勉强维持着,怕是转瞬即逝难怪师父面上一丝笑意也无 文玉双瞳一紧,也顾不得什么疑问,她认得这半截枝桠,从前为她所伤,她一直用草木精灵的疗愈之力养着的 宋凛生的寿元枝! 不死树的每一枝皆连接着凡人的寿元,若是凡人身死魂灭,寿元枝便枯萎风化,消失不见。从前宋凛生身死,他的寿元枝却并未完全消失,是以文玉一直觉得他的魂魄犹存,在地府寻觅百年,期望能找到他的转世。 现如今,他的寿元枝竟要消失了! 这意味着什么,文玉不敢想,也不愿想。 她伸出手去,颤抖着想要碰一碰那枝桠,心弦紧绷着,仿佛有千万只手在弹奏,琴音高亢急促,又斗转急下。 文玉低声发问:怎会如此?我一直好生养护的师父怎会如此? 缘来缘去,因果而已。句芒淡声答道,只是眉宇间流出的哀愁却出卖了他的心绪。 即便是通天神力,能使得日月变色,山河移转,却也是无法强留本该逝去之物,世间万物,自有命数。 句芒低头看向文玉,他今日感知到不死树异动,便猜到是此枝桠即将消失,勉强用神力维持着,不过是知道文玉必定会回来,想让她再见见。 然而逆天而行,终不可取,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手中收了神力。 那枝桠便化地更快了。 文玉心弦之乐愈演愈急,弹到最急促的那刻,猛地断了。 她从前养护着这半截枝桠,期盼宋凛生转世为人,即便是在地府枯守三百年,也仍满怀期待。 可现如今她眼见宋凛生的寿元枝化了灰,消失在风烟中,仿佛一直支撑着她的一口气也灭了 她再没有与宋凛生相关的东西了这是她的罪过,她还没有完全偿还呢,怎么会就这样 文玉只觉着胸中一阵闷痛,不禁悲从中来,紧接着喉头也腥甜不已,气血翻涌,心神不定,意识开始缓慢抽离。恍惚间,腿脚一软,整个人向后倒去。 小玉!句芒见状,急切地伸手要扶文玉。 文玉气极反笑,一行清泪没入鬓发,慢慢阖眼,在周身没入黑暗之前,好像看见师父焦急的面容 她只觉得身体发冷,到头来,不过是空花阳焰,一枕槐安她还是救不了宋凛生 这尘欢喜乐,总是躲不过造化无常。 文玉再也没有力气了。 恍惚间她落入一个极陌生又熟悉的怀抱,十分干燥舒爽,好似从前雨后初霁,她与宋凛生趴在窗棱上晒太阳的感觉。 那感觉,就像是梦一样她靠在那人的胸膛上,听着他心口有力的跳动,止不住往那叫人心安的声源处靠去。 文玉鸦羽般的长睫上挂着泪珠,像是开春早晨霜叶上的露珠一般,晶莹剔透、惹人怜爱,却柔弱易碎、转瞬即逝。 作者有话说: ---------------------- 从下一章开始正式进入前尘篇,开启玉树凛风凡间副本啦! 第6章 江阳府城外,后春山。 清晨的雾气正浓,林间的山岚重峦叠嶂,在层层叠叠的山涧经久不散,声声鸟鸣点缀其中,意趣横生。游人如织,或锦缎华服,或粗麻布衫,青石板铺就的小道都一视同仁,顺着山势一路指引游人往上。 叽啾的莺啼和寂静的山林气氛被游人的嬉笑声打破,缥缈之间依稀可听得他们在讨论有关于此山的议题。 此山名唤后春,传说是春神句芒的洞府。千百年来受尽江阳府百姓的香火,每每迎春之时,人们都要到后春山上的梧桐祖殿祭拜春神。 春神是草木之神,传说掌管人间的草木萌发,是保佑生产播种的神明。一年之计在于春,祭拜春神,能保佑这一年开个好头。 民间流传这许多有关春神的美妙话本,有人说春神是容颜绮丽的女子,也有人说其是稚嫩可爱的牧童,其神通广大,业务宽泛,什么春耕、春种、甚至是春梦,统统不在话下。 凡百姓向其祈求之事,无一不应。是以,千百年来,梧桐祖殿的香火旺盛非常,非一般神仙庙宇可匹敌。 梧桐祖殿修的十分气派,远远的便能瞧见六扇漆红的檀木门,上镂双燕绕梁、陈渡细柳等具有春意的图案,颇有雅趣,不似凡间之物。 入得殿来,是一方庭院,庭院尽头拾阶而上便是梧桐祖殿的正殿,供奉着春神金身的春神殿。殿内香火缭绕,千百年来,从未断绝。 百姓在殿中祭拜完毕便可到庭院播种,传闻在此播种之后,务农则自家的田地便能有个好收成,从商则鸿运亨通八面来财。三三两两,游人如豆。正各自围在一起撒种,突然听得一道有些稚嫩的男声带着客套和商量的语气传来: 敢问这位郎君,吾听闻后春山上的梧桐祖殿是有一株祈福仙树千年碧梧的,吾与吾家公子初到江阳府,特来寻访。今日怎得未见其踪迹? 庭院内空落落的,正中的围栏里现下盛开着一簇簇的迎春花,叶绿芽黄,十分喜人,并未见传闻中的梧桐树。 穿着青灰纱衣袍服的郎君正携夫人一同撒种,闻声回身一瞧,见是一位书童打扮的少年,一身蓝衫,背上斜挎着一把纸伞,模样稚嫩,年纪也轻。 那郎君正欲开口,一旁的娘子笑道: 小书生的外乡来的吧?你是不知道,这庭院中的千年碧梧呀,消失已有月余咯! 第6章 哦?因何缘故?那蓝衫书童也惊讶地回道,他没想到竟是此番境况。 这下可不好,千年碧梧无故消失,那岂不是要叫公子失望? 那郎君见书童确实是不知情,抬手接过娘子手上的种子,点点头示意娘子继续说,娘子掩面而笑,在郎君的臂间轻锤一把,复又开口:缘故?倒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难不成是千年古树惹人眼红,叫谁私藏了去?蓝衫书童下意识地发问。 郎君摆摆手,笑道:怎可能?梧桐祖殿的春神娘娘最受百姓尊崇,任谁有吞天的胆子,也不敢在此造次。再说这千年碧梧生得那般高大,又盘根错节,想要一夜之间将其运出山去,怕是不大可能。 那是为何 蓝衫书童双眸中盛满疑惑的神色。 不过呀!倒是有另一种说法。那娘子解释道:说是这梧桐树呀吸收梧桐祖殿的香火,功德圆满,飞升成仙去咯! 文玉隐了身形仰躺在树干上,枝头正抽新芽,虽则缓慢,但文玉却仿佛能察觉到嫩芽生长的每一瞬,听见其冲出芽苞的细小声响。 自她化形以来,各处感官皆比从前敏锐万倍。此刻,树下游人的言谈更是一丝不差地落入文玉耳中。 关于碧梧消失的美谈,这些日子,文玉已听过不知多少版本,她倒是不恼,只当做每日的玩笑话来听。 什么富商豪掷万金为春神重塑金身只为夺走千年古树,飞贼为赏金铤而走险入殿窃木,木匠为建新屋舍请古树回去做屋梁,更甚者,还有树精偷食贡果遭春神当场捉回洞府打扫庭院。 果然要论胡思乱想的能力还得是那句老话高手在民间!凡人的想象力丝毫也不逊色于精怪嘛,那些劳什子话本,志怪小说确实也蛮有意思这是她从先前路过树下的小姑娘那里听来的,日后待她入世,也得寻些来品评一二才好。 晨阳越升越高,照射在林间驱散缠绵的轻烟,缕缕金光自指缝漏下,耀眼的金阳斑斑落在她周身。文玉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只莹白圆润的手,手腕纤细,抬手间露出半截莲藕似的小臂。 腕白如春芽,肤莹似玉笋,真真是极漂亮的一双手。 文玉索性抬起双臂欣赏这纤纤十指,确实怎么也看不够。 她在梧桐祖殿受得香火供奉,开了灵智,又得春神点化,生了人形。现如今只消勤勉修炼,积累功德,飞升成仙指日可待。 飞升成仙?一道男声从那蓝衫书童身后传来,清淡的声线好似箭羽,破开文玉的思绪。 那蓝衫书童右跨一步,退让一旁,露出身后那男子的身形来。 既是飞升成仙,怕是难再相见 先前回话的郎君娘子笑道:小郎君不若向春神祈愿,求她保佑你再见上仙树一面罢。 向神明祈愿,不可太贪。他从前已有所求,此次,还是罢了希冀太过,失望的时候便更叫人伤心。 他俯首望去,围栏中现下种的是迎春花,已无碧梧身影了,没了碧梧遮挡,一眼直直望去便可瞧见正殿中的春神像,春神娘娘温婉秀气,眉目和善,仿佛也正注视着他。 他上前几步,伸手抚过围栏,其上有些斑驳的痕迹,像是分别多年后留下来的悲霜。 还会再见吗? 他还是忍不住在心底问春神娘娘,心间却又忍不住还存着小小的期盼。 小生姓陈,单名一个勉字,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几番攀谈之下,那郎君上前一步,与他有心结交,话里话外客气得很。 蓝衫书童上前,先是作个揖,语气有些为难,但拒绝的意味明显:我家公子 男子抬手止住书童的话头,双手合拢微微一礼,朝陈勉温声道:我叫宋凛生。 宋凛生? 听到这三个字的文玉翻了翻身,从枝叶间探出小脑袋,发间的珠串晃动,她殷殷切切地向树下望去,搜寻着声音来源。 宋家公子,陈勉为能够结识这样气度的公子而觉着高兴,不由得语气轻快地与之攀谈起来:不知道宋公子家住何处,改日也好叫我等登门拜访? 对面的那男子微微一笑,报了地址,似乎也是乐意有朋友到自己府邸做客。 现下正是早春时节,梧桐祖殿香客颇多,院中各处皆有人播种、赏玩,但文玉还是一眼瞧见正中央围栏旁那名男子。 一袭白衣,长身而立,衣上暗纹朵朵,映出流光,外袍的系带在右肩上打成小结,叫乌发遮住,若隐若现,窄窄的圆领露出交叠的雀头色里衣,包裹着半截修长如玉的脖颈,面上是温和的笑意。 空灵隽秀,润色天成,好似被人温养千年的玉,白皙清透又不失温厚灵秀。 文玉望向那男子,眉目间的书卷气浓的真是化也化不开,周身的景致也因着他的存在好似一幅水墨画,他从画中缓步而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真是谪仙二字也当得。 他就是宋凛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见他简短地攀谈过后便与那夫妇施礼道谢,似乎结束了话题。 果不其然,那蓝衫书童接过随从递来的玄色斗篷为宋凛生披上,一行人掉头,朝梧桐祖殿的院门口行去,大概是要下山了罢。 要下山了么下山!?不行!可不能叫他就这么下山! 思至此,文玉直直起身,一心想阻止宋凛生下山,不想在慌乱间后脑就这么磕在了树干上,发出闷响。 嘶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泪意盈盈将要溢出眼眶。树兄啊树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文玉一双手环住后脑,有些懊恼自己又在犯傻,还未有动作,突然见那宋凛生脚步顿住,回身正向这边望,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她赶忙收了收声,低低地趴伏于叶间,收声屏息。 她就这样定定地趴在树干上,如同犯错的小鹌鹑。 可先别发现我,文玉努努嘴。 诚然,若是在这种情况下相遇是有些窘迫的。 公子?可有何不妥吗? 那蓝衫书童见自家公子行至中途回身,也朝他的视线望去,并未见别有不妥,挠了挠眉,不解道。 那是宋凛生望向那对夫妇,其身侧的树枝抖动,落下两片新芽来,正别在小妇人发间,那唤作陈勉的小郎君温柔地拨弄着,为她取下叶片来。 目光上移,声音似乎是从树叶丛中传来的,很细,细不可闻,树枝尚且有轻微晃动的痕迹。 洗砚,你可有听见什么声音?他望着那树,若有所思地问。 第7章 洗砚凝下神来,静听片刻。梧桐祖殿往来游人颇多,正殿传来絮絮的祈愿声,院中交织着游客轻声的谈笑,种子落地被泥土无声地包裹住,偶尔有一丝风声在院中流转,重重叠叠,难舍难分。声音太杂,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却并无什么异样。 声音不下百道,只是不知公子所言为何? 洗砚左右环顾,见两旁地侍从皆微微摇头,只好抿唇不语,顺着公子地目光望去,那对夫妇已经离开向别处去了,原地空无一物,只留下一棵树守着方寸之地。 是他听错了吗?方才那声,仿若是个女子的声音,好似被什么惊了一下,发出低低的呼声。待他回身想仔细辨别,却又消失不见了。 公子几日连着赶路,想来是乏了,听岔了罢。洗砚招呼侍从提起书箱,还是尽早入城安置罢。 宋凛生一时有些迷惘,也许是吧!近日实在有些疲乏,原想着尽早到江阳府,赶在上任之前来看看那株碧梧,现下它既飞升成仙,也许是没有缘分。 眼见他一行人出了梧桐祖殿,文玉才松了一口气。出去了也好,也好,梧桐祖殿是她师父的地盘,她可不敢造次,可这后春山中精怪颇多,他一行人下山途中要是有些什么奇遇,可不能说是她干的啊!便是师父追究起来,她也是不承认的。 思及此处,文玉轻轻一挑眉,狡黠地笑笑,双手结印随宋凛生方向而去,留下身后的梧桐祖殿热闹非常。 早春已至,万物萌发。下山的小道两旁郁郁葱葱,含春吐翠,清晨尚未化去的露珠沾湿游人的衣襟,平添三分凉意。宋凛生一袭白衣行至其间,恰似绿叶吐出的露珠一般,莹白圆润,引人注目。 公子,这后春山果真名不虚传。便是咱们上都的府里都未有如此多的奇珍花木。有好些,洗砚都叫不出名字呢! 这一路下来,洗砚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就没消停过,倒比山间的鸟雀还欢快些。 宋凛生不禁扶额,轻呼一口气,洗砚,这些话上山之时你便说过了。 公子不欢喜吗?公子往日里最爱花木,怎么今日兴致缺缺?洗砚正自顾自说着,突然收了话头。 第7章 是了,这后春山间花木要数奇珍,还得是梧桐祖殿的千年碧梧堪称一绝。今日却未能访得,公子败兴而归,恁它是万紫千红开遍,怕是也无心观赏。 欢喜,我欢喜得很只是,洗砚,此处我等已路过不下四回了宋凛生细细地喘着气,一手扶住身旁的一棵妃红色花树,树上花朵开得紧促,成团成团地挤满了枝桠,恰似傍晚轻盈的烟云。其花开四瓣,瓣尾呈尖状,倒有几分像四照花,只是枝干要比四照花树更粗壮。宋凛生抬首,向树上望去 他确定,他们算是围着这棵花树绕圈子,来来回回在树跟前打转儿。 脑子也不算灵光嘛,绕了这好些时候才发现文玉惬意地斜躺在花树枝干上,心中小声嘀咕。探头预备瞧瞧树下的情况。 猝不及防地对上宋凛生白净的面容,文玉一惊,险些一个倒栽葱从树上跌落下来,这不怪她老是躲树上,偷窥人家似的。实在是她没想好要如何出场,才能顺理成章 只能故布迷阵,使他一行人在山中绕路。文玉原打算伪装成山中樵户的女儿,来个美救英雄,再借机引他们下山,可又怕漏洞百出、令人起疑,思前想后的,倒耽搁了时间。 文玉见他顿了顿,便垂下头去,向一旁的洗砚吩咐:分头去找吧,尽早寻路下山,山中多走兽,莫要耽搁到夜里。洗砚一行人领命而去,很快散入山林间,隐去了。 树下只余宋凛生一人,他来回踱了两步,长呼了一口气,不知为何竟一个人抬手对着花树行起礼来。 文玉往外探身,想瞧清楚些,心中一阵嘀咕,难道树下还有旁人不成? 仙姑不妨现身一叙。 他一语道罢,憋着一口气,双手仍向前端着,也不敢喘息。 文玉闻言一惊,这个凡人好生奇怪,难道真叫他看破了自己的障眼法不成?她捉弄人家在先,本就十分心虚,忽听得宋凛生如此干脆直白的发问,一颗心更是平地起波澜,重心一斜,整个人便如那秋日熟透的果子,直直地向树下坠去! 啊 宋凛生循声抬首,双眸中倒映出一个着妃色衣裙的身影来,从花团锦簇的枝头跌落,活像是树上落下来的花骨朵儿似的是一名女子,他愣了片刻,很快便回过神,伸出双臂想要去接住那人。 不想冲击力太强,两人双双滚落一旁,宋凛生双手护住文玉,自己的后背却直撞上花树崎岖的树干,小腿也不知是扫到什么枝叶,隐隐发疼。 唉哟!文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方才太急,也怕在这凡人面前露了法术,她真是抱着破相的决心,硬着头皮往下摔。 她试探着松动松动筋骨,却不觉有异,胳膊摆动间触碰到的温度才让她想起来,这儿还有个人呢! 宋凛生! 文玉一骨碌坐起身起来,回头去查探宋凛生的情况,他鬓发微松,额上有细细的汗珠,玄色的斗篷也沾了灰,几片四照花叶镶嵌在衣裳的褶皱里,落魄中又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清雅。 娘子无碍吧?见这女子回身,宋凛生便开口询问,对上她的目光,宋凛生自觉仪容不雅,勉强撑着手臂想要起身,却发现左腿一阵钝痛,使不上力气,他不禁闷哼一声。 你没事吧!伤着哪儿了?文玉赶忙上前,将宋凛生搀扶起来,助他靠在树干旁休息。他似乎是哪里受了伤,文玉的眼神一阵逡巡,扫过宋凛生全身,他左边小腿上莹白的袍子有点点绯红色渗出,混在花朵之中,不易看清。 文玉见状,毫不犹豫预备伸手去查看伤势,却叫另一只手拦住了,那手方才触碰到文娱的手背,便飞快地抬了起来,只虚搭在她手背上方,文玉顺势望去。 宋凛生朝她颔首,解释道:伤处不雅,恐污了娘子清目。 还是等我的侍从回来处理罢。 文玉眨眨眼,一时反应不过来,一个伤口,几滴血而已,她怎会怕?这人也忒讲究了些。 此处离山下且远着呢!你那些侍从一时半会回不来,你预备就这么等血往干了淌? 言罢,文玉也不去看他的神色,便伸手揭过他的外袍,看着出血量不是很大,应是叫碎石枝叶划伤了,文玉抬手便习惯性地想用法术为他治伤,他是草木精灵,最擅疗愈之术了,思及此处,文玉颇有几分得意。 不知娘子方才在树上作什么?宋凛生的声音传来,在文玉的耳边刮起细小的风,毛茸茸的耳发挠得文玉有些发痒。 文玉闻言一顿,收了法力,好险,差点忘了他是个凡人。 我我在树上歇息文玉差点一口咬了自己的舌头,这是什么蹩脚的说辞,真是亏她想得出来! 文玉的头垂得低低的,额前的碎发将她的眉目很好地隐藏起来,叫宋凛生看不清她的神情。她撕下半截裙摆,为宋凛生简单包扎起来,说是包扎,其实不过是打了个结,文玉还是打算寻机会用法术为他治疗,妃色的衣料带子盛开在宋凛生的左腿上,和四照花相映成趣,好生灵动。 宋凛生不知是不是呆住了,好一会儿没出声,文玉试探着微微抬头向他瞥去。 只见他正盯着自己,眼神中盛满了疑惑,正当文玉以为他要继续追问的时候,他正了正神色,双眉微挑,抿唇一笑。 树梢可不是歇息的好去处,娘子要当心些才是。 文玉偏头,面颊有些发热,耳后的两股小辫儿都顺着一个方向垂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天色渐晚,风中似有云雨袭来。早先他一行人在梧桐祖殿寻访一阵,下山又在这四照花树下不停绕路,耽搁好些时间,眼下日头西沉,藏进云雾里看不见了。 山中精怪颇多,走兽虫蚁更是数不胜数,入夜便不好待在山林里了。文玉瞧宋凛生行动又不十分方便,略一思索,便学着先前宋凛生打趣她的口吻: 小郎君,我倒知晓一个去处,保证适合歇息! 宋凛生闻言,朝文玉一笑,仿佛没多少惊讶,低低地哦?了一声。 你瞧这天色,就要落雨了。我带你去避一避。文玉起身拍拍衣角的尘土,伸手要去扶宋凛生起来。 洗砚他们就是我的侍从一行人还未曾回来 你只管放心,我沿途为他们留下记号,等他们回来找不着你,自会顺着记号来寻你的。 你能走吗?我背着你吧! 宋凛生原本就着文玉的搀扶起身至中途,闻言一顿。 你这小娘子!真是与众不同。 第8章 别致的小院儿藏在山林之中,青墙绿瓦,十分古朴,在山雨欲来的雾霭下,显得更为清幽,檐上的风铃随微风轻晃,晃出一段清脆的声响。 文玉从自己的肩上将宋凛生的胳膊拿下来,方才他横竖不愿意叫文玉背他,文玉只好搭肩搀着他艰难行走,好不容易才到了这处院落。 这院落是文玉化形之后,在后春山中游历时遇着的,看样子是长年无人居住,不过她曾路过几次,这屋子却总是明亮宽敞、不染纤尘。 春小文玉望着匾额上*的字,四个只认全了俩,忍不住扁扁嘴,两腮气得鼓囊囊的,想当初春神殿典籍无数,师父每日守着她念书,她却满脑子只想着同敕黄四处玩闹,现如今倒要在个凡人面前露怯了。 衔春小筑。 宋凛生抬首望向那木雕的匾额,轻柔的念出它的名字,神色仿佛见到阔别旧友,有几分怀念。他偏头向文玉一笑。 确是好去处。 文玉面上有些挂不住,只能堆上笑容,招手示意他快些进去,未曾注意宋凛生的神色。 文玉一路领着宋凛生绕过庭院进入主屋,屋内的陈设干净简单,一应器具似乎都收起来了,只留了些基础摆件,显得略有些空,同文玉从前来时的样子不太一样。 她四处探看,才找到块软垫为宋凛生垫腿,将他安置好,又在外边儿搜罗些柴草,打算生火,这可叫文玉犯了难。 她是木行精灵,在春神殿修炼时,最善疗愈回春之术,火系法术不算精通,很难控制火种,更何况现下不能随意使用施法,也不知道凡人如何生火。 文玉在屋内不停地来回踱步,却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方才也忘了问宋凛生那大大小小的书箱里可有能生火的东西。真是出师不利,文玉的步子加快,急得直转圈儿。 宋凛生坐在矮凳上,伤着的左腿搭着软垫,眼神追随着文玉的身影绕了两圈,眸光一亮,随即心领神会。 用这个吧。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火折子,伸出手向文玉示意,三两下就点燃了火堆,招呼文玉过来坐下。 第8章 文玉见火星渐起,橙黄的焰苗跳动,不禁眨眨眼,欢快地围过去,火种是万物初生的希望,能给人带来温暖的力量,她虽为木行精灵,却并不怕火。 你真有两下子!宋凛生!文玉眉目含笑,喜滋滋地围坐下,见宋凛生偏头,微眯着眼,似乎有些不解地望着自己。 我我是说不知小郎君如何称呼? 真没想到,她到了凡间还是和在春神殿一样喜欢嘴瓢,真是嘴巴在前边儿飞,脑子在后面追。若是叫宋凛生听清了,岂不是会发现自己晓得他的名字。 完了,这下全完了。 文玉怀中仿佛揣了个小兔子似的,忐忑不安,只能在心里祈祷自己方才那声能混在柴火燃烧的哔剥声中,未叫他察觉。 他双眼直直望进文玉眸中,细细凝视着,静默了片刻,并未立即回答。 宋凛生伸手用木棍儿拨弄着火堆,好叫它烧得更旺,深邃的眼睫轻阖,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文玉好一会没等到回话,心道:也是,先是在山中莫名迷路,后又遇着从树上跌落的陌生女子,好巧不巧还受了伤,这一系列的怪事接连发生,他许是生了防备,不愿言语。或是伤口作痛?文玉在想,要不要先偷偷用法术为他止痛呢? 正当文玉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宋凛生清冽如水的声线在耳旁响起。 我姓宋,叫宋凛生。 江阳宋氏,正是我祖籍,我此番遭贬,从上都而来,奉命出任江阳知府。 虚岁双十,尚未婚配。 文玉的小脑瓜晕乎乎的,她不过是问个姓名,哪知道这宋凛生跟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地自报家门。她在不死树见过宋凛生的寿元枝,其上虽有他的命格诗,却也未有如此详尽,文玉一呆,不知怎么回话才好。 你呢?敢问娘子芳名? 啊?我?文玉这边脑子还在飞速运转,酝酿着如何打腹稿,那边嘴巴已经不听使唤地开始瞎编了。 我我叫文玉。我从外乡来,原本是想着去江阳府投靠阿兄,只听说此山神明很是灵验,特来拜会,只是一时不查在山中迷了方向,才在树上歇息的。 啊不,我是在树上找下山的方向不不不,我 文玉的舌头都快绕到一处了,也捋不清,越说越乱,索性闭口不谈了。在讲下去,怕是她生根发芽、点化成精那点儿旧事都得和盘托出。 一时他二人面面相觑,似乎都发觉自己言谈有些不妥,对视片刻皆笑出声来。 对不住,是我唐突了娘子。宋凛生笑意融融,如三月暖阳。 文玉也有些难为情,一手握着耳后的发辫儿绕着指尖把玩,目光紧紧粘在火堆上,不敢再看宋凛生一眼。 不对!文玉脑中灵光一现,她记得宋凛生他生于相府名门,百年世家,世代皆在朝为官,本身命格极为贵重,又怎么会遭到贬斥呢?难道那件事的影响竟真的如此之大 文玉心中疑虑重重,怎么也理不清,她悄悄抬眼,看宋廪生一派云淡风轻,未见丝毫苦闷失意,也不像是惨遭贬黜的样子,思绪万变的同时,文玉的嘴也不甘落后,竟直接问出了声。 你因何故受贬? 嘶,方才通了姓名,紧接着就打听人家仕途私事,文玉恨不得将这不争气的舌头一口吞了。 若是不方便尽可不说 宋凛生神色未变,仍一心照看着火势,焰色撩人,将他半边脸照得透亮,更显出几分俊逸。 我于春蚕礼上写下一篇《问蚕》,触怒龙颜,是以受贬。春蚕礼帝后亲临,为主持蚕桑农耕之大典,当时各皇子王孙为士农工商,孰贵孰贱而争论不休,各有论道。 然而钟鸣鼎食之家,极度富贵之人,又如何能真正领悟到贵贱之分呢?所谓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却能在春蚕礼上一派高高在上的模样,睥睨众生,为他人的贵贱划阶分级、争论不休 那时宋凛生方才一甲及第,诗文造诣极高,被圣人亲点为饱学之才,赐了翰林编修一职。更何况他父乃是太子太师,一品要员,阿兄更是早入翰林,天子近臣,他有祖上的荫庇,仕途不可谓不光明。 但他在春蚕礼上,第一次发觉,自己年少时那般渴望入仕,一展宏图,真到此时,却和自己想象当中相去甚远。 他写下一篇《问蚕》,名为问蚕,实为问民。民生到底如何,并非在上都城做官便做得出来。 而后触怒圣颜,新得的翰林院编修一职,尚未捂热乎,便外放做了江阳知府。上都权贵纷纷扼腕叹息,满门荣耀的宋太师,竟养出个理想派儿子, 宋凛生却并未因此消沉萎靡,若时政不可公开叫臣民议论,反而人人惶恐,言者有罪,那关乎盛世的歌咏诗篇,绮丽词句也将毫无意义。 他外放到江阳府,又何尝不是一个转机,从前在上都四方的天空下,在诗书里,怎么能读懂真正的民意。 不是什么要紧事。宋凛生面上沉静如水,未见波澜。 文玉顺着宋凛生的目光朝屋外望去,雾霭沉沉,春雨将落不落,含蓄地藏在云中。 今日这雨,似乎是下不成了 文玉闻言,掌中灵力运转,法术催动。登时,细如牛毛的雨丝落下,淌过叶子发出簌簌的声响,山中的鸟鸣声渐渐隐去,耳畔只余下宋凛生平稳的呼吸声。 你看!下雨了!我没骗你吧!文玉兴冲冲地转头,语调轻快。 入目是宋凛生白净的面庞,他斜靠着柱子,双目阖上,气息平稳,已然睡着了。 文玉轻手轻脚地上前查看,他左腿侧的伤口已未再渗血了,淡青的光芒自手中缓缓而出,围绕着宋凛生的伤处,血痂脱落,生出新的肌肤,伤口也逐渐愈合。 很快就没事了,宋凛生,我不会让你痛太久的。文玉压低了声音,怕惊扰到他。 处理完毕之后,文玉收了灵力,退至一旁照看着火势。她望着上下窜动的火苗,眉目间没了白日里的俏皮,仿佛忽然之间泄了气。 难不成宋凛生遭贬,真的是因为她吗? 文玉的思绪逐渐散开,那时,她方才入春神殿 东天庭,春神殿。 人、神、鬼三界,金、木、水、火、土五行,各行神者,各掌其事,各在其位,各司其职这春神殿的典籍记载着三界各事,五行诸神,文玉越念越迷糊,只大概知道东西南北中各有五行帝君,东天庭属木,她师父句芒乃是木行帝君的辅助神,其余的弯弯绕绕尚不是很清楚。 啊!文玉懒懒的趴在桌案上,她原本以为化形之后,便可习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术法,勤加修炼、尽快成仙。却没想到,师父布置的首要任务,竟然是熟读春神殿这比山还要高的典籍。 文玉呼出一口气,好想溜出去找敕黄君玩啊! 哞哞!窗边传来几声叫唤,文玉一偏头就看见敕黄正用牛角顶着窗棱,耳朵小幅度地扇着,其上的银环叮当作响。文玉眼眸一亮,脸上立刻来了神采。 敕黄君!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敕黄君!你怎么来了!文玉左顾右盼,四四处张望,唯恐敕黄君在此,师父也在附近。 别看了!神君今日外出游历,现下不在天宫!那黄牛叫唤两声,化作人形,是个高大的棕发少年。 走!文玉丫头,本大人带你在天宫四处转转! 文玉闻言立即起身,将那典籍推到一旁,嘿嘿,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她一骨碌地跑到窗边,就着敕黄的手翻出去。 敕黄君,我们今天去哪儿玩! 敕黄又化身黄牛,前膝跪地示意文玉坐到他背上,待文玉坐稳,一溜烟地出了春神殿! 今日本大人就带你探探擢英殿!见识下不死神树的风采! 欢快的笑闹声在春神殿回荡,渐渐散去。 他二人很快来到擢英殿,此处殿宇恢弘,竟比春神殿还要气派,文玉不禁赞叹出声。 这里真不错,师父怎么不将春神殿搬到这儿来? 敕黄脚下动作缓慢下来,鼻子发出哞哞的喘气声,乐不可支地打趣道:你在想什么呢?擢英殿的神君现下约莫在人间积攒功德,你想让人家回来发现自己的老家叫你占了? 文玉连连否认,对着殿宇直呼冒犯,神君莫怪。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闹,来来回回都分不出个胜负。 到了!敕黄将文玉放下,挥蹄绕着面前的巨树打转儿。 第9章 这便是 文玉仰头望去,所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这棵树要长成现如今五六人都围不下的粗壮枝干,得从天地初开就赶紧发芽吧!其上枝叶精巧别致,泛着淡淡金芒,好生有趣。 这就是不死神树呀!文玉眼中倒映出奇异的光彩,不错,她才从前也算是后春山最俊美高大的梧桐,那时山中的鸟雀、精灵都爱到她的枝干上玩闹,汲取灵气。可现在和这不死神树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文玉满眼艳羡地仰望着不死神树。 那是自然!敕黄化为黄牛绕着神树转圈儿,言语之间皆是骄傲的神采。 你可知,这不死神树乃是东天庭帝君的神力所化,联结着万物生长和凡人命格。 敕黄弯下前膝,示意文玉骑到他背上,待文玉坐稳了,一下子起身载着文玉疯跑。 你瞧,这不死神树的每一片枝叶,都是一个凡人的命格与寿元,所以又有另一个名字,叫做寿元枝。 哦?那我的命格可在上头?文玉十分好奇,这她不得仔细看看自己何日飞升?也好早做准备,思及此处,文玉乐滋滋的。 敕黄挥蹄在地面发出踏踏的声响,鼻孔里喘着热气。 那是自然,不过伸神、仙、妖、精的命格,大约得去司南星君那儿能更清楚些,不死神树主要还是记载凡人命格的。 更何况,天机不可窥探,自己是瞧不见自己的寿元枝的。 文玉边听边附和地点头,听到自己无法看到自己的命格之时,立马顿住了,她挠挠发尾,思索片刻,忍不住笑出声来。 敕黄君,你该不会骗我吧?嗯? 你是怕我偷看? 文玉拍拍敕黄光溜的脊背,用发尾去挠他的牛耳朵,逗得敕黄奇痒无比,一时间撒起欢来到处跑。 哈哈哈哈哈!我可没骗你!哈哈哈哈!不信你自己看! 住手!你这丫头! 文玉一个闪身从敕黄身上跃下,脚步不稳,在地上趔趄了两下。现如今仙法仍是不熟练,这么点儿高,还差点儿跌了,文玉心虚地左右一瞄,千万别叫师父发现。 她三步并作两步靠近了不死神树,双手一张便抱住了树干,正欲往上爬,身后传来了敕黄憋笑的声音。 我说小丫头,你不会打算就这么往上爬吧! 你这可是亵渎神树,待神君回来,治你个不敬之罪哈哈哈! 文玉闭了闭眼,收了手,转身轻咳一声,那该如何是好,她修行不足,暂时还无法上天入地、来去自如。 敕黄一边笑,一边昂起头,步履从容地向文玉走过来。那得意骄矜的模样,仿佛走过来的不是只大黄牛,而是只小狐狸了。 关键时刻,还是本大人出手。 天地助我!神形由我!幻! 随着敕黄一声咒语,起身后划出个比他原身高大几倍的牛头神像来,同敕黄一般无二,确是牛头人身,周身冒着棕红的焰色,个头竟快赶得上不死神树。 文玉不禁微微张开了嘴,双眼也放大了些。她只知道敕黄君是春神殿的式神,是师父的坐骑,却不知他竟这般厉害,从前真是小瞧了 文玉愣在原地,一时忘了动作,不似之前爬敕黄的牛背那般轻车熟路。 那神像单膝跪下,宽厚粗大的手掌向文玉伸过来,在她面前平摊着,静止不动了。 文玉丫头!上!敕黄唤道。 一声将文玉惊醒过来,文玉眨眨眼,赶紧提着裙摆爬上那神像手掌,由着他站起身,将文玉向上托举。 敕黄君!真有你的! 文玉兴奋的喊起来,初时只敢坐着,随着那神像起身,越来越高,文玉胆子反而也大了起来,直直起身,站着来回走动,朝着地面的敕黄看。 再高些!快够到了! 文玉瞧见那些寿元枝越来越清晰,其上仿佛有细小的文字,她眯眼瞧着,想看得更清楚些。 路人甲乙丙丁 绕了一圈,也没瞧见属于自己的寿元枝,文玉找得更加仔细。 好了没!文玉丫头!敕黄在树下用法术支撑着神像,逐渐有些吃力,此法术对神力消耗极大,敕黄暗道后悔,这丫头好奇心未免太强了些。 这边文玉仍搜寻着自己的名字,眼中却闪过一个熟悉的姓名来。 宋凛生?文玉不知是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脱口便念了出来。 什么宋?什么生?相去甚远,敕黄有些没听清。 是宋凛生! 文玉想起来了,前几日她偷偷随师父溜去司南星君的七星殿之时,曾隐约听他们在悄声讨论着什么,似乎就是提到了宋凛生这个名字。 文玉伸出手,见寿元枝上有四句命格诗。 半世清擢无尘垢,春寒日暖煎人寿 啊正凝神查看的文玉,突然觉得脚下一空!竟然直往下跌去,那神像渐失光彩,化作碎片散开,无法再护着文玉。 敕黄在树下喊叫,想来是他法术坚持不住,自然消失了。电光火石间,文玉伸手一抓,只盼能抱住不死神树,不至于像只断线风筝般落下去。 文玉双手握的紧紧的,眼睛更是不敢睁开,只听见喀嚓一声,自己的身躯仿佛在树枝上磕了一下,而后向下坠去。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文玉偷偷睁开一只眼,句芒正无奈地笑看着她。 原来是句芒及时赶到,用神力托住了文玉的身躯。见她睁眼,句芒收了力,让文玉顺势站起来。 没伤着吧?小树君? 没有没有!师父!你怎么回来了 文玉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用余光四处搜寻着敕黄的身影,见他在不远处缩着,也不上前来,心道:敕黄君!你可得有难同当啊! 文玉伸出手想习惯性地挠挠后脑勺,却有什么东西在脸颊上蹭了一下,她垂目一看。 啊!!!是那个宋凛生的寿元枝! 文玉双瞳放大!无比震惊!她怎么把人家的寿元枝给折了?还握在手中挠痒? 一时间,文玉的大脑飞速运转,一定是方才太过慌张,只想着抓住枝头别掉下来,没想到却误将枝桠折了下来。 文玉迅速将双手背到身后,不知该怎么向师父解释。 这时敕黄也上前来,站在文玉身旁,他方才便瞧见了那折断的寿元枝,也不敢随意评判,只能一言不发。 句芒抬手,那寿元枝便从文玉身后飞出,稳稳落在了句芒手中。 文玉望去,一步步挪到句芒身旁。 师父 句芒双眉微蹙,那寿元枝上的四句命格诗,后两句竟逐渐模糊,隐去了,只余下前两句。看来,他和司南星君,有的忙了。 寿元枝受损,于凡人而言,轻则命格变化,重则早夭殒命 殒命? 文玉愣住了,她无意间的玩闹,竟然可能害得人因此殒命 她从前贪玩,却从未闯出什么祸事,今日算是第一件,却直接影响了人家的寿命,文玉不知作何反应,也不知该说什么,她不想害人的,不想害人的 此刻文玉的心有如烈火油烹,万分煎熬。 可有可有解救之法? 句芒并未立即答话,而是伸出手将一股灵力注入寿元枝,待完成之后,指尖轻抬,那寿元枝便缓缓飞上枝头,隐没在万千枝桠之中,一时难辨了。 天命难违,无可更改。句芒轻叹一口气。 你们呐 句芒并未再责怪文玉和敕黄二人,转身离开了,敕黄戳了戳文玉的手以示安慰,便追随句芒而去,只留下文玉仍愣在原地。 命格变化,早夭殒命 这八个字在文玉的脑海挥之不去,文玉回身朝着不死神树的方向出神。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宋凛生,对不住。 宋凛生,对不住!文玉不停的摇头,口中喃喃道,心绪越来越急。 文玉娘子?文玉娘子? 似乎是谁在唤她,文玉猛地惊醒起身,与面前的人影撞了个头对头,撞的文玉眼冒金星,待眼神恢复清明,才渐渐将这人看清。 宋凛生?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宋凛生揉了揉额角,轻声向文玉问道:你没事吧?文玉娘子。 方才文玉好像是梦魇住了,一直不停地呓语,宋凛生唤了她好几回,也未能将她唤醒,只听得她口中来回念叨着对不住,而且,此话似乎正是对宋凛生说的。 第10章 宋凛生见她的情绪如同火堆里的热度一般渐渐平息下来,额上还挂着细微的汗珠,他从怀中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递给文玉,斟酌了片刻,出言安慰道: 方才听你在梦中连声唤我的名字,说对不住。 文玉盯着那方帕子,涣散的心神逐渐聚拢,原来,又梦见了啊 若是为昨日的事,大可不必挂心,若不是我惊着你了,你也不会跌落枝头。是我失礼了才是 宋凛生的方位感一向极好,即便是从前在上都城里鲜少出门,又总是坐车坐轿,也不曾迷路或是失了方向。昨日却在后春山里绕了几个来回,他初时不觉,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早听闻此山有春神坐镇,更易招精怪妖邪,便壮着胆子请仙姑现身。 没想到却是惊得文玉从树上掉下来,还险些摔伤。宋凛生本就过意不去,听文玉在梦中仍记挂自己,便更添了几分愧色。 文玉听宋凛生一番解释,便知是他误会了,不过也好,不然她又该如何回答呢?难不成直言宋凛生与他原本的富贵命格、光明仕途,许是因为文玉才失之交臂、前路未卜? 文玉未做回答,只是接过了宋凛生手中的帕子。 你瞧,雨停了。 宋凛生见她仍耷拉着脑袋,似乎很是低落,便开口将话题揭过。 屋外笼着一层淡淡的云雾,青翠欲滴的树梢从浓白雾气中探出头来,枝头的鸟巢里传出第一声鸣叫的时候,唤醒了宋凛生和文玉,也顺带唤醒了整个后春山。 天,亮了。 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宋凛生偏头看了文玉一眼。 春山胜景,果然美不胜收。 没想到,他到江阳府的第一日,竟是在后春山里和一位初次见面的娘子一起度过的。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绪,宋凛生低头,唇角划过一抹弧度,很快便划入梨涡,隐匿不见。 文玉和宋凛生就这么静坐着,火堆已烧尽了,点点红色的星子埋在一片灰白之下,散发着最后的余热。 等天色再亮些吧,再亮些她就送宋凛生下山,文玉心想,宋凛生,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一定要你平平安安,顺遂一生。 公子!公子 远远一道男声划破了文玉二人之间微妙的宁静,文玉闻声而起,前行几步站在门楣边儿上,听声音好像是宋凛生那个侍从。 是洗砚的声音。 宋凛生抬手整理衣襟,确保仪容不乱之后才起身,缓步移到文玉身旁,奇怪,他的腿好像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 公子?洗砚的声音越来越接近,蓝色的布衫也随之从正门闪进来,他几个健步跨进来,一边疾走一边大声呼喊着,身后鱼贯而入的是余下的侍从。 不多时,洗砚便站在了宋凛生跟前。 公子!可算是寻到公子了! 许是山中露水深重,宋凛生见洗砚蓝衫的下摆已染成了更深的靛蓝色,便想叫他先进屋去烤烤,可还未等到他开口,洗砚便又咋呼起来! 公子!你受伤了!洗砚蹲下身,一眼便抓住了宋凛生腿上系着的绯色衣料,预备解下包扎仔细查看,动作正进行了一半,宋凛生轻咳一声。 洗砚,这位是文玉娘子,便是文玉娘子替我包扎的。 洗砚这才瞧见一旁叫他忽视了许久的小娘子,她模样清丽,面容上还带着稚气,耳后各一个圆鼓鼓的小发髻,几根小辫儿垂下,又娇俏又活泼,看起来年岁颇轻,而她身上穿着的妃色衣裙,正与公子伤处的衣料如出一辙。 洗砚赶忙起身,躬身见礼。 洗砚见过这位小娘子,多谢娘子为我家公子包扎。 文玉牵动嘴角,勉强地笑笑,要是他知道他家公子正是被她砸伤的,不知道还会否如此客气。文玉心虚地摆摆手,连声道: 不,不必客气 洗砚起身点点头,便伸手去扶宋凛生,将他安置在屋内的软垫上,又赶紧招呼身后的侍从们取药的取药,备纱的备纱。看那架势,是准备重新替宋凛生上药包扎。 文玉瞧他们七手八脚却又不显慌乱的样子,有种莫名的协调,看样子都是随宋凛生许久的侍从,不错,文玉的心又放下几分,至少现目前看来宋凛生家世还是不错的,与他的命格未出现太大的偏差。 文玉倚靠在门框上,向屋外的远山望去,宋凛生那般在意仪容,自己还是先行回避吧。 身后的洗砚叽叽喳喳的,又开始念叨。 公子!昨日我一行人已寻得下山的路,只是入夜又落了雨,回到那花树下时,却又寻不着公子了。 我沿着路上的痕迹一路寻来,但后半夜怕惊扰山中走兽,又未敢有动作,是以来迟了。 幸好公子无大碍 宋凛生闻言轻轻颔首,表示自己已知晓了。 咦?公子,你这伤口洗砚手上正动作着,忽然发出一阵惊呼。 宋凛生闻声向腿上望去,伤口? 哪有什么伤口?原本包扎着的细长划伤,此时竟消失不见,整块皮肤光洁完整,平滑如初。 宋凛生眼睫眨动,在眼睑上投出一小片阴影,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昨日他真的受伤了吗?他从洗砚手中接过那片妃色的衣料,其上还浸染着丝丝干涸的血迹,似乎是他受伤的唯一证明 那衣带绕在宋凛生的指头上,他细细瞧着,透过指缝,正瞧见文玉纤细的后背和搭在肩上的发辫儿。 宋凛生沉吟片刻,又将目光回转到手中的半截衣料上,开口向洗砚示意。 我这伤口,你便为我包扎上吧。 洗砚眨巴着眼睛,正欲开口,却见公子伸出食指在唇上轻点,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洗砚虽有不解,却手脚麻利地替宋凛生包扎起来。 一番收拾梳洗之后,宋凛生的伤口也处理好了,他领着一众侍从出门来,在文玉身旁停下。 文玉娘子,天色渐明,我等要下山入城去了。你宋凛生顿住,似乎在等文玉接话。 文玉脑子转得飞快,这不是小意思吗?方才想好的说辞呢! 我!我可能与你同行! 我是说,我也要入城去寻我阿兄 我 文玉气结,为什么自己和宋凛生说话,总是这般急促忐忑,便是腹稿打了一千年的量,说出口来仍是理不清楚、乱七八糟的。 她面上笑着,实际上已暗暗咬紧了后槽牙。 不如文玉娘子与我同往?我的车架就在山脚下,正好送娘子一程,也当谢过娘子替我包扎。 宋凛生这话不但解了文玉的尴尬,更是说进了文玉心里,那可不是,这就叫美救英雄! 文玉随宋凛生一行出了院子,从正堂下了台阶之后,宋凛生停住脚步,回望着匾额上衔春小筑的题字。 咦?衔春小筑?这不是来时公子曾提到的那处宅子吗?洗砚顺着宋凛生的目光,脱口便念出了这院落的名字。 不是吧文玉暗暗腹诽,宋凛生家学渊博便罢了,怎么连他身边的小侍从认的字都比她多啊!等她入了江阳府,一定得多找些书来看,将这凡人的诗文、经典都学个遍! 什么宅子不宅子的,不就是 嗯? 文玉奇怪地盯着宋凛生,来时提到的宅子?从哪来的来?什么时的时? 宋凛生无辜地眨眨眼,也未曾阻拦洗砚的话头,由着他继续说下去。 这便是公子少时住过的别院吧!洗砚头一回跟着公子回江阳府,还没来过呢! 宋凛生忍不住轻笑出声,又快速收住了。他少时在江阳府住过一些时日,其中多数时候都是在这衔春小筑度过的,而后父兄皆入朝为官,鲜少在江阳府居住,便将宋凛生一道迁入了上都城。 确实许多年未曾回来过了,这屋子虽长年雇人清扫,却久无人烟,冷清得很。 昨日的一堆柴火,算是为它添了这许多年以来的第一把人烟气。 宋凛生忍不住看向文玉,她圆圆的小脑袋低垂着。 文玉此刻恨不得将自己埋回土里,做回一棵不通五感的树好了。从前在东天庭就想占别的神君的擢英殿,这会儿竟领着宋凛生回人家自个儿家,还说是好去处? 回头遣人来重新归置一番,等天热了,正是消夏的好去处。这方才开春,宋凛生便计划着消夏的事了。 他分明是在向洗砚交代,不知为什么,听见好去处三个字,文玉却总觉得宋凛生是在和自己说话,不由得两颊发热。 我们快下山吧!别再耽搁了!文玉出言提醒众人,并率先走在前头,步履匆匆,生怕叫宋凛生瞧见她面容上可疑的酡红。 第11章 宋凛生面上同洗砚说着话,余光却追随着文玉,见她走远了,连忙跟在后边儿。 文玉娘子,当心路滑!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下山的路途上文玉一直在前边引路,她身上沾染了春神殿的气息,容易吸引山中狸奴,鸟雀,若只是这些小家伙便罢了,文玉就怕引来了什么个头大的走兽,到时候又惊动了宋凛生,便提前在前头开路,驱散那些小妖。 一行人很顺利便下了山,回到守候在山脚下的车架前。文玉对地形的熟稔叫洗砚连声夸赞,就差将文玉捧上天了。只有宋凛生笑而不语。 娘子,你对这后春山如此熟悉,可是山中的猎户吗?洗砚一边收拾着东西,整理车架,将拴在一旁吃草的马匹套回车上,一边同文玉问道。 什么猎户?本姑娘从头到脚哪里像是猎户?文玉内心小声编排着。 呃倒也不是文玉思量着,不知该怎么回话。 你瞧文玉娘子通身的气派,哪里像是猎户了?一旁的宋凛生插话进来,好笑地看着洗砚。哪有人头一回见面,就说人家一个貌美娇小的小姑娘是猎户的。 娘子莫怪!我只是看娘子对道路颇为熟悉洗砚朝文玉一笑,继续拾掇手中的活计去了。 文玉娘子,你阿兄家在何处?宋凛生立在文玉身侧,偏头问她。 不知道,还没开始编,文玉暗觉好笑,果然人是不能扯谎的,妖精也一样,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填补,往往还错漏百出,心惊胆战。 文玉见宋凛生真挚清亮的眼睛,感到有些无奈。想了想,从前对江阳府模糊的记忆,仿佛有家院子里种了一棵极大的香樟树,计上心来,便开口答到。 我阿兄家在城东,院中有一株极茂盛的香樟树 香樟树吗?宋凛生心思一转。 两人正谈笑着,洗砚拾掇完毕过来回话。 公子,马车已套好了,请上车吧! 宋凛生回头,向洗砚交代道;让*文玉娘子坐我的马车吧,你另外帮我套匹马。 文玉心道,哪能让宋凛生骑马,自己独占人家的马车,那可不成!文玉急忙出声阻止。 不如我们同乘吧!宋凛生受了伤,怎么能叫他骑马颠簸。 宋凛生浅笑一声,也未推脱,两人一道上了马车,向江阳府而去。 江阳府背靠青山,三面环水,等驾车到城外便要换船,好一番折腾,宋凛生和文玉才终于入了城。 小小的船儿顺着河道摇曳着,缓慢在城中前行,宋凛生和文玉立于船头,身后是洗砚和撑船的老翁,其余的侍从、物件分散了在后边儿其余的船只上,在河道上行出一道长长的一字形。 两岸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街边错落有致的各类铺子依次排开,门口摆满了各色新奇玩意儿,更有许多叫卖木奴子的姑娘小伙儿,也许是见文玉他们面生,好奇地多看了两眼之后,便热情地邀他们买些木奴子尝尝,不过铺子里最多的还属各色的花灯。 好生热闹啊!现下不是已经过了年节时候吗?怎么还有这么多制灯的铺子?文玉有些不解,不住地朝岸上张望着,用笑容谢过阿姊们的热情招呼。 宋凛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向文玉解释道:若说是别的州府,这时候花灯确实该下市了。不过这里可是江阳府。 江阳府河水丰润,百姓最爱在河中放灯,是以制灯的工艺也发展得很好,更是家家户户都会亲手制作。 过不了几日,便是三月三,上巳节。江阳府百姓习惯在上巳节祭拜春神,举行迎春仪式,为开年的播种求个好收成。 宋凛生不疾不徐地为文玉解释:在上巳这日,不必理会男女之防,适龄男女皆可出门参加酒肆、诗社、乐坊等店家集中举办的流觞宴席,众人不论男女,围着小溪流分两岸而坐,踏春品酒,放灯祈愿。 若是有心仪的人,便可回家央家中长辈去求娶,更有大胆些的,也可当面表明心意。 哦?那一定非常好玩! 原来是祭拜她师父春神句芒的节日,文玉心头一乐,那她岂有不去凑凑热闹的道理? 我少时曾参加过迎春仪式,确实颇有趣味。等你找到阿兄,安顿好了,届时也可去瞧瞧。 宋凛生和文玉说话间,洗砚指挥着老曾在靠石阶的渡口靠岸,而后他从船尾上前来,向宋凛生回禀道:公子!我们到了! 从此处上岸,再拐一条街,便是平江街江阳府衙。多绕几条街到署前街官安巷便是从前的老宅子。 洗砚手中摊开的是江阳府的舆图,还是之前下山时才从车厢里拿出来的。洗砚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边关注着线路,一边请示宋凛生的意思。 公子,你看我们是先回府安置,还是先去府衙上任? 宋凛生先一步下了船,回身伸手示意文玉就着他的手下船,将文玉扶下来,才回洗砚道: 还是先送文玉娘子去寻她阿兄吧。 文玉闻言转头,见宋凛生神色认真,她去哪寻什么阿兄,她只是想找个借口跟宋凛生一道入城而已,现下宋凛生得去府衙报道,再不然就是回宋宅,难不成她还能再跟一路? 文玉有些泄气,该想个什么法子待在宋凛生身边才好,她真怕他出什么事,自己不能及时护着他。 但文玉也明白,办法可以过后再想,此时还是不能多纠缠,只能先行告辞。 我自去寻我阿兄!你们一路奔波劳累,还是早些回去安置吧! 文玉蹦蹦跳跳地从石阶跳上去,很快便上了岸,回身朝宋凛生一行人挥挥手。宋凛生随后而上,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半晌也没开口,终于在文玉好奇的目光下,踟蹰着说道: 我去了任上,便是江阳府的知府,文玉娘子寻亲若有何困难,尽管来寻我,我一定为你做主。 还有上巳日若是娘子安置好了,还感兴趣的话 还感兴趣的话,可否邀娘子同往?宋凛生说不出口,他读的诗书,学的道理,没有哪一样教过他如何同女子说话。 上巳日?上巳日怎么了?文玉有些奇怪,他怎么说话不似昨日洒脱,昨日分明还有闲心打趣。 宋凛生颅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上巳日很有特色,娘子可以一观。宋凛生合手朝文玉施了一礼,并未动身离开。 文玉见他向自己见礼,便也学着宋凛生的样子,双手抱在胸前,向前微微躬身行礼。 谢谢宋小郎君带我入城!那我就先先走咯? 文玉言罢,宋凛生轻轻颔首。文玉便转身向着四通八达的街道,随便挑了一条看起来热闹些的一头扎进去,混入人群中,不见了。 宋凛生在原地目送着文玉,见她隐入熙熙攘攘的人流,连一片衣裳带子也看不见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忽然浮现昨日在梧桐祖殿问春神娘娘的那句话来:还会再见吗? 一旁的洗砚唤了好几声,宋凛生才回神,原来是问他先往哪处去,他略一思忖: 还是先去江阳府衙吧。 一行人很快散开向江阳府衙而去,方才上岸的石阶上只剩下撑船的老翁在等下一位船客。而街上热闹如常,叫卖声交织着,并未因谁的离开而冷落下来。 平江街,江阳府衙。 江阳府土地富庶,百姓安乐,这府衙也修缮得颇为宽敞,整个屋脊采用黛缥色的木质榫卯结构,檐角斜飞,脊兽端坐其上,颇有意趣。 宋凛生一行人到了门口,还未通禀,便有人迎了出来。是个面容稚嫩的年轻男子,远远便见他从院中跑来,向宋凛生一行人见礼。 敢问可是上都城来的宋大人? 宋凛生闻言颔首称是,便差洗砚拿官印公文与他核对。 很快那人见了官印,又向宋凛生行礼。 下官穆同,乃江阳府经历,专管收发校注、章奏文书。见过知府大人。 宋凛生将穆同扶起来,相互见了礼。 穆同又道:本府衙同知贾仁大人今日外出办差了,由我来迎接宋大人,宋大人快随我进去吧!咱们别站在门口说话了! 宋凛生同洗砚一行人在穆同的引领下,鱼贯而入,不一会儿便进了江阳府衙。 一路上,穆同向宋凛生介绍着江阳府民生、漕运、江防、水利、督粮之事,事无巨细,宋凛生倒是有些吃惊,这江阳府可真是卧虎藏龙,一个小小的经历,便能将府衙各司事务了如指掌、倒背如流。 随着穆同的步伐,又一一带宋凛生参观了账房、营房、校场、议事厅、粮仓等,最后领着宋凛生入了后院。 第12章 宋大人,府衙中有些逼仄,没什么宽敞院子,这处小院儿是为大人准备的,以供忙时休憩使用。 我听闻大人是本府有名的宋氏子弟,又是上都回来的,大人可莫要嫌弃才好。 穆同想的颇为周到,安排也妥帖,言语更是风趣,宋凛生对这个穆经历很是满意,相信往后一同办差,定是能合作的很好。 穆经历哪里的话,凛生很满意。多谢穆大人悉心安置。 那我便不打搅啦!宋大人尽可四处逛逛!好熟悉府中各司。 穆同说完便行礼告退,留下宋凛生一众人,洗砚更是自发的招呼侍从们收拾起来,动作得快些,安置好了,还要回宋宅再洒扫一番 宋凛生望着院中的花草有些出神,也不知文玉娘子可寻到她阿兄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文玉告别宋凛生一行人之后,开始在街市上闲逛起来,她也不晓得什么方向、位置的,只是放空了自己,四处走走。 现下又该如何办呢? 得想个什么办法再接近宋凛生才是。她此次下凡,除了师父交代的要潜心修炼积攒功德、以待飞升之外,主要是想寻个法子看是否能改写宋凛生的命运。 她损坏了宋凛生的寿元枝,暂时还不知道会给宋凛生带来什么样的命格变化。 目前来看,天之骄子、名门之后,却遭遇贬黜,远离权力中心,来到这地势偏远的江阳府做个知府 照他这般身世,怕是再难回都城任职,只能留在这江阳府。 似乎有变化,却也不十分偏颇。 那两句半世清擢无尘垢,春寒日暖煎人寿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消失的后半阙命格诗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哎,文玉百思不得其解。 早知道,就不该瞎编说什么找阿兄,现在去哪里找个阿兄出来?便是下回遇到了宋凛生,又该怎么解释。当时就应该再好好想想,怎么就一时嘴快了呢! 宋凛生冰雪聪明,既然是能金科及第的头脑,又岂会看不穿她的小伎俩? 文玉的思绪越来越乱,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名堂。 她正出神地在街上走着,却突然听得一阵嘈杂声。 让一让!让一让!官差办案!闲人回避! 这声音像破空的利刃一般从身后袭来,势如破竹、风声猎猎。文玉正打算回头看看,却避让不及,冷不丁叫擦身而过的疾驰骏马撞了个趔趄! 啊! 文玉惊呼一声,一个旋身便向街边扑去。幸而一个面容有些花的小男孩赶忙扶了她一把,她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文玉这才能定睛好好瞧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是几个衙役打扮的官差,骑着高头大马正在街面上飞驰,朝前边去了。瞧那动作神态,像是在追赶什么人。 可恶,竟然顶撞我春神殿仙使预备役文玉君!文玉气不打一处来,在闹市策马,如此扰乱民生,真是不将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 文玉有些不解,便向身旁的百姓打探: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方才扶文玉的小男孩,怯怯地拉了拉文玉的袖子,软糯的声音响起:阿姊 文玉循声低头一瞧,便蹲下身来,替这孩子擦了擦脸蛋,轻声问道:怎么了?小朋友?有什么话要对阿姊说吗? 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人那小男孩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如同宝石一般,写满了稚子幼童的纯真,在灰扑扑的小脸儿上,未失半分光彩。 这些是江阳府的衙役,是同知贾大人的手下,他们专管刑罚,成天在街上抓人,向来是蛮横无理的。 阿姊在街市上行走,可要小心些 那孩子声音越来越低,似乎只想说给文玉一个人听,生怕叫旁的有心人听去了。 文玉听完他的话,看这小童尚且知道这些衙役蛮横,可见他们平日里更是肆意妄为。方才一进江阳府,便觉得此地美如诗画,民风淳朴,哪想得到州府办差的官兵却是这般的作风? 宋凛生方才到江阳府上任,若是有如此狂妄的部下,他那看起来文弱秀气的书生模样,也不知道能否招架得住? 不过片刻时间,文玉的心思已经转了山路十八弯,横竖都是担心宋凛生在江阳府办差艰难。 不过不妨事,现如今只要有她文玉在,便看不得任何人欺负了宋凛生,文玉暗下决心,得赶紧想个法子再混到宋凛生身边去。 阿姊?阿姊?那小男孩连声呼唤,将文玉的思绪打断,拉回了现实。 阿姊,你还是快走吧!这东市非常之大,你可以到别的街道再逛逛,暂时莫要在这条街了 文玉回神,摸摸他的小脑袋,温柔地笑笑。 阿弟别怕,姊姊我去看看热闹!言罢文玉便站起身,朝着方才衙役去的方向追过去了。 什么牛鬼蛇神,她倒是要会一会,若是作恶颇多,她今天便要教教他们什么叫惩恶扬善! 那小童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看见文玉跑走的背影,登时急得直跺脚!一边大声唤着阿姊,一边蹬着小腿儿,赶紧追着文玉一道去了。 文玉一路追踪着那马队,很快便在一处像是脂粉铺子的店面背后的巷子里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文玉闪身伏在屋檐上,观察着下边一众人的一举一动。 你们这是作甚?一个身着靛蓝长衫、面容秀气的男子率先发问,他手中还抱着几个包裹,显然是方才从脂粉铺子出来,便叫人堵在了后巷里。 礼部司书吏陈勉!贪赃枉法、治水不利,如今速速随我等回府受审!不得有误!那为首的衙役甚至未下马,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仿佛在等着面前的人束手就擒。 陈勉?文玉轻声复述了一遍这人的名字,是不是在哪里听过?怎么有些耳熟,想不起来了,难道是在不死树上瞧见过? 文玉并未动作,打算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贾大人?那叫陈勉的男子眉头紧皱,一片疑云笼罩其间,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 贾大人,不知小人所犯何事?还劳烦贾大人亲自出马,前来捉拿小人? 那姓贾的官差骑在高头大马上,身材矮胖,两鬓斑白,似乎也不怎么威风,他快速地左右睨了一眼,似乎不打算和陈勉废话。 左右两个官差心领神会,随机翻身下马,三两步跨到陈勉身边,伸手便准备直接扣下他,与陈勉撕扯起来。 你们做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想要不分清白,不问缘由,随便抓人吗?陈勉言辞恳切、有理有据,虽在争论,却并不慌乱。 只是他手中的包裹却因为官差的拉扯散落一地,那布包裹散开,有小巧精致的圆形盒子滚落出来,叮叮的几声,那盒子上边的小盖脱落,露出里边的一片嫣红来,确实是女子所用脂粉不假。 陈勉!你一向识大体,懂大局的!怎么此次就如此看不清!那被唤做贾大人的官差有些气急败坏! 别再多说了!多说无益!你还是速速随我等回江阳府受审!那人大手一挥,招呼着左右将陈勉控制住,想给他绑了直接带走。 文玉看了半天也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这官差打算强行抓人。瞧那男子瘦弱清俊的样子,这要是抓回去,恐怕不死也得脱层皮。 锄强扶弱,造福黎民,是她师父的谆谆教导,更是文玉行走人间的处事法则,若是她能解救这男子,岂不是功德一件。 文玉抬手运转灵力,正想着出手,却听见地下哗哗的声响,文玉偏头一看。 一个小男孩正费劲地顺着梯子往上爬,从文玉的角度望下去,只看得到他头顶上小小的发髻,仿佛有什么感应似的,那小男孩抬首,正对上文玉的目光,他悄声唤了一声: 阿姊 竟是方才在街市上的那个小孩儿。 文玉一惊,他怎么追过来了,再看看倚着墙角搭的竹梯子,锈蚀斑斑,看起来到处都是虫洞,很是危险,文玉心道:我方才可不是顺着这花架子上来的啊! 快回去文玉将双手环在嘴边,小声朝那小童说道,这里危险 阿姊!你说什么距离有些远,他听不清,只能继续向上爬,想叫阿姊下来,是以加快了手脚上的动作。 我说危险!快回去!文玉来回转头兼顾着两边的情况,发辫儿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结果却是两边都顾及不到。 那边仍拉扯纠缠着,陈勉正大声同那贾大人理论着什么,文玉没聚精会神地听,却也听得一句。 你们凭什么抓我!快放我归家去!我娘子还在家中等我!陈勉言辞间都记挂着家中妻室,就是不肯就范。 第13章 哪有什么时间叫你归家!你知不知道上都来的知府今日便要到任!你若乖乖束手就擒!你娘子还能无恙若你不肯 后半句文玉没有听清,便叫啊!的一声拉回了视线,文玉向下看去,那孩子竟一脚踩空,如断线风筝,轻盈瘦小的身体向下落坠而去,电光火石间,文玉根本来不及思考,便飞身向下,伸手去拉那孩子。 文玉使了些术法,很快便在半空,那孩子将落未落的时候接住了,只是这一喊一落的动静不小,早已吸引了前边儿几步之遥的官兵的注意,文玉别无他法,现下还是不要露出法术为好。 文玉一个旋身,将自己的身体垫在那孩子身下,一双手护着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直直向下跌去,打算用自己做肉垫。 这回应该没人接住自己了吧。 咚!地一声!两人应声而落,跌作一团,文玉的身子贴在地面上,路上细微的沙石垫在身下,有细细麻麻的痛感从背上的衣料透进来。 嘶原来,用自己的身体救别人,摔在地上是这种感觉吗?那宋凛生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那孩子在文玉怀中,应该是无大碍,文玉低头去看,还没看个名堂,便见原先倚靠在墙边屋檐上的梯子摇摇坠坠,顺势而来! 文玉心中一惊!连忙翻身又将那孩子护在身下,她可以寻机会用疗愈之术为自己治伤,这孩子这样小,又瘦弱,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真是伤不得。 文玉双眸紧闭,准备迎接这一击,应该比沙石擦伤,更痛些吧!文玉心想。 预料中的痛感并未传来,只听得一声闷闷的声响和隐忍的吸气声。静了片刻,文玉伏着身子回头,护在她与那阿弟身后的,是个穿靛蓝衣袍的男子,那柱体击中他的脊背,从他身体上滑到一旁,落在地面上震动了两下才静止不动。 正是方才还在同官差理论的陈勉,原来是他见文玉二人跌落,从官差的手中挣脱出来,为她们挡住竹梯。其面色微红,也许是争论时气急所致,也有可能是因为梯子砸伤了肺腑。 你没事吧!这位郎君!文玉急忙站起身,将孩子扶起来,确认他没事之后,便拍拍身上的灰尘,又上前两步去关心陈勉的伤势。 真是讽刺啊,妇孺幼子跌落墙头,又险被砸伤,满口识大局、懂大体的官差却无一人上前,反而是要被抓的犯人拼命来搭救。 不等陈勉回答,身后的小童悄悄牵了牵文玉的衣角,怯生生地对文玉说:阿姊阿姊快走!莫要管这闲事。虽然眼前这位阿兄方才救了他们,但是他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仍然这般对文玉小声劝道。 文玉心想,世人真是好生奇怪,当差的道貌岸然,被抓的古道热肠,连原本应该天真稚嫩的孩子,说话也小心翼翼、怯懦无比。若说这其中没什么腌臜猫腻,文玉是不信的。 今日这闲事,她是管定了! 我没事,这位娘子,速速带着孩子离去吧陈勉受了伤,暂时未受官差衙役的钳制,可他却并未伺机逃跑,反而是劝文玉离去。 文玉更觉得不解,他方才还嚷着要归家陪伴娘子的,怎么这会儿不急了。不过很快,官差的行为便为文玉解了豁。 那一帮子官差在方才文玉和孩子跌落时,都止步不前,就连陈勉挣脱了,也未有人上前来捉拿他。现下这十数人正面面相觑,几个回合之后,仿佛达成了某种共识似的,个个儿皆飞身扑过来,将文玉三人围得水泄不通。 娘子快走! 陈勉疾呼,他虽不知道贾仁为何带着人来抓自己,却不想因为这娘子幼童二人撞见此事而受到牵连,是以虽挣脱了,却只是为护住妇幼不受伤害,而并非为了逃跑。 今日你们谁也走不了! 为首的官差一声喝道。那个叫做贾仁的,此刻正站在包围圈的外围,神色复杂地瞧着文玉三人,那眼神文玉有些看不懂,若说侩子手看将要问斩的囚犯,又少了几分毒辣决绝的狠厉,若是渔夫看已在篓中的游鱼,却并无半点胜券在握的得意。 那目光复杂纷繁,几经变换,最终还是化为凌厉的尖刀。 把他们都给我请回江阳府牢狱,这女子和娃娃先关着,别忘了今日我们是为了陈勉来的! 他顿了顿,目光在文玉和那孩子的身上游离,似有不忍,也不知是说给文玉她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强行为自己辩驳道:我本无意伤及无辜,好好的道路你不走,学什么梁上君子听人家墙角呢! 那一帮官差领命,即时就向文玉三人步步紧逼,那包围圈也越缩越小,文玉护着孩子,与陈勉三人被逼得不由自主便靠在一处。 陈勉伸手拦在文玉二人前边儿,向外围的贾仁喊道:我随你们回去!贾大人!你无非是为了抓我!何必累及无辜! 那贾仁像是被戳中了,脸色像走马灯似的变了又变,好不精彩!最终还是喝道:陈勉!我好言相劝你非是不听!现如今闹成这个样子,怪得了谁! 要怪只怪你自己!贾仁有几分薄怒,仿佛再也压不住似的,话头如同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儿全倒出来。 你不想累及无辜!不想伤害妇幼!难道我便是想要祸及他人的人吗! 你何不早早就范! 文玉闻言,只觉得不可理喻,真是令人汗颜,他是如何说得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的!文玉搂了搂怀中的孩子,上前一步与陈勉站在一处,也不甘示弱地回道: 大人好大的官威啊!不知大人在江阳府是当得哪门子的差,任的什么位的职? 总是得先挖清楚姓甚名谁,是何来路。日后宋凛生处理起来也才方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蠹虫,她一定要为宋凛生一一扫清,不叫他在江阳府的仕途,有半点错漏之处。 我们家大人的官职也是你能打听的?文玉身旁的一名官差抢先答道,更是将佩刀横梗在胸前,一把拦在文玉面前。 文玉目不斜视,未给他半分眼色,只冷眼瞧着贾仁。 吾乃贾仁,是江阳府的同知,如今知府一职空悬,不才,暂为江阳府的父母官。 什么父母官!这称呼你也当得?文玉嗤笑一声。 师父常说,天上的神者、仙者,受百姓香火所养,便一定抱着十二万分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态度,护佑苍生,造福黎民。 她师父句芒虽已得神君之位,每年春天的时候,却仍是化身为小小的牧童,带着敕黄游历人间,每到一处州府,遇见凡人播种春耕,便要随着百姓一起犁地、耕种,保佑他们能有好的收成,免于饥饿之苦。 她师父尚且没什么架子!这贾仁,不过一个州府的同知,便敢妄自尊大,忝居百姓的父母官。 你!你倒说说我如何又当不得?那贾仁并未暴怒如雷,而是反问了文玉一句。 你闹市纵马,不顾百姓,是为不仁!谋害同僚,背地抓人,是为不义!妄自托大,无视知府,是为不敬!不护稚童,企图动刑,是为不善! 如此同知,有何脸面自称一句父母官? 文玉言辞振振,有理有据,另一旁的陈勉不禁刮目相看,他虽是文吏,却并不善言谈,更遑论与人争辩,这位娘子条理极佳,口才更是一等一,陈勉在心中暗暗夸赞。 你!贾仁闻言,面上的神色有了裂缝,随即逐步土崩瓦解。 随即他大手一挥,吩咐官差动手。少跟他们废话!全部给我带回江阳府衙! 文玉心中寻思着,她术法用的不好,但是这赤手空拳地打架嘛!也不知道怎么样,正好试试! 文玉一把将那孩子推给陈勉,喊道:你护着这孩子! 她便一头冲进官差围成的人堆里,文玉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凡人面前露了法术,但是借点巧劲叫他们受十倍的力气,还是不妨事的。 人流像潮水般涌来,文玉借力打力,几个回合下来,那些沙包便有些吃不消了。 她可不是花拳绣腿,从前师父的经、典她一本也没读,但是武学拳脚嘛,倒是看了不少,这下正好是学以致用的好时机。 文玉拍拍手,朝贾仁一挑眉。 你要不要一起上? 其余的官差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横亘在文玉和贾仁的中间,陈勉在文玉身后护着孩子,眼中不住地流露出赞叹的神采! 穆同赶到的时候,面前呈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不禁想起先前自己听到的 江阳府衙,府经厅。 什么? 穆同正在府经厅整理文书,预备写个详细的文书典籍的书注交给新任的知府宋大人过目,却忽听得手下来报。 第14章 贾大人在东街口的名扬铺子后巷捉拿陈书吏,叫人撞见!贾大人索性将人围了!快要打起来了!前来禀报的官差语速极快,暗含焦急。 听人来报!是一女子并一个孩童! 穆同赶紧丢下案牍上的书卷,狼毫上未干的墨迹染坏了书卷的页角,晕开好大一片儿,他也顾不上,一阵风似地刮了出去。 赶紧带人随我前往东市,你去回禀宋大人,叫他做个决断! 不等手下回话,穆同便策马赶往东市,到了人流众多的地方,又一路带人跑过来。 瞧见的却不是自己预想的,良家妇女受欺辱,稚子幼童哭唧唧的画面,穆同咽了咽口水,左看看又瞧瞧,看贾大人和这小娘子僵持不下,胜负难分,终于还是开口打破了这份平静。 呃那个贾大人,您这是? 穆同一招手,身后的随从连同一道来的官差便齐刷刷地转身,背过去,不看他们这修罗场面。便是叫他们看,他们也是不想看的,谁愿意看到顶头上司叫一女子震得不能动弹呢?这不是给自己日后的仕途找气受吗? 贾仁这才偏头,看见急匆匆赶来的穆同,他与穆桐的职级虽有差别,但穆同办差极为公允,能力又出色,叫他看见如此这般的场面,贾仁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便轻咳一声。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贾仁面色不佳,见穆同在旁,便向其吩咐道: 穆同,你来了。速速将这烂摊子处理了。这一干人等全带回府衙,本官要挨个审问。 穆同闻言,先是看了陈勉一眼,面露同情之色,又朝文玉望过来,文玉也抬眼与他对视。 这人看起来倒是个讲理的,长身玉立,像棵挺拔的树,迎风微微摆动的衣角,就像是他的树叶子。文玉联想到那个枝叶摇摆的画面,就忍不住发笑。他一双眼眸清澈见底,倒不像是个会算计的。 半晌,文玉听得他开口道:贾大人,你今日公干,只为陈勉,依下官之见,还是莫要伤及无辜吧? 贾大人,意下如何呢? 贾仁一听穆桐这话,便火速出言反驳,似乎对穆同的话极为不赞同。 穆同!今日我为何来捉拿陈勉?我一早便知会过你,如今叫这女娃娃和小子撞见,若是走漏消息?谁来担待! 她二人即便是不处置!我也要带回府衙的! 文玉看那贾大人说话的样子,不禁怀疑,若贾大人嘴里说出来的不是话,而是捅人的刀子,恐怕这位刚来的小大人早被他捅成筛子了。 穆同并未立即答话,而是走到文玉三人的面前,蹲下身拍拍这小童的的脑袋,温柔地问道:阿弟!没伤到吧! 那孩子贴在文玉衣侧,小声答道:我没事阿姊阿姊有事 穆同闻言目光向上,正瞧见文玉打量的目光,便起身,问文玉:这位娘子,可是伤到了? 文玉动动肩膀,背后方才跌落的时候磨到了,同他们打斗时并未发觉,现下放松下来,又开始隐隐发痛了文玉倒吸一口气。 我没关系,孩子没伤到就成。 文玉顿了一下,又追问了一句:你和那姓贾的谁官儿大? 穆同闻言一偏头,朝文玉笑笑,没有接话,文玉却觉得他的神色似乎是在鼓励文玉继续说下去。 他要抓我们,你得帮帮我们!大人! 穆同首去看那小孩,抚摸着他的发旋儿,开口对他说道:帮人并不依靠官职大小,对吗?小朋友? 言罢,穆同转身朝着贾仁走过去,状似不经意得开口:贾大人,你要抓陈勉,我劝不住,但你若要连女子、孩童都不放过,那我只好回禀宋大人,请他定夺了。 哦贾大人一定还不知道,上都城来的知府大人,宋凛生,一刻钟之前已经到任了。 我来之前,便遣人去请了,他一定很乐意前来主持公道。 贾仁闻言一惊,双眉紧蹙,额上也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他一时惊怒交加,呵斥一声。 宋大人到任一事,为何不先来回我?穆同!你 穆同没搭理贾大人,向一旁的陈勉走去,他二人低声交谈着,仿佛在谈论陈勉的伤势。 贾仁经过一番思考,面容也有些倦怠,向左右递了一个眼色,便开口道:先把陈勉带回去吧!至于这两人,就放了 他指着文玉和她身后的孩子,示意那些官差退开,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丫头,你说的那些话,本官会好生考虑的哎 那一众官差向陈勉走过去,准备抓人,但因着穆同还在陈勉身边,所以在两三步之遥的距离停下了,等着贾仁或是穆同发话。 穆同开口向陈勉问道:你还能走吗? 陈勉摇摇头,表示自己无碍,我愿意跟你们回去,只是莫要再为难那位娘子了言罢,陈勉看向先前*滚落一旁的脂粉奁,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但他最终也没有将其捡起,官差也并未给他留时间,便一左一右将其钳制住,带走了 路过文玉身边的时候,陈勉小声安抚:娘子莫怕,快些带孩子离去吧!而后便不回头地随官差走了。 文玉听完,想起他方才的目光,便也向地上的脂粉奁看去,他为什么不拾起来带走呢? 文玉还想上前一步追过去,却叫穆同回身一个眼神制止了,他那神色,分明是叫文玉,不要跟来。 文玉莫名觉得,这位大人给人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疑惑间,文玉瞧着贾仁领头在前,中间是官差押着陈勉,那个后来的大人领着自己的随从跟在最后边儿,一行人的身影逐渐远去,只留下文玉和孩子在原地。 这条巷子随着人流的离去,又静了下来,仿佛方才的冲突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只有地上沾了灰的脂粉盒子,证明着陈勉来过。 过了好一会儿,待到人都走完了,文玉收回目光,蹲下身,帮这小朋友擦擦脸,轻声安抚。 阿弟,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在哪里呀? 他脸上还挂着些微泪痕,听到文玉问话,便伸手抹了几把脸,声音有些抽搐地答道:阿姊我叫阿沅,我家我家在城外的庙里 阿沅?哪个沅?文玉追问道。 我猜,是城外沅水的沅一道男声在文玉身后接话,那声音听起来很是熟悉,文玉应声回头。 文玉娘子,又见面了。 宋凛生!文玉大喜又大惊,刷地起身,接连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是去上任了吗? 你可安置妥帖了? 宋凛生身后跟着的洗砚探出头来,朗声说道:文玉娘子,你倒是一个一个地问呀!你叫我家公子先答哪个才好呀! 洗砚? 文玉唤了一声,真没想到,她们不过方才分别个把时辰,竟又在这儿遇见了,这莫不就是缘分? 文玉顺着洗砚,才看到宋凛生身后跟着的除了洗砚,还有一众官差,他们所穿的衣袍和方才贾仁所带的人一般无二。 这是? 洗砚顺着文玉的目光来回看了一圈,我家公子现如今已通了公文、官印,是江阳府衙的知府。 宋凛生上前一步,到文玉和阿沅的面前,向文玉解释道:府中经历差人来报,东街市名扬铺子后门有人起了冲突,更是涉及妇幼,我赶紧带人来看看。 文玉娘子,你知道发生何事了吗?怎么不见人?宋凛生环顾一周,也没见这巷子里还有别人。 文玉摸摸鼻头,轻咳一声。 宋凛生,有没有可能,那妇幼指的就是我和阿沅?文玉摊手,揉了一把阿沅的后脑勺,真软啊。 阿姊!再揉就秃了阿沅小声抗议,顺带扯了扯文玉的衣角。 文玉面上一红,心里不愿失了气势,便提起自己的衣摆,这衣摆先前为了给宋凛生包扎叫她撕下了一块,这会儿正空落落地在文玉手上。 文玉学着阿沅的语气,耍赖道:阿沅,阿姊的衣角也要秃了哦 宋凛生闻言,语速都快了几分。 你没事吧!文玉娘子! 文玉正和阿沅玩笑闹作一团,听闻宋凛生这么一问,双眼一眨,有些愣愣的。 我?我没事啊文玉抬手转了一圈,向宋凛生展示自己的好胳膊好腿儿。 第15章 宋凛生将信将疑,似乎想伸手扶住文玉,他微蜷着手指,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此时一旁的阿沅开口,替文玉说道:阿姊受伤了阿姊为了救我从那儿摔下来受伤了。 阿沅伸出手指着旁边的屋檐,向宋凛生示意,青墙下歪斜着的正是那把竹梯。 宋凛生顺着阿沅手指的方向回身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气,这墙这样高,文玉娘子又从上边儿摔下来了? 宋凛生顾不得那么多,伸手便握住文玉的肩膀,眼光有些躲闪,却还是来回仔细查看着文玉,见她身后的衣衫有些磨损,便问:可是后背伤着了? 文玉痛的吸气,她这会儿才注意到,被宋凛生捏住的半边肩膀疼的发麻,后背更是隐隐作痛。她虽然是木头变的,却也是通五感的,方才心神全系在陈勉被抓的事上,这会儿回过神了,才觉得疼痛难忍。 阿姊后背肯定擦伤了,她方才为了救我垫在我下边儿了阿沅说完,便低头拉着自己的衣角,小小的发髻也耷拉着,很是自责。 你怎么总爱在高处,这样很危险,我不会总是宋凛生话说一半便停住了,也没有接着往下说。 文玉见他没有继续说话,于是便接着说道:别吓着阿沅了,这都是小伤,不碍事的。 等她稍后用法术治疗一下,不消片刻便能痊愈,怕是疤痕都不会留下。文玉胸有成竹,全然不担心自己,只一心安抚着阿沅,一边继续说。 方才有位大人带人来,将先前的人一道全带走了。 宋凛生闻言颔首,补充了几句。 那位大人约莫是江阳府衙的经历,穆同大人,既然他已将事情处理妥帖,想来是不急的。 我遣人送阿沅回去,再寻个大夫为文玉娘子治伤吧? 文玉等宋凛生说完,便想起方才阿沅说自己住在城外的庙里,便接着追问阿沅其中细节。 送人家回去,总得知道人家住哪儿不是?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待得一番询问之下,文玉和宋凛生才将阿沅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原来,阿沅本没有家,约莫八九岁,是一个乞儿,他的名字便是取自城外的沅水河。他随一众一般大小的孩子一起挤在城外的庙里,以求遮风避雨。 江阳府东市繁华热闹,往来人员也多,是以他常常到东市替人做些杂活讨生存。 在街市上待得久了,便也了解一些百姓之间盛传的消息,这贾大人手下的官差向来如此,不讲道理,他先前总是不想叫阿姊掺和进来,并非是他不知恩图报,还想叫阿姊丢下陈勉离去。 想到这里,阿沅更是垂下了头,低低的说了一声。阿姊,对不起 文玉不必想,便知道阿沅说的是之前叫她先走的事,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孩子心性纯真,只想着叫她走,是对她好,又何错之有呢? 文玉开口安抚阿沅,一直到他情绪稳定下来。又添了几句:我们送你回去好不好? 阿沅摇摇头,拒绝了文玉的提议,像个小大人似的,向宋凛生说:阿兄,请你带阿姊去治伤吧!我能自己回去的!城中的路我都熟的! 文玉有些放心不下,并未表态,宋凛生担心文玉的伤势,却也不好丢下这孩子一个人。 这时洗砚从旁边上前两步,凑过来,自告奋勇道:公子!你怎么把洗砚我给忘了!让我送这小阿弟回去吧! 文玉娘子,有我去,你只管放心! 文玉回头瞧着洗砚,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在思考着,这样是不是有些麻烦人家。 宋凛生适时开口,先文玉一步,做了决定。 就让洗砚去吧,记得为阿沅安排些衣物吃食,还有常用的药品。方才孩子受了惊,顺便再请个大夫瞧瞧 洗砚未等宋凛生说完,便将话头接过:公子!我办事!你放心的!我一定处理妥帖! 阿沅听了吃食、衣物等东西,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听到大夫的时候,眸光亮了亮,小声问了一句。 大夫能请大夫随我们一起回城外吗?我家中还有些弟妹想请大夫也帮忙看看我他声音越来越小,虽然说着请求的话语,却并不显贪婪,而是十分有礼。 洗砚从文玉手中牵过阿沅,将他抱起来,心道这小子可比公子的书箱子沉多了。对于他的请求,洗砚一口答应下来。 你放心,我一定将大夫请到你家!走!咱们请大夫去! 言罢,洗砚便向宋凛生和文玉见礼离去,身后的官差自发地便跟上几个,随洗砚去了。 宋凛生无奈地一笑,像瞧孩子一般看着文玉。 文玉娘子,这下该放心了吧?可同我一道去治伤? 文玉一愣,随即心思活络,计上心来。什么法术不法术的,一下子治好有什么用?不如随宋凛生一道回去,届时借口伤口未愈,身娇体弱的,一定能在宋凛生身边多待些时日。 本仙使预备役成员不愧是春神殿最聪慧机灵的精怪! 文玉一口便应下来,也不同宋凛生客气,只是嘴上还是不好意思,问宋凛生:你这算不算救了我两回? 两回三回的并不要紧,我只希望文玉娘子,下回不可爬那么高了 文玉和宋凛生一边交谈着,一边随着宋凛生的步子往大街上走。 宋凛生记起先前文玉所言,便接着问道:文玉娘子,可寻到你阿兄了? 呃文玉一时语塞,果然自己挖的坑,最终还是自己跳,原来搁这儿等着我呢? 我在城中绕了一圈儿,暂时还未找到阿兄,也许他迁到别处了只是我不知道 而后便遇到阿沅和那贾大人办案一事,耽搁了,我过几日再去寻吧! 宋凛生点点头表示同意,又接着说:那这几日,文玉娘子可有去处? 还未曾安排文玉心想,大不了回后春山,去梧桐祖殿再住几天?或者同城中人家宅院中的树木挤一挤,都是兄弟姐妹嘛,总不至于没去处的,她倒是不担心这个。 嗯宋凛生轻吟,似乎在思索什么,他脚下步履不停,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我府中空闲的院落颇多,不如文玉娘子先在府中暂住? 嗯?文玉面上没答话,但是心中已乐开了花,什么?竟有此等好事? 那她伤久不愈,赖着不走,岂不是顺理成章?这样好的机缘和命格一定是不死树写好的吧?一定是吧? 文玉在心中默念:多谢神树君!等我成功护宋凛生平安度过此劫,一定回擢英殿为您洒扫庭院! 宋凛生见文玉半天不回话,以为她是有什么顾虑。宋凛生略一思索,便猜了个大概,又开口补充道:娘子大可不必担心,我和洗砚可以去府衙居住,只留些侍从照顾娘子,你一人住在府里便好,不会有人多言的。 一个人住?叫宋凛生去住府衙? 文玉这才回过神来,那怎么好!那样她还怎么贴身保护宋凛生? 文玉赶忙开口找补:不必!不必费事!我随便住哪儿都成!你倒也不必和洗砚搬去府衙。文玉不懂宋凛生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何一定要叫自己一个人住府里。 想来是他们凡人有什么忌讳或是规矩,但她生性洒脱,不在乎这些,便都是无所谓的。 宋凛生听她这么说,面容上划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来。 都好,都听文玉娘子的。 现下我已是江阳知府,文玉娘子不必担心,我明日去府衙时,便找管户籍的书吏为你查查,一定帮你找到阿兄。 言罢,宋凛生便吩咐身旁的官差去请大夫,自己则先带文玉娘子回宋宅。 曙前街,官安巷。宋宅。 不消多时,文玉便跟着宋凛生回到了宋宅。先前在后春山中,得知了衔春小筑乃是宋凛生的家业,已叫文玉有些吃惊了。 现下到了宋宅,见着这雕梁画栋的老宅,才知道什么叫巧夺天工,竟比衔春小筑修建得还要讲究。 她师父的春神殿,虽然也是气派辉煌,可毕竟是神仙洞府,其间上至屋子宅院,下至池鱼花草,多少也有神力所化。 但宋宅却是凡人所造,先前文玉只惊叹于凡人的想象力,现如今凡人的创造力更是叫文玉叹为观止,啧啧称奇。 若说她扰乱了宋凛生的命格,叫他贬回江阳府,是坏了他的命格的话,那他尚且能住如此精妙绝伦的屋子宅院,那若是按他原本的命格顺顺当当地走下去,得是何等的富贵啊 第16章 文玉娘子?文玉娘子? 文玉咽了咽口水,望着那匾额上的宋宅二字,转身看向宋凛生。 啊? 宋凛生失笑,却并不让文玉觉得冒犯,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就请文玉娘子随我入府吧? 先前他和洗砚在府衙收拾安置完毕之后,便回了宋宅,他久不在江阳府居住,这屋子闲置了很多年,好在原先家中的侍从将屋子照看得很好,窗明几净的,并不用费什么大功夫拾掇。 他也只是吩咐洗砚将从上都带来的物件归置了一番,便已经很有上都的院子的模样了。 随后未耽搁多少时间,府衙便差人来报东街市之乱,他才放下手中事务,带人一路赶过去。 他去之前确实没想到,是这样的巧,又能见着文玉。 宋凛生很快便领着文玉进入后院,一路上文玉连声夸赞院中奇石、花草的布置,很是喜欢宋宅的造景。 等他们来到起居的院子时,府中的账房先生宋叔已领着郎中,等在院门口了。 想来是那官差办事脚程快,带着郎中回宋宅竟比宋凛生和文玉还要快些。 观梧文玉念着小院儿门口的题字,拖长了尾音。 观梧苑。这是从前我住的院子,也是方才归置出来的,文玉娘子现在此处将就一下,旁的院子我还在命人打扫。 不将就!不将就!我很满意!宋凛生这小郎君实在客气得很,竟将自己的院子让出来,文玉大受感动。 只是文玉一脚跨进这拱形的院门之后,便当场石化在原地,一动不动。 宋凛生 嗯?随后进门的宋凛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疑惑地应声,身后跟着的是宋叔和郎中。 文玉望着院中的常绿乔木,树干笔直,颇为粗壮,枝叶繁茂,一团团的簇拥着,有淡淡的芳香袭来,看起来至少有二十余年的树龄,可这分明是一棵香樟树吧? 文玉往回退了一步,在院门上又仔细瞧了瞧,种着香樟树的院子,叫观梧苑? 文玉跨进院子,不解地发问:这是一棵香樟树吧? 宋凛生的目光追随着文玉进进出出,初时还看不明白文玉在做什么,后边儿见她盯着院门上的石刻看,便领会了几分,直到文玉直接开口发问之时,宋凛生早已在心中打腹稿,想着如何答话了。 正如文玉娘子所说,确实是香樟树。 宋凛生示意宋叔先领着郎中进去,待他们走后,才继续向文玉说道:若文玉娘子想问为何观梧苑却要种香樟树,我看,不如等文玉娘子先看过伤口之后,凛生再为娘子解答。 如何?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文玉正聚精会神,抱着十二分的专注听宋凛生的话,却没想到后半句是要她先去治伤。文玉扁扁嘴,跟上宋叔和郎中的步伐。 那你可别忘了! 宋凛生也紧随其后,笑道:忘不了!忘不了! 宋凛生领着文玉来到内室,便同宋叔一道退至屏风后静候了,郎中为文玉把脉,又看了伤,片刻后从屏风后转出来。 可有伤着要害?宋凛生赶忙迎上去,向郎中打听文玉的伤情。 虽隔着一道屏风,但文玉在内室仍能听见郎中回禀宋凛生,说是并无大碍,多是皮外伤,开些药膏敷着,静养便是了。 这个静养嘛,可就有快有慢了,文玉心道。 几番交谈之后,文玉听见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约莫是宋叔送郎中出去了。 却分辨不出宋凛生是否也一道出去了?也无人说话,室内一时间静了下来。 宋凛生? 文玉试探着开口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文玉从榻上坐起身,想着自己要不要出去看看,正起身间,屏风后突然传出宋凛生的声音,那声音清冽如松。 文玉娘子,我方便进来吗? 文玉受了惊,一屁股又坐了下去,摔回榻上。 哎哟! 文玉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背摩擦着衣料,痛得文玉面容皱成一团,不住咧嘴。 文玉娘子!你怎么了!不等文玉答话,宋凛生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他衣袂翻飞,步履急促,三两下就到了文玉面前,膝盖还撞在了榻沿上。 文玉瞧着宋凛生的打扮,扑闪着眼睛,他这是做什么? 只见宋凛生双眼覆着纯白的缎带,那缎带穿过宋凛生的乌发,在脑后打了个结,顺着他后脑勺垂下,随着他身形走动,那缎带随风浮动,左右摇曳,更显得他整个人清俊无匹。 你这是做什么?文玉奇怪地问道。 宋凛生手中端着个木制的漆器,其上花纹繁复,很是好看,形状长而宽,是个承盘,里边儿装的似乎是一件粉蓝色的衣裙,衣裙之上有一只小小的白玉瓶子。 只见宋凛生摸索着,靠着榻边缓缓躬下身将承盘放好,向文玉解释。 昨日在后春山上,凛生便看到娘子为我包扎撕坏了自个儿的衣衫,今日又摔又滚的,那衣衫早不能穿了吧。 这是我入城之后去挑的,原本想着若是能遇着文玉娘子,就送给娘子做答谢。 没想到今日这般快便能派上用场。 文玉听他一番解释,便伸手去取那衣裙,粉蓝色,她确实很喜欢,不过她更爱天青色,文玉摊开衣衫左看右看,这衣裳比她身上的更为精致,她这件不过是她仿着凡人衣衫式样幻化而来的,而手中这件却是一针一线缝制,其上开满了朵朵春桃,很是好看。 谢谢你宋凛生。 我很喜欢,文玉在心中默念。 宋凛生轻笑一声,抬手指着自己眼角周边,语气有几分羞赧。 至于这个嘛 我府中多年未有人居住,从前的女使早就遣散了,现如今府上只有些小厮、侍从 寻不到人为娘子上药,我 我已差人去找些女使回来,只是那便还得耽搁些时辰,我怕娘子的伤势拖不得 我只有出此下策,若是文玉娘子介意我便 文玉搞清楚来龙去脉之后,心中小声念叨,到底她是木头脑袋还是这宋凛生是木头脑袋?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她不过是块木头嘛!虽化了形,也只是皮囊罢了。 我不介意!文玉拍拍身旁的空位置,示意宋凛生坐下,又怕他捂得太严实了,分不清方向,便伸手去扶宋凛生。 宋凛生闻言,面上更是红了几分。 跟春神殿神水池里蹭灵气的虾子一样,文玉心中一乐。 宋凛生就着文玉的搀扶缓慢坐下,摸索着拿起那只装着伤药的小白瓶,拔了塞子,双手便停在半空中。 请文玉娘子请文玉娘子他好半天说不出后半句,文玉先是不解,回身看了宋凛生好几眼,而后心领神会。 文玉背过身去,将发丝拨到身前,心一横,露出后背的伤口,她这伤口截面并不宽,只是叫沙石尖锐的棱角划得很深,衣衫撕扯着伤口,痛感拨弄着文玉的神经。 请吧!文玉咬咬牙,做好准备上药。 宋凛生闻言,将药膏倒出一些在指尖,轻轻地试探着向前而去,冰凉的药膏触及到文玉的皮肤时,文玉颤了一下,那只手也触电般地回弹了一瞬。 不过很快,宋凛生便熟练起来,加快了上药的速度,他怕耽搁下去,文玉娘子又该着凉了。这才二月底,春寒料峭,并未回暖,很容易病倒的,文玉娘子既然在他府上,那在他帮文玉娘子找到阿兄之前,是一定要将文玉娘子照看好的。 不多时,宋凛生便为文玉上好了药,不等文玉开口,宋凛生便又转回屏风后边儿,直直的出去了。待他完全出了内室,才同文玉讲话。 文玉娘子,药已经上好了。你先梳洗吧,凛生先回避宋凛生在外室似乎是在拨弄炭火,文玉能听见火星炸开哔哔剥剥的声响,而后便是宋凛生出去的脚步声,他似乎刻意放重了脚步声,好叫文玉能听见,安下心来。 文玉望着屏风后面,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就是莫名觉得安心,这种感觉只有从前在梧桐祖殿的时候有那是她扎根千年的地方,但这宋宅她分明是第一次来,对这里的一切十分陌生,却也生出了安心的感觉。 宋凛生真是个妥帖的人。 文玉的手轻抚过放在榻上的衣衫,左右观望了一眼,确定周边并无凡人气息,便一头扎进了衣料间,用脑袋蹭蹭布料,真是柔软舒适呀! 第17章 文玉抬手,指尖翻转间,那衣裙便飞起来升至半空中,旋了两转,里里外外便都各自归位,除了缺个人穿进去,就和穿在人身上别无二致。 文玉绕着这衣裙走了两圈,欣赏其风采,心中没来由得高兴。打了个响指的功夫,那衣裙便落下来,自动穿到了文玉的身上,文玉一个旋身,先前的衣服便好生整齐地叠在榻上,身上的衣裙摆动,花纹间柔光波动,十分精致。 文玉顺手又将发髻重新整理了一番,待她收拾完毕之后,便向外室走去,炉内炭火正烧得旺,烘得室内暖和得很。 宋凛生不在外室,文玉便继续朝屋外走去,一只脚刚踏出门庭,便瞧见宋凛生负手立于院中的香樟树下,他面上的缎带仍未解开,随着他的墨发飞扬,猎猎作响。 文玉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使足了劲将那缎带一把扯下,拿在手中。 宋凛生!我换好啦! 宋凛生闻言似乎冷不丁被惊一下,回头的时候眼中还带着几分波动。 文玉娘子,还合身吗?不合身也不要紧,他已着人去城中采办,各式各样地衣裙都要为文玉娘子买一遍,总有她合适的。 文玉转了个圈儿,很满意地展示着这件裙子。 合身!我很喜欢! 宋凛生笑得如同初绽的白玉兰一般温和无瑕:你喜欢便好。 文玉把玩着那根缎带,将其绕在手上,也学着宋凛生的样子,将手背在身后,围着这棵香樟树走了一圈,走到树干的背后,正好藏住自己的身形,叫宋廪生看不到自己。 宋凛生看她躲在枝干后,也未有动作。 文玉突然从树干后探出头来:那我可以听听观梧苑中植香樟的故事了吗? 当然宋凛生一口应下来。 院门外侍候的随从闻声而动,从屋内将碳炉搬出来放到宋凛生和文玉身旁,又布置了些桌案,取些吃食预备着,又取来两件带着毛领的披风为他二人披上,这才又退到院外去。 文玉将那披风裹得紧紧的,率先在桌案边坐了下来,小小的脑袋从毛绒绒的领子里探出来,双眼弯如半月,笑着向宋凛生说:小宋郎君,请? 数年前宋凛生一便开口,一边缓步行至文玉对面,整理好衣袍,跪坐下来。 那时宋凛生尚在他母亲宋夫人的腹中,他上边儿已有一位长兄,是以他父母亲皆期盼着这胎能得个女儿,所谓弄璋弄瓦,两相齐全。 他一切的物件、衣物、屋子里的布置、甚至连他抓周礼上的物品,一应俱全,皆是小女孩所用。 江阳府素有一个习俗,便是若是哪家生了女儿,便要在孩子降生的那年,在院中种下一棵香樟树,香樟有淡香不说,更是防虫蠹,能保存许多年,更何况香樟生长周期长,非十数年不可得,是以更加珍贵、稀有。 等到女儿长成了,到了及笄之年,香樟树也长得枝繁叶茂,从墙外便可以瞧见。说媒的人在屋外便可知道这户人家有女,可上门说亲。 待到女儿亲事定下来,要出嫁的时候,便开始为女儿准备嫁妆,其中必不可少的一件,便是伐了院中的香樟树,做成两口樟木箱子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待到樟木箱子打好之后,再在这樟木箱子里放入丝绸锦缎,取其两厢情好、两厢厮守之意,祝愿女儿出嫁之后,夫妻同心,美满一生。 宋凛生的母亲宋夫人,就有好几口樟木箱子,而她的姻缘更是十分顺遂。大约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宋夫人非常愿意相信这个美妙的习俗,也愿意将这份愿景寄托在女儿身上。 宋夫人许是笃定腹中孩儿是个丫头,不等瓜熟蒂落,她便叫宋大人一起在院中种下了这棵香樟树。 树已种成,只等着迎接明珠入拿的那一刻。结果宋家日盼夜盼,盼了将近十月,等到宋凛生呱呱坠地之时,产婆连声贺喜: 恭喜夫人喜得麟儿! 宋夫人听闻之后,两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这件事在当时的江阳府各家亲近的友邻之间,可是闹了个大乌龙。宋夫人甚至连这女儿未来的夫家都找好了,定的是明淮府陆家的二公子,这下青梅竹马变竹马竹马,宋夫人很是伤情了一段时日 所以这香樟树是你未来的嫁妆?文玉脱口而出,脸上带着憋得快要溢出来的笑容。 宋凛生轻笑出声:想笑便笑吧。 哈哈哈哈哈!文玉没等宋凛生的话音落下,便笑得前仰后合,止不住的眼泪花儿挂在眼睫上,晶莹剔透,更显得她小扇般的睫毛根根分明。 宋凛生将斗篷拨开些,伸出手拿一双筷子似的铁钳夹出新炭,往炭炉子里添去,又将炭火拨开使其烧得更旺,而后从旁边的炭灰里挖出方才埋下的地瓜来。 那地瓜烤的正是时候,外表的地瓜衣泛着焦色,宋凛生夹起来放在桌案上,轻轻吹了吹灰。将地瓜衣扒开,从中间分成两半,露出其中金黄的地瓜瓤来,一股热气登时冒出,袅袅升起。 宋凛生将外边儿的灰掸得差不多了,伸手将地瓜递给文玉,待她接过了。又拿起钳子,将花生、板栗等果子夹在火上隔着火烤。 他一边拨弄一边同文玉说着话,最后将钳子放下。从炭炉上取下茶壶来,沸腾了许久的热茶氤氲着,从壶嘴钻出丝丝清香。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宋凛生先为文玉斟了一杯茶,又为自己添了些,举杯示意文玉一同饮用。 文玉娘子,请吧。 文玉见他递过来茶盏,便放下咬了一半的地瓜,双手捧起茶盏,奇怪地问道:我这茶盏怎么不斟满呢? 宋凛生不言语,再一次举杯向文玉示意,率先品尝了一口,待那清香四溢的茶水流入肺腑,游遍五脏之后,便等文玉也饮用。 文玉发现,这宋凛生是个惯会卖关子的,想来自己不喝一口他是一定不会为自己解答的,便也学着宋凛生喝了一口。 真暖和啊! 快开春了,风中却仍然有丝丝凉意,一杯热茶下肚,正是令人周身都暖和起来。 宋凛生见她用完,便又为她添茶,一边动作,一便开口说道:酒满敬人,茶满欺人。 若是斟茶斟得太满,便容易将人烫伤,文玉娘子还想敷药吗? 文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听宋凛生问她还想敷药吗,不由得想起方才上药的场景,再上一回药,有何不妥吗?就是麻烦些而已。 对面的宋凛生却一顿,他方才只是打趣,话说出口,却觉得有些冒犯,一时间便缄口不言。 空气中清香浮动,香樟的气味围绕着文玉二人,炭炉子烧出滋滋的声响,栗子受热开裂的外壳发出咳咳的动静,这观梧苑中一时间,有静有动,相映成趣。 那 至于 文玉和宋凛生同时开口,打破了平静,文玉吃着宋凛生递过来的栗子,囫囵道:你先说! 至于观梧苑宋凛生接着说道,你瞧那墙外 宋凛生抬手一指,文玉顺着方向望出去,那青墙之外探出头的,正是一簇簇的梧桐叶子! 文玉登时起身,又惊又喜,怪不得宋凛生的院子叫观梧苑,先前是她一叶障目了,只瞧见院中的一棵香樟,却没看见院外的一片梧桐林子。 宋凛生仍忙活着侍弄炭火,远远地对文玉说:世人多爱竹,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说法,但我父亲最爱碧梧,他说是得仙人指点,在宅院后种满碧梧能安宅去凶。 文玉闻言似懂非懂,只点点头。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这才发现,若说方才是一叶障目,现在也好不了多少。 宋凛生这观梧苑,也可以不叫观梧苑,随便将他院中的奇花异草拉出来换了那个观梧的梧字,都是能行得通的。 宋凛生见她在院中行走,不禁出言提醒。文玉娘子若是感兴趣,尽管四处看看,但是切记不要轻易触摸,所谓的奇花异草,艳丽的色泽、外形之下,多数都带有毒性,当心中招。 文玉闻言,俯下身悄声说道:好好长哦!姐妹们,又随便转了两圈儿,便回到桌案旁,重新在宋凛生身边落座。 文玉搓搓手,等着宋凛生给她递新的吃食、果子过来。宋凛生手中动作不停,向文玉问道:这几日我会托人在城中打探,尽早为文玉娘子寻到阿兄,你不必忧心。 对了,文玉娘子,还不知道你阿兄姓甚名谁呢! 所谓演戏要全套,文玉此刻已不再纠结,随口胡诌道:我阿兄叫文 第18章 文什么呢? 文玉下意识地想从师父句芒君的号里抓一个字*来,就叫文芒,作为自己阿兄的姓名,但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嗯?宋凛生轻哼一声,应道。 文玉眼珠一转,瞧着面前的宋凛生,还是跟他借个字吧。 我阿兄叫文宋! 文宋?宋凛生咦了一声,哪个宋? 文玉想也不想地答他:宋凛生的宋!哈哈! 宋,素有高洁之意,令兄以宋为名,真是个好名字。 文玉支着下巴,笑意连连。也不知你是夸自己,还是夸我阿兄。 而后宋凛生在炭炉边缘轻敲钳子,将其上边沾的炭灰抖落,又补充道:那这几日,文玉娘子想做些什么呢?我好安排下去。 文玉托着两腮,目光随宋凛生手中的钳子而动,思索了一瞬,便开口答道:你别老师文玉娘子、文玉娘子地叫,多生分呐!你为我解围数次,在我心里早已是生死之交!你便直接唤我文玉吧! 宋凛生点头称是,当即便试着叫了一声:文玉。 文玉乐呵呵地,支着头想第二个问题,这几日做什么呢? 有了!文玉脑海中灵光一现,她先前在后春山那个衔春小筑出糗地时候,可是立志要将凡人地书籍诗文读个遍的! 宋凛生乃是当朝陛下钦点的状元郎,想必学识不会差的,家中一定藏书颇丰,但她文玉可也不是什么笨蛋,她在春神殿虽然不爱看经、典,但是学东西的速度却是极快,连师父和敕黄都对她赞赏有加呢! 思及此处,文玉便偏头跟宋凛生说:你帮我找些书来看吧!不论正史、典籍、诗文、话本皆可文玉边说边想自己可有漏下什么 哦?难不成文玉娘子是要去考功名?宋凛生眉间一挑,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用茶。 他又称呼自己为文玉娘子了,文玉心想,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咯。 考什么功名,我不过是才疏学浅,想要跟着宋大人精进一番罢了!文玉话音一转,开始调笑,再者说,便是我真的要考,那也是小事一桩,不在话下的! 宋凛生面上的梨涡就没消失过,一直盛满盈盈的笑意,连声附和着文玉。 好好好,我家中从前的典藏,还有此次从上都带来的诗文集,我都差人搬到观梧苑来,至于话本子嘛,你想要什么样的,尽管差洗砚去买。 文玉心中欢喜,忍不住点点头表示赞许,得到宋凛生的保证之后,又开开心心地吃起果子来。 宋凛生转头望向院外的碧梧树,不由得想起前日在后春山寻访千年碧梧之事来 一时间无话,院中又恢复了宁静 文玉想起先前在东市上陈勉那件事来,想到要不要给宋凛生提个醒,叫他关注一下,若是真有冤情,可不能不管。想到这儿,文玉便开始措辞,预备开口唤宋凛生,只是一道男声却先她一步 公子!公子!洗砚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方才落尽文玉和宋凛生的耳朵,洗砚便已经闪身进了院子。 公子!我已将那阿沅弟弟送回城外了,特来回话。 可为他的姊姊弟弟们都瞧过病了?文玉急忙问道。 都瞧过了,并无什么大碍,许是日久年深积累下来的弱症,我已请大夫为他们调养了。洗砚有时候说话有些鲁莽,但办事一向是周到妥帖的,宋凛生很是放心。 我也同那阿沅弟弟留了话,若是以后有什么不便之处,尽可去江阳府衙寻我和公子。 文玉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洗砚上前来,将几盏花灯放在文玉和宋凛生之间的桌案上,其形状各异,色彩纷繁,有好些不同式样。 文玉提起其中的一盏鱼灯,通身绯红色,用金色的花纹描出鱼鳞的形状,一片一片的,看起来精巧细致。 这是花灯?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洗砚上前来,从宋凛生手中接过铁钳,捯饬起炭火来,听文玉发问,便向二人解释起原由。 我一路送阿沅弟弟回去,安置好他们之后便往回赶,心里惦记着公子的餐食,一心只记着赶路,却在东市撞上了穆大人 宋凛生颔首,示意洗砚接着说下去,并抬手从茶盘里翻过一只茶杯来,为洗砚斟了一盏。 热茶下肚,洗砚搓搓手继续道:穆大人似乎方才从府衙出来,说是上巳日的花灯展会已定在了东市的江阳酒家,他亲自督办,这会儿正在那儿布置呢! 所以这花灯是穆经历赠你的? 宋凛生也取过一盏兔儿灯,在手中来回把玩观赏,这灯笼尚未点蜡,若是入了夜点亮之后,应是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宋凛生偏头透过兔儿灯去看文玉,她毛绒绒的领子和小兔还真有几分相似。 哪是赠与我的?洗砚乐呵地笑出了声,是赠与宋大人的才是!洗砚双手交叠像左上方举起,像模像样地向宋凛生行起礼来。 文玉闻言乐不可支,见洗砚那耍宝俏皮的样子,笑作一团。 宋凛生无奈地揉揉太阳穴,待到洗砚和文玉笑够了,才又开口问道:穆经历可有交代什么? 穆大人交代将这几盏花灯带回府上给公子和文玉娘子赏玩,并说三日后在江阳酒家的上巳水席,请公子去捧个场,好看他安排的如何。洗砚一边思索一边将穆大人说的话转达给宋凛生听。 带给我和文玉娘子吗?宋凛生不知何故追问了一句,文玉闻言目光从鱼灯上转向宋凛生。 是呀!他特意交代过呢!洗砚不作他想,快速答道。 穆经历应是未曾见过文玉娘子的吧?为什么会交代洗砚带回来给他和文玉娘子呢? 宋凛生心中一片疑云,目光微转,文玉正捧着那盏鱼灯上上下下瞧得仔细,神色专注,似乎颇为喜爱,面上一丝杂色也无,未曾受到洗砚话语的困扰。宋凛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只好作罢。 他闻言也不再细问,只回了一句。届时我们也去看看热闹,多年不回江阳府,不知道上巳水席可有没有新花样了 水席?文玉很会抓关键,搁下灯盏,便问起上巳水席来。 宋凛生吩咐洗砚将这些灯盏先收起来,等到上巳日再一道点亮挂在院中,洗砚领命捧着花灯入屋去了,院内又只剩下宋凛生和文玉二人。 上巳日的风俗我今晨同你讲了个大概,若说详细些,那还有得讲究呢。宋凛生为茶壶添上水,回道。 哎呀!宋大人!你便再为我讲讲吧!文玉坐得不似宋凛生那般周正,她双手环膝,将下巴支在膝盖上,偏头看向宋凛生。 这回宋凛生不再卖关子,细细讲起了这上巳节的活动。 上巳日乃是三月三这日 三月三便是上巳日,又称重三或者春禊,一般来说,其后的几天,百姓也会延续第一日的活动,热闹个十天半月也是有的。 上巳这天,共分为三部分。清晨起来,男男女女梳洗打扮一番,便先前往城中酒家、诗社等有上巳活动的地方,分坐流水两岸,手执兰草,洗濯双手,进行祓禊仪式。祓,是祓除病气和不祥;禊,是修洁、净身。祓禊是通过洗濯身体,达到除去凶疾的目的。 后来,此俗又进一步演变为临水宴饮。大家坐在河渠两旁,将酒盏放入特制的托盘之中,让其顺水而下,酒盏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杯饮酒。 流水以泛酒,故云曲水流觞。更别说作诗行令、蹴鞠锤丸等各类活动,只管凭兴趣参加,不设男女之防。这也是诸多郎君、娘子缘分初生之地。 而后这种习俗也发展到餐食上,将桌案制成山水景观,引水流入内,将盛餐食的碗盏至于其上,顺水而动,食客可品尝到每一道菜品。因其由曲水流觞而来,故而称作水席。 过了晌午,官民便结伴出城,向后春山而去,举行祭拜春神的祭祀仪式,一般来说,便是由一年轻女子扮演春神,再牵一头老黄牛来,便更是生动无匹,春神与黄牛领头,百姓追随其后,一路播种洒水,寄托着人们的美好愿景。 这仪式要一直举行到傍晚,这时,便是花灯的主场。百姓在春神殿祈愿放灯,让自己心中所念随天灯放飞,让天灯将心愿带的高高的,好叫天上的神仙听见,若是遇到心软的神,便就都实现了。 如此忙碌的一天,在观灯的热闹中收尾 第19章 而后呀!百姓便各自归家了宋凛生的声音缓慢轻柔,带着几分勾人的深思,叫人心驰神往、如临其境。 水席原来是这个意思那文玉思索着。 放心!凛生一定带文玉娘子去江阳酒家尝鲜!宋凛生适时接话,逗得文玉倒不好意思了。 那如何寻女子扮演春神?文玉好奇,难不成她开灵智以前,百姓都是在她身旁祈愿的吗? 约莫是在适龄女子当中挑选,我久不在江阳,现如今是个什么法子,我倒也不十分清楚了宋凛生想着回头差人问问穆经历,不过转念一想,便又问道: 文玉娘子问这个干什么?莫不是也想要参加,扮一扮春神娘娘? 文玉一噎,扮什么春神娘娘!她要是扮春神娘娘,那不是对师父的大不敬吗?文玉讪讪道:我只是好奇,多问一句罢了,宋大人可别打趣了! 三日后便是上巳日,穆经历已确定了曲水流觞宴的酒家,怕是祭祀的人员也已定下来。宋凛生学着文玉的腔调。 文玉娘子怕是想去也来不及了宋凛生面上的梨涡若隐若现,他好久没这么多话了,不知怎么的,文玉娘子就是有让人忍不住攀谈的能力。 文玉耳根发红,原本有些无措,见宋凛生憋笑,反而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 那只好请小宋大人,为民女开个后门了?找你们那个什么穆经历,将我换上去!文玉摇头晃脑的,发髻上垂下的小辫儿也随之摇动,她又补充了一句。 你的官比他大吧?文玉目光狡黠,宋凛生只觉得面前这只小兔儿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小狐狸,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她身后来回扇动。 为官先为民,所谓大处着眼小处着手,若是我今日用官职压穆经历一头,为你徇私宋凛生话头未尽,吊足了文玉的胃口才有道: 明日,文玉娘子便来江阳府衙的牢狱中来看我吧! 文玉知他是玩笑话,便也不当真,凡人有凡人的规矩,宋凛生也有他自己的坚守。如此高洁大义之人,却要面临未知的命格、模糊的方向 文玉心中一叹,暗自发誓,她一定护好宋凛生,不叫他有半分失意。 小溪清水平如镜,一叶飞来细浪生。江阳府多水,水利漕运经营得很是兴旺宋凛生就地势分析起江阳府的现状来。 只是,我在上都时便听闻,那沅水入秋枯水期长,河道阻塞,不利渔业,而夏时汛期一来,又极其容易发生水患、泛滥成灾倒是个棘手的事情 待明日去府衙会过同知大人之后,还需得尽快想个对策才是宋凛生低声说道,也不知是在同文玉讲,还是只说给自己听。 文玉听他喃喃自语,说什么同知大人,脑中一下闪过先前耽搁的事来。 那位同知大人,可是姓贾?她出声很急促,将宋凛生的声音盖了过去。 宋凛生抬首,真是好生奇怪,先是穆经历无故送文玉娘子花灯,后是她主动提起同知大人的姓氏,这二位同文玉娘子应是没什么关系,更别谈交情的呀。 娘子如何得知?宋凛生的目光难掩惊诧。 我不但知道他姓贾,我还知道他有个名不副实的名字,叫贾仁! 仁,亲也。便是文玉并非博古通今的大学者,也知道仁之一字,要教人们互相亲爱才是。 那贾仁,空担这么一个名号,却做出那般当街抓人的宵小行径来。 宋凛生讶异之色更甚,这位贾大人今日外出公干,连自己都还未来得及会面,文玉娘子是如何得知其姓名的? 你 文玉不等他再说什么,便接着说道:他今日当街纵马,胡乱抓人! 宋凛生闻言,心思活络起来,今日只有穆经历差人来报东市有官民起了冲突,待他赶往之时,只见着文玉和阿沅,现如今文玉此般说法,便是 穆经历到场之前,便是贾大人与你发生口角,起了冲突? 穆经历?文玉口中重复念了一遍,便与先前的事联系起来,是有个小大人前来说和,原来是叫穆经历吗? 想来是了,不如你将东市所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一一与我道来?宋凛生轻言细语的,柔和的声线感染着文玉的心绪,令她慢慢平静下来,不再似个小炮仗一般咋呼。 不是我与他起了冲突,是一个叫陈勉的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竟是如此?宋凛生听得文玉解释一番,双眉蹙起。 文玉当真是事无巨细,一一道来,就连那名扬铺子是个脂粉铺子、陈勉采买的胭脂掉落在地上的细节都未曾放过。 好一番叙述之后,文玉只觉得口干舌燥,拎起茶盏却是空空如也,正要伸手去够茶壶,宋凛生便已用帕子垫了壶柄端将过来为文玉添茶,他面色不变,仍在思索文玉所言,但手上的动作却是毫不含糊,稳稳当当的,未叫茶水洒出一滴,更未溅到文玉分毫。 一杯热茶下肚,暖和的气息在周遭升腾,文玉满足地眯了眯眼,点头称是。 宋凛生口中反复念着:陈勉陈勉这个名字,只觉得有些耳熟。 陈勉二字敲打着宋凛生的神经,一下一下地游走于颅内,最终在繁杂的记忆碎片中,将陈勉这个人拉扯出来。 似乎是前两日在梧桐祖殿见过,还攀谈了几句。 他所买之物,为何不捡?宋凛生有些疑惑。 文玉摇了摇头,她也没明白。 那贾大人蛮横无理,古怪得很,叫人琢磨不透。文玉补充道。 嗯待我明日会会他,其人如何,不敢评判。其行如何,倒能分晓。宋凛生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案。 文玉身子前倾,十分赞同宋凛生的话。 我与你一道去!陈勉一事定有内情!陈勉那般舍己救人,深明大义的人,若说他作奸犯科是以受捕,文玉是万万不信的。 宋凛生思量片刻,向文玉点头致意,也好,明日你随我同去,正好一道托穆经历为你寻阿兄。穆经历专管文书,也兼顾着户籍人口等事项,此事交给他再合适不过了。 文玉和宋凛生这边方才达成一致意见,洗砚归置完花灯,也从屋内出来了。他还未行至文玉二人身旁,便叫院外的宋叔唤了过去。 宋凛生也循声偏过头,原来是宋叔在院外候着,身后一并跟着八个侍从。他与洗砚交代着什么,二人一番言谈之后,洗砚便领着宋叔一行人入得院来。 二公子,您的吩咐都办妥了!宋叔往边儿上一退,露出他身后捧着承盘的侍从来。 文玉一眼望过去,重重叠叠、各不相同的衣衫正端正地躺在承盘上,文玉仔细一瞧,那色彩衣料分明是女子的式样。 东南两市、各大铺面,老奴都逛遍了,如今,整个江阳府的时兴衣裙,都在咱们宋宅了!宋叔胡须虽花白,面容却精神饱满,此刻正笑眯眯地向宋凛生回话。 文玉后知后觉地念到:二公子? 洗砚正准备插话向文玉解释,按照公子一贯的脾气秉性,是不愿意多开口的,可没等到洗砚出声,宋凛生便先一步答道:我上头还有个阿兄,这点倒是与文玉娘子你颇为相似。 方才同你讲过的,这般快便抛诸脑后了? 不敢不敢! 宋凛生与文玉一来一回的,倒叫洗砚有些看不懂了,他不过是送阿沅去了几个时辰,怎么一回来,公子仿佛换了一个人。 宋凛生起身,掸掸衣摆,率先走到那几名侍从面前,回身招呼文玉过来。文玉娘子,你来看看,这些衣物权当作换洗,可还喜欢? 文玉小步跑过来,身上的斗篷也随之抖动,将空气中的香樟气味搅动一番,闻之更加明显。 那气味慑人心脾,叫宋凛生沉沦,一时竟有些晃神,等他惊觉,文玉已到了他面前。 喜欢!喜欢!我都喜欢!文玉绕着那些衣衫走了一圈儿。 从前在东天庭,各路神仙洞府距离颇远,日常相伴的只有师父和敕黄二人,所以文玉也不怎么在乎衣着打扮,只一心扑在玩耍上。当时只觉得做神仙逍遥快活,现如今,她竟然体会到了几分做凡人的乐趣。 伤口会痛,要等着敷药慢慢好;衣裳会破,要常常换新的。犯人寿命短,却有一种慢在其间,神仙岁月长,却弹指一挥便是百年,叫人只觉得快。 第20章 文玉一笑,下凡不过短短几日,她竟也会生出这许多哲思,要是师父知道了,定然欣慰。 宋凛生吩咐人将那衣衫尽数送入屋舍内,又叫洗砚重新归置屋内的陈设,也随之进了室内。洗砚一边动作,一边有些奇怪,这屋子方才洒扫不久,怎得又要重新布置,他还真是看不懂了。 这院子由文玉娘子暂住,是以得按女儿家的喜好再布置过。宋凛生语气平缓,未有异色。 哦啊?洗砚一个语气词转了山路十八弯,偏头看了仍在园中的文玉一眼,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他不过是离开了些许时辰啊!怎么山川未变、院落却易主了呢? 她住这儿,那公子你住哪儿?府中院子是多,但一时半刻哪倒腾得出呀! 我去府衙暂住。宋凛生稀松平常的语气却在洗砚心中炸响惊雷! 府衙?公子,你叫文玉娘子住在观梧苑,自己去住府衙? 不止我自己,还有你。再寻两个女使来照顾文玉娘子的起居。 洗砚口中连声称是,心里却是疑惑重重,真是奇了怪了 不多时文玉便在院中唤宋凛生和洗砚,说是有人来请他们去前厅用饭。 宋凛生很快便领着文玉去了前厅,引得文玉落座后,方才坐下,向文玉介绍菜色。 文玉看着满桌的餐食,色味俱佳。回想起自己化形之后的修行日常,真担得上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竟未食过半点荤腥。 桌上的铜锅热气腾腾,食材的鲜香从汤水里钻出来,勾得文玉蠢蠢欲动。 宋凛适时将一道菜色推至文玉面前,并开口说道: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沅水河鲜丰富,江阳府的百姓尤擅食鱼脍 面前的碗盏当中所盛的正是片好的鱼脍,薄如蝉翼,些微的光泽覆盖其上,叫人能看见清晰的纹路。 一股鲜甜的气味钻入文玉的鼻子,她用力吸了吸,不知怎么想起方才的鱼灯来,江阳府看来是很爱鱼类的,爱挂鱼灯,爱食鱼脍。 文玉咬了咬嘴唇,坦白说道:宋凛生,我不曾食过荤腥原来一个人是否见过世面,全由他所处的境况而定。就好比凡人未曾见过天上宫阙、仙家洞府,可算是没见过世面。现下文玉在凡间,所闻所见恐怕确实跟不上宋凛生这个凡人,也算是另一种没见过世面。 宋凛生并未如文玉所想有讶异之色,甚至连疑惑的语气词也未生出。他那般平缓镇定,身上有着莫名的钝感力,叫文玉也不再拘泥,放松下来。 宋凛生抬手示意,向文玉介绍道:鱼脍乃生鱼所制,所取食材莫先于青鱼,长一尺者,第一好将其片好,佐以小料食用。 他将一碟葱子布置在文玉的碗筷旁,继而说道:而这小料,春用葱,秋用芥,如今便是食葱的好时候。 宋凛生率先取了竹箸夹起一片鱼生,沾上几粒小葱,抬袖半掩面,将鱼脍送入口中。 他向文玉微笑致意,并未说什么话,文玉却反而领会,学着宋凛生的样子也尝了一口,鱼肉细腻甘甜,伴随着葱子轻微的爽辣,不见一丝腥味。文玉细细咀嚼,品味其在唇齿间回甘的滋味。 宋凛生满目期待地盯着文玉,见她未说话,以为是她吃不惯生食,便指着桌上的铜炉补充道:文玉娘子,也可将鱼脍涮过再食用,别有一番滋味。 这样就很好!文玉一口鱼生下肚,又捻了几片,忍不住夸赞起来。 江阳百姓真是好口福,这道菜挺费工夫吧! 民以食为天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嘛。 宋凛生不停地为文玉布置菜色,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只顾着同文玉说话。 鱼脍也并非江阳府首创,古时书籍中已多有记载。他为文玉倒了一小杯酒水,做了个请的姿势。 文玉接过来饮下,只觉得热流游遍全身,无比满足。 这就叫文玉想扒拉个什么词来形容此情此景,还没想出来,就叫宋凛生接过话头。 这就叫吹箫舞彩凤,酌醴鲙神鱼。这话前半句用在这里并不十分应景,后半句却实在是此刻的真实写照。 一时间室内暖意融融,文玉初尝肉食,吃得很是尽兴。原本妖精志怪并不食凡人五谷,文玉也是一样,无从得知各色家禽、多种杂粮的味道。 文玉一脸餮足的模样,甚是可爱。鱼脍真好吃啊 你呀!这就叫开了五味,好吃的还在后头呢!明日叫厨子做羊汤给你!宋凛生将拭手的帕子递给文玉,又为文玉示范起来。 文玉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晕乎,手中的帕子也拿不稳了,竟在眼中晃出好多条帕子来,文玉不知道该捉哪个。她想开口叫宋凛生,但还未来得及,便失去了意识,一头栽倒在桌上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翌日,观梧苑。 啊! 文玉一个跟头从床榻上翻起来,心神不定,冷汗涔涔。她梦见一只鱼头精同她理论,说她分明与其同为精怪,却只顾着口腹之欲,不管这鱼头精的死活,竟生啖其肉 将她骂得个狗血淋头、四处逃窜 文玉呼了一口气,不过是梦罢了!并非万事万物皆可生灵智,昨日那鱼生,她见着的时候就已经是盘中餐了,可不是她的手笔,要找也合该去找厨子! 文玉这般安慰着自己,叫自己慢慢平息下来。果然是没开过荤,就吃了那么一次,竟还做起噩梦来了。 文玉瞧着窗边的光影透过缝隙爬进屋内,缕缕金光铺陈在地面上。她一个弹身下榻,日上三竿了都!她怎么这会儿才醒! 文玉昨日所着的衣裙已找不到了,她翻了好一会儿都没瞧见,又急忙从衣橱里搜罗出昨日宋叔采买的衣裙来,随便挑了一件便往身上套。 简单梳洗过后,文玉似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正要到门口却与人撞了一跤。 哎哟 文玉连退几步稳住身形,定睛一看。 洗砚?他身后跟着两名女使,手中捧着的正是文玉昨日穿的衣衫。 文玉娘子!你没事吧!洗砚揉着头上的包,赶忙询问文玉。 没事没事!现在什么时辰了!昨日宋凛生答应让我同去府衙的,他人呢?文玉一手扶着头上的发髻,连珠炮似地发问。 已经巳时了,文玉娘子。公子昨夜便去府衙安置了昨夜里公子将他留下,说是今晨文玉娘子需要人照顾,自个儿却不留在府中。 洗砚叫这些古怪行径纠缠了一夜,直到天色破晓才想明白,公子大概是为了文玉娘子的清名,特意离去。 昨夜便去了?文玉美目圆睁,难以置信,她一点记忆也无 怎么不叫上我? 洗砚叫那两名女使将浆洗过的衣衫先送进去,待她二人入了内室不见了,才向文玉回话。 叫你?如何叫你?洗砚难掩笑意。 昨夜文玉娘子醉酒,吐了一身,口中不住地说胡话,拉着公子连声致歉折腾了半宿,好不容易才安置了 文玉脑中一片空白,不管她怎么使劲儿,也回想不起这一段。 洗砚知道醉酒不可怕,说胡话也不要紧,难受的是有人帮忙回忆。洗砚见文玉三分呆滞、七分苦恼的模样,不再打趣。这可是公子请入府中的客人,洗砚行了一礼,问道:文玉娘子,随我去用早饭吧? 文玉摆摆手,不了不了,我去府衙找宋凛生!文玉避开洗砚,向屋外而去。 没走出几步,文玉便停住回身喊洗砚:我也不认路啊!洗砚,你随我一道去吧! 也是,洗砚本就是留下来照顾文玉娘子餐食的。她既然不吃,要去府衙,洗砚自当带路。 洗砚应声,忙走到文玉前头领路。一边走,一边不忘向文玉回话:那女使是寻来照顾娘子起居的,我亲自挑的手脚麻利、脑筋灵活的,娘子有事尽管差她二人去办。 文玉急急应下了,一心只想赶紧往府衙赶,出了宋宅的大门,正好先前洗砚备下的车架在门前等候。 洗砚原本想搭好杌凳之后扶着文玉上车,结果不等他取下杌凳,文玉便一个闪身,步履轻快地上了马车。洗砚惊诧其身形敏捷之余,忙驾车向府衙出发。 江阳府衙。 沅水河道阻塞、藤蔓丛生一事,下官确有失察之责下首第一位的便是贾仁贾同知,此刻正在堂下回话。穆同立于另一边,缄默不言。 第21章 宋凛生今晨一早便差人唤他前来,核对江阳府的民政事项,宋凛生并未直接问道昨日东市躁动之事,更未提及陈勉的姓名。 他想先从记录在册的这些事项查起,待梳理一通,其弊端错漏之处自然显现,倒不必费口舌盘问贾仁。更何况,乾坤未定,不可随意下结论。 宋凛生越看这记录文书,眉头便皱得越紧。 沅水河不只是因为藻类、藤曼等导致河道阻塞,竟也有人为填河、私自扩地的嫌疑。若是不进行疏浚,一拖到入夏汛期,便是极大的隐患。 宋凛生莫名瞥了一眼贾仁,感到有些不解。若说江阳府积弊颇深,倒也是不至于的,他入城来所见所闻,一路上的繁华景象,做不得假。 更何况这些事实也好、推测也罢,皆是记录在册可供查阅。 但若说其间光明磊落、毫无阴私,那贾仁又为何当街抓人,还与百姓公然起冲突。 真叫人捉摸不透 宋大人贾仁的声音响起,宋凛生循声望去。 撞上宋凛生的目光,贾仁只觉心神不宁。这位宋知府不过双十,年纪极轻,而他贾仁为官二十余载,从政的年岁比宋凛生的年龄还长。 这么多年,他什么风浪没见过,却莫名在宋凛生的注视下,感到沉闷得喘不过气来。 同知大人请讲。 我贾仁正准备说话,却叫人打断了。 宋大人!宋大人!文玉一路小跑,跨过门槛来到堂前。她一路走过贾仁和穆同,在宋凛生旁边站定。 是他? 文玉定睛一看,是昨日为她和陈勉解围的那位小大人,他脊背笔直、挺立如树,此刻正在堂下对她点头致意。 文玉有些吃惊,不过更为惊讶的怕是贾大人。 贾仁的目光在文玉和宋凛生之间逡巡,透露出难掩的打量,此女不就是昨日撞见他捉拿陈勉的丫头吗? 难怪她昨日伶牙俐齿,振振有词,言谈间毫不慌乱,原来是宋大人的人贾仁在心中盘算着,猜测她与宋凛生的关系。 这位莫不是宋夫人?贾仁出言试探。 宋凛生峨眉微扬,宋夫人? 宋夫人面色不变,直视着贾仁,双手背在身侧连连摆动,好叫宋凛生瞧见。 这是我的座上宾文玉。宋凛生为她们双方介绍,这二位是贾仁贾大人,穆同穆经历。 原来娘子叫文玉。穆同微笑颔首,与文玉见礼,文玉也回之以笑容。 倒显得一旁的贾大人讪讪然,一时无人说话。贾仁开口打破了平静。 沅水阻塞一事,经下官查明,乃是府中书吏陈勉办事不利,未尽督工之责,其人已收押至府中大牢,静候发落! 宋凛生翻动着册子,想起昨日穆经历的介绍,这陈勉确是府中书吏不假,然其属于司礼房,是主管祭祀、仪制的,即便府中缺人手,有人身兼数职,也不该陈勉管水利兴修之事 他可认罪?宋凛生询问道。 他已 不曾。穆经历出言打断了贾同知的话,向宋凛生见礼,复言:陈勉不曾认罪,此事仍待查办。 文玉听他回话,内心不住点头,她不相信那般反抗的陈勉会这样就轻易认罪,他不是很牵挂家中娘子吗?断然不会那么做的。 此事暂缓,由我亲自审理。贾大人不必费心跟进,先退下吧。 贾仁闻言还想说什么,却终是止住了,只行礼告退,穆同随其后,也将出去。 穆经历,你留一下。是宋凛生在叫他。 穆同回身,不卑不亢地停下。大人有何吩咐? 宋凛生放下手中的卷轴、册子,起身示意*文玉随他过来。 文玉不解地跟上,随他在穆同的身旁站定,只听他说:这位穆经历专管府中文书,户籍也囊括其中,便将替你寻阿兄一事,交给他去办。 大人要寻谁?这位娘子的阿兄?穆同问道。 正是,文玉娘子的阿兄叫文宋,她入城来投奔,却遍寻不得。宋凛生解释着,我们是想看看这文阿兄,现下可还在江阳府居住? 文玉点点头,是是是,拜托穆大人了! 文宋穆同重复着这个名字,而后满口答应:放心吧!此事交由下官去办,我一定好生查对。 好生查对?好生查对的结果就是怎么也查不到。文玉在心中暗暗嘀咕。 有劳穆经历。宋凛生代文玉向穆同致谢,文玉在一旁也跟着见礼。 有劳! 穆同不再客套,转身出去了,快出门槛的时候又回头补充道:对了!大人、娘子,可别忘了上巳水席,届时下官在江阳酒家恭迎大驾!他朗声笑道,出门去了。 宋凛生报之以肯定的笑容,而后回身向桌案走去,文玉紧随其后,怎么样!我刚才扮得不错吧? 嗯?宋凛生发出疑惑的声音。 刚才呀!我!我多么镇定自若!她为了不在贾仁面前失了气势,可一直绷着脸色呢! 宋凛生反应过来,无奈地摇头笑道:很是唬人呢! 那当然,文玉受到了肯定,自信满满。这里是府衙,我不能给知府大人丢脸!她晃动着小脑袋,对自己的表现颇为满意。 宋凛生引得文玉坐下,自己则立于一旁。 那名扬铺子,昨夜里我亲自去过了,并未见到你所说的脂粉奁。宋凛生整理着书册。 我当是更深雾重,未看清楚。便今晨一早又去了一趟,仍是一无所获,许是叫路人拾了去。 嗯文玉思索着,早知道她昨日就收起来了,也不至于找不到 宋凛生将那书册摊开,对文玉说道:你来看 作者有话说: ---------------------- 第21章 宋凛生指着卷宗上关于江阳府历年天灾人祸、紧要事件的记载,对文玉说:江阳府虽连年受水患所扰,但民生经济、财政收入却十分可观。 由此可见,江阳府衙的官吏也并非尸位素餐之辈。 文玉回想到方才一路的见闻,不禁对宋凛生的话点头称是。 刚刚我一路进来,见这府衙各处修缮地很好,若无财力,是不可能达到的。文玉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并且府中官兵纪律严明,不似昨日在东市那般。 宋凛生表示赞同,接着说道:这正说明江阳府衙治下极严,贾大人是有功劳的。断然不该出现昨日那般境况。 可是,偏偏又真实发生了,还是文玉娘子亲眼所见。 贾仁将府衙治理的井井有条,昨日却为何突发那般行径?实在是矛盾重重。 宋凛生又摊开一本官员记录册子,上边儿写的是江阳府衙现如今的人员配置,文玉看不太懂,只听宋凛生的解释: 江阳府人手短缺,府中兵马督监、录军参事等一概未设,正如刚才所说,就连司户参军也无 所以叫穆大人暂管户籍?文玉接上宋凛生的话头。 正是。 宋凛生又翻开两页,修长的手指从书页上划过,最后定格在一个人名上,继续说道:江防、水利、督粮、捕盗等一应事项,均责在同知,也就是贾大人。 那陈勉?文玉适时提出疑问。 陈勉不过是一名书吏,分掌祭祀之事,例如上巳祭神,便是他的差事。如今他下了牢狱,只有由穆经历暂代。 所以说,无论沅水河道出了什么问题,那是八竿子也打不着陈勉头上?宋凛生的解释环环相扣,叫文玉有一种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之感。 宋凛生面上的梨涡若隐若现,他总是这样,不吝啬向文玉展示他的笑容。 文玉娘子好生聪慧。 文玉抬手碰碰鼻尖,不知为何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不过片刻便抬头问道:那贾仁为什么抓陈勉?陈勉又怎么会愿意束手就擒呢? 我猜,他是不想贾大人为难于你和阿沅。不过具体的嘛宋凛生双指微蜷,倒扣在桌案上,轻轻地敲击着。 不如直接去问陈勉。 宋凛生招手便唤来了府中衙役,令其带他二人去大牢里提审陈勉。宋凛生和文玉对视一眼,便并肩随那衙役而去。 江阳府衙,大牢。 江阳府地处南边,又三面环水,长年来气候多雨、潮湿,更不消说这不见天光的地牢。 第22章 一股腐烂的气息从地底钻出来,微弱的烛光打在文玉的脸上,燃烧着她的胆量。 她在梧桐祖殿扎根千年,住的是神仙庙宇,享的是万家香火。化形后,荣登春神殿,那也是屋高檐阔、福泽缭绕的仙家宝地。 她几时见过这般阴暗狭小、逼仄昏暗的地牢? 文玉跟在宋凛生身后,只觉得下了约莫四段石阶,才到了关押囚犯的地方。不大的空间叫铁栏杆分成一个个方正的格子,顺着格子往前走,终于在一处拐角停下。 你先下去。宋凛生的声音淡然无波,未见同文玉说话的半分温和。 那衙役领命而去,只剩下文玉和宋凛生二人。哦不,还有这格子里关着的 陈勉?宋凛生试探着唤了一声。 窄小的铁窗留有一丝风口,淡淡天光从中倾泻而下,铺陈在他身上。那人未着外袍,身上只挂着件单薄的中衣,身形消瘦,腰杆却挺得笔直。此刻,正背对着文玉和宋凛生二人,席地而坐。 听到身后的响动,那人抬手轻抚两鬓,稍正仪容以后,方才起身回头。 你是宋郎君?陈勉见到宋凛生,有些惊诧,待他看到一旁的文玉,更是难掩讶异之色。 这位娘子?你怎么会在此处?他上前两步,又猛地驻足,抬手轻拍自己并不整洁的中衣,怕唐突了门外的二人。 贾大人还是不肯放过你吗? 文玉闻言摆摆手,向他解释道:我随宋大人一同前来的。言罢,还抬手指了指宋凛生,向陈勉示意。 宋大人宋郎君宋陈勉回味着文玉的话。 你就是 文玉接过话,继续道:他就是新任的知府,宋大人。 陈勉一笑,我只知新任的知府姓宋,却不知宋郎君就是宋大人。他双手合拢,向宋凛生见礼。 小人见过知府大人。 你们见过?文玉从中发掘到了重点。 宋凛生颔首,是,我与陈公子在梧桐祖殿,有一面之缘。宋凛生也向陈勉回礼,而后向他介绍道: 这位是文玉娘子。 陈勉不卑不亢,言行有度,复又向文玉致意。 他二人这一来一回,耗了不少时间。文玉心里直犯嘀咕,凡人讲礼法是好事,但未免也太磨叽了些。 文玉索性开门见山,那贾大人为何抓你? 陈勉的脸色暗了几分,半边面容陷进阴影里。 小人不知。 宋凛生抬手制止文玉继续追问,一时间沉默将他三人包围,待到气氛最静的那刻,宋凛生缓缓开口: 那日在梧桐祖殿,随你一道上香的是你家中妻室吧?宋凛生提起他们初次相见的那天。 陈勉抬头与宋凛生对视,并未开口说话。 我看过你的户籍卷宗,你家枝白娘子与你成亲多年,很是恩爱。宋凛生不急不徐地开口,况且那日我见她分明已 你若出了事,她该当如何? 陈勉紧绷的面容开始松动,随着宋凛生的话语落地,他最后的一道防线也溃不成军。 他斟酌着开口:现如今我已进退维谷,无论如何选,皆是死局。 宋凛生初到江阳,又身负皇命,想要做出一番政绩,是很合乎常理的,但贾大人之势也不容小觑。 若他只身一人,确实是全无畏惧的,便是拼了这二两骨头,也要将实情全盘相告。但如今枝白他不想枝白受苦。 文玉的目光在宋凛生和陈勉之间打转,陈勉这话好像有些无厘头。 照贾同知所言,沅水河道的水利工事,是因你不尽职责、疏于督办才招致堵塞。 你可认罪? 陈勉再一次沉默下去,与地牢的阴影混在一处。 他既不愿认罪,也不肯多言。 文玉感到奇怪,昨日在东市上,陈勉还是反抗激烈、不愿屈从的刚烈性子。怎么隔了一夜,他便什么都不愿说了? 更何况,宋凛生就在眼前,新上任的知府,那也是知府,说话可比那贾大人管用。他为何不将其内情悉数相告,叫宋凛生为他做主。 你文玉正打算问个所以然,却被宋凛生抬手拦下。 陈勉,你好生珍重。此事,我一定追查到底。 届时,是非善恶,不辨自明。眼下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宋凛生不打算继续在这儿强逼陈勉。 宋凛生回身招呼文玉随他出去,他率先走在前边,为文玉带路。 正当他二人将要消失在拐角处时,身后传来陈勉的声音。 大人!大人不妨亲去沅水河道一观 宋凛生的身形顿了顿,未曾回话,抬脚出去了。 出了地牢,宋凛生在地牢的门槛外,伸出手将文玉搀扶出来。 当心。他出言提醒。 文玉心里想着方才宋凛生和陈勉的话,内心的疑惑便脱口而出。 方才你们说什么枝白? 宋凛生等文玉站稳了,才向她解释:枝白娘子应是陈勉之妻,那日我在梧桐祖殿曾见他二人在一处。 原来如此。 而且枝白娘子身怀六甲,看样子怕是已足月。陈勉在这个时候出事他担心是有人以此要挟,以致于陈勉不愿开口多言。 只是案件事小,孕妇婴孩事大。若因此叫枝白母子遭了不测 那枝白娘子岂不是急死啦?我看陈勉在东市是为了买胭脂,估计正是要送给他娘子的吧? 那陈勉出来买个胭脂的功夫便下落不明,彻夜未归,枝白娘子该多担心!文玉一颗木头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约莫如此。不过陈勉既然一向是在府中当差,怎么枝白娘子并未来府中询问呢?这正是他感到奇怪之处。 那日所见,陈勉的娘子分明是个爽朗活泼、又爱调笑的阿姊,若是陈勉无故失踪,她合该上府衙要人才对。 说不上哪里不对劲,这股疑虑一直萦绕在宋凛生心头。 她不过来!我们可以过去呀!文玉提起裙裾便向前跑,还回身招呼宋凛生赶紧跟上,毕竟她也不认路。 宋凛生摇摇头,缓步跟上文玉,我看过陈勉的户籍之后,便叫洗砚照着登记的街巷去寻。 洗砚送文玉到府衙后便动身前往陈勉的住处,这会儿应该有结果了。 文玉咋舌,这宋凛生怎么总是想到她前头?亏她下凡前还信誓旦旦地跟不死树保证,一定要好好帮助他、保护他,不叫他命格毁坏得太离谱。 现下看来,倒是她处处受宋凛生的照拂。 文玉正想着,洗砚的声音由远及近,传到她和宋凛生的身旁。 公子!文玉娘子!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文玉正同宋凛生说着话,叫洗砚的声音打断,她忙回身去看。 洗砚?文玉的声音透露着三分惊喜。 洗砚一手撩起袍子,一手弯曲置于身前,步履匆匆地跑进来,三两下便到了宋凛生和文玉跟前。 公子。他随忙却不见乱,向宋凛生行礼过后才继续回话: 公子,我已依照你给的地址去寻了,未见着那叫枝白的娘子。 宋凛生与文玉对视一眼,向洗砚发问:那他家? 我在他家门前叫门许久,都未有人应声。向一旁的街坊邻居打听,才有位阿嫂跟我说,那家昨个夜里都不曾点灯 洗砚喘了口气,接着说:想来是一夜未有人在家。 宋凛生双眉紧蹙,陈勉现下在府衙大牢,自然是不在家的,但他家枝白娘子又为何一夜未归呢? 确实是陈勉的住处?宋凛生追问道。 那是自然。洗砚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呈到宋凛生和文玉眼前,我仔细核对过,正是这个地址。 这是宋凛生从户籍册子上誊抄下来给洗砚的,确是陈勉的住处无疑。 况且我也向多为友邻核实了,众人皆言这家的当家娘子确实叫枝白。洗砚的话彻底打消了宋凛生的疑虑,证实了枝白娘子莫名未归的事实。 文玉听他二人所言,便也明白了个大概,身怀六甲、行动不便的妇人,在夫君入狱,彻夜未归的情况下,也不知所踪,确实是玄之又玄。 这么说来,枝白娘子会去哪里呢?文玉说出了她三人共同的疑惑。 第23章 去哪里并不要紧,我是怕宋凛生从洗砚手中接过那纸张,攥在手中。 怕枝白娘子遭遇不测 宋凛生的话方才落地,文玉便一拍脑门,对!方才陈勉分明是为了枝白娘子才不肯开口,枝白娘子有危险! 洗砚,你速去找穆经历,请他随你一道派府中衙役去寻枝白娘子。 是!既是关乎府中差事,洗砚立马应下,又匆匆去寻穆大人了。 那我们也快去帮忙!多个人多份力量,文玉心急如焚,宋凛生初到江阳府便碰上这样人命关天的案子,一定马虎不得。枝白娘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真正的妇幼,千万不能出事。 文玉抬脚便冲,想要跟上洗砚,方才走出一步便听身后的宋凛生唤道: 文玉娘子莫急。 莫急?现如今不急,该什么时候急?文玉回身,一把便挽住宋凛生的胳膊,快走吧!宋大人!快快快! 宋凛生一时不查,被文玉拥趸着,往前踉跄了两步才停下来。 文玉娘子!文玉娘子!宋凛生声音急促得语调都变了,你与我自有别的差事! 文玉手中的力气闻声而停,说道:那你不早说!。 宋凛生骤然失了支撑,在惯力的作用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回弹去,几欲跌倒。 宋凛生!待文玉反应过来,便立刻伸手去拉宋凛生,可惜为时已晚。慌乱间更叫裙裾给绊住,身体反而不受控制,向宋凛生的方向倒去。 宋凛生本就站不稳,见文玉也将摔下去,忙伸出两臂展开成半圆形,预备接住文玉。 对不住了!宋凛生! 怎么你与我在一处时,总是麻烦不断,倒霉不停!文玉在心中默念道,罪过罪过。 她双眸紧闭,咬着牙关向下落去。 咚!地两声闷响,她二人应声倒地。宋凛生哼都未哼一声,倒是趴在他身上的文玉,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诶哟!她的头!她的腿!她这刚长出来不久的胳膊!文玉心疼地想。 宋凛生向下收了收下巴,看见文玉左右摆动的发旋儿,嘟嘟囔囔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不知该如何出声提醒,索性便躺倒在原地不动。 静了片刻,文玉未听见什么旁的动静,便试探着睁开眼睛,左右一瞧。 待她的小脑袋转回正中的时候,这才看见身下的宋凛生。他今日穿着天青色的里衣,洁白的脖颈从衣领口子钻出来,从平滑的肌肤往上是凸起的喉结,好似从一望无垠的平原走进了高耸入云的山脉。 文玉不禁咽了咽口水。 文玉娘子,可能起身了?宋凛生的声音幽幽地从文玉的头上传来。分明不远的距离,文玉却觉得这声音传了好远。 仿若一丝春雨划入了文玉平整如镜的心湖,叫她立刻惊醒过来。 啊!文玉慌忙起身,双手将裙裾提起,从宋凛生的身上跨开。 待行至一旁,又手忙脚乱地去扶宋凛生。他这单薄似云的身板儿,砸坏了可怎么办! 你没事吧!宋凛生!文玉上下扫视着宋凛生,伤着哪儿了? 宋凛生起身站定,呼出一口浊气。平静片刻,方才躬下身去,用衣袖抚过袍子上的灰尘,来回掸了三两下才停住。 文玉娘子。宋凛生眼角眉梢都是无奈的笑意,莫要登高以防跌倒的意思,不是在平地便可不注意脚下。 文玉满心尴尬,哪里听得懂宋凛生这弯弯绕绕的话语,她只听得什么跌倒不跌倒,脑子更是嗡嗡作响。 我我文玉双手攥着衣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遁地吧?遁地她会!她能在宋凛生面前遁地吗? 宋凛生微躬下身,抬手将文玉的裙角从她手中解救出来,松手的瞬间,被文玉攥成球的衣料展开,活像朵绽放的花儿,其上皱巴巴的印子反倒成了花朵的叶片纹路。 可有受伤?宋凛生轻声询问。 没没文玉磕磕巴巴地,仍是抖落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想来也是没有的,他先在地上做了肉垫,文玉娘子倒下来的时候他更是尽全力护着,未叫她落在一旁的青石地面上。 既未受伤,文玉娘子便随我办差去吧?宋凛生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向外伸出,做了个请的姿势。 文玉又羞又恼,一步便冲在前边儿,先于宋凛生而去。 宋凛生不急不徐地抬步跟上,清了清嗓子,宋凛生打趣地开口:文玉娘子,当心脚下! 文玉没有回应,听了宋凛生的话,更是加快脚步,逃也似地出门去了。 文玉娘子!凛生还没说去哪儿呢!宋凛生愈发开怀,也加快步子追上去。 江阳府衙,府经厅。 室内的整面墙都做了书柜,一层一层的账簿、文书分门别类地置于其上。木质的爬梯轻靠在柜体上,并未收起来,可见他的主人经常借助他上上下下取用书籍。 这就是你说的差事?文玉望着桌案上有如山高的册本、账簿、府志,喉头仿佛哽了什么难化开的糕饼一般,不上不下。 从前在春神殿,她最不爱的就是看诗书、经典啊! 正是!宋凛生从另一堆书籍小山堆里抬首,微侧着身子才露出半边面容来与文玉对视。 穆经历大约已随洗砚出去了,我二人正好借他的府经厅一用!言罢,宋凛生又埋首与书册之间。 府经厅收录着江阳府历来的文书、典籍、户籍册,大到水利、工防,小到坊间趣闻,凡江阳府事,皆记录在册、囊括其中。 哦!文玉脑中灵光一现,你故意支走穆大人! 宋凛生摇摇头,又想到文玉隔着书卷瞧不见他,便开口解释道:我虽是江阳人氏,洗砚却不是。 叫他照着地址去陈勉的住处找尚且能行。宋凛生抬手又取出另一册,一边翻看,一边继续回道,但若是叫他在这偌大的江阳府毫无头绪地寻一个未见过面的妇人。 岂不是大海捞针? 文玉点点头,有几分道理。她也打开一旁的书册翻看起来,这册子有些眼熟,和方才在正堂看到有几分相似。 因此我才叫他寻穆经历帮手,穆经历久在江阳,想来是熟悉各街市巷道的。 文玉闻言,翻书的手一顿。也不是很久嘛。 嗯?宋凛生的声音从书堆里传来。 我说穆大人,在阳江府也不是很久。文玉起身来到宋凛生的身旁,指着她方才翻开的书页某处你瞧,他来此也不过一年。 宋凛生神色淡然,毫无讶异之色。文玉手中的册子方才他在正堂查阅的内容如出一辙,关于穆经历的部分,他也看过了。 一年足矣。宋凛生回道。 文玉若有所思,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复又问道:那我们来这里到底找什么? 找什么? 宋凛生将手中已阅的书卷合上,置于一旁。 倒也不确切地是要找什么,只是既然要查陈勉一事,那贾大人所提到的沅水河道一事必然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预备将江阳府的卷宗都粗略过一遍,再去实地探勘,届时不至于手足无措。 陈勉一事,罪不在其人本身。宋凛生向文玉解释。 贾仁要抓陈勉,罪责却不在陈勉本身,那是?文玉还未开口问下去,就听见宋凛生接着说: 并非陈勉犯了什么罪而被抓,而是沅水河道之难需要一个犯罪的人。 你便这般肯定?文玉柳眉倒立,她不觉得宋凛生是个空口白牙随意猜测的人。 我猜的。 宋凛生一言倒叫文玉不知该怎么接话,当场愣在了原地。 宋凛生见文玉好一会儿也没声音,便停下手中动作,偏头看向文玉。 她的眼睛扑闪着,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叫宋凛生笑出了声,他面上的梨涡越来越深。 文玉娘子,谁说凛生便不会猜测呢? 宋凛生抬起书卷轻轻蹭了一下文玉的鼻尖,墨香便顺着书页爬进了文玉的鼻子。文玉的心神全叫他那梨涡吸引,她只听见宋凛生说: 我们只需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作者有话说: ---------------------- 第23章 书页从文玉的鼻头落下,那香气也逐渐远去,露出宋凛生的面容来。 墨香干燥而浓郁,从最初的直冲脑门儿,到后续萦绕鼻尖的淡香,极富层次感。 第24章 文玉盯着宋凛生的脸,一时呆住了。他的眉眼生的温和,便是不说话也带着三分笑意。他二人对视间,风月皆静,谁也没有率先开口将此时的氛围打破。 哗啦一声,惊得文玉眼睫闪动,身体后仰,原本蹲着的她一时定不住,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 原来是她手中失了力道,叫原先手中拿着的书卷掉了下去。 文玉赶忙前倾着身子将书卷拾起,挡在脸上胡乱翻看着,叫宋凛生看不清她的神色。 宋凛生见文玉跌坐,原本想出声询问,可她生龙活虎不似有碍,便作罢了。宋凛生重新将目光投注在卷宗上。 文玉悄悄将书卷挪下半寸,露出一双圆润的杏眼,偷瞄着宋凛生。 方才说到哪儿了来着?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吗?文玉在心中来回默念着这句话,都说凡人讲究礼法、律例,这么看来,宋凛生还真是别具一格。 文玉的心思百转千回,好一会儿才终于凝聚回手中的书卷上。 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那本记载着府中官吏的书,不错,这本还怪简单,也没几个她不认得的字。文玉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她学识不丰,但看些花名册嘛,还是绰绰有余。 文玉从头到尾粗略地过了一遍,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一时不能确定,便又仔仔细细地核对过。 不对! 文玉合上书页,得出自己的结论后,又将书卷快速地翻过,最终确定下来,喊了一声: 宋凛生!这记载不对! 宋凛生闻言,从书卷中抬起头,嗯?,宋凛生偏过身子,向文玉身旁挪了挪。 文玉见他挪过来,便拍拍身侧的空位。 你看文玉将那书页摊开在手中,捧至宋凛生眼前,前后翻动着书页,叫宋凛生看。 可有发现何处不对?文玉盯着宋凛生的眼睛,期待他的回话。 宋凛生心思一转,这册书卷他今晨便看过,约莫能猜到文玉想说什么。但他没想到,文玉会对这件事如此上心,难道是因为陈勉吗? 还是因为自己? 宋凛生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并未挑明,而是顺着文玉的话头接下去,哦?文玉娘子发现什么错漏之处了? 文玉微扬着下巴,心中一喜,他果然没发现!自己也总算是能帮上他的忙。 她停下翻动的手,叫那书页停在一处,指着其中的一页残卷对宋凛生说:你瞧,这里缺了一页 哦?宋凛生眼底流光波动,视线从文玉脸上也转至书页,仔细地察看两眼。 而这整册记录着江阳府的大小官员、书吏、衙役等,唯独缺了一人。文玉言语间控制不住的小小得意,尾音都跟着上扬了几分。 哦?宋凛生做出惊讶的表情,搁下手中书卷,双手合拢向文玉躬身行礼,那凛生敢问文玉娘子,这记载所缺为何人? 文玉左右瞟了一眼,这才凑近了宋凛生,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贾仁贾大人。 没有贾大人的记载,又偏生缺了一页,是以文玉推断,这缺失的正是贾大人的户籍记录。 温热的气息在耳边围绕,吞吐间有丝丝热流缠上他的耳朵,原本闲适打趣的宋凛生,此刻却心中一紧,动也不敢动。 好在文玉说完话便很快退了回去,还不忘再左右瞟着,以防有人听了去。 宋凛生僵直着脖颈,喉结上下滑动。他瞧着面前的文玉,正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与自己对视。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她与自己不过初识数日,相处起来,却好似已相交百年,这般默契、融洽、毫无顾忌莫不是 宋凛生不知想到了什么,回过神来,轻笑了一声。 文玉娘子明察秋毫,凛生惭愧。随着话语落地,宋凛生的笑意也渐渐明显。 文玉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起初有些莫名其妙,待到反应过来,忍不住捶了宋凛生一把。 你! 你这坏郎君!文玉又急又气,接连捶了好几下,粉拳与衣料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一早便知道了! 文玉这才记起,方才说到穆大人任职的时间,宋凛生也是毫无讶异之色,想来是他早就翻阅过此卷,却还一直一来一回地同自己接话。 此刻的文玉真想原地便化为真身梧桐树,毕竟树是不会像她现下这般臊得慌的。 知道什么?宋凛生一双眼澄明清澈,全无波澜,接着说道:凛生不知,多谢文玉娘子相告。 这册书卷他确实看过,也知道其中缺少一页,但现下,他只能不知道,宋凛生莞尔。 文玉未接话,仍羞恼地别过脸,不理睬宋凛生。他只好主动抛出话头,那依文玉娘子之见,缘何如此? 文玉原本不想同他讲话,只一心盯着对面的书墙来,恨不得将其瞪出个窟窿眼儿。这书叠着书、卷压着卷,密密麻麻的倒真像她师父的春神殿。 但她一听宋凛生之问,又真真是问进了文玉的心坎里。是呀!怎么会缺一页,还偏生就是记载着贾大人的那页呢? 府经厅既然由穆大人打理,这书想来是不会被虫蚁蛀了。总不能是虫子将那页纸咬去吃了吧!文玉没忍住,还是接话道。 除非是有人蓄意将其撕走文玉摩挲着纸面,说出自己的猜想。 宋凛生点点头,对文玉所言表示赞许。而后他又回身,在书堆中翻找一阵,刨出一本更厚些的书籍,捧在手中拍了拍。 宋凛生伸出手,将文玉手中的书册取出,顺势换成了他方才找出来的那本。 文玉低头一看,上书江阳府州志几个大字,有些不解宋凛生是何意,便抬眼看他。 宋凛生笑了笑,扬扬手中从文玉那儿换下来的那本,说道:这书既有残缺,便没什么看下去的必要。 不论是虫蠹还是人为,其目的皆已达成便是不叫我们知道贾大人的户籍、履历、人口等。宋凛生分析道。 这次信息对我们虽有用,现下却并不紧急。 凛生先过完这些卷宗才是要紧。 文玉思量一番,觉得宋凛生说的也有道理,但是转念想到手中的《江阳府州志》,便将其摊开,问宋凛生:那这个? 这是江阳府的府州志,记载着此地历史、风俗、人文等要事以及趣闻。宋凛生抬手帮文玉翻动几页以作展示,文玉娘子若是觉得无趣,可以看看这其中的轶闻趣事。 他怕文玉一直这么干等着,会觉得枯燥无味,便专门找出来给她解闷儿用。 哦文玉拖长了尾音,随即便翻看起来,也不再多言。想来宋凛生还有许多卷轴未看,她还是自己待会吧。 宋凛生见文玉渐渐专注起来,双眼眨也不眨,便回过身去接着阅卷。 室外清风微漾,日头也暖和起来,不似前几日雾雨蒙蒙的。阳光从窗棱上爬过,洒在文玉和宋凛生的衣袍上,为其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文玉抱着书伏在案上,宋凛生身形挺立,端坐在文玉身旁。 两人谁也不出声,只有翻动书页的哗哗声响。 日头西沉,悄然入夜。 文玉好像听到宋凛生在叫自己。宋凛生不是在看卷宗吗?怎么会叫自己?文玉迷迷糊糊的,不打算起身查看,偏头便继续睡去。 文玉娘子?宋凛生看着文玉幽幽转醒,吧唧两下嘴,便又阖上了眼。 宋凛生不觉失笑,他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如今方才开春,日头仍是很短,天这般早便黑了。 今日忙着看卷宗,忘了时辰,一直耽搁到现在,文玉更是看着看着便会周公去了。 他与文玉娘子都未用中饭,想到这里,宋凛生不禁计上心来,他唇角破开一个浅浅的笑容。宋凛生靠近文玉,低声说道: 文玉娘子,该起来用羊汤了 文玉睡梦正酣,突然听到什么羊汤,一时间意志先于身体醒来。她睁开眼,先是喃喃重复道:羊汤?什么羊汤?而后才坐直身子。 随着文玉起身,她身上披着的外袍从肩头滑落,她伸*手去捞,才瞧仔细那是宋凛生的袍子。 宋凛生伸手接过,顺势穿上,说道:初春天凉,凛生怕娘子冻着。 文玉吸了吸鼻子,还有些睡眼惺忪,仿佛意识还未完全回笼。她左右一瞥,先前找出来的卷轴都叫宋凛生归了位,此刻的府经厅书架整齐如初。 文玉揉揉眼睛,终于彻底醒过来,灵台恢复清明。她站起身活动活动腿脚,对宋凛生说:羊汤现在何处?烦请小宋大人带路? 第25章 宋凛生失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就在下官府邸,请文玉娘子赏光? 作者有话说: ---------------------- 第24章 文玉率先走了出去,宋凛生紧随其后,二人一道出了府衙。今晨送文玉来的马车还候在门前,只是赶车的不是洗砚,而是早上随侍的另一名侍从。 宋凛生先一步上了车,掀开门帘,向文玉伸出手,示意文玉就着他的手上车。 文玉也不扭捏,抓着宋凛生的手上了车便钻进车厢内,她早上过来的时候,车内仅有她一人,现下与宋凛生同乘一辆。文玉想了想,便在侧边坐下,预备将宽敞些的主位留给宋凛生。 宋凛生躬身进来,见文玉倚靠着车壁,靠在一旁。宋凛生唇角微弯,抬手将文玉让到了主位,自己则在文玉先前的位置坐下。 当文玉挪到来时的位置上时,再一次为腰下兔毛垫子的柔软而感到赞叹,这宋凛生不愧是世家大族的贵公子,满会享受的嘛。她不禁往后仰了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斜倚着。 马车缓缓驶进了夜色,向官安巷宋宅而去。 随着渐渐远去的马蹄声,一道黑影从府衙门后的背光处闪过,一路疾走、行动鬼祟地在同知院门口停下。 大人,宋大人同那娘子已回府了。 那人的身形隐在一道绣着菡萏出水的屏风后,烛光将其身影拉得老长,斜斜地投射在屏风面上。 只见他抬手,双指夹着个什么东西置于眼前查看。看那样子,似乎是张写满了字的纸,其边缘破碎,在屏风上映处一小段连绵的波浪来。 他并未出声,只是摆摆手,叫门口的人退下。 马车一路载着文玉和宋凛生回府。 宋凛生从小桌几上端出两碟糕点,摆在文玉眼前,温声向文玉致歉: 今日辛苦文娱娘子了,耽搁到这时候还未用饭。吃些点心垫一垫吧。 文玉闻言从软垫上弹起,捻了点心咬了一口,入口绵密、回味无穷。她满意地咀嚼着,还不忘回复宋凛生: 不耽搁不耽搁! 我今日看那《江阳府州志》还挺有趣,其中记载了一条,说是江阳府外的沅水河文玉咽下糕点,接着说:河底有一株春蓬草。书上说它其形昳丽、貌繁盛。长于沅水,生千年之久。 也就是说这株春蓬草长在沅水河底下,有千年之久,叶片繁盛美丽。 哦?这倒是宋凛生还未看过的。宋凛生抬手为文玉斟茶,示意她慢慢讲。 还说每年入夏,这株春蓬草便肆意繁殖,有时候甚至能铺满整个河道,百姓在沅水河取水灌田都十分困难。 宋凛生单手蹭着自己的鼻尖,来回摩挲两下,问道:既是如此,这城中百姓为何不将其铲除?毕竟碍着百姓取水。 文玉咕嘟咕嘟地一杯茶水下肚,心道也有你宋大人不明白的时候吧?她小小地得意片刻,才一板一眼地吊着宋凛生的胃口,说了句:你猜? 宋凛生含笑看着文玉的神色变化,就连她心中所想也猜中几分,于是便顺着文玉的话头往下说:依凛生之见,许是沅水太深,百姓无法将那春蓬草斩断,只能由着它生长。 文玉摇摇头,右手的食指左右摆动,说道:非也非也。 她只道不是,却不接着往下解释,宋凛生心领神会。她一定为白日里自己故作不知而怄气,特意逗自己的。 思及此处,宋凛生不禁莞尔,文玉娘子,真是好生可爱。 宋凛生双手合拢,向文玉躬身行礼,求道:请文玉娘子不吝赐教! 文玉这才心满意足地解释:江阳百姓认为万物有灵,这春蓬草的记载不说千年,百年是有的。百姓都说它乃神物,开罪不得! 神物吗?文玉心道。神物如何会祸乱河道?对于此般说法,文玉的不相信的。神者、仙者,怎可能不顾百姓?她师父句芒上神尚且年年在凡间辛勤劳作呢。 现下也无法证实沅水到底是否真有这所谓的春蓬草,只能一笑置之。 我倒是未听说过此等说法,便是从前我父亲母亲闲谈时,也不曾提过。宋凛生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不过府州志所记载的内容,也不乏绮丽遐想之思,兴许是前人杜撰,并不能十分当真的。 宋凛生见文玉闭口不言,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文玉娘子不若将其当作个神话故事,听一听便罢了。 文玉这才回过神来,她原本想点头同意,但不知怎么脱口而出:你不相信神话故事吗? 宋凛生没想到文玉会这般问他,正想着如何回答之际,正巧他二人这一路闲谈结束,马车的步子也停住了,外边儿的侍从轻声提醒他们下车。 宋凛生不忙着动作,而是想了片刻,回道:信,也不信。 还没待到文玉追问什么是信也不信,宋凛生便转身下了车。文玉紧随其后,叫宋凛生搀着,纵身轻快地落到了地面。 宋叔一早便侯在门口,见他们下车,忙上前来迎。文玉抬头,这宋宅在夜色里更显得宅院深深、古朴庄重。 公子,娘子,办差辛苦,快快随我入内用饭吧!宋叔唤道。 这时候的文玉哪还有心思惦记什么神话之说,不等宋凛生开口,便赶紧跟上宋叔,还不忘招呼宋凛生快些走。 不出一刻钟,文玉和宋凛生便坐在饭厅的餐桌上。宋叔为她二人布过菜后方才退了出去。 今日的主菜是先前宋凛生应允文玉的羊汤。盛汤的铜锅泛着微光,其间汤水正沸,止不住地冒热气,叫文玉食指大动。 文玉浅尝一口,这汤汁鲜美浓厚,滋味更甚鱼脍,文玉索性用了一整碗。那热乎的汤汁入胃,走遍五脏六腑,叫人身体暖和起来。 反观宋凛生,一日不曾进食,刚刚在马车上连块糕饼也未用,现下竟还是细嚼慢咽、斯文有礼。 文玉吃了个半饱,打算停下消消食。她看了一会儿宋凛生,忍不住出声问道:宋凛生,你为什么要去府衙住? 她不是问宋凛生昨日去府衙过夜的事,而是听洗砚说他收拾了好些东西,打算这几日都住在府衙。放着这样大的宅院不住,却要去挤江阳府衙的小屋子。 宋凛生闻言一顿,停下手中的竹箸,待口中之物咽下,才同文玉说话。 嗯? 我只想着在府衙方便些 文玉不等他说完,便摇摇头,说道:不是的,我听洗砚说,你是为了不叫人非议我。 说什么清誉不清誉的,文玉不是很懂。为了旁人的言论、看法,便要有家不能回吗? 宋凛生喉间一噎,洗砚真不该在他身边随侍,就该去后厨帮忙,他言语措辞实在是像把漏勺,什么都能往外说。 并非如此,文玉娘子宽心。文玉娘子是他请回府上暂住的,他必然要考虑人家的名声,这事无论如何都放松不得。 文玉见他不松口,好一会儿也没说话。宋凛生便当她不再纠结,正欲接着用饭之时,只听见文玉开口: 洗砚说的那些,我都不在乎。 府衙便是修地再好,也是办公当差的地方,其间人来人往,纵然不是十分吵闹,也必可能闲适静默的。宋凛生这样的清贵公子如何习惯? 你便留在家中休息吧,我也可以将院子还给你。她原是为补救过失而来,不想处处麻烦宋凛生,如今还累得他连自己的院子也不能住文玉实在愧疚 清誉不过是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况且她一个妖精,在乎那虚名作甚?她年岁无限,这个把年于她而言不过须臾,待她回春神殿在神水池里泡一泡便全忘了。 宋凛生一时沉默,他没想到,文玉娘子为了让自己能住得舒适些,竟说她不在意清名。 她一定是玩笑话,哪家的娘子会真正不在意呢? 宋凛生想起白日里的猜想来,莫不是他生出几分羞赧,咽了咽口水。 是是是是我叫宋叔将观梧苑旁的院子收拾出来,我便住在那处。宋凛生只得安抚文玉,道:至于观梧苑,你且安心住着,待你寻到阿兄,再做打算。 文玉一听他愿意在府中住,便心花怒放,连带着胃口也好起来。 宋凛生见她面上逐开笑颜,舒了一口气,心情也跟着松快了些。 他二人一言一语地闲聊着,这一餐饭用了许久。 待到宋凛生送文玉回观梧苑,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方才文玉没忍住,又饮了些酒,此刻算是真正的酒足饭饱。 第26章 文玉晃晃悠悠地进了观梧苑,阔步来到屋内。她的酒量实在有进步,昨天还一杯倒,今日便已经能走着回屋了。文玉在心中暗暗赞叹自己。 宋凛生亦步亦趋地跟着文玉,生怕她再平地摔跤。方才是劝也劝不住,吓也吓不停,文玉怎么都不愿意少饮几盏,真是个酒瓮子变的。 你们在做什么? 文玉见两名女子在房内规整,一时忘了早上出门时洗砚的交代,不知这二人是做什么的。 奴阿竹、阿柏见过文玉娘子。她二人迎上来,向文玉见礼。 宋凛生在一旁解释道:这是寻来照看你的女使。 文玉一拍脑门儿!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见她二人搁置的物件,便问道:那是些什么东西? 阿竹回身一瞧,向文玉回话:是名扬铺子差人送过来的胭脂水粉,都是给娘子预备的。 文玉眉头一皱,名扬铺子她倒是知道,陈勉被捕的地方嘛,但是她可不记得什么时候买过东西啊? 作者有话说: ---------------------- 第25章 什么胭脂水水粉文玉醉态初现,说话也断断续续,我没钱买什么胭脂水粉嗝! 她说着话,尾音颤巍巍的,末了又打了个酒嗝。文玉立马抬手交叠着捂住自己的嘴巴,憋得两腮鼓囊囊的。 阿竹和阿柏对视一眼,向文玉解释道:那送东西来的店家说是公子今晨定下的说完,便垂头不语。 文玉转过身,偏头看向宋凛生。今晨? 宋凛生颔首以示肯定,他目光扫过那层叠的脂粉奁,同文玉说道:今晨我去那名扬铺子后巷查探陈勉之事,看那铺子生意兴隆,脂粉做得应当是很不错的。 便进店采买了些,想来文玉娘子是用得上的。 阿竹阿柏默不作声,见宋凛生和文玉说话,便悄然退了出去。 文玉眨巴着眼睛,脑袋重若千斤,说话也迟钝、吞吐了起来。 嗯嗯 文玉想说些感谢的话,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她思绪混乱,也不知如何组织语言。不过几日,她好像化了宋凛生不少钱,该想个法子报答他才是。 她记得后春山中有一株发财树,其枝干并不生钱财,而是具有极高的药用价值,在凡人的铺子里价值千金,因而也称之为发财树。那树精比她早些年便得道成仙了,回头她得去找他讨要一根发财枝来赠与宋凛生 想到这儿,文玉便乐呵呵地笑了,笑意渐盛,文玉越发控制不了自己的步子,只左右摇晃着入了内室。 宋凛生赶忙向前护住文玉,但在分隔内外室的屏风处停下了脚步。 踟蹰间,宋凛生见文玉一步三倒,在桌椅、柜角上磕磕绊绊,走的很是艰难。 他不再多想,抬步便跟了进去。宋凛生扶着文玉,将她送到榻前。 文玉沾床便倒,将自己蜷缩在被褥里,不住地用头去蹭被角,还发出满足的哼唧声。 宋凛生半蹲在榻前,替文玉捏了捏被角。他静静注视着文玉的睡颜,那般纯真恬静、憨态可掬。 她对自己如此不设心防,倒叫宋凛生不知说什么好了。 文玉右脸贴着软枕侧卧,左边的鬓发垂下,从鼻尖爬过,横亘在文玉脸颊中间。 宋凛生静静看了片刻,他抬起右手,微蜷的两指朝文玉而去,打算为她拨一拨发丝。 可还未曾触碰到,便听见文玉唤了一声:宋凛生 宋凛生惊了一下,急速收回右手背到身后,却见文玉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方才不过是梦中呓语罢了。 他呆了呆,而后不禁哑然失笑,他在躲什么呢?那声轻笑,竟不知是在笑说胡话的文玉,还是做贼心虚的自己。 宋凛生文玉喃喃着,又唤了一声。 嗯?他耐心地应着,即便是梦中的低语,也绝不敷衍。 你为什么去住府衙?文玉一句话分成两半,拖延了好半天才抖落清楚,你就在家住好不好? 宋凛生侧耳凝神听着,才判断出文玉所言。他回正身子,沉静地注视着文玉。屋内烛光摇曳,灯影在宋凛生的眉骨上跳跃,反衬得他五分温柔更甚十分。 好好好,都听你的。宋凛生满口应承下来。他知道,酒醉之人最易说真话,只是没想到文玉娘子会如此挂怀此事。 宋凛生垂眼望向文玉,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伸手轻轻地为文玉拨正散乱的鬓发,这一次他心如擂鼓却动作镇定,不再似方才慌乱。 嗯你答应我文玉的声音软软糯糯,含了三分醉意、七分慵懒。 宋凛生眉目舒张,神色温柔,生怕打搅了文玉的酣梦。他细声细气地哄文玉:我答应你。 文玉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换气声都重了几分。宋凛生知道她是酒劲上头,昏睡过去,便不再多留。 宋凛生缓缓起身,绕过那绣着初生碧梧的屏风,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夜色渐浓,凉意四起。 宋凛生抬头望向天幕,繁盛的星子散落其间,叫这长夜少了几分寂静。 他回身将门扉带上,而后便微撩着袍子,下了台阶。 公子侯在门前的人影迎上来,轻声唤道。 你回来了。宋凛生抬眼看清来人,洗砚。 洗砚点点头,抬手指了指屋内,文玉娘子歇下了? 宋凛生颔首,接着向外走去。 洗砚随侍一旁,跟上宋凛生,接着问道:那公子今日 宋凛生脚步不停,沉吟了片刻,说道:还是去府衙安置。 他知道文玉娘子的好意。文玉娘子可以不在意,但他却不可以当真不管不顾,唐突了人家。连夜去挤府衙的结果并未改变,但宋凛生却觉得不知哪里与昨日不同了。 他脚步轻快、内心充盈,竟未听得洗砚唤了自己好些声。 公子?公子?洗砚一路小跑地追上宋凛生。自家公子这是怎么了,竟全然不似往日稳衬,去府衙安置也能如此兴冲冲?洗砚很是不解。 嗯?宋凛生这才原地停住,思绪也收拢回来。 你方才说些什么待洗砚喘气略平顺些,宋凛生便开口问道。 洗砚一手叉腰,一手抚着领口,向宋凛生回话。 我与穆大人带人在城中寻了一整日,并未见到那枝白娘子的踪迹。 便是城外有人居住的各处也询问过了,无一人见过那枝白娘子。 宋凛生听得洗砚的回话,双眉微蹙,放缓了步子,一边思考一边向外走去。 身怀六甲的妇人,绝无可能凭空蒸发。现下既无踪迹,便有两种可能,一是已遭人暗害,二是她仍躲藏于城中某处。 明日再增派些人手,掘地三尺也要将枝白娘子找到。 无论陈勉之事真相如何,他是不是真有罪责都不要紧,这些并不妨碍枝白娘子和她的孩子是无辜的。 他宋凛生不能叫人无端受难。 洗砚连声应了,又开了别的话头,今日趁着寻枝白娘子之便,穆大人也一道核实了文玉娘子阿兄的户籍。 宋凛生脚步一顿,急忙问道:哦?可有音信?话说出口,方觉失态。他是不是过于急促了些? 好在洗砚是个粗脑筋的,并未追问,而是接着说:穆大人说了,江阳府拢共也没有一户姓文的人家,倒是有户同音不同字的闻姓,家中有一子,正是双十年纪。 闻?闻名天下之闻?闻姓不多,他似乎在哪里看过。 宋凛生面上生出几分讶异,竟无一户文姓人家吗?莫不是文玉娘子的阿兄早已迁出江阳府? 正是!洗砚为宋凛生讲述着白日里的见闻。 那闻家古怪得很!穆大人亲自上门询问,不过是想确认那家是否与文玉娘子有亲。洗砚言语间也是疑惑重重,可那闻家竟连门缝也不愿开,只隔着门扉说不认得什么叫文玉的丫头。 按理说穆大人在江阳府为官时日久,百姓怎会如此不买账?洗砚摇了摇头,苦思冥想却毫无结果。 是以寻遍了江阳,也未寻得个叫文宋的公子。也就是没找到文玉娘子的阿兄。 不过穆大人说了,待他回府再仔细查阅一遍户籍簿,兴许有遗漏之处。 嗯宋凛生沉吟片刻,抬步出了后院。 洗砚瞧着公子的脸色,又补充道:公子不必忧心,穆大人说了,叫公子和文玉娘子耐心等候便是。 第27章 宋凛生不再回话,只在前走着。不多时便出了宋宅乘车向江阳府衙而去。 翌日,观梧苑。 微风习习,吹响香樟簌簌,清晨的第一缕金光唤醒了整个院子,却唤不醒酒醉贪眠的文玉。 文玉半边玉臂划出被褥,垂落在榻前。软枕横躺在地面上,与两只绣鞋相互倚靠着。 文玉仍沉浸在睡梦中,裹着被褥喃喃低语:你答应我答应我啊好似在与人对话。 不知梦中人回应了些什么,文玉痴痴一笑,点头如捣蒜。 嗯嗯!你答应就好!答应就好! 梦中的文玉似乎很是满足,她不禁挥舞着双臂,翻了个身。 只听得闷闷的一声响动,文玉从梦中惊醒过来。她惊坐起身,一手护住自己的后脑勺,左看右看才看清楚状况。 原来是她不知怎得从榻上翻了下来。 俏丽的五官皱成一团,文玉裹着被褥在地上呆坐。宿醉的后劲渐起,叫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阿竹闻声进屋来,瞧见的便是这幅景象。 娘子!阿竹赶忙小跑着来到文玉身边,急急唤道:娘子没伤着吧! 阿柏!阿柏!娘子摔了!快进来! 文玉任由阿竹和闻讯赶来的阿柏七手八脚地将她架回榻上,她只觉得头脑昏沉,反应迟钝。 文玉闭上双眼,待缓过劲来,才同阿竹阿柏说道:我没事,没事啊!放心!放心! 阿柏看起来更为娴静,不似阿竹一般咋呼。她见文玉摆手,便叫阿竹去打水来为文玉梳洗,自己则捧出新的衣裙来,预备服侍文玉更衣。 更衣? 文玉听见捧着衣裙站在自己面前的阿柏说完,便从榻上弹了起来。帮她更衣?洗砚这哪里是找人来服侍自己?分明是找人来约束她呀! 左右无人时,她尚可偷摸使些法术,像梳洗更衣这般微末之事简直是小菜一碟。现在阿柏就站在跟前儿,她如何是好? 你你先出去吧!文玉实在不想叫人服侍自己穿衣,便打发了阿柏。 幸而阿柏并未坚持、也不多言,很快便退了出去。 文玉一直到关门的声音落下,才瘫倒在榻上。她不想起身,也不愿梳洗她只想赖在柔软暖和的床榻上 她满足地闭上眼,打算回味梦中所见,她记得梦中人答应她 梦中人? 文玉猛地睁眼,这回是彻底清醒了 梦中人?宋凛生? 第26章 梦中宋凛生答应她在府里住的! 文玉急忙下榻,身上仍披着昨日的衣裙,发髻耷拉在脑后,随意地趿拉上鞋子便往外冲。 她要去看看宋凛生住在哪个院子!若是在隔壁最好,这样方便她平日里保护他。那寿元枝折断,宋凛生的命格也随之变化。现下她不确定到底会给宋凛生带来什么样的灾厄,就一定得随时待在他身边,再寻机会化解。 文玉推门而出,正巧碰见端了面盆进来的阿竹,她不作他想,预备绕过阿竹去。 娘子?娘子去哪儿啊?阿竹将面盆放下,迈步向文玉追来。 侯在门外的阿柏见了,赶忙进了内室抄起先前为文玉备下的外衫,也随阿竹一道追着文玉小跑。 我去找宋凛生!文玉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文玉鞋袜不整,不小心踩上裙角绊了一下,这才停住。 你们不必跟来! 她向前躬身,双手抄起裙摆将其抱在身侧,正抬步欲走,却见宋叔招呼着一大帮子人,浩浩汤汤流水似的往观梧苑来,为首的宋叔已到了院前的垂花拱门下。 宋叔已瞧见了院中的文玉,忙转身勒令身后的一众随从停下,又叫众人背过身去。宋叔虽然背对着文玉,却仍未懈怠了礼数,合手向前一礼。 文娘子,我等奉公子之命来给文娘子送东西。 这话落到文玉的耳朵里,她倒不觉得奇怪。这两日宋凛生前前后后为她添置了许多物件,她早已习惯了。 只是这宋叔怎么杵在门前不进来,还带着侍从们背过身去。 文玉正想开口叫他们进来,却被一旁终于赶上文玉的阿柏拦下了。阿柏将手中的外衫掸开,一把将文玉围在了怀里,那外衫将文玉裹得紧紧的,从头到脚不见一丝缝隙。 阿竹,叫宋叔领着他们走远些!阿柏喝了一声,阿竹也不似方才咋呼,而是反应极快地朝宋叔而去。 文玉原地愣神,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她有些不解。文玉的视线在阿竹和阿柏之间来回打转,最后定格在阿柏的脸上,她方才叫阿柏不用侍候,阿柏还不怎么多言语呢!怎么这会儿这般有气势? 文玉暗暗佩服,她得跟阿柏好好学学,待日后她守着宋凛生平稳一生,功德圆满后重回春神殿时,便也拿出阿柏这样的架势去逗敕黄。 想到届时敕黄吃瘪的样子,文玉不禁笑出声来。 娘子还笑?阿柏瞧文玉脸色变了又变,不知在想些什么,嗔怪道。 阿柏一手拢了拢外衫领子,一手护住被她裹得跟蚕蛹似的文玉,搀着她缓步向屋内走去。 娘子,我们先回屋梳洗,稍后再出来见宋叔吧!阿柏低声向文玉解释。 宋叔就在院外,唤进来见了便是。文玉不解其意,说道:我是要去见宋凛生。 娘子莫急!咱们先梳妆!阿柏细致地为文玉提起裙摆,以免她上台阶再踩着。 便是不见宋叔,只见公子。阿柏一边推门,一边将文玉让进屋内,也不能就这副样子呀!叫人看了去! 文玉闻言,低头瞅瞅自己这副尊容,阿柏将她捂得就是根行走的木桩子嘛!她一时失笑,凡人到底为何这样在意衣着打扮。虽然她也爱极了绫罗绸缎,但是事急从权嘛。 文玉从不是憋着疑惑不问出口的性子,她瘪瘪嘴,绷着身子往前跳了两步。 看去便看去!一副皮囊而已!文玉满不在乎,一个旋身将外衫转开,层层叠叠的裙裾飞扬,似起伏不停的波浪。 阿柏掩面轻笑,她真没想到,文娘子竟如此语出惊人。 那哪儿成?阿柏一双手将文玉扶住,牵引着她在妆奁前坐下,从抽屉里取出头油和梳篦,为文玉装扮起来。 男女有别,娘子万不可再像方才那般了!阿柏低声同文玉说着话,手上的动作不停,宋叔一干人等,是府中仆役,更是不能冒犯娘子的! 文玉瞧着镜中的自己,墨发叫阿柏挽起来,梳成她之前的式样,脑袋两侧各一个圆圆的发髻,耳后编出几股辫子来垂于肩头,很是清丽可爱。 对于阿柏的言论,文玉是没怎么往心里去的。师父说过,神本无相,更无所谓男女。她将来是要修仙道、成神工的,就应该如师父所说,何必在意什么男女之防? 文玉只顾着照镜子,还不忘左右瞧瞧两鬓,文玉正沉醉间,阿柏取了干净衣衫过来服侍她更衣。 娘子,咱们今日穿这件吧?阿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文玉从镜中能看见她捧在手上的碧色衣衫。 文玉打算想个法子支走阿柏,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见阿柏就掸开衣衫行至文玉身旁。 啊!文玉弹身从妆奁前起来,转身面对着阿柏。文玉往后退退,后腰抵上梳妆台的边角。 我自己来吧!你先出去吧!文玉双手横在身前,不愿阿柏帮忙。 阿柏闻言将衣衫搁在文玉手边,行过礼后打算退出去。她本不是多言之人,不像阿竹那样咋呼,却还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娘子对着宋叔他们一群臭男人都说得出皮囊而已,怎么见了我倒羞起来了?阿柏说完,小跑着出去,连步子都轻快了许多,留下一路笑声。 文玉闻言登时红了脸! 不正衣冠和身无寸缕的区别!她还是分得清的呀!这阿柏,倒打趣起她来了。 文玉探头瞧着屏风后,待关门声落下,才抓起一旁的衣裙。文玉左手倒右手捋了好些时候,最后还是放弃了自己穿衣的想法。反正阿柏也出去了,文玉抬手打了个响指,那衣裙便贴了过来,平顺得穿在了文玉身上。 她满意地转了一圈,这不比一件一件地穿更省时省力?文玉将耳后的编发捋到身前,便抬脚出门去。 这下可以带我去宋凛生的院子了吧?文玉从门内探出头,向侯在门口的阿柏问道。 阿柏屈膝行礼,回道:娘子,公子今日不在府中。 不在府中?不在府中又在何处?她分明记得昨日宋凛生答应将隔壁的院子收拾出来,就在家住呀?这人又哪里去了? 文玉一拍脑门!不会真是梦吧! 文玉摇摇头,仔细回忆着。她昨日贪杯,却不似之前的一杯倒,不但自己回了院子,还同宋凛生说了许多话 第28章 嘶记忆模糊,与梦境纠缠交错。文玉一时有些分不清。 公子昨夜携洗砚去府衙安置了。 府衙?怎得又去府衙?不是说了在家住吗?文玉眉头一沉,唇瓣微撇。 文玉转头就想进屋,没走两步便被阿柏叫住。 娘子,宋叔还在院外候着呢! 文玉的脚步应声而停。对哦!还是先见宋叔吧!至于宋凛生,有什么好生气的!山不过来,她还不会过去吗? 她这么一想就好受多了。待她见过宋叔,再去府衙寻宋凛生。 文玉转身出来,快步下了台阶,边走边喊道:宋叔 垂花拱门下的阿竹听了文玉的声音,拨开挡在眼前的藤曼,探头见文玉衣着得当,这才唤宋叔一行人回身。 宋叔方才转过来,文玉便到了他身前,宋叔赶忙行礼。 文娘子,这是公子前日吩咐拿来给娘子的宋叔让至一旁,露出他身后侍从带来的书箱。 整齐的书箱一字排开,足足有八口。 文玉愕然,一时没有出声。 公子说娘子想找些书册来看,这里的老奴拣选过的,囊括史学、人文、诗集、词曲等等。宋叔将其中的一口箱子打开,向文玉示意道:还有好些公子的私藏呢!皆是公子少时读过的。 文玉点点头回应宋叔,她倒是说过要读些书,却没想到宋凛生能给她搜罗来这么多。果然从前不爱读的书,日后都是要补上的! 文玉抬脚绕着那些书箱走了一圈。暗暗数了一遍,这些加起来估计不下百本。没关系,她将这些书读完,必能积累好些学识,待到重回春神殿之时,惊艳众人!叫她师父和敕黄开开眼!什么叫白丁下凡,鸿儒飞升! 文玉安慰着自己,毕竟她只是不爱读,不是不会读。精怪五感超凡,记忆力更甚凡人百倍。既然是宋凛生少时读过的书,她也一定能读完。 多谢宋叔!这些书我都留下,叫人抬进去吧!文玉向宋叔致谢,不等她开口招呼阿柏,阿柏便自发地领着众人将书箱抬进院子。 宋叔和善地笑着,同文玉说:娘子不必客气! 他照看着书箱都进了观梧苑,便叫一众侍从退去。宋叔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抬在身前,转身行至文玉身侧,拱手说道:娘子,公子昨夜留话,说是今日府衙事务繁杂,不回府同娘子用膳了。 不过娘*子想用些什么只管同我交代。宋叔一番话说完。 文玉杏眼圆睁,疑惑地开口:不回来啦?她很是惊讶,昨日去府衙安置也就罢了,怎么今夜也不回来! 文玉向前两步,又倒回来同宋叔说道:那我也不在府中用饭!我去府衙找他!说着便又抬脚出去。 娘子!宋叔唤道,公子说了,明日便是上巳节了,他一早便回府来接娘子。 公务枯燥乏味,叫娘子不必去府衙空待。若是无趣,可研读那些书卷,明日 文玉见宋叔一言未尽,便追问道:明日如何? 明日公子要考娘子呢!宋叔说完,忍不住笑了。公子才学俱佳、一举登科,却要考文娘子,这不是欺负人吗?不过这话,他可不会说给文娘子听。 考我?文玉柳眉微挑,不再坚持去府衙。原地思虑片刻,文玉转身进了观梧苑,向躺在庭院中央的书箱而去。 宋叔瞧着文玉的背影,只听见一句。 那便叫他考! 她才不怕呢! 第27章 天色破晓,晨曦初开。观梧苑在鸟鸣声声、春叶沙沙中醒来。 院中的仆役来来往往,忙着上巳日的洒扫、挂灯之事。前几日穆大人赠的那盏鱼灯此刻正挂在廊下,随风轻轻摇晃,虽未点着,却已能想象其入夜熠熠生辉的模样。 较之热闹喧嚣的院子,文玉安置的寝室一片寂静,只有微风过境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 文玉四仰八叉地睡在榻上,被褥上、床榻周边皆是半开的书卷,证明着文玉一夜的挑灯苦读。 娘子!娘子! 文玉睡眼惺忪,恍惚间听得谁在唤自己。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这会儿正是春困的好时候,文玉蒙头往被子里缩了缩,不打算起身。 阿柏瞧着缩成一团的文娘子,不知该想个什么法子。一旁的阿竹见了,示意阿柏往旁边让让,只见阿竹躬身半蹲在榻前,凑到文玉面前说了句: 娘子!公子回来啦! 公子回来了便回来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文玉蹭了蹭软枕,心道。 不过片刻,文玉便反应过来,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坐起来,散乱在榻上的书册也随着她的动作哗哗地坠了一地。 谁回来了?宋凛生回来了?文玉翻开被褥下床,双脚刚落地站起,便又跌回了床榻上。 文玉摇了摇头,她昨夜将宋叔送来的那八口箱子的书卷一一读过,便是宋凛生做的那些注解她也没略过。 现下她这颗脑袋里不说天文地理、博古通今,却也是有些墨水的。文玉喜滋滋地想,她倒是要看看宋凛生能考她些什么。 娘子!你没事吧!阿竹见文玉身子往后跌去,忙不赢得扶住她,关怀道。 娘子许是彻夜苦读累着了!阿柏补充道,娘子莫要忧心,公子兴许只是随口一言,不会特意考娘子学问的。 她与阿竹进府时,听洗砚说过,公子乃是当今新科状元,学识是一等一的好,曾得天子朱笔御批文江学海,满腹珠玑。公子这样的才学哪里会真的考娘子,约莫只是想督促娘子学书罢了。 娘子放宽心!阿柏见文玉眼下一片青黑,心疼地安慰。 文玉闻言,站起身向妆奁走过去,满不在乎地驳了一句:我才不怕呢! 他在哪?待我梳洗了去见他!倒要看看他想考我什么! 文玉阔步而去,挺立前胸,活像只耀武扬威的花孔雀。待她一屁股在妆奁前坐下,才从镜中窥见阿柏和阿竹二人仍杵在原地。 快过来呀!文玉向她二人招招手,呼唤道。 阿柏和阿竹对视一眼,脸上均带了三分笑意,快步向文玉走来。她二人一人为文玉篦发,一人帮忙打理衣装。 阿竹半蹲在文玉身侧,替她捋着衣角。她轻靠在文玉膝前,咯咯笑道:娘子!公子就在前厅。 文玉端坐着,阿柏在为她梳头,是以她只能盯着镜子不敢胡乱转动。听得阿竹的声音,文玉只能动动眼珠去瞄阿竹。 我和阿柏姐姐就等着娘子在学问上大杀四方!将公子打个落花流水啦!阿竹嘻嘻哈哈的,忍不住打趣文玉。 那当然!叫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过目不忘!文玉梗着脖子,一边瞧着镜中自己的鬓发渐渐梳起,一边同阿竹说着玩笑话。 她可是享万家香火,纳千年灵气才开了灵智的文玉!先前她涉猎不广,有个把字不识得也是常事。现下她既然已经通读了那八口箱子的书,若是再败给宋凛生,她如何有脸面再回春神殿? 她这辈子也别修仙道了,找个坑给自己埋了,修她的木头道吧! 不多时,文玉便在阿柏阿竹的帮助下收拾齐整,她快步从内室出去,一头扎进了院子中央,打算去前厅寻宋凛生。 文玉娘子一道男声随风而来,止住了文玉的脚步,她抬眼一看。 宋凛生?文玉又惊又喜,什么山不过来我就过去,这山不是已经来了吗? 你怎么过来了!她一面问道,一面提起裙裾朝宋凛生跑去。 宋凛生笑吟吟的,负手立于垂花拱门下,轻柔的细丝藤曼从他额前抚过,宋凛生抬手将其拨开,笑意温和地在原地等文玉。 待到文玉到了身前,宋凛生才从容不迫地开口:我见你许久未来,我便过来看看。 可都拾掇妥帖了? 文玉俯首将自己今日的行头看了一遍,阿柏为她梳了个新式样的发鬓,未着珠翠,只将全部的发丝归拢到一处,辅以青绿的缎带编成发辫,从右耳垂至身前,别了两只蝴蝶式样的银簪于其上,很是生动有趣。 她朝宋凛生点点头:嗯!一切都妥帖。 宋凛生双唇轻抿,嘴角忍不住上翘。从身后摸出件形状怪异的物件来,他一手托着,一手将其打理好,伸手为文玉带上。 两片素色的轻纱从后颈绕过又覆于面上,将文玉的视线遮了个严实。她伸手拨开,从这个尖角形状的空隙里问道:这是何物? 宋凛生将那两片轻纱别起,向文玉解释:开春风凉,今日又要出城去,戴上这帷帽可遮挡一二。 第29章 帷帽啊?文玉眼神向上瞟,这帽子以竹篾编制,外侧是素色的轻纱,帽檐上以珠串装饰,煞是好看。倒很像师父在凡间游历时背上背的斗笠。 这能遮住什么风?这素纱轻飘飘的,文玉捏在手中把玩。 本就不遮什么风!洗砚从宋凛生身后探出头来,忍不住插话,我看公子是想遮住文玉娘子才是! 一语道罢,洗砚和文玉身后的阿竹阿柏均垂下头去,掩面笑起来。 文玉不解,遮住自己做什么?她脸上也没花啊?依照她的法力总不至于当众现原形吧! 宋凛生轻咳一声,面色飞上一缕不自然,他抬手轻刮鼻尖,说道:你可还记得?今日要去江阳酒家吃水席的,届时人多眼杂,又多儿郎。凛生怕他们唐突了文玉娘子。 宋凛生一口气说了好些话,竟是连半分停顿也无。一番话说出完,宋凛生估摸着逻辑自洽,在心中暗舒一口气,也不知是说给文玉听,还是说给自己。 文玉听他说话,原本还在点头赞许,待他说完了却忍不住反问一句:你不是说上巳日不讲究男女之防吗? 宋凛生闻言噎住,喉头不上不下的说不出话来。 倒是阿柏赶忙拉着阿竹退下了,洗砚也连连退了好几步,不忍心看自家公子这副窘态。 宋凛生憋了好半天,憋出一句:文玉娘子若是不喜欢,尽可摘了凛生 没关系!我都戴上了,再摘下来多费事呀!文玉满不在乎,调皮地轻吹那素纱,素纱扬起,在文玉的面前微微浮动,倒像是谁的心湖。 面上流纹轻漾,水下波涛汹涌。 宋凛生抿唇不语,文玉率先一步出去走在前头,打破了平静。 我倒是听宋叔说,有人想考考我的学问文玉把玩着自己的发辫,故作疑惑地接着说:是谁呢?是谁来着? 是你吗?洗砚?她路过洗砚身旁,打趣道。洗砚连连摆手,狡黠地挑眉示意文玉正主在后头。 宋凛生见文玉的身形渐远,才舒了一口气,在原地反复吐纳几回、心绪平稳后,才抬脚缓步追上去。 不才,是凛生要考考文玉娘子。 文玉闻言回身,与他面对面对视,脚步却不停,倒着身子走着。 哦?那就请小宋大人出题吧?文玉神采飞扬、信心满满。马上她就会让宋凛生见识到什么叫天纵奇才!文玉转念一想,果然凡人和妖精的天堑无处不在。 昨日宋叔送来的书卷,文玉娘子读了哪些了?宋凛生预备先打听清楚,文玉都看了些什么,再从中出题,也不算太欺负人。 逐字逐句、无一遗漏!文玉伸出一指左右摆动,面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宋凛生眉头一挑,眼中扫过几分惊诧。那书是他叫宋叔去挑的,全是他府中私藏,还夹杂着不少他从前读过的,加起来不下百本。 文玉娘子竟一夜之间,全数读过了? 那好!宋凛生沉吟片刻,打算出个至浅至深的题目,这第一问便是何为君?何为民?。 何为君?何为民?这是他开蒙时,先生留的第一问。说浅也浅,说深也深,其中论道正在他少时读过的书卷上。倒不知文玉娘子会如何作答。 文玉听他发问,仍是缓步走着,一面走一面思考,很快便回道: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是《荀子》中的论道,在位者如船,老百姓似水,水既能叫船安稳行于其上,也能将船一浪没之。 不过要照我说,孰船孰水,未有定论! 文玉答完,便仰头一笑,颇有等着宋凛生夸赞的意味。 宋凛生闻言不语,文玉娘子真是叫人惊喜连连。后春山初见时,她尚且不认得衔春小筑的全名,这会儿先是一夜便读完了八口箱子的书卷,后是对其间记载的论道倒背如流,还能添上自己的见解。 不过好在他也未真的要考文玉娘子,否则真是羞愧了。宋凛生哑口失笑,待回过神来,便连声贺道:文玉娘子进步神速!凛生自愧不如。 文玉蹦蹦跳跳地来到宋凛生身侧,转身同他并肩而行,眼中精光闪过,徐徐开口:我见你少时读过许多杂记,讲的是精怪鬼神之说,还做了诸多注解。 那我便也来考考你? 第28章 宋凛生闻言谦逊一笑,他少时读书不挑门类。只要是自己感兴趣的,都翻来读一读。当中确实有些妖神杂记,倒不知文玉娘子说的是哪一本。 他笑而不语,只是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文玉出题。 他二人脚步不停,一面走着一面交谈。文玉仰头,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她松开手中的发辫,两手在身前一拍,问道: 那你便来说说何为精?何为怪? 文玉很是好奇,像宋凛生这般生于世家大族、长在高门深院的公子,也会喜爱妖神之说吗?她还以为他只会读圣贤书、进仕途道呢! 宋凛生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轻轻摩挲着下额,做思考状。 文玉的问题仿佛一把将他拉回了七八岁的孩提时代。那时候,他听了父亲的话,说梧桐树生来有灵,可驱妖邪、镇宅院,他便一直嚷着说要见这位梧桐化的神仙,叫神仙保佑他日后考取功名、以身报国。 父亲却笑着拍拍他的小脑袋,告诉他,神仙之说只能遥想,不可尽信,求神拜佛不如求诸己身。 若要功名,不如刻苦学书。 宋凛生将他父亲的话,听了进去,却未完全听进去。他四处搜集有关神妖之说的杂记、残本,企图在其中寻找梧桐仙者的踪迹,从书卷中记载的只言片语来证明妖、神是真实存在的。 思及此处,宋凛生唇角蓄起三分笑意,摩挲下额的手顺势垂下,负于身后。 精者,活物所化,纳天地灵气、本源至纯。木行植被生之最多,其心性多数向善,却好迷惑人。宋凛生出言徐徐道。 怪者,死物所化,受日月精华蕴养而生灵智。常与妖相连,非惟奇特、怪异不可称。 宋凛生一语道罢,只笑意连连地瞧着文玉。 文玉听完他的论道,赞许地点点头,宋凛生说的倒是大差不离,她文玉便是梧桐所化,乃是一只梧桐精。 不过倒也不十分正确,文玉心下颇有几分得意。神妖精怪的区别,乃是她化形的第一日,师父就讲给她听的。她记得可清楚牢靠,现下正好拿出来,在宋凛生面前显摆显摆! 对!也不对!文玉出言纠正,我见你在书中也是这般注解的,但这并不十分恰当。 不等他发问,文玉接着说道:不论精怪、生者、死者,皆应是非人之物。 人生时入魔、死后化鬼,也是有可能的。 而精嘛,确实是木行植被最多,就好像我文玉一时嘴快,险些露了马脚。 只见宋凛生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见她停住,便眼含三分疑惑地瞧过来。 文玉话头一转:就好像我在书中看到的一般! 宋凛生闻言颔首,他并不记得他那些书卷中曾记载文玉娘子所说的细小区别。但他也没有追问下去,文玉娘子既说是书中看的,那便是书中看的吧。 他二人说话间,很快便出了宅邸,洗砚早已先一步出府套了马车等着。待宋凛生和文玉上车后,洗砚招呼着车夫启程,向江阳酒家而去。 出了官安巷,汇入东门街,一路上游人熙攘、车马不绝,上巳日的热闹非凡由此可见一斑。 街道两旁的铺子依次排开,门廊下皆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只待入夜点亮,便能照耀整个江阳府。道路中央的男男女女俱是打扮得体、神采飞扬,瞧这架势,皆是向江阳酒家而去。 在离江阳酒家还差两条街的样子,车马便走不动了,在拥挤的人流中止步不前。 文玉趴在窗棱上,抬手掀开坠着流苏的布帘,一面探头出去看热闹,一面呼唤宋凛生。 我们也下去同他们一道走吧! 奇妙的氛围在人群中萦绕着,文玉很受感染。她从前在春神殿,仅有师父和敕黄两人陪着,从未见过这么多人,此刻见到如此盛况,恨不得立即加入其中。 宋凛生开口应了,便率先起身出去,又将文玉扶下了车。文玉一路蹦跳着在前,宋凛生携洗砚他们款步紧随其后。一行人很快便汇入人流。 文玉一路上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对万事万物都觉得新鲜。不长的两条街,她们反倒走了好一阵,才渐渐瞧见江阳酒家的门匾。 宋大人!宋大人!远远一道稍带倦色的男声传来,随着声音靠近,那人也到了宋凛生和文玉的面前。 第30章 贾大人?宋凛生这才看清,来人便是贾仁贾大人,宋凛生与他互相见了礼,才开口问道:贾大人也来此参席? 贾仁朗声一笑,向宋凛生回禀:宋大人有所不知,今早天还没亮,下官便侯在这江阳酒家门前督工了! 宋凛生与文玉对视一眼,贾大人也似乎看出她二人的不解,又开口解释一句:往年的上巳祭礼,原本是由陈勉打理,今年突逢变故,便交给穆经历来主持。 贾大人一语道破前情,接着说道:穆经历忙着春神祭祀的事,下官怕他顾不过来,便先来盯着水席的事。 宋凛生闻言,回道:贾大人辛苦。 贾大人一面摆手谦虚,一面迎了宋凛生和文玉进去。 江阳酒家乃是江阳府上规模第一的酒家,其历史悠久、声名在外。他的席面,便是在周边的州府,也是赫赫有名。 从前宋凛生的母亲宋夫人,与明淮府的陆家夫人,就爱极了这家的厨子。两人竞相抬价,想将这厨子请回去,最后人家却是哪边儿也没选,坚持在江阳酒家开席面。 由江阳府衙出资的上巳水席,往些年也一直由江阳酒家承办,这一日乃是官民同乐、州府共庆的好日子。 贾大人领了宋凛生和文玉入内,便退出去忙别的事务。 这贾大人,看起来还挺热心!文玉颇为古怪地撇了贾仁远去的身影一眼,百思不得其解。 宋凛生立于文玉身侧,瞧她目光所视的方向,轻声叹道:人呐!可不是一撇一捺那么简单。 时候还早,宋凛生不打算就此入席,他方才到任不久,于江阳府的百姓来讲,还是生面孔,而对于此刻的宋凛生和文玉来讲,这正是美事一桩。 他二人便可肆意混入人群,不必顾忌些什么。 宋凛生同文玉绕过众人宴饮的水席正厅,来到江阳酒家的后园。 文玉望着眼前的花木流水、亭台楼阁,以及缓步行于其间,分坐流水两岸的男男女女,不禁啧啧称奇:想不到,这江阳酒家后园,更是别有洞天! 宋凛生远远瞧见那一曲流水蜿蜒而过,汇成一汪活水清湖,精巧的水榭立于其上,游人正在其中焚香品茗,颇有雅趣。 这江阳酒家,可不只是寻常酒肆。宋凛生出声为文玉解惑,除开席面的八热八冷四扫尾不说,其点茶、焚香、插花也是一绝,城中文人墨客多聚集于此,实为风雅之地。 哦文玉听了宋凛生的回答,拖长了尾音回应他。 宋凛生见文玉嘴上应着,目光却牢牢锁在溪流边对坐饮茶的男女身上,众人将衣袖挽起,手执兰草,没入溪流之中清洗。 这便是我之前同你讲的祓禊仪式。宋凛生示意文玉走在前头,他紧随其后,通过洗濯双手,来洗去灾妄、病痛。 我们也去凑个热闹吧!文玉语调轻快,她头一回见凡间祭拜春神还有这样的讲究,眼中全是满满的好奇。 他二人在岸边的一方矮几边停下,其上摆有各色瓜果、茶点,以及祓禊仪式所用的兰草。 文玉率先取了兰草握在手中,却并未动作。 宋凛生也随之取下兰草,行至溪边,他仔细地挽起衣袖,双手合十将那兰草捧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紧接着一双手连那兰草没入水中。 清泠的溪流从他指缝划过,泛起几道波澜。 文玉也学着他的样子,将兰草捧在身前,她不知道宋凛生方才说了什么,不过想来应该是祈愿的话。 凡人有所求,可以求神拜佛,文玉心想,那她呢?她又该求哪路神仙呢? 文玉想了一圈,发现自己真是多虑了,她上东天庭的时日不久,相熟的神仙拢共也没几个。她思来想去,还是求自己的师父吧!到底是自家人! 求是春神保佑!叫宋凛生一生顺遂、平安无虞。 文玉念完,粲然一笑。师父!你可得给我开个后门!先保佑我啊! 她将双手浸入水中,洗濯片刻,随后放开那兰草叫它随水而逝。 文玉娘子 文玉闻声回头,原来是宋凛生在唤她。 他在方才那方案几旁席地而坐,此刻正提着茶碗斟茶。他维扬手中的陶壶,向文玉示意。 来啦!文玉提着裙摆起身,两步便过去坐下。 只见宋凛生率先斟了一碗,并拢两指将其向文玉推来,待茶碗停在文玉面前,他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若是凛生没看错,这茶是今年新出的敬亭绿雪,产自明淮府,可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呢! 敬亭绿雪?文玉眉头一挑,赶忙将茶碗端起,置于口鼻间轻嗅。 宋凛生一双手捧着茶碗,慢悠悠地说道: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宋凛生话音未落,便叫文玉接了过去。 诶!这句我知道!我昨夜才看过!文玉笑意盈盈,她现在觉得自己就是个行走的国学宝库,信心满满地说道: 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 她学着宋凛生的语调,将这诗句的下半句对了出来。耳畔是游人的嬉闹,唇边是茶水的清香,这一切都叫文玉觉得刚刚好。 小宋大人!请! 第29章 宋凛生含笑望着文玉,他二人手中虽是茶碗,文玉却一副敬酒的做派,端起茶碗与他相碰。碗盏交错间,发出醇厚而不沉闷的清响。 文玉与宋凛生对坐饮茶,听琴看花,好不恣意。 周遭的男女三三两两结伴而坐,或溪边净手、或吟诗作对,各有闲趣。 她活像是落入凡间的精灵,对万事万物都有着浓厚的兴趣,总是止不住左右探看,发辫摇晃起来跟拨浪鼓似的,不得安坐。 宋凛生瞧她那模样,真是同自己五六岁初次随父亲造访江阳酒家时别无二致。 真是好生奇怪!文玉探着身子观望着,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嗯?宋凛生茶碗方到唇边,听见文玉说话,便停下回她。 那日洗砚带小鱼灯回来的时候,分明说穆大人相邀的?文玉眉目圆睁,视线扫过前后错落分布的人群,就是不见那个笔直如树一般的男子。 更何况,你我二人同去江阳府衙的时候,他更是当面说请我们来江阳酒家吃席的呀!文玉几番搜寻不见,便转头将这疑问抛给了宋凛生。 怎么这会儿我们来了许久,穆大人却不见人? 宋凛生闻言,也偏头逡巡一转,确实是未见着穆经历的身影。便推测道:穆经历主持祭祀一事,杂务颇多,兴许是一时走不开呢? 方才贾大人不是也说,他是来帮穆经历盯着场子的吗? 宋凛生出声打趣文玉:你呀!倒不知是记挂穆经历,还是惦记着人家说的水席! 文玉朱唇一撇,仿佛被踩中尾巴的小狐狸,佯装满不在乎的语气,反驳道:我分明是怕穆大人错过这样别开生面的趣事,哪里是惦记什么水席不水席的。 一言未尽,文玉瞧着宋凛生似笑非笑的神色,又磕磕巴巴地补充道:我哪里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 一说起口腹之欲,文玉的思绪便飞回了前几日,想起那夜会鱼头精的噩梦来,登时心虚不已,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 哦?宋凛生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浓得化也化不开,这么说来,文玉娘子对上巳水席定是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了! 不若你我二人这便出城往梧桐祖殿去,候着祭祀礼,也不必用饭了! 宋凛生端起茶碗,送至唇边,以袖掩面,轻轻吹散碗中的浮沫,清亮的茶水面上倒映出他深入水潭的梨涡。 那!那怎么行!文玉想也不想便出声反对,话已出口,文玉才发觉自己太急性了。 你不是说上巳三月三,祭祀有三件,祓禊水席拜春神,护我无灾无病身吗? 宋凛生将茶碗搁下,又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起茶水来,只以轻轻颔首来表示文玉所言不差。 文玉见他不说话,便又接着说道:那我们才刚做了祓禊仪式呢!怎么能漏掉吃水席这关键一步呀! 文玉只听宋凛生说什么八冷八热四扫尾,便觉得好奇不已、垂涎欲滴,方才一颗心全悬在对上巳水席的期盼中,哪里能轻易放过? 宋凛生将茶碗倒扣在案几上,又将茶盘等一应器具归位,他一直都有这样的好习惯,叫各类摆件儿物什各归其位。 文玉不知他为何不答话,只顾着收收捡捡,便一刻不停地盯着他的动作。 待收整好了,宋凛生在文玉疑惑的目光中撩袍子起身,他掸掸衣袍,同文玉说道;好啦!我不过是同文玉娘子玩笑罢了。 第31章 时候差不多了,文玉娘子随我回前厅入席吧。宋凛生不再逗她。 上巳三大件,祓禊是洗去灾妄,是为过往;祭神是求得庇佑,是为将来;而这上巳水席,是为品味佳肴,是为现下头一等重要之事。 他怎么会叫文玉娘子吃不着呢?宋凛生心道。 文玉闻言便立马起身,眼角弯弯,眉梢带笑,动作间她那漆黑如墨的发辫轻轻晃动,其上的银蝶发簪振翅欲飞,生动至极。 文玉得令!小宋大人您请先! 文玉双手抱拳,学着府中衙役的姿态向宋凛生见礼,古灵精怪的样子让宋凛生忍俊不禁。 宋凛生转身背对着文玉,抿唇轻笑,又努力收住了。 他侧过身,带了三分戏谑说道:文玉大人还不跟上?便迈开步子。 文玉欸了一声,便小跑着随宋凛生而去。 宋凛生话是那么说,却还未走出两步,便将文玉让到了身前,他则缓步跟在文玉后边儿,不过半步之遥。 文娘子! 一声呼喊,叫住了文玉和宋凛生两人。 一名装扮亮眼的女子向他们行来,身形渐进,未见其面容,文玉首先看清是她的衣着。 真是一等一的超凡脱俗、高雅出尘。 她云鬓高挽,锦缎加身,不似寻常人的打扮。那通身的气派,明艳迫人,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便是这园中所有女子加在一块,也不减其半分色彩。 待走得离文玉二人越发近了,她身上的钗环珠翠叮当作响,其声音之清泠有如山间寒冰初开、雪水潺潺。 一眼望去,裙摆上绣满了春叶萌发、清溪渐渐的纹样,往上是腰间的珍珠玉带,行走间珠光宝气、令人瞠目。 她肩头披着一件绣着菡萏花纹的坎肩,两侧各有三对青绿的流苏垂下,一直坠到裙摆下头。 文玉的目光往上,那发饰更是讲究,头戴一只缀满珠翠的冠子,双鬓各一对春桃式样的绒花。双耳带着浑圆的银珰,其下各垂坠一缕琥珀与青绿交杂的流苏直到胸前。 文玉的目光停滞,直直粘上那女子,一时呆在原地,抬不动脚步。 只是那女子越近,文玉越是生出莫名的熟悉感。她受身上的华服所累,行走地非常之缓慢,却仍是身形挺立如松、迎风微扬似树。 文娘子! 那人终于到了文玉和宋凛生跟前,又开口唤了文玉一声。 文玉只觉得好生奇怪,她仿佛回到了最初还是棵灵智未开的梧桐树那时候,不能动作,也无法言语,只能呆在原地。 只见她又向一旁的宋凛生颔首致意;宋大人! 今日我此番打扮,便也托大一回,就不同宋大人见礼了! 文玉总觉得不对,那若有似无的熟悉感伴随着这句攀谈越发强烈。 她脑中灵光一现!她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眼前这位神仙似的阿姊,竟长着一把男人的嗓子,虽不粗犷,却极易分辨! 当然!今日该凛生见礼才是!宋凛生端方有礼,客气地回道,语罢竟真的作起揖来。 文玉的眼神在他二人间逡巡一阵,又紧锁在这男声女相的姊姊身上。 她峨眉宛转,朱唇潋滟,美貌摄人心魄,骨相却有七八分像 穆大人! 文玉惊叫一声!不可置信地捂住口鼻! 是你! 文玉心湖掀起巨浪,有如排山倒海之势。 她是真的料之不及,眼前这位顾盼生辉的姊姊竟然是那清冽如树的穆大人。 怪不得她先前还说找不着穆大人,原来在此在此做什么? 文玉偏头,一缕疑惑之色爬上眉梢。 穆大人这是什么打扮? 好生美丽!文玉在心中止不住地夸赞。 文玉低头将她身上的青绿衣裙环视一遭,原本是为了上巳出行专门挑的颜色,与穆大人的装束站在一块儿,她这倒是十足的粗布麻衣了。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发髻上的银蝶,眼睛却直溜溜地盯着穆大人发间的攒珠发带、各色钗环。尤其是那两对绒花春桃,神形俱佳、色相兼备,倒真像是刚结的果子。 文玉不禁吞了吞唾沫。 是我呀!文娘子! 姊姊低头笑望着文玉,见她两眼发直地盯着自己,不消多说便也能将她的心思猜中几分。 穆同伸出手*抚上脑后的发鬓,在满头珠翠间摸索一阵,取下一根发钗来,呈到文玉眼前。 文娘子!可喜欢这支? 入目是一支青黄相济的宝石发钗,底下是成团绿松石点缀而成的枝叶,繁茂的鸡油黄翡翠缀成花朵模样覆于其上。式样简单,工艺却繁复。很是精致生动、光彩夺目。 文玉并未接话,而是拿眼角偷偷瞄着宋凛生。 文娘子!你看宋大人作甚? 只管说喜不喜欢? 文玉支吾着,双颊飞上红霞。她与宋凛生有些前缘,但是与这穆大人却并不相熟。是以文玉有几分羞赧,吞吐着说道:这这是 穆同双手托着那根发钗,将其中的奥妙娓娓道来:这叫黄葩乘绿浪,文娘子瞧,这像是什么式样? 文玉方才只顾着赞叹其上宝石莹莹,倒忘了观其全貌。这下仔细一瞧,不难看出 这是一簇迎春花? 正是!此钗唤作鸣昆,正是照着迎春花的样子打的。穆同像文玉解释道。 一旁的宋凛生此刻也接话道:春草发发、地势坤坤,青黄便是这其间最为出挑的两色。 高楼晓见一花开,便觉春光四面来。正是人也迎春、花也迎春。 穆同又接着宋凛生的话头,说道:是以人们通常认为春神娘娘便是迎春花所化,尤爱以迎春花迎春神,便衍生了许多钗环、衣裙的式样出来。 他将那鸣昆往前递了一递,复言:此钗便赠与文娘子讨个彩头吧! 文玉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仍是踟蹰,正如她先前所说,她与穆大人并不相熟,他怎么会将此般贵重的鸣昆钗赠与自己呢? 文玉百思不得其解 第30章 文玉不知为何倒羞起来,她盯着那鸣昆,心中垂涎不已,手脚却重如千斤,动也不动。她一双手掩在袖中,俩个指头替来换去地交缠在一处,止不住地打转儿,心如擂鼓,面色也羞赧。 穆同见她半晌未有动作,心思一转,上前半步,劝道:文娘子为何不接?难不成是不喜欢我这鸣昆钗? 不是!文玉还未抬头,便开口连声否认,我很喜欢 那便收下罢!今日三月三,也算讨个彩头!穆同朗声一笑。 真的赠与我?文玉一双杏眼盛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这钗这钗 一旁的宋凛生猜中文玉心思,便接着说道:这钗如此贵重 欸穆同闻言出声打断文玉和宋凛生二人的对话,他声音婉转,拖长的尾音一直在风中打了几个转。 我可算知道您二位在想什么了穆同笑意更甚,一手捧着那鸣昆钗,一手扶住因笑意颤动的满头珠翠。 宋大人,我身上这身行头,样样数数可都是跟府衙备过案的,唯独这支鸣昆乃是我自个儿出资打的。 可不能说我贪墨啊!宋大人!穆同将这鸣昆的来历从头到尾讲了一通。 原来这位穆大人与宋凛生虽然同在府衙为官,可是不同于宋凛生喜爱书卷,穆大人最爱的便是流光溢彩的物件儿,大到摆件儿、景观,小到钗环、扳指,穆大人都颇有研究。 而这鸣昆便是我亲手所造!穆同为文玉二人解惑道,他眉目间神采飞扬,很是引以为傲。 我既是它的主人,当然可以将它赠与文娘子啦!穆同语调轻松,语罢又将那钗递给文玉。 文玉不等他话音落地,便伸出双手将那鸣昆钗接了过来,捧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欣赏其风采。 迎春花的样子并不难仿,难的是以珠玉来打造其神韵。这鸣昆钗不仅做到了形似,更是在青绿两色宝石的交相辉映下做到了神似。 真是华彩流光、巧夺天工! 多谢穆大人!文玉不再客气,喜滋滋地同他道谢。 文娘子不必客气!今日是上巳佳节,权当给文娘子的见面礼!穆同言语间十分潇洒,丝毫不在意自己随手就送出了一支价值不菲的宝钗。 他二人一来一往,聊的热闹。一旁许久未开口的宋凛生冷不丁地插话道:那便多谢穆经历好意,回头凛生差人折了银钱送到穆经历府上。 第32章 文玉闻言点点头,这样也好,下回她去后春山讨发财枝的时候,再多讨些回来给宋凛生。 穆同却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我送文娘子的钗,又不是送宋大人的钗。 宋大人做什么付我银钱?他面上是吓了一跳的神情,夸张至极。 反倒叫宋凛生不知该说什么好。穆经历此话对、也不对。对的是他为何要替文玉娘子付银钱呢?不对的则是他这几日一向如此,见着什么好的、合适的、需得用的,便只管通通买回去给文玉娘子。 穆经历这一问,他倒确实没有想过。宋凛生心中正估摸着怎么措辞回话,却听穆同接着说道: 文娘子喜欢,这便是鸣昆同文娘子的缘分,宝钗再好,也须得懂得欣赏它的人! 文娘子只管收下!谁也不准再提银钱的话!他一口气直接将宋凛生的话头堵死,不叫他再有开口的余地。 文玉摸索着自己的发髻,比划一阵,便抬手将那鸣昆钗别入发中,那青绿相间的迎春在文玉的发间肆意盛开,与她的衣裙也很是相衬。 她一颗心扑在新得的鸣昆钗上,并未注意到宋凛生和穆同方才的气氛微妙的言谈。 文玉再三确保这发钗在头上别稳了,才落下手。向宋凛生和穆同问道:好看吗? 宋凛生眼睫轻闪,思绪回笼。他瞧着文玉的模样,容色清丽、神情生动,那发钗流光漾动却并不掩盖她半分风姿。 当得是国色清清,兰味馨馨。宋凛生心道,真是 真是好看!穆同先宋凛生一步说出口,夸赞的语句一股脑儿地往外倒。 我早说鸣昆与文娘子有缘,你戴上真的别有风采! 宋凛生一时气结,也不知是为何,他无端生出几分怪异的心思来,搅得他心湖翻涌,横生波澜。他一向温和娴雅,鲜少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今日眼看着穆经历夸赞文玉娘子,他总觉得心中古怪。 比起我今日这身打扮,也丝毫不逊色!穆同的不吝赞美,叫文玉心中一乐,眼神也顺着他的话头又重新聚集在他身上。 文玉这才想起先前的疑惑,遂开口问道:对了!穆大人今日怎么做这副打扮? 穆同闻言低头环顾一周,又抬起双手顺了顺耳上银珰垂坠的流苏,将其捋至前胸,这才解释道:此事宋大人应当知晓?我写了折子呈上去的。 宋凛生闻言一顿,他昨日只顾着翻阅卷宗,还未来得及处理堆积的公文。穆经历所言,他自然是不知晓的。 宋凛生极力平复着心绪,淡笑着回道:事务繁杂,凛生许是看漏了。还请穆经历解惑。 穆同闻言颔首,便接着说道:往些年祭祀春神一事皆是由陈勉操办,今年陈勉便由我暂代此事。 言到此处,他眉头蹙起,轻叹一声:从前这祭祀春神的人选,是由江阳府公开大选,适龄女子皆可参选。 文玉听到这儿,便疑惑更甚,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今年选的是谁? 穆同闻言一噎,并未立即答话。 宋凛生思绪一转,便已猜了个大概,他侧身笑看文玉,提点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文玉听宋凛生一语道罢,来回打量了眼前一圈,除开她与宋凛生二人,便只余下 穆大人?文玉的思路活络起来,询问道:今年选的是穆大人? 文玉双眉高挑,心中好生惊奇,不是说叫适龄的女子参选吗?穆大人可是男子呀! 穆同轻咳一声,面上浮起几分不自然的神色来,这才解释道:说来惭愧,我一心安排着禊祓、水席、乃至祭祀规程之事,却将这祭神人选给忘得一干二净! 到头来只得自己硬着头皮上了!穆同顿了顿,又补充道:宋大人,是下官失职。待此事一了,明日我便向大人请罪。 宋凛生闻言,轻轻摇头,宽慰穆同:哪里就这般严重了?竟还要闹到请罪的地步。 我看穆经历面容秀美,到很像梧桐祖殿的春神像。由穆大人祭神,再合适不过。 穆同闻言松了口气,听宋凛生此般话语,又连忙否认道:我一介凡人如何与春神娘娘相提并论?宋大人说笑。 你若不信,便问文玉娘子,是也不是? 文玉听宋凛生这么说,便偏头仔细端详着穆大人的面容,她一手托腮,一手支着手肘,止不住地连连点头。 嗯文玉一面将穆大人的相貌与春神像比对,一面想宋凛生的话,倒是真有几分相像! 梧桐祖殿的春神像不过凡人所造,全是依托人们对春神的绮丽遐想。因此与她师父真身并不十分相像,可穆大人能与春神像有几分相似,倒也是难得。 大人、娘子,您二位莫要再打趣我了!穆同这才说到他此番过来的要紧事。 原本江阳酒家交由贾大人照看,我思前想后,还是亲自过来一趟,毕竟一早便邀约大人和娘子来用水席不是? 水席?文玉很会抓关键,她惦记了许久的水席终于要吃上了! 文玉双手提起裙裾,正欲迈步,却又停下,抚了抚发间的鸣昆钗,这才向前走去。走出两步,见宋凛生和穆大人还在原地,便喊道:快来呀! 宋凛生闻言轻笑,正欲抬腿跟上,却只听得身旁的穆经历应声道:文娘子稍待,我来为文娘子引路! 那就有劳春神娘娘啦!文玉的嬉闹声传入宋凛生的耳朵,他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那腿脚便自发停下,转眼就落后他们几步之遥。 宋凛生垂眸掩住神色,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舒了口气,预备跟上去,却听见文玉的声音。 宋凛生!快来呀!原来是文玉见他迟迟不来,便停在原地转头招呼他跟上。 她笑靥如花,抬手挥舞着衣袖,露出半截细白如春笋的玉臂。 宋凛生心神一动,面上的梨涡这才若隐若现,他扬声道:来了! 文玉却仿佛嫌他走的太慢似的,几步回来绕在宋凛生身后,拥趸着他往前走去。 小宋大人!您请先! 宋凛生瞧她这架势,一时忍俊不禁,打趣道:文玉娘子,平地也要当心摔跤! 文玉闻言,一双手赶忙松开,只立于宋凛生身侧与他并排走着。她一听见宋凛生的话便想起前几日在府衙摔了个大马趴,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可不想颜面扫地。 她手脚安分,嘴上却不甘落了下风,嗔道:小宋大人提醒的是! 一时间她二人赶上穆大人,一道回正厅去了。 时刻将近,后园中的游人也结伴往前厅而去,三三两两地一道入席。 文玉在席间安坐,宋凛生和穆同各分坐两侧。面前是一方木制桌案,长约八尺,其案面中央凿空,以流水灌之,再辅以花木景观。 后春山中奇花异草无数、深涧溪流更多,文玉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她倒是头一回见到将这山水景致搬到了食案之上。她一时觉得新鲜,便只顾着垂头去看那桌案的布置。 文玉瞧得入迷,只听见一旁的宋凛生轻声说道:文玉娘子,你瞧 第31章 文玉一颗心全扑在这样式新奇的桌案上,听得宋凛生的声音,反应了好一阵,才迷迷糊糊地答了一声。 什么?文玉抬起头,侧过身去看宋凛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原来是贾大人从一道屏风后跨步出来,他身后的小厮鱼贯而入,分为两列向席间行来。 文玉眼瞅着捧着食盒的小厮在席间来来往往地布菜,出声向宋凛生问道:这便是你说的八冷八热四扫尾? 文玉娘子稍待,等菜色齐全了,凛生再为娘子一一讲过。宋凛生含笑望着文玉。 他二人不再言语,文玉目光流转,只直勾勾地盯着贾大人的动作。 只见贾大人越过众多桌案,向文玉和宋凛生这桌而来。他人还未到,声音便已传了过来。 宋大人!贾仁躬身向宋凛生见礼,一旁的祭神打扮的穆同也起身与贾大人相互见了礼。 请宋大人为水席开宴致辞?贾仁客气地同宋凛生说道,大人发了话我也好安排大家入席。 宋凛生颔首听贾仁说话,待解其意后,回道:贾大人不必谦让,想来凛生到任之前,大人已同穆经历准备了许久,今日权当凛生是受邀来吃席的罢! 就由贾大人代凛生致辞。宋凛生推辞道。 一旁的穆大人也附和着说:宋大人既发了话,贾大人你就致辞开宴罢!别叫乡邻等久了就是。 第33章 贾仁听了宋凛生的话本欲再劝,见穆同也连声附和,便也就不再推辞,他复又向宋凛生见礼,之后便转身立于正厅上首,开口道: 正所谓生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维徽宁二十六年三月初三,来聚于此,是为禊祓、水席、祭神三样 文玉听得贾大人的开场,生出些许疑惑,她倾身附到宋凛生耳边,问道:宋大人说来聚于此,这个吃席的人是如何确定的? 文玉转头环视一圈,这正厅虽则宽大广阔,但绝不至于能容下整个江阳府的人。 宋凛生却也不知道作何解释,他只记得少时每逢重三,江阳酒家便会提前些时日同各府下帖子,受邀的人家则赴宴。 未有拜帖的人家便可参加其余诗馆、书院的水席,抑或是只凭自己的喜好,邀上三五好友在家中开席也并无不可。 现下已过了许多年,他久不在江阳,如今的形制,倒也不甚清楚。 他一时噎住,虽不十分情愿,但仍打算请教这位到任一年有余的穆大人。 未等到他开口,一侧的穆同早已徐徐解释道:现如今各大酒家饭馆、茶坊诗社皆可开办水席,只需提前将邀约的木牌挂出来,城中百姓凭自家的喜好,去往对应的店家门口领用便是。 并不由店家单独邀请,而是先到先得,各凭本事了! 一言道罢,穆同为文玉和宋凛生二人斟起了茶水。 文玉点点头,脑筋一转便又问道:可我和宋凛生并未领到什么木牌呀!文玉转头,用眼神询问宋凛生。 不消说宋大人现今是江阳知府,文娘子又是大人的贵客,便是有我三分薄面,也没谁敢将你们拦下! 毕竟大人和娘子可是我亲自请来的! 穆同朗声回应,同文玉说着玩笑话。 文玉叫他一副严肃认真却俏皮趣味的话逗得笑意连连,连带着肩头也耸动起来。 此话落入宋凛生的耳朵里,却很是有些深意。他不禁想起那日洗砚送完阿沅弟弟后回府带回的小鱼灯,那时洗砚分明说是穆大人特意交代带回来给文玉娘子赏玩的 今日穆经历的言谈举止,又是送钗又是引路。嘴上说他是江阳知府,可他待文玉娘子分明比对他这个领头上司还要殷勤几分 宋凛生眼睫微垂,掩住眸中神色 众位乡里乡亲、街坊四邻,今日除垢祈福、祭神迎春,官民同乐! 各位不必拘束,大可尽兴! 随着贾大人话音落下,那布菜的小厮忙得也差不多了,四座皆举杯相贺、满堂喝彩。 各式各样的菜色流水似的摆上桌案,小厮将那特制的碗盏轻轻摆入中央的流水之中,稍一使力,碗盏便随水而动,轻晃着往下游慢悠悠地传去。 文玉安坐于这方桌案的中部,是以菜色刚上的时候离她有段距离,文玉只能伏在案上,倾身望着那碗盏,期盼能快些转到自己面前。 这江阳水席讲究八冷八热四扫尾宋凛生数着那碗盏数量,见菜色差不多也齐全了,便开口预备向文玉一一讲过。 对呀!正是八冷八热四扫尾。宋大人好眼力。穆同接话道,我头一回操办水席,还是贾大人同我讲了好些时候,手把手教我选的菜色! 宋凛生闻言顿住,待穆同一番话讲完,才预备开口。 哪知这穆经历是个热心肠的,语毕又讲起菜色来。 这八冷八热四扫尾,讲的便是八个冷盘、八样热菜、四种汤水。 文玉扭头去看穆大人,听得津津有味,止不住地一面听一面点头。 宋凛生一口气就这么吊在嗓子眼儿,不上不下,哽得难受。他端起面前的茶盏打算压一压,方才送到唇边,又想起这是穆经历斟的茶水。他不知是跟谁置气,竟直直将那茶盏搁在案上,顿了片刻,又抬手将其推出好远。 可穆经历的声音还是不断地从一旁传来,叫他躲也躲不开。 这八冷八热涵盖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其中最有江阳特色是是腌渍鲜鳜鱼、沃田鸡、芙蓉蟹、河虾豆腐羹 穆大人的话匣子一打开便很难合上,文玉偏头听着,她初见穆大人时,只觉得他身姿挺拔、笔直如树,却不想还是个话篓子。 但文玉听得很是沉醉,就等那美食传到自己面前,是以也不觉得烦闷。 还有各色鱼生穆同接着说。 鱼生?文玉一听见鱼生便支起身子,旁的菜色她还未尝过,不知其滋味,但这鱼生嘛,已在宋凛生府上用过了,倒是晓得的。 文玉伸长了脖子,打算看看鱼生传到哪儿了。 要说这曲水流觞,确实风雅,但是分坐溪流两岸饮酒之时,本就乐得有那个闲情逸致,倒还适用。引申到这水席之上嘛,文玉心道,那人岂不是都饿死啦?不好不好,虽则风雅,却不实用。 文玉一心专注地看那盛菜的碗盏,却突然听得叮地一声,拉回了她的视线。 文玉低头,自己面前的食盘中正躺着一片莹白剔透的鱼生,入目的还有宋凛生那未来得及退回去的手和竹箸。 原来是他为文玉布菜,却不知为何发出声响。前些时日文玉同宋凛生用饭的时候,他取箸用碗,可是轻柔仔细,绝不出声的。 文玉心中有些疑惑,但他教养学识都是一等一的,怎可能有失态之举。文玉只当是他用不惯外边的竹箸,并未多想。 她低头嗅了嗅这鱼生的鲜甜香气,那丝丝甘味便钻入心脾,游遍六腑,文玉满意地点点头,侧过头向宋凛生道谢:多谢小宋大人啦! 宋凛生收回手,将竹箸搁下。他眼波转动,瞥了穆经历一眼。 菜色再好,也要尝过了才是。便是说得再如何活色生香,也不如吃进嘴里。 穆经历觉得呢?宋凛生话才出口,便后悔万分。 他在做什么? 他初见穆同,只觉得此人颇为机灵、行事又妥帖周到,想来共事之时少不了相互请教。怎么今日却在这里,同人家争锋相对 穆同一愣,似乎没想到宋知府会有此一问,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回道:宋大人所言极是。 这道菜正是穆同接着说道。 腌渍鲜鳜鱼。宋凛生接过话头,并未叫穆经历继续说下去,所谓三鳜四鲥、八鲃九鲫。指的便是吃鱼的好时候。 宋凛生心下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愉色,不就是抢先几句话的事,谁人不会? 如今阳春三月,鳜鱼正肥,确实适合做这道腌渍鲜鳜鱼 穆同闻言,只当是宋凛生对自己办差挑菜的称赞,便合手一礼,笑着答道:多谢宋大人夸赞。 宋凛生一反常态,并未接话。他提起竹箸,又为文玉添了些鱼生和葱子在食盘中,只微侧身低下头去,低声嘱咐道:鳜鱼虽性温、腌渍却寒凉,也不可多食。 再者说,鳜鱼肉质紧密、油脂颇丰,其实清蒸最佳,腌渍次之。宋凛生见文玉细细品味,无限回味的样子,接着说道: 改日回家我叫厨子做清蒸鳜鱼给你。 文玉两腮还塞满了鳜鱼生,葱子的香味在口中迸发,四散在唇齿之间,叫她很是满足。 一听改日还有清蒸的吃法,文玉更是欢喜,对着宋凛生频频点头。她动作间仍不忘咀嚼,许是觉得不甚雅观,忙不迭地用双手捂住口周。 宋凛生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递给文玉,并安慰道:无妨,你只管吃得舒心便是,何必拘礼? 她二人一来一往,互动地好生热闹。 只留下文玉身侧的穆同,他一颗心犹如风中沙石,四处飞走。他左思右想也不明白,一向温和有礼的宋大人怎会如此将他晾在一旁,难道是嫌他菜色挑的不好? 可他分明同贾大人商榷多次,才定了这道腌渍鳜鱼,听贾大人说,往年一直也兴这个吃法,乡里乡亲的无不夸赞呀! 穆同将信将疑,正巧那道鳜鱼也传到了穆同面前,他提箸捻了一片鱼生,裹上葱子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着。脑中的疑问一直盘桓不去: 难不成真是清蒸最佳,腌渍次之? 第32章 穆同将那鳜鱼生含在口中反复咀嚼品味,入口鲜香清冽、薄如蝉翼,也没尝出个所以然来。心下不禁抱了三分怀疑之色,看来他哪天也该回家试试清蒸鳜鱼的吃法。 穆同侧过头,见宋大人正与文娘子叙话,一面为文娘子布菜,一面讲那菜色的讲究之处。他眼角眉梢俱是温润的笑意,与方才判若两人,一时间他与文娘子吃得好生热闹。 丝毫不见对那菜色有何不满之色。穆同垂眸,眼波流转间便明白了个大概,他一时失笑,并未言语。 第34章 一尾鳜鱼而已,又不是什么千金难得的珠玉珍宝,哪里就在乎什么清蒸还是腌渍? 穆同只斟了杯茶水送至唇边,却不急着饮用,仿佛只为了将唇边的笑意遮盖两三分。他轻轻摇头,耳上的银珰随之漾动,碰撞间发出破冰般的声响。 今日席面上怎么不备酒水?文玉咽下口中的河虾豆腐羹,眼神左右扫了一圈,颇为疑惑地向宋凛生问道。 宋凛生欠身从桌案上取过茶水,为文玉斟了一杯,将那茶盏推至文玉手侧,劝道:先用些茶水罢! 先前的曲水流觞是有酒水的,只顾着禊祓,倒忘了叫你取酒来饮用了。 啊?文玉杏眼圆睁,她倒是忘了,方才在后园的溪流边,确实只顾着把玩那兰草许愿,不曾注意到什么酒盏,只同宋凛生对饮几杯敬亭绿雪。 文玉一时懊恼,垂下头,把着竹箸去捻菜。 约莫先前备了酒,席面上便不再有酒水了。毕竟水席主要是品尝菜色,更何况用过饭后,大家还要一道出城祭神,切不可贪杯误事。 宋凛生一番解释,宽慰着文玉。见文玉还是怏怏不快的样子,心下有几分无奈,他倒是没见过文玉这样的,仿佛是个酒瓮子变的。 原先在上都城之时,城中显贵之家的娘子郎君常开宴饮,也会给宋凛生下拜帖。什么春踏青、夏观花、秋品蟹、冬赏雪,都是少不得酒水的。他虽也会饮,却不敢贪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对酒有些畏惧。 不似文玉娘子这般,分明方才尝过酒之滋味,却每每用饭之时,便开始念叨起来。 宋凛生忍不住垂头一笑,又向文玉许诺:我那后春山中的衔春小筑已差人洒扫出来了,院中有一株枳椇树,待到入了夏,摘些枳椇子存起来给你解酒。 文玉一双手捧着茶盏,低头小口小口地啜着,听得宋凛生的化为,原本还在点头,却在那句解酒落地之后,疑惑地抬头。 我当你要摘些枳椇子给我酿酒呢!怎得是解酒?不好不好! 宋凛生哭笑不得,有有有,你想喝什么酒,我那酒窖都有。 他二人说话间,叫这水席吃了好些时候。 一旁的穆大人提起竹箸夹菜,不再搭话。这般明显,他若是再无法窥见一二,倒真是白在府衙混这么久了。穆同面上是若隐若现的笑意。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旁人。 一时间,这席面别无二致,三人却吃得各有心思。 身侧的男男女女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这一餐饭吃得很是热闹。 穆大人突然一声呼喊透过并列而坐的人群,绕到文玉面前,又传到穆同耳边。 他应声望去,突如其来的呼唤叫他定在原地,手中的竹箸还夹着一片沃田鸡。 贾大人?穆同见来人是贾大人,便将那沃田鸡并着一双竹箸搁下,取了帕子拭口,才开口问道:贾大人可用饭了?方才没见着你在哪入席。 还吃什么呀!穆大人,你得先去预备祭神之事,时候不多了!贾大人颇为操心地说道,又补充一句,这菜色我叫厨子都给你留着,你晚些再回来吃! 说着便上手来捉穆同,这穆大人哪里都好,行事果断、又周到妥帖,到江阳府任职一年有余,政绩颇丰,绝对是江阳府衙一等一的好管事。就是有时候莫名有些泰山崩于顶而面色不改的从容,旁人都急死了,他还是那般不急不缓的。 贾仁每每都叫他气个半死,好在他二人虽有时候意见不合,却多数时候都能相处得很好。 同知大人,你别催!穆同话虽如此,却还是叫贾大人拥趸着起了身,他一双手扶住高绾的发髻和满头的发冠珠翠,待整理好了,实在是风姿绰约、仪态万千。 穆同五官柔和秀美,并不是硬朗的男子长相。扮起春神来,倒是十分合适。 文玉停下竹箸,侧着头看他起身。 宋大人,文娘子。贾大人回身同宋凛生和文玉禀明缘由,二位慢用,下官先同穆大人出去,预备祭神的事项,以免误了时辰。 宋凛生轻轻颔首,贾大人便一面照看着穆同那拖地的衣袍,一面随在他身后出去了。 文玉瞧着他二人的身影隐入屏风后,消失不见。 她低下头,瞅着面前食盘叫宋凛生堆得满满当当的菜色,没来由地说了一句:这样好的水席,贾大人却不吃,有的人关在地牢,怕是想吃也没得吃。 她一想到此刻陈勉还在地牢关着,而河道水利一事,也还没有眉目,便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儿了下去。 她说是来帮宋凛生,却好似什么也没帮上,还累得他抽空带自己四处闲逛。 文玉越发气馁,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美味珍馐,也无半分胃口。 一旁的宋凛生见了文玉这副样子,不必多说,也能猜中她的心事。从一开始遇见文玉娘子之时,她就是这样,在睡梦中对他连声致歉,也总是无端自责。 宋凛生轻叹一口气,又为文玉捻了一片她喜爱的鱼生,劝慰道: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也得一步一步办。 今晨我从府衙出来的时候,正遇见贾大人去地牢给陈勉送吃食,想来陈勉不会受到太大的亏待。 宋凛生心下也有几分异色,贾大人既然那般严厉地捉拿陈勉,今日怎么又亲自去送食盒呢?但他强压下这分疑惑,继续柔声劝慰文玉:你也先宽心,不若换个角度想想 嗯?文玉闻言抬头看向宋凛生,双眸中盛满了不解的神色。 贾大人便是不吃席,也要先安排好祭祀春神之事,也是一位恪尽职守之人。宋凛生向文玉解惑,同她低声谈论着。 事已至此,先用饭罢。 稍后我们也同众人一道出城观礼。 文玉听罢,点点头,一切还有待查探,边走边看吧。 许是因着还有祭祀春神的仪式要开,这水席并未持续多久。众人酒足饭饱之后,并未再叙话闲谈,便都自发地退了席面。 洗砚也收整完毕,来唤宋凛生和文玉出城。 这祭祀仪式,要从城中一直演到后春山,由花车载着春神一路从江阳府四个街市游遍,又从中门出城。 待出城后,春神便也不再乘车马,而是下车徒步行走,途中有两项事须得做,一是打春牛,劝春耕;二是怀抱柳枝向众人洒水,以示洗去污垢、传播福泽之意。 城中游人颇多,很是拥挤,再者,如此佳节,自然是亲身体会最好。 因而文玉同宋凛生也未驾车马,就信步跟着人流前进。 文玉娘子 文玉听*得宋凛生的呼唤,便侧过头去,只感觉一顶帷帽突然落了下来。 方才她用饭之时才取下的,许是落在了江阳酒家,没想到叫宋凛生又带了出来。 文玉扶住帷帽的外沿,将薄纱翻起挂在帽沿上。 多谢小宋大人!她方才还以为找不着了呢。 她二人一路跟着人流四处转,却因为出门慢了几步便落在后首,这都逛遍了东西南北,也只是追着花车的尾巴跑,一直未见着花车上的春神娘娘。 文玉呼出一口气,她总算明白为什么贾大人要提前拉走穆大人了,她与宋凛生不过迟了片刻便落后这好些远。若是穆大人慢了,怕是这春神娘娘今日便是挤也挤不上花车了。 眼看便要出城,她可不想连这花车的正面长什么样子都瞧不见,牵牛春耕的样子也看不着。 文玉向宋凛生道了谢,眼珠一转,便问道:小宋大人,你想不想去看看春神娘娘长什么样? 嗯?宋凛生闻言轻哼,方才春神娘娘不是跟我们同桌用饭吗?你看的还不够清楚? 文玉一哽,却耍赖道:我就知道小宋大人想看! 文玉一把抓起宋凛生的手臂,在手中握了握,打趣道:走!我带你去前边儿看! 人流熙攘,却并不是人叠人的拥挤,是以仍有一人宽的余地。文玉眯眼打量片刻,这样子容她和宋凛生通行不成问题。 文玉脚下发力,一把拽住宋凛生向前跑去。 欸宋凛生没想到文玉会突然动起来,叫她吓了一跳,方才迈出两步便忍不住想停下来。 他在上都之时,在府中不是看书就是阅卷,出门不是坐车就是坐轿,鲜少在街市上抛头露面,更遑论这样放开步子地奔走。 宋凛生一时有些不习惯,他欸了一声,想叫住文玉。 文玉娘子 然而风声掠过耳畔,文玉飞扬的发丝随风而动,从宋凛生鼻尖抚过,留下缕缕发香。 第35章 那淡香阵阵,摄人心魄,叫他一时有些迷惘 四周的人影急速倒退,日照的光影打在宋凛生的脸上,身旁的人声鼎沸渐远,仿若无息。他只瞧见文玉发髻上似乎将要飞走的银蝶,宋凛生忽然觉得: 这样,也很好 第33章 直至跑出好远,宋凛生的一颗心仍是飘忽不定,似乎是落在了绵软轻盈的云层里,一时找不着确切的落脚之处。他神思飞逸、头脑眩晕,直勾勾地盯着文玉的的后脑勺,那帷帽上的轻纱随风而动,叫宋凛生眼花缭乱。 他心底无端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臂,文玉的手有些冰凉,那温度隔着并不厚实的春衫一直传到宋凛生的手臂上,又钻进他的神经里,叫文玉捏住的地方衣料皱成一团,也不知是像谁纠葛在一处的心。 文玉的发梢舞动,漫过宋凛生的袖口,那滑如锦缎的发丝铺了他满手,发丝叫日照暖过,并不似她的手一般冰凉。 他莫名想要握住,却还来不及反应,那缕缕发丝便稍纵即逝,从他指尖滑过。 他想起少时沈绰阿姊养了只通体明亮如雪的狸奴儿,因为毛色纯白如玉,取了个名字叫霄飞练。他那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的阿兄却老爱拎个狐毛团子用长线吊住去逗弄人家,叫那猫儿扑也扑不着,却仍是止不住地追着阿兄的动作跑。 那时他觉得,若这霄飞练是个垂髫之时的孩童,该叫他阿兄逗的多么的抓心挠肝。现下他却发觉,自己与当时的猫儿心境应是大差不差的。 这一冷一热的感觉在宋凛生身上交错,搅得他如坠冰窟、似入熔岩,掉进了冰火两重天。 小宋大人!文玉扭过头来,看着宋凛生慢半拍的样子,她眉眼弯弯如远山,笑声泠泠似清泉,扬声催促道:快些呀!小宋大人! 文玉的面庞在帷帽的轻纱掩动下若隐若现,只瞧得见她一双杏眼,映射出粼粼波光,清澈澄明得好似一汪湖水,能倒映出宋凛生的影子来。待他想要瞧得清楚些,却又叫那薄纱掩去,寻不着了。 宋凛生心下懊恼,今晨出门是为什么要戴帷帽来着? 他喉头轻动,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应了一声这就来!,随即反客为主,翻过手腕将文玉的手握在其中。当他隔着衣料触及文玉的体温那刻,心下一动,虽犹疑一瞬,却又很快加重了力道,同文玉一道拔足狂奔。 那些端方雅正、君子之仪,先叫他们休沐一日,明日再回来吧。宋凛生心想。 抛却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思虑,宋凛生只觉得一身轻松。他像是羽翼初丰的鸟,振翅一飞,便从上都的宅院中飞了出来,一路翱翔天际、掠过阴晴、不问路远,一直飞到了江阳府,落在了文玉的肩头。 文玉只觉得臂上力道一重,抬眸看向宋凛生,他不似平日里玉雕石刻般的宋大人,此刻,他只是他自己,会跑会跳,同周遭笑闹青年男子没什么分别。 倒也还是有的,文玉心想:宋凛生生的比旁人貌美多了。 文玉顺着他的力道向前跑去,二人的裙裾随风而动,宋凛生的白裳同文玉的青罗偶尔交叠在一处,好似青湖涌动翻起白浪。 不多时,他二人便穿过人海,来到那载着春神的花车身旁。宋凛生面上浮起几丝热气,胸中微喘。他鲜少这般动作,大约是身体有些受不住,不过他此刻只觉得四体舒展、身心顺畅。 他停下脚步,回身去看文玉。 宋凛生身量高出文玉许多,步子也自然迈得开些,文玉一路卯足劲靠着他手腕的力道往前跑,却不想他冷不丁地驻足,文玉一时收不住脚,竟直愣愣地撞了上去。 恰巧宋凛生转过身来,文玉躲避不及,一头扎进了宋凛生的怀中。 温热的体感传来,文玉一惊,忍不住后仰,她头上的帷帽也顺势向后歪去,那帽沿前端翘起,正巧刮蹭在宋凛生的鼻尖上。 宋凛生心中一乱,不自觉抬手将文玉环住,怕她再摔着。他低下头去,与正抬眼的文玉,二人目光相对,俱是无言。 身侧人声沸沸,心中风月皆静。 可终归身旁人头攒动,人流从文玉的背后袭来。将宋凛生和文玉拉回了热闹的街市,他二人俱是回了神,宋凛生率先错开了目光。 他转过身立于文玉身侧,手却并没有放下,仍虚抬着护在文玉身后,恐有人冲撞了她。 只是鼻尖有些发痒,他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掩住口鼻、轻咳一声。 文玉倒是动也不动,愣在了原地,她眼睫颤动两下,粉腮有如熟透的春桃,隐约可见的细小绒毛覆于其上,嫩得能掐出水来。 真是叫人摘之不得,垂涎欲滴。 宋凛生叫他这想法吓了一跳!咳了更重了。 文玉这才回过神来,见宋凛生咳得止不住躬身,她毫不犹豫地便抬手抚上他的后背轻拍,想着帮他顺顺气。 却不想宋凛生咳声不止,还赶忙直起身向一侧躲去,文玉疑惑地瞧过去。 宋凛生不敢于她四目相对,只能垂眸左右轻扫,眼光四处晃动,他抬手以衣袖掩住下半边脸庞,只露出一双眼在外边。 我们到了,文玉娘子他想起一旁的花车,赶紧指给文玉看,你瞧,那可是穆经历? 文玉顺势转眸,果然瞧见那花车上载的穆大人。与方才不同,现下他戴了一扇珠帘掩面,显得更加华贵高洁,还平添几分神秘色彩。 此刻人流涌动,皆追随着春神的花车前行,想要一睹其风采。 文玉心头一乐,果然观礼祭神还是得凑的近才有意思,那落后老远只能瞧见个影子有什么好看的。 她抬步跟上去,想看看这祭神仪式接下来会怎么演。 宋凛生落后文玉半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他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这会儿倒不敢离得近了。宋凛生无奈摇头轻笑,他今日真是古怪得很。 不多时,那花车从中门出了城,又横跨沅水河,来到阡陌交通的田垄之间。 这才开春不久,田地里并未播种,所以一眼望过去,尽是裸露在外的地皮,湿润的泥土清香混杂着花草气息萦绕在游人周围。 到此花车也便行不动了,春神下车徒步,随侍的贾大人便牵来一头高大健硕的黄牛,将那缰绳交到春神手中。 这便要开启祭神的第一道仪式了。看着熟悉的祭神规程,宋凛生出言解释道。看来与从前他见过的祭神仪式相去不远。 文玉和宋凛生先前那一顿疾跑,为她们赢来了绝佳的视野,现下他二人与穆同的距离适中,可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毫无遗漏。 文玉边听边点头,目光一直锁在那头黄牛身上。 预备得很充分嘛!文玉心道,竟还牵了头黄牛过来。她不禁想起春神殿的敕黄来,也不知现下敕黄是在春神殿打盹儿,还是随师父到凡间耕种去了。 现下开春正忙,又快到播种之时,想来他即便是睡也睡不安稳吧!文玉乐得一笑,两肩也随之耸动。随后她又撇了撇嘴,敕黄再如何也是陪在师父身边,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春神殿去呢? 一旁的宋凛生见了文玉的目光,只当她是对黄牛好奇,便向她解释其中缘由。 关于春神娘娘的绮丽幻想多种多样,除却先前春神娘娘乃是迎春所化的说法。宋凛生顿了顿,将前情说清,才又接着开口。 还有一说,春神乃牧童所化。 文玉闻言将目光从那老黄牛身上转到穆大人的脸上,吃惊地回道:穆同?穆大人? 文玉难以置信,上上下下将穆大人看了个来回。 宋凛生闻言,便知是文玉误会。笑着解释:不是穆同大人的穆同,是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的 牧童?文玉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只是一时听岔了,便接话道。 正是!宋凛生颔首,人们通常认为牧童是春神游历人间的化身,那祭神自然少不了他的坐骑黄牛了。 文玉双手环在胸前,听得宋凛生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打趣道:这样说来,由穆同大人演牧童倒是十分贴切了? 宋凛生忍俊不禁,嗔了一句:你呀! 就在他们说话的空当,春神一手牵住黄牛,一手执鞭,将黄牛赶入田地。 入春人犯困,牛也懒洋洋。挥鞭打春牛,寓意着将人与牛的惰懒都赶走。宋凛生适时开口。 提醒人们不忘农耕,以祈丰年。 文玉和宋凛生跟上人群,只听得前方歌声渐起、尾音悠扬。 文玉一看,是穆大人领头在前边高歌,周边的百姓也随之唱出声来。 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注】 第36章 这歌曲肃穆庄重又带几分婉转悠扬,从江阳百姓的口中唱出来,文玉仿佛能看见春阳熙熙,春水潺潺的画卷在眼前铺开。 她对江阳的习俗一知半解,虽从书中学了些,但到底是不如宋凛生这个江阳人的。文玉偏头向宋凛生请教:他们唱的这是什么? 众庶熙熙,施及夭胎,群生啿啿,惟春之祺。【注】宋凛生接着说道,是前人所作《青阳》篇,乃是专为春神祭祀的曲目。 讲的是开春万物和乐、生生不息。也是向春神祈愿的一种方法。 是以会在祭祀之时咏唱。宋凛生侧头见文玉目光亮亮,很是好奇。 不如,我来教你? ----------------------- 作者有话说:1.霄飞练是只山东狮子猫(趴) 2.《青阳》引用自汉代乐府诗 3.留条评论吧客官~ 第34章 不待文玉开口,宋凛生便轻轻吟唱起来。 他的声线很特别,一开口那曲调便四面八方地将文玉包裹起来,将她团团围住。不同于平日里说话时的温润,此刻宋凛生的嗓音含了三分低沉、颇有些喑哑的意味,叫文玉不自觉地便随他一道轻哼起来。 那歌声时而高亢似鹰吠、时而婉转如雀鸣,几经转变的调子萦绕在旷野之上,高低相和、男女同吟,将这春的气息唤回人间。 文玉和宋凛生一路随着人流前进,待到青阳曲吟诵地差不多了,众人又跳起了舞来。 这祭祀舞蹈看似简单,却极难仿。文玉瞧着身旁的姊姊们看了好一会,打算学来试试。她心中憋了口气,她才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她办不成的事!她可是吸纳天地灵气、享受万家香火而开灵智的精怪,自然是天赋异禀、悟性极高的。就连宋凛生那八口书箱的书卷古籍都难不倒她,区区一支祭祀舞蹈,还能将她难住不成。 文玉一面跑动,一面挥臂学着身旁阿姊的动作。三两回下来,文玉已将这套祭神舞记了个七七八八,她眉头轻扬,果然,师父说了,她可是成仙的根苗。这等小事,哪能拦得住她? 不过所谓熟能生巧,那不熟,自然生变。 文玉虽学了个大概,却总归不如年年祭祀的阿姊阿兄们熟悉,是以总是在舞动之时,与身侧的姊姊相撞,不是碰到手,便是踢到脚。 宋凛生一直迈步随在文玉身后,他微张着手,生怕文玉再跌着,一面注意文玉的状况,一面同周遭的娘子郎君颔首致歉。 小郎君,头回来看祭祀春神罢?一旁的阿姊笑呵呵地同他们搭话。 宋凛生原想开口否认的,他自小在江阳长大,水席既吃了不知多少回,那当然也不是头一回看祭祀礼。不过转念一想,文玉娘子是外乡来的,自然是不知道江阳习俗,也不曾看过春神祭祀的,这么一说来,倒也说得通。 他轻笑着点头,回应那位阿姊。 文玉正舞得起劲,听那阿姊说话,便赶紧央道:对呀对呀!姊姊看我跳的如何?像不像?她说着抬手为那阿姊演示一段儿。 宋凛生含笑望着眼前的文玉,她举手投足之间灵动无比、清雅更甚,活像是山间的精灵一般。若她真是小仙子,应是如同书中所写的一样,朝饮玫瑰泣露、夕餐秋菊落英【注】。 他头一回觉得,那些关于神仙精怪的绮丽情思,也并非全然是前人幻想所作。原来凡间真有这样的女子,懵懂却不笨拙、机灵却不落俗,仿若初生的精灵落入凡尘。 文玉娘子的出现,叫他觉得,那话本所写,并非杜撰。 哪里是像?小娘子跳的分明与我等并无差别!那阿姊笑意更甚,倒是你,还生的美些! 那阿姊一语道罢,复向宋凛生喊话,倒是小郎君你!还不将你家娘子看仔细! 今日上巳,莫要叫旁的郎君相看了去!那阿姊话音未落,便同身边的姐妹一齐笑起来。 文玉一心扑在祭祀礼上,听了那姊姊的话,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倒是宋凛生,落了个大红脸,他肤色原就白净,现下气血涌动、面色酡红,更是衬得他一张脸浑像半剥了壳的荔枝,莹白圆润的果肉掩映在鲜红欲滴的外壳之下,任谁瞧了都想尝上一口。 我不是宋凛生未经思考便开口否认,话音刚起,却又打了个转儿,等到再开口时,虽仍是磕磕巴巴的,语义却坚定多了。 是是多谢!多谢阿姊!他同这阿姊又并不熟识,解释些什么呢?他不知解释些什么,也不想解释。 文玉这时才收住手,凑了过来。见他向那姊姊道谢,便也一齐跟着说了句:多谢阿姊!她只当是谢那阿姊的夸赞,并未多想。 谁料原本还算从容的宋凛生,却在文玉围将过来的时候,跨步上前,挡住了文玉的去路。 文玉娘子,前方便是后春山了!宋凛生急急开口,同文玉说道:怕是要开始沐春礼了,文玉娘子还不跟紧些? 文玉听得他的话,便不再向后去,而是转身向前边儿的穆大人望去。 她这一路上同宋凛生吟曲,向阿姊学舞,倒忘了注意时间,竟这样快便走到了后春山下。 前方的春神穆大人果然已经停下了打春牛的动作,那黄牛也还交给贾大人身后的侍从牵引。 文玉心想,天上的神仙大多散漫自由,从无凡间这般繁复的规矩。不过反过来想,凡人既然愿意耗费这样多的财帛、精力来祭祀春神,那也说明了她师父句芒君在凡间颇有威望,不枉费他年年开春便游历人间,襄助耕种。 接下来又做些什么呢?文玉踮起脚尖,远眺前方的穆大人。 稍后便是沐春礼了。宋凛生仿佛能看穿文玉心中所想,适时开口道。 文玉转眼瞧他,宋凛生总是如此,不必她问出口,便能很好的解答她的疑惑。这是奇怪,若不是文玉知道他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凡人。倒要怀疑是不是那株解语花修炼成精了呢! 祭神仪式流传百年,也累积了许多先前的叫法。宋凛生悠悠开口,那一段段历史便化作了生动的语句,譬如先前的禊祓因有净手的动作,又叫洗春。 那水席多是采用春日里的食材,又叫食春。 打春牛自然叫打春了宋凛生抬手一指,至于以柳枝洒水嘛,就叫沐春。 文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不其然,穆大人扮的春神娘娘此刻怀抱一只玉瓶,足有小臂之长,看似颇为沉重,想来那玉瓶里边儿装的便是沐春所用之水了。 他左手环抱着那只玉瓶,右手捻着一根细长的柳枝,抬手间,正将那柳枝浸润在玉瓶当中,带出一段露水,春神娘娘挥开右臂,那柳枝漾动,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连带着露水也向四面飞去。 那露水洒向周边的百姓,人们都笑吟吟地伸手去接。 沐春之水,寓意能收到春神福泽庇佑,也有洗净去岁,迎接新时之意。宋凛生抬步跟上文玉,于她并肩而行。 那还等什么?文玉偏头看向宋凛生,她的发辫随着她转动间垂至身前,轻轻晃动。我们也去凑凑热闹罢! 欸!宋凛生出声,似乎是想要阻止,可文玉像是支离弦的箭羽似的,转眼间便跑开好远。他瞧着文玉兴致颇高,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而是抬脚跟了上去。 春神娘娘文玉高呼着,朝高处的穆大人呼喊。 她只觉得当真有趣,真正的春神远在天边,假扮的春神近在眼前。她未开化前日夜对着梧桐祖殿的春神像,只觉得春神生的极美,而后化了形,在春神殿跟着句芒君参悟仙法,才知道春神原来是男子。 现如今,看着穆大人扮演春神,又是另一番意趣。 上神端坐庙宇,护佑世人,凡人每岁祭祀,供奉神仙。穆大人扮演的春神娘娘,将那梧桐祖殿的神像具象化,走到百姓中间来,寄托了多少凡人的期许和愿景。 文玉暗暗想到,天上的琼楼玉宇很好,地上的风土人情也不赖。 穆同很显然听见了文玉的呼唤,原本还朝着一旁挥洒沐春之水的春神娘娘很快便回转过身子,面向文玉。 若不是他扮着春神,便直截了当地应声了,穆同扫了一眼自个儿身上的衣装,只能轻轻以眼神同文玉示意。 文玉与他四目相对,见他面上的珠帘随动作晃动,便举起双手挥舞,口中仍含了两分打趣地呼喊:春神娘娘!春神娘娘! 穆同知道她是存心打趣,也不恼不怒,仍尽心扮演着心怀苍生、美目流转的绝美春神。 他抬手将那细柳在玉瓶中浸润了好一会,待到柳梢喝足了水,才将纸条抽出来,直直向跟前的文玉挥去。 第37章 福泽之水,自然要福泽万民,文娘子,也应当在其内。 穆同面色不变,心里却忍笑忍得辛苦。 文玉当然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连那柳枝在瓶中的时间也估得丝毫不差,不消多说,文玉也知道穆大人在想什么。 她倒也不打算躲开,方才宋凛生不是说了吗?沐春可洗净去岁,迎接新时,是顶有福气的意思。既到了凡间,她不妨也遵从凡间的规矩,更何况穆大人洒的又不是冰雹,几滴水而已,她还是受得住的。 文玉闭上眼,高举着两手,预备去接那沐春水。 可是耳畔仍然是众人的喧闹,预料中的沐春水却未落下来。 文玉蹙眉左右晃动了一下脑袋,狐疑地睁开一只眼入目是一片白,准确来说是素白色的锦缎。 文玉抬头往上,原来是宋凛生挡在自己身前。 许是因为先前的跑动,他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松开了些,一缕鬓发叫水打湿,紧贴着他的额头,在他白净的面庞上蜿蜒成水墨画中的远山,连绵向下一直隐入脖颈。 丝丝水珠顺着他的鼻尖落下,面上便是如此,更不消说他那湿了半边的脊背。 文玉唇齿微张,穆大人是怎么做到拿根柳枝洒水却好像将宋凛生丢入沅水河里倒灌了一回的? 文玉想开口问问宋凛生,没淋着罢?却又觉得多此一问。 只是她想不明白,宋凛生既说沐春有福,怎么又来拦在她身前? ----------------------- 作者有话说:【注】引自《离骚》 第35章 小宋大人,这下有福啦! 文玉一想到宋凛生所说的,沐春礼能辞旧迎新带来福泽,再加上他现下湿漉漉的鬓发,忍不住便想逗他一逗。 宋凛生并未同她逗趣,只是目光深深地望着她,急急开口,问道:文玉娘子!没事罢? 文玉闻言倒是一愣。叫那沐春水泼了满身的分明是宋凛生,又不是她,怎的宋凛生反过来问她有没有事。 她浑圆的杏眼当中全是不解之色,满到将要溢出。或许是宋凛生的目光太真挚,文玉不由自主地便低下头去打量了自己周身一圈,待确定是无碍之后,才又抬头向宋凛生看去。 他身量高,立于文玉身前要高出个头来,文玉的颅顶堪堪比奇宋凛生的肩头。他此刻正垂目看着文玉,那双眼睫好似漆黑如墨的鸦羽,在他一双盈动如春水、深沉似秋波的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文玉看得愣神,神仙精怪的面容即便是不满意,也可凭法力、修为,重新幻化,这宋凛生一介凡人,真难为他生的如此好看。文玉这般想着,一时倒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话。 宋凛生见她不开口,以为是哪里出了问题,急忙开口追问道:没淋着罢!文玉娘子! 我我 你身上有伤,见不得水的。宋凛生继续说道,他记挂着文玉背上的伤口,也不知好全没有。 他与文玉娘子男女有别,太刻意打探人家的伤情,原本就不合适。更何况,自阿柏阿竹入府之后,他他更是没什么理由再单独过问文玉娘子的伤势。 他前日原本想叫洗砚私下里问问阿柏,左思右想却还是作罢。因而不知文玉娘子的伤势现下到底如何,便是有了阿竹阿柏两个女使,他也总是不放心。 还是莫要叫文玉娘子沾水得好。 啊?文玉这才回过神来。 随着意识回笼,她才想起背上的擦伤这么一回事。有些事,例如她背上的伤,不提便罢了,一提起来,她倒觉得哪里都不舒心了。 文玉只觉得后背一阵发痒,许是伤口结痂所致。她那日为了能在宋宅多留些时日,并未动用法术疗伤,仅是用了宋凛生的药便算完。 要不怎么说凡人就是凡人呢!若是受伤,便要忍受伤口上药、愈合、结痂等繁复的步骤,不似法术来的洒脱。文玉忍不住在心中叹口气,神仙不好做,凡人也难当! 我我没事!文玉忍不住动了动肩膀,倒是你,淋得这样湿。 你总说开春天寒,叫我别冻着,现下怕是你先受凉!文玉抬手挠了挠后脑勺,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穆大人手劲也忒大了,竟洒出这好些水来!若是淋着她便还好,偏生遭殃的是宋凛生。好似自她下界寻到宋凛生以来,他就没遇到什么好事文玉在心中暗叹她得想个法子为宋凛生转运才好。 宋凛生舒了口气,文玉娘子没事便好。 他将目光从文玉的脸上移开,俯首左右扫过自己的衣袍。倒也还好,只是后背并发髻打湿了些许,算不得什么事。 要不我们回去罢!文玉提议道,她虽想看祭神礼,但宋凛生既湿了衣衫,还是尽早回府得好。莫叫他害了病,照人间着治病抓药的功夫一阵捯饬下来,又得拖上十天半月。 她今日行了禊祓礼,又吃了江阳水席,见过了穆大人扮的春神,同宋凛生一道吟唱,已经很知足了。 文玉瞅了眼宋凛生单薄的身板儿,心道:可别将宋凛生的身子拖垮了。 回去叫宋叔煮热汤给你喝!文玉说道,你也得将着衣衫尽快换了才行。 说着文玉便抬手去捉宋凛生的肩膀,预备拉住他一道回程。 文玉娘子!宋凛生反手握住文玉的小臂,示意她等等。 他方才开口便顿了一顿,他几时竟这般熟练地便能不假思索便握住文玉娘子的手了 一点水而已,不碍事的。他出言宽慰文玉,轻柔的声线就像在水里泡过,带上了几分湿润和喑哑。 文玉娘子头一回来祭祀春神,我可不愿意叫文玉娘子败兴而归。他笑意融融,开解着文玉。 文玉原本都掉头往回走了,此刻只能停下身听宋凛生说话。她秀眉轻蹙,一双如水秋瞳染上几分迟疑的色彩。宋凛生说的话,她当然心动。只是 你的身子要紧!祭祀春神虽难得,但是每年都有,不急一时!文玉两相权衡下,坚定了自己的选择,但你只有一个,最是紧要! 宋凛生闻言心头一紧,文玉娘子她说我最是紧要 心中的想法越盛,他一时怔住,动弹不得。 而文玉浑然不知宋凛生心中所想,只当他顾忌祭祀之事。也对,凡人最重祭神之礼,将生平的大小全依托给天神,那般敬畏之心,可以想见。 文玉也不由得思虑起来。师父啊师父,你博爱苍生、胸怀万民,又有梧桐祖殿香火无数,想必不差我这一次祭拜罢!待我重回春神殿,一定日夜苦学,继承您的志向,争取早日飞升!这不比一次祭祀来的划算? 她心中好一阵念叨,继续说:春神大度,最爱世人!你当也负载其中! 祭神不在仪式,而在心中!你且放心,便是春神亲临,也是叫你先回去保重自身的文玉又使力气去拉宋凛生,他却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宋凛生心中反复品味着那句你只有一个,最是紧要,早已神飞天外。无数的想法从心中里钻出来,那莫名的神思四处流窜,叫他抓也抓不住。脑海一片混沌,不似先前那般清明。 直到文玉费劲地唤了他好些声,宋凛生才堪堪回神。 文玉娘子他清浅的声音响起。 嗯?文玉抬头看着宋凛生,她倒是不知道,这宋凛生竟如此倔,是拉也拉不动,拽也拽不走。她倒想使个术法将他直接丢回府上。 宋凛生瞧着文玉,他原想着,头一回带文玉娘子领略上巳日的风光,无论如何也该坚持到夜里放完灯才行,这才算有头有尾。 几滴水而已,有什么要紧,便是伤寒风热他也受着。 不想文玉娘子却如此在意他的身子,宁愿不看这祭神礼,也要叫他回府休整。 他看着文玉,她细碎的发丝遮住了半边光洁如玉的前额,随风轻轻漾动。那一双眼生的灵动,好似八月桂花夜那漫天的星子全落入了文玉一人的眼中。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前人能在*情思缭绕时,遥望星河一整夜,直至天色破晓。 宋凛生望着文玉的一双眼睛,心想:见着文玉娘子眼中的璀璨群星,便知前人所述不假。 微风轻拂,文玉帷帽上的轻纱也晃出几丝波纹。那薄纱一角偶尔从文玉的眼前抚过,将她那一双眼半遮着,叫人看着若隐若现,似有还无。 看在宋凛生眼中,便是那星子,看得见,抓不住。他手指微蜷 宋凛生?宋凛生?文玉抬手在他眼前晃动,你要说什么?怎得不说话? 宋凛生这才发现,他竟入迷了。 第38章 宋凛生抬手以袖擦过自己额前的水珠,含笑说道:我是说,文玉娘子不必回去。 此处已到了后春山脚,若是折返,耗费的时辰还长些。 宋凛生松开牵着文玉的手,将自己的衣袖拧了拧,又将衣料上的褶皱掸平。 不若我们继续跟着祭祀的仪仗走,上山去衔春小筑休整。 衔春小筑?文玉听得他的话,先前好像也提过一回。 宋凛生见她那神色,便知她大约是记不着了,便又补充道:衔春小筑已收整归置出来了,那处有些备用的衣衫 所以我们只需上山,还比回程快些!文玉接过话头,忍不住打了个响指!一声脆响从她指尖跳出,文玉赶忙收回了手。 她在天上总爱打响指来驱动术法、符箓,到了凡间这习惯还是改不掉。叫宋凛生看去,怕是要觉得她像个无赖泼皮,不讲礼数了。 她从那里书卷里看到凡人讲究礼制,宋凛生又生在世家大族,想必更在意女子的德言工容。她若是想长留在宋凛生身边,还是守些凡人礼仪,将自己的习性收敛些地好。文玉将手往身后背了背 宋凛生自然也注意到文玉的小动作,他笑而不语,只觉得文玉天真烂漫、好生可爱。不似那礼教封住的闺阁女子,文玉娘子自是山间雀跃的鸟雀、旷野奔驰的灵驹,肆意潇洒、不受约束。 文玉娘子,所言甚是。宋凛生的唇角旋开一个笑来,复又说道,凛生自愧不如! 若是往日,文玉听他这般说话,定是要还他一句小宋大人来同他斗嘴的。 只是现下不知怎的,文玉一瞧见宋凛生那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的发丝,便觉得无比刺目,叫她看也不敢看。文玉思前想后一番,觉得一定是宋凛生生的太过白净,白净的都有些晃眼了。 文玉实在招架不住,只得错开目光,向穆大人所在之处望去。 宋凛生顺着她的视线而去,前方穆经历已率众人拾阶而上,顺着那青石板铺就的小道向后春山上而去。 游人攒动,惊起枝头的鸟雀,唤起鸟鸣声声,那婉转清脆的叫声从山间滑出来,落在众人的肩头。 文玉娘子,请罢? ----------------------- 作者有话说:小宋此刻belike:我也不想啊可是她说我最紧要欸! 第36章 文玉和宋凛生迈步跟上周遭游人的步子,这下他二人并未如先前一般往前追赶穆大人。 穆大人要领着众人向后春山上的梧桐祖殿而去,进行下一步的祭祀礼,而文玉和宋凛生须得先去山腰处的衔春小筑,是以中途横竖要分开,他们也就不再追赶穆大人的仪仗。 虽不着急看祭祀仪仗,但文玉心中记挂着宋凛生那湿了半边的衣袍,因而心中紧张,脚步也快些,一路提着裙裾顺着青石板匆匆而上。 文玉娘子!文玉娘子!宋凛生紧随其后,他胸口起伏不定,有些微喘,细细的喘声从他喉头溢出,一张白玉似的脸也生出几分绯红。 他鲜少这般劳累,今日又一直追着文玉娘子跑动,当时不觉得,现下过了竟觉得出奇地费劲。身上疲惫不堪,心中却雀跃无比,他今日还真是反常。 宋凛生唤了文玉一声,抬眼望向她飞扬的发辫。 但文玉娘子好似永远不知疲倦似的,还是那般有活力,宋凛生看在眼里,也不自觉地受其感染,觉得身上也松快了许多。 文玉应声回头,她转身转地有些急促,连带耳侧的发辫也甩了一圈,晃动至前胸摇曳着。发髻上的那一双银蝶,因着精巧的做工,那翅膀随着动作上下煽动,两相碰撞之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宋凛生!文玉一手叉腰,一手抬起向下首的宋凛生挥动,快些呀! 许是觉得有几分热气,她将头上的帷帽取下来,就着那根锦绳将其背在身后,文玉拨弄了一下额前的碎发,同宋凛生说完话,又转过去瞧了一眼身后的帷帽 还真像他师父在凡间游历时,背的斗笠呢! 文玉娘子慢些!宋凛生抚着胸口,喘道:慢些!等等我! 文玉瞧着宋凛生乏力的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几步石阶而已,竟将宋凛生累成这样? 她回头往山上望了一眼,现下她与宋凛生不过行了一半不到,莫说梧桐祖殿了,便是离衔春小筑也还差得远呢! 文玉转身顺着青石板的路面向下行了几步,很快便来到宋凛生的身边。 你还能走吗?文玉想起初见宋凛生的时候,她仿佛也说过这么一句话,现下不过短短几日,竟好似过了数年。 想到这里,文玉便不假思索地问出口:我背你吧? 宋凛生额前的那一缕碎发已半干,许是因着汗水的缘故,半干未干地垂在脸侧。一层薄汗铺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映衬着春光,显得他越发俊俏。 他抬手捏住半边衣袖,以拭去汗水,却没想到他那衣裳还未干,一触及皮肉上,冰冰凉凉的。宋凛生叫那寒意刺了一下,他急速放下手,又轻咳一声来掩饰尴尬。 不不必一抹绯红的轻云飞上他的耳廓,叫他双耳红霞渐染。 文玉娘子怎么总是这般好,初见时他摔伤了腿,她便出言说要背他。现下他不过乏力了些,文玉娘子便又提起这茬。 她真是心善,待他也是真的很好很好 宋凛生这般想着,嘴上却不忘了连声否认。 怎么能叫文玉娘子背我?那成什么样子,若是他有余力,倒是可以背文玉娘子上山。 他在想什么?宋凛生心中一惊,男女有别,他怎么能这样想?实在是冒犯了文玉娘子。 他一时感到万分羞涩,也不知接下来又该说些什么话,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那岂不是岂不是 思及此处,宋凛生干脆闭口不言。说多错多,他还是消停一会儿罢! 文玉敲他脸上风云变幻,几经起落,却好半天不再开口说话,便将他的心思猜到几分。 宋凛生这个人,抛开他那世家大族的出身,一举高中的学识,受皇帝亲批的文江学海,满腹珠玑。,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论,便只看他读过的那些书,便也能知道几分。 他有才学却不自傲,负盛名但不骄矜,实在是文质彬彬、翩翩君子。 这样的人,怎么拉的下脸皮叫她一个女子背着? 文玉初见宋凛生时不懂,现下将他那些书卷一一啃过,倒是明白了几分。 既不愿意,那她便搀着他些罢!文玉心中想着,便伸手扶住宋凛生。 我就知道你不愿意。文玉摇了摇头,她一手扶住宋凛生的小臂,暗暗向他输送几分法力缓解劳累。 那我们慢些走,反正也不急着去梧桐祖殿!文玉出声宽慰着宋凛生,她方才走的那般快,全是无意识的举动,并非是急着追赶穆大人一行人。她只怕宋凛生误会,还卯足劲在后边儿追,将自己累个够呛。 他他不是不愿意 宋凛生在心中暗道。 他只是不能。 随着文玉的搀扶,宋凛生只觉得身子一轻,周身的疲乏都逐渐消散,胸口的气息也平顺许多。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好似精神了许多。 还真是神奇,宋凛生俯首状似不经意地瞥过文玉的手,玉指青葱,肤白如玉。他也只敢逗留一瞬,便匆匆别开了目光,忽而又想到了什么 我衣衫凉。宋凛生将衣袖从文玉手中抽出来,莫要过了寒气给文玉娘子! 女子娇贵,凛生万般冷热都受得,文玉娘子可不一样。 宋凛生唇角维扬,笑得温润如玉、皎洁似月。 我自己走罢!文玉娘子! 宋凛生的一番心意,文玉倒是能领会。可她看着落了空的双手,仍是有些无奈,她不过一根木头变的,哪里会怕冷怕热?更不会就这么着凉受病。 但既然宋凛生都发了话,她也不好坚持。 总不能跳起来说:我!千年的树百年的精!区区风寒何足挂齿? 文玉收回手,迈开一步走在宋凛生高两级的石阶上,她踮脚朝山腰望了一眼,那衔春小筑掩映在草木之间,从此处望上去,压根儿瞧不见半分影子。 若是寻常人,只得老老实实地随着青石板的指引走。 但文玉是谁?她可是在后春山中扎根千年的碧梧,便是早些年灵智未开,但那些来往的鸟雀,上下的山狐,总是来梧桐祖殿蹭香火,便是从他们的闲谈中,也能将着后春山的境况摸个七七八八。 更何况她化形以后,随师父来山中多次历练,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能在山中穿梭如风。便是闭上眼,这后春山的山脉走势,精怪洞府也能浮现在它脑海之中。 第39章 更不消说宋凛生那个衔春小筑了。 文玉脑筋一转,便想到一条捷径,能叫她二人快速到达衔春小筑。 文玉转身面向宋凛生,他白衣胜雪,将湿未湿,交叠的领口也不知是受水渍还是汗液的影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一段极细白的脖颈。 小宋大人!文玉眼中流光转动,星河熠熠,俏皮得眨了一下眼,我知道有条小道,上山要快些! 文玉上下扫了一眼宋凛生的衣袍,颇为惋惜地说:只是要委屈小宋大人随我做一回山野粗人了。 宋凛生收到文玉揶揄的目光,不禁失笑,他掸了掸长袍下摆先前沾了些水,又在一路上染了尘垢,缎面上暗绣的流云纹早已失了光泽。 还会有比此刻更狼狈的吗?宋凛生向文玉做了个请的手势,自问自答地说:怕是也难。 文玉勾唇轻笑,转身率先走在前头,一双手却背在身后,朝宋凛生招了招。 难或不难,立见分晓! 她高昂着头,挺着步伐向前而去。发丝扬扬,身量纤纤。那顶帷帽此刻就背在她身后,随着她一蹦一跳的步子,在背上晃动,帽沿的薄纱每每飞起之时,都叫其上的珠串压地落了回去。 那珠串碰撞,发出阵阵悦耳清音。一不小心,就撞进谁的心头。 宋凛生瞧她欢快的身影渐远,忙不迭地抬脚跟上。 日头西沉,云彩也染上一层薄暮。草木勃发、无边青绿的后春山,此刻掩映在团云叠雾之间。后春,像是一位尽态极妍的少女,钻入她那青云织就的帷帽中,半遮半掩,欲语还休。 祭祀礼的鼓乐声渐远,随之而出现在文玉和宋凛生眼前的,是几日之前她二人避雨夜、初相识的衔春小筑。 宋凛生那一身白衣,险些看不出颜色。下摆沾了好些泥垢,半边衣袖也划破了,露出个难看的豁口,哪里还有半分锦缎华服的样子。 文玉瞧着宋凛生狼狈的衣装,却并未掩盖他半分风姿,他仍是玉雕石刻般的模样,自在舒展,迎风而立。 虽然早说了这条道不好走,但文玉自个儿也没想到,竟会这般不好走!她记得从前这里分明是条羊肠小道,方才走的时候,哪里还有路?林间草木纷纷,枝干横斜,她倒是不怕,就是苦了宋凛生。 文玉挠了挠头,斟酌着开口:你没事吧?宋凛生。 一件衣裳而已,算不得事。宋凛生抬起两手,左右环顾一圈是破了些,幸而不碍观瞻。 宋凛生抬脚上前,一面走着一面说道:横竖来此,都要换下的。 文玉点点头,提起裙裾跟上,却看见宋凛生在门槛处停了下来。 怎么不进去?文玉偏头瞧他,一脸不解,不是要换衣裳吗? 宋凛生双唇蠕动,好半天想不出什么措辞来回答文玉的发问。他垂头瞧着文玉清澈见底的眼眸,知道她并无旁的意思,可宋凛生的一颗心杂念丛生,倒像要飞出来似的。 是!是要换衣裳! 那就进去呀!文玉仍是不解,再拖下去,怕是要着凉了。 宋凛生见文玉并无在外等候的意思,仿佛要随他一道进去。他只觉得脸上一阵热,辨不出文玉的言语。 文玉娘子稍待!宋凛生匆忙应声之后,赶紧跨步进了宅院,几番挣扎,还不忘将那门扉掩上。 文玉倒并未跟上去,而是陷入了沉思:她方才见宋凛生面色潮红,难不成,他已经着凉了? 第37章 文玉一时有些泄气,早知会叫他着凉害病,她就该坚持让他回府休整,还说什么到衔春小筑来换衣裳的话。 她瞧着半掩的门扉,将她大半视线遮住,已看不见宋凛生到底进屋了没有。 文玉将身后的帷帽取下,握在手中,一个旋身往门前的石阶下走去。 这衔春小筑宋宅差人来洒扫过,石阶上连半寸杂草也无,只是又有一层淡绿的苔痕附着其上,想来是难以彻底清除。 行至一半,她索性撩起衣裙在石阶上坐了下来。文玉左手撑着腿,右手将那帷帽握在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帷帽上的薄纱随着文玉的动作晃动,爬上她的鼻尖刮蹭着,弄得文玉有些痒痒的。 春回大地,冰消雪融,虽不是顶热的天气,但这一日奔走下来,确实有几分困倦怠懒。 文玉阖上眼,一手支着头,一手仍以帷帽为扇缓慢地扇着,薄纱漾动送来缕缕清风,很是舒爽,叫她有些昏昏欲睡。 一时间,山岳无声,鸟鸣渐远。整个后春山像是温暖无边的襁褓,将文玉包裹起来,千百年来生出的安全感,叫她几欲酣睡。 文玉只觉得周遭静极了,她好似能听见宋凛生在院内迈步的声响,不同于平日里的闲庭信步,今日他的脚步分明重了些,还带着几分慌乱匆忙 她静下心来,捕捉着耳畔的轻风,指尖的流云,那粲然花开、蝶蜂飞舞的声响交织,谱出春日的乐曲;那草木抽芽,柳絮飞扬的画卷重叠,绘成冬别的序章。 她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仿佛回到了在梧桐祖殿做梧桐树的那千百年漫长时光,春神像是她的倚靠;山间的山狐狸猫做她的旧友;往来的游客权当是能为她带来凡间趣事的说书人 那时候真好,虽不能言语,更遑论走动,也无法化出现下这副貌美的皮囊,只是那时候无忧无虑、每日听雨看云、瞧凡人许愿也很好 文玉不由得想起她师父句芒神君来,他虽爱逗趣,又总是看着自己念春神殿那数也数不完的书籍、经典,学总也学不会的术法、符箓。 但他叫她在梧桐祖殿长了那些年,又助她脱胎化形,收她为徒,将她的原身移回春神殿。是师父和敕黄,叫她不再是孤零零的木头。 若非她无端惹祸,坏了宋凛生的寿元枝。此刻她应该还在春神殿的三光神水池边同敕黄一道耍水,或是抱着脑袋仰躺在不死树的枝干上晒太阳 文玉几欲入梦,思绪也越飞越远,周遭的声音都逐步远去,仿佛将文玉拉入了无人的旷野,抬头是无边的天幕,俯首是广阔的燎原。 最后一丝风声也混杂着思绪消逝,文玉正要跌入酣睡的梦境梦中繁花迷迷、春草生生,文玉正要放空地朝那草木丛生的地面躺下,却听见那草丛中生出簌簌的声响 文玉一惊,那原本阖上的双眼圆睁,警惕地扫过四面八方的境况。 她方才那梦境是假,而她听到的响声却是真。 文玉坐直了身子,将那帷帽反手背在身后,悄悄地站起身。 她原本想着在石阶上打发时间,等宋凛生出来,却不想一时入了迷,险些睡着。可即便是半梦半醒之间、似睡非睡之时,她也不至于昏聩到分不清孰真孰假。 刚刚那一声草木攒动,定是周边有什么走兽飞禽,听那声音,应该是人? 不对,不是人,至少不是凡人 此刻游人皆随穆大人上山祭神去了,这衔春小筑在山腰,原本就与梧桐祖殿相去甚远,即便是走错路的百姓也绝不至于走到此处。 更何况宋家乃百年世族,决计不会有寻常百姓前来叨扰。 文玉向石阶下迈出两步,原想着出声问询,但转念一想,宋凛生还在宅内。她双手合拢于胸前,手腕翻飞间捏出个诀来,向身后的门而去,原本半掩的门扉立刻紧紧合上。 她这才放心地向门前寻去,她倒要看看,今日是谁,胆敢惹上门来。她身上染了春神殿的气息,那个不长眼睛的要和她师父句芒君作对。 那声音断断续续,并未随着文玉的醒来而止歇。倒像是专门引她过去,文玉捏了捏掌心,今日师父和敕黄都不在她正好操练操练 她才不怕呢! 衔春小筑,月出苑。 宋凛生心绪不定,一路狂奔,几步跨过天井,好不容易才匆匆进了月出苑。 他一手推开那六合的楠木格门,慌忙进屋,又忙不迭地回身将那门扉阖上,却并不急着往屋里去,而是自己反身背靠在门上。 宋凛生微仰着头,浑圆的颅顶与门框紧贴着,许是力道太重,将他的发冠挤的往一边松去。 一路上行得匆忙,以至于他喉头上下滑动,唇间溢出细微的喘息。他紧闭着双眼,面上的潮红仍未褪去。 讨巧的春阳从窗棂的雕花里钻进来,映射在宋凛生的脸上,叫他半边面容透着微光,半边面容陷在阴影里。 不似他往日里的沉静温和,倒有种忽明忽暗、模糊边界的美感。 他今日,实在古怪。 他想起文玉娘子澄明如水、皎洁似月的眼睛,便觉得久久不能平静。 宋凛生猛地睁开眼,颓然地望着那雕梁画栋、描青绘红的屋脊出神。他不能闭眼,一闭上眼全是文玉娘子的一颦一笑,顾盼风姿。 第40章 他仍保持着倚门的姿态,仰头向上望着,直至他胸前的起伏渐小,气息逐平,最终,宋凛生缓慢地长呼一口浊气,静了下来。 他站直身子,绕过绣着碧梧苍苍的素色屏风,抬步向室内行去。 衣橱里的衣衫摆放齐整,里里外外的行头都分门别类地归置着,多数是他一向爱穿的素白锦缎,流云外袍。 宋凛生原打算随便取一件换了便是,却在抬手扫过那重叠的衣物时,顿住了 他的手停在一件天青色的衣袍上。 此处的衣物都是前些日子宋叔新添置的,因着是些备用的衣衫,现下又非入夏时节,多数时候不在衔春小筑歇夜,宋叔来回禀的时候,他并未放在心上,甚至不曾亲自过目。 也就不知这其中还有件天青色的袍子,瞧那锦缎上的花纹式样,同文玉娘子今日穿的那件衣裙应是同一块料子。 宋凛生顿了顿,指尖在那衣袍上反复轻敲,半晌还是挪了手,取了一旁的月白色长袍出来。 宋凛生立于屏风后,伸手解了身上那叫人目不忍视的外袍,将其搭在屏风上。他的中衣也沾了水,又裹上些许汗液,黏在身上潮得难受。 宋凛生抬手欲将那中衣也一并换下,却在手伸到腰侧时,顿住了。 吃饭穿衣,不过是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事。 更何况,往日还有洗砚随侍一旁,照顾他穿衣梳洗。他从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地方,或是要避人的说法。 可是今日,他一人在这月出苑,四下无人,一片寂静。外头门窗紧闭,离正门更相去甚远。 他却反倒生出几分羞怯,竟不好意思在此处更衣了 宋凛生回身望向屏风上的青苍碧叶,目光却并不落在那双面绣成的树上,而是透过那屏风,穿过门墙,好似要一直望到衔春小筑的外头去。 即便即便是文玉娘子在此处倒也不至于不至于如此罢? 宋凛生叫自己的想法惊得一个激灵,他赶忙回身,垂眸望着自己的领口。他定定神,紧闭着双眼,索性一鼓作气将身上的衣衫换下。 外袍、中衣、里衣,一件件地搭上屏风,下垂的衣摆将那碧梧刺绣遮了个大半,只听见室内一阵衣料滑动的窸窣声。 好一会儿,宋凛生才从那碧梧春图后转出来,他抬手依次在两肩掸过,将那些许褶皱抚平,又躬身去将腰带、衣摆一一捋顺。 即便是洗砚不在身旁,无人服侍,他的衣着也能打理得很好。 宋凛生一手按住领口,细长洁白的脖颈左右转动,为身体留下活动的余地。 正所谓君子正衣冠,宋凛生迈步向铜镜行去,他的鬓发又是淋水,又是叫他毫无顾忌地抵在墙上,早就松动歪斜了,更遑论他方才又换了衣衫,此刻发髻松散连发冠都要戴不住了。 只是他衣衫齐整,鬓发却松散,若不论什么君子仪态,只观其形,倒是有种别样的禁欲之美。 宋凛生窥镜自视,一双手将发丝陇于脑后,手指翻转间,便将发髻盘起,复又戴上那只象牙冠,将玉钗子发冠中穿过,固定好发髻。 他抬手扶着发冠,轻微调整着位置,将其稳稳地戴在头上。 拨正发冠的同时,宋凛生仿佛也将方才那些偏移的心绪扶正了。 他望着镜中不过双十的自己,轻笑着摇了摇头。 他想起加冠那日,阿兄说的话:既已加冠,就非少年。 宋凛生想到方才自己的所思所想,笑意更甚 既已加冠,怎得还是少年心性。 第38章 文玉娘子?文玉娘子? 待宋凛生一番规整、穿廊过院地出来,衔春小筑的石阶上,哪里还有什么文玉娘子? 宋凛生驻足于石阶上,左右环顾,四面风声细细,绿枝依依,鸟雀立于树桠的分叉上,流云环绕在葱郁的春山里,一切皆同来时没什么两样。 却唯独少了文玉娘子。 宋凛生慌忙撩起衣袍,三两步便下了石阶。他一头扎进院前的草地,四处寻觅着文玉的身影。 文玉娘子! 宋凛生一面跑走,一面呼唤着文玉的名字,随着那无人应答的喊声回响在山谷之中,弥漫重叠、相互交织,宋凛生的步子也迈得更大,他心下不免生出几分焦灼来。 初见时,文玉娘子便是在山中迷了方向,才爬上那样高的树去,险些摔着。 文玉娘子一个弱女子,怎能独身处于这寂寂空山!他今日怎可将文玉娘子一人留在门外?真不知当时是如何想的,宋凛生心中懊恼万分。 宋凛生的前额渗出细密的汗珠,全然不顾他方才更衣休整过。 他此刻焦急中更添三分慌乱,满心满眼全是对文玉走失的焦灼。压根想不起,一刻钟前正是这位初见时便迷路的文玉娘子,带他从山林中的小道穿行上山,哪里有半分不熟悉的模样? 春日多雨,山体又滑,他怕文玉娘子不熟悉山中地貌,遇上石流塌方;又怕她一个人担惊受怕,叫这山中的走兽吓着。 他只能在心中祈祷,文玉娘子是随游人往山上的梧桐祖殿去了。 宋凛生脚步匆匆,预备往山中主路上去,沿途找寻文玉的踪迹。 他身形单薄,好似春日才抽条的柳芽,叫风一吹便纷纷扬扬地飘起,在山间横冲直撞、上下飞舞。 说什么怕文玉娘子在山中迷路,事实上,自宋家迁出江阳府,往上都定居,已有十数年了。 他这才初回江阳,对这后春山怕是也熟悉不到哪儿去,能不能赶上文玉十分之一倒还难说。宋凛生怕是忘了自己与文玉初遇之时,自己也是在山中转了好几个弯儿也寻不着出路。 文玉娘子 这一声呼唤随风而传动至文玉耳边的时候,她正同先前那作祟的东西在一处。 文玉瞥了一眼身旁,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她听见宋凛生的呼喊,想必是他已更衣出来,却在门前找不着她,文玉心下衡量一番,打算先回程去找宋凛生。 宋凛生是个娇贵的,后春精怪颇多,还是莫叫他在山中胡乱奔走的好。 文玉不再迟疑,一手撩了衣裙返身便往回走,她越走越快,到了后头索性使了法术飞身而起。 听宋凛生那声音,应是已不在衔春小筑,文玉闭目静听,分辨着那声音传来的方位。 啊 一声惊呼划破天幕,响彻整个山谷,毫无疑问也惊动了山中无数鸟雀,扑棱棱地声响随之而起。 文玉闻声心中一紧,那呼声分明是宋凛生的声音。 她飞身而去,直至离那声音近了才落在地面上,行走间更是步履生风。 宋凛生! 文玉大惊,瞧着宋凛生的身形从一个半斜着的坡面上跌落下来。 许是山林间露水重,泥壤也比一般的田地更湿润些,宋凛生在山中追寻文玉的身影,约莫是踩空了,在那斜坡上站不稳,只得踉踉跄跄、半跌半跑地从上首滑行而下,几乎收不住脚。 眼见着他如同熟透的果子一般跌落,险些真如果子一般滚成一片。在他将要倒下那刻,文玉抬手抚过空中,带起一股气流直向宋凛生而去,那气流在风中划出看不见的波纹,好似长了眼睛一般稳稳垫在宋凛生后腰处,将他托住。 与此同时,文玉快步向前,伸手环住宋凛生的腰身。 虽有法术,但不可猖狂。这点道理,文玉还是懂得的。 宋凛生毕竟一介凡人,若叫他发觉这样的古怪,文玉只担心将他吓着,到时候莫要再出个什么好歹来。 她下界是为护宋凛生,可不是为了害他。 文玉心下略带了几分得意,今日可算是搭救了宋凛生一回,总不至于一直为他带来麻烦了。 宋凛生身量比文玉高出许多,此刻正以一个稍显拥挤的姿态仰躺在文玉怀里。 文玉低头看去,许是受惊害怕的缘故,他紧闭双眸,眼睫轻颤,双唇泛白,不见一丝血色。 文玉双眼一眨,不再想方才那些杂乱心思,只一心扑在宋凛生身上。她怕宋凛生叫吓出什么毛病,瞧着怀中跟个白瓷瓶一般细腻如玉却极易破碎的宋凛生,文玉柔声试探: 宋凛生? 他眉头动了动,而后缓慢地睁开了眼。 文玉只觉得他睁开的瞬间,仿佛一块锦缎从妆奁上滑落,露出其间珍藏的宝石珠玉来。 他双眸泛出波光,惊魂未定间,又蒙上一层雾气。宋凛生的眼中满是慌乱,他愣神好一会儿,直待文玉又唤了一声,那四散的视线才聚焦在文玉的脸上。 文玉娘子? 宋凛生难以置信地唤了一声,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躺在文玉的臂弯之间。 你没事罢?宋凛生?文玉复又开口,追问道,生怕他哪里摔着。 第41章 我!我没事!宋凛生猛地回过神,从文玉怀中站直身子,退开一步。 他方才在山中行得太急,一不小心踩在了满是青苔的乱石上,是以才站不住脚,滚落斜坡。 宋凛生心中犹有些惊慌,一时连带反应都慢了半拍。 文玉娘子!你没事罢! 他还记得自己是出来寻文玉娘子的,现下文玉娘子不似有恙,倒是他出了洋相。宋凛生有几分羞赧,他垂目看向文玉,唇角却止不住上扬。 我没事!我只是四处转转!文玉应声道,我该早些回去的!倒累得你来寻我! 我我宋凛生一听她的言语,更加羞起来,他寻人没寻出个名堂,是他累得文玉娘子来搭救。 文玉娘子救了我 文玉闻言,倒想起一桩事来。 她初遇宋凛生时,在树上绞尽脑汁想寻个法子,上演一起美救英雄的戏码,好寻机会留在宋凛生身边。却没想到阴差阳错跌落枝头,还砸到人家身上 现下她这美救英雄的夙愿,总算也是达成了,虽来得晚些,文玉在心中嘿嘿一笑,好饭*不怕晚嘛!无碍!无碍! 初见宋凛生时候没做成的事,现下还是叫她做成了。 想到此处,文玉也情不自禁地开口说道:这就叫美救英雄。 宋凛生抬手抚过发冠,也忍不住笑起来。 是是是,凛生无以为报。只好叫宋叔再多备些文玉娘子爱吃的菜色了 文玉挥挥手,示意宋凛生跟上她的步子,引着他重回青石板铺就的正路上。 好啦!不论吃什么也得等回府再说。文玉率先走在前头,一步三回头地看顾着宋凛生,现下还是先去梧桐祖殿? 宋凛生抬眼瞧了瞧天色,日头越发沉了,这会儿上山去,约莫正好赶上放灯,他迈步跟上。 对了,你新换的这件天青色衣衫,同我的衣裙倒有几分相似嘛! 宋凛生俯首看着衣摆上绣着的唐草纹路,将这淡雅的天青色点缀得更加生动,他方才在月出苑,先是取了那件月牙色的衣袍,几经思考之后,还是穿了这件天青色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做。 听得文玉娘子这般发问,宋凛生鬼使神差地应声; 嗯院中仅剩下这一件衣服可供换洗 哦文玉拉长了尾音,打量着宋凛生,却不作他想。 很是衬你! 暮色宜人,鸟鸣山幽,林间不似白日里那般亮堂,只有些微光洒落,自枝叶疏落间穿行而下,铺在一层层的青石板上。 文玉和宋凛生二人身形如豆,拾级而上,一前一后、相去不远地走着。 林间偶尔传出他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文玉的笑闹,宋凛生的打趣,衬得这寂寂春山更为幽静。 后春山顶,梧桐祖殿。 你瞧!是穆大人! 不同于山腰的空山晦暗,梧桐祖殿此刻灯火通明,游人聚集在梧桐祖殿的各处焚香、点灯。 一时间,梧桐祖殿香火缭绕、明灯万千。 梧桐祖殿的门槛文玉不知迈过多少回,她率先一步跨进殿中,眼尖地瞧见上首的穆大人。 宋凛生也随之而来,紧紧跟在文玉身后。 穆经历正张罗百姓同放祈愿灯。宋凛生唤了文玉一声,文玉娘子,且随我来 他二人行至一旁,一方桌案上正摆着笔墨纸砚,桌下是各色花样的祈愿灯,倒比穆大人送回府上的小鱼灯、兔儿灯的门类更多些。 这是?文玉从宋凛生身后探出脑袋,放灯便放灯,此处却摆些笔墨做什么用? 祈愿灯稍后是要放到天上去的宋凛生更进一步走到那桌案前站定. 你若不将姓名题上,春神娘娘哪里知道哪盏灯是你的? 第39章 宋凛生挽起一只衣袖,抬手研墨。 幸而这方砚台应是不久前有人用过,还残留着半干的墨汁,是以不消一会儿,宋凛生便放下了墨砚。 他从一旁的祈愿灯中挑拣一阵,选了只硕大的五角灯,其内里用竹篾编制,外头是薄如蝉翼的纸面,用彩笔绘出一副菡萏图样,朵朵青莲绽开,别有一番清韵。 宋凛生提笔在那空着的一面上刷刷写着什么,文玉跟上去双手撑着桌案,站在宋凛生的对面,凑过头去一看,他正写着:宋凛生,徽宁二六,三月初三。 文玉一字一顿地念着:宋、凛、生 她想起那些书卷上,每逢宋凛生疑惑之处,或是他有不同的见解,总是会批注几笔,那字迹清雅隽秀,字段其后都缀着一个小小的凛字。 正与这五角灯上的字迹十分相似,只是现如今宋凛生的字迹越发遒劲,比起年少时更添三分风骨。 文玉念将下来,忍不住出声询问:你这名字,可有什么兆头? 凡人多爱在姓名当中寄托对族中子弟的祝愿,望他们来日个个都成为人中龙凤,是以康宁等字最为常见,至于宋凛生这个名字,文玉确实还未参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便直接开口问了。 宋凛生手上笔触不停,一面同文玉说着话:凛冬已逝,春意初生。 正是凛生的名字。宋凛生收了笔尖,将那狼豪搁置在一旁,捧着那盏五角灯,送至文玉眼前。 你瞧 凛冬已逝,春意初生文玉在口中复述了一遍,细细品味,好名字! 宋凛生柔和一笑,初时他的父母双亲,并不指望他能入朝为官,便也没那份期许。同他取名之时,不过是为了纪念他的出生 我生于二月,正是冬春交替之时,是以以凛生为名。 他上头还有位阿兄,正是生于初冬凛冽之时,便取了个名字唤作霜成,由此可见,宋家这一双父母,倒是个图省心的。 宋凛生眉目低垂,细细端详着手中的五角灯,仿佛在看他写的那题字。文玉隔着桌案只能远远地瞧见他挺立的眉峰,反衬地那双眼更像是盈盈湖泊,沉沉深潭。 那么,文玉娘子呢?宋凛生忽而抬眸,深深凝视着文玉,他复又提起一旁的狼毫,一手托着衣袖,一手将那狼豪递将过来。 每日这么文玉娘子文玉娘子地唤着,倒还不知,是哪两个字呢? 他笑容和煦,有如春阳,叫文玉只觉得眼前一晃。还未待她反应过来,那只笔已横亘在自己身前。 文玉只得一手先接过来,待回过神,那只笔已在手中握着了。 她心中叫苦不迭,若说她那日连啃八箱,通夜学书能叫她通晓这凡人文才,但这笔墨,她可仍是烟斗吹火一窍不通。 文玉将那狼豪紧紧攥在手心,半晌也无下一步动作。 她死盯着那狼毫叫墨汁浸湿的笔尖,刚一抬眼,便对上宋凛生期许的目光。 文玉心一横,罢了!写就写! 文玉旋身绕过那桌案,在一旁的祈愿灯中左挑右选,最终提溜了一只画着牧童骑牛访春图的明灯来。 这花样同师父和敕黄那头笨牛的样子很贴,稍后放上天去,她师父看了应该很是欢喜,文玉在心中默念,很是满意自己的选择。 她拎着灯,在宋凛生身旁停下,将那祈愿灯搁在桌案上,她左手将那灯半斜着提起,只尾部虚靠在桌案一角,右手执笔,仿着宋凛生的样子下笔。 你瞧好了啊!我的名字文、玉。 虽然以竭尽全力控制力道和笔触,但文玉一下笔,那墨迹便不受控制地晕开来,染了好大一片。 她心下尴尬,却强装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还抬手将那歪歪斜斜的笔画指给宋凛生看。 你看,就是这两个字! 又王 宋凛生偏头一看,入目的便是这两个字,他稍稍抬高了下颌,向风清月朗的天幕瞥了一眼,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待他俯首向下看时,已将这两字猜了个八九分,虽叫墨渍染了,笔触又有几分颤动,但仍能隐约辨出,这约莫是文玉。 宋凛生颔首,示意自己已明了,文玉。 宋凛生在心中咀嚼着这两字,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又追问了一句: 那个中含义呢? 含义么?文玉眼珠一转,她记得她灵智初开,是师父为她取了这个名字。那时候,师父说:文玉乃是梧桐树的别名,你的原身既是碧梧,倒与你十分相衬。 文玉想也没想,就打算照搬师父的原话,但她聪明地省略了有关梧桐原身的内容。 第42章 文玉是梧桐的别名。 文玉清甜如水的声音在夜色中想起,有如潺潺溪流滑过人的心头,冰凉却并不刺骨,反而带了三分温润。 至于含义嘛,大概没什么含义,我阿兄未曾提过 这么说算不得作假,他师父确实没有再提起多余的话了。 果然是梧桐的意思 宋凛生一语未尽,从文玉手中接过那只笔,又在她的落款旁补上年月。 梧桐能安宅去祟、逢凶化吉,又是坚贞之树,是顶好的寓意呢! 我原先猜测是梧桐之意,但又怕唐突了文玉娘子,是以未曾问出口。 文玉凝神瞧着那支笔在宋凛生手中似是活过来一般,在那访春图的后头为文玉添上年月,笔触灵动,字形飞逸。 这有什么?文玉鼻间轻哼一声,不以为意,你日后有事只管问来。 宋凛生轻笑颔首,搁下狼毫,一双手将那祈愿灯捧着,凑近跟前吹了吹那半干的墨迹。 而后才将这盏灯交到文玉手中,自己则提起自己那盏五角灯。 文玉娘子,我们也去凑个热闹?他扬了扬手中的五角灯,向文玉示意。 文玉抱起自个儿的祈愿灯,率先跨出一步,向种满迎春的院中行去那原本是她的栖身之地。 文玉取了火折子,将自己那盏灯点亮,又偏头为宋凛生点灯,趁着空当,文玉出声发问:宋凛生,你想向春神求什么? 她师父心善,年年少不了来梧桐祖殿,就坐在那神像前头的供桌上,倾听凡人祈愿,再勤勤恳恳地为她们一一实现。 若有朝一日,他也能位列仙班,有了自己的庙宇,定也要如同师父一样,做个有求必应的神仙。 只求宁静见春,祉猷并茂。 宋凛生望向天幕,泼墨般漆黑的月夜叫祈愿灯照亮了大半,灯影绰约,恍如白昼。 文玉双手托着她那盏明灯,跳动的火苗映射在她的鼻尖,熠熠生光,更衬得她精致万分。 那我就祝你凡有所求,皆能如愿。 宋凛生转过头来,看向文玉,浅浅开口:文玉娘子,不为自己祈愿吗? 凡人求诸神仙,那她又该求谁呢? 文玉舒了口气,坦然答道:小宋大人不是也不曾为自己祈愿吗? 她二人相视一笑,不再言语,一齐放飞了手中的祈愿灯。 那灯盏盛满凡人的情思愿景,稳稳当当地向上飞去,各色明灯在浓黑如锦缎般的夜空相互照亮,结伴而行,好似开出色彩纷呈的花朵。 今夜师父和敕黄有得忙了!这样多的祈愿,怕是数也数不完。文玉心想。 宋凛生垂头,目光扫过那原先栽种着碧梧树的中庭,此刻叫盛放的迎春花挤得满满当当。 为自己祈愿吗?他也曾有过一次的 他的心思很快被周遭游人的嬉笑声盖过,耳畔充斥着游人祈愿说话的声响,这些往日里的吵闹,放在宋凛生耳中定然是扰他清净的,只是今日节日喜庆,吵闹些也无妨。 后春山寂静如深潭,梧桐祖殿喧闹似白昼,就好似春叶入水,在湖面翻起阵阵涟漪,后春山也做不到了无波澜。 官安巷,宋宅。 待文玉与宋凛生下山,已近亥时,山中连鸟鸣声都听不见了。 幸而银月生辉,流光倾泻,叫那青石板铺就的小道有如积水空明,为她们照亮一段回程的路。又有机灵的洗砚,早早牵了车马在山下等候,这才一路顺当地回了宋宅。 文玉一头扎进观梧苑的院门,又退了几步出来,转头向送她回来的宋凛生问道:今夜这么晚了,你总不至于还要去叨扰府衙的大人们? 今夜府衙的大人们,除开个别当值留守的,应是都归家团聚去了。现在过去,实在算不得叨扰 宋凛生犹豫着,他先前说要去府衙长住的决心,不知怎么就动摇了。 你就在府中住罢!这样晚了!别再出门? 文玉见他一时未说出什么反驳的话,便趁热打铁地规劝道。 一旁的洗砚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止不住地哈气。他今日在外头逛了一天,晚些时候又去接公子和娘子,现下实在跑不动了,便也连声附和:是呀!公子! 就在府中安置罢! 宋凛生最后的一丝纠结也叫洗砚的话语荡平,他心中理智的高塔轰然倒塌,扬起无边的灰尘,此刻若有一束阳光投下,定能看见其间尘雾弥漫,缭绕不息。 嗯宋凛生轻轻应了一声,哄着文玉。 快些进去休息罢!我不走。 ----------------------- 作者有话说:宋凛生回过神来,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缓慢的俯下身字,在文玉的耳畔轻声说道:给我留评。 宁静见春,祉猷并茂引自古诗文。 第40章 他二人正说话间,有人从院中迎了出来,文玉回身一瞧,来人正是阿竹,她手里挎着个深褐色的食盒,其上雕花繁复,精美得不似食盒,倒像个妆奁匣子。 娘子!公子!阿竹咋呼的声音响起,语言中全是惊喜,你们回来啦! 宋叔说时间晚了,叫我去取些春卷回院里给娘子备下,正好公子留下来一起吃罢! 阿竹口中说着话,步履却未停,越过文玉和宋凛生,一面走还一面回头说:我很快就回来! 文玉的目光跨过宋凛生和洗砚中间的缝隙,瞧着阿竹匆匆而去的身影,想到她说的春卷,便不自觉得抬手抚了抚扁扁的肚皮。 夜里确实未用饭,先前又是题字又是放灯的,倒不觉得有什么,如今闲下来,还真饿了。 春卷。文玉念了一遍,想来肯定是什么上巳吃的特色小食,文玉招呼着宋凛生: 你先进来罢!一起吃点再回去休息? 宋凛生脚步停住,并未走动,他淡笑着,柔声同文玉解释道:文玉娘子同阿竹、阿柏一道用罢! 凛生还有些事务,还需得先回院子处置。宋凛生婉拒道,又补充一句,春卷也是重三的特色小食,但是冷食,有些寒凉。 春卷确实是上巳节的特色小食。用薄薄的一张小饼裹起三种一早便拌好的不同馅料,不必上蒸笼屉,冷食直接入口,油滋滋的只一口便叫人双颊生香。 文玉还没尝到那滋味,光是想想,便已开始期待起来,面上挂满雀跃的笑意。 宋凛生见她这副可爱的小模样也微微地笑,同后边迎上来的阿柏交代道:文玉娘子用了春卷之后,记得煮些热茶暖身子。 阿柏屈了屈膝,连忙应下了。 文玉听他一席话,很是纳罕。这宋凛生,难道是铁打的的不成?怎么吃食也不用一些,这样不爱进食,身体怎么能好呢? 她心中悄悄嘀咕着,有些担忧,面上却并未说话,朝宋凛生点点头示意。 宋凛生微笑颔首,出声提醒道:快些进去罢!莫要在风口站着了。 阿柏闻言忙上来扶着文玉,挽着她一道进观梧苑去了。 宋凛生眼见着文玉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那飞扬的衣角也见不着了,这才回身携洗砚一道往旁的院落而去。 他的脚步落在平整的石子路上,脚步忽轻忽重,叫人听得深一声浅一声的,直至再也听不见。 观梧苑与平日里的清雅宁静不同,今日的观梧苑,叫阿竹阿柏布置的热闹喜庆,跟过年也快没什么分别。 文玉瞧着廊下挂着的小鱼灯,正随风转动,其上片片鱼鳞在火光的映射下,更显得流光溢彩、栩栩如生,几对流苏从那小鱼灯的下腹垂落,在空中晃出水波一般的纹路。 一旁的阿柏见了,忙招呼院外的小厮,将那小鱼灯摘下来给娘子赏玩。 文玉还未来得及说叫他们别麻烦了,怪费事的。可话还没出口,阿柏以将那小鱼灯绑在了一杆细长的手杖上,递到了文玉面前。 娘子瞧 节日的气氛喜人,阿柏的话也比往日里多了些,这小鱼灯在家中等了娘子一日呢! 文玉同阿柏相视一笑,抬手接过那小鱼灯,在院中跑走起来,随着她的脚步,那小鱼灯内里的烛火晃动,明明灭灭。 不多时阿竹也抱着食盒回了观梧苑。 阿柏来请文玉进屋用春卷的时候,阿竹正拉着文玉坐在屋门口的石阶上,遥望漫天星辰。 阿竹一手指着天幕当中万千繁星中的一颗,对着文玉说问道:那就是春神娘娘的仙宫吗 文玉顿了顿,仿佛有些回不过神,缓了片刻才回应阿竹:是是是,你不如对着星子向春神祈愿。 第43章 那娘子今日在梧桐祖殿,许了什么愿?阿竹笑嘻嘻地挽着文玉,两人在石阶上相互依偎着,好似一对姐妹。文玉原本就不似凡人那般在乎什么主仆之分,现下同阿竹阿柏更是动作亲昵起来。 听来阿柏来请,文玉便招呼阿柏来一道坐下。 阿柏别无他法,只得回屋扯了件大氅来将文玉团团围住,又陪着她和阿竹一道坐在石阶上。 她三人一道,共赏月明。叫欢乐围住的阿竹阿柏,并未注意到文玉的异样。 一直瞧到明月钻入云层,阿柏才打发了睡得晕乎乎的阿竹,自己则扶着文玉回屋安置。 原想着时辰晚了,该服侍娘子歇息的阿柏,正忙忙碌碌地为文玉整理床榻,却听见文玉在一旁唤她: 阿柏,你去帮我备些笔墨纸砚来罢? 阿柏手上的动作顿住,不解地问道:娘子这么晚了,要笔墨纸砚做什么? 话虽如此问,阿柏还是很快在桌案上为文玉铺开纸笔,又研好墨汁,这才退出去,走之前还不忘劝文玉早些安置。 文玉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一心只扑在眼前的宣纸上。 她不通笔墨,是以今日明灯题字,又在宋凛生面前闹了笑话。 宋凛生虽未出声,也不曾打趣于她,更是护着她的心思,都不曾多看她那墨宝一眼。 但文玉可是千年的树、百年的精,还是要讲究三分薄面的,否则日后传出去,她是个空识得几个字,文墨却不如何通的,叫她在东天庭如何做人? 文玉从桌案边上摸了半天。翻出本宋凛生从前的字帖出来,而后她像模像样地提起笔,照着宋凛生的笔迹描摹起来。 但转念一想,文玉怕是多虑了,宋凛生不过一个凡人,哪里能将她的这些糗事传回东天庭呢? 手边的烛台上火光跳动,映照的影子也跃上纸面,随着文玉的笔触游走起来。 文玉直起身子,瞧着自己不自觉间写出来的字,翻来覆去就是那两个,却无半个字与宋凛生的字帖有关。 她忽而没来由的一阵心烦意乱。 文玉蛾眉倒蹙,一双杏眼中波澜四起,早已不复平静。 虽说她长在梧桐祖殿,有千年之久,但事实上,从她开灵智、化人形,修功法、进仙道,皆有她师父句芒君保驾护航。 她虽有一身法术,但对于此刻的文玉来说,她也不过是个刚入世的小娘子。 文玉初时以为,凡人能有什么麻烦事,那些利禄功名、身康体健,对于神仙、精怪来讲,不过抬眼落手的小事罢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的越来越复杂。 这些事,到底是原本如此,还是她将宋凛生卷入其中呢?文玉在心底问自己,她越发不确定了。 起先只以为,叫宋凛生无端受贬,重回江阳,已是她折断寿元枝的报应。 可现下来看,文玉还真不敢一口咬定 文玉一把将那晕了墨迹的废稿掸开,重新铺出一张洁白如雪的宣纸来,她闭目凝神片刻,这才又提笔写起来。 室内极静,一丝风声也无。笔尖摩挲着纸面,发出清晰可闻的沙沙声响。那笔触时轻时重,好似文玉一颗起伏不定的心。 那沙沙的响声越来越急,又随着文玉的提笔骤然止住。文玉随性地丢了笔杆,两手将那纸张揉作一团,向一旁丢去。 欻 半干未干的纸张混着墨迹滚落一旁,在织锦的毯子上旋了好几转儿。 公子!咱们要写到什么时候啊 洗砚将那纸团捡起来,一一展开,又抬手抚平其上的褶皱。他努嘴将那墨迹吹了吹,长舒了一口气。 将那展开的纸张叠到一旁,那儿已有一摞高的宣纸,想必皆是宋凛生的杰作。 宋凛生眼皮也不抬,手上的动作不停,那羊豪湖笔在他手下龙飞凤舞、笔走龙蛇,他书写的速度极快,不似先前在梧桐祖殿那般温吞缓慢。 听得洗砚的疑问,宋凛生轻声回道:你先回屋安置罢!这里我一人即可。 洗砚哈了口气,语含疲惫又不失风趣地应声:公子不如说叫我收拾铺盖卷回上都去! 只要我洗砚在这儿,必不可能叫公子一人的。洗砚说这话站起身子,绕过书案取来砚石研墨。 而后便是一夜无话,唯有烛火作伴。 翌日,观梧苑。 文玉一夜未得好眠,院中的梧桐树还未醒的时候,文玉便已起身了。 又是三月青阳漫天,为观梧苑投下一方晴好。 文玉穿戴好,又抬脚来到那方书案前,她凝眉瞧着那些废掉的笔墨纸张,静静的并未出声。 一缕清风从半开的窗棂间卷进来,翻过那层叠的书卷,文玉那未收的纸张也随之翻出哗哗的声响。 春光爬上桌案,将一半的桌角笼在金色的日头下,叫人在这屋中都好似能瞧见沅水河波光粼粼的景象。 文玉抬眸望向窗外,那半掩的窗扉遮不住她的视线,她一路穿过花窗,透过院墙,仿佛一直瞧到城外的沅水河道 吱呀 身后传来门页开合的声响,文玉并未回头,能进得她这屋室的,想来不是阿竹便是阿柏。 总不可能是那个端方守礼,因着她在府中便要拾掇着去住府衙的宋凛生。 果然阿竹的声音响起:娘子!阿柏姐姐去后厨看菜色了,我先来服侍娘子梳洗 欸?阿竹瞧着文玉齐整的发髻,不由得惊叹了一声,娘子今日自个儿梳的头吗? 文玉昨夜几乎未阖眼,今晨又起得早。倒不必叫阿柏费劲为她梳洗,无人之时,只是捏了个诀就能解决的事罢了。 她转过身去,交代阿竹道:我今日有事出府,稍后阿柏回来你二人自去用饭罢!不必管我。 啊?阿竹不明所以,杵在原地由着文玉越过身子去,她只觉得娘子今日说话,不同以往,言语虽并无特别之处,却好似添了几分莫名的愁绪。 ----------------------- 作者有话说:洗砚将那纸团捡起来,一一展开,又抬手抚平其上的褶皱。 他努嘴将那墨迹吹了吹,长舒了一口气。 只见那纸上满满的都写着两个字,洗砚看了又看,才将那两字看清:留评! 第41章 她想开口劝娘子用过饭再出去,可待到她转身之时,室内早已无文玉的身影。 阿竹摸摸后脑勺,一时找不着北。她回身见桌案上宣纸飞扬好似白雪纷纷,便赶忙上前收拾规整。 娘子昨夜不会一夜未睡,就忙着练字罢? 阿竹心中不禁夸赞起文玉来,娘子先有通夜学书,后有达旦写字,真是个奋进的女子呢!她回头定要同阿柏姐姐说,跟着娘子好好学学,将她们两个从识文断字教到谈诗作赋,不为过罢? 阿竹一面想着,一面去收拾桌案。 她将静静伏在地上的纸团捡起,摊开来一看,其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两个字 枝、白。 阿竹歪了歪头,一时想不明白,枝白是什么? 是人名还是花草别称? 她见一旁堆满了先前宋叔送来的字帖、书卷,更是不解其意。若说娘子练字,怎么不摹些公子从前的诗文,写这枝白是何意? 阿竹不禁摇摇头,若说娘子在面前还好,她还能问,现下娘子既不在,她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 还不如早些收拾完桌案,也好去叫阿柏姐姐用饭。 屡屡晨光透过雕花的窗棂钻进来,爬上桌案、爬上阿竹的裙摆。她忙碌于一室薄金之中,初阳斜照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 宋宅,中庭寻芳水池。 文玉一路脚下生风地出了观梧苑,她在宋宅这几日已将其进进出出的院子、从观梧苑出门的小道记得很清楚,是以现下不必要人引路,也能很顺畅地出来。 待到中庭,路过一汪水池,那水池约莫是人为建造的景观,周遭以假山碎石围住,未见波澜,不似活水。 阵阵清风拂过,卷起枝头的春梨叶子,划入水中,激起层层波澜,如同失了方向的船儿,在荡漾的水面上打着转儿。 文玉远远瞧见一人伏在水池边上,不知在做些什么,她并不打算上前询问,她还有要紧事要去办。 正当文玉准备绕过那人,直直出门去,那人却抬头唤了一声: 欸?文娘子? 文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文玉循声望去,却是洗砚倚靠在那石岸上,周遭摆满了砚台笔墨等物件,洒落一地,看起来像是还未收拾好的样子。 洗砚?文玉惊呼一声,疑惑道:你不去跟着你家公子?却在此处作什么? 洗砚眼下一团青黑,显然也是未得安睡的样子,但他面上却挂着讨巧的笑意,朝文玉扬了扬手中的羊毫。 第44章 公子一早便出门去了?他叫我嘱咐娘子一句。 洗砚将那羊毫浸入水中,又挥手拨动着笔杆,那吸饱了墨汁的羊毫一见水顷刻间在池中绘出一朵墨色菡萏来,好似名流大家笔下万金难求的水墨图画。 而后那墨色又极快地散开,氤氲出丝丝缕缕的痕迹,像是长长的鱼线,一头连着笔尖,一头钻入水下,消失不见 文玉瞧在眼中,那分明是极美的图画,却无端生出几分惋惜来。 凡人总是无意之间便能创造出妙绝的事物,只是,却无力将其永远保存下来,总叫它转瞬即逝,不堪留用。 也许,这就是凡人与神仙精怪最大的不同之处吗? 不是寿命、不是法术、也不是什么容颜,而是面对万事万物时,神仙尚且能求得转圜余地,而凡人总是无能为力 文玉垂下头,自嘲地笑笑,她在想什么?她坏了宋凛生的寿元枝,轻则叫他命格变化,重则使其短命早夭,她不是一样的手足无措吗? 可见她同凡人,也没什么两样。 我还说洗笔结束过后去观梧苑请见娘子呢!没想到在这儿遇上。 洗砚的声音将文玉的思绪拉回眼前。 洗砚将那羊毫从水中捞起,举在眼前看了看。而后才在身侧前后甩动,将上边儿的水甩出去。 文玉缓步过去,见洗砚身边除了那砚台、羊毫,还有重重叠叠的纸张铺在一旁,有的甚至还透着半干的墨迹,可见其主人耶方才写完不久。 君子不妄动,君子不徒语 文玉半蹲着身子,随手抄起最上边儿的一页来,其上字迹潦潦,虽不似往日里的齐整秀气,却仍能辨出是宋凛生的字迹。 洗砚回头瞧了一眼文玉,动作未停,转身又将那砚台搁入水中,一面清洗那方砚台,一面同文玉接话: 君子不苟求,君子不虚行洗砚将这词句倒背如流,毫不费劲地便接了后两句。 文玉吹了吹那半干的墨迹,心中不禁生起几分疑惑来。 要不怎么说洗砚是个机灵的,还未等文玉问出口,他便忙不迭地接起话来。 昨夜里,公子一回房就着急研墨铺纸,恨不得将府中的宣纸都给写完。 洗砚搁下手中的砚台,拾起一旁叫微风卷走、四处飘散的纸张。 您瞧,这好些都没干呢?我原想着洗完这些,便摊开来晒晒 文玉瞧那阵仗,也赶忙搭手帮洗砚收拾,好不容易才归拢到一处。 您是不知道,昨夜我险些将那方墨砚给磨穿了! 文玉忙乱间,不慎将那墨汁沾了半点在指尖,那微凉的触感,惊得文玉低头去看 墨迹都未干,这得是写到了什么时候啊 你家公子,可歇下了? 依照宋凛生的性子,不像是白日里蒙头睡大觉的人,但他通宵达旦地抄书写字,怎么能完全不阖眼,凡人之躯,哪里能承受得住 歇下?洗砚将那收拾出来的纸张叠成一摞,用手拍了拍,公子天一亮便出门去了,哪里会歇下? 他方才不是说过了吗?文娘子怎么听岔了? 文玉闻言,柳眉倒蹙,心下更添三分焦急。 这人怎么这样?全然不顾自己的身子,熬了一夜,竟不曾阖眼便出门去? 文玉这般想着,全然忘了,是谁在观梧苑写了一宿的字,不也是天色初白便跑出来了。 他可有说去何处了?文玉赶忙出声追问,只盼他莫要去什么远处,也好叫她追回来。 洗砚摇了摇头,公子一向是个有主意的,那倒没有。 不过公*子看上去神神秘秘的 洗砚面上并无忧色,他家公子单薄的是身子,又不是脑子,能有什么事? 是以洗砚回过话后,仍悠哉游哉地伏在池边洗笔,并未注意到文玉的神色。 文玉抬腿便走,不欲与洗砚多言,他是个空心脑袋,再问也问不出个什么来。 她还是赶紧出城,待事情办完,再早些去寻宋凛生,莫要再无谓地耽搁些时间。 文玉身形渐远,独留洗砚一句娘子还没说你去哪儿呢!欸!飘荡在风中,回转升腾直至消失不见 江阳城外,沅水河道。 文玉一路出来,总觉得哪里奇怪。 她前几日方进城的时候,这江阳府分明游人往来、摩肩擦踵,好不热闹。昨日上巳更是锣鼓喧天、万人空巷。 怎么今晨她这一路走来,皆是闭门关窗、无人出游? 文玉一路疾行,眼瞧着沅水河道近在咫尺,她脑海中不禁升腾起昨日所见 何方妖孽,在此作祟? 还不速速现身!叫你姑奶奶好找? 文玉拿腔拿调地喝出一声,她身上沾染的是她师父句芒君的神息,后春山又是她师父的地盘,她倒不信,还真有人胆敢冒犯。 文玉追着那道簌簌的声响,一直钻入密林,周遭是直冲云霄的乔木丛,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正是藏身的好去处。 她一面将双手背过身去护住背心,一面环顾四周,打起十二分精神提防。 文玉活像只纸扎的老虎。 她虽是千年碧梧所化,可实在缺乏历练,在春神殿的庇佑下,交战经验更是少得可怜。说她是纸扎的老虎,却是不算夸大。 若只是山中精灵同她逗趣还好,若真是什么猛兽、魍魉 文玉紧了紧手心,心中默念道:师父,救命 周遭一时静了下来,先前那扑簌的声响也消失不见,听不着了。 文玉凝神倾听,却也听不出个所以然。 她是木行的精怪,若说五感,绝对是精怪中的上乘,那划过她末梢的微风、流云,没一个逃得过她的耳朵。 只是现下她竟然听不出对方的方位 文玉的心思沉了几分。 若对方真是妖神、鬼怪,不说在她之上,那法力也绝对是百年的道行。 文玉常说自己是千年的木头,其实那不过是她真当木头的时间,她修行时日不久,不足百年的。 她缓步在林中前行,双耳留意着四面八方的声响。她久在后春山,还没听说过什么不认得的精怪,今日还真是喜鹊落头上鸿运到头啊 山林寂寂,更显得文玉脚步匆匆,那鞋底摩挲着地面上重叠枝叶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敲打在文玉的心上。 文玉屏息凝神,不敢稍有懈怠 宋凛生还在衔春小筑等她回去。 她心中忽而生出些懊悔,她为什么要追上来呢?平白管这等闲事。 文玉一颗心越发紧绷起来,几欲飞出她的身体。 正在此时,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压低了声音呼喊道: 姑姑!姑姑救我! ----------------------- 作者有话说:1.文中的君子四不取材于古籍。 2.现在状态还是很差,反复高烧不退,所以写完这周榜单估计明天也会停更。不好意思大家。 3.然后下周在康复以前会按照榜单更新,至少每周1.5w,等我好些一定爆更。 4.你的一颗心越发紧绷起来,几欲飞出身体。正在此时,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压低了声音呼喊道:给我留评! 第42章 文玉警惕回头,还未看清那人的身形,只能依稀能辨出是个女子的声音。 那女子匆匆上前,扑通一声在文玉身前跪下,快的叫文玉看都看不清,只听她声音急促,似乎带着几分哭腔。 文玉低下头定睛一看,竟是一位身怀六甲的娘子。她原本手中带了三分力道,此刻也在看清来人之后收起。 原来,是个凡人吗? 她心中一惊,顾不上细想,便赶忙伸出手要扶她起来。 娘子莫急,有话慢说。文玉出声安抚道。 那娘子眼尾带泪,扶着文玉的一双手臂起身,口中仍旧反复着那几句姑姑救我。 文玉有些奇怪,这是什么称呼? 她这幅身子是新化得的,容貌不过十七八,哪里就当得一声姑姑了? 文玉凝眉,打算等这娘子心绪稳定些,再好生问清楚。 渐渐的,那娘子止住了哭声,复又唤了文玉一声。 姑姑 文玉仔细打量了她一阵,还是没想明白。 她是梧桐所化,并无父母亲族。 在东天庭也只单单认得她师父句芒君和敕黄君两位神君,却并未听他们说过家中有什么小辈。即便是哪家仙友的亲眷认错了,也决计不会认到她头上来。 她如何托大成人家的姑姑? 文玉别无他法,只能出声询问:这位娘子我不过双九,如何就是你的姑姑了 第45章 那女子泫然欲泣,虽然神色惊慌哀戚,言语却有条不紊,一看便是个爽利开朗的性子。 姑姑!我乃是后春山中的一朵栀子所化。那娘子语出惊人,极快地为文玉解释。 文玉扶她的手一时愣在原地,栀子所化? 可她分明未感觉到半缕妖气 方才她只当是什么功法修为远在她之上的妖神精怪,现下她却从这人身上探查不到一点儿非人之力。 状似凡人,却坚称自己乃是栀子所化 文玉双眉蹙起,这人跟她说相声逗趣儿呢? 那日在梧桐祖殿,姑姑在庭院中的树上,我是知道的! 我就在树下呀!姑姑! 这娘子紧接着的话语更是让文玉犹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日?哪日? 她在梧桐祖殿爬树掏鸟,下水摸鱼的事做的不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那么囫囵个过的日子更是数不胜数 实在是想不起哪日 似乎看出了文玉所想,那娘子接着又说: 便是宋知府宋凛生初到江阳府那日! 文玉心中一紧,抬眸之间那视线又重新聚焦到身前这位娘子的脸上。 她短眉蹙起,一双美目带泪,面上白润丰腴,是善良无害的长相。 只是,她怎么会知道,宋凛生的名讳,还能说得出他到江阳府的时日。宋凛生身份特殊,又与她有些因缘,她万不能叫旁的妖怪缠上宋凛生。 文玉心下狐疑,却并不急着开口,她秉持着后发制人的心态,缄口不言。 那娘子瞥了瞥文玉的神色,方才堪堪站起的身子,又止不住往下滑去,口中也凄凄哭诉道:姑姑! 可怜她身怀六甲,大腹便便,行动已经很是艰难,却在这里跪来跪去。 那股酸涩游走在文玉心头,她忍了又忍,终是将万般理智抛诸脑后。什么凡人妖怪、因缘纠缠,她不过一个有孕妇人,能有什么威胁。 即便真是有千年道行的妖怪所化,她也认了。 文玉一把将面前的女子搀扶住,手中使着劲儿将她往上带,一面扶着她两只臂膀,一面轻拍她后背心为她顺气。 你且莫急!有什么事由慢慢说来文玉轻声安慰着,生怕她哭的背过气去。 那娘子抬袖抹了一把眼泪,才些微止住些抽噎,她不待再缓缓,便急着同文玉说话。 我知后春山乃是春神洞府,又从姑姑身上感知到些春神殿的神息她在山中年月颇久,对于文玉生灵智化人形的事,虽不是百分清楚,却也略知一二。 她在后春山修炼,已有五百年的道行。从她知道梧桐祖殿的碧梧消失不见的那一刻,已能将来龙去脉猜个七七八八。再加上那日,她同郎君来梧桐祖殿上香拜会,她一早便感知到树梢上那不同寻常的气息。 只是她一向是个洒脱的,只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是,何必将人家戳穿?是以并未惊扰树上的文玉。 而如今她却是别无他法了只能向文玉求援 如今我身怀有孕,法力全失!实在是别无他法!是以向姑姑求援!求姑姑救救我的夫君! 是了,文玉的视线向下扫去。她身子重,应是已成婚了。可是又是怎么弄得法力全失呢?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不甚重要,只是不知道 不知道你夫君是哪个?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文玉柔声问道,也不知是遭了什么难,等她问个清楚,再一道为这娘子解决了。 那娘子一听文玉这么说,便知是有戏。赶忙同文玉说道:我夫君乃是江阳府府衙书吏 陈勉! 她一双手仍搭在文玉手上,说到动情处,甚至抬手轻晃着文玉的指尖。 文玉只觉得初春骤开,惊雷炸响,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发出一声闷响! 陈勉?文玉猛地抬眼,与那娘子深深对视,她的夫君竟然是陈勉,那她岂不是岂不是 文玉双唇蠕动,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声询问:你的夫君是陈勉?那你 姑姑!我叫枝白! 竟真是她!洗砚和穆大人在城中里里外外搜寻了几日都未曾找到的那位娘子!陈勉之妻枝白娘子。此刻就全须全尾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眼前,除却有几分惊慌,并不见有什么其他的异样。 文玉暗暗呼出一口气。先前她与宋凛生一心怕枝白娘子叫歹人掳了去,用作要挟陈勉、威逼他就范的筹码。现下看来,起码她行动自如,不似受控。 原来你就是枝白娘子。文玉喃喃道,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要对枝白娘子说。 是,枝白正是我的名字。勉郎在江阳府衙当差,宋大人又是新上任的知府,想必姑姑跟着宋大人,对勉郎的名字也是能知道一二的 枝白急于辩解,言语慌乱、神色紧张地同文玉说着话。她说话就像倒豆子,完全不讲逻辑,更无从说什么章法,应是受了惊吓,又大急着了。 绵密的汗滴从她鬓发间滑落,一直淌过额角,又顺着耳发滚入脖颈去。她一番言谈下来,口中微喘着气,一手仍牵着文玉的小臂,一手捏了帕子抚在心口顺气。那白净的棉布帕子上有一角绣着尽情绽开的白栀子,花白叶绿,生动喜人。 文玉瞧在眼里,这才想起枝白所说的,自己是后春山中栀子所化之事。她将枝白上下扫了一眼,神色间含了三分打量,虽然感受不到枝白身上的妖力,但据文玉推测,这枝白修为绝不在她之下。 她是托生了梧桐祖殿的福气才开了灵智,又在师父的帮助下才勉强化形,若真要算起来,她的修为并不稳当。 而这枝白娘子,不知道行多少,竟可以完全掩藏了身上的妖气,更是能同凡人一般孕育生子,实在是不简单。约莫是她动了思凡之心,才出山同陈勉在一处 你既说自己是栀子所化,又为何落入凡尘俗世? 文玉想到此处,便出声询问。如果枝白仅仅是个普通的凡人女子,那她大可将她带回江阳府衙去找宋凛生,或是带回宋宅安置也不成问题,再想法子为陈勉洗刷冤屈便是。 只是她竟然是精怪所化,便会将事情复杂化,她还是莫要贸然行动得好。需得打探清楚,再做打算。 不知为何,原先还有几分焦急的枝白渐渐冷静下来,开始为文玉讲述前情。 我原是山中栀子所化,已有五百年道行,曾受勉郎遮风挡雨之恩泽。待我化形之后,与勉郎两心相许,是以结为夫妇,在江阳府过老实本分日子。 他在江阳府衙当差,我平日里就在家做些绣样,本来是十分和顺的。 枝白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精致的脂粉奁子来,她一双手将那脂粉奁子捧到文玉眼前。 姑姑,您瞧? 那交叠的色彩、熟悉的纹路 文玉一眼便认出了,那是那日陈勉在名扬铺子买下的脂粉奁,在府衙官差的纠缠之下,遗落在地上,而后陈勉也不曾捡回去的那只 当时文玉也未去拾起,后来同宋凛生说起这只脂粉奁的时候,宋凛生连夜去了名扬铺子后巷找寻也寻不见踪迹。 原来,是叫枝白娘子收走了? 这我认得,陈勉那日,说娘子在待他归家去,想来便是买给他娘子的 文玉口中说着话,转头环顾一圈,见不远处有一废旧凉亭,那檐角高低相连、错落有致,掩映在丛林之中,飞扬的青黛瓦从枝叶冲穿出,很是肆意。 文玉扶着枝白起身,叫她将半边身子都压在自己的手臂上,缓慢托着她往凉亭而去。 枝白就着文玉的搀扶,好不容易才重新安置着坐下。她双手捧着那脂粉奁出神,也不知听见文玉的回话没有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那飞扬的檐角,将青葱掩映的碧空划为八份,各挑起一端,直入云霄而去。 枝白倚靠在八角亭的廊柱之下,双眼温柔仔细地注视着手中的脂粉奁子,她的视线一道一道从那脂粉奁子上头滑过,仿佛正描摹着陈勉的眉眼。 那日,勉郎说要出去给我买些新的口脂,正好我也快临盆,快用得上了枝白的声音淡淡的,仍带着几分哭腔,致使她尾音都轻微上扬了些许。 我便在家中浆洗孩儿要用的衣物。我便一直等啊等啊,如同往常一般等勉郎归家,只是一直等到日头西沉,也未等回半个人影 第46章 枝白的声音抽抽噎噎的,越发哽住了。 文玉双眉一沉,那日确实是日暮时分撞见贾仁在东市捉拿陈勉一事,时辰是对得上的。 待到入夜了,我越发觉得不对劲,却也未作他想。枝白话锋一转,毕竟当时快到上巳了,他身为礼官,筹措祭祀事宜通夜忙着走不开也是有的。我只当他是公务繁忙 枝白忽而一双手捉住文玉的衣袖,紧紧攥在手中,双目划出两行泪来。 我便上江阳府衙去问,可是门口的同僚说,说勉郎过了正午便出了府衙,没见着回去。 我心中顿感不妙,想起他说的买口脂的话,便一路径直去了名扬铺子,在那处后巷寻到这脂粉奁子。 枝白复又将那脂粉奁捧起,示意文玉再仔细看看。 我顺着勉郎的气息寻去,只看到这只脂粉奁子。万物有灵,这上头还有几分残存的神息,同姑姑身上的气质一般无二。 是以我猜测兴许是当时姑姑也在现场,所以一直想同姑姑说句话,问问当时的情境。 只是人妖有别,文玉一直同那宋知府待在一处,叫她不敢上前叨扰。她虽为精怪,却入世许久,在凡间久了,自然知道凡间的规矩的。 今日她追随文玉的脚步,在这后春山中跟了许久,直至听她二人说宋知府要去衔春小筑更衣,才叫她抓住半分机会,伺机在院落门口制造了些动静,将文玉引出来 这便是你装神弄鬼,引我出来的原因? 文玉的眉梢染上一层寒霜,她冷眼瞧着枝白,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姑枝白也注意到文玉的脸色,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确实作祟在先,只是事出有因,不知姑姑是否能体恤 她来寻文玉,实在是只凭着头脑一热。事实上,她与文玉虽然皆是木生精灵,却到底没什么至亲瓜葛 她唤文玉一声姑姑,不过也是想显得亲近些,更因着文玉春神殿的出身的缘故,尊称三分。并不是真与文玉有亲。 想到此处,枝白的心思越发虚了,不敢再多言半句。 你身怀有孕,行动不便,尽可直接唤我。文玉心中捏了把汗,犹有些心惊,你可知道若是我贸然出手,怕是会将你伤着! 文玉急的不行,却无他法,只得原地跺脚来表达自个儿的不忿,待一通撒气,这才撩了袍子在枝白身旁坐下。 她反手将枝白的手握住,安抚般地拍了拍。 你既是栀子所化,便应能看出我的真身是梧桐祖殿的碧梧树,你我同为草木精灵,我不会放任你的事不管。 文玉的话无异于是给枝白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只见枝白连连颔首,微松的鬓发垂在她耳侧,更添三分疏落憔悴之感。 还劳烦姑姑,将那日所生事端如实相告 不待枝白的话说完,文玉便开始回想那日的事。从东街市初遇贾大人,到后来的名扬铺子抓人事件,还有落尾的穆大人解救、陈勉自首一事事无巨细一一同枝白娘子讲了一遍。 我同宋大人已去地牢看过陈勉,他对你很是忧心,是以宋大人才派人在城中寻你文玉解释道。 枝白听闻陈勉身陷牢狱、境况堪忧,她唇瓣一撇便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她双手交叠,暗暗使劲捏住虎口,才迫使自己没落下泪来。 勉郎迟迟未归,我心知许是生了事端。姑姑也知道,我身份特殊,只怕叫人拿住,因而在寻到这脂粉奁子之后,便连夜离家,不再回城中了。 是以穆大人同洗砚在城中遍寻不着。枝白是妖,便是身怀有孕、行走不便,但若是存心要躲开几个凡人,还是不在话下。 枝白一番解释下来,便再向文玉开口央求道:姑姑,陈勉此人疏朗如月、澄明似星,决计不是贪赃枉法、随波逐流之辈。 求姑姑救救勉郎! 宋凛生是新任的江阳知府,陈勉之事便是江阳之事,无论如何说,也是在宋凛生的职责范围之内的。若说是这层关系,那也该求到宋凛生面前去。 文玉觉得有些奇怪,枝白为何不直接找上宋凛生,此刻他应在衔春小筑,一逮一个准儿的。怎么枝白还要专门将她引出来,特意避开了宋凛生呢? 文玉的思绪也混乱起来,她想不通枝白的意思。 枝白娘子,我初入尘世,而你久在人间。按说,你的修为绝对在我之上。文玉斟酌着开口,想着如何用词会叫她好接受些呢? 只是你方才出现,直至现在,为何周身一丝妖气也无?文玉最终还是将心底的疑惑问出了口。 你既是花妖,何不闯了那江阳地牢,直截了当将陈勉救出? 而后带他远走高飞、再寻个山清水秀的州府,隐姓埋名,重做夫妻便是。 文玉想得简单。 枝白凝神倾听文玉的发问,到最后只轻轻抽噎了一声,便抬袖拭去眼角的泪意,强撑着同文玉解释。 我久在后春山,那时你确实还是一株未开化的碧梧。 枝白的声音柔柔弱弱的,却并不尖细,若不是此刻她心神不定,定是个爽利明朗的女子,其一颦一笑仍可窥见一二。 枝白一手滑到身前,在腹部止住,她俯首望向自己的身子,仿佛正温柔注视着自己腹中的孩儿。 姑姑有所不知,凡妖精怪者,自有其命数,但这万般命数中,并无一条是同凡人结合。 文玉听得双眉蹙起,这是自然。即便是她化形不久,这种浅显的道理,还是懂得的。人与妖其间相去甚远、天差地别,实在不是简简单单的天堑二字便可概括得完的。 我逆天而行,以花妖之身孕育子嗣,竟叫我法力全无、妖息散尽。枝白嘴上说着难以置信的话,语气却淡淡的,并无什么纠结伤心之态。 是以姑姑方才一时分辨不出我到底是凡人还是精怪罢? 枝白向文玉发问,却并不为了她的回答,答案显而易见、昭然若揭,是否由文玉再亲口说出来,并不重要。 枝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接着说道:既然法力全失,便更无法肖想独身闯江阳府衙的重重地牢了。 若我一人倒也还好,不过我现下并非只此一身,还要顾及腹中的孩儿才是。 至于带陈勉远走天涯一事枝白低垂着头,轻摇了摇。 命数天定,你我岂可随意扰乱。 我若将勉郎带走,我倒是落个轻松,而他要面对的是背井离乡、失去他久耕不辍的江阳。这并非我想要的 这是他的人生,枝白并不想替他做任何决定。 我有想过去求宋知府,只是我见宋知府终日与姑姑在一处,想来您二位交情是极好的。 她想着自己总算是同文玉皆是草木精灵,希翼她能看在同源的份上,搭救一把。这才央求到文玉面前。可是现下,文玉久在眼前,枝白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踟蹰着,犹疑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宋知府终归是凡人,而姑姑周身仙气缭绕,想来是已拜入春神娘娘座下。我只求姑姑救救我的夫君! 他是冤枉的!他一定是冤枉的! 枝白的求告萦绕在文玉耳边,文玉又何尝不是认为陈勉是遭人诬陷,只是现下局势僵持不下,贾大人一口咬定,陈勉又不辩白,确实有些棘手。 文玉别无他法,只得先安抚枝白道:枝白娘子莫急!你先缓缓神! 你放心,即便你今日不来寻我,我与宋大人也决计不会对此事袖手旁观。 枝白一双盈盈泪目深深凝望着文玉,俯身便欲拜下去。文玉眼疾手快,一把将枝白拦住。她身怀有孕,还是不要频繁动作得好。 师父说过,行善积德、心存好意,是每位修道成仙的精怪的必学之课。她若是这半点觉悟也无,倒也不必说什么功德圆满、飞升成仙了。 枝白娘子大受感动,她怕是也不曾想过,自己不过误打误撞地来攀亲戚,却能遇见同为木行精灵且如此热心的文玉小友。 文玉忽而想起来什么,便接着开口说道:对了!这几日你不在城中,那在何处安置歇息?你身子重,怕是诸多不便。 我当日只怕有难,便先退出城外了。枝白面上一红,颇为难地向文玉解释道:起先在山林中栖身,只是现在不比有法术的时候,后来我便在城外的破庙中休整。 破庙? 文玉一听见这两字,便不由得想到了什么,她心思一转 第44章 第47章 文玉最终也没说什么。 山风簌簌,林声寂寂,幽深的后春山此刻也闭目不语。春叶从林间穿过,打着旋儿从上飘落下来,抚过文玉的鬓发,叫她只觉得后脑一阵发痒。 真有意思,这就叫树叶儿落在树脑袋上。文玉不知怎么回事,思维一时发散开来。 文玉仰头,顺着那枝叶剥落的方向望去,忽而听见一声: 文玉娘子 文玉应声回头,大概是宋凛生换好衣裳来寻她了。她俯首望一眼枝白娘子,随后半躬身子同她说着些什么。 一番交代之后,文玉折身往回走。 这便是先前后春山中的一段奇遇,想到宋凛生的声声呼唤,文玉的思绪回笼。 她脚步慢下来,一面走一面查探着沅水河道的境况。只是,她怎么觉得方才宋凛生的呼声越来越真切,不似回忆中的声响。 文玉缓步而行,脚下是沅水河床上潮湿的沙石,耳畔是悠悠抚过的江风,入目的是方才开春,冰消雪释的沅水河道。 渔船三三两两地靠在岸上,船头拉纤的水绳挂在木桩上打着结,仿佛守候渔人的避风港。 现下上游冷的地方怕是还没裂冰,是以附近的渔民还未下水。沅水河往来的航运水路也尚未开航。 文玉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于河滩上,遥望着沅水河道内淤积的沙砾。由于河道多年来未曾改道,流水终年冲刷河床,在河水中央冲积成了三角的环岛,有些水生的绿植长在上头,甚至还很是葱郁,并不疏落。 这样程度的淤积,若不尽早疏浚,等到入了夏,来了雷雨季节,怕是更难处理。届时出水口堵塞,河水倒灌,周遭的田地约莫都要遭殃。 文玉一面观察着沅水河道的境况,一面暗自将这些疏漏之处记在了心中。待到回了宋宅,她再仔细讲给宋凛生听,待陈勉的事一了,他们便着手疏浚河道,务必赶在入夏之前完工,也好叫渔民能下水打渔。 文玉这般想着,一时沉浸在自己的想法当中。竟听不得身后随风而来的响声 文玉娘子文玉娘子 江风猎猎,伴随着初春的寒意刮过耳畔,搅得文玉不得片刻安宁。 她今晨起得早,未叫阿柏进来梳头,只是随意地将乌发拢于脑后扎了个马尾,此刻发丝飞扬,高悬于混杂的风声之中。她的衣裙更是叫风吹得紧贴在腿上,文玉双手忙不赢得去理那衣角,仍勉力坚持在河岸上走着。 这江阳府从她到来这几日的观察来看,应是很是富庶的州府,田肥土沃、百姓和乐。那贾大人应是有几分功劳的,更不消说连上巳日这样的年节祭祀都亲自操办、跟进。 他行事作风这几日文玉看在眼里,已对贾大人的印象有三分改观。也许真如宋凛生所说,饭一口一口地吃,事一件一件地办,先前是她操之过急了。 可是这样妥帖为政、勤勉为官的贾大人,为何会独独疏漏了沅水河道的治理之事呢? 不说陈勉只是个小小书吏。即便他真是负责水利工防的漕运官,也应属于贾大人这个同知统管,怎么可能嘴皮子一张一合便将所有罪责推卸到陈勉一人头上。 无论如何,贾大人难辞其咎。 文玉也不愿就凭着猜测便为谁定下了生死的罪责。若真是那般,那她同先前的贾大人也没什么分别 文玉又想起枝白娘子的话来,她说陈勉是个如星如月的人物,断不会贪墨怠工、随波逐流。 她一手撑着手肘,一手在下巴上来回摩挲着,文玉每逢思考的时候,便总爱做出这个动作来。 文玉心中像是有根素净白练的琴弦,随着她的思考,那琴弦也渐渐撑开,一直挂在她心上两端。随着脑海中天人交战,那琴弦越绷越紧,文玉纷飞的思绪像是无形的手,在那琴弦上来回弹奏。 只听得忽而急促高亢、忽而婉转悠扬,那琴音有急有缓,先后交错,未成曲调却先有情调。 一直到最高昂的那瞬间,只听得诤地一声!那琴弦竟然一分为二、从中断开。 文玉心中大痛,猛地回过神来。 她方才太过入神,叫什么声音忽而打断,脑中的思绪全然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阵心悸。文玉仿佛听见有人在唤自己,且那声音越来越真切。 文玉回身左右环顾,这河道宽阔平整,一望无垠,就连风声都极易消散,更不消说微弱的喊声。 她凝了三分心神,仔细辨别着周遭的声响。 文玉娘子 文玉循声望去,一个霜色的身影在风声萧瑟中向她行来,那人步履匆匆,走得艰难。许是江风太盛,他以袖掩面,时不时轻咳几声,还一面挥舞着手臂,消瘦的身形立于河堤上,遥望着坝下的文玉。 那是,宋凛生? 文玉眯了眯眼,耳畔是江风呼啸而过,轰隆的风声好似呜咽着,呜呜的声响不绝于耳。她听不清宋凛生在说着什么,只看见他那件霜色的外袍,叫风灌满了,鼓起两个多么大的包来。 待看清了来人便是宋凛生之后,文玉顾不上先前纷杂的思绪,也来不及去想宋凛生现下怎么会在这儿,她只想着快步走到宋凛生身边去。 他生的文弱,倒像是一阵风便能刮走似的。 宋凛生你说什么?文玉捧起双手,围在唇边说话,好将自己的声音送的远些。 天水一色,摊开的河岸向两头延展开来,一眼望不尽头。文玉和宋凛生两人身着一月白一霜色两件衣裳立于风露之间,互相朝对方的位置行去,缓缓靠近。 犹如一叶擎雨盖上的两滴水珠,滴溜溜地便滚落一处。 文玉听不清宋凛生的呼喊,眉宇之间便生出了两分焦急,她一手撩起衣袍,快步跑走起来,打算尽快走到宋凛生的跟前。 可是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即便文玉是颇有些修为的树*精也不能例外幸免。文玉不知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只觉得脚下一软,不似先前那鹅卵石硬挺的触感,此刻脚下完全是绵软的泥陷,她的身子也止不住向一旁倾倒。 啊 文玉惊呼一声,若是这意外再来得早些也不用太早,只需在宋凛生现身之前便好。只要无人瞧见,她便只用捏个诀飞身上去,只是现下宋凛生就在不远处,文玉却是无法动作了。 她方才,是为什么想要寻到宋凛生来着?文玉只觉得两眼一抹黑,她看宋凛生能跑能跳的样子,不似有碍。她只能心中暗暗叹气,不过片刻,她倒是快有碍了。 文玉娘子宋凛生的急促的呼喊打着旋儿飞至文玉耳边,她总算听清了宋凛生的话 当心脚下! 当不当心的也不要紧了,文玉感受着自己身体轻飘飘地倒下,如同风中残叶一般,她在心中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这宋凛生,就是她的劫! 宋凛生见文玉一脚踩空,便奔走得越发快了。他疾步上前,原想着能一把捞住文玉,却只来得及触碰到她半片衣角。 他来不及多想,心一横,便纵身随文玉而去。两个人跌倒总好过一个人坠落,底下那么黑,他担心文玉娘子一人会害怕。 诶哟 文玉应声倒地,高呼一声,还来不及吆喝她后腰的疼痛,便听得另一声咚地一响 不是罢该不会是宋凛生罢? 文玉僵直着脖颈,缓慢转头一看。只见宋凛生眉头轻蹙,几缕松散的鬓发咬在口中,纠缠着他微粉的唇齿。他一手扶着前额,似乎是哪里磕伤了,整个就是一衣冠不整、很是凌乱的做派,哪里像是江阳府衙办差的那位宋大人? 文玉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心中只觉得无语凝噎。 她摔下来不打紧,只当是不叫宋凛生看出什么端倪。但只要宋凛生还在外头,且又是亲眼看着她落了下来的,必定会差人前来施救。 现下宋凛生跌坐一旁,她二人都落在这不知道是基坑还是什么东西当中,又该如何向人求援?况且她今日一路出来,早觉得江阳府街市上空无一人,更不消说这城外的沅水河道了,哪里能指望有个过路的游人? 文玉眼前越发黑了。 她要怎么给宋凛生表演个仙女出洞?还是就等着入夜洗砚发现他们久不归家再带人出来寻? 只是入夜寒凉,那时候她与宋凛生早不知冻成什么样了罢? 宋凛生?文玉试探着开口唤了一声,也不知他摔着没有?周遭黑嗡嗡的,只有文玉的声线漂浮在空中,伴着几声积水滴落的轻微声响。 宋凛生仿佛这才从疼痛的钝感中回过神来,他来不及起身,便就着跌坐在地上的动作往文玉这边够了够。 文玉娘子!文玉娘子!宋凛生急急出声,问询着,你没事罢?可有受伤? 第48章 我我没事但他们两个这么下去,迟早有事,文玉暗叹一声,未将自己所想说出口。 宋凛生仿佛轻呼了口气,那口气混杂着对文玉的担忧,和方才疾行的喘息,各种心绪齐聚,都叫他悠悠地吐了出来 第45章 宋凛生一颗心悬在胸口,终于在听到文玉娘子无碍之后重新放回了肚子里。 文玉瞧着宋凛生的神色几经变幻,最终稳定下来。 他站起身,先是将散落在面上的鬓发捋开,又将自己的衣袍理顺。看得文玉不禁感叹,宋凛生就是宋凛生,即便不是江阳府衙正襟危坐的宋大人,也是宋宅深门高院、亭台楼阁养出来的二公子。 时刻不忘正衣冠,是好习惯。 赞叹的同时,文玉心中掺杂了几分无语凝噎。她环顾周身一圈后仰起头,他们现在所处的大约是个什么坑洞,四面无风、八面无光,只有头顶上方才她二人坠落的坑口,漏了些日光进来。 那光线清冷无波,从上方投射进来,仿佛能看见一束束的光线分离开来。坑洞边缘偶尔有碎石子落下,在下坠的过程中发出呜地一声,落地时又叮叮响。 这坑洞足有三四人之高,若是不借助法术,仅仅以她和宋凛生两人之力,即便是将她胳膊腿儿拆咯再叠起来,也是够不着洞口的。 文玉只消瞥一眼,便知那不是可达到的高度,便也不菲那个劲去试探,只盘腿坐在原地。 文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一步动作,便也索性放宽了心,宋凛生不急,她便也不急。 只见宋凛生站在原地犹疑片刻,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在那儿自顾自颔首,便反手解了外袍,他手肘上挂着那件霜色外袍便向文玉行来。 沅水河道素有金水银河之称,不但是指河道水利漕运能为江阳百姓带来诸多便利、贸易往来,更是指的字面意思。 宋凛生不急不徐地开口,即便身处暗无天光的水坑之中,也能保持朗月入怀的风度。 字面意思? 文玉重复了一遍宋凛生的话,哪个字面意思?宋凛生的话在文玉脑中过滤了一遍,很快她便品味出其中关窍。 金水银河?文玉试探着发问。 正是宋凛生接过话头,说话间,他已行至文玉身旁,将那霜色外袍披在文玉肩头。 你可知沅水河道这水岸为何如此之宽? 文玉双手搭上衣襟,想着宋凛生身子单薄,还是莫要他的外衫。只是宋凛生的动作却不容推拒,文玉也只得受了。 方才说到金水银河,怎么又无端提起水岸宽度? 宋凛生挪开半寸,紧挨着文玉坐下,声线清浅地开口为文玉答疑解惑。 沅水既能通渔船、往来航船也不少,百姓何不将水岸挖了,拓宽河道,也好多些航道。 不待文玉开口接话,宋凛生便接着说下去。 只因为河床下皆是沙金,轻易挖不得。需要特定的工队才行。 更何况金银应皆是收归公有的,江阳府在我任前连个知府都没有,自然是无人能主持淘金之事。 文玉越听越迷糊,只抓住了一个关键字词,那便是 淘金? 文玉不禁咋舌,这江阳府说是富庶还真是保守了,这河床地下竟是黄金? 文玉娘子可记得那句千淘万漉虽辛苦宋凛生一语未毕,便叫文玉接过来。 这我知道!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嘛!她的诗书颇有进益,现下宋凛生已然不能轻易考到她了。 宋凛生待她说完,止不住地粲然一笑,他轻轻颔首示意文玉答的极正确。 正是这句,这句便是写的淘金的过程。 早些年江阳府也是主持过淘金一事的,后来大约是搁置了,因而河岸上还残留着些淘金所留下的基坑未填 宋凛生环顾一周,此处阴暗潮湿,又久浸河水,幸而现下不是丰水季,否则他与文玉娘子怕是难以熬过夜。 所以,我们是掉进了人家淘金的基坑? 文玉杏眼圆睁,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她两道弯眉忍不住向下撇成一个八字,双唇也抿在一处。旁人看了,一定以为她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 只是她并不想落泪,她只是有些想不通一件事 怎么淘金没她的份儿?落进淘金的坑倒叫她赶上了? 文玉的两腮憋得气鼓鼓的,这简直是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她师父最爱金光闪烁之物,春神殿堆积的宝贝更是随处可见,就好比凡间鳞次栉比的农田一般叫人见怪不怪。 文玉在春神殿养出一副高品位的眼光来,轻易瞧不上凡间的东西。更不是贪图那一星半点的沙金,她也说不出,缘何如此气恼。 现下来看,约莫如是。宋凛生面上是劫后余生的快意,他语调忽然变得很轻快,方才我在远处,见文玉娘子在此走动,我便知你可能会踩中基坑 因而我在远处便向文玉娘子招手致意,想叫你莫要随意走动。宋凛生回想起方才他与文玉娘子相隔甚远地打哑谜,便觉得一阵好笑。 他们两人,当真是有趣。 文玉闻言,面上浮起几分羞赧,风声那样大,她方才哪里听得见?她还当宋凛生是唤她快些走呢! 那你为何随我一道下来!你留在上头找人援手不好么? 文玉犟了一句,她倒并无指责的意思,只是宋凛生笑意盈盈的样子实在晃眼,好比山河常在、日月无休。叫她忍不住便想顶嘴,好使他莫要再笑得那般肆意。 宋凛生果然如了她的愿,收声不再淡笑。 嗯他为何要追随而来呢? 起初他只是想出声提醒文玉娘子,当心脚下,可是还未待到走到文玉娘子眼前,老远便瞧见她脚下打滑,身子也歪斜了。 他只担心文玉娘子摔着,便不管不顾地跑过来想要拦住,其实并未多想。当时只觉得一股气儿直冲脑门,不消多说,脚步便先于大脑做出了选择。 现下反而被这么一问,宋凛生这才反应过来。 是呀!若是他留在上头,此刻还可回城去寻些帮手来搭救文玉,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与她同在洞中面面相觑。 宋凛生不禁生出一份心虚来,他抬手刮蹭了一下自己的鼻尖,企图借此来掩盖些什么?是一闪而过的心慌?还是他竭力藏住的羞意? 宋凛生轻咳一声,很快便将自己说服。 做了便是做了,气恼什么?他当时只想着不能叫文玉娘子孤身一人落入险境,便追随而来,未来得及顾虑那么多。 可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世上万般事,难道事事都要讲道理?件件都要寻缘由? 他便是做了不讲道理,不问缘由的事,又当如何?答案显而易见,并不如何。人生在世,有两样事最是简单:一则穿衣吃饭、二来说话办事。若是从这微末处都不能顺从己心,人活一场就当真是无半点意趣了。 宋凛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对,便不再纠结方才文玉的话语。 甚至满意地颔首点头,面上也扬起一丝莫名的喜色。 文玉瞧他脸上走马灯似的神情,倒比上巳日放灯的时候还绚烂些,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文玉见好就收,不再追着同他犟嘴,只拿眼角余光偷瞄着宋凛生的神色。 你且放心,待时候晚些,洗砚定来寻我们。届时我们自然获救。 文玉听得宋凛生一席话,又想起今晨出门时,洗砚的话来,两相对照之下更是叫她忍俊不禁。 那我可得问问二公子文玉说话间尾音扬起,将声调拉得老长,吊足了宋凛生的胃口。 您今个儿出门,可有同洗砚交代去往何处呀? 宋凛生原本做着十二分的准备,只等文玉发问,却没想到她一语戳中要害,宋凛生只觉得讪然,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他今晨出门出得急,确实并未同洗砚交代去处。眼下要先等洗砚发觉不对劲,再带人出来寻他与文玉娘子。这怕是且还有得等呢! 宋凛生低下头去,面上浮起两分可疑的红晕。他吞吞吐吐地开口:倒是不不曾 诶哟!文玉故作惊叹,凑近了宋凛生跟前,去探看他的脸色,语调也带上几丝夸张。 二公子这是怎么啦?文玉眼见宋凛生面上红霞渐染,却明知故问,实在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二公子,莫不是害羞了罢! 二公子不好意思咯! 此刻莫说这基坑中,便是方圆十里怕是都只有他二人,文玉说些逗趣的话倒也不打紧。 第49章 串串笑声有如悦耳银铃一般从她唇齿间滑出,文玉一个禁不住,更是笑得前仰后合,那情态好生夸张。 你便你便笑罢!时间还早,总有你总有你笑不出的时候。 现下洗砚便是他二人得救的唯一可能,只可惜洗砚昨夜熬了一宿,今晨忙完书墨的事怕是得昏睡一日,什么时辰能醒来倒还说不一定。 宋凛生的气势弱下去,说来也怪,每当宋凛生同文玉在一处的时候,宋凛生的气焰总是弱些,总叫文玉压一头。 文玉渐渐止住笑意,想起来时的景象,忍不住便问出了口:难不成你我今日只能等洗砚前来?我一早出门,见街市上一个行人也无,这里人烟稀少,更怕是没可能遇上了。 宋凛生点头称是,上巳虽然指的是三月三这一天,但江阳百姓每逢三月三的时候,一般是休沐三日。 这三日里,民不出门,市不易货,全城老小不论职业皆在家休整,是以街上是瞧不见人的。 文玉一面听宋凛生的解释,一面点头。 哦原来如此。文玉话锋一转,打了宋凛生一个措手不及,那为何二公子一早连同洗砚交代都不曾便出了门? 二公子怎么不在家休沐? 第46章 二公子?二公子? 文玉学着宋叔的语气,将宋凛生唤作二公子,逗得他接不上话。 眼见着宋凛生在文玉的逗趣之下,面中带绯色,两颊生霞光。那冷白的面容上有些微微充血,反衬得他脸色鲜红欲滴。 这就叫苦中作乐!文玉心想,她还真是好心态啊。这就叫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我我 宋凛生说话间带上几分羞赧,说话竟打起了磕巴,不似他平日里那般言语流畅、幽默风趣。 我今日有事务在身,这才一早便出了门。确是凛生之误,委屈文玉娘子在此处稍待 宋凛生一手抚上领口,踟蹰半天,过了好些时候才试探着说道:文玉娘子若是觉得冷 嗯? 文玉不知他此话何意,只是原本没什么感觉,叫他这么一说,还真有些凉意。文玉不禁紧了紧身上的外袍。 我身上这件也尽管拿去宋凛生将话说完,作势便要去解那衣裳。 文玉一见他这动作赶紧连连摆手,一手按住宋凛生的小臂,将他的手止住。 我要你那么多衣裳做什么?你已将外袍给了我了。文玉仰头瞧了一眼天色,复又开口说道,我不冷,你且放心好了。 宋凛生的手从身前滑下,垂至身侧,他掩面轻咳一声,不再言语。 文玉见他一番动作,倒是想起另一桩事情来。先前她出门的时候碰见洗砚在院中的水池洗笔,还叫她瞧见了宋凛生忙活一夜誊写的君子四不。文玉思及此处,她本就不是什么话头都往心里憋的人,索性直接问出了声。 你昨夜抄了一整夜的书,听说你整宿都不曾阖眼,怎么这样早就出门来? 你文玉娘子你是如何得知 宋凛生不答反问,他面上红晕更甚,幸而这基坑底下视线不是十分明朗,否则叫文玉看去,又该逗他笑了。 我今晨出门的时候,在中庭遇着洗砚了。 文玉一手挽起身前的缕缕发丝,绕在手指上弯成旋儿玩,她想起宋凛生那乱了方寸的墨宝,不由得玩心大起。 我不但遇着洗砚,我还看见有人亲笔写下的 君子不妄动,君子不徒语 文玉故作思考状,貌似十分疑惑地开口问道:也不知是谁写的! 宋凛生手指微蜷,并不急着答话,按他的猜想,文玉的话头绝不会止步于此。 果不其然,还未等宋凛生说话,便又听得文玉的声音响起。 不会是你罢?二公子? 她的一番话已叫宋凛生猜了个七七八八,宋凛生面上并无叫人戳穿的气恼,也没生出什么羞涩,他面色如常,想来是那君子四不的一番熏陶,叫他修养更上了一个层次。 宋凛生眉眼含笑,忍俊不禁。他原本不想叫文玉娘子知道,他昨夜抄书的事。只是她既然已经知晓,他倒也不必藏着掖着。 读书写字能静心凝神,又能学到前人说话办事的道理,何乐而不为呢? 静心凝神?二公子做了什么需要静心凝神?文玉听他的一番话后,随口一问。 不成想,正是她这状似不经意的一问,倒真将宋凛生问住了。 他做了什么呢 他昨夜同文玉娘子放完灯,从后春山上下来,便不记得什么白日里忙碌一整日的劳累、疲倦,他只觉得心绪不宁。 一直到回了宋宅,将文玉娘子送回观梧苑落门口的时候,他心中那一股气不知怎么的,仍是不能平息。 他等不及叫文玉娘子回院子,而后步履匆匆地回了自己的院子,一头扎进书房便不肯出来。他心乱如麻,只求能在提笔写字的时候寻求片刻平静。 君子不妄动,君子不徒语。不只是书上学来的道理,更是他以身遵循的准则,是他对自己的期许和要求。 也许宋凛生不得不承认,不只是梧桐祖殿放灯的时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也许是江阳酒家逗趣吃席同穆经历争锋相对的时候,也许是出去名扬铺子办差还要为文玉娘子带胭脂水粉的时候,更甚者,或许更早,也许是后春山中遥遥一见 谁说得一定呢? 宋凛生,你的心,早就无法做到真正的平静了。 等他再出门的时候,已是晨光熹微了。 他写了一页的君子四不,却无法劝服自己的一颗心。 静心凝神四个字,他没能做到。 没、没什么 宋凛生极力掩盖着自己的心虚,只想当作平日里的寻常对话一般,生怕叫文玉看出了端倪。 闲来无事,随便写写罢了。久不动笔墨,会生疏的。 宋凛生一面答话,一面借着头顶倾泻的天光去瞧文玉的脸色,不想叫她再多想。 只是多想的人怕不是文玉,而是宋凛生自己。文玉是个木头变的,哪里有那么多弯弯绕?她听得宋凛生的解释,更是全然信以为真,不作他想。 好啦!文玉念叨一声,不逗你了! 文玉正了正脸色,清丽俏皮的声线也沉着三分,一本正经地同宋凛生说起话来。 你既说重三休沐,江阳府衙应该是没什么公务要办的?你今日一早出门,到底所为何事? 文玉可不相信,宋凛生抄书写字熬了一整夜还有什么闲情雅致在这满城歇息的日子出门,难不成他来这沅水河道边上,是为了吹吹风、看看景? 他势必有什么更紧要的事,才致使他不曾阖眼便出门直奔沅水。 宋凛生也收起先前的淡然,凝眉道:正是因为府衙无事要办,府衙中的一众大人又皆在休沐期。 我挑在此时出府,正是绝佳的时机,既不引人注目,行动也方便自如。 文玉听他一言道罢,眉头骤然舒展开来,原来如此? 你是觉得有人跟着你? 文玉很快便想到关窍所在,压低了声音问道。话才出口,便想起此处就他二人,哪里来的什么旁人?怕是方圆十里也找不出一只活物,文玉不禁又放开了嗓门。 无凭无据的,这倒不至于。宋凛生倒是波澜不惊,仍如同先前一般说着话。 文玉不解其意,怎么就不至于?她听宋凛生那意思,分明就是觉着有人暗中跟着他,这才专挑城中百姓休养的日子出门。 忽然,文玉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瞪大了双眼,一手捂住口鼻,惊呼一声! 宋凛生!你说的那人,不会是指的我罢? 不待宋凛生回话,文玉又紧接着辩白道:我今日原本就有出门的计划,还是在中庭遇着洗砚,才知道你也出了门的。 你可不能胡乱怀疑到我头上!况且我问过洗砚,你连去哪儿可都不曾同他交代!我更是无从打探了。 宋凛生无奈地笑睨了文玉一眼,止不住地摇头。他当然是不会疑心文玉娘子的。 这我自是知晓,凛生也从未对文玉娘子有过半分疑虑。 只是没有根据的话不好多说,是以我才未过多解释。 宋凛生抬手,在空中顿了片刻后,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一把按住了文玉的小臂。宋凛生的手轻轻拍了拍,像是他幼时对待沈绰阿姊的霄飞练一般,若说起来,文玉娘子额前的细碎发丝毛茸茸的,倒真有三分像那霄飞练的长相。 第50章 他怎么又想远了?宋凛生以袖掩面,轻咳一声,貌似每当他见到文玉娘子,他的心思总是极其容易发散出去。 我今日是想着趁府衙休憩,正好来查探一番沅水河道的境况。若是平日里来,少不得引人注目。 而现下官民皆在家中闭门不出,正是给了他活动的好时候。 宋凛生盘腿端坐在地面上,周遭黑黢黢的环境映射出些微光亮,铺就在他霜色的衣袍一角,两相对比之下,却难掩他半分华贵。 他深深地瞧了文玉一眼,斟酌着开口问道:文玉娘子,可是家中待得烦闷无趣?出来放风的? 说起来都是凛生的不是,只顾着府衙的事,却忘了替文玉娘子寻些开心的活计打发时间。 文玉屈起两膝,以手臂环抱着膝头,将下巴支在上头,脑袋随意地歪向一旁,她脑后的发丝如同散开的绸缎一般铺下来,泛起柔亮似月的光泽。她见宋凛生如此坦白,将什么都说与她听,心中更是纠结。 到底该不该将自己昨日遇着枝白娘子一事,告诉宋凛生知晓呢? 文玉并没有过多纠结,就凭宋凛生的信任,她也不该这般吞吞吐吐。文玉在心中暗暗组织了一番语言,便开口唤了宋凛生一声。 我我昨日遇着个人 在宋凛生略带三分疑惑的目光中,文玉徐徐将昨日在后春山遇见枝白娘子的事如实说了,只是很巧妙地隐去了枝白娘子是栀子所化一事。 她说了,却没将实情完全说出口。文玉也不知道自己这到底算不算唬人,反正是不算坦诚相待了。 文玉有几分心虚 第47章 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文玉一语道罢,又补充了一句,那人便是陈勉的娘子枝白娘子。 宋凛生沉吟片刻,修长白净的指节在膝盖骨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隔着衣料与骨节碰出沙沙的声响,在寂寂无声的基坑里回荡,倒显得几分清晰了。他神色如常、沉静似水,那双眼好像是千年无波的古潭。 文玉偷摸瞧着他那半垂的眼睫,在他眼下投射出一小段阴影,盖住了其眸中的神色,叫文玉看不出宋凛生在想什么。 竟然是枝白娘子宋凛生低低开口,意味不明,起先洗砚同穆经历在城中寻了整日,几乎将江阳府翻了个底朝天,也遍寻不得的枝白娘子 文玉闻言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怎么听宋凛生说这话,她倒如此心虚。分明栀子化的是枝白,又不是她文玉,干她何事? 心下那莫名的情绪越来越浓,文玉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是了,今日她所隐瞒的是枝白娘子真身为妖精一事。可她又何尝不是妖精,对身为凡人的宋凛生来说,花妖与树精,真的有分别吗? 她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宋凛生幼时对神仙志怪心驰神往、向之往之,可如果将枝白娘子乃是一株栀子之事摆在他眼前,他又会如何看待枝白娘子呢? 又会如何看待她文玉呢? 文玉勉强地扯开嘴角,咧嘴干笑着,附和着说道:是呀!正是如此说呢! 却恰好在你我上山拜神之时,自发地出现在你眼前,更是偏挑了你我分散两处的时机 要不怎么说宋凛生文江学海,满腹珠玑,除了同文玉说话时他时常磕巴,旁的时候他总是这样,思路清晰,环环相扣。 他仍维持着盘腿的姿势不变,只以手背轻掸衣角的灰尘,动作轻柔缓慢,并不急躁,仿佛他口中说的不是他二人近日追查之事。 你是觉得有何错处吗?文玉一颗心十分忐忑,试探着开口询问。 从她内心来讲,必然是愿意相信枝白娘子的,她二人同为草木精灵,文玉没有理由将枝白的事置之不理。 只是宋凛生是凡人,是以此事不便相告,少了这层关系,他难免从常理进行推断,也少不得对枝白娘子抱些怀疑的态度。 错处不至于。 宋凛生终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过脸与文玉对视。他微蹙的眉头在目光碰到文玉的时候,蓦地舒展开来,轻声说道: 只是略有些地方,想不通而已。 他眉眼弯弯,像半圆的河堤围着一泓清澈见底的池水,向文玉露出个安抚的笑来。 文玉忽而想起方才在沅水所见的那方沙地,河堤围着水,水流绕着堤,真像是宋凛生眉眼的样子。 就在她的神思将要飞远的前一刻,宋凛生清浅如山泉水般泠泠作响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 就好比身怀六甲的妇人如何躲过官兵的盘查顺利出城?她既身子重,又是如何上山下山引你会面?山中更深露重,她有孕在身是怎么躲过风寒高热的? 宋凛生一口气说了好些话,这才停下来喘了一声。 桩桩件件,皆有疑处。 这这文玉的指节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她相信枝白虽然失了法术,但说到底是非人之物,终归要比凡人强些。躲避追踪、上山下河应该是不在话下的。 只是她不知该如何同宋凛生解释。 起先,我只担心她受人胁迫,身陷囹圄,危及自身的同时,也成为了有心人掣肘陈勉的利器。 宋凛生的眼中浮起一丝疑虑,使得他神色不复先前那般清明。 只是现下她好端端的,我倒是更放不下心。 她到底是否安全无虞,可有人私下为难过她?她是一直都顺顺当当地躲过了官兵追查,还是落入他人之手却又好生生地出现在文玉娘子面前? 毕竟她身怀六甲,怎么会行动如此灵活 这其间,到底有没有什么弯弯绕绕。 这些话在宋凛生的脑海里左右盘旋,挥之不去。可是他却并未开口说与文玉听,他一是怕文玉知道了忧心不已,会怀疑她帮助枝白娘子的一片善心,二是不想将他忧虑多思的样子暴露出来,他怕会讨文玉娘子的嫌。 好端端的,不是更好吗?文玉不禁坐直了身子,向宋凛生的方向倾去,陈勉还在牢狱之中,我们无论如何也该保护好他的妻室,不是吗? 文玉扑闪着一双眼,满含期盼直勾勾地盯着宋凛生看。宋凛生既说得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样的话,就说明他不是那古板呆滞、不通情理的人,想来是不可能对枝白娘子的事袖手旁观的。 宋凛生叫她瞧地一滞,反倒不知该怎么反应好。他双睫颤动,见文玉靠过来,便情不自禁地往后仰了半寸,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生生顿住了。 文玉娘子的话自然在理,宋凛生也随之颔首给予肯定。 那是自然,不论疑惑或是忧心,哪怕是有千万种古怪,也不能忽略其中首要的第一件事 宋凛生一手支在腰后的地面上,仍维持着后仰的姿势,接着说道: 那便是枝白娘子身怀有孕,乃是个手无寸劲的妇人。妇幼孩童,自是该护的。 那便好! 文玉的唇角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来,听得宋凛生的一席话,她忍不住两手一拍,这才回身又坐下。 我还怕你要让穆经历接着追查枝白娘子的下落,将她捉回江阳府衙受审呢! 见文玉的身子坐正了,从自己的胸前离开,宋凛生几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他既觉得放松,又觉得哪里空落落的。 他动了动撑在身后的手,手掌已叫地面的沙石磨得有些发麻,丝丝痛感自掌心游遍全身,刺激着他的神经。 怎么会,难不成在文玉娘子心中,我便是那动辄审问的昏庸知府? 宋凛生半开玩笑地嗔了一句,语调轻松地安抚着文玉。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文玉连连否认,生怕宋凛生误会自己的意思,回头再生一台闷气可不好。 宋凛生见她那急急否认的小模样,活像是没得草吃、四处乱转的兔儿,他禁不住笑出了声。 那枝白娘子现下在何处安身,可还*周全? 待宋凛生笑过了,却也没忘记正事。 枝白娘子同我说,她在城外的一处庙宇安身,只是我也不知道是哪处庙宇文玉这才想起来,她先前的猜测只当猜测,不能十分肯定。当时听得宋凛生在山中寻她,她急着回程,倒忘了同枝白娘子问清楚些。 江阳府城外稍近一些的庙宇只有一处,叫做后土庙,供奉的是后土娘娘。 相传后土娘娘乃是中央之神,掌管三山五岳、地势变化,同后春山上梧桐祖殿里供奉的春神娘娘私交甚好、情同姐妹 后土娘娘,文玉闻言便思索起来。后土娘娘的大名她倒是听说过,从前师父那比山还高的典籍当中曾有记载,掌阴阳、育万物寥寥几语便将其刻画得十分生动,叫文玉记得牢靠。 第51章 不过若是城外只此一处庙宇嘛,她倒是有几分印象 宋凛生正同文玉解释着,说着说着他不由得思绪一转,便想到了先前的事,转头便同文玉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出声: 莫不是 是阿沅弟弟栖身的庙宇! 一语道罢,文玉和宋凛生皆惊叹于二人的默契,便十分相衬地笑起来。 若是阿沅弟弟的栖身之处,那她二人定能寻到。毕竟洗砚可是亲自送阿沅弟弟回过家,总不至于这般快便忘了。 庙宇是供奉神明之处,虽不至于落败,但往来香客众多,难免扰人。宋凛生说话有理有据,为文玉分析其间利弊。 枝白娘子身怀有孕,极易疲惫,需要安稳之所休养,哪里能在庙宇长久借宿? 文玉闻言,支着下巴思索片刻,接着说道:那你的意思是? 不若我们将枝白娘子接回江阳府衙,好生将养着。 文玉听这话,不消片刻便想明白其中关窍。文玉双手托腮,将手肘支在两膝上,狡黠一笑,向宋凛生问道: 那你是觉得怕有人对枝白娘子下手,更怕此人正是府衙中人,便更放心大胆,堂而皇之地将枝白娘子请回府衙放在眼皮子底下? 届时谁人有异,其一举一动都在你掌控之中,将其起获更是轻而易举! 文玉忍不住拍拍巴掌,为宋凛生的巧思感到惊叹。她还以为,宋凛生会将枝白娘子接回宋宅照料,将她藏匿起来,叫谁也找不着。真没想到他反而要将枝白娘子迎回江阳府衙 抓获有异心之人倒是次要,只是将枝白娘子接回府衙,正应了那句 宋凛生两肩一耸,眉眼俱是狡黠的笑意。 文玉只觉得眼前的宋凛生倒像是只毛色雪白的狐狸,色泽纯净,心却极黑,那左右摇晃的狐狸尾巴都快要翘上天去。 宋凛生吊足了胃口,这才慢悠悠地出口说道: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 作者有话说:复更辣!祝福大家新年快乐! 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关注自己哦! 接下来会继续日更的! 有任何意见也欢迎大家在评论区指出! 2023变美变富! 第48章 文玉对上宋凛生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只觉得她与宋凛生的默契,援引个不恰当的词语来形容一番,那必然是臭味相投。 她在春神殿时,满心满眼都是些玩闹的歪心思,而人间的宋凛生,面上生的是芝兰玉树,可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子,或者用洗砚的话来说,这叫智计无双。 他不动声色间便能将事情原委捋一遍,又总是能想出些异于常人的法子来解决难题。 文玉忍不住垂眸一笑。他不过是个凡人,便如此机敏,若是做了神仙,只怕能上东天庭,同她师父句芒上神一般,做个一方天神。 她在想什么呢? 宋凛生哪里能上东天庭,他不过肉体凡胎,现下寿元枝受损,能活到什么时候还尚未可知,说什么做不做神仙的话。 文玉不禁哑然失笑,待整理好自个儿胡乱发散的心绪,这才接着宋凛生的话头说道: 好啊你!小宋大人果然睿智!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府衙中人手众多,倒是能让枝白娘子好生将养文玉一面思索,一面同宋凛生说着话。 只是她稍顿片刻的语气透露出些许迟疑,将她的心绪展露无遗。 只是府衙大多皆是男差,想来是没有能照顾人的女使的。 宋凛生一眼便将文玉的疑虑看了个透彻,紧接着她的话头便替她说出了后半句未尽之言。 正是如此!文玉抬手便打了个响指。 她心情激动的时候总是爱打响指,好在她现下灵力不高,不至于随手便将法术丢出来,否则她可是万万不敢如此随性的。 这倒也是宋凛生眼尾一抬,似乎在想着什么法子。 这也简单!文玉眼珠一转便计上心来,如此这般正合她心意,便主动请缨,便叫我也搬去江阳府衙与枝白娘子同住! 也好有个照拂!更何况你一向在府衙安置,你那院子多我一个总不至于挤不下罢? 文玉俏皮地一眨眼,颇有些眉飞色舞的意味。 她倒是真觉得自己想到了两全的法子。 这一来是照看枝白娘子,她虽为妖精心,现下失了法力却是凡人身,又身怀有孕,确实离不得人。 二来嘛,自从文玉住进了观梧苑,宋凛生总是夜夜去江阳府衙安置,第二日又要回宋宅同她一道用饭。这来回奔波不说,最最紧要的是妨碍到文玉照看宋凛生。 他现如今命格变化,可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文玉须得盯紧些才好。 她这提议,实在是照顾枝白娘子为辅,将就着宋凛生为主。 文玉颇有三分得意,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前些日子叫他在府中安置他不肯,上巳那日好不容易留在府中了却练了一夜的字。 既然山不过来,那她难道不会过去吗? 现下有照看枝白娘子的要务在身,宋凛生是万万不会拒绝她的提议的。若只是她一个人,想必宋凛生那阻拦之语例如男女有别恐会冒犯、不如在家宽敞适宜的话又像倒豆子一般出来了。 宋凛生没有说话。 文玉抬起一手,葱段般白净透亮的指尖滑过眉尾,顺着那弯眉的长势前后来回摩挲。她轻垂眼睫,状似不经意地撇过衣裙下摆的褶皱,实则借着手掌的遮挡悄悄去瞧宋凛生的神色。 她希望他答应,又怕他一口答应。 答应了自然是遂了文玉的意,但若是一口答应,倒显得他先前那些担忧、回避是假的似的,反而有些不在意了。 这是什么古怪的心思?文玉暗暗皱眉,都说木石无心,她不过一株梧桐树,竟也生的出这别样的情绪来。待她回了东天庭,定要好生同师父和敕黄君炫耀一番。 谁说木头便无心无情? 文玉仍保持着抚眉的姿势,静待宋凛生的回答。 等了好些时候,也不知宋凛生究竟在想些什么?丝丝气流在他二人之间盘旋,文玉的耳朵动了动,仿佛能听见空中的浮尘晃动的声响。 正当她以为宋凛生是以沉默委婉地表达拒绝的时候,他才缓缓开口,斟酌着说道:倒是可行 只是 只是府衙当中多得是男丁,比宋宅只多不少,文玉娘子一个姑娘家,只怕是诸多不便 文玉闭上眼,都不用想,便能学着宋凛生的语气将他所思所想一溜串儿地说出来,那眼角眉梢的神色倒真同宋凛生有七八分像主要是将他的气韵学了个十成十。 宋凛生仿佛叫文玉的话噎住了,他唇角勾起,眼尾上扬,面上有几分哭笑不得。 他原先想着府衙的官差多是莽撞汉子,怕冲撞了文玉娘子,只是她这般坦言,十分率真可爱,倒叫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并没有什么理由拒绝,更何况文玉娘子不是那几句话便劝得住的人。宋凛生在心底轻舒了口气,他遵循礼制,先前是必然不能与文玉娘子同住一屋檐下的。 只是现下事出有因,应是能够这般安排的罢? 他的内心,实在想不出反驳的话。 恰逢这时,文玉的声音又适时响起 你放心好了!我可不是江阳人,那些个虚头巴脑的声明我不在乎! 文玉见宋凛生的脸色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便打算趁热打铁。她伸出一双手捉住宋凛生的衣袖来回摇晃,颇有些他不答应自己便不停手的意味在其间。 更何况,不是有你与我们同住府衙吗?既然有你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宋凛生可是江阳府的知府大人,哪个不长眼的会胆敢对她和枝白娘子不敬呢?文玉满心欢喜,这下他该没什么拒绝的由头。 宋凛生半阖着眼,敛去眸中神色,他的视线一路往下,瞧着文玉隔着衣料扯他那半截袖子。 文玉的指节生的极美,像是白玉精雕细琢而成,既有玉石的莹润,又有透着血色的光泽。宋凛生在一旁瞧着,不由得想到昨日他们还牵着对方,一道在街市上奔走。 他心如擂鼓,呼吸也急促了几分,那一颗跳动的少年心仿若要从胸腔中蹦出来似的,周遭寂静的氛围,叫他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他想伸手去捂心口,却又后知后觉地响起,声音又不似旁的物件,哪里是捂便能捂得住的呢? 好不好嘛!你便应了罢!文玉央求道,一双手更是坚持不懈地晃着宋凛生,叫他身形都有些微晃。 第52章 咱们不是还托了穆大人帮我寻我家阿兄吗?届时我搬到府衙,也可同穆大人一道去寻,有个帮衬不是? 最终还是宋凛生招架不住,败下阵来。 好好好!你想去便去罢!回头叫洗砚将你一应物件搬到府衙安置便是。 宋凛生勉强将自己的衣袖从文玉的手中解救出来,一双手横亘在身前笑着摆手,同文玉认输。他哪里受得了文玉这般动作,怕是文玉再摇几下,他非但同意,还要连夜替文玉娘子收拾细软搬家。 只是,先前洗砚来回话,说是遍寻整个江阳府也找不着文玉娘子的阿兄文宋公子。此事他还不曾同文玉娘子说过 耶!文玉兴高采烈地将手举过头顶,身子也直立起来,一双手挥舞着,传达着她的雀跃。 这下只消接上枝白娘子与我一道回江阳府衙就是。文玉口中念叨着,已然开始安排后头的事宜。 宋凛生仰头瞧了瞧天色,从那天坑了漏下来的光开始变弱,日头怕是已经过了正午,再过些时候便是落日斜照。 这倒简单,洗砚送阿沅弟弟回去时,去过那间庙宇。 届时只需由洗砚引路,领我们去便是,定能寻到枝白娘子。 那光打在宋凛生的脸色,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绽开个笑容,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看来即便是向下走的春阳也不可小觑。 文玉瞧他半眯着眼,也顺着宋凛生的目光向上而去,这坑深以她的能力要说出去那是小菜一碟,但以她二人之力是出不去的,再加上宋凛生那句话,更是叫文玉哭笑不得。 简单? 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毕竟你我谁也不知道,洗砚什么时辰才能将我们从这基坑中救出去不是? 文玉伸出一指,端端地比划在宋凛生的眼前左右摇晃,示意他此事并不简单。 宋凛生见状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笑意更甚,发稍都止不住颠起来。 文玉娘子,所言甚是! 他两手合拢向文玉作揖,心甘情愿地捧着她,同她逗趣。 宋凛生拢起衣摆,不动声色地向文玉身旁靠过去半寸。现下时辰还早,文玉娘子看着倒是精神,只是稍后日落西山、河滩薄暮,她难免想休憩片刻。 届时也好叫她能靠着自己,宋凛生如是想。 更何况,若是拖不到入夜还好,若是拖得入了夜,江风寒凉,还有潮涨潮退、河水倒灌的危险 纵使是宋凛生这般泰然的个性,也不禁有几分忧虑染上眉梢。 他不为别的,只是怕冻着文玉娘子。 宋凛生仰头望着坑洞的边缘,在心中张量着高度,估量自己顺着壁沿爬出去的可能性。渐渐地,他想得有些入神 他二人依偎着,头顶的洞口灌进来阵阵江风,划过他们的鬓角发梢。 不说话的时候,一阵疲乏悄然涌现,叫他们不知不觉便放空了身心,反应也迟缓下来 自然也就注意不到离这基坑不远处的江滩上,半人高的芦苇随风而动,掩盖了其后人影攒动的痕迹。 第49章 平江街,江阳府衙。 斜照西沉,日头也在走下坡路。整条平江街都沐浴在金色的春阳之下,将街市烤得暖烘烘的,中和了街面上少人烟的萧索气,只叫人觉得杲杲春色、青青人间,实在是烟火十足、美不胜收。 因着众人多数皆还家休沐,是以江阳府衙门前只有两座威严壮观的石狮不辞日夜地坚守着。今日,并无轮值的官差在门口当值。 直入了府衙后院,各处大人暂歇的院落也多数闲置着,就好比知府大人的院子,此刻就空无一人。 过了宋知府的院子再走一段路,是个修式样大差不差的另一座院落,其檐角高低勾连,脊兽端坐其上,从那屋脊便能看出院子的宽敞明亮,也昭示着其主人身份的非同一般。 那院落的大门敞开着,正对着主屋的六扇镂花楠木门,从院外便可一眼瞧见主屋的那一面绣着菡萏出水花样的蜀绣屏风。 如今方才开春,并非菡萏盛开之时。而入目的这扇屏风,正所谓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单看那栩栩如生的丝线走势,便好似真能闻着那荷花香气一般,叫这院子荷香满园。 一名小厮打扮的男子正捏着一方软布,轻轻擦拭着那屏风四角的绣面连接处,为屏风除尘。 他将袖口挽起,就着门口斜照进来的缕缕金光,半蹲着身子查看着那犄角旮旯最是容易积灰的地方。夕阳从云彩中漏出,将他的发髻身形投影在屏风面上,勾勒出小半片阴影,颇有些名画大家的俏皮意味。 他正瞧得入神,却晃然间觉得头顶一暗,怎么也看不清那榫卯相接之处,接连着屏风上的阴影也铺陈了好大一块,远远盖过了他先前的身形。 那小厮这才回身查看,只见一人正负手立于他身后。 这人身着一袭藏蓝色的长衫,深沉无匹,一瞧便不是什么活泼好动的人物。他满头发丝皆拢于脑后,扎成发髻以一同色的布带束起,倒没什么旁的装饰,只是两鬓有些微的霜色隐匿在满头青黛之间。 他面色深如古井无波,瞧不出什么喜怒。 他一惊,连忙收拾好手中的帕子挂在一边的手肘上,起身站直了。这才眉开眼笑,面上颇为惊喜地唤了一声: 阿爹! 来人不动声色,迈步便往屋里走,一面走着,一面随风飘来一句,谁是你阿爹? 我说过,不叫你这般唤我。 那小厮并无尴尬之色,面色不变地快步跟上去,嘴上也是讨巧地不行,丝毫不在意前人那了无波澜的语气和神态。 今日府中各处的大人都归家休沐了,没什么人!不会叫人听去的! 他十分自然地接过那人褪下的披风搭在手上,却正好盖住了他先前擦拭屏风的软布,他拿眼尾偷瞥了前人一眼,蹑手蹑脚地将那方软布抽出来搭在另一只手上。亦步亦趋地跟着前人绕过屏风,进了内室。 那人不置可否,倒是没有再接着驳回他的话。 这小厮嘿嘿一笑,倒并不狡黠,反而有几分老实憨厚的意味在其中。 阿爹今日不是说去沅水垂钓吗?收获如何? 他见阿爹两手空空,连个鱼篓都未曾瞧见,更觉得疑惑重重,不过转念一想,许是入府直接连鱼带篓丢去了小厨房也说不一定,他这么想只觉得很是合理,便还是开口问道。 近些日子开了春,正是鳜鱼肥硕的时节,若是能钓得几尾鳜鱼蒸了来吃,那他今日可有口福了! 那人进了内室,一路熟门熟路地往里,直至走到窗前的矮榻上才停住脚步,显然是对这院子颇为熟悉。 四方的窗扉并未阖上,而是以一横木支着,有半边儿阳光漏进来,斜阳渐晚,薄薄地在榻上铺了一层。 他掀起衣袍,一个回身便坐在了矮榻上,半边脊背融在阳光下,正脸却陷在房间内的阴影里,这两种颜色以一种极为巧妙又混杂的方式融合起来,一体两面,竟无半分怪异之处。 他虽然坐着,身子却并未放松,绷直了脊梁。待他俯首而坐,将衣袍又盖回两腿之上,整理好之后,这才抬起头来 浓眉大眼,很是英武的长相。 虽有些暮气沉沉,但终归能瞧出其年轻时的风采。 这人正是江阳府衙的同知,贾仁贾大人。 他眉头微沉,一手撑着桌案,一手扶额,半晌不理睬那小厮的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爹?阿爹? 这小厮倒不羞也不恼,好似永远是那么精神一般。他回身将贾大人的披风展开抖了抖,摊开来挂在屏风上,想着先叫室内的炉子烤一烤祛祛寒气,稍后再收将起来。 而后他又行至桌案前,抬手便抄起桌案上那一只陶炉里拿水煨着的茶水来,又取了茶盏,一面斟茶,一面乐呵呵地同贾大人说着话。 阿爹,喝口水!这是我一早便热着的。 这虽开了春,但沅水风大,外边儿冷,阿爹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江阳的天气就是如此,虽然总的来说天朗气清的日头多,可是风声啸啸的时候也不少。他从小在江阳长大,早对这儿的天色见怪不怪、了如指掌了。 贾大人一手接了茶水,方才送至唇边,却又生生顿住。他眉宇间忧虑丛生,只是不晓得在为什么事烦恼。 最终,贾大人也没能饮下那杯热茶,他几次欲饮,却还是放下了茶盏,将其推至一旁。 阳生,我将钓来的鱼同那一应钓具皆搁在小厨房了,你想去看便去罢! 稍后记得将渔具捎回来 原来那小厮名叫阳生,贾大人简单交代几句,便打发了他出去,似乎是不愿多言,说话间皆是叫他先去小厨房待着的意味。 第53章 阳生见贾大人并不饮用那茶水,原先还氤氲的热气在缭绕片刻之后,便缓缓消散了,直至最后,一丝温度也无。 一壶水尚要拿陶炉煨着才能勉强保持滚沸,一杯水自然是无力招架春日的寒凉了。 他抬手便拿起那茶盏,倾身探出窗外,将那冷下来的茶水泼到墙根脚下。一番动作完成,才将那茶盏又搁在茶盘里头。 果真?可有鳜鱼! 阳生面上又惊又喜,一双人畜无害的荔枝圆眼生的很是灵动。瞧他的容色,也不过十七八的模样。 他收回摆弄茶盘的手,将不小心沾染上的水渍毫不在意地在身上擦了擦。也许是心思简单,他并未察觉贾大人神情有何不妥,只是一心扑在他挂念的鳜鱼上。 鳜鱼只有一条,剩下的是几尾青鱼 贾大人的声音有些空,干瘪地陈述着今日垂钓的战果,却没什么垂钓者的喜悦之情,似乎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只是喃喃地说道。 阳生止不住语调升高,急匆匆地说道:甚好!甚好!那我先去小厨房看看。 阿爹,你要喝水就从炉子里的茶壶里倒,莫要喝那凉水 他话音拖得老长,话的尾音还未落地,人便已一溜烟儿地闪出屏风后,消失不见。 他行动间带起一阵微风,叫那搭在屏风上的披风衣角轻轻晃动,屏风绣面上的菡萏出水图样在披风的掩映下若隐若现。 贾大人一直盯着那随风而转的衣角,衣角轻盈、向来无根,是以风动衣角便动。那人心呢?所谓心随境转,他心中的那把衡器也左右摆动 人心,也如此容易摇动吗? 是夜,江阳府衙,同知院。 暮色四合,日月交替,同知院上方四角的夜空也拉起了浑黑的天幕。一抬头便瞧见星繁月朗,随性地闪耀其间,叫夜色也活泼几分,不显得那般沉郁。 阳生拎着食盒往同知院走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番景象。他将食盒提起与面旁同高,用鼻子轻轻去嗅,只觉得鲜香四溢、扑面而来。 今日小厨房的婶子也归家去了,他便自己动手,将那尾鳜鱼清蒸了,再淋上些豆豉汁,不用再额外加什么佐料就已经是鲜美无比。 剩下的几尾青鱼叫他片了些鱼生,其余的都一锅炖了。煮的咕噜咕噜冒热气儿的时候再撒上一把小葱子,葱青汤白、热气袅袅,这时候便是出锅的绝佳时刻。 他连偷嘴都不曾,便一齐打包进食盒,想着端来同知院和阿爹一道用饭。 现下上巳的热闹还未完全过去,府中各处的大人皆归家休沐,就连小厨房的婶子也回乡里看孩子去了。这一整个江阳府衙上上下下恐怕也就只有他和阿爹两个人,不免有些清冷,他得去同知院陪阿爹热闹热闹。 阳生脚下步履匆匆,他怕走得慢些饭菜便都凉了,一心只想叫阿爹吃口热乎的,是以双手捂着食盒将其贴在胸膛上取暖,步子迈得更开了。 他正专心致志地闷头往同知院赶,正要跨步进院门,却瞧见一个人裹了墨色的斗篷疾步出来,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借着院内挂着的灯笼散出的光亮去看,来人却原来正是他的阿爹贾大人 阿爹!你去何处!我煲了汤,还蒸了鳜鱼 他的声音脆脆的,将浓墨般的夜色划开来,在寂静的同知院显得尤为悦耳。 他一语未毕,便叫贾大人打断: 先搁在屋里,你去将原本该轮值的官差通知一遍,家住近处能叫的全叫上,随我一道出府! 阳生欸!了一声,还未来得及说这清蒸鳜鱼凉掉了多可惜之类的惋惜之语,便只见阿爹如同箭羽离弦一般冲出去的身形。 他来不及多言,三两下搁下食盒便追出去! 贾大人!你等等我! 第50章 是夜,江阳城外,沅水河道。 正所谓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即便是沅水河道和江阳府衙并不在一处,头顶上高悬的却是同一轮明月。 如今方才过朔日不久,月儿正弯,似一只小船倒映在漆黑如墨的天河里,摇摇曳曳地缓慢划行着。只是与水中渔船不同的是,月儿船并不会留下那轻轻荡漾的水波纹尾迹。 沅水河道入了夜江风更甚,只听见风声呜咽,来回飘荡在水面上。层层叠叠的浪花叫江风垂吹皱,一齐滚上河滩,激流勇进又缓缓褪去,如是重复着,似乎不知疲倦、不眠不休 再往河滩里走,飘荡的芦花也进入了梦乡,一丛一丛地靠在一处,随着江风轻轻摆动身躯,外边儿风吹得紧,而它梦中却酣睡正香,不知同谁诉说着喃喃低语 无边的寒气倒灌,争先恐后地涌入文玉和宋凛生所在的基坑,将他二人紧紧裹挟。再加上倒春寒的助力,实在是风霜刀剑一般的湿冷和刻骨,令人难耐。 她和宋凛生一整日未曾进食,又没什么厚实衣物御寒,这样下去恐怕会很快失温 文玉不由得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宋凛生的外袍,正欲去查看倚靠在一旁的宋凛生,却忽而双耳微动。 她原身是梧桐树,生的是枝繁叶茂,从前在山中的时候,每一片枝叶都是她努力生发的神经末梢,能帮她探听许多消息。是以她化形过后,五感六识便越发敏锐,哪怕是一丝的风吹草动,也逃不过她的耳朵。 文玉好似听见了什么声音,那声音呼呼的,忽急忽缓、一阵一阵的回荡着。凝神静听又十分有力,像是什么猛兽的怒号,直直冲击着河滩,拍打在乱石之间 河滩?什么兽群会跑到河滩上来。 文玉这般想着,心中猛地一惊!糟了 不是猛兽,是潮水漫上来了! 她和宋凛生若是不赶紧离开这儿,只怕那潮水涨上来会直直将她二人淹了。 文玉心中一时又急又怒,早知道她便将宋凛生一棍子敲晕,先扛回宋宅再说。哪怕他事后想起来会追究,自己只管胡乱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便是,也好过他二人在这基坑里听了头顶上一日的虫鸣蛙叫,如今挨饿受冻不说,竟还有叫潮水倒灌,生生淹没的风险! 就这么办!文玉一狠心,依据这周遭的情境快速做了决定。就先将宋凛生敲晕,把他扛出去。现下这情况,洗砚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文玉一面想着,便一面转头去看身旁的宋凛生 哪里有什么宋凛生? 四周隐没在无尽的黑暗里,绸缎般的夜色湿滑冰凉,将文玉紧紧围住。她想向周遭探看一眼,却吃惊地发现自己压根动弹不得,只能勉强转转眼珠,粗略地瞥上一眼。 莫说宋凛生,便是连宋凛生的一片衣角也无。 文玉的一颗心蓦然缩紧,宋凛生怎么找不着了?她僵直着身子无法行动,只能试探着开口唤道: 宋凛生?宋凛生?你去哪里了? 响彻耳畔的是虫鸣声声,却无人应答,她单薄的声音回荡在这基坑当中,渐渐消散,更添几分寂寥的意味。 文玉这才反应过来,她此次下界本就是孤身一人。若不是宋凛生接纳她,又迎她入府,为她置办衣食住行等一应器具、物件,她早就如同这会儿一般,形单影只的一个人身处这无尽的旷野之中 她修为虽低,却也不用进食,更不在意衣物是否保暖,可是她现下却觉得饥寒交迫、身心俱疲,只一门心思想要寻到宋凛生,她二人再一齐回府吃顿热乎的饭菜。 文玉心下酸涩难言,她口齿也逐渐不清晰起来。 宋宋凛生!你在哪儿啊! 文玉一颗心又酸又涨,更添三分忐忑、七分惊慌,她若是找不着宋凛生,又该如何是好? 文玉运转灵力,想要极力挣脱这莫名的束缚,却是徒劳无功,她不知是被什么困住了,那灵力郁结在一处,不听召唤,导致她周身一丝法力也无! 她的心绪越来越急,细密的汗珠自前额淌下,浸润了两旁垂下的几缕耳发,又沿着下颚一路往下,一直隐入那洁白细腻的脖颈之间 啊! 文玉一声惊呼,蓦地坐直了身子!她脑中空空,掺不进半分思绪,只觉得一盏炽目的白灯在眼前晃动,照地她睁不开眼。 她大口喘着气,好似怎么也呼吸不够。前胸随着她吸气的步调高低起伏,久久不息。 忽而,一只略带凉意的手抚上她窄小单薄的脊背,含这三分安抚的意味轻轻拍着。那动作虽轻缓,却很有节奏,莫名携着令人安定的力量。 文玉跟随那只手的步伐,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她细细地喘着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渐渐松弛下来。 不待她回身去看,只听得一道温润清浅有如松间泉水的声音响起 第54章 文玉娘子可是发了噩梦了? 这声音文玉猛地回头去看。 也不知巧还是不巧,她这一回身动作太大,宋凛生为了给她顺气又靠近她半分,文玉飞扬的发丝从他脸颊上滑过,只留阵阵发香还萦绕在鼻尖。 他二人离得极近,文玉的鼻尖堪堪划过宋凛生的下颌一时间,文玉的鼻尖阵阵发痒,叫她眉头一蹙。 文玉与宋凛生俱是一愣,僵直着杵在原地,是一动也不动。气温升腾,丝丝古怪的氛围就这么将他二人包裹起来,好似打造了一口奇异的暖炉,将她们烤的热乎乎的,两颊皆升起片片红霞。 只是文玉的欣喜还是占据了上风,她杏眼亮亮,似盛进一整个星河,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静。 宋凛生! 文玉顾不得什么仪容形象,她眼角还带着方才梦魇的湿意,她却擦也不擦,张开双手便向宋凛生扑将过去。 宋凛生还沉浸在方才那氤氲的氛围当中,他只觉得脸颊发烫,见文玉扑过来,来不及多想,那双臂便自顾自张开去接。 衣袖带起来的丝丝凉意,叫他们都清醒了三分。 文玉同宋凛生拥了个满怀,她横冲直撞的力道*,叫宋凛生稍稍往后仰了半分,不过很快便止住,牢牢地将文玉拥在怀中。 宋凛生!还好你还在!你都不知道!我方才 文玉一面嘟嘟囔囔地说着,一面将眼角的泪意往宋凛生的衣襟前蹭去。她是真的怕了,那梦实在太真,纵使她有灵根仙法,却也难辨真假 我知晓的。 文玉的动作太大,那原先披在肩头的外袍松松垮垮地往下滑去,倒像是死物生灵,见不得她二人拥在一处而要早早退场似的。 宋凛生极自然地拎起那衣袍掸了掸,又重新盖在文玉身上,他举起手在空中一顿,最后轻轻地落在文玉的后背心上,缓缓地拍着。 宋凛生语气肯定,一副了然于心的神色,回答文玉的话。 你方才梦魇住了,在梦中寻我,许是梦见我找不见了? 文玉从宋凛生的怀中抬起头,愣愣地瞧着他,就连眼角的泪痕都还那么敞亮地挂着,不加掩饰。 你、你怎么知道? 宋凛生俯首瞧着文玉,一手仍轻轻环着她,腾出一手来在怀中摸出一方锦帕来。他将那帕子对折了,一点一点地沾上文玉的眼尾,将那泪痕慢慢拭去。 待到全都清理干净之后,他神色如常,自然而然地将那帕子又收入怀中。 若是洗砚在场,瞧见这副情状,怕是要惊得直直跳起来。他家公子什么时候会将一方使过的帕子再收在贴身的衣物里。 只是洗砚不在,文玉自然也就无从知晓。 这不重要,文玉娘子。 重要的是,凛生绝不会弃文玉娘子而去。 在为文玉娘子寻到阿兄之前,凛生一定竭力照顾文玉娘子。 宋凛生与文玉四目相接,眼中俱是满满的诚意,那一双少年眉目是那般清澈动人,真挚无边。 至于寻到文玉娘子的阿兄之后宋凛生心想,他的话仍然作数心意心意也不变。 分明只是心中所想,又没叫他说出来,宋凛生却还是羞得不行,连带着为文玉顺气的手也迟钝下来。 这话文玉听了只觉得长舒一口气,是梦啊幸好是梦 放松下来的文玉身心皆轻,她懒懒地往下靠去,却觉得面上一凉 却也不是完全的冰凉,是一层薄薄的凉意包裹着丝丝温热,那热度穿透那凉意、渐渐传来,贴到文玉的面上。 这感觉好像是 文玉一抬头,这才发现自个儿是将脸埋在了宋凛生的胸膛上。他原本就穿的单薄,一早又将外袍披在了文玉身上,空吹了大半日的江风,此刻身体早就有些冰凉,隔着那层衣料,只余下淡淡的薄温了。 一时间,他二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暧昧的氛围渐渐将文玉和宋凛生之间并不宽敞的缝隙填满 第51章 文玉呆住了,只拿头顶的发旋儿对着宋凛生的目光。 宋凛生盯着她浑圆的脑袋,也不禁生出几分羞涩。 她应是察觉到不妥了罢?他又该如何退开,才不叫文玉娘子感到冒犯呢? 无论如何,他不能叫文玉娘子难堪 况且他他也并不懂得该如何是好。 若说读书论道,讲经考学,他宋凛生是上都城一众世家子弟当中的佼佼者。不管是什么文试,他总是一马当先、拔得头筹。 只是那书卷、经典从没教他,该如何应对自己这萌动勃发、难以自抑的一颗心。 宋凛生喉头轻动,微不可察地吞咽着。正当他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文玉却抢先开了口 宋凛生,你一定很冷罢? 这话真是出乎意料,打了宋凛生一个措手不及。文玉娘子怎么会突然说这个?他百思不得其解,全然失去了平日里运筹帷幄的气度。 这边文玉一语毕,不待宋凛生回话,她便一把扯过肩上那件外袍,一双手绕到肩头各执一处将其展开,干脆往宋凛生怀里一扑,双手抓着衣领往宋凛生身后绕去。 那外袍紧紧将文玉和宋凛生裹在一处,外袍底下的热气瞬间传遍宋凛生全身,身前是文玉娘子身上暖呼呼的体温,宋凛生顿觉周身都热了起来。 这样就不冷了!别怕! 文玉顺势又将双臂紧了紧,环住宋凛生的脊背。她觉得自己真是聪慧机敏,脑袋灵光极了。这样好的法子,叫她两个人都不会冻着! 她不禁挑了挑眉梢,有些沾沾自喜。这般处理简直两全其美,回去说与师父听,师父一定是连声夸赞的。 宋凛生浑身僵直、是动也不敢动。这是 他以为文玉娘子会急得弹起来,回过身躲着他;或是语无伦次地解释,说只是一时惊慌才会有那般举动;或者 他在心中料想了无数可能,只是唯一没有想过,文玉娘子会是这样 只担心自己可会冻着,可会冷。什么男女之防、祖宗礼制,在文玉娘子眼里全然不及他重要 宋凛生低垂着眼眸,视线缓缓下移,他只能看见文玉头顶蓬松的鬓发。 与往日里不同,文玉娘子今日的发髻梳得更加精巧些,不似江阳时兴的式样,倒同他二人在后春山中初见时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他与文玉娘子现下贴得极近,宋凛生唯恐自己那不争气的心跳传到文玉的耳中,他脑中还在思索,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错开半分。 你别动!好不容易才暖和些,莫叫热气儿全蹿走了! 宋凛生方才有几分动作,便叫文玉出声打断。 文玉想不通,这才暖和几分,瞎动个什么劲儿?但她可不会对宋凛生语出责备,最多是腹诽几句,这疑惑很快便被她抛诸脑后。 她又紧了紧手臂,将后退的宋凛生拉回来,锢在怀中。 宋凛生叫她拉地一趔趄,身子越发僵了。他放缓呼吸,颔首向文玉看去,见她神色不变、泰然自若,最后更是索性闭上了眼。 许是有文玉周身安定气息的感染,宋凛生也慢慢放松下来,他长舒一口气,整个人都被包裹在那件外袍之下。 他试探着将双臂从文玉的环抱中抽出,动作轻柔而舒缓,不似方才那般僵硬,待到抽出来他反手将文玉环住,叫文玉身子的重量倚靠在自己身上。 我方才梦见涨潮,将我整个人都淹了 文玉仍闭着眼,往宋凛生怀里钻了钻,喃喃道。 宋凛生闻言轻拍着文玉的脊背,像适才那般为她顺气,安抚着文玉的情绪。 莫怕,现下约莫戌时了,便是要涨潮,也还早的很。 还有时间,若是洗砚能赶到的话。 只是确实有些紧张,宋凛生不由得仰面朝上望去。 不过这话,他不会同文玉娘子讲,不然她又该害怕了,她方才发了噩梦,又何必去增添她的烦恼。 宋凛生望向洞口,开始考虑若是自己站直,将文玉娘子托在肩上,能不能将文玉娘子送出去。 宋凛生眉头轻蹙,颇有些为难。按理他就该起身去瞧瞧那岩壁是否湿滑,能不能攀岩,看看是不是有出去的可能。 只是 他低下头,深深注视着怀中人。不过片刻而已,他就已经开始眷恋这温暖的怀抱,是一丝一毫也不想退让、一刻半刻也不想离开 再等一会儿,天色已晚,你我都不曾回府,洗砚定会带人来寻。 第55章 宋凛生这话说的心虚,全然是安慰文玉娘子。洗砚虽然妥帖,却也时常是粗心大意的。 从前在上都时,有一回出门,他同一众世家子弟约在东园讲经论道。临出门前,阿兄招呼了不知多少遍,出门要带雨具,洗砚连声应下。 只是夏日晴雨变幻莫测,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骄阳杲杲,待他从东园出来,便是狂风大作,雷雨阵阵。却不想洗砚哪里带什么雨具,全然忘在脑后,他二人只有顶着雨帘回到车架上,皆淋得不成样子。 洗砚也由此险些遭了阿兄的责罚,全靠他拦下。他二人年岁相仿,洗砚甚至还小他一岁,不过都是半大的小子罢了 那后来,洗砚总算办事妥贴些,却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宋凛生眉头轻跳,可千万别挑今天作那个百密一疏。 洗砚啊洗砚不会在那水池里,洗了一整日的笔罢 文玉的声音怏怏的,提不起什么兴趣,说话的神采也弱了几分。 她已经打定主意,就再等他半个时辰,若再不来,她就要打晕宋凛生直接扛回宋宅,不能叫他这么冻下去。 宋凛生没有答话,他的眉心染上几分忧色,衬得他那白净如玉的面庞有股子文弱的美感。他抬手轻拍着文玉的后背心,也不知是在安慰着文玉的情绪,还是舒缓自己的忧心。 一时间,他二人皆不曾开口说话,夜晚又重新静下来,只有几声虫鸣偶尔将这寂静打破。 宋凛生,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文玉闭目养神,几欲睡去,整个人都有些迷迷糊糊,在半梦半醒之间,似睡非睡之时,她突然出声,说了句没厘头的话。 嗯? 宋凛生轻声应答,却是一头雾水。他凝神倾听片刻,这才又回道:一些虫鸣罢了,并无什么旁的。 文玉虽说着话,身子却并无动作。她原本不必真如同凡人一般吃饭睡觉。自入府以来,她跟着宋凛生的作息,这不过几日的功夫,人竟越发怠懒了。 到了这个时辰,竟然是动也不想动,只一心想着困觉。 不,就是有声音,你听,已越来越近了文玉嘟嘟囔囔地说着,极力同宋凛生分辨,却是脸眼皮都懒得抬,仍阖着眼靠在宋凛生身前。 宋凛生随听不出个所以然,但既然文玉娘子如此发话,定然有她的道理。宋凛生对于文玉,那是全然的相信,因而他又静心凝神下来,仔细分辨着周遭的声音 上巳休憩尽早归家 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回荡在江滩上,响亮的声音叫江风吹的老远,一直吹到了宋凛生的耳畔。 确实有声音! 宋凛生心中大喜,却还是极力抑制住,想要确认了才好,正当他想要再听听的时候,那声音又响起来 上巳休憩尽早归家 是有人在喊巡夜的号子! 宋凛生这下听得分明,确实有人在巡夜,他还当今日全城休憩,不会有人出来巡夜喊号呢! 宋凛生心中大喜过望,只待那声音更近些,便开口唤道:有人吗帮帮忙 帮帮忙 风声裹挟着宋凛生喑哑的呼唤,将求救的讯息远远送出去,很快便引来了巡夜的人。只是那人到了基坑洞口,俯首往里边儿一探看,内外的人皆有些吃惊 宋大人! 穆经历? 宋凛生隔着夜色瞧见那从洞口冒出的一双眼睛,和他低头间顺势滑下来的缕缕发丝,遮住了他小半张脸,可听那声音极易辨认出那人是穆经历。 穆经历平和的眼眸此刻似乎也染上七分讶异。 很快上边儿又传来欻欻的脚步声,像是有许多人围了过来,众人手上高举的火把顷刻间照进这黑嗡嗡的基坑底下,又暖又亮、恍如白昼。 穆经历怎会来此? 宋大人!怎么是你! 他二人从片刻震惊中回过神来,又很有些默契地一齐开口。 宋凛生原以为是城外巡夜的打更人,正还有些奇怪。照例说,全城休憩,打更人也不必出来上工,却没想到来者竟然是穆同经历。 他心中一面涌上得救的放松和愉悦,一面不由得想起另一桩事,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不是吗? 有趣。 先不说这些,后头有的是时间叙话! 我先救你出来! 上头的穆同一声招呼,他身后的随从便匆匆动将起来,将一把绳梯从洞口缓缓投下。 穆同眼见手下的人将绳梯固定在稍远些的巨石上,又亲手试了试牢固程度,便率先顺着绳梯往基坑里去了。 宋大人在此处滞留不知多久,他还是先下去看看为好。 第52章 宋大人莫慌,下官这就下来救你! 穆同一面说着,一面顺着那绳梯往下探去。他不过落下洞口半个身子,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钻上来,紧紧缠住了他的脚踝,用力将他往下拉拽。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底下这样冷,也不知宋大人已叫困住了多久 思及此处,穆同的动作便更快了,他定定心神,三两下就下了绳梯的大半,直至落尾时,他索性一步跳了下去,正停在离宋大人几步之遥的空地上。 宋大人! 穆同抬脚向宋凛生而去,一面出声唤他,一面伸手要去将他扶起来。 宋大人将外袍反扣在身前,也不知是什么穿法,显得颇有些怪异。穆同轻瞥一眼,很快便错开目光,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宋大人,显然并不妥当。 待他走近了,确定只看见宋大人一人跪坐于地上,穆同心中泛起淡淡的波澜,他不着痕迹地往周身瞄去 宋大人,竟是孤身一人在此么? 不知想到了什么,穆同收回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往宋凛生身前的那件外袍瞥去,随之眉头一挑。 宋大人,下官扶您起来。 只是这时,宋凛生却仰面轻扫穆经历一眼,用眼神拦住他的话头。 正叫穆同不明所以之时,宋凛生低下头去,他一只手从那衣袍里钻出来,那双手清瘦俊秀、白如葱段,段段分明的骨节处染上几分嫣红,只将那外袍摊开一丝小小的缝隙。 宋凛生伸出手后,并未有什么动作,似乎是怕将怀中人惊住了,他停顿片刻过后,这才将那外袍掀开半截,露出掩在其中的文玉娘子来。 她玉雕石刻般的清丽面庞就这么露了出来,在洞口漏下的些微火光的映射下,更添三分柔和的光晕,将她衬托得明晰如玉、清隽似水。 她长长的鸦羽轻颤着,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宋凛生连呼吸都放缓了步调,动作更是轻的带不起一丝微尘。 他仿若怀抱着这天地间最珍贵的至宝,想揭开帷幕叫人看清她的光华,却又在揭开的时候想将那帷幕盖上,也好私藏起来,不叫任何人觊觎、窥探。 就比如,身侧这人 他瞥见身旁微微扬起的那片衣角,芽黄的底色上满绣着月牙色的花朵,为穆经历此人平添了三分俏皮活泼。 宋凛生收回目光,只专注地看着身前的文玉娘子。现下既有人前来搭救,自然是不急于一时。可就这么放任文玉娘子接着睡去,终归也是不好,便是不为穆经历带来的弟兄考虑,也得为文玉娘子的身子着想,这么冻下去,实在是要不得。 思及此处,宋凛生出声轻唤了一声:文玉娘子?文玉娘子? 立于一旁的穆大人,此刻真是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他还说宋大人一人在此处,怎么掀开个衣裳就变出个文娘子来? 他二人如此这般穆大人眉头一蹙,正要往洞口望去,便紧接着听到上头有人出声问询: 大人!知府大人如何了? 这情形,也由不得宋大人叫他不出声了,只怕出声稍晚些,他手底下的那些人便要探头往这下边儿望,甚至下来查探了。 无事!尔等将那巨石守住,其余人等皆往后退,莫守着洞口! 大人?上头的随从疑惑地唤了一声,不过很快便接着应道:是!大人! 穆同一语毕,便不再出声,他垂手立于宋凛生和文玉二人身侧,静候差遣。 这不是逗趣的时候,这点他还是能分清的。 许是穆大人的那一声将文玉诧着了,她眉心一拧,眼睫轻动,嘟囔着便要醒来。 宋凛生俯首瞧着文玉水蜜桃一般的两颊,其上嫣红片片正像是熟透的桃尖儿,距离得近了,甚至能瞧见丝丝细小的绒毛。 她的呼吸渐渐紊乱,是要苏醒的前兆。 第56章 文玉娘子?宋凛生复又唤了一声,温柔似水的声线几乎要将人淹没。 唔 文玉应声而醒,无意识地发出阵阵呓语。 她睁着朦胧惺忪的睡眼,眼睫上还挂着细密的雾气。文玉两眼无神地望向前方,似乎还未从酣梦中回过神来。 洗砚洗砚来了么 来了也该打!竟拖到这样晚 文玉喃喃道,说完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非是洗砚,是穆经历 宋凛生将她这副憨态可掬的模样一览无余、尽收眼底。他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那陷下去的浅浅梨涡,蓄满了宠溺包容的笑意。 文玉的眼皮缓缓阖上,无精打采地应声,哦是穆经历 忽而她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周身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是穆经历!穆大人? 文玉直起身子,连带着那半截衣袍也顺势滑下她的肩头,在她肩背上滑出曼妙的流线。 宋凛生看在眼里,只觉得一件袍子罢了,竟也能如此婀娜多姿 文玉双眼迷蒙,就像有什么东西拦挡在眼前似的。她眨巴着眼睛,左右环顾一周,找寻着穆大人的身影。 哪里有什么穆大人? 咳 正当文玉疑惑不解之时,穆同适时的一声轻咳,很好地为她答疑解惑。 文玉循声望去,她和宋凛生身侧垂手而立的竟然真的是穆大人! 他身穿芽黄色的长袍,满头乌丝以一同色的玉簪挽在脑后,端的是一派飘然出尘。不似他往日在江阳府当差时打扮的那般板正,倒像是昨日祭神时穿的行头那般式样,衬得他整个人俊逸灵秀。 穆大人! 文玉惊呼一声,便着急忙慌地起身,她两手扶住鬓发两端就要站起,还不忙同穆大人说着话。 穆大人!你怎么来了! 不过来得正好! 宋大人已在这儿冻了一天了,你快将他救出去送回府中! 不过是个起身的功夫,文玉一连串儿地交代了好些话,一字一句全是关乎宋凛生,倒是自己半分也没提及。 只是她忽略了自个儿在那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也坐了整整一日,又方才困觉醒来,哪里经得住这样猛地起身? 她甚至来不及惊呼,只觉得脚下一软,阵阵发麻,那酸涩的感觉自脚心窜上小腿,又游遍全身,叫她不受控制地往一边倒去。 啊 说时迟、那时快。宋凛生掀开那剩下的半截衣袍,张开双手便预备去接,只是他跪坐一日,双腿同样是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他不过刚起身分毫,便毫无形象地跌坐了回去。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旁的穆经历身形微动,轻飘飘地伸出手,轻而易举地将文玉娘子捞住,他那截芽黄的衣袖就那么穿过文玉娘子的腰身。 那明晃晃的颜色,实在是碍眼,叫人看了心烦。 宋凛生暗暗呼出一口气,不过幸好,文玉娘子未曾摔着就是。 宋凛生没发现的是,他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哽在喉头,面上绷不住的神色更是精彩万分。他似乎比从前在上都的时候,更加情绪化,或者不妨说,更加生动了些。 他这副样子叫一旁的穆同瞧在眼里,更是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他似乎发现了宋大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早先州府的消息传过来,说是朝廷委任了一名新知府,叫宋凛生。他一早便想着这位宋大人,该是何等的人物。 没想到,宋大人也会使小性子? 穆同垂眸瞥了一眼怀中的文娘子,不禁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 这个中缘由,已然明了。 文娘子,你没事罢? 穆同一手扶住文玉的腰身,一手虚握着她的肩头,帮助她重新站稳脚跟,而后很快便收回了手。 久坐之后不能起身起得这样急促,再歇息片刻罢 穆同轻声提醒,言语间端方守礼,并无什么逾矩的动作。 文玉一手叉腰,一手拍在脑门儿上,口中喘着又惊又惧的热气,在春寒料峭的春三月,竟呵出层层细腻的白雾来。 她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原来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竟是如此可怕 她从前太过依赖法术,在春神殿横着走也不怕。现今下界做了几天凡人,竟这样快就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待她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同穆大人道谢。 多谢穆大人出手相救 她慢吞吞地说完这句,不只是想起了什么,又飞快地补充一句。 不只是方才! 若不是穆大人赶到,就凭洗砚那个脑袋瓜,等他想起来,她和宋凛生早冻成冰锥子了罢! 她今晨出门时怎么说的来着?哦,洗砚是个空心脑袋! 穆同会意,不消多说便知道文娘子所说的还有他前来搭救之事。 文玉待眼前层层叠叠的星星消散了些,这才俯身去托住宋凛生,缓慢地护着他起身。 宋凛生,你慢些!再慢些!可别学我! 文玉一面念叨,一面将宋凛生扶起来,见他完全起身了,这才长舒了口气,全身心都放松下来。 脑子一松,便想起先前顾不得问的话,文玉朱唇微启,直愣愣地便问出了口: 穆大人怎会夜半来此? 第53章 文玉一语道罢,整个基坑里的空气都凝固了一瞬,叫这拥挤逼仄的狭小空间内的气流生出了片刻的停顿。 宋凛生轻垂着眼睑,半扇漆黑的睫毛将他眸中情绪遮住,他转动眼珠,那眼中的流光便从眼头滑向眼尾,最终又堪堪收住。 文玉娘子心思纯净、从不作伪,是以说话也总是这般直来直去,心中想什么,口中便可问什么。 只是穆经历又会如何回话呢? 宋凛生轻轻转过目光,往里收了收下颌,不着痕迹地留意着众人的反应。 文娘子唤我? 穆同快步行至那绳梯旁,双手拽住两端使劲儿往下拉了一把,心中估量着这绳梯的承重能力。 听见文玉的发问,他颇为诧异地应了声,似乎是没想到文玉会有此一问。 说来也巧 穆同手中松了劲儿,两手拢在一处拍了拍尘土,一面示意文玉和宋凛生上前,一面语调平缓地向他二人叙述。 今日正好休沐,我在家中蹉跎一日,临到入夜才想起贾大人。 文玉一手搀着宋凛生的左臂,让他随着自己的脚步往绳梯的方向挪,闻言略挑了挑她那春风裁成的柳眉。 贾大人?想起贾大人做什么? 又干他何事? 这后半句,文玉不曾问出声来。她一听见贾大人的名号,便有些急切,只是她再如何急切,也不会那般轻易便显露出来。 不知穆大人是否身涉其中、参与多少,她只知道在宋凛生到任之前,穆大人已在江阳府当差一岁有余 她不待穆同说完,一下便从他的话语中抓住了至关重要的信息。 宋凛生顺着文玉的步伐动身,听她说完,便抬手轻拍了拍她的小臂。 文玉只隔着衣料感受到一阵不重的动静,她俯首瞧了瞧,而后又上移目光与宋凛生对视一眼。不需要任何的言语,她二人立即明白了对方。 他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文玉在心中揣测到,不禁有几分奇妙的欣喜涌上心头。 真是怪事,她怎得没来由的欣喜,瞎高兴什么? 咳。 穆同轻咳一声,向文玉与宋凛生二人示意,同时也打断了文玉的思绪。 宋大人,文娘子,此处貌似不是说话的地方。 还是先出去再说罢? 他面上浮起温和的笑意,双眼都眯到一处,单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宋凛生抬眸从穆同脸上扫过,正对上他弯成月牙的眼。宋凛生那深如古井、久无波澜的心不禁泛起一丝涟漪,出口却仍然是温文尔雅、端庄有礼的语调。 穆经历说的是。 只是他为何要卖这个关子 宋凛生撇下心中所想,眼下这事确实不是最紧要的,他侧身往一旁让去,叫立于身侧的文玉完全露出来。宋凛生一手挽住那绳梯,同文玉示意道: 文玉娘子,你先请罢? 文玉转眼一看,她想着叫宋凛生先出去最好,他不过凡人之躯又体弱单薄,冻了一夜哪里能受得了?只是她正欲推辞之时,宋凛生仿佛猜透她心中所想,抢先一步便拦道: 第57章 文玉娘子,不必时时看顾于我。 你是女儿家,自该请先的。 一旁的穆同见状,眉心止不住地跳了跳,叫宋大人同文娘子这么谦让下去,不知会耽搁到什么时辰去。他略显无奈地搭话,出言相劝。 文娘子请吧!上边儿都是府上的衙役,还有好些我府中的人,动作快些, 文玉闻言一边转向宋凛生,一边抬步向他走去。她快些上去,在上头也能拉他一把。 文玉不再推辞,她两手拽住绳梯,手中捏着劲儿,试了试这绳梯的承重。待心中约莫有个底以后,便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去。 她的衣裙也随之漾动,好似飘浮的云逐渐远去,叫人看得见、抓不着。 不过几步之遥的距离、不深不浅的基坑,她与宋凛生二人却硬生生困于其中大半夜,平白耗去好些时辰。 文玉有些气闷,下回再有此事,还是委屈一下宋凛生,将他扛回府中罢! 她身形纤细、体量轻巧,爬个绳梯本就不费工夫,更遑论她有神力护体,此事便更是小菜一碟、不值一提。 文玉很快便顺着绳梯出了坑洞。 她随意地四下扫了一眼。只见随穆大人一道而来的官差、仆从,果然听命,站得位置距离文玉有些距离。 在漆黑如墨、点灯似豆的夜色里,那火把上跳跃的赤色光焰在江风的吹拂之下忽明忽暗,照耀在他们的脸上,叫文玉依稀可辨。 此刻,他们正静默垂首、随侍一旁。 文玉眼珠一转,这穆大人可真是御下有方啊!同是江阳府衙的官差,穆大人领的这一帮子人,显然也学到几分穆大人的风度,看起来顺眼多了。 江风抚过,官差手中纸糊的灯笼也随之而晃动,水墨写就的江阳二字遒劲有力,与薄如蝉翼的纸面形成鲜明的对比。那横纵交错的竹篾在橘色的烛光映射之下,投下片片菱形的光斑。 文玉抬眼往天幕望去,只觉得这无边的夜就像是叫人扰了酣梦的远古神兽,那官差手中拎着的小橘灯,就是它懒懒睁开的双眼,冒出不耐的金光。 天高地阔、江水不竭,在这深远的天地之中、宽广的沅水河畔,她一行人不过点豆大小,尽显渺小与无力。 可是,那又如何? 文玉不禁释然一笑。饿了吃饭,困了睡觉,闲暇了可去凑热闹,落难了又有人搭救 她的目光又在那一众官差身上扫过,随之耸耸肩,面上也浮出轻快的笑意。 文玉回身,半蹲着身子,俯在坑洞边缘向下望去,朗声唤道:宋凛生!快上来呀! 只是此刻洞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宋凛生与穆同二人静默不语,毫无文玉那番感慨的心思。直到文玉清亮的嗓音自上而下的穿透而来,好似落入春池的花叶,打破了这水面一般平整的沉默。 穆同转眼瞧见宋大人脚步不动,立于原地。他心下思量片刻,难不成这宋大人是想同他谦虚推辞一番? 他正欲开口相劝,想叫宋大人不必管他,先行上去即可。只是不待他话说出口,只见宋大人面色不变、眉尾轻扬,同文娘子应声道: 我这就来! 文玉娘子,你退开些,当心脚下! 说话间,宋凛生便顺着绳梯而上,只余下穆同一人与这满洞空寂为伴。 穆同不自觉地抬袖在鼻尖蹭了蹭,心中也有些发愁。他总觉得宋大人与在江阳府衙初见时不同,却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先前宋大人待他客套有礼,现下却平白添了三分疏离? 也许是他会错了意,宋大人今日约莫是过于劳累了。穆同并非会难为自己的人,想不通便忘在脑后,不再去想。 宋大人当心!当心啊! 穆同只将目光紧紧投在宋大人身上,确保他安全无虞地离开才行。 宋凛生! 守在洞口的文玉瞧见宋凛生往上的身影,首先入目的便是他饱满的颅顶和柔亮的发丝。 宋凛生此刻正随着她的呼唤抬头,露出上半张脸来。那一双湿润的眼,横卧在远山似的眉宇之下,如同会说话一般。 文玉一手将衣袖挽起,毫不犹豫便伸出手去 我拉你上来 *** 我拉你上来! 稚嫩的童声朗朗,在轻柔的夜风中划过,叫寂静的夜晚也添*了三分活泼之气。 出声的是个约莫十来岁左右的半大小子,身上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粗布麻衫,双脚没在高过脚踝几寸的水流之中,一手拽住水边横斜的树干,一手向水中伸去。 顺着他的手臂往边上望,便能瞧见一个浑圆的脑袋,头上顶着小小的发髻,用一根蓝色的布带扎了,显得格外精神。 只是那人身量不算很高,又很是瘦小,瞧着比岸边那孩子还年少些。此时他正背对这岸边的伙伴,佝偻着身子躬身在水面上,双眼是眨也不眨地牢牢锁住水面。 对于身后的呼唤,他置若罔闻,甚至不曾哼出一个鼻音来。瞧那架势,似乎生怕惊着什么。 快些上来吧!时候不早了,天都黑透了! 岸边的少年复又将手往前伸了伸,试探着唤道,出言相劝。 哪里摸得到鱼啊?阿沅! 那水中的小小身影闻言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来,那眉目眼睛,果然是文玉同宋凛生先前遇上的阿沅不假。 只见阿沅竖起一指覆在唇上,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应道:夜里鱼儿最爱在浅水区觅食,这会儿正是摸鱼的好时候! 咱们明个儿白日里来也成啊!阿沅,你瞧这一片儿乌漆嘛黑的!咱们回去罢! 水边的少年仍有些踌躇,不死心地劝道,言语之间全然是对阿沅的关心之意。 白日里吵闹,鱼儿更是游得找不着了! 阿沅回过身去继续躬着身子,做好万全的姿势和准备,时刻凝神预备下手。 再说,咱们得快些抓到鱼回去给阿姊补补身子呀! 快别说了!鱼儿都被咱们吓跑了! 阿沅嘘了一声,便噤声不再出言,只专注地盯着水波轻扬的湖面。 水边的少年轻舒了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挽起衣袖,又将裤腿提高了些,试探着往阿沅的方向走去。 那我来帮你! 第54章 不用了,你在边儿上待着就行!当心些! 阿沅聚精会神地将目光锁在水面上,夜晚的轻柔雾色将水面浅浅地笼上一层薄纱,明暗交错的波光在阿沅的瞳孔中流动。 湖水湿润,阿沅的眼睛却倍感干涩,但他一想到阿姊,便仍是眨也不眨地盯紧水面。忽然间,阿沅眼尖地瞧见一尾肥硕的鲫鱼。 阿沅心中大喜,事实上,他见识不多,心中也不能十分确定那就是鲫鱼。 只是总算叫他等到一条,说什么也不能叫它溜走! 阿沅不再犹豫,眼疾手快地向水下扑去,几乎半个身子都要没入水中。 阿沅! 身后的少年惊呼一声,叫这阵势吓住了。他原本比阿沅的年岁大些,只是有些怕水,便没有冲在前头,哪里知道阿沅竟落入水中去! 早知道他一定不叫阿沅夜里来摸鱼! 阿沅!阿沅! 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促、高亢,到最后还夹杂着焦灼和哭腔,一面高喊,一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阿沅那头奔去。 哗啦 水花伴随着这声响动向四面八方撒去,高高的飞起,又浅浅地落下,水珠入水,自然是消散得无影无踪。 从这水声中钻出来的,正是双手紧抓着鲫鱼的阿沅。 我在这儿!彦姿! 阿沅的回应是掩不住的喜悦,他将手中的鱼儿牢牢箍住举过头顶,向伙伴示意。 那鱼儿鲜活灵敏,片片鱼鳞之间带起晶莹剔透的水珠,它不住得摆动着自己的尾巴,将尾巴上的水甩得阿沅满头满脸。 你吓死我了! 同阿沅说着话的少年见他起身回应,顿时松了口气,夹杂着三分未平的惊慌嗔了阿沅一句。 语罢,他摸着黑趟着水又向阿沅靠过去。 阿沅双手捧着鱼儿,腾不出手来,只能扬起胳膊用身上的衣袖抹了把脸。他眨眨眼睛,甩了甩额角的水。 你别过来!我马上过去! 阿沅的声音上扬,饱含胜利丰收的喜悦,出声制止着伙伴的行动。 正在这时,阿沅的话音刚落,便从远方传来一阵模糊的呼喊 阿沅哥哥!阿沅哥哥! 那声音稚嫩柔弱,其中的焦灼、忧虑随风而来,不一会儿便传到了阿沅的耳中。 阿沅,你听!什么声音? 阿沅侧耳倾听片刻,便认出了来者,他脱口而出: 第58章 是阿珠! 他将那尾鱼儿捧在胸口紧紧箍住,一手拨开水波向岸边走去,深一脚浅一脚地陷在淤泥里,还不忘出声应和道: 阿珠!别跑那么急!当心些! 阿沅二人在水中翻腾出哗啦的声响,将远方传来的少女呼喊生生淹没,叫人听也听不清,只依稀闻见几缕模糊的余音。 不一会儿,还没等到阿沅和彦姿到岸上,伴随着鞋履与路面沙石摩擦的簌簌声,那瘦弱的人影很快便出现在阿沅的视线之中。 阿珠!我和彦姿摸到鱼儿了! 阿沅急着同一路跑将来的女孩儿报喜,一时竟未留意她脸上细密的泪珠。 对呀!咱们这就回去给阿姊煲鱼汤喝!今日真是多亏了阿沅了! 那名唤彦姿的少年扬了扬手,言语之间满是对阿沅的夸赞和崇拜。 只可惜,岸上的小丫头一听他二人的话语,面上非但没有一丝喜色,反而是眉毛一撇、嘴角也耷拉下来,活像只叫人捉了尾巴的兔子蔫了吧唧的。 阿姊阿姊 阿珠的声音弱弱的,逐渐带上几分哭腔,连带着自己也抽噎起来,再说不出一句半句完整的句子来。 阿姊怎么了! 阿沅见状不对,逐渐察觉有异,语速飞快地追问道。 彦姿也在一旁帮腔,只是见她那泪珠满脸的样子,便出言劝道:别急,你叫阿珠慢慢说与我们。别再吓着她。 只是这话不知哪里刺激了阿珠,叫阿珠直愣愣地哭出声来!她哭得抽抽嗒嗒的,嗓音也变得沙哑干涩,喉头更是一阵一阵地难受。 阿姊肚子疼!阿姊说她肚子疼! 阿珠一股脑儿地喊出来,这才如释重负得接着哽咽。 哗啦 应声而响的是鱼儿落水,激起的水花四溅,点点水珠荡在阿沅那湿透了的衣衫上,已留不下什么痕迹。 阿沅愣了一瞬,低头瞧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十指之间只残留着几丝透明的水迹。 你说什么? 阿沅不可置信的发问,心思全然不在那尾伺机而动的鱼身上,他手上失了力道,叫那鱼儿趁机一溜烟儿地逃走,没入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姊说她肚子疼!人已经昏过去了!我叫也叫不答应! 阿珠上气不接下气地又解释了一遍,她双手撑着两膝,躬着身子深深地喘着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阿沅!我们快回去!彦姿闻言,动作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小心翼翼,放开手脚、迈开步子向岸边走去。 阿沅默不作声,双眉拧到一处,虽然是小小年纪,却能看出几分沉着。只是额角细密的汗珠夹杂着湖水,暴露出他极力压制的不安。 也难怪,他毕竟也不曾经历过这些风浪。 阿沅加快脚步,往前凫去,他比彦姿更熟悉水性。不消多时,竟比彦姿还要先靠岸。 他顾不上将衣摆的水渍拧干,便拔足狂奔,一路向阿珠来时的小道跑去。 阿珠和彦姿也紧随其后,三人前前后后奔走在狭窄的路上。 如水的夜色倾泻而落,铺陈在三人的脚下,叫他们仿佛踩在盈盈生光的绸缎上,一路向瞧不见的远处而去。 *** 沅水河畔,是夜。 寒风阵阵,在早春三月显得尤为刺骨,一片漆黑宁静的河滩上,跳跃着三三两两的火苗,将河滩照出一小片光亮来。 手持火把的官差围出宽敞的空地来,长身玉立与其中的,正是宋凛生并文玉、穆同三人。 下官来得匆忙,未曾备下轿辇车架。 穆同转身瞧着一旁整装待发、打算打道回府的仆从,又粗略瞧了一眼马匹。现下加上宋大人和文娘子,他们这么些人,不论怎么匀也只能匀出一匹马。 他的目光在宋凛生和文玉之间逡巡一圈,这怎么好请宋大人回府呢?这原也怪不着他,他不过是想着休沐日也不能疏忽了安防,打算带人出来巡视一圈,以防百姓有难不能及时得救。 哪里晓得,这一巡视,就巡到了宋大人和文娘子两个? 穆同轻吸了口气,斟酌一番,还是将话说出了口:不知可否请宋大人与文娘子同乘一匹马? 若是不愿,那他只得先行回江阳府衙去,再赶车架过来迎宋大人二人了。只是这一来一回,实在不知又耽搁到什么时辰 穆同本就是做一步看三步想十步的性子,一直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奉为圭臬,往常在江阳府衙办案的时候便总是不出一丝纰漏,如今也想着如何才能寻得个万全之策。 自当如此。 宋凛生的话如同铁锥破冰一般将穆同脑海中那些思虑的心思全然打破。不过这样也好,他们一道便都能回去,不必落下了谁。 如此,便最能确保他一行人皆安全无虞。 宋凛生从牵过一旁随从递上来的缰绳,偏头仔细瞧着这匹马。 显然,穆经历是将最好的马匹给了自己,宋凛生只需一眼便能从这马儿的毛发、眼睛,周身的肌肉走势看出来。 宋凛生抬手拍了拍马儿长颈,其上满是红棕的鬃毛,柔顺光亮,必是有人常常打理、照料。这马儿似乎颇通人性,看起来倒也还温顺。 他侧身向文玉示意,邀请她与自己同乘一匹。宋凛生并未多说什么言语,却感觉又像是说了无数的话,他的眼神牢牢锁在文玉的身上,忽而又像是烫着一般旋开目光。 请文娘子同宋大人同乘一匹,一道归家罢? 穆同叫这微妙的气氛烤着,见无人先开口说话,便忍不住在一旁帮腔道。 文玉裹了裹身上的衣衫,一面含糊地同穆大人应声,一面环抱着手臂朝宋凛生走去。 便是现下这场面,却也不忘打趣宋凛生一句:原来宋大人还会骑马?我还以为你总是坐车坐轿,便不会骑马呢。 宋凛生怔愣片刻,旋即微微一笑,眼角眉梢都生动了起来。 君子六艺,五德四修,自然不会落下骑射的。 请吧!文玉娘子! 那便有劳小宋大人了。 说话间文玉便翻身上马,在宋凛生的帮扶下在马背上牢牢坐稳。她原先做木头的时候,鸟儿成天地歇在她头上,哪里轮得到去骑别人?后来在天上只骑过敕黄那头牛,马儿倒是不曾骑过,顿时只觉得无比新鲜。 很快他一行人便由穆经历领头出发向城中而去,宋凛生和文玉紧随其后,身后跟着的是府衙的一众官差。 伴随着一声声训马的声音,马蹄声逐渐远去,荡起阵阵沙石尘烟在夜色中飘荡。 只是这尘嚣太甚,便也将河滩上那丛生的灌木林里隐匿的踪迹遮盖地严严实实 第55章 江阳府,平江街。 眼看再过几处路口便要到宋宅所在的官安巷,穆经历却并没有停下的意思。显然,他是打算将宋大人同文玉娘子送到家门口。 天幕低垂,更深露重,街道两旁相互倚靠的铺面依次排开,粉墙青瓦浸泡在如水的夜色中,闪烁着柔和的光亮,城中寂寂无声,偶尔一阵夜风拂过,带动屋檐下蜡油渐干的灯笼,在路面上晃出摇摆的影子。 这时候,繁星消散,光影稀疏,怕是连打更人也早已酣睡入梦。 宋凛生一行人在街上行走,尽管他们已经放慢了脚步,马蹄踏在路面上声音却仍是清晰可闻。正所谓以动衬静,如此这般,倒显得城中更加安静了。 这平整如水面一般的安静,叫宋凛生率先出声打破,犹如金石入水、叠浪千层。 今日多亏穆经历出手相救,不然此刻我与文玉娘子恐怕还不曾脱身。 宋大人哪里话 宋凛生此人,是讲究先礼后兵的。同穆大人道过谢之后,便直截了当地抛出了现下最紧要的问题。 只是言谈举止、行为处事是讲究方法的。他在上都长大,虽则方才入仕便受贬谪,但他从小跟着父兄见得多了,便是看也看会了三成。 穆经历夜半出城,定是有要务在身罢? 不待穆同有所回答,宋凛生的夸赞之语便如同江水不竭、无穷无尽一般淌了出来。 如此勤于公务,实在堪当江阳府衙众吏之表率。 他倒不急于探究穆同怎会恰巧出现、又是如何能将他与文玉娘子恰巧救上来。 穆同若真有要务在身,夜半行动却执火骑行,未免张扬;可若是并无什么要紧差事,反倒更显鬼祟。 这个中缘由,还真是耐人寻味。 哈? 穆同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他轻拂衣袖,实在有些忍俊不禁,除开微扬的嘴角,那轻颤的双肩也出卖他。 第59章 宋大人,你是同下官说笑罢? 文玉的目光在穆同的脸上来回打转,她明白宋凛生话里话外的意思。虽则是穆大人救了他们,但是江阳府衙今日休沐,穆大人也该一早便归家休憩去了。他今夜出现的时间、地点都未免太及时也太凑巧了些。 若早一时,说不定能叫她二人免于受难;若晚片刻,兴许她二人已叫漫上来的河水淹了。 却是不早不晚的正正好,既搭救于她二人,却也叫她们吃尽了苦头。 文玉眼睫轻阖,在心中暗暗盘算着。这样看来,穆大人身上真是有些疑点。 他像是一棵树,站在雾霭沉沉的山林之间,木入山林,好比水落百川,实在是好梦易碎、踪迹难寻。 她想起在名扬铺子的后街巷上初见穆大人的那回,他同自己讲到:锄强扶弱,并不止倚靠官职大小。 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的人,会是 不会。 文玉在心中告诫自己,无凭无据切莫妄加揣测。她是想查清真相,只是她绝不愿意对穆大人生出莫须有的怀疑。 她的心里,对穆大人有着天然的信任。 这正是文玉怎么想也想不通的地方,难道说她收了人家的鸣昆钗,便总是自顾自地为他遮掩、辩白不成。 文玉眼波横扫,竟莫名生出几分心虚。 穆大人此话怎讲? 她定定心神,顺着穆大人的话头便往下说去。 殊不知她这一番动作尽数落进了宋凛生眼中,他虽在文玉身后,只能将她的后脑勺瞧个囫囵。只是看她时而扬起、时而低垂的脑袋,宋凛生便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只是等不及他去深究,穆同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 看来贾大人说的果然没错! 贾大人? 贾同知? 不待穆同的话音落下,文玉同宋凛生的声音便互为应和、双双响起。 文玉扭头同宋凛生对视一眼,她分明将宋凛生眼中的疑虑瞧得清清楚楚,不消多说,文玉便回头向穆大人追问。 你是说贾大人?贾大人同你说什么了? 文玉的心悬了起来,此事怎么又和贾大人扯上了关系,她急不可耐地想快些知道答案。 比如,穆大人其实与此事无关的答案。 穆同轻笑一声,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仿若此刻不是夜色浓重的月夜,而是春风拂面的清晨;面对的也不是文玉和宋凛生的追寻与探究,而是相识多年的旧友重逢,随口的闲谈小聚。 今日全城休沐,我原本在府中侍弄花草,权当逗趣。 穆同将今日之事在脑海中粗略过了一遍,打算说与文玉和宋凛生听。 只是记起往年这个时候,也不曾见贾大人归家,想来今年也是一样,便想着去府衙看看贾大人,免得他一人守着府衙那空架子,多孤单呐。 贾大人休沐日不归家么? 好像一阵白光在文玉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待她想要抓住之时,却又像空花焰阳一般转瞬即逝。 她也并不追究,只是接着同穆大人问道:然后呢?你去了府衙找贾大人? 宋凛生的眉头微不可见的蹙起,他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他终日同文玉娘子一处,今日不过是出府半日,文玉娘子同穆经历几时这般熟捻了 只是他这九曲回肠的心思,穆同和文玉二人浑然不觉,仍你来我往地说着话。 是,也不是。 穆同的眼神从文玉面上拂过,突然间心思回转,他联想到文娘子先前的疑问,再将宋大人的话结合起来看,真是一线串珠、灵光乍现。 他单手握住缰绳,卖起了关子。 是?也不是?文玉抬眼扫过熟悉的街巷,这穆大人怎么突然吞吐起来了,再这么下去,可没两步就要到宋宅了。 届时穆大人要打道回府可怎么办? 正是!穆同语调轻快地应声,他扬起一手将滑落前身的发丝拨于脑后,随着马匹的脚步颠簸,他随风飞扬的发丝在夜风中划出宛转的弧度。 文玉瞧他漫不经心的做派、气定神闲的气度,忽然之间,她悬而未决的一颗心也安定下来。 她知道,穆大人话虽未尽,意思却已经很清楚,此事定然与他无关。只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文玉转念一想却被自己噎住。 反正她就是知道! 穆大人 穆大人就别卖关子了。 宋凛生的话音响起,适时地将文玉刚起的话头打断。 分明是打趣的话语,却叫他说得平淡如水、不起波澜。宋凛生的声线好似松间雪山,裹着一层薄霜从寒气逼人的冬腊月一直传到现下的春三月。 那凉意冻得文玉打了个莫名的寒颤。 她觉得宋凛生有些古怪,却不敢回头去看。文玉就这么梗着脖子,同闻声而看过来的穆大人对视一眼,干笑两声。 宋大人说的是。 穆同见好就收,不再放肆。他一本正经地摆正脸色,强忍着不叫自己笑出声来。 下官确实整装出府,也确实出了门向江阳府衙而去 穆桐一顿,瞥了一眼宋凛生的脸色,心道少见,宋大人周身的气场降到了冰点,好似开在春寒料峭里的玉兰白玉无瑕,一尘不染。 玉兰也会有如此郁结的神情么? 只是出府还不到百十来步,不过转个街口的功夫,便遇上了 文玉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闻及此处,便不由得脱口而出:贾大人? 穆同于她目光交汇,并未言语,而是肯定地颔首示意。 他出门时已过了晌午,日头西沉,暮色四合,街上飘着的是左邻右舍家中厨房传来的香气。他特意不曾用饭,想着去府衙同贾大人蹭上一口,因而记得十分清楚 用饭? 贾大人从街角转出来,与正欲去寻他的穆同撞了个面对面,听穆同简单讲明意图之后,贾大人先是疑惑地问了一句。 饭什么时候用不成? 只是他话锋一转,便接着说道:你若有这闲工夫,不若出城巡防两个时辰。 穆同不明所以,只当贾大人是为了不叫他上门叨扰的推托之词。 这都在他预料之中,他到江阳府当值一载有余,从不见贾大人同谁走近或是亲厚些。一是府上的官吏不多,他总不能终日同些衙役厮混一处,二则贾大人的脾性貌似独来独往惯了,除了他身边那个叫阳生的小厮还能同他说几句话,至于旁的什么人穆同倒是一概没见过。 思及此处,他便又出声劝道:贾大人何必客套,若是不愿我去你的府宅,不如和我上我家去。 穆同回身一指,百步之遥的穆府灯火渐燃,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是家中的仆从在一块过节热闹。 重三刚过,全城休沐,哪里需要什么巡防?往日也并无此事要忙的 只是穆同话音未落,便叫贾大人接过话去。 往日江阳府安生得很,自是不需巡防。只是安生久了必会生乱,若是此刻有贼人作乱,或是失足受难的百姓,若无巡防,我等反应必会滞后,届时非酿成塌天大祸不可! 第56章 贾大人一股脑儿絮叨,将此事的弊端说了个十成十,倒像是他平日里火急火燎的作风。 穆同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却仍是不为所动。照贾大人往日的行径,重三休沐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今日有空到这街面上来,他倒要看看贾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贾大人见穆同毫无反应,轻咳一声便将这事翻了个面。他毕竟浸淫官场多年,便是再迟钝,也能从穆经历的反应中察觉到几分不对。 穆大人,往上说,宋知府初到江阳,这可是表现的大好时机。贾大人语气渐缓,反倒不急了,自然,我晓得穆大人当差并非为了讨好上级。往下想,我所说巡防一事,可真是为了百姓安危。 正所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穆同的心中早已有了盘算,他表面推脱,其实不然。这不过是同僚之间的客套罢了,事实上,不论贾大人如何分说,他都预备应允此事。 那好,看在街坊邻居的面子上,那我便跑一趟。穆同应声,转而又接着说,你可别忘了请我用饭。 上回问你鳜鱼到底是清蒸好还是生腌好,你还不曾回答呢。倒叫我在宋大人面前出糗! 穆同轻拂衣袖,掸掸那并不存在的尘垢。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尝一口不就知道了么? 他转身便想打道回府,只给贾大人丢下一句:那待我回府安排些人手便整装出发。 第60章 他一向洒脱惯了,出门入室从不带小厮、仆从,是以现下只得拐弯儿回府一趟。 穆大人贾大人的声音比穆同的脚步还快,他尚未走出咫尺,贾大人便出言制止。 府衙中但凡轮值的、住家近些的衙役,我都已差阳生清点好了,这会儿约莫在城门口等着了。 穆大人快些去罢!免得耽搁了时辰,早去也好早回。 说话间便将穆同推搡着出了巷口,不待穆同反应,不过个转角的功夫便和一张马脸撞了个面对面。 高大的马匹身上缀满红棕的鬃毛,一张脸拉得老长,粗大的鼻孔不住地往外冒着热气,扑得穆同满脸都是。 确信了,是真马脸。 穆同愣神一瞬,随即抬袖掩面,不解地睇了贾大人一眼。这贾大人,还真是不打无准备的仗啊。 这是我来时所骑之马,便借与穆大人罢! 说话间,贾大人便将那马儿的缰绳解了一把塞进穆同的手中 所以这是贾大人的马? 文玉一手仍抚着身下马儿长长的脖颈,感受那柔顺光亮的鬃毛在手间划过的微微粗粝,以及其颈下那凸起的血管持续跳动的脉搏。这一路进城,她已习惯了马儿跑走起来的颠簸感,现下入了闹市,竟然也走得更加平稳了些。 听得穆大人的讲述,便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声。 既然官差是贾大人遣人安排的,马儿也是贾大人借给穆大人的,要将它同文玉和宋凛生身下这匹马联系起来,也并非难事。 更何况,这马儿健硕挺拔却不清瘦,肌肉饱满又不肥腻,一看便不是什么寻常的官差能驱使得了的。 先前她不曾多想,直以为是穆大人家的马,现下来说,若是贾大人的,也说得通。 在文玉疑惑的目光中,只见穆同轻轻颔首以示赞同。 确是贾大人的马,诺正是文娘子骑的这匹 欸!文玉小声轻呼一声。 不知是不是城中的路面太硬,叫这马儿硌了脚。她方才觉得进城后平顺些了,便被颠了一下。 文玉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去,饱满软润的后脑勺正正撞在宋凛生那清瘦挺直的肩膀上。 宋凛生!你没事罢? 她赶忙回身望去,只瞧见宋凛生绷得紧紧的唇角和棱角分明的下颌。 见她回身过来,宋凛生缓慢地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文玉一心系在贾大人的事上,得了宋凛生的讯息便也不纠结,很快便回身过去,同穆大人说着话。 只是她看不见的是,在她扭头回去的一瞬,宋凛生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将他现下的愉悦尽数展现。 他又想起沈绰阿姊的那只名唤霄飞练的狮子猫,只要顺着皮毛摸摸它的后颈,它便会惬意地伸懒腰,再满足地轻轻摇动它那毛茸茸的尾巴。 宋凛生觉得,此刻他就是霄飞练那只狮子猫。 他唇角的笑意很快便隐匿不见,至少他认为自己遮掩得很好。 只是文玉瞧不见,却不代表旁人瞧不见。 宋凛生这边的风吹草动尽数落入了一旁的穆同眼中,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同文娘子说着话,心下却更加开怀。 玉兰就是玉兰,便是郁结片刻,稍失神色,也不愧是凌寒之花,实在是洁白高雅、见之可怜。 也是贾大人叫你出来巡防的文玉将心中所想复述一遍,同穆大人确认着。 正是。穆同也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他笑意深深,存心同文玉和宋凛生二人玩笑。 不过,贾大人所言非虚啊。 下官不过是恰巧出城巡防,也不过是顺手救了文娘子和宋大人罢了,却能得宋大人一句勤于公务,堪为表率的称赞! 这一趟实在来得值了! 穆同的脸上笑意融融的,说话也是不急不徐,明明是略带夸张的打趣,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却让人觉得真诚无比。 宋凛生不动声色,只在一旁静默着看穆经历一个人唱独角戏。 我得回府将这八个字临摹出来,做成牌匾挂在书房里!时时牢记宋大人的点评,叫我当差更加勤勉才是。 只是该临摹哪位大家的字帖呢? 穆同的独角戏并没唱多久,因为,很快文玉便加入了这场戏码。 现下虽还需再捋捋,只是大部分的线索却早已经浮出水面,此事并非穆大人自导自演,贾大人才是那个隐藏在幕后的推手。 那么穆大人自然就与此事无关。 文玉更是放宽心地同穆大人攀谈起来。 照我说,哪里需要什么大家?咱们小宋大人的墨宝可也是一绝! 文玉压抑了一天的心思、倦怠了半宿的身体,终于在确定穆大人与此时并无瓜葛之后,彻底松泛下来。 她是木头,不是石头,更何况她入春神殿时日尚短,也不过是个会疲惫困乏的普通精灵罢了。 身子笨重,心却轻盈,她此刻仍有心情和穆同逗趣。 更何况,既然是宋大人的锐评,自然是要与宋大人的亲笔相配才最好 文玉话锋一转,将问题抛给了一直未出声的宋凛生。 宋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宋凛生面上升腾起可疑的酡红,连带着呼吸也慢了半拍,他垂眸瞧着文玉灵动的双眼,仿佛今夜不曾出来的星子尽数落进了文玉娘子的眼中。 他极不自然地一撇头,轻咳一声,推脱道:官安巷到了 文玉这才记起,她转脸一瞧,果然马儿不知何时停下,她一行人已到了官安巷口,再往深处去灯火稀微之处,便是宋宅。 她们到家了。 文玉叫她这想法吓了一跳,内心慌忙纠正:是到宋凛生家了。 她心中的古怪心绪一闪而过,便也不再打趣宋凛生,反倒是急速翻身下马,提起裙裾往箱子里冲。 欸!文娘子! 文玉娘子! 宋凛生和穆同同时疾呼出声,他二人立高望远,一早便瞧见箱子里闪动的黑影,只是还不待他门出声提醒,心虚的文玉便自顾自地跑了出去。 当文玉撞得满头包的时候,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待她两眼恢复清明,却见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空心脑袋 洗砚? 你做什么!灯也不点一盏! 只是洗砚却对她的抱怨置若罔闻,他只胡乱将乱了的衣衫抹了两把,问道:文娘子?怎么是你?文娘子你没事罢? 说话间他便瞧见巷子口处在些微光亮之中的宋凛生,他面上顿时满是喜色,不待文玉回答,洗砚便直直地向宋凛生扑去。 公子!你没事罢!公子! 公子!我怕带着家丁仆从四处奔走,太过引人耳目,因此只身出来寻公子! 公子!你叫我好找!呜呜呜 文玉回身瞧见垂头站在人高的马儿身旁的洗砚,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好找?找了整日就找到巷*子口的好找? 宋凛生的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洗砚向来如此,在细心妥帖和粗枝大叶之间来回横跳。 今日若不是穆经历出手相救,他和文玉娘子若是等着洗砚,实在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只是现下穆经历同一众衙役还在,洗砚这般确实不妥。 宋凛生翻身下马,安抚了洗砚几句。 无碍,我和文玉娘子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一切回府再说 说着便领着洗砚同穆经历告辞,往文玉的位置追去。 随着宋凛生的脚步,他的身影也从巷口的光亮下渐渐消失,逐步没入黑暗,在他彻底陷进去之前,却被身后的穆同冷不丁地叫住了。 宋大人 宋凛生闻声回望,出言道:穆经历?若是为了题字 宋大人可喜欢玉兰花? 第57章 宋凛生没想到穆经历会这么问,实在是叫他有些猝不及防。 三更半夜、月明星稀,怎么都该是归家困觉的好时候,穆经历却立于街巷之中问他喜不喜欢玉兰花? 穆经历可真是闲情逸致、风雅非常。 宋凛生的双脚还踩在昏黄的光影里,头肩却已经没入稍暗的另一头,叫穆同看不清他的神色。 没什么,只是春寒三月,正是玉兰开花的时节,宋大人莫负春光,抓紧欣赏。 穆同接着补上一句,并未有等宋凛生回话的意思。 一语道罢,不待宋凛生再追问,穆同便领着众人回府,掉转方向兀自往平江街的另一头去了 第61章 宋凛生在原地停顿片刻,便加紧脚步向文玉走去,他二人并上洗砚一道往宋宅正门而去。 公子,院子里的玉兰开了几株,我折一枝搁在书房的桌案上罢?洗砚听见穆大人的问话,又想着今日没能早些寻到公子,便主动进言想叫公子开心开心。 什么玉兰花? 宋凛生只觉得一股没来由的烦躁,往日他最爱奇珍异草,在外头搜罗了不少,通通养在观梧苑好生照料着,甚至自己动手学着培植。 是以院中也栽种了好些玉兰,约莫这几日正是开花的日子,只是事务繁忙、不得空闲,到如今也不曾注意 可今日听见洗砚这话,宋凛生却并不觉着欣喜,莫说折回来摆在案边,便是叫他隔着窗棂远观一眼,他也是丝毫的不愿意。 丢出去! 宋凛生没来由地扔下一句,便自顾自往前快走了两步,那纷乱的脚步和翻飞的衣袂简直跟逃跑也没什么两样。 洗砚叫他这没头没尾的话弄得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是公子,我还没折啊拿什么丢出去啊洗砚一人小声嘀咕着,望着宋凛生渐远的身影,他无奈地瘪瘪嘴,一面摇头一面说道:失态!真是失态! 文玉将这一切瞧在眼里,不止如此,方才穆大人所说的话她也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 白玉兰? 她是知道的。 白玉兰盛开于春寒三月,开花时满树清白,芽黄茎红,很是喜人,是极有寓意的清丽孤傲之花。 她不由得想到宋凛生莹白的面庞和时而生出的浅浅酡红不消多想,便也能将穆大人的意思领会个七七八八。 穆大人瞧着一派正经,没想到说起话来,倒爱打哑谜,真是有趣。 文玉会心一笑,望向正在门前石阶迈步的宋凛生,他青髻微松、发冠却戴得稳稳当当,并未随他急促的脚步生出一丝晃荡,还真是端方有礼、濯濯公子。 文玉朝宋凛生的方向努努嘴,强忍着笑意朝一头雾水的洗砚说道:喏,玉兰走了,还不追去? 洗砚眉间的疑惑不减,听了文玉话后更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他迟疑地跟上去,嘴上却是急促地呼喊着:公子!公子! 文玉抱着双手立于原地,好整以暇地瞧着宋凛生和洗砚一前一后地走着。洗砚喊得越急,宋凛生的步子就迈得越快,最后两人竟像是在你追我赶地跑走似的。 天幕染着深邃的墨色,像是一张四方的绸缎遮盖在月牙之下。文玉扭动着脖颈,活络筋骨之时,仰头望见的便是这幅景象。 她最初下界的目的,便是在人间寻着宋凛生,护他周全,保他一生无虞。 只是,像今日之事,坠入坑洞原本就是由她而起,而她非但顾及颇多,无法出手相救,还要宋凛生解下外袍来照料她。 文玉的心中难以抑制地升腾起一丝疑惑:是否她最初就不该现身。 若是她隐于暗处,便可为所欲为。莫说使个术法救他于危难,叫他平安顺遂,便是他想建功立业、想造福百姓,不论他查什么案子,或是抓什么人,她都可以先他一步将涉事之人捆了丢在江阳府衙大门口,不叫他费神费力。 文玉头一回如此深刻地感到悔意二字,之前她后悔在后春山的树上掉下来,也后悔没想个更好的由头解释自己的来历。 不过同此刻的感受比起来,那些气馁、懊恼,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那时不过是说话太急了些,三句话就像是捕鱼的网到处是洞。事实上,除了显得她不怎么聪明之外,却并不造成什么影响。 现如今她却是只能眼看着宋凛生受困而无法有所行动,文玉的心中有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或许真的不该现身 文玉轻呼出一口浊气,她抿着唇,张开双臂伸展,感到肩上一阵松快。 她收回目光,一垂首视线正与石阶上的宋凛生和洗砚对上。宋凛生立于上级,洗砚要矮他几步,两人一上一下垂手而立,正回身望着文玉。 文娘子!想什么呢!咱们快些回府罢! 洗砚轻快的声音传入耳中,文玉却不为所动。她只看见宋凛生人畜无害、甚至有几分文弱的面庞,只是他头正肩直、长身玉立,不但将那文弱之气补足,反倒添了几分清俊挺立,傲然于天地之间。 此刻他正安静地同文玉对视,那一双宝石般的眼横卧在有如层峦远峰的眉下。宋凛生轻轻颔首,水一般轻柔的声音便向文玉流淌过来。 快过来罢!文玉娘子。 所谓境随心转,然而宋凛生从上都繁华之城迁来这小小的江阳府,文玉并不曾在他身上看见半分气馁、倾颓之色。 他身上仍是那股温和坚韧、兼容并包的向上之气,仿若迎风挺立、高悬枝头的玉兰,得意时傲然绽放,即便是零落成泥,也坦然面对。 文玉的心放松了下来。宋凛生一个凡人都不曾自怨自艾,她又何必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 不论将来如何,此刻,她并不后悔来到宋凛生的身边,至于命格变化、时运改写之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来啦! 文玉仰面一笑,双眼弯弯好似新月,她提起裙裾便向宋凛生跑去,耳后的发尾随着她轻快活泼的步伐轻轻漾动。 夜色浓重、露水湿寒,前路就好似这看不穿的天幕,与其踌躇,不如亲自走过。 届时,它是好是坏,不必分说、不辨自明。 宋宅门前的这盏油灯,自会为她们指明方向。 阿姊!阿姊! 文玉一只脚正踏进宋宅的大门,还未曾进门,却听得一声呼喊在身后响起。 那声音清透响亮,很是童声稚气,似乎是个小娃娃的喊声。 阿姊?文玉左右扫了宋凛生和洗砚一眼,这儿能被称作阿姊的人除了她文玉,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罢? 文玉颇有些疑惑,正欲回身查看,便听得那声音又唤了一声。 文家阿姊! 阿沅? 待文玉看清那从夜色中涌现出来的身影,他熟悉的小脸儿上纵横的水渍还清晰可辨,便是隔着石阶的距离,文玉也能瞧见那水迹微微的反光。 阿沅?你怎么湿透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文玉撩起衣摆,三步并作两步快速下了石阶,跨到阿沅面前半蹲着身子。 离得近些,文玉将阿沅看得更清,他的额上上满是细密的水珠,叫人分不清到底是水还是累极而产生的汗,就连额前的鬓发也结成一绺一绺的,湿漉漉地垂在眼前。 阿沅?你怎么了?阿沅? 文玉有些不知所措,她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摸腰间的荷包,她记得出门的时候,阿竹替她预备了汗巾在荷包里。 可是她怎么摸也摸不着,待她垂头一看,腰侧空空,哪里有什么荷包?早不知掉到何处去了。 给 文玉闻声而转,一只修长清瘦的手横在她耳畔,手中静卧着的是宋凛生随身携带的锦帕。 她抬首望去,宋凛生不知何时已到了她身侧,此刻正微躬着身子将那方手帕递给她。 我叫洗砚进去拿毯子了,很快便回。 文玉心中一暖,宋凛生,你不愧是宋凛生。 她将那帕子接过,也不同宋凛生客气,便抬手为阿沅擦拭脸上的水渍。 她一面动作轻缓地为阿沅清理,一面柔声细语地接着询问:阿沅,和阿姊说说,你这是怎么了?在哪儿弄的? 文玉不由得想到先前在街市上头一回见着阿沅时,她二人一同经历的窘境,心下也开始胡乱猜测了起来。 阿沅,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找你的麻烦? 哇地一声,阿沅竟放声哭了起来。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将文玉方才擦拭过的脸颊又糊了个遍。 他一面跟个拨浪鼓似的狠狠摇头,一面断断续续地颤抖着说话。 阿姊!阿姊阿姊快不行了! 文玉转头同宋凛生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疑惑不解的神情,文玉不禁哑然失笑。 她抬手轻轻抚摸着阿沅的后脑勺,摸了满手的水。 阿姊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 文玉伸出一指刮过阿沅的鼻尖,笑意满满地同他对视。只是文玉笑着笑着便笑不出来了,她的唇角僵直,面色越来越凝重,笑得比哭还难看。 阿沅,你是说? 第58章 文玉的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那感觉丝丝入扣将她缠绕其中,逐步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她头顶落下,把她捆了个严严实实。 她仿佛能将阿沅所说猜透:阿姊,能叫阿沅称之为阿姊的人,确实不止她文玉一个。 第62章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文玉的脑海中浮现,她的心脏慢了半拍。今日她与宋凛生所遇之事,难道不过是漫长的命格乐章中一阙短暂的序曲。 阿沅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文玉的衣袖,他冰凉的体温隔着衣料仿佛有着莫名的穿透力,将文玉冷得如同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那感觉不但冰凉,还带着深厚的湿冷。 阿沅手中的力道在不知不觉中加重,文玉反手将他的手握住,又捧到面前不住得呵气,期望能叫阿沅暖和些。 很快文玉便发现,这一点点呼吸带来的热气,不过是杯水车薪、收效甚微,根本对此刻正快速失温的阿沅起不了任何作用。 文玉身形一顿,她不再迟疑,手中便暗自运转灵力,源源不断的热流便从自己的掌心同阿沅交叠之处,往阿沅的身体钻去。 然而阿沅接下来的话,却是叫文玉如坠冰窟,非冰凉二字可比拟。 是枝是枝白阿姊!快救救枝白阿姊! 阿沅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模糊的颤音,整个人也抖得像筛子一样,双肩不住得上下耸动。 但他口中说出的话,却像是平地起惊雷一般,将文玉和宋凛生二人平静无波的心湖炸得游鱼逃散、水花四溅,荡起久久不能平息的纹路。 枝白阿姊快不行了! 文玉心中一惊,仿佛是什么在水底潜藏已久的猛兽突然冲破水面拔地而起,将那粉饰太平的表面宁静撕个干净。 血白阿姊流了好多好多血 阿沅毕竟年纪小,或许是没见过那般血腥的场面,叫吓得不轻,早已不似方才在湖边小大人似的沉着冷静。 他好不容易将口中的话抖落个囫囵,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重,文玉只好一双手将他的手捧着。 你是说枝白姊姊流血了?文玉将阿沅的话重复一遍,向想同他确认。 枝白身怀有孕,从她们二人在后春山中相见那日的情形来看,枝白腹中的孩儿已然足月,即便文玉估计得不准确,也相差不了多少。 此刻见红,绝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文玉渐渐发觉不对劲,阿沅的反应逐步慢下来,在说完方才那句话之后,仿佛将他整个人的力气抽干了一般。 他手上越来越重的力道,也并不是他想紧紧抓住文玉,而是意识慢慢剥离、身子缓缓沉下来的重量。 阿沅?阿沅?文玉急促地唤了两声,企图将他叫醒。 只是随着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土崩瓦解,阿沅的紧张的神经如同绷紧的琴弦,演奏到最高亢之处骤然断裂,他毫无生气地往前倒下,尖尖的下巴正好搁在文玉的肩头。 文玉只觉得肩上被硌了一下,随后一阵湿意透过衣料直穿肌肤,文玉心神一凛,双睫颤动,她的声音也染上积分嘶哑。 阿沅?阿沅?你醒醒,阿沅? 不见任何回应,只能依稀感觉到微弱的鼻息在文玉的后颈扫过。 洗砚!洗砚怎么还没来! 任文玉再怎么镇定,此刻也有些绷不住了,眼下枝白受难、阿沅昏迷,这桩桩件件将方才平息下来的气氛点满,又将众人拉入一个无比紧张、忧心高悬的境地。 来了!我来了! 洗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待文玉回身去看,宋凛生便匆忙将那毯子接过往阿沅身上紧紧一裹,他将阿沅打横抱起,以便文玉的肩膀能放松下来。 我先带阿沅进去安置,再差宋叔去请个郎中! 宋凛生眉头轻拧,语速飞快,神色与他平日全然不同。 枝白娘子乃是陈勉之妻,现下陈勉身在牢狱,她怎么会在此时出了岔子? 他同文玉娘子方才商议将枝白娘子接入江阳府衙照料,还不曾有所行动,结果先是他二人受困,后是枝白娘子遇险 先进去再说,稍后我同你一道去寻枝白娘子。 不论如何,得确保枝白娘子的安全才是。 来不及了! 文玉出声打断宋凛生,她猛地起身,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脑中一阵白光闪过,叫她原地踉跄了两步。 文玉娘子!宋凛生手中还抱着阿沅,实在腾不开,见文玉身形微晃,只能焦急地呼唤一声。 我没事! 文玉双眼眨动,缓了片刻眼前才恢复清明,她心下略一盘算,便有了大致的方向。 枝白是陈勉之妻,陈勉现下又是江阳府衙水利一案的当事人,身陷囹圄、受困牢狱。 不论是出于陈勉妻小的保护,还是看在她与文玉同为木生精灵的份上,文玉都不会坐视不管。更何况,枝白与她初次见面时,还自谦地唤她一声姑姑。 若不是枝白怀孕致使她失了法术,就凭文玉这样初生没多久的精怪,道行时决计无法与枝白一较高下的。 这般想着,文玉的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来不及了,宋凛生。 阿沅约莫是从家中来的,他住在城外聚集区的哪间庙宇之中,枝白娘子先前同我见面时,也曾提起她在一处庙宇栖身。 她虽不知阿沅今日是怎么和枝白娘子扯上关系的,但由此看来,不难猜测的是枝白娘子所暂住的居所,恐怕正是阿沅的家。 洗砚!文玉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急速闪过,她匆忙喊了洗砚一声,先前你送阿沅回去,可还记得他住在何处? 洗砚见状,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瞧着公子和文娘子的面色凝重,便也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他不再同往日一般嬉闹、莽撞,而是面色严肃地点头示意。 自然记得的。 宋凛生,此事事关人命,刻不容缓。 你带阿沅回府医治,我同洗砚一道先行出城去寻枝白娘子。 文玉略一沉吟,宋凛生的身子并不十分强健,今日又挨饿受冻一整日,现下不适宜出门行动,还是留在府中照看阿沅最为妥帖。 你 文玉开口有些迟疑,她知道她这样说宋凛生不会同意,他是江阳府的知府,是陈勉一案的主理,他是宋凛生,是为人正派、一心为公的宋凛生,只是 正和她所想一般无二,宋凛生出声接上了文玉的话头。 文玉娘子,我知你忧心枝白娘子,你要去我绝不阻拦,只是你和洗砚只身前往恐有危险,我须得与你同去。 或是我差人去追回穆大人与我们一道出城寻枝白娘子,加派些人手,也可保你安全无虞。 此刻若是枝白娘子真的身有不测,我们若是携了穆大人同去,他那随行的队伍里可不止他府中的仆从。 还有好些是贾大人清点出来的官差,若是此刻去请穆大人,他周身耳目众多,恐会惊动府衙的人。 文玉适时地将后半句话隐去,俗话说隔墙有耳,现在他们立于四面空旷的长街之上,更是得谨言慎行。 文玉相信宋凛生一定懂得听话听音,她的未尽之言、未完之意,宋凛生必定能够领会。 届时枝白娘子的情况尚未可知,若是兴师动众,只恐有人浑水摸鱼。 若是有人趁乱对枝白娘子不利,反倒是得不偿失了。 石阶之上的宋凛生旋身回望,他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和缘由,只是深更半夜叫文玉娘子和洗砚两个出城,他实在不放心。 文玉娘子一个女儿家,在外行走本就不易,偏生洗砚从前也不过是在深宅大院里给他做做伴读、随侍,并无什么出门在外的高绝技能傍身,又如何能护文玉娘子周全 宋凛生文玉紧盯着宋凛生的眼睛,不错过他眸中任何一缕神采,相信我。 宋凛生轻舒口气,仿若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眉头轻蹙,目光坚定地看向文玉。 你们且先行出城,待我照料好阿沅,随后便去寻你们会合。 你一人前来?我和洗砚尚且有伴,你 文玉娘子。宋凛生将怀中的阿沅揽紧,神色清明地回望文玉,他周身散发出一阵令人安定的力量,也相信我,好吗? 文玉先是一愣,随后便心领神会地一笑。这宋凛生,还真是她郑重地点头示意。 嗯! 只是你也不曾去过阿沅家中,叫洗砚 前几日我叫洗砚去送些开春的衣物,曾问起过,阿沅家中的方道我是知道的。 文玉原想说叫洗砚誊抄一份给宋凛生,现下看来也没有这个必要,只是她心中还是有什么放不下的疑虑,却说不清 文娘子,你便放心罢!公子从小在江阳长大,便是不识得上都的路,也不会找不着江阳的北。 第63章 洗砚适时插话进来,却意外地解了文玉最后一丝担忧。 隔着几级石阶,文玉目光深深地凝望了宋凛生一眼。 这世上的事,本就不尽如人意,就好比她原本不想离开宋凛生半步,想终日护他周全,可现在她却因着现实因素主动要求分头行动。 只不过,他们是为同一件事的不同面而奔忙,这样,就已经很好。 就像是约定好似的,文玉和宋凛生没有再多说半句话,两人各自转身,一人入府,一人出门,在宋宅门口的同一条路上走向两头 第59章 江阳府,是夜。 洗砚领着文玉在城中穿梭,疾步而走,两人一青一蓝的身影倒映在长街上,叫月色拉得老长。 看月色约莫已过了后半夜,不多时便要天亮了,当街纵马本就不妥,更何况是人皆酣梦的夜里?是以文玉和洗砚两个也不曾骑马,只加快脚程向江阳城外而去。 洗砚。文玉出声唤道,她好似想起了什么。 啊?文娘子。 洗砚的脚步丝毫不敢慢下来,他虽不十分清楚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阿沅他是认得的,深更半夜阿沅竟然浑身湿透地倒在了宋宅门口,这横竖看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快步走在前边,在文玉前头半步左右,听见文玉的呼唤,洗砚连忙应声。 上回你家公子叫你去送阿沅回家,可看见他家是个什么情况? 关于枝白的栖身之所就是阿沅的家一事,说到底也只是文玉的推测,她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只是上回在后春山见枝白娘子的时候,听她说在城外的一处破庙栖身,之前阿沅也说住在城外的庙里来者。 就是不知这江阳府城外,除了后春山上的梧桐祖殿也就是供奉她师父苟芒神君的庙宇之外,拢共还有几座庙宇。 那实在算不得是阿沅的家,只能勉强说是个能避风雨的地方。洗砚斟酌着,尽量将先前见到的情形用中肯得当的词句描绘出来。 那里是处没落了的庙宇,疏于打理,是以有些破旧,里边儿挤着十来个阿沅一般大小的孩子 早先送阿沅回去的时候,许是时候不凑巧,倒也没见到那么多孩子。倒是上回公子遣他去送衣物,他那几日又忙的很,直到落日时分接近夜幕之时才得空去了一趟,正正好遇见那帮孩子围坐在火堆旁取暖、夜话,这才叫他看见。 没落的庙宇?文玉疑惑地出声询问。 那是处庙宇她是知道的,只是怎会是处没落的庙宇? 人间修筑庙宇道观,在请神入主,以香火供奉,祈祷能得神仙庇佑,这是凡人历来就有的习俗。 就好比后春山上她师父句芒君的梧桐祖殿,江阳百姓以香火供奉春神,她师父也时常躲在那春神像后头倾听凡人的烦恼、心愿,尽力帮他们实现。 因而她师父也得了有求必应梧桐殿的美称,闻讯而来的游人香客便更是前呼后拥、络绎不绝,除开江阳府的百姓,还有不少人远道而来只为祈愿。 这样一来,梧桐祖殿的香火便更加旺盛。 不知洗砚所说的庙宇是在哪路神仙的名下,怎么会沦落至此,以至于洗砚竟用上了没落二字。 文娘子,你有所不知洗砚步履不停,并没有因为同文玉说着话便慢下来,显然也为枝白娘子一事忧心不已,江阳府从前供奉的神仙除了春神娘娘之外,还有一位后土娘娘。 文玉眉心一跳,后土娘娘? 相传她与春神娘娘同为上古五地之神,又是私交极好的姐妹。春神掌管人间草木,后土守护三山五岳,都是极受人敬仰的女神仙。洗砚记得,在他少时,后土庙和梧桐殿都是香火极旺盛的庙宇。 除了这个私交极好的好姐妹文玉有些不置可否之外,其余的部分她倒是听说过一些。 从前她在春神殿叫师父押着诵读那些经典时,曾看到过有关五方之神的记载,她师父木神句芒君和金神蓐收居于东西,火神祝融、水神共工分列南北,而镇守中央之地的,便是洗砚提到的这位后土娘娘。 照说后土上神位居中央、统领四行,其身份地位应是高于她师父句芒君,更何况她师父乃是男身,怎会与后土君成了私交极好的姐妹。 文玉心中腹诽一番,果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凡间流传的神仙故事、精怪轶闻,果真是半真半假。 那后来呢? 既然都是受人景仰的女神仙,又是如何演变成今日这样,一人端坐香火旺盛的后春山上,一人却日渐衰微,逐步没落? 早先后土庙和梧桐殿的香火那时平分秋色、难较高下的,后来不知怎么的,民间盛传后土庙失了灵,后土娘娘气极出走,不再庇佑江阳。 洗砚眉头一皱,显而易见的疑惑爬上眉梢。 再加上梧桐殿的春神娘娘一向是有求必应,百姓自然就更偏向上后春山去向春神祈愿了,后土庙逐渐式微,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洗砚企图将记忆中的后土庙同他前些日子去看阿沅瞧见的场面联系起来,却怎么也无法将其重叠到一处。 只是我也没想到,我随公子一道迁至上都也不过十数年而已,后土庙竟然已是如此境地 洗砚的脸上尽数是不可置信的神色,落在文玉眼里,也叫她感慨万千。 她在东天庭也只是从书中看了些关于后土上神的描写,那只言片语不足以叫她能对后土上神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更何况她们从未碰过面。 一般来说,凡人供养神明,神明自然也该反哺人间。就像她师父,年年开春,她师父便游历人间、不论是春耕播种还是别的什么心愿,只要不扰乱人间秩序,她师父必定出手相助,顺道积攒功德。 这位后土上神不知是怎么回事?既然受了香火,怎可对凡人的祈愿充耳不闻、仿若未见。 现下后土庙的情形,她到底知是不知? 文玉打定主意,待枝白娘子的事解决之后,她必得抽空传讯给师父,或是亲自回一趟春神殿,叫她师父同后土上神说道说道此间情形。 她心下尚在盘算后头的事,便听得洗砚的声音再度响起。 文娘子!你瞧! 洗砚的步子渐缓,直至停下,他在先于文玉三两步的位置站定,抬手向前方指将过去。 天边翻起雾蒙蒙的白光,日光熹微从云层之中钻出来,投射在无边的大地之上,倏尔又爬上庙宇破烂的房梁,从屋顶的瓦缝儿之间漏下去 文玉抬眼看去,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虽隔得有些距离,文玉却依稀能看清在日头照射下飞舞其间的尘土,漫漫扬起、久不平息。 是尘土的热闹与喧嚣,也是后土庙的孤寂和衰老。 她原先想过,没落衰拜的庙宇总该不是富丽堂皇的样子,只是文玉想不到,竟会是眼前这了无生气的景象。 天界众神,不可能每一位都如同她师父句芒君那般受人尊崇,享有人间最旺盛的香火。 这其间自然不乏无心功德、法力不足或是逍遥世外、不问人间的仙家,更何况凡人祈愿历来都有选择,财神殿前踏破门槛、姻缘庙内喜笑开颜便是缘于此。 因而,势必有门庭冷落的庙宇和受人遗忘的神仙。可即便如此,就文玉所见过的庙宇道观来说,其总是与神仙气运有所连结,只要神力充沛,庙宇也不至于衰落。 实在不行,自个儿捏个诀洒扫一番也是有的,就当全了自家的脸面。要知道,神仙当中也不乏好面子之人嘛。 这位后土娘娘,竟然能眼睁睁见着自己的庙宇落魄到只剩个木头架子,也不出手修一番。 依照文玉所想,要么这位后土娘娘着实是超凡脱俗,不问人间事、只做逍遥仙;要么就是其受了什么难,神力衰微,已无福泽可滋养庙宇、庇佑世人。 文玉心中一惊,若是如此,她得赶紧将此事上报给师父,请他定夺才好。 这便是那后土庙,也就是阿沅同他的姊姊弟弟栖身之处。 说话间,洗砚领着文玉继续前行。他们走了没几步,不过转个弯儿的功夫,文玉同洗砚两个便到了后土庙门前。 远看只觉残破衰败,近了瞧瞧却也还算得上整洁,一看便是有人生活居住的模样,台阶上更是一抹青绿也无,叫人踏得生出白光。 文玉散出灵力去探寻枝白娘子的踪迹,同为草木精灵,况且前不久才见过面,文玉很快便感知到她确实身在后土庙中,只是气息极弱似有若无 按说只要有门便是人家的居所,该是非请勿入的,只是此刻文玉顾不上敲门,她的一颗心像是浮在飘泊不定的空中,一把利刃高悬于顶,不知何时就会忽然落下。 第64章 她三两步跨上台阶,越过洗砚上前,甚至忘记同洗砚招呼一声。 只是她正预备推门而入之时,那门却突然从内里打开了,从门框边上探出半个脑袋。 是个看着比阿沅大些的男娃娃,他疑惑的目光带着些许防备,在文玉和洗砚之间来回打转,只听得他怯怯德问:你们找谁*? 文玉正欲开口解释,却又从门内探出个小女娃,她的目光直直地越过文玉,看向她身后的洗砚。 洗砚哥哥!她的声音充满惊喜和一种得救的释然,你来了洗砚哥哥! 唤过洗砚之后,而后她才好似后知后觉似的,重新将目光转回文玉的脸上。 你一定是文家姊姊!是阿沅哥哥去找的文家姊姊是不是! 第60章 官安巷,后半夜,宋宅。 文家姊姊!文家姊姊! 宋凛生的目光应声而转,只见榻上的阿沅不住地低喃出声,也不知是不是发了噩梦,一直在梦中唤着文玉娘子。 宋凛生起身缓行两步,将炉中的炭火拨了拨,叫其烧得更旺,又躬身将方才搁置在一旁的水盆端至榻前,将帕子打湿为阿沅擦着手心。 姊姊!姊姊!阿沅的呼声十分急促,像是有人一把掐住他的咽喉,叫他的声音一阵盖过一阵,伴随着嘶哑、干涩,又越发的激昂、紧张。 宋凛生捏住被角,正欲往阿沅的肩头再盖上一盖,却不料阿沅竟然直愣愣地坐起了身子,一头扎进宋凛生怀中。 阿沅的额角遍布着细密的汗珠,鬓发也仍带着一缕湿润,他从宋凛生的怀中抬首,那满是雾气的眼便与宋凛生四目相对。 阿阿兄阿沅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发热湿寒的喑哑。他是认得宋凛生的,先前东街市上匆匆一见,便是这位阿兄叫洗砚哥哥送他回家的。 听洗砚哥哥说,这是江阳府新上任的知府大人,阿沅犹豫着,十分怯懦地喊了一声:宋宋大人文家姊姊呢? 宋凛生将那帕子重新换了条干爽的来,继续为阿沅擦拭额角和手心,他动作虽略显生疏却十分轻柔,听得阿沅言辞之中的羞怯,宋凛生更是放软了声音,安抚道:你文家姊姊已出城去寻枝白娘姊姊了,你且放心,不必担忧。 至于我,你还是唤我一声阿兄便好,你说好不好? 宋凛生一面说着话,一面抬手去探阿沅的额头,一阵颇为明显的低热透过宋凛生的手背又传到五指。 这是发了热,不可再盖得如此厚实了。宋凛生心下有个七八分的底,便起身去橱柜里挑了件更为轻薄的锦被出来,这才回到阿沅的身边。 阿沅一双手紧紧拽着被角,将其拽出了好些皱褶,直到宋凛生要为他更换被子才松开。他坐在榻上,却并不倚靠身后的软枕,整个人端坐的身形显得尤为笔直,不必说一句话便将他全然的局促和不安暴露在宋凛生的眼中。 阿沅缄默不言,并没有回答宋凛生的话。 你不必害怕,你不是来寻文家姊姊吗?既然相信文家姊姊,也就不必怕我,对吗?宋凛生循循善诱,小心地舒缓着阿沅的紧张。 阿沅再次抬眼和眼前的阿兄对视,他眉目生的柔和温润,很是好看。自己也并不是怕他,初见时他便为自己和文家姊姊安排去处,又叫洗砚哥哥送他还家,还出银钱给他的姊姊弟弟看病抓药。 这位宋家阿兄应是很好很好的人 他只是从未在这般暖和的屋子里待过,还躺在这样柔软的榻上,甚至有人为自己的状况专门更换合适的被子。 阿沅有些无所适从,他鼓起勇气同宋凛生说道:我确实是来寻文家姊姊的阿阿兄 宋凛生抬手轻轻捏了捏阿沅的掌心,报之以温和的笑容。 阿沅总是让他想起自己和自家的阿兄宋霜成,他二人少时也是如此,若是自己有个病痛伤寒,阿兄就会用一方小帕子给他擦手心。 宋凛生面色不变,手上的动作也不停,状似不经意地同阿沅闲话着。 夜里不曾落雨,你怎么一身湿透地过来? 阿沅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在烛光的照耀下十分清亮,他犹豫一瞬,便将先前在河道里摸鱼的事尽数告知。 我也是想给枝白姊姊补补身子,只是没想到她会突然流血若我能早些知道,我一定不会跑那么远的! 阿沅的眉目染上焦急,全然一副懊悔万分的模样。 宋凛生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而后接着问道:这么说,枝白姊姊确实暂住在你家里? 这样便好办许多,稍后他只需循迹而去,便能很快和文玉娘子会合。 阿沅闻言点头称是。 得到阿沅肯定的回复之后,宋凛生的心这才略微安定了些。 那你怎么会寻到这里来? 先前洗砚送阿沅还家之后来回禀过,说是一切都已安排妥贴,还特意交代了阿沅日后若有需要可到江阳府衙寻他和洗砚。 依照洗砚的性子,他既这般说了,就决计不会再向阿沅透露宋宅的位置。宋宅毕竟是私宅,若是公务,到江阳府衙显然更为合适。 是枝白姊姊叫我来的。阿沅显然比先前松快了些,同宋凛生说话时也流畅了许多,枝白姊姊说她与文家姊姊是旧识,她只相信文家姊姊。 忽而阿沅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又着急忙慌地补上一句,当然,阿兄阿兄也是好人 我先前也没想到,原来枝白姊姊和文家姊姊是认识的啊!真是奇妙! 枝白姊姊给了我这儿的地址,叫我照着来寻文家姊姊,只是没想到,这里也是阿兄的家。 阿沅笑得颇为羞赧,面上也染上一层薄红。 枝白姊姊她腹中还有弟弟妹妹,我哪里照顾得好?现下有了文家姊姊和阿兄的帮忙,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宋凛生面上笑意不减,颔首称是。 此时屋外正好响起宋叔的声音,待宋凛生首之后,宋叔才推门进来从屏风后疾步而来。他手中端着的是一木制承盘,汤碗药匙卧于其上,他步子虽急,那碗中汤药却很是稳当、一滴未洒。 二公子,郎中吩咐的药煎好了。宋叔一面同宋凛生回禀,一面才瞧见坐起身的阿沅。 哟!这小孙孙醒啦! 宋凛生颔首致意,叫宋叔将那承盘先行搁下,而后转身同阿沅说话。 既然是阿兄的家,你且安心在这儿住下。你受了凉,就叫宋叔照顾你喝药,好好养着。 阿兄得先出城去寻文家姊姊和枝白姊姊,好不好? 阿沅很是乖巧地点头,向着宋叔唤了一声伯伯,又不忘叫宋凛生仔细些。 宋凛生冲他柔和地笑笑,双眼弯弯好似月牙,待宋凛生同宋叔嘱咐几句过后,他便快步从内室退了出来。 随着吱呀地关门声响起,那雕花繁复的门页在宋凛生的身前合上,他那面绣着碧梧苍苍的屏风也叫关在了门内,瞧不见了。 宋凛生背过身来,面上的笑意渐渐隐匿、消失不见,恢复了一派平和的容色。 他眼睫轻垂,投下一方阴影将眸中的神色掩住,他静默着立于原地,内心却已无法做到不起波澜的平静。 他与文玉娘子,从后春山初见,到入江阳府安置,前后不过数日的事文玉娘子怎会成了枝白娘子的旧识?又是如何深厚的情谊以至于枝白娘子说出她只相信文玉娘子的话? 不过是上巳那日见过一面罢了 难道文玉娘子与枝白娘子真是故交? 宋凛生自顾自地摇头,企图将这纷乱的思绪赶出脑海。 文玉娘子说过,她在江阳举目无亲,就连自家的兄长都找不见了,哪里会同枝白娘子是故交。 他相信文玉娘子。 过了良久,风声渐息,宋凛生的心湖才趋于安宁。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总会见分晓的。 宋凛生不再纠结,此刻最要紧的显然是枝白娘子的境况和文玉娘子的安危,自然,洗砚也不能出事。 他三两步快速下了台阶,匆匆往院外行去 *** 快进来!快进来!那后探出头的小女孩连忙将门扉打开,迎文玉和洗砚进去。 这丫头洗砚是认得的,她便是阿沅的妹妹阿珠。只是她身旁的小子,洗砚却是不曾见过的。 洗砚哥哥,这是彦姿,是阿沅哥哥的朋友。 洗砚轻轻点头回应,目光旋即转向文玉同她示意。 文玉并没说话,只是跨步进门的时候侧目扫了那名唤彦姿的少年一眼,这娃娃给她的感觉很不一般 第65章 只是当下要紧的是枝白娘子,文玉眼波横扫、敛住心神,不再去看彦姿,她快步进门,紧跟在阿珠的身后。 这后土庙不算很大,进了门是个四方的小院儿,跨过院子才是祭拜后土娘娘的正殿。只是那正殿也不过是一间屋子大小,文玉左右环顾一周,这地方貌似还赶不上宋凛生的观梧院。 更遑论和她师父那动辄修缮的梧桐祖殿一教高下了。 殿中端坐的是后土娘娘的神像,其上有好些斑驳的痕迹,虽则残败,却依稀能辨认其上描金画红的纹样,宣示着后土娘娘曾经的风光。 文家姊姊,我阿沅哥哥呢? 文玉看得出神,冷不丁叫阿珠一问,她倒没有立时反应过来,还是洗砚接了话同阿珠解释一番。 阿珠显然对洗砚是极为信任的,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便不再追问。 阿珠领着文玉和洗砚从那后土神像绕过去,转至神像身后,她压低声音唤了一声。 文家姊姊,我们到了。你看 第61章 文玉应声望去,只见那神像后头还围坐着好些同阿沅一般大小的孩童,此刻正跪的跪、蹲的蹲,团团围在外边儿一圈,虽簇拥了些,却并不吵闹。 其间横卧着的是一抹白色的身影。即使隔得远远的,文玉也能一眼瞧见她蜷缩在一处的身躯,整个人侧卧着,躬起身子护住自己的腹部,散开的鬓发遮住了半边面庞 虽看不清,但她身上那木生精灵的气味让文玉十分肯定地唤出了声。 枝白娘子! 文玉的心一沉,她快步上前,将那些孩子围成的半圆拨出一个豁口,示意大家稍远些。 阿珠,麻烦你带姊姊弟弟们出去,你可以做到的,对吗? 接下来的场面,实在不适宜叫这一众孩童看见,文玉温声哄着阿珠,她看起来比阿沅还要小些。 阿珠乖巧地回应,一面张罗着自己的伙伴出去,一面不忘回头看看文玉和洗砚这边。 文玉转头看见正满脸关切地守在一旁的洗砚,她不自然地轻咳出声:洗砚,你随阿珠一道出去照看孩子,这会儿天色亮了,你去招呼他们用饭罢。 可是文娘子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就行。 洗砚闻言便不再坚持,他虽一脸的忧色,却也不曾对文玉的话生出半分怀疑,他一步三回头地随阿珠往外头去。 公子都相信文娘子,自己自然也该全然相信她,照顾孩子就照顾孩子,照顾孩子也很重要。 洗砚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阿珠后头出了门,还不忘将落在他身后的彦姿招呼上。 文玉亲眼瞧着那扇门在洗砚的身后合上。在最后一缕缝隙消失之前,那名唤彦姿的少年人似乎回头瞥了文玉一眼,文玉一心记挂着枝白,不曾看得分明,待她凝神望去之时,已是门扉紧掩、不见一人了。 她回身将枝白揽入怀中,轻手轻脚地为枝白拨开额前的鬓发。 枝白面上是一层薄薄的汗渍,触手冰冷潮湿,并无什么温热的气息。她面色死白、了无生气。 枝白娘子!枝白娘子!枝白! 文玉急促地唤了几声,不出所料的是,枝白并无一丝回应。空旷的房间内只有文玉的气息在回荡。 手下传来一阵凉意,掺杂着黏糊浓稠的感觉。 文玉先是一愣,随后她抬起手来,才瞧见自己满手是血 是枝白娘子的血 文玉彻底慌了神。 枝白娘子与她同为木生精怪,乃是非人之所化,怎么会流血 难不成她已经修炼成人了么 文玉咬住下唇,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眉头紧蹙,在额间堆起一座小山丘来。 她道行虽浅,却最擅疗愈之术。 文玉定定心神,闭上眼睛,她一手揽住枝白两肩,一手在前身虚划着,一道青芒自她指尖飞出,似莹莹流光泛出瑰丽的色彩,直直钻入枝白的眉心。 她只恨自己在春神殿之时,总爱偷懒打盹儿,将这些术法练地不精。文玉屏息凝神,生怕出了一点差错。 只是一刻钟过去,枝白娘子仍是不见半分好转的趋势。 文玉指尖一转,那倾泻而出的青芒更甚,似乎要将枝白娘子整个包裹起来。 细细的汗珠自文玉的额角没入两鬓,她双目紧闭、峨眉轻拧,显然有几分吃力。 姑姑姑 一声轻吟划过耳畔,文玉蓦地睁开眼睛,她垂首向下,正对上枝白迷蒙的眼睫。 枝白此刻正如同她的名字一般,面色灰白、毫无血色,她轻声唤着文玉,那声音极低极低文玉几乎要俯下身去,才勉强能听个七八分。 文玉的眉头越蹙越紧,心下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焦灼。她师父曾说她体内灵力充沛,只需勤加练习、学会运用,定能有所大成, 只是她现下仍不能很好地调控体内的灵力,为枝白娘子疗伤也是毫无章法,只一股脑儿地将灵力源源不断地传入枝白体内。 咳咳!过了好一会儿,枝白才缓过劲来。 她抬手握住文玉小臂,止住她的动作。 姑姑,我已好些了,姑姑莫要再费力咳咳 枝白娘子!文玉大喜过望,一颗心这才稳稳落下。只是她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反而加重了灵力去探枝白腹中的孩儿。 幸好,幸好!文玉大口喘着气,这才收回手,她整个人垮下去,坐在枝白身旁,与她相倚靠着,孩子没事,且康健着呢! 一滴清泪划过枝白的眼尾,很快便隐入鬓发消失不见,她脸上挂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百般滋味夹杂其中,尽是劫后余生的惊惶。 她缓缓将头靠在文玉肩上,细细地吐着气。 幸好幸好 忽而,文玉仿佛想到了什么。她抬手一翻,手心里便出现一枚小小的丹丸。 这是我下界之前去太上老君那儿讨的灵丹,最能修养元气、护人心脉,你且服下。 文玉一面照料着枝白服药,一面轻拍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多谢姑姑搭救。 你与我同为草木精灵,不必如此客气。对了你流血了文玉这才想起方才的疑虑,当时一心记挂着枝白的伤势,此刻才顾得上相问。 枝白眉目舒展,唇角微弯,似乎说着什么极为寻常的事情。 起初也是不会的,只是后来不知哪一日开始。枝白轻抬衣袖,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臂,其下青绿的静脉走势如山,曲折蜿蜒,这里头淌的便是血液,不再是碧色的汁水了 更何况,现下我怀了身孕,法里全失,更是与常人无异 若是无法恢复,那她便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了。 文玉瞧她虽则怅惘,却并不后悔,她面上疲惫,双眼却极亮,盛满一片清明。 你且宽心,我定然寻法子为你恢复法力。文玉出言安慰,只是你往日一向隐蔽地极好,今日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情? 阿沅赶到府上之时,可把我吓坏了。 文玉想起当时的感觉,便手脚冰凉、一阵后怕,若是阿沅不能早早赶到、若是她来得晚些,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枝白闻言登时坐直了身子,她勉强撑着,大口呼气,连忙问道:是我叫阿沅弟弟去宋宅寻姑姑的,不会给姑姑添好些麻烦罢? 麻烦?文玉一愣,麻烦倒是不麻烦,毕竟她只带了洗砚一个,宋凛生还留在家中 宋凛生! 一道白芒自文玉脑海中飞速划过,将她先前忽略的细节全部串连起来。她和宋凛生从未带阿沅回过宋宅,也不曾透露给他宋宅的位置方道 想必是枝白娘子一时情急告诉了阿沅,好叫他依路来寻她。只是,她都能想到的事,宋凛生必能猜到这其中的关窍,届时 文玉眼睫轻颤,强压下心中不安,她双肩垮下,无力地瘫坐在地面上,宽慰枝白的同时也宽慰着自己。 不麻烦!不麻烦! 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你今日缘何如此罢 许是灵力消耗极大,叫文玉的脑袋有些昏沉,她阖上双眼,静候着枝白的后话。 今日阿沅说要去沅水摸鱼为我补身子,我劝阻不成,叫他领了彦姿两个人跑出去。 初时我并未放在心上,阿珠说阿沅自小长在江阳、极识水性,摸鱼抓虾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后头他们入了夜也不曾回来,我便出去寻,谁知在在路上我总觉得有人在身后跟着! 第66章 她虽失了法力,可是那股子天生的机敏还是在的,那一路走的总是不安心,还未曾等她到那沅水河畔,身后的脚步声便越来越密集。 我身子笨重,又无法力傍身,便想着多绕几圈将身后的尾巴甩掉。枝白的声音透露着一股子迟疑,她斟酌着字句,继续同文玉说道。 只是来人仿佛不少,我走得越快,他们便跟得越紧。 我若是继续与他们纠缠,只怕引祸上身。 什么?文玉蓦地睁开双眼,有人跟踪你? 那便是他们与你起了争斗,害你受伤流血?险些伤了你腹中孩儿! 文玉腾地坐直身子,欲起身站立,可看清是谁?我这就去将人绑来为你出这口恶气! 枝白好歹是修行百年的精怪,若不是怀孕致使她失了法力,又怎么叫一众凡人欺负了去! 姑姑!姑姑!枝白扬手拽住文玉的衣角,忙不迭地补充道,我并未与他们正面碰上! 我若是不想办法脱身,只怕会将人招到这后土庙来,届时恐害了阿沅他们。 枝白口中细细喘着气,她方才恢复,身子正虚弱,说话都有些费劲。 我强行动了法术一闪身便回了后土庙,叫那些人无迹可寻。 只是自她怀有身孕起,她体内便像是生了某种禁制,叫她无力施法。今日她强行冲破此禁,许是灵力动荡,反噬自身 她虽平安回了后土庙,却胎心不稳、陷入昏迷。 想来她身上的血,便是后来流下的。 对不住,姑姑。那时我几近晕厥,只来得及将你的位置告诉阿沅,叫他去寻你一趟 却不想为姑姑带来了麻烦 第62章 文玉满眼心疼,赶紧回身跪坐在枝白身旁,轻抚她双肩以示安慰。 她受了这样的惊吓和磨难,腹中的孩儿都险些受伤,醒过来担心的却是给文玉找了麻烦。 枝白娘子在人间生活的时日比文玉要久好些,更何况她原本的修为也远在文玉之上。若不是她身怀有孕失了法力,就凭几个凡夫俗子,又能奈她何? 文玉方才心中的担忧立刻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对枝白的同情和心疼。 再者说,宋凛生并非是那不通情理的人。即便他真察觉出什么不对,想来看在枝白娘子身怀有孕、又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份上,他也不会如何。 至于自己若是真的因此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文玉的心中划出一声轻叹,那声音极其细微,却撞击得她胸腔生疼。 她并非凡人,此事恐怕宋凛生早晚会知道。迟一刻、早一时的,在枝白娘子的安危面前,仿佛也并没有那般要紧了。 文玉与枝白相互倚靠,静默一瞬过后,文玉抽抽鼻子,不知是宽慰枝白娘子还是宽慰自己。 你这是哪里的话? 且不说你我二人同为草木精灵。即便你只是凡人,与我素不相识,我也是会救你的。 文玉直起身子,一双手为枝白娘子拢了拢她散乱两旁的鬓发。文玉的指尖青芒盈盈,神奇的是,凡是她的指尖拂过之处,原先枝白面上的汗渍都不再湿润,奇迹般地全数干了。 更何况,你不是说了吗?你在我还是棵梧桐树的时候就见过我,我们也算是有些前缘。 对吗? 枝白的脸上满是歉疚,她双眉微蹙,带起一阵忧虑和愁绪。听得文玉的话,枝白稍稍安定了些,她思绪流转,却仍是一言不发。 姑姑,你从宋宅过来,与那知府大人在一处,不知他可有提起过勉郎的情形 过了好些时候,枝白干涩的话音才响起来,话里话外,却总离不开一个人 你的勉郎没事!文玉轻呼一口气,眉心一跳,颇有些无奈。 他人在江阳府的大牢,任谁也进不去,绝不会像昨夜那些来路不明的人跟着你一般跟着他。 按文玉的设想,江阳府衙的地牢那般曲折难找、藏得颇深,又有众多衙役把守、轮值,便是只蚊子想飞进去咬陈勉一口,怕是也难。 绝不会有外头的人对他不测。 不过文玉思绪一转只是枝白娘子的情形就不太好了。 她身子笨重、形单影只,偏生又失了法力,一人在外实在是危险之极、步步惊心。 可造成这一切源头的,难道不正是陈勉这个凡人? 文玉双眉倒立,一股莫名的火气夹杂着不解从心底爬上眉梢。 若非他同枝白娘子在一处,叫枝白娘子怀了孩儿,那枝白娘子又怎会身陷险境却毫无还手之力。 凭枝白娘子从前的修为,岂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将那些人打个落花流水? 何至于像昨夜那般,强行使用法力却遭到反噬,险些一尸两命。若是她和阿沅其中任何一个谁晚了一时三刻,岂不是酿成大祸。 值得吗? 嗯? 枝白娘子疑惑的目光投来之时,文玉才意识到,自己心下将陈勉一通埋怨便罢了,竟直愣愣地问枝白娘子值得吗? 这多不礼貌、多没规矩啊 叫师父知道了,定将她提到春神殿给她一顿数落。虽然他常称之为爱之深,责之切。 幸而师父不在凡间。只是文玉一想,宋凛生那般清风明月的人,定然也是不喜欢她张口就来,冒犯他人的 其实不论是师父、抑或是宋凛生,都不是最要紧了,毕竟此刻他二人,有的远在天宫,有的尚在城内。 最要紧的,是此刻久坐在文玉面前的枝白娘子。 这下完了,文玉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重新生根发芽好了。化形下界数日,做人她是半点没学会,还是做棵树是她的老本行 她虽救了枝白娘子一命,只是她方才说的那话实在难听,什么值得吗?值不值得难道是她这个局外之人可以置喙的? 她这般说,难免有托大之嫌。 枝白娘子客气,才唤她一声姑姑,若讲资历,恐怕枝白娘子叫她一声木头疙瘩都叫得。 文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恨不得此时洗砚能冒失一回,赶紧推门进来,打破这该死的宁静。若真如此,她今后再不说洗砚是空心脑袋了!绝不! 噗嗤 预想中责问、诘难如同当头棒喝的场面并未出现,倒是谁情难自抑地笑出了声。 文玉难以置信地眨巴着眼睛,再三确认才敢相信,这声轻笑竟真是来自于枝白娘子。 这倒是真超出了文玉的想象,她脑瓜儿本就生的简单,现在更是只能呆若木鸡、三缄其口,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你呀!你只是不懂。枝白的声音既柔弱又不失铿锵,勉郎他 她面上浮起奇妙的光彩,让她毫无血色的脸庞都莹润生动起来。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枝白不再展开叙述,只是她两颊飞起的笑意却做不得假,不消多说,已胜过万语千言。 文玉静默一瞬,自知不对。 方才她全然忘了在东街市名扬铺子的后巷道里,她初见陈勉之时。 陈勉顶着一副清俊瘦弱的身板,却勇敢地挡在她和阿沅身前。 说起来,她和阿沅,一个是素昧平生的过路人,一个是无枝可依的流浪儿。就是这样的她们,怎么看都不值得陈勉搭上自己也要相救。 若是他在自己和阿沅从房梁上跌落之时,趁乱逃走,再加上枝白娘子的聪慧助力,此刻他们说不定早已浪迹天涯、一走了之。 到了另一番天地。 哪里会像现如今一般,一人身陷囹圄、一人无端受难。 文玉羞得话都说不出来,她怎能将枝白娘子出事怪罪在陈勉身上。 若他知道自家娘子出事,定然是心痛万分、焦急不已。 我文玉的言语变得吞吐起来,再无一丝气焰。 她怎么能这么说陈勉,她不该这么说陈勉。 你如今不懂,不代表永远不懂。枝白的眼眸当中浮出一层淡淡的水汽,扯出一个笑容来。 我瞧你同那宋大人整日在一处,总有机会懂的。 她笑意浅浅,目光深深地盯着文玉,就好像是在看着初入世的自己。 文玉抱膝坐在地上,将头歪靠在左臂上,初闻时还有些不解,待枝白娘子一语道罢,她满不在乎: 我?你是说我和宋凛生? 我和宋凛生呀!可跟你和你的勉郎不一样 文玉羞愧难当的心随着枝白娘子的打趣慢慢放松下来,就连说话也大胆了起来,又恢复地如同她往常一般。 第67章 哦? 枝白眉头一挑,眼角眉梢都是不相信的神色,就像是在看一个咿呀学语的奶娃娃,并未将她的话当回事。 本就不一样文玉肯定地歪歪头。 枝白娘子和陈勉有情,她因陈勉失了法力,也不觉可惜,更未生怨怼,这是自然,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毕竟古往今来的那些话本子里,不都爱这么书写人妖之恋、再将之在街头巷尾的茶室内、在说书先生的口中反复咏叹歌颂。 可是谁又能记得搁下话本之后那一声扼腕叹息呢? 文玉在心中摇摇头。 人总是贪心不足。 人妖殊途、天堑难越,区区凡人朝生暮死如同蜉蝣一瞬,怎么能妄图以一己之力强留冥灵之长。 枝白娘子和陈勉便是如此,即便此次劫难陈勉能安然度过,可是他和枝白娘子的结局,文玉闭着眼都能想到。 无非就是一人垂垂老矣,而另一人,却依旧青春。 而她和宋凛生,也是如此。 却也不是如此。 她是树精,宋凛生是凡人。这一点同枝白娘子和陈勉是一样的。 只是,她很清楚,自己因何下界,又为何来到宋凛生的身边 她误折寿元枝、坏人命格盘。 这是她欠宋凛生的,她自然应该陪着宋凛生,护他一生周全。 只是宋凛生的一生,却不是她文玉的一生。 如果宋凛生能顺顺当当过到白发苍苍,若是不加掩饰,那时候的文玉就仍是青丝飞扬。 凡人的一生,不过是精怪的一瞬。 这点,文玉很清楚。 到时,待她将宋凛生一生的平安顺遂还完了,她仍是要回春神殿的。 积攒功德、以待飞升,这才是她作为一个精怪,正经该做的本分事。 她不会像枝白娘子一般,走到法力尽失的局面、走到难以割舍的境地 反正就是不一样文玉喃喃自语,也不知是说给枝白娘子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枝白但笑不语,瞧她那神情,便知道即便文玉心思宛转一言不发,枝白也将她的想法摸了个七八分透。 只是枝白并未出声,也不曾反驳文玉半句,只是垂首淡笑着看着文玉。 姑姑,你我是否不该只归咎内因,也该往外想想? 宁从他人身上找问题,也不从自己身上寻错处嘛。 枝白话锋一转,将文玉的话头盖了过去。 嗯?此话怎讲? 心思尚未收拢的文玉叫枝白这么冷不丁地一问,脑中登时嗡嗡作响、难以思考 第63章 姑姑怪罪陈勉,是因我失去法力之难以自保故,这便是内因,也是其次。 枝白的面色趋于平静,眉间却隐隐现出三分厉色。 而最主要的外因,是昨夜跟踪我的那些人 这事实在不该怪到勉郎身上,若是她法力仍在,何惧几个乡野流寇,便是百八十个她也不会放在眼里。 枝白心下思索一番,因着她的身份,她与陈勉*在江阳府,一直是小心谨慎,从不强出头的。 便是叫枝白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她二人曾与谁结仇结怨、哪怕是拌几句嘴也不曾有的。 又怎么会有人夜半跟踪?还是在勉郎身在牢狱、分身乏术之时? 姑姑觉得那些人,是何来路?枝白将问题抛给文玉。 一个人想不着,两个人总有办法。 文玉闻言坐直了身子,不再似方才一般随性散漫。她眉心微沉,眼睑半敛。 昨日她出府寻宋凛生,一路上也觉得不太对劲,只是她再三确认,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后头跟宋凛生在沅水河畔会合、落进基坑之时,听他说专挑休憩日出城,以防太过引人注目,况且他这几日总觉得有人跟着他。 那时她只顾着同宋凛生打趣,倒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现下枝白娘子又无故受人跟踪尾随 文玉的心咯噔一声、一片清明。 这种种看似细微的古怪之处,仿佛颗颗遗落之珠,散在各处之时,其萤幽微,但若是将其串将起来、连在一处,便大放异彩,将藏在其后的黑暗悉数照亮、显露人前。 难不成,这些人是同一拨人? 文玉心中疑惑更甚,一个大胆的猜想逐渐浮出水面。 是谁不问缘由、强行带人抓捕陈勉于东市? 是谁叫穆大人莫名出城,凑巧救她与宋凛生于夜半? 是谁同陈勉有怨,竟要迫害他身怀六甲的妻室? 是谁? 是贾大人! 是贾大人么? 文玉的脸色很难看,雾霭深重、乌云密布、阴沉得仿佛要掐出水来。 她好似藏在烟雨之后的远山,叫水汽笼罩着,让枝白看也看不清楚。 可是,贾大人当街抓人,这是她亲眼所见,不会有假。 而后边儿两件,她却无凭无据。 兴许她一路出城,并没有什么古怪,只是她多心罢了。 兴许贾大人真是一心为了城防,也是真的为了穆大人能做出功绩,好得宋凛生的赏识,这才叫穆大人出城巡防,这才凑巧救了她二人。 兴许跟踪枝白娘子的是从别的州府过来的流寇贼匪,一时兴起便向犯案,事实上却与贾大人毫不相关。 兴许吗? 姑姑,是有什么猜想吗?眼见着文玉的脸色几经轮转、变幻莫测,饶是枝白有再深的定力,也忍不住相问于她。 文玉收拢思绪,抬眸与枝白对视。 或许,枝白娘子,你可知道贾仁贾大人? 贾大人她是知道的,陈勉在江阳府衙做书吏,枝白又怎会不知贾大人? 他在江阳府供职已久,三年前我同勉郎成亲之时,江阳府的同知就已经是这位贾大人了。 枝白回想着当日她和陈勉结亲,是在家中摆的酒,那贾大人还带着贺礼亲自登门道贺。对于他的到来,勉郎貌似很是欣喜,引他入席又同他说话,陪侍了好些时候。 贾大人在江阳当差已有三年了? 这个不好说,我原本长在后春山中,后头与勉郎结缘这才入江阳府的,因而之前的事我并不十分清楚。枝白回想着陈勉任职的时候,贾大人已经在江阳府,补充说道,只能推测贾大人的任期是远远不止三年的。 文玉闻言轻轻点头,这倒是,先前她看了江阳府衙官差的案卷记载,就连穆大人的上任时间都写得清清楚楚,偏生缺了贾大人的那一页,叫她无迹可寻。 现下虽也不是十分准确,但好歹知道了贾大人的任职时间是早于3年前的。 那贾大人待陈勉如何? 不知他二人私交怎样,文玉在心里盘算着,想来应该是不怎么好,不然贾大人怎么会闹到当街抓人的地步。 他二人私交不错,但也说不上哪般好。 只是江阳府祭祀事宜较多,勉郎又是专做典礼、祭祀的书吏,办差的时候同贾大人往来更甚于普通衙役。 枝白似乎对于文玉突然提起贾大人有些不解,只是她仍将自己所知道的事照实说了。 这就奇怪了。 按枝白娘子的说法,陈勉与贾大人即便不交好,也绝对不曾交恶。 贾大人像是隐于春湖之中的孤岛,既无船桨、也无栈桥,难以抵达,叫人看得见、摸不着。 人间的烦心事还真是多如牛毛。 她搅在这件事里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却也只得了一些算不得真凭实据的线索,只可推论,无法求证。 不像她在春神殿之时,论道修炼只需依照师父定下的法子,循序渐进便是。 可笑的是,那时她竟然觉得修炼不过轻而易举之事,总认为自己是这全天下最有灵性的梧桐,却原来下界之后才知道诸事不易。 也难怪问道成仙,须得入世历练了。 文玉愁得直叹气。 姑姑,是怀疑贾大人从中作梗,还是与此事有关? 文玉的心思叫枝白一语道破,枝白的直率反倒叫文玉更加羞于胡乱开口,她踟蹰着,同枝白解释: 我只是觉得贾大人与此事必有关连,至于他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却还不能十分确定。 依照姑姑的意思来说,昨夜里的那些人极有可能是贾大人派来的 勉郎也是受他构陷入狱的? 枝白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接连发问,只是还未等到文玉应声,她便又接着否决了自己的猜想。 我们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因何要害  勉郎入狱、又为甚派人跟踪于我? 第68章 是啊,正是如此,这也是文玉想不通的地方。这其中关窍,恐怕只有继续追查下去,看能否见分晓了 此事未有定论,还须得往下查探。文玉隐隐觉得有些头痛,整个人如坠云端,仿佛自己连起身的气力也没有。 只是现在是不能放你一个人在外头了。她的脸上尽是愧色,语带三分懊恼得同枝白说着话,那日在后春山,我就该将你一道带回宋宅,或是江阳府衙也好。 总不至于叫你一人在外头,还险些伤了性命。 文玉摆摆头,像将那眩晕的感觉赶出脑海,她极力克服着,安慰自己这感觉同醉酒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一股强烈的不安在心中升腾。 枝白娘子没有法力,与常人无异,自己又出现这样的古怪,更别说屋外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洗砚和一众半大的奶娃哇了。 宋凛生,你怎么还不来啊 她勉强站起身,一手按在自己太阳穴中轻揉着,还不忘伸出一手去扶枝白。 不管怎么说,你先同我回宋宅安置,先前我同宋凛生说过,我们同你一道住去江阳府衙。 只是眼下的情况,江阳府衙也并不是什么好去处。 还是先回宋宅再说 文玉的声音好似远山钟鸣,初时沉稳绵长,而后便渐渐衰微下去,只剩下稀微的空谷回音、久久传荡、逐步隐匿。 姑姑!枝白疾呼一声,忙拖着沉重的身子站了起来,双手捧住文玉的手肘好叫她站稳。 姑姑!姑姑! 枝白的声音包含焦急,她怎么忘了,姑姑下界不久,原本不能消耗那样多的法力来救她的。至少得等到她适应凡间的四时变化、昼夜更替才行。 姑姑!姑姑一定是救我耗去太多修为!此刻神息不稳了!快坐下歇息!说罢她便手忙脚乱地搀着文玉,又跪坐在方才的位置。 也许是罢? 文玉有些后知后觉,不过枝白娘子肯定是慌了神罢?她哪里有什么神息啊?她不过是个刚化形的小树精罢了,即便身上有几分神息,那也是在春神殿沾了师父的光 她张了张口,却没什么声音。 文玉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原来使用疗愈之术,会叫法力流失这般快,还是跟着师父混好啊,那就叫背靠大树好乘凉。 一声声姑姑的呼唤不绝于耳,文玉无奈地一笑,抬手扶住枝白的手。 枝白娘子,你就别再叫我姑姑了。 枝白娘子化形、入世比她不知早多少年,真是折煞她了,她连施法救个人都这么费劲,实在没脸面当一声姑姑。 叫我文玉罢! 枝白面上的忧色不减半分,慌忙间也不同文玉推辞,连声便应下了。 文玉娘子,你别急,我送你回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怕是忘了自己也不过是刚缓过来一会儿,尚且不足半个时辰。 文玉眉头紧蹙,鼻尖翻红,她大口呼吸着、止不住地喘气,她抬手拍拍枝白娘子的手心,想让她安定下来。 文玉在怀中摸索好一阵,一枚青苏色的玉玦连着穗子就那么从她衣襟间划出,她赶在那玉玦掉落之前将其一把攥在手中 第64章 是一枚环形的开口玉玦,其上花纹繁复,似乎是某种叶子的形状,那脉络根茎走向清晰,一看便非凡品。 一股淡淡的青芒萦绕在玉玦中心,且有越来越盛之势头,文玉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整颗心便接着放松下来。 她示意枝白靠着自己歇息一会儿,在枝白略带疑惑的眼光中,文玉缓缓闭上双眼。 宋凛生快来了。 昨夜的画面似一张画卷在文玉的眼前徐徐展开 官安巷,宋宅。 宋凛生! 迈开几步的文玉忽然折返回来,一声急促的呼唤叫住了宋凛生的背影。 他闻声很快便旋过来同文玉隔着台阶对视,眼中盛着些微疑惑。 只见文玉提着裙摆噔噔地跑上石阶在宋凛生身边站定。 喏!宋凛生,这个给你。 文玉展开手心,一枚环形青苏色玉玦正躺在她莹白的掌心,其下坠着芽黄色的穗子,更衬得那玉玦水灵润泽。 玉石最有灵性,能为主人避祸挡灾。 见宋凛生一双手抱着阿沅,实在腾不出手来接,文玉索性大剌剌地将那玉玦穿过宋凛生的腰带,牢牢系住。 她一时没忍住,又习惯性地在那玉玦上拍了拍。 这个你带着,循着玉石的光亮便能找到我。 文玉又掏出一枚别无二致的玉玦来,拿在手中扬了扬。 这枚是我的,只要这玉玦在,便能保我们二人平安顺遂。 事实上,这双生玦原本就是一对,是她在春神殿搜罗来的法宝。 只要两人分别配上,便能依照玉玦的反应知晓对方的位置。 宋凛生是凡人,也许看不明白,不过没关系,只要她能通过这玉玦知晓宋凛生的安危便好。 文玉在心中盘算着,不待宋凛生回话,便转身又下了石阶。 一定戴好了,不可随意摘下! 文玉的招呼随风声远去,宋凛生只瞧得见她飞扬的缕缕青丝 江阳城外,后土庙。 室内极静,一丝风声也无,环绕在文玉鼻尖的是泥土沉重的气息。 后土娘娘破碎的神像掩藏在泥瓦的灰尘之下,静静地陪伴着文玉和枝白两人。 喀哒一声,似乎是院外石子的滚动。 随着这一声响,很快门扉上传来扣扣的敲门声,那声音不急不缓,颇为沉稳。 大概是洗砚领着孩子们回来了罢?宋凛生虽然快来了,倒也不至于这般快,怕是还要晚些。 洗砚,这时候还敲什么门啊文玉拖着虚弱的嗓音,赶紧唤道,推门进来就是 外头的人似乎愣了一瞬,并未立即应声,须臾,才有男子的声音从透过门扉而来。 只是不知道是否方便?文玉娘子?你同枝白娘子在里头吗? 文玉骤然睁眼,宋凛生? 宋凛生的声音隔着门板穿透而来,不同于他往日的清冽,此刻他的声音好似煮沸的热茶,咕嘟嘟地冒着泡,散发出来的并非茶香,而是焦急。 宋凛生! 文玉松了一口气,仿佛一直提着的那股劲儿终于可以放下。 衣料同门槛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其自门口传来,朝着文玉她们的方向行进。 宋凛生连那后土神像看也没看,急匆匆地从一旁绕过去,循声去寻文玉。 入目的便是文玉同枝白娘子两个靠在一处的身影。地上半干的血迹,顺着文玉天青色的裙摆爬上去,将她的衣裙染坏好大一块。 此刻她双目正与宋凛生对上,满眼都是不掺杂质的欣喜和难以掩盖的虚脱。 文玉! 宋凛生惊呼一声,不似他往日的云淡风轻,也抛却了时刻不忘的客套和礼节,那声音里有惊有怒,仿佛极力压制着什么。 他疾步上前,飞一般来到文玉面前,挂在腰间的青苏色玉玦稳稳坠着,随他脚步移动左右摇晃。 宋凛生在文玉的身旁蹲下身,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一旁的枝白娘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的血迹比文玉娘子还多些。她面色苍白,一丝血色也无,此刻,双手正护着隆起的小腹。 宋凛生的心一惊,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备,更遑论回避的话。 文玉!文玉!怎么会弄成这副样子? 早知道他就不该放文玉娘子和洗砚独身前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若有他同往,他势必以身护住文玉娘子,不叫她受伤! 往日跟你说了多少回,叫你不必客套。文玉声音虽然柔弱极了,脸上却带着浅笑,说话也顽皮起来,你咬碎牙也不听。 总是文玉娘子、文玉娘子地叫个不停 怎么今日却突然改得过来了咳 文玉话说得多了,倒叫冷气呛着,咳嗽个不停,止也止不住。 一丝可疑的红晕随着文玉的话音爬上宋凛生的耳朵,叫他一张脸憋得粉扑扑的。 他抬手轻拍文玉的背心为她顺气,又莫名地吞咽一口,颇为艰涩地说:今日是今日,往日是往日,今时不同往日 他在说什么? 宋凛生心中一顿,不知道自己为何说话全然失了逻辑,乱七八糟地重复一通。 第69章 他别过头,强硬地转了话题,想将此事盖过。 伤到哪儿了?怎么伤的?我带你们回去看伤! 文玉叫他这突然的转变打得措手不及,可就凭文玉自个儿,压根儿想不到这其中的关窍,她只是呆呆地靠在宋凛生肩头,一时接不上话。 只是叫一旁的枝白娘子看得分明,心中忍笑。 她早说过,文玉君如今不懂得,不代表永远不懂得。瞧宋大人这架势,看来离文玉君那些人妖殊途的大道破功的那一日,也不远咯 我没事,我 还说没事?哪有没事人浑身是血的? 宋凛生话赶话的,硬生生将文玉一句话分成了两截。 我真的没事,这血是枝白娘子的。文玉双手撑着地面,想从宋凛生的怀中挣脱出来,枝白娘子受了惊吓,胎心不稳,是得赶紧送回府中找大夫。 宋凛生这才想起来,先前在门口遇见阿沅时,他也说过是枝白姊姊流血了,他轻呼出一口气,是他关心则乱了。 实在是有愧于枝白娘子。 枝白娘子,你无碍罢?还能走吗?我们这就回府。 现如今陈勉身在狱中,枝白娘子和她腹中的孩儿万万不可再出什么事。 原先他同文玉商量将枝白娘子接入江阳府衙将养,现在看来,还是先在宋宅安置更为妥帖。 或是我先回去,安排人手牵车架来。 枝白除了有些气虚,倒并无大碍。多亏方才文玉的疗愈,枝白如此想着,更是感激地凝望着文玉。 她摇摇头,她与这宋大人并不熟识,只是若按照陈勉在府衙的职位论起来,这宋凛生还是陈勉的顶头上司。 宋大人,我没事的,只是文玉娘子方才为了救我,操劳过度,有些晕眩,还得多多休息。 救你? 宋凛生虽知道文玉娘子先他一步到来,正是为了枝白娘子,只是文玉娘子 文玉娘子,你几时还通医理了? 她还真是叫人惊喜连连,宋凛生只觉得文玉是这世上最最聪慧的女子。 文玉眼珠在长睫之下提溜一圈儿,忍不住扁扁嘴,颇有些心虚。 只是疗愈之术费劲,胡诌乱编可不费劲,文玉两眼一闭便很是自信地自夸起来。 通!通得很! 若是疗愈之术也算的话,那她可不止通医理,她还能起卦算命、点石成金,修炼飞升、问道成神。 文玉越想越远,险些收将不住。 你身子这样单薄,下回我得空了也替你医上一医。 咳! 宋凛生冷不丁地叫文玉呛了一声,叫他也咳起来。 文玉方才止住的咳嗽,倒叫宋凛生接上了。 他脸色憋得通红,似乎要渗出血来,额角上青绿的血管若隐若现,没入鬓发,直至消失不见。 他到底哪里这样单薄? 在宋凛生眼里,他虽是清瘦了些,但绝不至于担上单薄二字。 却没料到,文玉娘子竟是这般想的 咳咳,看来待此事了了,他还须得强身健体才是。 他好歹是双十的男儿,怎好叫文玉娘子觉得单薄宋凛生越想越羞,到最后更是说不出话来。 他可一点也不单薄! 文玉见他咳得停不下,便也学着他先前的架势为他顺气,心中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出声安慰道:好啦!好啦! 原来这后土庙便是阿沅弟弟的安身之所 宋凛生别过头去,着急忙慌地企图转开话题。 方才进来,只顾着看文玉娘子和枝白娘子的伤势,倒不曾将这后土庙看清楚。 衰微、沉寂 是宋凛生对后土庙的第一印象,他久不在江阳,这后土庙早已没有往日他少时的风光。 那些人来人往、香烟缭绕的繁盛景象,男女祈愿、老少同行的热闹场面,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再也没有人记得。 取而代之的是支离破碎的神像、布满裂痕的屋脊,在阿沅这般稍小些的孩子眼中,后土庙不过是城外的破庙。 宋凛生的心中无端升起一股莫名的愁绪,从前,他阿父还在江阳任职的时候,可不是如今这荒败颓唐的样子,那时候的同知,也并非现在的贾大人。 可不止是阿沅弟弟,他一众姊姊弟弟都住在这儿。 文玉接话道,这地方又挤又潮。文玉环顾一圈,不必问她也能猜到宋凛生在想什么。 第65章 后土庙年久失修,瞧这四面漏风的样子,恐怕是冬日冷夏时热,阿沅他们不可再接着住下去。 不出文玉所料,宋凛生果然想着阿沅这些孩子的安身之法。 只是他们多数都是孤儿,无亲无故这才落到这后土庙里栖身。文玉眉头一皱,你若是将他们赶走,他们又该往何处去? 她知道,宋凛生是觉着此处荒废已久、又无人修,瞧那单薄的房梁怕是撑不过下个梅雨天。 怎么看,都是个危房。 只是,这些孩子的安置问题,可不是小事。 宋凛生的面上浮起柔和的笑意,他初到江阳,对于民生之事,确实还不太了解,这也是他这几日一直挂心之事。 他往日读书学字,讲经论道,到底只是学了些皮毛,哪里比得上躬耕实践? 不过,虽然在治理州府、将养民生之事上他还有所欠缺,可他最不缺的,便是银两。 阿沅同他的兄弟姊妹,只管同我们一道暂时回宋宅安置。 宋凛生眉都不曾抬,仿若说的不过是砍瓜切菜的小事。 而后我叫宋叔支一笔银钱,将这后土庙重建,再绕着这周围的土地扩建出一所育幼院来。 他从前在上都便是如此,同年岁相当的世家子弟一处在东园念书习道。其间有教书讲学的夫子,有专管饮食起居的媵人,还有洗砚一般陪读的童子。 即便他办不了东园那般的规模和水准,只要能保这些孩子吃饱穿暖,再开蒙启学,教些做人的道理,也是好的。 届时不只是阿沅和他的姊姊弟弟,江阳府任何孩子都可来此读书习字。 除却外头请的夫子,若我得空,也可去兼任一门课目。 宋凛生越说越起劲,他仿佛看见重建之后的后土庙和育幼院在眼前拔地而起、巍然耸立。 他那时写下《问蚕》、触怒天颜,毅然决然地离开上都,不就是为了回到江阳府,去做些真正利于民生的事吗? 宋凛生隐隐觉得,自己总算不再高悬于空中楼阁,而是沉下心来离民生更进了一步。 宋凛生?宋凛生? 他几乎要沉浸于对之后的设想当中,就连文玉的呼唤也险些听不见。 嗯?宋凛生一惊,来不及思考,只得慌乱应声。 当文玉与宋凛生四目相对,一下子就望进了那双不掺杂质的眼。 真像诗里写的 身上不曾染名利,口中犹未知膻腥。 她忍不住有一瞬的愣神,宋凛生一个凡人,竟然能有这样一双超凡脱俗、毫无欲念的眼睛。 从前在梧桐祖殿,师父说凡人皆有所求,那一条条挂在她身上的丝带都承载着凡人的心愿。 难不成,宋凛生竟真的没有什么私心? 你说什么?文玉娘子? 文玉拢住心神,眨眨眼,唇角忍不住破开一个深深的笑容来。 我说 宋凛生,你真好。 宋凛生瞳孔微缩、双眼一滞。 她说,自己很好。 宋凛生莫名其妙地又想起沈绰阿姊的霄飞练,他总觉得自己身后仿佛马上就要长出毛茸茸的尾巴,然后得意地左右摇晃、随风摆动。 他一双手慌忙按住两膝,将衣摆都压出了皱褶,仿佛急于按住那并不存在的尾巴。 尘雾之微,亦可补益山海;荧烛末光,犹能增辉日月。【注】 我只想叫万民皆有所养,孩童不再丁零。 即便他只有一个人,他也会付出自己全部的努力。 宋凛生偏头看向文玉 更何况,他并非只有一个人而已。 他既然已经做了这江阳知府,便会将江阳底下的各路州府一管到底,绝不懈怠。 不过这都是后话,眼前最紧要的,还是一道先回宋宅罢? 宋凛生搀着文玉起身,他二人又一左一右地扶住枝白娘子,又因怕伤了枝白娘子,很是费了些劲。 文玉一手扶着太阳穴,她还是有些止不住的眩晕,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不如不提,否则,宋凛生的话头又该收不住了。 第70章 她故作轻松地同宋凛生打趣:那便劳烦小宋大人去叫洗砚进来,帮孩子们拾掇一番,咱们休整片刻便动身回府罢 文玉的声音越来越弱,直至止息。因为她清晰地看见宋凛生转过来的目光从恍然大悟逐步演变为满含疑惑,像是听见什么闻所未闻的事情。 洗砚? 宋凛生一手攥着衣袖,另一只手捂住口鼻,难以抑制地轻咳着。 是呀!我方才叫洗砚去外头暂避,想来领着孩子们在院外用饭罢! 或是玩耍也说不准?洗砚本身是个纯善的人,和孩子们待在一处,定然能说得上话。 哪里有什么洗砚? 宋凛生古怪地问了一声。 他这才想起,方才文玉娘子和枝白娘子那浑身是血的场面给他的冲击太大,叫他一时忘却了还有个洗砚和文玉同行。 可是他从外头一路进来,除了是在这正殿门前听见有人的响动,别处一概寂静无声、不似有异。 你这一路没瞧见洗砚? 宋凛生垂眸一想,这后土庙的规模本就不大,他从前门进来,也不曾见有其余的院落,更不曾见过洗砚,更别说孩子们。 宋凛生的沉默叫文玉和枝白都明白了几分,她的心跳也不禁漏了一瞬。 确实不曾见洗砚和孩子们的影子 宋凛生的喉间感到一股莫名的艰涩,好不容易才说出个囫囵话,只是他沉吟片刻,还未察觉有异。 许是洗砚带着孩子们出去用饭了罢? 方才文玉娘子不是也说,她叫洗砚带孩子出去用饭么? 宋凛生不作他想,也不愿作他想。 只是文玉和枝白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在对方眼里看见深深的担忧。 洗砚领着一些半大的孩子,能去多远用饭?更何况这离城门且远着呢!他总不至于带着孩子们入城去用饭了? 至此,宋凛生若是再看不出个所以然,倒也白读了那好些书卷了。 他心中浮起隐隐的猜想,却又不能十分确信。 不好!文玉率先呼出一声,她松开扶着太阳穴的手,快步向门口走去。 她不该叫洗砚和孩子们出去的,天色才将亮,况且距离枝白娘子遇险不过几个时辰,那些贼匪说不定根本不曾走远,而是就在某处,暗中窥探、伺机而动。 文玉心中焦急万分,她步履不停、越走越快,好几次都险些踩中脚下的衣裙,最后三两步几乎是飞扑至门前。 身后的宋凛生扶着枝白缓步跟在后头,枝白身子重,实在不可与身轻如燕的文玉相比,是以她二人只得落后几步。 文玉娘子!你当心些!宋凛生的提醒叫文玉背在身后,恍若未闻。 洗砚、阿珠,还有那些孩子们!怎么会不见了! 文玉脚步一顿,她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古怪 不对,还有那个彦姿 方才她一心挂念着枝白,倒是没怎么看清那名唤彦姿的少年,只是他身上那股微妙的氛围总叫文玉觉得不对劲。 她原想着枝白娘子的安危才是头等大事,其余万般琐碎皆可容后再议的。 可现下一转眼,他一行人却不见了,难不成彦姿此人真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文玉的心沉了半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跌宕起伏的状态,实在是比在春神殿修炼还刺激。 吱呀一声,文玉夺门而出,却因走的太急,脚步虚浮,忍不住踉跄起来。 她为救枝白,原本就耗去大半法力,现下实在不应该强撑着出门。 文玉驻足片刻,闭了闭眼 她知道自己的状况。 她一个刚化形不久的小妖精,哪怕有春神殿的神息护体又如何,根本改变不了她道行尚浅、法力不足的事实。 只是现在情形危急,她就算再怎么虚弱、再如何不好,也不会比手无寸铁的洗砚和无法自救的孩子们更差。 文玉! 文玉娘子! 身后是枝白和宋凛生的呼声,那急促的呼唤分明在制止文玉强行前进,只是文玉知道她绝不应该止步于此。 她就是来得晚了,才叫枝白娘子流那么多血,险些伤了性命,现在洗砚和孩子们下落不明,她绝不可再晚片刻,叫洗砚他们的危险更多一分! 文玉强忍不适,倔强地将喉中的腥甜咽下,压制着胸前的气血翻涌,抬步向外院走去。 她下界之初,只想着守护宋凛生一人便好,其余她绝不插手,待他顺遂平安、寿终正寝,她就可以重回东天庭,随她师父潜心修炼、早日飞升。 原本来说,不论是枝白、洗砚,还是阿沅的兄弟姊妹们,都属于这个除开宋凛生之外的其余,她本不该插手。 凡间种种,自有定数,她师父掌管东天庭的不死树,晓万般生死、知八方时运,尚且不妄动凡人命格。 她一个初生的小妖,坏了宋凛生的命格已是犯了大忌,便是下界补救都是偷偷为之,更何况插手枝白、洗砚之事 文玉咬咬牙,她不是不怕,相反,她怕极了。 师父常说天有道,自有轮回,不论神者、仙者、妖者或是精、怪,不论法力高低、修为多少,只要坏了天道,必会遭到孽力回馈。 她不过是刚化形的树精,除却春神殿的几缕神息,她可以说是两手空空、一无所长,若真的受了天谴,怕是灰飞烟灭也不为过。 文玉前行的步子迈下,在地面上磨出簌簌的声响,那声音坚实有力,每一步都踏在文玉的心上。 天若有道,自不会不辨是非。 她是为救人命,并非生祸端,又有何不可为? 天若无道,她文玉甘愿受罚。 第66章 平江街,江阳府衙同知院。 春光熹微、天色明朗,日头已很足了,似乎是连日来天气最好的时候。 缕缕金光铺陈在主屋那六扇镂花楠木门上,将其照得熠熠生辉。透过门去,那面菡萏出水的屏风仍旧收拾得不染纤尘。 同知院内时有鸟雀鸣叫之声响起,此起彼伏地,将这寂静的清晨点缀得更加趣味十足。 小院左侧置有一方小小的石桌,却不知为何不似旁的一桌配二椅的惯例,而是摆了三个浑圆的石凳儿,其桌案上是一个极精致的食盒并几个小小的瓷白盘盏。 一道清脆的男声适时响起,将这宁*静打破 贾大人?贾大人? 原来是阳生在唤,他一身靛青色的长衫,同色的缎带将发丝束于脑后,打扮得很是朝气蓬勃,充满了年轻人的光彩。 阳生前边儿的衣摆叫他提了起来别在腰间,露出双腿便于行走,手肘间还挎了个半大的水壶,其上长长的壶嘴尖儿上生着个莲蓬似的喷头用于浇灌。 他此刻正提着那壶在院中的花草之间行走,颇有闲情逸致地这里看看、那里弄弄,一面时不时给花草浇些水,一面向着主屋内说话。 屋内一片寂静,无人应答,只有三两声鸟雀鸣叫,不叫他显得孤单。 阳生倒并无半分孤单的样子,他耸耸肩,面上满是笑意,提高了音量喊道: 阿爹!阿爹? 无人应声,他倒更加玩心大起,胆子也不由得大起来,嘴上也就更没了遮拦。 我说阿爹啊 只是话还未说到一半,便叫人打断。 浑叫什么? 那声音沉稳有力地从主屋堂前的菡萏出水屏风后传出来,话虽严厉语调却并不苛责,而后随着脚步渐近,一袭墨色的缎面衣袍从屏风后展露出一角。 正是贾仁贾大人。 他鬓发梳理地极其平整、一丝不苟,并无半点邋遢、不洁之处。 只是他眼下青黑一片,衣角也有些不合时宜的褶皱,倒不像是方才晨起梳洗的模样,反倒像是 枯坐一夜,片刻不歇只来得及重梳了个头便起身出门了。 贾大人三两步从屏风后转出来,跨步出了主屋,迈进庭院,行走间疲态尽显却仍无半分虚浮无力之迹,他在阳生身前几步远的位置驻足停下。 不待贾大人开口,阳生便将那水壶搁置在地上,又将两手在腰间擦了擦,抹干水渍,这才接话说道:阿爹,你就别忧心了! 贾大人的目光一滞,仿佛还未曾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待他反应过来,旋即双目圆睁,微含不悦地睇了阳生一眼。 你?你说什么? 似乎是不明所以,不知所云。 阳生心里跟明镜似的,原本他也不晓得,昨夜连他新鲜现煲的鱼汤都没来得及喝一口,阿爹便急匆匆地叫他集结人马,随其出府。 只是现下他可不是蒙了皮的鼓一无所知了。 第71章 阿爹啊,今晨我听昨夜随穆大人出城的衙役回来说,咱们知府大人和他那位小娘子已安然回府了! 阳生拍拍双手,又将院内的花草环视一圈,颇为满意的笑容自他脸上升起。 这同知院的花草亏得有他嘛,不然就阿爹那个样子,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全泡在议事厅,不是看卷就是巡防,哪里有时间照看花草? 要等他来侍弄啊,这些花儿非得枯死不可! 只是未听得贾大人应声,阳生想当然地以为他还在等着自己的后话,便接着说道:是真的!还是穆大人亲自送他们回府的,听说就差送进屋了! 知府大人的宅院在那官安巷上,据那来回禀的衙役说,都送到官安巷的巷口上了,那可不就是就差送回屋了吗? 阿爹也就不必再忧心了!先收拾收拾用些早饭罢? 阳生挑眉,往左侧石头打就的桌凳上望了一眼,努嘴道:喏我都给你端来了! 我就是在小厨房做了点,你也别嫌简陋。 今日便是休憩的最后一日,夜里厨房的婶子就要回来了,明儿就不必吃我做的粗茶淡饭了。 阳生自顾自地说着,一面说一面往那石桌边上去,两手配合着开始布菜,不过是些清粥小菜并几只腌蟹,倒叫他弄出好些盘盏跟摆宴席似的。 忙碌的阳生丝毫未注意贾大人眉头紧蹙,神情古怪地杵在原地。 阳生,你 他想说阳生在那叨叨什么?叫他一头雾水。 快过来!阿爹,你再晚些这菜都凉了! 贾大人喉中的话一哽,实在是险些气急败坏,饶是他再好的修养也快破功了。 他长舒出一口气,躬身将衣摆的皱褶捋平,这才迈步往那石桌走去,待他完全到了那石桌边上,更是眉心一跳 不过是几样腌菜,两只醉蟹,一看便是厨房的阿婶一早便备下的,阳生他到底做了什么?或者说,腌菜再凉能凉到哪里去? 贾大人的鼻息更甚,似乎成了疏解他心中无奈的出口。 他抬首看了阳生一眼,此刻阳生布完菜,正垂首立于一旁,一双眼满目期待地盯着自己。 贾大人将那竹箸握在手中,停顿片刻,便一手撩着衣袖,一手前去夹菜,只是那竹箸方才碰到碗沿,便收了回来,又被搁置在筷托上。 他不知怎么地,就是毫无胃口。 一旁的阳生倒是满脸的了然,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颇有些洋洋得意。 阿爹!我都说知府大人已安然无虞、回府休整了! 说不准儿,这会儿知府大人都用过饭不知多久了,你干嘛还担心他担心地睡不好觉,吃不下饭? 贾大人眉梢一扬,这才回过味来。原来这小子一早上叽叽喳喳地叫他用饭,却是以为他是为了宋大人和那文娘子的事 咳咳!你浑说些什么? 贾大人断过碗盏旁的茶水啜了一口,稍顺些气之后,颇有些无奈: 谁同你讲,我为他二人挂心? 与宋大人和文娘子无关。 无关?怎么会无关? 阳生像是听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双目睁地滴溜圆,其间盛满了疑惑不解和难以置信。 若真是无关,阿爹你昨夜会直冲冲地带人出去?又转了几道弯地去麻烦人家穆大人? 要知道穆大人虽然来任职的时间短些,又比阿爹矮半级,不过人家能力卓越、办差出色,可不是轻易能支使的。 说话间,阳生便大剌剌地在贾大人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来,隔着那茶水氤氲的淡淡热气与贾大人对望。 他神情坦然,满不在乎地念叨。 再说了,什么无关的人,值得您挂心到彻夜不眠,在那榻上枯坐一宿啊? 阳生回想着昨夜在城门口接应上穆大人,将那拨人交给穆大人过后,他便回了府衙,过这同知院进来回禀之时,阿爹便坐在窗前的榻上,就着月色和一支烛火过夜。 今晨他进去叫阿爹起身,竟然见他还坐在昨夜的位置动也不动,只有熄灭的烛火和化开的蜡油结成的朵朵灯花,昭示着时辰的逝去,至于阿爹 很显然是一整夜不曾合眼。 您可别告诉我,您起了个大早在那儿打坐呐? 贾大人气结,他发现阳生这小子的胆子是越发的大了,实在是口无遮拦,再这么下去,迟早要惹上口舌之祸。 只是倒也还聪慧,不是个笨嘴拙舌的 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不知作何感想。 面对着阳生,是夸也不是,贬也不是。 阳生看着沉默不语的贾大人,心中也不免觉得古怪,他跟着阿爹这么多年,许久不曾见阿爹这么记挂他人。 知府大人来任上这才几日,即便是阿爹的顶头上司,也不至于叫他挂心至此罢? 他阿爹哪里是那样攀附权贵、甘愿折腰之人? 更别说那个不知什么来路的文娘子了。 他思前想后,也不觉得阿爹有什么讨好他二人的必要。 他阿爹是堂堂正正的江阳府同知,即便比不上知府一职,也好歹是躬身于江阳十数年之久,好不托大地讲,他阿爹也算是江阳府的半个父母官罢! 原本他阿爹急着出城巡防,连饭都不曾用,他还不知道所为何事,直到今晨听了衙役来禀,才知道是为了知府大人和那文娘子。 阳生更是觉得不悦,此事竟然连他都不知,起先他同阿爹之间,哪有什么秘密? 只是不知阿爹是否一早就是为救知府大人和那娘子而出城的。 自从这知府大人来任上,阿爹说话办事似乎不像从前那般游刃有余、闲适得当了。 他总觉得有些古怪,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难不成是这位知府大人年纪轻轻却从天而降,叫阿爹有些仕途上的压力?因而才有这种种不对劲之处? 阳生点点头,仿佛觉得自己总算找到个合理的解释,不至于胡乱猜忌自己的阿爹。 他不愿,也永远不会猜忌自己的阿爹。 阳生眉目舒展,嘴巴也不再撅得老高,终于放松了下来。 你胡乱点什么头?小鸡啄米呢? 贾大人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也不知这小子自己嘀嘀咕咕地想什么,一会儿蹙眉,一会儿窃喜的,那脸上神情变幻比走马灯还精彩些,此刻若是夜里,他这同知院该不必点灯了 光看阳生这小子的脸色便好。 原来他只当自己昨夜未眠,是为了宋大人和文娘子。 贾大人心中不禁哑然失笑,他哪里是为了宋大人和文娘子? 第67章 他初时交代阳生带人同穆大人一道出城巡防,虽然给阳生带了好些人马,他却总是不放心,怕阳生经历的世面少,镇不住底下那些干得久的老油子。 即便有穆大人在场,他也总是担忧得睡不下。 这才未歇息,只坐在窗前,想着看他什么时候回得来,就怕路上有耽搁或是出了什么事。 只是他未曾想到,阳生这小子压根儿就没跟着穆大人出城去。原本打算叫他跟着穆大人历练历练,倒也落了空。 待阳生回了府衙,他一颗心才揣回肚子里,其后才记挂起宋大人和文娘子来,虽然是有那么几分担忧 只是,哪里有什么记挂宋大人记挂得睡不着觉? 贾大人不禁是又好气又好笑。 我且问你,昨夜为何一个人先行回来了?怎么不同穆大人出城去? 穆大人年轻有为,办差做事又实在称得上是行云流水、妥帖利落,很有个人的风格,不是他这个老古董能跟得上的,阳生多跟着穆大人见识见识,只会有百利而无一害。 贾大人双眉倒立,故作威严地瞪了阳生一眼,非叫他交代清楚不可。 只是,若是阳生还是小时候的阳生,怕是会吓得哭鼻子,而现如今的阳生,早已将贾大人的脾气摸了个透。 管贾大人吹胡子瞪眼八百遍,阳生只管嘻哈一笑,就是犯了天大的错处,阿爹也不会罚他的。 我原本是要去的嘛!我都集结人马候在城门口了,又怎么会不去? 若是不去,他一早便留在同知院喝汤了,哪里会白跑那一趟?他可不是那汲汲营营、投机取巧之人,更是可惜了他刚煲好的鳜鱼汤和清蒸鱼了! 他连香味儿都没闻够呢!阳生忍不住在心中哀叹。 只是在城门口同穆大人会合之后,都已经整装预备出发了。好端端地他突然吩咐,说叫我回府衙等他消息。 还说不可无人留守府衙,说咱们不必都出城去,叫我回来好生守着阿爹你便是。 贾大人闻言眼睫微动,眼波回转间,搁下手中的茶盏,言语之中不乏疑惑: 第72章 守着我?守着我作甚? 难不成穆大人看出来什么古怪之处?照理说不应该啊,更何况,倘若穆大人真看出什么端倪,何不派个亲信来他身边查探? 就叫一个阳生回来守着他? 穆大人莫不是不晓得阳生是他的人,还是个痴傻的。 贾大人侧目睇了阳生一眼,确是个痴傻的没错。 与其叫阳生守着他,还不如叫个石头来守。 只是 贾大人神色不变,心中却是百转千回 穆大人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是知道的。 他知道阳生是他同知院里的人,知道阳生同他要比一般衙役亲厚些,知道他想叫阳生跟去。 所以,他回绝了。 不是叫阳生回来守着他,而是叫阳生不同他一道出城去。 贾大人的指腹在那茶盏上来回摩挲着,他动作极轻,仿佛生怕在那釉面上留下一丝刮痕。 他说不清是什么心思,没有气急败坏,也并非恼羞成怒,他只是忍不住在心中赞叹。 穆大人,真不愧是穆大人。 那我如何得知?怎么,是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阳生头也不抬地同他阿爹搭着话,脸却埋在那盛着醉蟹的碗盏里。 那香醋和酒糟加上各种香料腌渍而成的醉蟹,并非整只,而是一分为二,其豁口上满是肥的流油的蟹黄,泛着盈润诱人的光泽。 阳生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酒香丝丝入扣、沁入心脾,叫人不饮自醉。 叫阿爹自己吃,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他只顾着说话,倒像是不知道饿似的。阳生忍不住腹诽。 他先是用帕子净了手,而后取过一旁的剥蟹工具,仔细地将碗中的醉蟹一一剥开,将蟹肉同那蟹钳蟹腿一道摆出两只螃蟹的样子来,只不过一只乃是全乎的蟹肉,另一只不过是个空壳罢了。 贾大人垂眸盯着阳生手上动作,他十指飞舞,极为熟练,将那长柄斧和剥蟹钳运用的很好,总算不至于失了饮食上的礼仪教养。 他感到很欣慰,这小子,不枉费他的教导,有时候还能算得上端正 比如现在。 阳生搁下剥蟹钳,再次用帕子净了手,这才一双手毕恭毕敬地将面前盛满蟹肉的碗盏往贾大人面前推去。 阿爹,你快用些!言罢又盛出一碗白粥送至贾大人面前,不忘劝道,蟹肉很是寒凉,别忘了用些热粥垫垫。 贾大人提起竹箸,慢条斯理地用起蟹肉,其口感鲜嫩、肉质紧实,香气更是扑鼻而来,叫人不饮自醉。 这罐醉蟹还是厨房的婶子腊月里腌下的呢,如今正是食用的好时候。 只是他一口还未咽下,便眼见着对面儿坐着的阳生 他双手捧了半只醉蟹,一头衔在嘴里,一头捏在手中,正用舌尖舔舐着蟹黄,吸溜得滋滋作响,满口流油,指尖更是裹满了香醋和酒糟的气息,萦于鼻尖,久久不散。 阳生! 嗯?阿爹?他嘴里含着吃食,说话也咕噜咕噜地听不清,你说你说什么? 贾大人眉心蹙起一个川字,仿佛山势变化,向他眉间聚拢。 他侧过脸,对阳生的吃相好似有些目不忍视,忍不住啐了一口: 谁是你阿爹? 阳生满不在乎,面上是掩藏不住的笑意,带着少年人的三分娇嗔:阿爹!此处不过就你我两个人而已!何必拘礼呢不是? 哎呀!你放心,若是出了门,酒肆应酬、各家席面,我保证绝不如此! 瞧阳生满脸的酱汁,贾大人便是再好的修养,也要绷不住了。他没好气地睇了阳生一眼,很快便破了功。 你晓得便好! 阳生仰面一笑,又乐哈哈地埋头嗦蟹,一时间只听得他吃得滋滋声。 良久,醉蟹的香气也流窜到整个同知院各处,随着偶尔响起的碗盏竹箸碰撞声响,气氛平和下来,这一餐饭也吃了个七七八八。 总算是吃完了饭,不至于他阿爹彻夜不眠,还饿着肚子,阳生将手擦净了,这才递给贾大人一根干净的帕子。 阿爹,你昨日是否早知知府大人有难? 他方才便想着要问一问此事,只是又想叫阿爹先用过早饭再说,现在正是时候。 别总是知府大人、知府大人地叫,我听着怎么有些酸溜溜的。 贾大人两手捏着帕子轻轻拭过嘴角,将那不小心沾上的酱汁一一擦干,言语无波地应声。 人家姓宋,你别失了规矩。 阳生撇撇嘴,知道自己理亏,也不敢同贾大人辩驳,他很快便改了口:好,那阿爹是否早知宋大人有难? 他总觉得,昨日阿爹从沅水回来之后,便心神不宁,在屋内坐了半日,都不曾有什么响动。 入了夜突然冲出来就说集结人马,要出城巡防?岂不古怪? 他阿爹从不是这般想一出是一出的人,他从来循规蹈矩、未雨绸缪,是个走一个看两步想三步的人。 即便是要出城巡防,又怎么会拖到夜里,要知道上巳休憩,可从来没有拖到夜里才去巡防的。 往年他阿爹为保上巳祭祀、休憩能顺利进行,总是提前半旬便检查各处城防的。昨日上巳祭祀已过,怎么会拖到昨日夜里。 阳生不知道阿爹会作何反应,只一双眼牢牢粘在贾大人身上,期盼他的回应。 我怎么会一早知道宋大人有难? 他又不是大罗金仙,能知过往那个、晓将来? 若一早知道,我又怎会叫宋大人深陷险境? 一早知道,那便一早救了便好,哪里需要拖到穆大人去救。 贾大人面色坦然,双目清明,有些不明所以地瞥了阳生一眼。 这小子脑子里想什么呢?真是古怪。 阳生得了贾大人的回应,却突然像是松了口气,他脸上笑意又起,乐呵呵地岔开话题:待会儿我将院内的花草侍弄完,再去将您的菡萏屏风擦一遍,免得落了灰! 在他心里,他阿爹就如同那菡萏屏风上的图样一般,正所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便是对他阿爹最好的写照。 你为何会有此一问? 还没等阳生在他的沉浸遐想里回过神,便叫贾大人一语问住。 啊?哦哦哦!阳生不作他想,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我只是觉得阿爹料事如神,叫穆大人出城巡防,穆大人便正好救了宋大人! 故而有此一问,不过幸好阿爹昨日能想到巡防之事,不然宋大人可有罪受了。 我听来回禀的兄弟说,那宋大人不慎落入原先淘金未填的基坑,冻了一宿,幸而穆大人到得及时。 贾大人凝眉不语、敛住心神。 春寒料峭,入了夜更是有如隆冬,江风拂面堪比刀割, 宋大人那身子自然是受不住的。 他看起不不过比阳生稍大几岁,说到底也算是个孩子。 至于他身旁那个文娘子,一个女娃家,虽然嘴巴厉害了些,可身子大约也是不经冻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贾大人心中不免感叹,只是他垂眸之间忽而心中一凛,很快便止住自己的心思。 一旁的阳生早已起身,拾掇着  石桌上的碗盏、食盒,他随手将那食盒跨在手肘间,迈步便往院外去。 阿爹,我去将这些碗碟涮了再回来! 明日休憩结束,宋大人想必要来府中,你带人将议事厅、府经厅各处洒扫一遍 是是是,贾大人!小人得令! 不待贾大人吩咐完毕,阳生便主动接过话头,喜滋滋地领命去了。 留下贾大人一人独坐院中,他目光沉沉,漆黑如墨,不再似方才一般有喜有怒,叫人难以揣度他的心思。 阳生脚步轻快,一路轻哼着小调,待行至院门前,推门出去了。 那门扉将阳生的面容渐渐掩盖,重新合上 第68章 与此同此。 文玉一路冲到外院门前,只见那门扉紧掩,漏不进一丝风声。 原本一路疾步而走,几欲飞奔的文玉,却突然在门前驻足 墨色的门板上只挂着两枚褪色的铜环,甚至没有丝毫摇动的痕迹,莫名的寂静之中透露着十足的古怪。 很静,可就是太静了 按说,这后土庙在城外僻静之处,没什么人声喧闹倒也合理,只是也不至于静到如此地步,简直是落针可闻 宋凛生,你进来之时,可关门了么? 不曾。 第73章 宋凛生几乎没有迟疑,极为确切地回答了文玉的问题。 她想也是 她先前同洗砚进来之时,一心只想着往里走,心急火燎地去寻枝白娘子,哪里想着关什么门? 得到宋凛生肯定的回答之后,文玉的心不禁悬了起来。 她回身往了一眼,宋凛生搀着枝白娘子一道站在她身后三两步的样子,此刻正蹙起双眉、满眼担忧地望着自己。 宋凛生大概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文玉为何会问起此事。只是文玉瞧枝白的神色,她约莫猜到了八分。 她毕竟是妖,既便失去了法力,却仍保留着与生俱来的敏锐和警惕。 枝白娘子白着一张脸,与文玉四目相对间,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这动作看在文玉眼里,仿佛在鼓励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宋凛生,你扶着枝白娘子再退远些 文玉的声音很轻,在这春日里,却仿若片片鹅毛飘落于雪地之上,隐入霜色、消融不见。 她转身面向那扇紧闭的门,将宋凛生探究、关切的目光隔绝在脑后。 宋凛生的目光在文玉和枝白之间逡巡一圈,还未开口,便叫枝白娘子一语打断:宋大人,你且往后退些罢。 言罢,枝白挺直身子,两手护住自己的小腹,站在原地并未挪动半分。 显然,她的意思是叫宋凛生自己往回退些。 宋凛生虽不能十分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瞧文玉和枝白的架势,分明是有了麻烦。 他也不多说半句话,只抻直了衣袖垫在手上,而后扶住枝白娘子的臂膀,将其往后扶了几步,站的离文玉稍远些。 枝白初时还有几分讶异,只是她身娇体弱,又是个伤号,自然还未来得及挣脱便由着宋凛生扶了过去。 枝白娘子在此处稍候。宋凛生温声细语地说着话,言语之间不见丝毫慌乱。 便是入世已久、见过大风大浪的枝白也不由得呆了一瞬,这宋大人,眼下是什么情境,竟能沉静至此? 话音未落,宋凛生一个旋身,霜白的衣袍在他脚下转出层叠的雪浪,他步履不停,连着迈步走到文玉身旁,与她并肩而立。 文玉娘子,你莫怕,我同你在一处。 宋凛生言罢又上前一步,半个身子拦在文玉眼前,叫她不由得心中一暖。 他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仿若以他一己之力便可承担起雷霆万钧。 不同于他往日云淡风轻的做派,这时候的宋凛生,看起来极沉稳有力。 文玉面上微微一笑,眼睛却止不住有些酸涩的感觉。宋凛生这样护在她身前,她竟然有点想哭。 不知道是不是下界有些时日了,还是此刻失了太多法力叫她有些虚弱所致。文玉鼻头一酸,她有些想春神殿了,想师父、也想敕黄君。 只见宋凛生凝眉一瞬,便抬手要去推动那门扉 文玉心中一动,脚步也随之跟上,一步跨在宋凛生身前,抬手将他拦住。 她绝不会叫宋凛生以身犯险。 这门不会是无缘无故自个儿合上的,她虽不能断定必有古怪,只是也万不可掉以轻心。 文玉眼尾一扫,示意宋凛生不要轻举妄动。 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伸手缓慢靠近在门页,最后双手紧贴在其上,一时间只觉得指尖传来阵阵冰凉。 若是真与那彦姿有关,那他绝非普通凡人,届时若有打斗,还须得避开宋凛生才是。 文玉咬咬牙,心一横,她伸出双手握住门环,将那朝内开的门一把拉开。 似乎是一副画卷的两轴缓慢展向两侧,露出其间的画面一般。那门页开合,将门外的场景尽数展现在文玉一行三人的眼前。 洗砚! 文玉呼吸一滞,饶是她心里早有预见,却在看到门外的景象时,仍然感到心惊。 先前在宋宅一直听宋叔讲江阳府是何等富庶的州府,便是时有洪涝也不曾叫百姓缺衣少食。 民风更是淳朴安乐,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是说得的,丝毫未有一丁点儿夸大其词。 只是现在,文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她身后的宋凛生更是直呼出声,焦急万分地唤出了洗砚的名字 洗砚受人钳制,双手叫人反绑在身后,一身蓝色的衣衫在灰褐的人堆里,显得尤为扎眼。 他鬓角凌乱、额前也擦破了皮,一缕血线蜿蜒而下,染红了他半片眉角。平日里总是嬉笑玩闹的生动面容现下绷得紧紧的,连嘴唇也抿成了一条挺直的线。 公子!文文娘子咳 他说着话却叫身后的人一把拽住,声音也时断时续,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来。 洗砚鬓间的汗珠顺着脸侧滑下,直至下颌,滴落在那柄抵住他咽喉的弯刀上,透明的汗珠将那刀尖映得锃亮。 文玉心中大惊,忙不迭地提起衣裙三两步迈出门槛,宋凛生紧随其后,两人脚步凌乱、衣角翻飞,却谁也顾不得打理。 洗砚! 站住! 一道厉喝生生砸在文玉和宋凛生的脚下,叫她二人顿在门前的石阶上,即便是心急如焚,也再不敢前进半步。 那柄弯刀的主人,长着满脸络腮胡,一道旧疤横亘在他脸上,直穿面中,两鬓凌乱的发丝留出一绺挂在额前,其余的随意拢在脑后。 你可想清楚!再往前不迟! 随着他话音落下,从他身后渐次闪身出现另几个男子,在他两旁分别而立,而他们手中挟制着的 正是阿珠、彦姿和其余几个孩子! 文家姊姊!文家姊姊!阿姊! 阿珠的呼唤充满惊慌,眼泪鼻涕更是抹了一脸。 此刻阿珠的安危在身后的大汉手里攥着,捉着她仿佛逮了个小鸡仔一般轻而易举、毫不费力。 阿珠! 文玉双拳紧握,欲抬步向前,却在看到那叫人拎着衣领,弯刀钩住脖颈的孩子们之时,又极力忍耐着,只得驻足原处,不得动弹。 一旁的宋凛生上前一步与文玉并肩而立,他擦身经过文玉身旁之时,不似他往日的犹豫和迟疑,翻手便握住了文玉的手,将那青葱指尖包裹住,似乎想要传递一丝安定的力量。 江阳府治安一向很好,他虽在上都,可也有十数年未曾听说江阳府生什么匪祸了。 即便这后土庙荒废的时日久些、距离城内又稍远些,也总不至于有人光天化日之下为非作歹。 你们是什么人? 他与洗砚时隔数年初到江阳,这才过了几日,更不会在江阳结下什么仇家。可即便是他阿父在江阳任职之时,在他的印象中,也从未得罪过什么人。 宋凛生将所有的可能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再一一排除,虽不知这些人是何来路,只怕不是冲着洗砚本人的 瞧他们身上的装束打扮和那周遭的气势,莫不是这一带的流寇山匪? 江阳富庶安乐,一向是各路州府眼中的香饽饽,若是被有心人盯上,想将江阳变成盘中餐也说不一定。 宋凛生凝眉,只紧紧盯住那人脸上的刀疤。 他家中父兄没有一个武将,而他自己又是在墨汁砚台里长大的,这样的场面见得少些。 只是,他一想到身侧的文玉娘子和背后的枝白娘子,却觉得他什么也不怕。 文玉的心思稍静,她一手回握住宋凛生,他应当有些怕罢?文玉的手指紧了紧,将宋凛生牢牢攥住。 东天庭住的都是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神仙,许是东天庭的青帝治下有方,又或者是修为到了一定境界,各路仙家从不曾生出龃龉,更不会大打出手,哪怕是比试切磋文玉都没见过。 她五行属木,学的又大多是那些疗愈之术,至于如何与人斗法,她只学了个一知半解。 唯恐掌握不了力道。 现下面对凡人的真刀真枪,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文玉背过一手,暗自将灵力往指尖聚拢 找准时机,除掉他们的兵器便好,绝不伤人性命。 道上的事我劝你少打听! 那刀疤脸一开口便驳回了宋凛生的话头,半分有用的讯息也不曾透露。 他瞧着宋凛生瘦弱白净的面庞,一副见风就倒的身板,只当是不知哪里跑出来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并未将其放在眼里,随意地嗤笑一声。 我只问你,庙中是否还有一女? 文玉闻言眉头一皱,事实上,她双眉自见到门外景象之后,就一直没舒展过。 哪还有什么一女? 文玉拦头一语,极快地反驳那刀疤脸。 枝白娘子身怀有孕,胎儿又不甚稳当,昨夜受了那么大的惊吓。此刻,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叫她出半点事。 第74章 只是,这歹人,莫非是冲着枝白娘子而来? 这后土庙内只有我二人,不知道你说的是哪里来的一女? 文玉言之凿凿,坚称再无第三人在院内。 只是她涉世未深、心性至纯,在揣度人心之上,却是比不混迹市井、阅人无数的刀疤脸。 她越是极力否认什么,就*越是像刻意遮掩着什么,叫那刀疤脸心中疑云丛生。 更何况,他既挟制了人质在手上,哪里会轻易相信文玉的话,她不扯谎骗取信任,以保人质的安危,那才有鬼。 我劝你少睁眼说瞎话,还是想想清楚再回我! 果不其然,刀疤脸是半点也不相信文玉所言,他手下力道加深,那刀尖更近半寸,舔舐着洗砚的脖颈,一道血线立马浮现,将那刀尖也染得猩红。 洗砚 第69章 文玉和宋凛生的声音同时响起,交叠在一处,皆是对洗砚安危的忧心。 她与洗砚结识的时日短些,尚且不忍心洗砚受挟于这来路不明的歹人。 他虽则时而顽皮了些,又爱碎碎念,粗枝大叶地叫她和宋凛生在沅水冻了一夜。 可他毕竟是个很好的人。 文玉侧身看了一眼,她尚且如此,更何况宋凛生?他与洗砚一同长大,又一路相携着来江阳任职,那是何等的情谊。 先前在后春山中,洗砚将宋凛生又是换药又是包扎,照顾得那般妥帖。 如今洗砚命悬一线,宋凛生当是比她更焦心百倍。 不若,就是此刻! 文玉指尖轻动,将灵力聚拢一处,如此危急关头,即便是在人前露了法术也不要紧,没什么比人命更加要紧。 便是日后回东天庭,师父要罚她,她也认。 你们若是不愿说也无妨! 那刀疤脸恶声恶气的,不怒反笑。他向左右使了个眼色,那手下心领神会,俱提刀往阿珠一众孩子喉间而去。 若是这人不值得你们说实话,我还有旁的人 刀疤脸将尾音拖得老长,人质嘛,他多的是。 文玉见势不好,身后指尖翻飞,便想将指尖的灵力打出去。 只是她眉间一拧,这才发现,对面好半天没动静,预料当中的众人定住、兵器碎裂一概不曾发生。 她使不动灵力了? 文玉心神一慌,难不成是她方才耗力过度?怎么感觉体内灵力不似往日充沛,更是难以受她趋使? 她不禁攥紧了两手,忙乱间就要从宋凛生手中抽出手来。 宋凛生察觉有异,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过文玉的面庞,复又重新握住文玉,并在她手背上轻拍。 他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当文玉叫那匪首拆穿,心有惊慌,便握住文玉的手,想要安抚她片刻。 你别乱来宋凛生沉声道,不论何种缘由,什么要求,你尽可直说。 若是普通的流寇贼匪,绑了洗砚和阿珠他们,想来不过是以此为要挟,贪些钱财,绝不至于闹出人命。 只怕他不是为了洗砚,而是另有所图,还是先探一探虚实,稳住此人,再做打算。 金银?财帛?若我能做到,自然全数满足于你。 那人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宋凛生的不知深浅。 若他要钱,只管路上随便抓几个过路的富商或者客船也行,将人一刀砍了,那不论多少钱不都尽数落入他的腰包? 哪里需要费劲巴拉地在这儿绑了这好些人? 他避开宋凛生的话头不谈,只一心追问道: 江阳府衙有个叫陈勉的小吏,你可认得? 宋凛生心中一凛,同文玉对视一眼。 却原来,这人是为了陈勉? 那他绑了洗砚同阿珠一干人等,不过是幌子罢了。 只是这人无端问起陈勉,怕也不是什么好事。现下他身陷牢狱,自顾不暇,瞧这人凶神恶煞的,总不可能是来搭救陈勉,劫狱的罢? 不认得。宋凛生说话干脆利落,不假思索便出言否定,且,从未听过。 不论他是何意图,与其有牵扯,必然不是什么好事。不若先行否认,叫他放了洗砚一行人,无功而返最好。 宋凛生心中的盘算,文玉不消多说便可意会。 只是不知怎么事事都有陈勉牵涉其中,若是这样下去,仿若水面上的冰山一角,看不见的水下还不知潜藏着多少事端。 看来陈勉的事还须得尽早解决才好。 是,你说的那个什么陈勉,我们都不认得。 原先叫他落个空,自然去别处寻,只是没想到,文玉同宋凛生否定的回答对那刀疤脸来说貌似反而正中下怀。 他朗声发笑,脸上的神情极其肆意猖狂,两颊的横肉颤动,就连带着手中的刀柄似乎也狂傲到握不住的地步。 那刀尖也随他手上动作上下轻颤,来回扫过洗砚的咽喉,看得人胆战心惊。 不认得?他笑意更甚。 文玉扭头同宋凛生对视一眼,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认得岂不是更好? 刀疤脸收住笑容,面容冷峭,有如叫寒霜染过,他一字一顿地说出接下来的话。 我也不是个不讲理的。 你们既然同陈勉不认得,那便交出他老婆来保命! 我兴许放你们一马。 陈勉的老婆? 他是说陈勉的娘子枝白? 文玉想到身后的枝白还在院内,身子不由自主地便往宋凛生那边靠了几分,企图以她二人的身形,拦住对面那些歹人的视线,不叫他越过自己和宋凛生往院内看去。 什么陈勉的老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文玉不肯承认,更遑论交出枝白,她藏在袖中的手指尖轻动,企图再次聚拢灵力,现在别无他法,只能尽力一试。 丫头,我劝你别跟我兜圈子。那人见文玉年岁不大,模样又稚嫩,便根本未将她放在眼里,你们身后护着的,院子里那女子,就是陈勉的老婆。 交出来,我放了你这些弟弟妹妹! 他仿佛在说着一场很划算的买卖,将人命视如草芥,认为人命是可以交易的物品一般。 文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直至他再三重复什么陈勉的老婆,这才叫文玉脑海中灵光乍现。 他根本认不得枝白娘子! 至少他是不晓得枝白姓甚名谁的,总是以陈勉的老婆来代称枝白娘子,只说明一件事,他是冲着陈勉而来。 他要的是陈勉的老婆,而无关乎枝白本身。 只是陈勉那样文弱的书吏,据枝白娘子所言,是个与人为善、很好相与的人,怎么会同眼前这刀疤汉子惹上关系? 怎么样?刀疤脸并未给文玉留下太多思考时间,便追问道。 话音未落,他便将手上的弯刀更抵近洗砚的脖颈半寸,顿时,那方才干涸些的血线处又冒出汩汩热流。 你住手! 随着文玉一声惊呼,她再次抬腕施法,只是同先前一般,她周身灵力悉数不听调遣,丝毫施展不出来。 文玉迟疑着捏了捏手心,难以相信自己现下法力不受控,竟与普通凡人别无二致。 既然没有法术压制,尽管她并不想一直纠结于无用的口舌争辩,但也只能尽力拖住他,看能不能找到些什么旁的破绽。 只是她这一动作,虽然旁人看不出来,或是身侧的宋凛生注意不到,却难以瞒得住身后的枝白娘子。 文玉的动作尽数落进了枝白眼中。 少在这里跟老子废话,赶紧把那娘们交出来! 刀尖越逼越近,几乎没入洗砚的皮肉,他前额汗珠密布,大如点豆,却强忍着惊慌与恐惧,不曾说出半句求饶的话来。 公子不必管我 这人来路不明,莫名掳了他和一众弟妹,目的恐怕不只是枝白娘子那么简单。 枝白娘子是陈勉的妻室,更是沅水工防一案的重要人证,绝不可轻易交到这人手上。 洗砚挣扎起来,更是试图用脖颈去撞那刀锋,眼下他只会阻碍公子的决断,与其受人掣肘,不如一死了之。 君子死节,他不能拖了公子的后腿。 洗砚宋凛生看清洗砚的动作,心中一痛。 幸而那刀疤脸眼疾手快,迅速将那弯刀向前一别,而后收在身侧,只以手臂箍在洗砚前胸。 你这兄弟宁死也要保你,你倒确定,为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叫他丧命? 你可想好,交是不交! 见洗砚无碍,文玉同宋凛生皆松了口气。可那一颗心仍是高悬着,不得安定。 第75章 洗砚不可不救,孩子们更不能放弃,只是枝白娘子也决计不能交到这些人手上。 文玉反复捏着诀,试图调动体内的灵力,却总觉得有气无力。她体内的灵力仿若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抑或是感受到她此刻的虚弱,强行凝住保护她自身。 她脑海中更是阵阵眩晕袭来,那感觉有如入夜的浪潮,一波一波卷上河滩,一浪更比一浪高。 文玉强撑着,仍是矢口否认。此刻,她也别无他法。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 我在此处! 只是文玉的话叫一道绵软却坚持的女声打断,那声音清晰可闻地传遍这后土庙门前门后、院内院外。 文玉循声猛地回身,只见那半开的门页被彻底打开,枝白娘子双手扶住腹部,就那么清雅淡然地立于门内。 她白净秀气的面庞上不见惊慌,满目净是坚定的神色。 她太过温柔,以至于她素白衣裙上沾染的血迹也叫人不觉得可怖,反而像是从雪地里开出极其殊丽、尽态极妍的花朵。 比起她的原身栀子,文玉倒觉得,此刻的枝白更像是一株绽放的垂丝海棠。 那样的艳丽夺目,又高悬枝头,难以触碰。 陈勉之妻就在此处,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枝白的话音清清淡淡,直惊得文玉混沌的脑子一个激灵,她快步回身拦住枝白,压低了声音唤道: 枝白娘子! 她出来做什么? 你快些回去,此处我来处理。 枝白却不为所动,她同文玉面对面,柔和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颇为艰涩,也有几分勉强。 正好借着文玉的身子挡住了宋凛生望回来的目光的空当,她嘴唇轻动。 文玉,我都看见了。 她不再多说,文玉却很快领会到她的意思 她是指文玉现下调遣不了灵力的事。 文玉一噎,仍想说什么,劝枝白娘子回去。 只是话还未说出口,枝白抬手轻拍拍文玉的肩头,越过她向前走去。 枝白娘子! 第70章 文玉抬步跟上,与宋凛生一左一右护在枝白两侧。 文玉万分警惕,眼下对方人多势众,又挟持了洗砚和阿珠一干人等。 而她们几人,枝白失了法力,她灵力停滞,宋凛生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他看着实在不像能与人动拳脚的。 文玉感到有些头痛,是否应该传讯给师父?可她偷摸下界,若是叫了师父来,待此事平息,岂不是要叫师父将她捉回去 两方的对峙最终还是由那刀疤脸打破:你就是那陈勉的老婆? 他浓眉粗得好似狗尾草的绒毛,声音也粗声粗气的:叫什么? 枝白。 怎么是个大肚婆名字也怪里怪气的。 那刀疤脸嘟嘟囔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见他脸皱成一团,好似颇为纠结。 最终他似乎下定决心,狠声道:那你过来!我便放了这小子! 枝白将他的话听在耳中,却并未立刻有所行动。这人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晓得,却要来抓自己,难道只因为她是陈勉的老婆? 看来此人与勉郎被害入狱,也脱不了干系。 枝白心下一片清明,一手轻轻覆上腹部,她不怕,只希望她腹中的孩儿也莫要怕。 昨夜她强行用了法术躲回庙中,又动了胎气,已是退避忍让。今日他还追上门来,若是再躲,她又能躲到哪里去? 与其被动防守,不如掌握先机,她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枝白冷静自持,强自镇定: 你找我,是为何事? 枝白的视线从刀疤脸上扫过,她从不记得有这号人物,更遑论与其有什么瓜葛、过节。 不止是她,就连勉郎这些年来交游的书吏、街坊之中,也绝没有这人。 他到底为什么指明了要找自己? 废话少说! 我看你们分明是想拖延时间。 我可告诉你,今日休憩,江阳府那些酒囊饭袋可不会出城来救你们! 宋凛生眉梢一挑,江阳府的酒囊饭袋? 他惯性地向身侧的文玉看去,只是她猫着脑袋不肯与他对视,只用手轻轻刮着鼻尖,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凛生不由吞咽了几下,又回过身来。 酒囊饭袋是其次,只是这人对江阳的习俗探听得倒很是清楚。 按说今日并不休憩,重三仅有上巳那日休憩罢了,不过江阳历来习俗如此,这才休憩往后多延了两日。 这人对江阳颇为熟悉。 宋凛生转眼看向文玉,将文玉眼中的了然看得分明。 你只管走过来!我便依照约定放了这小子和那些奶娃娃。 刀疤脸向左右一瞥,示意手下将刀举起更逼近众人喉头。 枝白深深吐出一口气,见那人不愿多说,怕是只有跟他走才能有更多的机会探听消息。 她抬手覆上小腹,默默在心中念道:孩儿,你坚持些,随母亲一道想办法救你爹爹罢。 枝白抬脚便欲向前,只是一只修长细白的手突然横亘在身前。她不禁顺势往一旁望去,却原来是宋大人。 且慢 宋凛生上前一步,不怒反笑,唇角透着淡淡的温和,那神色,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信服于他。 阁下虽然不为钱财,但总不可能完全无所图谋。 他冷不丁地抛出这句话,倒叫对面的刀疤脸同他一众同伙愣住片刻,然而那刀疤脸很快反应过来。 那刀疤脸双眼如鹰,似盯着猎物一般紧盯着宋凛生,倏尔发笑,那笑声似铜锣声响,震耳欲聋。 他收住笑意,眉目阴郁,沉声道: 你,让开 他只要那陈勉的老婆。 宋凛生不为所动,仍旧挡在枝白和文玉身前。 虽不知阁下寻这位娘子是所为何事,只是这娘子身怀六甲、行动不便 我看诸位兄弟皆是身着短褐,想必时常往来奔走。 带着这位娘子,不知是否方便? 宋凛生不紧不慢地说着话,言语之间尽数是为刀疤脸一行人思虑考量,就好似同他们是一伙儿的弟兄一般。 文玉站在落后宋凛生半步的位置,不明所以地瞥了他的侧脸一眼,宋凛生跟他们说这些做什么? 却没想到那刀疤脸果然脸色一变,凝眉不语,似乎正思考着宋凛生的话语。 宋凛生眼尾轻扫,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并追加道: 更别说这位娘子腹中的孩儿看着月份大了,经不起折腾。 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可是一尸两命的事。 一尸两命,不是小事。 那刀疤脸抬头盯住宋凛生,双目阴沉,脸上更是乌云密布,却并未出言打断宋凛生的话。 想必对阁下来讲,死人怕是远不及活人有用罢? 宋凛生赌他寻枝白娘子一定不是为了寻仇,若是寻仇,只管将在场的一干人等杀了便是。 可他守在这后土庙门前许久,却不进去抓人,反而是抓了洗砚和孩子们以作要挟,来换枝白娘子。 要么就是他不知道这庙内的情形,不敢贸然进入,要么,就是他只想要活的,或者暂时必须确保是活的。 宋凛生眼眸微微眯起,目光一寸一寸掠过那人脸上的疤。 怎么看,也不像是第一种可能,那想必便是第二种了。 既然费尽周折,阁下总不想带回去个脆弱易折的,恐误了阁下大计。 刀疤脸的嘴角抽动,那面容好似精致的面具裂开了纹路,露出他真实的面孔来。 他缄默不言,似乎想看看宋凛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文玉在一旁更是一头雾水,难不成宋凛生来时还留有后手?她百思不得其解,正苦苦思索之际,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只是,当文玉想要出言阻止之时,却仍是慢了半拍。 不若就由我来换这位娘子罢? 宋凛生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好似现下不过是一杯茶一卷书、和三两友人闲谈而已,哪里见得要将自己交出去,同一群来路不明的歹徒为伍? 文玉上前半步,还没开口搭话,便见宋凛生背过身后的手轻轻地左右一晃,分明是叫文玉莫要冲动。 你? 那刀疤脸语带疑惑地问出了声。 文玉瞧他满面疑云、不似作假。 很显然,他并不识得宋凛生。 陈勉不过一个小小的书吏,书吏之妻,于阁下而言尚且有用。 第76章 宋凛生 文玉一声低喝,她早已猜到宋凛生想干什么,忙出声制止。 只是宋凛生并没有打算停手的意思,他侧头对文玉一笑,双目弯成好看的月牙形状,像是两道弯钩高悬天际,勾得人难以自抑地愣神,叫人心驰神往、无法自拔。 我乃江阳新任的知府,宋凛生。 不知可比得上书吏之妻在阁下心中的分量? 文玉心神一紧,她倒是能懂得宋凛生以自己换枝白娘子的好意,只是哪有以人换人的道理,和这土匪似的歹人讲什么公平? 宋凛生文玉低声唤着宋凛生的名字,想要说什么却又叫人打断。 哈哈哈哈哈哈。 那刀疤脸似乎听见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一般,笑声高亢难以停息。他抬手摸了一把脸,就像是笑出了眼泪花儿一般,一面摇头一面哭笑不得地说:你瞧我身着短褐,便真以为我是那脑袋空空的莽汉? 这陈勉的老婆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我拿了她,即便是今日报官,后日都不见得有人来管。 你?你一个掌管江阳的知府,怕是我前脚捉了你,后脚江阳府那些个狗腿子便要带人围剿于我! 孰轻孰重,不辨自明。 他可不是睁眼瞎。 你少在这里费口舌!一换多,划算得很! 他仿佛铁了心要叫文玉和宋凛生用枝白换洗砚一行人的性命,言罢又紧了紧臂膀,将臂弯里的洗砚挤得喘不过气来。 你! 文玉气极,她哪里经受过这般的待遇? 从她还是棵梧桐树的时候便享有后春山内最好的香火和灵气,化形之后在东天庭又受尽师父的照拂,还有敕黄一天到晚陪着她四处玩闹,不知有多逍遥恣意。 现如今不过暂时失了灵力,竟叫一个凡人欺压至此? 说着文玉便迈着步子往前冲,她便是强心拼尽最后一丝灵力,也不叫这人再猖狂半分。 还想绑走枝白娘子和宋凛生?叫他做梦! 只是文玉方才擦身越过宋凛生的一瞬,便感觉叫什么强行拉住。紧接着便是一个旋身,原地转了大半圈,叫文玉脑子懵了一瞬。 待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陷在宋凛生的怀里,她的鼻尖轻轻蹭在宋凛生的肩头,相隔极近,似乎能闻见他身上阵阵幽深的冷香。 越过宋凛生的肩头,枝白娘子一双美目微微圆睁,似乎也叫惊了一下。不过她目中那些微讶异很快便化为了然的笑意,似乎见怪不怪一般。 宋文玉喃喃出声。 宋凛生并未答话,他的小臂紧贴着文玉的后背将她环住,手在她肩头缓慢地轻拍两下。 不知为什么,文玉也说不出话来,竟莫名地静了下去。 阁下莫急,阁下方才不是说了,江阳府那些酒囊饭袋,哪里来的那般快? 宋凛生轻笑一声,他这话,似乎将自己个儿也骂将进去了。 便是真的追来,你大可手起刀落给凛生个痛快。 他话音一顿,眼尾轻扫,毫不避讳地望进那刀疤脸的眼里,不知是轻慢还是挑衅一般地补上一句: 相信阁下的刀,总是不会慢于江阳府那些办差的罢? 那刀疤脸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未有片刻迟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应声:那是自然。 连带着他脸上神色也有了松动的迹象。 说不定真是这小知府更有用些 这便对了,便是他们真追上来,阁下手里攥着我的性命。 宋凛生一副言辞恳切的样子,就像是不掺杂半分私心,只满脑子都为那刀疤脸考虑一般。 届时就算是碍着我朝廷命官的身份,也要忌惮阁下三分的。 宋凛生面上笑意更甚,仿佛被捉去不是入了什么险境,反而是游山玩水、逍遥快活的日子在等着他。 那刀疤脸听完宋凛生的话,一颗心更是摇摆不定,侧身同左右的手下商量着什么。 好一阵,那窃窃低语才止住,似乎已有了确切的结论。 哼!行,你小子想要英雄救美,我得给你这个机会。 刀疤脸横了身侧的手下一眼,那人便立马拽着阿珠和彦姿上前几步,走到两方中间。 别说咱们道上的人不讲义气,你过来,我立马放了这小子和这些小娃娃。 他脸上浮起得意的笑,仿若胜券在握。 宋凛生面色不改,仍是冷静自持:凛生谢过阁下。 他捏了捏手中的衣袖,将掌心的汗渍拭去几分,这才往上抚住文玉的后脑勺。 宋凛生动作轻柔缓慢,似乎生怕拨乱了文玉的发髻,动作间他垂下头靠在文玉耳侧: 回去找穆经历来增援,我不要紧。 他出城时,曾给宋叔留了话,若是他未按时归家,便叫宋叔去找穆经历。 想来穆经历也快收到消息,不过现下看来是拖延不得,无法在原地接着等穆经历来援。 毕竟已耗费这好些时候,若再拖下去,只怕这些人恼羞成怒、反而激情杀人。 只是这人十分熟悉江阳的情形,还穆大人尽早查清,恐生后患,祸及他人。 他的声音极低,在旁人看来,似乎只是将要远行的郎君,亲昵地靠在娘子肩头,帮这小娘子理了理发髻一般。 那刀疤脸放下弯刀,将那刀刃搁在眼前轻吹一口气,仿佛看戏一般瞧着宋凛生和文玉二人的热闹。 宋凛生 文玉的声音闷闷的,又极其低,叫宋凛生要更低下头才听得清。 嗯?宋凛生不慌不忙,极有耐心地应声。 文玉娘子可害怕吗? 宋凛生轻抚着文玉的发丝,那青黑如瀑的发尾似极光滑的绸缎一般从他指尖滑过,叫他不由得片刻愣神。 看着空空如也、唯有一息发香尚存的指尖,宋凛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别怕,我相信文玉娘子想做的,一定可以做到。 嗯,我不怕。 文玉将下颌靠在宋凛生的肩上,在他怀中轻轻点头,而后抽身往后退开半步,正对着宋凛生的眼睛。 她眼神坚定,传递着不必言说的绝决。 所以,我替你去。 她早说过,她绝不要宋凛生以身犯险。 若是此刻没有更好的办法,非得要有人去做人质,落在那些歹人的手里。 那这人不可以是枝白娘子,更不能是宋凛生。 她是最好的选择。 文玉毕竟不是普通的凡人,更不像枝白那般法力全失,她现下仍有神息护体,灵力也只是暂时运转不了,不代表永远消失。 或许过个一时三刻便能好转,这更坚定了文玉替宋凛生的决心。 因着她的缘故,宋凛生已经承受了变化的命格,又时不时地卷入这许多波折当中来。 他原本顺遂康健、富贵滔天的命格,是叫她毁了的。 如同先前文玉同枝白娘子说的一样,这是她欠宋凛生的,她要还给宋凛生的。 什么!你们当老子是白痴?搁这儿耍我呢? 那刀疤脸一听文玉的话,登时大怒,他脸上不满的神色就像是沸水开了锅,煮的咕咚冒泡,将要溢出来,很是气急败坏。 显然,他对文玉的提议并不认同。 文玉 宋凛生语调微变,面色一凛,不似方才的处变不惊。他唇齿之间染上了显而易见的焦灼。 他伸手握住文玉的手腕,拉住她不叫她再继续上前。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直愣愣地僵在原地,死死地拽住文玉。 你不能去。 千般言万种语,最后那些想说却又说不出口的话,只能化作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听在文玉耳中,却仿佛重如千斤,比再多的话都更动人。 文玉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异样,就好像被人揪着一样疼。 她不禁有些疑惑,师父说木石无心,木头也会疼么? 容不得文玉多想,她回身望向宋凛生那一双水光潋滟的眼,故作轻松地耸肩笑道:叫你平日里唤我文玉就好,你偏不听。 今日这拢共才唤了两声,亏了罢? 说话间她也学着宋凛生的样子,拍拍他额前的鬓发,又抚平他胸前的衣襟。 这下轮到我说了,回去找穆大人。 文玉 宋凛生,你相信我的,对吗? 文玉不知他是否能领会自己的意思,想来是不能的。可她又不能直接挑明说我是妖精这样的话。 第77章 或许叫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还能让他放心些。 文玉不再想身份败露会带来的麻烦,或是会承受的异样眼光,又或者被师父抓回东天庭不叫她再打扰宋凛生 她什么都想不起,只一心想着怎么样能叫宋凛生安心些、再安心些。 文玉,你不能去! 文玉强忍下心中异样,她狠下心来,将宋凛生的话充耳不闻,更是伸手极力从宋凛生的手中挣脱出来。 你就抓我去罢。 想必你也看得出来,这位宋知府可不是个痴傻的,你抓了他,只会是自找麻烦。 文玉的眼神在那刀疤脸一行人身上逡巡一圈,试图稳住那人的情绪。 不能将其触怒,恐生祸端,文玉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他们凡人讲究盗亦有道,想必土匪也有其规矩方圆。 我既不身娇体弱容易闪失,也不过分聪明给你添乱。 我才是最好的选择。 文玉宋凛生的声音染上几分厉色,再不似先前一般坦然。 文玉娘子!枝白语气焦急,同宋凛生一道唤道。 从头到尾,这都是她自己的事。 先是因着勉郎之故,在后春山中装神弄鬼引文玉现身,后又叫阿沅弟弟去麻烦文玉娘子 如此种种,实在叫她心里过意不去。 枝白神色惶惶,急切地唤着文玉的名字。 让我去,你不能同他去。 宋凛生语出慌乱、极力争辩,说话言语间也不再有什么章法,他似乎想极力证明,这刀疤脸抓了自己远比抓个文玉用处大些。 只是那刀疤脸的目光在文玉同宋凛生之间转了又转,却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不再气急败坏,反而莫名地笑起来。 我当知府已是最大的官儿,捏在手中用处极大。 刀疤脸的话音一转,极尽狡猾。 却没看出来,你这小娘子才是最要紧的角色。 他冷眼瞧着,那小子对这丫头颇为上心。与其将他抓了,不如抓这丫头,好叫他为自己所用。 若他真是江阳知府不假,那么放他回去远比捉了更有用。 刀疤脸心中的算盘打得噼啪啪拉地响,那算珠简直都快蹦出来了。 行,就听你的!你跟我走! 文玉眉梢一挑,没想到这刀疤脸答应得如此轻易。 她只当是自己的说辞触及对方的利益,将他打动,那人权衡利弊之下选择了自己。 这样也好,免得叫宋凛生受难。 这人看起来不甚精明的样子,文玉转念一想。即便是她暂时灵力停滞,想必也应付得来。 不行,你不能带走她。 宋凛生疾步上前挡在文玉身前。 他的气度修养、雅正礼节,有如长堤溃败、城墙倒塌,叫他片刻间方寸大乱,竟无半点方才的镇定,反倒像个毛头小子一般直愣。 现在,可由不得你了。 那刀疤脸显然已经转移了目标 现下,文玉才是他眼里那块肥肉。 文玉伸手拉住宋凛生,目光却聚焦在那刀疤脸的刀尖上。 只是,你先放了洗砚和孩子。 那人闻声上下打量了文玉片刻,嗤笑一声,别开他手中的弯刀,一把将洗砚退了过来。 我只能先放一个,你最好别耍花招。 洗砚像一只断了线的蓝色风筝从空中落下一般,晃晃悠悠地往文玉和宋凛生这头倒来。 他脚步虚浮、绵软无力。 想来也是,洗砚从小到大受的最重的罚,不过是和宋凛生一道挨了几下手心。 哪里又经受过如此的险境?便是个胆大的,也受不住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 公子,文娘子 许是惊吓得很,*洗砚的话音也干涩无力、极其虚弱。 文娘子,你你不能 他宁愿做那刀下亡魂,也不愿累及公子和文娘子。 如今文娘子因他之故以身做饵,他实在是该死。 洗砚心中懊悔万分,正欲出言再相劝,却叫文玉一把扶住。 洗砚,你没事罢?洗砚? 文玉关切的眼神将洗砚包裹着,并未有一丝责难,更不曾埋怨他未照料好孩子们。 洗砚一时热泪盈眶,止不住地抽噎起来。 文娘子娘子我没事。 没事就好。 宋凛生也微松了一口气,可是孩子们还在那刀疤脸手里攥着,他方才放下的心未安稳道片刻便又悬起来。 洗砚,没事就好。文玉一顿,侧着身子躲开宋凛生的目光,你顾好你家公子,还有枝白娘子和孩子们,带他们回城去找穆大人,好吗? 文娘子交代的洗砚洗砚一定办到。 洗砚再不似往日里嬉闹之时的顽皮活泼,此刻的他沉下声来,由内而外都透露着值得信赖的妥帖感。 文玉安抚地朝他一笑,摇头表明自己没事,扶住洗砚站好之后,便想依言往那刀疤脸那边走去。 阿珠和彦姿,还有其余的弟弟妹妹,还在他手上。 文玉! 宋凛生的呼喊在身后响起,那声音很快便越来越近,仿佛就回荡在文玉耳侧。 她闻声一转头,果然是宋凛生追了上来。 你不能去,让我去。 宋凛生是知道文玉的,他们相识日子虽然短,却足以知道,文玉是个多么热心肠、又聪慧勇敢的女子。 枝白娘子的事,既然她管了,就会一管到底,绝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只是 若是你一定要去,那我也须得与你同行。 这不是场面话,更不是什么客套话,宋凛生喉头滑动,这是他此刻真正的心声。 他或许说不出什么巧妙的话来,甚至不敢多说一句担心,生怕在文玉面前漏出了半点马脚。 只是他一定用行动证明,自己定然与文玉同进退、共患难。 他不该独自放文玉和洗砚两个出城,既没有派人跟着,自己也不曾与他们同行。 出了这样大的事,是他没考虑周全。 同行什么同行,你这人怎么是个叽歪的!老子可没说带你! 那刀疤脸双眉蹙起、一脸不耐,似乎宋凛生的话语即将将他最后一丝耐心耗尽。 文玉动也不动,背对着那刀疤脸。 她抬眼望向宋凛生,片刻后又将目光下移,直至落在那青苏色的玉玦上。 宋凛生,还记得我说的吗? 文玉的眼神在那玉玦上流连,却不想表露太多情绪。 只要这玉玦在,便能保他们平安顺遂。 听得文玉的话,宋凛生的目光也聚焦在腰间的玉玦上,先前文玉所说的话,也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这话还有后半句 顺着这玉玦的光亮,便能找到我。 那后半句,当时他不解其意,现下瞧见文玉的神色,宋凛生有了一个更为大胆的猜想。 他迟疑地抬眸,正好与文玉对视上。 可是 宋凛生,你相信我吗? 不待文玉的话音落下,宋凛生急切的答复便响在她耳畔:那是自然! 文玉面上浮起温柔和煦的笑意,似乎是春风过境、万物复苏。 与其他的妖物精怪不同,花妖极擅魅惑人心、鬼怪专取凡人肝胆,而文玉身上总是有那令人安定、叫人信服的力量,充满了生机,似乎顷刻间便能叫草木勃发、春山在望。 文玉望着眼前的宋凛生,缓缓伸出一手,示意宋凛生同她握手。 方才宋凛生为了叫文玉安心,这才未经允许,擅自握住了文玉的手,那是一时情急。 现下却不相同。 宋凛生凝视着面前白如葱段、细如玉脂的手 这双手的主人此刻就站在自己身前,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半步,实在是触手可及。 况且,这是在文玉愿意的情况下,主动牵他。 宋凛生似乎来不及思考,脑子还未动,那手便不听使唤地伸了出去。 即便是推脱、礼让,或者羞于情面客气一声也不曾有。 好似他心中演练千百遍的画面,忽而就显现在眼前,如此难能可贵的机会,他自然是像演习过千百遍一般,毫不犹豫便伸出手去。 当他的指尖触及文玉的手心,只感觉一阵温热传来,那暖融融的温度瞬间从指尖游遍他全身,便是发根也不曾放过。 宋凛生只觉得身体一阵酥麻,而后便不能动弹。自己浑身的力量都在悄然流失,丝毫不受自己的控制。 第78章 那感觉,仿佛掉进了温暖的床榻之间,叫人困觉非常,只想闭上眼睛酣然睡去。 文玉文 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到最后,连抬起眼皮的力道都没。眼前是叠在一处的重影,就好似面前站了好些个文玉一般。 睡吧,宋凛生。 文玉的话叫宋凛生心中忽而一片清明,他好似全然都明白了。 他深深地望了文玉一眼,眼下这感觉是怎么一回事,好似也能说得通了。 恍惚间,他只瞧见文玉同洗砚说着话。 洗砚,顾好自身、也顾好你家公子。 而后她不知同枝白娘子说了些什么,便转身离去,一直向那手持弯刀的刀疤男子而去。 宋凛生用尽全身的力气,这才堪堪抬起一手,他想似方才一般,握住文玉的手,叫她停下、叫她别去。 可他终是连文玉的一片衣角也握不住。 她步履缓慢沉重、走得极其慢,似乎每一步都很是艰难。 文文玉 宋凛生的声音低沉喑哑,几不可闻,隔着稍远的距离,文玉只能听个大概。 她喉头轻动,咽下了未完的话,不再回头看半眼,狠下心将宋凛生抛于脑后,径直向刀疤脸一行人过去。 放了阿珠和彦姿他们,他们只是孩子。 文玉摸不准这人现下的想法,只能试探着开口。 他初时一口咬定非要陈勉的娘子,还不知到底为何。而后三改主意,从宋凛生又换到他,真不知他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若是什么深仇大恨,是决计不会同意更换人质这样的条件的。 在文玉看来,根据他显露出来的讯息,这人不像是筹谋已久的蓄意报复,倒更像是漫无目的的激情作恶。 于你而言,并无用处。 少跟我拽那文邹邹的话,我们道上的人从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 那人带着极重的鼻音嗤了一声,似乎很不满意文玉的说辞。 他下巴微扬,左右便有人领了命疾步走到文玉身旁,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麻绳将文玉双手背在身后捆住。 那手下三两下将文玉绑了,抬手便是一掌击在文玉后背心。 文玉原本耗尽心神,又灵力停滞,身子已是十分虚弱。哪里守得住这样的力道? 她不由得往前踉跄了三两步,站不住脚,险些摔在地上。 啧!那领头的刀疤男人,发出不悦的轻音,似乎很不满意手下的做法。 这是咱们的贵客!少毛手毛脚的! 只是他话虽如此,动作上却并未轻柔半分,仍纵着手下动作粗鲁地推搡着文玉。 可见,他不过是道貌岸然地吹嘘两句,满足自己的私欲,并非真心为谁着想。 文玉叫那手下控制着,与阿珠和彦姿擦身的功夫,那些孩子便被推了出去。 正好与文玉短暂地停留在一条分界线上。 他们朝向的一面,是宋凛生和洗砚的照顾;是即刻便可回江阳府安置的平安;更是远离刀光剑影的祸乱争端。 而文玉朝向的另一面,却是未知的前路;是暗藏的危机;是不知下一刻去往何方、又生何事的层层迷雾。 文玉银牙一咬,旁的也就罢了。她只恨这人实在粗鲁,这麻绳粗糙不堪,将宋凛生赠与她的衣裙都要勒坏了,着实讨人厌得紧。 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文玉心中很是愤慨。 待她灵力恢复了,定要叫他们见识见识自己的厉害,才能让他们知道,什么人可以动,什么人动不得。 文家阿姊,文家阿姊! 阿珠惊惶不定的哭喊像是决堤的洪水,激流勇进、滔滔不绝。 许是压抑太久,她索性放声哭起来。 文家阿姊,你别走,你别走! 阿珠想冲上来拥住文玉,却叫洗砚拦腰抱住,生怕她这般哭闹会惹恼那刀疤脸。 此刻,他们还是不要给文娘子添乱最好。 别怕,阿珠,和洗砚哥哥回家去看你阿沅哥哥啊。 别怕。 别怕,宋凛生。 只是这句话文玉并没有说出口。 她渐渐开始怀疑,连日来发生的一切,到底是宋凛生的寿元枝上原本就写好的,如今不过是循规蹈矩、循序渐进地发生了。 还是那寿元枝受她损害之后,无端变化、不受控制所生出来的变故。 多日来,这一连串的灾厄,都是她带给宋凛生的吗? 是因为她在宋凛生身边,才叫宋凛生如此命途多舛、屡陷险境吗? 文玉只觉得自己的猜想,远比此刻绑在她身上的绳索更加可怕。 绳索尚可挣脱,而加诸在宋凛生身上的厄运,却无法可解。 文玉正想着,却突然听见一声哨响 那刀疤脸将两指放入口中,不知怎么吹出一段哨音来。紧接着,一匹马领头,后头好些马群随之而来。 蹄声不绝,尘嚣四起。 那马匹循声而来,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马儿,奔跑起来也很有章法、绝不紊乱。 这人,仅凭哨音便能操控马群? 看来,他并非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流氓贼寇。 文玉虽然猜不着,却也估摸能估量个大概。这话还是宋凛生同她讲的呢 正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文玉眼波一转,她一定有机会,叫这人露出马脚。 那马匹从远处的山岚而来,随着渐行渐近的马蹄声响,很快便奔到了文玉等人的面前。 那刀疤脸随意地在地上啐了一口,抬手便将弯刀收起,别在腰间。 他拍着手将缠绕在手臂上的布带子重新绑紧,迈着粗放的步子走进文玉。 文玉只觉得一个旋身,便叫他抄起扔在了马背上,那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马鞍硌得文玉心口生疼、几近震裂。 可真是有意思,她昨日不过才跟着宋凛生学了一把骑马的架势,这么快便又得了机会骑马 若是趴在马背上也算骑的话。 只是这马儿并不温顺的脾性和马背上的粗制滥造的马鞍与穆大人的宝马相比,还是差的太远。 果然人只要见过了好东西,便不肯屈就于次品,精怪也是一样不能免俗。 还未待文玉稳住心神,适应着翻天覆地一般的冲击。 这马儿便像是蓄意一般,原地踱了几步,颠得文玉几乎要将一颗心吐出来。 文文玉 宋凛生透过指缝,只依稀看见文玉叫那人扔上马背,他心下焦急担忧,忍不住唤出了声。 他的呼声落进文玉耳中,自然能也逃不过那刀疤脸一行人的耳朵。 你小子真是有福,这丫头竟愿意替你遭罪。 那刀疤脸不知是计谋得逞还是胜券在握,竟有闲心说笑起来。 只是倏尔他眸光一冷,透出深沉如海的寒气,仿若叫妖精抽去了生机一般,只麻木地盯着宋凛生,而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只是,若并无庇佑苍生的本事,就不要强出头,到最后叫女人来收尾 他一顿,似乎思索了片刻,勾起了他对于什么前尘往事的回忆。 只不过是害人害己。 刀疤脸深深地凝视了宋凛生一眼,那眼神极尽纠葛,仿佛在看宋凛生,又好像透过他在看着什么其他人。 他那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甚至不曾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只是仍旧逃不过文玉的眼睛,尽管她是倒挂在马背上的。 时空交错、人影重叠,那刀疤脸晃神片刻,一言不发。 阳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映照出他面部五官的粗犷,又显得那陷在阴影里的眼更为沉郁。 他别开眼,一把拽住缰绳,毫不犹豫地翻身上了另一匹马,动作间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他一手将那缰绳缠在腕上,向后一拉,马儿吃痛地朝后仰头,半抬起前腿在空中蹬动,待到平息才又在地面上转了两圈。 动作间他掉转马头,靠近文玉所乘的马儿,狠狠一掌拍在马屁股上,那马儿吃痛,挥蹄便狂奔起来 向着来时的山岚而去。 宋凛生已是累极,他双眼半阖,几乎睁也睁不开。只得用尽全身的力气掐住掌心,试图利用疼痛来保存一丝清醒。 他眼见着那驮着文玉娘子的马匹似离弦的箭一般飞出去,心急如焚身体却无法挪动半分。 从他张开的手指缝间溜走的,不止是那驮着文玉的马,还有文玉的安危。 文玉 那领头的刀疤脸正欲离去,却叫宋凛生的喊声叫回了头。 我怎么险些忘了,这位宋大人你 第79章 他眼中精光乍现、带有难以掩饰的怨毒和愤恨,又或许他甚至懒得掩饰。 劳烦你回去带句话,就告诉那个姓贾的 就说,故人请见! 第71章 姓贾的? 宋凛生心中一惊,江阳府衙任职的官吏拢共加起来也找不出第二个姓贾的,不过也就只有同知院的那位大人一个 正是贾仁,贾大人。 言罢,那刀疤脸拉起缰绳掉转马头,一溜烟儿便扬长而去,只留下阵阵尘嚣昭示着这里所发生过的事。 可是,又是从何说起的故人请见?莫非这人竟与贾大人有些旧交 难怪,他会对江阳府衙的休憩时日,了解地那般清楚。 宋凛生脑中思绪万千,百般猜想浮浮沉沉、难以辨别。原本就莫名沉闷的脑子更是混沌不清,他的意识开始逐步抽离,就连最后一丝清明也无。 只是他阖上眼之前,陷入无边黑暗之际,却怎么也想不通一件事。 到底为何,事事都与贾大人有牵扯? 若说陈勉身涉府衙中的案子,合该由他负责便罢了。江阳府的城防事宜他身为同知派穆大人去巡防也说得过去。 只是今日不过是突生的祸端,实在可算得上是万般无二的巧合,竟然也能同他有说不清的关联。 除非,这并不是巧合,恐怕这中间确有其事。 他的脑海越发昏沉,这一切像是理也理不清的线团,交杂在一处让他毫无头绪。 宋凛生强行支撑的最后一缕意识也随着文玉消失的身影而溃不成军。 他很想出声再唤一声文玉娘子,就像是往日里无数次那般寻常,只是他唇齿微张,终究是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耳畔的马蹄声渐远,只是不知那马匹会将文玉载向何处 宋凛生只听见洗砚在他耳边的声声呼唤。 恍惚间,他想起文玉先前的话,便抬手去够腰间的那块玉玦,只是他手无寸劲,显得费力非常,随即他便双眼一沉、陷入无尽的黑暗。 这江阳府好似一张巨大的黑网,说是网,却是密密麻麻毫不透风。 宋凛生就像那春日蝴蝶,振着一双薄如蝉翼的翅膀,生生落进了那早已织好的黑网之中。 当他凝视着这张无边的网,却毫无预兆地卷入其中。任凭他如何挣扎,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灭亡吗?宋凛生指尖蜷缩,眉心蹙起 他绝不相信。 公子!公子! 宋大人! 哥哥 伴随着宋凛生的昏迷,一时间,洗砚和枝白并阿珠几个孩子的呼喊交杂在一处。 那声音惊了屋檐上的鸟雀,扑棱棱地飞起来好大一片。 洗砚回头望向那鸟雀远去的暗影,瞧上去就好好像是两笔水墨般的一撇一捺。 远处是沐浴在金光之下的山岚,近处是残破不堪、默然伫立的后土庙,两厢映照、相对无言。 尘烟不息之下,已然望不见那歹人挟持文娘子离去的身影。洗砚一口气悬在胸口、不上不下地憋得难受。 他很是气闷,整个人耷拉着,颈间的细长血线已经干涸,凝成个项圈儿似的挂在他脖子上,看起来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庆幸。 只是,当他想起文玉的交代,便又觉得仍有事可做 至少,先带公子和枝白娘子回去找穆大人,还有阿珠妹妹这一行人的安置问题,眼下这后土庙是万万待不得 与此同时。 文玉匍在那马儿的背上叫其驮着不知跑出多远,再者,那刀疤脸是个狡猾的,半路曾停下来在文玉的脸上绑了厚实的粗布麻带,将她双目遮住。 这一伙人小心谨慎,不曾同文玉讲过只言片语,便是她问什么话也不见得有人应声,只撂下她一人唱独角戏。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文玉不由得在心中戏谑一声。 偏生她灵力运转不顺畅,无法隔物探视、窥得前路,是以,她也不知现如今到了什么方位、哪处地界。 只是这一路上,皆是春芽破土、杏花重叠的香气,那气味叫风浪吹拂着,一一钻入文玉的鼻尖,似乎在同她传递着无声的答案。 想必是离后土庙越发远了,怕是差不离行至郊野村落。 文玉的脑海中浮现先前同宋凛生一道在穆大人的府经厅看过的江阳府州志,照那上面的舆图记载,从后土庙出来,无论从那个方道行走,个把时辰是出不了江阳府的。 再加之这刀疤脸虽是白日行凶,却未掳走她们所有人,想必有所忌讳。那他必定绕路而行,不敢堂而皇之地走官道,如此这般路途便翻了好些倍,更是绝了逃奔出江阳府的可能。 更何况,他方才同宋凛生说有话要带给贾大人。那既然是故人请见,总没有前脚请见,后脚逃奔的道理。 这些人势必在附近某处有落脚点,意图暗中窥伺、闻风而动,想办法同贾大人见上面。 文玉的心好似春风过境的沅水河面,几经波澜吹皱之后却又忽而平静下来。 现下洗砚早该带着宋凛生和枝白娘子,还有阿珠和彦姿一众弟妹回城了。 只要他能同穆大人碰头,那想来是平安无虞的,只要他们无碍,文玉也就放心许多。 文玉一个人同这伙人缠斗,倒还叫她更放松些,不必考虑手段,更无须顾及方法。 他们以多欺少,那就不能怪自己对凡人动用法术,即便是被师父捉住,也左不过是挨一顿训。 她救了宋凛生,叫他幸免遇难,便是挨训那也值了。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行人快马加鞭的步伐总算是慢下来些许。 文玉这才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她从前总是认为诸神有仙法护体,自然是长生不老、高坐云端,而凡人却不过身着寸缕,合该是生老病死、命薄易折。 万事万物自有定法,各在其位、各尽其事。 只是自她下界以来,却屡次将自己的认知亲手打破。 就好比此刻,她灵力不灵、精不成精,就和这世间万万千千的凡人如出一辙、别无二致。 叫人绑了手脚便动弹不得,蒙了双眼便难以视物,她本为精怪,却阴差阳错做了回凡人。 可见,世间万物并非总有定法。即便是做凡人,也得亲自做了,才明了个中滋味。 耳畔是寥寥风声吹拂,卷起文玉鬓边的碎发,那毛茸茸的发丝掠过面颊,挠得她好生痒痒。 再加上她这一路颠簸,身下的马儿似乎是跟那刀疤男人串通好似的,恨不得将她五脏六腑都颠出来。 文玉暗自运转灵力,试图找到灵力阻塞的原因,以谋后着,只是她脑中时不时浮起阵阵眩晕,叫她思绪也断断续续、不得连贯。 只朦胧中听得一道男声的呼唤随风而来: 当家的,你这是? 那声音爽朗干脆,听起来是个年纪较轻的男子,只是那说出口的话语似乎尤为诧异。 随着这道声音同时而来的,还有丝丝缕缕的热气拂面,略显嘈杂的窃窃人声,时而有三两声虫鸣交织其间。 文玉叫那布带子遮住了双眼,耳朵和别处的感官却仿佛反而更加机敏,哪怕是一丝细小的声音她也绝不轻易放过。 热气、人声、虫鸣 文玉只觉得两颊发烫,很是烤人,这感觉是火光罢?而那絮絮低语的人声,约莫不下十余人,再加之先前在后土庙时的十余人,这刀疤男人手下少说也有三十余口可供他差遣。 他到底是什么人,又从何处网罗来这许多人为他办事? 便是早先在东街市上遇到贾大人捉拿陈勉,也不过是几个江阳府衙的官差,不曾见这样大的阵仗。 若说是流寇贼匪,他似乎又总将道上的规矩挂在嘴边,可若说是什么正经马队 文玉睁开眼,望着眼前这黑蒙蒙的布条,不知说些什么好。 这哪里像是正经人做得出来的事?真不知他走的是哪条道。 至于那稀疏的虫鸣声声 文玉在心中无奈摇头,就算是宋凛生的观梧院,也少不了虫鸣鸟叫的。 如今上巳重三都过了,更莫说惊蛰,蛇虫出动、鸟鸣声声实属常事。 就凭这两声鸣叫,她实在辨不出自己身在何处。 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紧接着便是有人翻身下马带起那马鞍上的装饰叮当作响。 有人起了头,众人便纷纷下马休整,高低错落、重音起伏的脚步声不绝于耳,却并无文玉想象中的尘土飞扬、灰扑满脸的事情发生。 那么她至少可以知道,这里的浮尘远比后土庙一路上过来要少些,即便是脚步从高处踏下,也不会带起尘雾。 土地潮湿、丰润,难道此处靠近水源?若是水源,是否还是同沅水河在一条道上? 第80章 有此地貌,又在江阳府境内的地方,在文玉脑海中倒是有一处 只是不待文玉多想,一道男声便接着响起。 嘘 这声极其短促,带着命令的意味。与方才那道干脆的男声不同,这道声音干涩粗放、也更沉稳 文玉熟得很,便是蒙着眼也认得,是掳她的那个刀疤男人。 听这声音,同文玉似乎离得极近,仿若就在她身侧一般。 不过在这声嘘声之后,他二人便一齐噤了声,不再吐露半个字。 文玉想再听听声音来辨别方位,却也是不能了。 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 文玉心中一片清明,如今她受制于人,本就弱势,若再叫他们牵着鼻子走,那倒是完全不像是她文玉会干的事。 她在东天庭犯了事尚且不怕,又怎么会怕这区区几个凡人?对,就是区区凡人。 文玉双目紧闭,生怕眸中的心虚跑出来,此刻她不由得有些感谢这块蒙眼的布条子。 阁下既已下马,不若叫我也别在马背上待着了? 第72章 耳畔无人应声,文玉凝神静听,只是除却风声轻荡,余下的尽是哔剥的响声,听起来似乎是火星子炸开的声音。 这位大哥? 她试探着开口,语调迟疑轻缓,毕竟如今她只身一人,实在没必要将其惹恼。 那人似乎同一旁的兄弟絮语几句,声音叫他压得极低,让文玉怎么也听不清。而后他似乎交代完毕,含糊不清地嗤了一声: 将这丫头放下来,找个地方绑住。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领命上前来,文玉听那脚步离自己是越来越近,那人却紧接着又补上半句:手脚麻利些,把人给我看住了。 上来的人连声赔笑,忙不迭地应声答是。 文玉倒挂在马背上,只觉得这人说话的派头同那刀疤脸不太一样,似乎少了几分凶狠和凌冽。 那人的衣料摩擦着马匹,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动作间文玉眼前的布带子便悄然滑落,想来是那人解开的。 疏落的光影在文玉的眼前浮现,她所猜测的不假,周遭火光跳跃映照在她的脸上,将她烤得暖融融的。 隔着她错落的发丝望出去,周遭的人零散地分布在各处,三五人围坐一团,总的来说,规模不小。 倏尔一张人脸倒挂着出现在文玉的视野中,将她吓了一跳。那人生的还算端正,只是出场的方式未免特别了些,文玉暗暗腹诽。 你没事罢? 难以想象的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问文玉有没有事?一时间文玉也有些发懵,他们将她绑了,却问有没有事? 文玉不由得就着这颠倒的方位再仔细凝了面前的男子一眼 他生的消瘦看起来却十分精干,一双下垂的眼看起来人畜无害,不像是什么行凶作恶的人。 说着他便伸手要来解文玉手上的绳索。 我文玉出言,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不等她话音落地,一道凌厉的男声却横亘在她和身前这男子之间 乱来什么? 叫你找个地方把她绑了,不是叫你给她松绑! 文玉眼波一转、循声望去,果不其然,说话的正是那脸上横着刀疤的男人。 我只当当家的叫我把人放下来,就想着先松了绑再说他语带三分疑惑,声音也温吞了下来,却不知当家的 他话锋一转,随即说出口的话叫文玉也目瞪口呆。 这位娘子难道不是当家的救回来的么? 救回来?救谁?文玉脑中一个转弯儿,不会是说的救她回来罢? 若不是碍着现下的场合与时机,文玉倒真想问问,这位兄台可见过哪里有人将人绑了救回来的道理? 文玉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歪了歪头,看着眼前天地颠倒、暮色移位的画面。在马背上倒吊着这好些时候,她似乎都快习惯了,脑袋也不再昏沉、更无半缕眩晕。 只听得那刀疤脸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不该问的别问。 他迈着步子越过那年轻一些的男子,直直向文玉走过来。 他不晓得,你该是晓得的。 刀疤男人话外有话,只消他一句话,文玉心下便明了如镜。 只是她心思一转,却明知故问起来: 晓得?晓得什么? 丫头,我请你来,可不是请你来做客的。 他嗤笑一声,眼角眉梢俱是冰冷的寒意,似乎是三九天里蒙上的一层霜冻,面色阴沉之下,更显得他脸上那道疤诡异可怖。 文玉心思一沉,那因为失重感而懵懂的脑子又快速活络起来,她现下摸不准这人到底有何意图。 今日他不论是捉了自己还是枝白娘子、抑或是宋凛生,到底是有何居心?若说单单是为了见贾大人一面,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直截了当地去江阳府衙找人岂不是更便捷些 文玉凝眉不语,她并不想在此关口同这人逞口舌之能、惹他不快。 一时间,众人皆静,只余下火舌舔舐柴堆的撩撩声。 文玉瞥见眼前的男人,他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浓黑的眉一直没入鬓发,更衬得他粗犷非常。 就在文玉思索之间,他抬手动作起来,只见他将手臂上缠绕的布带解下,又仔细地重新缠紧。 这一动作叫文玉很是疑惑,看不出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只是,他接下来的动作很快便为文玉做出了解释 只见他高扬一手,稳稳地落下,直直向文玉而来 啊 江阳府、穆宅。 啊! 一道惊呼响起,将房内往来忙碌、流水似的郎中、小厮都定在原处,众人皆转目向屏风后的床榻望去。 西侧的窗棱边,靠墙摆着几张矮榻,其中一张叫一袭蓝色的布衫盖住半边,往上看竟是跪坐其上的洗砚 他此刻正叫穆大人按着包扎脖颈间的伤口。 是公子的声音!公子醒了! 洗砚不顾身上的伤口,闻声便支着手肘要起身上前,却叫穆大人一把按住。 穆大人面色不变,只是他紧蹙半日的眉头却终于舒展开来,默默昭示着他此刻好歹松了一口气。 浑动什么?你颈间这伤口颇深,喉咙还想不想要了? 他语气不善,带了三分气恼似的责备。全然不似他往日里云淡风轻、又爱玩笑的脾性。 穆同心下微动,洗砚随宋大人到江阳任职不久,自然与他也没打过几次照面。 只是他今日拖着伤病,竟生生将宋大人背到了自己宅院门*口,还拖着身怀有孕的陈娘子和一众不知哪里来的娃娃。 可见其心志坚定、绝非常人,倒是个忠义的,实在叫穆同刮目相看。 是以在照看他的伤口之时,也更为在意。 洗砚叫他这一声惊了一下,登时愣在当场,只呆呆地任由穆同按住。若是洗砚往日里的那三分顽皮劲儿,定是要说好些话来同穆大人逗趣的。 只是今日洗砚却尤为沉闷,他蠕动着双唇,轻声同穆大人回道: 穆大人我家公子 他想先看看公子。 今日在那后土庙,公子许是叫这祸乱横生的场面惊着了,那歹人抓走文娘子之时,公子竟气急晕倒。 他一路背着公子回城,路上耗费的时间里,公子一回都没醒过。 后头他依照文娘子所说,带公子来找了穆大人。穆大人为他们请了好些郎中,那人跟流水似地一趟一趟进了这院子,诊也看了、药也灌了,可是公子还是不曾睁过眼。 洗砚越想越心惊 好了,我替你去看。穆同的声音柔和浑厚,仿若自带三分沉稳,叫人不自觉得便舒缓下来,你好生待着叫大夫包扎,不可妄动。 言罢,穆同便旋身越过屏风往床榻之间而去。见他过来,屋内的郎中、小厮自发地退让两旁。 没了众人的遮挡,视野自然而然地开阔起来,露出榻上全貌。 宋凛生仰面躺在榻上,他柔亮顺滑的鬓发此刻散作一团,额角的细小绒毛也叫汗水沾湿,挺立的鼻梁好似连绵的远山,即便是躺下也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约莫是醒了罢,方才那声分明是宋大人的呼喊。 穆同抬步再走得近些,却惊奇地发现,宋凛生双目紧闭,唇角也绷得直直的,哪里是醒来的迹象? 宋大人? 穆同撩起衣袍在榻侧坐下,抬起手背便探向宋凛生额间 莫不是发热了罢? 第81章 触手的温度与常人无异,甚至更带三分冰凉,并无什么发热的痕迹,穆同隐隐松了口气。 啊文玉,文玉 阵阵低喃传来,那语气当中的焦急难以掩盖,随着那喊声逐步急促,宋凛生的胸膛也越发起伏不定。 宋大人,宋大人,醒醒。穆同轻声唤道。 宋大人怕不是梦魇住了,这可不是好事。穆同一面唤着宋凛生,一面从旁边取了帕子来为他擦拭额角的汗珠。 啊! 伴随着最后一声惊呼的响起,宋凛生竟直挺挺地坐起了身子。 宋大人穆同见状赶忙围上来,生怕他再出些什么意外,这样骤然惊醒,很是容易心绪紊乱的。 宋大人,你怎么了? 宋凛生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呆滞地转身,顺着话音看去 是穆经历。 他缓慢地环顾一圈,这屋子雕梁画栋、妆点地极耀眼,比之他的观梧院还要富丽百倍。 如此风格,想必 这是下官的宅院。穆同见他左右打量,便连忙应声答复。 穆经历的宅邸,那他已回城了? 宋大人,方才可是发了噩梦?我听你在梦中 呼喊文娘子的名讳。 只是这后半句,穆同却适时地隐去了。一男子在梦中唤别的女子的全名,似乎有些不妥。他话大可不必说的那般绝对,恐怕冒犯了宋大人。宋大人是个聪明人,想来能听明白。 我梦见 梦见那伙贼人将文玉绑了推下山崖。 宋凛生背心冷汗涔涔,此刻透得他浑身上下尽是冰凉,屋内的火炉中升腾而起的热气似乎也不能为他缓解半分。 随着梦境的重现,宋凛生的意识也开始回笼,先前发生的一切好似走马灯一般在宋凛生的眼前放映 连夜出城,庙前遇袭,洗砚受困,文玉、文玉 宋凛生一时惊怒交加、悔恨万分。 穆同瞧他话说一半,显然是不愿多言,他也不过多探究。窥探他人隐私,并非君子所为,穆同随即便岔开了话题。 宋大人昏迷了好些时候,怎么会 他的后半句话,宋凛生并未听清。他只是一听见昏迷二字,便不由得想到在后土庙前,他不知怎的忽而失了全身力气,紧接着便是头晕目眩、不省人事,竟叫文玉落入贼人之手。 那时,我突然失了力气。宋凛生低声答道。 哦?怎么会如此? 第73章 穆同一双眼睁得浑圆、双眉斜飞,满脸皆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大人府上的宋管家先前来找过下官,说是受了大人的交代。穆同眼尾一扫,凝神将先前所见一一复述出来。 若是大人过午不回,便叫他先来找我。 他当时虽然得了消息,却并无什么头绪。事急从权,他只得先差了好些人一同出城探看,只是还未到那宋叔说的庙宇,便在回城的路上碰见了背着宋大人的洗砚一行人,这其中自然还有陈娘子和那一众眼泪鼻涕满头满脸的弟妹。 却唯独少了文娘子。 便是这般,他们才一同先回了穆宅。 虽然他从洗砚口中将事情的原委也问了个大概,不过不知洗砚是否有何顾及,个中细节却总也说不清。 他别无他法,也只得暂时搁置,一切等宋大人醒了再说。 现下宋大人总算清醒,虽没说上几句话,但好歹是有个线索。 毕竟当时何种情境怕是只有宋大人自己清楚,不过他也不好多问什么,在一声疑问之后,便收了声。 那时,我不知怎么的,只是同文玉 宋凛生眸色沉沉,似是掉入了无边无尽的深渊之中,意识也逐渐抽离,就好像要从他身体里飞出去一般。 文娘子? 坐在一旁的穆同很快便抓住了宋凛生话中的重点,随即便问出口。 同文娘子怎么了? 同文玉宋凛生的声音极轻极浅,有如柳叶儿旋过湖心、双燕划过天际,不留下一丝痕迹。 只是他断续着说话的声音却在穆同的发问之后戛然而止 宋凛生转目向穆同的方向看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却不置一词,只是那么沉默地看着。 宋凛生心中突然萌生了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说是大胆,其实他早有猜测,只是一直以来,他从未想过要去验证一番。 今日,他似乎是同文玉娘子的指尖一接触,便有一阵奇异的感觉游遍全身,起初只觉得温暖无比,好似三月春阳,而后便是叫人手脚麻木、力气全失,毫无一丝挣扎的余地,是完完全全的动弹不得。 若是旁的人瞧见,哪怕是洗砚这般与他亲厚之人,想必也只当是他受不住吓,一时惊惧交加、难以承受,所以突生昏厥 只是,他自己心里却明了如镜。 他虽是单薄些,不会什么拳脚功夫,但他和兄长自小都是同明淮府的陆家大郎一同长大的,那陆家大郎乃是威名赫赫、年少有为的陆小将军,跟着他的那些时候,宋凛生便是没学些舞刀弄枪的本事,却也长了不少见识。 因而,他绝不至于叫人拿刀一吓,便能倒头晕过去。 宋凛生的脑海中不由得又浮现起文玉娘子的那双手来 细腻如脂、洁白似玉,握在手中柔弱无骨,却又让人感受到无尽的生的力量。 会是他所想的那样吗? 宋凛生眼睫轻垂,遮住眸中大半情绪,他神色与往常无异,叫人难以轻易看出端倪,只是他轻颤的眼睫,还是从细微处出卖了他此刻心虚。 穆同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却并未多言。 他在一旁瞧着,总觉得宋大人此刻就像是沅水河道堵塞的堤坝 或许急需疏浚,而后便又是滔滔不绝的碧水长河,或许只能就这么阻塞不通,随即水涨、堤破,引发一场前所未见洪涝灾害。 而这个中关窍,只怕只有他自己可以把握。 宋凛生脑海中百转千回,确如即将决堤的湖水,在那水波一泻千里、冲破堤坝之时,宋凛生亲手为那河堤添上一块砖瓦,将那决堤之势扼杀在幽微之中、止息于未生之时。 不论实情如何 宋凛生抬眸向那镂花的屏风望去,似乎在探寻其后那纷叠的身影当中有没有洗砚,只是那视线不经意扫过穆同之时,叫他很快便移开了。 且不论实情如何,他绝不能在外人面前提起、以防有暴露的风险,再招致灾祸。即便是洗砚也不能说,更别说眼前的穆经历。 宋凛生缄口不言,不再赘述先前的话题。 多谢穆经历照拂,叨扰多时,凛生先告辞了。 他话音未落,便抬手去掀身前的锦被,不待穆同出声便想下地行走。 宋凛生左右一瞥,室内已燃了灯,想必快入夜甚至入夜已久,那距离文玉被抓已过了不下三个时辰,他必须尽快带人去各处搜寻文玉娘子的踪迹。 希望不会迟,他绝不能叫文玉娘子出事。 只是他双脚方才沾地,还来不及起身,一只手便横亘在他身前 是穆经历。 宋凛生循着那霜色的衣袖往上去,正对上穆经历张口欲言,却不知他想要说些什么。 宋凛生默然,静候着穆经历的下文,却在他开口之际,先听见了一道熟悉的男声传来: 公子,公子! 那声音干涩喑哑、似乎叫火烤过,叫人听起来也一股燎人的焦灼感。话虽如此,却仍是极好辨认,是从小便跟在他身边的洗砚。 洗砚?宋凛生试探着唤道,双目也牢牢地锁在那声音传出的屏风上。 果不其然,宋凛生的话音还未落地,洗砚的靛蓝衣袍便从屏风后转出来。 洗砚身上穿的仍是白日里那件长袍,只是他身上四处沾的都是灰尘、草屑,衣摆下还破了好几个洞。 他浑身上下,倒只有面中与脖颈间还稍显干净些。此刻,他那细长的脖子正好生待在层层缠绕起来的纱带之间。 一看便知是方才处理好了伤口,便急不可耐地寻进来找宋凛生。 公子!你没事罢?洗砚步履不停、一个飞身便扑至榻前。见着宋凛生好端端地起身坐着,他终于松了口气,话也不自觉多了起来。 公子,可算是醒了 我来之前,已同宋叔说过,公子若是再不醒,我就修书差人回上都请大公子带都城的大夫来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似乎毫无罢休的意思。 宋凛生颔首垂眸瞧着匍在他膝前的洗砚,便是他的话又多又密,可宋凛生一时间也说不出制止的话来。 第82章 今日之事想来是将洗砚吓着了,毕竟那弯刀可是货真价实地架在洗砚的脖子上,他也是真真地见了血。 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口,抬手抚在洗砚肩头,出言安慰:洗砚,我没事,我这不是醒来了? 倒是你,伤口如何?可伤着要害? 不知会不会叫洗砚日后说不了话,或是一直这么喑哑着嗓子。洗砚就好似后春山中的鸟雀一般,生平最爱叽叽喳喳,若是叫他失了一副好嗓子,恐怕叫他往后都不得欢愉。 洗砚抽噎着,试图通过不住的吞咽来润喉,好叫他回答公子的问话,只是他方才不觉,还一股脑儿地说了好些话。现下再想要张口,却一时说不出了。 公公子 他空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叫他好生情急,一张脸憋得通红,甚至颈间的伤口包扎处都有隐隐的血线渗透而出。 你莫急。宋凛生见状赶紧伏下身子为洗砚顺气,一手搭在他肩上以示安抚,别急着开口,有话慢慢说。 洗砚的伤不妨事,伤口虽深了些,却并未伤着要害。立于一旁的穆同适时地接过话头,洗砚的伤口是他同郎中一道处理的,他心中有数,仔细将养着,很快便能痊愈。 宋凛生转头颔首,轻声向穆同致谢:多谢穆经历照拂。 今日多亏穆经历。穆经历搭救我与文玉娘子在先,如今又看顾我同洗砚在后。 他说话间双手交叠,便要向穆同见礼。 欸宋大人不必多礼,跟我客气什么。穆同一见宋凛生的动作,便赶忙迎上来,一双手将他托住。 而后不知怎么的,他竟顺手拾起散落一旁的锦被,自然而然、毫不犹豫地盖在宋凛生的腿上。 我来罢 洗砚偏头望了一眼这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锦被,很快便伸手从穆大人手中接过那锦被一角,仔细为宋凛生掖了掖被叫角。 这穆大人还真是细心。 穆同手中一空,不由得呆愣一瞬 他似乎,越界了。 眼前的宋大人低垂着眉眼,静默不语,他双眉好似沅水河畔那芦苇上初生的绒毛,浓密干净、并不繁杂,其下一双澄明似月、清透如水的眼掩映在微弯的眼睫之下,忽明忽暗、似见不见。 他约莫在瞧着洗砚的发旋儿,许久也不曾抬头。 一丝古怪的氛围随着屋内的烛光升腾而起,萦绕在他三人之间。 穆同轻咳一声,试图将这微妙的寂静打破。他与宋大人,相识的时日极短,又只不过是上下级的关系,若是脸皮厚些,勉强称一句同僚尚可。 像他方才的动作,却实在有些冒犯。 只是有好些事,还等着大人醒来定夺。穆同退开一步,负手立于一旁。 同洗砚一道回来的陈娘子和那些弟妹暂且在我府中安置,听洗砚的意思是等大人醒了再一道回大人的宅邸。 这些不过是细枝末节的事,更何况陈娘子一众人都还安全无虞,在他府中或是跟宋大人回府安置并无什么两样。 只是 文娘子我已派人去寻,暂时倒是还不曾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穆同心下回转,不由得染上几分焦心,自他遇上洗砚和宋大人,又请郎中来回折腾了好些时候。过了这么久,他派出去的人竟还无丝毫消息。 嗯宋凛生沉吟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穆同便接着原先的话头说道:还有一事,倒要先请示过宋大人再作定夺。 洗砚所说,事关贾大人 ----------------------- 作者有话说:大家好,我是秦始皇,给我留评论帮助我回秦朝,到时候封你做大将军!(振声) 第74章 室内燃着暖黄的烛光,灯影摇曳间将他三人的身形铺陈在地上,拉出好长。 穆同适时地收了口,似一盏挺直的灯挂一般,静默着立于一旁。 他到江阳府任职的时日也不长,却好歹同贾大人共事一载有余,而今宋大人之事却与贾大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实在是说不清道不明。 先前他见着洗砚一行人,不必多说便能看出一定是招了什么灾祸。因而穆同为他们打点好食宿又请了郎中之后,便想起去一趟府衙,欲将此事说与贾大人。 事关宋大人,更是牵扯到江阳安防之事,同贾大人说一声,也是情有可原。 毕竟宋大人是从上都来的,说是钦差也不为过,这刚到江阳这些时日,便闹出这么大的事,实在是恶劣至极。 再加上他一早便晓得宋大人来历不小,出身极高,此事若是传回上都,上头追究下来,他和贾大人便是十个脑袋也担不起这责。 只是洗砚百般不愿,横竖要将他拦下,说什么也要等到宋大人醒来再做定夺,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讲明个中缘由,只说是事涉贾大人,那就必然得等他家公子醒了再说。 穆同早先同洗砚共事过,前些时候一同寻过人。他脑筋一转,这才想起,那日他同洗砚在城内城外找了整日整夜也没找着的枝白娘子,不正是今日随洗砚一同回来的陈娘子么? 陈勉之妻,他是知道的。 那日遍寻不着,今日却和宋大人在一处 穆同神色未变,眉尖都不曾动半分,只是他眼底却悄然掀起一丝波澜,好似雁过长空、风声入境,虽真实存在却很快便消散不见。他那情绪转瞬即逝、了无痕迹,叫人难以察觉。 撇开这事不谈,从那日同洗砚一起办差的经历来看,他绝不是个死板、固执的人。而他今日非得等宋大人醒来,恐怕另有隐情。 既是如此,那他还是不要过多插嘴才好。 穆同抬眼轻瞥了一眼坐在榻上的宋凛生,只见他眼睫低垂,叫人看不清他眸中神色。 感受到穆经历投射过来的目光,宋凛生似乎叫人架在火上烤。 他早该起身同洗砚走一趟江阳府衙,只是如今穆经历问起此事,他总不好半句话不说就直截了当地离开。 毕竟是他一早交代了宋叔,来找穆经历,洗砚也是得了穆经历的照拂,才保了他这一行人的安危。 宋凛生心中千头万绪尚且理不清楚,现下却好像又陷入了如何同穆经历解释这一难题。 今日那伙人,来路不明,又突然行凶,看起来不像是早有预谋。 从他们的出身查起,或许有用,只是太慢了些。 他们虽然嘴上高喊着要抓陈勉的老婆,却又在他和文玉娘子的几番说动之下,竟轻易改了主意,换了文玉娘子去。这便说明,无论是捉了谁,对他一行人隐藏在杀人越货的表面之下的真实目的并无影响。 从这受害的对象,既然不具有特定的性质和目的,那么约莫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 宋凛生眼底涌上层层叠叠的雾霭,那积蓄已久的情绪将他漆黑如墨的眼眸衬得更加幽深,仿若寂静空山中人迹罕至的千年寒潭,泛着微冷的波光。 那余下的便只有 只有那刀疤男人临行前撂下的那句话:回去告诉姓贾的,就说 故人请见。 宋凛生眉心一沉,那人的目的,非是有预谋的作恶,也不是向陈勉一家寻仇,更扯不上同文玉娘子有什么过节。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江阳府衙那位好同知大人贾仁。 宋大人? 身侧传来穆经历的轻声问询,打断了宋凛生片刻的愣神。 他将目光上移,直至和穆经历那一双眼对视上。 穆同一双眼生得极温和,便是目无表情时也犹带三分笑意,叫人不自觉便生出几分好感。 此刻,他眼神清亮、眸色浅浅,似乎正等着宋凛生回话。 这位穆经历,比他到江阳任职的时间久些,会否知道些有关贾大人的事? 只是,便是知晓,他又可愿意如实相告 宋凛生的心揪起来,他只觉得这江阳府早不似他父亲在时那般清朗,此刻的江阳府有如面上平静的沅水,其下是不知深浅的波涛、亦不知何时汹涌的浪潮。 果然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他读书论道、讲经学字,自以为将书学透了,却并不能将这百般繁杂都学尽,诸事万物还须得亲历亲为、才能一探究竟。 宋凛生轻呼出一口气,仿若那压在他胸口的巨石落下,随即粉碎、叫一阵风吹得消散不见。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他既选择了叫宋叔来报穆经历,又让洗砚将枝白娘子和阿沅那些弟妹托付于他,便早该有相信他的打算,否则他势必不会作此决定。 如今也是一样,既然选择相信穆同此人,便不必对他有所隐瞒。 第83章 穆经历穆大人宋凛生目光灼灼,很是坚定地凝视着穆同,先前多有冒犯,凛生向穆大人致歉。 穆同闻言双眼微微睁大,他似乎叫宋凛生惊了一下。宋大人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再者说,宋大人几时冒犯过他了? 倒是他,先前打趣宋大人,拿人家同玉兰作比较的事宋大人尚未追究,他才是十足的冒昧。 不过想来宋大人心胸宽广、气度非凡,不会同他一般计较,他才一笑置之。却没想到,宋大人倒先向他致歉来了。 穆同一时嘴慢,尚未来得及谦虚两句,却又听得宋大人的话音响起。 如今,文玉娘子受难,还请宋凛生蓦地起身,他膝前那方才盖好的锦被又斜斜滑下,还请穆大人助凛生一臂之力,与我共同营救文玉娘子。 欸 眼见那锦被滑落,穆同匆忙瞥了一眼 宋大人双手合拢见礼,两腿站得笔直好似雪中青松一般。 穆同来不及反应,他脑中第一想到的却是宋大人方才没捂一会儿的热气儿,怕是都跑光了。 他正叹息着,躬身去拾那锦被,动作间才将宋大人的话听清。 穆同动作一顿,那捉着锦被一角的手也僵直些许。 却原来,宋大人以为,只有涉及文娘子的事,他才肯出手相助么? 不过很快,他恢复如初,一手捞了那锦被起来,将其置于一旁的榻上。 穆同掸了掸衣袖,拂去其上并不存在的尘屑,不同于他往日爱调笑喜逗趣的做派,他尤为郑重地回以一礼。 宋大人,下官乃是江阳府衙的经历,自然也是大人的经历。 于公,宋大人如今是江阳知府,他合该听从调遣、服从安排的。 于私 大人有需得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同自当往矣。 穆同一顿,似乎还有话没说明白,想来宋大人的话定是误会了什么,若不说清楚些 今日莫说是文娘子有难,便是洗砚、陈娘子,或者外头不知姓名的任何一个,同都该尽全力搭救。 意思是说,他并非是只为了文娘子,换做旁人,穆同也会尽力相帮。 宋凛生抬眸与穆同隔着见礼的手相望,在对方的眼里都看见了肯定的意味。 却原来,穆经历对文玉娘子并非 是他多想了么? 宋大人有什么话尽管说,同向你保证,绝不会流传出这间屋子。 穆同眼尾一扫,方才看诊的郎中小厮早已叫他打发出去。 现下这屋内,不过他同宋大人、洗砚三人。 穆同此话,便是对宋凛生最好的回应。不消再多说些什么,也不必表什么忠心。 好。 宋凛生抬步向屋中的桌案走去,穆同顺着他的动作一望 那桌案上边儿摆着各色果盘并一壶热茶,壶嘴上还止不住地氤氲着袅袅白雾。 宋大人可是渴了?我来罢。说着,穆同便快步跟上,欲与他斟茶水。 只是宋凛生动作更快,他一手护着衣袖,一手翻了茶盏过来,便提壶斟茶。 伴随着那茶水入杯盏的潺潺声,水流在杯壁激荡有如湍急的长河。小小杯盏、方寸之间竟也有如此大气之势,可见诸事皆由幽微而生、后发于盛景。 在那水声掩映下,宋凛生清浅似水、冷静如冰的声音响起: 先前之事,恐怕洗砚已与你说得七七八八,只是还有一着 宋凛生一语未尽,那茶水已满,他复又翻过几只茶盏,一字排开,逐个斟起茶水来。 宋大人,不必为我 穆同开口便要婉拒,可他的话音却在看见宋凛生制止地一抬手之后戛然而止。 那人掳走了文玉娘子,不为勒索钱财,也并非杀人害命,只留下一句 穆同凝神听着,宋凛生话至结尾便收声,那几只茶盏正好都斟得八九分满,留有一丝余地。 只见宋凛生一手捏住衣袖,一手伸出两指,在其中一茶盏之中蘸了蘸,抬手便在桌案上写下几字 故人。 故、人,穆同心中默念,脑中登时一片清明,那些洗砚不曾言说的事情像是层层叠叠的迷雾,如今叫宋大人一语拨开,露出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故人,什么故人,谁的故人。 穆同见宋凛生一番动作,便是再迟钝,也能领会到,更别说穆同一向机警非凡、处事得当。 他同宋凛生一样,也抬手蘸了茶水,在那故人二字之后添上: 有旧。 既是故人,势必有些旧交。 宋凛生沉默不语,接着便在那水迹半干的故人有旧之前添上一字: 贾。 既如此 还请穆大人随我走一趟江阳府衙。 宋凛生和穆同一齐开口,他二人倒想到一处去了。 是非真假,善恶虚实,还需得一探究竟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露水沾衣、夜色重重,低垂的天幕仿若一块玄冰色的绸缎,铺陈在众人头顶之上,更衬托出朗月疏疏、繁星点点。 视线下移,一片寂寂山林沉默不语地伫立在星月之下,春风微动、树影摇晃,遥遥望去便可依稀看见些微火光生于其中,似乎时而有人声响起。 啊! 文玉一声惊呼,她眼见着那刀疤脸的手向自己袭来,来不及动作便只能紧闭双眼。一片黑暗之中,文玉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方位。 那刀疤脸猛地一动便扯着文玉的臂膀,将她调转了一圈儿,毫不犹豫地拉下马背,向一旁的空地搡去。 她哪里受过如此待遇? 文玉自化形以来,先是在春神殿受尽优待,师父和敕黄君都对她疼爱有加,后是在宋凛生身边又得他诸多照拂,便是洗砚、宋叔、还有穆大人也总是让着她。 更何况,她今日灵力耗尽、又虚弱至极,受这一路颠簸下来,早已是头晕目眩、天地颠倒。猛地叫他这么一拽,文玉还真是难以反应过来,她手脚像是失了力气一般难以动作,只得叫那刀疤脸跟捉小鸡仔似的将她丢开。 真疼啊 她一直在地上翻了两圈才堪堪稳住身子,地面上的碎石、枯枝混着泥土沾了文玉满身,将她一身天青色的衣裙滚得灰扑扑的。 这可是宋凛生送给她的,文玉心中大痛,这在凡间得费不少银钱罢?真是暴殄天物,她随即蹙眉斜了那刀疤脸一眼。 可那人对文玉的反应视若无睹,他自顾自得抹了一把额前的发丝,指尖划过面中的疤痕之时明显一顿,不过很快便向上抚去,将那鬓发捋到脑后。 这一丝变化,叫一旁心细如发的文玉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显然,他这疤痕之中怕是有些不寻常。 只见他两手一路抚过头顶,而后急促地在发间抓了抓,瞧着似乎一脑门儿的官司,叫他头痛万分。 他匆忙地扫了一眼文玉,登时跟想起来什么似的,立马将面色绷得挺直,连带着唇角也向下垂去,不见一丝一毫的弧度扬起。 丫头,你叫甚么?刀疤脸不以为意地将头转到一边,粗声粗气地问道,而后不等文玉开口便有自顾自地接上,文玉,是罢? 行,把她给我看好了。 那刀疤脸撂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他步履沉重、行得缓慢,鞋底在地面的土砾之上磨出欻欻的声响。 他前脚一走,身后的那些弟兄后脚便连忙牵了马匹跟上,往更深处的火堆方向去了,想来那后头便是他休整歇息的去处。很快便没了人影,只留下他们腰间弯刀碰撞发出的叮铃声一路摇晃。 只有束手束脚的文玉和先前那年纪轻些的男子留在原处,她二人一个摔倒在地,一个杵在旁边,就那么一高一低、一上一下地对视着。 那男子状似有些呆愣,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文玉,却并无动作。 文玉双手双脚先前都叫那刀疤脸捆了,眼下动弹不得。她长呼一口气,侧着身子歪在地上,紧接着别开视线转头眼瞅着自己两鬓落下来的发丝染上尘土。 不过是眼前的布条子总算取下了,好歹能看见不是?再怎么着也比两眼一抹黑好得多? 她还真是会苦中作乐,定是从宋凛生那里学来的,毕*竟他总是云淡风轻、娴静似月、高洁如竹。文玉想着想着,却没来由的想到前日里穆大人的话:宋大人可喜欢玉兰花?他哪里是问宋凛生喜不喜欢玉兰,他分明是拿宋凛生同玉兰作比、打趣人呢。 第84章 文玉思及此处,只觉得心中一暖,忍不住噗嗤地笑出声来。 她如今这幅身子,按人间的说法,至多不过双九年华,是以连带那嗓音也十分动人,婉转如莺啼、清亮似雀鸣,一串串笑声从文玉的唇齿之间溢出来,难以止歇。 啊 那男子似乎在神游之中叫文玉惊了一下,他乍然出声,脸色涨红,在他粗粝的面容上透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他忙伸手向文玉围过来,屈着一腿蹲下身子,双手着急忙慌地便去解文玉手上绑着结的绳子。那麻绳又粗又糙,绑得还紧,勒得文玉双手生疼。 那男子躬身一面解着麻绳,一面压低声音小声说道:这位娘子,你还好罢? 你莫急,我这就帮你解开绳子,不过你莫要动。他嘴上说着话,还不忘时刻回头瞥一眼那后头的动静,这叫牛劲结,结实着呢!你越是挣扎,它便收得越紧。 他的说话声极小,似乎顾及着什么一般。 说话间,他动作不停,那绳结在他手中,仿佛听得懂话似的,三两下便叫他一一解开,那绳索刮过文玉的衣袖发出簌簌的声响。 牛劲结? 文玉松动着手腕,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生疼,这牛劲结,还真是结如其名,真是劲道大如牛。 对,娘子是女儿家,兴许不知,这牛劲结在往来商队中用的最多。他提手将那绳子从文玉袖间抽走,握在手中缠成环状收起来,用来困扎货物,最是牢靠。 商队?货物? 文玉心中一凛,极快地将这新出现的词句记下,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原来如此。 这男子起身,将方才收好的绳索跨在左肩上,继而退开一步,同文玉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知方才娘子可看清了?我只能为娘子解开手上的绳结,至于他吞吐片刻,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憨笑道,至于足下,我就不方便了。 娘子请自便。 文玉一挑眉,眼底泛起诧异的神色。 他这是,害羞了?要同她避嫌? 文玉默不作声地缩回脚,转转手腕便伸手去解束缚在脚上的绳索。人间的好些事对旁人来说可能见怪不怪,可她来说却都是新鲜至极,不过好在她汲取知识、学习技法的能力远胜凡人百倍,她可是过目不忘,是以这男子虽只示范了一遍,文玉却早已烂熟于心。 她一面解着脚上的绳索,一面却止不住地生疑。 真是古怪,那刀疤脸那样粗鲁无礼,一副强盗做派的人,竟然有这样知礼节、晓分寸的手下? 文玉怎么也想不通,不过正所谓以不动为主动,方可以静制动,她打算静观其变。 那你们也是往来的商队么?文玉状似不经意地发问,还不忘时刻瞧着那人的脸色。 他面色未变,连眉毛都不曾抬一下,似乎文玉所说,并不是什么十分机密、不可言谈之事。 可他也并未接话,叫文玉的话落了满地。 他莫不是生了疑。 我只是听你说这牛劲结文玉脑筋一转,话音也跟着转了九曲十八弯,不过这牛劲结倒真是结实。 她一把将那绳索抽出,学着这男子先前的动作,将绳索捆了一把递将过去。 喏,还你。 文玉眼波流转,面上是十足的狡黠。 他这会儿不说也罢,自己可同他多套些近乎,他这人与那刀疤脸显然不是一路。他既可做出为自己解绑的事,保不准一会儿也能将个中隐情和盘托出? 我姓文,叫文玉,你叫什么? 啊? 他迟钝的回音响起的时候,文玉便知道,这人准是又愣神了。 怎么他那当家的刀疤脸说话厉声厉气、动作蛮横生风,他这手下却总是神思散漫、反应迟钝? 我 他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尖,一手还挂在文玉还未曾放手的绳索上,正欲接走,听得文玉的话,硬是生生顿住。 我叫我叫申盛。 他不知怎么的,忽而局促起来,一手将肩上挂着的绳索拽了又拽。 婶婶?文玉一时错愕,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师父曾说,凡人不同于神者、仙者,拥有叫天地变色、日月移转的能力,更不可知晓自己命运变化、前途何在。 无力改变,因而更喜欢在姓名、小字一类的伴随此人终生之物上,寄托对一个人美好的祝愿和无尽的爱意。 可不论是求仕途顺利,还是求平安康健,怎么看都不会叫婶婶啊。 文玉心中一默,强压下这些微的古怪,试探道:婶婶啊婶婶好,好名字。 噗嗤 那婶婶忍不住笑出了声,叫他那一双下垂的眼更显得温顺柔和、露出几分老实憨厚来。 什么婶婶,不是婶婶。他笑着抹了一把眼睛,是申盛。 风乍起,丝丝凉意裹挟着露宿于山林的众人,叫文玉和申盛也身陷其中。那风声卷着火舌,使得焰火苗上下窜动,映照在众人的面庞上。 大伙儿循着风来的方向望过来,文玉和申盛就那么直愣愣地暴露在众人打量的目光当中。那视线满含探究和审视,好似毫不避讳地将文玉和申盛扒了个干净。 申盛立刻收住笑意,他伸出一手,示意文玉向前走,还不忘恶声恶气地喊了一声:走!快走! 文玉当即心领神会,她耷拉着眼皮,作凄苦状,再添上两滴似真非假的眼泪珠儿,更显得情真意切、心神惶惶。 她乖顺地在前头走着,不敢有所动作,连反驳一句也不曾。 申盛则更在后头,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快些走!你给我老实点儿,当家的可说了,咱们请你可不是来做客的! 伴随着申盛的嗓门,周遭那一众侧目的弟兄便不以为意,盯着看了片刻后旋即转头回去,又围着柴堆烤火取暖。 文玉猫着身子路过众人,到一个稍微背人些的转角,这才直立起身。她松松筋骨、抬手抹掉面颊上的珠泪。 你这么做,不怕你们当家的追究? 第76章 周遭堆满了车架,其上鼓鼓囊囊的包袱里也不晓得是装的什么,一摞更甚一摞高,静默地停靠在一旁。马儿松了绳索在边儿上吃草,咀嚼的声音在漆黑的夜色里清晰可闻。 申盛背过身从车架的缝隙里往外探看了一眼,只见弟兄们烤火的烤火,闲谈的闲谈,无人注意到他同文玉这边。 这才从那车架间回头应声:当家的说话粗放了些,文娘子你别在意。 我不过是解了你的绳索,又不是放跑了你。申盛一面伸手在那包袱之间摸索着什么,一面同文玉说这话,哪里就会追究我了。 文玉柳眉一抬,不知可否地瘪了瘪嘴。申盛这样的说法,她是不信的,谁爱信谁信去。 那当家的不知当的的何方家,行的是哪种道,今日挟持弱小幼儿、又抓了她,偏生还是个没由头的,不知怎么就胡乱抓人,此般种种,在她看来分明和打家劫舍并无两样。 呼 文玉长舒一口气,不过申盛的话也不难理解,她不过是毫不相关的路人、无足轻重的人质,这申盛既然能大着胆子为她松绑,想必在那刀疤脸面前是说得上话的,同他实在算得上自己人。 只是文玉脑中的弯弯绕还没转完,便听得申盛低声窃笑起来,却并不叫人反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话音一顿,手也终于从那一众包袱里收了回来,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喏给你。 文玉定睛一看,却原来,他摸索好半天摸出来一件毯子 以红棕做底,其上以金丝织就的团状纹路,瞧那花色样式,同先前她在宋宅见过的都不甚相同,颇有些异域之风。 申盛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中,微风拂过,荡起那毯子一角,叫下边儿点缀的流苏左右摇晃,似乎有阵阵暗香袭来,文玉鼻头一动,轻嗅到。 他做什么给自己一条毯子,文玉有几分迟疑,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路,怎么处处透着古怪? 哪有人老大将人绑了,手下却又送毯子的?这不是打一棍子再给个甜枣吗? 这话是这么说的罢? 拿着呀!夜里露气重重,有你用得上的时候。申盛复又将手往前递了递,他眼中流光熠熠,瞧那神色不似有假。 文玉不再多想,伸手便将那毯子接了过来,三两下裹在肩头,自顾自地靠着车架一角滑坐下来。 第85章 她先是在沅水河道的基坑当中冻了一夜,方才回了宋宅,热茶也没来得及喝一口,便又匆忙往后土庙赶,随后施法救人、散去大半灵力。同那刀疤脸你一眼我一语地争斗许久,却还是只有叫他抓了,还在马背上颠簸了半日,震得她肝胆俱裂、五识涣散。 这么个活法,就是铁打的也吃不消,更何况,她不过是木头变的。 她现下非常需要静坐一会儿,以待灵力恢复。方才同申盛一路走过来,她分明瞧得清楚,这林间一草一木、哪怕一块石头沙砾她都不曾漏下 此处,分明是后春山的后山脚下。 这样最好,此处靠近梧桐祖殿,离师父的神像随有些距离,却总算能摸个边儿。 靠着师父神力的滋养,想必她很快便能勘破,使灵力运转顺畅、不再滞塞。 文玉自顾自地想着,心思全然扑在灵力恢复之事上。 只是她沉默不语,垂目沉思的样子落在申盛眼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文娘子,可是在忧心? 文玉叫这没头没脑的话一打断,便停下了思考,转眼向申盛看去。 只见他局促地立于一旁,看到文玉望过来,更是手足无措地抓了一把后脑勺。 文玉不禁哑然失笑,她没记错的话,被抓的是她、被看住的也是她,怎么这位婶婶倒紧张起来了。 你不必忧心,当家的只是看起来嗯略有些粗犷。他双眉蹙起,似乎在心中搜罗着适宜的措辞,其实为人还是不错的。 看起来粗犷,为人不错? 前半句是显而易见的,文玉已亲身领教过,可是这后半句文玉歪了歪头,耳侧的发辫顺势而动 有待商榷。 见文玉仍是沉默不语,申盛似乎急于论证自己的观点一般,又紧接着念叨: 是真的,至少依我之见是真的。 哦?文玉一双手紧了紧身前的毯子,故作难以置信的模样,眼尾更是带上三分疑惑之色。 当当然,不能叫他看见我私自把这毯子拿给你用了 申盛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面颊也逐渐热了起来。 若说什么短处,当家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将这些往来的货物看得极紧。这毯子他原本不该拿出来,不过他瞧着文娘子穿得单薄,借她用用,想来是不妨事的。他只需赶在当家的发现之前归于原处便是。 申盛这般想着,便也不自觉放松下来,他又回身在下边儿的一个包袱里摸了又摸,这回耗时短些,很快便取了东西,顺势坐在文玉身侧稍远的位置。 听着耳畔簌簌的声音,文玉忍不住偏头一看 却原来,申盛从包袱里取出来的是一册什么书卷,此刻正打开三两页,随意地任夜风席卷、乱翻书页。 文玉扯了一把身上的毯子,不禁计上心来 他们的来路恐怕轻易问不得,不过这毯子难道也不能问? 这毯子有什么稀奇?照我看,不过一块过时的布料罢了。文玉鼻尖轻哼,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她抬起衣袖一角,就着月色端详起其上的暗纹来。 现下街市上都不时兴这样的料子了,你们当家的做什么那么宝贝?还叫人碰不得? 文玉竖着耳朵,聆听着耳畔的流云与风声,更是不能放过申盛哪怕一个呼吸停顿的变化。 娘子哪里的话,我们是商队,做的就是这行的营生。 申盛眉目舒展、面色沉静,一面专注地盯着手上的书卷,一面向文玉解释着。 有些货是买家一早定下的,有的是顺路采买的,带回去再一并售出。 似乎看到了什么高深之处,他周身的气场不似方才平顺,眉头也禁不住地蹙了起来。 毕竟是我们吃饭的家伙,是以当家的将这些货看得紧些,他这般做也在情理之中,无关于时兴与否、贵重哪般。 那他看这娘子衣衫单薄、挨冷受冻的,将毯子借她一用,也不算情理之外。 这回我们一路在外头巡游,采办了不少东西,最近才折返回来。这毯子便是其中一件。 商队。 文玉深思一动、心中大喜。想不到这世上还有比洗砚更不设心防之人。 和申盛比起来,洗砚那漏勺的美名实在受之有愧,干脆他将这称号双手奉上,赠与申盛罢了。 他说起话来实在四面漏风、八方散漫。 不过她听这申盛说话的语调、神色,包括一些惯用的习性,却与那刀疤脸一干人等,不甚相符。 倒像是 文玉目光一转,瞧他清瘦的身形和端正的五官,最后落在了他手中摊开的书卷上。 倒像是宋凛生那般的读书人。 今日跟着那刀疤脸的一行人,全是配的弯刀。这申盛,浑身上下看起来却并无一件称手的兵器。 当家的说话办事是不甚讲究。申盛低着头,文玉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可若是事事讲究,这一路上我们恐怕早被山贼水匪劫掠过不知多少回了。 那还做甚么营生,大家伙儿都收拾包裹各自归家,食夕风、饮朝露罢。 他像是说到了什么好笑之处,双肩上下耸动。 文玉瞧他眉眼弯弯的,捧着一卷书,周身浸在轻盈的月色里,仿若置身于月华织就的楼阁殿宇之中,全然不似身在山野。 文玉不知他在笑什么,听他一番话,文玉越发觉得莫名其妙。 山贼水匪? 哪有山贼水匪这么说自己的。 这申盛,莫不是 他难道瞧不出,今日文玉是叫他那当家的绑回来的? 怎么看,山贼水匪也是他们自己。 文玉不知可否,并未出言反驳。 照他此番行径,要么他同那领头的就是一丘之貉,眼下这些话不过是唬着文玉玩儿;要么,就是他并非这商队的核心人物,对更深层是事知之甚少,因而说出来的话与文玉所见有出入。 阿盛 远远一道男声传来,那话音钻过层叠的包袱和错落的车架,稳稳地落到文玉和申盛二人耳中,且有越来越近之势。 有人来了。 文玉缩着脖子,往一旁蜷去。她现在可是人质,可不是来做客的,那她自然该有个做人质的样子咯。 一旁的申盛自然也听见那人的呼喊,他急忙起身,一把胡乱地将那书卷合上藏于身后,急促地应声: 欸在呢。 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落在地面上,同零落的春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躲什么呢?那人声音浑厚、语调轻松,同申盛打趣着,念你的书,没人管你,我是来叫你去吃些东西。 那人脚步顿住,并未接着上前,许是看到申盛起身,知晓他已听到自己所说,便索性撂了话就往回走。 念书也不点个火,小心书没念成,先坏了眼睛。他嘀嘀咕咕的数落着申盛,话虽絮叨,却能听出几分真情实感来。 文玉听着那人远去的脚步,连带他的低语也叫文玉尽收耳中。 商队里照说都是些采办货物、归置押运的武夫,怎么会掺进去一个念书的? 第77章 那人的身影渐远,只留下申盛和文玉一站一坐地在原处。 他落在风中的话就好似春风拂柳、满枝新芽一般逗得申盛面红耳赤,申盛一手攥着书卷,一手不住地抓着自己的后脑勺,末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一旁的文玉。 申盛并未跟上那人的脚步,反倒是折身回到文玉旁边,复又盘腿坐下了。 文玉同申盛方才说过两句话,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些微来往,在那人的一番动作之后,显然戛然而止。 一丝微妙的沉默在她二人之间游走,任谁也不先开口将此寂静打破。 那人分明来叫他去吃东西的,他这会儿却无动于衷,反倒一屁股坐下是什么意思。 文玉抬起头,漆黑如墨的天幕像一位寡言少语的友人,与文玉相对沉默,无法解答她心中的疑惑。文玉拿眼角偷瞄了申盛一眼。 他莫不是怕自己跑了罢? 想来也是,他愿意为自己松绑,却不代表他真傻到能不顾当家的吩咐,擅自把自己放了。 他方才的语气神态,分明是将那刀疤男人看得很重,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信仰、百般维护。 你不去用饭吗?文玉扑闪着一双大眼睛,见申盛闻言望过来,她眉尖一扬,向那人离去的方向示意,他不是叫你去吃东西吗? 申盛还未开口,文玉倒先怕他有什么顾虑了,她忙接着说道: 第86章 你若是不放心,再将我绑起来就是。 绑就绑了,她若是能因此一个人待会儿,修养片刻,兴许对她运转灵力更有益处。 只是文玉的如意算盘还没打两回,就叫申盛的话歇了心思。 我哪里有什么不放心,娘子多虑了。申盛话音一转,手上翻动书页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只是这会儿诸位弟兄都要用饭的,挤得很。 我不爱热闹的时候,等再缓片刻我就去,正好也给娘子带些回来。 说着说着,申盛似乎想起来什么,他从书页里抬起头,踟蹰地盯着文玉。 娘子可是饿了?那我现在就去 说着他连手上的书卷都不曾搁下,便要起身。 欸文玉急忙出言阻拦,她并没有那个意思。 他若是要去,自己当然可得休养的机会,但他不去,那岂不是更有利于打探消息。 不必不必,只需按你的安排,我也随你一道便好。 文玉连连摆手,若是叫他过去再被那当家的瞧见,换个人过来看她,那可就不一定是什么境况了。 啊?那那好。 申盛闻言顿住,停在原地。听得文玉一番话,他这才迟疑着坐下,将他握在手中的那卷书摊开捧在两手之间。 一时间,又是无尽的沉默。 更甚至,连山野林间的鸟雀也归家回巢、不再鸣叫,显得夜深人寂。 文玉转动手腕,试着将灵力凝聚于指尖,只是那灵力仍然溃散于她周身各处,似一股激流般四川逃窜、难以聚拢。 她不禁一叹,师父呀师父,您老人家就算分我一丝半厘的神息也成啊,徒儿且等着救命呢。 文玉仰头望那幽深难见的后春山顶望去,层层叠叠的草木似碧色的雪浪隐匿在月夜之间,看得迷离、瞧不真切。 莫不是此处,离梧桐祖殿太远的远的缘故罢? 不能如此,文玉收神一想。 既然灵力暂时无法恢复,那她得想个办法继续挑起话头才是。说多错多,定要叫申盛再说些什么出来。 夜风轻动,卷起申盛手中的书页一角,文玉循声望去,接着她目光一转 妄、瑕。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看着那卷起来的书页上书妄瑕二字,文玉随即心念一动。 真是多谢宋凛生前些时日送来的那八口书箱的经典诗集,此刻既能派上用场,也不枉费她挑灯夜读、鏖战通宵了。 思及此处,文玉心思一转 只是不知宋凛生现下可有平安回府? 文玉一顿,止住心中所想。 你看的可是前人所著《妄瑕》? 文玉的声音好似珠玉落地、静湖生波,直直将这寂静的夜色搅动。 申盛闻声而动,他先是略带压抑地看来文玉一眼,而后又将那书页合上,仔细看了外侧的题字一眼,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娘子读过此篇? 申盛的脸上风云变幻、几经更替,最后化作一种得见知己的喜悦之情。 他起身便往文玉身旁挪挪,又在适当的距离之内停下来,支着身子往前,将那书卷递到文玉面前。 文玉见状,却也不急着去接。若是直截了当地接过来,那还怎么证明她读过此篇? 荆岫之玉,必含纤瑕。文玉眼波流转,似乎在思索着,骊龙之珠亦有微類。【注】 我记得是有此一句的,是也不是? 是是是,正是此句。申盛忙不赢地应声,话音都比先前更活跃了些,娘子读过此句。 往来先贤,所著名篇有如繁星点点,映照在历史的长河中熠熠生辉,叫人数也数不清、读也读不完。 因而多数诗篇都会叫那夺目的光芒掩盖,鲜少有人提及。 而他平日最爱搜罗些冷僻的诗文来读,看的人少、能谈论到一处的人就更是寥寥无几。 今日这娘子,竟读过此篇,还能准确地吟诵其中几句。 申盛一时大喜过望,更是一副登时就要将文玉引为知己的架势。 文玉听得他连声应是,心中不免有几分得意之色。 那是自然,文玉她过目不忘,记得可牢靠着呢。她十分确定,这两句就是妄瑕此篇之中的句子,问一声是也不是,不过是为了能引起他的注意与认同罢了。 是,此句道理深入浅出、笔意清俊隽永,我尤为喜爱。 这世上,不论是什么再好、再美的物件、东西、甚至情感,都没有十全十美、令人全然满意的。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时间万事万物,留有一丝余地,才最是不完美当中的完美。 正是,正是!申盛连声附和,似乎文玉所说正说到他心坎上一般,即便是荆岫那样的名家大师所作之玉器也不能保证了无瑕疵 那人们所看到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所见之物、所识之人,便也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 这也正是申盛的人生态度。 他今日竟能与这新相识的娘子谈到一处,无端叫他对眼前之人生出一股亲切感。他本就不是多思多虑之人,即便当家的态度貌似不太明朗,他却也未对这娘子有什么旁的看法。 现下既是同好,申盛一颗心就放得更宽了。 娘子怎么会读得此篇,实在有缘。 文玉笑声泠泠,她眉宇间流光熠熠、颇有些狡黠的意味,我不过是闲暇之时翻阅几页罢了,又不是考状元。不过能和你读到相同的篇章,确实有缘。 正是,正是。 申盛收回手,捧着翻开的书页,视线一遍一遍在那古朴深邃的文字上游走,仿若看着他此生最珍贵的至宝。 那你呢?你是因何而读到此卷的? 文玉轻声发问,她探头往申盛手中的书卷上望去,见字里行间满是细小的批注,想来是申盛所作。 这人,倒是和宋凛生的习惯有些相似。 我?我自幼学书,只希望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报效家国。谈及此处,申盛话头一顿,只是暂且未能如愿就是了。 考取功名?原来还真是个读书人。 那你缘何不在家中温书,像现如今这般四处奔走,岂不是难得闲暇? 文玉抻长脖子往后头瞄了一眼又迅速猫下身子,那后头喝酒吃肉、大快朵颐的莽汉,此刻一面吃喝、一面说着话,好不热闹。 她又瞥了一眼面前身形消瘦、五官端正,独坐于车架之下的申盛。 我看你和那些弟兄有些不甚相同,怎么会与他们在一处做活计? 申盛闻言,抬眼看了文玉一眼,而后又顺着她的视线往后头众人聚集的柴火堆 那处你来我往、人声熙攘,与他这边相比,仿若是另一个天地。 我说来惭愧,家中双亲不在、也无家眷。申盛仿佛说到难为情处,将那书卷合上攥在手中,一双手捏了又捏,若是在家中温书,怕是闲暇易得、衣食难寻。 文玉一哽,喉头发涩,就那么不上不下的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忘了这里是凡间,并非仙界。天上琼楼玉宇、十方宫阙,自是金碧辉煌、闲适无比的,哪里犯得着操心什么衣食住行,莫说各路仙家修行已入化境、根本不必进食,就算是有此番需求,也不过衣袖一挥的事 天上的万般仙境暂且不谈,就说人间。即便是她此番下界,遇着宋凛生,可她也忘了,凡尘俗世、人如点豆,世上万万千总不可能都是宋凛生。 宋凛生出身不凡、门楣高贵,他前呼后拥的仆从、成箱成柜的绫罗、深门阔院的家宅,都缘于他祖上的世代累积。 然而这世上,多的是平头百姓、多的是处于申盛这样的境况之人。 文玉自觉失言,心头一时酸涩无比,是她想当然了,竟然问出如此何不食肉糜的话。 她竟然可以感知到如此多的情绪了吗? 对不住,我并非有意文玉怯懦着开口,语带十二分的不自然。 没事,事实如此。申盛的面色已归平静,似乎并未将文玉的话放在心上,更不曾有一丝的尴尬,我从不为自己的出身羞怯,也不会感到被冒犯。 第78章 一时间四下无声、风月皆静,文玉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沉默着用指尖划着膝盖骨,在上头来回打圈儿。 人生天地之间,就算当不得顶天立地,也该是行端坐直。申盛语气淡淡,似乎并未因文玉的不当言谈而生出愠色,若我因出身便畏首畏尾,连生计都羞于启齿。 第87章 此般心境,还谈何读书论道、考取功名,日后更不能指望造福于黎民、建功于家国了。 申盛一番话说下来,十分有条理。这样的胸襟气度,叫文玉更觉得羞愧难当,她踌躇着,想再同申盛致歉。 若叫她师父知道,她这般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在不知个中真相之时便妄下定论,早该罚她了。 更何况,她自己也实在觉得不妥,莫说师父,便是宋凛生,她也是不愿意他知道的。 我 只是文玉刚起了个话头,申盛恐怕早料到她后头的话,他索性便接着说了下去。 我与商队在一处,平日里管账对账,比起一路押运,算不得多劳累,又得弟兄们诸多照顾。申盛的声音厚实有力,仿佛载满了对现下的满足,还能得空看书,实在是多亏当家的收留。 他这样的独身人,形单影只、了无牵挂,在旁的商队是不常收的。只因无牵挂,便易生变故,若是做到中途使性子离开,商队缺了人手便不好了。 当家的能越过这层,不对他有所偏见,反倒收他管账,他很是感激。 这话落到文玉耳中,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却原来,他一行人真是商队?而申盛便是其中的帐房先生? 究竟是货真价实的商队,还是装扮掩饰的 那贼匪二字哽在文玉心头,却叫她不敢再如同先前一般轻易想当然了。 若是她一早便预设好了答案,那么她的一切推论便都是她自己的先入为主。 她一早认为那刀疤脸一行人是贼匪、强盗,便总想找出线索论证自己的看法。 可是,偏生这群人里杀出个申盛。 文玉一偏头,正瞧见申盛又将头埋进了书卷之中,只留个梳起的发髻在头顶。 这样的人,会同贼匪为伍吗? 会有一心向学、书生意气的强盗吗? 那所谓的当家的,先前又为何劫持了洗砚和阿珠他们,又为什么分明不认得枝白娘子,却又扬言要陈勉之妻呢? 若说他有备而来、早作计划,却为何又改换了她和宋凛生。 文玉有些看不懂、想不通了。她是不是应该退开些,跳出此事之外,再来评判? 申盛不再接着说话,风清月朗之下,偶尔传来他翻阅书页的簌簌声*,耳后人声沸沸、柴火燎燎,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止息。 那声音忽而离文玉远去,她仿佛什么也听不见。 文玉仰头向无尽的天幕望去、入目的是繁星闪烁,月色低垂,周身是夜色撩人、水软山温 如此种种,到底是为什么呢? 师父,您老人家托个梦,给徒儿指条明路罢。 与此同时,同一方天幕之下。 江阳府衙、议事厅。 入夜已久,府衙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议事厅流水般的仆从小厮进进出出、好不热闹,各自忙碌着却是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众人来来往往的走动,将因休沐之故而寂静的议事厅点缀的好似一副动态的画卷,一直从堂屋展开来,流淌到外头的院子里去。 迈过门槛、进入厅堂,其上首的桌案方才擦过,在烛火的映射之下,闪动着莹润的光芒。 一墨色身影立于案旁,他背对着正门,正小心仔细地俯首查看着什么。 鱼贯而出的小厮中间忽而冒出个领头的,他一身靛青色的衣衫,逆着人流而来。 收好了便出去罢!大家伙儿都辛苦了,各自散去歇着。 那人声音清亮,十分精神,丝毫不见劳累半日的疲惫和倦怠,仿佛一身的力气用也用不完 正是方才在外院忙完的阳生。 阳生一面招呼着众人回去歇息,一面往堂内走来,他步履轻快,时不时回望着门口,待一众人等皆散去以后,这才更往内迈了几步。 阿爹分明是个大小伙子了,阳生的声音却没来由得染上几分稚气。 跟你说了多少回了 那被唤作阿爹的墨色身影回转过来,却是贾大人。他话语虽略带责备、仿佛稍显不耐,面上却并无一丝不悦的神色。 在外边不能叫您阿爹。 这话阿爹不知说了多少回,阳生也不知听了多少回,他耳朵都快起茧子了。现如今阿爹一张嘴,他便晓得又是这句话了。 只是现下这议事厅,他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都仅有他二人罢了,这可算不得外边。 阳生这般想着,眼角眉梢都带上了一丝得意之色,像只嘴角抹蜜的狸猫,看起来颇为狡黠。 这里又没有外人。阳生满不在乎地说道,紧接着不待贾大人答话,他便三两步上前,顺着贾大人的视线整理起那桌案上的书卷来。 贾大人似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是口中叹气,面上却仿若铺了一层极薄的喜悦,不仔细看还真是难以瞧得出来。 你呀你呀 不避口舌,恐遭灾祸。 贾大人的视线越过阳生的肩头,直直向堂屋外望去,眼见院子里的众人皆已散去,连一片衣角也瞧不见了。 他这才有些许放心,眉头舒展开来,嘴角也微不可察地扬起。 外头都归置好了? 贾大人见阳生忙着拾掇上首桌案,便移步至下方的其余桌案、矮榻,动手整理上头的笔架、摆件一类。 他先前交代阳生带人将府衙内外洒扫一遍。原先想的是赶在宋大人到任之前将府衙该修的修、该翻新的翻新,只是哪成想宋大人比原先预计的时间到的早了许多,这院内外都未曾来得及修整。 就连安置给宋大人的那处院落,也是陈年闲置下来的,先前叫穆经历安排给宋大人,不晓得他可曾添置些物件进去。 今日正好是重三休沐的最后一日,明日想必宋大人一早便会来府衙办公,他着人将府衙内外全部洒扫一番,也算是有个春三月的新气象。 春,万物之始也。 人们常说一年之计在于春,那他也期盼着今年春日能给江阳府整年的民生开个好头罢。 贾大人脸上浮起不自觉的笑意,那笑容极浅,只是眉梢稍微上扬了些许,他那紧绷的唇线还是拉得笔直。 不过宋大人那处院落,今日倒不曾去规整过。 若是早先宋大人未到江阳之时,他还可同阳生一道进去收拾一番。 只是宋大人既已入住,便不是十分合适了。宋大人连日来归家休憩、不在府衙,他与阳生自然不该不请自入,恐怕冒犯唐突了宋大人。 阳生手脚麻利,不消多时便将上首的桌案重新归置一番,那桌案先前便有人擦拭过一回,又经过阳生的归置,此刻显得更加整洁,仿佛被梳洗装扮过的少年郎,正静默不言地安静坐着。 都收拾好了,我办事,您就放心罢。阳生眼角眉梢俱是得意之色,显然早已将贾大人安排的活计全数完成,上到每一处屋檐瓦角,下至每一块青石砖缝,便是一丝尘土、半缕青苔,我都扫过了。 我保证宋大人明日来了,眼中只有窗明几净四个字。 阳生摇头晃脑的,信步走到贾大人面前,连忙拦在他身前,手中更是一把便将贾大人手上的活计抢了过去。 我保证啊,明日宋大人来了,一定对阿爹刮目相看。 谁说洒扫庭院便不是功绩一件呢? 阳生如此这般地想着,他旁的不会,若是能帮阿爹在那宋大人面前长些气势,也是好的。 哪怕是些洒扫的微末之事,他也是愿意的。更何况万事万物皆生于幽微、发于毫末,谁说微末之地便不可盖起万丈高楼呢? 他便要来做这第一人。 我来罢,阿爹,你上边上歇息去。 阳生在外头忙了整日,又是上房盖瓦,又是下地除苗的,上蹿下跳活像个身形灵动的猴儿,分明是极累人的活计,却好似不知疲惫一般,此刻还要抢着做贾大人的活。 哪里用得上你,难不成我连几张桌案都归置不好? 贾大人横眉一竖,颇有几分威严,仿佛置气似的训了阳生一句。只是他面色严厉,语气却如往常一般平和,对阳生也并无真的责备之意。 早先便说好了,外头上上下下的,又要翻瓦又要挂灯,阳生这孩子总说他腿脚不好,非要抢着做外头的活。 贾大人眼角扫过自己的衣摆下方,他哪里腿脚不好?只是他犟不过阳生,便随他去了。 那他便带人收拾几处堂屋内,一应笔架、挂画、桌椅、矮榻都重新摆放过,只是还有些先前堆起来的书卷未曾归置回原位。 这这么点活,阳生还要同他抢着干,还叫他去边上歇息? 第88章 不是,我精神头好着呢!你就交给我罢!他三两下干完,他与阿爹也好一同回同知院了不是? 你放着,我来。贾大人不肯退让,双手仍捧着那书卷,他眉头一扬,向屋外示意,你若是闲不住,出去院子里打一套拳去。 说着他便不顾阳生的阻拦,自顾自地将那书卷归位,将阳生晾在一旁。 阳生垂眸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十指之间漏过缕缕烛光,将他一双手投影在贾大人的长衫之上,仿佛十条蜿蜒的长河顺着那衣角的褶皱流淌着。 他顿时玩心大起,弯曲着手指,登时那影子也随之而动,就好似将贾大人的衣袍捉在手中一般。 我可不去打拳,我这胳膊腿儿且酸着呢。 阳生嘟囔道,一面甩着自己的两条胳膊。只是他一时不察,便叫心里话顺轱辘爬了出来。 他连忙两手将嘴捂住,双眼睁得滴溜圆地盯着贾大人的背影。 贾大人头也不抬,连身子也不曾回转过来,只是一声极浅的轻笑从他身前滑出来,他手上动作不停,那桌案上的书卷逐步归于整齐。 酸?晓得酸还不算傻,还抢着干活,一边歇着去。 我、我 阳生闻言一顿,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他方才算不算在阿爹面前扯谎?还是扯了个一戳就破的谎。 他那不是想叫阿爹多歇歇么? 阳生在心中小声嘀咕着,这样也不算扯谎罢? 别在那我我我了,随便坐。贾大人加快了手上动作,早些归置完,也早些叫阳生去歇着。 阳生闻言却是一动不动,他不累,酸就酸罢,这算不得什么。 阿爹对他的照拂,他看在眼里,更是记在心中。 哪里有阿爹在一旁忙碌,自己去溜边边去歇息的道理。 我不坐,阿爹。阳生转念一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止不住地向上扬起,我去给阿爹泡壶茶来,加些参片煮了,稍后您喝了也好入睡些。 他阿爹的睡眠似乎一向不怎么好,平日里便时常夜半惊厥,虽然从前阿爹不叫他在同知院歇夜,只是他惯常留意着,便也发现了一些端倪。 昨日夜里,瞧他那架势更是彻夜未眠、不得安睡。 今晚可不能叫他再熬那么久,参片泡茶,最是有安神益气之效,此刻煮来,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阳生心中这般想着,不由得连面上也乐滋滋的,有他这样贴心的孩儿,阿爹怕是想睡不着也难。 往后再叫他阿爹,看他怎么再驳自己的话。 不待贾大人应声,阳生拔足便走,直愣愣地往堂屋外冲去。 他去小厨房煮,待会再端过来就行。 慢着。 贾大人的声音在堂屋内响起,话音传递到阳生的耳边,将他直直拦在了堂屋门口,他一只脚挂在门槛上,不进不出地就那么回身望着贾大人。 阿爹?怎么?阳生语带三分疑惑,却是不急不躁地停在原处等贾大人的吩咐,却并未再三追问,只是同他对望着,静静地候着贾大人接下来的话。 贾大人捋了一把衣袖,将其翻过来层叠着挂在手臂上,免得在桌案上拂来蹭去,倒刮花了。 他手上动作暂缓,望着门槛上的阳生 他额上还有些微的汗珠,腋下和腰腹上的衣衫也沁湿了不少,身前的衣摆叫他提起塞在腰间,露出他一双腿来,里边的裤脚也不知在哪蹭的黑乎乎的。 少年人本就容易出汗些,更何况他上上下下地在府衙中忙碌了大半日,整个人像是在水里沥了一回似的。 你去哪?回院子? 阳生一愣,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只是他下意识便先回了话,去小厨房。 小厨房还在后头,离这儿且远着。 小厨房平日里就做几个轮值的人的饭食,是以离后院歇息处更近些,他门如今在的议事厅,坐落在府衙前厅,两者相隔甚远。 贾大人上下扫了阳生一眼,隔得远不说,他忙了一日本就劳累,何苦叫他再跑一趟。他这样汗津津、湿漉漉的,来回一趟又该受风寒了。 这议事厅后头不是也能煮茶?随便煮些暖暖身子就成。 贾大人抬了抬下巴,往上首桌案一角旁的小门房一瞥,示意阳生回来。 阳生闻言却是一动不动,不似他往日里对贾大人言听计从的模样。 煮是能煮,只是这头恐怕 府上管事的少,在宋大人上任之前,府衙拢共就他阿爹一位、穆大人一位,两个人能说得上话,做些决断。 两个人哪处议不得事? 往日里不是在同知院,就是在穆大人的府经厅,有事登时就议了,根本用不上这议事厅。 是以这议事厅闲置了许久,这后头煮个热茶尚可,只是恐怕参片就不见得有了。 不消再多说什么,贾大人眼皮都不曾抬,便知道阳生在想些什么。 恐怕什么?白水就喝不得了?面前的桌案也收拾完毕,贾大人移动步履转向一旁的另一桌案,只要是热的就成,你多喝些,发发汗。 见贾大人一副云淡风轻,不甚在意的模样,阳生知道自己也不必再犟,非要去小厨房。 阿爹既然这般安排,定有他的道理。阳生不再多想,他挠了挠后脑勺,也不顾手上的汗水便在头上抹。 只是在触及贾大人的目光之时,便立马将双手放下,他一面往回走,一面连声笑道:我这就去净手,这就去,绝不会沾湿茶叶,绝不。 阳生步履加快,在越过贾大人之时更是一闪身便溜了,似乎生怕贾大人将他捉住教训。 眼瞧见阳生那汗湿的衣角逃也似的隐入小房门的木质门框之后,再也瞧不见了。 贾大人这才扬起嘴角,似乎再也止不住了一般,轻笑一声。 什么茶叶不茶叶的,他那句话说他在意什么茶叶了。 只是阳生这小子,手上汗津津的却又在发间去胡乱薅什么薅,多不干净,届时头发也乱糟糟的,活像路边捡来的。 捡来的? 想到此处,贾大人心神一愣,什么捡来的,怎么他的心也乱糟糟的了。他迅速将脑海中这荒谬的想法连根拔起,彻底清除。 说话间,手上的书卷又收拾完毕。看着那书卷整整齐齐码在一处,叫人心神也愉悦起来。 他就说,不过几卷书罢了,他还是收拾得来的。 一股奇异的满足感在贾大人胸前升腾,堂前是他在归置书卷的脚步声,堂后是阳生架火烧水的走动声,虽然听不真切,却依稀能想象到,那声音两相应和,将这寂静的府衙点缀的生动起来。 就这样,似乎也很好。 贾大人捋了捋衣袖,将那滑下来的袖口复又叠上去,转身背对堂屋口,往另一侧的桌案走去,还差两张,便可拾掇完毕,他得加快些。 只是,正当这时,层叠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那声音越来越重,向贾大人逼近。 他双耳微动,显然听见了这声音,只是不知是哪位不同寻常、夜半造访的不速之客。 贾大人心下一思量,却也说不好来人是谁,只好转身查看。 不过不待他转身,一道男声便远远传来,跨过门槛,直直传到贾大人的耳畔 贾大人 他应声回头,却是一惊。 你 堂屋后院,小偏房。 阳生忙碌于一室热气之中,他方才架了火,这会儿正拿茶壶烧着水。 虽了入了春,只是三月毕竟还有个倒春寒,是以连日来白天春光既盛,早晚却还是寒气袭人,冻得人直发颤。 现下入了夜,更是冷,人说话的时候还有白色的哈气,一圈圈从嘴里冒出来,就好像层层叠叠的霜雾一般。 壶嘴里跑出来的水汽也不例外,遇着夜里的寒气,一冷一热对撞,撞出一室的白雾来,环绕在阳生身边将他紧紧笼罩其间,叫他如梦似幻,仿若置身仙家秘境一般。 呼呼 阳生将那风箱拉得呼呼响,只想叫那柴火烧的更旺些。 快些叫水滚起来,也好快些煮茶,好端回去给阿爹。 想到此处,阳生只觉得自己胳膊也不酸,腿脚也不痛了,他更加卖力地拉起风箱。 当那纯白的雾气升腾至最高处的时候,壶中的水也终于冒出了第一个咕噜泡,那声音从壶嘴跑出来,发出高亢短促的急鸣。 开了! 阳生一把松了风箱拉手,将手在腰间搓了搓,正欲去提茶壶,却又生生顿住了。 好险好险,差点忘了净手。 待他又一转去净了手回来,这时候水也完全开了,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响不绝于耳。 第89章 阳生从橱柜里寻来茶叶,打开一瞧却不知是什么时候的毛尖。 平日里他一向在同知院活动,偶尔去府经厅跑个腿,这议事厅他来的少,因而对个中情形掌握得不甚清楚。 这毛尖怕是存了有好些时候,他阿爹平日里不怎么用毛尖,他也不知该煮还是该泡。 阳生急得直挠头。 不管了,先泡了试试,能不能饮用还是一说,这时候还讲究什么喝法。 他三两下便将热水和那毛尖分别取器具盛了,同方才洗好的茶具一道装入承盘,再配上一段茶巾等等用具,预备得很是齐全。 阳生一把将那承盘稳稳地托在两手之间,用脚将门页踢开,身形极其灵活地闪身出去,往堂屋前而去。 他步履匆匆,从小偏房同堂屋相连的小院跨过,几步便回到了堂屋后头的小门,也就是他出来的地方。 这方才滚开的热水,实在是烫人,隔着承盘都叫他觉得烧得慌,只想赶紧回堂屋放下。 他走的急,快进门时便再也忍不住了,大剌剌地疾声唤道: 阿爹!阿爹 第79章 阳生的话音像是一击锋利的闪电,伴随着轰隆声将堂屋内的寂静划开一道豁口,沉闷的热气在屋内四处流窜,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一涌而出。 分明是春三月,却好似夏五天,诡异的气氛在他话音落地的那刻终结。 嗯?鬼叫什么? 贾大人身形不变,只是此刻正背对着阳生,他闻讯回头,疑惑地问了一声。 不过那语调却不似先前平和,反而带上三分倦意和难以掩饰的疲惫。 啊没事没事,我是说,水烧好了。 阳生一顿,愣神间只觉得手上的承盘重如千斤,那极炙热的温度像是捧了个烫手的山芋一般,他一时不查,就那么生生捧着承盘呆立在原地,直至贾大人再次出声询问。 那还不快搁下?不烧得慌?贾大人不明就里地睨了阳生一眼,这小子怎么回事?方才还大剌剌地往里冲,这会儿反倒杵在门房口不进来了。 直到贾大人话音落下,阳生这才猛地回神,他双手托着承盘,虎口叫那木质的棱角磕得生疼,此刻那钻心的疼痛正顺着小臂爬遍他全身。 哦,就来就来。他囫囵应声,抬脚往里走去,却是低垂着脑袋,只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壶中的沸水。 热气氤氲,好似在阳生的面前展开了一副山水画,连绵的远山在他眼前徐徐铺陈开来,浓白的雾色环绕其间,叫他只能依稀见其走势,却无法细观其脉络,无论他如何走近,也不能将其看清。 阳生俯身将那承盘搁在桌案上,背身处在贾大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手上动作迟缓,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人,方才 在寂静无声的堂屋内,阳生的话音显得尤为清晰,像是迎面而来的风,叫人避无可避。 贾大人显然也听见了阳生的话,只是他并未立刻作答。 这里四下无人,按照他与阳生那不成文的约定,不论他允许与否,阳生都该像先前那般,毫无顾忌地唤他一声阿爹。 贾大人环顾一眼,更是将视线越过门槛,投向院外,外头除了一地的月色,再无旁人。 怎么现下,却端端正正地叫他大人了。 他的视线仿若不经意一般从阳生的身上扫过,只是阳生背过身的角度叫他无从探寻。 方才,方才如何了? 他言语无波,一如往常,和平日里那稳如泰山的模样别无二致。 这点确实值得自己好生学学,阿爹平日里风波骤变、面色不改,不像自己,在外头还能保持三分风度,到了阿爹面前却总是咋呼 方才如何了么。 阳生眼睫轻闪,他实在不知道,他是不是叫热气腾了眼睛,方才他推门而入的时候分明瞧见半片玄色衣角从正门一闪而过,隐入夜色消失不见了。待他一眨眼想要再看清楚些的时候,已是空寂无人、月色沉默。 可是阿爹那神色半分惊动也无,就好似从没有人来过一般,就连他露出的疑惑,也并未见有什么回应,反倒是问他如何了。 难不成,真是他忙糊涂了,连眼睛也看不清了。 他无端猜测些什么,夜色沉郁,许是他看错了也有可能。不过是一个并不肯定的猜想,却叫他在这儿万般为难,他还真是活干少了,还有精神胡思乱想。 啊,没什么。阳生回过神,忙不迭地应声,我是说方才在后头找到些毛尖,也不知搁了多少时候,阿爹你试试。 阳生将那茶盏拿水沁了,在另外的沸水中滚过一遭,又将茶叶滤过头一回水,这才拿滚水泡了,斟在茶盏中。 他一双手将那茶盏捧至贾大人跟前,仍如同往日一般毕恭毕敬地半俯着,将茶盏高举过身前。 瞧着面前还冒着热气的茶水,丝丝波澜在茶盏中游荡,吹起那茶沫和叶芽,直至止息、平静下来。最后一个旋儿在杯中消逝的时候,贾大人才开口。 你先回去歇着罢,倒腾了一日。再不歇歇,人该垮了。 贾大人上下扫了阳生一眼,他身上的衣裳半干,依稀能见浸过汗水的痕迹。 言罢,贾大人伸手将那茶盏接过,却并未直接饮用,而是就那么双手捧着茶盏,动也不动。 直至目光触及阳生那紧紧盯着他的眼,才无奈叹气,赶忙撇开茶沫啜了一口。 得令!我这就回去歇息,我那床榻恐怕想我得紧呢。 阳生眼见着贾大人喝下茶水后才松口,而后得了贾大人的首肯才退着身子跨步离开。 走到门槛前,他不忘回身叮嘱几句,叫他阿爹早些回屋歇息,直至贾大人再三保证之后,阳生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直到他出了堂屋正门,越过院子离去,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贾大人才收回目光。 他垂眸瞧着手中的茶盏,方才他动作晃荡间,那归于平静的茶水又泛起了层层涟漪,像是谁无法止息的一颗心,总是在半空中悬吊。 贾大人退开一步,滑坐在身后的矮榻上,不似往日里刻板端正的跪坐,他以股着地、两腿撑开,一双手搭在膝头,无力的下垂着。 阳生的离开,似乎将贾大人周身的力气也一并抽走,顶着他那根脊梁的力道四下散开、消失不见。 他瘫坐在榻上,失了往日的神采,双目也暗下去,远远望去,叫院中的月色照得灰白。 若是阳生走得晚些,抑或是此刻折返回来,说不准便能瞧见他阿爹不同往常的样子. 不过,又该去哪里找那么多的若是呢? 贾大人遥望着堂屋正门,面上带着三分失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眼眸微动,倒映出方才的情境来 那男子应声而来,一身玄色装束隐没在夜色里,看起来倒是颇为高挑,不过瞧得并不真切。 他半个身子遮掩在门框之后,只露出半张脸来,低声唤道。 大人 贾大人闻声而动,略有些仓惶地往后屋扫了一眼,而后快步迈出门去,就着门框的遮挡,微惊:你你怎么突然 大人,属下有急事相告。 那男子面色不变,仍是滴水不漏的深沉,叫人猜也猜不出这事到底急到何种程度。 贾大人闻言复又往前一步,同他靠得更近些。不同于同阳生说话时的平稳温和,此刻贾大人的声音显然是急促而又喑哑的。 何事,不能留待 不待他话音落地,那人的话口像是极快的风上赶着迎面而来。 宋大人见了血,叫他身边那个叫洗砚的亲随拖着进了穆大人宅邸。 这话若真是风,那必定是寒冬腊月的朔风,吹得贾大人面颊生疼。 然后呢?贾大人此刻顾不得旁的,诸多顾忌也叫他抛诸脑后,他只想知道后头还发生了什么。 一直到入夜,都不曾见人出来。 那玄衣男子眉目低垂,这会儿若还无人出来,怕是今夜也不会有人出来了,是以他守了这好半夜,又片刻不停地来回禀贾大人。 不曾见人出来 难不成 宋大人因何见血?贾大人的话音一顿,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你伤了他? 事情的发展有些超出他的预料。宋大人不是已安然回府,此刻合该在家中休憩才是。怎么小半天的功夫,竟然说宋大人见了血? 不是属下,我怎会。他先是反驳,而后生意又弱了下来。 不知那男子语带踌躇,似乎怕贾大人怪罪,昨夜回了府,只当他已无恙,便 第90章 便没再看着 也怪他松泛了些,未能及时跟着,待他后头在城中遇上宋大人一行人的时候,只见他身上见了血。 隔得又远,今日城中往来商客不多,他若是贸然上前,恐生事端,因而也就看不真切。 贾大人经过一日的忙碌,已是身心俱疲,方才在堂屋中规整之时,精神头都有些涣散。 此刻,在听闻此消息之后,却忽的一惊,整个人都绷直了。 宋大人怎会见血,伤在何处?因何而伤?又怎么会叫洗砚拖进了穆同的宅邸 一连串的疑惑在贾大人的心底升腾而起,似乎又一层白雾蒙在他眼前,那解答疑惑的谜底似乎就藏在层叠的雾气之后,只是叫他莫也摸不着,拨也拨不开,难以探寻那求之不得的真相。 大人勿怪那男子半晌不见贾大人应声,便先起了话头,属下 贾大人一抬手,止住那人的话头,不叫他再继续说下去。 贾大人沉吟片刻,似乎在捋着什么头绪,他那眉头蹙起又展开,如此这般往复好几遍,这才开口: 再 只是他话音未落,身前的男子却已闪身动作起来。 贾大人见状也惊醒几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后头传过来,想来是阳生要回来了。 此刻不宜多言,贾大人抬手一挥,那人便领命离去,像来时那般,从夜色中来,又隐入夜色中去。 阿爹 身后,阳生的声音恰巧响起。 回忆在此刻收尾,堂屋内没有沉默的黑衣男子,也没有闹腾的阳生,仅有一身墨色枯坐于榻上的贾大人。 夜色已深,院外的月色却越来越亮,银光点点铺陈下满地芳华,空灵似水、影影绰绰。 月色斜照,几缕冷色爬入屋内,同即将燃尽的烛光混在一处,撞出冷暖交叠的光影,晕出一小片界限不明的昏黄。 贾大人就坐在这片昏黄底下,这一夜,怕是又要枯坐到天明了 第80章 翌日,穆宅。 山川移转,日月不衰,时光轮回间,将月色替换成晨光,把繁星吹散作流云。 当第一缕微芒从天边徐徐升起,洒落在穆宅的时候,院中万物也随之苏醒,各色花卉尽态极妍,百般鸟雀争相啼叫,来来往往的仆从小厮更是流水似的进出忙碌着。 宋凛生衣衫规整,仍是前日里所穿的那件素色圆领袍并里头一件雀头色的内衬,一段光滑洁白的脖颈从那衣领口钻出来,更显其修长莹润。 只是再往上,却是一脸的倦色和难以掩饰的疲惫。他屈膝跪坐在榻上,静沐在一室薄金之中, 宋凛生周身浸润在缕缕金芒之间,却并无半点生气,全然不似他往日里温和平顺的气度,此刻的宋凛生,看起来是那般的冷峻、清雅。 他身侧的洗砚伏案而眠,一手枕着下颌,另一手还持着半块墨石。虽则是阖着眼,可眼下亦是一片青黑。 另一侧的穆经历一手支着脸侧,倚在案上,亦作闭目养神状。 宋凛生是唯一一个醒着的人,或者换种说法,是唯一一个整宿都不曾阖眼的人。 他坐得端正,未有一丝偏斜,叫人难以寻到他整夜未眠的痕迹来。 身前那方桌案,此刻叫零落的宣纸铺满,横七竖八地不见一丝缝隙,只有洗砚落手的地方染上不小的一块墨渍。 宋凛生轻垂眼睫,凝视着那纸上各不相同的人像来,为首的那一幅是个面相极恶劣的男子 那墨色尚新,半干未干的,其上还有些湿润的痕迹。 宋凛生右手执笔,那豪尖吸满了墨汁,他落笔于那宣纸上,端的是干净利落,毫不犹豫 登时,一道狰狞的旧疤横穿过那男子面中,叫人光是看一眼,便觉得十分可怖。 宋凛生提笔,视线从那画像上的每一寸细细描过,同脑海中的印象作比对。直至再无一丝的错漏之处,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才松快下来。 只是,不知是宋凛生崩得太紧,还是熬得太久,还未待他舒一口气,一个不留神,他指尖握着的笔便滑落在地。 只余下一声脆裂的轻响。 一声响,两人忙。 洗砚和穆同均叫这断笔之声惊醒,穆同轻揉着耳侧的穴道,尚未出声,倒是洗砚圆睁着双眼,先唤了一声:公子? 宋凛生对洗砚的轻唤仿若未闻,只一心盯着下首分散两处的狼毫,真是一首一尾、难再齐聚。 断了,笔断必断么? 那墨汁四处溅开,晕在地面上好似水中绽开的墨莲一般,分明是极深的玄色,宋凛生却无端瞧出一阵华彩来。 他眼前好似叫什么东西掩住,像是方才落了一场烟雨,叫这池水也雾蒙蒙的,笼在层叠的水汽之中,盖过那墨莲,任他如何也无法瞧得真切。 宋凛生心头一闷,一时沉溺于某种心绪难以自拔,他清楚地知道眼下并非伤春悲秋的好时候,却仍旧止不住自己这莫名的心慌。 周遭的一切似乎正以极快的速度远*去,宋凛生仿佛置身于一望无垠的旷野之中,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声,远处是难以窥见的变数,望不着边际的尽头潜藏着无尽的危机。 宋凛生的呼吸越发急促,连带着胸口一阵起伏,难以止息。 公子,公子? 洗砚急切地唤道,宋凛生的异常也尽数落入他的眼中。 公子分明睁着双眼,该是醒着的才对,可是他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却好似梦魇一般,难以脱身。 光是呼喊怕是无用,洗砚心中一急,忍不住上手捏住宋凛生两肩摇晃。 公子! 这声音好似锋利的刀刃将那张把宋凛生困得密不透风的网划开一道豁口,清冷的风忙不迭地便灌了进去。 宋凛生这才堪堪回神,他眼见着跟前满脸忧色的洗砚,这才发觉自己竟不知已呆了多长时间。 洗砚他喃喃道,目光从洗砚身上移开,复又投下桌案上的画像。 宋大人,一支笔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穆同的声音在一侧响起,他方才早已醒来,只是见宋大人凝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唯恐出言将他惊着,要是再断了他的思路那边不好了。 是以穆同一直在旁假寐,直至宋凛生误折了那豪尖,一声清脆的断裂之声将他唤醒。 睁眼便看见宋大人垂首去瞧那笔,是动也不动。原先他想不过是支笔罢了,折了便折了,正欲开口同宋大人说明,却发觉宋大人好似出了神。 待洗砚唤了好些声宋大人才勉强醒过来,他便出言解释。 宋凛生颔首示意,将视线从那一分为二的狼豪上收回来。 笔断,却绝不是必断,他不会叫那样的事有发生的机会。 宋凛生抬手那铺陈在桌案上的宣纸收拢于一处,略微整理一番,复又简单地排开。 穆大人,洗砚,你们来看。 宋凛生的手在那排列成行的画像上拂过,一一为穆同和洗砚指示着,不漏过每一张脸。 这是穆同是视线紧跟着宋凛生的动作,在那画像上依次扫过,不曾落下每一处细节。 这是白日里那伙人的画像。 洗砚紧接着便为穆同释疑,他上前一步,将那沾染了墨渍的宣纸撇开,收归在侧,不叫其碍着公子和穆大人的眼。 正是。宋凛生点头称是,而后又指着正中那幅,此人是为首者,面若刀刻,习性粗犷,这一道贯穿面中的刀疤极好辨认。 看他那阵仗,想必是领头的不错,他身后那一众下属,皆听命于他,不会有假。 穆同抬手将那刀疤脸的画像单独拎出来,细细看过。 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普天之下,各路州府,除却相距极其近的地方,各道五处的人皆有其面貌特点。 就好比提起南方,便叫人想到水乡、蓬船、温声细语的女子,说到北边,便叫人忆起大漠、风沙、笑意爽朗的好汉。 只是这人 虽则宋大人说这伤疤极好辨认,不过,好辨认的也仅仅是这伤疤罢了。 穆同盯紧了手中的画像,这人的面貌毁坏过,从这贯穿面中的刀疤来看,还并非是什么小打小闹的伤口,这疤痕摧毁了他大半面容,叫人难以辨别。 眉目尚且可粗略瞧一瞧,要想再有什么信息,却是难了。 穆同心下一转,思忖着。 不过除去这为首者,其余的人倒是面目完整,若是按其余这面貌去查,想必也能有所收获,定能抽丝剥茧、顺藤摸瓜。 也不枉费宋大人熬这一宿。 好,好好好。穆同朗声应答,他话语中不自觉得带上几分欣喜,有了这画像,我们查起来必定事半功倍。 第91章 洗砚闻言,赶忙动手将那画像拾掇到一处,收拾规整之后,将那层叠的宣纸抱在怀中,便急匆匆起身。 公子,那我们不若此刻便去府衙罢? 平日里洗砚虽偶尔莽撞些,却大多数时候都是极为妥贴的,也很少有如此这般情急的时候,竟不待宋凛生回话,便一股脑儿地往外头去。 欸,洗砚开口的却是穆同,他眉心一拧,在洗砚和宋大人之间环顾一眼,抬眉示意洗砚,你先回来,莫急。 一夜都等过去了,还差这一时半刻么?宋大人既不动,自有他不动的道理。 洗砚闻声回头,却依然杵在原地,直至见自家公子确实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他眉头一皱,堆起疑云,这才慢吞吞地折返回来。 公子 宋凛生并未出声,也不见丝毫响动。他指尖微蜷,倒扣在桌案上,敲出一段断续的轻音。 这声音落在洗砚耳中,听得他心焦。 公子,我们 等。 宋凛生唇齿微启,却只吐露了一个字。 这一个压在洗砚头上,却叫他云里雾里,越发迷糊。 昨日夜里,公子同穆大人一番盘算,分明已说定要同去府衙寻贾大人来问话,而后非但并无动作,还叫穆大人寻来纸笔作画。 他只当是有了那伙歹人的画像再去府衙,可现下既已有了,公子却为何仍是不动身? 洗砚不明就里地看了宋凛生一眼,只见他极为专注地跪坐于榻上,面色虽无大的变化,额前却隐隐渗出了丝丝汗迹。 显然,公子此时心绪,并无他一个等字那般轻巧,只是 洗砚百思不得其解,文娘子不知所踪,恐怕这屋子里最着急的便是公子,可他现下此番情态,却实在叫他看不懂了。 他转眼便去瞧一旁的穆大人,以问询的目光向他探过去。 入目的是穆大人清朗的双目,此刻正微微摇头同他示意 穆大人约莫也是不知。 室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谁也不曾开口说话,压抑的气氛在他三人之间游走,直至最低处,洗砚终是憋不住了。 他探头瞧了一眼外头的日色,昨日是休沐的最后一天,今晨公子就该去府衙当值,现下已晚了好些时候。 即便不去寻贾大人,公子也该动身了。 再往后拖,恐怕府衙便会着人来问,届时去了宋宅找不到公子,岂不是更麻烦?不若先去府衙,再做定夺。 免得叫那贾大人看出端倪,毕竟公子自上任以来,从未晏起晚到,更不曾无故缺席。 公子,咱们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声,慌忙道:画像也有了,依凭也有了,如今更是有穆大人相助,咱们还是先 宋凛生十指蜷缩着,忍不住将手收回衣袖之中,好掩盖他掌心渗出的丝丝凉意。 等他像你这般着急的时候 他? 洗砚一顿,视线在宋凛生和穆同之间逡巡着,一副难以肯定的模样。 他是谁? 第81章 室内一时间静下来,只有丝丝微冷的气流缓缓淌过,像是将他三人裹挟在一条冰凉刺骨的长河之中,叫他们不得停滞、难以止息。 宋凛生仍是静默着不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并未解答洗砚的疑惑。 一旁的穆同也是闭口不言,宋大人既然不出声,他也消停些罢。 洗砚左思右想,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他瞧着公子冷峻的眉眼,其上不见半缕松快,瞧着瞧着一股莫名的清明之感直冲脑门。 是贾大人。 公子所说的他,除却这屋里几个,再没有旁人,想来正是府衙的贾大人。 昨日那领头的贼人,也正是说要会见贾大人。 他心下已有了猜测,却不敢妄议,仍想同公子确认一番,可公子这副模样,显然正沉思着,心中定有一番计较。 正当洗砚想着如何开口之时,宋凛生却忽而动了 他一手撑着桌案起身,动作间那衣袍摩擦发出轻微的细响,许是久坐一夜不曾动身、又不得片刻安睡,他方才起身便是一个趔趄,腿脚一麻险些站不住。 公子洗砚一呼,连忙伸出两手前去扶他。 宋凛生一摆手,而后双手撑在桌案边缘,稳住身形。 他眉心微拧,泛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郁,额间更是布满细密的汗珠,叫他说起话来也带着丝丝喘息。 无妨。他就着手肘撑着桌案的姿势不变,同洗砚示意,你还记得前日,我独身出门 洗砚眼珠一转,他自然不会忘,因着他那三分马虎,差点害了公子性命,他怎敢忘却。 说起来当日还多亏穆大人,同昨日一般,也是穆大人出手相救。 洗砚和穆同对视一眼,而后同宋凛生答道:自是记得的,公子是说 宋凛生手指微蜷,带了几分力道撑起身子,他这身子怎么到紧要关头便不争气。文玉娘子说得对,他实在有些单薄。他眉目一垂,不知文玉娘子此刻如何了 待此事了了,他一定听文玉娘子的,多加保重身子,得更强健才是。 那日我并未向任何人透露行踪,从家中一路出城皆是我一人独行。 宋凛生的记忆回旋,将那日的画面一一在他眼前展开。 即便是洗砚,他也不曾说过。 那日是重三休沐,整个江阳府都沉浸在娴静安适的节庆气氛之中。街上行人稀少,出了城就更是空无一人。 可他一路上却总觉得有人在后头跟着自己,待回身去查看,却又不见丝毫鬼祟的踪迹。 直至后头在沅水河畔遇着了文玉娘子,他也曾将此事说与她听,不过而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实在突然,叫他应接不暇,也就将此事搁置了。 可是文娘子后来不是出城寻公子你洗砚还记得那日,在中庭遇到文娘子,听他说公子出了门之后,她火急火燎地便出门去了。 是在文玉娘子来之前。宋凛生沉吟道,脑中尽是那日的画面左右闪过,我总觉得哪处不对劲。 他只当江阳府现如今并非早些年那般清明和乐,许是有贼匪强盗也说不准,自己许是落了单叫人盯上了。 后来并未发生什么,本也不觉得有何处不对。他和文玉在那洞中困了几个时辰,也并未遭人毒手,或突生意外,直到 直到穆大人带人出现,搭救于我二人。 宋凛生话说到此处,突然止住,同洗砚对视一眼,视线不约而同地转向一旁静默不语的穆同。 凛生并非疑心于穆经历。宋凛生声线疏朗,心绪平稳,不见一丝矫情饰诈之色,端的是诚心相待、坦言而处。 只是那时机过于凑巧 穆同眼波流转,将宋凛生和洗砚各色目光一并纳入眼中。 宋大人在说些什么,他自然是知道的。 那凑巧的时机,指的是他不早不晚,偏生在后半夜才将宋大人同文娘子两个找到,不迟片刻,却也不早毫厘。 更何况,那日 那日也是受了他的差遣,穆经历才出城巡防的罢? 宋凛生想起那日穆经历所言,若说当时只当寻常,权当贾大人为江阳安防之事操心,可同昨日那种种相联系起来,便由不得他忽略,甚至叫他不得不注意。 若是穆大人受贾大人差遣前来救他,并非偶然,那先前会是贾大人派人跟踪了他么? 否则,这一切是否太过凑巧 洗砚心中一紧,却原来,那日还有这样多弯弯绕绕的事,他却是一星半点也不知。 公子 实在是惭愧,他这样怎当得公子的近侍,若是叫大公子晓得了,又得将他丢进陆家军营学规矩了。 大人,是疑心他一早便对大人的行踪了如指掌? 穆同心下思忖,他大概能明白宋大人的意思,只是,如今一切全是猜测,并无依凭。 是有此疑虑。宋凛生不再遮掩,将自己的思量和盘托出,如实相告。 这桩桩件件,来来往往,看似毫不相关,实则有如颗颗明珠,散落各处之时不见特别 宋凛生话音一顿,但若是将其串起,便很容易见其盛芒。。 那我们穆同一副了然的神情,只是不知宋大人接下来是何打算。 宋凛生抬手将桌案上层叠的宣纸拂到一旁,除却先前叫洗砚收走的那部分,其下竟然还剩下一副画像。 第92章 那上头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的竟然是贾大人的面容。 因叫宋凛生压在了最下层,掩藏于横七竖八的宣纸之后,是以洗砚并没有注意到。 就连一旁静默伫立的穆同也是眉头一抬,显然不曾想到宋凛生除了那些不知何处杀出来的贼人之外,也画了贾大人。 宋凛生的指尖在那墨迹上一寸寸拂过,画纸上的贾大人沉默不语,他眉间的肃然、两鬓的灰白、脸上的威严之色都叫宋凛生描绘地一丝不差。 只是宋凛生两指一顿,所谓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描得出人脸上的风霜,却写不了人心中的痕迹。 若他真掌握了我的动向。那么,便不止是那日出城,这么简单了。 恐怕昨日之事,他也一早便收到了消息。包括他同洗砚来了穆经历府上的事。 若真是那般,那么他和穆经历便没有连夜赶往府衙的必要了。 他们现在就像是叫人架在火上烤,烈火油烹之下,好似初生的羔羊,又怎敢妄动。 两眼一黑地往前冲,不过是打草惊蛇,徒劳而已。 他们在明,而对方在暗,若是一头撞上去,正中了他人下怀。 因而昨夜,公子和穆大人说了一同前往府衙,却并未动作?洗砚总算是想明白了几分,原来公子迟迟未见行动,是另有打算。 宋凛生将手从那人像上移开,而后又将那纸张翻面、图画朝下搁置。 正是。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字等。 他以为一切皆如所料,那我们便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且不论那为祸的一干人等是否真与贾大人有关,他若是得了消息,想必此刻早有策略应对,也对他们的动向有所预料,他们便是连夜去了府衙也是无用。 可若是他们不去呢? 那便可打乱对方一早便设想好的境况,叫他百般猜忌、自乱阵脚。 穷则生变、变则生乱,届时自然会露出破绽来。 宋凛生抬眼扫过洗砚怀中的画像,而他们便可利用这时间,先将这伙人的面目画下来,要查其来路必定用得上。 穆同顺着宋凛生的视线望去,忽而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这些人若真是过路的流寇,既劫持了宋大人,随便索要些金银财帛想来是不成问题的。 可对方仅仅是以洗砚作胁,掳了文娘子,最后还交代宋大人回来带话。 想必是同江阳府有些渊源,即便不是,也是同贾大人脱不了干系。 有了这些人的画像,那便可先从他的府经厅查起。府经厅收录着这些年江阳府的文书、户籍、校注,其中户籍册的编撰 虽是上任经历所著,可他先前经手整理过一番,也有所了解。 早年的户籍册详细记录了每户人口、籍贯,个别不知因着什么,也是有画像的。 他可先去府经厅将那些卷宗籍册查阅一遍,看能否有些蛛丝马迹。 那现下 那现下又该等到什么时候?洗砚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再一次将这沉闷的寂静打破。 宋凛生闻声而转,将目光投向门外。 院中清音婉转、鸟雀啼鸣,各色花草浸润在一院薄金之中,微风轻动,那盈盈春意便顺着风向吹拂进内室,洒落宋凛生满眼满身。 只是,他何来闲情逸致呢?现如今的宋凛生,身上是春之意,心下却是冬月寒。 日头已有些高了,瞧着天色,已比往常去府衙的时辰晚了好些。 不知府衙那头,贾大人是什么境况 那不知方向的某处,文玉娘子又是哪般境遇。 宋凛生的手不自觉抚上腰间的玉玦,触手温润细腻,微微的暖意自掌心传来。 他握住那块玉玦,就好像握住文玉的手一般令人安定,只是他不能忽视的是,自己心中那隐隐的不安却越发强烈。 宋凛生强压下心头异色,眼下他不能乱,绝不能。 再等等。 再过一个时辰,待正午休憩之前,府衙众人皆松懈的时候再去不赤。 公子的安排自然有道理,只是,公子,我怕洗砚在旁出声,一开口便是难以言喻的顾虑,语调也难掩焦急。 就怕时辰拖得久了,文娘子那头会生什么变故。穆同与洗砚的担忧相同,面色却并无多大变化。 宋凛生遥望着院外那四角的天空,天色澄明、碧空如洗,与他此刻心境截然不同。偶有孤雁划过,却是形单影只,叫人望而生叹。 文玉 第82章 阿嚏 晨光乍起,丝丝冷意袭来,叫文玉鼻尖一痒,止不住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原本也没什么,打喷嚏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更何况,谁说妖精便不会打喷嚏呢?她如此安慰着自己。 只是此刻,耳畔传来的飞鸟扑棱而起的声音,还是让文玉有些出糗。 文玉仰面瞧着枝繁叶茂的树杈,其上竟然一只鸟雀也不剩下,空余微微颤动的枝桠昭示着方才的动静。 她在心中暗啐一口,跑什么跑啊,都是山中的姊妹,她有那么吓人么?也不知这些鸟雀之中,可否有已开了灵智的小友。 若是有,能帮她同师父传个信也是好的。 那扑着翅膀四散开来的鸟儿划过天际,又隐入更远处的苍绿之中,消失不见,便是一片羽毛也不曾给文玉留下。 瞧这架势,恐怕是没有了。 文玉撇撇嘴,暗自紧紧了拳头。过了一夜,她这灵力还是不得恢复,更无法在周身流动,仍同昨日一般阻塞停滞、不受调遣。 难不成,真是同师父的庙宇离得太远,叫她想蹭些神息、滋养法力也不行。 她心中一颓,无奈地叹息一声,而后那浑圆的小脑袋便耷拉下来。 入目的是众人不耐、探寻的目光,那眼神仿佛在说文玉一大早的鬼叫什么。 文玉这才发觉,许是方才那声实在有些咳,响亮,将闭目养神的众人吵醒,扰了人家的清梦。 她眉梢轻抬,两个眼珠滴溜转着,颇有些心虚的意味。 直至她的目光与一旁的申盛对上,申盛的眼眸中也是混沌不清的迷蒙,手上的书卷早已歪斜至他膝头,只差毫厘便要滑落在地。 文玉记得昨夜申盛一只捧着那书卷不撒手,也不知最后是不是实在睁不开眼才勉强困觉,若是精神足,恐怕他还真要彻夜学书呢。 她不再吱声,而是缩着脖子往后退去,昨夜的种种历历在目,她还是不要妄动为好。 娘子,可是着凉了?申盛一手去拾那书卷,一手揉着惺忪的睡眼,说话间便往文玉这头来。 昨夜实在失礼了。申盛看着文玉衣衫单薄,鼻头泛红的模样,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是我害了娘子。 若不是他当家的也不会 他双目紧盯着文玉手腕间的绳索,面上是难掩的愧色。 怎么能怪你? 文玉显然也注意到了申盛的视线,她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莹白如玉的纤纤素手此刻就像是路边的白菜一般被捆在麻绳之间,绳子的粗粝将她的皮肤磨得泛红,有几处还破了皮。 文玉哪里受过这般苦,先前不过是叫沙石磨了后背,宋凛生便又是伤药又是补品地往观梧院送。 现下好了,她凝眉瞧了一眼伤处泛出的丝丝猩红,这荒郊野外的,只有自个儿受着了。 她不怕疼,也吃得苦,只是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文玉不禁哑然失笑,师父说了,木石无心,她一个木头变的,哪里来的心呢? 她双手提起向申盛扬了扬,对那伤口仿若未觉,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疼痛,反而还出言安慰起申盛来。 我早同你说了,我是叫人家抓来的,不是请来的客人。说话间,文玉眼尾一扫,向稍远处的刀疤脸望去,似乎刻意说给对方听一般。 就该有被绑的待遇嘛。文玉的脸上扬起清浅的笑意,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过谢谢你,还叫我体验了一把以礼相待。 我我,都怪我申盛眉心蹙起,昨夜种种不禁浮在眼前 他原先想着当家的出去一趟,哪里带回来的小娘子,瞧着年纪又极轻,许是哪家走失的,或是当家的救回来的。 毕竟这一路从外头回来,当家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从一些为非作歹之徒手中救回不少老弱孤女。 虽然当家的交代叫他将人绑了,他也不曾放在心上,当家的一向是个嘴硬心软的,这弟兄们都是晓得的。 是以他才给文玉娘子松了绑,还找出这回在外头收的毯子给她夜间御寒用,想来到了第二日早上,当家的势必要将这小娘子护送还家的。 第93章 只是昨夜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当家的不知怎么的,突然过来查探,正巧碰上他同文娘子说话 谁叫你给她松绑? 那刀疤脸的声音好似一支锋利的箭羽,带着破空之声从文玉和申盛之间划过,将她二人之间原本平静的气氛撕成两半。 文玉闻声望去,见那人狰狞着一张脸,双目阴沉隐匿在那刀疤之后,远远望去,喜怒莫辨。 只是,他那神色,绝不至于是欢喜罢? 文玉不自觉地吞咽一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人仿佛一直紧紧地盯着自己。她顺着那视线低下头,入目的却是盖在自己身上的毯子。 早先申盛从那车架包裹中翻出来的,说是从外头带回来的那件。 那毯子裹在文玉身上,替她将春夜的湿冷全然隔绝在外,不叫她受到一丝寒气。 看来这毯子除了繁复精致的花路纹样,果然还有其精妙之处。 若是能买下来带回去送给宋凛生,他整日早出晚归的往江阳府衙跑,将这毯子放在车架上,需得着的时候盖一盖,免得他受凉。 咳,文玉眼睫轻闪,此刻貌似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见那刀疤脸目光片刻也不曾移开,文玉也有些坐不住,她两手提起身上的毯子,又快速折了三两下,试探道:还还给你? 申盛见状,赶紧将手中的书卷搁置在一旁,围了上来。 当家的,我是怕夜里冷 不待申盛话音落地,那刀疤脸的话便有如当头棒喝般砸了过来。 那你就不怕她夜里跑了? 他将文玉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扫了个遍,也找不见他先前在路上特意捆上的绳索。 显然,是叫这不听话的申盛给解开了。他早该知道,申盛是个一根筋的,就不该将这丫头丢给他。 竟容得她这么自由自在、散漫闲适地裹着毯子在此处小憩? 刀疤脸横眉怒视,那眉眼间的火气不似有假。 一时间,就连申盛也呆住了。 他不知往日里少言寡语,面冷心热的当家的怎会忽而发这样大的火,也想不通文娘子到底是什么人,叫当家的行为这般古怪 赵赵大哥 申盛似乎叫这派头吓着了,他出言断续,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犹豫着唤了一声。 那赵大哥应声而动,视线终于从文玉的身上移开,往一侧的申盛望去。 瞧他这动作,文玉这才确信,申盛口中的赵大哥正是眼前这面带刀疤的男人。 却原来,他姓赵么? 我!我说你什么好!赵大哥似乎一时气急,说话间吹胡子瞪眼的,面上眉眼乱飞,不似先前那般阴沉。 只是他脸上稍微动起来,便更显得那道伤疤狰狞可怖,恐怕能止小儿夜啼。 他三两步便向申盛走去,动作间,他腰间的佩刀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别动他!文玉疾呼出声,她摸不准这人的性子,就怕申盛此番惹恼了他,再招致什么祸事,你不乐意,那再将我绑了就是! 那赵大哥闻言一顿,回头莫名其妙地看了文玉一眼,而后不以为意地嗤了一声。 你这丫头倒是大义。 他行至申盛面前俯下身,在他身后捞了一把,却捞起一圈绳索来,正是先前申盛为文玉解开的那副。 原来是误会一场,文玉眼见他取了那绳索便回身往她这边走过来。 是啊,她怎么会觉得这人要对申盛下黑手呢?申盛再如何说,也是他的下属,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此处,真正的局外人只有文玉一个罢了。 她倒是会操心。 不知怎么的,文玉心中泛起一股无力,是她叫人绑了,是她法力滞塞,怎么还反倒担心起申盛了。 他读书又怎么样,谁说天下的土匪都是大字不识呢?申盛既然与贼匪为伍那 文玉有些动摇了,她将脸撇至另一侧,不愿再去想。 赵大哥越走越近,他冷眼瞧着文玉的脸色,只觉得很是精彩。 怎么?你这丫头,先是奋不顾身勇救知府,这会儿又想挺身而出舍己为人了? 他止不住地摇头,仿佛在嘲笑文玉的天真。 文玉梗着脖子不愿说话,她才不想同他在此处费些无用的口舌。 那赵大哥也不生气,他原本没想着真同文玉说什么话,不过是逗趣而已。 不待文玉出声,他便手脚麻利地将文玉两手交叠在身前,用那绳索捆了,使的仍是先头申盛说过的牛劲结。 顺着他的动作,文玉原本握在手中的毯子也滑落在地,散开躺在一旁的草木碎屑之上。 文玉偏头看了一眼,不失惋惜之心,随后很快便收回目光。 她可不是那般没有气节之人,区区一块毯子罢了,宋凛生的府上多得是,她才不差这一块两块的。 不就是个春夜,不盖毯子也罢。 她从前在梧桐祖殿,还是个梧桐树的时候,什么夏热冬寒、春凉秋霜没受过。 很快,那赵大哥便将绳索牢牢捆住,他拍了拍两手间的绳屑,直立起身,转身欲走之间,却忽而顿住。 他的视线扫过地上的织金雕花绒毯,些许木屑附着其上,却难掩其光辉华彩,才月色的映射之下,好似有盈盈流光在其间晃动,更添几分异域色彩。 他躬身将毯子拾起,面上绷得笔直,将那刀疤拉得老长。 你既用了,就接着用。他恶声恶气地丢下一句,又冲着申盛交代,若是再解开她的绳索,我就用那绳将你捆了! 随后他将那毯子随手丢在文玉身上,便扶着腰间的佩刀离开,随着他一深一浅的步伐,刀鞘撞击的声音零零落落地飘了一地。 文玉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又垂眸睇了一眼身前的绒毯,那隐约的光泽闪烁着,盖住了她腕间的绳索。 真是莫名其妙 一旁的申盛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喊了一声多谢赵大哥。,而后便迅速围到文玉身边。 你没事罢?文娘子? 他眼神焦灼、语气急促,似乎很是过意不去,一双手更是控制不住地往上抬,仿佛下一刻便要伸手来为文玉解开手上的束缚。 文玉俯首动了动小臂,那盖在上头的毯子便滑了下去,露出她手上新得的一副镯子来。 别,你没听他说吗? 若是再解开,下回这绳子就该出现在申盛手上了。 赵大哥平日里不是这样的人!申盛慌乱说道,似乎急于解释什么。 是么?那赵大哥平日里是什么样的人呢? 文玉抬首往方才的方向望去,只是那处已空无一人,似乎不曾有人走过一般。 第83章 申盛的手虚抬在半空中,是伸过来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就那么不尴不尬地顿住,不知该如何放置。 我不知赵大哥他因何动怒。申盛最终还是将手收了回去,他极不自然地摸了一把鼻头,文娘子,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赵大哥往日里虽寡言少语,但为人却十分仗义,更是不会如此古怪不由分说地将人绑了。 他先前不以为意,现下这才发觉,赵大哥是真心要将文娘子绑了的。可是,私自抓人、夺其自由,这不是有违王法么? 赵大哥先前从不从不会做此出格的事。 申盛话没说完,他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现下此番情境,便是说了,恐怕文娘子也不会相信。 他先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文玉看出来申盛的犹疑不定,适时接话道。 行侠仗义,乐善好施?当这些词句从脑海中浮现之时,申盛却说不出口了。 这些词语,原先在他眼里看来,用来形容赵大哥,那是再合适不过。现如今 申盛低头瞥了一眼文玉手上的绳索,那紧紧捆扎的牛劲结,似乎将申*盛的嘴一道捆住了,叫他没法接着说话。 你我只当随意说说,放心,他听不见的。 文玉眼珠一转,往那人离去的方向仰头。他方才应是偶然过来瞧见,这会儿早回去休息了,毕竟深更半夜、酣梦要紧。 我们原先在外头做营生,有事也遇上些不平之事。申盛顺着文玉的目光望去,压低了声音同她说道,赵大哥有些拳脚,一向是锄奸扶弱,对于文娘子这般小女儿家,也是乐于相帮的。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先是说要在此处休息,却不进城去住宿,反倒在这山野之间落脚。后是带了一干人出去,耽搁半日回来却带了位小娘子回来。 第94章 申盛越发看不明白,赵大哥莫名其妙地将这小娘子捆了,他为其松绑,还遭了好大一通火气。 照你这么说,这赵大哥很是光明磊落、侠肝义胆之人咯? 文玉心中的惊诧已无先前那般明显,经过这些时辰,她同申盛说的这些话来看,这赵大哥在申盛一众人中间,颇有威望,形象还很是正面。 她不欲同申盛辩解,申盛对这位赵大哥的认知,显然与文玉相差甚远。 到底孰真孰假,孰是孰非,恐怕还有待商榷。 那是当然!申盛语速急促,迫不及待地应声,似乎生怕答得晚了,文玉便不信他的话。 好好好,你说的自然不会是无凭无据的空话。 文玉心中宛转,面色却不变,什么叫打蛇随棍上,这就叫打蛇随棍上。 他既然有他的坚持,自己也不必非同他争论个谁对谁错,只需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自己定能扒出个中秘辛。 文玉双眼微弯、睫羽上翘,看起来是一派天真,仿若对申盛的话深信不疑、全然不设防。 她垂眸瞥了一眼先前滑落一旁的毯子,努努嘴示意申盛,你瞧,他不是将毯子留给我了么? 文玉虽然也不是十分清楚那人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可谁叫他还真留下了毯子,而非她预料之中的将其一把夺走呢。 这就说明呀,他确实是一位很大方的人,似乎不像你先前说的那般看重这些货物。 文玉记得很清楚,申盛先前虽然将这毯子给了她,却也说了不能叫当家的发现。 可他现如今虽发现了,不也将毯子留给她了么? 看起来,也不是那样小气的人。 嗯申盛沉吟一声,并未立即回话,似乎也在为赵大哥这番动作而感到疑惑。 大方的人么? 这话是不假,赵大哥绝不是什么小气性的人,往日里对商队的弟兄也多有照顾。 可他一向很看重采办的货物也是真的,今日赵大哥在发现自己将这毯子给了文娘子之后,却并未立即将其收走,反倒是让文娘子接着用? 这倒有些不像他了。 申盛凝眉思虑着,他清澈幽深的眼眸似一泓自山间泻出的溪流,小小的船儿沿着水源而下,驶入极狭窄的间隙,不得通畅而行。 文玉瞧他那样子,似乎脑中正天人交战,打得不可谓不热闹。 这人怎么一根筋似的,一句话便能叫他困顿许久。 文玉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绳索,她叫这麻绳困住了的人,尚且不如他呢。 正当文玉预备出言相劝,叫他莫要想那么多的时候,申盛却突然开口了。 我知道了! 他生音干脆利落,好像对自己给出的答案很是自信。那小船也顺着他流畅的思路驶出狭窄的山涧,进入了豁然开朗、柳暗花明的另一番天地。 文娘子,不知你芳龄几何? 申盛打量了文玉一眼,颇有几分羞涩地问道。 文玉眉头一皱,不明所以。 他知道什么了?知道打探别人的年岁了? 申盛似乎也察觉到不妥,他话音一顿,伸手便去挠后脑勺,显得十分局促。 双九? 文玉迟疑着出声,她只是对申盛这没头没尾的发问有几分惊讶,倒并不是不愿相告。 她眼尾扫过自己的衣裙,只可惜此处也没个铜镜,否则她必得揽镜自照一番才是。 她这幅身子是新修得的,按照人间的算法,约莫正是双九年华,她如此答话,也不算作假。 如此便是了。 得了文玉的回答,申盛茅塞顿开。只是他一副了然的神情看得文玉简直是云里雾里。 是了,是什么了? 总不至于这赵大哥是瞧她年纪小,大发善心将这毯子让给她?若真有此等心意,哪至于前前后后几次三番地将她捆起来。 文玉瞧着手上的绳索,实在是无语凝噎。 申盛左右环顾一圈,看弟兄们离得都有些距离,不至于将这边弄的动静全数听见,这才往文玉这头靠了靠,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赵大哥家中有一孩儿,也是双九年华。 哦?文玉峨眉宛转、眼尾上扬,面上生出几分讶异。 双九年华?岂不与她 正与文娘子你同岁。申盛一手支在下颌上,一手伸出去够那摊开的书卷,想来赵大哥见了你,便想起他自家的孩儿了,是以有些于心不忍? 申盛耸了耸肩膀,似乎放松下来,不见先前那般绷得笔直,他一手抄起书卷捧入怀中,又回身盘腿坐下。 不过不管是什么原因,结果是好的就成。申盛帮文玉将那毯子盖好,随后便搓着手又去翻那书页。 原来他还有个孩儿? 文玉默然,闭了闭眼,她想不出,这刀疤之下原本是一张怎么样的脸,他的孩儿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若是有家室,又缘何会铤而走险,来干出劫持自己的勾当。一人落得轻松,可他家中妻室又当如何? 那他的孩儿在何处?也随你们一道走南闯北,做商队的营生么? 文玉实在好奇,这人在外头讨生活,他家中可晓得他的所作所为? 并未等到申盛的回话,文玉抬眸看去,只见申盛一顿,似乎在考量这什么。 他又同先前一般双眼左右瞟过,仿佛生怕叫人听了去,待确定无人往这边看之后,这才小声提醒文玉: 赵大哥的孩儿不在此处,我听说一早便夭折了,嘘。见文玉双目圆睁,惊了一瞬,申盛赶忙示意文玉噤声。 这下你知道了?我看赵大哥就是瞧你年岁浅,便没有过分苛责。文玉双手被牢牢绑住,不得动弹,申盛又将那毯子往上扯了扯,不过,你同赵大哥到底有何恩怨,可是惹恼了他,他为何将你绑回来? 申盛说了好半天,却终于问到了点子上,或者说,终于看出来,文玉确实是被绑回来的,而非他先前设想的什么救回来。 文玉顾不得回答申盛的问题,也没时间同他解惑。反倒是申盛的话,他声音虽低,在文玉心中掀起的波澜却不小,像是平地起惊雷,叫文玉平静的波心无声荡漾着。 那他的妻子难不成也?文玉小声问道,她语速飞快,似乎极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 从未听他提起过,似乎也申盛知道的也不甚清楚,不过即便是这摸棱两可的话,也足够让文玉明白个七七八八。 却原来,这位赵大哥已无妻室,且没有孩儿。孤身一人、了无牵挂,确实更易无所顾忌地做一些事。 文玉的思绪渐渐沉静下来,那赵大哥似乎掩藏于重重叠叠的迷雾之后,叫人看不清抓不着,只是到此刻,那雾气却好似散去了些许。 她得想些办法,探听更多的消息才是。 不过这思绪并未持续多久,文玉的耳畔便响起了申盛的声音。 文娘子,文娘子? 待文玉回过神来,正巧碰上申盛那一双满是好奇的眼。 你还未告诉我,你同赵大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大哥当家的脸上那道疤,是一直都有么?文玉不答反问,叫申盛一时有些发愣。 这倒不是十分清楚,不过自几年前我与赵大哥相识之时,他面上便有申盛不知文玉为何有此一问,只得先答了话,而后紧接着嘱咐道,不过他不愿旁人提起,你也莫要多言。 哦 文玉心下了然,既然一直都有,那想来便是陈年旧事,就连申盛也不得而知了。 她貌似会意地点点头,忽而脑中灵光一闪,狡黠的笑意便爬上她两颊。 嗯,你还没说 没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申盛问得心急如焚,只盼文玉早些同他说了,他也好看如何化解,许是她同赵大哥二人之间的误会也说不定。 你想知道我如何将他惹恼,又为何被他抓来?文玉故作好奇,同申盛逗趣道。 文玉的面容在月光之下更显莹润白皙,双目之上乌黑的长睫好似鸦羽一般泛着柔和的光泽,衬得她那双杏眼盈盈如秋波、浅浅似清波。那周身的气质翩然出世,即便是衣衫沾尘,两手被缚的落魄模样,也难掩她半分华彩。 申盛一时间有些呆了,只愣愣地接话,是,正是,这是自然。。 文玉将手就着那绳索抬起,伸出两指微弯着一勾,示意申盛附耳过来。 申盛很快便心领神会,照办不误。 第95章 因为我说他脸上的疤丑陋至极,有碍观瞻。 文玉的声音压得极低,可任她再低的声音,此话一出,仍是有如千般石入水、激起万层浪。 啊?文娘子,你!申盛似乎叫这话惊着了,他猛地起身一时站不住,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直直跌坐在地上。 你竟然我方才不是说不可随意提及,你申盛的话音断断续续,全然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是是是,你是说了。文玉眉梢一抬,无奈地扁了扁嘴,只可惜,说晚了? 文玉存心同申盛逗趣,看他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文玉越发觉得有意思,她干脆高举两手,显露出腕间的绳索。 我都被绑上了,你才同我说这些。她眉心蹙起,作惋惜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叫她扮得好生逼真。 文玉身为精怪的本领在此刻尽数显现,她总算知道了,原来在有些事上,她还真是可以无师自通。 也难怪从古至今,下界的神者、仙者不知几何,同凡人逗趣,这可比在春神殿里读经书、诵典籍来的有意思得多。 第84章 申盛面上的惊诧难以掩饰,五官更是皱成一团,似乎对于文玉的话很是难以接受。 这好端端的一位文弱娘子,怎么说得出这样这样,申盛心中一顿,好似也并非什么罪大恶极的话。 只是见她眉眼弯弯,浑像只得意的狐狸,全然不似她懵懂无害的面容。 那你可是闯了大祸。申盛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抖落身上的碎屑,一面同文玉答话,从前有人当着赵大哥的面出言侮辱,触了他的逆鳞,可是叫他倒吊在树上,挂了三天两夜。 当时又正直酷暑,那人险叫晒成人干。他话音一顿,吊足了文玉的胃口,才又接着说道,那场面,真是惨不忍睹啧令人唏嘘。 文玉闻言一时默然,她垂眸看了一眼手上的绳索,不住地吞咽着,我罪不至此罢? 捆住没事,倒吊也没事,可她此刻无法施展法力,这可是天大的事。 若他真将自己倒吊起来,一时半刻还真是不好逃脱。文玉心中一虚,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她怕什么?她可没真的嘲讽人家的相貌 正如此想着,却突然听得申盛噗嗤一声,似乎再也忍不住笑意。 文玉闻声望去,他那一张脸憋得通红,活像是秋日里熟透的柿子,高悬于枝头,压得枝桠低垂,似乎下一刻便要落下来。 申盛面上的笑容从眉梢荡到唇角,很是生动,同他先前有些拘谨的样子判若两人。 文玉心中一道灵光闪过,忽而就明白过来。 好啊你,你骗我? 瞧他那架势,也不像是说的真话,什么倒吊起来,什么三天两夜,说得再真却也在他绷不住的笑脸之下露出了马脚。 彼此彼此罢了。申盛的手擦过鼻尖,摸了一把,笑得很是开怀,你说是也不是?文娘子。 原来,他也将文玉的话识破。 她哪里是因着几句话便将那姓赵的刀疤男人惹怒。 申盛也发觉,这其间,必定还有旁的渊源。 文玉面上一红,像是染了极好的胭脂,留下一抹酡红,使人似醉非醉、沉溺其间。 她将自己的手往回缩,重新藏匿在那绒毯的金丝花纹之下,不再显摆手上缚着的绳索。 落在申盛眼中,若是先前他将文娘子比作狡黠的小狐狸,那此刻,他便是踩住了这小狐狸的尾巴。 他不再穷追不舍,而是收住了笑意,正色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不如告知于我,我也好从中调和。 文玉闭口不答,心中腹诽,瞧他见了那赵大哥的模样,和老鼠见了猫也差不了多少,他对那赵大哥有好印象在前,又隔着下属的身份在后。 叫他去调和,兴许反倒给他惹一身麻烦。 更何况,无端发难挟持洗砚的人是那姓赵的,被掳至此处的是她文玉,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她这可都算是无妄之灾。 到底是为什么招此祸事,她尚且没弄清楚,怎么现下反倒要她来说明? 文玉瞧着眼前那毯子,其上金光粼粼,很是耀眼。可是落在文玉眼中却越发看不惯,她一时之间竟无端有些恼怒,一把将那毯子掀过,也顾不得此刻寒凉的夜风吹拂。 你来问我?文玉再没了先前那逗趣的心思,只压抑着心中不快道,倒不如先去问你那赵大哥。 而后便将脸转至一侧,不再语言。 申盛得了文玉的答复,面色稍惊,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转身遥望了远处的赵大哥一眼,他闭目静坐,面色沉静,时有跳跃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也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假寐养神。 申盛又回身看了一旁的文娘子一眼,她不知何时也闭上了双目。 看样子,此题在文娘子处算是无解了。那不如去问问赵大哥? 此后更是月明星稀、一夜无话。 思绪回笼,申盛看着眼前冻了一夜的文娘子,分明鼻尖都冻得通红了,此刻却还有闲心同他玩笑。 缕缕金光洒下,将文玉的发丝镀上一层暖色的光晕,叫她整个人都沐浴在柔和的晨曦之中,眉眼都温和起来。 他昨夜后半宿原本想着真去同赵大哥问询一番,可是到了面前,临了却又问不出口了。 赵大哥更是岿然不动,似乎全然不曾察觉他已到了跟前一般,就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许是睡着了罢?申盛别无他法,只得又轻手轻脚地回到文玉身旁坐下,而后便越发困倦,不知什么时候,竟不知不觉地入了睡。 在酣梦中畅游的申盛自然不曾瞧见,自他掉头走后,赵大哥却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 文玉瞧着眼前跃跃欲试的申盛,便将手往后又缩了缩,只是破了些皮,不碍事的。 好啦,我又不曾怪罪于你,哪有你这般爱往自己身上揽事的。 言罢,文玉又重重打了个哈欠,只是她欲伸手抻懒腰的时候,又才想起自己被绑在一处的两手。 她化形时间不长,却好似已做了很久的人。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已不想似从前一般,做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妖怪了。 申盛不再语言,只沉默着蹲在文玉身侧。 周遭的人大多都仍在睡梦之中,这也正是文玉所奇怪的,哪有人掳了人质来,却可以如此放心大胆地酣然入睡的? 难道不是该安排好些人手轮流值守,生怕有人前来突袭,或是她寻机跑了么?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十分合理。 从昨日她得的消息来看,这一支人马,约莫真是往来的商客,做些以物易物的生意。 在他们眼中,昨夜不过是行至半道,随意找了个山脚休整罢了,是以睡觉歇息才是最紧要的。 对于文玉的倒来,虽说有些惊诧,却也并未当回事,更不曾分神来管她的闲事。 若真是如此,那这紧要的解谜关键,还是在那姓赵的领头男人身上。 还是说文玉左右瞄了一眼,还是说他们掩饰伪装的太好,乃是贼人所扮 她难以确定,还须得更多的消息才是。 只是,文玉的眼神扫过身侧的申盛,申盛此人不是城府深的,该说的不该说的昨日已同她抖落大半,应是再无什么更深层的消息了。 文玉将视线投向更远的那人,此刻正起身往一侧走去的男子,他面上疤痕显眼,腰间佩刀叮当,正是那位赵大哥。 只是他一直坐在远处,若想从他身上知道些什么,须得想办法靠近他才是。 文玉仰面望着天幕,林间草木茂盛,在头顶围起圆环一般的形状,似是一扇天窗,从中落下缕缕春阳。 从底下望出去,山顶的群峰走势,隐约可见,掩藏在其间的梧桐祖殿有丝丝香火飘出,隔得随远,却仍是依稀可辨。 她尝试着捏了捏手心,却毫无反应,周身的灵力四处逃窜,不受控制。 她的法力竟是半分也未恢复。 许是离得太远,文玉心中一动,不禁计上心来 她得想个办法引这些人上山才是。 文玉瞥了一眼身旁的申盛,见他仍是一脸自责的模样。很快,便可以不必自责了。 哎呀,人说守成,不若求变,静待,不若谋夺。文玉刻意提高了音量,不再怕扰了他人清梦,你说,若是一味等待,咱们得等到什么时辰去?又会等来什么呢? 她要的,就是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申盛,也包括那位赵大哥。 第96章 果不其然,不出文玉所料,申盛转头便同文玉的视线对上。 什么守成求变?申盛好似那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文玉无缘无故在说些什么,咱们在等什么啊? 申盛不知文玉话中何意,其余散布在各处的弟兄而是不知文玉在说什么疯话,此刻各自打哈欠的打哈欠,揉眼睛的揉眼睛,只古怪地睇了文玉一眼。 文玉不为所动,叫这一伙粗犷的男人盯着,她并未感到丝毫的不安,反而顺着申盛的话头,扬声说道:是呀,咱们在等什么呢? 那人身形微顿,显然也听见了文玉的话。 文玉将这细微变化看在眼里,很是满意他的反应。她清澈透亮的杏眼当中浮起一丝精光,旁人不清楚,那刀疤男人和文玉倒是明白得很。 昨日他既抓了自己,势必同宋凛生留了话,不论是提了什么要求或是带了什么话,他驻足于此,必定是等着宋凛生那头的答复。 是以他约莫得在此处逗留许久,可是,这么一帮子人就待在后春山脚下,绝不是长久之计。 一则人数众多,二则全是生面孔,若是叫江阳百姓碰见,定会引起不小的波澜。 想必他不会看到这样的事发生。他抓了文玉是小,可若是面对江阳百姓,他总不能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抓一双呀。 到那时,便是想不声张也难。 只是那人微动之后,却并无动作,仍是顿在原地。 看来这把火烧的还不够旺,她须得再添上一把柴才是。 欸,对了,你们要去哪儿来着?文玉心一横便开始胡言乱语,她管不了那么多,便是冒着将他惹恼的风险,她也必须得说,在这儿休息一晚,也该赶路了罢? 即便只有丝毫希望,她也得全力一试。 申盛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一面频频点头,一面急匆匆地站起身,那倒是,欸,我的书呢? 说话间申盛在一旁的地上抄起书卷,拍拍上头的灰尘,便往车架上的包袱里收,一副整装待发的架势。 第85章 周遭三三两两围坐的人见申盛的动作,也纷纷各自散开,收拾行囊去了。 这些人,显然同昨日跟着那姓赵的男人那伙人不是一路,兴许只是平日里打打下手的弟兄,而非他的心腹。 文玉眼见着各人的动作,有申盛领头,其余的便也动起来。 这样便可先将他手下的人分成两拨,这些并不是文玉的目标。 稍远处,和那赵姓男子站在一处,不为所动的,恐怕才是这队伍里的核心人物。 还有这毯子呢。文玉努努嘴,瞧着身侧滑落一旁的毯子,向申盛示意,可莫要忘了。 这申盛犯了难,这毯子昨日只是暂借文娘子用一晚,现下确实该收回来,只是他瞧见这毯子,又想起昨夜赵大哥并不明朗的态度来,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处置。 其实文娘子说错了,他们并不是在此处歇了一夜,在昨日之前,他们已在这山脚下逗留好几日了。 只是前几天一直在这山下打转,换了几处落脚点,也不知是为什么,赵大哥只说山中多走兽,警醒些总是没错的。 这山上前几日好似还有什么节庆仪式,来了好些人,纵使他们离得有些距离,也能听见鼓乐齐鸣、人声鼎沸的境况。 他原本想去凑凑热闹,也叫赵大哥制止了,说是人多易走散,况且他们还有这么多货,谨防丢失。 是以他们一行人非但不曾上山去悄悄,还拉着车马往山后又避了避。 方才文娘子说起,他这才反应过来,他们确实已耽误了好些时日,不知今日是不是能上路了。 申盛一手悬在半空中,也不知该不该收拾那毯子,一时间只得顿住,是抬手也不是,落手也不是。 正在此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在申盛身后响起,鞋履落在地面,同林间的枯枝残叶裹在一处,发出欻欻的响声,叫人难以忽略。 文玉眉眼低垂,掩盖住眸中的情绪,只是她忍不住弯起的唇角还是难以掩饰此刻心中雀跃。 鱼儿上钩了,她当然是喜不自胜。 阿盛,你先去一旁休整。 那声音幽幽传来,将申盛吓了一跳。 赵大哥?申盛满是惊讶地喊了一声,而后视线又在赵大哥和文玉之间来回转动。 赵大哥,文娘子她 快去。简短的两个字透露着不容置喙的强硬,那赵姓男子不欲多言,只横眉睇了申盛一眼。 申盛接收到那眼神,旋即闭口不言,不知又能再说些什么,只好往一旁退了退,不停地回望文玉这头。 赵大哥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平日里不常动怒的,只是,申盛瞧了一眼自己的身板,再看看赵大哥那壮硕的体格。 每当他到了赵大哥的面前,总是止不住地犯怵。若说是怕,也算不上怕,若说不怕申盛缩了缩脖子,那还是有些怕的。 那姓赵的男子眼见着申盛走出几步,这才回身面对文玉,他一双眼锐利如鹰隼,死死地将文玉盯住。 文玉也不甘示弱,梗着脖子与其对视。 便是没了法力,她还有一身神息,若是真在此处出了什么事,这山中必有修为更高的精怪妖兽出手相助,都是同一片山头长大的,这点儿自信,文玉还是有的。 你在这,浑说什么? 无言相对许久,就当文玉以为这人不会说话的时候,他终于开口将这宁静打破。 文玉眉梢一抬,不输他半分气势,她不以为意,满不在乎地说道:我?我说你们什么时候走。 言罢,不等他有片刻回答,文玉又自问自答地接着说:哦,你一时半刻可不会走,你既然放了宋凛生回去,想必对他是有所谋求的罢? 文玉双眼充满坚定的神色,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若是等不到他的回应或是答案,我猜,你不会走的。是也不是,赵、大、哥? 那男人眉稍一沉,横卧于其下的双目似深不见底的寒潭,幽深昏暗,叫人一眼望不到底。 沉郁的气息蕴藏于他闭口不言的神态之后,似乎下一刻,他就要原地暴起、杀人泄愤。 文玉只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莫名的杀气,虽然叫他极力压制着,却仍有丝丝遗漏出来,叫文玉察觉。 只是,与预想之中的不同的是,眼前的赵大哥不怒反笑,嗤地一声落在文玉耳中极为响亮。 你笑什么?文玉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声,他还有闲心笑,就不怕宋凛生回头带人来将他围了。 文玉有些摸不准这人的心思,或者说,这人本就不同于常人,心思也轻易不叫人猜透。 我笑你说的对,丫头。只是他并非对那个叫宋凛生的有什么谋求,这她倒是想错了。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叫文玉更是疑窦丛生,她说得对?她哪句说得对? 那人却不再言语,转身欲走。 这丫头说得没错,他昨日只想着叫那姓宋的小子捎信,却不能就这般干等下去。 他确实得行动起来。 你别走,你回来!文玉疾呼出声,话没说两句,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你把这绳子解了,我为你指条明路。 文玉心中早有打算,情急之下便就这么喊了出来,只是瞧他这不欲多言的架势,也不知会否听得进去。 所幸那人在听了文玉的话之后,果然顿住了脚步,只是他骤然回身,面上却全然是不屑一顾的嘲讽。 你一个小丫头,却想为我指条明路?他嗤笑一声,只觉得可笑之极。 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却要一个丫头来指条明路。 真是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眼前的男子将手按在刀鞘之上,似乎下一刻就要弯刀出鞘,直逼文玉的脖颈。 那弯刀露出半寸刀刃,一股冷峭的寒光瞬间爬上文玉的面颊,闪得她双眼一眯。 她不能慌。 这不过是对方用来吓她的伎俩,用以试探她而已。 文玉心中一横,强行稳住自己的心绪,此刻她若是露出半分怯懦,便会叫他嘲弄羞辱,更不会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那她便没有机会了。 文玉睁着一双杏眼,虽是圆润的眼眸,其中却盛满了坚定的光芒。 她横眉冷对,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你不过一个外乡来的,哪里知道江阳府是弯弯绕。 文玉虽扎根在后春山有千年之久,可入江阳府的时间却算不得长,只是此刻,不长也得长了。 哦?那赵姓男子面色一松,仿佛来了兴致,饶有趣味地盯着文玉,你似乎了解得很清楚? 第97章 那是自然。文玉话音一顿,却不接着往下说。 她翻起手腕,带着一股欣赏的意味细细盯着腕间的绳结,那麻质的绳索之上已然沾了丝丝文玉的血迹,将她破皮的伤处磨得生疼。 她不怕疼,但不疼最好。 嗤那赵姓男子很快会意,他眼皮一抬,示意左右,立刻便有人上前为文玉解开了手上的束缚。 他倒不怕这丫头跑了,他手底下这么多人,便是闭着眼也能将她抓回来,昨夜不过是不想纵着阿盛,这才又将她绑了。 那手下解开绳索,很快便退至一旁。 这下可以为我指条明路了?他突然变得很有耐心,说话的语速也缓了下来。 文玉动了动手腕,活络了一下筋骨,确定自己两手除了有些酸痛之外,并无什么大毛病,这才舒了口气。 我虽不知阁下到底想做什么。文玉的目光与他直直对上,不见丝毫胆怯,只是昨日既放走了宋凛生,就不怕他带人寻来? 对面的男子眉目沉静,就连他脸上那道刀疤也不似先前那般狰狞,只是他尚未接话,文玉便又接着说道: 带人来寻,想来你是不怕的,可若并非你想见之人呢? 那岂不是前功尽弃、春水东流了? 接着说。那人冷冷一句,话语如同冰锥一般,直向文玉的面门砸来。 不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想来还得在此处盘桓几日。 文玉仰头从林间的缝隙中望出去,坐落于山顶之上的梧桐祖殿此刻香雾缭绕,很是惹眼。 师父的梧桐祖殿一向是香火最旺、神息最足的庙宇,她真恨不得此刻就飞身而去。 就这么待在原处,怕是不妥罢? 眼前的男子闻言皱起眉头,连带着面上的疤痕也蹙到一处,他似乎带着隐隐的怒气,这用得着你说? 把她给我绑了 欸,慢着慢着。见他生出不耐,文玉赶*忙说道,你就算带人又换了地方,左不过是在江阳境内,随处可见江阳百姓,总有暴露的风险。 那又何妨?他瞥了一眼左右,又睇了稍远的申盛一眼,这才凑近文玉压低声音道,我一道抓了便是。 是么?真有如此简单?文玉也同他一般压着嗓子说话,那你不若,大点声? 说话间文玉便提高了音量,你说呢? 文玉眼见着面前这男人面色一暗,变了又变,便知道自己这是赌对了。 这队伍上下,果然并非真的一条心。 那你昨日为何不将我们一道抓了? 抓那样多的人,只会惹人注目,更会引起除他左右之外剩下的人的怀疑。 带这么多的人同行,对他来说只会是累赘,而并非筹码。 毕竟筹码讲究重量,而非数量。 他面上几经变化,不知是否在顾忌着什么,最终还是归于平静。 你,接着说。他一摆手,身侧的人便又退了回去。 你瞧文玉仰面望去,示意那男子同她一道往上看。 第86章 他原本面对着文玉,此刻也半信半疑地回身望去。 层叠的绿浪自眼前扫过,在天幕之上簌簌而动,那疏朗的碧空之间隐约可见丝丝青烟漫出。 实在是草木勃发,春山可望。 那是? 什么东西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大概记得,却又好似忘了。 那是梧桐祖殿,供奉春神的庙宇,你是外乡人,不晓得也实属正常。文玉下巴一扬,那青烟便是庙中香火。 听得文玉所言,那人转头回来意味不明地瞧了她一眼,却并未出言反驳。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文玉往前探身,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重要的是,那梧桐祖殿位于后春山巅,地势险峻。 实在是藏身的好去处。 只是文玉并未全然说出来,想必他也能领会。 果然,那人显然明白了文玉的意思,只是他不为所动,并未显露出半分兴趣。 你既说那是处庙宇,往来香客定然不在少数。 更何况,方才所见,那香雾缭绕飘出好远,哪家庙宇更有那般旺盛的香火,必然是香客众多,很受推崇。 我瞧着,倒比这山脚下,更易显露踪迹。 这丫头莫不是胡言乱语,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哪里堪当什么明路? 非也非也。文玉等的便是他这句话,她早有应对之法,并不觉得手足无措,你是不知,前几日梧桐祖殿刚行了祭神仪式,又遇上休沐,眼下梧桐祖殿怕是清净得很。 约莫这几日梧桐祖殿都不会有人来,前些日子的休憩,城中百姓皆赋闲在家。 一直今日方才结束,田间地头、茶馆酒家怕是忙的很,近几日哪有人有那个闲心来上香? 更何况,上巳那日恐怕都已祈过愿了,到今日她师父都指不定没忙完呢。 哦? 眼前的男子疑惑出声,似乎对文玉的话将信将疑,他一双锐利的眼定定地望着文玉,几乎要将她看出个窟窿。 此话当真? 文玉正欲开口,却突然顿住。她若是十分肯定倒显得可疑了,还是折中一些得好。 只能说可以一试,毕竟再如何的境地,也不会比此刻大剌剌地驻扎在这山脚下更显眼了。 哼。他轻哼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将文玉的话听进去,随后便自顾自起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文玉见他侧头不知同左右交代着什么,她伸长了脖子去听,却是徒劳无功。 没想到,这幅身子失了法力竟是如此没用,文玉一时气极,恨恨地拍了自己一把。 文娘子申盛的声音响起,他见赵大哥离去,便赶忙围上来,你这是做什么? 怎么倒拿自己的身子撒气。 赵大哥同你说什么了?你没事罢?申盛的关怀不似有假。 文玉抬眸看去,竟在他额角瞧见丝丝汗珠,这人不会一直关注着她这边的动向罢? 听得他的疑问,文玉正欲作答,却突然想到这申盛同他那赵大哥之间,许是有些事是不晓得的。她还是不要如实相告,此刻告知与他,想来他也不会相信。 他说呀,他说我再乱跑就要将我吊起来。文玉胡诌几句,并未照实说。 申盛却并不恼怒,只是轻声笑了一瞬,他见文娘子手上的束缚已经解开,想必他们说的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又同我逗趣。他上前一步,不知从哪摸出个小瓷瓶,你的伤怎么样?试试这个。 他将那瓷瓶递将过来,塞到文玉手中,不待文玉反应便接着说道:赵大哥可有说什么时候送你回去? 文玉愣愣地将那瓷瓶接过,一股药香隔着塞子都能闻到,听得申盛的话,她来不及细究,便赶着说话:送我回去? 她怎么不知道还有此等好事? 是呀,难不成你们方才没有将误会说清?申盛一急,这可怎么办?他还当赵大哥能将文娘子送回去呢。 文玉心头一乐,她连那人会否将自己的话听进去都不确定,更别说什么送她回去了。 说了说了。文玉应声道,至于说没说清,他听没听进去,她就不知道了。 啊? 申盛仿若没听明白,既然说了,怎会没说清。 正当此时,前头传来一声呼喊: 阿盛 申盛闻声而动,文玉也转头看过去,说话的正是那位赵大哥,不知他唤申盛所为何事,会不会是叫他招呼众人整顿行装、一道上山呢? 文玉心中一动,成败在此一举。 若是他一行人上山,她便能寻机恢复法力,届时以一对多、反败为胜通通不在话下,到那个时候,她再来同他好好算账。 至于他们是何来路,究竟有什么目的,她会慢慢盘问,一件一件地搞清楚。 文玉正思索间,刚好瞧见申盛转身回来,远远地与她对视了一眼,相距甚远,文玉有些看不清。 她索性不再去看,而是收回目光抬头看着梧桐祖殿的方向。 师父啊,徒儿这就来找您。 江阳府,平江街。 黛青色的车架缓缓驶入平江街,那门帘两端挂着青色的穗子,随着马匹走走停停,摇晃出生动的弧度。 车内,宋凛生坐在上首,穆同和洗砚分坐两侧,此刻皆是沉默不语。 马车的空间并不狭小,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宽敞,其内置办着桌案茶几,其上摆放着一一应茶具、各色点心,各种装饰物件与穆大人十分相衬,是能看出他家底不薄的。 第98章 若是寻常的经历一职,一年出头的例银也攒不出他这样富贵的车架。 可是现下并非穆同他一人出行,车内挤着他和宋凛生、洗砚三个男子,便是再宽敞的车架,也显得有些拥挤了。 一时间,沉闷的气氛在车内氤氲,游走在他三人之间,几乎要叫他们喘不过气来。 嗯一切都按大人的吩咐行事。穆同率先开口,将这沉寂打破,他同对坐的洗砚对视一眼,稍后我等便分头行事。。 洗砚颔首应下,只是他面色不虞,写满担忧。 他抬手抚了一把脖颈间的包扎,似乎那伤口仍在隐隐作痛,昨日那刀锋架在颈间的冰冷仍历历在目,叫他十分后怕。 他不过同那歹人待了些许时候,便是如此。现下已过了一夜,文娘子在那些人身边,实在是危险重重、性命堪忧。 洗砚放心不下,他瞧着上首的公子。 宋凛生面色沉静、双眉微拧,眼下青黑一片,唇角更是绷成了一条直线,不见丝毫弧度。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忧心文玉的处境,怕她吃不好、睡不好,怕她担惊受怕地过活。 她初到江阳,又寻不到自家阿兄。自己先前应承过要护她周全,帮她找到文家阿兄,是他食言,非但不能找到文家大公子,还让文玉落入险境,下落不明。 不过,他此刻不能显露出来,更不能叫有心人察觉到一丝一毫。 昨日那伙贼人,尚且不知同贾大人到底什么关系,若是敌对,那倒还好说。若是他们合起伙来做戏,那自己便不能在贾大人面前显露分毫。 公子,我担心文娘子会有性命之忧。 这是洗砚最害怕的,依照昨日那般情形,那些人必定是亡命天涯之徒,文娘子落在那些人手里,实在凶险万分。 宋凛生眼睫颤动,心神一凛。 不会。他眉心蹙起,双拳紧握,那些人还有所图谋,在要求未能被满足之前,不会妄动文玉娘子的性命。 只是恐怕会吃些苦头。宋凛生心中大痛,几乎要上不来气,却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当前的形势。 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 宋凛生左右环顾一眼,和穆同、洗砚对视。 因而,我们还有些时间,但并不多。 正是,我也派了些人手去寻文娘子,我们双管齐下,定有解决之法。穆同应声道,他如今只有先宽慰宋大人,不叫他自乱阵脚。 宋凛生闻言忽而想到了什么,他定定地望着穆同,颇为艰涩地说道:穆大人,此事不宜过于宣扬,还请一定封锁消息。 此事穆同听了个大概,却摸不准宋大人说的具体是哪一桩事,宋大人是说? 文玉娘子被掳一事。宋凛生目不转睛地盯着穆同,似乎生怕错过他面上一丝变化,一定得等到穆同答应。 那些人说是流寇贼匪也不为过,此番文玉娘子被掳,罪全在我,是我无能。 公子 洗砚在一旁听不下去,怎么能怪公子,说到底是他没用,害了那些弟妹,也害了公子和文娘子,他们皆是为了救自己 宋凛生一抬手,止住洗砚的话头,接着说道:但文玉娘子无端受难,对她清誉有损,不可再让旁的人知晓。 大人放心,此事的重要性我是晓得的。穆同两手抱于胸前,向宋凛生施以一礼,先前派出去的人,皆是我的心腹,绝不会走漏消息。 稍后进了府衙,也不可同府中众人说起。宋凛生嘱咐道,一切有我。 是,洗砚同大人一道。穆同应声,将先前的安排确认一遍,我与二位分头行动。 嗯。宋凛生语意坚定,而后又看向洗砚。 你颈间可还难受,不若留在车上,也免得来回走动再扯了伤口。 洗砚头一回受这么重的伤,方才却不愿意在穆大人府上或是回家养着,偏生要同他一道来,还真是同他往日里一般倔。 第87章 可他虽坚持要来,宋凛生却不能不顾及他的伤口,伤在脖颈之上,不是小事。 我没事,咳公子,我与你同往。洗砚忍痛说道,他每说话时,喉间便疼痛无比,只是却仍强撑着,不叫自家公子担心。 文娘子和公子是因为他才遭此横祸,他不能坐视不管,就那么安然闲适地待在府中。 如此情境,置身事外,非君子所为。 宋凛生见他不肯松口,也并未强留他,洗砚与他在一处,也可相互有个照应。 说话间,马车行进减缓,直至稳稳停下。 大人,府衙到了。外头传来穆同亲随的报信声。 他三人对视一眼,便由洗砚领头,先行下了车。 待宋凛生落地站定,即刻便有府衙门口当值的衙役迎了上来,那人见了宋凛生和穆同,十分规矩地一一见礼。 宋大人,穆大人。那人言语简略,并不是个多话的,却在见到穆同之后,极快地补上一句,今日两位大人来得迟些,贾大人已在府中等候多时了。 宋凛生闻言一顿,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他转眼和穆同对视片刻,很快便错开了视线。 穆同面上带着他一贯温和的笑意,同那当差的说道:知道了,贾大人现在何处? 正在议事厅。那人极快地答道。 议事厅?议事厅许久不曾启用。穆同瞧一眼身侧的宋大人,想来这议事厅是为宋大人重新收拾出来的,倒也并不奇怪。 你领着宋大人进去,先到议事厅见贾大人。穆同对那当差的嘱咐道,而后又转脸同宋凛生颔首示意。 宋凛生旋即会意,就依照他们先前商量的来办。 他也颔首回应穆同,而后便同洗砚两个,抬脚随那领路人进去。 宋大人清俊又不失英气的身影跨入门槛,他纷飞的衣角也随之越来越远,直至转过庭院再也看不见了。 穆同轻舒一口气,他只能祝愿宋大人一切顺利了。 他驻足原地,沉默片刻,微微下垂的眉眼神色难辨,叫人瞧不出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直至那赶车的随从轻声询问:大人,咱们 穆同负手而立,身形修长,似一棵雪松一般傲然挺立于庭前。 去府经厅。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沉稳决然,与他同先前那衙役交谈时的温和全然不同,此刻更多了一份令人信服的可靠。 江阳府衙似乎扩建过,随处可见一些翻新的痕迹。 粉墙黛瓦,乌檐倒挂,墙角的贴梗海棠更是开得极盛,蔓上了整片枝桠。 整个江阳府仿佛叫春雨洗过,沐浴在清新淡雅的氛围之中,宋凛生一路走来也不觉沾染几分湿意。 一如他潮湿绵延的心,此刻不见丝毫日光。 宋凛生眉头一抬,想起刚到任的那日,穆经历领着他在府中逛过,那时,前院似乎还没有这些花草布置、山石景观。 宋大人,今晨贾大人很早便在议事厅待着了,实在很是勤勉,堪为府中表率呢。 那衙役行走在宋凛生身后半步,为他引路,一路上并不多话,却在入了中庭,路上来往的衙役渐次减少的时候,忽而来了这么一句。 宋凛生眉心一拧,此人的话表面听来是对贾大人的夸赞,而实质上,似乎另有目的。 好比,贾大人一早便到了议事厅,又或者贾大人一直都在议事厅。 与他预想的大差不差,贾大人似乎对他的动向了解得很清楚,也与他所料一致,贾大人想必昨日夜里便知道了关于他的消息。 只是知道哪些,知道多少,尚不确定。 嗯想来贾大人事务繁忙,怕是夜里都不曾倦怠罢。宋凛生余光扫过一旁的衙役,状似不经意地应声。 正是呢,昨夜议事厅的蜡可是一直燃到后半夜呢。 那人眉目低垂,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一手往前伸着为宋凛生引路。 宋凛生不动声色地往身侧探看一眼,旋即信步往前。 此人五官平平,叫人难以一眼记住,若是丢进人堆里,怕是一时半会儿都难以找见。 想起方才在府衙门口,他向穆大人回话的神情和动作,宋凛生心下明了。 穆经历还真是会挑人。 宋凛生唇角微弯,他沉闷的心绪终于有了轻松的一刻,让他在连夜来的煎熬之中得以喘息。 你叫什么?宋凛生目不斜视、低声问道,若不细看怕是难以发现他在同谁说话。 第99章 那人微微躬身,将脸埋得极低,面上一丝波澜未起,甚至语气都不曾变化。 回大人,小人不过府中一普通衙役,不值得大人挂心。 宋凛生眉头一挑,这人口风倒是很紧。 见他不再多言,宋凛生也只好作罢,不再出声。 一时间,宋凛生同洗砚并那领路的衙役三个,前前后后行在中庭小道上,绕过中庭的山石,又绕过路上的鸟雀,不多时,便来到了议事厅。 宋凛生方才跨进议事厅所在的院落,一脚不过将才迈过门槛,隔着稍远些的距离,便能瞧见那堂屋内坐在一侧的墨色身影。 那人一袭墨色长衫,靠坐在矮榻上,两膝之处有些褶皱,往上看去,他两鬓尚算端正却仍是有些松动,发间夹杂着些许灰白,那微弯的脊背更衬得他不似往日里劲头十足。 却原来,贾大人的脊背也会弯曲么? 宋凛生想起在初到江阳府衙就职那日,那时贾大人身骑高头大马,领着一众衙役,从外头回来,是何等的气度风姿、春风得意。 他瞧着那墨色的身影,正欲抬脚之时却忽然顿住。 如今这般进去怕是不妥,即便他心中有疑虑,可说到底无法印证之事也只能称之为猜测,不可因一人之见,而使人陷入难堪的境地。 宋凛生三岁开蒙,五岁学书,自然明白什么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宋凛生偏头示意方才引路的衙役先行退下,那人本也不欲多留,很快便领命而去。 这下宋凛生身侧只余下洗砚一人。 洗砚怀揣着先前宋凛生画好的人像,他摸了摸胸口的位置,那层叠的纸张在他怀中染上些许余温,隔着衣料仿佛触手可及,待他确定一番,转而同宋凛生颔首示意。 他二人目光交叠,对视一眼,旋即便转身向院内而去,直奔堂屋口。 宋凛生眼波流转,一改他往日沉心静气、面不改色的做派,突然不知怎么了,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贾大人,贾大人 他步伐凌乱,身形摇晃,火急火燎地便往屋内冲,仿佛遇着了什么难以应付的塌天大事一般。 而宋凛生身侧的洗砚则更是夸张,他一面扶着自己脖颈上的伤处,一面一手抬起追着他家公子的步伐,急匆匆地跟在后头,还不忘出生呼喊:大人!大人你等等我。 宋凛生生得白净,那玉脂似的面庞在他急促的奔走之下,浮起片片酡红,仿佛天边飞来的霞光映照其上。 他喘着气,仿佛院门至堂屋的这一段路便将其气力耗尽一般。 待他终于行至屋内,贾大人也闻声而起,当他转面而视的时候,看见的便是满面忧色的宋凛生和苦痛万分的洗砚。 宋大人,这是 贾仁仿若方才从自己的神思之间脱离出来,冷不丁地看见宋凛生和洗砚这番架势,叫他一时有些呆,不知该作何反应。 宋凛生面色不改,似乎并未察觉自己此刻有些失态的模样,他三两步跨到贾大人跟前,一副惊慌失措、难以抑制的神情,甚至抬手抓住了贾大人的衣袖,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贾大人,我有要事相商。 宋凛生向贾大人施以一礼,他言辞恳切,满目真诚,不似有丝毫掺假。 他如此这般的言行举止,落在贾仁眼中,倒很是出乎意料。 宋大人自到任以来,日日勤勉,每每在正厅翻阅书册典籍之时,他也时常在侧,在他看来,宋大人生性尤为沉静,是个很有气度之人。 自己也曾惊叹于其年纪轻轻,竟如此坐得住,似乎全然不受那枯燥的宗卷籍册所扰,能静下心来一一读过。 只是今日宋大人先是无故怠工半日,后是一出场便这么不同寻常 贾仁两手伸出虚扶了一把宋凛生。 宋大人年纪虽轻,可却是现任知府,同他这个副手同知见礼,面上过得去便行了,他当不起。 宋大人,这是哪里的话。贾仁侧身一让,露出身后上首的位置来,示意宋凛生,宋大人先请安坐。 随即贾仁便习惯性地想唤阳生上前看茶,只是他话音刚要出口,便想起他一早便打发阳生去前院收拾了,此刻并未在议事厅,遂只得作罢。 宋凛生面色戚戚,似乎总是心神不宁,即便贾仁请他入座,他也动作迟缓,久不安置。 直到他身侧的洗砚虚扶着他过去,宋凛生这才像回过神一般,堪堪坐下。 贾大人,你是不知宋凛生方才沾了矮榻,便忍不住出言道,我初入江阳,尚不得主一府事务,便 贾仁招呼着洗砚坐下,他瞧洗砚那伤,心中疑惑更甚。 昨夜那人来报,只说宋大人一行人受了伤,却不知究竟缘何如此。 现下亲眼见了,宋大人倒看不出什么皮外伤,他身边这个洗砚倒是伤得厉害。 宋大人怎会有此一说,大人乃圣人御批、朝廷钦点的江阳知府,乃是名正言顺的主事人,怎会不得主一府事务。 贾仁眉头一皱,面色惶恐,似乎生怕宋凛生一言不合便怪罪下来。 第88章 宋大人此话必是谦虚之词,他若是当真,那才是十足的以下犯上。 从前江阳府知府一职恐悬已久,他这个同知代管一府事务,如今有了宋大人,他已将官印权柄尽数移交,不可越俎代庖,更不能行差踏错。 若是平日里对府上事务探讨之间,有所分歧倒也罢了,只当同僚之间的切磋交流。 可现下宋大人分明是有意贬低自己,而 贾仁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他尚且不知宋大人说这话究竟何意。 罢了,他在心中暗叹一口气,自己这是怎么了,自昨夜以来,他总是不得安定。 不论如何,他千万不可托大才是。 宋大人 凛生实在算不得什么主事之人,如今到任不出半月,便遭人暗害,险些失了性命。 宋凛生的话一股脑儿往外倒,丝毫不给贾仁留下喘息的机会。 什么?贾仁蓦地起身,似乎叫这惊天的消息吓了一跳,竟有此事? 贾仁心中一跳,昨日那人说宋大人受了伤,他原以为是叫那人无意误伤了,却没想到宋大人竟还有此一遭。 大人可受了伤,伤势如何?我这就请贾仁说着便迈步往外头去,似乎想要去寻些郎中大夫来。 贾大人留步。宋凛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止住了贾大人的步伐,我并无大碍,只是我的随从洗砚受了些伤,不过已然包扎过了。 在贾大人将信将疑的目光之中,洗砚上前一步,同知大人请稍待,我确实已清理包扎过,不必忧心。。 贾仁这才回身,又快步回到宋凛生身侧。 宋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贾仁面色沉沉,眉眼郁结。 他此话并非作伪,他确实不知道宋大人遇上了什么事,怎么会弄成这副样子。 宋凛生等的便是他这句话,有了这句话,自己才好顺理成章地如实相告。 我许久不曾回江阳,昨日想出城游览一番,便携洗砚一同外出。 宋凛生一双眼生的极温和,澄明似水、皎洁如月,叫人看了便容易沉溺进去,更是不由自主地便信赖于他。 此刻的贾仁便是如此。 无论他先前如何谨慎,或是有什么疑虑,在宋凛生开口的那一刻,他便全然叫他吸去了注意力,只一心听着宋凛生的陈述。 可路遇城外那荒废的后土庙,方才说在庙中歇歇脚,休整片刻。宋凛生面色惊惶,仿佛还沉寂在昨日那惊心动魄的祸事之中,不知从何处忽而窜出一伙贼人,竟欲加害于我。 宋凛生说着,将昨日所见所闻一一描绘出声,就好似一副画卷一般再现在贾大人眼前。 自然,是宋凛生一早预备好的说辞和设想过的见闻。 他直截了当的将一切矛头指向自己,只当那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全然不提枝白娘子与后土庙中的一众弟妹,更不曾说到文玉叫人掳去的事。 只要叫贾大人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便好,至于旁的,不提也好。 宋凛生转脸面向一侧的洗砚,十分痛惜的瞧着他脖颈之间那层层包扎,似乎隐隐有血迹渗出来,更显得妖冶可怖。 多亏了洗砚舍身相护,我才得以脱身,只是洗砚也因此受了重伤,险些丢了性命。 洗砚即刻会意,他上前一步,以手护着脖颈,方才欲言便止不住地咳了起来,竟连半句完整的句子也说不出来。 他伤势之重,不言而喻。 第100章 贾仁的目光在宋凛生和洗砚之间转了又转,一时间不知该先同谁开口才好。 你既受了伤,便不要强行开口了。贾仁语出关怀,劝道。 洗砚依言退下,不再言语,他原本也没想着说什么话,意思到了就成,贾大人既如此说,他也不必强撑。 宋大人,那见宋大人很是伤怀,贾仁斟酌着字句,也不便紧追不舍地盘问。 我时隔数年,初到江阳,便是连江阳府如今有多少门户、几许豪绅都不得而知。 宋凛生说的是实话,江阳府的卷宗不知凡几,他先前一连看了数日也不曾看完,眼下对江阳的民生情况确实了解得并不完全。 再者说,我初来乍到,更不曾与人结怨,可如今竟有人要害我。 想必是谁宋凛生语速缓了下来,说出了自己准备已久的说辞,见不得我做这知府一职。 宋大人这是哪里的话! 贾仁心中一惊,急忙出声驳回宋凛生的话。 如今宋大人到任不足一月,竟生出这般祸事,此事怕是难以说得清,他此番推论,虽并未指明,却叫贾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若说谁有此异心,那他这个久在江阳的同知,怕是第一个撇不清干系。 是以贾仁心中一动,连忙宽慰道:大人莫急,此事还有待查证,切不可思虑过度。 知府一职空悬已久,阖府上下、江阳百姓无不翘首以盼,等候大人的到来。 又怎会有人心生歹念,想必是其余州府的流寇作乱。 贾仁三言两语便将江阳摘了个干净。 此事若是办不好,还不知会有什么结果。宋大人是上都来的,想必极为受朝廷关注,却在江阳遇到如此祸端,若是追究下来 此事贾仁踟蹰着,此事性质恶劣,急需查证,只是宋大人不曾发话,他也不好越过宋大人去。 宋大人的家世他多少也听闻一些,说是本府有名的宋氏子弟,只是后头家中升迁,一道便移居上都,他那长兄似乎在圣人跟前任职,即便朝廷不追究,怕是宋家也不会善罢甘休。 此事不若交给贾大人来办罢。宋凛生顺水推舟,适时交代出自己的目的。 大人,这? 贾仁闻言一顿,交给他? 这倒是符合宋大人现下处境,只是,宋大人莫不是疑心于他 我久在上都,对江阳的形势不甚了解,而贾大人你掌一府事已久,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宋凛生将贾仁细微的面色变化收入眼底,出言相劝,以期打消他的疑虑。 他若以为自己要来问罪,那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向他求援。 人对于自己掌控之外的东西总是更为惧怕,让事情超出他的预知范围,便能乱其阵脚。 江阳府既已然是淌浑水,那不妨叫这水更浑浊些。 瞧贾大人这架势,宋凛生心中已有了个底,更何况,贾大人就算不为旁的,单单就他任同知一职,便也由不得他推脱。 眼下的情形,怕是他不仅不会推脱,还会全力相助才是。 大人贾仁一顿,似乎还有什么未尽之言,只是他话锋一转,大人尽管放心,下官必将彻查,给大人一个交代,也给江阳百姓一个说法。 宋凛生唇角微勾,仿若听得贾大人的回应方才安定下来。 正是如此,我遇险事小,可若是不能将贼人捉拿归案,那势必为祸四方、伤及百姓。 贾大人高义。宋凛生收住面上的忧虑,说着话便要起身,同贾大人见礼。 欸,宋大人使不得、使不得。贾仁忙起身避让,这本是下官分内之事,是下官治理不当,叫宋大人受惊了。 却原来,这中间还有如此多的周折,昨夜他还误以为是那人错伤了宋大人,现下既知并非那人,那又是何处钻出来的流寇贼匪? 江阳府一向民风安乐,鲜少有人作乱,早年间沅水河道上往来客商众多,倒还有些水匪流窜其上,但后头沅水阻塞、水流不丰,航船也渐渐改了其他的路线,再加上府衙镇压,水匪也就逐步销声匿迹了。 如今,竟又有来路不明的人在江阳府作乱 贾仁在脑海中粗略过了一遍,一时半刻却找不出什么头绪。 宋凛生安坐于上首,眼*见着贾仁面色不虞,他眉目一垂,余光扫过一旁的洗砚。 贾大人,昨日那一行人想必并非江阳人士。 对于那些人的来路,宋凛生眼下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其与贾大人必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他话仍旧如此说着,刻意将话头往另一个方向上引去。 哦?宋大人此话怎讲? 若是寻常贼匪,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可昨日那一行人并未乔装改扮,甚至不曾蒙面。 若是本府人士,只怕时刻担心会叫人认出,怎可能那般招摇地劫持洗砚。 可若说并非江阳人士,又是如何与贾大人有旧交的呢? 何人竟胆大至此?实在是嚣张至极,罪无可恕。贾仁愤慨一声,双拳紧握,连带着他腕间的筋脉也微微突起。 立于一旁的洗砚闻声上前,将怀中一早备好的画像取出,双手呈在宋凛生的眼前。 宋凛生抬手接过,又捧着那画像行至贾大人面前。 贾大人稍待,我昨夜已将所见贼人的面目尽数画出,请贾大人过目。 宋凛生手上拿着的画像重重叠叠,叫人一时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他回身示意洗砚,两人一同将那画像展开,铺在贾大人身前的案几之上。 贾仁见了只觉得惊异,宋大人遇袭不过昨日之事,现下竟已然将那贼人画像悉数备齐。 宋大人怎么像是有备而来 眼前纷至沓来的画像叫贾仁目不暇接,一张张人脸跃然纸上在他眼前交错着,他一时不知该从何看起。 风声微动,卷着宋凛生的袖口,他抬手将一张画像搁在案几正中,正对着贾大人。 贾大人,请过目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贾仁闻声,正欲顺着宋大人的手看去之时,却忽而听见院外传来一声呼喊 大人,大人 一时间,屋内三人都转脸往外头望去,倒把案几上的画像搁置了。 一阵清风涌进堂屋,宋凛生迎着那风声望去,一名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正快步往屋内跑来,他面目清秀、身量中等,看起来倒像个少年人。 此人他先前似乎见过,在府衙走动之时,宋凛生曾瞧见这人总是随侍在贾大人左右,想来是贾大人的左右手,只是姓甚名谁,宋凛生却并不十分清楚了。 来人步履匆匆,手上不知拽着个什么东西,他似乎很是心急,在进门之时还险些叫那门槛绊倒。 贾大人瞧那越来越近几乎要到眼前的身影,正是叫他打发去前院忙活的阳生,见他这副样子,贾大人也不禁有些纳罕。 阳生平日里跳脱了些,但大致上还算机灵,在外头更是沉稳妥帖,极少像眼下这般行色匆匆、满面惊惶的,更别提在有旁的大人在场之时,如此莽撞地直接闯进来。 大人。 阳生跨步进入堂屋内,这才瞧见立于贾仁身前的宋凛生和洗砚二人,先前隔得远,并未注意到。 他话音一顿,动作也收敛了起来。 宋大人。阳生两手合拢向宋凛生见礼,待宋凛生应声后,这才转而又唤了贾仁一声,贾大人。 他特意转换了称呼,以区别二人。 你如此行色匆匆的,是做什么?贾大人眉头一皱,责令于他,莫要唐突了宋大人。。 阳生面上难掩焦虑之色,只是碍于宋大人在场,他一时不知该向谁禀报。 宋大人是知府,职位远在贾大人之上,按理应先同宋大人禀告才是,只是他一向是跟着贾大人的,阳生实在犯了难。 虽然事项紧急,可他还是硬生生顿在了原地,只能记得在宋凛生和贾仁之间左看看、右看看。 宋大人 最终,往日所学的礼节规矩还是战胜了阳生对贾大人的亲厚,他朝向宋凛生答道: 方才小人在前院忙活,听门前的衙役来报,说有一小童送了书信过来,并指明要送给贾大人。 往日他一向负责收发贾大人的信件,早已习惯,可还从不曾收到过什么小童的书信,想来应是街坊邻居间的琐事,有人写了检举的记录来。 第101章 阳生不以为意,只当寻常之事,便先拆开来看,他心想若是小事,自己随后跟去处理了便罢了,倒不必还要呈递到贾大人面前,给他添些麻烦。 近来阿爹总是休息不好,就不去打搅他了。 想是这么想着,可当阳生裁开那书信一看,却是出乎意料、大惊失色。 他甚至来不及多想,便一个箭步冲出了府衙,在街前追了好些时候,可是今日是休憩结束之日,街上往来人口众多,稚子孩童多如牛毛、数不胜数,他到哪里去寻什么送信的小童? 待他转身回来,在门口又遇上那衙役之时,可他逮着人问了又问,那人却始终坚持自己记不得那小童的面目了。 阳生心中又急又气,可也别无他法。 说来也是,平日里这府衙街前玩耍的姑娘小子海了去了,他们早已习惯了,突然冒出来个小童,也只当是寻常的孩子,哪里会特意去记住他的长相。 阳生心知不妙,便赶紧直奔议事厅,此事必须赶紧向贾大人禀告。 宋凛生眼中疑虑丛生,他心中有个大概的猜想,却不敢十分肯定。 怎么今日,这事事都撞在了一处? 小人逾越,便先拆来看了,那信中写道,要要贾大人备下黄金万两,于旧时分别之处重逢。 阳生越说只觉得越玄乎,此信中只提起黄金万两,但并无什么要挟恐吓的话语,可他看来就是觉得不对劲。 莫名的内容,奇怪的小童,这背后掩藏的是不肯露面的神秘人。 他阿爹贾大人不过是个同知,便是这些年的俸禄加起来,都不足黄金万两的十之一二,叫他去哪里找什么黄金万两。 况且贾大人交游甚少,平日根本不曾于外人往来,只同府衙中的人稍稍熟识一些,跟穆大人,或是先前的陈勉能说得上话。 又是哪里来的旧时分别之处,更莫论什么相逢。 实在是古怪的很!阳生忍不住补充道,定是别有用心之人故弄玄虚,戏弄于我们贾大人。 贾仁闻言,却不作应答,他面上疑惑不必宋凛生少半分,只是他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也想不起什么旧时分别 这位 宋凛生瞧着眼前的人,这人一脸的愤然又夹杂着些许惊惶,显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场面。 只是宋凛生并不知道这人姓甚名谁,只好先唤了一声。 阳生闻声应答,两手合拢再次同宋凛生见礼,小人阳生,见过宋大人。 阳生。宋凛生目光坚定温和地同他对视,仿若在安抚着阳生,你说那送信的小童,现在何处? 大人勿怪,我已搜寻了一遍,只是那小童来得快、去得也快,小人没能追上。 阳生一想起方才在门前的那番追寻,却是一无所获,便觉得气恼。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宋凛生并不感到意外。 街市上的童子丫头,多是还未长开的垂髫之龄,远远望去生得都差不多,跟粉白的团子似的,仿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待他涌入街市,好比雨落百川,风入云霄,哪里寻得着痕迹,看得见影踪? 那信件呢?可还在?宋凛生眼光一转,他先前远远便瞧见阳生手中捏着个什么物件。 在的在的。阳生连声应下,他转脸扫了贾大人一眼,见他仍是一脸沉思的模样,瞧不出喜怒,他随后便将手中的信件双手奉上,碰到宋凛生和贾仁二人面前,两位大人请过目。 那摊开静卧在阳生手中的信笺已叫他出去了外封,此刻,一页冷白的纸张躺在他手心,其上稀松地写着几行字。 宋凛生伸手将那纸笺接过来,一手扶着纸背,一手捏住一角,又往贾大人那侧偏了偏,与他一同查看。 贾仁吾兄,久不相逢。宋凛生一字一顿地念着,生怕将字里行间的细微之处漏掉半分。可忆昨日之情,难追今时相会。 从前种种,不敢相忘,若兄亦然。贾仁接着宋凛生后头念出了后半段,备下黄金万两,三日后,于分别处再与君同。 贾仁的声音越绷越紧,直至念到最后,早已干涩地无法发出声音。 贾大人 宋凛生显然察觉出贾仁的不对劲,他轻唤一声,倒想看看贾仁会作何解释。 这信件会是昨日那伙人所写么?宋凛生暂时无法确定。只是这信中既将贾大人称之为兄长,那必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宋大人。贾仁沉沉开口,他双眉拧成一团,衬得他前额上沟壑难平。 不过宋凛生候了片刻,却不见贾大人接下来有什么说辞,他只是面色肃然地盯着那张信纸。 宋大人,这其中必有蹊跷!一旁的阳生连忙说道,生怕宋大人对贾大人有所误会,贾大人并无兄弟姊妹,哪里来的什么贾仁吾兄? 阳生起先还有些惊惶,到这时,便只余下仿佛叫人捉弄之后的愤慨。 更何况,这信上一无会面的地点,二无具体的时辰,含糊其辞、毫无重点。 我看,就是哪个泼皮无赖的恶作剧,只可惜他无端扮这丑角,却叫人难以信服。 阳生的话又多又密,许是因着维护贾大人的缘故,此刻,比他平日里还更能说会道些。 宋凛生眸光一转,从阳生的面上扫过,继而又将视线投向身侧的贾大人, 这阳生似乎很是维护贾大人 不似寻常的小厮,倒像 宋凛生的余光瞥见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半步不曾离开的洗砚,便是他脖颈之间受了那般严重的刀伤,也仍旧勉力坚持着。 他忽然就知道该怎么形容,那阳生对贾大人的维护,不似寻常的小厮,倒向他同洗砚一般亲厚,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凛生的沉默叫阳生也住了口,他一面瞄着宋凛生的脸色,一面又瞧瞧贾仁的状况。 小人逾越,请大人恕罪。阳生心中有些发急。 这宋大人看不出是个什么态度,这便罢了。 可贾大人怎么也半晌不吭声,如此攀扯之语,他竟然沉得住气,怎得不为自己辩白。 可知当着宋大人的面 叫人如此污蔑,有多么容易叫宋大人误会,到时候治他个徇私贪墨、交游不当之罪,可如何是好? 阳生心中一紧,登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他曾答应阿爹,在外绝不逞能冒尖。 如今在宋大人面前,他本不该如此多话的,可他就是忍不住,不想叫贾大人蒙受不白之冤。 大人,大人阳生压低了声音,同贾大人劝道,贾大人,你 宋凛生将视线转会回手中的书信,这写信的人是另有其人呢?还是确实是昨日那些人的手笔。 这时,一旁静默许久的洗砚忽而上前,于宋凛生耳畔轻声提醒,公子,会不会 宋凛生轻轻颔首,洗砚也就默契地不再多言,公子学识广、见识多,他能想到的,公子定是一早就想到了。 贾大人可有头绪?宋凛生斟酌着字句,尽量不带一丝偏颇。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贾仁这才将目光从那信纸中拔出来,他眼中似乎盛满了迷茫,一时不知该望向何处,待缓了一瞬,才与宋凛生对上。 宋大人,下官暂无头绪。贾仁面色肃然,语气平顺,静静地同宋凛生答话,只是我必然会将此事查清,给大人一个交代。 这回答,并不叫人意外,宋凛生心中一谈,他原本也没想贾大人会将个中细节和盘托出。 况且他不需要什么交代,江阳府的百姓才需要交代。 宋凛生手中握着那信纸,他右手指腹在那纸面上细细摩梭,反复揉搓,感受着那纸张的厚度。 这纸,不对劲。 宋凛生的话像是惊雷破云,闪电当空,将这堂屋炸了个底穿。 不对劲?有何不对劲?阳生忙不迭地接话,倒比贾大人还急促几分,若是宋大人看出了什么端倪,证明此事有鬼,那倒好了。 可否给我看看,大人。立于一旁的洗砚闻言上前,双手从宋凛生手中接过那信纸。 当那纸张拿到手的那一刻,洗砚顿时心明眼亮,公子所说的什么不对劲他也心领神会。 洗砚转脸同宋凛生对视一眼,从宋凛生眼中也看到了肯定的神色,洗砚略一思忖,便斟酌着开口。 在书墨一事之上,除却那墨砚、毛笔有所讲究之外,书写的纸张也是种类繁多。 第102章 他自小跟着公子,侍候公子的书墨,对这个中门道了解得一清二楚,相关的细枝末节更是记得一丝不苟。 宋家人讲究,公子更是一等一的讲究人,自然是写什么类别的内容便使用与之相应的纸张。 所谓竹简木牍、尺素便笺,便是一种粗略的划分。 即便不是公子,就是寻常人家的读书人,也有这般的习惯的。 可是 可是这纸,分明不是书写用的。洗砚两手抬高半分,以便众人能看得清楚,其形松软,其质粗糙,更遑论这冷白的色泽,这分明是常常用来做包装的东昌纸。 并非专门用来写书信的纸张。 一旁的宋凛生默不作声,却对洗砚露出赞许的神色。 东昌纸阳生闻言喃喃道,这名字听着耳熟,却总也想不起。 一阵清风穿墙过,在堂屋中的几人之间打转,吹得阳生面上一凉,他似从什么梦中惊醒一般,迎着风来的方向往外望去。 半掩的窗扉漏出院中的垂丝海棠来,可只能远观其貌,海棠花的香气似乎叫窗棱隔绝在外,不透过一丝一毫来,叫人难闻其香。 窗叶叫风声卷得吱呀作响,其上光影斑驳,投射下一片片菱形的窗格。 阳生瞧着那窗叶,上头糊着的纸面有些起皱,他不由得想起,那还是他先前缠着府中的师傅叫他糊的呢。 等等,窗纸 东昌纸便是糊窗用的纸样罢?阳生心中有如明灯照过,片刻之间便铺满光亮。 洗砚轻轻颔首,对阳生的话表示赞同。 正是,东昌纸松软粗糙,又廉价易得,多用于糊窗、包装等。洗砚沉吟一声,若是讲究的读书人,是决计不至于将这纸张用作信笺的。 除非,写这信的人实在是十万火急,顾不上那许多,或者,其原本就不是什么读书人。 洗砚心中一动,不自觉便转眼去瞧他身侧的宋凛生。 会否是 也就是说贾仁适时出声。 那话音好似一把利刃横插在洗砚和宋凛生之间,洗砚赶忙止住了心中所想,更遑论出声询问,他是偶尔有些莽撞,可绝不至于看不清眼下的形势,更不会在此时给公子添乱。 也就是说,对方很可能根本不通笔墨,对书写的事更是一窍不通。阳生似乎看见了为贾大人开解嫌疑的希望,如此说来,那他不会是文人秀才什么的,更可能是哪路贩夫走卒? 阳生双眉微微抬起,以眼神相询于对面的宋大人和洗砚。 咱们便能据此,将查证的范围缩小一些,侦查起来,也更有裨益。 洗砚点点头,阳生此番话不无道理。 东昌纸若是用来糊窗,那一般是有时节性的,寻常人家早就在年节时候重新捯饬了墙角窗沿、檐下瓦上了。 洗砚一语道罢,并未停歇,而是接着解释道。 可若是贩夫走卒,尤其是做货物买卖的,每日包装消耗得快,那定然时常有些东昌纸的储备。 随手取来,更是便宜。 阳生听了这话,便觉得有理,此刻需要做的是赶紧去查证,否则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宋凛生,否则,恐怕宋大人眼中涌动的浪潮能将贾大人整个给淹了。 可若是对方故弄玄虚,特意选了这纸张来糊弄我等,以期转移视线、模糊焦点,误导我等的查证方向。 那便不好了。 贾仁眉头紧皱、一脸忧色,似乎很是踟蹰。 大人,贾大人。阳生在一旁赶紧劝道,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尽力一试,不可因为这些许顾虑,便畏首畏尾。 对方竟敢写信来,必然是意图栽赃于大人,我们不可就这么任人污蔑 阳生话音未落,正一一分析着,却叫贾仁的声音打断。 不好! 贾仁在江阳任职多年,州府内外的大小事项也经手过不少,便是没有千八百,也差不了多少。 方才阳生的话点醒了他,对方竟然敢写信来,手中必然有什么把柄。 近日江阳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可有人口无故失踪、下落不明的? 贾仁的注意力早已不在那莫名的书信之上,他转脸极严肃地询问阳生。 阳生倒叫他这忽然的发问问得呆住了,不过他毕竟是长时间跟在贾大人眼前的人,不是那愚笨的,因而很快便反应过来,赶忙回话道。 上巳前的我都一一核对过,并无什么异常之处,各处安防井然有序、不曾有失。 阳生脑中闪过先前他查阅封存的记载,回答的很是顺畅。 巡防的衙役备下的案卷也不曾写明有人失踪,更无百姓前来报案 宋凛生眉梢一抬,他面上的变化几不可察,那眼神在阳生和贾仁之间掠过,却并未插话。 那上巳之后的呢?休沐日的呢? 贾仁将阳生的话收入耳中,很快便察觉到不对劲,出声询问道。 阳生一顿,这 今日叫旁的事耽搁了,休沐日的卷宗我倒是还不曾查过。 速速去查阅,再来回我。贾仁心中一急,忙里忙慌地便要起身,罢了,我与你一道去。 贾大人稍待。 宋凛生眼见贾仁面上的急促,那眉眼间漏出来的焦心不似有假,只是眼下还有另一桩事摆在这儿,他不得不出言阻拦。 宋大人?贾仁疑惑出声,却忽而反应过来,方才他竟然未问过宋大人的意见,大人见谅,是下官逾越。 并非此事,贾大人不必在意。宋凛生眉头都不曾抬过。 这贾大人似乎将职级看的极重,每每将他这个知府架起来。 宋凛生心中无奈地笑笑,殊不知,他从未将这些放在心上,贾大人年资深、经验多,若不是 宋凛生心中一叹,压下那诸多猜想。不论如何,贾大人也该受到他的尊敬。 只是,方才大人答应凛生的事宋凛生抬手将桌案上随风扬起的宣纸一角按下,贾大人,先有贼匪流寇劫持于我,后有莫名书信威胁于你。 贾大人觉得,这两件事会否有某种联系,更甚至,会不会是同一伙人的手笔? 先是以洗砚的性命威胁于他,后用重金勒索于贾大人,他二人一个是江阳府的知府,一个是知府的副手同知,对方还真是一个不漏,两手准备啊。 这事怎么看都十分蹊跷。 贾仁闻言止住了动作,不再起身,但他心中焦急,也实在是坐不下去。 他两膝弯曲着,一时间,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直至最后,贾仁身子挺立,最终还是站直了。 宋大人说得在理。贾仁略一思索,便当机立断地答道,依下官之见,不若将此两件事并案侦查。 由下官先带人排查城中可有失踪人口,了解对方手上到底有什么筹码,后再依据线索追查来人的蛛丝马迹。 筹码么? 宋凛生那双春水洗过的眼,此刻有如万年寒潭一般,幽深寂静、难见其深。一道极浅的波澜自那寒潭中泛起,带起丝丝划痕。 贾大人不知,可宋凛生是知道的。 若写这书信的人,与昨日城外劫持文玉娘子的人是同一伙人。 那他自然知道那人捉走了文玉娘子,可他竟不知,文玉娘子作为所谓的筹码,竟然叫对方开出了黄金万两的价钱。 那人若将这书信送到他手上,莫说黄金万两,便是他名下所有的田产、土地、或是商铺门面、金银财帛,只要他有的,他全然愿意双手奉上。 只要能叫他换回文玉娘子。 可是,那书信,偏生指明了要送到贾大人手上。 可书信上分明又半句都不曾提起文玉娘子,若那人真是想以文玉娘子相胁,逼贾大人掏出黄金万两来,那何不言明? 更何况,文玉娘子与贾大人素无交集,对贾大人而言,恐怕文玉娘子只是个当初在东街市与他生了口角的丫头罢了,又怎会愿意 他果真是为了金银而来么? 宋凛生心中一凛,怕是不一定罢。 那人信中之意,恐怕不在黄金万两,而在于再与君同。 第91章 大人受了惊,不若便坐镇后方,统管此事。 贾仁思虑地很是周到,同他瞧着宋凛生面色不虞的样子,再加上他身旁那个洗砚更是血色全无,便想着叫他们先歇口气。 此事交由下官便好。 第103章 宋凛生轻咳一声,掩去心中所想。 那他信中的黄金万两便由我来预备。 这些钱财,他还是有的,不论对方究竟意欲何为,先行备下,总是没有错的。 宋大人,此人分明是蓄意勒索,我不可连累大人!贾仁一脸正色,语意坚定,似乎怎么也不肯受这笔钱。 贾大人,钱财乃身外之物,若是真能帮上些许,才叫有用。宋凛生知道贾仁的心思,无非是怕他这么填补,遂了歹人的心意,那人送信送给了贾大人你,便是送给了整个江阳府衙。 宋凛生大约知道贾大人的身家,他在江阳府任同知,一任便是好些年,就凭府衙每月的俸禄,哪里来的黄金万两? 难不成,真叫贾大人一个人去筹措这笔钱? 更何况,宋凛生从小学的书,识的道理,还包括他的父兄,总是教导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是江阳的知府,贾大人是江阳的同知,在江阳的地盘上出了这样恶劣的事,纵使贾大人深陷其中,可他宋凛生难辞其咎。 此刻,难道还分什么你我?宋凛生也不遑多让,他的语气更是不容置喙,不叫贾大人有什么反驳的余地。 不论他心中有什么疑虑,此刻,他与贾大人是同僚,在事情查清之前,合该是守望相助才对。 宋大人贾仁极其纠结,只得无奈地唤了一声,是,下官多谢宋大人。 最终,贾仁还是应下声来。 他确实没有这笔钱。 且不说他,便是整个江阳府,财政上也不十分宽裕。府库的钱全压在河道上,还有百姓的赈济问题也离不开钱 我这里有一份昨日那些人的画像,请贾大人过目,依照这些来查,兴许会快些。宋凛生可没忘了这茬。 若是同一伙人所为,便可一同查起,若不是,那他这件事也须得尽快查清才好。 一旁等待许久的阳生一听这话,便赶忙问道:什么画像?若有画像,自然事半功倍! 说着他便围了上来,宋凛生抬手示意,为他指示。 紧接着,贾仁便也顺着宋凛生的动作看去。 这是 贾仁话音一顿,他抬手伸出两指,从那画中人的眉眼上划过,遇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之时,也不曾有片刻迟疑。 宋凛生一双眼紧紧地盯着,生怕错过丝毫。 可贾大人的反应似乎并无异样。 这便是昨日行凶的为首者,他面中横贯一道刀疤,极易辨认。宋凛生一语道罢,接着补充道,只是他昨日虽嚣张些,不过露了脸之后恐怕会乔装改扮,查起来须得更加仔细。 这是自然。阳生在旁应声,他虽不知先前发生了何事,宋大人怎会有这画像,不过宋大人既然能出手相助,那真是再好不过,多谢宋大人。 贾大人的目光不再在那刀疤男人的画像上流连,他匆忙将其余的画像翻了一遍,粗略过了过,心中有个底。 随后他便抬手欲将那画卷收起来,身侧的阳生见了,也赶紧出手帮忙,待他把那画卷一同揣入怀中之时,贾大人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你去调遣衙役、集结人马,然后稍等我片刻。贾仁同阳生嘱咐道。 阳生匆匆应下,领命而去,屋内只余下贾仁并宋凛生、洗砚三人。 宋大人,请大人勿怪。贾仁两手合拢,向宋凛生施以一礼,只是下官既然要巡查整个江阳,那大人也应在其中。 请容下官问一句,大人家中可有人走失?或是遇害?贾仁声音压得极低,似乎在试探着什么。 洗砚闻言上前一步,宋宅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公子才回来不久,哪里顾得过来,这些事以往都是宋叔经管,这段时间他才跟着宋叔接手,倒比公子知道的还多些。 回贾大人,宋宅不曾有人失了踪迹,多谢贾大人挂心。 宋凛生默不作声,贾大人要查,是该从他查起,只是 哦?那今日缘何不见那文娘子?贾仁面色沉静、言辞恳切,往日她不是常随在大人身侧。 宋凛生心一沉,他竟不知,这贾大人会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出声。他心下染上几分寒霜,却仍不失温和地应答道。 文玉娘子上巳淋了水,染了寒气,这几日卧床不起,便不再出门了。 贾仁也不再追问,而是打起了圆场,自然,自然,既然有伤病,是该好好静养,只要安全无虞、没性命之忧便好。 说着贾仁便向宋凛生告辞,得了宋凛生的应允之后,他便快步离去。 宋凛生留在堂内,远远望着贾仁离去的身影,他行走在院落之中,两边墙上的垂丝海棠开得正盛,妆点在道路两侧。 贾大人好似走在一条花路之上,只是不知这路的尽头,到底通往何处 宋凛生轻叹一声,一手支着桌案,似乎有些力竭,就连他那一直挺立的两肩也有些许的下沉。 公子,你没事罢?洗砚伸手扶住宋凛生,很是关切地问候道,公子一夜未睡,不若坐下歇息片刻罢。 公子的身子弱,他是知道的。 早年在公子少时,便有不知哪里来的游方术士,说公子体弱难养,叫家中郎君娘子好生将养。 从前公子是严格按照大兄为他定下的规矩来的,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起,吃的用的都有严格的标准。 可自从回了江阳,或者说,自从遇上了文娘子之后,公子用饭、歇息总没个准头。 算上先前祭神从后春山回来那回,后头又有同文娘子在沅水遭难,再加上这次,算是第三回了。 他这样熬下去,对身子损伤极大,就怕待到文娘子回来了,公子却垮了。 洗砚心中一叹,公子怕是要大病一场。 只是洗砚的话音还未落地,便叫宋凛生开口制止了。 我若是多歇息一刻,她便多危险一刻,我若是半分,她便要更苦半分。 宋凛生吞咽着,仿佛将所有的疲惫、虚弱都一并吞入腹中,他闭口不言,绝不提自己此刻的状况。 可洗砚全然看在眼里,公子仿佛见风就能倒,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不过洗砚却并未再继续劝告。他心中清楚,对公子来说,文娘子的安危才是一顶一的要紧。 只是他没想到,公子那般按部就班、恪守规矩的人,竟然也会为了一人,慌乱至此。 他今日出言承诺拿出万金来相助贾大人,洗砚心中却看得分明,公子分明是怕这信是昨日那人送来的,怕他们会因为拿不到赎金而对文娘子不利。 只是这笔钱府中不是出不了,不*过数额过大,想必下月呈账本的时候,大公子会注意到此事。 洗砚摇摇头,大公子知道便知道了罢,左不过多问一句,届时这边的事情办妥了,公子自会处置。 他将脑中的杂事统统赶出去,专注于此刻,公子,那我们 洗砚。宋凛生忽而一唤,你先说? 洗砚一顿,方才的话却早已想不起来了,公子,还是你先请吧。 宋凛生轻轻颔首,他二人话赶话撞到一处了,按照洗砚的习性,怕是要说什么都忘记了。 你先前在府衙走动,可与贾大人身边那个名唤阳生的年轻人打过交道? 嗯?洗砚嗯了一声,不知道宋凛生何故有此一问。 我看你二人年岁相仿,在府衙中见得多了,不知说没说过话? 那阳生看起来可以说是有些青涩稚嫩,可他带着一股子机灵劲儿,言谈举止之间更不像是寻常的小厮、侍从。 公子。洗砚思索着自家公子的话,可他将脑海中的记忆过滤了一遍,眼中疑惑却更甚,公子,我似乎,鲜少在府衙中碰见此人。 便是先前那几次会面,他好像也不曾出现过。 他与公子不是一向同进同出么?他既然见得少,公子应该对此人也没什么印象才对,怎么会忽然提起? 不曾出现过? 宋凛生循着洗砚的话也回想了一遍,发现事实确实如此,便是他初到府衙那日,也不曾见贾大人身侧有这位阳生。 若是贴身的小厮,怎会不时常带着。 可若说不是,那又怎地看起来那般熟稔,他语气神态,包括对贾大人出言相护的习惯,都表明了他二人的亲近。 还有他今日突然闯进了议事厅,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不曾留心自己同洗砚两个已来了府衙了么? 若是如此 第104章 宋凛生的目光一直跨过门槛,越过院中的垂丝海棠,直直往贾大人和阳生出去的方向望去。 沉默片刻,正当洗砚欲出声提醒的时候,宋凛生开口了。 去府经厅,寻穆大人。 宋凛生瞧了一眼洗砚颈间的包扎,见上头并未有新的血迹渗出,他终于放宽了心,在让他焦灼的事当中,总算有一件能让他稍安定些。 至于穆大人,穆大人来江阳府衙任职的时间比他长些,想必了解的消息也更多,除却先前商量好的事情,他还有些旁的须得问问穆大人。 原本沉静的江阳府衙随着贾仁和宋凛生的动作,也变得忙碌起来,里里外外都是整顿人马发出的响声,将院落中的鸟雀都惊起了不少。 像是一副沉默不语的卷轴忽然动了起来,画中的人儿都次序井然地行动着。 第92章 缕缕金光自树木枝叶之间疏落而下,叫后春山间的雾气很快便消散开来,原本像一层白纱一般笼在人眼前的霜白之色,此刻早已消失殆尽、不见踪迹。 晨起林间还冷得很,此刻有日光照射倒还好了许多。 文玉领头走在前面,身后跟着的是那赵姓男子和申盛两个,再后头便是他那些弟兄伙计。 一行人弃车上山,至于他们那些货物,各人是背的背、扛的扛,以至于在这清凉舒爽的山林之间,个个竟还走得汗流浃背。 文玉无奈地耸耸肩,她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若真是往来的商队,好好的做自己的生意不成吗?偏生要来犯这些事。 不过她这一路上来,同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答话,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她总算是知晓了那刀疤男人的全名 他叫赵阔。 只不过是知道了他的姓名,却仍旧不知其来路。 文玉心中一叹,她忽而想起东天庭那棵不死树,也就是那棵关联着凡人命格的神树,从前她就是在不死树上误折了宋凛生的寿元枝。 寿元枝记载了凡人的命格,文玉不由得想到,若是她能一览这赵阔的寿元枝便好了。 以精怪之力,窥凡人之命。 岂不是只消一眼,三两下便能他身上的谜团搞清楚,哪里还须得在这儿哼哧哼哧地爬这后春山? 文玉轻轻呼出一口气,忍不住有些微微的喘息,心中也升腾起一丝讶异之色。 原来她失了法力的相助,走起这山道来,也并无从前轻松。 文玉总算是体会到宋凛生先前的感受,她忍不住轻轻摇头,还是慢慢爬罢,宋凛生的事已经是意外中的意外,她不可能再去偷窥旁人的命格。 不管是什么赵阔,还是什么张阔、王阔、李阔,都不成。便是她师父,身为不死树的守护者,都不敢妄加窥探、随意变折,更遑论她了。 师父主张顺应天命,从不出手干扰凡人的命格。 若是师父知道了,她总逃不过一顿责罚。 还要走多久才能到那庙子? 正当文玉收了心,只闷头带路之时,身后忽而响起了赵阔的疑问。 文玉停下脚步,驻足于石阶之上,回身望向赵阔。 一缕青阳自林间而下,正好落在她与下首的赵阔之间,横在文玉脚下的日照像是一道光带,将他们二人分隔开。 此时申盛也来帮腔,正是呀,文娘子,我们已走了这许久,还要多远才能走到你说的那梧桐祖殿?他一手拉着身后的包裹,一手抬起去擦拭额前的汗水,显然也很是吃力。 要不了多少时辰,再往前越过那弯,便是梧桐祖殿了。文玉语调轻快地回答。 不知是否是她心中再作怪,她总觉得越临近梧桐祖殿,身子便越爽快,周身被一种轻盈的气息萦绕着。 她比赵阔这些人更希望能快些到梧桐祖殿。 不过俗话说的好,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这山自然也要一步一步地爬。 有些事情,是急也急不得的。 说着文玉便掉头继续往前走,只是她三两步往上冲去,却不见身后有人跟上来,更听不见一丝脚步声。 文玉正觉得奇怪,欲转身探看一眼之时,她面前的山道上却忽然下来两个人。 她心中一惊,此刻山中怎么会有人? 登时,文玉眉头一皱,两肩也轻轻耸起。 若是因这两人走漏了行踪,怕是会坏了她的事,惊到赵阔一行人,那约莫便上不了山了。 届时坏事是小,若赵阔对这两人不利,而她现下又没有法力,该怎么保护他们呢? 电光火石之间,文玉心中已闪过无数想法。 当家的。那两人忽然没头没脑地叫了一声。 顺利地将文玉的心神从呆愣中拉出来。 他们在说什么?当家的? 文玉心中迟疑一瞬,只见那两人开口唤了一声之后便似没看见她一般,直接从她身侧跨过,向着后头而去。 文玉紧接着便转身回望,只见那两人附在赵阔耳边,不知在说些什么。 原来是他的手下么? 文玉扫了一眼那两人的衣着,和寻常百姓并无异样。她这才反应过来,许是赵阔一早便安排人乔装改扮后上山探查。 这人真是不简单,至少,不似她想象中那般听信她的话。 方才在山脚下,他那般自然便敢随她上山,想来并不是叫她的理由说服,而是他早已派出了人手先行探路。 文玉远远地瞧着,听不清几人的谈话内容,便只好站在原地等待。此时,她不能贸然折返回去,便是回去了也是自找没趣,她何苦费那劲。 不多时,那二人终于同赵阔分开,又加紧步子往下头的队伍中走去,混入了人群。 赵阔大手一挥,招呼着身后的弟兄,他一行人便迈步向上首的文玉而来。 待行至文玉身侧,赵阔瞧着面上有一丝不自然的文玉,他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而后便预备越过文玉、接着上前。 等等。在与赵阔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文玉疾呼出声,上山的路绕得很,旁支小道更是多得数不胜数。 只有由我带路,才不会迷失于此 不过,文玉的话还没说一半,便被赵阔出声打断,他面上是佯装的疑惑,嘴下却是毫不留情的发问。 我几时说过要去那梧桐祖殿? 赵阔不以为意,越过文玉便往前走,之轻飘飘地撂下一句。 我不过是说要上山,这山头重峦叠嶂的,我可没说一定要上到顶,更别说什么梧桐庙子了。 这丫头一开口便说什么梧桐祖殿,要把他一行人往山上带,想必定是有什么自己的盘算。 他可还不至于那么蠢笨,若是闷头上了山顶,若下头有人攻上来做了合围之势,岂不危险。 还不如在山腰找个地方栖身,若有异动,还可分散几路四处逃开。他便先行派了人前去探路,横竖他是不会听信那丫头的话去什么梧桐殿的。 你 文玉心中一乱,没想到这赵阔并非他看起来那般莽撞,更不是什么普通的武夫。 眼下她的计划算是全被打断,可距离师父的梧桐祖殿还有好一段距离,隔得这样远,根本不够她恢复法力。 文玉脑中想法纷繁,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扭转局面,只是不容她多想,领先于她几步的赵阔又接着开口说道。 怎么?你不走,是想我再用绳索请你走吗? 他的语气不似先前那般恶声恶气的,反而有一种淡漠的平静,似乎是对文玉那不知深浅的谋划最有效的嘲弄。 文玉一顿,现下别无他法,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不知赵阔一行人究竟要往何处去 他若是不去山顶的梧桐祖殿,这后春山上又能有何处栖身? 文玉抬脚跟上前头的赵阔,听他低声同左右说着什么,似乎是暂且安置荒废的院落之类的语句。 文玉脑中灵光一现,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后春山上地势险峻,不宜修筑房屋瓦舍,再加上相传是春神洞府,除却山中的精怪走兽之外,并无凡人在此处安家。 这许多年来,也只有宋凛生家中有那样的人力物力,在这后春山中建了别苑,也就是她二人初相逢之时落脚的衔春小筑。 赵阔的人去探路回来,不会是发现了衔春小筑,待禀告给赵阔之后,他一行人决定去衔春小筑休整罢? 很快,随着他们前行的步伐,山水轮转之间,掩映在满目青翠之间的衔春小筑露出了它的真容。 也很好地印证了文玉的猜想。 赵阔看着眼前的院落,面上露出一丝惊诧,显得他面中的疤痕扭曲歪斜、更加可怖。 他往日竟不知这山上还有如此精巧之居所。他派出的人回来禀告之时,只说这处有个院子可供落脚。 第105章 原先他只当是山间猎户的暂住点,却没想到是规模如此完整的院子。 瞧这样子虽然还算规整,却久无人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如此一来,岂不是正好让他们借住几日? 这样一想,赵阔便心安理得地往前迈步,他同左右示意,那几人便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回身招呼着其余的弟兄带上东西往里去。 文玉抬脚便跟了上去,预备制止这场闹剧。 若是他一行人随她一道上了山,入了梧桐祖殿。且不说届时她恢复法力轻而易举便可降伏他一干人等,即便是不能,他们在梧桐祖殿也不过最多碍她师父的眼。 她师父春神娘娘必不会跟一群凡人计较。 可他们若是这么闯进衔春小筑,糟蹋了宋凛生的屋舍宅院,那该如何是好? 这衔春小筑文玉只进去过一回,屋内到底有些什么陈设、物件,她都不甚清楚。 赵阔这帮人不是什么善茬,进去若是若是搞破坏可怎么好! 文玉步履不停,她手心攥着衣裙下摆以便行走,正蹬蹬地上台阶之时,却忽然瞧见赵阔回身盯着她看。 那一双锐利如鹰隼一般的眼睛,就那么牢牢地锁在文玉身上,看得文玉一个激灵。 她忽然什么制止的话也说不出口。 赵阔是见过宋凛生的,也知晓了宋凛生的姓名身份。 这衔春小筑,他不知道是谁的院子,或许还只是借住几日,可若是叫他晓得这院子是宋凛生的,那指不定生出什么祸事。 强占或是以此相胁,或是蓄意破坏,将这院子洗劫一空? 文玉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可能,种种后果都叫她无法再开口,她一时间顿住脚步,就那么愣愣地站在矮赵阔几步的石阶上。 你可有话要说? 第93章 赵阔扫了下首的文玉一眼,他瞧这丫头满脸憋着坏,不像是什么好样子,真是狗肚子里装不下二两香油。 啊小女子并无话说,您您请先。文玉迅速回神,胡乱搪塞过去。 赵阔斜睨着她,不再同她废话。不论她在想些什么,左右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他弟兄伙计如此之多,难道还怕她跑了不成?赵阔歇了心思,抬脚便进了衔春小筑的大门。 文玉同身侧的申盛对视一眼,那申盛乐呵呵地向文玉劝道,文娘子,虽则擅入宅院不太好,嗯 他似乎内心也很是挣扎,恐怕脑中也是天人交战的精彩场面,可眼见着身后的弟兄陆陆续续地都越过他二人去,纷纷进了院子,申盛似乎也只得接受这个事实。 可终归有了歇息的地方,比在山下风餐露宿强得多。申盛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文玉先走。 不若先进去休整片刻罢? 文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玲珑小巧的两肩也忍不住耷拉了下去,听得申盛如此说,她只得强忍着不悦,往内院走去。 正好先前她只在前院坐了一夜,还不曾好好在这衔春小筑四处走动走动,此番也算是个游览的机会,文玉不失幽默地想着。 她还真是会苦中作乐啊。 待文玉入了院子,却不见先前赵阔身后跟着的弟兄伙计。 待她一问才知,连日来的熬更受夜叫人的身子难以承受,便是身强体壮的大男人也有些吃不消,是以那些人一进了门,便作鸟兽散,四处寻房间休息去了。 文玉叫这消息惊得够呛,这这些人是怎么做到在别人家里如此闲适的?竟比在自个人儿家还惬意三分。 正当文玉愣神的劲儿,随她一道进来的申盛开了口。 文娘子,我瞧你也劳累的紧,不若也进去寻个适合的屋子休息片刻罢? 申盛面上有些挂不住,他身为半个读书人,自然是知道不问自取、不请自来有些不恰当,可 可是赵大哥领着诸位弟兄已然进来了,他若是就那么梗着脖子站在门外,总归有些不好。他思前想后便也只能随大流了。 他心中原本还有些煎熬,可是男子汉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自然该敢作敢当,他既已做了这登堂入室的事情,便别再抱什么假惺惺的做派。 人不能贪心,总想着既要、还要。气节和实际,二者不可得兼,他总要舍弃一样。 既然进来了,便别再多想了。 申盛一门心思地以为文玉的纠结也在于此处,便想宽慰文玉几句,劝她去休息。 可文玉哪里听得进去?便是申盛说了那许多话,文玉也只听了个囫囵。 屋子,适合的屋子 文玉忽然想起来什么,心道不好。这衔春小筑里里外外有许多旁的院子,更是有好像房间,但最后边那一间叫什么月出苑的,似乎是宋凛生的卧房。 赵阔一行人既入了衔春小筑,她也别无他法。 只是旁的屋舍便罢了,他们要小憩也好,要过夜也好,都随他们去。可是宋凛生的月出苑,可不能叫他们进去破坏了。 文玉这般想着,便开始拔足狂奔,她从前听宋凛生讲过,只大约知道那月出苑在最后头,具体的方位却并不十分清楚。 她得赶在这些人前面,去月出苑看看,替宋凛生守好他的卧房才是。 欸申盛见状,有些不明所以,只在后头缓步追着,文娘子,文娘子,你去哪啊? 虽然非他本意,可赵大哥特意交代过叫他看着文娘子,他虽不愿捆着文娘子,却也不能叫文娘子离开他的视线。 是以申盛一路小跑,不紧不慢地跟在文玉身后。 他跟的并不紧,只要文娘子还在自己的视线之内便好,至于至于她若要做些什么旁的事。 申盛一顿,他心中有一道声音,不急不慌地说道,那边随她去做。自己权当不曾看见便好。 这衔春小筑的修显然费了一番心思,就连进出院落的拱门式样都不同于坐落在江阳府中的宋宅。 宋宅的中庭种满了各色花卉,在春日里的青阳下开的尽态极妍、色彩纷呈。 可这衔春小筑却极少种什么花草,不见什么红粉之色,路过院中只见到一株不知是什么树,生得十分高大,叶片扁圆成团簇状。 文玉原本不识得,可在见到这树木的一瞬间,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名字来 枳椇。 似乎是叫这个名字,宋凛生曾说这衔春小筑的院中有一株枳椇树,还说这树结的果子能用来解酒呢。 想到宋凛生的话,叫文玉的心头一松,总算不似先前那般压抑、沉闷。 宋凛生仿佛是七月的风,吹散了黏糊糊的热气,叫人只觉得舒爽清凉,就好似他平日里给人的感觉一般。 再往前,应该就是宋凛生的月出苑了。 那小小的门扉掩映在丛丛黄绿之间,待文玉再走近些,才看清那一片青黄相接、色彩交叠的树上头结满饱满圆润的果实 正是枇杷。 如今正过了三月,琵琶结得正好,一颗颗青绿的果实有如碧玉珠子一般簇拥在枝头,上头点缀着片片橙黄,压地枝桠弯了腰。 恐怕再过几日便能熟透,正是吃枇杷的好时候。 原来宋凛生喜欢吃枇杷么? 文玉自顾自地想着,难怪在他那些书卷中有看到琉璃叶底黄金簇,纤手拈来嗅清馥。的诗句。 宋宅中玉兰居多,却没想到这衔春小筑却是枇杷的天下, 这枇杷叶片苍翠青绿,其上脉络清晰有劲,焕发着无尽的生命力。确实不同于一般花草,看起来总有股孱弱无力、难经风雨的势头。 这树植在此处,倒于宋凛生十分相衬。 风声卷着枇杷的缕缕清香,逐渐离文玉远去,文玉也迈步来到了月出苑的门前。 这远门紧闭,似乎还不曾有人来过。 文玉心中舒了一口气,不由得放松了下来。 没人便好,不过她还是得进去瞧瞧才放心。 真是不瞧不知道,一瞧 文玉喉头轻动,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看到的场景。 室内清香氤氲,同她在观梧苑用的香是同一种,想必正是宋凛生的卧房不错。 可文玉怎么也没想到,入目的是歪斜倒地的屏风、是散落各处的衣物,更是碎了一地的茶盏。 此刻,这月出苑紧闭的门扉和杂乱的内室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水,其下暗流汹涌、其上面如平湖。 文玉横扫一眼,双眸越睁越开。 这莫不是叫人洗劫了罢? 她疑惑地回身一望,她来时那院门和屋门分明是关的好好的,眼下又怎会凌乱至此? 文玉双耳微动,她并未在室内听见什么旁的响动,想来应是没有旁人的。 第106章 她轻呼一口气,心下虽觉得有些莫名,但却忽然想起上回宋凛生进来换衣裳的事。 莫不是宋凛生 文玉这念头方才冒出,便被她一把掐断。怎么可能?宋凛生那样讲究的人,怎会容忍内室凌乱至此? 即便是他当时来不及收拾规整,过后也定会派人来洒扫的。 更何况,文玉转念一想,她甚至不认为这是宋凛生的手笔,他可不是个邋遢的人。 思来想去,文玉还是想不出个合理的解释,她索性摆了摆手,将袖口叠了叠,露出一双白玉似的小臂来。 她既然来了,不如帮他收拾收拾。 虽然现在没有法力相助,不能轻而易举叫这衣物归位,不过她稍微将其归置一番,至少将这衣物搁到衣橱里去。 文玉这般想着,便当真抬步动了起来。 不过她方才弯腰将一件月白色的衣衫捞起来,捧在怀中,还未有旁的动作,却是一顿。 她垂眸凝视着手中的衣袍,久久不曾转眼,似乎想到了什么。 宋凛生先前因身上沾了水,来衔春小筑换衣裳那次,是不是同她说过 说衔春小筑方才收拾出来,并未放多少衣物,只剩下一件天青色的外袍。 恰巧和文玉那日所穿的衣料相同,皆是天青色的料子,很是清雅精致。 文玉回过神,再次看向手中的衣裳,忍不住出手捏了捏,触手的衣料冰凉丝滑,伴有丝丝暗纹点缀其上,月华般的色彩在文玉眼前铺开,让她生出一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切感。 她回身扫了一眼内室,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好些衣物,里里外外各种衣衫一应俱全。 可是,宋凛生为什么说,此处就剩那件天青色的外袍呢 文玉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是他鲜少在这衔春小筑留宿,对这内室的物品存放也知之甚少?或者说,正是上回宋凛生回去同宋叔讲过此事,宋叔后头才又送来这好些衣物。 这般想着,文玉只觉豁然开朗,似乎很满意自己此番说法。 甚至从不曾想过,是否是宋凛生刻意为之。 待此事想通,文玉便不再纠结,她手脚轻快地将地面上的衣物拾掇起来,胡乱抱在怀中。收拾衣物她倒还成,不过整理嘛,文玉皱了皱鼻尖,她可不会。 她将那衣裳怀抱着便绕过屏风,那屏风倒在地上,其上绣着碧梧苍苍、远山泱泱。文玉瞥了一眼,心中莫名一喜。 这宋凛生,还真是喜爱梧桐。宋宅的院子以观梧命名也就罢了,就连这月出苑的屏风也是碧梧绣样。 文玉强忍着自己止不住要飞起来的嘴角,若无其事地绕过屏风,往一旁的衣橱而去。 可还没待她的手碰到衣橱一角,那柜门却忽而嘎吱一响,将她惊得一个激灵。 谁在作乱!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文玉后退一步,那原先隐在衣物中的手也快速抽出,在身前划过一道诀印,做出防御的架势。 可她派头端的足,却不曾忘了自己此刻周身灵力滞塞、并无法术。文玉咬紧牙关,不肯示弱,怎么两相比试偏看拳头,若是比气势多好,她决计能将对方吓退。 文玉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动作,只怕惊了对方。 这内室连窗都不曾开,怕是一丝风声都卷不进来,更遑论叫这衣橱无端发出声响了。 这柜门轻掩的衣橱之内,必定有鬼。 她这才想起,她先前只知道没有旁人,可没有旁人,并不代表没有旁的东西。 若是对方修为远在她之上,那别说用耳朵听了,即便是她凝神用法术去探,都不一定能察觉出什么。 她身为一个精怪,怎么倒将此事忘却了。 文玉面如平湖心如擂鼓,她那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若是平日里也就罢了,在东天庭之时,先前她有师父袒护、又有敕黄协助,便是下了界,也有法力傍身,她何曾怕过什么? 只是现下她往常十之一二的法力也使不出来,那可就不妙了。 文玉试探着往前一步,右手仍护在身前,只是她方才落脚,那柜门便又是吱呀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橘黄的身影飞速从衣橱里窜出来,晃得文玉眼花,几乎看不清。 那影子似乎脚下生风一般,三两下便往门前窜去,只留下几声喵喵叫萦绕在文玉耳畔。 瞧那身形竟是只狸奴子? 文玉定睛一看,原来竟是只圆滚滚的金丝虎。 先前宋凛生同她说起过,说他在上都有位阿姊家中养了只狮子猫,还取了个名字叫霄飞练。 她往日在东天庭只听说各路仙友的坐骑,什么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还有他师父的坐骑,敕黄君,乃是一头油光水滑的大黄牛。 不过倒是不曾见过人间的狸奴子。 上回宋凛生为她讲解之时,曾提到过这金丝虎,说是通身橙黄有如金猪,是极招财、富贵的兆头,寓意且好着呢。 她登时松了口气,待反应过来却是又急又恼,她竟然叫一只猫儿捉弄地这般紧张,险些叫她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儿。 文玉双眉蹙起,两腮更是气得鼓鼓囊囊的,她将怀中的衣物胡乱塞到衣橱之间,叉着腰便要去追那小猫。 她倒要看看,这捣蛋鬼要往哪里逃? 可千万别说,宋凛生这月出苑内室如此凌乱不堪,都是这猫儿的手笔。 文玉将衣袖挽起至肘间,闪身便追了上去。 她还就不信了,便是没了法力,她还对付不了一只猫儿么?看她将其捉拿归案,带回去给宋凛生赔礼道歉。 文玉虽然心中这般想着,其实不过是想将这猫儿带回宋宅养着罢了。不过她飞速前进的身法,还真有几分不得善罢甘休的气势。 那猫儿逃窜得快,文玉追的也不慢,片刻之间她便随着那猫儿的脚步三两部就出了门。 室内那横七竖八、散落一地的摆件儿、衣物妨碍了文玉施展拳脚,这下眼见着到了庭院中央,文玉不再有所顾忌,便飞身追了上去。 只是她正凝神向前之时,却忽而叫人打断。 姑娘且慢 一道不急不缓、清冷出尘的嗓音从文玉头顶传来,将月出苑的寂静打破,浑像将一面精巧华丽的布匹扯断,露出凹凸不平的裂口。 原本因着猫儿的缘故放下心防的文玉,不由得再次紧张起来。 她脚步一顿,不再去追逐那猫儿,而是身形极快地一个旋身,循声向身后的屋檐上望去。 入目的景象令文玉心头一跳,惊得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此刻她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管那不知何处冒出来的猫儿? 文玉一手悄然背于身后,不自觉便做出了防御的姿势,她暗自调动体内灵力,却发现自己体内的灵力仍是同先前一般,不受她差遣。 她一顿,在不清楚对方来历之前,还是不要妄动的好。一番思忖之下,文玉还是决定先探探虚实,再做打算。 你,是谁? 平江街,江阳府衙,府经厅。 斜阳渐晚,红霞满天,远处层叠的云彩遍布在层层金光之下,跟前交杂的雀啼起伏在朵朵娇花之中,无不昭示着这是连日来,天气最好的时候。 只可惜江阳府衙似乎与这春光胜景毫不相关,府经厅更是成了粉墙黛瓦围起来的另一座城。 这城中阴云密布、并无生气,安静沉闷的气氛似乎连一丝风声也刮不进来,那鸟鸣声声、花香阵阵更是叫紧闭的院门隔绝在外、难以听闻。 随着吱呀地一声轻响,宋凛生步履匆匆,领着洗砚跨进了内院,而伏于桌案的穆同也在此刻应声抬头,从那重重叠叠的公文、卷轴之间起身,隔空与宋凛生二人对望一眼。 片刻之间,穆同便起身迎了上去,在与宋凛生轻轻颔首示意之后,他还特意绕去门前核查一番,待重新关好院门,这才快步返回内室。 宋大人。 穆同两手合拢向宋凛生见礼,即便此处除却他三人之外,再无旁人,穆同也不曾失了礼数。 待他话音落地,正欲接着往下说之时,却忽而瞧见眼前的宋大人凝眉不语,只警惕地远远望着院门。 穆大人,请恕小人多嘴。一侧的洗砚瞧了瞧自家公子的脸色,便很快明白过来,那院门,不若还是打开罢? 他三人眼下在这江阳府衙,实在算不得什么说话的好地方。即便是穆大人的府经厅,也须得提防隔墙有耳。若是将这门掩了,还不若将其敞开,有什么动静,他们也能警醒些。 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他家公子警*有此一虑,总是没错的。 第107章 穆同闻言淡然一笑,丝毫不见因着洗砚这话生出什么隔阂或不悦。 他唇角微弯,朝宋凛生和洗砚二人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一面轻轻摇头,一面说道。 宋大人不必担心,洗砚你也别太紧张了。 说着穆同便也将目光投向院外的门扉,睇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转身往里走去。 只要进了我这府经厅,不论咱们今日在此处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外头的人都不会知道一丝一毫。 他语气甚笃,似乎毫不担心叫人听了墙角去。 宋凛生眼眸低垂,闻言不由得有些惊讶,更多的是解不开的疑惑。 穆大人此言仿佛并非是自己个儿狂妄的吹嘘,反而倒像是有十成十的把握一般。 正当此时,一旁的洗砚接过话去。 那两位大人在内室便好,小人还是去外头罢。 洗砚只道穆大人是随口宽慰公子和自己,可他总是放心不下,便还是决定去门前守着。 言罢,洗砚便等着宋凛生的回应,直到他颔首应允了才领命离去。 宋凛生抬脚跟上穆同的身影,和他一前一后地走着。从他进门开始,穆大人就不曾说过什么同眼下的事有关的内容,想必不是一筹莫展,便是早有对策。 果不其然,未待宋凛生出言相问,穆同便侧身让宋凛生走在前头,他退至一侧的身子露出整个桌案来。 宋大人,请看。 宋凛生循声望去,那桌案上的案卷、轴册,摞起来有半人之高,虽然堆得高,却丝毫不见凌乱之势,瞧那模样,显然是穆大人分门别类地规整过。 从他三人进府衙,到自己从议事厅出来,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事,可穆大人竟已然查阅了如此之多的卷宗,甚至还将卷轴一一整理过。 宋凛生眉头轻抬,他先前来府经厅查过卷轴,在这屋子里一待就是整日,也不如穆大人这几个时辰看得多。 等等,先前? 宋凛生猛地想起,他的视线又扫过桌案上的卷轴,那半摞卷轴全都整整齐齐地摆在木制的匣子之中,似乎并无异样。 不过这正是奇怪之处。 宋凛生分明记得,他先前所阅之卷,统统是存放在锦盒之内的,这木匣子他见都不曾见过。 这是 宋凛生凑近仔细瞧了瞧,这才发现,那木匣子一侧,挂着一把小巧精致的锁,此刻已被人打开,歪歪斜斜地几乎就要从匣子上掉下来。 显然,这锁是受到了外力破坏,而非用钥匙打开的。 至于打开这锁的人么 宋凛生不置一词,只将目光幽幽转向了身旁的穆同。 穆大人 穆同笑吟吟的,面上不见一丝窘迫,似乎这锁的事与他毫不相关,只是他口中说出的话却又与其全然不同。 大人勿怪,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待此事一了,下官自然有办法使其复原,不叫任何人知晓。 穆同轻巧地说道。言罢,他似乎是见宋凛生凝眉不语,面带愁容,想要出言安慰一般,又添了一句 前提是大人不去同知大人面前揭发我。 宋凛生是知府,是他的上级,可在这江阳府衙,他的上级并不止一个。贾大人身居同知一职,也是他的上级。 听得穆同一番言语,宋凛生心知他是打趣,便不再同他往下说。 他顺着穆同的方向自顾自地往桌案前走去,在那层叠的卷轴之间抽出一卷,捧在手中翻阅起来。 穆同也不在玩笑,他轻咳一声,抬步走到宋凛生的身侧,正色道:大人叫下官查的卷宗,下官都已一一看过。 他指着桌案脚边的一摞卷轴向宋凛生示意,不过我将其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逐页逐页地拆解,一字一句地啃过,也未曾发现什么异样。 宋凛生手一顿,那平整如镜的心湖泛起丝丝微澜,闻言向穆同看去。 未曾,发现什么异样么? 怎会如此? 第95章 眼瞧着宋大人那越蹙越紧的眉头,穆同心知此事的重要性,便也不再卖关子。 他两手一扫,将桌案上腾出一小片空处来,大半个身子遮住宋凛生的视线,不再叫他看底下的卷轴。 大人也晓得的,下官到江阳任职的时日不算久,对往年的事了解的也并不深。穆同从那层叠的木匣中抽出一卷,摊开来摆在宋凛生眼前,今日将这府经厅中所有的卷宗都过了一遍,才发现此处存放的不过是近十年的各项记载。 穆同又从底下拾起一个长条形的锦盒来,捧至宋凛生眼前向他示意。 近年来,所有的卷宗籍册皆存放于此类锦盒之中,乃是统一的式样。 宋凛生盯着眼前的锦盒,他轻轻颔首以示赞同,他先前所阅之卷,确实都存放在眼前这样的锦盒之中,绝不是现下堆了满屋的木匣。 因而我从府库中调来了二十年前至今所有的案卷。穆同瞥了一眼桌案上的木匣,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此木匣之内存放的,便都是十数年前的卷宗。 只是通通都上了锁,又不知这开锁的钥匙现下存放在何处,若是在贾大人手中,那便不好贸然惊动。为了查阅其中的内容,他也就不得不采取写特别的手段了。 调来的?宋凛生疑惑出声,他不是疑心于穆大人在府衙中说话的分量,只是此时调案卷 咳咳。穆同轻咳一声,缓了片刻有才施施然地添了一句,用了些非常手段。 穆同抬手摸了摸鼻尖,似乎这尘封多年的卷轴上浮起的灰尘,叫他有些不适。 据我所知,贾大人在江阳任职也不过十数载。穆同话锋一转,岔开了话题,他视线扫过全屋,从那些木匣上一遍遍掠过,近二十年的卷宗都在此处,囊括水利、安防、刑案、户籍,各繁杂事项皆记录在册。 宋凛生闻言也抬眼看过去,随着穆同的视线一起移动,将室内所有的卷宗尽收眼底。 原来府衙曾更换过一次卷轴的式样,导致有了这木匣和锦盒的不同。 只是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万丈高楼起于累土,不论何种大事,从来都是从细微之处见真章。在贾大人任职的这数年间,江阳府衙能有财力将存放卷宗的木匣子换成锦盒 宋凛生的双眼好似长空寂寥,偶有大雁划过,不留一丝微痕。 他忽而想起前些时日,他几乎查遍了府经厅的记载,却收效甚微,算不上有什么眉目。 想来这个中关窍,不在近来的十年,而在于更早些时候,就好比十数年前。 只因着陈勉的缘故,他便当此事生于近处,也就只着眼于现有的案卷,并未想到去查查早些年的记录。 宋凛生无奈地轻轻摇头,是他一叶障目了。 穆大人看了哪些? 宋凛生知道穆同是个能干的,可他望着满屋的卷轴,心中也清楚,这个把个时辰实在是仓促,穆同便是再能干,也绝不至于全然看过了。 穆同回身确认了一番,才向宋凛生回话。 近年来的已尽数查过,并无特别之处,至于十年前的 那人既对宋大人不利,又穆同隐去了后半段话,不曾说出口,只要他二人心照不宣便好,话么,说那么透做什么,是以下官先查了刑案。 可有何收获?宋凛生手中尚且捧着先前随手拎起的那卷宗,上头记载的正是刑案。 穆同伸出手,将摆在桌案上的卷轴摊开,又取了墨砚压住一角。 宋大人,请看 宋凛生依言垂眸,将视线正正投在身前的桌案上,只是引入眼帘的卷轴却是令他有几分不解。 这是 穆同能明白宋大人的迟疑,他先前看到此卷之时,也同宋大人的表情并无二致。 他接过宋大人的话头,将自己先前所发现的线索细细将给宋大人听。 宋大人,各卷宗在记录之时,尤其讲究人证物证俱在,事实口供皆全。 因而在府衙办案的过程当中,一件案子从头到尾所有从讯息都必须一一记载下来。 宋凛生闻言颔首,这他是知道的,就算从前他只一门心思地读书讲学,不曾做过这知府的职位,不过听他父兄讲些,他总算也能知道个大概。 穆同见状便继续往下说,下官将此处所有的案件都捋过,各案的材料完整、证据齐全,不曾有什么疏漏之处。 穆同说着这话,语气之中也不由得带上了积分赞赏之意,至少这能从侧面说明很多事,就好比贾大人手下似乎从未有冤假错案。 第108章 但这话让宋凛生心中疑惑更甚,若依照穆大人此言,那有关陈勉一事,又该如何才能解释得清? 宋凛生又垂首去看身前的案卷,此刻他将先前手中的那卷轴完全放下了,一颗心只扑在桌案上。 不过,下官将所有的案卷仔细核查过后,却忽然发现不知怎么地单单只剩下了这卷。 他抬手一指,正对着宋凛生眼前的卷轴上。 既无案件描述记录,又无旁的什么作补充。穆同思虑一番,也不知这孤卷是从何处来的,也许是从哪桩案件的记载中掉出来的,也许就是谁整理的资料同刑案的记录混在了一处。 不过看起来,却更像是办案时针对某些特定的线索而整理出来的记载,或者说筛查出来的人。 他想着恐怕有用,便专门挑出来另外放置,请宋大人过目。 宋凛生的目光似水一般沉静,从那卷轴上缓缓淌过。他总觉得哪里透露着一丝古怪,一时间却也说不好。 想起先前在议事厅中联想到的一些事情,宋凛生微微一顿,旋即他便招呼着穆同,待其俯下身来,他才开口说着什么 日薄西山、暮色宜人。 院外,洗砚只听着风声在院内同花草缠绕,伴随着清香阵阵,偶尔卷起一丝轻微的声响。 他的心总算稍稍安定一些,此处距离内室不过百步,他生怕有人趁机躲在暗处窥伺。 现下他守在此处既然听不见里头的响动,想必就算的有旁的什么人蛰伏在暗处,也是白费功夫。 这般想着,洗砚高悬的心才得以稍稍回落,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似是将体内的浊气尽数呼出。 吱呀 门叶开合,惊得洗砚倏地回头,待看清门后乃是一身鹅黄长衫的穆大人之后,洗砚明显松了口气。 他实在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竟然连穆大人推门的声音都能将他惊吓至此。 洗砚莫名吞咽了一口,扯得颈间的伤口有些发痒。 穆大人? 半掩的门扉中间开着一道小臂宽的门缝,将穆同端方秀气的面容从中漏了出来。 穆同显然也是一惊,似乎叫洗砚惊着了。他没想到洗砚如此实诚,竟真的在此处守了这好些时辰。 洗砚。 穆同颔首同洗砚致意,说着他便回身往院内望了一眼,不过很快便回头正面对着洗砚。 他略带打量地将洗砚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最后视线上移,定在洗砚颈间的伤口上。 顶着这样的伤势,还要站在风口守门,宋大人有洗砚这般妥帖的侍从,还真是幸事一桩。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家大人还在内室忙着。穆同扬眉,示意洗砚往里走,不若你也进去,莫要在此处干站着吹风。 洗砚张嘴就要说话,只是他甫一开口,那入夜的凉风便着急忙慌地往他喉头里灌,叫他舌根一凉,紧跟着便咳嗽起来。 咳咳。洗砚喉间疼痛欲裂,却仍坚持着向穆大人见礼,穆大人可需要我从旁协助? 他虽然不能直不楞登地问穆大人出门所为何事,但穆大人若是需要,他也可在一旁帮手。 至于吹不吹风么,他哪里有那么娇贵。 穆同瞧他咳得止不住的架势,无奈地摇头拒绝,不是什么大事,我一人便能处置,你还是听我的,进去侍候你家大人罢。 说话间,穆同两手将院门完全打开,迈步跨了出来,在与洗砚错身而过之时,悄然补充道:你家大人一时半会儿走不开,你不能总这么站着吹风。 洗砚一顿,这穆大人似乎话里有话,他将穆同的关怀之语句自动略过,只一心念着那句走不开。 他心领神会,想必公子还有事情要查。 好,穆大人且去忙罢。 洗砚毫不犹豫,仍决定守在此处。 穆同原本抬脚欲走,转脸却见洗砚站在远处不为所动,他不再出言相劝,想来是真要要紧事须得赶紧去办,只匆匆一叹便迈步离去。 洗砚目送着穆大人的身影在视线里渐行渐远,最后转入长廊的另一头,再也瞧不见了。 他心中虽有些好奇,却也并无打探之意。 一阵清风从洗砚身后袭来,卷上门叶,吹得那门吱呀作响。 洗砚赶紧回身,一双手扶在门上,再轻手轻脚地将门关上,将不识趣的清风和识趣的自己一并隔绝在外,生怕扰了内室的公子。 天幕低垂,月华满地,夜色沉郁地好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寂静的府经厅就这么沉默着陷入其中。 室内不知何时燃起了灯,顷刻间柔光倾泻了满屋,将宋凛生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映照在窗面上。 宋凛生端坐于桌案之前,身前放着的已不是穆同先前展开的那副卷轴。瞧他打开的木匣脊上贴着的标识,上书水利二字。 他三岁开蒙,五岁学书,自小背诗背词便快当得很,而后经年累月的练习,更是养成了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 此刻,他双眼极速地在那一幅幅卷轴上扫过,身侧已阅过的卷轴也堆起半人之高。 正当他快看完眼前的卷轴,习惯性地抬手去身侧取另一卷的时候,却突然顿住。他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中,似有千钧之重,而他的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死盯着身前摊开的卷轴。 这是 第96章 斗转星移、日月交替,从前看似过得慢悠悠的日子,在府衙一众人等的忙碌之下,像流水一般湍急向前。 三日转瞬而至,似乎一眨眼便到了信上所约定的日子。 绕过曲折的回廊,府经厅院门紧闭,叫人难见其中境况,只一个高瘦的青年背手立于门前。 洗砚将两手放下,合拢在身前呵了口气,又趁着热气搓了搓。 虽然开了春,可这一早一晚还是叫人手脚冰凉僵直、不可屈伸。 他回身隔着院门往府经厅里头望了一眼,入目的是平整厚实的门板,可他却不觉有异,似乎双眼能穿过门板将里头看清一般。 连日来,他家公子都将自己锁在这府经厅,不分昼夜地在里头忙活,除却用饭的时辰些微消停了些,旁的时候恐怕连眼都没阖过。 穆大人从先头出去之后,也不过回来了两次,都是停留片刻便又出了门。 洗砚瞧他那行色匆匆的样子,连句话也插不上。 他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又往里探看一眼,情急之下,竟不慎扯动了颈间伤口,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洗砚赶紧站稳身子,两手扶住脖颈,渐渐地伤处的痛楚散去,可他却仍是心神不宁。 心下的担忧更有愈演愈烈之势。 昨夜的事,生的那般古怪,更是叫府中的各位大人夜半齐聚议事厅,他总也放心不下 吱呀地一声,将洗砚脑中的思绪打断,惊地他两肩一耸,赶忙回身望去。 公子?哦,大人。他值守了好几夜,脑袋都快聋昏了,险些忘了现下仍在江阳府衙,而非宋宅了,洗砚迅速改口。 嗯。 随着来人的应声,他一身霜色的袍子也逐步从门后转出来,正是一脸倦容的宋凛生。 他那乌青的眼窝,看得洗砚不由得一呆。 从前公子穿衣吃饭、出入安寝都有严格的规制,他那般讲究的人,竟也会为了纵得自己这副尊容。 宋叔可来了? 宋凛生抬脚便往外走,只是他连日来不得安眠,脚步都有些虚浮。 约莫是来了。 洗砚瞧了眼天色,前几日公子吩咐依照来信的要求备下黄金万两,他又抽不开身,此事便托了宋叔去办。 筹措银钱需要时间,宋家便是有再多的产业,也须得将其置换为黄金才行,是以当时他便同宋叔约定了三日后送来府衙与公子和他汇合。 现下这个时辰,想来应该是已到了前院了。 那,先去前院。宋凛生拔腿便走,不带一丝犹豫,似乎他再也无法等待片刻。 欸,大人,大人。洗砚快步追了上去,待追至宋凛生身侧,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我们真要按那信上所写的地方赴约? 宋凛生闻言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似乎早已下定决心,他步履不停,仍往前走着。 信,他知道洗砚说的什么信。 三日前对方送来的信只讲明于今日同贾大人在分别处再相逢,并未指明这个分别处究竟是何处。 若他没猜错,那人必定与贾大人有些渊源。 可没等他想出该如何从贾大人口中挖出这个分别处究竟是何处,昨夜便出现了第二封信。 第109章 若说第一封信只写明了时间,那昨夜的信便是只写明了地点 沅水河畔。 宋凛生眉心微沉,面上如同染了层层寒霜,将他清俊儒雅的面容衬得更加超然脱俗,俊秀出尘。 这一前一后的两封信,叫人只觉得蹊跷万分,宋凛生甚至无法确定,这两封信究竟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且不说那信中所写,单单只论其为何将第一封信指明了送给贾大人。洗砚声音压得更低,许是扯了颈间的伤口,他一顿,缓了片刻才又接着说道,可为何这第二封信,偏生要送给大人? 若说先前此事与贾大人脱不了关系,现下便是将自家公子也给扯了进去,叫人百口莫辩。 这趟浑水,看来是淌定了。 洗砚有些气恼,这下该如何是好,原本是查贾大人,这下却查到了自家公子头上。公子若身陷其中,又该如何站得住脚? 咱们又如何得知,这第二封信是真是假 宋凛生的心清明如镜,他虽不知为何对方会突然改换了目标,将矛头对准了他。不过无论是贾大人也好,还是他宋凛生也罢,总归江阳府衙要走这一趟,不若趁此机会,将江阳肃清一番。 更何况文玉娘子还在对方手上 不论真假,须得一试。 他不能拿文玉娘子的安危来赌,这赌注太大,他输不起。 宋凛生不能确定,不过他总觉得对方来信指明的地点,也就是沅水河畔,与先前的分别处似乎不是同一个地方。 而他们更改地点,想必是因为其内部发生了什么变数 只是他暂时参不透这其中关窍,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既想不通,他便亲身去试。 虚实真假,一探便知。 宋凛生与洗砚说话间,微风吹拂,阵阵花香从宋凛生的身侧漫出来,缠绕着爬上他的膝头,又氤氲在他发间。 他循着风来的方向望去,正是他来时路过的那丛垂丝海棠,此刻正悬在墙头,在粉墙黛瓦之间开的热闹。 不似他来时瞧得那般仔细,此刻宋凛生只粗略地瞥了一眼,便掠过身去,直奔前院。 绕过最后一个转角,前院的会客堂便在眼前。 宋凛生甫一进门,便瞧见屋内整齐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几口箱笼,想必正是装的这几日兑的黄金。 宋叔精瘦有劲的身形就立在那些箱笼之前。 宋凛生眉头轻抬,将屋内的情形快速收入眼底。只是他没想到,屋内还有一人,正是贾大人。 贾大人在此并不奇怪,宋叔送这些赎金过来,总该有人招待。 宋凛生驻足原地,并未进门,半个身子都隐藏在门框边上。 奇怪的是,贾大人同宋叔之间,似乎有些说不出的熟稔。 宋大人? 宋叔的声音在堂前响起,他眼尖,很快便瞧见了门外的宋凛生。显然,宋叔比洗砚要稳重老成得多,便是自己也有些吃惊,却也没唤错称呼。 嗯。宋凛生颔首示意,也不闪躲,抬脚便进了堂内。 宋大人。贾仁回身,见来人是宋凛生,忙向他见礼。 宋凛生一抬手,便同贾仁回礼。 礼不可废,现下他二人仍是同僚。 可都备妥了?宋凛生环顾一眼,估量着箱笼中黄金的数量。 都备妥了,按照您的吩咐,此处是黄金万两,分文不少。宋叔恭敬地回话。 他虽不知公子要这么多的银钱做什么,可是文娘子已有几日不曾回府,他原以为是同二公子在一处 宋叔往宋凛生的身后看去,只瞧见孤零零的一个洗砚跟在后头。。 恐怕此事没那么简单。 但他也不多言,只答了宋凛生的问话。 宋凛生闻言轻轻颔首,示意自己已知晓。 见公子并无什么其余的吩咐,宋叔便连声告退、先行回府了。 堂内只余下宋凛生,洗砚并贾仁三人。 人马可集结完毕?黄金已齐备,宋凛生转脸便问起了人手的事。 都整顿好了,此刻就在后巷等着。贾仁早有准备,赶忙答道。 此事极为恶劣,他们也不清楚对方究竟有多少人马,是以在人手的准备上,便更是多多益善。 不过这样一来,动静闹得太大,怕引起恐慌,他便安排众人在后巷集结,避开前门人流密集之处。 宋凛生指节微动,在那箱笼之上轻轻敲击着,轻一下重一下,急一声缓一声的,叫人捉摸不透。 贾仁见状,有些抵挡不住,他抓不准宋大人此刻是什么意思,便只好开口说道。 昨夜那信说来也玄。贾仁生的浓眉大眼的,很是英武,可现下面容上也有几分不确定,先前至少还有送信的小童,昨夜却连阵风也没有 宋凛生默不作声,一旁的洗砚却很是赞同。 他先前怕有人在暗中监视他家公子,便一直守在府经厅院门口,片刻也不曾离开。 可昨夜他进去送茶水,行至中庭之时,便远远瞧见什么东西搁在内室门前,在月色的映照下泛着蜡黄的柔光。 待他走近一看,竟是一封信,上头写着沅水河畔。 他匆忙唤了公子来看,他二人又再三确认过,这府经厅中从头到尾也不曾有过什么响动,莫说砖瓦相碰了,就连一丝风声也无。 可这莫名出现的信件,究竟从何而来,却是说也说不清。 后头公子又同贾大人一同商讨过,推测这信中所书的沅水河畔便是今日约见的地址。 洗砚的思绪如同泄了洪的堤坝,一时间难以止息。 而一旁的宋凛生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他眼眸低垂,向下看去,腰间的青苏色玉珏泛着浅淡的光芒,早已不似先前文玉娘子将其交托给他那时耀眼。 宋凛生从那箱笼之上抽回手,将玉珏连着穗子握在手中,指尖在上头来回摩梭,不肯停下。 他脑中灵光闪现,一个大胆的想法浮上心头。 文玉娘子曾说,循着此玉珏的光亮便可找到她,是否是说 同她挨得近时,这光芒便强,好似当时;同她离得远时,这光芒便弱,恰如此刻。 宋凛生心明眼亮,不再犹豫,转身便往门前走去。他紧了紧手中的玉珏,他相信文玉娘子所言,绝不会有假。 不论那信上所说的是沅水河畔,还是沅水河底,他势必要将其fan'ge 即刻出发。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江阳城外,沅水河道。 一路上行进的很是顺利,不过宋凛生恐惊了对方,便留了一部分人马在河道后头的丛林之中,他和贾大人只带了足够的衙役确保那装着黄金的箱笼前往沅水河畔。 极目望去,沅水河道似蜿蜒的巨龙,盘桓在两岸河床之间。日头高升,将河面上照的波光粼粼的,似有缕缕浮金在其上跳跃舞动。 只是四周一片寂静,偶有虫鸣鸟叫传来,更显得空旷无人,并未见有什么人影形迹。 正当宋凛生沉默不语、静观其变之时,一侧的贾大人却率先开了口。 这沅水河道,空无一人。贾仁似有隐隐的怒气,仔细听却又仿佛松了口气一般,依下官之见,定是有人蓄意作弄于我江阳府衙。 奇怪的是,他这几日在城中盘查,几乎将整个江阳府翻了个面,也不曾查到各家各户有什么财物被盗、人口走失一类的事。 再加上现下,那约定上的沅水河道空空如也,除却他一行人便再无其他。 此事怎么看,也像是一场荒唐的闹剧。 贾仁见身旁的宋大人无动于衷,便继续开口劝道,宋大人,连日来下官在城中盘查许久,各处皆无异动,可见是虚惊一场 不若就此作罢 贾仁话音未落,便叫宋凛生一眼扫过,他登时便收了口。 宋凛生目光沉沉,那一双眼好似墨色的漩涡,叫人不自觉地便沉溺其中。 贾大人此言差矣。 若是周遭作乱的流寇,那便不能仅以江阳一府的境况为准,若其为祸旁的州府,难不成我等便坐视不理?宋凛生一语道罢,便不再开口。 文玉娘子的性命还在那人手中攥着,文玉娘子既然入了江阳府,这江阳百姓便也该将其负载其中。 贾大人何必阻拦?一旁的穆同见了也上前帮腔。 他先前事务缠身,来得晚些,直到宋大人一行人出了城门他才堪堪追上,到如今气儿都还没喘一口。 第110章 对方既传了信,我等在此处稍待便是。 穆同,你贾仁面色一变,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这穆同真是惯会呛人,宋大人,下官绝无此意,我不过 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 不待贾仁的话说出口,却忽而被远处传来的一道男声截断。 贾兄,别来无恙。 这一声再平常不过的招呼却好似一柄锋利的刀刃将原本宁静的沅水河道划破,露出一道敞亮的豁口,未知的危险似风一般极速向宋凛生一行人灌来。 宋凛生闻声猛地回头,他身侧的贾大人也是不遑多让,只有一向机敏的穆大人,不知道是连日劳累还是为何,反应慢了半拍,转身的动作也有几分迟缓,或者说是悠哉也不为过。 宋凛生上前一步,顶着刺目的日光,这才看清了来人的面目。 一艘货船缓缓行进在沅水之上,此刻正向岸边的宋凛生一行人逼近。 那人独立于船头,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之上,鬓发凌乱疏狂,眉目英武有力,只是面上一道陈年的伤疤贯穿左右,看着极为可怖。 果真是你 宋凛生眉心一蹙,左右扫视一眼,却并未见文玉娘子的身影。 前几日穆大人来禀,说文玉娘子安全无虞,不必担忧。 宋凛生高悬一颗心原本即将落下,他只当穆大人的手下已寻到了文玉娘子的踪迹,可穆大人竟回他一句乃是夜观天象而知。宋凛生起初只觉得荒谬,而后竟渐渐信了穆大人的话。 不知为何,穆大人每每所出之言,都让人莫名的信服。或许是他挺立如树的身形,或许是他无比笃定的神态,或是旁的什么 宋凛生说不上来。 他这般想着,而后眼10眸低垂,极快地扫了一眼腰间的玉玦,那青苏色的美玉此刻光芒大盛。 文玉娘子必定就在船上! 他按下心中忧*虑,终是稍稍安定了些,复又隔着河水与来人对话, 那日与阁下初遇后土庙,凛生便许了阁下金银财帛,是阁下不屑一顾。 宋凛生一扬眉,身侧的洗砚便赶紧将先前那第一封信件递上。 宋凛生抬手接过,单手将其展开显露人前,那单薄松软的东昌纸在河风的吹拂下左右飞扬,似乎下一刻便要裂成两半。 怎么阁下一转脸,又特地送这信到江阳府衙,更是一开口便是黄金万两? 这也是宋凛生没想通的地方,先前他虽有猜测,却无法确定背后送信的人就一定是眼前的刀疤男人,正是因为那日他分明意图不在钱财之上。 可转眼间,这索要黄金的信便递到了江阳府衙大门口,更点明要送呈贾大人手上。 这其中唯一的差别,便是一个是他宋凛生,而另一个是 宋凛生眼皮轻抬,从贾大人的面容上扫过,见他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难不成,不是金银不对,是出这笔钱的人不对 果不其然,不待宋凛生的猜想结束,河道当中高站于货船之上的刀疤男人便朗声应答。 宋大人,大人既提起后土庙,想必还记得当日在后土庙,在下说过的话。 赵阔站得高,视线也看得远,将河滩上的众人收入眼底、一览无余。 与你不相干的事,就少打听! 他粗声粗气地答道,飞扬的眉头显得他整个人更加狰狞,正当他面上的厉色几乎达到顶峰之时,却忽而收住,莫名地笑了一声。 不过,宋大人做得很好。在下还未多谢宋大人,替我带话。 带话,宋凛生面色一凛,他先前所说要带给贾大人的什么故人请见,宋凛生实则按下,并未告知贾大人。 原以为,如此便可暗中调查,可这人又差小童送信到贾大人手上是什么意思,岂不是明牌了。 而贾大人收了这信,却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现下他听了这话,不知可会有什么察觉 不过赵阔却很快转了话头,没给贾仁等留下细究的机会。 我今日,是专程前来,与贾兄叙旧。 这话显然是对贾大人说的。 宋凛生和穆同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一旁的贾大人,现下不知贾大人又会如何接招。 哪里来的水匪,竟在此口出狂言?贾仁面色不虞,隐隐的怒火在他的眉眼之间跳跃,竟也敢推说与我有旧? 若是伤疤遮眼,就将你那眼睛睁睁开,看看谁同你有旧可叙? 宋凛生心中一默,贾大人这张嘴,实在是不饶人。 先前听文玉娘子讲她于东街市初遇贾大人和陈勉之事,便讲过贾大人飞扬跋扈的一面,可宋凛生屡次见贾大人,都是在府衙之中,除却初见有些不甚愉快之外,不曾见过贾大人有什么失礼之处。 今日一见,果真如文玉娘子所说。 哪有人一上来便戳人伤疤的?宋凛生瞧着船上男子脸上的刀疤,选择了闭口不言。 赵阔不怒反笑,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贾兄,何必动气? 便是不想同小弟相认,也大可不必如此推诿。 赵阔抬手在自己面中的伤疤上抚过,一寸一寸地似乎极为留恋,就仿佛在回忆这刀疤身后的故事。 况且,我这伤疤是如何得来的,贾兄想必心知肚明! 岸上的贾仁冷哼一声,并不接话。 宋凛生却是眉头轻抬,看来此人与贾大人果然有旧,只是这疤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难道贾大人与此人有仇,他此番正是为寻仇而来? 春阳高照,河风席卷。 干晾在日头下曝晒的众人皆流下了细密的汗珠,口干舌燥的不耐为紧绷的气氛更添了三分剑拔弩张的意味。 赵阔远远地扫了一眼河滩上的境况,前头站着贾仁和宋凛生两个,还有那日叫他一刀伤了脖子的小子,后头跟着个不认识的男子,并几个为数不多的衙役。 不过最夺目的,还是他一行人身后的几只箱笼。 似乎是早有准备一般,那几只箱笼的盖子尽数打开,显露出其中码放整齐的金条来。 在日光的照射下,正闪耀着令人目眩的金光。 赵阔不禁嗤笑一声。 宋凛生远远地瞧见他笑得两肩耸动,只觉得有些莫名,这笑意中蕴含的情绪他说不好,却总觉得并非是满意。 赵阔摇了摇头,笑得有些上不来气,他盯着岸边的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当日我不过求黄金百两,您不予我,如今我要黄金万两,您却双手奉上。 他改换了对贾大人的称呼,忽然尊称一声您,显得有些阴阳怪气、古怪非常。 看来时移事易,寻常而已。 宋凛生闻言,眼眸微动,扫了一侧的贾仁一眼,正当此时又瞧见一旁的穆大人朝他投来的目光。 这人的话,似乎正与他先前的推测对上,看来,他同穆大人的想法不无道理。 贾仁心头一沉,却强力忍住冲动,不曾移动分毫,身侧穆同和宋凛生两位大人探究的目光如芒在背,叫他动弹不得。 赵阔一语道罢,斜眼睨着下首的贾仁和他身后装着黄金的箱笼。 正如宋凛生那小子所说,他确实不为钱财,他只不过想帮贾仁好好想想当年之事。 先前只不过怕宋凛生不与他带话,才兵行险招抓了个小童送信。 船上的赵阔见贾仁不答话,停顿一瞬后,稍稍侧身,往后头的船舱瞧了一眼,不知在瞧些什么,而后便快速回身。 宋凛生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也不禁抬眼往那船舱后头望,不知文玉娘子是否就在那船舱之中。 第98章 只是货船本就高稍,船舱隔得又远,宋凛生便是极目望去,也是一无所获。 贾兄如今升了官,诸事繁忙,贵人多忘事也是常有的,不若小弟替你回忆回忆 不待赵阔的话音落地,其下的贾仁便愤愤然地开口夺过话头。 大胆狂徒!你写信到江阳府衙,公然挑衅勒索于我,要这万两黄金,究竟意欲何为? 说着,贾仁却忽然轻松下来。 你两手空空,身无长物,竟也敢要挟一府同知! 他这几日早已查明,城中百姓毫发无伤,财务也是分文未失,虽则不能大意,但他料定此人手中并没有什么足以威胁他的筹码。 哪知那赵阔不以为意地一转脸,嬉笑的话便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谁说我两手空空、身无长物? 赵阔傲慢地一抬下巴,用鼻孔睥睨众人,似乎根本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第111章 把人带上来! 他原本并非安心要这黄金,也并非想用什么东西要挟贾仁,他实则另有打算,不过现如今 赵阔又往后头的船舱望了一眼,止住了心思。 宋凛生和穆同一直严密注视着船上的动静,也包括赵阔的一番小动作,只是不知他到底在瞄些什么。 瞧他一声令下,很快一个文弱质气的男子便领头走了出来,后头跟着两名手下一左一右地挟着一女子。 正是文玉。 宋凛生心下稍安,文玉娘子总算平安,他们也可继续往下追查了。 文娘子? 贾仁的声音蓦地响起,夹杂着些许惊惶、慌乱和几分难以置信。 文娘子怎么会在他手上?他是几时 贾仁心中一惊,先前宋大人分明推说文娘子在家中 他猛地回身,一脸疑色地扫视宋凛生一眼,却见宋凛生脸上也是遮掩不住的忧心。 贾仁不疑有他,只当是这几日宋大人在府衙忙碌,那人趁其不备抓了文娘子去。 这丫头见他头回便因为维护陈勉跟他起冲突,更是大骂他是不仁不义之徒。 可他不能真同她计较,现下她身临险境,他亦不可隔岸观火。 你放了文娘子! 贾仁怒喝一声,忍不住便上前一步。 赵阔见左右将文玉提了上来,毫不顾忌地便一把将她抓过,横在他身前挡住他半个身子,一手从腰间抽出弯刀,寒光一闪间,那刀锋便横在了文玉的脖颈之间。 这一套动作下来,看得下头的洗砚颈间一凉,他受过此番苦,便更为忧心文玉现下的处境。 文娘子洗砚高呼一声,一颗心也悬了起来。 宋凛生心口一紧,忍不住也上前半步,可他最终却只是驻足不动,牢牢攥住手心的玉玦。 他隔着河道遥望着文玉的那双眼睛 澄明似月、清澈如水。 眼中风云翻涌、情绪重叠,却毫无惧意。 他想起文玉娘子先前对他的发问:宋凛生,你相信我吗? 宋凛生强忍着上前的冲动,心如擂鼓面如平湖,更是紧了紧手中的玉玦。 他也没有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他相信文玉娘子。 一时间,河滩上的众人乱作一团,皆作警备的状态,就连守着箱笼的衙役也上前半步,往前拥去。 上首的赵阔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不由得有几分喜色涌上眉梢。 贾兄,这下我可有资格同你这同知大人说说话了? 说着,赵阔便以刀背抵住文玉咽喉,更是嚣张地将刀锋往上一抬,一副志得意满的做派。 文玉面色不改,冷静地望着下首的境况。 她的肩膀叫赵阔掐着,两手负于身后,掌心一道浅浅的青芒氤氲,只是那光芒藏得极好,叫人难以察觉。 你先放了文娘子贾仁眉目沉郁,不愿与他多言。 可赵阔却好似不死心似的,拖着贾仁不放。 叫他们都退下! 赵阔横扫一眼河滩上的衙役,极为防备地要求道。 贾仁原本碍着宋凛生在场不好僭越,不过此刻文娘子既在对方手上,他也就不好多犹豫什么了。 横竖他们主要的兵力并不在此处,叫这些人退下也无妨。 贾仁一挥手,府衙的一众衙役便领命向后几步,退了出去。 赵阔见状,邪笑一声,似乎终于满意了些。 文玉双耳微动、眉心一沉,总算察觉出不对劲之处,是脚步声。远处似乎有人来了,而且,来人还不少。 她如今背身对着赵阔,不知他到底是何意。文玉身形一动,转脸看向一侧,那边站着的正是申盛。 他满面忧色,又有些惊惶,在日头下叫艳阳烤着,两颊涨红成了猪肝色。 见文玉转脸看过来,申盛先是一惊,两肩也不自觉地微微耸起,而后双眼便紧张地左右乱瞟,双唇蠕动着,却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来。 申盛微微摇头,回应文玉,似乎在说他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况。 文玉会意,申盛是个读书人,又不是什么偷奸耍滑的品行,他既摇头,想必确实不知其中缘由。 这赵阔,是不是背着她动了什么手脚 文玉默不出声,并未惊动身后的赵阔。 贾兄,一别数年,难为你还记得我这道疤。 赵阔推搡着文玉往前走了一步,他二人的身形距离船舷近在咫尺,几乎稍有不慎便会掉将下去。 他一手持刀挟持着文玉,一手将她的肩膀放开,抚上自己的面庞。 那道疤狰狞可怖,贯穿左右,从平整的面容上凸起老高,在他说话之时,便随着脸上肌肉的颤动而抖动不止,十分不雅。 赵阔的手从那道疤痕上抚过,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继而沉溺进一种很深的情绪之中,连带着让他整个人也松弛下来。 不过这放松并未持续多久,不过片刻,赵阔便像猛然惊醒一般,厉声厉气地呵斥一声: 从前 从前种种,皆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贾仁一声惊雷般的反驳平地而起,横亘在他与赵阔之间,生生将船与河滩之间原本就不近的距离拉得更远。 这声呵斥,将赵阔的话全数堵了回去。他的脸色很是精彩,忽红忽绿的,嘴角的肌肉也止不住地抽搐。 原本兴许还有些条理的赵阔登时绷不住,激动地向前迈了一步,一只脚踏上船舷。 说什么咎由自取,我看是拜你所赐! 他双眉倒立,面容紧绷,一双眼似鹰隼一般紧盯着下首的贾仁。 你矫言饰非、歪曲事实。 贾仁也不遑多让,挺直了脊背,双目圆睁,怒视回去。 当日未能将你擒拿,是我此生憾事! 只是他瞳孔深处,却闪烁着莫名的光晕。 他身后的宋凛生穆同兴许看不着,但上首的文玉却看得分明。 可你却给我留下了这道疤!叫我半生无法同常人一般生活,叫我顶着这副鬼样子遭人嫌恶排挤、当作异类! 赵阔越说越激动,与先前沉默凶狠的模样判若两人。 文玉斜眼瞟过去,一旁的申盛早已是目瞪口呆。 若不出她所料,此刻申盛心中怕是怎么也想不通,他那般敬重的赵大哥,现如今却近似癫狂地说着他平日里绝不叫人提起的伤疤。 而且,伤疤之后掩藏的故事似乎并不简单。 宋凛生越听越乱,他不想在此处听他们你一眼我一语地斗来斗去。 再这么下去,便是天黑也说不到要紧事上,反累得文玉娘子身陷险境,不得脱困。 听那人的言语,似乎那伤疤是贾大人所致。可一道疤痕,似乎并不是他索要黄金万两的理由。 宋凛生心下一动,恐怕另有隐情。 贾大人,请听凛生一言。 宋凛生上前半步,来到贾仁身侧,朝着船上状似关怀地开口:阁下,既谢我,想必信我。 若阁下认为贾大人给你留了疤,致使阁下生活不顺,那凛生便代贾大人向阁下致歉。 宋凛生眉目微勾,笑意吟吟,似乎对此刻一点就着的气氛毫无察觉。 真是任他寒风吹彻,我自云白山青。 就连上首的文玉见了,都忍不住要嗔怪他一句,实在分不清时候和场合。 不过文玉方才起了这般的念头,便及时止住了。旁人不知道宋凛生,她是知道的,他一旦开口,必定有其缘由,绝不只是打圆场这么简单。 阁下乃是江湖人士,豪气干云,何必同我等见怪。 不如相逢一杯酒,快意泯恩仇。 宋凛生不急不徐地说着话,似乎压根没瞧见赵阔脸上压抑的怒火。可赵阔不知是怎么的,竟并未打断宋凛生的话,就那么任由他继续说着。 若是贾大人出声,他恐怕早已暴跳如雷。 阁下何苦要写那信件前来玩笑。宋凛生原本想说勒索,话音一顿便换了措辞,阁下又并非那爱财之人。 宋凛生三两句话,便将今日之事概括为一道陈年旧疤引发的恶作剧,云淡风轻地将其定了性。 似乎并不在意那人与贾大人的旧交到底如何,也不在意什么是咎由自取,什么又是拜你所赐。 那中间的弯弯绕,在他看来,似乎无足轻重。 不若,今日就由凛生托大一回,作保让二位握手言和,如何? 待宋凛生一语道罢,他身侧半步的贾仁回首,面色古怪地瞧了他一眼,却到底是并未出声反驳。 相反,船上的赵阔便不似贾仁一般平静,他原本还想看看这姓宋的小子要卖什么关子,却没想到说出这不中听的话来。 第112章 没一句他爱听的。 言和?我言你个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赵阔爆呵一声,却突然止住了,并未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 他双唇紧抿,眉心直跳,似乎下一刻便要忍不住。而事实上,他也确实忍不住了。 姓贾的! 这回不再是贾兄了。 你害我妻离子散,家不成家,害我面容尽毁,人不成人。 赵阔叫宋凛生激得头脑一昏,便开始毫无章法地言语了起来。 终于吐露些有用的东西了。 宋凛生稍一侧身,同落后于他半步的穆同对上眼,二人皆是轻轻一颔首。 他要的本就不是那人同贾大人握手言和。 宋凛生眉目柔和,眼眸低垂,敛去眸中的神色。 他要的,是这人情急之下,吐些真话出来。 《兵法》有云: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注】 这话是说万事万物都是变化的,水无固定之形,光无可见之状,就如同行军打仗,若能根据对方的变化而采取对应的策略取胜,才是上上之法。 贾大人这边不好攻破,若宋凛生不从那人入手,出言将他激上一激,那不知要同他耗到什么时候去。 宋凛生唇角微勾,现下的境况,他很满意。 他这头的思绪已完,那刀疤男人的话头却未尽。 你究竟为什么要坏我的事,你说啊!赵阔的情绪越发激动,说着甚至一把推开了文玉,只独身握着弯刀站在船舷上。 赵大哥一旁的申盛看得焦心,似火烧眉毛一般迫人,他眼见着赵阔身形晃动,唯恐他一时不查,出了什么事。 赵大哥?贾仁的面色也不似先前沉静,他似乎终于叫这人惹火。 程廉,我竟不知,你几时改名姓赵了?贾仁笑得颇为讥讽,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屑,改名换姓,非君子所为,不过我同你一个贼寇讲什么君子论道,真是可笑至极。 你还认得我?赵阔,或者说是程廉放声大笑起来,颇有些不管不顾的架势,是我,我就是程廉。 程廉狞笑着,他面中的伤疤随之抽动,光影跳动间,显得尤为可怖,便是青天白日之下,也有种恶鬼现世的错觉。 你既记得我是程廉,便也该记得,我这道疤是谁留下的,我的孩儿是谁害死的,我半生飘零是谁造成的! 他疾言厉色,似乎恨不得以言语为刀,将贾仁砍成两半。 相比之下,贾仁便冷静得多,他不怒反笑,轻蔑地睨了上首的程廉一眼。 当日我清剿贼寇,你这道疤是你泯顽不灵,拼死顽抗所致。 而后你节节溃败,你孩儿死是你见势不妙,弃船而逃所致。 至于你半生飘零,是你不思悔改屡次作乱,只怨他人所致。 程廉此人,从不会静思己过,只一味地指责他人,他这本事贾仁数年前便领教过。 这桩桩件件,有哪一样是我贾仁所致。你空口白牙,无端污蔑,真是令人不齿。 他那数条罪名像刀锋似的朝贾仁砸过来,贾仁也不甘示弱,将其一一还了回去。 你 程廉似乎叫贾仁的话噎着了,登时不知还如何还击,他你的好几回,也不知该如何接下这话。 一切皆因你而起,若非你在江阳做什么经历,为你了所谓的功业,偏要多管闲事,哪里会 程廉一口牙几乎要叫他咬碎,瞧他那面色,似乎想将贾大人生吞活剥、吃拆入腹。 我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是你紧盯着我不放! 贾仁闻言面色越发阴沉,他不是个善于辩白之人。程廉的话简直是胡搅蛮缠,既然程廉步步紧逼,他也不必一退再退。 今日宋大人在此,便叫我将此事从头到尾说个分明,也请大人为我作证。 贾仁回身同宋凛生见礼,而后便转脸向着程廉的方向,继而说道: 当年你横行霸道,凭着些许水上航运的本事,便流窜于江阳、明淮一带,常年待在水上,打劫往来的客船、商队。 不待贾仁接着往下说,便叫程廉出言打断。 打劫?程廉似乎听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乱世之下,钱财乃天下共有,自然是能者得之。 程廉实在是大言不惭,叫一旁的文玉听了直皱眉。 原先在后土庙之时,她冷眼瞧着赵阔,也就是现下的程廉,瞧他那架势,似乎是寻仇一般。 后头看他商队内的一干人等,又加之其偏生要寻贾大人,她原以为是贾大人哪处得罪了他,或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他的事。 可现如今看来,恐怕这程廉的问题要更大些。 文玉抿了抿唇,遥望了一眼河滩之上的贾仁、贾大人,这位初次相见便同她起了口舌之争的同知大人,又想起他方才义正言辞的那句放了文娘子。 文玉不禁一默,她先前看待贾大人一事之上,是否有失偏颇,她有些不确定起来。 贾仁闻言冷哼一声,这程廉言行无状,在他看来简直恬不知耻。 他不屑于与之争辩,也 也不想再去说从前的事。 而恰恰是贾大人这一副沉默不语的态度,让船上的程廉更为之疯狂。 是你多管闲事,是你一概而论! 程廉的指责脱口而出,到后头尾音都开始上扬,他似乎憋着一股气,却不知该往何处发泄。 你只知你看到的,可你不知,在你没来之前。程廉的声音忽而轻了下去,语速也逐渐放慢,似乎在回想着什么。 在你来之前,我也曾劫富济贫、帮助百姓的。 可你却紧抓着我的身份不放,只管个囫囵,却不细究。 程廉话音一转,从先前的轻缓陡然升高,分明只是江阳境内的小打小闹,你却非要闹上朝廷,带人围剿于我! 围剿。 宋凛生眼睫一颤,很快便又掩去神色。 贾大人的态度一半,这程廉的话口一半,合到一处,似乎正好印证他的猜想。 程廉! 贾仁一声怒喝,仿佛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火气。 听得文玉一惊。也是,从她初见贾大人便知道贾大人可不是什么软柿子,这程廉口中的话不知有几分真假,贾大人怎肯任他空口白牙地污蔑? 文玉在心中斟酌着用词,挑了个还算中肯的,嗯大约确实是污蔑。 你休要颠倒是非、不分黑白。 贾仁见那程廉总是蓄意歪曲事实,将当年之事说一半留一半,便再也忍不住反驳于他。 你 我?我怎么了?我程廉虽然是个粗人,可从不像你一般虚情假意、不顾人情!程廉将贾仁的话拦头截断,不待他继续说下去,便自顾自地辩驳起来。 而你,心中只有你的功业,哪有我等小民的活路,你总将江阳百姓挂在嘴上,可你到底有没有想过 程廉话音一顿,似乎有些迷惘,而后才接着说道,我也是江阳百姓 而你这个江阳府的贾经历,便就是这么做你的贾经历的 而后他神色骤变,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哦罪过罪过,小人怎么忘了,现如今,您已是同知大人了,统管整个江阳府,你一定很得意。 贾仁闻言又惊又怒,什么统管整个江阳府,现下宋大人就在他身侧不足三步之远,这程廉简直就是个疯子。 宋凛生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并不甚在意,无非是几句话罢了,伤不了他,也害不了贾大人,他并非那逞口舌之快的人,更不是耳目昏聩、偏听偏信之人。 显然登高望远的好处,在程廉身上显现的淋漓尽致。河滩上贾仁和宋凛生的动皆被他看在眼里。 程廉的目光在宋凛生和贾仁之间逡巡一圈,他登时笑了,面上伤疤扯动、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笑得很是古怪。 不,不不不,我又说错了。统管江阳府?笑话,你若是统管江阳府,咱们宋大人又该摆在何处? 宋凛生这小子年纪轻、资历浅,现如今竟叫他爬在贾仁这厮头上,想必贾仁一定气的七窍生烟,却不敢发作。 思及此处,程廉便忍不住发笑。 叫这毛头小子做了知府,同知大人很憋闷吧? 他知道像贾仁这样将功业看得那般重要的人,怎么甘心就做一个小小的同知,副手就是副手,哪里比得上做知府来的快活。 第113章 程廉双眉一挑,眼中满是挑衅的神色,他下巴高抬,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程廉,你休要胡言。 贾仁紧盯着程廉的眼睛,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怎么变,这说胡话的本事实在见长。 与其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倒不如直截了当地承认,你就是心虚罢了。 所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对付程廉这般胡搅蛮缠之人,不必同他多费口舌,而需直击痛处。 贼就是贼,匪就是匪。 贾仁一语中的,为他后头的话打下根基。 难不成还分什么好贼坏贼、善匪恶匪?你嘴上空讲几句仁义道德,便真当自己的什么落于草莽的大英雄? 说到此处,贾仁却莫名停顿片刻,也忍不住破开一个嘲弄讥讽的笑来。 什么劫富济贫、接济百姓,不过是你拦路打劫、为祸一方的遮羞布罢了。 贾仁原先不在江阳做官,他与程廉头一回对上,就是因为他从别的州府调过来,做了这江阳府的经历,当时专管漕运一事。 而那时江阳府的往来水利、客船商队,全从沅水河道上过。程廉仗着熟悉水性又有些弟兄,便常年盘踞于沅水河道之上,伺机在往来的商客是身上搜刮一番。 第100章 你胡说!程廉怒不可遏,骤然出声,我不过取之一二,并非全数! 贾仁冷笑一声,似乎丝毫不将程廉的反驳听入耳中。 你可想过,天下三分、枭雄四起,在当时混战的情况下,你劫皇粮,便会有多少灾民吃不上饭,以至于是尸横遍野、饿殍满地。 你拦商队,是不曾伤人性命,可你将人家的银钱货物一扫而空,又有多少人为此断了生计? 你口中所说的一二,已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口粮了,你私吞大半,从那指缝中漏出的那些许,也叫救济百姓么? 贾仁摇了摇头,面上泛着怒气的神情也淡了下来,你可知,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这一声随江风而散,卷入在场的每一位耳中,日头高照,叫那些阴暗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一侧的穆同听了,只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着,时不时拿眼角瞥一下宋凛生。 而他视线中的宋凛生却凝眉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胡说,你胡言乱语,你、你你血口喷人! 程廉状似疯癫,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即便那般,你也不该杀了我的孩儿! 若不是贾仁杀了他的孩儿,哪里还会有今天这诸多事! 他此言一出,河滩上的众人皆惊。 宋凛生双眉紧蹙,期间拧出个小小的川字来,他抬眼向上首的程廉望去,似乎在思考他话中到底有几分可信。 方才他还只是说害了他的孩儿,害便可是间接为之,如今他却直言是贾大人杀了他的孩儿,那便是直接 这些宋凛生倒是不清楚,他转脸瞥向一侧的穆同,他二人分头去查的,不知穆大人会否有什么收获,却见穆同也是一脸茫然,不知所云。 贾仁心中一动,原本该开口反驳的话,却如何也说不出来,可他这一犹豫之下,便给了程廉对他口诛笔伐的可乘之机。 哈哈哈哈哈,你无话可说了吧。 程廉已不似常人,一手指着河滩上的贾仁,笑得十分古怪。 你既不反驳,便是默认,就是你,杀了我的孩儿! 文玉闻言也是一惊,她迅速转脸看向一旁的申盛。先前她同申盛谈笑之间,他曾提起这赵大哥有个同自己一般大的孩儿,却并未多谈。现下看来,竟然已经死了么? 申盛眼中也是又惊又惧,显然对此事一无所知。 他见文玉瞧过来,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应对,慌乱间,忙不迭地摆手示意。 他只是跟着赵大哥或者说这位程大哥跑些生意,充当商队的帐房先生,其余的事实在事一概不知。 文玉见他那模样,想必也不知道什么内情。她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到程廉和贾仁的身上,程廉先前之说与贾大人有些龃龉,她只当是什么无关痛痒的过节。 现下竟然又平白扯上了人命。 方才听他二人争辩,文玉原本已偏向这贾大人,可现如今,程廉的话像是一道惊雷,直直地砸在她一干*人等的脚下,简直是波折横生、两极反转。 文玉,也有些拿捏不准眼下的境况。 她探目去看河滩上的宋凛生和穆同,见他二人驻足原地,并无动作,想必是要静观其变。 文玉便也缄口不言,以不变应万变,方是上上之策。 怎么样?程廉高喊一声,视线从贾仁、宋凛生一干人等身上扫过,似是发问一般,你们受人尊崇敬爱的同知大人,才是潜藏多年的杀人凶手! 哈哈哈哈,真是讽刺,真是讽刺啊! 程廉的声音本就粗犷,加之他这一喊声使了十足的气力,是以一时间沅水河道并两岸丛林之间皆回荡着他的喊声。 如雷贯耳、如听鸣金。 他忽然提高声量,本就十分可疑。 宋凛生忽而警觉起来,程廉与他一干人之间随隔着河道,却并不十分遥远,先前往来对话,皆听得清清楚楚。 可这程廉忽然提高音量,实在很是可疑。 不好!宋凛生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往后头的丛林之中望去。 山岚重叠,青翠渐染,枝叶婆娑之间,是丛林之后传来的阵阵声响和震动。 穆同随宋凛生一道往后望,那声响自然也逃不过他的耳朵,只是他凝神静听片刻,却忽而面色一变,急匆匆道,宋大人,不好! 几乎是听到穆同提醒的同时,宋凛生立刻便明白了是何处不好。 那远处的丛林之间,涌动着的,并非是草木、枝叶拥成的绿浪,而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不知是何人引来了江阳百姓,此刻正毫无顾忌地冲破丛林,往河滩上来。 确实不好。 宋凛生猛然回头,望向船上的程廉 他是故意说出那句话,故意叫百姓听见,以激起民愤。 说不准,这好事的百姓也是他一早使了什么诡计引来的。 方才程廉所言,贾大人竟当真不予反驳,真是蹊跷万分,难道他所言非虚 不过,不论程廉所言是真是假,如今在事情并无定论之前,将不知道实情的百姓牵扯进来,便是不该。 他无非想要借助百姓,扩大影响,创造舆情的压力,向府衙施压。 宋凛生回身,不再看身后的程廉,转而看着身侧的贾仁。 平日里说话办事总是游刃有余的贾大人,此刻驻足原地,立于河滩之上,面对着汹涌而至的人群,似乎有几分茫然无措。 贾仁一时间有些怔愣,眼前的百姓、身后的货船、头顶的天幕、脚下的沙石,他仿佛什么也感觉不到,周遭的一切都静了下来。 犹如落进了幽深的古井,狭小逼仄、暗无天光,又好似奔向了无尽的旷野,仅有此身、空无一人。 他就那么呆滞地立于原地,不得动弹,一直到身侧的穆同唤了好些声,才迟缓地反应过来。 贾大人,那是? 贾仁顺着穆同的话口望去,先前他将一队随身配备着弓弩的人马布置在丛林之中,自己和宋大人则只带足够搬动箱笼的人手轻装上阵,做了两手准备,既可不至于太惊动来人,也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那队人马由阳生带着,此刻正跟在百姓后头,毫无章法地追逐着百姓的步伐。 远远落在后头的,正是阳生。 贾仁遥望着阳生的身影,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因隔得太远而作罢。 与此同时,画面一转 慢些,众位乡亲,你们慢些! 阳生急得满头是汗,他原先是领命埋伏于此,可不知为何突然冲出一众百姓,叫嚷着要去河滩上。 他是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百姓与官差之间的关系一向微妙,向来只有他们顺着百姓的,没有他们能拒绝得了的。 在他一阵交涉之下,却并未能够拦住百姓,加之有好事者从中作梗,竟突然推搡起来,三两下便有人冲出来丛林。 虽然未得宋大人或者贾大人的允准,可现下这副烂摊子也容不得他迟疑了,如今是不收拾也得收拾。 一来是为了保护百姓,二来也是为了拦住百姓。 阳生虽心知此刻他一干人等现身现得不是时候,但也无法躲闪,更不应退缩,只能硬着头皮跟在百姓后头,一面喊着叫他们当心些,一面想着稍后该如何同大人交代。 他远远瞧着,虽不能听得十分真切,却也能瞧得见船上那人挟持了宋大人身边那个姓文的娘子,在与他家贾大人对峙着什么。 第114章 想来那人要黄金万两,此事不过是寻常的绑人要钱罢了,应是不难处置。 这般想着,阳生不由得松了口气,百姓虽不易安抚,但只要这事不严重,那便还有转圜的余地,想来即便扩散开来,也不会有什么极为恶劣的影响。 面前人头攒动,其混乱吵嚷有愈演愈烈之势。阳生连忙屏息凝神,同身侧的衙役一同劝着百姓。 阳生疾奔的身形就那么显现在河滩之上,他发间跳跃着缕缕金光,整个人都被镀上了一层耀眼夺目的色彩,在日头的照射下,影子也被拉的老长。 贾仁看着远处的阳生,不肖多想便也能将此刻的境况明白个大概。 百姓的参与定然是有心人的谋划,而那人不必猜想也知道,是他身后的程廉。 程廉的肆虐的笑意回荡在他耳畔,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团团围住,难以喘息。 只是他现下心中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贾仁背过身,叫船上的程廉看不清他的表情。 程廉的视线从贾仁身上掠过,直直往丛林那头望去,那头的动静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他略带嘲讽的一笑,也是,早在他意料之中,毕竟正是他叫人做的。 他只恨这些人来的不够多 不过,倒是够快。 贾仁!你聪明一世,总该没想到会有今日!程廉语带讥讽。 也不知贾仁可否听到他的话,竟直挺挺地立于原处,仍是背身对着他。 即便他同贾仁说这话,也不见他转过脸来。 见贾仁仍遥望着百姓涌来的方向,程廉只当他是叫这阵势吓怕了,因而便更助长自己的气焰。 他斜眼一瞟旁边的文玉和申盛,又看了眼渐行渐近的人群。 时候差不多了。 经历大人、同知大人,哈哈哈哈哈贾大人,当日我做不成的事情,今日必定能做成。 程廉这般说着,便抬手去抓文玉,只是他二人相隔甚远,叫他一把扑了个空。 文玉见状蹙眉,却并未躲闪,一切都已开始偏离她原本的设想,现下她还真不知道程廉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文玉心一横,便做好决定,若舍她一人,能得出真相,又有何不可?更何况 第101章 是以待程廉第二次来抓文玉之时,文玉就那么直面着他,叫他轻而易举便得了手。 那弯刀一横,便再次架在了文玉脖颈之间。 暖阳照着寒刀,映射出叫人发颤的冷意,日头在那刀锋上转了一圈折回文玉的脸上,刺得她双目一晕。 文玉! 宋凛生的疾呼几乎与程廉的动作同时而起,那一声中是藏也藏不住的焦灼与忧心。 文玉心中一动,她快速与宋凛生对视一眼,又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忽然,文玉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她指尖微动 立于河滩之上的宋凛生几乎是登时就感受到了掌中的变化,一股奇异的暖流在掌心窜动,似乎将要钻进他身体里一般,叫他通身游走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宋凛生展开手,其间赫然躺着文玉先前留给他的那枚青苏色的玉玦,此刻正往外冒着源源不断的暖流,其上光芒更甚,夺目万分。 这是说文玉娘子此刻安全无虞么 宋凛生合上手掌,抬眸往文玉的方向望去,虽隔着河道,却好似近在咫尺一般。 文玉将宋凛生的反应看在眼里,她眼珠一转。如此一来,宋凛生该不会发现什么罢? 无妨,即便是他真有所怀疑,她也可推说玉玦本身就能生暖,是他自个儿身子热所致。 似乎察觉到文玉的小动作,程廉犹豫一瞬,还是狠狠心一把钳住文玉的肩膀。正当他提刀要动之时,却见下首众人已涌上了河滩,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快步奔到了贾仁身侧 大人,你没事罢?小人没用,没拦住百姓阳生一到贾仁跟前,便关心贾仁的处境,并向其请罪,也不知出了什么纰漏,竟走漏了消息。 阳生言罢,大口喘着气,又抬手将背在身后的弓弩往上颠了颠。 为了不打草惊蛇,先前随几位大人行进的衙役都是轻装上阵,他领着的这一队人马皆是弓弩加身的骑射好手,便是在马背上也能百步穿杨,更莫说他一干人等早埋伏在丛林之中了。 只可惜,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这许多人,见他们身装弓弩还偏要往上凑,最后竟逼不得已只有现了形。 分明他一行人今晨还专门从后巷出城的,走的又早,并未惊动左右乡邻。 阳生一脸愧色,默默然站在贾仁身侧。 贾仁只瞧见阳生双唇蠕动,在说这些什么。 在贾仁眼中,只看得见阳生年轻又朝气的脸庞,许是丛林里又闷又热,他额上还挂着半干未干的汗珠,模样虽有些狼狈,却能瞧见几分俊秀的模样。 贾仁看得有些愣神,直至阳生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两晃,这才稍稍清醒些。他一闭眼,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程廉也瞧见了赶来的年轻男子 正毕恭毕敬地站在贾仁身前。 程廉双目圆睁,嘴角抽动,似乎看见了什么令人惊诧的场面。 他手中失了寸劲,就连架在文玉脖颈上的弯刀,都松了下来。 他这一动作,将方才的剑拔弩张打破。 在场的一众人等不由得面面相觑,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宋凛生与穆同对视一眼,招来这许多百姓,难道不是正中下怀,他怎么又忽然顿下来。 一侧的申盛见状,赶忙大着胆子将文玉程廉的手中拽了出来,一个旋身便挡在了文玉和程廉之间。 即便是申盛如此大的动作,也并未引起程廉丝毫注意,他只一心盯着贾仁身前的年轻男子,鹰隼一般锐利的眼,几乎要将其射穿。 阳生左右一瞥,见众人皆是面带不解,心中疑惑更甚。不过他方才在丛林之中,与这头隔得稍远,并未全然听清先前的事,因而便仍旧默不出声。 他只抬眼往船上看去,那面带刀疤的男人立于船头,阳生与其匆匆对视一眼之后便别开了目光。 此人送信勒索在前,挟持文娘子在后,绝非善类。 阳生拿目光去询问身前的贾大人,似乎在问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只见贾大人面色沉郁,眉宇间似有阴云万千、雷雨无数,此刻正垂眸往他身后望去。 阳生一扭头,他身后除却围观的百姓,便是辛苦维持治安的衙役,并无什么特别的,他不禁有些疑惑 大人这是在看什么? 不待他想通其中的关窍,船上那刀疤男人又是一声爆呵。 贾仁,我问你,他是谁,他是不是 程廉又惊又惧,一时间六神无主,他话说一半,才想起与贾仁水火不容的敌对关系。 他像是漂浮在海中的孤舟,急于寻找一个航行的方向一般,止不住地左右环顾着,企图寻找一样能叫贾仁乖乖听话或是有些惧意的把柄。 忽而,他停顿下来,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文玉,此刻文玉正立于申盛的身后,虽隔着人,其实距离他不过三两步。 对,文玉。 这丫头在江阳府衙应是个重要人物,方才他不过是装模作样地提刀吓唬贾仁一番,贾仁便急得跳脚,叫他放了 这文娘子。 想来,以她作人质,贾仁必定不敢有所隐瞒,定会如实相告。 可他正欲出手,却又有一瞬的犹疑,先前这丫头 不过这一丝踟蹰,并未持续多久,他面上很快浮上几分凶狠,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一般。 程廉猛地一个飞扑,闪身从申盛旁边绕过去,直直地向文玉而去。他一手持刀,一手做出擒拿的手势,动作间,刀锋直直而去,发出阵阵轰鸣。 申盛叫他逼的一个趔趄,竟直直向他倒去,顷刻之间,船头上一片混乱。 文玉却也不闪躲,方才程廉话说一半,她还未听得后半句呢。 她一个旋身,作势要逃,实际上极其巧妙地被程廉捉住。 程廉一个擒拿手扣住文玉的肩膀,他简直是喜不自胜,不待转身面向贾仁,便急匆匆地开口询道:贾仁,我只问你,他到底 嗖 正当此时,一道箭羽破空而来,在空气中带出锋利的鸣响,直冲程廉面门。 他一时大惊,慌乱间,捉着文玉的手都不自觉松开。 申盛瞅准时机,赶忙一个扑身将文玉推至一旁靠近船舱的甲板之上。 而反应过来的程廉慌不择路,立刻伸手拉住申盛挡在自己身前。 申盛双眼圆睁,似乎怎么也想不到,一向对他颇多照顾的赵大哥,竟会拿自己作挡箭牌。 第115章 文玉在甲板上翻滚几圈,身子狠狠地撞上船舱的门板,将她的手肘撞得生疼。 连一包眼泪花都来不及蓄,文玉睁眼便看见程廉的身影,以及叫他钳制着挡在他身前的申盛。 顾不得什么形象仪态,生死攸关的关头,文玉一骨碌便从地上爬起,冲到程廉身前,赶在那箭羽射中之前一把推开申盛。 只是她三人立于船头,本就站在极边缘的位置,推搡之间,文玉来不及算准方位,竟一把将申盛推下船头。 文玉一惊,忙飞身去捞,结果就是她同申盛两个齐齐往下坠去。 她整个身子飞出船头,正好瞧见河滩上的贾大人手中握着一柄弓弩,端举于胸前,正对着船头的方向,还未来得及放下。 而他身后的阳生背上的弓弩袋空空如也。 显然,这一箭是贾大人的手笔。 文玉来不及多想,这件事实在是错综复杂,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 只是底下的沅水到底有多深,估计她马上就能知道了。 文玉像只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地往水下坠去,她身子本就单薄,如今在半空中划过,猛然入水之间竟连多少水花也不曾激起。 倒是一旁的申盛,咚地一声落水,有如巨石激起千层浪。 文娘子!洗砚见文玉落水,一颗心也是提到了嗓子眼,连忙招呼身后的侍从下水救人。 只是他还在安排之时,身侧的一道人影蹿过,疾步向前飞奔而去。 文玉 宋凛生惊呼一声,方才贾大人骤然放箭已是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一颗心就全然挂在文玉身上,如今见她落了水,更是有些慌了神。 他拔腿便往河道跑去,身形一闪,动作利索,与他往日里不急不徐的样子判若两人,就连他身侧的洗砚都未来得及反应。 公子?公子!洗砚心中大急,抬腿便追了上去,他知道文娘子有难公子心中必定着急,可是,可是 可是公子他不会水啊! 一时间河滩上众人皆乱,洗砚领着几个亲近的随从追了上去,可不待他奔出几步,率先跑在前头的宋凛生转眼便一头扎进了水中。 咚地一声响,似惊雷一般砸在洗砚脚下,叫他身形一顿,而后便更急促地跑动起来。 公子,文娘子!洗砚一面呼喊,一面冲入水中,不待他走几步,那水便漫过了腰间。他赶忙招呼熟识水性的侍从下水救人。 公子虽出生在江阳,却不识水性,又因着少时一路过的游方术士的话,更是不敢叫公子靠近河道、水流,后头迁至上都,家中更是连荷塘都不曾布置过。 这回来了江阳府任职,临出发前,大公子千叮咛万嘱咐地叫他看好公子,又给备了好些深谙水性的侍从。 可现下,这该如何是好啊! 一时间,洗砚身后的侍从纷纷下水,此起彼伏的破浪之声不绝于耳,河道水面上荡漾的波纹久不能息。 河滩上乱作一团,与先前争先恐后地往河滩上涌不同,亲眼目睹了贾大人放箭的百姓,此刻惊恐地呼喊着,开始四处逃窜。 第102章 而忙于救人的洗砚一行,大半淌在水里,也是焦急万分。 河滩上的动,更衬得船上的静。 程廉仿佛还未反应过来,他仍然能看见水中下饺子似的众人,能看见河滩上双手举着弓弩的贾仁,能看见天边的流云,听见耳畔的清风。 可慢慢的这一切都开始模糊起来,只有身前的钝痛越发清晰,逐渐刻骨起来。 程廉低头往那痛处看去,只见他胸腔之上,赫然插着一支短箭,其箭羽几乎要没入他的皮肉,又叫他流出的鲜血浸湿,在日光的照耀之下,泛着诡异的猩红之色。 额额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拼尽全力却也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声响,无法抖落个囫囵话。 程廉抬首往河滩看去,贾仁眉目肃然,不带一丝旁的色彩,正直直地往向他的方向。 而他身后的一众衙役,皆架起弓弩横在身前,似乎时刻防备着这艘货船的船舱里,会埋伏着程廉的手下。 程廉胸腔气血翻涌,喉间一阵腥甜,他原本想极力忍住,可整个人就像不受控制似的,任由那黏稠的血液从他唇齿间溢出,顺着下巴蜿蜒而下,又滴落在他身前,同那中箭的伤口混在一处。 他扯着嘴自嘲一笑,红口白牙,实在可怖。 手下,他哪里还有什么手下? 程廉又将目光转回贾仁的身上,不过很快便又投向了他身侧的年轻男子。 那小子面容秀气,又有几分稚嫩,不过看起来倒激灵,此刻正背着箭袋,毕恭毕敬地垂手待在贾仁身边,却是满目防备地盯着他这头。 贾他 程廉双唇上下开合,却不似先前那般中气十足,气势滔天。 现下他便是使出全身的力气,也是声如蚊呐、微不可闻,最终他也没能说出什么。 程廉的脑子开始渐渐混沌,脚下也像踩在棉花当中一般,整个身子有如千斤之重,再也立站不得,在他即将陷入无尽的黑暗之时,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那身形高大的男人立于船头,如山一般轰然倒塌,肉身打在甲板上,发出令人难以忽视的闷响。 下首,河滩之上。 阳生下颌的汗滴滑落,正落在他手背上,惊得他往后退了一步。 不过流汗而已,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平日里他在府衙中忙活之时,或者在大人的同知院里侍弄花草,哪回不流汗? 可他今日不知怎么的,出了丛林到河滩之后,便有些心神不宁。他原以为是办砸了事,未能拦住百姓,怕大人责怪。 可是 阳生喉头一动,在这烈日底下烤着,叫他有些口干舌燥。 可是方才船舷之上的那人,那一眼分明是看向他的。 那眼神诡异可怖,却又炙热灼人,叫他想忽视也不成。即便隔着河道这么远的距离,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方才那一声巨响,想必是那人栽在了甲板上,只是不知咽气了没有。 阳生往身旁一侧,贾大人仍保持着射箭的姿势,不曾挪动半分,想必是怕船舱上还有埋伏。 自家大人的箭法,阳生是知道的。 毕竟贾仁在同知一职上做了这么些年,不可能是全然的绣花枕头。 方才那一箭,直穿胸腔,横贯脏器,那人怕是没什么存活的可能。 他往日里跟着贾大人,不过做些水利、田地的活计。大人常说这两样是江阳民生之本,叫他好生学着。是以他极少同旁的衙役一般出府随大人一道办案,各种场面也见得少些。 今日,是他头一回见着兵刃相见,也是头一回见人中箭流血。 阳生呆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背上背的箭袋,不过是以备不时之需,他虽同府上的衙役一道训练过,却并不十分熟练。 他看着眼前的贾大人,其面色肃然,唇角紧绷,平日里在同知院的最后一丝松弛也无。 贾大人方才的动作干净利落,不待阳生反应过来,那箭矢便已经破空而去,只留下嗖嗖的余音在他耳畔。 阳生喉头一动,微微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贾仁也是驻足不动,丝毫未有上前查看的意思。 还是一旁的穆同反应快些,见宋凛生只身入了水,贾仁又不知在想什么,他便立刻领了人往河道中去。 那人来路不明,却驶着这么大一艘货船,实在蹊跷,为防备船舱中有埋伏,还有看看那人可还活着,穆同一行人还须得确认一番。 穆同抬步离开,走之前还不忘回头颇为复杂地看了贾仁一眼。 贾仁不为所动,他生的英武,又身姿挺拔,即便面容不甚年轻,也依稀可见其少年风采。 直到穆同带人上了货船搜寻一番之后,在船头向他示意之后,他这才放下戒备,缓缓将手中的弓弩放下。 而这一放下,似乎抽干了他浑身所有的力气。 贾仁长呼一口气,只觉得手中的弓弩重如千斤。 方才凝神盯着船上,此刻才有心思关注自个儿周围,那种被隔绝起来的无声感顿时烟消云散,周遭的哄闹嘈杂将似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几乎将他整个淹没。 他的眼中登时恢复了清明,却未见一丝波澜。 好似百姓的惊惶呼喊、质疑指责,都无法对他造成丝毫影响。 而他身侧的阳生却稍显不安,他原本就并非什么身经百战之人,即便是再老成干练,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平日里在江阳府吃得开,并不代表面对这么多群情激愤的百姓时应付得来。 阳生瞧着先前上赶着看热闹的百姓,现如今,胆子小些的便惊慌失措、四处逃窜,而部分胆大的便蜂拥而上,一股脑儿地将他们团团围住。 第116章 那一双双眼,几乎要将他们洞穿。 也是,谁让他们一出来便听见什么杀了孩子的话,转眼又目睹贾大人毫不犹豫地出箭呢? 便是阳生自己,也有些焦灼。 他方才分明看那人欲对宋大人身侧的那个姓文的娘子不利,大人这才动手。 虽是快了些,不过那哪是容得下思考的时候,若是慢一分,此时砰然倒地的便说不准是谁。 可百姓哪管得了那么多,官民之间的关系本就微妙,今日闹出这种事,再加上有心人的挑唆,一时间河滩上的百姓皆吵嚷着要贾仁给个说法。 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王法啦?竟敢公然射杀? 对呀,那人说贾大人杀了人,你说是不是真的? 谁知道呢?贾大人从前也不是这样的人啊。 哪不是?你不知道他性情大变,早非从前? 是这个理,如论如何也该等查明真相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猜忌着,甚至丝毫不顾及他们口中的贾大人此时就在眼前,更不怕会叫他听了去。 阳生有些忿忿不平,这些人怎么这样啊?若不是他们不听劝阻,一心要上河滩,非要冲出来捣乱,怎么会叫那人那般得意,竟当众便想害文娘子。 若不是他阿爹当机立断,及时出手,文娘子的性命能不能保得住都还另当别论。 阳生怒瞪了那领头说话的男子一眼,似乎对他的话极为不满。 这些人不过上下嘴唇一开一合的事,说得轻巧,若方才在船上的是他们,恐怕他只会怨贾大人那箭,射的不够快,不够准! 阳生上前一步,横在那人和贾大人之间,将百姓肆无忌惮的审视、打探隔绝开来,似乎比身处漩涡中心的贾仁还更加气愤。 而他身后的贾仁垂手而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凝视着他的后脑勺,沉默半晌,终是一句话也不曾开口。 阳生红着一张脸,却不敢出言与百姓争辩,此时他再说什么,也像是推诿的说辞,不起半分作用便罢了,只怕火上浇油。 江风吹拂,夹杂着丝丝燥热卷上阳生的背心,渐渐地这头人声止息,他终于得以喘气,向风来的方向望去。 他的视线一直越过贾大人,往沅水河道沿岸看去。 公子!娘子! 洗砚反复呼喊着,一声更高过一声,而他脚边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侍从下水之时解在岸上的箭袋和弓弩。 正当此时,哗啦的声音渐次响起,循声望去,正是下水救人的侍从捞了先前在船舷上的那位年轻男子起来。 洗砚左看右看,除了那人之外,不见有自家公子和娘子的身影,便着急忙慌地出声询问:公子呢?文娘子呢?你们怎么都上来了?快去找啊! 他一面说,一面急得往水里钻,他水性也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可此时理智已被惊惶和担忧侵占,哪里管得了这许多? 洗砚总算明白方才他家公子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水中,到底是为何了。 只是正当他半个身子没入水中,憋着一口气准备下水之时,又是哗啦一声响起 正是文玉拖着宋凛生,一齐冒出了水面。 咳咳 宋凛生不识水性,在底下呛了好几口,此刻甫一出水,接触到新鲜空气,便猛地咳嗽起来。 公子!洗砚大喜过望,趟着水便要往宋凛生的方向去,文娘子! 你们没事罢? 文玉一手搀着宋凛生,一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方才在水下,她正欲去捞申盛,却忽而看见宋凛生一头扎了进来,好在紧跟着又有许多人前来相救。 没事,就是你家公子呛了水。文玉应声道。 第103章 她抬手抚上宋凛生的后背,用力拍了两拍,宋凛生便断断续续地往外吐着。 咳咳。宋凛生猛烈地咳嗽着,他的五脏六腑仿佛都叫水泡了个遍。 洗砚和一众侍从呼啦啦地围了上来,皆对自家公子的状态十分紧张,简直要将宋凛生和文玉围个水泄不通。 散开些,围这么拢做什么?文玉招招手,示意众人退去,你们挤得越紧,他喘气就越艰难。 凡人真是经不起折腾,在其面前,水火便是无法驯服的灾害。 文玉搀着宋凛生上了岸,将他安置在一旁,可还未等她撒手退开半步,她的手腕就被人扣住,紧接着她便跌入了一个充满湿意却又并不冰凉的怀抱。 正是宋凛生。 她二人身上都湿透了,此刻抱在一起,隔着衣料,文玉似乎能感觉到宋凛生胸膛上透出来一阵阵的暖意,叫她双颊也渐渐有些泛红。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力道极大,双臂更是如同缠绕的藤蔓一般,将文玉紧紧禁锢在怀中,好像稍微松了半缕,她便会转瞬消失一般。 洗砚见状赶紧招呼周围的下属散开,只留下几个亲信横在公子和文娘子的面前,背过身去将他二人与河滩上的一众人等隔离开来。 宋凛生眼睫轻垂,其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他盯着怀中的文玉,似在看着世上最珍贵的至宝。 文玉、文玉。 心中那掩藏在雾色之后的异样情愫,也逐渐清晰。他就好像是个行走在山涧的旅人,在跋山涉水越过重峦叠嶂之后,终于看清了山后的风景。 他的声音又轻又薄,似片片羽毛在文玉的心头蹭过,叫她心中又惊又痒。 文玉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停顿片刻,学着宋凛生的语气轻轻唤道:宋凛生? 嗯。 宋凛生 在呢。 文玉一乐,鼻头也止不住泛酸,说着她退开一步,两手扶着宋凛生的手臂,将他环视一圈。 你没事罢? 我 宋凛生方要开口应声,一侧的洗砚却忽而凑上来。 现在瞧着没事,不过若不是文娘子搭救,恐怕就有事了。 他不是蓄意想冲撞公子,可公子此人,定然只会答一句无碍。那公子豁出性命的一番心意,若是文娘子连知晓都不能,岂不是太 洗砚瞧文玉一脸的不解,又飞*快地补上一句,公子他不会水。,而后便快速退开了,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若是公子罚他抄书,那可是万万不妙的。 洗砚话音刚落,宋凛生的一张脸憋得通红,似是半剥了壳的荔枝,细白光滑,美如璞玉。 文玉见状,便知他是气不顺,又叫憋着了,忙抬手拍拍他的后背,宋凛生这才咳了出来,似乎正印证了洗砚的那句不会水。 他原不想咳出声,否则好似他真是个旱鸭子一般,平日也便罢了,此刻在文玉眼前,他容不得自己有半丝的不完美。 直至连声咳嗽响起,宋凛生心中还是万分懊恼。 不会水还往下跳,你不要命了? 文玉又惊又怒,她没忘了自己下界原本是为了什么,就是因着她坏了宋凛生的寿元枝,生怕他原定的命格枝节横生,甚至因此殒命,这才眼巴巴地追来,以期留在他身边,护他此生顺遂平安、康健无虞。 可她怎么觉得,她越在宋凛生身边待着,宋凛生遇到的麻烦事就越多。 凡人的性命脆弱易折、难经风雨,便是再□□也不过短短几十载,和她们妖精比起来,有如蜉蝣、朝生暮死。 寻常而已。 你怎么那么傻啊 她又淹不死,哪里需要他一个不会水的冒死来救啊,文玉鼻尖一酸。 那晶莹的泪珠顺着文玉的眼尾落下,在脸颊划出一道泪渍,与未干的水迹混在一处,两侧的湿发贴在面上,凌乱的发尾顺着脖颈而下,没入衣领。 整个人湿漉漉的,很是惹人。 宋凛生登时慌了神,有些手足无措地杵在文玉身前,既不敢答话,也不敢抬手为她拭泪。 往日的风度与从容,在文玉的泪珠里消失殆尽。 他他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也忘记了自己压根不会水这件事,待到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叫水流包裹着,难以反抗地下坠。 宋凛生往前一步,他想像方才那样拥住文玉,可方才他着急忙慌地一时情急忘了礼数,此刻却早已清醒,再要逾矩,怕是不能了。 他头一回觉得,清醒自持也不是什么好事。 宋凛生抬手脱了自己的外袍,两手环过文玉肩头,为她轻轻披上。虽然他的外袍也已经湿透,不过男子的衣衫宽大,多少能为文玉遮挡一些。 我没事,真的没事。宋凛生话音未落,似乎生怕文玉不相信,又赶忙抬手转了转身,你瞧,我好端端的呢。 第117章 宋凛生想起那日他们自后土庙分别,文玉轻靠在他身前之时说的话 宋凛生,此去兴许凶险、兴许困顿,不过请你一定信我。 回去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四处寻我,你我里应外合,且看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出戏。 宋凛生,相信我。 他忘不了文玉说这话时的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笃定沉静,叫他不自觉便信服。 可便是他相信文玉,这几日也少不了万分煎熬,怕她吃苦受罪,怕她有性命之忧。 你呢?你受苦了。 宋凛生别开眼,他其实很想像方才文玉看他那般,从头到脚将文玉瞧个仔细,看她有没有外伤,有没有变瘦,可她二人才在水中淌过,浑身早已湿透,便更是不宜直盯着文玉看了。 我? 文玉终于止住眼泪花,破开一个笑容来,笑得两肩轻耸。 宋凛生闻声稍稍转过脸,却见一抹青苏色出现在自己眼前,正是文玉那只玉玦,其下的穗子左右晃动,偶尔有几丝从他的鼻尖滑过。 那玉玦水润透亮,似有盈盈蓝光闪烁其内。 他不由得伸手将腰间那枚一般无二的玉玦握在手中,紧了又紧。 我也,好、端、端、的。 文玉刻意学着宋凛生的语气,俏皮地同他打趣。 她一手拎着玉玦,一手轻轻拨动着那穗子,流苏晃动间,那日的画面又徐徐铺陈在眼前 你,是谁? 文玉一转身便瞧见屋顶上的人,她满身斜阳,分明是沐浴在金光之下,却难掩其霜冻一般的色彩。 来者白绫覆眼,手持银鞭,傲然立于天地之间,通身的气派不似凡人 那周身萦绕的光华,应是神息才对。 文玉一顿,大着胆子又仔细瞧了一眼。 她那如玉一般的面容虽然叫白绫覆盖了大半,不过从其身形、发髻来看,仍然可辨认出是位女子。 文玉思绪动的飞快,极速在脑中将东天庭的女神仙都过了一遍,却仍记不起什么时候有这号人物。 可她双眼之上的那根白绫随风舞动,荡漾间文玉总觉得很是熟悉,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又很快收住了。 不过文玉还是清晰地收入了耳中,那笑声有如春雪消融、山涧裂冰一般,仿佛她一笑,便能将寒冬驱除,使万物复苏。 文玉心中一阵犯嘀咕,自己这形容怎么越说越怪了,使万物复苏的不是她师父句芒上神么? 想到师父,文玉忽而心明眼亮,脑中那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你?你是 屋顶上的女子抬手从身前拂过,那道白绫一晃,她顷刻间便来到了文玉眼前。 她随白绫覆眼,却好似不用看便能将文玉的心思洞穿。 哦?你认得我?来者唇角微勾,似乎有几分诧异,那你倒说说,我是谁? 眼前的女子同她离得极近,她看得也比方才更清楚。 发髻高绾,珠翠满头,额间一枚金色的花钿很是招摇,配上她耳侧那一对叫人难以忽视的明珠耳珰,实在是美得迫人。 可她分明满身金银珠宝,却丝毫不见有半分俗气,那一双掩藏在白绫之下的眼,文玉看不见也摸不着,可她就是莫名觉得那一定是一双清冷又毫无欲求的眼。 文玉心中的想法越发笃定,整个人也随之放松下来。 你,就是中路财神赵公明! 她忽而感到身上一阵暖意,叫她周身通常无比,那滞塞体内的灵力似乎也得到了疏通,文玉忍不住朝那女子靠了过去。 这难道就是上神的力量? 只是靠近些,就有如此功效。 不想那女子闻言轻轻摇头,她伸出一指轻点,那样子似乎是想要刮蹭一下文玉的鼻尖。 你这是哪辈子的老黄历了? 文玉闻言一顿,欸了一声,难道她说的不对? 小妖文玉,乃是春神殿句芒上神座下弟子。极快地报上家门之后,文玉接着说道,我曾随师父在中天庭的诸神殿里见过你的神像,你应是中路财神赵 那女子闻言莞尔,财神不假,姓赵也不假,不过公明君乃是她师祖,而她 中路财神赵不闻。不闻轻轻颔首,向文玉致意。 哦文玉连连点头,如今她上不了山,去不了梧桐祖殿,那这送上门的神仙,她可要把握机会。 你便是句芒君新收的那位弟子? 句芒新得了位如珠似宝的弟子,这事她是知道的,不过她一向在中天庭,不常出去走动,进来又到处寻她那不叫人省心的坐骑,更是不得空东天庭的闲事了。 是是是,文玉见过不闻君,不知不闻君驾临 第104章 她口中絮絮叨叨地半晌不知该如何说明自己的意图,还是赵不闻一副看破的样子主动开口。 我不过在山中寻我的坐骑,途经此处,倒是你,不跟着你师父,在这里做什么? 赵不闻方才初见这姑娘只觉得气息非凡,见她欲出手,索性现了身制止。 而她同春神殿的句芒君,倒有些旧交,现下说这姑娘是春神弟子,便不由得多问几句。 先前那些诸般琐事不必再提,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文玉只捡了紧要地回话。 我遇上些事,眼下被困在此处,灵力也不受调遣。言罢,一双眼水汪汪地盯着眼前的不闻君,似乎正等她出手相救。 赵不闻唇角微弯,耳侧的声音越来越近,有人正在靠近这处院子。 不若我助你脱困? 外头的人不过肉体凡胎,若她想救文玉,也不过是挥挥衣袖的事,就当是全了文玉方才未对那猫儿出手的一份情谊。 可她一时摸不准文玉的意思,便又添了一句,或是解决了外头那些人? 文玉一顿,她心中明白,这是不闻君在同她玩笑,不闻君乃是五路财神之首,怎么会同凡人一般见识,更别说什么解决的话。 不过许是现下有不闻君撑腰的缘故,气焰也长了几分,更是有心情同她玩笑道:解决?如何解决? 文玉眼珠一转,不过那赵闻也姓赵,不闻君也姓赵,说来那赵阔还是不闻君的本家呢。 赵不闻偏头往文玉那头侧了一下,随蒙着眼,却好似能看见文玉面上狡黠的笑意。 他可不是我的本家。她故意停顿片刻,又极正经地问道:不如我一阵风将他们送到千里之外? 不必不必。叫她洞悉了心中所想,文玉两颊一热,连连摆手,而后讨巧地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正对着赵不闻,借点法力就好。 赵不闻闻言轻笑,她轻轻抬手,一抹银光便自指尖倾泻而出,在空中升腾几下而后缓缓往文玉的掌心钻去。 趁着为文玉疏通灵力的空当,赵不闻不经意地问道:遇到难事怎么不去找你师父,就这么困在这里,无端受难? 一股暖流传遍全身,不只是借到了中路财神的法力,她分明还帮自己疏通了浑身的经脉。 文玉大喜,只觉得很是长脸,定是她聪慧有礼,才得了不闻君的眷顾,回头可得向师父和敕黄君炫耀一番。 开了春师父很是忙碌,这会说不准带着敕黄君去了哪里呢。 我便是回了东天庭也不见得能寻到。 更何况,她连法术都使不出来,身为小妖又无自己的坐骑,哪里回得了东天庭呀。 当初她私自下界,师父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生气,文玉一叹。 一时间,文玉有些低落,情不自禁地耷拉着脑袋,只一心死盯着地面上的石缝,自然也就没瞧见赵不闻那微微挑起的眉尾。 忙碌?可她分明 罢了,随他去罢。 横竖是东天庭自己的事,她还是不要横插一脚,况且,她自己还一身债呢。 一想到她那坐骑,她就头痛。 不出片刻,待最后一缕银光没入文玉掌心之时,赵不闻便收回了手。 好了,够你用一段时间了。赵不闻的声音还是如来时一般清冷,可细听她的尾音却已有上扬之意。 文玉动了动手腕,指尖翻转,一股青芒混着银光便自她掌心窜出,似燃起的火焰一般上下跳动着。 显然一股是方才不闻君借给她的,另一股则是她自己的灵力,文玉紧张的心口一松,很是欢喜。 岂止是够用,不闻君非但给她借了法术,还帮她疏通了体内滞塞的灵力! 多谢不闻君出手相救! 她上东天庭的时日不久,同其余四方天庭的走动也少,没想到不闻君今日竟愿意如此帮她。 第118章 文玉只当是这中路财神是个极其热心肠的好神仙,却不曾想到赵不闻在五方天庭之中是出了名的冷心冷情,如今肯相帮于她,不过是因着她师父句芒君之故罢了。 文玉毫无察觉,竟自顾自地攀谈起来,等我手上的事忙完,定去中天庭拜访不闻君! 赵不闻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她看着文玉唇红齿白的样子,活像个粉团子,难怪那句芒君宝贝的跟什么似的。 拜访倒不必,解决你眼前的事要紧。言罢便越过文玉而去,前行几步,我自去寻我的坐骑。 文玉原本笑意盈盈地转身目送,却忽然发现一桩事,这不闻君走的方向,怎么和那猫儿逃跑的方向一致? 不闻君文玉登时便喊了出声,直至赵不闻转身回头,她才觉得不妥,可话到嘴边,文玉也实在没法咽下去。 原来是不闻君的坐骑,竟是那、那文玉一顿,收住几乎要跳出来的猫儿一词,憨笑两声,是那金丝虎啊? 实在是出乎意料,天庭之上的各路神仙数不胜数,其坐骑更是千奇百怪,什么白虎青牛,蛟龙腾蛇文玉也见怪不怪,可 中路财神的坐骑怎么是一只猫啊! 回过头来的赵不闻,并没有多大的表情变化,似文玉所言,并非什么稀奇事,她只轻轻颔首,便欲转身离去。 可正当此时,文玉也羞得背过身去,只敢拿后脑勺对着赵不闻,不闻君乃五路财神之首,她若是将人得罪了,此后可别一丝财运也无了啊。 文玉这一动作,恰巧露出她发间一缕金芒。 小女君。赵不闻出言唤道。 那金芒极盛,虽隐于发间,却依旧光彩迫人,难掩其半缕风华。 文玉一顿,左右环顾一眼才心虚地转身回头。 不闻君可是在唤我? 这左右并无旁的人,想来应该是在唤她,可她一个未得道的小妖,哪里受得起不闻君的一声小女君?文玉可不敢妄自尊大,她一无庙宇、二无香火,这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代表着她并无能力庇佑百姓、守护人间。 赵不闻并未应答,只轻轻颔首示意,而后便问出了声,你发间的钗真是别致,甚美。 文玉一愣,随即便想起来,不闻君所说应是她随身带着的鸣昆,也就是先前穆大人送她的那支黄葩绿浪。 她伸出两手在发间摸索着,直至寻到那发钗,一把摘下,拿在身前看了两眼,又朝着不闻君问道:你说这个? 没了发丝的遮挡,赵不闻将这发钗看得更清楚 这发钗通身以宝石镶嵌,下头的绿松石托着其上的鸡油黄翡翠,做出一簇迎春花的样子来,青黄相济、叶茂花繁。 其上流动的金芒更是光彩夺目。 不过 赵不闻眉头轻蹙,看向对面的文玉,不过这小女君似乎看不见这缕金芒。 赵不闻颔首回应,我瞧着很是精妙,可是天宫之物? 文玉一愣,这发钗乃是穆大人所赠,并非天宫之物,闻言她又仔细瞧了几眼,虽是珠光宝气、价值不菲的样子,可并无什么旁的特别。 她又瞧瞧不闻君的满身珠翠,那才是天宫至宝,其上灼灼流光令人目眩,一眼便知并非凡品,少说也是上等法器。 此乃凡间一位友人所赠,并非天宫之物,不闻君谬赞了。 不闻君可是中路财神,那是什么概念? 中路财神乃五路财神之首,她掌管着世间所有与钱财相关的气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想来只是看这发钗式样别致,随口一问而已。 文玉不再放在心上,反手就将鸣昆簪回了头上。 赵不闻听她如此说,便也歇了心思,不再参言,匆匆与她告辞离去。 待文玉再抬眼看的时候,院中早已无不闻君的身影,而一阵不急不徐的脚步声响起 大人,那程廉已已伏法。 是穆同的声音,这话音落下,也将文玉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侧目望去,先前那停在河道中央的货船已靠在岸边,穆大人领着一路衙役已到了宋凛生和她眼前,只是叫先前洗砚安排的人手隔在了外头稍远处。 而再往后便是一小队人抬着个什么东西下了船,引得先前还围在贾大人身边的百姓纷纷探头,而后又是捂眼睛的捂眼睛,蒙口鼻蒙口鼻。 文玉凝神一看,却是那程廉的尸身。 她不由得想起了不闻君的那句话,说他可不是我的本家,不闻君姓赵,她的本家自然是赵家,难怪她有此一说,原来这赵阔是假,程廉是真。 文玉心中一阵懊恼,她怎么就没有审出来呢! 若是她也能有不闻君那样洞察人心的本事就好了。 只是船上船下里里外外下官都带人搜过了,并无同党,也没见着埋伏。穆同将搜查的结果一一禀明,而后便垂手立于一旁,背身对着宋凛生和文玉。 宋凛生上前一步,挡在文玉身前,他远高于文玉,尽管清瘦些,却仍是能将文玉整个拢于身后,不叫旁人有半分窥探的机会。 怎会如此,那日他分明有好些同党。 宋凛生别开脸将视线投向那艘货船,其形高大、吃水又深,他原以为程廉那些下属应是尽数藏匿于船舱之内,如今确实半个人影也无么? 文玉闻言上前,附在宋凛生身侧小声说道:我知道他们哪里,放心,我全处理好了。 可不是,那些人全叫她五花大绑困在衔春小筑了。 文玉不由得有些小得意,从她飞扬的眼角眉梢透漏出来。她早说过,灵力滞塞不过是暂时的,待她恢复了,怎么会斗不过几个凡人?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她将手藏于身后,感受着充沛的灵力在掌心流动,那是不闻君借给她的上神之力。不过她的修为还是不够,不然怎么会这么快就忘记自己这份幸运全是偶然。 宋凛生闻言转头,他眉梢轻抬,以询问的眼神同文玉确认。 他知道文玉,也相信文玉,只是没想到她脱身的同时还能将那许多人解决。 忽而他脑中灵光一现,难怪先前文玉是待在船舱之中,想必也并非受困,而是她的安排。 得到文玉肯定的示意之后,宋凛生上前一步,走出那一道屏障,来到穆同身侧,他二人正好同衙役捞起来的那人对上。 正是申盛。 穆同以眼神示意,似乎在说就剩这么一个活口了。 宋凛生颔首,缓步行过,待走至那人面前,见他神色惶然、满脸灰白,两缕鬓发贴在脸侧,唇齿忍不住地颤动着。 是被吓着了罢,方才那程廉分明想拉这人做替死鬼,亏得文玉出手相救才得以捡回一条命。 宋凛生微叹,却不打算就地审讯,还是带回去再说,继续抬步往河滩走去,而他身侧的穆同则留下来看顾。 文玉眼见着宋凛生从申盛的身侧走过,抬手将身上的衣衫拉了拉,她很想上前说点什么,哪怕是安慰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这几日申盛话里话外的意思她不是没听懂,即便那程廉总是冷硬的,却也总有温柔的一面,文玉没见过,不代表申盛没见过。他对申盛有恩,想必申盛也是真的将其当作大兄一般来对待的。 而如今在生死面前,哪里还有什么弟兄情谊,他对申盛有恩是真,但想拿申盛挡箭也不假。 申盛有如此反应,也是情理之中。 文玉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拜入春神殿,便不应私自下界,她不是也没听吗? 有些路要亲自走,有些山要亲自翻,而后方知任重道远、方知道阻且长。 这是谁也没法替的。 文玉稳住心神,不再去想,她抬脚就往宋凛生那头去,却遇上洗砚劝阻。 娘子,那头人多,娘子还是别去了罢?恐叫人冲撞了。洗砚是好心,文娘子这浑身湿漉漉的,再往人群中去,恐怕不妥。 只是文玉却不以为意,她嗔了一句,洗砚,怎么阿竹是大古板,你是小古板?,随后便越过洗砚而去。 洗砚话中之意她知道,她也明白,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这时候,她不能叫宋凛生一个人。 前头仍是人潮涌动、声浪不息,待文玉拖着满身水汽来到人群中的时候,只看见宋凛生横在贾仁身前,将他与周遭的百姓隔绝开来。 诸位乡亲,我乃江阳知府宋凛生。 今日横生祸端吓着大家了,不过府衙一定会将此事查清给各位一个交代,还请诸位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不要四处散播或是妄加揣测。 第119章 宋凛生话音一顿,稍侧身看了一眼身后的贾仁,只见他凝眉不语、面色肃然,即便受了挑唆的百姓就要冲到他眼前,他也不为自己辩解半句。 似乎丝毫不在意方才那一箭已经将人置之死地。 更不要急着下定论。 宋凛生心头一沉,他不愿与百姓正面冲突,可今日之事,显然是程廉蓄意设计,煽动百姓。 贾大人的做法他无法作出评判。 若说他蓄意杀人,定然是不妥当的,当时的情境万般凶险,贾大人若是晚一刻出手,那受伤或是殒命的便是那另外一位男子,或是文玉。 宋凛生眼中微波轻漾,他不是圣人,又怎么会没有半分私心,无论如何,他不愿文玉出事。 从心底说,贾大人的做法,确实让他松了一口气。 可若说贾大人毫无自己的算计 宋凛生轻掀眼帘,贾仁的身影投在河滩之上,就在他的脚边,正好落入宋凛生的眼中。 他也是不信的。 那样果断的处置,那样敏捷的身手,似乎其间片刻思考也不曾有,或是早已在程廉做出那举动之前,贾大人便已经做好了决断,而程廉接下来的动作,只不过为贾大人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时机。 宋凛生心下微叹,不过这些他是不可能同百姓言明的。 一是并无实证的事,猜测罢了,二是,江阳府衙不能在事情还没查清之前就将某个人推出去承担一切罪名或是蒙受不白之冤,若他此刻将贾大人推出去,那他同那程廉有什么分别? 在他找到实证之前,贾大人仍是江阳的同知大人,而他宋凛生仍有维护江阳府衙清名的职责。 你说了算吗? 他杀了人!不管怎么回事,他杀了人! 大家别听他的,他跟那姓贾的是一伙的! 周遭的百姓仍是指指点点,大有不依不饶的架势。 文玉原本仔细听着宋凛生说话,却也叫这令人难以忽视的吵嚷吸引了目光。 那人?不是那日山道上的两人吗? 文玉双眸微微眯起,这两人正是程廉派出去打探山中情形的那两人,当日她见他们往后走,只当是回队伍去了,却原来根本不曾随着众人上山,而是伺机混入江阳城了么? 然后蓄意在城中散布消息,引人来此围观,将事情闹大? 文玉顿时心明眼亮,她只顾着将衔春小筑的众人困住,却没想有人根本没进衔春小筑的大门。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大多数的百姓都是不知内情的,不过是受了挑唆过来围观,又忽而见到如此惊险的一幕,都被吓着了,可这两个人一直持续不断地挑动民众情绪,实在可恨。 她得想个法子将这两人闭嘴才是,若由得他们这么闹下去,让宋凛生下不来台可怎么好。 文玉手腕翻转,指尖轻动,一抹淡淡的青芒随之而起,既然话多,不如叫他二人暂时开不了口。 可没等文玉动手,宋凛生却先一步有了动作。 此事尚未查清,也不曾了断,诸位知之甚少,明面上歹人已伏法,可实际上他仍有诸多同伙尚未找到。 此处危险重重,若是他的同党前来寻仇,诸位滞留此处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敢问二位,不赶紧归家,还在这里带头起哄,是何居心? 宋凛生没给他二人留下反驳的机会,紧接着说,还是说,二位本就不是江阳人士,自然是无家可归? 他冷眼扫过去,哪里还有往日里半分温和的迹象。 此时的宋凛生,整个人如同一柄开了刃的长剑,锋利无比、冷光乍现。 俨然一副上位者的威严姿态。 文玉一顿,两手合拢,掌中的青芒也随之消逝。 她怎么忘了,宋凛生生在高门,长于深宅,学在上都,仕在御前,即便是因言遭贬,也是一府的知府。 他不是个只会读死书的书呆子。 这些事应是能应付的。 文玉稍稍松了口气,并未出手。 只见宋凛生抬起两指微屈,穆同立马便会意上前,带人将那两人押了下去,只剩下一众百姓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地盯着宋凛生。 诸位莫怕,只需做个记录便都可归家了。言罢,他身后的阳生便上前一步,领着百姓往另一头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无人出声反驳,只顺从地跟随阳生而去。 到这里,文玉彻底歇了心思,她方才紧握成拳的双手终于松开。 她只怕宋凛生如同往日一般平和守礼,无端叫人欺负了去。不过眼下来看嘛,宋凛生不愧是宋凛生。 穆大人和阳生都各自领命离去,只剩下 贾大人。 宋凛生回身,他身后的贾仁面色依然沉静,并无什么特别大的变化,就像是陷入了梦境当中一般。 见宋大人望过来,贾仁这才回神,他定定地望着宋凛生,似乎在看多少年前的自己。 最终,还是贾仁先微叹一声,他两手并拢抬在身前,向宋凛生示意。 下官失了规矩,没留下活口,请大人降罪。 他本就生的英武,如今就那么不卑不亢地站着,面上不带丝毫愧疚,甚至还有三分倨傲。 嘴上说着失了规矩的话,可表现出来的全然是与之不符的态度。 文玉的眼神在贾仁和宋凛生之间逡巡着,瞧贾仁那意思,是想让宋凛生将他捆了,带回江阳府。 大人这是作甚,事情尚未查清,凛生怎会妄下决断。 宋凛生双眼如潭,沉静无波,似乎贾仁的动作未在他心中掀起一丝风浪。 此事自后土庙遇上程廉而起,却并未随程廉身死而止息。 他和贾大人到底有什么渊源,他所说的杀人凶手究竟是何意,那黄金百两黄金万两之间的时移事易又是指的什么,这桩桩件件,随着程廉之死,便又少了一个知情人。 可此事绝不会在此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了结。 宋凛生退开一步,伸出一手做出请的姿态,贾大人还是先回府衙罢?。 一众训练有素的衙役早已候在两侧,贾仁心中明白,这是宋凛生送他的人情,叫他不至于太过难堪。 他也乐得承这份情。 贾仁抬眼轻轻扫过一旁的文玉,毕竟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忽而他神色一松,两手下垂顺带扫了扫身前衣袍上的灰尘,一身轻松地踱步离去。 看着贾大人的身影逐渐远去,文玉撇了撇嘴,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眉目低垂,掩去眸中神色,原本以为已是水落石出、显而易见的事,因着程廉的死,又失了线索,方才她只顾着去捞申盛,却忘了这程廉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第106章 文玉两颊瘪下去,有些泄气,她原以为程廉能躲开的。 文玉。宋凛生的声音在她身前响起。 文玉一抬眼,他果然已经到了自己面前,那额前乱出的两缕鬓发湿漉漉地贴在他脸侧,还在往下滴着水,一滴一滴地直没入他的衣襟中去。 那张脸好似叫春水洗过的璞玉一般,莹润亮泽,饱满端正。 怎么?文玉两手环胸,往前倾身,盯着宋凛生打趣道,今日不叫我文玉娘子了? 他往日里总是客套,虽知道他是个有礼有节又很是讲究的人,可他那么文玉娘子、文玉娘子地叫着,在她听来总是带着莫名的疏离,先前不觉有异,可听得多了,她心中却生出几分古怪来。 宋凛生闻言先是一愣,似乎不知文玉怎么会有此一问,可待他反应过来,却是不由得绽开一声轻笑。 刹那间,冰消雪融,春山在望。 真是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那笑容之中的明媚又夹杂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叫文玉一呆。 宋凛生此人,正如他的姓名一般,凛冬消逝、春意初生。 奇怪,分明是她出言打趣在先,怎么这一下子她倒还有几分不自然了。 文玉梗着脖子不肯承认,眼神却开始飘忽不定地左右乱瞟了起来。 宋凛生收住笑意,正色道:你泡了水身上寒,日头又这样大,一冷一热的容易招病,先回府中休整罢。。 他说的有理,可文玉这会儿心神不定,竟莫名就开始找话反驳,可穆大人把人都带回了府衙,我们也随他一道回府衙罢。 猜测终归是猜测,那许多百姓还有申盛再加上加上贾大人,都需要一一问讯,她们哪里还有回府休整的时间。 放宽心,万般有我。 宋凛生柔柔一笑,给文玉一个安抚的眼神。 这几日文玉被程廉抓走,不知过的是什么日子,就算她再如何康健,也失了先前的精神头*儿。她虽从相见到现在都不曾抱怨一句,一直在说着自己很好,可他又怎会看不出来。 第120章 他更不会愿意让文玉现在就马不停蹄地往府衙里赶,便是他知道文玉这几日一定颇有些奇遇,却也不忍在此时相问。 无论如何,要让文玉先回府休息。 文玉原先只是心神有些乱,听了宋凛生这番话之后,不知怎么的,更是连两颊都不知不觉地热起来,似片片霞光飞来,酡红渐染。 她支吾了老半天,却不知如何作答,只胡乱应了一声便抬步往洗砚已安排妥当的马匹那面跑去。 只留下看穿一切的宋凛生,在后头无奈地摇头,他一面笑一面缓步跟上。 各路人马皆由穆同、阳生并洗砚几个领头整队,分散开来,而后又渐次往回城的方向去。 一时间,河滩上的喧闹逐渐静了下来,就连河道中的那艘货船也叫府衙派专人从水路开走。 天色青青,草木深深,沅水河畔又重归安宁,似乎白日里的对峙从不曾来过。 官安巷,宋宅,观梧苑。 当文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屋内有斜阳洒下的屡屡金光,正映照在那面绣着碧梧苍苍的屏风之上,在内室几经翻转,又投射到她的眼尾,刺得她又闭幕歇息了片刻。 室内极静,一丝风声也无,文玉像是被安宁舒适的羽毛包裹着,她迷糊中又不自觉地抬手拽了拽被角,往床榻更深处缩去。 这几日她一会儿山上,一会儿山下的,以地为床,以天为被,过的不知是什么日子,叫她浑身都痛。 还是观梧苑的床榻舒服,果然是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哦。 真是又软又暖和啊,文玉勾了勾嘴唇,可那表情不过做到一半,便僵住了。 身为精怪,天生的敏锐并不会因为她闭着眼而迟缓下来,就像此刻,她即便不用起身,也能察觉到室内有人 还不止一个两个。 在观梧苑侍候的人不多,自从宋凛生将这观梧苑给她住以来,更是叫她裁去了大半,这院子里拢共也没几个人,往日不过她和阿竹、阿柏三个人而已。 可她怎么感觉到,这室内绝不止三人。 文玉心中一惊,忙掀开锦被,一个翻身便坐了起来。 谁她高声一喝,嗓音带着方才睡醒的喑哑和低沉。 不怪她谨慎,她方才恢复了灵力不久,又好几日不得好眠,自然警醒些。 可随着扑哧一声响起,屋内的状况也映入眼帘,紧接着文玉便是双颊一热。 你,你们 阿柏扑在她床榻边缘,整个身子跪坐在地上,手中还捏着未能来得及替她盖好的被角。 阿竹那一双眼泪汪汪的,似乎能在中间撑好几艘小船,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文玉。 她二人身后那一面碧梧屏风后,依次探出几个浑圆的小脑袋来,从上至下正是阿沅和阿珠几姊妹,只是不见那个叫彦姿的小兄弟。几人个个朝文玉扑闪着眼睛,阿珠那个小哭包扯着她阿沅哥哥的袖子,朝文玉努嘴,似乎下一刻眼中的洪水便要决堤。 至于那扇屏风之后,垂手而立侍候在一旁的,想必是洗砚,而端坐窗前的身影,不消说便是宋凛生了。 真是乌泱泱好大一屋子人。 文玉平日里觉得她这卧房实在宽敞至极,现下竟也生出几分转不开身的感受来。 不知是不是文玉起身起得实在突然,众人与她面面相觑,竟没人先开口说话。 文玉的视线在室内扫过一圈,最后落到自己半起半跪的动作上,真是起也不是,坐也不是。 在满屋的关注之下,文玉悄悄往回缩,一寸一寸地挪动着。 不雅,真是不雅。 拽了拽自己身上的中衣,文玉竟生出几分羞涩,她原以为相貌身体,不过皮囊而已,从不在意叫人看了去。 可现下叫这许多人热切地盯着,倒叫她浑身不自在。 文玉加快了动作,火速旋身藏在了锦被之下,将自己团团围了个严实。 随着她的一番动作,终于阿珠率先出了声,只见她转头向外,脆生生地喊了一句。 宋哥哥,小玉姊姊醒啦! 这一声又嫩又甜,充满了欢乐与期待,在空中直转了几道弯儿,向屏风之外飞去。 紧接着,愣在原处的阿柏放下手中的锦被,赶忙起身站好,随着她迈步上前,其眼眶也不自觉染红。 倒是她一侧的阿竹,不像她那般克制。 阿竹两手张开,一个飞扑便挂在了文玉身上,隔着锦被将她紧紧搂住。 娘子!娘子你终于回来了。她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串的,抽抽嗒嗒地说道,这么些天也不回来娘子,阿竹都要急死了! 阿竹的声音似重叠的浪,一层高过一层,几乎要将文玉淹没。 若是平日里,阿竹这副样子早被阿柏拉了下去,敲着脑袋训话,叫她别冒犯了娘子。 可现下,阿柏也任由她去,阿柏性子内敛,做不出阿竹那般的举动,却也上前,声音极小地添了一句,是呀,娘子不在,阿柏给谁梳头呢。 文玉呆呆地缩在锦被之中,看着阿竹的眼泪似豆,大颗大颗地往下落,还有阿柏嫣红的眼尾,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她朱唇微启,杏眼圆睁,只能左瞧瞧、右看看。 有了阿竹、阿柏的带头,半边身子藏在屏风之后的阿沅几个,在低声私语几句之后,由阿竹往外头小跑几步,似乎得了谁的首肯,待她再回来时,直接带着阿沅几个姊姊妹妹,哥哥弟弟越过屏风,往文玉这头来。 小玉姊姊! 文家阿姊! 阿竹和阿沅同几个孩子的声音交杂在一处,稚嫩的童声掺着担忧和喜悦,似风一般向文玉扑面而来。 只是他们跑到床榻之前三两步便停住,不再往前,似乎有些拘谨和害羞。 小玉姊姊。开口的是阿珠。 她转脸往阿沅那头瞧了瞧,见他满脸笑意,似乎得到了什么鼓励一般,状着胆子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文玉的榻前。 姊姊,你你醒啦。 阿珠的两颊粉扑扑的,好似一团柔软的轻云,面色看着比前几日在后土庙见着的时候滋润些,身上的衣衫也换了新式样。 而她身后的阿沅几个,也是一样。 她一面怯生生地盯着文玉,一面不住地回身去瞥她身后几步的阿沅。 文玉见状便猜到几分,想必那日从后土庙回来,宋凛生便将阿沅的弟妹们都安置在了宋宅,不但提供了居所,还照料他们的衣食。 望着外间窗前的清俊身形,文玉心中一暖。 小玉姊姊,这个送给你!阿珠往床榻间挪了一步,一双手从身后伸出来。 叶白芽黄,高洁清雅。 一朵纯白的玉兰,正躺在她稚嫩瘦弱的掌心。 文玉脖子上还挂着不肯撒手的阿竹,她一只玉臂从锦被之中钻出来,生硬地将阿竹的后背搂住,另一手则缓缓探出去接阿珠掌中那花朵。 待她将要碰到阿珠的指尖那一刻,阿珠大方地将她手掌拉住,将那玉兰放在她掌心之中。 文玉又是一愣,渐渐地有些无所适从。 她自在梧桐祖殿生了灵智以来,每日在院中看着往来的香客络绎不绝,听那凡间的趣事多种多样,似乎早就习惯了热闹。 可热闹是他们的,而她只不过是一株沉默的梧桐树罢了。 后头有师父助她化形,带她上东天庭,她倒是可以说话了。可春神殿里拢共就她师父和敕黄君两个,更别说有时候他二人还忙的很,她自然也就没什么同人相处的机会了。 第107章 哪里同时见过这许多人围在她身旁,为她哭的止也止不住,为她折盛开的玉兰花? 玉兰花 文玉垂着眼睫,静静地看着掌中莹润洁白的花瓣,根茎上染着浅浅的粉色,粉白相间,更显灵动。 正如外头的那人一样。 文玉是视线越过那屏风而去,原先坐在窗前的身影已然起身,不知何时正静默着立于屏风之后。 文玉头一回觉得,人间真好。 她从前总觉得人的生命过于短暂,好似蜉蝣一般,朝生暮死、倏忽一瞬,不如天上的各路神仙,个个都是仙体永在,寿元不尽。 可在时间的长河之中,神者、仙者,可也会有寂寞的时刻呢? 文玉不知道,她不过一个刚化形的小妖,还不曾体会过以百年计、以千年计的岁月。 以前,她拿位列仙班当作自己的修行目标,可现在望着扑在她身上的阿竹,守在一旁的阿柏,虽有些怯意却满怀期待地盯着她的阿珠阿沅,还有静静候在外头的宋凛生和洗砚。 似乎,做凡人也不错。 文玉轻轻地吞咽了两下,试着在手上加重了力道,拍在阿竹的后背心,她一面拍,一面低声说着,阿竹,别哭了,再哭要变花猫了哦。 第121章 她先前梳洗的时候将钗环全摘了,此刻一头乌发似锦缎一般铺了满身,柔亮的光泽泄了她满手,文玉抓起一缕秀发,而后又朝着阿柏一笑。 我等着咱们的巧手阿柏为我梳头呢。 至于床榻前小小的阿珠和她身后的阿沅等姊妹兄弟。 文玉裹着锦被,像只即将破茧而出的蝴蝶一般,从锦被中探出个头,往榻前挪动几步。 她弓着身,让自己的视线与阿珠齐平。 至于咱们阿珠摘的花儿嘛~文玉的视线扫过阿珠身后排排站的弟妹,姊姊很喜欢。 似乎是再也忍不住了一般,先前强忍着泪意的阿沅终于哭了出声。 文家姊姊,姊姊,对不起。他倔着一张脸,任由眼泪花夺眶而出,对不起,是我是我害了你。 他早从阿珠姊妹几个的口中得知,那日在后土庙前的凶险境况,也知道文玉姊姊为了救他的弟妹,主动提出去作人质的事。 是他没用,他身为他们几个当中最大的,不但不能保护好弟妹,还因为他的话害了文玉姊姊。 这几日,文玉姊姊不得归家,宋家阿兄也忙得脚不沾地,都是他来报信,才害得他们如此。 阿沅两手握拳,攥在身侧,可那泪珠,就是忍也忍不住,任凭他将手心掐的泛红,也无半点效用。 见他落泪,文玉脸上的笑顿时消失不见,她将手上的玉兰搁在榻上,起身光着脚便下了地。 阿沅在想些什么,她清楚得很。 阿沅,阿沅。文玉细声细语地唤着阿沅的名字,半跪在地上同他说话,你听姊姊的话,这不怪你。 阿沅定是觉得他那夜寻来,叫她同洗砚两个去了后土庙,才会遭此一祸,可她若是没去,枝白娘子危在旦夕不说,阿珠等人怕也是凶险万分。 你做的很好呀。一阵湿意涌上心头,叫文玉心软的一塌糊涂,如果不是你,枝白姊姊怎么会安然无恙,弟弟妹妹们又怎么能逃过一劫呢? 她抬手抚过阿沅耳间的碎发,将其拢至脑后,继续柔声说道,多亏了你跑了那么远来找姊姊我呀。 阿沅止住了哭声,虽然他原本的啜泣也低得很,可眼睫上的泪珠,鼻尖的红晕,还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 文玉轻轻地拥住阿沅,为他拍着背心,轻声哄着。 我们阿沅,是小小男子汉,可不能再哭鼻子啦。 一旁的弟妹和阿珠也跟着文玉的话劝起来。 沅哥哥不哭啦。 阿沅哥哥 很快,文玉只听得一声嗡嗡的笑从她而后传来,正是她怀中抱着的阿沅。 身后小心翼翼地贴上来的身子,伸出两手抱着她的后背。 不用回头看,文玉也知道是阿珠。 而后又来一个,身量可更高些,她一把将阿珠和文玉同时搂住,口中泛着浓浓的鼻音。 娘子呜呜呜正是阿竹。 呀,你快些起来,别压着娘子了!是忍不住念叨的阿柏。 一阵暖意自她心底升起,将她周身都烘得热乎乎的,竟然比她初学仙法之时,更叫她惊喜和畅快。 师父总说木石无心,最难修行,可她现在能感觉到快乐,是不是很大的进步呢? 文玉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心中美滋滋的。 一声轻笑自她唇齿之间逸出,声音虽浅,却飘满了整间屋子,绕过横在她眼前的屏风,在那碧梧绣面上打了个转,往外头去了。 屏风后的身影轻动,似乎也笑了起来。他侧身对着文玉,轻轻点了点头。 文玉眸光熠熠,杏眼浑圆,满是羞涩又欣喜的神色。 虽然隔着屏风,她看不见宋凛生的表情,可她就是觉得宋凛生一定在同她一起笑着。 他眼中那灿烂星河、消融春雪,似画卷一般,在文玉的面前缓缓展开。 屋内一片暖意融融的景象,每个人都在为文玉的归来而欢喜着,分明只是三两日,却好像过了好几年。 阿竹抽抽嗒嗒地不愿起身,同一旁来牵她的阿柏拉扯着,最后竟一齐跌坐在地上,众人笑闹作一团,止也止不住。 这场面在洗砚出门应声收尾。 公子,娘子,宋叔来报,叫大家去用饭呢。洗砚的尾音上扬,显然也乐得很,宋叔还说,娘子受了凉,他给娘子准备了水盆羊肉暖和暖和。 水盆羊肉! 文玉登时便来了兴致,不待外头应声便急匆匆起身想出去,那情急的模样似乎水盆羊肉就在屏风后头等着一般。 她这几日在山上不是馒头胡饼,就是馒头胡饼,早把她吃的两颊发黄了。 欸,娘子,娘子!阿柏提着鞋袜快步将她追上,我先替娘子梳洗罢。 阿柏瞧她一双玉足就那么在地上踩,似乎丝毫感觉不到半点冰凉,忙迎上去拦在文玉身前。 这几日天色越来越暖和,地上却还是凉得很,更何况公子和洗砚还在外头呢。 阿柏招呼阿竹过来帮手,两人把文玉往梳妆台上架。 文玉这才堪堪顿住,她一眼瞥见阿柏手中的鞋袜,登时便明白过来。 腾的一瞬,文玉的脸红的像是酒腌过的虾子,她急地原地踏了两步,将一双细嫩白净的脚收回了衣裙之下。 她不再似从前一般,大大咧咧地便往外奔,也不同阿柏分说什么无用的男女之防,竟一反常态,任由阿柏和阿竹拉着往回走。 阿沅,阿沅你带弟妹们先去饭厅找宋伯伯好不好?她一面往里走,一面回头招呼道。 好几日不曾回来,阿柏这会儿不知要把她打扮成什么样,若是多耗了时间,可别把阿沅他们饿着。 嗯! 阿沅面上的泪痕还未干,只见他抹了一把脸,似乎文玉交给他的是什么及其紧要的任务一般,神色很是认真地应下了,拉着一众弟妹出去。 从前在春神殿,她是师父座下最小的弟子,却也是唯一的弟子,每日只有师父和敕黄吩咐她的份儿。 没想到,来了凡间,也能让她体会一把安排别人的感觉。 阿沅亮晶晶的眼睛,唯命是从的情态,真真同她初上东天庭之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文玉勾了勾唇,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等她坐到铜镜跟前的时候,只听得外间的阿沅和洗砚正低声说着什么。 阿柏手巧,动作也快当,又有阿竹在一旁忙前忙后地帮衬,不消多时,文玉便眼见着镜中人的发鬓一半梳成髻盘在头顶,一半垂在脑后编成了她平日里最爱的小辫儿。 待阿柏指尖起落,将鸣昆别在文玉发间之后,这番梳洗也终于落了幕。 娘子真好看!阿竹弓着身子与镜中的文玉对视一眼,还不忘夸赞阿柏,阿柏姐姐的手也巧。 文玉扑哧一声,没忍住笑意,她站起身转了一圈,脚下的衣裙如雪浪翻涌。 阿柏蹲下身为文玉理着层叠的衣摆,不打算接阿竹那丫头的话。 娘子穿这身也好看。阿柏将那衣裙层叠处一一捋开。 那当然,娘子穿哪身都好看。阿竹一脸与有荣焉的得意,而后神神秘秘地俯下身,凑在文玉和阿柏中间说道,不过这身尤为好看 她半拖着尾音,那话将尽未尽,不过不等文玉追问,便将后边半句都落了出来。 这料子的颜色呀,还有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叫什么,什么青? 阿竹一时记不起,赶忙伸手去戳她身侧的阿柏。 阿柏嗔怪她一眼,低声接话,雨过天青。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阿竹一急,连身板儿都站直了,雨过天青!正与娘子相配! 文玉两手提着衣裙,瞧这颜色怎么看怎么喜欢。 一旁的阿竹见了,又凑将过来。 娘子可喜欢? 文玉一心扑在这似蓝还青的色泽上,连头都不曾抬,频频点头,嗯,喜欢,喜欢。 哪知阿竹闻言一乐,两手捧着面颊,乐不可支,娘子说喜欢。 她用手肘戳了戳阿柏,我就说娘子肯定喜欢。 而后又神神秘秘地凑在文玉耳畔,我听宋叔说,这可是公子亲手调制,试过许多回,才定好的颜色。 这衣衫宋叔送过来好几日了,不巧的是正碰上娘子这几日都不在府中,因而搁置了。这下娘子既然回来了,当然要赶紧找出来为娘子妆扮。 阿竹越看越美,心下也不禁有几分飘飘然。 宋凛生? 第108章 文玉捏着衣摆,又忍不住抬袖左右看了一圈,她竟不知宋凛生还会这些。 第122章 正是呢!所谓书画不分家,我听洗砚说,公子可是样样精通,自然少不了调色这一样。 阿竹越说越起劲,简直有些眉飞色舞,不过这都是其次,能叫公子这样用心的,也唯有娘子一人。 阿竹!阿柏低声劝阻,她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公子的事也是她能随意议论的? 阿柏向来内敛小心,此刻她往外间张望一眼,伸手捂住阿竹那不得停歇的嘴巴,作势要打。 哎呀,阿柏姐姐饶命,饶命啊。阿竹笑着闹着,围着文玉身侧跑动,娘子,你看她 说着便逃一般,往外跑去。 阿柏见文玉已梳妆完毕,便追着阿竹出去,今日娘子终于平安无事,顺利归来,她们心中都高兴得很,就连阿柏也不是真的跟阿竹置气,不过笑闹罢了。 雨过天青? 文玉抿了抿嘴,可就是抑制不住总是上扬的唇角,她拢起两手托腮,胡乱在脸上揉了一把。 她很喜欢。 耳畔阿竹和阿柏的笑闹声渐远,而后一瞬间忽然收住,只听得两人匆匆离去的脚步,而后便听不得什么声响了。 不由引得文玉侧目。 阿柏?阿竹? 文玉抬手摸了摸脑后的发鬓,而后提着衣裙便往外间去,想看看她二人怎么不说话了。 可她方才绕过那碧梧屏风,一步跨出去,便顿在了原地。 一袭白衣,满身月华。 宋凛生就站在门槛外头,一头青丝不似平日里梳成绾髻,而是一半拢起,一般垂于身后的居家式样。 他半边身子隐藏在夜色之中,半边面容叫室内的烛光点亮,即便远远看着,也能叫人知道什么是风度翩翩、容色绝佳。 文玉不由得吞咽了一下。 她看过宋凛生那些书卷,其中正史、典籍数不胜数,天文、地理囊括其中,可以说是包罗万象、涵盖甚广。 可她现下,将那些学识全抛在脑后,只记得一句 白衣入练清如许,惊鸿殊色有谁知【注】 此情此景,用来形容宋凛生,再合适不过。 原来,书上的诗词语句,竟也有如此具象化的时候。 文玉捏着衣角,手中的力道不自觉加重,方才叫阿柏为她理好的衣裙,恐怕要在她指尖上生好些褶皱。 不过文玉浑然不觉,只呆呆地驻足原地,有些恍神。 神者、仙者暂且不谈,便是精者、怪者都可随道行高低而自由变幻容貌,是以得一副好皮囊对他们来说,并非难事。 可宋凛生一介凡人,竟然生得这般好看,颜色如玉,风姿胜雪。 呆在哪里作什么? 宋凛生的声音响起,有如山涧清泉一般渐次流淌而来,缓缓地传到文玉耳畔。 这会儿倒不急着你的水盆羊肉了? 他唇齿之间逸出一声轻笑,而后往前一步跨过门槛,那半陷在阴影里的面容逐步展露在烛光之中。 叫文玉瞧得更加清楚的同时,他也离文玉更进一步。 文玉一时间,不知怎么地,竟扭捏起来。 这并非宋凛生头一回送她东西,相反,她初入观梧苑的时候,宋凛生早就为她安排一应的细软首饰,其中更不乏衣裙钗环。 可她今日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很不对劲,几经犹豫之下,还是踟蹰着不肯往前。 落在宋凛生眼里,好似一朵雨后初绽的蓝莲花,静静伫立在湖光山色之中。 他生来体弱,家中又将那游方术士的话信得紧,不叫他稍稍靠近水边半分,莫说湖泊川泽,便是家中的莲塘都叫他母亲宋夫人催着叫人填了,生怕他一个不慎跌入水中,再生出什么波折。 是以莫说蓝莲花,便是寻常的莲花他都很少见到。 可现下,文玉远远地站着,叫他觉得,从前只在画卷中见过的蓝莲花好似就在他眼前。 宋凛生眼睫轻动,敛去这一番心思,他抬袖招手,极尽温柔。 快些过来,与我一同去用饭。 文玉轻咬住下唇,只觉得喉头干涩,在狠狠地吞咽几回之后,这才抬步往宋凛生身侧去。 还未靠近,一阵幽香便扑面而来。 那味道像是雨后春山、风过雾岚一般,清澈沉静却又不失深远,带着无尽的余韵,叫人不自觉深陷其中。 似乎,是宋凛生身上的味道。 文玉鼻尖蹙起,深吸一口气,想要再分辨分辨 因为,往日里宋凛生身上的味道也不见有这般浓烈。 正想着,却听得一声轻咳。 文玉一抬眸,便撞进了宋凛生有些闪烁的眼。 宋凛生眼睫颤动,转脸便别开了眼不与文玉对视,他旋身迈过门槛出了门。 会太过明显么? 他抬袖掩鼻,细嗅衣角。 连日来在府衙查卷宗,他已好些时候不曾仔细梳洗,白日里在沅水河畔,叫文玉见着他那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实在不该,因而回府他便赶紧沐浴更衣,还在梳洗的时候特意熏了香。 宋凛生面上一热,他与女眷接触的少,更是不知如何相处。原是想收拾地规整些再规整些,不叫文玉瞧了闹心,如今好似过了头。 他眉头一皱,只盼莫要惹得文玉嫌恶才好。 文玉哪里想的到这许多,此刻宋凛生的样子落在文玉眼里,只当他的不自在,也是为了这件衣裙。 就这样,两人各怀心思,一前一后地走。 往日里他二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文玉喜欢听宋凛生讲上都城的风光,喜欢听同他讨论宋叔又张罗了哪种菜色,更喜欢听江阳府每日有些什么趣事,大到打架斗殴,小到找猫找狗,他愿意说,她也乐得听。 从没有像此时这样沉默的时候。 我我很喜欢。 文玉不知怎么的,说话也开始磕巴起来,平时她闲话最多,总是问东问西,遇上自己不知道的事需要宋凛生解释,也不从觉得难为情。 今日还真是奇怪。 嗯喜欢就好。宋凛生同文玉也没什么两样,沉吟片刻,雨过天青云开处,这般颜色做将来【注】,很是衬你。 反倒是更加沉默了。 文玉手一松,终于放过了新得的衣裙,鼓足了劲往前跨步与宋凛生并排走着,开始没话找话。 方才你们都聚在屋子里,怎么没见枝白娘子? 她怀着身子,又受了惊,先前为她疗愈也不知效果好不好。 你放心,枝白娘子无碍。 宋凛生往一侧让让,为文玉留出足够的空间行走,枝白娘子先前也来看望你,只是她身子沉,行动不便又容易困乏,我便劝她先回屋歇息了。 府中一切都好,不过阿沅那位名唤彦姿的小兄弟,发了热,这几日都在房中休养,一会儿是见不到了。 这一会儿,自然是用饭的时候。 宋凛生的声音平缓轻柔,似小河淌水一般围绕在文玉耳畔,恨不能将文玉不在的这几日,发生的所有事都一一讲上一遍。 似乎忘了他从宋叔口中听到这些回禀,也不过几个时辰之前的事。 文玉点点头,既然病了,就叫他好好休息罢。 忽而她脑筋一转,就连最爱的水盆羊肉也顾不上,急忙问道:穆大人可回来了? 嗯,现下应在府衙。宋凛生顿住脚步,正色道,洗砚与穆大人一道去的,如你所说,三十六人已尽数缉拿归案,放心。 文玉这才呼了一口气,想起那日她前脚告别不闻君,程廉捉着申盛后脚就进了月出苑,一伙人面面相觑,僵持不下。 原来是程廉不放心单独由申盛看着她,这才匆匆追来,却正好撞见申盛虽是跟着她却落后她老远,毫无看管之意,倒有放纵之嫌,叫程廉十分恼怒。 她原本还想着,虽然重得了法力,却不知如何开头。引蛇出洞或是瓮中捉鳖都好,可她需要一点时间。 显然,程廉并没给她留什么时间,反倒是剑拔弩张、像个火罐似的一点就着。 那她自然不必客气 一番打斗过后,文玉站在人仰马翻的众人之间,轻轻地拍了拍手。 她虽只是个化形不久的小妖精,可凡人之力,还是难以与她匹敌的,放倒几个人而已,不费吹灰之力。 而前院那些未曾跟来的,文玉捏个诀便全数控制,叫其动弹不得。 至于程廉 那程廉我已审过。文玉回身同宋凛生面对面,他化名赵阔,明面上养了支商队,实则这商队之中部分人是其爪牙。 至于怎么审的,文玉只字未提,似乎想蒙混过关,若是宋凛生问起来,只能说山人自有妙计,大人不必过问。 第123章 文玉打定主意,接着说道,他途径江阳府,并非偶然,而是早得了消息,知晓江阳知府即将上任之事。 他常年在外头跑生意,消息灵通些也正常。 他抓了枝白娘子,也并非是同她或是陈勉有什么过节,而是想要一刀杀了泄愤。 泄愤?宋凛生双眉一拧,似有三分难以置信。 正是。文玉颔首示意,他一早便知道贾大人抓了陈勉之事,虽不晓得其中到底是犯了什么案子,不过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他只想趁乱杀了枝白娘子,嫁祸给贾大人。 一阵风从身后卷上来,刺得文玉背心一凉,她侧身回望,廊下的夜灯在风声幽微处轻轻摇曳,叫那烛光好似波光,在文玉的衣裙上下浮动。 文玉匆匆瞥了一眼,便不再细看。 嫁祸? 第109章 是,就是嫁祸。文玉肯定地答道,陈勉之事尚未有定论,他若在此时杀了枝白娘子,嫁祸于贾大人,势必激起民愤,将贾大人推向舆论中心。 她虽同贾大人初见便生了口角之争,觉得他蛮不讲理、无故抓人,却也在这段时间知道了贾大人从不曾对枝白娘子不利。 他不过是想搅乱江阳府这趟水,届时群情激愤、风波四起,再等你一到任 正好借我的手,处置了贾大人。 宋凛生望着廊下的灯,光纤横斜、影影绰绰,其后未被照亮的檐角之中,似乎潜藏着蛰伏的巨兽。 正是。文玉伸出两指,在空中虚划一圈,而后抱着手绕到宋凛生身前。 只是他棋差一招,算漏了一步。 嗯? 宋凛生不明所以,疑惑出声,待他同文玉那双机敏狡黠的杏眼对上之时,却无奈地轻轻摇头。 还请文大人赐教? 说着,甚至还抱手同文玉见起礼来。 文玉清清嗓子,刻意压住自己那即将飞起的唇角,正色道,那就是你早已到任,虽然不过几日,却正好撞破此事。 原本依照他的谋算,若是你尚未到任,仅有贾大人一人坐镇江阳,若贾大人此时有什么闪失,便很难辩白,即便到你面前去分说,也会因为你初到江阳一时恐怕难以接手,而叫程廉有机可乘。 文玉来回踱步,一面走着,一面继续分说,不巧的是,他尾随枝白娘子不成,又在后土庙撞见了你我,这才顺水推舟地改变了他原本的计划。 不过此处正是文玉没想通的地方,也是她没能审问出来的部分。 文玉瘪瘪嘴,气势也弱了三分。 他将先*前的谋算和盘托出,坚称自己与贾大人有些恩怨须得清算,即便被我撞破,也不会更改半分。 恩怨?宋凛生眉眼一抬。 那信上只说有旧交,不曾提过什么恩怨,若说是寻仇,倒更像是兄弟叙话。 当然,这其中并不排除,是程廉蓄意为之,故布迷阵。 对,但是文玉一顿,变得迟疑起来,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话该如何说才好。 但是他要求让我配合他演一出戏,说是我想知道的自然会让我知道。 因而便有了那第一封信?这前后似乎能对应上。 不对,那时候他已经将第一封信送出去了。文玉摇了摇头,他信上所写我也是后头才知晓的。 我与他达成一致的部分,是那第二封信。文玉微仰起头,双目正与宋凛生对上。 他今日按时出现在沅水河道,想必那第二封信已经送到他的手中。 宋凛生肯定地点点头,面上看不出丝毫惊诧之色,自那封信不偏不倚地出现在府经厅开始,他便知道那是送给他的,甚至从未想过会不会是给穆经历的。 只因为当时那院中仅有他一人,更因为某种无法言说的直觉。 你是怕贾大人在收到第一封信之后,并不承认也不赴约,仅当作有人蓄意作弄而掩盖过去。 正是如此,那程廉与我说他信中叫贾大人于分别处再会,却不能保证他一定会来。 文玉两手抱肘,指尖轻动,我将地点写明了给你,就是相信你一定会有办法促成此事。 至少有宋凛生在,贾大人便不会如何造次。 至于那信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正正好落在宋凛生门前 文玉轻咳一声,企图揭过此事,只偷偷拿眼尾去瞄宋凛生的反应,生怕他接下来便要追问。 见他面上毫无波澜,似乎根本不曾想起过这茬,文玉这才松了口气。 宋凛生面如平湖、心似擂鼓,那句我相信你就如同撩人的焰色从他心头烫过,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他也相信文玉。 那他所谓的顺水推舟,你可知究竟是何打算? 说起这个,文玉心中一叹。她以精怪之力压制凡人之身倒还绰绰有余,但审讯问话就不是她的强项了。 这个我与他达成一致。文玉一顿,我确保贾大人按时赴约在前,他剖开事情的真相在后。 程廉许诺,叫自己负责在沅水河畔搭好戏台,而他来负责唱这出戏。 不可否认,他确实是在同文玉卖关子,可那时她想既然程廉和贾大人积怨颇深,若能当众揭发也未尝不可。 届时宋凛生和穆大人都在,无论真相如何,总能有个水落石出的结果。 却没想到贾大人一箭穿心,竟是连活口也不曾留。文玉心中懊恼,如此一来,便是死无对证。 文玉此言一出,宋凛生心绪微乱,神色复杂。 他瞧着眼前安生地立于自己右侧的文玉,竟生出几分不适宜的庆幸来。 庆幸的是文玉并未在那混乱场面中受伤或是殒命。 而这不适宜自然是他竟觉得贾大人的所作所为也并非什么悖乱之举,至少,救了文玉不是吗? 他似乎是受益的一方,甚至在悄无声息之间便偏向了贾大人。 宋凛生定定心神,正色道,程廉一死,他与贾大人的恩怨便说不清了。 他欲以勒索黄金为始,以杀人嫁祸为终,重演当年分别之事。文玉接着说,却不曾明言分别之事是什么。 现下,他却是再也无法开口言说了。 不过文玉话音中的自信落了下去,不过我连他的真名是程廉而非赵阔都不曾问出来,只怕 只怕他后头说的这些也是真假掺半,难以分辨,便是把这些告诉宋凛生,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宋凛生眸中一道微光划过,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当中前后呼应起来。 重演分别之事 他倒是知道一些。 不过,若是以勒索黄金为始,杀人泄愤为尾,今日且当文玉是他的下手目标,那 他当年杀的是谁? 这话宋凛生并未说出口,他二人你一眼我一语地说得已经够多,再接着往下,怕是话口彻底就收不住了。 文玉从醒过来,连水都不见喝过一口,更别说吃点什么东西了。 此事并非他二人在此便能说个分明的事,还是先叫文玉用饭才好。 别太过自责,你已经做得很好。 宋凛生出言安抚,不愿叫文玉陷入无尽的自省当中。 是他没用,叫文玉独自面对风浪,接下来的事交给他就好。 见文玉仍是不应声,宋凛生面上泛起柔和的笑意,在月光照射下更显真挚。 照我看,文大人机敏聪慧,便是这个知府也当得。 他相信,只要是文玉想做的,一定能够做到,非但做到,还能做好。 此言一出,文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脸那是自然的得意之色藏也藏不住。 宋凛生竟半分也不曾过问,她是如何制服贼人,又是怎样审问程廉的。 他不想知道吗? 她放慢步子与宋凛生持平,保持相似的步伐前进,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的,竟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声。 宋凛生,你知道为什么那些人会手无寸劲、动弹不得吗? 她说的,自然是余下的那三十六人。 风声掠过,从他二人耳畔吹至肩头,将文玉的发丝卷起,直直卷上宋凛生耳侧。 一阵酥酥痒痒的登时自耳廓传遍全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宋凛生并未正面回答,而是侧身垂眸定定地瞧着文玉: 嗯? 难不成是夜风喧闹,将她的话尽数冲散? 第124章 文玉叫他盯着,心下阵阵发紧,没事,没什么事。 面上一凉,倒叫她清醒过来 宋凛生既不追问,就是最好的,她怎么还直愣愣地跑到他跟前去显眼,若他真问起来,自己又该如何回答。 文玉低垂着脑袋,恨不得钻进地底下去,正缩着脖子沉默着,却听得宋凛生一声轻笑。 或许是春神娘娘显灵呢? 毕竟后春山传闻是春神洞府,程廉一行人在后春山为非作歹,得罪了春神娘娘招致这般下场,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宋凛生眉目柔和、笑意浅浅。 文玉猛地抬头,似乎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 你相信这个? 我信。 宋凛生颔首示意,迈步向前,叫文玉看不清他的神色。 见后头的文玉驻足原地,并未跟上,宋凛生不由得抿唇轻笑。 若不是春神娘娘显灵,他那衔春小筑怎会在一众人等闯入的情况下,竟丝毫不见杂乱。 枳椇抽芽、枇杷挂果,似乎从未受到惊扰一般,院中花草更是连半片叶子也不曾损坏。 他倒是相信程廉一行人不会蓄意破坏,可连踩踏的痕迹也无 那可不就是春神娘娘显灵么? 宋凛生紧紧抿着双唇,不叫齿间的笑声逸出。 他身后的文玉自然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文玉一歪脑袋,只觉得万分庆幸 还好,还好,他不曾怀疑就好。 至于他愿意相信是春神娘娘显灵还是旁的什么,随他去好了啦。 文玉眼波流转,喜不自胜,看来潜伏在人间也不是什么难事,是她太紧张了而已。 宋凛生与她日日相对,不是也没发现么? 文玉放松下来,提着裙摆便向前追去。 宋凛生身形清瘦却不失挺拔,站在那里周身的气质浑然天成,就好似一株雪后青松一般。 这身段,这体态,怎么不是神仙,偏生是个凡人呢? 文玉心中惋惜,凡人一生几十载春秋,倏忽而过,届时哪里去寻这样好看的宋凛生呢? 公子!公子! 第110章 声声呼喊由远及近,打断了文玉漫无目的、四处分散的神思,她快走几步,越过宋凛生,没了他的遮挡,文玉一眼便瞧见了正往这边跑来的洗砚。 公子,文娘子。转眼间洗砚到了跟前,同她二人见礼。 文玉自觉方才耽搁了好些时间,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不待洗砚开口,便先说起了抱歉。 洗砚,你怎么来了?文玉指尖蜷缩着,扣了扣手,莫不是等我们等的太久 怕不是将孩子们都饿坏了,这才赶忙来寻她和宋凛生。 只是不待文玉话音落地,洗砚便匆匆摇头,他一路小跑过来,此刻还有些气乏,却来不及喘上两口,便接着说道: 公子,文娘子,贾大人身边的那个阳生来了。 几乎是同时,在听到洗砚的话之后,文玉和宋凛生转头对视,便是不出声也知道彼此的意思: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 白日里在河滩上当着众人的面,贾大人射杀程廉是不争的事实,即便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却也叫百姓亲眼目睹,如今贾大人在府衙受控,阳生也不该随意走动才是,又怎么到宋宅来了。 他人现在何处?宋凛生不动声色,抬眉问道。 在前厅站着,说是一定要见到公子。洗砚一手往外指着,正是前院的方向,他那样子很是情急,我叫他稍坐他也不肯。 此言一出,文玉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这个时候能有什么事,一定要见到宋凛生才肯说? 宋凛生轻轻颔首,向洗砚致意,他略一思忖,洗砚,你带文娘子去用饭,我自去见那阳生。 虽不知他为何而来,可想必不是什么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事,若是文玉与他同往,又得饿着肚子耽误好些时间了。 我不去,我跟你一起去见那阳生。文玉对宋凛生的建议置若罔闻,坚持道。 宋凛生不吃,那她也不吃好了,左右她也不会饿死。 眼下有更要紧的事须得去办。 那名唤阳生的男子,她今日在船头遥遥一见,虽看得并不十分清楚,不过看他与贾大人说话那架势,似乎十分亲昵,想来是贾大人身边的亲信。 他这时候不在府衙守着贾大人,却来寻宋凛生,难道是贾大人出了什么事不成? 可是文娘子,宋叔做了你 你喜欢的水盆羊肉啊。 洗砚刚开口劝说,话到一半便又收住了声。 文娘子是个有主意的,他不是头一回知道了。 若是她要做的事,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而她不愿做的,任自己说破了嘴皮子恐怕也没用。 公子洗砚转头将难题抛给了自家公子,求助一般唤道。 文玉面上纹丝不动,似毫无商量的余地。 宋凛生轻叹一声,别无他法,也罢,那你我同去。 言罢,递给旁边的洗砚一个眼神。 既如此,你先去用饭吧,照料好阿沅他们。 洗砚如获大赦,忙连声应下,而后便往一旁退去了。 文玉站着身子,两手相互掸着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而后往前迈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宋大人,眼下有案要办,大人请。 她学着平日里穆经理同宋凛生说话的语气,像模像样地为宋凛生引路。 宋凛生有片刻的讶然,似乎没想到文玉竟会做如此情态,而后不禁失笑。 文玉就是如此,聪慧机敏又不失风趣灵动。 还是宋凛生话音转弯,同文玉打趣道,文大人,先请。 文大人? 文玉面上一热,两手也赶紧缩回身侧,不再好意思伸在前头。 她没想到宋凛生会接她的茬,竟生出几分羞赧,连忙一个转身跑在前头,只留下一抹青蓝色的波浪。 宋凛生嘴角噙笑,不急不慢地跟在后头,两人一前一后往前厅而去。 夜色沉郁、灯火撩人。 宋凛生和文玉方才从转角处转出来,便瞧见一人立于廊下,焦急地原地踱步,甚至不曾进屋内安坐。 烛光摇曳间,将他的身形投射在地面,晃出几层重叠的幻影。 正是阳生。 他二人对视一眼,再转头瞧阳生时,正巧他一个回身也瞧见了宋凛生和文玉。 宋大人,宋大人!阳生连声唤道,语气不乏焦急。 他抬脚快步走向宋凛生,廊下渐次排开的夜灯照得他身上明明灭灭,不远的一段路,却叫他走出跨越山海的气势来。 小人见过宋大人。虽显慌乱,却不曾失了礼数,见过文娘子。 阳生向宋凛生和文玉一一见礼,很是周全。 宋凛生颔首回礼,向屋内引路,阳生,不必多礼,请屋里说话罢。 文玉点点头,也往一旁让开,想让那阳生走在前头。 可阳生纹丝不动,并无往内的意思。他面色隐忍,却带着几分藏匿不住的慌乱。 宋凛生驻足原地,仍维持着请的姿势,显然,这位客人不动,他这个主人便不会失了礼数地先走一步。 文玉奇怪地瞥了阳生一眼,这人她见得少,更谈不上熟悉。 先前她去过几回府衙,还有江阳酒家,甚至都不曾同这阳生碰过面。 她的目光在宋凛生和阳生之间逡巡,想来这人同宋凛生也并无什么交情,怎么会入夜来访? 进去罢。文玉拢了拢衣袖,也跟着说道,这儿多冷呀。 她不似宋凛生那般定要守那么多的规矩,文玉耸耸肩,迈步往台阶上去。 早知道入夜这样冷,方才出来时就该多带件外袍。 宋大人,文娘子! 身后的呼声突然响起,将文玉往前的步子定在了台阶之上,她回身望去。 阳生落后于文玉几步,同宋凛生一道站在下首、相隔不远。 他两道眉毛向下撇,似乎很是为难,见文玉正望着自己,猛地摇头,咬牙说道。 宋大人,文娘子勿怪。阳生一顿,憋着一口气接着说,小人夜半造访,实在唐突,只是 文玉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儿,双眼紧盯着阳生蠕动的双唇,就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只是他这突然一卡壳,吞吞吐吐的,真是叫人着急。 文玉提着裙摆,三两下跑下台阶,冲到阳生面前。 只是什么? 你倒是说呀! 宋凛生上前站在文玉旁边,他宽大的衣袖挡在文玉身前,借着这几分遮挡,宋凛生轻轻拨了拨文玉的袖口,叫她稍安勿躁。 第125章 阳生,有何事不妨直言,不必顾忌。宋凛生安抚般地看着阳生。 有些事他倒是知道,只是不知阳生为的是哪一桩哪一件。 阳生垂头闭眼,脑中似天人交战、万分煎熬,只听得他一声叹气仿佛狠下心来,再抬头时,那双眼已经睁开,闪着奇异的水光。 宋大人,请宋大人秉公执法,还我家大人一个公道。 宋凛生心中一动,面上却不见波澜,不知此话怎讲? 对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文玉有些摸不着头脑。 即便贾大人出手了结了程廉,但事情查清之前,并没有人要把贾大人怎么样。 阳生此时冲到宋凛生面前说这样的话,倒有些古怪了。 阳生并未接话,而是一手伸入怀中,摸出个什么东西来。 文玉瞧那形状四四方方的,却没什么厚度,借着月色她将其看得分明,却看不出是个什么。 她抬头望向一侧的宋凛生,拿疑惑的眼神示意。 这东西文玉不认得,宋凛生却很是熟悉。 从前在上都他父亲、兄长的案牍之上,少不了这些,而现下他每日在府衙也常同这些打交道。 阳生将其递到宋凛生眼前 是一封公文。 宋凛生双手接过,缓慢摊开来。 下官贾仁,明淮人氏,为官十余载 公文中的内容在宋凛生眼前显现。 宋大人,请恕小人多嘴。 今日之事大人也在场,文娘子更是亲历者。阳生求助似地看了文玉一眼,又接着说道。 当时那番境况,若非我家大人及时出手,恐怕文娘子性命堪忧。 阳生一口牙近乎要咬碎,他知道他这样冒失闯进宋宅,非要见宋大人,实在不妥。 而他说的这些话,更是逾越。 可他即便冒着叫宋大人撵出去,拖到街上打的风险,也不得不说。 即便失手将那贼人射杀,却也是他绑架文娘子在先,勒索贾大人在后,实在是他咎由自取。 我家大人即便算不得功德一件,却也不该背上泄愤杀人的罪名。 阳生眉头紧皱,面色冷白,躬身向宋凛生见礼,而后接着说道。 我晓得百姓当中流言四起、难以止息,皆道贾大人是为了一己私欲、杀人灭口。 别人怎么说,他可以不在意,关键是宋大人会怎么想,会怎么看待此事。 阳生双目颤动,有些心神不宁,可若是这样轻而易举便可胡乱给人扣帽子,只怕会令人寒心。 宋大人试想,如果人人顾忌,再有此事,谁会愿意做那个射第一箭的人。 他说的并非此事,也远不是简单的射箭。 他说的是往后可能发生在江阳府的每一次意外、可能身陷危难的每一个人,而那时的他们,会有一个愿意射箭的贾大人么? 而阳生说此番话的意图,宋凛生自然明白。 还请宋大人查明此事,还贾大人一个公道。阳生一语道罢,掷地有声。 他双目炯炯、满是期盼,似乎一定要得到宋凛生确切的答复才肯罢休。 宋凛生并未接话,继续翻阅着手中的公文 言行无状、履职有失,自知过失杀人、罪孽深重,请辞同知一职。 最后一个字上全是晕染的墨迹,将那纸张浸透了大半。 宋凛生捏在手中,仍能嗅到清晰可辨的墨香。 这公文方才写下不久,或者说,是正在写着的时候,便叫人夺走了,是以染着墨团。 贾大人,他想辞官? 第111章 宋凛生一顿,眼中波澜不惊,只抬眸看着阳生,并未出声做出什么许诺。 那一双眼淡淡地盯着阳生,好似寒潭古井一般,几乎要将人吸进去。 一时间院中无人说话,偶有几声虫鸣响起,点缀着深沉似海的月夜。 文玉立于一旁,将宋凛生手中的公文看了个分明,可宋凛生既不出言,她便也不搭话。 阳生一颗心几乎是架在火上烤,如同烈火油烹一般。 他与这宋大人确实并不相熟,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如今贸贸然地说这些话,宋大人有些不为所动也是应该。 可这两日宋大人为了查清此事,一直将自己泡在府衙之中,衣不解带地彻夜忙碌,由此便可见他并不是个冷眼旁观的人。 阳生定定心神,他先前确实因为宋大人初到江阳,有些 可他更多的是为贾大人不平,贾大人勤勉多年尚不曾被提拔至知府一职,可宋大人年纪轻、阅历浅,竟直接做了正职。 不过自从上回意外见到了宋大人,与他打了交道,他这才知道宋大人此人的不同凡响之处。 他一直当宋大人是贾大人的竞争者,可宋大人却不然,在自家大人受人勒索之时,是宋大人慷慨解囊。 思及此处,阳生更坚定了自己心中所想。 将此公文送过来,并非我家大人的授意。 宋凛生眸光一转,看向一旁的文玉,正巧文玉也正瞧着他。 想来大人是想明日受审之时,亲自交由宋大人裁定。阳生一顿,只觉喉头艰涩万分,是叫我偶然撞见,这才匆忙来寻宋大人。 今日之事,事发突然,其实一直到打道回府,他也未曾完全反应过来 自家大人杀了人。 他往日里在府衙办差,即便没有单独查过案,却也多少知道一些。 若有作奸犯科之人,应抓捕归案,按律法惩治,任何人不得滥用私刑。 即便是一府同知也不可如此行事。 这也是今日在河滩之上,百姓会有那样激烈的反应和情绪的原因。 他私心里,自然是认为并无不妥,那人哪怕是抓回了府衙,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既然是多年前的逃犯,新账旧账一道算了,只怕最终也是个人头落地、身首异处的结局。 因而方才去同知院送饭的时候,瞧见他阿爹端坐于案前竟然在写这种东西,阳生只觉得不可理喻。 为什么要因为一个为祸一方、伤人性命的人,致使他阿爹这样的好人蒙冤,甚至要闹到辞官请罪的地步? 那人 宋大人,我知道宋大人是个秉公执法的好官,定然会审慎地处理此事。阳生心中一动,搜肠刮肚地想着先前的事,更何况 他本不应在此时说这些,他阿爹不是挟恩图报之人,可事出有因,他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更何况当日宋大人同文娘子有难,还是我家大人派人前去救援 阳生面上灼热无比,几乎要烧起来,可一想到阿爹将要面临的处境和其不堪受辱主动请辞的行为,他又觉得说几句求情的话并非什么为难之事。 就请宋大人看在那回的份上,酌情处置此事! 阳生一语道罢,宋凛生还未回过神来,他想着的是另一回事。 阳生口中所说的好官,他是好官吗? 文玉眼尾一扫,从阳生的面上拂过。 照他这话,当日她和宋凛生获救,确是贾大人派穆大人出城巡防不假。只是不知道阳生所说的派人救援,是专为救她二人而来,还是寻常的巡防呢? 这其中,可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你是说,我是好官?宋凛生的声音响起。 阳生似乎不曾预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毕竟这并非他这一番话的着重之处,登时便愣在了原地。 不止阳生,就连文玉也有些讶异。 自自然是。 宋大人此话何意,难不成是试探他的诚意,以辨话中真假。 宋凛生将手中的公文合上,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将其掂着置于眼前,正放在阳生眼前。 那在你看来,贾大人可是一位好官?宋凛生徐徐问道。 那是自然,这还需分说? 阳生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答道,而后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旁的什么,不由得看了一旁的文玉一眼。 他阿爹虽则严肃古板一些,有时办事又过于雷厉风行,百姓偶有微词,可大体上他阿爹还是一位廉政爱民的好官。 这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意料之中的答案,宋凛生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惊讶的,他轻轻颔首,神色复杂地凝了阳生一眼。 只是,好与坏之间,善与恶两端,究竟是依靠什么来判定的呢? 宋凛生轻舒一口气,极浅的叹息在微凉的夜色里混着风声消散了。 见他不说话,文玉这才得了空当发问,你是说,贾大人知道我与宋大人有难,特意遣穆大人来救? 第126章 方才松了口气的阳生听闻此言,心中又是一凛,他赶忙收拾心神,正色道:怎会? 那日休沐,我贾大人是放心不下城内外的安防,这才命穆大人前往巡查的。 只是恰巧碰到了宋大人和文娘子罢了。 不过这话他并未说出口,方才他还以此说情,此时便直言是恰巧之事,实在不合适。 好在文娘子并未追问,倒叫他安定些许。 文玉点头致意,问也问不出什么。 这都是她与宋凛生一早便知晓的事,阳生若是不知,想必只有贾大人这个当事人才清楚了。 至于贾大人到底是不是一位好官 他在东街市打马而过,在后巷道公然抓人的样子,和他在江阳酒家忙里忙外,在祭祀典礼上尽心奔走的身形重叠,叫文玉一时看不清楚。 在她眼里,这很难有一个定论。 夜风习习,虫鸣稀稀,烛光打在阳生的脸上不带丝毫热度,反倒是他周身的气流越发地冷下去。 他一颗心似乎搁在沅水里淘过,几经拍打,体无完肤。 宋大人,既然 既然他不肯应下,那自己也别无他法,横竖等明日公审之时,他再提出异议便是。 正当阳生以为宋凛生不会应答之时,他却反倒开了口。 你这公文我收下了。宋凛生扬了扬手中的公文,将其背于身后,至于你所陈之情,所述之事,我也会公允处置。 真的吗?此话当真? 阳生一喜,甚至有些口不择言,他只想同宋大人确认一番。 待话说出了口、落了地,这才反应过来话中的不妥。 多谢宋大人,多谢文娘子。 阳生总算觉得肩头一松,百姓当中的流言蜚语他不怕,他只怕宋大人不愿相信他阿爹,或是轻易便应了他阿爹的辞官公文。 如今宋大人答应秉公处理,那就自然不会徇私。 言罢阳生同宋凛生和文玉见礼,他在外头一向礼数周全。 行端坐直、进退有度,是他阿爹早早就教过的。 而后阳生便要告辞。 他出来得急,将阿爹一个人撂在同知院,这会儿不知在写第二封还是第三封公文呢,他一路上耽搁了这许久,恐怕他阿爹能写七八份。 早在他一把夺过阿爹的公文之时,阿爹就这么说的 你拿一封,我写一封便是。 你拿十封,我明日亲去请罪更好。 这会儿他得赶回去看着阿爹,他阿爹那个人嘴上冷、心头热,往日里他莽莽撞撞,总是受阿爹的照拂,如今时移事易,也该由他来守护阿爹了。 宋凛生并未阻拦,由着阳生去了。 他健步如飞、形迹匆匆,不过片刻便从绕过连廊离去,不留下半片衣角。 一侧的文玉托着腮,指尖在耳后轻轻刮着,眼见着阳生消失在拐角处。 我们不跟上去?文玉偏头瞧着她身后半步的宋凛生,轻轻发问。 跟上去作甚? 跟上去看看贾大人葫芦里卖得的什么药啊。文玉努努嘴,看着宋凛生手中的那封公文。 宋凛生从身后伸出手,那公文赫然躺在他手中。 不论是什么药,想必不会是后悔药 贾大人抬手之利落,出箭之迅速,很好地证明了他并未有丝毫犹豫,他又怎么会因为百姓几句议论就后悔呢。 跟是要跟,不过不急于一时。宋凛生眉目温和,轻柔地同文玉说话。 嗯?文玉有些不明白,此时难道不正是最好的时机? 不是此刻,更待何时? 只见宋凛生将那公文收入袖中,朝暗处唤了一声,洗砚。 后头的阴影处,有人形晃动。 文玉循声望去,那从黑压压的背光处走出来的,正是洗砚。 洗砚?文玉惊呼一声,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她听阳生说话听得过于认真,竟不曾发觉洗砚是几时靠近的。 洗砚一手提着个食盒,一手的臂弯里挂着一件厚实的织锦披风,一面应声一面从连廊下转出来。 欸文娘子,公子。 他方才到也不久,不过见公子和那阳生谈着正事,再看看自己手中的食盒、衣物,总觉得不方便现身,索性在背角处暂候。 不过还是公子机敏,一早便发现了他。 公子好耳力。洗砚两手都挂着东西,走起路来活像只笨重的大鹅。 宋凛生淡笑不语,哪里是他耳力好,不过是一早知道洗砚会来而已。 洗砚将那披风递给宋凛生,又双手捧着食盒,朝着文玉恭敬地道,文娘子,进屋用饭罢? 他稍稍掀开食盒,露出其中一角。 水盆羊肉,我给你带来了。 宋凛生抬手将那披风抖开,上头的金银绣线在月色的映射下流光熠熠、很是惹眼。 第112章 只是 宋凛生垂眸瞧着手中的披风,又暗自撇着文玉单薄的衣裙,不知是否该亲自为文玉披上。 该不会,显得有些冒昧罢。 他就那么双手掂着衣领上的锦带,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而另一头的洗砚,许是怕羊肉汤凉了,他只不过打开食盒向文玉展示了一眼,便很快将食盒盖上。 而后捧着食盒站在文玉和宋凛生边上,等待他二人的吩咐。 文玉左看看宋凛生,右瞧瞧洗砚,她横在二人中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洗砚等了半晌,不见公子有下一步的动作,他还等着公子为文娘子披上衣服好进屋用饭呢,也不知公子在等些什么。 洗砚顺着宋凛生的视线往下看,见他正出神地盯着手上的披风,洗砚似乎明白了几分公子的意思。 公子,你叫我取的是披风罢?是这件罢?这是他叫阿柏姊姊一道回去拿的,应该是不会有差错的。 宋凛生闻言一噎,略显惊讶的视线朝着洗砚扫过来,直勾勾地同他对上。 洗砚瞧着公子眉头轻皱,双唇微张,还当是自己办错了差,赶忙又补上一句,怎么了?公子,是我取错了吗? 您要的不是这件吗? 可是文娘子的衣裙又不是他在经手,他平日里只负责公子的起居,文娘子的一应事务都是*阿柏姊姊在打理啊。 他便是取错了,公子也也不必这样盯着他看啊。 怪瘆人的 洗砚轻轻耸肩,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宋凛生无语凝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一张脸憋得通红,正像那半剥了壳的荔枝,掩藏在绯色的外衣之下,是莹白圆润的内核。 咳咳。他轻咳一声,极不自然地别开脸去,手上的披风更是重如千金,叫他坐立难安。 公子?洗砚不明所以,还在一旁疑惑地探头,到底是不是这件呀? 你宋凛生匆匆一语,只恨自己拦得不够快,你快别说话了。 而夹在他二人中间的文玉,总算是明白怎么一回事。 文玉两手背在身后,指尖交错地扣着掌心,丝丝热气在她耳后升腾,又逐步爬上面颊。 是宋凛生叫洗砚来送汤饭和衣裳吗? 她方才说不吃了,宋凛生分明没说什么,怎么会又叫洗砚送来。 文玉左右瞟了一眼,缓步向身旁的宋凛生挪去,待靠的近了,她瞧瞧伸出指尖,将那披风往自己这边拽了拽。 感受到手中传来动静,宋凛生回头看过来,却正好对上文玉亮晶晶的双眼和红晕渐染的两颊。 她耳后的发辫轻轻晃动,荡起丝丝发香,在宋凛生的鼻尖萦绕周旋、经久不散。 宋凛生眼睫轻颤,翻涌的双眸似有惊涛拍岸,却又强自镇定着,不叫那情绪有丝毫的溢出。 文玉没有松开手,只两手拉着披风衣摆,一个旋身从中间转了个面,背对着宋凛生。 宋凛生身上的雪松香气同文玉发间的茉莉头油混在一处,这样近的距离,叫他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叫自己为她披上吗? 仿佛手中拿着的并不仅仅是件披风而已,宋凛生的指节开始泛白,只指尖处染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红晕。 洗砚伸手摸了摸食盒底下,热气散了快一半。他伸长了脖子看看文娘子又看看自家公子,心中一阵焦急,再这么磨蹭下去,恐怕这汤水就没法下肚了。 公子,快呀!公子。洗砚语出惊人,在静悄悄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几乎是同时,不待洗砚话音落地,宋凛生手起披风落,正正好地盖在了文玉肩头。 而后那一双玉石似的手,极快地缩回袖中,背于身后,仿佛稍晚一步,那点点嫣红就会将某些隐秘的私心暴露在月色之中。 第127章 一阵风动,那些微凉意叫披风全数隔绝在外,不让文玉冻到分毫。 文玉浑然不觉,她拢了拢衣领,又原地蹦跶了两下,叫披风更贴合身上的衣物。 她转了几圈,不住地打量自己身上的披风,轻便保暖还不累赘拖沓,她很喜欢。 宋凛生的目光起初随着文玉而动,待她转身即将与他打照面之时,却又别开眼去。 洗砚不明所以地望了自己公子一眼,而后瘪瘪嘴。 真不晓得自家公子这脾性是随了谁,不识水性都敢一头扎进沅水河道,现下怎么披件衣裳倒犹豫不决起来。 文娘子,快进屋,公子方才叫我去厨房专门留下的。洗砚一手挎着食盒,一手将文玉往屋内引去,水盆羊肉,你最喜欢的。 文玉搓搓手,入了夜还真是有些冻人,听得洗砚的话一面兴冲冲地往里走,一面也有些疑惑。 他几时叫你去厨房的? 方才他们一直在一处,并没听到宋凛生对洗砚有什么特别的交代呀。 难不成他二人当着她的面还会打腹语不成? 文玉想着想着倒先笑出了声,她赶忙抬起两手虚掩着口鼻。 她自然知道,宋凛生和洗砚不过是凡人,既不会打腹语,也不能通心神。 只是这么想着,便觉得十分有趣。 哪里还需要公子吩咐?洗砚回身望了一眼,公子还落后在他和文娘子几步的石阶之下。 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公子一抬眉、一动眼,我就知道公子必然不能饿着文娘子、冻着文娘子你。 怎么说他也是从小跟在公子身后长大的,哪儿还需要公子事事说个分明? 哦?果真如此? 文玉应声,虽是疑问的语气,却更像是娇嗔打趣。 洗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还将手中的食盒往上提了提,邀功一般摆到文玉眼前。 文玉和洗砚迈步进了屋内,烛光拉出的影子却还斜照在石阶之上,折了几段顺着石阶往下,直至流淌到宋凛生脚边。 望着文玉清丽的背影消失在门框边,宋凛生这才松了口气,背于身后的手掌展开,已满是薄汗。 宋凛生轻笑一声,不知是笑洗砚的口无遮拦,还是笑自己的故作自然。 收拾好自己慌乱的心情,宋凛生一手撩起衣袍,抬步迈上石阶,正没走两步,忽然面前一道黑影盖下来,正依偎在他胸口。 他停住脚步,垂眸瞧了身前那晃动的身影一眼,好似乌黑的缎带。 宋凛生! 宋凛生应声抬眸,却见文玉两手抓着门框,半个身子倾出来,她脑后的发辫儿随动作晃动着,叫烛光照过正晃到宋凛生的身前。 快进来呀! 文玉眉眼弯弯犹如新月,宋凛生觉得自己就像那繁星点点,不自觉便向往月牙身旁靠去。 就来。宋凛生唇角绽开一抹笑意,颔首应声。 是星是月都不要紧,只要是文玉就好,便是千难万险,他也会去到她的身边。 江阳府衙,同知院。 夜幕高挂、风月无声。 贾仁静坐在榻上,身前的桌案铺陈着纸笔,却不见其上有半个字。 无边的夜色似潮水一般涌来,他就像是一座孤岛,静静等待着即将掀起的风浪。 半晌,几缕夜风舔舐着窗棂,发出一声吱呀的声响,将沉闷的静谧打破。 与此同时,似乎也将贾仁从沉思之中一把拽出。 望着眼前哗哗作响的宣纸,贾仁眸光微动,他掀袍下榻,往前行了几步,待脚步声止,一方碎成两截的墨砚正躺在他衣角边。 墨迹流淌一地,早已风干。 贾仁弯腰去捞那两块墨砚,却不知是看花了眼,还是怎么的,竟一把扑了个空。 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怔讼,贾仁缓慢抬手,有力的指节在他眼前显现。这双手曾挽过弓、训过马,做过文章折过花,此刻却唯有笨拙、迟钝。 一声叹气没入夜色。 贾仁不再去拾起地上的墨砚,而是缓慢地在那墨砚旁白,坐了下来。 他以手撑着额,两指分别覆于太阳穴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热泪从指缝流出。 方才同阳生的争论言犹在耳,一分为二的墨砚触目惊心,他又该如何面对才好? 我说过,宋大人并非那糊涂之人,今日之事他定会秉公办理。 阳生面上风云涌动,他极少在阿爹面前如此悖逆,你为何偏要写这请罪辞官的公文? 贾仁默不作声,只一心专注笔下的内容:下官贾仁 阿爹!阳生气息不稳,说话也没了遮拦,我叫你别写这东西! 今日之事百姓是受了那人的撺掇,这才嘴上议论几句罢了,待风声一过,谁还记得这茬。 可阿爹若是写了这请罪书,白纸黑字,岂不是自己倒先认了罪。 更何况,他从不认为因救人而杀人是一种罪过。 说着阳生便要伸手去拦,试图从贾仁手中抢走那页纸。 贾仁心头一痛、瞳孔紧缩,谁是你阿爹? 那气势迫人的眉宇、直指人心的眼神看得阳生一愣。 我我,贾大人。阳生开始有些磕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我是说大人不必将一应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他阿爹贾大人往日里待他极好,从不曾说过什么重话。 像方才那般语言便是说,多数时候也是打趣,从不似今日这般严厉冷酷。 若说有罪,小人今日没能拦住百姓,致使局面动乱,应与大人同罪。阳生定定心神,他绝对不要贾大人一个人去抗下所有的罪责。 他伸手便去去一旁的纸笔,大人要写请罪书,那他一道写便是。 胡闹什么?贾仁将手中的笔搁下,一把擒住阳生的手腕。 第113章 我没胡闹!阳生扬手挣脱,猛地一声将贾仁驳得哑口无言。 犹如平地起惊雷,叫贾仁愣在了原地,毕竟往日机灵活泼的阳生从不曾这般忤逆地同他呛声。 他二人就这么静静对视着,前胸起伏不定,似有万千风雨涌动。 偶有夜风袭来,搅动着窗棂发出阵阵呜咽般的哀鸣。 贾仁顺着风来的方向望去,窗缝中隐约能辨别出守在不远处的人影。 同知院,早已受控,不让人随意出入了。 最终,贾仁还是在阳生澄明炙热的眼光中,败下阵来。 还说没胡闹。贾仁一叹,此事与你无关,今日是我太过冲动,失手伤人,本就该向宋大人请罪。 敢做,就要敢当,寻常而已。 只是贾仁并未将后半句说出口,他话音一转,安抚似的同阳生说:我不过例行检讨,待送呈宋大人,便无事了。 岂料阳生双眼圆睁,压根不相信贾仁的话。 无事?怎么会无事?阳生趁其不备,一把抢过桌案上的纸张,这叫无事? 你可知写不写这东西,明日宋大人来了府衙,你都一定会受审? 阳生将那公文举在身前,难以克制的劲道让那公文在手中颤动。 但你写了这封公文,无异于大喊着叫宋大人快来抓你。 阳生的指节泛白,其上丝丝青筋暴起,显得尤为可怖。 他一手指向窗外,同方才贾仁看的方向一致。 你打开窗户看看,外头有多少人守着,不说宋大人,穆经历早已带人将此处围了! 贾仁默不作声,好似身处悠然南山之下,而非烈火寒冰之上,不知为何,竟有几分闲庭信步的从容感。 阳生看了更是气急攻心,他双手撑着桌案,隔着一堆笔墨纸砚同贾仁对视。 阿贾大人,你说话啊! 而对面的贾仁不为所动,不急不徐地铺开另一页纸,手起笔落,书写半生。 你这脾性,平日里看不出什么,可一遇到正事便又急又燥,以后得改改。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又有谁来包容他的气性。 贾仁的声音淡如流水,阳生的心绪却好比热油。 他全然未将贾大人的语重心长听出分毫,只一心想着劝阻他不要写什么劳什子的请罪书。 那人不过一个作恶多端的流犯,形迹品行一无是处,良心善意更是没有。阳生死死盯住贾仁挥动的笔尖,似乎下一刻就要奋起将那狼毫夺去。 他从前逃匿,今日惹祸,死了就死了,哪里值得要为他请罪? 杀了他,只不过是他罪有应得。 阳生的话有如掩藏在乌云之后的闪电,越演愈烈,逐有破空之势,直逼贾仁面门。 第128章 贾仁心绪渐乱,手上失了寸劲,笔尖也跟着一颤 墨汁滴落,在他方才写好的公文之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么? 究竟是谁,罪有应得呢? 一声嗤笑从唇齿间逸出,贾仁无奈摇头,真是稚子无意,乱我心曲。 未知全貌,休要妄言。贾仁凝了凝神,抬手将那公文合上,我是怎么教的你,将你教的如此悖逆无常、满口胡言! 阳生见他合上公文,未有丝毫停手的打算,他眼睁睁地看着贾大人即将将那公文揣入怀中。 他不欲继续同贾大人辩驳,他是贾大人教出来的,论嘴上功夫,他又怎么可能辩得过自己的阿爹呢。 趁贾仁俯首掀起衣襟的一瞬,阳生出其不意地伸手,横穿过桌案之上,一把夺了他手中的公文。 不待阳生有片刻得逞的欣喜,甚至未来得及缩回手,便叫贾仁反手扣住了手腕。 给我!阳生一急,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我是不会叫你将这公文在明日的审理中送呈宋大人的。 这公文有一百种送法,却绝对不能是在明日的公堂之上。 那是什么地方,只要此公文一出,将此事捅到了明面上,那他阿爹便是无罪也是有罪。 阳生用力去拉,贾仁也紧抓着不放手。 你拿一封,我写一封便是。 你拿十封,我明日亲去请罪更好。 他二人僵持不下,难分胜负。 听闻此言,阳生更是心急如焚。 他平日爱玩爱闹,爱耍滑头,可他从不敢真正的忤逆自己的阿爹,他爱他敬他,对他就像对自己的生父一般。 可今日不同,他在江阳府衙长大,可以说是在官场泡着长大的。 若一切捂在江阳府衙之中,即便有宋大人,只要他肯高抬贵手,此事照样可以揭过。 可若是此公文一出,就如同口供一般,无疑是坐实了贾大人的罪名。 百姓本就不忿,届时公堂之上,岂非是群起而攻之,那更是百口莫辩。 若真到了那时,即便宋大人有心伸手,却未必真能施援。 阳生心一横,当即便做好了决断。 他咬紧牙关,手肘用力,整个身子将那公文往自己怀里带。 贾仁没想到阳生竟会真的铁了心与自己作对,更何况他年纪轻,又是个不知轻重的,一番动作下来,贾仁一时不察,那公文便脱手而去。 阳生也不知自己究竟使了几分力气,只觉得手上拽着的力道一空,整个人往后倒去。 混乱之间,他的手肘扫过桌案,将上头的笔墨纸砚尽数打落在地,那一方盛满墨汁的砚台在应声落下之时随成两半,其间的墨汁也流淌了一地。 破空之声似一柄锋利的刀刃,将剑拔弩张的气氛划开一道豁口,呜咽不止的风声不断从窗棂往里涌,从他二人之间穿过。 寒风吹彻,怒火将熄。 点点墨色在地面浸染,逐步渗透到铺陈的地毯之中,那颜色由深至浅渐渐扩散,变淡的汁液在即将爬上阳生的脚尖之时缓缓停住,不再向前。 阳生吞咽一口,下颌上挂着的汗珠早已抵挡不住,直直滑落下去,正坠入那墨团之中。 分明是无声无息,阳生却觉得似有惊雷在侧。 他喉头滑动,在那墨点溅起又落下的空当,连忙抬首望向桌案后头的贾大人。 我阿爹我方才的怒火在一瞬间止息,夜风拂面,让阳生的理智逐渐回笼。 他看着阿爹一手撑着桌案,一手还保持着与他争抢的姿势,只是那手中空无一物,转头来,公文正好好地躺在自己手中。 贾仁一双眼喜怒难辨,怔怔地望着自己落了空的五指,丝丝凉意在掌心流转,他不由得抬眼深深地望着阳生。 风云乍起,变幻莫测。 阳生捏了捏手中的公文,打定主意,可迫于阿爹的震慑力,还是不禁冷汗直流。 阿爹,你早些休息,别再伤神。阳生悄然后退一步,见贾大人并未有追究的意思,便又试探着连退几步,他生怕他阿爹一个暴起便要来夺这公文。 好在贾仁并未有所动作,他本就不欲与他争辩,正如他先前所说。 阳生取走这封,他还会再写十封八封,同知院不缺这点笔墨,更不会少这一方砚台。 横竖他明日亲自送呈宋大人便是,当堂请罪,正中下怀。 阳生见阿爹没什么反应,几步之后便火速转身,两步并作两步往屋外疾奔而去。 他要去求见宋大人,他一定要说服宋大人,此事绝不能像阿爹公文中所写的一般,全书栽在阿爹头上。 他不答应,也不允许。 难道一人强出头,承担下所有的罪责,便真能算什么所谓的大英雄? 他不要他阿爹做英雄,只要他好好活着。 阳生的身影消失在同知院,只留下院中的花草摇曳,证明方才有人步履生风地离去。 远远望去,贾仁身形如豆掩在桌案之后,似一卷展开的画像,静止不动。 他缓缓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贾仁两臂酸涩、腿脚发麻,他深深埋在手肘之间的头也不曾抬起。 方才发生的争执一遍一遍地在他脑中回响,那画面似走马灯一般,占据着他整个心神。 死不足惜、罪有应得。 阳生说过的话,像是某种神秘的咒语,萦绕在他耳畔,久久不能止息。 直至夜风轻动,吹得来人衣袍翻飞,发出衣料摩梭的声音,而后一阵轻缓却有力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重、越来越近。 最后停驻在他身侧。 贾仁仍维持着抱膝坐在地上的姿态,头颅深埋着,叫人看不见他的神色。 他深知此番动作,并不雅观,却毫不在意,更没有丝毫要起身整理的意思。 宋大人既来了,便请上首安坐罢。 贾仁的声音自他袖间传出,混杂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忽视的嘶哑。 宋凛生一顿,往日威风八面、气势迫人的贾大人,此刻就蜷缩在地上,好似一把枯瘦的骨架。 虽着衣装,却难掩森然。 他身旁分散滚落的是一方分裂两处的墨砚,浓厚的墨香在屋内游走,毫无顾忌地爬上了宋凛生的衣袖。 宋凛生并未开口答话,他侧身下蹲,一把将那两块砚台捞起,而后分握两手之中,再并拢两手之时,那墨砚也合二为一。 只是砚台易合、裂痕难消。 手腕翻转,那砚台上墨迹已干,即便宋凛生就这么赤手握着,也并未沾染分毫。 他垂眸凝视着手中的砚台,抚之细腻温润,叩之有金石之声,是产自明淮府的苴却砚。 贾大人,也是风雅之人。 宋凛生眸光一转,敛去眼中神色,双手将那砚台安置在桌案之上,而后负手立于一旁,未有动作。 半晌,贾仁终于动了起来,他缓慢起身,又细细地整理衣摆,待形容规整之后,这才对上宋凛生的眼睛。 宋大人 第114章 是夜,江阳府衙中庭。 疏落的星子高挂于浓稠的天幕,又将点点光亮自四角的屋檐中落下,氤氲出一片朦胧的月色。 眼见着宋凛生的身形隐没在门页之后,再瞧不见半片衣角,文玉眉头一皱,旋身问道:怎么不让我与他同去? 视角转动,立于文玉身前的男子淡笑不语,一身沧浪色的衣袍衬得他越发周正,发间飞扬的缎带好似东方之既白 正是半日未见的穆经历。 文玉见他不答话,忍不住偏头往后望了望,方才宋凛生离去的方向正是贾大人的同知院。 她可不想宋凛生一个人去会那贾大人,贾大人说她牙尖嘴利,照她看,贾大人恐怕也不遑多让。 而宋凛生那样文雅秀气的读书人,若是辩不过他该如何是好,她可不愿意叫宋凛生落了下风。 文娘子勿怪。穆同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文玉一转头,便瞧见他两手合拢、礼数周全地同她说着话。 下官贸然将文娘子拦下,自然是有要事相商。 穆同语气淡淡,就如同他整个人带给文玉的感觉一般,像隐于山林之间的树、落于百川之中的水,看似瞧得见,却又总感觉雾蒙蒙的,叫人捉摸不透。 哦? 文玉两手扣于身后,犹豫着要不要使三分灵力跟着宋凛生,答话也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穆大人说的是什么事? 有什么事不会去问宋凛生那个知府?却要来问她这个一无所知的受害人? 文玉猛地一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穆同,不敢有丝毫闪动。 第129章 不好,宋凛生先前说过,是洗砚和穆大人一道上山捉了程廉剩下的那些手下,可那些人是她捆住的,宋凛生不曾追问,可不代表穆大人不会发现。 天地良心,她被抓这几日,过的是什么日子,穆大人该不会是想抓着她审问一番罢? 文玉喉头轻动,心底升腾起叫人难以忽略的紧张,眼见着穆大人一言不发地向自己逼近而来。 他步履沉稳,面色不变,只有身后的发带随着夜风轻扬,搅动文玉的心思。 穆、穆大人,我文玉心虚更甚,脚下却如同千斤,似灌了铅一般无法挪动步伐,瞧着穆大人笑意盈盈的笑容,她却总觉得有些不怀好意。 耳畔风声皆静,文玉心如擂鼓,似受不住穆大人的威压,她不受控制地往后仰身而去。 穆大人有什么事,直说便好,直说便好 随着文玉的声音落地,穆同的步子也终于停了下来,他身量高出文玉许多,此刻居高临下地瞧着文玉,却一言不发,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文玉的心绪也越发局促,她两手蜷在身后,不知该如何动作。 捏个诀打晕穆大人?这是可行的吗? 文娘子,正当文玉悬心不已之时,穆同总算是开了口,那位申公子,自河滩回来之后一直不言不语,更别谈饮水用饭,怕是不太好。 申公子、申公子,文玉在心中默默复述着穆同所言,不自觉地跟着点头称是。 等等,你说申公子?莫不是她带回来的申盛罢? 穆同颔首,肯定了文玉的说法,若是寻常的人、事也就罢了,本不用来惊扰文娘子。 只是那申公子是重要的人证,若这么一直不吃不喝,恐怕等不到真相大白的那天。 穆同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文玉已然听不清,只晓得他并非是对自己生疑,那自己这一颗心也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文玉长舒一口气,连带着身板儿也挺直了些,再抖落抖落两侧那有些皱巴的衣袖,转眼间已不见丝毫囧态。 原来穆大人是为了申盛的事找我? 穆同眉尾轻抬,似乎对文玉的话感到意外,自然,不然文娘子以为下官是为何事而来? 文玉一噎,穆大人眼中的疑惑不似作假,反倒让她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便急忙抬步越过穆大人,向他来时的路走去。 无事、无事,怎么可能还会有别的事。文玉率先走在前头,我是说申盛的事可是大事,耽搁不得。 穆大人,快跟上! 瞧着眼前的身影越走越远,那着急忙慌的步子和左右晃动的衣角,穆同禁不住一笑,只是很快便收住了,似风不留影、燕过无痕,更叫已踏出门槛的文玉无从晓得。 府衙偏院,连廊。 申盛早已换下了白日里湿透的衣袍,此刻身着一袭墨色,几乎要隐入夜色当中,与廊柱融为一体。 若不是就着些微月光,文玉还真是险些找不着申盛在何处。 她远远瞧着,申盛坐在廊下,一双眼无神地望向天幕,身侧是早已冷掉的吃食,寂静地躺在食盒当中。 白日的情景浮现在文玉眼前,那程廉既捉了申盛当挡箭牌,自然是没想过他的死活的,想来申盛是叫那势头吓着了。 可是申盛肉体凡胎,哪能不吃不喝呀?再这么下去,只怕是没吓死,也得饿死了。 文玉叹了口气,随即又收拾好心绪,故意重重地喊了一声:婶婶! 申盛叫这声呼喊一惊,也终于收回目光往声源处投去,文玉蹦蹦跳跳的身形就这么出现在他眼前。 文文娘子他并不与文玉计较称谓,反倒起身相迎。 听说你从白日里到现在滴水未进,我来看看你。文玉抬脚跨过横栏,在申盛身侧坐了下来,怎么回事? 比起文玉的随性散漫,一旁的申盛倒拘束得多,全然没了先前与文玉一同靠着车架时的闲适。 他双手拢于袖中,身子好似笔杆一般绷得笔直,局促地立于一旁。 我,我知道赵程大哥的事必然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申盛喉头滑动,这话说的很是艰难,队伍中随行的弟兄都被官府控制起来,我是、我是托了文娘子的福,还能有处院子安身 你在说什么呢?文玉出言,打断了申盛的话头,若再叫他这么说下去,她恐怕就变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了。 白日里那程廉企图让你做肉盾,我们都看在眼里,更何况你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自然是应该好生安置。 文玉一顿,知道申盛在想什么,便接着出言宽慰道,至于其他人,你放心,宋大人定然不会是非不论,一概处死。 只待事情查清,他们自然也会有他们的去处,你无需担心地饭也吃不下。 申盛却是摇摇头,极目望去,不知在看些什么。 我只是在想,与我相识多年、收留我至今的赵大哥,与今日船上的程程大哥,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他陡然听见这样的消息,带给他的震撼是不言而喻的,甚至要比程廉拉他垫背一事更令他难以接受。 这些年商队来来往往,去过的地方不计其数,行过的路程难以衡量,他们这些兄弟朝夕相对、密不可分,可他竟然不知,赵大哥的身上竟有如此多的秘密。 他究竟是谁呢? 是赵阔,还是程廉? 思及此处,一声沉闷的叹息重重落下,申盛原本仰起的头,也垂了下来。 只是斯人已逝,再纠结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是与不是,全在人心。文玉轻声说道。 人心?申盛的疑问在夜色中飘荡。 对,人心。文玉抬眸与申盛对视,给你生路收留你的是赵阔,给你似路拉你垫背的是程廉,是与不是,全在你如何想罢了。 我如何想申盛喃喃,他往日自然是全心全意只当他是赵大哥,而今日他被抓去拦在那人身前的时候,是真的不知该将他当作何人。 这是赵大哥吗?不是。 可这是程廉吗?他却又不愿相信。 他追随赵大哥多年,却没想到到头来竟会受到此番对待,难不成,从多年前赵大哥收他做管账的时候,就想好了会有今日吗? 人若是一心想着昨日之事,便无法腾出手来过今日。文玉的声音好似山林之泉,淙淙有声,不论他是赵阔还是程廉,对于你来说,收留你是真,让你送死也是真。 可你不能一直沉溺于这真真假假之中,水也不喝、饭也不吃。文玉伸手,在那食盒边沿轻叩两下,难不成你真打算怀念昨日,荒废今日,今日过了没明日? 凡人之命,不过匆匆几十载,哪里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呢?日落西山,还会见面,海水东流,再难回头,待到光阴消逝,怕是悔之晚矣。 我 你有些伤怀实属常事,换做任何人,如你这般突逢变故,都会接受不了。 文玉话锋一转,接着说:但人能回头看,却不能回头走,你得想想脚下的路。 我有什么脚下的路,原先不过是跟着赵大哥维持生计,现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还是回原籍 后面的话,申盛没有说出口,想来这些事生的匆忙,他恐怕还没有想过后头的事。 文玉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有不忍,我有个办法! 你通文墨,又有学识,先前不过是暂时跟着商队做营生。文玉想起先前在后土庙同宋凛生商量的事,一时间有了想法,不如趁此机会,别再做什么账房了。 宋大人与我打算修一间书院,让家中的弟妹们也能识文断字,你既是个有学问的,不若来做教书先生? 申盛眸中光亮渐起,目不转睛地盯着文玉,说道,教书先生? 是呀!不过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你想考取功名、报效家国,日后你若进京,我和宋大人给你准备盘缠。 文玉自顾自地说着,全然没注意自己话里话外,早已将她和宋凛生捆在了一处,全然不觉得有何不妥。 第115章 夜色渐浓,星子稀疏,本就寂静的同知院在虫鸣风动之下,更是落针可闻。 内室,上首空无一人,宋凛生和贾仁分列两侧,不知何时到来的穆经历垂手而立,不偏不倚地正站在二人当中的空地上,却也是不置一词。 丝丝凉意顺着扶手爬上宋凛生的两臂,他翻转手掌正习惯性地往桌案上去取茶盏之时,却扑了个空。 第130章 回想起头一回来贾大人这同知院,宋凛生的眼睫敛着,眸光轻动 那时候院中的贴梗海棠开得正盛,这内室更是茶热水温、香雾缭绕,一派春风得意的势头。 今日却是席冷榻凉,连个看茶的也无。 是了,今日贾大人身旁那个阳生不在,自然无人料理这些事务。 宋凛生眉心一动,照说阳生从宋宅出来,早该折返,这会儿应该已然回了江阳府衙才是,他离去得早,没理由会落在他和文娘子后头。 不知道他人现下在何处 宋凛生面上不动,双手状似不经意地理了理衣袖,动作间,目光撇过地上那摊墨渍,继*而扫到贾大人的脸上。 凛生记得,那日似乎就是在这个位置,贾大人收到了那封写着贾仁吾兄的书信。 宋凛生话口一顿,却是不再看贾大人,微微侧着头,两指轻叩着太阳穴,有一搭没一搭地动作着,似乎正全神贯注地回想那日的情境。 当时贾大人对于信中所写,可是毫不知情,宋凛生手上动作不停,似乎此事并不是什么石破天惊的难题,可今日之景,在座的你我皆已得见。依那人同大人的熟稔来说,看来 贾大人所言不实。 至少,并非半句虚言也无。 宋凛生的话音落地,似乎上下回弹了几瞬,叫那尾音颤动,萦绕在他三人之间。 这话扫进一旁的穆经历耳中,他仍是不动声色地站着,并不偏帮宋凛生或是贾仁两者当中的任何一个。 只是他来江阳任职这一岁有余,所认识到的贾大人,似乎并不会做出今日之事。 思及此处,穆同也不由得转动眼睫,将目光向右侧的贾大人投去。 只见贾仁身上不见往日里的神采,如今看来总有种叫人难以忽视的颓然之气,不过好在他坐得笔直,身板仍是十分端正。 呵 一声轻笑自贾大人唇齿之间逸出,似乎再也忍不住般,片刻停顿之后,他索性扯开嘴角笑了起来。 宋大人好记性。 既然是好记性,想必宋大人还记得,那日在此处宋大人不也说,文娘子受了风寒,在家中养病。 言罢,贾大人充满戏谑地睇了面对着的宋凛生一眼,这位宋知府出言如刃,他也不会落于下风。 宋凛生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动。 那日他为保文娘子清白,并未据实相告,确有此事不假。 而今日,文娘子却现身于河滩之上 宋凛生也笑了起来,笑意较之贾大人更甚,他二人一派轻松,好似寻常的谈天说地一般,全然没有丝毫针锋相对的意思。 穆同就这么杵在中间,目光在他二人之间逡巡,这一回合,看来是难分伯仲。 正僵持着,只见宋凛生从袖中抽出一封公文,泰然自若地翻看,似乎也并不打算接话,更不预备解释。 那副悠然闲适的模样,令穆同也不禁咋舌,宋大人此番情态,若是换了躺椅,怕是能摇晃起来。 他正如此想着,贾大人的声音却在耳畔响起。 大人一定以为,贾某欲擒故纵,剑走偏锋,面上是请罪求罚,内里是躲避责任。 贾仁面色平静、双目无波地盯着宋凛生手中的公文,不消辨认,他也能看得出来那正是他方才写下的辞官公文。 隔得这样近,似乎纸页上新写就的墨迹还透着缕缕残香。 凛生,并无此意。 下官,正有此意。 宋凛生停下手中动作,抬首对上贾仁那一双变幻莫测的眼。 贾大人此话怎讲? 下官未经查证、擅用私刑,以致重要人证命丧当场。贾仁的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在说与他毫不相干之事,叫下官以命相抵也不为过,何况只是辞去同知一职。 若是大人首肯,对下官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 那贾大人以为,凛生会否应允此事? 宋凛生不知可否,并不直截了当地与他分辩白日之事,而是将话头抛了回去。 允不允的,本就没什么要紧。 下官写下这封公文,便没有为自己争辩的打算。贾仁言行坦荡,未见踟蹰,说话间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不论是免官流放,还是以命相偿,贾某都无话可说。 毫无求生的欲望,也没辩白的心思,贾仁一副任由宋凛生捏圆搓扁的姿态令一旁的穆同有些看不透。 他似乎生怕宋大人应允,言语之间极力触怒宋大人,想叫宋大人盛怒之下将其将其处死? 不应该啊,今日之事众人有目共睹,贾大人即便处理失当,可千钧一发之际,他出箭也是情有可原。 若是从这一层为自己争辩两句,总不至于走到人头落地的下场。 贾大人一心求死的背后,只怕还潜藏着令人难以直视的真相。 贾大人,何须着急?宋凛生合上公文,将其置于一旁的桌案上。 屋外冷月寂寂,偶有三两声虫鸣点缀着夜色,急一声、缓一声的,叫人心烦。 宋凛生偏头瞧了一眼,目光便扎进了无边的浓绀之中。 夜还长得很,闲坐也无意趣。宋凛生将视线移到长身而立的穆同身上,不若请穆经历为我二人说段故事如何?权当消磨时间。 明日恐怕还要公审,宋大人竟有闲心在这儿同下官逗趣。贾仁目光微动,总算不再如同方才一般了无生气,大人还是还家休憩,想想明日如何处置下官罢! 不知怎么的,他好似对穆同接下来要说的故事有所感应,总也不愿叫他张口,只盼宋凛生能直截了当地将自己发落了,得到他应有的下场。 贾大人不必紧张,明日之事便明日再说,今日还是先听听穆大人的故事如何? 宋凛生不再搭话,只朝向穆同颔首示意,穆大人,请罢? 是,下官领命。穆同应声,原本站的端正、不偏不倚的身子,也随着话口微微变动,面朝着贾大人往宋凛生的方向侧了两步。 近日来,下官受知府大人所托,整理新编府衙历年来的札记,却在早些年的案卷之中发现了这么一件有趣儿的事来。 穆同两颊含笑,似乎真有什么别具意趣的事要讲。 贾仁眉心微沉,双目一眨不眨地锁在穆同身上。穆同此人从不是个爱显摆卖弄的,今日怎会无端地说起书来。 说起来,从前他除开公务,一向是深居简出,可自打宋大人到任,这穆同行事似乎高调了起来 也不知他和宋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案卷记载当中是这么写的,说是早些年的时候,江阳府衙曾有一桩骇人听闻的凶案。 穆同话音一顿,颇有些故弄玄虚的意味。 其涉案之深、牵连之广,难以详谈。 江阳府虽则富庶,却距上都有千里之遥,正所谓天高皇帝远,早些年的管辖并不健全,疏漏之处颇多,以致江阳府深受流寇侵扰,此案也正是发生于此时。 据记载所述,此案错综复杂,恶劣至极,若是处理不好,为江阳府带来的影响将是难以挽回的。 不过此案却也让当时的府衙经历名声大噪,可以说是其一生功绩的起点。 穆经历没头没尾地说些什么?贾仁冷不丁地出声,岔开了话头。 贾大人稍安勿躁,且听我说完,如何? 穆同! 贾大人,凛生倒是很想听听后头故事,不若大人稍待?宋凛生不焦不躁,三言两语便将贾仁的话堵了回去,随后又示意穆同接着往下说。 穆同心领神会,轻咳一声,当时的江阳府匪祸不断,这位经历大人当机立断,亲自带人镇压剿匪,虽说死伤重了些,但结局是好的,也算是功德一件。 穆同一顿,若有似无地扫了贾大人一眼,因而这位经历大人直接便受提拔做了同知一职。 论功行赏,倒也不奇怪。宋凛生笑意淡淡,不辨喜恶。 是呀,奇怪的是,此人如此手腕令下官倍感佩服,正欲再详细查看一番之时,却无论如何也寻不着具体的卷轴记载了。 穆同扼腕叹息,似乎很是可惜,这寥寥数语想必是写不尽其波澜壮阔的一生的。 若无卷轴也不要紧。宋凛生点拨道。 自然,再详尽的卷轴也是人写下的,若有知情的人能询问一二,还要什么卷轴? 穆同!贾仁一声轻喝,似乎已被磨没了最后的耐性。 第131章 欸!贾大人!穆同不羞也不恼,反倒像是找到了什么突破口,欣喜地向宋凛生施以一礼,我怎么忘了贾大人呢! 宋大人,贾大人在江阳任职十数年,经年累月的,便是看的江阳月夜、吃的腌渍鳜鱼也远胜你我二人。 不若向贾大人请教一二,或许还能知道些内情,望大人允准。贾大人任同知一职,可比他高半阶,他自然是不能直接拿问的。 穆同礼数周全,言行得当,宋凛生自然也没有理由阻拦,更何况这本就是顺了他的意。 只是一旁的贾大人却不好商量,穆同,你从哪里看的稀奇古怪的故事,便去哪里问,缘何要来问我? 自然是要问你一道清丽穿透门扉,直向内室而来。 宋凛生闻言侧过身子,虽还未见到来人,却是认出了这道声音是文娘子。 第116章 穿墙而入的女音娇俏清丽,直透人心,一时间,引得室内三人皆转身望去。 只见她衣袂翻飞,难掩急促。 文玉一脚踏进内室,半个身子还在门槛外的时候便着急寻宋凛生的身影。 方才在申盛那儿耽搁了,竟叫宋凛生一人来了这同知院,待她安顿好申盛之后,便是紧赶慢赶地往此处来了。 文娘子?最后回身的穆同却是最先唤了文玉一声,只是他一早便知晓文玉的行踪,此刻现身于此,并不稀奇。 眼见宋凛生和贾仁分列两侧,呈对立之势,穆同立于正中,文玉顾不上寒暄,毫不犹豫地便走了过去,护在宋凛生身前,那一双灵动清澈的杏眼直视着贾仁,反问道:不来问你,倒去问谁? 见来人是文玉,原本有些讶异的贾大人松了眉头,并不接话,反而问起文玉来。 文小娘子今日受了惊,怎么不在府中将养。 虽是同文玉说着话,贾仁的目光却悄然转向了她身后的宋凛生,话音一转,意味不明。 我这同知院如今乃是非之地,你来此走动,若是染了风寒便不好了。 文玉起初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见贾仁一直盯着宋凛生看,似乎也能领会一二。 凡人最讲究名节、礼法,想必是在她被俘的时候,宋凛生说了什么来维护她,她虽不甚在意,却也不能叫宋凛生露了马脚。 思及此处,文玉挺直了身板,毫不露怯,贾大人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既有这空闲,不若好好想想穆大人所述之事。文玉双手环胸,颇有几分成竹在胸的模样,还是说 这些事对贾大人而言,早已是烂熟于心,有如亲历? 文玉此话一出,堂内无人接话,静得连半缕风声也无,只不过宋凛生并穆同二人是沉着的静,贾大人却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贾仁一顿,随后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这丫头说话办事倒是直来直去,有他当年的风范。 想当初,他初入江阳,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誓要涤荡江阳风气,树立官府之威,只是后来的结果 不提也罢。 一派胡言! 就在文玉以为贾仁会沉默以对之时,他却乍然开口,话音高扬,很是激动。 你这丫头,空口白牙地编些故事,宋大人尚未发话,由得你胡言乱语? 文玉闻言侧身看了宋凛生一眼,见他轻轻颔首,便如同得到了什么首肯一般,转身直面贾大人。 是呀。 她的语气轻的好似漂浮在天上的云,与之相反,那话中意味却是重如千斤。 宋大人尚未发话,由得你胡言乱语? 这话,我也同样送给贾大人。 你!一时间,贾仁噤声,不再言语。 文玉得了空当,这才一一详说起来。 不如就让我这个丫头来为贾大人讲讲这个中原委,若有错漏之处,还请贾大人指正一二。 言罢,也不等贾大人有所反应,文玉便开始说了起来,有些话,她确实憋了许久,如今大家都在,她正好说上一说。 穆大人方才所说的匪祸,不是别人,正是程廉。 当年程廉聚集了一伙人手盘据一方,干的是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勾当,而遭他毒手的往来商客,以江阳府水路的商船最多。 而当年王朝初建、百废待兴,原先的江阳知府,也就是宋凛生之父受调遣去了上都任职,江阳府的知府一职自然空缺,府中人手本就丁零,这下江阳府通府便只剩余下了个经历。 江阳府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否则他今日敢劫商船,明日就敢拦百姓做营生的渔船。 文玉负手而立,在堂内来回踱步,动作间,倒真有几分气势。 因而江阳官府与程廉之间,自然是势同水火。 江阳府衙自原先的宋大人调职之后,便一直没有能主持大局的为首者,直至一人的出现。 文玉目光回转,在贾大人身上轻扫一圈之后,对上了穆同的双眼。 那人便是穆大人所说因剿匪一事声名鹊起,做了同知的前经历。 正是。穆同赞同地点点头,群龙无首的江阳官府在程廉之事上,一向主张招安劝降、徐徐图之,只是这位经历却力排众议,坚持派兵镇压、武力剿灭。 宋凛生指节微蜷,轻叩桌案,听凭文玉和穆同二人你来我往地接话,而他并未出声。 似乎只要文娘子在,就没有什么翻不了的山,过不了的关。 只要文娘子想要做的,就一定能够做到。 宋凛生唇角微弯,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然生出了某种与有荣焉的感受。 招安固然保守,剿匪却也激进。文玉一顿,官府的行为彻底触怒程廉,致使他铤而走险,竟想出挟持城中老小,以达到叫官府退兵的目的。 文玉涉世未深,道行也浅,却也明白老弱易控制,官兵难抵挡的道理。 程廉此举,不过是想以小博大,赌官府不敢冒险罢了,只是 只是显然他赌错了。文玉话音刚落,一旁的穆同便接上,若是他赌成了,自然也不会有后头剿匪成功、经历受擢之事。 文玉颔首以示赞同,没想到当时的经历大人当机立断,亲自带一路官兵直捣程廉老巢,另一路凫水的好手,却趁其不备摸上了程廉藏人质的货船。 程廉再勇猛,也不过是个大老粗,他哪里斗得过熟读兵法的经历,他那草台班子,又哪里是正经受了训的官兵的对手? 一番争斗下来,人质得救,程廉的同伙也被捉的七七八八,再无兴风作浪的可能。 这对江阳府来说,是幸事一件,对朝廷来说,更是敲山震虎的好机会,因而这刚上任不久的经历,一跃便成了江阳府同知。 这位同知大人,一时间声名大噪、风光无两 这与穆同查卷所获不谋而合,正好相互佐证,宋凛生适时开口,他要让这火烧的更旺一些才好。 既是如此,那程廉早该下狱受审,缘何如今又现身江阳? 他拿话问着文玉,一双眼却并不看她,只紧盯着坐在对面的贾大人。 此事恐怕只有问问当时的经历大人,也就是后来的同知,你说是不是 贾大人? 文玉此言一出,除了宋凛生之外,一侧的穆同也将目光投向对坐的贾大人。 又是无边无际的沉默。 偶有夜风透窗而来,文玉肩上一凉,顺着风来的的方向往外望了望。 这沉默正如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也化不开,只是天色终将破晓,而贾大人的的沉默却不知会到几时。 在这个当口,出言反驳或是暴跳如雷,似乎都只会成为一场笑话。 贾仁就那么静静的坐着,如同先前一般闲适。 起初,文娘子所说的话只叫他有如烈火烹油,可夜风阵阵,他一颗心也逐渐沉着下来。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贾仁这一问,却有些打乱了文玉的话头,她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来描述贾大人听到她这些话的反应,只是没想到他会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文玉反问,他?是指程廉吗? 呵。贾仁轻笑出声,只是不知是在笑文玉,还是笑自己,文娘子说这些无凭无据的话作甚么? 下官又不是你口中所说的什么同知,你问我算是问错人了。 无凭无据四个字叫他咬得极重,便是文玉也能听得出画外音。 第132章 你文玉下意识便要上前,只是堪堪跨出半步,便强忍着不忿收住了脚,她不能乱。 我方才所述,皆是程廉的供词。文玉双拳紧握,掩于袖中,也就是说,我原本是有凭有据的。 只是她的证人,今日正死在贾仁的箭矢之下。 可偏偏,贾仁是为了救她才放箭的! 文玉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场面僵持不下,胶着得很。 咳一声轻咳响起,文玉应声回头,原来是宋凛生。 只见他眼波流转,示意一旁的穆同,穆同当即会意,悠悠然开口说道,也不算是无凭无据。 府衙所有的官吏均依律记录在册,只要将那册子寻来,贾大人是否是当年的同知大人,自有分晓。 话说到此处,他一众人等皆是心中有数,关于贾大人就是当年的同知大人一事,也约莫是八九不离十,只是他们确实还需要一点凭据。 此事不难,我已遣洗砚去取了。宋凛生淡笑道。 对坐的贾大人却也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原本微微前倾的身子往椅背靠去。 府经厅与我这同知院,有些距离,还望大人的手下快去快回才好。 只是,恐怕是镜里观花、水中望月,一场空而已。 那记录籍册里有关于他的那一页,他早已撕下藏好,必然不会叫宋凛生找到,如今宋凛生的手下去府经厅,不过是扑个空。 宋凛生眉尾一挑,不必思虑便晓得贾大人心中所想,只是他并不直截了当地戳破,只是故作惊讶地回道; 多谢大人挂心,不过洗砚去的可不是府经厅。宋凛生一顿,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感觉便立时而生。 贾仁身形一僵,方才松快些许,此刻却如坐针毡不是府经厅? 洗砚去的是大人后头的院子,据此不过百十来步罢?宋凛生颔首,想来很快便回来了。 此话听的文玉与宋凛生对视一眼,她同宋凛生一道在府经厅查过卷轴,自然是知道府经厅什么都没有的,只是贾大人的院子又有什么呢? 文玉有些想不通。 第117章 宋凛生满眼肯定地望着文玉,似乎在叫她不要忧心。 自从那日他与文玉娘子一道查阅了府经厅的各类卷轴,叫文玉娘子发现了贾大人的记录消失之时,他便一直留心查探那半卷残页的下落。 如今,总算叫他有些眉目。 去我去下官的院子作甚么?贾仁一嗤,下官虽有罪,也毕竟还未受审,宋大人遣个小厮便可擅入下官的宅院么? 贾大人何须动怒?穆同轻言细语地劝道,若是怕洗砚轻慢了您,那下官去也成。 说罢,穆同作势抬脚便走,甚至不给贾仁辩驳的机会,他倒是也想跟上去看看洗砚究竟能否寻到卷册。 穆同!你贾仁话至一半,不由气结。 穆同此人,从前只一心为公务,从不在府衙内行拉帮结派之事,可如今这架势,看来是一头扎进了宋大人的阵营。 这样也好,宋大人年轻有为,又是江阳知府,穆同跟着他必能施展抱负,总比跟着自己这个碌碌无为的同知强。 宋大人是朝阳初升,而他,已经是日薄西山了。 不提也罢。 两位大人都静一静罢。宋凛生出言止住穆同和贾仁的话头,旋即话锋一转,不过是一道屏风,洗砚还搬得动。 屏风? 贾仁心中一动,任他再如何有所准备,预先写下请辞的公文,打算接受律例的审判,可到如今却还是有些坐不住了。 欻地一声,随着衣料的摩擦,贾仁站起了身。 什么?屏风?穆同脚步一顿,旋身便往回走,哦我想起来了。 早听闻贾大人有一道双面苏绣的屏风,技法精湛、巧夺天工。 穆同一面回忆着,一面作苦思冥想状,下官还曾有缘得见一回,上头的图样似乎是,是 他一时也说不上来,不过是从前拜会贾大人时,偶然见过,本就不是十分留意,如今突然想起来,却想不到当时所见的究竟是什么图样了。 菡萏出水。宋凛生眼见贾大人起身,他却云淡风轻、岿然不动,仍端坐于案前。 一侧的穆同喃喃道,菡萏出水?是菡萏出水么?他有些记不清了。 只有与宋凛生相对的贾仁目光如刃,一言不发,只冷冷地盯着宋凛生。 是菡萏出水不错,只是,他可从未邀请宋大人来过他的后院。 那么,宋大人是从何得知自己堂内屏风的图样? 两位大人请稍安勿躁,待洗砚将屏风搬来。宋凛生语气淡淡,无甚波澜,想必 是非曲直,就在其中。 不必了沧桑无力的男声开口,正是站在对侧的贾大人。 他虽是站立着,可两肩却下沉得厉害,似乎叫人抽走了浑身的精力,一股颓然之气油然而生。 穆同本想说道两句,不过一瞧见贾大人这架势,便本能地噤了声。 就连从头到尾都端坐着的宋凛生,听到贾大人出言制止,也不禁倒抽了口气,不过他动作细微,难以叫人察觉。 只有离他最近的文玉双耳轻动,将这声响一丝不落地收入耳中。 宋凛生似乎有些紧张? 文玉在心中摇头否认,怎么会?他一向是从容有度,这可不是他的风格。 堂内四人各怀心思,或坐或立,占与一侧。 仿佛是为了合群似的,宋凛生也拾掇着衣衫起身,一改方才闲适到几乎懒散的姿态,他身量高,长身玉立于厅堂之内,那派头仿佛此处是他的宋宅一般。 贾大人似乎有话要说?宋凛生语气淡然,既如此,便请罢。 一口浊气自贾仁口中逸出,在风送虫鸣的夜晚,这声叹息显得尤为刺耳,似乎能直直地穿透耳膜,往人的心里去。 贾仁环视一圈,方才在立于厅堂正中的穆同,不知何时已经偏向宋大人那侧,更不必提一向与宋大人同进同出、如影随形的文家小娘子。 他一人占据着厅堂右侧,距离宋大人他们不过几步之遥,可他却晓得,这短短几步横亘着的是无形的鸿沟,而他如今是真正的孤岛。 与其等洗砚回来,落得个当堂对峙的下场,不若早些交代,尚能留存几分颜面。 正好现下阳生那小子不在,不至于叫他瞧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否则怕是又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来。 他不过是写封公文,阳生便死活要面见宋大人为他求个公允,若是叫阳生听见接下来自己要说的,哎 他可以走,但阳生还得留在府衙当差才行,切不可因为他的事开罪宋大人。 阳生没有分寸,他却不能不考量。 宋大人思及此处,贾仁快速开口,叫大人的人回来罢,不必去了。 穆同说的没错。贾仁一顿,而后提起一口气接着说,我确是卷轴所记的江阳经历,也正是因当年剿匪一事,擢升为同知一职。 一时间,室内风声皆静,先前你来我往的争辩不复存在,随着贾仁的话音落地,似乎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可文玉知道,到此处,事情还没完。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贾仁目光一转,疑惑的视线将穆同上上下下扫了个遍。 从前的卷轴我早已在穆同到任之前全部封锁,虽然是置于府库之中,可绝无可能叫人这般轻易便寻到。 这也是当时穆同到任,他能放心将府经厅的一应卷轴喝门牌钥匙交给穆同的原因 府经厅根本没有从前的要事记载。 见话头转向自己,穆同眼睫微抬,陪着笑道;贾大人,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嘛,何必计较这些。 他生怕贾大人抓住此事不放,非要同他辩白,只是不知为何,他一语道罢之后,贾大人似乎真的不感兴趣一般,不再追问。 也就是说宋凛生开口,及时将话头拉回正题。 也就是说,我与那程廉,确是旧识。 前头的事,与文娘子和穆同所说相差无几,我便不再赘述。 贾仁脊梁一挺,似乎有一股力量顺着背心而上,叫他一扫颓靡之气,重新端正起来。 他双手合拢,规矩地向宋凛生施以一礼,才接着说道,我便只讲讲这后头发生的事罢。 第133章 我虽主张镇压,却也是以解救人质为先,因此当日八成的兵力都在程廉藏匿老弱的货船。 而他,只带了两成的兵力围剿程廉。 是我轻敌,以致于最后人质虽然悉数得救,却叫程廉趁乱逃走,未能将他缉拿归案,我有罪。 幸而朝廷宽仁,以营救民生也算功德一件为由,进了他的官职,至于他未能擒获程廉一事,另作处置。 自然有罪,若是当时能抓住他,也不会有今日之事。文玉向前一步,有些后怕,是我也就罢了,若是他此次挟持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孩童,难道贾大人要如同当年一样,再剿匪一次吗? 当年能保人质全部获救,可不一定今日也能做到,若是伤及无辜,到那时说什么也晚了! 文玉轻呼一口气,有些庆幸起来,幸而遇到此事的是她和宋凛生,只是若有下回,文玉偏头一看 最好莫要牵扯到宋凛生了。 宋凛生轻轻颔首,给了文玉一个令人心安的眼神,而后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 当年之事,朝廷和官府自有定论,如今再去追究,也失了应有的效用。 他要做的,是查清今日之事,缘何而起。难道仅仅因为当年是贾大人带兵剿匪,便叫程廉冒着被抓的风险现身江阳? 凛生想知道的,是程廉铤而走险,再度现身,究竟为何? 眼睫半合的贾仁忽而睁大双眼,面上浮起的疑惑之色不似作假。 此事,我也不知。 这许多年来,他一直追寻程廉的下落,不只是江阳,周边的各路州府他也与其协同查过,只是始终没有程廉的踪迹。 时间久了,便也只在江阳境内防范,只求相安无事。 直至那日一封莫名的信送进来,见了信上所写的贾仁吾兄,他才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程廉回来了。 见贾大人没了下文,甚至还有些神游天外,文玉轻咳一声,打算开门见山。 这件事我倒是知道一些。 一想到此事的起因,文玉真是没好气。 果然师父说的没错,这世间本就是天道轮回,因果循环的,种了什么样的因,自然结什么样的果。 见堂内众人的目光皆汇集在自己身上,文玉也不卖关子,将她从程廉身上搜罗来的前情一一道来。 他原本改名换姓,藏身于一路商队之中,这些年一直在边境游走,你抓不到他的踪迹实属正常。 这回他途径江阳,原本不欲作为。文玉眉头一皱,直视着贾仁,是你咎由自取。 贾仁眼中疑惑更甚,一侧的穆同和宋凛生也向文玉投来不解的目光,只是不等他几人问出口,文玉便接着说了下去。 你打马过闹市,当街捉陈勉的时候,没想到会因此招致程廉罢? 陈勉?贾仁喃喃道。 正是陈勉,你无缘无故抓了陈勉,本就落人话口。文玉轻哼一声,此事在百姓当中议论纷纷,传到程廉耳中,他便想趁乱杀掉陈勉家的娘子,再伪装成她是受你所害,坏你官声。 只是中途出了许多事,却叫他阴差阳错地抓了我。 不过这话倒说远了,抓她并没有什么紧要的。说到底,程廉做这些事,最终的目的还是在贾大人身上。 当年我带兵剿匪,叫他难以再得势,还要东躲西藏、惶惶终日。贾仁一默,呼了口气接着说,他恨我也是应当。 若是如此,他此次作乱,也说得通。 并非如此! 文玉一转脸,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贾仁,那些萦绕在她心头的话,她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他是为你杀他妻小而来!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文玉之言掷地有声,叫堂内众人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就连平日里最擅搭话的穆大人也噤了声。 此刻似乎谁也不宜开口,除了贾大人这个当事人。 文玉斟酌着,思索是否要再次开口,这番话她原本不知该如何问出口,可没想到方才话赶话就那么说了出来。 她拿眼角瞄了几眼对面的贾大人,只见他怔愣许久,似乎深陷泥潭却无法挣扎,那向下垂敛的眼角、遍布青筋的前额,每一寸皮肤都在昭示着贾大人此刻的煎熬。 这话她迟早都得问出来。 文玉深吸一口气,平复这心中的不安。 今日她在船上听的分明,程廉质问贾大人害他妻小一事。原本她与那程廉达成交易,程廉听她的往江阳府衙送信,而她配合程廉在船上演这么一出,达到他见贾大人的目的。 只是,先前文玉并不知程廉所言半真半假,他仅交代了贾大人带兵剿匪一事,却并未提到他与贾大人之间还有这么一层私仇。 想来是怕文玉晓得了,会偏袒贾大人,从而阻止他的动作。 文玉见她身侧的宋凛生也不发话,便侧头去瞧穆同,不过她与穆同面面相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是穆同面色凝重,更甚方才,按文玉料想,许是此事牵扯甚广,叫穆同也难办。 众人各怀心思,只有屋外的夜风单纯,怀抱着丝丝凉意,直透过窗棱往屋里钻。 文玉抽抽鼻头,倒吸一口凉气,正当她以为贾大人不会答话之时,却听见贾大人了无波澜的话音。 是,当年确实我杀了他妻小。他的语气很淡,似乎在述说着与他毫不相干的事,而今日,我又亲手了结了他。 我无愧于江阳百姓,总算将这恶贯满盈的凶犯法办。 呵贾仁嗤笑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愉悦之事,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形若疯魔,状似癫狂。 倒叫他一家三口团聚了。 贾仁的笑意淡下来,伴随着夜风的吹拂渐渐凝固,那一丝生硬令他毫无血色的面容更加冷峭。 看着他这副样子,与当初打马长街判若两人,文玉只觉得喉头哽得难受,忍不住吞咽了好几口。 你这不是法办,是私刑。文玉的声量弱了下来,早没了方才的气场。 揭穿贾大人的真面目,为陈勉洗刷冤屈,帮宋凛生查办此案,这一直是她想要并为之努力的。 只是,真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刻,亲耳听到贾大人认罪,她却无半分欣喜,不知为何,反而觉得悲从中来。 这就是师父说的因果循环么? 可叹,可叹。 法办也好,私刑也罢。贾仁麻木地复述着文玉的话,我认罪。 你不是一直想要救陈勉么?只要请宋大人将我依律查办,流放也好、抵命也罢 届时你便能如愿。 文玉不知如何接话,事到如今,她真的能如愿吗? 她偏头去看身侧的宋凛生,只见他眼睫微垂,喜怒难辨,不过从他周身的气韵来看,文玉嗅不到半分案件侦破的畅快之色。 这是为何? 一声轻叹自文玉耳侧传来,那温温热热的细浪,深深浅浅的雪松香,是宋凛生。 贾大人,做了这许多年的同知,可知执法为公? 与贾仁的寒气迫人不同,即便是此刻,宋凛生也好似一朵温润的玉兰,说话办事不急不徐,从不以气势压人。 可他的劝慰,换来的确实贾仁的沉默不言。 今日,你是射杀程廉不假,可事出有因,此其一。 虽则此因究竟是否单单为了救文娘子,还是存了什么旁的心思,还需细查。 二则,当初你有否真的杀他妻小,却难保属实。 至少从目前的线索来看,此事作伪的可能性更大。 你不争不辩,悉数承认,是想将此时尽快了结。宋凛生似乎猜到贾仁的心思,思忖片刻,而我却不能叫你冒认了半件并非你做下的事。 这世上,便是牢狱之中的囚犯,也应有为自己辩白的权利,为的不是颠倒黑白、糊涂是非,而是不叫他多承受所犯之罪以外的责罚。 宋凛生的话好似惊雷一道、闪电阵阵,照的堂内亮如白昼,在这一番话之下,贾仁的说辞无所遁形。 他怔愣片刻,掀起的眼皮重如千斤,只觉得使足了浑身上下的力气,才能将对面的宋大人看清楚些。 当年之事,乃我亲身经历,若是我不知个中真相,又能有谁知? 贾仁微微躬身,对着宋凛生又是一礼,只是这动作间,相较上回,竟多了些示弱的意味。 如今我既已认罪,就请宋大人依法处置。 第134章 他竟一丝松口的迹象也无。 宋凛生心中一叹,不知作何感想,他不再言语,只向一旁的穆同颔首示意。 穆同见状,旋即领命上前,面对眼前梗着脖子要宋大人处置自己的贾大人,穆同也是满心叹息。 贾大人,又何须事事都揽在自己身上。 见贾仁满眼防备,不与多言,穆同也不再空口争辩,只伸手从怀中摸出半页纸张来,一面展开一面说道:程廉之妻是否尚在人世,我倒并不十分清楚。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程廉之子当年确实活了下来。 闻听此言,贾仁心头一沉,几乎是同一时间,他立刻抬首往穆同的方向望去。 一张清秀面容赫然映入眼帘,画中的人面容素净娴雅,在泛黄的纸页上也依稀能辨其风采。 这,这是贾仁双唇蠕动着,却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是当年有关于程廉的通缉案卷里夹的画像,经查,画中人正是程廉之妻陈三娘子。 穆同紧盯着贾仁,不愿错过他丝毫的情绪,见一旁的宋大人并无动作,便接着说: 陈三娘子与书吏陈勉原是远房表亲,虽隔得久了些,不过程廉应是晓得此事的,这也是为何他会盯上陈勉家眷的原因。 文玉渐渐听的入了迷,只觉得纸上女子的那一张脸似乎与陈勉重叠了起来。 远房表亲? 像,又不像。 难怪先前听枝白娘子所言,陈勉到江阳当差不久,绝不至于招惹土匪歹人,却原来,早在此处,便埋下了祸根。 只是这位远房表姐的脸,文玉总觉得并不十分像陈勉,倒是像谁某个熟悉的人。 那人的姓名仿佛就在唇齿之间,几乎要脱口而出,可就是在这样的关头,文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过这些都是其次,重要的是,贾大人看这陈三娘子的容貌,倒像是谁? 穆同的语气很奇怪,不似发问,倒有一股子不容置喙在其中。 他这一问,叫贾仁更加沉默,只是保持着唇齿微张的样子,阐释着他的讶异。 文玉心中越发觉得古怪,视线在贾仁和那画像之间来回逡巡,电光火石之间,文玉仿佛被什么击中一般,一个众人都不陌生的名字就那么脱口而出: 阳、生 文玉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白日里程廉见岸上有人围过来之时的困惑、激动,不顾一切的张狂,质问贾仁的疯癫,似乎都有了解释。 他不是怕围困,他是因为见到了为首的阳生! 无数个念头在文玉脑海之中快速窜动,陈三娘、阳生、贾大人、程廉,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关系? 若阳生真是陈三娘之子,那便是程廉之子,可他却与贾大人同吃同住、亲厚非常。 难不成,他是贾大人之子? 文玉叫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赶忙收住心思,看向身侧的宋凛生和穆同,他二人倒是没什么大的情绪波动,想来是一早便知道此事。 只是,对面的贾大人,看着并不好受。 文玉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无异于惊涛拍岸。 似乎所有的谜题都即将揭晓,所有的谎言都快要被戳穿。 既然阳生犹在,那么贾大人杀程廉妻小一事,就并不成立,至少,不完全成立。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阳生的眉眼与这画中女子像了个十成十,想来阳生是陈三娘之子一事,不会有错。 眼见贾大人的脸色变了又变,几经辗转,竟成了颇有些欣慰的神色。 正当文玉欲出言之时,贾大人却率先开了口。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阳生那小子往日总是同他寸步不离,今日吵过嘴之后,不知去何处委屈了。 倒也好,省的叫他听见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否则,不知又要如何胡闹。 阳生贾仁话口一顿,只觉得唇齿之间酸涩无比,确是程廉之子。 当潜藏多年的秘密暴露于阳光之下,从不曾说与人听的往事落入众人耳中。 这短短的一句话,似乎要将自己全部的气力抽干才肯罢休,贾仁一叹,一种虚无的幻灭感自发顶而下。 在宋凛生等人惊诧却又早有预料的眼神中,往事渐渐浮现,像是永不褪色的画卷一般,在贾仁面前展开。 当年,程廉遭受夹击,已是穷途末路之际,走投无路之时,他竟狠心将妻儿抛下,一人独自逃命去了。 贾仁轻声叙述着当年的纠葛,面上浮现出一股奇幻的色彩。 也正是那时,我追捕程廉不得,却正好碰上了他的妻小也就是陈三娘子和阳生。 只不过,待他赶到之时,陈三娘子已是梁上的一缕芳魂。 我勉强将其救下,却已是回天乏术。 她临终有言,程廉罪无可恕,她愿以死谢罪,只求我能放过她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儿。 那孩子就是阳生?文玉问道。 正是。贾仁应声,父之有罪,岂关乎子?正所谓稚子何辜,程廉所犯罪责本就与阳生无关。 所以,大人收养了阳生?穆同接过话头,似乎能捋清楚这中间的关系。 是。贾仁一默,叹了口气,只是今日到河滩之前,我心中虽有猜测,却并不肯定来人便是程廉。 若是一早晓得,他决计不会让阳生在程廉的眼皮子底下现身。 这、这与你射杀程廉,有何关系?文玉仍是不解,即便阳生乃是程廉之子,又如何呢? 阳生的容貌酷似其母,自他与程廉在河滩上遥遥一见,我便知道,程廉必是认出了阳生。 这个中纠葛他从未对阳生说起,阳生只当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被他收养。 若是断然叫阳生知道这些事,他能否接受不说,贾仁自己是第一个不同意,当时河滩之上,官兵、民众诸多,不可以百十计,他决不同意程廉在那般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阳生的身份。 这对毫不知情的阳生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阳生从前无父无母,倒也习惯了,可如今冒出个逃犯阿爹,他又会因此遭受何种冷待? 贾仁心中一凛,他不允许这样的状况发生。 因而当时他甚至没有多想,便放了箭。 而纵使是现在当堂受审,他也不后悔。 可是,阳生乃是程廉之子,你做这番决定,可有想过阳生的想法? 宋凛生的这一问,毫无疑问是点燃了贾仁仅存的理智。 他不会知道!他也不能知道! 随着贾仁话音落地,寂寂无声的院落却忽而传来哐当!的一声 一时间众人皆惊,反应最快的文玉率先往外走去。 什么人! 第119章 文玉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去,只怪她一心扑在贾大人的事上,竟然放松了警惕,失去了作为精怪最基本的敏锐,就连有人靠近都未曾察觉。 江阳府衙人多眼杂,如今又是旧案重提、新事不断的关口,此刻若是有人听墙角,怕是没怀什么好心思。 思及此处,文玉越发焦心,就连身后的宋凛生也顾不得等,闪身便来到门前,长袖一挥,门页便退向两旁 花纹繁复的食盒侧翻着躺在地上,其间各色菜肴散落一地,盛菜的碗盏四分五裂,每一片都泛着冷光。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副景象,文玉心头一跳。 再往前看,一袭白衣团簇着,缩在地上,侧躺的身形肩细腰圆,背对着文玉,叫她看不清脸。 可那衣装、体态,文玉再熟悉不过,几乎是向前迈步的同时,文玉惊呼出声: 枝白娘子 随即便是衣袂翻飞之声,文玉的身影快如流云,叫后头的宋凛生追之不及。 枝白娘子?宋凛生喃喃道,加快脚步追了出去。 一侧的穆同快步跟上,似乎也有些不解,陈勉的家眷?怎会在此处? 只有贾大人抬起的脚尚未落下便缩了回去,他伫于原地不动。 贾仁僵直的身子微动,往门外望了一眼,距离有些远,外头又黑,他压根瞧不见什么。 他想,他是应该随宋大人一道出去看看的,只是,他押了陈勉,又 他有何面目出现在陈家娘子眼前呢? 待到近了,文玉才发现,枝白的裙摆沾染了好些菜汤汁水,想来是令她跌倒的原因。 枝白娘子文玉急促地唤了一声,旋即将枝白一把抱在怀中。 枝白现如今有如凡人之躯,早先就因强行使用法术受了重伤。如今不明不白地躺在地上,文玉顾不得那许多,仿佛忘了身后追上来的宋凛生和穆同,慌乱之中,正欲使出法术去探枝白的气息,却被一只手按住。 第135章 文玉,文玉。枝白双眉紧蹙,勉力睁开眼,别,别费劲。 她手上几乎没有一丝力道,却仍坚持按着文玉。 我、我只怕是要、要生产了。枝白喘着气,说话间已是有些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的意思。 文玉的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即便她是根木头变的,却也知道女人生孩子是要在鬼门关走个来回,所受的磋磨非亲历不可描述。 人是如此,妖也不例外。 她的指尖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双唇微张却不知自己想要说些什么。文玉闭了闭眼,忍住眼睫的颤动,抬手将枝白抱得更紧。 严格来说,枝白是她在人间结识的第一位道友。她虽然从未见过人生产,更别提接生这活,掌心传来指甲嵌入的痛感 我决不让你出事。 话音刚落,宋凛生和穆同也到了文玉身后,月色下两人的身影盖在文玉和枝白身上,似乎带来了一丝温度。 文玉见了赶忙回头,急促道:宋凛生,枝白要生了! 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并没有让宋凛生有任何的措手不及,许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的默契,宋凛生几乎没有停顿便领会了文玉的意思。 穆大人,速去请稳婆来。 宋凛生撩开衣袍,蹲下身从文玉怀中接过枝白,一面快速与穆同交代着,一面抱着枝白起身。 还记得我初到江阳,你为我安排的院子?宋凛生抬脚便走,不耽搁片刻时间,我带枝白娘子去那里安置,等你带人来! 大人放心,我速去速回。 穆同也不含糊,人命关天的大事,他岂会怠慢,几乎在宋凛生话音出口的同时,他便转身往院外走去。 文玉起身追上去,她倒不知道府衙内还有宋凛生的院子。 你慢些!别颠着她。文玉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紧跟着宋凛生和枝白。 自然。宋凛生小心地环着枝白,你没去过那处院子,我现在带你过去。 到那处,你照看好枝白娘子,等穆大人带稳婆回来,我遣人去府里寻洗砚和阿柏来陪你。 宋凛生虽行走地快些,却很是稳当,他一面走,一面同文玉嘱咐着。 我去地牢救陈勉,枝白娘子如今的境况,得有他陪在身旁才好。 宋凛生说完这话,又怕自己一下子说的太多,无形中平白给文玉施了压。 他稳了片刻,郑重又细致地问道:小玉,能做到吗? 文玉一怔,一股莫名的被信赖的感觉油然而生,她情不自禁地点点头,我能做到。 多、多谢枝白已是大汗淋漓,额前的鬓发也已湿透,我 许是有些力竭,枝白娘子慢慢地不再出声。 只是洗砚不是去了贾大人的院子,怎么这般快便回了宋宅? 文玉话一出口,几乎是同一时间,脑中灵光乍现: 洗砚根本不是回了宋宅,从一开始,洗砚就并未随他二人一道来府衙。 方才宋凛生所说,言不符实。 不过现下并非深究此事的时候,文玉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抛诸脑后。 月色如练,高悬于顶,将同知院的一行人照的清清楚楚。 文玉几人身形如豆,似流水般前后出了同知院,只留下一院的寂静在身后。 不复方才的热闹,此刻的同知院中,仅有敞开的堂屋门投出来一片方形的光亮,与月色一冷一暖、交相辉映。 摇曳的烛火,叫那亮光忽闪忽闪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被拉长的人影从门内冒了出来,他似乎在门槛前踟蹰了片刻,却最终没有跨出半步。 是夜,知府别院。 院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与方才的同知院大有不同。 往来的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络绎不绝,端水的端水、送药的送药,文玉站在门口招呼着,片刻也不敢松懈。 室内时不时传出枝白痛苦的呻吟,叫文玉无比煎熬。 府衙她不甚熟悉,宋宅之中又没有这么多的女眷,这些人都是穆大人从外头请来的,文玉松了口气,穆大人真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宋凛生不过交代一句叫他去请稳婆,谁知他办事竟然妥帖至此。 当文玉看到穆大人光是接生的产婆就请了五个,一旁帮忙打下手的丫头更是十数往上,文玉当即放心了不少。 人家说一,穆大人便能想到二三四五,行动力强又不死板,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洗砚同阿柏去厨房管着药汤补品,穆大人在这院外守着,文玉扫视一圈,与穆同点头致意。 那这外头就有劳穆大人了! 文娘子,安心进去罢,这外头一切有我。 文玉得了话,便一头扎进了这临时产房。 枝白! 文玉绕过屏风,室内丫鬟婆子挤了一屋,虽则忙了些,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生产准备。 枝白,你感觉如何? 文玉紧握着枝白的手,触感冰凉,竟毫无热气。她心中一急便运转法力,不过片刻之间,源源不断的热力便自掌心传入枝白的身体。 我没事。 枝白虽然苦痛,却强忍着,回握着文玉的手,动作间还不忘用宽大的衣袖掩住文玉的指尖。 我,我这样的人,比旁人冷些也是常事,你莫要太担心。 她是指自己乃是栀子所化一事,文玉自然知道她的意思。花木精灵的体温,比寻常的动物都要低上些许。 只是现下枝白情况危急,文玉源源不断地为她输送灵力,以期能减缓她的不适。 啊枝白另一只手快速覆上小腹,那里一阵一阵地疼着,那感觉有如刀绞,叫她难以承受,忍不住叫出声来。 娘子莫急,娘子莫急。床尾的产婆安抚道,娘子暂且忍忍,少叫些,定要留存气力啊! 是啊,娘子放宽心,胎儿的位置正的很,想是这娃娃懂事,不会叫娘子遭太多罪的。 产婆的话虽是在安慰着枝白,同时却也为文玉宽心不少。 文玉胸口起伏不定,总也不能平息,此情此景要是叫她师父瞧见,恐怕要笑话她就如同自己生孩子一般了。 想到这,文玉会心一笑,总算轻松了些许。 生产的事她不懂,就交给经验老道的产婆,但她懂现如今枝白最关心的是什么,恐怕她现在生死一线、疼痛难忍之际,最记挂的还是她的夫君陈勉。 你放心,宋凛生已经去地牢救陈勉了。文玉捏捏枝白的掌心,怕她痛到直接晕过去,你好生保重自己,待诞下孩儿,一家团聚的日子就在眼前。 枝白反手托住文玉的指尖,也捏了捏文玉作为回应。 我、我晓得的。 多谢你为我筹谋,姑姑 枝白两颊绯红,身子却冷,冷热交替之间,她额前的碎发已被汗水浸湿。 文玉赶忙掏出手帕,过了热水替她拭汗。 怎么又叫姑姑,你我一早说好,唤我文玉便是。 文玉手上动作不停,将那帕子又过水拧干,佯装生气道:你这样叫我有什么脸面担得起你一声姑姑? 你是为我送饭来的府衙,谁料想叫你受了惊,这才叫你动了胎气,是我害了你。 文玉自顾自地说着,她和宋凛生今夜不曾去饭厅用餐,许是枝白不晓得洗砚单独送了饭食给她,这才带着食盒来府衙寻她的。 不巧的是,却叫她听见她们的谈话,文玉顿时觉得不奇怪了,若是枝白的话,她一时没注意到来人也没关系。 不过大概是话中谈到关于陈勉的事,叫枝白郁结许久的心事有了宣泄的出口,一时气急攻心,这才动了胎气。 我、我,啊 第120章 枝白的声音凄厉尖锐,似鸮鸟夜啼。 文玉不用多想,也能想象到枝白的痛苦。文玉避开床尾众人的视线,双手拢于袖中,仍坚持为枝白传输法力。 你快别说话了,留存体力准备生产。文玉只当枝白又要同她说些千恩万谢的话,赶忙劝道,只待熬过这关,你们便可家人团聚了。 文玉一面说着话,一面照看产婆那头的情况,正说着却忽而发觉腕上一紧 枝白使尽浑身的力气拉住文玉,文玉顺着手臂看下去,只看见枝白双目坚定,似有话不说不罢休。 不,文玉。枝白疼得直抽气,却仍勉力说道,那食盒不是、不是我带来的。 第136章 文玉耳边似有声声轰鸣炸响,所有的疑点齐齐像潮水一般涌过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入夜洗砚送与你和宋大人的汤饭,还是我帮忙搭手准备的。枝白咬紧牙关,我怎会在此时又送来食盒? 枝白后头又说了些什么,文玉就像听不见一般,只喃喃道:不是你、不是你又会是谁 江阳府衙,地牢。 宋凛生甫一进入地牢,便有极重的血腥气铺面而来,挡也挡不住似的,直往他鼻孔里钻。 他心中一沉,极其不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促使他加快脚步朝关押陈勉的最深处走去。 地牢里暗得很,混着昏黄的烛光,像是给人的眼前上了一层蜡。 宋凛生双眉紧蹙,好让自己集中精神,待他行过最后一道转角,终于在天窗上漏下来的几缕微光之中,瞧见了陈勉瘫坐一团的身影。 是谁将你打成这样?宋凛生一惊,连忙叫一旁的狱卒开门,陈勉?陈勉? 一阵叮铃哐啷的钥匙清鸣之声过后,宋凛生跨步进了牢房,三两步便到了陈勉身前。 他一袭单薄的衣衫裹着血渍,早已破烂不堪,难辨其貌,就连它原本是什么色彩也看不出。连日来不曾打理的鬓发夹杂着地上潮湿发霉的草屑,叫陈勉早不见了当日在长街上的风采。 纵使如此不雅,宋凛生却无半分为难。 他抬手将陈勉的头枕在自己臂环之内,只是却又不敢大力晃动,恐伤了陈勉,只得轻声反复确认地唤道:陈勉?陈勉? 呃 陈勉不发一言,只有长久的低吟回应着宋凛生的呼喊。 长期缺水叫他的喉头似久不见甘霖的土地,裂成一块一块的样子。尽管他使出了所剩不多的全部力气,却也只能发出轻微的响动。 陈勉?宋凛生一面唤着,一面去检查陈勉身上的伤口。只见他裸露出来的肌肤无半寸完好之处,纵横交错的鞭痕更是叫人触目惊心、不忍直视。 怎会弄成这副样子!宋凛生语气一沉,怒意渐起,他不过是嫌疑之人,又不是板上钉钉的有罪之身。 怎么会上如此之重的刑?难道江阳府衙之中,一贯是酷刑加身、屈打成招吗? 宋凛生此言一出,即便他并不是怎样的疾言厉色,可对于牢房外躬身站着的狱卒来讲,仍无疑是雷霆万钧、大难临头。 这位宋大人虽是新到任的,听说教养极高、很好相与,可他们到底是没有同宋大人接触过,摸不清他的脾性。况且他的身份在那里摆着,终究叫人生畏。 只听得又是一阵的钥匙清鸣,那外头的狱卒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为首者正是掌管地牢钥匙,方才为宋凛生打开房门的那人,小人是昨日才被调派到地牢当值的,原本在 他原本在何处当值并不要紧,宋凛生眸色一淡,只听得那半句昨日才被调到地牢当值。 话说到此处,又何须接着往下说呢? 显然,有人从中做了手脚,蓄意谋害陈勉,在尚未论罪的情况下私刑加身,叫陈勉不死也得脱层皮。 而后又掐着时间,将涉事的狱卒尽数调离,叫他无法直接抓着线索。 想必那人是料定今日他会重问陈勉之事,即便不是因为枝白娘子生产来找陈勉,也会因为旧案重提来提审他,因而提前一步便布好了局,及时抽身。 宋凛生心中的那根弦越绷越紧,程廉之事查起来顺风顺水,叫他总以为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可是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贾大人竟还在此处有这么一手。原以为贾大人为程廉一事,乃是真心悔过,可他对于陈勉的所作所为,倒是叫宋凛生越发看不清了。 只是,如今去想这些又有何用? 宋凛生呼吸紊乱,失了分寸。若非他大意,怎么会叫陈勉落到如此境地? 当初既然知晓此内有冤情,自然该派人护住陈勉才是。怎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未有定论之事,不会有甚意外? 正当宋凛生心中一片兵荒马乱之际,喑哑干涩的嗓音有如摧枯拉朽一般落入宋凛生耳中。 宋宋大人 是陈勉。 宋凛生闻言立即伸手去探他鼻息,还好,还能感觉到些温热触感,虽然气若游丝,终归是留住了性命。 陈勉。宋凛生不再去计较当值之事,此刻陈勉的身子最重要,陈勉,你听我说。 枝白娘子要临盆了!你们的孩儿将要落地。宋凛生手上提起劲儿,将陈勉拉着坐起身,你保重些,我这就带你出去。 说着,宋凛生便欲带着陈勉起身。只是原本瘦弱的陈勉,此刻身受重伤失了力道,却反而重如千斤。加之宋凛生不敢轻易挪动,恐叫他伤上加伤,只得顺着他复又蹲下身。 陈勉?你感觉如何?宋凛生压下身子,凑近去听陈勉的回话,还能走吗? 是宋宋大人么,我娘子她陈勉的声音断断续续,细若蚊呐,我娘子她还好吗? 陈勉强撑着一口气,想睁开眼看看。些微光亮穿过他纵横凌乱的发丝,照在他的脸上,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是眼睛隐约见些清冷的颜色。 是月夜罢? 连日来,他早已日夜难分,时辰莫辨。如今也只能依靠这光亮的冷暖来猜测一二。 还好,一切都好,如今由文玉娘子照料着。宋凛生出言宽慰,你莫要忧心。 想必很快,枝白娘子便能诞下孩儿,与你一家团圆。 嗯娘子,孩儿陈勉喃喃道,忽而一顿,像是方才反应过来似的,紧接着便挣扎着要起身,我要去看我娘子。大人,我要去看我娘子。 动作间,他身上的伤口开裂的开裂,流血的流血,原本就残破不堪的肢体顷刻间又添上新伤,叫血腥气包裹着。 你当心!宋凛生心中一紧,赶忙搀扶着陈勉。 嘶宋大人不知怎么的,陈勉伤重至此,却真的勉力站起身来。 走,宋大人。陈勉说着便迈步向前,我随你去,只是不知我娘子现在何处? 宋凛生松了口气,若是还能行走,至少说明陈勉的身体状况还不算太糟糕。听他问起枝白娘子的所在,宋凛生答道:就在府衙先前派给我的那处院子,你我现下一同过去 轰地一声将宋凛生的话直接打断,他未尽之言就那么生生地咽了下去,不过是片刻的时间,快到宋凛生根本来不及反应,只看见陈勉的身影*崩如山势、轰然倒塌。 陈勉!宋凛生一声惊呼,连忙伸手去捞住陈勉,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竟连他半片衣角也不曾捉住。 宋凛生眼见陈勉倒下的身躯蜷成一团,那样子似乎回来了婴孩最初始的模样,是瑟缩,也是自我保护。 速去请郎中进府!宋凛生心中一紧,顿感大事不妙。 方才陈勉起身,宋凛生还以为是他身子尚能支撑,却没想到转眼却如风筝断线一般。看来,他是为了见枝白娘子,勉力吊着最后一口气强迫自己行动,反而透支了身子。 一旁的狱卒缩着脑袋,却迟迟不动身,大人,夜已深了现下、现下去请郎中怕是怕是 你只管去请,态度恭敬些,再付他十倍诊金便是。宋凛生抬眼扫过跪成一排的狱卒,留下两个寻副担架来,其他人都去请郎中,分散到城中何处,务必给本官将人带回来! 是!是是!大人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众人鱼贯而出。 宋凛生看着不甚清醒的陈勉,心中一叹,他如此境况,恐怕不宜挪动,只能先等郎中看过再说。 去取保暖的衣物和热水来。宋凛生吩咐道。 门外的狱卒领命而去,一时间室内只留下了宋凛生同陈勉二人。 宋凛生眉心紧蹙,纵使他往日里再如何淡然,现下也有些坐不住了。 他伸手去探陈勉的前额,只觉得滚烫无比,看来是伤口炎症导致的发热,得尽快医治才行。 四方的天窗漏进来些微弱的亮光,色泽清冷,与地牢内昏黄的烛火相互交错、对比鲜明。 宋凛生顺着月光望出去,只瞧见四角的漆黑。不知道文玉那头,一切进行得还顺利吗? 知府别院,产房。 顺利得很呢!娘子,再加把劲,我已瞧见娃娃的头了!一名接生的婆子惊喜地说道。 第137章 文玉闻言紧张的心也终于是松泛了片刻,一切就拜托嬷嬷们! 方才的事一时半刻也想不出什么由头,文玉索性不再纠结,只一心专注在枝白生产上。如今,这才是头等大事。 你听见了吗?文玉捏了捏枝白的手心,轻声安慰着,嬷嬷说看见孩子的头了,你放心,没事的,会没事的。 嗯!文玉、文玉。枝白冷汗岑岑,疼痛难忍,啊文玉,我害怕 文玉眼睫颤动,嘴唇颤抖,她知道枝白怕什么。 枝白是妖,乃是山中栀子所化,而陈勉却是实实在在的肉体凡胎。 她与陈勉的孩儿,不知会是何形状 文玉修行时日尚浅,见闻也不多,可也曾经听说过有的道行浅的妖精会诞下人面兽耳的孩子,或是初始是人形,渐渐的难以维持,也就显作了原形。 枝白此胎究竟如何,文玉也难以预料。 不过现下这个当口,她不能叫枝白分心。 思及此处,文玉俯下身子贴近枝白耳侧,你只管放心,万般有我。 若是真有什么意外,她必定用法术维持住孩子的容貌,叫她与常人无异。至少一时半会儿,不叫周遭的人发觉,至于后头,她再回春神殿请师父帮忙便是。 说完文玉安抚地拍拍枝白的手,叫她莫要忧心。 枝白轻轻一笑,有了文玉的应承,她总算安心了些许。 只是,她只觉得指尖越来越重,半分力气也无,就连眼睫也控制不住地想阖上。 原来,人一旦心中最害怕的事解决了,就会失去强撑的那最后一口气,妖也不例外。 她早先怀有身孕失了灵力,又为躲避那伙贼人强行冲破禁制、动用法术,遭受妖力反噬,命悬一线。幸而得文玉搭救,可也不过只是拖延一时而已,现下临盆,气血翻涌,她只觉得妖力越发不稳,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她在人间这些年,见寻常妇人生产,无一不是九死一生、凶险万分,只是当时并未亲身经历,总是不能领悟的。 如今,她终于知道这是何种滋味。 枝白紧闭双眼,凝住精神,仔细听着产婆的指挥,她不再思索旁的事,只随着产婆的节奏用力。 这是她仅剩的力气。 娘子!别睡,再用力些!那产婆喊道,见枝白闭上眼,她连忙从床尾起身来到文玉身前。 这位娘子身体太虚,如今恐失了力气,不如用些催产的汤药罢?她两手皆是血迹,昭示着生产的不顺。 文玉忙点头回应,起身往桌案又去,汤药穆大人也预备了,方才便遣人送了进来,现下正在炉子上温着。 温度正正好,多一分嫌热,少一分怕凉。 文玉片刻也不曾耽搁,端着药碗喂枝白服下。 枝白?枝白枝白是饮一半洒一半,将就着喝了些。 药一入口,枝白便察觉到不对。仿若灵力入体,叫她周身充满了力量,温热的感觉在她气海游走,顷刻间便消去她的疼痛。 这、这是枝白感到一股灵力在助她修复妖力,啊 枝白痛呼一声,文玉以为药力太猛,她实在承受不住,便赶忙伸手为她注入灵力,以期减缓枝白的痛楚。 不是文玉。 枝白分明感觉到文玉的灵力进入体内,可与方才那道,并非一脉。 一冷一暖交织着,虽不相融,却也并不冲突。 她觉得奇怪,却没力气深究。 正当她感觉腹中平稳之时,忽而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叫她不自觉收紧四肢。 生了!生了! 产婆惊喜的叫唤传进文玉耳中,一心扑在枝白身上的文玉这才抬头,她还没忘了答应枝白的事。 可是入目的却是产婆怀中用襁褓裹着的小婴儿,她满头满脸的猩红之气,还未来得及清洗。 可即便如此,文玉还是看的真真切切,除却额间一点淡青色的胎记,那分明是个与常人无异的小孩儿。 文玉终于松了口气,庆幸的同时也生出丝丝难以置信,枝白修炼成人了么?她与陈勉的孩儿,竟不是妖精。 恭喜娘子,明珠入拿,生了位小千金呢!那产婆乐滋滋的,将孩子抱上来给枝白和文玉看。 文玉扶起枝白,叫她倚靠在自己的臂弯中,枝白? 枝白悠悠转醒,有一瞬的茫然,而后才转脸看向她拼命生下的孩儿。 先是凝神紧张,在见了孩子康健无虞,形容正常以后,枝白才松了口气。 只一眼,枝白便生出了无限留恋,从此,她在这世上,又多了一份连结。 这孩子,生的不像她,倒像极了勉郎。 勉郎 文玉。枝白转开脸,似乎多看一眼便会落下泪来,叫她们先出去罢,我想同你说说话。 文玉闻言,并未多问,而是从产婆手中接过孩子,而后交代道:嬷嬷辛苦,先下去休息罢。 那产婆诶!了一声,便领着屋内一众丫鬟婆子出了门。 文玉只听得屋外传来众人向穆同道贺,恭喜大人,贺喜大人。的声音此起彼伏,不明状况的穆同忙不迭地解释,或无奈、或娇俏的音色交织着,众人都在为新生命的降临感到欢快。 而屋内却静得像另一个世界。 文玉一默,屋外的笑闹事源于众人的不知情,心知肚明的文玉自然笑不出来,这孩儿的父亲陈勉,如今身在狱中,不知境况如何。 这般想着,文玉的视线也不知不觉向屋外投去,只是在撞上紧掩的门页之时,才哑然失笑。她在想什么呢?她可还没练出缩地千里、隔空视物的法术。 宋凛生怎么还没带陈勉回来? 府衙,地牢。 半梦半醒之间,似睡非睡之时,陈勉只觉得眼睫重如千斤,叫他怎么也睁不开,只得一直陷在睡梦之中,梦中有幽深的青山,有清脆的鸟鸣,还有清凉的野泉,和和半开的栀子。 他遨游其间,虽然心中分明晓得是梦,却仿佛真的能闻见阵阵栀子浓香。 伴随着那香气,而渐渐浮现的,是一张极其秀美清灵的面孔,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他的娘子,枝白。 他自然而然地往枝白的方向靠去,可是距离越近,反而越是看不清。 娘子?娘子?陈勉撩起衣袍去追,娘子你在哪儿? 可他步伐越快,山间的雾气便越盛,他紧赶慢赶,最后却迷失在一片不辨方向的白茫茫之中。 陈勉心中一紧,挣扎着便要一头扎进雾气之中。 娘子 陈勉? 一人的声音打断了这绮丽又怪诞的梦境,陈勉从昏睡中抽出身来。 他甫一睁眼,昏黄的光亮便争先恐后地涌入,刺得人双目胀痛。 陈勉不自觉便伸手去挡,直到一阵疼痛席卷全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周身的伤口,怕是难以行动。 他眯着眼,从缝中瞧见不远处的两人。 其中一人背对着他,只见清瘦挺拔的身姿,看不清正脸,不过从他的形容气派来看,应当是宋大人。 而另一人,面对着他,他倒面生得很,认不出什么。 只见那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向宋大人行过礼之后便退下了,身子隐入转角,再也看不见。 陈勉?宋凛生轻声唤道,他方才似乎瞧见陈勉睁眼了。 陈勉只觉得宋大人的身形朝自己走了过来,不过影影绰绰的,他看不十分真切。 宋大人 陈勉这般唤着,想着哪怕身在牢狱,也不能短了礼数,便挣扎着想起身向宋大人见礼。 你快些躺着。宋凛生扶住陈勉的肩膀,将他按在临时搭建的床榻之上,你伤重至此,不可轻举妄动。 宋凛生看着清洗过后的陈勉,方才他一身脏污反倒看不出来,原来他身上的伤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 宋大人,我娘子她陈勉身子不肯放松,仍是挣扎着,虽然虚弱,却有三分劲道。 宋凛生不敢同他生犟,只得出言安抚。 有一事你还不知,我要同你道喜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唤醒陈勉生的意志。 枝白娘子生产顺利,我还没恭贺你弄瓦之喜呢。 仿若活水入死潭,风声啸山川,陈勉像是一棵几欲枯死的树,宋凛生的话无疑是为他的枝叶重新妆点上碧绿的色彩。 他灰暗的双眸亮起生的光点,几乎要照亮同样灰暗的牢房。 是女儿?是女儿!陈勉不再挣扎,泄了气一般躺了下去,喃喃道,是女儿好,女儿生的像娘子。 第138章 说着,陈勉又挣扎了起来,我娘子她如何了?她如何了? 宋凛生甚至怕他将那副身子给挣散架了。 放心,生产顺利,母女平安,枝白娘子并无大碍。宋凛生出言宽慰,有文玉娘子照料着,你放心。 宋凛生重新拧了帕子,将陈勉头上那块换下,温度好似比方才更烫些。 他心头一默,再开口时已是轻松的语气。 你外伤极重,实在不宜挪动,待你好些,我便带你回去看望她们,如何? 久久无人答话,叫宋凛生的话音孤寂地飘荡着。 陈 宋凛生正欲开口之际,陈勉终是出声了。 宋大人,我还能回得去吗? 自然能,为何不能?你好生将养,枝白娘子和孩子还在等你回去一家团圆你 方才那人是郎中罢?他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热入肺腑,回天乏术。 场面再次静了下来,幽暗潮湿的地牢由这一分静更生出三分沉闷。 这回,就连能言善辩的宋凛生,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 陈勉虽不通医术,却也知道,要人命的不是皮肉伤,是伤后感染引发的高热。 连日来的灼烧,他的五脏六腑怕是早已毁坏。 他这幅形容,又该如何去见娘子呢?他不愿吓着她,也不想叫她心疼落泪。 你放心,你有今日皆因我的疏漏。宋凛生的话音不怎么高,却仍是掷地有声,我已派人遍寻名医,一定要治好你。 他已修书一封,请兄长在上都请郎中前来看诊,还有沈绰阿姊,定能为他调来太医。 无论如何,陈勉不能有事。 宋大人,不必这样紧张。 陈勉的声音平平淡淡的,除了有些喑哑,听不出旁的心绪。 他也确实没有什么旁的心绪。 在狱中的时日,他每天都在紧张中度过。 并非紧张他自己,而是怕那日他买胭脂迟迟未归,叫娘子忧心;怕他连日来不见人影,叫娘子生气;怕他不在家中忙活琐事,叫娘子操劳;也怕他不在身边,娘子会有什么意外。 可如今,听宋大人亲口说,自家娘子平安无事,还顺利诞下孩儿。 他所有的紧张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安抚,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只要娘子一切都好,那他便也很好。 陈勉侧过头,往那漏着微光的天窗望去,就连额前的帕子掉落也浑然不觉。 丝丝夜风越过窗棂,凉意贴上陈勉的面颊之时,他感到了久违的自由。 宋大人,不若我为你讲个故事罢!陈勉缓缓开口。 是他与枝白的故事。 从前,他从未向旁人提起过,如今宋大人和文娘子是值得托付的人,他想说给他们听一听。 光影晃动间,宋凛生身形微动,在陈勉的榻前靠坐下来,同陈勉一般向外望去 凛生,愿闻其详。 第121章 我的娘子呀。陈勉的两颊浮起奇异的色彩,我的娘子是这世上最好的娘子 我头一回见她,是在后春山 天窗外漆黑的夜,记忆里苍翠的山,两相交叠之间,仿佛将陈勉带回了那段与枝白初见的时光 府衙,知府别院。 后春山因有春神庙宇的缘故,常年仙雾缭绕、灵气充沛。枝白的声音又轻又浅,有如蜻蜓点水。 文玉静默不言,静听着枝白的讲述,她不知道,在如今这个关口,枝白怎会忽而提起了后春山的事。 那是许久之前了罢? 枝白虽同文玉说着话,目光却并不在文玉身上,她侧着脸,朝向紧闭的门页,不知在瞧些什么。 山中走兽最多,精怪也不少,再加上每日往来于梧桐祖殿的游人香客、络绎不绝。 山上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花叶,就连地下埋了十七年的蝉,都是热闹的。 文玉点点头,这是实话,后春山一向是如此。 自她开灵智以后,虽不能随意走动,但就只看梧桐祖殿的盛况,对于后春山的热闹也能窥见一二。 只是枝白并未看向她,文玉点头过后,又特意应声答道:嗯。 枝白脸颊染上淡淡的笑意,那弧度极浅,转瞬即逝。 可热闹是他们的。她什么也没有。 她是花木精灵,修习道法根基不牢,就连开窍也比山中其他走兽要迟一些。 我初开灵智之时,只是有了意识,并不能言语,更莫说随意走动。 枝白回想起那段时光,总觉得有丝莫名的孤寂。 正因为这丝情绪,将她对化形的期望都冲淡了不少。 从一开始,众妖围在一处看什么稀奇事,她总是伸长了枝叶,连神经的末梢都在向往那不曾看过的世界。 到后来,有谁招呼她,她也只懒懒地将花枝摇晃两下作回应。 最后,便是连眼皮都不愿抬一下,就算路过的走兽踩中她的根茎,她也不会啃声。 反正她修为总是不长进,等到她化形,不知要等上千年百年。 渐渐的,我有些后悔生出灵智慧。枝白似乎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她眼睫半阖,颤动的鸦羽之上,挂着滴滴晶莹的玉珠,与其灵力低微,既不能言语,又不能化形,做个最下等的草木精灵。 还不如莫要叫我生灵,就做个死物罢了。 怎会?文玉这回是真有些不明白了。 枝白的修为甚至在她之上,当初修行之时应是悟性极高才对,如今怎会生出这般的叹谓来。 别这么说。文玉伸手拉住枝白,将她的手握在掌中,若非生灵,也不会有今日的你,更不会有如此可爱的孩儿。 今日之你之所以是你,皆由往日之你造就。文玉想起从前师父说过的话 神本无相,我即是我。 那时候她不懂得,对于师父的教诲,不过是一知半解。可现下听了枝白的话之后,她好似能够领悟几分。 如今你有了道行修为,也有了自己的形容样貌,若由你现在说出什么后悔的话,岂非是欺负从前那朵不能言语、灵力全无的栀子?文玉的声音似从前一般清脆,听之有如银铃入耳、不染世俗。 枝白一怔,似乎被文玉的这一番话击中了一般,她楞楞地转过头来,目光细细描摹着文玉的面容,耳中不断回想着文玉方才那一番话。 是,正是。枝白失笑。 这位姑姑,果然不愧是天生地养的千年碧梧。 先前在梧桐祖殿遇上文玉的时候,她只是能察觉文玉的存在,也在山中的传闻中晓得她受点化生灵、入春神殿之事。 只不过那时她一直以为,是文玉投生得好,偏生长在了春神娘娘的梧桐祖殿之内。梧桐祖殿之内香火缭绕、福泽充沛,寻常小妖便是每日去院墙外晃荡上一圈,灵力修为也能大幅提升。 可是妖精怪者,总是不敢太过靠近神仙庙宇,生怕哪日一个不当心冒犯了哪路仙家,将自己的修为付之东流,更遑论她这样没长脚的。 文玉却不同,她生来便在殿内,受香火供养、神力庇佑,经年累月之下,开灵智是迟早的事,怕是想不开都不成。 可文玉一番话却将她点醒,她如此通透的思维,纯净的心性,想来悟性也是不差的,梧桐祖殿的庇佑或许有,但文玉自身的慧根又岂会无呢? 枝白定定地看着文玉,颔首道:嗯,正如你所言。 智者赞美,愚者比较。从前有一个人,也是这般对我说做自己就好。 不消多想,文玉觉得那个答案就在唇齿之间,是陈勉。 文玉想起在长街上见到陈勉的样子,那时他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却坚持维护她与阿沅,生怕她们受到半点牵连,更是愿意为了她二人能够脱身而乖乖就范。 如此人物,倒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嗯。枝白话语简洁,但意味却无穷。 只不过一个字,文玉却能听出无限的缱绻和依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陈勉,在后春山中。 府衙,地牢。 见面?宋凛生听陈勉叙说着他同枝白之间的事。 是头一回正式见面。陈勉补充道,她穿着素白的衣裳,靠在一簇栀子花木之上。 往事像掩藏于雾气之后的画卷,陈勉挥挥手,那画卷便徐徐铺陈开来 青山苍翠,容颜似雪,青白交错之间,晃得陈勉睁不开眼。纵使陈勉并非肤浅之人,视线也难以抑制地受眼前女子的吸引。 第139章 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也不怕生,分明是头一遭见面,却极熟稔地向他发问。 陈、陈勉。那番直爽,叫陈勉不知如何作答,思来想去,只能老实交代自己的家门。 她支起身,从栀子花木上下来,就连发间别的枝叶都来不及拨开,便朝着陈勉小跑过来。 衣袂翻飞,似绽开层层叠叠的白浪。 陈勉一惊,赶忙别开了目光,可随着她的靠近,一股浓烈的栀子香气袭来,直冲陈勉口鼻,叫他难以忽视、避之不及。 陈勉。那女子在陈勉身前停住脚,侧身看了看陈勉背上的小背篓,莫名便笑出了声,我是枝白。 春山幽静,女声清脆,枝白二字在山间回响,久不消散,更是在陈勉心头一停便是许多年。 陈勉收住思绪,再也忍不住叹了一声。 原来,你与枝白娘子是这样认识的。宋凛生不知说什么好。 岂料陈勉听了这话以后,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却摇了摇头。 不,不是。 府衙,知府别院。 后春山游人如织、往来不绝文玉有些不解,怎么就一定是陈勉呢? 他是唯一同我说话的人。枝白笑意盈盈,眼角眉梢越发柔和,似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暖之中,同一朵栀子。 山中寂寞,不论是走兽飞禽,还是石头花木,但凡生了灵智,总爱在一处凑热闹。 但凡后春山哪位得道了,哪位飞升了,或是谁为情所困失了法力,又是谁伤重不起显出原形,毫末之事也能凑在一堆说上三天三夜。 妖与妖交流常有,人和妖说话少见。 更何况,不是化形之后有美丽皮囊的她,也不是繁花盛开夺目耀眼的她,只是她本身。 那时她疲惫懒怠,修炼了许久,修为法力都不甚长进,就连最基础的跳出四季轮回之外,掌控自己的花开花落也不能做到。 她卯足了力气,憋了一整个春日,立春伊始、夏至收尾,才勉强开出了第一个花苞,还是方才冒芽的那种。 一星半点儿浓郁的白,点缀在团簇着的青翠枝叶当中,丝毫不起眼,隔得远些怕是都未必能瞧见。 她耷拉着脑袋,预备同往常一样度过这百无聊赖的一天。 这儿竟有一簇山栀子! 枝白还在怔愣中,来不及反应,只见那人衣装简单,背着背篓便坐了下来。 正好与枝白齐高。 是在说她吗? 枝白有些难以置信,这是头一回有人同她说话。可是,枝白抖抖只冒了个尖儿的骨朵,再看看自己周身碧绿的枝叶。 她不能确定自己就是这人口中所说的这簇山栀子,她分明只有一朵花呢。 枝白想起那时候陈勉取下背篓,直挺挺地倚在她的枝干上,放任她的香气染上衣袍,毫不避忌的样子是另一番洒脱自由。 直到那时,她才敢确定,这人是在同她说话。 然后呢?后来又发生什么了?文玉聚精会神地听着,生怕漏掉一点儿内容,一听到枝白停下来,便赶忙发问,催着她继续往下说。 他也许只是山中的游人,走得累了,在路旁小憩片刻而已。枝白回忆着。 我自然是不会同他搭话的。若是她贸然发声,恐怕能将陈勉吓出个好歹来。不过,做人有做人的原则,做妖有做妖怪的规矩,她们这些精灵是不能随意与凡人生出瓜葛的,更何况那时她还不能人语,就算想说也是有心无力。 他休息够了,自然也就同我道别离去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起初我除了有些惊讶,并不在意。枝白忽然笑了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趣事,只是后来,我发觉他每回上山,总要来我跟前转悠一圈。 初时一月一次,后来半月一次,再后来一旬他能来三五回。 那时候她每次见到陈勉都急得团团转,只恨自己口不能言,否则她一定当场质问陈勉究竟想做什么? 他背着个小背篓晃来晃去,枝白生怕他会忽然掏出一把弯镰刀,将她砍了去做药材。 枝白只恨自己修炼不够勤勉,不然她一定化出两脚,赶紧跑路 此山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再然后呢?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就这么拖了许久的日子,他终于郑重其事地同我说,他说他最喜欢栀子,想向我讨要半截枝干,他好回家移栽到他的院子里。 枝干?那如何给得?文玉一惊,那时候枝白已经生了灵,若是失了枝干,纵使不会缺水枯死,也会对她修行有所影响罢? 不料枝白摇摇头,否认了文玉的猜想。 我的再生能力极强,枝干而已,即便他直接折了去,我也能再生长出来,对于我来说,不会有什么妨碍。 这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后春山中奇珍异宝无数,少见花木更多,江阳府的百姓上山采药摘草,或是自家用,或是换银钱,她早已见怪不怪了。 可是他特意问我,你知道吗?他在问一株不会开口回答的栀子。 世上的人,多数都认为自己便是这世上的造物主,独立五行之外,统御六界之上。 他们发明箭矢地笼,掌握着飞禽走兽的生死,他们制作渔船渔网,掠夺江河湖海的物资。 就连伏于深高山的虎也能叫他们做成暖榻的软垫,遨游深海的鲸也逃脱不了被端上桌的命运。 更何况,她这样一株小小的栀子? 所以,当陈勉问出口的时候,枝白愣了很久。 这个背着背篓的凡人,好似同她印象当中的不一样。 那你答应了吗?给他半截花枝?文玉一偏头,襁褓之中的小小孩儿圆睁着双眼,似乎也在全神贯注地听着这段故事。 无所谓是否答应,彼时我是一株栀子,又不会长了脚跑掉。 陈勉若是真想折她半截花枝,她也无可奈何。 可他说,罢了,万物有灵,众生好度,他怎么能凭一己私欲就折断我的手脚。 他说的是手脚。 枝白眼中雾气渐起,摇摇晃晃的波浪之中,似乎有一只小船将要浮出水面。 生产之痛她尚且不曾落泪,文玉瞧了心中亦有不忍,她好像能知道枝白究竟有多看胸陈勉了。 他还说,他会常常来山中看我。 人们对于自己喜爱之物,总是想要据为己有,再私藏起来每日观赏。 至于旁的人,恨不得不叫其窥见半分才好。 可是陈勉说让花盛开,让鸟自由,让山成为山,让水成为水。 他宁愿常常往来于江阳府和后春山之间,不辞登山辛劳,不怕路途遥远,也不愿意折断她的枝芽。 那时候,我第一次生出了要勤勉修炼的想法。 不再觉得春山空寂,不再嫌弃日头乏味,她不想继续做一株口不能言、无形无貌的栀子了。 她要修法练道。 要化出人形。 要走到陈勉的眼前。 文玉咬着下唇,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她有些不确定。 可是,勤勉修炼,早日飞升文玉苦苦思索,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不是寻常的道理么? 她跟随师父在春神殿修行的时候,早听敕黄说过,凡世上妖精怪者,无一不想正道飞升,位列仙班。长生极乐是小,他们为的是跳出六界轮回之外,不受往生之苦。 像她和枝白这样寻常的小树妖、小花妖,若是不能羽化飞升,那么至多也不过数百年寿命,最后落得个老枯而死。 更别说入了轮回,万一一个不当心,入了畜生道,万死千生便罢,可还要受尽愚痴之苦,是很难再解脱出来的。 枝白竟然是为了一个凡人生出修炼的想法,可知情结易解,情劫难消,这条路怕是离飞升越发的远了。 枝白听了也不恼,她抬手轻轻拭去眼尾的泪水,极温柔地盯着文玉。 这一双杏眼,似静谧的湖泊一般,不掺一丝波纹,也无半点风声。 文玉年岁还小,尚未被世俗的颜色染过,恐怕不会懂得自己的想法,枝白轻轻摇头,问道:那文玉是缘何想要修道? 文玉愣了愣,没想到枝白会有此一问。 我 她得香火供奉,受春神点化,不过是在梧桐祖殿看了几日的热闹,从不曾修炼的她便在师父的帮助下能开口说话,又得了一副好看的样貌,随后她便跟着师父入了春神殿 第140章 如今想来,她为什么要修道呢? 她只当修道是应该做的事,却还没有仔细想过,为什么而做? 起初,她是想要比春神娘娘还美的样貌,可如今她已经有了好相貌,她又是为什么而继续修行呢? 文玉哑口无言,却勉强争辩道:修道就是修道,哪有什么缘由,不问缘由,潜心修炼才是正解。 莫要贪恋凡尘,坏了自己的道心。 枝白不急不慢,也不同文玉争锋相对,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潜心修炼只要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便不算白费。 想要飞升的人自去飞升*便好,她只想要一副容貌。 自己想要的文玉喃喃道。 嗯,自己。枝白想起陈勉曾说过的话,人先爱己,而后爱人。 世人爱菡萏高洁、爱竹柏雅韵,嫌恶栀子浓香袭人,实在落俗。 她从前受这样的枷锁桎梏,总也不敢尽情绽放,生怕路过的游人会碎一口:咦,真是憋闷的香气! 是陈勉告诉她,多数人只知道附庸风雅,人云亦云,总是今日时兴这个便吹捧这个,明日流行那个便夸赞那个,却从不肯专心地瞧一瞧树木花草真实的面貌,看一看它们的习性和爱好。 不论做人还是做花,都只需记得一句话,那就是做自己便好。 枝白面上浮起笑意,她现在早已不再为旁人的评判挂心,而我偏不遂他们的意,我偏要开花,偏要热烈活过。 文玉反复咀嚼着自己这两个字,她有些似懂非懂。 这都是都是陈勉教给你的?文玉问道。 是,勉郎他真的教会我很多。枝白的神色柔和起来,似乎只有在提到陈勉的时候,她才会有那般的色彩。 文玉渐渐开始明白,陈勉对于枝白来说,究竟是代表着什么意义。 是他激发了枝白修行的道心,又教给枝白许多的道理,让她能够立于世、学做人。 她早已不是普通的小花妖了。 文玉想起初见枝白之时,枝白通身的气质内敛娴和,不似寻常的小妖那般总有些野性难驯的模样,她说说话做事分明与常人无异,以至于文玉甚至不能相信枝白是妖。 婴儿的啼哭断断续续的,飘入文玉耳中,扰乱她的思绪。 文玉抬手将襁褓拢了拢,在触碰到孩儿的肌肤之时,她心中某个地方忽而柔软了一下。 枝白既愿意同陈勉生儿育女、两厢厮守,便是不追寻得道飞升又如何? 就如同枝白所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枝白求情爱,所以勤修炼化人形,而她寻正道,自然累功德待飞升。 文玉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可是,一提到两厢厮守,文玉不免又生出了另一番担忧。 可是,凡人此生,譬如蜉蝣朝生暮死,是何其的短暂。文玉看着怀中的小小孩儿,生出无限的怜惜,也许,待这孩子两鬓白斑,你仍是青丝万千,容颜依旧。 而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接受眼睁睁看着自己亲人逝去,好友不再? 妖若是不能入天道,便无法摆脱爱恨嗔痴,更不能逃避生离死别。 文玉一叹,她又有些摇摆不定了。 是,但那是往后的事枝白目光坚定,我只活当下。 文玉踟躇着,在心中演练了好几遍才开口,如今,如今你和陈勉都还年轻,可往后,陈勉青春不再,鸡皮鹤发 你你真的能爱他一如往昔吗? 换言之,你容颜永驻,陈勉又真的不会生出畏惧之心吗? 如今不会发觉,自然浓情蜜意,可是若真有一天枝白再遇上失了妖力的情形,轻则幻术不再,重则打回原形。 若到那时,陈勉真的不会因为怪力乱神之说,变得恐惧起来吗? 一旦生惧,便能生怖。 只怕再如何的海誓山盟也无法挽回枝白的爱情 文玉,你忘了,我是妖,自然能够幻化形貌,只要我同勉郎一道老去,便不会有什么破绽。 文玉还想说些什么,来提醒枝白,可是瞧见枝白满心满眼都是陈勉,便不由自主地沉默下来。 陈勉,是个很好的人。 这在文玉心中也是不可反驳的事实,她只是更加担心枝白,怕来日她会承受情爱的折磨、无法自拔。 枝白话音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直起身子拉住文玉的衣袖,郑重地嘱托道:不过,勉郎他确实不知我乃是栀子花妖的事。 文玉,还请你为我保密 文玉垂眸,眼神落在枝白那洁白清瘦的一双手上,那手捏住文玉衣角,却叫她感受不到丝毫的力道。 文玉心中一动 枝白的灵力,竟未随着分娩而恢复。 先前她只知某些妖怪精灵会在怀有身孕之时法力暂失,但孩儿落地之时便会恢复个五六成,而后慢慢修炼将养就是恢复十成十也不是问题。 可是枝白 文玉心中一叹,只得无奈答道:我 府衙,地牢。 我早知枝白是妖陈勉垂眸,敛去眼中神色。 一时间,昏暗的地牢中四周皆静,唯有烛火跳动。 光亮无声,陈勉却是心如擂鼓。 不知他贸然说出这样的话,会不会惊着宋大人,宋大人又会否理解他的一番心思呢? 他这是在赌,赌宋大人的仁心。 不是他陈勉托大,只是宋大人既然能说出一定要救活他的话,那么想必宋大人对于他的事,不会袖手旁观。 这个秘密,叫他藏在心底好多年,从来不在日光下示人。 如今说出来,实在是想为娘子和孩儿谋一份平安。 他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若他往后不能常伴娘子左右,那她们母子在这世间求存必定艰难。 思及此处,陈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保持视线与宋大人齐平。 他不知宋大人听了他方才的话,会如何想,只是,他必须表明自己的立场 可枝白是妖,更是吾妻。 第123章 陈勉再也忍受不住,就连话音都变了调。 连日来压抑的情绪和终年埋藏秘密的谨慎,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爆发,那如泄洪一般奔涌而来的不安,几乎要将陈勉压垮。 陈勉紧盯着宋大人,生怕错过他半丝神情变化,也怕宋大人难以接受精怪之说,会不答应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若我身死,我家中妻小,还请宋大人照拂一二。 宋凛生眼睫轻颤,心神震动。 周遭的一切似乎正离他而去,叫他浑像置身于无尽的旷野之中。 陈勉的话他分明听得一清二楚,可是那声音围绕着他将他包裹起来,他想说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宋大人,宋大人?陈勉见宋大人并不答话,忍不住唤道。 宋大人的沉默,叫他无比的揪心。 这若是一盘棋局,他不能落错任何一子。 不过正是陈勉这声声呼唤,总算将宋凛生唤回了神。 你是说,这世上真有妖精鬼怪?宋凛生并未答话,却反倒问起陈勉。 宋大人陈勉不敢答话,宋大人这一问,到真叫陈勉有些拿不准他的态度。 若是宋大人并不相信他的话,只当他是高热给烧糊涂了 他不敢用娘子和孩儿的安危做玩笑。 仿佛能洞穿人心一般,宋凛生在问出那句话后的片刻之间,几乎立时便反应过来。 你放心,你的妻小不会有事。宋凛生语意坚定,似乎天生便有令人信服的力量,你也不会有事。 宋凛生拍拍陈勉的手背,示意他放宽心。 陈勉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在得了宋大人的保证之后,落回了肚子里。 他不再犹疑,同样直言答复宋凛生,说道:是,妖精鬼怪之说,历来有之。 只是多数人不得亲见,便只当是志怪孤本上的闲谈罢了。 陈勉摇摇头,若非他能遇上娘子,恐怕他也是这多数人中的一员。 世上的人最怕未知的事物,怕脱离掌控,怕难以驯服,故而总是将自己未曾见过的世界的另一面描述得秩序全无、可怖非常。 是娘子叫他知道了,妖与精的分别,鬼与怪的不同,叫他见识到了这世上除了人之外的另一面。 枝白娘子便是你在山中遇到的那株栀子?宋凛生将陈勉前后所说的话连贯起来,问道。 是,我娘子便是那株山中栀子。陈勉笑意渐浓,似乎忘记了周身的疼痛,这也是为什么,我说与她女儿形态之时,并非是第一次见面的原因。 第141章 他想,他早就见过枝白了。 在她还是一朵花的时候。 得到陈勉肯定的答复,宋凛生默了一瞬。 并无陈勉想象中的惊愕万分、拍案而起,怒斥他胡言乱语,再给他请些郎中看看脑子等等。 宋大人只是皱了皱眉头,似乎很快便接受了这个事实,还应下他的嘱托。 陈勉虽觉得有几分太过顺利,却也不作他想。 毕竟对于他来说,他最牵挂的人、最担忧的事,都得到了很好的安置。 宋大人和文娘子都是可堪托付之人。 事实上,一旁静坐的宋凛生,却远非他看起来那般风平浪静。 宋凛生似千年寒潭一般,面上是了无波澜,可水面之下潜藏的,却是形状不一的礁石和汹涌澎湃的暗流。 在晓得枝白娘子是花妖之后,宋凛生的脑子几乎立刻想起来的,却是另一桩事 府衙,知府别院。 我文玉犹豫着,终于松了口,我答应你。 多谢你。枝白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了这许久以来第一个轻快的笑容,多谢你,文玉。 说着话,枝白却往回缩缩手。 她如今一朝分娩,身子却并未轻快半分,仍然如同凡人一般笨重,而她气海中的法力也无丝毫的增长。 文玉那般聪慧,又怎会瞧不出? 只不过没有说出来惹她伤心罢了。 文玉,你能带我去地牢瞧瞧吗?枝白逗着文玉怀中的孩儿,见她咯咯直笑,我想带女儿去看看她的阿爹。 文玉沉默着,不知如何作答。 方才枝白发作之时,宋凛生将她们安置到此处后便去地牢寻陈勉了,可是这一去就是好些时候,就连枝白生产都结束有一阵了,却还是没见宋凛生将人带回来。 文玉的心中升腾起一股隐隐的不安。 不会是陈勉出什么事了罢? 好,我带你去。文玉应承下来。 文玉扶着枝白起身,又里三层外三层地用衣物将枝白包裹住。 如今枝白身子虚弱,见风就倒,她必然得准备万全。 好不容易挨到了出门,文玉却犯了难。 她望着怀中这小小孩儿,不知如何是好。 真的要将孩子带上?文玉紧了紧襁褓,确认这确实是个寻常人类无疑。 既不是妖兽之身,恐怕不怎么耐寒罢? 如今月黑风高、更深露重的,她还真不敢就这么将孩子抱出去。 无妨,我来。枝白接过孩子,笑道,哪里就有那般金贵了? 枝白知道文玉的担忧,她不曾带过孩儿,自然万般小心。 可枝白在人间多年,先前虽然没有生养,却帮着左右街坊照看过不少孩子,现下抱起自己的孩子来,也是得心应手。 文玉点点头,见枝白一派娴熟的模样,也不再过多劝阻。 待她二人行至院中,这才发现穆大人竟一直守在院内。 那身沧浪色的衣袍染了湿气,不似先前一般飞扬,他发间那缕缎带垂在身后,偶有夜风袭来,缎带微微晃动着,更衬得他身姿挺拔。 方才她二人在屋内听丫鬟婆子道喜之后便各自去休息了,院中也恢复了宁静,还以为穆大人也随之离去了。 却没想到竟站在这里受夜风吹拂。 许是不便进产房来,却又不放心离开,便一直守着了。 文玉不好意思起来,她方才就应该先出来同穆大人商量好的,有她一人在此便好,也不至于叫穆大人受这寒露中宵了。 穆大人文玉抓了抓衣角,出言唤道。 正当她犹豫着如何措辞同穆大人致歉之时,穆同却先开了口:文娘子、陈家娘子,这是往哪里去? 穆同颔首见礼,满是关怀地问道。 文玉一顿,瞧瞧身旁能坐能走的枝白,不免得有些心虚。 凡间女子分娩之后,能立时下地行走吗? 文玉不能确定,是不是枝白看起来太过生龙活虎?叫穆大人担心。 我、我带枝白娘子去接陈勉。文玉老实答道,枝白娘子虽有些乏力,但还是想亲自去接陈勉回来。 文玉生怕穆大人会起疑,又赶忙补充道,却总觉得越说越乱,于是主动岔开了话题。 穆大人可要与我们同去? 可话一出口,文玉便后悔了。 同去?同去岂不是更容易暴露问题?若是待会枝白叫穆大人瞧出什么不对劲该怎么好。 不了,穆某还有事要办。穆同浅笑着回应,二位娘子先行一步罢。 幸而穆大人有事耽搁,文玉心头一松,拉着枝白就与穆大人道别。 只是背过身走出好几步,文玉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顿住脚步,回头望去 相隔不远处,是穆大人转身朝另一处院门离去的身影。 他发间缎带飞扬,衣摆层叠起落。 挺立的身影行走在月夜当中,沧浪色的衣袍与月影相对,似天上的月亮一分为二,一半在天上,一半在地下。 可是 文玉凝眉,往日里穆大人都是同她和宋凛生一道行动,今日是什么要务,竟要单独去办? 况且眼下这个时辰,文玉抬头望天,月色清亮、星子疏朗 已是后半夜了。 虽说在江阳府衙左右翻不出天去,可她与枝白这个时候在府中行走,也是多有不便的。 穆大人久在府衙,对各处的形势定然比她和枝白熟悉,怎么会拒绝与她二人同往呢? 怎么了?枝白的声音响起。 文玉回过身,将腹中的疑问压下,不再去想。 没什么,我们走罢。文玉一脚跨出别院,抬腿间衣袂翻飞,心神却平静下来。 应该是她想多了罢,穆大人一定是站在宋凛生和她这边的。 嗯,当心脚下。枝白抱着孩子紧随其后。 院中的灯笼油蜡燃尽、火光渐熄,好在天边已不知不觉中翻起了破晓之色。 各色光影混合着,在眼前织出一片灰蒙蒙的色彩来。 文玉眨眨眼,似乎有道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快的叫她看不清。 枝白,方才文玉抬手抹了一把脸,难不成是她一夜未睡,看花眼了不成? 有人枝白凝眉,不自觉便紧了紧手中的襁褓。 还没等文玉细问,只见一缕银白光芒紧随其后,追着那道黑芒便往府衙一角而去。 文玉这回瞧得仔细,确是一道银白光芒不假。 那个方向文玉顺着看过去 是地牢。 文玉虽然只同宋凛生去过一次牢房,可方位路线她早已过目不忘,不会有错,那黑白两道光芒直向地牢而去。 怎么会有道友要去府衙地牢 不好!文玉心思回转,已是大惊失色,宋凛生和陈勉还在地牢! 什么?枝白心中一紧,却仍有些在状况之外。 那二人难分善恶、不辨来路,去的方向是地牢! 文玉抬脚便走,宋凛生和陈勉还在地牢中没回来! 只是走了三两步才反应过来,如今左右无人,她倒也不必有所顾忌。 文玉两指一挥,一道青芒自指尖飞出,在她周身旋转几圈之后,直直载着她升腾而起,向前方追去。 我先去拦住他们,枝白,你看顾好自己和孩子! 第124章 文玉不待枝白回应,风中已只剩下了半卷残音在夜空中晃荡。 文玉一路追赶着那黑白两道光芒,其身形快如鬼魅,气息玄似魍魉。 她越追心里越没底。 东天庭的古籍经典她看了个遍,天上地下凡有仙籍的道友她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只是 知道归知道,见没见过面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今这两位道友,她不曾见过。 准确来说,她自化形以来,还从未见过身上鬼魅之气如此重的道友 不知为何,那道黑影忽而顿了一下,似乎在等什么一般。 文玉抓住机会,化身为一道青芒直越过那二人而去,转眼间便到了地牢正门口。 指尖转动之间,文玉稳稳地落在地上,她看了一眼紧闭的牢门,尚未有被冲破的痕迹,心中总算稍安。 身后有两道气浪涌来,其一霸道无比,其二阴柔为上。 文玉紧了紧手心,她修为不高,不过好在还有上回在后春山同中路财神不闻君借的法力。 不闻君乃是东天庭的上神,在中天庭各路神仙当中法力也属上乘,加之其在凡间香火庙宇无数,更添三分助力。 第142章 用她的法力对付这两位朋友,应当不成问题。 文玉脑子飞速运转,要不要捏个诀求助于师父呢? 很快,这个想法便被她推翻。 她私自下界,师父这会儿指不定想着怎么罚她呢,还是不要送上门去的好。 这牢门之后,是陈勉和宋凛生。 于公,她不能叫陈勉出事,枝白还等着他回家团圆;于私,宋凛生宋凛生也不能有丝毫损伤。 她伤了宋凛生的寿元枝,已叫他命格变化。如今她既寻到了宋凛生,就不会叫任何人再伤害他。 文玉手腕翻飞,聚灵力于掌心之中,丝丝莹白的气流与她的青芒交织着。 身后的气浪越发紧逼,文玉看准时机一个回身,以掌中之力打回去。 嘭地一声,气流撞击导致的音破回响不绝。 文玉旋身之间,身上的斗篷翻飞,将激起的尘土沙石隔绝在外,未蹭到她分毫。 烟雾弥漫,眼前是浓重的灰霭。 文玉凝眉,只见那黑白两道光芒落地,幻化出人形分列两侧。 道友,何故阻我?一道轻浮孟浪的男声穿透尘霾而来。 文玉警惕地后退了一步,摆足了气势,回道:道友何必躲藏?不如现身一叙? 同她废话?另一道男声就明显嘶哑克制些,可说出口的话却也是利如刀锋,速战速决! 哎呀呀你这人就是不懂得怜香惜玉。那道白影抬手一挥。 顷刻间,雾气四散开来。 二人的面容就这么冷不丁地呈现在文玉眼前。 那白影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便与文玉来了个四目相对。 那人不躲不闪,反而就着未放下的手同文玉挥了挥,你好呀,小道友 文玉一愣,掩于袖中的手聚起灵力,时刻准备与他过招。 只是他似乎不预备有什么动作,只是懒懒的梳理着手中的一把白色拂尘。 文玉这才得了空,小心翼翼地开始打量起来人。 只见他通身一袭白袍,衬得身量颇高,往上看去,脖颈修长、容色秀美,促狭的凤眼婉转多情,竟比女子还要柔和三分。 最吸引人的还是他头上那顶高帽,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织就的,竟舍得在上头写字。 文玉定睛一看,心中咯噔,那帽子上写的竟然是你可来了四个大字。 灵力聚起的光焰忽而熄灭,文玉这才回神,不由得捏了捏掌心。 仿佛给自己鼓气似的,文玉僵直着脖颈,扭头去看另一边的黑芒。 也就是说要速战速决的那位,他通身的黑袍泛着冰冷的光泽,容貌也比方才那位俊朗一些,更添了七分男子气概。 细看来,他二人生的颇像,只是白者三分俊朗七分婉约,而黑者则是三分柔和,七分隽永。 只是他鬓若刀裁、寒冻如霜,面上连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没有。 不似方才那位懒散地抱着拂尘,他那把玄黑的拂尘叫他双手交叠背在身后,已然看不出一点儿拂尘的影子,倒像是直立的刀刃,鸣金之声骇人肝胆,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文玉顺着那拂尘往前看,他纯黑的高帽上用白字写就四字 正在捉你。 这四个字的气势远比他通身的肃杀更加迫人。 文玉心头一跳,有些慌乱,难以抑制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忽然记起来。 她听过这二人的名讳 幽冥府的鬼差大人,黑白无常。 谢必安和范无咎。 那一袭白袍的想必就是谢必安,而另一人自然就是范无咎了。 文玉心下了然。 可也仅仅是听过罢了。 传闻中说这二人青面獠牙,十分可怖,如今看来倒不能全信。 不过,传闻也说,这位范无咎大人手腕铁血、心肠狠毒 嗯也有可信之处。 文玉紧张地止不住吞咽,掌心有细密的汗水渗出,滑腻潮湿一如她此刻心绪。 现在给师父传信还来得及吗? 文玉的小动作尽数落在那白衣男子,也就是谢必安的眼中。 谢必安轻挑眉尾,顺着文玉的视线看去 范无咎铁青着一张脸,眼皮都懒得抬,他身后的拂尘蠢蠢欲动,几乎立时便要飞出一般。 诶诶诶谢必安手腕翻动,他手中的拂尘便朝着范无咎的拂尘扫去,你客气些,早同你讲过见了人要讲礼貌! 天天臭着一张脸,不晓得是在做什么。 那通体玄黑的拂尘叫谢必安扫过,竟真的就柔顺规矩下来,不再似方才一般充满嗜血的杀气。 天亮之前,速战速决。范无咎惜字如金,咬牙切齿地说道。 谢必安白了范无咎一眼,不去理睬他,反倒是又换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对着文玉。 小道友,师从何处呀? 那道白芒灵力深厚,霸道强劲,就连他和范无咎二人加起来,也没讨到好。 只可惜,仍然未发挥出其最大的威力,看这小道友并不熟稔的身法,那白芒似乎不是她本身的法力。 谢必安撇撇嘴,啧了一声。 文玉犹豫片刻,尽管心中已经有些底气不足,可仍是没有自报家门。 东天庭与冥界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而春神殿和幽冥府更是没听说过有什么交情。 而现下她势必要拦住此二人,她不想因为一人之过给师父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文玉的沉默已是很好的答案。 谢必安耸耸肩,一声清脆的口哨响起,丝毫不见紧张。 看来这小树妖并无什么来头,她身上的法力也许是偶然所得也不一定。 谢必安嘴角噙着的笑意更甚,语气轻快地说道:小道友,我二人途经此地办个差而已,你不必如此紧张。 若是没什么要紧事,就请借过? 谢必安双手拢于袖中,闲散地交叠在身前,那把冰雪似的拂尘叫他斜抱着,更添三分疏懒。 嗯? 他语速放慢,尾音上扬,拿话问着文玉。 只一个字,文玉就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谢必安的话口不似先前柔和,或者说先前不过是他的伪装。 现下那拉长的尾音暗含威胁,似乎文玉要是不退让,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办差? 幽冥府的鬼差还能办什么差,左右不过是勾人魂魄。 文玉往后一瞥,这是地牢,关押的囚犯没有一百也不下八十。若说谁失了性命,引得黑白无常现身,倒也说得过去。 她确实不能贸然阻拦幽冥府的公干。 文玉知道分寸,可她身后是宋凛生和陈勉,她必须问个清楚。 她在心中为自己壮胆,又将不闻君的法力聚了个十成十,这才迈步向前,问道:不知大人要办的是什么差事,要拘的是何人的魂魄? 谢必安一挑眉,倒也不同文玉打马虎眼。 小道友眼力不错。 她已识破了他与范无咎的身份。 谢必安不欲纠缠,这位小道友有几分实力,既然拦在此处,想必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他还是早些与她说清,办了差事也好打道回府。 谢必安伸手打了个响指,同身侧的范无咎示意,快为我们的小道友查查,是哪个幸运儿今日要与我们回去? 范无咎额上的青筋直跳,却仍是一言不发,沉着一张脸从掌中幻化出一本名录来。 只见他一手捧着名录,一手伸出两指转动着,以术法隔空翻动着近乎透明的纸页。 翻看片刻,范无咎抬眸与谢必安对视一眼,继而合上名录,临了终于是开了口:陈勉,江阳人氏。 诺小道友,你也听见咯。 谢必安仍是笑眯眯的,睇着文玉。 只是文玉却无法回答,她甚至发不出声。 范无咎在说什么,他说谁? 陈勉? 文玉周身寒气萦绕,一颗心如坠冰窟。 她难以置信地往后一侧身,身后的地牢门房紧闭,漆黑幽深,直看得文玉头脑发昏。 陈勉?陈勉怎么会? 你说什么?一道女声破空而来,虽是疑问的语气,话中却满是难以置信的颤栗。 文玉猛地回头,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枝白。 枝白 哪里来的小花妖?谢必安也发现了身后暗处那女子的存在。 只是这小花妖法力低微,不足为惧。 他这边还在打量着,可身侧的范无咎却再也按捺不住。 速战速决,莫生事端。说着,范无咎便飞身往后而去。 第143章 来了一个小树妖,又来了个小花妖,他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日这差事可真是难办。 文玉见状,心中焦急万分,顾不得那许多便要出手。 不好,枝白方才分娩过,这会儿法力并未恢复,哪里会是黑无常的对手。 文玉飞身上前,灵力自掌心倾泻而出,一青一白两道光芒直向范无咎而去。 范无咎毫不躲闪,单手使出拂尘与文玉缠斗。 三色光芒交织,恰似擂鼓鸣金,时有破空之声传出,双方打的好不激烈。 底下的谢必安看了连连摇头,这样大的动静,惹得凡人侧目便不好了。 他走走停停在地面上拾了几块碎石子,注入法术分散各处,一个隔绝视野的阵法便生成。 谢必安拍拍手,无奈道:小道友,无咎并无伤人之意,你也别太过紧张。 第125章 文玉闻言心中一松,手上却不敢怠慢,她修为低,不过仗着从不闻君那里借来的法力,才堪堪与范无咎过上几招。 她生怕一个不慎,便落了下风。 好在范无咎从头到尾便没有与她争锋之意,只使出三成功力应付着。 他单手控着拂尘,不过几招之内,便闪身到了枝白身旁。 范无咎两指捏诀,冰冷道:小花妖,还不现身? 文玉随后落地,挺身横在枝白身前,梗着脖子回道:大人有何指教。 岂料那范无咎唇角微扬,竟生出一丝愉悦,不敢。 与他先前的不耐判若两人。 一时间,叫文玉纳闷得很。 话未落地,他鬼魅般的身形急速后退,直往地牢入口而去。 他本就不欲与文玉纠缠。 而中了他调虎离山之计的文玉,此刻与枝白却同那牢房离得老远。 陈勉枝白慌了神,疾呼一声几近昏阙。 文玉来不及安抚枝白,只是赶忙飞身上前,眼见一黑一白两只无常鬼靠近地牢正门。 文玉使出浑身的气力,打向谢必安二人。 气浪翻涌之间,谢必安着实有些无奈,这院中的沙石沾了他满身,谢必安不住地拍打着衣摆,劝道:说小道友,你何必为难我二人?这是公务、公务啊。 文玉不答话,只是卯足了劲与他二人缠斗。 不是她故作高深,实在是她并非这二位大人的对手,连过数招早已是十分吃力,她根本分不出心思来同谢必安争辩。 此地不宜久留。范无咎一面应付文玉,一面急速说道。 方才他来时便觉此处气场不太对劲,总感觉有隐隐的神息。 起先他只当是府衙这样的地方,有些紫微星龙气的庇佑,便没当回事。 可是如今看来 范无咎闭上眼,细细静听片刻。 听了这话,谢必安也不再嬉笑,他拂尘轻扫,一手作拈花状,三掐两算之后,用眼神示意范无咎。 形势不妙。 此时的范无咎方才睁开眼,沉声道:速战速决。 说罢,范无咎的那把拂尘便飞身而出,在空中急速流转,铮鸣之声好似玄铁铸就的利剑,划破天幕,直指文玉。 文玉应接不暇,分身乏术,原本想着分出灵力去抵挡范无咎的进攻,可单单一个谢必安就让她疲于应对,文玉心下一慌,眼见那柄拂尘冲她命门而来。 师父啊,徒儿下辈子再孝敬您老人家。 文玉狠心闭上眼,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背过身去。 不好,无咎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谢必安手上瞬间收了力道,他那雪一般的拂尘也追上去,预备拦住范无咎。 他可不想在凡间招惹事端,届时差事没办成事小,损了幽冥府声名事大。 只可惜终是晚了片刻,谢必安追之不及,范无咎的拂尘眼看便到了文玉后脑之上。 无咎 铮地一声,将谢必安的声音盖过。 与此同时,范无咎的拂尘似受了什么惊吓一般,急速回弹往范无咎身后躲去。 强劲的气浪直指*范无咎,他应承不及,飞速落地踉跄了好些步才在谢必安的支撑下站住脚。 那是何物?范无咎一手捂住心口,难以置信地问道。 谢必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抹璀璨之光自文玉发间闪过。 虽不知究竟是什么法宝,却也不难看出其玄妙。 这小树妖道行尚浅,修为也低,决计不会是凭借自己的本事挡下无咎的招数。 她发间那抹珠光,来头不小。 范无咎心口的震动还未散去,便强挣着往前,想要一探究竟。 不可,无咎。 谢必安心思回转,登时便做出了最有利于当下局势的决定,他抬手拉住范无咎,作势便要离开。 作甚么?不明就里的范无咎疑惑道,脚下像是灌了铅,一动也不肯动。 跑路啊!谢必安抖抖拂尘,两手扶正了自己的高帽,言罢便迈开了腿。 方才他便感应到,此处不止他和无咎二人,还有一股莫名的势力,其修为高深有如天神临凡。 原本他与无咎想法一致,预备速战速决。可眼下这小树妖不好对付,暗处的又不知是哪尊大佛 只是就单从这迫人的威压来看,此人和他与无咎,绝不是一路人。 谢必安打着哈欠,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跟他打。范无咎眸色一暗,沉声道。 显然,他说的也不是文玉。 早在来时,范无咎便察觉到了暗处那人的存在。 谢必安仍是懒懒的,听范无咎口出狂言,他想都不用想便回道:打不过的,先跑再说。 暗处那人修为高深莫测,他二人不过是小小阴差,又如何与之匹敌? 打不过也要打。范无咎犯了倔,杵在原地。 谢必安耸耸肩,无咎大人还真是恪尽职守啊 大人好气魄,那小的先行一步。 谢必安身形晃动,顷刻间便化作一缕白芒,飞泻而出。 谢必安,你范无咎一噎,颇有些无可奈何。 他回身看了一眼地牢。 也罢,留他多活一日。 范无咎抬脚欲走,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意味不明地睇了文玉一眼。 这小树妖 最终,范无咎不置一词,抽身而去。 一时间,院中重新静下来。 这头文玉以袖掩面,蜷缩在地上,满心做好了被打回原形的准备。 她都想好了,到时候她就一头栽土里,权当为江阳府衙新添一处景观罢。 只是文玉提心吊胆地等了半晌,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她只当范无咎那拂尘要将她绞成九九八十一块,只是没想到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文玉紧紧皱着的眉头松动了些许,而后她试探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什么也没看见。 她索性杏眼圆睁,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起先还有些防备之意,悄声唤道:无常大人?无常大人? 怎么回事?人,哦不,鬼怎么不见了? 文玉抻着脖子左右看看,试图寻找蛛丝马迹,也不知那两人会不会躲在暗处偷袭。 好一番打探之后,待确认了四下无人,文玉终于松了口气。 什么你可来了,什么正在捉你!文玉一脚踢在地面的小石子上,吓死你姑奶奶我了! 虽不知他二人为何无端放她一马,但好在没事不是? 兴许他二人还要到别处公干,需要赶场也说不一定。 从前他师父忙的连轴转,整日也不在春神殿,才给了她和敕黄偷溜出去的机会。 看来这幽冥府的公职人员,也不好当嘛! 文玉拍拍屁股,抖落身上的尘土。 真是可惜了她这件织锦斗篷,这还是宋凛生送给她的呢。 文玉嘟嘟囔囔的,稍稍收拾了一下,便摸着黑寻枝白。 枝白枝白 文玉!我在这儿 文玉闻声看过去,这才看见枝白从背光的一处暗角转出来。 别怕,他们已经被我赶跑了!文玉兴冲冲地迎上去,快,我们去地牢。 枝白怀中紧抱着襁褓,从黑暗中跌出。 与文玉对上的时候,枝白神色慌张,面容焦急,却不忘腾出手来捏了捏文玉周身各处。 如何?他们没伤到你罢? 她只恨自己法力尚未恢复,方才根本帮不上文玉的忙,甚至还叫她费神保护自己。 第144章 枝白又羞又愧,她白长文玉几百岁了。 没事!我没受伤!文玉拍拍肩膀,又在枝白眼前转了一圈,他们许是叫我纠缠得烦了,懒得与我计较,一溜烟儿便遁了。 枝白长舒一口气,而后想起方才的情形,奇怪地问道:方才,不是你将他二人击退的吗? 她分明看到一阵金光闪过,那两位阴差无力抵挡,这才堪堪离去。 啊?你说我啊?文玉有些发糗,她伸出一指,指向自己的比肩,我将无常大人击退? 枝白点点头,目光之中满是肯定。 怎会?文玉话中不乏惊讶之色。 文玉初化形时,确实仗着自己是春神殿首徒而在东天庭胡作非为,将她师父的天材地宝当饭吃,玉液琼浆当水喝。 但也仅仅限与她师父的势力范围内而已。 出了东天庭,她还是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的。 她化形不过百年,就连这副容貌都是师父帮她造的,更别提她的修为 跑路够用,打架不行。 她敢独自下界,也不过是因为自己这几招能忽悠忽悠凡人。 要像今日这般,遇上真正的道友、行家,几个她也不够看的。 因而,她虽不知方才无常大人为何手下留情,可总算捡回一条命不是? 文玉不想深究,当下还有更要紧之事。 见她一副言辞恳切的模样,枝白也开始不确信起来。 难不成是她看错了? 她方才分明瞧见自文玉身上散出一道金光,璀璨夺目,攻势强劲。 嗯枝白沉吟片刻,并未急着反驳。 文玉正理着凌乱的发髻和额前垂落的碎发,等会儿不能这么见宋凛生。 随即她见枝白有些苦恼的样子,正欲出言宽慰,却忽而叫身后传来的响动打断。 吱呀一声,似门页开合。,伴随着极轻的脚步声,很是鬼祟。 此刻的文玉和枝白,恰似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扑棱而起。 文玉双耳微动,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难不成那二位无常大人并未离开,而是躲在暗处伺机进了地牢? 手腕翻动之间,文玉聚起灵力,倏地回身,喝道:什么人! 说着指尖的灵力便欲出手。 小玉。 是我。 第126章 文玉指尖聚力,手腕翻转间,攻势已起 只是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之时,文玉不消回头看,便能立刻知道,来人是宋凛生。 不妙,文玉心中大惊。 她术法习得尚不熟练,这样近的距离,若是出手便很难收住,更何况,她只当是无常鬼尚未离去,更是使了十足的力气。 电光火石之间,文玉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绝不能伤了宋凛生。 几乎是不需思考,文玉反手将那一掌打在了自己的左肩上。 不同于锋利霸道的感觉,被自己所伤的文玉只觉得肩膀一阵闷闷的钝痛,倒还不难忍受。 文玉倒吸一口凉气,秀眉微蹙,望向出声的方向。 宋凛生! 勉郎! 文玉和枝白几乎是同时叫出口,她实在不敢相信此刻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景象。 宋凛生堪堪从门槛跨出来,望向文玉,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搀着了无生气的陈勉? 那人衣装虽然干净整洁,可是从空荡袖口中露出的半截手臂满是伤痕,与雪白的里衣相衬之下,更显恐怖骇人。 他几乎是整个人挂在宋凛生的右肩上,虽然勉强站直身子,可垂落的头颅掩藏在蓬乱无序的发缕之下,模糊的面目根本是难以分辨。 文玉甚至不敢相认,这人真是陈勉? 她想起当日长街相见,陈勉虽则文弱,却别有一番风骨,与贾大人当街对峙的模样 她几乎看不出陈勉是自个儿站着,还是叫宋凛生托着,这般模样难道,那两位无常大人要勾的当真是陈勉的魂? 小玉,陈勉快不成了! 宋凛生定了定神,看着院中的文玉和枝白二人,此刻也无法顾忌枝白娘子的状况,几乎是毫不犹豫,宋凛生喊道。 勉郎枝白疾呼一声,拔腿就朝陈勉的方向扑去。 文玉身子反应比大脑更快,在枝白动身的那刻,她一把捞住枝白,将人箍在怀里。 枝白,冷静! 她怀中还抱着孩子,这院中夜灯熄了大半,经不住她这样跑走,万一跌了摔了便不好了。 宋凛生怎会如此 文玉问不出口,她怕现下说什么都像是对宋凛生的归咎。 陈勉的伤必定不是宋凛生造成的,只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文玉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暂且封住,垂首去看身前的枝白。 勉郎勉郎枝白的泪水终于决堤。 她唤着陈勉,一声高过一声,只是期盼陈勉能抬头应她,哪怕一个延伸也好。 即便是生产之时那样撕裂般的痛楚,也不及她如今心中的感受十之一二。 滴滴热泪落下,晕在文玉的小臂上,隔着衣料也能带来阵阵灼热。 文玉心口缩紧,几乎感觉自己快要被那泪中的苦痛烫伤。 她抬眼去看宋凛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宋凛生同样也是万分的懊悔,怀中的人奄奄一息,他本就愧对于陈勉,而眼前的枝白娘子方才分娩便听闻此噩耗,大受打击到几乎虚脱,更叫他揪心。 他眉间的焦急浓得化也化不开。 我已遍请名医为陈勉医治,也先处理了伤口,服过药,可是总也不见好。 宋凛生想起方才的境况,只觉得凶险万分。 原本有些好转的陈勉,竟忽然之间便高热不止,甚至那额间温度更有逐步攀升之势。 先前还清醒着能说好些话,现下气若游丝、混混沌沌的,只剩下半分意识了。 宋凛生抬起头,不知道小玉会不会有什么办法。 文玉原本慌乱的心绪在接触到宋凛生眼神的那一刻,忽然漏了一拍。 她怎么觉得宋凛生看向她的目光里,饱含期盼? 文玉不敢确定,宋凛生怎么会期盼地看着她呢? 她虽是最擅长疗愈之术,可是不过是给花草树木试用过,唯一的一次救人,就是在后土庙救了枝白。 不过枝白也是妖,陈勉可是人啊! 她哪里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回天之术啊? 不如,问问师父? 他是真神,定然有枯木逢春、起死回生之法。 可是师父一早便说过,人间千事、世上万物,自有其定数和缘法。 大到每一个人,小到每一株草,都是按照不死树上的寿元枝来行进一生的。 而神者、仙者,纵有移山填海之能,改天换日之力,也不可擅动凡人命格,妄坏他人因果。 也正因如此,她折了宋凛生的寿元枝,才叫他前途坎坷,命格混沌。 她才要私自下界来还这份因果。 这样说来,即便现在回去求师父,师父也未必会出手救陈勉 一股钻心的冰凉游走全身,文玉一时间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应莫名期盼的宋凛生,也不知该如何安抚怀中哭喊的枝白。 先将陈勉和枝白送回别院安置 文玉的声音闷闷的,整个人如同出神了一般。 方才在同知院,是宋凛生安排好一切,叫她莫要慌乱,给她安定的力量。 现在,她也要为宋凛生打算一回。 小玉宋凛生不明就里,将陈勉夫妇送回别院安置,然后呢? 她要回春神殿找师父。 陈勉她一定要救。 便是师父罚她,她也认。 只要能求得师父出手,陈勉定然还有一线生机,枝白期盼的一家团圆也还有转圜的余地。 文玉心口发紧,然后在别院等我回来。 宋凛生,能做到吗? 她像是方才宋凛生问她那样问宋凛生。 四目相对之间,宋凛生肯定地点头。 我等你。 有些事,不必相问,此心分明。 文玉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强撑的笑容。 不知道此去能不能请来师父,但她不想让宋凛生担心。 文玉悄悄将枝白放倒,待她昏昏欲睡之时,将她交给宋凛生。 而后文玉转身欲走,却忽而听到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第145章 是谁? 文玉心中警铃大作,这一晚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还有完没完? 她快走两步,正欲迎上去探个究竟,却又停顿下来。 是个凡人,也许是巡夜的人。 文玉心头一松,舒了口气,书上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是她如今这个样子罢? 真是可笑又可悲 正当她要走之时,那人却在见了文玉和宋凛生几人之后,赶忙迎了上来。 宋大人,文娘子。他一一见过礼后,禀道,大人,门房传话来,说是外头有人求见。 求见? 现在?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现下这个当口,能有什么人求见? 宋凛生收回目光,重新打量着来人。 这人作小厮打扮,低眉顺眼的样子很是普通。 宋凛生心中明了,是穆大人手底下的人,先前还为他引过路的。 是个可靠的人。 是何人?宋凛生也有些拿不准。 那人自称是医者,说是能那小厮略一思索,却并不拿眼睛乱瞟乱看,说是能医治陈书吏。 几乎是立时,文玉喜上眉梢,激动地看着宋凛生,虽然不知道这中间是怎么回事,但陈勉总算是有救了。 宋凛生也是松了一口气,赶忙吩咐道:快将人请进来,直接带去别院。 那人片刻也不耽搁,领了命便匆匆离去。 先前我放出消息,以百金千金为酬劳,只求有人能医治陈勉。 宋凛生同文玉解释着。 想来,是真有能人义士、回春妙手。宋凛生扶着陈勉,动身往别院去。 文玉一顿,她总觉得有些巧。 这回春妙手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生陈勉只剩下半口气这个时候来了,能救得回来吗? 只怕有古怪。 文玉不放心,当即便决定留下来看看,她搀着枝白抱着孩子便紧随其后,她到要去看看,是何方神圣。 若是成了,自然是好。 若是不成,她再去寻师父也不迟。 府衙,知府别院。 最后一缕夜色褪去,星月掩藏之后是晨光破晓,鸡鸣声声 天亮了。 文玉立于廊下,数着瓦檐上的缝隙,有零星的日光落下来,叫她忍不住伸手去挡。 没想到天刚放亮,日头便这样好了。 今日是个好天气。 文玉闭目感受着熹微的日色,晨起的春意,一切像是活过来一般。 再想起身后屋内的死寂,宋凛生和赶来的洗砚在里面为陈勉擦身、安置,分明是忙做一团的,却静得出奇。 只希望陈勉也能活过来。 枝白还在偏房等他呢 敢问,此处便是患者居所么? 一道清亮却不失沉稳的男声穿墙越瓦而来,直至传到文玉耳畔。 文玉睁开眼,视线却被自己的掌心挡住,她方才为了躲日光,倒忘了放下手了。 只是这人的声音怎么有些熟悉。 文玉赶忙放下手,站端了身子,恭敬地预备见礼,迎接来人 那人发间一缕琥珀色的缎带,叫微风吹拂着扫到前边来盖住一小段鼻梁,两色交映之下,更显得他面容如玉、肌肤胜雪。 他就那么站在风里,衣衫微微翻动,别有一番怡然自得。 待风再一吹拂,发带退下,露出一尊春水洗过般的眉眼来,其间温情脉脉、柔和无比。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恰如其分。 正是这样的一双眼,此刻正笑盈盈地盯着文玉。 师父? 文玉眨了眨眼,有些难以置信。 她不会是整夜没睡,脑子发昏,眼睛也犯昏罢? 她竟然看见师父站在她眼前。 文玉几乎是想都不用想,抬手便在眼眶上揉了几番,企图将她过于想要求助于师父而显现出来的幻影揉去。 呵那人似乎没忍住。 第127章 一声轻笑逸出,将文玉拉回了现实。 这位娘子,总是揉眼睛,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文玉立时便将手垂了下去。 不过她仍是呆呆的,不敢接话,只是忍不住拿眼睛去瞟来人。 他虽一身人间打扮,可那面貌气质,身段姿态,都分明是她师父 梧桐祖殿的春神娘娘,或者说春神殿的句芒君无疑。 师父怎么追到这里来了?她只当师父公务繁忙,没空闲管教她。 今日忽然得见,做了亏心事的文玉总想躲藏。 也不知那不死树断的半截枝桠,敕黄有没有帮她修补好。 文娘子,这位便是来为陈书吏诊脉的郎中。先前引路的那位小厮适时说道。 他仍是低垂着眉眼,既不多看、也不多言。 一语道罢,甚至未等文玉有什么回复,便躬身退去了。 一时间,廊下独留文玉和句芒二人。 文玉手脚僵直,宛若石刻。 她浑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双眼只顾着盯着自己的脚尖。至于师父嘛,是半分也不敢看。 句芒略一撇嘴,有些哭笑不得,他就当真有那么可怕? 你呀,这次又闯什么祸事了? 师师文玉的嘴唇蠕动,却师不出个所以然。 方才在地牢满腔的决心,不管是打也好、罚也罢,她都认的豪言壮语消散无踪。 句芒见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忍不住上前几步,他身量高,文玉即便是站在石阶上,可仍然矮他半个头。 句芒伸出手在文玉鼻尖刮了一下。 我在呢。 正因为有我在,你即便是将天捅个窟窿,我也能给它补上。 句芒无奈地笑笑,眉眼之间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 文玉一包眼泪花登时就漫上了眼眶,师父温和的面容在她眼前生出重影,她也顾不上拭泪,鼻尖一酸,张嘴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就知道师父最好、最疼她了。 文玉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和委屈憋闷都在师父出现的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她张开双臂一把将句芒的手肘抱在怀里,句芒衣裳上沾染的花草香气萦绕在文玉鼻尖,熟悉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春神殿一般,叫她感到无比的安心。 别怕,别怕。句芒轻声安抚道,疏解着文玉焦灼的心绪。 吱呀一声在文玉身后响起,门页开合之间,宋凛生从内室探出来。 小玉,可是医师来了? 文玉这个小哭包,泪水还来不及收起,就听得宋凛生的声音传至耳畔。 一时间,文玉除了应声回头看着宋凛生,再无其余的动作。 她呆呆地僵在原地,两条胳膊还挂在句芒这位医师的手臂上,而句芒的手轻拍着文玉的背心,有一下没一下的,散漫之间更显亲昵。 宋凛生问话的同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他顿时语塞,甚至有些忘了原本要说的话。 这人生的真是标致。 宋凛生头一回用标致二字来夸赞一个人。 此前他从不在意美丑,也不以色论人,他总觉得这东西是个极其主观的判断。 甲之明珠,乙之鱼目。 人各有偏爱,世上哪里有什么统一的准则来评判美丑? 可眼前这位医师倒叫他开了眼。这一瞬间,他仿佛觉得统一的准则或许也是存在的。 这样的容貌,只怕天上有地下无。 小玉是同这位医师相识么? 他与小玉相识以来,也曾拔足过街巷、穿林上山岗,可是还从未有过如此如此亲昵的举止。 宋凛生心中又羞又臊,他怎能作如此想法。 他此意并不是想想冒犯小玉,或是想同她亲近 只是、只是在他亲眼看见小玉同旁的男子那般亲近之时,心中却总是一股没来由的酸涩。 宋凛生愣在原地,既不跨步出来,也不回身进入内室,就那么卡在门框上,一双眼锁在文玉身上,动也不动。 屋檐错落间漏下缕缕晨光,那薄金浅浅爬上台阶正好停在文玉的裙摆处,将她与句芒二人笼罩在暖色调的光晕之中。 而门页处的宋凛生,掩藏在雾蒙蒙的阴影里。 不过三两步的距离,却在冷与暖的割裂、光与影的分层下,将宋凛生与文玉之间划出一条分明的界限。 第146章 咫尺天涯,只此天涯。 嗯嗯?文玉抬袖抹了一把泪,喉间嘟囔着应声,却在片刻之后反应过来。 文玉似乎叫针刺了一般,登时便撒开了手,退开两步站定,将两手背于身后,指尖止不住地揉搓着衣袖。 她同这位医师是不是不该相识? 眼下如何同宋凛生交代她和师父的关系,貌似怎么说都说不通。 文玉轻咬下唇,思索着怎么办才好。 句芒一顿,垂首望向自己空荡荡的手臂,宽大的衣袖还残留着丝丝摆动的痕迹,昭示着方才还被握在某人的手中。 文玉身上特有的古木香气还萦绕在他鼻尖,可文玉却已经退开好远 句芒眼睫半垂,敛去眸中神色,再抬眼时,晦暗全无,已是一片平静。 他眼尾扫过门前的男子,眉如远山,眼若朗星,在凡人里头,还算出挑。 不错,能看。 句芒眼波流转,迈步便上了台阶。 正在此时,宋凛生回过神,也是毫不犹疑地迈出了步子。 不过三两步的距离,句芒和宋凛生二人转瞬便来到文玉身旁。 不过句芒占了片刻先机,立于文玉身侧,与她并肩。 而迟了一瞬的宋凛生,从后头上来,只来得及在文玉和句芒的对侧站定。 小玉宋凛生小心翼翼地唤道,期盼文玉能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 可是文玉缩着脖子,双眉紧蹙,既不敢看师父,也不敢答宋凛生。 她为何不答话? 宋凛生的心猛地一缩,莫名生出几分恐惧,他忽然很怕小玉的回答。 一时间,廊下静了下来,偶有气流涌动,在三人之间逃窜。 句芒垂目扫过文玉的发旋儿,几根不服软的绒毛挺立着,煞是可爱。 我与文娘子,确是旧相识。 宋凛生一顿,目光飞速移至眼前这位医师的脸上。 不待他有所应答,句芒浅笑道,可眼下最紧要的,当是为患者看诊罢? 他三言两语就将宋凛生的话头拨开,并不给他再往下追问的机会。 宋凛生一噎,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万语千言卡在喉头,最终什么也没说。 正是,有劳先生了,请。 他率先错开一步,让出身后的门页来,示意医师请进。 句芒也不推辞谦让,挺身便越过宋凛生而去。 文玉左右各瞄一眼,眼下的风波也算暂时止息,她总算能松口气。 只是她这一口气还没出个所以然,前头的句芒侧身回头,嗔道:怎么,还不跟上? 是是是,就来就来。文玉点头如捣蒜,急匆匆便迈步向前。 有她师父在,陈勉必然有救,莫说是黑白无常,只怕是十殿阎王来了,也不管用。 东天庭的太昊帝君和她师父同辈,幽冥府的酆都神君与她师父为友。她师父句芒君是天生的神胎,天上地下,只怕没有哪路神仙的道行能越过她师父去。 文玉挺着胸脯,美滋滋的,颇有些与有荣焉的架势。 只要陈勉有救,宋凛生的难处自然迎刃而解。 她像一只扬着尾巴的长毛狸奴。 宋凛生心想,好比沈绰阿姊的那只霄飞练。 他莫名发笑,心中的狡黠恰似发现了这世上仅他可见的瑰宝 真可爱,小玉。 宋凛生很快便收住笑意,他定定神,压抑着胸中忽冷忽热、翻涌不定的情绪,抬脚跟上文玉的步伐。 只是在即将迈入门槛之时,却被这位医师拦下。 大人,在下为患者诊治之时不便有太多人在场。句芒颔首示意,抱歉道,只由文娘子与我一道便好。 宋凛生一顿,他眼前分明宽敞开阔,什么障碍也无,可他总觉得莫名有种碰了一鼻子灰的感觉。 这里是江阳府,脚下是知府别院,而他这个知府,却要被拒之门外。 可这心思刚刚冒头,却又被宋凛生强压了下去。 他怎么能这么想,如今自然是让陈勉看诊最要紧,医师有什么要求他合该尽力办到。 道理他都懂,只是 宋凛生垂眼看向先他半步的文玉,她轻快活泼的身形追随着医师,就连两鬓的发辫儿都松泛地飘摇起来。 就这样高兴。 他有些吃味。 而浑然不觉的文玉一只脚还挂在门槛上,听到师父的话,张口本欲反驳,怎能不叫宋凛生进去呢? 可还没叫她说出口,在触及师父的目光之时,文玉瞬间明白过来。 师父的诊治怕不是简单的望闻问切。 要救陈勉,定然没那么简单。届时若是要动用法术神力,或是灵丹仙草,确实不便叫宋凛生看见。 嗯文玉迟疑一瞬,抬脚进了室内,回身附和道:正是正是,宋凛生,不如你先在外头稍待,若是有什么好转,我再来告诉你。 文玉一双眼亮亮的,直视着宋凛生。她怕宋凛生会追问,也怕他会坚持,那她又该如何掩盖呢? 哎,她早就说神仙妖精也不是无所不能,就比如现在,纵然她有十分神通,也怕宋凛生的三分执拗。 不过,随之而来的是片刻沉默 宋凛生什么也没说。 文玉一愣,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一双杏眼骨碌碌地转,在师父和宋凛生的脸上逡巡。 这两人一句话也不说,打什么哑谜。 第128章 句芒眉眼温和,带着三分笑意颔首,既如此,在下先带文娘子进去了。 漆黑的雕花门页在宋凛生的眼前缓慢阖上,将医师和小玉并肩而立的身影锁在室内。 宋凛生垂首而立,一言不发。 随着日头渐深,缕缕金光爬上台阶,紧接着又漫上门窗,在雕花的窗棂上游走一圈,最后折回宋凛生的眼中。 宋凛生再抬头的时候,眼底雾霭沉沉,不见光明。 即便那日光再如何明媚,也未能将他眸光点亮。 小玉 那他就在这里等小玉 内室。 师父,你瞧 文玉压低了嗓子,手指着屏风后床榻上的陈勉,可她的眼光却看向身后,似乎想要透过门页,看向外头。 方才该叫宋凛生先去休憩片刻的,他熬了整夜,怕是累极了。 他本就身子单薄,这几日又是落水又是吹风的,也不知挨不挨得住。 文玉撇撇嘴,她这脑子还真的木头做的,怎么就能忘了呢? 她抬手拍拍脑门,正想得入神,却听师父唤她。 怎么?文玉君? 句芒见她频频回首,不消分说也能猜中她的心思,他轻声叹息,打趣道。 没、没什么,师父,师父请罢文玉杏眼圆睁,秀眉倒立,上前一把抓着句芒的衣袖便拥趸着他往里走。 那人叫陈勉,只剩下一口气了。 文玉一面走一面飞速地描述眼下的境况。 方才幽冥府的黑白无常两位大人,都来索魂了!文玉一手拽着师父,一手掐在自己喉头之上,我废了好些力气才将那二人打跑,留住陈勉一线生机。 文玉皱着鼻头,愤愤不平、添油加醋地说道。 句芒气定神闲地叫文玉推着前行,他半阖着眼,听文玉絮絮叨叨地同他说话,说到精彩处,句芒眼皮一掀: 哦?咱们文玉君,如今道行高深到能打跑幽冥府的阴差了? 他可不相信,读经就犯困,修炼便饿肚的文玉君,法术已精进到能一挑二,与幽冥府颇有威名的无常鬼交手了。 打跑?怎么看都像是逃跑才对。 句芒唇畔笑意渐起。 当然了!文玉想也不想,立刻答应下来。 这个嘛,只要结果是真的,过程也就不那么要紧,管他们是为何而逃,横竖是跑了不是? 文玉一点也不心虚,挺着胸脯一副不将其放在眼里的模样,师父,你是不知道,我可厉害着呢!不能给您丢了脸面不是? 废话,谁会在自家师父面前承认自己被打趴在地上啊? 那自然是三分厉害说成十分,十分功力说成百分了。 大不了下回等她修为精进了,再打上幽冥府,向那二位讨教便是。 说话间,二人来到陈勉的榻前。 陈勉面如霜色,气若游丝,眉宇之间浸满了寒凉之气,*是半点血色也无。 他的热度在不断流失,几乎就要变成一具冰冷的躯体。 文玉目不忍视,见惯了神仙芳龄永驻、青春常在的她,实在难以面对如此鲜活的生命在她眼前逐步流逝 第147章 一点点变成了无生气的模样。 凡人此生,不只是短暂,还更脆弱。 文玉想起枝白,以妖之身,贪恋凡尘,那这样的场景,枝白还不知要见多少回。 真到那时,又如何忍心呢? 文玉轻咬着下唇,伸手去拉句芒的衣袖。 师父你、你救救他好吗? 她心里没底,方才见到师父,只觉得天神降临、万事可解,可现在冷静下来,又不免想起不死树上的那些寿元枝了。 人各有命,一命一枝。 命枝命枝,命运难知。 文玉心中一叹,紧张起来,若是师父不愿出手 我救不了他。句芒只是轻描淡写地瞧了一眼,便答复道。 咯噔地一声,文玉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虽早有预想,可真听到师父如此说的时候,仍不免心痛。 师父遵循天意、崇尚自然,从不插手凡人命格。她若真求着师父出手救陈勉,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文玉眉眼皱成一团,急得几乎带上了哭腔,师父,你还没看呢,要不再看看?万一还有救呢? 即便不是逆天改命之法,万一药石可医呢? 就算不动用神力,师父是百木之首,开些什么花草药方也好啊。 陈勉若是没了,叫枝白怎么办才好。 她在山中千年才遇着了这么一个陈勉,一个会对她说栀子就很好的陈勉。 师父文玉心中焦急万分,不知该不该再继续说些什么,好叫师父回心转意。 句芒不急不躁,眉眼仍是柔和温润。 你呀句芒抬手将文玉眉头抚平,嗔道,我不能救,自然有旁人能救。急什么? 文玉一愣,师父的指尖温热,干燥的触感使她瞬间平静下来,原本焦灼的内心也似春风拂过,一片清明。 旁人?旁的什么人? 这天上地下,还有人比她师父法力强劲、修为高深? 她在中天庭的诸神殿中游览之时,并不曾见过啊?若谁有那般的资历、功绩,理应上得诸神殿才对,会是谁呢? 句芒似乎洞穿了文玉的心思,他摇摇头,是不是还有一位要紧的人物,不在此处? 要紧的人物?什么要紧的人物? 文玉的眉头又将要皱起来。 最想叫陈勉活下来的人物。句芒轻声提点,他这文玉君最是聪慧,想来他不必再多说什么。 最想叫陈勉活下来的人物 文玉眉心舒展,笑意渐起,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见文玉蹦跳离去的身影婉若脱兔,句芒垂眸浅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侧身对着床榻,偏头看了一眼满脸灰白的陈勉。 陈勉面上的冷青之色,正在逐步变得红润。 只是这并非是什么好转的兆头,而是人之将死,回光返照罢了。 也罢。 句芒掩于袖中的指尖轻动,一抹青芒直向陈勉眉心而去。 看来要和幽冥府的那位抢人了。 吱呀一声,门页开合之间,宋凛生低垂的眉眼出现在文玉眼前。 宋凛生? 文玉惊讶地唤了一声,只是她心中紧张,一头冲出来,躲避不及之下,毫无意外地扎进了宋凛生怀中。 宋凛生闻声抬头,几乎是同一时刻,怀中香气扑来,文玉温热的身体已经撞上他的胸口。 而他站在廊下吹着晨风的肢体早已冰凉,和文玉相触碰之时,冷热交叠,碰撞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宋凛生闷哼一声,脑中闪过刹那的空白,他慌忙垂首去看,小玉? 他的眸光忽而亮了起来,就像是将熄的火焰,一缕风声便可重燃。 而后便是火光焰瑟,暖意十足。 文玉红着一张脸,细细的喘着气,她从内室跑出来,因着师父话中的隐意而兴奋不已。 陈勉真的有救了。 嗯?文玉应声,只是心思全然在另一桩事之上。 宋凛生轻抬手臂,两手虚虚地环在文玉身侧,将她揽住以防跌倒。 只是还未等到他为这些隐秘的心思而窃喜之时,文玉却扶着他两臂退开一步。 我去厢房寻枝白娘子!文玉急吼吼的,话音未落便提脚跑开,匆匆而去。 独留宋凛生一人在原地。 小宋凛生欲言又止,最终仍是静了下来。 小玉,当心脚下。 那火光又暗淡下来,几近熄灭,原本热烈的柴火叫白灰覆盖着,不见一点儿星子。 宋凛生的眸光也不复明亮,眼帘再次垂落下来。 宋凛生 不知哪里来的火星跃入火堆,登时,热焰将燃。 是小玉的声音! 宋凛生飞快抬眸,侧身往声音的来源看去。 文玉已经跑开几步,此刻却又往回折返了一段,正朝宋凛生挥着手。 宋凛生别在廊下吹风,当心着凉文玉两手围在唇周喊道。 总算没忘,文玉抿嘴笑笑,不待宋凛生答话,便兀自离去了。 看着小玉一路小跑的身形越来越远,宋凛生嘴唇微张,轻声应道,好。 他听小玉的。 一抹笑意爬上宋凛生的唇角,他抿唇几次也没能将那弧度压下,索性也就不再掩饰,开怀地笑起来。 很快,文玉从东厢寻来了那位至关重要的人物枝白娘子。 师父说得对,眼下若说谁人最想要保住陈勉的性命,那必然是枝白无疑。 只是不知师父说枝白能有法子救陈勉,此言究竟是何意?枝白若真有办法,岂会不早些拿出来? 文玉想不通其中关窍,只想尽快将枝白带回去,届时自然分明。 在她带着枝白穿廊过巷,再来到别院门前之时,宋凛生果然不再杵在廊下吹风。 文玉总算宽心些许,这样最好,待这些事摆平,她再去寻宋凛生。 此刻,就叫他好生歇息。 文玉招呼着枝白进了内室,自己则留在后头关上门页,她迟疑片刻,顺手在门栓之上下了一道小小的禁制。 万无一失,万无一失。 枝白听着门页开合的吱呀声在身后响起,迟疑地往前走了两步。 方才文玉宁愿用灵力禁锢着也要叫她在一旁休息,此刻却主动领着她进入勉郎所在的屋舍。 枝白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预感。 勉郎怕是不成了。 所以文玉才会叫她来,是作最后的道别么? 她的脚下像是灌了铅,寸步也难以移动。而心上不同于先前的锥刺之感,此刻是一种钝钝的疼痛,一阵一阵地划过。 枝白愣在原地,不愿前行。 她似乎失了悲欢,也没了喜怒。 若是这世上再无陈勉她不敢再接着往下想。 既来了,怎么不进来? 第129章 一道男声自屏风之后传来,枝白顿时警觉起来。 这室内除却她三人之外,还有第四人在场! 方才只顾着伤怀,倒失了防范戒备之心。 枝白退后一步,侧身拦在文玉身前,内室传来隐隐的威压之气,想必不是凡人。 她似乎忘了自己才是那个分娩不久的人,只强撑着在前,一心护住文玉。 当心。枝白低声嘱咐道。 文玉不明所以,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枝白,这才反应过来,她从后头两手拥住枝白的双臂,叫她放轻松。 莫怕,那是我师父。文玉说着,轻拍枝白手背,托着她往里走。 枝白骤然回头与文玉对视一眼,而后迟疑着向前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文玉的师父,那应当是 枝白闭上眼,用妖精的灵敏去感受着空气中涌动的气息 青山翠玉,草木幽深。 这是 是后春山的气息,是梧桐祖殿的气息。 睁开眼,枝白已了然,可心中仍有几分惊疑。 她早知文玉与春神殿渊源颇深,这也是缘何当初求到文玉面前的原因,可猜测是一回事,如今亲眼得见又是另一回事。 枝白心思回转,三两下便有了决断。 她安抚地看了看文玉,同文玉点头致意,就在文玉放开手的瞬间,转身朝向内室跪了下来。 小妖枝白,请见春神娘娘。 枝白双手合十,其身虽在屋宅之内,却好似庙宇之间,而她此刻就是最虔诚的信徒,祈求着神明显身、心愿得成。 求春神娘娘显灵,救救勉郎罢。 第148章 话未尽,泪已落,滴滴晶莹坠在眼睫之上,叫枝白更添三分无措。 文玉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内室无人应答,一时间静默无声、落针可闻。 文玉秀眉一蹙,师父怎么不说话? 师父不会离开了罢? 这怎么行,师父只说枝白可以救陈勉,可还没说怎么个救法呢!她可不会呀,文玉心头一乱,抬脚就往里冲,师 求诸于人,不如求诸于己。温润的男声话中却自带三分清淡,隔着屏风也叫人看不见他的神情。 室内终于传来了响动,文玉也随之止步。 是师父的声音。 不过这话是什么意思? 若是人人皆能万事顺遂,又岂会求助于漫天神佛? 枝白闻言也是一愣,这屏风之后真是春神娘娘?怎么是个男子的声音 不过她毕竟修行千年,又在尘世混迹了好些岁月,自是比文玉更加练达一些。 对于神仙精怪来说,男身女相,并不稀奇。 不过是片刻之间,枝白眼中便恢复了清明之色。 她双手合十,较之先前更是万分的虔诚,眼前是屏风的遮挡,可她好似能看见梧桐祖殿的春神像正静默地俯首凝视着她。 枝白郑重叩首,沉声道,但凡我有,信女皆可放弃,以换取陈勉生还。 只求春神娘娘指点。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是什么轻易可得的。 无论是人、事、还是物,天地平衡,众生轮回,若有想要的,就必须有所付出才能换取。 这个道理,她一早就明白。 只怕这一生,对于她来说,不必付出什么,就能得到的,只有陈勉的爱。 她弓着身子叩首,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最后的尾音带着期盼,也包含颤抖。 文玉看不清她掩在衣袖之间的表情,可即便是不看,文玉也能想象枝白此刻该是多么伤情。 文玉毫不犹豫,回身一把将枝白从地上拉起来,她可不惧什么天神威压,她要找师父问个明白。 师父文玉带着枝白绕过屏风,榻上的陈勉和立于其旁的句芒就那么显现在她二人眼前。 榻上的陈勉一丝生气也无,枝白肩头一松,仿若失了一直以来支撑着她的根骨。 那消瘦却一向挺立的脊背,不过一瞬之间,忽然垮了下来。 不同于先前在地牢外头,枝白此刻没有丝毫的力气,或者说是勇气,她甚至不敢上前看看陈勉到底如何。 枝白无力地后退一步,身形都快站不稳。 好在身后的文玉一直紧张着她,在枝白泄气的瞬间,将她一把扶住。 文玉的一颗心好似烈火油烹,她搀着怀中虚抚无力的枝白,又看看榻上面如土色的陈勉,更添三分焦灼,毫无头绪的她只能将目光再次投向师父。 师父 是离魂之症。句芒轻叹一声,转脸面向文玉和枝白。 枝白这才循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 是春神娘娘。 枝白眼睫轻颤,眼前的这人容貌与梧桐祖殿的春神塑像别无二致,只不过作男子打扮之时,更显俊逸非常。 正所谓金刚怒目、菩萨低眉。此刻他虽是一言不发,可枝白却仍然能读出他眉眼之间的慈悲与宽容。 可他说出口的话,还是给了枝白重重的一击。 枝白长呼一口气,离魂之症,她是知道的。 对于凡人来说,魂魄离体、命不久矣,生与死不过是一线之隔。 可是以她如今的修为,却无法为陈勉归拢魂魄、死而复生。 可是黑白无常并未索走陈勉的魂魄,他们不是收手离开了吗?文玉有些想不通。 人若身死,不论无常鬼是否前来索魂,魂魄都会自然离体,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无常鬼不过是勾去魂魄,助他往生罢了。 句芒扫了一眼榻上的陈勉 他人虽还在榻上,可魂魄没等来黑白无常,早已四处飘散、无有定处了。 文玉一顿,这么说来,陈勉如今已是已是同尸体没什么两样了。 她一双杏眼写满犹疑,视线在枝白和陈勉之间来回打转,最终还是落在了句芒身上。 师父,你有办法。 文玉说不好自己究竟是笃定,还是疑问,她只能凭自己当前的心意同师父说话。 触及到文玉的目光,句芒忽然想起她初入春神殿的时候,每日只管吃饱喝足晒太阳,在三光神水池里一泡就是一整日。 这样的没心没肺的丫头,如今也会为旁人的事忧愁焦心、四处奔走了。 还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句芒轻垂眼睫,敛去眸中思绪,再抬首时,已是一派气定神闲。 他究竟是欢心还是落寞,他说不好。 这片刻的沉静,落在枝白眼中,便是陈勉获救的最后机会。 春神君乃是花木之神,他天生神格,修为高深,这些她也是早有耳闻,若是能求得他出手 枝白膝头一软,作势便欲跪下身去。 从前在后春山中,她最是我行我素,红毛的狐狸精她不理睬,黑羽的双头鸟她不稀罕。 她顶着浑身的浓香,却偏要做那有根骨之人,从不向任何高阶的妖精示弱,也不愿同任何欺凌她的鬼怪讨饶。 可如今,她却觉得,若只是下跪,便能换得陈勉的生机,那岂非是太过划算的一桩事。 只是还未待她弯下两膝,一道青芒横在身前,牢牢地抬住了她。 枝白微愣,俯首看向那两道支撑着她站立的青芒,再抬首间,便明白了那灵力的来处 是春神君。 我早说过,求诸人,不如求诸己。句芒语意淡淡,略带一丝审视地盯着枝白。 枝白当即会意,郑重地同春神君见礼,枝白明白,枝白愿意。 句芒负于身后的双手拢在袖中,其一轻敲着另一只手的骨节,听闻枝白的话,句芒收了动作。 愿意? 说话间,句芒往前一步,靠的更近了些。 虽是简短的反问,却叫人觉得振聋发聩。 枝白闭上双眼,逃避着天神的威压。 句芒站定,目光中似有疑虑闪过,不过很快便被他掩藏在了无波澜的双眸之下。 若是我说,须得用你的千年修为来换,你也愿意? 他这句话,在枝白听来,更像是某种试探,似乎是想要确定自己救勉郎的决心。 句芒轻轻颔首,方才那番话,他其实更像是在问自己,也问每一个深陷凡尘的妖精鬼怪 他抬眸看向距他几步之遥的文玉,见她双眉拧紧,杏眼圆睁 譬如这根木头,此刻在想些什么呢? 文玉对师父的眼神浑然不觉,她仍沉浸在那句千年的道行来换当中。 真情固然可贵,修为却也难得。 若是数百年也罢,千年的道行若是丢了,那会坏了枝白的根基。 如此一来,枝白只会有两种下场。 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会修炼。 或是接着刻苦修炼千年,却只能做个不得飞升的庸才。 此刻文玉倒顾不得去看枝白作何反应,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榻上的陈勉。 她知道陈勉很好,可是陈勉同千年的修为之间,枝白还会觉得陈勉很好么? 口头的欣赏,心里的共鸣,说到底都是虚无。 若是陈勉身死,这些海誓山盟自然也不复存在。 可修为不一样,修为会伴随枝白终身,助她维持容貌,精进神通。 有了修为,她自能呼风唤雨,恣意半生。而这些,又岂是一个凡人能给的? 为了凡尘俗世,为了痴缠情爱,放弃千年的修为,真的值得吗? 文玉垂下眼睫,眸中的纠葛疑虑叫她掩藏在碎发之下,并未显露人前。 可什么都瞒不过句芒的眼睛,他瞧着文玉一动不动的发辫儿,文玉的心绪似乎也能从其中窥见一二。 不过是片刻的心思回转,到了枝白这头,却显现出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枝白毫不犹豫,几乎是春神君话音刚落,她便急忙接了话,只求陈勉生还,不惧任何条件。 她不怕死,只怕陈勉不能活。 句芒颔首致意,他倒是并不怀疑这小花妖的诚心。 文玉愣了一瞬,她心中的天人交战尚且未完,枝白一席话将后知后觉的她拉回了现实。 不行 第130章 师父,她会死的!她会死的! 枝白方才分娩,本就虚弱至极,若是骤然失了修为护体,她承受不住的! 第149章 文玉心头震动,她说不清是此事带来的巨大后果,还是枝白这样不管不顾的决定,这两样到底哪个更具冲击力。 她一口气接连说了好些话,却不知道自己是想拦住师父,还是拦住枝白。 当真没有旁的法子? 或者说,枝白当真愿意舍弃修为? 尚未化形便想靠近的人,宁愿一死也要救的人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对于枝白而言,这个人是陈勉。 那她呢?文玉在心中问自己。 有一日,她也会为了谁而不顾修炼、不问飞升么? 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作为精怪诞生于世,痴缠情爱本就是大忌,比起在尘世悬浮、蹉跎一生,她选择飞升正道、跳出轮回。 师父文玉话到最后,只剩喃喃。 她想阻止枝白犯傻,可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旁的法子吗? 文玉话未出口,便对上师父轻抬的眉眼,只见他眸光微转,用眼神止住文玉的话头。 句芒两指覆于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天地无穷,而气运有竭。世上万物都遵循着往复平衡的自然之理。 并非他故作高深,只是天道有伦、命运无常。 东天庭有千上古神树,名曰不死,掌管天下命格。妖也好,人也罢,诸般际遇早已在不死树上的寿元枝写下,并非寻常可改。 若想既定的路途,走出另一条可选择的岔口,怎么可能不付出一些代价呢? 你若是想要陈勉生,自己便得死。以物易物,这很公平。 句芒悠悠开口,即便堂下的小花妖语意再如何铿锵顿挫,他也须得同她讲清利弊得失。否则,岂非是他仗势欺人、无故托大? 只是你若是失了千年修为,是容颜老去、青春不再?还是耳目闭塞、打回原形? 后果并不唯一,一切皆要由小花妖的根基而定。 你当真承担得住,且决意如此? 入目的是堂下女子那双噙满泪意的眼,虽有三分柔弱,却难掩七分决绝。 是,枝白愿意承担。只求春神娘娘成全。 她原本也是为了陈勉生出修炼化形的念头,如今为他将这一身的道行化去,权当还他的情意。 没什么放不下,更不存在舍不得。 句芒沉默片刻,最终接受了枝白的说法,他轻耸两肩,不再追问。 倒是一旁许久不曾说话的文玉,道出疑虑,做着最后的挣扎。 师父,可是枝白分娩之后并未恢复法力,又如何有修为同你交换? 她相关以此为枝白推说,或许师父能网开一面,不再纠结于枝白是否真的牺牲千年的道行。 不想句芒只是轻扫了枝白的眉心一眼,便看破其中缘由。 灵力溃散、无法凝聚。 你从前为幻化人形,使了急功近利的法子,是也不是? 几乎在他话音出口的瞬间,枝白瞪大双眼,满脸的惊诧 他怎会知 不过旋即想起来人的身份,也就释然了。 春神掌管百木,她这一点微末伎俩,又怎能逃脱法眼呢。 是。当时我为了能快些化形,同陈勉相见,确实用了些非常手段。 以致于她险些走火入魔。 这便是当日埋下的祸根。 句芒早已了然于胸,要她亲口承认,不过是为了让一旁的文玉也做到心中有数。 用这样次的修为同本君交换,你不会亏。 师父说着什么,文玉全然没在意,恍惚间如同听不见一般。 她只呆呆地看着枝白,原来枝白分娩之后仍然手无寸劲,是有这样一层缘由在其中。 遭受当初强行修炼的反噬。 不是她预想当中的身体虚弱,也并非寻常的因身孕而法力暂失。 枝白如今的境遇早在她遇见陈勉,并决意为之化形的那一刻,便注定了。 为一个人,赌上自己的性命。 文玉如坠深渊,四面八方涌来的海水几乎将她吞没,一点一点夺走她的呼吸。 枝白带给她的震撼,叫她一瞬间回不过神。 其间的奥义,比春神殿经文还难懂。 直至缕缕青芒渐起,文玉才回过神 师父在为陈勉聚魂结魄。 她虽无法亲眼看见,可原本散布于屋内各处的青芒,逐渐向榻上的陈勉汇去,想来正是陈勉支离破碎的生魂。 待魂归一处,想必陈勉自然生还。 枝白的所求也便了了。 文玉说不清心中是快慰更多,还是忧虑更甚。 她看着仍跪坐于地的枝白,其眼中光芒毕现,尽是对陈勉生还的渴盼,而对自己接下来要失去的千年修为,无有一丝恐惧,更没半点不甘。 文玉一叹,如今说什么也晚了。 罢了,枝白既愿意,她又能如何呢? 文玉的双手无力的垂下,先前她打算回春神殿请师父帮忙,眼下的情形,应是合了她的意。 视线在师父三人身上扫过 师父违背原则出手,却莫名取了枝白千年修为。 枝白情愿换陈勉重生,却面临打回原形的风险。 陈勉即将生还,下一刻却要永失所爱。 她没有丝毫庆幸的感觉。 浓重的伤情将文玉环绕,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第一次感到了真切的无力感。 夹杂着悲伤的喜悦,蕴含着牺牲的重生。 不知过了多久,文玉再次有知觉的时候,榻上的陈勉已有苏醒的痕迹。 他指尖轻动,似对内室的情形有所察觉一般,很快便睁开了双眼。 娘子 这是他睁眼说的第一句话。 文玉心头一跳,陈勉如此珍视枝白,一醒来便要寻她,又该如何对面枝白的消逝 枝白闻声抬首,一时间竟脱力跪坐于地。 连日以来,她终于松了口气。 没有泪水,没有伤怀。 枝白的脸上,只有劫后重逢的喜悦和心愿得成的快意。 欸 枝白紧蹙的眉心第一次舒展开来,挣扎着便起身往榻前而去。 她已有些力竭了。 勉郎?勉郎?我在呢。枝白轻声答道。 她替陈勉理了理衣衫,将其被汗水打湿的鬓发归于两侧,随后动作轻缓地将面颊贴上陈勉的胸膛。 陈勉的外伤仍在,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将枝白揽入怀中,轻抚其后背。 他似乎做了一场梦,梦中他一个人在无边的旷野之中游荡 漫无目的、不问去路。 正当他苦寻不得归家之路的时候,却又好像看见娘子站在屋檐之下,发间别着今年新出的栀子,朝他招手: 陈勉,再不回家我可不等你了 娘子?梦中的他又惊又喜,这就来! 原来是一场梦。 是一场梦吗? 陈勉有片刻的出神,看着怀中形容消瘦的枝白和她平坦的小腹,疑惑地唤道:娘子? 他有很多想说的话,可说出口,却变成了一句寻常的呼唤。他最想要的是如同往日一般,寻常的日子。 我们的孩儿孩儿 嗯?我在呢。 枝白闭上眼,感受着强有力的心跳在陈勉的胸腔当中发出浑厚的声响。 孩儿也很好,是你期盼许久的女儿。 活着就好,平安就好。 她是重诺之人,如今勉郎既然无恙,她答应的,自然也不会食言。 只是在那之前,她还有话要对勉郎说。 枝白唇角微扬,不知道会不会吓着勉郎。 其实,我 陈勉的心在听到枝白开口的瞬间,忽然紧张起来,他警惕地环顾四周 除开文娘子,还有一名并不相识的男子在侧。 他两手环住枝白,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扎着起身,以整个后背挡在枝白身前。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不能再接受任何的意外,也不想再同娘子分开。 枝白叫他这忽然之间的举动弄得不明就里,但她还是轻笑着安抚陈勉。 你知道什么呀你她只当陈勉为宽她心,所以才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 枝白觉得很奇怪,她原本以为,到了这个时候,她应该是强忍泪水、一脸苦痛的。 可是没有。 她的脑海里闪过的是她与陈勉的初见,是那个背着个小背篓的少年人;是他们正式相见,是他两颊通红、语无伦次的样子;也是后来决定相守,他们一同在院子里栽种栀子的样子。 第150章 却没有他们会如何分别的样子。 如今也算能有个了全。 可是陈勉却一脸正色,毫无玩笑之意,他双目炯炯与枝白相对,说出的话也是郑重万分。 我什么都知道。 枝白的笑容却在这句话之后停滞,微弯的唇角也凝固不动。 陈勉并没有接着往下说,可是枝白却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此刻的天地之中,似乎只剩下了她们两人,四目相对之间,无需多言。 或许,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可能她自以为藏得很好,却没想过,一切所谓完美的伪装,其实都是因为有个包容你的观众。 若是你选择不说,他也可以选择不问。 就这样相守,也很好。 枝白回过神来,颤动的眼睫之下蓄满泪水,连日来的委屈、疲惫,还有那些被她强压的情绪,似乎在看到陈勉的这一刻,溃不成军。 诸多苦痛、彷徨,无人相救之时不曾落下的泪水,在此时陈勉的一句什么都知道之下猝不及防地滑落。 娘子,我们回家。 陈勉环抱着枝白就要从榻上起身,他变得敏感、变得防备,他迫不及待要同娘子一起回到他们的小院之中。 并非他不能取信宋大人,或是对文娘子有何猜忌。 他只是累了。 为了公道、为了正义,他可以不惧任何争斗,不怕任何构陷,即便身陷漩涡之中,也要高喊一声清正无罪。 可是,他不能叫娘子也卷入不安的境遇中,陷进忧虑的情绪里。 如今有了孩儿,他 他心中仍有公义,却也不能没有家眷。 陈勉强撑着身子下榻,便要牵着枝白离去。 只不过前行半步,便察觉到身后的娘子驻足不动、并不前行。 娘子? 枝白的脸上绽开柔和的笑意,眉眼弯弯的样子恰似栀子花苞上的弧度。 她不能同勉郎回家了。 即便出得了这江阳府衙,她又真的能回家吗? 且不说春神娘娘的神通,就是她自己,也不愿做失诺之人。 我不回去了,勉郎。 她没有怨,也没有恨,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就要付出该付出的。 娘子? 陈勉一顿,这才发现自己的不同之处。 先前在地牢,他连起身都不能,更别提下地行走。 可如今他非但行动自如,陈勉不自觉地伸出两掌展开,就连指尖都充满了力量。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脑海生成 这让他第一次注意到了,除却文娘子之外,内室多出来的这位男子。 陈勉猛地回身,正好对上静默一旁的句芒。 此人,从前不曾见过。 只是面目和善、气质高绝,总隐隐有种熟悉之感。 难不成,是娘子的旧友。 句芒见他看过来的目光毫不忌讳,充满审视的意味。 好似雄起的野兽,时刻预备着为了保护身后的雌性而发起进攻。 凡人就是这样,即便拥有世间最脆弱的身体和寿元,却也能同时拥有最坚硬的意志和血性。 句芒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同陈勉颔首致意。 也许天道最是公平不过,给了神仙万年寿命,就给凡人立体人格。 是什么?陈勉问道。 这一问倒叫神游天外的句芒有一瞬的愣神,并未立刻接话。 见此情形,文玉也有些揪心。 她方才从陈勉苏醒的松泛当中脱身,还未来得及陷入了接下来双鸟离分的不忍,却没想到先看到陈勉向她师父发问。 师父出手已是不易,陈勉不明缘由,不能叫他这样如同问询一般对师父说话。 文玉挺身而出,三两步便横在句芒和陈勉之间,插话阻拦道: 陈勉,这是她预备解释一二。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师父抬手拦下。 句芒不甚在意,语气淡淡地嗯了一声,什么? 陈勉红着眼,言语之间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救我,同我娘子交换的条件。 是、什、么。 陈勉一字一顿地问道。 他*知道自己现下或许面目狰狞,或许言辞失当,可是他已经分不清了,他分不清这样的为难究竟是对着眼前这个未曾谋面的男子,还是对脆弱无能的自己。 娘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他啊。 句芒这才明白陈勉之意,他不免有一瞬间的错愕。 他总以为神者仙者,跳出轮回之外,高坐凡尘之上,便能洞察人心、不受困扰。 可方才陈勉眼中的某种情愫,却叫他也为之一震。 这便是凡尘之爱? 句芒抿唇不语,一旁的文玉小心地观察着陈勉的动态,怕他惊着吓着,也怕他真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 后头的枝白赶忙上前拦住陈勉,她也如同文玉一般横在陈勉身前,满含歉意地看着文玉,却同文玉身后之人说着话。 勉郎他平日绝不会如此,还请见谅。 春神娘娘能出手,已经让她倍感意外,她绝不可冒犯仙人。 纵使她只是寻常小妖,可她也知道神仙不落凡尘之理。 梧桐祖殿求姻缘的不少,求财运的更多,可这不过是微末小事,而她所求,却是改人寿元、替人续命的生死大事。 春神娘娘能遂了她的愿,对于神仙来讲,想必也是出格之事,会坏自身的因果。 可春神娘娘还是帮了她,就凭这一点,莫说修为,便是性命,她也能给。 可她心中虽如此想,却不知该如何同勉郎解释。 枝白犹豫着,这恐怕的她同勉郎相识以来,最艰涩的一次对话,从前他二人从无任何欺瞒。 当然,她隐瞒了自己是花妖的事。 就在她唇齿咬到将要出血之际,陈勉的手却忽而抚上了她的面庞。 陈勉替她捋好额前碎发,抚平她唇上齿痕,而后满目期待地望向她。 他在等自己的答案,枝白心中清楚。 是千年的修为。这一次,她不再犹豫。 话说出口,枝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掩藏了好些年,不敢直面的真相,如今终于在机缘巧合之下曝光。 曾经,在她与勉郎约定一生相守、绝不欺瞒之时,她是想过坦白的。 只是那时她害怕不解的眼神,害怕恐慌的退缩,更害怕非我族类的排挤,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口不言。 如今,什么都说出来了。 她也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我 娘子。陈勉一把将枝白揽入怀中,他的下颌埋在枝白的肩窝里,会如何? 他话中的担忧心疼不言而喻,可是却不见半分害怕、或是恐惧。 想象当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失了修为,会如何? 枝白一愣神,却在片刻之后忽然发笑。 她早该想到,早该想到勉郎会是这般反应。 她二人相识相知、相携相守,靠的并非美艳皮囊,也不是花言巧语,而是他们共同度过的日夜,是他们谈过的诗句,救过的狸奴,看过的花开,等过的日落。 枝白的笑容中参杂着泪水,她怎么能怀疑勉郎,而担忧他的反应呢? 她只恨自己坦白的不够早,竟叫他甫一知晓,便要面对离分。 会会她不晓得,所以也说不出个具体的所以然。 文玉咬咬唇,犹豫着答道:或许会容颜枯萎,甚至打回原形 陈勉听后颔首,他左右踱步,不过并未太久,转身便在句芒的身前躬身跪下。 前辈!方才冒犯了前辈,请前辈勿怪。 陈勉摸不准眼前之人的脾性,斟酌着开口。 多谢前辈搭救于我,可若是要以我娘子的性命修为来换,勉请求前辈收回我的性命。 若害娘子,他宁死。 陈勉! 未到句芒发话,他身前的文玉却忽然一声轻喝。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你既知晓,便也应当知道其中艰难。你以为这阴阳道,是你想死便能死,想活就能活的吗! 莫要辜负了枝白的一番心意! 文玉骂道,可说着说着鼻头却忍不住阵阵酸涩,就连眼眶也满上一层水汽。她别过头去,不再看陈勉和枝白二人。 陈勉垂首静默,不再言语。 娘子为他的付出,他怎能不知? 一旁的枝白轻拍陈勉的手背,而后面向文玉和句芒二人,郑重道:今日多谢春神君,多谢你,文玉。 第151章 文玉眼中晶莹滑落,她并未去看枝白,却能想到接下来即将出现的情形。 枝白手腕翻转,聚力在两肩胛处各点一道,旋即一颗莹白的光晕自她眉心而出 这是她的妖丹,也是她千年来的修为。 文玉被那光芒吸引,如珠如玉、华彩万分。 原来,这就是千年大妖的妖丹。 文玉一顿,心有不忍 师父,是想要千年大妖的妖丹吗? 那颗妖丹似长了眼,缓缓向句芒而去,直至落入他的掌心。 句芒并未细看,手腕翻转间,便将其收入袖中。 在衣袖的掩盖之下,那光芒也很快消失不见。 衣袍翻飞间,文玉被细细的风浪拂了眼,她轻眨两睫,这才回过神 枝白! 文玉赶紧转脸去看,那头的枝白已然倒下,依偎在陈勉怀中。 身后有源源不断的热度传来,是陈勉的胸膛,这是一种属于生的气息。 枝白的睫羽垂下,看着自己的妖丹在眼前离去。 很好,很值得。 枝白阖上双眼,她感到自己身上的气力正在一点一点流失,仿佛要将她掏空。 原来,妖失去自己的妖丹,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为自己所爱的人付出,是这样的感觉。 我们的孩儿,还没有名字。 枝白的声音响起,虽然微弱,却饱含情意,那是是生的喜悦。 我们说好的由你来取 知枝,陈知枝,好不好。 陈勉的陈。 知晓的知。 枝白的枝。 陈勉早已泪水千行、泣不成声,可他仍强忍着,温声细语地同枝白说着话。 很好,知枝很好。就叫陈、知枝 一语罢,枝白的指尖无力垂下,她的面容开始模糊,转眼间青丝不再、银发满头。 不过片刻之间,却完整地呈现了容颜枯萎的整个过程。 最终,陈勉怀中紧抱的青春女子转眼便成了鸡皮鹤发之人。 文玉头一回亲眼见到,妖者若失妖丹的后果。 陈勉将枝白搂得更近,似乎欲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青丝白发交叠之中,年轻年老对比之下,世事无常定之理,唯有真心不变。 紧接着一阵白雾渐起,枝白的身形也开始模糊,陈勉原本搂着她的手臂失了力道,好似搂着一段栀子香气。 片刻间,枝白的肉身消失不见,陈勉的身前,唯余一朵未开的栀子。 枝青花白,将开未开。 缠绕着一阵浓烈的香气,几欲沾湿衣襟。 陈勉伸出手,那朵栀子就那么落在他的掌心。 方寸之地,胜过山河。 文玉一叹,几乎要失去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的那口气,她肩头一松,立时便欲跌坐于地。 枝白还是现了原形。 她只当真心最易变,却没想到 只是预想的摔落并未发生,文玉反而落进一个干燥温暖的胸膛,满满的花木香气将她围绕。 是师父,师父接住了她。 文玉松了口气,却不敢去看师父。 句芒一撇嘴,嗔了文玉一眼。 他轻拍文玉肩头,帮她站住身子,并未出言责怪。 句芒上前一步,于陈勉和枝白的身前站定,他静默片刻之后,敛去眸中神色,而后一翻手心,化出一只玉瓶来。 那玉瓶通体洁白,细腻如脂,瓶口处斜插着半截细柳,其枝叶上翻着碧青色的光芒。 文玉偏头去看,这不是 句芒一叹,伸手将那柳枝摘下,另一只手指尖轻动,那玉瓶便缓缓落在陈勉身侧。 师父,这是 是三光神水。 陈勉很是伤情,在文玉二人你来我往的交谈中仍不为所动,即便那玉瓶已到了眼前,他愣是瞧也不瞧。 倒是文玉眼眸一亮,三光神水? 文玉疾步上前蹲下身,将那玉瓶拾起,一把塞进陈勉怀中,你收好!。 陈勉并未出言,只静静地收着玉瓶,注意力仍在怀中的栀子上。 你若想与你娘子来日重逢 句芒话音未落,陈勉便慌忙抬首,总算有了反应。 便将她移栽回院中,每日以此水浇灌。 前辈的意思是陈勉喃喃道,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方才听娘子唤此人春神君,他总算想起了那种没来由的熟悉感,这人面容眉眼正是后春山梧桐祖殿的春神娘娘。 陈勉重新看着眼前的句芒,目光也从早先的审视转变为虔诚。 山海自有归期,风雨总会相逢。 句芒垂首看着堂下的陈勉,心诚则灵,总有来日,你与她,便留待来日罢。 他今日说了太多的话,句芒眉心微蹙,他都快要不认得自己了。 师父!你说的都是真的?文玉大喜过望,倒比陈勉还激动三分。 她只当三光神水有什么大用处,却没想到是叫枝白有朝一日能够重现于世。 自然。句芒不欲为自己争辩,只是应声答道。 文玉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蹲下身点了那栀子一下,看着胸口起伏不定的陈勉,说道: 你都听见了?若是日后有什么闪失,你只管上后春山梧桐祖殿去寻春神娘娘便好。 师父好不容易松口,她得为枝白和陈勉多争取点保障才是。 多谢文娘子!多谢前辈!陈勉噌地起身,我这就去,这就去。 他满脑子都是那句移栽、浇灌,留待来日,眼下他心中,容不得片刻的迟缓。 陈勉像一阵风似的刮起来,绕过屏风穿堂而过,直奔门页而去。 文玉叫他起身的莽撞劲儿惊住,愣了片刻才起身去追。她两指翻动,先解了门页上的禁制,而后唤道,陈勉!陈勉! 他方才捡回一条命,总得当心些。 不当心自己,又如何照顾枝白。 只是当文玉追出门槛之时,院落当中早已没了陈勉的身影。 日头明亮,花草清香,整个别院浸在满目薄金之中,偶有微风拂来,似乎还带着段段栀子香气。 文玉错愕之余,只得一手挂在门框之上,正当她犹豫着是否继续追的时候,句芒出现在她身后。 他这样,不会有事罢?文玉喃喃,江阳府衙陈勉定然比她熟悉,文玉担心的是他的身体。 不会。句芒肯定答道。 方才为陈勉聚魂之时,他早已暗中医治了陈勉周身病症。包括他的外伤,只是面上看着还在,实际内里皮肉完好无虞,不会有恙。 师父都发话了,她自然信师父,他说陈勉不会有事,那陈勉就是不会有事。 毕竟方才她叫陈勉去后春山寻春神娘娘的时候,师父也不曾出言反驳。 文玉闻言转身,扭着脖子看着句芒,面上挂着卖乖讨巧的笑意。 作甚。他一向言简意赅。 师父看起来心情不错,既然他都能为陈勉留下三光神水,那不若她趁热打铁,如果也能将枝白的修为留下 岂不是两全其美,枝白也好早日与陈勉再会。 师父呀,师父文玉扭捏着开口。 毕竟不是为了她自己,她倒不好像从前在春神殿讨要灵丹妙药之时那般厚脸皮了,否则,还真是颇有些慷他人之慨的嫌疑。 讲。句芒话语虽简洁,语意却温柔。 有了师父的肯定,文玉也就不在客气,她壮着胆子直接问出了口,师父,你要枝白的修为做什么? 修为?句芒眉头一拧,似有疑惑,不过他旋即明白过来。 在文玉闪着星子的好奇目光之中,句芒抬袖,他手中那颗莹白的妖丹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却不似方才在内室之时一般润泽,甚至细看之下隐隐有几丝血色。 本元不纯,杂质颇多,你说我要这修为做什么? 文玉一愣,没想到会是如此,她方才看这妖丹分明还很好,还以为 你师父是春神,不是邪神,吸纳他人修为之事,我还做不来。 句芒抬手之间,伴随着一个清脆的响指,那颗混沌的妖丹应声而碎,化作一阵风雾,消逝不见。 文玉心中某些疑虑也随之明了 是她误会师父了! 文玉杏眼圆睁,眸光清亮,难掩的喜悦挂在唇畔,露出两颗贝齿,更显三分娇憨之意。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作甚。句芒轻哼一声,语意淡淡。 第152章 你真好,师父。文玉嘴角的笑意是压也压不住。 她早该想到,从前师父说要挖她回去做烧火棍,结果却助她化形,授她功法,还将她的真身移回东天庭。 这样嘴硬心软的师父,怎么会真同枝白较真,非要她用修为来换呢? 他不过是寻个借口,看似平等的交易,实则是不想叫枝白有负担而已。 文玉两手在身前交叠,把玩着衣角,脚尖靠在一处,轻轻踢着门槛的边缘。 一股羞赧之意满上双颊,文玉为先前的猜想后悔。 她怎么能那般想师父? 师父是山间松,空中月,不失挺拔、不减清辉之人,是东天庭掌管花木的春神,是梧桐祖殿有求必应的娘娘,是她的师父。 文玉越想越得意,颇有几分与有荣焉。 她长吁一口气,两手环胸,开始自言自语。 虽然表面看起来,师父拿走了枝白的千年道行,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不过我知道,师父不是那样的人。 句芒扫了一眼文玉皱巴巴的衣袖,不动声色,只放眼望着远处。 这处院子虽小,景别却错落有致,青阳洒下,更衬出古朴典雅之气。 想必主人家也是颇有底蕴之人。 师父,怎么不应声!文玉嗔怪一声,忍不住出手去拉扯句芒的衣袖。 哪知师父看似出神,却在她动手的瞬间避开,文玉扑了个空,拧眉睇着句芒。 句芒伸出两指,轻弹衣袖,好在,并无半丝褶皱。他懒懒应声,哦?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文玉本想发难,可一听师父的应答,便又喜笑颜开,道法有度,师父无拘。 从前什么天道轮回、气运平衡的道理听多了,她还真以为师父是严守法度、绝不逾越之人。 没想到 文玉后仰着脑袋,飞快地瞄了一眼句芒君。 没想到师父也有人前无私、人后温存的一面。 她像是窥见了雪中见春的一刹,寒夜生火的片刻,一种密不可得的窃喜在心头生起。 你非但救了陈勉的性命,还帮枝白重塑了经脉,她旧时为成人形、强行修炼埋下的祸根,也在此时随着千年修为的散去而烟消云散。 文玉颇有几分得意,干脆转脸直面句芒,她扬起下颌,简直是眉飞色舞。 是也不是? 不待句芒作答,文玉又接着往下分析。 师父常说万丈高楼,起于垒土,做人如是,修行如是。 枝白根基本不牢靠,虽有千年修为,可若是一直这么下去,飞升得道无望,走火入魔却不难。 句芒面色平淡,并无自傲之色。听着文玉头头是道的谈论着,他眉目温和,似剪来半段春风作眼尾,裁出一缕云衣点笑靥。 更何况,你还给了陈勉三光神水池子的泉水,他以神水浇灌枝白,枝白必然能很快重现于世,届时枝白也不必受修炼反噬之苦,与陈勉自然能顺利相守一生。 文玉越说越起劲,千言万语归结到最后,汇成一句,师父,你真好。 此言一出,文玉趁师父不备,一把揽住师父的衣袖,抱于怀中。 句芒这次倒未躲开,他低垂的眼睫之下,是眸光浮动、柔情似水。 任由文玉抱着他的手臂摇来晃去耍无赖,句芒面色不变,可情不自禁勾起的唇角,却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好心情。 你呀。句芒的指尖在文玉的鼻梁上轻轻刮过。 阵阵清风拂过,吹乱发丝缕缕,青丝交叠之下,他二人立于门槛处,好似画卷当中的一双壁人。 粉墙黛瓦,轻罗春衫。 宋凛生捧着食盒出现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他们,约莫很是相熟罢? 小玉脸上满是轻松欢快的笑意,是自陈勉一事发生以来,他从未在小玉脸上见过的笑意。 宋凛生想要出声唤一声小玉,可是唇齿开了又合,却只觉得喉头酸涩,发不出半点声音。 起风了。 宋凛生仍着昨夜单薄的衣衫,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凉意,就那么静默地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不是风动,是他心动。 小玉宋凛生面色轮换,笑意清浅,不见一丝妒色,他迈步上前。 既然心动,不如行动。 嗯?宋凛生。文玉应声回头,动作间,发丝拂过她的鼻尖。 宋凛生捧着食盒,从院中一路走来,周身沐浴在金光之下,衣袂翻飞间带起段段雪浪。 句芒掀起眼皮瞥了一眼,不知怎的,眸中笑意更甚。 小玉。随着宋凛生一声轻唤,他人也在文玉身前站定。 方才洗砚来报,说在中庭碰见陈勉,他正好送陈勉归家去。 宋凛生话中不乏惊异之色,他抬眸扫过小玉身后的医师先生,难不成这位真有起死回生之法? 听洗砚说,陈勉已经能跑能跳,活脱得很。 是!陈勉已然无恙!文玉肯定地答道,旋即充满得意地偏头看了师父一眼,却发现他正凝神打量着宋凛生。 文玉笑意一顿,唇角也开始凝固。 师父这下该发现,宋凛生就是不死树上折断的那一枝了。 那便好。宋凛生大喜过望,终是松了一口气。 而后他客气地同文玉身后的句芒见礼,有劳医师,不知医师府上何处,凛生定然遣人将诊金如数奉上。 用不着!哪里用得着什么诊金呀!文玉心中紧张,怕师父追究,因而听了宋凛生的话,无端便接了过来。 她只想赶紧结束这场阴差阳错的会面,莫叫师父发现她坏人因果之事。 可她这话接的似乎不是时候。 宋凛生眼中疑云顿起,寻常医师看诊,怎会不要诊金? 也罢,小玉与医师乃是旧相识,想必宋凛生话音渐弱,眸光也黯淡下去,只是不知医师先生,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既要免去诊金,不若交个朋友。 文玉的一双杏眼却越睁越大,她怎么把这茬忘了! 她该怎么解释师父的突然出现,怎么解释她与这位医师确是旧相识? 文玉倒吸一口凉气,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倒不担心陈勉,陈勉在枝白一事之上,与她应是同一立场,绝不会泄露她的身份。 可是宋凛生,此时能说与宋凛生吗? 她脑中飞快地转着,如同走马灯一般闪动,得想个说辞才好。 他是、他是文玉犹疑着,迟迟说不出下文,即便她能承认自己的身份,可此时怎么也不该说出师父的身份。 句芒无奈摇头,可别将这小木头给他憋坏了。 宋大人他一开口,宋凛生的疑惑和文玉的惊讶皆汇聚于此。 句芒不慌不忙,并无任何异色。 他跨步出了门槛,与文玉并肩而立。 本是金童玉女一般登对的二人,落入宋凛生的眼中,却无端的刺眼。 宋凛生不动声色,同他颔首示意,先生。 在下久不在江阳,宋大人不识得,也是应当。句芒一顿,卖了个关子,并不接着往下说。 第131章 宋凛生果然更加迷茫,原本的试探皆被好奇取代,听这位先生的说法,他难道应该与他相识? 文玉也是秀眉倒竖,师父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总不会又是三光神水罢?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悄悄侧过身去,两指拽着师父的衣袖,用灵力同他打着腹语,师父 谁知句芒轻瞥一眼文玉,一派镇定自若的模样,不见丝毫慌乱。 我是文玉的阿兄。 文宋。 随着句芒话音落地,一时间,廊下的三人心思各异。 文玉一颗心终于揣回了肚子里,她怎么把这出给忘了。 起先为了留在江阳,她谎称是来此处寻找家兄文宋,当时宋凛生还托了穆大人一起帮她。 如今,文宋这个身份,给师父用再合适不过。 她既有了阿兄,便也不算撒谎。 文玉扁扁嘴,企图压住不自觉扬起的唇角,咳咳。 师父还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啊,这都能叫他晓得,正好帮了她。 而对面的宋凛生就不那么好受了。 几乎在他听到文宋二字之时,他便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阿阿兄? 文宋。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许是小玉青梅竹马的玩伴,或者是同窗之时的旧友 可他怎么也没忘阿兄身上想。 第153章 小玉的阿兄文宋,他是知道的。先前还费了好一番功夫去寻,却无音讯,没想到如今这就么站在他眼前,他却不识得。 怎么会是阿兄呢? 宋凛生喉头一阵干涩,有些找不着话说。 方才那些动作言语不断在脑海回现,他没做出什么冒犯阿兄的事罢? 宋凛生,见过阿兄。宋凛生躬身见礼,摆足了姿态,心中更是阵阵懊悔。 句芒居高临下,瞥了宋凛生一眼。 他是文玉的阿兄,可不是宋大人的阿兄,又怎敢托大? 宋大人客气,小妹在江阳这段时日,有劳宋大人照拂。句芒挑眉,好戏既已开场,不如接着唱下去。 阿兄才是客气了,不必同凛生见外。 宋凛生往日的风度、休养,此刻好似全部离家出走,叫他在面对文宋之时有些手足无措。 若是从前在上都,无论是接人待物,还是谈诗作赋,宋凛生都是一等一的好,不说信手拈来,至少也是绝无错漏。 可此时,他面对的不是旁人,是小玉的阿兄。 他无端生出莫名的谨慎,怕说错话,怕做错事。 宋凛生的脑海中浮现的是自家阿兄对待沈绰阿姊的兄弟时的画面,可紧接着便被他否定。 沈绰阿姊是一国公主,她的阿弟也是亲王,阿兄待他们只怕不能与他现下的境况混为一谈。 阿兄宋凛生紧了紧手中的食盒,忽然有了主意,这是我方才去小厨房做的早点,阿兄一起吃罢? 阿兄曾说,要想与人亲近,就先请他一同用饭。 宋凛生掀开食盒,将其捧在文宋和文玉眼前。 那食盒甫一打开,热腾腾的香气便从缝隙中钻出来,直往文玉口鼻中去。 文玉食指大动,探头便问,你怎么去做早点了?做的什么? 宋凛生面上一热,想到方才小玉的嘱托,心中喜不自胜,你叫我莫在廊下吹风,我便想着去做些吃食来。 小玉担心他的身体,他也该照顾小玉的肠胃才是。 是节气馄饨,用鸡汤打底熬煮而成,因其共二十四种馅料,每一只各不相同,才取了这么个名字。 他极少下厨,这么个一招半式还是从前阿爹教给他的。那时阿爹说功夫虽小、用处却大。如今想来,确实如此。 只不过少了洗砚帮手,味道或许差些。宋凛生生出几分腼腆,不似往日一般云淡风轻。 早知是阿兄要来,怎么说也该摆上一桌家宴,这份节气馄饨,倒显得很不合时宜。 雕花的实木食盒当中躺着瓷白的碗盏,香浓的汤底浇盖在一只只小巧精致的馄饨上,可谓是色香味俱全。 文玉吞咽着,忍不住连连搓手。宋凛生的局促落在她眼里,文玉忍不住便为他在师父面前说和。 一起吃罢,阿兄?文玉的语调上扬,充满了玩笑的意味。 横竖如今在她面前的又不是师父,而是阿兄,做妹妹的邀请阿兄一起用饭,很合常理。 句芒一瞥,这小木头还是这样顽皮。眼下身在凡间,无人看顾,更是纵得她无法无天了。 是呀,一起用些罢,阿兄也尝尝凛生的手艺。宋凛生打蛇随棍上,一听小玉劝阿兄,他也赶紧附和道。 句芒眼波转动,这才看了宋凛生一眼,他眸中笑意未达眼底。面上却是客客气气的,不见疏离。 多谢宋大人盛情。 宋凛生正欲答话,他心想这哪里算得上什么盛情,粗茶淡饭而已,只求阿兄莫要嫌弃才好,便听阿兄接着说道: 不过,不是阿兄,是文公子。 这宋凛生一顿。 他不是蠢人,不至于在旁人将话说的如此明白之时,还听不出弦外之音。 阿兄的意思是,他乃是小玉的兄长,却不是他宋凛生的兄长。 宋凛生不是不要体面之人,从前在上都,他深居简出、少与人来往,即便拜帖要将门房堆满,他也甚少赴约。 他本不是那善于钻营之人。 今日,面对小玉的阿兄,一时紧张,说错了话,也是情有可原。 但他称小玉的阿兄为兄长,并无冒犯之意,只是想想要示好而已。 宋凛生的窘迫叫文玉一览无遗,文玉跺跺脚,扯了一把阿兄的衣袖。 宋凛生那样玉一般的人物,竟然叫他逗成这个样子。 什么文公子的,和阿兄又有什么分别! 文玉嗔道:阿兄! 句芒撇嘴不言,直到文玉出声唤他,这才接话,宋大人,文某云游四方、居无定所,小妹还有劳宋大人照拂一二。 宋凛生捧着食盒,心中天人交战,不知是否要再尝试一番,正值进退两难之际,便听文公子发话。 他赶忙应声,阿文公子客气,凛生受小玉照拂颇多才是。 句芒轻笑一声,决意探一探这凡人的虚实。 小妹的一应花费,我自会送与宋大人,是金银?财帛?还是名玩古画,听凭宋大人的意思。 宋凛生没想到文公子会提起这茬,连连推辞道:文公子客气,小玉在府衙为我帮手,我尚未有酬劳给小玉,哪里需要 句芒挑挑眉,也不再同他争辩。 至于这节气馄饨,原本也不是做与我的,还是交给应当的人享用罢,多谢宋大人。 那馄饨浸在浓汤之中,尚冒着丝丝热气,即便是远观之下,似乎也能想到该是很好的滋味。 不过,神者仙者,哪里需要进食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句芒便有瞬间的愣神。 不是的,神仙也可以进食的,而他也曾为一人做过热羹汤的。 文玉和宋凛生面面相觑,叫句芒的话说的有几分羞赧之意,直至见他许久不出声,文玉生出疑惑。 阿兄?师父这是怎么了? 句芒这才回神,他略显迷茫的视线在文玉的脸上重新汇聚,没什么庞的解释,只匆匆应付一句,嗯?无碍。 文宋先告辞了。句芒不欲多留,此言一出便抬脚往院外而去。 师父从前绝不会如此,他无论面对什么事,总是从容不迫、缓和以待,更不会在旁人尚未答复之时,便转身离去。 文玉呆呆的瞧着师父的身影,总觉得有些奇怪,即便他与往日一般不言不语,可眼下看起来就是更落寞三分。 宋凛生眉心轻拧,见状赶紧盖上食盒,将其置于一旁,而后撩起衣袍快步追上去。 文公子 句芒步履不停,依旧快步离去。 阿兄!宋凛生壮着胆子,也不怕阿兄会不悦。 句芒一顿,却并未转身。 阿兄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小玉,还有多谢阿兄今日搭救陈勉。宋凛生一语道完,却忽而很想往回退一步。 文公子已然说过不是阿兄,他还这么喊,恐怕这下真要得罪阿兄了。 在宋凛生的一阵忐忑当中,句芒终是回了头。 宋凛生一身清雅之色立于日光中,虽然难掩倦色,却并不失半分光彩。有风拂过之时,他的衣衫随风翻动,而后又叫腰间一块玉玦压住。 句芒眸光轻动,越过宋凛生的双肩往后看了一眼。 文玉抱着下颌,也不知在想什么。 宋大人这玉玦,很是雅致。句芒语意淡淡,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这小木头,就连双生的青苏玉玦,也舍得赠与旁人。 是吗?宋凛生心中一喜,却同时又充满了紧张。 这是文玉娘子赠予他的,如今大公子这样问,想来是 宋凛生更添三分局促,这是,是小玉赠予我的。 他当然知道是那木头送给宋凛生的。 句芒唇畔渐凉,不再有丝毫笑意。他并不接宋凛生的话,只是偏头越过他,向他身后几步远的文玉招呼道:走了 这回是真的毫无停顿,句芒不带半分迟疑地转身离去,不给宋凛生和文玉留下任何出声的余地。 院中青石满地,他三人身形如豆,连成一线。文玉往前追了两步却恰好看见师父的身影跨出院门,隐匿不见。* 阿兄文玉喃喃。 师父今日真奇怪,怎么会同宋凛生一个凡人置气。她回头得向敕黄打听打听才是,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惹怒了师父。 陈勉得救,枝白仍在。 分明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就像话本子里最圆满的终章。 可是她怎么总觉得心中哪处像是缺了一块,空落落的呢? 第154章 文玉托着下颌的手渐渐垂下,覆于前胸 这里,快要喘不过气了。 小玉,小玉?宋凛生的声音分明极近,却好似从悠远的山谷中传来。 文玉反应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嗯? 阿兄他宋凛生适时止住了话头,他得给小玉留下余地。 没事,阿兄他云游四方、向来如此,今日也是途径江阳,连我也未能预先得知。文玉嘴上解释着,可心中却并不如她表面那样轻松。 宋凛生闻言轻轻颔首,绽开了笑意,他回身将那食盒提起,抬手向文玉示意,那,小玉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文玉顺着那食盒往上看去,宋凛生温润如玉的脸庞背着光,笼罩在一小段阴影之中,却掩盖不住他眉梢眼角的笑意。 陈勉之事总算有个了结,他应该很高兴罢? 好啊,一起吃?文玉按下心中思虑,也露出个笑容来。 只要能帮到宋凛生就好。 宋凛生颔首,嗯。 他是很高兴,程廉之事的真相浮出水面,陈勉的伤情能得搭救,以及 能同小玉一同享用这道节气馄饨。 宋凛生抬眼瞧了瞧天色,天朗气清、万里无云,这是连日来,他最安心的一个清晨。 内室。 当文玉吞下最后一口小馄饨的时候,仍感觉意犹未尽。 鲜美的鸡汤底,浓郁的清香之气充盈着她的鼻尖,而各色不同的内馅儿,更是每一口都叫她惊喜连连。 她喜欢的醉蟹、鱼生,通通都有。 方才分明也没多少功夫,宋凛生竟然能寻到这样多的食材,还做出这道节气馄饨。 文玉偏头去看,宋凛生正斯斯文文地饮着甜汤,汤匙起落之间就连一丝声响也无。 规矩板正,这是文玉对他的第一印象。 文玉撅着嘴,唇齿之间的香气尚未散去,她却忽然想起另一桩事来。 一餐饭的松快不过片刻,而早先的疑虑却是深重,无数念头冒起,文玉眼见着宋凛生饮完最后一口汤水,便急忙开口。 对了 对了 没想到文玉和宋凛生同时开口,她二人四目相对之时,皆是面上一红。 你先说 小玉先说 文玉双眉蹙起、鼓着两腮。怎么回事?今日她和宋凛生说话怎么就跟约好了似的。 宋凛生瞧她那气鼓鼓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他一面放下手中汤匙将碗筷收入食盒,一面轻声说道:小玉先说罢?是有何事? 文玉松了腮帮子,吐出一口浊气。 在确认宋凛生让她先说之后,文玉眉间的忧愁仍是化也化不开。 她一双眼锁在宋凛生收拾餐食的手上,往下看去,一只雕花刻纹的食盒正安静地躺在桌上。 昨夜我为枝白接生之时,意外得知在同知院外那只打落的食盒,并非她带来的。 宋凛生凝眉,食盒,是有这么回事。 文玉一手肘支颐,另一手在桌上来回画着圈,起先枝白情况危急,我见那食盒,自然以为是枝白带来给我的。 许是不慎听见我们在内室的对峙,叫她一时间慌了神,这才打翻了食盒,自己也跌落在地。 宋凛生聚精会神地听着,手上刚好放下最后一只碗盏,他盖上食盒,以指腹摩挲着上头的花纹。 当时我并未多想,可后头与枝白说起此事,她却说自己是听见一声脆响,像是瓷器落地的声音,追上去查看,这才不慎跌倒的。 话到此处,有些事已是不言而喻。 宋凛生同文玉对视片刻,将文玉的话在脑海中捋了一遍,这么说,另有其人? 正是。文玉正色道,此人趴墙角偷听在前,害枝白跌倒在后,实在可恶! 会是谁呢? 文玉紧盯着宋凛生手中的食盒,那上头的花纹式样,越看越眼熟。 似乎,与昨夜那只是同一式样? 只是当时夜色浓稠,她也未来得及细看。 宋凛生,这只食盒文玉犹豫着,欲辨认清楚些。 宋凛生俯首去看,即刻便明白文玉所指,这是今晨我在府衙的后厨借用的,并非我们府上的物件。 文玉了然,既不是枝白带来的,自然不是宋宅的物件。 我看它与昨夜同知院那只很是相似,即便不是十成十的一致,也有八九分文玉放缓了语速,脑海中却反应迅速。 是府衙的人?得出这样的结论,文玉并不意外。 宋凛生低垂着眉眼,掩藏于眼睫之下的双目眸光流转。文玉的话似一柄明烛一般,将他猜测当中的某个背光处点亮,个中关窍瞬间贯通。 有一个人,在你我动身之前一早便告辞回了府衙。宋凛生两指在食盒上轻叩,发出规律的声响,但是直到你我入府衙,甚至到现在已过了一夜,也不曾见其露过面。 若在府中,不好好当差,又该去了何处呢? 宋凛生眼见着小玉眼中的疑惑渐渐散去,片刻间,清明之色涌动在她那一双狡黠的杏眼之中。 你是说文玉恍然大悟,一个人的名字浮上心头,阳生? 宋凛生抿唇轻笑,同文玉颔首。 文玉噌地起身,作势便要往屋外而去。 小玉宋凛生一愣,只来得及起身唤道,做什么去? 文玉闻声回头,满脸的疑惑不解,抓人啊?他昨夜扔下食盒逃窜,眼下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宋凛生眼睫扑闪,有一瞬的愣神,片刻之后皆化作哭笑不得。 他赶忙上前拦住文玉,引她回桌前坐下。 文玉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只顺着宋凛生的步伐往回走,一路到桌边,直至坐下,也没摸清宋凛生的意思。 小玉。宋凛生温声细语的,不见丝毫急迫,扔下食盒不假,逃窜却不一定。 宋凛生的双眼弯弯,耐心地同文玉解释着。 一切不过你我的猜测,并无实证。 况且,便是他真的听去了昨夜的谈话,也也不违法。 他想着合适的措辞,斟酌着与小玉说话。他怕让小玉觉得莫名其妙,分明是他将此事指向阳生,却又不让小玉去抓人,岂不古怪? 文玉听着宋凛生的话,双眉越蹙越紧,眼中疑惑也是比先前更甚。 那当如何?任由他去? 宋凛生轻轻摇头,你放心,我已让洗砚去核查,想必也快有消息了。 如今,我担心的是另一桩事。 前尘往事真真假假,若不揭开,便也过了。 可若是一旦揭开,莫说身在其中的亲历者,即便是他们这些不相干的看客,也必须直面血淋淋的事实。 更何况阳生呢。 你是说文玉猜到宋凛生要说什么,只是她也别无他法。 你怕阳生知道他的身世? 文玉一默,阳生从来都只当自己是贾大人的养子,如今乍然出现个匪祸头子,还说是他亲父,他怕是难以承受。 是。宋凛生颔首,满眼皆是惋惜之色,阳生,并无什么过错。 是阴差阳错。文玉一叹。 谁会知道当日水火不容、正邪不立的贾大人和程廉,会在一场围剿之中,一人流窜多年,另一人却能不顾立场、不计前嫌地收养其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子呢? 宋凛生眸光幽深,静默不语。 他不知自己这样做,是否真的正确。 为了诱使贾大人说出真相,竟选择攻心之计,以多年前的秘辛为柄,以阳生母亲的画像为饵。 这样的鬼蜮伎俩,当真光彩吗? 即便最后得成所愿,剖开从前的真相。 可若是这样的真相,会伤害到另一个无辜之人呢? 是他思虑不周,才让阳生 连日来,自以为运筹帷幄、皆在掌控的宋凛生,头一次生出了茫然的感觉。 宋凛生一脸的神情不属,文玉便是想不注意也难。 文玉咬着下唇,得想个法子才是。 不一定啊。文玉抬手敲了敲那食盒,脆生生的响声随之而来。 宋凛生纷乱的思绪被其错开,听着小玉没头没脑的话,他一时间有些愣神,嗯?小玉,你说什么? 我说不一定啊。 文玉一脸的无谓之色,似乎只是说着今日的天色很好,早点也不赖。 第155章 见宋凛生仍是面有难色,他一双古井一般幽深的眼,叫他掩藏在低垂的眼睫之下,都快看不清了。 文玉无奈,两手托着下颌凑过去。 不一定是阳生。文玉努努嘴,不就是一只食盒吗?是后厨的婶婶也不一定。 怎么就非得是阳生了? 嗯宋凛生低低应声,总是不怎么开怀。 文玉瘪嘴,随即伸出双手将宋凛生的脸捧在手心。 她动作轻柔,力气却不小,捧着宋凛生的脸便往上抬,叫他露出眉眼与自己对视。 顷刻间,即便是古井也生出波澜。 你不也说,一切都是你我的猜测么?文玉笑盈盈的,企图用轻松的氛围去感染宋凛生,既然是猜测,那在证实之后再忧虑也不迟。 届时你我该如何就如何,致歉也好,赔礼也罢,我和你一同承担。 她话锋一转,不过在那之前,莫要先将自己围困起来。 文玉睁大了双眼,宋凛生,嗯? 宋凛生眼睫颤动,小玉的声音似乎正在离他远去。 他眼中只有小玉扑闪闪的双目,和其间无限的鼓励与包容。 宋凛生似乎被文玉点醒了一般,他这是怎么了? 尚未入围城,此心先受困。 这还了得? 小玉 竟有如此高的见地。 文玉额前的碎发随她的动作晃动,渲染出一段段茉莉头油的香气。 那气息萦绕在宋凛生鼻尖,似乎要将他引入神秘的梦境当中去,一时间,他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几乎想就这么沉溺其中。 文玉却只当宋凛生仍在自责,她嗔怪道:再说了,你说起洗砚,洗砚的事我还没问你呢! 眼下说点儿什么都好,只要能将宋凛生从泄气的情绪当中拉出来。 他若是不振作,那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谁来主持大局? 谁来处置贾大人,谁来安顿阳生? 嗯?宋凛生闭了闭眼,咽下一段馨香,这才回过神。 他浑像是天地灵气生出的精灵,不沾丝毫凡尘之气,甫一出世,满眼皆是清澈和澄明。 文玉一顿,立马玩心大起。 她就着捧脸的姿势,轻拍宋凛生双颊,触手是温润的感觉 肤如凝脂、暖似膏玉。 就连拥有貌比三圣母,才绝何仙姑,春神娘娘难望其项背,太阴真君也不出其右称号的文玉,也啧啧称奇。 她就知道,敕黄在擅自为她提出以上封号的时候,必然是闭着眼睛在吹牛。 莫说天上的真君、仙子,她倒觉得自己连宋凛生这个凡人也比不上。 看来还是得勤勉修炼、永葆容颜才是。 我说洗砚文玉鼓着两腮,佯装生气,嗔道。 昨夜洗砚分明并未与我们同行,你怎么说洗砚去贾大人的内室取什么屏风了? 洗砚分明是后头在这处别院时,才赶来帮忙,应当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去过同知院的。 她倒不是非要追究此事,只是以来为了叫宋凛生不再纠结阳生之事,二来,她确实有几分莫名其妙的不悦 宋凛生竟并未与她说过。 倒是穆大人,仿佛什么都知道,与宋凛生同进同出的,好不亲密。 不过说起穆大人,似乎一夜未见了。 洗砚宋凛生喃喃,终于生出几分笑意,洗砚确实是后头枝白娘子发作之时,才从府中赶来。 此事说来,也是我的疏漏。 宋凛生摇摇头,只是一动才发现自己的下颌还叫小玉捧在手里。 若是往日,他合该赶紧退开才是。 可现在,他没来由地不想动作,就当自己还没发觉好了。 宋凛生面色不变,心中却升腾起几丝狡黠的意味。 年少时兄长带着他趴墙头,偷看沈绰阿姊舞剑的时候就说过,人不必时时做君子,事事做君子。 此刻,姑且信他一回。 宋凛生强压着心中喜悦,正色道:原本,是预备让洗砚去取那件屏风。 只是昨夜临出门,听阿沅说,他那位彦姿弟弟怎么也不肯用饭,更是不愿意踏出房门半步。 阿沅一行人来府中也有几日了,不知彦姿弟弟是不是仍待的不习惯,莫不是生了病,不好意思同旁人说。 我想着也并无什么要紧事,便叫洗砚留下照看一二,看看是不是需要请个郎中。 洗砚便因此留在府中,并未随行。 文玉眉心一拧,眼中溢出几分慌乱,啊?怎会如此,那阿沅那弟弟没什么大事罢? 无碍。宋凛生摇摇头,他已然习惯了小玉掌心温热的触感,郎中看过了,说是精神的很,洗砚昨夜便同我说过了。 只是仍不肯出门,许是不习惯。宋凛生不作他想,小孩子会如此也是情有可原,说不定再过一段时日便好了。 文玉松了一口气,附和着点头,忽然又跟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那洗砚没来,你也敢说叫他去取屏风了? 若是贾大人真有那般韧性,无论如何也不肯交代半个字。等到时间一长,传说中去取屏风的洗砚却迟迟不归,自然就会露出马脚。 届时贾大人只要一口咬定,不识得画中女子,又该如何? 她们岂非失了破局之法? 宋凛生的笑意更甚,一派轻松欢快的模样,那鸦羽一般的眼睫扑棱棱地闪动着,更衬出他目若星河。 他的小玉,真是聪明无匹、智慧无双。 只不过一缕线索,她便能牢牢抓住,再抽丝剥茧摸清内里的危机。 不过危机危机,从来都是危险和机遇的混合体。 一体两面、一剑双刃,只要善于利用,总能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 还笑?文玉拍拍宋凛生的脸颊。 兵不厌诈。宋凛生一字一顿,颇有种天真无邪的意味。 他早知没有实证,可往往事情就是如此。危险和机遇总在一瞬之间,他必须立刻抓住,否则待贾大人回过神来,恐怕什么也问不出了。 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贾大人对那菡萏屏风竟宝贵至此,不过是刚提起,贾大人就愿意主动交代。 是不想叫他坏了那面屏风?还是屏风当中确实暗藏玄机 不过,你怎么知道,那菡萏屏风之中是否真有那半卷残页? 也不知宋凛生每日哪里来的时间,竟然事事也不落下。 猜测而已。宋凛生一偏头,靠在小玉的右掌心上,和他往日里想比,此刻显得尤为有生趣。 阳生与洗砚年纪相仿,自从上回我问过洗砚有否与阳生来往,洗砚便一直留意着接近阳生。 前几日,洗砚终于有了收获,一得了消息便赶忙上报。 洗砚从阳生那处得知,阳生掌管着同知院一应大小事务。原本也没什么特别 文玉听的聚精会神,就连宋凛生偏头也没发现,然后呢? 直至一日,阳生搬出了那面菡萏屏风。 搬出屏风?文玉吸了吸鼻子,搬出屏风有什么特别的。 三月潮气重,并不适宜晾晒屏风这样精细的绣品,更何况,阳生还说那屏风方才翻新修整过。 既然不适宜晾晒,就更莫说翻新修整了。 再者说来,近来府衙杂事繁多,阳生在贾大人身边帮手,却有心思和闲暇晾晒屏风 除非,是有人授意而为。 那恐怕这屏风的绣面之上,就不只是菡萏朵朵那样简单了。 因而,你推测这面屏风可能有问题,昨夜提及洗砚去取屏风,不过是诈一下贾大人。文玉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理顺了宋凛生的思路。 宋凛生颔首,动作见竟有些乖巧的意味,叫文玉看了越发爱不释手。 她似乎窥见了宋凛生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从前总以为他谦和守礼,有大家之风范,定然是个行为板正、举止合规的人。 可如今看来,宋凛生说话办事都很大胆,忽悠人也很有一套,并不拘泥于规则之内。 这小知府,很机敏嘛。 文玉手上使劲,压了压宋凛生的面颊。宋凛生也待着不动,任由她捏圆搓扁。 只是,先前我并未预料到贾大人竟一早便知道内情。却没想到,一切都在贾大人掌控之内,也是他自己亲自做下的决定。 文玉一挑眉,你是说,阳生的身世? 嗯。宋凛生颔首,我与穆大人,只当贾大人是被蒙在鼓里的,却没想到,贾大人从头到尾都知道,却还是选择将阳生抚养成人。 第156章 那不是阳生的娘亲陈三娘子,以自己的性命换来的吗?文玉脱口而出。 只不过话音甫一落地,她便生出了悔意。 就像方才这内室所发生的一切。 枝白用修为换取陈勉生还,看似公平。可追究起来,其中的关键是看师父是否愿意同她换,为她帮手。 陈三娘子愿以死明志,为程廉赎罪,只求当年的贾大人留她的孩儿一命。 以命换命,看似公平,可也得贾大人愿意才成。 文玉收了声,不对,我说的不对。 宋凛生双眼弯弯,恰似新月,在文玉的掌心轻轻摇头,没有什么对与不对,一切皆是他们的选择而已。 小玉的说法也并没有错。 只不过,阳生是贼匪之子,以程廉当时犯下的罪责,怕是株连九族也不为过。 贾大人救他一命,甚至还留在身边抚养成人,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 就好比如今,程廉重现江阳,阳生身份泄露,从前的桩桩件件皆曝光于日头底下。若是上报朝廷,贾大人免不了包庇之罪的。 宋凛生心中一叹,头也止不住往下垂了几分, 这头文玉发觉,连忙稳住力道,不叫宋凛生垂首。 她托着宋凛生的脸颊,与他四目相对。 那你预备如何处置贾大人? 原本也不是为了将贾大人置于死地,如今既查清内情,那便依律法办罢。 且看他后续公审如何交代罢。此事无辜受牵连最甚的是陈勉,也得问过陈勉才是。 在那之后,府中诸事皆可告一段落。 届时,衔春小院的枇杷估计熟得正合适,他想请小玉与他共游后春山。 只是,不知她有没有空闲。 宋凛生歪头,一双清澈的眼亮晶晶地盯着小玉。 文玉原本一心想着后头的杂事如何处理,正想得出神,却冷不丁对上宋凛生的双眼。 无风无雨,也生波澜。 她心头一跳,不自觉地吞咽了几口唾沫,你盯着我做什么? 宋凛生毫不退却,反倒往前倾身几分,他笑盈盈地盯着文玉看,并没有被戳破的羞赧。 只是他嫣红渐染的耳垂却出卖了心中真实的想法。 我是想说宋凛生话音拉长,并不往下说。 还是等过几日再告诉小玉罢,宋凛生抿唇笑笑。 他话锋一转,佯装正色道:我是想说小玉问了我这么久,也该让我也问问你了罢? 宋凛生仰面向上,正对着文玉。 距离这样近,近到他似乎能看见小玉脸上的细小绒毛,就像是熟地正冒红晕的水蜜桃一般。 娇嫩欲滴,果香袭人。 他一时有些呆住了。 文玉努努嘴,嘟嘟囔囔地说了句什么,而后问道:你想问什么? 她两手捧住宋凛生,将他左右晃动。 怎么问了两个问题,还想问回来。 宋凛生丝毫也不反抗,任由小玉拨弄着他的脸颊,只是他生的清瘦,倒怕硌了小玉的手。 他笑意浅浅,唇角微扬,那个疑惑在脑海中转动一圈,终于问出了口,我是想说,阿兄、文公子是如何救的陈勉? 他心中有好奇,惊喜却更多。 本想着托沈绰阿姊派些太医来诊治陈勉,对于突然上门的郎中并未抱多大的希望。 只是没想到来人竟是小玉的阿兄,还真的治好了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陈勉。 这世上竟真有起死回生之术。 文玉正揉着宋凛生的脸,揉地不亦乐乎,听了他的发文,却忽然手腕一僵,就连脊背也凉起来。 这个文玉吞吞吐吐的,不知该从哪里解释。 她昨日急昏了头,不但未曾想过宋凛生可能会问师父的身份,更是没想过该如何解释陈勉从奄奄一息变得生龙活虎的。 前者有师父为她兜底,可是后者 如今师父离去,她又当如何? 文玉心中忐忑,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这个我兄长一向擅长岐黄之术。 从前对他医术高绝也早有耳闻,总听说他能活死人、肉白骨。 原来如此。宋凛生深以为然,不疑有他。 不过昨夜我也是头一遭得见。 既然阿兄已经走了,那就全推在阿兄身上罢? 她看可行。 我与兄长自幼时离分,极少相见。此次来江阳府,原本也是为了寻兄长的 文玉心中霎时间轻松无比,她可真是个机灵鬼。 不过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文玉低垂着眉眼,脸侧的发辫无力落下。生动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宋凛生一顿,心口猛然缩紧。 小玉,我 小玉的兄长不在身边,这他是知道的,先前还答应要帮小玉寻到阿兄,只不过并未有收获。 可他如今非但没帮上忙,阿兄自己上了门,他还提起此事叫小玉伤心。 实在不该! 宋凛生在心中暗暗训着自己,想个什么话头不好,偏生说了这件事。 我并非有意提起,惹你伤怀。 宋凛生连连摆手,他想去扶住小玉的两肩,以示安慰,却又不敢贸然上前。 你放心,阿兄既然云游四方、居无定所,你就安心在府上住下,我定然宋凛生不知想到什么,面上一热,接着劝道,我定然将你照顾好。 文玉绷直了唇角,生怕露出半点笑意,她眸光亮亮,一双杏眼中满是狡黠。 原本还担心宋凛生总也寻不到阿兄会心生疑惑,也怕他真从何处寻回来个什么阿兄,叫她漏出马脚。 如今阿兄也露面了,为她圆了谎,坐实了她寻亲的由头。 可他并不在江阳长住,又给了文玉继续留在宋宅的理由。 正合她意。 那边宋凛生还在急切地挽留,这边文玉心中已然是乐开了花。 这样一来,她更加光明正大地跟在宋凛生身边,他若是有任何闪失,也方便她来补救。 妙哉!妙哉! 有她在身边,想必那寿元枝折断所带来的灾厄也不敢乱来。 片刻间,二人共处一室、心思各异。 文玉和宋凛生都沉浸在一股莫名的窃喜之中。 公子伴随着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一道男声远远地从院中传进来。 文玉应声抬首,这是洗砚? 第132章 洗砚的声音来的快,人来得更快。 文玉还未来得及放下手,洗砚一只脚已经跨入了门槛。 公子看着眼前叫文娘子捧着两颊的公子,洗砚唇角一弯,识趣地别过脸去,啊哈,文娘子也在。 文玉慌了神,先前的闲适不再,她不知怎么的心虚得很,也不同洗砚答话,只顾着连忙收回手。 只是她动作太快,牵扯到肩上的伤处之时,疼的直抽气。 嘶 昨夜杂事太多,她倒忘了这伤,还跟个没事人一样来来回回地奔走。 现在神经松泛下来,只觉得阵阵钻心的疼。 宋凛生面上酡红阵阵,却并不像文玉一般手忙脚乱,他轻抿下唇,缓慢地直起身来,接着再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袖。 只是他掩藏于袖袍之中蜷缩的手指,连指尖都泛着莫名的红晕,昭示着他此刻真正的心绪。 他的眼尾扫过文玉,并未出声。 面如平湖之下,是波涛汹涌、经久不息。 宋凛生轻咳一声,睇着门前的洗砚,怎么回来得这般快? 先前叫洗砚去送陈勉,他还以为得要些时候呢。 洗砚见宋凛生问话,收住面上的表情,不再嬉笑,他躬身同宋凛生见礼,回话道:陈书吏很是着急,似乎还有什么事情要忙,是以车马行进地快了些。 嗯宋凛生颔首。 不过话转回来,洗砚挠了挠后脖颈,可是陈书吏怎么一个人回去了?他娘子不还在府上吗? 哪有人将产妇落在府衙,自己一个人着急忙慌地回去这样的道理? 平日里看陈书吏也算体贴周到、明事识礼的。怎么今日看起来那般莽撞? 洗砚摇摇头,有些不解地望向自家公子。 宋凛生还未答话,文玉却先是一惊。 如今,府衙上哪里还有什么陈勉娘子?枝白为救陈勉现了原形,眼下已是一个花骨朵儿了。 可是这话,她怎么能同洗砚说?更何况,宋凛生也不知此事。 文玉一下子犯了难,她若说枝白还在府上,这不是张口说出闭口就会被戳穿的谎言吗? 第157章 枝白娘子许是先行回去了。宋凛生面色淡淡,丝毫不为洗砚的话感到吃惊。 文玉心中一松,缓了口气。 是吗?洗砚扁扁嘴,仔细回想着,我怎么没见陈娘子是何时离开的,也不知安排了车马没有 洗砚此言一出,文玉还没出完的一口气便又吊了起来。 自然,你想想。宋凛生一手端起桌案上的茶盏,轻抿一口,若非枝白娘子先行一步,陈勉又怎么回急着归家? 洗砚拧着眉听公子说完,终于在他搁下茶盏的瞬间,深以为然地附和,对啊公子说的是,我怎么没想到这茬。 宋凛生唇角微勾,并未接话。 倒是一旁的文玉,这下她一颗悬起的心才总算揣回了肚子里。 还好还好,也算是有惊无险。 幸好宋凛生并未追问,还给出了很好的解释,也幸好洗砚这个家伙一向是神经比树干还粗,也不会紧抓着不放。 文玉抿着下唇,悄悄地呼着气,以此平复着内心不安的涌动。 只是她这一口气还没喘完,只见洗砚迈步向前,直往她面前而来 对了!洗砚一面行走,一面在怀中摸索着什么。 文玉忍不住吞咽一口,不是罢?洗砚今日还有什么奇招? 洗砚越来越近,文玉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一时间,她几乎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陷入了广阔的天地之间,耳畔充斥着自己胸腔之中忽快忽慢的震动。 公子洗砚了一声,直越过文玉而去,最后在自家公子身旁驻足。 他一闪而过的身影,随步伐而动的衣衫,在文玉的眼尾消失。 文玉猛地回头,见他停在宋凛生的身侧,这才反应过来。 不是找她的 幸好不是找她的! 她今日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文玉拍拍自己的心口,为自己顺着气,她扬起唇角,这才转脸看洗砚和宋凛生二人。 公子,大公子的回信到了。洗砚终于在他怀中摸出了一封信件,呈给宋凛生,说是去了府上没人,便直接寻到府衙来了,我方才在正门,正好遇上了。 大公子?信? 文玉听得真切,这才真正地松泛下来。 宋凛生接过信笺,却并未直接打开,反而是侧身面对文玉,柔声说道:我前几日给兄长去了信,想来他得了空便回复我了。 文玉原本正偷着呼气,宋凛生这么一说,倒叫她有片刻愣神,是啊是啊她赶忙附和几声。 立于她二人正中的洗砚,则是一脸乐滋滋地左看看、右瞧瞧。 这可是大公子给公子的私人信件,公子拿给文娘子看作甚? 有意思,真有意思。 洗砚强忍着笑意,快看看大公子都说了些什么? 是啊是啊文玉正愁怎么接话,洗砚一开口,她便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声应和。 嗯。宋凛生笑着颔首,这才不急不徐地拆开信笺纸,关于贾大人此事,是我到任江阳经手的第一桩事。 如何处置,我尚未能有定夺。宋凛生如实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没有半分隐瞒。 文玉有一*瞬间的惊诧,她紧盯着宋凛生的眉眼。 宋凛生身为江阳知府,自然有权知一府事。只要生在江阳,事无大小,他都有权决定、有权做主。 可他竟然会因为是第一桩事而审慎斟酌着对待,并且并不羞愧于将其在旁人面前讲出来。 文玉的目光变得柔和,似有一丝无奈。 宋凛生还真是通透豁达,澄明无暇之人。 自我与穆大人查到一些线索之后,便去信向兄长讨教。 他大兄早入翰林、乃是天子近臣。这些年的宦海沉浮,莫说经他之手,便是看过听过的案子也不下千百。向兄长讨教,受他点拨,定然能有所领悟。 雪白的信笺在宋凛生玉脂似的指尖展开 若真有实证,该如何为贾大人此事定罪判罚。 信上的笔迹在宋凛生的眼前缓缓显出,他看后一默,随即若有所思地凝眉静坐。 文玉见他一句话也不说,便觉得奇怪,她挪着凳脚凑过去,如何?信上说什么了? 宋凛生不答话,只是将那信纸摊在手心,捧着给文玉看 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逆顺不论成败。【注】 文玉唇齿轻动,念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忍不住看向宋凛生。 这是何意?这上头的每一个字她如今都认得,可是连成一串,偶尔还是有不能意会之处。 宋凛生突然轻笑一声,可怜他苦思冥想,踟蹰着难下定论。 兄长这一番话,直截了当地将他点醒。当初他是缘何被贬,临行前又是如何答应父亲和兄长的? 他说他定然秉公执法、守护清明。 既如此,也就没什么好举棋不定的了。 这是说,人生于世,要讲究是非对错,而非利害得失;要斟酌顺逆情理,而不图成功失败。宋凛生想通了个中关窍,不再纠结,他柔声同文玉解释,未有一丝不耐。 原来如此文玉喃喃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只觉得唇齿生香、韵味悠长。 看来,凡人的智慧她还是没有吃透。上回那八口书箱,也并未囊括这世上所有的学问。 文玉眼波一转,求知欲在此刻达到了顶点,宋凛生,将你院中的书籍再借给我读一读? 宋凛生双眉上扬,略有些意外,嗯?不知小玉这回又想看些什么呢? 古籍孤本?经学道法?文玉努努嘴,一时想不起来,什么都行,最好和你兄长信上写的差不离,最好! 宋凛生闻言,俯首瞧了瞧手上的信纸,他轻笑着摇头,没想到小玉会对兄长信上所写感兴趣。 好,你想看什么都可以。 回府让洗砚找出来给你送到观梧院去。 宋凛生唇角噙着柔和的笑意,双目似水波一般注视着文玉。 洗砚点头如捣蒜,公子一发话,他便在心中盘算着待会儿回府给文娘子找哪些书册。 只是想着想着,洗砚猛地抬头,哎呀 他这一声实在太响,即便是对他的莽撞习以为常的宋凛生,也忍不住抬首看向声音的源头。 文玉原本托着两腮的手掌也没来由地放下,有些许紧张地盯着洗砚,真不知他又会问出什么令人难以应对的话来。 没想到她原本担心的宋凛生什么也没说,倒是洗砚,一问一个准。 怎么了?文玉双眉倒竖,鼓着两颊,忍不住先开口问道。 洗砚一脸无辜,盯盯文娘子,又看看自家公子,欲言又止。 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可他方才一来一去的倒忘了回禀,直至公子提起府上,他这才想起来。 何事?早知他的鲁莽,宋凛生也不感到奇怪,你但说无妨。 洗砚鼻子眼睛皱成一团,听公子发了话,这才犹豫扭捏着说道:我从陈书吏家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宋伯。 宋伯?文玉念道,眼下大白天的,在街上遇见宋伯有什么稀奇?他出门采买也说不定呢。 宋凛生不出声,只静静地等待下文。 洗砚偶尔是有那么一两回的不靠谱,但他从来不会说无用的废话。 宋伯说是去请郎中。洗砚面上的吞吐转为担忧,阿沅的那个名唤彦姿的弟弟,昨日吃了药还是不见好。 昨夜他留在府中照看,郎中看诊之后也没说个什么具体的病症,只说要多劝这阿弟用饭,自然强健。 不肯出门、不肯用饭,说是今日连阿沅都不见了。 洗砚叹气,这到今日都一口不吃,如何强健得起来啊? 什么?文玉噌地站起身,不吃不喝不见人? 这怎么了得?就凡人这副皮囊,三天不吃,恐怕就要一命呜呼、驾鹤归西了。 洗砚叫文玉忽然之间的动作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是、是啊。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文玉不假思索便做了决定,她提着裙摆,拔腿便走。 当初既然决定要救阿沅他们,便不能只顾当时,不管现在,要管就得管到底。 宋凛生置于桌案的双指一扣,没有丝毫犹豫,紧跟着便随文玉一道起身。 再去多请些郎中,一道回府。 是他的疏漏,这几日先是守着后春山捉匪,后是泡在府经厅看卷。 第158章 一连几日都不曾回府,昨日匆匆一趟,又未来得及去看阿沅他们,竟然连孩子生病不肯进食也拖到现在才有时间看顾。 宋凛生心中无比自责,眉宇之间尽是焦灼之色。 小玉,当心门槛 第133章 平江街官安巷,宋宅。 晴光满地,春风来往,伴随着洗砚一声轻喝,疾驰的马蹄声声骤然停住。车顶挂着的帷幔随风而动、一时难停,荡漾着拂过洗砚的发顶。 车还没停稳,洗砚拉着马儿正调整着缰绳,不待他取来下轿凳,只听车门哐啷一响,随之而来的便是有人跳车落地的声音。 洗砚一惊,转脸便往后看,正好瞧见掀帘而出的公子,公子? 小玉!宋凛生来不及回应洗砚,便纵身下车,当心些脚下,小玉。 洗砚一愣神,忙往正门看去。 文娘子一个转眼已到了门前的石阶上,此刻正一路小跑着往门前而去。 而自家公子撩起衣袍紧随其后,一面追赶,一面出声提醒文娘子慢些跑。 他动作间衣衫翻飞、鬓发松动,毫无仪态可言。 洗砚皱着一张脸,从车架上慢慢翻下来。这儿真是宋宅大门?莫不是马球场、蹴鞠园? 他将手上的缰绳交给迎上来的门房,与其对视一眼之后,仍有些难以置信,你方才见了,进去的真是咱们家公子? 那门房抿唇,一副似笑非笑紧憋着的样子,是,看的清清楚楚,正是咱们二公子。 这府上多数的人都是当年的老人,对于宋凛生,一向称的是二公子。 洗砚听了直摇头,却也不敢多耽误,抬脚便追上去,公子文娘子 文玉顾不得那许多,一头扎进宋宅。 对于眼下的文玉来说,那屋檐上各式各样的脊兽,交错勾连的檐角,都不能吸引她半分目光。 直到她一路冲进中庭,来到先前洗砚洗笔濯砚的小池塘边,这才迟疑着停住脚步。 后头有细细簌簌的声音传来,是宋凛生一路疾走带起的衣角摩挲声响,小玉 宋凛生饱含焦急却有不乏无奈的声音随之响起,文玉应声回头。 你可知阿沅弟弟一众,如今住在哪处院落?宋凛生喘着细气,一面同文玉说话,一面抬袖拭去下颌的汗意。 一路的小跑叫他满面通红,恰似枝头正挂果的荔枝,红润的外壳之下,更叫他莹白的皮肤显得吹弹可破,如玉如脂。 文玉一呆,宋凛生这人一整日未曾梳洗,怎得还是这般清雅端正、仪容秀美。 天道真是不公,她托师父的福气才生的面容,竟然叫宋凛生一个凡人轻易得到了,还比她俏上三分。 她扁扁嘴,听宋凛生说完话,便折返几步,与他并肩而立。 自是不知,才停在此处嘛。文玉一跺脚,拉着宋凛生的袖子便往前,这边?还是那边? 宋凛生任由她拥趸着往前,不急不恼地笑着。小玉前些日子不在府上,自然不知阿沅弟弟在哪处院落的。 不管不顾便往前冲,操心不足,莽撞有余。 只是,就连她莽撞的一面,竟然也如此可爱。 宋凛生抿唇轻笑,带着文玉往左侧的青石路上而去,这边。 后宅,竹取小院。 静谧的宅院掩映在错落而生的竹林之后,缕缕青阳将细长的竹叶投影在粉墙之上,偶有镂刻的六角花窗点缀其间,为院落送来阵阵清风。 这是文玉脚步一顿,她原先以为观梧小院已是精致无比,没想到这竹取小院也是不遑多让。 宋宅,还真是 文玉在脑海中斟酌着用词,虽不及神仙洞府、天上宫阙,却也别有一番人间特有的疏落意蕴。 此处安静,阿沅弟弟一行人受了惊,在此处将养最合适不过。宋凛生笑得恬静,轻声解释道。 文玉僵着脖颈转脸看宋凛生 裁云作笑、剪风为眉。 她总觉得在见了这竹取小院之后,宋凛生看起来更是眉眼之间都写满贵气二字。 就连五官也更俊美了些。 走吧,我们进去瞧瞧。宋凛生对文玉的眼神浑然不觉,他抬袖推开院门 另一幅广阔的天地在文玉眼前缓缓展开。 院内花草绿植间错而生,水流山石依势而建,连廊曲折,檐角斜飞,似浑然天成的山水画卷一般。 文玉一脚跨进院中,竟不知该往何处走。 文家姊姊!一道稚嫩的童声远远传来。 文玉双耳轻动,很快便识出是阿沅的声音,她巡声望过去。 阿沅此刻正蹲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一身宝蓝色的装束,搭上整齐的发髻并两个小辫儿垂在身前,真是端正又不失少年人的俏皮。 春阳打在他的面颊上,将他照的暖洋洋的,随之而生的红晕正挂在脸上。 他紧蹙的双眉也在看到文玉的瞬间舒展开来,又惊又喜。在惊呼一声过后,他噌地站起来,朝文玉和宋凛生跑过来。 文家姊姊,宋哥哥阿沅身前的发辫儿随跑随动,一双小靴子在地上踏来踏去,跑地很是起劲。 文玉一挑眉,险些认不出来。 眼前玉团一般的小人儿,哪里还看的出来是当初长街上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娃娃。 还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啊,文玉心头一乐,转脸便去看宋凛生。 小宋大人,照看孩子很有一手嘛。文玉一指戳戳宋凛生的肩膀,打趣道。 宋凛生原本云淡风轻的笑意瞬时间凝固,血气翻涌间一抹酡红染透他两颊和双耳,就连一向妙语连珠的他也吞吐起来,我我也没做什么。 他还尚未婚配,哪里懂得照看小孩儿,都是都是宋伯和洗砚在忙活 宋凛生欲开口解释,却怕越说越乱,索性闭口不言,只拿余光去瞄文玉荡起的唇角。 小玉应当是很满意的,只要小玉满意就好。 宋凛生垂眸一笑,旋即转过脸去,望向一旁。 入目皆是春色,他心亦有春光。 看着转眼就到了面前的阿沅,脸盘干净、衣衫整洁,就连面色都红润了不少。 文玉情不自禁地笑出声,很是满意地点点头,拍着阿沅的肩膀,阿沅这两日有没有好好吃饭呀? 阿沅个头还小,只能昂面才勉强同文玉对视,他踮起脚尖,扯着文玉的衣袖,文家姊姊,阿沅当然听姊姊的,一顿也没落下。 说着,似乎怕文玉会不相信一般,阿沅两手抻开,旋身转了一圈。那宝蓝色的衣摆露出下头纯白的内衬,似浪花翻涌一般,生动好看。 待他停下之时,还邀功似的昂着头,满眼期盼地看着文玉。 那样子活像只毛茸茸的白毛狸奴子。 文玉一笑,伸手在阿沅头上薅了一把。 姊姊别薅,快要秃了。阿沅扁扁嘴,佯装着委屈。 文玉叫他这话说的一愣,怎会?她看着还挺茂盛啊。她躬身探头与阿沅齐平,正欲去哄一哄他之时,却正好瞧见他唇角还未收起的笑意。 她霎时明白过来,这话是她与阿沅头一次见的时候,阿沅曾说过的。 只是时移事易,如今已是另一番境况了。 文玉伸出一指刮了刮阿沅的鼻尖,转身便回去看宋凛生 正巧,宋凛生眉眼温柔、唇畔带笑,也看着文玉。 文玉会心一笑,再看看身前的阿沅。还是他们三人,只是从长街变成了宋宅,从初相见变成了再相逢。 感叹归感叹,文玉倒是不曾忘记要紧之事,她蹲下身扶着阿沅的两肩,轻声问道:对了,阿沅,听说你那个彦姿弟弟最近一直不太好,是怎么一回事? 宋凛生转眼往卧房望去,只见门窗紧闭、悄无声息,好似无人居住一般,听不见丝毫的响动。 阿沅点点头,彦姿弟弟这几日胃口不好,不想吃东西。 他回身往方才自己坐的石阶那儿一指,同姊姊示意,他一直在屋子里休息,也不肯出来晒晒太阳。 一语罢,似乎怕文家姊姊担心一般,阿沅小小的脑袋一偏,接着说道: 不过方才宋伯伯来过,请了郎中看过了,说是并无大碍,只要多休息便好。 文玉闻言点点头,哦原来是这样呀。 而后她仰面同宋凛生对视一眼 怎么可能瞧不出症候,却又不肯进食、毫无胃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放心,我已遣人多去请些郎中来,多看看,总能瞧出缘由的。宋凛生当即会意,出声安慰道。 第159章 文玉点点头,瞧不出症候,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郎中医术不精,难断病因。那么再多请几位郎中看诊便是。 这二嘛 文玉眸光一深,越过阿沅的肩头,直向卧房而去。 二就不好说了。 文玉呼出一口气,叫自己莫要胡思乱想,她轻拍阿沅的肩膀,哄道:那阿沅带姊姊和宋哥哥去看看你那位彦姿弟弟好不好? 阿沅听了连忙点头,当然好呀! 他在这石阶上坐了好几个时辰,天不亮就开始等,想等文家姊姊和宋哥哥回来。 只是他也知道宋哥哥是江阳知府,有官职在身,想必一天忙的脚不沾地。 文家姊姊又在他身边帮手,定然也是走不开的,自昨夜出门,一整夜都不曾归家。 他想等文家姊姊和宋哥哥回府,却又怕给他们添麻烦,只好先睡下,今日又在门前等。 可算是等到姊姊了。 阿沅牵着文玉的衣袖转身往回走,朝着卧房而去。 阿沅,今日怎么没见阿珠呢?那个奶声奶气的小丫头,文玉一想起便觉得可爱得紧。 阿沅脚步不停,显然关心内室之人的身子,却也不忘阿珠的去向,阿珠同宋伯伯去送郎中了,宋伯伯还说要领她去买糖人儿呢。 阿沅步子越走越快,文玉叫他拉着,只能躬身快步跟上。 她又怕踩住阿沅的衣角,只能左一步右一步地小心走着,动作间,文玉的发辫儿垂落身前、左右晃动,就连她耳后的两个环髻也渐渐松开。 宋凛生轻笑着摇头,抬步跟上。 小玉通夜未曾合眼,甫一回府便来了竹取小院看阿沅和彦姿。待此事了了,他一定将小玉按回观梧院休憩才行。 姊姊,这边。阿沅率先迈上台阶,穿廊跨院的比文玉这个阿姊还熟悉。 文玉几步跟上,看阿沅扣着门页。 彦姿?彦姿你醒着吗?阿沅轻扣两声,等着内室的回应。 无人应答,唯余回响。 阿沅鼻子一皱,难不成彦姿睡下了? 文玉见状转脸同宋凛生对视一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诧。 宋凛生眉心轻拧,摇着头向文玉示意。 一时间,她二人又将目光投到了紧闭的门页之上。 彦姿,我和姊姊还有宋哥哥来看你了?你开开门?阿沅一顿,或者我们进来了? 不要内室终于传出了声音。 是急躁不耐的一声轻呵。 不要进来! 我没病!也不想吃药! 阿沅你别叫他们进来! 听着这气势越来越弱,直至最后,几乎变成恳求的话音,文玉挑了挑眉。 这小孩儿这是同谁闹什么脾气呢? 既然没病,又怎么不吃不喝不见人? 文玉同宋凛生对视一眼,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撩起衣袖便准备破门而入。 郎中治不了的病,不如让她治上一治,保管有起效。 姊姊 正当文玉的手触上门页之时,一旁的阿沅横插一句,拦住了文玉。 姊姊稍待!阿沅眉心紧蹙,鼻子眼睛都快皱成一团了。 他原本捏着衣角的双手直扑上来,挂在文玉推门的手臂上,姊姊,要不要不 阿沅纠结万分,是他领着姊姊和宋哥哥来的,此刻又不叫人进去,是不是太奇怪了些? 要不我们还是别进去罢!阿沅鼓足勇气一口气说了出来,而后紧闭双眼,缩着脖子,紧张地等待着姊姊的发落。 文玉并无那么大的气性,哪里会同阿沅置气,只是看着阿沅拦住她的双手,颇有些意外。 她同身后一步之遥的宋凛生交换了眼神,旋即问道: 阿沅?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4章 文玉蹲下身,使自己的视线与阿沅齐平,她两手环住阿沅的肩头,轻拍以示安抚,阿沅怎么会这么说呢?告诉姊姊。 这个彦姿不吃不喝,还不许人进去,就这么饿着可不行?不过,阿沅怎么会也偏帮着他胡闹呢? 阿沅紧闭的双眼在听到文玉的循循善诱之后,睁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他瞧瞧瞥着文家姊姊的神情,不似怒意横生的样子,这才放心大胆地睁开了眼。 只是他仍不知该如何解释,只一心扒拉着衣袖,将其反复揉成一团又松开,如此往复、不知疲倦。 一旁静默的宋凛生见了阿沅这副样子,若有所思地往内室望了一眼 门窗紧掩、难闻人声。 正当文玉欲再次开口之时,宋凛生抬手牵住阿沅的小手,将衣袖从他手中解脱出来,跟我来。 送了你是一手牵着阿沅,一手扶起半蹲的文玉,指引着她二人来到距离内室稍远的连廊边。 曲折的连廊依水而建,顺着水流的走势穿插在山石景观之间,四周草木交相掩映,很是隐秘。 文玉惊叹于这巧夺天工的设计与修造,不禁连连点头。若是叫她一个人进来,恐怕还找不着路出去呢。 宋凛生扶着阿沅靠着廊柱坐下,自己和小玉则分坐两旁。 原先还有些拘束的阿沅,在瞧见池中锦鲤来往、碧浪层层的画面时,不由得便松泛下来。 他靠在宋凛生的身侧,拉着文玉朝水中看去,文家姊姊你瞧,好多鱼儿呢! 文玉循声望去,果然瞧见冒出水面的鱼群,只一下,便四散开来,消失不见。 她笑着附和,鱼儿也归家去了。 一旁的宋凛生笑意清浅,满目温柔地瞧着小玉同阿沅嬉闹,他三人依次而坐,倒很像 很像少时父亲和娘亲带着他与兄长游湖。 言罢,文玉同宋凛生对视一眼,宋凛生很快便领会她的意思。 阿沅,现在可以告诉阿兄,彦姿弟弟究竟是什么病症了吗? 阿沅是懂事知礼的孩子,不会无缘无故地偏帮别人。既然他也顺着彦姿,那么想必他是知道内情的。 不会有大的妨碍,所以才放心不进去看个究竟。 阿沅犹豫着,左看看宋哥哥,右看看文家姊姊,在心中想着该怎么开口。 文玉俯下身循循善诱,阿沅不是喜欢鱼儿吗?只要你告诉姊姊,姊姊打了上来叫宋伯给你烤着吃? 阿沅却像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话一般,大惊失色,他一面是连连摆手,一面赶紧说道:不必不必,姊姊。 彦姿阿沅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又收住了,慢慢道来。 彦姿这几日会这样,我都可以理解的。 阿沅一双眼闪烁着,似乎生怕文玉会真去打鱼,他紧紧拉住姊姊的衣袖,接着说。 彦姿与我和阿珠不同,我们从前从前就在长街上、破庙里讨生活,粗糙惯了。他垂眸看着自己宝蓝色的衣袖,精致出彩的衣料、繁复华贵的暗纹,这些都是他从来不曾拥有过的。 文玉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字眼。 不同?有什么不同?难道这个彦姿大有来头? 宋凛生心中一叹,轻拍阿沅的手背以示安慰。他只想问问彦姿的事,并非有意勾起阿沅伤心。 阿沅咬咬下唇,将衣摆上的褶皱仔细小心地抚平,彦姿彦姿不一样,他原本是有家的。 话到此处,文玉仍有些不明白,这其中的因果关系是什么呢? 阿沅抬头看向宋凛生,问道:宋哥哥,可知道江阳有没有一户姓闻的人家? 宋哥哥是江阳知府,这事问他准是没错的。 闻? 宋凛生面色平和,心中却是一顿,那阿沅可知是哪个闻字? 阿沅拧眉想了想,彦姿曾告诉过他的,听彦姿说,是见闻的闻。 见闻的闻? 一股莫名而来的熟悉感在文玉心中涌动,抬眼却见宋凛生正看着自己。 宋凛生眉间的疑虑散去,这个闻嘛,他是知道的。 先前为了替小玉寻到阿兄,他同穆大人将江阳府的人家打听了个遍。 整个江阳府拢共只有一户姓闻的人家,是江阳小有名望的世家大族。 看着宋凛生的眼睛,文玉的记忆回笼,她总算想起来是在哪里听过闻这个姓氏。 先前也不知的穆大人还是宋凛生同她提过一句,时间久了,她险些记不清了。 然后呢?阿沅。文玉趁热打铁。 阿沅昂着脸,不放心地往内室那头望了一眼,压低声音小声说道:彦姿就是闻家的小儿郎。 第160章 此话一出,阿沅赶忙两手捂住口齿,同文玉和宋凛生示意,小声些,姊姊。 文玉原本也没想着出声,只是阿沅实在可爱,她一时间童心大起,也学着阿沅的样子两手拢在唇边,附身道:好,你放心。 宋凛生见她二人弓着身子低声絮语,很是狡黠,忍不住轻笑摇头。 那彦姿怎么不在家待着?反而与你们一同在后土庙呢?宋凛生柔声问道,只是话已出口,才发现他也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他不禁失笑。 彦姿不知是与家中闹了什么不快,宁愿同我们在后土庙中没吃没喝说到关键处,阿沅有些羞赧地摸了摸脸颊,挤在一处睡枯草,也不愿归家去。 还有这么一回事?文玉一惊,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这世上还有人放着锦衣华服不要,宁愿穿破布烂衫? 文玉低头看看自己衣襟边的锦绣纹饰,心虚地拍了拍,似乎生怕下一刻便穿不了一般。 嗯!阿沅点头如捣蒜,彦姿,想必也是娇惯着长大的,与我们不同。 他又转脸看着内室的方向,入目的是错落的山石和斜飞的檐角,并不能看出个所以然。 我想彦姿这几日定然是住不习惯,从前在庙里就够委屈他了,现在话说一半,阿沅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瞬间面红耳赤,连连摆手。 宋哥哥,文家姊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这里不好,我不是 宋哥哥和姊姊好心收留他,还请郎中给弟妹们看病,在府中更是吃得饱穿得暖,不知比后土庙中强上多少倍,他绝无不满足的意思。 一时间,阿沅急得眼泪花儿都要溢出来。 文玉一愣,她没想到阿沅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宋凛生也是不知所措,他和小玉也绝不会那般猜忌阿沅,阿沅怎么会这样想。 约莫是在外头流浪得久了,即便是如今在府中安顿下来,阿沅也是犹如惊弓之鸟一般,随时担心会被驱逐出去,这才会如此小心翼翼。 便是一句话,也能当成天大的事。 宋凛生见眼前垂头丧气、很是不安的阿沅,他学着从前阿兄安抚他之时的样子,伸出手摸摸阿沅的脑袋。 阿沅别怕,别怕。他他不会哄孩子。 宋凛生手脚有些僵硬,他在家中排老幺,族中也并无比他更小的子弟。少时只有兄长这么哄他,他却没有这样的机会哄过旁人。 文玉接到宋凛生求救一般的目光之时,也有些手足无措。生平只有她哭着鼻子回春神殿找师父和敕黄的份儿,哪有她哄别人哭的份儿。 阿沅,阿沅,你听姊姊说。文玉一双手展开在身前扇动着,我和宋哥哥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哭呀。 那个意思,哪个意思? 文玉自己都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好声好气地劝说着阿沅。 阿沅抽抽嗒嗒地止住哭声,这边看看宋哥哥,那边瞧瞧文姊姊,我我 你放心,我和姊姊不会误会你的意思。宋凛生轻轻拍着阿沅的后背,为他顺气。 阿沅点点头,很是乖觉,我是怕彦姿不习惯,所以不愿吃喝。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毛病,许是他不想叫宋哥哥认出来,送他回家也说不定。阿沅小声地说着自己的猜测,彦姿既不愿意,我我们还是不要进去打搅他了。 这几日劳烦宋伯伯请了流水似的郎中,在这处院子里进进出出。 其实他一早就知道,彦姿或许是心里闹脾气,并非真有什么病症,所以他才放心没有一早告诉文姊姊和宋哥哥。他想着自己看顾彦姿便好,也好叫哥哥姊姊忙自己的事。 阿沅垂头,没想到还是叫他给搞砸了。 文玉眨眨眼,她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回事。 直到阿沅说完整件事的原委,她还有些没回过神。 文玉扑哧地笑出了声,阿沅,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难不成你宋哥哥还能少了彦姿一餐饭? 阿沅的眼睫上仍挂着晶莹的泪珠,眨动之间扑闪扑闪的,他左右看看,有些不确定,姊姊 宋凛生闻言轻轻颔首,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若是彦姿不愿归家,我自然不会强迫于他。你与他仍住在府中,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日后学堂建好,便一道学书去,长些学问。他这宋宅,还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孩子。 只要回头遣人去闻家说和,免得人家长辈担心便好。 真的?阿沅一听到学堂二字,眼睛便亮了起来,谢谢宋哥哥,谢谢姊姊! 小孩子家的情绪似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泪痕还未干,便又止不住破出一个笑意来。 文玉叫他的情绪感染着,忍不住拿手去戳阿沅的肩窝,挠的他笑作一团直往宋凛生怀里钻。 宋凛生张开手,任由小玉和阿沅胡闹,他则拦住外围,生恐发生什么意外,当心些。 文玉看阿沅乐不可支,终于忘了掉眼泪花,她回身往内室那头瞥了一眼,彦姿么? 第135章 □□,观梧院。 拱门静默、花丝缠绕,看着眼前熟悉无比的观梧院,文玉有一瞬间的恍然。 分明昨夜出门到眼下,也不过一整日。可她却觉得同观梧院分别已久,乍然相见,她只想赶紧钻进她的小锦被、躺在她的小锦榻上,将这几日发生的大小事统统抛诸脑后,好好睡一觉。 毕竟只干活不睡觉,纵是神仙也难熬。 院中疏落的花叶香气隐隐传来,文玉猛吸一口气,抬脚便往院子里去。 小玉宋凛生的声音在后头响起。 文玉应声回头,见他长身玉立,正穿门而过,垂落的花丝拂过宋凛生的面颊,香气渐染,沾人衣襟,简直是画卷中的人物涉水而来。 不知怎么的,文玉突然被呛了一口,忽然猛烈地咳起来。 咳咳 小玉。宋凛生几步疾走,转瞬便来到文玉身边,你没事罢? 他一面拍着文玉的后背帮她顺气,一面轻声问着,可还好? 文玉咳嗽不止,几乎要咳出眼泪花儿来,她躬着身子摆手,我、没事,咳咳。 你叫我、叫我做什么?好不容易缓过劲,文玉*直起身,昂面问宋凛生。 宋凛生逆光而立,缕缕金阳从他身后打过来,勾勒出高大清瘦的轮廓,偶有发丝叫微风轻拂着,扫过文玉的面颊。 文玉方才反应过来的神思又四处发散,她眼睫轻颤,似着了魔一般。 直至发丝拂过鼻尖,带起一股酥麻的凉意,文玉肩头一缩,登时回过神来。 随之而来的,是肩窝处的疼痛,嘶 哦宋凛生也是一颤,见文玉轻呼出声,连忙在袖中一阵倒腾。 文玉见他手忙脚乱地在左右衣袖中翻找着什么,最终捧出来在掌心一字排开 原来是各式各样的小瓶子,高矮不一、釉色也不同。 这是什么?文玉双眉一拧,其间的疑惑不言而喻。 宋凛生是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文玉肩头,应声答道:你受伤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文玉撞上那不容置喙的眼神,心头不禁一跳,莫名的心虚漫上来,叫她只来得及胡乱反驳,我、我没有,我怎么会受伤? 昨夜天色那样昏暗,她动作又快,宋凛生怎么可能瞧见? 思及此处,文玉更添三分底气,昂着脖子直视着宋凛生。 宋凛生并未急着与她争辩,而是沉默了一瞬,一股莫名的忧色染上眉宇之间,眼睫半阖、落寞尽显。 文玉一噎,旋即吞了吞口水。 真是一段秋水剪双瞳,半分朱砂点绛唇啊。 她从前只以为凡人的词句定然一半真一半假,多数都是对绮丽美好的遥想。如今见了宋凛生才知道,竟然多半写的是实物。 这是三妙膏、这是白僵蚕、这是腊月脂宋凛生自左向右,一一为文玉解释着其药用,不见一丝不耐。 文玉心中直犯嘀咕,大瓶小瓶的这样多,还净取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她哪里记得住? 她梗着脖子不发话,她总觉得一向叫人如沐春风的宋凛生,此刻如坠三九腊月、难却冰寒。 他是不是生气了 文玉两手背在身后,不断绞着衣袖,只敢拿眼角去瞥宋凛生。 宋凛生顿住,见小玉抿着唇不应声。他心中一叹,他看起来是不是太严苛了些? 第161章 他心中想着方才小玉反驳他的话,心中憋闷,一股莫名的气息在他胸腔里四处乱窜。 小玉宋凛生的声音仍是那般轻柔,生恐吓着小玉,今晨我见你行动之间疼的直抽气,是肩窝伤着了罢? 是他没用,虽不知小玉是如何受得伤,可都怪他竟然走开,只留小玉和阿兄照看陈勉。 若是他守在廊下,有事也好帮衬,也许小玉便不会受伤。 文玉手中的小动作乍然停住,她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宋凛生。 他怎么会知道? 她并没有露出什么马脚罢? 原本还打算睡一觉就当疗伤了呢 文玉说不清心中是什么心思,她既不想叫宋凛生发现,却又怕他真发现不了。 如今叫他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出来,文玉心头一酸,登时便有无数委屈涌上来,就连眼眶也是瞬间染红。 我文玉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仰面望着宋凛生,对上他那一双泛着雾气的眼,文玉一愣,更不知说什么好了。 宋凛生长舒一口气,俯下身于文玉齐平,他犹豫片刻,最终伸手在文玉的发间拨了拨,为她理顺纠缠的发丝。 受伤了也不说,明明疼也要忍着?他并非责怪小玉,只是只是忍不住心疼。 文玉垂着脑袋,犹豫着说道:当时只顾着陈勉他伤势极重,自然更要紧些 没有谁比谁更要紧。宋凛生正色道,将大大小小的药瓶塞进文玉手中,在凛生心中,小玉最要紧。 文玉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个激灵,赶忙伸手将那药瓶接过来,东倒西歪得抱了个满怀,各色药箱瞬间充盈着文玉的鼻腔。 这样多的药瓶,宋凛生是衣袖怕不是百宝箱罢? 只是未等文玉想明白这个问题,下一刻,整个人便毫无防备地腾空而起。 啊文玉叫着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不由得轻呼出声。 再反应过来时,已叫宋凛生打横抱在了怀中。 他身上的雪松香气等不及一般将文玉周身包裹起来,混杂着文玉发间淡淡的茉莉香气,交织出一股莫名的氤氲之气,尾调留香、丰富非常。 文玉杏眼圆睁,秀眉紧蹙,她缩着肩膀抱紧了怀中的药瓶,是动也不敢动。 宋凛生,你、你你了好半天,也你不出个所以然。 文玉的舌头就像打了结,此刻任她是怎么捋也捋不顺。 我、我文玉往上看去,宋凛生清俊的面容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刀刻斧凿般的颌角之下,是滑动不止的喉头。 他绷着一张脸将头撇向一旁,不去看文玉,只是丝丝热气爬上双耳,叫他是想忽视也不能。 你受伤了,我送你回房。宋凛生一字一顿,强自镇定的表象之下,是他掩盖不住的心猿意马。 他十指蜷缩着,并不真正地触碰到小玉,但是即便是隔着衣料,那透出来的温热也几乎要将他灼伤。 文玉眼睫止不住的颤动,宋凛生的发丝同她的绞在一处。她缩着脖子,恨不得将自己埋到那一堆药瓶之中,可是可是我伤的不是脚啊 正欲动身的宋凛生闻言一顿,险些站不住脚。 一层一层的热气如浪潮一般袭来,叫他双颊红透。宋凛生不自觉地咬着下唇,僵直的脖颈是动也不敢动,生怕与小玉对视。 随意走动,也会叫伤势加重。宋凛生不容置喙的语气,几乎连他自己也要骗过去。 话一落地,他抬脚便走,不给文玉留下辩驳的余地。 文玉愣愣的,有些将信将疑,哦 她不再多言,只垂着脑袋任由宋凛生抱着,晃动间她将头贴着宋凛生的胸膛。那交叠的衣领将她与宋凛生隔开,却阻断不了源源不断的热度透着衣料传来。 宋凛生站的端正,行的稳健,可稍一留意,便能发觉他脊背挺立、浑身僵直。 一转眼,宋凛生将文玉小心地放在榻上,又将那药瓶依次排开摆在榻边的案几上,而后不待文玉出声,匆匆便绕出内室,背身立于那面绣着碧梧苍苍的屏风之后。 小玉,阿竹阿柏去前厅为洗砚帮手了,你休憩片刻,等她二人回来为你上药罢。 文玉双手抱着两膝,仍有些回不过神,她两颊酡红阵阵,热气升腾间,一闷头钻进了锦被里。 文玉听了宋凛生的话,起身扒拉着案几上的各色药瓶,这个打开来闻闻,那个摇一摇听听。 面上的疑惑之色渐显,什么三什么?白什么来着? 不识得也不要紧,等宋凛生话音未落,便听见里头传来一整乒呤乓啷的声响。 宋凛生心中一急,登时便迈出一步,小玉,如何了? 而后一想起方才的情形,宋凛生便刹住脚,安分地退回屏风之后。 胸前的涌动难以平息,宋凛生深深地吸了口气,只拿话问着文玉,小玉,你没事罢? 这头的文玉看着面前叫自己摆弄地东倒西歪、散落各处的药瓶,只顾着先答应一声,我没事,我只是看看 宋凛生方才松了口气,便又听里头问道:宋凛生,你为什么不帮我上药了? 他心头一跳,一口气噎在喉头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小玉的意思是 对于宋凛生的窘迫,文玉浑然不觉。她只是想起初来观梧院的时候,那时她擦伤了后背,也是宋凛生为她上药的呀! 既然阿竹和阿柏不在,何必枯等,就请宋凛生为她上药,不行吗? 反正她也分不清这些什么三什么白的,待会儿当心再弄混了。 文玉凝眉仔细回想着方才宋凛生交代的话,几乎要将脸凑到药瓶堆里。 只是她忘了,她是树妖,凡人的膏药,又能起几成作用呢? 宋凛生眼观鼻、鼻观心,一层细密的薄汗自发间生出,任他如何镇定,也不能消弭。 门框吱呀作响,将缕缕清风送进室内,拂过宋凛生之时 衣衫翻动、有如此心。 清亮之感漫上灵台,宋凛生不再犹豫,抬脚便从屏风之后转了出去。 簌簌的衣料摩挲声响起,一双月牙色的长靴在文玉身前站定,晃动的衣角荡起微妙的波澜,好似浪花翻涌、难以止息。 文玉仰面望去,宋凛生正垂眸看着她。 宋凛生眸光一紧,小玉曲着腿缩在榻上,两手环在膝头支着下颌,微张的双唇露出洁白如玉的贝齿来,更衬得唇色不点而朱。 脸侧垂落的环髻垂顺地靠在肩上,点缀其上的青蓝珠翠晃动着,几欲化蝶飞去。 往上看去,那一双不染纤尘的杏眼澄明清澈、毫不世俗,正叫额前的碎发遮掩着,直愣愣地看着他。 宋凛生赶忙撇过脸去,不再看文玉。 我宋凛生犹豫着。 自他越过屏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好了,不是么? 宋凛生面红耳赤,更甚从前。 那时他只不过担心小玉的伤势,再加上府中确实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女使,恐她伤口感染,这才为小玉上药,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可如今,观梧院已有阿竹和阿柏两位女使,而他 他已不似从前了。 宋凛生喉头轻动,定定心神,而后抬手摘下发间的缎带,背过身去蒙住双眼,待规整后这才回过身来。 小玉,得罪了。他凭借对内室布置的熟悉,轻易便取得了案几上的药瓶。 宋凛生将其放在鼻尖一嗅,不必看也能识的是白僵蚕的气息。 他少时读书习字,并不止局限于史册经书,岐黄药理他也略知一二,即便是不能为人看诊,辨别些药物也够用了。 文玉见宋凛生锦缎覆眼,莫名生出一股清雅出尘之意,洁白如玉的面庞之上,此刻唯余朱唇一点,姝色惊鸿。 她没来由地面上一热,突然生出了几分扭捏。不过好在宋凛生此刻也瞧不见,文玉扁扁嘴,松泛了些许。 宋凛生蒙着眼,想来是行动不便。文玉直起身拉着宋凛生在榻上坐下,待将他安置好,这才伸手去揉自己的左肩窝。 不碰的时候还发觉不了,一碰到只感觉疼痛万分、肝胆俱裂,她几时这么怕疼了? 宋凛生还真是心细如发,就连她自己有时也会忘了受伤这回事,宋凛生竟然记得。 宋凛生静默着,听着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挲声,更是静的不敢动作,连一丝呼气也无。 待到那声音静止不动了,宋凛生才开始动作。 第162章 他将药膏倒在掌心,仔细地用体温揉开,直到掌心有温热的感觉传来,这才试探着往文玉身上抚去。 小玉身上并不见血渍,想必是在哪处撞伤了,积了淤血。 触手的感觉温温热热的,比他指尖的药膏还要暖上三分。 宋凛生心头一动,指尖也瑟缩着往回退了几寸。 嘶文玉一耸肩。 小玉?宋凛生不敢轻举妄动,紧张地问道,可是太凉了? 文玉摇摇头,过后又想起宋凛生根本看不见,补充道:不是,是有点痛 宋凛生叹了一口气,这才放心地在文玉的肩窝按下去,一面抹药一面转着圈揉开。 此药名为白僵蚕,你放心,其名虽听着骇人,药效却很好。宋凛生出言宽慰着文玉,活血化瘀,最是有用。 嗯文玉乖觉地应声,安静地上着药。 只是她垂头之际,见自己双手正绞着衣衫玩儿,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她方才在院中说自己伤的不是脚,可是 可是她伤的也不是手啊! 文玉欻地松开手中的衣料,双手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她怎么能怎么能 文玉僵着脖颈,动也不敢动,这是她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万万不可叫宋凛生察觉。 宋凛生仍柔声柔气地同她说着话,氛围也逐渐缓和下来,叫他不似先前紧张,日后莫要再事事以他人为先,而罔顾自己的伤痛。 就好比饿了就用饭,困了就休憩一般,受伤了要上药,委屈了也要同我说 宋凛生一顿,他说的都是曾经兄长教给他的道理,或许也夹杂了他的私心,谁知道呢? 小玉自己,也很紧要。宋凛生手上的动作不停,又取了些膏药覆上去。 文玉侧着身子不敢回头,她眼中早已是一片水雾弥漫。 自她折断了宋凛生的寿元枝,不知度过多少个担惊受怕的日夜,总怕坏了他人命格、扰乱他人因果。 那时候师父忙着春耕之事,不在春神殿中,她也寻不到半点帮助,最终决定孤身下界来寻宋凛生。 这些时日,她总是担心照顾不好宋凛生,怕他会因为受贬斥而自怨自艾,也怕他会经历本不该有的磋磨和劫难而无限沉沦 只是最终,她帮到宋凛生的地方不多,宋凛生照拂她的时候倒不少。 宋凛生的话好似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他并没有什么旁的动作,却能叫她的心忽而安定下来。 文玉扁扁嘴,这么伤怀作什么? 宋凛生静默片刻,半晌没听见小玉的回答,他有些奇怪,小玉? 沉浸在自己情绪当中的文玉叫他一唤,猛地抽离出来,她应声回头,嗯? 文玉回身一看,两人皆是身形一震。 宋凛生本就垂首向着文玉,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回身,宋凛生来不及动作,竟与她撞在一处。 文玉的鼻尖划过宋凛生的下颌,温热的触感带起一段酥麻,叫文玉不由得愣神。 周身环绕的是宋凛生身上的雪松香气,分明是冷香,却莫名叫人感到发热。 他束于脑后的缎带不知何时滑落至身前,如今歪斜着挂在文玉的肩窝,将他的手一并掩住。 文玉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她,她这是怎么了?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6章 缎带扬起的些微凉意和指腹间传来的温热气息,将宋凛生的手仿若置于冰火两重天之中,其间的煎熬、不言而喻。 宋凛生手腕僵直,不敢动作。 方才 是小玉的 下颌上仿佛还残留着小玉的温软触感,那浓郁的茉莉香气充盈着他的鼻尖。 花香留人、不饮自醉。 宋凛生覆于锦缎之下的双眸紧闭,可眼睫却仍是止不住地颤动。混合着氤氲的氛围,那纷乱的心思一涌而上,方才压抑许久的翻动也难再平息。 小玉细细的呼气声就在他胸前,喷薄而出的层叠热气似长了眼一般,直往他衣领里钻。 宋凛生身形挺立、脊背僵直,是动也不能动。 恍然之间,天地之间似乎万物消逝,唯余他与小玉二人。 风动飞花、雨打芭蕉,他通通感受不到,只留指尖尚有知觉 是阵阵酥麻的触感。 电光火石之间,宋凛生骤然回神,他猛地抽回手,颤动的指尖瑟缩着收回袖中,两手背于身后。 一股热气自下而上地涌入眉心,烫得他两靥发红。 宋凛生倏尔起身,退至榻前站定,他翻飞的衣角自榻上滑落,在身前荡漾着。 他动作间带起那缎带,丝滑冰凉的触感从文玉肩窝游过,惊得她脖颈一缩。 文玉并拢两脚,抱紧膝头,顺着宋凛生的衣衫往上看去。 四目相对之间,俱是心神一荡。 你 你 文玉杏眼圆睁,有些难以置信,她与宋凛生怎么总是同时开口说话,连话中内容都如出一辙。 这没来由的默契,真是、真是叫人不好意思。 她扁扁嘴,斟酌着出声:我 我宋凛生屏息凝神,连细细的喘息都微不可闻。 两回开口都与文玉撞在一处,叫宋凛生更加局促。 他原本预备抬眼看看小玉的反应,只是一想到小玉露在外头的肩窝,他便紧张地垂首静默,话也说不上来。 只是他倒忘了,他双眼以锦缎覆住,哪里瞧得见什么? 室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即便是未燃暖炉,也有一股兀自升起的暖流缓缓淌过,萦绕在她二人四周。 气温逐渐攀升,文玉感到一股莫名的燥热,她呆坐在榻上,不知该如何动作。 相对而立的宋凛生垂首静默,他双指蜷缩捏住那只装着白僵蚕的玉瓶,只是掌心不停沁出的薄汗叫湿意渐染,他一个不留神,竟让玉瓶脱手而去。 砰,玉瓶坠落在繁华织锦的地毯上,发出并不清脆的闷响。 这声虽不尖锐,却足够唤醒游离的两人。 宋凛生似乎被惊住了一般,猛地后退几步,也来不及分心去管那玉瓶,转身便像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文玉缩着脚往后挣了挣,将膝头抱得更紧,浑圆的脑袋埋在膝间,只从缝隙中瞄着宋凛生的动向。 眼见他飘逸的衣角掩藏于屏风之后,再也见不着了。 文玉竖起耳朵凝神静听,却听得他的脚步越来越远,直至出了院子,远去了。 她直愣愣地坐在榻上,垂首去看那玉瓶,浑圆的瓶身晃动着、难以平息 倒像是此刻她的心绪一般。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文玉骤然惊醒。 她猛地从膝间抬头,直起身子,只是下一刻她扬手掀起锦被,一骨碌便钻进了床榻之间。 那轻薄的锦被随风而动、缓缓落下,直至将文玉裹了个严实。 观梧院青阳满地、风声微动,院中的碧梧正悄然抽芽生绿、枝叶舒展,正如同某些隐秘而发的心事,蓬勃有力、难以抑制。 中庭,寻芳水池。 交叠错落的山色之间,是一泓缓慢流动的池水,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从山石景观中延申出来,一直连接到水池边上。 水流汩汩、落英缤纷,原本寂寂无声的场面却忽而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一道月白的身影从黛青色的山石之后转出来。 是宋凛生。 宋凛生步履不停,几乎称得上是落荒而逃,他匆匆前行的步子将衣摆翻起层层雪浪,点缀在青石板上,煞是好看。 直至寻芳水池映入眼帘,他这才停住脚步,扑身上前,在池边蹲下身。 平整的水面上荡起波澜,水下的人面容白净却透着一股无端的红晕。 原本覆于眼上的锦缎滑落,此刻正歪斜着挂在他的脖颈之间。 随着宋凛生倾身向前,那缎带下垂,直钻入水面而去,将他的倒影打碎,破出层层波纹。 宋凛生喉头轻动,喘着细气,他抬手将那锦缎捞起来,动作间触碰到冰凉的池水他不禁往后一缩。 冷热交叠、难舍难分。 下一刻,宋凛生整个手没入水面,再抬起时,却是掬了一把水往自身脸上漾去。 晶莹的水珠半挂在他颌角,就连鼻尖、唇峰也不能幸免。 清凉如许,最抚人心。 宋凛生垂首不言、眼睫半阖,怔怔地出神。 他怎么能 第163章 水流不止、飞花不息,寻芳水池重归宁静,一股无法言说的静谧之美将宋凛生笼罩其中,好似浑然天成的水墨画卷。 也不知过了多久,心间的波涛终褪去,宋凛生一叹,预备着起身。 公子?哎哟我的公子,你在此处趴着做什么? 呼声乍起,犹如惊雷。 洗砚的声音如同利刃一般从宋凛生的身后杀来,宋凛生身形一顿,而后直起身来。 待他转身看去,果然是洗砚。 仙师不是说了,不叫公子靠近水边,你怎么总不上心! 洗砚抬袖便冲上来,一把将宋凛生拉开几步远,横在宋凛生和水池中间。 他回身瞧了两眼寻芳水池,心中暗道菩萨保佑、有惊无险,而后便瞪着自家公子,没好气地劝道:上回为了文娘子一头扎进沅水之中也便罢了,那时人命关天、计较不得。 可眼下好端端的趴水池边上玩儿什么? 洗砚闹归闹,只是话一说完,便见公子衣衫凌乱、面上也是水渍横流,他一面嘟嘟囔囔地念叨,一面上前为公子整理衣摆。 宋凛生怔然,由着洗砚将他摆来摆去。 若不是洗砚提起,他倒忘了仙师这么一回事了。 从前听阿父提过,他少时体弱多病,遍寻良药不得,阿父四处寻医,阿娘求神拜佛,就连一向不信鬼神之说的兄长都为了他的身子上香祷告。 正在全家人一筹莫展之际,有一位游方术士路过江阳,听了他的事之后,竟然主动上门拜谒。 当时那仙师曾言,他所得之症,皆是小病小灾,无关痛痒,几幅汤药下去也便好了。 真正需要注意防备的是莫叫他靠近水滨,大到江河汪洋、小到水榭湖泊,皆在范围之内。 这也是洗砚如此紧张的原因所在。 只是,他信鬼神、却不信命运,倒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宋凛生一叹,垂眸看着洗砚忙活,他忽而想到什么,轻声问道:这个时辰,你怎么会来此处? 他不是叫了阿竹和阿柏去帮手,也不知是做什么。 洗砚躬身理着公子的衣摆,闻言抬首看着自家公子,有片刻失语,而后他又俯下身去一面继续拍着水渍,一面答话。 这个时辰?公子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洗砚摇摇头,看来这几日公子实在是劳累了,得好生休养才是,怎得说话都有些颠倒了。 早就过了正午,此刻用饭都嫌迟了。洗砚瘪嘴,嘟囔道,我呀,是打算去观梧院寻公子和文娘子用饭的。 连日来,公子和文娘子是吃也吃不香,谁也睡不好,好不容易今日回府了,可得好生滋补一番,弄些热乎的吃吃。 我叫阿竹、阿柏帮忙,一道弄了个铜炉子,咱们涮肉吃?洗砚抬首,亮晶晶的眸子盯着自家公子。 宋凛生思忖片刻,待洗砚将话说完,他才轻摇着头拒绝,罢了,留着晚些时候给文娘子送去,眼下不要去观梧院叨扰。 洗砚的笑容僵在唇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啊?这是为何? 莫说公子了,打铜炉子文娘子应该是极其喜爱的呀,怎么叫晚些时候才送? 不如叫阿竹阿柏先送回观梧院?他与公子不去便是了,阿竹阿柏是文娘子院里人,总算不得叨扰。 宋凛生不待洗砚反应抬脚便走,只是待他话音落地,宋凛生身形一顿,补充道: 叫阿竹阿柏到别处去忙,昏暮之前不必回观梧院扰文娘子。 洗砚见公子动身,赶忙紧随其后,听他的吩咐一出随即便习惯性地应声,是,是啊? 阿竹阿柏也不叫回去?洗砚傻眼,拿眼角偷偷瞄着自家公子,这又是闹哪出? 他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乖乖噤声,却总也不死心,试探着问:那公子可要去前厅用饭? 宋凛生手中攥着那根锦缎织成的发带,几乎是不必细想便摇头否定,你去烧些热水,我要回房更衣。 更衣?洗砚惊呼出声,这才发觉自己惊讶过头了,他两手捂住唇周,小声念叨,大白天的更什么衣? 宋凛生站住脚,回头轻瞥一眼,并未与洗砚过多纠缠,他目光中的神色不容置喙,还不快去? 洗砚一噎,他家公子人虽温和、性子也好,却也是说一不二的,他可不敢再往上去触霉头。 洗砚缩了缩脖子,转身便往来时路去了,不就是烧热水嘛,他自去烧热水便好,公子何必动怒? 莫非?一个大胆的猜想自心中升腾而起。 洗砚眉尾扬起,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密事一般,三两步快速逃了。 莫非公子和文娘子吵嘴了? 自己不用饭便罢,还叫他不要去叨扰文娘子? 这其间必有猫腻! 宋凛生驻足,瞧着洗砚抖动的双肩和疾走的步伐,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 不再纠结,宋凛生叹息一口,转身往自己的院落而去。 还真是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7章 后厢,观梧院。 日照西斜,骄阳满地,缕缕金光调皮地钻进花窗、翻过窗棱,漫上内室的床榻之间。 待文玉午寐醒来,只觉得睡得有些恍惚。她盯着顶上的帷幔,百无聊赖地吹气逗着玩儿,纱帐晃动之间叫春阳照着,散落一地鎏金。 文玉伸出两手去捉那灿灿漫漫的流光,似一头扎进了天上宫阙,其间檐角勾连、仙雾缭绕,看得见、摸不着。 她已经一连几日不见宋凛生的人影了。 自那日起,宋凛生每日早出晚归,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似乎存心躲着她一般,这样的明显,几乎毫不避忌,即便她是根木头,也能看得出来。 文玉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在榻上左右翻身,没她在身边,宋凛生不会出什么事罢? 这几日她每每想去寻宋凛生,都叫洗砚寻各式各样的由头拦下来。 一会儿说公子去府衙忙公务了,一会是公子去走访乡邻了,就是没哪回说公子回府了。 这个洗砚,怎么好似存心拿话堵她? 文玉越想越浮躁,一颗心是如何都静不下来。 她愤愤地咬着锦被,在床榻之间翻滚。她原先是很喜欢这锦被的,可她一连在榻上躺了好几日,再怎么喜爱如今也有些厌倦了。 文玉一个滚儿从榻上翻起来 不行!哪怕这间屋子是金子打的,她也不想待了,她今日必须去找宋凛生。 若是洗砚再拦她,她就寻个麻袋将洗砚套了扔柴房去。 文玉眼珠儿一转,只觉得可行,霎时间,她眸中精光毕现,就连唇畔的笑意也染上三分狡黠。 这就么办! 文玉抬手掀开榻上的帷幔,跃身下地,只着里衣的她抬脚便往前走,一侧挂着的衣衫无风自动,皆依次往文玉身上飞来。 她抬手迈步间,轻而易举便穿戴齐整。路过铜镜之时,文玉一个响指,先前穆大人所赠的那支鸣昆应声而出,稳稳地落在她发间。 文玉左右侧身、揽镜自照,只为将鸣昆看得更清楚些 成团的绿松石做底,点缀成繁茂的枝叶,上头托着的鸡油黄翡翠拥簇在一团,呈现出花朵的式样。 精致生动、流光溢彩,真是好一支黄葩乘绿浪。 自她得了鸣昆,恨不得日日别在发间,文玉满足之色溢于言表,随后趿上鞋袜,匆匆地往门外去。 不过是转瞬的功夫,文玉从那面绣漫碧梧苍苍的屏风后转出来之时,已是衣衫齐整、形容秀美。 只是趿拉的鞋袜有些随性 文玉毫不在意,蹦跳着穿过内室,一把推开了房门 漫天的云彩遍布,绯红的霞光渐染,在观梧院四方的天窗上投下一片暖色的屏障。 院中的碧梧枝桠初生,长势喜人,书上四散开来的枝干亭亭如盖,树下长身而立的人风度翩翩。 此刻他正挽起衣袖,不知在捯饬些什么。 文玉脚步一顿,整个人挂在门槛上,宋凛生? 她心中闷闷的,不知是惊是喜,或是惊喜掺半。没想到她正欲出门去寻,宋凛生却好端端地站在院中的碧梧之下。 小玉宋凛生应声回头,转身间那月白的发带拂过鼻尖,他抬手将其拨开,露出半截白净的小臂来。 嗯?文玉闷闷地应声,一双春水洗过的杏瞳里写满疑惑。 自那日起,宋凛生忙得脚不沾地,可今日怎么怎么倒有空闲了。 对于文玉的小心思,宋凛生早已是看破不说破。 第164章 宋凛生无瑕的面庞因忙碌染上一层细密的薄汗,他毫不在意地抬手拭去,而后向文玉招手,小玉,快过来 文玉还没回过神,脚上却已经动作起来,对于宋凛生的话,她总是无法拒绝。 她一面走,一面扫视着宋凛生的四周。 那树下横着一方桌案,上头摆放着玉壶酒盏、各式点心,旁边儿另起的方桌燃着一只铜炉子,底下斜倚的是半篓子银须炭。 这些物件倒是她往常见过的,可宋凛生身后那两条垂直而下的*是什么东西? 文玉迟疑着走近,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促使她止不住地探身往宋凛生身后看去。 宋凛生一见到文玉,顷刻间只觉得天地广阔、万物可爱。他抿唇轻笑,随文玉的视线一道回身望了一眼。 可要试一试?宋凛生倾身与文玉齐平,正好四目相对。 方才没反应过来,此刻乍然望进宋凛生那双澄明清澈的眼,文玉心头一跳。 那日熟悉的翻动涌上心头,万籁寂静间,千言万语不消说,她总觉得一股没来由的口干舌燥。 定然是她午睡不喝水,嗯,定然是。 文玉偏头不去看宋凛生,迈步绕过他,只一心瞧着那绳索,这是什么? 见文玉绕过身后,宋凛生慢悠悠地直起身,他轻挑眉尾,不见一丝急躁,也并未因文玉的躲闪而感到羞赧。 与之相反,一抹莫名的笑意染上两颊,宋凛生抿着唇转身为文玉答疑解惑,秋千呀,试一试? 宋凛生扶着绑在碧梧枝干上的两根绳索,示意文玉坐下。 文玉微蹙着眉,在心中反复品味着那两个字,秋千? 自上而下的两根绳索以一片漆红的木板连着,上头盖着长毛的绒毯。文玉伸手摸了摸,很是柔软,又厚实的紧。 在宋凛生满目期待之下,文玉轻手轻脚地挪过去坐下,仰面瞧着站在她身后的宋凛生。 这样?这和内室的软凳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略宽些,足以容纳两个人同坐而已。 宋凛生瞧着文玉昂起的鼻尖,莹白如玉、一点薄红,垂落身侧的环髻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很是俏皮。 小玉稍待。 他俯下身,一双手轻轻捧着文玉的衣袖,似捧着世间最珍贵的无上至宝,将文玉的双手指引到绳索两端。 抓住这个。 文玉乖觉颔首,这绳索上靠近她身侧的部分,皆是以锦缎缠绕,即便这么直截了当地抓上去,也不会感到丝毫的刺手。 待文玉两手皆到位,宋凛生抓着上首的位置拽了拽,确保秋千牢固,而后他俯身至文玉耳侧,柔声问道:小玉可坐稳了? 阵阵微风混着宋凛生的话音,喷薄的热气烫人,直往她耳朵里钻。文玉缩了缩脖子,扬起的发丝在她脖颈之间轻扫,那日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就连当时的情境也是历历在目。 文玉眼睫颤动,忙垂首盯着自己的两膝,不敢再去看宋凛生,嗯、嗯 宋凛生轻笑着直起身子,手腕翻动间使出力气,那坐着文玉的秋千便前后轻晃起来。 文玉的身子随着秋千而动,翘起的裙边层叠翻飞。 她先是一愣,随即转惊为喜,两手牢牢的抓住绳索,脚尖是越抻越高。 宋凛生每推一下,她就往前荡一下,文玉眸光亮亮,这可比腾云驾雾好玩儿! 她既不用出力,又不用费神,只用安心坐着便好。 凡人的玩意儿还真是有意思,回头等她回了东天庭,她要在春神殿也搭一个秋千架,就 文玉略一思忖,就搭在她的原身之上好了。 再高些!宋凛生,再高些!文玉念叨道。 她身后的宋凛生眉眼带笑,见她玩得尽兴,也就随她越荡越高。 一时间,文玉心中的诸多思绪荡然无存,唯余玩耍的欢快喜乐。 她身前的发辫飞扬,身后散落的长发随风而动,每每往回荡的时候,便攀上宋凛生的面颊,带出一段痒意。 点点茉莉香气充盈在鼻尖,宋凛生淡笑不语。 忽而,文玉想到了什么。 她垂下两脚,停住秋千,又起身往一边挪了挪,腾出半个位置来。 文玉伸手在那软垫上拍了拍,仰面向宋凛生示意,很好玩!宋凛生,你也试试? 宋凛生原本见文玉停下来,还以为是哪里不舒服,不合她心意,此刻正向前倾身,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文玉。 却不曾想,小玉是想邀他同玩。 宋凛生嘴角噙着笑意,几乎要掩盖不住。 当小玉接触到新鲜好玩的事物,会笑着叫他同往。 这种感觉,还真是妙不可言。 他当然知道秋千好玩,否则也不会搭在院中给小玉。在他少时,他兄长就常常带他打秋千、玩弹弓,就怕他只会读书,将自己憋闷住。 可是面对小玉的邀请之时,宋凛生全然忘记,似乎自己也是头一遭见秋千一般。 他撩起衣袍,挪步在文玉身侧坐了下来。 这架秋千很是宽敞,坐着他和小玉两人,也不显得小气。 宋凛生轻晃着双腿,叫秋千前后摆动起来。那幅度不似先前大,微微摇晃着,颇有些闲适的意味。 小玉今日午寐,睡得可还安好?宋凛生侧身垂首注视着文玉,问道。 他听洗砚说,小玉这几日用饭也用得不香,睡眠也不见得好。就连洗砚应约来送书册给小玉,都叫她拒之门外。 只有阿竹摇头晃脑地说要转告娘子的话给洗砚 看书看书,哪还有心思看书? 洗砚回来复命的时候耸着肩,一脸无奈地说:人家要看的是公子你,不是那些陈年旧书。 你老叫我拦着文娘子,这样下去,莫说送东西,怕是观梧院的门槛也不叫我踏了。 思及此处,宋凛生也不禁摇头。 文玉揉了揉眼眶,这才觉得腰酸背痛。她这几日极少出去走动,每日窝在室内,虽然看着是在休憩,可她哪里睡得着? 话虽如此,可文玉却也不愿照实说,她梗着脖子,状似轻松地应声,好啊,当然好,好得很。 宋凛生眼波流转,轻笑出声,小玉这点心思,全然写在脸上,哪里又能瞒过他去? 只是他自然也不会蠢到去戳穿。 文玉拿眼尾瞥着宋凛生,也不知他在笑些什么。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碰了一鼻子灰。 咳咳。文玉清清嗓子,她一面晃着秋千,一面看向别处,就是不去看宋凛生半眼。 那你呢?你这几日忙什么去了? 她团着袖口的衣料,在指尖来回挑着玩儿,状似不经意的开口。 无人应答。 文玉眼睑低垂,眸光划动,怎么不回话呢?她再三等待,却仍是等不到宋凛生的回音。 挣扎片刻,文玉仰面往侧身的宋凛生看去 宋凛生眉眼带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文玉不由得抬手在他手臂上戳了戳。 宋凛生任由小玉戳着自己也不闪躲。他并没有出神,只是在想一些事。他这几日事务繁忙是真,不知如何面对小玉也不假, 可他一想通便赶紧来寻小玉了,而且还能听见小玉问到他的动向。 这是否也是一种没默契呢? 正当文玉以为宋凛生就预备这么一直沉默下去不答话之时,他柔和又不失清冽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这几日府衙事务繁多,程廉业已伏诛,贾大人的案子已差不多收尾,各项口供、实证也都已齐备,朝廷的批复也下来了。宋凛生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动作交代出来,并无丝毫隐瞒。 文玉垂眸思索一瞬,复又抬首问道:将要如何处置贾大人? 贾大人此事横跨十数年,牵涉又广,况且他曾有功勋在身,不知会是什么结果。 宋凛生收住笑意,眉宇间染上一丝忧色,功过相抵,放逐归乡。 正因贾大人一案牵涉了多年前的匪祸案,他这才上书朝廷复审,只是朝廷的批复却是将他先前拟定的草案略过,却而代之的便是这八个字。 功过相抵,放逐归乡?文玉心中也是疑惑重重,她不禁重复念道宋凛生的话,在心中暗自琢磨着。 这不是正与贾大人辞官还乡的公文相对应,全了他的意愿么? 贾大人曾于朝廷有功是不假,可是他隐匿实情不报,纵人危害同僚,这也是真的!文玉双眉倒立,满眼的惊诧。 怎么会是放逐归乡?文玉虽不懂人间律法,可仍是觉得就归乡而言,是不是太轻巧了些? 宋凛生无奈摇头,此事他也尚未参透。 第165章 毕竟在后土庙之时,虽无人员伤亡,可程廉却是是因为贾大人的缘故这才至江阳作乱,后头又为了与贾大人当面对质而胁持小玉。 更甚者是无端卷入这场灾祸的陈勉,若待明日此案一结,他倒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同陈勉交代。 难不成,贾大人肯一一交代的原因是因为朝中留有后手,这才会对他从轻发落? 只是这样的想法刚一冒出来,宋凛生便赶忙摇头,将其掐灭在萌生之前。 大徵依法治国、律例严明,怎会有徇私枉法之徒,纵使是有,也不会猖狂到在天子脚下作乱。 朝廷也许自有考量宋凛生沉吟道,只是不知这个中缘由究竟为何? 文玉瘪嘴不言,她总觉得哪里想不通。 若是此事是以贾大人辞官还乡收尾,那陈勉和和枝白所受生死分离之苦,又该如何算? 此事何时结案?文玉愤愤不平,没好气地问道。 宋凛生抬手将文玉指间搓成一团的衣袖解脱出来,为她一一抚平。 这几日我与穆大人整理完案卷,明日便要正式结案,将贾大人、贾仁送往城外再由专人押解还乡。 本来这几日去府中也该与小玉一同前往,毕竟此事小玉追查了许久,也该由她亲手结案才是。 可是自那日自那日起,他尚未理清自己的心思,便不敢来见小玉。 更何况连日来,小玉都不曾好生休息,又是受挟持,又是落沅水的,将小玉好一番折腾,叫她在家中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也好。 明日小玉可要与我一同去城外?宋凛生柔声问道。 如此一来,也算有个了结。 文玉蹙着眉望向宋凛生,不情不愿地颔首答应。 人间自有人间的规则,就好似天宫有天宫的规矩一般。 她虽不甚满意,却也不能横加干涉,既然宋凛生都并未说什么,想来这样处置也是合情理的。 文玉泄气地一垂头。哎,这么看来,人间也没什么好。凡人寿元虽少,思虑却多。 处理起事情来,还要考虑诸多后果。 此时若是发生在她们精怪之间,那自然是以修为高低、功法强弱来定输赢咯。 强者无需多言,弱者无话可说。 不对,这样说来,陈勉是弱者,却也不能没人为他主持公道。 文玉摇摇头,纷乱的思绪混作一团,叫她捋也捋不清,她一时无语凝噎,就连晃荡秋千的劲头也弱了下来。 宋凛生见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恐她觉得烦闷,便主动说起自己这几日的事来。 我还与宋伯一道去定了衣料,为陈勉家的小千金裁了几身衣裳,再过些时日待孩儿满月了便能用得上了。 宋凛生似乎很喜爱小孩,先前对阿沅阿竹也是,如今对陈勉的孩儿也是。 那孩儿生的圆润可爱,听说名唤知枝,陈知枝是不是? 宋凛生回忆着,这名字看似简单,个中蕴味却很是深刻,叫人甫一听见,便很难忘记。 只是宋凛生不知道,他平平常常的一句话落入文玉耳中,却似春雷乍起,将她惊得不轻。 你去陈勉家了?文玉猛地侧身,她动作太大,不自觉便将身前的发辫扬起,直贴到宋凛生的衣襟前。 那宋凛生岂不是会发现枝白不在家中之事,若是他追问起来,她又该如何解释? 文玉心中一紧,已将贾大人之事忘记在九霄云外。 枝白与陈勉像是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忌,只要宋凛生一提起,她就万分警觉。 宋凛生一愣,似乎并未预料到文玉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待他回过神来,先是伸手将文玉的发辫从衣襟前取下,为她捋好。 不曾只是定下衣料,裁定成衣还需时日离满月之期尚有十数日,正好留下了工期。 文玉闻言松了口气,还未裁定成衣,那便是还不曾去过了 是她草木皆兵了。 果然,不论是人是妖,都应行得坦然,做的正直,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因为一旦有了秘密,就会时时刻刻担忧曝光于世,而拥有秘密的人,也就永远不得安生。 我想着,待衣裳裁好,你与我一道给陈勉送去。宋凛生不觉有它,同文玉细声商量着,先前诸事繁杂,想必陈勉和枝白娘子尚未来得及预备。 文玉长呼一口气,陈勉还有预备的时间,但枝白却无预备的可能了 她心中不免惆怅,只是这些话,她现在还不能同宋凛生说。 宋凛生见文玉静下来,只当她是说话说得累了,不再言语,他也不再紧追着不放。 院中霞光璀璨,天边云彩纵横。 宋凛生极目望去,似乎许久不曾见这样好的天色了。 或许是没有如此闲暇的空闲,或许 宋凛生俯首看了一眼身侧的文玉,又或许,是没有同他一道观天的人。 只是,不论是空闲也好、同好也罢,此刻,都有了,不是吗? 说起陈勉的事,宋凛生不由得想起陈勉同他说过的那一桩事来。 宋凛生半阖着眼眸,凝神静思。 这几日,他总是想起陈勉说过的话 枝白是妖,更是吾妻。 枝白娘子是妖此事,小玉是否知晓呢? 可纵使枝白娘子是妖,陈勉也丝毫无惧,这就是相爱可抵万难,真情不惧千险罢。 宋凛生微微一笑,闭上双目。 若得真情,是人是妖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偶有微风袭来,带起他鬓角的发丝,却无法扰乱他的决心。 不知何时,秋千已停止了晃动。 一侧的文玉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她只是初开灵智、修炼百年的小小树妖,不明白什么大道理。 比她修为高深百年的枝白,犹为情之一字所困,为了救自己心爱之人,甘愿修为尽失、化回原形,这样真的是值得的吗? 师父曾说,生劫易了,情劫难消。 妖精鬼怪,若想正道飞升,情劫自然是避无可避。 难道,终有一日,她也会有自己的情劫需渡吗? 可是师父不也曾说过,各有渡口,各有归舟吗? 天地辽阔,日月改换,缘何不叫妖精鬼怪各自修炼,只凭本事上天庭,不以情劫论输赢。 难不成真要将飞升一事,寄托在所谓的情劫之上,那与寄托在他人身上又有何区别? 她不想妄议枝白究竟值不值得,她只是觉得代价太大。 枝白修炼千年,一朝付诸东流,修为尽失,转眼化回原形。虽有师父的三光神水,可下一次生灵,却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文玉心中一叹,一想到枝白的事,她救止不住地惋惜。 罢了罢了,文玉轻轻摇头,不再纠结。 世间千百道,人各有道。 她有她的正道,枝白自有枝白的情道。 不分高低,不问值得。 只去朝着心之所向前行便好。 彻底释然的文玉终于一身轻松。 她抬首遥望霞光漫天,俯首又见鎏金满地,顶上是碧梧繁茂,身下是秋千荡漾。 此刻,就很好。 宋凛生文玉侧身,有此等良辰美景,自然该邀宋凛生一共欣赏才是。 只是她一转身,登时便收住了话口。 宋凛生双目紧闭,鸦羽般的眼睫在其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绯红的霞光映照他如玉的面庞之上,更显得他姣好的眉眼如同玉雕石刻一般。 文玉是动也不敢动。她想的入神,竟然不知宋凛生是几时靠在她肩头的,甚至还睡了过去。 她噤声不言,不欲唤醒宋凛生。 虽然前几日宋凛生或许真有躲避她的想法,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府衙之中需要宋凛生处理的事务实在太多。 莫说贾大人此事费心费神,就是平日里的繁杂小事,也是不胜枚举。 如今府衙人手空缺,今日哪家乡亲丢了牛,明日何处田埂缺了水,不分大小都要宋凛生过目裁定,实在是太过琐碎。 便是天上的神仙,也有各自领域、分管一处的时候,就好比她师父掌管春天,而蓐收上神掌管秋收一般。 文玉站住脚,让秋千彻底停下来。 她看着酣然入梦的宋凛生,悄声说道:好好睡一觉,宋凛生。 翌日,江阳城外。 宋宅的车马缓缓驶出城郭之外,车轮碾过石板声声,却碾不碎文玉朦胧的睡意。 宋凛生观之轻笑,却并不出声唤文玉,而是在一旁的小桌案上为文玉凉出一杯温茶来清口。 吁声响起,洗砚陡然拉住缰绳,迫使马儿停驻。 那马蹄扬起又重重落在石板路上的声音穿帘而过,登时唤醒了文玉。 第166章 嗯?怎么回事!文玉乍然惊醒,一双杏眼满是疑惑,洗砚 她睡梦中满是昨夜和宋凛生在院中打铜炉子涮羊肉、鱼生的香气,叫马儿这么一惊,香气四散、滋味全无了! 再加上昨夜她和宋凛生并上洗砚、阿竹阿柏几个一道用饭,她进得很是畅快,比她这几日加起来吃得都多,后头又玩耍许久,时辰拖得晚了些,本就睡得不够。 洗砚未曾应声,文玉便又唤了一声,洗砚,作甚么呀怎么赶车的。 洗砚叫屈的声音从帘外传来,文娘子,非是我不会赶车,您出来看看,这道路两旁全是人,马儿都不敢前行了。 文玉闻言失声,小声嘀咕,那也不能停得这样快,晃到你家公子了,看你怎么办! 洗砚在外头连声讨饶,与文玉一唱一和。 他倒是知道,文娘子并非真的气恼,只是逗着他玩儿而已,索性也就同她打对台,谁也不肯少说一句。 里头的宋凛生笑而不语,并不去管她二人的争辩,只抬手将晾好的茶盏递到文玉手中。 文玉顺势接过,分明是茶盏,她却抬高向宋凛生示意,一副满饮此杯的架势,而后一饮而尽。 一瞬间,唇齿之间茶香四溢,文玉总算清醒三分。 她口中包着茶水,浑像是两腮鼓鼓的小猫,宋凛生一见,便忍不住笑起来。 只是不笑不要紧,一笑却叫冷气呛了一口,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咳 文玉见状连忙咽下茶水,将手中茶盏换了一只为宋凛生斟了一杯茶水,递到他唇边。 宋凛生一愣,却仍是乖觉地就着文玉的手将茶水饮下,总算止息了片刻,不再像方才那般剧烈咳嗽。 文玉舒了一口气,嗔怪道:洗砚,我就说罢,你昨日在观梧院外睡得倒是很香,你家公子啊,定然是着凉了。 洗砚连忙反驳,哪里啊我那是 你那是不当心、不故意文玉拖长了尾音打趣道。 昨日快入夜之时,阿竹和阿柏回观梧院送餐食,这才瞧见靠在垂花拱门旁裹着披风酣梦极香的洗砚,便叫他一同入院用饭。 半梦半醒的洗砚一惊,这才想起院中的公子,一个箭步冲进来,却发现公子早已醒来。 而洗砚身上那件披风,原本是他取来给公子的,只是、只是 你只不过是不小心抱着原本给你家公子的披风睡了半日而已。文玉捂唇笑得狡黠。 那是我见公子和娘子相谈甚欢、不便打扰,我这才一直守在门外的!洗砚在外头辩驳的声音不甘示弱,只是他不小心睡着了而已。 原本他想着不去打扰公子同文娘子说话,只是哪里想得到他二人竟有那许多话要说,等得他都都睡着了 这下轮到文玉哑口无言。她、她们哪里相谈甚欢,不对,她宋凛生确实是相谈甚欢,可是哪里不便打扰了! 文玉一噎,面颊顿时通红,嘟囔着说不出话来。 直至宋凛生轻咳一声,救她于水火。 洗砚宋凛生不辩喜怒,却并未有苛责之意,前方是怎么回事? 宋凛生话音一转,将此事轻巧揭过。 如今是在外头,即便是车马之内,却也是长街之上,再这么说下去,只怕坏了小玉的声名。 洗砚不再嬉闹,正色道:公子,前头挤满了街坊百姓,堵得是水泄不通,车马不能往前了。 他探头往前仔细看着,一手遮在额前挡着阳光,使自己看得更清楚些,那前头似乎是穆大人的车架。 洗砚先前得了空便在府衙四处走动,除却阳生之外,还结识了不少府衙中人,穆大人的车夫也在其中。 是以他一眼便能认出,那是穆大人的车架,只是车上门帘紧闭,瞧不见穆大人是否在车上。 宋凛生轻轻颔首,思忖片刻之后,同文玉商量道:小玉,那我们下车前行一段,可好? 文玉拍拍自己的面颊,促使自己更加清醒,应声之后便率先下了车。 待她一步跃下,已在路面站定之时,后头还飘着宋凛生的叮嘱,小玉,当心些 文玉不以为然地拍拍手,下个车马,还难不倒她。 反倒是宋凛生,文玉仰面往上,正瞧见宋凛生掀开车帘而出,文玉不知怎么想的,顺手便去扶宋凛生。 倒叫车上的宋凛生和她身侧的洗砚,俱是一愣。 洗砚看看自家公子,又看看文娘子,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方才从后头取来的下轿凳上。 这是不是,用不着了? 洗砚自顾自的摇摇头,有文娘子在,自然是用不着咯,他也不出声询问,转身便抱着下轿凳往车架后去绕去。 宋凛生掀帘而出,动作间发丝轻漾,他有一瞬的愣神,不过很快便被眼中的笑意掩盖。 他一手托住文玉,却并不真的使力,只是就着她的手学着她的样子跳下车。 你怎么这样轻飘飘的?文玉一蹙眉,她手上一点感觉也无,瞧着宋凛生清俊的身量,嗔怪道,昨夜叫你多吃些 是,下一餐定然多用些。宋凛生乖觉地颔首示意。 他二人相对而立,低声交谈着。 将安置好下轿凳从后头转出来的洗砚看得愣在原地,洗砚无奈地摇摇头,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他雅正端方、仪态高尚的公子去哪里了?这才离开上都多久?公子都学会跳下马车了。 直至前头的宋凛生和文玉并肩往前走去,洗砚也没想通个中关窍,他扁扁嘴,抬脚回车上看着车马。 道路两旁确实是人挤着人,摩肩擦踵的叫人一眼望不出三步。 文玉一直紧紧跟着宋凛生,生怕叫人流冲散。 宋凛生则先她一步走在前边,用自己的身子挡住熙攘的人群,生怕一个不小心将小玉撞到。 只是越往前,越是寸步难行。 宋凛生回身看着小玉艰难的步子,一念心动之间,他伸手牵住了小玉的手。 想起方才她托着自己下车的那一幕,这就是小玉的手吗? 柔弱无骨、却又蕴含力量。 两厢触碰之间,二人俱是心神一动。 文玉垂眸看着宋凛生宽厚的手掌,源源不断的热度自他掌心传来,混合着文玉稍凉的体温,平衡出一段正正好的温度。 文玉一顿,反手握住了宋凛生的手。 这样最好,这样就不会走散。 他二人俱是无言,宋凛生牵着文玉一路前行。 他有一种感觉,似乎只要有小玉在他身侧,前方纵使有千难万险,无尽深渊,他也毫不畏惧。 宋凛生和文玉顺着人群往前,恍惚间,竟好似回到了三月三上巳那日,那时也是这般人群拥挤,也是这般并肩前行。 待她们前行一段,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终于分作两列,稍稍露出了前头的境况。 文玉抻长了脖颈,往前望去 叫人群围绕着的一小片空地之上,一男子负手而立,他身着芽黄色的衣袍,发间一抹琥珀色的缎带迎风飞扬。 不消多说,文玉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待他转过脸来,果然是穆大人。 是穆大人。文玉同身侧的宋凛生说道。 嗯。宋凛生应声答道,今日的一应事务我已交给穆大人主持。 文玉原本还前倾着努力打探的身子登时回转,似难以置信一般问道:为何?你不亲自处置么? 宋凛生是江阳知府,此事是他到任以来办的第一桩案。虽然并非什么惊天奇案,可也比帮阿叔找牛正经多了。 这样的场合,他竟然不亲自出面,这怎么好? 文玉蹙眉,满面不解,似乎为宋凛生错失良机而惋惜。 宋凛生轻轻摇头,解释道:此事有朝廷批复,已是板上钉钉,交给穆大人去办,我很放心。 更何况宋凛生垂眸,有片刻失神。 无论事实真相如何,皆是贾大人同程廉之间的争端。而对于他来说,贾大人毕竟从程廉手中救下了小玉。 不论贾大人私心如何,那自有律例处置,但确实是救了小玉一命。 宋凛生侧身看了一眼文玉,不自觉便紧了紧手心,温热的触感让他能真实地感觉到小玉的存在,令他无比心安。 他不敢想象,若是当时迟了片刻,他与小玉今日是否早已天人两隔、难再追寻 只要是人,自然会有自己的私心。 贾大人的私心是阳生,而他的私心 自然是小玉。 因而将此事交与穆大人去主持,也算全了他与贾大人之间的颜面。 第167章 至于亲自主持此事是否有利于他在江阳树立知府的威信,是否方便他震慑百姓,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更何况,知一府事所需的威信,存在于一件事从头到尾调查所得的真相之中,而非最后的收尾主持。 而百姓从来不是用来震慑的,他只希望在就任江阳的这段时间,若是真的能做几件利于民生之事,便也就满足了。 见宋凛生不再说话,文玉也不过多争辩。 文玉肩头一松,吐出一口浊气,那我们今日是来送贾大人的? 宋凛生抿唇,颔首应声,嗯。 好罢。文玉摇摇头。 这样也好,此事一了,宋凛生也好腾出手来做别的事情,毕竟府衙之中公务堆积如山,头疼的很。 正当她二人静默地隐于人群之中时候,前头回身的穆同一转身却将他二人看个正着。 大人文娘子穆同拨开人群,朝宋凛生和文玉走来。 穆大人在江阳已有些时日,在百姓之中也算半个熟脸,听他骤然出声,围作一团的百姓自觉分列两侧,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就这样,原本拥挤无比的人群四散开来。文玉一耸肩,她和宋凛生这就么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文玉眨眨眼,忍不住往宋凛生身侧靠近三分,你将此事交与穆大人之时,没同他说别当着众人的面叫你吗? 宋凛生面色不变,身形却是微侧,俯首同文玉小声说道:倒是不曾。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8章 文玉一噎,精怪走兽多爱独居,虽然她是一棵树,倒也不例外。 骤然暴露在这么多人面前,会叫她有一瞬的惊慌失措。 不自觉间,文玉僵直着后退一步。 宋凛生身形未动,却很敏锐地察觉到文玉的变化,他紧了紧掌心,将文玉的手握的更紧。 文玉感觉掌中的温度,侧身看了宋凛生一眼,这才安定片刻,抬步上前,穆大人 穆大人衣衫翻动、步履生风,转眼间便到了文玉与宋凛生眼前。 文娘子穆同两颊带笑,抬手与文玉亲切地招呼,而后才转向宋凛生见礼,宋大人。 宋凛生颔首示意,穆大人,前头的事可料理完了? 穆同听着宋凛生的发问,一双眼从衣袖后抬起来,顺着宋凛生的目光回身看去 一路人马正套着马匹整装待发,旁边是一衣着朴素、两鬓斑白的男子,他双手拢于身前,宽大的衣袖遮盖着,看不清手上的动作。 穆同摇了摇头,回身同宋凛生解释道:既然是放还归乡,也就不曾上镣铐。 宋凛生颔首,对于穆大人的处置,他并无异议。当人到穷途末路之时,最宝贵的便是昔日的颜面,若能保全,自然是好的。 只是 那是贾大人?文玉一惊,她以衣袖掩面,靠近宋凛生轻声问道:这几日发生什么了?贾大人怎么会? 宋凛生肯定地颔首,文玉的疑惑也正是他心中所想。 只是贾大人怎么会衰老至此。 穆同轻叹一口,*无奈地答道:人活着总是由一口气吊着的,若是这口气没了,自然也就是油尽灯枯、骤然老去了。 贾大人这一生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耗在江阳府。 不论是数年前的建功立业也好,还是后头逐渐迷失祸害他人也罢,皆是基于他是江阳府同知一职。 如今面上是辞官还乡,实际是驱逐流放,对于他来说,同知那一口气,自然是灭了。 文玉眉心一蹙,她总以为,若有一日查出贾大人背后隐藏的真相,叫他辩无可辩,便是她想要的。 可是如今,她怎么反倒没有一丝一毫的愉快呢? 宋凛生默然不语,沉吟许久之后,与穆同交代道:时辰到了便叫她们启程罢,拥塞的百姓也需尽早疏散才好。 是,那是自然。穆同应声,而他接下来的话却是令宋凛生和文玉俱是一惊。 只是贾大人贾仁他指明想见宋大人你。穆同转述着贾大人的要求。 他倒不知贾大人几时同宋大人这般要好了,临行前唯一说的一句话,便是要见宋大人。 见我?宋凛生一顿,原本他本不欲出面,可如今,贾大人竟说要见他? 宋凛生与身侧的文玉对视一眼,文玉尚未理清自己心中纷乱的思绪,自然也没什么余力给宋凛生出主意,她只能顺着宋凛生的话往下说:见罢,见一面也不妨碍。 宋凛生闻言颔首,那便听小玉的罢。 一旁的穆同眼色极佳,见得了宋大人首肯,便赶忙迎着宋凛生和文玉往前头的车队行去。 贾仁枯坐于一堆干枯的茅草之上,两眼僵直,只愣愣地盯着自己拢于衣袖之中的两手。 他这一双手,挽过弓射过箭,救过人也杀过人。 如今却是做什么也不能够了。 轻巧的步履停住,宋凛生于文玉在贾大人身后驻足。 那悉悉索索的声音越靠越近,贾仁却好似不曾察觉一般,仍呆坐着捏着自己的手腕。 宋凛生和文玉见他此番状况,皆不知该从何说起。 宋大人之手,不是并未上枷锁么?宋凛生发现贾仁一双眼几乎不离开自己的衣袖,还当是他哪里不舒坦,便主动问道。 不论是非对错,成败功过,既然一切尘埃落地、已有结果,那他宋凛生还不至于虐待他人。 无边的静默在他几人当中铺开,似烟雾一般弥漫,将宋凛生包裹着,几乎是隔绝开所有的声响。 文玉杏眼圆睁,一双美目净是不解,正当她以为贾大人不会理睬宋凛生之时,一道喑哑沧桑的声音传来。 有人的枷锁在腕间,有人的枷锁在心上。贾仁状似疯癫,说出的话却仍是有条有理,宋大人,难为你肯见我。 宋凛生眉心一沉,不知贾大人此言何意。 难不成,这背后当真另有隐情? 正当宋凛生开口欲言之时,贾大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见宋大人,只为一件事。贾仁倏尔起身,郑重其事地向宋凛生见礼。 文玉见他低眉垂目、一身粗布麻衣,再无当日长街上侧帽风流、打马而过之时的肆意。 宋凛生凝眉,他虽不能完全肯定,却已然猜出了七八分,贾大人不妨直言。 贾仁回身望了一眼不远处拥挤的人潮,似乎在其中寻觅着什么。 不过,只是片刻的功夫,他便收了视线,正对着宋凛生答道:我知宋大人是非分明、善恶通晓,那宋大人便也应该知道。 阳生与此事无关。贾仁的声音忽然变得铿锵坚定起来。 先前的淡薄沧桑消失不见,语意当中的信念感蓬勃生长。 不出他所料,果然是阳生。 宋凛生心下明了,颔首同贾大人示意,如实答道:是。 贾仁面色不变,可他起伏不定的胸膛还是昭示着他此刻的心绪,我走之后,还请宋大人善待阳生。 阳生虽是叛贼之后,可一直寄养在江阳府衙,可以说是与那程廉毫无瓜葛,只要阳生的身世不被戳破,那他便可一直在府衙待下去。 时日长了,谋个一官半职也好养活自己。最好是成个家,成家好,人说成家立业,自然是一样也少不得。 只可惜 贾仁低垂着眉眼,掩去眸中思绪。 只可惜,阳生从前最爱唤他阿爹,如今他这个阿爹给阳生丢脸了。不过这许多年,他也没能帮到阳生什么。 这声阿爹,他从前最不爱听,每每听见,总是想起多年前的事。 而现下,怕是再也听不见了。 宋凛生一丝一毫的推辞也无,几乎是在贾仁话音落地的瞬间,宋凛生便应承下来,这是自然。 贾仁肩头一松,似了了一桩心事一般,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是他许多年也不曾拥有过的感觉。 文玉见他周身锐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有如潮退一般的平静无波。 宋凛生想的则是另一桩事,自那日在府上见过阳生之后,这些时日再也不曾与他碰过面,即便是在府衙办公之时,也不曾得见。 也不知道阳生去忙些什么了,回头得让洗砚四处找找才是。 眼见他二人都各自沉默,不再出言,文玉上前一步,挑起了话口。 贾大人,既已到了如今这个当口,我有一言想问,不知贾大人可否为我答疑解惑。文玉此话问的突然,莫说贾仁,就连她身侧的宋凛生也不失三分惊讶。 第168章 贾仁面上沉静如水,丝毫未因文玉的发问而有所变化,他仰面极目望去,远方的天色泛着一股浅淡的青蓝,那便是他将要去的方向。 文娘子有什么话想问,就问罢。贾仁语气淡淡,带着一缕疲惫的沧桑之感,过了今日,确实没机会再问了。 文玉眸光划动,脑海中闪过这几日她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 当日在沅水之上,你出箭射杀程廉。文玉压低了声音,不叫周遭的人听见,起初我只当你是为了救我,可是早先我处处与你作对,为了陈勉寻你的麻烦,你怎会为了救我而罔顾律例? 贾仁眼眸低垂,文玉的话未在他心中激起丝毫波澜,他甚至连抬眼看看文玉也不曾,更别提出声为自己辩驳。 而后头在同知院那日,你却说射杀程廉,是怕他认出阳生之后会胡言乱语揭开阳生的身世,累及阳生的日后前程。文玉眉心一拧,直视着贾仁。 贾大人,看着我。文玉的声音却低,却铿锵有力,告诉我,你与程廉是否还有什么除开这些之外的私人恩怨? 文玉紧紧地盯着贾仁的反应,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破绽。 她看了穆大人送来的案卷记载,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贾大人对程廉的态度,似乎过于模糊了。 在最后的案审陈情中,贾大人的供述毫无错漏,可她总觉得实在是过于平淡。 贾大人在江阳府衙任同知一职,已有十数载,审案结案自然是不在话下,他是否利用这一点编造了口供,文玉不得而知。 虽然到了如今,过了堂审,也得了朝廷的批复,此事已经算是无可更改,但她还是想问贾大人一句。 贾仁轻笑出声,终于抬眸看了文玉一眼,文小娘子,你是个聪明人。 几乎一夜之间,贾大人的面容便似历尽沧桑一般,眼下他笑起来,两颊挤满皱巴巴的纹路,有一种莫名的可怖。 聪明人,便不该多问。贾仁收住笑意,唇角冰冷,别过脸去不再看文玉。 文玉一愣,原以为贾仁既能心平气和的同宋凛生说话,自然也能顺顺当当地与她交谈。 怎么却是这样的一番景象? 眸光闪动之间,文玉并不气馁。 她上前一步,与贾仁靠得更近,苦口婆心地劝说道:贾大人不是挂心阳生吗? 果不其然,一提起阳生的名字,贾大人灰败的双目便破出奇异的光彩。 若此间当真另有隐情,你不若悉数交代,只要将你与程廉之事分说清楚,便少一桩杀人的罪责。 文玉虽不懂得律例,但是既然罪责减少,那想必便能有另一番天地。 届时,说不准你也不必离开江阳,而阳生有你护佑,也能过得更好。 正当文玉循循善诱,预备捉住贾大人刨根问底之时。 贾仁瞥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熙攘的人群,眸中的光亮骤然消失,就连他整个人都冷峻下来。 他对文玉的说法嗤之以鼻,不甚在意。 难不成人人都要将自己的过往全数剖白,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也要硬生生刨开,撕扯地血淋淋的给人看,然后在同你们企尾可怜? 贾仁抖了抖两袖空空,回身在那草垛上重新坐下,我说没有,自然是没有,文小娘子你不必多费口舌。 他背对着文玉和宋凛生,一个字也不肯再多说。 文玉心头一急,抬脚便向着贾大人而去,你 只是文玉方才迈开半步,便觉得身后有人拉扯,她回身一看,随后便停住脚步。 宋凛生?宋凛生拦着她做什么?文玉眼中满是不解。 小玉。宋凛生轻声唤道,他一手将文玉的手拉着,将她引回自己身侧,小玉稍安。 既然贾大人不愿再提,小玉这样冲上去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因为他和小玉手中,并无实证。 文玉仰面望了宋凛生一眼,忽而安定下来,她不再挣扎着往前。 贾仁并无半分与她交谈的意思。 一旁的穆同见时机差不多,便迎上来,说道:宋大人,文娘子,时辰差不多了,也该上路了。 眼见着车马已经套好,负责押解贾大人的官差已然在一旁候了好些时辰,穆同适时出声提醒。 宋凛生垂眸与文玉对视一眼,随即颔首答应。 有了宋凛生的应承,穆同很快便吩咐下去,叫车马预备启程。 而后,穆同跨步来到贾仁身侧,贾大人,如今宋大人你也见了,便请罢? 同预祝贾大人,高歌向前路,不必回头顾【注】 贾仁身形一顿,却并不急着起身,他确实想见宋大人,并且也已经如愿。 可是他最想见的却并非宋大人,而是另有其人。 只怕那人不会现身 静默良久,贾仁忍不住一叹,等不到的,等不到的。 贾仁挣扎着起身,似一株枯老的树木,枝桠横斜、落叶纷飞。 他不再回身,只呆楞着跟在穆同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车队那头而去。 那后头是一架简陋的车架,狭窄地仅供一人乘坐。 也是,贾仁不甚在意,他是放逐归乡。重点落在放逐二字之上,而非归乡。 只要离开江阳,他是否真的能归乡尚且不一定,哪里还轮得到他讲什么排场? 文玉远远瞧着,见贾仁抬步攀上车架,正行动缓慢地往上挪动。 一时间,周遭皆静,就连后头凑热闹的百姓也是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皆凝聚于贾大人身上。 今日落败受贬的他,似乎比当日当街纵马之时更加引人注目。 就在一切都静到极点,空气也几乎凝结之时。 一道少年人的嗓音穿过人潮而来 阿爹 这一声清亮却又喑哑,急促又不失绵长,少年人独有的尖锐夹杂其中,一时间便抓住了在场众人的耳朵。 文玉凝神一听,熟悉的感觉一涌而上,叫她当场便认出那道声音的主人,阳生? 只是阳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文玉循声望去,还不忘拽着身侧的宋凛生一道,而前头的穆大人也是应声回头。 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忽然破出这么一声,众人皆是躁动起来,一阵嘈杂之后,阳生破开人流钻出来,直往车马那头而去。 阳生喘着粗气,前额下颌俱是细密的汗珠,一路的奔跑叫他发髻松动,随着他的动作一上一下地晃着。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皆从贾大人身上转向这个匆忙出场的少年人。 穆同见来人是阳生,挥手屏退围上来的护卫,连他自己也后退几步,为阳生和贾大人留下说话的空间。 只有贾大人,似僵住了一般,不曾回头,也未有动作。 他半个身子挂在车辕之上,一条腿还撑在地下,花白的鬓发杂乱无章,粗陋的衣衫毫无质感,与他平日里判若两人。 阳生踉跄着,步履匆匆地跑进车马,其中的急切不言而喻。 可是等他到了距离贾大人三两步之遥时,却反而放慢了步调,动作也畏缩起来。 阿爹?阳生看着眼前佝偻的背影,哪里还有阿爹从前的半分挺拔? 压制不住的酸涩之感一涌而上,在阳生的眼眶之中横冲直撞,一瞬间他便已是泪流满面。 贾仁仍是僵持着,并未做出任何回应。 阿爹,是我。阳生试探道,他只当是阿爹一时没听清,我是阳生。 贾仁闭了闭眼睛,强忍着心中的不舍。 他当然知道是阳生。 这十数年来,阳生在他的同知院里,由他亲手带大,他能不知道这是阳生的声音吗? 贾仁梗着脖子,就连吞咽一口,也不能。他喉头似被什么东西堵着一般,稍一动作便连带着眼眶也热起来。 他怕阳生不来,却也怕阳生来。 贾仁心中一叹,他总是头头是道地说程廉不配为阳生之父。而他呢?一朝败露、押解还乡,身无长物的他又哪里配的上做阳生的阿爹呢? 从前不论人前人后,他总是不叫阳生唤他阿爹。 如今他也当不起阳生这一声阿爹了。 他不能应声,这是最好的结果。 只有这样,阳生才能不被他所累,阳生才能继续留在江阳府,阳生才能过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无关于谁的儿子,无关于谁的副手,只是阳生他自己。 思及此处,贾仁不再迟疑,他提腿上了车架,端坐在正中央。 入目的是江阳城外的山色和极远处的田原,阡陌纵横、山水交映。 渐渐地,眼前的景色开始模糊起来。 但贾仁仍是僵着脖颈,不肯回头看一眼。 第169章 文玉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父子是假,情谊却真。 心有不忍的文玉拉着宋凛生的衣袖,轻声问道:贾大人,他为什么 同样注视着前方的宋凛生轻轻摇头,或许,各人自有各人的想法。 只是这几日,阳生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却不曾有什么反常。那他,究竟有没有听到那日同知院的谈话呢? 与车架离得更近的穆同见此情形,挥手叫一侧的护卫和官差退的更远,就连他自己也不例外。 阳生等了许久未等来阿爹的应声,他抬袖抹了把泪,眼前总算清晰了片刻,可看得到却是阿爹已然上了车。 顾不得往日里阿爹的教导,什么仪态身姿他统统不要,阳生膝行着靠近马车,最后跪在车辕面前。 阿爹,我是阳生正欲再唤。 车上的贾仁,却开了口,谁是你阿爹? 言罢,就连他自己的心也颤动起来。 这句话,再往日里再寻常不过,经常是他拿这句话打趣阳生,而阳生也从不会因此气恼。 可是,时移事易。如今再说出口,这句话却有如锥刺一般,不止剜了养生的心,也伤了他的神。 他出言如此不留情面,阳生即便恨他也是应当。 只是,意料之中的愤怒与嘶喊并未发生,取而代之的是阳生稚气却又沉稳的声音。 我知道,你不是我阿爹。阳生垂眸,他看着自己跪伏于地的两膝。 他活了这十数年,跪过的唯有阿爹一人。 这句话看似寻常,落入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却好似惊雷乍起。 宋凛生和文玉对视一眼,将对方严重的讶异之色看得清清楚楚。 难道那日同知院外的人,真的是阳生? 贾仁身形挺立、脊背僵直,眼前的景色从模糊变得清晰,又从清晰重归于朦胧。 阳生都知道了吗? 阳生抽噎两声,抬袖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泪,随后仰面坚定地看着车架上贾仁的背影。 你不是我阿爹,我却是你的儿子。阳生此言铿锵有力,不容人反驳,你若要走,我必定随你而去。 言罢,不待贾仁开口应答,阳生撩起衣袍,抬脚便朝宋凛生而去。 文玉眼见阳生向宋凛生而来,其气势汹汹,完全不见先前在府中之时。一时间,文玉不自觉便上前一步,拦在宋凛生身前。 宋凛生牵着文玉的手,同她摇了摇头。 他与阳生既无恩怨,又无瓜葛,不会有什么事。 贾仁心中震动万分,尚未来得及回神。待他转眼去看,阳生已经跪在了宋大人身前。 宋凛生和文玉俱是一惊,阳生这是要做什么? 阳生仰面直勾勾地盯着宋凛生,而后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他附身伏于地面,沉声道:恳请宋大人允准我与贾大人一道还乡,侍奉在他左右以尽孝心。 求宋大人成全。阳生说道。 他先前虽总觉得宋大人初来乍到便高他阿爹一头,因而处处有所不满。可是自从上回去宋宅拜谒,求助于宋大人,他便知道宋大人是真有一颗贤仁之心。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大着胆子来求宋大人的原因。 宋凛生垂眸瞧着跪倒的阳生,稚气的话音和身形与洗砚相差无几,不过还是个少年人,却有如此气魄。 就连他也不禁赞叹三分。 可是,他答应贾大人的事,却不能忘。 贾大人希望你留在江阳府衙。宋凛生放缓了声音,劝道,不只是生活,对于你的仕途也是大有裨益。 你放心,即便没了贾大人,你在府衙之中仍有一席之地。宋凛生补充道,他怕阳生是因着孤身一人之故,这才萌生出了追随贾大人而去的想法。 岂料阳生直起身,仰面与宋凛生对视片刻之后,却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只要常伴阿爹左右。 宋凛生颔首,他不愿插手旁人的因果、干涉旁人的决定,但他既受贾大人之托,自然要将这各种利害关系与阳生讲明。 你若离了江阳府衙,日后的前程便要靠自己挣了。宋凛生轻声劝道。 无论阳生做出何种决定,他都不会阻拦。 只是,他希望阳生想清楚之后再下定论。 阳生点点头,目光中的坚定决然之色不减分毫,看来宋凛生的话也并未动摇他半分。 若要前程,我自会自己去挣。阳生面上是难掩的坚毅,我通诗书、晓文墨,又年轻有力气,定然养得活我和阿爹两个人。 请宋大人成全。阳生又是深深的一叩首。 宋凛生不愿受此大礼,他一把将阳生扶起,同他叮嘱道:少年人有意气是好事,你只需说服你阿爹,我自不会横加干涉。 阳生原本犹疑着起身,缓慢的动作将他的心思暴露无遗。 直至听见宋大人的允准,阳生匆匆道谢之后便拔腿向车队而去。 阿爹、阿爹阳生脸上仍是泪痕遍布,可他满是笑意的眉眼却也并非作假。 喜忧参半、苦乐平分。 他一路小跑向贾仁所乘坐的车架,不消人说,便主动牵起马匹项背上的缰绳。 阿爹,宋大人已经允了我,这下你可不许反驳了。阳生头一回觉得,宋大人高他阿爹一级也挺好的,就好比现在,阿爹定然不会违命。 那他便能假借宋大人之名,跟着阿爹还乡。 阳生自顾自地说着话,牵起缰绳便往前走着,全然不去看车架上的贾仁。 他不想听阿爹说拒绝的话,也不想听他说违心的话,既然全是不接受的话,那不如不说。 反正他已经决定好了,无论如何,他就只有一个阿爹 那便是他身后两三步之遥的贾仁。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山色,身后是川流不息的沅水。而这中间,是大与小、父与子,是无需纠结的过去和正在发生的未来。 阳生相信,他阿爹终有放下的那一日,终有认下他这个儿子的那一日。 贾仁默不作声,他很想说出一些残忍的话、一些赶人走的话,叫阳生必须留在江阳府衙。 他即便是从最低的小吏做起,深耕三年五载,也必然有所成色。 再加上宋大人点拨一二,阳生必有可为。 可如今,全被他所累。 他说不出任何的话,因为他发现,从内心深处来说,他他也是自私的 可是 贾仁垂眸看着前头这个拉着马匹还一脸满足的傻小子,隐隐的忧色却令他不安。 可是,若有一日,阳生发现了事实的真相,关乎他的出生,关乎程廉的死亡,到那时,又该如何是好呢? 相顾无言,唯有沉默伴随着马蹄声声前行。 穆同见宋大人并无制止之意,赶忙挥手叫车队其余的官差跟上。 一时间,那载着贾仁的车队缓缓前行,直向远方青白的天色而去。 宋凛生和文玉伫立于原地,看着越来越远的车架叫斜阳照着,最终化为豆大的黑影远去。 文玉低垂着脑袋,她还未来得及问阳生,那日在同知院外的人是不是他,他是否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直至阳生的身影消失不见,文玉也没问出口。 难道,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却仍然选择与贾大人一路同行吗? 静默许久,一侧的宋凛生低声念道:芦花白马、白马芦花。 文玉在心中默念着这八个字,偏头看着宋凛生,此言何解? 不待宋凛生答复,从前头折返回来的穆大人却正好到了文玉身前,他接过话头,为文玉答疑解惑。 这话是说白马入芦花,本非芦花,时间久了,却以为自己也是芦花了。穆同摇摇头,又添了一句。 因而人不论走得再远,也不该忘记自己本来的面目,人行于世,本该如此。 本来的面目。 文玉在心中咀嚼着这五个字,本来的面目,是在说贾大人吗? 她疑惑地往身侧看了宋凛生一眼,并扯了扯宋凛生的衣袖。 宋凛生随即垂目看向文玉,轻轻颔首,是。 他似乎知道文玉心中所想一般,抬首望向阡陌纵横的远处,也就是贾大人的车架前行的方向。 贾大人也曾是建功立业、造福一方的好官,只是 宋凛生一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是走的太远,也就忘记了为何出发。 清除匪祸的是贾大人,疏漏放走程廉的也是贾大人。 收养阳生的是贾大人,无端迫害陈勉的也是贾大人。 第170章 功过也许可以相抵,但善恶却不能持平。 时间久了,白马芦花已是两厢混淆、密不可分。 谁又能真正看清,何为白马,何为芦花呢。 文玉似懂非懂,正品味着其中意蕴。 却听一旁的穆大人收了手中的折扇,轻拍另一手,赞叹道:宋大人见地高绝,下官佩服。 文玉抬眸瞥了穆大人一眼,感到莫名其妙,眼下哪里是说这个的时候? 果不其然,宋凛生闻言一顿,似有片刻怔愣,而后他唇角噙着莫名的笑意,拦住了抬脚欲走的穆大人。 哪里的话,穆大人才是手腕高明,凛生敬仰。 穆同刚迈出的步子一僵,乖觉地收回脚站定,同宋凛生打太极。 大人谬赞,大人谬赞。 宋凛生眼波流转、眸光闪动,精明之色毕现,凛生倒还有一事未来得及同穆大人讨教,还望穆大人指点一二。 穆同一噎,一口气憋在喉头不上不下。他真是,他何苦插这句话,如今这烫手山芋接是不接? 指点不敢,宋大人有话不妨直言,同定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文玉左看看穆同,右瞧瞧宋凛生,也不知他二人在打什么哑谜。她后退一步,两手抱胸,决定独善其身看好戏。 这两人若是交锋,火星子可别溅到她身上。 木头嘛,很怕火的。 宋凛生勾起唇角,笑得一脸的意味不明,只听他悠悠开口,凛生还是很好奇,穆大人是如何找到那些卷宗的。 府经厅当中,有关十年之前的案卷一概消失不见,他寻遍了整个江阳府衙也不见其踪影。 虽然不消多说也能想到定然是贾大人事先藏匿,以免他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可是穆大人又是如何找到的呢? 原来是这回事,文玉竖着耳朵听了个分明。 此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文玉状似沉思片刻,连连附和道:是啊,穆大人是如何找到那些卷宗的呢? 这回轮到穆同坐看一眼文玉叫她别闹,右看一眼宋凛生求他饶命了。 穆同心中叫苦不迭,要寻这卷宗之时,宋大人可没说还要追查卷宗的来由啊。 那他若是偷的抢的,又当如何? 穆同眉心拧的紧紧的,同宋凛生答道:哎呀,知府大人 下官不是说过,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要想寻得卷宗嘛 自然是使了些非常手段。 穆同笑盈盈地向宋凛生解释道。 宋凛生不为所动,显然对穆大人这个答复并不满意,他一挑眉,复述道:哦?非常手段? 正是!穆同点头如捣蒜,生怕宋大人不相信,非常手段! 正当穆同想着宋大人是否还要继续追问之时,后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救他于水火之中。 宋凛生循声回头望去,原来是先前涌在一处看热闹的城中百姓。 如今贾大人的车队早已走得没影,众人自然也就没什么热闹可看。时辰也不早了,大家各自散去,回城中出摊的出摊、开门的开门,各自有事忙活。 见此情景,穆同心中一松,长舒了一口浊气,附和道:人都散了,不如我们也回城中? 语罢,不待宋凛生和文玉有所回应,穆同率先往回走去,还不忘招呼宋凛生二人跟上。 忙活这大半日,莫说早饭,便是午饭也该用了。穆同一面走着,一面理着衣袖,他最爱整洁,这样人挤人的,若非后头是宋大人和文娘子,他才不肯走在前头。 文娘子可用过早饭了?穆同关切地问道。 文玉和宋凛生紧随其后,于穆同一道折返。 听他这般问道,文玉如实答话,还不曾,这会儿回去时辰倒正好。 这就样有一言没一语地说着话,他三人一道往停放车架的地方行去。 正走着,一道老者的声音自人群中穿过,直往宋凛生三人中间而来。 二公子二公子那声音虽年迈沧桑,却无比劲道有力,隔得颇远,却又好似响在耳边。 文玉驻足原地,不由得踮起脚往四周探看,这声音她很是熟悉,却算不上认得,不能一口说出对方的名字。 怎么今日是时兴这样,人还未到,声音已至吗? 穆同侧目一看,他是家中独苗,府上可没什么人会称呼他为二公子。穆同看看身侧的宋大人,宋大人,想必是唤大人你的罢? 宋凛生轻轻颔首,肯定了穆同的话。他扶着文玉的小臂,叫她不必费力踮脚,垂首向她解释道:是宋伯。 文玉顺着宋凛生的力道站稳身子,眼中疑惑之色尽显,仰面问道,宋伯?宋伯这个时辰怎么会在此处? 宋凛生略一沉吟,思索片刻之后,静默着摇摇头。 显然,他也不知个中缘由。 随着那声声呼唤由远及近,文玉三人驻足在原地等待,不多时,那人总算越过人潮来到了她眼前 来人一袭靛蓝衣袍,发冠高挽,总是一副慈眉善目的神情。 还真是宋伯。 二公子,文娘子。宋伯言行有致,同在场的人一一见礼,直至见了并不熟识的穆大人,也恭敬地唤道,还有这位大人安好。 宋凛生眉心微蹙,颔首同宋伯示意。 一旁的穆大人也是含笑应答:安好,自然安好。 只要你家二公子别捉着问案卷之事,他自然安好得很。 文玉连连点头,而后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宋伯,这个时辰,你怎么会在城外? 宋伯每日事务繁杂,非但要管府中账目、采买,如今还添了阿沅几个毛头小子日日缠着宋伯玩闹,他怎会有空出城? 宋伯听闻文玉有此一问,似乎很是惊诧,他回身望了一眼城外远处的山岚云雾,答道:我是来送别贾大人归乡的。 语罢,宋伯眉宇间的不解之色并未消减,他*反问道:难道二公子和文娘子,不是为此事而来么? 是。文玉肯定地答道。 只是她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宋伯每日那般忙碌,今日怎会起个大早专程来送贾大人? 难不成是来凑热闹? 可是这话文玉却问不出口,宋伯对她和宋凛生那样好,她怎么能这样问宋伯? 便是他确实是看热闹,可是只要他确有空闲,看看热闹又有什么打紧? 文玉侧目去瞧身侧的宋凛生,见他凝眉不语,自己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可是,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穆同静默不语,他的目光在另外三人之间逡巡一圈,登时明了。 只见他一拍折扇,原来老伯也爱看热闹啊! 此言一出,在场的三人目光皆汇聚于穆同一人身上。 宋凛生泰然自若,并无反应。 文玉则是一脸崇拜地盯着穆同,不愧是穆大人,说话办事就是有一套,就连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也不觉得突兀。 唯余宋伯一脸惊诧,有些莫名其妙,看热闹?这有什么热闹可看? 贾大人为江阳遭了多少难。如今他落魄了,我来相送一程,怎么能说是看热闹? 宋伯此言一出,似惊雷乍起、雨落湖泊,平整如镜的湖面上,扬起阵阵波澜、久久不能平息。 文玉三人一惊,皆是飞快地对视一眼,一个莫名的猜想自心中升腾而起。 宋凛生敏锐地抬首,直面宋伯。 方才宋伯话中之意,是说贾大人为江阳府遭了难? 宋伯,不知你此言何意?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9章 宋伯原本同穆大人回着话,一听自家公子问话,便侧身回来。 回二公子,这贾大人到江阳府任职,本就是二公子迁往上都之后的事,二公子不知道,也是应当的。宋伯解释道。 只是他不解释或许还好,他这么一解释,更让宋凛生确定了这当中仍有内情。 哦?那今日你是专程出城来送别贾大人的?宋凛生脑筋略一转弯,问道。 宋伯虽不知二公子此言何意,却仍是照实回答,正是,不止是我,好些乡邻皆是专程来送贾大人的。 宋凛生脑中嗡地一声,他只当聚集的众人不过是来凑到一处看看热闹,并未特别在意。 可如今,若是照宋伯这么说的话,贾大人既能得城中百姓纷纷出城相送,那必然在百姓当中是有很高的威望的。 那么,是否与他招认的罪状有悖呢? 宋凛生一默,虽是白马芦花,可何为白马?何为芦花? 第171章 他当真知道吗? 文玉见宋凛生不出声,便上前一步问起了宋伯,宋伯,那你方才话中所说,贾大人曾为江阳遭了难了,此话又是何解? 宋伯闻言长叹一口气,而后无奈的摇摇头,惋惜之色溢于言表,虽还未出声,可文玉却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有种莫名的不好预感。 这位贾大人,从前也是年轻气盛,所以招致灾祸。 哦?此话怎么说?穆同接话。 当时天下各方割据,混乱不堪,我家大人又受调遣迁往上都任职。那段时间,江阳府群龙无首,四方便匪祸横生。 宋伯谨慎地往四周探看一眼,确保这些话不叫旁的人听了去,而后又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其中以一位姓程的水匪最是嚣张跋扈,烧杀抢掠、拦截商船,是无恶不作、无所不为。 文玉一听姓程的水匪这几个字,登时反应过来,她连忙问道:姓程?程廉? 宋伯双眉倒吊,嘶地一声,想了许久,这才应声,似乎是叫程廉,我也记不大清楚了。 宋凛生眼波流转,抬眸注视着宋伯,那后来呢? 后来江阳府衙便委派一位新任职不久的官吏负责剿匪一事,此人正是贾仁、贾大人。 说着,宋伯忍不住摇头叹息,他眯着眼,似乎陷入了很深的往事回忆之中。 匪祸之事,由来已久,哪里是那么容易一举歼灭之事。 因而府衙同水匪之间的恩怨是越结越深、越累越多。 没想到这程廉是个恶胆横生之徒,他竟然挟持城中妇幼,作为自己与官府谈判的筹码。 文玉凝神细听着,话说到这里,接下来的故事她已经很熟悉。 贾大人曾为她们讲过的,后来就是他极力主张剿匪,却不慎叫程廉流窜逃出,并隐姓埋名、苟活多日之事,还有 还有贾大人受陈三娘子之托,收养了尚在襁褓之中的阳生之事。 这样说来,贾大人所说确实属实。 文玉与宋凛生和穆同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三人皆是静默不语,继续听着宋伯的讲述。 宋伯的神色越发凝重起来,当时的情境似乎在他眼前一一展开,那些伤痛的过往即便是已经过了十数年之久,如今提起来,仍是会令人扼腕叹息。 当时程廉提出的条件,一是叫官府库中出黄金万两来赎人质,二是指名点姓地叫贾大人承诺放弃剿匪一事。 文玉心头一震,宋伯的话开始与贾大人从陈词有了出入,而正是宋伯的这句话解开了她一直以来的疑惑。 黄金万两。 文玉终于反应过来,她在后春山中与程廉达成交易之时,只答应让他见到贾大人,可是程廉却坚持要让贾大人出黄金万两来赎她,才肯写下那封莫名的信件送至江阳府衙。 如今听到宋伯的话,她才明白个中缘由。 原来,要紧的不是她,也不是黄金万两。程廉当时只不过是一个往来是商客,他要黄金万两又能做什么? 纵使他真的得了贾大人送来的黄金万两,有命收,又有命花吗? 程廉要的,是为昨日重现、杀人诛心。 文玉心头一跳,一股莫名的憋闷涌上胸口,伴随着阵阵眩晕,她感到十分恶心。 失神间,文玉控制不住地后退一步。 宋凛生眼疾手快,一把将文玉横抱住,搂着她的腰肢助她站稳脚步,小玉,没事罢? 文玉一手扶额,狠狠甩了甩头,她额前的碎发晃动,耳后的发辫也止不住地飞扬。 我没事文玉喃喃,极力克制着眼前的迷离。 而对于宋凛生搂着她的后腰一事,仿若浑然不觉。 宋凛生垂眸,仔细地瞧着文玉,眼中满是忧色,当心些,稍后回府请个郎中来瞧瞧。 文玉并未接话,只丧气地点点头。 宋伯亦是止住了话口,关切地问道:文娘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坦?不如我这就去请郎中回府。 只有一旁的穆同,这边瞧瞧文玉,那边看看宋凛生。最终,他的目光落在宋凛生扶着文玉的那只手臂上。 小、玉? 嗯几日不见,宋大人对文娘子的称谓已经改换成小玉了么? 既如此,不如宋大人和文娘子先行回府,请郎中来看看再说。穆同附和道。 从前的事再要紧,也是陈年往事、难以更改。 而如今的人若是有什么病痛灾妄,累及的确实当下和日后。 孰轻孰重,不辨自明。 穆同微不可察地摇摇头,抿唇不语。 宋凛生颔首,正欲开口之际却被文玉一把拦下。 不必!我没事,我只是想起一些事。文玉深深地呼了几口气,调整好自己的气息,宋伯,还劳烦你继续为我们讲讲当年之事。 这文娘子,身子要紧宋伯犹豫片刻,却并没有继续讲下去,反倒是劝说着文玉。 毕竟这不过是从前之事,还是文娘子的身子要紧,回头若是病倒了,二公子又不知要如何了。 文玉蹙眉,见宋伯频频去看宋凛生,她只得改换目标。她抬手拉着宋凛生的衣袖,同他示意,宋凛生 宋凛生满眼为难,他知道小玉的意思。可是宋伯说的没错,小玉是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劝说的话正欲开口,文玉却又是拽着他的衣袖摇晃了两下,宋凛生 宋凛生轻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颔首应下,好好好,就依你。 不过你得答应,稍后回府就请郎中来看看。 嗯嗯。文玉匆忙应下,而后一双眼便直勾勾地盯着宋伯。 宋伯一愣,文娘子在府中可只有看见羊肉汤锅的时候才露出这样的神情啊 无人察觉之处,穆同垂眸看着文玉和宋凛生的小动作。 他是不是漏掉了什么?文娘子和宋大人的关系,几时好成这样了? 若要说好,还不如说是亲近,来的反倒更恰当一些。 穆同摇摇头,将心中的思绪撇下,附和道:是啊,宋伯,你便接着讲罢? 宋伯长舒了一口气,看了自家二公子一眼,见他并无阻拦之意,便也就不再推辞。 他,我是说程廉提出那两样条件之后,贾大人是如何应对的?文玉秀眉之下的双眼微微睁大,紧紧注视着宋伯。 宋伯一声又一声的叹息是止也止不住,他连连摇头,当时程廉可以说是猖狂至极,为造声势,将此事散布城中,以致人心惶惶。 更别提被他掳去的那些妇孺幼子,多数都是城中百姓的家眷,如何叫人不忧心。 文玉一默,依照程廉的行事风格,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可他越是如此,贾大人也就越不肯退让半分。 不肯退让?文玉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可宋伯提起之时她仍觉得不可思议,那被俘的人质该怎么办? 此时若是退让,只会叫程廉得寸进尺,待他金银到手,会如何对待人质尚且是未知数。宋凛生一顿,他可以理解贾大人的做法。 反倒是此举带来的恶劣影响,却是不可估量的。宋凛生转眼看一侧的穆大人,穆大人在江阳府的时日比他长些,经手的事情也更多,应当是晓得的。 穆同颔首,确实。一来官府自然失了公信力,而来百姓觉得官府不可靠,万事听凭贼匪处置,程廉也会就此获得更大的话语权。 届时江阳府衙形同虚设,今日程廉敢绑人,明日就敢篡权,江阳府自然也就乱成一锅粥了。 穆同语罢,贾大人此举,确实没错。 说的是呀宋伯点头称是,当时百姓之中已有不同的声音流出,贾大人拒绝和谈,一心剿匪,也是为了安民心。 那时就连宋家这样的门户,都是闭门不出的,更不消说城中百姓了,程廉的事闹得实在是大。 文玉点点头,将这前后的线索起来,便已有了个大概的轮廓。 所以后来,贾大人带人一举歼灭匪患,救下所有的人质,还因此事得到擢升,做了江阳同知? 只是宋伯的神色并不如文玉料想的一般,反而是泛起疑惑,是,也不是。 宋伯眉头紧皱,似乎在仔细回忆着当年的境况,是救下了人质,却并非所有的人质,可是巧就巧在 那程廉谋算不及贾大人,最终败下阵来、溃不成军,可他却早已预留一手。 第172章 当年程廉并未被擒获,不过贾大人却顺利解救了人质,终于平息了百姓的怨言和惊慌,只可惜 他逃窜之时,竟竟残忍地将贾大人的妻女杀害宋伯说着,便逐渐放缓了步调。 什么!文玉猛地出声,她脑中登时轰鸣乍响,空白一片。 宋伯在说什么? 程廉杀害了杀害了贾大人的妻女 文玉唇齿微张,却几乎忘记了呼吸喘气这回事。 一侧的宋凛生和穆同对视一眼,俱是心头一震,此事此事他们竟然不曾查到。 他、程廉他他杀了谁?贾大人的妻女、妻女?文玉骤然想起当时在府经厅,她翻看江阳府衙登记在册的官吏之时,不曾见过贾大人的记载,也就无从得知贾大人曾有妻女一事。 她还以为、还以为贾大人一直是独身一人。 文玉几乎失了气力,她腰肢一塌,登时便站不住。 文娘子 小玉。 穆同和宋凛生几乎同时惊呼出声,离她最近的宋凛生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以自己的身体为她作支撑。 文玉勉力站住脚,就连说话的力气也弱了三分,宋伯,你是说、是说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0章 宋伯满面悲痛,却仍是点了点头。 当时城中因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直是贾大人出面安抚百姓,而时间一长,再加上对家眷的担忧,百姓见他满口的大义,自然是不相信他的话。 甚至以被俘虏的又不是贾大人的家眷,这样的话来、来中伤贾大人。 宋伯抬起衣袖抹了把脸,口中的话艰涩无比,甚至叫他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直至剿匪那日,贾大人遣了人马解救人质,城中百姓皆在外头接应,而贾大人则独自追击程廉而去。 待人质获救之后,陆续皆四处散开,可官兵在搜查之时,却搜出了一对母女,只不过是冰冷的遗体。 是文玉一顿,几乎不敢说出口,是贾大人的妻女。 宋伯点头,正是。 直至大部分百姓散去,也未等来人认领,直至贾大人追击程廉回程,才一个人来带他妻女归家。 即便是群情激愤、百姓张皇之时,贾大人也不曾站出来拿他妻女同样被俘说事,而最后生此横祸,贾大人也不曾埋怨过半句。 文玉怔然,她总觉得程廉和贾大人的话,有些对不上,总觉得哪里出了差错。 原来,这才是贾大人隐瞒的事实。 加开过往的悲痛,直面潜藏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感觉。 方才贾大人的话言犹在耳,那一声声的质问振聋发聩,在文玉的耳边一阵阵回响。 文玉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她总认为自己当初在衔春小院,用法术威逼程廉与自己合作,程廉必然不敢弄虚作假,因而便对他所说的话少了一份思量。 却没想到,正是她盲目的自信竟叫她上了程廉的当! 文玉深深地吐纳几口,胸中的憋闷更甚方才,她将这段时间的所发生的事,在脑海中仔细过滤了一遍。 一旁的宋凛生和穆同也是面色凝重,不曾想到贾大人与程廉之间,还有这样一层恩怨。 这样说来,贾大人的妻女命丧程廉之手,而贾大人他非但答应了陈三娘子养育阳生,还在得知噩耗之后仍未抛弃阳生甚至将其杀害,以程廉杀他妻女之仇。 宋凛生说不出话来,阳生同洗砚一般大,虽偶有鲁莽之处,可他知书达理、进度有度,这说明贾大人将他养的很好。 反过来,阳生敢为贾大人闯宋宅,也愿意追随贾大人而去。他待贾大人确实也做到了如待生父一般。 命运纠葛、无法言说。 这样的一场阴差阳错,在贾大人和程廉从前的恩怨理就已经种下了因,如今结出来的无论酸甜皆是果。 宋凛生垂眸瞧着文玉,时刻关注着她的境况,见她神色不安、眉眼紧蹙,便关怀地问道:小玉,可要回府? 文玉闭了闭眼,轻轻摆手同宋凛生示意,她倒是想起另一桩事。 宋伯,我先前听阿沅说,这贾大人打马过闹市、领兵穿街巷是常有的事,从不顾百姓安危文玉的疑惑更甚,她无法将这个人与宋伯口中的贾大人联系起来。 他如今怎会 宋伯听完文玉的问话,面上浮现一股莫名的惋惜,哎,阿沅年纪小,从前的事又一概不知。约莫在他的记忆当中,贾大人便真是这样的人。 可是阿沅说的也没什么错。宋伯摇摇头,确有此事。 可是时移事易,日月尚有轮换,人又怎会一成不变呢? 自那件事之后,贾大人许是受了不小的打击,慢慢地人也就变了。 宋伯回忆道,先前的贾大人从未那般高调行事,可是后来也就大不相同了,待他因剿匪一事擢升为同知一职,便更了不得了。 其中,以最近几年来为甚。 贾大人,与他手下的官差行事蛮横、不讲公德,常常遭人诟病。 可是如今的贾大人,已不似从前,哪里又会为了几句议论而畏首畏尾。 他曾经也是在意过百姓、在意过官声的,可结果是什么呢?舆情在需要他的时候尚且不会偏向他,更何况在用不上他的时候。 宋伯长叹一口气,如今人也走了,说这些话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他抬手向自家二公子见礼,禀道:二公子,大体之事约莫就是如此。 宋凛生轻轻颔首,宋伯之言他已经全听见了,只是他眉眼之间的疑惑仍是堆积密布、不见消散。 宋伯,凛生还有一事不明。尽管宋伯所述已是十分详尽,可其中仍有他想不通的地方。 宋伯一偏头,随着宋凛生的问话而点头,二公子直接问我便好,只要是我知晓的,定然告诉二公子。 宋凛生沉吟片刻,与他身侧的穆大人对视一眼,这才问道:宋伯方才所述,我与穆大人在查证之时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或者说,是他不曾查到宋伯身上? 否则,一早他与穆大人便能得知此事了。 宋凛生心中无奈,他说不好此刻究竟是何滋味,如此说来也不过是自嘲一番罢了。 哎二公子。宋伯的叹息仿佛从未止息过,当时之事,本就难以定论。 若说若说是参与其中的百姓害死了贾大人的家眷,也、也不为过。 宋伯面上的神情变了又变,终是满目不忍之色,若非当时群情激愤、舆论四起,程廉或许也不会为了挫败官府而蓄意杀害贾大人的妻女。 而此事一出,当时声讨贾大人的人却皆是闭口不言,再无任何一人敢站出来非议贾大人半句。 话至此处,静默许久的穆同忽而接道:并非不敢,而是心虚。 文玉闻声看去,一时间她几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穆大人身上。 如今再出来声讨,岂非承认当时煽风点火的就是自己,鼎沸的流言是杀人的利器,人人都是程廉行凶的推手。 文玉肯定地点点头,穆大人言之有理。 是。宋伯也对穆大人的话感到万分赞同,因而,此事一出,身涉其中的百姓皆是走的走、逃的逃。 贾大人妻女之事只是其一,其二,程廉逃窜在外,江阳府仍是人人自危。 即便是宋宅之人,那些时日也鲜少出门,皆是门扉紧掩、闭门不出。 一时间,江阳府的人搬走了大半,从前的事情也就鲜有人知了。 原来如此。 宋凛生眼眸轻动,难怪他初到江阳之时,见许多少时常去的铺子都改头换面做起了旁的营生。 更何况,贾大人贾大人性情大变,不似从前,那些事即便有人知晓,又怎敢旧事重提啊。 宋伯说到激愤之处,抬手以衣袖拭起了前额,许是有些紧张,他就连两鬓都冒起了薄汗。 就连我,也不过是听说贾大人犯了事即将发还原籍,这才赶早出城来看看。 他家二公子已然接手江阳府衙的知府一职,其职级在贾大人这个同知之上,自然是有权力查办他的。 宋伯心中明了,二公子心性纯良、定然执法为公,在此事之上必有他的决断。 这一点,宋伯从不怀疑。 第173章 他不过是随众人一道出城来看看贾大人,权当送别罢。 贾大人他、他是有错处,尤其是近两年,这可以说是人人都晓得的,就连阿沅这般大孩童都有所耳闻,更遑论他人? 宋伯静默一瞬,似乎在斟酌着自己的用词,最终他语重心长地说:可是人之所以是人,不是个物件儿,正因为人是多面的,不是吗? 万事有背光的一面,自然也有向阳的一面。 人有坏的时候,自然不会完全没有好的时候。 贾大人即便是当街纵马、扰人清静,总的来说,也不过是小打小闹。 而他为江阳府衙、为江阳百姓付出的,却远不止这些。 纵使是日月轮换、岁月更替,有些事,模糊了,我们却不能当作他不存在。 毕竟,贾大人确实是为江阳府遭了难的。 这些事说也说不清、扯也扯不完。 实在是太过久远,也太过复杂。 这其中,谁欠了谁的,谁对不起谁,谁是对谁又有错,尚且有得论道。 今日若非公子提起,他也绝不会再说此事。 文玉和宋凛生、穆同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不出声。 本以为此事已经是尘埃落定、一切随风。 不曾想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宋伯,机缘巧合之下,竟然意外得知了这么一段故事,或者说是内情也不为过。 辛苦宋伯。宋凛生见他气喘不止的样子,关切地说道:府中的车架就在后头,你和洗砚一道乘车先行回府罢。 洗砚?宋伯往后张望了一瞬,洗砚也来了? 嗯。宋凛生肯定地颔首。 不可不可,我若同洗砚先行一步,那二公子和文娘子又该如何是好?宋伯连连摆手,一副不肯答应的样子。 还是二公子和文娘子一道罢,我进城去随便叫辆小马车便好。他身上又不是没有银钱,偏生去麻烦二公子和文娘子做什么? 宋伯对自己的打算十分满意,说着便抬脚要走,我先回去,顺便在城中请个郎中回府为文娘子看诊,二公子和文娘子稍后回府休憩便好。 宋凛生一顿,宋伯这倔脾气一如当年,完全不给他留下任何辩驳的机会。 欸文玉赶忙上前一步拉住宋伯,宋伯,你就别跟自家人客气了,宋凛生既然叫你坐,你便坐就是了。何必推辞? 文玉心中明了,宋凛生既然这么说,便是有他的打算和计较,否则一架车而已,何必让来让去。 正好她也想到了一桩事要去办,只是不知宋凛生心中所想,与她是否一致。 我与宋凛生还有事要办,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府的,你就先同洗砚一道回府罢。文玉好声好气地劝道,她拉着宋伯为他指引洗砚的方向。 见宋伯并未应声,似乎仍有犹豫之色,文玉一嗔:宋伯,阿沅和阿珠可还在府中等你回去呢,还有彦姿,也不知今晨用饭了没有? 文玉故作忧愁,特意问道。 第141章 她知道,宋伯与阿沅这几个孩子的关系很好。 尤其是前几日彦姿不肯用饭,可把宋伯急得团团转,每日扛着阿珠在城中到处请郎中为彦姿瞧病。 她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想说动宋伯罢了。 宋凛生眼尾扫过文玉和宋伯二人,而后低垂着眉眼,唇畔划过一丝转瞬而逝的笑意。 他就知道,还是小玉最有办法。 果然,宋伯嘴唇蠕动着,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一听文玉的话,便不再同她推辞。 好,那我便同洗砚一道先回府。宋伯一开口,终于应承下来。 临走时,他还不忘回身叮嘱道:二公子和文娘子忙完公事,记得早些回府,文娘子的身子要紧,须得当心些。 文玉一面点头应声,一面拥趸着宋伯往前走,好啦好啦,我与你家二公子四只耳朵都听见了,你安心归家去罢。 有了文玉的保证,宋伯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朝着洗砚所在之处离去。 文玉目送他行了几步,这才折回身看向立于原地的宋凛生和穆同二人。 他二人一左一右,衣装一冷一暖,除了身量差不多高些,其余还真是没有半分相同之处。 文玉看了宋凛生一眼,见他面目柔和,肯定地与她颔首示意,便将他心中所想猜了个大半。 走吧,咱们去办差。文玉双手环胸,轻耸两肩,朝向对首的二人说道。 宋凛生自然是点头应下,而一侧的穆同则是抱扇见礼,客气地答道:那同就不打扰宋大人和文娘子了,二位请便罢。 说着他便折身回程,欲越过文玉而去。 后头的宋凛生步履未动,也不出言,而文玉则是一伸手,直直的拦住了穆大人的去路。 穆大人,欲往何处啊文玉眼波一转,偏过身子挡在穆同身前。 穆同垂眸瞧着胸前横出来的纤纤素手,静默一瞬。 随即文玉那张娇俏可爱的面容也出现在他眼前,穆同顿住,有些不明所以。 文玉微微倾斜着身子,她一侧的发辫顺势垂落,在身旁晃动着。发间那只鸣昆在日光的照耀下璀璨夺目、不可直视。 既有身段之柔美,又有珠翠之冷光。 在极其微妙的一瞬沉默之后,穆同欻地展开折扇,隔在自己与文玉之间。他以扇掩面,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唯余一双含笑的眼睛在外。 文娘子,同自然是归家去。 说着,他话音一转,同文玉逗趣,难不成文娘子想要与我同往? 文玉眨眨眼,扯起一抹笑,是为皮笑肉不笑,同往倒不必了,我还有事要办。 穆同一挑眉,既有事要办,同更不便打扰,先行告辞。 文玉横着的手臂毫不退缩,嘴上也没有松口的意思,欸,我虽不与穆大人同往,穆大人却可与我同往,跟我走一趟罢,穆大人。 说着文玉撤下手,转身往一旁走去。 穆同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直至他瞧见文玉前行的方向,正是他的车马停放之处。 借你的车马一用,穆大人。文玉的声音随风而至。 穆同总算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文娘子绕了这么一大圈子,原来不过是为了车马,他无奈笑道:同乐意之至,文娘子请便。 一侧的宋凛生一言不发,沉默地盯着穆大人。 同? 他心中是何滋味,他说不好。 直至文玉几步上前,路过宋凛生身侧之时,一把将他衣袖拉住,扯着他便往穆大人的车架而去。 文玉率先在前头走,心中盘算着贾大人的事。 她是有事要办,可她可没打算走着去办,既然不能腾云驾雾,搭穆大人的车马也好。 正好一道去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发现。 穆同瞧着文玉和宋凛生并肩而行的身影,有一瞬的静默,而后摇着扇子跟上,随他二人而去。 日头渐好,山岚之中的层层雾气正消散不见,一如贾大人一行人走远的车马没入官道之中,再也看不着了。 天上鸟雀成行,在半空铺出个一字。 地下穆大人的车架顺着主道直穿城门而入,朝着此行的目的地行进。 平江街,江阳府衙。 车轮缓缓前行,在青石铺就的主干道上碾出一段段沉闷的声响,将车内沉默不语的三人衬托得越发宁静。 文玉端坐正中,宋凛生和穆同二人分坐两侧。 文玉左瞧瞧又看看,无一人出声,甚至宋凛生和穆同就像约好了一般,齐齐望向门帘之外,便是半分眼神也不给对方。 吁随着车夫一声轻喝,烈马嘶鸣之声随之而起,在青石板上重踏几许,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文玉一挑眉,忍不住同穆大人逗趣,穆大人这马儿,很是精神嘛。 文娘子哪里的话?穆同回身笑着应声,我这车架不足宋大人的十之一二,委屈文娘子了才是。 文玉连忙否认,见宋凛生不置一词,便也就收了话头。 她二人语罢,宋凛生和穆同一前一后地紧跟着下了马车。登时少了两个人,文玉只觉得车间宽敞无比,就连呼吸都畅快了几分。 文玉鼓着两腮长舒了一口气,这宋凛生和穆大人不知使什么性子,难不成她没来府衙这几日,两人生了什么嫌隙不成? 是发生口角?还是理念不合? 隔着车帘,文玉瞧不见外头的境况,她无奈摇头,轻抿着下唇。 此事后头再说,如今还有更近要的事要去办。 文玉心下有了决断,便不再胡思乱想,她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合莫名的猜测压下,起身抬手掀开车帘而出。 第174章 一阵风声轻抚而过,文玉动作间,带起发间的珠翠琳琅作响,候在车外的宋凛生和穆同应声回头。 小玉 文娘子 几乎是同一时刻,他二人齐齐*抬袖伸出手,预备扶着文玉下车。 原本毫不在意的文玉脚步一顿,她瞧着眼前的两只手,分别拢于月白和芽黄的衣袖之间,其修长洁净不相上下、各有风姿。 这、这是文玉一愣,这是做些什么? 小玉,我扶你。宋凛生笑意如春日暖阳,谦和有礼。 文娘子,当心。穆同轻轻颔首,与文玉示意。 文玉不自觉地吞咽一口,看着拥在车架前的二人。 这可是江阳府衙,这两人搞什么古怪,她几时下车还要人扶了? 文玉想也不想,一个转身带起衣裙边上雪浪翻飞,连带着鬓发两侧的流苏也晃个不停,她毫不犹豫地从另一头纵身而下,稳稳地落在地上。 快些进来。文玉绕过马儿,看也不看宋凛生和穆同一眼,抬脚直往府衙正门而去,去同知院要紧。 她的话音清脆乖巧,似山间的一汪清泉一般叮当作响,在风声的吹拂下散出一段余韵。 一转眼,文玉的身影已经越过门槛儿去,只留下宋凛生和穆同伫立在原地。 宋凛生目送着文玉的身影离去,而后收回视线,他低垂着眉眼,眸中有细碎的光亮闪过。 穆同瘪瘪嘴,不以为意。他一手展开折扇,置于身前轻轻摇晃着,带笑的唇角掩在扇面之后,只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来。 他二人谁不肯先出声,一时间,双双陷入了无边的静默之中。 直至身后的车夫收了下轿凳,赶着马车往后头偏门去了,带起一段段车轱辘转过的闷响,这才将这沉寂打破。 穆同收了扇,两手合拢同宋凛生见礼,笑道:宋大人,请罢?你我莫让文娘子等急了才好。 宋凛生闻言,眼尾轻轻从穆同面上扫过,他凝眉片刻,旋即绽开一个笑来。 穆大人说的是,凛生怎好让小玉等。 他言之凿凿,绝口不提穆同话中的你我二字。言罢,不待穆同有何应答,便抬脚上了门前的石阶,往府衙里头去了。 宋凛生身形挺立、脊背笔直,貌似云淡风轻,可心中已然是一片波涛汹涌。 他与穆大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在公务上还很说得上话,怎么回回碰到与小玉相关的事,却总是做些无妄的口舌之争。 在上巳水席之时如是,当下亦如是。 宋凛生心中轻叹,更多的是疑惑不解,他并非兄长那样通透练达之人,对于他来说,许多的事都值得他思虑很久。 穆同偏头瞧着宋凛生离去的背影,似笔杆一般挺直,穆同不禁摇了摇头。 他抬手转腕,那收起的折扇登时便又叫他展开来。穆同摇晃着扇子,抬步跟了上去。 后厢,同知院。 文玉仰面望着院门外刻着同知院三个字的牌匾,其字迹遒劲有力、入木三分,很有一番风骨。 她瞧着倒比宋凛生的书法还老练三成。 文玉驻足于院门之外,并不急着进去,这似乎是她头一回在白日里造访同知院。 上回还是夜里。 上回同知院还有主人。 千头万绪、前因后果在她脑海中一一涌现,她静默不语,好似平静的湖面之下翻动着的惊涛骇浪。 最初,她只觉得贾大人蛮横无理、不讲道义,在闹市之上打马而过便罢,不可理喻的是他无缘无故地非要捉拿陈勉,甚至不惜以她和阿沅的性命相胁。 后来在江阳酒家再见到贾大人之时,他说话办事很有一套,将水席的一应事务操持的很好。 再往后,她受程廉俘虏,有好几日不曾见到贾大人,倒是从程廉口中得知了一些有关贾大人与他恩怨纠葛的往事。 接着便是这几日了。 贾大人对自己所行之事供认不讳,一朝受贬、发还原籍。 就在她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之时,偏生遇着了宋伯。 尘封已久的往事被揭开,不可言说的秘密遭曝光,文玉理所当然认为的真相撕裂出一道丑陋的豁口。 她甚至不敢探头往里看。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2章 青阳斜照,将缕缕金光自院墙顶上倾泻而下,爬过瓦檐、漫上门匾,照亮同知院三个字。 隔了许久,宋凛生的到来才将这沉静打破。 小玉衣料的摩挲声随之而来,宋凛生沉稳的步子停驻在文玉身边。 文玉应声回头,有些涣散的目光在宋凛生身上得以重聚,嗯 宋凛生静默不言,伴在文玉左右。 他顺着文玉的眼神望过去,正好瞧见门匾上同知院的字迹。 微风阵阵,送来一段淡淡的余香。宋凛生循着香气侧身望去 粉墙黛瓦之下,极其繁茂的一片贴梗海棠半谢半开,残存着一丝余韵。些许枝桠已泛起枯黄的色彩,唯有暗香仍在。 宋凛生眼睫轻动,记得前些时日来此,这片贴梗海棠还开得正好。 花香淡雅、沁人心脾。 如今不过月余时光,便已是花褪残红、枝桠枯瘦了。 可见世间美好,多数是稍纵即逝、不得长久。 忽而,宋凛生似想到什么一般。 他骤然回首,从贴梗海棠上收回的目光牢牢地锁在了文玉身上。 若有一日,小玉也会 宋凛生忽而收住心思,不敢再往下细想。 一时间,二人皆是静默着不出声,莫名的沉寂周遭四处环绕。 不多时,姗姗来迟的穆大人也迈步到了文玉二人身边,文娘子久等了 文玉面色沉重,没有半分嬉闹的心思,她左右环顾一眼宋凛生和穆同,复又仰面望着同知院的牌匾。 那日在此处你们提到过的,贾大人有一面菡萏出水的屏风是不是? 她话虽然问着宋凛生和穆同,可她心里记得清楚、脑中也想得分明。 那日宋凛生称洗砚去了贾大人的卧房,取一面屏风。经穆大人证实,其上的绣面正是菡萏出水。 是。穆同应声,此事府中众人恐怕都略知一二。 宋凛生垂眸看着文玉,她眼中闪烁着细碎的色彩,忽明忽暗的却不似有半分喜悦。 文玉沉默半响,她心知肚明只要跨进这个院子,一切便能水落石出。 关于宋伯所说的话,能得到佐证。 她与宋凛生的猜想,能加以核验。 可真当她到了同知院的门槛前,却又不敢随意迈出这一步了。 真真假假,是是非非,果然并非就是简单的非黑即白。 师父说得对,对于这世间的论道,她还有得参呢。 进去罢。文玉语罢,率先迈出了步子。 宋凛生和穆同也并未多做停留,抬脚紧随文玉进了同知院。 一只脚刚跨进院门,文玉便叫眼前的布置惊艳了三分。 正堂上头檐角高低勾连、一对脊兽端坐其上,宽阔的屋梁便能看出正堂的宽敞明亮,比起宋凛生的知府别院也不遑多让。 正堂的大门敞开着,正露出内院的六扇镂花楠木门,叫文玉等人站在院门槛上便能瞧见主屋里的那一面绣着菡萏出水图样的蜀绣屏风。 如今并非夏日,也还未到菡萏盛开的时节,可精湛的绣工衬托着,叫那朵朵莲花,似乎真要开出屏风之外来。 文玉屏息凝神,似乎只要她一松口,便能嗅到满院荷香。 她步履坚定、面色沉静,一步一步向内院走去。 不多时,那菡萏出水便到了文玉眼前。 约莫就是这幅。一侧的穆同收了扇,仔细观摩着屏风上的绣面。 宋凛生抬步在屏风四周转了一圈,沉吟道:正如洗砚所说,这面屏风确实是翻修过,只是不知 文玉静默地垂手而立,她的目光在屏风绣面上一寸寸扫过,不放过任何角落。 那屏风下首的横栏上,一块陈旧的拭尘帕随意地搭在上头,从那色彩和磨损程度来看,应是原主时时捏在手中,用以打理屏风的。 是阳生吗? 文玉猜测道,约莫是阳生罢。 她抬手从屏风的绣面上拂过,感受着丝线在指腹之下游走的顺滑和顺畅。 忽而,一道小小的凸起,拦住了文玉的指尖,也停住了她手上的动作。 文玉收回指尖,看着眼前的菡萏绣样。修整这面屏风的人绣工了得,若是只用肉眼观之,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有在肌肤滑过之时,带起的些微触感,让文玉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平整之处。 第175章 宋凛生,穆大人,你们来看。说着,文玉退开两步,让出身后的宋凛生和穆同。 他二人闻言皆聚集上去,仔细地端详着绣面。 极大极盛的一朵九瓣菡萏,开在花红叶绿的池塘之中,实在是千娇百媚、尽态极妍。 此处的针法与别处并无什么不同,只是穆同开了话口,率先站直了身,与宋凛生递了个眼神。 宋凛生当即会意,他抬袖以指腹覆上那朵菡萏纹饰,凝眉感受片刻,接话道:只是比别处的绣面要厚了半成。 文玉点头,看来你的猜想不错。 宋凛生颔首,与一侧的穆同对视一眼。他先前在同知院与贾大人对峙那日,推说洗砚来了内院取这面屏风,与穆大人一唱一和之下,不过是为了将贾大人诈上一诈。 实际上,他还未曾有机会和时间来查证此事。 是否要拆开验证?穆同握着折扇的两手负于身后,问道。 他倒是并不在意,总要问过宋大人和文娘子的意思才好。 文玉一怔,拆开验证么? 她转眼看向宋凛生,却见宋凛生也正好在看她,似乎在问她作何想。 文玉复又去看那朵暗藏玄机的菡萏。 她所想的,并非是拆与不拆的事。毕竟对于她来说,即便是不拆开这面屏风,想取得藏匿其中的物件也不过是探囊取物、轻而易举。 她在犹豫的是,是否真的要验证一番。 这朵菡萏之下掩藏的也许正是她与宋凛生遍寻不得的、府衙人员籍册当中缺失的那一页 属于贾大人的那一页。 就如同陈勉的籍册之上,会写明他是否婚配,可有家室一般,贾大人的籍册之上,也会记载他的妻小 他的妻小 文玉忽然很怕,她开始退缩,她不愿意再去探寻这菡萏朵朵之后的真相。 就如同贾大人所说,难道人人都要将过往的伤疤揭开,叫旁的不相干的人冷眼瞧着其血流不止,生疮化脓,然后再向他乞尾可怜,央求着叫他不要说出去? 文玉登时收回手,猛地后退了几步,她失神间,几乎站不住脚,就连身子也轻微晃动起来。 小玉。宋凛生急急唤道,话音当中的关怀之意不言而喻。 他抬手虚拦在文玉身侧,助她稳住步伐。 文玉只觉得身后一暖,一股稳健的力量托举着她,她愣愣地回神,这才转过身去面向宋凛生。 宋凛生,我她不知道人间之事、人间之情竟是如此的复杂、深奥,叫她根本无法一眼看透。 初时,她一意孤行决心下界寻觅宋凛生之时,敕黄就曾经百般劝阻,叫她一定要等师父回了春神殿再做定夺。 她一个初开灵智的小树妖,能懂得些什么?敕黄只怕她木石无心、难生造化不说,倒容易叫世间事困住心神。 是她仗着自己得了春神殿的庇佑,又不愿欠下宋凛生的因果,这才只身下界。 她总以为她总以为黑白分明、好坏两端,将人简单地分为两拨,以她既定的观念来看待人间。 文玉头一回生出了挫败和惶然,她虽有灵力在身,却并非无所不能。 就好比,参透人心这回事,她就并不擅长。 宋凛生垂眸看着文玉,见她眼睫半阖、不发一言,他转脸看着屏风上的那九瓣菡萏,略一思索过后,柔声同文玉答道:这既然是贾大人的屏风,便应交由贾大人来处置,我等还是莫要妄动。 他沉吟片刻,若是真有机缘,再将它物归原主才是。 穆同以指尖轻瞧着扇骨,眸光滑动间,对宋凛生的提议表示赞同。 宋大人说的是,毕竟从前贾大人对这面屏风的宝贝程度,府衙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正是后头他是戴罪之身,对同知院的一应物件也失去了处置的权利,不过这面屏风应是他似有之物才是,怎会不曾带走呢? 穆同摇摇头,逝去之事,便不必沉湎,一味地苦思冥想,也不会带来什么改变。 文玉仍是懵懵的垂手站着,既不说话、也无动作,将宋凛生和穆同二人的话置若罔闻。 宋凛生见她情形不好,今日小玉的心绪几番起落,或许是冲击太大,将她原本樱桃一般红润的面颊惊得毫无血色。 他心下忧虑,小玉先前在城外便不太好,拖着来府衙走这么一遭,如今更是神思不定了。 宋凛生当即打定主意回府,他附身轻唤着文玉:小玉,不如随我回府歇息,宋伯请的郎中估计正在府中候着,回去探探脉也好。 文玉怔愣一瞬,她尚未从自省的伤怀中完全抽离出来,见宋凛生双唇蠕动,也不去管他说的究竟是什么话。 宋凛生文玉喃喃道,她脑海中不断地闪过这些时日发生的事。 那日在沅水之上,程廉与贾大人争辩的话语言犹在耳,叫她无法逃避。 一切皆因她轻信程廉,过于自满而起 若她再多盘问程廉些时候,会否早日晓得这其中的内情呢? 宋凛生静静地俯身附在文玉身前,他的语调不急不徐,给与了文玉充足的耐性,嗯?小玉? 文玉转动着眸光,将视线对齐在宋凛生的双眼之中,她总算有一瞬间的回神。 她两手拽住宋凛生的衣袖,似乎溺水之人抓住了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宋凛生,原来、原来 文玉的话断续着,声音也极轻,吞吐的言语叫宋凛生必须屏息凝视才得以听见分毫。 原来,程廉不廉,贾仁不假。 第143章 终于,文玉说出了她最想说的话,她两肩一松,登时便像泄了气一般,整个人也松垮下来。 宋凛生心头一震,他飞快地与身旁的穆同对视一眼,赶忙抬袖托住文玉的手肘,小玉? 文娘子?你没事罢?穆同与宋凛生四目相对之间,转瞬便明了宋凛生之意。 文娘子的情形不大好,怎么会如此伤情? 即便是贾大人一事却有不为他们所知的过往,可府衙对他的处置是基于他隐瞒不报、当场杀人、私刑陈勉。 这桩桩件件并非冤枉,府衙对他的处置、朝廷对他的发落,并无错漏或是有失公允之处。 想来文娘子是为贾大人妻女一事惋惜了。 只是,往事已矣,难以追寻。 穆同轻叹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宋凛生眉心紧拧,一双澄明的眼此刻阴云密布、焦灼万分。 小玉是为自己未知全貌,便下定论而悔恨 那日在观梧院,他与小玉说起府衙要将贾大人革职查办、放还归乡之时,小玉犹觉得这样的发落太轻巧。 如今听了贾大人妻小之事,便生出许多的怜悯之心来,总觉得将贾大人此人一举定性、是为不妥。 但世上事、世间人,本就千人千面、各有不同,谁又真的目光如炬、一眼便能洞穿人心呢? 他虽也是感到无比震动,为他不曾将事实调查清楚再做论断而后悔,为他是否真的做到了上任之前所想的造福一方而迟疑。 但他不愿意小玉与他一道陷入如此痛苦的自证当中。 小玉年纪轻、历练也少,不该背负如此重担。 便是此番在贾大人之事中,受了些磋磨,也不能叫小玉继续伤情下去。 思及此处,宋凛生两手轻扶着文玉的肩膀,俯下身与她对视,小玉,此事错综复杂,又生于多年之前,即便未能及时知晓,也错不在你。 是我的责任。宋凛生言辞恳切,语意真诚,只期望小玉能听进去三分。 文玉忽而回神,她直视着宋凛生,见他眼眸中尽是焦急忧愁之色,衬得他好看的眉眼都失了些许风姿。 她心中定了定,将万般思绪强压下去,她是有些犹疑,但若是宋凛生这么说,她可就不乐意了。 文玉反手将自己的掌心搭上宋凛生的手臂,不怪你,也不是你的责任。 文玉抿唇想了片刻,似在说服宋凛生也在安慰自己,若有下回,你我一定仔细便是。 师父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此次是她有了些小疏漏,引起后头这种种变故,不过好在并未招致什么无可挽回的结果。 若有下回,她定然谨慎行事,不再鲁莽。 万事想三分,万事留一手。 文玉鼓着两腮长舒一口气,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她心中自然也是松泛的了些。 宋凛生颔首,好,我听小玉的。 只要小玉能想明白,比什么都好。自然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第176章 一侧静静看着他二人的穆同,以扇骨轻敲鼻尖,见宋大人和文娘子总算说到了一处,适时说道:如今贾大人之事已了,府中又并无其余紧要之事。 不如同叫车马送宋大人和文娘子回去休憩?此处一切有我。 宋凛生凝眉,将府中现下的事务在心中粗略过了一遍,颔首嘱咐道:再过些时日便是五月端阳,游赛龙舟之事还需穆大人费心,我已拟了草案,稍后差人送到穆大人的府经厅去。 穆同点点头,应承下来,大人快带文娘子先回罢,我自去叫人套车。 宋凛生轻拍文玉的背心,低声问道:小玉,还能走吗? 过了这好些时候文玉总算是缓过神来,她嗔了宋凛生一眼,那当然,我又不是纸片裁成的,还能见风就倒不成? 文玉整理心绪,折身便往院外而去,对于她身后的那面菡萏屏风,是看也不曾看一眼。 既是贾大人的心爱之物,那便先替贾大人保管些时日罢。 文玉衣袍轻动,下摆的锦绣纹饰随着她行走的动作而熠熠生辉,在青阳的照射之下,更迸发出无尽的华彩。 她不再犹豫、也不再纠结,昂首一脚便跨出了门槛。 霎时间,她从阴影漫布的内室来到了薄金满地的院子。 院子里景观错落有致、花草竞相开放,一切都显得那般生机盎然,唯余一方石桌静默不语。 文玉正四下打量,一道男声穿门跨院而来。 公子文娘子 她都不必抬头看,这声声响亮的呼唤,自是洗砚没得说。 文玉往后折身看了正跟在她身后的宋凛生,二人相视一笑,俱是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文玉和宋凛生干脆驻足院中,等着洗砚。 一转眼,洗砚的身形便从院门一侧探进来,他匆匆跑到自家公子和文娘子身前站定。 公子,文娘子,可找到你们了。洗砚喘着气,抬手拭过两鬓,我方才问门房,说是你们来了同知院,不过来同知院做什么? 那贾大人不是都走了吗?公子和文娘子有什么事不去追贾大人,怎么反倒来这空无一人的院子了。 洗砚收了声,他这才看见公子身后缓步上前的穆大人。 穆大人洗砚规矩地见礼,并无方才的懒散样。 宋凛生抿唇一笑,对于洗砚的话是不答反问,洗砚,你怎会来此? 是啊,不会半路将宋伯丢下车了罢?文玉扬眉,双手环在胸前,好以整暇地逗着洗砚。 谁叫他今晨要同她斗嘴? 洗砚没好气地跺跺脚,天可怜见,他洗砚怎么可能会是那样的人。 他无语凝噎,公子 宋凛生无奈摇头,没想到洗砚也有败下阵来的时候,他轻声安抚道:好好说话。 洗砚两腮鼓鼓的,却只敢拿眼角去瞥文娘子,听公子发了话,更是规规矩矩地答话,我自然是将宋伯安全无虞地送回府中,这便来接公子和文娘子啊。 难不成他会将公子和文娘子晾在府衙,待到入暮时分再从府衙走着回宋宅? 宋凛生淡笑不语,只垂首去看文玉,那弯起的眼角眉梢仿佛在说,这下知道了罢? 文玉轻咳两声,与宋凛生错开目光,不愿与他对视。 她本就是出言逗着洗砚玩儿嘛,何必要较真。 当下并无人说什么,文玉却觉得碰了一鼻子灰。 后头跟上来的穆同见此情形,出言打破了尴尬,既然洗砚来了,这里便也没有同的什么事了,我先告辞,宋大人请便。 说着,穆同抱手一礼,他那柄玉骨打成的折扇叫他反握在手中,只露出扇面的边缘来。 宋凛生颔首,而后与他回礼,目送着他离开。 穆同一个折身,迈步便往院门去,他发间仍是那根琥珀色的缎带,随着他稳健的步子晃起轻微的弧度。 文玉微微蹙起了眉,眸光随着那缎带左右滑动。 穆大人分明是凡人一个,可那周身的气质如松如柏,总叫文玉觉得好似一棵树一般。 沉静不语、与世无争。 一种令草木精灵很熟悉的感觉。 一直到穆大人的身形越过门槛,隐匿于门页之后,再也看不着了,宋凛生这才收回目光。 他转眼看向身前的洗砚,正色道:可是生了什么事? 洗砚一向鲁莽却不失体贴,若说将宋伯送回府中,又来江阳府衙接他和小玉,那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 可是今日洗砚从进门以后的举止,都略有些过头,他虽不知其中深意究竟为何,可绝不至于是无事发生的。 文玉听宋凛生问着洗砚,便转身回来,将视线聚集到洗砚身上,见他一脸强压着的笑意,文玉便是再如何,也猜出了三分。 洗砚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公子去,自然是有事,否则我在外头候着便是了,也不会追来这同知院。 他因着上回向阳生打探那屏风的事,一直觉得怪对不住阳生。 阳生与他年岁相仿,是真拿他当朋友的,只可惜他一开始便是抱着打探消息的心思才去与阳生接触。 因而他若是不必要,是不愿意来这同知院的,否则总是想起先前阳生在这院中招待他,又与他添茶添水的画面来。 宋凛生瞧他一副心思不定的模样,出声提醒道:说来听听。 洗砚一惊,忽而回过神,他似乎叫宋凛生骇了一跳,啊?哦哦 他侧过身去,正好背对着文玉,而后在怀中一阵摸索,再回身时,手中捧着一封式样精美的木匣子来。 他双手捧着呈至宋凛生和文玉眼前,公子,给 文玉一偏头,那只四方的木匣子通身漆黑,上头刻着精美繁复的花纹式样,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古朴的光泽。 只是,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宋凛生抬袖欲接过,却被文玉伸手挡了下来,洗砚,这是什么? 洗砚的手一顿,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怎么能将个不明不白的东西呈给公子? 他登时收回手,一手握着那木匣,一手将其上头的盖子掀开 里头以一小块墨绿色的绒布为底,上头端正地摆着一块木简,其上有篆刻的字迹。 宋凛生眸光一动,如今使用这样木篆的倒是不多了。 文玉皱着眉头,抬手将那木简取了出来,拿在手上左右端详着。 是拜帖。洗砚出声解释道,方才我与宋伯刚回府,便有人送来这拜帖。 洗砚说着说着,忽而想到了什么,他登时撤回双手,一拍脑袋,对了,公子,这拜帖是指明了给文娘子的,我倒给忙忘了。 给我?文玉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尖,疑惑之色不言而喻。 她转身看了宋凛生一眼,只见他也是一脸茫然。 文玉耸耸肩,心中疑惑更甚。 她一个春神殿的小树妖,在这江阳府,一无远亲,二无近邻,怎么会有人给她送拜帖? 若说有哪路妖精看她来头不小,送上些瓜果贡品倒还有可能,拜帖么 是什么东西?能吃吗?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4章 文玉将那木简在手中来回摆弄,抬眼望向一旁的宋凛生。 拜帖便是有人邀约之时,送出书信,不过通常是以纸或娟来书写,木简是极其讲究的人家才用得上。宋凛生温声细语、不急不躁地同文玉解释着。 看来对方来历也不凡。 宋凛生心中盘算着,是何人给小玉下拜帖呢? 并非他刻意争锋,只是小玉如今住在他府上,便是宋宅的座上宾。 如今竟有人直截了当的越过主人家去,向人家的客人下拜帖? 真是闻所未闻。 宋凛生面色不变,心底却已是波澜渐生、风声突起。 他垂下眼睫,掩住眸中情绪,侧身同洗砚问道:来人可有说明来路? 洗砚略一思索,答道:说过的,说是闻家老太想邀文娘子过府一叙。 闻家?宋凛生心神一动,他记起来了,这个闻家他与穆大人是曾去打过照面的。 正是。洗砚应声答道。 文玉一瞥眼见宋凛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某些被她遗忘在犄角旮旯的事也忽然一涌而出。 闻家,可是上回穆大人和你同我说,江阳有一户姓闻的人家? 宋凛生应声颔首,嗯 那时,我与穆大人在城中奔走,一心只想先为小玉寻到兄长。 第177章 他想起前几日在府衙方才见过的文宋阿兄,接着说道:我那时并不知小玉的兄长游历四方,早已不在江阳定居,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我与穆大人查到一户姓闻的人家,因是同音,所以寻上门去问过。 文玉点点头,一手捏着那木简在掌心打圈儿,那后来呢? 宋凛生抿唇笑着,无奈地摇摇头,后来那家人听闻来意之后,坚称从不认识什么姓文的人,况且闻家府上似乎忙碌的很,未曾说上几句话便闭门谢客了。 文玉听着宋凛生的话,止不住的点头,她对话中之意深以为然。她确实同闻家没有一丝一毫的瓜葛,人家说不认识也是实话。 她毫不在意地将那木简抛着玩儿,而后递给了宋凛生,她既不识得我,我也不认得她,给我下拜帖作甚? 宋凛生伸手将那木简接过来,仔细读着上头的字句,同文玉轻声解释道:这上头并未说明缘由,只说想请你过府一叙。 只是,他也想不到 既是素不相识的人,又有何话可叙? 宋凛生轻扣着木简,思量片刻之后,同洗砚问道:前几日叫给闻家递个消息过去,就说彦姿在府上住些时日,叫他们不必担心,可送去了? 洗砚摇头否认,还不曾呢!一来这几日府中忙碌还未得闲暇,二来阿沅和彦姿都来央求我说是晚些时候再告诉彦姿家里,也就耽搁了。 宋凛生紧了紧手中的木简,方才你说是闻家的拜帖,我只当是他要遣人来接彦姿回府 却没想到,竟是送给文娘子的。洗砚撇嘴,不禁抬手挠了挠后脑。 闻家这是唱的哪出? 文玉的目光在宋凛生和洗砚当中逡巡,这两人思来想去、好不苦恼,她这个当事人倒是一副半分心思也不肯花费的松快样子。 管那样多作甚?既是素昧平生,回绝了便好。文玉不再逗留,她抬脚往院外走去。 她眼下什么也不愿想、不愿听,恨不得回观梧院睡了个三天三夜才好。 况且她本就是私自下界,若说与宋凛生之间有些因果,因而待在他身边还能说得过去,上回师父见了也并未责怪于她,可她是万万不敢再多与旁人接触的。 若是再生事端,即便师父不追究,她也没脸面再回春神殿了。 宋凛生略一思索,小玉说的极是,既然从无往来,回绝了便是。 等过些时日彦姿情*形好些,愿意回府了,他再让洗砚将其送回文宅便是。 如今,倒是也不必为这一封莫名其妙的拜帖费心神。 不必管他,若再来问,便说文娘子身体不适、不见外客。宋凛生抬手将木简放回洗砚手中捧着的木匣,不再纠结此事。 是,公子,我自会看着处置。洗砚将那匣子阖上,揣回怀中,咱们也回罢,公子。 宋凛生颔首,抬脚跟了上去。 前头的文玉步履生风,行动间她裙摆翻飞、钗环荡漾,急匆匆地一脚便跨出了同知院。 宋凛生紧随其后,瞧着文玉飞扬的青丝,不由得失笑。 小玉,当心脚下 曙前街,官安巷,宋宅。 观梧院中,香樟树下,文玉正靠着秋千架打盹儿。 她今日着一袭粉裳,满头的青丝拢于右肩梳成饱满的麻花辫,其中缠绕着些许同色的丝线,观之与衣衫的花样相映成趣,很是活泼可爱,却又不失俏丽柔美。 文玉歪斜着身子,浑圆的小脑袋靠在秋千的扶绳上,两手随意地垂落在身前,她蜷着腿,整个人倒在秋千架上。 淡粉的衣裙散落在纯白的皮毛坐垫之上,她整个人好似开在雪地里的最后一点红梅,娇美欲滴、纯洁无暇。 这点红梅此刻睡梦正酣,周身沐浴在满院的薄金之中,毫无苏醒的迹象。 直至洗砚一头扎进观梧院,惊得鸟雀纷飞,才将这宁静的好似画卷一般的氛围打破。 阿竹阿柏,文娘子可在午睡 只可惜除却鸟雀之声,无人应答。 洗砚在院中环视一圈,这才见秋千架上的文娘子和香樟树下的阿竹。 阿柏倒不知何处去了。 洗砚收了声,蹑手蹑脚地走近,在阿竹的身前站定。 阿竹伏于一旁的桌案上,她伸长的手臂胡乱地搭在一堆书画里,旁边搁的便是毫无墨渍的狼毫。 偶有微风拂过,阿竹眼睫轻动,就在洗砚以为她即将苏醒之时,她却只是在手臂上蹭上一蹭,而后继续睡去。 阿竹和文娘子也不知在忙活些什么,搬出这好些书画来,既不临摹、也不观赏,有的卷轴甚至都不曾展开,就在此处午寐上了。 洗砚屏息凝神,生怕一不慎将阿竹惊醒,他俯下身,抬手从笔架上抽出一支狼毫来 是一支尚未吸得墨汁的干净狼毫。 洗砚一手握着狼毫抬袖而起,另一手扶着袖口,将那狼毫笔尖往阿朱的面颊上划去。 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痒意,阿朱的眉心蹙了又蹙,就连鼻尖也开始忍不住地抽动。 终于在片刻之后,一个响亮的喷嚏在院中骤然而生,阿竹随之猛地起身,抬头之间将洗砚的下巴撞了个正着。 哎哟洗砚猝不及防,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下颌的疼痛便已经传遍全身,阿竹,你、你动作慢些 洗砚惊地当即丢了狼毫,一双手抱着自己的下颌反复摩挲着,也不知撞坏了没有 阿竹懵懵地静默了一瞬,不过是转眼的功夫,回过神来便是双眉倒立,好啊你洗砚,平白作弄我作甚?看我今日不打你。 洗砚疼得只抽气,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阿竹从桌案上抓起一方墨砚,举在手中便作势欲往他身上丢。 那可是徽墨!徽墨啊洗砚闪身往后退了几步,你知不知道徽墨价值几许?便也敢扔着玩儿? 阿竹气得两腮鼓鼓,她心中当然知道,院中给文娘子的物件样样都是紧着最好的来。即便不晓得这砚台究竟值多少银两,但是大概的数目她还是听阿柏说过的。 只是洗砚这个家伙,平日里便总是逗她。怎么的不见他去阿柏面前说这些玩笑话?不过是见阿柏严肃些,怕惹阿柏生厌罢了。偏生她性子软,便总来她跟前晃悠,实在讨骂。 一时间,寂静无声的观梧院热闹起来,满院皆是洗砚和阿竹的欢声笑语。 怎么?怕我赔不起?阿竹瞪圆了一双眼,嗔怒道。 洗砚自知理亏,不敢与阿竹再往下争辩。更何况文娘子还在午寐,若是将文娘子吵着了便不好了。 他两手在身前摇摆着,连连向阿竹赔罪,阿竹阿竹,是我的不好,我向你赔礼,我不是那个意思。 见阿竹神色虽然仍有怒气,却总算有一丝松动,洗砚赶紧趁热打铁,劝道:姑奶奶,您就把这砚台放下罢,咱们今日休战好不好? 他一手横过前胸,越过肩膀往后指了指,同阿竹示意:再者说,稍后惊动了文娘子可不好。 与阿竹逗趣,他尚能赔礼道歉。 可若是惊了文娘子休憩,他可承担不起。 届时都不知该如何同公子回禀了。 听了他的话,阿竹忽然眉心舒展开来,一双秋瞳之间尽是幸灾乐祸。 原来是怕惊动文娘子啊 阿竹撤下高举的手,将那方砚台一双手捧着把玩,而后凑近身去,轻轻吹着砚台上头那并不存在的灰尘。 只可惜,晚咯。 娘子睡得可好?这样快就醒了,可睡饱了?阿竹搁下砚台,贴心地问道。 洗砚耸起的两肩骤然沉下,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阿竹还有心思同他玩闹,那就说明她好歹消气了些。 你别闹了,文娘子方才还睡着,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醒了?洗砚嗔了一句。 阿竹就是爱开玩笑,所以他才喜欢同阿竹在一处玩耍。 府中同龄的人少,阿竹又活泼爽朗,不似阿柏那样不苟言笑的,是以阿竹方才一进府,他就想同她做朋友了。 平日里逗逗她,也不过玩笑罢了,并无恶意的。 我闹没闹,你自己不会瞧呀?阿竹瘪瘪嘴,也不知长一双眼睛是做什么用的。 一抹得意的笑爬上洗砚的嘴角,他无比闲适地转身,春风吹着将他的衣角撩起,似一朵绽开的蓝莲花。 文娘子若是醒了,怎么可能不出声? 阿竹不过是拿话诈他罢了,他怎么会上这种当? 只是,洗砚这样的想法尚未坚持到一刻钟,不过转身之间,他登时便僵在了原地 第178章 秋千架上的文玉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此刻已然改换了姿势,她抱着两膝蜷坐在秋千架上,一双玉足缩在衣裙之下,唯余两只攒锦的绣花鞋散落在地上。 此刻,文玉正好整以暇地支着下巴,一双眼牢牢锁在洗砚身上。 你和阿竹在做什么?文玉嘟囔着,她没太看清。 方才睡得迷糊,只听见阿竹状似怒气冲冲地喊了洗砚一声,至于洗砚是什么时辰来的观梧院,她倒是一无所知。 先不说洗砚和阿竹的事,文玉心中想的是另一桩事情。 人说风吹草动、风吹草动,自然是有一丁点儿风声,便立刻知晓。 可她身为草木精灵,竟然如此松懈,不知警备,就连洗砚这样的凡人近身都不知,若是再有上回黑白无常那样修为深厚的妖精鬼怪来袭,她又当如何应对? 只怕人家何时来、何时去,她一概不知。 她怎会疏懒至此? 文玉呆呆的,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难道观梧院竟然能给她十足安全、丝毫无虞的感觉,甚至能叫她放下防备、抛弃机敏吗? 她自顾自地想着自己的事,想得神游天外。 可落入对面的洗砚眼中,却是腾地一声,一股莫名的热浪自将他的双颊喷得通红,他看也不敢多看文玉一眼。 他同阿竹是真的说两句玩笑话而已,可是叫文娘子抓了个现行,免不了觉得他有欺负阿竹的嫌疑了。 洗砚忽然转身,背对着文玉,手忙脚乱地解释道:文娘子恕罪,是、是洗砚的不是 他这一番欲盖弥彰的行径,文玉尚未看明白,阿竹却笑出了声。 瞧你那样,娘子能吃了你还是怎么?阿竹畅快地昂头。她就知道,在这观梧院中,任谁再大也大不过文娘子去,即便洗砚是公子的贴身侍从,也得看文娘子的脸色行事。 她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逗逗洗砚咯。 阿竹笑够了,抬脚便越过洗砚,准备服侍文玉起身。 我、我不该同阿竹打趣,是我不知分寸,我洗砚越说越乱,倒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解释为好了。 文玉发散的心思逐渐归拢,她瞧着洗砚背着身直跺脚的样子,洗砚 是!洗砚听凭文娘子处置!洗砚身子挺直,头颅低垂,一副乖觉听话的样子。 这边阿竹附身半蹲在地上,为文玉捋着鞋袜,待收拾齐整之后,一手拽着秋千扶绳,半靠在文玉身侧,听她说话。 文玉仰面同阿竹一笑,谢她的帮忙,而后才想起洗砚,你这个时辰过来做什么? 眼下午食已用过了,距离晚上那一餐又还早的很,洗砚这个时候过来,总不会是叫她用饭罢? 洗砚准备了无数说辞,罚他月钱也好,罚他在观梧院打扫院子也好,不管是什么样的处置他统统接受,只要阿竹和文娘子能原谅他的失礼便好。 只是等文玉问完话,他好一阵没等来下文,不可置信的感觉令他不敢贸然开口。 又等了片刻过后,洗砚确定文娘子没有话要继续说,这才惊异地转身,问道:啊? 文娘子怎么不说罚他的话,阿竹也不见在一旁告状,只拿眼神示意着他快些说来。 洗砚此刻还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文娘子和阿竹不打算追究他? 阿竹见他愣神好半天也不说话,只好从秋千旁站直身子,两手环胸道:怎么,娘子问你来做什么?还不答话? 洗砚如梦初醒,一个激灵回神,答道:哦哦哦,我、我 他心中思绪纷乱以致言语也失了章法,我了好半天,也捋不顺来意,更遑论说出来。 是我叫他来的。一道男声穿门而过,将洗砚未完的话拦住。 伴着风声,那男子的话语传至文玉耳边,似乎萦绕在她耳畔一般亲密无间。 文玉骤然抬首,她眸光一亮,往垂花拱门那头望去。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即便闭着眼睛也能听出来。 她登时放下腿,支着身子便站了起来,往门口而去,宋凛生 宋凛生应声而来,他抬袖拨开拱门之上垂落的花丝。花红叶绿之后,正露出他洁白如玉的面庞来。 他今日身着一袭月白的圆领外袍,里边儿是一件雀头色的里衣,衣襟口上攒金织锦,很是别致漂亮,再加上一条同色的缎带束发,衬托得他整个人越发面如冠玉。 小玉宋凛生正从拱门下穿过,抬眸间与文玉四目相对,他柔声唤道。 文玉两手背在身后,指尖绞着袖口玩儿着,眸光亮亮地看着宋凛生。 宋凛生怎么也来了? 他二人谁都还未曾开口说话,一旁的洗砚却是突然脚底抹油,直冲出观梧院去,公子!公子既来了,就由公子同文娘子说罢!我、我去套车。 话音未落,洗砚的身形却已隐没在垂花拱门之外。 倒叫文玉看不懂了,洗砚一向能说会道,今日是怎么一回事?洗砚竟也有难为情的时候? 后头的阿竹见状,赶忙三两步追上来,同宋凛生见礼,公子,文娘子,我去帮洗砚。 言罢,阿竹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只是在越过宋凛生身后之时,她忽而折身朝着文玉挤眉弄眼,仿佛有什么话说。 只是文玉一愣,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阿竹便也学着洗砚的样子,一溜烟儿走了。 如此一来,偌大的观梧院,如今只剩下文玉和宋凛生二人相对而立,还有骄阳高悬、与之作伴。 他二人的衣装一白一粉,交相辉映之间,倒好似一朵盛开的鹅毛粉黛。 宋凛生垂眸瞧着自己的衣摆,只是如今并非鹅毛粉黛开花的时节,否则那才叫好看呢。 青阳满地、金光四起,将宋凛生和文玉的身影投射在青石之上,拉出好长的玄影。 逐渐升腾的热气从地面喷出来,蒸得宋凛生两颊绯红、似有霞光。 他侧身微微抬头望了一眼,如今入了五月,日头是越来越毒辣了,将人晒得头晕目眩。 文玉咬着唇,问道:宋凛生,你怎么过来了? 此言一出,将宋凛生的视线重新聚拢在文玉身上,他尚未来得及回话,一股窃喜便漫上心头。 他预备了一件礼物,只不过需要时间来完成。 他想起这几日的忙碌,丝毫不觉得辛苦或是劳累,他只是想着若是过些时日小玉能欢喜,他便也欢喜。 嗯?文玉杏眼圆睁,美目之中尽是疑惑不解之色。 宋凛生收住心思,他还不曾忘记眼下要做的是另一桩事,小玉,前几日我们约好今日一同去衔春小院摘枇杷的呀。 文玉边听便点头,心中疑惑之色不减,直至宋凛生一语道罢,她才猛然想起来 那日从同知院回府,宋凛生见她一直闷闷不乐的,晚饭也进得不香,当即便许诺过几日带她去衔春小筑摘枇杷,她当时可是毫不犹豫便应下了。 毕竟当初她被程廉绑到衔春小筑之时,见宋凛生的月出院有好一片枇杷树,正是挂果的好时候,其上青黄相间、色彩交叠,簇拥在枝头好不热闹。 后头她甫一脱困,回府同宋凛生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月出院的枇杷快熟了,将宋凛生逗得哭笑不得。 这几日无所事事,她除却看书赏画,便是秋千、喝茶,实在是太过惫懒了些,倒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文玉抬袖轻轻地挠了一把后脑勺,也不知她这木头脑袋成日里在想些什么。 是、是今日,正是今日。文玉赶忙接话,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所以你是叫洗砚来寻我? 宋凛生见她强自掩饰着,却又时不时露出些小马脚的样子,实在是憨态可掬,乖觉无比,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一声笑落入文玉耳中,犹如昆山玉碎、冰消雪融,叫她无端生出几分羞赧。 是,早间我有些事耽搁住了,便遣洗砚先来唤你。宋凛生柔声同文玉解释着,你莫见怪。 文玉背于身后的双手此刻在身前连连摆动,自是不会,自是不会 她有什么好见怪的,是她一时贪睡忘却了时间,竟还要劳烦宋凛生来寻她,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微风乍起,吹乱文玉额前的碎发,淡淡的茉莉香气自她发间溢出,萦绕在文玉和宋凛生的周围,慢慢地将他们包裹起来。 宋凛生垂眸轻嗅,鼻腔之间满是茉莉花的气息,他想起这几日的预备看来是没有错。 小玉果然喜欢茉莉。 他想得出神,不知不觉间竟鬼使神差地抬袖为文玉拨开眉心的碎发 第179章 小玉行走本就不当心,若是这碎发再挡到双目便不好了。 只是宋凛生动作未完,他双指触碰到文玉额间的皮肤之时,一股热度登时顺着他的指尖升腾而起。 根本算不上烫,却几乎将他灼伤。 宋凛生心头一动,登时间便回过神来 他在做什么? 即便是再如何为自己此刻的所作所为找台阶下,宋凛生也清楚的知道一件事,他逾矩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清醒过来的宋凛生逃也似的欲缩回手。 只是不待他抽袖离去,另一力道便覆在他掌上。 宋凛生一愣,附身看去 文玉的手正盖住宋凛生的手,叫他维持着原有的动作无法抽离,也无需抽离 宋凛生文玉低垂着眉眼,并不与宋凛生对视,她双唇蠕动着,轻声说道,可、可以 文玉轻飘飘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可仍是准确无误地传入了宋凛生耳中。 他双眸立时亮起来,好似有人在沉寂许久、不见光明的山洞之中,忽而点起了火把,橙黄的焰色霎时间将整个山洞铺满。 其带来的不只是光亮,还有温暖。 宋凛生抿着唇,可总也压抑不住那自顾自扬起的唇角,他垂眸看着小玉的发顶,再往前头几寸便是小玉和他的手,交叠在一处,互相感觉着对方的热度。 文玉垂着脑袋,止不住吞咽几口。 她方才一时情急竟直直地按住了宋凛生的手,如今她高抬着一臂真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宋凛生最重礼节,这她是知道的。 所以当宋凛生预备缩回手的时候,她就知道宋凛生定然又在心中默念他那一套君子不妄动、君子不徒语了。 守节当然好,但有些时候也要学会不拘小节。 不过是替她拨了拨头发而已,应当无伤大雅罢? 她可不愿意因为这样的小事,又叫宋凛生回屋练个半宿的字,毕竟今日要去的是衔春小筑,可不是芝山学堂。 芝山学堂那是阿沅阿珠他们该去的地方,她才不想去凑热闹。 思及此处,文玉再也忍不住,唇畔破出一个笑来。 一时间,文玉和宋凛生相对而立,却是各怀心思。 直到下一段微风送来满院的香樟气息之时,文玉缩回手指了指院外,既如此,不如 宋凛生抽回手掩于袖中,会意地笑笑,那,小玉先请? 她二人会心一笑,方才的种种似乎成了属于他们的秘密,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 江阳城外,后春山。 日月更替、时不我待,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立了夏。 后春山重峦叠嶂、苍翠欲滴,远比开春时更多了三分厚重的味道。远远观之,群山好似层叠的碧浪,一层一层地向游人袭来。 前些时日,宋伯曾派人修整过去往衔春小筑的路,是以今日马车终于得以上山,只不过无法直接抵达衔春小筑正门,仍剩下一小段路程要徒步而行。 车轮碾过山间的流水淙淙,碾过松下的乱石块块,碾过树梢的鸟雀群飞,总算在一棵树下停了车。 公子、文娘子我们得下车了。洗砚唤道,话音之中是掩盖不住的轻快喜悦,他也许久不曾入后春山了,每日在城中忙忙碌碌,哪里有空闲来体味山间野趣? 文玉和宋凛生应声,而后依次从车帘之后钻了出来。 不等文玉下车,一片绯红的花瓣便落于她左肩,文玉偏头去看,伸出手将其捻在指尖。 色若春晓、闻之幽香。 她越看越觉得眼熟,好似什么时候曾见过一般。文玉沉吟片刻,却总也想不起来。 那花叶似乎能洞察她的心思一般,一阵清风拂过,文玉上首的花树发出扑簌簌的声响,继而又落下许多的非红色花瓣来,靠在文玉的发间、身前。 一时间,她仿佛置身于花海之中,周身香气缭绕,雾色升腾。 文玉忽然想起来什么,她猛然抬首,正见到上方的花树,擎盖如伞、枝繁叶茂。 宋凛生文玉惊喜地唤道,一面向上指着一面同宋凛生说着话,是四照花树。 宋凛生闻声抬首,正见落英缤纷、暖香沾衣,听小玉说起四照花树,他登时便明白过来。 他怎么会忘记呢? 是他们初遇那日的四照花树。 如今已过月余,不曾想这四照花仍开得如此茂盛。宋凛生仰面瞧着。 那绯红的花朵团簇着,好似片片云霞染成,如烟似雾、似梦似幻。 如今想起来,那日与小玉,于后春山中、花树之下相遇,确实如梦似幻 是他这数年以来,最为惊奇的际遇,也是最幸运的际遇。 宋凛生垂首轻笑,世上若真有鬼神之说,想来神仙也是庇佑他的,否则,怎会为他写下这样一段命格呢? 文玉将那花瓣捻在鼻尖轻嗅,阵阵甜香登时钻入肺腑之间,阵阵温热的感觉自胸前向四肢扩散开来、 它莫不是生了灵智? 文玉眸光一亮,它为花树,我为碧梧,岂非皆是木行精灵? 她由衷地为这棵四照花树感到喜悦,或许,从此刻起,另一段奇缘已经拉开了序幕。 正如同她师父在梧桐祖殿点化她一般。 文玉笑盈盈地随宋凛生下了车,这回她倒乖乖地从下轿凳上下来,而非纵身一跃了。 洗砚在一旁左看看文娘子,右看看自家公子,实在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两人在笑些什么? 公子见过的奇珍异草数不胜数,上都的院子里种了好些,便是如今江阳的府邸里,也是不缺这些的。 四照花树而已,公子怎么乐成这个样子了? 洗砚挠挠头,仰面看着这团绯红的树云,要不挖回去种在公子如今的院子里? 观梧院给文娘子住了,公子如今的院子里倒是缺一棵这样惹眼的四照花来做景观点缀呢。 只是他这心思刚起,忽而一阵阵簌簌的声响排山倒海而来,紧接着便是漫天的花瓣洒落,直往他鼻尖里钻。 阿嚏洗砚猛地弯下腰,不停地打起了喷嚏,是任他如何也止不住。 率先走在前头的文玉和宋凛生应声回头,见洗砚一个人躬身半蹲在花树下,不由得出声询问,洗砚?怎么回事? 阿嚏洗砚捂着口鼻,连连摆手,我、阿嚏我 洗砚勉力坚持着,却怎么也说不出个囫囵话来,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憋了许久才一股脑儿地说道: 这四照花树好似存心与我作对! 此话一出,又是接二连三、无休无止的喷嚏声渐次响起。 宋凛生轻轻摇头,洗砚从不对花粉过敏,想来只是叫浓香呛着了,快些走罢,离远些兴许自然便止住了。 一旁的文玉抿着唇,两手扣着掌心,生怕自己一个不当心笑出声来。 洗砚定然是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惹得这小花妖正气恼呢,那定然是要好好报答洗砚一番的。 文玉远远望着那棵四照花树,唇畔的笑意更甚,这小花妖还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正如同她绯红的色彩一般,夺人眼球、张扬肆意。 一番感慨过后,文玉不再逗留,与宋凛生和洗砚一道顺着后头的石阶拾级而上,从此处往衔春小筑,还有些路程呢。 后春山,衔春小筑。 衔春小筑静默地藏于寂寂春山之中,数年之间,似在等待着久别重逢的故人。 与白云相接之处,是青石铺就的阶梯,一个人影忽然冒出来,正是领头的洗砚。 望着眼前无比熟悉的衔春小筑,洗砚抬袖拭去额角的细汗,回身招呼道:公子,文娘子,我们到了。 片刻之后,文玉和宋凛生并肩而行的身形应声而来,衣衫翻动之间,好似青石缝里开出了粉白相间的花朵。 洗砚呆了一瞬,待回过神来,心中不由得赞叹万分。 早先在上都之时,四季轮换、昼夜更替,他每时每刻跟随在公子身侧,愣是从不曾见他与哪家娘子说过话、搭过言,更莫说像如今与文娘子这般并肩而行了。 这样想来到江阳任职倒也很好。 起初圣上的旨意一下,家中众人无不伤怀。除却人尽皆知的官职更替以外,宋家更在意的无非是担忧公子一个人独身归故里,会有感怀伤心之时,时间久了会沉溺其中、一蹶不振。 不曾想到了江阳却能遇见文娘子。 他也不是说文娘子便是好得如同天上的仙女罢,得给仙女留些颜面。只是每当公子与文娘子在一处之时,他常常觉得公子格外鲜活 第180章 也不知他这个词句用的是否得当,可是这样的公子,是他在上都之时从未见过的。 洗砚抿着唇偷摸笑着,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文玉就着宋凛生的手臂,借力上了最后一层石阶 衔春小筑的门匾映入眼帘,上头的字迹隽永秀雅,很有韵味。 一股油然而生的得意漫上文玉心头,她如今已然认得全衔春小筑四个字了,可不再是初见宋凛生之时的目不识丁了。 况且,她如今认得的字,可远不止衔春小筑。 文玉轻舒一口气,撩起裙摆便径直走向衔春小筑。 如同先前一般无二,衔春小筑仍是那般别致,依山傍水而建,青墙绿瓦、很是古朴。 在云开雾散、艳阳当空的午后,也不失清幽的色彩,檐上的风铃在微风的吹拂下渐次响起,为文玉一行人送来清脆悦耳的曲调。 既无乐谱、又无韵律,却无端地令人觉得灵台清明、心神宁静。 宋凛生文玉一脚踏上门前的石阶,回神唤道,快来呀 宋凛生一手扶着心口,一手拭去下颌的汗意,规整好自己的形容之后,抬首应声:小玉,就来 一路上,三人过正堂、穿花房,直绕了好些曲折的连廊才堪堪到了月出院门口。 看着门匾上写就的月出院三字,再看看墙角探出身来的枇杷树,尚未推门而入的文玉,只觉得唇齿生津,似乎已然感受到了枇杷果的滋味。 今年的枇杷竟结得这样好。宋凛生昂首瞧着院墙一角冒出来的枝桠。上头绿叶苍翠,果实橙黄,一簇一簇的挤在枝头,直往院外而来,似乎等不及便要迎接数年未归的远客。 是宋伯前来修剪照料过么?宋凛生瞧那枇杷树的长势,枝繁叶茂却并不杂乱无章,很显然是有人精心照料着的。 洗砚从衣袖间摸索着钥匙环,一面找寻一面应声答道:是呀,我记得从前月出院的枇杷长得不好,每每到了时令,国公爷还要去外头为夫人买枇杷呢! 他之所以记得这样深刻,正是因为那时国公爷总是买上许多,家中不分尊卑、不论贵贱,人人都能吃的到,就连他也不例外。 再加上公子的偏袒,每回的枇杷他总是能吃个开怀。 如今想来,一晃也许多年了。 宋凛生颔首,面上浮起温暖的笑意。 文玉屏息凝神,专注地听着洗砚说话,话音刚落她便眨着眼睛问道:是说宋凛生的父亲母亲吗? 嗯。宋凛生肯定地答道。 洗砚则继续在袖中翻着钥匙,发出一阵叮呤哐啷的响声。 此处的宅子,自从上回经程廉之乱后,便落了锁,前前后后的院落加起来,这钥匙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洗砚挠挠头,他从宋伯手上接过这串钥匙的时候就知道不简单,可也没成想竟然是这样的不简单。 文玉点点头,由衷地夸赞道:你父亲母亲真是恩爱,恐怕连天上的神仙眷侣也比得。 神仙有无尽寿元,却并非人人都能有命定的情缘。 凡人寿元有尽,却也能有佳偶天成。 话语之中,充满无限的憧憬向往,就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 宋凛生颔首,小玉说的是没错,可他更好奇的是小玉从前是生活。 那小玉的父亲母亲呢?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5章 文玉一愣神,登时僵住,她根本没想到宋凛生会这样问她。 她的父亲、母亲? 木头嗯木头也有父亲母亲吗?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问题,甚至都不曾拿这话去问过师父。 文玉支吾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我与兄长相依为命 宋凛生闭口不言,双眉紧拧。不曾想他无心的一句话,竟冒犯了小玉,提起了小玉的伤心事。 兄长也很好。宋凛生局促地垂下头,只敢偷偷瞟着文玉的神情,兄长医术高绝,可并非寻常人可比。 文玉抿着唇,强自笑出一个弧度来。 她兄长她兄长是很好。 不仅助她化形,收她为徒,还教会她许许多多的道理,教她在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之内立足。 她有正道飞升,有无尽寿元,待到日后羽化登仙,还会有自己的庙宇和信徒,她也会很好。 所以她已经得到了这样多,得不到父亲母亲也实属平常 做人做妖,都不能太贪。 况且父亲母亲的,她也不在意。 嗯。文玉淡淡应声,本以为心绪毫无波动的她却情不自禁地望向别处,不肯与宋凛生对视。 她真如自己所说,全然不在*意吗? 文玉在心中问自己,可惜心湖一片沉寂,无人能替她应答。 宋凛生眼睫颤动,轻咬着下唇,他急促地想要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好比他并非有意提及,也不是蓄意要勾起小玉伤心,可是话到嘴边,却总像是自私地想要为自己撇清责任。 于是他闭口不言其他,只轻声唤道:小玉我 咔哒一响,月出院门前的铜锁应声而落。 洗砚一手晃着小臂上的钥匙环,一手招呼着宋凛生和文玉,公子,文娘子,快看!门开了! 他从不想插话到公子和文娘子中间,可方才那个话头很显然不宜再继续下去,总有人要收口,他怎么能让自家公子为难呢? 宋凛生闻言紧了紧掌心,一双手细腻湿滑,早已叫汗水沁了个遍。 他强自镇定着,上前推开了月出院的院门,而后回身向身后的文玉示意,小玉?请罢? 文玉深吸几口气,她抬袖将衣裙提起,一步跨进院门。 她心知这不是宋凛生的错,她也并不想与他置气,可是也不知究竟为何,总觉得心口闷闷的,怎么样也欢喜不起来。 只是她脑海中思绪纷乱,脚下的步子却不停。 一头扎进月出院之后,扑面而来的枇杷香气将文玉环绕,果香甜腻却又不失清新,混合出一段层次极其丰富、余韵也尤其悠长的味道来。 只是她脑海中思绪纷乱,脚下的步子却不停。 文玉闭目沉醉其中,似乎一切的烦恼皆离她远去。 没有在东天庭闯下的祸事,没有欠下旁人的因果,没有折断宋凛生的寿元枝 思及此处,文玉猛地回过神,她睁开双目回身看了一眼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宋凛生 算了,不能没有宋凛生。 宋凛生是人,又不是物件,哪能是说没有就没有的。 月出院四周都栽种着亭亭如盖的枇杷树,要数院子东南角的那一株最佳,也就是方才她们在门外便能瞧见的那一株。 文玉抬眼望去,那株枇杷树生的极其茂盛,自根茎处便分为两株,又各自向上生长着,实在是好事成双的好意头。 越往上,苍翠绿叶团簇着橙黄的枇杷果,压得枝桠横斜、果实低垂。 树下有石板围起来的桌案,且桌案未经雕琢,别有一番意趣。而那石桌案旁蹲着几只竹篾编制的凉凳,似乎正在朝文玉招手。 公子和文娘子稍坐,我去备些碗盏食盒来。洗砚语毕,径直往后头的屋里去了。 登时,枇杷树下,唯余宋凛生和文玉二人。 文玉一手绞着身前的发辫,一手在那石桌案上来回画着线玩儿,她踌躇许久,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唤道:宋凛生 宋凛生心中更是忐忑万分。 即便小玉不曾说他什么,可他心中却总是过意不去。有时候并非对方不说什么,便真的没什么 恰如此刻的他与小玉。 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是以他沉默许久仍主动唤了一声,小玉 她二人似约定好一般同时出声,而后又同时惊异地看向对方。四目相对之间,俱是错愕无比。 在一瞬间的静默之后,文玉率先笑出了声,哈哈 她与宋凛生似乎总是这样默契。 文玉的笑声清甜又响亮,似自山间而出的汩汩泉水,在宋凛生的心头淌过,不过是片刻之间,便将他焦躁不安的情绪抚平。 宋凛生松了一口气,终于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我他并未说完,而是跟着文玉一道笑了起来。 还有时候,并非一定要对方说出什么,我们才能懂得什么 恰如此刻的他与小玉。 不多时,洗砚抱着他不知从何处捯饬出来的碗盏回到了枇杷树下,看着和乐融融、言谈甚欢的自家公子和文娘子,洗砚忍不住嘴角噙笑 第181章 他这碗盏找的值! 洗砚将石桌好一顿布置,在精致的碗盏衬托之下,总算有了点宴饮的意思。不至于太过简单,也不会太过夸张,他家公子一向不喜欢铺张浪费的。 待他再一回头欲唤公子和文娘子之时,却见公子扶着他方才从后院搬出来的竹梯,文娘子遥遥地挂在上头,一手撑着树枝,一手伸地老远去够枝头的枇杷果。 洗砚垂首望着自己手中由专门的工匠师傅打造的取果杆子,有一瞬间的无语凝噎。那竹梯不过是备用之物,而这柄杆子只需站在地面上便可使用,方便得很。 罢了罢了,只要公子与文娘子喜欢,怎么样都成。 洗砚将那取果杆攥在手里,朝另一面的枇杷树走去。 这头文玉半蹲半靠在树干上,一手掀起半片衣角围在身前充当盛枇杷果的果篮儿。 文玉伸手去够枝桠上的果子,细小的绒毛在她指尖滑过,勾起阵阵酥麻的触感,她一个使力将其摘下,捏在指尖端详着。 浑圆的枇杷果通身橙黄,底端留着一丁点墨绿色的叶瓣儿,而上头则是棕黄的枝干连接着苍翠的枇杷叶。 远远闻起来有一股清新的香气,待凑的近了,又有若有似无的甜香掺杂其中,叫人一闻便食欲大动。 小玉当心些宋凛生一双手紧紧扶着竹梯两侧,是片刻也不敢稍有松动,生怕文玉有个好歹,就连他过分使力以至于手背上的青筋若隐若现,他也是恍若未见。 他仰面关注着文玉的一举一动,一颗心跟着她的动作高悬着,上上下下、毫无规律地跳动。 知道了!文玉满口答应,视线却紧盯着枇杷丝毫也不曾挪动,我这就下来了! 可话虽如此,文玉却并无半点顺着竹梯往下的动作。 她一茬接一茬地摘着枇杷果,通通收入自己的衣兜之中。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她摘下的枇杷果已经是装满兜,几乎要盛不下。 远远望去,碧绿苍翠的枇杷树上硕果累累,青黄相接、色彩交叠。 身着粉裳的文玉树枝干上,忙碌碌的采摘着,而树下身着白袍的宋凛生一双手牢牢锁在竹梯上,仰面望着上头的文玉。 她二人一上一下,以竹梯相连,同这株高大繁茂的枇杷果树一道沐浴在斜阳晚照之中,薄金绯霞渐染,将她二人的衣袍染出了另一番滋味。 青黄交相辉映,粉白衣衫翻飞,活脱脱的就是一幅游人消夏的水墨画卷。 小玉,当心宋凛生一手扶着竹梯,一手伸出去接文玉,见她顺着竹梯慢慢往下,一颗胡乱跳动的心总算有了个平缓的趋势。 文玉一双手搂着身前的衣兜,护住盛在其中的枇杷果,全凭背靠着竹梯的结节慢慢往下挪动。 直至最后一步之时,文玉顺其自然地伸手搭在宋凛生的手心里,就着他的势头轻轻一跃,灵活地落在地面上。 动作间,有一只顽皮的果子从文玉的衣兜滚落,在青石地面上骨碌碌地滚出好远。 哎呀文玉惊呼一声,作势便要去拾,我的果子! 岂料宋凛生抬袖横在她身前,为她指着石桌的方向,小玉先去桌前休息片刻,我去拾 文玉怀抱着满满当当的枇杷果,朝宋凛生频频点头,嗯嗯! 不过几步之遥,文玉很快便来到桌前,半蹲着身子将她手中的几个衣角铺在石桌上。 霎时间,小山似的枇杷果四散开来,将石桌空余的地方铺了个满满当当。 文玉小心地抽回衣角,叫它重新垂落身前,而后便听见宋凛生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她应声回首,正见宋凛生一手握着方才滚落的那只果子,一手撩起衣袍,朝她款款而来。 宋凛生背后是一整片的叶绿果黄,鲜明的色彩衬得他月白的衣衫更加夺目。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注】 他步履匆匆、衣裙翻动,偶有午间俏皮的山风吹来,将他的的衣角卷起阵阵涌动的雪浪。 小玉?宋凛生很快来到文玉的身侧轻唤。 嗯嗯?文玉慌忙应声,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看花了眼、看入了神。 宋凛生一声轻笑,将手中的果子搁下,又从怀中摸出一方锦帕来,而后他蹲下身子,用手中的帕子为文玉拭去方才摘果子沾上的灰尘和细叶。 文玉两手背于身后,一手挠着另一手的掌心。 她不禁想,宋凛生的笑声真好听。就好像冰雪消融、流水淙淙,由静转为动之时,无端工人带来无尽的生机和春意。 正如他的名字一般,凛生凛生,凛冬已逝,春意初生。 不多时,待文玉的衣衫规整完毕,她二人终于围坐在石桌旁,得了片刻的休憩。 文玉支着手看着不远处忙活的洗砚,她一面学着宋凛生将枇杷剥皮,一面细数着洗砚摘了多少颗果子。 小玉给 宋凛生洁白如玉的指尖捏着一只圆形的青玉盘出现在文玉眼前,那盘子精致小巧、色彩通透,如今用来盛放着一只剥皮完毕的枇杷果。 果实橙黄、盘盏青绿,正好很是相配。 文玉胡乱地搓了两下手心,便伸着双手去接过来,而后就着青玉盘将那果子送入口中。 尚未咀嚼,甘甜清香的气味便充斥唇齿之间,再略微一口咬破,蜜一般的汁水顷刻间流出,似糖浆一样的滋味混合着恰到好处的微酸,叫人唇齿生香、无比满足。 文玉咬到果子正中那颗比果肉还要甜上三分的内核,正欲下口咬碎之时,宋凛生的手再次伸了过来。 他仍捏着那方锦帕,朝文玉点头,而后略一抬指尖。 文玉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微俯下身,凑近宋凛生的手掌,将口中的果核吐出,正落在那方帕子上。 宋凛生面上毫无异色,他神态自若地缩回手,那果核置于一旁空着的另一只青玉盘里。 那玉盘与方才他递给自己的那只不论是样式花纹还是形貌材质皆是一致,只不过比盛果肉那只要更大更深些。 文玉机灵地看着宋凛生的动作,很快便明白过来,想必那正是专门用来盛放果核的。 而果核,自然是不能吃的。 文玉见宋凛生的一番动作过后,便也和他一般剥皮去核,而后敞开吃起来。 她十指间皆是枇杷的香气,唇齿中更是满溢果肉的甘甜。 文玉吃得尽兴,宋凛生也剥地甘愿。 这几日小玉虽然口中并未提及,可心中却一直是闷闷不乐,少有开怀。若无什么事的话,终日在观梧院不出门,就连阿沅他们所住的竹取院也不曾去。 宋凛生垂眸,仔细地剥着手中的一只枇杷。 他知道小玉在为先前贾大人的事烦心,自她说出那句程廉不廉,贾仁不假之后,他便知道,小玉是在埋怨自己未能早些看清事情的真相。 可是真相往往掩藏在无尽的迷雾之后,即便你拨开一层,却也不能肯定后头是否还有另一层。 这本是他的职责所在,小玉尽心帮他已经很好,实在不必因此过于苛责自己。 思绪间,宋凛生手上的果子又剥好了,看着眼前完美无缺的一整只枇杷果,宋凛生唇畔浮起一抹笑意。 只要能让小玉开心便好。 他抬手将盛着果子的青玉盘如同方才一般递过去,却见文玉唇畔挂着一点果实汁水。 宋凛生换了另一方帕子递给文玉,而后伸出一指,在自己面颊上同一位置轻点,同文玉颔首示意。 文玉吃得两腮鼓鼓,活像只存着冬粮的小松鼠,她杏眼圆睁,懵懵的瞧着宋凛生,见他以指尖点面,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嗯? 她巴掌大的圆脸上一双杏眼尤其无辜,此刻扑扇着眼睫疑惑地看着宋凛生,况且她本就生的白净,橙黄的汁水挂在唇畔着实惹眼。 宋凛生无奈一笑,捏住文玉不曾接过的那方锦帕,犹豫片刻之后,抬手亲自为文玉拭去那点汁水。 文玉见宋凛生的动作并未有任何的闪躲,只是她眼睫颤动,不受控制地眨着眼,而后语无伦次地答道;多、多谢。 宋凛生轻轻颔首,垂眸继续盯着面前的那只青玉盘,止不住的笑意漫上唇畔,可疑的红晕染上耳垂。 一时间,文玉和宋凛生谁也不开口说话,静谧的氛围似小河淌水,围绕在两人之间。 只不过,这片刻的宁静很快被打破。 伴随着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洗砚抱着一堆果子来到二人身边,他一面将新摘的果子添到石桌上的盘盏里,一面将桌上的吃食轻轻扫过。 缺了一样。 既有糕饼,又有果点,怎么能没有美酒佳酿呢? 洗砚放好果子,而后侧过身去低头拍着自己的衣摆,以免尘土飞溅扰了公子和文娘子。 第182章 他一面拍,一面问道:公子和文娘子可要来点酒水? 文玉停下手上的动作,面露疑惑地看着洗砚。 她们今日好像并不曾带酒水上山罢? 酒水?文玉喃喃一声。 不同于文玉的疑惑,宋凛生忽而想起来什么一般,同洗砚问道:你是说 公子可记起来了?洗砚转身挑着趁手的工具,他方才早就一起拿过来了,只是公子竟然将这茬忘得一干二净,自然也就不曾动作。 宋凛生摇头失笑,他先前确实不记得了。 不过方才经洗砚这么一提,尘封的记忆回笼,宋凛生自然也就知道洗砚在说些什么了。 唯余一旁的文玉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不知宋凛生和洗砚在说些什么,她正欲开口询问之时,宋凛生却淡笑着开口为她答疑解惑。 昔年我与洗砚曾在此处的枇杷树下埋过一坛枇杷酿,只不过迁往上都数年,倒将此事忘却了。 文玉边听边点头,直至宋凛生一语道罢,她才亮着眼眸问道:枇杷酿? 宋凛生颔首应承着,肯定了文玉的疑问。 一旁的洗砚笑道:正是枇杷酿,文娘子和公子稍待,我这就去将它起出来。 语罢洗砚匆匆而去,拎着他的工具在枇杷树下忙活。 文玉这下也坐不住了,她提起裙摆便跟着洗砚去凑热闹。 宋凛生坐在桌案边上,仔细地为文玉剥着枇杷,只是他手上动作不停,双眼却紧随文玉而去。 文玉和洗砚围在枇杷树下忙活着,不多时便将酒坛起了出来,洗砚抱着酒坛过来,文玉则兴致勃勃地在桌案上摆起了酒盏。 她和宋凛生,还有洗砚,一共三盏。 文玉默默数着,待放好第三只酒盏的时候,仰面满目期待地瞧着洗砚。 洗砚将酒坛外头的尘土除净,看着文娘子亮晶晶的双眼,强压着笑意从自家公子手中接过一只青玉酒壶来。 这酒坛开口不窄,实在不便于直接往酒盏中倾倒,否则他说什么也得如了文娘子的愿。 哗啦声响起,金黄色的酒水透明清澈、光泽甚亮,撞击着青玉造就的酒壶,随着酒壶渐满,那响声也由激烈转为沉闷的轻响。 最终伴随着啪嗒一声,宋凛生将酒壶盖上,掩去了枇杷酿的色泽。 只是从半透明的瓶身仍可见一二,经过青玉的遮挡,里头金黄的枇杷酿看起来犹如蜂蜜糖浆般的棕黄色。 文玉见宋凛生一手提起酒壶,连忙双手抄起酒盏捧上去,紧盯着壶口。 宋凛生一顿,瞧见文玉亮晶晶的眼眸之中全是枇杷酿的影子,不由得失笑。 他抬袖一面为文玉斟酒,一面问道:小玉可记得上回一杯就倒?这枇杷酿虽为果酒,亦不可贪杯哦。 文玉点头如捣蒜,压根没听清宋凛生在说些什么,只待酒一满,便举杯一饮而尽。 浓烈的甜香混着醇厚的酒气,在口中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渐渐演变成一点浅淡的辣,不过更多的还是枇杷的甜。 文玉闭目耸肩,满足地一杯下肚,那清凉却又火热的感觉顺着口腔一路游走到她胸腔之中,她似乎能感觉到这枇杷酿叫她喝到哪里去了。 啊文玉畅快地一舒气,而后便伸出酒杯横在宋凛生身前。 此刻的宋凛生方才为洗砚添上一盏,转过身便见文玉已空了杯。 她双目清明,神采飞扬,兴致勃勃的样子不似有半点醉态,正捧着杯满目期待地看着宋凛生。 宋凛生哑然失笑,他转身与一侧的洗砚对视一眼,而后继续为文玉满上,看来小玉的酒量见长,如今一杯已难不倒小玉了。 自然自然。文玉已叫枇杷酿的滋味勾得失了魂,她满口应下,便又举着杯一饮而尽。 洗砚正捏着酒盏仔细品味着,见文玉喝得畅快,便也学着她的样子一口饮下。 宋凛生笑着为自己添上一盏,端起酒盏凑近鼻尖,慢慢地感受着酒香丰富的层次感。 文玉一手抓起酒壶正欲添酒,却正好看见宋凛生慢条斯理的模样,她手上的动作不自觉便慢下来,温吞吞地添着酒。 先将酒盏捧在鼻尖轻嗅,而后浅尝一口,感受其中甘甜,最后尽数饮下,享受甜辣交织的感觉。 文玉瞧着宋凛生的动作,比划着自己,学着他的样子细品。 不过瘾,实在不过瘾。 文玉学罢,还是觉得直截了当地一口下肚更好。 她抓起酒壶,为宋凛生和洗砚还有她自己一一添酒,而后双手捧杯,学着话本子里那些英雄豪杰义薄云天的模样,高喊道:诸位,满饮此杯! 洗砚和宋凛生对视一眼,他倒想知道公子会如何反应了,公子这样在意行为举止的雅正之人,会为文娘子破例吗? 洗砚眼波流转,仿着文娘子的语气正色道:满饮此杯! 宋凛生无奈地摇摇头,眼角眉梢之间俱是宠溺的意味,他瞥了一眼旁边看热闹的洗砚,而后又认真地对上文玉的眼。 小玉漆黑如墨的眼眸当中,闪着璨若星河的光亮,对于他来说,便是世上最好的夜明珠也无法与之比拟。 宋凛生抬手端起酒盏,主动与文玉的酒盏相碰,清脆的玉石击鸣之声想起,宋凛生的话音也随之而至,小玉,满饮此杯。 文玉绽开笑意,两颊皆是欢快的神色,她捧着酒盏甜滋滋地饮着枇杷酿,只觉得心中更比唇间甜上百倍。 宋凛生笑盈盈地看她饮下,而后自己也同文玉一般一饮而尽。 他两指捏着空空如也的酒盏,转眼朝一侧的洗砚一笑。 洗砚登时领会,公子是记着方才他起哄的仇呢。 虽是如此,洗砚却并无一点异色,他反倒是乐不可支,他就说来江阳是来对了。 旁人只看到公子被贬斥,哪里看得到公子的心此刻恐怕比杯中酒还甜些。 不过洗砚毕竟是个知趣的,他笑意渐浓,赶忙在公子生气之前抱着另一只酒壶溜之大吉。 公子面皮薄,再说下去,恐怕会惹得公子不自在,他还是寻个地方躲一躲。 毕竟衔春小筑这样大,他哪里就偏生要凑在公子和文娘子跟前了? 看着洗砚纷乱的衣角隐于院门之后,宋凛生无奈地摇头,是他纵得洗砚越发坏了,竟敢编排于他。 只不过 宋凛生捏紧手中酒盏,微凉的触感自指尖穿来,而后逐渐在他周身游走,最后汇聚在胸前,平复着他心中的灼热。 只不过,这样也很好。 洗砚已然走远,宋凛生想起身后的文玉。 枇杷性寒,酿成果酒虽有润肺的益处,却仍不可多饮。 小玉,可记得莫要贪杯哦 只是他话音未落,待他回身之后,却见文玉靠在桌案上睡梦正酣。她两指仍钳住酒盏,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口中还时不时喃喃自语。 宋凛生不禁失笑,看来小玉的酒量确实有长进。 只不过是从一杯长到了三杯。 嗯长进不小,值得夸奖。 宋凛生从桌角的包袱里取出一件霜色的攒锦披帛来,他心中暗叹,还好、还好,洗砚今日总算不曾落下东西。 他起身从桌案边上转过来,两手捏着披帛一角轻轻地为文玉盖上。 不过是三盏枇杷酿下肚,小玉却浑像是在酒瓮子当中泡过一回,周身尽是枇杷香气,就连她发间的茉莉香也不能与之争锋。 文玉侧着脸靠在手臂上,耳后的碎发散落,铺了她满脸,随着她呼吸的韵律,毛绒绒的碎发一起一落,很是俏皮。 宋凛生犹豫片刻,抬手为文玉将碎发归拢在耳后,随后片刻也不敢停留,快速收回手拢于袖中回身在先前的位置坐下。 他藏于袖中的指腹互相揉搓着,感受着那残留的淡淡余温。他指尖稍凉,小玉的面颊却热,方才不小心碰到之时,冷热交叠之下,他胸前翻涌着,一颗心跳的忽疾忽徐、毫无规律。 为平复心中慌乱,宋凛生一手掂起酒壶,为自己满上一杯,待他仰面尽数饮下正欲搁下酒杯之时,垂头间却忽而愣住了。 这是 微风乍起、月华满地,在这寂寂春山之中,月出院唯余空中高悬的月牙作伴。 文玉迷迷糊糊地睡了不知多久,睡梦中枇杷甘甜、酒香袭人。 她似乎沉沦其间,一时兴起便化作了原形,还吵着要变成一株枇杷树,不要做什么千年碧梧。 说是自己也要酿酒喝 只是被她缠着的人,不是师父,而是宋凛生。 宋凛生一脸温柔地摸着她额间长出来的小树芽,安慰着她说碧梧也好、碧梧也好,何必非要做枇杷? 第183章 文玉的头蹭了蹭自个儿的臂弯,忽而唇畔的甜笑凝固 什么?宋凛生? 她心中一惊,猛地起身,肩头的披帛滑落在地她也浑然不觉,茫然无措地呆在原地。 她她做了什么? 噼噼啪啪的声音随风而来,拂过文玉耳畔,她僵直着身子不敢动作。 师父说过,她万不可在他人面前显露真身,否则,若遇上居心叵测之人,她兴许就真的要做烧火棍了。 她怎么能、怎么能因为贪杯做下这样不顾安危的事来? 一时间,风声禁止,虫鸣消逝,文玉心口紧得发闷,身形更是僵直。 小玉?可睡醒了?宋凛生温和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话音毫无异色,反而是关怀备至。 文玉不敢轻举妄动,直至身后再一次传来宋凛生的呼唤,小玉? 文玉双手握拳,挺立着脊背慢慢地转过身去。 宋凛生会怎么想,又会如何对她?是请道士做法,还是请和尚念经? 只是待文玉全然转过身来,预想的一切并未发生 院中的空地上支着一堆柴火,上头悬挂着一个圆头圆脑的陶罐,此刻煮地正沸,时不时冒出咕噜的声响。 宋凛生端坐在一旁,手中捏着一只汤匙,却并不损坏他半分仪容。月白的衣裳叫火光染上淡淡的光晕,他整个人似高坐云端一般,若不是那只汤匙,她还真以为宋凛生是天上的人物。 此刻宋凛生眉眼带笑,正轻声唤她小玉。 一旁半蹲着的自然是洗砚,他一手还往火堆里加着柴火,却也是忍不住转脸来看文玉。 文娘子这是怎么了? 一片宁静,毫无异常,文玉心中暗道。 只是方才是怎么一回事。 文玉尚未想得分明,便听见宋凛生唤她,她犹豫片刻,仍不敢轻举妄动,我我 宋凛生放下汤匙,起身朝她走来,小玉,方才可是发噩梦了?怎么吓成这样? 他递来一方锦帕,神色如常。 文玉慢吞吞地抬手接过,小心地去瞟宋凛生的眼睛,她一面擦着自己鼻尖的汗水,一面忍不住胡思乱想。 是梦吗? 可是方才的情景就像真实发生的一般,在她脑海中不断回显,她忍不住伸手抚上自己的额角 并无异常,也没有梦中萌生的枝芽。 再抬眼看看宋凛生,他仍是眉眼带笑、神色温柔,而火堆旁半蹲的洗砚也只是满脸疑惑,并无什么旁的神情。 文玉登时松了一口气,就连紧绷的肩膀也落了下来。 真的是梦! 她真是枇杷酿喝多了发酒昏,竟做了这样的梦。 早知如此,她就该只饮一杯。 不,半杯、半杯足矣。 宋凛生见她眉眼总算放松下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俯下身凑近文玉,问道:小玉? 望着骤然出现的宋凛生,文玉仰面笑的灿烂,只要宋凛生不知道就好。 只要宋凛生不知道,她仍然可以留在宋凛生身边,帮他除危解困、化险为夷。 如此一来,还清因果、立地飞升指日可待。 文玉唇角扬起、贝齿微露,脆生生地应道:我没事! 她忽而起身,朝洗砚那头走去,在煮什么? 只是未等她迈出两步,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站不住脚,她匆匆后退、往后倒去。 后头追上来的宋凛生一手扶住文玉的腰肢,让她的脑袋靠在他身前,帮她稳住身形。 文玉眨眨眼,只觉得头疼,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当心,你这是醉了。宋凛生柔声解释道,我先扶你过去坐好。 文玉点点头,阵阵恶心涌上心头,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几乎整个人靠在宋凛生身上,由他扶着在火堆旁坐下。 洗砚早早地为她收拾了软凳,还隔了两个软枕在侧,方便她搭手。 文玉两手捧着自己此刻重如千斤的脑袋,她可没见过这样沉的木头。 宋凛生在文玉身侧坐下,捻了帕子将那陶罐盖子揭过,一股热腾腾的暖香顷刻冒出,将他们三人包裹围绕。 这是文玉循着香气抬头,正见方才看到的那只圆滚滚的陶罐,里头咕嘟咕嘟沸腾着的则不知是什么汤水。 是公子特意为文娘子煮的洗砚兴致勃勃地插话。 当然,他知道文娘子问的是这是什么吃食,这答案他也知道,不过他特意选了另一种回答。 毕竟几杯枇杷果酒而已,公子和他可不会醉倒。 这怎么看,都是公子特意为文娘子煮的呀。 文玉闻言垂首轻笑,就连脑中的疼痛似乎都消减了几分。 宋凛生侧目扫过洗砚,他登时闭口不言,还伸出两指在唇边拉过,做出噤声的样子。 是葛花枳椇汤。宋凛生端起一侧的小碗,将汤盛至碗中,是由葛花、枳椇子、麦冬以及乌梅四样煎煮而成。 宋凛生将手中的汤匙放下,领取一只粉色的丝帕将小碗垫住,这才递给文玉。 文玉动动鼻尖,那酸甜的香气比汤碗更先到达她面前,她深吸一口,双手捧过汤碗,置于鼻尖轻嗅。 宋凛生再盛一碗递给洗砚,最后才是自个儿。 他同文玉一般,两手捧着汤碗,同文玉解释:葛花枳椇皆是解酒之物,煎煮过后饮下,可缓解头痛耳鸣之症。 听过宋凛生的解释之后,文玉恍然大悟,她捧着汤碗轻吹上头冒出来的热气,问道:那这便是前院那株枳椇子的果实吗? 就如同枇杷是枇杷树的果实一般,枳椇子自然也应是枳椇树的果实。 早先宋凛生便同她说过,衔春小筑是有一株枳椇树的,今日过前院之时正好瞧见过,她便记在了心里。 宋凛生轻轻颔首,耐心地答道:正是,只不过如今方才五月,还不到枳椇子结果的时节,今日用的是去岁存下的果子。 不过葛花枳椇汤本就需用晾晒之后的枳椇子熬煮,去岁的果子正好处理过,用起来正相宜。 文玉点点头,浅尝了一口碗中的汤水,丝丝甘甜入口,叫人唇齿生香。 宋凛生淡笑着看向文玉,我倒想起另一桩趣事。 趣事?什么趣事? 文玉登时来了兴致,至于头疼脑热的早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宋凛生,你快讲讲。 她偏头看了一圈,接着说道:我和洗砚都想听。 洗砚一口枳椇汤噎在喉头不上不下的,憋得难受,他几时说想听了?怕是文娘子自己想听罢! 那可犯不着拉他一道,只要文娘子开口,公子势必会讲下去的。 如今,依他看来,即便文娘子要天上的星星,公子也只会想办法搭天梯,绝不会拒绝的。 洗砚猛地一口咽下,呛得只咳嗽。 你们继续、继续,不必理会我。洗砚看着望过来的公子和文娘子,连连摆手道。 宋凛生笑意更深,柔和温暖的嗓音随之响起。 故事是说从前有人取枳椇木培修屋舍,在行动间误落一块枳椇木于酒瓮当中,而后酒香消逝、化酒为水。 化酒为水?文玉一惊,随即垂眸看着眼前的这碗葛花枳椇汤。 不成想,枳椇子竟有如此奇效? 宋凛生颔首,给出肯定的答复,正是,因而人们自然发现枳椇子解酒的妙用。 文玉一脸的惊异之色,又不乏向往崇拜之情。 枇杷树能结枇杷果,枳椇树能结枳椇子。 一个能用来酿酒,一个能用来解酒。 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思及此处,文玉拧眉,她回头得问问师父,她在后春山中生长千年,怎么从不见开花结果? 不论如何,她也得努力结出碧梧子才是。 她要叫人们吃着碧梧子的时候,便能想到碧梧树,这样最好不过了。 文玉喝一口枳椇汤,面上浮起满足的笑意。 正如她现在一般。 宋凛生慢条斯理地喝着碗中的葛花枳椇汤,此事古书中确有记载,应当不会有假。* 嗯!文玉点点头,仰面将碗中的热汤一饮而尽。 按照他们的日程,明日便要下山去。 文玉想到另外一桩事,思量片刻后,她主动提起了话茬,明日,我们先上山去梧桐祖殿进香罢! 衔春小筑距离梧桐祖殿不算太远,去上了香再下山去,时辰上是全然不打挤的。 毕竟,话说回来,既然到了后春山的地界儿,就没理由不去梧桐祖殿看看师父他老人家。 上回师父出手助她救陈勉,她还未答谢师父呢。 第184章 既然师父不在眼前,那便谢谢在眼前的春神像罢。 宋凛生颔首应下,他的目光之中唯有文玉一人,好。 寂寂春山、空无一人,就连白日里枝头跳跃的鸟雀也尽数归巢。 月出院风声细细,篝火旺旺,时不时传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文玉三人围坐在篝火旁说笑,洗砚又不知从哪里变出烤好的鲫鱼来,一时间三人就着热汤、对坐吃鱼,欢声笑语直漫出月出院,散布在整个后春山中。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6章 翌日,清晨。 当第一缕日光洒落在后春山间,将层叠的薄雾破开,引得风声穿林过岗,带起一段低沉的呜咽。 幸而还有鸟雀声声点缀其中,清脆婉转间,叫后春山不至于太过沉闷。 文玉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待规整齐全,囫囵吞了些糕饼果点以后,便急匆匆地穿廊过院往正门而去。 途中经过前院正中的枳椇树,其高大繁茂的枝叶簇拥着,很是抓人眼球。 文玉收住脚步,这才发觉昨日的头痛脑热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神清气爽、耳聪目明。 她亲昵地靠过去,一把环住了枳椇树的树干,还不忘拍一拍其遒劲的纹路,口中低声念叨着:多谢了!树兄! 尚未生灵的枳椇树自然不会开口答复她。 文玉抿唇笑着,正欲离去之时一晃眼却瞧见背光处叫虫蛀的树洞,她略一思索,狡黠的笑意漫上唇畔。 权当报答你的枳椇子。 她伸出两指轻点,一抹青芒顿时飞出,似乎长了眼一般,直向那处虫洞而去。 顷刻间,由于虫蛀腐朽结出的丝丝缕缕的蛛网消失不见,原本凹陷成空壳的主干缓慢抽出了新芽。 文玉拍拍两手,笑的既开怀又恣意。 看来她的法术又精进了些,像这样的小灾小病还难不倒她。文玉转身往正门走去,心中盘算着待会定然要将这好消息说与师父听。 檐下的风铃声清脆悦耳,远处的山岚逐渐显形。 文玉百无聊赖地坐在衔春小筑门前的石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藏在树梢上雀儿。 她远远望着后春山更深处,那随着雾气消散显露出的一角正是梧桐祖殿飞扬的檐宇,想起殿中端坐的春神像,她就恨不得能快些上山。 自她下界以来,拢共也不过去了梧桐祖殿两回,眼下还真是有些想念师父。 既然师父云游四海、踪迹难寻,那便拜拜师父的神像罢。 她正一个人想的出神,忽而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 那动静起先似乎还略有急促,不过越靠近反倒越沉稳下来。 小玉,山间雾气重,当心着凉。一股冷香袭来,伴随着宋凛生关怀的话语,不待文玉回头,昨日那件妆花缎子的披帛便落在了她肩头。 文玉乖觉地坐着,丝毫未感到惊诧,对于宋凛生的靠近,她早已习惯,并不会出现什么戒备的反应。 她垂眸看着宋凛生绕到她身前蹲下,为她系好披帛前头的缎带,还打了个好看的同心结。 嗯嗯。文玉频频点头应下,而后她双手撑着膝盖便要起身,你睡好了?那我们便上山罢,洗砚呢? 她一连问了好多话,恐怕就连她自己也未察觉,她对于上山进香之事,有多么热忱。 宋凛生抬手虚扶了文玉一把,助她稳住身形,洗砚 公子!公子!哎呀公子你等等我洗砚的声音穿门过槛而来,下一刻他水蓝的衣衫便出现在正门中央。 真是背后说人不得,宋凛生垂眸浅笑。 洗砚甫一出门,便见公子和文娘子一上一下地立于石阶之上。文娘子身着昨日那件披帛,公子却仅着单薄的外袍,叫山风吹得衣袂翻飞。 洗砚?文玉见洗砚顿在门槛上并不出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臂弯里搭着一件月白点花的斗篷,一脸的急色。 诶文娘子早。洗砚应声而来,一边走一边将手中的斗篷抖落开来,公子,你就等等我罢,山中寒气这样湿冷,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 说着,洗砚便将斗篷披在了宋凛生身上。 宋凛生淡笑着接过,一面系着斗篷,一面说道:哪里就有那样羸弱了,难不成我是见风就倒的人? 是是是。洗砚为他理着衣摆,笑的狡黠无比,公子可不是见风就倒的人,依我看,文娘子才是那个 洗砚刻意拉长了话音,他打趣的目光在宋凛生和文玉之间转了一圈,见风就倒的人! 文玉原本正聚精会神地听着洗砚说话,甚至视线都同他的动作一道转动,却不成想他竟说的是与说宋凛生相同的话。 见风就倒?她也不是见风就倒的人呀。 文玉两手各拽着斗篷上的同心结一角,轻轻地拉着把玩。 洗砚的话,她不能完全意会,但她又不愿意在洗砚面前露怯,只能状若无事地不说话。 宋凛生转头淡淡瞥了洗砚一眼,他眉心轻拧,神态已不似方才一般笑意满满。 四目交接之时,洗砚登时收了声,他肩头轻耸,俏皮地眨了眨眼。 宋凛生回身同文玉轻声解释,小玉不必挂心,洗砚他不是那个意思。 文玉愣愣的看着宋凛生,又去看看后头嘟嘟囔囔的洗砚,她尚未弄明白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 洗砚原本闭口不言,可一见自家公子和文娘子解释地费劲巴拉的模样,便又忍不住插话道,我是说,若文娘子不是见风就倒的人,公子何须那样急匆匆地满院子找寻,就连多加件衣裳的功夫都没有。 他话音尚未落地,文玉倒回味过来,领略了七七八八。 洗砚!宋凛生回身轻呵一声,不叫洗砚再继续说下去。 洗砚的话就像一柄挑刀,剔除余烬之后,使他心中的那一抹烛火燃地更旺、更亮,澄明温暖的烛光将他胸膛铺满,一颗心更是烤的暖烘烘的。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愿叫洗砚继续说下去。 于他而言,是看清自己的铜镜。 可于小玉而言,恐怕会成为无形的负担。 而他,万万不愿意叫小玉有一丝一毫的不自在,或是半分半缕的委曲求全。 更何况,如今小玉住在府上,他们行事说话更要慎重小心才是,莫叫小玉生出寄人篱下之感,惹她伤心。 他答应过小玉的阿兄,定然会好好照顾小玉的。 那他就决不食言。 可平日里分明很是守规矩的洗砚,今日不知怎的,就是不愿收声。 洗砚鼓着两腮,一股脑儿将心中所想尽数说了出来,自己的身子忘到九霄云外,文娘子的披帛记得一清二楚。 话到此处,文玉就算是长着木头脑袋,也不至于听不懂其中深意。 她的手上忽而失了轻重,猛地一拉同心结,骤然收紧的绳结将她脖颈之间缠住,勒得她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文玉呛了冷气,肺腑之间乍然升起一股凉意,阵阵抽疼叫她忍不住弯下腰。 小玉!宋凛生急忙唤道。 他赶紧上前一步一手扶着文玉的肘间,一手轻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小玉,莫急莫急,轻些吐纳。宋凛生眉间染焦灼之色。他话虽如此说,却是比谁都更加急上三分。 文玉摆摆手,想要告诉宋凛生自己并无大碍,可她才刚欲开口,便又是一阵猛咳,咳咳 洗砚见状也是慌了神,立刻便手忙脚乱地从行囊中翻出一只竹筒来,他三两下除塞子递给宋凛生,公子,水! 宋凛生顺手接过,一面为文玉顺着气,一面将竹筒送至文玉唇边。 小玉,喝口水压一压。 文玉憋着气,稳了片刻,这才一双手捧着竹筒尾部,就着宋凛生的势灌了一口。 温热的水流顺着喉管往下走,沁润着肠胃肺腑,暖意在文玉胸腔之中弥漫开来,总算是叫她缓过劲来。 我、我没事。文玉一字一顿地说着,喉间仍有些刺痛感,叫她没法畅快地说话。 宋凛生轻拍着文玉的后背心,他紧绷的掌心不敢稍用力,生怕一个不慎将文玉拍的难受。 可好些?宋凛生将那竹筒递上去,再饮一些罢? 一旁的洗砚见状连忙搭腔,是啊文娘子,再饮一些罢,这是今晨我刚灌的沸水,还热乎着呢。 文玉双手按着胸口,抑制着紊乱的呼吸和胸前起伏不定的颤动。 洗砚一语道罢,文玉摇摇头。 第185章 宋凛生也不过分相劝,想来小玉眼下不想喝,待稍后需要再饮不迟。他抬手将竹筒递还给洗砚,眼神却牢牢锁在文玉身上。 洗砚窘迫地接过竹筒抱在怀中,他弯下身悄悄看着文玉的状况,心中的歉意涌上来,一时间几乎要将他淹没。 文娘子洗砚的声音又轻又缓,全然不似他往日说话的神采昂扬,文娘子,你可还好 若是文娘子不好,他也别想好过。 洗砚偷摸拿余光去瞟自家公子的神色,就连呼吸都不敢重半分。 他今日实在是有些口无遮拦了。 平日在府中大家一道玩笑逗趣也便罢了,今日只有公子和文娘子在场,他这么说确实不合时宜。 文娘子面浅,这样一来也不知会不会害得公子和文娘子 洗砚越想越怕,立时便缩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 一番折腾过后,文玉长舒一口气,胸腔之中因剧烈咳嗽带起的撕裂痛感,终于消散了大半,文玉也得以在宋凛生的搀扶下站直了身子。 她一面摇头,一面摆手,哑着嗓子同洗砚说道:我好、好得很。 宋凛生眉心紧拧,未有半刻放松,他瞧着文玉上气不接下气的态势,忍不住出言劝道:小玉,你如今身子不适,不若回院中休憩片刻,上山进香之事便往后延一延,我们晚一日回府便是。 这几日府衙之中除却五月端阳之事,并无旁的要事,况且此事他已交由穆大人操持,更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而府中有宋伯打理,自然也不缺这一日两日的。 他们大可在山中多住些时日,时间上并不打紧。 文玉想着方才洗砚的话,心中一片混乱,好似千头万绪一齐涌来,层层叠叠好似浪潮一般,叫她应接不暇。 宋凛生话音还未落地,文玉便将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一般。 她如今只想赶紧忙活完然后钻回观梧院好好静一静,若叫她继续回衔春小筑这么住下去,洗砚的话恐怕要日日夜夜在她耳畔回想。 思及此处,文玉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我要上山。 第147章 宋凛生一愣,似乎没想到文玉会如此坚决。 片刻的愕然过后,宋凛生极快地调整好情绪,温声应下:好,一切听小玉的。 小玉叫他往东,他绝不往西。 小玉说要吃鱼,他绝不抓鸡。 只要是小玉说的,无论是什么,他只管应下便是。他若有,便尽数给她,他若没有,便设法去寻。 文玉不知怎么的,分明宋凛生这样一口答应,正合了她的意。 可她却忽而面颊一热,几乎要烧起来。 文玉别过眼去,不看宋凛生,她匆忙应声道:好,那就上山。 言罢,也不待宋凛生有所答复,便提着裙角冲下了石阶,直往上山的小道上奔去。 只剩下愣神片刻后赶忙追上去的宋凛生,急促地叮嘱道:小玉,慢着点,当心脚下。 洗砚呆滞地看着文娘子和公子一前一后在山道上拔足狂奔,不由得抬袖拂了拂额前并不存在的冷汗。 他连忙揣好竹筒,将简易的行囊背在肩上,抬脚跟了上去,公子文娘子等等我。 日头渐深,后春山也逐渐苏醒。 鸟鸣山幽、碧浪翻涌,时不时有风声穿林而过,卷起文玉轻薄的衣角。 文玉和宋凛生并上洗砚三个,在回环曲折的青石山路上,前前后后地行走着,遥看身形如豆,近观衣袂翻飞。 她三人时不时地说上几句话,清浅的谈笑声在寂寂山间能传出很远。 忽而,文玉脚步一顿,毫无预兆地便在石阶上停了下来。 宋凛生落后她两步远,便趁着这空当追上来,与文玉并肩而立,他轻声问道:小玉可要歇息片刻? 岂料文玉双眉紧促,沉默着并不回话,只一心盯着后头的洗砚。 宋凛生心中疑惑,顺着文玉的目光看去 洗砚正哼哧哼哧地趴着石阶。 小玉?宋凛生复又唤道。 回答他的还是一阵沉默。 洗砚眼见着公子和文娘子驻足不前,便铆足了劲一步横跨三个石阶地紧赶慢赶总算追上了上来。 公子,文娘子,你们总算肯停下来等我了。洗砚紧了紧包袱,又随意地抹了两把汗,在后头可急死我了。 宋凛生抿唇淡笑,瞧洗砚气喘吁吁的样子,真是还比不得小玉。 只是他一转身看向文玉之时,唇畔的笑意却渐渐凝固,继而消逝。 小玉不知为何面上毫无平日里同洗砚玩笑逗趣的神情,反而是一脸的凝重。 宋凛生瞧着文玉越蹙越紧的眉和低垂的眼,不禁出声关怀道:小玉?可是有哪里不适? 兴许方才走得太急,一时间岔了气也是有的。 文玉屏息凝神,发散着双耳静听 似乎,什么声音也没有。 是她听错了吗? 文玉摇摇头,同宋凛生答道:没什么,我们继续上山罢。 宋凛生略显疑惑地一偏头,小玉眉间的忧色他看的分明,怎么会没事? 只是他并未紧抓着不放。 既然小玉想上山进香,那他们快些去快些回,才好早些赶回府邸,再为小玉请个郎中。 好。宋凛生颔首应下,那便走罢。 只是这回文玉却忽然拉住宋凛生的衣袖,朝洗砚扬了扬下巴,示意道:洗砚,这回让你走前头。 宋凛生垂眸瞧着文玉净如葱白的指尖从衣袖中滑出来捏着他的衣袍,并未追问什么。 小玉既如此说,自有她的用意。 倒是被点名的洗砚一脸喜色,他紧了紧背上的包袱,便毫不客气地一脚从公子和文娘子身前越过,回首满面笑意地说道:那多谢文娘子!我会等你和公子的! 而后他便憋着一口气快步跑了好远,嬉笑声自他唇齿间溢出,直往他身后的文玉和宋凛生飘荡而来。 文玉双耳微动,在确定并没什么旁的声音之后,往来时的路深深望了一眼,而后便拉着宋凛生继续赶路。 待日头再高些的时候,三人终于来到了梧桐祖殿。 梧桐祖殿香火极盛,庙宇自然也是气派非常。远远地便能瞧见六扇漆红的檀木门,上头镂刻着双燕环绕、陈渡细柳等春意盎然的图样。 往里头走,庭院中央的围栏已被改成了集中进香的炉鼎,四方的形制很是端正庄严。 文玉绕着这炉鼎转了一圈,她两手背于身后,面上瘪嘴摇头的神情活像是考查学生课业的夫子。 不好!不好! 这本是她生根发芽的地方,怎么能因为她挪窝了,就随意改成进香的炉鼎了。 也不知是谁妄自改动,竟然也不来过问她这个当事人。 一旁的洗砚见了这香雾缭绕的炉鼎,第一反应却是立马去看他家公子。 公子当日重返江阳,连城也不曾入,便来寻访那株千年碧梧。碧梧没瞧见不说,如今竟然连栽种碧梧的土地都被占了去,改成旁的用途,不知公子会作何感想。 宋凛生一时怔然,层叠的香雾升起,在他眼前画出一个又一个圈。 原本栽种碧梧的地方消失不见,只有这燃香的炉鼎沉默不语。 当日他曾问春神娘娘,与这碧梧可还会再见,如今,这便是答案吗? 宋凛生垂眸掩去神色,沉默地越过炉鼎在文玉的身侧站定,小玉,我们进去罢。 文玉心中正为这改动愤愤不平,见宋凛生跟上来,便也点点头,正是,先去进香罢。 她提起裙摆上了台阶,一步跨过门槛之后,春神金身便显露在她眼前。 此处她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她在梧桐祖殿生长了千年之久,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进正殿的路。 殿内香火缭绕、供奉无数。 这样的场面,在她在梧桐祖殿的千年以来,从未断绝,所以她早就见怪不怪了。 倒是一旁的洗砚,蹑手蹑脚地翻着包袱,赶忙将带来的瓜果贡品一一呈上,无比虔诚地摆放在春神娘娘的金身之前。 瞧着金身前专门用来供奉瓜果糕饼的桌案,文玉扁扁嘴。 她想起初见师父那日,她想师父了。 那时候她方才生灵不过几日,尚是能听见却无法言说的木头一根。 师父化作的牧童怀抱细柳,正支着腿斜靠在这桌案上,肆无忌惮地吃着供奉的瓜果,随性的动作间还打翻了几只滚落在地上。 这样的一番场景落在她眼中,还以为是哪里冒出来的无礼小童,竟然偷吃春神娘娘的贡品。 那时她虽不能言语,却能看能听,见此情形自然要为春神娘娘打抱不平了。是以她极力抖动着树枝,企图将这手脚不净的小童吓走。 第186章 岂料那小童见了,非但毫无怯意,更是一手丢了果子便直冲她而来。 她当时心中害怕,却为了维护春神娘娘的威严而兀自强撑着。 毕竟她生在梧桐祖殿,享尽香火,这才得以生灵,春神娘娘于她如同再生父母。 可没想到,那小童穿正殿过门槛而来,却在出门的那一瞬忽而现了原形,化作一身着青衫的男子,也正是她的师父 句芒君。 文玉一想到此处,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样别开生面的遇见怕是世间少有,对于她来说,有非同凡响的意义。 即便后头师父助她化形,给了她春神尚不能及的容貌,又授她术法、传她灵力,这桩桩件件,她也开心。 却远比不上初次遇见师父时的开心。 文玉越笑越欢,乐不可支。 她提裙上前,在香案前的蒲团在跪下,仰面瞧着春神金身 春神娘娘慈眉善目、眼波温柔,仿佛正垂目看她一般。 一旁的宋凛生见了,虽不知文玉在笑些什么,只当是如愿来为春神娘娘进香而感到欢愉。 他紧跟着文玉的步伐,在她身侧的蒲团上跪坐下来,也同文玉一样仰面端详着春神像。 这春神金身富贵非常,却不是最惹眼的,要说金银其实不过凡间俗物,又怎能与春神相配。 神像最令人惊叹的,是上头精妙绝伦的雕刻,对春神面容、衣装的刻画栩栩如生,实在是难得一见。 宋凛生端正仪容,郑重地拜了下去。 他听说向春神祈愿,无有不灵。 文玉偏头见身侧的宋凛生虔诚叩首,她仰面看着春神像,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道: 师父,他便是宋凛生。 我误折人家的寿元枝,坏了他的命格。 导致他的命格诗只剩下前两句半世清濯无尘垢,春寒日暖煎人寿。,而后头的两句消失不见,恐怕昭示着变故颇多,祸乱横生。 只求师父保佑宋凛生,能叫他平安无虞、此生顺遂。 徒儿我也好还清因果、早日飞升。 到时候不管是读书讲经、研习法术,或是洒扫庭院、照看仙兽,徒儿都绝不偷懒! 文玉默默在心中念叨着,待终于说了个大半,她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笑了笑,不忘补充道: 还有就是,多谢师父搭救陈勉。 师父心善!师父大量!师父最最好! 这回总算是没漏下什么,文玉乐滋滋地叩首,待直起身子后睁眼偷看着神像。 人说向神明祈愿,不可贪心。 她这算不算贪心了些? 她所求这样多,师父该不会忙不过来罢! 文玉乐滋滋地笑着,而后款款起身,让出身前的蒲团。 洗砚文玉拉着宋凛生退至一旁,你也来拜上一拜,叫春神娘娘保佑你。 文玉兴致勃勃地唤着洗砚,她师父确实如同传言一般,无有不应。只要洗砚许下愿望,必定能实现,这样好的机会,她不能叫洗砚错过。 洗砚方才侍弄好瓜果贡品,乍然被文玉这么一唤,他在身后擦了擦手,忙不迭地便迎了上来。 他行过宋凛生和文玉身旁之时,调皮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打转,我工钱够用,生活自在,那便求春神娘娘保佑公子身体康健,文娘子青春常在罢! 宋凛生无奈地笑着,文玉却是扬声道:这个不成,只能求你自己的,你不如求 文玉转转眼珠,求阿竹不生你的气罢! 文娘子!洗砚登时收了声,转身忿忿跪坐在蒲团上,不再搭理文玉。 文玉笑得合不拢嘴,十分开怀,怎么,只许你打趣我,不许我戏弄你? 即便是一向不怎么喜形于色的宋凛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洗砚确实需要让小玉治上一治,看他日后还敢浑说。 雪融在侧、裂冰于耳。 宋凛生的笑声让文玉登时收住了口,她循声望向身侧的宋凛生,好奇地问道:宋凛生,你方才许了什么愿? 宋凛生眉眼弯弯,正笑得开怀,冷不丁叫文玉这么一问,他登时收了声。 对于文玉以往的问话,宋凛生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今日却忽而想要卖个关子。 他垂眸温柔地注视着文玉,不如,小玉来猜一猜? 第148章 文玉一噎,没想到宋凛生竟不愿说,还要同她卖关子。 她心下一动,无所谓地鼓了鼓两腮,不说正好,反正心愿说出来也不灵验,你可要记得好好守住。 文玉话音刚落,便忍不住扬唇笑起来,他倒要看宋凛生能忍得住几时。 岂料宋凛生竟然一脸正色,认同地颔首道:正是,我也曾听闻有此一说,那我与小玉可都得好好保密了。 他煞有其事地模样实在认真,就连文玉见了都不禁呆愣几分。 这时洗砚也祈愿完毕,转身回了宋凛生和文玉身侧,他一面俯首清点着包袱,一面轻声问道:公子,文娘子,可还要四处转转吗?还是当即便下山去? 宋凛生沉吟片刻,转目看向文玉,一切都听小玉的意思。 毕竟是小玉主动提出来要上梧桐祖殿来进香,想必小玉会想要多留些时候,他与洗砚都无紧要之事,自然能够陪着小玉四处转转。 文玉左看看洗砚,右看看宋凛生,她无奈地扁扁嘴,嘀咕道:恐怕留与不留,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宋凛生一顿,温和的目光染上几分疑惑,向文玉投来。 一侧收拾包裹的洗砚也是闻言便停下了动作,不解地歪头看着文玉。 小玉,怎会?宋凛生眉尾轻扬,同文玉问道。 文玉掸掸两侧的衣袖,又俯下身扫了扫衣裙下端,待衣装整洁之后,抬步又往春神像走去。 宋凛生和洗砚对视一眼,皆是困惑在心,不知文玉在做些什么,他二人的目光紧跟着文玉,未有一丝的偏离。 文玉将地上的两个蒲团垒在一处,垫高了些许,她仰面瞧着眉目温柔的春神像,心中一叹。 师父,竟有人敢在师父的场子上为难徒儿,师父可得为我长长威风、助助势头啊。 思绪收住,文玉转身一撩衣袍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她眼前是正对的六扇殿门,身后是端庄威严的春神金身,加之垫高了些许的蒲团在身下将她托起来,文玉的气势不可谓不唬人。 宋凛生和洗砚对视一眼,虽不解其意,确实自觉地走过去,一左一右地靠在文玉身侧。 他二人长身玉立、体态笔直,说是文玉的左右护法也不为过。 文玉左右看顾一眼,满意地勾唇笑笑,而后气势十足地问道:堂下何人,还不现身? 此言一出,宋凛生和洗砚俱是一惊,他二人齐齐看向殿外,只是除却门页以外,其余挡住的地方皆被挡住,不能将殿外的情形尽收眼底。 宋凛生眼眸低垂,流光转动间,便欲出门去看。 小玉既然如此说,定然有她的道理。 难怪她会说留或不留,由不得他们。 莫不是有人尾随他们上山,只不过一直藏头露尾、不曾现身?山贼、水匪?还是寻常百姓? 不管是什么,他都要先出去看一看,不能叫小玉独自面对才是。 他心意已决,抬脚便欲行动,可尚未迈开步子,却被一股力量拖住。 宋凛生顺着来源去看,却是文玉。 只见文玉面色不改、镇定自若地朝他摇摇头,而后又出声道:不必藏了,方才在山道上我已然发现尔等踪迹。 不拆穿不过是因为我急着上山进香。 文玉松开宋凛生,头也不回地便摸上桌案捏了一只果子。 她脑中回想着当日师父倚靠在香案上的闲适自得,怀抱细柳、手拿瓜果,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庄严来。 文玉仿着记忆中师父的样子,将手中的果子慢慢咬了一口,脆生生的声音在唇齿之间响起,满口瓜果香甜叫她更加镇定几分。 她慢悠悠地开口,如今我已上完了香,你便自己现身罢,别等我去请你。 文玉咬着口中的果肉来为自己放松,她在东天庭狐假虎威惯了,可是这是人间,做这样的事,她还是有些不适应。 洗砚听了文玉的话,不由得吞咽两口,一颗心也紧张起来,但他并未后退,却壮着胆子上前一步拦在文玉和宋凛生身前。 不论如何,不能叫公子和文娘子受惊。 宋凛生垂眸片刻,略一思索便也明白过来,文玉所说之人,应是与方才在山道上,她忽而的停顿有关。 莫不是那时,来人便一直跟着他们上山了? 小玉真是敏锐。 第187章 无人应答,殿内殿外皆是一片寂静。 文玉手中的果子咬了大半,她毫不在乎地说道:不出来也成,待我吃完果子便去请你。 她加重了唇齿之间的咬合力道,咔嚓咔嚓的声响钝钝的,却又不失锋利的意味。 洗砚听了直耸肩,他倒觉得这声音像是屠户磨刀时发出来的嘶磨。 文娘子一个小姑娘,气势倒是十足。 随着最后一口果肉下肚,文玉一手捻着果核上头的柄,拎在眼前看着。 一侧的宋凛生见状,适时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随后略躬着身子递给文玉。 文玉接过帕子动作缓慢地擦拭着唇角,待抹尽最后一点残留的汁水之时,文玉手中的果核脱手而去,直朝殿外。 眼见那果核飞出门槛,文玉轻拍两手,倏忽起身,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 娘子且慢! 一道女声穿门过槛而来,直直拦住了文玉的未尽之言。 那声音惊惶不安,又带着些许疲惫之态,但更多的却是大喜过望之色。 文玉一皱眉,总觉得哪里奇怪,她偏头与身侧的宋凛生和洗砚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十成十的疑惑 这人在欢喜什么? 半路跟着她们上山,却不愿显露踪迹,行为鬼祟、动作偷摸,不像是什么好人。 如今被文玉抓个正着,还能露出如此喜悦的声音? 文玉正思量着,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起 乌泱泱地涌进来一大波人,为首者身着藏蓝色的斗篷,还戴着帽子,将整个人罩在其中,看不清面容。 可那斗篷的衣料裁剪,以及上头精致繁复的百鸟绣样,却是不俗。 此人非但来头不小,瞧这架势,更是来者不善。 文玉捏了捏手心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她并未起身,只略微往前倾身毫不怯懦地看向来人。 *阁下好大的气派。文玉目光如炬,似乎要将那藏蓝色的斗篷看穿。 出人意料的是,那人忽而瑟缩了一下,方才迫人的气势瞬间消失,似乎生怕惹得文玉不悦。 她连忙环顾左右,在其示意之下,身后的随从又哗啦啦地退出了殿外。 一群人一直退到院中进香的炉鼎之后,她似乎还是觉得不够,又在门槛内扬了扬手,那群人便又乖觉地退至梧桐祖殿的正门之后。 文玉扬眉,同身侧的宋凛生对视一眼,双方的眼眸之中尽是惊诧之色。 没想到这女子竟有如此高的号召力,她身后的众人竟全数听她吩咐办事,想来此人颇有权势。 何必装神弄鬼?文玉出言,小心地观察着来人的动作,以便她及时应对,不如坦诚相见? 那人沉默着不答话,却也没什么旁的多余的举动。只是静静地站着,双手拢于袖中。 来人并非什么妖精鬼怪,这点文玉可以确定。 她不过是一个凡人。 可是,若是一个凡人,又是因何故要如此大张旗鼓地追着她与宋凛生不放呢? 不过若说她大张旗鼓,可又为何一路上只是偷偷尾随,并未直接现身相逼迫?毕竟她们人多势众。 文玉看看身侧的宋凛生,放心地点点头,又看看一旁的洗砚,忽而生了调皮的心思,也好缓和此时紧张的氛围。 洗砚,你在外头欠钱了? 洗砚叫她没头没脑地一问,先是愣神片刻,而后嗔怪道:怎可能?公子给我的工钱下辈子也花不完。 文玉撇撇嘴,那定然不是她们三人的问题了,要想知道个中缘由,看来还是得问问眼前之人才是。 只是她一句话也不说,半个动作也不做,倒叫文玉真有些看不懂了。 她似乎毫无攻击性,也没什么攻击的意愿。 文玉放松下来,一时不知怎么对她才好,犹豫片刻,文玉试探着开口问道:你 敢问娘子,可是文玉娘子? 却在文玉方才开口的瞬间,那人也开口说话了。 宋凛生眉心一拧,此人无端来寻小玉做什么?见她这一身打扮,不似行走江湖之人,倒好像是富贵人家的主人。 没有丝毫的犹豫,宋凛生立时上前一步,拦在文玉身前,阁下问这些做什么? 那人似乎有些着急,听闻宋凛生有此一问,她连忙摆手为自己辩白:宋大人莫急,妾身并无恶意的,我只是想问问这位娘子是否就是文玉娘子。 宋大人? 她认得自己? 宋凛生回首同文玉对视一眼,文玉顷刻便明了他的意思。 文玉从容地站起身,将衣衫捋齐整,而后上前与宋凛生并肩而立,应声道:我就是文玉。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在来人心中炸响了惊雷,而后山雨欲来、狂风满楼。 她似乎极其激动,还有控制不住的欢心? 在文玉和宋凛生不解的目光之中,来人抬手一把除去了遮住半边面容的斗篷连帽,露出整张脸来。 此女约莫四十来岁,可保养得当、妙容姣好,满头的珠翠富贵非常,一眼瞧见便知身份不凡。 只是她眼窝深陷、一片青黑,也不知是多久不曾安眠,还是为何事挂心至此? 文玉见她一脸的欢欣之色,双目之中一片猩红,几乎登时便要落下泪来。 只是文玉苦苦思索一番,若说妖精鬼怪还好,可是凡人她在凡间除却宋凛生以外,并无什么因果。 这位夫人缘何见了她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实在是叫她无所适从。 不过她既然认得宋凛生,想必也是江阳府的人,倒不知是哪家的家眷。 似乎看出文玉的疑惑,那妇人上前一步,郑重地解释道:文玉娘子,宋大人,妾身乃是江北闻康氏,今日特来拜会文玉娘子的。 这回轮到文玉愣在原地了,她想起前几日在同知院时收到的拜帖,似乎是闻家。 她转目看向身旁的宋凛生,想要同他确认一番。 这个江北闻康氏?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9章 宋凛生轻轻颔首,靠近文玉与她耳语道:江阳府又分为江南、江北,中间以沅水为界。 文玉细细打量着眼前之人,凝神静听宋凛生的解释。 而江北以闻家最为有名,祖上几代都是富贵人家,江北闻家正是上回曾与你递过拜帖的闻家。 宋凛生眼尾扫过面前的妇人,同文玉低声说道:而这闻康氏,想必正式如今闻家的当家人闻老爷的夫人。 文玉一时了然,想必宋凛生所言,不会有假。 可若眼前人真是闻夫人又如何? 她与这个闻夫人可没什么瓜葛,也不曾有过节。 而闻夫人率领一众家仆尾随她上后春山,行迹鬼祟,很是可疑。 文玉一挑眉,预备长话短说,赶紧结束这场无厘头的会面,她和宋凛生也好尽早归家去,免得宋伯担心。 哦?原来是闻夫人。文玉周正地同对方见礼,只是不等她有所回应,便回身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是,正是妾身。文玉娘子闻康氏拢于袖中的双手紧紧攥着手绢,生怕文玉会有一丝半缕的不悦。 眼见着文玉退回蒲团之上,闻康氏也不由得上前两步。 文玉娘子,前些时日我曾派人送拜帖到宋大人府上,想请文玉娘子过府一叙。闻康氏面露笑意,却很是牵强,难掩她一脸疲倦之色。 不知不知文玉娘子可有收到?她一双美目紧紧锁在文玉身上,生怕错过她任何神情。 文玉仰面看了一眼立于她身侧的宋凛生。 宋凛生是江阳知府,依律知一府事。按理说江阳境内、大小事务,都应该去找宋凛生才对。 可是这位闻夫人,从一开始便指名点姓地给她送拜帖,如今面对宋凛生更是视若无睹 文玉不由得垂首将自己周身打量一圈,是她身上有何特别之处吗? 竟比知府大人的头衔更引人注目? 文玉犹豫着,还是如实答道:是,我收到了。 那文玉娘子闻康氏的情绪显然有了明显的波动,她忽而俯下身半蹲着与文玉对视。 可我与你素不相识、并无来往,缘何你邀我过府一叙,我便要过府一叙?文玉话中的疑虑毫不遮掩,面上也是迷惑不解的神情。 我我闻康氏失了气势,一时瑟缩着说不出话来。 宋凛生垂眸,警惕的视线从闻夫人的面上扫过,他悄无声息地往文玉身前移了一步,生怕闻夫人会暴起做什么不利于文玉的举动。 第188章 闻夫人,即便文玉娘子并未应下你的邀约。宋凛生话锋一转,眉宇都凌厉了起来,你也不该领着这样多的一帮人尾随我等上山。 他竟不知闻家有如此胆量,邀约不成,便欲跟踪? 闻康氏似叫宋凛生的话刺痛一般,她忽而力竭,整个人往后跪坐而去。 我、我闻康氏慌乱地找补着,企图为自己辩解,我并非有意,只是文玉娘子好不容易露了面,我、我想 文玉撇撇嘴,一双手托着两腮,状似不在乎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依照闻夫人的说法,就连自己什么时候出府露面都知道,想必闻夫人在宋宅左右监视她的行踪,不是一日两日了。 闻康氏彻底乱了心神,额间有细密的汗珠溢出,我、我并不想做什么,我真的并无恶意,我只是想见一见文玉娘子而已。 我知此举不妥,可却没有旁的法子能见到文玉娘子了,请宋大人和文娘子恕罪。 一旁的洗砚听了这话,登时上前一步,你想方设法地要见我家文娘子作甚?如今见了,还不快走? 即便眼下身处梧桐祖殿,而并非宋宅,为了文玉和宋凛生的安全,洗砚也开始下逐客令。 文玉看着洗砚为她梗着脖子与闻夫人理论的模样,与身侧的宋凛生对视一眼。 她算是知道宋凛生所说的,洗砚只是偶尔大意些,但一向是很靠得住的。 文玉耸耸肩,只怕这位闻夫人并未说实话。 顺着洗砚的话口,文玉搭话道:是啊,如今面也见了,话也说了,闻夫人可以带着你的人离开了罢? 一时间,殿中三人的目光皆聚集在闻夫人身上。 闻康氏本就跌坐在地,她仰面看着周遭的三人,再看看文玉身后巍然而立的春神金身,慈眉善目的春神娘娘此刻正垂眸盯着她,叫她无端生出一抹恐惧来。 可她不能害怕,她还有事要做。 闻康氏深深地吞咽一口,仿佛将所有的不安和张惶都一并压了下去,再抬头时,目中已尽是坚定。 妾身恳请文玉娘子过府一叙。 文玉一顿,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转头与宋凛生和洗砚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十成十的疑惑。 洗砚眼珠一转,登时便驳了回去:闻夫人,你下拜帖不成,便带人尾随我们上山,实在是失礼 如今无缘无故的非要请我家文娘子去你府上,请客可没有这样的请法。 公子和文娘子得顾全脸面,不能将话说尽了。 可他洗砚可不怕得罪人,他偏要问个清楚。 这人只一昧的说请文娘子过府一叙,却不肯讲明缘由,其中必定有鬼。 我、我闻康氏踟蹰着,却始终说不出下文来。 宋凛生见状,不欲与她纠缠,他回身拦住闻夫人的视线,与文玉说道:小玉可想下山? 文玉听他如此说道,忍不住往外头望了一眼,虽然殿门紧闭,可方才闻夫人带来的人并未离开,仍守在正门口。 现在?文玉轻声问道。 宋凛生勾唇一笑,不似他平日的里清风明月,而是十足的狡黠得意,小玉可记得你我初见之时,我身边那支听梧卫? 文玉杏眼圆睁,登时明白过来 初见那日,宋凛生身后除却洗砚,还跟着的乌泱泱一大片人,她虽并未怎么仔细看,但那些人皆是身手敏捷之辈,这点毋庸置疑。 她起先并未在意,还以为只不过是普通的随从,后头才听宋凛生说起,那些人乃是专门保护他的听梧卫。 只不过自抵达江阳府之后,为免引人注目,听梧卫多数隐在暗处,很少现身。 文玉眼眸一亮,哦你是说他们在附近? 正是。宋凛生颔首。 你平日都不叫他们随行,今日怎么记得带上了?文玉压低了声音,打趣道。 我只是不想叫小玉有任何闪失。宋凛生眼波流转、如实答道。 山中走兽多,虫蚁也不少。 而他们又打算在山中留宿,衔春小筑许久无人居住,更应该留心些。 他怕仅凭他和洗砚之力,会无法顾全小玉。 文玉面颊一热,不知为何竟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囫囵应声道,嗯嗯。 而后便转回身来,继续盯着几步之遥的闻夫人。 宋凛生见她落荒而逃,不与作答,不禁挑了挑眉,轻呼一口气而后乖觉地跟在文玉后头。 原本文玉还在犹豫如何处置闻夫人这件事,碍于她身后乌泱泱的一众人,还打算同她好生谈谈。 毕竟即便她是春神弟子,也不能随意对凡人动用灵力不是? 可是眼下有了听梧卫么那可就得另当别论了。 文玉懒懒地一抻手,动作间尽显慵懒随性,闻夫人,我若是不肯跟你去,闻夫人又当如何? 闻康氏应声抬首,一双深陷的眼茫然地在文玉面颊上飘过,似乎怎么也无法聚集到一处。 她左右环顾一圈,似水中浮萍一般浮沉,周遭尽是水流,却无容身之处。 忽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般,转头往殿外望去。 只是殿门紧闭 正是她方才亲手阖上的。 文玉见其动作,便猜到了几分,索性把话挑明了说:难不成,叫殿外你那些家仆将我绑了去? 若是如此宋凛生话音一顿,江阳府衙的官兵顷刻间会将闻宅围个水泄不通。 洗砚双手环胸,颇有气势,到那时,管你江北闻家,还是江南闻家,一律依法惩办。 即便江北闻家再有名,也不能越过律法去。 闻康氏急忙回头,方才那一瞬间,心中萌生的千百种念头一闪而过,可众人的一番话,登时便让她恢复了神智。 她一双眼止不住地左右瞟动,方寸大乱。 最终视线牢牢锁在文玉身上,她还不曾忘记自己究竟为何而来。 闻康氏忽而直起了身子,郑重地朝文玉跪拜下去,而后膝行至文玉身前。 文玉叫她忽如其来的举动一惊,她连忙起身跳开,闪至一旁。 她哪里受得起如此大礼? 如此一来,闻康氏正对着的便是春神娘娘的神像金身,她仰目深深地望了一眼春神,伸出一手作起誓状。 文玉娘子,妾身当着春神娘娘的面发誓,对你绝无恶意,我是真心有求于文玉娘子。 她泪眼婆娑、很是动情,姣好的面容更衬得眼下的青黑片片,凹陷明显。 闻夫人,你这是做什么?文玉眉心微拧,便去扶她,快些起来。 不知怎么的,许是她说愿意当着春神娘娘的面起誓的缘由,文玉竟忽而心软下来。 即便她莫名其妙地带着一众人跟踪自己,文玉也不想再同她计较。 春神在江阳府地位颇高,江阳百姓无论耕种、求学,做买卖跑营生都愿意上后春山拜春神。 闻夫人话中真意由此可见。 我是真心有求于文玉娘子的。闻康氏这话发自肺腑,确无虚言。 她两手拽住文玉的衣袖,恳求道:先前是我言行无状、举止有失,请文玉娘子原谅,请宋大人和这位小公子担待。 文玉回首同宋凛生和洗砚对望一眼,他二人俱是软了神色。 但我是真心有求于文玉娘子,求文玉娘子成全。她话中满是凄清,叫人闻之不忍。 文玉双眉越蹙越紧,原来是有事寻她,怎么不在拜帖中直接写明?却要来绕这样大一个圈子。 不过如今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要先弄清楚,闻夫人找她究竟是为何事。 好好好,你先起来再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文玉将人扶起来,安置在她方才坐过的蒲团上。 宋凛生移步至香案一侧,取出另一只蒲团来,垫在文玉身后,小玉。 文玉往后头看了一眼,同宋凛生微笑致意,顺势坐在了闻夫人身侧,闻夫人? 闻康氏应声而动,眸光微亮间,急促出声:求文玉娘子救救我儿 第150章 一时间,除却殿内的春神像仍是眉目温柔、眼波柔和,文玉等人俱是瞠目结舌、不知作何言语。 文玉心中仔细回想着,她似乎并未做什么惹眼的事,闻夫人怎么会要她来救人? 我?文玉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实在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直截了当地发问。 是,正是文玉娘子。闻康氏见文玉总算肯与她答话,顷刻间大喜过望,终于收住了眼泪,妾身听说文玉娘子医术高明,府衙的陈书吏便是得了文玉娘子的救治,才能恢复如常、行动自如的。 第189章 只是没想到她此言一出,文玉和宋凛生俱是面色一凛。 陈勉的事,闻夫人怎么会知晓得这般清楚? 宋凛生拧眉,寒声问道:没想到闻夫人除了家仆众多,在江阳府衙之中也有眼线? 看来江阳府衙,也需得彻底清查一番才是。 闻康氏起先还未有所察觉,在宋凛生一语道罢之后,才总算是回过了神,她连忙摆手辩白道:并非如此,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只知陈书吏伤重是得文玉娘子搭救才得以康复。 文玉娘子妙手回春、医术高明已在市井之间传开,我也是偶然得知。她一双眼中盛满真挚,期待地看着文玉。 文玉眸光一动,见她不似作假。 既然是道听途说,便应知有真有假、有虚有实。宋凛生面色冷下来,闻夫人既无实证,便不应妄自叨扰文娘子。 我、我不过是想搏上一搏闻康氏的声音逐渐弱下去。 文玉一手拍着闻夫人肩头以示安慰,一面解释道:可是你听来的说法确实有错,救陈勉的乃是我的兄长,并非是我。 闻康氏原本下垂的头颅忽而扬起,直面文玉,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会?那、那不知文玉娘子的兄长现居何处?我、我这就登门拜访。 说着,闻夫人便挣扎着预备起身,在知道陈勉恢复的真相之后,是片刻也不愿耽误。 文玉与宋凛生对视一眼,宋凛生便上前开口解释道:文玉娘子的兄长居无定所、云游四方,如今我们也不知他身在何处。 文玉闻之频频点头,兄长还能在哪?在天上呗。 她偷偷瞄了一眼身后的春神像。 如今入了夏,师父应当不似春日忙碌,这会儿许是在春神殿打坐修炼罢。 思及此处,文玉也是无可奈何,她一把捞住闻夫人挣扎不止的肩膀,劝道:兄长虽不在,可我也能支撑一二,毕竟是同胞兄妹,我也懂些皮毛。 你先同我说你家儿郎出什么事了,若能处置我便处置了,若不能,我再设法联系兄长便是。文玉轻拍着闻夫人的肩膀,叫她平静下来。 果不其然,一听文玉如此说来,闻康氏便不再挣扎,灰败的双眼重新亮起碎碎的光,文玉娘子此话当真? 文玉一叹,应道:你若信不过我,又怎么会来寻我。 是,是我多虑了。闻康氏面上笑意渐显,总算不似先前那般苦大仇深。 宋凛生眸光一动,闻家的儿郎,他曾见过的。 闻康氏深吸一口气,回身朝着春神像拜了三拜,而后低声同文玉说道:我儿闻彦礼突生恶疾、神志不清,只是并非三言两语便能说清。 我原本想请文玉娘子过府一叙,也好亲眼看看彦礼的症候,不过我确实用错了法子,请文玉娘子见谅。 文玉点点头,从闻夫人的口中总算得知了她的来意。 他这般情形有多久了?文玉问道。 自从已有数月之久,起先不过是高热不止,我延请名医、遍寻良方,却是越治越差,到最后连神智也不清醒了。 说到伤情之处,闻夫人又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高热不止、神智失常。 宋凛生沉吟片刻,并未出声。这样的情形倒是有几分像当初的陈勉。 小玉,可有把握? 只是兄长早已离去,不知小玉是否真的能联络上兄长。 若是不能,又该如何? 宋凛生心下思量着对策,若是真的无法寻到兄长的踪迹,那他便从上都请名医来为闻公子诊治,希望能有些效用。 文玉点点头,又摇摇头,思虑一番过后,审慎地说道:正如夫人所说,这并非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清,不若择日我到府上为令公子看诊,再论不迟。 她得再想想,就这么说着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若到时候亲眼所见,摸清了症候再对症下药。 是是是,文玉娘子说的正是。闻康氏连声附和,日子就定在三日后可好,我已找人算过,三日后是大吉之兆,有利于我儿彦礼的神智的。 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急切到不顾礼数地暗中跟踪文玉娘子上山了。 文玉一愣,转眼去看身侧的宋凛生,生疮害病不过是凡人的家常便饭,怎么还与天道吉时扯上关系了? 宋凛生抿唇,无奈地摇头示意,闻夫人既有打算,他们只能遵从。 毕竟患者为大,闻家既然相信时辰运势,便依照他们的意思来罢。 文玉眉尾一挑,心中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应承下来:好,那便是三日之后,我自会上门为令公子看诊。 闻康氏肩头一沉,终于松了口气,面色也鲜亮了些,她情不自禁地托起文玉的手,嘱咐道:多谢文玉娘子,我家中仅此独苗,全仰仗文玉娘子了,若是能治好我儿,必定倾尽所有来答谢文玉娘子! 什么金玉财帛,古玩字画,但凡她有,皆可赠与,她只要她家的儿郎平安。 她后头的话,文玉并未听清。 实际上,文玉在听到独苗二字之时便是身形一僵。 一旁的宋凛生和洗砚也是面色不虞。 独苗?什么独苗?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交换着讯息,这闻夫人竟然说闻彦礼是家中独苗? 那如今住在府上的闻彦姿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待她二人开口,一旁的洗砚却是愤愤不平地上前质问道:闻夫人。 洗砚强忍着一脸不悦,同闻康氏见礼,而后待她转目注视自己之时,继续问道:不知闻夫人此言何意?难不成就因为一些吵闹,便真的要弃自家的儿郎于不顾,权当没有这个人吗? 文玉和宋凛生平日里很是忙碌,少有空闲。自彦姿弟弟随阿沅一道进府一来,多数时候是由宋伯和洗砚搭手照料,众弟妹居住的竹取小院也是洗砚去的最勤,是以他与阿沅、彦姿都尤为亲近。 如今猛然听见闻夫人称闻彦礼为家中独苗,全然不曾提起彦姿,似乎就当没这个儿子一般。 洗砚实在是为彦姿感到不平,便忍不住出言道。 文玉和宋凛生眸光一转,也有些不解其意。 可没想到,殿内最为迷惑的人,竟然是闻夫人。 闻康氏一脸的莫名其妙,眼中尽是错愕,待到洗砚言罢,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小公子,不知你你此话何意? 我此话何意?洗砚双眉倒立,忿忿地往前冲了一步,闻夫人怎么反倒问我?你任由孩子流落在外却不管不顾、不闻不问,还说什么独苗、谁是独苗?真是独苗? 宋凛生冷静自持,并未发作,只是一抬袖横在了洗砚身前,却并未出言阻拦洗砚的话口。 文玉则是双手抱胸,冷眼瞧着闻夫人的反应。 阿沅曾同她和宋凛生说过,闻彦姿乃是闻家的小公子,在家行二,上头有个兄长。 只不过同家中闹了些不快,是以独自偷跑了出来,宁愿与阿沅一道在后土庙流浪,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也不远归家去。 不说往日,便说进宋宅以来,都不曾听说有人来寻彦姿。 原本今日见了闻夫人,虽觉得她古怪,却也准备等她阐明来意之后,将彦姿的事据实以告,再看是否要将彦姿送回闻家。 却没想到,闻夫人一开口便是独苗。 如此看来,是只当家中仅有闻彦礼一位儿郎了? 闻夫人叫洗砚一番话问的哑口无言,不知如何作答,只愣愣的看着他,却也不开口解释。 文玉扶额,不知说什么好。 最终,文玉正色问道:闻夫人,你家不是还有个小儿郎,叫闻彦姿么? 文玉此言一出,洗砚面带不悦地退回去,他倒要看看这闻夫人如何作答。 宋凛生收回手,一手理着衣袖,而后负手立着。显然,今日闻夫人需得给出个说法才行。 否则,莫说彦姿自己不愿归家,照这情势,他们还真是不放心彦姿归家去会是什么境况。 闻康氏听闻此言,面色一凝,却不似有任何慌张或是心虚,只是有些微的愣神。 一时间,无边的沉默漫上梧桐祖殿。 高堂之上的春神像低眉垂目、不言不语。 殿内的几人各怀心思、闭口不言。 文玉眉心一拧,话说到这一步,难不成闻夫人还想抵赖? 她侧身仰目看了宋凛生一眼,见他不动声色地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文玉原本打算再追问两句,便也只好作罢,就此打住。 只是正当文玉回首去看闻夫人之时,却觉得她双眼空洞、毫无精神,似乎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之中。 第190章 就连万分情急、迫不及待便想为彦姿讨个说法的洗砚,都适时地收了声。 时间在无边的沉默里沉浮,来来回回地,不知翻过多少遭,也不知过了多久。 正当文玉和宋凛生以为闻夫人不会再答话之时,她忽而出声说道:文玉娘子 第151章 那声音嘶哑暗沉,与方才全然不同,像是沉闷的氛围突然撕裂了一道豁口。 文玉忙不迭应声,企图从豁口往里探看,一查究竟,诶闻夫人。 只是她一答话,闻夫人的泪水应声滑落,从眼尾淌过面颊,最后堪堪挂在下颌之上。 文玉一晃神,叫闻夫人这突如其来的泪水惊地手足无措。 如今流落在外、有家不回的人是彦姿,可不是这位衣着光鲜、仆从遍地的闻夫人。 不知她缘何落泪、伤心至此? 文玉急忙从袖中去翻找帕子,好不容易摸到一块,这才想起乃是方才宋凛生递给她拭手用过的,只好又塞回袖中。 闻康氏双手拢住两颊,豆大的眼泪似断线的珠子,止不住地滑落。 偶有呜咽之声从指缝之间漏出,沉闷地撞击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口上。 文玉心有不忍,是不是她说话太直白了些? 闻夫人和彦姿之间,纵有误会或是不快,也是他们母子的事,不该有她这个外人来置喙。 文玉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宽慰闻夫人。 只是闻夫人强撑着收住了哭声,她满脸的泪痕无不伤心,低声同文玉说道:文玉娘子,妾身我确实曾有一幼子,名唤彦姿,是彦礼的胞弟。 闻康氏抬袖拭去眼角的余泪,一面摇头,一面忍痛说道:只是,彦姿少时身染恶疾,不幸离世 她强忍着伤悲,解释着:那时彦姿尚小,如今已过数年,此事鲜有外人知晓,是以我对外称便说彦礼是家中独子 闻夫人的话似一道光亮的闪电,将沉默的天幕划开锋利的豁口,登时雷声大作、风雨狂鸣。 真相自那或口中显露身形,将事实在文玉和宋凛生等人眼前铺开。 文玉一愣,她犹豫地蠕动着嘴唇,却最终也不曾说出什么话来。 怎会?洗砚眉梢一扬,满是疑惑不解之色。 宋凛生背于身后的两指一动,原本还欲追问的洗砚见了便不再出声。 公子此举,定然有他的道理。 彦姿、彦姿文玉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思虑一番后预备问些什么。 此刻,先前一直沉默不语的宋凛生却忽而抢在文玉前头开了口:不知闻夫人所言,可是句句属实? 闻康氏泪眼迷蒙,却难掩坚定之色,肯定地回复道:千真万确,只是此事乃我心头一痛,鲜少提及,是以知情者不多。 宋凛生颔首,顺着闻夫人的话往下说:那彦姿辞世之时,年岁几何? 文玉一愣,转目瞧着宋凛生,问这些做什么? 若有两个彦姿,当堂对峙便是。 闻康氏敛眸沉思一瞬,而后答道:当年彦姿方才九岁,眼见着过十岁生辰却不幸夭折。 此事一直是闻家上下心头之痛,她原以为随着时光流转、岁月轮换,自己已经忘记了失子之痛,可是 如今忽而提起来,才发觉仍是那般蚀骨钻心、难以平息。 闻夫人抬袖抹泪,一时间不再言语。 宋凛生眼眸低垂,有淡淡的弧光划过。 九岁 阿沅曾说过,彦姿与他年岁相当,正是九岁。 不论姓名、家室,或者是年岁,竟然丝毫不差。 可是闻夫人却说家中的小儿郎彦姿早已离世 这中间,分明有蹊跷。 他转脸与文玉对视,轻轻地摇了摇头。 文玉原本苦思冥想的小脑袋瓜,登时便意会过来。 待闻夫人拭罢眼泪,这才想起追问一句:文玉娘子,宋大人,还有 她仰面看了一眼方才最为愤慨的洗砚,犹豫道:还有这位小公子。 不知、不知今日为何会忽而提起彦姿的事 闻夫人泪意满满的眼逐渐恢复清明,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文玉。 文玉心中一顿,想起方才宋凛生的眼神,她唇畔蓄起一抹清浅的笑意,故作轻松地说道:哦这个,并无什么特别的,只是遇上了同名同姓之人,一场误会罢了。 却没想到提起了闻夫人的伤心事,实在不该。文玉满怀歉意地劝慰着闻夫人,连声安抚道。 闻康氏闻言轻轻摇头,也罢也罢,此事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今日忽而提起来,有些伤怀罢了。与文玉娘子无关。 一旁的洗砚双唇紧闭,眼睛却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闻夫人,片刻后仿佛是觉得失礼,又忽而别开脸去。 彦姿、彦姿 宋凛生上前一步,轻拍文玉肩头,叫她不必过于自责,而后同闻夫人见礼,说道:既如此,今日我等便先告辞了,三日后定然如约上门为闻公子看诊。 闻康氏闻言站起身来,即便是形容消瘦,但她周身的气质仍然夺目非常。 是,劳烦宋大人和文玉娘子。闻康氏嘱咐道,三日之后,一定是三日之后啊。 文玉点点头,宽慰着闻夫人,你放心,我们一定准时,绝不会坏了闻公子的缘法。 洗砚回身收着来时的包袱,闷着一口气,并未掺言。 说着,闻夫人却似想起什么一般,接着说道:对了,此事、此时还望文玉娘子能为妾身保密。 妾身几次三番邀文玉娘子过府,也是不想此事过于张扬,今日是被逼地没法子了,这才追着文玉娘子至此的。 文玉眉尾一扬,颔首应下,这是自然,我等必不会为外人道。 闻夫人面色舒缓,总算松了口气,那便好,至于闻家之所在,不若三日后我派车去接文玉娘子和宋大人。 宋凛生淡笑着,轻声回绝道:不必,先前我为文玉娘子寻兄之时,曾登门拜访,是以认得闻宅所在。三日后我等自驱车前往便是。 闻夫人话音顿住,一抹尴尬的神色留在眉间。 宋大人所说之事她倒是晓得,只是当时并未接待宋大人一行人。 她赶忙找补道:那时家中正为我儿彦礼之事烦心,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宋大人见谅。 那时她为了彦礼的是忙的焦头烂额,哪有心思去管旁的事务。 是以当时虽明知道是江阳新上任的知府和穆大人到访,她也叫人一口回绝了。 那时只知是为一文姓女子寻亲,她家既不姓文,想必也帮不上什么忙,便也没放在心上。 只是不曾想到,一番周折之下,如今这位文姓女子也就是文玉娘子,竟成了救治她儿彦礼的唯一希望。 真是造化弄人,幸而文玉娘子并未同她计较,否则还真是她的无礼断送了彦礼的生机。 宋凛生摇摇头,只去看身侧的文玉。 文玉满不在乎地耸耸两肩,无事,闻夫人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时候不早,闻夫人还是早些归家罢,也别叫你外头那些仆从久等。 闻康氏颔首答谢,眼中尽是对文玉的感激之情,是、是是,多谢文玉娘子,既如此,妾身便告辞了。 言罢,闻夫人同三人一一见礼,而后兀自推门离去了。 殿内还礼结束的文玉回身深深地望了春神像一眼。 春神娘娘慈眉善目、眼波柔和,也静静地回望文玉。 文玉鼓鼓两腮,只希望师父保佑,让闻家大公子的事不至于太过棘手,她能应付得来便好。 小玉,我们也回罢。宋凛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文玉折过身来,这才想起还有桩事,方才揣在心里不曾问出口。 正当她预备开口之时,却叫一旁的洗砚抢了先,公子,为何方才不将彦姿之事据实以告?难不成闻夫人说幼子早亡,便是真的早亡吗? 洗砚愤愤不平,显然还在为彦姿感到不满。 他总觉得这位闻夫人有事隐瞒,她必定是故意说起幼子早亡,编造一段谎言,来掩盖彦姿流落在外的真相,不愿承认自己的狠心罢了。 彦姿才九岁,怎会扯谎?况且不论年岁身份都与闻家二郎对得上,那彦姿定然就是闻家二郎。 公子和文娘子怎会一句轻飘飘的同名同姓之人便糊弄过去了。 更何况,寻常人听闻同名同姓之人,必定会好奇地打探一二,这闻夫人竟然丝毫不接话,公子不觉得古怪吗? 第191章 文玉眸光一转,从洗砚看到宋凛生。她倒是有一个猜想,只是不便于直接同宋凛生和洗砚讲来。 文玉静静地看着宋凛生,只看他面对洗砚这些质疑,又会如何作答。 宋凛生眉目淡淡,无喜无怒,听着洗砚的话,也并未生起波澜。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便是宋凛生心中早有盘算。 正因为闻夫人听闻同名同姓之人,却丝毫不接话。宋凛生徐徐开口,解释道,从中可见,她对幼子彦姿身亡之事,确信无疑。 即便有同名同姓之人现身,她也从不会联想到自己已然逝去的二郎身上。 至于她接不接话,其实并不要紧,也许她只是不愿再回想起伤心事罢了。 若非亲眼得见幼子夭折,又怎么会在同名同姓之人出现时,如此淡然处之。 闻夫人并未说谎,也没有说谎的必要。宋凛生淡淡摇头。 洗砚脸上仍是将信将疑的神情,他沉默着不接话。 一旁的文玉见了,随之开口:正是如此,若她话中有半句虚言,三日之后待我们到了闻家,岂非不攻自破? 难不成闻家上上下下还能长了同一条舌头?不曾发生过的事,总会有蛛丝马迹存在,届时他们稍一探查,闻夫人的纸又岂能包得住火? 可是彦姿,不论身份年岁皆与闻家二郎如出一辙,更何况就连他自己也同阿沅说自己原本是闻家子,只不过与父母生嫌隙,离家出走而已。 洗砚极力辩驳着,生怕稍有不慎会损害彦姿的利益。 宋凛生颔首,并未急着反驳洗砚的话,而是顺着往下说,那我问你,彦姿如今年岁几何? 洗砚吐出一口气,奇怪地看了自家公子一眼,说道:这还用问,咱们府中上至宋伯,下至阿珠,谁不知道彦姿今年九岁。 文玉拍拍手,见他二人辩地起劲,,便不横加打扰,她转身又在先前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事态的发展正如她所料,只是不知待分明之时,她该如何自处。 宋凛生并不否认洗砚的答案,接着问道:那方才闻夫人所言,闻家二郎又是几岁? 自然也是九岁,正与彦姿同龄。洗砚仰头,似找到了证明彦姿与闻家二郎便是同一人的证据,非常自信地瞧着自家公子。 九岁,是夭折之时闻家二郎的年岁,而闻家二郎已然夭折数年了。宋凛生点拨道,闻家大郎闻彦礼,你与我在放榜之时见过的,他双十有一,与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怎会今年才满九岁? 可是!洗砚猛地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九岁、九岁可是今年的九岁却非数年之前的九岁 洗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顿时大惊失色,公子是说、是说如今府中的彦姿是有人冒领了闻家二郎的身份? 宋凛生沉吟片刻,忽而问道:小玉,你当如何看? 文玉被他这么一问,实在是万分头痛,自她发觉彦姿之事并非那么简单之后,便不知该如何处置此事。 或许,或许真是误会一场,彦姿不过与闻家二郎同名同姓罢了。文玉硬着头皮答道,真想此事能快些揭过。 真是比闻大公子的病症还令人头痛。 可是闻夫人也说了,闻家二郎之事鲜有人知,彦姿却能将自己家住何处、父母为谁,年岁几何说的清清楚楚,若说他并非闻家二郎,而是旁人冒名我不相信。洗砚双眉蹙起,一脸不虞。 尽管年岁上确有蹊跷,可是洗砚犹豫着。 他当然知道年岁对不上,可是他还是不能相信彦姿是冒领了闻家二郎的身份。 彦姿才九岁,他能撒谎吗? 宋凛生颔首,洗砚,我知道你的意思。 若是一切都对得上,一切都无破绽,说不准彦姿还真是闻家二郎。 若真如此蹊跷,兴许彦姿真的是闻家二郎,却并非宋凛生转目瞧着文玉,接着说道,却并非当初的闻家二郎了。 文玉一愣神,她知道宋凛生的意思,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不论她怎么说,都好像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文玉仰头看着身后的春神像,无语凝噎。 师父啊,给徒儿指条明路罢。 春神像静默不语,就连一贯的慈眉善目,文玉如今看来,也像是对她此刻境遇的打趣。 似乎在说,谁叫你私自下界、惹乱凡尘。 是啊、是啊。文玉别无他法,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只能附和道,只是不知彦姿这是怎么回事。 洗砚品出味来,接话道:意思是说,当日闻家二郎的夭折是真,如今的彦姿也是真,只不过如今彦姿的身子里装着的,却并非当初的闻家二郎? 宋凛生沉吟片刻,郑重地点头:可听说过鬼神作乱、借尸还魂? 洗砚大惊失色,忙回身燃了三支香烛,满脸恭敬地向春神祷告:春神娘娘在上,还请明鉴,我家公子实属无心之言无心之言,春神保佑春神保佑。 宋凛生见状,也上前燃了香烛,鬼神之说历来有之,绝不是空穴来风,否则又该如何解释活蹦乱跳的彦姿和早夭亡故的闻家二郎之事? 方才还在愣神苦恼的文玉,一听宋凛生说起鬼神作乱,便忽然来了精神。 宋凛生既然有此猜测,倒省得她不知如何解释了。 一来此推测并无不妥,二来也免去了她身份暴露的风险。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这话是宋凛生说的,可不是她啊。 文玉猛地起身,凑近宋凛生身后,一脸的惊慌失措、张惶万分,她一双手捧着心口的同心结,柔弱地说道:什么?鬼神作乱? 宋凛生,我好害怕,怎么会是鬼神作乱,那彦姿、彦姿 文玉强忍着心中的笑意,一脸正经、满目担忧地望向宋凛生。 她身上的淡粉披帛,在殿内烛火的映衬之下更添三分迷蒙的色彩,将她粉扑扑的两颊照得十分柔美。 宋凛生回过身来,面容清俊、眉眼温柔,他垂目细细看着文玉,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漫上唇畔。 他抬手将文玉的手拉起,而后将手中燃好的香递给文玉,引她在春神像面前站定,小玉不怕,纵使鬼神真在、妖邪常留,也不会无缘无故地纠缠小玉。 宋凛生另外燃起三支清香,转脸同文玉宽慰道:今日,你我一道祈求春神护佑平安,便不惧任何鬼神妖邪之说了。 文玉点点头,同宋凛生一道拜了三拜,终了将香进在了桌案上的香炉之中。 她仰面瞧着春神像,心中默念道:即便不是彦姿之事,是旁的什么妖精鬼怪,师父可万万保佑宋凛生安全无虞、一生顺遂。 一番祈愿过后,这回洗砚是认真在收拾包袱了,他一面捆着结,一面说道:无论如何,咱们得快些回府看看彦姿。纵使纵使是妖魔鬼怪,也是在府中生活了好些时日的,又不是路边不认识的,洗砚做不到漠不关心。 宋凛生失笑,轻拍洗砚肩头,没人叫你要对彦姿毫不关心。 彦姿自进府以来,并未生事,一直安静地随阿沅一道住在竹取院。 即便他真是妖邪附身,想来对宋宅也并无恶意。 除却先前不愿出门、也不想用饭一遭,倒并无什么旁的事了。 文玉点点头,表示赞同。她转念想之前宋伯说过的话,同洗砚问道:对了,不是说彦姿近来胃口不错,非但愿意出门玩耍,也愿意与大家一道用饭了吗? 宋凛生明了文玉心中所想,附和道:既如此,今日回府,不若请彦姿阿沅他们一道到前厅用饭。 文玉深以为然,只期待地看着洗砚。 洗砚将收好的包袱背在臂弯里,一面点头应下,一面收拾桌案上的香灰。 忽而,洗砚身形一顿,缓慢地回身同宋凛生和文玉对视,他嘴唇蠕动着,满脸的不解,如此说来彦姿自进府以来,一向是愿意与我们在一处用饭的,他似乎 洗砚话音停顿片刻,偷偷地瞄着公子和文娘子的神情,见他二人并无异色,这才接着说道:他似乎只是不大愿意见公子和文娘子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她面上疑惑不解,心中却是无比了然。 难怪彦姿前些日子不肯出门、也不肯用饭。 即便是她和宋凛生在沅水落了水方才回府的时候,阿沅等一众弟妹都来观梧院探望,独独缺了彦姿。 当时她以为彦姿身子不适,在房中休养,并未在意。 第192章 如今和后头的桩桩件件联系在一起,缘由倒也分明了。 彦姿分明是躲着她,不愿见她。 先前她与宋凛生一道前往竹取小院探望彦姿之时,若不是阿沅拦着,兴许她早已发现了个中端倪。 阿沅小小年纪,只当彦姿是住不习惯,吃不合口而已,想必并未思量那样多,也就无形之中帮了彦姿一把。 文玉收住心思,故作不知,拧眉看着宋凛生,这可如何是好,若彦姿真是鬼神还魂,我们 宋凛生抿唇,压住唇畔的笑意,轻声安抚道,我们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言罢,宋凛生同洗砚嘱咐道:今夜不论用什么法子,务必将彦姿请来前厅用饭。 洗砚点点头,他紧了紧背上的包袱,率先走在前头,推开了殿门。 梧桐祖殿香火缭绕,寂静无声,外头的人早就散尽了,就连一丝踪迹也不曾留下。 洗砚探头往外望了几眼,回身同宋凛生和文玉说道:我们走罢,公子,文娘子。 宋凛生侧目向文玉唤道:小玉。 文玉点点头,也是时候下山了。 文玉和宋凛生依次而出,洗砚紧随其后。 不多时,梧桐祖殿的殿门再次阖上。 最后一缕光晕叫门页隔绝在外,梧桐祖殿再无旁人打扰。 高台之上的春神娘娘睁着一双秀美的眼,忽而眨了眨。 一缕青烟拂过,一位身着绿衫的小童显露身形。 他怀抱细柳、另一手抱着一只瓷白的玉瓶,一身傲气地站在香案上。 那小童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紧掩的殿门,而后扫过香炉中尚未燃尽的青香,最终在供奉着瓜果的高脚描金贡盏上停住了目光。 正是方才文玉一行人新添上去的时兴果子。 小童一撒手,将柳枝和玉瓶搁在一旁,懒懒地盘腿在香案上坐下,随手捏了只果子放在口中啃了起来。 这根木头,一下子求那样多,也不怕我会不应。小童一面咬着果子,一面念念有词。 满口的汁水芳香,瓜果清甜,小童垂目一看,原来是串串枇杷。 橙黄的果实犹如颗颗浑圆的金珠,泛着诱人的光泽。 也罢,看在果子的面子上,应了你便是。 只是桩桩件件,不可能全数如愿。 后事究竟如何,只能看你的造化。 那小童懒懒地拭手,翻身下了香案。 动作间,衣袂翻飞,青色的小短衫顷刻间化作修长的外袍,包裹着男子挺拔的身躯。 他正对着春神像,后脑一抹琥珀色的发带飞扬,与殿内的烛火相映成趣。 所谓金刚怒目、菩萨低眉,春神像满面慈悲,垂眸看着堂下男子。 一瞬的沉默,混合着淡淡的哀愁,莫名的气息在殿内发散开来,伴随着下一拨游人的脚步声 男子化作一阵青烟,随风散去。 待游人又至,他早已不见踪影。 曙前街,官安巷,宋宅。 车轮的轱辘声碾过默不作声的青石板路,将官安巷的宁静破开来,一副山雨欲来的阵仗已经拉开了架子。 待车架完全停稳,洗砚的吁声还未落地。 公子,文娘子,咱们到了。洗砚的声音穿帘而过,直向文玉和宋凛生而来。 一帘之隔,马车内的文玉咽下最后一口糕饼,她轻拍着手上的残渣,就着宋凛生的手喝了一口他递过来的茶水。 待规整好了,文玉立身便下了马车,留身后探出帘子的宋凛生问道:小玉,可是要去竹取小院? 却见文玉笔直地立于车前,并未急着往府里去。 文玉一面盯着府门,一面回身自然而然地抬手去接宋凛生,见半晌没什么动静,这才转脸回来看着宋凛生,疑惑地一挑眉。 宋凛生敛眸轻笑,伸手拉住文玉。 对于小玉此番举动他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宋凛生顺势下了车,与文玉并肩而立。 后头的洗砚轻捶了一把尚未取出的下轿凳,又将其推了回去放好,而后牵着车马将其交给一旁迎上来的小厮。 文玉双手环胸,静静地看着门匾上的宋宅二字。 没想到,竟有妖精在她眼皮子底下便溜进了宋宅,而她心宽至此,竟毫无察觉。 亏她自诩要护住宋凛生的周全,叫他康健无虞,顺遂平安,当真是说大话了。 文玉摇摇头,回道:不,我要回观梧院睡大觉。 她需得回去好生将此事捋一捋,入夜要来个一击即中才行。 否则只会打草惊蛇。 宋凛生颔首笑笑,对文玉的说法表示赞同,好,就依小玉的意思。 文玉点头应下,抬脚便往里走。 宋凛生与她并肩而行,问道:那晚饭想用些什么?是三汁焖青鱼还是党参炖乌鸡? 不待文玉有所应答,宋凛生瞧了眼外头的天色,补充道:如今入了夏,还可再添上一道槐叶冷淘,并一道菡萏酥山,如何? 小玉既然要为这些琐事烦心,他在旁边也帮不上什么忙,唯有照料好小玉的饮食,叫她吃得开心些、满足些,那他便也欢喜万分了。 文玉闻言一顿,在石阶上停住了脚步,宋凛生也随之停了下来。 文玉提起裙摆,略往上两级,使得自己的视线与宋凛生齐平。 偶有微风袭来,卷起文玉发间的缎带绕上宋凛生的面颊。 他也不抬手拨开,只那么静静地站着,等待着文玉的下文。 她心中默念着青鱼、乌鸡,而后出声问道:一定要择其一? 宋凛生一时没回过神,答道:嗯? 只不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唇角含笑地应声:都好都好,都做来尝尝。 文玉满意地笑开来,面颊上似有云霞飞来,红晕染开、好不灿烂。 宋凛生也忍不住轻声笑着,随后略有些羞赧地低头垂眸。 只是一见到他与文玉交叠的裙摆,粉白相间、恰似一簇簇绽开的鹅毛粉黛,煞是好看,他的双耳便不自觉地热起来。 鹅毛粉黛是花中名品,只不过最适宜在春秋种植。 眼下寻些花种来,等夏日一过,待到秋日种下,来年还可同小玉一道赏花。 宋凛生心中打算着,面上的笑意不自觉加深。 后头跟上来的洗砚轻咳一声,小声念叨着,公子和文娘子若是在门前笑上一个下午,待入了夜,恐怕是青鱼也没有,乌鸡也没有了。 不管是青鱼也好,乌鸡也好,总需要进府去同厨房交代。这么在门口站着,厨房的娘子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哪里会晓得预备些什么。 宋凛生收住笑意,以袖掩面轻咳着,轻声喝道:洗砚。 文玉也是登时没了笑脸,她绷住唇角,尽量叫它莫要勾起,与宋凛生正色道:那我先回观梧院了。 嗯,路上慢些,当心脚下。宋凛生颔首应下,还不忘嘱托道。 眼见着文玉回身往府中走去,直到跨过门槛,往庭院里转去,淡粉的衣角忽隐忽现,掩藏在一片绿意中消失不见。 洗砚摇摇头,无奈地开口:进去罢,公子,咱们还得去小厨房呢。 宋凛生转脸看了洗砚一眼,并未出声。 洗砚耸耸肩,打趣道:怎么?公子不去吗?那我哪里知道公子要吃什么天上的鱼,水里的鸟? 言罢,洗砚故作沉思,话音一转,哦不是公子要吃,是文娘子要吃。 洗砚!宋凛生眉心一拧,急忙唤道,慌乱地叫他住口。 是他纵地洗砚越发狂妄,净说些没分寸的话。 洗砚哪里肯垂首听训,见公子真的上火,便赶忙几步逃走,我去吩咐厨房 话音尚在门外,人却跑的没影儿了。 宋凛生无奈地摇摇头,掀起衣袍往正门而去。 一时间,官安巷天朗气清、微风和顺,总算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观梧院。 香樟气盛,斜阳满地。 自入了夏,日头也更长些,待洗砚来请文玉用饭的时候,观梧院仍是一片天色蓝蓝、芳草碧碧。 文玉伸了个懒腰,从床榻之间爬起,内室空荡荡的,只有洗砚的喊声由远及近地从外院传来。 想必洗砚又将阿竹和阿柏两个拖去厨房帮手了。 文玉掀开锦被起身,自个儿换了身水碧色的衣裳,又将乌发拢起两侧盘成发髻,耳后留一股束成圆环状垂在肩头,很是乖巧灵动。 在夏日的暑气中,活像是迎风而举的碧荷。 在洗砚最后一声呼喊落地之时,文玉绕过屏风,推开门,洗砚 第193章 洗砚正抬袖预备敲门,却叫文玉忽如其来的一唤惊在原地,他怔愣了好些时候,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文娘子,公子说一切齐备,请文娘子往前厅用饭。 文玉点点头,想起午间洗砚对自己的打趣,忍不住回敬道:一切齐备?不知青鱼有没有,乌鸡有没有啊? 她两手扶着门框,见洗砚局促地四下张望,只觉得乐不可支。 真是天道好轮回,谁叫洗砚惯会取笑她。 自然是有,自然是有。洗砚慌忙推开两步,让出空当来。 文玉笑得够了,才勉强收住声,迈步往前厅而去。 洗砚在后头将内室的门阖上,又赶忙几步跟上文玉。 可有人去请彦姿?文玉问道。 她可没忘了,不论是青鱼还是乌鸡,都并非今夜这餐饭的主角。 今日的重要人物是彦姿才对,若是他不到场,任是什么山珍海味也没意趣了。 已经已经让阿沅去请了,彦姿最信阿沅,想必会来的。洗砚忧心忡忡地答道。 他相信公子和文娘子,却也不想怀疑彦姿。 两相犹豫之下,反倒叫他左右为难。 文玉瞥了他一眼,便将他的心思收入眼底。 待会儿彦姿到了,你便带阿沅一道回去用饭,不必待在前厅,也免得忧心。 文娘子,我洗砚踟蹰着,并未直接应下。 文玉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便承诺道:你放心,无论如何不叫彦姿有事,若他真是妖邪附体,也不叫你家公子有事。 等一切尘埃落地,我自会告诉你和阿沅。 洗砚这才放下心来,应声道:好,一切听文娘子的。 他总算知道公子为何那般相信文娘子,文娘子说话办事总是莫名的叫人信服。 洗砚偷偷地看了身侧的文玉一眼,只是文娘子似乎偶尔对一切事物都感到新奇? 如此一来,他二人都不再言语,一路到了前厅。 文玉跨过门槛,正见到她头一回同宋凛生一道用饭的那张红木圆桌。 上头铺着淡蓝的织花攒锦桌披,摆着各色菜式,宋凛生围坐其旁,正静静等着文玉的到来。 文玉扁扁唇角,若是今夜没那么多旁的事,仅有她和宋凛生一道用饭便好了。 再取一壶果酒来,也不知会有多惬意。 小玉,快过来坐。宋凛生闻声抬眸,紧接着便站起身来迎文玉。 文玉款步而去,三两下便走到了宋凛生身侧,今日吃些什么? 她想起头一回一起用饭,宋凛生为她讲青鱼的食用,以及春用葱、秋用芥等小料的搭配。 那时她并不懂得人间用饭的礼仪和讲究,只愣愣的盯着宋凛生看。 可宋凛生既未嘲笑她的拘谨,也未特意提出来叫她尴尬,只是缓慢地一步步动着,演示给她看,叫她可以跟得上,却又不至于太刻意。 文玉唇角一扬,满足地笑着。 在一个桌子上用饭,倒确实可以快速拉进两个人的距离,希望今夜,她与宋凛生也能拉进与彦姿之间的距离,也好将彦姿和闻家二郎之间的关联查个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宋凛生为文玉拉开桌凳,虚扶着她坐下,而后轻声笑道:今日是一道三汁焖青鱼,一道党参炖乌鸡,并一盅五香乳鸽汤,一碟糖醋荷藕,醉蟹鱼生,凉拌青瓜,再并上我与你提过的槐叶冷淘和菡萏酥山。 文玉俯下身,将下巴抵在桌面的布披上,睁着一双亮晶晶的杏眼紧紧地盯着眼前的菡萏酥山。 她原以为菡萏酥山是什么稀奇东西,她从未听过的,没想到见了面,却是一片菡萏花瓣打底置于盘中,上头隔着小山似的淡白奶油,些许冰碴混在中间,透着丝丝凉意。 奶油的甜香和菡萏花叶的清新混合在一起,散发着深厚绵长的香气,再加上冰碴的冷意一点也不显得腻味。 文玉轻嗅着,到最后深吸一口气,鼻尖满是菡萏花香。 宋凛生见文玉一脸俏皮,不由得勾起唇角,他抬手为文玉布着碗筷,这槐叶冷淘和菡萏酥山都是寒凉之物,待用过晚饭之后,当做小食用些罢。 文玉点点头,忙不迭地应下:自然自然。 她才不馋,她又不是馋嘴猫。 话虽如此说,文玉却仍是忍不住舔了舔唇角,鸡鸭鱼肉她都尝过,唯独着槐叶冷淘和菡萏酥山,因着时令的缘故,一直未曾尝过。 倒确实有几分有几分嘴馋。 文玉的下巴支在桌上,脑袋左右摇晃着,她而后的环髻随之摆动,晕开阵阵梳洗过的发香。 是茉莉味的。 宋凛生暗自想到。 淡香萦绕在宋凛生鼻尖,缓慢地侵蚀着他的神智。 宋凛生手上动作一顿,汤匙碰到碗沿,发出叮地一声脆响。 在寂静无声的前厅,这声脆响同屋外的虫鸣一般,由静更显其动,叫人听得也更加分明。 一时间,宋凛生和文玉都不再动作,两人坐在饭桌边比学堂上坐在课桌前的学子还更端正。 直至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响起 阿沅,今日又做了些什么好吃的! 宋凛生和文玉对视一眼,来人他们并不陌生 是彦姿的声音。 第152章 外头童声阵阵,你一言我一语地交错说着话。 这个嘛,今日的晚饭是洗砚哥哥专门准备的,我倒也不是十分清楚,不过听说有你最喜欢吃的青鱼。阿沅的声音不似往日里朝气蓬勃,只乖觉地应声答道。 青鱼?彦姿明显来了兴致,追着阿沅问道,是青鱼生还是茄汁青鱼? 说话间,阿沅和彦姿并肩跨入门槛。 桌边的文玉原本挺着的脊背放松下来,心中庆幸着总算有人能将室内的静谧之感打破。 见来人正是彦姿和阿沅,文玉一手支着桌子,托住自己的下巴,笑意盈盈地答道:是三汁焖青鱼。 文玉一双眼笑得弯如月牙,只紧盯着彦姿不放,又接着说道你若是喜欢鱼生和茄汁的,下回又让洗砚哥哥给你做便是。 文玉的声音刚一响起,方才跨入门槛的彦姿便顿住了脚步,僵直着身子立在原地。 彦姿一瞬不瞬地盯着闲散地坐在桌边的文玉,有些难以抑制的愣神,不过片刻之后便被心中升腾而起的恐惧所取代。 他双目快速地扫过文玉和宋凛生,而后整个身子转过去直面阿沅,阿沅!你 他不是同阿沅说过,不愿意和旁人一道用饭。 虽为挑明,可他从头到尾一直刻意避忌的正是文玉。 一旁的阿沅不似彦姿一般紧张,可也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他着急忙慌地摆着手,连声否认道:彦姿,文姊姊和宋哥哥都很好的,他们只是关怀你的身体,想与你一起用饭,你别多想 彦姿却像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一般,只顾着摇头回绝道:我不要,我说过不和她一起用饭!我说过的! 他必须想办法尽快离开此地,在此人面前,一时片=半刻还好,可是时间一长,他必然待不住的。 说着彦姿一个旋身,登时便欲转身往外走。 诶三汁焖青鱼可也是青鱼,不吃岂不可惜?文玉掩于袖中的两指轻轻一动,原本动作急促的彦姿立刻便缓慢下来,还是快些过来坐下用饭罢。 彦姿心中大惊,不知为何自己的脚步都开始不*听使唤,他分明是想出门,可是却不受控制地回身,开始往饭桌边走去。 一侧愣愣的阿沅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洗砚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只见洗砚附在阿沅耳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阿沅便点头随他离去,临出门之时仍是满怀关心地回首顾盼。 宋凛生凝眉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自桌边而起,缓步来到门前同洗砚颔首示意,而后轻轻阖上门页,转身随着彦姿的步子一道往回走。 彦姿,你自入府以来我和文姊姊还未曾得空陪你你一道用饭。宋凛生双手轻扶着彦姿的肩膀,劝道,今夜既有你喜欢的青鱼,不若一道用罢。 宋凛生声音沉静、眼波温柔,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他面对眼前的彦姿之时,关怀备至的神情实在是叫人难以想象他白日里提起的鬼神入侵之说。 文玉支着下巴,眼见彦姿一步步走近。 他动作虽乖顺,双眼却满含不忿,直直地盯着文玉。 直至宋凛生拉开桌凳,他却仍像是一根挺直的木头一般,不肯弯折,丝毫也没有坐下的意思。 第194章 有点意思。 也不知这彦姿师出何门、家住何方,虽然年岁小,化形的手段么也不怎么高明,却很有派头、也不失气节。 文玉扬了扬眉,收了动作直起身,她将目光转回饭桌之上,瞧着眼前的三汁焖青鱼、党参炖乌鸡,毫不在乎地说道:宋凛生,你先坐罢。 宋凛生眸光一转,似有惊诧,却并未表现出来。 小玉的意思,他倒是懂得。 停顿片刻,宋凛生迈步在文玉的身侧坐下。 既然是小玉的意思,那便也是他的意思。 宋凛生抬手将党参炖乌鸡的汤盅盖子掀开,一股热腾腾的香气便直往上冲,伴随着缭绕的雾气闪烁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 文玉一手轻轻在身前煽动着,将那浓白的雾气打散开,而后双目紧盯着那道三汁焖青鱼,努嘴同宋凛生示意,还有这个呢! 这道三汁焖青鱼倒是不曾有什么碗碟盖子,只不过色香味全的青鱼上,还差了一味佐料。 宋凛生含笑点头,抬手从一侧的小盅里撒出些碎葱子。 随着他的动作点点青绿之色点缀在红烩的鱼片之上,更显得菜色精致,葱子扑鼻而来的清香混合着鱼肉的鲜甜,更叫人食欲大动。 文玉满足地深吸一口气,而后动手在她身侧另外布置了一副碗筷。 正是留给彦姿的。 方才宋凛生的动作被打断,倒还未来得及为他准备。 宋凛生垂眸用余光瞟了一眼文玉,见她布置完碗筷之后,并未有什么旁的动作,也不曾说个只言片语。 一抹淡淡的笑意自唇畔而起,宋凛生忽而明白了文玉的意图。 他将稍远的三汁焖青鱼特意调整到文玉面前,而后说道:这道菜府上也是做得极好,甚至不输江阳酒家,小玉尝尝。 文玉侍弄着筷子,一双手捧起自己吃鱼的小碗,颇为期盼地接过宋凛生夹给她的鱼片。 尚未入口,麻辣鲜香的气息便已钻入鼻尖。文玉满足地吸了一口气,而后提箸将鱼片送入口中,热腾腾的辣油和鲜甜味美的鱼肉在口中混合出一道独特的香气。 文玉抿着唇,仔细地回味着。 不似青鱼生的回甘,也不像茄汁焖过的厚重,这道三汁焖青鱼,实在是另一番风味。 难怪宋凛生说江阳人喜食青鱼,一尾青鱼,多种用法,做出来的菜色还各不相同,当然是应得众人的喜爱。 只不过 文玉瘪瘪嘴,只不过要可怜青鱼了。 宋凛生见文玉吃得尽兴,便提箸又为她夹上许多,置于碗盏之中。 文玉闭目回味着唇齿之间难掩的鱼香气,夸张地长叹一口,这道三汁焖青鱼,实在是仙品,比以往任何一种做法都更好吃些。 言罢,文玉朝宋凛生挤挤眼睛,俏皮地示意。 她还没忘了旁边还有一位宁愿梗着脖子罚站,也不愿意坐下来共享美味的彦姿弟弟。 宋凛生眼尾一抬,扫过旁边扭着头不肯看他和文玉的彦姿,提高了音量答道:正是如此,因而今日特意做来招待彦姿弟弟,只可惜 宋凛生话音未落,一旁便生出了些许不起眼的响动。 文玉双耳微动,而后便忍不住笑起来。她都无须仔细辨认,稍一侧耳便知,是彦姿的肚子在唱空城计。 她按下唇角的笑意,佯装不知,只接着同宋凛生一道用饭。 不消多时,耳畔忽而传来一道稚嫩的男声 你到底想做甚? 文玉方才从宋凛生手中接过汤碗,碗中浓白的乌鸡汤和炖的软烂的鸡肉正吸引着她的全部注意,彦姿这一声正叫文玉搅动着汤水的汤匙碰上碗沿。 叮地一声响起,恰似回应了彦姿的问题。 宋凛生放下竹箸,端坐在文玉身旁。 彦姿问的既不是他,他便全看小玉的意思罢。 文玉眼眸低垂,仍全神贯注地看着碗中的鸡汤,她悄无声息地收了汤匙,重新在碗中旋了两圈。 鱼儿上钩了。 不过也是,如此美味的鱼食,鱼儿怎会不上钩呢? 文玉收住心思,换上一脸甜甜的笑意,既无辜又无知,她转脸与彦姿四目相对,愣愣地答道:我还能做什么?用饭啊。 她朝着身侧另外一副整齐未动的碗筷扬了扬下巴,示意道:既然饿了,就别强忍着,坐下吃饭。 言罢,文玉头也不回地又将脸埋在了汤碗里。 宋凛生的视线在彦姿身上扫过。 彦姿不过是个小孩。 宋凛生又看一眼身侧的文玉。 小玉也是个小孩。 他沉默不语,并未趁机说些什么,只是抬袖捻了一片鱼生搁在彦姿的碗碟中。 闻彦姿双眉紧蹙,稚嫩的脸庞呈现出与他年龄不符的神色。 他其实生得很好,可以说是肤白貌美,一双浑圆的杏眼倒像极了文玉一般,很是生动俏皮。 若只论面貌,与闻夫人倒有八成相似,走在路上想必人人皆不会怀疑他是闻家子的事实。 宋凛生余光扫过彦姿,又盛了一盅乌鸡汤搁在他的碗盏边上。 彦姿与阿沅不同,他身上少了一份少年人的懵懂,更多的是洞察世事的冷清。 若说眼前的彦姿是个妖怪 宋凛生敛眸独自想着,那该是个什么样的妖怪呢? 彦姿瞧着桌上为他准备的碗盏碟筷,和盘中的青鱼片,以及宋凛生为他盛的鸡汤,不自觉地抬袖抹上腹部。 他今日一整个下午都在竹取院困觉,连半块糕饼点心也不曾用,如今真的饿的找不着北。 彦姿冷眼瞧着文玉吃的正欢的背影,心中不屑地呲了一口。 这女人怎么偏选今日发难,也不晓得提前通知他一声,他午饭也好多吃些垫垫,如今才有力气同她斗。 明明前些时日都相安无事地过来了,怎么今日没头没脑地想起要找他一同用饭。 彦姿暗中腹诽着,面上却是不敢出声。 他倒也不是傻的,这女人虽是妖精,但身上神息缭绕、法力充沛,想必来头不小。 况且她身上一股若有似无的气息,总像是后春山上的梧桐祖殿,不知她与春神娘娘又是何瓜葛。 彦姿心中窝火,他早在后土庙之时便躲着她走了,怎么偏偏就是惹上了。 若不是舍不得阿沅这个朋友,他早该脚底抹油跑了算了,何至于落到今日如此下场。 人家吃着他看着,人家坐着他站着。 彦姿心中无数想法似新开的井口直冒水,一股脑儿地往外窜,便是想停也停不下来。 正当他埋怨地正起劲,文玉一面享用着丰盛的餐食,一面不经意地开口:想罢,看看光凭想能不能将肚皮想饱。 宋凛生手上动作一顿,心中强忍着笑意,也幸亏他修养极好,否则真难保证是否会直接笑出声来。 只一瞬,宋凛生便重新提箸挑着鱼刺,对文玉的话仿若未闻。 彦姿心头一噎,这两人真是合起伙来耍他,要杀要剐,来个痛快,你如今这样还不如出去我们打一架。 文玉捧着汤碗小啜,鲜甜的香气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 彦姿话音刚落,文玉便止不住地摇头,打架?谁要同你打架? 不同于文玉一派云淡风轻,彦姿闻言却是急得团团转,但是一想起方才阿沅离开时回头看他的眼神,那样的担心和挂念,就让彦姿发不出脾气。 他强压着心中不快,耐着性子问道:不打架,叫我来做什么? 从他在后土庙见到文玉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文玉的修为在他之上,他这点微末伎俩迟早露馅,所以他这才成日窝在房中不出门,尽量避免与文玉见面。 他不过是想在阿沅身边多待些时日,毕竟阿沅是他在人间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如今,既然都摆上鸿门宴了,那还不如痛痛快快打一架,他若是输了,收拾包袱走人便是。 文玉仰头将碗中的鸡汤一饮而尽,对彦姿的话实在是无语凝噎,她转脸偏头看着彦姿,无奈地答道:叫你干什么?我说过很多次了,叫你来用饭啊。 她捧着手中的小碗同彦姿示意,党参炖乌鸡,很好喝的。 彦姿的眉是越蹙越紧,他实在搞不懂眼前这个妖精变的女人,和她身旁那个不言不语的男人。 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叫他来却不说些正经事。 彦姿心中忿忿,可是腹中空空。 终于,他的再三忍耐还是输给了文玉的循循善诱。 彦姿一撒手,迈着步子便来到了文玉身边,他冷眼瞧着整齐摆放在文玉身侧的碗盏和桌凳,顿了片刻之后,手脚麻利地将其搬到了与文玉和宋凛生相对的另一侧。 第195章 安顿好之后,彦姿满意地看看自己同文玉和宋凛生之间的距离。 很好,若有什么意外,他好往窗外逃。 文玉和宋凛生手中的竹箸不停,仍有说有笑地用着饭,并未因彦姿的动作而有所停驻,更不曾用什么奇怪的眼神看彦姿一眼。 闻彦姿偷瞄着文玉和宋凛生的神色,见他们不似有诈,犹豫片刻之后便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罢了,反正这女人修为在他之上,便是打也打不过。 就是死,他也不做饿死鬼。 闻彦姿提箸便将宋凛生先前夹给他的鱼片送入口中,而后抱着汤盅便吨吨喝下。 确实味美无比,香浓鲜甜诸般滋味皆在其中。 青鱼和乌鸡都不错,彦姿瞧着眼前的醉蟹鱼生、凉拌青瓜,抬袖便往自己碗里捻。 文玉和宋凛生余光交错间,交换着眼神。 鱼儿肯吃鱼食,才能长得又肥又美嘛。 文玉强忍着笑意,她可算见到比她修为还低的小妖精了。 不错,以她的功底和身份,治一治彦姿这个小家伙,还是绰绰有余的。 思及此处,文玉心头一松,今夜这餐饭才算真正吃出了滋味。 先前她满腹心思皆在彦姿身上,都未曾好好品尝菜色,眼下总算得空。 宋凛生但笑不语,只不停地抬袖为文玉和彦姿布菜。 求财者以钱财诱之,求鱼者便以青鱼诱之罢。 小玉做得很好。 烛光摇曳,火星跳跃,屋内和乐融融,倒真像是寻常的一家三口在夜间用饭。 起初,彦姿还有些放不开手脚,是吃一口便要看一眼文玉的脸色,到后头见文玉并无什么动作,渐渐地便也放下心来,敞开肚皮好好吃饭。 这一餐饭是越吃越热闹。 宋凛生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走向,午间听小玉说她要回观梧院去预备预备,他还当小玉要做些什么。 可眼下小玉神色如常、吃喝照样,并无什么特别的举动。 待彦姿仰头将最后一口鸡汤喝下肚,俯首搁置汤碗之时,正见对面已收拾规整、仪容端正的文玉和宋凛生对他含笑对望。 彦姿深深地吞咽一口,而后僵直手将唇畔的米粒捏下来,在文玉和宋凛生的注视下,将米粒送入口中。 他犹豫着,方才这餐饭的愉快消失不见,心中的不安又开始逐渐升腾起来,怎么,原来你说不打,是要吃饱喝足再打吗? 彦姿眉心一拧,淡淡的隐忧漫上双眼,只是他强自硬撑着,不愿显露分毫。 文玉一挑眉,与身侧的宋凛生对视一眼,满心皆是难以置信,我看着像是那么凶神恶煞的人吗? 宋凛生失笑,故作深沉地打量了文玉一眼。 小玉今日穿着极清丽的水蓝衣衫,耳后的双环髻并上珠花更是娇俏可人,再加上她那一双圆润无辜的杏眼,怎么看也是十足的美人,与凶神恶煞绝对扯不上半分关系。 而后宋凛生认真地摇摇头,肯定地答道:嗯,不像。 得到了满意答复的文玉这才转脸去看坐在对面的彦姿,说了不打就是不打。 而后她将自己面前的菡萏酥山递到彦姿眼前,扬眉示意道:尝尝这个。 彦姿得了文玉肯定的答复,心中一松,面上却不懈怠,他将信将疑地捏着盘中的小匙,一点一点地挖着吃。 宋凛生另取两份分别放在文玉和自己身前,停顿片刻后,又将自己那份也放在了文玉眼前。 从前在上都,每每入夏,这菡萏酥山便极受各管家小姐的追捧,想来小玉也会喜欢。 文玉一手捏着小匙,尝了一口这菡萏酥山,顿时满口的菡萏香气和奶油甜味在唇齿之间散开。 只是还不待她细细品尝,她便学着宋凛生的话口,同彦姿说道;这是菡萏酥山,怎么样?甜不甜? 对坐的彦姿吃得两腮鼓鼓,冰凉的气息让他躁动不安、担惊受怕的心总算得到了安抚,开始渐渐冷静下来。 彦姿抬眼看了看对面的文玉和宋凛生,许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的气势也不似方才那般张扬,总算肯放软语调,如寻常一般说话。 嗯,甜,喜欢。 文玉又尝了一口,果然甜。 她垂首将自己身前的那份放回宋凛生跟前,又握着他的手盛了一勺,示意他快尝尝。 宋凛生抿唇不语,双耳却渐染薄红,他轻轻颔首,而后将菡萏酥山送入口中。 正如彦姿所说,很甜。 对面吃的起劲的闻彦姿得空瞄了文玉和宋凛生一眼,而后止不住地撇嘴,这两人还真是 这女人先前说他想来想去又将肚皮想不饱,依他看来,这两人让来让去难不成就能将肚皮让饱了? 文玉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捻着小匙,见彦姿吃得正欢,冷不丁地出言问道:可有你在闻家吃得甜? 鱼儿不能光吃食,却待着不动罢,得拉出来游两圈才是。 宋凛生闻言放下小匙,一双眼专注地看着对面的彦姿,生怕漏掉他片刻的反应。 咳咳剧烈的咳嗽声响起。 彦姿叫文玉这么一问,原本吃得正欢,毫无防备的他张口便岔了气,酥山的寒意直往他五脏六腑里钻,疼的他直抽气。 你、你彦姿扶着桌角,憋地满脸通红,咳咳咳 这女人,原来在这儿等着他。 这餐饭,怕不是断头饭罢。 亏他还放下防备,以为她只不过是叫他吃饭而已。 难怪话本子常写最毒妇人心,古人诚不欺我。 彦姿的脸几乎涨成了猪肝色,咳得停也停不下来。 宋凛生转身在另一方桌案上添了一杯热茶,他指尖轻触杯沿,茶水不冷不热、余温正好。 他将茶盏掀了盖碗,递至彦姿手边。 当心些,喝口茶润润。宋凛生的声音淡如山泉,冽如雪松。 彦姿闻言好不容易憋了一口气,止住咳嗽,从桌边抬起头来,他顾不得许多,伸手便抱住了宋凛生的小臂,直接就着他的手便吨吨如牛饮。 慢些,别又叫茶水呛着。宋凛生轻声劝道,一面劝,一面轻拍着彦姿的后背为他顺气。 文玉鼓鼓两腮,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自己的菡萏酥山,无辜地瞧着宋凛生和彦姿。 一杯热茶下肚,彦姿的猛烈咳嗽总算消停了些许。 待他从茶盏里抬起头的时候,却正好瞧见自己牢牢抓着宋凛生的衣袖的手。 彦姿似乎被惊住了,他极速缩回手,一个闪身站了起来。 我、你彦姿吞吐着,说不清楚半句囫囵话。 闻家,那不是闻彦姿的家吗? 彦姿心中一紧,这女人提起闻家做什么,要探他的虚实? 自然,自然是没有。彦姿梗着脖子,强行答道,我家富甲一方,所食所用自然比这好上百倍,不、千倍! 文玉闲适的动作一顿,她索性搁下小匙,双手交叠地撑在下巴底下,笑眯眯地望着彦姿。 我说的是闻家。文玉摇摇头,并不信服彦姿的说法,不是你家。 彦姿心道不妙,这女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但胜负未分,他不能先败下阵来。 闻家便是我家。彦姿掩在袖中的双手握拳,面上确实眉尾一扬,怎么,阿沅没有告诉阿姊,我就是闻家二郎,闻彦姿么? 宋凛生无奈地摇摇头,彦姿所说不过是落入了小玉一早挖好了坑罢了。 他回身重新来到搁置茶盏的桌案旁,抬袖为文玉和彦姿各添了一盏茶水。 文玉一双手捧过茶盏,笑意盈盈地同宋凛生颔首致谢,而后煞有介事地与彦姿一样颔首道:告诉了啊。 接着文玉话锋一转,未待彦姿回话便又往下说:不过,还有人告诉阿姊,闻家二郎闻彦姿九岁夭折、亡故数年,早已不在人世了。 彦姿腾得上前一步,慌乱间将方才自己坐过的桌凳踢翻在侧,骨碌碌地在地上晃动着,与地毯摩擦之时发出闷闷的声响。 这话是谁同你胡说的!我、我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吗? 彦姿起初气势强劲,可说着说着话音便落了下来,他一双圆滚滚的杏眼盯着文玉,满是不安之色。 文玉耸耸肩,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她掀开盖碗,轻啜着茶水。 宋凛生将另一盏茶送至彦姿身前的桌面上,轻声答道:是你的母亲,闻夫人。 他说话的声音一向是极轻的,似风似雨,像雾像霜。 可方才这句话落在彦姿耳中却犹如夏雷滚滚、闪电哀鸣,将他心中仅存的侥幸砸地支离破碎、四分五裂。 第196章 彦姿的嘴唇蠕动着,一开一合之间,却总也吐不出个完整的句子,不论是反驳也好、辩白也罢,通通说不出口。 他知道他这身份像是纸糊的风筝,只能在春日里迎风而动,却无论如何也支撑不到入夏。 毕竟夏日雷雨阵阵、忽晴忽雨,谁会在夏日放风筝呢? 果不其然,他垂眸看着桌上尚未用完的菡萏酥山。 这是他入夏之后吃的第一份酥山,约莫也是最后一份了。 甜,确实是很甜。 只是以后都吃不到了。 原本还想着逃跑,可是 彦姿怔愣地望着桌下文玉水蓝色的衣摆,心中暗自想道。 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逃跑,胜算怕是不大。 文玉呼出一口浊气,预备打开天窗说亮话。 既然这小子心心念念的便是打一架、打一架,那便从他在意的入手咯。 如实说了罢,打架你又打不过。文玉无奈地摇头。 彦姿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文玉,这时候说要打架? 果然是先礼后兵。 什么青鱼,什么乌鸡,通通都是麻痹他的手段而已! 狡诈!果然狡诈! 原本见她对阿沅和一众弟妹,还以为她真和别的妖精不同。 他真是看走眼了! 彦姿的诸般心思文玉尚未来得及察觉或是揣摩,只是她一语道罢,忽而想起什么似的。 文玉飞快地瞄了一眼宋凛生,只见他神色如常、并无异样。 她慌忙找补道:我是说,你打不过府里这许多人。 文玉站起身,急忙来到宋凛生身边,而后拉着宋凛生的衣袖对彦姿说道: 听梧卫,听梧卫知不知道?这位哥哥的随行侍从,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你这小身板能打得过谁? 她当然知道听梧卫不会跟彦姿一个孩童计较,她只不过说来壮壮气势而已。 宋凛生闻言轻叹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他尚且不知彦姿身体里藏着的到底是什么,不过小玉如此说便依她罢。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彦姿拢于袖中的手一紧再紧,直到掌心有些微的刺痛传来。 若论修为,他确实在文玉这女人之下。 他他打不过。 室内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三人各怀心思立于厅中,隐隐有些剑拔弩张的势头。 哐当地一声响起。 文玉和宋凛生立于原地,眼见着方才还一脸不忿的彦姿回身将之前被他碰倒的桌凳拾了起来,还不忘轻轻地拍着上头的攒花绣面,待收拾好后竟一屁股坐了下来。 正当文玉和宋凛生瞠目结舌之际,彦姿却忽而开了口:我、我确实不是闻彦姿。 只希望他如实相告以后,文玉和宋凛生能容他好好同阿沅告别。 文玉转头,满目惊诧地看了一眼宋凛生。 她没想到,这彦姿松口会松地这样快,她甚至还没想好要怎么样问他。 原以为还要耗些功夫的 宋凛生心中了然,他扶着文玉的肩膀将她引至先前的位置坐下,又将文玉未用完的菡萏酥山摆了上来,示意她接着享用便好。 而后宋凛生款步行至自己的位置坦然坐下。 既然彦姿想要坐着,那他们便好好坐着谈一谈。 彦姿的眸光转来转去,在宋凛生和文玉身上逡巡。 也不知他到底知不知道身旁这女人是个妖精变的,若是知道,也对她如此细心关照、体贴入微吗? 那阿沅呢? 若是阿沅晓得他不是寻常凡人,还会同他做朋友吗? 不过他可不敢管这闲事,这女人修为远在他之上,若是将她惹怒了,她岂不是要将他搓扁捏圆? 你若非闻家二郎闻彦姿,又该是谁?宋凛生言语平淡,张弛有度,虽是问着话,却并未急着逼迫于彦姿。 彦姿一双手围在桌上,抱着自己眼前空空如也的碗盏,憋着一口气不说话。 宋凛生随即明白过来,他抬袖将尚未动过的槐叶冷陶挪至彦姿跟前,说道:这是槐叶汁水做成的冷面,消暑解热、不逊酥山。 文玉捏着小匙,看彦姿的犹豫一点一点瓦解,在宋凛生的关怀劝导下,又满怀兴趣的吃起冷面来。 胃口真是不错。 彦姿提箸将冷面卷起,一面送入口中,一面说道:也不能这么说,我并非全然不是闻家二郎。 他满口槐叶清香,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譬如这幅模样、身子,就的的确确的闻家二郎闻彦姿的。 宋凛生颔首,将另一碟槐叶冷淘也呈在彦姿手边,还不忘将热茶往他面前挪挪。 彦姿爱吃爱喝,这些时日独自将自己关在竹取院,定然饿坏了。 你是借了闻家二郎闻彦姿的身形样貌,家世年岁? 彦姿吃得两腮鼓鼓的,听闻宋凛生的问题肯定地点头。 我原本是彦姿正欲出言,抬头却见文玉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不由得便有些紧张,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犹豫着接着说道:我原本是闻家后山上生长的一株白杨树,那闻家二郎自少时便喜欢在我跟前玩耍,我们也算熟识。 文玉眸光一转,边听边点头。 白杨树么?难怪看着人畜无害、一脸正气的样子。 原来这彦姿与她还算同宗,皆是草木精灵。 文玉兴致更浓,就连手边的酥山都无法分去她投注在彦姿身上的目光。 宋凛生颔首,接着说道:后来,闻家二郎九岁夭折、中途亡故 彦姿闻言一叹,手上的动作也停下来,忍不住放下了竹箸,是,而后闻夫人便将闻彦姿的尸身埋在了他常去的白杨树下,也就是我。 他伸出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同宋凛生示意,彦姿自少时起,便一直体弱多病,鲜少出门,恐怕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后山了。 他常常在树下同我说,说我长得高、看得远,若是将来能同我一样就好了。 文玉眸光一紧,原来闻家二郎一直隐匿不出、鲜为人知的原因在这儿。 那后来,他没能同你长得一样身高,你倒同他长得一样的容貌了?文玉偏头打量着眼前的彦姿,这应当是原本闻家二郎的样貌。 彦姿叫文玉说得面色一红,吞吞吐吐地接话道:我、我原本生灵就迟,修为也低,化形之时总也化不好。 那时候他还不能说话,彦姿每每同他讲一些书本上的山川风物、地形地貌,他总是不能开口应答。 等到后来他能说话化形了,彦姿却已经不在了。 我想起彦姿曾说过的话,便想化作他的模样替他看一看这世间的山水 当然也是因为他修为着实不够,难以化出好看的皮囊。 不过这话,他可不愿意同这女人说。 那你为何不依言去看山看水,观夜观月,反而窝在后土庙里和阿沅在一处?文玉一手捏着盖碗,一手捧着茶盏,慢悠悠地问道。 她必须确认这彦姿对阿沅阿珠他们是什么心思才行。 原本被淡淡哀愁笼罩着的彦姿,一听文玉这话便精神起来,音量也提高了不少,怎么!你想说我心怀不轨啊? 彦姿双眉倒立,怒意冲冲,你可别乱说,我只是修为不行,不是品性不行! 阿沅和阿珠几个那么点大的娃娃在街头讨生活,在庙宇求庇佑,要不是我,他们简直是三天饿九顿! 他这话可没掺假,他修为虽低,但下河捞鱼、上山打鸡还是不成问题的。 若不是他时时趁阿沅不注意找些吃食,恐怕他们还撑不到被宋凛生领回府的那天。 思及此处,彦姿更是有底气,他也不再畏惧文玉,反倒是梗着脖子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修为再高,也不能欺负人、欺负妖怪罢? 文玉放下茶盏,轻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层叠的回音让她有一瞬间的不适。 说话这么有劲,看来是真的吃饱了。 茶盏与桌壁轻磕一声,发出叮地脆响。 彦姿猛地缩了缩脖子,忍不住地吞口水。 宋凛生轻笑着摇头,安抚着彦姿,别怕,文姊姊很温柔的。而且,你做得很好,姊姊和我都很感谢你。 他是指彦姿随阿沅他们一道在后土庙安身的事。 文玉的余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宋凛生,实则小心地留意着他的面色。 如今说来,彦姿乃是白杨所化,便是一只白杨精灵,并非人类。 只是宋凛生并无丝毫惧意,还能淡笑着同彦姿你来我往地说话。 第197章 文玉心中迟疑,她不知是该夸宋凛生有胆色,还是他真的毫不在意人与妖之间的鸿沟和天堑? 他如今能面色不改地与彦姿谈天说地,那来日是否能接受她便是他一直寻访的那株碧梧所化呢? 是真真的吗?彦姿犹豫着。 分明是宋凛生说出口的话,彦姿探寻的目光却是一直往文玉的脸上扫。 文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直到宋凛生唤了她好几回,这才堪堪回神。 嗯?宋凛生?文玉涣散的目光在宋凛生如玉的脸庞上得以重聚,她木楞地问出了声。 宋凛生在面对文玉的时候,总是有用不完的耐心,他温柔地笑着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彦姿问你话呢。 文玉这才想起一旁的彦姿来,她双手托着下巴,笑得眉眼弯弯,是真的,当然是真的。 彦姿双目之中包含期盼,还带着隐隐的不安,直到文玉的话说出口,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时,文玉话音一转,笑容也变得狡黠无比,只不过,若是彦姿能帮姊姊一个忙,姊姊就会更加感谢你。 这样好的机会,她可不能错过。 宋凛生不由得失笑,小玉每每出现这样的神情,便是又有淘气,他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不知这回,她又为彦姿准备了什么活计。 彦姿尚未绽开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心中更是惊惧万分,他迟疑地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是什么忙? 文玉站起身,绕到彦姿身后,而后俯下身在他耳畔说道:听说你的兄长最近卧病在床、疯癫无状? 第153章 既然你乃是白杨所化,想必也有几分道行,不如就由你先去闻家探探虚实? 文玉眉眼弯弯,笑容狡黠,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灵动和机敏。 既然他做了这许久的彦姿,自然应该做点彦姿该做的事才是。 做她和宋凛生的前锋,先打听打听闻家大郎的病症,也好叫他们先有个底,再想想对策,到时候也不至于太过被动。 我等凡人,*可全仰仗白杨大仙了。 文玉一双眼亮晶晶的,似盛着漫天星河,说这话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望着对面的宋凛生。 宋凛生明白她的意思,只觉得小玉可爱万分。方才将彦姿的真实身份套出,这样快便开始分派起任务了。 小玉还真是知人善用,若将他这知府让给小玉来做,想必她定是一位深受百姓爱戴的好官。 彦姿双手扶着桌沿,僵直着脊背是一动也不敢动,听闻文玉此言,彦姿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唾沫,求助似地看着对面正襟危坐的宋凛生。 如今他已经坦白了自己不是彦姿的真相,文玉这么问,倒叫他不好意思再顶着彦姿的名字和身份了。 嗯?文玉轻嗯一声,上扬的尾音慵懒俏皮,似在催促彦姿快些答话。 宋凛生一手端着茶盏轻抿,既不阻拦,也不说和,任由文玉逗着彦姿,他只是但笑不语。 若是真的彦姿,那不过是个九岁孩童,宋凛生断然是不会任文玉如此的。 但如今的彦姿么 既然是白杨所化,想必也有百十来岁了,叫小玉磋磨磋磨,也没什么不好。 他这样鲁莽的性格,容易招致灾祸。此次只不过是因为原本的彦姿也是凡人之躯,若是下回惹到旁的妖精鬼怪,只怕要吃亏。 思及此处,宋凛生继续专心地品茶。 彦姿见宋凛生毫无出手相救的意思,忍不住又吞了口唾沫,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他他不是我兄长 明明宋宅的主任是宋凛生才对,可偏生他唯文玉马首是瞻,这事连住在竹取院的阿沅他们都知道。 彦姿心中忿忿地想着,却也是无可奈何。 文玉瘪瘪嘴,并未作答。 室内一时间无人出声、落针可闻。 正当彦姿以为文玉终于要放过他之时,文玉却腾地直起身,一双手按在彦姿的肩膀上,不容置喙地说道:怎么不是,你是彦姿,闻彦礼自然是你兄长。 对罢?宋凛生?文玉并未放过对面看戏的宋凛生,冷不丁地就将话头递了过去。 宋凛生眼皮一掀,温柔的目光在文玉和彦姿身上走了个来回,煞有介事地颔首应道:正是如此。 彦姿缩着脖子,他方才喊着要打架要较量,不过是逞强罢了。事实上,就他那些花架子,可能还不够身后的文玉正眼瞧。 如今认清形势之后,彦姿的气势自然也就弱了下来,可我我也不是彦姿。 文玉听闻此言,不再逗弄彦姿,不过她也并未恼怒,更没有做出什么威逼利诱的事来。 她看了对面的宋凛生一眼,又想起那日送别贾大人,宋凛生所说的话。 白马芦花,芦花白马。 人无论走得再远,也不应该忘记自己最开始的时候是为什么而出发。 文玉轻叹一口气,撩起衣袍在彦姿身旁坐了下来。 而后文玉一抬袖,彦姿便僵直身子侧过,一双眼紧紧地锁在文玉手上,生怕她下一刻便会一掌拍过来。 文玉一愣,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彦姿。 她就那么可怕? 文玉嗔了彦姿一眼,而后一把揉在了他的脑门上,就如同她平日里抚摸阿沅一样,末了还温柔地拍了拍。 你既用了彦姿的样貌和身份,便也应承担起彦姿的责任。文玉循循善诱地劝道,即便我和宋凛生知道你不是彦姿,可在阿沅阿珠他们眼中,你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离家出走的闻家二郎。 彦姿还沉浸在方才的怔愣中尚未回神,他一手扶着自己方才被文玉揉过的额头,不可置信地轻轻碰了一下而后又飞快地弹开。 竟然不是巴掌 直至文玉话音落地,彦姿才后知后觉地应道:我 他与彦姿,本就投缘,虽说他借用了彦姿的身份样貌,可他并无恶意的。 趁他尚未回绝,文玉追击道:还记得你答应彦姿的吗? 彦姿肯定地点点头,替他看看山川风物、江河湖海。 文玉闻言绽开一个轻柔的笑,她一手支着下巴,偏头看着彦姿,山川风物没长腿,江河湖海也不会跑,任你什么时候想去便去。 只是文玉话音一顿,语调也低沉下来,只是在那之前,不如先替彦姿去看看他卧病在床的兄长,天道无穷,人寿不永,彦姿的兄长可没多少时间了。 彦姿的眉头随着文玉的话越蹙越紧,他自化形以后便很少回闻家后山,对闻家的事也是一概不知、从不过问,是以闻家大郎突生恶疾之事,他并不清楚。 想必彦姿若是泉下有知,也会挂念他的兄长。文玉摇摇头,可谓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彦姿满脸的担忧之色,在文玉话音尚未落地之时,便赶忙应声答道:我去!我去就是了! 不过兄长突生恶疾,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彦姿问道。 他言语之间已不再逃避,干脆爽快地将闻家大郎称之为兄长,而他自己的身份,自然仍是彦姿。 如今没有白杨,只有彦姿。 更何况,他以闻彦姿的身份模样行走了多年。与阿沅阿珠他们相遇之时,也是用的彦姿的名讳。 既做了彦姿,就接着做彦姿罢。 文玉眸光一转,心中大喜。 成了! 只要彦姿如此问,想必是八九不离十。 文玉捏着下巴,回忆着白日里在后春山梧桐祖殿遇到闻夫人时的场景,缓慢答道:据你母亲所说,应有数月之久,只是不知这数月究竟是几个月。 彦姿拧眉不语,文玉也是愁容满面。 不若三日之后再去问问?不过到那时便有些晚了罢?文玉心下思索着。 此刻,一直不曾言语的宋凛生放下茶盏,杯壁与桌面碰撞间发出细微的声响。 文玉和彦姿双双闻声望去,只见他眉眼柔和、面色从容。 此事,我兴许听闻过一些。宋凛生斟酌着字句,慎重地说道。 此言一出,文玉和彦姿对视一眼,竟然默契地端着凳子便各自往宋凛生的左右两侧挪去。 一阵叮铃哐啷的声响过后,文玉和彦姿终于在宋凛生身侧坐定。 宋凛生嘴唇微张,有片刻愣神,而后他垂首轻笑,心中也是隐秘的欢喜。 在某些时候,小玉和彦姿还真是十足的相似,就好比此刻,一样的活泼好动,一样的好奇万分。 怎会?文玉惊诧万分,她怎么也没想通,你不是方才到江阳不久,而闻家大郎已经抱病数月,你是从何得知? 第198章 是啊!彦姿赞同地点点头,不过他倒不纠结这许多,只紧接着问道,那都是些什么?快与我们说说? 宋凛生颔首,舒缓的声音再响起时,为文玉和彦姿带来一段不曾听闻的往事。 那时我与闻家大郎一同科考,亲眼见他在大殿之上得了圣上御笔钦赐的探花郎。宋凛生说着这段往事,分明并不遥远,却像是过去了许多年一般。 自他来到江阳府,上都的事似乎都离他远去。 探花郎?文玉双手捧着两腮,听到不解之处,便出声问道。 笨蛋。一旁的彦姿对她不屑一顾,略有些得意地解释道,探花郎就是凡人考状元,放榜后的第三名。 彦姿总算在文玉面前找回了些面子,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他混迹市井多年,街头巷尾一有什么消息都逃不过他的耳朵,这些乱七八糟的、有用没用的知识他搜集了一箩筐。 若是细细数来,怕是八天八夜也说不完。 彦姿高傲地睨了文玉一眼,这女人修为虽在他之上,可是混迹人世的时间嘛似乎还不如他。 真是怪哉!怪哉! 文玉心中犯嘀咕,可是气势却不输,她佯装气恼地呲了彦姿一口,而后转目去向宋凛生求证。 宋凛生抿唇轻笑,颔首称是,肯定了彦姿的答案。 这下彦姿更是骄傲地找不着北,他俏皮地朝文玉吐了吐舌头,除却修为,他可也不输文玉。 文玉瘪嘴,她才不要同彦姿一般计较,只当不曾瞧见他那嘚瑟样,接着同宋凛生问道:那后来呢? 宋凛生继续说道:闻家大郎本就是才华满腹,一时间又是荣耀加身,再加之圣上钦点了他做翰林编修,可谓是圣眷正浓、前途无量。 犹记得当日探花郎打马游街,掷果盈车,引得上都各官眷瞩目,实在是风头无两。 文玉杏眼圆睁,原本正听得津津有味,到此处却忽而一把抓住宋凛生的衣袖,止住他的话头。 风头无两?比之你这个状元郎如何? 文玉笑得眉眼弯弯,似乎宋凛生不答话,她便不会松口。 她曾听洗砚说过,宋凛生是一甲及第,闻家大郎若与他同届,应排在宋凛生后头才是。 原来你是状元?彦姿闻言一惊,在文玉和宋凛生当中左顾右盼,那你和我兄长谁更厉害? 不知怎么的,自他打算真真正正当彦姿以后,似乎兄长的出挑,也能叫他与有荣焉。 宋凛生看着左右两边好奇的目光,无奈地摇摇头,你兄长才貌俱佳,凛生逊色三分。 文玉瘪瘪嘴,显然不赞同,我看你是太过自谦。 她早听洗砚说了,放榜那日,上都各官家贵眷将承天门围得是水泄不通。朝中的大人们为争夺宋凛生这个乘龙快婿更是使出浑身解数,不惜大打出手。 那样的盛况才叫令人瞠目结舌。 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宋凛生才辞去了游街一事,并未露面。 文玉支着下巴遥想,却不知当日究竟是何等的境况,难道比三月三上巳还要热闹上许多? 宋凛生并无任何志得意满之色,他只是略微笑笑,却并未言语。 只可惜好景不长 想起那段时日发生的事,不可谓不古怪,只是他与闻家大郎来往甚少,因而也并不十分清楚。 宋凛生轻叹一口气,话音也生了转折,只不过三四月的光景,闻家大郎便上奏称身染恶疾,要还乡静养,圣上体恤,便放他归家了。 文玉掰着指头数着,三四月的光景 也就是说,兄长这样的症候已有半年之久了?彦姿脑瓜一转,便算准了时间。 他对人间盘算年月的方式已经是烂熟于心,不过眨眼的功夫便能晓得。 彦姿睨了一旁的文玉一眼,哪里还需要掰着指头算啊? 第154章 文玉尚未反应过来,见彦姿沾沾自喜的神态,不由得鼓起两腮反瞪了回去。 真是人小鬼大。 这小白杨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宋凛生颔首,肯定地答道:是,只不过在那之前文家大郎已许久不曾上朝,因而他具体是何症候,我也并不清楚。 原本他来了江阳府是打算登门拜访闻家大郎,只是一来二去的事物一耽搁,也就搁置了。 彦姿抱着膀子思虑片刻,有些许的疑惑不解,那我需要做些什么呢? 宋凛生闻言一转眸,同彦姿一道看向文玉。 文玉笑得狡黠,露出两颗洁白的贝齿,你自然是去好生关怀一番你家兄长,看看他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了。 彦姿腾地站起身来,满脸皆是难以置信的模样,忍不住指着自己的鼻尖,问道:我?你让我顶着这张脸去? 这可是闻家亡故多年的二郎闻彦姿的脸,他一出现闻家岂不是人仰马翻?到时候莫说探查兄长的病情,恐怕就连他也是有去无回。 他不是不愿意去,只是他化形的功夫实在是不甚高明。 宋凛生沉吟片刻,犹豫着答道:确实不妥,闻家上下想必都记得这张脸彦姿行动起来,不甚方便。 文玉扬起下巴往窗外示意,宋凛生和彦姿皆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 一餐饭的时间,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深蓝的天幕当中弯月似弦、星子疏落,正可谓是月黑风高。 文玉潇洒一笑,既不会化形,便要学着借外力。 她抬袖指着外头浓稠似墨的夜色,如此夜色,正宜夜行。 你今夜的任务便是摸清楚闻家大郎具体住在哪处院落,一路上的守卫防备如何。文玉一手支着下巴,补充道,顺便去瞧瞧他如今是个什么症候,究竟是寻常疯癫,还是 文玉话音一顿,转目看着身侧的宋凛生。 宋凛生颔首,接着说出了他和文玉的猜想,还是妖邪附身。 彦姿双手环胸,慢吞吞地又在圆凳上坐了下来,嘟嘟囔囔地答道:不过是一道青鱼,就要叫人去做这样难的差事 怎么看他都不划算,甚至亏上许多。 文玉伸出一只摇晃着,否定道:此事若是成了,叫你凛生哥哥给你买许许多多的青鱼,哪怕千条百条也不在话下。 彦姿眼神一亮,当即便追着叫文玉许诺,此话当真? 宋凛生颔首笑道:自然当真,再给你加上吃不完的菡萏酥山和槐叶冷淘如何? 彦姿点头如捣蒜,连连应声,好好好,我这就去,你们等我的消息! 他整个人像一阵风似地刮了出去,在盛夏闷热的夜里,带来丝丝沁人心脾的凉意。 晚风渐起,将半开的窗棂吹得吱呀作响,点缀着寂静的夜色,偶有虫鸣传来,时不时与窗棂作伴。 文玉卸了力气,整个人以下巴支撑着趴在桌面上,无精打采地说道:既然彦姿做了你我的前锋,这几日我们便在府中休养生息、静候佳音。 她想念观梧院的秋千架,也想念她的金丝被了。 宋凛生抬袖将碗盏撤得远些,以免沾湿文玉的衣袖,他想起另一桩事,便温声开口说道:小玉可还记得申盛? 申盛?婶婶! 文玉眸光一亮,她自然记得,就凭申盛这样别致的姓名,她也断然不会将他忘记。 那时他因程廉之事消沉萎靡,她还去劝慰过他呢。 只是这几日忙起来,到好久没有申盛的消息了。 记得啊。文玉自然而然地应道,他如何了? 那时她托宋凛生为申盛找个活计做着,让他一面读书一面备考,也免得闲下来总是想从前在商队的事。 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如何,心中可好受些了? 宋凛生颔首,顺着文玉的话答道:先前筹划着要建一处书院,叫阿沅他们几个学些文字,前些时候刚落成,我便将申盛安排在那处,做了教书先生。 书院已落成了?文玉惊诧地问道。 申盛通文墨、又晓事理,她原本就是想叫申盛去学堂做先生,这样他还能一面带学生,一面继续温习功课、准备科举。 如今宋凛生这样的安排,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书院落成之事,她却是没听人提起过,如今宋凛生忽而说起,她还有些吃惊。 宋凛生轻声笑笑,颇有几分为不可见的欢喜和得意,正是,不过是购置了一处宅子改的,翻新过后才用上不久。 前几日申盛传话来,说是陆续准备的差不多了,开课也有些时日,想邀你我同往,过去看看。 第199章 申盛此人是有些能力的。 书院初时不过是一处废弃的宅子,洗砚去办了地契之后,才开始着手翻新。 原本预计的是叫申盛来做教书先生的,便不曾提前请他前来。可没想到他听洗砚一提屋宅翻修之事,便主动过来帮忙,大小事务也不挑拣,眼里见了什么活计都肯上手,引得洗砚回来连胜称赞。 书院能如此快速便走上正轨,申盛居功至伟。 文玉想了想,左右没什么要紧事,距离给闻家大郎看诊也还有三日,不如先去书院看看,便答道:那正好,不如明日我们就去。 宋凛生颔首应声:正有此意。 他二人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一阵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一直到门口才堪堪止住。 文玉和宋凛生默契地对视一眼,文玉捧起茶盏轻抿一口,强压着笑意正色道:还不快进来,躲在外面儿当心喂了□□! 宋凛生一盏茶方才送至唇边,便听文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以茶盏挡住唇畔的笑意,小口啜着香茗。 也不知小玉究竟是哪里学来的这许多俏皮话,叫人听了真是忍俊不禁。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过后,大开的门页边上,探出一大一小的两颗脑袋 正是洗砚和阿沅。 方才他二人离去之时那一步三回头的情景还在文玉眼前,她有些忍不住笑意,可还是强压着,问道:用过饭了吗? 洗砚弯腰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搂着身前的阿沅,两个人默契地对望一眼,而后阿沅乖觉地点点头:吃过了,文姊姊。 文玉悄悄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宋凛生,见他并无阻拦之意,便接着装起糊涂,既然吃过了,怎么还不回竹取院休息? 阿沅一双小手捏着身前的衣角,嘴唇蠕动着:我、我 阿沅性子温吞,说话也慢,可彦姿咋咋呼呼的,活像个炮仗,也不知他二人是如何处到一起、进而成为朋友的。 文玉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洗砚原本一脸期待地看着身前的阿沅,可他我了好半天,也说不出个下文,洗砚便干脆接话道:我们方才看见彦姿急匆匆地出府去了 是啊。文玉满不在乎地答道。 急匆匆,不错。 出府,也对。 她这么回答并无不妥。 洗砚想起方才文娘子答应过自己的话,犹豫片刻后还是率直地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文娘子!公子!你们该不会该不会是将彦姿赶出府了罢? 宋凛生闻言眼波流转,眸光划动,他转目看着挂在门框上的洗砚,却并未出声。 四目相对之间,洗砚噤若寒蝉。 就连阿沅也缩了缩脖子,察觉到不对劲,继而往洗砚怀里靠去。 到此刻,文玉终于是忍不住了,没想到宋凛生竟会如此配合与她。 文玉噗嗤地笑出声来,出言宽慰着满头雾水的洗砚和阿沅。 你们就放一百个心罢! 她思虑片刻还是隐去了彦姿的真实身份,此事说来实在怪诞,便只要她与宋凛生知晓便好。 不过是彦姿的兄长抱病,他回家看看罢了,明日一早便回来。文玉沉吟片刻,补充道,最迟不过晚饭时间。 阿沅晃动着小脑袋瓜,抬首看了看洗砚哥哥,又去看文姊姊,登时眼睛便亮了起来,文姊姊说的可是真的? 文玉笑着点头,收住了逗人的心思,自然是真的,你明日就在大门口等着罢,彦姿必定准时回来。 好!阿沅一时间兴高采烈,简直比什么还要欢喜。 彦姿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他原本还怕生了什么事,文姊姊和宋哥哥要将彦姿送回家呢! 如今既然不是,那真是好极了。 宋凛生瞧着阿沅欢快的样子,眉宇之间也不由得染上几分喜色,如今府中有小玉,有洗砚和宋伯、阿竹阿柏他们,再添上阿沅阿珠和彦姿,实在是很热闹。 远比他回江阳之前设想的,要热闹许多。 可算不是他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宅子里 洗砚,明日的晚饭记得给彦姿加一道青鱼生。宋凛生笑着招呼道。 摸清楚状况的洗砚也是喜笑颜开,乐滋滋地应声,是!公子! 文玉见状赶忙扬起一只袖子,举手说道:那我要吃花雕醉蟹! 宋凛生笑地温柔宠溺,连声应下来,好,交由洗砚去办。 阿沅蹦蹦跳跳地跨过门槛,一路小跑到桌前,来到文玉和宋凛生身边,奶声奶气地说道:那阿沅想吃肉丸酿蛋。 后头终于舍得从门框上松手下来的洗砚紧随其后,他笑得开怀,伸手在阿沅头上抹了一把,应道:想吃肉丸酿蛋要找洗砚哥哥,找文姊姊和宋哥哥可没有用。 公子和文娘子十指不沾阳春水,既不会采买,又不会下厨,可不能凭空变出肉丸酿蛋来。 一时间,室内的四人笑作一团。 洗砚抄起奶团子似的阿沅抱在臂弯里,痒得阿沅直求饶。 知道了知道了,找洗砚哥哥,找洗砚哥哥! 文玉和宋凛生坐在桌边看着他们笑闹,一股温馨和睦的气氛在四人之间环绕。 窗外月明星稀、虫鸣声声,室内欢声笑语、暖意融融。 此时,远在江北闻宅门前稍远处彦姿,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阿嚏彦姿抬袖捏了捏鼻头,望着眼前灯火通明的闻宅。 真是怪事。 第155章 翌日清晨,观梧院。 淡青的云雾混合着微紫的霞光,在天边破出第一缕日色,斜照落入院中的秋千架上,泛起柔和的波澜。 文玉穿戴齐整,跨步推门而出的时候,一眼便瞧见端坐在秋千上的宋凛生。 此刻他形容如玉、身量似松,手中捏着一顶圆形的帷帽,帽檐上的薄纱顺从地铺在他的膝头,别有一番可怜的风味。 不过是寻常的早上,却因着宋凛生的缘故,叫观梧院无端添上几分诗情画意,似远处的山水尽数而来,妆点着院落当中的景致。 宋凛生!文玉脆生生地喊道,其声音婉转恰似珠玉落盘,你起得这样早? 宋凛生应声转目,正见文玉一脸喜色地从门槛内跨步出来。 她今日身着天青色的衣衫,远远而来似山岚间的一团云雾,清丽可人又不失朦胧之姿。 片刻的愣神过后,宋凛生匆忙应道:左右无事,便来院中等你。 宋凛生几步从秋千上匆匆起身,迎着文玉来的方向而去。 文玉见他起身便加快了脚步,二人一转眼就站在了一处。 她俯首瞧见宋凛生捧在身前的帷帽,上头绕着一圈精巧的珠帘,珠帘底下才是掩面的轻纱,比上回用过的那顶更貌美些。 虽则珠串不过是点缀装饰,并不起多大的作用,可是文玉见了莹润的光泽似锦缎在手,仍是欢喜得紧,片刻也舍不得移开目光。 难怪传说蚌精化形之后,从不缺钱财银两,就单凭她们能结珍珠这一样,恐怕想不富裕也难。 毕竟在人间珍珠价贵,品相上乘的更是有价无市了。 这个这个文玉小声地说着,犹犹豫豫得说不出口。 这顶帷帽一看便是女儿家的式样,宋凛生此刻拿来,不是给她的还能是谁?早先宋凛生送给她无数的珠宝首饰、衣衫钗环,她也并无多大的感受。可是今日不知怎的,文玉面颊一热,莫名就生了三分羞赧。 宋凛生垂眸一看,赶忙如同献宝似的将帷帽捧起来送至文玉眼前,他压下心中的喜悦,轻声说道:这是送给小玉的,你看看可喜欢? 文玉心头一喜,似等不及这句话一般,将帷帽从宋凛生手上接了过去,捧在怀中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我很喜欢!文玉毫不遮掩自己的欢心,一扬手便将帷帽戴在了头上。 登时,帷帽上的薄纱随着文玉的动作整个落下来,将她白玉似的面容遮了个严实。 宋凛生见她笑得开怀,自然也忍不住抿唇一笑。 岂料正撞见文玉双手拨开纱帘,将其别在帷帽的边缘上,露出姣好的眉眼来。 四目相对之间,文玉愣愣地微扬着头,有些茫然无措,而后落落大方地问道:你笑什么? 她双眸清亮,似雪融后山中的第一股泉水,如今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看。 宋凛生方才扬起的笑意便叫他强行收住,慌乱中他眼角的余光四下乱瞟,怎么也定不住心神。无、无事,近来暑热,小玉戴着这个正好。 第200章 既隔绝了暑热,又阻断了外人的目光。 只是后半句,他说不出口。 洗砚在外头套车,我们也、也快些出门罢。言罢,宋凛生逃也似的迈步走在前头,直奔观梧院那道垂花拱门而去。 文玉满头雾水地留在原地,待回过神来赶忙提起裙摆追了上去,宋凛生,你还没说笑什么啊 一身清水蓝的宋凛生步履匆匆地出门去,身后是文玉天青色的裙摆,在花丝垂落的拱门之下穿行而过,叫繁茂的藤条随之摆动,荡漾出一段暧昧的香气来。 两人似晨起时山间的云雾你追我赶,一路纠缠着来到前院。 洗砚手中握着缰绳,愣愣地看着公子和文娘子快步跨出门来,丝毫都不曾耽搁便一前一后地上了马车。 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 正当洗砚犹豫地摸着后脑勺之时,自家公子的声音却穿帘而来,洗砚,还不动身? 诶!这就动身!洗砚连声应道,而后将自己那看不见抓不着的疑虑压下。 警钟街,绿水巷。 车马摇晃,青石作响。 洗砚一路驾车到了书院门前,车轱辘碾过地面碾碎了绿水巷的宁静,带起的声响昭示着有客来访,却并不显得聒噪。 随着叫停马儿的吁声响起,洗砚脑中灵光乍现,他终于知道哪里奇怪了! 往日公子出门,势必要请文娘子先上马车的,可今日匆匆而来,还率先上了马车,事出反常,岂不怪哉? 洗砚并不纠结于事情起因,只是一想起方才公子慌不择路的样子便觉得有趣。他闷闷地笑出声,随后出声提醒道:公子,文娘子,咱们到了! 车内一片寂静,如往常一般对坐的两人谁也不肯出声。 从前在车上文玉总要用些点心糕饼、再饮些热茶的,可今日却是看也不看、丝毫未动。 宋凛生听着外头洗砚的喊声,却是一动不动。他双手置于胸前,指尖拢于袖中于无人可见处已蜷缩而起、悄然泛白。 原是他的不对,无端笑些什么。就不能收住心绪,惹得小玉生怯,自己也羞赧。 这头的文玉也是一番挣扎,方才自上了车架,宋凛生便红着一张脸不肯开口,任她再如何盘问也没有用。 她是真不知宋凛生何故笑得那样开怀。 小玉 宋凛生 几经纠结之后,二人竟然齐齐出声唤着对方的名字。 宋凛生和文玉故意错开的目光在这一刻猛然交叠,四目相对之下,均是有一瞬间的失神。 两人的脸颊上俱是红晕渐染,双耳也不由得热起来,车内虽宽敞却终究是密闭的空间,不过片刻的功夫,温度便骤然攀升起来。 文玉一时情急之下,竟也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些什么,她猛地站起身抬首之间眼见就要装上车顶。 小玉当心!宋凛生前一刻还端坐着,下一刻便立即起身抬手护住文玉的后脑勺。 好在文玉反应迅速,收力也得当,这才叫二人都不至于受伤。 文玉顿住身子,不再往上,只躬着上身,小心翼翼地仰面去看宋凛生。 正巧宋凛生俯首关切地看向文玉,两人的视线便又撞在了一处。 噗嗤文玉率先忍不住笑出声来。 从前她二人都是先后下车,从未像今日这般同时在车内起身,因而眼下才发现挤在一处滑稽得很。 宋凛生弯腰垂目看着文玉,稍一转眸便知文玉在想些什么,便也随之笑出声来。 下回换一架更宽敞些的马车,可好?宋凛生柔声哄道。 文玉心中乐呵,面上却是煞有介事地摇头,不好不好,宋大人切莫铺张,省下来的银钱还是给书院多添几位教书先生罢!哈哈哈! 文玉笑声清脆,犹如佩环相击。 先前车内的沉闷一扫而光,宋凛生和文玉的面上终于又得见笑意。 宋凛生唇角扬起,连声应下,好,都听小玉的。 里头的笑闹和外头的宁静对比鲜明,洗砚木着一张脸,不知公子和文娘子哪里来的那样多的话,好似说也说不完。 公子文娘子该下车了。洗砚无奈地提醒道。 再不下车,直接打马回府都不嫌早。 文玉听见洗砚的喊声,仰面不怀好意地看了宋凛生一眼,看看我们谁先下车! 言罢不待宋凛生应声,文玉便一骨碌从他腋下钻过,掀帘出去转眼便跳下了马车。 外头文玉双脚落地的声音响起,里头的宋凛生哑然失笑,而后便紧跟着下车。 绿水巷的这处书院占地并不大,主要是胜在四周环境安宁,又多书院画室,适宜学习,因而才选在此处。 文玉仰面瞧着书院的正门,不讲气派,只求雅致,一看便是研究学问之所在。 明德学堂。文玉一字一顿地念着门匾上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而后回身同宋凛生问道,是你取的名字? 宋凛生颔首称是,古语有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意在叫人们通晓心中与生俱来的道理,以明德二字命名,最合适不过。 文玉深以为然,随着宋凛生的话频频点头。 这几句她倒是还不曾读到过,不过宋凛生既然说来便一定有他的道理。 洗砚安置了车马,折回身来却见自家公子和文娘子还在门槛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便上前插话道:公子,文娘子,书院还缺些人手,并无门房和小厮来迎,快些进去罢,否则申先生还不知道咱们到了呢。 文玉和宋凛生在洗砚的引路之下进入明德学堂。 前院种着几丛青竹,一旁是用来公布课业的告示栏,再往里是几间放置书籍教具的屋舍,院中晒着几面屏风和一箱旧书。 文玉和宋凛生穿堂过院,终于来到了后头学生念书的地方。 那后头还有些厢房,可供学生住宿,不过眼下阿沅他们都住在府上,又没有旁的学子,便还未收拾出来。洗砚一面指着,一面解释道。 随着他们的步伐渐近,朗朗书声传来,文玉竖起耳朵静听,惊喜地同身旁的宋凛生问道:你听,是不是阿沅的声音? 先正衣冠,后明事理。 礼义之始,必正容体。 童稚声声念着开蒙的课文,由远及近地传来,宋凛生凝神听了片刻,答道:嗯,正是阿沅的声音。 再往前就是如今学生们读书的课堂了。洗砚指着前头的一道拱门,说道。 那门掩藏在丛丛翠竹之后,只露出半个扇形来,倒显得清幽雅致。 书上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大约就是这个意思罢?文玉指着那道门问道。 宋凛生笑容和煦,满面柔光,嗯,小玉说的没错。 文玉得了肯定,心中一乐。 她瞧着那门后的场景,看得并不真切。如今正是上课的时候,她们还是不去打扰了,文玉心想。 就在此处等上一等好了,等申盛教完这堂课再进去也不迟。文玉转脸看着身侧的宋凛生,提议道。 宋凛生颔首,对小玉的话他一向是无有不应的。 只是方才他听那声音,申先生似乎不在课堂上。 公子和文娘子要在此处等吗?不如回前院坐坐?洗砚提议道。 文玉一双手背在身后,摇头否定道:就在此处罢,我和宋凛生也好四处看看。 她瞧瞧这儿的花草,看看那儿的布置,只觉得新鲜无比。 里头的读书声断续传来,这边文玉三人凝神听着,身在课外,却像在课堂上一般认真。 忽而,一道男声在身后传来,打破了这份安宁。 文娘子,宋大人?洗砚 第156章 来人的声线沉稳端庄,透着世事磨砺的风霜感,却在他上扬的语调中不难听出惊喜和欢愉之情。 院中错落站着的三人应声回首,文玉率先瞧见了后头怀抱着书卷的申盛。 申盛!文玉又惊又喜,出声唤道。 自上回在府衙见过之后,她和宋凛生事务缠身,一直不曾有机会同申盛会面,就连请他到学堂里来做教书先生的事,也是洗砚一手操办的。 这些时日不见,申盛似乎清减了些。他一身深褐色的长衫套在身上叫他活似一枝枯瘦的枝桠,只不过面色尚好,还能见几分红润。 诶!申盛笑着应声,眉梢眼角都生动起来,他搂了搂怀中的书卷,几步跨上前来,同众人问好。 文娘子,宋大人,洗砚。申盛左右瞥了一眼,将怀中的书卷搁置在一旁的石造景观上,空出手来同他们一一见礼。 第201章 你们何时到的?久等了吧!申盛腼腆地笑起来,解释道,我方才在门前见你们还未到,便想着先去搬些书卷再来迎你们也不迟,不曾想终究是错过了,是我的疏忽。 宋凛生眉目之间是一贯的温和有礼,同申盛回礼之后,这才淡笑着否认,怎会?我们在院中逛逛也好,倒是筹措书院的事叫你费心了。 一旁山石景观上堆着的书卷在风声的吹拂之下,翻过一页又一页,发出哗啦的声响。 宋凛生循声望去,笑道:早听洗砚说申先生将书院的大小事务拾掇地都很好,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你受累了。 申盛闻言连连摆手,头也摇的跟拨浪鼓似地,他急忙解释道:不过是搬些书卷,哪里说得上受累,大人言重。 哎呀申先生,你何必如此自谦,同我们还用得着客气?洗砚也在一旁帮腔。 洗砚与申盛虽是在上回擒程廉之时才相识的,不过后来申盛的衣食住行一应事务都是由他经手的,再往后请申盛来学堂做先生,帮申盛在绿水巷安置,全部都是洗砚在经管。 一来二去的,他与申盛也就熟络起来。 如今洗砚待申盛,就如同待阿沅他们一样,还更添了三分同龄人的亲近。 文玉见他们三人你推我让的样子,实在是好没意思,也不知做这些虚礼干什么,她忍不住掩唇轻笑道:好啦,再说下去,风要将书卷全卷走了。 她抬手指着那不断翻篇儿的书卷,最上头的一两本失了平衡所在,竟嗖嗖地掉落在地,顺带翻了几个跟斗,最后书脊朝上趴在地下。 诶申盛一慌神,赶忙伸手去捞,又将那书卷抱在怀里紧紧搂住。 洗砚见状跟上去帮忙,收拾了半数在自己手中。 你这些日子可还习惯?文玉关切地问道。 她还不曾忘记先前在府衙之中,申盛那副神魂落魄的模样。 程廉濒死之际企图让他做肉盾的事,对他打击不小。 文玉生怕他会因此事的缘故,一直消沉下去,精神萎靡、一蹶不振。 不过如今看来,他虽瘦了些,精神面貌倒一切都好。 很好,很习惯。申盛环顾四周,面上浮起轻松惬意的神情,这里一切都好,多亏宋大人和文娘子,还有洗砚对我出手相助,你们的恩情 好好好,习惯就好,千恩万谢的话就此打住!文玉出言拦住了申盛的话头,不叫他再继续说下去。 再说下去,恐怕申盛能写篇诗赋来为他们歌功颂德。 她与宋凛生、洗砚原也不是为了要得谁的感谢才做这些事的。 申盛忽而停住,难免有一瞬的错愕,待听完文玉的话之后,有几分拘谨地笑着,是,是。 宋凛生从洗砚怀中抽出一册书卷,随手翻阅起来 都是些开蒙课程。 这都是为学生们准备的?宋凛生一面默读,一面问道。 正是,阿沅他们开蒙晚,要从头学起才是。申盛单手搂着怀中的书卷,另一手将最上头的一册翻看着。 这是他前几日方才拓好的,上头的墨迹很新,似乎还蕴藏着尚未散去的墨香。 嗯。宋凛生颔首。 这倒是,阿沅阿珠和一众弟妹年岁各不相同,基础也相去甚远,若要念书,是得从头下一番苦功才成。 如今学堂只有你一位先生,你多担待,我已命洗砚多请几位先生与你交班,也好为你留下些读书的时间。 先前小玉曾同他说过,申盛一心苦读,誓要考取功名,即便先前在商队之中讨生活,也不曾抛下书卷。 如今既脱离了商队,便能更加专心念书了。 虽则他愿意留在学堂做先生,可学堂诸般事务繁杂扰人,绝不可全压在申盛一人身上。 宋凛生沉吟着,得为申盛找些帮手才是。 这个倒是无妨,如今虽然仅我一个,可洗砚常抽空过来,再说我也不觉得忙碌。申盛面上一热,颇有些不好意思。 如今他衣食住行全仰仗学堂,洗砚更是将他照顾的无微不至,甚至送了他好些书卷,他已经是无以为报。 不过是带些学生罢了,哪里还需要请人与他交班呢? 我一个人就好,宋大人不必费此周折。申盛急忙回道,似乎生怕宋凛生会再请几位先生来一般。 不过申盛此言一出,旁边的文玉却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文玉双眉紧蹙,上扬的眼角俱是不解的神色,你一个人? 宋凛生察觉到文玉话中的意味并非是不叫申盛一人,而是有些别的疑惑,他侧身转向文玉,关注着她的动作。 申盛叫文玉这话问得一时摸不着头脑,他怔愣片刻,茫然地应道:啊、是,是啊。 文玉这才反应过来,她方才见了申盛在身后出现,心中浮起的那一抹古怪究竟为何。 她们刚到院中之时,学生们正诵读课文,那时候她听起来课堂中分明有一位先生在领读的。 四处又不见申盛的人影,文玉自然以为学堂中的先生便是申盛。 可如今申盛好端端地站在她们眼前 怎么?宋凛生靠近文玉身侧,垂眸压低声音唤道,小玉? 若是此处的先生仅你一人,那课堂中的那位又是谁?文玉与宋凛生对视一眼,而后朝着申盛不解地问道。 文玉话音刚落,学堂上的诵读声又响起来,由远及近地传到院落当中。 不待申盛有所应答,文玉一手拉住宋凛生的衣袖,转身进了拱门,几步跨入后头的院子。 诶,公子,文娘子,等等我们!洗砚抱着书卷连忙跟上,他倒是不曾听说书院请了新先生的事。 申盛回过神来,也是快步前行,追着前头的文玉和宋凛生,文娘子!大人!那是 青墙黛瓦,绿意丛生。 丛丛翠竹交相掩映,瘦长的叶段将学堂的窗棂遮盖着只漏出一角来,朗朗读书声从间隙中传出,一声更比一声洪亮。 文玉收住脚步,慢了下来,她捏着宋凛生的衣角一拉,示意他跟紧些。 宋凛生眉心一拧,满目皆是惊诧,他原以为小玉是拉着他直接闯进学堂上,也好一探究竟。 可如今看来,小玉是想拉着他趴墙角? 宋凛生面上一热,他、他从未有过如此行径,只知道君子当修身正行、遵德崇礼,一时间还真不知该作何反应。 可他却也不会丢下小玉一个人。 宋凛生心口一紧,忍不住悄然吞咽着,他一手提起衣摆,小心谨慎地跟在文玉身侧而行。 不多时,文玉拉着宋凛生来到窗前的一丛翠竹边蹲下。 她二人身上的天青、水蓝衣袍都不算太惹眼,掩藏在翠竹之下,倒很是相宜。 这窗棂不算很高,文玉若是直起身子必然会被发现,她伸出一指覆于唇上,对着宋凛生做噤声状。 宋凛生双眼紧随着文玉而动,面上稍显不安,却仍下定决心颔首应下。 只要是同小玉在一起,他便没什么好怕的。 文玉得了他的反馈,又抬手指了指头顶上,宋凛生与她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默契,竟登时便明白过来。 宋凛生颔首示意。 文玉一点头,她和宋凛生便同时转身慢慢直起身子,直至脑袋冒出窗台几寸,双眼能瞧见课堂上的情境便立马停了下来。 宋凛生的视线在课堂上逡巡一圈,最后定在了上首的先生身上,他轻轻靠了一下文玉的肩头,示意她往上看。 文玉飞快地扫了一眼室内,能瞧见阿沅和阿珠几个坐在前头,正捧着书读,最上头的桌案边坐着一个面容白净、身量清瘦的先生,正聚精会神地翻着书卷,许是在查问学生的功课。 室内的情形已然清楚,文玉回身拉着宋凛生便往来时的竹林中而去。 直至跑出好远,确认不会叫课堂上的先生学子听见,文玉才同身侧的宋凛生问道:方才你可看清楚了? 文玉轻轻喘息着,一扬眉往方才的方向看去,眼中透露着小小的得意之色。 嗯。宋凛生乖觉地应声。 想起方才的行径,他实在有几分腼腆和羞涩。 他愿意同小玉一道,却不代表他能习以为常。 这对他来说实在是新奇的体验,不亚于任何一场冒险。 怎么?文玉眸光一转便发觉宋凛生的不寻常之处。 不需多想,文玉瞬间明白过来。 宋凛生是怎样的人物,长在高门大户里的白玉兰,想来从小到大都不曾有过听人家墙角的行径罢? 文玉伸出一指挠了挠自己的面颊,她似乎不该如此。 第202章 她本欲出言宽慰,可没想到一开口却变成了另一番意思,宋大人难为情了? 宋凛生面上一热,连耳垂也瞬间泛起薄红,往日里沉着冷静的样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少见的语无伦次,我、我 文玉憋着笑忍得辛苦,却还是极力将自己的唇紧紧抿住。 这里不是观梧院,她还是收敛些,得给她们宋大人留些颜面才是。 小玉!宋凛生登时明白过来,着急地唤了文玉一声。 可他言语之中全然没有责怪,反倒是有几分羞涩的嗔意来。 在呢。文玉掩唇轻笑,俏皮地应声。 这头文玉和宋凛生正说着话,身后匆忙的脚步声响起,申盛慌乱的解释也随之而来。 文娘子,宋大人,那不是学堂里的先生 文玉收住笑意,一个抬脚便拦在了宋凛生身前,她不能叫别人瞧见宋凛生这幅样子。 宋凛生会意,随即快速站直了身子,调整着自己的仪容。 见申盛和洗砚顺着曲折的小路从竹林里钻出来,文玉品味着方才申盛说的话。 我和宋凛生可都瞧见了,那不是先生是什么? 第157章 文玉奇怪地打量着申盛,他今日怎么净说些胡话。 方才她与宋凛生看得分明,坐在上首的男子虽然身量纤细、面容秀气,却当真是教书先生的打扮,一身白衣清俊端正,很有书卷气。 原来不叫宋凛生多请先生,是你自己早先便请好了。文玉双手环在胸前,揶揄道,还不老实交代? 她原本还担心申盛因为程廉的事过于封闭,不肯与人来往,一直就那么消沉下去,反倒伤了自己。 没想到搬来绿水巷这些时日已经有交好的友人了,她口中虽是调侃,心里却很是为申盛感到开心。 宋凛生形容规整、衣装整齐,款款从文玉身后跨步出来,与她并肩而立,折身同洗砚交代,不知这位先生是从何处请来?叫账上与申先生一样支月钱。 洗砚原也想一口应下,可是他抬袖摸了一把后脑勺,疑惑的目光投向申盛,他也不知道这先生是从何处请来的。 申盛面上有几分拘谨,叫众人这么一瞧,便越发局促了。 文娘子误会了。申盛慌乱地一摆手,课堂上那位,并非是什么先生。 话音刚落,申盛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又急忙改口,不对,是先生,却不是先生。 洗砚带着些微错愕地张了张口,极力找回自己的声音,申盛,你同我们讲什么绕口令来?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也是无奈地一耸肩。 宋凛生眸光一动,心思回转间便有些了然,你是说,方才课堂上那位先生,实则是一女子。 洗砚闻言是满脸的惊诧,他家公子虽然平日里少言寡语,可从无虚言,也是八面玲珑的剔透人物,在察言观色、琢磨人心之上,不输旁人。 既然公子都如此说,想必不会有假。 洗砚呆愣地看着眼前的申盛,真是真是人不可貌相,申盛你 文玉眉心一蹙,女子? 她回想着方才匆匆一瞥,确实只见是一书生打扮的秀气男子,她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新来的教书先生。 可如今想来,那人清俊的面容和略窄的双肩 文玉眼眸瞬间睁大,毫不掩饰的惊讶一拥而上,一声惊呼随之响起,申盛 想不到申盛来了绿水巷,不仅交到了友人。 这位友人还是一位女先生。 一时间,三人的目光皆汇集于申盛身上,周遭的气氛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凝滞,诉说着众人稀奇古怪的猜想。 申盛心头一跳,面上登时便炸开了片片红云,他慌忙否认道,宋大人,文娘子,洗砚 课堂上那位是周先生,周娘子。申盛直白地解释着,而后似乎又觉得不够一般,接着说道,周先生在巷尾有一间自己的小学堂,叫闻道书舍,她自己便是书舍的教书先生。 申盛一口气是停也不敢停,尚未来得及喘息,便接着往下说,周先生学识渊博、心肠又好,听说我们在此处新开了明德学堂,便常常过来帮忙。 今日请大人和娘子过来,本来也是想正式地将周先生介绍给二位认识的。申盛急得直跺脚,唯恐冒犯了周先生。 今晨我忙着收拾书卷,便请周先生代了一堂课,如今还未完呢。 也怪他并未早些同宋大人和文娘子回禀,甚至忘记提前与洗砚说一声,倒惹下这许多误会与麻烦来。 申盛自觉不妥,生出这许多事,眉宇之间尽是忧愁之色,口中更是叹息连连。 文玉和身侧的宋凛生对视一眼,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绿水巷还有女先生,并且学问不输男子,还开着自己的小学堂。 文玉心中一琢磨,那这位周先生在江阳府恐怕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 正是。申盛见文玉开了话口,连忙接着往下说,不过周先生为了方便行走一向以男子装束示人,这才有了这些误会。 宋凛生颔首,却并未出声,这是周先生的自由,他不必掺言。 洗砚一双手揉着两侧的太阳穴,颇有些头痛,这中间的弯弯绕如此之多,他不过几日不来,竟连学堂中何时添了一位女先生都不知道。 那周先生的月钱还是从账上支取么?洗砚问道。 既不是聘来的,便不甚合规矩,可若是叫人家白帮忙,这也不是公子的作风。 洗砚纠结片刻,索性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声。 宋凛生沉吟着,倒不是银钱的事,只是总归要先问过周先生的意思才好,否则一封银子包上去,恐怕反倒折辱了周先生。 这头还未商量出个准话,身后一道清冷肃然的女声便兀自响起。 不必 文玉等人应声回头,却见方才还在课堂上的周先生此时掀帘而出、立于廊下。 她一身白袍绣着淡雅的锦绣团纹,满头乌发束于脑后以同色的缎带系着,打扮地虽简单,却干净利落,别有一番清冷出尘的意味,身上的书卷气更是浓得化也化不开。 文玉甫一见到这位周先生,便想起书中的句子来 束发读诗书,修德兼修身。【注】 都是乡邻,得闲时互相照应也是应当的,我来此教课,原也不是为了银钱。周先生淡淡地解释道。 脱离了课堂上那韵律工整的诵读,如今听来,周先生的嗓音清淡、似有微霜,一股超凡脱俗的意思油然而生。 申盛抻长了脖子往里看了一眼,见周先生出门,登时便越过宋凛生等人迎了上去,周先生,这便是我同你提到过的宋大人和文娘子,还有洗砚,你尚未见过的。 他一一为周先生引荐,领着她来到文玉等人身旁。 文玉犹沉浸在这位周先生通身的气派里回不过神,一眨眼却见人已到了自己眼前。 周乐回见过诸位。周乐回抱手躬身,礼数周全。 宋凛生颔首,同样回礼道出自己的姓名,一旁的洗砚也紧随其后。 文玉见过周先生,周先生客气。文玉有样学样,还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平白无故的倒像是搭讪了。 她还从未见过周先生这样的女子,像是 文玉心中暗暗想着,如果说枝白是纯洁的栀子,那这位周先生,倒像是冰凌的霜花。 不惧风雪,凌寒而开。 周乐回眼眸轻抬,状似无意地扫过文玉,只一眼便又撇开目光,文娘子。 这便算是见过礼了,周乐回不欲多留,便出言嘱咐申盛,方才课上已经讲完了第二讲,我都在书中做了批注。 她将手中的书卷递给申盛,而后颔首说道:书舍中事务繁多,我先告辞了。 周乐回客气有礼地同众人致意,文玉不知为何忽然出言挽留道:周先生这便要走?不若留下来一同用饭? 今日宋伯预备了许多鲜鱼,拿来给学生们做羹汤补身子,正好邀周先生同享,文玉美滋滋地打算着。 周乐回抬步欲走,却在听见文玉的话以后顿住脚步,回身看了文玉一眼,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竟露出了一抹笑意。 下回罢,下回请文娘子到我书舍中饮茶。 而后周乐回并未多做停留,转身离去了。 文玉呆呆地看着那片雪白衣角消失在绿意盎然的竹林之后,仍有些回不过神。 第203章 方才周先生唇畔的那一抹笑意,实在是冰消雪释、大地回春 原来,霜花也会笑啊。 文玉怔愣着想到。 忽而,一道水蓝色的身影出现在文玉眼前,她仰面顺着那圆领袍上的扣珠往上看去,宋凛生挺立的鼻梁像是高耸的山脉,一双春水化作的眼睛正满含笑意地盯着她。 文玉猛的回过神,慌乱地抹了一把鼻尖。 人已经走远了。宋凛生轻声笑道。 文玉瘪瘪嘴,无奈地一耸肩,她当然知道人走远了。 这不是周先生实在夺目,她忍不住多看两眼么? 申盛翻看着手中的书卷,粗略地将里头的批注扫过,记在心里,周先生一向话语不多,但却十足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大人勿怪。他看着一旁的宋凛生,解释道。 宋凛生轻轻摇头,语意松快地答,怎会? 是呀。文玉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有些得意,附和道,各人自有各人的脾性,宋凛生才不是那样小气的人。 宋凛生面上绽开一抹浅笑,眼角的余光偷偷看着身边的文玉,你方才说周先生自己开着一家书舍,那若是有什么短缺的便从这边送些过去罢。 申盛点头应下,他还有一事尚未同大人商量。 周先生闻道书舍的学生都是女子,我还在想是否将阿珠送去周先生那里读书呢。 申盛话音刚落,文玉和宋凛生还未来得及出言,洗砚便抢先开了话口,还是再缓缓罢!阿珠年纪小,怕是不愿意同阿沅分开的。 文玉认同地点点头,洗砚虽然偶有调皮嘴坏的时候,可是为人却极周到细致,阿沅阿珠入府以后一直是洗砚在照料,他是最了解阿沅阿珠他们的人。 恐怕就连她和宋凛生也不能与洗砚比拟。 阿沅阿珠的事,交给洗砚她与宋凛生都放心。 后头闹哄哄的声音响起,一声脆亮的喊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文姊姊!宋哥哥! 文玉应声回头,一群穿戴整齐的奶团子从学堂中涌出来,为首者正是阿珠。 转眼,阿珠便来到文玉跟前,拉着她的衣袖甜甜的说道:文姊姊什么时候来的? 第158章 阿珠喜笑颜开,乐得与她平日里见着糖葫芦的时候一般。 不过今日文玉可不曾带糖葫芦来,文玉蹲下身保持视线与阿珠齐平,阿珠珠,文姊姊带了鲜鱼咱们煮汤喝好不好? 好哇!后头落后一步的阿沅跟了上来,脆生生地应道,文姊姊,宋哥哥。 宋凛生笑容和煦,眉目温柔,颔首应了一声,而后抬袖轻轻抚住阿沅的肩膀,阿沅今日可用功读书了? 阿沅频频点头,欢喜地应下,嗯!周先生教了好多好多。 好了,快别站着了,去园子里玩会儿罢。申盛上前招呼着,将孩子们疏散开来。 学生与申盛相处时日久,都听他的话,立时便跑开了。 文娘子,宋大人稍坐,如今学堂还未请厨娘,我去烧饭,你们也可四处逛逛,请随意些。 这本是宋大人出资筹措的学堂,若反倒叫大人觉得拘束那便不好了。 洗砚抬头瞧了眼天色,时候是不早了,便也说道:那我去把车上的那筐子鲜鱼抬进来。 言罢,洗砚和申盛分头忙碌,只留下文玉和宋凛生立足原地。 文玉环顾左右,众人竟真走的没影儿,半片衣角也没留,便转目朝着宋凛生一挑眉,那我们就真的四处逛逛? 宋凛生嘴角含笑,双眼微弯,荣幸之至。 绿竹掩映,流云飞逝,在交叠的斑驳树影里,细微风声中,文玉和宋凛生闲庭信步、静观落花。 真是好一副登对的壁人,活像是古意画卷中的人物。 曙前街,官安巷,宋宅。 一直到日照斜阳,霞光满天,鸟儿尽数归巢之时,文玉和宋凛生才辞别申盛,从明德学堂掉头往回走。 车轮轱辘碾过,从江北一直碾回了江南,直至车内的两人皆是昏昏欲睡之时,洗砚赶车的吁声才终于响起。 应声而停的车马一晃荡,文玉支着下巴的手也跟着打滑,巨大的惊吓叫她惺忪的睡眼总算回过神来,清醒了三分。 宋凛生抬袖递过茶水,好叫文玉喝了清清口。 文玉一面接过茶水,一面懒声懒气地同外头的洗砚说着话,洗砚,到了吗? 是,文娘子,已到府门前了。洗砚应声,长时间的赶路叫他话音中略带疲惫。 待文玉饮用过后,宋凛生接过文玉手中的茶盏搁在一旁,轻声问道,下车吧,小玉。 那声音轻如鸿毛、淡比薄雾,似乎生怕惊着文玉一般。 文玉拖着沉重的眼皮点点头,温热的茶水并未让她有多清醒,反而是更加想立时回到观梧院的软榻上深深睡去。 午后在明德学堂同阿沅他们做什么课外的嬉戏,文玉和宋凛生陪着学生们闹了一下午,进进出出的片刻都不曾停歇过。 阿沅阿珠年岁小,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再加上学堂里尽是些年纪相仿的玩伴,便更加放得开些。 直至文玉迈出明德学堂的门槛之时,阿竹还恋恋不舍地拉着文玉的衣袖,问她下回什么时候再去。 文玉拖着周身的疲惫与酸痛,笑得脸都要僵了,只能应声说待阿珠的课目学到第三讲的时候。 她记得周先生离去时曾说她今日教的是第二讲罢? 那到第三讲的时候正适宜。 文玉为阿沅阿珠的旺盛精力感到无比的钦佩,想当年她在春神殿上下翻腾之时,闹得敕黄君和师父不得安宁,可如今与阿沅阿珠比起来,她恐怕还是甘拜下风。 嗯。文玉懒懒地应了一声,而后由宋凛生扶着一同掀帘而出。 洗砚杵在车前牵着马绳,一脸天真地等着自家公子和文娘子。 宋凛生眉梢一扬,同洗砚示意,看什么?还不去取下轿凳来? 啊?洗砚微愣,不明所以地问了一声,什么? 而后他便忽然反应过来,一手丢了马绳便回身去车尾寻下轿凳来,整齐地摆放在车前。 他今日真是失了神了,往日里见惯了文娘子带着公子飞上跃下的,倒忘了下轿凳这回事了。 洗砚面颊微红,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宋凛生扶着文玉,在洗砚的搭手下,两人款步从车上下来。 甫一落地,一道不大的黑影从府门内极速窜出,未待宋凛生和文玉看清楚,便窜到了他们身前。 怎么才回来!这大半日都去学堂了?来人似嗔似怒的一声响起,而后接着说道,叫我好等。 文玉半靠在宋凛生身上,浑身的气力几乎都被抽空,她连眼皮都懒得抬便知道面前的声音是何人。 彦姿啊。文玉无力地摆摆手,你好歹让我喘口气罢? 宋凛生颔首轻笑,彦姿,什么时辰回来的? 彦姿本就不是真的有什么怒气,听得宋凛生这样问,便老实答道:一早便回来了,只是没想到你们出门出得这样快,打了岔路。 结果一错过,便在府中空耗了整日,也不见文玉回转来的迹象。 原本他想去学堂寻人,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在学堂之*中,又似乎不便开口提起。 思来想去也只好在府中等待了。 他憋憋嘴,真不知文玉和宋凛生走那样快做什么,看来对他兄长的病症也不是很在意嘛。 文玉一听连忙告饶,好好好,彦姿大人,今日是我不对,赔你两条青鱼可好? 反正也是宋凛生出资,宋伯采买,洗砚下厨,而她只管开口,这顺水的人情不送白不送。 宋凛生见状赶忙帮腔,顺着文玉的话往下说:再添两盏菡萏酥山。 彦姿眉头一皱,鼓着两腮,心中虽已乐开了花,面上却是一副不太买账的样子,三、三条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俱是笑意满满,她抬手轻拍彦姿的肩膀,成交! 快些进去罢,宋伯都做好饭了!彦姿闪开身子便让出进府的道路来,示意文玉和宋凛生往里走。 再不回来,恐怕宋伯都要撤了重做了。 好好好。文玉笑着应声,她一手拉着宋凛生款款跨上石阶,往府门去。 先前的疲倦劳累一扫而空,彦姿的出现叫气氛多了一丝趣味,最近府中很是热闹,总比先前只她和宋凛生两个要好。 阿沅今日没和你们一道回来吗?彦姿奇怪地问道。 他抻长了脖子往后望了一眼,似乎要将掩着门帘的马车看个对穿。 第204章 可是风声止息,门帘静默,便是连一丝晃动也无。 车里显然再没旁人了。 宋凛生轻轻颔首,阿沅今日还有功课,往后要同学堂的先生一起居住,只休憩日的时候回府里来。 什么?彦姿的声音如惊雷乍响,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只休憩的时候才回来? 什么功课要读得如此费劲?彦姿反问道,不读成不成? 唔文玉沉吟片刻,并不急着回答彦姿的问题,她眼珠一转,视线定定锁在彦姿身上。 你、你要做什么?彦姿原本说的正起劲,却见文玉看过来,立时便抱紧了双臂拦在身前。 这女人必定没安好心。 当面是文姊姊,转脸却是不知来路的大妖。 修为上的悬殊叫彦姿一见了文玉,便感到不自觉的害怕。她若是直说还好,就怕她像现在这般默默然地闭口不言。 定然憋着坏呢! 宋凛生余光瞥了文玉一眼,脚步也随之停顿下来。 小玉自然不会做什么不利于彦姿的事,如今不说话,不过是在打算旁的罢了。 是以宋凛生不慌不忙,也并未出声询问文玉。 唔文玉将彦姿的神情尽收眼底,包括他掩藏在表面之下的惶恐和不安。 她真有那么可怕? 文玉不再逗他,开口说道:不读自然是不成的,不过听你这话,你还不曾去过明德学堂? 今日听申盛说,学堂开课已有些时日,就连学生们的课文都学到了第二讲。 可彦姿这话,倒像是还未去学堂读过书一般。 我、我。彦姿犹豫着,说话也开始吞吞吐吐,我 一旁的洗砚见状,当即便拦在了彦姿身前,解释道:回文娘子的话,前些时日彦姿身子不是一直不大好吗?便叫他晚几日再去读书了。 文玉瞧着洗砚一脸护犊子的模样,实在是叫她忍俊不禁,她以前初见洗砚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他还有如此的一面。 她问这话本就不是想为难彦姿,如今听了洗砚的解释便点头顺着往下说,彦姿,你可听见了?你洗砚哥哥的意思是晚几日去读书,可不是不读书。 文玉上下打量了彦姿一眼,轻笑着问道:如今身子可好全了? 彦姿抱病的真相早已在昨夜的晚饭时间被揭开,清清楚楚地摆在文玉和宋凛生的眼前。 她这么问,彦姿全然没有抵赖的必要。 彦姿兴致失了大半,原本是想叫阿沅他们能轻松些,眼下偷鸡不成蚀把米,却将自己也搭进去了。 他瘪瘪嘴,弱弱地答道:是,好全了。 宋凛生垂眸轻笑,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他知道小玉的心思,如今彦姿和阿沅都还这样小,不读书是肯定不成的。 即便 宋凛生抿唇,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即便彦姿是白杨大仙,也不能做个目不识丁的白杨大仙。 思及此处,宋凛生也并未出口帮腔,只静默着看文玉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文玉一早便料到彦姿的答案,待真入耳听见之后,便顺其自然地说道:那收拾收拾明日便去明德学堂和阿沅他们一道读书罢。 识文断字、读书明理,学上一些总是有好处的。 即便是妖,也定有受用。 啊?彦姿虽然早有准备,可真听文玉说出口之后,还是有些不乐意,明日就去?须得这样赶紧吗? 书什么时候读不是读? 阿沅他们乃是肉体凡胎,寿命不过匆匆几十载,自然应该早些发奋读书,以求功名。 可他身为白杨树妖,即便修行短、道行低,少说也能活个三五百年,读书用功何必急于一时? 他背着一手拉着洗砚的衣袖,在身后文玉看不着地方轻轻扯动。 能不能、能不能宽限几日?彦姿的声音越来越小,末了又去看一旁的宋凛生。 宋凛生见他目中满是诚恳,又混着明显的挣扎,看来是实在不愿上学堂。 既如此,不如就为他说几句话。 可宋凛生话还未出口,便听见文玉朝着彦姿的方向,淡淡道:嗯? 这一声极轻极淡,分明并无什么特别的语意,可落入彦姿耳中,却另有一番骇人的滋味。 他情不自禁地往后一缩,紧靠在洗砚身边,慌忙答道:我去我去!我明日就去! 文玉眉头一皱,越过彦姿的肩头看着他身后的饭厅。 怎么说一会儿话的功夫,这样快就走到饭厅了。 若是未见还不觉得,这么一见便只觉得饭菜扑鼻而来的香气直往她鼻尖钻。 茄汁青鱼,肉丸酿蛋,花雕醉蟹,菡萏酥山。 各式各样的菜品几乎要在文玉的眼前浮现,混合到一处的香气牵引着她的神经。 文玉一晃神,便听岔了彦姿的话。 她眯着眼,抬脚便往彦姿身前凑过去,嗯? 方才彦姿说什么,她没听清。 可她这一动,换来的却是彦姿的连连退步。 彦姿接连几步快速地退至洗砚身后,只偏过身子露出半颗脑袋来。 诶文娘子文娘子!洗砚忙护着彦姿,以自己的身子挡在彦姿身前,饭前不打孩子呀! 洗砚显然也注意到他们一行人已经来到了饭厅,他抬袖指了指身后,同文玉示意。 与彦姿和洗砚相比,宋凛生和文玉这头就淡定得多。 文玉压根没看懂彦姿和洗砚在说些什么,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宋凛生一眼,拿眼神问着他。 宋凛生眉目如常、神色平静,只唇畔挂着一丝淡笑,是怎么也掩盖不住。 他上前一步同文玉并肩而立,轻声解释道:没什么,前边儿就是饭厅,我们还是快些过去罢,别叫宋伯久等。 文玉不疑有他,然后顺从地点点头,古怪地看了洗砚和彦姿一眼。 彦姿见她果真并未接着追问,如释重负一般抬脚跑开,整个人瞬间扎进了饭厅。 洗砚看着身后转瞬即逝的身影,不禁愣在原地,哑然失笑。 这个彦姿真是人小鬼大的活菩萨,比阿沅和阿珠啊要难缠百倍。 不对,是千倍,千倍不止。 文玉和宋凛生相视一笑,而后缓缓跟上,她还没忘了昨夜交代给彦姿的事。 片刻之后,在宋伯和洗砚的一顿忙活之下,饭厅的餐食终于是布置完毕。 今夜的菜色是一道花雕醉蟹,一道茄汁青鱼,三盏分成不同风味的青鱼生,一盅肉丸酿蛋,一碟醋汁山椒,再并上几样开胃的小菜和菡萏酥山。 宋凛生一抬眼,打量着眼前的肉丸酿蛋,想起昨日阿沅说的话来,这道肉丸酿蛋是阿沅爱吃的,只是他今日在学堂不回来,倒有些不巧。 如今天色还早,按他们走时阿沅还要上一节晚课,兴许方才下课不久。 洗砚宋凛生眼眸一转,便有了计算。 诶,公子。洗砚应声上前一步,侍候在宋凛生身侧静待吩咐。 只是此时一旁忙碌的宋伯停了下来,回道:二公子莫急,早先出锅的时候我便差人给学堂那头送去了,阿沅此刻说不准都已经吃上了,二公子安心用饭罢! 宋伯满脸乐呵,他今日备菜备得多。 听说阿沅他们从今后都要在学堂念书之后,便早早地送了过去,不只是阿沅,只要是学堂里的学子,人人有份。 宋凛生眼底划过一丝惊诧,只是转念一想又不觉得奇怪。 宋伯一向细致周到,他曾经就是这么照料儿时的宋霜成和宋凛生两兄弟的,其周全用心并非旁人能比。 这样的宋伯,能想到为学堂中的学子送一餐饭,确实没什么好稀奇的。 好。宋凛生颔首,轻声答道,辛苦宋伯。 二公子哪里的话?宋伯将漱口的茶水尽数添上,而后收拾规整便退了出去。 洗砚一转眼瞧着屋内只剩下自家公子、文娘子和彦姿三个,想着昨夜的事,便主动说道:那我也先退下了,公子有事唤我便好。 他不是那等没眼力见儿的人,公子和文娘子,想必有话要对彦姿说,他还是尽早撤罢。 说着,洗砚便转身离去,临了还带上了门。 随着关门发出的轻微响声,彦姿的肩头一耸,方才坐下来那股油然而生的气定神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锁缩着脑袋的谨小慎微。 文玉绕着饭桌转了一圈,最后在宋凛生的对面,彦姿的身侧坐了下来。 与昨夜的座次大不相同,事态已经发生了转变。 第205章 白杨大仙儿?文玉揶揄地开口,今日可有收获啊? 文玉提箸夹了一筷子鱼生沾上彦姿喜欢的剁椒,而后顺手便搁在了彦姿的碗碟中。 她满怀关切的眼神落在彦姿眼里,便成了检验他行动结果的衡具。 彦姿一手拨着手边的筷箸,心中痒痒恨不得当时便将青鱼生送入口中。 那剁椒的香气混合着鱼肉的清甜,尚未入口便已经能想象到其丰富的层次和多变的滋味。 只是想想文玉笑眯眯的眼神,彦姿吞了口唾沫,最终还是并未动作。 彦姿垂下双手,规矩地放在膝头,老实回答道:倒是有些,不过不多。 嗯?文玉一扬眉,看了眼对面的宋凛生。 这个有些,但不多的意思是? 文玉回转过来,撑着下巴看彦姿,而后提箸又夹了一块醉蟹在他碟中,示意他接着往下说,这是何意? 彦姿闻言伸手在怀中一阵摸索,好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宣纸,这还是他从阿沅的书箱里顺来的,在怀中揣了整日,早已看不出原本的式样。 文玉一愣,看着伸在面前的纸张 黑不溜秋、满是墨渍。 她犹豫着接过来,而后在桌上摊开。 上头横斜着粗细不一的线条,纵横交错着,看不出个所以然。 一看便是下笔者对毛笔的力道控制很有问题,时轻时重、左右飘忽。 文玉心中一噎,倒像是她一开始写字之时的笔触。 可文玉自然是不会在彦姿面前承认这些的,她轻咳一声,而后问道:彦姿,你这是 彦姿一双眼满是天真,听了文玉的话之后不由得蹙起眉头,他撇了一眼桌上的图纸,理所当然地答道:闻家的地形图啊! 文玉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一个止不住便咳嗽起来,她赶忙端起茶盏牛饮一口。 地形图?文玉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团墨汁。 你说它是一副水墨睡莲图,她倒还愿意信三分。 闻家地形图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捏着地形图的一角,而后将其整个提起取走。 是宋凛生。 文玉随着那手的动作看过去,宋凛生一双手将图纸捧在身前,拧眉仔细地端详着。 宋凛生垂眸将那图纸一一看过,在心中勾勒出个大致的轮廓,只是这轮廓似乎怎么也与屋宅对应不上,浑然看不出是几进几出的院子,或者有些什么景观布置。 在一瞬间的沉默以后,宋凛生将那图纸原样退回,重新放在方才的位置上。 即便他遍识百家书法,也恕他看不出彦姿这是哪派的风骨。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并不隐晦的无可奈何。 文玉想了想,而后试探着开口问道:彦姿啊,你说咱们除了这个地形图,还有没有什么旁的讯息? 地形图她是不指望了,只希望彦姿非凡的头脑能记得一些旁的什么有价值的消息罢。 什么!洗砚原本一心紧盯着盘中裹满剁椒的青鱼生,一听文玉此言,登时便弹了起来,难以置信的眼神下一刻便落在了文玉和宋凛生的身上。 额,这个文玉犹豫着,心中想着该如何措辞,菜不至于伤了彦姿的心。 她早说该叫彦姿好好同阿沅一道上学堂读些书,练练字,也好长些见识。 洗砚不劝导便罢了,竟还在旁边帮腔。 她的老天爷呀! 识文断字、通笔晓墨的重要性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若是彦姿能早几日同阿沅他们一道,哪怕习得几笔,恐怕今日画出来的也不会是这样的鬼画符。 宋凛生见彦姿拍案而起,登时心中一紧,他手里握着腰间的青苏玉珏,力道瞬间加重,几乎要将玉珏捏碎。 彦姿再如何是个孩子,也只是有着一副孩子的皮囊罢了,这具身体里装着的是真实面目都不曾有的白杨树妖。 若是将其触怒,只怕会对文玉不利。 宋凛生心思一转,紧接着便起身来到文玉和彦姿中间,将他二人隔绝开。 他并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是绝对的险境之下,他至少能以身挡在小玉前头。 彦姿?宋凛生轻声唤道。 这一声,是呼唤,也是试探。 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下一刻就会被点燃,只是彦姿闻言看了宋凛生一眼,只觉得无语凝噎。 宋凛生这人的架势分明是怕他与文玉起冲突,着急忙慌地往前拦。 哐地一声响起,彦姿一屁股坐回了桌凳上。 他哪里有那么不自量力? 文玉的修为远在他之上,硬碰硬岂不是以卵击石?他连个囫囵面容都化不好,还能将文玉这只大妖怎么样不成? 彦姿奇怪的眼神在宋凛生身上扫过,而后又在文玉的脸上转了个来回。 宋凛生他不会以为文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罢? 天爷呀,这都一屋子什么人啊!早知道饿死在破庙算了! 你这个彦姿愤愤地看着宋凛生,又想起旁边的文玉,便改口道,你们这两个肉体凡胎,懂得什么啊? 彦姿抓起铺陈在桌上的闻家地形图,捧在眼前看了片刻。 凡夫俗子!凡夫俗子!竟然看不懂他费尽苦心才画成的地形图。 既然如此,就不得不动用一点非凡力量了。 看好了,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白杨大仙。 彦姿唇角一撇,文玉这女人总是打趣叫他白杨大仙,他就让她们看看白杨大仙的真本事。 文玉强牵起一抹笑容,犹豫地转脸去看宋凛生。 宋凛生一手轻扶在文玉肩头,对她摇了摇头。 文玉安静了下来,不置一词,同宋凛生一道聚精会神地将目光投注在彦姿身上。 彦姿伸出两指在纸上晃了两圈,口中阵阵有词地念道:八方纸笔,顺我心意,图中真意,显现全形! 一段唱词下来,彦姿的额角已有薄汗溢出。 只是那画着闻家地形图的纸张纹丝不动,半点变化也无。 就连风声也不肯作配,高傲的不愿进屋。 怎么回事?彦姿紧紧盯着眼前自己亲手画下的笔迹,竟全然不听自己的使唤。 他原本是想用心中意念的投射来操控笔墨,好叫其化形为昨夜他看到的模样,直接显现在文玉和宋凛生的眼前。 屋舍是屋舍,花园是花园。 那样就不会因为看不懂他的笔法而会错意了。 只是,怎么会忽然失灵了? 彦姿紧张地直冒汗,不敢去看文玉和宋凛生。 他这不是送上门献丑吗? 嗯嗯,刚才没准备好,再来,再来。彦姿口中解释着,两指继续挥动着,将方才的念词又唱了一遍。 文玉看了一眼旁边的宋凛生,他二人皆静默不语,谁也不曾出言打破彦姿苦苦维持的平静。 可桌案上的地形图仍然是毫无改变的迹象。 文玉垂眸扫过彦姿的指尖,也不知他是如何修行的,这样简单的幻化,是最低阶的法术,竟然也使得今天好明天坏的。 最、最后一次。彦姿吞吞吐吐地说着,试图挽回,这是他给自己最后的机会,也是他自己最后的颜面。 随后彦姿便又接着念起化形咒语。 文玉看准时间,掩于袖中的手指翻飞之间,微不可查的青芒直冲彦姿的指尖。 帮他一把好了。 他也是为了帮自己和宋凛生。 嘭地一声响起,似火焰炸开了星子。 桌上的图纸在一抹青色云雾中飘飞起来,一转眼便折合到一处。 再展开之时一重重飞扬勾连的檐角破纸而出,耸立的屋舍,雅致的连廊竟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成了!彦姿猛地一扬声,欢喜又惊诧地喊道。 以虚化实,以物显物。 文玉见状抿唇一笑,彦姿的头脑还是不错。 她只不过是借给他些许法力,至于要怎么用,全然凭他的心意。 他能有如此想法,是个好苗子。 文玉眸光一划,等她开宗立派,有了自己的庙宇,她就来收彦姿为徒,亲自教导。 尚未飞升,她便做起了收徒的美梦。 宋凛生眼睫轻颤,却极力强压着。 他能接受神者仙者的绮丽遥想,能认同妖精鬼怪的真实存在,但是当真正的法术幻化在他眼前显现的这一刻,他仍然感到无比震撼,甚至有些回不过神。 彦姿得意地左右各扫一眼文玉和宋凛生的神色,颇有些沾沾自喜的意味,看吧,我说这是闻家地形图罢? 第206章 文玉抿唇不语,听彦姿说这话之后便抬手轻拍着,似乎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般。 宋凛生一向是极捧场的,只要是小玉愿意做的事,他跟一跟又何妨? 紧接着宋凛生便也鼓起掌来。 彦姿在一阵阵掌声中越发骄傲,下巴几乎要扬上天,他指着立起来的闻家大院,依次说道:这是前门,这里有两道侧门,从这到这有十二班守卫。 十二班?宋凛生很是惊诧,提高了音量问道,守卫? 他知道闻家大院是江北有名的古典建筑,住在里头的闻家人又是世代累财的大户,可是十二班守卫确实是不多见。 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少见。 只是不知这样的情形是平常事,还是因为闻家大郎的病症才加上的。 彦姿点点头,应道:是,每两个时辰换一轮,换班的时候守卫会稍松懈些。 文玉拧眉,早听宋凛生说过闻家是富贵人家,可如今亲眼见了彦姿幻化出来的闻家大院,她总算是对富贵这两个字有了新的见解。 彦姿伸出一指在一处院落上划了一圈,强调着,最里头的这处院子极为隐蔽,坐落在一片粉黛之中,那粉黛随风而动的时候极其扰人视线,想必是为了防止有人窥视。 文玉心思一转,偏头与彦姿对视,你是说,坐落在粉黛当中的便是闻家大郎的院子? 宋凛生的眼眸闻声而动,极专心地注视着彦姿。 在文玉和宋凛生期盼的目光中,彦姿肯定地颔首,验证了二人的猜想。 是,我已潜进去探查过,里面住的确实是闻家大郎。彦姿一顿,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也就是我兄长。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得了病的人,却并未有任何随从婢子随身照料,整个院落只有闻彦礼一人。 彦姿有些想不通,照常理说,若是家中独子生疮害病、头疼脑热的,岂不是应该有呼啦啦的一圈人围着照料,郎中医者一大堆,生怕会出什么差错么? 闻家怎么会将兄长一个人丢在那处院子呢? 难不成是任其自生自灭? 那院子虽隐蔽,却也偏远,不论要做什么事都不太便捷。 不过对于有一事还是便捷的 打探消息。 彦姿回忆着自己昨夜所见的情形,在脑海中捋了一遍之后,想着尽量以最准确的话描述出来。 那你可见到闻家大郎。文玉接着问道,哦不,可见到你兄长了? 宋凛生虽未出言,却紧紧盯着彦姿,等待着他的答案。 见到了。彦姿肯定地答复,他情形不太好。 彦姿略略思索着,兄长似乎是疯癫了,但又不像是寻常的痴症。 文玉闻言看了一眼身旁的宋凛生,疯癫却非痴症? 此话何意?宋凛生轻声问道。 嗯彦姿沉吟片刻,答,我在街市上流浪之时,见过的痴儿无数,他们大多反应迟缓,不能言语。 话到此处,彦姿话音一转。 不过兄长他行动如常、言语清楚,还说着什么话只是他说得太快又伴着呜咽声,我没能听清。 不过院内无人,他是在自言自语。 这点是肯定的。 如今照兄长住处的那阵势,怕是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文玉点点头,她相信彦姿所言句句属实。 只是她在想,闻夫人那日提起闻彦礼是声泪俱下、泪眼朦胧,说他是家中独子之时更是满脸的不舍与牵挂。 可是如今竟将自己的爱子仍在偏僻的院落不理不睬、无人照料? 这不太寻常。 除非,闻夫人此举,能有利于她的独苗闻家大郎闻彦礼才是。 文玉思来想去,只得出一条推断。 若闻夫人的疼爱是真,闻家大郎突生恶疾也是真,那么或许闻夫人将闻家大郎的院落安排的如此隐蔽,是为了不叫他人看见闻彦礼的病症。 这也是为什么闻夫人先前坚持要请文玉过府一叙的原因,只有进了闻家大院,闻夫人才有可能将闻家大郎的病症示人。 他究竟得了什么病 行动如常、言语清楚。宋凛生默念道,似乎与闻夫人昨日所述,不太相符。 文玉颔首,肯定宋凛生的说法,同时也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或许,闻家大郎是时好时坏也说不准。 宋凛生转目去看彦姿,这是目前唯一一个亲眼见过闻家大郎的人。 彦姿,你可还记得些旁的什么? 彦姿拧眉,其实他一早便有个猜想,只是一直不曾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可是他也不敢隐瞒不报,特别是一想起逝去的彦姿,他就更加无法忍受。 我觉得彦姿出声,他反复斟酌着,我觉得兄长是邪祟入体,这才招了祸端。 文玉一听邪祟二字,登时便坐不住了,邪祟?你可有见其真身? 彦姿摇摇头,一改平日里不靠谱的模样,审慎地答道,若他没中邪,便是我看错了。 可若他中了邪,那么入他体内的邪祟必定道行高深,远在 彦姿看了看眼前的文玉,收住即将出口的话,而后将目光别开,看着端坐一旁的宋凛生。 远在我之上。彦姿知道自己是什么斤两,恐怕地里随便抓一头老黄牛,都比他悟性高, 哪怕是文玉去了,应该也是无用。 不是他和文玉可以斗地起的邪祟。 我看不出丝毫端倪,可又分明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院子里。彦姿仔细回忆着,那是一种压迫感极其疯狂的感觉。 光是想想就已经令他不寒而栗。 思及此处,彦姿忍不住地一抖身,而后求助般地看着文玉。 文玉点点头,妖邪附体,这她倒是还不曾想过。 不过 文玉瞥了一眼身侧的彦姿。 不过彦姿都能被树妖抢了身形面貌,闻家大郎闻彦礼会被什么旁的邪祟附体,也是有可能的。 一直不曾说话的宋凛生悄然观察着文玉的神色,见她也安静下来,便忍不住轻声问道:小玉,可有解救之法? 文玉沉吟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我并不知他是真的寻常病症,还是邪祟附体引来的疯癫痴傻。 还需得到时候亲自登门拜访之时,再为他诊治一番。 宋凛生颔首,小玉这样的安排是最妥帖的。 并不盲从,也不往轻易下定论。 肯不是说让我先去看看,你好早做打算么?彦姿疑惑地问道,难不成你打算真的拖到上门看诊的时候才去看? 那他岂非白费了心思?更何况这样一来对他兄长的病症不利。 多一日便有一日的风险。 就连彦姿自己也没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真的当闻家大郎闻彦礼,当成自己的兄长一般,为他着急,为他忧心。 文玉鼓了鼓两腮,拧眉思索道:倒是还有个法子,就是不知道你宋哥哥可愿意与我同往。 彦姿闻言眼睛一亮,登时便转头去看宋凛生。 那一双眼扑闪扑闪的实在没人能招架得住,宋凛生轻笑着摇头,口中却应下来,乐意之至,说来听听? 文玉双眉一扬,没想到宋凛生会应承地这样快。 她想起白日里拉着宋凛生一道蹲墙角的事,那时宋凛生一张脸白里透红,像秋天枝头挂满的红柿子。 这样都会难为情的人,竟敢一句话也不问便答应与她同往。 文玉故作轻松地盯着宋凛生,露出揶揄的笑,一字一顿地答道: 夜探闻宅,如何? 第159章 文玉此言一出,彦姿登时便转头去看一侧的宋凛生。 这人这宋哥哥细胳膊细腿儿的能行吗? 彦姿不明所以地看了文玉一眼,缩在边上不敢出声。 宋凛生唇角微弯,轻笑着颔首,如此甚好。 文玉一愣,她想过宋凛生会拒绝、会应承,但还是没想到他会说出如此甚好这样的话。 宋凛生面上是柔和的笑意,已然不似白日里的羞涩和怔然,他一手将碗筷布好,撇开方才的话,另外说道:先用饭吧,吃饱了才好干活。 彦姿得了这话,赶忙提箸伸向碗碟中的青鱼生,却在即将碰到之时,又悄悄瞥了一眼还愣着不动的文玉。 文玉一时没反应过来,宋凛生竟然就真的这样轻易地答应了她? 第207章 宋凛生一向是规矩端方、有礼有节的,白日里和她一道听墙角便罢了,毕竟明德学堂里头的学子先生皆是府中熟识的人,即便是不小心露馅儿,也不至于失了面子。 可是闻宅可不一样,上上下下净是闻家的人,宋凛生又是知府这样的身份,若是漏了面,怕是影响不好。 文玉鼓着腮帮子,一瞧彦姿正定定地盯着自己,索性说道:看什么?还不吃饭? 哦哦哦!彦姿忙转开脸,手上的筷子也动作起来,片片青鱼生接二连三地入了他的腹中。 文玉虽是叫彦姿用饭,自己却是一动不动。 宋凛生提箸将一块花雕醉蟹夹到文玉碗碟之中,劝道:小玉,别只顾着彦姿,你也动筷罢。 说着宋凛生又夹了一块青鱼生沾上碎葱子,放在花雕醉蟹的旁边,继续说:你且放心,用过饭我随你一道。 文玉愣愣地看着宋凛生,静默片刻之后干脆提起筷子将醉蟹送入口中。 见宋凛生露出了放松的笑容,文玉也不再纠结。 不就是趴个屋顶,能怎么样?宋凛生若是自己都愿意,那她还在担心些什么? 花雕的浓烈香气在唇齿之间散开,冲淡了文玉纷乱的心思,如今总算将她的注意力全然引到了面前的这碟醉蟹上。 宋凛生见文玉吃地欢心,不自觉地勾唇笑笑,这才动筷吃起来。 一时间,饭厅之内安静无话,只剩下碗碟筷箸偶尔的碰撞轻鸣。 彦姿横扫千军的气势,叫这餐饭吃得很是热闹。 江北,闻宅。 入了夜以后,四周是一片绸缎似的浓黑,将文玉和宋凛生紧紧包裹着,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 洗砚将车停在了远处的巷道里,文玉和宋凛生两个单独潜入了闻宅附近的街道。 掩藏在一丛月季花束之下,文玉悄然探头看去,宋凛生紧紧贴在她身后。 闻宅正门戒备森严*,两侧的守卫竟然比宋宅还要多上一倍,果如彦姿所说。 文玉回身拉着宋凛生的衣袖,低声说道:这里人太多,我们从后头绕过去,直接去闻家大郎的院子。 宋凛生换下了白日里的湖水蓝衣衫,身着一件玄色外袍,与他往日里的打扮大相径庭。 他甚少穿的这样沉闷的颜色。 不过相比平日里月白、水蓝的衣衫,玄色将宋凛生的面色衬托得更加莹润如玉、俊美非常。 即便是见惯了宋凛生的文玉,在见到他这样不寻常的打扮时,也不由得愣了一瞬。 小玉?宋凛生感到奇怪,俯下身凑近文玉唤了一声,拿眼神问着文玉的意思。 清清淡淡的雪松香气顺着宋凛生的发丝传来,叫文玉原本就一片混乱的思绪更加失了冷静。 啊?文玉猛地回神,匆匆地应下,怎么? 宋凛生摇摇头,扬眉看着闻宅正门的境况,就听小玉的。 哦哦!文玉这才反应过来,好,我们走这边。 文玉拉着宋凛生一扭头进了与闻宅正门相反的另一条巷道。 她从彦姿的闻家地形图上看到过,这条巷道表面上与闻宅所在相去甚远,但实际上绕过一大圈之后,正与闻彦礼所住的院子相连。 实在不可谓不隐蔽。 饶是见过天上宫阙、神仙洞府的文玉见了,也不得不赞叹两句,人间工匠造屋修舍的精妙之处。 文玉一手牵着宋凛生,率先走在前头。 这条巷道什么都好,隐蔽、便捷,可唯一的不足便是实在太黑,就连半盏灯火也不曾见,一户人家也没有。 想来这处巷道应是有人特意设之,专为了通往闻家大郎的院子的,否则这样繁华的街道上,怎么会有如此荒凉的巷道呢? 文玉攥紧了宋凛生的手,一面往前冲,一面出声安慰着,宋凛生莫怕,跟进我便是。 宋凛生垂眸看着文玉紧握着他的手,两人的衣袖在匆匆前行的步伐中交叠在一处,叫人看不清他们的手,只能感到掌心传来的属于彼此的温度。 听到文玉的嘱咐,宋凛生一时回不过神,待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头。 只是文玉在前头,自然是瞧不见宋凛生颔首的动作,她正奇怪宋凛生为何不应声,紧接着便转身回去看。 宋文玉一声轻呼尚未出口,便直直撞上了宋凛生的胸膛。 宋凛生一个不留神便没收住脚,撞上文玉之后,他来不及怔愣便一把捞住了文玉往后倾的身子。 一时间,两人紧紧地贴在一处。 宋凛生温热的气息隔着衣料也难以掩盖,源源不断地染到文玉的面颊上,文玉登时脸上一热,飞来两团红晕。 还好,还好早已入夜,这巷道又一片漆黑。她如今不论是个什么样子,宋凛生应当也瞧不见。 我文玉有些局促,犹豫着出声。 小玉。宋凛生温暖柔和的嗓音略带喑哑,轻轻唤了一声。 嗯?文玉不明所以,只乖觉地应声。 你面颊这样热宋凛生犹豫着斟酌词句,可是哪里不舒服? 古怪的沉默在她二人之间染开,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可谁也没有退开的意思。 文玉和宋凛生就那么安静地靠在一处,不敢动作半分。 直至身上一股莫名的热气升腾而起,宋凛生这才意识到什么,极其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将几乎陷入幻梦中的两人拉回现实。 宋凛生的声音像打破幻境的咒语,让文玉猛地清醒,她赶忙站直身推开两步,可手上却没忘了紧紧拉住宋凛生。 文玉左右环视了一圈,巷道如先前一般,漆黑如墨,凉风阵阵,看似并无什么不寻常之处。 可是方才那种感觉,分明是有致幻术法的侵扰。 文玉摇晃着脑袋,捏紧了宋凛生的手,转目问道:你没事罢?宋凛生? 宋凛生方才从先前的错愕当中回过神来,周身的气血涌动,直向指尖而去。 他缓慢地弯了弯手指,在文玉的掌心中轻轻地动着。 我宋凛生想着刚刚自己莫名的反应,面上一热,慌乱地辩白道,我没事,小玉。 文玉紧紧盯着宋凛生的眼睛,见他已然恢复一片清明,终于松了口气。 她靠近宋凛生身侧,一手抚上他腰间挂着的那块青苏玉珏,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将一缕灵力注入其中。 文玉是碧梧精灵,她的灵力可保宋凛生不受妖邪侵扰,时刻保持清醒。 她方才应该早些这么做的,否则也不会险些中了计。 这处巷道虽然是直达闻家大郎的院子,可是如今看来,捷径果然埋伏着未知的危险。 这样的迷情幻障,必然是有人特意设下,以防有人顺着巷道便要去寻闻家大郎。 是谁? 是闻夫人请来的道士?还是附在闻家大郎身上的妖邪? 此地不宜久留,文玉不欲与其过多纠缠,她紧紧攥着宋凛生的手,似乎生怕一个转眼人丢了一般。 快走!文玉低声呵道。 宋凛生颔首,极快地跟上文玉的步伐,二人交叠的身形匆匆而去,在一片森然的巷道里就连半片影子也不曾留下。 一路上文玉有时拉着宋凛生的手,有时横在宋凛生身前,有时环着他的腰肢,带他一道穿连廊、过弄堂,总算是躲开了闻宅的守卫,顺利地来到那丛粉黛围着的院落前。 心中挂念着周遭的守卫,文玉全然忘记了自己对宋凛生这样亲密的动作已然让宋凛生四肢僵劲、双目羞赧。 文玉拉着宋凛生蹲在粉黛丛中,遥望着院中情形。 宋凛生轻轻蹲下身,靠在文玉身后几寸远,此刻正垂眸看着自己被文玉紧紧攥着的手。 这一路上,不论是险些被人发现,还是翻墙过院,小玉都不曾松开他的手,一直这么紧紧地握着,带着他行动。 宋凛生说不好如今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对于他来说,小玉的一切都是鲜活灵动的。 与生长在高门大院、四角天空之下的他不同,小玉就像是山间的精灵,有鸟雀的敏捷,也有豺狼的勇猛,再添上天地之间的灵气,铸就了世上独一无二的小玉。 宋凛生的心怦怦直跳,在胸腔之中发出既沉闷又清亮的声响,并且一声更高过一声,几乎要跃出来一般。 他一手叫文玉攥在手心,一手忍不住抚上自己的心口,强压住那股已经无法抑制的悸动。 如今不是时候,他知道。 眼前是大片大片盛开的粉黛,好似借晚间天边的云霞裁就,用女儿面上的红晕染成。 似一团团粉色的烟雾,将宋凛生和文玉笼罩其中。 偶有夜风袭来,拂起文玉飘扬的发丝,直扑向落后她半步宋凛生的面庞。 第208章 淡淡的茉莉香气瞬间萦绕在宋凛生鼻尖,他情不自禁地抬手,文玉的发丝柔软顺滑,从宋凛生的指间穿过,调皮些的还在上头绕了几圈。 方才来的路上,小玉同他说了在巷道中的种种,皆是因为妖邪鬼祟一早布置下的法阵,才叫他和小玉情难自控、险些迷失。 可是现在。 宋凛生轻轻勾了勾手指,看着发丝在指缝间环绕,而后随风散开。 现在,并没有法阵。 他心里很清楚。 宋凛生收住心思,同文玉一道向掩藏在粉黛之后的院落望去。 院外果然无人看守。宋凛生压低了声音,靠近文玉说道。 一股温热的气息顿时染上文玉的耳垂,叫她升起些微痒意。 嗯。文玉淡淡应声,僵直着脖颈不敢回身。 不出所料,不过院外无人不代表院内无人。 文玉轻咳一声,方才一路行进要躲避看守很是不易,她心中紧张便顾不得那许多。 可如今空闲下来,她才察觉出来一丝不自在。 不过如今不是顾忌这个的时候,文玉撇下心思,转脸同宋凛生示意。 我们潜过去,绕到后头闻彦礼的寝室。文玉伸出两指,向着院落的一处一点。 宋凛生目光坚定,郑重颔首应下,好。 一阵轻微的声音响起,文玉和宋凛生摸着黑在粉黛中穿行而过,几经周折之后,总算摸到了闻彦礼的后屋檐下。 文玉和宋凛生背过身,紧紧贴在墙边。 淡淡的黄酒香气混着艾蒿的味道传来,文玉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似香又不是香。 这是?文玉屏息问道。 是黄酒和艾蒿混合而成的汁液。宋凛生一指沾了沾墙面,放在鼻尖轻嗅,寻常认为这两样可以令妖邪显形、鬼怪离身。 墙面的气息极重,想必是新制成的。 想来应该是闻夫人命人用这两样的汁液重新涂了墙面,用来驱邪避祸的。宋凛生推测道。 嗯嗯。文玉应声,闻夫人不是说请大师算过为闻彦礼看诊的时日吗?想必这也是大师的主意罢? 文玉无语凝噎,这不过是美好祈愿罢了,对妖精鬼怪能有什么作用? 她深深吸入一口,只觉得香地发苦。 难道是想将妖精鬼怪给香死? 嗯。宋凛生肯定地答道。 咔哒地一声响起,文玉的耳朵随之一动。 似乎是从内室传来的。 兴许是闻彦礼? 文玉眼眸一转,如今闻彦礼在室内,她和宋凛生在廊下,这也看不清个什么。 嗯 文玉沉吟片刻,悄声问着宋凛生,你可有上屋顶看过月亮? 宋凛生一怔,看月亮?上屋顶? 他满眼疑惑,带着淡淡的天真,如实答道:不曾。 文玉勾唇一笑,果然不出她所料。 按照宋凛生的生长环境,哪里会有上屋顶这样骇人听闻的行径。 不过月亮常有,屋顶不常有。 文玉抬头向上瞥了一眼,循循善诱道:可愿一试? 宋凛生懵懵的神情倒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童,他轻轻点头,话音满是期待,嗯,愿意一试。 文玉心中乐开了花,全然忘记了她大展身手可能会带来的后果。 文玉拉着宋凛生低声说道:看好了! 她一手环住宋凛生的腰身,将他带入自己怀中,一个步履翻飞,两人便稳稳地落在了屋脊顶上。 随着晃动的身姿,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天旋地转间,宋凛生还没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已然靠着文玉的肩头上了房。 宋凛生缓缓睁开眼,漆黑如墨的天幕之中,一轮弯月似弦,众星环绕好似唾手可得。 他极目望去,远处的街道巷弄灯火明明灭灭,自有一番人间烟火气。 他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夜。 从前的夜晚不是读书就是学经,陪伴他的只有烛台上的一点光亮。 这样多的灯盏同时出现在他眼前,让他觉得无比开阔。 文玉见他看得出神,轻轻使力撞了宋凛生的肩膀一下,好啦!月亮咱们下回再看。 宋凛生像是隐秘心思被发现的孩童一般,登时收了动作,面上的红晕掩藏在月夜之中,不至于太过明显。 嗯。宋凛生乖觉应声,随后便同文玉一道,轻手轻脚地在屋脊上趴了下来。 文玉凝神静听着屋内的动静,闻彦礼似乎在说着话? 难道屋内并不止有闻彦礼一个人? 不对,彦姿说过,闻彦礼最爱自言自语。 文玉伸手捏开一块清水瓦,一道橙黄的光亮登时从中迸射出来。 是屋内燃的烛火。 她抬眸看向身边的宋凛生,示意他同自己一道往里看。 这时候应该不必讲究什么非礼勿视了罢? 宋凛生勾唇一笑,即便小玉不说话,他也能知道小玉是什么意思,他凑过去,用自己的行动回答着小玉。 文玉和宋凛生同时探头,从那小小的四角缝隙往下看。 一道清瘦却挺拔的身影跪伏于地,杏色的里衣不甚齐整,乌黑的发丝散了一地。 他微微蜷缩着,只露出半张白净的脸庞来。 狭长的凤目半阖,晶莹的泪珠点缀在眼尾,真是我见犹怜。 文玉收回目光,转脸去看宋凛生,拿眼神询问着。 宋凛生触及文玉的视线之后,肯定地颔首应答。 屋内此人确是闻家大郎闻彦礼,不会有假。 他与闻彦礼在殿选之时见过,再加上闻彦礼那极为出众的样貌和身量,他不会记错。 文玉见了点点头,她相信宋凛生。 而后两人又继续往屋内看去 闻彦礼只着单衣,躺在深红的织金团纹样式的地毯上,浑像是血色湖泊里开出来的一朵白梅。 分明是纯白无瑕,却处处透露着妖冶之色。 嘶文玉倒吸一口气,若不是她一早听宋凛生说过闻彦礼的绝佳姿容,她险些以为这闻彦礼是个狐狸精变的了。 回想起在梧桐祖殿见到闻夫人之时,她眉目如画、珠翠满头的雍容打扮、富贵模样。 闻夫人这样的母亲,能养出闻彦礼和闻彦姿这样的一双孩儿,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文玉暗暗咋舌,而后又接着往里看。 闻彦礼的双唇蠕动着,喑哑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 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 他口齿清楚,话音完整,并不像是闻夫人所说的疯癫无状,不能言语。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闻彦礼的话他们二人听得分明,但是对话中这个你,却不知是谁? 你看文玉一手指着闻彦礼,同宋凛生示意。 宋凛生顺着文玉所指的方向往里看,正见闻彦礼稍稍挪动着身子,露出他怀中抱着的一副画卷来。 那画卷上描摹的似乎似乎是个女子的身形。 宋凛生颔首,再想要看得清楚些的时候,却是不能了。 那女子一袭淡色的衣装,直立着身子。 可她的脸却正叫闻彦礼的头颅压住,叫人看不着。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闻彦礼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失悔,我失悔 宋凛生凝神细听,闻彦礼所说的似乎是对某个人的愧疚?还是悔恨? 他说不准这句失悔中间的心绪到底是什么。 文玉一副了然的样子,虽然闻彦礼透露的讯息很少,话也不过几句,可是加上他身下的那幅女子画卷。 文玉就是猜也能猜个大概了。 枝白曾同她说过,世间万事不过情之一字。 父母之爱子。 亲友之相助。 夫妻之共渡。 亲、友、爱,不论什么情感,总归是情,这一点不会假。 这闻彦礼心中,还有一挂念的女子。 虽不知这女子是否与他的疯癫有关,可想必也不会全无瓜葛。 毕竟是胡言乱语之时也挂在嘴上的人。 文玉沉吟片刻,思考着,难不成闻彦礼这个心上人,和枝白一样是个妖精? 天爷啊,这样一来,闻夫人找她来治病,还真是找对人了。 屋内的闻彦礼口中仍是念念有词,并未停歇。 文玉悄悄探了灵力进去,却识别不出他身上到底是那一路邪祟。 甚至说,并无邪祟入侵的迹象。 彦姿说的不是全然的准确。 又或者,文玉一顿,连她也不能探得那妖邪的来路? 第209章 这想法甫一冒出,便被文玉压了回去。 不可能,她虽不是什么道行高深、法力无边的神仙,可是在春神殿受了那样久的熏陶,不过是个邪祟,她还不至于抓不出来。 除非除非不是邪祟。 这些她还需要到时为闻彦礼诊治之时再细看,如今初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文玉将清水瓦盖回原处,将那橙黄的光亮也盖了回去。 一时间,屋脊上又沾满了冷色调的月光。 嗯?宋凛生轻声问道,这便算完了吗? 文玉点头回应他,打道回府。 闻彦礼这情势并不像普通的疯症,但也必然不是寻常的中邪。 究竟是什么原因招致的,她还需要回去想想,到时候再来看闻彦礼。 如今在这里空耗也不成,还是先回府再议。 宋凛生微微直起身子,颔首应下,好,全听小玉的。 而后宋凛生缓慢动作着,预备站起身来,生怕碰碎了屋脊上的砖瓦。 文玉原本预备伸手去扶着宋凛生,可见他如此小心谨慎,忽而便生出了淘气的心思。 宋凛生文玉轻唤一声。 嗯?小玉。宋凛生茫然地应声,静静地等着文玉的下文。 可文玉哪里有什么下文,她莫名地勾唇一笑,眉眼弯弯下尽是狡黠。 她忽而纵身一跃,整个人便轻巧地翻了下去,稳稳地落在地面上。 如今这处院子一个看守也无,室内的闻彦礼又是浑浑噩噩不甚清醒的模样,她并不怕会弄出什么动静。 小玉?宋凛生愣愣地看着文玉翻身落地,不知所措地唤着。 方才是小玉带着他一起上来的,否则若是没有竹梯,他哪里能上得来这样高的屋脊。 可如今小玉只身下去,却并未带着他一道,宋凛生有些茫然。 他该如何下去? 难不成在屋顶待着,等闻夫人的人发现之后来捉他下去? 宋凛生沉吟片刻,嗯也不是不成。 文玉静静地看了宋凛生一眼,他低调的玄金外袍勾勒出完美的身形,他像是悄然行走在暗夜里精灵使者,美得惊心动魄。 待看的够了,文玉忽然伸出双手高举着,同宋凛生小声喊道:宋凛生,跳下来!我接住你! 宋凛生眼眸微抬,似有惊诧,他半躬着身子靠在屋脊上,垂目看着自己与文玉之间的距离。 小玉他有片刻的犹豫。 快来!宋凛生!文玉扬了扬手,做出怀抱的样子。 她面容轻松的就好像屋顶上的不是宋凛生,而是一只轻巧的猫儿一般。 宋凛生轻轻地吞咽一口,心中一丝恐慌也无,他抬首看了看头顶的月亮。 原来,在屋顶上看到的月亮,真的和地面上不同。 他回身看着底下满脸期待的文玉,心里忽然有一种充盈的感觉 他相信小玉。 就来。宋凛生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笑意,开口时犹如冰雪消融、春山苏醒,丝丝暖意流淌直至万物复萌。 宋凛生小心地顺着屋脊走了几步,到了边缘上的时候,掀开衣摆纵身一跃,将所有的顾忌与害怕抛在了脑后。 文玉的双眼紧紧注视着宋凛生的所有动静,在他跳下来的瞬间及时往前一步,稳稳地接住了宋凛生。 宋凛生准确地落入文玉怀中,迎着冷风之后,文玉身上温热的香气环绕着他,使他紧闭的双眼在片刻之后终于慢慢睁开。 小玉,我做到了。宋凛生双目含情,柔和万分地注视着文玉。 文玉抱着宋凛生,心中也很是开怀,这样彼此信任、放心交付的感觉真的很好,她情不自禁地抱着宋凛生转了一圈。 你做到啦!文玉附和着宋凛生的话,欢快地说道。 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待宋凛生再说些什么,文玉便一手拉着他潜入方才来时的丛丛粉黛之中。 她倒不预备走来时的路回去。 那条路上守卫颇多,再加上那条被动过手脚的巷道,文玉不愿再叫宋凛生有丝毫陷入险境的可能。 在足有人高的粉黛丛中穿行片刻之后,文玉带着宋凛生从闻宅的后方翻了出去。 不过这样一来,离正门的洗砚倒是远了许多。 文玉和宋凛生绕了好远,直直走了一刻钟的时间,才从闻宅的后方绕回正门,再到洗砚停马车的巷道里。 洗砚文玉放轻了声音,小声唤道。 掩藏在一面月季花墙之后的马车露出一角,片刻之后,一阵窸窣的声音响起,是洗砚。 洗砚从马车背后转出来,左右张望一阵之后,才仔细小心地循声走过来。 文娘子,公子呢?洗砚叫巷道外头照近来的光刺得睁不开眼,他半阖着眼帘问道。 文玉闻言一个错身,露出了紧跟在她身后的宋凛生。 宋凛生一手扶着胸口,似乎还不曾从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探险当中回归神来。 公子!洗砚忙不迭迎上来,一面扶住宋凛生,一面伸出脑袋往巷口看。 没事罢?公子? 他方才在马车上等了许久,也不见公子和文娘子回来的迹象,急得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他甚至想着要不想办法去寻文娘子和公子。 只是一想到他对地形并不熟悉,怕去了反倒给文娘子和公子添乱,这才强压着,在此处空待。 文玉左右捋了一把手臂,掸了掸衣袖,应声答道:没事没事,你家公子好着呢?如今也是上屋顶看过月亮的人了呢! 不知怎么的,文玉一想起方才叫宋凛生上房顶看月亮的事,便觉得很很是开怀。 似乎此事是她与宋凛生的秘密一般。 宋凛生这一晚上面庞已不知热过多少回,如今听文玉说这话,倒有些习惯了。 他强压着心中翻涌的心绪和动荡的情愫,轻轻应声,嗯。 洗砚听着自家公子和文娘子这么一来一回地说着话,脑袋有一瞬间的发懵。 什么上屋顶,什么看月亮 什么!上屋顶!洗砚终于反应过来,他难以置信地喊出了声。 文玉眨巴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洗砚,有些不明所以,但她瞟了一眼巷口,答道:你就喊吧,我怕外头闻家的守卫还没听见。 她伸出两手捂了捂耳朵,而后故作奇怪地看了自己的手掌一眼。 洗砚忙不迭伸手蒙住了嘴,可一瞬间的安静过后,洗砚收了手追问道:你说什么?文娘子?什么屋顶?你带着公子趴人家屋顶了? 洗砚虽然极力压低了声音,但他话中的难以置信和震惊错愕使他说话像个点燃的炮仗一般,一直说个不停。 文玉满不在乎地瞥了一眼洗砚,不明就里地答道:是啊 趴人屋顶不假,看月亮嘛,也是真的。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洗砚只觉得两眼一黑,他转脸看了一眼正乖乖站在文娘子身后的自家公子,那静默垂顺的样子,简直像是温和恭敬的小媳妇。 文娘子!你、你,你怎么能带公子趴人家屋顶?洗砚纠结了好半天,在字斟句酌和谨慎措辞之间选择了直言不讳。 横竖已经趴过了,任洗砚说什么也晚了。 不过文玉心思一转,她倒是很有兴趣听听洗砚的说法。 怎么?文玉眉梢一扬,睇了洗砚一眼。 洗砚两手在身前一拍,是十万分的无可奈何却又心急火燎,怎么?什么怎么?你说怎么呀?文娘子! 我的天爷呀,那多不雅啊! 洗砚抬脚站到宋凛生身侧,一手由上至下地从宋凛生身上晃过,同文玉示意。 你瞧瞧,你看看,我家公子,太师之子、新科状元、江阳知府。洗砚掰着手指一一数着,总觉得还有那里不曾说完。 就不说这些虚名,文娘子,你瞧瞧公子冰雕玉刻、明月高悬一般的人物,你叫他去趴人家屋顶?你怎么忍心! 实在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洗砚急得不得了,恨不得是他自己趴了人家的屋顶,而非是自家公子。 不过是片刻的思虑过后,洗砚已经做出了决定,消息是公子探的,屋顶是他洗砚趴的。 一旁错愕万分的文玉呆愣地张着嘴,却说不出半句话,只听得洗砚一直叨叨叨地念着经。 倒是洗砚口中的主人公宋凛生稳如泰山、面色不改。 宋凛生并无一丝不愉,安静地听着洗砚抱怨却也不加阻止,只淡笑着纵他顽皮。 他并不在意那些,什么端方仪态,规整形容,从前在上都的时候,他也许还会在意三分。 第210章 可眼下是在江阳,是在小玉身边,他只要快快活活地做真实的宋凛生便好,而非上都城里那一言一行都需要思考斟酌的宋二郎。 思及此处,宋凛生垂眸浅笑,陷入了一段奇异的温柔当中。 洗砚的攻势还未停止,文玉却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她连连摆手示意洗砚打住。 洗砚,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文玉故作害怕,向洗砚示弱,求你饶了我这回罢! 而后文玉便抬脚往停靠马车的那丛月季花墙下躲去。 洗砚眉心一皱,显然道歉不是他想要的,文娘子,这并非敢于不敢的问题,重要的是想想公子的名声和形象,万一此事宣扬出去,公子的脸面往哪儿搁? 文玉乐不可支,莫说此事仅有她们三人知晓,必不会走漏风声了。 只洗砚这个嗓门,即便未曾宣扬出去,恐怕也是因为洗砚的嗓门还不够大。 文玉不再答话,迈步走在前头,一旁心急火燎的洗砚亦步亦趋,企图为文玉好好分析这其中的利弊,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宋凛生回首看了一眼远处的闻宅大门,流水般的守卫替来换去,将闻家大院围得是水泄不通,似乎一只蚊子飞进去,也需得经过盘问。 很难想象,方才小玉带着他穿过了戒备这样森严的闻宅。 传廊过院、上房揭瓦,若是对于从前上都城里的宋二郎来说,这些事就像是天边月、水中花一般,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可对于现如今的宋凛生来说,竟然都一一体验过了,像是在绮丽的幻梦当中冒险,险境的尽头是小玉令人心安的笑容。 江阳府与上都城相比,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是他从不曾见过的世界。 而带他领略这个世界,遨游这个世界的人,是小玉。 微风袭来,带起阵阵月季的香气,浓郁的花香混合着微凉的夜风,吹得人不由得沉醉。 宋凛生也不例外。 他瞧着前头的文玉和洗砚还在低声絮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宋凛生望着自己被文玉握过的那只手掌,掌中如今空空如也,可他似乎仍然能感到些微残留的温度。 宋凛生?文玉回首唤道,同宋凛生招了招手。 再不走,等着闻家的早饭吃么? 文玉闭着耳朵,将洗砚的唠叨置若罔闻,只一心看着身后几步远的宋凛生。 宋凛生微微一笑,随之紧了紧掌心,虽是空握了一把,却似乎握住了什么一般。 他如同先前和文玉说话的时候一样,轻声应道:就来 宋凛生抬步跟上,行走间,玄色的衣摆翻起汹涌的波浪,浑像是疯涨的夜潮。 洗砚一跺脚,眼看着自家公子和文娘子之间这密不可分的氛围,似乎一星半点的空缺也不曾给他留,叫他无法插话。 公子!文娘子!洗砚急不可耐,你们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文玉原本就着宋凛生的手上了马车,在车内的锦绣软垫上安坐之后,闻言便立马探出头来。 她一手掀着车帘,一手敲了一下车门边缘,发出轻微的响声。 要不要我送你去闻宅说话,他们必定乐意听你讲讲为何夜半来此,行为鬼祟。 文玉话音温柔,语调缓慢,可她说话的时候露出两颗可爱的小白牙,笑得狡黠无比,活像是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狐狸。 此刻狐狸脑袋露在马车外面,只留下一根硕大的狐狸尾巴,在车内得意地摇晃。 宋凛生抿唇轻笑,他似乎真能瞧见那只狐狸尾巴一般,眼看着文玉逗着洗砚玩儿。 哎呀!文娘子!洗砚只觉得骇人,赶紧压低了声音替自己找补,我不过说说而已,我不说了,咱们快些打道回府罢! 说着洗砚便拉住缰绳,调转方向,马儿也很乖觉,既不嘶鸣、也不尥蹶子,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由着洗砚驱赶。 文玉一手放了帘子,缩回车内坐好,终于是松了口气。 照她看,洗砚比闻家大院里的看守可难缠许多。 至少十倍,哦不,百倍。 文玉卸了力气,瘫坐在马车上,整个人歪歪斜斜的,毫无形象可言。 形象嘛,依洗砚之言,那是宋凛生需要时刻着意的东西,可不是她文玉的。 宋凛生见文玉躺下,抬袖便从一旁取来两个软枕替文玉垫到腰下。 文玉舒服地扭了扭,整个人如同躺在一片云雾里,很不错。 再有一日,便能光明正大地从闻宅正门而入了。宋凛生轻声提醒道。 是啊。文玉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话,再有一日 什么?只有一日了? 她还不曾写信给她兄长,讨教闻家大郎的病症呢! 第160章 宋宅,观梧院。 三日之期一晃而过,转眼间便来到了允诺闻夫人上门为闻家大郎闻彦礼看诊的日子。 宋凛生起身用完饭以后,在饭厅等了许久也不见文玉的身影,便穿廊过院地来观梧院寻人。 自前夜从闻宅回府过后,听洗砚说昨日一整日小玉也不曾出过门,只安静地待在她的观梧院,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倒是宋凛生他自己,去府衙处置了一些累积的公务,不过穆大人将府衙事务安排的井井有条,即便他不去盯着,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宋凛生一面思虑着,一面往观梧院而去。 他身着月白衣衫,手中提着个通身漆黑的镂花食盒,步履款款间像一株移动的玉兰,食盒稳稳当当地待*在他手中,未有半丝晃动。 转过廊角,眼见观梧院的垂花拱门在他面前出现,丛丛淡粉的花朵簇拥在繁茂的枝叶当中,顺着夏日晨起的微风送来段段清香。 宋凛生伸手在食盒底部一探,余温正盛,热度适中,正好。 今日的早饭预备了些鱼片粥并几样爽口小菜,还有小玉喜欢的腌姜芽和酱青瓜。 只是许久不见她出观梧院,着洗砚来请也没有消息,他便各取了些带来。 正好看看小玉又在忙活些什么? 宋凛生抿唇一笑,面上是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和宠溺。 待他几步跨入院中,入目而来的整个观梧院沐浴在鲜亮的日光之中,灿然夺目,满地薄金。 那株挺立数年的香樟树抽出许多新的枝叶,比初开春之时要更加繁茂些,树下的秋千随风而动,晃荡出一股闲适的意味。 叫人只看上一眼,便觉得惬意无比。 饶是院中景色宜人、青阳斜照,宋凛生也并未过多逗留,他面色如常地穿院而过,一直行至文玉的居室前。 公子?可是来寻娘子的?一道低调内敛的女声响起。 宋凛生正垂眸迈着台阶,听得此问,便循声望去。 是阿柏。 嗯。宋凛生低声应道,娘子可起身了? 阿柏匆匆几步迎上来,同宋凛生见礼,而后规矩地答道:娘子早早地便起身了,或者说,自昨日起便没怎么休息。 没怎么休息? 宋凛生闻言眉心一拧,他昨日出府办事,未曾顾得上小玉的饮食起居,怎么一日不见的功夫,小玉便不休息了? 缘何如此?宋凛生本就压低的声音,如今越发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阿柏垂眸躬身答道:娘子将自己关在房中,说要研究给闻家公子看诊治病的方子。 她话音刚落,又似乎想起来什么一般,接着补充道:昨日娘子的兄长来信与娘子说了几味药材,想来娘子应是在研究药材,这才耽搁了。 宋凛生眉尾一扬,追问道:娘子可用过早饭? 观梧院是有独立的小厨房的,若是小玉平日里不愿意去前厅用饭,也可以命人在小厨房做些新鲜吃食。 他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食盒,也不知自己来的是不是时候。 阿柏身子不动,眸光却转了个来回,她一见公子手中的食盒,便明白过来,立刻答道:还不曾呢,公子来的可巧! 难掩的笑意漫上阿柏的唇角,她虽是比阿竹要含蓄些,但是一见公子特意来寻娘子,还将她好一番盘问,便总也压不住嘴角。 我这就进去通传!阿柏一福身便欲回转进屋。 公子和娘子的事,她听阿竹和洗砚说话的时候提到过一些,那偶尔传来的只言片语,却也能叫她知道,公子是个寡言少语的人。 这样的人,在娘子的事上,能一口气说出这好些话,那简直是破天荒了。 不必,我自去便好。宋凛生低垂着眼眸,唤道。 阿柏说话不疾不徐,有条有理,与阿竹大有不同。 她二人一人主静,一人主动,倒很是相宜。 第211章 宋凛生颔首,将阿柏的话听了进去,转目间余光扫过垂眸不语的阿柏。 她一向是如此沉稳的个性,待在小玉身边,他很是放心。 他两指在手中的食盒上来回摩挲着,不过是一日不在府中,小玉便不顾身子地通夜研究方子,他实在是不能放心。 往后他若是再有公务,也必得将小玉的起居饮食照料好再出门。 思及此处,宋凛生柔和一笑,眼角眉梢之间俱是满足的神色,如霜冻化解、雪水消融。 宋凛生提着食盒往前几步,在紧掩的门前驻足,而后抬袖轻扣门页,唤道:小玉?小玉? 若是早早地便起身了,应是在房中忙碌。 不过再如何忙碌,也不能不吃东西。 内室。 文玉身上仍穿着前夜的天青色衣衫,一看便不曾梳洗安寝过。 她整个人倒头伏在桌案上,周遭是杂七杂八的书卷堆叠如山,多数都是书脊朝上,显然是翻开过的。 文玉一手握着狼毫,一手捏着团成团的废纸,状似忙碌无比,实则睡得正香。 清淡绵长的呼吸声律动着,昭示着文玉此刻酣梦正美。 随着外头传来宋凛生的叩门声,文玉手中的纸团应声滑落,在织金攒花的地摊上发出歘歘的声响。 嗯?文玉猛地起身,茫然无措地四下扫了一眼。 她熬了整夜,如今睡眠正浅,稍有一丝风吹草动,便叫她警觉得很。 只是身旁并没有人,只有她面前的桌案上,纵横交错、歪七扭八地堆着她查过的医书,写下的药方。 文玉脑中有片刻空白闪过,待懵懂过后,昨日的记忆慢慢回笼 她前夜自闻家大院回来,正为闻彦礼的病症愁苦万分、连声叹气,她虽是知晓闻彦礼并非寻常伤病,可闻夫人却不知道,她到时候还需得一套说辞和药方来回复闻夫人才是。 想起自个先前应下的要替闻夫人寻她兄长瞧瞧闻家大郎的病症,文玉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 这个时候,她去哪里寻她那云游四方、居无定所的兄长啊? 先前那么说不过是为了稳住闻夫人的权宜之计而已,可如今只剩下一日之期,她总算发觉了此事的棘手之处。 既不能暴露了自己,也不能放任闻家大郎的病症不管不顾。 不但要管,还需得光明正大、条理通顺才行。 可正当此时,在她一筹莫展、心急如焚的时候,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师徒感应,兄长竟然有信寄给她这个远在江阳的小妹。 文玉自是大喜过望,便连夜将信件拆了读了又读,才发现兄长所写竟然是一副药方子 小妹文玉,见字如面。 兄偶得一良方,可解痴傻疯癫、言行无状之症,有安神静心、驱邪除祟之效,寄与小妹过目,可专心研习,以备需用。 文玉看着下边写了整整三页的良方,默念一遍之后,只觉得如获至宝。 兄长呀兄长,可真是文玉的好兄长。 这封信来的正是时候,对于火烧眉毛的文玉来说,说是一场及时雨也不为过。 不过这药方之中,除却她自有的疗愈之术以外,还有许多味凡间药材,她都不识得。 是以她便连夜连日地将先前宋伯和洗砚送来的医书全数翻找出来,照着信上所写的药材一一查阅其功效、气味、形貌以及入药剂量。 闻家大郎的病还没怎么看,她恐怕倒真要成她兄长之后,家中的另一位小郎中了。 文玉颇有些情不自禁的得意,这一趟凡间来的还真是值当,不仅有师父保驾护航、传授医术,还有宋凛生陪伴在侧,教她读书。 如此一来,待她重回东天庭之日,她势必集齐十八般武艺,在敕黄面前能好好地耍一耍威风。 抱着这样的心思,文玉是看书也不觉得累,记背也不嫌弃烦了,竟废寝忘食地看了整整一日两夜,连外头变了几回天也不曾发觉。 直至后来着实困倦地紧,竟倒头便在桌案上睡去,昏昏沉沉不知时间,梦起梦落不晓日夜。 再后来便是 文玉双眉紧蹙,头颅两侧传来隐隐的疼痛,叫发散的思维被迫收紧,凝神在一处。 再后来便是听到一丝什么声响,似乎是有人叫门。 文玉将身前的书卷扒拉开,腾出一小片空地支撑着自己的手肘,她将脸整个埋在手中,深吸一口气企图让自己再清醒些。 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她缓慢的呼吸声。 难道,是她头晕目眩、昏聩迟钝,听错了不成? 室外等待许久却并未听到回音的宋凛生有一瞬间的慌张,他提着食盒的手紧了又紧,可是隔着紧掩的门扉,他无法窥见丝毫,更无从知晓文玉的境况。 犹豫片刻之后,宋凛生再度抬袖扣门。 小玉如果好好地在里头,绝不至于不答话,可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他想都不敢想。 若是此次再无人应答,他便顾不得那许多,只有破门而入了。 小玉不能有事。 小玉?话音刚落,宋凛生紧接着便在门页上叩了三下。 仍是一片寂静无声。 这样的静将宋凛生叩门的声音衬得极重,仿若深谷空绝、独留回响。 宋凛生的心跳漏了一拍,挂念着小玉的安危,便再也无暇顾及那些虚礼,宋凛生将手中的食盒匆匆搁置在一旁,下一刻便预备破门而入。 他两手抱在身前,使了十足的力气往前 正在此时,吱呀地一声轻响,门页随之开启。 文玉如玉的面庞带着些许苍白,眼下是难以掩饰的青黑,整个人都陷在疲劳倦怠的状态里。 宋凛生?终于看清了来人,文玉浅浅唤道。 原来她真的没听错,方才叫门的那人真的是宋凛生。 她还以为是睡梦中的错觉,幸好决意起身出来看看。 乍然打开的门页叫使出全力的宋凛生避之不及,电光火石之间,他整个人便早已不受控制地朝着文玉而去。 文玉方才醒过来,如今尚不清醒。 也不知宋凛生先前的那好一番纠结,只见着扑面而来的宋凛生,文玉的脑子尚未转过来,身体却灵敏地做出了反应。 文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将迎面撞过来的宋凛生接住,双手将他的身子环住,而他的下巴正好抵在文玉的肩头。 她的灵力叫她得以立于原地岿然不动,甚至将宋凛生的力道化去了大半,因而文玉并未受到任何冲撞。 感受到怀中抱着的身子陡然僵直,文玉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拍,宋凛生,你没事罢? 第161章 宋凛生并未作答,只留下他起伏不定的呼吸声当做回音,在文玉的耳畔深深浅浅地响着。 阿柏甫一见这架势,目光飞快地在公子和娘子之间转了一圈,只要娘子无事便好,至于其他的她不该管也不该看。 一抹难以抑制的笑容在阿柏唇边浮起,她收了目光低垂着眼眸几步退下了台阶,转头便退出了观梧院。 好似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一口便能将她生吞了一半。 其步履之匆匆,快到文玉甚至来不及出声叫住她。 文玉微张了张口,最终却还是没有唤出声。 阿柏这是怎么了? 与阿竹不同的是,阿柏素日稳重,一言一行皆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总是预先便将一应事务打点好,从不见她像今日这般行色慌忙。 文玉的脑瓜转了一圈,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也只好将心思收回来,看着眼下的自己和宋凛生。 她两手揽着宋凛生的腰肢,感受着他不断攀升的体温自掌心传来,而他整个脊背的僵直,也是令人无法忽视。 文玉轻微地扭了扭头,却不敢有什么大动作。 宋凛生的下巴此刻正埋在她的肩窝,他忽轻忽重、忽急忽缓的呼吸,喷薄出灼热的气息,带起她脖颈间无法抑制的段段酥麻。 这样的感觉她从未有过 文玉脑海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像是跌入了层层叠叠的云海一般,忽上忽下地失了重心,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凭自己胡乱摸索。 那日在衔春小筑饮醉了酒,也不过如此。 嗯文玉沉思片刻,怕是更甚那时。 像是焰火炸开的瞬间,文玉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 她怔愣片刻,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宋凛生?文玉弱弱地试探着问道。 宋凛生他还好罢? 与文玉正相反,宋凛生僵直着身子不敢动作,轻轻地吞咽一口之后,喉头随之滑动,将他的冰玉之质打碎,为他染上三分说不出的禁忌之美。 第212章 他、好似从未如此清醒。 不论是和小玉在后春山中的惊鸿一瞥,还是后来为了小玉在沅水河畔主动下水,他当时都并未细想究竟是什么驱使他做出那样的决定。 在有所动作之前,他好似永远是在混沌不清的情况下便做出了选择,却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从未有什么时候,能让他像现在一样清醒。 也从未有什么时候,能让他像现在一样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小玉发间的茉莉香气若有似无、摄人心魄,似长了眼睛一般直往宋凛生的心里钻。 宋凛生僵直的下颌微微靠在文玉的肩窝,却并未使上十分的力气。 那方寸的距离就像是拦在宋凛生理智前面的一根线,虽然极细极脆弱,却又是那样的坚不可摧,牢牢地捆住了宋凛生一言一行、动作举止。 只是,当心中所想越发清晰,那根线也变得摇摇欲坠、几欲崩溃。 掩藏在云雾之后的山峦显出其原本的形貌,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他想要的,仅有小玉而已。 似乎有铮地一声响起,宋凛生心中的那根线应声而断。 理智似长堤溃败,情欲如洪流倾泻。 宋凛生卸了僵直的力气,不再勉力维持,而是任由自己的下颌落在了文玉肩窝。 在两厢触碰的那一瞬间,小玉温热的体温传来,宋凛生的下颌似将息的火焰又添进了一把新柴,轰地燃起,烧红了半边脸庞。 嗯宋凛生闷闷地应声,却仍维持着方才的姿态不动。 若是往日,兴许他早已转头回身、逃之夭夭,恨不得不叫小玉瞧出他有一丝一毫、半分半缕的异样。 可今日,他非但不想逃,甚至不想退开半分。 异样便异样,他既怕小玉瞧出来,又怕她瞧不出来。 脑海中天人交战,打得好不激烈。 有一股奇异的声音叫嚣着,让他抬手回抱回去,拥得美人在怀。 而另一段声音将其驳回,说是叫小玉抱着也很好,如此才不显得刻意。 他想的这都是些什么? 即便是看清了自己的内心,贪恋着这份温柔,可他一时却仍不敢有所动作,怕惹得小玉生厌。 宋凛生一番纠结之后,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灼热的气息喷薄着,引得文玉脖颈之间酥痒难耐,她也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口渴得很。 文玉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 夏日干燥气盛,她又通宵达旦地翻书阅卷,不曾进茶水,想必是有些着急上火了。 文玉理所应当地自我安慰一番,其中真假难辨,就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而后文玉犹豫着,抬手在宋凛生的腰上戳了戳,宋凛生,宋凛生?你没事罢?我、我吓着你了罢? 文玉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低,就怕再将宋凛生吓出个好歹来。 敕黄说过凡人命格脆弱,寿元短暂,遇上身子不好、胆量不大的人,是不惊吓也不经逗的。 方才她猛地推开门,又不曾预先出声,这样忽然出现在宋凛生眼前,定然将他吓着了。 文玉杏眼圆睁,两腮鼓鼓,倒像一只充了气的河豚精。 嗯,没事。宋凛生闭着眼,淡淡应声。 他唇畔微勾,似弯月如弦,随即扬起一抹极其明显的笑意,如同身侧便是人间至宝。 不过这抹笑容并未持续太久,而是在文玉看不见的地方收住,随后宋凛生缓缓直起身,在文玉身前站定。 待四目相对之时,宋凛生早已换上了他一贯云淡风轻、柔和无波的神情。 反倒是文玉,竟然无端地局促起来。 见宋凛生眉宇温柔、眼眸清亮,文玉搭在宋凛生腰上的手忽而感到一阵灼热,几乎要将她烫伤。 文玉猛然抽回手,而后情不自禁地捂上宋凛生方才靠过的肩头。 那处也有着和手心相同的热度。 师父曾说她是根烧火棍,她这根烧火棍眼下确实快要燃烧起来了。 文玉慌张地吞咽着,唇舌之间越发干涩,哽得她难受。 她想喝水。 谁也不曾先开口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静默相对,分立在门槛内外。 入了夏,就连风也是湿湿热热的,自院中拂来,将文玉的脸庞吹得暖呼呼的,由内而外地透出一抹嫣红来。 落在宋凛生眼中,他登时眸光一紧。 小玉似五月正盛的水蜜桃,一张脸粉扑扑的,凑近看似乎还带着细小的绒毛,清甜的香气扑鼻而来,叫人不自觉便沉醉其中。 如借云霞裁成,似邀薄云写就。 方才止住的心绪,瞬间翻起千般波涛、万种雪浪,宋凛生撇开目光、半阖着眼眸,不敢再往下想。 他的胸腔之中,似有无数只蝴蝶振翅,带起段段轰鸣的声响。 这是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文玉低垂着眉眼,时不时地往上瞄一眼宋凛生的神情,见他不似有异常,几经犹豫之下,小声开口唤道:宋凛生? 小玉。好似心有灵犀一般,宋凛生的呼唤也同一时间响起。 嗯、嗯?文玉口中一紧,一口气便憋了回去,急忙应道。 宋凛生唇角噙着柔和的笑意,如三月春阳、五月暖风一般,叫人情不自禁地便想要靠近。 他退开两步,绕到外头的门页边儿上,将方才搁置下的食盒从一片薄金之中提起,而后匆匆回到文玉身前。 鱼片粥。宋凛生将食盒提在身前,眼眸轻抬同文玉示意,可要用些? 文玉仍是愣愣地看着宋凛生一连串的动作,直至他将食盒盖子掀开,窜出的鱼粥香气才将她的神思猛地拉回来。 啊?哦哦!好。文玉跟着应声,随后身子往侧边一闪,为宋凛生让出位置来。 听阿柏说,你整日都不曾用饭了,还熬更守夜地看书,这怎么行? 宋凛生垂眸瞥着眼前的门槛。 从前他踏进小玉的卧房,要么是为小玉送创药,要么是请郎中来看伤,皆是有必不可少的事务,除却这些他一向是在院子里等候。 可今日,不过是一餐饭而已,此等稀松平常的事,他和小玉自然而然地便在一处。 这样的改变,他他很开心。 宋凛生唇畔笑意渐起,迈步进了门槛。 我不饿。文玉反驳道,她一心扑在闻家大郎的药方上,哪里会觉得饿? 不好!闻家大郎! 文玉原本还因几分羞怯而低垂的头颅猛地扬起,一双杏眼圆睁直愣愣地盯着宋凛生,错愕非常地问道:今日,是去闻家给闻家大郎看诊的日子是不是? 宋凛生方才迈进的脚步登时顿住,不再往里头去,他垂眸与文玉对视,轻轻颔首肯定了文玉的疑问,正是今日。 他以为小玉一直记得的。 哎呀!文玉张惶地喊出了声,她抬眼望了望院中的天色,已是烈阳当空、晨光斜照了,时辰不会已然晚了罢! 文玉垂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天青色衣袍,本欲换身衣裳,可一番纠结之下狠了狠心,说道:快走快走!叫洗砚套车我们去闻家。 说着,文玉便一步跨出了门槛,还不忘抬袖去拉门内的宋凛生。 宋凛生往日见风就倒的身子此刻却站得端正,文玉的力气并未撼动他分毫。 文玉手上感到一阵阻碍,忍不住便回头探看,却见宋凛生将食盒提起,目光坚定地望着她。 先用饭,再去不迟。他的语气是难得一见的不容置喙。 寻常时候,宋凛生总是一派温和,可眼下文玉竟觉得他无端生出几分霸道来。 文玉一顿,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不饿 咕嘟的一声响起,将文玉的谎话立时戳破。 五脏庙在此刻唱起了空城计,文玉双眉紧蹙,两手立马捂上了腹部,一双杏眼圆圆,无辜地看着宋凛生。 宋凛生强压着笑意,一板一眼地朝文玉伸出手,先用饭罢,小玉。 文玉瘪瘪嘴,昨夜通夜读书的时候全然未觉,可怎么偏生这个时候饿了呢! 她动作缓慢地将手搭在宋凛生的手心,不情不愿地进了门。 宋凛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便出言宽慰道:小玉只管放心,时辰还早,必然不会耽搁正事。 况且,我还有事要同小玉说。宋凛生说话不疾不徐,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文玉闻言眼眸一抬,双目之中的光芒清亮如许,是什么事? 第162章 宋凛生轻轻地瞥了一眼文玉,见她眼中满是好奇,原本正打算说的话,却忽然慢了三分。 他收住声,不再接着往下说,一直到牵着文玉来到桌案前,仍然卖着关子。 第213章 文玉眉心微蹙,愣愣地看着宋凛生抬袖将食盒当中的鱼片粥盛出来,又取出几样小菜一一摆开。 是她一贯喜欢的酱青瓜和腌姜芽。 不知为何,忽然一阵福至心灵的感觉,文玉登时明白过来。 她乖觉地在桌案前坐下,双手接过宋凛生递来的汤匙,在粥碗里随意地搅了搅便盛出一勺送入口中。 清甜的鱼肉香气混合着厚重的粥底,碰撞出一股独特的层次感,在唇齿之间四散开来。 文玉眸光一亮,登时便接着吃下来第二口、第三口,她蹙起的眉头也随之舒展开,露出额间光滑紧致的皮肤。 她口中含着粥,将两腮撑得鼓鼓的,一面咀嚼,一面仰面歪头看着宋凛生,唇畔是俏皮的笑意。 宋凛生的意思,她都明白,不过就是想叫她安心吃完这餐饭嘛。 文玉眼中笑意更甚,随之扬了扬下巴,宋凛生,这粥真好喝! 什么羊汤醉蟹黄花鱼,八宝鸭胗老乌鸡,统统比不上这碗鱼片粥。 宋凛生紧抿着双唇,将自己情不自禁浮起的笑意压下,他低垂着眼眸瞧着坐在桌前的文玉,略有些嗔意。 只是他拿小玉终究是没办法。 宋凛生抬袖为文玉斟好漱口的茶水,而后才安身坐下来。 小玉可还记得那日你我在闻家大郎身下瞧见的那幅女子图画?宋凛生的声音带着几分低沉,全然不似平日里的温和明媚。 文玉捻了一小块腌姜芽送入口中,一面感受着嫩姜辣中带甜的鲜美,一面点点头应道:记得,虽不见形容,但身姿出挑。 眸光转动间,文玉仔细回忆着前夜所见的那幅画像,客观公允地说道。 嗯。宋凛生颔首,一双眼不偏不倚地落在文玉不停蠕动的双唇上,见她用的正香,便暂时收了声。 片刻的沉吟过后,宋凛生接着说道:昨日去府衙公干,我便着意打听了一下关于江北闻家的事。 文玉咽下一口酱青瓜,对其酸爽脆口的滋味很是满意,闻言转目瞧着宋凛生,你去问了闻家的事?结果如何?可有什么消息吗? 宋凛生点点头,而后紧接着又摇摇头,有,也没有。 按常理说,如江北闻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众人虽不好明着议论,坊间却也少不了捕风捉影之谈,可关于闻家大郎的事,竟是半点风声也无。宋凛生双眉一拧,抬袖将漱口的茶水递到文玉手边。 至于画中女子,更是未有只言片语。 宋凛生的声音如同先前一般沉稳,可话至最后,已然染上了明显的疑惑之色。 文玉三两下将碗中的鱼片粥吞下肚,而后接过宋凛生递来的茶水,咕嘟嘟的声音过后,文玉一口吐了那水,总算是能开口说话。 是有消息好,还是没有消息好?她沉吟片刻,没头没脑的问出一句。 有消息,则有利于她们探查内情,自然是好。 没有消息,则叫她们如同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自然是不好。 可是好与不好,有时候并非是想当然的两端。 文玉歪着头,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宋凛生。 不过这话落入宋凛生的耳中,可不是什么难以领会的难题。 小玉想要考他? 宋凛生眉梢一扬,如实答道:若有消息传出,若说此女是闻家大郎的红颜知己也好、青梅竹马也罢,都是寻常。 而后宋凛生话音一顿,轻轻摇了摇头,可若是一分一毫、半丝半缕的消息也无,那恐怕才是出没无际、另有隐情。 宋凛生目光定定,专注地看向文玉。 文玉随着他的话音轻轻舒出一口气,难掩的喜色漫上眉宇。 听洗砚说,宋凛生曾得圣上御笔亲批文江学海、字字珠玑,要她说,宋凛生也实在担得起。 其才思之敏捷、心思之玲珑,只不过是凡人就已经如此了得。 文玉一手托着腮,不由得感叹道,不若她渡宋凛生成仙?恐怕以他的聪慧求真问道、一路飞升不成问题。 隐秘的心思生长着,文玉的唇角也忍不住随之扬起。 她自渡尚且不能,又如何渡宋凛生呢?真是粥喝饱了撑的。 文玉撇下心思,赞同地点点头,肯定地说道:你说得对,这女子与闻家大郎的病症定然脱不了干系,不过既然这外头口风这样严,不如我们直接去里头问。 她眸光亮亮,透着无尽的狡黠。 宋凛生眼睫轻抬,略带疑惑地看着文玉。 每回小玉出现这样的神情之时,便定然是想出了什么新鲜点子。 不知眼下又是什么,他实在好奇。 嗯?宋凛生尾音上扬,眉尾也随之而起,里头? 文玉一把将身前的碗盏推开,抿唇轻笑,就是不答话,只直勾勾地盯着宋凛生。 如同他先前一般卖起了关子。 宋凛生一时讶然,待反应过来之后,旋即笑起来,就连双肩也生起了隐约可见的颤抖。 好,我这就叫洗砚套车。他连声应下来,无奈又宠溺地看着文玉,只求小玉为我解惑。 文玉得意地一扬下巴,慢悠悠地说道:自然是闻家大院里头。 四目相对之间,宋凛生登时领会其意,原本平和的眸子也瞬间亮起来。 只是,闻家恐怕上下一心、难有实话。 宋凛生微顿,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可又如何确保闻夫人据实以告? 文玉眯了眯眼睛,一缕精光在眸中划过,将她那双杏眼衬得好比琥珀一般。 只是她神神秘秘地并不直言答话,而是另开了话口说道:宋大人莫急,山人自有妙计。 宋凛生满眼的期许转为怔愣,不过片刻以后皆化为柔和的笑意,他肯定地颔首,认真的神色不掺杂质,一切静待文大人高招。 清澈的笑声响起,传遍了整个观梧院,鸟雀成群靠在枝头,对这笑声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文玉和宋凛生并肩出了观梧院,一路向正门而去。 是时候去闻家大院看看闻家大郎和闻夫人了。 江北,临园街沿江巷,闻宅。 隔着一条沅水,江北江南之间,尚有些距离。从宋宅一路驾车到闻宅,即便走的是人流较少的路,也耗费了不少时间。 洗砚赶着车,在一路破碎的车轮碾压声当中逐渐逼近闻宅。 远远地便瞧见闻宅门前的石阶上乌泱泱地站满了人,只能依稀辨别出层层叠叠的脑袋里最前头的那一个,正是前几日在梧桐祖殿见过的闻夫人。 公子,文娘子,闻夫人领着一众家仆在正门迎接。洗砚后仰着身子,靠在车帘前回道。 车内的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皆是稳如泰山、神色自若。 想来闻夫人这样大的阵仗不怕人瞧见,只怕早已有了完全的应对之策,沿路的各个巷口应是都有闻夫人的手下把守着。 难怪这一路上都没什么人。 往前走,在府门前停下便是。文玉扬声嘱咐着。 洗砚点点头,又想起隔着车帘恐怕公子和文娘子看不见,匆匆应声道:是。 长风万里,碧空无云,今晨的天幕如同洗过的绿绸,清爽绵软又不失锦绣色彩。 闻康氏抬眼看着天色,与她同文玉娘子相约的时辰越来越近,她整个人也禁不住地越来越紧绷。 她遍寻良方、求医问药,可是她儿闻彦礼的病症仍然是毫无起色、不见转圜。 如今天赐她一个文玉娘子,她真是做梦都快笑出声来。 两颊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一半是天热,一半是忧心。 闻康氏焦灼地等待着文玉,越接近她盼望的转机,她越是欢心地几乎失了分寸。 原本她还静心凝神地在门口相迎,渐渐地便也成了在原地来回踱步。 夫人,人来了! 直至身后的小厮出声提醒,闻康氏才忽而抬起头,朝着巷口的那端望去 缓缓驶来的马车通身漆黑,四角上缀着墨绿色的流苏络子,虽不张扬,却另有一番低调别致*的尊贵和底蕴。 闻康氏眼眸一亮,似久在沙漠之中的人忽然见了期盼多时的绿洲,她提起裙摆匆忙下了台阶,往马车来的方向迎了上去。 而她身后的一众仆从,自然是快步跟上。 登时人影似潮水般地涌来,虽尚未到闻宅府门,洗砚却是不得不停下车架。 伴随着吁地一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细碎轻响随之消散,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洗砚一手拽着缰绳,低声回道:公子,文娘子,闻夫人迎上来了,我们可要下车? 宋凛生抬眸看着身侧的文玉,她斜靠在两只金丝软枕上,身上盖着蚕丝织就的薄毯子,正闲适地闭目养神。 第214章 不急,我看你们的话本子上说,要紧的人物总是最后显身。文玉眼皮都不曾抬,言下之意已经分明。 她今日并非刻意摆着妙手回春的谱,要叫闻夫人为难。 毕竟真有妙手回春之能的,是她的兄长文宋,而不是她文玉。 只不过是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从闻夫人这里入手,是最行之有效的法子,便只能委屈闻夫人等一等她这个啰嗦客了。 一旁的宋凛生但笑不语,只纵着文玉按自己的心意来,就依小玉的。 他倒想知道小玉的妙计究竟为何? 如今看来,小玉成竹在胸,而他只需静观其变便好。 外头的洗砚领命,不再出声。 车内的宋凛生和文玉也俱是无言。 青花缠枝香炉里,正燃着一段雪中春信,白烟袅袅,冷香氤氲,如寒梅又绽、春日再临。 文玉悄悄睁开一只眼偷瞄着宋凛生,却见他正双目含笑地盯着自己。 她顿时生出了几分不自在,双颊也热起来,索性也就不再装睡,干脆睁开眼直视着宋凛生,郑重地问道:宋凛生,你可会觉得我故弄虚玄、轻狂无礼? 第163章 怎会?宋凛生应声极快,似乎根本不用思考,他心中便早已有了答案。 文玉撇撇嘴,宋凛生的话不足以打消她的疑虑,她眼珠转了一圈,嗔道:你都没好好想想,不可信不可信,谁知道你是不是拿话哄我? 言罢,文玉两手捏着蚕丝毯子坐起身,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宋凛生。 宋凛生面色不变,柔和依旧,即便是听得文玉说这样的话,他也不曾生出波澜,反倒是唇角勾起,笑意更甚。 不是哄你,是信你。 宋凛生的嗓音清清淡淡的,犹如林泉淌过、叫文玉心头燥热消逝、凉爽顿生。 文玉绷着唇角忽而撇下目光,稍显局促地盯着旁边那只青花缠枝的香炉子瞧,哦? 宋凛生抬袖将一早便晾好的茶水递至文玉手边,耐着性子温声细语地哄道:小玉无论做什么,定然有你的考量和谋划,我怎会横加干涉、更不必妄自揣测了? 见文玉攥着手中的蚕丝毯子不松手,丝毫没有饮茶的意思,宋凛生唇角勾起,笑得既无奈又宠溺。 他将桌上未曾动过的一整盒八角蝴蝶酥推至文玉眼前,扬起眉梢同她示意。 这是方才来的路上在江阳酒家买来的,是小玉一贯喜欢的果子。 若是小玉不肯赏他些脸面,总不至于不肯赏这八角蝴蝶酥的脸面。 宋凛生唇角笑意渐深,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果不其然,文玉眼角一动瞥见那蝴蝶酥,情不自禁地便咽了咽口水。 她犹犹豫豫地搁下手中的蚕丝毯子,又往小桌案前挪了挪,双手捧住那整封的油纸包的时候,还不忘问上一句,你此话当真? 文玉觉得自己可能是疯魔了。 早先她在山中做烧火棍的时候,每日看着鸟兽成群、游人往来,虽不曾同谁交游过,可也从不顾忌任何人的心思。 是何等的逍遥自在。 即便后来拜入春神殿,在师父座下修行之时,不论是敕黄还是东天庭旁的小仙使,她也不会在乎任何人的眼色或者看法,每日我行我素地在东天庭横冲直撞,反正有师父替她善后。 也当得快活恣意四个字。 可如今 文玉貌似垂首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蝴蝶酥,可眼角却忍不住向上扫,偷偷瞧着宋凛生的神色。 可如今待在宋凛生身边,他不过是个凡人而已,也不知有什么好怕的,还能吃了她不成? 可自己也不知是怎么的,总是会忍不住想知道宋凛生的看法、宋凛生的意思、宋凛生的感受。 即便她嘴上不承认,还故作轻松地主动发问,可她心里却清楚,自己生怕哪里行差踏错惹得他生厌。 她似乎很害怕宋凛生会讨厌自己。 她虽是木头变的,却不是木头脑袋。 旁人的看法和喜恶于她而言并不重要,她既不在乎,也不关心。 只是宋凛生好像与旁人不同。 文玉眉心渐渐蹙起,即便是蝴蝶酥的香气也无法扰乱她的心神。 纷乱的思绪就像一团乱麻,任由她如何努力也无法理清楚。 罢了罢了! 文玉狠狠心撇下这些她想也想不通、参也参不透的论道,鼓起勇气抬头看着宋凛生,正巧瞧见宋凛生唇齿微动。 凛生对小玉,绝无虚言。 他话说的情真意切,一双眼更是诚挚无比,眸光闪动间似有星河洒落、璀璨生光。 文玉愣了愣,原先还打算胡乱地反驳几句,就当是玩笑话一般揭过,可当她与宋凛生四目相对之时,看着他那双眼睛便说不出旁的什么话了。 嗯,嗯嗯。文玉收回目光,半阖着眼帘,紧紧盯着手中的那盒八角蝴蝶酥,慌乱间囫囵地应声,就连她自己也没听清自己说了些什么。 早在她私自下界之时,敕黄便告诫过她 切勿轻信凡人之言,也勿贪恋凡尘之事。 可是,如果这个人是宋凛生的话,是可以相信的罢? 文玉抿了抿唇,这八角蝴蝶酥是她喜欢的,方才不过是路过东市,却并未路过江阳酒家,宋凛生却特意去买来说怕她早饭用得太少,留着给她路上吃的。 淡淡的果香混合着酥饼的油气,生出一种丰富又绵长的味道来,隔着油纸也挡不住直勾勾地便往文玉的鼻尖里钻。 文玉眼睫轻颤,心思回转间抬手便将上头缠着的绳结打开,随后剥开油纸,将最上头的第一块蝴蝶酥递给了宋凛生。 宋凛生,我相信你。文玉目光灼灼,再没有了方才的游移不定。 宋凛生眉眼猛地抬起,眸光之中尽是惊喜之色,随之弯起的唇角、柔和的眉宇,似一滩化开了的雪水一般。 凛冬消逝、春意初生。 正如其名。 文玉见他不说话,也不接果子,面上虽无特别,心中却已经发虚,她犹豫的同时指尖也开始蜷缩。 而这头的宋凛生深深地望了文玉一眼,将她眼中的清澈和赤诚一览无遗。 心中喜悦升腾而起,口中却慌张无话。 宋凛生仿佛忽而置身于无尽的旷野之外,周遭是无法触摸的静和难以忽略的空,只听得他脑海里面的轰鸣胸膛之中的震动。 似乎无形之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在极力向文玉靠过去,他抓也抓不住。 当然,他也并不想抓住。 就让其随心而动,这样就很好。 文玉眼睫闪动,终于有些招架不住,眼见着宋凛生并无动作,她迟疑地预备缩回手。 也是,这蝴蝶酥是她爱吃的,却不是宋凛生爱吃的。 她记得洗砚说过,宋凛生不爱吃酥饼一类的果子,倒很喜欢蒸糕式样的。 这般想着,文玉便生出许多自责来。 宋凛生既然从不横加干涉她的想法,那她也不该随意罔顾宋凛生的喜好。 想着想着,文玉便缩回了指尖,你不喜欢这个便 只是文玉甫一动作,宋凛生却忽而动了起来,紧接着她捏着蝴蝶酥的手便落入了宋凛生的掌心。 我很喜欢。宋凛生毫不犹豫地说道。 不论是蝴蝶酥,还是小玉,他都很喜欢。 宋凛生的视线牢牢锁住文玉身上,片刻也不想移开。 自车帘缝隙中透进来的日光将文玉的两颊照得发红,似片片云霞飞过、如缕缕金光织成。 她的指尖温热,而他的掌心,却似烈火灼烧。 宋凛生垂眸不语。 相顾无言间,文玉止不住地吞了口唾沫。 她稍显怔愣地瞧着宋凛生,又瞧瞧自己手中的那块蝴蝶酥。 淡淡的一层油渍溢出,将她的指尖染得透明。 可是,你不是不喜欢吃沾油气的文玉犹豫着,吞吞吐吐地说道。 宋凛生的目光软下来,眼角眉梢之间尽是温柔,他轻轻地摇摇头,并未直接答话。 视线下滑,落在二人执于一处的两手上,宋凛生喉头轻动。 他原本预备从小玉手中接过这第一块八角蝴蝶酥,可动作间忽而就改换了心思。 宋凛生心中发紧,方才的震动和轰鸣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凝滞的呼吸和谨慎的举止。 他小心翼翼地向前倾身,一寸一寸地靠近文玉,中途停下两三次,直至文玉并未后退才接着往前。 文玉眼睁睁地看着宋凛生离自己越来越近,却不知该作何反应。 分明是五月酷暑,却好比三九寒天,她整个人的手脚似乎被冻住一般,是僵直无比、动弹不得。 第215章 文玉止不住地吞咽着,一颗心狂跳不止,实在是面如平湖、心如擂鼓。 直至宋凛生的下颌抵上文玉的指背,那微凉的触感叫她周身一紧。 宋凛生就那么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她手中的蝴蝶酥。 咔哒地一声,是酥皮脆裂的声响。 文玉双眸圆睁,眼睫抬起之时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宋凛生举止端庄、仪容规整,哪怕是喝口水都要净手洁面、洗去尘埃的,从不见他这样随意地用过什么东西。 震惊之余,文玉倒也忘记了自己的不自在,只顾着直勾勾地盯向宋凛生。 这样的目光传递,不自在的人便换成了宋凛生。 他玉石雕刻般的面庞,原本还是雪一样的颜色,却在与文玉对视一眼之后,腾地染上酡红,就连耳垂也不能幸免。 宋凛生整个人似在酒瓮子里浸过一遭,漫着迷蒙沉醉的色彩。 不饮自醉。 宋凛生?文玉迟疑着,缓慢地叫了一声。 正是这一声,好似春雷乍响、夏雨轰鸣,将神游天外的宋凛生唤了回来。 猛地回过神,宋凛生往后仰去,立时坐直了身子,连带着放开了握着文玉的手。 如梦初醒般,他双眼中犹有怔愣,又不失错愕,呆呆地看着文玉。 一时间,就连手脚该往哪里放也不晓得。 小、小玉,我、我宋凛生语无伦次,慌张的开口,却说不出半句囫囵话来。 他想致歉,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他想赔罪,却又不懂他何错之有。 尽管心中知晓此番行径太过大胆,可却又止不住地觉得自己勇气可嘉。 文玉看着闹了个大红脸的宋凛生,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而后她看看手中那咬过一口的八角蝴蝶酥 如今只剩下七个角了。 她定定心神,隔着桌案猛地捞起宋凛生的手,将剩下的半块蝴蝶酥塞在他手里,而后匆匆收回手。 给、给你!文玉眼神飘忽,不敢再去看宋凛生,还有,宋凛生 宋凛生垂首看着自己手中的蝴蝶酥,半阖的眼睫之中尽显落寞。只不过一听得文玉唤自己的姓名,他便随之抬首、眸光亮起,小玉? 文玉极快地眨巴着眼睛,撇了眼旁边的青花缠枝香炉子,冷香阵阵,又瞥了眼面前的宋凛生,呆头呆脑。 她抬袖一指抚上自己的下颌,同宋凛生示意道:你下巴上有块酥皮 文玉的声音清脆灵动,似珠玉落盘,只是她说出来的话,却 此言一出,宋凛生和文玉皆默契地别过脸去,谁也不敢抬眸直视彼此。 宋凛生抬袖慌乱地理着仪容和衣装,而文玉则是就着指尖不自在地扣扣脸侧。 沉默将车内有限的空间填的满满当当,一丝缝隙也无。淡淡的尴尬混合着羞怯在空气中散开,沾上二人的面颊,谁也不曾幸免。 不过索性这样的氛围并未持续多久,正当文玉和宋凛生一筹莫展之时,洗砚的声音适时响起,犹如救星在世、天神临凡。 公子,文娘子,闻夫人求见。 文玉轻咳一声,清了清喉咙,她硬着头皮转目与宋凛生对视一眼,在确保他规整完毕之后,长舒了一口气。 至于闻夫人么 也是时候会会闻夫人了。 第164章 文玉理了理衣襟便欲下车,只是她方才预备起身,却叫宋凛生伸手拦住。 小玉。形容规整的宋凛生此刻正紧紧盯着文玉,见她看过来便随之摇摇头。 文玉卸了力气,整个身子又落回那两只金丝软枕上,不明所以地瞧着宋凛生。 往日里她与宋凛生同乘一车,向来都是她先下去的,却不知今日宋凛生因何故拦她? 文玉心中嘀咕,面上却没什么异样,毕竟她只是稍感疑惑,却并不是不信任宋凛生。 宋凛生眉目柔和,唇角微弯,安抚似得向文玉颔首笑笑。 莫名的安定在文玉心中升腾而起,宋凛生总是有这样的魔力,让她分不清她们两个到底谁才是妖精。 不过宋凛生想必自有他的安排,文玉不再疑惑,斜倚着软枕的身子也越发松快。 宋凛生揭帘而出,率先下了车。 外头有热情攀谈的声音传来 宋大人,宋大人。熟悉的女声带着一丝喜悦和张皇,急促地开口。 是闻夫人。 文玉倾身贴在窗上,一手捏了一块蝴蝶酥抱在怀中啃,还不忘竖着耳朵收听车外的情况。 闻夫人有礼。宋凛生的声音清清淡淡,温和有度,惊动这样多的人,凛生惭愧。 无妨无妨,都是府中的侍从,算不得惊动的。闻夫人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语气却不乏着急和慌张,宋大人,不知文玉娘子 此言一出,文玉吞下最后一口蝴蝶酥,拍了拍指尖残留的酥皮,预备下车现身。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也不曾听见宋凛生回话,文玉略一沉吟,便也不急着下车了。 咳咳。洗砚轻咳一声,打破了闻夫人那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沉默,闻夫人带这样多的人,叫我家娘子如何下车? 并非他刻意纠结礼数,只是一早便听公子和文娘子提过,闻家大郎这事非同凡响、另有隐情。可如今闻夫人搞出这样的阵仗,岂不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家文娘子进了闻宅? 届时闻家大郎若有好转,固然是美事一件。 若没有,那传来传去,文娘子的脸面往哪儿搁? 这样多的人,这样多的眼睛,难保全是尽心尽责之辈,虽有闻夫人的话,却也不能尽信。 洗砚托着双手在身前,语气虽然平淡,却丝毫不露怯。 文玉靠在车里,一边凝神听洗砚的话,一边情不自禁地耸了耸肩。 从前只一心瞧见洗砚鲁莽俏皮的一面,却甚少见他如此正经地出言维护她,言语之间竟然称她为我家娘子,这令她有几分惊喜,也有几分羞赧。 不过转念一想,洗砚毕竟同宋凛生一样,长在高门大户、百年氏族,能有这样的气魄,也不奇怪。 文玉抱着手倚在车门边上,隔着车帘的缝隙往外看。 是!是是是!闻夫人猛地抬首,像是方才回过神来一般,小公子说的是,你们还不速速退下。 闻夫人往后一招手,她身后的侍从果然如潮水一般褪去,还真是令行禁止,闻夫人治家看来很有一番手段。 她仍是如同那日在梧桐祖殿当中一般,将洗砚唤作小公子,也是给足了体面。 若说那日她不甚清楚洗砚的身份,可过了这几天,她也早该查清楚了。 不过仍然这般称呼洗砚,这闻夫人也是不可谓不圆滑。 唔只是这两回,从来都只见闻夫人,不见她家的闻老爷,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文玉正如此想着,恰好听见外头宋凛生柔和的声音传来,文玉娘子,请下车罢。 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叫文玉险些憋不住笑。 她明白宋凛生的意思,先前她提到故弄玄虚、轻狂无礼的时候,想的便是要拿足了气派,震慑闻夫人一番,否则待会儿有些话说起来恐怕闻夫人不会据实以告。 宋凛生如今的拆解,正合她意。 文玉正了正神色,挂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十分庄重地下了车。 这回,她老老实实地从洗砚一早摆好的下车凳上款款下来,并未如同先前一般为图方便跳下车架。 天青色的衣摆翻飞着雪浪落地,文玉终于站在了闻夫人面前。 文玉娘子!终于见到文玉的闻夫人惊呼出声,很是紧张又不失惊喜。 她这一声成功地将文玉的视线引过去,文玉循声转目 也不知是在闻宅的缘故还是如何。闻夫人今日的打扮要比梧桐祖殿那时候富贵得多。 一支银点翠嵌蓝宝石的孔雀簪子坠着珍珠制成的珠串,别在发髻间微微轻晃着,其工艺精妙、活灵活现得仿若振翅欲飞。 双耳之间戴着的是相同式样的点翠珍珠流苏耳环,在她抬眸看向文玉的时候也只不过泛起了轻微的晃动。 更夺目的是那一双眼,与那日在后院见过的闻家大郎有十成十的相似。 多情、妖冶。 许是着了些许脂粉,衬得闻夫人眉如远山、眼似秋湖,令她脱了梧桐祖殿相见时的病容,眼底的青黑也随之消失不见。 实在是云髻峨峨,修眉扬扬。 再加上她一身湖蓝的衣装也甚是夺目,交叠的领子上用银线绣着蝴蝶花纹,通身珠翠琳琅、富贵非常。 第216章 文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闻夫人显然是得了闻家大郎有救的消息,如今就连梳洗也有了精神。 可她还不曾试过,也不知能不能一举将闻家大郎治好 闻夫人如今这样装扮倒无形之中给她添了几分压力。 文玉心头一沉,自然而然便想起被闻夫人藏在后院的闻家大郎了。 那夜匆匆一瞥,闻彦礼好似一株血泊白梅。 苍劲,却虚弱。 文玉的手不自觉便抚上袖口,那里的夹层藏着她一早放进去的医药方子 正是兄长寄来的那封。 虽然其中的药材剂量她早已烂熟于心,不过就她的笔墨而言,还不至于能够为闻夫人当场写下,以免伤了闻夫人医治闻家大郎的信心。 闻夫人好。文玉轻轻颔首算是应下闻夫人的招呼。 而与她相对而立的闻夫人则是眉头一松,登时便舒了口气,见文玉出言应答更是忙不迭地上前与她并肩,一双手也是情不自禁地向文玉挽过来。 不过文玉稍一侧身,往身旁的宋凛生那头靠去,倒巧妙地叫闻夫人扑了个空。 叫闻夫人久等,万望勿怪。文玉下车马虽迟,赔不是却快。 闻夫人又哪里能真的与文玉一行人计较,她不着痕迹地缩回手拢于袖中,面上虽有片刻的怔愣却终归是喜色更多。 文玉娘子千万莫要同我客气,一切还指望文玉娘子。闻夫人殷勤地说道。 许是在长街之上的缘故,她并未将话说破。 这场面落在一旁的洗砚眼中,他忍不住抽了抽唇角。 这闻夫人如今倒晓得模糊着说话了,方才怎么不知道注意些,免得叫文娘子在众人面前露面。 人总是这样,只有在关乎自身之时,才会格外注意。 至于旁的嘛,总是随意对付一下便糊弄过去了。 即便是在有求于人的时候。 文玉侧身与宋凛生对视一眼,在他询问的眼神之下,肯定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便烦请闻夫人带路了。宋凛生颔首,同闻夫人轻声说道。 树影横斜、流云扩散,日光将几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铺在门前的青砖上。 闻家大院修得很是气派,单是从外头来看便是檐角勾连、高低错落,其中的亭台楼阁无数,各式院落更多。 闻夫人率先走在前头,为文玉和宋凛生、洗砚带着路。 几人的身形如游鱼入水,跟在闻夫人身后,一个接一个地入了闻宅。 一路上穿廊过院、越花经木,文玉光明正大地打量着闻宅的景致。 与夜里不同,白日里的闻宅似一副写意的山水画卷,园中的布置陈列具有独特的江北风貌,就如同一位半掩面容的女子,是那样的雅致怡人。 闻宅她不是没来过,不过如此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而入,还是头一遭。 文玉一面随着闻夫人的脚步前行,一面拉着宋凛生的衣袖,叫他看自己发现的新奇玩意儿。 宋凛生,你瞧文玉压低了声音,手上却忍不住指给宋凛生看。 宋凛生一路上都垂首细细听着文玉的话,不论是碎碎念还是旁的什么,他都聚精会神地收入耳中,同时还不忘留意前头的闻夫人。 嗯?宋凛生脚步不停,目光却随着文玉的呼声而转。 顺着文玉所指的方向望去,一片片蓝绿色的植物正在日光下散发着难以忽视的光芒。 盈盈生碧,熠熠出辉。 是翠云草。只消一眼,宋凛生便答出了那株植物的名字,形似孔雀尾翎,见之有七彩光芒。 啊原来如此。 文玉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转脸往前头望了一眼,正见闻夫人发间的孔雀发钗随着步履轻动。 她再回首遥望一眼那片翠云草,看来闻夫人很喜欢孔雀尾翎的式样。 一路上几经辗转,好不容易将迷宫似的闻家大院走到了头。 那片熟悉的粉黛缓缓出现,拦在了文玉一行人身前。 如霞光渐染,云雾漫天。 她与宋凛生自然知晓这片粉黛之后住着什么人,只是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保持沉默。 这样茂盛的粉黛。洗砚迟疑的问道,可是粉黛喜潮湿阴凉,多数生在湖畔水边,鲜少有人将其种在内宅的。 闻夫人面上疏离客套的笑意不减,可越靠近这丛粉黛,便越生出几分忧愁来,她轻轻叹息一口,答道:正是,原本我家大郎最喜欢这粉黛,从外头改了沟渠、引来活水养着。 闻夫人隔着粉黛遥遥一望,那掩映的门扉叫她觉得熟悉又陌生,只是如今粉黛开的正好,我儿彦礼却不复从前了。 洗砚一听闻夫人提起彦礼,便又想到她那日所说的独苗来,尚不清楚事情始末的他,顿时生出几分气恼,险些又想为彦姿鸣不平。 不过所幸他还并未忘记今日之行的真实目的。 临出门前,就连彦姿也托他多帮忙看看其兄长的境况。 洗砚忍了又忍,为自己顺着气。 闻夫人莫急,如今不是有文娘子在么?洗砚连声劝道,生怕闻夫人一个不注意又陷入伤怀落泪的境地。 寻医问药讲究望闻问切,总得叫我家文娘子看过令郎的病症才好。洗砚出言宽慰着。 文玉和宋凛生也来帮腔,洗砚说的不错,还需得看过令郎的病症才知如何对症下药。 若是闻夫人这滴泪落下来,又不知到何时才能收场了。 是,文玉娘子说的是。闻夫人抬袖轻轻擦拭着两颊,声音也由悲转喜,如今有文玉娘子,那便什么都好了,什么都好了 文玉面色不变,心头却是一跳。 也不是什么都好 这样说的话,她可有些心虚。 文玉娘子,宋大人,还有这位小公子。闻夫人错开身子,让出粉黛丛中的小石径来,请随我来。 文玉左右各瞟一眼,看着身侧的宋凛生和洗砚,一扬首示意大家跟上。 这血泊白梅,终有一见 第165章 穿过层层叠叠的粉黛花丛,文玉一行人终于站在了闻家大郎所居住的揽风水榭。 文玉一手捏着衣袍上沾上的粉黛花絮,捧在身前把玩着。 她原以为此处种着这样多半人高的粉黛,是闻夫人为了掩人耳目的手笔。可如今听她这么一说,这粉黛却是闻彦礼清醒之时,自己亲自种下的。 心思回转间,文玉松了手中的力道,叫那烟粉色的飞絮随风而逝。 她仰头看着门前的牌匾,上书揽风水榭四个字,其笔力娟秀,倒很是清丽。 与宋凛生的笔触大有不同。 文玉虽然自己落笔写的不像样子,不过经过这段时日的熏陶,她却养出了透过笔法看人生的能力。 宋凛生的字也很是雅致,不过也难以掩盖其中的苍劲。 而闻家大郎门前这几个字,风骨上乘,却秀气更甚。 倒像是女子的笔法。 不过也说不好,文玉暗自蹙眉。 她对书法也并未深入研习过,略知皮毛而已,要说具体的还是归家后再同宋凛生说道说道,再下定论不迟。 文玉娘子,宋大人,请跟紧我。闻夫人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文玉的思路。 文玉颔首,提起裙摆便随闻夫人上了石阶。 这揽风水榭双门紧闭,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文玉四下打量着,倒是与那夜没什么不同。 不过即便闻家大郎闻彦礼的病症再如何古怪,闻夫人是怎么放心将他一人放在院子里,连个守卫也不曾有呢? 当真是一家子怪人。 文玉无奈地耸耸肩,在宋凛生的轻声提醒下注意着脚下的石阶,缓步行至门前。 吱呀 沉重的门页开合,发出钝钝的声响,在这寂寥万分的庭院里,显得尤为刺耳。 正是这一声似乎惊醒了院中之人,一道白影应声而起,叫文玉和宋凛生透过门缝看得真真切切。 是闻彦礼。 闻彦礼衣衫单薄、面容惨白,正从一堆粉黛花絮之间起身,乌黑的长发似缎带滑落,露出那双狭长的凤目来。 彦礼!你这是做什么?闻夫人见状惊呼,登时推门而入,步履匆匆地跨入院中,怎么不在屋里待着,反倒出来吹风? 文玉和宋凛生顿住,并未紧跟上去,二人对视一眼之后,皆是想起那夜的场面 闻彦礼身着白裳躺在血色的织金毯子上,活像一朵绽开的血泊白梅。 而他今日斜卧粉黛,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第217章 文玉撇了撇唇角,只是不知闻夫人一连说着许多话,闻公子是否真能听明白呢? 她提起裙摆跟了上去,宋凛生和洗砚则是紧随其后。 闻夫人一手搂着闻彦礼的肩头,一手为他拂去面上的飞絮,也好叫他形容不至于太过疏懒。 而那闻彦礼竟然也呆呆地任由闻夫人摆弄,低垂着头颅并不出声,远远瞧着并不像是得了疯症的人。 文玉心中略一沉吟,随着距离的缩短刻意放重了脚步。 果不其然,窸窸窣窣地脚步声叫闻彦礼双肩一耸,似惊住了一般,而后便开始胡乱地左顾右盼循着声音的来源。 文玉原本就着意看着闻彦礼的反应,他这么一顾盼,片刻后便与文玉四目相对。 那双狭长的凤目极尽妖娆,虽然看着文玉,却透着拨不开的迷蒙之色,是一丝半缕的清明也无。 这闻家大郎,确实毫无神智。 文玉步履不停,欲走近些再看个清楚。 只是不必她上前,循声望来的闻彦礼甫一见着文玉,原本还是难以抑制地瑟缩着,却在下一刻出乎意料地陡然起身,猛地向文玉冲过来。 你来了?你怎么来了? 与他张扬的面容不甚相符,闻彦礼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股莫名的张力。 你不是说再也不愿见我?我也只当此生也无法与你再见。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脚下的动作不停,三两下便跑到了文玉身前。 有风吹来的时候,将他两鬓的碎发扬起,露出一张刀凿斧刻般的面庞。 凤目上挑,薄唇轻抿。 虽然口中说着些不着调的疯话,可这张脸仍然是美的不可方物、极具攻击性。 野性、侵略、占有欲。 这才是闻彦礼的真实写照。 这样摄人心魄的长相和横冲直撞的气场,令文玉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 与宋凛生的内敛不同,这位闻家大*郎闻彦礼总给她一种张扬的感觉。 张扬,又危险。 不论是在后春山,还是春神殿,她都极少接触到这样的人。 天宫之中多数是像师父一样慈眉善目、乐于助人的神仙,寿元长了、道行深了,自然也就心宽自在、少有争锋。 而闻彦礼此番情态,倒叫她想起那些尚未驯服的妖兽。 野性难训、张狂凶猛。 分明是一个凡人,却能有如此强劲的气场和魄力,即便是她见惯了东天庭上的大场面,也不禁为之一振。 这闻彦礼身上,定然有古怪。 要么,就是闻夫人真有本事,能养出如此锋利的儿子。 要么,这股迫人之气就是从别的什么地方来的。 比如,妖邪入侵。 不过话说回来,那日夜里没看清,已经觉得闻彦礼生的极美,如今在日头底下将他的五官样貌仔细端详过,才发觉先前宋凛生为何那样自谦。 果然是一副好皮囊。 文玉心中忐忑,却强自镇定着顿住脚步,不叫自己再往后退。 而闻彦礼则是紧跟着上前,并未给文玉留下反应的机会,他面上似惊似喜,口中难以置信地问道:是你? 虽然一早便从闻夫人哪里得知闻彦礼如今有些疯魔,可是至少从那夜来看,他并非时时刻刻都不清醒,偶尔也有正常说话的时候。 即便他眼下也许仍然说着疯话,可他那双凤目之中的真挚,却将文玉惊出一身冷汗来。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闻彦礼这话,是同她说的。 可是她与闻彦礼从未有过什么渊源,更别提什么前情,他哪里来的话要对她说。 文玉心中一紧,不由得再往后退了一步,正隐隐担忧之间便靠上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文玉微微偏头去看,是宋凛生。 宋凛生原本落后文玉半步一直跟随在她左右,在闻彦礼扑上来的瞬间便赶紧上前一步一手揽住文玉的肩头,一手横在了闻彦礼的身前。 闻大公子有礼。宋凛生语气淡淡,却不容置喙。 纵使闻公子真有什么疯症,他也仍旧待之以礼。 可若是他一个不当唐突了小玉,那便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了。 有了宋凛生的阻拦,那闻彦礼倒并未挣扎着上前,他只是呆呆地看了一眼宋凛生的手臂,而后将自己的双手搭了上去。 而他目光中对文玉的真挚也消失不见、极速隐去,唯余一片痴傻。 只是紧紧地拽着宋凛生不撒手。 后头追上来的闻夫人大惊失色,忙劝道:彦礼彦礼!这是为娘请来为你看病的郎中,快快松手!彦礼! 闻夫人语带惊慌、神情也无常,想伸手将自己的孩子从宋大人身上扒下来,却又怕伤着两人。 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真是别无他法了,竟然指望疯魔了的孩子能听懂她的话。 闻夫人不由得悲从中来,面上的脂粉也失了颜色。 可是不管她如何劝慰,闻彦礼始终是不肯撒手,他手中紧拽着宋凛生的袖口已经起了显而易见的褶皱。 宋凛生倒是并不在意,只要闻公子并未碰到他身后的小玉便好。 小玉是来看诊的不错,却不是来任人冒犯的。 宋凛生轻轻舒了口气,眉宇之间的紧张也散了几分,柔声劝道:无妨,莫要惊吓到闻大公子便好。 这、这可如何是好?闻夫人也是六神无主、失了方向,我分明找人算过今日最宜为彦礼看诊的,可他今日偏偏不清醒。 她语带哭腔,不必多说却已经叫人如听悲鸣。 文玉定定心神,强压下心中那古怪的不适感。 不论她与这闻大公子究竟有没有什么前缘,如今他疯疯癫癫是问不出什么的,总得把人治好才行。 把人送回内室,我来为他施针。文玉仰面同身旁的宋凛生说道,同时也向闻夫人示意。 宋凛生轻轻颔首,对于小玉的决定,他一向是鼎力支持的。 闻夫人惊慌地在文玉和宋凛生之间左顾右盼,一面点头应下,又一面局促地说道:劳烦宋大人和文玉娘子了,只是请务必当心些,莫要伤了彦礼。 二位也知道彦礼乃是我家中独子,是万不可出什么意外的,若是他有不敬重的地方,还请见谅。 彦姿早逝,如今她只有彦礼了。 自然得当心些,不论旁人说她什么也好,她只要彦礼能够平平安安的。 文玉见闻夫人满面愧疚的模样,按在袖中针袋上的手不由得顿住,而后更是索性收了手。 她原本预备先来一针叫闻公子消停下来,放过宋凛生的手臂的。 可如今听闻夫人这样说,她还是作罢。她的针法本就不精进,只是跟随师父心中所写的稍微练了几回。 如今除去看诊,还是不要贸然出手了罢,也免得伤了闻大公子。 闻夫人放心。 宋凛生的目光淡淡扫过文玉的衣袖,见她并无出手的意思,便两手钳住闻大公子,将他打横抱了起来,随后在闻夫人的指引之下往内室而去。 穿庭院、上石阶,那夜只在屋顶上囫囵见了个大概,如今从正门而入才发觉闻大公子所住的揽风水榭是如何的精妙绝伦。 宋凛生稳步跟着闻夫人,步履行走间不见半分吃力,即便是打横抱着闻大公子,也很是轻巧。 文玉一挑眉,与上巳日初上后春山之时相比,宋凛生的体力似乎精进了些许。 不会是偷摸练习去了罢。 文玉抿着唇角轻笑,抬步跟上宋凛生。 而窝在宋凛生怀中的闻大公子,起初还怔愣着任人摆布,却在文玉这一声轻笑过后,猛地扭过头,一双眼利如鹰隼,死死地盯着文玉。 文玉脚步一顿,登时收了笑容。 只是闻大公子在瞧见她之后,却忽然掩去了争夺猎物一般锋利的眼光,眉目在一瞬之间变得柔和。 你怎么不笑了? 此言一出,宋凛生也随之停下,他僵直的脊背未有一丝弯曲,侧过脸来垂眸看着身后的文玉。 四目相对之间,满眼担忧和不解。 文玉微微摇头,用眼神示意宋凛生自己没事,只是还不待她想个法子打发了闻大公子,他的话便接二连三地来了。 是我的错,也该你怪我,可是你别不笑呀! 你笑一笑罢!你笑一笑! 我对不住你,你不愿意对我笑了是不是? 第166章 文玉双眉一拧,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对不住 对不住? 难怪这话如此耳熟,这不是那夜闻大公子抱着那幅女子画卷口中喃喃重复的话么? 他的疯魔,难道真与那画中女子有关? 心思回转间,文玉敛下心神,她抬眸望着正痴痴看着自己的闻大公子 第218章 没了方才那样强压的气势和迫人的眼神,他如今看来又似乎真正的、单纯的闻彦礼了。 或许方才那位真是被妖邪附身也说不准? 文玉心头千般思绪、万种猜想一时间齐齐涌动,叫她应接不暇。 文玉娘子勿怪彦礼他闻夫人见势不好,赶紧找补道。 她当然知道,她儿彦礼即便是疯癫了,也不该如此对待文玉娘子这样一个闺阁女子,实在是唐突冒犯了人家。 可是如今彦礼说话做事不受控制,哪里还懂得这些道理呢? 要说从前,彦礼也是满腹学识、斯文有礼之人,可眼下却是疯癫无状、毫无尊严了。 闻夫人一时心中剧痛,若说先前还能强忍着,可现在却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 两行清泪落下,诸般歉意也无需多言了。 文玉见状压下心头的猜测,安抚般地同闻夫人摇了摇头。 而后文玉的唇角扬起一抹笑容,满面的天真似乎对闻彦礼的冒犯毫不在意,她快步跟上去,清脆地应声:怎会?我不会生你的气。 嗯!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闻彦礼轻声答道,语气不似先前迫人。 而后他半阖着眼睫,不再言语,似乎陷入了很长的一段回忆当中。 宋凛生眼眸轻垂,目光淡淡地扫过闻大公子的面庞,见他在听到文玉的话之后,终于安定地待着不动。 小玉的话似乎很有效。 宋凛生转目与文玉对视一眼,文玉则是轻轻颔首朝着内室一扬下巴,示意他快些进去。 宋凛生应下,抱紧时间抱着闻大公子进了门。 闻夫人和文玉落后两步,却也赶忙跟了上去。 室内青烟袅袅,燃着驱虫的夏香,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文玉吸了吸鼻子,她总觉得这股香味莫名的熟悉。 可不待她多想,宋凛生已将人平稳地安置在了榻上。 文玉娘子他轻声唤道。 文玉撇下心中那没来由的感觉,从袖中摸出针袋,抬步向榻前走去。 闻彦礼一双凤眼正迷蒙地看着款款而来的文玉,似乎透过她在看着什么。 宋凛生眉心一蹙,止不住轻呼了口气。罢了,他同病人计较什么? 文玉脑中回想着师父在心中所写的紧要之处,落针的力道和手法,以及施针过后患者可能会发生的反应。 她越想越觉得玄妙。 怎么会刚遇到闻大公子的事,师父就恰好给她传信呢? 就好像师父就在她身边一样。 文玉拧着秀眉,在榻前坐下,她两手将针袋展开,三十六根银针排列齐整、冷光阵阵,泛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寒芒。 可是师父远在天边,怎么对她的事似乎了如指掌。 文玉从针袋中依次取出银针,一面回想着师父所交代的需特别关照之处,一面为闻大公子施针。 或许,是因为师父是真神的缘故?即便他并未在江阳,也能洞悉江阳的一草一木? 文玉有些想不通,却又觉得自己的解释很是合理。 待她重回东天庭之日,必定得找师父问个清楚才是。也不知这是何种独门功法,还是什么仙家秘籍,不过无论是什么,她都得向师父讨来。 师父疼她,必然不会拒绝的。 一旁的宋凛生和闻夫人目光专注,视线随着文玉手中的银针而动。 终于在最后一根银针落下之时,闻大公子也随之安静下来。 没有吵闹,也没有疯话。 闻彦礼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一双眼平和地望着房梁。 虽不是十成十的清醒,却也渐渐没有了痴傻之色。 正如师父所说,闻彦礼会逐渐恢复。 这银针之上她淬了几分灵力,还算见效,文玉心中暗道。 闻大公子?文玉伸出一手在闻彦礼的眼前晃了晃,而后等着他应声。 闻彦礼闻言转动着眼珠,几番周折之下视线终于汇聚在文玉身上,只可惜他如今浑身不能动弹,只能轻微说道:你是? 不认得自己了?文玉双眉一扬。 不认得才是好事,若是认得,也指不定将她认成谁了。 我啊,我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文玉玩心大起,并不直接答话。 她转脸一身松快地起身,同身后的闻夫人唤道:闻夫人,你来看看 闻夫人泪痕未干,却已是喜上眉梢,她将信将疑地靠近榻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彦礼? 母、亲闻彦礼咬字艰难,说起话来倒不如先前疯癫之时流畅了。 文玉一挑眉,真是怪事。 师父给的这套针法应该是驱邪避祸之用,如今闻大公子用之有效,只能说明他身上确有妖邪。 只是她方才看了,也没看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文玉凝眉苦苦思索,却不见身侧的宋凛生正垂眸看着她。 他眼眸之中的温柔和敬仰几乎要溢出来,只是他静默着不说话,并未打断文玉的思绪。 彦礼!彦礼你清醒了?彦礼!闻夫人惊呼出声,言辞之间是难以掩盖的喜悦,彦礼?彦礼?彦礼你怎么了? 只是那喜悦尚未维持多久,便急转而下,全数成了面对未知的惊慌。 文玉轻敲着指节,对眼前的情形并不感到差异。 身旁的宋凛生抬眸一看,床榻之上的闻大公子清醒不过片刻,却又陷入了昏睡。 他靠近文玉的肩侧,轻声问道:小玉? 文玉摇了摇头,一手在宋凛生的小臂上拍拍,示意他不必惊慌。 她一早便知道这闻大公子清醒不了多久,所以才赶忙起身让开,好叫闻夫人多看两眼。 如今他再度昏睡,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 文玉拍拍手,立于原地并未上前。 文玉娘子!文玉娘子?可毫不知情的闻夫人却猛地回身,口中疾呼出声,面上惊诧慌张,六神无主地看着文玉。 闻夫人莫怕,令郎不过是连日来的精神不振耗空了身子,如今方才醒来自然是支撑不住的。文玉缓缓解释道。 如此?如此便好。闻夫人眼睫颤动,几番提心吊胆之后,总算稳住了心神。 文玉迈步绕过闻夫人,重新坐在榻前将银针一一取出,而后卷起了针袋。 这可不是普通的银针,也不知师父是从何处寻来的。不过师父那样的人,随随便便出手便是上古法器、稀世仙丹,这副银针她得好生收捡着才是。 未来半月他也许都不能下地行走,还需好生将养才是。文玉细心地交代着。 至于如何将养嘛 文玉从袖中捏出那封早就准备好的医药方子。 要不怎么说她师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呢?竟然连后头要用的医药方子都一早为她预备下了。 宋凛生静静地看着文玉手中的信纸,想必这便是阿柏提到过的小玉兄长的来信。 这是我兄长写下的药方,按着上头的剂量抓药以雪水煎服,保证令郎身体康健、再无烦忧。文玉信誓旦旦地说着,语气之中不乏骄傲之色。 她兄长的名头,据闻夫人所说,如今已经传遍了整个江阳府,江南江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她便正好借这名头一用。 啊?多谢文玉娘子,多谢令兄出手相救!闻夫人又惊又喜,感激涕零。 她实在没想到,文玉娘子竟然真的会为她儿彦礼之事,请得文家公子的药方来。 早先陈勉之事虽然隐蔽,可她也有所耳闻。 在贾大人手下走了一遭,还能完完全全的是个囫囵个儿,绝不止身强体壮、皮糙肉厚这样简单,定然有高人相助。 好一番打听之后,才知还有文家公子这样的回春妙手、在世华佗。 如今有了文玉娘子施针,再加上文家公子开出的药方,她儿彦礼恢复如常自然是指日可待。 闻夫人一时大喜过望,起身便要去接文玉手中的药方。 只是眼见就要够着,文玉却顺势收回了手。 文玉娘子?闻夫人语带疑惑,略有几分不知所措地唤道。 闻夫人,人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文玉掂了掂手中的药方,虽是极其轻薄的一张纸,可她与闻夫人都知道这其中的分量。 你既想要我兄长开出的药方,便要拿东西来与我交换才行。 话一出口,文玉心中失笑。 不过数日之前,师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满腹不解,只一心求着师父出手搭救陈勉。 可如今她却是有样学样,同闻夫人做起了交易。 真是师承一脉、别无二致啊。 第219章 文玉心中感叹,面上却是不变。 此言一出,便是纵横江阳多年的闻夫人,也有一瞬间的愣神。 透过文玉娘子这张脸,她似乎瞧见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 不过片刻之后,闻夫人很快便调整好心绪,领会过来的她当即开口答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闻夫人环顾一圈,发现自己还身处彦礼的揽风水榭,不过也不影响什么,她心中略一盘算,便紧接着说道:文玉娘子放心,诊金我自会百倍奉上。 至于旁的,不论是金银财帛,还是古玩字画,但凡闻府所有,文玉娘子皆可拿去。 闻夫人出手很是阔绰,似乎丝毫不怕文玉会将她的闻宅搬个底朝天。 文玉娘子尽管开口便是。言罢,闻夫人目光灼灼地盯着文玉手中的药方,全然不在意她会开出怎样的条件。 阔气,着实是阔气。 文玉暗暗蹙眉,也不知这闻宅和宋宅比起来,究竟谁会更胜一筹。 她转目打量着身侧的宋凛生,俏皮地同他眨眨眼睛。 甚至不必出声,宋凛生当即便领会了文玉的意思,他垂眸浅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眉宇之间透露着无尽的宠溺。 或许最好的日子就是如今这样,她在闹,他在笑。 文玉轻咳一声,正色道:闻夫人哪里的话,若单单为了金银,以我与兄长的医术,开堂坐诊岂不更快? 届时慕名而来的病患排山倒海而来,她还会缺什么百倍诊金? 更何况,能为闻大公子看诊也是机缘巧合、功德一件。 这是实话,师父交代她在凡间要多多积攒功德,以待飞升。 如今救了闻大公子,对她来说也是大有裨益,何必再索取金银财帛? 那闻夫人渐生迷惘,迟疑地看着文玉,冲她问道,那文玉娘子是想 简单。文玉扬眉看了一眼身侧的宋凛生,露出个得逞的笑容,我不过是想同闻夫人你打听点事。 宋凛生唇角微抿,他就知道每回小玉露出这样狡黠的笑容,必是已经设好了圈套等着猎物往里跳。 闻夫人眉头一松,显然是松了口气。 她不怕文玉娘子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只怕文玉娘子提出她无法满足的要求。 如今既然不过是同她打听点消息,这算什么难事?闻家侍从无数、耳目众多,即便她不知道的,派人出去探寻便是。 思及此处,闻夫人眼波柔和下来,文玉娘子只管发问,我必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文玉勾了勾唇,扬起手中的药方,笑得十分满意,此话当真? 闻夫人闻言忙不迭地点头称是,自然,自然。 她转脸看了宋凛生一眼,接着说道:只要不是有违律例,我必然如实答话。 宋凛生垂眸一笑,闻夫人虽然是这般说话,不过依照她话中的意思,恐怕即便是有违法度,她也能为小玉办到。 好!文玉就等着这句话,当即便爽快应声,我只问你,你家大公子口中所说的那位是我对不住你,究竟指的是谁? 文玉此言一出,宋凛生稳如泰山,他一早便知道,有些话总得问个清楚明白才好。 而闻夫人显然就没有那么好受了。 这话像是夏日惊雷,在闻夫人心中骤然乍响,她双眼之中的炙热霎时间转变为满目的惊慌。 原本想着邀文玉娘子今日过府看诊,便是经过老神仙算过的今日彦礼能够保持神智,最适宜寻医问药。 只是不曾想,彦礼却突发疯癫,还连带着说了好些不该说的话。 如今落在文玉娘子耳中,也难怪人家会特意问起。 闻夫人面色讪讪,眉目也耷拉下来,她无措地颤动着眼睫,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 文玉娘子这是哪里的话?彦礼疯癫无状、语焉不详,我倒是不曾听清楚过他当真有说过此番话么? 文玉耐着性子将闻夫人的话听完,随即便扬眉看了身侧的宋凛生一眼。 闻大公子的话,又不只是她一人听见,闻夫人若想要在此时抵赖,怕是不能够了。 确有其事,凛生可以作证。宋凛生当即会意,煞有其事地担保道。 闻夫人的眉尾压地更低,眼眸也垂了下来。 其实何须宋大人作保,她当然知道确有其事,只是只是这叫她如何说得出口。 一时间,闻夫人不肯出声,文玉和宋凛生也只有静观其变。 直至室内的青烟越来越淡,夏香也越来越稀,闻夫人却始终也没有答话的意思。 文玉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当即便将手中的药方往衣袖中揣去,而后摇了摇头,既然闻夫人不愿意做这桩买卖,我和宋大人便先告辞了。 言罢,文玉未有一丝犹豫地转身就走,毕竟名医的时间是很宝贵的,与其在此处同闻夫人虚度光阴,不如出门去多救治几个病患。 宋凛生神色不变,抬步便跟上文玉,他一向是以小玉的意愿为先的。 诶!文玉娘子!文玉娘子稍待,宋大人留步啊! 身后骤然响起的自然是闻夫人急不可耐的声音,她步履匆匆赶忙追上文玉和宋凛生二人,言语之间尽是挽留之色。 那可是救她儿彦礼性命的方子,断然不能就这么叫文玉娘子带走的呀! 闻夫人双眉倒立、眼角下垂,真是好一番纠结,文玉娘子 文玉闻声顿住脚步,却并未回身,她倒想看看,在闻彦礼的身家性命面前,闻夫人却一心隐瞒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能叫她连家中独苗都顾不上? 嗨呀!闻夫人几经思虑之下,眉心几乎要拧出水来,最终却也无可奈何,只有妥协一条路可走。 文玉娘子莫急,我如实告知与你便是。 闻夫人双手虚抬在身前,似乎在安抚着文玉。 文玉背着身,在闻夫人看不见的地方勾起唇角,既然有了这句话,只怕是成了。 她转眼看着身侧的宋凛生,与他一齐回头站定,一切只在闻夫人抉择。 文玉将药方捧在手心,抬至闻夫人眼前 她将选择权交给闻夫人。 哎闻夫人望着近在咫尺的医药方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总不能为了那事,罔顾彦礼的性命。 声名哪里比得上生命啊。 彦礼有一位青梅竹马,他二人两小无猜、一同长大闻夫人目光渐深,似乎陷入了回忆,原先总是形影不离的,不过自彦礼中了探花、得了疯症之后,却不见怎么来往了。 彦礼话中之人,想必也就是她的罢 闻夫人话音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接着说道:只不过后来彦礼总是疯疯癫癫的,他说的话我也并未如何留意。 如今想来,确实很久不见她了 中了探花,得了疯症。 文玉与宋凛生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这与闻夫人话中提到的与小青梅断绝来往,究竟哪桩事在前?那桩事在后呢? 第167章 文玉默不作声,心下却是暗自掂量,眼角眉梢的流转间,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做出了猜想。 闻夫人文玉指尖在下颌处轻点,在一旁宋凛生的注视下缓慢出声。 究竟是闻家大郎身患疯症,他二人才不再往来,还是二人失了联络,才叫闻家大郎失了神智呢? 这可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只怕是探清真相的关键。 这闻夫人双眉轻蹙,颇有些犹疑不定的意味,这约莫是彦礼患上此症之后,他二人才不再往来。 约莫?文玉眉尾一扬,同身侧的宋凛生交换了眼神,可不能约莫。 她掂了掂手中的纸张 薄如蝉翼,却重似千斤。 她将如此难得的方子送给闻夫人,哪里能只换来一句约莫。 文玉双目定定地与闻夫人对视。 闻家大郎患病以后,闻夫人遍访名医、求仙问药,可见她对这个家中独苗爱若珍宝。 那与之有关的事项,她必定是事事留意、时时看顾的。尤其是这其中还牵涉着什么青梅竹马,闻夫人又怎会不知? 文玉的心思并不隐晦,对面的闻夫人在略微的迟疑之后也有些了然。 见一旁的宋大人并不开口,想来与文娘子的想法如出一辙,闻夫人双眉拧得更紧,万般无奈地央求道: 文娘子勿怪,我我委实没有含糊其辞、隐瞒不报的必要。 第220章 她长叹一口气,眉眼也随之暗淡下来。 只是彦礼的病症来的突然,待我从上都将他接回之时,便已然是先前你所见到的那副模样。 闻夫人话音一顿,满眼担忧地回身看去 榻上的闻彦礼睡颜安宁,倒将眉宇之间的妖冶之气冲淡了几分。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到如今也尚未查清,更莫说他与那周家娘子的事 闻夫人收回目光,满眼诚恳地看着文玉和宋凛生二人。 我也仅能猜测几分,说个大概,确实没有什么真切的依凭 又是一道淡淡的叹息逸出,闻夫人双目紧盯着那药方子,却是满眼的无可奈何。 因而也不好答复文娘子。 文玉闻言一顿,心中有个什么隐约的念头闪过,却又有些飘忽不定,琢磨不准。 她侧过身去抬眸与宋凛生对视片刻,见宋凛生面色如常、未有疑虑,想来闻夫人所言非虚。 文玉不再步步紧逼,抬袖将手中的房子塞进闻夫人怀里,动作间干脆利落、毫不迟疑。 她原本就是为了救闻彦礼而来,也不会真的将他的性命安危置之不顾。 只是事到如今,既然闻夫人也没有个准话,那看来还得从别处入手才是。 比如与闻大公子青梅竹马的这位周家娘子。 文玉微叹一声,却并不泄气,转身同闻夫人问道:那你所说的这位周家娘子,现在何处?你可知晓? 闻彦礼的神智是救回来了,但这件事当中的古怪,她却不能视而不见。 索性就刨根问底一回罢。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不就是师父常说的功德无量吗? 闻夫人仅仅攥着手中的药方,双目满含感激之色,连忙应声道:知晓、知晓。 小周娘子她家住警钟街绿水巷,开着一家小学堂,叫叫闻道书舍。闻夫人思索片刻,补充道,文玉娘子若要去,稍一打听便知。 只是她话音未落,文玉双眉倒先凝起,她侧身看了身边的宋凛生一眼,见他眸中也是光亮一闪,心下的猜测更加确定了几分。 警钟街,绿水巷。 这里她可并不陌生。 脑海里申盛的话不断回响 周先生在巷尾有一间自己的小学堂,叫闻道书舍,她自己便是书舍的教书先生。 周先生。 小周娘子。 两个名字渐渐合到一处,就好像是两个交叠的身影最终化为了一个人。 文玉目光回转间,视线重新聚集在闻夫人身上。 闻夫人所说的小周娘子,不知 随着文玉话语出口,闻夫人似乎回过神来一般,惊醒着接话,小周娘子闺名唤作乐回,周乐回。 果真是她。 似拨云见月一般,诸般猜测在此刻得到验证,文玉心下了然。 真没想到,闻大公子的这位小青梅竟然就是绿水巷的周先生,并且同她和宋凛生早就打过照面。 这样一来,似乎此事查探起来便容易许多。 至少她和宋凛生不必满江阳去寻人了。 文玉唇角微弯,俏皮地抱着手扬眉看着身侧的宋凛生。 见他极轻地点了点头,想必与她心中所想大差不差。 文玉心满意足,今日这一趟总算有些收获,不枉她熬的这几个日夜,更不曾白费阿兄的千里传书了。 只是 文玉脑筋一转,方才放松下来的神经即刻又紧绷起来。 那日在学堂,她和宋凛生可是亲眼见了周先生本尊的。 冰凿雪雕,如霜似花。 那样的出挑不凡的人物,又生了一副热心肠,既然肯分文不取地在学堂授课,又怎么会是不念旧情只因闻大公子患病便与之分道扬镳呢? 这其中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曲折缘由,而闻夫人并未据实以告罢? 文玉双手环胸,下巴微扬,心思回转间忍不住上下打量着闻夫人。 这位峨眉婉转、发髻端庄的闻夫人,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面上略有几分不解,直直地与文玉对视,却不知说些什么好。 闻夫人。 文玉率先开口,打破了这莫名的沉静,她奇怪地看了一眼闻夫人,忍不住说道:这位周娘子,我和宋大人都曾见过的。 闻夫人叫她这话说的不明所以,茫然的眼光在文玉和宋凛生之间逡巡。 似乎为了验证文玉所言非虚,宋凛生闻言上前一步,肯定地朝闻夫人点了点头。 闻夫人连连摆手,似乎叫宋凛生不必如此。 他是一方知府,自然不会作假。 文玉娘子,宋大人,这只是对于文玉娘子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仍是不能领会。 闻夫人眉心微蹙,似在思索着什么。 既见过面,文玉娘子和宋大人便可去绿水巷寻人 倒不必她引路了。 文玉抿唇不语,略一耸肩之后,便选择了开门见山。 周先生博学多才、古道热肠,可不像是会抛弃青梅竹马之谊的人。 莫非文玉眯了眯眼,微微向前倾身,朝闻夫人靠近几分,莫非是你强行拆散他二人,以致闻大公子相思成疾? 文玉话音上扬,颇有几分逼问的意味。 这样的桥段她可在话本里看过不少。 才子佳人天生一对,本为良配,奈何家世悬*殊,横遭阻拦,再如何动人的故事到最后也只能仓皇落幕。 苦命的鸳鸯天各一方,不得相守的人儿难断情肠。 她虽不曾亲眼见过,可是既然话本里都这么演,可见诸如此类的事不在少数。 屋内落针可闻,连带着炉中的青香也有一瞬间的停滞。 愣愣的神情挂在闻夫人的脸上,甚至没有任何的掩饰和作伪。 宋凛生唇畔荡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其中的宠溺之色叫他极快地隐去,眸光转动间,眼中尽是文玉的身影。 他竟不知,宋伯到底给小玉找了些什么样的书卷送去。 看来,也并非全是诗经典籍。 心中乐不可支,面上却不再显露分毫,宋凛生正色同文玉一道看着眼前的闻夫人。 显然,闻夫人有些招架不住,待她品味过文玉话中之意来,忍不住辩驳道:不是我,真不是我。 文玉娘子怎会有此一问? 闻夫人似乎被惊地不轻,缓过神之后是又急又气,彦礼和小周娘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从小在一处玩耍念书的。 说到念书,既然文玉娘子和宋大人早已见过小周娘子,那也该知晓她才情卓越、样貌出挑。 说话间,闻夫人回身遥望一眼榻上睡梦正酣的闻彦礼,接着说道:自小小周娘子的功课都比彦礼更胜一筹,才学、见地更是不在其下。 闻夫人稍稍转开脸,颇有些难为情。 说句冒昧的话,这样一位品貌兼备的小娘子愿意与彦礼在一处,我何必横加阻拦? 随着闻夫人话音落下,文玉的眉尾却渐渐扬起。 闻夫人所言,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 话本当中的富家小姐和穷书生之间,隔着门第、横着家世,本就悬殊的两个人若是难以跨越鸿沟,倒是容易落得个双鸟离分的结局。 可是闻大公子和周先生,家世相当,更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闻夫人似乎确实没有横加阻拦的必要。 这这倒与话本当中并不全然相同。 文玉心中一顿,话本没写这样的故事该如何结尾,她一时倒也不知该如何。 此事似乎有些棘手。 文玉闭口不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是方寸大乱。 早知如此,她便该多找宋伯寻几本来看了。 一旁的宋凛生敛去笑意,移步往文玉身侧靠了靠。 宽大的衣袖之下,宋凛生温暖干燥的指腹轻轻拍了拍文玉的手背。 安定的力量顺着手背涌入文玉心头,她自然而然地抬起头,看着宋凛生面色不改地同闻夫人问着话。 正如夫人所言,周先生与闻公子从小一处读书玩耍,那夫人对他二人之间的事应是十分清楚才是。 宋凛生眉目柔和、话音徐徐,并不急促的语速下,问出的问题却是直指要害。 又怎会如先前所说的,并不清楚他二人的事呢? 文玉目光一转,视线牢牢锁在闻夫人的面容之上。 宋凛生说得对,这闻夫人对闻公子和周先生的事怎么一会儿一清二楚,一会儿含糊其辞? 第221章 哎闻夫人闻言长叹一口气,颇有些无奈的意味,这些不过是从前孩童之时的事,后来年岁渐长,彦礼和小周娘子便不在一处读书了。 再往后的事,我自然不是十分清楚了。 闻夫人摇了摇头,叹息道:自彦礼中榜留任上都之后,他二人似乎便少有往来。 待到彦礼身患重疾,重回江阳,小周娘子更是面都不曾露过,似乎二人已是一拍两散。 闻夫人直视着文玉和宋凛生,毫不避讳地接着说道:我知晓文玉娘子和宋大人在想什么,我当日也是抱着相同的疑惑,屡次上门拜谒小周娘子,期望能当面问个清楚,可她总是避而不见。 即便是偶然遇见了,小周娘子也只是礼数周全地同我见个礼便匆匆告辞,不愿听我说起半分关于彦礼的事。 她虽不知个中缘由为何,可几次三番之后,便也不再揪着此事不放,毕竟相较之下,还是彦礼的病症更加要紧。 我一心忙着为彦礼寻医问药,渐渐便将问小周娘子的事搁置了。后来彦礼总不见好转,更是顾不上厘清此事了。 因而并不清楚这期间彦礼和小周娘子到底发生了何事。 闻夫人眼眸低垂,她确实不曾说谎,只是如今这么一说倒叫她想起来这茬,心中更是叹息无限。 不过幸而如今彦礼渐渐好转,此事倒可问问彦礼。 瞧着闻夫人这幅样子,宋凛生不再追问,文玉面上也是泛起不忍之色。 闻大公子他如今方才有好转,正是体虚乏力之时,许要比常人嗜睡些,还是让他好好休息罢。 文玉嘱咐道:先莫要同他提起此事。 她想起那日夜里,闻彦礼疯癫无状、胡言乱语,便觉得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只是在她找到头绪之前,还是不要打搅他难得的美梦了。 文玉瞥了一眼榻上的闻彦礼,他紧闭的双眼掩去了眸中的妖冶之色,倒没有先前那般迫人了。 先叫他睡个几日,待她查出此事若真如他口中所说,是他对不住周先生,那可没他的好觉睡了! 文玉心中忿忿,先前只当这闻大公子是受谁所害,可是如今知道牵扯其中的人是闻道书舍的周先生,她心中这杆秤立时调了个头。 是,是。闻夫人连忙应承下来,如此倒是正合她意。 院中日头渐高,热气不断攀升。 文玉和宋凛生告别闻夫人跨出门槛的时候,正与缕缕金光打了个照面。青阳似乎将要顺着文玉的衣袍爬入内室,也见一见这榻上那朵血泊白梅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8章 回程的马车在青石板上碾过,不同于来时的焦急,伴着风声骄阳,徐徐而行的车轮一路从江北转回了江南。 青花缠枝的香炉子已有些熄灭的迹象,残存的几缕轻香在车厢内萦绕着,渐渐地漫上衣襟,几乎将文玉和宋凛生拢在一处。 宋凛生将小桌几上的点心果子收到一旁,不动声色地斟着茶水,而后自然而然地递到眼前人的手边,并未出言。 自打从闻宅出来,这一路上,文玉便托着腮趴在桌上,便是片刻也不曾动弹过。 照理说,如今闻大公子顽疾重愈,大病初好,正是他与小玉想见到的。 可是如今小玉一脸抑郁之色,可不像是有半分喜悦之情的样子。 呼 眼见着宋凛生瓷白如玉的指尖搁下茶盏,文玉双眼终于起了一丝波澜,长长的叹息自她唇齿之间逸出。 宋凛生。 我在。 文玉眸光转动,极快地瞥了宋凛生一眼。 他总是这样,即便自己只是唤了他的名字,还并未说什么话,他也会应声答应。 文玉的心头松快了几分,抬袖将面前的茶盏抄起来一饮而尽,随后端正着身子坐了起来。 与其一个人苦思冥想,不如两个人探讨一番。 你说,方才闻夫人所言,有几分可信? 文玉眉梢轻扬、杏眼圆睁,满目期盼地等着宋凛生回话。 宋凛生低低地笑了两声,他一早便知道,小玉对于闻夫人的话恐怕不会尽信。 只是不曾想,她一路上竟都在琢磨此事。 你是说,周先生和闻公子的事。宋凛生略一思索,肯定了文玉话中所问。 文玉闻言赶忙点点头,她就知道宋凛生定然明白她的意思。 那日,你与我在学堂里都是见过周先生的。文玉摩挲着茶盏的壁沿,细白的瓷器恰如那日周先生一尘不染的衣装。 她文玉话音顿了顿,她不像是会 未完的话语文玉没有说出口。 她知道宋凛生说话做事讲究依凭,不会是偏听偏信之人。 正如她不全然相信闻夫人,那她又如何要求宋凛生会对她的话毫无保留呢? 她还没有证据,只是心中有种强烈的感觉 周先生不会是背信弃义的人,更不会因为什么疯症便与闻大公子分道扬镳。 可她若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会不会又太武断了些,宋凛生会如何看她 文玉眉心蹙起,疑云顿生。 我知道。宋凛生的声音似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泉,带着些微沁人心脾的凉意,将文玉包围。 短短三个字,却奇迹般地让文玉心头的焦急全然淡去,只觉得无比安定。 你你知道?文玉喉头轻动。 明明方才饮过茶,这会儿却忽然又有些渴意。 嗯。宋凛生肯定地同文玉颔首,我相信小玉,你自然有你的道理。 宋凛生抬袖轻动,指尖翻转间将文玉紧攥在手中的茶盏取出,而后重新斟上茶水递回去。 文玉忙不迭地接过来一饮而尽。 也不知的茶水下肚的缘由,还是宋凛生话中的信任起了作用,文玉脑中一片清明。 你是说 我是说,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既然小玉心中已有猜想,我们不妨便去验证一番? 宋凛生唇角衔笑,不同于他往日里一派风轻云淡、成竹在胸的模样,此刻他眼中盛满少年人的意气风发,颇有些灵动的意味。 此话当真?文玉叫他这话说的心中一动,不待他回应便掀开车帘唤道,洗砚,改道 警钟街,绿水巷。 粉墙黛瓦、草木葱郁。 文玉和宋凛生立于巷口的槐树下往里看,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公子,文娘子。洗砚的声音匆匆而来,带起一段细碎的脚步声,我方才去停车,学堂中竟一人也无,就连申盛也不知去了何处。 宋凛生闻言侧身同文玉对视一眼,而后嘱咐道:四处找找,若还是不见人,便回府差些人手来一道寻人。 是。洗砚领命,转身欲走。 等等!文玉出口将洗砚拦下,遥望着绿水巷深处,不急,先去周先生的闻道书舍看看罢。 巷尾便是周先生的闻道书舍。 为何?洗砚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不解之色。 宋凛生顺着文玉的视线看去,心中便约莫明白了几分,小玉的意思是 申盛先前不是说两家学堂常有往来吗?兴许这会儿他带着学子拜访周先生去了,也说不准呢? 文玉眼波流转,一扬眉便跨开了步子,她双手负于身后、潇洒而去。 更何况,上回周先生说要请我到闻道书舍饮茶,我可还记着呢!眼下正好去讨杯水喝。 文玉衣摆翻飞,犹如层层雪白的浪花堆起,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又犹如朵朵白莲绽开,煞是好看。 公子?一旁的洗砚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唤着自家公子。 走罢。宋凛生轻轻颔首,抬步跟了上去。 公子!公子等等我!洗砚急促的呼喊响彻绿水巷,又随着风声渐渐散去。 文玉步履不停,一路顺着巷子前行,越往里越能听见稚子诵读声声。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仔细辨别这其中有无阿珠和阿沅的声音,那读书声便戛然而止。 文玉的脚步随之停住,巧的是门匾上闻道书舍四个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她正好停在了闻道书舍的门前。 身后步履声渐近,直至在文玉身侧驻足。 第222章 是宋凛生和洗砚。 文玉侧身看了一眼,而后便将视线重新投注在闻道书舍门匾两旁的门联之上。 泉石可人烟霞友我,青山傍屋绿树盈门。【注】 倒是与这绿水巷的景致十分相配。 文玉抱着双臂,此刻倒不急着进门了。 脑海中回想起周先生那一双清清淡淡的眼睛,似乎霜花镂成,冰雪裁就。 方才只一心想着同宋凛生一道来探究一番,如今到了人家周先生门前,她倒觉得实在是冒昧唐突。 文玉面上是风轻云淡,脚下却有如千斤。 虽则在面对闻夫人所述之时,她并不全然相信,甚至觉得那些话许是闻夫人为了闻大公子的声名而杜撰出来的也不一定。 可如今她不请自来,未尝不是对于周先生的一种怀疑呢? 文玉也有些不确定了。 小玉?宋凛生轻声唤道,话中却并无催促之意。 嗯?文玉忽而回过神,紧盯着宋凛生片刻之后,她一手捉住宋凛生的衣袖便回身欲走。 宋凛生,我们回去。文玉的声音低低的,却满含某种无法言说的决心。 她入世不久,这世上诸多的道理还并未全然地领会、懂得。 可有一样,她是知道的。 她怎么能因为闻夫人的一句并不十分清楚,就无端地跑来诘问周先生一个女子? 这对周先生的声名并无益处。 是她鲁莽了。 此事还是等过些时日,待闻大公子有情形好转,先去问问他如何说罢。 宋凛生颔首,他明白小玉的意思,遂转身同小玉离去。 只是她二人方才抬起的脚步尚未放下,便被一道女声唤住。 文娘子宋大人 文玉耳廓微动,这道声音清淡儒雅,她是认得的。 心思转动间,文玉慢慢地拉着宋凛生回头望去 果然是周先生。 周乐回一袭素雅的衣裳,仍是作男子装扮,她一手牵着阿珠,一手拎着一只小巧的书箱。 申盛和阿沅随她一道立于门后。 既来了怎么就要走呢? 说话间,周乐回一步跨出了门槛,上回可是说好了要请文娘子来我书舍中饮茶的。 这个文玉含糊地应声,只觉得万分心虚。 文姊姊!阿珠脆生生的声音响起,笑着一路跑下了门前的石阶,文姊姊,宋哥哥,你们怎么来啦! 阿珠,慢些跑!阿沅见状也快步跟了下来,只是他一向比阿珠内敛些,动作间也不失风度。 稚气的童声将文玉心中的不安冲淡了些,文玉忙不迭一把将阿珠搂进怀中,似乎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我和宋凛生来接阿珠阿沅。 文玉略笑笑,便紧着阿珠说话,珠珠,你和阿沅哥哥怎么从周先生这里出来呀?叫文姊姊好找。 宋凛生淡笑着瞧着文玉,她半蹲着身子同阿珠说着话,分明动作并不大,却无端有种手忙脚乱的意味。 我和阿沅哥哥,我们阿珠软软糯糯地开口,预备同文玉解释。 今日周先生在书舍开了研学课,申先生带着我们都来听一听、学一学。一旁的阿沅接过话去,一本正经地说道。 在学堂这些时日,阿沅出落得越发像个小大人了。 文玉抿唇憋着笑意,好好好。 周先生不但分文不取地在明德学堂授课,就连自己书舍的课业也让申盛带着学子们过来听,她果然是个才学兼备的大好人。 文玉心下一合计,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周先生绝不会是在闻大公子发了疯症,便对之置之不理的人。 既然如此,倒也不必再问。 大人,娘子。申盛从周乐回手中接过书箱,快步行至文玉和宋凛生跟前见礼。 嗯嗯文玉囫囵地应声,拉着宋凛生便要离去。 只是她尚未来得及迈步,身后周乐回的声音便适时响起 文娘子,既来了便进来喝口茶罢! 第169章 周乐回话音未落,文玉的脚步却是一僵。 她想起从前在春神殿的时候,敕黄总喜欢带着她四处乱逛。而不巧的是,每每总会被师父捉住,她也会如眼下一般紧张地不敢动弹。 呼 文玉在心中悄悄舒了口气,止不住地拿眼神示意身侧的宋凛生,想叫他想个法子也好溜之大吉。 只是宋凛生眉眼中一派轻松淡然,毫无怯意,似乎并不将此刻的窘境放在心上。 文娘子?周乐回清淡的嗓音适时响起,虽不急迫,却已然含了几分奇怪的意味。 文玉眉心一拧,在众人不得见的地方已是哭笑不得。 只怪她思虑不周,才会有现下进退两难的处境。 你就去罢,文姊姊! 衣角随着这轻声呼唤发出欻欻的响声 文玉俯首看去,只见阿珠正攥着她的衣裳轻轻扯动。 周先生家的果子很好吃的。阿珠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充满欢快,献宝似地劝道,不信你可以问阿沅哥哥。 阿珠阿沅轻声拦住阿珠的话头,将她从文玉身侧拉开,文姊姊是来接你下学的呀。 我可以和申先生或者洗砚哥哥一道回去呀!阿珠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妥,甚至有些沾沾自喜的神色自她两颊浮起,文姊姊你就放心罢! 我文玉踟蹰着,面对阿珠纯真的面庞和稚气的语句,她不知该如何应答。 宋凛生求救般的目光投向身侧,文玉轻声唤道。 嗯。宋凛生轻轻颔首,算是肯定了文玉的想法。 也罢,左不过是一盏茶而已。 文玉在心中宽慰着自己,大不了她绝口不提闻大公子的事便好。 既如此,只能叨扰周先生了!万望勿怪才好。文玉语调轻快,心中的不安也荡然无存。 相请不如偶遇,这是我与文娘子的缘分才是。周乐回淡笑着开口,举手投足间是十足的气韵与风度。 申盛同洗砚一道领着阿珠阿沅还有学堂的学子们先行回了明德学堂,与他一行人等作别之后,文玉和宋凛生一路随着周乐回的步子往里走。 这闻道书舍外头不过就是粉墙黛瓦,看起来并不如何惹人注意,可里面却是景致错落、别有洞天。 想不到窄窄的院门关着的竟是极其宽阔的院落。 一路而来,花草、虫鱼、假山石刻、小桥流水应有尽有,叫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映衬着竹柏疏影,更添些许清雅别致。 文玉这边瞧瞧,那边看看,遇见新奇有趣的还不忘让宋凛生与自己一同观赏。 周先生这处宅邸前边是学堂,后头是她自己的居所,中间衔接处种满了一丛丛的翠竹,七分雅致之下,更不失三分隐蔽。 倒倒是不输闻宅的派头呢,文玉心中合计着。 文娘子,宋大人,请周乐回止步,侧身请文玉和宋凛生先行。 观山书斋。文玉仰面看着匾额上的字,默念出声。 此言一出,宋凛生也随着文玉的视线看去。 不过是一块牌子,不值什么的。周乐回眼睫都不曾抬动,轻声应道,两位请。 观山书斋,是个好名字。 文玉点点头,不置可否,抬脚便跨了进去。 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可是她头一回来周先生的闻道书舍,怎么会对人家院中的牌匾熟悉呢? 文玉心中不禁失笑,怪哉!怪哉! 待文玉在窗前的桌案边坐下的时候,那笑意尚未能止息。 文娘子,宋大人,请。 直至周乐回将茶水斟好,文玉才堪堪回神。 多谢周先生。宋凛生轻声应下,文玉也随之频频点头,周先生辛苦。 一声微不可查的笑自周乐回唇齿之间逸出,如冰消雪释一般叫她这个仿佛被霜花冻住的人生动起来。 周乐回抬袖将几碟果子取出搁在桌案上,同文玉示意,文娘子,请用。 这是不断升腾的茶叶清香刺激着文玉的口鼻,可她却没心思品尝,只呆呆地盯着周乐回手中的碗盏看。 岂有既然阿珠都夸出口去,我岂有不叫文娘子品评的道理?周乐回两颊笑意清浅,可是从她渐深的唇畔来看,她此刻心情很是不错。 第223章 这是竹叶糕。言罢,周乐回奇怪地看了宋凛生一眼,我记得宋大人也是江阳人氏的,怎么?不曾请文娘子用过竹叶糕么? 文玉闻言目光一转,视线聚集在宋凛生的脸上。 宋凛生起初面色不变,直至文玉看过来,便忍不住生出几分歉意。 竹叶糕同青鱼生一般,皆是闻名江阳的吃食,不过先前倒将这道点子忘却了,我 无妨!眼见宋凛生的声音越来越轻,文玉赶忙出口拦下,你我今日不是将要在周先生这里一饱口福了吗? 宋凛生待她已经很好,这些日子各色菜式她是尝了个遍,不过是漏掉一道果子,不妨事的。 更何况,如今果子就在眼前,更是半分缺憾也无了。 嗯。宋凛生眉眼松泛些许,抬袖将一枚竹叶糕盛入碟中,仔细剥去外头那层青绿新鲜的外衣,再将里头裹着竹叶香气的淡黄果子放入文玉盘中。 文玉鼻尖轻动,嗅着扑面而来的清香,忍不住看了看对坐的周乐回,又看看身侧的宋凛生,似乎做了好一番准备,这才将眼前的果子送入口中。 这竹叶糕不是什么稀奇物,不过是用新鲜糯米过水泡足一夜,混着蜂蜜裹入竹叶搁在木甑中蒸熟,再用良姜叶捆在外头,食用之时复蒸一回便好。 周乐回语意清淡,面色浅浅,唇齿开阖之间,似乎说出口的一连串工序半点也不繁杂。 清甜软糯,满口回甘!文玉双眸亮了又亮,满口称赞。 这竹叶糕绵密的口感混着无限的竹叶香气,叫人仿佛置身云朵之间、竹林当中。 阿珠说的果然没错!文玉唇角噙笑,连连称是,周先生这里的果子就是别具一格。 一旁的宋凛生听了也不禁莞尔。 这竹叶糕确实是别具一格,竟能将小玉先前的焦躁不安一扫而空,待打道回府,他得请教宋伯多做些备下才是。 文玉笑意深深,一脸餮足。 对坐的周乐回见了,眉眼也柔和起来。 文娘子过誉了。周乐回客气道,不过是哄小孩的吃食。 周乐回话音方起,文玉却忽而口中一噎。 哄小孩?小孩?谁?阿珠?还是她? 文玉轻咳两声,忍不住收住了自己的两腮,咀嚼也变得轻轻慢慢的,唯恐发出声响。 只不过周乐回浑然不觉,接着说道,不过说起阿珠,文娘子,宋大人,我倒有一事想同二位商讨。 事?什么事? 文玉顺势放下手中的竹叶糕,为自己顺了口气。 哦?文玉侧目看了一眼身侧的宋凛生。 她倒不知她二人能有什么事关阿珠的要与周先生商讨。 周先生请讲。宋凛生颔首,轻声应下。 此事原本不该我来多嘴,只是我见申盛似乎不曾着意,今日又正巧遇上宋大人和文娘子,便唐突一句。 周乐回白净的脸上浮起一丝歉意,似乎有些难为情。 文玉赶忙摆摆手,出言宽慰,周先生不必客气,直说便是,我与宋凛生洗耳恭听! 虽则阿珠阿沅并非我闻道书舍的学生,我也不得不提一句,他二人如今还未有个正经姓名,在学堂中往来多有不便。 周乐回言辞恳切、目光坚定,我知他二人如今住在宋大人府上,还请大人费心,便是为了日后考学,也得有个正经的名姓籍册才是。 文玉一面听一面点头,周先生说的很对,虽然一开始只是想让阿珠阿沅读些书、识些字,但若是他们有那个天资和勤奋,一直读下去也未为不可。 届时求学读书、考取功名,总不能一直用如今的名字。 是,此事已差人去府衙造册,相信不日便会办下来。宋凛生笑意柔和,缓缓答道,多谢周先生挂心。 周乐回笑而不语,只微微颔首作答。 倒是旁边的文玉眉心一动,生出几分疑惑,哦?可是穆大人承办此事? 自然。府衙中籍册由穆大人统一管辖,人员名单自然也不例外。 文玉点点头,穆大人办事她自然放心。 这些都好办,只是阿沅和阿珠还没有姓氏文玉喃喃道。 这也不难。周乐回接过话来,阿珠和阿沅既是由宋大人和文娘子管教,便从你二人的姓氏也可,官府那边不会驳回的。 宋大人,我说的可对? 自然无误。宋凛生肯定地答道,旋即侧身打趣着文玉,我已同阿珠阿沅商量过,他们可都想同文姊姊一个姓呢。 我?文玉杏眼圆睁,大惊失色。 是,她倒不是妄自菲薄的人。 毕竟她文玉乃是天生地养的千年碧梧,又是春神殿唯一的弟子,同她姓文自然是风光无限 嗯,风光无限。 文玉抬手捏了捏鼻尖,只是她在凡间毫无根基,更是说不准什么时候一个转身便立地飞升了。 届时文珠文沅无人看顾,又该如何是好? 此事,此事容后再议。思及此处,文玉便开始打起了哈哈。 也好,待宋大人和文娘子商议后再拿主意也不迟。周乐回颔首,抬袖为文玉斟上茶水。 是,是啊,不迟不迟的。文玉连忙应声,心中飞快盘算着。 只是不知,文娘子和宋大人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第170章 青阳斜照、金光铺陈,为静谧的观山书斋更添上两分朦胧的色彩。 窗外竹影斑驳,似水波一般晃动着,内室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文玉眼睫颤动,忙转眼去看外头同样颤动不止的竹枝,微风隔着窗棱送来几段清香,却难掩文玉心中的不安。 她对周乐回的疑问置若罔闻,不知该从何谈起。 周先生敏锐非常,凛生钦佩至极。 宋凛生的声音响起,似石子入水,打破了内室静如平湖的局面;又似清泉淌过,叫文玉心中的不安冲淡了些许。 宋大人客气,还请宋大人直言相告。周乐回淡笑应答,举手投足间十分体面周到。 自然。宋凛生颔首。 宋凛生?文玉轻声阻止,略有一分不解地探向他。 不过宋凛生笑意浅浅,并未停下话茬,只肯定地同文玉点头之后,便接着说了下去。 周先生可知,凛生身为江阳知府,在其位便需得谋其政。 周乐回面露疑惑、不明所以,但仍颔首认同宋凛生的话。 如今府衙内有一桩民诉,探查过程中,牵涉到周先生,我与文娘子特来请教周先生一二,还望莫要惊扰到周先生。 宋凛生说话办事滴水不漏,一番言辞很是恳切。 不过话说到这份上,文玉也猜到他接下来要说闻大公子的事。 这样一来,不就有违她先前所想,甚至还会冒犯周先生。 文玉收拢衣袖暗藏在桌下,一手轻轻牵着宋凛生的衣角,想叫他止住话头。 可宋凛生恍若未闻,只静静地看着对坐的周乐回。 他知道小玉心中有诸多担忧和考量,小玉不愿凭一时的猜测和闻夫人空口白舌的论述便诘问周先生,恐伤了人家的清名。 只是闻大公子此事的来龙去脉,还需得查探清楚才好,这是为小玉开她不能开的口,也是为他自身尽应尽的责。 他身为江阳知府,不会偏听偏信,也不会徇私枉法。 即便是对明德学堂多有照拂的周先生,也不能在此事上例外。 尽管文玉与宋凛生的动作极小,却仍是被对坐的周乐回尽收眼底、一览无遗。 周乐回面上的笑意不减,似乎分毫都不忧心宋凛生话中之意。 宋大人哪里话,我身为江阳子民,自当应为大人分忧。 她一个关上门教书的先生,能掺进什么祸事去? 但凡我所知晓,定然知无不言的。 文玉眉心一跳,有些无措地在宋凛生和周乐回二人之间左右环顾着。 眼下这局面已似驰骋千里的骏马扬长而去,而缰绳早就不在她文玉的手中了。 凛生冒昧了。宋凛生客气却友善地开了场,江北闻家大郎,不知周先生可识得此人? 他不好直截了当地盘问周先生与闻大公子是否为故交,更遑论提及闻夫人所述的青梅竹马,只能先试探一二。 只是宋凛生话音落地,余声渐息 直至文玉都察觉出了不对劲,也没人接话。 文玉小心翼翼地转动眼眸,从额前的碎发中看出去,正瞧见周乐回一张霜白似的面容寒意丛生。 第224章 便是先前她用霜花镂刻、冰*雕雪凿这样的词句来形容周先生,也只是她心中对周先生气质写意的想象,并非是说人家真的那般冰冷。 可眼下,周先生脸上的神情不加掩饰,是纯粹的厌恶和排斥。 与此同时,她方才彬彬有礼、周到客气的笑容,几乎要裂开一丝缝隙。 竹影消逝,风声不再。 观山书斋内只余下深如潭水不见其底的寂静。 过了许久,在文玉以为周先生不会作答之时,她最终还是开了口。 宋大人,周某久居江南,对江北之人事,从未听闻,更无从得知。 周乐回抬袖翻手,动作间先后为宋凛生和文玉,以及她自己斟上茶,而后也不顾文、宋二人,自行提盏轻抿一口,不再言语。 文玉心知她与宋凛生这是碰了壁,恐怕也问不出什么,只以指腹摩挲着盏沿,捏着那茶盏并不饮用。 眼前的杯盏之中茶水晃动,似波澜渐起的湖面,山雨欲来、船不成行。 宋凛生眼睫轻阖,只一瞬,而后又迅速地睁开。 他偏要迎风而动、踏浪前行。 怎会?宋凛生言浅意深,似被惊着一般,闻家大郎参选去岁春闱、一举高中,是圣人钦点的探花郎,在上都一时之间炙手可热、风头无两。 放榜那日他更是得到朝中多位大人的青睐,引得榜下捉婿的一段佳话。 宋凛生话音一顿,抬眸定定地看着对坐的周乐回,按理说,探花郎高中之后理当回乡探亲,周先生身在江阳又岂会不知此事?不知此人? 细细的风声掺杂着竹叶清香从窗棂外扑进来,在文玉三人之间打转。 周乐回对宋凛生的发问置若罔闻,不予回应。 文玉轻轻吞咽一口,有些迟疑地唤道:周周先生? 宋大人所言,想必是有的。周乐回的声音冷了几分,只是我一个教书匠,平日里只守着我的闻道书舍,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想来是未曾留意到探花郎衣锦还乡之事,更遑论一睹其尊容。 周乐回话音中的不耐叫她压抑着,却仍是忍不住显露出来几分。 宋凛生抿唇不语,他眼前茶盏中的水已平静下来。 他不过照实论说,并未咄咄逼人,可周先生似乎已然不悦 不知便罢,不是什么要紧事。文玉接过话头,为他二人打着圆场,只是宋大人所说之事与闻家大郎有关,故而有此一说。 原本想着尽快平息周先生和宋凛生之间这微妙的气氛,只是文玉话一出口,却叫周乐回更加不忿。 既不是什么要紧事,还劳烦宋大人走这一趟,真是辛苦。周乐回微微侧面,不与宋凛生二人对视,宋大人公务繁忙,就莫要在此处耽搁时间了,还请自便。 此言一出,便是要送客了。 文玉自知理亏,也不好如何辩驳,只能充满希冀地轻声补充道:周先生,宋凛生他并无恶意,只是例行询问还请周先生莫恼,如实相告便是 越往后,文玉的声音便越小,到最后简直静若蚊蝇。 可她这极轻的劝告,似乎成了压垮周乐回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实相告?呵!周乐回的声音隐忍又克制,却夹杂着难以掩盖的颤抖,文娘子,你与我同为女子,可知我眼下心中所想? 可是话锋一转,却又是显而易见的冷峭,我知你二人所说的闻家大郎,不过是闻彦礼么声名赫赫的探花郎。 试问江阳上下、江南江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文玉眼眸一亮,旋即看向身旁的宋凛生,而后又转回视线专注地投在周乐回身上。 周先生果真知道闻彦礼的事! 文玉被一时的欣喜冲昏了头脑,来不及细想周乐回话中深意,便脱口而出,那周先生可知 周某不知。周乐回不待文玉话音落地便直截了当地将她的话拦了回去。 言简意赅的四个字,让文玉一瞬间哑口无言,甚至有些愣神。 宋凛生抬袖轻拍文玉手背,安抚着她的不知所措,淡然开口,缘何不知? 他只相信事出有因,不相信无缘无故。 既然周先生愿意提及闻大公子,便说明她二人的确相识,可她却不愿意深谈,那么自然有不能说出口的道理。 宋凛生目光深深,似乎想要从周乐回的眼中一直看到她心里去。 不知便是不知,哪里还有什么缘何不知?周乐回唇角微弯,略带一分讥诮,难不成人人来寻我,皆是为了向我打听闻彦礼的事? 我与他是曾相识不假,但我并非并非周乐回似乎气急,话语重复间,却说不出后头的话来。 并非?文玉壮着胆子接话,只想知道周先生并非什么。 周乐回长舒一口气,转脸与文玉对视,如同放下了什么仪态教养一般,也不再慢吞吞地同文玉分说,只不服气地回敬道:难不成我的脑门上刻上了闻彦礼三个字?怎么什么人一登我闻道书舍的门便要七拐八绕地提起他? 文玉和宋凛生双双闭口不言,她实在心虚,她确实是七拐八绕地提起了闻大公子,是她理亏。 因而周先生无论说什么,她也辩无可辩,只能猫着耳朵听着。 似乎毫不讲究的话语和几乎不存在的措辞,倒叫周乐回尽情地将心中所想说了个痛快。 她前胸起伏不定,再没了先前的隐忍不发。 知与不知,并不紧要。 周乐回的目光在文玉和宋凛生之间逡巡,紧要的是说与不说。 紧接着,不待宋凛生和文玉开口,周乐回便自顾自地接了话,而我今日便把话说清楚,有关于闻彦礼的事,还请宋大人不必过问我,我不清楚,也不想提及。 宋大人登门是客,还是请用茶罢。言罢,周乐回敛去目光,垂首而坐,似乎方才言辞激烈从不存在。 宋凛生眉心一拧,心知今日再问下去怕也是徒劳无功。 三人就这么静静坐着,似乎谁也不让谁。 闻彦礼 周乐回的脑海中不断回想着这个名字,一时间只觉得心烦意乱。 茶淡了,我去换一壶。周乐回摈弃那些繁杂纷乱的思绪,欲借煮茶离场,也好出去透口气。 周先生稍待! 文玉清脆的声音响起,周乐回应声回首。 难道周先生不想知道,闻大公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第171章 观山书斋内茶香袅袅、书卷纷纷,风声卷过纸张的声音扑簌簌的,在人的心上划过微微的痒意。 未知总是能勾起人的好奇,即便是周乐回也略有几分难耐。 好在最后她仍是克制着,低声哼道,与我无关。 文玉早料到周乐回不会轻易接受,倒也不气馁。 在片刻的思索后,文玉坚持劝道:周先生,我和宋凛生提及闻大公子,绝无轻视你的意思。 文玉言辞凿凿、态度恳切,你既然常在明德学堂走动,即便是听申盛提起,也应知我与宋凛生并非那等傲慢无失礼、轻狂无度之人。 周乐回闻言面色稍缓,亦不再出言反驳,似乎对文玉的话也颇为赞同。 她常在明德学堂走动不假,申盛对宋大人和文娘子赞不绝口也是真。 他二人出资筹措明德学堂,不设门槛,不收银钱,但凡江阳府中适龄的孩童皆可在学堂念书识字。 申盛不止管着学子们的课业,还将衣食住行一应庶务统统打理着。 这背后,恐怕也少不了宋大人和文娘子的慷慨解囊。 锱铢易得、赤诚难求。 她知道宋大人家底丰厚、官居要职,却没想到他能不忘本心,舍出财帛来兴建学堂。 想到她创办这闻道书舍,某种程度上来说,建立明德学堂的宋大人和文娘子,对她来说,何尝不是知己呢? 周乐回敛去心中诸多思量,静待下文。 文玉暗自打量着周乐回的神情,轻声试探着,只是希望周先生能容我将闻家大郎的事据实以告,而后先生要如何,我与宋凛生必然不会横加干涉。 宋凛生轻轻颔首,小玉说的很对。 周乐回将信将疑的目光在宋凛生和文玉之间徘徊,最后在几经摇摆之下,终是松了口。 好罢,文娘子请讲,不过我只过耳一听,不会也不想牵扯其中。 是,这是自然。文玉忙不迭地接话,唯恐说的迟了周先生便会反悔。 第225章 在宋凛生赞许的目光之中,文玉审慎地开口,周先生可知,那闻家大郎闻彦礼疯癫数月,早已抱病回了江阳? 回江阳?周乐回不以为意,他怎舍得,他不在上都做他的探花郎,回江阳作甚 只是话音未落,周乐回似方才回过神一般,惊觉不对的她即刻追问道:你说闻彦礼他疯癫数月、抱病还乡? 文玉眼眸眨动,颇为不解。 听周先生的话,她似乎连闻彦礼已然身在江阳都不知,更遑论其身体抱恙之事。 确有此事。宋凛生轻轻颔首,肯定了周乐回话中疑虑,我与闻大公子乃是同一年科考,他中了探花郎不久之后,不知为何便辞去官职、自请还乡了。 周乐回双眉紧锁,面色也沉郁下来。 宋凛生抿唇,看着对坐的周乐回,他有些迟疑地解释道:直到近日我于江阳就任,才知道闻大公子当日辞官,是因为身染怪疾、神智不清。 周乐回暗自心惊,她竟不知 手边的供春壶已然凉的不带分毫热度,往事如烟,如同冷掉的茶香一般消失不见。 只是当时既已许下两不相欠,便要做到两不相问。 周乐回咽下杂乱的思绪,开口欲答,却又觉得喉头作哽。 是么 不同于先前的冷峭讥讽,周乐回的话音中似乎只剩下悲凉肆虐。 大人恕罪,此事我并不知情也与我无关。 周乐回话音落下,文玉和宋凛生最后的希冀的火焰也随之熄灭。 周先生哪里话,我二人多谢周先生才是。宋凛生温声应答,转眼与文玉对视。 周先生这条路算是走不通了。 文玉心领神会,可她心中却并不觉得负累,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周先生既不知情,便不知情罢。 闻公子一事,她和宋凛生另想办法,从别处着手便是。 只是周先生看起来似乎很不好受。 她只捏着手边那只供春壶,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半丝不动。 窗外的风声不能引得她分毫目光,对坐的文玉和宋凛生不能占据她片刻心神。 直至文玉和宋凛生起身告辞,从竹影斑驳、池水流淌中穿过,一路出了观山书斋,出了闻道书舍的正门,文玉仍不能忘却方才周乐回的神情。 一种无法言说的伤怀,同压抑着的什么混合着,一齐织就出一张无法挣脱的网,将周乐回浑身包裹着、牢牢锁住。 密不透风、与世隔绝。 文玉入世不久,只恨自己不能准确无误地说出那样的感觉。 她慢吞吞地跟在宋凛生身后半步的距离,心中想着若是枝白在就好了,她还能同枝白请教一二。 枝白在这世间行走的年月比她长,定然能知道周先生方才的眼神,究竟何意。 小玉?宋凛生话音出口,身形顿住,回身静待文玉跟上。 文玉放空之余用脚尖踢着路面上的碎石子,被宋凛生这么猛地一叫,顿时回神。 嗯?她仍有些懵懂。 一切回府再议?宋凛生侧身,让出候在门前路边的洗砚,以眼神示意文玉。 文玉心中疑惑,情绪也止不住地低落下来,闻言只是点点头,跟着宋凛生一道上了回府的马车。 从马车的窗口望出去,闻道书舍的门匾是那样的孤寂却又出尘,随着马车前行,其身形也渐渐隐去。 车轮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碾出一阵阵细碎的声响,文玉放下帷幔,一颗心也随之忐忑不安。 说不清,道不明,真是比春神殿的功法秘籍还难参透。 文玉长舒一口气,颇有些费解地靠在车壁上。 宋凛生见状也不追问,只将那只青花缠枝的香炉子燃上安神的冷香,以期能缓解小玉此刻的疲乏。 对于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文玉一向不喜难为自己。 她盯着宋凛生填香燃香的手,十指动作间,阵阵冷香便随之袭来,与方才在观山书斋周先生燃的香大相径庭。 不过说起观山书斋 周先生的神伤她或许想不明白,不过周先生的观山书斋么,倒还可探究一二。 思及此处,文玉一改松泛懒散的身姿,迫不及待地向前倾去,双眸更是一眨不眨地汇聚在对坐的宋凛生脸上。 宋凛生,若我说观山书斋,你会想到什么? 宋凛生在文玉的注视下丝毫不乱,镇定地将香炉盖上,心中静默地回味着观山书斋四个字。 揽风水榭。宋凛生双眸轻抬,与文玉对视。 他回答的不疾不徐,更无惊无喜,似乎这个答案早已在心中,对文玉的发问并不觉得讶异。 你知道我的意思?文玉微诧,言语之间几乎要惊呼出声。 小玉心细如发。宋凛生笑意深深,肯定地颔首,还不忘从身侧取来之前余下的八角蝴蝶酥递过去。 他与小玉相识相知这些时日,若连她心中所想都不知,便是他的不是。 文玉闻言乐不可支,方才的烦恼早已抛诸脑后,小宋大人不遑多让! 先前我只觉得观山书斋这个名字极好,总叫我生出许多莫名的熟悉。 文玉一手接了油纸包,取出包裹在其中的八角蝴蝶酥便吃起来。 本来还不曾想明白,只是方才离开的时候回身看了一眼,忽然便福至心灵、豁然开朗了。 这蝴蝶酥外头酥脆、内里绵软,口感之丰富叫人咀嚼起来唇齿生香。 文玉一面吃,一面忍不住点头。 观山书斋,揽风水榭。宋凛生递上茶水,从容地接话,确实很是登对。 文玉深以为然,只是不知是这院子登对,还是院子的主人登对 观对揽,山对风,书斋对水榭,倒也算工整。文玉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更何况,周先生虽然并未多说什么,却承认她与闻大公子是旧相识。 你我也不算是一无所获。宋凛生颔首。 正是如此!文玉喜不自胜,纵使周先生这里不便多问,我们从别处入手也成。 就好比,她耗尽毕生所学又是施针又是开药的某人,她看着就是个很不错的突破口。 你是说,闻大公子?宋凛生心思回转,点破了文玉所想。 说起闻大公子,不待文玉应答,宋凛生紧接着问道:小玉喜欢那般的?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倒确实是叫文玉有些措手不及,没头没脑的话语混合冷香奇袭着文玉的神智,最终她只懵懵地看着宋凛生,啊? 宋凛生眼睫轻颤、喉头滑动,敛下的目光叫人看不清,就连声音也似将息的火焰,微弱了下去。 就是闻大公子那般的。 他对文玉一向毫无隐瞒,眼下这样怯懦迟疑的神色从不曾出现过。 文玉险些噎住,她愣愣地咽下最后一口八角蝴蝶酥,才堪堪顺过气。 闻大公子那般的,闻大公子哪般的啊?文玉伸手在眼前晃了晃,她不是看花眼了罢。 眼前这个宋凛生既无往日的从如有度,也无先前的气定神闲,难道是叫哪路妖怪附身了不成? 这样小心翼翼的宋凛生,是她不曾见过的。 文玉满脑子都是宋凛生的一反常态,至于他话中深意根本来不及细想。 先前在闻宅之时,小玉曾盛赞闻大公子为血泊白梅,岂不是喜欢闻大公子那般的 这话说得文玉更是一头雾水,她是说过闻大公子有如血泊白梅,可她几时说过喜欢闻大公子那般的 那般的什么? 我知道我才貌不扬,不堪与闻大公子相较。宋凛生眉眼低垂,唇齿开合间话说的很是艰难,我 只是未等他一语道尽,文玉却险些从那金丝软枕头上跳起来 什么? ----------------------- 作者有话说:求求评论求求评论求你了(哇哇大哭) 第172章 这简直是危言耸听!文玉一口气差点背过去。 好好好,好一个才貌不扬宋凛生! 她将宋凛生如玉似的面庞左看右看,着实也看不出与才貌不扬有半点关联。 而宋凛生似乎被文玉惊着一般,衣袖轻微地晃动了片刻,只是他并未出言反驳,反而垂首静默,不置一词。 见他这幅样子,文玉略舒了口气,是她反应太大了。 马车内冷香四溢、莹白的薄烟在文玉和宋凛生之间游走,似乎想要将二人拉得更近。 第226章 待稍稍平静下来,文玉抱臂撑在桌案上,向前倾身靠近宋凛生。 她真如同师父所说,是个木头脑袋! 平日里滔滔不绝,怎么眼下却吞吞吐吐起来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文玉竟忽而笑出了声。 小宋大人,可知过谦则傲?既然宋凛生饱读诗书,不若用书上的道理来唬一唬他。 宋凛生闻言总算抬头,一双无辜的眼横卧在紧蹙的浓眉之下,小玉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从来直来直去,极少拐着弯儿说话。 今日所说也确为心中所想,并非是要通过贬低自己来得到小玉的抬爱。 只是宋凛生垂眸,目光落在眼前的蝴蝶酥上。 他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文玉瘪嘴,佯装生气地怒道:书上说智者赞美,愚者比较,我竟不知你那么多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竟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洗砚还说什么文江学海,满腹珠玑呢!依她看来,还有待考察才是。 宋凛生唇角勾起,弯成一段无奈的弧度,却也不恼怒,只顺着文玉的话往下说。 小玉可知纸上得来终觉浅。宋凛生眉宇间扬起似是而非的笑意,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理终归是道理,倘若真要实践起来,便又是另一番天地了。 他不知旁人如何,只是他自己显然不能真的做到。 文玉并不气馁,只凝神听着宋凛生的话,待他收尾之时,赶忙追击道:若闻大公子是那血泊白梅,那你便是山间雪松,本就各有风姿,又何必相较? 从前在东天庭之时,偶尔碰见别的仙君座下弟子,或是化形比她早的,或是道行比她深的,她一开始总是避开人走,不愿显露人前,唯恐落了下风、遭人奚落。 可是师父告诉她,她是春神殿的文玉,又不是旁的什么殿的别的什么人,只需做自己便好,何必与其相较。 自那以后,她便牢记自己是文玉,又不是什么张玉李玉,她只是她自己。 宋凛生,你很好。 文玉抬袖将一块蝴蝶酥塞进宋凛生手中,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宋凛生仅仅捏着手中的蝴蝶酥,并未应答。 此刻的他面如平湖,心如擂鼓。 小玉所说的道理他何尝不知,又何尝不懂。 往日里,他也不会同人争高低,较长短,甚至在许多时候他都愿意主动地说上一句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可今日不同往日 车马晃动,缕缕青阳从帷幔扬起的缝隙间钻进来,直落在宋凛生手中的蝴蝶酥上,他指腹沾上薄薄的油光更显得惹人眼球。 宋凛生余光划过,扫了一眼面前的文玉,眸中的颜色晦暗不明。 山间雪松也好,血泊白梅也罢,如今他迫切想知道的,仅有一件,那便是小玉心中究竟喜欢什么样的。 究竟是不是闻公子那样的 若答案果真如此,他他可以学着 宋凛生思绪一滞,方才他还想着自己并非通过贬低自己来获得小玉的抬爱,可是 他真的没有这样想,这样做吗? 宋凛生心中微叹,他也许是疯了。 小玉,便是雪松也好,白梅也好,总是各有长短,若只能折下一枝,小玉又当如何抉择呢? 文玉的目光渐渐滑落,原本定在那块蝴蝶酥上,听得宋凛生有此一问,便猛然抬眼看他。 只是她是视线回来了,心神却有些跟不上。 宋凛生今日好生奇怪,雪松也好、白梅也好,可这话怎么问到她一株碧梧身上了。 文玉胸口起伏,微微有些局促,待凝神思索片刻后,这才似懂非懂地答道:我都不选。 在宋凛生微诧的目光中,文玉一手支着下颌,一手在桌案上画着圈。 雪松生于山中,白梅长在枝头,为什么非要折下来呢? 紧锁的眉头,将文玉的疑惑展露无遗,让雪松生长,让白梅绽放,岂不是更妙? 她不是雪松,也不是白梅,只是以她来看,自由自在才是上上之选。 心中如此想,口中便如此说了。 小玉宋凛生的嗓音极轻极淡,余下的话语皆隐入喉中。 小玉似乎答非所问,却又见地高绝 宋凛生抿直的唇角终是浮现出止不住的笑意,是他狭隘了。 小玉所言极是。宋凛生轻轻颔首,同文玉投去肯定的目光。 文玉仰面看着宋凛生,露出了松快得意、狡黠无比的笑容,那是自然。 她再怎么说,也是春神弟子,区区论道,可难不倒她! 任凭宋凛生如何聪慧过人、智计无双,可他毕竟是个凡人不是? 胳膊拧不过大腿,凡人斗不过妖精哦。 文玉眼波流转,抿着唇角好叫自己别笑的太过开怀。 而后她抬袖推推宋凛生的掌背,扬起下颌示意,快吃罢! 宋凛生笑意深深,眉眼平和,轻轻咬了一口手中的蝴蝶酥。 看着文玉因他的动作露出满意的神情,宋凛生的一颗心也稍稍平静下来。 也许,比起山间,雪松会更愿意长在意中人的院子里呢? 正思量间,马车却随着洗砚吁的一声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公子,文娘子 宋凛生凝神,略提高了声问道:洗砚,可是到了? 是,公子。洗砚匆匆应声,只是门前那仿佛是穆大人的车架,公子可要下车一叙,或是我先去瞧瞧? 文玉双耳微动,将洗砚的话听了个真切,不待宋凛生有所应答,便率先说道:洗砚!我替你去。 她好些时日不曾见穆大人了,也不知穆大人可有搜罗到什么新的奇珍异宝,也好叫她开一开眼。 思及此处,文玉便更加迫不及待,她抬袖掀开车帘探身出去,只留下一句 宋凛生,快跟我来。 望着晃荡不止的流苏络子,宋凛生轻笑摇头,待他规整仪容、掀帘而出的时候,文玉早已跳下车架走远,朝着稍远处的马车而去。 公子洗砚放好踩脚凳,候在车前,一面伸手来扶自家公子,一面顺着公子的视线往文玉欢快的背影看去。 公子,你同文娘子方才说话,我都听见了。洗砚眼珠转动,神神秘秘地往宋凛生身前凑,公子? 宋凛生缓步从车架上下来,颇为无奈地横了洗砚一眼,听见了又如何? 洗砚却丝毫不惧,反倒有些看热闹的意味。 他与公子自小一同长大,他才不害怕呢! 洗砚抿唇收住笑容,故作高深地凝眉叹道:如何?这还不如何?公子,文娘子可是没选你啊! 文娘子听不明白便罢了,可他随侍公子多年,对公子的了解已是细微到眉眼之间的程度,他可是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只可惜公子煞费苦心,以松自喻,却只得一句让松生长。 方才在车帘外,他险些憋出内伤。 宋凛生眼波一扫,却并不恼怒,只将目光从洗砚身上错开,望着逐渐远去的文玉。 如今不选,不意味着往后也不会选。 言罢,不再理会身后洗砚的聒噪和打趣,宋凛生抬脚便走,往文玉身后跟去。 文玉步履急促,衣角翻飞,脚下似踏着层层叠叠的浪花一般,极快地便到了那车架前。 只因隔着几步之遥时,那小厮便提早通传过,是以文玉方才停下脚步,车帘便被人适时地卷了上去。 文娘子别来无恙悠长的尾音拉出懒散惬意的余韵,随着话音落下,一张俊秀热情的面庞探出马车。 来人正是穆同。 穆大人!文玉眼前一亮,欢快地招手示意,许久未见,穆大人风采依旧。 开怀爽朗的笑声响起,穆同起身下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大方坦荡。 文娘子才是容色姝丽、舌灿莲花呀!穆同在文玉身前站定,摇晃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折扇,同文玉打趣着。 文玉仰面大笑,在与穆大人谈笑间莫名地放松下来,今日奔波劳碌带来的疲乏似乎一扫而空。 而穆大人摇起的扇面,又正好驱散五月的暑热,为她送来阵阵清凉。 不是说今日休沐吗?穆大人怎会来此?文玉吐着口中的浊气,匆匆问道。 在马车上坐了这些时候,憋闷得很,如今猛然一下来只觉得神清气爽、灵台清明。 第227章 穆同唇畔洋溢着浅笑,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往前为文玉打着扇子。 我来寻宋大人,正因休沐之缘故,府衙找不着人,只好登门拜访了。 哦?你找宋凛生?文玉眼中闪过一丝不出所料的神情,也是,不找宋凛生,难道找她不成? 话虽如此,文玉心中却泛起怪怪的涟漪,真是莫名其妙。 文玉按下思绪,一扬手指着身后,宋凛生他 穆大人,怎么不进府,反倒在门前候着。宋凛生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最终落在文玉身侧,是凛生待客不周。 宋凛生面上是彬彬有礼的笑容,眼中已然泛起了歉意。 你来啦。文玉低声唤道,同宋凛生点头致意,而后者报以她肯定的颔首。 宋大人哪里话?穆同毫不在意这些虚礼,同也是将将才到,与宋大人的车架前后脚的功夫而已。 宋凛生转眸与穆同对视,目光不经意地滑过对方手中握着的折扇。 穆大人海涵,不知穆大人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第173章 官安巷里绿荫参天、微风送爽,便是站在门前说话也不会叫人觉得酷暑难耐。 穆同收住笑意,端正了面色,极其谨慎地开口,宋大人,前些时日您交代同有关于沅水河道疏浚一事,已有些眉目,只是 他的话音变得迟缓而凝重,其中的犹疑不定令宋凛生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在此过程之中,我等发现一桩奇事,眼下五月端阳在即,唯恐生乱,是以来请大人拿主意。 宋凛生凝眉不语,不知是什么事能叫一向游刃有余的穆大人亲自登门。 不过他话说的倒是没错,转眼便是端阳,府衙正筹备着祭祀庆典,如今百姓翘首以待,江阳府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 大人可听说过穆同压低了声音。 天色渐晚、暮色正宜,文玉三人相对而立,在树下低声交谈。 一直到门前燃起的灯盏为其身形披上一层暖黄的外衣,穆同才堪堪辞别离去。 待洗砚停好车架回来,正瞧见穆大人的马车转出官安巷,他收回目光快步行至自家公子身前。 公子,文娘子,咱们回去罢! 岂料二人皆是默不作声,洗砚眉心一跳,这穆大人到底是同公子和文娘子说了些什么啊? 文娘子?洗砚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口。 凭他这些时日当差的经验,公子没表态的时候,就问文娘子准没错。 文玉双手环胸,眼波流转间在宋凛生和洗砚身上转了一遍,几乎没有犹豫地做了决定,洗砚,马车可停好了? 洗砚心头一松,面上也绽开了笑容,想必停好马车便要回府了,这是自然! 宋凛生眸光轻动,抬眼瞥了瞥洗砚,继续默不作声。 文玉笑意渐深,狡黠无比,停好了就好,停好了就再去赶出来罢! 啊?洗砚的笑容凝在唇畔,裂出难以置信的痕迹,现在? 洗砚抬头看了看低垂的天幕。 霞光流散,夜色侵袭。 现在咱们仨还要去哪里?今日在外头忙活了一天,怎么临了临了眼看到家门口了还要出门? 洗砚将困惑不解的*目光投注在自家公子身上,只是后者稳如泰山、不置一词。 不是咱们仨。文玉伸出手掌比划着,同洗砚示意,是咱们四个。 四个?洗砚犹坠云雾,越发看不明白,咱们哪来的四个? 江阳府外,沅水河道。 入了夜,便是林间的鸟儿也归巢休憩,更莫说忙碌整日的百姓,是以一路上除却车马碾过的声响,便只余下细碎的风声作伴,便是半个行人也无。 洗砚靠坐着,一手攥着缰绳,另一手扶着车门朝里喊道:公子,文娘子,快到了。 阵阵夜风袭来,随着洗砚的话音一道钻入车帘,将点缀其间的流苏惊得左右晃动 文玉咽下最后一口花雕醉蟹,满足地闭上眼睛。 唇齿之间绵长的酒香经久不散,鲜甜紧实的蟹肉更是令人回味无穷。 她怎么觉得宋伯掌管的小厨房,比江阳酒家的菜色还要好上许多? 宋凛生抿唇轻笑,小玉面上浮起的淡淡酡红,犹似朝霞织就、暮云裁成。 很是可爱。 他抬袖将余下的碗盏、残渣一道收入食盒,再搁到身旁,末了还不忘斟上清口的茶水递过去。 文玉也很是受用,一副饕餮满足的样子伸手去接。 眼见着宋凛生和文玉的指尖将要碰到一处,一道清亮又不失哀怨的声音适时而起 我说,您二位大晚上的究竟要将我抓去哪儿? 只是这话并未打断文玉的动作,待她接过茶水一番整理之后,这才慢悠悠地转目回来,看向她与宋凛生之间 正是彦姿。 抓去山上找块风水宝地埋了呗。文玉双眸眯起、故作高深。 什么!你这女人!若不是车内不便施展拳脚,只怕彦姿能当场跳出三里地去。 只是他话一出口,便又似悬崖勒马一般收住,闪动的眸光先是看看宋凛生又看看文玉,再开口时已全然没了气场。 阿沅同他说过,大丈夫能屈能伸 我是说,文文姊姊同我说笑罢?哪能真将他埋了啊? 彦姿话中犹疑不定,惊诧万分,更多的还是饱含忐忑的试探,叫一旁默默无言的宋凛生都有些忍俊不禁。 偏生文玉端的是一派风轻云淡,丝毫不为彦姿的可怜所扰。 什么说笑,白杨大仙屈居宋宅岂不可惜?不若寻一处风水好的山头栽进去,再好生浇水施肥、以期茁壮成长。 文玉一面说还一面频频颔首,一番话说的是煞有其事、津津有味。 言罢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同宋凛生问道:你说是不是?宋凛生? 是是是。宋凛生终是笑出了声,似春山空寂、鸟鸣清幽,若是能结出许多的白杨大仙,那便更好不过了。 他知道小玉在想些什么,他似乎是忘了往日他是如何的循规蹈矩,如今只想忍不住为她帮腔。 你!你们!彦姿大惊失色,起身便欲往外逃。 他只当经历了先前许多事,文玉这女人已是真心待他,真心留他同阿沅一道读书认字。 却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样恶毒阴损的打算! 嗯?文玉眸光一扫,懒懒地看着彦姿,大仙往何处去? 彦姿喉头轻动,忍不住吞咽了几口,吃花雕醉蟹的分明是文玉,可口渴难耐的怎么是他? 如同一只斗败的公鸡,彦姿悻悻地缩了回去。 他既愤恨又无奈的眼光在文玉和宋凛生二人之间逡巡,嘴唇蠕动半晌憋出一句,不往何处去。 文玉闻言点点头,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 她好歹是春神弟子,若是连彦姿这样的小妖精都制不住好话,那还了得? 彦姿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眼尾止不住地偷瞄着文玉,她眉宇之间的喜色毫不遮掩,简直是气煞人也! 也罢,这女人的修为远在他之上,他便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彦姿两腮鼓鼓,气冲冲的样子倒不似什么白杨所化,反倒有几分河豚的神韵了。 文玉收了笑容,她心中确实有几分得意,却尚未全然忘我到不分轻重。 咳咳,白杨大仙?文玉一歪头,轻声唤道。 无人应答。 彦姿闻言一扭头,只将脸转向宋凛生那面。 他才不是什么任人摆弄、呼来喝去的低阶小妖呢! 哦文玉丝毫不慌,撑着手肘靠在桌案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宋凛生,宋凛生,咱们选定的风水宝地在哪里来着? 只是此言一出,不待宋凛生作答,彦姿便着急忙慌地接了话,好了!说罢说罢!什么事? 低阶小妖并非耻辱,能屈能伸才是丈夫! 彦姿心中默念三遍。 文玉唇畔微弯,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彦姿,近日江阳生了一桩奇事,你可曾有所耳闻? 彦姿怨气满怀地瞥了文玉一眼,还知道他叫彦姿呢! 什么奇事?你叫洗砚天天抓我去学堂读书认字,我哪有闲工夫去听闻什么奇事? 提起这茬,彦姿是一肚子的不乐意。 他一个妖精读什么书认什么字? 这女人天天叫洗砚拘着他读诗书、学功课,倒不如教他几招术法来的实际有用。 第228章 难不成是怕教会了徒弟没师傅,往后不好仗势欺人了罢?真是小气鬼!喝凉水! 彦姿暗暗编排着,面上却已换上了天真无邪的笑容。 宋凛生对文玉对视一眼,缓声问道:彦姿,你可曾听说过春蓬草? 什么草?彦姿心中忿忿,一时空耳,便忍不住出声询问。 随着彦姿有此一问,先前穆大人登门所言似乎犹在耳畔 大人可听说过春蓬草?穆同目光沉沉,不乏忧心。 春蓬草。宋凛生一字一顿地念道。 他记忆中似乎确有此物,只是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并不能全然想起。 而在一旁百无聊赖的文玉却忽而来了精神,跨步往宋凛生和穆同二人之间站定,神神秘秘地答道:其形昳丽、貌繁盛。 顷刻间,灵光乍现,宋凛生转瞬便明白过来。 只是尚未待他开口,穆大人便抢先一步。 文娘子看过府州志?穆同又惊又喜,面上也不由得添了几分笑意。 嗯!文玉肯定地颔首,回忆着书上所载,我记得府州志当中还说这春蓬草长于沅水,生千年之久。 正是,文娘子所说与府州志分毫不差。穆同的眼中满是赞许,言语也不吝啬,文娘子好记性! 文玉微扬着下颌,似乎正因穆同的夸赞喜不自胜。 宋凛生抿唇不语,小玉自然是好记性。 只是距他和小玉在府衙中读到府州志的那日已相去甚远,小玉却能分毫不差地诵出府州志当中所记载的内容,甚至做到分毫不差 小玉过目不忘的本领确实是异于常人。 宋凛生止住心思,不再往深处想,穆大人何故提及这春蓬草? 穆同闻言不再嬉闹,正色道:宋大人,同原以为府州志中所载也不乏前人的绮丽遐想,许是杜撰也不一定。 毕竟自他就任江阳,还从未见过或是听过什么春蓬草。 只是近日因着端阳庆典的缘故,同与府衙中各位同僚一直忙着沅水疏浚之事,直至昨日有衙役竟在除淤的过程中险些失了性命。 什么?宋凛生闻言一惊,可有闪失? 大人放心,当时人手众多,伤者很快便得了救治、身体并无大碍。穆同宽慰道,只是听他一番描述,水下似有异物将他缠住,其力大无穷如同长了眼睛一般拼死将他往水里拽。 文玉在旁边静静听着,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向穆同,你是说是春蓬草? 第174章 穆同也并未遮掩,当即便肯定地回复文玉,正是,同以为兴许府州志中所载有关春蓬草之事,确有其实 对于穆同的答话,文玉听得有些模糊,她只在心中不停地念着春蓬草这三个字。 春蓬草 她记得起初和宋凛生在府经厅查阅典籍读到春蓬草之时,那府州志上说这春蓬草生千年之久,她还想着千年之久竟未开灵智。 可如今看来,这开没开灵智还真不能妄下定论。 宋凛生抬眸瞥过文玉,旋即便隐去目中的担忧,恐令她察觉,穆大人的意思是? 同不好决断,如今端阳将近,事务繁杂,只能来请宋大人示下。穆同答道。 宋凛生颔首应下,此事事关灵神志怪,如今当着穆大人的面,他不好多说什么,还需得稍后同小玉商量过才是。 只是,春蓬草 春蓬草?彦姿略带疑惑地复述了一遍。 嗯。宋凛生将方才门前发生的前情一一讲过,静待彦姿的答案。 只是彦姿话音刚落,面上却浮现出奇异的色彩,似喜似嗔,似乎很是得意。 文玉叼着茶盏靠坐在车壁,见状便直起身子,并拢两指直向彦姿脑门而去 诶!君子动口不动手!彦姿眼疾手快,尚未等文玉得手便火速闪到宋凛生身侧靠住,一副大人你看她的模样。 文玉略一挑眉,也不同他多计较,只是抬手将杯盏搁在桌案上顺道做了个请的姿势 彦姿的眼神瞟来瞟去,似乎生怕文玉会将他如何,待稳定心神后,这才老实开口。 当初我在山中修炼,听来往的飞禽走兽提起过,说这春蓬草是沅水之中修为最高的大妖。 修为最高?文玉默念道。 不过彦姿话音一转,赶忙补充,可是从未听说过她现世,平日似乎也不怎么出来走动,为人嘛也并不霸道专横。 宋凛生凝神静静听着,并未出言,一直到最后才略带疑惑地问道:并不霸道专横,彦姿此话何以见得? 先前我和阿沅总是到沅水边上摸鱼抓虾的,从来都是盆满钵满,也不见有谁为难。 彦姿神神秘秘地小声说道:你说若这春蓬草大仙儿是个小气霸道的,怎会容人在她的地盘放肆撒野? 他此话说的小心谨慎,却又深以为然,言罢还在宋凛生和文玉之间来回逡巡一转,似乎在等着二人的夸赞。 动作间,马车稳稳停住,伴随着马匹急促的鼻息,洗砚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公子,咱们到了! 到哪儿了?不会真到了为他选的风水宝地罢? 彦姿一口气提在嗓子眼儿,与文玉面面相觑。 文玉唇角勾起,换上讨好的笑容,双手指着车门同彦姿道:白杨大仙,既如此仰慕这春蓬草,不如亲自查探一番? 宋凛生垂首不语,静静地看着彦姿。 他就知道小玉带上彦姿定有大用处。 只是也不知这用处究竟是探查春蓬草还是旁的什么。 宋凛生压下唇畔的笑意,一手掀起车帘同彦姿眼神示意。 不论是什么,他都会帮着小玉。 夜幕低垂,星子疏落,辽阔的沅水河道上正吹起阵阵夜风,带来一阵萧索的冷意。 五月暑热顷刻间化作秋日里的寒凉。 文玉和宋凛生并肩而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也叫并不霸道专横? 文玉莫名了地瞧了一眼彦姿,不可信不可信。 只是转瞬之间,文玉肩头一沉,她侧目看去 肩领处泛着淡淡的粉金之色,是她平日里最爱的那件披帛。 宋凛生笑意浅浅、一言不发,只是手上动作不停,为文玉将身前的系带打了个漂亮的结。 夜里风大,当心着凉。 如今正值五月,白日里越是暑热难耐,入了夜便越是寒气袭人,若是一不小心得了热伤风便不好了。 文玉乖觉地点点头,一双手抚在那领结处,慢慢地感受着周身回温。 只是她方才的寒颤并不是因为夜风吹拂,她只是觉得 越靠近沅水,也有种莫名的不安袭上心头。 文玉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浊气,努力按下心头的焦灼,同先她和宋凛生一步下车的彦姿喊道:白杨大仙,可准备好了? 彦姿应声回头,只见文玉这个臭女人和宋凛生并肩立于月色之中,分明生的白净可人,在他眼中却又似长得青面獠牙。 目光扫过,洗砚哥又不知去哪栓马车了,他想找人哭诉一番也不成。 行了,别给我戴高帽,我去还不成吗?彦姿嘟囔着转身,一步步靠近沅水河岸。 文玉这女人就会欺软怕硬,怎么不自己去会会这春蓬草大仙!可恨!可恶! 彦姿真的能行吗?宋凛生轻声开口,语意不乏担忧之色。 文玉并未急着回答。 她叫彦姿一同前往,一来是想分散宋凛生的注意力,不叫他细想这中间的事,二来也只是为了磨砺彦姿一番,并不真的指望彦姿能将那春蓬草如何。 没事的。文玉拍拍宋凛生的手背,相信我,宋凛生。 言罢,文玉拉着宋凛生在河堤边上坐下。 夜色寂寂,月光洒落在沅水之上,河面泛起粼粼的波光,为沉郁的夜色划开一道透亮的豁口。 直至彦姿入水泛起的涟漪渐渐散去,文玉心头的怪异之感仍然是将她紧紧笼罩其中。 她想起第一次同宋凛生提起春蓬草那日,她曾问过宋凛生 你不相信神话故事吗? 当时宋凛生的回答是:信,也不信。 只是不待她深究,便被诸多旁的事务耽搁了。 文玉目光远眺,静静地看着沅水河面潮涨潮落,一颗心也随之忐忑不定。 若是稍后彦姿回来,这春蓬草真的生了灵智,还是盘踞一方的大妖,又该如何是好呢? 宋凛生,你相信 第229章 哗啦一声响起,将文玉话音打断。 月光照耀下绸缎似的河面被破开,湿漉漉的人影从中钻出来,是彦姿。 彦姿!文玉和宋凛生匆匆起身,顺着河堤往下,朝彦姿所在的方向而去。 彦姿破水而出,此番也不再遮掩,身形一动便出现在河岸上,很是迅猛快捷。 待文玉和宋凛生赶到,彦姿发间面上湿漉漉的水渍早已干了大半,他一面以袖口抹着,水渍便一面神奇地消失。 这样的小法术,他使起来还是不在话下的。 如何?文玉见彦姿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心中便有些捉摸不透。 宋凛生从旁帮着彦姿理衣裳,也等着他的消息。 只是彦姿有些不明所以地挠挠头,似乎有些泄气,什么春蓬草?水下什么都没有啊? 他也有些不明白,有关春蓬草大仙的传言由来已久,绝不至于是空穴来风。 他原先只当这位大仙来去无踪,并不轻易现身,可是放下水下一番勘察,河道里是干干净净,一片藻叶也无。 哪有什么春蓬草啊? 既然书上说她繁盛昳丽,该是好大一片才对罢?彦姿迷惑的眼神对上文玉,目中不乏好奇,可是我方才仔细看了,水里什么也没有。 文玉闻言和宋凛生对视一眼,两人皆是静默不语。 什么也没有? 彦姿自然是不会撒谎唬人,他平日里再如何与文玉顶嘴耍赖,但是在正事上也是从不含糊的。 她自然相信彦姿。 只是穆大人分明说沅水底下出现了貌似春蓬草的东西,还险些伤人性命。 穆大人的话也不会有假。 怎么回事? 文玉直起身,遥望着沅水河道。 其上闪烁的波光如今看来极为刺目,深不见底的河水更是神秘莫测。 原本想让彦姿探看一番便好,她便不必出头,只是眼下看来 文玉眯了眯眼,看来她还是得亲自下水一趟,心动旋即行动,文玉不自觉地便迈开一步。 小玉 宋凛生的声音响起,很快整个人也来到她身边。 危险。 手腕叫人紧紧捉住,文玉便是想走也感到一丝吃力。 文玉应声回头,更何况这人是宋凛生,她也并不想挣脱。 我不会有事。文玉掷地有声,似乎很有信心。 既然彦姿说了水下什么也没有,那她能有什么事? 只是文玉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她却并没有提起。 我与你一同去。宋凛生显然不想退让。 这本就是他分内之事,原本应当他带着府衙众人前往查探,是小玉不放心他才陪他一道来,他怎能叫小玉为他以身犯险。 你不会水,于你来说才是危险。文玉也并不急躁,轻声安抚着宋凛生。 我!宋凛生的声音略显急促,似乎怕晚分毫便无法辩驳,自上回你在沅水遇险,我便 我知道你担心。 文玉转回身,动作间衣角擦过宋凛生腰间挂着的那枚青苏玉玦,她抬袖将其捉在手中握了片刻,而后交予宋凛生手中。 你拿着青苏,我不会有事。 言罢,文玉不再多做停留,转身便往沅水之中而去。 她倒要看看,这沅水底下到底有没有所谓的春蓬草。 沅水静默不语,偶有波澜掀起的水声混杂着河面的风声,只是这一切皆在文玉入水之后远去。 一入水,便是四面八方的凉意袭来。 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涌动,河水争先恐后地将文玉包裹起来,叫她很难听见岸上的声音。 文玉抬首往上看了一眼,河面仍是那般光亮夺目,而河底越往下越是一望无际的浓黑,似墨一般化也化不开。 春蓬草到底在何处呢? 第175章 上回入沅水她并未如何注意,此次却有时间仔细看看水底的景致。 水下藻荇交横、鱼虾成群,并不像彦姿所说的什么都没有的样子。 难不成在彦姿来时,这些与鱼虾都躲了起来,直至她下水才现身? 真是古怪。 文玉心中提着一口气,并非全然的放松,她虽不知那传说中的春蓬草究竟生长在何处,可心中却隐约受到什么指引似的,一路牵着她往沅水更深处而去。 越往下,便越是刺骨的冰冷。 白日里叫日头烤的暖烘烘的河水,也在入夜后褪去了最后一丝余温,如今只剩下无边的寒意。 文玉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动作缓慢地朝水下摸去。 她有师父的神息护体,自然是不怕在水下行走逗留的,只是这底下这样黑,一点光亮也不见,着实是有些渗人。 往日里她在春神殿之时,那里可是神息充沛、灵光通明。 即便是宋凛生的宋宅,也是坐北朝南、风水极佳。 她哪里见过这样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场面,只怕是与幽冥府也比得。 这是 水下难辨日月,不知过了多久,文玉总算被那股神秘莫测的力量指引着,来到一处极端正平整的所在。 文玉喃喃,水下竟还有如此别致奇巧的 不对,此处不像是自然形成的景观,倒像是什么人精心雕琢过的阵法? 文玉也无法确定,只得慢慢靠过去查探。 几乎转瞬之间,那坐落于阵法中心的庞大植被便显露在文玉眼前。 是春蓬草? 文玉将信将疑,叫她一番好找的春蓬草,待真正展现在她眼前之时,却又有些虚虚实实、看不真切了。 只是其枝叶舒展,在水下顺着波涛呈流云状,在点点月光的映衬下,流光溢彩、生动无比,活像是翠绿的宝石一般夺人眼球。 而其身躯庞大,占地极广,叶片周遭连游鱼也不敢靠近,更显得宏伟壮观。 昳丽繁茂,确实担得起这四个字,文玉在心中暗自打量着。 只是这春蓬草所在并不难寻,为何方才彦姿却未能发现其踪影? 莫不是这春蓬草一直躲着,直到她来才现身罢? 文玉一面猜测,一面又为自己的脑洞大开感到好笑,她与这春蓬草素不相识,人家有什么同她捉迷藏的必要? 她并不着急,眼下既然已寻到了穆大人所说的春蓬草,那她可要仔细瞧上一瞧。 文玉慢慢地绕着春蓬草转了一圈,却并未见什么特别之处。 这春蓬草比之水下旁的藻荇植被么,是要更庞大繁茂些,可也并无什么其他的不同。 甚至 文玉将一手覆于春蓬草的叶片上,而后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叶片顺着水流在她掌心滑动。 似乎也并无一丝灵力波动。 难道这春蓬草并未生灵吗? 文玉奇怪地偏头看了一眼,不会是她感觉出错了罢? 既然府州志中有记载,像彦姿这样的小妖也有耳闻,那这株春蓬草应该少说也有百年千年的岁数了,怎么会还不曾开灵智呢? 文玉百思不得其解,更何况即便真的是一株灵智未开的普通春蓬草 文玉仰面望了望遥不可及的水面,那它是如何将在河面清理淤泥的衙役缠绕下水的呢? 她摊开掌心,静静看着叶片柔柔的搅动水波,其虽则茂盛却还不至于能够得到水面,更遑论像长了眼睛一般将人缠住。 奇哉!怪哉! 水下的文玉和春蓬草相顾无言,而岸上的宋凛生和彦姿却已是吵得不可开交。 宋大人!宋哥哥!宋凛生!彦姿呼喊道,变着法儿地扭着宋凛不撒手,你不能去!你不能去! 彦姿,放手!宋凛生丝毫不动摇,他手中捏着那块青苏玉玦,直往沅水而去。 你不是不会水吗?我若让你去了,那女人上来非得撕了我不成!彦姿也毫不退让。 他才不会傻到让宋凛生去救人,文玉是什么人!是大妖啊!哪里需要他一个凡人去救? 小玉下水这许久,还不曾上岸,我担心她遇到了危险,我下去看看!宋凛生两手捉着彦姿的手,企图将他从自己身上剥下来。 不行!我不答应!彦姿牢牢抱着宋凛生不撒手,口中也是片刻不停歇,你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真不会有事。 岂会?入夜水凉至极、冰冷刺骨,即便没什么危险,人也受不住这许久的低温,若是致使昏迷,便只有死路一条!宋凛生胸膛起伏、话音急促,也顾不上同彦姿讲这许多的道理,便直往前冲。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文玉她未必想叫你以身犯险啊宋大人!宋哥哥!彦姿止不住地哀嚎。 第230章 他心知自己言语苍白、劝说无力,眼下文玉下水半天却连个水泡也不曾冒一下,谁知道她是死是活?宋凛生的担心不无道理。 只是,就连他这样的小妖都能在水下来去自如,更何况文玉那等修为? 可文玉那女人显然并未将自己是妖精的事老实告诉宋凛生,那他自然也不会说、也不能说。 正当彦姿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默之时,却不慎被宋凛生捉住机会抽身离去,待彦姿再抬首追去,只听得噗通一声 宋凛生应声入水,就连他月白的衣角也见不着了。 宋凛生!彦姿气急,却又无能为力,只好在岸边止不住地跳脚。 这可怎么办!若是宋凛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文玉那女人还不得真的给他找个风水宝地埋了! 彦姿脑筋一转,登时便预备下水救人。 彦姿!你做什么? 这道话音似利箭一般直指彦姿脚下,叫他顿在原地。 是洗砚。 洗砚哥,那个。彦姿见来人是洗砚,不由得放松了些许,却又更紧张起来,那个你家公子掉水里了! 彦姿抬手指着沅水河道同洗砚示意。 微风乍起,河面上波光涌动,却衬托出莫名的寂静,丝毫不像是有人方才入水的样子。 可是洗砚面上丝毫不慌,更无半点忧色,就连往前的脚步也并未加快。 这回轮到彦姿傻眼,似不敢相信一般又补充道:洗砚哥,我是说你家公子下水去寻文娘子了! 洗砚也不知去哪栓了马,这些时候才回来,待他行至彦姿身前,仍是一脸淡定。 你放心!洗砚一把搂过彦姿的肩膀,安抚般地拍了拍,我能听见你说话,倒也不必这般大声。 不是。彦姿面上震惊更甚方才,扭肩从洗砚手中挣脱出来,你家公子不是不会水吗? 这会儿赶紧下去救人还来得及,若是再放心放心,只怕一来二去,放心回家开席算了。 彦姿喉头一哽,却又不好挑明,他与宋凛生和文玉是挑明身份是,只是与洗砚哥似乎又不便详说。 不同于彦姿的焦灼不安,洗砚仍是一派风轻云淡,倒很有宋凛生平日里的做派。 彦姿,公子不会水已经不知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洗砚神神秘秘地说道,颇有些得意的意味。 彦姿双眉倒竖,不敢苟同,方才文玉还说宋凛生不会水呢,怎么一到洗砚哥口中便成了老黄历了。 他将信将疑,却没有出言反驳。 洗砚自是知道彦姿不信,他仍是一把将彦姿揽过,拉着他坐在河堤上,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证着。 彦姿你有所不知,自上回文娘子在远水河畔遇险之后,公子便十分痛恨自己不识水性,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痛恨自己险些害了文娘子性命。 洗砚越说越起劲,面上甚至浮起莫名的笑意,似乎很是神往。 彦姿僵硬地扯动唇角,勉为其难的算是有点回应。 这都哪跟哪啊 只是洗砚说的专注,全然不在意彦姿的神情。 自那以后,公子便时常练习凫水,以防文娘子遭遇不测之时,他却只能束手无策。 如今已有些时日,公子的技艺也有所精进。彦姿你且放心,不会有问题的。 他才不担心呢!他只盼着公子成功救上文娘子,文娘子深受感动,然后 洗砚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至于在彦姿面前太过失了分寸。 咳咳。洗砚端正了面色,随手指着河面某处,一脸期盼地同彦姿说道: 你就等着罢,且看今日沅水河畔、英雄救美! 彦姿静默不语,他此刻就连牵动唇角赔笑的心思也无。 只盼那女人和宋凛生别出什么事才好。 彦姿横了一眼身侧的洗砚,又往水面看去。 洗砚哥平日里办事妥帖、周到细致自不必多说,怎么到了他家公子和文玉的事上,却感觉哪里不靠谱呢。 夜风吹拂,将彦姿和洗砚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在空旷无人的沅水河畔,似破空之声一般尤为刺耳。 不知过了多久,彦姿的心头越来越沉,就连一旁乐不可支的洗砚也发觉了事态的严重性,再没了先前的笑容。 只是两人皆是默契地不说话,任由周遭一寸一寸地静默下去。 哗啦的一声响起,将无边的寂静打破。 平静的沅水河面被撕开一道豁口,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往里涌去,天地间似乎又有了颜色,而耳边也终于有了风声。 彦姿毕竟是树妖之身,自然比洗砚要更加眼疾手快、耳聪目明。 他立时从河堤上起身,似乎生怕人注意不到,还特意举臂高呼道:文玉 第176章 而彦姿身旁慢半拍的洗砚也终于看清了河面上的情形 文玉一手托着宋凛生,一手拨弄着身前的河水,正往岸边过来。 哎呀!文娘子!公子!洗砚大惊失色,忍不住震声呼喊,说着便欲往水中去。 你别去!彦姿低声呵道,稍后似乎又觉得不妥,洗砚哥,我是说我去。 言罢,彦姿便匆匆下水,同文玉两人片刻时候便将宋凛生搀扶上岸。 公子!公子! 洗砚两手举在身前,似乎想从文玉手中接过宋凛生,可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下手。 宋凛生双眸紧闭,眉心蹙起,似乎心中很不安稳,而他那倚靠在文玉身上手脚无力的样子,显然人已经晕了过去。 洗砚大惊失色,公子是水性不是已经精进了好些了吗?怎么又闹成这幅样子! 我我去驾车!洗砚跺跺脚,总算想明白了先后。 文玉鬓发凌乱,衣衫湿透,一手扶着宋凛生一手抚着胸口喘气,她瞧着洗砚匆匆而去的身影,心下无奈。 她怎么觉得眼下这副情形同上回没什么两样? 宋凛生?文玉拍了拍宋凛生,轻声唤道。 宋凛生的面颊白里透红,呼吸也很匀净,就如同睡着了一般宁静乖巧。 应是没什么大问题的,文玉松了口气。 一旁助力的彦姿收回目光,等洗砚走远了这才转身问道:怎么样?找到了吗? 文玉眼眸一动,你是说春蓬草? 对啊!不然还能有什么?彦姿朝宋凛生努努嘴,似乎在说人不是在这儿吗?总不会是宋凛生罢? 找到了。文玉低声快速地答道,只是这春蓬草除了叫人感到莫名其妙的熟悉*,并没有什么旁的奇特之处。 你只怕是叫山中的那些小妖骗了。文玉耸耸肩,不以为意。 什么?彦姿正欲反驳,却见洗砚火急火燎地赶着车往这边靠近,便只能先收了声。 这洗砚哥栓个马迟迟不好,赶车动作倒是很快。 一时无话,几人只能先打道回府。 宋宅,观梧院。 一水儿的郎中大夫在洗砚的领头下是进了又出、出了又进,好不容易才为宋凛生诊完脉,观梧院也总算是安宁了些许。 文玉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看着月亮一点点埋入云端,相对无言。 内室静悄悄的,一丝风声也无,唯余炉子里燃着宁神安眠的香,在整个屋子里渐渐漫开。 宋凛生平躺在文玉平日里歇息的那张榻上,此刻睡梦正沉 小玉,你在哪里? 周身是冰冷刺骨的河水,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宋凛生左右环顾着,并不见小玉的身影。 就连穆大人所说的什么春蓬草,也是毫无踪迹。 小玉? 他想要呼唤小玉的名字,却又无法在水下发出声音,情急之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凛生划动手臂,用他尚不熟练的技艺在水下游动着。 他只知道要找到小玉,却又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 就这样在水中漫无目的地四下搜寻,渐渐地他的手脚皆沉重不已、难以行动。 宋凛生的胸腔阵阵发紧,实在是憋得难受,加上手脚无力更加令他头晕目眩。 看来,他这凫水的功夫仍是学的不到家,还得勤加练习才是,否则又该找不着小玉了 他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静了下来,甚至静得可怕,便是寻常的水流涌动他也丝毫察觉不到。 一切都变得很慢很慢 只是忽而在这时,四周的水流似乎又极速涌动起来,巨大的声势叫他也无法忽略 是小玉! 宋凛生心口一紧,拼着残存的力气拼命往文玉身旁游去。 第231章 水下呼吸困难,他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水下动作本就缓慢,他得抓紧时间。 宋凛生靠近文玉身侧将她一把揽过,看着眼前这张他曾经无数次在脑海中构想过的脸庞,将自己最后一口气渡给了文玉。 他同她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至两手交叠、双唇紧贴 小玉小玉! 宋凛生猛然转醒,这个人从榻上坐起身来,口中仍止不住地唤着一直萦绕心头的那个名字 小玉。 这声呼唤极轻极淡,却似有千钧之力一般,穿过屏风直往院外去,直至落入某人的耳朵。 文玉一手抚在唇畔,正怔愣着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刻却似有感召一般匆忙起身,一面应声,一面转入内室之中。 宋凛生?文玉脚步匆匆、身形闪动间便到了床榻前,你感觉如何? 先前在水下之时,她便趁着四下无人为宋凛生渡过法力,再加上洗砚请来的成串的郎中,想来他的身体不会有大碍。 只是,她仍是担心宋凛生此时的感受,怕他哪里不舒坦,哪里不顺心。 见文玉出现在眼前,宋凛生寂静的双眸忽而闪动着亮光,清澈的目光聚集在文玉的脸上,片刻也不愿挪动。 宋凛生尚未开口,他的手却先一步紧紧拉住文玉的腕间。 小玉 是梦啊 宋凛生看着文玉近在咫尺的面庞,和掌心中源源不断的温热触感,以及自己身处的地方分明是观梧院。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他,方才种种,皆是梦境而已。 双手交叠是梦那也是梦 宋凛生愣愣的,似乎有些回不过神来。 文玉一手被宋凛生攥着,一手在宋凛生眼前挥动了三两下,可他竟是眼也不眨、毫无反应。 宋凛生?说着,文玉便伸手探向宋凛生的额间。 他白净细腻的面颊泛着极浓郁的红晕,额前的碎发顺着鬓角垂下,缝隙间有薄汗渗出,看起来还真是脆弱易折。 是有点烫,但也不至于烫的说不出话罢?文玉奇怪地看了一眼宋凛生,而后干脆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宋凛生的眸光随着文玉的动作而动,直至她完全坐下,宋凛生的眉眼也垂地更低。 他既希望那不是梦,却也害怕那不是梦。 胸中憋闷更甚在水中之时,无法言说的心绪在身前四处乱撞,找不到一丝一毫可以宣泄的出口,只能将自己的心口撞出一阵阵钝痛。 宋凛生轻轻呼出一口气,似有什么混杂这口气之中同风声一道消散不见。 小玉,我没事。宋凛生手中的力道缓下来,轻轻拍着文玉的手背。 而后,他似乎很怕空气静下来,便忙不迭地问道:此处是你的我怎么会在 自然是文娘子让给公子休憩用的。说话间,洗砚的身影从屏风后转出来,方才一时情急,文娘子担心公子在书房休息不好,便将自己的屋子腾出来给公子了。 只是被褥这些都尚未来得及更换,你先将就一下。文玉挠挠耳后,有些不自在。 她知道宋凛生爱干净、爱整洁,可这也是情急之下没办法的事。 宋凛生应当不会怪她的罢? 宋凛生一怔,手心紧紧攥着锦被一角,似乎生怕失去什么一般。 这样说来,此间的温度、气味,皆有小玉曾留下的痕迹。 宋凛生面色不变,而某些隐秘的心思,在心中却早已泛滥成一场盛大的狂欢。 洗砚端着大大小小不同碗盏盛着的汤药渐渐靠近,那刺鼻挠人的药味倒比他来的更快。 文玉蹙起眉头,忍不住捂着鼻尖往旁边一缩,倒也顾不上与洗砚说话。 反观宋凛生,却同没事人一般,是一动不动、躲也不躲,只怕他对这汤药的气味一早便习以为常。 公子,这是驱寒的,这是去湿的,这是退热的洗砚将盘中的药碗一一摆上边几,口中念念有词,都得趁热喝! 宋凛生怔忪片刻,待回过神来便依照洗砚的嘱咐接过药碗。 而洗砚一边侍奉,一边嘴也不得闲。 公子,先喝完药强身健体才是关键。洗砚手上不停,拾掇着空出来的药碗。 我看您那凫水的技艺可还得勤加练习才是,这回要不是文娘子救了你,只怕此刻洗砚我已经回上都报信了。 洗砚嘟嘟囔囔的,又是抱怨,又是心疼。 只是落入宋凛生耳中,似乎旁的一切皆离他远去,只剩下那句是文娘子救了你。在他耳畔不断回响。 宋凛生从那一碗碗的汤药中抬首,目光灼灼地转向身侧的文玉。 不是梦吗? 是小玉救了他,既是小玉救了他,那一切都不是梦吗? 文玉被宋凛生突如其来的对视惊地一顿,她默默往后缩了缩脖子。 宋凛生一向含蓄有礼,鲜少有这样目光坚定地似乎在同她讨要说法一般的眼神。 文玉两手不听使唤一般,从边几上捧起一盘果子,口中也是不知为何要顾左右而言他。 这药很苦罢?要不要吃个果子缓一缓? 分明是关切的话语,待文玉说出口,却总觉得心虚无比。 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文玉紧张地吞咽一口,喉头干的发紧,似乎喝药的人不是宋凛生而是她一般。 是小玉救了我?宋凛生并未放弃,反而是追问道。 而他这话,显然不是问一旁吧唧吧唧说个不停的洗砚。 许是内室燃香的缘故,文玉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面颊上也是没来由的一热。 沅水河中的情形犹在眼前,似乎她怎么也抵赖不得。 可照实她好像又说不出口 小玉,是小玉救了我吗?宋凛生满目真挚,饱含期盼地继续问道。 他先前从不愿做任何有违小玉意志的事,哪怕令小玉有一丝一毫的不喜也不行。 可是现在,他真的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回答。 一个小玉对他的回答。 不仅仅是一个事关真假的回答,更是一个小玉是否愿意接受的回答。 对上宋凛生灼灼的目光,文玉只觉得面颊烫得恼人,她不由得想避开不见。 文玉一抬手将整盘果子塞入宋凛生怀中,而后别开脸去,视线慌乱地四下乱瞟。 我 第177章 文玉话音久久未落,满是迟疑。 她下界之前,敕黄再三嘱咐过除却了结前尘以外不可入世太深,更不可与凡人过从甚密,招致后患。 敕黄的话她不曾忘记,枝白与陈勉结果也在她眼前,从前的大道理一堆,可是真到了此刻,她似乎生出了别样的感觉。 小玉。宋凛生的声音淡了几分,却并不失落。 他想说小玉不愿回答便作罢,与其纠结于一个答案,他宁愿先做好他应该做的。 他无法相逼于小玉。 是我。只是几乎与此同时,文玉的答案脱口而出。 话音落地有声,叫二人俱是一震。 宋凛生眼中的震撼转瞬而逝,紧接着的是毫不遮掩的欣喜和欢愉。 他的意切情真文玉看得分明,文玉眼睫颤动,片刻迟疑后还是开口应下。 是我救了你,宋凛生。 两相对望,无需多言。 夹在二人中间的洗砚屏息凝神,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打破此刻的静谧。 洗砚僵着手一寸一寸地从自家公子手中拖出那只空了的药碗,猫着身子缓慢地往后退去。 他似乎来的不是时候,又似乎来的正是时候? 洗砚扬起的唇畔是压也压不住,公子说的没错,昨日不选,不代表今日不选,今日不选,那也可以留着明日选。 持之以恒,动人以专。 公子妙计! 直至洗砚绕过屏风,带上门出去,那一声吱呀的门页开合声都落了地,内室却仍是静得落针可闻。 宋凛生眉目低垂,长长的眼睫为下方投下一小片湖泊似的阴影,遮去了他此刻的心绪。 视线落在他怀中文玉塞过来的一整盘果子上。 青绿满怀,很是好看。 佳人对坐,更是更是动人。 宋凛生唇畔勾起清浅满足的笑意,却并不敢过分张扬放肆,仍同他往日一般克制谨慎。 也许他认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可这一切还是一丝不差地落入了文玉眼中。 果盘也给了宋凛生,眼下自己两手空空倒不知该往哪放了。 第232章 文玉不自觉地捏了捏掌心,细密的汗珠滑动着,让手中的热度不断攀升。 那个,郎中说你这是热伤风,既不宜冷也不宜热。文玉扁扁嘴,她怎么开始没话找话了。 反观宋凛生倒对文玉的话很是受用,他唇畔笑意更甚,乖觉地点头称是。 嗯,没什么大碍。 先前在沅水之时,他还担心小玉会受凉,没想到倒是他先伤风。 不过 宋凛生轻掀眼帘,瞄了一眼身侧的文玉,而后飞快地别开眼,不着痕迹地抿唇轻笑。 不过若是早知如此,便能引得小玉关照,即便伤寒,他也愿意。 宋凛生从怀中的果盘里好一阵挑挑拣拣,选出中间最大最红润的一颗递上,小玉,荔枝。 什么没什么大碍?文玉将那荔枝连同整个果盘夺过,我不吃,你也不能吃。 凡人脆弱易折、寿元不永,这她是大概知道的,可是往细了说,病中有哪些忌口,她却并不十分清楚。 还是等她问过洗砚再说。 快躺下好好休息。文玉将榻上的锦被扫了扫,扶着宋凛生向后靠去。 只是宋凛生仍是不能宽心,一面靠坐在榻上,一面还不忘说起夜里的事。 小玉,那春蓬草,可有踪迹? 文玉沉吟片刻,并未立时回话。 有倒是有。她还是觉得这个有无对于她和彦姿来说,有些古怪。 缘何彦姿去看便没有,换了她倒好似轻而易举便寻得了。 不过我见它生在沅水底,与河面相去甚远,不似穆大人所言能将人缠绕拖拽甚至伤人性命。 文玉将水下所见照实说了,并未有丝毫的隐瞒。 如此说来宋凛生拧眉低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烛火跳动,将宋凛生额前的薄汗照得分明,而他眉宇之间的忧色更是展露无遗。 如此说来,得寻个机会再下一趟水才是。文玉倾身取过一旁的铜盆,捏了干净的帕子在手中。 是,穆大人决计不会说胡话糊弄于你我。宋凛生颔首称是,一定是他们漏掉了哪处的细节。 只是,会是什么呢? 嘶文玉忽而出声,与之同时她的双手极速从铜盆里抽出来,手中的帕子也随之滑落。 宋凛生应声抬首,整个人也瞬间坐起来,身前的锦被滑落,露出他整个里衣和小片胸膛。 小玉!可烫着了?说话间,他也顾不得许多,便伸手去看文玉的伤势。 文玉呆呆愣愣的,似乎被什么东西惊着了一般,任由宋凛生牵着她的手查看。 她既不出声,也不动作。 宋凛生将文玉的双手捧起,在烛光的照耀下仔细查看着。 他动作轻柔迟缓,似对待着世间万般无二的珍宝。 文玉回过神,顺着自己的小臂看上去,一直看到被宋凛生托着的指尖,一直看到宋凛生若隐若现的胸膛。 咳,不是烫伤。文玉指尖微弯,提醒着宋凛生,许是在水里划破了,伤口很小的。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一般,莹白如玉的指尖上一道淡红的伤口立时鲜明了几分。 已经没有流血了,可见伤得并不厉害。 文玉倒并不觉得十分痛,只是先前忙着宋凛生的事她没注意到。 方才猛地一入水,大约是沾了热水有些刺激,这才令她惊呼出声。 只是,她倒记不起是在水下哪处受的伤了。 她一路上都行进得很顺利,难不成是春蓬草 不行,伤口再小也得先包扎上,否则 宋凛生急匆匆转过身在床榻里面的边柜里翻找着,观梧院原先是他的住处,他自然是十分熟悉的。 他从前在边柜里存放了好些创伤药,如今正好用得上。 否则就该愈合了。文玉扑闪着眼睛,尝试着弯了弯指尖。 不碰水的时候她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不过她是精怪之身,又有师父的神息护体,寻常的器物应是伤不到她的,更何况水底的石子藻荇什么的。 倒是有些奇怪。 宋凛生,真的不用包扎。回过神来,文玉摇着头唤宋凛生,抬手便想去拉住他。 凡间的药石对她的效用很小,更何况她是疗愈精灵,只需要自己休息休息,伤口便能愈合了。 可那头的宋凛生恍若未觉,仍在抽屉里翻找着。 这个止血,那个祛疤,都好都好。 一阵叮铃哐啷的响声过后,宋凛生捧着满怀的药瓶回身 他在榻间的动作大,令他本就宽松的里衣滑开,这猛一回身之间,更是整个胸膛都袒在外头。 春日虽去,可春光无限。 白花花的胸膛就在眼前,文玉瞳孔一缩,不过手上的动作却来不及收住。 失了预想中抓住宋凛生的手腕,如今没了力道支撑,文玉扑了个空竟整个人往宋凛生怀里栽过去。 嗯宋凛生闷哼一声,手中的各式药瓶也应声而落。 这是 瓶身冰凉的触感和小玉温热的面颊交织在一处,在他心口混合出奇妙的温度。 冷热交替,势如冰火。 片刻的旖旎令宋凛生有些失神,甚至是有些情难自禁。 他应该躲开,应该背过身去,应该同小玉致歉 只是,有这样多的应该,他却神不知鬼不觉地选择了不该。 宋凛生迟疑而缓慢地抬起手,却又不知该放在何处,蜷缩的指尖颤抖不已,最终还是缩回袖中。 小玉 文玉心跳骤停、不敢出声。 耳畔是宋凛生沉稳有力的呼吸,那均匀中略带急促的声音却好似战鼓擂响,令她心弦紧绷。 眼下这场面真是比和敕黄逃学被师父抓到还令人无所适从啊。 在在呢。文玉弱弱地应声,话音越来越低,对、对不住。 她撑着宋凛生的胸口起身,挣扎间气流涌动,宋凛生身上的淡淡香气像长了眼睛一般直往她鼻腔里钻。 温暖馥郁、后调绵长。 令她几乎头晕目眩。 恍惚间,她忍不住想,宋凛生的身子也并非表面看着那般弱不禁风嘛! 嗯,挺结实的。 宋凛生虚抬着两手围在文玉身侧,怕她再伤着哪儿,却又在即将碰到文玉的后背之时极快地躲开。 我、我为你包扎。 包扎?哦哦哦,对包扎包扎。 文玉愣愣地伸出手,任由宋凛生摆弄着,浑然忘却了自己方才所想的什么药石无用的话。 内室烛光摇曳,将文玉和宋凛生的身影打在重叠的纱幔上,一股兀自升起的暖流在她二人间缓缓涌动,暗香阵阵、动人心弦。 夜色渐浓,虫鸣鸟叫也随之消逝,整个观梧院如坠云间、沉沉睡去。 后半夜不知什么时候落了雨,横斜的雨丝顺着半开的窗棂跳进来,将丝丝凉意送入内室。 而内室温暖如春、火热似夏,逐渐攀升的温度令烛火也暗淡三分,帷幔飘摇着将床榻之间的身形衬得时有时无、若隐若现。 嗯宋凛生轻哼一声,虽未言语却似有无尽缠绵,小玉 坠胀的下腹和紧绷的神经,无一不提醒着他此刻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 纵使他不经人事,却也能清楚地感知自己的躁动不安和渴求难耐。 他从未如此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风声渐盛,窗叶开合带起一段清凉,宋凛生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薄汗满身、沾衣欲湿。 心头一跳,宋凛生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步,直至后腰靠上榻间的边柜,叫他无可遁逃。 宋凛生。 第178章 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小玉,宋凛生眼睫轻颤、满目皆是迷离。 他的名字似无法挣脱的魔咒,分明昭示着无尽的危险,却仍是令人无法克制地想要靠近。 近一些,再近一些。 小玉往日清冽自持的声线在此刻变得低沉嘶哑,混合着雨夜的混乱嘈杂,更添三分不安的肆意、克制的张狂。 宋凛生的指尖染上薄红,耳后更是烧得滚烫,他情不自禁地绷紧下颌,屏息凝神地看着文玉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似春杏含露、将开未开。 任谁也会按捺不住。 宋凛生,宋凛生。 小玉的呢喃一声轻过一声,却令他心中的灼热一重更甚一重。 第233章 呼吸渐沉,盖过了窗外的夜雨声声。 再无繁杂相扰,顷刻间,宋凛生心弦骤断,压抑的欲念冲破樊笼。 猛然翻身,衣袂纷飞间,宋凛生和文玉的位置已经颠倒。 他以绝对的力量优势将文玉堵在床榻之间,两人的味道融合交叠,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们紧紧包裹其中,喷薄的气息在耳畔炸开,脑海之中轰鸣阵阵似有万只蝴蝶振翅。 小玉的两靥绯红,双目湿润。 我、我宋凛生几欲开口,却又无从辩驳。 宋凛生,别怕。 他的手被小玉牵住,随后又渐渐下移,直至落在那不盈一握的玉腰上。 衣襟交叠、丝绦紧锁,似一道天然的屏障一般将他隔绝在外。 宋凛生眼眸低垂,喉头滑动,泛红的指尖似着魔一般向文玉腰间的如意丝绦探去。 夜色深沉、雨势更甚,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从青瓦片片的屋檐落在窗外的洼地上,滴滴答答、撩人心弦。 一阵手忙脚乱过后,白底青花金丝织就的如意丝绦是稳如泰山、动也不动。 宋凛生的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就连鼻尖也被烛光照得泛红,他垂首瞧着自己笨拙的双手,整张脸几乎要烧起来。 无边的窘迫难堪将他团团围住,心底的躁动不安却令他心急更甚、泫然欲泣。 小玉、小玉 宋凛生?宋凛生?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文玉赶忙应声。 宋凛生面色微白,冷汗涔涔,眼睫不停地颤动着,可就是不见醒来的痕迹。 文玉奇怪地一歪头,随后轻抬指尖,一缕青芒立时钻入宋凛生的眉心。 宋凛生?醒醒? 伴随着声声呼唤,微凉的指尖在他面上轻拍,似破晓冲开层叠的雾气,将宋凛生指向清醒。 入目是层叠的帷幔,在微风吹拂之下缓慢摇动。 宋凛生懵了一瞬。 他不确定地眨眨眼,再抬眼时,文玉的手已探上他的额头。 怎么回事?发噩梦了罢?文玉喃喃自语。 小玉?宋凛生唇齿微动,略带迟疑。 嗯?在呢?似乎也不怎么烫,真是奇怪,文玉一面应声一面收回手。 宋凛生梗着脖颈往外瞧了一眼 天光大亮,满室薄金。 记忆似潮水一般涌来,几乎要在片刻之间将他淹没,掠夺着他的呼吸不给他留下丝毫喘息的余地。 那些青红交错、晦暗不明的片段在他眼前闪过,每一个画面都几乎要剥去他残存的理智。 是梦。 竟然是梦。 宋凛生呼吸一滞,飞快地收回目光,死盯着上首的帷幔不动,生怕稍有不慎便与文玉对上。 还好是梦。 郎中说过伤寒最忌忧思多梦。 文玉丝毫未觉,她翘着自己被宋凛生里三层外三层包扎起来的手指,笨拙地靠近宋凛生。 我扶你起来? 不必!几乎没有思考,宋凛生飞快答道。 只是话一出口,便又是满腔后悔。 他从未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同小玉说过话。 我、我是说唤洗砚来便好。 宋凛生僵直着身子,丝毫不敢动弹,一双手紧攥着被角,露在外头的指骨泛着青白色。 文玉闻言朝外头望了一眼,那面绣着碧梧的屏风隔绝了大半视线,只能瞧见穿过屏风而来的缕缕青阳。 晨光乍破,又是一个好天气。 洗砚刚刚才走。文玉收回目光,面向宋凛生,洗砚说昨夜落了一夜的雨,竟将你栽种的栽种的,什么来着 文玉的话音缓下来。 宋凛生悄悄地转动眸光,只见文玉面上皱成一团,似乎很是苦恼。 我没听清,反正就是什么开了,他去侍弄了。文玉不再纠结,朝门口的方向一扬下巴,同宋凛生示意。 什么开了? 宋凛生登时心领神会,算算日子,也是时候了。 极大的喜悦充斥着胸膛,将宋凛生的惊慌羞怯抚平,他甚至一时忘却,预备起身。 文玉见他一手撑着床榻,便伸手去扶。 小玉。葱白似的指尖横在身前,宋凛生却生生顿住,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后仰了几分,还是先唤洗砚回来罢。 如今入了夏,日光比前些时候更明媚张扬,也更火热灼人。 文玉躲在院外垂花拱门下,借着茂盛的花枝为她遮蔽阴凉。 可她等了好些时候,也不见洗砚从房里出来。 这个洗砚,动作这么慢文玉忍不住低声嘀咕。 她还想着等宋凛生起身之后再看看他的脉搏呢,也不知会不会反复发热。 小玉 耳畔轻柔温暖的呼唤响起,文玉应声回头。 宋凛生?文玉偏头往后探了一眼,你怎么出来了?不在屋里休憩,就连洗砚也没跟着? 说话间,也不待宋凛生答话,文玉便上手预备推着宋凛生回房。 你放心回屋罢,大不了我去书房呀。 宋凛生面皮薄,兴许是觉得占了她的院子难为情,这才匆忙起身。 不过话说回来,哪有什么占不占的,这院子原本就是宋凛生的住处,同她又有什么可客气的。 他只要安心养病,她就谢天谢地了。 文玉双手朝宋凛生而去,欲劝他回心转意。 只是待她的手尚未触碰到宋凛生身前之时,便被他顺势握住。 小玉的手生的纤长白净、润如羊脂。 宋凛生淡笑着摇头,伤寒不过小病小痛,哪里便连门也出不得了。 可是可是你一个凡人 文玉嘟囔着,没有继续说下去,整个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和宋凛生的手上。 昨夜包扎的画面涌上心头,文玉飞快地抽回手,可是郎中说了 宋凛生掌心一空,却并不气馁。 可是洗砚也说了,昨夜落雨之后,暖房的花开了,小玉不想去看看? 花?文玉默念着,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对了,你还没说是什么花呢? 先前洗砚来去匆匆,也没同她说个清楚,她倒没听清是什么花开了。 好奇心驱使着文玉,令她不再与宋凛生辩驳。 宋凛生唇畔笑意浅浅,似乎得逞一般卖起了关子,但请小玉移步,稍后自见分晓。 文玉叫他吊足了胃口,双眸之中光芒大盛,喜滋滋的模样显然早已将方才的尴尬抛之脑后。 好呀!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奇蕊仙葩。 话一出口,文玉便抬步欲行,只是尚未迈出两步便又顿住。 既是难得一见的花草,不若叫阿竹阿柏还有洗砚一道去欣赏一番。 言罢,文玉满意地点点头,跟着便要回身去叫人。 小玉! 宋凛生登时出声,较他往常的音调高了不少,许他自己也有所察觉,面上也随之热起来。 阿竹和阿柏此刻应是同宋伯出府采买了,不在府中。 啊这样啊。文玉点点头,表示接受,旋即又提起了话茬,那洗砚?洗砚不与你我同去? 也不知洗砚在忙些什么,宋凛生都出来这些时候了,还不见他的人影。 文玉偏头往内室门口探去,只见房门紧闭,难见其里。 要不要等等洗砚? 话音未落,宋凛生身影微动,拦住了文玉的视线。 洗砚。宋凛生话音一顿,洗砚自有旁的事要忙。 末了,似仍怕文玉拒绝一般,宋凛生又匆匆补上一句,何况晨间洗砚一早便看过了,若论观赏,更先于你我。 文玉闻言缓慢地点头,说的也是。 好罢,那只有让我们大饱眼福咯!言罢,文玉也不再纠结,抬脚便走。 她在宋宅住了这么久,区区一个暖房,还是找得到的。 虽说只在初次入府的时候去过一次,可她的记忆力可不是说说而已。 眼前的文玉脚步轻快、发丝飞扬,很是轻松自在。 看她远去的身影,宋凛生总算松了口气,连忙抬腿跟上。 一路上穿廊过院,就连阿沅他们住的竹取院都被落在身后许久,文玉才堪堪停住脚步。 这暖房距离观梧院的路程,还真是不短。 宋凛生?文玉一扬下巴,这暖房似乎同她第一次来时不太一样。 不同于先前的形貌,如今的暖房被改成了半边开放的小院,周遭用篱笆围住,让人远远便能瞧见里头一只精巧的水车正在转动。 第234章 流水潺潺、清鸣声响,别有一番意趣。 此处原先也是空着,前些时日我改建了些许,添了些陈设和花草进去。 宋凛生柔声解释着,似乎文玉才是此处的主人。 嗯嗯,好看。文玉颔首,宋凛生的品味自是不会差的,那洗砚说的是 话说一半,文玉忽然止住了。 她鼻尖轻嗅,片刻后又猛地吸了好几口气,充盈的花香顿时侵占着她的神经,将她包裹在一段似冷似暖的清幽里。 还真是未见其貌,先闻其香。 她知道了 第179章 是茉莉! 文玉又惊又喜,忍不住在原地跺了跺脚,继而伸手扯住宋凛生的衣袖。 宋凛生稍稍俯首与她对视,笑意盈盈地让开一步,小玉,先进去罢? 文玉笑嘻嘻地应下,率先走在前头,动作间身后的发辫儿随之晃荡,很是俏皮。 一脚踏进暖房,便如同坠入云端一般,花香渐染、沾衣欲湿。 哇文玉提着裙摆转了一圈,搅动着院内起伏涌动的茉莉香气。 叶色浓绿,花繁而白。 大片大片的茉莉花苞初绽,叶片上甚至还挂着晨起的露珠将干未干。 宋凛生静静地站在门前,看着文玉一袭青绿的衣裳转动于花丛之间,飞扬的衣袖和层叠的裙边令她如同一朵盛放的茉莉一般绽开。 昨日的一场夜雨,不但未将花枝吹落,反而还催化了芽苞的开放。 这片茉莉他栽了许久,到了时日却一直不开花,原来是在等这一场雨。 宋凛生眼眸轻动,有淡淡的弧光划过,他忽然觉得就一直这样,就很好。 宋凛生?文玉脚步未停,同几步之遥的宋凛生招手,快过来呀! 她可算知道宋凛生前些日子神出鬼没的,连同洗砚也忙*得不见人影,都是去做了些什么了。 眼前这片繁茂的茉莉,应当就是答案。 文玉蹲下身与花枝平齐,把花轻嗅的同时还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指拭去叶片上的露珠。 看着茉莉因自己的触摸而发出微小的震颤,文玉屏息凝神,不敢妄动,生怕打扰了一朵花的绽放。 宋凛生步伐轻缓,依着文玉旁边蹲下身,将方才采下的一枝茉莉递到文玉眼前。 小玉,送给你。 文玉愣愣地看着躺在宋凛生掌心的雪白花朵,反手指着自己鼻尖,送给我? 嗯。宋凛生话音轻淡语意却肯定,送给你。 送给他心中茉莉一般的小玉。 我、我文玉迟疑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宋凛生不急不躁、不羞不恼,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除却耳廓红晕,与平日也无甚区别。 似乎在心中早已演练过千万遍。 此前我见小玉的头油带着茉莉花香,便亲手栽下这片茉莉,想要送给小玉。 原先他还想着寻个什么样的机会,将此事说与小玉听。 如今看来,这一场夜雨正是最好的安排。 你亲手种的?文玉心中的诧异一闪而过。 她知道宋凛生喜欢侍弄花草,不过那都是在洗砚口中听说的从前之事,而今亲眼见了,却又是另一番感受。 宋凛生整日与诗书作伴、同笔墨为伍,循规蹈矩地不似凡人。 如今,看着他亲手种出来的茉莉,似乎他整个人也随之生动起来。 不再是洗砚口中那个遥在上都、不染纤尘的宋凛生,而是她身旁这个会说会笑、事必躬亲的宋凛生。 微风将茉莉深邃又不失清甜的香气搅弄地更加浓郁,席卷着文玉的心湖 吹皱一池春水。 自然、自然洗砚也帮了不少忙。宋凛生面上浮起一丝羞赧,照实交代了起来。 若说他一人包揽了所有活计,那也有些言过其实。 文玉沉默不语,目光紧锁在眼前的宋凛生身上。 他一袭白衣隐入茉莉花丛,乌发束拢更衬得他面色如玉,看得文玉呆了一瞬。 宋凛生的那一双眼,是看遍了世间万物、历尽了繁华三千的澄明清澈。 一个凡人,难道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小玉。宋凛生柔声唤道,见文玉并未出言,便尝试着一点点靠近。 他抬袖将手中的茉莉簪入文玉发间,又小心翼翼地为文玉归拢鬓边的碎发。 宋凛生紧紧抿住双唇,似乎生怕稍有不慎便将心中的暗自窃喜表露出来,他克制又专注地垂眸看着眼前的小玉。 赠君茉莉、请君莫离。 宋凛生眼眸低垂,神色有些晦暗不明,那些无法言说的隐秘、朝思暮念的心绪,终是汇聚成一道微光自眸中划过。 收住心思,宋凛生适时地收回手 心意要,分寸也要。 文玉放缓了呼吸,抬手轻轻抚摸着发间的那朵茉莉,似乎还能感受到其上微微的湿意。 谢谢你,宋凛生。文玉的笑意直达眼底,发自内心。 师父说凡人寿元短暂,那么,在宋凛生短暂的一生中,有这样一段时间是专门为她手植茉莉,她很欢喜。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但是如果此刻她仍是一株碧梧,那么,她应该会开怀地摇动树梢,让微风和流云都知道 她很欢喜。 宋凛生眉眼弯弯,似天边新月入鬓,待到秋日,再在院中种下一片鹅毛粉黛,来年与小玉同赏。 是,他想要来年,想要往后的很多很多年。 嗯文玉煞有其事地点头,那可得叫上洗砚和阿竹阿柏,还有阿沅他们! 再叫上宋伯给咱们开一桌宴席,花间畅饮,岂不更好?文玉笑的眼睛都快眯起来,似乎那样的景象真的就在面前。 嗯!一言为定!宋凛生赶忙应下,似乎生怕文玉反悔。 若是有了约定,小玉便不会离开他了罢? 嗯文玉话锋一转,不过秋日的事秋日再忙,眼下你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呢! 嗯?是什么?宋凛生一愣,几缕迷惘自眼中浮出。 是什么?当然是回房休息啊!文玉一指敲在宋凛生的手背上,别忘了,你还是个病患呢! 满院笑声琳琅,如同茉莉花开,宋凛生心中的某些东西也正在悄然盛放。 观梧院。 自那日打暖房回来,宋凛生便着意搬回了书房,观梧院仍是留给文玉住着。 横竖春蓬草的事尚且没有眉目,宋凛生又一直病着,近日她们又不怎么出门去。 文玉百无聊赖地窝在床榻上,看着头顶的帷幔被风吹的左右晃动,心下盘算着什么时候寻个机会再去探一探那春蓬草。 娘子 阿柏的声音从屏风后转出来,文玉不过抬个头的功夫,她便已到了眼前。 娘子今日不捧着你那朵心心念念的茉莉啦? 阿柏怀中抱着好些衣裳,也不做停留便径直去了一旁的妆奁前拾掇。 不过这都过了好几日了,那茉莉怕是快枯萎了罢?阿柏手上动作不停,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不若我帮娘子清理了,再换束新的来? 文玉叫她这话说的面上一热,幸而她整个人都被帷幔半遮住,这才不至于闹个大红脸。 不用,那花我昨夜已经话说一半,文玉却忽然收住口。 好险,也不知脑子在想些什么,差点说漏嘴。 文玉猛地坐起身,瞄着旁边的阿柏。 昨夜我已经丢出去了。 阿柏恍若未觉,只一心忙着手中的事务,闻言应声道,丢出去?娘子也舍得? 我文玉一张口,却又不知从何反驳。 阿柏怎么也学的阿竹一般了,总是同她打趣。 好啦,入了夏虫蚁多,丢了也好,丢了再让公子为娘子换新的。 你文玉两腮鼓鼓,又不能同阿柏争辩。 她想起那朵宋凛生为她簪的茉莉,她确实是带回观梧院把玩了好几日,是日也看夜也看。 可是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离了花枝的茉莉,终是不得长久。 昨夜她便趁着最后的时间,将那朵茉莉送回了家,用灵力为其修补了花枝,令其重绽枝头了。 对不住啊,对不住。 文玉在心中默念道。 她只需要记住宋凛生为她簪花的那一刻便好,她不求花开不败,只要记住便是永恒。 第235章 思及此处,文玉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 娘子在笑什么? 阿柏不知什么时候倒腾完了妆奁,此刻正一手掀开帷幔将其挂在床边,一面偏头看着她。 文玉登时抿唇收住笑意,甚至还摇了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说话间阿柏已将层叠的帷幔尽数挂起,紧接着便伸手来扶文玉。 那我帮娘子梳洗罢,洗砚来回话,说万事都预备好了,就等娘子呢! 等我?文玉并未要阿柏搀扶,三两下便下了榻,等我做什么? 娘子不记得了?阿柏话音微扬,似有惊诧,今日是端阳,府中要一道悬艾叶呢! 阿柏手脚麻利地将妆奁一一打开,又将方才抱进来的衣裳渐次排在文玉眼前。 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倒给忘了个干净。 不过洗砚往日有话都是直接来寻她,近几日却总是托阿柏阿竹带话,不怎么到她跟前了。 真是古怪,文玉心中暗自腹诽。 还有府衙送来的帖子,邀公子和娘子于沅水河畔参加祭祀庆典。阿柏手中握着各式珠翠钗环在文玉头上比划着,娘子喜欢哪支? 沅水祭祀? 文玉心中一动,先前穆大人似乎也提过一次,有关端阳沅水祭祀的事。 只是眼下春蓬草的事尚未明了,今日祭祀不会出什么差错罢? 她是得去看看才放心。 铜镜中照出阿柏兴冲冲的模样,文玉也忍不住放下心中所想,笑出声来。 都好都好。 什么都好呀?阿竹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几步快走到文玉和阿柏身边,依我看,还是簪娘子最喜欢的鸣昆罢! 言罢,阿竹又从方才阿柏拾掇好的衣裙中挑出一件鹅黄色的来,这件正与鸣昆相配,娘子看好不好? 今日过节,阿竹似乎比往常更加活泼些,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气洋洋的笑意。 阿柏在一旁打趣她嘴贫,文玉也忍不住帮腔,三人在内室嬉笑打闹,就连院外的鸟雀啁啾都不能与其相较。 待文玉提着她的鹅黄裙摆款步行至门前,宋凛生和洗砚还有宋伯他们早已等候多时。 宋凛生! 文玉轻呼一声,紧接着便快步朝着宋凛生跑去,随之而动的衣裙在她脚下翻飞出层叠的浪花。 似一团鹅黄的羽毛乘风而来,转眼便到了眼前。 宋凛生见她额前碎发飞扬,耳侧的小辫儿晃动,活脱脱地一副小兔子模样,忍不住莞尔。 小玉,当心脚下。 宋凛生笑意柔柔,伸手扶了文玉一把。 嗯嗯,我来迟了。文玉点点头,收住脚步与宋凛生相对而立。 嗯,不迟。宋凛生言辞恳切,语调舒缓,说话仍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似乎等待一点也不会令他急躁不安。 他面色红润了好些,手中也很有力。 文玉暗戳戳地缩回手,宋凛生前几日的热寒总算是痊愈,眼下看来还挺康健。 也是,有她的灵力助阵,保管什么疑难杂症、沉疴宿疾通通不在话下,更何况只是区区热寒呢? 文玉心中得意,两颊也不由得生出满足的笑来。 如晚霞渐染、薄云写就,煞是好看。 不迟不迟。一旁探出头来的洗砚笑嘻嘻的,文娘子什么时候来,公子都只会说正好正好!哈哈! 公子的心思旁人不知,难道他还会不知? 洗砚!文玉佯装生气,怒道,你打趣我! 文娘子哪里的话?洗砚面上笑意不减,反倒更甚,有公子在,洗砚岂敢啊? 文玉两腮鼓鼓,惊诧万分,双目之中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好啊你,洗砚!我还没问你呢!怎么将我的被褥全换掉了!我那件芽青色的呢! 那可是她最喜欢的一件呢!那日从花房回去便不见了踪影,叫她好找! 就连平日里拾掇衣物被褥的阿柏,也不知个中缘由。 原本想同洗砚问上一问,只是这几日他都躲着她走,就连观梧院的大门都不曾踏进。 今日可叫她寻着机会了,看洗砚再往哪里逃! 洗砚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0章 文玉掷地有声,清脆的话音似珠玉落盘。 一旁的宋凛生但笑不语,由着他二人闹腾,只是那笑意方才浮现片刻,便又如同想到什么一般旋即凝固。 小玉 洗砚!说话!宋凛生的开口并未能拦下文玉,她双手抱胸,下巴微扬,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洗砚也是丝毫不惧,同文娘子在这宅子里相处的久了,她是什么脾性谁人不知? 不过是嘴上威风些,心里最是良善的,恐怕比他家公子还要心软三分 毕竟文娘子可不会罚他抄书。 我不说我不说!洗砚干脆赖皮,如同彦姿不想上学堂时缠着他的模样一般无二。 那可不成!文玉可没打算放过洗砚,她非得要回她心爱的小被子不可,快说你给我藏哪儿去了! 小玉宋凛生唇齿微动,话音却极低。 这头的洗砚遇强则强,丝毫不因文玉的架势更被震慑住,那还不是 洗砚。宋凛生唤完这头叫那头,似学堂上的先生管教学子一般忙乱,只不过眸中的无奈之色却转瞬染上了些许局促。 犹如平静的湖面叫微风吹皱,渐起波澜。 洗砚猛然收住话口,似乎卡壳的脑筋忽然转了过来一般,赶忙端了神色,一本正经地答道: 哦,咳咳那个,公子说夏日闷得很,恐娘子夜里怕热,让我都给换成薄一些的了。 好险,他怎么总是嘴巴比脑子快,出口的话都在前头飞了,这边脑筋还在后面追呢! 洗砚面色不变,心中却是稍稍舒了一口气,幸而他反应快,没给公子招来什么麻烦。 否则,公子得打发他抄八百遍君子四则了。 不过他很快便把这番担心抛诸脑后。 一语道罢,洗砚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回答,甚至还频频点头,继而心中一动,满面讨好地看着文玉:怎么样?很贴心罢? 话虽是他说的,可话里说的可不是他。 洗砚眉尾飞扬,挤眉弄眼地看看自家公子,再看看文玉。 他真是天纵英才! 有他这般智慧无双又一心效力的军师,公子何愁没有胜算? 干嘛?你眼睛抽筋了?文玉面色正经,不似玩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洗砚一眼。 既如此,你早些告知于我不就完了,躲躲藏藏的做什么?文玉伸出一手在洗砚眼前挥了挥,不会抽出什么问题罢? 文娘子!洗砚面色错愕,只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半晌回不过神,什么跟什么啊? 他就差把公子的大名写脸上了啊。 好了洗砚,别闹。宋凛生轻舒一口气,虽同洗砚说着话,视线却全然不曾分给洗砚半点。 宋凛生远山似的长眉下是春水般眼睛,看过朝阳日落、潮水涨退之后,如今正盛着满而将溢的温柔垂眸看着文玉。 小玉喜欢,我再找人给你做一模一样的,好不好?他话音轻缓,似哄小孩儿一般,语中的宠溺万分,似乎对他来说已成了理所应当。 好哇!当然好!文玉眉间疑云散去,一双澄明的眼笑成了月牙,小宋大人最好! 嗯。宋凛生轻轻颔首,极尽温柔。 他二人你来我往,说话间似乎自成风景,浑然一对璧人,而旁人似乎不存在一般。 哈哈哈一直窝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宋伯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先前听洗砚唠叨了许多,也只不过猜测而已,如今他亲眼所见 恐怕要给老爷贺喜咯! 这笑声爽朗有力,直穿过文玉和宋凛生两人之间,叫人想不注意都难。 宋伯。文玉转头甜甜唤了一声,你手里拿的什么呀? 眼见宋伯怀中抱着一捧干枯的草叶,文玉吸了吸鼻子,很熟悉的味道。 回文娘子,是艾叶。宋伯将怀中的艾叶往前提了提,好叫文玉看得清楚些。 今日端阳,大家要在一处悬艾叶。宋凛生在旁徐徐解释。 宋凛生接过宋伯递来的艾叶,分成两股,其中一股先递给了文玉。 第236章 这皱巴巴的干草猛地出现,又苦又涩的味道直冲脑门儿,便是文玉见惯奇花异草,也忍不住后仰了几分。 唔文玉眉心微蹙,旋即在鼻尖揩了一下。 宋凛生见状当即往后缩了几寸,另一手在艾叶上来回拂动,以期将艾叶的气味冲散些。 小玉不习惯艾叶的味道? 言罢,宋凛生便又将艾叶往身侧放了放,预备交予一旁守在宋伯。 他是想同小玉一起悬艾祈福,只是若使小玉感到不适,岂非本末倒置、得不偿失? 没有!文玉见状赶忙出声阻止,双手从宋凛生手中接过艾叶,我只是一时不熟悉。 更何况,不是说大家要一起悬艾叶吗?缺了我算怎么回事? 文玉环顾一周,见阿柏阿竹和洗砚都拿好了自己手中的艾叶,便紧了紧自己手中的这股,同众人淡笑起来。 干枯的艾叶枝叶卷曲、脆弱易折,消瘦的枝干看似羸弱,却蕴含着绵长深邃的气息,些微的苦涩后头是淡淡的清香。 文玉轻嗅着,似乎也并没有方才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世间百味,正是如此,需得细细品味才能品出后调。 命中万事,也无不同,需得长久坚持才能收获结果。 文玉心中一顿,她竟想得出这样感慨万千、富有哲理的话,待她重回春神殿定要说与师父和敕黄听。 好,听小玉的。片刻讶然之后,宋凛生笑着开口。 小玉所想,他总是无有不应的。 那文玉在看看身侧的洗砚等人,最终将目光转回宋凛生身上,她晃了晃手中的艾叶,我们开始罢? 嗯。宋凛生轻轻颔首、温和应声, 宋伯一早便安排了需要悬艾叶的各处门楣,正门自然是留给宋凛生和文玉,其余则由阿竹阿柏、洗砚各自悬挂。 是以宋凛生话音刚落,众人便散开径自往各处去了。 只留下宋凛生和文玉在原地。 小玉,随我来。宋凛生轻声嘱咐。 虽说是在前领路,却只先于文玉半步。 文玉捧着艾叶亦步亦趋地跟上,宋凛生的每个动作她都瞧得仔细。 从前在东天庭,她与师父、敕黄是不过节的。 嗯似乎也没有什么过节的说法。 神仙高坐云端,有移山填海、改换日月之能,自是很好。 凡人脚踏实地,见节气变换、观四时之景,也有另一番天地。 先前同宋凛生见识了上巳,如今又一起过端阳,何尝不算是一种见世面呢? 文玉唇畔笑意渐深、乐得没边。 宋凛生在正门的一侧站定,拿着手中的艾叶同文玉示意。 小玉可知,人们为何在端阳这日,将艾叶悬于门楣之上? 他并非存心为难,也非有意卖弄,更不是想看小玉答不上话的窘迫。 宋凛生笑眼弯弯,只是 他很想多与小玉说一些人间的习俗,似乎多说一些人间的习俗,便是在将他自己说与小玉听。 嗯?文玉闻言转头,直直地盯着宋凛生,不知小宋大人,此话何解? 她自是不知,不知就不知,文玉丝毫不怯。 她是妖精嘛,不知也情有可原。 小宋大人 他喜欢这个称呼。 克制委婉却又暗含一丝亲昵,不同于府衙中各位同僚的一本正经,小玉每每这样唤他,都让人心潮涌动、暗流渐生。 小玉本来就是与众不同的人。 宋凛生两手提着捆艾叶的细绳,抬袖将其绑在门框边上,末了还拍了拍绑好的绳结,为文玉示范着。 相传艾叶的香气能驱赶百虫,护佑平安,是以端阳这日,百姓将艾叶悬于门楣之上,以祈去病去邪去灾难,招财招运招百福。 虽然更多的是绮丽遥想,不过人活一世,有所寄托也是好的。 原来如此文玉一歪头,耳侧的发辫随之而动,举起手中的艾叶左看看右瞧瞧,她竟不知这小小的叶片还有如此效用。 不过驱虫,倒还有几分可信,去病去邪嘛 文玉转过身朝另一侧的门框行去,在宋凛生不得见的地方,轻轻转动指尖。 一缕淡淡的青芒旋即飞出,直往艾叶当中而去。 去病去邪的任务可就交给你了! 务必要保佑宋宅平安无虞,保佑宋凛生康健顺遂。 文玉小声碎碎念着,而后祈祷似地抚摸着艾草的叶片,她学着宋凛生的样子将艾叶悬挂于门楣上。 文娘子宋大人 文玉方才停下手,正欲同宋凛生说话,却叫另一声呼喊打断。 待她回头一看,门前的石阶下赫然站立的,却是申盛领着阿沅一行孩童。 申盛?文玉话音上扬,颇有惊诧,今日学堂不开课吗? 言罢,文玉奇怪地转头看着宋凛生。 申先生。宋凛生客气周到地同申盛招呼着,快请进。 是我请申先生和孩子们一道来府上过节。宋凛生旋即又同文玉解释。 今日端阳,小孩怎么能不过节呢?宋凛生笑意渐深,读书识字要紧,适当放松也不可少。 文玉叫他此话说的面上一热,她可没说不让阿沅他们休息啊,只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申盛,快请进。文玉旋即附和道。 宋大人、文娘子有礼。申盛笑的轻松自在,与早先那番萎靡不振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提了提手中那串形状奇异的绿色果子,今晨起来,带着阿沅他们一道包的新鲜粽子,方才出了蒸笼,还热乎着呢!带来大家一起尝尝。 粽子?文玉看着那尖尖角角的果子,外头是绿油油的叶片,看不清内里是什么式样。 她不曾听说过。 只是比这果子更吸引人的,倒是申盛话中那句,阿沅? 文玉话音刚落,阿沅便应声而至。 文姊姊!脆生生的呼喊响起。 阿沅从申盛身后的马车上转出来,怀中抱着另一小串果子,同申盛手中那串除了个头要小些,别无二致。 这是我做给文姊姊和宋哥哥的。阿沅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将那串粽子高高举在文玉面前,献宝似地说道。 哦?文玉又惊又喜,双眸不可置信地看看宋凛生,又看回阿沅,给我的? 嗯嗯!阿沅甜甜地应道。 文玉方才从阿沅手中接过那串粽子,伴随着嗒嗒的脚步声,阿珠也随之而至。 文姊姊,宋哥哥,还有我的。阿珠手中捧着的粽子形貌更是奇特,一个个圆鼓鼓的煞是可爱。 谢谢阿珠,阿珠的手真巧。文玉揉了揉阿珠的发旋儿,笑眯眯地夸赞着。 宋凛生笑意盈盈,立于文玉身侧。 咳咳的一声打破宁静,文玉和宋凛生同时抬头 面色严肃紧绷却不难看出羞涩的彦姿双手抱胸,个头小小的却有一番居高临下的意味。 不似阿沅和阿珠的热情熟络,彦姿僵着唇角,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吃不完的。 随即很快便将自己手中的那份粽子扔到文玉怀里,不待文玉出声便脚步匆匆地踏入正门,一转眼的功夫便隐入门后、消失不见。 额 文玉有一瞬间的愣神,后知后觉地瞧瞧怀中多出来的粽子,却是比阿沅和阿珠包的更加规整好看,就是不知道尝起来如何。 彦姿这家伙,不会是用法术包的罢? 文玉懵懵地与身旁的宋凛生对视,有些啼笑皆非。 好了,别站在门前了,大家一道进去罢。宋凛生侧身示意,申先生,请。 申盛应声而动,不再客气。 文玉一手揽过阿珠,一面往里走,却忽而被阿珠额前的花样抓住了目光。 这是什么?文玉微微倾身,靠近阿珠些许,清楚明白地见她额间并非什么花样,而是一个小小的王字。 文姊姊,这是王呀,大老虎的王!阿珠双手捏成爪置于面庞两侧,嗷呜!是申先生为我画的。 嗯?文玉奇怪地哼了一声,迟疑地缩回下颌。 她倒不是不识字,只是这王? 王为猛虎额纹,而猛虎又为百兽之王。宋凛生适时开口,为文玉答疑解惑,小儿以王字贴于额面,用此镇邪。 第237章 原来如此?文玉双眉蹙起,似笑非笑。 从前她以为自己生千年之久,又得师父点化,已然是超越旁的精怪不知多远,是以总是志得意满。 就连师父让她看的经书典籍、修行功法她也不怎么正经放在心上。 眼下看来,法术灵力,她修炼得不到家,而人间之事,她也知之甚少。 文玉两腮鼓鼓,兀自在心中默默盘算着。 宋凛生见状停住脚步,双眸清亮地看着文玉。 怎么?小玉也想画额面吗? 第181章 似幽深平静的古井生起波澜,宋凛生的面庞破开一个柔和的笑来。 没有打趣,也不似玩笑,似乎是无比寻常的事一般,宋凛生却问的很认真。 我?文玉脚步一顿,反手伸出一指指着自己的鼻尖,给我画额面? 待得到宋凛生肯定的颔首后,文玉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睛。 可是额面不是给小孩儿画的吗?文玉垂首抹了一把阿珠的发髻,看着她额间那个小小的王字,似有不解。 不是小儿,不能画额面了?宋凛生一歪头,轻声问道。 他束于脑后的乌发似锦缎一般,随之滑落至肩膀,更有甚者柔顺地垂落至胸前,与他月白的衣裳交相辉映,似一副渐渐晕开的水墨画。 怕是名流大家之作也未有其生动神韵。 粉雕玉琢般的人物,叫文玉看得呆了一瞬,他话间的疑问,令她也不知如何反驳。 哈哈,不是小儿不能画额面啦?阿珠笑嘻嘻地跟着念叨了一遍,也有样学样地偏头看着文玉。 你、你们文玉眼睫闪动,片刻之间不知眨了几下,我、我 宋凛生笑意盈盈,很是开怀,远比他往日里更加活泼,似画里的人物跃出纸面,没了条条框框的束缚,总算是自由自在、随心而动。 他并非打趣小玉,只是想让小玉知道,无关于年纪、性别,或是旁的什么限制。 只要喜欢,那就去做。 嗯?宋凛生鼻腔轻哼,尾音上扬,一双眼亮闪闪地期待着文玉的应答。 虽是天光大亮的白日,却似有万千星辰点点,此刻正闪烁于宋凛生的双眸之中。 文玉心中一动,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在宋凛生面前,越发的被动了呢? 如今他竟敢光明正大、毫不掩饰地同她玩笑了! 好啊宋凛生,怕是跟洗砚学坏了。 心思起伏不定,便是文玉自己也难以捉摸眼下的眼下所想为何,只是电光火石之间,文玉忽而笑起来。 我?我身强体壮,自是不需要此物驱邪避灾。 一番话叫文玉说的婉转动听,不知倒了几个腔调。 说着,文玉审视的目光堪堪落在宋凛生面上。 倒是你文玉话音一转,须臾之间一个念头随之闪过。 今日落水、明日热寒,小宋大人既如此身娇体弱 文玉紧抿双唇,令自己看起来更加肃然,似乎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让其间的笑意溜了出来。 不如我为你画一个王字额面助你驱邪避灾? 她虽是玩笑着说话,可言中之意可并未作假。 自她到江阳以来,似乎宋凛生确实是大灾小病不断、诸多麻烦不停,上山平地摔,过河水里埋 嗯文玉心念一顿。 她不是来襄助宋凛生平安顺遂、康健一生,以弥补寿元枝损坏所带来的灾厄病痛的吗? 怎么如今看来,似乎与她原先的预想,有些偏离,甚至有渐行渐远之势。 心神凝滞,文玉强自镇定的面容险些裂开一丝缝隙,她忽然意识到此事的紧要之处。 难道寿元枝的损坏所带来的灾厄并不能轻易更改,便是以她的精怪之身也无能为力、干预不得? 怎会如此,她得回去问问师父或是敕黄才安心。 思及此处,文玉也失了玩笑的心思,她囫囵应道:没事、没事,祛病去灾原不在这一个额面上头。 只是她话音未落,宋凛生却立时应下。 好啊,小玉说的在理,若得小玉亲手画成,便是再好不过了。 宋凛生笑眼弯弯,似月牙初悬,很是清澈澄明。 他语调轻松、满口答应,未有一丝半缕的难为情或是不乐意,反倒是一副荣幸之至的模样。 文玉敛去心神,正欲抬脚离开,却忽而听闻这么一句,忍不住有些愣神。 嗯?待听得清楚明白之后,文玉心中一动,啊?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宋凛生肯定地颔首。 宋凛生你文玉话音微顿,直愣愣地盯着宋凛生。 文玉和宋凛生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两人都不再出声,相顾无言却又好似千帆过尽、不必说明。 微风拂过门槛,带着苦调回甘的艾叶香气,轻轻席卷过二人的衣袍,裙角翻动间鹅黄与月白两色重叠到一处,叶白蕊黄浑似一团团盛开的水仙。 临水自照、心动难掩。 中庭,寻芳水池。 端阳佳节,金光满地,是难得的好天气,再加之寻芳水池流水潺潺、山石林立,既不憋闷炎热,又有鸟鸣相伴。 宋伯将开宴的地址选在此处,*实在绝佳。 眼下还未到开席的时候,众人皆三三两两凑在一处玩闹。 申盛带着阿沅阿珠他们射五毒、顺道识些新字,洗砚和阿竹阿柏扎堆打着什么络子,宋伯领着帮厨的小厮在廊下包着粽子,而彦姿则是以粽叶覆面,半躺在假山上晒着太阳。 文玉忍不住扬唇轻笑,这院子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了。 转回目光,宋凛生正乖觉无比地端坐在她身前,而她手边的桌案上正摆着洗砚方才寻来的彩笔颜料。 橙黄橘绿,各色齐全。 你可想好了?小宋大人?文玉拈起笔尖,在不同的色盘上来回移动,落笔之后可不能反悔? 宋凛生自然不是那等言而无信之人。 只是文玉实在是想象不出,宋凛生这张白净清俊的面庞被画上王字额面的模样。 自然,绝不反悔。 宋凛生半垂着眸,长如鸦羽般的眼睫为其投下一小片阴影,见文玉已预备齐全,他微微前倾着身子,也好不叫文玉太过费力。 文玉看着眼前被放大的脸孔,细如凝脂、眉眼深邃,似玉石雕刻一般的人物。 思量片刻之后,文玉也不再客气,提笔便蘸了明金色的颜料。 百兽之王嘛,自然要取气势相当的颜色。 文玉方才预下手,觉得还是有些不顺手,整个人便往前挪了挪,随后抬起一手捧着宋凛生的脸颊。 触手微凉,而后渐渐热起来。 一横、两横 文玉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下笔,似手中捧着的是世间无比珍贵却又无比脆弱的珍宝,一丁点儿多余的力气也不敢动。 尽管她已经放缓了呼吸,但鼻尖喷涌的热气还是源源不断地吹拂在宋凛生的面颊上。 宋凛生呼吸一滞,掩藏在睫羽之下的眼眸当中,有点点微光划过。 虽未言语,但扬起的唇畔已然出卖了他的好心情。 好了! 最后一笔落成,文玉将彩笔随手搁下,捧着宋凛生的脸左右端详着。 不错,总算没画歪。 淡金色的笔触自然流畅,早不似她先前那般蚂蚁回家的字迹。 文玉十分满意地瞧了又瞧,遂从旁取来铜镜捧在宋凛生身前,叫他自己也能看见。 小宋大人,如何? 宋凛生面色淡然、笑意盈盈,丝毫未有半分窘迫,反倒是仔细凝神欣赏起来。 小玉的字越发隽永清秀,既有气韵又不失雅致,很好看。 似乎无论是什么,读书也好、写字也罢,小玉学起来总是上手很快。 无需多时,便能远胜于他。 很好,我很喜欢小玉送我的这份大礼。宋凛生肯定地答道。 其言辞恳切、态度真挚,丝毫不见掺假,可见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喜欢小玉为他画上的王字额面。 仰躺在山石之上的彦姿听了这话,眼皮都没抬,仍是以粽叶覆面假寐着,只是簌簌地翻了个身。 他真是不明白,文玉这女人给宋凛生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就把他迷得七荤八素的。 什么大礼啊,小孩的玩意儿罢了,就是申盛哄哄阿沅阿珠还行。 真是区区凡人,没见过世面。 文玉偏头看了一眼彦姿的方向,只当他睡得正香,不去理睬他的动静。 回过身来,文玉抿唇轻笑,而后又收住笑意,忽然一脸严肃地说道: 第238章 真希望你真的有如百兽之王在侧、万千小鬼难侵,平安顺遂、康健无虞,一辈子都能顺顺当当的! 嘱咐与嘱托说了一箩筐,文玉却似仍不能尽兴。 宋凛生,一定要好好的。 对坐的宋凛生颔首,郑重地应下,有小玉亲手画下的额面相佑,我定能辟邪避祸、纳吉纳福。 一辈子顺当太过久远、他只求此刻能好好在小玉身边。 我也有礼物要送给小玉。 嗯?你说什么? 文玉不确定地问了一遍,她的大礼不过一时兴起,可宋凛生竟真的给她预备了礼物吗? 咳咳,怎么略有几分心虚呢 小玉稍待。 宋凛生侧过身子,在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一物,随后送呈至文玉眼前。 一只鼓鼓囊囊的 文玉眨了眨眼睛,说话间也有些犹疑不定,这是 啊,这是。宋凛生面上一热,登时满脸酡红,这是香囊。 宋凛生一双手捧着,将其捧到文玉面前,分明是只香囊,又不是什么旁的脆弱易碎的物件,他倒也捧得十分小心谨慎。 文玉垂眸凝神仔细去瞧,眼前的这只绿油油的 姑且称之为香囊。 眼前的这只香囊通体一青黄两色制成,圆滚滚的头上顶着两只小小的角,周边以金色丝线包了边,下摆垂着几缕五彩的络子并一块深棕色的木牌,上书 端午安康、岁岁吉祥。 倒是很好的意头,只是 文玉左看右看,尚未看明白此物究竟是个什么嗯,不好评说。 这是? 正当文玉预备开口问询一番之时,洗砚却凑了上来。 这是龙啊! 洗砚怀抱着方才打好的五彩络子,将其搁在桌案上,顺口便接了文玉的话头。 随后不待文玉出声,便神神秘秘地俯下身说道:怎么样,文娘子,很好看罢? 洗砚美滋滋的,眉眼之间不乏得意之色。 这可是他家公子熬了几个大夜,一针一线亲手缝制,世间只此一只,别无二家贩卖。 龙?文玉唇齿开合,惊诧万分,哪有龙长这样的啊? 宋凛生静默一瞬,也开始仔细端详起手中的小龙香囊。 小玉,可曾见过龙吗? 嗯文玉轻吟着,眉心随之蹙起,似乎真的在仔细回想。 从前在春神殿,她听敕黄讲过,东天庭是有一直巨龙的,似乎是某位神君的坐骑,名唤澹青。 她和敕黄还曾偶然碰见过一次,其身披鳞甲、青芒毕现,即便是沉睡着也很是摄人心魄。 只不过从未见过他的主人究竟是哪位神君。 反正话说回来,龙决计不会是眼前这只香囊上的样子。 文玉心中小声嘀咕着,可是话一出口,却又是另一番论调 当然没有!她故作夸张地眨巴着眼睛,那可是龙,我去哪里见?挂画还是年历? 宋凛生面色平和,眸光转动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一旁的洗砚,愤愤不平地念叨:文娘子既没见过,那就当龙就是长这样呗!这可是公子一针一线 洗砚。宋凛生眼尾一扫,出声制止。 宋凛生? 文玉原本五感就异于常人、灵敏至极,即便是有宋凛生制止,洗砚的话仍是全数落入她耳中。 这是你亲手做的? 文玉双眸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宋凛生,似乎生怕错过他半分半缕的神色。 我技艺不精,小玉见笑。宋凛生咬住下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找补一二。 可他话音刚落,文玉便随之而动,一把将那小龙香囊揽了过去。 小玉? 第182章 文玉抿唇不语,指腹来回摩挲着香囊底下那块木牌上篆刻的字迹。 端午安康,岁岁吉祥。 目光一转,又转到她握在手中的小龙,圆圆的眼、尖尖的角,方才看起来不太灵光的模样眼下却又越看越可爱。 洗砚说,这是宋凛生一针一线缝制而成 原来他这一双手既会读书写字、又会栽花种草,如今就连针线功夫也学了个五六成了。 似微风吹拂、水波轻荡,任是再如何宁静的湖面也止不住生出波澜。 文玉的心起伏不定,说不清此刻是因何而动。 她是块木头,木头也会心动吗? 宋凛生,我很喜欢。文玉定住目光,满眼真挚,谢谢你。 我、你宋凛生一时慌乱,竟语无伦次起来,你喜欢就好,小玉。 我宋凛生眼神飘忽,止不住四下轻扫,却又不知该看向何处。 一旁的洗砚见了,忍不住绷直了双唇,同身侧的阿竹交换了眼神之后,蹑手蹑脚地往后退去。 你?文玉一偏头,将手中的香囊塞给了宋凛生,你帮我戴上! 望着掌心忽然出现的香囊,浑圆的龙眼正与自己对上,呆呆笨笨的样子便是宋凛生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方才片刻的难为情随之而散,宋凛生坦然笑道:如今我技艺不精,日后再为小玉缝制一个更漂亮精巧的。 一言为定。见宋凛生总算放松下来,文玉也笑得开怀,小宋大人。 而后文玉便站起身,提着下摆转了一圈,鹅黄的衣裙似盛放的牡丹一般绽开,待衣衫理顺,最后在宋凛生面前站定。 喏文玉指着右腰间一处,就戴在这里罢! 嗯。宋凛生颔首应下,抬袖将香囊系带解开,往文玉腰间别去。 宋凛生的指尖方才碰触到文玉腰间的丝绦,便猛地往后一缩。 那场夜雨之后的情景犹在眼前,纷至沓来的回忆似潮涨潮落,几乎要漫上理智的岸堤,将他击溃。 宋凛生轻轻呼出一口气,屏息凝神不再往深处想,停顿片刻后便重新上手。 不消多时,宋凛生便将香囊绑好,末了还轻拍了小龙两下。 这里头我放了些菖蒲和薄荷,有舒心气、畅心神之效用。宋凛生轻声嘱咐着,最要紧的是预防虫蝇叮咬,如今入了夏,小玉也要当心些。 文玉垂首瞧着挂在腰间的香囊左右晃动,其下坠着五彩的丝线也随之轻曳,似晚间的霞光一般耀眼夺目,煞是好看。 嗯,我记下了。文玉颔首应声,忍不住转着裙摆左看右看。 正当文玉沉浸欣赏之时,身后却忽而被一道力道冲撞,令她险些站不住脚,直往前扑去。 小玉宋凛生忙伸出两手将文玉揽住。 文玉的身子前倾,整个人扑在宋凛生身上,鼻尖更是还差毫厘便要撞上宋凛生的肩膀。 顷刻间,文玉心神一滞。 宋凛生更是紧张万分,紧紧揽着文玉双肩,生怕稍有不慎将她哪里摔着。 动作间,香囊里菖蒲和薄荷的香气随之涌出,在二人之间四散开来。 清凉的气息醒神明目,文玉登时乱了手脚,挣扎着站好。 小玉,当心。宋凛生轻咳一声,慢慢托着小玉的双臂将其搀扶起身。 文姊姊,对不住弱弱的声音响起。 文玉回身一看,阿珠怀抱着一只纸鸢,正满目歉意地盯着她。 阿珠,慢些跑随后跟上来的申盛见状,忙关心道,文娘子,宋大人,没事罢? 文玉赶紧摇了摇头,没事没事,我方才自己没站住脚而已,不关阿珠的事。 阿珠,没撞到你罢?文玉蹲下身抱着双膝,与阿珠齐平,姊姊跟你道歉,原谅姊姊? 说着,文玉便伸出一手去扯着阿珠的衣袖左右摇晃,似真的撒娇耍赖一般。 阿珠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满是羞赧,她一面摇头一面将手中的纸鸢举到文玉面前,文姊姊,你看,申先生给我扎的风筝! 一只圆头圆脑的彩色燕子风筝立时展现在文玉眼前。 文玉偏过头仔细瞧着,笑眼弯弯地应声:很好看! 这头文玉和阿珠说着话,旁边的申盛也同宋凛生开了口。 对了,宋大人和文娘子上回向我交代的事,已有了眉目。申盛笑容灿烂、目光恳切。 半蹲着的文玉闻言抬头,专注地等着申盛的下文。 第239章 穆大人前日已同我回信,阿沅和阿珠的户籍已造好,名册也录过了,往后读书习字、应试考学再不会有什么阻碍。 文玉眸光一亮,那 她欢喜地转身去看护在她身后的宋凛生,惊诧之色溢于言表,她没有往下说,似求证一般等着宋凛生开口。 宋凛生淡笑着颔首,肯定答道:嗯,依你的意思办的。 言罢,宋凛生的目光转过眼前的阿珠和尚在远处缠着宋伯的阿沅,往后便不再是阿沅和阿珠,而是宋沅和宋珠。 原本是想让阿沅和阿珠同小玉的姓氏,只是他与小玉诸多考量之后,还是让二人姓宋。 往后无论是江阳府或者再往上,行走会方便一二。 小玉既为阿沅和阿珠考虑,那他必然不叫小玉的心思白费。 文玉笑盈盈地起身,抬袖为宋凛生斟了一盏茶水,谢谢你!宋凛生! 一旁的申盛见了也牵牵阿珠的衣袖,领着阿珠道谢,宋大人,文娘子,此事还多亏两位提点,否则我不知什么时候才想起来,届时恐误了阿沅和阿珠。 小玉,这是哪里话。宋凛生接过茶盏,却不愿贪功。 他淡笑着摇头,都是小玉的功劳。 申盛见状,也是紧跟着开口,那就谢谢文娘子! 文玉双唇微张,似有惊诧,左看看宋凛生右瞧瞧申盛,一时竟不好意思起来。 我、我,不用跟我客气!哈哈!文玉绞着手中的袖口,羞赧至极。 不过说起阿沅和阿珠籍册的事,文玉脑筋一转,倒想起一个人来。 当时,还是她提醒了自己呢! 文玉面露疑惑,扫了一眼园中的人,对了,申盛,怎么周先生没同你一道来? 显而易见,周先生不在此处。 她问着申盛,转头又去问着宋凛生,今日没请周先生过府吗? 宋凛生摇头,我差洗砚去送过帖子,只是周先生不在闻道书舍,便一道送去了申先生那里。 我后头又去过闻道书舍几次,皆未同周先生碰上面。申盛上前一步,解释道,周先生 他话音未落,却又不见下文。 文玉心里一急,匆匆便开了口,周先生怎么了? 自她和宋凛生上回从绿水巷回来后,也是再没同周先生见过面,也不知她情形如何。 自上回大人和娘子走后,周先生似乎很忙,也不曾来明德学堂,倒是让我去她的闻道书舍代了几回课。 申盛斟酌着,缓慢答道:不过至于在忙些什么,这都是周先生的私事,我也不好相问更莫说打探,是以也并不知道其中内情。 嗯文玉轻吟道,这样啊,可是今日不是端阳佳节吗?周先生也不在家吗? 是,今晨出门时,我还特意去闻道书舍看了,想着请周先生一道。 面对文玉探寻的眼神,申盛摇了摇头,门窗紧闭、空无一人。 真是奇怪。 文玉扫了眼周遭,寻芳水池三三两两的扎满了人,宋伯忙的不亦乐乎,洗砚和阿竹阿柏也是笑作一团。 既然是团圆的节日,周先生怎么一早便不在家。 想来周先生自有她的事要办,小玉不必太过纠结。宋凛生适时劝道。 文玉点点头,纠结也纠结不出个所以然,她只能暂时将心中疑惑按下不表。 正当此时,宋伯捧着一屉青棕上桌,摆好这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道菜色,热热闹闹地喊道: 开饭咯 爽朗的笑意飘散在寻芳水池的每一个角落,阿柏领着众人入席,彦姿一个纵身从山石上跃下,洗砚则回身来请宋凛生和文玉。 佳节时候,不必拘礼,申先生先请罢。 宋凛生侧身让开一步,申盛也不再客气,领着阿珠入席去。 众人皆落座,唯余宋凛生和文玉二人。 二公子! 文娘子! 文姊姊快来 此起彼伏的喊声招呼着,令本就热闹非凡的寻芳水池,更添了三分欢快喜庆。 文玉和宋凛生相视一笑,面上皆是柔情万分。 就来!文玉一面应声,一面拉着宋凛生落座。 这是文娘子喜欢的羊肉铜炉,公子喜欢的党参乳鸽,还有咱们阿珠喜欢的酿肉圆,彦姿的青鱼生,阿沅的松鼠鳜鱼宋伯献宝似地为众人一一介绍着今日的席面。 还有洗砚、阿珠阿柏倒是申先生,不知道申先生的口味,多预备了些。宋伯笑容可掬,神情更是温厚,希望申先生喜欢。 申盛笑着颔首应声,止不住地同宋伯道谢。 还有这个。洗砚指着席面正中,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呢! 文玉扬眉去看,正是申盛领着阿珠她们亲手包的青棕。 端阳习俗如此,在这日一家人要坐在一处同食青棕。宋凛生柔声同文玉说道。 小玉此刻在他身边,那小玉此刻便是他的家人。 宋凛生唇畔微微弯起,勾勒出一段藏不住的弧度。 说着,宋凛生便为文玉取来一只搁在她的食盘里。 见宋凛生开动,众人也各自开动,不再拘束。 一番热闹欢腾之下,宋伯举着手中的青棕,环顾众人,说道:祝福咱们宋宅光宗耀祖,人丁兴旺! 旁边的申盛见了,摸了一把阿沅的发顶,那我祝阿沅和阿珠一举高中! 他们才多大啊?哈哈!洗砚打趣道,我祝福江阳府年年丰收! 你这个范围太大了。阿竹接话道,我祝公子和娘子团圆美满! 举杯相碰间,众人笑作一团,文玉垂首看了一眼腰间的香囊,抬头笑着说道:那我祝各位端午安康,岁岁吉祥! 言罢,文玉转脸看着身侧的宋凛生,他额间的王字闪着耀眼的金光,细看之下倒不损其俊美。 宋凛生,长命百岁。 四目相对之间,席面上的众人仿佛在顷刻之间远去,天地之间唯余小玉在他眼前 宋凛生垂眸低声笑着,小玉,喜乐安宁。 风声舒朗、薄金满地。 伴随着流水潺潺而动,众人的身形隐没在园中的树荫底下,枝桠上燕雀啁啾、鸣声婉转,自是一副动人景象。 第183章 江阳府外。 云彩疏懒、青阳正忙,将城外纵横的水田照的发亮。 车轱辘碾出断断续续的声响,因着路上人流颇多走的很不顺畅,却丝毫不影响车里的文玉半眯着眼休憩。 午间的席面开了许久,大家谈天说地、畅所欲言,兴之所至又饮了好些雄黄酒,再加上宋伯张罗的各色菜式,可谓是酒足饭饱。 只是先前受穆大人之邀,还要出门观礼,看沅水端阳祭祀之事,时间不好耽搁,所以未能午睡便出了门。 文玉此刻昏昏欲睡之下才知,什么是暖饱思淫欲。 她兀自打着盹儿,似乎真的将要沉入梦乡。 端坐一旁的宋凛生抬袖为文玉打着扇子,动作轻柔缓慢,生怕搅了她的酣梦。 公子,文娘子,咱们到了!伴随着马蹄声声,洗砚的提醒传入车内。 小玉,小玉?宋凛生轻声唤道,却并无催促之意。 待文玉缓缓睁开眼,迷蒙的目光最终汇聚在宋凛生关切的脸上,嗯 要不我让洗砚送你回去休息?我一人前去观礼即可。宋凛生手上仍轻轻摇着扇子,放心,待祭祀一结束我就早早回府寻你。 文玉脑中满是空白,有一瞬的发懵,直至听完宋凛生的话才回过神。 不必。文玉摇了摇头,坐直了身子,我和你同去。 就当是见识见识江阳习俗,我还不曾见过端阳祭祀的场面呢。文玉紧接着补充道。 她揉了揉眼眶,令自己瞬时清醒过来,没事的,我没事。 宋凛生迟疑片刻,似乎仍有犹豫,但见文玉眼中神色坚定,便也只好应下。 也好,稍后祭祀典礼完毕我们便返程回家。 嗯。文玉点点头。 宋凛生和文玉先后掀帘下车,方才站定便见穆同自不远处迎上来。 宋大人文娘子 穆同身着一袭淡蓝的袍子,脚步轻快又不失稳健,似浪花一般向这头扑过来。 穆大人!文玉眼眸一亮,登时来了精神,举起一手挥舞着。 第240章 今日是端阳,远水河畔又有节庆祭祀,是以道路上挤满了往来的行人,摩肩擦踵、络绎不绝。 文玉衣袖挥动,似一朵盛开的鹅黄花朵,在人群里极其出挑。 穆同见了笑意更甚,快走两步进到文玉和宋凛生身前。 文娘子,端午安康。穆同笑盈盈的,还是往日那般风流倜傥的做派,可吃过青棕了? 吃过了!味道很好!文玉两手合拢握拳,朝穆同拜拜,穆大人安康! 方才落在后头的申盛,领着阿珠阿沅还有彦姿赶上来,也规矩客气地与穆大人见礼。 直至申盛领着阿珠去另一头放风筝,这头一番说笑结束,似乎都没宋凛生什么事。 宋凛生眉尾一扬,但笑不语。 末了,穆同才转身向宋凛生见礼,宋大人,下官在此恭候大人多时了,大人安康。 宋凛生颔首,客气地与穆同还礼,穆大人安康。 穆同让开身侧的道路,指引着宋凛生和文玉前行,大人,文娘子,这边请。 距祭祀典礼还有约莫半个时辰,大人和文娘子可随处转转,稍后再上观礼台。 端阳是年中极其重要的节庆,今日又有祭祀典礼,是以沅水河道两侧热闹非凡,不仅游人如织,摊贩更是数不胜数。 儿童放纸鸢,女子祈福缘,男子则在沅水河道之上赛龙舟,各自忙碌又相互映衬,共同织就一副繁华盛景。 嗯,穆大人辛苦。宋凛生客气地与穆同答话。 文玉抱着手臂行走在二人中间,却丝毫不受他二人说话所扰,只一心盯着稍远处的沅水河面。 宋凛生,你看文玉伸手一指,并前行几步,那是什么? 宽阔的沅水河道之上,一搜搜竹筏首尾相接,其两侧各点缀着鳞片般的彩绸,徐徐前行之下,犹如一条巨龙在水中遨游。 是龙舟游赛。宋凛生随即解释,只是 只是往年的龙舟游赛一般由城中的各路商号出资各出自家的赛船,用以赛出前三甲以打响自家商行的名号。 却不曾似今日这般,只一条龙舟。 只是今年沅水河道淤塞,前些时日虽清理了好些,却仍不能与往年相较,恐生变故是以改成了这般游行的龙舟。 一旁的穆同接话仔细解答着,只做展示游行使用,不做竞赛比较了。 原来如此。宋凛生轻轻颔首,再次同穆同见礼,近来穆大人操持此事,实在辛苦。 也怪他近日不曾关注此事,竟在此时无法为小玉答疑解惑,宋凛生一时有些沉默。 哪里哪里?大人客气。穆同客气地接话,却并不过分自谦。 不卑不亢的模样,似一株傲然而立的树。 文玉从那龙舟上收回的目光落在穆同身上 穆大人还真是身姿卓然、风度翩翩啊。 文玉绷直了唇角,不知为什么看见穆大人一本正经的样子,总是忍不住发笑。 奇哉!怪哉! 文玉一行人一路在各色摊贩组成的临时街市上闲逛,忽然听得一声呼唤。 穆大人!从身后的小摊转出来的男子很是热情,拿只灯笼去玩罢! 他手中提着一直通体青绿的三角灯笼,其下坠着五彩的丝线,若不是中间搁着蜡烛,倒不像灯笼,像是一只硕大的青棕。 吴大,今日生意可好?穆同笑眯眯地接过灯笼,也不客气,同那人热络地攀谈起来。 都是大人照拂,今日城外人多,我也来凑凑热闹。说着,吴大便转身又回了自家的摊位。 而穆同则是提着灯笼,将其转手送给了身侧的文玉,文娘子拿着玩罢! 我?文玉双手接了灯笼,却有些反应不过来,给我了? 穆同轻声笑笑,不以为意,是啊,入了夜可以挂在廊下点上,免得怕黑。 怕黑? 文玉一顿,许久不曾听见过这个词了。 不过怕黑,那都是原先在后春山里的事了,自她化形跟随师父以后,已经许久不曾怕黑了。 文玉默然,也不反驳穆同的话,只提着那青棕模样的奇特灯笼静静垂首而立。 也不知师父近日在忙些什么。 自上次陈勉之事一别,又有许多时日不曾见过师父了 多谢穆大人好意。一侧的宋凛生上前一步,与穆同道谢。 穆同倒是不以为意,大人哪里的话,不过一只灯笼罢了。 说话间穆同自腰间取出荷包,欲与那吴大结些银钱。 虽是吴大好意赠与他玩,却不可叫人亏钱才是,开门做生意,哪有容易的。 只是尚未等穆同有所动作,一锭银已落在了吴大的摊位上。 啊?公子要买些什么?灯笼?彩绳?吴大稍一愣神,便赶紧张罗着生意,将摊上的小物件儿一一摆出来,您看看? 宋凛生淡笑着摇头,抬袖指了指身后文玉手中的青棕灯笼,付这只灯笼的钱,您收好。 言罢,宋凛生折回文玉身侧,将吴大诶诶,还没找您钱呢!的呼喊撂在背后。 他一向不喜欢欠人情,更不愿意让小玉因欠人情而有所顾忌。 穆同拎着荷包的手顿在半途,默了一瞬之后将那荷包重新别回腰间。 偶有江风吹拂,将他发间那根琥珀色的缎带拢至眼前,遮去了他眸中的晦明变化,叫人看不清楚。 很快,似乎从未发生过一般,穆同抬袖伸出两指,骨节修长的指尖夹住发带,将其抛至身后。 大人真是穆同无所谓地笑笑,也不接着往下说。 宋凛生唇角微弯,勾勒出一个周正的笑脸,穆大人见笑。 这头你一言我一语地斗法,似有无声的硝烟弥漫。 反观文玉,只是垂首拎着那只青棕灯笼缓步前行,专心致志丝毫不受打扰。 见她如此沉默,宋凛生和穆同也不再出声,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文娘子有礼。 一道男声响起,文玉终于止住脚步,抬首细看之下,不免有些讶异。 陈勉?文玉话中的惊喜溢于言表。 来人正是许久不曾露面的陈勉,他一如往常身着蓝衫、打扮素净,面容消瘦之余倒不失精神气。 正是,文娘子今日也来逛祭祀集了?陈勉笑容周到温和,我远远见了文娘子和大人,过来见礼。 说着,落后两步的宋凛生和穆同也跟了上来。 陈勉同他二人一一见礼,而后便面带歉意地作别,我还有公务在身,不能多陪文娘子和两位大人了,先告辞了。 文玉点点头,看着陈勉的身影隐入人群,朝着祭祀台那一头去。 今日竟能遇着陈勉文玉喃喃,她还真有些意外。 也不知上回得了师父那法子,如今枝白恢复得怎么样了 待她得了空,得避开宋凛生去陈勉家看看。 陈勉本是府衙书吏,今日来此公干也是应当。宋凛生轻声答道。 穆同肯定地点点头,望着陈勉远去的身影,此次祭祀的主要祭神仪式便是交由陈勉完成的。 说起祭祀穆同抬眸望了一眼天色,时辰不早了,还是请大人和文娘子登台观礼罢,请。 宋凛生颔首,小玉,请。 文玉点点头,抬脚走在前头,宋凛生和穆同紧随其后。 三人身形如豆,在拥挤的人流之间穿行,朝着观礼台行去。 眼见到了观礼台脚下,正欲登临之际,文玉却忽而停下脚步。 那是侧身远眺之时,文玉不忘扯了扯宋凛生的衣角。 宋凛生随之而动,顺着文玉所看之处望过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一处 父亲背着小儿,母亲提着点心,老者聚拢说话,偶有三两只风筝在天上飘着牵动地上奔跑着的孩童。 热闹、欢快,是沅水河道两岸的写照。 一切看起来都与寻常无异。 小玉,怎么了?宋凛生附身问道。 文玉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方才那里似乎是周先生。 可是一转眼,待她想要再看清楚些的时候,那人却又消失不见,倒叫她不敢贸然确定了。 宋凛生闻言抬眸去看,却丝毫不见什么周先生的身影,今日端阳,周先生既不在家,便有可能是在此处观礼,也不奇怪。 第241章 也许是我看花眼了文玉闭了闭眼,敛去了心中的猜想。 走罢。文玉牵了牵宋凛生的衣袖,祭祀快要开始了。 远远看着与观礼台相对的祭祀台,穆大人已经在祭祀台正中站定。 宋凛生颔首,同文玉一道上了观礼台 第184章 天高水阔、青阳满地。 沅水河中龙舟徐行、两岸人声鼎沸,实在是热闹非常,与之前上巳祭春神也不相上下。 而一切的喧闹声响在穆大人站上祭祀台的那一刻随之止息。 稚子收了风筝,男女停下交谈,老者扬起头颅,众人的目光皆汇聚于祭*祀台中的穆大人身上。 若说上巳祭祀是求春种,那么端阳祭祀求的便是秋收。 在这日上告于天,俯祭于地,以求得秋日的丰收和风雨的和顺,是百姓心中最紧要的祈愿。 鼓声激昂,捶打着众人的心弦,在极其庄严肃穆的氛围之下,穆同开始了祭祀仪式。 文玉和宋凛生立于观礼台上,遥望着穆大人所在的方向,虽相隔着些距离,却仍然忍不住被那虔诚的情绪所感染。 穆同祭天、祝祷,繁复的步骤在他的主持下变得井然有序。 正当一切都按计划行进之时,文玉却忽而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空气中似有暗香浮动,可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尚未等文玉探个究竟,那掩藏在沅水之下的暗流涌动便毫无遮掩地显露人前。 河面波涛翻滚、莫名起浪,而半空中更是乌云密布、风雨欲来 啊!要下雨啦! 怎么回事啊?变天了! 众人皆议论纷纷、窃窃私语,更有甚者已然开始四下逃窜。 方才还隐在人群当中的彦姿不知何时转到了文玉身侧,他压低了声音,用仅有他和文玉能听见的音量说道: 怎么回事?有古怪。 文玉侧身一看,彦姿几时同她这么要好了?一有动静竟然来的这样快。 不错,看来回家多送他几盏菡萏酥山才是。 却是不似自然风波。文玉同样压低了声音,你退到我身后来。 沅水河道之上,原本徐徐行进的龙舟,如今也随着波涛翻滚而变得摇晃不止,其上的水手也无法安然立身,几乎要整个翻倒入水中而去。 文玉凝眉,情形不妙。 转瞬之间做好决定,文玉便欲往前。 小玉,你待在此处莫要走动。宋凛生一手按住文玉的小臂,转脸正见彦姿在旁,彦姿,同小玉一处看好她 我去找穆大人一道调动人手救人!说着,宋凛生快步下了观礼台,往祭祀台而去。 宋凛生!文玉心中一急,慌忙开口。 只是宋凛生步履坚定、动作又快,更是未有片刻耽搁。 不行,这样的情形根本不是调动人手便能解决的事,即便是调来了人手,届时伤亡惨重,也是无力回天。 况且眼下这场风波,显然是妖邪异动,否则怎会转瞬之间便风雨大作。 文玉两指翻动,一道青芒登时凝聚在掌心。 你疯了!彦姿低声呵道,一把按住了文玉的手臂,你这样贸然出手,搞不好会招来祸患的! 文玉闻言心中一诧,想不到彦姿这小小年纪思虑倒是周全 兴许是个可造之材,只是眼下跟着她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日后得为他寻个好去处才行。 祸兮福之所倚,招就招罢!文玉语调轻快地回了他一句,手上动作却未停。 福祸难全,人命却易折。 师父总说在人世应锄强扶弱、保护幼小,想来并不止是为了要她积攒功德,这其中的道理她已懂得。 今日,即便不是为了宋凛生,她也不会眼看着百姓落难,自己却袖手旁观。 文玉心下已有决断,手中的青芒也再次随之聚拢。 等一下!彦姿再次按住了文玉的手,急促呼道,你看 陡然被他捉住,文玉手中的青芒不禁闪烁了一瞬,片刻的茫然过后,文玉顺着彦姿的方向看去。 只见风雨不再、天光晴朗,方才还波涛涌动的沅水河道转眼间便风平浪静、一如初时。 就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 没有疾风,没有骤雨,更没有险些掀翻龙舟的浪潮。 文玉难以置信地闭了闭眼,就好像眼前之景皆是错觉。 直到两岸的高声疾呼再次将她拉回现实。 春神娘娘显灵了! 春神娘娘保佑!一定是春神娘娘保佑! 大家快看,真的是春神娘娘显灵! 人群里的议论纷纷一字不落地传入文玉耳中,她本就五感敏锐,更何况百姓言谈之间毫不避忌,本来就未有隐藏之意。 春神娘娘显灵 文玉心中一顿,琢磨着众人口中念叨的话语。 奇哉!怪哉! 一是方才的狂风骤雨确有古怪。 二是怎么会是春神显灵呢? 文玉毫不掩饰地环顾四周,更是暗自探出灵力去感受师父的气息。 师父明明不在此处,可此处的风雨却能骤然停止。 难道说真神之力就是如此强劲?强到令人无话可说? 即便是远在天边,也能须臾之间消灾除祸,片刻之内海晏河清? 文玉心中咋舌,饶是她也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只要眼下的燃眉之急解了便是,深究那么多作甚,徒增烦恼。 到底是不是春神显灵,她回春神店问问师父不就知道了。 须臾之间,文玉又忍不住有几分得意,师父不愧是师父 这就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啧,真是呼风唤雨、变幻无穷啊。彦姿的感慨之间不乏艳羡。 他慢吞吞地松开捉住文玉的手,动作犹豫迟缓,似乎怕一个不留神,文玉仍旧不管不顾地出手。 文玉眼波流转间自然懂他的意思,遂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转身遥望祭祀台,宋凛生和穆同正在一处,约莫是商议着什么。 不多时,宋凛生下了祭祀台折身往回走,穆同则留下继续主持未完的仪式。 文玉半垂着眼,目光从宋凛生身上越过,看向他身后此刻说得上是平静无波、安宁至极的沅水河道。 首尾相连的竹筏龙舟正慢悠悠地摇曳着前行,与她方才来时别无二致。 似乎方才种种,皆未发生。 文玉抱着手,指尖在两臂上轻轻敲动。 你说文玉眯了眯眼,示意彦姿往前看,会不会是 你是说春蓬草?彦姿当即会意,接话道。 春蓬草?宋凛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文玉和彦姿应声回头,见他自台阶上快步行来。 小玉,彦姿。 宋凛生脚步匆匆,转眼便到了文玉身前,他极快地招呼了彦姿一声,随后便同文玉问道: 小玉是说,方才之事与那春蓬草有关。 他既如此问,文玉也毫不避忌,只是眉宇之间转瞬而来的忧虑不禁夸张了三分。 是啊,我真是害怕,若真是春蓬草。文玉眉心微蹙,故作张惶地看了身旁的彦姿一眼,彦姿要是应付不来该如何是好? 旁边原本静默不语的彦姿,登时喉头一噎,你?我? 文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惶恐。 小玉,别怕。宋凛生沉吟片刻,是否真是春蓬草还尚未可知,只是此事不宜大动干戈,不如等入夜之后,我与彦姿再去探查一番。 文玉转头瞥了一眼祭祀台周边再次聚拢的人群。 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确实是不宜张扬。 彦姿,你待如何?文玉回身柔柔弱弱地看着彦姿。 这女人还真是 无奈的目光在宋凛生和文玉之间逡巡,彦姿僵硬地扯了扯唇角,他一时不明白,到底谁才是大妖。 我去,我去就是。 有劳大仙。文玉笑得狡黠无比,计谋得逞的欢快溢于言表。 天光散去,夜幕低垂,祭祀的人群似潮水一般褪去。 白日里的喧闹有如昙花一现,沅水河道重新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与穆大人作别以后,文玉和宋凛生、彦姿也下了观礼台。 高处虽便于观察,却也实在是惹人注目。 文玉仰躺在岸堤边上的芦苇丛中,看着满目星子疏落、苍穹一望无垠。 第242章 偶有夜风袭来,将她两鬓的碎发扬起,有意无意地捉弄着她的鼻尖。 此处隐蔽,便于躲藏。 宋凛生端坐在她身侧,彦姿则同她一般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阿嚏文玉鼻腔一阵冷意,令她的脊背都躬了起来。 好在周边本是一片虫鸣蛙叫,堪堪将她的声音盖过。 小玉? 宋凛生应声侧目,旋即他那件月白的外袍便落在了文玉肩头,将她大半个人遮住。 夜里风大,当心着凉。 衣衫翻动带起的风声吹拂在彦姿的脸上,他缓缓偏头瞥了一眼。 哪里就娇弱至此了呢? 宋凛生还真是 呵,凡人。 文玉这女人不知比他强健百倍千倍,若他知晓文玉乃是精怪之身,也不知会否仍然如此。 他到底知不知道啊? 彦姿的脑袋瓜不容许他思考如此复杂的问题,他翻身坐起,僵直着脊背不去看宋凛生和文玉。 文玉望着眼前将她遮住的月白衣袍,似裁来天边的云彩一般,又轻又软。 咳咳。文玉抬眸望了眼天色,时辰差不多了,她旋即起身,那件衣袍也随之落回宋凛生的肩头。 上回着凉的人,可不是我。文玉拍拍宋凛生的肩,快穿穿好。 我宋凛生一时语塞,却不知该如何与小玉分辨,他 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身侧的二人,彦姿耸了耸肩。 我下水去看看说着,彦姿便要起身。 等等!文玉低声唤道,旋即跟上彦姿的脚步。 她抬袖握住彦姿的手,掌心相触碰的瞬间,一道淡淡的青芒钻入彦姿的手。 它会带你找到方向。文玉用仅她和彦姿可见的音量低声嘱托道,万事小心,不可强求。 先前彦姿在水下遍寻春蓬草的踪迹而不得,而她却能轻而易举地将其找到。 虽不知这其中的缘由究竟为何,但为了保险起见,文玉将自己身上的一缕气息给了彦姿,令其为彦姿开路。 彦姿一顿,似乎有些意外。 他回眸古怪地瞥了文玉一眼,不咸不淡地应声,嗯。 夜色沉沉,沅水河犹如砚台之中的一泓墨水,幽深微暗、深不可测。 彦姿似一尾游鱼,悄无声息地入了水,未惊起半分波澜。 一切皆如预想中的发生着。 可不知为何,河面越是平静,文玉的心中却越是不安。 她长身玉立,似一朵清瘦的黄角兰站在夜风当中。 宋凛生握着外袍犹豫着,他不想给小玉添麻烦,更不愿惹小玉不快。 可若是叫他只顾自己,却也是无法做到的。 文玉肩头一沉,随之垂眸看去。 那抹月白的色彩将她的鹅黄衣裙盖住,衣角蹁跹同夜风纠缠在一处,似无声的乐章跳动。 目光上移,宋凛生微白的面庞就在她身侧。 他两颊似乎有些犹豫、有些迟疑,却又不乏坚定果敢的色彩。 似乎怕文玉会再次拒绝,宋凛生唇齿微动,小玉我 嘘! 文玉面色一凛,一把捉住了宋凛生的手腕,将他拉近自己、护在身侧。 宋凛生随之噤声,不再言语,面色也陡然凝重起来。 小玉如此反应,必定事出反常。 虽则他并不想做一个躲在小玉身后的宋凛生,可眼下局势不明,他也不想给小玉添乱。 暮色四合、混沌八方,周遭是浓得化也化不开的黑。 文玉总算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太静了。 夜间人潮褪去,虽则安静,却也令一切声响变得更加清晰。 不知从何时起,虫鸣蛙叫消失不见,水流涌动寂静无声 似乎沅水河畔的一切被裹在了密不透风的虚空之境,仰不见天、俯不着地。 文玉紧紧了掌心,握住宋凛生的手腕。 宋凛生是凡人,五感迟钝,或许尚未察觉。 可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的气流涌动 第185章 文玉手腕翻动,将宋凛生往身后拉了拉,而后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聚起点点青芒,弹指间一道气流无声地飞出,往前冲击而去。 是结界。 不过,这样的结界还难不倒她。 文玉双眸低垂,在心中默念几句,用意念控制着周遭的气息,再抬眼时,眼前的结界随之消解。 耳畔虫鸣声声、风声阵阵,不同于方才的死气沉沉,沅水河畔的一切似乎都鲜活起来。 在春神殿时,她是常常和敕黄一道逃出去玩闹嬉戏,可这并不代表她会荒废了师父所授的心经术法。 如今总算派上用场,也不算给师父丢脸。 文玉左右环顾一番,此处虽则蛙声虫鸣不断、水流潺潺不息,诸多声响繁杂交织,可是 宋凛生偏头静静看着静默不语、眼神专注的文玉,虽不知小玉在想些什么,却能感受到手腕间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 那是属于小玉的体温。 在风声寂寂、空旷辽阔的天幕之下,有这样的一点温度,便足以让他抵御夜风阵阵。 宋凛生唇角勾起,浅淡却又满足的笑意浮出面颊,小玉 只是他话音未落,却惊得文玉似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 文玉猛地抬首,陡然睁大的双眼中倒映出星子点点,她来不及出声制止,便伸出一手捂住了宋凛生的口鼻。 四目相对之下,文玉无声地摇摇头。 宋凛生身量高,如此这般的姿势倒像是文玉整个人挂在他身前。 他垂眸看着小玉,她那双眼眸清澈澄明比月光还皎洁三分,映射出眸中的倒影,唯有他一人的身形。 似喧嚣远去、万物消逝,天地间仅剩下他与小玉而已。 唇畔有温热的气息传来,那是小玉的指尖。 宋凛生眸色一暗,随之噤声,只乖觉地轻轻颔首。 他动作不大,却牵引着文玉的手。 温热的气息喷薄其间,一阵比一阵急促,带起点点湿意。 宋凛生的呼吸。 文玉毫无知觉地吞咽着,而后一阵微凉的夜风袭来,叫她彻底清醒。 猛地缩回手,文玉别过脸去。 眼前一空,宋凛生也不禁微微错开。 片刻的停顿之后,有宽大的衣袖作掩,文玉镇定地继续牵着宋凛生,空出的另一手则指了指自己和宋凛生,而后又指向前方的芦苇荡。 宋凛生登时了然,旋即颔首示意文玉。 二人脚步轻动、悄无声息地往前走,在虫鸣蛙叫的遮挡之下,顺利地潜藏在芦苇丛中。 文玉探出一手拨开眼前的芦花,偏头往外看去。 月色倾泻,在沅水河面上打出错落有致的光斑,闪烁跳跃的样子似宝石珠翠上的华彩。 紧挨着河道边上,是一片空旷的湿地,河面上折回来的光将其照的亮堂堂的,隐约可见立身于当中的两个人影。 说是人影,却还有些为时尚早。 文玉眯了眯眼,周遭浮动交织的气息可不是全然的凡人。 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婉约柔美的女声初时还算得上冷静自持,可随之话越往后,其话音呜咽,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似在问与之相对的另一人,又似在问自己。 我只是恨他失约却没想到 究竟为何如此,如今这样的局面,难道就是他想要的吗? 难道就是我想要的吗? 文玉屏住呼吸,听得聚精会神,虽不是十分清楚,却也能听见七七八八。 只是,这些话零零散散,断而未绝,又很不连贯,反倒听得人一头雾水。 文玉侧目与宋凛生对视一眼,见宋凛生拧眉不语,神情肃然。 她怎么忘了 上回洗砚说她带着宋凛生趴人家屋顶是不雅观,眼下她又带着宋凛生偷听,岂不是更不得体? 文玉心中一默,只是如今形势所迫,不得体便不得体罢。 她安抚似地伸手拍了拍宋凛生的手背,眼神示意他放宽心。 宋凛生轻轻颔首,他知道小玉心中的顾虑,只是他并非是记挂自己的声名。 而是 若是眼前的人不过是寻常女子,怕是小玉根本没有掩藏身形、躬身偷听的必要。 小玉从不是爱打听旁人之事的性子。 除非 宋凛生的眉心越锁越深,一个大胆的猜想在脑海浮现,令他心中骇然、说不出话。 第243章 文玉见宋凛生沉默不语,只当他已然放下心来,便不再多想,旋即转回目光再次看向湿地上。 与先前说话的那名女子相对而立的似乎也是一位女子,只是她身量颇高又背过身去,叫文玉看不清楚。 仿佛被问住了一般,这名女子默不作声,任由先前那女子呜咽啜泣。 待文玉以为她不会开口之时,一阵凉意袭来,那人带着犹疑的话音混杂着夜风随之响起 你不是恨他吗?他有如今的下场 你该高兴,却在这里落什么眼泪? 话到最后,上扬的尾音已满是不解和困惑。 我、我恨他不假,可是、可是我曾经倾慕于他纠结与挣扎并存,肯定与怀疑相伴,先前那女子一番话说的很是艰难。 而相对的这名玄袍女子,显然更加难以置信,甚至忍不住上前一步,与之正面相对。 文玉虽然隔得远,瞧不清她面上是什么神情,可从她匆匆迈步的样子来看,也可想见其似听见什么天方夜谭一般的惊诧。 果不其然,未等文玉细想,那头已然出声 爱与恨的分界是什么?现在与曾经哪个更紧要? 她话虽说的严厉,语调却更多的是疑惑,而非谴责。 这样强烈的反差,倒让文玉十分怀疑她二人的关系。 姊妹?亲友?还是旁的什么 文玉也说不清楚。 先前那素袍女子似乎被这番话问住了,沉默着不肯出声。 你当真玄袍女子犹豫着再度开口,似欲规劝,却未来得及说完。 那素袍女子便骤然出声,若是爱恨总是分明,从前真能割舍,世上又怎会有那样多人求神拜佛、以求心安 爱、恨,从前、如今。 文玉心下琢磨着,难道又是什么为情所困的妖精鬼怪,在此处探讨入世的哲学。 也难怪,自她冲破结界以来,总有种若有似无的熟悉感。 起先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如今看来约莫是同为妖精的缘故。 只是不知是哪路道友 一旁的宋凛生静默不语,眼看着文玉的脸上风云变幻,他心中的猜想越发得到印证。 若他只身在此,那他不会惧怕任何险境与未知,但此刻他身旁还有小玉 探查春蓬草一事,本是他职责所在,如今却连累小玉以身犯险 宋凛生心中懊悔万分。 旁的不必多言,我只问你玄袍女子声线微冷,似极其专注认真,若要你选,你是要如今的他,还是从前的他? 此言一出,素袍女子并未立时答话,似乎是被惊住了一般。 反倒是这头的文玉动了动耳朵 他? 如今的他,从前的他? 他是谁? 好一番周折过后,文玉这才注意到两人话中的他。 心中疑惑渐深,文玉不禁凝眉。 我我虽恨他,却也只愿他能做回从前的他不愿他似如今这般受尽折磨。 这样的回答显然是出人意料,那名玄袍女子仿佛有片刻怔然,以至于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阵沉寂过后,那玄袍女子终于开了口: 你此话当真? 从前他离你千远万远,如今只要你愿意,却可以让他每日在你眼前。 即便如此,你也要选从前? 她淡淡地说着,话音一句更比一句轻,风声席卷也无法将其中的困惑吹散。 是,若时光倒流、一切从来,我也愿意选择从前。素衫女子言语顿挫、字字铿锵,其话中坚韧似一道道重锤砸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耳畔。 自然也包括文玉。 虽不知来龙去脉,可仅凭这几句话,文玉也能听出其中的百般纠缠、嗔痴爱恨。 文玉一时感慨万分,忍不住拍了拍宋凛生的掌心。 从前她只当神者仙者勘破凡尘、跳出轮回,是众生追逐之举,可如今听了这一番话,倒觉得凡人敢爱敢恨,也是不枉此生。 宋凛生抿唇不语,摊开的手掌静静接纳着文玉的指尖,任由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 河滩的湿地上一片沉寂,四周似坠入永夜般漆黑,月色隐入云间,玄袍女子不再答话。 文玉拨开芦苇的手松了松,旋即往回撤。 即便是看热闹也该看够了,如今对方既无伤人的心思,她也不该打搅。 偷听了这许久,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眼下看来,悄无声息地退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对方极大可能并非凡人,可天地之间、六道之内,本来也不只是凡人的世界。 众生平等互不滋扰最好。 可尚未等文玉收回手,那玄袍女子身形微侧,似察觉什么一般。 文玉动作一顿,登时浑身僵直。 不妙。 谁 一声低呵犹如利刃般划破夜空,直朝文玉所在的位置而来。 其势凌厉而凶猛,连带着将四周的气流也肆虐起来,似一支支箭雨,脱弦而出、势如破竹。 这是 妖力! 文玉瞳仁紧缩,且对方的修为远在她之上。 看来方才的结界,不过是其随手布下,是以容易勘破罢了。 电光火石之间,文玉扬手将肩上宋凛生的月白衣袍翻起,随之将其抛至空中,遮盖了宋凛生大半视线。 在那道气流即将靠近之时,衣袍正落在宋凛生眼前。 文玉搂住宋凛生的腰身,借巧劲带着他一个旋转,使其目光错开。 在他身后,文玉伸出一掌,直直与那气流对上。 并无轰鸣之声,也无两相碰撞的流光乍现。 文玉心中一凛,对方在试探她? 而她,却真的出手了。 这岂非自乱阵脚,文玉心中不安,暗道不好,一向淡定的她也不不由得渐渐染上焦灼之色。 阁下还不现身,且等我来请么? 温柔多情的女声越过芦苇荡遥遥而来,似不惧艰难险阻,也要来到文玉耳畔。 文玉一顿,这声音与方才那声低呵截然不同,那呵斥利如刀刃,这呼喊却又缱绻万分。 似乎方才一切皆是错觉一般。 芦花飘荡、夜色沉寂,文玉有一瞬间的惘然。 隔着重叠的芦苇,文玉对那头的境况并无把握。 而做无把握的事,就意味着危险。 可方才那声呼唤似乎久久萦绕在她心头,不曾消散片刻。 文玉似着迷一般,往前迈了半步。 小玉,别去。宋凛生一手握住文玉的手腕,当心。 宋凛生掌心微凉,文玉不由得蜷了蜷指尖。 冰消雪融、清明重现。 似大梦初醒,文玉猛地停住脚,其发间已是冷汗涔涔。 操控人心之术 文玉心中突然升起一阵后怕,宋凛生还在她身侧,贸然动作恐对宋凛生不利。 正犹豫间,那女声再次悠悠响起 真待我去请不成? 不疾不徐的语调却无端让人觉得压迫至极。 文玉反手将宋凛生握住,侧身叮嘱道:宋凛生,跟紧我。 小玉宋凛生摇摇头,似乎不愿让她冒险。 万事有我。文玉不再过多犹豫。 既然避之不及,不如正面相对,春神殿从没教过她当缩头乌龟。 言罢,文玉便护着宋凛生一步步越过芦苇荡而去。 她并不是害怕,只是觉得古怪。 身为妖精鬼怪,自然有改头换面的本事,只是容貌易改,气息难掩。 这妖力中蕴含的气息,她似乎在一物身上见过 沅水河底,春蓬草。 层层叠叠的芦花在眼前散开,似拨云见日一般,越前行越是豁然开朗,月光打在沅水河面上,将一旁的湿地也照的发亮。 抬袖拂过最后一丛芦苇,文玉和宋凛相携而出。 周先生? 望着眼前乍然出现的面容,文玉忍不住惊呼。 那素衣女子的身形逐渐清晰,竟然是闻道书舍的周先生。 周乐回面色张惶,却又强自镇定着,一张脸在冷白的月色照拂下显得毫无生机。 若非她本是教书的先生,此刻倒更像是犯了什么错处,被当场揭短的学生了。 文娘子宋大人你们周乐回唇齿微张,低声答道。 宋凛生疑惑的目光扫过周乐回,却碍于礼数并未过多停留。 第244章 文玉侧身与宋凛生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的眸中瞧见了毫不掩饰的讶异之色。 是你?文玉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白日里她恍然一眼,似乎是看见了周先生,可是不过转瞬之间人便消失不见、毫无影踪,她只当是看花了眼、认错了人。 可如今,周先生好端端地在她眼前,她却又不敢相认了。 方才那两声分明是妖 而周先生,自然是人。 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 是误会,还是隐藏太深。 文玉屏息凝神,握住宋凛生的手也不禁紧了几分。 难不成,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妙的幻术,竟可以伪装成凡人,将她也骗了过去。 对面周乐回听罢文玉所言,却是猛然抬首,双眸之中似有说不完的话尚未出口。 文玉紧盯着周乐回,只见她微微张口 是我。 出声的人并非周乐回,而是自她身后缓步而出的另一女子 也就是那位身着玄袍的女子。 月色倾泻,照耀她华彩满身。 饶是文玉常以三圣母、何仙姑自比,在眼前之人现身后,呼吸也不由得停滞了一瞬。 纯白无瑕,却又摄人心魄。 分明是并不凌厉,甚至算得上柔美的面庞,却无端令人觉得风情摇曳、妖邪至极。 这样的感觉似乎似乎在什么人身上出现过。 文玉思绪纷飞,脑海中的片段似走马灯一般接连闪过,快速又急促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这女子并不像她梳着寻常的发髻,反倒是任由额前的碎发飞扬,身前有几段发辫滑落,更添几分随性自在。 其耳畔坠着一缕银铃吊坠,脖颈之上还佩着一只金丝绞花的长命锁,中间一点朱红也不知是什么灵石彩宝,正泛着幽深的光芒,似点点血珠在其间流动。 文玉凝眉不语,看着她一步步从周乐回身后行出,直至走到周乐回身侧,即将将其越过去之时 周乐回匆匆喊道:荇荇姑娘! 荇荇姑娘 文玉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荇荇。 倒像是什么水草藻类的名字,该不会真是沅水底下那株春蓬草罢? 周乐回的呼喊似乎并未起到什么作用,名唤荇荇的女子步履不停,似天地万物皆不可阻挡一般,直向着文玉和宋凛生而来。 或者说,直向着文玉而来。 那双水一般的眼睛,带着澄净清澈的同时,也带着深不可测、幽微暗沉。 熟悉的气息随着来人的靠近,越发强烈。 妖精鬼怪,对于气味的敏感程度异于常人,文玉也不例外。 文玉面如平湖、心如擂鼓,胸腔之中似有千万只蝴蝶振翅,那愈演愈烈的轰鸣之声响彻耳畔,令她有些招架不住。 真是春蓬草 眼看着她越来越近,文玉想要出声阻止,让其停住脚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偏生她丝毫未有驻足之意,仍不疾不徐地抬脚往前。 文玉! 一声急促的呼喊由远而近横亘在她二人之间,不过转眼的功夫,彦姿便闪身到了文玉身侧。 怎么回事,你没事罢?说话间,彦姿警惕地扫视了一圈,打量着周遭几人,旋即轻声附在文玉耳畔说道 我依着你指的路去了,那春蓬草不在沅水河底。 春蓬草不见了? 第186章 不在沅水河底 眼看着面前的玄袍女子步步逼近,文玉眸光一闪,心中的猜想验证了大半。 确实是不在沅水河底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旁的宋凛生见她步履不停,丝毫没有驻足的意思,不由得上前一步挡在文玉身前。 这位娘子他话音徐徐,略带犹疑,一时琢磨不准对方此行究竟何意。 只是对方闻言竟半分眼色也未给他,只一心盯着他身侧的文玉。 宋凛生静默一瞬,几欲再开口,却被文玉一把拦住。 眼下情形不明、局势未定,她不能让宋凛生冒险,更何况若不是她的缘故,宋凛生也不会摊上这些事。 文玉稍稍侧身横在宋凛生之前,目光沉静地看着渐行渐近的玄袍女子。 两相对望之下,文玉和那玄袍女子皆未出声,谁也不肯先开口打破僵局。 沉默的气流在二人之间涌动,渐渐织成一张古怪的网,几乎要将周遭的几人通通隔开,似乎天地之间唯余她和文玉。 文玉直视着那双幽深的眼瞳,心潮涌动之下,有些拿捏不准对方的心思。 眼见气氛似霜雪一般冻住,周乐回左右环顾之下,猛地上前几步,匆匆来到文玉二人中间。 文娘子,宋大人,彦姿。她语速极快地一一打过招呼,而后看向她身旁的玄袍女子,这位是荇荇姑娘,是是我的朋友。 言罢,她又同荇荇介绍道:荇荇姑娘,这位是文玉娘子,宋凛生大人和彦姿,也是我的朋友。 朋友*,朋友的朋友,自然也是朋友。 文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照周先生的反应来看,她似乎也并不知晓眼前这位荇荇姑娘的身份。 如此一来,文玉便放心了些许。 荇荇既然瞒着周先生,自然也不会愿意在人前袒露,那她便不会贸然出手。 文玉沉吟着,这么说她与宋凛生、彦姿暂时尚且能算得上安全无虞。 周乐回话音落下,宋凛生随之颔首致意,彦姿则仍是满脸防备地盯着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荇荇姑娘。 他在学堂这段时日,同周先生打照面的次数也不少。 周先生一向独来独往,偶尔能同申盛说上几句话,可从未听说过她还有什么朋友。 彦姿的目光回转,瞄向身旁的文玉。 文玉眼帘轻抬,当即会意。 可正当文玉预备同眼前这位荇荇姑娘客套一番、攀攀亲戚之时,对方却先开了口。 文、玉。她朱唇轻启、一字一顿地念道,似乎极认真地品味着文玉的名字。 荇荇额前的碎发随风而动,那一双幽暗如水、深不见底的眼睛,透过缕缕青丝,紧锁在文玉的脸上。 真的是你 文玉叫她这一打岔倒不知该如何开口,又正逢她叫着自己的名姓,于是乎赶忙应道: 在呢! 只是这一声应答响起,丝毫未起到原本预料中的破冰效果,反而气氛又随着话音的落下将至极点。 周乐回面色一僵,失去了往日在闻道书舍的从容气度,颇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几人之间来回逡巡。 看着眼前的大妖,文玉略一停顿,实在有些拿不准对方这高深莫测、一言不发的做派,到底是一贯如此还是另有所图。 既然打过了招呼,又不欲与她们为难的话,此刻不应该两相作别,放她们离去么? 文玉定定心神,维护身后宋凛生和彦姿步伐并未后退半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你不认得我?女子眼尾上挑,眉心紧蹙,近乎妖冶的双眸滑过一丝异色。 沉郁又不失轻灵的话音落入夜色,似无形的双手拨弄着文玉的心弦,奇异的琴声随之而起,听得文玉一头雾水。 文玉眉心紧拧,抬眸认真审视着眼前之人。 容色清雅、气息却邪佞。 偏生随随便便往那一站,便让人觉得超凡脱俗。 这样的样貌,若是她见过定然难以忘却,可见她同这荇荇姑娘,定然是不曾打过照面的。 文玉不禁点点头,并不觉得荇荇的话中有何深意,只是粗略的将其在心中过了一番,便有些了然。 怎会?文玉双手作揖,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我怎会不认得您呢? 敕黄曾说过,伏低做小也是一门学问。 从前她不懂得,如今对上这样的大妖,文玉深以为然。 那女子冷眼一横,淡淡地看着文玉满脸堆笑,却是不为所动。 文玉面上笑意不减,心中却打起了鼓。 她说的可是实话。 如果说在江阳府州志中见过其记载也算认得的话,那她当然是认得眼前的大妖了。 毕竟春蓬草的声名传播已有千百年之久。上至江阳府州志,下至彦姿这样的小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也不差她这一个。 这女子眸光划动,并未应声,看得文玉唇畔的弧度僵了僵。 不过话说话来,文玉心思一转。 这株春蓬草在沅水底下的年岁不短,修为又高,托大拿乔也是应该。 文玉只当她是不满自己的态度,赶忙毕恭毕敬起来。 第245章 荇荇姑娘?听方才周先生是如此介绍,想来荇荇正是她的名字。 一片沉默,无人应声。 文玉一时哑然,不过琢磨片刻后,她心中灵光乍现。 还不快见过荇荇姑娘!文玉一扬手,招呼着身后的宋凛生和彦姿。 荇荇姑娘。宋凛生一向对文玉唯命是从,随之颔首见礼。 彦姿则是踟蹰着,犹疑不定的目光扫过文玉,而后不情愿地开口:见过荇荇姑娘。 文玉笑意深深,这回给足脸面,总能高抬贵手,放她们离去。 荇荇姑娘,您看 别这么叫我。 文玉原本不抱希望。谁知她竟终于舍得开口。 只是未等文玉高兴,却又叫她一句话打回原形。 荇荇抬眼扫过文玉,眸中的情绪意味不明。 这女人竟敢说认得她。 既认得她,却又口口声声叫她荇荇。 风声缭乱、夜色浑浊。 胸前起伏不定,她只觉得呼吸也失了分寸。 一如她这些年在沅水河底,幽深微暗的水流将她紧紧包裹,掠夺着她鼻间的每一口空气,令她无法呼吸。 她双目沉沉,紧紧盯着眼前的文玉。 还是这样天真无邪的面孔,让人看一眼都无法克制摧毁的想法。 原本在沅水长久的浸淫之下,他心中的那团火焰早就化为灰烬,只留下点点星子,尚有余温。 可如今文玉的出现,却如同往这堆灰烬里添了一把新柴。 风声呼啸间,烈焰重生。 滔天的怒意随之而起,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可这又不是纯粹的恨,莫名的心绪在她胸腔之中混杂着。 当她见到文玉的这张脸,是怒是恨,都不紧要。 她只觉得心中酸涩,涨得难受。 你艰难开口,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眼前的文玉忽而生出重重幻影,令她看不清楚。 荇荇猛地甩头,企图令自己清醒过来。 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跑掉。 即便是幻影,她也要牢牢抓在手中。 你荇荇随之伸出手去,在身前胡乱抓了一把,只是手脚似灌铅一般沉重,终究只是徒劳。 意识模糊不清,她勉力支撑的神智也逐渐崩塌,眼前所见越来越混沌,最终还是落入了一片漆黑。 不要走 文玉的面庞在眼中消逝,她最后想到。 嘭地一声,文玉眼见着面前的荇荇姑娘轰然倒地。 乌发如瀑,映衬着她的面庞,即便是昏睡过去,也不解其眉心紧蹙的弧度。 在想些什么呢? 文玉努力克制着自己不由自主往前的步伐,谨慎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 荇荇姑娘!周乐回惊呼一声,似乎也被眼前的情形吓到。 宋凛生抬眼同文玉对视,眸光之中也不乏担忧,这位荇荇姑娘是 彦姿双眉倒立,忽然张牙舞爪起来,晕了?还是死了? 话虽张狂,语气却是小心翼翼。 文玉匆匆几步上前,指尖探过荇荇鼻息,晕过去了。 语罢,忍不住松了口气。 方才那等情境,还真是令她后怕。 她不怕剑拔弩张、争锋相对,却怕沉默不语、心思难测。 她是前年的梧桐树,又不是前年的狐狸精,没有能力应付,也没有对策招架那样的弯弯绕。 文玉鼓着腮帮子,静静地盯着荇荇的睡颜。 睡着了,看起来顺眼多了。 心下如此想着,文玉不由得便伸手便拍了拍荇荇的面颊。 方才吓死她了,这便当是赔偿罢。 这副皮囊生的这样好看,难怪修为比她高。 文娘子,荇荇姑娘她周乐回快步靠过来,却又有些无所适从,只得相问于文玉。 文玉耸耸肩,宽慰道:没什么大碍,昏过去了。 至于为什么昏 文玉抬头望了望天色,难道是夜风太凉? 这她倒不清楚了。 只是昏了也好,省得她担惊受怕。 宋凛生的眸光划过一旁的周乐回,也不知这位荇荇姑娘与周先生究竟是何种关系。 敛去心神,宋凛生转而面向文玉。 小玉,这位荇荇姑娘是 是春蓬草。文玉言简意赅,对宋凛生也不刻意隐瞒。 本来此事便是同宋凛生开诚布公地谈过的,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只是荇荇如今同周先生一起忽然出现,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春蓬草?周乐回狐疑满腹,奇怪地念道,什么春蓬草? 那面上惊诧万分不似作伪,倒比宋凛生还更加意外。 是啊,春蓬草。彦姿几步跟过来,不是先生的朋友吗? 他并无讽刺之意,不过实话实说。 可在眼下的情形来看,却难免叫周乐回多想。 周乐回一时迷茫,彦姿的话说的没错。 她在学堂中同彦姿打过照面,只是彦姿话少,也从不与她多言。 随着先前她因为名姓的缘故有意亲近,可彦姿只同阿沅在一处,到后来更是独来独往,言谈举止之间更是同她所认识的那个彦姿大相径庭。 她便很少再同彦姿说上话,竟不知他言辞如此犀利。 是是我的朋友不假。周乐回抬眼看着彦姿,又转脸去看文玉,文娘子这 嗯文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似要将胸腔之中的浊污尽数除去,先抬回去? 说这话的时候,文玉犹豫的目光看向宋凛生。 她和宋凛生便是为了寻这春蓬草而来。 如今既然寻到,总不能什么都不问,便将人丢进沅水罢? 她还有些事没弄清楚 嗯,听小玉的。说着,宋凛生便颔首应下。 不行!彦姿猛地开口阻拦,你疯了!你没听过路边的妖妖精不能随便捡! 妖精?周乐回捕捉到了关键词,心中更加惶然,文娘子? 文玉安慰地拍了拍周乐回的肩膀,宽心道:没事,周先生莫急,没事的。 照这情形,荇荇的不曾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知于周先生了。 既然一早便不知,那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的。 河滩上风大,不是说话的地方。 待回了府,她有的是时间同周先生慢慢说道。 文玉!彦姿急得跺脚,你听见了没有! 只听过往家里捡金银的,哪里听过往家里随便捡人的! 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文玉一面应声,一面却将地上的荇荇往怀里拉。 你从哪得来的这些古怪论道。 话本啊!彦姿理直气壮,你没听过吗? 将路边的妖精捡回家,最后家破人亡、身心俱损的故事比比皆是,不知凡几! 彦姿见文玉手上动作不停,恨不得自己上手去将人巴拉下来,你看看她刚才阴晴不定的样子,多吓人啊! 文玉不以为意,你看的那些话本子里,尽数是男妖罢? 什么?彦姿一时语塞,不知道她问这个作甚。 你说的那些不会发生的,放心!文玉摇摇头,扶着靠在她肩上的荇荇起身。 荇荇是女妖啊! 第187章 宋宅,观梧院。 众人梳洗罢,皆落座于外间的桌案旁,宋凛生和彦姿一处,文玉则同周乐回一处。 文娘子周乐回一颗心无比忐忑,看着眼前的文玉,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上回同文娘子如此这般地对坐,还是在她的观山书斋,那时茶水清香、竹影横斜,外头的日色正好。 而如今周乐回偏头看了眼窗外的月夜,星子疏落,浓稠如墨。 似乎再不能与文娘子似从前那般谈天说地。 与她二人一面屏风之隔的内室,荇荇躺在榻上,阿竹阿柏正围着她梳洗忙碌。 似一只布娃娃,空有精致,失其灵动,反倒不如方才在河滩之上那般压迫感来的鲜活了。 嗯?文玉收回探向内室的目光,回身应道,周先生。 周乐回心中不安,眼见文玉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更是焦灼难耐,我 文玉看出周乐回的窘迫,抬袖斟上热茶送至她手边,宽慰道:周先生,如今既已知晓了荇荇姑娘的身份,不知可否将你与她的事说与我听? 第246章 荇荇姑娘确如文娘子所说,是妖精所化吗?周乐回接过茶盏捧在手中摩挲,目光反复扫过那面碧梧屏风,企图窥探一二。 荇荇姑娘 文玉目光深深,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算作回答。 一旁的宋凛生也轻轻颔首,说道:周先生可知,府衙从日前便一直在追查沅水河底那株春蓬草,数次下来,已可以确认你所说的荇荇姑娘便是那株春蓬草所化。 我周乐回面容戚戚,似有懊悔,我与荇荇相识已久,不过若要说此事,倒需得从另一桩事说起了。 文玉心中一动,虽不知周先生接下来要说的事究竟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她不会感到陌生。 其实,我与荇荇虽然相识,却并不常常相见。 这是实话,荇荇一向是来无影去无踪,她便是想见荇荇,也无处可寻。 一年前,我因着些许变故常常来远水河畔散心。 一年前? 文玉眸光亮起,转眼去看身侧的宋凛生。 四目相对之间,二人霎时便领会了对方的意思。 一年前,不正是闻彦礼辞官还乡的日子吗? 难道这便是周先生口中的些许变故? 只是常在河边走有一日我不知怎么的一个不当心便失足落水,险些丧命 周乐回话音落地,文玉猛然回头,惊道:险些丧命? 是。周乐回一顿,似乎有些难为情,是荇荇姑娘自水中救了我性命。 她救了你?文玉重复道。 正是,也正是那时,我与荇荇姑娘便相识了。周乐回肯定地颔首回答。 文玉的指尖在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交织出杂乱的响声。 这倒是在她意料之中。 荇荇这样生于水底的大妖,要捞一个凡人上岸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倒也能见她的良善之心。 看来大妖,并没有什么坏心眼,那今日还要那般冷冰冰地对她,怪吓人的。 文玉忍不住在心中嘀咕几句。 不知是想到什么,周乐回面上竟浮起一丝笑意。 可是待我想要感谢荇荇,她却又消失不见,因而我只能常常去沅水河畔等她,以期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文玉心下了然,荇荇消失不见的原因恐怕是她不能在岸上待多少时间,而周先生对此事自然是一无所知。 原本日复一日,我再也没见过荇荇的身影,可是后来有一回竟让我又见到了她。周乐回眸光亮亮,似乎当日的惊喜又上心头。 我们有时候会说说话,只是她话少,并不怎么说她自己,多数时候都是我在说我的事。 大致便是如此 话到此处,周乐回便逐渐收了声。 她与荇荇姑娘相识之事确实如此,并未有什么隐瞒,至于旁的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嗯文玉沉吟片刻、喜怒难辨。 想起今夜在河滩之上的所见所闻,文玉的心中始终疑云密布。 她忘不了当时周先生口中所说的那个他。 先前她与宋凛生在芦苇当中,并不识得来人身份,自然是无法知晓那个他是谁。 可如今,周先生就坐在她眼前。 那个他似乎也随之浮出水面,在文玉的脑海中有了个大致的轮廓。 闻家大郎闻彦礼。 文玉略带三分迟疑,斟酌着开口,周先生所说的你的事,是否是先生不愿告知于我与宋凛生的事。 先前她与宋凛生因闻彦礼的疯症登门拜访,周先生可是闭口不谈,如今她再度问起,也许仍是一样的结果。 可是她必须要问。 我周乐回闻言话音一顿,似乎仍有所顾忌,我 文玉知道,让一个一直回避的人开口,不是什么容易事。 好在,她有的是耐心。 或许说,既然依你所言,你与荇荇姑娘并不常常见面。文玉目光灼灼,直视着周乐回,那为何偏生今日会在沅水见面,是什么缘故让先生端阳佳节也不过了? 我与周先生,虽见得不多,却知道周先生是聪明人。文玉的语调不疾不徐,给人留下了充分的遐想空间。 若非周先生心中已有猜想,又怎会在沅水河畔苦守一日,直到夜半时分也不愿离去。 想来,周先生今日出现在沅水河畔,并非是为了端阳祭祀,而是一早便抱着寻荇荇姑娘的谋算。 说到这位荇荇姑娘,文玉偏头往内室望了一眼,她总算想起来方才在河滩之上荇荇说话的语调、周身的气质,为何那般熟悉。 脑海中的记忆纷至沓来,荇荇那张妖冶多情却又冷淡至极的脸,正与另一个人的面容重合。 闻彦礼。 其五官样貌,实则并无相像之处,可那股邪佞的劲头,却又如出一辙。 文玉心中了然。 那日她与宋凛生去闻宅为闻彦礼诊脉之时,闻彦礼曾在神志不清之时胡言乱语,向着她说什么你来了是你之类的话,叫她一头雾水、拿捏不准。 当时她只以为是闻彦礼分不清现实与虚幻,那些话恐怕是将她当做了画中女子,是以才说出口。 可如今想来,大概是荇荇附身于闻彦礼,借他的口说出。 先前对于闻彦礼被妖邪附身之事没有眉目,如今见了荇荇,若是她的话,一切倒说得通了。 只是荇荇为何要附身于闻彦礼? 她二人之间的关联 文玉眸光滑动,晦明变化间落在了对坐的周乐回身上。 估计只有周先生知晓了。 周先生?文玉试探着开口,却又不敢过于紧逼。 室内风声极静、落针可闻,局面一时僵住。 是,我承认。周乐回眉目低垂,一双眼紧紧锁在眼前的茶盏上,我与闻闻家大郎相识之事,我只告诉过荇荇一人。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周乐回紧紧捏住茶盏边缘,似乎对茶水的滚烫浑然不觉,末了抬头看向文玉和宋凛生,下定了某种决心。 自上回文娘子和宋大人到观山书斋找我之后,每每想到闻家大郎的病症我便觉得不安。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观山书斋那日她将闻彦礼的事告诉了周乐回,可当时她并无异色、也毫不关心。 思来想去,我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便只能找荇荇商谈一二。 荇荇行踪不定,我只能去她常常出现的沅水河道碰碰运气,今夜也是我这连日来,头一回与她遇上。 她并不知晓荇荇的来处,也不清楚荇荇的居所,说到底她与荇荇相识一年有余,却又对其知之甚少。 周乐回一手扶额,深感无力。 她本就觉得奇怪,此事她只与荇荇一人提起过,闻彦礼又莫名发了疯症,再加之今日听闻荇荇的精怪所化,倒也说得通了。 今夜在河滩之上,你二人的对话我听了大半。 文玉毫不避讳地说出口。 那个他,是不是闻大公子闻彦礼? 与其在这里打哑谜,不若直截了当地发问,她相信周先生,是敢作敢为之人。 沉默许久,周乐回的眸光变了又变,晦明之间是她的犹疑不定。 只是,最终她仍是轻轻颔首应下,是 这倒是不出文玉所料,她略略侧身往屏风后看了一眼,阿竹阿柏仍在往来忙碌,而荇荇尚无苏醒的痕迹。 至于荇荇姑娘文玉缓缓开口,不疾不徐的语调却充满了令人信服的力量。 你可知你所倾诉之事,所担忧之人,时至今日如此境况,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也许就是这位荇荇姑娘。 周乐回一时缄默不语,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面对文娘子的问询,她无法立刻回答。 她不是没有猜想过 可这一切听来是如此荒诞怪异,闻所未闻。 她是教书先生,从来只信奉圣贤道理,不偏听怪力乱神。 那些妖精鬼怪、绮丽传说,她只当是话本里的故事,用来寄托人们无法达成的心愿罢了。 未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卷入这样的话本中,成为故事里的人物。 真是世事难料 若说荇荇姑娘真是精怪所化,那势必通晓一些术法,这样一来,闻彦礼他 第247章 文玉看着周乐回面色变换,似乎已有松动之势,便小心翼翼地追问道: 周先生,你是不是也猜到,这位荇荇姑娘与闻彦礼的疯症或许脱不了干系? 一旁的宋凛生和彦姿也随之紧张起来,众人的目光汇集在周乐回一人身上,皆等待着她的答案。 你既那么想知道,为何不直接来问我?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8章 清冷沉郁的女声蓦地响起,似一把利剑将内室的沉默划破,夜风骤然从中灌进来,令在场的几人俱是打了个寒颤。 是荇荇的声音。 文玉眉目低垂、眸光滑动,脑海中极快地思量着如何应付。 她不是睡得好好的吗?怎么偏生在此刻醒了呢? 文玉欲哭无泪,有种在背后议论人家被抓包的感觉。 咳咳,果然如师父所说,非礼勿言非礼勿言。 正当此时,阿竹和阿柏收拾妥帖,端着面盆从内室转出来,绕过屏风来到文玉身前。 文娘子,里头那位娘子一切都梳洗好了。阿柏低声回话。 文玉点点头,眼见阿竹打着哈欠还坚持抱着换洗的衣服,她忙拉着阿柏的手拍了怕,同阿柏示意道:夜深了,快些领着阿竹回去安置罢,这里没旁的事了。 阿柏犹豫片刻,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垂首同文玉说道:娘子,还有客人在,不若我留下来奉茶,也好照料。 无碍,你且休憩去罢。宋凛生轻声嘱咐,告诉当值的人,莫要让人靠近观梧院。 阿柏办事一向妥帖细致,公子既然发了话,她便也不再坚持,旋即领命携阿竹去了。 随着阿柏阿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室内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皆是屏息凝神。 身旁的彦姿更是双眉倒立、满眼惊慌,正无措地看着文玉,他早说了路边的妖精不能随便捡 而对坐的周乐回毫不例外也是愁容满面、不敢动作。 局面一时僵持不下,屏风内外的双方均没有再开口。 文玉眉心紧锁、唇瓣紧抿,她原本还打算从周先生这里问出更多的线索来,看如今看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难不成真去问她? 嘶 她一时不知方才在沅水河畔,是从哪里生出的胆量能将这大妖带回府,原本就想着待她醒来能问询一二,可眼下却又 文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还真是说话容易办事难。 宋凛生将文玉的为难收入眼底,也不免担忧起来。 照今日之情形来看,这位荇荇姑娘应当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妖。 至于闻大公子的事,说不定这其中是有什么误会。 若是好生说和一番,将个中的缘由解释清楚,误会解开了便是。 一番思虑过后,宋凛生便欲起身。 只是尚未等宋凛生有所动作,他身侧的文玉便伸手将他拦下。 咳咳,这个嘛 文玉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起身,不待宋凛生有所反应,便一个旋身进了内室。 那面碧梧屏风之后,荇荇姑娘此刻身着青裳,正和衣倚在榻上。 锦缎似的乌发滑落满身,将她大半容颜遮住,在烛火的照耀下,映射出润泽的光感。 比起方才在远水河畔的那一身玄袍,如今这件青衫倒越发衬得她容色绝佳、眉眼如画。 低垂的眼睫将她眸中神色尽数掩盖,叫人看不清楚,无端的疏离感也随之而生。 文玉脚步一顿,原本心中打好的腹稿,见了这幅情景,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方才一时情急,便让阿柏取了她的衣裳给荇荇姑娘换上,原本还担心不合身,如今看来却是绫罗配美人,正可谓浑然天成。 许是文玉忽然止住脚步,却反而引得榻上人的瞩目。 荇荇身形微动,抬眸朝着文玉瞥过来。 极浅极淡的一眼,却又透露着不可言说的幽深难测。 目光相接之时,文玉忍不住咽了咽唾沫,方才的热茶她就该多喝几口,也不至于此刻如此干渴。 身后步履声匆匆响起,宋凛生和彦姿也随之赶到,周乐回则落后几步,缓缓而至。 文玉抿唇不语,心中盘算着如何开口。 你想知道? 荇荇的声音空灵悠远,在文玉耳边漂浮着,让她有种不真实的触感。 请请赐教?文玉话音婉转,带着三分犹疑不定。 难不成她想知道,荇荇便会据实以告? 榻上的荇荇身形未动,仍自由散漫地斜倚着。 闲适惬意的情态落入文玉眼中,令她不禁感叹万分。 分明是她站着,荇荇躺着,可照眼下的情形来看,似乎荇荇才是占据高位的那个人。 即便这样随意地靠着,其强大妖力滋生出来的压迫感,也能令她的气势盖过文玉。 荇荇眸光沉静、面色未变,视线轻轻地扫过在场的宋凛生和彦姿,最后落在了二人身后的周乐回身上。 周娘子。 周乐回心头一跳,猝然抬眼,看着眼前这个相识许久的荇荇姑娘,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接话。 荇荇荇荇姑娘,我周乐回的目光瞥过文玉,在她的肯定之下出声应答。 从前她只当荇荇是寻常女子,与其谈天说地、倾诉烦恼,如同无数小女儿一般。 如今骤然得知,她一向视作至交好友的荇荇姑娘是精怪所化,较之惧怕,她心中更多的是茫然。 即便是知道荇荇或许与彦礼的事有关,她也不知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周娘子,此事说来,是我不好。荇荇语气平淡,毫无波澜,似乎并不为眼前的情势所扰。 你荇荇周乐回停顿片刻后,颔首应道,那你便将此事来龙去脉,说与文娘子听罢。 嗯。荇荇淡淡地哼了一身,算是应下。 此言一出,文玉和宋凛生皆是惊诧万分。 这便答应了?似乎比预想当中还要顺利百倍。 文玉不禁咋舌,看着身旁瞪圆了眼的彦姿,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发顶。 她早说过,荇荇是女妖,女妖就是好相与,她真没看错人! 许是文玉眼中得意之色太过明显,荇荇的唇畔也浮上一丝细微的弧度。 一年前,我于沅水河畔听到有人夜夜啼哭。荇荇话音一顿,幽深的目光随之扫过周乐回。 众人随之看过去,却正见周乐回低垂着眉眼、微微别开脸去。 文玉心领神会,原来周先生所说的散心是这么个散法? 只是文玉和宋凛生皆默契地沉默着,旁边的彦姿却大喇喇地开口,那人是周先生你罢? 文玉心头打鼓,一把捂住彦姿的嘴,笑道:周先生,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周乐回面色一红,却并未逃避,反而是转过脸来,朝着众人说道:我是周先生,却也先是周乐回。 没有哪条规矩约束过,做了教书先生,便不能做自己了。 若到伤心之处,啼哭自是人之常情。 面对彦姿的发问,周乐回心中的局促倒消散了几分,反倒越发坦然。 当然,当然。文玉一面赔着笑一面伸手请荇荇继续 起初我不以为意,沅水每日往来的商船货运不知凡几,上头的人也并非个个都欢喜。 彦姿奋力从文玉手中挣开,为荇荇所言频频点头,很是赞许。 人世间的事多如牛毛,他们这些做妖怪的,还是不要插手为妙。 荇荇眸光扫过彦姿,并无波动,转而投向文玉之时,才些微亮了亮。 只是不想有一日,她竟不顾性命、只身投江。 文玉闻言点点头,这倒是与周先生所说相差无几,然后你便将她从沅水中救了起来? 荇荇惜字如金、并未作答。 见状文玉便转头看向周乐回,是也不是? 是。周乐回并未逃避,肯定地答道。 然后呢?文玉得了答案,便又转脸朝着荇荇,这同闻彦礼有什么关系? 你不如先问问她为何夜半出行、独自垂泪。荇荇的语气似乎染上一丝无奈,却又转瞬即逝,令人捉摸不透。 文玉奇怪地看了荇荇一眼,又转头看看周乐回。 照她话中的意思,想必她对此事是知晓的,如今却把回答与否的选择权交到周先生手中 第248章 看来是不想令周先生难堪。 文玉眸光一转,忍不住在心中颔首 这位大妖不仅人情练达、世事洞明,更是体贴细致、尊重他人,怎么不算一个好妖呢*? 思及此处,文玉心中骤然松泛起来,再没了方才的隐忧与局促。 至少,荇荇似乎并无敌意。 不过话说回来,回答与否还要看周先生。 文玉目光灼灼,直视着周乐回,轻声劝道:周先生? 周乐回脑海中天人交战、难分胜负,正踌躇间却被文玉打断。 文玉这一声呼唤,似乎是最后的推手,令她做出了决定。 也罢,有些事无论如何掩藏,也终究要面对。 便是唬得了旁人,也骗不过自己。 文娘子,宋大人。周乐回抬首与二人对视,正色道,先前在闻道书舍,我于闻家大郎闻彦礼一事,确有隐瞒。 宋凛生轻轻颔首,耐心地等待下文,并未出言催促。 文玉轻抿唇角,她知道,却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我与闻彦礼,从小青梅竹马、一处长大,后又同在学堂念书,便是启蒙先生都是同一位。 这些话,倒是与闻夫人所言相吻合,文玉专注地听着,并未出言打断。 话音落下,有夜风从窗棂卷进来,拂过周乐回两鬓的耳发。 周乐回顺着窗棂看出去,浓稠的月夜叫人看不清楚,一如过往的岁月已渐渐模糊。 前尘往事似乎已是很久远之前了。 我二人志同道合、原本打算一起在江阳开书院建学堂,传道授业 周乐回目光浮沉,似乎陷入了记忆的长河,苦苦挣扎间却不得解脱。 只是话音未落,周乐回却沉默了。 寂寂的风声在内室游走,穿过众人的肩头,烛火随之跳动,光影也摇曳起来。 一如人心浮动。 只是,去岁春闱放榜,闻大公子一举中了探花郎,随后便在上都做了官。 宋凛生眉心紧蹙,面露不忍,一字一句地将他所知晓之事说出口。 上都的这些事他再清楚不过,恐怕在场之人无人能出其右。 只是,由他来说这句话,似乎很不合时宜。 宋凛生微叹。 相较于宋凛生的纠结,周乐回面上却是一片释然,她无所谓地笑笑。 对。言罢,周乐回又同宋凛生补充道,事实而已,宋大人不必介怀。 可是,他既与你有约,做什么要去应试春闱呢? 文玉百思不得其解,闻大公子高中探花一事,她早在宋凛生那里听说过,可却不知背后竟还有这许多周折。 你懂什么?彦姿两手环胸,靠在一旁的柱子上,凡举子哪有不想应试春闱的? 从前他同真正的闻彦姿一处玩耍时,便听其说起家中家中兄长闻彦礼读书习字是如何发奋、如何勤勉,照这架势,闻彦礼怎么可能不想参加春闱呢? 文玉伸出两指,佯怒地让彦姿闭嘴。 可是周乐回却无太大的情绪波动,听了彦姿的话,也只是笑着点头。 是啊,凡举子哪有不想应试春闱的呢? 那一声极轻极淡,似乎在问众人,又似乎在问自己。 十年磨一剑,一朝试锋芒。周乐回眉心微蹙,起初,他只说不想多年苦读无法得到证明,说应试春闱不过是给自己设下的一道考题。 待答完这题,不论结果如何,都会回到江阳与我一道建设书院。 你信了?众人皆沉默不语之时,彦姿直愣愣地发问。 文玉一噎,只得在心中再次默念道: 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从前敕黄总忧心让她私自下界会惹麻烦,如今看来她同彦姿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周乐回柔和的目光扫过彦姿,未见一丝不悦,只轻轻颔首,是。 做过的事,无论好坏,她都承认、都接受。 她不能站在现在去苛责当时的自己。 周先生这般坦荡,倒叫彦姿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果然人不能只读圣贤书,若得闲多看看话本子,便知这不过是老套的桥段而已,怎么会信了呢 彦姿扁扁嘴,弱弱地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 文玉眼角眉梢都耷拉下来,后来的事她大致能猜到一二。 不过是鸟雀离分、再难重逢。 后来周乐回长舒一口气,状似轻松地说道,不过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上都繁华,可以想见。 他来信说,上都书院无数、学府更多,邀我去上都做教书先生。 上都女学盛兴,诸多世家小姐请女先生到家中授课,于我而言,不是难事。 周乐回笑着摇摇头,如此一来,既能与他在一处,又能挣一份好前程。 看起来是两全其美的好主意,是考虑周到的万全之策。周乐回垂眸,静默一瞬。 文玉咬咬下唇,有些于心不忍,她放缓了步调,轻轻上前,与周乐回并肩而立。 只希望沉默也能给她力量。 周乐回见状同文玉微笑致意,似重新鼓足了力气,接着说道:他看似考虑了他自己,也考虑了我,可是偏偏不曾考虑过一早许下的诺言。 我想开的是女子学堂,是让江阳女儿无论贫穷富贵、出身高低,都能读书习字的学堂。 而不是谋一份教书的差事,用其赚取酬金、发扬声名,将传道授业当做牟利敛财的手段、沽名钓誉的捷径。 周乐回话到此处,声调之间已然有些哽咽之意,但她不曾停顿,仍勉力坚持。 或许上都书院无数、学府更多,有更好的名望和更高的俸禄,可那又与我何干? 上都从不缺一个周乐回。 而绿水巷的闻道书舍的那些女学生,却不能没有她这个女先生。文玉无声地点点头,似乎有些明白周先生的选择。 所以你拒绝了闻彦礼的邀约。文玉目光灼灼,紧紧盯着周乐回的双眼。 那双冰雪冷霜一般的眼睛,如今满含热泪,往日的冷静自持渐渐解冻,却又传达出令人无法忽略的决绝。 我给他回信,告知他日后不必再写信来,从那时起,他做他的探花郎,我开我的小学堂。 周乐回闭了闭眼,掩盖住眸中微红的色彩。 分道扬镳,从此陌路。 话音落下,似夏日的骤雨忽来,轰隆隆的雷声敲击着每个人的心头,潮湿闷热一齐涌上,将人的胸腔占满,令人喘不过气来。 在场的诸位一时之间皆是缄默不语,无不为之伤怀感慨,但唯有一人似乎游离在众人之外。 既已做好了决定,又为何夜半出行、独自垂泪。 荇荇眼帘半阖,浓密的睫羽投下一小片阴影,令人看不清他心中所想。 你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第189章 内室风声渐息,唯烛光寂寥,直至荇荇话音落地,也不见有人出声。 我周乐回低垂着眼眸,其中伤情不言而喻,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我虽写信回绝了他,做出了遵从本心的决定。 周乐回话音一顿,再开口已是说不出的哀戚,可一想到从前读书习字的时候,在先生面前许下的共建江阳、广开学堂的誓言,到头来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山盟不再,海誓难寻。 文玉抿唇不语,她似乎能想见,无论再如何利落决断、再如何冷静自持,真到了这样的境地之中,恐怕也会忍不住烦忧罢。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企图将纷乱的思绪理正。 可诸事交杂,如同解不开的毛线球一般缠绕在一处,令文玉很是苦恼。 一旁的宋凛生见状,只轻轻靠近文玉,在宽大的衣袖遮挡下,拍了拍她的手背。 榻上的荇荇眸光轻动,向来波澜不惊的眼扫过文玉二人,终究是再难平静。 白日里要在书舍讲学,自是诸多不便,夜里归家,又恐惹父母担忧。 周乐回无奈地叹息一声,是以我才会在夜半之时,去远水河畔散散心,权当排解一二罢了。 才会落下那一滴滴不肯显露人前的泪水。 话到此处,即便不再说明,在场的众人也能知晓其中的意思。 两小无猜,天各一方。 纵使是不悔离分,却难以毫无触动。 第249章 你是因为排解而落泪。荇荇迟疑着,说话也变得犹豫起来,而并非 并非闻彦礼不肯回江阳。周乐回接过话头,不再哽咽,语意更是相当决绝,物是人非、当时难再,排解心中感慨而已。 此言一出,已将周乐回心中所想阐释得清楚明白,众人心中有了计较,皆会过意来。 唯有一人沉默不语,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荇荇。 文玉抬眼奇怪地看了一眼榻上之人,如今周先生已将个中缘由讲清,荇荇姑娘怎么倒一言不发了? 怎么?哪里不对吗?文玉眉心微蹙,出声提醒道。 荇荇半分眼色也未曾分给文玉,只抬眸凝视着凝眉不语的周乐回。 我只当那闻彦礼一朝富贵便忘却前情,是个十足的负心汉。 荇荇语气淡淡,可话中的迷惘却难掩。 她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 既惹得你伤心垂泪,想必你并不想与他离分,可你既然不愿与他同去上都 照她如此说 文玉心中咯噔一声,后头的话她似乎可以预见。 我便只好寻个法子让他回江阳陪你,免得你夜夜啼哭。荇荇面色不变,一副理所应当的做派。 话说到此处,文玉已然猜到了大半。 妖精鬼怪,有术法灵力傍身,若想要寻常凡人供其驱使,确实是易如反掌。 闻彦礼那言行无状、魔怔癫狂的疯症从何而来,似乎是显而易见。 但文玉心有疑虑,仍是难以置信地追问道:你的法子不会是 荇荇有一瞬间的静默,貌似很是难以启齿,片刻之后她别过脸去,轻咳一声说道: 失心咒。 失心咒?彦姿眸光亮了亮,那是什么术法? 他道行尚浅,自是见了什么都觉得新鲜。 文玉闻言却是松了口气。 这失心咒她曾在春神殿读到过,是一种令人失去本心、所思所想全由下咒人所控的术法。 下咒人可随意改换中咒人的记忆、梦境,哪怕是其亲眼所见之物也有可能是下咒人故意展现出来的幻影。 时日一长,中咒人便难以分清现实与幻想。 真真假假交错、虚虚实实重叠,自然也就如同寻常所说的失心疯一般言行无状、痴傻癫狂了。 而在凡人眼中,便像是发了癔症,毫无破绽可言。 不过,虽是如此,却还不至于伤人性命。 可这些文玉倒是不便说出口,只能沉默着等待下文。 荇荇头也不回,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可她话中却出现了不自然的停顿。 不过不过是将他答应周娘子的话夜夜在他耳畔回响,也叫他尝一尝夜不能寐的滋味。 凡人不是最讲究敢作敢为,闻彦礼既然能做出背信弃义之举,便要做出自食其果的准备。 文玉心思一转,难怪那日她同宋凛生夜探闻宅,闻彦礼会絮絮叨叨地说那些话。 想必那些话便是他从前常同周先生说的,再加之失心咒的效用,便令他难以忘却、时时记起。 周乐回闻言一怔,半晌过后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她轻轻转目去看身侧的文娘子,张了张口却并未出声。 文玉当即会意,安抚般地握了握周乐回的掌心,随即转脸朝荇荇问道:然然后呢? 荇荇轻哼一声,似有不屑,然后他做不了他心心念念的探花郎,便只能打道回府、重返江阳。 如此一来,闻彦礼便能与周先生重修旧好、亲密如昨,两人放下嫌隙、恍若当初?文玉心中虽讶异万分,却还是耐着性子接过荇荇的话往下说。 自然。荇荇不明所以地看了文玉一眼,也算是了却周娘子一桩心愿。 他当时便是想的如此简单,只想使个法子让闻彦礼重回江阳,却失了分寸,考虑不周。 言罢,荇荇的目光暗淡下来,连带着嗓音也染上三分低沉,只是我也是今日才知 荇荇的目光转向周乐回,其间的歉意夹杂着疑惑、犹豫混合着踟蹰,很是晦明难辨。 这并非你心中所愿。 四目相对之间,周乐回眼睫颤动、眉心蹙起,她往日霜雪一般洁净的面庞开始浮上松动之色,再不复冰冷。 文玉想起方才在河滩之上,曾听周先生和荇荇说什么从前现在,想必便是闻彦礼从前与现在的两种状况了。 面对荇荇和盘托出的个中真相,周乐回并未气恼,不曾开口责怪,更遑论生出怨怼。 她只是眉目柔和地望着自己这位朋友。 这位救了她的性命,又愿意为她的事设法回转的朋友。 虽然也许这中间是有些会错意,结果也稍显偏差,但是这一切都是荇荇帮助她的证明。 即便她是妖,可那又如何呢? 荇荇姑娘。周乐回声量不高,语意却坚定,先前你曾问我,爱与恨的分界是什么,从前与现在哪个更紧要。 现在我能回答你了。 也许两心相许、一同许诺的时候,爱曾经存在过。 后来一纸书信、两不相干的时候,恨也曾滋生过。 而从前早已过去,现在正在发生。 眼见着周乐回目光中的清亮之色,荇荇有一瞬间的怔然。 文玉和宋凛生并肩而立,静静地等待着周乐回的答案。 爱恨本就一线之隔,从前和现在更是互为首尾,若真要分辨、岂非易事? 周乐回唇畔浮起释然的笑意。 从前她也总是困在这样的问题里来回打转。可是今日她忽然明白,世上的选择并非是除了一便是二。 或许跳出迷局本身,还有第三种答案。 我只求彼此放过、两不相欠。 泪痕渐干,受过浸染的双眸透出一片雪亮之色,那是看清前路、不再迷惘的象征。 周乐回呼出一口浊气,便是此刻之前,我仍旧以为 若是选择回到从前,还闻彦礼康健无虞,必是因为我对他旧情难忘、尚有爱意。 可是此刻我忽然明白,我只想从前的他还给他,将从前的我还给我,然后各奔东西、两不相欠。 话音落地,在场的众人皆是鸦雀无声,偶有三两声虫鸣自窗外袭来,却更显得室内落针可闻。 你想好了。荇荇低声问道。 那声极轻极淡,也不知是在问周乐回还是问她自己。 是。周乐回肯定地颔首答道,绝不后悔。 虫鸣蛙叫又起,盛夏已然来临。 人的一生,又能度过多少个夏日呢? 她若是沉溺于此、止步不前,不知会错失多少景色。 留恋昨日,不如奔赴明日。 文玉轻轻咬住下唇,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周先生的变化,她看在眼里,如今周先生能看破过往,本该是欢喜的事,可她却无端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来。 不过,无论如何抉择,都是周先生自己的决定,她理当尊重。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闻彦礼的病症。 咳咳。文玉以袖掩面、轻咳一声,而后试探着打破沉寂,如今既然真相大白,又本是误会一场。 文玉略略偏头,凑到荇荇身前,略带讨好地建议,不如,请荇荇姑娘高抬贵手,替闻彦礼解了那失心咒罢? 早先她虽然替闻彦礼施过针,可那到底不是对症之法,只能令他缓慢康复。 若是能由荇荇姑娘这个下咒之人亲手解开,想必闻彦礼会痊愈得更快些。 更何况,闻彦礼此事本就与周先生的意愿相悖,也不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 若是如今能够回转,才算全了周先生的意思。 只是文玉此言一出,原本面色平和的荇荇姑娘,却忽而转过脸去,对她也不如何理睬。 呃文玉心中一顿,她似乎很不喜欢荇荇这个名字。 可是,周先生这般称呼她的时候,她也并无异色。 怎么轮到她文玉,便怎么看怎么不顺心呢? 真是令人费解。 咳咳,我知道,不能称呼您为 文玉笑的狡黠无比,甚至还带着点谄媚的意味,毕竟俗话说伏低做小不算耻辱,能屈能伸才是丈夫。 失礼失礼,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我这回罢? 第250章 一阵沉默,荇荇并不接话。 宋凛生和彦姿面面相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帮上忙。 文玉眨眨眼,略有些拿捏不准,只能转眸去看身旁的周先生。 说到底,这荇荇还是周先生的朋友嘛。 周乐回目光流转,与文玉对视之后,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荇荇姑娘往日里少言少语,却不是难相处的。 如今她也不知是怎么了,似乎是一反常态。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荇荇却破天荒地发了话 我累了,要休息。 又变得如同方才一般惜字如金,一副冷若冰霜、生人勿近的样子。 那?文玉试探着搭话。 照她这意思虽未明确答应,但总归没有拒绝。 明日? 荇荇不置一词,并未出声,只淡淡地抬眸看过来。 文玉心中发怵,总感觉荇荇想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好好好,休息,立刻安排休息。 文玉回身抓住宋凛生的衣袖,这才感到有一丝心安,她轻轻呼气,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 不知不觉间,蜡油将尽、烛光也随之暗淡下来,已是后半夜了。 折腾了这许久,不只是荇荇,大家也都需要休息。 天色已晚,周先生就留在府中休息罢?文玉拉着周乐回的手,劝慰道。 想必明日起来闻家大郎的病症便有法可解。文玉扬眉朝着榻上挤挤眼睛,同周乐回示意,周先生不必忧心,会没事的。 这恐有不便,给府上平添麻烦周乐回轻轻摇头,婉言道。 无碍,方才回府之时,我便着洗砚去收拾院落了。宋凛生与文玉并肩而立,轻声提醒,过了这许久,早该收拾妥当。 说着,正赶巧洗砚便从屏风后转出来,自然是妥当了!公子,文娘子,我来请客人。 文玉见状唇畔扬起,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宋凛生这张嘴倒比神仙还灵验。 如此一来,更说不上什么麻烦不麻烦了。 周先生?文玉唤道。 周乐回微微一笑,也不再推辞,目光扫过榻上的荇荇而后又同文玉颔首致意,便转身随洗砚去了。 文玉拍拍彦姿,朝着离去的洗砚一扬下巴,跟你洗砚哥哥一起送周先生回去,然后快些回竹取院睡觉,不许逗留。 更不许跑去研究什么失心咒。 彦姿哀怨回头,正见文玉冲着自己挑眉,不禁腹诽道,他不过是好奇随便想想罢了,哪能真去研究失心咒。 哼,真是这不许那不许,又不教他几招。 知道。懒懒地应下,彦姿嘟嘟囔囔地转身离去,追着洗砚往外头走。 望着彦姿远去的背影,文玉摸了摸下巴。 彦姿道行尚浅,正是该好生修行的年纪。 他会对一些没见识过的术法咒语好奇,实属常事。但是他毕竟年纪小、阅历浅,还需得有人教导才是,以防日后走了歪路。 她得寻个时间找师父问问,给彦姿寻个求仙问道学习本事的好去处才行。 这头文玉正思量着,那边宋凛生却开了口: 小玉,也请荇荇姑娘去休息罢?他声音压的低,似乎生怕惊扰了榻上之人。 方才不过是一时情急,才将荇荇姑娘带回小玉的观梧院。 如今洗砚既已收拾好院落,便可请荇荇姑娘移步,让她住的舒心,也还小玉个清净。 只是,如何决定还是由小玉来做主罢。 文玉和宋凛生并肩而立,听他说话便随之仰面去看他。 室内烛火摇曳,暖黄的光彩从侧面打过来,在宋凛生的鼻翼投下一小片阴影,更显得他整个人温润如玉。 即便是整日的忙碌奔走,也未让衰颓疲乏侵占了他的精气神。 可是宋凛生毕竟不是铁打的,便是勉力支撑着,文玉也知道他实则累极了。 凡人之躯,不能同精怪作比。 文玉牵起宋凛生的手,左右合到一处拍了拍,嘱咐道:你先回去休息罢。 言罢,文玉回身看了一眼榻上,至于荇荇 她她就先留在我这儿。 虽然目前看来,荇荇并无什么恶意。可毕竟是大妖,放任她一人在空院落中,一是失了照料,二来文玉也不放心。 宋宅前前后后许多人,今日阿沅和阿珠他们也歇在府中 文玉沉吟片刻,并未将话说明。 反正眼下,荇荇必须待在她眼皮子地下,她才能安心。 直至明日解开闻彦礼身上的失心咒作罢,再往后她便不会干涉荇荇。 宋凛生垂目仔细凝视着文玉的神情,就连一丝一毫的变化也不放过。 烛光的阴影将他的眼眸遮住,叫人看不清他所思所想。 小玉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 宋凛生轻轻颔首,权当应下,只是末了仍不放心,忍不住嘱咐道:一切当心,我来为你守夜。 榻上之人闻言睁眼,漏出点点眸光。 只是文玉浑然不觉,只顾着同宋凛生说话,不必,你好生回去歇息,明日约莫还有的忙呢。 言罢,文玉拉着宋凛生的手快步出了内室,来到外间,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身后的碧梧屏风将二人的身形遮挡,隔绝了荇荇探寻的目光。 至于他们说着什么,荇荇无意探听。 只是自方才在沅水河畔之时一直令她迷惑不解的是 她怎会同这凡人厮混在一处。 莫名其妙 后半夜风凉,可荇荇却浑然不觉,她心中似有一团火,烧得她整个胸腔都热起来。 焦灼闷痛交杂着,几乎要将她点燃。 她是水生的精怪,本不该如此。 荇荇一手抚上胸口,沉默着低下头去。 当文玉告别宋凛生回到内室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真是西子捧心、愈增其妍。 文玉定定心神,轻手轻脚地靠了过去。 荇荇既是大妖,想必早已识破她的真身,方才又并未将她戳破,也算是手下留情了。 文玉方才在床沿坐定,尚未来得及开口,便直面迎上了荇荇的目光 微怒、怨怼、气急,却又坦坦荡荡、毫不隐藏的目光。 四目相对之下,文玉猛地愣神,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原本想好的说辞也忘得一干二净。 荇荇做什么这样看着她? 好生古怪。 第190章 众人退去,这观梧院内只剩下文玉和荇荇两人,相顾无言之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这个这个颜色你穿着挺好看的。文玉看了看荇荇身上她那件青色的衣衫,开始没话找话。 就连她的鬓发也是阿柏重新梳过,此刻正全数拢在脑后束着,露出一张白净的面庞来,平添三分恬淡,不似先前在河滩之上那般随性散乱。 哪里好看? 荇荇不咸不淡地扫了文玉一眼,眸中的微光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忽明忽暗。 嗯文玉略一思忖,竟真的思索起来,衬得你肤色胜雪、容色似云,美哉美哉! 荇荇不为所动,甚至在文玉话音未落之时,便抬袖自身前拂过。 顷刻间,荇荇身上的衣装改换,不复方才。 仍是她在河滩之上时所穿的玄袍,深沉的颜色带着满绣的纹路,并不显得暗淡,倒有种莫名的润泽光感。 就像是夜里月光铺在河面上的样子。 文玉暗自想道。 只不过她思绪一顿,冷不丁才反应过来。 原来荇荇说的哪里好看,不是真的问她,而是在堵她的话。 罢了罢了,自己大人有大量,不同她计较便是。 文玉心中暗暗嘀咕着,转身脱了鞋袜,毫无防备地整个人便躺倒在荇荇身边。 你做什么!荇荇猛然往后一缩,与文玉之间空出大半。 文玉两手垫在后脑之下,闲适悠然地闭上眼,满不在乎地答道:歇息啊,这屋内统共便只有这一张床榻,难道你睡着,我站着? 这不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 你荇荇一时噎住,说不出话来,只是她话中气息不稳,似乎怒极。 片刻僵持之后,文玉也不为所动,荇荇只好拖着被角靠在另一侧,也不欲与文玉多言。 夜风止息,重归寂静,就连窗外的虫鸣蛙叫也消失不见。 虽是乌龙一场,可你毕竟不忍心看着周先生夜夜垂泪,这说明你是一个好妖。 第251章 文玉的话音在万籁俱寂之下,显得尤为清亮,直直地就穿透了荇荇的耳膜。 好妖 荇荇一怔,在心中反复品味着这两个字,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她低垂着眼,掩去眸中的晦明变化,而攥着被角的手却不自觉地紧了紧。 从没人说他是好妖。 文玉是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 从前是,如今亦然。 荇荇侧目看了一眼这个躺在她身旁的小树妖,虽则灵力深厚又有神息护体,可是自身却不过百年修为。 她怎么变成如今这幅样子了。 万般疑惑之下,荇荇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眸光滑动间,闷闷地应声。 只是话一开口,却全然变了意思 我只是嫌恶她聒噪吵闹,坏我酣梦。 聒噪吵闹,坏她酣梦? 文玉唇畔勾起,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可是大妖,又生在沅水河底,即便是周先生有天大的嗓门,只要她不愿意,随手捏个诀将周先生处置了便是。 哪里难得住她? 分明是嘴硬心软,却不知欲盖弥彰。 文玉看破不说破,从善如流道:是啊是啊,该打该打。 可是她满脸笑意、又一派轻松的模样,落在荇荇眼中便是另一番意思。 你不怕我? 淡淡的话音似有迷惘,更多的却是不可言说的期盼。 文玉闻言睁眼,定了片刻后随即翻身朝里,正面对着荇荇答道:都说你是好妖了,我做什么要怕你。 嗯荇荇心中沉吟,并未立即应声。 好坏之隔,善恶两端,想起从前她说过的那些话,荇荇忍不住冷哼一声 不知天高地厚。 文玉面色不变,勉力压制着唇畔的笑意,好使得自己看起来莫要太过开怀。 这位荇荇姑娘道行高深、修为贵重不假,可是说话做事却却比彦姿还幼稚些。 除却周身骇人的气质,活脱脱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妖精嘛。 用犀利的言语和冰冷的眼神武装自己,这不是她化形时都不用的伎俩吗? 文玉轻咳一声,罢了罢了,此事休要再提、恐伤颜面。 荇荇不明所以地瞥着文玉,而后干脆转过身平躺着,不去看她。 动作间,荇荇身前的金锁摩挲着衣料泛起阵阵悦耳的声响,似鸟鸣山涧、清雅至极。 文玉定睛一看,那金锁样式繁复好似旧物,正中间镶着的红宝石不知是什么料子,其光泽莹润、似血液涌动。 这是什么? 奇怪,师父的春神殿广纳奇珍异宝、稀有法器,她早已是司空见惯、不像甚惊讶。 可眼前这把锁子,却似有什么魔力一般吸引着她,尤其是那颗红宝石,像令人沉沦的深渊之眼一般紧紧盯着她。 听文玉有此一问,荇荇的脸上似乎闪过些许异色,可那如丝如缕的情绪稍纵即逝,快的无法捕捉便消逝不见。 这是定元锁。荇荇徐徐答道。 原本心中已肯定了七八分的猜测却又随着文玉的发问而变得不确定起来。 定元锁?文玉嘀咕着,像是什么法器的名字,就好比她的青苏玉一般。 嗯。荇荇话音淡淡,末了又忍不住补充道,定元锁可助人稳固灵元,但同时也会压制主人的妖力。 这么说文玉沉吟道,有好有坏咯? 语罢,不待荇荇有所反应,文玉又兀自说道:不对,压制妖力也算不得什么坏事,与稳固灵元的作用比起来,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瑕疵罢了。 荇荇眉头紧锁,一字一句地思索着文玉的话,你怎知?其本身是用作稳固灵元,而非压制妖力。 难不成这许多年来,他都会错了意。 文玉视线上移,古怪地看了一眼荇荇半垂的眼眸。 你修为高深怎会不知压制妖力的方法有千百种,随随便便挑一样,也比你这定元锁效用强劲。 更何况它都叫定元了,还不是稳固灵元用的吗?*文玉暗自腹诽,有些搞不明白荇荇在想些什么。 荇荇并未答话,只伸手在那颗红宝石上繁复摩挲着,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定元锁,定元。 或许真是他会错了意。 荇荇的目光逐渐柔和下来,说话也不似先前那般冰冷。 说起这把定元锁,还是仇人所赠之物。 说话间,荇荇紧盯着文玉的一举一动,双眸利如鹰隼,不肯放过她丝毫神情变化。 文玉对荇荇的警惕浑然不觉,仍是万般闲适地侧身躺着,只是在她说完话的时候皱了皱眉,不解道: 仇人?什么仇人舍得送你这么惊奇机巧的定元锁? 凡法器,必然受其主的力量炼化。 这把定元锁身上蕴含着高妙深绝的法力,一看便不是俗物。 文玉咋舌,不如将这仇人让给我,我也去领一把定元锁玩玩? 她并非单纯的打趣,而是真的有几分疑惑,这哪是仇人,天大的恩人还差不多。 听文玉说完,荇荇的目光也染上几分不解,随即便垂首去看身前的定元锁。 正中那颗红宝石,即便过了千年万年也仍旧鲜红如血。 她并未直面回答文玉的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何必费那事,你将我这把拿去便是。 真的? 文玉闻言大惊,一骨碌便从榻上起身,跪坐在一旁。 你真舍得给我? 她不过玩笑而已,哪知道荇荇会愿意给她? 是,只要你能拿去,便是你的。荇荇颔首应下,眉目之间的肯定不似作假。 定元跟了她千万年,似与她共生一般,便是她自己也摘不下来。 若是文玉真能将其摘下 荇荇摇摇头,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文玉扁扁嘴,她倒不是真贪图荇荇姑娘的定元锁,只是荇荇言语之间倒似不信她真有能耐取来似的。 看着眼前的荇荇姑娘,文玉心中先前的那一丝丝惧意也消失不见,她想了片刻,而后便匆匆往荇荇那头靠近了些。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文玉一扬眉,直视着荇荇,待会儿可不许生气,也不许动手啊。 毕竟荇荇的修为在她之上,她可得丑话说在前头。 那是自然。荇荇微微垂首看着文玉。 她身量比文玉略高些,即便二人皆是靠坐在榻上,她也得往下些才能看清文玉的双眼。 文玉得了她的首肯,便不再犹豫,伸手便向着荇荇身前的定元锁而去。 那颗红宝石在烛火的照耀下堪称流光溢彩,很是捉人眼球。 就在文玉的指尖距离那宝石仅剩半寸之时,文玉忽然没来由地停了片刻。 她心中一空,似有什么声音在脑海中回响,却又听得并不清楚,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文玉闭了闭眼,将纷乱的思绪敛去。 她可不是临阵退缩的人。 文玉猛地一把抓住定元锁,用自己的灵力感知着蕴藏在锁内的力量。 既是法器,便不是寻常的拉拽便能取下的,这点道理她还是懂得的。 只有真正地与法器当中的力量产生共鸣,那法器才会心甘情愿地供人驱使。 文玉闭目,似乎能在灵识里看见定元锁上那一点朱红的背后,实则的一道青芒 或许是定元锁原主留在其间的法力。 文玉丝毫不怵,定定地用自己的灵力靠过去,企图与其产生共鸣。 出人意料的是,那道青芒似乎并不排斥文玉,反而极顺利地便与文玉的灵力融于一处。 这是 文玉惊奇地睁开眼,她与荇荇之间横着一道青芒,正在她掌心跳跃闪烁。 这是 定元锁。 待青芒散去,定元锁正静静地躺在文玉手上。 文玉忍不住蜷了蜷指尖,感受着掌心涌动的力量。 她竟真的将定元锁摘了下来 文玉定定地看着手中的定元锁华彩四溢、灵动八方,有些说不清楚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她不过是同荇荇说着玩笑的。 原本也并未抱着十足的信心能将其摘下,只是不愿服输罢了。 怎么会竟真的叫她得手了呢? 文玉猛然抬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荇荇 荇荇? 荇荇消失不见,眼前忽然出现的男子熟悉又陌生。 他穿着同荇荇别无二致的衣袍,便是眉眼之间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那周身的气质较之荇荇要凌厉百倍千倍,眉眼之间的邪佞肆意更是不容忽视。 第252章 少了女子的柔美,更添三份迫人。 男男妖 文玉毫无知觉地眨了眨眼,几乎要忘却自己到底身处何方。 她不过是摘了荇荇的定元锁,怎么会怎么会 荇荇去哪里了? 文玉看着眼前这个身量比方才还要高出些许的男妖,满脑子都是先前在沅水河畔之时,彦姿说过的那句话。 放心,不会叫你家破人亡、身心俱损。 他似乎有洞察人心之力,顷刻间便知晓了文玉心中所想。 言罢,还莫名其妙地点点头,似乎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 正被戳中心思的文玉一顿,不知所措地吞了吞口水,就连方才还令她喜不自胜的定元锁,此刻也变得如同烫手的山芋一般 是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你文玉艰难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能感觉到周遭的气流涌动,那是通天的法力带来的变化。 即便眼前之人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他自身深厚的修为和道行,已然压得文玉喘不过气来。 文玉心中一紧,这人比荇荇的修为高出不知多少个千万年。 她忍不住垂眸去看手中的定元锁,看来稳固灵元是真,压制妖力也不假。 荇荇荇荇她也没说摘了这定元锁会出大事啊! 文玉有口难言、欲哭无泪。 你 文玉的声量极低,语调似拉满的弦一般紧绷,既谨慎又克制,全然没了同荇荇说话之时的放松与闲适。 眸光变化间,郁昶一把握住了文玉捏着定元锁的手,满眼皆是期许,一字一顿地同文玉说道 我是郁昶。 郁昶不似方才那般懒怠地靠在榻上,而是向前倾着身子,动作间他耳侧挂着的铃铛叮当作响。 那一双眼近乎贪婪地看着眼前的文玉,却又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光 似喜似嗔、似怒似怨。 他也不曾想到,竟会在文玉摘下定元锁之后化出真身。 体内喷涌而出的力量正四处游走,他身体的每寸都在肆意叫嚣着,为这失而复得的强大妖力而兴奋。 是他一时不察,竟未能将其压制住,反倒被逼出了真身。 不过这倒不是坏事,他本不欲作伪,如今与文玉坦诚相见,没什么不好。 唯有一点 郁昶紧了紧掌心,文玉的手和定元锁被他牢牢地握着,令他更加得清楚明白。 能解下定元锁,那么她真的是文玉。 郁昶的胸口起伏不定,即便是沅水河底千万年来一成不变的冰冷,也不能将他心中此刻的热度浇熄。 方才他不过随口一说,同她逗趣罢了,只是谁曾想,她竟真的能将定元锁解开。 郁昶有片刻的失神,涣散的目光再次聚集之时,眼前是文玉不知所措的脸。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席卷心头,他本该怨恨、愤怒,可他眼下竟全然不欲想那些过往之事。 他只想说一句话。 是我。郁昶张了张口,郁昶。 郁昶 文玉双目茫然地看着眼前之人,他面上的焦急、隐忧一点不差地落在文玉眼中,实在是精彩纷呈,而文玉只感到有些奇怪。 郁昶,文玉在心中默念道。 郁昶是谁? 从她在后春山生灵,到上春神殿修炼,前前后后千余年间,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他是认错人了罢? 文玉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双目之中火光渐熄,逐渐化为一堆毫无生气的灰烬。 你不认得我? 郁昶眉心蹙起,虽是疑问的语句,却被他说出一股无端的毋庸置疑来。 只是他话音渐低,竟生出难掩的落寞。 我文玉迟疑着,这对话好似在河滩上已然发生过一次,我认得 不要说你的那什么府州志春蓬草!郁昶无意识地攥紧了掌心,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我不是春蓬草!也不是什么荇荇! 他是郁昶啊 文玉的手被郁昶攥着,此刻能清楚明白地感觉到他的气力、他的温度,可却不能感觉到他心中所想。 不是春蓬草,也不是荇荇。 文玉更加茫然,看着面前眼尾下垂、双目圆睁的男子,其满脸的疑惑、慌张、甚至于祈求令文玉不免心有不忍。 只是她挖空心思地将脑海中这千年来的记忆一一筛过,也没有一个叫做郁昶的人出现。 郁昶。文玉心有疑虑,喃喃道。 是我。郁昶似终于看到了点点希望一般,颔首示意文玉接着往下说。 只是他的目光太过灼人,文玉招架不及,忍不住别开脸去。 目光落在二人紧紧相握的手上,中间那枚定元锁灵光毕现,仍是方才那般闪烁夺目。 只是文玉心中清楚明白,一切都与方才不同了。 文玉定定心神,将手从郁昶的钳制中抽回来,望着静静躺在掌心的定元锁,先前同郁昶说的那些玩笑话竟然一语成谶。 犹豫片刻,文玉将定元锁双手奉上,这个,还给你。 郁昶一顿,双眼之中也尽是迷茫,他慌乱地左右晃了两下,才回过神似的垂首看向文玉掌心。 给了你,便是你的。郁昶摇摇头。 更何况,本就是你的。 他并不伸手来接,文玉垂眸看着这把定元锁,心中越发不安。 师父常说这世间的万物皆有因果,不管是其中的哪一环出了错,最终都会在结果之时显露出来。 任谁也无法避免。 她今日摘了郁昶的定元锁,究竟是因还是果 思及此处,文玉骤然抬头,她一把将定元锁塞到郁昶怀中。 我不要!还给你! 言罢,文玉猛地后退几步下了榻,如同一阵风似地卷了出去。 内室只有一张床榻,还是你睡着,我站着罢。 文玉的话自屏风后穿进来,带着震颤似的尾音,落在郁昶耳中。 郁昶眼见着文玉的身影消失不见,却并未起身追出去。 他只是定定地望着文玉那逃也似的步伐,一言不发。 而后郁昶垂首看着自己身前,那犹如认主一般的定元锁竟自顾自缠上了他的脖颈,当他想要伸手阻拦之时,已然是避之不及。 只是等了许久,预料之中的束缚压制并未出现,也不曾生出任何令他不适的感觉。 郁昶一愣,缓缓伸出两指蜷了蜷,其间顿时银光大盛,汹涌彭拜的妖力并未削弱,仍如同方才一般在他体内涌动着。 定元没有像从前一样锁住他的妖力? 是她? 后知后觉的郁昶猛地抬头,看着文玉转出去的那面屏风,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剩下烛火跳动,满室寂静。 反观文玉,一溜烟儿地出了内室,可即便来到外间也仍是心神不宁,索性几步快走,径直出了观梧院。 月明星稀、风声舒朗,文玉一手拨开拱门上的花丝,探身往外走去。 如今已是后半夜,整个宋宅都沉浸在温和的睡梦之中,除却廊下三两灯盏,这园中可以说是空无一人。 无人出来总动,也正好无人打搅文玉。 荇荇、郁昶 文玉心中默念着,竟一时不知哪个才是身后人的真名姓。 方才的变故来得太快,让她一时措手不及,直至此刻也尚未完全反应过来。 轻轻呼出一口浊气,文玉漫无目的地四处走着。 虽然她平日里很少出观梧院,但这里横竖是宋宅,即便她闭着眼走,也不会有什么事。 穿回过曲折的连廊,越过渐次盛开的花圃,待文玉再次停下脚步之时,星月依旧、风声仍在。 只是眼前的景致却不大相同了。 文玉偏头看着眼前的院落,此处是宋凛生的书房,她并不陌生。 方才叫宋凛生先折回来歇息,也不知他睡得好不好,连日来的奔波恐怕将他累坏了。 文玉沉吟片刻,还是决定自己进去看看,她动作轻些,莫惊扰了宋凛生便是。 院门半掩,露出内里的点点风光,几枝深灰色的枝桠探出来,在夜里看着很是疏落。 先前洗砚说要在此处栽上几株玉兰树,没想到动作这样快。 只是如今不是玉兰花开的时节,可惜了些。 第253章 不过玉兰花虽没开,尚且还有宋凛生这株白玉兰可以一观。 文玉抿唇憋着笑意,轻手轻脚地上前推开了院门 月华满地、似水波一般在庭院中涌动,玉兰树自水中拔地而起,虽未开花却不难看出生得很好。 而树下宋凛生负手而立,正仰面瞧着其曲折蜿蜒的枝桠。 分明是空无一物,他却看得比繁花茂盛还要认真。 院门开合的声音响起,宋凛生随之收回目光向这头看来。 一时间,和文玉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四目相对,文玉不禁愣了愣,宋凛生,不是叫你回来歇息么? 怎么在这里吹风?待反应过来,文玉鼓着两腮,佯怒道。 宋凛生闭了闭眼,似乎没想到文玉会在此刻造访,待他再睁眼确认文玉的身形不曾消失之后,便赶忙迎了上来。 小玉。宋凛生步履匆匆,转眼便来到文玉身前,你怎么来了? 他身着单薄的里衣,外头只罩了件霜色的长袍,随着脚步移动,衣摆似船桨一般搅动着满地月华。 风声不止、衣衫翻动。 文玉昂首看着立在她身前的宋凛生,此刻他解了发冠任青丝在脑后飞扬,全然没有白日里的齐整规矩、一丝不苟,却是另一番生动鲜活、摄人心魄。 我文玉犹豫着,不知从何说起。 方才发生的一切太多太杂,实在是纷乱至极。 你一个人过来的?宋凛生将文玉整个人左看右看,顺带还侧身去看文玉身后,怎么不叫阿柏点个灯? 说着,宋凛生便解了长袍转手将文其披在文玉肩头,末了还拉了拉衣领,将文玉裹得严严实实的。 便是一缕风声也别想吹到小玉,宋凛生暗自想到。 我文玉任由宋凛生为她理着长袍,仍是仰面看着宋凛生。 看他眸如水墨、眉似远山。 看他星辰此夜,风露中宵 先不说我。文玉一偏头,直勾勾地看着宋凛生,先说你为什么不睡觉。 难不成以为自己的铁打的? 第191章 文玉绷着唇角,看起来好生严肃,似乎宋凛生若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她必不会罢休。 宋凛生为她理衣领的手顿了顿,看向文玉的眼眸也闪躲起来,我 你?文玉顺着宋凛生的话头,不急不恼地等着他的下文,反正不管宋凛生说什么都不会糊弄了她去。 我是怕观梧院会有什么变数,本想着在观梧院守夜。 宋凛生睫羽颤动,月光打在他的眼窝上似一块皎洁的美玉。 但你不允我又怕给你添乱,只能先折返回来。宋凛生不再回避,抬眸直视着文玉,只是我总不能心安,便在此处候着,若有什么差错也能及时赶去观梧院寻你。 言罢,宋凛生垂首将头埋得更低,双手也滑落下来垂至身侧,整个人忽然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周遭的气场也随之骤降。 他不想让小玉觉得他执拗顽固,不听劝告,可是待回到书房,却又总是放心不下,若是再过去却又担心会给小玉添麻烦。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番思虑下来他只能在庭院里来回打转,实在是没用。 他知道,他和小玉并不如同眼前这样紧靠在一处,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硬生生地横在身前,将他二人分隔开来,他想跨过去,却又怕那端的小玉 文玉张了张口,却未曾出声。 宋凛生 让他回去便回去,但是又忧心地在院子里不肯进屋,听她的话不来寻她,却又怕不能及时来寻她。 文玉眼眶一热,鼻尖也酸涩起来,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宋凛生真是个傻子。 文玉眨眨眼,努力为自己顺着气,而后一双手将宋凛生的脸颊捧起来,令他直视着自己。 看着宋凛生的眼眸中倒影出自己的面孔,文玉神色认真地说道:宋凛生,你真好。 宋凛生眼睫轻颤,闻言似定住了一般,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文玉。 他感受着自面颊两侧传来的热度,那是独属于小玉的体温,只一丁点儿便能驱散夜半的风寒了。 文玉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平日里风度翩翩的小宋大人此刻像一只白白净净的呆头鹅。 她心中一乐,手上忍不住用力揉了揉宋凛生面颊两侧,嘱咐道: 但是不许为了任何人伤害自己的身体。文玉此话发自内心,无比真挚,包括我也是。 宋凛生不过肉体凡胎,如若回回都这样折腾自己,他的身子哪里吃得消? 文玉鼓鼓两腮,她此番下界为的就是保宋凛生身体康健、平安顺遂,断然没有让他为了自己劳心劳神的道理。 我宋凛生眉心蹙起、欲言又止,却不肯答话。 你答应我。文玉见势不妙,便赶紧催促,宋凛生一向对她是无有不应的。 这回怎么倒吞吞吐吐起来? 宋凛生犹豫许久,最终叹了一口气,貌似妥协却又郑重地说:我不能答应你。 此言到了文玉耳中,却是让她愣了片刻。 宋凛生对她,从不曾说过什么不能、不行、不可以的字眼,如今破天荒头一遭,还真是稀奇。 文玉眨眨眼,尚未回过神。 宋凛生随即话锋一转,尚未等文玉出声反驳便又接着说道: 小玉,但我会尽量护好自己。 先护好自己,才有余力护他人。 但若是这个他人是小玉,那自己便也可舍去。 宋凛生郑重其事地看着文玉,并未将自己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文玉不自觉地点点头,也不再计较那句不能答应,宋凛生言出必行,既能有此回答便会认真对待。 她倒不担心,只是 文玉缓缓收回手,总感觉心中哪里怪怪的。 宋凛生抬袖顺势握住文玉的手腕,轻声问道:那你呢?小玉。 怎么会一个人在外行走,既不掌灯、也无人随行。 他并未把话说尽,以免小玉会难为情。 她若是愿意说与他,他自然会做一个合格的听众。 文玉闻言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整个人都萎靡下来。 她抬袖反握住宋凛生,拉着他往廊下走去,待在边缘上坐定,确认此处能遮去夜风吹拂之后,才慢悠悠地开口。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这本是实话,她也没有隐瞒或是歪曲什么。 宋凛生侧身向着文玉,将她眸中的气馁尽收眼底,心思回转、一番思虑过后,才小心地问道:可是荇荇姑娘那里出了什么事? 方才小玉还说要在观梧院与荇荇姑娘同住,如今却只身一人出现在此处,很难不让人有所怀疑。 更何况荇荇姑娘的身份他已然知晓 文玉原本呆望着脚尖,闻言便转目去看宋凛生,她竟不知宋凛生会如此敏锐,一句话便能问到关键之处。 我文玉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将方才的事说与宋凛生听。 她二人坐在廊下,温柔似水的月色倾泻下来,铺了宋凛生满身,将他眉眼之间的神色浸染地越发清俊柔美。 可是,在这宋宅之中,若不说与宋凛生,她还能说给谁听呢? 鬼使神差一般,文玉不再犹豫。 其实,荇荇姑娘她 文玉说的事无巨细,宋凛生听得全神贯注,月亮默不作声地在一旁作陪,风声也不愿前来打扰。 当然,文玉隐去了她用法力与定元锁产生共鸣之事,这不过是些细枝末节,略过了也不打紧。 你是说这位荇荇姑娘实则是一位男子。宋凛生眉头紧锁、似有惊诧。 是啊。文玉点点头,随即无奈地呼出一口气,怎会如此呢? 直至一语道罢,文玉看着宋凛生陷入沉思的脸,后知后觉地补上一句。 我是说我、我害怕。 她如今在宋凛生面前只是文玉,不是春神弟子,更不是千年树妖,没有不害怕的道理。 宋凛生眸光滑动,视线聚集在文玉的脸上,郑重其事地应道:小玉,别着急。 如今来看,荇荇姑娘郁昶他并无恶意。宋凛生思索着,遥望着空无一人的院门,你只身出来,他也并未紧追不放,想来不会有什么事。 话虽如此说,宋凛生仍是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 第254章 除却风声月色,确实再无旁的什么声响。 既如此,今夜你便歇在此处,别再回观梧院。宋凛生思忖着,紧锁的眉头透露着此刻的不安,待明日一早,我去看看他,我们再议此事。 毕竟先前定了明日解开闻家大郎的失心咒,郁昶也并未回绝,既是修为高深的大妖,那想必不会轻易违背诺言。 宋凛生心中一顿,这些不过是他的猜想而已,就怕事与愿违。 看着眼前的小玉,他第一次生出这样挫败、无力的感觉。 从前在上都之时,他一向是众星捧月,自然比旁人多生出几分傲气,可如今来看,那些都算不得什么,并不堪实际之用。 宋凛生眸色一暗,他总是不能在小玉需要的时候,为她遮风挡雨、平定风波。 想到方才小玉的嘱托,宋凛生心头越发酸涩。 甚至还要小玉时时看顾于他。 眼见宋凛生正失神,文玉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并着力晃了晃。 宋凛生?文玉另一手在宋凛生眼前晃了晃,我与你一起。 她必不可能让宋凛生只身犯险、一人前去的。 宋凛生敛去心神,垂眸看着被文玉紧紧握住的手腕,不知怎么回事,相接之处似乎给了他无尽的力量和磅礴的勇气。 嗯,我们一起。 即便千难万难,他都与小玉站在一起。 风声渐止、月色依旧。 文玉和宋凛生并肩坐在廊下,执手间共同望着同一片天幕,见星子疏落、夜色沉重。 翌日,观梧院。 文玉双手抱臂、眉头紧锁,遥望着观梧院的垂花拱门。 仍是那般花繁叶茂、尽态极妍,不愧是她观梧院的门面。 可是往日里她最喜欢的门,此刻却如同什么通往绝境的关口一般,令她望而生畏。 文玉深吸一口气,在心中不停地勉励自己,这感觉简直比在春神殿逃课被师父当场抓包还难受,令她招架不住。 师父不会真的同她计较,而这个郁昶可就说不准了。 毕竟昨夜那么一闹,眼下观梧院还不知是什么境况呢! 人去楼空?也不无可能。 那闻家大郎的失心咒又该如何根除啊。 宋凛生从后头跟上来,与文玉并肩而立,将她隐藏起来的焦灼不安尽收眼底。 小玉,没事的。宋凛生垂首轻声说着话,想让小玉放轻松些,我们先进去看看。 文玉闻言仰面与宋凛生对视,目光相接之时,暗自在心中为自己打气。 没事的,畏首畏尾不如正面相对。 她可不能在宋凛生面前露了怯。 更何况还有师父坐镇春神殿,她有什么好怕的! 这般想着,文玉抬脚便走,径直往观梧院内而去 一手拂过拱门上垂落的花枝,文玉探身入内,院终的情形便逐渐显露在文玉眼前。 这 文玉脚步一顿,不由得昂头看了眼天色。 日出东方、霞光破晓,淡蓝的天幕方才翻起鱼肚白,树上的鸟雀尚在巢中安睡 她刻意挑了个早早的时辰起身,便是想避开众人,先来观梧院探探郁昶的境况。 可是眼下 周先生、洗砚、彦姿竟一个不差地候在观梧院中。文玉看着一院子的人,脚下一僵,略有些不知所措。 宋凛生从后头跟上来,见文玉驻足不前,便抬袖同样别开花枝进了门,疑惑道: 小玉?何事? 只是他话音未落,便听得一人惊呼。 文娘子?公子? 恰似平地惊雷。 宋凛生循声望过去,毫无意外地对上洗砚骇然不已的目光。 洗砚。宋凛生凝眉,他这么吃惊做什么? 文玉环顾着周遭几人,一一颔首算作见礼,却不知是否要上前去。 面对洗砚的咋呼,她也有些茫然。 文娘子!公子!洗砚快走几步,似乎想要背过身后的彦姿和周乐回二人。 做什么?文玉看着洗砚挤眉弄眼的模样,心中疑惑更甚。 洗砚闻言挑起眉毛,反倒吃惊起来,他一手横在胸前,悄悄指着卧房的大门,压低了声音。 公子!你怎么同文娘子一道回来?他不去问文玉,反倒将矛头指向了自家公子。 毕竟他天不亮就守在观梧院了,可从未见到文娘子出门。 洗砚一皱眉,难道是他看花眼了不成? 宋凛生闻言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洗砚的话他当然清楚,可是此处 宋凛生抬眼看了看后头面露疑惑的周先生和彦姿,更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 我昨夜和宋凛生在一处啊!待洗砚话音落地,文玉释然一笑,她还当是什么呢! 她昨夜在宋凛生的书房歇息的,今晨可不就同宋凛生一道过来吗? 言罢,文玉转头看着宋凛生眼下的青黑,不由得生出三分歉意。 后半夜她睡得很好,只可惜宋凛生在外间的桌案旁枯坐一宿,坚持要为她守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洗砚频频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可他旋即明白过来,顿时大惊失色,什么! 洗砚!宋凛生一声低喝,凝眉示意洗砚闭嘴。 他极少这样疾言厉色,更不会在人前如此。 是以洗砚猛地一缩脖子,随后真的止住了声,只是他双目圆睁、震惊之色着实难掩。 文玉莫名其妙的目光扫过洗砚,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洗砚,你一大清早蹲在观梧院作甚? 这才是文玉的不解之处。 昨夜闹到那样晚,今日却起得这般早?令她连先去看一眼郁昶的时间也没有。 周乐回原本在洗砚说话时别开的目光,重新聚集在文玉身上,听她有此一问便上前解释道: 文娘子,是我放心不下,请洗砚带路的。周乐回轻轻颔首,同文玉示意,今日不是还要去为为闻家大郎解咒吗? 我实在放心不下,便想早些来此相候。言罢,周乐回目光闪烁、面露难色,文娘子见笑了、 文玉旋即明白过来,生怕周先生难为情,便刚忙应声。 这没什么!周先生不必客气,正好大家都在此处。 文玉回身同宋凛生对视一眼,宋凛生轻轻颔首,而后转向洗砚。 洗砚,昨夜说与你的事 哦!公子!洗砚当即反应过来,今晨一早便向闻宅递了帖子,邀闻大公子一叙,闻夫人已然应下了,说是会准时赴约。 文玉闻言点点头,而后同洗砚问道:定在何处? 闻道书舍。答话的却是周乐回。 闻道书舍?那不是周先生的书舍吗? 与文玉相对而立的周乐回面色如常,见她看过来也只是淡淡一笑。 始于何处,便终于何处罢,也算有始有终。 文玉心中感慨,面上却并未显露,只恐勾起周先生的伤心事。 这样也好。文玉心中盘算着,眼下还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 她斜眼偷瞄着平日里自己所住的起居室,此刻房门紧闭,也不知内里是何境况。 那周乐回犹豫着,似有迟疑却仍是壮着胆子问道,那荇荇姑娘也不知可曾起身了。 如今闻彦礼所中的失心咒是否有法可解,全系在荇荇一人了。 是啊,也不知郁昶起身了没有? 文玉脑海中激战正酣,好一番争斗之下,还是打算去会一会郁昶。 她们在这儿枯等着也不是办法。 周先生稍待,我去看看。文玉勉力支撑着给了周乐回一个宽心的微笑,而后便抬脚上前,往起居室而去。 宋凛生亦步亦趋,与文玉一同向前。 小玉,我与你一道。他垂首在文玉耳边说道。 声量不高,似重如千斤。 文玉仰面看着宋凛生,昨夜说好一起便是一起,宋凛生不会食言,她也不会。 嗯! 文玉步履不停,仍目的明确地向着起居室而去。 只是这条往日里她再熟悉不过的院子,闭着眼*都不会走错的石阶,今日走来却觉得心惊肉跳。 距离并不远,转眼间,文玉便行至门前。 文玉垂首看着眼前的雕花门页,此刻正紧紧闭合在一处,便是半缕缝隙也不曾留下,叫人无法窥探其间的情形。 第255章 但愿她推开门,不会有什么惊喜等着她罢! 文玉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双手预备推门而入 可正当此时,吱呀地一声响起,门从内里被人打开。 第192章 随着门页之间的缝隙逐渐展开,一张美得迫人的面庞带着三分冷意出现。 是郁昶。 文玉一顿,不对,是荇荇。 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看着眼前云鬓高绾、眉眼如画的郁昶,分明是女子装扮,也就是昨夜荇荇的模样。 更奇怪的是 文玉的目光缓缓下移,又折回荇荇的脸上。 她身上穿的竟然是昨夜那件青色的衣衫。 文玉眨眨眼,有些奇怪地打量了郁昶一眼,他不是不喜欢这件衣衫么? 不过与他变回女身相比,一件衣衫实在不足为奇。 文娘子。郁昶霜寒似的面容,在见了文玉后稍有松动,更是愿意先出声同文玉见礼。 呃文玉双手垂下,借衣袖作掩,忍不住蜷了蜷指尖,你你怎么 她想问郁昶怎么又变回了女身,既是男妖,缘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可是划到嘴边,又问不出口。 他若是真的以男子样貌示人,真的是她想见到的吗? 更何况,她身后的周先生一干人等,也不好与之交代。 一番思虑之下,文玉更加犹疑不定。 郁昶身量高出文玉许多,此刻隔着门槛正面相对,他只能俯首去看文玉。 她眉宇之间的纠结踌躇,他自然看得分明。 虽心中有怨,但郁昶仍是 罢了,不跟她一般计较。 郁昶冷眼扫过文玉,不去看她,低声应道:我不想让你为难。 文玉闻言猛地抬头,唇齿微张,双目之中更是惊诧难掩,似听见什么天方夜谭一般。 立于文玉身侧的宋凛生眸光轻动,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个美得惊心动魄、不似凡间之人的女子。 荇荇姑娘 郁、昶。 宋凛生不曾见过郁昶的真容,可荇荇姑娘姿容无双,那么郁昶的样貌也可以想见。 宋凛生一言不发,在心中默默咀嚼着方才郁昶说的那句话。 不愿让小玉为难 他略一垂眸,掩去眸中的晦明变化。 文玉迟疑着看了郁昶一眼,眉间的忧色已随着他的话缓慢消解。 不论昨夜之事究竟是误会也好、乌龙也罢,至少眼前郁昶的真的帮了她。 文玉紧绷的心弦逐渐放松,眉眼也柔和了些许。 郁昶将她的变化看在眼中,却不欲多言,侧身越过文玉出了门,匆匆几步之间便行至院中。 荇荇姑娘。周乐回率先唤道,同荇荇见礼。 郁昶眉心一动,颔首应道:周娘子。 文玉回身看着郁昶和周先生简单说着话,不禁眉尾一扬。 不知周先生若是晓得了荇荇姑娘的真实身份,会如何惊讶呢。 文玉拍了拍身侧的宋凛生,才发觉他有几分愣神,心思也不知飘到了何处。 宋凛生?文玉偏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唤道,你在想什么? 宋凛生收住思绪,转目笑得温和清润,我在想,如今人员也齐整了,不如即刻出发。 好呀!文玉闻言应下,随即便拉着宋凛生往院中去,洗砚,备车! 车马早在门前候着了,文娘子。洗砚脆生生地应道。 今晨一大早周先生便起身来观梧院寻文娘子,他想着应是有要紧事,便一早就预备了车马,此刻已然等候多时了。 那就动身罢?文玉试探地问着周乐回的意思。 毕竟她们这些旁的人是无所谓早晚的,但是周先生 周先生是局中人,自然得准备万全才好。 嗯。周乐回目光沉静、面色缓和,看不出什么悲喜。 经过昨夜的沉淀,她早不似河滩之上那般惊惶。 待得了确切的应答,文玉同宋凛生领着众人出了观梧院,一路向宋宅正门而去。 绿水巷、闻道书舍。 车轮碾过青石板铺就的巷道,最终稳稳地停在了闻道书舍的门前。 文玉自车窗中瞧见书舍门前的两株参天古树,旋即丢下手中的车帘便快步跳下了车,是一刻也不想耽搁。 呼文玉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将车上的宋凛生和郁昶抛于脑后。 方才在宋宅门前,洗砚分明备下许多车架,便是一人一车也绰绰有余。 只是郁昶又不知是怎么回事,偏生铁了心要与她和宋凛生同乘,最终的结果便是一路无话,谁也不曾出声。 可将她憋坏了。 文玉大口喘息着,车内的空间虽算不上狭小,可也抵挡不住三人之间古怪的低气压。 只是尚未等文玉缓过神,便有一女声响起 文娘子?来人又惊又喜,似乎很是雀跃。 文玉一手扶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平息着自己缭乱无序的呼吸,一面循声望过去。 来人正是许久未见的闻夫人,她如今锦衣华服、珠翠满头,竟是比从前更加容光焕发。 想来那闻彦礼许是恢复得不错,以至于闻夫人的精气神都好了不少。 闻夫人。文玉依照礼数唤道。 闻夫人倒很是热络,匆匆几步便迎了上来,在文玉身前站定。 还未谢过文娘子大恩,自上回看诊过后,再辅以娘子的药方,我儿彦礼如今的情形已然大好,极少复发了。 闻夫人笑容满面,再没了先前在梧桐祖殿初见文玉之时的张惶无措、愁云惨淡。 如此便好,闻夫人不必客气。文玉淡笑着同她答话。 她的针法和药方确实是保闻彦礼不再复发之用,却是治标不治本,若要根除,还需得郁昶出手才是。 只是此事她自然不会告知于闻夫人。 文娘子才是谦虚了,文娘子妙手仁心、医术高绝,之于我儿彦礼实在是有再造之恩。 闻夫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虽然冗长,语调却轻快,所以也并不扰人。 文玉耐心地一一听完,心中却想着怎么只见闻夫人,不见闻彦礼的身影。 对了,文娘子,今晨收到文娘子的帖子,我便携彦礼前来。闻夫人回望了一眼身后的车马,同文玉致意,只是,帖中并未告知所为何事,不知? 文玉顺着闻夫人的目光看过去,随即便了然。 夫人莫急,先前我为闻大公子写下的药方,这些时日我又修改增删了几味药材。 文玉毫无顾忌,索性张口胡诌。 横竖这位闻夫人,一向以闻彦礼的性命为天,旁的什么她也不慎在意,不会叫她识破了去。 今日请公子过来是想试验新药,为公子强身健体、安神明智。 闻夫人闻言果然眸光一亮、喜上眉梢,如此,便有劳文娘子了。 只是,此事颇为繁杂,并非一时之功。文玉犹豫着,故作为难,只怕还请闻夫人先行回府等候消息? 这闻夫人眉心一蹙,似有担忧,文娘子,只是如今彦礼的情形时好时坏,我实在放心不下。若是如此怕是得劳烦文娘子多加照看。 毕竟文娘子是彦礼的救命恩人,文娘子的话,她自然是要听的。 文玉颔首称是,夫人放心,待几个时辰过后,我必能还你一个康健无虞的闻大公子。 闻夫人闻言面色一松,终于露出了宽慰的神情,那是自然,文娘子的话我自然是信的。既如此,我便先告辞了。 说着,闻夫人便与文玉作别,转身离去。 只是没走开两步,闻夫人却又莫名回首望了一眼闻道书舍的门匾。 文玉见她似乎是轻轻叹息了一声,随后便回身同闻彦礼的车架招呼了几句,最终才上车离去。 直至闻夫人的马车驶出绿水巷,宋凛生同郁昶才下车行至文玉身边。 看着身侧的宋凛生,文玉后知后觉地问道:怎么耽搁了这许久? 宋凛生可不是明知闻夫人在场,却无端在马车上回避,不出来见礼的人。 如此有违礼数的行径,不像是他能做得出的事。 文玉眸光亮亮,正映射出宋凛生的闪躲,只是在她的直视之下,宋凛生最终败下阵来。 荇荇姑娘说,她不愿同生人寒暄,也不想自己独自待在车内。宋凛生轻声解释着,双颊渐渐染上一丝无奈。 第256章 文玉闻言转眼去看一旁面色如常的郁昶。 只是一接触到文玉的目光,郁昶便别过脸去,冷哼一声,莫须有的事。 文玉看破不说破,眼眸转动间便转回身,她忍不住抬袖拂了拂鼻尖,以防自己笑出声来。 原来大妖,也有怕的时候。 正如此想着,落在最后的周乐回也下了马车,往文玉这头来。 洗砚收拾好缰绳同宋凛生和文玉招呼过后,便转身去拴马。 文玉扫视一圈 除却在宋宅门口忽然想起自己的真身,不愿同闻夫人和闻彦礼碰头的彦姿以外,众人已然到齐。 文娘子。周乐回踏着绿意而来,在文玉跟前停下,这一两日书舍停了课,学子们都由申先生带着,院门叫我落了锁。 言罢,周乐回自荷包间取出钥匙,兀自前行几步欲打开书舍正门。 只是周乐回话音刚落,不远处的马车之中却传来一声又惊又喜的呼喊 乐回! 这声音文玉自是清楚的,她与宋凛生对视一眼之后,便循声望去。 只见一只白净修长的手率先伸出来,显露在众人眼前,旋即其拂开车帘,露出闻彦礼的面庞来。 有风袭来,将闻彦礼的发丝吹至身前,划过他那张工笔画似的脸,并不损其半分俊美。 凤目狭长、薄唇微张。 如同血泊白梅一般美得不可方物,却又极具攻击性。 只是此刻因着失心咒的缘故稍显病弱,周身的气质倒并不怎么锐利了。 文玉心中暗自咋舌,她说这闻大公子怎么就安安心心待在车内毫无反应呢! 原来是在等周先生。 文玉的目光转向周乐回,只是她此刻正背着身,叫人看不清她的面孔和表情。 周乐回手上的动作一僵,铜制的钥匙相互碰撞之下,发出清脆嘹亮的声响。 在无人出声的此刻,显得尤为抓耳。 风卷云舒、雁过留痕,周乐回的心湖似石子入水、渐生波澜。 只一瞬,周乐回定定心神,敛去繁杂的思绪,目光专注地盯着手中的锁孔,而后将铜钥插入其中 随着咔哒的一声响起,门锁随之而落。 乐回 她只是她自己,不是什么人的乐回。 毕竟喜乐不再,从前难回。 闻彦礼行色匆匆、三步并作两步地快速上前,很快便追至周乐回身后。 无数个午夜梦回,乐回的身形就在他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从前种种,无论是海誓山盟还是少时志向都在他耳畔反复回响。 他似乎混沌了许久,久到分不清虚幻与现实,辨不明从前和现在。 偶有清醒的时刻,却是清楚明白得知道,乐回不会再见他。 今日乍一听见文娘子府上递来的拜帖,听到闻道书舍四个字的时候,他恍惚许久也不敢确认。 分明眼前之人近在咫尺,可闻彦礼却忽而收住了脚,生怕再进一步,周乐回的身形便会像梦里那样散作云烟。 闻彦礼万分克制却又激动难掩地唤道: 乐回 第193章 周乐回手上动作不停,将门锁取下搁到一旁,而后才缓慢回身。 她目光平静,未有半点闪躲,抬眸直视着闻彦礼,客气答道:闻公子稍待,我还有客人。 言罢,周乐回径直越过闻彦礼,朝着其身后的文玉一众人而来。 文娘子,宋大人。周乐回淡笑着招呼道,言语之间比之方才不知和善了多少,荇荇姑娘,是我怠慢了,大家快请进罢! 文玉和宋凛生面面相觑,皆是静默不语,就连一旁的郁昶也是目光复杂地看着周乐回和闻彦礼二人。 周先生客气。片刻后,文玉率先应声,随即便同周乐回一道迈步往里去。 直至越来越近,眼见便到了闻彦礼跟前,文玉略一颔首算作见礼,闻大公子。 闻彦礼一张俊脸上愁云密布,神色也张惶,直至文玉话音落地,其才如梦初醒般应道: 是,彦礼见过文娘子,文娘子有礼。闻彦礼满眼歉意,抬袖同文玉还礼。 距离他清醒过来已有几日,可还不曾登门拜谢文娘子这位救命恩人,实在失礼。 今日又是在此种情形下遇上,面上更是有些不好看。 这边闻彦礼同文玉说着话,那边宋凛生和郁昶也随之跟上,一众人便相互见礼招呼。 待互相通过名姓,周乐回再次侧身,将文玉和宋凛生、郁昶让进门槛之内,最后回身瞥了一眼落在门外的闻彦礼。 我闻彦礼目光闪烁,似有微微的波澜在眸光中晃动,即便是不言不语,却又好似已然说过了许多话。 周乐回与他四目相对。 忽然之间、天地皆静。 过往的片段纷至沓来在眼前渐次闪过,令她不由得一怔。 闻彦礼的眼睛就是这样,如同会说话一般。 会说话,也会骗人。 闻公子,请罢。周乐回声线清冷,撇下这句话便回身进了门。 好、好。闻彦礼唇齿微张、匆忙应着,简简单单的回答也叫他说的语无伦次。 似乎是梦中才会听见的呼唤,而如今竟真的在他眼前、在他耳畔。 闻彦礼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虽略有虚弱之色,却仍是为他苍白的面庞增添了不少光彩。 古树苍翠、草木葱郁,高大的正门之前,闻彦礼拾级而上,匆匆几步便跨进了闻道书舍的门槛。 这是他曾经以为再也无法踏足之地。 再度登门,心中唯余庆幸。 闻道书舍入内再往里走上些时候,便是周乐回所住的后园,也就是观山书斋之所在。 文玉同宋凛生并肩而行,稍落后于周乐回半步,一路上穿过竹影横斜、水波荡漾,总算是虽随周先生一道入了观山书斋。 只是待她几人进入书斋院落之中,却见落在后头的闻大公子迟迟不肯进门,只呆愣愣地仰面望着观山书斋的门匾出神。 文玉心思一转,想起先前在闻宅所见到的揽风水榭,随即便明白了七八分。 她早同宋凛生说过,观山书斋、揽风水榭这两处居所的题字很是登对。 只是如今,怕也只剩下这两块门匾了。 片刻之后,直至文玉等人已然入了书斋落座,从窗沿半掩的竹帘下看出去,才见闻彦礼匆匆抬步而入的身形。 室内文玉与宋凛生并肩而坐,郁昶则坐在文玉的另一侧。 周乐回则立于稍远些的窗边,借由通风处忙着烧炭烹茶。 她这里原也有些人手,只是近来将学子转至申盛那处,她便给人放了假归家探亲去了。 周乐回见文玉看过来,便同她轻轻颔首致意,面上不免浮起些许歉意。 文玉淡笑着摇摇头,并未放在心上,而后她目光转过,从书架到墨砚,从茶具到桌案,这书斋的陈设同上回她与宋凛生到访之时别无二致。 只是 文玉眸光转动,再次投向周乐回。 只是周先生却不同于先前了。 乐回,我来罢!随着话音响起,闻彦礼迈步进了茶室。 他先是同落座的文玉几人颔首致意,而后便熟门熟路、无比自然地追着周乐回而去。 小心烫手。 闻彦礼从周乐回的手中取过燃炭的铁钳,三两下拨弄便令炭火燃的更旺,架于其上的茶炉子也随之冒出缕缕白烟。 嘶文玉眨眨眼,瞄了一眼身侧的宋凛生。 闻大公子这烧炭的技艺丝毫不亚于为她烤栗子的宋凛生啊。 况且他在这观山书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驾轻就熟、闲适自在,未见半分惶然无措之感。 想来常在观山书斋燃炭? 文玉也不知怎么的,忽而生出笑意,止不住上扬的唇畔令她憋得难受。 只是笑意方起,文玉便忽然呆住了。 周乐回扔下铁钳,往后退了几步,自然而然地同闻彦礼拉开了距离。 只见闻彦礼手上的动作一僵,连带着铺在地上的影子也晃了晃,片刻之后他恍若未觉,仍自顾自地照看着茶炉子。 文玉眼睫一闪,眉目低垂下来。 不论从前如何,如今的周先生和闻公子,恐怕也只能潦草收场了。 那些隐秘心思、年少相知,或许只有永远地埋藏在两人心底,再难得见天日。 文玉心下迟疑,眉眼也暗淡起来。 她还以为这凡尘俗世的爱侣,势必皆如同枝白和陈勉一般,两心相许一生相伴。 如今看来,也并非如此。 情之一字寥寥几笔,却包罗万象、广纳天地,是三界之中、六道之内最错综复杂、无法可解之局。 第257章 难怪师父总是说生劫易渡、情劫难了 宋凛生略一侧身,将文玉的低落看在眼里。 他轻抿着唇角,出声宽慰:小玉 文玉仰头,勉为其难地勾了勾唇角,同宋凛生摇摇头,没事的。 她不过是一时感慨而已,若论心情伤怀,恐怕比不上周先生十之一二。 静坐一旁,只字不言的郁昶,在目光扫过文玉和宋凛生之后,眸色暗沉之下又转眼静静地盯着稍远处的周乐回和闻彦礼二人。 周乐回他自是不陌生,闻彦礼他就更加熟悉了。 毕竟前些时日他还使了三成妖力附身于闻彦礼,又取了他的记忆编织成最令人痛苦张惶的梦魇,对他夜夜折磨、日日烦扰。 那样午夜梦回、泪湿鬓发的闻彦礼,他见得多了。 可眼前这样,殷勤至极、言语热络,面对周乐回的冷淡无论如何也不气馁的闻彦礼,他确实不曾见过。 若要一个男子,竭尽所能地追着一个女子不放,难道不是因为两心相悦? 既如此,又何必强留上都、罔顾江阳。 郁昶眸色渐冷,心中也不由得嗤笑。 不过是贪恋繁华之人,如今又来做什么样子。 他虽是妖,却也只从一而终的道理。 思及此处,郁昶莫名心中憋闷,待抬眼瞥过身侧的文玉,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最终也只是心中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只可惜文玉两手托腮靠在桌案上,尚且恍然未觉。 一时间,众人各怀心思,谁也不曾出声。 室内唯余风声辗转,敲打着每个人的心房。 诸位久等了。周乐回一双手奉着茶盏,疾步而来,面含歉意地同文玉一干人等致意。 言罢,便抬袖依次为几人斟好热茶。 文娘子,今日匆忙,可就没什么果子可作招待了。周乐回淡淡一笑,你可莫要见怪才是。 文玉双手接过杯盏,听得周先生此言,也不由得想起了上回在这观山书斋中,与她一道用的竹叶糕。 果子什么的并不紧要。 文玉的目光越过周乐回瞧了一眼她身后的闻彦礼,紧要的是周先生要解了心结才是。 周先生快些坐下罢,无须同我们客气。文玉环顾着身侧的宋凛生和郁昶,视线最后与面前的周乐回对上。 还是先办正事。 周乐回也不推辞,轻轻颔首之后便在桌案前安置下来,随后侧身道: 闻公子,也请落座罢。 乐回,我 闻彦礼开口欲说些什么,却最终也只是张了张嘴,并未接着说下去。 他想说什么呢?他想说乐回不必同他如此生分,说乐回不必唤他闻公子,一切皆如同往常一般便好。 可是,一切还能如同往常那般吗? 闻彦礼眸光一暗,薄唇紧抿,安静地落座于周乐回身侧。 文玉环顾一周,见众人皆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是总不能如此枯坐下去,此事必须有个开头才是。 荇荇姑娘。文玉微微侧身,低声唤道,还请你先为闻公子解咒。 且慢!未等文玉话音落地,周乐回忽然出口阻止道。 荇荇姑娘稍待。周乐回略带歉意地同荇荇颔首,而后面向众人解释道。 不论如何,也请容我将此事前因后果,说与闻公子知晓罢。 一语道罢,周乐回转脸同闻言抬眸的闻彦礼对视,既是因我而起,便由我同闻公子分说。 郁昶眸光一转,复又别开脸去,算是默许。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之后,也是赞同地点点头,这是自然。 此事郁昶虽参与其中,可说到底却是周先生和闻公子的事,她二人皆应有知情的权利。 乐回闻彦礼眼睫颤动、眉宇含忧。 乐回分明什么都还不曾说,可他心中却已然升起无端的不安,且一阵一阵地越发强烈。 他就这么静静坐着,可胸腔之中那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却响彻耳畔,令他难以忽视。 闻公子,闻彦礼。周乐回目光果敢勇毅、未有一丝半缕的退缩胆怯之意。 乐回,你别我闻彦礼眸光闪动、言语无措,便纵有万语千言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宋凛生淡淡抬眼,看着眼前的闻大公子。 从前在上都之时,他于闻公子并不十分相熟,许多事情也是从旁人口中听说。 只是闻大公子文采斐然、言谈更是出众,这他倒是曾远远地见过的。 不过眼下在周先生面前,却好似失语一般,笨嘴拙舌、辩无可辩。 自当日送考,你我于沅水一别,已是一载有余。周乐回面色如常,未见一丝波澜,反倒添了三分释然。 我写信与你,邀你同往上都是我不对,乐回。 闻彦礼茫然无措的言语忽然之间像找到方向一般。 乐回,你听我说,是我私心过重、考虑不周。 上都繁华,是他未曾践行初心,是他有错。 我现今回来了,我不会再勉强于你,不会再将诸多想法强加于你,我不会 闻彦礼。周乐回出声打断,你可知你为什么会重回江阳。 闻彦礼闻言一愣,似乎真的思索起来。 片刻之后,他目光灼然、言辞恳切,继续说道:我我大病一场、久治未愈。 回想起那段可以用癫狂二字概括的时日,闻彦礼并不感到介怀,也丝毫不觉有什么难为情之处。 正是那些时日,他才忽然明了 在他心中,究竟什么才是最紧要的。 从前,他总以为考取功名、报效国家才是男儿立身之本,是以他发奋读书、应试春闱,总觉得要在上都大展拳脚、建功立业。 可他现在才懂,报效国家并非只能在朝堂之中。 若如乐回一般,从细微之处、从根本之处着手,开设学堂、广纳学子,又未尝不是以身报国之举呢? 是他好高骛远,是他利欲熏心。 许是人在病中,我明白了许多事。闻彦礼目光坚定、言语铿锵,我身归处、我心归处,是江阳府,而非上都城。 此言一出,文玉和宋凛生皆是转眸抬眼,似有触动。 只是周乐回却是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并无嘲讽挖苦,而是纯粹的、清醒的笑意。 若是没有这场大病,又当如何? 想必是继续心安理得地做他的探花郎罢。 周乐回冷眼瞧着面前的闻彦礼,等待着他的答案。 她并不疾言厉色,更无声嘶力竭,这许多时日都过去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实则周乐回并无强求闻彦礼之意,却也不想平白担上他为她回头的虚名。 我自是闻彦礼匆匆出声,可话说出口之后却又猛然收住,没了下文。 他从不假设尚未发生之事。 若是没有那场大病,又会如何,他并未细想过。 如今若是信誓旦旦、义正言辞地答话,岂非夸口? 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庆幸,幸而有那场大病,他才得以借之认清自己的心、辨明自己的路。 怎么?闻公子不敢回答了? 第194章 室内极静,唯有窗前的茶炉子咕嘟咕嘟地沸着,偶有三两风声卷入堂前,撩动丛丛竹影晃动。 周乐回的声音在众人耳畔落下,并无丝毫的讥讽意味,却平静得令人不安。 文玉犹豫的目光极快地在周乐回面上扫过,一时心中复杂。 周先生气量广阔,有吞山纳海之姿,可是毕竟肉体凡胎,如此压抑恐生病痛 文玉心中一叹,无奈地看向另一侧的闻彦礼。 只愿他二人能真的解开心结罢 闻彦礼目光痴痴,很是伤情,似乎没想到周乐回会有此一问。 片刻之后,他才闭了闭目,痛声答道:乐回,我并非不敢回答。 只是尚未发生的事,你我都不必以最坏的打算去揣测和臆想,好不好? 说着,闻彦礼忍不住向前倾身,同周乐回靠近了些。 这场病症让我明白了许多,看清了许多,那我不妨将其视为我认知上的转折点,又何必假设其从未发生? 你不愿说,就由我来说。 周乐回不怒反笑,双眸丝毫不回避地直视着闻彦礼。 若是没有这场病症,你便不会失去神智,更不会几近癫狂。 第258章 那么,你就能继续留在上都城,继续做你春风得意的探花郎,施展抱负、达成所愿。 自然也就不会想起什么江阳府了。 更遑论回到江阳府呢? 乐回,可如今事实并非如此。闻彦礼眉心紧蹙、眸色焦急,待周乐回言罢便匆匆辩白道。 事实是转折已生,我如今就在你眼前。 事实?转折?周乐回闭了闭眼,似乎听到什么难以置信的话,旋即反驳道。 我来告诉你,你口中所说的事实和转折背后的真相。 闻彦礼闻言一怔,似乎不知该作何反应。 周乐回转目朝荇荇这端看过来,文玉也随着她的目光偏向荇荇。 早在周先生开口之时,她便知道周先生会将一切如实告知于闻公子。 可是真到了此刻,文玉心中仍是忍不住担忧 真相似日光灼灼,不可直视。 若是闻公子得知了自己突发疯症、不能如常的真相,他还会如同现在这般想吗? 他还会留在江阳吗? 其实周乐回看着眼前的荇荇姑娘,远水河畔发生的那些事情似乎犹在眼前,且越发清晰。 不必再说!闻彦礼忽然出声打断,拦住了周乐回的话头。 他一向不在旁人说话的时候插嘴,更何况此人是乐回。 可是,他心中莫名有种不安的预感,似乎乐回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彻底将他二人推向遥不可及的两端,再也无法走到一处。 闻彦礼眼睫颤动、眸光闪烁,情急之下竟一把按住了周乐回的衣袖。 乐回,别再说了,我不想知道。 话到最后,几乎是在祈求。 我不要真相,我要以后。 乐回,我要以后。 狭长的凤目染上泪意,似珠串一般挂在眼角,闻彦礼妖冶多情的面容如今唯余一片凄惶。 周乐回垂眸看着闻彦礼的指节覆于她的衣袖之上,隔着并不厚重的料子,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闻彦礼在颤抖。 或许她该遂了他的心愿,成全他,也成全自己。 毕竟日子清楚明白也是过,稀里糊涂也是过,何妨沉沦呢 就当是一场放纵。 可是,糊涂一时,还能糊涂一世么? 周乐回抬眸,眼中迷茫不再、一片清明,心意也变得更加坚定。 其实,一年前你并非无端患病,更不是什么疯症。 感到衣袖之上的指节蜷了蜷,周乐回心中一顿,而后接着往下说。 你是中了一种名为失心咒的术法,令你心神不宁、日渐疯癫。 而施咒人正是眼前这位荇荇姑娘,她是我的朋友。 乐回闻彦礼低声唤道,却只念着周乐回的名字。 似乎什么失心咒,什么荇荇姑娘,尽数与他无关。 他只在乎周乐回此人。 周乐回闻言眉心一拧,似有不忍,可仍是坚持着未有丝毫停顿。 所以你现在应该明白,你所谓的事实,所谓的转折,所谓的病症,不过是我精心设计、用力谋划的结果。 郁昶眸光一沉,却并未发作。 看着文玉投向他的目光,也只是别开脸看着窗外。 文玉心中一叹,她知道郁昶在想什么。 如今这样,周先生是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一人身上,而*将郁昶撇的干干净净。 即便到了此时,周先生也愿意尽己所能维护他人。 那闻公子呢?他能接受这样的真相吗? 闻彦礼面上的泪痕未干,混杂着三分怔然,令他看起来有些迟钝。 周乐回侧身正对着闻彦礼,一字一顿地说道: 事到如今,你还能说你不要真相要以后吗? 她知道,此言一出她与闻彦礼或许便回不了头。 不过,闻公子也不必忧心,今日请你前来,便是要荇荇姑娘为你解咒。 从今往后,你便不会再受术法所扰,更不会痴傻疯癫,你便可重回上都、再谋官位。 你做的你探花郎,我开我的小学堂。 分道扬镳、再无交集。 周乐回定定地望着闻彦礼,分明是一早便做好的决定,可亲口说出来,原来还是没有想象当中的那般风轻云淡。 闻彦礼双目凄然,似乎牵动唇角笑了一下,但那弧度极其轻微、转瞬即逝,令人捉摸不透。 一时间,众人皆是屏息凝神,文玉更是不敢错过闻彦礼的半分神情,她分明可以置身事外,可如今却是感同身受、忧心不已。 茶炉子上的水越煮越沸,直至发出尖锐的轰鸣,一声更比一声急促,令室内的气氛也随之焦灼起来。 乐回 闻彦礼前移一步,直视着周乐回淡然出声,话中语意却坚定无比,甚至于将水沸的声音也轻易盖过。 我不要真相,要以后。 我不要解咒,要同你在一起。 话音未落,不只是周乐回,就连文玉和宋凛生也为之一震。 闻彦礼话中的决绝、坚毅,任谁听了也会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可是 文玉垂眸看着眼前冷下去的茶水,在这一番耽搁之下早已没了余温。 可是凉透的茶水,还能再热起来么? 周乐回睫羽一颤,眸光也不禁随之闪动,她不曾想到闻彦礼会是如此的回答。 只不过山海常在,誓言易改,她早不信这些了。 啰嗦。一直未曾言语的郁昶转目望向闻彦礼,冷淡地嗤道。 随即在文玉和宋凛生的注视下,郁昶翻动手掌,以指节于桌案上轻扣两下,而位于他面前的那盏茶水应声而动 细细的一滴水珠自盏中而起,半透明的颜色在日光的映衬下折出七彩的光芒。 控水。 文玉的目光在那水珠和郁昶之间滑动,郁昶说他不是春蓬草也不是荇荇,但他却习惯以术法控水 那他是什么? 未等文玉想明白,郁昶再次扣动指节,只一声那水珠便是得令般直朝着闻彦礼的面容而去,而后极快极准确地没入眉心。 说来也怪,不过一滴水,却好似能将闻彦礼周身的疲态倦容一洗而空,令他顷刻间容光焕发、面色红润,再没了一丝半缕的病气。 与先前文玉所施之针法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文玉不禁暗自咋舌,解铃还须系铃人,郁昶出手果然事半功倍。 咒是一定要解的。说这话的时候,郁昶转眼瞥过文玉,我答应了人,不能食言。 文玉闻言一顿,忍不住抬眸去瞄郁昶,心中嘀咕道 昨日有的人可没答应,只能算是不曾回绝罢了。 只是眼下这个时候说什么食言不食言的,这不是往闻公子心口子上戳么? 郁昶都是看不出岁数的老妖怪的,还同闻公子一个凡人争高低 文玉最后瞥了一眼郁昶,腹诽道。 反观闻彦礼面露疑惑,他一手按着周乐回,另一手覆上眉心,却未触碰到任何古怪之处。 直到他听了郁昶的话,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我不要解咒,我不要。 闻彦礼茫然失措,辩无可辩,慌乱之中只反复念着一句话。 乐回、乐回,我不要解咒! 周乐回感到衣袖一阵扯动 是闻彦礼情急之下紧紧握住她的手臂左右晃动所致。 不知为何,周乐回心中一空。 咒术解开了那纠葛便也解开了。 毫无纠葛的人,又做什么在一处呢? 周乐回猛地抽回手,眼看着衣角自闻彦礼掌心剥离。 她的手臂横在身前,目光也随之瞥向一边,不肯与闻彦礼对视。 可就连她自己也说不好,是不肯,还是不敢。 匆忙间,周乐回只听见自己说了一句。 回上都去。 我不去!我不去上都,我要留在江阳,留在你身边。闻彦礼毫不犹豫,以极快的速度反驳道。 似乎生怕迟一刻,周乐回便会有更多的、更残忍的话要对他说。 闻彦礼膝行两步,急匆匆地往周乐回身前靠近,丝毫顾不上仪容姿态、礼数做派。 乐回,别赶我走。闻彦礼的话音越来越低,近似呢喃般地哀求着,别赶我走。 周乐回咬咬牙,沉声问道:你不想回上都,究竟是出自本心的决定,还是怕会再次失了神智。 第259章 文玉闻言不由得一愣,周先生此话是她从未想到过的角度 她方才还为闻公子的话而大受震动,而此刻却又不得不迟疑起来。 周乐回定定心神,迫使自己的语气保持平和,不至于波动太过。 若是后者,闻公子大可放心。 我周乐回以自身人格作保,闻公子此去必然平安顺遂、康健无虞,绝不会突发疯症、再生事端。 如此一来,闻彦礼便不必有什么后顾之忧,莫说再回上都,便是再谋官职对他来说也并非什么难事。 乐回,你听我说,我闻彦礼眸光破碎、眼尾下垂,张口欲言却又说不出什么囫囵话。 而若是前者说着,周乐回似想到了什么般,忍不住嗤笑一声,呵呵 第195章 人在情急之下做出的决定,通常只是受形势所迫而已,未必是出自本心的真实想法。 周乐回抬眸直视着闻彦礼,一字一顿地说道:闻公子还是莫要妄下定论,我周乐回承受不起。 江阳是水,她便是身在其间的一尾游鱼,自由自在、畅快得意。 而闻彦礼本是飞鸟,上都城才是他向往的辽阔天空。 道不同不相为谋,又何必强求。 从前年少无知,伤过心也落过泪。甚至若不是荇荇姑娘,她还险些失了性命。 如今她只想为自己活着了。 不是情急之下,更没有什么形势所迫。闻彦礼满眼慌乱,渐渐有湿意浮起,乐回,你听我说 周乐回看着眼前面色凄惶的闻彦礼,凌乱的泪珠沾湿眼角让他看起来略有几分狼狈。 闻彦礼向来是光风霁月、渊清玉絜,又总是恃才傲物、一贯骄矜得很,极少露出这样脆弱不堪的模样 周乐回闭了闭目,转过眼不再看他。 实则她心下早已有了决议,那又何必在此空耗。 我从前已经听你说的够多了,闻彦礼。 就是她听得太多,想的太少。 而他说的太多,做得太少。 才会酿成今日的局面。 还是不要再说了不过是上唇碰碰下唇的事,太过轻而易举自然是难以珍惜。 如今还是你听我说罢。 周乐回垂眸,看着眼前已然冷却的茶盏,平静无波的水面下潜藏着的是任谁也看不见的波涛汹涌。 从前在沅水一别,是我看着你走。 那时候,她将远赴上都的闻彦礼送至沅水河畔,看着他的身影同远处的斜阳交融,而后没入天地相接之处、直至不见。 今日便让我先走罢。 言罢,周乐回不再犹豫,兀自起身往一墙之隔的内室转去,尚未等闻彦礼有所反应,她整个人便连衣角也消失不见。 闻彦礼怔愣不言,整个人僵直着一动不动。 室内无人出声,唯有茶炉子的沸腾发出一阵越过一阵的轰鸣嘶吼,似锯齿在木材上来回拉扯着,衬得周遭越发宁静。 似乎忍耐许久,终于忍无可忍的郁昶翻动指节轻击桌案,那声音才随之而止。 宋凛生眸光微动,看向郁昶的视线便落在了文玉身上。 而文玉沉默不言,只静静地看着闻彦礼呆坐着。 直至过了许久,他才好似回过神一般慢慢地朝着周乐回离开的方向望去。 其眸光深深,似万语千言难开口。 只不过,一毫一厘皆已迟。 文玉唇齿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也没有出声。 她想破了脖颈之上的这颗木头脑袋也想不明白,闻彦礼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堂内的情形一时僵持不下,丝毫不见缓和。 文玉支起一手揉了揉额间,真是令人头痛。 先不论闻公子是去是留,她和宋凛生还有郁昶总该不能一直赖在周先生这儿不走罢? 可眼下这般,匆匆离去似乎更是不妥。 嘶真是棘手啊,比修炼术法、凝聚灵力也不遑多让了。 师父只教她修身养性、精进功力,可没有教过她斡旋人情、调解僵局啊。 哎文玉心中暗探,默默合计着。 要不要,我将他丢回闻宅? 文玉正苦恼着,郁昶冷不丁地出声问道。 只是他话音冰冷,语气平平,文玉乍一听还真不敢确认他是不是在同自己说话。 可眼下此处仅她们几人,郁昶总不会是说与宋凛生听的罢? 文玉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只觉得口干舌燥,赶忙抄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 她怎么觉得郁昶总能知道她心中所想,并且还是分毫不差、了如指掌。 那那倒也不必。文玉推脱道。 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闻公子,文玉凝眉深吸一口气,劝道:闻公子,言语千遍不如躬行一遭,呼喊万回难抵亲历一道。 你是聪明人,就别在此耗费了。 随着文玉话音落地,闻彦礼僵住的脸孔似乎终于有所松动,只是他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周乐回离开的方向,沉声答道: 彦礼多谢文娘子指教。 静默片刻,闻彦礼颤抖着起身,动作间衣衫翻动、鬓发飞扬,却不扰其目光坚定。 乐回,我只说最后一句。 我今日所言不是情急之下,也并非形势所迫。 你让我回上都,是想知道我会否再次流连忘返,我会有答案的。 我会证明,一切皆出自本心。 言罢,闻彦礼眼睫颤动,落下泪来。 他深深地望了最后一眼,万般不舍地往后退了三步,而后转身辞去,步履匆匆却坚定地离开。 文玉眨眨眼,看着闻彦礼的衣衫消失在转角处,旋即她便望向窗外 那半掩的竹帘漏出的缝隙里,正能瞧见闻彦礼孤寂傲然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只身去,自此分两地。 文玉凝眉,原本同行的人最终还是走向两头了。 她心中茫然,也说不准到底是什么滋味。 若论先前闻公子那番行径,落了今日的下场,她该拍手称快才是。 可文玉一默,只觉得憋闷。 时候也差不多了,闻公子身上的失心咒也已经解开,她们也该打道回府了。 文玉心中叹息,预备起身作别。 文娘子见笑了,今日招待不周,乐回改天再向娘子赔礼。 只是她尚未开口,周先生的声音先她一步却顺着墙根转出来。 文玉一愣,此言仍是那般礼数周全,只是其震颤的尾音却令人难以忽视。 周先生她哭了? 文玉眉心蹙起,略有不安,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出声安慰一番。 不待她抬步上前,却叫人一把拦住。 文玉顺着衣袖往上看,郁昶面色淡淡地同她对视着。 郁昶见她一双眼扑闪着看过来,心中一顿。 想起从前再看看如今,她法力修为尽失不说,似乎还变得极为蠢笨 郁昶沉默,却并未收回手。 文玉眨了眨眼睛,又去看另一侧的宋凛生 宋凛生无奈地抿唇,轻轻摇了摇头。 既如此就听宋凛生的罢。 文玉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那可说好了!周先生,还盼下回能与你吃茶呢。 你一定要珍重。 凡人寿元短暂、天命不永,若是一味沉浸从前,又如何过好当下。 一墙之隔的那头无人应答,唯余低低的啜泣声。 文玉眉间忧色忡忡,却只能转身离去。 一路上文玉屏息凝神、沉默无言,直至出了闻道书舍的正门,又从门前的石阶上匆匆下去。 文玉这才抬首驻足,呼出一口浊气。 郁昶抬步跟在文玉身侧,宋凛生则落后些许回身扣上门环。 眼前的古树高大葱郁,生得极其繁茂,层层叠叠、交相辉映的叶片之间,有点点青阳洒下在她身上缀成破碎的光斑。 文玉不禁抬袖遮住双眼,却又不愿闭目躲避日光。 日光不可直视,人心也是一样。 这般想着,文玉也并不急着动身,只驻足原地。 待宋凛生跟上来,文玉才怅然若失地问道: 宋凛生,你说闻公子会重回上都去吗? 上都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文玉心中疑惑,她不曾见过。 可若是上都真如他们所言,繁华万千、富贵迷人 第260章 文玉眼睫一颤,只觉得金光刺目。 那宋凛生被贬江阳、离开上都的那日,一定很难过罢 文玉的心似乎空了一瞬,她误折寿元枝那日的情境恍然间犹在眼前,那些嬉笑顽劣同如今的担忧交错着 是她害了宋凛生吗?是吗? 宋凛生,本可以留在上都继续过他原本的生活,是吗? 宋凛生见文玉有些怔愣,便倾身顺着文玉的目光看上去。 入目的是一片金光斑驳、绿意晃动。 宋凛生丝毫不惧日光刺目,并无遮挡地直视着,似乎想将这片绿意看得更加清楚,深深地刻入脑海中去。 忽然之间竟生出片刻恍惚。 这也许,是他有生以来,最鲜活恣意、最幸福的一个夏日。 也许会,也许不会。 宋凛生收回目光,侧身看着近在咫尺的文玉。 若是不会,自然是好,若是会,也并非什么坏事。 什么?文玉有一瞬的茫然,旋即明白过来,若是闻公子回了上都,便不能回头了,又岂会不是坏事? 从前因着上都之事,牵连出后头的诸多事端,闻公子又岂能在这个时候再重回上都。 宋凛生面色平静,眉目柔和,在日光的照耀下甚至微微笑道:正如周先生所言,人在情急之下做出的决定,未必是出自本心的真实想法。 文玉闻言一顿,周先生此言确实很有道理。 她往常同师父说的话和偷懒被师父抓到时说的话,便全然是两幅样子。 不论今日闻公子如何辩白,可他终究不曾亲历过,话说得再如何动听,也难免不能取信于人。 宋凛生垂目对面前的小玉对视着,看她眸光如同入夜时沿街的灯盏般一点点亮起来。 或许暂时的离分,能让他们二人想得清楚些、看得更明白些。若是真心相爱,再为彼此回头。 只要真心,只要回头,便不算晚。 文玉杏眼圆睁,在青阳映照下有淡淡的流光闪烁其间,扬眉间她似乎忽然领会过来。 我知道了!文玉想起上回在陈勉跟前师父同她说的话,顿时眼明心亮,我兄长曾说过,山海自有归期,风雨总会相逢。 周先生和闻公子二人理想虽然不同,却并非不相爱,也许繁华看遍、千帆过尽,有情人仍有重逢之日。 嗯。宋凛生淡笑着颔首,肯定地答道。 重逢之日 郁昶心中默念着,旋即眸光转动自文玉面上扫过,见她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不禁有些气结。 重逢之日吗? 第196章 郁昶抬眸,也如同文玉一般往头顶上看去。 绿意不减、骄阳更盛,疏落的光斑打在他的脸上,不同于沅水河底的阴暗潮湿,这是久违的明亮和温暖。 那些积压许久的仇恨、愤怒、哀怨,似乎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虽不清楚这数万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就当是久别重逢罢。 文玉收回目光,左右瞥了一眼分列两侧的宋凛生和郁昶,轻咳道:咳咳,既然闻公子体内的失心咒已解,咱们还是别在此处呆站着了,打道回府罢? 她话音方落,宋凛生便随之颔首,好,一切听小玉的。 对于小玉所言,他一向是无有不应的,眼下自然也不例外。 郁昶垂首,意味不明的目光在文玉和宋凛生之间打了个回转,闷闷应道:嗯。 他并非无处可去。 只是如今,有些事情他尚不能确定 文玉心中畅快无比,就连面上的笑意也多了起来。 依照今日的情形,闻公子的失心咒不会再作祟,而郁昶嘛看起来并不如他表面那般冷若冰霜、不近人情。 如此这般,她倒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不是荇荇便不是荇荇,不是春蓬草便不是春蓬草。 一个身份而已,又有什么要紧,只要郁昶心怀善意、不生祸乱便好,管他的原身的什么呢! 她才不是那等顽固不化之人。 思及此处,文玉美滋滋地负手前行一步,斜阳将她的身形映照在地面上,铺出一道纤美的光影。 宋凛生含笑看着文玉轻快的步伐,郁昶则不知在想些什么,低下头去注视着她的影子。 文玉见他二人不动,扬眉回身招呼道:跟上啊! 这就来。宋凛生笑容温和、眉目清雅,言语之间是难以掩饰的宠溺和迁就。 郁昶面色不变,冷淡地看了一眼身侧的宋凛生,而后拔足便走、只字不言。 宋凛生有一瞬的茫然无措,而后无奈地摇摇头,抬步跟上。 文玉的目光在宋凛生和郁昶之间逡巡着,忍不住抿住唇角,她就怕一个不当心便会笑出声来。 郁昶此刻仍是女身,顶着荇荇的衣冠仪容,同宋凛生言语动作起来,总有种莫名的古怪感觉,偏生宋凛生还要强忍着,一句话也不曾多言。 文玉眸光划动、心思翻飞,倒退着走了几步便转回身。 只是这一回身,却见一人远远地自光影里跑将过来,绿水巷两侧的树荫正在他身侧极速倒退而去。 洗砚?看着眼见气喘吁吁的洗砚,其身后丝毫不见车架的影踪,文玉奇怪地唤道。 文文娘子洗砚半蹲着身子,一双手撑在两膝,略有些气喘,见了文玉匆忙招呼道。 文玉有几分茫然地看了一眼洗砚身后,分明是空无一人,更遑论什么东西的追赶,怎么叫洗砚着急成这样? 她随即侧身去看宋凛生,只见他也是一头雾水、面露疑惑。 洗砚,你先别急。宋凛生轻声宽慰道,并不出言催促,缓缓气、别岔了气。 若无要紧事,洗砚不会如此失了风度和分寸。 宋凛生凝眉,却也有些拿不准到底是什么状况。 公子文娘子,荇荇姑娘洗砚喘息着,却不忘同在场的各位依次见礼,他一面摆手一面答道,我没事。 方才我去巷口打发时间,遇见了遇见了洗砚匆匆说着,却能有些乏力,可见他一路奔来实在耗费力气。 遇见了什么?文玉眉心蹙起,感到奇怪。 一旁闭口不言的郁昶目光淡淡,对于洗砚的话他并不关心,但是 瞥了一眼身侧的文玉,郁昶掩在衣袖之中的手指轻扣 几乎与此同时,洗砚喘息不再、面色如常,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顺畅地说道:我在巷口遇见了穆大人府上的车夫。 此言一出,文玉和宋凛生默契地对视一眼,穆大人府上的车夫? 穆大人可与他同行?文玉一歪头,追问道。 先前与穆大人闲谈时曾提起过穆府所在,与这绿水巷似乎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此刻,穆大人的车夫怎会出现在绿水巷呢? 不、不曾,只单单他一个人。洗砚终于感到力气回拢、直起了身,说是出来替穆大人抓药的。 抓药?文玉敏锐地捕捉到关键字眼,面露吃惊道,穆大人生病了? 宋凛生闻言也是一顿,昨日穆大人分明康健得很,怎会?昨日祭祀之时穆大人不似有恙。 我正是想说这个。洗砚摆摆手,面色也凝重起来。 说是自昨日祭祀归家之后,穆大人便心神不宁、不能安睡,今晨起来更是气虚乏力、精气不济,替来换去地请了好几拨郎中也瞧不出个所以然,这才出来替穆大人抓药的。 文玉越听越迷糊,到最后索性问出了声,出来抓药?请上门的郎中都没法子,出来抓药便有用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要试一试的。洗砚无奈答道,亦是一脸叹息,似乎是穆大人自己配的方子,差人出来抓药的。 文玉凝眉不语,面色也紧张起来。 她竟不知,穆大人几时也会寻医问诊、自配药方了? 昨日祭祀归家之后么? 文玉细细思索着,昨日祭祀完毕后,她同穆大人告别之时还见他好好的,似乎并无异色。 怎么会一个回家的功夫便心神不宁、不能安睡了呢? 不行,她得去穆大人府上瞧瞧才行。 思及此处,文玉转目看向身侧的宋凛生,正开口欲言,却听得宋凛生率先出了声。 我同你一道去。宋凛生面色如常、眸光坚定,宽慰着文玉,小玉莫急,想来穆大人应是太过劳累所致,不会有事的。 第261章 宋凛生垂首看着文玉,四目相对之间,满眼皆是对文玉的安抚。 文玉目光定定,一眨不眨,看着宋凛生温和的眉眼、鼓励的神情,只觉得阵阵清流自心头淌过,似山涧泉水一般带来股股清凉,令她安心下来。 嗯。文玉点点头,算作同意。 可眼下还有郁昶在侧 文玉转头看着不为所动的郁昶,也是,郁昶此刻怕还不知道穆大人是何许人也。 荇荇姑娘,你可要与我同去? 文玉想起昨日那个冷峻邪佞的郁昶,再看看眼前清丽可人的荇荇,心中不由得有些忍俊不禁。 还是先送你回府? 她有些拿不准,还是问过郁昶的意思再说。 郁昶眸色淡淡,闻言朝文玉看过来,却并未开口答话。 文玉见状心思一动,赶忙劝道:不如还是同我一道?如何? 宋凛生顺着文玉的目光看向眼前这位荇荇姑娘,安静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郁昶眸光转动,见一时之间几人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略沉了眉,唇齿开合间挤出两个字。 无、聊。 无聊?文玉杏眼圆睁、柳眉倒立,似有万分不解,可是你不是不愿意一个人待着吗? 方才在闻道书舍门前的马车里,不是郁昶同宋凛生说他不想独自待在车内吗? 文玉面露疑惑,她还当此话言下之意便是郁昶不愿意一个人待着呢?难道是她会错意了不成? 郁昶闻言一愣,有些缓不过神来。 她竟然记得 他在沅水河底万万年,从来都是一个人。看游鱼成群、河虾结对,看商船往来、游人如织,可那些欢笑、热闹,都是他们的。 而他,什么也没有。 郁昶心潮涌动、波涛四起,一时之间难以平息,可他面上却是平静无虞、不见风霜。 强人所难。 郁昶一字一顿地答道,言语之间似乎极其不情愿,可脚步却不知不觉地抬起紧随在文玉身后。 还不动身? 见文玉怔愣着看向自己,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模样,郁昶冷声反问道。 啊?哦你请先、你请先。文玉眨眨眼,似忽然回神一般伸出两手将郁昶让在身前。 郁昶的目光瞥过,不再出声,一步便越过文玉而去。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他就勉强走一遭好了。 望着郁昶同洗砚一前一后走在前头的身影,文玉莫名其妙地牵牵唇角,面上的笑意也出现了一丝裂痕。 宋凛生。文玉一手扯着宋凛生的衣袖,一手指着远去的郁昶,哭笑不得地控诉道,你看他 宋凛生抿唇不言,似乎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闻言倾身同文玉对视一眼,皆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什么跟什么啊?文玉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真是 从前在东天庭,只有她欺负旁人的份儿,而今一朝下界,还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 文玉暗自垂泪,她此番一定好好积攒功德,待她立地飞升,才不会理睬郁昶这个家伙呢! 她分明是好意相劝,还碰一鼻子灰。 小玉,我们走罢?宋凛生笑意淡淡,水一般柔和的目光似有包纳万物的广阔。 文玉一触及这样的目光,便任是什么气也全消了。 好!遵命。文玉眉眼弯弯,玩心大起,小宋大人。 宋凛生毫不气恼,只满眼柔软地同文玉相视一笑,而后默契十足地并肩前行着。 绿水巷中草木葱郁、古树参天,在烈阳高照之下,为巷内投下丛丛荫凉,将其点缀成一条绿意盎然的绸缎一般。 文玉和宋凛生就在这样的满地绿荫当中漫步前行,独留树梢燕雀啁啾、鸟鸣声声在原地。 走出几步远,文玉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遥望着闻道书舍的门匾 只希望周先生喜乐常在、终有回时罢! 第197章 车轮不紧不慢地碾过石板路,在这条街巷那个路口接连转出阵阵破碎的声响。 斜阳高照、日头渐盛,缕缕金光随着马车晃动的间隙自帷幕间跳跃进来,将小桌案上那只青花缠枝的香炉子照的透亮。 偶有刺目的光斑自其上折到文玉的眼窝处。 文玉微微闭目,正欲侧过身去,却忽而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拦在眼前,恰好为她遮去那恼人的光亮。 望着近在咫尺的指尖,文玉不由自主地眨眨眼,而后偏头自缝隙里看去 是宋凛生。 四目相对之间,二人俱是默契地笑起来。 文玉面上酒窝浅浅,很是有几分不饮自醉的意思。 宋凛生也是抿唇轻笑着,即便弧度不大,却也不难看出他此刻的好心情。 而郁昶则抱臂坐在文玉身侧,与宋凛生正好相对。 他的一举一动自然分毫不差地落入郁昶的眼中,后者眸光沉沉、面色不变,只在看清宋凛生的动作后略一挑眉。 多此一举 郁昶正襟危坐,动也不动,唯有掩藏在衣袖之中的指尖轻扣 那原本随着车架而晃荡不止的帷幕忽而似生了灵性一般严丝合缝地贴在车壁,是一星半点的空隙也不能留下。 略显刺目的青阳自然也随之被全数隔绝在外,再也不能侵扰文玉半分。 宋凛生眉眼柔和、面色平缓,见车内的光照消逝,便随之撤回手,却不见半分惊诧或是恼怒。 只要小玉舒心便好,旁的又有什么紧要。 他不在乎。 洗砚。宋凛生微微一笑,侧身朝帘外问道,还有多远的路程? 公子,约莫是要到了。 洗砚的声音穿透车帘而来,带着三分说不清的疑惑。 可是文娘子,你确定穆大人的宅邸就在这儿? 文玉闻言眉梢一扬,不解其意,嗯?穆大人的宅邸所在叫做临园口啊! 正如同宋宅坐落于曙前街官安巷一般,她为了让洗砚清楚明白些,特意说了穆大人家的所在。 应是无误啊 这还是上回穆大人亲口告诉她的呢!怎会有错? 是倒是临园口没错,可是洗砚的声音带着迟疑,语速也慢了下来,可是临园口一处建筑群落,这一片全都叫做临园口 建筑群落? 文玉闻言一噎,略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也是头一遭拜访穆大人的府邸,对于其所在倒也并不是十分清楚。 不过听洗砚这话的意思,似乎这临园口还挺挺气派? 文玉心中疑惑,忍不住转目看向身侧的宋凛生。 宋凛生正思忖着,见文玉看过来,便出声解释道:我只知临园口是近些年新建的府宅群落,其寸土寸金、非显贵不能得,旁的我也知之甚少。 他离开江阳府多年,对如今城内的形貌也并非全然知晓,不过 不过听闻穆大人是一年前才到江阳就任,那他寓居在此也合情合理。 嗯文玉沉吟道,这么说,穆大人只告知我他家住临园口,却不告知我详尽些的住处 文玉心中*一哼,忍不住腹诽道:真是小气。 难道怕她来不成? 即便是什么寸土寸金的地界,她还不稀罕呢! 这般想着文玉便想打道回府,随即转眼脱口而出,洗砚 嗯?在呢!文娘子洗砚勒着缰绳,放慢了步调,怎么了? 只是此言一出,文玉便有些后悔。 她方才不过一时情急罢了,真要打道回府,她是做不出来的。 也不知穆大人如今身子如何了? 一想到上巳那日穆大人赠她的鸣昆发钗正好端端地别在她脑后,文玉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无事。 宋凛生眼波流转间,目光划过文玉的面颊,转瞬便明白过来,旋即接话道: 既如此,便下车沿途问一问,想必便能得知穆大人家住何处了。 言罢,宋凛生回过身,眉眼弯弯地看着文玉轻笑。 其模样乖觉、笑意柔顺,活脱脱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狐狸一般,既善解人意又略显狡黠。 文玉见宋凛生此番神情,不由得面色一涨,顷刻间便闹了个大红脸。 她犹豫着慢吞吞地抬袖挠了挠眉尾,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在这时,洗砚的声音再次穿帘而过,横在几人之间。 第262章 好,公子,那我先将车架停在路边,再寻个路人问问。 洗砚话音落地,车轮也随之放缓直至停下,而后便是洗砚翻身下车再稳稳下地的脚步声响。 不、不如我们也一道下车?人多动作也能快一些。文玉抬袖指了指车外,目光却瞥向一旁,不敢与宋凛生对视。 好,一切听小玉的。对于文玉的话,宋凛生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那文玉犹豫着,心中盘算着怎么开口。 郁昶眸色淡淡,略掀开眼帘瞥过文玉和宋凛生二人,不待文玉说完便起身拂袖率先下了车架。 叽叽歪歪,简直无聊至极 待郁昶双脚站定,却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望着眼前错落有致的屋舍和立于一旁的洗砚,分明是极其宽敞广阔的街巷,他却只觉得胸口憋闷、心烦意乱。 比起从前在深不见底的沅水,有之过而无不及。 文玉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车帘随着郁昶的离去而晃动不止,而后又眨眨眼睛盯着宋凛生。 车内骤然空旷许多,但她却仍然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拥挤。 莫名的氛围拥趸着她,似乎想要将她推到宋凛生跟前去。 那、那我们也下车看看。文玉一字一顿地说道,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迟疑和羞赧,嗯 分明平日里同宋凛生说话随意至极,怎么今天反倒还磕巴了? 言罢,不待宋凛生应答,文玉便缩着脖子紧贴着车壁往外挪过去。 往常她不甚在意的青花缠枝炉子,此刻落在她眼里似乎生怕碎了一般,令她小心翼翼的动作,不敢有半分张狂。 宋凛生垂眸盯着文玉的身影,眼见着她垂于身后的发丝似缎带一般,动作间晃出阵阵锦绣色彩。 车帘掀开,有风随之而来,为他送来阵阵暗香。 是茉莉味的。 他不由得俯首轻笑,小玉喜欢的茉莉,他自然也很喜欢。 宋凛生敛去神色,不再逗留,随在文玉身后下了车架。 呼文玉舒出一口气,而后双手环胸忍不住左右探看着,这是 眼前的建筑群落宏伟壮观、错落有致,中间是一条极宽阔的车道,两侧分列着各式各样的亭台楼阁、屋舍宅邸。 偶有藤萝翠竹探出檐角,与远处的山峦云雾相映成趣,更添上三分风雅和意境。 其在青阳照耀下,似乎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更家彰显其气派富贵。 若说宋宅是精巧秀美,那这临园口简直是 文玉心中一顿,不停地思索着合适的词句来形容此刻眼前所见。 嗯 恢弘磅礴?财大气粗? 文玉不禁咋舌,穆大人真是深藏不露,竟居住在此等可谓豪奢的住所! 原来他先前赠钗之时所言,说府中收藏颇多叫她不必客气,竟不是谦虚的话 文玉不禁闭了闭目。 不过一想起穆大人赠她的鸣昆,上头镶嵌的宝石珠翠似乎也是价值不菲。 这样一看,穆大人住在临园口又貌似理所应当、不足为怪。 好,好好好,原来在这江阳府中既无田产、又无住宅的人唯她一人而已! 不对,文玉目光转动 如今倒还有个郁昶与她一道。 文玉心中稍安,目光再一次扫过眼前的亭台楼阁,感慨道:这就是临、园、口? 她一字一顿地念叨着,其间的惊叹不言而喻。 东天庭琼楼玉宇不少、屋舍宫殿更多,可那毕竟是仙家洞府。 这临园口不过是凡间建筑,竟也修得如此壮观。 宋凛闻言笑着颔首,肯定地应声,嗯。 听宋伯说这临园口原先也兴盛过一段时间,各路乡绅富豪皆居住在此处,也曾是极其鼎盛的街道,只不过后来又因着多种缘故荒废了。 没想到,穆大人如今却住在这临园口。 相比于文玉的惊异和宋凛生的附和,郁昶倒仍是面色如常、未起波澜。 凡人的东西,他不怎么感兴趣。 他虽嫌恶沅水河底阴暗潮湿,却也并不向往富丽堂皇的居所。 公子,文娘子。洗砚扫视着眼前一望无边的临园口,有些无语望天,那我先找人问问罢。 这样大一片宅邸,若是挨家挨户去寻,恐怕等到了月落中天、星辰满夜,也未必能寻见穆大人的影踪。 好。宋凛生颔首应下,而后便预备与洗砚分作两头、一同寻找。 正当此时,文玉极目望去,似乎见一人正往这边来。 那身形隐隐透露着莫名的熟悉。 等等!文玉旋即出声,一手拦在了宋凛生身前,那是 远处的身影渐行渐近,来人身前推着花车,其上挂着各色灯笼、彩绳、丝绦等小物件,品类齐全、色彩繁多。 越走近,便看得越清楚。 吴大?这人的身形越发明了,顷刻间便与文玉记忆中的人物对上了号。 正是昨日在沅水祭祀临时搭建的集市上见过的吴大。 穆大人还从吴大的摊位上买灯笼给她呢! 虽然最后是宋凛生付的钱。 待弄清楚来人身份,文玉便也不再拘束,抬脚便上前去,同吴大招呼着: 吴大?打搅了。文玉客气地开口,满目期待地看着吴大,希望他能对自己尚且留有些许印象,以便她问上两句话。 这位娘子吴大应声驻足,顺带地停了手中推着的花车,你是 第198章 文玉笑意盈盈,却并不答话,她一手指着花车上挂着的各色灯笼,一面问道:这个灯笼怎么卖? 哦!你是昨日同穆大人在一处的小娘子。吴大恍然大悟,而后略有几分无措地挠了挠后脑勺,文文娘子? 而后他转眼看见文玉身后跟上来的宋凛生,更是一副眼明心亮的模样,你是宋大人! 昨日宋大人出手便是一锭银,甚至没要他的找零。他先前懵然不知,而后还是周遭摊位的乡邻同他说这位便是江阳如今的知府大人宋大人,他这才知晓。 原本还想着不曾找零给宋大人,还怪不好意思的。 却没想到,一转眼在这儿遇上了。 文玉一偏头,看着与她并肩而立的宋凛生,转目同吴大颔首道,正是。 哦!文娘子,宋大人。吴大索性放下花车把手,两手左右在袖中搓了搓,而后抿抿嘴唇,你们在这儿,可是有什么事? 文玉笑意盈盈,总算说到了点子上。 事倒没什么旁的事。文玉目光定定地同吴大正面相对,我是想同你打听一下 昨日见穆大人同这吴大说话的模样,似乎很是相熟,更何况若是不熟悉吴大也不会送穆大人灯笼了。 思及此处,文玉放心大胆地问出了口:不知穆大人家住这临园口哪一户啊? 只是文玉话音未落,吴大却奇怪地皱起了眉毛,疑惑地看着文玉。 哪一户?吴大转身往后头看了看,而后又面向文玉,接着皆是道,临园口如今都是穆大人的产业。 啊?文玉控制不及,猛地便啊出了声,你说什么? 不待吴大回答,文玉复又转眼扫视了一圈这所谓的临园口,其亭台楼阁之多、府院宅邸之广,不必一一细说。 可如今说,这整个临园口都是穆大人的产业? 文玉眨眨眼,忍不住侧身看了一眼与她并肩而立的宋凛生,小声而又快速地问道:宋凛生,你的产业同穆大人相比,谁更胜一筹? 宋凛生垂眸浅笑,似乎也为文玉此言感到苦恼,我名下的产业,嗯尚未清查过。 言罢,宋凛生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勾起,忍不住补充道,若是小玉感兴趣,我倒可以清查一番,再请小玉过目? 文玉鼓起两腮,眼波流转间鬼使神差便点了点头。 吴大略有几分茫然地看看文玉,又看看宋凛生,而后迟疑地开口问道:娘子是寻穆大人? 文玉经此一问,猛地回过神来。 嗯嗯!她囫囵地点着头,接着问道,你可知晓穆大人的所在? 虽然这整个临园口都是穆大人的产业,但他倒不至于每个屋子都住着罢? 文玉抑制不住地想,不过也有可能? 知道知道。吴大似松了口气,随即笑起来,娘子若是寻穆大人,只管往前去便好。 第263章 方才我路过之时,才瞧见穆大人候在门前,似乎在等人呢! 吴大笑声爽朗,后知后觉地发现,穆大人所等之人兴许就是眼前的文娘子也说不定。 穆大人独来独往,从不见他在家中会客。如今文娘子登门拜访,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吴大心中欢喜,穆大人平日对他们照拂颇多,他们自然也希望穆大人能多与人走动些、多结交些朋友三四。 总好过自己一个人形单影只的。 好!多谢!文玉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赶忙同吴大致谢。 不过话说回来 文玉略一偏头,眉心也随之拧起。 那若这临园口皆是穆大人的产业,你怎么会从文玉话音渐止,此话似乎有些冒犯,你同穆大人住在一起吗? 幸而吴大面色不变,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待文玉言罢,仍是笑着答道: 娘子有所不知,也不为怪。吴大眼尾笑得堆起褶子,却压根儿没有疲态,自穆大人置下临园口,但凡城内无处安身之人,皆可在此处借宿半载,待谋得生路再自行离去。 我呀!吴大扬着下巴指了指身前的花车,如今生意不错,待过些时日也就可以自立门户了! 他言语之间满是欢欣,双目更是明亮无比,其间蕴含着对未来的无限期盼自不必言说。 文玉不由得一愣,也忍不住被吴大的朝气所感染。 神者仙者,往往超然物外、不落凡尘,不管是何种境遇之下,从来都是与世无争、不沾名利的。 她习惯了如此,也一向是以此为修炼的准则所在。 而今日所见,似乎令她有了新的见识和认知。 凡人有欲求,可人正因为有了欲求,所以也有了前进的方向,所以永远鲜活、永远热烈。 文玉心中想着,便忍不住随之点头称是。 宋凛生的目光温柔地拂过文玉的面颊,他笑着不说话,也并未打断文玉的冥想。 那便多谢吴先生。宋凛生轻轻颔首,也祝吴先生早日达成所愿。 说着,宋凛生从荷包里取出一锭银来,自花车架子上挑出一物,客气地同吴大说道:这个我买了,银两您收好。 吴大笑容满面,却在接过宋凛生递过来的银锭之时,连连摆手,不可不可,大人您给的实在太多了,昨日 没事的。宋凛生笑着摇头,目光之中满是善意,权当答谢。 他拦着人家问了这许多的话,就凭耽搁的时间人家不知能做多少生意,他答谢也是应当。 吴大接连推辞,可耐不住宋凛生几番相劝,无奈之下便只好领受。 临别之时,宋凛生笑着目送吴大远去。 直至花车越过二人而去,文玉仍在思考她那高深奥妙的参悟之道。 嘶简直妙绝! 待她回了春神殿,势必要将此番在人间的感悟编撰成册,让师父勒令东天庭众仙传阅。 哎届时她必定声名远扬、万古流芳。 到那时,至于敕黄什么的她才不放在眼里呢! 小玉?小玉?宋凛生见文玉似着迷一般兀自笑着,只能轻声唤她。 文玉正沉浸在自己他日立地飞升、著书传说的美好畅想中,似乎周遭的一切骤然远去,天地之间唯余她一人而已。 小玉?宋凛生不疾不徐地唤道,丝毫不见急躁或是不耐。 待文玉神游许久,心满意足之时,终于听见了宋凛生的声音。 嗯?怎么?文玉被他这么冷不丁地一叫,倒有几分懵然无措。 小鹿似的眼睛蒙上一层湿意,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宋凛生,其间的疑惑不言而喻。 没什么。 宋凛生笑意柔和,旋即抬起衣袖至与眉齐平。 他甫一摊开掌心,那悬挂于指尖的物件便垂顺着落下,恰好正落到文玉眼前。 你看 随着宋凛生话音落下,一只精巧的掐丝珐琅多宝玲珑香囊便现出真容。 镂空的香囊上头花纹繁复,以极精美的掐丝构成青莲朵朵,更妙的是镂空的中部似乎还能从旁打开。 这是文玉双目灼灼,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这只小巧精致的球? 方才在吴先生那里买下的。隔着晃动的玲珑香囊,宋凛生能清楚地看见文玉的惊喜,我见其精巧别致,想来小玉应该会喜欢。 文玉原本紧盯着香囊球的目光忍不住往上,正与宋凛生四目相对。 嗯她抿住双唇,以免自己笑得太过绚烂,嗯! 喜欢喜欢,她当然喜欢。 得了文玉的首肯,宋凛生的唇畔也随即破开一个笑来,霎时间星河满眼、柔情将溢。 这里边儿可搁些防虫除湿的药丸,夏日用得上。宋凛生若有所思,眉心也蹙起来。 文玉也随他一道蹙了蹙眉,而后她将周身环顾一眼,登时便灵光乍现。 这个文玉微微俯身,自腰间提起昨日宋凛生送她的那个小龙香囊。 嗯看的习惯了,这小龙似乎也有几分可爱。 文玉抿着唇,忍不住被小龙呆头呆脑的模样都笑。 小龙下头连着彩色的丝线和许愿的木牌,如今再添一个多宝香囊坠子,再合适不过了。 宋凛生随着文玉的目光看去,不过片刻讶然之后,便默契地笑起来。 小玉同他倒是想到一处了。 好。宋凛生颔首应下,随即收手将那多宝香囊摊在掌心。 而文玉得了他的回答,便将那小龙香囊捧得更高,正与宋凛生的手掌齐平。 宋凛生略笑笑,隐忍又克制的神情却也盖不住两颊绯红。 他缓慢地伸出手去,将那只掐丝珐琅的多宝香囊系在文玉的小龙香囊上。 二人相对而立,一时无话。 淡淡的阳光洒在身上,将文玉和宋凛生笼罩在一片金色的雾气之中,朦胧而暧昧、燥热却又带着湿意。 稍远处的洗砚和郁昶并肩而立,遥望着自家公子和文娘子不知在说些什么。 但他虽然听不清楚也看不分明,却丝毫不影响他知道公子和文娘子之间此刻氛围很好。 洗砚两手抱胸,唇角止不住向上扬起。 想到身旁的荇荇姑娘,洗砚神神秘秘地往右靠了靠,压低了声音问道:荇荇姑娘,你说咱们家公子和文娘子,是不是很登对? 此言一出,郁昶的身形却是半分未动,只眸光划过往左瞥了一眼洗砚。 登对? 郁昶唇畔勾起,冷淡的弧度却说不好是喜是悲、是讥是讽。 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一人一妖,哪里登对? 第199章 临园口的道路宽敞开阔,两侧的屋舍又极其讲究对称之美,简直令人眼花缭乱,文玉一面缓步走着一面不忘左右环顾,不肯放过任何一处。 对于从未踏足的地方,她多少是有些好奇的。 洗砚在后头牵着马车,郁昶和宋凛生则是一左一右地跟在文玉身侧,四人就这么顺着街道往里走,找寻着吴大所说的不远处。 文娘子 空旷寂静的街道使得此一声呼唤如同平地惊雷,登时便引得文玉等人的注意。 文玉循声望去 果然是不远处。 穆大人身着鹅黄的衣衫,发间一抹琥珀色的缎带飞扬,手中仍打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玉骨扇子,此刻正携一侍从正立于门前的石阶之上。 见文玉远远地看过来,穆同笑眼弯弯,随即伸出手中的玉骨扇摇晃示意。 是穆大人。 文玉匆匆向左右的宋凛生和郁昶说道,而后便率先抬步往穆同那处去。 落在她身后的宋凛生和郁昶对视一眼,皆是不动声色。 文玉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穆同府邸门前,步履匆匆间脚下的衣裙似翻起的浪花一般汹涌。 穆大人。文玉仰面望着石阶之上的穆同,提起衣裙便往上走去,你怎么站在这儿? 不是说病的心神不宁、不能安睡了吗? 如今在烈日下站着,倒不怕越发严重。 穆同面色略白,精神却不错,见文玉往上,他便赶忙往下去迎。 我自然是来相候于文娘子了。 文玉闻言脚步一顿,登时便杵在了石阶上,候我? 她脚下翻起的浪花亦随着步履停歇戛然而止。 穆同笑着颔首,动作间其脑后的缎带叫微风吹拂着,扬到身前紧贴着他的面颊。 第264章 琥珀之色明亮而清浅,反衬得穆同面颊雪白、略带病色。 只是他似乎浑然不觉,也丝毫不受病气侵扰,反而面带笑意地回道: 方才侍书回来禀报,说是在绿水巷遇上了宋大人府上的洗砚,同便斗胆猜想 穆同话音一顿,打着折扇的手腕一个翻转,便卖起了关子。 嗯?文玉扑闪着眼睛,略偏头看着穆同手中的玉骨扇,什么? 我便猜想,文娘子会来看我也不一定。 言罢,穆同轻声笑着,一面说话一面还不忘打着扇子。 人若有所求,自然会生出期盼 穆同的唇齿全然掩在扇面之后,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正正地与文玉对上。 我?文玉闻言抬手反指着自己,似有不确信,更多的却是歉意,我我这不是来了 自打她来了江阳府,穆大人为她寻阿兄,又助她为阿沅阿珠造籍册,确实帮衬她不少。 莫说穆大人如今病着,便是从前,她也早该登门拜谢了。 文玉抿唇不言,藏在衣袖之中的指尖绞在一处,略有几分羞赧。 文娘子光临寒舍,同荣幸之至、扫屋相迎。穆同面上笑意更盛,语调也更加轻快起来,言罢随即收了扇子在掌心敲打着。 穆大人!文玉瞪着眼,才反应过来穆同是同她玩笑。 穆同扬眉应道:嗯?文娘子? 他三言两语间,便将气氛调和的很好,将文玉从自责之中拉了出来。 文玉气得两腮鼓鼓,别过脸去不再理睬穆同。 正当此时,落后几步的宋凛生和郁昶、洗砚随之而至。 宋大人,洗砚。穆同正了神色,一一见礼道,不知这位是 穆同的目光划过郁昶,很快便转过眼略带疑惑地看着文玉。 这位 文玉折回身看着一脸冷淡的郁昶,此刻她身着青衫又是女身 这位是我远房的大表姐。 文玉眼也不眨,索性信口胡诌起来。 横竖穆大人不曾见过荇荇,更不知道其来路,她便是胡诌也不怕会被戳穿。 反倒是郁昶,若是以她远方表姐的身份在江阳活动,似乎是两厢便宜之事。 文玉话音才落,尚不待穆大人有所反应,倒是郁昶面色凝滞、指尖一颤。 这个女人他什么时候变成了她的大表姐 穆同的目光在文玉和郁昶之间转了一圈,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原来是文娘子的表姐。 嗯!文玉扬起下巴语调轻快,哼道,文荇。 宋凛生和洗砚立于一旁,默契地皆未出声,只静静地看着事态发展。 穆同轻轻颔首,热络地同郁昶见礼,文荇娘子有礼。 郁昶眼前一黑,忍不住闭了闭目。 满脑子的混沌和凌乱,他不由得想道: 文玉虽没了从前的修为,但是其厚颜无耻、睁眼瞎说的本事,倒是半分不减。 文荇文玉捏着郁昶的衣袖扯了扯,嗔道,穆大人同你招呼呢! 郁昶睁开眼,微凉的目光划过文玉,而后又转到穆同脸上,心中一番建设之下,这才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嗯。 宋凛生唇角微勾,不同于穆大人和洗砚的状况外,此刻正在发生什么他和文玉一样清楚明白。 对于小玉的行径,他心中无奈,却又觉得可爱。 敛去心思,宋凛生正色看向穆同,听闻穆大人身体抱恙,可好转些了? 穆同侧过身子,将众人迎上去,摇了摇头,本就不是什么大病,劳烦大人费心。 诸位快请 随着穆同话音落下,众人以文玉为首皆跨步往前,与穆同一道进了内院。 回廊曲折、藤萝横斜,又引了活水穿插其中,穆大人的宅子造景布置很有韵味,也不难看出花在上头的诸多心思。 只是 文玉左右环顾着,总觉得太过疏落了些,走在这院中莫名有些孤零零的意味。 分明左右都围着人,可她却仍觉得形单影只。 真是奇怪。 时候不早,文娘子饿了罢?穆同领先于文玉半步,一面为其引路,一面侧身问道。 文玉转回目光看了一眼穆同,而后又垂首看着自己扁扁的小腹,这个嘛 穆同毫不意外,笑得轻松自在,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我备了宴,正好请文娘子和诸位入席。 文玉步履不停,心中却是一顿,来不及仔细合计便已然问出了口:哪有这般快的? 穆同握着扇骨在掌心一拍,文娘子到访,同自然不敢怠慢。 穆大人文玉叫穆同说得实在不好意思,连忙出口截断他的话。 正午日头热,穆同便将宴席摆在了内室,众人一路上说说笑笑,费了好些时候才终于落座。 席面上各色菜式齐全,由一道羊蹄笋、一道五味杏酪鹅,再添上八宝烧鸭、水晶肘子、人参乌鸡,并几道其余的菜品,足足是八冷八热八大盘。 不过文玉冷眼扫过去,最得她心意的,还是正中间那道 清蒸鲈鱼。文玉念道。 鲜香清甜的气息扑面而来,盘中的鱼肉细白滑亮,酱汁芳香浓郁,覆于其上的青红两色更是令人食欲大动。 文玉话音未落,宋凛生的目光便随之而动,清蒸鲈鱼本不是什么稀奇物,只不过 他想起之前的一桩事来,倒觉得十分有趣。 正是。穆同见文玉落座,抬袖便将那道清蒸鲈鱼挪到了文玉跟前,清蒸鲈鱼,文娘子可喜欢? 喜欢,自然喜欢!文玉眉梢一扬,满眼皆是欢愉,美滋滋地应声道。 诸位不必拘礼,快请罢。穆同左右环顾,礼数周全地招待着众人。 宋凛生淡淡颔首,提起竹箸便自然而然地为文玉布菜。 郁昶则慢他半拍,眸光划动间将宋凛生的动作看清楚之后,这才有条不紊地将竹箸拿在手中。 洗砚的心思更是全在菜色上,丝毫不见往这边瞧一眼。 只是宋凛生动作未落,穆同却先他一步将一箸鱼肉盛在了文玉碟中。 文娘子喜欢就好。穆同侧身同文玉说着话,面上笑意更浓,要说清蒸鲈鱼,还得多谢宋大人的提醒。 宋凛生?文玉抬手将鱼肉送入口中,口中囫囵嚼着,宋凛生的提醒? 宋凛生见文玉看过来,先是柔和一笑,而后眸光滑动转到穆同的脸上。 是,确实是他的提醒。 只是,穆大人的好记性也是功不可没。 对。穆同面色不变,笑得开怀,自上回在江阳酒家,与文娘子、宋大人同席,宋大人提醒我说这鲈鱼乃是清蒸最佳,腌渍次之。 穆同与宋凛生隔着菜色四目相对,我回府便研究了许久清蒸鲈鱼的做法,终于在最近得了最妙的配方。 今日正好招待文娘子和诸位。 宋凛生眉眼疏落,淡淡地看着穆同。 穆大人说这话的时候虽然看着他,可是方才他还是宋大人,眼下却是诸位了。 宋凛生唇畔忍不住勾起,举杯与穆同颔首笑道:穆大人费心。 宋大人哪里的话。穆同随之举杯回敬,十分客气。 他二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似乎中间那些携手并进从未发生过,还是在府衙初见面那日一般疏离。 郁昶的目光扫过埋头吃鱼还吃得津津有味的文玉,而后又左右各瞥了一眼宋凛生和穆同,最终垂首往下,看着自己手里夹的鲈鱼。 这鱼沅水河底数不胜数、多如牛毛。 有时候游到他嘴边,他都懒得张口吃。 无论是清蒸还是腌渍,似乎都不是什么不可多得之物罢? 郁昶有一瞬间的疑惑,盯了片刻之后才将鱼肉送入口中。 还算清甜鲜香,勉强可以一尝。 只不过他仍然不明白的是 这有什么好争论的? 清蒸也一般。 第200章 郁昶粗略地咀嚼两口,面无表情地将其咽下。 若真要论起,还是直接以鲜鱼吃拆入腹最美。 郁昶此言一出,席面上的气氛一时之间随之滑落,众人面面相觑、皆沉默着不开口,只偶尔有三两声竹箸触及碗盏的声音响起,显得尤为清亮刺耳。 第265章 饶是文玉再如何迟钝,此刻也有些反应过来。 她忙从碗盏中抬首,朝郁昶挤着眼睛示意他闭嘴。 触及到文玉的目光,郁昶不为所动,别开脸去,他本来也没出声。 啊哈哈是吗?文玉提箸又夹了一块鱼肉,自顾自地说道,我觉得很好吃啊。 好吃、爱吃。文玉的目光左右瞥过,略有些无措地看着分列两侧的宋凛生和穆同。 穆大人一片盛情,她怎可拂逆? 更何况穆大人尚在病中 不过思及此处,文玉倒是忍不住将穆同上下打量一番。 其面上虽然带着笑意,却也不难看出掩藏在笑意之下的憔悴。 穆大人,先前遇上侍书替你抓药,你身体可还好?文玉放下竹箸,正色问道。 怎么倒把正事忘了。 穆同闻言轻轻颔首,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本就没什么大碍,只是开些安神的汤药罢了。 只是他的言语神情并未让文玉放松下来,后者反倒是提着筷子一动不动,可是昨日祭祀典礼操劳过度,伤及根本了? 穆同手上动作一顿,随即疑惑地反问道:怎会?文娘子不必挂心,真的无碍。 文玉眉心轻拧着,仍有些放心不下,只是病症说来也属于穆大人的私事,她不好一直追着盘问。 穆同见文玉忧心忡忡,就连一向喜欢的鲈鱼也进得不香,便抬手为她夹了一箸八宝鸭,岔开了话题。 不过话说回来,文娘子真是魅力无穷啊。穆同笑意盈盈的目光扫过郁昶,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竟不知文娘子何时有了这么个大表姐。 文娘子真是魅力无穷,男女通吃。 只是这话都是他的猜测而已,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什么跟什么呀。 文玉面上疑惑丛生,却只当穆同与她玩笑,并未放在心上。 而她身侧的宋凛生亦是沉默不语,只静静地看着穆同。 唯有对坐的郁昶唇角微勾,将三人的心思尽收眼底。 对于这几个凡人,要探知其心事对他来说还不是轻而易举。 不过他却也不曾搭话,只安心品尝着这一桌子的菜色。 桌面上平静无波,可底下却已是风起云涌、暗流交错,局面这样乱,他才不想横插一脚。 话说回来也回不到我身上来。文玉拨弄着碗中的八宝鸭,却不急着送入口中,穆大人上回说的那桩事 说这话的时候,文玉虽然提的是穆同,可目光却紧紧粘在对坐的郁昶身上。 那桩事穆同话音一顿,忽然明白过来,文娘子是说春蓬草的事。 宋凛生缄口不言,并不参与话题。只是他目光瞥过文玉手上的*动作,几乎没有犹豫便提箸将那块八宝鸭夹在了自己碗中。 小玉一向不喜鸭肉,在府中试了好些做法,或炖或烤,什么法子都试过,她也难以接受这个味道。 宋凛生专心致志地做着文玉的专属挑菜工,不再去看穆同的神色。 而后者却是半垂着眼眸,紧紧盯着宋凛生的动作。 文玉与宋凛生轻轻颔首,自然地像是无数次发生过一样,而后转目与穆同应道:对,春蓬草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文玉一字一顿,似乎在等待着郁昶的反应。 只是郁昶神色懒懒,就连眼皮都不曾多抬,任由文玉随口说着。 他说过他不是春蓬草,旁人提起什么春蓬草自然与他无关。 文玉见郁昶毫无反应,忍不住瘪瘪嘴,哼道:穆大人放心,春蓬草的事我和宋凛生探查过,如今已然尘埃落定、处置妥当。 听你们先前商量着疏浚沅水河道。文玉左右环顾着宋凛生和穆同,终于正了神色,往后便可放心去办,不会再生什么事端了。 上回说的将疏浚的衙役攀扯入水的情景,更不会再次上演。 不过她倒没问郁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按穆大人的说法,便是春蓬草嫌疑最大,可郁昶似乎没什么动机和理由做这样的事。 郁昶垂眸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菜,便是眼神也不曾多给文玉这头。 不过眼下看来,她也用不着问,郁昶对她的安排似乎不会怎么反驳。 虽然有点奇怪,但她还是挺喜闻乐见的。 如此甚好,非但要着手疏浚河道,往后还需得修建堤坝以供蓄水之用。穆同颔首应下,又转向宋凛生,不过兴建堤坝之事同不曾筹措过,还需宋大人拿主意才是。 自然。宋凛生点头称是,凛生责无旁贷。 这本是他分内之事,先前诸事繁杂又横生枝节,如今闻公子的事告一段落,他确实该专心理一理府衙中堆积的公务。 文玉半垂着脸,眼神却忍不住左右瞥着,见气氛缓和下来,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不明白,宋凛生和穆大人往日公干之时,分明十分要好。怎么偶尔总是如同今日一般,似乎又有些不对付。 好在文玉开了个好头,宋凛生和穆同就沅水疏浚之事越聊越投机,你一言我一语当场便将后续的事务安排了大半。 文玉一面吃着菜,一面偷瞄着对坐的郁昶。 如今听着宋凛生和穆同商量疏浚沅水,郁昶竟然还能面不改色、稳如泰山。 那可是他的洞府,竟然也忍得住? 郁昶细细咀嚼着,文玉心中的小九九一览无遗地在他耳畔响起,而他却是恍若未闻,不欲去理睬文玉。 只是她那纷乱的思绪竟然越演越烈,乱七八糟的猜测简直乱成一团浆糊。 郁昶不动声色,就连夹菜的手都未停下,只淡淡地瞥过眼去扫了文玉一眼。 恰似寒潭幽深,越静越骇人。 文玉登时缩了缩脖子,随即噤若寒蝉。 人说七下八上,到了七八月江阳雨水颇多,正是蓄水的好时候。宋凛生凝眉思索着,若是在此前能完工最好,若是不能也不可操之过急。 宋大人言之有理。穆同亦是一脸正色,只是眼下五月过半,六月将至,正是农忙的时候,还是得先助百姓耕种才是。 嗯。宋凛生轻轻颔首,对穆同的话很是赞同。 宋凛生和穆同就疏浚的细节商量了许久,一餐饭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吃了好些时候。 文玉一面听宋凛生二人商量着怎么翻郁昶的老巢,一面偷偷留意着郁昶的神色。 可是从头到尾,郁昶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似乎所言之事与他全然无关。 文玉心中疑惑更甚,难道这沅水河底真不是郁昶的洞府? 直至斜阳满地、霞光渐染之时,文玉一行人才辞别穆大人,从他那富丽堂皇的宅子里转出来。 文娘子穆同笑盈盈地打着扇子,立于门前的石阶上,今日匆忙,尚未请文娘子在园中逛上一逛。 若得空,文娘子可要常来坐坐。穆同殷勤却不过余地劝道。 自然。文玉眸光亮亮,颔首应下,多谢穆大人盛情。 宋凛生同样与穆同见礼,嘱咐道:疏浚沅水、修建堤坝一事,大体也说的差不多了,若有未尽之处,明日在府衙你我再一处商讨。 是,大人。穆同正了正神色,允诺下来。 正当此时,洗砚也牵来了车马,文玉一行人正欲离开之时,穆同却又开了口 文荇阿姊,好走。 文玉和宋凛生闻言,随即止住脚步回身看去。 郁昶双手拢在身前,长身玉立似画中人,他原本跟在文玉身后半步,如今与回头的二人正正对上。 看着文玉略带疑惑的目光,郁昶心中亦是感到奇怪 郁昶莲步轻移、缓慢回身,与穆同正面相对。 穆大人做什么与他专门招呼。 他二人既不熟识,又非故交。 哪里需要这般? 多谢穆大人。郁昶款款福身,与穆同见礼。 文荇阿姊客气。穆同面上笑意不减,双眼弯弯恰似上弦月。 郁昶平淡的眸光扫过穆同,不欲与其多言,只匆匆颔首便转身离去,先文玉一步上了马车。 文玉眨巴着眼睛,视线在穆同和郁昶之间来回逡巡,最终在车帘落下之时,再次同穆大人告别。 金光铺陈、余热散去,暮色正一点点浸染着晚霞。 折腾了许久,文玉和宋凛生才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呼文玉松了劲,懒懒地靠在车壁之上,这临园口可真是大,穆府的饭也真是不容易吃啊。 第266章 随着话音落下,文玉的身子整个顺着车壁慢慢滑下,似没骨头一般越来越没个正形。 宋凛生翻腕将那只青花缠枝的香炉子点上,不多时便有丝丝缕缕的淡香自其间逸出。 此香安神宁心,如今最适合不过。 洗砚,快些回府。宋凛生偏头朝外唤道。 好,知道了,公子。洗砚的声音不大,却很稳当。 车轮碾过石板的节奏明显加快。 文玉仰面望着车顶,只觉得洗砚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处传来一般。 临园口是好,又宽敞又华丽,只是她还是觉得她的观梧院最好。 文玉无力的靠坐着,任由思绪发散,她只想快些回观梧院去。 今日过后,你会很忙罢?文玉闭了闭目,想到方才在席间听到的那些话,她不由得问出了声,宋凛生? 嗯。宋凛生颔首称是,府衙中的事务处理起来或许要耽搁几日,而后便要重新布置沅水疏浚之事。 文玉的思绪飘忽,似断线的风筝越飞越远,她无意识地点点头。 沅水疏浚、修建堤坝。 这都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说起来,宋凛生似乎同水犯冲,几番遭难都与沅水有关。 她还需小心提防、有备无患才是。 昨夜熬得那样久,今晨又起得这般早,文玉双目沉沉似有千斤。 饶是她有神息护体,也有些撑不住了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1章 宋宅,香樟树下。 文玉窝在秋千架上,身前的桌案上随意摆着纸笔,半干的砚台里墨渍点点,铺开的宣纸上笔迹尚有些湿润。 云片飞飞,花枝朵朵,日月且向闲中过。文玉半垂着眼眸,轻轻念道。 那声音极轻,似乎怕惊起枝头的鸟雀一般。 观梧院日升月落几回、蛙鸣止息几遭,文玉尚且来不及一一细数,便叫光阴自其间流淌而去。 这些时日宋凛生果然如他先前所说的一样忙碌,若说是脚不沾地也不为过。 她起先还每日跟在他左右,可日头长了,宋凛生总叫她归家休憩、不可劳累,甚至以她在身旁自己不能专心办公为由,硬生生将她请回了府。 文玉瘪嘴,眉心也随之拧起,她一把丢了手中的狼毫,百无聊赖地缩回秋千上。 只余光气鼓鼓地瞥过方才写下的几个字。 她不过是上回自穆大人府上回来之时,在马车上昏睡了一会儿,宋凛生便紧张得跟什么似的,恨不得叫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窝在观梧院睡大觉才好。 文玉双手环胸,长长的舒出一口气。 她哪里是那样身娇体弱的人了。 倒是宋凛生,这几日在外头来回跑,也不知是否顺利平安。 若是想知道,就自己去看。 冷不丁地一声自廊下穿行而来,似惊雷般砸在文玉耳畔。 文玉双肩耸动,两手也忍不住抱紧了些,她闭了闭目,旋即循声望去 郁昶身着青衫坐在廊下,仍是一副女子打扮,其手中捧着先前宋凛生送文玉的书卷,正聚精会神地看着。 就如同起初下界之时的文玉,可谓是手不释卷。 方才分明是他说的话,此刻却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头也不抬。 若是再偷窥我的心意,便将书卷还来。文玉忍无可忍,咬牙道,大、表、姐。 郁昶伸出两指将手中的书卷翻过一页,细细的风声自他指间流转,却无法吹起他眼中波澜。 若是再唤我大表姐,便 郁昶并未说完,而是在翻好书页后,空出一手来以指节轻敲着身侧的长椅。 随着叩击之声响起,文玉身前的墨砚中,那未干的墨渍竟缓慢腾空,而后圆润的墨珠竟凭空生出尖锐的棱角,似一支支拉满弓的箭矢一般。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文玉杏眼圆睁,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身子也默契地往后缩了缩。 只是她身在秋千架上,若是这些墨汁化作的箭羽出动,她简直是避无可避。 郁昶!文玉无奈,话音一转只能先服软,有话好说 证道飞升,就要能屈能伸。 文玉心中默念道,修心也是修行的一环,她忍! 想来她与郁昶尚未通过来路,若是其知道她来自春神殿,也不知会不会稍稍收敛些。 郁昶眼眸沉静,面色如常,抬起指节复又叩响一声。 墨汁随之失了形状,转眼间便乖觉地落回墨砚之中。 多谢、多谢。 文玉唇角牵动,颇有些无奈地瞥了砚台一眼,而后便自顾自扯起衣袖拭去额角的细汗。 好在虚惊一场。 她还没攒够功德,更未补好宋凛生的寿元枝,正道大业是万万不能中道崩殂的。 书卷遮去了郁昶大半面容,那一双冷淡的眼露在外头是变也不变,不过掩藏在书卷之下的唇角,却是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虽则春蓬草的事告一段落,可郁昶似乎无处可去,自上回之后便一直住在宋宅。 文玉靠在秋千上,动作缓慢地前后摇晃着。 宋宅倒是不缺郁昶一个人的饭吃,只是苦了她,要时时受郁昶的欺压。 廊下的郁昶再次抬手翻过书页,看得聚精会神、心无旁骛。 他到并非无处可去。 只是还有些事情尚未清楚明白。 二人沉默,一时无话。 疏影横斜、金光满地,落在观梧院中似一汪池水般缓缓流动,树梢倒映下的光斑随着风声摇晃,如同在水里飘荡。 文玉顺着光斑流淌的方向看出去 宋凛生?惊喜的声音响起,文玉漆黑如夜的眼瞳中有繁星渐次亮起。 郁昶毫不关心,即便文玉已然惊呼出声,他仍是一动不动,甚至不曾从书卷中抬起头。 许久不见的宋凛生此刻晨光满身,正静静地站在垂花拱门之下。 这些时日宋凛生忙着府衙的事,实在是晨曦朝露去,披星戴月归,就连她也没见过几面。 宋凛生!文玉一把丢了软枕,迫不及待地从秋千架上跳了下来。 小玉当心!宋凛生抬手拂去花枝,穿门而过,见文玉匆匆下地,更是加快了脚步三两下便来到了文玉身前。 文玉拍拍衣裙,起身站好,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宋凛生。 而后者则是一把扶住她的小臂,自然而然地关切道:没事罢? 嗯?文玉杏眼圆睁,唇齿微张,有片刻懵然,能有什么事? 宋凛生上下打量一番,又将文玉左看右看,终于是松了一口气,俯身同文玉笑道:没事便好。 嗯!文玉仰面回看着宋凛生,笑眼弯弯地点点头,放心罢! 她自下界以来,一直以护佑宋凛生为第一要务,可如今怎么看都是宋凛生照看她更多。 在写什么?宋凛生侧身,目光划过手边的桌案。 宣纸在清风拂动间发出细微的声响,上头的字迹也随之活跃起来。 宋凛生将其捻起,逐字逐句地低声念道:云片飞飞,花枝朵朵,日月且向闲中过。 自由散漫、闲适肆意,似乎还有一缕百无聊赖的哀愁? 是啊,可不就是闲中过吗?文玉顺着宋凛生的目光看去,不由得撇嘴,你每日那样忙碌,都见不着人影,我不闲着还能如何? 我宋凛生心头一滞,眼睫随之轻颤。 面对小玉的埋怨,他胸腔之中似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将要喷涌而出,并非愧疚自责,反倒是莫名的窃喜。 小玉的意思是在意他的罢? 我们家公子冤枉啊忽然出现的一声将宋凛生的话接了下去,洗砚抱着重叠的书卷踉踉跄跄地跨进了观梧院的大门。 洗砚?文玉眼见着洗砚将手中的书卷轰的一声堆在她身前的桌案上,不由得帮手将墨砚移开了些许。 文娘子!洗砚腾出手来抚着自己的心口,一面顺着气,一面同文玉分说着,文娘子,我们家公子真是冤枉啊! 公子每日归家既不梳洗、也不用饭,必定先到观梧院的,那比府衙办公还认真准时。 洗砚摇摇头,一副捶胸顿足、颇为痛心的模样。 只是夜里文娘子歇下了公子又不愿打扰,每每只在院外驻足、遥遥远观,权当相见而已。 第267章 他今日就是哭也得给公子哭出个公道来。 公子一番苦心,文娘子可千万恕罪啊! 洗砚挤着眼睛,说到动情之处甚至略显夸张地抹抹泪,而后左看看自家公子,右瞄瞄文玉,见两人皆是唇齿微张、十分错愕地盯着自己 呃是不是太过了些?洗砚以袖掩面,轻咳道,可我说的都是真的,文娘子! 真的?文玉若有所思地问道,却并不理睬洗砚,而是转目看向宋凛生。 真,比真金还真!洗砚匆忙应声,却见宋凛生瞥过来的目光,四目相接之时他当即闭嘴。 宋凛生收回目光,俯身垂首看着文玉。 半阖的眼帘并舒展的睫羽,在他的眼窝处投下一小片阴影,似不可多得的黑珍珠一般泛着柔和的光晕。 嗯。 宋凛生轻轻颔首,双目之中有波光闪动,似一汪春水般动人。 那怎么不进来寻我? 文玉拧眉,颇为不解地回看宋凛生。 就算春水再动人,也休想糊弄她去。 我宋凛生目光深深地与文玉对视,你近来 我近来劳累,需要修养生息,宜多吃多睡,忌劳心劳力。 文玉张口便将宋凛生的话接下去。 这话宋凛生不知说过多少遍,她都能背下来了。 言罢,文玉气鼓鼓地别开脸去,既无动作,也不言语。 小玉。宋凛生略弯下腰偏过身子,垂首去看文玉。 文玉不为所动,复又往一旁转了转。 小玉。宋凛生也不气馁,继续偏身追过去。 她似明月高悬于夜空之上,而他自然甘愿做她身边的星辰点点,永远追随着她、环绕着她。 好啦!文玉转回身,一把将宋凛生扶正,我没有生你的气。 真的吗?宋凛生垂眸看着文玉的手握着他的手臂,言语之间是掩盖不住的欣喜。 文玉拧眉,扬着下巴瞪了宋凛生一眼,怎么轮到宋凛生问她了。 只是你不能将我一个人撇在观梧院罢!文玉皱了皱鼻尖,嗔道,吃了睡,睡了吃,我成什么了! 宋凛生忙不迭颔首应声,反手握住文玉往桌案上挪步。 看着文玉方才写下的词句,宋凛生眸光一动。 晴光缕缕,微风阵阵,出游此刻正当时。他提笔写下后半句。 出游?文玉看着宋凛生笔走龙蛇,眸光立马亮起来,雀跃地着问道,今天要出门吗? 嗯。宋凛生眉眼弯弯,笑意浅浅,很是乖觉地应声。 候在一旁的洗砚见机行事,立马将方才带来的东西在文玉眼前一字排开,文娘子请过目 这是什么?文玉闻言转目,顺着洗砚的手渐次看过去,洗砚? 上回公子从穆大人府上回来,便着意令我整理名下田产、铺面、宅院。 洗砚将其一一列出,不过近日带来的也只是公子名下的一小部分罢了,他看着都觉得与有荣焉。 这些都是账册。 账册?文玉迟疑地看着洗砚,又看回宋凛生,看这个做什么? 先前答应小玉,要将我名下的产业清查一番的。宋凛生开口解释着,这是今日梳理出来的一部分。 啊?文玉懵了一瞬,旋即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一桩事,那 想到先前她问宋凛生和穆大人谁的产业更多,再看看摆在眼前的账册,文玉不由得咋舌。 宋凛生动作还真是快啊。 田产、铺面、宅院,小玉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罢。宋凛生眉眼平和,目光更是说不出的温柔。 唔 文玉一手捏着下巴,缓缓思索着,这些她都不是很懂,若要她挑倒还真不知从何处下手。 田产罢?文玉心中一动、扬眉问道,如今这个时候,田里应该很是热闹? 第202章 嗯。宋凛生笑着颔首,缓缓答道,如今是六月下旬,正是种晚稻的好时候。 今日天色又好,想必田地里正农忙呢。 文玉听得极为认真,一面听着一面频频点头。 那就去看看田产! 旁的铺面、宅子什么的她都不感兴趣,若是去田里她还能看看水稻、捉捉青鱼,这才是出去放风呢! 虽然如今入了夏,时令不归她师父句芒君管,可是她到处看看若能攒些功德也是好的。 闻言,宋凛生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好,都听小玉的。 旁边的洗砚很有眼色地从那堆账册里翻出几本,快速地扫过以后才将其中一页捧到文玉眼前。 文娘子,不如去这里罢?洗砚指着其中一处,此处既有府中的田产又在沅水河畔,距离府衙兴建堤坝的地方很近,届时还能去看看。 好。文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咱们也去看看宋大人忙碌月余的公务究竟办的如何? 说这话的时候,文玉打趣的目光在宋凛生脸上转来转去,即便与其四目相对,她也丝毫不见收敛。 宋凛生抿唇轻笑着,非但不恼,似乎还很是受用。 那凛生只好任凭小玉检阅、望君满意。 说话间,宋凛生柔柔弱弱一脸本分,唇畔却忍不住勾起些微弧度。 文玉见状先是一愣,而后慌张无措地极速后退了半步。 宋凛生这幅样子真是令她幻视顺毛小狗变眯眼狐狸啊! 咳咳。文玉抬袖拂过鼻尖,匆忙掩饰着自己心中所想,那走罢、走罢。 言罢,文玉转身欲走,却在迈步之时瞥见仍端坐廊下的郁昶。 那卷书捧在他掌心,被他用两指尖夹着,看起来很是轻松自在、潇洒风流。 文玉别过眼,不再去看,打算直接越过郁昶。 谁让他天天随意窥探她的心意,还总是欺负她。 可脚下就像灌了铅一般,重如千斤。 把他一个人丢在家,似乎不太好。 他又不喜欢一个人待着。 文玉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狠心地跺跺脚 对了,荇荇。文玉扬手挥了挥,同郁昶招呼,我们要出去逛逛,你可要一道去? 一直在旁边形同无物的郁昶闻言眼睫颤动,就连那捏着书卷的指尖都不由自主地蜷了蜷。 他忽然有些庆幸,幸而有书卷作掩护,勉强能将他眼中的波动遮去。 郁昶合上书卷搁在一旁,抬眸直视着文玉。 她与宋凛生、洗砚站在一处,身侧是那架据说是宋凛生亲手搭下的秋千,而上头的香樟树枝叶繁茂、生得正好,疏落的金光自叶片间穿行而过,将块块光斑洒在文玉脚下。 看起来很融洽和谐,似一副画卷般宁静美丽又充满希望。 与沅水河道的阴暗潮湿,天差地别。 郁昶掩藏于衣袖之中的手掌蜷缩,慢慢地握成拳,似乎想要握住什么。 可他掌心分明空无一物,根本什么也没抓住。 他一向如此,郁昶默然,他想要的,一向不能得到。 文玉几人站在院中,与身在廊下的他距离不远,中间更是什么平坦空旷,什么障碍也没有。 可他却恍然觉得,他和文玉之间,离得好远、好远,几乎连文玉的脸孔也要模糊不清、看不分明了。 荇荇!文玉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目中逐渐露出了些许疑惑。 这个郁昶,发什么呆呀! 郁昶心中有一瞬恍然,文玉的声音穿廊过院而来,就好像一道光直直地照进了沅水河底。 小妹既要出门。郁昶面色不变,旋即起身,阿姊自然要同行了。 郁昶迈步向前,往那道光里走去。 说来也好笑,片刻之前,他还再三强调,不让文玉胡乱喊他为大表姐。 可眼下,他却又要倚仗阿姊这个身份,才能心安理得地与她一道出游了。 文玉点点头,打趣的目光划过郁昶双眼,却暗自憋着笑不出声。 不是不让她叫表姐吗? 咳咳,那你快些!文玉扬着下巴,催促道。 眼见着郁昶的身形越来越近,宋凛生微微垂眸,掩去目中情绪。 阿姊? 宋凛生面色不变,心下却是一动。 自上回从穆大人府中回来,荇荇姑娘扮阿姊这个角色扮得很是习惯呢。 他知道文荇这个名字和大表姐这个身份,不过是小玉一时情急,搪塞穆大人的说法而已。 第268章 只是 宋凛生抬眸,直视着正缓步过来的郁昶。 只是荇荇姑娘倒是适应得很好。 这些时日,荇荇姑娘以不愿单独居住为由,仍旧继续在观梧院与小玉同住。只不过她从主屋搬出来,迁到了左侧的一间厢房中。 他每晚归家过来看小玉的时候,偶尔会碰见荇荇姑娘一个人呆坐在廊下,愁眉不展的样子如同今日一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是他二人虽打过照面,却是半句话也不曾说过。 他知道荇荇姑娘来头不小,那样的话也会有忧思难平的时候吗? 转眼间,郁昶已然来到文玉身前,宋凛生也随即敛去心思,不再多想。 好了好了!洗砚目光一转,匆匆将其余的账册全数收起来,齐活!咱们还是快些走罢! 院内金光铺陈,恰似一汪清泉,以文玉为首的众人如同游鱼一般先后出了观梧院 江阳府城外,沅水河道。 洗砚赶着马车,一路平稳顺当地驶过城门,车轮从青石板上碾到沅水河畔的湿地才停下。 顺着沅水河往前,下游是阡陌交错的水田,其方方正正地似一块块碧玺潜在广袤无垠的土地上。 眼下车马不能再继续行进,洗砚便招呼着众人下车步行。 文玉抬袖率先掀帘而出,三两步便跳下了车。 远处是半掩在云雾之中的山峦,面前是缓缓流淌着的沅水,其间田野宽阔、一望无垠,入目尽是平整的田地和正忙碌着的百姓。 江阳府富庶,非但是占据着天然的地理优势,也与江阳百姓的勤劳息息相关。 啊 文玉张开双臂,任由风声穿过她的双肩自她耳畔拂过,吹起她满头青丝随之而动。 若她此刻是一棵树的样子,那么她的枝干、叶片,都会忍不住随着清风颤动,她的每一处末梢都感到很快活。 文玉近乎贪婪地呼吸着,青草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芬芳,交织成一种独特的香气主宰着她的嗅觉。 蓬勃、繁茂、旺盛,还有生命力。 是自由的味道,她最喜欢的味道。 呜呼激动之余,文玉忍不住高声呼喊起来。 宋凛生和郁昶随之而至,栓好车马的洗砚也从后头跟上来。 看着文玉弯起的眉眼似月牙一般清亮动人,宋凛生也不由得抿唇笑起来。 或许,自他离开上都那日,众人皆以为他此去便是仕途尽断、再无转圜。 可是他不在乎。 在旁人眼中,江阳府较之上都,可谓是穷山恶水,可在他眼中却是十足的锦绣之城。 物产丰富繁多,百姓安居乐业,就算偶有三两插曲,也很快便得到了解决。 更重要的是 宋凛生俯首侧目,文玉的笑颜就在他身旁。 还有什么是比如今这样更好的呢? 不过一旁的郁昶倒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淡淡地扫过眼前的景色。 这样的场景,确实是他不曾见过的。 从前的万年时光,他在沅水河底下寸步不能移,近一年来他才能勉强以三分妖力化出个幻影出来,多数时候还都是在夜间行走。 哪有什么机会和空闲在白日里看看沅水的风貌呢? 直到 郁昶的眸光划过,扫过文玉的眉眼。 直到她的再次出现。 他原本该恨、该怨,可是看着眼前人呆呆笨笨的样子 郁昶垂目,只觉得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宋凛生和郁昶各怀心思,而处于两人正中的文玉却浑然不觉。 清亮的声音在田野间打着弯儿回荡,同风声和云彩一道交游,既无顾忌,也不被束缚。 真是畅快!文玉左右环顾一眼,撞了撞宋凛生和郁昶的肩膀,你们也喊两声试试? 郁昶怔愣着,叫文玉忽然打断,其心思顿时凝滞。 无聊。郁昶眸光一闪,不自觉地别开脸去。 文玉拧眉瞥过郁昶,真是不解风情。 宋凛生!她随即也转过头,兴冲冲地看着另一侧的宋凛生。 四目相接,宋凛生颇为羞赧地抿抿唇。 正当文玉以为他也不会同她一般笑闹的时候,宋凛生却抬手围在口周,大声喊道:呜呼 此一声转山转水,又转回文玉耳畔。 文玉面上的笑意凝住,有片刻的愣神,其浓如鸦羽般的眼睫也随之颤动。 宋凛生一向端方有礼,甚至可以说是循规蹈矩。 今日这一声呼喊,似乎将罩在他身上的外壳打破,那蓬勃的生命力令他脸上的神情无比鲜活、万分生动。 在山青水碧的田野之间,他似一株正破土而出的新芽,用尽全身的每一处力气奋力向上。 只是,这毕竟是宋凛生极少显露出的另一面。 就连文玉见了,也不免有一丝错愕。 小玉?宋凛生回归头,期待的目光在触及到文玉的那刻化为疑惑。 噗嗤文玉一时没忍住,竟笑出声来,没事,没事。 她笑得几乎直不起身,只能连连摆手同宋凛生示意着。 宋凛生面上一热,随即浮起可疑的红晕,就连耳朵根也似被红霞染就般透亮。 眼见着文玉笑得开怀,宋凛生不急不恼,只伸手去扶住文玉小臂,免得她失了平衡站不住脚。 一旁的洗砚更是眼观鼻、鼻观心,虽然忍得辛苦,可其眼角眉梢之间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文玉一手拽着宋凛生的小臂,一手捧腹,笑闹之余打趣着洗砚。 洗砚,你怎么不拦住你家公子。 第203章 她想到上回和宋凛生夜探闻宅之时洗砚说过的话,面上笑意更甚。 你看这里人来人往,多不雅啊! 言罢,文玉还朝着不远处努努嘴。 碧波荡漾的水稻田之内,躬身劳作的百姓三五成群,偶有孩童坐在田埂之上晃着脚。 风吹过时,秧苗就一排排地被插好。 洗砚面色一凝,无措地挠了挠后脑勺。 从前对文娘子说过的怎么带公子趴人家屋顶言犹在耳,竟没想到让文娘子记了这么久。 洗砚只觉得两颊发烫,这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吗? 他赶忙赔着笑,替自己找补道:什么雅不雅的,开心!开心最要紧*。 这是真话。 以前在上都之时,可不见公子有在江阳这般开怀的笑意。 他那时似乎总是紧绷绷的,与人交游不尽兴,高中榜首不尽情,一切都是淡淡的,似乎没什么能够真正的打动他。 洗砚目光一转,看着文娘子一手叉腰一手挂在公子的臂间。 不过,现在有了。 那他还在意什么雅观不雅观的,那都是给旁人看的罢了。 开心,是自己的。 文玉不再逗洗砚,她站直身极其认真地看着宋凛生,双眼之中满是肯定的色彩。 宋凛生面上羞赧更甚,将他雪一般的肌肤染得白里透红,似晨光破晓时的第一缕霞光冲出云层,晕出层叠的奇幻色彩。 只是不同于紧张得畏手畏脚,宋凛生身上有种莫名的自洽和松弛。 他抿唇轻笑,同样看着文玉。 不需要言语,此刻他们互相懂得。 风声回转,碧水荡漾,仿若天地之间唯余文玉和宋凛生二人,洗砚的叽喳止息,郁昶的别扭不再,就连稻田间的百姓也似背景一般远去。 宋大人? 一声横过,将文玉和宋凛生分开。 宋凛生循声看去,不远处的堤坝上有人正往这头走来。 那熟悉的身形、飘逸的发带和从不离手的玉骨扇,他不必细想也知道来人是谁。 宋凛生心中一默,有些无奈的闭了闭目。 穆大人?文玉偏头用一手挡在额前,遮住些许晃眼的光看着那模糊的黑影,迟疑地唤了声。 文娘子穆同远远地晃了晃手中的折扇,同文玉招呼道。 他脚下匆匆前行着,在凹凸不平的田埂上也能做到健步如飞。 越往前他身上因背光的阴影便散得越开,直至最后整个人从阴影中解脱出来,金光满身地站在文玉跟前。 他今日又换了衣衫,可发间的琥珀色缎带却不曾改,手中的玉骨扇也不曾少。 不待文玉应声,穆同却先向一旁的宋凛生见了礼,宋大人,您这一声可真是震天动地、中气十足啊! 呃文玉挠了挠眉梢,随即上前一步欲出言解释。 她和宋凛生笑闹是一回事,宋凛生在旁人面前失了风度是另一回事。 文玉心中明白得很,宋凛生面皮薄,她才不能让别人看宋凛生的笑话。 第269章 今日休沐,穆大人怎会来此? 宋凛生面色不变,目光沉静,他岔开话题,并未打算回答穆同。 近日沅水河道的疏浚工作已告一段落,他与穆同也将水利工防、堤坝兴建之事安排妥当,今日按理不必在现场才是。 这个穆同收了扇,面上的笑意却未收,横竖闲来无事我过来看看,也好放心。 既如此,穆大人尽可随意。宋凛生颔首,不再多言。 他们在此处耽搁的时候不少,该带小玉往前转转。 宋凛生倾身,低声唤道:小玉。 诶穆同似想起什么一般,打着扇子来回拂动,宋大人和文娘子呢?今日出城郊游吗? 宋凛生目光转过穆同的脸,心中暗道 是出城郊游不错,可如今碰见穆大人,倒像是出城公干了。 文玉懵然不知,点头称是,我们随处转转,也看看堤坝建得如何了。 可话音落地,她倒想起另一桩事来。 若说公务,可不止穆大人一人挂心。 宋凛生和洗砚就连来看个水田,也特意选了距离此处最近的呢。 文玉眉梢一扬,颇为自得地回望穆大人。 那正巧,不若与我一道?穆同笑意深深。 文娘子此言,可谓是正中下怀。 嗯?文玉偏头,疑惑地看着穆同,这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反正也是休沐,就当一同转转。穆同坚持劝道。 文玉侧身,仰面去看旁边的宋凛生。 宋凛生心中郁闷,面色却是一如往常般平和,就一道去罢,正好请小玉检阅近日来的工作成效。 文玉闻言笑得眉眼弯弯,当即应声,好! 她可得好好看看宋凛生忙活月余,到底行进到哪一步了。 郁昶冷眼看着宋凛生和穆同之间暗流涌动,心下觉得好笑。 就他二人较劲这个势头,对于文玉这个状况外的呆瓜来说,恐怕是再如何激烈也无用。 郁昶心中嗤笑,唇畔也随之微微勾起。 咦?文荇阿姊也来啦? 穆同手中玉骨扇摇晃着,他发间的缎带也随之晃动不已,似看见什么稀奇事一般与郁昶打着招呼。 郁昶唇畔的弧度尚未扬起便隐匿不见,他心中一凝,莫名地扫了眼前的穆同一眼。 他既非宋凛生那样是穆同的同僚,也非文玉一般与其有旧交,无论怎么说,他都不必与这个穆同寒暄。 郁昶惜字如金、沉默不语,转身便越过穆同而去。 呃,这个。文玉心中憋笑,面上却仍是匆忙解释道,阿姊她一向如此,穆大人莫要见怪。 可她话虽如此说,心中却早已乐开了花。 面面俱到的穆大人也有吃瘪的时候。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穆同收了扇,一手让开路,请罢,文娘子,宋大人。 文玉抿着唇角,忍得十分辛苦,闻言立即拉住宋凛生的衣袖,扯着他越过穆大人而去。 穆同和洗砚随即跟上。 一行人以郁昶为首,漫步于田埂之上。 身侧是沅水流淌,远处是青山静默,偶有三两飞鸟划过天幕,遗落下清鸣声声。 因着休沐的缘故,今日现场倒没什么人,只有些砂石堆积在旁,盛土的箩筐和改道的农具整齐地收在一处,由专人看守着。 宋大人! 穆大人! 一路上都有人同宋凛生和穆同打招呼,其语气亲切热络,足以见这月余以来,他二人泡在现场的时间绝对不少。 文玉左右环顾着,修筑堤坝之事她并不完全懂得,只能边看边问身旁的宋凛生。 近日只是做些河水改道的基础准备。 宋凛生一手指着沅水和两侧的农田,同文玉慢慢解释道。 待将沅水河道引出一条来,将水流改入稻田,这样既可分流,以减轻洪涝灾害,又能引水灌溉稻田,增益其所能。 文玉点点头,宋凛生所言深入浅出,并不是什么晦涩难懂的话,她很容易便听懂了。 再往后,堤坝的主体工程有三,分水堤、溢洪道还有进水口。 宋凛生话音一顿,目中似有隐忧,只是眼前府衙中若是要拿出这笔款项,怕是不易。 江阳府的府库,他已着意梳理,可是无论怎么梳理来梳理去,账上的银钱也不会凭空生出来。 唔文玉的指节在下巴上来回摩挲着,怎么不向乡绅富豪筹措呢? 若是能在堤坝建成以后,将筹款人的名姓以石碑篆刻、留名后世,想必有人会愿意出手相助罢? 就好像中天庭的诸神殿,只要众神捐献功德累积到一定的数额,便能获得一尊自己的神像。 嗯,就依小玉的意思办。宋凛生眸光一亮,随即颔首应道。 文娘子果然智计无双。穆同在一旁适时出声,吹捧道。 文玉瘪瘪嘴,莫名地嗔了穆同一眼,穆大人少来这套!此处是田野之间,我可不是你府衙中的同僚。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法,田埂之上尽是欢声笑语、一路相随。 顺着远水河畔转下来,眼见堤坝的工事安排得有条有理、秩序井然,文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也不吝啬于对宋凛生的夸赞。 小宋大人恪尽职守、劳心劳力,实在辛苦! 宋凛生笑意柔和、眉眼温润,抿唇之间弯起的弧度却压不住,小玉,谬赞。 诶!打住!穆同在一旁收扇制止道,颇有些不平,文娘子,此处是田野之间不是江阳府衙,你可不是宋大人的同僚啊! 他一番话说的转过几道弯,拿文玉的话来堵她,简直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文玉刀眼横过去,佯怒道:不听不听。 又是一阵笑声渐次而起。 很吵。 郁昶独自走在前头,不由得凝眉望天,他甚至生出了在沅水河底待着也不错的想法。 文玉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文荇娘子。 略显沧桑的一声将郁昶的思绪拉回来,他随之垂眸看去。 这人,这些时日曾打过照面的。似乎是宋宅那个管家,听文玉唤他宋伯。 宋伯。郁昶轻轻颔首,招呼道。 文荇娘子,你们可算来了。宋伯怀中抱着账册,一身干练的衣衫立于田埂之上,文娘子和二公子也来了罢? 嗯。郁昶淡淡应声,侧身让开了道路。 他身后的文玉和宋凛生一行人随即显露出来。 二公子!文娘子!宋伯踮着脚极目望去,呼喊道,这儿 宋伯!文玉转目,在看清楚之后欢喜地应声,随即提裙往前跑走几步。 不过清早起来,田埂之间露水颇重,即便叫日头晒了几个时辰,也并未全然蒸发。 文玉步履匆匆,稍有不当心便脚下一滑 第204章 眼见着田埂上的青草越来越近,其上的露珠都清晰可见,文玉忍不住惊呼着。 啊 身前是宋伯,身后是宋凛生他们,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难道只有摔个大马趴这一个选择? 文玉狠了狠心,紧闭双目,准备迎接这毁坏她一世英名的时刻。 或许她最丢人的时候在此番下界能再创新高,不过既然敕黄和师父不在的话,死就死吧! 风声寂静,鸟鸣仍在。 宋凛生和穆同的呼喊犹在耳畔,可她预想中的脸着地却并未发生,倒反而觉得身子一轻。 文玉犹豫着睁开一只眼,从缝隙中的些许光亮里,瞧见了郁昶千年寒潭般平静无波的脸孔。 他一手穿过文玉腋下,轻而易举地将文玉拎起来,却连眉头也不曾皱一皱,似乎不费吹灰之力。 文玉错愕间双目张开,仰面看了看郁昶的眼睛,又向下看了看自己的脚尖 确实不在地面上。 还真是实打实地拎起来啊 郁昶此刻虽是女身,可身量还是比文玉高出不少,此刻这样拎着她,更是显得她像个小鸡仔一般。 而郁昶面色如常,就连眼神也只是淡淡地瞥过文玉,半句话也没说。 文玉心中惊疑不定,尽管没有真的摔下去,可还是吓得不轻。 阿、阿姊。 她喘着气,犹豫地出声,可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匆忙找补道。 不、我是说 郁昶不喜欢她称呼他为表姐或者阿姊之类的,这她是知道的。 第270章 不过刚才一时心急,唤错了而已。 他不会把她丢下去罢? 文玉紧紧抿住唇瓣,一双杏眼润巴巴地盯着郁昶,想再说些什么解释解释,又怕多说多错。 触及到文玉的目光的那一刻,郁昶不得不承认,怨恨是真的可以在一瞬间消逝不见的。 而怨恨消失后,他空当的心,随即便被有力的跳动填满。 当心。 郁昶松了松力道,小心翼翼地将文玉轻轻放下,直至她双脚着地、稳住身形,他才慢慢地收回手。 文玉的发梢随风而动,拂过郁昶的指尖,他也只是略顿了顿便将手收回袖中、掩于身后。 没有责怪,也没有嘲弄? 文玉心虚的目光掺杂着好奇,止不住地在郁昶面上瞥来瞥去。 像他这样的大妖,还以为会狠狠笑她修为不精呢。 嗯,多谢、多谢阿姊。文玉试探着,又唤了郁昶一声。 若说方才是她无心之举,那此刻便是刻意为之。 郁昶眼尾扫过文玉,似有几分无奈,却是一言不发,继续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没有生气? 文玉眼眸一亮、又惊又喜,她两手交叠在一处绞着衣袖玩儿。 望着郁昶身姿挺拔的背影,文玉不由得有些庆幸。 没有生气就好。 看来郁昶虽然偶有阴晴不定之时,但大体上还是很好相与的嘛! 小玉! 文娘子。 宋凛生和穆同跟上来,二人皆是急促地查看文玉的伤势,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没伤到罢?宋凛生半蹲下身,抬手用衣袖为文玉拂去裙摆上沾染的草屑,仰面看着文玉,可有哪里觉得疼? 穆同打着扇,为文玉遮下一方阴凉,不会是日头太热,中暑了罢? 文玉看着郁昶走远,收回目光垂眸看了看宋凛生,而后又瞧了眼穆同,最后摇摇头。 我没事,一丁点儿也没摔着。 方才真是惊险,我与宋大人都看见了。穆同手腕翻动,摇着扇为文玉扇风,幸而文荇阿姊眼疾手快。 文玉随便应付着,并未留意。 她俯下身将半蹲着的宋凛生拉起来,顺手也拍了拍宋凛生的衣袖。 我真的没事。文玉看着宋凛生,而后左右扬手,你看 宋凛生眉宇之间尽显担忧,见文玉真的不曾伤到才略松了一口气,只是心中仍是有些后怕。 要不要回府歇息?宋凛生柔声劝道,田地我们改日再出来看。 不要,都到此处了,哪有打道回府的道理。文玉摇摇头,活动着手臂,我这不是没事吗? 宋凛生一叹,他知道自己是劝不住文玉的,只能小心地搀住她,不让她再有什么闪失。 不过话说回来,阿姊的气力还真是不小啊。穆同低声嘀咕着,言语之间不乏感慨。 阿姊 宋凛生目光转动,随即看着已走出一段距离的郁昶。 是啊,幸好有阿姊,小玉才能平安无事。 文玉一手将穆同的玉骨扇拂开,拉着宋凛生迈步往前,走罢走罢!我们也去插秧苗试试。 穆同捏着扇,登时呆在原地,直至后头的洗砚跟上来问他,穆大人,怎么了?可还要同行? 同行,自然同行。穆同扯着唇角无奈一笑,收了扇赶忙抬脚跟上。 阡陌交错,稻田齐整,新鲜翠绿的秧苗将土地妆点地如同一块块翡翠般夺目。 仍是郁昶打头跟着宋伯,文玉和宋凛生并肩而行,穆同和洗砚落后半步,几人前后走在田埂上,很快便到了宋宅的地界。 宋伯原本近日就在此处照看秧苗,适逢洗砚清点田产,正好可以一道。 原本二公子名下的田产,多数都租赁出去了,只留有少部分的仍由宋伯请人打理着,便是眼前沅水河畔这些稻田。 宋伯粗略地介绍一番,同田间劳作的众人说明以后,便照旧去忙着对账,只余下宋凛生和文玉几人可随处走走瞧瞧。 二公子。 见过二公子。 众人纷纷同宋凛生打着招呼,他们本就是宋宅的人,只是一直在城外管着庄子而已。 如今见了宋凛生,自然是亲切无比。 宋凛生颔首一一应声,随后便招呼众人自便。 田间的人分为几拨,排秧的排秧,定苗的定苗,众人忙碌却有序,各在其位各司其职。 文玉丝毫也闲不住,穿着宋伯预备下的护具一脚便下了田,怀抱着从田埂上薅来的秧苗,便有样学样地想同人家一样排秧苗。 这水田里淤泥多,鱼虫也多,小玉这样下去恐生意外。 小玉。宋凛生抬袖欲制止,最终却也只说了句,当心些。 言罢,宋凛生左右环顾一眼,登时便取来另一副护具,匆忙为自己戴上。 洗砚见了连忙过来帮手,并小声劝阻道:公子,你也要下地去吗? 嗯。宋凛生一面系着护具上的绑带,一面毫不犹豫地答道,怎么? 洗砚心知自己说什么也没有用,不过他倒也不准备再劝。 江阳府又不是上都城,既无教条束缚,又无长辈管制,公子想做什么就去做呗! 一切随心,自在为上。 没什么。洗砚手上的动作不停,三两下就帮公子整理好护具,而后神神秘秘地附在其耳侧说道,我是说,公子可要保护好文娘子! 见宋凛生面色一滞,随后满脸通红,洗砚这才退回来,仰面笑得开怀。 他又不是傻的,今日自遇见穆大人之后,公子似乎就不是很高兴。 此刻自然是需要给公子摇旗呐喊、鼓足士气的时候了! 你宋凛生凝眉,强自镇定地瞥了洗砚一眼,嗯,我知道。 洗砚绷着唇角,双眉调皮地挑了挑,没想到公子一句话却转了好几个弯。 这样也好,闷葫芦开窍头一遭嘛。 洗砚憋着笑不再多言,默默退至一旁。 宋凛生头顶着斗笠,摸着田埂下了水田,脚下淤泥重重,想要拔足前进都不是什么容易事,更何况水下虫鱼破多,他似乎都能感到游鱼划过裤脚带起的黏腻湿滑。 实在令人感到不适。 他倒没什么。 看着前头怀抱着秧苗如入无人之境的小玉,宋凛生担忧至极。 小玉,慢些。宋凛生轻呼一声,随即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去,等等我。 你快些! 文玉回身看着宋凛生略显笨拙的动作,他颇高的身形此刻在稻田里帮不上什么忙,反倒令他脚步不稳。 罢了罢了,还是慢慢来罢,我等你!文玉挥挥手招呼着,话音落下却又折回来几步。 而这一幕自然落在了立于田埂之上的众人眼中。 洗砚自是不必多说,心中已然乐开了花。 郁昶亦是一言不发,目光沉静地看着文玉左手把着秧苗,右手挂着背篓。 分明有法力,却要自己下地受罪。 他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从前她 郁昶别开脸不再去看,也不想再说什么从前。 眼前的每一寸光景都在时刻提醒着他,如今已然不是从前了。 只是他掩于袖中的指尖仍是蜷了蜷,而在看不见的稻田水下,往来的游鱼和混杂其中的虫害随之四散而去,不敢再靠近文玉一丝一毫。 他倒知道这些东西咬不死文玉,但是也不想让她疼。 水下的世界,没人能越得过他去。 倒是穆同打着扇子来回扇动着,其发丝飞扬间,面上露出赞赏的神情。 如今文娘子这样躬身实践、亲力亲为的女子,真是少见。 一旁的洗砚闻言点点头,穆大人说的虽然是打趣的玩笑话,可的确也是实情。 从前他见过的那些娘子姑娘,还从没有一个像文娘子这样的。 生动、鲜活,周身的生命力旺盛至极,往那一站就让人觉得眼前一亮。 要不怎么说他家公子眼光好呢? 洗砚忽然想起了什么,与穆同和郁昶问道:穆大人,荇荇姑娘,您二位可要一同下去试一试? 啊,这倒不必。穆同笑弯了眼,左右摇着扇,同家中的田地还愁得无人打理呢。 他哪里有精力在此处为宋大人打白工? 第205章 郁昶则仍是惜字如金,未曾答话。 洗砚倒也见怪不怪。 第271章 这位文荇姑娘似乎只与文娘子能说上几句话,对他们这些旁的人,一向是爱理不理的。 他本来也没抱希望。 一时间三人各怀心思、皆沉默下来,遥望着田间的文玉和宋凛生。 文玉这头倒是热闹无比,除却她和宋凛生以外,还有旁的劳作者一直热心地教她。 就凭她过目不忘的本事,很快便学得有模有样,不但会分秧、排秧,甚至连定苗也能完成个七七八八。 谢谢这位阿叔。文玉连连道谢,为自己又学到一项新的技艺而开心。 多谢。宋凛生亦是笑着颔首。 不谢不谢。那人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而后笑声爽朗地问道,二公子好事将近了罢?先恭喜二公子! 我宋凛生叫他这没来由第一句话问的愣在当场,待他反应过来却犹豫着不知如何反驳。 什么好事?文玉凑在宋凛生身侧,仰面问着他,难道是修筑堤坝的事? 那阿叔笑看他二人两眼,却不再多言,只躬身向一旁忙活自己的去了。 文玉见宋凛生也不答话,便先弯腰将秧苗插入稻田,而后直起身思考着,若是此次堤坝兴建完毕,能不能将你调回上都城任职? 宋凛生略收敛着情绪,倾身靠近文玉说道:大约,是不能的。 啊?文玉错愕地震声,那这是什么好事? 不对。 文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她倒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兴修水利总归是利好百姓和江阳府之事,自然是称得上是好事的。 只是,这对于宋凛生个人来说,却没有什么实打实的好处啊?算哪门子好事将近啊? 文玉瘪嘴,似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下去,可其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仍插着秧苗。 宋凛生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明白,小玉这是误会了。 不过也好,他不想囫囵应下那句好事将近,也不想违心地说自己并不期许。 在江阳府就已经是好事。宋凛生温声解释道,面上并不见什么惋惜哀痛之情。 而在江阳府遇到小玉,更是天大的好事。 他每每想起,午夜梦回之时,都会觉得很满足。 好罢!文玉瘪着嘴,无奈地耸耸肩,随你罢! 闻大公子背弃诺言也要留下的上都城,宋凛生却就那么走出来了,甚至还说得出江阳府就很好这样的话。 文玉鼓鼓两腮,她不知道宋凛生是不是为了宽慰自己,所以才这么说。 只是,她眼下不想争论此事,她只想有朝一日若是宋凛生还能命格归位、重回上都便好了。 公子公子 洗砚的声音自田埂上远远飘过来,文玉和宋凛生应声回头。 宋伯找你对账公子 待听清楚洗砚说的话,文玉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手上还剩下的几株秧苗,抓头同宋凛生说:宋凛生,你先回去罢! 说着,文玉晃了晃手中的秧苗,我忙完马上就去寻你。 宋凛生张了张口,原本想待文玉同归,可目光触及文玉双眼的那一瞬间,宋凛生无奈应声,好,小玉一切当心。 小玉曾经说过,她相信他,而他自然也要相信小玉。 她从不是什么身娇体弱的小娘子,她是文玉。 嗯嗯,去罢!文玉一样下巴,朝田埂的方向示意。 宋凛生颔首,却在临去之时,将先前他戴在文玉头顶的斗笠正了正,以免其遮住文玉的视线。 文玉静静地站着,任由宋凛生动作,而后看着他一步步往田埂上挪去。 那头宋伯已然等了许久,郁昶、穆大人和洗砚也候在一旁的树荫下。 文玉回头,看着眼前的稻田水流,因她的动作淤泥泛起,面前的水自然更贱浑浊不堪。 还真是像她如今面对的局面,宋凛生的命格越发不受控,寿元枝的修补无眉目,未来的走向亦是一片混沌,不知会指向何方。 文玉呼出一口气,企图将心中的烦闷排除体外,她继续躬身插着秧苗,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人家不是常说浑水摸鱼吗? 怎么眼前的稻田水如此浑浊,她却丝毫没看着稻田鱼的影踪? 方才刚下水的时候还偶有两三条的嘛,怎么这会儿一只也不见? 虽有疑惑,文玉却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天高云淡、鸟群成群,如今虽已六月下旬,可江阳府还不算是酷暑难耐。 待文玉忙活完毕,上田埂脱了护具之时,却不见宋凛生的影踪。 洗砚。文玉一边整理着衣裙,一边偏头问道,你们家公子呢? 呃,文娘子洗砚吞吞吐吐地,一手指了指远处,你瞧 高大繁茂的古树下,宋凛生一袭月白的衣衫,长身玉立很是挺拔,他整个人在融融绿意里,似一副美极的工笔画。 青白相间的颜色映衬地他姿容更加端方清雅,只是 文玉不由得闭了闭目,想要看看是不是自己方才太过劳累以至于看花了眼。 怎么宋凛生身侧似乎牵着一头油光水滑的大黄牛? 方才公子和宋伯在那头对了账,一直便没回来。洗砚轻声解释着,也是一脸好奇地往宋凛生那处看去。 文玉心下奇怪,那头黄牛方才他们来时还不在那里,这会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思及此处,文玉将脱下来的护具交给身侧的洗砚,匆匆作别道:我过去看看。 别叫宋凛生出了什么差错才好。 见文玉终于是上了田埂,穆同便想着过来招呼几句,也问问文娘子排秧苗的感想如何? 文娘子穆同上前一步,却只来得及看见文玉匆匆而去的背影。 待会再说,穆大人!文玉的声音飘荡着,却是头也不回。 穆同脚步一顿,随即收了扇负于身后,还不忘看一眼左右的洗砚和文荇阿姊,也不是不行。 文玉脚下生风,在田埂之间并平整的道路上前进着,方才摔跤的教训似乎已被她忘到九霄云外。 郁昶望着她远去的身形,不由得别开脸去。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眼前宋凛生的身影越来越近,其眉眼文玉也看得越发清晰。 他似一株玉兰,开在蓬勃旺盛的绿意之间,清白儒雅、高洁出尘。 小玉,慢些宋凛生远远地见文玉过来,便起身上前迎来。 宋凛生。文玉放下裙摆,收住脚,你在这儿做什么? 两人终于碰头,文玉的疑惑也终于问出了声。 这个宋凛生牵了牵手中的缰绳,有位老伯让我替他照看这头牛。 宋凛生话音落地,原本还落在他身后的大黄牛登时上前,从侧边露出那一对让人想忽视都难的牛角。 文玉扁扁嘴,她当然知道宋凛生在照看一头牛,她方才远远地就看见了 可当她目光划过,顺着那牛角看去的时候,却是忽然心头一惊,就连目光也忍不住变了变。 小玉?宋凛生侧身看了一眼旁边的牛,而后看回文玉,怎么? 对了,宋凛生。文玉猛地抬头,而后四下瞥了一圈,我、我有些渴了。 不若我帮你照看这牛,你去寻洗砚替我找些水来罢? 文玉扑闪着眼睛,满目期待地看着宋凛生。 对于她的要求,宋凛生自然是不会回绝。 好,那你在此处稍待。宋凛生丝毫不曾犹豫,便将缰绳交到了文玉手中,我去去就回。 而后宋凛生看了一眼远处的洗砚,临了还不忘嘱咐文玉,你就站在这树荫底下等我,不要到处走,当心晒着。 嗯嗯。文玉点头如捣蒜,你快去罢!我等你! 见宋凛生不疑有他,当即便转身朝着她来时的路折返回去,文玉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可她一口气还没出完,便赶忙牵着缰绳扯着那头牛匆匆几步回到那古树底下,借着其粗壮的枝干掩盖身形。 便是如此,文玉仍是不放心,警惕地四周环顾一眼,这才有转回目光看着眼前这头壮实的大黄牛。 敕黄!文玉语带惊怒,敕黄你? 那黄牛摇了摇脑袋,将缰绳从文玉手中拽回些许,似乎在嫌弃她攥的太紧。 可它却并未出声,只鼻孔里不断地冒着热气。 难道她认错了?文玉心中疑惑,难道这不是 第272章 你一走就是这么些时候,还记得我叫敕黄啊? 正当文玉心中犯嘀咕的时候,那黄牛哞哞几声叫唤,话音却直截了当地传到了文玉耳中。 文玉目光凝滞,有片刻的怔愣,可随即便是又惊又喜,登时便上手扯着大黄牛的鼻环,更是一把摸过其威武的双角。 敕黄!真的是你! 自她下界以来,除了师父以外,最想念的便是敕黄! 如今他陡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她真是说不出的雀跃和欢喜。 是是是,是我。敕黄语气傲娇,却偏了偏头,让文玉可以更顺利地摸到他的牛角,如假包换。 文玉鼻子眼睛皱成一团,乍然相见让她莫名有些委屈,你怎么来了? 你一走就音信全无,也不说给春神殿传个消息。敕黄似是不满,微微抬起头使得牛角也随之昂起,我来看看你忙活的如何了。 怕是将他和神君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敕黄!文玉鼓着两腮,颇有些撒娇的意味。 见牛角抬得摸不着了,文玉又将手转到敕黄的牛脸上,替他顺着两颊的毛发,顺带拍了拍牛脸。 不会生气了罢? 第206章 你且放心,一切顺利。文玉转目看*了一眼远去的宋凛生,扬了扬下巴朝敕黄示意道,目前来看,没出什么大差错。 敕黄鼻尖喘着气,不由得甩了甩尾巴,扭头顺着文玉的目光看过去。 他就是那个宋凛生?敕黄语意惊奇,连声称赞,模样生的好,为人也不错。 这可都是他方才被宋凛生牵着的时候亲身体会过的。 只是可惜被你这个家伙扰乱了命格。敕黄忍不住尥蹶子,惋惜道,也不知能活到什么时候。 呸呸呸!文玉双手拉着鼻环,将敕黄的牛脸拉正,迫使其与自己对视,你给我闭嘴! 敕黄越闹越欢,那尾巴几乎要甩到天上去,你知道的,除了神君以外,我一向是谁的话也不听的,包括你哦。 文玉无语凝噎,正想说将敕黄扔到水田里去犁地,却忽然心思一转,忙不迭地问道:对了,师父最近如何?在忙些什么?怎么没同你一道来看我? 她片刻也不停歇,一连问了好几句,足以见其急切。 毕竟她与师父自上回在江阳府衙相见以后,这又过去好几个月了。 原先在春神殿还不曾察觉,在人间却觉得日子真的过得很慢很慢。 望着文玉无比认真的神色,敕黄别开了牛头。 呃,神君游历四方且有的忙呢!敕黄眸光一闪,紧接着说道,实在是抽不出身。 游历四方?文玉偏了偏头,绕着敕黄转,非要看清楚他的眼睛不可,师父什么时候游历四方会不带你? 他若是抽不出身,你倒是能得了闲? 文玉的语气满是怀疑,目光也越发较真起来。 什么话!敕黄一仰头,拿鼻孔对着文玉出气,那上回神君下界来寻你,可有带上我? 敕黄一时激动,忍不住哞哞几声。 对哦文玉骤然想起,上回师父来江阳府,确实不曾带敕黄一道,那好,就当你说的有理。 你敕黄似是不服气,可最终又无可奈何,罢了罢了。 我此番前来,是想同你说他话音一顿,语带迟疑。 什么?文玉扯着敕黄的鼻环不撒手。 事有常理,命无定数。敕黄的声音沉下来,不同于方才的欢脱轻佻,宋凛生的寿元枝既然已经改写,就没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 若有什么无法掌控的事端发生,切记不可强求。 敕黄的鼻息弱下去,不再如方才一般有力。 先顾好自己,文玉。 文玉唇齿微张、秀眉紧拧,随着敕黄话音落下,登时便愣在当场。 敕黄 文玉的目光反复打量着眼前这头大黄牛。 敕黄郑重其事的牛脸,令她也不禁为之一振。 从前在春神殿的时候,敕黄总是没个正形。 仗着自己是师父的坐骑,比他入春神殿的时间要早,不是唤她树杈子,就是叫她烧火棍,极少如此神情肃然地称呼她的全名文玉。 事有常理、命无定数。 文玉在心中反复回味着这八个字。 寿元枝上写下的凡人命格是有定数的,一切都会随着命格诗而应验。 可是如今敕黄却说宋凛生的寿元枝折毁,命格已被改写 命无定数 是我知道。文玉心中茫然无措、很是不安,可口中也只能先答应下来。 敕黄见她唇角紧绷,眼尾下撇,不由得连牛尾巴也耷拉下来。 他低下头,用自己的牛角去蹭文玉的肩头,反正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逞强,记得传信找神君和我。 神君已然知道文玉折断寿元枝的事,非但不会责罚文玉,还寻上门地为她解围,想来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而他,他自然也要帮这根树杈子的。 文玉点点头,抬手抚过敕黄坚硬无比的角,结实的触感自她掌心生出,可她心里却仍是没底。 放心!有神君和我!敕黄更加卖力地蹭着文玉掌心,宽慰道,我法宝仙器无数,难道还保不了你? 文玉原本还有些茫然的目光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转回敕黄的牛脸上,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笑眯眯地凑近敕黄,靠着他耳边说道:说起法宝仙器 把你那儿能增进修为、助人化形的丹丸都给我拿出来! 敕黄动作一顿,扑闪着拳头大的眼睛疑惑地看向文玉,增进修为、助人化形?你要这个做什么? 不是说了,你已然是东天庭第一美了?哪里需要吃这个? 敕黄巴拉巴拉地说个不停,企图劝文玉另寻他法。 再说了,吃丹丸还不如去寻神君给你换个样貌来得更快! 文玉不愿听他聒噪,一双手将其牛嘴紧紧箍住,你闭嘴,那不过是你搪塞我的话罢了! 什么东天庭第一美? 再说,我不是自己吃,而是另有用处。文玉手上动作不松,瞪着眼睛横了敕黄一眼。 枝白娘子为救陈勉被化去了妖力,如今已然是一株普通的栀子。 虽有师父给的三光神水浇灌,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若是能给她些帮助化形的丹丸,也好让她与陈勉早日重逢。 思及此处,文玉抱着敕黄的嘴左右摇晃,追问道:快说,你给是不给? 你这是威胁!敕黄从牙缝里挤道。 我认为是乞求。文玉笑眼弯弯。 那你先撒开!敕黄摇晃着脑袋,有些无可奈何,撒手! 文玉闻言当即撤回手,后退一步站好,而后十分端正地伸出一手摊在敕黄面前。 你要多少?敕黄喘着气,问道。 一百不嫌少,一千不嫌多。文玉抬头笑笑,面对着敕黄喷薄而来的热气也不闪躲。 啊?敕黄的脸上震惊无比,就算是牛也有了神情,你这根贪心的烧火棍 话虽如此说,一枚小小的朱红丹丸却立即出现在文玉掌心。 你回去用法力化过,待解了上头的凝形术,不多不少正好一千丸。 凝形术,神君教过的。敕黄哼道,没忘记罢? 自然记得!文玉古怪地瞥了敕黄一眼,她哪里有那般懈怠了? 敕黄扬起牛头无语望天,他这是怎么回事啊?来寻一趟文玉竟要他赔上一千丸丹药。 早知如此,他就不来了。 多谢敕黄君。文玉一把将那朱红丹丸捏入掌心隐去,面上的笑意是藏也藏不住,还有,不许在心里嘀咕我! 是、是是是。敕黄摇摇牛头,将抖落的毛发用法力朝文玉吹将过去。 你文玉一面用手挡着,一面想去拍拍敕黄的头顶。 打住!打住!敕黄收了法术,传音给文玉,你那个凡人宋凛生回来了。 文玉闻言收手,回身看去,正瞧见宋凛生拎着竹筒朝她这头走来。 小玉似乎是看见文玉回望的动作,宋凛生举起竹筒与她远远招呼道。 在呢!文玉抬起衣袖挥了挥手,强自镇定地回应着。 第273章 可话音未落,文玉便赶忙转回身,双手捧着敕黄的牛脸,着急地四下张望。 送你来的老伯呢?快变出来! 敕黄无辜地眨巴着双目,那硕大的牛眼看起来很是清澈,什么老伯? 敕黄!文玉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念道。 她知道敕黄是故作不知,与她玩笑。 可是宋凛生眼看就要走到她们跟前了,到时候当着宋凛生的面,她又该怎么处置这头老伯让帮忙照看的牛? 若要她变出个老伯倒不难,可是她没见过方才宋凛生说的老伯是什么模样,莽撞行事岂不是破绽百出? 文玉眉心蹙起,其间的焦灼不言而喻。 什么敕黄,我只是一头大黄牛而已。 敕黄歪着脖子一派轻松,甚至还仰头咬了一口树上的叶枝,吃得津津有味。 文玉胸口起伏不定,似有万只蝴蝶振翅一般,轰鸣声不绝于耳。 不过一千丹丸!还不是你从师父那里得来的!敕黄,你 小玉。宋凛生的声音忽然响起。 似平静无波的水面跃起一只游鱼,将原本的安然打破,阵阵涟漪随之而荡漾着,久久不能平静。 文玉不由得脊背一僵,茫然失措间登时定在了原地。 宋凛生转眼便到了文玉的身后,却见文玉正逗着那牛玩耍,更是不曾应他的话,便接着轻声唤道:小玉? 文玉又不是七老八十,自然不可能耳背,宋凛生的呼喊她听得清清楚楚。 只是方才她还同敕黄说着话,而那所谓的老伯还不知踪影,宋凛生怎么就来得这样快? 文玉垂眸看了一眼身前敕黄这张状似无辜的牛脸,不由得闭了闭目,她只觉得两眼一黑、脑仁疼痛。 可是躲避不是办法,沉默更加可疑。 她胸腔之中深深地吐纳着,反复宽慰着自己,可手上却忍不住紧了紧那拴着敕黄的缰绳,而后一步一顿地转过身去。 宋凛生文玉勾勾唇角,露出个比苦还难看的笑容来,你回来啦? 宋凛生眉眼柔和地颔首,将手中的竹筒捧给文玉,嗯!小玉,你怎么 我、我没事啊!文玉仰面,故作疑惑地看着宋凛生,我这不是很好吗? 嗯?宋凛生微微偏头,目光越过文玉看向她身后,似发现了什么一般,那是 没什么!文玉心跳骤停,几乎毫无停顿地一把搂过宋凛生手中的竹筒,另一手抓住他的手臂,忙活这么久,你也渴了罢? 宋凛生闻言转回目光,垂首看着文玉紧紧攥住他的衣袖,面上笑意更甚,他轻轻摇头,我没事。 而后宋凛生反手握住文玉的小臂,一手将她往身边带,另一手指着她身后,我是说 第207章 文玉杏眼圆睁、秀眉紧蹙,一口气瞬时吊在了嗓子眼儿。 可眼下此般情形,她半句话也不能多说,只能顺着宋凛生的手慢慢转身,望后头看去。 可千万别露馅儿才好。 我是说,那就是方才让我照看这头牛的老伯。 宋凛生微微躬身,偏头靠在文玉耳侧,同她示意道。 你看 原本心惊肉跳的文玉在听清楚宋凛生的话之后,脑海中忽然有一瞬间的空白,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老伯?文玉喃喃重复,顺着宋凛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一位粗布麻衣的老者正挥着手往这边赶来,其白发苍苍、身形佝偻,行走之间却是一番轻盈之态。 文玉眨了眨眼睛,转目看着宋凛生近在咫尺的面颊,就是这位老伯吗? 宋凛生唇畔微微勾起,肯定地颔首应道:正是,恰好我将此牛归还于他。 随着宋凛生话音落地,文玉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腹中。 她转目看向一旁的大黄牛 敕黄仰头吃着树梢上新鲜的叶片。那上头未干的露珠将他的牛鼻子染得湿漉漉的,令他气息喷薄间都带上了些许水汽。 看起来与田间寻常的黄牛无异。 唔只是更贪吃些。 文玉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旋即又忍不住腹诽几句。 敕黄怕是一早便打算好了,只是想看她着急忙慌吃瘪的样子罢。 真是一头坏牛! 方才许久不见,就该叫他大黄,气一气他才好。 正思索间,那老伯便来到眼前。 宋凛生与其交涉一番过后,便在他连胜道谢之中将这头大黄牛归还于他,而后便赶着牛转身离去。 文玉看着敕黄那打着旋儿摇晃的尾巴和临走时回转过来的牛头,不由得在心中暗自握拳。 记住我的话,凡事尽力但莫要强求。 敕黄的声音指节传入了文玉的脑海,将她要把敕黄做成清炖黄牛的遐想打断。 文玉咬咬下唇,对着那牛头挑眉,知道了,快些走罢你! 敕黄嘴里嚼着还未吃完的叶片,不再理睬文玉,只一扭头便随着那白发老者离去。 一人一牛,白发黄毛,在碧色相接的田地之间,顺着田埂逐渐远走,直至身影没入远处的青山。 敕黄消失不见,文玉也不知该看什么,她怀抱着竹筒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听着里头响起的水声。 小玉?宋凛生俯首唤道。 文玉一怔,旋即收回目光,嗯? 宋凛生抬袖将竹筒从文玉手中接过,又从怀里取出手帕将筒口周围擦拭一周,最终才开揭开盖子,将竹筒递到文玉手边。 渴了这许久,快喝口水罢。 不急。文玉一手接过竹筒,另一手拉着宋凛生往田埂边上走去,你一路过来,还是先坐下歇歇。 宋凛生任由文玉牵着行走,丝毫也不拘束,亦步亦趋地与她同行。 待到二人并肩坐在田埂之上的时候,文玉两肩一垮,才终于是松泛下来。 眼前是青山伫立、碧水环绕,身后是稻田齐整、秧苗鲜活,身侧的参天古树为他们投下一方阴凉,而鸣声啁啾的鸟雀则点缀着这幅静谧的山水画卷。 文玉双手抱着竹筒,仰面狠狠地灌了几口,而后舒适地叹了一声,真美啊 她原先以为东天庭云雾缭绕、春神殿水波无声,已是难得一见的仙境。 可是如今再入凡尘,待心静下来仔细看的时候,才会发现山青水碧、松翠云白,自是另一番好光景。 各有长短罢! 文玉忍不住笑出了声,若是师父知道她此时的心思,兴许也会夸她这趟没白来。 毕竟师父连她多喝口水、多睡会儿觉都会夸赞。 宋凛生正襟危坐,虽坐在田埂之上,却不减其半分风姿。 他微微侧身,偏头看着文玉,见她笑得恣意,自己也不由得感到开怀。 小玉笑得这么开心,是在想什么?宋凛生稍稍前倾,离文玉更近了些,嗯? 文玉闻言扭头,看着宋凛生发丝扬起、面如冠玉,方才在田间的劳作令他的脸孔微微泛红,似一只半剥了壳的荔枝。 她忍不住抿唇轻笑,将竹筒递给了宋凛生,却并不急着答话。 宋凛生见文玉看过来,随即抬袖以指背贴面,在感到些许的湿意过后,他羞赧一笑,便伸手将竹筒接过,侧身饮了一小口。 文玉见他喝完水,便转头看着远处的天色。 云来山佳,云去如画。 她翘着脚坐在田埂上,微风拂过耳畔的时候,只觉得惬意无比、千金不换。 我在想,和天上的神仙比起来,或许 文玉眼波荡漾,唇畔微弯。 此刻的我更加逍遥也说不一定呢? 毕竟师父事务缠身,敕黄也难得空闲,就属她还有坐在田埂上晒太阳的时间。 宋凛生俯首侧身,听得极其认真,待文玉话音落地,其煞有介事地颔首,嗯,诗云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恰如此刻、恰如宋凛生目光定定,直视着文玉的眼睛,你我。 他话音极轻,语意却坚定,令文玉也不由得为之一振。 文玉同样侧过身子回望着宋凛生,却在四目相对的一瞬生出片刻怔然。 如星如月、流光皎洁,宋凛生的眼睛生得很美。 一时间风月皆静、天光失色,就连周遭的气流似乎也凝结起来,不再涌动。 二人皆是无话,只静静地看着彼此,似乎只一眼,便胜过千言万语。 宋凛生面色平静,两颊却绯红,而其紧紧扣在竹筒之上的指节更是因为用力太过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第274章 一切的一切都说明,此刻的宋凛生并非他表面那般云淡风轻。 甚至表面上,也并不怎么云淡风轻。 就连鼻息也是百般克制,唯恐会破坏此刻的安宁,可他越是克制,呼吸便越是不受控,进而紊乱起来。 而与之相对的文玉,更是双眼一眨不眨,似有些愣神。 有那么一瞬间,文玉想 或许凡间真的比天上好,凡间有宋凛生。 可惜这片刻静谧并未持续多久,偶有风声传来,在文玉和宋凛生之间打着转儿,吹起她耳边的碎发,随之而起的痒意挠得文玉眼睛一眨。 文玉猛然回神,宋凛生亦是慌乱地吞咽着。 正无措间,文玉四下瞟了一眼,而后伸手夺过宋凛生手中的竹筒,匆匆灌了几口。 我看才不是呢! 文玉别开脸去,只专心盯着远方的天色,殊不知她双颊生光、更甚云霞。 宋凛生原本慌忙别开的脸闻言转回,很是捧场地追问道:哦?小玉有何高见? 二人分明坐在一处,却是手足无措、各忙各的。 即便方才在稻田里插秧的时候,也不见如此慌乱。 依我看,该是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哈哈哈 文玉原本犹豫着思索,却在想到并脱口而出的那一刻放声笑起来。 毕竟又不是只有宋凛生一人读过书、认过字。 她虽然略晚一些,可也不比宋凛生差。 文玉越笑越开怀,到最后甚至双手撑在身侧,两脚翘起来,就连身子也止不住后仰。 宋凛生见了也被她的笑意感染,只是他仍不忘伸出一手撑在文玉身后,以防她一时不察栽倒回去,将哪里磕了碰了。 是,小玉说的在理。宋凛生毫不吝啬地赞道,凛生自愧弗如。 文玉转头看向宋凛生,略有些得意忘形,那当然。 随后她话音一转,身子前倾,神神秘秘地靠近宋凛生,更何况,你我并非天上的神仙,你哪里知道? 可宋凛生却是一反常态,当即反驳道:我知道。 文玉唇齿微张、似有惊诧,她知道宋凛生对于她的话一向不怎么反对的。 可他言语之下斩钉截铁,未有一丝犹豫。 倒令她也有些不确定了,你知道? 嗯,我知道。宋凛生颔首,一番话答地非常肯定。 你你怎么知道?文玉摇摇脑袋,疑惑地看向手中的竹筒。 她喝的是水,不是酒罢? 宋凛生哪里晓得天上的事。 宋凛生笑意柔和,目光却坚定,我,就是知道。 你文玉甫一开口,正欲追问,却忽而察觉面上一凉,哎呀! 她登时丢了竹筒,伸出一手抚过脸侧,另一手则摊开在身前 果不其然,细如牛毛的雨丝纷扬着落下,在她掌心化作点点湿意。 文玉旋即抬头望天,方才一片晴好,现今却已然是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下雨了!文玉一把捞起竹筒站起了身,另一手则是作势要去扶宋凛生,我们快些回去! 宋凛生身子弱,别淋坏了才是。 小玉。 宋凛生不为所动,反握住文玉的手臂,一双眼静静地看着她,片刻也舍不得挪动。 嗯? 四目相接之时,文玉躬身贴近宋凛生,只当他有什么话要说。 晴光散去、风雨忽来。 洗砚匆匆从树下站起身,抬首望了一眼天色,呀!怎么忽然落雨了? 树下的郁昶抱臂而立,分明是美艳动人的面貌,此刻看起来却是高贵凛然不容侵犯,带着十足的疏冷意味。 郁昶伸出两指,感受着雨丝带来的凉意。 可这凉意似乎不足他心中十之一二。 看着远处的文玉和宋凛生,两人一站一坐,周身暴露在天地之间,就连一丝遮蔽也无。 落雨也不知道归家。 郁昶凝眉一叹。 他还是先止了这场白日雨罢。 郁昶指尖轻动,他善于控水自然也能控雨,这点微末伎俩他还是有的。 只是他尚未出手,旁边的洗砚却忽然出声。 第208章 幸好我早知近来阴晴不定,备下了雨具。说着,洗砚手上动作不停,赶忙从一旁备下的行囊里取出几把油纸伞来。 穆大人请。洗砚将其中一把分给了穆同,先遮上些罢。 穆同笑容满面地接过来,与洗砚道谢。 还是洗砚贴心。穆同转向一旁的郁昶,问道,不过这把不若先给文荇阿姊罢? 他见文荇面色不虞,恐是不高兴了。 没事,穆大人先拿着罢。 而后洗砚打着伞几步快走到郁昶身边,将手上的伞大半倾向郁昶那头,为其遮风挡雨。 荇荇姑娘,这把你撑着,我给公子和文娘子也送伞去。 郁昶收回目光,扫了一眼身前的洗砚,并未接伞。 只在触及洗砚疑惑的目光之时,淡淡地说了句,你家公子看起来并不需要。 洗砚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怀抱着几把伞,半个身子露在雨里,听到郁昶说这话,当即出声维护自家公子。 荇荇姑娘,你说什么呢? 他语带不解,目中疑惑更甚。 雨势渐大,我家公子怎么可能不需要 洗砚见郁昶遥望着远处,压根不同他说话,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他一面念叨着,一面顺着郁昶的目光看去 小玉。宋凛生仰面看着正躬身靠向自己的文玉,却未有丝毫起身的意思。 嗯?文玉伸出一手,预备拉宋凛生起来,怎么? 可在两手相触碰的那一刻,宋凛生反客为主,竟一把拉着文玉重新在田埂上坐了下来。 文玉猛地叫他这么一拽,整个人都有片刻的茫然,只觉得懵懵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侧身看了一眼宋凛生环在她身后的手臂,宽大的衣袖之下是坚实有力的臂膀,可以确保她方才不会有任何闪失。 可是 文玉眨眨眼,转回了头。 可是她怎么觉得宋凛生似乎没有初见时那般清瘦纤弱了,好像稍稍紧实了些。 眼前的雨丝细如牛毛,却渐渐带起一层朦胧的雾气,将山水妆点得更加迷离、神秘。 文玉回眸看了一眼身侧与她并肩而坐的宋凛生,又看了看眼前的沅水,忽然明白了过来。 你想在此处观雨吗? 似乎也不是不行,雨势并不怎么大,最多沾湿衣襟而已。 宋凛生闻言眼眸亮了亮,其灿若繁星点点,很是光彩夺目,可一瞬的犹豫之后,他又无法确定了。 小玉的身子 文玉扬眉、嗔了他一眼,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罢,不是伤寒就是热寒 我宋凛生眉心一拧,果真思索起来。 你放心,只要你没事,我也不会有事的。文玉拉着宋凛生的衣袖,左右摇拽,我陪你观雨。 宋凛生面上明显一喜,忙不迭地颔首应声,嗯! 毫不掩饰的笑容浮上宋凛生的唇畔,随即他便兴冲冲地拉着文玉看向远处的山岚。 从前在上都之时,他很少出门,每日皆是在家中读书看卷。 与他相熟的人是少之又少,其中兄长要去寻沈绰阿姊练武,陆二哥要去同沈六郎打马,而他总是一个人关在家中。 像如今这样快活松泛地坐在田埂之上,看远山、观细雨的时候,似乎从来没有过。 更何况,是与小玉一起呢? 宋凛生侧身看着身旁之人,笑意更甚。 他总算懂得兄长为什么要去找沈绰阿姊,而陆二哥又为什么非沈六郎不可。 宋凛生温柔的目光描摹着文玉的脸庞,细细的水珠挂在她的眼睫之上,似乎连那双眼睛也泛起了雾气。 天色如洗,今夕能几。 他忽然觉得,若是时间能永远地停留,那他希望是停留在此刻。 细雨的微凉将白日里的热度一扫而空,微风吹拂之时,气温更是急转直下。 可文玉只觉得凉爽快活,畅意无比。 她偏头回望着宋凛生,心中品味着这八个字。 而后望着远处的山岚和眼前的雨丝,略一思忖间便开口接话道。 青山一道,同沐风雨。 这场雨,是她与山,也是她与宋凛生。 第275章 二人四目相对,而后默契地一同笑了起来。 宋凛生肯定地颔首,同沐风雨。 是风雨,是他与小玉。 言罢,宋凛生抬袖于身旁的绿意之中,折来一片草叶。 文玉朝宋凛生那头倾身,瞧见他手中的草叶颜色翠绿,脑海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 这样新鲜,敕黄定然喜欢吃。 她在心中摇了摇头,敕黄是牛,宋凛生可不是牛,不过这也使得她越发好奇,索性便问出了声。 做什么? 宋凛生眉眼弯弯,笑容满面地应道:小玉稍待。 只见他抬袖将叶片上的水珠尽数拭去,而后便将其往口中递过去。 文玉眨眨眼,有一瞬的怔愣。 敕黄吃草,宋凛生也吃草吗? 这不能吃!文玉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宋凛生,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看。 可随即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反应太过,文玉犹豫着问道:宋凛生,你是饿了吗?我们回去找洗砚罢? 她就知道不能让宋凛生淋雨。 宋凛生眼睫一动,惊讶难掩,随即垂首看着自己被文玉按住的手腕,再加上她的温馨提醒,宋凛生总算明白过来。 他仍是那幅笑眼盈盈、温柔和顺的样子,只是反手按住了文玉的手背,还不忘拍拍她以示安慰。 小玉,我知道这个不能吃。 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他与小玉只见的对话,哪里有半点像是两个成年人,倒像是几岁的懵懂孩童还差不多。 说着,宋凛生便在文玉半信半疑的目光中,继续将叶片往唇边送去。 文玉缩着手不再阻止,可仍是有些不确信宋凛生到底要做什么。 正当她一颗心提得老高,就连瞳孔也不自觉地缩紧的时候 一段悠扬的曲调忽而传出。 其声调悠远空灵、清亮悦耳,很是动人情肠。 文玉目光下移,自然而然地往声源的来处看去。 那草叶在宋凛生的唇畔来回划动,伴随着不停的变换而发出不同的音调,交织成这曲不知名的旋律。 清音入耳,哀愁离心。 文玉只觉得心中一阵雀跃,再看看松翠水碧、云白山青,更是能明白凡人为何醉心山水,又为何歌诗三百。 不自觉间文玉一肘撑在膝头手捧半边面颊,似乎这个人都卸了力气,从而松泛下来。 原来宋凛生真的不吃草。 文玉唇畔勾起,被自己心中的想法逗得乐不可支。 宋凛生垂眸看着文玉,手上的动作却不停,仍倾心吹奏着。 那专注认真的神情,仿佛他手中那并非什么随手摘来的草叶,而是名贵无比的古琴。 文玉闭上眼睛,沉醉地听着动人的曲调从耳畔直穿心灵,似一股轻盈的力量游走全身,就连指尖也感到舒适和惬意。 失了力道的文玉,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宋凛生那头靠去,整个人靠在宋凛生的肩膀上,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身形。 文玉的发丝缠上宋凛生的衣袖,似绸缎一般铺了他满身,其间的茉莉香气更是在雨丝的沾惹下完全被激发出来,芳香馥郁令人着迷。 宋凛生口中的小调忽然一断,而后又很快地衔接起来,继续让那婉转悠远的曲子绕过群山的肩头。 山水入目,佳人在侧。 他不禁再次想道,若是时间能停留在此刻,该多好。 入目的景象不由得令洗砚收住了口,他默了一瞬,而后扯着唇角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咳咳,荇荇姑娘你、你说得对。 公子和文娘子似乎确实不需要伞 便是洗砚如此说,郁昶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原本对于洗砚的反驳,他就并不在意。 看着远处田埂上的两人,郁昶想要止住雨势的指尖一顿。 就那么僵持了许久,其指尖微勾 雨势越发大了。 他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却也实在算不上大方。 看着文玉和宋凛生骤然起身,郁昶眸光一冷,随后面无表情的回身不再去看,却正对上执伞而立的穆同。 怎么,文荇阿姊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穆同奇怪地问道,他总觉得这位文荇阿姊似有不悦。 可看一眼远处的文娘子,似乎又能理解文荇阿姊的反应。 郁昶目光沉沉,甚至未曾生出一丝波澜,只抬眼盯了穆同片刻,反问道:穆大人,很高兴吗? 穆同面上的笑意一凝,原本还欲说什么却忽然收了声,随后闭口不言。 洗砚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打转,怪哉怪哉!穆大人竟能和荇荇姑娘说上话? 乌云翻墨、白雨跳珠,陡然增大的势头未有一丝预兆。 文玉猛地睁开眼睛,可转身之时宋凛生整个人已然湿了大半。 细密的雨珠将他的鬓角沾湿,其眉睫之上更是水汽蒸腾。 随着雨势渐盛,他半边身子都湿透了,甚至还有雨珠顺着他的鼻梁一路往下,划过唇峰,流过下颌,再接着没入衣襟之中去。 不知为何,文玉忽然觉得一阵没来由的口干舌燥。 可她方才明明喝了好些水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宋凛生。文玉噌地站起来,一把将宋凛生抄起来,你的曲子很好。 宋凛生分明已然淋成了落汤鸡,可面上的笑意不减,甚至还有越发开怀之势。 小玉莫怪,我*还没试过这样的演奏方式,今日一试,倒还勉强入耳。 文玉看他一本正经地解释着,呆头呆脑的样子再加上通身的白衣,实在是像一只大白鹅。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抬袖指了指头顶,入不入耳我不知道,但是雨越来越大了,我倒是知道! 宋凛生不好意思地垂眸一笑,而后将那草叶收入怀中,随即上前一步举起衣袖为文玉遮挡着风雨。 文玉整个人都被罩在他宽大的衣袖之下,从他这个角度看下去,只能瞧见文玉光滑的前额和浓密的眼睫。 就像世间最明亮珍贵的珠宝,却独入他怀中,只叫他一人看见。 宋凛生心神一荡,可似乎想到什么一般,随即便想错开目光。 可他的骤然靠近,令文玉不由得抬头往上看,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 宋凛生动作间带起一阵独属于他的松香气息,其在雨水的浸染下越发明显,直往文玉的鼻尖窜去。 文玉眨了眨眼,风声雨声在顷刻之间离她而去,她满眼只有宋凛生叫雨水打过的眉眼,和挂着珠痕的下颌。 他细腻的面庞近在眼前,似切开的梨肉一般雪白,还带着淋漓的汁水和淡淡的清甜。 文玉心中一动 真想咬一口尝尝味儿。 文玉眉眼颤抖,与她对视的宋凛生随即目光一深,他忽然改了主意。 宋凛生不再别开眼,而是专注地直视着文玉,不肯放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可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文玉,却是猛然一顿,不敢再看宋凛生的脸,只匆匆垂目往下看去。 还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啊。 文玉的目光划过宋凛生修长的脖颈,那上头两道淡淡的青筋搏动着,在白皙的皮肤地底下也藏不住,正与他此刻强有力的心脉相和。 而他下颌的水渍混杂着细碎的发丝,互相纠缠着一路往下,直至隐入他脖间那件交叠的雀头色里衣。 若隐若现的锁骨线条,半干半湿的里衣外袍,还有时不时上下滑动的喉头 文玉不禁咽了咽口水,方才的那阵口干舌燥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只是其势头更猛更汹涌。 她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竹筒,甚至不在意指尖早已因用力太过而阵阵青白。 这感觉实在是太过奇怪。 从前在春神殿跟随师父修行之时,为定心力、破幻象,她什么狐妖蛇妖没见过,而且还尽是些千娇百媚、尽态极妍的姣好面容。 可是,从没有哪一次,会像她此刻这样茫然无措、局促不安。 宋凛生眉心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旋即上前倾身靠近文玉,压低了声音沉沉地唤道:小玉? 他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文玉紧盯着他衣襟处的那片水渍,与周遭的颜色都不太相同,似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泊,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沉溺。 而再往上那一截锦缎似的脖颈泛着淡淡的玉泽,叫人难以别开目光看向他处。 随着宋凛生的靠近,其逐渐在文玉眼前放大,文玉不由得呼吸一滞。 分明此刻还落着雨,就连风里也带着潮湿和冷意,可她的面颊就是不受控制般地热了起来。 宋凛生垂目,将文玉的反应尽收眼底。 第276章 他眼睫轻阖、眸色一暗,鼻息也收敛了三分。 其实他什么也没有,钱财声名皆是外物,他唯有此身。 宋凛生身量高,文玉站在他跟前,约莫只到他心口,是以她整个人被宋凛生的衣袖罩着,几乎是动弹不得。 而显然,宋凛生知道这一点。 他的动作并未停歇,仍俯身前倾朝着文玉身前靠去。 这不是他平日里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可是往常的循规蹈矩已然够多,今日不若遵照心意活一回。 即便只有片刻的放纵。 文玉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眼见着自己和宋凛生之间的空隙越来越小、越来越近 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那缕发丝混着雨水埋入衣襟的样子在她眼前挥之不去,甚至在心里也难以磨灭。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脚踩何处,整个人如坠云端、一片虚浮。 小玉?宋凛生的声音再次在她额前响起。 文玉猛地抬头向上看去,一双手也随着抬起 她原本想挡住宋凛生,可不知怎么的竟鬼使神差地抚上了他的胸膛。 强有力的心跳、挺括的线条,温热的气息,各种感觉交织着,争先恐后般一直从文玉的掌心往她的身体里钻。 原本捏在她手中的竹筒忽而落地,碾过青草的声音随之而起。 只一瞬,文玉便似大梦初醒般猝然收回手,忙不迭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再抬头看时,宋凛生面上一片清明,似乎与方才没什么两样。 文玉顿时方寸全失,难道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是她自己乱了道心? 我、我回去了! 她心中慌张、茫然无措,绯红的双颊愈发滚烫,空空的两手更是无处安放。 文玉一双眼四下乱瞟着,待看到地上躺着的竹筒时,一把将其捞起而后提着衣裙匆匆往后退。 宋凛生眼见着文玉转身一把掀开他的衣袖,头也不回地往回奔去。 飞扬的裙摆和飘荡的发丝,以及她慌不择路的步伐,全数落在宋凛生的眼中。 他的目光忽明忽暗,在触及自己空出的衣袖之后,变得越发复杂难辨,而后他缩回手抚上心口 那里仿佛还有文玉留下的余温。 紧绷着的宋凛生在这一刻忽然卸下力气,任由自己呼吸紊乱、心跳狂悖,似有一股力气正不受控制地想要冲破他的躯壳。 就算他一向克己复礼、从未逾越,可他这次似乎知道了什么 至少这幅皮囊,小玉是喜欢的。 宋凛生急促地喘着气,胸前巨大的起伏令他忍不住微微躬身。 似百万只蝴蝶一同振翅,将他本就不平静的心海扇起滔天巨浪。潮涨潮落间,那原本藏匿于海底的隐秘心事,也随之显露无遗、得见天光。 此身此心,永远只为一人跳动。 宋凛生抬首望着文玉落荒而逃的身影,不由得垂眸浅笑 只不过小玉这回大约猜错了,他确实是故意的。 宋凛生唇畔的笑意忽然生出一丝狡黠,而后他收住心思,赶紧拔腿跟上。 小玉,雨天路滑,小心脚下! 文玉闻言脊背一僵,步履却不停,只匆匆回身扔下一句。 你别说话! 青山依旧、烟雨朦胧。 可某些情绪却在此景之中逐渐拨开云雾,越发清晰。 那些隐而不发的心事,即便未曾宣之于口,似乎也不言而喻。 文玉和宋凛生一前一后地在田埂上追逐着,青衣白袍随风而动 小玉!慢些! 你别说话! 小玉! 你闭嘴! 不止风动,谁人心动。 第209章 江阳府外,沅水河畔,虽已是夕阳斜照、暮色将合,可两岸仍旧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修筑堤坝的衙役喊着号子,停桨收网的渔夫唱着歌谣,稻田里的人们忙着追肥,田埂上偶有三两孩童趴在草丛中追着蚂蚱玩儿。 而文玉,从案前重重叠叠好似山高的脉案中抬起头,望着一直随侍在侧的妇人,专心致志地询道: 这位之后,今日还有几位病患? 一侧记着脉案的妇人应声抬首,竟然是珠光宝气、雍容非常的闻夫人。 文玉有一瞬愣神,当初梧桐祖殿初见闻夫人的时候,她真没想到有一天会与其共事。 从前虽有些误会,不过皆在她医好闻彦礼所谓的疯症之后顺势而解。 在上回她与宋凛生为疏浚沅水、修筑堤坝筹措银钱的时候,闻夫人更是奋勇当先、慷慨解囊,为水利工事募捐了一大笔钱财。 文玉心中很是感激。 更因着闻夫人的缘故,江阳府诸位豪绅富贾亦是纷纷响应,很快堤坝工事便得以顺利展开。 也正因此,宋凛生官声渐盛。 再加之她医好了闻大公子,也算是打出了名号,闻夫人又对她赞不绝口,是以连月来找她看病的人是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正好宋凛生每日都要来沅水巡查工事,她索性在河畔搭了间临时的医馆,虽简陋些但也足以开堂坐诊。 没想到闻夫人听了竟每日都来帮忙记录脉案。 文玉的目光划过闻夫人,到现在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闻夫人乃是养尊处优的贵妇人,竟然也愿意来为她打白工? 闻夫人闻言随即翻阅着手中的脉案,又朝外打量了几眼,这才同文玉回道: 文娘子,已然全看完了,待我记下脉案明日请铺子里的伙计照方子抓好药,再给他们送去便是。 巧的是,闻家名下的产业大多是药铺和药田,是以闻夫人一并便将病患的药材给包揽了下来。 文玉只需要把脉开药方便是。 好。文玉颔首应声,辛苦闻夫人。 这些不算什么。闻夫人眉眼柔和,一面收着脉案,一面说道,比起文娘子医好我儿彦礼,这实在不值一提。 不论是金银财帛,还是些许药材,对闻家来说不过是洒洒水而已、顺手的事。 可彦礼的病症却是缠绵许久,唯有文娘子的医术可治。 闻夫人笑着摇头,这笔买卖她不知道有多合算呢! 文玉抿唇不言,颇有些无奈,这话闻夫人每日挂在嘴边,她已然听习惯了。 不过话说回来,文玉收回目光看着自己面前数不清的脉案,似乎比前几日多了一倍不止。 不过今日来看诊的人似乎比先前要多上一些。文玉拍了拍手边的脉案,厚厚的一摞好似山高。 闻夫人收完最后一册,这才转目看向文玉,今日是九月初一,人自然是多些。 九月初一。 文玉在心中算了算,依照人间的时间来算,如今已是九月了吗? 她心中疑惑,随之便抬首朝外望去。 顺着改过的河道,水流静静地淌入田间,而那里头原本青绿稚嫩的秧苗早已长成片片金色的稻谷。 有江风吹来,便生起一阵阵馥郁的谷物之香。 再过个把月便能收稻米了。 文玉不由得抿唇笑笑,竟然已经九月了么? 连月来她在河畔的医庐看诊,宋凛生在沅水两岸照料着工事,是日日不得闲。 这样一日赶着一日,倒叫她忘了时间。 只是闻夫人方才话中之意她仍是不解。 文玉索性转回身,同闻夫人问出了声,不过九月初一为何人会变多? 嗯?闻夫人整理完脉案,正用帕子擦拭双手,文娘子不知? 隔着窗沿有微风席卷而来,拂过文玉额前吹起她纷乱的发丝,令她生出一丝茫然。 知道什么? 闻夫人却是笑着不答话,待理好衣衫之后,才摇摇头笑着说:那这可是宋大人的不是了。 文玉叫她一番话说的越发是云里雾里,宋凛生? 关宋凛生什么事? 闻夫人以袖掩面,卖起了关子,不肯与文玉直言。 文娘子莫急,稍后待宋大人回来与你分说罢。 言罢,闻夫人同文玉致意,起身告辞,我便先回去了,明日再来寻文娘子。 文玉还想明白闻夫人话中之意,便见她拜别,随即也赶忙起身相送。 时辰还早,闻夫人这就归家去吗? 她见闻夫人笑容满面、光彩照人,总透露着一股说不出的高兴。 闻夫人遥望一眼外头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又回身同文玉答话。 不瞒文娘子,前些时候收到彦礼来信,说他已然辞去官职,动身往江阳折返了。 第277章 自彦礼去了上都,家中便一直是冷冷清清,像这外头一样热闹的情形也是许久不曾有过。 算算时间,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了,我得早些归家候着才好。 随着闻夫人话音落地,文玉一扬眉,略有几分讶异,闻大公子要回江阳了? 她心中微动,距上回在闻道书舍一别,闻大公子去上都已是三月有余。 那之后她与周先生也见过几次面、喝了几回茶,虽瞧不出什么具体的名堂,可是她能感觉到周先生面上风轻云淡、实际上却是郁结于心。 不过闻公子此番既然回来了,也不知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闻夫人肯定地颔首,是,彦礼要回江阳了。 说是原本需得留些时日,只是他想赶早回来,便急匆匆地将差事移交给了旁人。 至于为什么想要赶早 闻夫人笑得和顺,她恐怕也能猜到一二。 那可还要走?文玉闻言当即追问道,这才是她最关心的紧要所在。 毕竟想当初,上都城对闻大公子的吸引力可是不容小觑。 闻夫人与文玉四目相对,大约也能明白文玉所问,登时便摇头否认,不走了,往后就留在江阳。 毕竟江阳是闻家根系所在,彦礼能回来也好。 更何况,江阳不是还有 闻夫人笑着摇头,早知如此,彦礼何必费那劲折腾呢? 文娘子救命之恩,彦礼还不曾登门拜谢。闻夫人忽然想起什么,面带愧色地说道,待他归家,我必定将他押来,向文娘子赔罪。 那倒不必。文玉一扬手,衣袖拂过重叠的脉案,闻夫人这段时日才是帮了我的大忙。 文玉说的是实话。 虽然她妙手回春的精湛技艺已然声名远播,可是她原本哪里会什么医术。 不论是治好陈勉,还是医好闻彦礼,都是她借助外力得来的结果。 这段时日要开堂坐诊,她是白天啃医书、夜里练法术,全靠她草木精灵的疗愈天赋而勉力支撑着。 若不是闻夫人从旁协助,替她整理脉案,她还不知道得忙成什么样子。 文玉拍了拍面颊,恐怕她的树叶儿都快掉光了。 文娘子亦不必同我客气。闻夫人摇摇头,她发间的朱钗随着晃动,文娘子医好彦礼却分文不取,这不过是我应该尽的一份心意。 我便先告辞了,文娘子。 言罢,闻夫人眉心一动,原本都已迈步出去,却又忽然回身说道。 至于九月初一缘何这么多人嘛,你记得问问宋大人。 文玉叫她这话说的一愣神,尚未想明白便见其掀帘出去,身形渐远。 既然今日没了病患,那她也早些收工罢? 文玉回身打量了一圈她这临时搭建起来的医庐,虽说只是间简陋的草屋子,但是药材、脉案堆得满满当当,看起来倒也还算像模像样。 她动动手腕,随即又扭扭脖子,最后伸着懒腰往屋外走去。 甫一掀开门帘,诸般景致便争先恐后地向她眼前涌来。 晚霞似绮罗,沅水如白练,两岸青山伫立,底下渔船往来,真是好生热闹。 远比平日里这个时候要喧嚣得多。 文玉极目望去,将沅水两岸扫了个遍。 堤坝工事已然停下,众人皆卸下了器具往回走,却不见宋凛生的身影。 歘的声音响起。 文玉心中一动,旋即循声望去,宋凛生! 可入目的却是缓缓回过身的郁昶,他怀抱着晾晒草药的簸箕,一手正在当中梳理着。 听见文玉的喊声,他指尖一顿,那双冷淡似霜的眼睛转动,视线从簸箕里抬起,朝着文玉看过来。 人家说九月秋老虎正猛,她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阿姊文玉缩了缩脖子,颇有些心虚,郁昶。 她怎么把这茬忘了 这里本就是临时搭建的,人手又不够,今晨出门时候她好说歹说才把郁昶拉来给她打下手的。 可方才竟只顾着看宋凛生,倒把郁昶给给忘了 文玉心里一紧,分明郁昶还未曾说话,她却已然觉得不妙。 这些时日她可算是将郁昶的性子摸了个七七八八。 他这人看着严肃冷淡,而实际上确实也是深不见底。 文玉干巴地笑笑,随即无奈地承认,她琢磨不透郁昶。 有时候看他坐在廊下既不说话也不动作,似乎只是纯粹地愣神,她也不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嗯。 郁昶冷眼瞥过来,只淡淡应声,并无什么旁的多余的言语。 这批药材受了潮,还需再晾晒几日。 他转过身去,将簸箕搁回架子上,不再看文玉,只留下一个略显萧索的背影。 文玉抬袖摸摸鼻尖,她简直要被郁昶冻死了。 可是 文玉的目光瞥过郁昶,一时说不好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起先,郁昶还会拿法术吓着她玩,或者仗着修为欺负她,可是近来 他似乎很少与她说话,就连看着她的时候,也是频频出神,不知是怎么回事。 文玉鼓鼓两腮,想着要不要上前去同他道个歉。 文娘子! 忽然响起的一声呼唤将文玉本欲抬起的脚步打断。 第210章 文玉转眼看去,来人却是穆大人。 穆同手握玉骨扇掀开车帘,从里头探出身来,身姿风流笑容满面地正同文玉打着招呼。 穆大人。文玉偏头,望穆同的车架后头看了一眼,随后接着问道,这是归家去吗? 既然穆大人都归家了,宋凛生也应当忙完了呀,怎么还不见人影? 是。穆同爽朗应声,文娘子可忙完了,不如与我一道? 文玉正欲出声,却叫一旁的郁昶打断。 他从药材架子上收回手,忽然轻拍了两下,而后转身过来,与穆同正好四目相对。 文荇阿姊也在?穆同转目与郁昶招呼道。 只是郁昶面上的神情仍旧没什么起伏,哼道:嗯。 穆同沉默,只觉得碰了一鼻子灰。 起先文荇阿姊还能与他说两句,只是自上回在田埂上 文荇阿姊似乎连应付他都懒得费心。 文玉左右看一眼穆同和郁昶,虽有些沉默,却不疑有他。 只当方才郁昶是在拍着手中的药屑灰尘而已。 不必了,穆大人先行一步罢。文玉挥挥手,示意穆同先走,我与阿姊待宋凛生一道便好。 话已至此,穆同也不再强求,只颔首微笑致意过后,便叫侍书赶着车离去。 车轮滚滚扬起些许烟尘,文玉抬袖扇了扇自己跟前,还顺手扇了扇郁昶那头。 郁昶。文玉眸光划动、试探着问道,你、你不高兴? 郁昶周身的气压低得骇人,饶是文玉也难以忽视。 我。郁昶眉心一动,转目看着文玉,似在犹豫着怎么回答。 可落在文玉耳中,却是心口一悬,有些害怕。 只是叫他出来晒晒药材嘛,怎么气成这样? 文玉心中颇为费解,她也是怕他一个人在府中待得无聊才 好罢,方才忽略了郁昶,是她不对。 我没有。郁昶眼波一闪,忽而转了话头,别开脸的同时唇畔竟稍稍扬起。 窥探人心是他自出世便有的能耐,只是从前他不常用,如今才发觉用着倒是很顺手。 文玉见他自药架上取出另一簸箕药材盘查着,似乎真的没什么不悦之处,这才将信将疑地放下心来。 文娘子!洗砚的声音响起。 文玉转眼瞧过去,正见洗砚栓好车马,朝这头过来。 可他甫一靠近,便调转方向直向着郁昶而去。 文玉原本想应声,见了这一幕也只好先随着洗砚转过去。 荇荇姑娘,快放下我来罢!洗砚步履匆匆、笑得更是殷勤,当心手。 只见洗砚三两下从郁昶手中接过簸箕,而后将其放回了药架上,还不忘对着郁昶嘘寒问暖。 文玉眸光一愣,有瞬间的呆滞。 是她这些时日在沅水河畔跑的太勤,忽略了什么吗? 洗砚和郁昶几时这么要好了? 文玉难以置信地眨眨眼,甚至还自顾自地抬袖在面前晃了两把。 她不是眼花了罢? 第278章 郁昶垂眸看着自己两手空空,倒也并未开口同洗砚解释,那是他方才取下的,而非要放回去的。 他只对着洗砚淡淡颔首,算作道谢,而后转目看着文玉,待触及她疑惑的目光之时,无辜地耸了耸肩。 洗砚。文玉唤道。 而洗砚放完簸箕,正好回过身来,文娘子,我来接文娘子和荇荇姑娘出城去。 出城。文玉心念一动,洗砚从不说这些囫囵话的,不是归家去吗? 今日先不急着归家。一男声响起,却并非文玉眼前的洗砚。 只是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都不用费心辨别,就算闭着眼也能知道是谁。 宋凛生。 文玉笑着转身,正见宋凛生放下手中的襻膊,立于门前。 一身白衣白袍,那水蓝色的襻膊在他身上,宛若海龙在侧,自他臂膀上穿过,腾飞于云彩之间。 小玉。宋凛生笑眼弯弯,抬脚往这头走过来,可忙完了? 嗯嗯!文玉频频颔首,几步迎上去,不过你方才为什么说今日不急着归家? 这个时候,宋伯想必都烧好饭菜候着他们了呢。 宋凛生将手上的襻膊收好,一旁的洗砚当即接过。 文玉也顺手为他理了两把衣袖上的褶皱。 今日是九月初一。宋凛生颔首,俯下身来认真地看着文玉,小玉可知是什么日子? 他一张白净清俊的脸忽然靠近,文玉绷着唇角,不禁心中狂跳。 待她反应过来,却是想起闻夫人方才的嘱咐。 是人很多的日子吗?文玉指了指堂内那一摞摞的脉案,今日的患者足足多了一倍。 宋凛生唇畔扬起一抹清淡的笑意,虽不过分开怀,却仍旧不难看出他的好心情。 小玉今日很累罢?宋凛生闻言凝眉,似乎在思索着,那不如归家去? 不累不累!文玉不知怎么的忽然反驳道。 她虽不十分清楚,可却能猜到宋凛生必然有话要说。 你先告诉我今日怎么会这么多人。 宋凛生轻轻颔首,小玉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是断然不会在此刻归家的。 按照江阳的习俗,九月初一是女儿节,百姓白日里去梧桐祖殿祭拜,入夜再返回城中看灯会。 宋凛生唔了一声,左右环顾着文玉的医庐 正落在出城前往梧桐祖殿的必经之路上。 想来人们恰好途经此地,又因着小玉的妙手回春的盛名,皆想在此处号个平安脉罢。 文玉静静听着,随着宋凛生的话而频频颔首,颇为认同,只是她心思回转,落在了关键之处。 我哪有什么妙手回春。文玉面颊一热,旋即岔开话,不过你说的什么女儿节? 她怎么从未听说过。 宋凛生笑意盈盈,抬袖摘去文玉发间的药渣,耐心温和地答道:是,江阳习俗,每年的九月初一是女儿节,是祈祷女儿家健康成长的节日。 小玉从前不知道不要紧,只要小玉一直在江阳府,往后就会慢慢知晓了。 在这一日,有女儿的人家皆会摆酒庆祝,而女儿家也会穿戴一新、结伴出行,顺着沅水河畔嬉戏游玩。 穿戴一新? 文玉眨眨眼,随即俯身看着自己的衣裙,淡青色的料子上绣着一簇簇洁白的铃兰花。 这就是今日一大早,阿竹和阿柏非要我穿这件衣裳的原因? 她只觉得这个颜色清爽,没想到是为了让她穿新衣。 宋凛生垂眸静静地看着文玉,肯定地颔首,嗯。 铃兰洁白如雪,正与小玉相配。 文玉摸了摸鼻尖,有些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那头的郁昶,难怪 就连郁昶也与平日里打扮的不一样,想来也是阿竹阿柏的手笔咯? 那接下来做什么?文玉想起洗砚方才说的出城去,指了指不远处的水流,也顺着沅水河畔游河湾吗? 是,但是不急。 望着文玉扑闪扑闪的眼睛,宋凛生不由得笑意更深,抬袖从怀中取出一物。 文玉眼见着宋凛生不说话,动作间一个朱红的小包却出现在他掌心。 宋凛生将那朱红的小包捏在手中看了片刻,而后将其递到文玉面前。 给小玉的。 文玉眉心蹙起,疑惑随之而生,她抬手戳了戳,却没有立马接过。 这是什么? 朱红的布块缝成的小包里面不知装着什么,看起来鼓鼓囊囊的,更令人好奇。 那上头的针脚 文玉垂眸看了眼挂在腰间的小龙香囊。 真是好眼熟啊。 宋凛生顺着文玉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掌心,思索着如何解释。 这是红包? 这么说,倒算不得不准确,毕竟确实是红色的。 嗯?文玉一偏头,有些不知所云,只能再次伸手戳了戳。 硬硬的,好像是 女儿节这日,要给家中的女儿用红布封些碎银子,以求 宋凛生俯下身,使得视线与文玉保持齐平,将手中的红布包递到文玉身前,岁岁平安,小玉。 文玉眼睫颤动,不由得睁大了眼,他动作间带起的微风挠在文玉的面颊上。 她脸上痒痒的,心里似乎也痒痒的。 我、我文玉咬咬唇,说话也吞吐起来,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快收下罢,文娘子!洗砚在一旁帮腔。 文玉循声望过去,只见洗砚笑得眉眼弯弯地,也有模有样地从袖中掏出个三角的红布包来,而后殷勤地递到郁昶手中。 荇荇姑娘,这是你的。 洗砚说完挠挠头,似乎还有些难为情。 也祝愿你岁岁平安。 文玉见郁昶木着一张脸,满眼皆是茫然,一直到瞧见文玉的目光,这才扯了扯唇角,不知所措地应声:嗯,你、我多谢。 眼前的景象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看来洗砚和郁昶,不但是要好,还 文玉说不好。 她赶在郁昶看过来之前缩回身,双手捧过小红包,同宋凛生问道:这是你自己缝的? 宋凛生仍是俯身看着文玉,只是眉间生出一丝疑惑,小玉如何得知? 文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抬手捞起腰间的小龙香囊,将红包连同碎银子装进香囊,当着宋凛生的面绑好了系带。 咳咳。宋凛生直起身,以袖掩面轻咳两声,看来我的技艺还是没怎么精进。 继续努力?文玉抬手将那香囊在宋凛生面前晃了晃,而后别回了腰间。 那是自然。宋凛生颔首,连声应下。 文玉眸光划动,朝着郁昶那头瞥了一眼。 只见洗砚也不知怎么的傻愣愣地笑着,郁昶则是拧着眉心满脸凝重地地捏着手中的红包。 她知道,定然是女儿家惹到了郁昶。 可是这连着几月,除却第一夜他露出了真身以外,后头全数是以女身示人。 洗砚当他的女儿家,送他红包也不足为怪。 文玉紧紧地抿着唇,生怕自己一个不当心会笑出声来。 见郁昶抬首,文玉赶紧收回目光,拉着宋凛生便往外走。 既要游河湾,那咱们便动身罢? 倒也并非游河湾。宋凛生不紧不慢地跟着文玉,任由她拉着走,今年在后土娘娘庙开了庙会,不如我们去那处看看热闹? 后土娘娘庙?文玉惊奇地出声,可是那里 她想起从前的一些事,那不是她和宋凛生第一次见枝白娘子和宋沅他们的地方吗? 只是,似乎已然衰颓。 正是。宋凛生反握住文玉的手,拉着她继续前行,别担心,后土娘娘庙我派人修缮过,此次庙会之后也许能重续香火也说不定呢。 这样最好。文玉和宋凛生并肩走着,忽然想到,那可要回去接阿沅和阿珠、彦姿他们一道? 这个时候他们已然下了学,大约也是想去热闹热闹的。 还有阿珠,也不知今日可穿了新衣? 不必。宋凛生摇摇头,阿沅他们我托了申先生照顾。 毕竟女儿节除了祝愿女儿家,也有祝愿青年男女的意思,这样的日子,他想与小玉单独成行。 第279章 那样也好。文玉点头称是。 两个人并肩行走着,往马车那头去。 郁昶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形,本想立即跟上,可是那成双成对的样子令他心中泛起阵阵古怪,双脚也似灌了铅一般难以行动。 荇荇姑娘?洗砚抿着唇也掩饰不了自己的笑意,怎么了?快些请罢? 瞧着公子和文娘子走在前头,洗砚虽着急,却也没忘了礼数,一直等着郁昶先请。 郁昶收回目光,心绪不明的瞥了洗砚一眼,他俯首瞧着手中的红包,想着那句岁岁平安。 这个凡人真是比文玉和宋凛生还古怪。 嗯。郁昶淡淡应声,随即不再看向洗砚,迈步便往前走去。 待他走出几步,落在后头的洗砚两手拍拍自己的面颊,深深吸了口气,随即赶忙抬步跟上*。 青山静默,沅水安宁,夜幕开始降临,两岸的稻田也逐步睡去。 而洗砚架着马车自欢喜热闹的人群当中穿行而过,一路向着后土庙的方向而去。 文玉一手撑着下颌,靠坐在小桌案上,那只青花缠枝的香炉子正立在她手边。 她一面轻轻敲击着香炉,一面百无聊赖地左右瞥着。 宋凛生自然如先前一般笑意深深,而郁昶却是一反常态 他沉默地坐着,手中捏着方才洗砚送的红包反复把玩,也不知是什么心思。 阿姊。文玉略一偏头,有些疑惑,怎么不收起来? 第211章 郁昶闻言动作一顿,雪白的指尖在红布包的映衬下更加莹润光泽。 没什么。 郁昶静了片刻匆匆答道,旋即指尖转动将其收进了衣袖之中。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目中皆有些不解。 随即便是一路无话。 越靠近后土庙的所在,路上的人流越是拥挤,直至马车完全行进不了,洗砚便招呼着几人下车。 月悬中天、恍若白昼。 文玉就着宋凛生的手下了车,一眼扫过街市,是望不见尽头的繁华和热闹。 极目望去,实在是千家万户明灯张,满城喧嚣动江阳。 自打她来了江阳府,似乎还从未夜里出来逛过,如今乍然见了庙会,真是看什么都惊喜。 文玉反手拉住宋凛生,匆匆几步便没入人群,似溪流归海、溶在一处。 落后半步的郁昶正欲去追,身后的洗砚一面栓着马车,一面急吼吼地唤道:荇荇姑娘,等等我! 郁昶身形一僵,不由得闭了闭目,可最终还是顿住了脚步。 街市两侧摊贩林立,一家紧挨着一家,卖着各式各样的吃食、玩意。 实在是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文玉松开宋凛生,小跑几步左看看、右瞧瞧。 梅花糖饼蟹酿橙,冰糖葫芦云片糕,都是她喜欢吃的。 方才将收工就和宋凛生一道过来了,都不曾回府用饭,如今见了这些糖果糕饼,倒还真有些饿了。 文玉一手抚上肚皮,忍不住拍了拍。 买点什么好呢? 老板,都包起来罢。宋凛生放下一锭银,同商贩招呼道,这些都要。 文玉闻言回头,宋凛生正在她肩侧,这般看过去正好瞧见宋凛生挺括的胸膛。 买这么多,怕是吃不了罢? 她是喜欢,但是还没想把自己撑死。 没事,小玉都尝尝罢。宋凛生一面从商贩手上接过包好的糕饼,一面偏头从层叠的礼盒旁看向文玉,再给阿珠她们带回去些? 嗯文玉鼓着两腮,略一思忖,这样也好。 也不知阿竹阿柏今日出门没,再给她们也带些。 宋凛生笑意深深,频频颔首,随后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文玉,小玉,给。 文玉伸手接过,却并不急着入口,反而是就着摊前灯笼的光彩把玩着。 淡黄的糖衣包裹着深红的山楂子,油亮亮的色泽随着文玉指尖的转动而来回流转着,就像是陷在琥珀当中的红宝石一般。 文玉咬下一口,顿时面颊鼓鼓,她一手拿开糖葫芦,宋凛生笑意融融的脸颊登时就出现在她的眼前。 糖葫芦的甜味在她舌尖化开,登时便游遍整个口腔,令她唇齿生香。 与此同时,烛光和月色映照在宋凛生的脸上,使得他两颊生光,红彤彤的倒好似比这冰糖葫芦还甜。 宋凛生。文玉不假思索地将糖葫芦递将过去,你也尝尝? 宋凛生目光划过他手中正握着的几串糖葫芦,又转到文玉的手上。 文玉指尖细白、如珠似玉。 山楂红似彩宝,颗颗圆润。 两色交相辉映之间,似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吸引力。 想必小玉手中的糖葫芦,确实要比他的甜。 宋凛生抿唇轻笑,也不推脱,只躬身下去就着文玉的手咬下一口。 尚且不用咀嚼,甫一入口,便已是甜蜜动人、直入心间。 怎么样?很甜罢?文玉一面嚼着糖葫芦,一面囫囵地问着。 她两腮鼓鼓的样子,实在可爱。 嗯!宋凛生肯定地颔首,也不知道是说糖葫芦还是旁的什么,是很甜。 文玉梨涡浅浅、笑意深深,和宋凛生相对而立,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似乎天地之间唯有他二人而已。 几步之遥开外,郁昶原本行进着的脚步见此情形忽然驻足不前,他眸光幽深、不见波澜,周身却是说不出的沉寂。 荇荇姑娘,等等我。洗砚不知从哪跟上来,匆匆挤到郁昶身边,给 什么东西忽然横在郁昶身前,他凝眉俯首去看 却是一串冰糖葫芦。 方才所见的画面在眼前替来换去地滚动着,郁昶的眼光落在这冰糖葫芦上,迟迟不肯出声。 怎么?不喜欢吗?洗砚愣愣地看看郁昶,又看看手中的糖葫芦。 他分明见方才公子给文娘子买的时候,荇荇姑娘看得很是出神。 因而,他还以为她很喜欢呢。 不喜欢。郁昶淡淡出声,眼帘都不曾掀一下。 可是不知为何,他话已出口,却鬼使神差地将那冰糖葫芦从洗砚手上接过。 诶? 洗砚正为难间,忽然手中一空,不免有些惊诧。 只是待他抬头,郁昶已然迈步向前,独留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给他。 荇荇姑娘,等等我! 洗砚匆匆喊道,忙不迭地跟上。 待洗砚追上郁昶,二人已行至沅水河畔,与之隔着水流相对的正是文玉和宋凛生。 星月同天,流光满地,与两岸的灯笼交织着一同跃入彩金荡漾的水面。 文玉手拢裙角半蹲在河岸边上,宋凛生手中则提着两盏鲤鱼灯笼随侍在侧,方才在街市上买的那些糕饼玩意儿在一旁更是堆成山高。 两岸游客众多,嬉闹更甚,伴随着炮竹响声不断,辽阔的天幕之间可谓是火树银花、光彩照人。 文玉一面仰头看着焰火绽放,一面伸出自水波中划过,而后看着天上的流光四溢,水中的月影波光。 宋凛生站在文玉身旁,时不时抬袖为其遮去焰火燃尽后弹下来的些许碎屑。 与此同时,郁昶静默着伫立于另一头,攥紧了手中的糖葫芦不说话。 荇荇姑娘。洗砚顺着郁昶的目光往河对岸看,你在看什么? 纵使他再怎么木讷,也不难看出荇荇姑娘眼中的哀愁和茫然。 而那目光所及之处,正是他家公子和文娘子。 没什么。郁昶仰面看着天上的焰火,淡淡答道。 洗砚不再出声,只顺着郁昶的目光抬头。 星辰长明、焰火闪烁。 荇荇姑娘不会是心悦他家公子罢? 可是公子心中满满当当全是文娘子,只怕荇荇姑娘要失望了罢 郁昶闭了闭目,只觉得两眼一黑,忍不住出声询道。 你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 洗砚别开目光匆匆答道。 我是说,要不我们也去买几盏灯来放一放罢? 说着洗砚便拔足跑开,独留郁昶一人立于原地。 他转眸看去,文玉正点燃那鲤鱼灯的灯芯 呼。文玉吹灭手中的火折子,将其递给一旁的宋凛生,好啦! 宋凛生顺手接过,将其收起来,而后看着文玉将鲤鱼灯捧在两手之间。 点点微黄的烛火跳动着,将文玉的眼睫照得越发清晰,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眸当中似盛满了漫天星河。 第280章 宋凛生看得呆了一瞬,而后便赶紧收回目光,垂眸浅笑。 此处是后土娘娘的庙宇,小玉不如向后土娘娘许个愿罢? 嗯文玉沉吟着,一时有些拿不准,后土庙荒废已久,如今许愿能应验吗? 倒不是她胡乱猜测,只是神仙庙宇的灵验程度与其本人的法力息息相关,后土庙衰颓至此,后土娘娘还不知是什么境况呢 宋凛生将另一盏鲤鱼灯点燃,同样双手捧起、很是虔诚。 心诚则灵。宋凛生笑眼弯弯。 向神佛祈愿,本就是尽力一试罢了。 若想事事如愿,神佛该忙不过来了。 嗯!在理。文玉稍一思索,便闭目念道,那我希望宋凛生身康体健、升官发财! 言罢,文玉便将小鱼灯放入水流之中,任其随波而去。 宋凛生见了当即闭目静默着许下自己的愿望,而后也同文玉一般松开手,让承载着愿望的鱼儿灯顺水而下。 哪有人不为自己求,而为旁人求的?宋凛生收回手,笑眼盈盈地同文玉打趣。 什么自己的旁人的?文玉不以为意,哼道,只要是我许下的愿望便是我的,再说了你算什么旁人? 文玉抱膝坐在岸边,伸手去戳宋凛生的臂膀。 好好好。宋凛生不闪不躲地任由文玉闹着,那我该多谢小玉。 那倒不必!文玉煞有其事地摇摇头,而后神神秘秘地说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望? 后土娘娘如今能不能为他实现愿望,文玉不敢保证。 可若是她能做到的,她定然叫宋凛生得偿所愿。 愿望 宋凛生望着满河的灯盏,其摇摇晃晃随波逐流,也不知会归向何处。 愿望自然是不能说的,说出来便不灵验了。 什么?文玉登时站起身,很是诧异,什么不灵了? 那她方才还说要宋凛生身康体健、升官发财呢! 那你怎么不拦着我?文玉两手拎着衣摆,狠狠地跺脚,我不信! 可她口中如此说着,手上却是一把划过水面,那不行,那我得捞回来重新放一盏。 不管宋凛生说的是真有其事,还是信口胡言,她都不得不信。 要她拿宋凛生开玩笑,她的万万不敢的。 既不敢,也不愿意。 小玉、小玉。 宋凛生见她半边身子趴在岸上,整个人几乎都要倾倒到水中去,赶忙匆匆唤道。 小玉,当心! 情急之下,宋凛生的手自文玉身前穿过,一把捞住文玉的身子将她往回拽。 宋凛生力气不小,而文玉又毫无防备,一时之间竟真的叫他抱着往回退了好几步,两个人跌作一团,衣袖裙摆交叠着几乎混得分不清楚。 气息交织、呼吸紊乱。 宋凛生眸光一紧,心中也忐忑起来,小玉,没事罢?没伤着哪里罢? 第212章 说着便上下查看着文玉的手腕、后背,直至没瞧出一丝的损伤,这才些微放下心来。 我没事文玉任由他捉着验伤,既不反抗也不动作,只愣愣地看着水面,鲤鱼灯走远了 那她许下的愿望怎么办?真的不会灵验了吗? 宋凛生闻言一怔,指尖也禁不住颤动。 他不过是说了一句话,竟能让小玉在意至此吗? 宋凛生心口骤然缩紧,闷闷的疼痛忽然生起,而后顺着血脉走遍全身。 他不该说那样的话,惹小玉伤怀。 没事的。宋凛生扶起文玉,郑重地与她对视着,出言宽慰道,后土娘娘在上,定然会保佑你我的。 我方才不过信口胡说,小玉不必在意。宋凛生眸光坚定,眉心微蹙循循善诱,好不好? 我文玉鼓着两腮瘪嘴,实在有些不安,但是一触及宋凛生的目光她登时便心软下来,好,好好好。 文玉心中一叹,反手握住宋凛生的肩膀,将他上下左右看了个遍。 即便是后土娘娘不保佑她和宋凛生,她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好好守护宋凛生的。 这样看,似乎那盏远去的鲤鱼灯也不打紧了。 文玉拍拍宋凛生似乎想叫他放松些。 放心,我不去捞了。文玉指了指沅水河面,我就看看它漂哪儿去了,好不好? 宋凛生颔首应道,嗯,我陪小玉一道。 言罢,二人挣扎着起身,又重新靠近岸边。 两岸人声鼎沸、嬉笑遍地,焰火、灯笼的色彩两厢交织着,混合着月色一齐投入沅水之中。 那盏盏鱼儿灯、莲花灯就在沅水细碎的波浪间摇晃着向下,将水面的微光破开,碎成一块块的光斑。 文玉遥望着方才亲手放下的那盏鱼儿灯,混在一只只各不相同的花灯里,显得尤为出挑,也尤为孤寂。 她方才虽然满口答应,可如今看着那逐渐远去的鱼儿灯,却仍有些遗憾。 怎么就说出声了呢? 那灯盏顺着波涛向下,文玉和宋凛生的目光也一路向下。 她正看得愣神,下游的岸边却忽然响起阵阵呼声 文姊姊! 文娘子? 宋大人,你们在这儿呀! 那声音极其清亮,在嘈杂的人群之中也叫人听得分明。 文玉和宋凛生应声抬首,不远处正与她二人挥手招呼着的竟是周乐回和申盛二人,领着宋沅宋珠和彦姿往她们这边过来。 不多时,几人便穿过人群行至文玉眼前。 周先生?申盛?文玉眨眨眼,赶忙拉着宋凛生从岸边起来,你们也在这儿放灯? 文姊姊,文姊姊!打扮一新的阿珠猛地扑上来,抱着文玉的腿甜甜地唤道。 诶!珠珠!文玉一把将她抱在怀中转了个圈儿,而后想到什么赶忙将人放下,对了。 文玉将收在小龙荷包里的红布封取出来,在其中分出几锭碎银送给阿珠,并摸了一把她的发髻,珠珠,岁岁平安。 虽然是借花献佛,但讨个彩头,宋凛生不会介意罢? 文玉转眼去看宋凛生,正见他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和阿珠,于是心中更加确信。 嗯,宋凛生想来是不会介意的。 文姊姊,岁岁平安!阿珠甜甜地答道,捧着碎银笑得更是乖巧可爱,谢谢文姊姊。 阿珠,过宋哥哥这里来。宋凛生从旁边堆成山高的糖饼果子里取出包好的糖葫芦,同阿珠招呼着,让文姊姊和周先生说说话好不好? 阿珠乖觉地点点头,而后拉着阿沅和彦姿便往宋凛生跟前去。 阿沅顺着阿珠的步伐往前,彦姿却是频频回头看向文玉。 珠珠、珠珠,当他不存在罢? 真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这些时日不需要他探查春蓬草的事,便把他塞到学堂,是日也读书、夜也读书,累得他连修习法术的时间都没了。 这个女人还真是 彦姿别过头,索性不再去看,直至宋凛生将糖葫芦递给他的时候,他也是梗着脖子哼道:我不爱吃。 宋凛生一挑眉,不爱吃? 反观这头,文玉提着衣裙上前一步,惊喜地唤道:周先生!申盛! 文玉的目光划过周乐回和申盛,又在彦姿他们的身上转了一圈,心中了然。 原来宋凛生说的将阿珠他们托给申盛照顾,是这个意思。 文娘子。周乐回原本是依礼招呼着,可待文玉走近,却不由得笑了笑,文娘子别动。 说着,周乐回上前一步扶着文玉的肩膀,而后抬袖在她的发间摸了摸。 文玉顺着周乐回的掌心看去,却是一枚草屑。 约莫是方才与宋凛生在岸边嬉闹时沾染上的。 文玉挠了挠面颊,颇有些羞赧,只好没话找话。 你们也来这里放灯? 可是话一出口,文玉便有些后悔,在岸边不放灯做什么? 这个时候,总不是来摸鱼抓虾的。 是。周乐回看出文玉的窘迫,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今日女儿节,我和申先生也带学堂的学子出来热闹热闹。 周乐回笑意淡淡却很是真挚,看起来眉宇间的神色教之从前也更为舒朗、开怀。 看起来,这数月来,周先生过得应该不错。 第281章 忙碌时编纂教材、教书育人,闲暇时带着学子出行,顺着河湾畅游 文玉扫了一眼跟在周乐回身侧的申盛,又想起收工时闻夫人说过的话。 既然闻彦礼近日就要回江阳,也不知有否告知于周先生? 文玉咬咬唇,可这申盛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看不懂,也不敢贸然开口。 转眼间,文玉见申盛怀抱着一摞摞的布包,也不知里头装着什么,索性开口岔开了话题。 怎么买了这许多东西? 周乐回闻言回首,看着申盛怀中的物件笑了笑,随即出言解释。 都是些古书孤本,方才在集市上淘来的。 申盛随之颔首,应声道:是呀,待我和周先生回去重新整理了,还能誊抄了给学子传阅。 言罢,申盛打眼看过去,文娘子和宋大人买了什么? 呃,这个嘛。 文玉转头瞥了一眼叫阿珠阿沅还有彦姿围住的宋凛生和他身侧那半人高的各色包裹,而后挠挠鼻尖如实答道: 都是些糖柿果饼 周乐回瞥了一眼身侧的申盛,没说话,反倒上前拉住文玉,嘱咐道:转眼就入秋了,我那里晒了些今年新出的菊花茶。 明日我给文娘子送到府上去。周乐回温和一笑,拍拍文玉的手背,菊花败火,正好搭配你的糖柿果饼。 文玉耷拉着眉眼,尚在想人家买书她买吃喝,甫一听见周乐回的话,略有些吃惊。 啊? 待她回过神来,才发觉周先生在照顾她的心情和感受,遂千恩万谢地答道: 那周先生可要一起来,同食同饮才有乐趣。 周乐回笑着颔首,嗯,只你我,不带有些只会看书不用吃饭的人。 文玉知道周乐回说这话是宽慰她,可是仍是一时忍不住,噗嗤地笑出了声。 好!好说好说! 这头的热闹喧嚣全数落在隔岸相对的郁昶眼中。 分明是一水之隔,可郁昶身侧似乎静的出奇。 他站在一株石榴树下,半边身子陷在阴影里,面上的神情也是忽明忽暗。 身侧的洗砚伏在岸边放灯笼,一面嘀咕着一面拨动着水流。 郁昶并未听清洗砚在说些什么,也许是他声音太低,也许是自己全然没在听罢了。 洗砚收回手,回身看着站得笔直的郁昶,荇荇姑娘,这灯你真不放?你不放,我可放完了? 随你。郁昶惜字如金。 好罢洗砚一噎,只好将留给荇荇姑娘的花灯也一并点燃放入水中。 望着渐渐随水而去的灯盏,洗砚反复咬着唇角,几经犹豫之下还是回身劝道: 荇荇姑娘,你要是想过去寻公子和文娘子,那咱们过去便是,怎么在此处发呆? 郁昶闻言仍是波澜不惊、似是不曾听见一般。 他缓缓抬首,望着头顶已然挂了果的石榴树,颗颗青红掩藏在丛丛叶片之间,坠得枝头直不起身。 九月了。 原来他在江阳府初见文玉的时候,已是数月之前。 那时候枝芽碧绿、榴花欲燃。 数月来,就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在做什么 郁昶心中翻涌,可最终也只是轻轻叹息一声,随即抬脚向前。 洗砚见了赶忙收拾好物件包裹跟上去,诶!荇荇姑娘!你等等我呀! 两岸风声流转、青山相对。 待脚步停下时,来人望着眼前正说着话的文玉和周乐回,心中悲喜交杂、苦乐兼备,动情处忍不住唤了一声: 乐回 此一声起,文玉和周乐回的交谈随之而止。 文玉眉心一拧,循声望过去。 看来宋凛生说的不错,她原本只想来后土庙凑凑热闹,可如今看来,还真是好生热闹。 左右人流不息、只正中那人立于原地一动不动,正是闻夫人所说的近日便要回江阳府的闻大公子闻彦礼。 还真是近日啊 早一刻嫌早,晚一刻怕晚,如今这时候出现在此处,还真是正当时。 文玉心中一动,得了,这倒也不必她多此一举,是想着该如何告知于周先生了。 如今人已经摆在眼前,周先生怕是想不知道也难了。 周乐回闻言一顿,待看清来人之后更是浑身僵直,不言不语。 文玉前后打量一眼,随后便知趣地退回了宋凛生身边,也不插话、也不动作,尽全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乐回,是我。 第213章 闻彦礼笑靥如春,身后的烟火也很是应景地绽开,更是将他的面容映衬地如星如月,就连眼尾的那滴泪痣也更加动人。 我回来了。 只是他风尘仆仆、星月满身,一看便是着急赶路,方才到了江阳府的地界上。 大约是连家都不曾回的。 周乐回驻足原地,既不往前、也不退却,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闻彦礼面上的笑容一凝,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周乐回身侧的申盛。 乐回,我 他不由得紧了紧手心。 文玉眼尖地看过去,正瞧见闻彦礼手里捏着的什么鼓鼓囊囊的东西,从他紧握成拳是手指缝隙间漏出点点朱红色的布角。 她随即心领神会。 难怪闻夫人说闻公子是紧赶慢赶撇下尚未处置完的事项回来的,那他大概就是在赶今日,也就是江阳习俗中的女儿节。 乐回,今日是九月初一,往年我们都在一处过节。 闻彦礼手心握得更紧,止不住地吞吞咽着,往日风流倜傥的闻大公子此刻却有些语无伦次。 我、我回来了,我不祈求能与你一道过节,只想请你收下 说着,闻彦礼展开掌心,其间果然是一封红布包裹着的碎银。 文玉转眼看了看宋凛生,此刻她是真的相信这是江阳习俗了。 可未待闻彦礼话音落地,周乐回却似大梦初醒一般,侧身同申盛说道:申先生,我们走。 言罢,周乐回猛然转身,就连话也来不及同文玉和宋凛生说上一字半句,似逃窜一般没入人群去了。 周先生!等等我! 申盛茫然无措,赶忙搂紧了怀中的书卷,一把揽过阿沅几人,急匆匆地就往前追。 乐回闻彦礼见状也不愣着,赶紧掀袍跟上,乐回,你当心些。 文玉和宋凛生立于原地,见几人像一阵风似地先后刮过,独留她二人风中凌乱。 不对,文玉俯下身,正见紧紧抱着她将脸埋得极低的彦姿。 她原本还有些疑惑,但在与闻彦礼擦肩而过的瞬间,登时便明白过来。 文玉抬袖揽住彦姿,待闻彦礼走远之后,这才拍了拍彦姿的发顶,好了,他走了。 她知道彦姿在担心什么。 不过如今闻彦礼既然回了江阳,势必要在江阳活动,而周先生的闻道书舍定然是他往后时常光顾的地方了。 那么,与闻道书舍一墙之隔的明德学堂,和在明德学堂读书的彦姿,就危险了。 即便彦姿能幻化容貌,可是这个名字却很难不引人注目。 难道她原先的计划要提前? 正想着,彦姿从她怀中抬首,面上惊疑不定,终于松了口气。 我今日不回学堂了。彦姿眉心一动,匆匆说道,你们先逛,我回竹取院去! 言罢,彦姿也不待文玉应声便掉头往另一方向跑去。 彦姿!你等等! 文玉提裙追上去,却不见彦姿有丝毫停顿之意。 街市上万头攒动,慌乱间彦姿不慎撞上一人,可他并未停留,只留下一句抱歉便接着跑开了。 文玉眉心一拧,眼见是追不上人,只好停下来扶起被彦姿撞到的那人,并连声致歉。 对不起,你还好吗? 那人闻言非但不抱怨,反倒笑起来。 文玉感到莫名其妙,低下头去看,正撞见那人抬首,在光照中露出完整的面容来。 陈勉? 文玉望着眼前人,惊奇地唤道。 文娘子。陈勉淡笑着颔首,而后同文玉身后追上来的宋凛生见礼,宋大人。 你怎么在这儿?文玉一面帮他捡着地上散落的东西,一面问道。 陈勉接过文玉递来的东西,连声道谢,而后将其展示在文玉眼前,我出门来为我家娘子买胭脂呀。 第282章 今日是女儿节,可不止是小女儿才过,他家娘子也是要过节的。 文玉看着他掌心的木匣,拉开之后里头装着的全是胭脂盒。 她忽然想起来,在长街上第一次见到陈勉的时候,他也是方才为他娘子买了胭脂。 只是不知如今枝白娘子如何了 文玉一手扶起陈勉,忍不住问道:陈勉,上回我给你的药她吃得怎么样 那是她从敕黄那里要来的凝形化形的丹丸。 陈勉掸了掸身上的尘屑,闻言眉眼间俱是感激之色,他赶忙答道:很好,真的很好,一直在吃着呢!多谢文娘子。 文玉松了口气,有三光神水再加上凝形的丹丸,想必对枝白娘子的修行大有裨益。 她用着好就好。文玉一把揽住陈勉,不要他躬身拜谢,那你快些回去罢,莫要她等久了。 好。陈勉应声,说着便要辞别。 等等!文玉忽然想起什么,出言叫住陈勉。 什么?陈勉目露疑惑,却也依言回身。 文玉一手拎起她的小龙荷包,将红布封里的碎银又取出些,交到陈勉手中。 带给知枝的。 她怎么忘了,陈勉家的小知枝可也是个女娃娃。 保她岁岁平安。 这她可没说假话,这银子上她注入了几分灵力,若是戴在知枝的襁褓之中,保管那些妖怪小鬼不敢近身。 毕竟知枝是人与妖的孩子,还是很容易招致祸患的。 如此一来,她也能放心些。 陈勉目光一亮,似乎当即便能领会文玉的意思,便也不推辞,双手接过那碎银去。 那便多谢文娘子。 陈勉一如往常,仍是那般端方有礼,他温声同文玉和宋凛生告别。 文娘子,宋大人,那下官告辞。 文玉挥挥手,催促着他,快去罢! 直至陈勉的身形走远,如水落川流一般没入人群。 文玉这才转头回来,却见宋凛生笑盈盈地正看着自己。 呃文玉不用多想,大概能知道宋凛生为何笑得这样渗人。 这个嘛大家都沾沾小宋大人的福气,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文玉知道她借花献佛倒不是紧要,紧要的是将宋凛生送给她的送了旁人,自知理亏的她赶忙一把拉住宋凛生的衣袖。 再说了,不过是些碎银子罢了,并不能真的保我平安。 话音一转,文玉笑得狡黠无比,甚至可以说是谄媚起来。 还不如待在小宋大人身边,那才是真的岁岁平安呢! 她一面说,一面拉着宋凛生的衣袖摇晃,生怕他不说话憋着生气。 宋凛生心头一软,原本略有几分介怀,如今见了小玉这幅模样,也登时便烟消云散、不再记挂。 他抬袖就着文玉的手打开那只小龙荷包,从自己的钱袋里取出更多的碎银放进去,只是在目光接触到那两只滴溜圆的龙眼之时,就连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了,不管是我还是这些碎银子,都会努力保护小玉岁岁平安的。 宋凛生绑好系带,将小龙荷包重新挂回文玉腰间。 文玉坠着宋凛生的衣袖不撒手,一面偏头围着宋凛生的俊脸看,小宋大人,真的不生气了? 真的。宋凛生由着她胡闹,却仍是颔首应声。 真的?文玉将信将疑,忍不住再次出声确认。 她当然知道宋凛生不是小性子的人,只是她忽然很想逗一逗他。 我几时生过你的气?宋凛生俯身垂眸,无奈地看着像只树袋熊一般挂在他身上的文玉。 文玉唔了一声,细细想来似乎还真的没有。 她登时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那是小宋大人,大人有大量。 文玉不再玩笑,松开宋凛生的衣袖,在他的搀扶下站直身子。 满街盈彩、人声鼎沸,分明已是月悬中天,可江阳府仍旧没有一星半点要沉寂下来的意思,反倒是越发热闹。 街头巷尾各色摊位前皆是人来人往,摩肩擦踵,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交织着,实在是抓耳得很。 忽然,一阵婉转的曲调破开人声喧嚣传来。 文玉循声望去,桥头的摊贩正吹着横笛,指尖翻动间便有阵阵清越响亮的声音自他手中跃出。 文玉心思一转,抬袖拍了拍腰间又重新鼓鼓囊囊的小龙荷包,一时间有了新的想法。 这回这些银子她不给别人了。 文玉一把拉起宋凛生,指着桥头的方向,匆匆说道:宋凛生,我们也过去瞧瞧。 小玉稍待。宋凛生回身将先前搁在岸边的糖柿果饼、各色玩意抱在怀中,而后腾出一只手来反握住文玉,我们这就去。 不管是桥头,还是什么旁的地方,只要是小玉想去的地方,他都会陪她一起,虽远必达。 二人身着青衣白袍,动作间似碧波晃荡、浪花翻飞,在灯花盈彩的街市上,显得尤为出挑。 越过熙熙攘攘的人流,穿过此起彼伏的嬉闹*,文玉和宋凛生终于在桥头的摊贩面前站定。 小娘子,喜欢什么?摊主招呼着文玉,您尽管随意看看,多挑挑。 那一排排竹笛、洞箫被一次排开,逐一展示在文玉眼前。 她抬袖在上头拂过,温润的感觉自指尖传来。 这个太长,这个太短。 看来看去,文玉总算在一众乐器之中选定了一管紫竹制成的长萧。 她想起先前在田埂之上,不过是随手摘来的草叶,宋凛生便能令其发出美妙的乐声,如今这个洞箫想必宋凛生使起来也是不在话下。 宋凛生。文玉双手将其捧到宋凛生眼前,献宝似地往前推了推,那你看看这个? 宋凛生将怀中的礼盒暂时搁在一旁,隔着身前这管洞箫看着文玉亮亮的眼睛。 他听说在海洋深处,有一种擅产珍珠的蚌壳,而其珠并非寻常的洁白之色,反倒是漆黑如墨,是以更加珍贵稀有。 如果真有这样的珍珠。 宋凛生眼睫一颤,不由得想到,约莫正与小玉此时的眼眸一般无二。 嗯?文玉见宋凛生默不作声,便将洞箫又往前推了推,她的指尖几乎要触及宋凛生的胸口,宋凛生? 第214章 宋凛生如梦初醒,一双手接过文玉掌中的洞箫,拿在手中把玩。 这个你会用吗?文玉见他愣神,忍不住猜测道。 她不会是挑了个宋凛生并不会用的罢? 文玉心中失悔,她不该当宋凛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 如果他真的不会,下不来台怎么办? 没关系。文玉一把抓过去,唯恐宋凛生会失了颜面,我们换一个。 小玉。宋凛生温柔地唤道,手中捏着那管洞箫不放,我会一点。 他垂眸看着文玉如珠似玉的指尖扣在淡紫的萧身上,更是显得洁白无瑕。 而后宋凛生鼓励似地看着文玉,直至她收回手。 会一点?那是会多少? 文玉心中犹豫,手里也只能先放开。 宋凛生的手抚过萧身,柔和温润的感觉自指尖而起,似乎唤醒了埋藏于他周身的记忆。 他很喜欢这管洞箫,即便是在路边随手买来的,比不上那些传世名品,可是小玉亲手为他挑选的。 即便是用什么传世名品来换,他也不会愿意。 客官,不如试一试罢?摊主看准时机,赶忙劝道。 你、别!文玉一扬手,示意摊主不要出声。 只是宋凛生仍是笑意柔柔的样子,并未见一丝慌乱。 他俯下身,双目直视着文玉,循循善诱地问道:小玉想听什么曲子? 文玉愣愣地看着眼前俊美无匹的面容,说话间险些失声,都都好罢。 宋凛生温和一笑,指尖翻动间,那洞箫便传出悠扬婉转的乐声。 文玉抬首紧盯着宋凛生,眼中不由得生出一丝错愕。 箫声呜咽、温柔缠绵。 即便只是静静听着,文玉也觉得心头一窒。 她毫无知觉地抚上面颊,触手分明是一片干燥可她却觉得似乎将要落下泪来。 这是为什么 她听得出,这是那日她与宋凛生并肩坐在田埂之上,他吹得那支曲子。 可是将草叶换成洞箫之后,那跳跃灵动的曲调也随之低沉下来, 箫声婉转,一直飘摇到街巷的每一处。 第283章 楼上靠窗的茶座上,侍书支着手正打着哈欠。 大人,咱们这茶要喝到什么时候啊? 随着茶盏稳稳地落在桌案上,背靠床沿坐着的那位大人转过身,露出半边侧脸来。 正是先前一早便回城的穆同。 穆同打着玉骨扇遮住大半脸孔,而后倾身往桥头看去。 这样好的箫声若不听完,岂不可惜? 侍书嘟嘟囔囔地靠近窗沿,顺着自家大人的目光往外看去,顿时惊讶地指着桥头的男女,问道:那不是文娘子和宋大人吗?大人可要下去打个招呼? 穆同轻摇着扇转回身,徐徐答道:不必。 侍书探身再三确定着,直至看清文娘子和宋大人的脸,这才转回来。 可是自家大人一句不必,倒叫他有些惊诧。 不下去,那您给文娘子准备的 触及自家大人的目光,侍书赶忙收口。 穆同俯首看着自己手中的玉骨扇,扇面洁白如玉,看着并不起眼,可摇曳间却有淡淡的光彩在上头流动。 而后他指尖轻动,扇面逐渐阖上,露出底下桌案上的一块红布封来。 窗外的箫声仍在继续,而他想做的事却不知如何开始。 穆同两指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 从在医庐门前起,他似乎就一直在等待着一个时机,可是文娘子拒绝与他同乘之后,他为什么不下车呢? 穆同凝眉不语,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若非文娘子,他原本并不喜欢这样喧嚣热闹的场面,既然掉头来了,为什么不能 他以为掉头追过来总有时机。 可是游遍街巷不是时机,河岸放灯不是时机,如今洞箫声起,似乎仍不是时机。 穆同一默,他一直等待时机,似乎便是一直错失时机。 想起府衙当中同僚对他的评价,穆同一时失笑。 他哪里八面玲珑,他从来学不会八面玲珑。 侍书候在一旁,看着自己大人面上替来换去、忽明忽暗的色彩,只提着壶重新为其斟了一盏茶水,一字半句都不敢多说。 自家大人形单影只。 他转目往看去 桥头却是人影憧憧。 文玉和宋凛生并肩而立,就着他的箫声看着沅水之上往来的花灯和船只。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连水流也慢了下来,只为能听到此曲终了。 只是戏有开场、曲有终场,悠扬婉转的乐声在船头岸尾飘荡一圈过后逐渐收拢,而后隐匿不见。 一曲罢,文玉仍有些回不过神。 今日是女儿节,街面上张灯结彩,游船上花香满盈,而来来往往的女儿家更是笑容满面。 可饶是这样欢庆的氛围,也难抵文玉心中莫名的哀愁。 直至宋凛生收了洞箫,倾身向前来,文玉才堪堪回神。 小玉觉得如何?宋凛生眼带笑意,面含春风。 在九月的秋夜里,他的眉眼似乎仍是那般温暖。 文玉眨眨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宋凛生。 两侧的烛光打在他的鼻尖上,将其照得透亮,似明珠点点。 丝丝缕缕的热气自其间喷薄而出,在微凉的夜风中显得尤为明显,让人避之不及。 文玉唇齿微张,愣愣地答道:好、很好! 宋凛生闻言抿唇轻笑,似乎心情很好,可待他靠近一步还欲说什么的时候,却叫一女声打断 是很好,宋二公子 此一声慵懒至极却又不失清亮,在街市上嘈杂的喧闹声中显得尤为抓耳。 文玉和宋凛生立时循声望去,正见一女子在桥中央倚着栏杆侧身过来与她二人对视,另有一白衣男子长身玉立伴在她手边。 那女子生的明艳大气,在桥上拥挤的人流中却能让人一眼便瞧见,实在出挑。 而她身侧相伴的男子也是身姿卓然、清正风流。 只是 文玉收回目光,自顾自地在宋凛生面上打量了一圈。 她怎么觉得,那男子与宋凛生倒有三分相像? 更何况她所唤的宋二公子,是指宋凛生吗? 据文玉所知,宋凛生在家中也是行二 宋凛生一怔,似乎有些许惊诧之色,见文玉看过来便收回目光与文玉对视。 不待他出声说什么,那女子便又接着开口。 我身侧这位公子正想与宋二公子切磋一番,不知二公子可赏光? 此言一出,文玉更是听得云里雾里。 哪有人一上来就要切磋的? 赢了倒也罢,若是输了让宋凛生的脸面往哪放? 文玉一把拉住宋凛生,踮起脚尖附在他耳畔匆匆说道:宋凛生,别怕,若你不想与他切磋,我帮你回绝了便是。 柔柔的气息在耳畔喷薄着,知道文玉在同自己说话,宋凛生不自觉地便稍稍躬身侧耳倾听着,以免文玉太过费力。 等她话音落下,宋凛生转脸极其认真地看着文玉,同她柔和一笑。 而后他郑重其事地拉起文玉的双手,那管洞箫也随之被握在他二人中间。 四目相对之间,宋凛生的眼眸亮若星辰,小玉,其实这件事我一直想了很久。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这个念头就萦绕在他心间经久不散,只是他一直也没寻到机会。 什么?文玉被他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绕得找不着北。 我虽独身在江阳,却一直很想向小玉介绍我的家人。宋凛生面上一热,说话也不自觉扭捏起来。 他曾经想过,这般行事会否太过卑劣,毕竟他与小玉并未有过什么约定,只是真到了此刻,他又开始抑制不住地希冀起来。 不知小玉,可否愿意? 文玉茫然地眨眨眼,似乎仍有些回不过神,只是听完宋凛生的话,她几乎没有犹豫,当即应声道:我、我愿意。 宋宅的人,不都是宋凛生家的人吗? 她都认得呀,哪里需要什么介绍? 眼见着宋凛生因为她的回应而笑逐颜开,文玉还不曾忘了正事,她赶忙扯了扯宋凛生的衣袖,劝道:不过我们可以归家后慢慢介绍,还是先应付眼前这两个要与你切磋的人罢! 言罢,文玉抬眸朝桥中央望去 夜风吹拂、栏杆空荡,哪里有什么人? 诶?文玉困惑无比,不由得惊呼出声,怎么回事? 正当她四下搜寻那两人的身影时,宋凛生一手牵住文玉,引着她转过身来 方才还在桥中央斜倚栏干的女子此刻已然到了文玉眼前,那白衣男子紧随其后,在她身侧站定。 乍然相见,文玉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这女子的五官生的明艳动人,而眉眼却十分英气。 方才远观已是万分惹眼,如今近看更加摄人心魄。 文玉一默,她和宋凛生不是还没答应切磋吗? 怎么人都寻到跟前来了 小玉。宋凛生颔首低眉,笑得很是清雅,我来为你介绍。 文玉看看宋凛生满含笑意的眼睛,又看看身前的这对同样面色友善的俊男靓女,登时有些转不过弯儿。 宋凛生要为她介绍什么? 这位是沈绰阿姊。 这位是我的兄长,宋霜成。 言罢,宋霜成轻轻颔首,而沈绰则是往前倾身笑眼弯弯地盯着文玉。 你好呀。沈绰伸出手同文玉打着招呼。 而文玉一时反应不过来,这热络熟稔的目光和招呼都让她感到茫然无措。 宋凛生要为她介绍的家人,不是宋宅的人,是面前这位沈绰阿姊和兄长宋霜成 是她说要帮宋凛生回绝的人。 她得缓一缓。 宋凛生心中一阵发紧,小心翼翼地留意着文玉的神色,见她未有不快,这才接着往下说道:沈绰阿姊,兄长,这位是 不必引荐了。沈绰干脆一手拉住眼前的小妹,笑道,文玉娘子嘛,我认得。 文玉指尖一热,赶忙俯首去看。 这位名唤沈绰的阿姊正紧紧拉着她的手,其熟悉热络的样子不似头一回相见,倒好像是久别重逢的亲姊一般。 你、你认得我?文玉迟疑地念道,可她印象里似乎并无这位阿姊罢? 第215章 是呀!沈绰眉梢扬起,目光流转间看过文玉身侧的宋凛生,宋二公子送回上都的家书,早已写过千百回文玉娘子的名姓了。 只是宋二公子的情谊无穷,家书的篇幅却有尽,否则,真不知宋凛生能写多少遍呢。 第284章 文玉闻言一顿,目中疑惑更甚。 宋凛生的家书,写她的名字做什么? 她来不及顾忌自己的手还被眼前的沈绰阿姊牵着,便抬首看向身侧的宋凛生,宋凛生,是、是这样吗? 宋凛生眉心微蹙、满面通红。 分明是月悬中天、漆黑一片,却不知是哪里的云霞飞上了宋凛生的双颊和耳畔。 小玉,是、确有此事。 隐而不发的心思忽然被人公之于众。 宋凛生是既难为情,却又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这些事情,他原本打算寻个机会自己同小玉说的,此时猝不及防地被沈绰阿姊挑明 虽在他意料之外,却又令他生出些许隐秘的欢喜和雀跃。 小玉会作何反应,他很想知道。 文玉的目光在宋凛生的脸上定了片刻,而后转回沈绰拉着她的手上。 既然连宋凛生的书信都看过,那想必真的是他的家人,不会有假 她相信宋凛生。 文玉忽而翻过手掌反握住沈绰,而后福了福身,柔声唤道:沈绰阿姊。 算是认下了眼前人。 而与之相对的沈绰笑意更甚,在文玉福身之前一把将其捞了起来,两手捏着文玉腋下便将她架在了怀中。 文玉娘子不必多礼。 她身量高,这样搂住文玉也丝毫不费力。 言罢,沈绰似乎仍不尽兴,索性抱着文玉在原地转了个圈。 文玉双脚离地、心中一惊,却是屏息凝神地不敢动作,任由沈绰抱着她。 不过是互相见礼,这位阿姊也不知何故高兴至此 沈绰对文玉的心思浑然不觉,仍搂着文玉左看右看,其唇畔的笑意是丝毫不减,反倒越发开怀。 这般粉雕玉琢、如珠如玉的女公子,真是便宜了宋二这小子。 沈绰阿姊! 宋凛生见状猛地上前一步,急促地唤道,与之同时甚至抬臂去拦沈绰。 他怕沈绰阿姊稍有不慎会伤了小玉。 只是先前一直不曾开口的宋霜成却忽然应声而动,伸手横在了宋凛生身前,不让他有机会靠近沈绰。 局面一时僵持不下。 沈绰的目光从宋凛生手上划到宋霜成手上,而后又在这两张有三分相像的脸孔之间逡巡一遭,终了才转目看向宋凛生。 做什么?宋二公子? 她知道宋凛生在想什么,怕她这个行伍之人下手没轻没重,会弄疼了他的文娘子。 不过她手中自有分寸,怎么会叫那样的事发生? 但见宋凛生这幅火急火燎的样子,沈绰倒有些惊奇了。 什么时候满眼都是书卷,张口就是文章的宋二公子,也会如此失仪了? 她调笑打趣的目光看得宋凛生耳根一热。 沈绰阿姊你这是明知故问。 宋凛生扫了一眼兄长横在他身前的手是动也不动,不过他自己也是丝毫不肯退让,预备扶着小玉下来。 小生。宋霜成淡声提醒,不得无礼。 而这头的宋凛生充耳不闻、毫无反应。 若是从前,他自然以兄长的话为首。 只是如今已不是从前了。 他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自然不会再事事听从于兄长。 宋霜成眼尾一扫,将宋凛生的神情收入眼底,他那又犟又倔的样子同在上都之时判若两人。 宋霜成不再多言,只在转目之时似乎是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阿绰。宋霜成低声唤道。 沈绰撇撇嘴,对宋家两兄弟的话语皆是置若罔闻,只顾着将文玉来回看了个遍,终了似总算看够了一般,轻轻地将文玉放下,让她得以双脚着地。 文玉后知后觉地踩了踩脚下的石砖,为眼前这位沈绰阿姊的体格感到些许惊诧。 没想到沈绰阿姊看着消瘦,却实在精干。 既是女子又是凡人,竟然能有如此的力气。 没吓着罢?文玉娘子? 沈绰见文玉一言不发,便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文玉眨巴着春杏般的眼睛,茫然地摇摇头,答道:我没事,沈绰阿姊。 宋霜成见了正欲收回手,却叫宋凛生一把拨开,直截了当地越过他去。 小玉。宋凛生牵着文玉,而后俯身将她周身扫过,没事罢? 我没事。文玉拍拍宋凛生的手背,安抚地说道:真的没事。 她是有些许吃惊,但却不是受惊,能有什么事? 可宋凛生仍是不放心,待将文玉仔仔细细地检查一番,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宋霜成在一旁气定神闲地看着宋凛生这幅与他三分相像的面孔上挂着着急忙慌的神情,不由得垂首看看了自己方才被拨开的手臂,而后哑然失笑。 小生自打回了江阳府,是胆子也变大了,力气也变大了 文玉一把将宋凛生拉起来,这才注意到先前看好的那把洞箫还在宋凛生的手中捏着。 她想起方才那宛转悠扬、动人情肠的曲调,当即便就着宋凛生的手朝身后的摊主示意:老板,这个我们要了! 随着摊主忙不迭的应声,文玉拎起挂在腰间的小龙香囊,从那红布封里取出一些碎银搁在了摊位上。 而后文玉转回身来,抬着宋凛生拿着洞箫的手腕,兴致勃勃地说道:宋凛生,这个送给你! 月夜、桥头、河畔,这一切看起来都与宋凛生很是相衬,再加上这管洞箫,更加是妙绝。 小玉宋凛生眸光亮亮,在街头巷尾的满目盈彩之中也不失颜色,小玉,我很喜欢。 随后,宋凛生垂首盯着手中的洞箫,以指腹来回摩挲着萧身,其爱不释手的程度自是不必言说。 倒是文玉,此刻忽然生出一丝难为情。 一管洞箫,宋凛生竟然高兴成这样 而且她还是花的宋凛生给她的银钱 文玉一手抚上腰间的小龙荷包,心中不由得想到,这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吗? 可这话她只能在心里想想,要叫她说出口那是万万不能的。 文玉心虚地抹了一把鼻尖,正不知说什么,便听见身边的人笑出了声。 成哥,我也给你买一个罢? 沈绰侧身去瞧宋霜成的脸,甚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得很是开怀恣意。 你喜不喜欢? 宋霜成面色不变,眸光划动瞥过后头那并不起眼的小摊,再转眼看回沈绰的时候,其唇畔似有一缕笑意。 阿绰,别闹。 沈绰挑挑眉,似乎并不打算就此作罢。 哎还是小生知情识趣。 沈绰阿姊。宋凛生收好洞箫,闻言无奈地摇头一笑,阿姊莫要打趣我。 还是说说阿姊和兄长怎会在此罢? 宋凛生与文玉并肩而立,对视一眼后又将视线重新投向对面的两人。 你到任许久,我和阿绰事务缠身不曾来探望,如今途径江阳正好来看看你可有政绩。 宋霜成眸光划过沈绰,同宋凛生答道。 可他身侧的沈绰却拍了怕他的肩膀,反驳道:什么啊? 沈绰眉心一拧,别了宋霜成一眼,你在路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说只要小生吃饱穿暖睡得香便好了吗? 言罢,沈绰似乎想到什么一般,压低了声音匆匆说道:这里只有自小的兄弟姊妹,没有天家臣子、贵贱尊卑,要是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小心我打爆你的头。 阿绰宋霜成的声音登时软了下来,柔柔地劝道。 好了!沈绰一扬手,毫不在意地摆摆衣袖,再说了,你是来看小生的,我可是来看文娘子的。 毕竟小生每封家书必定提及的人,可是比他本身更令人感兴趣。 沈绰笑眼弯弯地盯着文玉,却看得文玉心中一阵发麻。 文玉不由得挪步往宋凛生身侧靠了靠。 她在江阳这许久,拢共认识的人也就来回那么几个。 枝白内敛、乐回自持。 如今她乍然见了沈绰阿姊这样热络的,实在略有些招架不住。 宋凛生侧身俯首贴在文玉耳畔,悄声说道:沈绰阿姊乃是当朝的长公主昭成殿下,是以才会有方才那一说。 文玉听得清楚明白,随即便轻轻颔首。 只是小玉不必紧张,沈绰阿姊与兄长从小一处长大,就如同你我的阿姊一样。 宋凛生一手勾住文玉的指尖,借着衣袖的掩藏,既令人安定却又不过分亲昵。 第285章 小玉,放轻松? 文玉看着宋凛生的眼睛,肯定地答道,嗯! 有宋凛生这句话,她便放心下来。 文玉抬眼望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沈绰,壮着胆子唤道:沈绰阿姊。 诶!文玉娘子!沈绰似惊似喜,笑得很是畅意,我既受了你这声阿姊我想想 她不能让文玉娘子这声阿姊白叫了。 沈绰左右张望着,将周遭打量了一番,随即同文玉指着沅水两岸的花灯,问道:不若我将这两条街买下来送给你? 说着,不待文玉应声,沈绰便抬手打了个响指朝着身侧的宋霜成招呼着,成哥,明日一早就去办。 宋霜成无奈地摇摇头,若说是不情愿却反倒又一口应允下来,是。 宋大公子。文玉满脸惊诧,摸不准这两人是说的玩笑话还是当真的,宋大公子,不必如此破费? 文玉心中疑惑,破费倒是另一回事,只是这街市也是能随便买卖的吗? 第216章 宋霜成唇畔微弯、眼角带笑,同文玉颔首致意:文玉娘子不必客气,与小生一道唤我一声兄长便好。 文玉闻言转眼去看宋凛生,见宋凛生也是满脸期待,便索性应了下来,兄长。 好啦!一旁的沈绰笑逐颜开,拍着手朗声说道,既有了这声兄长,成哥再加两条街罢。 触及宋霜成转过来的目光,沈绰一面笑对文玉和宋凛生,一面凑到宋霜成的耳畔嘀咕道:就当是小生的嫁妆行不行啊?关键时刻,不许小气啊? 宋霜成眸光转动,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宋凛生和文玉,不由得唇畔勾起、轻笑一声。 都听阿绰的。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虽听不清楚沈绰阿姊和兄长此刻在说些什么,可方才那句再加两条街面却很是分明。 宋凛生笑着摇头,颇有些无奈。 毕竟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制得住沈绰阿姊。 宋凛生的目光划过自家兄长。 可这人,不偏帮沈绰阿姊便是好事了。 沈绰阿姊,兄长,既到此处不如一同游玩罢? 宋凛生环顾一周,看着满街的灯彩起伏飘摇,摊贩的叫卖相互交织,在这中间是波光盈盈的沅水流淌而去,载着晃来晃去的愿灯一往无前。 正好,也看看凛生究竟有没有政绩? 文玉噗嗤地笑出了声,她就知道宋凛生哪里肯叫人白白打趣? 宋凛生闻声垂眸看着文玉,随她一道笑了起来。 不同于往常的抿唇轻笑或者眉眼弯弯,宋凛生此刻放开了声音,笑得很是开怀。 宋霜成叫他这么一噎,亦是笑着摇头,却并不与他计较。 沈绰拉着宋霜成与文玉和宋凛生并肩而行,打趣道:好啊,你看看现在的宋二,哪里有一星半点小生的样子? 文玉转目看了一眼宋凛生,自他顾盼神飞的眉眼间,忽然觉得宋凛生也许一直就是宋凛生 会笑会闹,这才是凡人。 无欲无求,那成什么了? 说着话,四人皆是转身迈步往桥上走去,只是尚且不曾走到方才沈绰和宋霜成所在的桥中央,便见一人迎面匆匆而来 其似乎一面跑,一面喊着什么。 那急促的步伐和翻飞的衣角,即便是在摩肩擦踵的人群里,也很是惹人注目。 公子!文娘子!不好了不好了! 文玉耳聪目明、五感更甚凡人,因而只一眼便认出来人。 洗砚? 宋凛生闻言和文玉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中瞧见三分疑惑。 自方才下了马车起,洗砚便不曾和他们一道,怎么此时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他不是应该和 文玉心中一紧,莫名的焦灼不安瞬时升腾而起。 她随即提裙匆匆上前迎去,一把扶住了洗砚,不待他喘口气便逮着问道:洗砚,出什么事了? 看着洗砚只身前来,后头空无一人,文玉沉声追问:我阿姊呢?荇荇呢? 洗砚神色慌张、六神无主,见了文玉像是见了救星一般,他一把抓住文玉的衣袖,险些拜倒下去。 文娘子!公子!荇荇姑娘投河了! 此一声罢,似平地惊雷响彻夜空。 周遭人群的喧闹似潮水一般散去,五光十色的花灯也转瞬归于暗淡。 文玉脑海中忽然轰的一声炸开,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洗砚,她抬手上前将洗砚捞起来,确认道:你说什么? 郁昶修为高、道行深,更何况他本身就是从沅水底下出来的,那里是他的老巢 她不是担心他会有事。 只是洗砚这句话,实在是令她不知所措。 郁昶投河做什么? 小玉。宋凛生见文玉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不由得为她担心起来,先别着急,小玉。 言罢,宋凛生拍拍文玉的手背,从她手中将洗砚扶过来,洗砚,怎么回事? 一旁的沈绰和宋霜成此刻亦是正了神色,上前询问道:洗砚,细细说来。 殿下?大公子? 洗砚慌乱仓促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恍然道。 方才荇荇姑娘与我在河畔的那棵石榴树下放灯,原本说着待放完灯便去寻文娘子和公子 洗砚的目光带着七分羞愧、三分怯意,纠结万分地看向文玉,匆匆答道:可是不知怎么的,荇荇姑娘抬脚便往前走,我一路跟随只当她想看看江阳风光。 说着洗砚回身指向远处一眼望不见的河岸,待我们走到僻静处,荇荇姑娘竟一言不发地投入河中! 什么?文玉大惊,当即反问道,她一句话也没说? 是、是。洗砚的话音已然带上了哭腔,今夜自下了马车,荇荇姑娘便没很是沉默,更甚往常。 文玉心中翻涌着,似有惊涛巨浪席卷而来。 她不明白,郁昶此番何意? 救人要紧!快带我过去! 不论什么情形,她得先把人找回来再说。 莫说他不是什么穷凶恶极的大妖,即便他真是,可这数月以来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罔顾道义的事,她不能放任不管。 我已向周遭巡防的人求援,请了人下水去寻。洗砚匆忙转身带路,文娘子,这边走。 文玉一撩衣袍,拔腿就跑。 似一尾游鱼般在人群汹涌里逆流而上。 小玉,我与你一道。宋凛生见状登时跟上去,可迈出两步又不得不回身嘱咐道,沈绰阿姊,兄长,你们先在此处稍待,我 无妨,我和成哥也与你们一道去,多个人多个帮手。沈绰一扬手,示意宋凛生快些跟上。 宋凛生颔首,也不再推辞,转身跟上文玉的步伐。 他虽不知荇荇姑娘此举何意,但是她身份特殊、并非常人,不论如何也该谨慎对待。 只是他想不通的是,往日荇荇姑娘并没有什么反常之处,今夜是节庆时候,怎么会忽然 宋凛生敛去心神,不再多想,只亦步亦趋地跟随在文玉身侧,伸手为她挡开周遭的行人。 沈绰和宋霜成交换了一个眼神,亦是抬步紧随其后。 几人相继离去,匆匆前行的背影叫街道两边的灯盏拉长,随即又被来往的人群踩在脚下,待人流散去时亦随之消逝似不曾存在过一般。 街市依旧热闹,花灯仍然高照。 背对窗前的穆同正俯首盯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至一旁的侍书悄声提醒道:大人,文娘子她们她们走了 穆同原本敲击着桌面的指节登时顿住,悬在空中迟迟不肯落下。 心中那根紧绷的琴弦,似乎在刹那间猛然断开,发出刺耳的争鸣。 他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叹了一口气。 穆同扭肩回身,晦暗不明的目光打窗口探出去。 方才文玉站过的那处,摊贩仍在、明月依旧,只是再没有了文玉。 他顺着长街往前望,在拥挤的人潮中找寻着 却依稀能见到文玉那片淡青的衣角。 穆同指尖一紧,似不受控般登时拍在了窗沿上,随之情不自禁地张口 可他忽然顿住,尚未开口便收了声。 他这是在做什么呢? 一旁的侍书见状,却是无奈地劝道:大人,要不要此刻下楼去追? 第286章 窗外是人声鼎沸的街市,窗内是寂静无人的雅座,动静交织间,侍书的话无人应答。 只是他似乎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声,尚未等他听清楚,便混着风声消散了 穆同缓缓回身,动作间视线再次落到了桌面上静默无言的红布封。 良久,穆同才出声说道:回府罢。 侍书见自家大人抬步离去,衣角扫过桌案边上的时候那只红布封随之不见,他心下了然却又万般无奈,是,大人。 可未等他跟上,穆同却忽然顿住脚*步,回身嘱咐道:加派人手去帮巡防救人。 啊?什么?侍书猝不及防,有些怔愣。 穆同并未解释什么,只留下两个字便转身离去 去办。 是 侍书应声,大人的交代他虽不明白,可却并未推脱,当即便折身往另一头而去。 一窗之隔,底下街市依旧,上头人去楼空。 月悬中天、星辰满眼。 可此刻跟在洗砚后头的文玉脚步匆匆,丝毫没有驻足赏玩的心思。 怪只怪此景不当此情。 不远处的河岸已围了好些人,不过看衣装打扮幸而皆是府衙中巡防的衙役,并未惊动远处的百姓。 文玉回身望了一眼来处,灯火通明、喧嚣依旧。 此刻若是惊动百姓,必会引起恐慌,不如先将人疏散开 到了到了!洗砚一手拨开围在一处的人群,将文玉和宋凛生等人让进了最前方。 眼前的乌泱泱的河水,在月色的笼罩之下,水面越发清冷冰凉,让人一眼看过去只觉得遍体生寒。 文玉眼尾一扫,将周遭的人数粗略地算了算。 宋凛生。文玉轻声唤道,这些都是府衙的人? 宋凛生颔首,肯定地应声,是,皆是今夜巡防的衙役。 文玉盯着远处起伏不定的河面,波光粼粼的样子虽引人注目却也晃得人难以直视 迷离、危险。 叫他们全数撤回去,仍照旧巡防即可,不必候在此处。 若说郁昶是投河自尽,她是万万不信的。 他一只不知岁数几何的大妖怪,哪里会轻易那样想不开? 再者说,沅水这点水量恐怕还不够他喝一口,怎么可能就将他淹死了。 文玉心中有数,虽不知究竟为何,但郁昶定然是自己躲起来了。 这样一来,这些巡防的衙役就算捞个通天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最好就是将人撤走,她再另寻他法。 宋凛生眉心转动,只需一眼便能明白文玉的意思,他当即回身吩咐,却叫洗砚一把拦下。 不可!文娘子,荇荇姑娘还洗砚语带惊慌、面色失措地劝道。 第217章 洗砚。 宋凛生一把握住洗砚的手腕,轻声细语地安抚着,随即朝他摇了摇头。 出于对自家公子天然的信任,洗砚登时收了声,只是其双眼迷蒙、极尽懵然地喃喃道:公子 宋凛生轻拍其后背为他顺着气,同时打眼过去示意众人退下。 府中的衙役经过这数月来的熟悉,已然对宋凛生这位大人唯命是从,如今见他有吩咐,虽不全然理解,却也并无人出声反驳,当即便领命匆匆退去。 众人似潮水一般褪去,被留在原地的几人便显得更加出挑。 沈绰和宋霜成对视一眼,心中俱是颇为赞赏。 原以为小生这样温顺谦和的性子,在江阳府为官会有些抹不开脸面。 可如今看来,他将府衙中的人收拢得很好。 沈绰欣慰地颔首,看着前头身姿卓然的宋凛生,不由得想到 这下成哥总算不用担心这个小生这个阿弟了。 小玉,可有打算?宋凛生见众人皆已走远,这才低声询道。 文玉凝眉瞧着水面,想起那夜第一次在水下见到春蓬草的情形。 自郁昶现身后,她倒是并未去查证过那株春蓬草究竟还在不在水底,今日也许是个机会。 郁昶说他不是春蓬草,是与不是,待她探查之后自有分晓。 我下去看看。文玉唇齿微张、缓缓答道。 她有种莫名的预感,似乎郁昶投河而去,便是想要她只身下水寻他 如此这般,才能避开宋凛生和宋宅里的许多人。 难道是有什么话要说? 可是,她早已将郁昶的事告知于宋凛生,他此番举动实在是多此一举。 文玉微微叹息一口,随即敛去心神不再多想,不论如何,下去看看便知。 可待她迈步上前,宋凛生却是一手拦在她身前。 小玉,我去罢。宋凛生眸光坚定、措辞认真,这些时日我的水性大有长进,一定能找到荇荇姑娘的。 如今入了秋,夜里更是天凉水寒,若要小玉下水,他是不能答应的。 荇荇姑娘的事他知道个大概,想必这沅水尚且不能奈何荇荇姑娘 不必。 文玉摇了摇头,她明白宋凛生的一番心意,但是她更不愿意宋凛生以身犯险。 宋凛生,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她并非不相信宋凛生,只是无论如何,宋凛生总是肉体凡胎,便是水性长进了又如何? 要面对的不只是沅水,还有郁昶那头不知躲在哪里去了的妖怪。 小玉宋凛生再次开口,勉力劝道。 公子!文娘子!你们在说什么?洗砚满目疑惑,似有泪光,撤走巡防的人,却又在此处推脱吗? 他竟不知荇荇姑娘究竟是不是文娘子的阿姊。 难不成她是什么不相干的人吗? 他简直是昏了头,甚至不顾礼数地直接反驳道。 若是不去,我自己去便是! 言罢,洗砚不再出声,抬脚便直接往河岸走去。 一旁的沈绰见状不禁挑眉,而后抬手打了个响指,十分利落地唤道。 成哥。 在。 宋霜成应声而动,尚不及众人看清其身形,他已一把将洗砚捞了回来。 大公子?大公子!洗砚双脚离地,颇有些恍惚,只得匆匆问道,大公子,你做什么? 一时间,文玉和宋凛生的目光也朝这头汇聚而来,洗砚登时便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 宋霜成面色如常、并未应声,只一手将洗砚放在了地面上。 水边的湿地夜露深重,洗砚一个不当心便跌作一团。 好了!沈绰拍了拍手,一把扯过自己肩上的斗篷,都别这里争来论去了。 言罢,沈绰转身将斗篷系在宋霜成的身上,末了还拍拍他的衣领,好叫斗篷围得更严实些,免得漏了夜风。 别着凉了。 嗯。 宋霜成轻轻颔首,平静的眸光中闪动着一丝温情。 沈绰凝视着河面,距离方才洗砚过来报信,已有些时候。 我既是受了你们一声沈绰阿姊,那这救人的差事便由我去罢。 沈绰两手握拳,相互捏着指节,直至其咯咯作响,才松泛地迈步上前。 此刻,人不知会被水流冲到哪里去,幸而沅水并不湍急,应该还在附近,只是兴许已然落入了深处。 不过这都是小事,她自小熟识水性,又久在行伍之间,这还难不倒她。 此言一出,洗砚不由得大吃一惊,望着沈绰的目光也迟疑起来,殿下 宋凛生更是匆匆唤道:沈绰阿姊。 小生。宋霜成淡声阻止,而后轻轻摇头。 阿绰的本事他是知道的,旁人即便不信,他也不会怀疑。 兄长宋凛生欲言又止,在触及宋霜成的目光时悄然收声。 说话间,沈绰已然走到了河岸边上。 宋凛生劝告不及,只能侧身转目看向文玉。 文玉凝眉不语,一手覆额,揉了揉太阳穴,而后收起心思,谢道:那沈绰阿姊当心。 她知道,照此情形她和宋凛生很难拦得住沈绰。 莫说人家是一番好意帮忙救人,她不能不领情,况且若是她们反复推脱也难免引起怀疑。 届时她这个做妹妹的更是说不清为何自家阿姊落了水,自己却能泰然自若的在此徐徐图之。 文玉抬手碰了碰宋凛生的衣袖,后者当即明白过来,与她一道谢过。 多谢沈绰阿姊。 谢什么?谁叫我是你们沈绰阿姊呢?沈绰回眸一笑,眉眼之间英气十足,实在是明媚大方、动人心魄。 第287章 文玉咬着下唇点点头,算是回应沈绰,而后便见她身形一动、跃入水中。 水波登时铺开层叠的纹路,在河面上荡漾着,却并没激起什么浪花。 看来沈绰确实是游水的一把好手。 趁着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绰入水之处,文玉指尖弹出一星极浅极淡的青芒,从另一边钻入水面,紧紧追着沈绰而去。 沈绰既是为了帮她,那她也不会让沈绰有事。 夜色漆黑、天幕低垂,散落其间的点点星子似乎就环绕在众人身侧一般。 时间就在众人的缄默不言之中悄悄流逝着 眼见水面一片平静,文玉胸腔之中却打起了鼓。 文玉攥紧手心,闭上双眼,以灵力向四周探出去,企图感知郁昶的气息。 即便郁昶说他不是春蓬草,但是他身上的那股藻类芬芳却一直持续着,不曾间断过。 文玉循着记忆里的那道气息一直追寻着 宋宅、医庐、街市、河岸 白日里郁昶一路走来留下的气息仍在,可入夜之后到了河岸边上,却忽然什么也没有了。 文玉睁眼望着风平浪静的水面,心中总算明白过来。 郁昶是故意切断了自己的气息,他这是在躲着她。 毕竟彦姿可不会闲得无聊来追踪他的气息。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文玉转头轻唤道:宋凛生,我 哗啦的一声响起,水面上登时便出现一个不大的豁口,众人打眼瞧过去,正见沈绰破水而出的身形。 阿绰。 宋霜成是头一个发现沈绰的人,毕竟他的目光从方才沈绰下水就从没移开过一星半点。 当心。 宋霜成匆匆上前一把将沈绰自岸边带至身侧,而后单手解开斗篷顷刻间便将沈绰围住。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未有片刻的耽搁。 宋霜成一面为沈绰擦拭着发间的水渍,一面问道。 情形如何? 跟上来的文玉和宋凛生、洗砚亦是满目期待地等待着沈绰的回答。 沈绰环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在了文玉身上。 只见她面带愧色,无奈地叹了口气,文玉娘子,水下并未见到任何人影 枉她自恃身手了得,可是却没能帮上文玉娘子什么忙 沈绰眸中失了方才的色彩,此刻已然尽是担忧。 文玉静默不语,心中的猜想更甚。 若是郁昶存心躲着,沈绰阿姊不过是凡人,又哪里能真的寻到郁昶。 倒也在她意料之中。 是否还是将巡防的人调回来,扩大搜寻的范围? 沈绰凝视着文玉,低声建议道。 看看能不能找到人 或者是尸身 文玉抬眼看去正与沈绰对上,宋霜成仔细地擦拭着沈绰的发丝并未出声,一旁的宋凛生则是侧身静候着文玉的回答。 不必。文玉抬手制止着,而后同宋凛生嘱咐道,宋凛生,秋夜寒凉、更深露重,你先带沈绰阿姊和兄长回府安置好不好? 这许多人在这里候着,并不能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她怕反倒拖累了沈绰阿姊的身子。 更何况,她接下来要做的事,也不好同众人交代。 可是荇荇姑娘!洗砚猛地出声,而后匆匆转身欲走那我去报府衙调动人手来。 洗砚。 宋凛生轻声制止着洗砚,目光却是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文玉的双眼。 你先送沈绰阿姊和兄长回府。 他知道小玉的打算,他兴许帮不上忙,但绝不会给小玉添乱。 可若是要他回府,将小玉一个人留在这夜色中,他也是不能答应的。 可是公子洗砚眉心紧蹙、焦灼不已,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公子 此处有我和小玉。宋凛生微微侧头,给了洗砚一个安定的眼神,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洗砚还欲说些什么,一直静默不语、专心致志地为沈绰擦着头发的宋霜成淡淡开口。 洗砚,相信你家公子。 此话一出,就连沈绰也不由得愣了愣,其目光自宋霜成和宋凛生面上划过,而后亦出声劝道:洗砚 洗砚眉心疑惑不减,可心里到底是安定了些,公子,文娘子,当心 宋凛生颔首应下,而后目送洗砚护着沈绰阿姊和兄长离去,直至三人的身形完全消失于夜色中,再也瞧不见的时候,他才靠近文玉悄声问道: 小玉,你预备如何? 第218章 街市上人潮汹涌,河岸边风平浪静。 在漫天星辰底下,宋凛生的话语混着夜风消散。 文玉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深不见底的沅水,回身同宋凛生嘱咐道:宋凛生,你在此处等我,哪里也不要去,更不要下水寻我。 小玉宋凛生抬袖欲言,眉眼中尽是担忧之色,你 相信我。文玉一手拍了拍宋凛生腰间的青苏玉玦,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其中,等我回来。 宋凛生垂眸顺着文玉的指尖看去,那块青苏玉玦在浓稠的夜色中泛起点点微蓝的星芒。 嗯。 他相信小玉。 文玉牵动唇角,挤出一丝笑意,好叫宋凛生心安,而后便转身下水。 宋凛生匆匆几步跟上,在文玉消失的岸边驻足,一双眼紧紧锁在沅水河面。 他相信小玉,却也不免担忧 沅水深处、藻荇交横。 郁昶面若寒霜、眉心紧拧,一身玄金袍衬得他越发沉默寡言,凌冽的双眼中微光闪烁、变幻莫测,再没了白日里那青衣罗裙的清丽。 他毕竟不是真的人类女子。 就算再如何压抑自己的气息,借着一副幻化的躯壳掩藏在文玉身边,可他终究不是文荇,更不是文玉的阿姊。 郁昶垂目,看着水流、虫鱼自指尖穿行而过,他微微蜷手似乎想抓住些什么,可始终是徒劳无功。 方才街市上的情形,似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替来换去地显现着,令他不得不直面有些逃避已久的问题。 想起从前他被法阵捆在沅水底下千万年,法力受制、寸步难行,那时他想为自己寻一个缘由却又无能为力。 可如今,法阵已破、定元锁已解开,再没有什么能压制他的法力和修为。 不论是水底还是岸上,他来去自如、随心而动,似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但是为什么他觉得此刻与千万年前也并无不同。 从前寻缘由寻不到,如今求因果求不得。 文玉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郁昶痴痴地望着指尖的水流,似有形而终无形。 他以为待在她身边,总有结果。 可是榴花逝去、硕果满枝,数月来他其实一无所获。 除了平白地与与那些人斗来斗去,使得他心绪不宁以外,最令他受挫的,其实是文玉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的将他放在眼里。 今夜在长街上,她与宋凛生那个凡人嬉笑打闹、游玩放灯,却是一时片刻也不曾想起他来。 郁昶掌心收拢,指缝间震动的水流使得游鱼四散,可不管他如何紧握,却仍是两手空空。 一个凡人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尚且那般重要。 那他呢?他算什么? 他改换面容和身形待在她身边,又算什么? 郁昶凝眉闭目,不由得轻叹一口气,而后散去力气,整个人缓缓地下坠着,直至最后蜷缩在一处。 就如同尚在襁褓之间的婴孩一般,寻求着最令自己心安的姿势。 随着郁昶的下落,从更深处直直冒出一片硕大的黑影来 枝叶繁盛、形貌昳丽,正是春蓬草无疑。 似乎是想接住郁昶,那春蓬草的叶片舒展着,将郁昶周身包裹起来,却又不见真正地将他缠绕住。 离我远些。郁昶淡声开口,虽说不上厌恶,却也着实不悦。 那叶片缩了缩,最终仍是不敢过分痴缠,只得隔着水流缓缓托住郁昶。 郁昶长舒一口气,似乎很是无奈,他悠悠睁眼,抬手抚过春蓬草的叶片。 柔顺、光滑,触手似锦缎般的微凉。 他早说过,他不是春蓬草。 你说,她究竟怎么了? 那叶片似有灵性一般,不再畏惧郁昶,反而是顺着他的指尖缠绕上来。 第288章 可对于郁昶的疑问,其却是沉默无言、并未回答。 我忘了,你只是一株草木,并未化灵。 许是时日太久,他已然忘却了这桩事。 说来,这春蓬草还是她当年以灵力所化,同定元锁一道留给他的,可如今她见了自己却当他是春蓬草了。 水流不息,游鱼穿行。 和当年一样,却已不是当年的光景了 郁昶的双目蒙上一层薄雾,似有片刻的恍惚。 这里曾经是封印他的法阵,是他最想逃离的地方。 可如今怎么怎么反倒一有事便往此处跑了 郁昶一手覆面,遮住大半形容,沉半晌后,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 他仰面望去,沅水在月色的照耀下,似有缕缕银光穿破水面直往水底深处而来。 日月尚有轮换,山河也有移转,那世事又怎么会一成不变呢? 即便他是妖,也不例外。 郁昶闭目,心下一沉,随即再也无法抑制那压抑万年的修为和潜藏已久的心绪。 周遭忽有暗流涌动,随着郁昶释出越多的法力,而越发激荡起来。 而这头文玉一路向下,顺着记忆中那株春蓬草所在的位置追寻而去。 郁昶既无亲人又无师门,她想不出除了先前她见过的那株春蓬草,他还会有何处可去。 越往下,越是一片漆黑,似有无形的遮挡将月光隔绝在外,令人看不清前路。 文玉一把拉过腰间的青苏玉玦,借着其闪烁不已的青蓝光芒前行。 奇怪,这下头似乎有什么东西令青苏感到害怕,不然它不会晃成这个样子。 文玉凝眉,心中大约有了猜想。 是郁昶罢? 毕竟在强大的妖力面前,青苏有这样的反应也不奇怪。 郁昶?文玉一路往下,并时不时出声呼喊道,郁昶 波涛变幻、水流汹涌,原本风平浪静的沅水河底忽然生出一股急流。 文玉眼见那株春蓬草的枝叶晃动着,其后影影绰绰似有一人,可正当她欲往前查看,却被横在身前的急流挡住。 郁昶,在做什么? 周遭的水流越发湍急,甚至好几处都生出颇为汹涌的旋涡。 可她仰面看去,往上的水面上却仍是一片宁静、丝毫不受侵扰。 这才是郁昶真正的力量吗?或者说十之一二? 他究竟是怎么了?要将自己锁在沅水底下,总不至于是炸着水花玩儿。 文玉一手捏诀,定住身形,使得自己不受其所扰。 可是她也只能做到不受影响而已. 她虽跟着师父修行,却尚无自己的法器。 眼前这样的情形,她并不能一剑破开这急流促成的屏障。 文玉眉心一拧,心思回转间,当即便想要凭这通身的修为硬闯过去。 难不成这小小激流,还真能将她伤了不成? 文玉两手捏诀,口中默念着师父保佑、敕黄帮忙,随即便欲往前冲。 只是她驱动着水流为自己劈开一条道路,正向前不足三两步便直直地撞上什么东西。 其坚硬稳固有如泰山,使得文玉登时便觉得头晕眼花、星月移转。 你来人似有惊慌,停顿一瞬后才接着问道,没伤着罢? 虽然急促,可若是凝神细听也不难听出其中的担忧与关怀。 可文玉捂着鼻尖双眸紧闭,正担惊受怕自然顾不得那许多。 忽然听得此声,她登时睁眼,望着眼前熟悉的脸孔,急忙唤道:郁昶! 说话间,文玉垂眸看着郁昶一手搂在她腰侧,帮她稳住身形。 而他身后那些原本汹涌翻滚着的滔天巨浪与混沌旋涡竟转瞬消逝不见,就好似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文玉心下惊疑,却更加确定了那些皆是因为郁昶所起,她两手登时扣上郁昶的肘间,郁昶,你在这儿做什么? 郁昶双眸忽明忽暗,在水波的映射下,其目中的神色越发叫人看不清楚。 他耀石般的眼睛紧紧盯着文玉的面庞,却间她唇齿一开一合间,仅仅只是问他在此处作甚而已。 郁昶静默一瞬,登时便想撤回手。 他还以为,文玉的担心他才来寻他。 不问他为什么在此处,却问他在此处作甚 可最终他却仍是牢牢地揽住文玉,生怕她在水流激荡过后残存的法力之下受伤,而后沉声答道:无事。 文玉偏头难以置信地横了郁昶一眼,企图在他凌厉的眉眼之间找出些许的破绽。 无事?文玉一掌拍到郁昶胸前,怒道,既无事做什么躲在此处,叫我好找? 她虽是妖精,却并非水生的妖精,与郁昶这样既能控水又能以水为介质修炼的大妖,还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在水下这些时候,她可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可文玉话虽如此说,心中却并无真的埋怨郁昶的意思,她甚至有些庆幸,幸好没什么事。 郁昶感受到文玉的手掌划过胸膛,不由自主地轻微耸了耸肩,而后叫他极力止住。 他疑惑的目光顺着往下看去,随着文玉话音落下,其眼中竟慢慢生出一丝丝光亮来。 你、来找我。 郁昶转目紧紧盯着文玉的双眼,似乎急于在她身上确认着什么。 原本他只是觉得心烦意乱、困苦莫名,一时间失了方向和头绪,想要在沅水底下冷静冷静。 可若是文玉来找他的话 是不是意味着,她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他在烦恼着什么? 郁昶心思微动,就连扶在文玉腰侧的手也不由得紧了两分。 是啊! 文玉目光坦然地回答,未有一丝躲藏,旋即想起什么,又接着说道。 先前那些衙役和沈绰阿姊来找你,为什么躲着人家? 不必多问,文玉也知道是郁昶自己将人隔绝在外,否则那许多人怎么可能真的发现不了他的踪迹。 他到底知不知道,在众人眼中他还是个凡人,是她的阿姊文荇? 这样胡闹,回去又该如何向旁人交代? 郁昶原本总算舒展开来的眉眼,再次随着文玉的话而拧起,他并不回答,反而沉声问道: 那是谁? -----------------------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9章 一个宋凛生还不够,又从哪里冒出来的什么沈绰阿姊? 她不是说他才是她的阿姊文荇吗? 那他这些时日为了免去她的麻烦,每日都身着女装将自己打扮地奇形怪状算什么? 他的考量又算什么? 郁昶心中不忿,却又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似有一股莫名的气流在身体里游走着,令他浑身不自在。 文玉触及郁昶晦暗不明、几经变化的目光,虽有些疑惑,却仍是接着说道:是宋凛生的阿姊,不过那不重要。 她摆摆手,将方才的话抛诸脑后,重要的是 郁昶胸腔里翻涌着,尚且未听清楚文玉所言,便抬袖将文玉扬起的手捉住而后强硬地令她与自己十指相扣。 有些事情,他一直怀疑却从未求证过。 原本想着慢慢观察一番,再做决定,可一拖再拖直至今日也没什么长进。 他不能再等下去,也等不下去。 从前他们身份天差地别,自没什么可分说的,可如今既然同为妖怪,那他们才是真正的同类。 那个宋凛生再好,也不过是个凡人,怎么能与她比肩。 郁昶双目深深地凝视着文玉,而后忽然闭了眼,探出的妖力自掌心钻入文玉的身体,企图感知她体内的灵力。 若是她脑海中有关于他的记忆,哪怕一丝一毫也足够令他发现。 文玉指尖微微蜷缩着,颇有些茫然无措,看着眼前紧闭双眼的郁昶,一时之间就连方才要说什么也忘得一干二净。 郁昶这是要做什么? 文玉垂眸看了一眼被郁昶握住的掌心,其间似乎有丝丝淡白的星芒亮起,在漆黑的沅水之中显得极为耀眼。 她有些捉摸不透,就连挣脱也没有力气。 陌生的感觉令她感到无措,却又并不是害怕。 那股淡白星芒似乎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郁昶 他想做什么? 嗯。 郁昶淡声应道,却并未多说什么。 只是随着妖力的探入,其眉心越拧越紧。 沅水寒冷,他心中亦是一片冰凉。 他只当千万年来他早已习惯,可此刻才忽然发现,沅水竟从不曾温暖过。 那些温暖的记忆,难道都是假的吗? 第289章 到底什么是真的? 他想要看到的文玉体内有关于他的记忆,竟然是一片空白。 郁昶难以置信,仍旧不死心,随即加强了妖力的注入,企图再探一探文玉的来路。 若无有关于他的片段,也不要紧,至少让他看看文玉究竟来自何处,又是如何流落至此。 他在沅水河底的这千万年,外头究竟生了何事。 可毫不意外的是,文玉识海中仍然是一片空白,什么有用的讯息也没有。 郁昶眉心蹙起,不由得前倾几寸,试图感知地更加清晰一些。 后春山、梧桐祖殿、往来的香客,啁啾的鸟雀,蹦跳的兔子 碎片化的记忆在郁昶眼中一一划过,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难道是他解开定元锁的时日尚短,妖力并未全然恢复,是以无法与文玉的灵力产生共鸣,更别提冲突阻碍探知她内心深处的记忆。 郁昶心中一动,瞬间加强了掌中的妖力。 郁昶顷刻间,文玉吃痛地喊出了声,郁昶。 似从一片混沌中猛然清醒,郁昶忽而抬首睁眼,文玉的面容就在身前,令他生出些许实感。 郁昶卸了力气,不再禁锢着文玉的手,那道淡白星芒自然随之消失不见。 而后他扶在文玉腰侧的手微微用力,将文玉整个人带入怀中,另一手则揽过文玉肩头,将他的下颌埋在文玉的发顶。 没事、没事的,别怕。 郁昶不是能言善辩的人,甚至在沅水底下的这千万年来,除却藻荇游鱼,他连旁的什么活物也没见过,更遑论与之交谈。 是以,此刻他只能用最干瘪、贫瘠的语言,略显生硬地安慰着文玉。 至少有一点他很清楚,他不想让她痛。 郁昶收住周身的妖力,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泄露。 依照文玉眼下的这幅躯体和修炼的境况,尚且不能够安全无虞地承受他的妖力。 郁昶心中一默,罢了。 文玉愣愣地看着眼前郁昶高大的身躯在她面颊上投下的阴影,总觉得莫名的情绪在她身侧涌动。 从前郁昶虽然寡言少语,却极少如此伤情。 文玉抬手抵在郁昶胸前,将他推开,而后双眼直视着郁昶。 虽有些莫名其妙,可是却并没有要探究的意思,她只是想起方才未说完的话。 郁昶,我说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别闹了,跟我回去罢? 既没有什么旁的事,他总不能一直缩在沅水底下不见天日,分明在宋宅住得好好的,没必要再忍受水里的潮湿和阴暗。 郁昶闻言眸光一亮,水底的波光似尽数滑落其眼中,而他心里更是起伏不定、生出些许别样的情绪。 你、你想让我跟你回去? 若是想要他与她一同回去的话,是不是意味着她其实是舍不得他的 是啊。文玉毫不犹豫地答道。 郁昶唇畔微弯,似乎某种隐秘的猜想得到了验证。 可尚未等他笑出来,文玉的另一句话便响彻耳畔。 难道你另有去处? 郁昶面色一凝,顿时笑意全无。 他并非没有旁的去处,只是他如今还不想去罢了。 可难不成文玉要他跟她回去,只是以为他无处可去,出于可怜而收留他不成? 并无。郁昶心中不悦,可面上却又不好发作,只有淡淡应声答道。 文玉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而后一把抓住郁昶的衣袖将他拖着走,那就跟我回去。 郁昶凝眉不语,任由文玉拉着他在水中的藻荇之中穿行。 那是?文玉忽而见了什么一般,指着身前不远的某处,那是春蓬草? 郁昶顺着文玉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春蓬草舒展的叶片随水波而动,远远观之就如同在与文玉招手。 嗯。 这春蓬草是当初她用他的一缕法力所化,是用来困住*他的一种阵法,因着原本便是来自于他本身的力量,因而与他相生相克、强弱一体。 即便后来他法力大增,却也无法逃脱。 直至 郁昶垂目看了一眼身侧神采奕奕的文玉。 直至文玉忽然出现在沅水河底,春蓬草上的禁制才随之而解。 她曾经说过,总有一日会放他出来,如今看来确实也不算失约。 原来你真的不是春蓬草? 文玉望着越来越近的春蓬草,忽然满面惊奇地回首看了一眼郁昶,似乎很是惊诧。 我还以为你同我说着玩呢! 言罢,文玉松开郁昶,整个人朝着春蓬草的位置靠过去,一边赞不绝口一边仔细打量着春蓬草的叶片。 嗯,我不是。郁昶亦步亦趋地跟在文玉后头,目光也随之落在春蓬草上。 你知不知道,那日这春蓬草叶划伤了我的指尖,取了我一滴血。 文玉煞有其事地围着春蓬草绕了一圈,而后在其高高昂起的叶片上敲了敲。 原本还想着找你算账的,既然你不是春蓬草 在深蓝黝黑的水底,文玉笑得很是明媚大气,那神采似乎能将周遭点亮,她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道: 那便与你无关。 可她的神色轻松,郁昶心中却是一紧。 郁昶忽然凝眉,一把握住文玉的手腕将她十指一一检查过,再次确认道:它取了你的血? 文玉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有些迟钝地半晌才反应过来,应声答道:是啊 不过,一滴血而已,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罢? 郁昶怎么紧张成这样? 郁昶眉目低垂,仔细凝视着文玉指尖那早已消失不见的伤口,一个大胆的猜测却在心中愈演愈烈。 一滴血。 解开春蓬草禁制和阵法的难道是文玉的这滴血 郁昶猛地抬头,正对上文玉疑惑不解的目光。 那双澄明清澈的眼睛,就算在漆黑的夜和幽暗的水里,依然保持着最闪亮的色彩。 他忽然不愿意叫文玉卷入这些未知的谜团当中。 嗯。郁昶别开脸,不再去看文玉,没事。 不知为何,他觉得文玉这双眼睛似乎本来就不应该收到任何杂质的侵扰。 文玉看了看郁昶,又看了看被他握住的手腕,不由得缓缓抽回手,而后追问道:不过,你若不是春蓬草,那你是什么? 就好比她是碧梧树,敕黄是大黄牛,郁昶既是妖,总得有个原形罢? 郁昶闻言转脸过来回看着文玉,却是淡淡地没有说话。 四目相对之时,文玉只觉得周身发冷,仍不住缩着脖子打了个寒颤,你若是不愿说便罢了,不强求、不强求。 你想知道?郁昶眸光闪烁,似在思索着什么。 想、想知道?文玉眉梢一扬,试探着接着往下说,倒也没有那么想知道。 但若是郁昶大发慈悲,能给她看一眼就好了。 毕竟像他这样的大妖,原身还不知有多威武呢! 文玉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可灵活生动的眉眼却出卖了她此刻的想法。 郁昶面色不变,待文玉心里嘀咕完毕这才强忍着笑意,扔下一句便兀自往前走去。 不想知道便罢了。 文玉丢下缠在她身侧的春蓬草,飞快地抬脚便朝着郁昶追去,诶? 他一身玄金衣袍随着水流翻飞,却忽而从层叠的衣角之中钻出一尾,其颜色洁白、鳞甲坚硬,隐约之间似有淡淡金光闪烁其间。 文玉忽然顿住,怔愣间甚至忘了继续往前,她抬首将目光向上移去。 郁昶浓稠如墨的发顶上,钻出一对银白中带着点点朱红的触角。 那是 文玉心中一震。 第220章 似乎察觉到文玉并未跟上,郁昶随即止步不前,在深沉无光的水流间回过头来。 那触角上泛着银白、朱红两道光晕,将周遭点亮,郁昶妖冶却又不失稚嫩的脸庞就那么明晃晃地显现出来。 她曾在春神殿的藏书里读到过,上古时期曾有一天生地养的妖物现世,其集创世与灭世之力,是一体同生、善恶难分的存在,后世皆称之为 蛟。 郁昶文玉一手指着郁昶的头顶,愣愣地开口,你是蛟龙啊 露水滑落、星辰隐去。 街市上的人潮较之先前总算宁静些许,而沅水河畔寂寂风声一如方才。 宋凛生仰面望着辽阔无边的天幕,忍不住深深叹息一口,而后垂下头颅继续紧盯着水面。 第290章 水天一色,风月同行。 宋凛生的指尖自腰间那块青苏玉玦上反复抚过,那点点青蓝的星芒忽明忽暗一如他起伏不定的内心。 哗的一声响起,四溅的水花自那豁口中喷涌而出。 宋凛生一惊,赶忙应声寻过去,当即便认出了来人。 小玉! 文玉两手打横抱着郁昶,或者说是抱着她的阿姊文荇,似一尾游鱼般自水面钻出来,而后很是灵活地朝着岸边游过来。 小玉,当心。 宋凛生匆匆上前,也顾不得什么便整个人趴在潮湿的地面上,伸手将文玉和郁昶拉上岸。 呼文玉双手穿过郁昶的腋窝将他拖上岸安置好,回身同宋凛生答道,我没事。 你和文荇阿姊怎么 你怎么弄成这样? 四目相对,宋凛生和文玉竟一同开了口,而后又同时顿住,两人眼中的讶异随即化为了然。 文玉不由得失笑,她看着宋凛生衣角沾上的草叶和露水,更有甚至还别到了宋凛生袖间。 宋凛生顺着文玉的目光看去,见自己一身狼狈,也是笑出了声。 小玉,委屈你了。 宋凛生解开外袍,将上头的草叶一一摘去,而后将其披在了文玉肩头。 不过,文荇阿姊这是怎么一回事? 文玉摆摆手,不知从何说起。 许是呛了水罢 方才在水里,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可她一说起蛟龙的事,郁昶似乎是想接话的。 可尚未等他开口,竟忽然晕了过去。 文玉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便只能先将他拖上岸。 她不是有意瞒着宋凛生,可是这中间太过复杂,她还没想好怎么同宋凛生解释。 没事,我们先回府,再请些郎中来瞧瞧。 言罢,宋凛生似乎想起什么,探寻的目光向文玉投去,紧接着询问道:郎中能请吗? 能,这有什么不能。文玉起身一把将郁昶拽起来,你放心罢,不会有事。 她知道宋凛生的意思。 凡人的法子对郁昶不一定有用,但也不能说全无用处,总要尽力一试。 好,就依小玉所言。宋凛生抬手将郁昶从文玉手中接过。 可在想要摆弄郁昶的手臂之时,又不由得有一丝犹豫。 看着眼前女子打扮的文荇阿姊,宋凛生紧了紧掌心,而后将其架在了自己肩上 总好过让小玉劳累。 小玉,车架就停在不远处,我们宋凛生朝前看了一眼,同文玉示意。 走。文玉颔首,从一面搀着郁昶。 尚未走出几步,一人影便忽然窜出来横在文玉身前。 荇荇姑娘!荇荇姑娘没事罢? 文玉冷不丁叫他骇了一跳,猛地收住脚,待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来人竟是洗砚。 洗砚文玉眉心直突突,忍不住扶额,不是让你送沈绰阿姊他们回去吗? 荇荇姑娘这是怎么了?还有气吗? 洗砚躬身低头去查看郁昶的面容,甚至向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至于文玉问他的话,他是浑然不觉、置若罔闻。 洗砚将沈绰阿姊和兄长送回府之后,才又驾车过来的。宋凛生无奈地摇摇头,解释道。 文玉扯扯唇角,看着洗砚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不知该怎么劝他。 她还真想一把推开洗砚,同他说行了行了。。 这能说吗? 文玉一把拍在额角,颇有些无奈,要是郁昶醒来看见洗砚这幅样子,不知会不会一掌将他拍飞。 到那时,她该怎么做才能拦住郁昶。 洗砚掏出帕子将掌心擦了又擦,而后小心翼翼地托住郁昶的左手,同宋凛生说道:公子,我来罢。 等等 没事的公子,还是我来,你照看好文娘子便好。洗砚兀自说着,全然没察觉宋凛生的沉默。 洗砚。宋凛生眉心一动,抬眼望向身侧好一顿忙活的某人,我没说话。 此言一出,文玉心中警铃大作,转眼过去果然瞧见洗砚仍呆呆愣愣地看着宋凛生。 公子?什么? 宋凛生勉强地勾勾唇角,侧目看向肩头的女子。 其喘着细气,似乎很是虚弱,可她却有力气将手从洗砚手中抽回,而后抬眼正视着洗砚 我说,等等。郁昶转动着手腕,目光却是一动不动地落在洗砚的脸上,我自己能走。 说着,郁昶站直了身子,就连原本搭在宋凛生肩头的手也一并收回,就好像真的一星半点的事也没有。 洗砚怔愣着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即便再三确认过,却仍是有些难以置信,他唇齿蠕动了好半晌才挤出一句。 荇荇姑娘你、你没事罢? 郁昶抬脚往前,正欲越过洗砚而去,却在听到他的问询之后,停住了脚步。 我没事。 文玉眼见擦身而过的两人,赶忙拉着宋凛生追上去,而后一把挽住了郁昶的小臂。 他不要洗砚扶着他,兴许是不想叫人察觉异常,那她扶着总没事。 若是没事,那方才在水底是怎么回事?文玉小声嘀咕着,用仅有她和郁昶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问道。 郁昶垂眸扫过文玉的手,这回倒是没急着挣脱,却也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郁昶一手抚上戴在胸前的定元锁 正中那抹朱红的宝石光芒闪烁、忽明忽暗,在与郁昶的指尖相碰的瞬间,更是有轻微的轰鸣声在他的脑中响起。 定元,是想告诉他什么? 方才在沅水底下,他并未显出全部的真身,只不过化出了首尾而已。 可当文玉靠近查看之时,定元锁似有异动,那些他原本有意压制的妖力竟游遍全身,忽然之间似不受控一般几乎要冲出体外。 他尽全力压制,却险些承受不住,竟就那么昏死过去。 郁昶凝眉不语,这件事还真是越来越叫他看不明白了。 他试着蜷了蜷指尖,重温着力量受控的感觉,与方才的失序全然不同。 文玉瞧他不答话,也不好一直追问,只能撇撇嘴扶着他前行。 一旁的宋凛生见了也跟在郁昶的另一侧帮手。 他不在乎这位文荇姑娘为何会只身投河,也不想猜测她为什么要在水底待这么久,但若是小玉想救她,那么他也会尽全力。 一时间,唯独洗砚还愣在原地。 诶?荇荇姑娘你等等我! 洗砚一拍脑门,赶紧拔腿跟上。 他今夜不是才送了荇荇姑娘红布封的碎银吗? 莫说岁岁平安,怎么就连今日的平安也保不过去? 看来他还是得走一趟梧桐祖殿才行,放眼江阳还是春神娘娘庙祈愿最灵验。 等等我啊!公子!文娘子! 洗砚的声音顺着河岸往上,一直游过小河湾、飘过芦花荡。 走在前头的文玉挥挥衣袖,是说不出的闲适与潇洒。 不等 宋宅,观梧院。 斜阳西沉、霞光满天,秋日里的光照一如往常般地爬上窗棂,自缝隙间投在文玉的榻前。 文玉迷迷糊糊间往床榻更深处缩了缩,不想暴露在阳光底下。 她原身可是棵树,一向是喜欢在春日里抽芽长叶,不喜欢在秋天随风枯黄的。 文玉这般想着,不由得在锦被上蹭了蹭,可是忽然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 不对,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怎么日头都照到她脚边儿了! 顶上的纱帐随风而动,有缕缕金光自其间穿行而过,依照她往常的经验来看,此刻约莫宋伯都要差人来请她用晚饭了。 文玉闭了闭目,有些难以置信。 她不过是午饭后回屋小憩片刻而已,怎么一觉睡到现在? 思及此处,文玉一骨碌从榻间翻起来,正欲下床找找鞋袜,却冷不丁叫榻前人骇了一跳。 呀文玉失了力道,跌坐在榻上,粉白的衣衫交叠着似一朵盛开的鹅毛粉黛,阿柏?阿竹? 阿柏和阿竹二人斜靠在榻沿,一人正慢悠悠地打着扇子,另一人则托着腮瞌睡着。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文玉膝行两步跪坐在阿柏身侧,而后一手夺了她手中的扇子,转头为阿柏和阿竹扇起风来。 嗯?嗯?阿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似乎仍在睡梦之中遨游,文娘子,你醒啦? 第291章 阿柏则机警得多,一瞧便是时刻清醒着,甫一见文玉起身便掉头去准备净脸的帕子和干净的鞋袜。 能做什么?不过是陪着娘子午睡呀!阿柏捧了银盆过来,绞了干净帕子擦着文玉的手心,娘子可睡好了? 温热的触感自掌心生出,文玉这才发觉不知是什么时候,阿柏已将净手的水尽数换了热水了。 暑热散去、秋凉袭来,等到她惊觉的时候,夏日已然过去。 许是真的入秋了。 嗯文玉有些发懵,甚至不自觉地吧咂嘴,怎么不叫醒我? 她打眼望去,外头虽晴光犹在,时候却不早了,看来她确实睡了一整个晌午。 哪敢啊阿竹两手揉着眼睛,嘴里仍是哈欠连天,公子说了不叫任何人打搅娘子。 啊?文玉见阿竹的样子,也忍不住仰头抻了抻脖颈,怎么会? 第221章 她不过是午睡而已,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哪里说得上什么打扰不打扰。 娘子别听她瞎胡闹。阿柏收了银盆,取来干净的鞋袜提文玉换上,公子说午后横竖无事,请娘子休息好了夜里好一道簪花饮酒。 我自己来罢。文玉一把拦住阿柏,将鞋袜取过来自己倒腾着,不过你说的簪花饮酒是什么? 她似乎没听宋凛生提过,如今是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难道是她睡得太香,给忘记了? 娘子忘啦?今日是重阳。阿柏放下鞋袜又忙着为文玉理发上妆,照例是要一同簪花饮酒的。 是啊。阿竹靠在文玉膝头,神神秘秘地说道,洗砚前几日送来好些白鹅卧雪、盘龙碧玉,可都是花中极品。 言罢,阿柏转头看看门外,又极快地附在文玉耳边,悄声嘀咕着,听说还是公子培育了许久才种出来的呢!可不就是为了今日重阳? 宋凛生?文玉面色不变,似有疑惑,那我去看看。 诶!阿竹不知怎么的,忽然一把按住文玉不叫她起身,文娘子稍待。 文玉梗着脖子忽然动也不敢动,只能转动眼眸左右看着阿竹和阿柏。 她一手抚上鬓发之间,试探地同阿柏招呼着,都快入夜了,要不就不梳发髻了罢? 不行! 不可! 少见的是,阿柏和阿竹竟一同出声,这倒叫文玉很是吃惊。 阿柏一向沉静稳重,鲜少有这样与她正面驳回的时候。 那那我能不能问问文玉吞了吞口水,故作害怕地看着眼前的阿竹和阿柏,这是为何? 为何? 阿柏似听到什么难以置信的话一般,她自顾自地捧着好几匣子首饰,在其中挑挑拣拣而后又在文玉发间比比划划。 公子既约娘子宴饮,我和阿柏可不得为娘子打扮一番? 阿柏笑而不语,任由阿竹自由自在地说着,这回她倒是不曾拦阿柏。 再说了,如今外头一院子的人,哪能让娘子就这么出去? 说着,阿竹将匣子放下,似乎没瞧见一支合心意的发钗。 娘子还是戴鸣昆罢?阿柏将文玉发间的鸣昆钗重新整理一番,还是鸣昆最衬娘子青丝如瀑、乌发满头。 室内燃着安神的沉水香,有点点淡白的烟雾自炉子里升腾而起。 一瞬间,令文玉有些听不清阿柏和阿竹在说些什么。 等等!文玉扬手,止住了二人的话头,你是说外头有一院子的人? 阿竹不明所以,却还是乖觉地点头应道:对啊,公子、洗砚、荇荇姑娘,还有前几日来府上的大公子和沈姑娘,一直在院外坐着呀。 什么!文玉一惊,登时便下了地,你是说他们在外头等了我几个时辰? 言罢,文玉不待阿竹回答,便趿拉着鞋子往外冲。 独留阿竹和阿柏此起彼伏的呼声在身后响起。 文娘子,等等我! 娘子当心脚下 文玉恍若未闻,只匆匆绕过那面碧梧屏风,转出了门去。 天爷啊,哪有她在屋子里睡着,人家在外头等着的道理啊。 若是洗砚和郁昶倒也罢了,横竖他们一处玩耍都是浑惯了的人,可是沈绰阿姊和宋大公子才来没几日,她怎么能如此失礼? 她倒不是顾忌着自己的面子,毕竟对于她而言,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从来就不重要。 可是宋凛生该如何是好 这般想着,文玉一面跑一面匆匆抬起脚拉着鞋跟,转眼便来到门前。 近在咫尺的距离,文玉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拉 顷刻间,似乎有人正从外头推门。 文玉原本预备的力气竟丝毫也没用上,叫她手中一空的同时心头亦是一惊,再加之鞋趿着鞋,脚下更是使不上劲,登时整个人便失了重心,往后倒去。 文娘子!跟上来的阿竹和阿柏顿时惊呼出声。 文玉认命地闭了闭眼,心中忍不住嘀咕。 她这幅身子是师父在后春山随便捡的罢? 怎么一点也不像她自己的,不是今日摔个底朝天,就是明日摔个大马趴。 可是预想当中的情景并未发生。 一双温暖的臂膀自她腰间穿过,微风拂动间,冷冽又不失去柔和的香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鼻尖。 文玉双眉紧拧,试探着睁开一只眼 宋凛生略带笑意的面容就映入眼帘。 秋日的阳光如同金线缕缕,顺着宋凛生的脊背爬入门槛,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抹暖色调的光晕里,如霞光飞过、似暮色横斜。 点点余晖点缀在宋凛生的额角,衬得他肤色如玉、面容似雪,更有种玲珑剔透之感。 文玉心中暗道,倒像是粉雕玉琢的人物。 小玉,当心。宋凛生眉眼柔和,话音平顺,却仍不难听出其中的担忧。 嗯文玉扑闪着眼睛,似乎看得有些痴了,待她回过神来,赶忙应声,嗯! 宋凛生扶着文玉站好,二人相对而立,正巧后头跟上来的阿柏和阿竹也赶至文玉身侧。 文娘子,公子。见礼过后,阿柏便想着替文玉整理衣装。 宋凛生俯身垂首、目光专注地看着文玉,粉白的面庞,粉白的衣裳,在秋日暖黄的基调中,美得像是春日里才有的人物。 出去罢,此处有我。 阿柏指尖一顿,转目与阿竹对视过后,也不再多言,便赶忙退出门去。 临了,阿竹眼珠一动,抬手便将门页阖上。 文玉望着阿竹关门之前同她挤挤眼,面颊上不由得有些热。 人家说入秋还有秋老虎,她这一定是热的罢? 小玉怎么出来得这样匆忙?宋凛生垂眸,视线从文玉的裙边划过,嗯? 我文玉缩着脚,登时有些茫然无措,我不知道你们 文玉踟蹰着,好半晌也说不出后半句。 宋凛生水一般柔和的眉眼,仍旧是那么浅浅地笑着,知道了也无妨,不必着急。 连月来,小玉都在医庐坐诊,好不容易清闲一日,是该好生歇息的。 嗯。文玉抿着唇,颔首应道,那我们快些出去罢?别叫大家久等。 不着急。宋凛生眸色淡淡,笑意却深深,尚有一事未完。 文玉仰面望着宋凛生,被他这句话绕得一时间找不着北。 她后知后觉地抬手摸过发髻和鸣昆,并未发现有一丝散乱,而衣装衫则更是齐整没什么错处。 虽不至于像阿柏所想的盛装出席,可也绝不算失礼呀。 宋凛生文玉查验一番后,复抬首望着宋凛生,怎么 宋凛生眸光一暗,抬脚朝着文玉一步步靠近。 她二人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小、越来越近,只有花窗棂上跳跃的金光能从中穿行而过。 文玉缩着下颌,眼见宋凛生的胸膛靠过来,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往常的时候,宋凛生即便握着她的手也不会有什么,可自从上次从田埂上回来,她总觉得宋凛生即便只是靠近都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文玉面如平湖、心如擂鼓,万分无措间,正欲伸手去推宋凛生的时候却忽然身子一轻,整个人被他打横抱起来。 喂!宋凛生 第292章 不知为何,文玉只觉得心头一滞,就连呼吸也慢了半拍。 胸腔之中似有一股莽撞的热气四处游遍却又死活找不到出口,憋得她整个人生疼,不得不处在一种极其紧绷的状态。 宋凛生不是没有像现在这样打横抱过她。 只是,此次似乎与先前都不相同。 到底是哪里变了呢? 你你做什么?文玉双肩耸起,两手缩在胸前,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我、我 宋凛生面上笑意浅浅,似乎仍是那幅云淡风轻、处变不惊的模样。 可他红得透亮的耳廓和鲜艳欲滴的脸颊,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翻涌不定的心绪。 小玉不该问我做什么。宋凛生强忍着心中的潮涨潮落,该问我你要如何做。 文玉脑中一片空白,听宋凛生这么说,竟当真思索一番而后问道:我、我该如何做? 宋凛生沉吟片刻,垂眸极其认真地同文玉答话,嗯我听说一般如此情形下,小玉应该把手搭在我的脖颈之上。 静默的气息在二人之间铺陈开来,只留下明面上细微的呼吸和暗涌下狂乱的心跳。 嗯文玉竟未曾多余想宋凛生的意思,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勾住他的脖颈,好 四目相对之间,宋凛生的面颊鲜红如血、娇艳欲滴。 文玉顶着一双澄明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宋凛生,顺带还紧了紧手心的力道,似乎在提醒着宋凛生她已然搭好了。 宋凛生脖颈一僵,心潮涌动,平湖一般的外表下是翻滚的旋涡,只有他自己勉励维持着表面的宁静。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咳咳。宋凛生别开眼,轻咳一声,似乎极力掩饰着什么,小玉,或许可以可以靠着我。 文玉目光一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一着力便贴着宋凛生的胸膛。 源源不断的热度隔着衣料传递到文玉的脸上,似火烧一般。 分明是秋阳杲杲、风凉霜寒,却犹如夏日正盛、暑热难当。 宋凛生绷紧了身子,似松柏一般站得笔直,可悄然勾起的唇角,看起来却是那样的松泛肆意、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香炉子仍在燃着,有淡淡的白雾逸出,而后升腾旋转着,在暗香浮动间撩动人心。 文玉紧贴着宋凛生的胸膛,将双目埋得极低,直至宋凛生移步将她放在窗边的软榻上,她仍有些回不过神。 宋凛生半蹲着身子,仰面看着文玉,他手中是方才文玉忙乱间未能穿好的鞋履。 此刻,他正以极虔诚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文玉,似在注视着属于他的神明。 小玉,可以吗? 第222章 室内沉香袅袅、风声寂寂。 四目相对之间,文玉只觉得耳畔尽是她起伏不定的心跳声。 宋凛生的眼睛澄明如月、闪烁似星,此刻正满怀期望地看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文玉忽然就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可、可以 她似乎也没有理由拒绝。 言罢,文玉只觉得面颊一热,似微风卷过烈焰,那火舌顷刻间便燃得更旺。 宋凛生眉目柔和、笑意深深,一双月牙似的眼睛弯弯地望向文玉,周身端正清雅的气质更是如一泓清泉般将她围绕起来。 都说水火不容,可此刻似乎是水火交融。 小玉不必担心。宋凛生一手握住文玉的足尖,仔细地为她穿好鞋袜,沈绰阿姊和兄长都是自家人,你无需太过拘束,一切随心自在便好。 文玉两手撑在软榻上,身子忍不住前倾靠近宋凛生,看着他光洁如玉的前额,小声嘀咕道:可是你不是说,沈绰阿姊是公主殿下,那怎么能失礼 宋凛生放下文玉的脚尖,而后又为她理顺裙摆,这才仰面同她笑道:那是上都城的公主殿下,在江阳府、在观梧院,就是你我的沈绰阿姊,好不好? 文玉秀眉微蹙、两腮鼓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横竖她不明白这凡间的诸多讲究,听宋凛生的准没错。 宋凛生起身牵着文玉下榻,引她往外走去。 所以,日后不必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疏忽了自己,好不好? 文玉闻言仰面看去,她堪堪比齐宋凛生肩头,从这样的角度看宋凛生 他整个人似乎沐浴在一层淡金的光晕里,缕缕秋阳自他发间穿行而过,将每一根发丝都染上令人目眩神迷的色彩。 正巧宋凛生垂眸看过来,两人就这么冷不丁地对上,文玉只觉得心头一滞。 而后,文玉紧了紧手心,感受到宋凛生温热的指尖,忽然安定了下来。 嗯。她郑重其事地颔首答道。 宋凛生面上亦是笑意温柔、眉眼生动。 说话间,二人行至门前,宋凛生抬袖退开门页,还不忘同文玉嘱咐,稍后见了沈绰阿姊和兄长,小玉不必拘谨,一切都如往常那般便好。 文玉貌似无事地点点头,可心中仍难免忐忑。 门页方才展开,落日的光芒便裹着最后一丝余韵涌进文玉怀中。 文玉捏着裙摆,一步一顿地挪出了门。 郁昶仍是青蓝的衣衫,一身女郎打扮,同他素日里别无二致地坐在廊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文玉现身,才冷淡地抬眼看过来。 文玉试探的目光划过,小心地同郁昶挥挥手算作招呼。 郁昶倒是同她一般,并未出声,横竖往日里文玉在观梧院睡大觉的日子也只多不少,他早已见怪不怪。 见郁昶转过脸仍旧闭目作小憩状,文玉瘪瘪嘴,轻哼一声,便仍旧抬脚往院里走去。 宋凛生则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文玉身后。 文玉顺着庭前的石阶而下,一打眼便瞧见正在院中练武的沈绰。 一柄银枪在她掌中转动,破空之声随之袭来,分明看着她十分轻巧自在,可那银枪鸣击之声却令人寒意顿生、不敢小觑。 文玉收住脚,她忽然想起那句红缨在手,可缚苍龙。,此刻用来形容沈绰阿姊,再合适不过。 沈绰阿姊从小便钻研枪法,那时候兄长每日风雨无阻地跟在阿姊的身后,与她一道练习。 宋凛生偏头附在文玉耳畔说道。 文玉略显讶异的目光自宋凛生脸上划过,而后顺着宋凛生的示意看向一旁。 香樟树下,秋千架上。 宋霜成怀抱着沈绰的斗篷,正笑眼盈盈地看着小院正中,似乎很是忘我。 文玉又顺着宋霜成的视线看过去 果不其然,正是沈绰。 看来这个习惯,多年来从未更改。文玉神神秘秘地凑在宋凛生身侧悄声嘀咕道。 许是自家兄长的持之以恒,许是小玉的憨态可掬,宋凛生不由得轻笑出声,小玉说的是。 什么说的是?沈绰正巧收了银枪,见阶前的文玉和宋凛生二人正说话,文玉娘子说什么了?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瞧出三分狡黠。 小玉夸赞沈绰阿姊武功高强,英姿飒爽。宋凛生正了正神色,乖觉地答道。 是巾帼不让须眉,红妆更甚武装。文玉当即接话,虽有些掩饰尴尬的嫌疑,却亦是发自内心地称赞沈绰阿姊。 沈绰闻言一扬眉,旋即朗声笑起来,她抬手将银枪递给早已跟上来的宋霜成,而后站直身由他为自己披上斗篷。 成哥,这几日还用不到斗篷。卸下银枪,沈绰的声音似乎都软了下来,能不能 夜里风大,若还想饮酒的话宋霜成语调不疾不徐,只淡淡抬眼笑看着沈绰。 我穿、我穿就是了。沈绰两手抬起,似投降状。 阵前她痛击敌军、从不退缩,可是在宋霜成面前,却总是一次次心甘*情愿地败下阵来。 宋霜成笑着颔首,仔细地为沈绰系好衣带,而后转身去收银枪。 你们就别站着了,还不速速过来。沈绰扬手招呼着,抬了抬下巴指向桌案上的各色酒水菜肴,再不来,我可吩咐洗砚开席了。 是!殿下!洗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两手捧着新起的酒坛子,这是早先公子和文娘子新酿的枇杷酒,殿下尝尝? 洗砚!文玉闻言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如今可以喝了吗? 当初她和宋凛生在衔春小院酿下的酒,她倒险些忘了。 嗯嗯。洗砚见文玉围过来,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越过文玉的肩头,文娘子不如先尝尝滋味? 第293章 说着,也顾不上文玉的回答,洗砚匆匆忙忙地便将酒坛子塞进文玉怀中,而后抬脚直冲廊下。 文玉俯首看着手上骤然出现的酒坛子,愣了一瞬而后抬眸追着洗砚的身影而去。 只见方才还在她眼前的洗砚,转眼间已然立于郁昶身侧。 荇荇姑娘,你你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这几日都不见荇荇姑娘出过门,他虽经常同公子在一处,却也不好过多得在观梧院行走,是以也不好来看荇荇姑娘。 今日甫一见面,他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郁昶远远地同文玉对视着,而后别开目光看着洗砚,嗯。 那就好,今日重阳 洗砚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文玉没有听清,她收回目光看着怀中的酒坛,不由得耸耸肩。 忽然一双白净的手将酒坛自她怀中接过,文玉仰面看去,正是宋凛生。 今日重阳,饮什么枇杷酒。宋凛生面上笑意浅浅,引着文玉落座。 院中花朵渐次、群芳馥郁,在金光散去的暮色中,煞是宜人。 文玉置身于菊花丛中,抬袖拂过细长的花瓣,那上头碧绿的颜色好比翠玉,这约莫就是阿竹说的盘龙碧玉。 难怪是簪花饮酒呢! 宋凛生将那枇杷酒搁在一旁,先为众人斟了一盏茶水。 小玉,这是周先生今日午后送来的菊花茶。 言罢,宋凛生两指轻点,将茶盏往文玉跟前推了推。 文玉恍然大悟,倒想起了这茬。 女儿节那夜,在灯市上遇见周先生,她答应要送文玉自己亲手晒的菊花茶的。 可周先生不是约我同饮吗?怎么会不与我见面说? 话音刚落,文玉忽然闹了个大红脸。 午后,恐怕她睡梦正酣,也没空闲见周先生。 宋凛生抿唇摇了摇头,这正是周先生托我转告小玉。 送来之时,周先生行色匆匆,说没有时间与小玉一道饮茶了,只能下回待她回城再说。 回城?文玉挠了挠鼻尖,颇有些不解,周先生出城了? 嗯。宋凛生唇畔笑意渐深,秋来风景如画,周先生说要带着学子们一道出城采风去,归期未定。 文玉杏眼圆睁,满脸的难以置信,这个时候出城采风 难不成是为了躲开闻彦礼? 她话虽未问出口,却在宋凛生的笑意中似乎窥见了答案。 那申盛和宋沅他们 自然也同周先生一道去。 宋凛生肯定地颔首,耐心地为文玉答疑解惑。 文玉心中唏嘘不已,不由得抬头望了眼天幕。 夜色渐浓、风声舒朗。 想起那晚闻大公子那般伤情却又坚毅的神色,想必此行他亦不会缺席了。 好啦!见她二人话毕,沈绰朗声笑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去处,不提也罢? 文玉回过神,忙不迭地颔首,沈绰阿姊说的是。 而后她抬袖将面前的菊花茶送至唇边小口啜着,品味着其别样的甘甜滋味。 虽不能与周先生同饮,却也万万不能白费了周先生一番美意。 洗砚,快请你们家娘子过来。沈绰招手示意着,丝毫也不拘泥于礼数,时辰差不多,可得开席了。 原本躬身立于廊下的洗砚,一听沈绰这话,登时站直了身子,一面抬手抓抓后脑勺,一面出声解释道:殿下,不是我家 可不等他说完,郁昶便起身朝着文玉所在的位置行去,似乎丝毫未将沈绰的话放在心上。 洗砚抿唇,虽有些难为情,却仍旧忙不迭地跟上了。 转眼间,郁昶行至文玉身前,却并不落座,一双色泽极淡的眼眸就那么锁在文玉脸上。 文玉眼珠一转,登时便明白过来,她赶忙拉着宋凛生往里坐了坐,在身侧给郁昶留下个空位。 阿姊,请罢? 第223章 言罢,文玉甚至抬起衣袖扫了扫,而后一双手摊开做了个请的姿势。 今日是在花间席地而坐,难免有些枝桠草叶。 文玉四下扫过,确认无误后才请郁昶落座。 郁昶别开眼,缓缓入席,举手投足间竟真不失女郎风雅。 洗砚随之而至,倒不似郁昶那般拘礼,只随意寻个空隙坐下。 沈绰环视一圈后见众人皆在,随即便打了个响指,成哥,上酒。 众人闻言皆有些怔愣,洗砚更是疑惑地开口问道:殿下,上什么酒,不如让我 不必不必。沈绰一扬手,神神秘秘地说,自我从上都出发,便算准了时日的。 沈绰向前倾身,面上的笑意是藏也藏不住。 既然打定主意来这儿与你们过重阳,酒水我自然是带了的呀! 沈绰阿姊料事如神。宋凛生摇摇头,无奈地笑道。 少来那套!沈绰一句话将宋凛生拦回去,而后转向宋霜成,成哥,快些。 宋霜成眉心微蹙,却是难以言说的温柔,抬袖将便将他一早便备下的酒坛搁在了桌案上。 你有菊花茶,我有菊花酒。沈绰一把起了酒塞子,霎时间芳香四溢、更甚那盘龙碧玉,尝尝? 文玉鼻尖轻动、眸光也随之亮起,忍不住摩挲着杯盏边缘,实在是心痒难耐。 与她相反的是,宋凛生的笑意却瞬间凝滞,而后不着痕迹地试探道:沈绰阿姊这酒 放心!小酌几杯,不会醉人。沈绰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抬眼扫过宋凛生和文玉,循循善诱道,先饮茶后饮酒,小小一盏解千愁。 她知道小生极少饮酒,可是此情此景,焉能放过? 文玉紧紧抿着双唇,可扬起的嘴角,仍是足以说明她此刻的期待,甚至于双手捧着杯盏已有些跃跃欲试。 宋凛生的目光划过,只觉得又无奈又好笑,只能抬手用饮酒的杯盏换下文玉手中的茶盏,而后在文玉千恩万谢的目光中摇摇头。 他倒不是担心这酒会有多醉人。 而是上回在衔春小筑所饮的枇杷酒也并非什么烈酒,小玉却 来!满上!沈绰扬起酒坛便要为文玉倒酒,举手投足间很是豪爽,让我们文玉娘子先请。 只是她尚未能出手,一旁的宋霜成却先出声。 阿绰。 宋霜成接过酒坛,将其倒在青玉酒壶中,而后才交予沈绰手中。 当心伤了手。 沈绰耸肩,却又有些见怪不怪,只是无奈地嗔了宋霜成一眼。 她在战场上长枪短剑都不怕伤手,如今区区一坛酒还能伤手? 只是这话她是不会拿到成哥面前说的。 千金难买她乐意,愿打愿挨的事情而已。 来,文玉娘子。沈绰笑得开怀,而后又逐一为在场的诸位斟酒,今日重阳,大家共饮此杯! 文玉兴冲冲地双手捧杯,与众人相互祝贺,说着些祝福的吉祥话,而后迫不及待地仰面一饮而尽。 在满天星辰中,清香馥郁的菊花酒便随之下肚。 她喝得满足快意,享受至极,自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宋凛生那略显不安的眼神。 郁昶只提杯轻轻碰了碰嘴唇,眸光转动间将宋凛生和文玉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只知道有些妖物不能饮雄黄酒,却没听说过像文玉这样的小树精不能用菊花酒。 可宋凛生眼中的隐忧不似有假。 郁昶眉眼低垂,敛去目中神色。 难道他知道什么 荇荇姑娘,怎么样?洗砚举着空杯,甚至还朝郁昶扬了扬,身子受得了吗? 咳。郁昶正沉思着,却忽然被他一句话给噎住,我没事。 文玉搁下酒盏,抬手拍了拍郁昶的后背,阿姊,酒水虽好,莫要贪杯哦。 宋凛生笑着摇摇头,而后将盛着菊花茶的玉壶递到了郁昶跟前。 文玉的目光划过,当即会意,洗砚 是!是是是!洗砚慌张地放下酒盏,忙不迭为郁昶添茶。 郁昶眉心一拧,冷淡的眸光也不禁热起来,转眼瞥过文玉,又无奈地看着洗砚。 沈绰见众人闹作一团,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而后转身与宋霜成捧杯,成哥,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宋霜成抿唇一笑,回敬沈绰:阿绰,得君此言,千金不换。 几杯下肚,沈绰整个人都松快下来,方才练枪产生的紧绷感此刻消失殆尽,唯余疏懒。 第294章 身侧是花香缭绕,头顶是星辰闪烁,众人的笑闹将观梧院妆点着,沈绰仿佛回到了儿时一般快活恣意。 那时候,她们也是在这个院子里 沈绰望着满天星辰,忍不住向后靠去。 直至后背碰上那棵香樟树,有略微的痒意随之传来时,她才忽然止住。 秋意渐浓,可香樟常青。 这株香樟树仍然如同她记忆里的模样,只是更加粗壮繁茂、生机蓬勃。 沈绰眉尾一扬,抬手拍了拍那香樟树干,忽然想起一桩趣事来。 哎沈绰回身提杯一饮而尽,故作伤怀,真是遍插茱萸少一人啊。 此言方出,众人果真停杯顿手,皆将目光汇聚于沈绰一人。 文玉眨眨眼,略有些疑惑,只愣愣地盯着沈绰,静待下文。 宋凛生深知这位沈绰阿姊的脾性,见她这副模样,不必猜想便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话。 只是宋凛生别无他法,毕竟自家兄长还在沈绰阿姊身侧坐着,他只能轻轻一叹,听天由命。 宋霜成似有所感,同样抬眼看着对坐的宋凛生,似有若无的笑意划过唇畔,却并未出声阻止,仍纵着沈绰故作悲伤、掩面欲泣。 嗯?不明所以的洗砚转眼扫过在场的众人,大公子和公子不都在这儿吗?哪里就 洗砚。沈绰出口将洗砚的话拦回去,嗔道,你这话可不对了,怎么能只记得自家公子。 言罢,沈绰转眼看向宋凛生,面上是越发的伤怀,你陆二哥若是在 可她话未完,倒憋不住自己先放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 沈绰笑得越发开怀,忍不住一连拍了香樟树干好几下。 那青绿的叶片打着旋儿自枝头落下,粗壮的枝干舒展地延伸开来,银白的月光自其间漏下,撒遍众人肩头发顶。 不对,若是你陆二哥在,那这棵香樟树恐怕就不在了。 沈绰阿姊。宋凛生面上一热,却只能轻声唤道,只求沈绰阿姊放他一马。 文玉起先还略有些疑惑,即便是陆二哥这三个字也未能给她什么特殊的感觉。 可一听到香樟树,她倒忽然明白过来。 文玉娘子可知道?沈绰抬袖为文玉斟酒,言行动作间很是热络,这棵香樟树原本是要给小生做嫁妆的,而小生呢,许的便是明淮府的陆家二郎。 文玉眸光转动,小心地瞄了一眼宋凛生的神色,只见他一手扶额颇为无奈,却也不见丝毫恼怒的模样。 略知一二? 收回目光,文玉猫着身子趴在桌案上,一面挑眉示意沈绰接着说,一面貌若无事地捏着酒杯打转。 他陆二哥是 沈绰望着像只猫儿一样毛茸茸的文玉,忽然想起自家的那只霄飞练。 她顿时就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些什么,只学着文玉的样子前倾着身子,神秘莫测地说道: 不对,就算陆二哥不在这儿。 文玉粉白的面庞叫酒气浸染着,更显三分酡红。 这副模样倒影在沈绰的眼眸之中,沈绰笑意渐深。 这棵香樟树却仍旧能做小生的嫁妆。 并且收这嫁妆的人,只怕是近在眼前。 文玉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愣愣地看着沈绰笑得花枝乱颠,却不知是为何发笑。 可是文玉想起早先宋凛生为她讲过的习俗,不由得又往前凑了凑,沈绰阿姊,嫁妆不是给女郎备的吗? 更何况,听说自打宋凛生出生以后,他与那陆家二郎的婚约便作罢了呀。 沈绰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而后伸出一指朝着文玉勾了勾,女郎儿郎都不要紧,端看文玉娘子喜欢什么咯。 嗯?文玉更加迷茫,只觉得沈绰是不是有些醉了,竟然前言不搭后语,沈绰阿姊,你是说 阿绰,你喝醉了。 小玉,不如少饮些罢? 宋霜成和宋凛生默契十足,一齐出声劝着身旁即将手拉手、头碰头的二人。 我?我喝醉?沈绰转头别了一眼宋霜成,怎会? 宋霜成微微一默,似乎对沈绰的回答习以为常,我送你回去休息。 眼前的人影重叠交错,文玉眨眨眼有些瞧不清楚沈绰和宋霜成的面容,她干脆伸出手挥了挥,企图将那纷乱的影子拨开。 小玉。宋凛生抬袖握住文玉的手,感觉到她指尖上灼人的温度,小玉,要不今日少饮些? 文玉应声回头,偏过身子去看宋凛生。 他似乎一向不在吃喝上约束她罢? 便是饮酒,也从未干涉过。 上回在衔春小筑摘枇杷的时候,她不是也饮了好些?未曾见宋凛生多说一字半句的。 怎么今日倒好像有些啰嗦起来,似乎已然说过好几回了,叫她少饮酒。 文玉秀眉一拧,很是费解。 看着近在眼前的宋凛生,文玉迷迷糊糊地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宋凛生眉眼低垂、眸色温柔,只耐心地劝解着文玉,却并不出声催促,更不会伸手去拦她仍捏在手中的酒杯。 小玉? 嗯? 文玉懒懒地应声,点点轻咛自唇齿之间逸出,而后抬眼极其认真地看着宋凛生。 夜幕漆黑、月色淡白,缕缕星光洒落在宋凛生的肩头,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奇异的光晕中,更显得他姿容清正、眼波温柔。 确实是粉雕玉琢一般的人物。 鬼使神差之间,文玉一手丢了酒杯,朝着宋凛生的面颊扑去。 真软啊她一面捏,口中还一面念念有词,宋凛生,你 小玉!宋凛生原本淡然地笑着,却忽然拔高音量,小玉。 郁昶抬眼扫过来,正见文玉收回两手捂着前额。 什么东西文玉抱着自己的脑袋摇晃,似乎连自己也不能确定,怎么痒痒的 淡青的微光自她指缝间漏出,宋凛生见了当即抬手盖在文玉的手上。 郁昶收回目光、心中一叹。 他总算明白过来,难怪先前宋凛生要拦着她喝酒,原来是这么回事。 只是幸而如今众人皆是醉得七荤八素,宋霜成扶着沈绰离席,洗砚更是直接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再没有旁的人注意到这茬。 郁昶垂眸望着眼前的茶盏,抬手在杯沿敲了敲,杯中的茶水摇晃着生出别样的波光。 把这个喂给她服下。郁昶两指轻推,将杯盏送至宋凛生手边。 宋凛生闻言目光一转,直至触及郁昶的双眼,这才定了定心神,荇荇姑娘 郁昶面色淡淡,眸光亦是冷峭,你知道我不是。 从他方才急忙为文玉遮掩来看,宋凛生想必知晓文玉的事,可他却毫无讶异之色,反倒是担心旁人发现。 既知晓文玉的事,那还叫他什么荇荇姑娘,哪里来的荇荇姑娘? 无论如何,多谢。宋凛生目光坚定,颔首致谢,我 不必。郁昶将垂落身前的发丝拨弄至脑后,满不在乎地哼道,我亦不是为了你。 宋凛生沉默,不欲与他争辩,只褪了外袍将文玉整个人遮住,以防那淡淡的光芒透出来。 若说是解酒或是旁的,小玉定然不会答应。 宋凛生唇畔微弯,计上心来。 小玉。宋凛生一手揽着文玉,一手将郁昶递来的茶盏送至她唇边,小玉可要再来一杯? 文玉头脑混沌、身子沉重,其实已然听不太清楚宋凛生在说些什么,只是他只要一开口,她仍是习惯性地去回答。 自、自然。 言罢,文玉夺过宋凛生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显然是将其中的菊花茶当做了菊花酒。 几口下肚,文玉似乎仍在回味,忍不住抿唇嘟囔着。 沈绰阿姊,你放才说要把香樟树砍了给谁做嫁妆啊 第224章 江阳城外,沅水。 两岸青山相对,河畔稻田金黄,偶有秋风吹拂而过,一阵阵的土壤香气便缠绕在众人的衣袍之上。 稻子一黄,百姓又有的忙了。 沈绰放眼望去,田中涌动的稻谷似金色的波浪,一直淌出去好远,竟望不到头。 文玉和宋凛生与沈绰相对而立,闻言亦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第295章 是啊。文玉点点头,对沈绰的说法很是赞同,不只是百姓,我们小宋大人怕是也不得闲咯。 言罢,文玉还不忘挑眉扫了一眼宋凛生。 上回听穆大人说,再过不了多久便是沅水的盛水期,河畔的水利工事还须得抓紧时间才是。 小宋大人虽不用收稻子,却不能不办府衙的公务呀。 宋凛生淡笑着回望文玉,颇有些忍俊不禁,是,有劳小玉为我挂心。 文玉目光一滞,有片刻的怔愣,随即猛地收住笑意,转头别开脸去,你、我 从前都是她逗宋凛生,如今、如今宋凛生是越发 文玉瘪瘪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二人正僵持着,纵观全局的沈绰却早已笑的直不起身,更是一面拍着宋霜成的肩膀,一面催促道: 好了好了,成哥,上回托你去办的事 已然妥当。 宋霜成颔首应道,抬袖便取出一沓不知是什么的票据来,交由沈绰。 沈绰将怀抱的长枪递给宋霜成,一手换了那票据在手,一手拉住文玉嘱咐道:我也同小生一道,唤文玉娘子一声小玉,好不好? 文玉的目光原本落在与沈绰交叠的手背上,闻言又顺着那声音的来源往上,猝不及防就见了沈绰一双透亮的眼。 沈绰阿姊。文玉微微仰面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沈绰,这何须问我,我自然是觉得好。 她话音刚落,沈绰一双凤眼便笑成了月牙似的,很是开怀。 宋凛生垂眸扫过沈绰阿姊指缝间夹着的票据,稍一思量便明白过来那是何物。 不过他并未言语,只抬眸极快地扫了一眼自家兄长。 果然,沈绰阿姊说的话,他兄长是无论如何也会办到的。 好好好。沈绰拉着文玉的手忍不住左右摇晃着,竟有些难得地露出了小女儿之态,小玉?小玉、小玉! 沈绰口中唤着文玉,眼睛却忍不住打趣地往宋凛生身上瞟去,一句话竟叫她转了三个弯不止。 这些时日,每回听小生这么唤小玉,她都想这么做,可惜一直没寻到机会。 今日既然要走,那她可不能留下遗憾。 果不其然,宋凛生听闻此言,又恰巧与沈绰四目相对,一时间竟忽然闹了个大红脸。 沈绰阿姊为何如此,小玉不知,他却是清楚明白的。 咳咳。宋凛生轻咳一声,不由得抬手掩于鼻尖,沈绰阿姊 沈绰自然是置若罔闻,全然不理睬宋凛生的呼喊,仍是笑着同文玉说话。 文玉原本还有些困惑,不知宋凛生别过脸去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沈绰一直拉着她说话,倒叫她转眼便顾不上那许多。 宋凛生眉心微蹙,两颊绯红,欲言又止好几回后,最终却是什么也没说。 一旁静默不语的宋霜成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勾起唇角,待笑够了才懒懒出声,阿绰,还是先将地契交给文玉娘子罢。 嗯?沈绰扬眉应声,似方才反应过来一般,对对对,我怎么转眼就忘了。 定然是小玉生的实在可爱,她都忍不住着迷,更何况呆头呆脑的宋二。 沈绰心中乐不可支,手上动作却不耽搁,她一手松开文玉,将别在指间的一沓票据展开,捧在文玉眼前 正是房契、地契等一应手续。 文玉目光一顿,愣愣地看向沈绰,这是沈绰阿姊 沈绰笑意深深,忽然腾出一手在文玉发顶抚了抚 很软,毛茸茸的倒真像宵飞练。 这可不是沈绰阿姊,这是地契、房契。沈绰收回手,稍稍俯身与文玉对视,忍不住打趣道。 她倒是知道小玉并非这个意思,不过玩笑而已。 谁叫小玉这般可爱。 思及此处,沈绰随之皱眉,忿忿地瞥了一眼宋凛生。 她原本担心小生遭到贬斥离开上都,就任江阳以后会意志消磨、就此沉沦。 哪怕江阳府是儿时故居,可也总有些孤苦,可谓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毕竟少时一处读书、玩耍的众人早已天各一方。 可如今看来 沈绰转目在宋凛生和文玉之间扫过。 宋二恐怕是逍遥得很呢 沈绰敛去心思,抬手将那一沓收据塞进文玉掌心,扬眉示意她仔细看看。 文玉眨巴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沈绰。 那一双凤目生得极美。 纵然这些时日常与沈绰阿姊朝夕相处,却仍是每看一眼都觉得摄人心魄。 在沈绰的示意下,文玉收回目光垂眸看向手中的票据 那上头的落款赫然便是女儿节那夜与沈绰阿姊和霜成兄长相逢的那条街面,还有坐落于街道两旁的铺子、地契。 这!文玉心明眼亮,忽然明白过来,沈绰阿姊,这是 她想起那夜沈绰阿姊曾对她许下的话,说要送她两条街面,还说要霜成兄长也添上两条。 不过那时她只当是玩笑而已,更何况街面难不成也通买卖?她并不十分清楚,便不曾放在心上。 在加之过了这些时日,她早忘得没边儿了。 可转眼间,她手中攥着的却正是不多不少四条街面的地契房契、铺面营生,观之细致程度,怕是连街口的石狮子也不曾落下。 文玉忍不住吞咽几口,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她并非凡人,按说金银于她不过身外之物,可是骤然得了这样多的财物,若说不动心那也是不可信的。 宋凛生敛目轻笑,他早知沈绰阿姊既说得出口,兄长便能办得到。 倒在他意料之中。 这是说好要给你的。沈绰按住文玉推过来的手,朝她挤挤眼睛,可不许推辞。 言罢,沈绰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宋凛生,但笑不语。 小生准备什么时候砍那株香樟树做嫁妆她不知道,也猜不准。 可她和成哥要提前为小生置办好嫁妆,早早的交由小玉才是。 否则按他那般磨蹭,也不知耽搁到什么哪年哪月,如今时局不稳、风云莫测,平湖底下还不知是怎样的波涛汹涌,还是早些安定为好。 沈绰站直身子,垂目看着文玉盯着手中的地契直发愣,不由得在其看不见的地方勾起唇角。 既收了她家的嫁妆,小玉日后可不许赖账。 得逞的笑意蓄在沈绰唇畔,透着说不出的狡黠。 一旁的宋霜成见了忍不住轻轻摇头,出声帮腔,本来早该给文玉娘子,只是清理铺面费了些时日,加之阿绰坚持要在今日亲手交给你,便耽搁了,还望勿怪。 他一番话说的很是恳切,让人听了便生出几分难为情,更何况人家才是送礼的人,还是如此大礼 文玉登时便有些慌乱,一双手捧着地契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便想归还。 她是动心,可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动心而已。 这东西她收着也是无用,如今吃穿用度皆有宋凛生照看,而日后 日后她总归是要回春神殿去的,哪里用得上这些? 沈绰阿姊,兄长。文玉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过,颇有些为难,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诶沈绰佯装生气,一指点在文玉眉心,我与成哥,既然受了你这一声阿姊、兄长,便是真的将你当做自家的小妹。 小妹和弟媳,应该也差不了许多罢?沈绰心中暗道。 不过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沈绰收回手,却半路又转道拍了拍文玉的发顶,小妹就不要同沈绰阿姊客气,好不好? 文玉杏眼圆睁,满目迟疑。 她发现不论是沈绰阿姊、霜成兄长,还是宋凛生,说话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喜欢用好不好这样的字眼。 分明像是哄小孩子的话,却似乎有某种魔力一般,叫人总想开口答应下来。 难怪宋凛生说他三人自小在一处长大,就连寻常间说的话,也如此相像。 我文玉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可是又不愿意拂逆沈绰阿姊的盛情,阿姊,兄长,我 正为难间,一只细白如玉的手横在文玉与沈绰之间。 宋凛生抬手握住文玉双手,将她捧着的地契一道按下,动作虽一气呵成,却又不失小心细致。 小玉。宋凛生眉眼柔和,声线更是如水波一般渐渐地将文玉围住,沈绰阿姊既如此说,不如你便收下罢,好不好? 第296章 又来了 文玉哭笑不得地一蹙眉,她说什么来着? 宋凛生言罢,不待文玉有所应答,他倒是煞有介事地凝眉思索一瞬,而后紧接着提议道: 你不是很喜欢那条街面上的糖葫芦吗?不若我们便在那街面上开满卖糖葫芦的铺面,如何? 文玉眉心一动,这回不是好不好了? 噗嗤文玉原本开口欲言,可却是先笑出声来,不如何不如何!哪有人开一条街都是糖葫芦铺子的? 说着,文玉抬手捶在宋凛生肩侧,忍不住同他笑闹,倒将还地契的事抛诸脑后。 宋凛生眸光闪动,抬眼间瞥过沈绰阿姊和自家阿兄,最后垂首同文玉打着商量。 是没有,不过很快就会有了。 宋凛生!文玉加重了手中的力道,佯怒道,什么跟什么呀,难道我就不能开成衣铺、织布坊? 她哪有那么贪吃? 好好好,都好。面对文玉的捶打,宋凛生不闪不躲,甚至微微倾身好叫她少费些力气,小玉想开什么铺子,可以往后慢慢思考,凛生定然奉陪。 哼!不要文玉抱着地契别开脸,面上却忍不住笑起来,若有不懂之处,我自然去问宋伯和洗砚。 宋伯要照看宋沅宋珠,洗砚整日围着荇荇姑娘。宋凛生继续向前倾身,循循善诱,只我,我较之他二人最合适不过。 宋凛生不急不恼,反倒笑意渐深,一面转着圈哄着文玉说话,一面不着痕迹地看向沈绰阿姊和自家兄长。 沈绰一扬眉,当即会意。 她转脸同身侧的宋霜成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目中瞧见了然的神色。 这宋二分明是在得意,那眼神仿佛在说只有他三言两语便能哄住文玉,而她沈绰和宋霜成还差得远呢! 沈绰耸耸肩,她从前只当宋霜成是朵黑心莲,而他阿弟宋凛生却与他相反,纯洁得就像花房里种的茉莉。 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沈绰越想越不是滋味,难怪他二人是亲兄弟呢? 成哥,你看他 第225章 宋霜成不禁莞尔,拂袖将沈绰指着宋凛生告状的手捉住,而后轻轻拍着以示安慰,阿绰,文玉娘子收下便好,至于小生,还请阿绰高抬贵手? 言罢,宋霜成笑着将沈绰的手抬了抬,似乎正印证他话中所说。 沈绰扬眉,满不在乎地哼道:我自然不同他计较。 宋*凛生眸光一转,知道自己略有些张狂,赶忙与沈绰赔不是,沈绰阿姊 诶!沈绰双手环胸,别开脸去,宋二公子客气了! 文玉闻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怀抱着地契房契同沈绰福了福身,甜甜地笑道:那小玉多谢沈绰阿姊,多谢霜成兄长。 与方才不同的是,文玉甫一开口,沈绰的态度登时天差地别,更是等不及般连忙两手将文玉搀起来。 小玉同阿姊客气什么? 沈绰不叫文玉福身见礼,甚至出言将文玉好一番安慰。 对了。沈绰忽然想起什么,接着嘱咐道,先前在来信中得知你和小生遭人绑架一事,我和成哥都很担心。 沈绰眉心一拧,忧虑之色难以言喻。 这些时日我教给你的枪法,虽也只是些皮毛。沈绰捏了捏文玉的手心,抬眼确认着,可勤加练习,往后你用于防身应是不成问题。 是。文玉郑重其事地颔首应下,小玉知道。 这些时日沈绰阿姊教她枪法,还亲自督促她练习,原来是因为上回她被绑一事。 文玉心虚不已,若是沈绰阿姊知道她是妖精,不知会否后悔。 沈绰阿姊放心,我会每日监督小玉,定然不叫她荒废武艺。宋凛生见缝插针,忙同她二人搭话。 你也别闲着。宋霜成懒懒抬眼,打趣地目光扫过宋凛生,沈绰阿姊也教你游水了,也需多加练习才是。 他听洗砚告状好几回了,说小生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如今就连沅水也敢往里跳。 宋霜成唇畔微弯,勾勒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来。 个中缘由洗砚也一道讲过,他并非反对小生下水救文玉娘子。 小生是男人,本就应该多承担些。 只是男人若是连自己也照看不好,又何谈营救她人。 趁这些日子,阿绰亲自教他游水的技艺,好不容易有些成效,可转眼间阿绰与他又要离开江阳府了。 对!沈绰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忍不住帮腔,小玉可比你进益得多,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罢。 在宋霜成和沈绰的双重攻势下,宋凛生面上一热,无端生出几分羞赧。 是,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宋凛生乖觉地应声,不再同兄长和阿姊争嘴,凛生会勤勉练习的。 宋霜成但笑不语,认可地点点头。 他知道父母亲一向不愿意叫小生靠近水流、湖泊,更遑论江河海域,只是若一味逃避固然是好,勇敢面对却更佳。 他作为兄长,相信自己的阿弟。 而作为男人 宋霜成若有所思的目光扫过文玉,心中转眼明亮。 当自己真正想要保护的人出现之时,也就是宋凛生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之时。 他相信宋凛生已然做好了准备。 噗嗤的一声,文玉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流转,待看见宋凛生面上那难以掩饰的红晕之时,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只知宋凛生一向是泰然自若、面色不改,轻易不会有事能牵动他的心绪。 可是近来,沈绰阿姊和霜成兄长在府中之时,宋凛生却频频如此刻一般,略有些慌乱无措的样子,竟然很是可爱。 好了。沈绰转目看过来,伸手在文玉的鼻尖蹭了两下,你也不许笑。 待我和成哥走后,没人看管你二人,但无论如何,需得强健体魄、保重自身。沈绰不再玩笑,正色道。 甚至她言语之间不自觉便带上一丝不容质疑的意味。 文玉和宋凛生亦是收住笑意,郑重其事地应承下来。 宋霜成满意地颔首,清浅的笑意蓄在唇畔,对宋凛生和文玉二人言行一致的样子是越看越有意思。 这头的话音方才收住,那面却远远地响起几声呼唤 殿下大公子 文玉应声转过脸去,这话虽然不是在唤她,可她却是即刻便听出洗砚的声音。 洗砚牵着车马正匆匆往这头赶,而落后于他几步的郁昶却是冷脸抱臂,闲庭信步,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慌乱。 小玉。沈绰躬身靠近文玉耳畔,悄声嘀咕道,这洗砚似乎很是喜欢同你家阿姊待在一处呢? 呃文玉忽而心中一紧,胡乱找补着,这个嘛 那是洗砚死缠烂打,荇荇姑娘不计较罢了。宋凛生压低了声音,赶忙解释道。 好了,打住!沈绰抬手止住宋宋凛生的话头,我不过说句话而已,又不会吃了小玉,哪里就叫你如此紧张了? 文玉眼观鼻、鼻观心,只抿唇轻笑着,不敢参与沈绰阿姊的训话,更何况宋凛生偶尔吃瘪的样子,倒很是养眼 她哪里舍得错过这样的好戏。 宋凛生面颊上的热度更甚,最终败下阵来,是,沈绰阿姊 文娘子,公子洗砚的声音越来越近,转瞬便到了跟前,公子,车备好了,方才顺道送宋伯出城,耽搁了些时候。 宋凛生忙收住面上的神情,淡淡颔首道:无碍,宋伯年迈,你理应护送。 洗砚倒便罢了,他不愿叫荇荇姑娘看见他这幅模样。 后头跟上来的郁昶面色淡淡,只抬眼扫过宋凛生,而后便同众人点头致意,紧接着三两步便行至文玉身旁,低声嘱咐道:我先去医庐。 文玉颔首应下,也并不挽留。 郁昶不喜欢人多的场面,更不爱开口同旁人说话寒暄,她自是不会强人所难。 公子说的是。洗砚目送着荇荇走远,回身玩笑道,如今稻子熟了,宋伯又有的忙了。 每年这个时候,庄子上的人、事、物,皆由宋伯一手操办,从不曾改。 言罢,洗砚转身献宝似地将缰绳双手奉上,殿下,大公子,这是我千挑万选的车马,请二位笑纳。 第297章 沈绰偏头将洗砚身后的马匹和车架扫了一遍,而后扬眉示意身侧的宋霜成。 宋霜成当即抬袖从洗砚手中接过缰绳,而后自顾自地去解那套在马匹身上的车架。 大公子?洗砚手中一空,面色也随之凝滞,大公子,这马儿是我亲自挑选的,是是有什么不好吗? 话虽如此说,洗砚却是当即便动身与宋霜成一道将马匹从车架的负累上解脱出来。 他二人一齐行动,加之洗砚本身就对这些绳结无比熟悉,自然是三两下便令那两匹马重获自由。 马是好马。宋霜成一手抚过马匹头上那油亮的红鬃,只是若有车架,岂能体会其驰骋之姿? 这洗砚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回身去看宋凛生,公子 兄长,若无车架,恐沈绰阿姊旅途劳累宋凛生眉心一拧,似有不解。 你沈绰阿姊,岂是那样娇柔的女郎?沈绰满不在乎地一扬手,抬袖从宋霜成的手中接过缰绳。 一时间,沈绰同宋霜成并肩而立。 各自牵着的马儿在其身后晃动着尾巴,似乎为新主的到来和旅途的开启而雀跃着。 我与成哥此去并非游山玩水,还需赶路,如此轻装简行才最合适不过。 并非游山玩水?文玉耳尖轻动,极快地捕捉到了关键词句,沈绰阿姊和霜成兄长这是要 她此言一出,宋凛生和洗砚俱是看向沈绰和宋霜成。 宋霜成眸光滑动,将在场几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却是沉默不语。 直至许久之后,亦是无人出声。 风声淡淡,卷来一丝稻香,混着马匹粗重又热烈的喘息声,将众人的沉默衬托的越发刺耳。 这宋霜成似有不忍,犹豫着开口。 这说来话长。沈绰当即出声拦下宋霜成的话,紧接着将此事揭过,若有缘再聚首,推杯换盏间定然细细说与你们听。 言罢,沈绰环视一圈,佯作无奈之态,如今可不是说话的地方和时候。 可是文玉心中忐忑,总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阿姊 那可说好。宋凛生轻轻牵动文玉的衣袖,示意她莫要追问,我们就在江阳等着沈绰阿姊这杯酒。 沈绰闻言转眼望着远处的稻田和山岚 天高云淡、秋阳杲杲。 她双目之中带着些期许,又带着些迷惘,最终却是释然一笑。 一言为定。沈绰扬眉笑着,似乎方才的沉默从不存在,算我暂时先欠下这杯酒。 她想起重阳,几人在观梧院的那株香樟树下,彻夜宴饮、不醉不归。 那日她从上都带到江阳的菊花酒,并非只是重逢的酒,亦是道别的酒。 好了。宋霜成转目郑重地同在场的众人颔首,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到这里罢。 文玉侧身与宋凛生、洗砚对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地抱手见礼,与宋霜成和沈绰辞别。 沈绰抿唇勉力笑着,不待众人抬眼便转身别过脸去,率先翻身上马。 下次再见,小玉可要开好糖葫芦铺子啊。 她的话音顺着风声飘转回来,文玉寻迹望去之时,只见飞驰的马蹄和扬起的尘土。 珍重,小生。 宋霜成匆匆留下最后一句嘱托,亦是打马追着沈绰的身形而去。 两匹马一前一后,顺着沅水畔的官道一路往下,哒哒的马蹄声引得两侧稻田中的百姓纷纷偏头来看。 一直跑出些距离,直至原本远在天边的山岚转瞬便到了眼前,两侧的百姓也被留在了身后。 青山苍翠,在秋日里更添三分沉郁之色,淡白的流云在其间回转,叫人观之便忍不住为其驻足。 吁沈绰一勒缰绳,回身看着宋霜成追上来,成哥。 宋霜成同样收紧缰绳促使马匹放缓了步调,不疾不徐地跟在沈绰身侧。 阿绰,这马儿与你并不相熟,你跑得也太快了些。 沈绰伸手拂过马匹颈侧的红鬃毛,顺便抬袖拍了拍,哪里话?我与这马儿好着呢! 宋霜成但笑不语,眉目间虽清冷淡雅却不难瞧出温柔。 他自然知道阿绰极擅骑射,无论是多么烈的马儿,到了她手里也要乖乖听话。 此一去,前路情形如何,尚未可知。沈绰收住笑容,略微压低了声音,成哥,你本来不必与我 与你同行,出自我本心。宋霜成的眸光坚定,未有一丝迟疑。 沈绰闻言眼睫一颤,却又似在她意料之中。 宋霜成,你可想好。沈绰勾起唇角,却笑得苦涩,此一去 你不是说这匹马儿同你很要好?宋霜成抬眼,挑眉同沈绰对视,且让我开开眼呢? 沈绰叫他打断,有一瞬的茫然,什么? 说着,宋霜成抬袖收着力气在沈绰那匹马身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马儿吃痛当即嘶鸣一声,随后抬脚似一柄利箭般飞驰出去。 宋霜成!你 阿绰,让我看看你的骑射可有进益。 这还用你说宋霜成 二人的声音隐约飘荡在沅水之滨,一路顺着风往回走来,旁人也许听不清楚,可对于耳力极好的文玉来说,却并非难事。 原来,沈绰阿姊在霜成兄长面前,并非是她和宋凛生认识的阿姊,而是 文玉凝眉思索一瞬,想起霜成兄长对沈绰阿姊的称呼 阿绰。 不知怎么的,文玉忽然垂眸笑起来,她想起沈绰阿姊长枪在手、英姿飒飒的模样,只觉得阿绰这两个字,确实与阿姊相配。 小玉。宋凛生收回目光,转眼看向身侧笑得发抖的文玉,怎么? 而宋凛生一出声,文玉却忽而收住笑容,猛地抬眼看向他,心中登时涌上起伏不定的跳动。 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宋凛生似乎很久不曾直呼她的名字文玉。 沈绰是阿姊的名讳,霜成兄长却唤她阿绰。 文玉是她的名字,宋凛生却唤她小玉。 小玉?宋凛生见她直发愣,却并不答话,忍不住倾身又唤了一声。 文玉匆匆眨巴着眼睛回过神,抬眸望向宋凛生,囫囵应道: 啊? 第226章 宋凛生见她不知为何五迷三道的,却也并不深究,只勾唇笑着摇头:没事。 文玉面上一热,忽然别开脸去不敢与之对视。 宋凛生兴许真的没事,可她却不一定了 没事?方才同人说完话的洗砚回过身,插话道,没事公子就先别站在这儿了。 穆大人手下的侍书来请过好几回了,叫大人去河堤上检阅工事呢!洗砚一扬下巴,望着尚未走远的侍书与自家公子示意。 此言一出,文玉如获大赦,赶紧顺着洗砚的话头往下说,是啊,宋凛生你快些去罢,别让穆大人久等。 宋凛生闻言正了面色,凝眉思索一瞬却并不急着动身,反而是遥望沅水河畔正动工的众人一眼,随后做出了决定。 不急,我先送小玉去医庐。 哎呀!公子!洗砚极其夸张的瞪大双眼,眉宇之间尽是难以置信,那医庐文娘子每日都去,又不是不认得路 他话虽如此说,可眼中闪着精光,不乏打趣的意思,也并非真的催促。 宋凛生对于洗砚昭然若揭的心思自然是一清二楚,因而也不欲与其争辩,若是他真出言解释,岂非正合了洗砚的心意。 小玉 好啦,宋凛生。文玉鼓鼓两腮,仰面看着他,我自己能过去,更何况我们荇荇阿姊也在那儿呢,不会有事的。 宋凛生轻轻摇头,温声关怀道:不是这个,小玉。 他并非不相信小玉,相反,他相信小玉想办的事一定能够办到。 我是说秋来日头干燥,你在医庐坐诊之时,千万要当心药炉锅灶,当心火光。 文玉原本聚精会神地听着,没等他话音落下,当即便答道:原来是这个,没事我不怕 话说一半,文玉却忽然收了声。 我是说她心中打鼓,眼神也飘忽起来,我会多加注意的。 第298章 文玉原本想说她并不畏惧火光。 她的原身虽然是一株碧梧,五行属木,可她却并不怎么怕火。 五行相克却也相生,更何况区区凡间之火又能将她如何? 不过话说出口,她才发觉险些露了破绽,说不准宋凛生只是看今日干燥才如此嘱咐于她。 言罢,文玉忍不住偷偷拿眼角瞄着宋凛生的神色,企图从他的面容上看出些什么来。 很可惜,她一无所获。 宋凛生俯首垂眸,眉眼之中温柔尽显,似乎并未因为她的话而掀起什么波澜。 嗯。宋凛生轻轻颔首,那便好。 兴许,真的是他多虑了。 四目相对之间,宋凛生的话音落地,文玉也不曾出声,两个就这么静静地站着,谁也不曾动身。 宋凛生 小玉 似约好了一般,两人一齐出声,却又在目光触及之时,双双别开脸去。 文玉紧咬着下唇,笑意却仍是忍不住从缝隙间漫出来。 宋凛生亦是如此,却比文玉更洒脱磊落些,弯弯的唇角是怎么也遮掩不住。 况且,他也无意躲藏。 洗砚的视线自他二人之间穿过,不过片刻便自觉地背过身去。 平日里同公子没大没小地嬉笑也就罢了,关键时刻,他可不敢叨扰。 文玉见洗砚的动作,面上更是热得一塌糊涂,只能轻咳两声佯装不在意,而后壮着胆子转回去,却正见宋凛生恰巧与她对视。 你、你先说。文玉一手抱着房契,一手扯了扯宋凛生的衣袖,怎么了? 我有话想对小玉说。宋凛生眸光闪烁,有奇异的光彩流动其间,我 文玉抬头望了眼天色,如今日头正好,她却恍然有种已然入夜的错觉。 否则,这漫天的星辰怎么会落入宋凛生的眼中? 有什么话,你你说就是了。文玉掩于衣袖中的指尖蜷缩着,甚至忍不住用指甲扣住掌心。 她能感觉到细密的汗珠将手沁得油浸浸的。 文玉不由得再次望向天幕,是日头太热了罢? 宋凛生睫羽轻颤,心跳也快漏掉几拍,他垂眸直视着文玉那双琉璃般的眼睛,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从哪里开头才好。 昨夜兄长与他辞行之时,将父亲母亲的意思说与他听,大致便是说旁的都好说,只要他真的做好决定,那阖家上下都遵从他的心意。 他甫一听见,便欣喜地整夜不曾合眼。 原本想要连夜去观梧院寻小玉,可又碍着诸多顾忌,不便前往。 可如今 宋凛生眉眼弯弯,心中亦是荡漾。 如今,也不算晚。 小玉。 宋凛生抬袖握住文玉两手,在指尖触及文玉掌心之时,以指腹为其拭去其中的湿润。 或许此刻不是时候,场合也不太对 宋凛生话音一顿,转眼扫过相对的青山和流淌的沅水,以及躬身稻田之间正忙碌的人们。 原本,他应该选个寓意深刻的日子,再精心打扮一番,在花前月下、繁星满天之时,再说与小玉听。 毕竟今日,不过是立秋之后,最寻常的一日,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但是,不是特别,可以创造特别。 他和小玉在沅水畔从秧苗青青到稻谷橙橙,在此处共同忙碌了多少个日夜,又耗费多少精力、洒下多少汗水。 往常总是他在堤坝上奔走,小玉在医庐里忙碌,江阳的每一个晴天雨天,他们都曾一起度过。 这是他们共同努力和耕耘的江阳府。 宋凛生眸光一动,唇畔漾起满足的弧度。 他忽然觉得,时机很对,场合也很对。 我是想说 宋大人!远远的一声传来,似乎有人撩起衣袍正匆匆往此处赶,宋大人的兄长可送走了? 突如其来的呼喊将宋凛生未完的话语打断。 文玉心中一空,她说不准心中的期盼究竟是什么,也不知此刻是失落更多还是紧张更甚,只好茫然地转眼循声望去。 那人身形虽尚有些距离,却不难看出是穆大人,毕竟其清朗畅意的话音并非人人都有。 这声音文玉熟悉,那日日与穆同一处公干的宋凛生自然也不陌生。 宋凛生的话堵在喉头,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好无奈地沉默下来。 狂乱急促的心跳在他耳畔回响着,就连呼吸也没了分寸,原本正接近失控的自己忽然被穆同叫住,令这样无序的状态忽然有了一个终点。 宋凛生说不好心中是憋闷还是庆幸。 或许他是应该挑选一个特别的日子,再准备一个无人打扰的环境才好。 看来是,天意如此。 宋凛生半阖着眼眸,有些许的黯然划过,不过也只是一瞬之间,他便在穆同到之前敛去心神。 眼见穆同距离此处不过十步开外,转瞬便能到眼前,文玉却忽然惊醒过来,似明白了什么一般。 宋凛生,你有什么话,我们回家继续说。她反握住宋凛生的手,在其掌心捏了捏,好不好? 这样循循善诱的话语,她如今也学会了。 不知怎么回事,文玉此刻莫名很想知道,宋凛生究竟要对她说什么,甚至可以说是 迫不及待。 只可惜若是单洗砚便罢了,眼下又来了个穆大人,显然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宋凛生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眸,在文玉问完这句好不好之后,似入夜后街巷两边的路灯一般渐次亮起来。 他同样回握住文玉,郑重其事地颔首应声,自然是好。 文玉抿着唇,想笑却又有些难为情,只好垂眸躲开宋凛生的目光。 从前她与宋凛生并不十分相熟的时候,在他面前尚且从无顾忌,想笑就笑、想闹就闹,可如今相处的时日长了,她不知为何反倒在意得更多了。 说话做事,想的也多了。 可尽管她再如何绷紧了面色,那笑意还是忍不住在眼角眉梢之间透露出来。 一番心思回转之下,文玉抬首仰面看着宋凛生,正欲出声说些什么 转瞬间穆同却到了眼前。 宋大人可忙完了?穆同打着扇,发间的缎带随风而动,方才叫侍书来了几回也不见宋大人现身,同只好亲自来请大人。 宋凛生松开文玉的手,转身略挡在她前头几分,与穆同颔首致意,劳穆大人挂怀,此处一切妥当,我正要去寻穆大人。 文玉垂眸望着自己空荡的掌心,不自觉地蜷了蜷指尖,那上头似乎还留有宋凛生的温度。 她似乎越来越在意宋凛生的触碰。 这样的感觉,从前不曾发生,后来时有出现,如今愈演愈烈。 想到此处,文玉略带几分茫然地抬首,目光上移却只能瞧见宋凛生笔直的身形。 大人哪里的话。穆同匆匆答道,而后忽然出声与文玉招呼,文娘子 文玉猛地回神,紧接着便瞧见穆同偏过头,视线越过宋凛生与她对上。 穆大人尚且有些发懵的文玉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低声唤道。 几日不见,文娘子可安好啊?穆同笑得随性自在,手中的折扇更是叫他摇出了花儿。 他这话倒是说的没错。 自沈绰阿姊和霜成兄长到了江阳,她每日忙着同阿姊学枪法,倒确实好些时日没与穆大人碰上面了。 文玉点点头,顺着他的话答道:我很好,穆大人一切可好? 穆同闻言一笑,索性直起身子绕过宋凛生,行至文玉身侧与她正面相对。 同倒是无大碍,不过近来干燥,我偶有气闷之时。 言罢,穆同收了他那从不离手的扇子,合手向文玉见礼。 正想请文娘子为我开方子抓药呢! 第227章 文玉在远水河畔的医庐坐诊之事,早已在乡民、百姓间传开,穆同自然也是一清二楚。 可往常不见他说气闷,今日一大清早的,反倒气闷起来。 宋凛生面色不变,眸光微转,不着痕迹地扫过穆同,被他三言两语便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倒不知此刻真正该气闷的人是谁。 这是自然。文玉眉心紧拧,神色也很是专注,不如穆大人稍后与我先到医庐休息片刻,我再为穆大人号脉? 宋凛生闭了闭目,感受着心中那难以掩饰的翻腾。 小玉医者仁心,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会有此回答,实属正常。 第299章 只是他竟不知穆大人是何时 穆大人来寻我,可是有事要办?宋凛生温和开口,稍稍回身看向一侧的穆同。 宋大人,公务之事待我看诊抓药过后,再办不迟。穆同笑眼弯弯,上下唇一碰便将宋凛生的话推了回去。 横竖方才他候了宋大人那许久,如今叫宋大人等上他一时半刻,也不为过。 文玉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决意先将自己手上的房契地契收好,她垂眸将其整理一番后揣入袖中,似正在为冬日储藏果子的小松鼠一般。 宋凛生和穆同见文玉的动作,皆是聚精会神地看着,无人出声打扰。 只是这片刻的安宁并未持续多久,又一人的到来便将其打破。 宋大人,穆大人,您二位怎么在此处耗着,叫我好找。 文玉拢起衣袖抬头看去,来人竟是陈勉。 她只知道如今工事繁忙,府衙之中的人手几乎大半都抽调在远水河畔了。 只是,没想到陈勉也在其中。 生了何事?宋凛生凝眉,正色道。 陈勉步履匆匆,如今骤然停下略有些气喘,他一手拂过额角,赶忙回话,宋大人,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日新上了一批石材,想请穆大人过目。 说这话的时候,陈勉转而面向穆同,似乎正等着他拿主意。 此刻便要去?穆同似有惊诧,仿佛也不曾料到,怎么这样着急? 正是,否则我也不会急着来寻大人。陈勉解释着,情形好似不容商量,石料急着验收,是等不得的。 穆同神色了然,显然也知道陈勉所言的紧急程度,只是他仍是不曾立马答应下来,颇有些为难地转目去看宋凛生。 宋大人,既如此同便无法陪大人去巡防工事 宋凛生颔首,肯定地答道:无碍,穆大人大可前去,我自去巡防便是。 可是近日新开的工场,大人并不熟悉,若无同在侧相伴,只怕穆同面色犹豫,似乎颇为纠结。 宋凛生心中了然,穆同是说这几日他休沐在家,对新开的工场恐怕了解不多。 前几期工场我都亲自安排监管过,新开的想来也不难上手。宋凛生摇摇头,示意穆同放轻松些,穆大人放心随陈勉去罢。 穆同的眉心舒展开,几番纠结之下却最终答应了下来,那大人万事小心,前几日秋雨连绵,堤坝上又湿又滑,大人注意脚下。 嗯。宋凛生颔首。 得了首肯,穆同和陈勉匆匆交谈几句,便要转身离去。 其情势变换之迅速,倒叫文玉一时有些适应不过来。 诶慌乱间,文玉情不自禁地张口,穆大人 她知道堤坝工期紧,随之而生的诸多事务又繁杂,可没想到穆大人一忙起来竟是这样的当机立断、不顾自身。 文娘子稍待。穆同回身笑得轻松,无奈地耸耸肩,等同忙完手头的事,定然去文娘子的医庐看诊。 其飞扬的发带扫过他的鼻梁,叫他两指别着挑开,倒独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流俊逸。 倒是别一忙起来全忘得没边儿才好呢。文玉看着穆同与陈勉走远,回身朝着宋凛生拍拍手,好了,小宋大人,那我们也开工罢? 文大郎中说得是。宋凛生两指夹着文玉的手将其按下,早些开工,也好早些收工。 他言有尽而意无穷,令原本并未多想的文玉也不禁凝眉思考了一瞬,可片刻之间便令她忽然明白过来。 早些收工做什么呢? 她还没忘记方才同宋凛生说过的,要早些收工归家说没说完的话。 不知为何,文玉面上一热。 顺着风的方向,秋日的干燥和憋闷齐齐往她脸颊上贴来,是怎么也抛不开、甩不掉。 文玉眼神飘忽、左右滑动,登时转身别过脸去,背对着宋凛生的方向匆匆答道:那我、那我先走了! 宋凛生一脸无辜,双眼更是澄明,却在文玉同手同脚的慌乱步伐中,似再也掩藏不住般轻微勾起唇角。 他如同现在这般看着小玉的身影,已然看了很多次。 可每一次,小玉的脚步似乎都会较之以往更急促些,这是否能说明,在人能看见的地方以外,某些看不见的东西或是感觉也更加清晰了一些。 宋凛生唇畔笑意渐深,却又在文玉顿住脚步后转瞬即逝,不过转眼的功夫便恢复了方才的懵懂纯真。 小玉?宋凛生柔声唤道。 嗯文玉虽止住脚步,却并未回身,那个 垂落身前的两手交叠着,文玉的指尖不停地绞着袖口,一番纠结之下,竟直直往回退了几步。 你一人前去,真的没问题吗? 方才险些冲昏了头脑,直至走出些距离,文玉才忽然想到。 穆大人既说是新开的工场,那宋凛生自己能应付得来吗? 可她话虽如此说,却并不敢回身看宋凛生的眼睛,就这么僵着脊背,直愣愣地问道。 小玉放心,我只是休沐了几日而已。宋凛生轻声宽慰着她,这些事务都是先前做惯了的,倒还能处置。 言罢,宋凛生眸光流转,抬脚往前更靠近文玉一步,还是说小玉今日不想做郎中,想做我的监工? 江风阵阵,带着无尽的湿热吹拂着文玉的面颊,黏腻的感觉越发清晰,令她无所适从。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文玉猛地抬首,梗着脖子摇头,我、我先走了!荇荇阿姊还在等我呢! 不知为何,似有微微的酥麻自脖颈后传遍全身,叫她在暑热的余韵中竟打起了寒颤。 撂下这句话,文玉竟真的抬脚便走,她只怕她慢一步便会露出破绽。 她一面逃似地疾走,一面在心中盘算着,若是放宋凛生自己去督工,想来应是不会有什么大碍。 近来有沈绰阿姊的教导,宋凛生游水的技艺大有长进。 工场虽在沅水河畔,但到底还有些距离,宋凛生虽独自成行,可只要不去踩水便没什么危险的。 思及此处,文玉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揣回肚子里,加快脚步向着医庐的方向前行。 宋*凛生原本温润的笑意出现了一丝僵硬,看着文玉匆匆离去的身影,有片刻的失神。 又是荇荇阿姊 如同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摩擦着,刻得他生疼。 可是转瞬间,宋凛生似乎又将自己哄好了似的,唇畔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也许,待今夜归家与小玉说完话以后,她便不会再提起荇荇阿姊呢? 他兀自想着,几乎要沉浸进去,转身便向着工场而去,就连身后洗砚的追赶与呼喊也浑然不觉。 晚天长,沅水苍。 医庐这头,郁昶照旧在院中倒腾着药材。 前几日雨水多,这些药材多少都受了潮,今日难得凉爽,他自当将其翻出来好生晾一晾。 只是不知他在此处给文玉打白工,要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若是没有尽头也罢,他只盼哪怕她能想起一丝一毫 郁昶浓眉紧锁,波澜不惊的面容似一潭漆黑的井水,看似宁静幽深,却令人看不清那底下的汹涌和翻腾。 静默片刻,郁昶绷直的指尖终于有所松动,继而将簸箕中的药材仔细翻动着,好叫其每一株都能受尽日光的照耀。 这样温暖的日色,他很喜欢,也希望这些草药能喜欢罢。 正动作间,郁昶却不知不觉又有些陷入沉思、不可自拔。 也不知她说什么话能说这么久 要不要使出些妖力探寻一二?可她似乎很不喜欢他这么做。 文玉一脚踏入医庐小院中之时,瞧见的便是这幅景象 郁昶指尖略有些麻木地拨弄着药材,低垂的眼睫将眸中的情绪遮去,叫人窥探不得。 荇荇阿姊文玉拖长了尾音,扬声唤道。 可她毕竟知道凶猛的野兽需要顺着毛摸,于是赶忙又在其抬眼望过来的时候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郁昶。 眼前的女子青衣白裳,在秋水长天之中,是独一份的亮色。 那时候,她也是穿着这样的颜色,俯身蹲在沅水之滨,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岸边的水草,似乎很是苦恼般对着刚学会在水中冒头的他说话。 郁昶眸光闪动,片刻的失神转瞬即逝,再抬眼时,已然是一贯冷静自持的模样。 你来了。 第300章 嗯文玉快步行至院内,一面点头一面应声,你怎么不问沈绰阿姊她们可走远了? 毕竟方才穆大人一来就问了这些,怎么郁昶倒似毫不关心、并不在意。 文玉学着郁昶的模样铺开另一簸箕药材,手上动作不停,眼光则转向郁昶等待着他的答案。 与我无关。 郁昶的回答干脆利落,更是一丝遮掩也无,毫不作伪的模样令文玉也不由得咋舌。 这、这倒也是文玉指尖一顿,而后又继续择着药材,只是你这话也太 第228章 太大方?还是太耿直? 文玉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的形容,况且她又觉得郁昶也没什么不对。 本来而已。郁昶将簸箕搁到药架子的最上头一层,换手的功夫转目直视着文玉,我不关心。 三界之内、六道之中,他关心的事拢共也只有眼前这么一件 郁昶的目光划过文玉,不欲多言。 好好好。文玉一手抬着簸箕,一手拍了拍郁昶的肩头以示安慰,不关心便不关心,我又没说什么。 或许郁昶的反应才是最真实、也最寻常的。 文玉手上动作不停,胸口却打起了鼓,原本活络的心思亦在不知不觉中慢下来。 她们是妖,妖与人本就殊途。 郁昶对凡尘之事毫不关心,才是身为妖族最应该做的。 入世,却不干扰世间之事,只恪守戒律、做清醒的旁观者便好。 反倒是她 文玉的眼睫垂落下来,遮住眸中那忽明忽暗的色彩。 不知是从何时起,她似乎身陷其中,难以抽离了。 这样真的对吗?真的可以吗? 起先她还能控制着自己冷眼旁观、从不逾越,时刻将师父的教诲和敕黄的叮嘱牢记心中,可现如今,她还能做到吗? 如今天色还早,医庐内也并无来看诊的病人,唯余金光缕缕、秋风阵阵与她二人相伴。 郁昶动作快,不过片刻功夫便将余下的药材依次晾晒开来,直至只剩下文玉抱在怀中的最后一簸箕。 见她懵然怔愣,呆呆地垂着脑袋不说话,郁昶原本平静如水的眼眸终于生起一丝波澜。 他回身将那簸箕从文玉的手中接过,在心中好一番尝试以后才用自以为比较温和的声调同她说着话。 你知道我说话一向如此,并非有意要冷待于你。 郁昶话音一顿,又接着解释道:我往后会多加注意。 他只知道那个叫宋凛生的凡人与文玉说话时,常常是这样的语调。 文玉似乎很是喜欢。 他虽虽学得有些蹩脚,但期望多少有些用处。 只是他心中一番忐忑,而文玉却似乎并未领会到。 文玉闻言抬首直面着郁昶,眸光之中却尽是疑惑。 他难道以为,自己是因为他方才说的那句与我无关而生气? 文玉眨巴着眼睛,不由得有些惊诧。 一来是郁昶一向惜字如金、沉默不已,倒很少见他能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 二来则是她一直隐约有所觉察,也从郁昶那处得到过验证的 郁昶天生有窥探人心的本事。 纵使并非他刻意为之,却总能将旁人的所思所想尽收眼底,甚至都不需耗费他丝毫心力。 可眼下这情形是 郁昶既来问她,并且猜错,就说明他并未私自感知她。 文玉眸光一转,复又扫过郁昶的面庞,实在是觉得有些不习惯。 他不是一向特立独行,说话做事只凭心意,怎么今日倒改了性子? 不过这样也好,她本就因为方才同宋凛生说的话正心神不定,别叫郁昶看出来才好。 否则,她的脸面往哪里放? 咳咳!文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只能顺着郁昶的话往下说,你、你知道就好,我不与你计较便是。 言罢,她总归有些心虚,赶忙便别过脸错开目光,不肯与郁昶对视,只越过他看向后头波光闪烁、浮光跃金的沅水河面。 沅水汤汤,青山苍苍,绵延的堤坝呈现出一片沙白的色彩,似画框上边沿,将碧波荡漾与稻穗金黄隔绝开来。 娇妍谢去、落叶纷飞。 如今入了秋没有杨柳,倒不缺轻盈似羽毛般的芦花,顺着河堤一路飘荡,拥促着奔跑的孩童一路往前。 文玉的目光随之而去,倒不知他们在追逐些什么。 纸鸢。 郁昶的声调不似往常般冷淡,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叫他说的略有一丝婉转的意味。 什么?文玉有一瞬间的空耳,登时便转头过去看向郁昶,你说 纸鸢。郁昶倒耐心得很,只低声重复道。 而后,似乎怕文玉仍不能听得清楚明白一般,郁昶抬袖向着远处指去。 那夜女儿节,在灯市上,洗砚曾同他讲过这东西,有的形似燕子、有的拟态黄莺,凡人一般都将其概括地称为纸鸢。 文玉顺着郁昶所指的方向看去,却仍是只见一群孩童笑闹着,似乎一面说着什么一面往前追赶。 哪里有什么文玉心中疑惑,忍不住嘀咕道。 郁昶收回手,双肩亦是沉了下去,似乎很是无奈,却又不动声色。 直至他发现文玉是真的没瞧见,而非与他玩笑之时,郁昶摇摇头。 而后他伸手绕过文玉的后背,捏住她两侧肩头,使其抬头向上看。 文玉原本还有些迷茫,直至那墨白相间的燕子风筝平稳地乘着风滑入她的眼眸之中,她随即惊呼一声 真有纸鸢! 她立时明白过来,那纸鸢随着风筝线遥遥悬在那群孩童身后的天幕之中。 虽有些距离,倒不至于看不见。 文玉笑着摇头,是她一叶障目、太过拘泥了。 天高云淡、鸟雀南飞,在秋风飒飒中,确是放纸鸢的好时候。 郁昶收回目光,垂眸看着在自己的臂弯下笑得正开怀的文玉。 她看起来是这样的纤弱、清瘦,可从前她分明拥有着不可估量的力量 郁昶的指尖微微收紧,尽管还有许多谜团尚未解开,犹如隐藏在云雾之中的青山,令人难以窥见真容。 可无论如何,他一定要为文玉找回属于她自己的法力,至少不能让她如同现在这般单薄、至少要她与他对上之时也能保全自身。 郁昶眉心一拧,晦暗不明的眸光扫过文玉的发顶。 或许还有记忆? 他不能确定,但他总有能确定的一日。 不论,用什么办法。 嘶! 文玉一耸肩,似乎有些吃痛,随即收回目光转眼看向郁昶,却并没有出言责怪。 我郁昶猛地松开手,只虚扶着文玉,你 郁昶她总觉得自郁昶上岸这几个月以来,他的脾性似乎温和了不少。 我没事。文玉扬唇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今日这些小友似乎较之往日要多些。 郁昶眼眸低垂,别开目光,转瞬之间仍是那幅清淡冷落的样子。 稻田金黄、谷物成熟,近日收稻子的百姓多,在沅水畔玩耍的孩童也自然而然地多起来。 文玉偏着头,仔细地听着郁昶一句句地解释着。 他面色虽疏冷,可说起话来倒很热络,说得又多又仔细。 文玉不禁莞尔,看来方才那不是她的错觉,郁昶确实变得不太一样了些。 不过,今日看诊的病患倒是少。文玉环视了一圈医庐,颇有些惊奇,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语罢,文玉探身撩开门页上的草帘子,望着空无一人的诊室,再次与郁昶说道:就连闻夫人,也不曾来吗? 郁昶倒并不怎么惊诧,就连眼皮也没抬半分。 他早说过,旁人的事与他无关,既然无关,他自然是毫不在意。 可见文玉在室内室外绕了好几圈,口中还念念有词地嘀咕着什么,郁昶最终仍是出声回话。 今晨出门之时,闻夫人遣人来回了话。 当时的情境仿佛仍在眼前,郁昶低声陈述着。 说是闻大公子近日遇到些事,闻夫人为子担忧、不思茶饭,故身子抱恙不能来医庐帮手了。 文玉闻言随即了然,却又立刻追问道:闻夫人身子可有大碍,不若我上门为她号脉? 她应是一早料到你会如此说。郁昶抬眼间,眉心似乎有淡淡的笑意,却又微不可察,来人直言这是心症,还请你千万不必挂怀,亦不必劳烦你走这一趟,说是为百姓看诊开药更为紧要。 第301章 如此说来 文玉眼中的担忧焦虑转换为气定神闲,对具体的情形已有了八九不离十的猜想。 恐怕这不止是闻夫人的心症,亦是闻大公子的心症罢。 既有闻夫人这句话,她倒也不必太忧心。文玉从内室行出,一撩衣袍,顺势抱着手臂坐在了廊下。 望着仍立身于药架子跟前站得笔直的郁昶,虽然其面色并无太大的波动,可文玉仍旧能察觉到一丝费解,是以文玉轻松地耸肩笑道。 闻大公子近日还能有什么事? 文玉眉梢一扬,颇有些尽在意料之中的掌控感。 听说他方才到府衙上任,便告了一段时间的假,出城追着周先生便去了,是头也不肯回。 话说回来,周先生和申盛领着宋沅宋珠和彦姿他们一行人出去了这些时日,还不见回程。 莫不是因为闻大公子而耽搁了罢? 她心中这般猜想着,顺口便推测道:想来闻夫人自然是为此事悬心。 不无可能。郁昶淡声应道,却仍是惜字如金。 文玉看了他一眼,也不觉得意外,可当她正欲别开脸去,却听得郁昶略带疑惑的声音响起。 从前他一心追逐功名,便将情爱全然舍去,如今想重温旧梦,又告假将公务抛诸脑后。 他话中所说,文玉很快便听明白,是说闻大公子闻彦礼。 顾首不顾尾。郁昶的声调沉了几分,却并非不悦,反倒有些像是疑惑,愚蠢至极。 嗯文玉沉吟着,逐字逐句地品味着郁昶话中所说,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是 文玉想起从前在春神殿师父的教导,心中觉得郁昶说的也不全然对,可是不论是凡人还是精怪,都并非天生便十全十美、毫无瑕疵。 这般说着,文玉一双杏眼直面郁昶,也该给闻大公子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嘛。 郁昶闻言一怔,似乎没想到文玉会这么说,可紧接着他的目光便越过那层层叠叠的草药架子,直向文玉看过来。 那从前她那样做,也是在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吗? 第229章 文玉见郁昶眸光淡淡,盯着她却不出声,只当他心中亦是认同她的说法,便也不再纠结,开口岔开了话题。 不过话说回来,如今秋收正忙碌,哪里有百姓会来看病看诊瞧病。 她随意地依靠在廊柱上,仰面看着自茅草缝隙间漏下来的缕缕金光。 那橙黄温暖的颜色正如同熟透了的稻穗一般。 其实改变的人不止郁昶一个。 自她下界以来,从初入凡尘到如今的数月过去,不也早已经同从前不一样了吗? 否则,她也不会知道为什么此刻医庐中为什么没有人来看诊。 为何。郁昶别开眼,望向沅水两侧的水田,凡人在这个时节不易患病? 怎么会?人食五谷,生病还分时节吗?文玉摇摇头,拉长的语气当中不乏叹息,想必都在田里忙着罢,便是有病有痛,也会强忍着。 嗯。郁昶遥望着那仍在长空中高飞的纸鸢,或许为了赡养老人,为了抚育孩儿,为了让纸鸢无拘无束地飞得更高 是这个道理。文玉一偏头,发顶便贴在廊柱上,不过郁昶,你如今都认得纸鸢了呀? 起先在观梧院之时,郁昶总是抱着书卷不撒手,是用饭时也看、睡觉时也看,照她猜想定然是在研习人类社会的文明。 就如同她最开始一般。 现在看来,不但有所成效,还涉猎颇丰。 洗砚同我说过。郁昶淡淡答道,全然不理会文玉话中的打趣,便记下了。 噗嗤。的一声响起,文玉顿时坐直了身子,不再如方才那般懒散地靠着廊柱,就仿佛突然来了精神。 不过须臾间,似乎是觉得自己笑得太过张狂,文玉登时双手捂住口鼻,瓮声瓮气地说道。 你如今开口闭口都是洗砚。 文玉缩着脖子,那神情分明是害怕将郁昶触怒,却又不愿意失去这戏弄他的好机会。 也不枉费今晨出门洗砚说什么都要守在后头等你一道。 见郁昶凝眉不语,只转目过来远远地盯着她,却并无恼怒之色,文玉的胆子也随之壮了起来。 不过阿姊啊,我看洗砚对阿姊可不是寻常的热络能说得过去的。 文玉抱着膝盖的手紧了紧,防止自己笑得肩膀都耸动起来。 若是阿姊你真的背上凡人的情债,嘶我看你要怎么还。 话虽如此说,但文玉大半是存着打趣的心思,并非全然确定。 毕竟洗砚也并无什么出格的举动,不过是对郁昶体贴照顾些,照洗砚行事周全的性子,也实在不足为怪。 但是这话她可不会同郁昶明说,本就是想逗他玩一玩,她若据实以告岂不没趣? 郁昶的眉都不曾抬,面色霜寒似万年的冰山不肯化开半分,只在文玉话音落下之时略有一丝松动。 若真是如此,那这都得归功于你。 他的视线扫过架子上的草药,确认都规整无虞之后,转目面对着廊下的文玉。 而后者面上的幸灾乐祸几乎在他开口的一瞬间转变为惊慌疑惑。 与、与我何干?文玉坐直了身子,一改方才屈膝的闲适散漫,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郁昶两指弹开,轻拂衣袖,将沾染在衣衫上的药渣灰尘抖落,而后抬步向着文玉的跟前行去。 直至郁昶脚步停住、身形站定,文玉绷直了脊背,不明所以中混杂着一丝紧迫局促,再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 毕竟能屈能伸才是丈夫,文玉缩了缩脖颈,你、你做什么 郁昶并不答话,只自上而下沉默地看着仰面与他对视的文玉,似乎在欣赏被自己逼到角落的猎物一般。 势在必得,所以并不急着将其吃拆入腹。 片刻后,郁昶抬袖翻动手腕,以指节在廊柱上轻敲两下。 他周身的气息应声而变换,素白的衣裳转眼间便化作了玄金色,柔和清丽的眉眼当即凌厉起来,再没了女子般的娇美明艳。 取而代之的,是男子独有的侵略和浓郁到迫人的威压。 郁昶文玉心头一跳,仿若有片刻的窒息,你! 看着眼前变回男子的郁昶,文玉着实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除了惊呼竟不知作何反应。 那今夜归家,你就在饭桌上同众人解释,你家阿姊是如何变成了阿兄罢。 郁昶的嗓音清淡疏冷,可上扬的尾调却不难听出他此刻略带玩味的好心情。 他原本就是为了不叫观梧院的众人知晓他的真身,不愿意让文玉为难。 可如今有的人既然说与她无关,那他自然也不必再遮掩了。 郁昶眼睫低垂、眸光转动,将轻微的笑意掩藏在重叠的幽光之后,面上仍是淡淡地睇着文玉。 而后者情不自禁地摸摸鼻尖,显示是一副心虚不能自已的模样。 文玉虽是木头变的,却又不是木头脑袋,郁昶的打趣她自然听得分明。 见郁昶嘴唇轻动,似乎还想说着什么 郁昶!文玉蹭地站起身,一双手慌不择路地捂住郁昶的口鼻,闭嘴!快给我变回去!你还我阿姊啊啊啊! 温热的气息自文玉指缝间打过,她似乎听见郁昶轻笑了一声。 不是说与你无关?郁昶凉凉道。 文玉面色不快,只觉得后槽牙上都是劲,一字一顿地咬道:郁、昶! 郁昶直起身,整个人往后仰去,丝毫不理会在他身前张牙舞爪的文玉。 他身量高,文玉并不能真的捂住他,亦不能将他如何。 将文玉的念叨丢在脑后,郁昶一个旋身复又往院中行去。 他化作女子身形,原本只是为了方便行事,可后来遇见文玉,他又想以这样的身份留在文玉身边,或许是个好机会。 可女子打扮做久了,他倒有几分记不得他原本的眉目和长相。 缕缕金光映照在他的脸上,高耸的鼻梁将其拦住,为另一侧洒下一小片阴影。 郁昶?郁昶?文玉匆匆起身追在郁昶后头,一面唤他的名字,一面也往院子中来。 郁昶并不言语,只若有所思地回身将目光投向远方的田野。 青山的苍翠和稻田的金黄交相辉映,流云在峰峦间穿行,蜻蜓于稻谷中振翅,弓腰弯背的人们低头割着水稻,自是一副欢腾忙碌的却难掩其喜悦开怀。 第302章 宋凛生望着眼前一望无垠的稻田,胸腔之中不禁充盈着无限的希望。 他回身继续在堤坝上走着,手侧是新开的工场和其间各司其职的衙役,洗砚则跟在宋凛生后头抱着厚厚的账册清点着现场的耗材。 厚重的泥巴芬芳混杂着雨后的腥甜,在日照的蒸腾下破土而出,充斥着每个人的鼻尖。 宋凛生撩起衣摆,在湿滑的河堤上缓步前行,他没忘记穆同的叮嘱,是以过分的小心令他的前额渗出一层薄汗。 大人。洗砚眉头舒展,似乎很是轻松,一面频频颔首、一面唤道,这里倒是没什么大差错,大人不必忧心。 洗砚在外头的时候,一向是称呼自家公子为大人,宋凛生也早已习惯。 是以在听到洗砚的声音之时,宋凛生并未回身,只肯定地应道:嗯,将那账册交予我再核对一遍。 好,大人。洗砚一手合上账本,提起衣摆匆匆两步行至自家公子身侧,给你。 宋凛生自然低头垂目去接,两人的手方才交换了账册,他尚未来得及抬头,只听得洗砚惊呼一声 公子!你看! 嗯?宋凛生顺着洗砚所指的方向望去,不由得淡笑答道,是纸鸢呢。 是呀!洗砚眸光瞬间亮起,而后凑近宋凛生身侧,今日秋风送爽,确实最宜放纸鸢 宋凛生一手捧着账册,一手将其中的书页翻动着,听得洗砚的话,随即笑了起来。 好,待这头忙过。宋凛生摇摇头,似有些无可奈何,又似期待欢愉更甚,我们回去寻小玉一起放纸鸢。 啊?洗砚原本弯弯的眉眼一时间耷拉下来,也顾不得什么称呼了,公子只有文娘子吗? 宋凛生闻言转眼看着洗砚,眸光中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自然还有荇荇姑娘。 他学着洗砚一般拖长了话音,让一句话转了好几个弯,吊得洗砚一颗心七上八下。 好!公子!洗砚笑盈盈地立马应下,似乎生怕宋凛生会反悔,那待会我 说着,洗砚转脸将目光投向空中乘风而起的纸鸢,正欲接着往下说的时候,却是面色大变 公子!公子! 天幕辽阔、秋风萧瑟,偶尔有雁群划过之时,齐整合韵的振翅声便随之响起。 文玉双手横在胸前抱着,整个人以一种将其松泛的姿势仰躺在廊下。 日色自屋檐的边缘斜着打下来,将她半个身子笼上金色的光晕,另一半则缩在阴影当中。 她身处在晦暗不明的中间地带,将光与影分隔开来。 郁昶负手立于药架子前头,双眉极其专注地检查着混在其中的霉渣,倒比文玉还像是这医庐的主人。 文玉抬袖盖在额前,遮住晃人眼睛的强光。 方才同郁昶打闹半阵,文玉只觉得乏力,恨不得在廊下就这么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睡上一大觉。 等她再睁眼时,就是宋凛生忙完公务来唤她回家吃饭。 思及此处,文玉满足地闭上眼睛,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今日医庐无人看诊,她也乐得清闲。 风声寂静,鸟鸣稀疏。 耳畔是郁昶翻动药材的簌簌声,混合着叶片沙沙的轻响,屋檐的茅草叫日光烤得暖烘烘的,有些微的香气自其间逸出。 在一片寂静当中,郁昶冷不丁地沉声问道。 你方才说什么? 第230章 文玉仍自顾自地闭着眼睛,并不将郁昶的话放在心上,她无辜地耸耸肩,颇有些疑惑不解。 我方才没说话啊? 郁昶的语气并无太大波澜,可较之往常,却平添几丝生冷僵硬。 文玉。 听郁昶直呼自己的名字,文玉掀开衣袖,偏头朝他看去,虽有反应,却并不算认真。 只见她拧眉略一思索,半试探地问道:我说洗砚 之前。郁昶仍是一贯的言简意赅。 我问闻夫人?文玉的眉心越拧越紧,想了半天也没发觉什么特别之处。 再往前些。郁昶正了神色,显然并不是同文玉玩笑。 文玉面色一凝,当即发现了郁昶的严肃和认真,手脚并用地从长凳上爬起来坐直了身子。 我说今日怎么一个病患也没有。 她想起最先到医庐之时,对郁昶问的话,是这句才对。 随着文玉话音落下,郁昶亦不再追问,可正是他如此反应,更让文玉确认了她心中猜测。 郁昶,怎么?文玉心中一阵涌动,颇有些紧张无措却又难掩茫然。 郁昶与她不同,他不是随意玩笑的人。 如今这样问,必然有他的原因。 郁昶眉心一动,转眼紧盯着文玉的双目,却是咬紧牙关只字不言。 直至文玉偏头,疑惑的目光更甚,郁昶! 而后者几番欲言又止之下,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郁昶只觉得自己眼皮直跳,如他所言,他对旁人的事一概不关心。 因而,他对于即将发生的事并没什么太大的感受,但是面对文玉澄明清澈的目光,却有些不敢直视。 我想,很快就有了。 嗯?文玉眼角眉梢之间满是疑惑,更多的却是茫然。 可当她直视郁昶那一双清淡又不失沉郁的眼眸,心中忽然抽痛起来。 她知道,郁昶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假话。 文玉双脚落地,端正着身子坐在廊下,面色也随之凝结起来,不再如方才那般嬉笑玩闹。 郁昶,你究竟在说什么 还不待文玉话音落地,更不等郁昶有所应答,一声惊呼由远及近破空而来,似箭羽般直截了当地穿进医庐抵达文玉面前。 文娘子!文娘子! 文玉只觉得面中一凛,那声音竟真如箭矢一般令人心惊,因为她分明听出来人是 洗砚。 他不是与宋凛生一道巡查新开的工场去了 电光火石间,文玉心明眼亮、骤然一惊,登时从长凳上站起身,匆匆往前疾走几步。 方才的散漫闲适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紧锁的眉心和锐利的眼神。 洗砚! 正当文玉开口之时,来人脚步慌乱、身形歪斜,整个人几乎是滑入医庐。 文娘子!洗砚来不及起身,一把攥住文玉的手腕,似握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文娘子救命! 文玉心口紧缩,难以言喻的憋闷随之而起,她一把捞起洗砚,目光极快地扫过洗砚身后,却不知他为何事惊慌。 洗砚,你怎么了? 洗砚喘着粗气,却是连片刻的停歇也不曾有,着急忙慌却又无比坚定地看着文玉。 那其中毫无保留的信任令一旁的郁昶也暗自心惊。 不是我,是公子!是公子!洗砚仓惶喊道,甚至连自己因嘶吼而喑哑的声音也顾不得,文娘子,公子出事了! 不待洗砚话音落地,文玉尚未出声却是率先做出了极快的反应,她将洗砚匆匆丢给郁昶,似一阵风般卷了出去。 文娘子!洗砚一手抚着胸口,挣扎着站起身,文娘子 郁昶抬袖捉住洗砚的臂膀,几乎是将他整个人提在手心,她不会有事。 话虽如此说着,郁昶的眉心却早已是乌云密布,不见一丝晴光。 这里是沅水,是他生活了千万年的地方,对于这周遭发生的一切,他自然要比常人更敏锐。 即便旁的他一概不知,但是洗砚身上带来的血腥气却是瞒不过他。 荇荇。洗砚似乎方才回过神,他一把将手从郁昶的搀扶下抽出,我为文娘子带路。 不必。郁昶低眉扫过洗砚一身泥泞,对于那头发生的事也有了些猜想,你在此处将医庐的床铺收拾出来,再烧些热水。 言罢,郁昶转身欲走,却在洗砚一声荇荇之后,最终停住脚步,回头嘱咐道:你放心,我与文玉去救你家公子。 似乎是怕洗砚不能接受,郁昶眸光闪动,竟抬袖拍了拍他的手背,尽量放轻了声音,稍后文玉带你家公子回来,此处还需要人照应。 洗砚唇瓣上下开合,眼中有泪光泛起,最终什么也没说。 郁昶见状轻轻颔首,转身出了医庐,追着文玉的身形而去。 沅水宽阔,是以两岸的河堤亦是修建得雄伟壮观,绵延的芦苇荡顺着堤坝一路向下,飘洒的芦花纷纷扬扬,模糊了文玉的眼眶。 第303章 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洗砚直呼救命? 文玉不敢想,也不愿想,她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密集的轰鸣声充斥在她的耳畔。 这种既紧张局促却又茫然失措的感觉,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 脚下的步伐早已乱得没有分寸,文玉深一脚浅一脚地匆匆前行着,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踩在何处。 她只知道,她一定要找到宋凛生。 是她太过大意,竟放宋凛生一个人去巡工场。 文玉。郁昶从后头跟上来,一把捉住文玉的手腕,从这边走。 如今文玉心神不稳,他担心她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郁昶眉心一拧,神情也肃穆起来。 她既然要找宋凛生,那他带她去便是。 沅水各处的地势他比文玉要熟悉得多,也能少费些时间,毕竟对于凡人这样脆弱的寿元来说,片刻也能要命。 文玉转眼,极快地扫过郁昶,如今她再没了心思与郁昶打趣,只匆匆颔首应道:要快。 郁昶亦不再多言,肯定地回望着文玉,而后牵着她没入层叠的芦花荡中。 芦花飞扬,碧波荡漾。 不过转眼间,郁昶再抬袖拨开芦花之时,*文玉眼前之景已然是天翻地覆 新开的工场要从开垦泥土,开凿水渠开始,再加之前几日又有绵绵不尽的雨水落下,如今的工场实在是一片泥泞斑驳、脏污不堪。 在其间负责劳作的衙役皆是挽起衣摆别在腰间,而腿上脚上则是没一处干净地方。 与文玉的预想不同,原本以为忙碌有序的众人,此刻皆是静默地伫立在一处。 甚至其对文玉的到来并不觉得惊讶,反倒是齐刷刷地松了一口气,更有识得文玉的大着胆子开口:文娘子,你快! 这一声似平地惊雷,将文玉失序且混乱的意识炸开,令苍凉的江风从缝隙直愣愣地往里倒灌。 文玉忽然清醒过来,猛地抬眼将在场的众人扫视一圈,却不见她要找的人。 宋凛生呢! 她似乎从没有如此疾言厉色,就连她自己听了也觉得陌生。 未知围绕着她,慌张操控着她。 而她甚至在洗砚已经向她呼喊救命之后,扔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祈祷着宋凛生没事,他或许只是不在此处。 可天不遂人愿,在文玉问出口后,府中的衙役竟面面相觑,而后如同约好了一般,整齐地往两侧退开,将掩于身后的情形露出真容来。 工场中随处可见的淤泥在此刻泛着猩红的色彩,横斜的木材杂乱无章地堆积在一处,显然并非其原本应该处的位置。 而大小不一的碎石块,本是用于砌堤坝的耗材,如今却四处散落,尖锐的毛刺似乎成了索命的利器。 混乱的场面将人的注意力分散开,而埋葬其间那一抹几乎要分不清楚的月白,却又将人的眼光聚拢在一处。 宋凛生!文玉的瞳孔在接触到那一抹衣衫之时骤然紧缩,而后便不管不顾地一脚踏进淤泥之中,宋凛生! 怎么会这样! 周遭的泥泞与脏污,几乎要将宋凛生淹没,他月白的衣衫也早已看不出本来的的色彩,玉一般的面颊有几乎一大半陷在淤泥之中,而另一半则满是模糊不清的血渍。 宋凛生似一朵枯萎的玉兰,自枝头零落,跌入深深的荒芜之中,再无从前雪一般的颜色,再如何好的盛放也只剩下碾落成泥。 文玉心头一痛,就连呼吸亦是凝滞。 原本的慌乱和紧张在刹那间消失不见,这一瞬间眼前之景似乎给了文玉一记痛击,令她忽然沉默下来。 文娘子,是洗砚先生吩咐了,不让我们挪动大人一旁有人犹豫着开口解释道,似乎在说为何是眼前这幅情形。 文玉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她只知道那乱石和木材底下压着的,确实是躬身昏睡、不知死活的宋凛生。 郁昶冷眼扫过在场的众人,洗砚说的没错,这样的情形确实不易挪动。 可这样的情形,文玉怕是不好受。 毕竟她那样在意这个凡人。 宋凛生文玉轻声唤道,原本匆忙的脚步在越靠近他的时候却反而越慢下来,宋凛生? 待走近之后,文玉才发现遮盖着宋凛生大半个身子的,除却乱石头和木材以外,是一只墨白相间的燕子风筝。 文玉眸光闪动,眼前的风筝与方才印象里的那只忽然重叠,惊得文玉脚下一软。 那上头泥斑片片、血迹点点,而风筝线的一头还紧紧握在宋凛生的掌心。 文玉有些分不清这团浸染大半衣衫,甚至模糊到看不清楚的血迹究竟是源于宋凛生身上的哪一处。 她左右环顾一眼,也顾不得在场的许多人,上手便将那风筝掀开,正欲将其丢弃之时,却忽然一顿。 呜呜微弱而细小的哭声断续着响起。 第231章 文玉循声侧目,这才发现一旁蹲着身子瑟缩着的,是一群半大的孩童,应是她在医庐之中与郁昶看到的那群放纸鸢的孩子。 文、文娘子,这群孩子在河堤上放风筝,一时失足从上头跌下来,大人为了救这孩子也也随之滚落。 开口的衙役年岁不大,说话却很有担当,在众人的沉默之中主动上前与文玉解释着。 原本众人在这头开水渠,石材和木材由吊车转运着,缺少专人照看。 说着,那人的话音迟疑下来,口齿却并不含糊,似乎很是自责却又并不为自己开脱。 我见大人受伤,原本想上前帮手,可众人一时惊慌、乱了手脚,齐齐涌上去,反倒这吊车就像失了灵一般不听使唤,竟让木材和石材全数倾倒下来。 他一手揽着那啜泣不停的孩子,一面满面歉疚地同文玉颔首,大人为了推开这孩子就 洗砚先生命我们不得挪动大人,等他请文娘子你过来。旁边的另一人亦是自责不已,言罢甚至羞于与文玉对视。 这不怪你们。文玉有些麻木地开口,却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她垂眸看着声息微弱的宋凛生,眸光滑动间又扫过手中的纸鸢,她想起方才这纸鸢在天幕中乘风而起的样子,是那样的肆意与自由。 宋凛生在江阳府所耕耘的、付出的,不就是为了让这纸鸢能够无忧无虑地振翅高飞吗? 文玉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忍住了将这破碎的纸鸢丢弃的冲动,她缓步转身蹲下,将其递到那仍挂着泪珠的孩子面前。 给你。文玉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来。 谢谢谢谢阿姊。男孩满是泥浆的手捧过纸鸢抱在身前,却低垂着脑袋不敢看文玉。 怎么回事?匆匆赶来的穆同和陈勉见状亦是大惊失色,文娘子 穆大人。文玉茫然地看了穆同一眼,视线扫过候在旁边的衙役,请你 穆同左右环顾一眼,不待文玉开口便接着安排下去,今日工场停工,皆回府衙修整。 是!众人领命,却迟迟不见有人动身。 宋大人是江阳府的知府,也是他们的知府,这并非只是简单的官衔而已,是他们数月相伴相处所产生的难以割舍的联结。 文玉丝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回身将压在宋凛生身上碎石和木材一一撂开。 郁昶就守在她身旁,实在看不过去她弄得满身泥泞,抬袖帮手之时,却叫文玉毫无波澜地制止。 文玉。 我自己可以。 她可以清理这些泥泞,她可以带宋凛生回家。 郁昶会意,不再坚持。 可一旁的穆同心有不忍,主动上前同文玉一起,亦是被文玉抬袖按住他的手。 文娘子穆同低声唤道。 文玉沉默不语,毫无反应。 一众衙役面面相觑,那名揽着孩子的衙役小声试探道:文娘子,让我们帮你搭把手罢。 文玉甩开穆同的手,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骤然断裂,她像是再也承担不住,哑着嗓子却凌厉地驳道:我说了,我自己可以! 众人一惊,皆不再言语,就这么沉默地站着。 无人打扰,文玉终于可以安静地看看宋凛生的脸 苍白文弱、了无生气。 平日里那一双最是灵动清明的眼,如今紧紧闭着,不见一丝眨动的痕迹。 都不用号脉文玉也知道,他受伤极重、失血又多,命脉已然很虚弱了。 文玉毫不在意淤泥和脏污,一点点亲力亲为地将宋凛生身上的重物移开。 第304章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他整个人终于露出完整的身形,文玉终于再也忍不住,倾身趴在宋凛生身前,垂首仔细地查看着他的伤势。 前额和眉角有着不同程度的擦伤,胸前的肋骨定然断了几根,而他的小腹处也有木材折断的尖锐处造成的穿刺。 血水和泥浆混作一团,文玉不能确定宋凛生身上没有别的伤口。 那滴悬而未决的眼泪,终于似洪水决堤一般骤然落下。 自文玉的眼尾划过,滴在宋凛生的面颊之上。 文玉吸吸鼻子,一把抹过自己的双眼。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师父曾教过她的,不论是什么样的沼泽、洪流,只要她能跨过去,回头再看之时亦不过是雨丝一点。 文玉往下身子,动作轻缓地将宋凛生揽入怀中,生怕将他再伤了一分一毫。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洗砚不让众人轻易挪动宋凛生,要坚持等她来。 宋凛生伤得这样重,寻常随意的挪动哪怕一星半点也有可能令他的伤势加重。 只是她方才在医庐同郁昶玩笑之时,实在没想到今日第一个病人竟然会是宋凛生。 他的前额靠在文玉肩头,模糊的血迹沾了文玉满身,可她丝毫不在乎,只垂眸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勉强说道:宋凛生,我带你回去。 郁昶眉心轻动,率先上前为文玉开道。 如今这样的情形,文玉要做什么,他大概猜得到。 文玉打横抱着宋凛生,对众人惊诧的目光视而不见,抬脚便往医庐的方向匆匆而去。 她从前最怕被旁人知晓她妖精的身份,时常遮盖掩饰,可如今她最庆幸的就是自己并非凡人。 否则,在面对伤重至此的宋凛生,她岂非束手无策。 郁昶和文玉走在前头,穆同、陈勉,以及府衙中的一众衙役则紧随其后,毫不停歇地往医庐赶。 天色沉郁,流云散去,秋日的沉闷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低垂的天幕几乎将要落下雨来。 医庐就在眼前,文玉紧紧抱着怀中之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文娘子!荇荇!洗砚候在医庐之外几步,急得来回打转,公子、公子如何了? 文玉来不及同他答话,抱着宋凛生径直进了医庐内室。 从前宋凛生为她搭建这个临时的医庐之时,只为了为百姓看诊治病更为方便的同时,更是为了让她能有一个可以休憩的场所。 没想到终有一日,她会在此为宋凛生看伤。 文玉摈去错综复杂的思绪,动作轻缓地将宋凛生放在榻上,而后毫不犹豫地抄起剪刀 他伤口太多、太深,血水和污泥混在一处将衣衫粘合着,已然不能顺当地褪下,为今之计唯有将布料裁剪开,免得动作间又对他造成二次伤害。 文玉眉头紧皱,深深地凝视着宋凛生。 苍白的面色、微弱的呼吸,触手冰凉的皮肤,这一切都在昭示着他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失。 她不再犹豫,抬袖便将宋凛生的衣衫自胸前剪开。 文玉屏住呼吸,颤抖的指尖勉力维持着自己的动作,掀开布料之时,她似乎能听见其剥离皮肤的脆响。 可与这些比起来,入目之景象却更是令人心惊。 宋凛生前胸竟全是纵横交错的擦伤,还有些青紫的痕迹,应是伤及肺腑。 而再往下,右下腹还有一处贯穿伤,尖锐的木材没入腹腔,相接处有新鲜温热的血水正汩汩冒出。 文玉忍不住闭了闭目,她从未见过这样血腥的 不论是从前在后春山,还是后来入了春神殿,她一直过得很是轻松自在,又不曾经历过什么波折,更遑论见到这样的猩红刺目、血肉模糊的场面。 文娘子?洗砚焦急万分,却又不敢轻易打扰,只能小声插话,这是热水、金疮药,还需要什么我这就去拿? 郁昶站得略远些,落在洗砚身后,他冷淡的眸光划过洗砚的脊背,似乎头一回见其这样焦灼无措的样子。 他还以为洗砚永远是从前那般没心没肺 郁昶身侧是随之而来的穆同和陈勉,而再远些,一拥而上堵在门口的则是府中的衙役,乌泱泱地几乎将日照全数挡住。 这、这样行吗?要不要回城多请些郎中来? 你这是什么话,若是文娘子不行,城中再也找不出能行的郎中了! 我也是担心大人 好了,快别多说了! 众人窃窃私语,却又商量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束手无策地面面相觑。 去请闻夫人,将闻家铺子上现有的药材尽数买来,要最贵最好最有效用的。穆同侧身同陈勉交代着,目光却是丝毫不离榻前的文玉。 陈勉毫不耽搁,当即便领命而去。 洗砚的目光紧紧锁在自家公子身上,他想不明白,为何片刻前还同他说好忙完就叫上文娘子和荇荇姑娘一起放风筝的公子,此刻竟气若游丝地躺在那里。 文娘子?洗砚额前汗水淋漓,也不知是天热闷的,还是急火攻心不能自已,文娘子 正怔然的文玉猛然回神,她倾身上前将宋凛生的伤口挡住,不叫他如此落魄不规整的一面显露人前。 宋凛生最爱干净,又最重仪容,平日里吃饭穿衣都极其讲究,总是将自己打理得不染纤尘、一丝不苟。 如今却跌落泥潭,满身脏污,血水不断地干涸凝结却又不断被新涌出的所覆盖。 若是他醒着看见自己这幅样子,定然是不高兴的。 出去!文玉身形不变,回头呵道,洗砚,让他们都出去! 话音尖锐、不留余地,是她从不曾有的疾言厉色。 洗砚闻言亦是一怔,待反应过来当即回身招呼着众人离开。 穆同将那把从不离手的扇子别在腰间,面上肃穆凝重,再没了早先的潇洒俊逸。 原本想说些什么,可侧身看看拥在门口的衙役,穆同最终却是没有开口叫住文玉。 这样的情形 ----------------------- 作者有话说:留评一键复活宋凛生~ 第232章 洗砚在府衙并无头衔,如何能说动这些人,况且情急之下,想必他们也想在此处守着知府大人。 不待洗砚催促,穆同率先转身同众人申明,都出去,在十步开外将医庐围起来,切记不能让任何人来打扰。 众人面上仍有忧虑,只是穆大人既然发了话,也不好违背,是! 穆同看着如同潮水一般褪去的人群,最后回身望了一眼文玉,而后亦抬步退出医庐。 他相信文娘子。 洗砚将门上的草帘子放下,而后匆匆回到文玉身边,文娘子,我留下为你帮手。 洗砚。文玉语气平淡,毫无波澜,你也出去罢,我会治好他的。 她不会让宋凛生有事。 可是,文娘子你一个人洗砚情急之下、语出急促,我 洗砚。郁昶身形微动,一手捉住洗砚的臂膀,你在此处帮不上忙。 他虽是女身的化形,却并非只有女子的力气,是以洗砚整个人欲往前挣脱之时猛地顿住,难以动作。 荇荇洗砚回身与郁昶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话音已然哽咽,可是公子 郁昶垂眸扫了一眼自己捉住洗砚的手,心里竟然莫名有片刻的心虚。 他一定是疯了。 不会有事。郁昶肯定地答道,他或许已经知道文玉要做什么,你且安心出去。 洗砚眼含热泪,唇齿忍不住颤抖起来,原本还想要说些什么,可目光在文玉和郁昶之间来回几转之后,最终还是转身离去。 望着洗砚虚浮的脚步,郁昶眉心一拧、若有所思。 他什么时候会在意一个凡人的喜怒。 可是这个凡人不是别人,是自他再次现世之后,除开文玉以外,唯一关心他的人。 郁昶收回目光,不再去想,他上前一步行至文玉身侧,正欲开口却叫文玉抢了先。 郁昶,你也 我没打算待在这里。 郁昶双唇一碰,看起来毫不在意,更不存在关切,而他说的话也实在出乎文玉的意料。 在众人六神无主的慌乱和乱糟糟的问询之中,郁昶的回答显得那样与众不同,令文玉也不由得生出疑惑。 你说什么? 我说,我相信你自己能办到。 郁昶的眼角眉梢仍是往常那般平淡,就连一丝波澜也不曾有,看着眼前惊疑不定的文玉,他总算有了点表情。 第305章 但是,我可以借你一点法力。 说着,郁昶抬袖抚上文玉的手背,指尖一翻动便与她十指相扣。 就如同上回在沅水河底,文玉来寻他那时一样,只是这回他不是为了探寻她的记忆也对她并无什么谋求。 他只是想帮她,仅此而已。 不论从前如何,他现在愿意帮她。 只因为她是文玉。 郁昶闭上眼睛,体内的妖力翻涌澎湃,似乎不受他的掌控般争先恐后地往文玉身体里涌去。 也罢,帮人帮到底。 指尖微微用力,郁昶加重了妖力的传送。 与此同时,文玉只觉得一股钻心的热流自掌心涌入,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白色星芒,顷刻间便叫她灵脉涌动、法力大增。 与郁昶这个人一样,他的法力看似冰冷,实则很有温度。 文玉不由得一愣,她早先还当郁昶是什么不好惹的大妖怪,害怕他防备他,可他如今一次次地帮她 郁昶 好了!先救你的宋凛生罢。眼见差不多了,郁昶出声打断文玉的话,也不与她多言,便收手拂袖,抽身离去。 至于他和她的账,又不是这一星半点的法力能说清楚的,还是日后再慢慢清算。 望着郁昶掀帘而去,最后一片衣角也消失不见,而随着草帘落下,日光亦被隐去。 什么叫做先救宋凛生,文玉有些弄不明白。 可如今,不是纠缠这些的时候,文玉抛开疑惑,当即回身处置着宋凛生的伤口。 这些伤口大多鲜血淋漓,再加之折断的肋骨,腹腔的贯穿伤,没有一处能勉强算轻伤,皆是重得不能再重。 文玉知道,这不是她的医术能治好的。 其实,她又有什么医术呢? 不过是看为人看诊时,参照着医书的记载开些方子,再在其中添加一丝她的灵力而已。 她的原身本是一株梧桐树,是天生拥有疗愈之术的草木精灵。 为人疗伤,原本是她最擅长的,可如今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宋凛生。 看着眼前苍白如纸的宋凛生,文玉眼睫颤动,终于在无人之处,肆无忌惮地落下泪来。 宋凛生。文玉热泪盈眶,却悄然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怎么能这么说呢? 她心中一阵震动,那些一直以来被她抛诸脑后、几乎要被她遗忘的事,忽然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此番下界,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原本牢记心中的、时刻不忘的,此刻怎么竟有些面目模糊。 她误折宋凛生的寿元枝,致使他命格变化、寿元消逝,她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偿还宋凛生突变的命数,这才有此一行。 可她说过无数次的,要保全宋凛生平安顺遂、康健无虞,却最终没能做到。 文玉指尖颤抖,几乎要握不住那把沾满血迹的剪子,她只能抬袖抹去泪花,而后硬撑着裁开宋凛生的衣袖。 我怎么能说自己没想到呢? 染血的布料叫文玉扔到一旁的铜盆里,暗红的血丝顷刻间在热水中化开,将整盆水妆点成一颗朱红的宝石般镶嵌在盆中。 宋凛生的面颊仍似往常一般俊美,却不似往常那样生动。 文玉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似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来。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她其实也是害怕的,害怕血腥,害怕嘈杂,更害怕宋凛生会真的有事。 这一切难道不就是她的疏忽造成的吗?她怎么能说自己没想到呢? 从一开始宋凛生便是波折不断、祸乱横生,先是受贬江阳、远离上都,后又数次遇险。 上山平地摔,过河水里埋。 她原本只当是他时运不济,可如今看来,却是太过巧合了些。 直至今日,宋凛生不过是去河堤上巡个防的功夫,竟能伤重至此。 又该怪谁呢? 放风筝的孩童?无人看守的吊车?还是在工场中忙碌不已、无暇兼顾的衙役? 蝴蝶振翅,犹能引起一场海上风暴,今日这般混乱的场面,更是造就了难以挽回的结局。 似乎每个人都没有错。 因为,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不在场的她。 文玉眼睫颤动着,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自她折断宋凛生的寿元枝起,宋凛生的命格便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他所承受的灾厄,其实皆是她一手造成的。 若不是她,宋凛生今日便不会遭难。 文玉的指尖轻动,抚上宋凛生的腰腹。 微冷的皮肤之下,是线条紧实的肌肉。 文玉忽然有些崩溃,她一直知道宋凛生怕她说他瘦弱,因而有在勤勉锻炼,才有今日这样的身形。 他如此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可她却对他疏忽至此。 是她的错,她不该放宋凛生一个人去巡场。 文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全力抑制住自己翻涌不定的心绪,将周身的灵力调至掌心,而后极轻柔地抚过宋凛生的面颊。 从前都是师父挡在她前面,这一次她要同师父那般,挡在宋凛生前面。 是我的错,宋凛生。文玉一面用灵力滋养着他的心脉,一面动手为他拭去伤口的血渍,若是你醒着,定然又要说小玉不会有错。 似乎能想到宋凛生说这句话之时的神情,必然是眉眼含笑、蓄满温柔的样子。 想到此处,文玉也不由得勾起唇畔。 但是这次不许和我争了,是我令你的命格一直在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势如破竹、不可阻挡。 宋凛生的伤口被文玉淡青色的灵力笼罩着,总算是血色淡去、开始有了凝结、愈合的迹象。 可我,偏要阻挡。 似乎下定某种决心,文玉双唇紧抿,目光深深地盯着宋凛生沉静却又不安稳的睡颜。 文玉小心地擦拭着宋凛生的前额,将那些污浊与碎石一一挑去,看着他恢复如初的精致眉眼,文玉微微笑道: 宋凛生,其实那天在田埂上我说了假话。 想起那日宋凛生和她在雨中的田埂上你追我赶,就像是梦一场。 文玉咬咬下唇,看着眼前似乎陷入沉睡的宋凛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忽然说:我说的是你别说话,可我私心里却希望你说的更多。 想起那日她在前头冒着雨飞奔,宋凛生亦是毫不拘礼地紧紧地追在她身后,文玉不由得勾起唇畔。 宋凛生,我喜欢听你说话。 若是他醒着,听到自己的话应该会开心吧 文玉的笑意染上苦涩,忍不住摇了摇头,她在想什么呢? 宋凛生伤重至此,又怎么可能会醒着。 文玉吸了吸鼻尖,勉力将泪意忍住。 师父曾经说过,不是不可以流泪,但是流完眼泪之后,一定要想办法解决自己的困境。 文玉手腕翻动,灵力随之强盛,源源不断的青芒涌入宋凛生的身体,在他周身游走着为其修复伤痕。 宋凛生的脉搏仍在,呼吸顺畅,应是没有性命之忧。 文玉心中有数。 可是,多处的贯穿伤还有肋骨骨折,这些或许要不了命,可对于他一个凡人来说,却并不是能轻易承受的。 文玉心思一动,犹豫着是否要将宋凛生的外伤尽数除去。 从她内心来说,自然是需要的。 可是她不知道这样会不会给宋凛生带来麻烦,毕竟对于旁的人来说她即便再如何医术高超,也不能做到如此离奇。 可她曾听闻夫人讲过,顶尖的医者能活死人肉白骨,就当她是顶尖的医者罢。 她既然担了这许久的虚名,不如坐实。 思及此处,文玉不再犹豫,跳动的青芒自宋凛生的胸腔而入,一寸一寸地将其碎裂的肋骨修复着,而外头那些绽开的皮肉也随之奇迹般地合拢来。 文玉看着宋凛生额前的伤口恢复如初,忽然想起来什么,匆忙剪了半截缎带将他的额头缠绕起来,仔细地包扎好。 身上的伤口便罢了,可前额的伤口显露人前,还是不要太过明显才好。 做完这一切,文玉长长地舒了口气。 看着眼前重新恢复整洁清雅的宋凛生,文玉的内心稍安,总算不至于让他失了颜面。 文玉一手取来洗砚早先备在此处的衣物,从中挑了件霜色的长袍。 前些时日暑热难当,宋凛生又常常在工场中行走,多数时候是尚未怎么巡查便出了满身的汗。 因而洗砚在医庐中备下了宋凛生的换洗衣物,以防不时之需。 没想到,今日正好用上。 文玉竟不知是喜是悲,抬袖将那些碎成块状的旧衣除去,亲手为宋凛生换上干净的衣物。 第306章 做完这一切,文玉看着眼前宋凛生沉静的睡颜,忽然有些茫然。 接下来,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第233章 官安巷,宋宅。 当第一缕晨光散落之时,恰好能顺着屋檐落在院中的那株玉兰树上。 淡金色的光晕将洗砚唤醒,他转目往外望去,正瞧见粉白的玉兰开得正盛。 又过了一夜了啊 洗砚回身望着毫无转醒迹象的宋凛生,心中不由得默念道:玉兰一夜便能开花,公子怎么好几夜也不见醒 等等!不待洗砚苦恼,他忽然似受了惊吓一般僵住脊背,直勾勾地转目再次往外看去。 如今才九月,秋日不过刚开了个头呢,怎么玉兰会在这个时节开花? 再说这玉兰是他亲手为公子移栽的,他还能不知道这个品种的玉兰应在什么时候开吗? 洗砚忽然有些不安,又有些雀跃,玉兰提早开花,难道是什么祥瑞之兆不成? 可一转头看着床榻上动也不动的公子,洗砚面上的笑意随即凝固,只能耷拉着眉眼起身将花窗推开。 这玉兰开得这样热闹,也该让公子瞧一瞧才好。 忙完这一摊子,洗砚抬脚转出门去,窗沿外头的屋檐下,有他临时搭起来煎药的陶罐。 公子的汤药必须由他亲自经手,才能放心,可后厨太远,他还要照看公子的伤势,如此一来,也算是两相便宜。 洗砚动作快,不多时便将今日的药煎上,浓白轻盈的雾气随之而起,苦涩回甘的药香渐渐弥漫。 这头方才能稍稍丢下手,宋伯便已然端着早饭在院外候着,洗砚取干净的帕子拭了手,匆忙往外迎上去。 随着洗砚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原本就宁静无比的院落更是沉寂下来,唯有微风卷着玉兰花瓣的簌簌声偶尔响起,三三两两的并不喧嚣。 似在无尽又漫长的黑夜里独自前行了许久,在这轻微的声响混着花香而来的时候,宋凛生仿佛是终于有了方向。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直追着这声音而去,可时有时无的风声却又无法将他完全从这抹漆黑当中剥离出来。 不行,小玉还等着他! 于是他奋起直追,朝着风吹来的方向一往无前,用尽浑身的力气挣扎着 他必须找到小玉。 小玉还在等他。 他必须要找到 小玉! 宋凛生的声音骤然响起,将院落之中的宁静打破。 而与此同时,外间叮地一声响起,似打碎了什么瓷器般。 宋凛生四下扫过见内室无人,便循声往外望去,可不待看清什么便抬袖拂过双眼。 太久的沉睡令他看见并不强烈的晨光亦觉得刺目难当。 似天光乍破之时,黑夜与黎明只在一线之隔,光与影亦是转瞬之间。 待稍稍适应些许,宋凛生缓缓收手撑着床沿半坐起身。 从半开的窗扉中望出去,粉白的玉兰开得正盛,花团锦簇的模样犹如一团云雾,遒劲有力的枝干将花朵怀抱着,又将其捧到最适宜汲取光照的位置。 宋凛生眸光凝滞,眼下似乎不是玉兰绽放的时节。 公子!洗砚遥望着榻上白衣如雪的人物,又惊又喜地大喊道,公子你醒了! 金光从窗棂跃进去打在宋凛生的半边脸上,倒是为其白净的面容添了几分血色。 随着洗砚的疾呼响起,宋凛生这才转目往下瞧去。 那株玉兰花树之下站着的人,正是两眼放光的洗砚,而其脚边碎落满地的碗盏想必便是那叮声的来源。 宋凛生一时有些茫然,看着洗砚几乎原地跃起险些便要从窗前翻进来,他略微皱了皱眉。 不会,不会!洗砚放下扒着窗沿的手,公子等我,我走正门进来。 直至洗砚的身影从窗前撤去,宋凛生却仍是不肯回转目光,仍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院中的那株粉白玉兰。 方才的那一切,皆是梦境吗? 他只记得那日在沅水巡防,他一时不察从堤坝上摔落,而后的事,便有些模糊不清了。 公子!你感觉可还好?洗砚脚步匆匆,转眼就到了宋凛生*榻前,可不见久待便转身要走,我去叫宋伯请郎中来搭脉! 宋凛生心中犹疑不定,一直想问却没问出来的问题当即脱口而出 家里不是有江阳最好的郎中,缘何要到外头去请。 那日他失去意识之前,恍然中似乎听见洗砚口中不停地念叨着文娘子,去找文娘子!,虽然后头的事他记不清了 可如今他醒来,怎么反倒不见洗砚先去观梧院请小玉。 洗砚,小玉呢? 自他醒来之时,便知道这次与往常的不同。 从前不论是他昏睡还是溺水,哪怕只是一丝半毫的微末之事,小玉也总是不肯安歇,一直要守到他睁眼为止。 自重回江阳之后,每一次他在黑暗中挣扎过后,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人,都是小玉。 而今日,这个人是洗砚。 从方才玉兰树下站着的是洗砚,他就知道这其中并不简单。 公子洗砚面色一顿,连音量也落下去几分,可转眼间他又接着说道,公子你先听我说。 宋凛生面色淡淡,文弱却并不虚浮,一字一顿地答道:说实话。 洗砚原本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听闻此言当即便变了脸色。 公子 触及宋凛生紧锁的眉宇,洗砚却又将打好的腹稿咽了回去。 那日 眼见着日头越来越高,可里头却毫无消息传出,守在医庐之外的众人便有些焦灼不安。 除却郁昶和穆同犹能站定不动之外,就连洗砚也仓惶地来回打转。 怎么还不见好? 洗砚一遍一遍地往里张望,可那隔绝视线的草帘却将他拒之门外,焦灼无比之时也顾不得那许多,竟直截了当地念叨出声。 没问题,有文娘子定然没问题的。 正无措间,身后骤然传来几声报备,洗砚回身一瞧,陈勉正同穆大人说着话。 大人!大人!带着好些随处和包袱而来的陈勉匆匆赶到,其身后还跟着闻讯前来探望的闻夫人,药材来了,尽是捡最好的挑来的。 穆同颔首,转眼又同洗砚致意。 洗砚目露感激,可心中仍不免焦急,在门前来回打转,是片刻也不曾停下。 可如今,怎么用药还得等文娘子拿主意,药材到了方子还没到,再如何好的药材也是空谈。 洗砚。郁昶眉心一拧,抬袖捉住洗砚的右肩迫使他停下来,稍安勿躁。 穆大人,陈大人。洗砚回身看了一眼郁昶,忽然放软了声音,对不住,我只是一时情急 穆同和陈勉自是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头计较,更何况他二人亦是心系宋大人的安危,又岂会在这时候与洗砚为难。 郁昶没功夫听他们你来我往的客套,只将幽深的目光投向那片轻轻晃动着的草帘。 此时无风,唯有烈日灼人而已,又是何来的帘动呢? 郁昶眸光一动,心中亦是随之了然。 等文娘子拿主意?洗砚怕是等不到了。 他并非洗砚,不是非要掀帘而入才能知晓里头的情形。 洗砚。郁昶唇瓣开合,轻声唤道。 荇荇姑娘,我知道。洗砚着急地抹了一把后颈,语气满是歉意,我会耐心等待的。 不是要你等待,是要你进去看看。郁昶转目,同洗砚递了个眼色。 洗砚原本还道奇怪,可真与郁昶四目相对之时,他忽然就心明眼亮,会过意来。 听到此处,宋凛生心口一缩,手中的锦被也叫他骤然攥紧,他望向洗砚的眼眸之中满是凝重,后来呢? 洗砚原本想要为宋凛生捏被角的掌心一空,更不敢直视自家公子的目光。 他眼神飘忽着,低声答道:后来我掀帘而入,却只见公子一人在里头,还有 正当此时,窗外的陶罐汤药煮沸、咕咚作响。 宋凛生和洗砚齐齐将目光投射过去,淡白的烟雾升腾而起为玉兰花枝笼罩上一层朦胧的色彩。 洗砚骤然收声,匆匆起身转出去将陶罐取下,将汤药用瓷碗盛了端进屋来。 还有这副药方子。 宋凛生的目光自洗砚面上滑下,垂眸看向那只白瓷碗。 褐棕的汤药在碗中晃荡着,不断有热气从中升腾而起,始终不见有宁静下来的迹象。 第307章 他心中愈发不安,双目隔着一层水汽重新望向洗砚。 而后者则在他毫不退让的眸光中,渐渐地捏紧了盛着药碗的雕花托盘,而后一字一顿地答道: 文娘子不知所踪。 你 洗砚的回答并不出人意料,可宋凛生仍是心中一痛,即便是印证了他的猜想,可他却不愿相信,不敢相信。 你说什么? 这话虽是问句,宋凛生却并不打算要得到洗砚的什么回答。 言罢,宋凛生攥着被角的手登时抬起,转瞬便掀了锦被要下地行走。 一如方才梦中所言,他定然要找到小玉。 公子!洗砚匆忙将汤药搁在一旁的桌案上,伸手来扶宋凛生,公子,当心伤口。 宋凛生闻言却是一顿。 洗砚只当他又将哪处扯着了,忙不迭的劝道:公子,慢些、慢些,我并非阻拦于你,只是 他后头又说了些什么话,宋凛生没有听清。 只是 宋凛生垂眸扫过自己,他周身被包扎起来的伤口大大小小不下十余处,可他现在骤然起身,却并不觉得哪里疼哪里痛。 可以他当时摔落的情形来看,他的伤势应不止如此。 视线扫过桌案上的汤药,宋凛生心中疑惑。 他知道小玉医术高绝、妙手回春,可是一碗汤药竟真有如此效用吗?不过是躺了几日而已,竟能叫他恢复至此? 宋凛生一把披上外袍,抬步便往外走去,在路过窗前之时深深地望了一眼庭中的玉兰。 他不相信世间会有这样神奇的汤药。 恐怕小玉还付出了别的什么。 公子?公子!洗砚匆匆跟上,可谓是大惊失色,我已差人去寻文娘子了,穆大人也着府衙的人四处查访文娘子的下落 宋凛生的面色是变也不变,甚至并未回身看洗砚一眼,步履不停地直往门外而去。 可有结果? 洗砚忽然被噎住,他想再劝些什么,可最终也只能垂头丧气地答道:并无。 宋凛生眉也不抬,他早知如此,否则今日小玉也不会不在府中。 日色正好,似金箔一般跨入门槛,铺满了半个屋子。 他动作极快,三两步便从阴影中走出来,一脚踏进金光之时转眼便行至门前。 洗砚落后几步,紧紧追随着自家公子的背影,却见其在门槛一步之遥处骤然停驻。 公子,你当心些。洗砚追赶至他身前,犹耐心劝道,要不把药喝了再去不迟? 玉兰花开得恣意且热闹,却并不言语,院内一片寂寂,竟连风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凛生眸光闪动,眼见着方才还空无一人的花树底下,此刻正负手而立的女子 是荇荇。 或者说,是郁昶。 郁昶侧身面向庭中的那株玉兰,若有所思地仰面打量着那粉白的玉兰,其尽态极妍、甚是夺目。 他只知文玉是草木精灵,却不知其灵力会有如此效用,竟叫这花树早早地开了。 荇荇姑娘!洗砚探出身子,语气不无惊喜,你怎么来了? 郁昶闻言,同洗砚颔首,而后转身瞥了一眼宋凛生,目光移转之下扫过地面上的碎瓷片,仍是用他那浅淡如水、冰凉似冰的语气开口说道:醒了? 不可谓不言简意赅。 也不知是因何缘由,宋凛生忽然不知该如何答话,眼前人面上的淡然和冷静,令他感到无比的刺目。 荇荇阿姊。宋凛生温声开口,是他一贯的守礼和疏离,我正要出门去寻小玉,不知阿姊可知晓小玉现在何处? 他知道,眼前人并非荇荇,亦不是小玉的阿姊,可如今他必须抓住每一个可能探听到小玉下落的机会。 无论,是用何种方式。 郁昶对宋凛生的话恍若未闻,就连眉梢亦不曾动弹半分,只上下打量了宋凛生一眼,自顾自地答道:醒了就成。 看他能跑能动,还能喘气,约莫是死不了。 言罢,不待宋凛生和洗砚有何反应,郁昶直截了当地转身离去,几步便跨出了院落。 其身形在门页之后隐匿不见,淡青的衣角亦是无影无踪。 诶洗砚只来得及出声,却并未说出个什么囫囵话。 宋凛生并不在意,三两步迈下台阶,行至那株玉兰树下,洗砚,你留下来将此处清理干净,我 公子,我知道你想去找文娘子。洗砚匆匆跟上,面上满是不忍,可是如今你的伤尚未痊愈,实在是不易挪动,更何况如今你对文娘子的下落一无所知,咱们去哪里找人呢? 这世上的事总是难以两全,洗砚心中一叹。 宋凛生在方才郁昶所立的位置站定,顺着相同的方向仰面往上望去 粉白相间的花朵,犹如一团烟云。 那样炙热的色彩,那样蓬勃的生命力。 微风乍起,花枝随风而动。 宋凛生眼睫颤动,心思回转,他极其专心地注视着眼前的玉兰树,并未回身看洗砚。 也许,我并非一无所知。 第234章 后春山,梧桐祖殿。 如今虽已入秋,可许是因为春神庇护的缘故,后春山中仍是草木勃发、碧波荡漾,竟连一片枯叶儿也不曾见。 鸟雀啁啾之声点缀山涧,恍然间竟似盛春一般。 而坐落于山间的梧桐祖殿,虽仍是香火缭绕的模样,却并没有什么香客往来。 文玉卸了力气散漫地靠坐在正殿的神像后头,只觉得春神像的金身并不似看起来的那般冰凉。 她知道这不过是死物,即便再如何金贵也并非是师父的真身,可即便只是这么靠着,她仍旧觉得温暖无比。 鼻尖萦绕着的是梧桐祖殿千万年不曾变过的香火气,耳畔是钟声在山涧悠扬深远的回响,这一切皆是她万分熟悉的梧桐祖殿 是她从一粒种子破土而出,而后又扎根千百年的所在。 这里有她熟悉的土壤,有她喜爱的微风,还有利于她开灵智的天地精华,最重要的是有助她化人身的师父。 梧桐祖殿,亦是她无处可去之时,最想回到的地方。 文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只觉得周身的力气尽数散去,她仰面往上看去,殿内的八角顶上画着各色华彩,并不能窥见天日。 可恍惚中,文玉竟觉得自己透过那彩漆望见了穹宇苍苍、青云茫茫,一直望见那青云之上的春神殿。 她想起师父,想起敕黄。 思及此处,文玉骤然一惊,上次与敕黄在田间相见之时,他曾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事有常理,命无定数,一切不可强求。 难道这话对应的便是宋凛生此番遭难之事,敕黄会有此一言,莫非是宋凛生的寿元枝生了什么变数? 文玉心头一颤,登时坐直了身子。 什么不可强求,她偏要强求! 可眼下也不知宋凛生的伤势如何 她得回春神殿一趟才好,不论因由为何,到底要找敕黄问个清楚明白。 这般想着,文玉一骨碌从神台上爬了起来,可由于僵坐太久,她脚下虚浮、乏力得紧,尚未站稳便又窝了回去。 嘶,师父文玉一把撑住春神像,只觉得眼冒金星,您这是做什么呀,也不帮帮我 一番念叨下,文玉不忘抬袖拍了拍春神像,就好似真能拍到叫师父感同身受的模样。 可无论文玉如何动作,春神像自然不会对其有所回应。 文玉心中亦是再明白不过,便只好缓了片刻后再重新起身。 只是她方才一使劲,原本寂静无声的梧桐祖殿有人声骤然响起,叫她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继续僵在原地。 咦?春神娘娘显灵啦! 文玉眨眨眼,颇有些回不过神,听其声音稚嫩清脆,应是个不大的孩童。 可他话中显灵的春神娘娘,不会是指她罢? 文玉一时语塞。 正当她不知如何应对之时,话音又自神像前传来 春神娘娘,我给你摘了山里新出的柿子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似乎是他正动手整理贡案上的糖食果饼。 今岁的柿子结得很好,又够我们吃很久了。 那人自顾自地嘟囔着,丝毫不因无人应答而生出局促或者尴尬来,就那么极其自然如同与友人叙话一般断断续续地说着。 你不是最喜欢吃甜的吗?尝一尝罢? 第308章 文玉猫着身子听得仔细,却更是好奇他话中所言。 她竟不知师父几时最喜欢吃甜的了? 从前在春神殿,师父总是带些甜食给她和敕黄,有时是糕饼有时是油果,却从不曾见师父喜欢这些东西。 心中疑惑更甚,文玉不由得扒拉着春神像而后悄悄地往外探出身去,企图窥见几分前头的情形。 可正当她稍稍冒头,却正瞧见一双滴溜圆的眼睛与她四目相对。 那小童子生的眉清目秀、稚气未脱,可看起来却又颇为老成,此刻他偏着脑袋,怀抱着黄澄澄的柿子,很明显就是在瞧着神像后头的文玉。 猛然见了面,文玉一时怔然,就连自己如今正趴在神像后头的尴尬举措也来不及遮掩。 师父文玉晃眼间,喃喃唤道。 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师父,也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那时她尚且是不能言语的草木而已,纵使较之旁人多了几分灵智,却并无化形的本事,是师父将她收入座下、带回春神殿。 只不过那时,师父坐在香案上,她长在庭院中,而如今她藏在神像后头,师父则立于香案跟前。 总是这样,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师父永远都在她身边。 文玉一时缓不过神,包不住的眼泪花登时倾泻而出。 她再也顾不得自己蹲守在神像后的落魄样,手脚并用地自高台之上滑下来,再绕过香案匆匆朝师父所化的牧童滑跪着拥抱而去。 师父文玉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最终一开口便尽数化为模糊不清的呜咽,师父 牧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一惊,却并未退缩,似乎也并不感到害怕,反倒是站直了身子尽量用自己小小的个头和单薄的身板接住文玉。 嗯? 稚嫩的童声淡淡响起,很有一番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成熟与老成。 见文玉涕泗横流、声泪俱下,他似乎顿了一下,而后便抬袖轻拍着文玉的后背心。 那动作极轻极缓,一下一下地为文玉顺着气。 师父、师父! 文玉将脸埋在牧童胸前,那满怀的柿子此刻就在她的眼前,充盈丰富的果香泛着甜甜的滋味,更令她觉得无比的委屈。 她忽然就反应过来,她确实是喜欢吃柿子这样的甜果子,还是师父对她最好,永远像现在这样记挂着她。 师父,你怎么 阿姐,你在这儿做什么? 小牧童一双乌瞳直勾勾地盯着文玉,不难看出其间的疑惑,而其间的清澈澄明而找不出一丝作伪的痕迹。 那一声阿姐登时炸开,在文玉的发顶碎出不亚于雷雨的轰鸣。 文玉埋在他心口的头颅忽然仰起,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略高她些许的小牧童,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只能瞧见他低垂的眉眼和皱成一团的鼻尖。 师父你 什么阿姐,哪里来的阿姐? 文玉身形微僵,就这么呆坐着与其对视,直至眼前的小牧童竟真的一点反应也不给她,她环抱着紧紧的手也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这声阿姐,竟是唤她? 文玉一时间有些茫然,可看着小牧童清澈如水的眼睛,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犹豫着撤回手,衣袖拂动间将他怀里的柿子也带落了一地。 骨碌碌的声音随之而起,橙黄的柿子带着香甜的气息滚动着,直至撞上正殿的门槛,又慢悠悠地往回退了几圈。 伶仃的碰撞,似乎叫那香气逸出得更甚了。 这小牧童虽生的眉清目秀、并非凡物,可细看之下他周身并无什么特别气息,就是山间放牛的寻常牧童而已。 文玉别开视线,独自卸了力气跌坐在地面上,再度陷入孤寂局促的僵持之中。 转头看着香案上从来不缺的瓜果,和香案后永远慈眉善目的春神像,文玉鼻尖一酸。 那牧童见了她这幅泫然欲泣的模样,却并不言语,只一双手拖着她起身,三两步行至香案前,再扶她在蒲团上坐下。 文玉也不挣扎,顺着他的力道便坐下来,她如今心中一团乱麻,也没有心思想别的,只瞧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安排好这头,牧童将周遭散落一地的柿子捡起来用衣袖擦干净,仍旧满心欢喜地捧至文玉眼前。 阿姐,尝尝看罢? 文玉怔然地看看他手中的柿子,又麻木地看看他,实在没什么好胃口,却在这一双乌黑的眼睛面前,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她的希望落了空 这小牧童不是她师父。 那她自然也就不想尝什么柿子不柿子的。 她爱吃甜食,却不是不分时候。 方才还香甜无比的柿子,如今看来只觉得如鲠在喉。 可不知怎么的,文玉只要一看见这小牧童的眼睛,就总是不忍心驳了他的好意。 这是今岁山里新出的,我方才来的路上刚采的,新鲜着呢! 见文玉不言语,牧童又将那柿子献宝似地往前递了递,循循善诱道。 尝尝罢,阿姐!就尝一口? 他一双乌瞳生的极其纯粹又漂亮,眨眼的时候似有星河散落其间。 文玉无奈地蹙眉,她想任是谁见了这小童子,也不会忍心拂逆他的盛情。 好,那阿姐多谢你的果子。 文玉胡乱抹了一把脸,将面上的泪痕拂去,而后强撑着勾起笑意,将柿子从小牧童的手中接过。 还真是很甜 文玉咬了一口柿子,绵密的滋味在唇齿之间蔓延开,而心中却不由得泛起阵阵苦涩。 趁着文玉吃柿子的空隙,牧童赶紧在她身侧的蒲团上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她搭话。 近来入秋,城中人早就改拜会蓐收上神了。 牧童一面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文玉的神色,见她闻言望过来便转目遥望着空无一人的殿外。 春神娘娘座下冷清得很,阿姐,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他状似无意地开口接着说道,却仍忍不住倾身朝着文玉靠将过去。 文玉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瞧,庭院中原本属于她的位置如今空着,只留下一圈枯瘦的篱笆,看起来很是落寞。 从前她还在院中的时候,她灵力充沛,周遭的草木也最是丰茂。 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 那你呢?你怎么不去拜蓐收上神? 她并未直面回答这小童子的发问,反而将话口抛了回去。 蓐收上神她是知道的。 他与她师父同为四季之神,分管秋、春,丰收与播种。 她与蓐收上神虽并不常会面,却因着师父的缘故,勉强也算是老相识。 只是,这个小童子竟也知道蓐收上神,看来他在民间的声名也很是显赫呢。 我?我自然有我的原因。牧童似乎知道文玉会有此一问,毫不慌乱地便答了话。 还和她打哑谜呢?文玉啃着柿子,心中一软不由得笑了起来。 那阿姐也有阿姐的理由。 打哑谜,她也会。 随着文玉话音落下,牧童面上的笑意却是一僵,他反复朝文玉瞥了好几眼,最终好似总算认栽。 阿姐。牧童见文玉吃完,旋即又递上一枚擦得干干净净的柿子,我这不是给春神娘娘送果子来吗? 哦?文玉也不同他客气,当即便接过,口中却是不饶他,可偏巧,就是今日? 谁说的!牧童似叫人踩了尾巴的猫儿一般险些炸毛,眼神飘忽间涨红了脸,赶忙出声反驳,我常常往来山间,时不时就在春神殿歇脚,今日见柿子熟得正好,这才采来给给春神娘娘的。 说这话的时候,牧童的眼神忍不住在文玉的面上瞄了好几眼,而后又匆匆补道:莫说今日,先前各色浆果成熟之时,我亦是常常送过来的! 哦? 文玉此刻是全然放松了下来,在与牧童的几个回合下来,她总算没了先前的不安和紧张。 这么说来,你算是春神娘娘的信徒了? 牧童眼珠一转,似乎在仔细斟酌,这是自然,我自是春神娘娘的信徒。 那好,做春神娘娘的信徒可不许说谎,阿姐问你 诶牧童似有惊诧,反打回来,我还没问阿姐怎么在这儿,怎么又轮到阿姐问我了? 阿姐先来,所以阿姐先问。 文玉顾不得那许多,她常听人说稚子年幼,最是至纯至善,见事论事也比常人更加透彻澄明。 这也是今日阿姐想要问春神娘娘的问题,你听好了。 第309章 文玉仰面望着通身气派不凡的春神像,其颇有广纳天地、吞吐四海的雅量,似乎真见到她那菩萨心肠、怜悯众生的师父一般。 恍然间,文玉转目定定地盯着眼前的小牧童。 你说,倘若一件事,你明知道做了不会有好结果,你还会去做吗? 第235章 牧童双眼圆睁,一眨不眨地直视着文玉,似乎丝毫不避讳她的发问。 这梧桐祖殿今日空无一人,我不是也来了吗?言罢,牧童的唇畔浅浅地蓄起一丝笑意。 嗯?文玉眉心一蹙,心中疑惑更甚。 这似乎与她所问,并不相干。 横竖我只是为了给说这话的时候,牧童的眼神瞥过文玉,继而不留痕迹地别开,给春神娘娘送果子,我只要将果子送到便是。 他拾起手边的柿子,在袖间仔细地擦过,直至其表面上那层淡淡的白霜被拭干净,才终于放进口中咬了一小口。 很甜很甜,难怪阿姐会喜欢。 至于别的,是否门庭冷落,是否香火稀疏,管他作甚? 他话说到这儿,仍是一副自顾自的随性样子,可一旁的文玉却是颇为羞赧地挠了挠头。 这几日她缩在这梧桐祖殿,为防有人来扰,便在山间布下了些迷阵 倒也并非师父的梧桐祖殿门庭冷落,更不是什么香火稀疏。 她修为虽算不上多高深,可将凡人隔绝在山脚下,致使其无法上山到这梧桐祖殿来,她还是能做到的。 咳咳,此事是她做得不厚道,回头她定然给师父补上香火和功德。 牧童侧目,将文玉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却并未出声询问,而是接着先前的话头继续往下说。 好的结果,坏的结果,终究只是结果。在文玉的注视下,他话音一转,徐徐道来,人不能只着眼于结果,而忽略自己做这件事的初心和过程。 就如同今日他来这一趟,只要春神娘娘喜欢他的果子,就已经很好。 牧童的目光划过文玉,煞有其事地颔首,而后颇为满意地接着啃了一口柿子。 淡淡的果香混合着汁水的清甜气息在殿内弥漫开来,渐渐地充盈着文玉的鼻尖。 文玉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味蕾几乎被果香侵袭的同时,她的思维也差不多快被牧童的几句话占领了高地。 初心和过程吗? 她的初心是护佑宋凛生平安顺遂、康健一生,并同时寻找寿元枝的修补之法。 而过程和宋凛生待在一起的每一日不都是过程吗? 如果这个不好的结果是给宋凛生带来灾厄,那她仍旧要坚持这所谓的初心和过程吗? 文玉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她想她的答案是肯定的。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文玉转脸,同这小牧童绽出一个笑容来。 只是她一抬眼,正与牧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不知是怎么回事,分明心中已然知道眼前的小童子并非是她的师父,可四目相对之时,文玉的目光仍是忍不住凝滞。 她师父句芒君执掌春神殿,是掌管人间花木的司春之神,在其闲暇之时常常化作牧童牵着敕黄化作的老牛游历人间,随意地走到某处就在某处帮忙春耕。 这位正啃着柿子的小童子,与她的师父句芒,真的很像、很像 若不是他身上一丝法力也无,文玉真的很难相信他只是个寻常的牧童。 正出神间,一声清亮的童声响起。 什么小小年纪?牧童怀抱着柿子仰面看着文玉,满眼尽是无辜,难不成,阿姐的年纪很大吗? 文玉忽然一哽,面对这样的问题,她自然不能说她是个年岁颇长的妖精,只能干咳两声说道:这个 可尚未等她说完,便忽然觉得殿外一阵风声涌动。 是郁昶。 靠着他身上冷若寒霜的气息,文玉很快便辨明来人。 她的迷阵拦不住郁昶,这她是知道的,况且这几日来,她从来也没想过要拦住他。 只是,眼下还有这小牧童在侧,郁昶出现得这样毫无征兆,恐怕会吓着他。 文玉下意识地护在牧童身前,抬眼瞧了瞧外头,脚步轻移的郁昶此刻早已立于石阶上与她遥遥对望。 面容清淡、神色冷峻。 是他一贯喜欢的玄金衣袍。 与往常大不相同的衣装,令文玉不由得怔忪片刻。 她倒忘了,郁昶原本就不爱做女子打扮。此处不是宋宅,他自然不必约束着自己非要着钗裙,大可做他原本的样子。 只是文玉感到奇怪的是,郁昶他分明是一尾小白龙,怎么偏偏爱这样暗淡的颜色。 两相对视之下,郁昶扫过那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童子,再看向文玉时,终是先开了口。 文玉。 嗯嗯? 文玉匆匆起身,仍不忘将牧童拦在自己身后半步,可看着门槛外的郁昶,却又不知该作何解释。 不过她为何要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小童子解释? 文玉自己也想不明白,她与这小童子勉强算是柿子之交而已,可她竟然很在意他的看法。 正在文玉进退两难、一筹莫展之际,牧童纯粹澄明的目光在她和门外之人中间转了一圈,而后满不在乎地捧着未吃完的柿子越过文玉。 阿姐既然有客,我就不打扰了。 文玉看着走在自己前头的牧童,他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外头跑去,却在正到门槛之时回过头来,向文玉笑着招手。 看来春神殿今日也并非是空无一人嘛。 言罢,不待文玉出声,牧童便兀自出了正殿,顺着石阶往下而去。 郁昶冷眼瞧着自上而下朝他走来的人类少年,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 这少年一副寻常的牧童打扮,想来应是路过山间时偶然来了这梧桐祖殿。 只是文玉不是说她有什么妙计能拦住往来人的叨扰,怎么拦不住他便罢了,竟连一个小小的人类少年也拦不住 活该她不听他的劝,竟敢将他的沅水弃之不顾。 沅水虽冷些,却也比此处清净。 郁昶收住心思,目光抬起直直越过那人类少年,一路朝着内殿的文玉瞧去。 牧童见他仿若瞧不见自己这个人一般,却是不急不恼,反倒脸上挂着笑打量着这个身量高大、越过他许多的男人。 两人就这么我看着你、你看着她,我往外、你往里,各自朝着自己的方向前进、互不耽搁。 可就在二人错身而过的一瞬间,郁昶却忽然驻足,那双牢牢锁在文玉身上的眼眸也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痕迹。 这人类少年身上的气息 郁昶眸光滑动,自左而右地瞥去。 可牧童却似毫无察觉般,怀抱着未吃完的柿子,一蹦一跳地跑开了,压根不曾回身正眼瞧过郁昶。 直至他的身形一路奔出梧桐祖殿那六扇对开的金丝楠木雕花门,继而隐匿在碧波连绵的山林之中 郁昶仍微微蜷缩着掌心,驻足立于石阶之上,不曾再往前迈过一步。 文玉瞧瞧远处静默不语的门页,又看看近处一言不发的郁昶,整个人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亦有些茫然。 似乎似乎有哪里不对 短暂的思索过后,文玉登时反应过来。 他方才说的是春神殿,可凡人不是一向将此处唤作梧桐祖殿吗?哪里来的春神殿的说法? 文玉垂目看着手中的柿子,橙黄的色泽透着一丝熟透的绯红,被她咬开的地方还渗透着充盈的汁水。 这小牧童,能有那样深刻的思想,*想必见识也比旁人多些,知道也不奇怪。 不然,她也没法作旁的解释了。 文玉耸耸肩,就着手中的柿子咬了一口,而后略有些迟钝地咀嚼着。 这柿子很甜很甜,她方才就知道。 可柿子越甜,她心里就越苦。 到最后,文玉索性背过身去,一屁股坐在了蒲团之上,也不再看郁昶。 这几日她每天都期待着郁昶的到来,能给她带来一星半点有关于宋凛生的消息。 可第一日,人没醒。 第二日,人没醒。 她已经数不清过去几日,一直到现在,她反倒不敢问了。 眼泪的咸混着柿子的甜,文玉一时分不清楚个中滋味。 郁昶望着梧桐祖殿的院门沉默一瞬,再回身时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那尊慈眉善目的春神像,若有所思。 他不信春神、亦不拜春神。 可方才的人类少年和这春神像,皆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尤其是这尊神像,与他记忆之中某些久远的东西遥相呼应、几欲跳脱而出。 第310章 前几回来此处寻文玉之时,他一直不曾进殿,更不曾注意过殿中神像。 今日在外头不曾见文玉的气息,他才想进去瞧瞧,竟不知会是此番情形。 直至风声轻扣着殿门,郁昶收住心思、拾级而上。 待他跨过门槛之时,正见文玉一抽一抽地耸着肩膀。 郁昶脚步一顿,随即加快了动作,三两步便行至文玉身后。 他高挑的身形似一座山脉,为文玉遮去殿门折进来的刺目阳光,好叫她能更加纵情地哭泣、肆意地流泪。 似乎只有这样,只要不让人瞧见,便可浑然当做没发生。 既全了她的颜面,又不令她憋得委屈。 文玉似乎能领受郁昶的用意,在短暂的停顿后,泪水似决堤的潮水般一涌而上,将眼眶彻底淹没。 一时间,春神殿内寂静无声,唯文玉的哭泣不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郁昶始终静默地站在文玉身后,直至她哭的浑身没了力气,整个人倾倒在他膝前。 郁昶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以自身支撑着文玉,在她低声的啜泣中,无奈地开口:哭成这样,人没死。 文玉骤然收声,也不转身,就那么仰着头看向郁昶,难以置信中又夹杂着惊喜万分。 其神情之复杂多变,便是郁昶也叹为观止。 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抽抽搭搭的总也顺不过气,只能一面看着郁昶一面急促地喘息着。 郁昶眉心紧蹙,沉默地盯着文玉看了片刻,随后蹲下身与文玉齐平,看着她眼泪花鼻涕泡地落了满脸,毫不犹豫地抬袖往她脸上招呼去。 你 文玉尚未来得及喊出声,便被郁昶按着肩膀一点一点地为她拭去泪渍。 郁昶,你分明有法术怎么能动武 郁昶闭口不言,也不同文玉争论,只垂眸瞥过她哭花的脸庞。 原本疾风骤雨一般粗犷的动作,却在落上文玉的面颊那瞬间皆化为微风流云,一寸一寸地舔舐着文玉的肌肤,似乎生怕将她哪处碰坏了。 至此,心知自己误会对方的文玉也不再吭声,垂着脑袋不再反抗,只在心中暗自琢磨着郁昶所说的话。 人没死 她当然知道宋凛生不会死,但是他总是不醒,这样下去怕是也不乐观。 文玉想开口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趁着郁昶为她擦拭眼角的空闲,文玉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这个人。他面上仍是那幅冷若冰霜的样子,叫人看不穿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指腹传来温热的气息,郁昶只觉得自己终年寒凉如水的体温亦随之逐渐攀升。 可就在此刻,这温度就如一颗荆棘直直刺入他的指尖,令他不再麻木,疼痛的同时也清醒过来。 郁昶极快地眨动着眼睛,似失魂的人总算找回自己的视线焦点,看着文玉已然恢复整洁的面孔,他忍不住别开眼去。 人没死,醒了,都很好,就是 就是什么? 文玉急促地追问道,毕竟她满心满眼一直想着的便是这件事。 原本还不知如何开口问,如今既然郁昶出了声,她当然再也忍不住。 郁昶话音一顿,似乎整个人的身形也僵了僵,可并未持续多久,便答了话。 他总是不愿意叫文玉多等的。 就是要找你。 他等了文玉千千万万年,却不愿意文玉等他多一刻。 不但要往来后春山和宋宅打探宋凛生那个凡人的消息,还要在得了消息之后片刻也不耽搁地跑过来,眼巴巴地捧到文玉面前。 郁昶低眉,敛去心思。 他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按照他往常的行事风格,这条消息无论如何也得挟持文玉换些什么东西才是。 可如今,竟不等文玉再多问一遍便抛了出去。 他应该是疯了。 郁昶抬眉,看着眼前稍稍张着嘴略显错愕的文玉,心中一时百感交集、难以概述。 找我?找我做什么?文玉亦分不清自己是悲是喜,只能愣愣地重复着郁昶的话,那你有没有设法叫他好生休息? 言罢,文玉似乎怕郁昶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索性把话挑明了说,捏个诀?或者念个咒?让人一觉睡上三五天的那种? 总之不能让他随意走动、再伤了身子,更不能来找她。 郁昶耐着性子听完文玉的话,忍不住沉默一瞬,他昏迷了好几日方才醒来,你确定 罢了罢了!罢了 文玉连连摆手,似乎终于认识到自己话中不妥。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沉默。 殿内香雾缭绕、神像庄严,跪坐在蒲团上的文玉没个正形,而她身侧的郁昶则复又站起身,静默地守在一旁。 你不想让他来找你吗? 第236章 此言一出,原本便静默不已的梧桐祖殿更是冷硬了三分。 文玉一手揽住膝盖,另一手握着那半枚尚未吃完的柿子,躲闪不定的目光滑来转去,却总是没个准确的着落。 郁昶低垂着眼眸,亦只能瞧见她满头青丝似锦缎一般滑落,他很想知道答案,却并未出声催促于文玉。 有风穿殿越槛而来,将她耳畔的发梢轻轻扬起,文玉只觉得有阵阵痒意自面颊而起,搅得她心烦意乱、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她不想让宋凛生来找她吗? 文玉眉心一拧,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可是,她怎么也不愿意说出口。 不愿意,也不敢。 有些事情她还没有探查清楚,她想想回东天庭看看宋凛生的寿元枝如今究竟如何,再问问师父、亦或是敕黄,这样下去宋凛生的命枝会不会加速消亡 在这之前,她怕是不能再见宋凛生。 文玉心中一阵抽动,短暂的失神过后,她轻轻抬袖向胸口抚去 很奇怪的感觉。 似乎是从不曾有过的。 指尖慢慢蜷缩着,文玉心思一转,忽然又不再纠结。 她想与不想,又会如何呢? 郁昶是妖怪,修为高深、道行莫测,因而能循着气息找到她,这不足为怪,亦在她意料之中。 可是宋凛生 文玉眼睫一颤,说不好心中的庆幸更多还是失落更甚。 宋凛生只是一个凡人而已,她躲在这梧桐祖殿,他又怎么找得到她呢? 更何况后春山脚,还有她亲手布下的迷阵 文玉极其焦灼地眨眨眼,她如果真想见宋凛生,是不是应该先将迷阵撤掉? 不行,她不能再见宋凛生。 原本有她的疗愈之术,宋凛生应是立时好转才对,可他昏睡好几日方才醒来,足以见此番之凶险。 若是此时再见了她,若是再生什么事端,那可怎么好? 思及此处,文玉肩颈一缩,只觉得心间那股抽动愈发清晰,令她忽视不得,甚至无法再直起身子,唯有稍稍躬身能好受些。 郁昶默不作声,即便文玉不回答,也只是静静等待,绝不相扰。 可他却在文玉耸肩时立刻蹲下身,一手捏住文玉腕间,可有不适? 不待文玉回话,郁昶便探出全部的妖力,自上而下地梳理着文玉周身灵脉。 灵力微弱、识海虚浮。 你知不知道,你给宋凛生的灵力多到他院中的玉兰都被你催着开花了。 而你呢?就剩下不到两成? 你要是愿意被打回原形不如直截了当地同我说,我还能送你一程。 郁昶一反常态,再不见从前那惜字如金、沉默寡言的模样,倒是一连串不停歇地说了好些话。 便是连一丝一缕反驳的余地也不曾给文玉留下。 而后者看着近在咫尺的郁昶,两眼直发愣。 郁昶的眉眼深邃立体,闭口不言的时候似挂着一层薄薄的霜寒,而此刻唠叨不断的样子,似乎让那层霜寒逐渐化开、而他整个人亦随之生动起来。 宋凛生院中的玉兰树开花了吗? 文玉一时忘了反驳,毕竟如此这般的郁昶,实在是少见。 郁昶冷淡地横了文玉一眼,旋即转动手腕,将她僵直的手掌摊开,而后与他十指相扣。 不知为何,在那瞬间,郁昶面上一热,立时闭上双眼。 文玉总是这样,不经意便能扰乱他的心神。 炙热的暖意自掌心涌入,郁昶的妖力似乎比先前在沅水底下那次更加汹涌、也更加躁动。 随之而来的是身体被充沛的灵力填满的感觉,整个人顿时变得轻盈而舒畅。 她虽不怕为宋凛生流失灵力,可郁昶强大的力量确实令人贪恋,文玉不由得紧了紧指尖。 第311章 可不过一瞬,文玉便挣扎着收手。 你这样,没事吗? 文玉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看着眼前紧闭双眼的郁昶,颇有些不忍。 他这样不管不顾地为她疏通灵脉,又和她有什么区别? 郁昶妖力也不是大街上白捡的。 思及此处,文玉挣脱的动作越发使劲。横竖这里是梧桐祖殿,有师父的庇护在,即便她灵力低微也不会有事。 再不济她多躺几日,多啃几口这殿内的香火便是。 可郁昶不一样,他无依无靠,也没听说有什么师门,又从来不谈他的来路。若是没了强盛的妖力,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 毕竟人间繁荣安定的背后,妖界又是另一个世界。 她虽不曾接触过,却也可以想见。 别动。郁昶倏忽睁眼,一双沉如深海的眸子就那么紧紧盯着文玉,似乎想要将眼前人看得更仔细些、更清楚些。 他又变成那副不容置喙的样子。 文玉脖颈一缩,原本还想要出声反驳,可在郁昶的注视下莫名其妙就噤了声。 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偶尔有些时候,她真觉得比起她师父,郁昶倒更骇人些。 郁昶紧紧掌心,毫无顾忌地催动着自身的妖力,丝毫不将文玉的担忧放在心上。 摘下定元锁之后,他的法力再无任何限制,他早已不是曾经那个行动受限的他,而她 郁昶神色复杂地看着身前的文玉,那双水波潋滟的眼睛既清澈又呆愣,早不似从前。 他不由得下意识地收拢指尖。 她的手很修长、也很柔软,握在手中的时候,似乎只要稍有不慎,便会失去,因而他总是想要握得更紧些。 郁昶眸色一暗,不似从前、他也愿意。 仇与怨、怒和恨,皆是建立在文玉身康体健、岁岁无虞的基础之上,若是文玉有任何闪失,他又找谁清算从前的旧账去。 周乐回那时说过的话在郁昶的耳畔来回滚动着,似无法参透的魔咒,郁昶轻轻摇了摇头,讲那些纷乱的思绪赶出脑海。 他可绝不是受什么情、爱的蒙蔽,才会如此,他只是想先保住文玉,秋后算账而已。 似乎总算将自己说服,郁昶的唇畔浮起一丝笑意,只是极其细微、转瞬即逝,叫人不易察觉。 文玉缩着脑袋,一言不发地看着郁昶面上可以说得上是冰冷的神情,忽然忍不住淘气。 谢谢你荇荇。 言罢,文玉分明心虚无比,却仍是坚持梗着脖子不退缩,她这也算是活跃气氛嘛。 可紧跟着,郁昶周遭的气场忽然降低好几个度。 原本还泛着秋日燥热的梧桐祖殿转瞬之间便被冰雪寒气侵袭着,凌冽的冬风毫不吝啬地扣着文玉的脊背。 郁昶闭了闭目,他就不该以女身的模样出现在文玉眼前,更不该做什么文荇。 原本只是想着有个适宜的身份能助他更好的留在文玉身边,可如今,他反倒难以跳脱出来,也不知是福是祸。 谢谢你,郁昶。文玉毕竟识趣,趁着郁昶动怒之前赶忙改口。 而后她坐直了身子,郑重其事地盯着郁昶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方才是逗你的,这句话是真心的。 郁昶垂眸,平静冷淡的双目之下是暗藏的波涛汹涌,他竭力遏制着自己的局促和紧张,想要以最平常的姿态与文玉说话。 她方才同他说 真心。 郁昶眸光滑动,转到一旁他与文玉相握的手上,不知怎么的,那处的妖力似乎更加澎湃起来,争先恐后地往文玉身体里涌去,颇有些不受控制的趋势。 她的灵力恢复得差不多了,识海也充盈了好些。 郁昶手掌稍稍退后一寸,却又动作迟缓得不愿松开。 我知道。郁昶压低了声音,哑着嗓子答道。 文玉点点头,不禁为郁昶并未动怒而暗自庆幸着,丝毫不觉得后者有什么不对劲。 可不待她说出更多的话,郁昶却忽然脱手起身,冷峭的眉眼似乎方才的点点动容从未存在过。 文玉惊诧之余不由得仰面往上看去,郁昶高大的身形在她面前投下一方阴影,却并没有居高临下的意味。 我先走一步。郁昶垂眸定定地看着文玉,冷声说道,克制的语调中不乏几分生硬。 仿佛一个起身的功夫,郁昶就将方才的神思尽数掩去,转眼间就恢复成往日冷若冰霜、不容侵犯的高傲模样。 文玉眨眨眼,稍稍有些缓不过神,只能懵懂地追问,怎么? 郁昶眼波滑动往外睨了一眼,迟疑片刻后终是开口答道:有人来了。 庭院内空寂无人、唯余风声,那紧掩的门扉令人无法看透外头的景色。 他没说谎,确实是有人来了。 文玉闻言同样转目顺着门槛往外望去,只是什么也不曾瞧见。毕竟她如今正虚弱,也无法探出更远距离的境况。 可是郁昶既如此说,想必确有其事。 文玉匆匆起身,从蒲团上爬将起来,挪步立于郁昶身侧。 郁昶目光复杂地看向殿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他转目正见身侧的文玉。 你这是什么破阵法?郁昶眸光一暗,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居然什么人都能闯进来,他暂且不论,方才那小牧童也便罢了,如今竟连 啊?我、我文玉只觉得面上一热,眼神瞬间左右乱瞥,我那不是灵力不足 她不肖多想,便知道郁昶是说有人穿阵而过的事。 文玉忍不住扣扣掌心,这也并非她能预料的,想不到灵力不足时布下的迷阵竟然破的像渔网,到处是漏洞。 那现在怎么办?文玉往上瞄着,时不时瞧一眼郁昶的神色。 郁昶转目过来,垂眼看着文玉,他忽然心情很好,就连一向绷直的唇角也忍不住勾起来。 怎么办?这可是她要问的,并非他莫名插手。 不如,躲躲? 躲? 往哪儿躲? 文玉左右瞥了一眼,而后推着郁昶几步跨出殿外,四下张望着而后将目光投向庭院中央的篱笆围栏 那是她从前扎根的地方。 如今空无一物,正适合藏身,横竖梧桐祖殿已许久不曾有人来过,这院中若是多点什么,想必也不会有人发觉。 行!躲就躲! 文玉冲着郁昶使了个眼色,而后右手打个响指的功夫,整个人便倾身化作一道青芒往那篱笆中央而去。 不过片刻,原本空荡的篱笆中央一株碧梧拔地而起。 其忽然出现并不使得庭院中生出半分突兀,反而倒像是原本便伫立于此,将整个梧桐祖殿妆点得更加葱郁翠绿。 郁昶微微仰面,细细打量着眼前的每一处树梢和枝叶。 风起时,碧波荡漾。 流云穿行,日色从叶片的间隙中落下,铺陈在郁昶的面容上,偶尔的金光跳跃,令他不禁生出两分恍惚。 这便是文玉的原身吗? 记忆忽然将他拉回了很远以前,将他置身于无尽的旷野之中,他一寸一寸地描摹着,企图从中找到一些有关于文玉过去的蛛丝马迹。 郁昶身形一僵,整个人怔忪不已,他从前似乎从不知文玉的原身。 他忽然往后退却两步,远远地望着文玉,抬步欲往前可终究不敢落脚。 千万年前的匆匆一瞥,并不足以让他知道文玉的真身。 郁昶文玉抖抖叶片,动作间有沙沙的声响传出,愣着做什么?快些找地方躲起来! 郁昶如梦初醒,抬首间匆匆几步行至文玉身前,动作迟疑地抚上文玉的树干。 斑驳粗粝的感觉自指尖传来,每一处纹路似乎都在诉说着千年来饱经风霜的艰辛。 我叫文玉,你若是要报仇,尽管来寻我便是。 穿透年岁、跨越时光,久远的声音扣响郁昶的心门,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令他忍不住为之一振。 郁昶心头大乱,脑海中不断回响的声音,让他一时分不清虚幻与现实,更辨不明从前和现在。 他猛地撤回手,登时后退几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你就待在此处,我、我先行一步。 言罢,不待文玉有所应答,那一抹玄色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院内秋风不断,碧梧树上簌簌摩挲声亦是难以止息。 文玉整个人蜷缩在树干之中,轻轻地环住两膝,郁昶的离去让她再次沉静下来。 纵使人来人往,留在梧桐祖殿的始终是她一个人、一个人而已。 第312章 文玉将头埋下去,聆听着耳畔的流云与微风,偶有三两声鸟雀声响起,让她仿佛回到了从前在梧桐祖殿安安心心做一棵树的时候。 那时候,梧桐祖殿有往来拜春神的香客、向她祈愿的孩童,趴在墙头的狸猫,与她说嘴的兔儿精 还有师父 文玉想起方才闯入殿中的小牧童,不觉间泪意上涌 为什么不是师父呢? 师父你在哪里啊 她如今闯了祸,险些害了宋凛生的性命,该怎么办才好 师父,怎么办才好? 闷闷的声响忽然而起,将文玉纷乱无序的思绪一拍而散,她循声望去,只见梧桐祖殿厚重的门页缓缓而动 无尽的晨光裹挟着绿意自门缝中闯进来,金白的光晕中有一人的身形逐渐清晰。 面容尚且有些模糊,可那一袭霜色的衣袍却率先映入眼帘 文玉恍惚间不由得挤挤眼睛,她不会是灵力流失导致的幻觉罢? 那人是宋凛生? 第237章 梧桐祖殿与往日的人来人往大不相同,可即便是在这样疏冷的情形下,却仍然能保持极其鼎盛的香火。 宋凛生一手倚着门扉,另一手抚上下腹,只觉得阵阵抽动自那间传来,令他略有不适,却又算不得什么疼痛。 偶有秋风席卷而来,将他额间的细汗推搡着,叫那晶莹的水珠顺着颌角一路往下,直至没入那件雀头色的里衣去。 如今的日头本就燥热至极,加之宋凛生一路匆匆赶来,对于他方才有些起色的身子实在是种负累,以至于他喉头阵阵干涩、唇齿间亦是有压抑不住的喘息逸出。 可他却并未歇息,更是片刻的停顿也无。快步跨过门槛之后,宋凛生近乎渴求般的眼神扫过梧桐祖殿,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和急促。 似飘零江海的人企图靠岸,亦或是寻到一片孤舟也好。 宋凛生自小便在梧桐祖殿其间行走,对此处的一草一木皆是极为熟悉,四下游移的目光在匆匆扫过之后,很快便注意到院落正中的篱笆。 意料之中、却仍然喜出望外。 片刻的怔愣过后,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人之一生,往往在不断追寻得到的路上,或是清名声望、或是金银财帛,然则最动人情肠的并非得到,而是失而复得。 宋凛生眼前忽然有些模糊,点点湿意随之一涌而上,似潮水澎湃间几乎将河堤冲破,他的睫羽上亦是挂满晶莹。 庭院中央的篱笆之内,原本早已空置多时的土壤间,一株参天碧梧拔地而起、亭亭如盖。 流云在其枝干间穿行,金阳自其叶片缝隙里洒落,梧桐祖殿的香火紧紧将其环绕着,似云雾掩映下的仙树绰约。 宋凛生双目之中仍是泪意湿润,可唇畔却止不住地浮起一缕笑意,尚且来不及说些什么,便抬脚匆匆直奔院内的碧梧而去。 霜白的衣袍自绿意葱郁中飞驰而来,湍急奔流之势难以阻挡,浑似一簇簇涌起的碧色浪花。 眼见着宋凛生的面容越发清晰,衣衫翻飞的身形也朝着她靠拢过来,几乎在转瞬之间便行至自己跟前,文玉却仍有些回不过神。 真的是宋凛生 此刻仍以树身作掩的文玉,原本并不应有丝毫的张惶的。 可与之恰恰相反的是,在看清来人是宋凛生的那一瞬间起,她只觉得灵脉倒涌、周身僵直,就连枝干的末梢、叶片的尖端亦是动弹不得。 日色正好,薄金满地,飞奔而来的宋凛生朝着文玉而来,在偌大的梧桐祖殿内院,霜碧两色的身形微如点豆,却宿命般地联结着彼此。 宋凛生他怎会在此处现身?又是如何闯过她在山脚设下的迷障一路往上? 方才郁昶所问的话在文玉的耳畔不断回响,令她也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你不想让他来找你吗? 文玉脑中一片空白,她早知这并非是她想或不想便能决定的事,可宋凛生却用行动给了她最直接的回应,避免了将她架在两难的境地之中做无解的选择。 既到了此时此刻,她也没什么好遮掩、逃避的。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她想。 其实她最想知道的是,宋凛生如今的身子可大好了,可人到了眼前,她发现令自己更加浮想联翩的却是他究竟为何而来。 毕竟她虽然想,却不能不害怕,若是再为他招致什么祸端,她又该如何? 宋凛生衣角的浪花席卷间,非但未曾将文玉心间焦灼抚平,反倒令她越发局促不安起来。 难道是问责于她? 文玉心头一缩,就连周身的枝干也忍不住随之颤动。 她并非只知逃避、毫无担当之辈,可是若要她直面宋凛生的诘问,与他争锋相对,那她是万万不愿意的。 脑海中几番天人交战,文玉最终选择了缄默不语,总归她眼下是一株碧梧而已,宋凛生横竖是认不得她的。 那些设想的画面不会出现,她倒也不必过分忧心。 思及此处,文玉抖擞着枝叶,在光影交错间,她的视线一刻不停地追随着宋凛生,眼见他步步逼近。 恍惚间,她似乎回到了初到江阳、头一回在梧桐祖殿见到宋凛生的那个时候。 那时候,她犹能翘着脚挂在树上看热闹,听宋凛生说着寻访碧梧而不遇的事。 可如今,却再也无那样置身事外的心境了。 碧梧的枝干遒劲,叶片更是繁茂,伫立与庭院中央,犹如一柄天然的伞盖,为下方的地面遮去炎阳。 即将踩住碧梧洒下的那片阴影边缘之际,宋凛生忽然顿住脚,他衣摆带起的霜色浪花亦随之止歇。 他屏息凝神,似乎生怕惊扰了什么,只静默地仰面往树梢上看去。 四目相对之间,文玉心中阵阵发虚。 早些时候此处的篱笆内一直空置着,如今忽然多处个她来,虽则突兀,却也算合情理。 不会吓到宋凛生罢? 他如今大病初愈、伤势见好,是经不得吓的。 可是文玉几番细查之下,宋凛生的面容上却并没有什么吃惊的色彩,反倒是有几分抑制不住的欣喜溢于言表。 这头她正奇怪之时,那头宋凛生却在静默片刻后,毫不犹豫地掀起衣袍,几步便跨上了篱笆围栏,真正意义上来到了她身前。 往日的克制守礼消失不见,此刻的宋凛生只想随心所欲。 他总是这样,在旁的时候泰然自若,可一遇上与小玉相关的事,便难以做到云淡风轻。 如此鲁莽的劲头,即便是在他少年时也不曾有过。 脚下的泥土松软潮湿,眼前的碧梧葱郁挺拔,即便是在秋日里,也难掩其青翠颜色。 宋凛生眸色一暗,抬袖抚上碧梧粗犷的枝干。 那上头蜿蜒曲折的纹路古朴幽深,每一道裂痕似乎都掩藏着诉说不尽的过往,每一枚沟壑皆蕴含着触手可及的温度。 收手掩袖,宋凛生随之垂眸浅笑。 在他的指尖抚上树干的那一刻,淡淡的安定自心底而起,宋凛生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撩动衣袍紧靠着碧梧坐下。 他一向笔直的脊背终于在此刻松泛下来,只懒懒地倚在文玉的枝干边上,发端甚至就那么贴近地靠着她,就好似靠在她的肩头。 文玉不由得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她与宋凛生并非没有这样紧紧相依的时候,但是比起从前的欢喜笑闹,此刻似乎较以往的每一回都不同,竟然令她感到无比的煎熬。 而在枝叶投下的一方阴影中,宋凛生席地而坐,他低垂着眼眸,似倦鸟回巢、山林歇去,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找到了归宿。 浓烈的草木清香在他鼻尖萦绕,而他身侧分明是一株碧梧,却生发着淡淡的茉莉香气。 宋凛生心中了然,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了片刻的放松。 从前受贬江阳、离开上都的时候,他从未觉得不安;告别父母亲族、孤身前行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慌乱,似乎一切的境遇他都能坦然接受、从容应对。 可今晨睁开眼的那一瞬,他立时明白过来,这世上尚有一桩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任何时刻也不能安心。 他不能没有小玉。 望着眼前空寂无人的梧桐祖殿,遥观远处云彩交叠的淡青山岚,宋凛生胸腔中涌起一股湿意,他很想说些什么。 可是话到嘴边,宋凛生却忽然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他轻轻地摇动头颅,发顶在碧梧树干上来回摩挲着,动作间鬓角有一缕因松动而散落的碎发横在眉尾,整个人都因着这一点凌乱看起来毛茸茸的。 思虑良久,宋凛生终于停下来,却仍旧靠在树干上,斟酌着开口: 从前年少时,兄长总是去校场看沈绰阿姊练武,陆二哥也总是同沈家六郎,也就是沈绰阿姊的六弟在一处读书。 第313章 他的声音很是清浅淡然,甚至空灵到似乎真是从遥远的记忆中飘荡而来一般。 而我落了单,自然只有留在家中,呆望着头顶上四角的天空。 文玉凝眉不语,不知宋凛生为何会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 她预想当中的责问、埋怨,竟尽数不曾出现 幸而她如今是一株树,否则真不知该如何归束自己的神情,恐怕会在宋凛生的眼前直接漏了破绽。 那时候,父母亲听了游方术士的话,不让我戏水更不许郊游,唯恐会出现什么变故。 宋凛生的话语犹在继续,并未有停顿的意思。文玉抖擞着树梢,权当做对他的应和。 此事她曾听洗砚反复提及过宋凛生怕水,非等闲事是不会靠近水流的,因而头一回他为了救她陡然跃入沅水,险些将洗砚吓出个好歹。 莫说是江河湖海,就连院中的池塘也叫母亲亲自盯着遣人填了。 说起这事的时候,宋凛生面上并没有什么悲痛伤怀的神情,反而洋溢着淡淡的笑意。 自枝叶间漏下的金阳在他脸上映射出一块块光斑,分明是极温暖柔和的色彩,可文玉却觉得莫名的哀愁自他眼中弥漫开来。 我不是在窗前读书,就是在廊下练字,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似乎不会有太大的变数,再往后便是考取功名走到既定的道路上去。 他父兄皆在朝为官,想来他也不会例外。 言罢,宋凛生忽然仰面看着头顶四散开来的碧梧枝叶,其随风而动发出的沙沙声响似乎指明了某种方向。 我既没有自由,也没有想为了什么而追寻自由的冲劲。 似乎是眼前之景令他想到了什么,宋凛生不禁莞尔,此次显然要比方才情真意切得多。 我虽知道,这世上没有人会在院子里养千里马,也晓得自己见识低陋、才疏学浅,因而便更加渴望能够通过考取功名来走到可令*我大展拳脚的位置上去。 这么说来,初时他倒与闻大公子闻彦礼有一丝相似之处。 可闻大公子如今是自请还乡,宋凛生却是因为她的缘故 命格变化、跌落尘泥。 文玉身形一僵,就连叶片的末梢也不再随着风声颤动。 当时的过错,造成了如今她和宋凛生之间再怎么也绕不开的因果。 后来,我也算得偿所愿。 宋凛生想起中榜那日,面上的笑意还未浮起,便摇头作罢。 可真正在亲蚕礼上见识到各世家子光风霁月背后的面貌之时,我似乎亦从中窥得这个王朝繁华鼎盛之下的真相。 文玉心中明白,这便是当初与宋凛生在衔春小筑初遇时,他所提及的因《问蚕》篇受贬之事。 可若说此事真与她无丝毫关联,文玉是不敢开这个口的。 书读百遍,不如躬行一遭;身居高位,不如夯实基础。 宋凛生的声音仍旧如同方才一般平淡,非但没什么感伤,反而有一丝满足的意味。 虽是受了贬黜,却正合我心意。 话音刚落,宋凛生便更放松地倚靠着碧梧树干,尤其说到心意二字之时,不自觉得便向树干贴去。 离开上都之时,是我头一回尝到自由的滋味。 他抬袖抚上树干上新生的枝芽,青绿的颜色散发着鲜嫩的气息,竟叫他露出了久别重逢般的笑意。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重回江阳,寻找记忆当中的那株碧梧仙树。 话音一转,宋凛生却并未停止,先前的低声絮语忽然染上了坚定的意味和铿锵的色彩。 也就是你。 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在胸腔里似海浪翻腾般汹涌之时,将他浑似孤舟一叶的心把握着自己的方向。 宋凛生勉力定住心神,做足了万全的准备过后,最终轻声唤道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名字。 小玉。 这一声极轻,落在梧桐祖殿的院中很快便被风声席卷消散,可同时却也极其坚定,掷地有声。 不过是往日他二人之间再寻常不过的称呼,如今到了文玉耳中,却似平地惊雷。 文玉忍不住抖了抖身上的枝叶,与此同时,每一处末梢的神经都变得异常敏感,令她心中阵阵轻颤。 宋凛生是在叫她? 他怎么会对着一棵树,叫她的名字,这令她更加不敢应声。 虽无人回话,可树下的宋凛生却并无什么失落的神情,反倒在细细凝望片刻后自顾自地说着话。 从前不明白的,如今终于明白;少时不懂得的,现在总算懂得。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树干,动作柔婉得好似面对的是什么珍贵无匹却又脆弱易折的玉器。 兄长没有一日不去看沈绰阿姊,陆二哥也从不缺席沈六郎的课业,而我宋凛生 宋凛生眉眼柔和、笑意深深,霜色的衣袍映照着金黄的日光将他整个人衬托得细腻如瓷。 我不能与小玉分开。 此言一出,宋凛生适时地收住话头,只满目期待地仰面看着眼前枝繁叶茂、绿意常在的碧梧。 而与之相对的文玉,更是闭口不言、不知说什么好。 她仍沉浸在方才宋凛生的这句不能与她分开所带来的震慑中,久久回不过神。 他说他不能与她分开 文玉怔愣着,只呆呆地垂目看向树下的宋凛生。 不论是方才还是现在,在一遍又一遍的确认之后,文玉总算不得不承认,宋凛生竟真的是在对她说话 对一株树木。 这样的认知令她恍然无措,更不知如何应对。 宋凛生非但闯过了她在山脚设下的迷障,甚至认出了她作伪的化身。 怎会如此?是她如今灵力太低还是宋凛生竟真的聪慧至此? 可郁昶分明方才为她修补了灵脉,而宋凛生本就不是蠢笨的人她心知肚明。 一时间,二人皆是静默无言。 文玉心中大为震动,却是不愿相信宋凛生竟会对着一棵树木唤她的名字,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所说的不能分开。 从前种种便罢,可是如今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存在会给宋凛生带来无穷的祸患,又叫她如何心安理得假装不知呢? 梧桐祖殿庄严肃穆,仅有山间细微的风声卷过,叫庭院当中不至于太过寂寥。 宋凛生蜷缩着指尖,却仍旧抚着树干不愿收手,掌心沁出的薄汗沾染着草屑,令他看起来略有一丝可怜。 我会不会,说了太多? 他清淡温润的话音响起,眉心亦随之紧蹙,稍显病弱的面庞的重伤初愈的冷白色,纵使是在秋阳杲杲之下,亦有几分难掩的憔悴。 宋凛生满目期盼,似有些不确定般犹豫着问道。 你不是喜欢听我说话吗? 你!你怎么知道! 文玉似被踩中尾巴的狐狸,在骤然惊下之间不由得呼喊出声,抛却方才的诸多顾忌,全然忘记自己如今还是一株梧桐树。 那时她为宋凛生疗伤,心中失神这才将那些话说出口,如今被他挑明,倒叫她有些无所适从。 先前本就忍得辛苦,如此一来,文玉算是彻底破功。 宋凛生面色无波,并无丝毫讶异的神色,反倒是一如方才般安心地倚靠在梧桐树的枝干旁,语出轻快。 小玉,当时我虽并不清醒,却也非全然失去了意识,你说的话我皆铭记于心。 小玉说她喜欢听他说话,他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小玉心中对他亦有几分喜欢? 他仿佛听见流云在叶片间穿行沙沙声,搅动着他心头一阵阵痒意,想起先前的种种,宋凛生的唇畔不由得浮起笑意。 怎么?又要长小树芽了?宋凛生轻抚着树干上生发的枝芽,忍不住与文玉逗趣。 他不经意的一句话,却令文玉的记忆登时回到衔春小院酒醉的那夜,恍然间就连唇齿之间似乎亦有枇杷酒的清香漫上。 那时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吵闹着不要做什么碧梧,要做一株枇杷树,好用自己的果子酿酒喝。 闹得凶时,她甚至没忍住化出了原形,灵力四溢间有碧绿的小树芽自她发间抽条而起。 而宋凛生一面温柔地抚摸着她额间的枝芽,一面出言轻声宽慰着她,说是碧梧就很好,何必非要做枇杷? 可那不是梦一场吗? 文玉心中一惊、冷汗涔涔,你知道?所以那不是梦? 对,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宋凛生眼如横波,柔和非常,回答得很是坦然。 言罢,宋凛生似乎并没有就此停住的意思,反而是轻靠在树干旁仰面看着自枝叶缝隙间漏下来的日光。 第314章 跳跃的光斑在他掌心流动,叶片的阴影亦随之贴上他的指尖,若是握不住叶片,能与叶片投下的影子共享片刻安宁,也很好。 自我于后春山中第一眼见到小玉的那时候起,我就知道。 并不局限于枝芽的事,宋凛生开口一一陈述着自己内心压抑许久的剖白。 小玉并非凡人,应是天上的仙子才对。 说着,宋凛生垂首俯身,在衣袍间一阵翻腾,自腰带上拾起那枚玉珏,在清剿水匪之时,你将护佑平安的青苏玉赠予我。 那时我心中所想已然印证了大半。 他话音落下,可文玉七上八下的一颗心却始终不知该落往何处,她只当身份败露于今日,却不想却留破绽于当时。 照宋凛生的话说,在她与宋凛生相见于后春山那株四照花树下之时,他竟已然知道了她并非凡人? 风卷过叶片时,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她有想过或许会露出马脚,可没想到的是竟被宋凛生察觉得那般早 后来,在衔春小筑那夜,小玉乘兴酒醉,显露出发间的枝芽。 宋凛生抬袖小心翼翼地勾勒着树干上的青绿枝芽,百般呵护之下亦有几分抑制不住的好奇。 我这才猜想小玉兴许是草木所化。 毕竟他自小便收集了许多志怪书籍,对神仙妖精的绮丽传说也见过不少,可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那时的愿望竟真能实现。 话音一转,宋凛生收手掩袖,只满目真挚地仰面往上看去。 这些我都知道,可我唯一不知道的是 他并非那等在心中反复纠葛以至郁结都不肯言说之人,此时亦是如此,既是无解,便主动寻求回答。 小玉,为何要躲我? 文玉没想到宋凛生竟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仍保持着碧梧形貌的她几次三番张嘴欲言,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日的我昏迷之后的事,洗砚已细细说与我听。 可她的沉默,并不能阻止宋凛生的追问,他非但不气馁,反倒情急起来。 小玉,你既舍命救我,为何却要离得远远的? 宋凛生话音未落,抚于树干上的指尖却紧张地蜷缩起来,可他很快便收了力道,唯恐会致文玉哪处疼痛。 此言一出,文玉心头凝滞,原本提心吊胆、左右为难的整个人忽然卸了力气,她再无法支撑着自己冷眼旁观,更做不到对宋凛生的问话毫不理睬。 阵阵青芒闪过,碧绿青葱的梧桐树消失不见,文玉的身形自团团白雾中显现而来。 宋凛生眼见肩头的树干化作文玉绸缎似的发梢,其一路往下滑了他满手,自指缝间穿过,留下阵阵茉莉香气。 可她整个人了无生气,佝偻着身子缩成一团,低垂的头颅掩藏于两袖之间,并不敢抬眼直视身侧的宋凛生。 你知道什么文玉的声音细弱喑哑,瓮声瓮气的,你不知道 宋凛生眉心拧起,眼眶湿润,盛在那里头的是满心满眼的心疼,小玉! 他虽早有预料,可亲眼见文玉现身于他面前,这样的震撼和惊喜,仍旧叫他一时间说不出多余的话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小玉的名字,反复确认她真的就在自己身边。 文玉别开目光,不敢与身侧之人正面相对。 方才借着树身作掩,她尚且能肆无忌惮地看着宋凛生的眉眼,可眼下却连余光也不敢朝宋凛生那头瞟去。 再没有往常那般亲密无间的逗趣嬉闹,如今的文玉和宋凛生虽紧紧相依着,却好似相隔万里。 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二人之间,文玉不禁有些恍惚。 她与宋凛生其实从不曾跨越这道天堑,在枝白身死之时,文玉便对这样的情形早有预料、亦是心知肚明。 文玉沉默不言,心窝里仿若盛着一潭死水,再也无法生起波澜。 宋凛生垂眸细细描摹着文玉的鬓发、眉眼,近乎贪恋地感受着此刻暗流涌动,似是失而复得的珍宝骤然入怀,任是他往日再如何冷静自持,此刻也难免失态。 直至文玉一句你不知道将他猛地拉回现实。 猛然惊醒之下,宋凛生腾得起身,来不及整理衣袍便倾身转至文玉面前,以一种极其虔诚姿势正面看着文玉,而后无比坚定地答道。 我知道。 正当文玉即将永远陷入沉寂之时,短短的三个字却叫她的心湖仿若春日再临、花叶入水,破开阵阵碧波荡漾 不知乱谁道心。 文玉身形一僵,愣神片刻后缓慢地抬眼与宋凛生对视。 目光相接的瞬间,自她误折寿元枝始,至今日终结,这中间她与宋凛生共同经历的许多在她眼前替来换去地重演。 她方才生起波澜的心湖骤然止息、平整如镜。 不,你真的不知道。文玉垂眸看着满眼晶莹的宋凛生,对不住,都是因为我 时至今日,那些她曾害怕的、想隐瞒的、无法面对的,似乎在知晓她真实身份的宋凛生面前,都变得一片透明,再也没了什么掩盖的必要。 她应该告诉宋凛生,因为她一时不察、招致祸患,误折了宋凛生的寿元枝,这才叫他原本富贵平安的一生波澜不断、灾难不息。 因为你什么?宋凛生眸光一闪,忍不住追问着,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急迫,更不曾有半分半缕恼怒的模样。 文玉张了张口,只觉得唇齿之间酸涩无比,喉头亦是哽得生疼,因为我叫你命格变化、无端受难。 宋凛生闻言竟是松了一口气,总算小玉还愿意与他说话,至于旁的什么他并不在意。 抑制不住的笑意自宋凛生唇畔生发出来,他轻轻摇头,话音也忍不住颤抖。 我生于深宅高门,长在富庶人家,学在鼎盛公学,仕在紧要职位,桩桩件件,哪里无端受难了? 他并不觉得他宋凛生身上有一丝一毫的苦难,可看着文玉凝眉不语的低落模样,宋凛生转念一想,继而劝道:难道,就是因为出言获罪、受贬江阳? 文玉唇瓣微张,最终却没说什么,只是忍不住向下别开目光,不再与宋凛生对视。 可宋凛生并未放弃,他不折不挠地俯下身去,直至能看清文玉的眼睛,而后抬袖握住文玉的双手,不是这样的,小玉。 世上遭受苦难之人远多于我,其个中凄苦更甚我百倍,若我因此而消沉下去,岂不是有无病呻吟之嫌? 他紧了紧掌心,分明能察觉到文玉手中沁出的薄汗,与他的混在一处,纠缠出温热的湿意。 更何况,小玉,我从未觉得这是一种受难。 宋凛生的声音温柔和顺,似春风拂面、白云擦肩,一点一点的瓦解着文玉心中的霜冻,循循善诱地接着说道。 恰恰相反,能够重回江阳府是凛生此生之幸 说这话的时候,文玉木然的眼神总算闪烁着点点色彩,她怔愣地抬头重新凝视着宋凛生,眸光之中分明很是不解。 怎么会有人将本可以避免的灾祸、本不用承担的磨难,称之为此生之幸。 从前在春神殿的时候,敕黄常说世上的人总是想求得一个更好的命格,非但要康健、还要富贵、最好便是还要权势滔天、顺遂无比。 可即便以上的条件都满足,却仍会不尽如人意,因为人一直就在找寻的路上,坏的时候找寻好,好的时候找寻更好,如此往复、难以止歇。 可是宋凛生 在文玉纠结的目光之中,宋凛生笑得纯粹又坦然,这句话他从很早的时候就想说,今日总算有机会能与小玉说清楚。 因为,我在这里遇见了小玉。 宋凛生两手扶着文玉坐直身子,笑眼盈盈之中水光潋滟,分明很坚定的话语却在与文玉四目相对之时染上了哭腔。 错不在你,我如今也很好。 文玉迟疑地眨眨眼,忍不住抬袖抚上去,却最终在半道上停手。 宋凛生是在流泪吗 可宋凛生泪眼朦胧中却仍是极快地捉住文玉的手,不给她丝毫后退的机会。 他湿润的目光自文玉的面颊滑下,落在二人紧紧相握的手心上,而后复又看向文玉。 后者蜷缩着冰凉的指尖,感受着自宋凛生那头传来的温度,她们的体温纠缠着、拉扯着、混合在一处,将两个人的热度交融出奇妙的平衡。 可是,你原本可以更好。文玉心中混乱,几乎要失了分寸,可不容置喙的事实却摆在她眼前。 更好的境遇自有更好的人去体会,命运将我带到此刻,那我的当下就是最好。 第315章 宋凛生倾身向前,从来都是温润如玉的他此刻说话却变得叫人难以反驳。 动作间他身上的雪松气席卷而来,与文玉发间的茉莉香缠绕着,织就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二人笼罩其间。 逐渐攀升的温度丝丝缕缕地爬上文玉的面颊,她心中一动、犹沉浸在宋凛生所言带来的震撼中。 文玉转目看向自己被宋凛生紧紧握住的手,心中不由得默念他说的那句话 命运将我带到此刻,那我的当下就是最好。 宋凛生顺着文玉的视线看去,同样看到二人紧握的双手,他略微收了收掌心,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小玉,世间万物,仅凭人的双手能把握住的并不多,若我能抓住当下,哪怕片刻也好。 但若是更加贪心的话 言罢,宋凛生不待文玉答话,便在衣袖间一阵翻找,最终小心翼翼地将一物送至文玉眼前。 这是文玉愣愣地看着静静躺在宋凛生掌心的那一抹金黄 稻穗。宋凛生目光灼灼,郑重其事地将其交托给文玉。这是我们一同在沅水畔种下的,稻穗。 方才他来的路上路过远水河畔,专程转道去折下一支带将过来,就是想让小玉一起看看,他们共同种下的秧苗如今已然熟透。 文玉将那枚稻穗握在指尖轻轻捻动着,闻到那充沛丰盛的香气,似乎真能瞧见远水河畔秋收的景象。 物换星移,骤然逢秋。 那时她拉着宋凛生在水田的秧苗中穿梭的情形仿若昨日,如今熟透的稻穗已在她掌心了。 宋凛生仔细地留意着文玉的神色,见她不出声,便接着说道: 人生六十年风雨,不过换稻子成熟一百二十回。 在文玉疑惑的抬眼之时,宋凛生肯定地颔首,似在表明着自己的决心。 这一百二十回,每回我都想同小玉一起度过。 文玉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可她眸光一闪,不禁反问道:你曾说过,人在情急之下做出的决定,未必是其出自本心的真实想法。 今日她于宋凛生眼前显露真身,不知这是否可算作一种情急。 并非情急之下!宋凛生语速飞快地驳道,丝毫不见往日的气定神闲,早在很久以前,我就该对小玉表明心意。 只是先前江阳府生了许多事,小玉和他又一直纠缠其中,这才晚了。 今日所言,尽数是我心中设想数次的剖白,绝非情急之下。 文玉眼中一阵酸楚,喉间更是艰涩难耐,几经犹豫之下,还是问出了口。 若是今日会对往后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导致难以转圜的结局。 那将是会比此次更加凶险的局面,你也愿意 宋凛生是何等通透的人物,即便不需文玉言明,他也知道她是指头先种种,更是指那所谓的命格变化。 他当即拦下文玉的话头,坚决无比地应声:是,我愿意。 越往后,宋凛生的话音越慢,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回应着,既是回应,亦是承诺。 我愿意和小玉在一处,这些困难不能阻挠我,失去性命我也不害怕。 文玉的指尖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骤然收紧,有所感应的宋凛生当即看向二人紧握的双手,而后更是郑重其事地直视着文玉,只听得她难以置信地追问。 你你,纵便是你也愿意? 便是身死,我也愿意。 清风徐来,将宋凛生鬓角的那一缕碎发拂过眉角,正横在那双泪水洗过的眼睛上,朦胧闪烁却清亮非常。 文玉犹不能回神,她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如同宋凛生这般,面对身死亦能如此慨然。 正在此时,宋凛生原本握住文玉的手轻轻转动,悄然将她的掌心摊开。 年少时,我曾向仙树祈愿,若其真有灵性,便现身于我眼前。 他深深凝视着文玉,叫她难以分神去想旁的事,文玉恍然之间只能专注地看着宋凛生慢慢靠近的面庞。 如今来看,梧桐祖殿这株碧梧仙树,果真很有灵性。 后知后觉的文玉转念一想,总算回过了神,她不禁皱皱眉头,疑惑万分,你是说我? 记忆回笼,她忽然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从前她尚在梧桐祖殿的院中修行,以春神像前的香火为养,那时祭拜春神的百姓常以赤色的丝绦写下名姓,挂在她的枝干上,用以祈祷能够得偿所愿。 只是她竟不知,宋凛生亦在其中? 宋凛生乖觉地颔首应下,承认得很是干脆,可如此这般远远不够。 望着文玉细白如脂的掌心,本就越靠越近的宋凛生略一偏头,便将自己的半边面颊贴了上去。 两厢触碰间,二人俱是一颤。 少年人嗓音清雅、眉目低垂,强压着心中的阵阵翻涌,柔声问道:所以小玉,飞升和正道之间,能不能选我? 文玉原本一团乱麻的脑海霎时空白,一百二十回的麦穗尚有些含蓄,可能不能选我却是直接将选择摆在了她的眼前。 她想起枝白的笑容,想起周乐回的眼泪,眸光滑动的时候,纷繁复杂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 若说人与精怪之间的鸿沟,在枝白和陈勉身上便可见一斑,纵便是二者同为凡人,亦有周乐回和闻彦礼的分别在前。 文玉忽然很不确定,神仙精怪不入凡尘,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和法则,亦是敕黄曾同她再三叮嘱过的禁忌。 就连师父也曾说过,木石无心、最难修行。 那她呢?她也没有心吗? 文玉一手抚着宋凛生的面庞,一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那里头声如擂鼓般的跳动,若不是心又会是什么呢? 原本一心想要还清这段因果,努力积攒功德以待飞升,可眼下,她似乎有些疑惑还未参透。 她应该怎么回答宋凛生,或是,回答自己? 宋凛生面上逐渐攀升的温度自她指尖不断传来,甚至让她有种被灼烧的错觉,她想要收回手,却又忍不住流连。 百般犹豫下,文玉闭口不言。 宋凛生轻轻转动面颊,蹭了蹭文玉的掌心,目光从头到尾却紧紧锁在文玉的面上。 便是,一瞬也好。 那光洁的肌肤在她掌心摩挲着,似一颗半剥了壳的荔枝,掩藏在绯色外衣下的果实是那样晶莹剔透、饱满多汁,很是惹人爱怜。 文玉喉头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心中反复品味着那句一瞬也好。 生如长河、人似孤舟。 她忽然记起,宋凛生漫漫一生于她而言,不过是蜉蝣一瞬,若是短暂的相伴是他想要的,她也给得起的话 是不是真的有可能? 枝白的话犹在耳畔,文玉不由得有些恍然。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潜心修炼为的是得到自己想要的,想要飞升的人自去飞升便好,而枝白只想同陈勉在一起。 文玉心中一默,她虽是想要得道飞升,却从没想过为了什么而得道飞升,若是并无什么急迫的缘由,是不是不差这一时半刻? 她说不清楚到底是何种想法,当她看见枝白和周乐回的泪水之时,她们都曾同她说过,有些事届时她自会懂得。 可眼下她却仍然不能完全领悟,她唯一知道的是,既然她还有千万年的时光可以追逐飞升,那先与宋凛生看一百二十回的稻穗 应当是没问题的吗? 文玉手掌微动,指腹自宋凛生眼尾拂过,为他拭去睫羽上的点滴晶莹。 她和宋凛生在上巳祈愿、于端阳观舟,趁着女儿节畅游河湾、共放鱼灯,醉卧重阳一起饮下菊花茶喝和菊花酒 文玉收拢指腹托着宋凛生的面颊,在其满心满眼的期盼之中,她听见自己说: 宋凛生,一起过个年罢。 如同入夜时廊下渐次亮起的灯盏,宋凛生眸中的光亮也忽而被点燃,原本湿漉漉的眼神亦变得干燥而炽热。 小玉。宋凛生徐徐唤道。 和往常无数次的呼唤似乎没什么不同,却又好像不同于任何一次。 文玉眼睫颤动,说出心里想的那句话之后,便有莫名的感觉在她胸膛中四处流窜,憋闷又畅快,局促却期许。 她的目光细细描摹着眼前人的眉眼,宋凛生? 嗯,我在。宋凛生轻轻偏头,忍不住将大半的力道皆靠在文玉掌心,仿佛这样就能更好地感知到彼此的存在。 热泪涌上,文玉却是扬唇浅笑,就着这样的姿势她忍不住捏了捏宋凛生的面颊。 第316章 宋凛生。 宋凛生顺着她的手蹭了蹭,眼角眉梢俱是失而复得后满足、释然的笑意,他愿意一遍又一遍,千千万万遍地回答: 我在。 第238章 宋凛生 在一片静默中,榻上之人低喃着。 细弱的声音似乎从久远的梦境中传来,可虽则细弱,却难掩其中的缱绻,几番絮语下竟很是动人情肠。 敕黄两手抱臂、闭目不语,似乎是以这样的姿态沉寂已久,就连其坠于双耳的银环此刻亦是一声不响。 若有似无的低吟,将整个大殿衬得落针可闻,令他也恍惚起来、难以分辨。 而与殿内的安宁截然不同的是,外头流云四散、仙鹤长鸣,阵仗大得好似寰宇之内皆可听闻。 敕黄轻掀眼帘、循声望去,一向清净的殿宇骤然发出这样嘹亮的声响,属实有些古怪。 可不待他细想,目光回转时榻上之人的醒动愈发剧烈,似受了某种惊扰般,其呼声随之急促起来 宋凛生、宋凛生! 敕黄这回是听了个真切,他心下一惊,来不及思考什么,便随着耳间银环的叮铃声骤然冲向榻前,两手将睡梦极不安稳的女子揽起。 他臂膀上的银钏随着动作的晃动,发出阵阵混乱的声响。 一时间,殿内鸣声不止。 烧火棍!你醒了? 敕黄语带关切,同时掺杂着难以抑制的焦灼,似乎等这一刻已等了不知多久。 如今了无生气地靠坐在敕黄怀中之人,正是文玉,其煞白的面庞忽明忽暗、毫无血色,即便是在前者的阵阵呼喊中,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文玉犹疑的目光扫过四周,似乎仍沉浸在什么当中无法挣脱,三分茫然七分无措令她一时间说不出什么更多的话来。 并不理会敕黄的呼唤,文玉只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寻觅着,似乎在执着于寻觅某种回答。 是宋凛生,百年来她曾无数次梦见过的宋凛生。 如同从前的每一次梦醒,她也总是这样地低喃。 宋凛生 待敕黄听清她口中所言,不免心忧却又无可奈何,别念了,他不在。 言罢,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敕黄竟有几分负气,那个凡人不是死了三百年了? 他有些不平,亦有些疑惑。 不过是一个凡人,竟也值得她挂心百年? 如今来看,当初纵她下界也不知是对是错。 文玉闻言一怔,僵硬地抬首循声往上看去。 圆润可爱的犄角自敕黄蓬松的发间生出,随着他言语的动作,双耳坠下的银环此刻正叮当作响。 窗前半开了灵智的草木躬身探头进来瞧她,屋檐上的脊兽一则是股脑儿地围在敕黄身后,叽叽咕咕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从前与眼下重叠,虚幻和现实交织,文玉脑中一痛,终于明白过来 此处是东天庭,春神殿。 她从幽冥府请辞,如今不再是轮回司往生客栈的孟婆,自然该回春神殿的。 春神殿并非梧桐祖殿,如今亦不是三百年前。 旧梦一场,猝然梦醒以后,她又该去哪里寻宋凛生呢? 精心留存的寿元枝也已随风消散,眼下她手上哪里还有一星半点与宋凛生有关的线索。 原来到头来,仍旧是空花阳焰、一枕槐安。 文玉垂首不语,只怔忪地凝视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其指尖蜷缩间,竟只余下一片虚浮。 宋凛生说的没错,世间万物,仅凭人的双手能把握住的并不多。 那她呢?她已经羽化飞升、并非凡人,可为什么仍然会如此无力。 同样的问题,她已经反复拷问自己三百年,却始终求不得一个确切的答案。 烧火棍?烧火棍! 敕黄见势不好,原本平整的眉头不自觉向内拢起,他收住话头,不再玩笑。 文玉,你别吓我,我方才全是胡言乱语的,文玉? 难得他如此正经地称呼自己的名姓,文玉自茫然中抬头,视线一点点在敕黄身上聚焦。 一向潇洒肆意的敕黄,如今望向她的牛眼中竟泛着难掩的水光。 她也不知躺了多久,惹敕黄担心了罢。 文玉心头一紧,原本还有些伤怀的心绪亦只能强压着,开口间便改换成云淡风轻的做派。 大黄! 她腾地坐起身,抬手揪住敕黄的牛角,煞有其事地训道:知道胡言乱语还不收口? 而后者似乎被她这忽如其来的举动惊住,在片刻的怔然过后,他的目光自文玉周身扫过,似乎在反复确认文玉的情形。 分明是强撑着一口气,却偏偏要故作轻松。 敕黄心中暗叹,可面上并不表露,反倒是彻底松懈下来一般, 上仙饶命!上仙饶命! 他双手合十,做着求饶的态势,毫无顾忌地捧着文玉玩闹,丝毫不在意自己比文玉高出不少的修为和道行,更遑论他早入春神殿的资历。* 文玉被他一番夸大的言辞逗得忍俊不禁,心中的沉郁亦随之消散些许,毕竟三百年逝去,再如何深的伤口也会结痂。 只要她不去触碰,是不是可以当做其不存在? 文玉撇下心思,毫不客气地顺着敕黄的话往下说。 既知道本上仙如今已位列仙班,再让我听见你唤我烧火棍 那你也不许叫我大黄! 敕黄亦是不依不饶,虽则退让,却也不愿文玉占了便宜。 一时间,殿内的氛围总算不似先前般凝滞,花木抖擞着枝叶退出窗棂,脊兽你追我赶着爬回屋檐,整个春神殿上下皆为文玉的苏醒而放下心来。 你知不知道,此番可将我吓得不轻。 虽因着文玉的好转而松了口气,可敕黄仍是絮絮叨叨地一连说了许多话,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先前在擢英殿不死树下,尚且没说到三两句话呢,你便忽然昏厥、一睡不起。 瞧着他煞白的面色,文玉竟觉得敕黄比她这个昏厥的本人还更加虚弱,不由得伸手拍了拍敕黄的肩膀以示安慰。 没事,我这不是醒了吗? 什么没事? 敕黄嗔怪地睇了一眼文玉,抬袖将她的手捉住,谁不知道神君拿你这烧火棍当宝贝?也 就是你自己不拿自己当回事,百鬼当道、妖魔横行的幽冥府一待就是三百年 文玉缩着脖子、眉眼耷拉,任由敕黄捉着她的手,面对敕黄的嘀咕她亦只能眼观鼻、鼻观心,毕竟他所言皆是事实。 只不过话说回来。敕黄双手按着文玉的灵脉查探她的身体,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提道,在擢英殿你也是亲眼所见,那个凡人的寿元枝已然风化枯朽、散作云烟。 见文玉似乎没有反驳的意思,只静静地听着他说话,敕黄忍不住继续劝道:天命如此,不若你便将此事揭过,再莫挂怀。 文玉静默不语,垂首凝视着敕黄为她打理衣袖的手,一瞬间有些恍然。 从前这些事,都是宋凛生帮她的。 纵使是天大的亏欠,三百年的日月,也该还清了。敕黄眉眼轻动,一番劝告下来,又不敢将话说的太重。 文玉心中了然,也明白敕黄的意思,可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更加不能如此潦草地放弃。 我与他之间,不是亏欠,亦无法还清。 她养护宋凛生的寿元枝,又在奈何桥畔等候他三百年,并非是为了什么亏欠。她只是想再见宋凛生一面,再与他将从前未说完的话好好讲完。 敕黄神色一僵,似有不忍。 从前他由着文玉的性子胡闹,甚至每每撺掇她四处玩耍,就是希望她可以在春神殿、在神君的庇护下肆意生长,永保天真,不必艳羡旁人,亦不必与谁相较。 可如今经此一事,又在幽冥府磋磨了三百年,文玉虽看着没什么变化,实则却大不同了。 话是如此,可往后你哪里还有关于他的线索敕黄语调轻松,尽可能地想让这事看起来毫无着落,好将文玉劝退,既然你已从幽冥府请辞,那往后便安心待在春神殿,若愿意修炼就好生修炼,若不愿意就做个散仙。 敕黄号完脉,随手在文玉额前揉了一把,横竖春神殿的香火又不是养活不了你。 文玉定定地听着敕黄的话,心下也不知在盘算着什么。可待敕黄话音落地,她非但不接茬,反倒在一番思索下,忽然心明眼亮 谁说她没有线索? 文玉腾得翻身下地,动作间飞扬的衣角浑似涌动的浪花,她一面不管不顾地往外奔去,一面匆匆问道:大黄,我师父呢? 第317章 她自幽冥府的大殿上请辞之时,分明遇着一位与宋凛生像了个十成十的仙君,还将其错认。 此番重回春神殿,为的便是将他的底细查清。 师父句芒神君作为春神殿的主人,掌管着人间花木,在东天庭可以说是木行仙家之首,若请其相助,势必事半功倍。 文玉情潮澎湃,整个人莫名地雀跃起来,似乎是某种未知激起了她三百年来深如古井、了无波澜的心。 纵使他亲口说过他并非是宋凛生,她也要亲自去验证一番才好。 为今之计是先找到师父! 在擢英殿她陷入昏迷之后,想必是师父接住了她,可眼下不知师父去了何处,又怎会独留敕黄一人看顾于她。 要知道,她方才拜入春神殿的那段时日,师父对她可是寸步不离的。 压下心中疑惑,文玉无暇他顾,三两步便跨出殿门。 独留敕黄在身后愤愤不平地高喊着,什么大黄,是敕黄君!敕黄君! 仙雾缭绕、神息充沛,与永远暗无天日的幽冥府,时刻怨魂飘荡的奈何桥大不相同,春神殿有师父的神力滋养,是以一向草木勃发、落英缤纷。 更遑论行走其间的仙鹤、畅快活动的游鱼,一同妆点着此处,任谁见了也忍不住夸赞一句神仙洞府。 一别数年,她也有好些时候不曾回春神殿了。 文玉前脚迈出门槛,敕黄后脚便追了上来,不知为何一向爱同她玩笑的敕黄此刻面上竟挂上几丝肃然。 你寻神君做什么? 敕黄加快脚步,索性张开双臂横在了文玉身前,一副横竖不要她往外的架势。 如今对你来说最紧要的休养生息、保重自身。 可文玉若是能被他轻易拦下的人,从前便不会有她私自下界之事了。 她不以为意地偏头从敕黄的腋下穿过,随即旋身面朝敕黄打了个响指,而后一面背着身子后退,还不忘一面耸耸肩膀轻笑着应声。 我自有正事要找师父商谈。 敕黄的目光瞥过自己腋下,而后紧跟着文玉转身,急匆匆地继续追赶着她的步伐,言语间仍是充满了劝告。 你别闹,神君此刻正忙 第239章 闻言文玉脚步顿住,似乎想到什么,旋即掐指一算,而后满脸看破的神情驳道:你可别唬我,如今凡间已然入冬,尚在腊月时候,百姓皆预备着团圆,既不春耕又不播种 说这话的时候,文玉索性上前几步行至敕黄身侧,直截了当地发问:师父能忙些什么? 再者说,师父若是忙着,你这头大黄牛还能有闲下来的时候?文玉双手环胸,偏头打趣着敕黄。 烧、火、棍。敕黄瞧见她眉宇之间的迫人色彩,不由得往后仰了几寸,几番咬牙切齿之下,只憋出一句,横竖你不许去打扰神君便是。 文玉对他的话恍若未闻,抬脚便往前走去,师父准我自由出入春神殿各处,亦从不嫌我吵闹,便没有我不能前去的道理。 言罢,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你若不与我同往,在此处等我回来便是。 回来?什么回来?敕黄紧追不舍,并无由着她的意思,我看是你给我回来! 文玉满不在乎地耸肩,敕黄若真想拦她,便不会让她走出殿门。从前到现在,敕黄还是这样嘴硬心软。 撇下思绪,文玉只一心往前。 这个时候,师父不在她身旁,想必在正殿。 神霄绛阙、百里天宫,文玉神色匆匆自其间穿行而过,眼前的楼宇层叠、檐角勾连,反衬得她身如点豆、渺小不堪。 可见纵是成仙,也并非就强大如斯。 敕黄望着其逐渐远去的背影,只能暗自摇头。此一去,也不知是福是祸。 可他尽管忧心,却别无他法,在文玉彻底消失在转角之前赶忙抬脚跟上。即便拦不住,也是要拦的。 虽则已有许久不曾回来,可师父所居的正殿,她仍是闭着眼睛也能摸过去。 不多时,文玉便立身于春神殿正殿外头的玉阶之下。 遥遥望去,两侧的檐兽各守一端,祥云如涛似浪般簇拥着正中的那块门匾,淡淡的鎏金浮越其上,精巧奇美之间不失肃穆威严。 断云边。 文玉默念着这三个字,仍旧有些回不过味来。她从前总是缠着师父问,断云边缘何会择这个断字,就好像师父的法器留云扇亦是音同流云散一般,可都不是什么团圆的好意头。 只不过师父从来都是淡笑着瞧她,满目尽是长者的慈悲,却又不为她作答。 撇去心思,文玉忍不住摇摇头,怎么总是想起从前的事,眼下她分明还有更要紧的话要同师父说。 可是行至跟前,她莫名的有些踟蹰,所谓近乡情怯,不过如此。 她三百年未归,师父不会生她的气罢? 方才在擢英殿不好同她计较,可眼下回了春神殿,关起门来 思及此处,文玉的指尖划过掌心,如若不然还是等等敕黄一道,也好帮她分担些 文玉忍不住缩着脖颈,杵在原地不肯挪动。 一直到后头的敕黄都追了上来,奇怪道:不是没有你不能前去的道理吗?烧、火、棍? 如获大赦般,文玉闻言转身之时立即堆满笑容,带着些许谄媚的意味,毕恭毕敬地唤道:敕黄君,方才你说师父此刻正忙,想必一定知晓师父因何忙碌罢? 先前是她头脑一热便往这头冲过来,现下想想敕黄是从不说空话唬她的,文玉心中也打起了鼓,还是决定试探一二,最好能拉着敕黄一同进去。 敕黄略一挑眉,身形灵活地避开了文玉将要搀住他的手,文玉君客气,神君忙些什么,我一头大黄牛哪里会知道? 如今想起巴结他,恐怕是晚了罢,敕黄心中暗笑、忍俊不禁。 敕黄君文玉见他不接茬,也不气馁,忙不迭地赶紧再次抓准时机拉住敕黄的衣袖来回晃动,你就看在往日一同玩耍的份上,为我透露一二罢! 只当敕黄仍旧不肯就范,文玉还欲说些什么,却见他一把按住文玉的手,另一手更是慌乱地来捂她的口鼻。 低声些!敕黄实在是手忙脚乱,动作间还不忘朝着正殿门望去,往日我时时督促你修仙问道,从不曾懈怠!几时与你玩耍了? 文玉眨巴着眼睛,任由敕黄捂着她,随着他话音落下做恍然大悟状,其眉宇间的笑意几乎要藏不住,哦 春神座下,休要胡言乱语!敕黄收回目光,以眼神同文玉致意,嗯? 是是是。文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也不和他争辩,那敕黄君 说与你听便是。敕黄撤回手,甚至还作势掸了掸臂上的银环,一副傲气十足的做派,还不附耳过来? 文玉唇角紧绷,强忍着笑意凑上前去,可殊不知这东西亦能从眼睛里跑出来。 敕黄皱皱眉,一指头敲在文玉额前,正经些,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唔文玉两手捂住额头,鼻尖蹙成一团,今日? 似乎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一番思索过后,文玉将春神殿上下紧要之时通通想了个遍,再渐次排除,末了终于明白过来。 今日是本上仙重归春神殿之日!言罢,她甚至不乏得意地打了个响指,敕黄君,不曾想你竟这样重视今日,这样重视我,我往后再也不胡乱喊你大黄了。 说到最后,文玉心中竟还泛起几丝难为情。 可不待她话音落地,敕黄便在片刻的目瞪口呆之后,扬手拦住她的话头。 这这勉强算是春神殿的大事一桩。一开口,敕黄仍是不忍驳她的兴致,不过我说的并非此事。 哦?文玉收住面上的笑意,正了神色,另有玄机? 敕黄定定地盯着文玉看了片刻,似有犹疑,而后复又探头往玉阶之上的断云边瞧了几眼,神神秘秘地将文玉拉至一旁。 今日是擢英殿的太灏帝君重归神位、入殿主事之日。 擢英殿,太灏帝君。 将一番话仔仔细细地在脑海中过滤一遍,文玉恍惚间想起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当初趁着师父不在春神殿之际,她和敕黄曾溜去擢英殿玩闹,也就是就是她误折寿元枝、妨碍宋凛生之时 当时敕黄与她说过,擢英殿的神君约莫是在人间积攒功德。 游历人间、转世轮回,这对于神者仙者而言,时而有之。或主动请命、或因过受罚,皆可投生凡尘受生老病死之苦,若能在有生之年有所建树,也算是积攒功德的美事。 第318章 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如今太灏帝君重归神位,想必是在人间的轮回已然收尾,可是 可是这与师父有何关联?文玉偏头,遥望着断云边的门匾。 敕黄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太灏帝君此刻正在断云边与神君叙话,你说有无关联? 你说太灏帝君在断云边?文玉骤然大惊,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盯着敕黄。 自然,你两只耳朵不是听见了?敕黄忍不住后仰,可仍挡不住文玉随风而转的发丝,是以我才不让你此刻前去相扰。 说完这句,敕黄忍不住嘀咕道:若单是神君在里头,恐怕等不及你来寻,他便先一步来看你。 得了他肯定的答复,文玉抬脚便缩在了敕黄身后,企图令其遮盖住她的身形,心中不免阵阵发虚。 幸而她在殿外停住脚步,否则若是那样鲁莽地闯进去,坏了师父和太灏帝君的正事可如何是好? 可是方才她二人在此的动静亦是不小,不会已经被察觉了罢?师父自然好说,可那太灏帝君 思及此处,文玉眼波流转,在背后轻轻戳着敕黄的肩头,这位太灏帝君,不知可好相与? 开罪于他事小,丢了师父的脸面才是大。 敕黄扭头自肩侧往后看,动作间他发间毛茸茸的牛耳随之抖动,垂首看向文玉的同时,忍不住笑道:怎么?我们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文玉君,也知道害怕? 敕黄文玉皱眉,赶紧讨饶,敕黄君?敕黄大人? 敕黄闭了闭目,对于文玉的吹捧似乎很是受用,一直等到听够本,才抬手抵在唇中示意文玉收口。 擢英殿的太灏帝君。回想着记忆中断续的碎片,敕黄低声同文玉说道,传说中其为天地所养、灵气所育,是一人独掌东天庭众神的存在。 话音一顿,敕黄垂眸,他的视线反复扫过文玉的面庞,似乎再确认是否要接着往下说。 嗯?文玉浑然不觉,见敕黄骤然停住,便仰面扬了扬下颌,然后呢? 你先前在擢英殿毁坏的不死神树,便是太灏帝君的神识所化。敕黄语调缓慢、声线轻柔,刻意收着的音色与平日里大不相同,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对文玉稍作安慰。 文玉一怔,自然明白他的意图。 她折断宋凛生的寿元枝,这已是令她伤怀百年之事。再加之毁坏了不死神树,尤其还是在太灏帝君游历人间、未在擢英殿之时,怎么看都是对他不起。 今日,太灏帝君重归擢英殿,眼下又找到了断云边与师父叙话文玉不禁后背一凉。 沉默片刻后,文玉艰涩地开口:我回偏殿找点藤条。 现在?敕黄转身面对着文玉,一双眼睛写满疑惑,作甚? 负荆请罪。文玉一字一顿地说道。 可不待她话音落地,敕黄却先笑出了声,你且放心,那是太灏帝君,不是阎王夜叉。 敕黄一面摇头,一面叹息,我看你呀,是在幽冥府被酆都君吓破了胆。 文玉轻咬下唇,神色复杂地盯着敕黄一言不发,他虽如此说,可她总是放不下心。 若是太灏帝君追问起来与她为难,恐怕要连累师父。 见她五官皱成一团,敕黄伸手捧住文玉的面庞左右揉搓着,想什么呢? 在擢英殿不死树下,你昏迷之际,便是太灏帝君出手相救,你才没摔成树杈。 言罢,仿佛怕文玉仍有疑虑,敕黄接着说道:当时那个凡人的寿元枝正随风消散,太灏帝君亦是亲眼所见,若他当真与你计较,也就不会管你的死活了。 文玉怔愣着,脑海中自顾自地略过敕黄说的许多话,只抓住其中一句,你说,是谁救了我? 太灏帝君啊。敕黄不明所以,只应声答道。 竟然是他?而不是师父吗? 文玉眉心蹙起,心中一股难掩的滋味登时翻涌而起。她恍惚记得失去知觉之前,那个温暖干燥的怀抱,原以为是师父的,如今来看竟是太灏帝君。 说来也怪,往常这肯定是神君的活计,可太灏帝君甫一现身,神君整个人敕黄眉头紧锁,渐渐也失去了打趣的意味,我说不好,还是莫要妄议神君。 文玉对敕黄的话仿若未闻,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索当中。她与那太灏帝君素昧平生,他何故出手相救? 若是不知她毁坏神树便罢,可照敕黄如此说,其分明正撞见寿元枝折损一事。 敕黄调开话头,急于将方才的不当言论盖过,我们神君,是太灏帝君辅佐神。 还有从前你见过的,擢英殿那头大龙,名唤澹青的那个,便是太灏帝君的坐骑。 等等。文玉抬首打断敕黄的话,兀自问道: 师父为什么要做他的辅佐神? 第240章 似乎没想到文玉会有此一问,敕黄愣在原地,登时眼中亦生出些疑惑。 这个我倒不知。敕黄沉吟片刻,从前的事浮现在眼前,我阿母青兕君当日听闻神君尚未有坐骑,便便百般努力将我送入春神殿,自我来时,神君便已是太灏帝君的辅佐神。 文玉轻轻颔首,她当师父是春神殿之主,便只关心春神殿之事。对于擢英殿的这位太灏帝君确实知之甚少,似乎连师父也不怎么提及。 如此说来,若是太灏帝君要追究,师父的颜面似乎盖不过他的地位。 眼尾扫过眼前的敕黄,文玉心思一动,敕黄君,你就不好奇太灏帝君甫一归位便亲临断云边,所为何事? 敕黄气定神闲,伸出一指抵住文玉的眉心。 我不好奇。敕黄眉开眼笑,已然将文玉的激将法识破,你、也不许好奇。 为什么?文玉横眼看去,很是不解。 自然是神君有令。敕黄抱臂倚在林木边上,远远瞧着玉阶之上的断云边,他与太灏帝君叙话,任何人不得相扰。 文玉指着自己的鼻尖,难以置信,也包括我? 怎么?敕黄偏头笑着,额间浅棕的碎发随之散落,如今又不后怕了? 文玉眼珠一转,眸光闪动,此一时彼一时。 言罢,文玉手腕翻转,一缕青芒随即跃上掌心,随后其指尖轻点,那青芒便一路顺着玉阶而上。 你作甚?敕黄凝眉,思量着稍后被神君发现他看管不力继而被扫地出门的可能性,此举是为大不敬。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文玉丝毫不怵,指尖持续地催发着灵力。 总要弄清楚太灏帝君来此何事,她才能早些预备对策,譬如伐些藤条。 话虽如此说,可真动起手来,文玉仍是屏息凝神、小心翼翼。 敕黄双眉倒立,面上是明摆的不赞成,可架不住文玉两眼哀求,只能抬袖助她一臂之力。 作为师父的坐骑,敕黄可以说是与他常年相伴,二者的气息如出一辙,有敕黄的帮忙,文玉便更易伪装。 眼见那缕青芒拾级而上,跃入断云边的门匾之后,文玉随之闭目,静心细听起来。 云海尘清,山光影满。 外头的层叠的鹤鸣于风前相和、在九天吹彻,而断云边内却是一地安宁、寂静无声。 宏伟高大的殿宇正中,一盘未尽的棋局将对坐的两人分隔开来,黑白二色的棋子激战正酣却迟迟未有新子落下 似乎是盘残棋。 句芒一袭青衫加身,整个人如同陷在片片碧色的云雾之中,其满头的乌发松散地拢于脑后,琥珀色的缎带飞扬其间,无风自动。 这局棋摆了四百余年,自那时便被搁置。句芒轻掀眼帘,定定地望着对坐之人,如今帝君重归神位、入殿主事,是否该与我将此局下完? 可话虽如此说,句芒的双手却拢于袖中不曾动作,一时之间令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沉寂了许久,句芒眼见着那白袍轻动,袖口的莲花纹随之映射出淡金的光泽。 矜贵自持、风雅非常。 太灏自那光泽中垂目,错开句芒直视的眼神,转而看向棋盘上的黑子 那是他从前亲手落下。 若论起来,这棋局由他而起,却也因他而散。 如今句芒问起,也是应当,可是 我今日前来,并非同你对弈。太灏掩藏在睫羽之下的眸光微微闪动,却转瞬即逝。 他整个人如同冰凌上结出的霜花,眼角眉梢之间俱是清冷疏离的意味,一如往常、丝毫未改。 第319章 句芒心知他历来如此,便不躲不闪,心绪宁静地问道:那帝君所求为何? 他这春神殿还有什么是帝君所没有的呢? 此言一出,太灏面色不变,喉间却生出几分晦涩。 所求为何?凡人有所求,通常求神拜佛,而这漫天神佛若有所求,又该如何 从前摆下这棋局,便是想知道自己所求为何,如今日月轮换、光阴消逝,转眼已是四百余年,残棋犹在、困顿未去。 他似乎仍不知自己所求为何。 你的神识。太灏敛去心思,不愿细想,转而抬眸看向对坐的句芒,为何只余下五分。 话音落地,句芒眉心一动,却闭口不言。 而此刻的断云边外,文玉催动灵力的指尖猛地震颤,心头亦是大惊。 什么?文玉骤然出声,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身畔的敕黄,师父的神识? 敕黄眸光一滞,殿内之言他亦是悉数入耳,对于文玉的发问也有所预料。可真到眼前,仍是难免惊慌。 幸而神君早有叮嘱。 他抬袖按在文玉双肩,示意其稍安勿躁,此事容后再谈!切莫惊动神君! 文玉眉心一拧,半信半疑地盯着敕黄,却被他按着后脑继续探听。 断云边内,句芒一向直视太灏的那双眼,终于落寞下来,他唇畔虽仍噙着笑意,可眸中却未有光芒。 这是句芒的一点私心。,句芒压下胸腔之中涌动的气息,接着劝告道,帝君权当不知、何必追问。 太灏目露不忍,疏冷的眉眼难得地出现一丝裂痕。 子瞻。 无人应声,句芒侧身将视线投向殿外,似乎一直要看到紧掩的正殿门页外头去。 半晌没有新的醒动,文玉猫着耳朵拉了拉敕黄臂上的银环,子瞻?谁是子瞻? 唔敕黄沉吟着,将东天庭各路神仙洞府一一回想,我亦不知。 文玉眉梢扬起,一知半解地点点头,无碍,我们接着听兴许便能知晓。 话落,文玉紧张地眯着眼睛,手腕转动间指尖的青芒更甚。 她如法炮制,依照着方才的路数而去,眼见着那道青芒顺着玉阶往上,正行至断云边的门匾前,再欲往里之时 却被另一道更为强劲却又不失温柔的青芒拦下。 虽其并无伤人的意思,可一瞬间,文玉的青芒似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当即便瑟缩着退下。从断云边三个字旁跌落在层叠的玉阶上,而后更是三步并作两步,慌不择路地窜回文玉的指尖、没入其体内。 是师父!文玉低声惊呼,忽然站直了身子往敕黄的肩膀后躲去,师父发现我了! 不待敕黄出声,文玉眨巴着眼睛左右环顾,如同惊弓之鸟,怎么办!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师父若是发现了她,那那个什么太灏帝君,莫不是也? 敕黄顺着文玉的动作时左时右,引得他耳上的银环叮当,加之太过频繁,看得他晕头转向。 好了好了!慌张什么!敕黄一把将文玉从身后捞出来,把着她的肩膀与其对视,神君发现却并未挑破,总归是护着你。 文玉四下乱瞟的眼神骤然聚焦,紧盯着面前的敕黄,却仍忍不住眸光闪烁。 莫要自乱阵脚。敕黄揉了一把文玉的发顶,宽慰道。 也不知该说文玉究竟是胆大还是胆小,私窥神君都使得,还会怕被发现? 敕黄摇摇头,始终是不忍心文玉担惊受怕,不会有事。 文玉深深地吐纳一口,将不安的心绪尽力咽下,而后挨着墙根站定,却又忍不住看向远处的花木。 看来,方才就该回偏殿去预备藤条。 失策失策。 顺着文玉的目光看去,敕黄鼻尖一痒,却在反复地看过之后强自转头。 神君不许他吃殿内的花木 一树一牛两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垂头丧气地站在断云边的玉阶下。 光影横斜,云彩游弋,不知过了多久。 敕黄。文玉忽而站直身子,遥望断云边一眼后便调转方向往外匆匆几步,你在此处候着,我去去便回。 现在?敕黄捏着鼻尖,尽力让自己不要嗅到花木香气,你要作甚? 许久都过来了,还差这一时半刻? 文玉头也不回,回偏殿伐些藤条,预备负荆请罪。放心,不会少了你那份。 毕竟误伤不死树、折毁寿元枝,敕黄可不能算是毫无牵连。 见她抬脚便走,敕黄左右环顾,看看断云边的殿门,又看看文玉的背影,等等! 还等什么?文玉恍若未闻,自云海中穿行而过,这样久,太灏帝君必然在向师父告我的黑状。 她说怎么方才迟迟不曾提起此事,想必是那太灏帝君先师父一步发现她和敕黄,是以按下不谈。 可师父以神力挥退她之后,整个断云边里头她是瞧也瞧不见,听也听不着。 虽则听不着,可她猜得到。 烧火棍。敕黄紧跟着起身,追赶着文玉的步伐,你先等等!烧火棍! 虽不知敕黄为何反复拦她,是来也拦,去也拦,可文玉显然不会轻易回头。 与其坐以待毙,令师父蒙羞。文玉愤愤然,片刻后又瑟缩着,不如我主动请罪 不是,你听我说敕黄的声音染上无奈,甚至伴有一丝焦急。 文玉君。 文玉闭目吐纳,反复平复着心中的浊气,不过无论如何,总算停住脚步,她忽然转身直面敕黄。 敕黄,你唤我文玉君也没有用 随着文玉彻底回头,她已然出口的话音却骤然幽微,直至最后几乎是隐入尘烟。 敕黄闪身立于一旁,此刻正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默然垂首,并未出声,只以眼尾不安地扫过文玉。 云海激荡、心湖震动。 文玉无暇顾及敕黄,僵直的视线一直越过他去,穿过翻涌的白浪,遥望着断云边。 熟悉的面容,陌生的气息。 玉阶之上那人的出现,恍惚间好似文玉三百年来的梦境成真。 可这样的感觉并非头一遭,文玉记得清楚明白 上回还是在幽冥府的大殿之上。 第241章 一时间,风声止息。 即便已得了那人肯定确切的答复,可真正再次四目相对之时,文玉仍是压制不住地恍惚起来。 宋凛生 玉阶两侧的云雾丝有灵气般退散开来,自那人跟前始,于文玉脚下终,将二人之间的障碍扫清,畅通无阻得连接着。 三百年来,每每梦回之时,宋凛生便是这样长身玉立、拢袖而来。 只不过梦里没有玉阶、没有云海,只有观梧院那株枝叶繁茂、四季常青的香樟树,为他肩头撒下片片绿意,光影斑驳间他的眉眼忽明忽暗,与她的距离亦是忽近忽远。 而此刻她与那人一上一下,遥遥相望,似乎与在幽冥府大殿之上的情形几乎别无二致。 不同于幽冥府的低沉压抑、晦暗不明,断云边外天光熹微、云影徘徊,令整个天宫都笼罩在一层薄金之下。 文玉眼下并非是轮回司的孟婆,而玉阶上的那人亦不再是什么无名仙君 太灏帝君在断云边与神君叙话。 敕黄方才的叮嘱言犹在耳,文玉又非痴傻,稍一停顿后便明白过来。 只是难言的震动与心绪的激荡交织着,不知如何是好的她反倒登时麻木起来,手脚僵直、血液倒流令她驻足于原地纹丝不动。 即便她再如何不愿意承认,再如何不能够相信,事实已然摆在眼前。 玉阶之上的那人,是东天庭擢英殿的主人,太灏帝君。 他真的不是宋凛生。 敕黄立于中央,瞧见眼下的情*形,一番摇摆下不由得随着散开的云雾一齐后退半步。 这叫他如何插手?往右是怔愣沉默的文玉,往左是深不可测的帝君。 太灏白袍静默,并未言语,只是在目光触及玉阶下的文玉之时,面上的霜寒似乎化开一瞬。 方才在擢英殿的不死树下急火攻心、一梦不起的小仙君。 她醒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她似乎比先前在幽冥府之时,深沉了好些。 缘何如此呢? 按下心中的好奇,太灏拢于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缩着,即便是方才在断云边内面对句芒之时,他也未有现下这般局促 第320章 他不出声,文玉亦不接话,两人就这么静默而对,相顾无言。 敕黄垂首低眉缩在一旁,见左右僵持不下,心中不免焦急。他就知道神君既不让文玉前来,定然有其道理,可眼下已然撞上,又该如何? 一番思索,敕黄无奈叹息,真是想得他牛头都痛。 沉寂之下忽而云涌,有风自文玉身后袭来,似乎是无形的双手将她勉力往前推动着。 发丝扬起,尽数跃至文玉肩前,缭乱着拂过她的面颊,她双眸沉静、定定地望着那人。 眼见他白袍翻飞、莲纹生光,眼见他眉梢冰寒、眼眸波动,眼见他身形微动、挪步而来。 文玉骤然动身,坚定无比地行往玉阶之上。 顷刻间,二人相对而行。 他既是帝君太灏,在幽冥府的大殿之上会对她有那番言论也不奇怪。可笑她竟要他打上东天庭,闯进春神殿,状告到她师父句芒上神跟前去。 如今他依言而来,文玉只觉得天旋地转。 虽则心中大乱,可一步步前行,文玉却毫不退缩。 纵使他是帝君太灏,她也要找师父问个清楚。 二人行动间俱是衣袍翻飞,位于正中的敕黄不由得左右环顾,这阵仗 文玉总不至于要同太灏帝君打起来罢? 敕黄忍不住在心中捏一把汗,极其专注地紧盯着文玉的一举一动,时刻预备着飞身拦上去。 他倒不是怕文玉冒犯太灏帝君,只是以帝君的修为,他担心其随意一拂袖便能令文玉重伤不起。 相对而行的两人逐渐向敕黄靠拢,不知是不是他看花了眼,他总觉得太灏帝君行色匆匆、步履忙乱,气息似乎并不平稳。 就如同方才在擢英殿搭救文玉之时 距离越来越近,文玉能清楚地瞧见太灏的那一双眼 深如古井、静似寒潭。 毫无情绪的眸子就那么平淡地与她对视,仿佛没有什么能令其生出一丝波澜。 文玉强自镇定着,紧绷的面色不肯显露半点破绽,更不愿意落了下风。 可是如同海面上的涡流,尽管面上再如何风平浪静,也无法抹去掩藏其中的波涛汹涌。 她心头的钝痛随着距离的拉近而越发清晰,文玉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帝君太灏决计不会是宋凛生。 因为宋凛生从不会用这样漠然的眼神看着她。 文玉强压胸腔中莫名的憋闷和没来由的怒气,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个人是擢英殿的主人太灏帝君。 可是认知越明白,她的心绪反倒越不受控制。 敕黄敏锐地察觉到文玉的不对劲,担忧的目光随之而来。若是文玉真的大打出手,他虽不放心,倒不会觉得奇怪,可眼下文玉一言不发,实在是静得可怕。 风声席卷,香云交叠,太灏于莹白的玉阶上一路往下。 自他出声唤文玉君往后,亦不曾有过旁的只言片语。 白袍轻动,翻起的衣角浑似层叠的波涛,一点一点地拥至文玉面前。 太灏帝君出言留她,是想同她说什么呢? 追究她在幽冥府那一脚的无礼?还是问责她对不死树犯下的罪行?或是惩戒她方才私自窥探神君的不敬 文玉心绪翻涌,面色却极静,她毕竟不是从前那个喜形于色的小树妖。 一朝飞升,她也担得起旁人的一句文玉仙君。 无论太灏帝君会说什么,她一概承担便是。 可她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却唯独不曾预料的是 太灏自她肩侧错身而过。 其飞扬的发丝拂动着,于她耳畔扫过,酥酥的痒意令麻木的文玉也不禁为之一颤。 一瞬间,万籁俱寂。 既无话要讲,为何要唤她? 幽冥府上对她的漠视在前,断云边外对她的戏弄在后,这位太灏帝君究竟是想做些什么? 片刻的怔愣后,文玉清醒过来,其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断云边的门匾,将那些纷乱的心思尽数摒去。 既不是宋凛生,便没有侧目的必要。 指甲陷进掌心之时,文玉的脑海中亦是一片清明,她寻师父要紧。 待二人各行一遍边、逐渐远走,左右的云雾似得了特赦般,登时四下弥漫、交叠翻涌。 敕黄就在这团雾气中猫着身子微微转动眼眸,直至太灏帝君的白袍几乎要融进天色,敕黄忙不迭地抬脚追上文玉的身影。 文玉敕黄犹疑着,视线扫过文玉的面庞,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你 你怎么不叫我烧火棍了?文玉头也不回,出言打趣,话音却并不轻松,大黄? 文玉。敕黄正色道,实在于心不忍,我有话要同你说。 文玉步履匆匆,顺着玉阶往上的身形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有话等我寻完师父再说。 敕黄还欲说些什么,可一触及文玉并不明朗的面色,他又难以说出口。 玉阶尽头,断云边殿门紧闭。 师父文玉拥至门前,稍显急躁地唤道,师父快快开门,弟子求见师父。 随后而至的敕黄望着文玉的背影,与毫无回应的断云边一齐沉默半晌。 风中唯有她的话音回荡着,文玉不由得脊背一僵。 师父?试探着开口,文玉抬袖抚上殿门上的纹路,师父,是我。 奇怪,太灏帝君方才从断云边出去,师父应当正在殿内才对,怎么会不与她应声? 文玉心里打起了鼓,难道真是因为她许久不归春神殿,师父生她的气了? 思及此处,文玉不安地咬了咬下唇。 从前她在春神殿来去自由,即便师父的居所断云边亦是对她大门敞开、毫不设防,哪怕她横着走师父也只会笑眼弯弯地嘱咐她当心些。 这似乎是头一回,见着断云边殿门紧闭的样子,而她被拦截在外。 胸腔一窒,文玉紧绷的心弦骤然断裂。 奈何桥畔未曾等到宋凛生,她可以从头谋划;幽冥府上撞见神秘莫测的仙君,她可以慢慢查访;擢英殿里不知从哪里归位的太灏帝君,她可以敬而远之。 可是,断云边外,文玉望着紧闭的殿门,只觉得雷霆乍惊。 师父,是我。文玉的声音并不激昂,只是近乎呢喃般地念道,我是阿玉。 依旧是风声寂寂,无人应答。 师父,开开门,我是阿玉。文玉轻扣殿门,稍稍提高了声量,师父 没有歇斯底里,唯余难以置信。 敕黄于她身后站定,目露不忍,在凝眉看文玉呼喊许久后,终于一把薅过角畔的绒毛,似下定某种决心般上前拦住文玉。 文玉,你听我说。敕黄钳着文玉的肩膀,文玉。 文玉闻声转眸,静静地看着敕黄,你要同我说什么? 神君他不在殿内。敕黄双眉倒立,语出艰涩,神君有令,待到你醒来之时,便是他闭关之日。 你骗我,师父怎会不在?文玉想也不想便反驳道,方才师父还以神力阻我,你分明亦是亲眼所见的。 那道青芒她瞧得分明,定然是师父的手笔。 再者说,师父早晚不闭关,我醒来便要闭关? 文玉不知为何敕黄要编这些瞎话来同她逗趣,眼下这是什么时候,她没有这份闲心。 四目相对,敕黄静默无言。 风声自二人之间流转,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未等到敕黄出声的文玉眸光一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比那无名仙君便是帝君太灏更令她感到震撼的是 你是说,师父不肯见我。 第242章 漫无边际的沉寂自四周弥漫而来,纵使是平日里最能言善辩的敕黄,也于此刻噤声。 极其复杂的目光凝视着文玉,敕黄心中百转千回,却不知如何开口答复于她。 神君,不肯见文玉吗? 似乎并非如此 可是,这的确是神君的指令,他也不过依言行事。 几番犹豫之下,敕黄握住文玉的双肩,神君只是闭关,并非是不肯见你。 他如此说,不算坏了神君嘱托。 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文玉眸光闪动,满溢其间的疑惑逐步变为惊愕,一直到最后仍是难以置信的色彩。 一阵晦涩难言的感觉漫上喉头,文玉唇齿微张、开合数次后,总算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敕黄,我醒来之时,便是师父的闭关之日 这与不肯见我,有何分别? 这话虽是对敕黄说的,却更像是在问她自己,任是她如何苦思冥想,却亦是无法可解。 第321章 敕黄心中叹息,嘴上也不禁软了下来,文玉,你相信我。 神君绝不是不肯见你,只是他已然闭关此刻不在殿内。 可无论敕黄如何解释,文玉蹙起的眉心亦无法松快下来。 不在殿内?文玉抬手抚上殿门,不是你说师父与太灏帝君在断云边叙话? 是。敕黄只觉得百口莫辩,是他说的没错,可是 文玉转目定定地盯着紧闭的殿门,似乎想要一直穿门而过,瞧到最里头探个究竟。 事实上,她也确实如此做了。 手中力道加重,文玉一把推开断云边的殿门 沉重的声响随之而起,敕黄不禁骇然。 文玉,此为不敬!他赶忙抬手阻止,可终究慢她一步。 门页自文玉掌心向两侧退去,她身后的金光日色登时争先恐后地涌入断云边的大殿之内,原本的阴影被尽数驱散,恢弘磅礴的楼宇显现于她眼前。 敬与不敬。文玉头也不回地反驳,抬脚便迈进殿门,你从前从不这样说我。 文玉压抑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瞬间喷涌而上,拥挤在她喉间促使其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哽咽。 我是春神弟子,三百年未归,我不信师父不肯见我。 这话说得有几分负气的意味,敕黄心中了然,只能无奈追上去。 碧瓦飞甍、七彩斗拱,辉煌的殿宇一如往常。 可出乎文玉意料的是,除却半局残棋静躺在大殿中央,旁的竟一概也无,更不见她师父句芒君的丝毫身影。 师父当真不在殿内。 文玉眼睫颤动,脚下不禁一软,难道师父竟真的不肯见她? 师父助她化形,教她术法,又将她收入春神殿亲自带在身边,甚至将她的原身移栽到神息缭绕的东天庭上,且从来对她温和细致,不曾斥责过一字半句。 即便是她闯入擢英殿,折损不死树那日,师父也只是笑着说她你呀你呀。,不愿与她说半点重话。 就是这样好的师父,这样护她的师父,如今,竟然对她避而不见 文玉扑棱一声跪倒在地,面前正是那半局残棋。 难道方才师父和太灏帝君,在殿内下棋吗? 不过凝视片刻后,文玉否决了这样的想法。 眼前的黑白两子厮杀正酣,却难分胜负,只不过按上头的痕迹来看,应是许久不曾有人落过子了。 那师父在殿内做什么呢?又为何忽然闭关 文玉垂眸掩去眼中的水光,指尖无力地攥着掌心。 脑海中想法无数、思绪万千,可却没有任何合理的解答,文玉不禁感到心烦意乱。 原以为寻到师父,一切疑惑便有法可解,可是她偏偏没想到师父会不肯见自己。 不知怎的,文玉心中一痛,毫无章法的焦灼于她胸腔中横冲直撞,撞得她急于找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 恍惚间,文玉紧闭双目抬袖便将眼前的棋局扫了个干干净净。 黑白子散落一地,清脆的敲击声随之响彻殿宇,伴随着无尽的余音,文玉以袖掩面半伏于桌案上。 跟上来的敕黄面色凝重,先是循声瞧了眼四下散落的棋子,而后在左右扫过、反复确认殿内确实无人之后,忍不住松了口气。 可看着眼前可谓是失魂落魄的文玉,他想起从前春神殿那个自由自在、潇洒肆意的小树妖。 若是失了做树妖的那份快活,做仙君真的是文玉想要的吗? 低低的呜咽声传来,敕黄见到文玉轻耸的肩膀。 为什么?文玉的声音困在衣袖之间,断断续续地响起,师父三百年未见,师父为什么不肯见我 敕黄见文玉啜泣,上前两步便想将她揽起,可握掌成拳最终仍是勉强忍住,无奈叹道:你既知自己三百年未归,便更应该明白,身为春神弟子应该当担的是什么? 似乎没想到敕黄会有此一问,文玉的低泣止息,慢慢地自桌案上坐起身,却并未回身看他。 你是春神弟子,又飞升成仙,做了东天庭的仙君。 话音一顿,敕黄亦不知接着往下说会有怎样的后果。 可三百年来,你不曾回过春神殿一回,却眼巴巴地在幽冥府做什么孟婆,是日也期盼、夜也守候。 敕黄从未对文玉说过这样的话,记忆中,他不是带着文玉上树逗雀,就是带着文玉下水戏龙。 一向是何处好玩、哪里稀奇,便带着文玉去增长见识,既不过问她的术法,亦不苛求她的修为。 文玉脊背僵直,却是耐心地听着敕黄的话,不似往常般与他反驳。 可到头来,一无所获不说,甚至为其将春神殿抛于脑后? 敕黄双眉紧拧、于心不忍,可是又不得不说下去,你可还记得拜入春神座下之时,曾许诺过的潜心修行、福泽众生? 面对这样并不算诘责的问话,文玉哑口无言,只静默着垂首。 你不是想知道神君为何闭关? 说这话的时候,敕黄的话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纵使他在心中已然演练了无数次,可真到此时,仍是不免哽咽。 神君失了五分神识。 此言一出,似高悬的利剑中间垂直往下,刺入文玉的心口。 她一时既错愕又茫然地回首看向敕黄,见他张口继续说道: 三百年来,神君独自支撑着春神殿,从不曾缺席过任何一场春耕。 敕黄清楚地瞧见文玉眼中漫出的泪水,却不得不接着剖开事实。 积年累月下来,已是伤重难愈。 怎么会文玉喃喃道,她忽然想起方才窃听之时,太灏帝君也曾有此一问,师父的神识怎么会只余下五分。 师父是上古之神,修身深厚、法力无穷,三界之内五行之中,是鲜有对手的存在。 是什么事情竟令他神识有损? 你以为。敕黄闭目,似乎不忍再看文玉的眼睛,自擢英殿倒下后,你为何能这样快地苏醒? 文玉惊诧地看着敕黄,你不是说是太灏帝君出手搭救 帝君确是出手搭救。敕黄唇畔浮起痛苦的神色,可是,是神君以自身的神力滋养着你,为你疏通灵脉。 话音落地,文玉亦是心头一震。 敕黄的话犹如利刃一柄,直截了当地将覆盖在她面上的那层遮羞布挑破。 文玉不得不承认,若非在幽冥府见了太灏的缘故,她不知何时会再回春神殿。 一时间,文玉羞愤难当、悔恨交加,师父伤重如此,她竟不知。 敕黄,此事是我之过。文玉嘶哑的声音似布帛断裂,你一定知道师父在何处闭关。 告诉我。 我想见师父。 话到最后,文玉的尾音甚至带着难掩的哭腔。 敕黄睁眼看着文玉,将她的伤情尽收眼底,余光扫过空无一人的大殿,他强压着颤音劝道:如今去寻神君,不若待他好生闭关。 可是泪水滑落,文玉心中涌起一阵后怕,师父 神君从不会责怪于你。 既然回来了。敕黄跪下身,在文玉身前与她四目相对,文玉,神君还有话留给你。 文玉拭去眼角的湿润,手忙脚乱地整理仪容,很是专注地看向敕黄,是什么?师父说什么? 句芒伤重,请仙君文玉代掌春神殿。 敕黄摊开手掌,点点淡金的光芒过后,一把莹白的玉骨扇随之显现。 文玉认得此物,她抬手间,玉骨扇便滑向她掌心,这是师父的法器 留云扇。文玉轻唤着。 是。敕黄肯定地答话,同时收了手,神君将此扇交予你,以护你平安。 可是由我代掌春神殿?文玉将留云扇握在手中,其温润的触感登时自掌心游遍全身,我 并非她想推脱。 师父之命,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尽全力达成的。 只是,自她飞升以来,虽有着仙君的称号,可是 可是东天庭供养神佛的诸神殿,却始终无法凝结出她的神像金身,令她一度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已然飞升成仙。 若由她来掌春神殿 文玉心中不安,她怕有负师命,届时更加令师父失望。 近来中央之地异动频发。 第322章 敕黄看出文玉的犹豫和为难,便只能先同她讲明利害。 中洲有一座仙山,名曰钩吾。 只是这钩吾山他从前亦不知其面目,敕黄回想着神君的嘱咐,竭力还原地说道。 其百年来不过是座寻常山脉,可这些时日三山震动、五岳变化,钩吾山中一股莫名的灵气涌动,引得各路妖魔鬼怪争相前往。 文玉眸光一凝,显然亦知晓事态的严重性。随着敕黄的解释,文玉的眉心越蹙越紧。 如此一来,自然不乏互相残杀、残害民生之事。敕黄深深地望着文玉,眼中满是希冀和鼓励。 转眼便是春耕时节,而今又是年关时候,此乱不平、此害不除,凡尘如何安宁?百姓如何过活? 我文玉心中已有大致的决断。可是她一向习惯跟在师父后头,如今要她代掌春神殿 代掌春神殿,前往中洲钩吾山平乱。敕黄双手扶住文玉的肩膀,低下身与其对视 文玉,你可答应? 第243章 文玉深深凝视着眼前之人。 师父待人宽厚,因而敕黄一向是自由散漫、随性恣意,甚少有如今这副肃穆认真的样子。 她清楚地认识到,或许事态的严重性已然超出掌控,否则依照敕黄的性子,只身前去处置了便是,哪里会待到她回来。 自她拜入春神殿,便似只飞鸟,一直在师父和敕黄撑起的天幕下自在翱翔。 而后,她闯下祸事、私入凡尘,又因俗世的因果,于奈何桥畔空耗百年,竟连春神殿出了这样大的事也要敕黄相告才知晓。 文玉热泪满眼,悔恨地与敕黄对视着。 是她疏忽,亦是她不该,如今一来,要她如何面对师父和敕黄往日的爱护与疼惜。 抬袖拭过面颊,水痕登时沾染衣角,文玉心中已有决断。 她不会放弃追寻宋凛生的下落。 可眼前,她需得先担起春神弟子应尽的职责。 我答应。握紧手中的留云扇,文玉听见自己这样同敕黄回答着,答应师父,也答应你。 极其复杂的目光扫过文玉的眼眸,敕黄轻捏她双肩,要平息此乱,更要保重自身。 文玉闻言颔首,指腹摸索着留云扇的玉骨,她相信有师父在,不会让她有事。 师父 待此事了结,想必神君亦已出关。 敕黄知道文玉在担心什么,赶忙出言宽慰,到那时再让神君带你去神女峰的乘云巘上看日出,就当为你赔罪。 神女峰的乘云巘,传说曾经是一位上古真神诞生之地。从前师父常带她去那处看日升月落、星河长明。 思及此处,文玉不由得抿唇抽噎,笑中带泪。 师父何罪之有。文玉摇摇头,抽抽搭搭地嘱咐敕黄,我是在想,师父伤重难愈,你一定为他护法,要他好好闭关。 中洲之事有我,叫他不必挂心。 师父是什么性子,她是明白的,若非是他无法支撑,此番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闭关让她独往。 可她怕师父牵挂,即便是闭关之时亦要操劳。 我?敕黄沉吟着,似有为难,我预备与你同往。 那怎么行?文玉想也不想便连声回绝,甚至双手反扣住敕黄臂上的银环,你这头大黄牛到底是谁的坐骑? 轻松的打趣,似乎能让她忘却将要面对的未知凶险。 自然、自然是神君座下。敕黄面上一热,却不忘担忧,可是你从未去过中洲 文玉闻言噗嗤一笑,反手指着自己的脸问道:这是什么? 不明所以的敕黄学着文玉的样子抚上自己的面颊,一路摸索下触及丝丝热气,鼻 凡间有句俗语。文玉故作轻松地扬唇笑道,叫做鼻子底下是条路。 我虽未去过中洲。 但脚下的路总有方向。 文玉收紧掌心,似乎握着留云扇,就能够似从前无数次那样握紧师父的手,让她的焦灼安定下来。 你且放心,照看好师父。 言罢,文玉回首扫过散落一地的黑白棋子,朝着敕黄耸耸肩,另外,不许告诉师父我毁了他这盘棋局。 一言为定。敕黄郑重颔首,诚恳应声,而后扶着文玉起身。 那 文玉闪烁的眼眸依次描摹这断云边的每一寸,最终深深地凝望着与她相对的敕黄。 那我走了。 敕黄垂目看着文玉绯红的两眼,只觉得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百转千回之下,他却仅是简单地应道:保重。 如同从前她私入凡尘那次,文玉别过目光,与敕黄错身而过。那时候他也是要她保重,如今亦然。 只是,她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小树妖,既已飞升成仙,那这番前去中洲,她定要平息此乱。 文玉迈步跨出断云边的殿门,最后回首凝望的时候,敕黄正站在那散乱的棋局旁与她挥手。 她会尽快回来的,师父。 浮金卷霭、鹤唳青鸾,文玉立于玉阶之上,眺望着云海交叠的远处。 中洲,钩吾山。 静默一瞬,文玉握紧手中的留云扇,头也不回地抬脚离去,其身形渐远,最终没入仙雾氤氲之中。 直至再也瞧不见文玉的影子,敕黄仍自顾自地挥动着手腕,眼中不断有干涩之感涌上,令他忍不住背过身去。 眼前一团青雾乍起,缥缈摇晃中,一人的身形逐渐显现。 敕黄强压下喉头的哽咽,闷声唤道:神君。 青衣缎带,眉眼生光,句芒低垂着眼眸瞧着棋盘上散乱的棋子。 原本僵持不下、胜负难分的黑白子,此刻似乎打破原本的平衡,逐渐生出第三种结局。 不愧是阿玉,他数百年来未解的局,于阿玉来说,只不过是一拂袖的事。 句芒扬唇,一丝淡淡的笑意随之而起。 阿玉,此一去,你之所求皆会得到答案。 值得吗?敕黄看着端坐如松的句芒,忍不住低声问道。 有风自殿门涌入,拂动句芒脑后的缎带和发丝,衣衫翻飞间,他就那么静默无言地跪坐着。 敕黄噤声,心知自己多言。 可是,神君周身围绕着的气息他看得分明 那是一种亲眼看着文玉走远的哀愁,亦是一种成全文玉所求的慈悲。 空旷的断云边殿宇之内,唯余一声叹息。 白鹤双双、烟云阵阵,文玉一路自雾气中穿行而过,就连自己的寝殿也不曾回,便往东天庭的出口奔去。 只是方才行至春神殿外的三光神水旁,便觉得阴霾阵阵、天色不明。 奇怪 难不成是因为师父闭关? 文玉慢下脚步,不解的目光扫向四周,越看越觉得不放心,抬手便捏诀欲唤敕黄前来探查。 你去哪里。冷淡的男声自暗处传来,分明是问句,却叫他说得毫无顿挫。 心中一惊,文玉登时转眸回身,循声而去。 她的原身碧梧此刻正生于三光神水池中,受着灵气和神力的滋养,而其后 来人阴沉的面孔一寸一寸地出现在她眼前。 其一袭玄金袍加身,面容平淡、眉眼妖冶,宁静的外表下,是滔天的怒意。 许是他的气势太过迫人,抑或是他的出现实在突然,怔愣间,文玉不由得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低声唤道:郁昶 此处是春神殿,不是郁昶该来的地方。 文玉登时撤回手,还是莫要惊动敕黄,更加谨防被旁人知晓。 郁昶眉头紧锁,话音深沉,一步步地逼近眼前之人 这个要他好找的小树妖。 不对,如今应该是小树仙君了。 她既不做孟婆,想必自是回来做她的仙君罢? 见文玉后的动作,郁昶眸光一暗。 我如往常一般去奈何桥畔寻你,你不在。 说这话的时候,郁昶眉眼深沉、面色如常,分明与他往日没什么两样。 可文玉却无端感到一阵阴冷的风拂面而过,叫她心头止不住发紧。 郁昶这人,分明是十足的纯真心性,可其外表来看,仍是这样的气势骇人。 真是数百年来,从不曾改。 我在往生客栈左二我们常坐的桌前等你,你不回来。 看着文玉百口莫辩的样子,郁昶心中却并不觉得快意,他并非逼问于她,只是难以抑制他的恐惧。 第323章 翻动腕间,文玉收了留云扇,而后连连摆手,我、我有些事情要回来办,太过匆忙忘记同你交代。 她亦不是有意如此。 匆忙?郁昶眉梢一扬,目中满是怀疑,我去过幽冥府,也见过酆都君了。 对于文玉的话,他一个字也不相信。 他不相信,匆忙的人会有时间写什么劳什子辞呈,甚至有闲心亲自送上幽冥大殿。 在外奔波数日,他好不容易得闲,满怀期待回到奈何桥畔之时,却不见文玉的身影。 待他寻至往生客栈,堂内亦只剩下坐在桌上的谢必安和斜倚门框的范无咎。 啊哦,现在去追或许还来得及哦。 谢必安的话犹在耳畔,郁昶甚至清楚地记得他面上的笑意。 思及此处,郁昶眉间一痛。 他知道轮回司上上下下与谢必安一样,皆笑话于他。 文玉在轮回司尚且有孟婆一职,不论是奈何桥畔还是往生客栈,皆是她查办公务应当去的地方,而他只不过是厚着脸皮赖在文玉身旁、数百年来无名无分的 郁昶闭目不语,心中的想法越发清晰。 只怕是一条狗也不如。 匆忙?郁昶心下悲凉,只不过是有人想要再一次抛下他罢了。 至于所谓的交代,亦是同当日一样 从前也是如此,他为了寻找一些答案离开江阳,可再回来时,宋凛生身死,文玉失踪。 他一路追查之下,费了多少功夫,这才终于在奈何桥畔的往生客栈找到已然做了孟婆的文玉。 她的离去如同现在一样,从来没有想过要给他一个交代。 郁昶垂眸不语,高大的身形似一座沉寂颓然的山脉,其半边面容陷在阴影,令其沉郁的眉眼更加深邃。 恍然间,似青山呜咽。 郁昶。文玉凝眉,心中亦是不忍,我 此事是她考虑不周,有失妥当。 看着眼前低眉垂目的郁昶,文玉几次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三光神水池水流叮咚,令沉默不语的二人之间更加沉寂。 郁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只是担心再出什么岔子。 从前他不在文玉身边,未能护她顺利飞升,如今他不想与她有片刻分离。 文玉想要什么,他都能给。 若是他能让那个叫宋凛生的凡人重新活过来,只要是文玉想要的,他亦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只是,一想到那个凡人 郁昶眉心紧蹙,抬目凝望着文玉,忍不住出言问道:你与他不过相识数月,却愿意为他空耗百年。 似乎没想到郁昶会*忽然有此一问,文玉怔愣着抬首,见他目光专注、很是认真,她这才反应过来。 是。文玉肯定地答道,并无丝毫躲藏,甚至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也许 文玉别开目光、眺望远处的云霭与流光。这样的景色,终年不见天日的奈何桥畔从未有过,这样的宁静,总是鬼怪嘶鸣的往生客栈亦是少见。 也许,若是能与他再见一面,便会知道了。 那我呢?他总是心存侥幸,郁昶忍不住问道。 此言一出,文玉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郁昶。 他比三百年前,更加深沉稳重了些,额前的碎发尽数拢起,露出那双阴郁的眉眼来。 耳畔坠着铃铛链子,胸前戴着那块定元锁,分明是极纯真的面庞,看起来却总有一股桀骜之气。 与远水河畔初见之时不太一样,和三百年前的奈何桥边相较,也大不相同了。 可不曾变过的是,那时候他也是如同现在一般,跟到往生客栈问她 第244章 你去哪里。 她为了找寻宋凛生的魂魄和转世,去幽冥府求有过一面之缘的谢必安,凭借他的襄助和前任孟婆出走的机缘,在地府轮回司谋了个差事,做了新一任的孟婆。 而后她终日守着奈何桥,没想到等来的第一个人却是郁昶。 三百年来,弹指一挥间。 文玉看着眼前的郁昶,不禁有些恍惚。 那时我方才飞升又遭此难,正是六神无主、茫然失措。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往事历历在目,似乎又经历一遍。 你一直陪着我,我都知道的。 文玉话音未落,衣衫翻飞间便被正对的郁昶拥了个满怀。 郁昶埋头于她颈间,一言不发,只几乎贪婪地汲取着充盈在他鼻尖的茉莉香气。 这是文玉身上的味道。 文玉愣愣地张开双手,不知该落向何处,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不轻,只是最终却不曾将郁昶推开。 郁昶的手就这么紧紧地环抱在文玉的后背,靠在文玉肩头的时候,他露出了方才以来的第一缕笑意。 她说,她都知道,他很高兴。 只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文玉。郁昶闷闷地出声,却仅仅是唤着她的名字,文玉。 他不要她知道,他要她记得。 嗯?不明所以的文玉轻声问道,郁昶? 不知想到了什么,郁昶自嘲一笑,旋即放开文玉,站直了身子。 没什么。 他抬袖自身前摘下一物,交由文玉手中。 触手是温润的质感,淡淡的暖意自其间生发而出,文玉随即垂眸看去。 定元锁? 流光溢彩的金锁正中是一点朱红宝石,其色泽莹润,似血液流动。这不是郁昶一直戴在身上的吗? 文玉仰面看向郁昶,以眼神询问之。 从前说过,你能拿去便是你的。郁昶定定地看着文玉,劝道,它是你的了。 文玉凝眉,看着手中的定元锁不置一词。 郁昶试探着问道:可要戴上? 我不要。文玉抬袖起手,顷刻间便将定元锁戴在郁昶颈间,如今妖邪四起、动乱丛生,你好好将其留在身上,对你有益处的。 她的动作极快,甚至郁昶也不曾看清,待他反应过来之时,定元锁已然安稳地落在他胸前。 郁昶一顿,指尖条件反射般地抬起。 他想将此物为文玉戴上,可是罢了,罢了。 从前他做不到,如今仍然做不到。 生了何事?郁昶无奈,只有将话头岔开。 文玉不欲瞒他,出言为其解释,我此番回春神殿,便是为了此事。 对于旁的,她闭口不提,亦没有提及的必要。 中洲钩吾山有一灵脉现世,引得八方震动、四海觊觎。 文玉拍拍郁昶身前,嘱咐道:因而,这定元锁你好生佩戴在身上,绝不可摘下。 她怕郁昶若是搅入其间,会受到伤害。 若是待此事止息,人间太平郁昶以指腹抚过定元锁,其上似乎留有文玉的温度。 任是什么动乱,他去处置便是。 那我也不要。文玉想也不想便开口拒绝,是你的便是你的,给我算怎么一回事。 我并非说这个郁昶眉心一沉。 更何况,这把定元锁原本也非他所有。 那是什么?文玉仰面瞧去、目露疑惑。 郁昶一向直来直去、言简意赅,甚少有这样迟疑的神色。 是她能不能和他一起回沅水之滨也好,奈何桥畔也好,无论去往何处,只要能与他一起便好。 是郁昶恨自己的吞吞吐吐,可话一开口却全然变了意思,我们一起去找宋凛生,如何?像先前在往生客栈一样。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做什么并不要紧。 哪怕是为了另外的人,他也不在意。 文玉一怔,面对这样的询问,她没有丝毫的准备。 找宋凛生她是定然要去的,只是郁昶 郁昶。文玉打破沉默,认真答道,你该有自己的事。 而非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她这里。 文玉心知肚明,三百年已是难还,更遑论往后。 你的事便是我的事。郁昶肯定地看着文玉,不给她丝毫反驳的机会,此去中洲,我与你同往。 你文玉眉心蹙起,显然并不赞成。 郁昶的事,她甚少过问,可是这数百年来,也知晓一些。他生于沅水之滨,是蛟龙一族自混沌初开以来,最为强大的存在。 第324章 就如同她拜入春神殿,便应担起平定中洲的责任一般,郁昶也有自己需要去做的事。 郁昶眸光幽深、满是哀求,虽然什么话也没说,可是那一双眼中层叠的情绪 令文玉开不了口。 你多犹豫一分,中洲之地的百姓便多一分危险。此路不通,郁昶便另寻他法,横竖他是一定要与文玉同往。 即便她不答应,他也可暗中跟随。 好。文玉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我答应你。 郁昶说的没错,中洲之地如今究竟是何情形她尚不清楚,眼下不能耽搁太久。 但是待此事了结,你一定要回沅水之滨去文玉仍不死心,她知道郁昶没那么好说话,可还是出言劝道。 不待文玉说要,郁昶眸光一亮,迫不及待地出声,我也答应你。 如果她愿意与他一起的话。 一瞬间,郁昶锋利的眉眼柔和下来,唇畔亦勾起丝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忽然很期待中洲之行的结尾,与文玉一道归隐,是他千百年来唯一所求。 不知郁昶心中百转千回的文玉,眼光扫过他稍稍回暖的面庞,终于松了一口气。 既然说好了,那便文玉预备唤郁昶动身启程,可没想到话音未落,却是一阵地动山摇。 当心。郁昶正了神色,抬袖拦在文玉身前,警惕的眼神随之扫过四周,进入戒备状态。 他浑身蓄满力量,似一根绷紧的弦。 文玉仰面往上看去,只见他半边面容,与在地府当差的数百年来一样,郁昶总是这样护在她身前。 没事,此处是东天庭。 因而,也该换她挡在郁昶前头。 文玉按下郁昶的手臂,越步将他拦在身后,既然到了春神殿,她倒要看看谁敢在她眼前作乱。 郁昶垂眸看着文玉挺拔清俊的身板,眼中划过一丝光亮。 他并未急着拒绝,而是乖顺地跟在文玉身后,只扬起下巴朝着声源处同文玉致意,嗯 数百年朝夕相对的默契,令文玉顷刻便明白过来,她循声望去,只一眼便觉不妥。 是擢英殿。文玉面色一凝,当即便迈步前行,恐怕是不死树异动。 见她行色匆匆,郁昶也明白定有要事,他并未多言,紧接着便追着文玉的步伐而去。 云层激荡、仙雾弥漫,原本宁静祥和的东天庭转眼间便大不相同。 自春神殿到擢英殿的这条路,文玉走的次数并不多,拢共也就两回。 一回她折损了宋凛生的寿元枝。 另一回,她亲眼见了宋凛生寿元枝的风化消逝。 一始一终,仅仅两回而已,却正是这两回令她此生都难以忘记通往擢英殿的这条路。 文玉按下心中复杂的思绪,手忙脚乱地往前走着。 不死树震动,难不成又有什么 两殿之间相隔不远,文玉和郁昶很快便穿越云海而至。 擢英殿坐落在重叠的仙海之中,烟波白云、芙蓉玉京,通身的青石玉墙、渐次的琉璃彩瓦,便是空置已久,如今主人归位,仍是这般雕栏玉砌、气势恢宏。 只是文玉正欲往前,却在视线向下扫过殿门之时骤然停住。 嗯?郁昶低声哼道,不知生了何事,文玉。 无人应答,郁昶随即在文玉身侧站定,见文玉略收住脚步,整个人似乎有所防备。 郁昶心中一奇,顺着文玉的视线往前望去。 一瞬间,郁昶身形僵住,沉静如渊的眼眸亦震动起来。 擢英殿的门匾之下,一身白袍猎猎与他二人相对望的 那是,宋凛生? 郁昶难以置信地眯起双眼,谨慎的目光将其从头到脚扫了个来回,最终视线定格,审视着其面容的每一寸。 很像,十成十地像。 只不过这人周身神息缭绕,绝非凡人,怎么会是宋凛生。 郁昶面色不变,眸光却闪烁,这个宋凛生令他不知自己是喜是悲。 文玉找寻了三百年的宋凛生不曾现身,如今却有一个与其如出一辙的神仙摆在眼前 郁昶眸光划动,瞥了一眼身侧的文玉。 从前他总觉得宋凛生不过是个凡人,寿元短暂、脆弱易折,而他与文玉皆为妖族,才是真正的同类,可堪匹配。 可眼下,文玉飞升成仙与他已是不同,更遑论又来了个与宋凛生如此相像的神仙 郁昶只觉得头皮发麻。 旁的什么神者仙者,他一概不怕。 可是此人的面容 郁昶的眸光越发沉郁了几分,他一言不发,心中焦急地瞄着文玉的反应。 文玉静默着并未急着开口,只远远地看着大殿之上的那人。 帝君太灏。 尽管已非头一回相见,可文玉在见到这张脸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恍惚,她强压下心中的异样,选择静观其变。 方才一番忙乱,她倒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擢英殿如今又不是无主之殿,帝君太灏重归神位自然会好生打理自己的殿宇,与她有什么相干。 更何况,宋凛生的寿元枝已然随风而散,是她先前亲眼所见,不死神树于她而言已然是无任何牵挂。 再者说,在春神殿断云边之时,这位帝君太灏只出声唤她的名字,却又无话要与她讲,不知是卖的哪门关子。 想到此处,文玉心中觉得一阵古怪,她越想越觉得没好气,好端端的,唤她作甚。 难不成神君便可以为所欲为? 骗人,她师父就从不会这般作弄人。 隔着烟波缥缈,太灏长身玉立于殿宇之下,白袍随风而动,却叫人看不清他模糊的眉眼。 他身姿清瘦挺拔却自带一股神秘莫测的力量感,此刻正面色沉静地看着殿下之人 春神殿的文玉君,和一条小白龙。 太灏的视线掠过郁昶,不置一词。 一番僵持之下,几人谁也不曾开口说话。 等待许久的文玉不禁眉心蹙起,方才如此,眼下亦是如此,难不成这位太灏帝君是个哑巴神仙? 文玉不欲在此处纠缠,她没闲工夫在此处空耗,还是先办师父交代的事情要紧。 我倒忘了。文玉依照春神殿的礼数远远地朝着太灏作揖,帝君既已归位,擢英殿的事自然轮不到我春神殿来插手。 冒昧来扰,告辞。 言罢,文玉转身便走,不带丝毫的犹豫。 有力的步伐带起云片飞飞。 她不在乎什么面貌、皮囊,只要这人不是宋凛生,那便不是宋凛生,任他如何相像也不是宋凛生。 郁昶眼波流转,视线随文玉而动,见她走远,复又回首凝视了大殿之上的那人一眼。 文玉尊其为帝君。 依他所知,东天庭是有一位帝君,想不到竟是眼前之人,这位所谓的宋凛生。 一袭白衫,一件玄袍于云海中相对而立,郁昶打量太灏片刻,旋即转身追随文玉而去。 文玉似乎并不喜这位帝君。 郁昶唇畔勾起,眉眼生动。 而被留在原地的太灏仍旧纹丝不动,远眺着二人离去的方向,直至再也瞧不见丝毫的影子,才终于掉转头来,看着院中那株不死神树 神力充沛、完好无损。 第245章 山云吞吐、翠微万重,文玉自天宫各处穿行而过,一直到了群青叠峦处,仍未放慢脚步。 一路追过来的郁昶紧紧跟在文玉身后几步,却不知她为何一言不发。 方才走得那样干脆,可如今她面色不虞,似乎并不快意。 郁昶沉默着,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 文玉。郁昶加快步伐,竞走几步与文玉并肩而行,文玉。 可文玉沉浸在自己纷乱的思绪当中,对于郁昶的呼唤仿若未闻。 她现在很无措,文玉只能这般形容自己。 分明已经告诫过自己太灏帝君的身份,可是她背过身来仍会忍不住怀疑,树上无两片全然相同的树叶,世间却有如此相像的两人吗? 只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还是前往中洲之地、平定祸乱要紧,这样才不算有负师父、有负众生。 文玉心中谋划着,此处有郁昶同行,想必能省去不少麻烦,不知来回一趟需要多少时日。 敕黄再三叮嘱,务必赶在开春、最好是除夕夜前了结此事,也就是说 文玉! 担忧的声音传来之时,自己的手腕亦被人捉住,文玉顺着袖口往上看,郁昶的眉宇之间不乏忧虑。 第325章 文玉 郁昶?文玉被他叫的不明所以,慢慢地才从自己的世界中回神,怎么? 郁昶目光复杂地盯着眼前之人,熟悉的感觉漫上心头。 在地府当差的数百年来,文玉也是如此失魂落魄地沉浸在迷惘的情绪之中,每日强撑着精神在奈何桥畔度化鬼魂,却度化不了她自己。 心头一痛,郁昶却只觉得麻木。 当等待成为了一种习惯,每个人都会清醒着沉沦。 文玉如此,他亦难逃。 你不是要那个宋凛生?郁昶思前想后,最终忍痛做下决定,你在此处稍待,我去将他绑来给你便是。 何至于如此魂不守舍。 那人虽是神仙,可他亦非凡物,若真要分个高低,他也有把握。 这一路走来,文玉看似潇洒转身,可他却发现走得越远文玉便越不对劲,似乎沉溺在某种情绪当中出不来。 郁昶一番思索,想必是与方才擢英殿那人有关。 只要你不再消沉下去。郁昶眉心一拧,他愿意做出让步,我们三人可一同归隐,在沅水之滨寻个僻静的住处 话说到这个份上,文玉再迟钝也明白过来。 她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这个已在为以后打算的男人,真是一尾单纯的小白龙。 原以为郁昶成熟稳重了好些,如今来看,某些地方还是与从前一样。 他不是宋凛生。文玉敛去笑意,抿唇说道,他是东天庭擢英殿游历人间、方才归位的帝君、太灏。 而太灏帝君不是宋凛生。 再提起这件事,文玉终于没有先前那般接受不了,她也学会了静下心来。 反倒是郁昶,在听完文玉的解释之后,微微瞪大了双眼。 他虽有猜测,可并不能全然确定。 如今听文玉所言,那人竟真的并非宋凛生。 郁昶沉默着,往事历历在目、记忆涌上心头 宋凛生枯骨黄土,只怕早就化作飞灰了。 是他的错。 若非他离开江阳,也不会在那时叫文玉一人面对,更不会叫宋凛生身死魂消。 郁昶垂目,掩去眸中神色,不知该如何面对身前的文玉。 可数百年相处下来的默契,他这样的变化,已然尽数落入文玉眼中。 文玉抿着嘴唇,故作潇洒的笑笑,随口岔开话题:这位帝君太灏,为东天庭众神之首,听说其五行属木,是以尊为青帝。 郁昶沉默地听着文玉说话,并不开口掺言。 你说他这么厉害,怎么不见理睬中洲之事? 真是好大一副架子。 文玉煞有其事地摇摇头,而后状似不经意地拉起郁昶的衣袖,还得烦请咱们郁昶大人与我走一趟了? 见她笑得没心没肺,郁昶心中闷痛,他知道文玉如此作掩饰,是怕他会担心。 毕竟从前在往生客栈的时候,她便一贯如此,总是自己独自强撑着。 可他总也不忍心拂她的意,郁昶勉强笑道:你我之间,何谈麻烦。 他伸手反握住文玉腕间,拉着她一同行走在烟波浩渺之上。 碧海升腾、青山显翠,层叠的云岚与风声自脚下飘过,不多时二人便彻底出了天宫地界。 再往前,便是人间。 多陌生的词,文玉望着脚下的景色愣神。 数百年间,她从未回过春神殿,亦从未到过人间。 事实上,在地府任职以来,她偶尔也会觉得自己已然是其中的一枚鬼祟,在暗无天日的奈何桥畔、于昼夜不分的往生客栈,她早就是灵魂出窍的空壳一副。 三百年日升月落、星河轮转,于她和郁昶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可是苍穹之下,早已换了人间。 此刻的人间,冰寒霜冻之下,群山静默之中,正是银装素裹的冬月。 可要下去看看?郁昶敏锐地察觉到文玉眼中的憧憬,轻声询问道。 还是算了罢。文玉别过眼,拒绝郁昶的提议,去中洲办差要紧。 郁昶转目打量着前方,理性地分析道:此去中洲,这亦是必经之路,我们从此处动身,不算是耽搁时间。 更何况。见文玉仍有犹豫,郁昶握住她的衣袖,妖精鬼怪朝着中洲而去,难保会在沿途猎杀,你我顺道去排查一番也好。 文玉无奈地看向郁昶,分明知道这是他劝慰自己的话,可文玉仍是忍不住笑起来。 从前在人间时,总是她叽叽喳喳,还吵着郁昶唤阿姊,而郁昶一向是言简意赅、惜字如金,甚至有时连一个眼神也不稀得给她。 如今她话少些,反倒轮到郁昶啰嗦了。 好文玉摇摇头,应承下来。 郁昶低眉浅笑,颔首称是,嗯。 二人收了术法、辞别云间,化作一青一白两道光点落至山河之上。 寒花带雪,霜接银山,入目尽是绵延不绝的白和红花谢去的灰。 偶有冰凌落下,文玉忍不住伸出掌心去接,也许是她有师父的神息护体,竟叫那晶莹在触手的瞬间化作一阵水汽。 文玉缩了缩空荡的手掌心,不曾感到一丝凉意。 停顿片刻,文玉主动撤去了法力,只静静地任由飘雪沾染衣襟,霜寒打湿掌心。 做神仙长生不老、与天同寿,做凡人探水观云、静赏四季,其实无须比较,这两样都很好。 只是在这两者中间,她却做了数百年的鬼差。 文玉眉心似蹙非蹙、无喜无悲,其实在地府的这段时日,谢必安和范无救对她照顾颇多,更莫说郁昶时时与她相伴。 做这鬼差她不后悔,她只怕到头来转瞬成空。 宋凛生,请你一定等等我。 待此事了结,她就是游遍三界、探净五行,也一定会找到他。 所以,请你一定再等等我。 郁昶静默地看着她的动作,抬手间掌中出现一件恰如雪白的狐裘斗篷,而后自然而然地将其落于文玉肩头。 他周身皆是坚硬的鳞甲,是无惧霜寒的,可文玉不一样,她原身是树,他怕这冰天雪地的会冻坏文玉的枝芽。 肩头一沉,文玉自然有所察觉,转头报郁昶以感谢的笑意。 冬月积雪。 文玉微微眯着眼,雪地里的反光自四面八方而来,令她这个终日待在地府的前任孟婆,实在有些不适。 快到年关了。 话虽如此说,可是 人间的年,她是不曾过过的。 文玉勉强一笑,满是嘲弄,她在梧桐祖殿跟前,与宋凛生许下一起过年的愿望,终究是没有实现。 敛去心思,文玉思量着此处距离中洲的路程,如今距离年关还有个把月的功夫,便是在按人间的日子算,也是足够的。 敕黄的叮嘱是赶在开春之前,但若想人间过个好年,她势必得在除夕之前了结此事。 嗯。郁昶不是多言多语的人,可是见文玉沉闷的收口,却又不清楚她在为何事烦忧。 毕竟从她拒绝之后,他再也不曾私自用妖力窥探她的内心。 谢必安曾与他说过,若想走进一个人的心,靠的并非是如何高超的妖力,而是要用同样的一颗心去交换。 他虽能领会,却并不能全然 郁昶垂目,眸光转动间,眺望着远处的景色,忍不住挑起话头,朔风吹老梅花片,恰逢人间雪满天。 一向沉默似金的郁昶竟也会吟起诗文,文玉的目光扫过其故作平静的面容,顺着他所看的方向望去。 白雪片片,红梅点点。 文玉喉间哽咽,魂魄似遭受重重一击,随后抬脚往那处行去,行色匆忙间,那件搭在肩头的斗篷随之滑落。 群山静默、雪地吱呀,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文玉拔步前行的窸窣,她一身青衣也便成了满目雪白里的唯一一抹绿意。 郁昶深深凝视其背影,而后单手挂着斗篷追随而去,于文玉身后三两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 转眼到了红梅跟前,文玉抬手往前,却在离其三两寸的空隙停住。 见文玉站定,郁昶再次用狐裘将她包裹住,再顺着她的目光往上,静静凝视着那点梅红。 被狐裘紧紧围住的文玉,只觉得寒意被尽数隔绝,阵阵热流自四面八方涌来,虽立身于天地之间、旷野之外,却似处在炉火正旺、板栗飘香的暖阁内。 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文玉忽然想起,从前是有这样的时候的 她与宋凛生 第246章 雪落白瓦、汤沸火红,外头是天寒地冻,而观梧院室内却是温暖如春、不似寒冬。 第326章 文玉斜倚在窗前的软榻上,下半身用绣着玉兰花样的锦衾裹了,背上又盖着一顺色的白狐裘,两侧的发辫儿垂于胸前,再加上一对毛茸茸的耳暖,整个人独留一双眼睛看着对坐的宋凛生。 透过热茶冒起的氤氲,宋凛生脂玉般的面庞似蒙上了一层隐约的白纱,朦胧含蓄、似露非露。 他身着一件月白的锦缎袍子,虽也罩了绞着银丝的斗篷在肩上,却只是松散地披着,较之文玉实在是可以说得上单薄。 暖炉燃得正好,丝丝缕缕的热气蒸腾着,令文玉额前不断有细密的汗珠溢出。 她本就有神息护体,再加上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成这样 宋凛生文玉耸了耸肩,同他示意,我真的不冷 宋凛生闻言自手上的卷轴中抬眸,笑眼盈盈地安抚着小声嘀咕的文玉,小玉若觉得不冷,自可将其褪下。 言罢,宋凛生将未看完的卷轴搁向一旁,抬袖将桌案边小陶炉上烤地正滋滋作响的白糍耙翻了个面。 真的?听了他这话,文玉当即眸光一亮,这还不差不多 只是她话音未落,宋凛生捧着茶盏盖撇去上头的一圈浮沫,看着其中漾动着的敬亭绿雪,而后转腕将碧青的茶水盛入另一只小盏当中。 我将窗扉关上便是。宋凛生手上的动作不停,将那盏新盛的茶水推至文玉面前,小玉觉得如何? 那怎么行?文玉前倾着的身子登时坐直,赶忙反驳道,今日专挑窗前坐着,不就是为了雪落红梅的盛景,若是关上窗户还怎么能够 文玉心中着急,是以这番话也说得极快,可待她瞧见宋凛生面容上那一抹似冰消雪融的笑意,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压根儿没有要关窗的意思。 好啊你,宋凛生。文玉皱着鼻尖,似嗔似怪地念道,你怎么也学会洗砚那套 诶洗砚的声音自窗外跨进来,可与我无关啊,文娘子。 文玉鼓着两腮,心有不甘地拉紧了狐裘一角,在与宋凛生对视过后,转目往外头看去。 雾凇沆砀、雪落如瓷,透过窗棱框柱的观梧院,此刻院内院外、上下一白。 洗砚立于窗前烧着暖炉子,在其顶上烤着秋日从后春山里收回来的板栗和柿饼。 我可不敢教给公子什么。此刻他正笑闹着与文玉贫嘴。 一旁躬身趴在廊下,正往院中探头的,是忙活了好一阵才终于同洗砚两个在雪地里支起个半大的竹筐捕鸟的阿竹。 那竹筐底下撒了些碎谷子,以一树杈支着,连接树杈的棉线一路往屋檐下游过来,在阿竹手中稳稳攥着。 嘘!低声些!阿竹头也不回,专注地盯着竹筐,却也不忘驳道,还敢说你没有,是谁总买些话本子给公子看。 此言一出,尚在状况外的文玉眸光一闪,疑问的视线登时在洗砚脸上聚焦。 哪里的话?洗砚左看看文玉又看看阿珠,似被人踩住了尾巴的狸花猫,当即炸毛,柏姐姐你看她,你可要为我作证! 他慌忙同一向稳重的阿柏求援。 阿柏抱着琉璃瓶在院中各处行走,仔细地收集着红梅枝芽上的雪水,听了洗砚的话她手上动作不稳,划开的花枝甩了她一脸的细雪。 作证,我为你作证。阿柏略一偏头,笑着拭去眉间的湿润,不过是些《风流妖精俏书生》、《经常请吃饭的神仙姐姐》、《来自天宫的你》罢了,皆是著作名篇,算不得什么话本子。 柏姐洗砚双眼圆睁,似乎没想到阿柏会这样揭他老底,你、你 他大脑一时宕机,只四下乱飞的眼神反复在文玉和宋凛生之间扫过。 哦?文玉见他这幅样子,自然也明白过来,她拉长了尾音转脸正对着宋凛生,小宋大人、宋二公子、宋、凛、生? 宋凛生笑意顿住,细白的面颊上霞光片片,登时绯红不已。 先前被他搁到一旁的卷轴,此刻又被他重新捡起来挡在身前,用以遮住他的大半面容。 他的手背拂过鼻尖,宋凛生似乎轻咳了一声。 小玉,我在。 对于文玉的话,宋凛生向来是句句回应,可眼下这句显然比方才的气势弱了好些。 《风流妖精俏书生》?文玉捏着茶盏在鼻尖轻嗅,缓缓问道。 谁是风流妖精,谁是俏书生? 咳,这个宋凛生眸光微闪。 《经常请吃饭的神仙姐姐?》文玉吹吹茶水,看着叶片儿在其中打旋儿。 谁请谁吃饭?谁是神仙姐姐? 唔,那个宋凛生话语吞吐。 《来自天宫的你》?文玉品了一口,她尝不出什么敬亭绿雪,只知道这茶是宋凛生亲手为她泡的。 谁来自天宫?来自天宫的谁? 小玉宋凛生眉心微拧,万般无奈,嗯饶了我这回罢? 他那双澄明如水的眼睛,此刻满是羞赧,却兀自强撑着与文玉对视,殊不知其中的潋滟之色已然叫文玉看了个够。 文玉尽力绷住唇角,以免自己笑得太过开怀,她前倾着身子趴在桌案上,一点一点地凑近宋凛生。 小宋大人,要我饶你什么?文玉循循善诱,低声反问。 其实这一连串的书名念下来,文玉就是再如何木,也明白了过来。 宋凛生会看这样的话本,也不奇怪。 毕竟其中的共同之处就在于 从书名来看,似乎两位主人公皆是妖精与凡人的搭配,而且还是女妖而非男妖。 文玉强忍着笑意,静待宋凛生的下文。 宋凛生叫她盯得好不自在,飘忽的眼神没有一刻是落在他手中的卷轴之上。 反倒是文玉,在兴致盎然地盯着宋凛生看了一会儿之后,目光滑落在那卷轴上。 只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她唇畔的笑意便越发深了。 文玉伸出两指,慢悠悠地夹住卷轴的上端,而后翻动手腕为其调转了个朝向。 小宋大人,文玉颇为正经地提醒道,什么时候学会倒着看书了? 宋凛生的两肩忍不住微微耸起,覆于其上的斗篷亦随之而动,他略显尴尬地接住文玉递来的卷轴,只能笑笑。 嗯玩心大起的文玉沉吟片刻,显然是明知故问,难道是看话本子熟能生巧? 面颊上越来越热,宋凛生忽然能领会文玉所说的真的不冷。 一番沉默之下,滋滋的声音适时响起 可算了为他解*围。 宋凛生索性撂下卷轴,抬袖自陶炉子上盛出几块烤得正热乎的白糍粑,以青玉盏装好送至文玉手边。 小玉,趁热吃罢? 他仍是那样温声细语的柔和模样,可细听之下不难察觉出其中的羞涩和局促。 文玉也不拒绝,随即便捏了一块,又因为有些烫的缘故,在两手之间来回倒腾着,待凉了几分又怕太过便赶紧趁热咬下一口。 见她两颊鼓鼓,宋凛生总算松了口气,他这样岔开话题,也勉强能算成功。 可他虽有智计,文玉却也不马虎。 看了几册了?一面嚼着软糯香甜的糍粑,文玉一面并不含糊地问道。 似乎没想到文玉仍会追着不放,宋凛生略一惊诧。尽管他只觉得万般难开口,可文玉既然发问,他仍是从实回答,已已尽数读完。 哦文玉拖长了尾音,好整以暇地看着宋凛生红白相间的面色。 恰似细雪落红梅。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文玉转目望向窗外 梅雪清绝、拂香满襟,果真呢! 宋凛生一向是从容不迫、温柔端方,甚少有如今这样的时候。 文玉难忍笑意,她可舍不得轻易将他放过,小宋大人这是要考状元呀! 对坐的宋凛生没开口,倒是窗外的洗砚插了话。 文娘子,你真是说笑了。洗砚翻动着飘香的板栗,又在廊下剪了几个柿饼放上炉子,咱们公子本来就是圣人钦点的状元郎 越往后,洗砚的声音越低下去,一旁的阿竹瞪着他,就连一向宽厚的阿柏亦对他摇了摇头。 那个这个文娘子,公子,你们继续、继续,不用理睬我。 洗砚挠了挠后脑勺,原本烤柿饼的手也变得忙乱起来,几番折腾之下,他狠狠抬手而后轻轻拍了自己的嘴角。 第327章 宋凛生毫不恼怒,甚至看也没看洗砚,一双眼只紧紧凝望着对坐的文玉。 他他看这些话本,只不过是想更多地了解小玉一些。 自梧桐祖殿回来以后,他时常会有这样的想法,那就是再多了解小玉一些。 树根如何养护?枝芽怎样驱虫?梧桐是喜湿还是喜热?每日需多少阳光? 他不畏惧人妖殊途,亦不在乎寿元长短,只是他与小玉毕竟有别,认识小玉的途径也有限,因而想要多多拓宽一下 只是没想到弄巧成拙。 小玉,你听我解释,我并非生了什么不堪的宋凛生语出匆匆,生怕文玉会生了嫌恶。 不过他预想当中的结果并未出现,只见文玉托着两腮笑看着他,而后朝着窗外嘱咐道: 洗砚,再多多为你家公子买些回来。 文娘子洗砚犹豫着没答话,阿竹和阿柏亦是惊得不轻。 小玉宋凛生一怔,只觉得面上热得似火烧般。 文玉可比他们要轻松得多,她捏了一块糍粑在手中,隔着桌案递过去,正送到宋凛生唇边。 我也想看。 原本预备用手去接的宋凛生,却在听到文玉这句话之后,鬼使神差般地稍往前倾身,就着文玉的喂食一口咬在了糯白的糍粑上。 令人回味无穷的,是糍粑,还是小玉的话,他分不清。 看着宋凛生低垂着眼眉,眼睫颤动间,就那么唇齿开合地咬着她指尖上的糍粑。 唇红齿白、肤如凝脂。 一恍惚,局势调转,文玉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她将剩下半块尚未吃完的糍粑搁在盏中,极快地缩回手,一双眼更是赶紧别开,向着窗外四下乱瞄。 雪落红梅,清辉交映,这样的景致和色彩令方才她眼中有关于宋凛生的画面更加挥之不去。 文玉眨巴着眼睛,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院内,一番搜索之下,总算找到了岔开话题的切入点。 那个阿柏接这些雪水做什么? 第247章 宋凛生缓慢嚼动着口中的糍耙,其软糯清甜令他唇齿生香。 看着文玉别过眼去的动作,宋凛生面上的灼热褪去几分,不知不觉表露出来的笑意倒比糍耙还要甜上许多。 余光扫过宋凛生的面容,文玉轻咳一声,更是专注地看着窗外,不敢有丝毫的转头,唯恐与他对视。 阿柏文玉心中窘迫,似在找寻自己的救命稻草一般,出声催促道,快别忙了,回屋暖和暖和。 廊下的洗砚和阿竹见了,默契地对视一眼,强忍着笑意却谁也不出声。 而正忙着收集雪水的阿柏,松开手中的梅花枝,转脸往这头看来。 娘子,今日小雪。阿柏抬了抬手中的琉璃瓶,那里头已然盛了过半的雪水,我采些雪水咱们酿酒喝。 酿酒?文玉似懂非懂,疑惑出声,用这些雪水? 阿柏颔首笑道,答话间手上动作不停,是呀,娘子不知? 文玉闷着不出声,这想必是凡间的什么习俗,她便是不知,也不奇怪。 可即便如此,文玉却还是羞红了脸。这院中如今仅有宋凛生一人知道她的来路,在旁人眼中恐怕她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 唔阿竹接过洗砚刚烤好的柿饼,捧在手中嗅着,若是不知,不如请公子为娘子解惑? 洗砚将盛在碟中的柿饼越过窗棂搁在文玉和宋凛生对坐的桌案上,连声附和,是啊,公子定然乐意效劳。 阿竹!文玉惊呼一声尚未能制止阿竹,而后又闭目咬牙切齿地唤道,洗砚 娘子阿竹笑嘻嘻地咬一口柿饼,丝丝热气直从她口中往外冒,呼!呼! 哎呀!文娘子!洗砚搁下玉碟便赶忙缩回手退至廊下,状元郎呢!不用白不用! 说后面几个字的时候,洗砚的声音明显压低,可雪落无声,倒叫众人听得越发清楚。 洗砚!阿竹似受了什么惊吓,登时伸手朝洗砚捂去,吃你的饼! 我又没说什么?洗砚嘴里叼着阿竹塞来的柿饼,瓮声瓮气地嘀咕着。 众人瞬间闹作一团,就连平日里最为内敛的阿柏亦是笑声琅琅。 他二人后头又说了些什么,文玉没注意听。 自从那句公子定然乐意效劳。,文玉便埋着头拨弄着碟中的柿饼,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就是使劲憋着不出声。 他们这是打趣她和宋凛生,文玉心中轻哼,她才不想被牵着鼻子走,更更不愿叫宋凛生瞧见她此刻的表情。 文玉强压着笑意,不知自己在为什么而感到欢心。自梧桐祖殿回来之后,她似乎就有些不太一样,从前她根本不在乎这些,似乎也甚少有这样不敢看宋凛生的时候。 别别扭扭的,实在奇怪。 这幅情状落入对坐的宋凛生眼中,他仿佛有一瞬间的怔忪,凝眉专注地看着被文玉划来划去却始终不吃的柿饼 不过片刻便反应过来。 宋凛生不由得敛眉轻笑,眼中漾动的水光很是温热,几乎要融化窗外的雪落纷纷。 小雪酒。 他的声音似春水一般缓缓流淌而来,文玉听到宋凛生开口说道。 是在小雪这天,以枝头的雪水酿酒,是以有这么个名字。 本不是什么稀奇事,更不该让小玉因此为难。 宋凛生抬袖将柿饼切开成小块状,而后递至文玉手边,示意她趁热用。 嗯文玉眸光划动,左右摇摆一番,这才抬眼看着宋凛生,这样啊 她捏着手中的玉柄银叉,将柿饼送入口中,炭火的热气混着柿子的果香,在这时候吃起来刚刚好。 四目相对之时,文玉和宋凛生都忍不住莞尔一笑,朦胧的感觉在二人之间涌动着,二人别开目光各自往别处看去,片刻后目光又不约而同地交汇。 廊下的洗砚和阿珠对视一眼,一个用铁钳拨弄着炭火,一个捏着棉线专注地看着自己为麻雀准备的竹筐,亦是默契地转目不再看内室。 文玉抿着唇,却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扬起的笑意,她抬袖挠了挠眉尾,索性转目看向外头,阿柏 娘子有什么事交代?阿柏捧着琉璃瓶停手,却见文玉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娘子也想试试吗? 言罢,阿柏迟疑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宋凛生。 文玉如获大赦,登时伏于桌案的身子便坐直起来,可她正欲回话,却又缩回了远处。 显然,她瞧见了阿柏的动作。 试试倒是想试试,只不过 文玉抬眼打量着对面的宋凛生,微红的炉火照得他两颊生光,煞是好看,此刻他正烤着新的糍耙,翻动的指尖倒比糍耙还要白上些许。 目光回转,文玉低头瞧了瞧裹在身上的锦衾和狐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阿柏的话。 就连坐在窗前看雪,宋凛生便要给她三件两件的加衣,生怕她冻坏了。更别说要出去采雪水他能答应吗 文玉下巴磕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分明心中已然是抓耳挠腮,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 宋凛生眉眼柔和、笑意温存,也不起这个头打破沉默,只捏着铁钳将陶炉里的炭火埋了埋,好叫炉火小些,免得稍后照看不了。 见他一直沉默着不答话,文玉心知没戏,就连眼前橙黄的柿饼和糯白的糍耙,也没有胃口接着享用,她忍不住长吁短叹。 可不待文玉如何,只见宋凛生收好拨炭火的铁钳,拢着斗篷的系带起身,同文玉对视之后,便一直绕过屏风往外头去。 门页打开的声音隔着屏风传到文玉耳畔,再转眼间,宋凛生已然行至阿柏身旁,从她手中接过那琉璃瓶子,转身隔着落雪与文玉对望。 这怎么行?宋凛生要是冻着可怎么办?文玉这会儿有些懂得宋凛生的心思,因为此刻的她恨不得将身上的锦衾和狐裘尽数裹在宋凛生肩头。 文玉撑着窗棂起身,正欲开口制止,却见看宋凛生一袭白衣立于天地之间,细雪拂过他的眉梢,他的唇瓣一开一合,有丝丝热气弥漫。 她听见宋凛生说 小玉。宋凛生抬袖,晃动着手中的瓶子,何妨一试? 梅红雪白,这中间宋凛生是玉一般错颜色。 文玉压抑许久的笑意再也憋不住,方才的诸多思量一扫而空,朗声答道:就来! 第328章 她赶忙掀开身上的锦衾,只留下耳暖和狐裘,而后单手撑着窗棂衣衫翻动间径直越了出去。 公子当心身子。洗砚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哎哟文娘子当心脚下! 文玉一扬手,同他表示无碍,而后快步朝着院中的宋凛生跑去。 看着雪地中奔跑而来的文玉,白狐裘、红罗裳,面泛酡色、笑带三春,宋凛生不由得张开双臂。 或许风寒、或许受凉,但这只不过是有可能,未必就会发生,若是顾忌这个、害怕那个,躲在屋子里过完整个冬日,虽则平安,只怕反而失了意趣。 是他太过呆板了。 文玉一路踏着雪地的窣窣声,见宋凛生动作,便也笑着张开手臂拥过去。 片刻间,二人拥了个满怀。 宋凛生身量高,轻而易举地揽着文玉转了几圈。 梅香浮动、沾衣欲湿。 文玉方才站定,尚扶着宋凛生双臂之时,有飞鸟自她二人肩头掠过,文玉又惊又喜,连忙指给宋凛生看。 娘子!我的鸟!后头传来的,是阿竹又急又气的叫唤,啊啊啊 文玉和宋凛生双双回头,正见阿柏拉着阿竹笑着,一旁的洗砚赶紧到雪地里重新支起竹筐。 后知后觉的文玉这才明白过来,许是她方才一路跑来,将阿竹将要捉住的麻雀给惊走了。 文玉摸摸鼻尖,心虚地往宋凛生身后缩,这个让洗砚多捉几只赔给你 不行,又不是洗砚的错。阿竹提裙自廊下转至雪地里,眼珠一转便与文玉闹着,我要娘子赔我! 言罢,不待文玉反应过来,阿竹屈膝捞起一把散雪便朝着文玉扬过来。 细碎的雪丝混合着红梅香气登时扑面而来,文玉躲闪不及,却见宋凛生跨步挡在她前头。 他一手捏着琉璃瓶子,一手牵起斗篷一角,将雪花挡了个严实。 文玉躲过一劫,而后从斗篷后探头看向阿竹,阿竹,好啊你 娘子没事罢?阿柏追出来,担心地看着文玉。 而毫发无损的文玉团着雪球,同样回敬给阿竹。 早有防备的阿竹笑着躲闪,娘子有公子帮忙,这可是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我来助你。洗砚索性丢了竹筐,反正这样吵闹地捉鸟也是没什么盼头,不如加入大家一起打雪仗,这下我们也是两人。 文玉笑得合不拢嘴,阿柏!你看她 站在中间的阿柏左看看公子和文娘子,又看看阿竹和洗砚,一时不知该劝哪头好,哎呀!我不与你们胡闹 宋凛生越过肩头往后看,文玉裹着狐裘在他身侧,拉着他的臂膀笑得直不起身。 那请阿柏做裁判。宋凛生笑看着对面的洗砚和阿竹,输家便来酿小雪酒。 这样好。阿柏掩唇笑着,这样我可少一件活计。 文玉自宋凛生身后探出,那就请阿竹和洗砚等着酿酒罢! 说着,文玉抬袖扬手便将方才团好的雪球扔了出去。 那团雪白在空中转了个弯儿,正落在阿竹裙摆上。 娘子!柏姐还没喊开始呢!阿竹闹着抗议,这次不算! 对了,公子。洗砚扔出手中的雪球,不忘说道,穆大人府上的侍书今晨送来拜帖,说穆大人代吴大请大家今夜去临园口吃杀猪菜。 休想转移注意力。文玉躲开洗砚的攻击,从宋凛生另一侧回敬着他,洗砚! 我说的是真的。正好被击中的洗砚双眼睁大,百口莫辩,文娘子 宋凛生护在文玉身前,拦着洗砚,不论真假,稍后再谈。 公子?洗砚又急又气又无可奈何。 众人笑作一团,簌簌的落雪声被掩盖,唯余盛开的红梅点点随之轻颤似颔首点头。 望着眼前的红梅颤动,文玉眸光一闪、稍稍回神 原来是郁昶为她拂去了梅花上的挂雪。 文玉静默一瞬,缓了好半天才终于不得不承认。 风景依稀似当时,观花共我非当日。 第248章 郁昶低眉垂目、不置一词,可微微闪烁的眸光,还是出卖了他心中此刻的翻涌。 他不知文玉想起了什么,又是因何而分神,可是不必猜想便能知道,大概率与他无关。 郁昶抬眼看着因他拂过枝头而簌簌落下的挂雪,抽丝剥茧之后梅花的点点殷红更加夺目,其经过霜雪一番捶打以后的风姿更是清俊卓然。 原本是看文玉瞧得出神,想叫她看得更清楚些,可眼下文玉的恍然令他忽然觉得这斑斑点点的红很是刺目。 寒梅绽放,榴花谢去。 早已不是他与文玉重逢的那个五月天了。 时移世易,过去种种郁昶就算想尽办法忽略,也还是会在这样的关头给他忽如其来的一击。 当心着凉。郁昶压下喉间的不适,劝道。 文玉闻言收回手,终究没有触碰枝头的红梅点点、碎雪片片,她两手拢着狐裘的系带将自己包裹住,最后抬眉凝望花枝一眼。 一别从后各天涯。 欲寄梅花,莫寄梅花。 她毕竟已不是那时候不肯听劝的性子,也没有纵着她心性一处玩耍的伙伴了。 花有再开的那日,人会有相聚的那天吗? 长风吹彻、霜寒拂面,文玉心中的疑问无人应答。在片刻的沉默后,文玉兀自转身离去。 看着她前行的的方向,郁昶的嘴唇微微开合,欲言又止。 那前头是 原本只是想与文玉下来走走,体会人间风物,却并不想叫她故地重游、徒惹伤心。 只是郁昶终究没有开口阻拦,任由文玉脚步飘忽地往前行去,而他则落后三两步跟在后头。 天地苍茫、上下一白。 不知行出多远,文玉的眼前却忽然出现些许绿意,她难以置信的目光左右扫过。 远处的青山连绵,脚下的河水冰冻,截然不同的景色让文玉生出不真实的感觉。 那山她自然识得,是是师父的洞府、梧桐祖殿的所在,是后春山。 恍然间,她垂眸看着眼前蜿蜒而过却静止不前的河流,有些迟疑地开口:这是 若那山是后春山的话,那这水是 文玉的思绪飘忽,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那时那地那人那些过去的故事 虽知道文玉在问些什么,可是郁昶低垂着眉目、闭口不言,他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文玉的疑惑。 只盼望文玉快快忘记,将此事揭过。 他毕竟不是个大方的人,有着自己的私心和卑劣。 文玉真的忘记了吗?或许并不尽然。 只是她此刻问起,想必亦是无法直面从前,若他能够说出口,她会不会好受些 郁昶面色淡淡、心绪却翻涌,一时犹豫间,并未开口。 可就在两相静默之中,一道干净利落的女声穿风而来,将文玉和郁昶隔绝开。 沅水。 她二人不曾说出口的答案,就这么被人直截了当地摆在了眼前,令文玉和郁昶无法回避。 文玉眼睫轻颤、眸光闪动,周身的灵脉似乎在顷刻间贯通,阵阵浮躁的气息自体内涌动,令她忽而不安起来。 是她心知肚明却又不敢提及的名字;是她游遍河岸、许愿放灯的地方;是她开凿水渠、引水灌溉的水流 沅水。 指尖拂过掌心,文玉感觉丝丝缕缕的痒意,更无法逃避扑面而来的焦灼。 而她身旁的郁昶眉心一动,向来无悲无喜的面容终于生出波澜,他转身侧目、循声而去。 如同被定在原地的文玉,愣神片刻后,亦随着郁昶的动作看去。 箬笠蓑衣、寒花霜雪,一白衣女子垂钓于冰封十里的湖畔,而其身侧的竹篓子里竟然真的盛满了胡蹦乱跳的鲜鱼。 文玉眯着眼,显然被那女子吸引。 天寒地冻,就连河面亦结了厚厚的冰层,竟会有人来此垂钓? 她按下郁昶的衣袖,阻止其想要出手的动作,而后踱步从他身后走上前。 不知为何,这女子的声音总隐约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文玉按兵不动、犹豫地打量着远处那人。 文玉。郁昶低声嘱咐。 他虽知道文玉这数百年来从未荒废修炼,如今亦不是什么小打小闹便能伤到她的,可是眼前之人 第329章 郁昶审视的目光扫过,一番估量之后只得出四个字的结论 深不可测。 文玉眼尾一闪,明白郁昶话中的意思,和眼前的白衣女子对上,她没有胜算。 可是,她原本也不预备动手,人家不过是好心提醒而已,她只要不上前去招惹,必定相安无事。 文玉止步不前,却也不急着离开,她倒想看看此人是如何在层层冰冻之下钓上来那许多鲜鱼。 她分明未见河面有被凿开的痕迹。 那女子言罢,不曾再说些什么别的,似乎方才出声只不过是一时兴起,对文玉和郁昶这两个过路人并不怎么感兴趣。 不多时,那根没有钓线的鱼竿一扬起,伴随着哗啦的水声,板着尾巴跳动的鱼儿便钻入那只半人高的鱼篓。 她的动作极快,文玉几乎没来得及看清楚,只听见鱼篓中一阵阵的拍打声。 如此高绝的修为,不知是何方道友? 文玉搜肠刮肚地将所识得的各路神仙在脑海中一一盘算过,却并没捋出个什么名堂。 直至白衣女子转过身来 其腰缠银鞭、眼覆白绫,一身素净的打扮却难掩她通身的华贵,青色的箬笠之下端庄大气的眉眼此刻正与文玉四目相对。 文玉双眸微微睁大,忽然觉得眼前之人以及其目光中的柔和很是面熟,似乎在何处见过。 文玉君?那女子扬眉,言语之间似有嗔怪,怎么?不识得我了? 随着这一声文玉君,从前的记忆骤然回笼,文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唇齿的反应比大脑更快,文玉不禁喃喃道:不闻君 眼前的素服女子是数百年前,在后春山衔春小筑之中有过一面之缘的中路财神赵不闻。 只是,那时候的她锦衣华服、钗环珠宝是一样不落,可如今 文玉并不敢明目张胆地打量赵不闻,只能用余光悄悄扫过她周身。 荆钗布裙、箬笠蓑衣,除却那张美得很客观的脸,哪里还有半点中路财神的气派? 虽则不掩华贵,可对于她的身份来说,却实在简陋了些。 郁昶默不作声,对于这位什么不闻君,他并不识得。只是其既然知道沅水,想必与文玉也有些渊源。 他抬步站在文玉身侧,略一颔首算作与赵不闻的招呼。 赵不闻亦非什么扭捏之人,朝着文玉和郁昶扬了扬下巴,旋即便又转回身去将手中那根看不见的钓线抛于河中。 于文玉而言,赵不闻既是故人,又是恩人,虽算不上什么相熟,却也说得上话。 文玉裹着狐裘上前,几步便在赵不闻身侧站定,她看着深不见底的鱼篓,明知故问,不闻君,你在此处做什么? 似乎很是无聊的问题,其实赵不闻压根没有答话的必要,可她转目瞧了文玉一眼,耐着性子说:钓鱼啊,钓到鱼才好给人赔罪。 钓鱼给人赔罪。 文玉福至心灵,不知怎么的就明白过来,接话道:是给你的坐骑吗? 她想起从前在衔春小筑遇上不闻君之时,见过的那只橘色花纹的狸奴子,想必他会喜欢吃鱼罢。 赵不闻虽没明确肯定,可从她淡笑着的眉眼来看,想必十有八九便是如此。 只不过 文玉抬眼扫过四周,再瞧瞧收获颇丰的鱼篓,天寒地冻,竟真能钓到鱼。 霜寒千里、冰封万层,静止不动的沅水河道看起来孤寂一片,入目皆是满眼的白。 文玉不由得将眼前所见之景与记忆中沅水的模样相对照,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两者联系起来。 在沅水河畔她曾度过春夏秋三季,唯独缺了冬,因而,她是不曾见过冬日被冻住的沅水的。 那时候 今日这些鱼,咱们回去怎么做来吃? 文玉提着裙摆赤脚走在田埂上,碧色的襻膊将其粉红的衣袖拢起,在日光的辉映下,她整个人如同一朵出水芙蓉,明艳动人。 落在她身后三两步的宋凛生,一手提着文玉打湿的鞋袜,另一手拎着鱼篓和钓具满载而归。 虽然是在田间地头,又身负重物,宋凛生月白的衣衫亦染上淤泥,可行走起来,其挺拔笔直的身躯却自有一番风骨。 便是做着下水摸鱼的事,也难掩他半点风姿。 在听见文玉的问话以后,宋凛生轻吟出声,唔似乎亦为此感到苦恼。 难道又是清蒸鲈鱼?文玉蹦跳着转身倒着走,与宋凛生正面相对。 他背对青山、辞别落日,整个人沐浴在一层暖黄的光晕之中,淡淡的阴影自眉弓扫过,令其眼底的笑意越发明显。 文玉心道奇怪,也不知宋凛生是想到了什么,竟笑得这样反常。 怎么?宋凛生忍俊不禁,明知故问,小玉今日想吃腌渍的口味? 此言一出,文玉像是被人捉住后颈皮的猫儿般,登时险些炸了毛。 宋凛生柔和温良的目光此刻就像是长出了细小的绒毛,虽然是轻轻地划过文玉的面庞,却仍然让她奇痒难耐。 想起从前的那些话,文玉赶忙背过身去,不敢再看宋凛生。 只是她心中忙乱,嘴上却是不饶人,横竖不与宋凛生对视的时候她便胆大许多。 文玉嘀嘀咕咕地小声反驳:哪里的话,小宋大人不是有言在先,清蒸最佳,腌渍次之。? 第249章 后头一时没了声儿,在文玉瞧不见的地方,宋凛生已然是满面通红。 他好似一只熟透的水蜜桃,只要文玉回头,轻而易举便能将其裹在外头的果皮扒开,露出内里汁水充沛的果肉来。 那不过是他与穆大人争锋相对之时所说的气话,竟没想到叫小玉记住这许久。 回想起那时在上巳水席之上的情形,宋凛生的难为情之下忍不住浮起一丝快意。 他为了一道腌渍鲈鱼与穆大人对上,其实不过是想在小玉面前多多说些话罢了。 现在想来,简直令人面愧。 宋凛生耳根发热,眼神亦是躲闪,看着眼前快步往前的文玉,又忽而生出许多宽慰。 只要如今与小玉在一起的人是他。 目光扫过篓中尚且活蹦乱跳的鲈鱼,其实清蒸也好、腌渍也罢,甚至风干来烤亦不是不可。 只要是他与小玉一起,便好。 宋凛生半晌无言,文玉的唇齿之间不由得逸出声声得逞的笑意,混合着江风一道吹远。 日落在她二人身后远去,将歪斜的影子拉得老长。 待行至宽敞处,宋凛生提着鱼篓快走两步与文玉并肩而行,两人的身影不再你追我赶,而是时不时地靠在一处。 青山伫立,渔歌唱晚,如同江阳府无数的年幼年轻年长者一样,文玉和宋凛生沿着沅水往上,一直朝着归家的路而去 文玉闭了闭目,再睁眼时摆在身前的又是落雪纷纷、冰冻千层的沅水。 从前的种种,如同大梦一场。 她重新看向赵不闻装的满满当当的鱼篓,话音一转,文玉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不由得笑起来。 可是这样多,不闻君的那只小猫儿得吃过这个冬日罢? 猫儿? 赵不闻但笑不语,倒并未回答文玉这番话,岔开话题反问道:你师父近来可好? 突如其来的疑问,令文玉有些措手不及,一时沉默着并不急着答复。 关于师父失了五分神识之事,她亦是今日才知晓,敕黄自然不会与外人道,师父更是不可能。 至于不闻君从何得知,知晓多少 师父文玉打量着该如何开口。 罢了罢了。赵不闻倒并未刨根问底,只随意地将此事揭过。 文玉见她这幅样子,似乎又有些遮掩的意味,反倒叫文玉更加不安起来。 郁昶见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的尽兴,索性不出声打扰。 文玉难得说这许多话,就由她去。 可她沉默片刻,却冷不丁地发问:不闻君,吞吞吐吐的算什么? 嗯赵不闻沉吟片刻,状似认真地答道,算我多嘴? 此言一出,文玉当即垂目后退半步,恐冒犯了这位中路财神。 她似乎逾越了。 可赵不闻轻声笑着,言语之间似乎有着天然的沉着感,不恼不怒的模样更是对文玉这样的小仙有着十足的慈爱。 不欲再在此事上纠缠下去,赵不闻指尖翻飞,随手一拉便又是一尾鱼儿入篓,岔开了话题,你呢?文玉君何故来此? 我受师命,下界公干。文玉如实答道。 第330章 曾听敕黄提起,这位中路财神赵不闻与她师父句芒上神有些交情,既是故友,便没什么不能说的。 正当文玉思量着可否要将更具体的细节告知赵不闻之时,后者却在随意地瞥了眼鱼篓之后,如同闲谈般提起 你所说的公干,可是中洲动乱之事?赵不闻的话音轻飘飘的,似乎根本未将所谓的动乱放在心上。 倒是文玉听闻此话之后,骤然蹙起了眉头,不闻君怎知此事? 赵不闻拂袖将竹编的斗笠往上抬了抬,望着苍茫一片、尽数冰封的沅水河面,垂钓之时听路过的小妖提起,似乎急着去中洲汲取什么上古神力以供修炼。 若真有能够增益修炼的上古神力,哪里又轮得到这些化形都困难的小妖呢? 只怕是眼巴巴的凑上去,届时却做了他人的盘中餐。 赵不闻无奈地摇了摇头,同文玉答话,道听途说而已。 文玉回身,同郁昶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神色中读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虽说中洲之乱,定然会有从四面八方闻讯而去的妖精鬼怪。 可是沅水距离钩吾山尚远,竟从此处便有不安的气息涌动,就连不闻君亦有所听闻。 文玉眉心一沉,看来此事远比她预想中要严重许多。 劳烦不闻君。文玉*收回目光,将视线投向垂钓的赵不闻,可否与我说得再详细些? 说话的空隙,赵不闻抬袖扬手,又是一尾鱼儿入篓,你方才后脚到,前脚才有一小道友追着只毛狐狸路过,听其话音,亦是在谈此事。 不若赵不闻思索着。 多谢不闻君点拨。文玉登时明了,当即便与赵不闻告辞,我这就去追。 郁昶身形一动,似箭在弦上,时刻准备着与文玉同往。 而垂钓雪中的赵不闻终于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脸过来看着文玉,打趣道:这回还要借你点法力吗?文玉君? 这倒不必。从前在衔春小筑的记忆涌上心头,文玉颇为羞涩地婉拒道。 那时候,她能脱险,全仰仗不闻君借给她的法力,可如今,她灵力充沛、修为足够,已能独当一面了。 言罢,文玉同赵不闻见礼作别,而后和郁昶一道转身离去。 望着远去的两人,赵不闻眯了眯眼,抬袖随手扫去斗笠前沿挂着的碎雪,在纷纷扬扬的冰凌间,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形倒也算般配。 跟着文玉君的这条小白龙,倒很是乖觉。 不过文玉君如今是东天庭的仙子,而这小白龙却是个妖怪。 从没有人说仙子和妖怪便没可能,妖也不错,妖也很好。 唏嘘间,赵不闻无奈地摇了摇头,一面转过身子,一面继续将手中的钓线抛进了冰冻的沅水河面。 苍穹广袤、天地一白,置身于万里冰封的沅水畔,赵不闻犹独钓江雪。 而调头转身追去的文玉和郁昶,在落雪簌簌声中一路往前、毫不犹豫。 不急。郁昶宽慰着文玉,怕她太过焦灼,只要追到,自然有法可解。 文玉颔首应声,嗯,我知道。 她倒并不十分着急,毕竟雁过留痕、万物有声,循着气息追去想必很快便能寻到不闻君所说的毛狐狸。 行出许久,当周边的雪色渐渐被褐色的岩石掩去,有化开的霜冻凝成汩汩水流自其间淌出。 文玉的目光扫过四周,这才发现她与郁昶竟在不知不觉中追至一处暗流河底。 此处本是沅水的一支。郁昶低声解释着,警惕地环顾着,如今是枯水季,倒如同洞穴般便于藏身。 文玉抬手拂过岩壁,湿润的水汽登时沾染上她的指尖,况且水源更易掩盖气味 恐怕不闻君所说的这只毛狐狸,并非是什么等闲之辈。 望着眼前分向两端的岔路口,文玉转目与郁昶对视着,正欲开口叫他分头行动之时,恰好竟有呼声自洞穴深处传来 啊!一女声突兀地响起,其中的惊吓之色几乎将岩壁击穿。 来不及多说什么,文玉和郁昶极快地再次交换了一下眼神,默契十足地各走一头,往岩穴里去。 数百年的交情走过,她和郁昶早已不需要言语来交代对方的心思,更何况在眼下这样目的明确的时候。 越往前,岩穴便越狭窄,到最后紧紧能容纳一人身形通过。 文玉佝偻着身子,低垂着头颅自横斜在眼前的岩壁下穿行着。 方才那一声惊呼带起栖居在内的蝙蝠振翅,本就不宽敞的溶洞中湿热的空气随之被煽动着,令人呼吸不畅、十分憋闷。 那狐狸将人引至此处,即便是为了脱身也有些阴损,若追它的小道友道行尚浅、修为不高,恐怕是会折在此处。 抬袖拂手,文玉捏诀将漂浮在半空中的尘土颗粒尽数清理,一瞬间,总算是勉强舒适了些。 咳咳呼频繁的换气声此起彼伏,似乎已许久没有这样大口的呼吸。 文玉凝眉不语,只静下心来听着前头的动静,她在洞穴里七拐八绕地才寻至此处,好在距离目标是越来越近。 她猫着身子一路摸过去,是大气也不敢出。 如今只能知道那位道友是名女子,至于那毛狐狸在明在暗,她尚不清楚,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随之那淡淡的气味越来越近,文玉背靠着岩壁停下脚步。 这是凡人肉身的气息。 不闻君不是交代说是一小道友么?怎么会是凡人 不对! 文玉闭目凝神,仔细地感受着那股浮动的气流。 妖 原本是妖与道,如今成妖与妖。 难不成是自相残杀?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将文玉的思路打断,待她循声望去之时,却见一人正两手扒着穴壁看她。 确实如她所料,这位小道友是个面庞稚嫩的小女孩。 你、你是小道友犹豫着开口,十分忸怩地唤道,上上仙? 文玉一时沉默,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称谓,嗯。 唤她为上仙倒也不算错。 此处危险,上仙要当心!小道友不晓得是受了什么刺激,骤然转换的态度没有方才的规矩,不过也不必太过害怕,我会带你出去的。 方才还是喘气都困难的小道友,如今在见了文玉之后却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 莫名其妙的激动,文玉只觉得奇怪。 热情开朗、爽快大方,是个很好的小丫头。 只不过也不知方才在洞内惊呼的人是谁,现在竟要带她出去? 文玉心中触动,柔软的感觉漫上胸口,不由得勾唇浅笑。 只是小道友的镇定未能维持片刻,便在洞内的沉闷响声给吓着,一时没憋住便喊出声来。 溶洞之内有峭岩绝壁倒挂而下,点滴水流顺着其走势而动,时而有些异响亦属常事。 不成想方才还要带文玉出去的小道友此刻惊叫着不收口,文玉眉心一皱,阻拦不及,洞内不可高声语 只可惜为时已晚,声浪震动之下,伴随着阵阵尖锐的嘶鸣,黑压压的一片蝙蝠自洞内汹涌而出,似受了巨大的惊吓般四处乱窜,几乎是贴着那位小道友的头顶滑翔而过。 既然已经发生,文玉亦只能尽力补救。 当心!在其错愕呆滞的空当,文玉飞身上前,一把将其拦腰搂住,而后以衣袖护住她的头颅。 洞穴内很是狭窄,文玉只能拥着呆若木鸡的小道友旋身落于她原先受困之处,一直到稳稳地站在地面上,后者仍是有些回不过神。 这这女子显然被吓得不轻,只能低声喃喃道,断续着说不出什么多余的话来。 文玉拂袖收手,警惕的目光四下扫过确认并无潜藏在暗处的危险以后,这才得了空闲好生瞧瞧眼前之人。 小道友生的稚嫩青涩,看起来年岁不大,此刻正缩在文玉腋下,还止不住往她身边靠拢。 一身织金的小短袄很是干练,收窄的袖口和斜搭着的衣裙皆很利于在外行走的打扮,那满头的青丝拢于脑后束成马尾,实在是飒爽张扬、英姿勃发。 若非其扑闪的眼睛止不住左右滑动,不安的手掌一直按着腰间的宝瓶和符镇,文玉倒真相信她是面上看起来那样 道行高深? 第250章 想必是初出茅庐、涉世未深的捉妖师,只是这副架势也不知是她捉妖,还是妖 沉吟片刻,文玉收回目光。 第331章 术法、修为都不要紧,只要她道心坚定、始终向善,势必有成为捉妖大家的一日。 只不过此道友半人半妖,想必是人与妖相结合所生的后代,难怪身上的气息会那般混杂,倒叫她方才一时觉察不清楚。 可既然是人与妖相结合的后代,怎么会做了捉妖师呢? 个中原委文玉自然不清楚,见她仍高度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就如同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文玉的眉眼不禁染上丝丝笑意。 她想起一位故人之子,亦是半人半妖之躯,也不知百年逝去、眼下何如。 不会有事,稍后我带你出这洞穴。文玉温声宽慰道,尽量放轻话音。 可一直到文玉话音落地,那位小道友也不见丝毫松泛下来的迹象,仍是浑身紧绷似一把拉满的弓。 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抽出空隙来与文玉回话。 她的担心似乎另有原因,文玉眸光一转,当即便将其看破,继而劝道:那只毛狐狸不在附近。 说这话的时候,文玉忍不住抬袖挥去其额前因太过紧张生发而出的细密汗珠。 外头是冰天雪地,溶洞里却是冬暖夏凉,再加之气流并不通畅,更是叫人觉得湿热无比。 文玉驱动法力令洞穴里的热浪逐步退去,好让这位小道友能更舒适些。 而与此同时,她亦报文玉以感激的目光,也不知是否仍然害怕,竟还是有些语无伦次,不在附近才是坏了事! 言罢,见文玉似有不解,亦明白自己描述不清,她又匆忙补充道:我是说,我原本便是追着那狐狸来此,如今跟丢了 这小道友追着这狐狸跑的事,文玉一早便在不闻君处得知,只是其中缘由,倒还需得问问当事人。 你追那狐狸作甚?文玉凝眉,想从此入手,看能否问出些有用的线索。 近来人间不太平,我见他行迹鬼祟,便想跟来看看。小道友眉头紧皱、语出懊恼,只是却着了他的道,被困在这溶洞中。 她按着别在腰间的宝瓶和符镇,似乎悔恨不曾早点降服那头毛狐狸,拖到今日,险些遭难。 幸得上仙搭救。 心中一番嘀咕以后,她规规矩矩地朝着文玉见礼道谢,甚至在文玉颔首应下过后,还时不时地以余光悄悄打量着文玉。 见她虽偶尔咋呼,却礼数周到,一眼便知其并非什么旁门左道的半罐水。这样的做派风范,也不知是师承何处。 文玉抬袖将她扶起,隐约间总觉得其眉宇之间有着莫名的熟悉感。 一双灵动纯洁的眼睛,周身清澈芬芳的气息,让文玉总是想起四个字 故人之姿。 你叫什么名字?一番思量下,文玉忍不住问出了口。 对面之人眸光一亮,似乎没想到文玉能有此一问,来不及错愕便喜笑颜开地预备自我介绍,我 宁静的洞穴当中,偶有三两水声叮咚,原本并无什么特别,只是忽然响起特意放重的脚步将其对话打断。 文玉反应最为敏捷迅速,一手将身前的女子拦在后头,警惕的目光向那狭窄的洞口扫去。 重叠的阴影之后,有波光折射出的点滴光晕,一阵窸窣的声响落下,玄金的衣袍漾动着,郁昶的面容自其后显现。 郁昶。文玉松了口气,安心地唤道。 嗯。郁昶颔首应声,冰冷平淡的目光在触及文玉的时候瞬间柔和下来。 文玉退开一步,让出身后的小道友,轻声宽慰道:别怕,不会有事。 言罢,文玉又转回身同郁昶问道:情形如何? 郁昶默不作声,并未急着答话,只在确定文玉的安全之后,缓步自洞口步入。 随着他步履渐近,其玄色衣袍之侧缓慢地显露出一抹雪白来。 文玉眉心一动、双眼眯起,视线不由自主地便被其吸引过去。 这是 不知是个什么东西,毛茸茸的一大团,似云雾般蓬松柔软,就这么被郁昶毫不费力地单手拎在身侧。 那只毛狐狸? 犹疑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扫过,文玉有些难以置信,待她几次三番地看清楚之后,终于确定了郁昶手中捏着的确实是一只白毛狐狸。 她与郁昶分头去追,原本只是想查探那声呼救的来源,并未抱什么希望能有别的收获,可是没想到郁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那只白毛狐狸提了回来。 文玉忍俊不禁,毫不吝啬对于郁昶的赞赏。 你来瞧瞧,可是先前你追的那只?文玉转目与那小道友问道。 她闻言颔首,而后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地上前,咦? 小道友从文玉的身后转出来,略带怯意的目光瞄了郁昶一眼,而后便快速盯住那团雪白。 它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郁昶手腕翻转,将那狐狸拎着尾巴提起,其柔顺滑亮的皮毛倒立着在空气中微微浮动,再往下是其垂丧着的狐狸脑袋,毫无生气地几乎要拖到地面上。 太聒噪。郁昶淡声解释着,并未多言。 在旁人面前,他一向是惜字如金。 文玉知晓他的脾性,无奈地摇摇头,扬着下巴与郁昶示意,与它解开。 郁昶颔首应下,几乎是同一时刻,尚未看清其有什么动作,手中那只白毛狐狸便悠悠转醒。 倒吊着的身形令他头昏脑涨,是以即便有了意识仍然是眼冒金星、迷糊不已。 文玉略一挑眉,看着那颗蓬松的脑袋,极力抑制着自己上手去薅的冲动。 小道友立于文玉身前半步,此刻正双手撑着膝盖躬下身去,笑眼眯眯地盯着那白毛狐狸。 你醒啦?她同狐狸摆了摆手,状似友好地招呼道。 只是她分明没说什么,却吓得那狐狸一激灵,登时在郁昶的手中挣扎起来。 你!你好不道德,竟然请帮手! 唔小道友沉吟片刻,似乎在思索狐狸话中之意,你是说这位上仙姐姐? 她往旁边退开一步,好令身后的上仙姐姐显露出来。 文玉倒也不躲不闪,随即上前一步直视着倒挂的狐狸脑袋。 哪知原本就不安分的狐狸,在看清文玉以后,动作越发用力起来,恨不得能立即从郁昶手中脱身。 你穿的什么?我问你穿的什么? 他情绪起伏十分激荡,似乎比方才被擒之时还要难以接受。 郁昶眉梢一扬,登时便欲再次将其这张聒噪的嘴给封起来。 文玉抬袖制住郁昶的动作,顺着狐狸的话口垂目往自身看去 是那件同样通身雪白的狐裘。 其毛色纯净无一丝杂质,油光水滑的样子更胜似眼前这只狐狸身上的毛发。 看看自己,再看看这只张牙舞爪的狐狸,文玉忽然明白过来。 她在一直狐妖面前穿狐裘,似乎确实有失礼数。 只是这件袍子乃是郁昶的法力所化,又并非是真的狐狸皮毛,它简直是会错了意。 文玉原想解释一二,可这狐狸不由分说地便大声呼喊起来,甚至不给她留下丝毫的空当。 喑哑却不失锐利的话音一出,似利刃划破长空,将洞穴中原本的宁静打破,伴随着溶岩的水声滴答,石壁亦随之震颤起来。 文玉心一沉,正欲出手制止,身侧的小道友却先她一步动作。 只见她一把掏出别在腰间摩挲许久的符镇,毫不犹豫便将其贴在了狐狸的尖嘴上,叫它无法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 洞内不可高声语!小道友有样学样,将文玉先前说与她的话复述出来。 狐狸似乎并不服气,虽然口不能言,手上脚上的动作却是丝毫不消停,竭尽全力地挣扎着。 不知为何,分明身处溶洞之中,其蹬腿划手的动作却好似畅游湖海一般,笨拙呆愣、徒劳无功。 令文玉忍俊不禁,好心劝道:若放开你,可不许再闹腾,我们不过是问你几句话,并无恶意的。 听闻此言,狐狸低垂着脑袋不再挣扎,似乎在认真似乎文玉之言的可信度。 上仙问话,怎可不答? 话一出口,她随即想起自己封住狐狸嘴这茬,小道友梗着脖子,强硬地要求道。 听得懂就眨眨眼! 文玉强力忍笑的眼睛在小道友和狐狸之间轮转,而后上移与郁昶四目相对。 看着郁昶轻飘飘地拎着那根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文玉实在是憋不住笑意,幸好并未出声。 她方才就想过,这位小道友究竟师承何处,也不知这样借力打力的捉妖方法,是同谁学的? 郁昶面色淡淡,文玉眉梢一扬他便知道其内心在想些什么,见她笑得开怀,他亦有几分宽慰。 第332章 再文玉坐镇、郁昶拿捏的情形下,小道友反复要求着这只说不出话的狐狸。 狐狸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着,对于自己寡不敌众的态势亦是看得分明。无奈之下那双绷得浑圆的眼睛,终于是眨了眨。 小道友扬着下巴,既如此,这便算作同意了。 在征得文玉的同意后,她伸手将符镇揭开。可原本想要问的话尚未出口,几乎与此同时,那得了唇齿自由的狐狸便喊叫着,你这小道!莫要以为请来帮手我便降你不住。 言罢,他登时紧闭双目,口中亦振振有词。 一团浓郁的云雾闪现过后,那只通身雪白的毛狐狸竟化身为一名肤白貌美、眉眼多情的少年郎。 只是 ----------------------- 作者有话说:求评论求评论求评论 第251章 文玉和郁昶丝毫不为所动,甚至都不曾进入戒备的状态。 她二人的修为皆远在这只白毛狐狸以上,并没什么好怕的,是以只静默地瞧着狐狸化形后的模样。 眉眼多情、身段风流。 若要论起来,他实在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狐媚子,其身量出挑、容貌绝佳。 只是其发顶仍长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并且尚有一硕大的尾巴留在郁昶手中。 文玉略抬眼,心中便有了底。 原来是个连化形都成问题的半吊子。 与郁昶交换了个眼神,文玉气定神闲地抱臂站着,静待下文。 在无尽的沉默当中,年岁尚浅的小道友第一个破了功,你、你哈哈哈哈。 狐狸在笑声琅琅中涨红了脸,又急又气之下四肢晃动、张牙舞爪,我有法宝无数,岂会受制于人? 对于他这样虚张声势的话语,文玉和郁昶并不放在心上,只冷眼任由他胡闹。 她二人只是想打探些消息,没有为难他的必要。 只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地动山摇,脚下的岩壁甚至开始出现裂缝。 除去修为尚浅的小道友呆若木鸡地杵着,文玉和郁昶皆极快速地反应过来,质疑的视线当即便聚集在狐狸身上。 一枚银青色的物件闪烁着微光飞逝而过,直向着裂缝中而去。 文玉和郁昶对视一眼,早知这狐狸不会乖乖就范。 银胎玉螺,没见过罢?狐狸眉飞色舞、不乏自得地炫耀道,此物能引来五湖四海、六路八方之水,溶洞地势低微,不肖片刻银胎玉螺便能将其淹没。 文玉眉心一动,好整以暇地看着喋喋不休的狐狸,若真那般,你又何如? 避水珠、游鱼面具、闭息丹丸。狐狸不慌不忙,很是得意,我法宝无数,岂会怕这? 只需得水流将眼前这些人逼走,他自然有法脱身。 狐狸笑声桀桀,心中似乎已能预见重获自由之时的潇洒风流。 什么上仙?什么帮手?他通通不放在眼里,待他解决了眼下的困境,再与这小道算账。 文玉笑而不语,抬眼与郁昶对视,见他面色平淡、毫无波澜,心中便大约有了个底。 既然是水系的法术,在郁昶面前岂非班门弄斧?雕虫小技? 可片刻之后,溶洞之内除却原本的些许暗流,并无什么他所谓的五湖四海之水涌进。 文玉仔细地环顾四周,心中略感疑惑,却并未在面上显露。 莫非是其虚张声势? 随着阵阵猛烈的颤动,文玉和郁昶虽并未受影响,可那小道友却险些站不住脚。 你这坏狐狸!什么银胎玉螺?小道友双手扶着岩壁,略带惊慌的目光极力镇定着,呵道,看看是我的宝瓶厉害还是你那什么劳什子玉螺! 狐狸见她紧紧按着腰间的一枚瓷白宝瓶,似乎猜出她下一步想要做些什么。 虽然尾巴还在身后这玄袍男子的手里攥着,可狐狸目露精光、狡黠无比,看起来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你想用宝瓶将水吸走?狐狸笑眼眯眯,转眼又变得人畜无害,可是,水不会涌进来哦 他拖长的尾音七弯八拐,对着小道友说话的时候充满了莫名的调笑意味。 不知为何,在瞧见小道友面上又急又怒的神情之时,文玉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微妙气氛。 妖与道,妖与妖。 文玉别开眼,不去理会狐狸,只当他是故弄玄虚。 她转目继续查看起周遭的情形,除却一直未止息的地动山摇,似乎却是并没有水流涌进洞穴。 水不会涌进来。 文玉凝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海中渐渐清晰,却总是像掩藏在一层白雾之后,似幻非幻、难以捉摸。 狐狸这话,难道另有玄机。 会是什么呢? 灵光一现,文玉登时心明眼亮,迷雾四散之后,朦胧的真相逐渐显露出来。 可不待她与郁昶分说,几乎是同一时间 轰隆声起、山崩地裂,剧烈的震动声破空而来。 啊!受了惊吓的女声响起,是小道友,上仙!上仙快走! 文玉骤然回身,只见原本狭窄的洞穴岩壁向中间聚拢,使其空间越发局促,而脚下的地面却是裂开一道道似野兽张口般的缝隙。 无尽的黑暗自地底冲上来,带着阴冷潮湿的风浪,而那幽深不见底的地下暗流此刻却澎湃汹涌着。 毫无防备的小道友尚且来不及自腰间解下宝瓶,便在脚下踩空的瞬间登时往下跌去。 似风筝断线、落叶枯黄。 果然有诈,要不怎么说狐狸狡猾。 抓好那只狐狸!文玉极速瞥过郁昶,嘱咐道,别让他跑了! 待她救回小道友,再与他分说! 言罢,文玉飞身直入暗流,毫不畏惧地便往那层层黑暗中去。 你郁昶大惊,掌心登时收紧,小心! 文玉毫不在意地摇摇头,不愿郁昶为她挂心。 不过是地底暗流,裂缝也好、浪潮也罢。即便再如何,也不会比奈何桥畔更加难招架罢? 数百年来,她早习以为常。 眼见着底下的小道友随风而落,其高扬的马尾此刻发丝拂动,衣裙亦是猎猎作响,文玉不由得催动法力令自己更加快速地往下坠去,势必要将其追上。 她既追寻至此,便不会放着这小道友不管。 上仙快走面对文玉的出手相助,小道友虽想不出什么旁的脱身之法,可也不愿连累他人,快走 这位上仙她第一眼见便觉得亲切无比,就如同是已然相识百年般,可她却并不能确定 不过,不论是与否,她都不愿意牵连上仙。 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极速下坠,她紧紧握住腰间的宝瓶和符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一点安慰。 她乃半人半妖之身,对于术法功力的运用并不纯熟。 这样骤然发生的意外,令她有些茫然无措,就连最简单的腾空凌云之术也忘得一干二净。 掌心收拢,她紧紧地握住那只通体洁白的宝瓶。 这只宝瓶还是当初一位上神赠与她爹爹的,后来爹爹将其留给了她。 往下坠落之时她索性闭目,不过是地底暗流,即便坠入其中,她倒要看看是否真的能敌过她的宝瓶。 她不相信上神之物还干不过这只臭狐狸的什么玉螺? 我怎会弃你不顾?文玉自然不会答应。 磅礴的灵力自她体内逸出,汹涌的青芒顷刻间便将压抑沉闷的地底暗流给照亮。 她说过不用找不闻君借法力,绝非虚言。 如今她已飞升为仙,要在这样的情形下救一位坠落的小道友,并不为难。 文玉俯身往下,转眼间便到了小道友身侧,看着她因害怕而紧闭的双目,文玉勾唇浅笑。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数百年前缩在师父身后的自己。 别怕。文玉一手揽住她的腰肢,轻声安抚道,不会有事。 言罢,不待她有所应答,文玉便扬手将她向上托举着,一掌将她往岸上拍去。 转瞬之间,小道友已安然无恙地双脚落地。 在她惊魂未定的同时,郁昶飞身上前粗略地检查过她并未受伤后,锐利的眼神投向地底。 文玉还不曾上来。 几乎是毫不犹豫,郁昶扬手将狐狸钉入岩壁。他下手狠厉、一丁点儿顾忌也无,令那只白毛狐狸紧紧地嵌在层叠的岩石中。 咳咳闷哼出声,显然伤重的狐狸再也无方才的精神百倍,你、你 郁昶应声回首,冰冷的眼神似刀刃一般锋利,刮过狐狸那张花枝乱颤的脸庞之时,几乎要将其碾成碎片。 第333章 最好是将其与溶洞的土砾一道,埋葬此处。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狐狸登时噤声,缩着脖子是大气也不敢出。 快、快救上仙!小道友胸前起伏不定、囫囵说道,求大人救上仙。 她并不认得这位被上仙唤作郁昶的男子,可既然其与上仙一道而来,想必是能向其求援的可靠之人。 郁昶收回视线,余光扫过这位道友之时并未出声,只兀自转身往劈开的那处匆匆而去。 文玉,不能有事。 五行之中,他以控水为先。 掩藏于袖中的掌心翻动,郁昶欲用妖力将这些暗流击退,自地底更深层的缝隙中排出。 如此一来,文玉自然不会有碍。 可他分明已然发动了力量,眼前之景却是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极端。 原本应该极速退去的水流,竟登时喷薄而起,无数的水柱自缝隙中涌上、巨浪滔天、声势浩大。 先前变得狭窄的洞穴,此刻不知为何,皆似有灵一般随着水柱的逼近而渐渐后退。 顷刻间,此地又恢复如初。 郁昶回身,审视的目光直向白毛狐狸而去。 不不关我事仍嵌在岩壁当中的狐狸赶忙怂包地撇清自己。 他怕稍晚片刻,眼前这人便能将他撕个粉碎。 郁昶不疑有他,这狐狸确实不像是有此番能耐。 郁昶大人小道友弱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看那可是上仙? 郁昶脊背一僵,登时旋身回转,翻动的衣袍出卖了他此刻的心绪。 文玉如今已飞升为仙,其法力修为自然不在话下,面对这样的地底暗流,其实并不会有什么大碍。 这些郁昶心中是极其清楚的。 不论是何种方法,文玉定然会脱身。 可当他回身过来之时,预想当中的一切可能都被否定。 眼前之人,是文玉不错,却并非仅文玉一人。 靠坐在岩壁边上的小道友,愣愣地看着沉默不语的郁昶,他不答话,那她自然也不敢再接着出声。 上仙回来了,他他不高兴吗? 目光移转,小道友满眼担忧地望向上仙所在的方向。 水柱擎天、青龙啸动。 原本昏暗的洞穴当中,那处是唯一一抹亮色。 小道友闭了闭目,以确保自己并没有看花眼 在无尽的澎湃之间、于浪潮的汹涌之上,一人怀抱着上仙驱龙而来。 白袍随风而动、猎猎作响。 第252章 充沛的神息于四周缭绕,端的是一股超脱凡世的出尘之感。 小道友愣愣地看着那处,空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走南闯北数百年,即便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却也不难看出来人的不同寻常之处。 其非但以青龙为坐骑,自身所拥有的更是比上仙还要强劲的、高绝的神力。 再加上这张脸 目光移转,待她看清之时却如遭雷击、陡然怔住。 难以置信地看看来人,再看看方才搭救自己的上仙,某些她原本并不确定的事,在这一刻似乎互为佐证,令她的怀疑变得明了。 小道友好半天才找着自己的声音,姑姑、姑姑 可她许是劫后余生的害怕,又或是大受震撼的惊吓,不论再如何呼唤,亦是声若蚊蝇。 尚在远处的文玉对此间的变化毫无察觉。 她仰面向上,双目圆睁,仍沉浸在方才的巨变当中。 就在她以自身的力量将那位小道友托举上岸之后,她自身距离地底的暗流涌动不过只有一线之隔。 可文玉仍旧毫不慌乱,不论是郁昶,还是她自身,都不会让自己有事。 只不过那只白毛狐狸所使的银胎玉螺还在暗流底下。 既然是他那么宝贝的法器,文玉可不会叫他轻易拿回去。 是以她原本预备潜入暗流底下查探一番,可不曾想就连衣角都尚未沾湿,便听得水声激荡、浪潮作响。 不肖文玉多想,便落入一个温暖干燥的怀抱之中,而她尚且没弄明白来人是谁,骤然跃起的青龙自来人脚下腾空,将他们带离地底暗流。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文玉戒备起来,原以为此处除了那只白毛狐狸以外,还有旁的妖精鬼怪。 可待文玉凝神去看 白袍翻飞、无风自动,她被令人安定的神力包裹着,叫有力的臂膀横抱着,只能瞧见眼前之人沉静的眉目。 似春山寂寂、落雪纷纷。 他低垂着眼,文玉看不清蕴含其中的情绪。 周遭的水柱喷涌而起,支撑着周遭的岩壁,地底的暗潮一浪高过一浪,激起异响声声。 文玉忽然有些恍惚。 她曾在心中告*诫自己无数回,真实与虚幻的分界,从前与现在的变更,往往是一念人间、一念地狱。 所谓物是人非亦不过是伪命题,毕竟日月轮换、山河移转,即便是物,也不会一成不变,更何况人? 耳畔惊涛拍岸,文玉不由得想到 三百年前的宋凛生,根本不会游水,还有他送给自己的小龙香囊还别在自己的腰间。 文玉掩于袖中的手缓慢地摸向那只被她摩挲过无数遍的呆头龙香囊,傻傻愣愣的样子她无需去看也照旧浮现在她眼前。 那是宋凛生为她做得第一件手工。 而脚下这头青龙身披鳞甲、潜渊弄海,一番沉吟之下山河亦为之震动,其威武庄严更不必多说。 原来,敕黄说的没错。 东天庭擢英殿里沉睡百年的澹青,是他的坐骑。 而他 文玉迟疑地抬眼往上,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着眼前之人的眉眼。 分明是玉般温润、柔似三春的面容,可文玉却只觉得寒灯纸上、梨花雨凉。 除却毫不相关的神情,这人的长相她再熟悉不过。 是帝君太灏。 而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着文玉 太灏不是宋凛生。 断云边的不置一词与擢英殿的沉默相对,已经让文玉感到很是莫名其妙,再加上如今忽然现身的出手相救 文玉目光复杂,她勉强当做是出手相救罢。 他这样一打岔也不知是救了她还是误了她。 只可惜那只银胎玉螺还在 未等文玉腹诽结束,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太灏仿若对她的心思有所察觉,转垂眼极其克制地与文玉对视着。 他双眼沉静、幽深如潭,震荡其间的阵阵漩涡,几乎要将人吸进去。 你想要此物。 话音落下,一枚小小的银青色玉螺随即出现在二人之间。 给你。 这似乎是自断云边唤她名姓之后,太灏帝君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干脆利落到几乎不掺杂任何情绪波动,若非有自己师父这个现成的例子在前,文玉几乎要以为做上神皆是这般无悲无喜。 文玉脊背僵直、一动不动,看着近在眼前的银胎玉螺,却又不知该如何反应。 太灏帝君将这银胎玉螺带出暗流给她? 什么意思? 他身为东天庭的帝君,又方才归位,出现在此地已是莫名其妙,相救于她更是多此一举,如今还将这银胎玉螺给她,更是更是 文玉想不出什么恰如其分的词句来形容这位脾性古怪的帝君。 难不成擢英殿三百年来就没有什么堆积的公务?竟会令他心闲至此。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以东天庭来说,她师父句芒上神乃是这位太灏帝君的辅佐神,那身为春神弟子的她,对其所赠自然不应推辞。 可若是单以她文玉的心意来论,这位帝君太灏虽顶着与宋凛生别无二致的面庞,却无其一丝一毫的神韵。 除却当初在幽冥殿上的错认,文玉实在不愿意将此人与宋凛生相提并论。 纵使其贵为帝君,亦只不过是东天庭的帝君,非她文玉的帝君。 思及此处,文玉梗着脖子不答话。 而与她四目相对的帝君太灏,亦是一言不发。 见过他在断云边和擢英殿的做派,文玉心知他不开口才是常事,也不觉得有丝毫的奇怪。 可总不能一直这么僵持下去 文玉两相沉默间,郁昶的话音适时将二人分隔开来。 文玉如获大赦,正欲动作间后知后觉地看着眼前之物。 既然说了给她 文玉亦不忸怩,她拿这块玉螺还有大用,拂袖一把收了那枚银胎玉螺便翻身下地,不欲与这位帝君多纠缠。 为此以身犯险,不值。太灏垂目看着自己空荡的两手,劝道。 第334章 行出两步的文玉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值与不值,自在人心,他人的评说与她并不相干。 这是她在奈何桥畔的无数个日夜早已参透的道理。 文玉。郁昶飞身而来,匆忙几步行至文玉身侧。 嗯。文玉颔首,故作轻松地应声,郁昶,我 可尚未等她说完,便被一旁另一道女声夺了话头。 发丝飞扬、衣衫翻动,一团人影登时到了文玉跟前,更是毫不顾忌地揽住文玉的腰身。 姑姑!姑姑!同样是扑至文玉身前,小道友的情绪显然比郁昶要更为外放,姑姑 其大声呼喊着,甚至于有些语无伦次。 原本她并不能确定,即便是这位郁昶大人叫出了上仙的名姓,她也怀疑是自己遭此一难、惊魂未定以致产生了幻觉。 可方才这一句,她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位上仙,名唤文玉。 姑姑,是我!小道友眼泪汪汪,哽咽不止,忍不住伸手去拉文玉的衣袖,姑姑 这个名字自她落地起便识得,数百年来从不敢忘。 不会认错,她定然不会认错。 可相较之小道友的涕泗横流、声泪俱下,与之相对的文玉就显得稍微沉寂些许。 她手中捏着那只银胎玉螺,转目与郁昶对视一眼,其中的疑惑不言而喻。 各路神仙洞府之间往往是互不相扰,论资排辈的事,在其中并不多见。毕竟大家都忙着积攒功德,哪里有时间捯饬这套虚名。 更何况她自春神殿出来以后,便一直在地府轮回司任职,少在人间来往走动。 是以,文玉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位后辈。 唤她作姑姑么? 隐隐约约的熟悉感自文玉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势如闪电般令她抓将不住。 难道,这小道友是畏惧玉螺会再次带来不测? 想起方才询问这小道友的名讳还没个结果,文玉迟疑地出声,你 我是知枝。知枝尚未止住抽噎,却赶忙答道,姑姑,我是陈知枝。 陈知枝。 文玉呼吸一滞,整个人登时僵住。 故人之姿,故人之子。 从前的记忆交替浮现,文玉终于明白方才一闪而过的是什么,她也总算看清楚陈知枝眉宇之间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原来她不是忘了。 三百年前,江阳府衙,往事历历在目,一切仿若昨日。 陈知枝,是枝白和陈勉的孩儿。 文玉恍然,忽而明白过来她为何会是半人半妖之身、难怪会如此气息混杂。 陈知枝见文玉半晌未答话,唯恐是不相信她的身份,于是赶忙解下腰间的宝瓶,呈与文玉眼前。 姑姑请看,这是当日春神娘娘留给爹爹的宝瓶。 我真的是陈知枝,姑姑。 请姑姑过目。 过往的一切飘散如烟,急促的话语声将文玉拉回现实,她循声往下,正瞧见那只通身瓷白的宝瓶 纵使百年已过,可蕴藏其中的神力仍能寻到师父的影子,可见这确实是师父赠给陈勉的那只不假。 只是这样的想法甫一出现,文玉却陡然自责起来。 她怎么能真的下意识地核验这只宝瓶呢? 她怎么能不认得知枝呢? 她怎么能 文玉悔恨万分,忙不迭伸出两手将知枝扶起,又亲自将那宝瓶重新系回她腰间。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知枝。文玉轻轻揽住知枝的肩背,宽慰道。 可一时之间,她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宽慰知枝,还是宽慰自己。 那时候枝白对她的劝告犹在耳畔,可她当初的懵懂疑惑到如今也只不过是一知半解。 她虽在俗世浮沉,却始终无法挣扎上岸。 第253章 枝白三百前便参透的缘法,便做下的选择,她到三百年后的今日,仍旧不能做到。 文玉单手拥着陈知枝,一时相对无言。 一旁的郁昶沉默不语,只安静地立于文玉身侧。 目光扫过哭的难以止息的小道,郁昶眸光微闪。 陈知枝,他不认得,却曾在往生客栈听文玉提起过。 那是另一段故事,一段与他无关的故事。 正因为与他无关,此刻他想插话也找不到合适的当口,似乎被隔绝在她二人之外。 掩于袖中的指尖蜷缩着,郁昶不置一词。 文玉闭了闭目,敛去心思。 参不透便参不透罢,横竖百年已过,她还有下一个百年。 为陈知枝绑上穗带的时候,文玉忽然想起,这宝瓶还是当初师父为了救枝白才托付给陈勉的,当日叫陈勉以宝瓶中的神水浇灌枝白,也不知后来枝白如何?如今她又在何处? 你娘亲呢?文玉很好奇。 陈知枝抹一把眼泪花,垂眸抽抽搭搭地看着文玉的动作,老实答道:爹爹的转世今日出生,我娘亲忙着接生去了。 文玉手上一顿,险些将宝瓶系歪。可看着陈知枝风轻云淡的模样不似作伪,更反倒对她话中所言似乎是习以为常般,这可将文玉吓得不轻。 转世?文玉没能压制住自己的疑惑,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说你娘亲在追寻你爹爹陈勉的转世。 是。陈知枝颔首肯定道。 相较之文玉的满目惊诧,陈知枝就要淡然许多。 她知道,姑姑想要问的事一定很多很多,也许会多到不知从何而起。 但是没关系,她可以慢慢说给姑姑听。不论是事关她爹爹娘亲的,还是事关从前 这些答案,她准备了数百年,早已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知枝双手拉住文玉的衣袖,此刻全然忘记了方才的惊险与害怕,她满眼只她姑姑一人。 姑姑,你听我说 垂眼看着知枝真挚的目光,文玉稍显无措,好半晌也不能说出一言半句。 除却在江阳府的那段时日她有过众多好友外,她在地府任职的这三百年,看着来来往往的怨魂、鬼差,长久的不与人打交道令她变得有些麻木。 自那时得春神娘娘搭救,爹爹便每日以宝瓶中的三光神水浇灌娘亲的栀子原身。 陈知枝自顾自地说起来,言语的时候甚至又不禁眼泛泪花。 文玉别无他法,虽有些生疏,但还是尽力反握住知枝的双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捏着其掌心,只希望这样能给她些许安慰。 苍天不负,神仙眷顾。说这话的时候,陈知枝自然而然地垂目看向腰间的宝瓶。 这样说来,还真是神仙眷顾。 当初若非春神娘娘,她娘亲怕是很难再重现于世,更遑论与爹爹再度聚首。 文玉的视线亦随陈知枝一道看向那只宝瓶。 那时候她险些不能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如今来看,重新修炼对于枝白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在爹爹日复一日呵护、年复一年的坚持下,终于在第三十八年后的一个夏至。 陈知枝抬眼望向文玉,朦胧泪眼中总算有了些许难以言表的喜悦和激动。 一场落雨,于栀子叶青花白、将开未开之时,娘亲得以重塑肉身。 当时的离别,总算有了相逢,这场守候,也终于有了结尾。 爹爹与娘亲在雨后初晴的屋檐下、于枝繁叶茂的花丛前,总算再续前缘。 陈知枝哽咽着,她知道娘亲放弃了许多,爹爹亦付出了许多,幸好、幸好最终结局纵使有遗憾,也很是圆满。 这是好事。文玉眼眶湿润,亦不禁为其感到庆幸,好事。 师父当日将三光神水赠予陈勉,亦只说心诚则灵、总有来日,却并未明言会是什么时候。 陈勉能够守得云开见月明,亦是他与枝白的造化。 得知她二人最终相见,文玉不由得想起师父说的那句 山海自有归期,风雨总会相逢。 枝白和陈勉有他们的相逢,那她与宋凛生 能有再会的那天吗? 好事,自然是好事。陈知枝肯定地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可是 见她话音转折,心绪低沉,文玉眸光一闪,神情亦凝重起来。 她从前亦是妖,亦明白枝白的处境和将要面对的一切。 即便陈知枝尚未说完,文玉似乎也能猜出她接下来会提到的是什么。 似乎鼓足了极大的勇气,陈知枝反复吐纳几口之后,严肃地说道:可是人欲无穷,寿元却有尽。在娘亲化形成功的那个冬日,爹爹便随着第一场落雪而逝 第335章 自她少时,便察觉自己与旁人不太一样。不论是对声音、气味还是什么,她总是较之同龄人要敏感一些。 若说当时只是些许的怀疑,可再大些以后,她时而涌现又时而消失的力量便更加说不清楚。 一直到三十八年以后,面对银丝如雪、垂垂老矣的爹爹,她仍是十七八岁的女郎模样。 后来,便是娘亲重现于世。 到亲眼瞧见容颜永驻、青春不老的娘亲之时,她的疑问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不过是人是妖她并不在乎,她只在乎他们一家三口总算再度相逢、从此团圆。 陈知枝想起当时的情形,仍旧觉得天命弄人。 长久的等待换来的,仅仅是短暂的相逢。陈知枝再提起此事,从前的崩溃到如今还是难免伤怀,数月的团圆就如同一场幻梦,随着爹爹的离世而烟消云散。 是以,你娘亲便追寻着陈勉的转世而去。文玉心中明白了个大概,猜测道。 正是如此。陈知枝颔首,接着往下说,娘亲大受打击,从此便一直在三界之中、五行之内追寻着爹爹的转世。 郁昶眉心一动,听完陈知枝的描述,他只觉得无比熟悉。 不着痕迹的目光落到文玉身上,郁昶眼眉低垂、神色落寞。 而文玉在陈知枝话音落地以后许久,亦是沉默不语、一言不发。 只是,转世以后文玉犹豫着,不知是在问陈知枝还是问自己,转世以后他还是陈勉,还是你爹爹,还是你娘亲要找的人吗? 言罢,若有似无的叹息响起,文玉亦不能十分肯定。 怎么不是?陈知枝双眼圆睁,当即反驳道。 她好似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整个人都透露着难以置信的色彩。 转世之人忘却前尘,真的能算作同一人吗? 文玉也说不清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对宋凛生不正如枝白对陈勉一般无二。 不同的是,枝白尚且能找寻到陈勉转世的所在之处,而她竟三百年来一无所获。 想着想着,文玉便有些出神。 陈知枝瞧瞧自家姑姑怔然的面色,又看看郁昶大人沉默的样子,最后再偷偷瞄一眼那头着白衣、驭青龙的神君,其虽站得稍远些叫人看不清神情,却一直并未离去。 场面冷下来,一时间,众人皆不再开口说话。 可就在此时,陈知枝方才因为与姑姑相认而松懈下来的神经,却不得不再次紧绷起来 如同利刃席卷,夹杂着风声破空而来,此起彼伏的尖锐轰鸣在狭窄的溶洞之内回荡着。 姑姑!陈知枝惊呼出声,企图唤醒文玉,姑姑当心有诈! 待文玉抬眼,无数细小绒毛化作的针尖已然到了她面前。 郁昶闻风而动,登时上前几步将文玉和陈知枝拦在身后,他掌心翻动拂袖去挡,四周地底的暗流随他调动而形成一幕天然的屏障。 几乎同一时刻,尚在远处的太灏转瞬便似一阵风刮到了文玉身前,月白的衣袍带起阵阵气流涌动,令文玉眼睫轻轻颤抖着。 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见眼前之人以自己的身子为她挡住后头的重重危险。 心绪震动间,文玉也不知为何忽然紧张起来。明明已经告诫过自己无数次,太灏帝君不是宋凛生。 可真正地当这张脸出现在自己面前之时,文玉的第一反应仍是 不能让宋凛生受伤! 来不及多想,更不受控制地,文玉几乎立时便双手揽住太灏的两臂,飞身而动将自己与太灏的位置调换,绷直腰背拦在他面前。 她此刻真切的明白过来,也不得不承认,即便太灏帝君不是宋凛生,她也见不得他受伤或是有任何挂彩的可能。 四目相对之间,文玉茫然无措的眼神叫他一览无遗,太灏心中有异、面色却如常。 春神殿的文玉君。 太灏垂目向下,看着文玉握着自己的双臂,触碰处衣袖堆叠起的褶皱似翻起的白浪层层、甚是生动。 她如今是句芒君的弟子。 静默无言,太灏想不明白。 在擢英殿尚且对他横眉冷对的文玉君,眼下竟会不假思索地拦在自己身前。 寒潭荡漾、心生波澜,太灏抬眼看向文玉,却正见她别开目光投至别处,似乎就连多看一眼他也不愿意。 文玉。郁昶拂袖扬手将来势汹汹的针阵反拨了回去,可有碍? 言罢,郁昶随即回身查看文玉的安全,落入眼中的却是她与那太灏帝君交叠在一处的衣袖。 心头一缩,方才分明被他尽数驳回的针尖似乎又折返回来,一寸一寸地刺入他的胸膛。 细小、尖锐,并不疼痛却无法忽视的感觉遍布全身,郁昶朝夕不改的冷峻面容似乎有了裂缝。 余光扫过躲在一旁得以安然无恙的陈知枝,郁昶转目看向文玉正面对的那人 帝君太灏。 他不想与这小道论长短,其终归是故人之子,可他却不能不和帝君太灏争高低。 他凭什么与自己相提并论? 第254章 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帝君,不过是空有一副同宋凛生十分相似的皮囊而已,竟也值得文玉舍身相护? 郁昶深深地吐纳一口,极力压抑着自五脏六腑之间升腾而起的无名怒火,其左冲右撞地令他的呼吸起伏不定、难以平顺。 他嫉妒得几乎要发疯。 隐隐约约的鳞角自他前的碎发中显现,阵阵银白的光芒闪烁着,忽明忽暗的色彩反衬得他越发深不可测。 咽了咽口水,陈知枝左右环顾着,横在郁昶和文玉中间不知如何是好。 姑姑。陈知枝一手背于身后,极其小心地拉了拉文玉的衣袖,姑姑 在陈知枝的小声提醒中,文玉骤然回神,几乎是同一时刻,她当即便松开手转身背向太灏。 衣衫翻动、身形回转,文玉抬眸的瞬间便正对着双目阴沉的郁昶。 见他额前飘忽的银光,文玉心道不好,赶忙三两步快走上前,上手捂住郁昶的鬓发。 郁昶,你没事罢? 数百年来,文玉早已摸透了郁昶的一些习性,包括他因妖力太过强大,心绪不宁、尤其是盛怒之时总是会藏不住自己的原身。 文玉轻声安慰着,一面轻拍着他额前的碎发。 若放任其不管,只怕用不了片刻,郁昶那对摄人心魄的犄角便要长出来了。 你。郁昶正视着文玉,而后低垂着眼眸,我 文玉的掌心带着淡淡的温热,令他冰冷的鳞角忽然柔软下来,乖顺地缩回皮肤底下待着。 衣袖拂动间,他甚至能闻到文玉素日最爱的茉莉香气。 郁昶一顿,似乎都不需要文玉再多说什么,只要她向他走过来,像现在这样,就能让他狂悖的心湖重归宁静,便是滔天的风浪也能转瞬止息。 不会有事的。文玉低声安抚着,掌心有淡淡的青芒流出与郁昶的银光纠缠到一处,而后一同消散,郁昶。 郁昶身量高,此刻他正俯下身以便文玉的动作,嗯。 他才是能站在文玉身边的人。 轻掀眼帘,郁昶的视线越过文玉肩头往后那位帝君太灏立于原地,此刻正朝这边看来郁昶眼中的阴鸷一闪而过。 似乎有所感应,澹青锐利的眼神回敬于郁昶,盘踞着的龙背上鳞甲泛光,闪身便横在了太灏身前,与郁昶对峙着。 太灏面色无波,抬眸示意澹青退下。 对于这头小白龙的敌意,他并不放在心上。 太灏眸色清淡,只静静地看着文玉的动作。 直至那点点银光逐渐散去,文玉才最终放下心来,她知道这意味着郁昶心绪宁静平和、不至于失控。 不过郁昶这个毛病年岁有些长了,她早先怀疑过是那把定元锁的缘故。 定元锁凝聚神魂、压制法力,长久地佩戴在身上,恐怕会影响郁昶的修为。 更何况随着岁月流逝,郁昶的妖力日益浑厚、道行逐步精进,这与定元锁的效用全然相悖,会令他难以控制也不奇怪。 她曾劝说数次,叫郁昶将定元锁摘下,可不知为何他总是打着马虎眼不答应,还将其宝贝得不得了。 文玉拍拍郁昶的额角,而后收手拂袖,顺势便将郁昶拦在自己身后,审视的目光越过他直往岩壁那头看去。 郁昶垂目不语,并未急着反抗文玉的安排,与他往日总是冲在前头的做派大相径庭,反倒是勾起的唇角他眼下实在抑制不住。 顺着文玉的目光望去 碎裂的岩壁上有个不浅的人形坑洞,遍布四周的是银白的绒毛化作的锋尖,其尾端泛着点点寒芒,极其深入地钉在各处。 第336章 可见郁昶还手的力道。 再往下,最后一枚锋尖钉住岩壁的同时,还钉住了一位正欲逃跑的小客人。 文玉略一挑眉,看着被钉住尾巴狼狈不堪的狐狸,其方才的风采与风流消失不见,此刻唯余两包眼泪花和一团鼻涕泡。 她早说过,取这银胎玉螺还有用。 如今正是与这白毛狐狸算总账的时候! 文玉将那只银胎玉螺托在手中随意地抛着玩,优哉游哉的目光上下左右将抱着尾巴的狐狸扫了个来回。 嗯她沉吟着,打量从何处开始盘问,你这滑头 没想到竟三番两次暗算于她一行人,也不知是什么缘由,简直莫名其妙。 想起原本的初衷,她与郁昶不过是想来问问话罢了,谁叫他要困知枝于此处,还自顾自地逃开。 敛去心思,文玉正色道: 姓甚名谁、洞府何处,师承哪门哪派,父母双亲为何? 寂静的溶洞之中,除却水声滴答、无人应声。 那白毛狐狸抱着自己硕大的尾巴,其上茂密的茸毛几乎遮住他大半个身子,点点殷红自锋尖那处渗出 他显然伤的不轻。 文玉眉心一蹙,略有不忍。小狐狸虽狡诈了些,却并无什么大奸大恶的行径,只待她问上三两句便为他疗伤就是。 嗯?文玉追问道。 狐狸肩头一缩,似乎受了惊吓,颤抖的声音强撑着,尽量让自己不露怯,我、我无可奉告。 这个回答虽在文玉意料之中,可她却并不满意,偏了偏头凝视狐狸片刻,琢磨着如何撬开狐狸这张巧嘴。 在场的这些人个个道法高深、修为莫测,一旁的陈知枝的视线四下扫过,心中忽然有些没底。 这只臭狐狸,小打小闹便罢了,为什么要暗箭伤人、背后捣鬼! 眼下她都不知道该如何与姑姑求情。 陈知枝见势不妙,再加上狐狸尾巴上不断涌出的殷红,令她又急又气,赶紧帮腔,叫你说你就老实交代,嘴硬什么? 此言一出,狐狸原本暗淡的眼眸骤然亮起,滴溜转了两圈之后,交代!我交代! 没想到他竟答应地如此爽快,陈知枝一时愣在原地,就连文玉亦是惊讶地扬起眉梢看向身侧的郁昶。 郁昶沉默不语,心下好笑,只无所谓地摇摇头。 不过我只说与你一人听,可答应?狐狸见陈知枝毫无反应,只能循循善诱、蛊惑人心。 陈知枝反应过来,面上虽不情愿,可口中却立时便应承下来,只要你好生交代,不会有事。 说着,陈知枝便抬脚朝着狐狸那头行去。 见她步履匆匆的背影,文玉无奈地笑笑,知枝与她娘亲虽血脉相连、脾性却大有不同。 郁昶掸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怀疑的目光扫向白毛狐狸,却并未作声。 狐族狡诈,只怕没那么简单。 这样最好,多谢你了。狐狸笑得花枝乱颤,顶着一口白牙,陈道友。 陈知枝面上发紧,转眼便行至狐狸身前,听了他这话她飘忽的眼神四下窜动,没好气地白了狐狸一眼。 收起你那套狐媚样子。文玉语出平淡,一本正经地打趣。 不知是谁尾巴还被钉着,便忘了今夕何夕。 收起还怎么骗这单纯的小道呢?狐狸眸光一变,登时双手钳制住陈知枝的臂膀,上仙说,是也不是? 其笑眼眯眯、牙口森森,一瞬间狐狸的面貌在他的五官之间若隐若现。 神秘、危险。 紧接着他从腰间取出一物抬袖便朝着文玉一行人打过来。 什么陈知枝猝不及防地被他制住,挣扎着反抗,你做什么? 狐狸眼光回转,极快地扫过陈知枝,而后抬眸直视着对面的文玉,甚至挑衅地弹了弹舌,却并未回答陈知枝的问话。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文玉目光一凝,当即预备接招。 虽说这狐狸修为实在算不上高,可是若其对知枝起了歹心,她怕于知枝不利。 郁昶深沉的目光看不出情绪,只淡淡地扫了一眼狐狸,若有似无地叹息着。 方才那招叫做骤雨狂风,能躲过算你们有两下子。 狐狸一手揽住陈知枝,一手转腕操纵着那道赤红光芒,其在半空中极速扩张,似张巨大的网,几乎想要将文玉几人笼罩其中。 不过这回不打了,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槛花笼鹤阵。 正面打恐怕没有胜算,为今之计,只有利用阵法拖住这些人,他才好带着小道脱身。 他原本也只是戏弄她罢了,并未打算真的叫她受困此处,怎么他躲起来看热闹的功夫,那个叫什么郁昶的家伙便将他捉住,如今更是害他受伤。 这点小伤其实不足挂齿,他真正受伤的是他的尊严!他的气派! 尤其是在这小道眼前,简直叫他的颜面荡然无存! 思及此处,狐狸涨红了脸、怒色冲冲地看向对面的众人。 文玉仰面瞧了一眼,赤红如伞的阵法正从头顶极速下坠,几乎将他们所有人都囊括在内,甚至包括澹青那头龙。 槛花笼鹤。 依照这个名字来看,此阵法是困人于其中不得脱身。 文玉思绪纷飞,思考着此阵的解法。 她原本便是草木精灵,擅长的是疗愈之术,即便是后头飞升成仙,亦专攻此道。 是以,对于阵法一类的涉猎并不算多。 直接正面破开,还是以身入阵,正当文玉犹豫间,一抹月白的身形骤然翻动。 没人看清太灏是如何行动的,只见他脚下云影重叠,几乎转瞬便拦在了文玉身前。 一时间,众人皆惊。 太灏一向平静无波的眼眸看向那头的白毛狐狸,蕴藏其中的复杂神色一闪而过,随即他看也不看头顶上赤红如伞的阵网,只随意地一拂袖 登时四周地底的暗流尽数涌上,玄色的水柱将赤红的伞盖撕了个粉碎。 不过是转眼的功夫,太灏直截了当地破开了狐狸所谓的槛花笼鹤,而后迸射开来的巨浪四下散去,候在一旁的澹青立时跟过来,为文玉一行人遮去了水流。 可狐狸那边便没有如此待遇。 太灏凝眉不语,神情淡漠地看向挟持着陈知枝的狐狸。 再三暗害、数次出手 堆叠的浪潮自太灏身侧分流,瞬间变为无数冰凌,其尖端锋利无比,透露着刺目的寒光。 一支支冰凌结成的箭矢正对着狐狸眉心。 较之方才狐狸使出的那些小打小闹的招数,不知要强劲凶险多少。 而对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有话好说。狐狸缩了缩脖子,哽着话音弱弱地追问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太灏垂目,静默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并未理睬狐狸的示弱。 矫言饰非而已。 随着太灏一寸寸弯下指尖,他面上的神情丝毫未变,仍是那般冷冷清清。 文玉侧身看了一眼她旁边那只巨大又气派的青龙,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他的形貌。 从前在擢英殿,她与敕黄不过是远远地瞧过一眼。 如今看来,实在是鳞甲泛光、威风凛凛。 只是这番赞叹尚未持续太久,文玉便忽然泛起的一阵寒意里转目看向拦在她身前的太灏帝君。 仙风道骨、气质出尘,他似一株遗世独立的雪松,不畏严霜、独傲山前。 文玉眉心一蹙,略带审视的目光爬上那人的颈背。 这位帝君太灏,似乎很喜欢挡在她前头? 第255章 文玉眸光滑动,迟疑地挑起眉梢。 这其中定然有古怪。 她毁坏了他擢英殿的不死神树,他早先在断云边不追究,如今跟她到此处,难不成是为了此事? 一颗心七上八下,文玉却始终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抱着怀疑的态度再次看向那道清俊挺拔却稍显落寞的背影。 大不了待她处置完中洲钩吾山之事,再与他当面请罪。 还是先解决眼下的事要紧。 帝君文*玉斟酌着用词,犹豫出声。 可与此同时,未等她话说完全,另一道声音随之响起。 姑父!姑父!陈知枝一把推开狐狸的手,三两步跑上前扑在了太灏身前,姑父且饶他性命! 此言一出,四下寂静无声。 文玉略张着口,莫名的眼光自陈知枝和太灏之间来回游走,最终疑惑万分地看向身侧的郁昶。 郁昶垂目,略带戏谑地对文玉摇了摇头。 此番情状,他亦不知。 第337章 而澹青虽然仍维持着青龙原身,可自他瞪大的双眼和胡乱飞舞的龙须,不难看出其可是被吓得不轻。 他不过沉睡了一段时日,怎么一觉醒来,帝君从哪里冒出个半人半妖的 众人各怀心思,目光却极其统一地望向前方。 处在视觉中心的太灏,一向不改的面色上少见地浮现出丝丝讶异,他停住手垂目看向陈知枝。 那万千冰凌自然也就随之停滞,只在半空中微微闪烁着,似乎拉满弓的箭矢,时刻准备着射杀猎物。 见他毫无反应,陈知枝心下一狠,咬牙继续唤道:姑父 太灏眉宇之间的困惑更甚,只是并未显露过多,只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这位小道士。 陈知枝。 你唤谁人?太灏眉心蹙起,似乎挣扎许久,这才确认道。 是他吗? 他甫一出声,陈知枝眼眸便随之亮起。 只要姑父肯应声,便就是还有转圜的可能。 陈知枝快人快语,赶忙答道:不就是你吗?姑父! 其实自方才这位仙君现身开始,她便有所感应和猜测,也正是这位仙君的出现和郁昶大人对姑姑的称呼,让她双倍确认了姑姑的身份。 既然姑姑的身份确认无疑,亦已经相认。 那么倒推回来 娘亲和爹爹曾同她说过的,姑姑在江阳府生活的时候,常常与这位宋大人在一起,出双入对、同吃同住。 那他不是姑父,是什么? 陈知枝一番思量过后,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继续仰面看着太灏。 一双眼睛清澈透明、毫无杂念。 太灏心下迟疑,别开的目光悄然扫过在他身后的文玉君。 她缘何不说话 这小道的称呼,显然不合时宜。 而毫无察觉的文玉根本没想到陈知枝对太灏的这个称呼,与她有甚关联,只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太灏的下文。 姑父陈知枝见他并未出言反驳,于是撞着胆子继续求道,姑父饶他一命罢? 这头陈知枝的话口便没收住过,而文玉君却始终没有出声。 一番静默之后,太灏收回目光,不再寄希望于文玉君,他到底没能逃开陈知枝的攻势。 拂袖收手,太灏并未正面与陈知枝答话。 狐狸浑身汗毛倒立,圆溜溜的双眼一直盯着太灏始终都不敢松懈,似乎生怕他一念之间便令那些冰晶将他戳上一万八千个窟窿眼儿。 见他没有下一步的动作,狐狸总算是松了口气。 可太灏余光扫过,别开眼的同时 那万千冰凌登时化作流水,似暴雨倾盆、瓢泼不止,径直便冲着狐狸头上浇灌而下,将他淋了个真正意义上的彻头彻尾。 你狐狸身上原本蓬松的茸毛此刻混着水渍凝结成一缕一缕的绺子,耳朵和尾巴皆耷拉下来。 太灏闻言转目,正与狐狸相对。 后者登时噤声,一个字也不曾多说。 多谢姑父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陈知枝见状干笑两声,忙不迭地跑回身拦住狐狸,生怕他再胡言乱语。 吃一堑长一智的狐狸此刻显然明白什么叫做沉默是金,于是忿忿地低下头去,只抱着自己湿透了的尾巴给陈知枝瞧。 太灏侧身行至一旁,不再掺和。 看够了好戏的文玉长舒一口气,与身旁的郁昶交换了个眼神,而后踱步上前。 狐狸本就生的媚态天成,如今浑身湿透、双耳耷拉,观之更是清艳无匹、别具风情。 文玉绷直唇角,强忍着笑意,抬袖催动灵力为其疗伤,顺带着将他湿透的毛发烘干。 似乎乖顺了许多,狐狸缩在陈知枝肩侧不吭声,甚至瞧也不瞧文玉一眼。 还有什么招数,不若全使出来?文玉放缓了声音,煞有其事地问道。 狐狸闻言往陈知枝那头偏了偏,就是不抬头看文玉。 姑姑陈知枝见他这幅样子,忍不住在姑姑面前为他帮腔。 文玉心下明了,亦是不急不恼。 待她安抚好知枝后,耐住性子与狐狸分说,现在能静下来好生说说话了罢? 言罢,文玉将方才的问题复述了一遍,姓甚名谁,洞府何处,师承哪门哪派,父母亲族可在? 狐狸抱着自己干燥温暖的尾巴,似乎立时便想到方才浑身湿透的情形,一阵哆嗦过后不情不愿地哼道:我的姓名洞府,父母亲族,可不是你能随便打听的。 言罢,似乎是怕触怒文玉,他又胡乱找补道:你虽是上仙,可却有人相帮。 文玉略一挑眉,清楚他话中所指,只是并未打断任由他接着往下说。 悄摸的眼神扫过文玉身的郁昶和太灏,还有那头不看就不简单的青龙,狐狸嘀咕道:若非我孤身一人出来,未必会输。 听他所言,文玉故作认同地点点头,正是正是,是以你是从何而来? 我家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狐狸心中那口憋屈劲始终捋不顺,哼哼唧唧地嘀咕着,说出来,我怕将你吓出个好歹。 只怕她会跪在地上向他讨好,求他饶命才是。 一想到这,狐狸原本青红交接的面色登时明朗起来,唇畔的笑意更是藏匿不住。 原本并不如何好奇的文玉,此刻反倒感兴趣起来,哦?是吗? 随之而至的郁昶,恰好于文玉身侧站定,不疾不徐的声音响起 狐族有苏氏幺子,自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文玉扬眉转目,与郁昶确认着。 你识得我?狐狸将信将疑的面色,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做狐疑。 与文玉轻轻颔首,郁昶眸光划动,直视着眼前这只半人半狐的白毛狐狸,肯定地说道:狐族有苏氏幺子,苏见白。 是也不是?文玉登时会意,追问道。 原来郁昶一早知道这狐狸的来头,不过是想等着他自个儿承认,如今他几次三番地不开口,郁昶索性将其身份挑明。 面对文玉的问询,苏见白忍不住抖了三抖。 这个先兵后礼的女人,那个什么帝君将他浇得湿透,她又来为他烘干 可他的尾巴还被先前的锋尖钉着。 既然识得我,还不速速将本大爷放了!苏见白左思右想,梗着脖子怒道。 原来你的名字叫做陈知枝似乎亦是头一回这样听说,惊奇道,苏见白? 原本还趾高气扬的苏见白,在陈知枝此话一出后,登时泄气,支支吾吾地应声,嗯 这便是承认了他的身份,只不过 文玉的目光在陈知枝与苏见白二人之间来回打转,她似乎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好了,你还是老实交代。文玉并不理睬苏见白的虚张声势,她还有正事要问,先前缘何使诈将知枝引入此处溶洞,致使她迷失方向。 不知为何,文玉此言一出,原本还贴在一处的苏见白和陈知枝登时往两侧跳开、隔出老远。 那也是她抓着我不放。苏见白的声音越来越小,更不敢看陈知枝,我不过自保而已,嘶 剧烈的动作,叫他尾巴方才愈合的伤口又扯得生疼。 陈知枝骤然回头,不乏关切地问道:你没事罢? 可是话一出口,两个人又极速各自别开。 我的尾巴都快秃了苏见白抱着自己的尾巴,原本油光水滑的狐狸毛现在变得干枯毛躁,这可是我浑身上下生的最好看的地方。 文玉喉间一哽,有些说不出话来,她颇为无奈地瞥了一眼那稍显杂乱的狐狸毛,不过是方才烘干的时候马虎了些而已。 抬袖伸手,源源不断的青芒自文玉掌心涌出,拂过苏见白毛发的瞬间,其登时蓬松柔软有光泽起来。 就算是赔给他罢。 神奇的变化在眼前显现,苏见白的狐狸眼登时睁大成圆溜溜的模样,哇 只是这哇的一声很是短暂,便被他咽回了肚子里。 文玉抿唇,压住自己难以抑制的笑意。 一直关注着文玉的郁昶,此刻亦是唇角微弯。 这趟人间,来得很是值得。 文玉总算比在往生客栈当值的时候,多了些许欢愉。 更往后的太灏与澹青并肩而立,静默着不出声,仿若这一切皆与他无关。 他时刻在尘世之中,又永远在尘世之外。 第338章 一片古怪的寂静下,苏见白眨着眼睛看向文玉,好半晌才慢吞吞地说道:好罢,我说 文玉与郁昶对视一眼,折腾了好半天总算能够进入正题。 只是你们既然知晓我的名姓,总该与我互换才是可一转眼,苏见白便卖起了关子。 不欲与他在此事上纠缠太久,文玉不假思索地答道:春神殿,文玉。 郁昶虽不情愿,可却也不想妨碍文玉的正事,只得沉声道:沅水滨,郁昶。 二人话音落地,却不见苏见白有任何接话的意思。 文玉看了一眼苏见白,心领神会地侧身看向后头的二人。 太灏。出人意料的是,太灏竟异常配合。 我吗?那头大青龙用尾巴指了指自己,而后登时化作人形。 与他高大威武的原身不同,其人形倒十分可爱,蓝绿色的毛发显得他尤为清纯,我是擢英殿太灏帝君的伴生兽,澹青! 澹青往太灏那头靠了靠,似乎在说就是他身旁这边太灏帝君。 一番交替的自报家门之后,苏见白总算是大致满意,轻咳数声后,慢悠悠地开口,近来各路妖魔鬼怪皆涌向中洲钩吾山,想必你们也曾听说了。 我不过是来碰碰运气,想着历练一番而已。苏见白眉头一皱,偷瞄着身侧的陈知枝,谁知道她老抓着我不放。 谁叫你偷鸡?陈知枝顿时炸毛,不甘示弱地回怼道。 一只鸡而已!苏见白仿佛听见什么天方夜谭,登时反驳,算什么紧要? 一只?陈知枝都懒得戳穿。 第256章 似乎对陈知枝的话毫无抵抗的余地,苏见白一默,嘴唇蠕动好半晌之后随即认命般交代。 好罢六只。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来斗去,谁也不肯相让。 文玉并拢两指揉了揉眉心,只觉得两人简直比奈何桥畔的生魂死魄无数还要聒噪些。 一旁的郁昶见状,默不作声地拂袖将陈知枝和苏见白分隔开来。 登时,二人皆缩着脖子看向郁昶,不敢再有所言语。 文玉手上的动作一顿,滑动的眸光扫过周遭的几人,忽然没来由地心情大好。 这般想着,她难以抑制地笑出了声。 陈知枝和苏见白随即掉头,眨巴着眼睛与文玉正相对。 咳咳。文玉轻咳一声,收住面上的笑意,你虽修为欠佳,法宝却无数。 询问的目光投向苏见白,文玉如实说道:若真是想跑,哪里跑不了? 言罢,文玉的视线在苏见白与陈知枝之间来回转动,逗她做什么? 苏见白眸光闪烁,对文玉的问话并不打算回答。 而文玉见他闭口不言,却并未打算追究,反倒是一脸了然的神情,无所谓地挑眉颔首。 是她说一定要抓到我的!我不过是眼见着文玉脸上的色彩替来换去、神秘非常,苏见白登时便有些坐不住。 他抱着自己的尾巴当即便要反驳文玉,可话已出口似乎才意识到不妥。 这样一来,岂非承认自己在逗着陈知枝玩儿? 可是 偷瞄着一旁背过身去的陈知枝,苏见白开不了口。 他不是这个意思 至少即便他起初是存了些戏弄的心思,可后来他并非这样想,他只不过是 可知济癫九度黄淑女,我不过才抓了你三回陈知枝瓮声瓮气地呢喃着,又因着背对着众人,谁也看不见她面上的神情。 没有怨怼,也无怪罪,可陈知枝的话音当中充斥着没来由的落寞,到最后甚至低得叫人听不清楚。 你我苏见白呼吸一滞随即心中警铃大作。 这小道与他约定各凭本事,叫他或躲藏、或奔忙,若是被她抓到七次,便要供她驱使。 到如今已然三回了。 若是算上今日的话,便是四回。 他答应小道士的,绝无反悔之意。 可是三回也好、四回也罢,这些皆是他与小道士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 苏见白的眼神没好气地扫过文玉。 即便是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姑姑也不该插手。 他脑瓜子飞速转动,转头冲着文玉佯怒道:你用不着套我的话! 此言一出,文玉和郁昶皆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她几时套苏见白的话了? 文玉唇畔的笑意加深,眉眼之间亦是柔和下来。 苏见白的把戏她并非看不透,只是一想到他为何如此,再看看毫无知觉的陈知枝,文玉实在是忍俊不禁。 这样绕来绕去,也不知要绕到何年何月去。 只不过话说回来,苏见白来自有苏狐族,陈知枝又是半妖之身,他们倒确实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今日没讲完的话,可以留待来日。 来日方长。 不知是不是文玉笑得太过无所顾忌,苏见白双眉倒立、恶声恶气地怒道: 横竖已然通了名姓,我告诉你,青丘和有苏不会放过你们的! 唔文玉故作吃惊,略显夸张地与身旁的郁昶说道,原来是青丘和有苏氏的公子。 郁昶眉眼带笑,很是配合地同文玉颔首应声,嗯。 文玉一手抬着下颌,指腹来回摩挲着,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这样说来,苏见白并不止是有苏氏幺子,而是有着青丘与有苏两族的血脉。 两族联姻之事她早先曾听说过,只是没想到这宝贝幺子会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之下,出现在她眼前。 你、你们! 苏见白见文玉和郁昶不慌不忙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却又说不出什么真正具有威慑力的话来。 一时间,他只有急得跺脚。 陈知枝拂袖挡住苏见白漾起的尘屑,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却并未出声与他搭言。 如此这般,苏见白便更是心急火燎、如芒在背。 文玉看着他张牙舞爪的样子,端的是声势浩大,却又毫无实质上的威胁。 这样熟悉的情态,令她不由得想起一位故人。 那个家伙也是这样咋咋呼呼的,说话办事雷声大雨点小的样子与苏见白如出一辙。 也不知如今百年逝去,他可有点滴沉淀,又是不是会稳重些许? 文玉沉吟片刻,那个尘封于记忆当中却又不曾忘记过的名字自脑海中浮现 闻彦姿。 她忽然很想知道,闻彦姿现在过得好不好。 当初她自春神殿醒来,决意只身前去地府之时,便托敕黄将闻彦姿送上藏灵仙山拜师学艺 这是她一早为闻彦姿想好的去处。 到如今,她与闻彦姿亦是数百年不曾相见。 记忆中闻彦姿鲜活的眉眼与当前苏见白稚嫩的面庞相交叠,文玉难以抑制地生出一缕恍然。 藏灵仙山是一座海上岛屿,处于极西之地,此去中洲钩吾山,两地相隔甚远、距离万千,她不便改道去看闻彦姿。 文玉心下盘算着,待此事一了,她专程再去藏灵仙山看他也不迟。 不知他可得藏灵仙君的欢心,修为法术又可有精进? 一番思量下,文玉倒将眼前的苏见白忘了个一干二净,只专注于闻彦姿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最紧要的是,藏灵仙山会有他喜欢的鱼生和酥山吗? 溶洞内无人出声,唯余流水滴答更显寂静。 文玉的沉默落在众人眼里,各有各的心思。 郁昶神色无波,只如同在往生客栈的无数回一样,心甘情愿地守着文玉。 只要文玉想做的,他一定设法办到,若是文玉想要的,他总会尽力寻来。 稍落后几步的太灏和澹青错身而立。 前者似空谷幽兰般超然世外,只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文玉。 后者满脸兴奋和好奇,探寻的目光紧缩在文玉身上,较之太灏,实在是对比鲜明。 苏见白抱着尾巴缩在一旁,尽可能地放缓呼吸,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趁文玉出神的空当他巴不得逃之夭夭。 可一见陈知枝瞪眼,他便泄了气。 陈知枝待苏见白安分下来,又转目将在场的众人挨个瞄了一遍,最终视线落在自家姑姑身上。 她方才一直在心中翻来覆去地想,姑姑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与近来的乱象有关。 姑姑。这般想着,陈知枝便索性唤出了声,知枝冒昧,有一事相求。 清甜干脆的嗓音如泉水叮咚,将文玉仿佛于山涧放空的心神召了回来。 第339章 文玉眨眨眼,大梦初醒般转脸看向声源处,相求算不上,不如说来听听? 莫说从前与枝白和陈勉的情谊,即便只是知枝一人所托,她也不会拂逆。 陈知枝转动眸光,视线扫过身旁的苏见白,而后极其专注认真地看向文玉。 姑姑,近来江阳府妖邪祸乱、鬼祟横生,闹出了不少古怪之事。 此言一出,文玉登时面色凛然、严肃无比,就连她身侧的郁昶也凝神细听起来。 百姓深受其扰、苦不堪言。说这话的时候,陈知枝一对弯眉蹙成曲折的流水,愁绪蕴藏其中挥之不去、难以消散。 我一路追查,却不见有什么眉目,只能降服一些捣鬼的小妖。 陈知枝解下腰间的宝瓶与文玉和郁昶看,眼见她轻弹宝瓶玉壁,相互交织的哀嚎声便响彻其中 正是她一路上捉拿的妖精鬼怪。 也是在遇上狐狸苏见白之后才知,原来是中洲生了动乱。险些说错了话,陈知枝慌忙改口。 也是她并不熟悉苏见白的真名真姓,如今还是习惯性地叫他狐狸。 思及此处,陈知枝更是没好气地回头横了苏见白一眼。 她从苏见白这里得知妖邪动乱之事,原本是想要与他问个清楚,可是他却强压着自己要将他抓到七次之后才肯吐露更多的讯息。 这不才实现三回。 幸而姑姑现身,才叫苏见白能老实交代。 不过据他所言,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 陈知枝眉梢耷拉着,一时没了方才的生气,低声唤道:姑姑,知枝斗胆请姑姑出手相助 她想请姑姑出手相助,亦是想请姑姑重回江阳府,不过这话,她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从前娘亲交代过,江阳府恐是姑姑心上的一块暗病,不易察觉却始终存在、隐痛不止。 娘亲重现于世的时候,姑姑已然不在江阳府了,并未有缘相见,照理娘亲不会了解得多么透彻。 可即便不是娘亲,单单她自己,对姑姑的事也多少知道一些,更是不愿揭人伤疤的。 陈知枝敛去思绪,小心翼翼地查探着文玉的面色。 你是说文玉沉吟着,似乎对那两个字既熟悉又陌生,江阳? 是!姑姑!陈知枝眸光一亮,她就知道姑姑不可能会全然忘记,是江阳,江阳府。 可是,料想当中的一拍即合并未发生。 文玉垂眸不语,整个人反倒沉寂下去。 江阳府。 她想起从前在江阳的日子,整个人仿佛被蒙上一层朦胧的色彩,自光阴的间隙中透露出斑驳的痕迹。 陈知枝心中一空,瞬间漏了半拍,对于这样的结果她不曾预想过,只能在惊慌失措的同时,茫然地看向郁昶。 郁昶眸光转动,于无尽的沉默当中看穿文玉并未明说的伤怀。 无需思考,数百年来的相伴令郁昶早已知晓该如何做,他上前一步抬袖预备拦在文玉身前,将陈知枝企盼的目光隔绝开来。 可不待他有所动作,文玉却似正猜中他的心思一般,拂袖按住了他的手腕。 江阳动乱,她不会坐视不理,只是 知枝,非是我不情愿。文玉艰涩开口,努力地做好万全的考量,只是我还有师命在身,不若请郁昶与你同去江阳平乱,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言罢,文玉轻轻捏了捏郁昶的小臂,似乎在与他确认一般。 而后者眉目低垂、眼波熠熠,往日的冷淡疏离一扫而空,如今观之竟有点点雀跃的意味。 郁昶轻轻颔首以作应答。 只要能帮到文玉,他求之不得。 得了郁昶肯定的回答,文玉松了口气,只一心等待着陈知枝的意思。 若是平乱,郁昶对付那些妖精鬼怪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与她相较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以,她继续向中洲行进,郁昶前往江阳,分头治之最好不过。 文玉一面想着一面点头称是,似乎对自己的安排很是满意。 只可惜,与之相对的陈知枝凝眉苦苦思索许久后,有为难有犹豫,却最终毫无悔色地摇了摇头。 姑姑此去何地? 第257章 文玉神色微变,没想到陈知枝并不接话,反倒会有此一问。 中洲,钩吾山。 虽不明白知枝问这个作甚,但文玉还是毫无隐瞒地照实回答。 她与知枝之间,自然该如同她与枝白之间一样坦诚相待。 何日需抵达?陈知枝紧接着追问道。 文玉凝眉仔细思量着,说出了最晚的预期,新岁之前。 这亦是敕黄所交代的期限。 原以为陈知枝打听这个是有什么旁的用途,可没想到随着文玉话音落地,陈知枝毫不犹豫地便揽住文玉的腰身。 新岁还早呢!姑姑,你我百年未见,求求你了姑姑。 陈知枝一咬牙,抛却所有的脸面与矜持,当着众人的面便哭求起来。 她纵横四海、行走八荒多年,一直着心留意着姑姑的消息,如今叫她好运碰上,自然不能错过。 更何况,她一早便在江阳那几个小辈面前夸下海口,要在他们有生之年寻回姑姑的。 姑姑陈知枝哭喊道,可谓是声情并茂、涕泗横流。 想好了多种应对方案的文玉,唯独没想到的便是眼下这样的情形。 陈知枝连哭带闹、泪眼朦胧地双手搂着文玉的腰身不叫她动弹,仰面冲着文玉哭喊。 没见过此番阵仗的文玉,一时僵直着身子呆立原地。 从前在春神殿,都只有她与师父和敕黄无理取闹的时候,后来在江阳府,宋凛生和众人也是纵着她的脾气,再往后到了往生客栈,郁昶更是将周遭的一切收拾妥帖,不叫人与她相扰。 文玉眼睫颤动,心神不定,看着眼前的陈知枝,就仿佛看着从前的自己一般。 这让她如何说得出拒绝的话? 长久的沉默过后,文玉抬袖拂过陈知枝蓬松的发顶,心中反复咀嚼着那三个字。 江阳府,她三百年来,从不曾回到过的地方。 那时候宋凛生身死,她为求其转世直奔幽冥府去求了谢必安,而后在轮回司做了孟婆。 再往后,便是守在奈何桥畔的三百年,从未离开往生客栈半步,更遑论重回人间、再游江阳。 那时那事那人,想必如风中落叶、早已凋零。 一番思量过后,文玉语出艰涩,却毫不犹豫地应下。 我与你回江阳府。 此言一出,陈知枝口中的哀嚎戛然而止,似乎方才的种种皆不曾存在过,她立时起身拉着文玉的手,再三确认道:姑姑此言当真? 若是当真,那她岂非成功了一半? 文玉牵动唇角,看她活蹦乱跳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勉强笑起来。 她兴许是着了知枝这个小女郎的道。 只不过既然已经应下来的事,她不会反悔,文玉颔首肯定地答道: 嗯,当真。 言罢,似乎想到什么,文玉奇怪道:不过你说的这个江阳府 与从前一样!陈知枝兴冲冲地当即接话道,似乎又觉得说的不够详尽,赶忙补充着,我是说,与姑姑所在那时一样。 光阴逝去、王朝更替,数百年后的江阳府却仍旧能留有当初的名称,文玉感到有些惊诧。 只是眼下诸事繁多,倒也顾不上追究此事,文玉心中盘算着。 那陈知枝稍稍胆怯的目光扫过郁昶,弱弱地问道,郁昶大人可要与姑姑一道? 陡然被问起,郁昶敛去神色,同陈知枝回应,自然。 那陈知枝指着一侧的苏见白,继续试探着,可否请大人将苏见白这家伙先解开? 郁昶眉心一动,视线随之转向尾巴尚被钉住的苏见白,而后看着身侧的文玉,似在征求其意见。 文玉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只扬手示意郁昶照办,只一点她要同知枝讲明,他也与我们同行? 陈知枝摇了摇头,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正抱着自己重获自由的尾巴顺毛的苏见白和一旁方才收了神通的郁昶,再与文玉答道:随他要继续游历人间也好,回到有苏也罢,不关我的事。 我只与姑姑还有郁昶大人一道回江阳。陈知枝继续挽着文玉的手臂,甜甜地笑着撒娇。 只是这话一出,苏见白却登时抛开自己视若珍宝的尾巴,转眼便到了陈知枝跟前,急匆匆地反驳道:谁说我要回有苏? 第340章 我与你的约定如今才实现了三回。苏见白又急又气、很是惊慌,就差直接上手扒拉陈知枝的衣袖,我可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可此刻满心满眼只有自家姑姑的陈知枝,哪里听得进去苏见白这好些话,她囫囵听了个大概,随便应付道:那你当如何?横竖眼下我没工夫陪你玩。 她需得陪姑姑重游江阳才是。 陈知枝笑眼弯弯,对着文玉那是越看越欢喜。 娘亲若是知道姑姑回来了,想必也会很高兴,说不准连她爹爹的转世也顾及不上了。 早先她是与这狐狸约定过要抓他七次,可如今三次也差不多了,难道她真的要一直追着他跑不成? 日盼夜盼的姑姑近在眼前,她没有头前的那份闲心了! 不同于陈知枝的洒脱恣意,苏见白嘴唇蠕动了半晌,却仍未憋出个什么全须全尾的话来。 文玉抿唇不语,探究的视线在陈知枝和苏见白二人之间来回扫过,不打算插手两个小家伙的事。 苏见白人如其名,一张清丽魅惑的面庞生得很是白净,可如今他的面色忽青忽红,倒叫人看得颇有趣味。 我、我苏见白又急又恼,只恨自己说不出口。 可一见陈知枝这小道,压根瞧也不肯瞧他,只两眼放光地盯着文玉,苏见白便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躁动。 他索性闭目凝神,咬牙喊出了声,我要和你一起回江阳! 文玉和身侧的郁昶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玩味的色彩。 这苏见白果然没安好心呀 苏见白鼓足勇气喊完,紧闭着双眼不敢动作,他似一把拉满的弓,从头到脚甚至到尾巴上的茸毛都绷得僵直。 一直没听见任何回应的他,忍不住将眼眸掀开丝丝缝隙,微光亮起的时候,正见转过头来的陈知枝。 不明所以的知枝奇怪地瞥了一眼苏见白,不知他又发的哪门子的疯,却也并不十分排斥,随口答应道:随你,请便。 江阳府又不是她陈知枝一个人的江阳府,当然是谁想去便去,与她报备个什么劲? 陈知枝不去深想,便继续转头对着姑姑眼冒金星,姑姑,不如咱们出去再说? 这溶洞又拥挤又潮湿,实在不是什么适合叙旧的好地方。 方才只不过是受困于此、没有选择,如今有了姑姑保驾护航,她才不要在这里憋着难受。 那说好苏见白话音未落,却见陈知枝与文玉说着话,气得他无奈跺脚。 姑姑?陈知枝拉着文玉的衣袖晃动着,再次出声。 郁昶抬袖制住陈知枝的动作,而后以妖力为文玉理好狐裘,独留空着两手无处安放的陈知枝目瞪口呆地立于原地。 这地下溶洞阴冷潮湿,又多寒风,不能叫文玉受凉。 做好这一切,郁昶抬眸静看着文玉的面容。 文玉却在与郁昶对视一眼之后,转目看向落后几步的太灏和澹青 这两个险些被她遗忘的人。 若要按东天庭的辈分来论,太灏帝君是她师父句芒君的主神,那她自然是小辈,不能在太灏帝君面前不辞而别,那样太过无礼。 可是若要按她自己的心意而言,文玉眸光闪烁,她实在*想一走了之。 要叫她时刻面对着这样一张与宋凛生别无二致的脸,她本就做不到,更何况这人还是她损毁的不死神树的主人。 她还有要务在身,不能被这太灏帝君困住,还是能逃则逃。 这是我的私事,太灏帝君就不必同往了罢?文玉眉梢一冷,毫无温度地说道。 白袍翻飞,面如冠玉。 被忽视许久的太灏骤然听见文玉的发问,沉寂的眼眸当中生出一丝漾动,他轻启唇齿,正欲说些什么。 这是自然。郁昶不疾不徐地接过话头,丝毫没给太灏出言的机会,出了东天庭,擢英殿便管不了春神殿的事。 被拦了话的太灏凝眉不语,面色无波,似乎并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转变,只平静地看着文玉,并不理睬郁昶。 只是较之太灏的沉稳,他身旁的澹青可就没那么好的修养。 澹青额前一对碧色的犄角泛着寒光,蕴藏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危险色彩,可他而后青绿色的碎发却又显得整个人毛茸茸的,很是柔和。 在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之中,澹青愤愤不平地反驳道:那你,又与春神殿有何相干? 看着眼前这个被唤作郁昶的男人,澹青毫不示弱地亮出了龙尾。 他知道,郁昶不过是一头银白蛟龙,没什么好顾忌的。 若对上手,他有胜算。 澹青不肯相让,他等了数百年才等到主人归位,绝不能让没来头的小妖欺辱主人。 他动作间带起的疾风骤雨登时扫过溶洞内的每一个角落,让本就不宽敞的空间更显得逼仄。 凌厉的风声拂面而过,郁昶闭了闭目,再睁眼时,其鳞甲坚硬的蛟龙尾亦随着阵阵银光显出原形。 他与春神殿确无相干,可是同文玉之间却是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的关系。 郁昶眉心蹙起,低沉的情绪漫过眼眸,不欲与这青龙多言。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就这么隔空对峙着,虽没有过多的话语,可气流中涌动着的交锋意味仍是不言而喻。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郁昶。文玉抬袖拦在郁昶身前,一面护着他、一面回头与他唤道,你冷静些。 眼前面对的并非是旁的,而是澹青,是太灏帝君的坐骑。 其并不是寻常的妖兽,也非随意能招惹的。 眼下这溶洞狭窄无比,她怕片刻过后,澹青能将此处掀个底朝天。 即便这一切暂且不论,春神殿毕竟不能与擢英殿交恶,她虽不愿与太灏帝君有过多的交集,可一些礼节性的功夫还是要做好的。 出门在外,她不想给师父丢脸。 帝君文玉客气地唤道,双目灼灼地看向那人。 见文玉有所动作,太灏平淡无波的眼神微微一荡,似乎心湖亦随文玉的呼唤而动,可他反应极快,旋即恢复宁静。 沉默的目光扫过郁昶,太灏并未理睬于他,似乎不愿多说半个字。 眼尾一扫,太灏无需出声,澹青便立时明白自家主人的意思。 看着眼前气焰嚣张的银白蛟龙,虽不情愿,澹青却仍是收敛锋芒、乖顺地退下。 多谢帝君。文玉依照礼数致谢。 太灏垂眸,心绪难辨,只低声道:文玉君 原以为太灏还有什么事需要交代,文玉一番凝神细听之下,却有不见有丝毫响动。 就如同那时在断云边上,太灏帝君亦是只唤她姓名,却不言其他。 莫名的沉默弥漫开来,似黑云压城,令文玉摸不着头脑。 若他是想说不死神树的事,恐怕她不好收场。 文玉几经犹豫之下,决定躲得越远越好,帝君若无事交代,小仙告辞。 言罢,不待其有所反应,文玉回身拉着郁昶便赶紧转身离去,脚步匆匆、毫不犹豫。 不明真相的陈知枝和苏见白环顾一圈,只见所谓的帝君太灏和坐骑澹青沉默而立,似乎并没有要追的打算。 于是乎,二人亦赔着笑道别,追着文玉离开的方向飞身而去。 一时间,原本拥挤的溶洞忽而变得空旷起来,唯余太灏与澹青在原地。 望着那转瞬即逝的衣角,如同在断云边时的那般决绝,太灏眉心一动,其间的疑惑不言而喻。 他是想说。 一路保重。 第258章 待众人走远,溶洞之内重归寂静之后,太灏仍旧沉默着不开口。 澹青收敛了神通,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瞧着自家主人,想插话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起头。 他想问问主人,先前他于擢英殿衔春去苏醒之时,曾瞧见这位文玉元君携这尾银龙在殿外候着。 为什么那时候主人一言不发,而后却又带着他眼巴巴地跟来。 并且,他总觉得主人一早便预料到这溶洞内会有水患似的,竟要他潜入那满是淤泥的地底暗流之中。 澹青心中止不住地打鼓,诸多思绪一齐涌上,叫他又捋不出个首尾,看来真是百年沉睡将他的脑子给睡愚钝了。 当日主人自请下界,又不要他跟着,无事可做的他索性蒙头大睡,却不想一睡便是数百年 一直到今日主人重归东天庭、入主擢英殿,从前空置许久的衔春去才等回了这座殿宇的主人。 只是怎么一回来就跟春神殿的文玉元君较上劲了呢? 他只知道这文玉元君是句芒上神不知什么时候收入门下的小弟子,旁的他也是一概不知。 第341章 可是,他搜肠刮肚也没想出来,这与主人又有什么瓜葛? 这头没等澹青嘀咕出个所以然,那边衣衫漾动、步履轻移,太灏拔足往前行去。 主人!主人澹青赶忙招手,抬脚便追,你且等等澹青啊 人声消散、水流叮咚,一番折腾之后,溶洞内总算重归宁静、再无纷扰。 文玉跟在一路蹦跳的陈知枝后头行出许久,踏过满目雪白的河岸边,越过草木葱郁的后春山,终于瞧见了城门上沐浴在红光涌动之中的江阳二字。 日薄西山,快入夜了。 脚步顿住,文玉忽然没了先前的勇气,整个人直挺挺地杵在原地不肯动作。 随之停下的众人,以走在前头的陈知枝为首,皆转目侧身回来。 而一直跟在文玉身后三两步的郁昶,则缓慢地来到文玉旁边,却并未出声催促,给文玉留下了充分的空间与自由。 知道众人的注视聚集在自己身上,文玉心下一空。 故地重游,故人却不再。 陈知枝、苏见白。 文玉抬眸看着这两位今日才相识的小客人,总是要她想起洗砚、阿柏和阿竹来。 还有彦姿与阿珠、阿沅 她想知道故人的消息,可知枝近在眼前却又不敢相问,毕竟凡人之躯除去化作一抔黄土,似乎并没有什么第二种可能。 文玉仰面望着辽阔深远的天幕,忽然觉得自己亦不过是沧海一粟、渺小不堪,她深深地吐纳着,恍惚间觉得自己与凡人也没什么不同。 姑姑陈知枝眨着眼,一把将探头探脑、满眼好奇的苏见白按了回去,小心唤道,姑姑怎么了? 她没事。郁昶淡声提醒着,抬袖抚上文玉的手腕,文玉。 循声望着两人,文玉牵动唇角、勉强笑着,心中浮起一丝丝庆幸与释然。 她还有郁昶,如今又认回了知枝,也很好、也很足够了。 没事。文玉淡笑着摇头,以眼神宽慰着陈知枝,只是想起江阳府数百年不曾易名,觉得难得罢了。 言罢,在陈知枝和苏见白懵懵懂懂的对视当中,文玉反手拉了拉郁昶的衣袖。 她忽然起了些调皮的心思,压低声音唤道:你说是不是?阿姊? 原本沉郁缄默的人,在听到她这样的一声问话,忽然整个眼角眉梢都柔和下来。 郁昶锋利的下颌顿时都漾动着羞赧的色彩。 进城去罢。郁昶并不反驳,也不接话,自顾自地岔开了话题。 她说的,是从前在江阳重逢时,对他的称呼。 那时他为了留在文玉身边,竟不惜化作女子文荇,也要强行在宋宅住下。 郁昶低眉垂目、错开目光,双耳止不住地泛起薄红,日照自一侧洒下令那点点红晕几乎透明。 妖本不分男身或是女相,他原也不在乎这个,才会化作女子。 可是越往后,每当他与文玉四目相对的时候,在她唤自己为阿姊的时候,他就会无比后悔当时的决定。 若是时光倒流、一切重来,早知那夜在沅水河畔会与她重逢,他定然一开始便以男儿身出现在文玉眼前。 可就当文玉以为其不会回答的时候,郁昶又别别扭扭地转过脸来,嗯。 文玉一扬眉,得了郁昶肯定的应答,她忽然心情大好。 想起在沅水畔第一次见到郁昶之时,他的样子。 冷艳迫人的大美人和现在沉默寡言的小白龙,真是天差地别、变化多端。 文玉长舒一口气,片刻的欢愉将隐约的不安冲淡,令她生出些许勇气。 走,进城!说话间,文玉不忘一把抹去苏见白那尚且露在外头的耳朵和尾巴。 咦?苏见白左看看右瞧瞧,稍显不自在的面容上是显而易见的窃喜。 还不谢过我家姑姑?陈知枝与有荣焉地昂首笑道,而后不待其应答便赶忙撇下苏见白。 她快步在前头带路,将文玉迎在中央,快请!姑姑! 天寒地冻、冰雪满头,这时候城门口人极少,像文玉她们这样结伴而行的更是不多。 是以,文玉一行人很顺利地便入了江阳府,直往城中而去。 不同于沅水畔的凛冬萧索、满目清白,城内街道上的落雪被打理得很干净,整齐地堆叠在道路两旁,一间间相互依偎的铺面顶着脑袋上的白瓦,挤在一处取暖。 路边的馆子灯火通明,半掩的窗扉能漏出聚坐在一起的客影,推杯换盏间醇厚的酒糟香气随之四散开来。 江阳酒楼的招牌斑驳陈旧,却依稀可辨,文玉惊喜之余不免摇摇头,既然开了这许多年,掌柜的也不知换一块。 文玉转开眼,再看向别处。 如今天寒地冻、朔风横扫,又快入夜了,街面上行人并不多。 还剩一阿婆在街角支着摊子,炉子上的烤红薯和炒栗子冒着白烟,香甜温暖的气息就顺着那白烟一路往上飘,引得路过的丫头小子频频驻足。 那时候彦姿也是这样馋嘴。 另一头面摊上的老伯正张罗着最后一波客人。锅里滚沸的面汤逐渐冷下来,他也不再往底下加柴,忙完这阵他也该收摊归家去了。 洗砚喜欢在下雨的时候,领着阿沅和阿珠坐在棚子底下吃面,他说比在府中更有意思。 比起面摊这样的吃食,旁的卖手工玩意儿的姑娘早就收捡家当,裹紧斗篷,哈气搓搓手然后推着小车往家去。 若是阿柏、阿竹这时候来,就赶不上了。 文玉笑着摇头,似乎真见了阿竹又急又恼地跺脚,阿柏则在一旁为她拍背顺气的模样。 四个红薯、五包栗子。苏见白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竟是难得的客气,劳烦您。 循声望去,文玉正见其抱臂站在红薯摊子的阿婆跟前,他身旁是一脸等着看戏的陈知枝。 买卖讲究银货两讫。陈知枝好整以暇地看着苏见白,似乎料定其身上没有银两,你有钱吗? 与先前的咋咋呼呼不同,或许是因为周遭行人太多,苏见白倒安分了些许。 我?苏见白难以置信地瞥了一眼陈知枝,抬袖翻出整块整块的银锭,我苏见白会缺钱? 青丘和有苏氏的产业遍布大荒,便是人间的许多铺面背后实际掌权的人亦是狐族的姊妹兄弟。 更何况,他父君是青丘狐帝,母君是有苏氏女君,他作为两族当家人的幺子,哪里会使不出这点碎钱? 毛毛雨而已。 苏见白乖觉地从阿婆手中接过包好的栗子和红薯,很是阔绰地将整锭银递过去,而后略显得意地冲着陈知枝扬起下巴。 陈知枝见状也不与他辩驳,只挑眉别开眼,而后抱着手转身往文玉那头走。 什么臭狐狸! 将握在手中的铜板紧紧捏住,陈知枝以手肘作掩,尽量不叫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原本还想帮他付钱的,看来是她自作多情了! 陈知枝气冲冲地拔足狂奔,一路向着文玉和郁昶身旁跑,将笑容僵住的苏见白甩在身后。 诶?苏见白茫然的眨眨眼,赶紧抬脚跟上,你等等我?给你的栗子? 一面追还要一面抽空回身同阿婆解释,不用不用,真不用找钱! 在阿婆的连声道谢中,文玉眼波流动,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 姑姑,你看他陈知枝面色微红,眉心蹙起,嘀嘀咕咕地钻入文玉身后。 文玉看了一眼身侧冷冰冰的郁昶,尚且来不及说什么,再回头时,苏见白已然捧着红薯和栗子的油纸包将其递到了文玉身前。 可他的目标显然不是文玉。 诶?你别躲啊?苏见白左瞧右看地盯着文玉身后的陈知枝,将手中热乎乎的包裹往前又递了递,陈小道?喂? 文玉看着在身前晃动的苏见白,再看看闷着不吭声的陈知枝,无奈地抬起双手横在肩侧做投降状。 别闹 可显然,这两个家伙并不肯听她这不痛不痒的劝告。 文玉不禁想起,难道从前她在宋凛生面前,也是如此这般的幼稚,还是胡闹? 这两个词似乎不是很准确。 正为难间,扬起的手腕被人握住,文玉顺势看去,竟是郁昶。 一向低调沉默的郁昶,如今难得地露出些许笑意,他握住文玉的手腕一把将她从苏见白和陈知枝二人之间拉了出来。 文玉猝不及防,轻易便被他揽入身前,奇怪的眼神瞥过郁昶柔和的眉眼,她险些回不了神。 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朝着苏见白扔下这句,郁昶护着文玉为她整理好微微敞开的白狐裘,将她裹了个严实。 第342章 这白毛狐狸,他真该寻个时机将其打包遣送回有苏,看有苏女君会如何处置。 据他所知,有苏女君教子极严,从不许这老幺出有苏地界。 苏见白此番来人间,想必是私自出逃,竟还敢胡作非为。 就连郁昶自己也未曾察觉到,他此刻唇畔淡淡的笑意逐渐加深,且又愈演愈烈之势。 文玉若有所思地看着郁昶,而后又转目去看苏见白和陈知枝。 似乎有些为难,苏见白斗气地横了一眼郁昶,心中仍不能忘他薅自己引以为傲的尾巴之事。 忿忿地将两包红薯和栗子塞到郁昶手中,苏见白恶声恶气地呵道:吃你的罢!叫你管我? 郁昶剥开油纸,无所谓地别开眼,而后将其中烤的滋滋冒油的红薯扒开那层微微炭化的外衣,丝丝缕缕的热气自其中升腾而起,橙黄的瓜瓤带着暖香展露出来,引得人食欲大动。 嗯郁昶毫无停顿,转手就将剥好的红薯递到文玉手中,给你。 文玉搓着手,以掌心贴贴两颊,才双手从郁昶手中接过油纸包,埋头于其中深深吸食着那股十分具有烟火气的味道,却并不急着吃。 她从前是妖,如今为仙,本就不用吃东西。 同宋凛生在一起的时候,她尚对人间百味不曾体会过,因而喜欢与他一道吃吃喝喝,见到什么都想尝尝。 可如今,却没当时的那份心思了。 文玉靠了靠郁昶,仰面与他道谢,而后捧着油纸包转目去瞧请他们吃红薯的苏见白。 苏见白扬着下巴,心高气傲地瞥过文玉和郁昶,轻哼一声转过身去。 端的是不可一世。 可当他再看看眼前将头扭向一边的陈知枝,苏见白显然有些慌了手脚。 你不爱吃吗?几经犹豫之下,他犹犹豫豫地问出了口。 对于他的问话,陈知枝置之不理。 她根本顾不上爱吃不爱吃,眼下她心中盘算着的是另一桩事。 姑姑是答应与她回江阳府降妖除魔、平复祸乱,可是 似乎并没有答应和她一起回 她得想个办法才是。 苏见白皱着眉头,任由香甜软糯的气息充斥着自己的鼻腔,奇怪地挠了挠头。 总不会是还生他气罢? 他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姓名,可是这陈小道从前亦不曾对他坦诚啊,何不各退一步、重新认识? 苏见白眼波转动,将街道两侧扫了个遍,目光触及文玉和郁昶的时候,他仍是那幅爱答不理的样子,这两人他是指望不上。 该怎么办呢 他父君说,每每惹得母君不高兴的时候,就要买多多的财宝珠翠、吃食零嘴、绫罗衣衫,时兴的脂粉花钿,青丘的富庶地盘再将这些通通奉于母君眼前,求得母君一笑。 可他就算是照猫画虎,也得有施展的条件才行啊。 这些紧挨着的铺子皆在逐渐关门闭户,就连方才的阿婆亦收拾家当准备离去,街上没什么能进的店面了 正焦急地四下寻找,一家灯火通明、气派非常的铺子吸引了苏见白的注意力。 他眯了眯眼,待看清里头陈列着的东西时,忽然眉开眼笑地拉着陈知枝往那处去 要不请你吃冰糖葫芦? 第259章 说出这话的时候,就连苏见白自己也觉得面上挂不住,哪有给人赔礼道歉是请人家吃冰糖葫芦的? 只是如今条件受限,唯有如此了。 倒是这铺面建得这样气派辉煌,竟是个卖冰糖葫芦的,也不知与走街串巷的摊贩有何不同? 待他去一探究竟! 衣衫翻动、发丝飞扬,骤然被拉起的陈知枝脚步匆忙,只觉得猝不及防。 这只臭狐狸 一句你干什么?尚未说出口,陈知枝却在想要挣脱的时候慢慢松了力道。 看着眼前熟悉的铺子和招牌,陈知枝眼珠一转,忽而计上心来 她有办法。 透过缝隙,文玉和郁昶望着两人紧握的双手,不约而同地看向彼此,皆在对方眼中瞧见了难掩的惊诧之色。 方才在溶洞内还一个追一个逃、打得不可开交,怎么转眼间就拉上手了? 如今的小辈,她还真有些看不懂了。 文玉捧着手里的油纸包,忽然觉得这烤红薯和糖炒栗子真是热得烫人。 姑姑!姑姑!陈知枝回首挥着衣袖,同文玉喊道,快来呀姑姑 就来。文玉愣愣地应声,随着陈知枝所在的方向望去。 听他们方才说,似乎是个冰糖葫芦铺子。 冰糖葫芦么?她从前和宋凛生在小摊贩手中买过,倒还不曾见过专门开门设店只卖糖葫芦的铺子呢,真是稀奇。 这样的小本生意,多数人自然是选择走街串巷叫卖,若是专程盘下一间铺面来,恐怕是不易经营的。 就连宋宅当初那样大的产业,也多数是些珠宝、文玩、字画类的,不曾专门开过这样的糖葫芦铺子。 文玉抬步往前走着,越临近那间卖冰糖葫芦的铺子,越是想起从前的许多事。 那时候的女儿节,她与宋凛生游河湾、看鱼灯,买冰糖葫芦、尝糕饼果子,她还用宋凛生封给她的红包买了一管洞箫送还给他。 虽然羊毛出在羊身上,可是宋凛生这只小绵羊却情真意切地欢喜了好一阵子,每日捧着那管洞箫为她吹曲子听。 文玉眼睫低垂,在落雪纷纷的夜里,其掩藏在片片鸦羽之下的眸光,是另一种月色。 本就是临街的铺面,距离并不远,不多时,文玉便行至店门前 文记。 一块块雕成小鱼模样的门牌上头写着这两个字,整齐地挂在廊下,随着夜风震荡而左右摇摆。 文玉将裹着红薯的油纸包递给身侧的郁昶,双手摘下狐裘帽子,又在他的帮忙下扫净肩头的落雪。 一番拾掇下,她这才在文记门前暖光的夜灯下站定。 前头的陈知枝和苏见白早已闪身进了店内,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文玉倒并不着急,因为不论是红薯还是栗子,亦或是接下来的冰糖葫芦,于现在的她而言都并没有什么紧要。 比起这些吃食,廊下的小鱼牌子上的字更吸引她的注意力。 文记。 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文玉面上不知不觉地浮起一丝笑意。 那个时候,穆大人为了帮他寻找阿兄,将整个江阳府翻了个底朝天,而后同她言明此处并没有姓文的人家。 宋凛生听了这话,转头便宽慰她说,从她来到江阳便有了,似乎生怕她心中不快。 如今想起来,她当时并不在意有没有姓文的人家,横竖就连她的阿兄,连阿兄的名字文宋,通通都是她胡编乱造出来的。 她怎么会不知道江阳府没有姓文的人家? 思及此处,文玉笑意更深,忍不住抬手抚上其中一块小鱼牌。 过了这许多年,江阳府看来终于是有文姓人家了,与她还勉强算同一家门呢! 文玉心中自顾自地打趣着,或许是从别处搬来的人家罢?毕竟时移世易、日月可改,百姓自然也有流动。 郁昶静静地守在文玉身后,看着她仰面打量那块不甚出奇的木牌。 街面上落雪轻盈,极细的碎冰飘入廊下的时候化作雨丝,一点一点地沾染上文玉的狐裘。 抬袖轻扫,郁昶不着痕迹地将寒意尽数拦在外头,不叫其侵蚀文玉一分一毫,就连她微微湿润的狐裘,也在转瞬之间变得干爽如初。 文玉郁昶身形高大,站在她跟前的时候,总是低眉垂目地同她说话,你 回过神来,文玉松开手中的小鱼木牌,转目看向郁昶,怎么? 四目相对之时,街面上深蓝的夜色自二人中间投射进来,只有彼此的眼睛在黑暗里泛着微光。 落雪簌簌、冬夜寂寂。 往生客栈没有四季变换,这似乎也是他和文玉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冬。 他没来由地想说些什么。 可不待郁昶开口,一人扒着门框探出身来,在左右瞧过以后,蹦蹦跳跳地便出了门拉住文玉 是陈知枝。 郁昶眉梢一动,眼见着她将文玉往文记店里拖。 姑姑!姑姑快随我来!陈知枝神神秘秘地说道,面上是抑制不住的欣喜,这回叫苏见白做东。 什么?文玉猝不及防地被陈知枝拽着,连请带拉得就往铺子里去,她原想推辞的话尚未出口便整个人进了门。 似乎是用无数的糖果造成的屋子,文记店内就连空气都香甜无比,雅致独特的建筑结构与上头活泼可爱的瑞兔儿捧糖葫芦的花纹,共同组建了这座专营冰糖葫芦的神奇世界。 第343章 文玉仰面四下扫过,尽管已然见惯了天上宫阙,却仍不免生出些夸赞的心思。 凡间亦不乏能工巧匠,更何况,还有能将糖葫芦生意做得如此精、尖、深的铺面。 落在门外的郁昶看看文玉的身影,再看看廊下摇晃不止的文记小鱼牌。 奇怪,方才陈知枝还对苏见白买来的红薯和栗子毫无兴趣,怎么转眼间 郁昶目光一凛,仿佛忽然想到什么,再看向小鱼牌上的文记二字,他匆匆抬步追了上去。 而这头尚在迷糊当中,便被陈知枝请进了店内的文玉,更是茫然。 知枝她话音未落,却不知往下又该说什么好。 店内人并不多,不过三两孩童牵着大人的衣角,买到自己喜爱的糖葫芦之后,满脸笑意融融地归家去。 姑姑先请。 陈知枝将文玉拉到文记铺子堂内的桌椅前坐下,而后又是端茶送水,又是瓜果点心,一番忙碌当中无不透露着对此处的熟悉。 文玉无措地坐下,在陈知枝的各种布置下,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身侧这套黄花梨打下的桌椅,色泽光鲜、纹理漂亮,一眼瞧去便知价值不菲。 想来这坐落于市井之中的糖葫芦铺子,亦是卧虎藏龙、来头不小。 不过此刻,文玉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这些,她满脑门都是 这糖葫芦是苏见白那只狐狸要给知枝买的,她怎好喧宾夺主? 频频望向门口,文玉只想郁昶快些进来才是。 陈知枝倒是浑然不觉何处有异,忙碌的跑来跑去,扬起的马尾也透露着欢快的气息。 她这阵仗,将怀抱着各式各样果子做成的冰糖葫芦的苏见白吓了个好歹,他左右环顾着店内,再三确认陈知枝是方才与他一道进门的。 怎么会熟络地像是回了家一样? 抱着犹疑的态度,苏见白并未多话,只从荷包里取出银锭要递给柜台里的掌柜? 一个穿着红夹袄、梳着小发辫儿的半大丫头,正伏在柜台上看热闹。 其衣衫华贵、打扮齐整,虽看着年纪小了些,却似乎的确是这间铺子的掌柜。 苏见白眼角抽了抽,试探着说道:您收好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就连掌柜的亦对他不理不睬,即便是银锭也是瞧也不瞧,只一心盯着那头四处转的陈知枝。 哪里来的没礼貌的小女娃 苏见白双眉倒立,很是不解。 直至这小娃娃掌柜的从垫脚的木凳上跳下身,再从后头绕出来,越过他往陈知枝在的那一侧走去,他手中的银锭还原封不动。 顺着掌柜的身形往前,苏见白眯了眯眼,他怎么觉得掌柜的看的并不是陈小道,而是她那个什么姑姑? 枝枝姐女娃脆生生的唤道,随即有模有样地与陈知枝见礼。 陈知枝招呼着文玉的动作这才随之一停,转头瞧见来人,眉飞色舞地唤那掌柜,文宝你阿姐呢? 被唤作文宝的小小掌柜挤眉弄眼地将陈知枝拉到一旁,低声嘀咕道:我已派人去请了,她今日查账就在后院很快便来。 还有我与你说的陈知枝亦是压低声音,说话间不忘瞥向文玉那头,可记清楚了? 放心,枝枝姐。文宝紧抿着双唇,可仍旧是憋不住笑意,方才我便通通派人去请了。 乖宝!陈知枝背过身,朝着文宝竖起大拇指,动作间却又十分小心,似乎生怕叫人瞧见。 文宝灵动的目光转来转去,一直偷偷地瞄着文玉那头,忍不住同陈知枝嘀咕道:像、真像,和画上一模一样。 不是像,这是货真价实的文玉姑姑。陈知枝贴着文宝的耳朵,小声嘱咐,别露馅。 文玉眉心一拧,听不清陈知枝在同那掌柜合计着些什么。 她已经许久不曾动用法力来做这些事了。 罢了,听不清便听不清,总归不是什么紧要。 此刻,郁昶正匆匆赶到文玉身侧,见她坐得端正、并无异样之后,这才稍稍放下心,护在其手边。 文玉仰面与郁昶对视一眼,而后静坐着不说话。 她在想,是否待苏见白给知枝买了糖葫芦之后,便先启程在江阳府各处探查一番。 既是动乱,就该早些解决才是。 毕竟她与郁昶是来此处平乱,而并非冬游。 正思索间,那身着小红袄的掌柜嗖地一下子窜到了文玉跟前,几乎是同一时刻,郁昶下意识地便要抬袖去挡。 郁昶文玉急忙制止,一把握住郁昶的手腕,不会有事。 郁昶眸光一变,心知是自己草木皆兵,瞧见文玉与他紧握的手,他微微别开脸去,后退至原处站定。 哎呀!文宝惊呼一声,随即脚下一软扑到了文玉膝前,吓死我啦! 她的面颊正落在文玉怀中,在文玉瞧不见的地方回身冲着陈知枝挤挤眼。 陈知枝心下一乐,几乎要憋不住笑。 而抱着银锭和糖葫芦站在一旁的苏见白,抬手将冰糖葫芦扔进嘴里,嚼吧嚼吧的时候,一脸不忍直视地在陈知枝和文宝之间来回扫过。 莫名其妙 只有状况外的文玉,一心记挂着这位个头小小的掌柜,抬手轻拍其后背,安抚道:别怕别怕,你 我叫文宝!文宝忽然从文玉怀中直起身,挺直了腰杆拍着胸口自我介绍起来,是文记的掌柜! 哦?文玉看着眼前眸光亮亮的文宝,再悄悄店内陈设着的各色冰糖葫芦,那你便是阿姐见过的年纪最小的掌柜。 见店内的伙计皆笑眼盈盈地看向这头,文玉心知她并未撒谎,想来应真的是这家铺子的掌柜。 可看她年纪小小,倒真有些吃惊。 那当然。文宝双手环胸,下巴高扬,我三岁通算术,五岁背唐诗,如今也才八岁呢! 言罢,她面上的骄傲尚未褪去便赶紧换上了着急忙慌的色彩,不对不对,不是阿姐,是姑姑、姑姑 那样局促拘谨的模样,似乎生怕*冒犯了文玉一般,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嗯?文玉眉心一动,随着文宝的话音而上挑。 奇怪。 啊没什么没什么。忽然冲上来的陈知枝一把捂住文宝的嘴巴,同文玉打着马虎眼儿,姑姑,请用些茶水罢。 唔唔文宝挣扎着发出声音,在重获自由后眨巴着眼睛与陈知枝一同劝道,是请、请用茶。 看着人小鬼大的文宝和笑意深深的陈知枝,文玉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她轻轻摇摇头,侧身自案上捧起茶盏。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却在将要入口时顿住 鹅黄色的菱口杯上有凸起的尖尖,浑似一朵绽开的菱角花,温婉动人、别致可爱。 而盛于其中的茶汤碧绿清澈、鲜嫩油亮,隐约有淡淡的兰花香气沁出 文玉失神般地眨眨眼,氤氲的热气顿时沾湿睫羽,升腾而起的茶香也为她双瞳蒙上一层雾色。 她识得这个气味。 从前她和宋凛生闲暇时,常常用陶罐煮上一炉子沸水来泡茶汤,就着栗子年糕、瓜果酥饼,再推开窗引来一抹雪色,慢慢品尝。 敬亭绿雪的气味。 在往生客栈的时候,她所熬制的孟婆汤总是苦涩难闻,不知被往来的生魂怨鬼埋怨过多少次,就连谢必安也常笑话她。 不过她早已麻木,根本也尝不出味道,也就无从改进。 可是眼下,文玉的五感忽然灵敏起来,这一缕茶汤的香气似乎转瞬间便令她的知觉复生,叫她的记忆重现。 文玉抬眸看了眼正满怀期待盯着她的陈知枝和文宝,心中不自觉便奇怪起来。 天下茗茶万千,怎么会偏偏是敬亭绿雪。 怎么了?姑姑?陈知枝起眼动眉梢,赶忙追问道,是不合口吗?可这不是姑姑你喜欢的吗? 一连串的发问,令被她揽着的文宝也忍不住晕头转向,更莫说文玉。 她喜欢的吗? 文玉眸光一变,是她喜欢的不错,可为何偏偏是她喜欢的。 她沉默着不出声,场面一时冷下来,就连话又多又密的苏见白也看出了端倪,抱着糖葫芦猫在一旁不出声。 郁昶抬手抚上文玉肩侧,轻拍着以示安慰,同时提醒文玉回神。 他不知文玉这是怎么了,但他想让文玉好受些。 第344章 文玉摇摇头,想告诉郁昶自己没事,而后她忍不住抽抽鼻尖,近乎贪婪地回味着记忆中的茶香。 我知道!文宝灵光一现,忽然拍了拍手,转头向后头的人问道,方才说的点心果子,还没备好吗? 光喝茶确实寡淡了些! 正当此时,几位打扮利索的阿姊从柜台侧边的门帘后转出来,正正好呢!掌柜的! 文玉捧着茶盏,看眼前鱼贯而入的女郎,将一众瓜果点心流水似地摆在她手边的桌案上。 栗子、年糕、柿饼、蝴蝶酥。 惊诧的目光一一扫过,文玉越看越恍惚 这样样数数都正是她方才心中所想的,从前所爱的点心果子。 似乎看到每一样,她都能立时想起与之相关的事来。 开春的时候宋凛生和她在香樟树下烤栗子; 热起来之后宋凛生也不怕辛苦回回为她带蝴蝶酥归家; 后来入了秋,后春山的柿子她们吃了很久; 刚刚入冬的时候,宋凛生便支起陶炉子烤年糕了 文玉捧着茶盏却并无旁的动作,沉思许久后,她轻轻柔柔地抬袖小啜了一口茶汤,对桌案上的糕饼瓜果选择视而不见。 文记,从店面来看,是一家专供糖葫芦的铺子,并无旁的点心出售,却能在转眼之间便奉上这许多品类来。 一件两件是巧合,桩桩件件是 预谋。 第260章 这只菱花盏真的很精巧别致,淡淡的鹅黄色将茶汤的碧绿青翠衬托得越发清透,较之从前观梧院那套茶具也毫不逊色。 自溶洞中认下知枝起,至踏入文记铺子止,一切似乎早有预兆,指引着她前行。 文玉淡淡笑着,只不过小啜一口而已,她唇齿之间尚有留香。 茶是好茶。 文掌柜。文玉摩挲着指腹,抬手将茶盏搁在桌案上,多谢你的敬亭绿雪。 郁昶闻言心思一动,不知为何就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文玉在奈何桥畔几乎拔光了彼岸花腾出来的地方,种了无数遍也种不活的茶树,是叫敬亭绿雪。 看着杯盏中微微漾动的茶水,郁昶宁静的心绪随之生起波澜。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就这样确定。 分明当时谢必安和范无救追来制止的时候盘问了无数遍,文玉也不吭声,更是从未回答过这茶树的名字。 在脑海中纷乱无比、轰鸣不止之时,他听见文玉接着说道:只是我与郁昶还有要事在身,就不陪文掌柜用点心了。 文宝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小小的身子猛然一缩,赶紧抓住了陈知枝的衣袖,吞吐道:怎么会,姑姑你、你多用些 方才的神采飞扬全然消失不见,文宝捉着陈知枝就像捉着自己的救命稻草。 知枝,走罢。文玉目光移转,越过文宝看向陈知枝,随你去看看何处动乱,也好早些解决。 而后她与郁昶也好继续向中洲行进才是。 陈知枝僵直着身板,对文宝的拉扯置若罔闻,一双眼只紧紧地锁在文玉面上,闪烁的眸光显然并不简单。 姑姑陈知枝呆愣愣地不知该如何说,方才机灵劲儿似乎消失不见,姑姑,我 苏见白嚼吧嚼吧的动作停了下来,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陈知枝,只觉得奇怪。 陈小道还有这样局促乖觉的时候,真是一物降一物。 可她嘴唇蠕动了好半天,却始终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频频往店门口张望。 见此情景,苏见白忍不住也往外头瞧去 夜色沉沉、落雪簌簌,潜藏在漆黑一片当中的,也不知是什么稀奇事。 苏见白都能发现的事,自然也逃脱不了文玉和郁昶的眼睛。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万般无奈。 知枝。文玉心下微沉,极其不情愿地开口,江阳动乱,可当得真? 真的!动乱是真的!陈知枝身子一颤,整个人如遭雷击,姑姑,我不曾说谎话。 只是,江阳动乱是真的,她有私心也不假 文玉面色凝重,看得就连一向张牙舞爪的苏见白也收敛起来,再瞧瞧陈小道那副紧绷忐忑的样子,他忍不住咬咬牙,帮腔道:我我可以作证,近来江阳动乱确有其事。 见文玉的余光扫过来,苏见白心头一虚,赶忙撇清关系,不过这与我无关!我只是趁乱偷了几只鸡!真的! 更何况那鸡他是瞧也没瞧见,等他追过去的时候,院里就剩下飞扬的鸡毛和把他当偷鸡贼的陈小道了。 只不过这些话三言两语说也说不清楚,他索性认下,权当逗逗她,没想到却惹出后头的许多事来。 反复在苏见白与陈知枝之间确认之后,文玉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下来,却仍是极其认真地开口,既是真的,便抓紧时间动身罢,莫要在此耽搁。 说着,文玉便要起身。 黄花梨打造的桌椅是舒适,却不能坐一辈子。 在文玉出言的同一时刻,郁昶身形微动,随即上前与她并肩而立。 目瞪口呆的陈知枝听完这话连忙摆手,姑姑一路辛苦,何不先用些茶水点心,再去不迟 茶水点心? 文玉眸光一变,侧身扫过桌案上的碗碗盏盏,心中疑惑更甚。 不必,平乱要紧。 言罢,文玉不再逗留,抬步便欲往外,这文记她不想多待。 姑姑! 陈知枝心头大乱,忙不迭地追上来,情急之下竟一把捉住了文玉的衣袖。 哪有什么要紧不要紧?万事万物都不该比较,天下太平要紧,身康体健也要紧的! 此言一出,似平地惊雷在耳畔炸响。 文玉原本毫不犹豫的步伐登时顿住,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直的脊背似一把绷直的长弓。 店内的灯火在她眼前忽明忽暗、似真似幻 什么紧要不紧要。 在我心中,小玉才最是紧要。 她忽然想起宋凛生,想起宋凛生说过的话。 间隔的数百年早已将记忆和现实割裂成无法拼接的两半,可陈知枝的一句话却几乎要将她拉到从不敢忘的过去之中。 天下太平要紧,身康体健也要紧。 文玉心中默念着这两句话,喉间忽然生出阵阵哽咽。 文玉。察觉到不对劲的郁昶冷眼一扫,挥袖便将陈知枝从文玉身前拂开,如何? 骤然之间的变化令文玉回过神来,知道郁昶做了什么的她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接陈知枝。 我没事,放心。文玉极快地答道。 无论如何,她不会要陈知枝有事。 郁昶亦知道这一点,因而手上并未带什么力道,只是将陈知枝与文玉分隔开而已。 文玉的心思,他就算不能全然知晓,却也能猜到八分。 手中空落落的陈知枝垂眸扫过自己的掌心,而后猛地抬头再次扑向文玉。 她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不能功亏一篑。 姑姑,那你听我说陈知枝左右环顾着,看着柜台旁一丝动静也无的门帘不禁焦急起来,姑姑,我、我是说 她只是想为姑姑奉上一些她喜欢的瓜果,能够留姑姑多待些时候而已。 可如今要正经解释起来,她又觉得这话站不住脚。 陈知枝百口莫辩,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你们怎么欺负人啊!苏见白从犄角旮旯里冒出头,转眼间便横在文玉和陈知枝中间,有吃有喝还不愿意?真是不知好歹! 文玉专注于陈知枝,对苏见白的这番话置若罔闻。 倒是郁昶,冷眼睇过去,顷刻便叫苏见白收了声。 虽知道他是好意,可陈知枝还是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说到底,这是她与姑姑之间的事,一句两句的说不清楚的。 她心中忐忑不已,只能无奈地上前将苏见白薅开,姑姑 见其好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文玉淡声答道:启程罢,知枝。 姑姑陈知枝张口匆匆唤道,话音间的局促张惶难以掩盖。 文玉心有不忍,面色却无波。 她不能再此处逗留太久。 若江阳真有动乱,她不会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可若是没有,她便得加紧日程往中洲去。 文玉不再回头,直截了当地向门外走。 姑姑留步 可不待文玉迈出两步,陈知枝的呼唤便又在身后响起,万般无奈之下,文玉仍是心有不忍。 第345章 知枝文玉眉心微蹙,回身之际同样思量着该如何劝阻陈知枝,你 尚未出口的话语尽数咽下,文玉的喉头忽然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看着眼前掀帘而来的女子,绫罗锦绣、乌发满头,浓浓的书卷气自其含蓄的眉眼中生发出来,叫其每一步都走得似蝴蝶翩跹。 不是知枝。 文玉一默,忽然有些理不清眼下的情形。 那女子一身天青的衣衫,袖口上开着半朵玉兰,只可惜不知是不是打翻了砚台,叫洁白的花瓣染上了点点墨渍。 可她能确定,方才那声留步,确是这女子所说。 那便更加古怪了。 陈知枝是陈勉与枝白的孩儿,唤她一声姑姑,自是应当,她也愿将其当做自己的小辈。 可眼前这位青衣女郎 眼前她撇下珠帘,自柜台前绕过来,同陈知枝和文宝对视后便径直往文玉这头来。 阿姐!你怎么才来!文宝小声地嘀咕着。 陈知枝则是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 这些细微的声响和变化,自然逃不出文玉和郁昶的双眼。 郁昶不着痕迹地拦在文玉身前,半沉着眼眸静观其变。 姑姑有礼。青衣女子定定地看了一眼文玉,而后低垂着眉眼颔首道,久仰姑姑大名,今日竟有缘得见,我实在是 文玉眉心一拧,异样的感觉自心海翻腾,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探寻的视线越过此人看向后头的陈知枝,文玉正欲发问,却又冷不丁地被身后乍然响起的呼声打断。 文玉姑姑! 姑姑 有那么一瞬间,文玉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幻术,说不准她与郁昶是掉进了鸽子精的老巢。 定然如此,否则她怎么会老是听见咕咕咕咕咕的声音。 姑姑,季白见过姑姑! 此一声起,文玉心思聚拢,身后席卷而来的风声和寒意,能看出身后之人的焦急和紧张,也不难说明文玉此刻的处境。 真是前后夹击啊 闭了闭目,文玉压下重重疑虑转身 一同样身着狐裘的男子与另一黄衫男子并肩而立,只是他面容整洁、鬓发端庄,只袖口露出来的月白里衣出卖了其来得匆忙。 而那黄衫男子霜雪满头、眉宇浸湿,随意拢在脑后的马尾更是散乱不堪。 他大口喘气、不拘小节,一双亮晶晶的小鹿眼直勾勾地盯着文玉,丝毫不掩饰其中的好奇和雀跃。 见文玉看过来,他更是壮着胆子再次说道:姑姑,我是季白。 季白。 文玉的记忆中并无这个名字,她只觉得陌生。 好在郁昶与她背靠着背相依而立,令她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文玉并未出声,眸光转动间,径直越过季白往外头看去。 一匹喘着粗气的白马和一顶素色的小轿正停在文记门口的小鱼牌下头,显然是这狐裘男子乘轿而来,季白则是纵马驰行。 可无论是乘轿还是骑马,这两人共通的一点便是行色匆匆、步履急促,裹挟着满身的冰凉与清冷自夜色中穿行而来,直至跨入文记 可是,文记当中究竟有什么值得如此? 文玉满腹狐疑,犹豫的目光四下扫过,却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就算眼前的季白唤她姑姑,她也不能将其与自身联系起来,只感到莫名其妙。 自开灵智始,至今日止,她相熟之人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哪里会冒出这样多的小辈唤她姑姑。 她还是那句话,若说她是陈知枝的姑姑尚且勉强,这几人 不会是认错人了罢? 第261章 闻季白掸掸肩头的落雪,一面解了外头披风,一面往文玉跟前冲。 这可是活的姑姑,不是画卷上的姑姑。 而周遭的陈知枝、文宝等人静默着不出声,只有先前布置茶点的女郎依照礼数唤道:闻四公子。 闻四公子,闻季白? 文玉眼前这所谓的闻四公子径直奔来,忍不住将视线投向他身后的狐裘男子。 雪白的茸毛将其簇拥着,文弱秀气的面容很是白净,周身透露出一股雅正端方的气质来。 宋二公子。 文玉听到那些女郎这样唤他。 宋二公子。 这称呼她并不陌生。 宋凛生在家中行二,从前宋伯也是这样唤他。 文玉目光凝结,一寸一寸地拂过眼前之人 身娇体贵、文弱多病。 当初宋凛生亦是清俊消瘦,却较之更为挺拔一些。 可见同样是宋二公子,却是天差地别、毫不相关的两个人。 姑姑闻季白一把拉起文玉的双手,却在即将冰到文玉的瞬间撤回,真的是姑姑!宋雪川!你快看 宋雪川,宋二公子。 文玉后退一步,正撞上转过身来的郁昶,察觉到涌动的气流,她下意识地便握住他的手腕。 郁昶略显不耐的眉眼瞥过堵在眼前的两人,紧了又紧的掌心最终在文玉的安抚下松开。 什么闻四公子,宋二公子? 区区凡人,有何不同。 察觉到郁昶的心绪,文玉宽慰似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那所谓的宋二公子,宋雪川并未理睬闻季白一惊一乍的呼喊,而是拢了拢衣袖,整理仪容之后缓步上前同文玉见礼。 雪川见过姑姑。宋雪川微微喘息着,似乎尚未能顺过气来。 文玉抬眼扫过他见风就倒的身板,不禁蹙了蹙眉 真是盏美人灯。 虽然这宋二公子同那闻四公子所唤之人,除了她貌似没有什么第二种可能,可文玉仍是不肯轻易应声。 抬眼将两人打量个大概,文玉握着郁昶回身 正对着微微垂目的陈知枝。 文宝双手拉着知枝的衣袖,半个身子藏在她后头,探头探脑地看着文玉。 而那身着天青衣衫的女子又惊又喜的目光与文玉相接,又略带焦急地看向她身后。 咳咳宋雪川涨红着脸,似乎再也憋不住般咳出了声。 天青女子闻声而动,自身旁女郎手中接过暖炉,匆匆几步越过文玉将其塞到了宋雪川怀里。 小濯。她语带关怀,似乎与之很是相熟,没事罢? 我没事宋雪川白净的面容逐渐镇定下来,微微笑道,衡姐。 文衡文掌柜闻季白双眉倒立,就差吹胡子瞪眼,怎么就有他宋雪川的,没我闻季白的? 闻良意。文衡眉心微拧,嗔他一眼,没大没小的,当心我告诉你哥哥去。 可话虽如此说,文衡手上动作却没停,从旁取来另一只手炉同样给了闻季白。 一时间,文记铺子内寒气消散、暖意融融,众人说笑声充斥其中,更显得热闹非凡。 苏见白左右打量着,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只能默默地抬脚缩到陈知枝的身后,与文宝挤在一处。 做什么?文宝并不怕生,瞧见苏见白也不见外,别挤! 你待得我待不得?苏见白嘀嘀咕咕地,并不挪动。 文宝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之人,虽然生得好看,却没想到竟是个无赖。 这是我知枝姐。 这是 苏见白的声音戛然而止,飘忽的眼神扫过陈知枝,他似乎想不出个什么确切的词来形容他们的关系。 陈知枝无暇顾忌身后闹腾斗嘴的两人,略带兴奋却又十分心虚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往上抬 直至与文玉四目相对。 看着知枝哆嗦的肩膀,文玉心中一叹。 即便她再如何迟钝,眼下也有些明白过来。 这文记铺面内,除却她与郁昶,还有不明所以的苏见白,恐怕余下的人之间皆是知交故友、熟稔非常。 文玉心中并无什么悲喜哀怒,只是略有些好奇,她不过随意在街面上跨进了一家糖葫芦铺子,怎么会招出这样多的小鸽子来。 咕咕咕地叫得她头晕。 铺面是苏见白选的,可与掌柜打交道的却是 知枝。文玉淡声唤道。 她想她需要一个解释。 陈知枝眨巴着眼睛,显然也明白文玉的意思,只见她一步一步地往这头挪过来,磨蹭了半晌才在文玉身前站定,面上的难以掩藏的羞赧。 姑姑 瞥了一眼旁边的郁昶,陈知枝壮着胆子将文玉原本握着郁昶的手捧起,放软了声音撒娇道:姑姑你先请坐,喝喝茶吃吃瓜。 第346章 文玉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却难以抑制地柔软下来。 今日是她与知枝再会的第一日。 知枝既出言,她自然肯依。 见有些眉目,陈知枝眉梢一扬,朝后头的文宝使了个眼色。 文宝也很是上道,当即抛下尚在说话的苏见白,一路小跑到文玉身侧,与陈知枝分列左右拉着文玉回案前坐下。 姑姑请用。文宝双手捧着蝴蝶酥,献宝似地端到文玉眼前。 尚在远处的文衡、闻季白和宋雪川见状,亦快步行来,围拢在文玉左右。 不好不好。闻季白窸窸窣窣地剥开栗子,嫩黄的果肉色泽漂亮、滋味香浓,还是先尝尝糖炒栗子。 宋雪川眉目柔和、眼眸清亮,静静地取来橙红的果子,柿饼也好。 姑姑用些热茶?文衡手腕翻动,新添的茶汤氤氲着丝丝热气,是敬亭绿雪。 文玉心中明了,她自然知道是敬亭绿雪。 看着随她落座而一道过来的郁昶,文玉心下稍安。 还是先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罢,知枝? 忽然被点名的陈知枝挠了挠头,淡淡的红晕漫上双颊,姑姑,你且看看此处是什么地方? 方才进门之时她便已然看过了,文玉脱口而出道:文记。 那文记是做什么营生?文宝歪着头接话,亮晶晶的眼眸盯着文玉的眨也不眨。 文玉沉吟片刻,不明白这与此事有什么相干,可她仍照实答道:糖葫芦。 只是 问这个做什么?文玉垂目,看着半趴在她膝前的文宝,忍不住打趣,文掌柜? 嗯文宝摇摇头,稚嫩的声音一本正经地反驳,我不是文掌柜。 此言一出,文玉眉梢微动,方才这小女郎还自称的文记的掌柜呢,怎么转眼的功夫就变了卦? 不待文玉追问,文宝主动倾身靠过来,神神秘秘地说道: 姑姑才是文记真正的掌柜。 我?文玉瞬间失声,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虽与这文记掌柜同姓,却不过是巧合,怎么忽然之间便成了文记的掌柜。 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姑姑可还记得曾经说过的话。文衡笑眼盈盈,甚至有星星点点的水光闪耀其中,要开一家专营糖葫芦的铺子。 开一家专营糖葫芦的铺子。 文玉喉头一哽,眼眶瞬间热起来。 你不是很喜欢那条街面上的糖葫芦吗?不若我们便在那街面上开满卖糖葫芦的铺面,如何? 不如何,哪有人开一条街都是糖葫芦铺子的? 那时她与宋凛生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她自然是不曾忘记,那些记忆被她揉开了碾碎了,一点一点地反复回想过无数遍。 穿过山水、越过百年,如今玩笑中的糖葫芦铺子就在她的眼前,文玉一时间竟恍惚起来。 她分明记得,后来杂务繁多,开铺子的事便搁置下来,不曾实现。 怎么会 便是文记。文衡情动,声量也高了些,是姑姑你的文记。 我的?文玉眼睫轻颤,仍是无法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姑姑,我是文衡,小字均成。文衡搁下茶盏,后退半步毕恭毕敬地向文玉正式见礼,今日头一回面见姑姑,想必有些陌生。 文宝,文福生。文宝有模有样地在自家阿姐身旁站定,同样作揖向文衡道,阿姐,是这样吗 文衡面带笑意,肯定地颔首,但文家有位先祖,姑姑定然熟悉。 在文衡坚定的目光中,文玉听见她说这那两个字: 文珠。 眼中忽然十分干燥,而后又湿热无比,荡漾着的波光几乎要载出一只小船来。 文玉如鲠在喉、思绪一空。 文珠。她不知道什么文珠,只记得 从前也曾叫过宋珠。文衡点点头,满目期许得想要文玉想起更多来,阿珠。 阿珠。 文玉双眸骤然亮起,高抬的眼帘也不难说明她此时的震动和心惊。 她自然记得阿珠,还有阿沅。 只是当时为了读书念学的事,她将阿珠阿沅二人记在宋凛生名下,一道改了姓,称作宋珠、宋沅。 怎么会? 陈知枝俯下身,趴在文玉跟前拉着她的手,文珠阿姊长大以后,选择从姑姑的姓氏,改唤文珠、开府别住。 姑姑可还记得,当初沈绰姑姑赠与姑姑的那四条街面的房契、地契。陈知枝的指腹在文玉掌心来回摩挲着,似乎想以此给她一些宽慰。 是。文玉沉吟着,低声应下,只是后来那些身外物我也不知丢去哪里 那时候宋凛生身死魂消、师父不见踪影,她忙着追去轮回司寻谢必安,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房契地契。 于她而言,不过是废纸一张。 洗砚叔父 说这话的时候,知枝悄悄打量着文玉的神色,唯恐她会伤怀落泪。 见其面色还好,陈知枝接着慢慢说道。 洗砚叔父将其全数赠与文珠阿姊,而阿姊也经营得当,除却这间糖葫芦铺子,文记名下还有古董文玩、丝绸布帛、当铺钱庄等一干生意。 这些话,文玉没怎么注意听,她一门心思全然扑在文珠身上,默默回想着当时还是个与她一样爱吃糖葫芦的小女娃的文珠。 她又是经过怎样的一番闯荡与历练,才能将这些铺子接手,才能创立文记,才能将营生盘活。 文珠文玉低声念道,晦涩难言。 原本将她与阿沅记在宋凛生名下,便是为了将来她二人能有所依托,能在宋宅的庇护下安心读书。 怎么会喃喃自语间,文玉有些想不明白。 怎么会改作文姓呢? 陈知枝眸光一转,登时便明白过来,对于姑姑的疑惑,她或许有答案。 在姑姑以前,江阳府没有文姓的人家。 垂下眼睫,陈知枝似乎也沉浸在那段回忆当中。 文珠阿姊想以己身,在姑姑以后,让人提起江阳来,都能知道有一户姓文的人家家。 话音一顿,陈知枝仰面看向文玉,宽慰般地捏了捏文玉的掌心,这样,姑姑再回来江阳的时候,便有家可归、有处可去。 似春雷乍起、夏雨轰鸣,文玉的脑海中瞬间空白。 有家可归、有处可去。 第262章 难以置信的目光下移,渐渐落在跟前的陈知枝身上,文玉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三百年来,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竟有人想着她、念着她,怕她回找不到路,会无处可去。 文珠。 再往后看去,文衡牵着文宝规规矩矩地站在她跟前,一双眼眸中情难自已、水光漾动。 你是文珠的后人。文玉艰难地开口。 流光飞逝、故人不在,可总有痕迹证明她们曾经来过。 就算凡人的一生与她而言不过须臾,可是 文玉深深地凝望着文记铺子内的每一寸。 甜蜜的冰糖气息混合着山楂果子的青涩,生发出独特的香气来,将她紧紧地包裹其间,就好似被文珠温柔的双臂抱着。 她与文珠相伴须臾,这份情谊却跨越百年。 是,姑姑。文衡肯定地颔首应道,这是小妹文宝。 文玉看着文宝圆溜溜的眼睛,忍不住牵动唇角、微微一笑。 眼见着文玉的眉眼放松下来,立于她身侧的郁昶亦稍稍安定了些。 这本就是文玉应当经历的,他不会阻止也不会妨碍。 只求她宽心些许便好。 不过话虽如此说,郁昶心中却是一黯,此行本该直奔中洲,是他劝文玉下来走走。 如今来看,也不知是对是错 忽然,文玉似乎想起什么一般,向文衡追问道:你既是文珠后人,想必知道宋 可话一出口,文玉便当即收住,她看向方才众人口中的宋二公子,似乎有些隐约的感觉。 文衡亦是机敏,立时也明白过来,同一旁的宋濯和闻良意致意,同时也与文玉答话。 这两位是宋家的二公子宋濯和闻家的四小子良意。 宋濯和闻良意应声而动,依次向文玉见礼,乖觉地唤道:姑姑。 第347章 可安分不到一刻,闻良意便不甘心地嘀咕道:喂喂喂文衡,怎么他就是二公子,我就是四小子,你 文衡淡淡地横了一眼闻良意,似乎在叫他赶紧住嘴,可闻良意一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总也不听劝。 无奈的宋濯上前一步,其宽阔的狐裘领子将闻良意遮了个严实,以防其在姑姑面前丢丑。 见宋濯面上的淡淡歉意,文玉颔首算作应答。 姑姑大约猜得到。陈知枝接过话头,接着往下说,宋濯是宋沅兄长的后人,而闻良意自然是闻伯父和周先生的后人了。 闻伯父,周先生。 这样的称呼再结合知枝的身份,文玉逐渐明白过来。 宋濯的身份倒是在她意料之中。 只不过这位闻四公子,闻良意 竟然会是闻彦礼和周乐回的后人吗? 这岂非说明,到最后周乐回与闻彦礼终于还是在一起了。 到此刻,文玉难以抑制地再次想起师父说过的那句话 山海自有归期,风雨总会相逢。 在经历过那些离别爱恨之后,周乐回和闻彦礼总算有个好结果。 只是那时候周乐回和闻彦礼二人一刀两断,如今她与宋凛生阴阳相隔。 文玉心头一滞,随即极快地掩饰过去,反握住陈知枝的手,颔首应声,嗯。 陈知枝仍十分谨慎地留意着文玉的神色,但却也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这数百年来,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情,除却她娘亲的交代以外,她也早就想一桩桩一件件地说与姑姑听。 宋濯在家中行二,上头还有个兄长宋屿在上都*做官,今夜是赶不回来了。 方才接到文宝的消息,我已去了信,想必兄长不日便能回来面见姑姑。 宋濯掩面轻咳,赶忙解释着。 这话一出,文玉转眼便看向文宝,就等着她开口。 这个,都是我的意思陈知枝缩了缩脖子,低声交代道,我方才是与文宝商量派人向宋濯和闻良意递消息 文玉笑而不语,其实事到如今,方才知枝踏进店内盘算的一切,就如同风吹云散、水落石出,她已然猜到大半。 见她不甚追究,陈知枝赶忙将话题岔开,接着往下说。 而闻良意,也就是闻季白在家中行四,更是有三位兄长,伯徽、仲夏、叔秦。 闻季白捏着蝴蝶酥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应声,诸位兄长如今都不在江阳,请姑姑见谅。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恨不得将江阳府数百年来的变迁皆讲给文玉听。 方才还说这几条街的房契地契呢。陈知枝笑着添上茶水递到文玉跟前。 姑姑可知如今的承平王沈璧,便是当日昭成殿下,也就是沈绰姑姑与霜成伯父的血脉。 承平王沈璧。 文玉默念着这个名字,想起从前沈绰阿姊和霜成兄长的风采,似乎亦能窥见这位承平王的姿容。 姑姑放心。文宝颇为得意地拍拍胸脯,我也给沈璧阿姊去了信,想必不日她便能回来。 姑姑猜猜如今江阳府的新任知府是谁?闻良意叽叽喳喳地挤进来,似乎生怕没了他说话的地儿,保准你不猜不知道,一猜吓一跳。 闻四,你若是皮紧陈知枝闭了闭目,右手握拳。 不,不不不。闻良意闪身缩到宋濯身后,赶紧告饶,陈女侠息怒。 噗嗤 沉默许久的苏见白总算看清了如今的形势,原本不欲打扰这场盛大的亲友见面会,可听到这里实在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陈女侠? 他竟不知陈小道这点微末功夫,竟也有人称之为女侠? 可是嘴上笑着,心中却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古怪,驱使着他不住地看向所谓的闻四。 苏见白陈知枝眼刀一横,懒得同他计较,只咬牙切齿地警告道。 反倒是闻良意,一听见陈知枝的话音,便发觉不妙,好心地拉着苏见白往一旁去。 目送他二人拉扯着走远,陈知枝没好气地瞪瞪眼,这才回身同文玉说道:姑姑别在意,闻四说话一向如此不着边际。 如今的知府唤作贾亭西。文衡看看闻良意,再瞧瞧知枝,笑着解释道。 他的名字姑姑兴许不认得。陈知枝顺过气来,脸上又有了笑模样,但是当日的贾阳生,姑姑还有印象吗? 阳生。 文玉颔首,只是那时他随 后来过了几年,他考取功名又回到江阳。也就在此处扎根了。陈知枝无悲无喜地说着,没带什么特别的情绪。 她知道贾阳生跟着的那人与她娘亲、爹爹有些过节,可百年逝去,往事随风,她也不在乎这些。 原来如此。文玉明白过来,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还有学堂的申先生。宋濯拢着狐裘,即便是在屋内也不曾褪下,他后来亦考中功名,去了明淮府任职,明德学堂便交由周先生一道打理。 如今申伯父的后人赵奇瑛与文宝的年纪相差无几。陈知枝昂了昂头,朝着闻良意的方向示意,二人皆在闻家的学堂念书。 诶闻良意抻长了脖子往这头看,也顾不上新结识的朋友苏见白了,我可全听见了! 一面说着,闻良意一面撇下苏见白又小跑回来,直到在文玉身前站定。 还有我二叔呢! 二叔? 文玉定定地看着闻良意,她有些想不出惊才绝艳的闻彦礼与腹有诗书的周乐回所结合的后人,竟会是闻良意这样跳脱活泼的性子。 可出乎意料的是,方才还七嘴八舌的众人,此刻忽然都沉默下来。 陈知枝犹豫着如何开口。 这三百年来,她从未打听到姑姑的行踪,若不是今日遇上,还不知会待到何时去。 可要她开口重提当年之事,她还真有些无从下手。 反倒是闻良意眼珠一转,便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我二叔闻彦姿呀! 彦姿。 文玉自然不会不认得彦姿,可她不是托敕黄将彦姿送上了藏灵仙山 眸光一转,眼前的闻良意面色纯粹、不似作伪,文玉实在好奇起来。 论资排辈,无论如何彦姿也不该是闻良意的二叔,这是 当年姑姑离开江阳之后,有些不是秘密的秘密也随之公之于众。 不是秘密的秘密。 文玉眉心一蹙,她似乎知道闻良意所言为何,怕是指她当时飞升之事。 此事即便旁人不知,想必在场的洗砚几人还是知晓的。 既如此,闻家会知道也不足为奇。 只是洗砚知道之后,会怪她吗 文玉默不作声。 闻良意少见地放低了声音,恭敬地同文玉答着话,先祖闻彦礼与周乐回便认回了闻彦姿,但其身份特殊 说这话的时候,闻良意难以抑制地瞄着文玉。 从前只见过二叔和知枝姿容不老、修为高深,如今见了姑姑,算是第三位。 虽然他早有预料,可真当到了姑姑跟前,亲眼所见之时,仍是会为其和画像当中别无二致的容貌而感到惊叹。 青春永驻、是为长生。 因而闻家每一代子孙皆遵从祖训,将闻彦姿奉为家中的小公子。 无论家中有兄弟几人,皆要为闻彦姿在族谱上留下一个名姓,以便其在江阳行走,或用以解释他长生不老、容颜依旧。 到了我这一代,父亲并无旁的姊妹兄弟,他便做了我二叔。 闻良意长舒出一口气,其实他与三位兄长自幼便被教导着,若是真有见到姑姑的这天,该如何与她说明二叔的事情。 可他虽心中常记着,却没想到他会有这个幸运见到姑姑,毕竟他的祖父,便是空待一生也不曾得见。 不过二叔神龙见首不见尾,已有好些年不曾回过江阳。闻良意瘪瘪嘴,颇有些无可奈何,对外我们一向称他外出游历、归期未定。 今夜,恐怕姑姑与二叔是见不上面了。闻良意绷直唇角,无奈地摇头。 此言一出,文衡与宋濯面面相觑,皆有些沉默。 也怪她们考虑不周,今日不是这个不在,便是那个不在,仅余下她、小宝、小濯、良意和知枝五个,面见姑姑,未免失礼。 第348章 文衡双颊一热,同陈知枝打着眼色。 很快意会过来的陈知枝环顾四周,赶忙又为文玉添了些热茶。 姑姑似乎对当年之事并无介怀,这般她便放心了。 文玉眸光一划,细碎的波点在眼角闪过,不同于众人的扼腕叹息,她反倒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看未必。 文玉抬袖端起那只菱角杯,嗅着荡漾其中的茶香,却并不急着饮用,反倒是慢悠悠地看向身侧之人。 你说呢?郁昶。 第263章 一向保持着高度警觉的郁昶,此刻也不例外。 室内令人沉醉的香气和热闹非凡的重逢皆无法左右他,他像是遗世独立的旁观者,永远强迫自己清醒着。 嗯。郁昶惜字如金,眉眼却万分柔和,有人。 文玉捧着茶碗,阵阵暖意自指腹升腾而起,逐渐沁入皮肤,直往她心头钻去。 层叠的过往和流逝的时间,令她也难免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可眼下周遭的气息忽然将她拉回现实,甚至与从前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连接。 我去请他进来。郁昶言简意赅,随即便要动身。 一手按住郁昶,文玉径直将他安置在了身侧的长椅上,顺手为他添上茶水。 坐下。文玉微抬了抬下巴,喝茶。 郁昶又不是她的奴仆,怎么好一直站在她身后,为她忙左忙右。 眸光落在那只鹅黄茶盏上,郁昶面色一暖,与方才看向苏见白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也是。郁昶乖乖端起茶盏,却似乎会错了意,请他我还不必亲去。 言罢,郁昶以指背轻弹了弹杯壁,盛于其中的茶汤便随之晃荡起来。 与此同时,屋外朔风呼啸、落雪有声,似乎阵仗更大了些。 而有人从屋檐上一跃而下的声音也毫不遮掩,径直落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我看你还是这么讨人厌。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尽管数百年悄然逝去,可这直来直去、当场发作的性子,还算是有从前的踪影。 文玉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 待他进来还不知要如何找郁昶的麻烦,是一哭二闹还是喋喋不休,她可管不住。 寒风吹彻,门页大开。 阵阵冷峭的气流似终于找到了攻防的缺口,争先恐后地往里涌,将内室暖烘烘热度冲的四分五裂、分散开来。 文衡抬袖抱住文宝,宋濯则牵起狐裘衣摆拦在了他衡姐身前。 姑姑陈知枝惊呼一声,忙往文玉前头冲,生恐出现什么乱子。 苏见白身形一动,立时与陈知枝并肩,两个人竟有几分莫名的默契。 咦只闻良意丝毫不乱,又惊又喜地看向门口,二叔! 来人身形挺拔、容色俊逸,一身玄袍叫风声卷得翻飞不止,看起来竟有些狼狈,而他发梢上还沾着厚厚的落雪,更是 闻彦姿一脚跨进门,随意地一拂袖,身后的门页便自顾自地关上。 堂内的一众小辈,他皆不陌生。 而这场风雪的始作俑者,他更是熟悉。 闻彦姿淡淡地横了郁昶一眼,却不似从前那般喜形于色。 可还是不难看出他方才那话正是对郁昶所说。 文玉眸光微动,扫过一旁猫着身子却探头探脑的苏见白,她还说这只毛狐狸有几分彦姿昔日的风采。 可如今来看,彦姿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她虽料到来人是彦姿,却不曾想过似乎并非三百年前的彦姿。 思及此处,文玉心中一顿。 她亦不是三百年前的文玉,不是吗? 郁昶停下手中的动作,屋外的风声立时止住,似乎终于得了空,他这才慢条斯理地饮起茶来。 对于闻彦姿的怒骂,他并不放在心上。 从前在观梧院的时候,他与闻彦姿很少碰面,统共寥寥几次而已,却不知是何处将这小白杨得罪至此。 不过,他不在乎。 二叔待闻良意看清来人,更是喜不自胜,二叔,竟真是你! 说着,他便三步并作两步,一骨碌便扑到闻彦姿身前。 众人见了,也以陈知枝为首同其见礼,见过二叔。 闻彦姿转眼扫过堂内,颔首以作应答,待目光落在闻良意身上时,忍不住揉了一把他蓬松的发顶。 而后,其一言不发,径直越过众人朝着文玉走过来。 褪去了从前的少年意气,如今经过沉淀的闻彦姿身上有一股隐隐成熟的张力开始崭露头角。 随着他步伐前进,其身后微微荡漾着的高马尾,看起来很有劲头。 与文玉记忆中那个又怂又呆、张牙舞爪的闻彦姿,确实大相径庭。 既熟悉,又陌生,不外如是。 我在附近察觉到你的气息,就跟过来看看。 不待文玉开口,闻彦姿先出了声。 三百年,今夜是他头一回感知到文玉的气息。 这女人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叫他好找。 我文玉沉吟着,思索该如何答话。 她早先一直在轮回司任职,不曾回过人间,自然也就无迹可寻。 只是今日骤然出现,闻彦姿竟恰巧能察觉到她的气息?这是何等的修为 闻彦姿身量高,站在文玉跟前已然不是从前那个在她肩头打转的半大小子,此刻他垂眸看着文玉一言不发,沉默的样子竟有几丝居高临下的意味。 看着眼前活生生的文玉,闻彦姿一时又气又怨,更是莫名生出许多委屈来。 那时候郁昶也不见,文玉也不见,整个江阳府,竟没有适合他的去处。 幸而后来敕黄君找上了他,说文玉为他寻好了拜师求学之地,可他想再见文玉一面,却始终不能够。 一消失就是数百年,只言片语也不曾留下。 还活着就行。闻彦姿淡淡扫过堂内的众人,最后同文玉示意,你既重回江阳,这些保佑子孙的事你自己看着办,我先告辞。 话音未落,闻彦姿甚至不待文玉有所应答便要转身离去,步履间竟无一丝犹豫。 就好像后头有什么东西追来一般着急忙慌的。 等等!文玉搁下茶盏,骤然起身,你和藏灵神君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此言一出,闻彦姿应声驻足。 他上藏灵仙山拜师学艺之事,原本就是文玉托敕黄君为他寻来的机缘。 文玉会知道藏灵神君,不足为怪。 只是她一开口便这样问,很难不让他猜想文玉是听说了些什么。 他与藏灵神君 眼见着闻彦姿身形一顿,僵在原地,文玉心中忽然有了几分确定。 传闻大约是确有其事。 彦姿文玉上前一步,低声唤道。 她不知这百年间,彦姿在藏灵仙山过得如何、是否如意,眼下再想问些什么更是难以开口了。 一片沉默之中,闻良意拉着苏见白毫不客气地问道:什么藏灵神君,谁是藏灵神君? 你不会问你二叔?苏见白不耐烦地推开闻良意,转而往陈知枝身旁靠去。 闻良意的好奇无人理睬,文玉的问话同样无人回答。 闻彦姿闭口不言,缄默半晌后,毫不犹豫地抬脚便走,似一阵夜风般刮出门去。 微微晃荡的门页逐渐合上,将他的身形与众人的视线隔绝开来,再见不到其半片衣角。 文玉若有所思地看着闻彦姿离开的方向其步履匆匆、发尾晃动,倒像是 落荒而逃。 我见他修为高涨、内力精进。郁昶轻轻摇头,吹拂着盏中的茶汤,你不必挂心。 他的话似雪夜燃灯,令身处迷途当中的文玉稍稍安定下来,她回身转过来 文衡和陈知枝领着一种弟兄姊妹,正眼眸亮亮地盯着她看。 是啊,姑姑不必放在心上。闻良意面露歉意打着圆场,二叔二叔一向如此来去如风。 是啊是啊文衡附和着,姑姑还是快请落座。 文玉看着众人略显尴尬的笑脸,不由得颔首回应。 且随他去罢。 待她这头的事处置妥当,再专程前往藏灵仙山向彦姿赔罪,顺道也好拜访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藏灵神君。 她与藏灵神君其实没什么交集,只是曾经听师父说起过。 藏灵仙山上头有一位藏灵神君神力通天、修为高绝,最紧要的一点是其还没有亲传的徒弟。 第349章 这也是后来她会想到让敕黄将闻彦姿送上藏灵仙山的原因。 文玉环视一圈,知枝、宋濯、闻良意,文衡和文宝。 从前的人都各有归处,就连贾大人和阳生亦有了结局,唯一没听说的 穆大人的消息呢?文玉转向陈知枝,问道。 这陈知枝面色一紧,迟疑着答道,临园口人去楼空 言罢,她不忘瞧瞧文玉的面色,看是否接着说下去。 后来洗砚叔父将临园口买下,交由文珠阿姊打理着。陈知枝思索着,似乎想不出什么旁的特别之处。 正是。文衡听她这样说起,倒有些印象,临园口那处宅子我曾去过。 临园口是江阳最著名的建筑群落,曾经生活在那里的人非富即贵,留下的宅院亦是精美不凡。 确实是人去楼空文衡仔细回忆着,生怕漏掉哪处细节,不过堂内的桌上还留有一封红布包裹着的碎银子。 什么?文玉脑海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从前的事来。 红布封的碎银。文衡似乎被文玉忽如其来的追问吓得一惊,却仍是如实答道,听母亲说不曾有人动过,一直小心保存在原处。 这我知道!一直在旁边乖乖听着的文宝接话道,神奇的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文宝伸出两手抓了抓,故作高深地在众人面前绕了一圈。 一直到数百年后的今日,那红布封竟然仍然完好、不曾腐朽哦 文衡忍俊不禁,一把揽过自家小妹抱在怀里。 旁边的宋濯见了,自发地便行至文衡身侧,为她帮手。 至于闻良意更是见怪不怪,这桩事他不知听文宝说过多少回了,没什么稀奇的。 苏见白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不过是寻常的小把戏,保持事物不腐,这样的程度他也能做到,便不觉得新鲜。 在场的众人,唯有文玉和郁昶沉默不语。 短暂的对视后,她二人几乎是同一时刻想起那时的一桩事来。 用红布封包了碎银子赠给亲近的女子,是江阳府九月初一过女儿节的习俗。 宋凛生曾在夜游河湾的时候送给文玉。 郁昶也曾收到过洗砚所赠的红包。 文衡所说的红布封既在临园口,想必是穆大人留下的。 可是他想送给谁?又为何不曾送出手呢? 如今要问,却无从知晓答案了。 他没再回来过?文玉喃喃道。 穆大人吗?陈知枝略一偏头、疑惑尽显,不曾了,后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话音落下,陈知枝似又想起什么一般,赶紧补充道。 就连爹爹在江阳府任职一直到辞官,也不曾再见过这位穆经历。 文玉沉默以对,不再追问。 故人尽数凋零,仿若琼花辞树。 除却彦姿,当时的众友人皆是肉体凡胎,其结局大约逃不过一抔黄土。 胸腔起伏不定,莫名的气流在其中横冲直撞,令文玉憋闷得紧。 她没来由的很想知道,穆大人最后归于何处。 第264章 一番思索,文玉轻抬两指置于身前,闭目凝神念道: 轮回司孟婆文玉,召无常大人前来问话。 可这话一出口,文玉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身处何地。 只不过眼下才想起来似乎晚了些。 文玉懵了片刻,而后极快地睁开眼,略显无措地看向身侧的郁昶。 后者捏着茶盏,向来淡然沉寂的眉眼也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 按说知枝与文衡等人,皆是家中小辈,对她的事亦是一清二楚,便不会为了她的身份而困扰。 可她当着众人的面召唤黑白无常,是否仍是有些越界 姑姑请便。文衡笑眼弯弯,一副全然理解的样子,不妨事的。 毕竟她们从小便知道姑姑的事迹。 这些妖魔鬼神之说,早已在心中生了根发了芽,再加上她们几人也曾见过闻家二叔的面,更是不觉得有何奇怪之处了。 呀!世上真有黑白无常大人?文宝拍着手,靠在宋濯怀中,宋二哥,我好怕怕。 文福生。宋濯伸出一指抵在文宝额头上,抑制住她夸张的神色,我叫兄长来保护你。 宋雪川,你少唬我。文宝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抱着手臂横道,霁明哥哥尚在上都,且远着呢。 宋濯一默,不再开口与她斗嘴。 文宝从小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在一众同辈之中,除却衡姐以外,也就对他兄长宋霁明的话还能听一听。 真是狐狸呀?闻良意语带疑惑,围着苏见白打着转,真的呀? 陈小道你看着做什么?苏见白一面躲,一面往陈知枝背后钻,还不救我? 陈知枝抱着双臂,毫不在意地哼道:谁管你? 而后其端正了面色,对着文玉肯定地颔首,姑姑大可放心,比起害怕,这些家伙恐怕更想开开眼界。 文玉凝眉,在陈知枝话音落下之际,转眸看向身侧的郁昶。 做你想做的。郁昶目光沉静、语调平缓,对文玉是一贯的支持。 得到肯定的答案,文玉不再犹豫,复抬起两指在身前,青芒泛起的时候,她低声唤道:轮回司孟婆文玉 话音未落,一阵古怪的阴风袭来,紧闭的门窗丝毫未动,却有男子的应答声穿墙而进。 是前任孟婆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一袭白衣的谢必安顶着头上的你可来了四个大字,凭空便出现在文玉身旁的桌案上。 小文子谢必安拎起一块蝴蝶酥在手中抛着玩儿,一面晃着腿一面朝文玉笑眼眯眯地招手,一向可好啊? 从前好歹还戏称她一句孟婆大人,如今她不过方才辞了职位,竟直截了当地沦为小文子 文玉的唇角止不住地抽动着。 谢、必、安。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念道。 可与文玉玩笑惯了的谢必安哪里会将她这不痛不痒的警告放在心上,他自顾自地扫过身旁的布置,对文玉的话充耳不闻。 咦?有茶?莫非是早知本大人要来?谢必安指尖在桌案上轻扣,却并不自己动手,反倒是理所应当地唤道,无咎。 他话音未落,通身黑袍的范无救便似一阵浓烟般卷来,在谢必安身侧转瞬化出真貌,他头上亦顶着四个大字 正在捉你。 这位更是不客气,甚至未同文玉说上一句话,便抬袖取来杯盏为谢必安添上热茶。 其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必看便是被谢必安这家伙奴役久了练出来的。 文玉无奈扶额。 眼见谢必安两指捏着菱角杯,十分谨慎地小啜一口,而后似乎放松下来,抿着唇笑道:不错不错,比你的孟婆汤好喝多了。 原本屏息凝神、缩在一旁的众人,在谢必安这句话出口之时,皆忍不住笑出声来,而后便能听见陈知枝的窃窃私语。 孟婆汤是什么味儿?陈知枝奇道。 她好像还真不知,她虽只是半人半妖之身,却也有长生不老之能,不用入轮回自然不会体味孟婆汤的滋味。 闻良意耸耸肩膀,待我魂归地府,定然替你尝尝。 说什么呢?文衡一巴掌拍到闻良意的唇边,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快呸呸呸! 尚在宋濯怀抱当中的文宝见状忍不住拍手笑,而宋濯眸色一暗,倒并不十分欢喜。 表面上看着胆大的闻良意在文衡面前,也只有乖乖地缩着脖子,依言呸了几声。 苏见白看着众人欢声笑语、默契十足的样子,顿时觉得怀中的糖葫芦也不香、也不甜了。 他有点想青丘想有苏 可是一想起母君会如何火冒三丈,父君还要递棍子拉偏架,苏见白忽然抖抖肩膀、清醒过来。 人间也好、也好。 由着众人嬉闹,文玉独自转向谢必安。 好了。文玉眉心微蹙,正了面色,我还有事相问。 瞧她?谢必安拉着范无咎的衣袖晃了晃,似乎听见了什么惊天秘闻,不过吃了她一点茶,这就赶不及使唤人。 范无咎面色平静,唇畔却微微勾起,随谢必安一道看向文玉这边。 第350章 是使唤鬼。文玉扬眉,纠正道。 谢必安扁扁嘴角,似怨似嗔地横了文玉一眼。 文玉这丫头真是一点亏也不肯吃,不就是说她是前任孟婆,这么快就呛声说他是鬼。 哪有本大人这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鬼!谢必安抬起两手朝着文玉做恐吓状,甚至还放他鲜血淋漓的长舌头,嗷呜 只不过一瞬间,范无咎眼疾手快地一把将谢必安的嘴捂上,又令那长舌消散于无形。 扫过内室,还有七八岁的孩童。 范无咎略显责备地同谢必安递了个眼色,后者当即收拾好仪容仪表、不再胡闹。 可谢必安一向是个闲不住的,安分了不到片刻便又转向右侧的郁昶,挥袖招呼道:诶,你这条宠物小白龙还在呢 我不是。郁昶眉心一沉,没好气地反驳。 谢必安皱着眉往后仰了仰,用手肘戳着文玉,不是小白龙? 不是宠物,我是她的郁昶话音顿住,没有将那两个字说出口。 心中一阵古怪的酥痒划过,郁昶眉头紧皱,竟不知不觉地别过头去。 在轮回司往生客栈的几百年,他从来说不过谢必安这家伙。 同他说嘴,不如沉默。 她的?她的什么?谢必安来了兴致,双眉挑得老高,说来听听 他隐约能猜到郁昶想说什么,可是他能猜到没有用。 这样的闷葫芦,就是要其亲口说出来才行,不然照文玉这装聋作哑的劲头,再来三个三百年也不成。 对于谢必安的用意,郁昶亦能领会个八九成,可他犹豫再三,始终还是说不出口,只能保持缄默。 小文子,你看他谢必安折回身,同文玉告着状。 文玉又好气又好笑,不禁岔开话题道:话这么多。不如说说最近的黄泉月报孤单又灿烂的神:黑白无常难道真有一腿?,如何? 她虽从轮回司请辞,可对于黄泉地府的小道消息还是一如往常、了如指掌。 近来谢必安同范无咎的八卦传的沸沸扬扬,就连远在春神殿的她亦有所耳闻,岂会是空穴来风? 此言一出,正如文玉所料。 谢必安登时跳下桌案站得笔直端正,整个人如同一根绷紧的弦,飘忽的眼神胡乱扫过四周,竟顾不上反驳文玉的话。 而站在一侧的范无咎,在谢必安跳下来的瞬间,几乎是同一时刻便下意识抬袖相护。 他一向冷峻沉默的面容上,甚至透出几分莫名的 谢必安和范无咎因当差的缘故,惯是同进同出的,再加上谢必安那张总也不安分的嘴,插科打诨的时候多了去,范无咎与他在一处早该习以为常。 可是眼下 文玉原本打趣着的笑脸一僵,打量的视线在他二人之间来回转。 她不会搞到真的了罢? 这我知道!话本里说闻良意匆匆跨出一步就要往文玉跟前来,唔唔 陈知枝抬袖一把将他按回原地,笑眼弯弯地同众人说道:姑姑,不用睬他。 在他模糊不清的抗议声中,文衡抿唇轻笑,她一面捂着文宝的耳朵,一面叫宋濯不许听下去。 咳咳。文玉轻咳作掩,微微别过脸去,谢必安,我真有正事。 谢必安毫无血色的面庞泛起可疑的红晕,吞吞吐吐地接话,那还不快快道来。 从前我在江阳府时有一位故友,名唤穆同。 文玉凝眉细想,很是疑惑。 我想知道他后来的去处和结果。 穆同?谢必安一手挥动拂尘,同身侧之人确认着,无咎。 范无咎颔首,旋即亦祭出手中拂尘,在一阵玄光闪过以后,厚厚的名录摊开在他手中。 随着一阵翻找的动作,书页发出哗哗的声响。 陈知枝抻长了脖子止不住地往范无咎那头看去。 分明是法术幻化的册子,翻动起来竟像真的一样。 不过是雕虫小技。苏见白抱着双臂靠近陈知枝,低声嘀咕道,这样的法宝我这里多的不得了,你想看什么我给你找。 陈知枝没好气地暼了苏见白一眼,懒得与他应声。 文玉。范无咎合上名录,下了定论,并无此人。 什么?文玉忽然恍惚起来,怀疑自己听错了,并无此人? 闻言,谢必安亦是挑眉。 无咎从不出错,但是 他快步行至范无咎身侧,将名录再次查看一遍,再三确认以后,这才奇怪地看向文玉。 确实并无你说的那个穆同。谢必安沉思一瞬,似乎想到了什么,再者说,当时你已在轮回司任职,奈何桥上有没有这个人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这样一说,文玉倒真仔细回想起来。 奈何桥上生魂万千、怨鬼无数,度化的凡人不知几何,其中似乎真没有穆同 怎会如此文玉喃喃道,却不知是在问谢必安,还是在问自己。 穆大人后来究竟去了何处,又发生了些什么呢? 视线扫过堂内众人,文玉心中一叹。 从前的各人皆有归处,唯穆大人音讯全无。 与文玉的困惑有所不同,郁昶眸光一动,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若是奈何桥上没有这个人,岂非与当日的别无二致。 郁昶面色无波,默念着那个莫名熟悉的名字 穆同。 第265章 堂内一时间寂静无比、落针可闻。 文玉不发话,陈知枝在内的一众小辈亦是不吭声,而郁昶向来是个话少的,更不会主动说些什么。 谢必安耸耸肩膀,见惯生离死别、痛哭流涕的他,对这样沉默不语却难掩伤怀*的场景,却不能适应。 若无旁的事,本大人就要告辞了。谢必安故作轻松地转过身,敲了敲文玉的额角,我和无咎尚有公务在身,且忙着呢! 范无咎微微颔首,收起命簿便要随谢必安一道动身。 拂尘摇晃之时,带起阵阵风动。 文玉顺势抬眸看着谢必安,奇道:既有公务在身,方才怎么来得这样快? 她捏诀召唤黑白无常,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而已,并不能十分把握他二人能应答。 可她分明话音未落,谢必安的身形便出现在眼前。 因为谢必安以指尖抚过唇珠,一副神神秘秘不能多言的模样。 因为江阳府近来常有百姓不知所踪。陈知枝恍然大悟,忽然将一切联系起来,或许,二位大人的出现与此有关? 谢必安侧身看向陈知枝,不吝赞美道:聪明! 文玉眼眸一闪,看着相对而立的谢必安和陈知枝,她忽然想起从前的事来。 显然,谢必安亦有所感。 咦?谢必安戳了戳身侧的范无咎,低声絮语道,你瞧 嗯。范无咎肯定地应声,即便谢必安尚未开口,他也能将其心思摸透。 哎哟 得了确认,谢必安两手拢于袖中,怀抱雪白拂尘,笑眼眯眯地看着陈知枝。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聒噪。郁昶冷眼瞧过去,撂下两个字便又看向别处。 范无咎虽不与郁昶争辩,却是抱着拂尘两手交叠,喜怒难辨地回敬着他。 文玉抬袖搜了搜眉心,看着眼前混乱一片的场景,只觉得头痛欲裂。 若说抱过,实在是算不上的。 知枝降生那夜,谢必安与范无咎不过是来索她亲爹陈勉的命 既有公务在身,还不忙去?文玉起身将谢必安往外推,当心我去酆都君跟前告你的状! 不过这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谢必安一面被文玉推搡着,一面不忘回头朝陈知枝挤挤眼睛。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范无咎单手抱着拂尘,另一手从背后绕到谢必安身前,将他双眼遮住,同文玉等人颔首,告辞。 旋即在一阵浓黑的烟雾之中,谢必安挣扎的呼喊随之飘远、消散。 文玉松了口气,总算送走谢必安这座大佛,他还真是从头到尾没个正形。 知枝,你方才所言转头过来,文玉还没忘记正事。 句句属实。陈知枝忙不迭地点头,眼神闪躲着瞥过身侧的苏见白,正因如此,我才追着苏见白,为的就是探清他是否与近来的失踪案有关。 第351章 宋濯面色凝重,担忧道:近来失踪案已有数十起,贾亭西为此是茶饭不思、昼夜颠倒。 幸有知枝一直帮衬着打听些消息。文衡亦是收住笑意,满眼担心地看着自家小妹,可江阳如今恐怕是人人自危。 一向活泼闹腾的闻良意此刻也安分下来,就连外头的铺子都收得格外早,我刚才一路过来街面上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这事还真与我无关!见文玉的眸光扫将过来,苏见白连连摆手,生恐其会误会些什么。 文玉神色不变,默默地转向身侧的郁昶,她倒是知道苏见白本性不坏,也并非怀疑真与他有关。 既如此,更是拖不得。文玉凝眉,一番思索后,做下了决定,我与郁昶这就走一趟。 姑姑且慢!文衡匆匆开窗往外探看一眼,而后赶忙将风霜雨雪拦在屋外,如今天色已晚,姑姑还是休整一日。 对对对。正好待明日我去府衙请贾亭西,咱们将前几次人口失踪的案卷找来看看。陈知枝颔首称是,亦帮腔道。 这文玉面露为难。 她与郁昶并非见风倒的凡人,些许的风霜又有何惧,更何况人命当前,事不宜迟 宋濯见场面冷下来,眸光转动间开口道:姑姑莫急,明日看了卷轴以后也好有个探查的方向,岂非事半功倍? 文玉揉了揉眉心,她怎会不知宋濯所言非虚,可是 嗯,休息。郁昶抬袖替文玉正了正身前的系带,不容置喙的语气之下是对其精力损耗的担忧。 他知道,文玉是极擅疗愈的精灵之木,但不该总记挂着旁人却忘了自己。 郁昶。文玉不假思索,下意识地便反驳道,我不累。 我累。郁昶神色淡淡,话音也轻。 就当是为我。 只是这后半句,他并未说出口。 文玉喉头发哽,一时说不出话。 郁昶从前总是惜字如金,非是要紧事,无论如何也不会出言,更遑论他一身妖力浑厚非常,竟也会有这样喊累的时候? 在静静地凝视其片刻后,文玉终于败下阵来。 好,那就明日看过卷轴之后再行动身。文玉垂眸看着身前被郁昶系得乱七八糟的缎带,沉默了一瞬。 郁昶微微别过脸去,这些东西他不擅长。 宋濯眸光一滑,将怀中抱着的文宝交到文衡手里,朝着文玉行礼道:那还请姑姑移步。 方才他出来的时候,虽有些忙乱,却也已命人将那处院落点上灯。 没想到其黯淡许久,如今终于有了再度亮起的一日。 移步?文玉心头一跳,略显惊惶的视线扫过宋濯,移至何处? 她想着这些姑娘公子的先行归家,她与郁昶再寻处客栈便是,可依照宋濯的意思,似乎另有安排。 不知为何,一股没来由的紧张自文玉心底升腾而起。 姑姑忘了吗?宋濯眸光一闪,随即生出几分伤悲。 本来与他可以说是并不相干的事,可念及那些代代相传的嘱托,宋濯喉间亦生出几分晦涩,自然是观梧院。 此言一出,观梧院这三个字就如同是文玉心中悬而未决的一柄利剑,在顷刻间轰然落地,直往她最柔软的难言处刺去。 尖锐的疼痛和强劲的割裂将文玉来回拉扯着,令她回不过神。 观梧院有小濯打理着,其中一应物件陈设不曾变过。文衡瞥过众人的神色,行至文玉身侧劝道,姑姑放心去住。 不曾变过。 文玉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那时候的观梧院 秋千荡漾、香樟繁茂。 不曾变过吗? 姑姑?陈知枝拉了拉文玉的衣袖,轻声唤着,去看看罢? 从前的事,她曾听阿爹阿娘提起过一些,但并不十分清楚。 她只知道观梧院是姑姑的住处,那如今姑姑再临江阳,住回观梧院自是理所应当。 我看还是不必文玉哑声回绝,脱口而出的话语比她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反应更快。 原本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居所,可提起再回到那处,文玉却是下意识地逃避着。 物是人非,徒增伤怀。 这不是她想要的。 还是尽早处置妖邪动乱之事,前往中洲 拢于袖中的指尖微动,郁昶侧身看向文玉。 他已经许久不曾胡乱探听文玉的心神,可眼下他即便不使用任何的外力,似乎也能将她的想法体会个八九成。 她想去。 郁昶抬袖捉住文玉的手,同一旁的宋濯答道:有劳,带路。 郁昶,你被郁昶这么猝不及防地握着,文玉大惊。 可郁昶却不再多言。 他虽不愿文玉深陷从前、难以自拔,可再回观梧院作别也好,兴许能为那时候的事做个了结。 宋濯不着痕迹地掠过郁昶,心中想起方才闻二叔的那句话 若是他家先祖仍在,恐怕此刻会与闻二叔很聊得来。 见文玉勉强算是答应,在场的一众小辈皆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紧跟在其后头张罗着套车与文玉同去宋宅。 他们几家本就常聚在一处,更何况今日姑姑归来,更是需得热闹热闹。 车马骈阗、穿风而行,驶过四下无人的雪夜。 文玉同陈知枝和文衡、文宝同乘,一路上说会话的功夫便到了宋宅门前。 官安巷,宋宅。 斑驳的石碑仍镌刻着旧日的名姓,宋宅静静地伫立于此,沉默地守候着。 而文玉便是那一袭客袍、风霜满面的旅人。 两相对望之下,文玉竟禁不住后退半步。 这是她进出千百回,来往万万遍的宋宅,可日月轮转、百年逝去,此处真的还是当时的宋宅吗? 姑姑。陈知枝两手托住文玉的小臂,外头风大,进去罢? 文玉勉强撑起一丝笑意,向陈知枝轻轻颔首。 这似乎是文玉三百年来,头一回再站在宋宅的门前,郁昶微微垂眸并未言语。 宋濯见此情形,略一抬袖,便有人自门内鱼贯而出,撑伞的撑伞,添衣的添衣,井然有序地将文玉等人径直迎进了观梧院。 外头是天寒地冻,观梧院却是炉光火红。 文玉叫众人簇拥着进了门。 闻良意拨弄着炭火,文衡取盏添茶,文宝使唤着宋濯为她烤年糕,陈知枝捉着苏见白在门口抖擞他险些没藏住的尾巴。 一番哄闹之下,文玉总算得了空,同郁昶致意过后,缓步行至窗前坐下。 郁昶抬脚跟上,与文玉对坐,隔着跳跃的灯影,他瞧见她眼中明明灭灭的光亮。 观梧院确实一如往常。文玉微微昂首,流连的目光扫过屋内的每一寸。 可向来沉静的郁昶却是面色一变。 也许,并不尽然。 第266章 沉寂在从前的文玉并未发现郁昶这一闪而过的异样,她听着耳畔陈知枝等人的喧闹,忽而恍惚起来。 姑姑。文衡捧着茶盏过来,温声细语地提到,还是姑姑喜欢的敬亭绿雪。 宋雪川!你把火烧旺些好不好!文宝白嫩的两手紧握着裹着深棕外衣的栗子,一面催促着,一面频频往文玉这头看来。 文福生。宋濯手上动作加紧,语调却仍是不疾不徐,没大没小。 诶什么没大没小。闻良意半蹲着身子拨弄炭火,仰面横了宋濯一眼,谁许你这么对待自己未过门小娘子? 原本众人笑闹着,都不当正事论,更谈不上置气。 可闻良意此言一出,宋濯整个人弹起来,当即驳道:闻良意!休要信口胡说! 较之方才与文宝斗嘴的风轻云淡,此刻宋濯的语气显然染上了一丝不悦。 言罢,宋濯下意识地便往文玉这头瞧过来。 什么信口胡说?闻良意尚未察觉到危险的讯息,不是待小宝及笄之年你二人便要 文玉眉心微动,抬眼扫过仍半蹲在地上的闻良意。 只见文宝撒了栗子,正手脚并用地捶打着闻良意的肩膀,他一面躲一面顺势坐在了地上。 谁要嫁给他?文宝面上不见羞赧,倒有几分愠色。 闻良意拾起四下散落的栗子,赶忙向文宝讨饶,好好好,不嫁不嫁。 他就多余说这一句。 文玉强忍着笑意,转目却不知宋濯瞧着她作甚。 第352章 不消片刻,文玉看着身侧的文衡,忽然明白过来。 想来,宋濯所望之人并非她,是文衡才对。 衡姐。宋濯目光闪烁,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我 他不该在这样的场合下,当着众人面前说这样的话,伤了文宝的颜面不说,更是会令文府不悦,令衡姐为难。 文衡轻叹一口气,并未理会闹作一团的文宝和闻良意,亦未责备宋濯只言片语,只转回身来与文玉解释。 姑姑有所不知,小宝与小濯确实有婚约在身。文衡想起这桩事便觉得头痛万分,难以言表。 从前文、宋两府的长辈为家中的次子女定下了要结秦晋之好的约定,只是没想到过了许多年她才得了文宝这么一个小妹,而宋二早已是小小少年。 两人之间差了七岁,确实不宜结亲。 不过这事一直搁置着,既未解除,也未详谈。 只是小濯似乎从未像今日这般大的反应,从前不曾提起,倒不知他似乎对此事并不欢喜。 文衡心中略有疑惑,文宋两家向来亲厚,小濯又常带着小宝读书识字、一处玩耍,怎么会不欢喜呢? 娃娃亲做不得数。文宝撒开手放了闻良意,提着裙摆便朝着文玉扑过来,现在姑姑在,我要请姑姑为我做主! 还有小宝,从前总是缠着小濯,又常来宋宅走动,怎么竟也这样大的反应? 小宝别闹。文衡歇了心思,一把将文宝抱在怀里,此事容后再议。 阿姐文宝嘟嘟囔囔地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文衡自顾自地抱到暖炉旁去。 衡姐宋濯犹豫着唤道,看着近在眼前的两人,有些不知所措。 闻良意干脆赖在地上不起身,就那么就这炉子取暖,顺道看宋雪川如何收场。 小濯。文衡面色如常,未有一丝恼怒,你惹的事,只好多烤些栗子来偿了。 言罢,她仍将文宝塞到宋濯身侧,叫两人并肩立着,见他二人双颊登时红了个透彻,文衡若有所思。 兴许小宝和小濯只是年岁尚小,面皮浅呢? 方才的话未必是她二人本意。 衡姐宋濯唇齿微张,本欲说些什么,最终却只轻轻嗯。了一声。 闻良意慢吞吞地搓着掌心,戏谑的目光在宋濯和文衡之间打了个回转,忍不住出声,嘶 他怎么觉得 谁知文宝和宋濯如同商量好的一般,齐齐转过头来,朝着闻良意呵斥道:闭嘴! 好好好,好好好。闻良意的白眼翻了又翻,低声嘀咕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随着一众小辈的嬉闹逗趣,栗子的香甜气渐渐破壳而出,文玉收回目光,忍不住垂眸轻笑。 她眼前似乎自然而然地便浮现出洗砚和阿竹阿柏在廊下烤柿饼的情形。 故园今尚在,故人何处寻? 文玉笑意凝住,抬眸看向对坐的郁昶。 一袭玄袍,剑眉星目。 从前这个位置上坐着的,是宋凛生。 他常常穿着月白的袍子并一件绞着银丝的斗篷,一手握着尚未阅完的书卷,一手拨弄着陶炉上的果子,间隙时还要为她添茶添水。 隔着茶香氤氲的雾气,她每每总能看见宋凛生温和的眉眼。 他就如同山间的一株雪松,遗世独立却又青翠灵动。 与郁昶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宋凛生亦不会像郁昶这样笔直地静坐着,他有时倚在窗棂边上,有时越过桌案同她说话 哗啦沸水注入茶盏的声响冲散了叶芽,随之冲散了文玉的思绪。 文玉循声望去,郁昶一手执壶正为她添上新茶。 随着盏中水越发满,那声音亦渐渐止息。 郁昶收手拂袖,虽并未言语,可其平静的双眸之中竟有几分柔和的意味。 四目相对之时,文玉对方才心中下的定论有些驳斥。 与宋凛生截然相反的,乃是从前的郁昶,如今的郁昶早已褪去三百年前的锋芒,整个人都莫名地包容了起来。 为她添茶?这是早先绝不会有的事。 文玉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将纷乱的心思敛去,从前我喜欢坐在这处,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郁昶眸光一动,他并不感兴趣,可是 不知。他仍然答道。 文玉捏着茶盏小啜一口,温热的暖意顿时游遍全身,对郁昶的回答她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当日与她同坐此处的是宋凛生,不是郁昶,对于此处的玄机,郁昶又怎会知? 这屋子有好几扇窗,可唯有这处 望着眼前紧闭的窗扉,文玉忽然无限感慨,不知为何她罔顾外头的落雪纷纷径直便抬袖推开窗扇 文玉!郁昶冷硬出声,急促中带着一丝忙乱。 可不待他话音落地,窗扇便应声而开。 落雪的冬夜,应该是雾蓝色的。 因为,他分明看见文玉眼中暖黄的灯火,一瞬间暗了下去,被一片冷色取代。 能正好瞧见院中那株香樟树和秋千架 望着空无一物的观梧院,文玉的话音越来越低,直至最后几乎要没入雪地里去。 她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茫茫雪色是如此的刺目。 宋濯、宋濯。文玉下意识地呼喊着。 她想问问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为什么 伴随着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宋濯等人匆匆而至,却皆是满面茫然。 姑姑,什么?宋濯的手上还沾着栗子浅褐色的外衣碎屑,目中更是疑惑万分,似乎就连文玉唤他做什么也不知。 怎么开了窗了?文衡跟上来,将一件更厚实的斗篷披在了文玉肩头,姑姑,仔细吹风。 文玉双眸圆睁,瞳孔亦因为震惊而忍不住放大,她顾不上回应文衡,只追着宋濯问道:这院中原有一株香樟树和秋千架的,怎么? 在文记的时候,宋濯不是说观梧院的一应陈设从未更改吗? 方才被众人簇拥着进门,她倒未能发现,宋凛生的香樟树,她的秋千架,怎么会没有了? 香樟树,秋千架? 宋濯眼中是明显的迷茫,他顿了顿,如实答道,姑姑,我不曾不曾听说过。 自我接手,观梧院便是如此,一应里外都不曾变化过。 他接着解释,却在姑姑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逐渐明白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宋濯是凡人,如今不过十五六岁,不知道也属常事,对、对 知枝是从那时便生于世间的,定然会有印象。 文玉转头看向一侧的陈知枝,将希望寄托于她身上,知枝? 在众人或疑惑、或好奇的目光之中,陈知枝咬着嘴唇,踟蹰地答话,姑姑所说的香樟树和秋千架,自我知晓,便是没有的 她不知姑姑怎么会问起这个。 自她随阿爹在宋宅走动之时,一直是洗砚伯父接待,他从未提起过此事。 她也数次从观梧院的门前路过,不曾见过什么香樟树秋千架 四周的哄闹声远去,文玉仿佛置身于无尽的旷野之中,耳畔只剩下阵阵轰鸣,令她几近崩溃。 就连知枝,也不曾见过吗? 她离开江阳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 纷乱的思绪似决堤的水,将文玉在三百年的时光洪流中被磨地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彻底击溃。 她身似孤舟,就那么被冲着四下飘摇、失了方向。 唯余窗外落雪簌簌,在她耳畔又添上了零星的声响。 郁昶和一众小辈是何时离去的,文玉根本不曾察觉,此刻的她似乎就连身为仙君最基本的敏锐也失去了。 雪落白瓦,汤沸火红。 一窗之隔的屋内院外,是冷暖相交的对比,是变与不变的分界。 里头的她熟悉无比的内室,外面却是她陌生得紧的观梧院。 文玉卸了力气,茫然失措地伏于桌案上。 茶盏带来的热度尚存,她掌心接触到的余温,和面颊上吹拂不止的夜风形成鲜明的对比 可文玉却恍若不觉。 三百年来,她从未回过观梧院,她怕众人的责怪,怕难以面对的真相,更怕物是人非的割裂。 可如今真到了眼前,她才发现就连物要保持不变,亦并非易事。 第353章 即便是有着改天换日、移山填海之能的神仙,在面对人世间的沧海桑田,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内室最后一缕热气也被碎雪化去,文玉两肩微动、抬起头来。 她不知想到什么,毫不犹豫地从榻上起身,径直便朝着院外匆匆行去。 吱呀响起,门页应声而开。 将满室暖黄的烛火留在身后,文玉一头扎进了雾蓝的夜色当中。 而在她看不见的转角处,郁昶抱臂站在那半开的窗扇之后,似一座静默的雕像,目送着其雪白的身形自寒凉处处、梨花朵朵中穿行而过。 方才那低声的呜咽,强忍的悲痛,他听得清楚、分明。 直至她的衣角消失不见,郁昶才终于垂眸,敛去目中的神色。 他很想追上去,但他没有。 文玉 第267章 不知行出多远,文玉凭借从未忘却的记忆一路到了宋凛生从前的院中。 寒风吹彻,雪夜呜呼。 文玉来不及细看外头的布置,抬脚便扎进了院门。 那时候宋凛生将自己的观梧院腾出来给她住,自己则搬到了距离不远的此处,后来洗砚听了她无意间的一句话,还颇为上心地在这院子里种下了一株玉兰。 她匆匆过来,正是想寻那玉兰。 观梧院的香樟树不翼而飞,玉兰总该仍在原地。 夜风拂动文玉额前的碎发,待她抬袖去挡时又忽然止息,片片落雪凝结在她眼睫之间,令她的视线蒙上一层雾色。 文玉被迫闭了闭目,再睁眼时 雪落华庭,唯余凄清满地。 闲置许久的院落正中空无一物,就是灯影也不曾有,更何况什么玉兰。 正抬手扫着身前碎雪的文玉忽然顿住,整个人僵在原地。 玉兰树也不在了。 她应该是很难过的,可不知为何,文玉竟猝不及防地笑出了声。 闷闷的哼笑自她喉间滑动,好似呜咽一般,令人分不清究竟是喜是悲。 文玉双手垂落,掩藏于袖中的掌心紧了又紧,最终却是无力地松开。 她不奢求推开院门之时,宋凛生会如同从前一样,长身玉立在门后等她,可只是再看一眼玉兰树而已,竟也是不能够了。 文玉怔愣着,一时不知道是进是退。 进去,没有了宋凛生,这里头不过是副空壳。 退回,她又能去哪里,再掉过头追问宋濯吗? 落雪簌簌,夜半无声。 在几乎要与这满目清白融为一体之时,文玉身形微动,缓步行至院落中央原先栽种玉兰树的那处。 如今被青砖铺着,自然看不出有树木生长过的痕迹。 也对,便是曾经有过什么痕迹,在数百年的磋磨中,亦是消失殆尽 文玉垂眸细看了片刻,而后不顾漫天飞雪,径直仰面望向夜空。 低垂的天幕似一整张未裁剪过的绸缎,碎雪点点散落其间就如同夏夜的星子,承载着无数人的愿望。 可如今不是夏夜,她的愿望也不会实现。 文玉鼻尖微红,丝丝缕缕的热气随着她的呼吸逸出,升入夜空而后辗转着消散不见。 香樟没有了,秋千没有了,玉兰没有了,宋凛生更是早就没有了 文玉收回视线,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她早该想到的,三百年的等待很大可能是一场空待,是她麻痹自己的美梦,是她亲手织就的骗局。 无声的嘲弄自她唇畔浮现,文玉转身朝着来时路返还。 可是她转身带起的气流浮动尚未止歇,便有断续的萧声穿云踏雪而来,径直了当地横在了文玉跟前。 那洞箫声如泣如诉、悲鸣婉转,原本并不出奇,却令文玉脚步顿住而后身形一僵。 不知名的曲调却蕴含着无尽的情思,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叫文玉的几乎凝滞的记忆瞬间活络起来。 这是 文玉微微垂眸,敛去目中神色,可眼底一闪而过的光亮和登时睁大的瞳孔,还是不难瞧出她此刻的震惊与无措。 掩藏于狐裘底下的双手紧紧握成拳,文玉用尽周身的力气来克制住自己四下张望的冲动。 不过是一曲萧声,说明不了什么。 可话虽如此说,她却始终无法迈出脚步,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那般淡然地离开。 文玉反复在心中告诫着自己,宋凛生身死魂消,即便是仍飘荡于世间,也决计不会 长夜无月,中天有雪,细碎的冰冷纷扬而下,直落在文玉发顶眉梢、身侧肩头。 而那持续不断的洞箫声穿透层层雪色,轻柔缓慢却又无比有力地敲击着文玉的耳膜、神经、乃至心口。 她没办法再劝自己。 两相对峙之下,就这么静默地过了许久。 庭院中央,文玉的身形在漫天飞雪当中被衬托得孤寂萧索、茕茕孑立,而她肩头的那件狐裘也因着颜色的缘故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没入白茫茫的夜色之中去。 萧声依旧,可文玉却忽然动身往院外离去。 她决绝的步伐毫无停顿,转眼间便不在原地,头也不回地折返。 随着这一举动,呜咽悲鸣的洞箫戛然而止,在落雪纷纷的夜空中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院落重归寂静,仿若方才文玉的来临不过是数百年来的守望换来的幻梦一场。 雪落无声,暗夜有色,入了冬月以后,天气越发冷了。 将漆黑的夜留在身后,文玉沿着来时路往回走,越往观梧院去,越能瞧见院门前独身立于风雪夜当中的人影。 那一袭玄金袍此刻被碎雪化作的水汽沾染着,显露出深深浅浅的斑块来,他身形笔直挺拔似端正的权杖,却多了几分邪气,叫人难辨善恶。 文玉再距离起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隔着落雪与其对望。 夜色渐浓,淡淡的雾蓝色映照在他眼底,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厚重的露水气也蒸腾起来,漫上文玉的衣袖,令她指尖一缩。 在长夜之中,二人身形如豆、渺小如斯。 他背对着观梧院的灯火摇曳,却是满身凄清,眉宇失落。 文玉喉间一滑,尚未想好该说些什么,便止不住地开了口:郁昶 翌日,观梧院。 天色方才亮起,夜里的寒气尚未消散,就连屋檐上的青瓦亦还留有厚厚的霜色。 文玉端坐榻上,如同昨夜一般开了窗扇,沉默地望着空落落的观梧院出神。 她不说话,与她对坐的郁昶亦是一言不发。 从前宋凛生和洗砚,还有阿竹阿柏在时,观梧院中不会这样安静。 哎哟闻良意抻着懒腰,一面活动筋骨一面埋怨道,宋雪川,宋二公子 此一声骤然响起,将院内的平衡打破。 不是我说,你们这客房同我府上比,还真是差远了。他嘟嘟囔囔地跨进堂内,还不忘回身嗔了宋濯一眼。 宋濯淡淡的眸色扫过,只轻轻凝眉,却不欲与他争辩。 姑姑,知枝与那位苏公子已然去县衙请贾亭西贾大人了。文衡与宋濯并肩而入,恭敬地同文玉唤道。 文玉应声回头,错开的身形正好将窗外的情境显露出来。 文衡同宋濯面上的神色俱是一僵,昨夜她二人合计了许久,又辗转请教从前的一些长辈,任谁也说不出观梧院这株香樟树的事。 如今见了姑姑,仍有些面愧。 今日没有再接着下雪,只剩下枝头堆积的一些残留尚未化开,偶尔间落地发出三两声欻欻的响动 更衬得堂内越发寂静。 见姑姑未曾应声,文衡扫过身侧的宋濯和闻良意两个,只好没话找话,今日小宝叫我送去学堂了,得晚间才能回来,姑姑 宋濯。文玉却在此事忽然开口,将文衡的话撂在一旁,只紧盯着宋二看。 被点名的宋濯先是奇怪地对身侧的文衡对视一眼,而后匆匆上前应道:姑姑,濯在此。 我想问,宋凛生的坟冢何在? 那两个字被她重重咬下,文玉只觉得晦涩难言。 她从不愿承认宋凛生只剩下孤坟一座,可眼下却亲口问出了这句话。 在在宋濯骤然抬眼,似乎没想到文玉会忽然有此一问,在后春山脚、沅水河畔的宋氏陵园中。 宋濯照实答道,他面上似惊似喜,不知为何竟有几分宽慰之色。 受历代先辈嘱托,宋宅每一代的当家人皆要去陵园中祭拜这位唤作宋凛生的先祖,其虽与宋沅并无血亲关系,却有着比血缘更难以割舍的情感在。 他自少时听父亲和兄长提过这位先祖与姑姑的事,便期盼着他二人能有再重逢的一日。 第354章 原本自昨夜接到文宝的消息之时,便想着该如何在姑姑跟前说起此事,此刻既然姑姑先发了话,他自然是要好生回答的。 姑姑,何故问起?宋濯追问着,迫不及待想要求一个回答。 小濯!文衡阻拦道,以眼神示意着宋濯此为姑姑私事,她二人不便探究过深。 可文玉面上却无异色,反倒是在宋濯答话之后,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有一物想要交予他。 闻言宋濯与文衡俱是一顿,二人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不知此时此地,姑姑还能有什么东西要交予一位长辞于世之人。 只是,时过境迁 如今姑姑身边坐着的也不是当日的宋大人了。 文衡默默无言,心中却仍止不住唏嘘。 她不过一介凡人,对于数百年之前的往事,自然没有知枝那样*清楚,可是她听父辈也说起过,姑姑当年在江阳与宋大人同进同出、登对非常。 文衡见文玉不说话,便壮着胆子去瞧她身侧的郁昶,这位大人与姑姑一路同行,兴许知道些什么也不一定。 郁昶面色如常,对文衡打探的目光不置可否,并未有什么回应,只淡然地处在文玉身侧。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皆聚焦于文玉身上。 文玉眉梢颤抖、眼睫轻垂,在片刻的沉寂之下,终于拂袖变出一物来。 宋濯下意识地抬袖拦在文衡身前,闻良意则毫不害怕、瞪着一双大眼睛快步往前,惊奇道:姑姑,这是 确切来说,是两件。 淡青的星芒消散,随着文玉的动作而现身于桌案之上的,是两口雕花的箱笼。 文衡仰面安抚了宋濯一眼,随即按下他的手反将其握住,拉着宋濯亦往文玉跟前去。 姑姑,这便是文衡略一思索,恍若明白了什么。 文玉并未答话,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桌案上的两口雕花箱笼,其精巧别致的龙凤纹路,以及扣头处的纯金锁环,无一不体现出打造之时所耗费的心力。 抬袖缓缓拂过上头依旧完整的雕花式样,那一对双喜令她觉得无比刺目,文玉闭了闭眼,抬眸看向对坐的郁昶。 昨夜,观梧院。 郁昶。文玉微微凝眸,待看清眼前之人,便赶忙抬步跟上去,怎么在这里吹风? 郁昶垂目不语,只静静地看着文玉催动术法,将他周身的碎雪化去。 半晌,他不答反问,你呢?不也在夜雪中受冻。 文玉原本还想追问些什么,却叫他一句话噎得在也说不出。 她仰面古怪地打量了郁昶一眼,只觉得他与平日里有些反常。 只是她如今心中大乱,倒也无力气与他争辩下去,文玉拉了拉郁昶的衣袖,好言劝道:回去罢,明日还有事要办。 待文玉越过郁昶行出两步,直至发觉脚步艰难之时,才瞧见郁昶仍立于原地纹丝不动。 看着二人交叠的衣袖,文玉又试探着扯了扯 衣袂虽动、人不见动。 郁昶?文玉心中疑惑更甚,往日里郁昶绝不会这样对她的话不理不睬。 第268章 至少,自往生客栈始至今日终,是不曾有过的。 错身而过的两人,以文玉的回首而又拉近些许距离。 郁昶缓慢转过身来,先是对文玉四目相对,而后又抬眼越过她的肩头,看向前面几步路远的观梧院。 他眼中映照的火光忽明忽暗,衬得他整个人越发的深不可测、难以捉摸。 文玉不明所以地折身回望,亦瞧着灯火通明的院落,其中雪落纷扬、毫无止息之势。 郁昶远眺的目光下移,落在文玉裹紧的狐裘之上,那团雪白之中露出文玉纤细的后脖颈,此刻正朝着观梧院那头张望着。 这不仅是宋凛生的观梧院,亦是他与文玉重逢之后,借住许久的地方。 文玉。沉默许久之后,郁昶终于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应声回头,文玉不明所以地哼道:嗯? 我有一样东西郁昶嗓音嘶哑低沉,犹疑着开口,要给你看。 说着,不待文玉答话,郁昶便反手握住了文玉的腕间,将她圈入身前,一路带着回到了观梧院中。 文玉脚步匆匆,顶着落雪在自那片早已谢去的垂花拱门底下穿行而过,直至在院中原本种着香樟树的那处停下,她仍有些回不过神。 什么?文玉反问道。 什么东西,需得在此刻给她看? 郁昶凝视文玉一眼,而后双目定定地看着那处早已无香樟木影的地面。 他不知做下这个决定是否会后悔,早知如此,当日便不该应允那人。 这样的托付交予他,岂不是为难于他? 郁昶闭了闭目,即便隔着层叠衣料,他却也能感觉到文玉小臂上淡淡的温热,不同于他周身鳞甲带来的坚硬,文玉的肌肤很是柔软、也更为鲜活。 他下意识地握得更紧些、再紧些,似乎生怕稍一放手,文玉便会如同这院中的香樟木一般消失不见。 香樟木的去处,他尚且知晓。 可若真有那一日,他又该去何地寻文玉呢? 文玉奇怪地看着郁昶,而后亦垂眸盯着空落落的地面,不知该说些什么。 文玉。郁昶拉着她的手臂,与她正面相对。 他很想自私一些,但如果这样能令她快活一点的话。 文玉仰面,虽有些茫然,却仍是认真地答道:郁昶 郁昶一手仍握着文玉,另一手抬起轻轻拂去落在她肩头的雪花。 只要她快活,他也会高兴的。 思及此处,郁昶似乎终于接受一般闭了闭目,毕竟他费尽全力要说服的不是旁人,而是他自己。 一道白芒闪过,他二人身侧的忽然出现两口箱笼,正不偏不倚地落在方才所说原本那香樟木的生长之地。 文玉略一偏头,便能将其尽收眼底。 可她尚未明白过来,郁昶要给她看的东西难不成就是这两口箱笼么? 这是文玉收回视线,莫名其妙地看向郁昶。 当日我回来的时候。 郁昶眸色一暗,他当初不该离开江阳,或许他不走,后头的许多事便不会发生。 宋凛生已然身死,而你亦不知所踪。 此言一出,文玉面色凝结,忽然失去了所有的色彩,整个人谨慎严肃起来。 遍寻宋宅,也只剩下洗砚几个。 他说的是实话,可往往实话却是最伤人。 郁昶犹豫着,止住了话头,小心地看顾着文玉的神色。 文玉面上并无伤悲,反倒透露出一股麻木,或许是对当时的场面回想过无数次,竟叫她生发出一种类似于防御的机制来。 她略显木讷地看着郁昶,用眼神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可后者却并未没有立即接话。 郁昶眉心微拧,他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他不明白。 后来,洗砚将此物交予我。郁昶侧身,朝着那两口箱笼对文玉说。 文玉后知后觉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她似乎能够领略,又似乎并不清楚,这是 秋千架的确是不在了,大约是做了宋凛生的陪葬。提到他的名字,郁昶的话音仍是有些晦涩难明。 他对宋凛生,并非只有全然的敌意。 如今其身死魂消,又能与他争什么呢? 可是,即便如此,他似乎也做不了所谓的赢家。 而香樟木。郁昶叹了口气,如实说道,洗砚遵照宋凛生在世之时的交代,将其伐下打了这两口箱子,一直保管着。 直至他去世,又将其托付与我。 郁昶垂目盯着那两口箱笼,似乎又能看见当日鸡皮鹤发、容色苍苍的洗砚。 你、你与洗砚,一直有来往。 文玉忽然想起从前,那时候的郁昶还不是郁昶,是她的阿姊文荇。 洗砚总是追在文荇后头,这也要给荇荇姑娘看看,那也要给荇荇姑娘瞧瞧。 嗯。郁昶思忖着,回忆着那些会面的时候,不算多。 那段日子,洗砚或许真当他是女子。 只是洗砚不问,他便也从未挑明过,直至最后其生命的末尾,他自洗砚手中接过这两只箱笼之时,仍是以文荇的面貌与其相对。 说了又如何呢? 对于凡人短暂的一生,他不想给洗砚增添太多的烦恼。 为何为何不早些给我。文玉张了张口,险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第355章 究竟是洗砚留下的这两只箱笼更令她吃惊,还是洗砚偏生留给了郁昶更叫她讶异,她说不出来。 或许二者兼而有之罢。 洗砚交代,若是有朝一日你能重回江阳,便要我将此物给你。 因而,即便后来他在往生客栈找到文玉,也并未提起此事。 奈何桥不是江阳府,往生客栈并非宋宅。 他这么做,不算失约。 文玉自郁昶的紧握当中撤回手,俯下身揽住那两口箱笼,轻轻地将侧脸贴上去。 她知晓洗砚的意思,更明白宋凛生的苦心。 院中的这株香樟木,原本是宋凛生的娘亲自他降生便种下的,蕴含着对他的无限期许。 江阳人家若是得了女郎,便在家中种上一株香樟木,来年待女郎长大,香樟木亦生得枝繁叶茂,媒人在院外见了香樟便知这家有女,可上门提亲。 若是亲事说成,主人家便伐了这香樟木做成两口箱笼,装上丝绸财宝、珍珠钗环,当做女郎的陪嫁,取其两厢厮守之意,祝愿孩儿姻缘美满。 这些故事,还是那时她二人坐在香樟树下、围炉煎茶,宋凛生说与她听的。 尽管宋凛生是男儿身,他父母亲亦好生将香樟木呵护长大,就如同呵护他那般,再加上沈绰阿姊的打趣,硬生生要这香樟给宋凛生做嫁妆,一向面皮浅的他却并未反驳。 即便当时不明白,如今见了这两口箱笼,文玉便什么都明白了。 洗砚遵照宋凛生的意思将香樟木伐下做成箱笼,辗转郁昶的手最终交给她。 宋凛生是说,他愿意。 他愿意以这两只香樟木做成的箱笼做嫁妆,愿意将自己和嫁妆都交给她。 交给她文玉。 文玉干脆卸了力气,整个人忽然一松,就那么坦然地歪坐在雪地里,她怀抱着那两口箱笼,神色呆呆愣愣、不置一词。 不知是雪色还是露水,将她的睫羽沾湿,其半阖的眼眸中透露出一股淡淡的晶莹色彩来,反衬得夜色更浓。 一股油然而生的罪恶感自她心头发散开来,似一头不受控制的恶兽,几乎要将她整个吞没。 宋凛生的澄明与热烈似一面镜,映照出她并不磊落的内心。 文玉不得不承认,自枝白与陈勉开始,至周乐回与闻彦礼终结,人间所谓的两情长久,便一直是她难以感同身受的、甚至下意识逃避的。 她曾经尽力理解过,却终究似懂非懂。 枝白与其如此沉沦,为什么不去证道飞升? 她虽为陈勉触动,却更替枝白不值。 文玉紧紧拦住这两只箱笼,就像昔年与宋凛生并肩坐着,她在梧桐祖殿中与宋凛生约定一起过年,而并非直面他所提出的问题,即便在她心底深处,亦分不清是因羞赧之缘故,还是逃避之内因。 她只想着凡人寿元短暂,若这是宋凛生想要的,而她又能给的话,为什么不呢? 可她没想到竟会一语成谶,竟连约定好的过年也没能够实现。 那她找宋凛生做什么呢?若是找到又该说些什么呢?她真的能面对宋凛生为她付出的一腔热忱吗? 无尽的悔意将文玉包裹着,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随着文玉的心志涣散而越收越紧,叫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能吗? 文玉?郁昶单手握住文玉肩头,敏锐地察觉到形势不对,醒来! 郁昶指尖在半空中画圈,满天飞雪随他指引自文玉身前绕开,在周遭留出一整片的空地来。 他催动妖力,为文玉注入源源不断的热度,好叫她呼吸能顺畅些,而后将一点白芒注入其眉心。 灵光一现,文玉骤然清醒。 她仰面望向正垂眸看着自己的郁昶,重叠的幻影之下,宋凛生的仪容逐渐消散,而郁昶的眉眼则越发清晰。 郁昶 观梧院。 郁昶,你来说罢。文玉淡声提醒。 并非是她不了解郁昶的脾性,只是此事确是洗砚托付于郁昶的,或许由他来陈述,最为适宜。 若是洗砚尚在,也会为此笑得眉眼弯弯吧? 郁昶眸色浅浅,未有一句推辞,便将当日洗砚所托来龙去脉为在座之人仔细讲明。 下首的文衡、宋濯并上闻良意安静听着,只文衡时不时抬眸打量郁昶一眼。 她发觉这位大人,对姑姑的话还真是言听计从。 可是,这是先祖送给姑姑的。宋濯不解其意,率先发出了疑问,既然辗转多时才终于到了姑姑手中,缘何今日却要 却要归还于先祖。 说是归还,莫不如说是拒绝。 宋濯别过脸去,恕他不能接受。 文衡见状赶忙拉住宋濯的衣袖,低声斥道:小濯。 衡姐,我宋濯心有不忿,却在目光与文衡相接之时,静下声来。 宋雪川你闭嘴罢!闻良意平日里不靠谱,此刻却看得很分明,先祖与姑姑之间的事,你又能清楚多少? 言下之意,姑姑如此抉择定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她自己的缘由。 姑姑,小濯他是文衡面带无奈,出言解释。 文玉摇摇头,并不将宋濯所言放在心上,反倒耐心解释,江阳的规矩,你们比我懂得要多。 毕竟她只在江阳生活过一段时日,而宋濯、文衡等人却是生于此、长于此、学于此、成于此。 这两只香樟木打成的箱笼,是什么意思,想必你们也更加明白。说到此处之时,文玉转目看向文衡。 她家中有两个姊妹,不会不知道这箱笼的分量。 果然,文衡眉心蹙起、面带惋惜地点点头,姑姑所言极是。 所谓两厢厮守。文玉话音一顿,面上显露出止不住的悲戚来,如今兴许是无法实现了。 第269章 说这话的时候,文玉的胸中忽然涌起阵阵憋闷,叫她难以喘息,似是迟钝无比的刀刃在其间来回反复地割动,直至卷了边、缺了口,也不肯停歇。 我想见见他。文玉抬袖抚上箱笼,以指腹在其纹路上来回摩挲,告诉他,他的心思我明白了,再将这箱笼留下陪他。 这只是暂时之举,待她平定中洲 宋凛生,她还会回来的。 沉默许久之后,宋濯在文衡的劝告下转回身来,只见他低眉垂目、半敛眼波,似在思量着什么。 姑姑所求,我可以答应。宋濯心中仍有一丝不忿,只是我有一事要先与姑姑言明。 数百年来,陵园从未开过。他不知是出于私心还是如何,竟开始不讲道理起来,姑姑今去,还需动作快些,莫要惊扰先贤。 宋雪川你疯啦!闻良意一把捂住宋濯的嘴巴,将他往后拖去。 小濯!文衡横他一眼,显然动了怒气,我本做不得宋宅的主,可我竟不知如今我连你的主也做不得。 宋濯原本在闻良意的怀中挣扎着,文衡一发话,他当即便停下手来,衡姐,我不是 你今日是怎么回事?闻良意低声嘀咕着,奇怪地看着宋濯,怎么总是同姑姑顶撞,从前你不是最艳羡姑姑和你家先祖 唇畔几番蠕动,可宋濯最终没有说话。 正是因为真心实意地艳羡过,如今见了这番光景,才会叫他有些难以冷静。 天人永隔,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呢? 姑姑不必睬他。文衡挡在宋濯身前,与文玉安抚道,我这便遣人套车,你我一同前往陵园。 谢谢你,文衡。文玉真心实意地道谢,勉强笑着。 这些都是小事,姑姑不必挂心。文衡同样笑着回应。 她不会忘记文珠留下的祖训,若无姑姑,不会有如今的文家。 相信小濯与她一样,只不过他今日有些反常而已,心中定然对姑姑并无二心的。 言罢,文衡招呼着闻良意将宋濯半拖半拽地拉着出了堂内,赶紧吩咐候在外头的侍从安排车马。 衡姐宋濯半垂着眼眸,不知所措地唤道。 文衡看着闻良意带人前去帮手,这才折回身看向宋濯,小濯,往日屿哥教你的,都学到哪里去了? 伯父伯母不在江阳,而屿哥又身在上都,宋宅眼下由小濯掌家,他合该稳重一些才是。 衡姐,如今分明只你我。宋濯犹豫着,小心翼翼地提出请求,能不能不提兄长 你若再惊动姑姑文衡不赞同地看了宋濯一眼。 后者立时改口保证道:不会的。 第356章 廊下风声细微,雪后初晴的第一抹日头在此刻升起,衬得屋檐上冰晶澄明、红光涌动。 那缤纷映照在文玉的眼中,更显其神采空洞,好半晌后,她才转动眸光重新落在那两口箱笼之上。 郁昶不动声色地扫过文玉,而后与她一道往下看。 他这么做,真的对吗? 或许做一个不守约的人,会有另一种可能。 会吗? 江阳府,沅水河畔。 车马一路出了江阳府,顺着沅水河畔往下,朝后春山脚下而去。 连日的冬雪,叫沅水上结了一层层厚厚的冰冻,但今日忽然涌出的晴光又将冰面薄弱处化开,飘摇的碎块在水面上缓缓向前,就如同追随着文玉一行人的行动般。 文衡与宋濯闻良意一架车,文玉则是跟郁昶同乘在后。 河面上的裂冰声透过厚实的隔温帘穿进车内,文玉耳廓微动,细听着水流急行、马蹄缓动。 每走一步,都是走在靠近宋凛生的路上。 这条路,她曾走过的。 只是,不曾走到底。 那时她自春神殿醒来,尚不清楚为何她便立地飞升,更不晓得师父和敕黄身在哪处,而她又是怎么回的春神殿 她来不及思考,更没时间细想,前脚出了春神殿,后脚便冲回江阳府寻宋凛生。 文玉的掌心紧了又紧,指甲几乎要嵌入其中。 她没能见到宋凛生,只见到为宋凛生出殡的队伍。 在炮仗声声中,在纸钱漫天里,她第一次见到宋凛生的双亲,还有霜成兄长、沈绰阿姊,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族亲、友人。 她没有勇气与颜面上前,只远远地跟在队伍后头,一路不敢惊扰地跟随着。 直至整个队伍进了宋家的陵园,她甚至不曾再走近些,便转身前往地府寻人。 她总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祈祷宋凛生的魂魄尚未过奈何桥,可谢必安与范无咎她问过,往生客栈的怨魂恶鬼她查过,再三确认宋凛生再未曾出现,却没想到还是失了手。 时间在既无日月更替,又无四季变换的地府,过起来就如同箭矢脱手、白马奔驰,是很快的。 这一过,就是三百年。 文玉眼睫颤动,闭了闭目。 所以如此说来,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靠近宋凛生的墓穴。 他会知道的。郁昶转动眼眸,扫过一言不发的文玉。 沉浸在回忆当中的文玉有些怔愣,反问道:什么? 你做出的努力。郁昶一默,仍是照实答道。 我不要他知道。文玉失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要他回来。 你明知这不可能。郁昶并非有意,但事实往往如此 残忍。 不说这个了。文玉转过脸去,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郁昶张了张口,还欲说些什么,可尚且不待他出言,车马便原地停下,外头是闻良意清朗的声音。 姑姑,郁昶大人,我们到了。 这一声裹着窗外的冷空气将车内的沉默冲散,郁昶微微叹息一声,率先下了车。 文玉双手紧了紧,望着掌心又多又密的汗珠,她忍不住在膝前抹了两把,而后掀帘而出。 宋濯、文衡同闻良意已然收拾齐整,站在一侧等待着,而郁昶站在车前与文玉同行。 青山层叠处,沅水环绕边,宋家陵园是很好的所在。 文玉下车站定,远远地望着山云吞吐、翠微万重,与缓慢流动着的沅水正相宜。 宋凛生应该会很喜欢的。 姑姑,小濯有话要说。文衡出声唤道,而后不动声色地瞥了宋濯一眼。 宋濯意会过来,赶忙行礼道:姑姑,请姑姑进去罢? 文玉看着闻良意与文衡对视一眼,暗暗地朝其比着大拇指,她不禁微微笑道:嗯。 方才行出两步,文玉抬眼便看见陵园口栽着的那株玉兰树,心意一动便驻足下来。 其主杆刚劲,枝干俊逸,生的繁茂无比,一眼瞧去便知其树龄已逾百年。 这是文玉眸光一闪,忽然有了莫名的感应。 姑姑,这是自先祖从前的院中移栽过来的。宋濯快步上前,同文玉解释着。 猜想得到印证,文玉再次抬首看去。 浅浅的枝芽缀在其间,只待一个春来,便可全然绽放。 既是先祖从前的院中移栽过来的,便是宋凛生院中那株玉兰。 寒天冬月,并不是玉兰开花的时候。 文玉心中一默,抬袖转动指尖,道道青芒便直指玉兰花树而去。 似乎自种下这株玉兰树,你我便从未一起看过花开。 目光深深地看向陵园入口,文玉僵着身子,颤声道:今日,勉强算是罢。 只一瞬间,玉兰尽数绽放 千枝万蕊、恍若玉砌。 即便早已知晓文玉身份的宋濯、文衡与闻良意,在面对顷刻之间发生的眼前景象,亦是止不住的惊呼。 将众人的嘀咕声抛在身后,文玉转身朝着陵园入口而去。 郁昶驻足原地,并未紧跟上去,倒是远远地望着那株盛放的玉兰花树,枝头花开朵朵,倒似昨夜的挂雪片片。 今日,并非是他第一次见这株玉兰开花。 敛去心思,郁昶亦抬步跟在文玉身后。 见她二人俱往陵园里头去了,宋濯等人也不再逗留,赶忙小跑几步在前头领路。 此处有多位先祖安寝,不要走错了才好。 宋濯为首,文玉和郁昶在中,文衡同闻良意跟随在后,众人行出许久才行至主墓室门前。 墓室内暗无天光,却有烛火照亮,也不算孤僻阴冷。 宋凛生是很怕冷的,文玉如此想到。 前头的宋濯忽然止步,却并不急着打开主墓室的石门。 众人一时间只能跟着停下。 宋二闻良意自文衡背后探出头,奇怪道,怎么了? 宋濯回身看了看后头的文玉和郁昶,他有些拿不准地答道:有声音。 废话。闻良意左右环顾着,墙上刻着的宋氏家训密密麻麻看得人头晕眼花,咱们这么多人,当然会有声音。 并非你我。宋濯垂目凝神细听,这回确认了七八分,墙内有声音。 闻良意仍不可置信地追问着,倒是郁昶和文玉立时反应过来,对视一眼之后他登时匆匆几步护在宋濯身前。 文玉紧随其后与郁昶并肩而立,谨慎地看向郁昶,以眼神示意。 难不成是盗墓贼? 一想到此种可能,文玉登时怒从心起、火冒三丈。 什么人盗墓竟敢盗到宋凛生身上! 她从前绝不仗着身怀法力欺负凡人,但今日不论是人是妖,若叫她抓到,定然要它好看! 文玉猛地冲上前,却叫郁昶一把揽住身前,他右手护着文玉,左手使出道道白芒,而后旋身在几步后停住。 不论门后是什么,他不能让文玉只身犯险。 石门受了郁昶的妖力催动,开始应声打开。 此处是宋凛生的墓穴,郁昶心中有分寸。 文玉不会允许有任何人毁了宋凛生的安宁。 墓门大开,里头的声音却忽然止住。 文玉心焦无比,赶忙自郁昶怀中挣脱出去,三两步便跨进了门。 宋濯眼波流转,紧盯着文玉一闪而过的身形,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郁昶,转念间来不及犹豫便紧追着文玉而去。 小濯!文衡低呼一声,抬脚亦往前追去。 闻良意见状亦不再原地停留,跟着文衡一同动身。 落在最后的郁昶,左右扫过墓室内的各处痕迹,并不像有旁人入侵的样子。 再加上他察觉到的气息,郁昶心中一沉,深深地朝着门内望去,而后身形一闪,顷刻便越过所有人来到文玉身侧站定。 随后赶来的闻良意目露惊慌,这郁昶大人还真是身似鬼魅,他忍不住同一旁的宋濯提道:宋雪川,你说 可宋濯恍若未闻,只紧盯着某处,喃喃开口: 姑姑,这是 第270章 无需宋濯提醒,文玉已然注意到墓室内的异样,原本正中好生摆放着的棺椁此刻被肆意横斜着打开,而其内 空无一物。 文玉周身僵直,一股莫名的冷气混杂着怒意油然而生,自她眉宇间发散着,直叫她整个人变得锋利无比。 见她如此反应,郁昶亦是冷冽如冰。 他早料想到文玉不会由得任何人毁坏宋凛生的墓穴,可亲眼所见之时,仍是会为文玉顷刻间的转变感到震动。 第357章 若是为他的缘故,文玉也会如此吗? 是盗墓贼!文衡登时反应过来,赶忙同身侧的宋濯确认,从前怎可能会这般下葬? 宋濯又急又气,更多的是恼怒愤慨,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答道:自然不会如此,可恶! 什么人胆敢闯入他宋氏陵园行窃? 数百年来,陵园一直有家丁把守,从未出错,如今在他手上,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并非是想逃避罪责,为自己开脱,只是眼下之情形定然已惊扰了他家先祖,这可如何是好? 宋凛双手握拳,紧紧攥着掌心,原本病弱白净的面容此刻因气恼而漫上阵阵红晕,眼底一片猩气,与他平日里的温良和善大相径庭。 愣着干什么!闻良意一向没个正形,此刻却是严肃无比,分头找!我去请知枝和贾亭西! 生了这样大的事,不报官是不行了。 众人说话间带起的嘈杂哄闹在文玉耳畔嗡嗡作响,令她几乎头晕目眩,她一时分不清是谁在开口,又是谁在应和。 似被层叠的浪涛拍打着,文玉的耳鼻喉眼每一处感官都被潮水紧紧弥漫着,令她所听见的任何声音都似被蒙上咕噜咕噜的泡沫。 文玉失去了重心。 好似孤舟一叶、浮萍半点,她想逆着潮头而上,却终究难逃被惊涛骇浪吞噬的命运。 浮沉飘摇间,文玉的意识逐渐模糊。 小玉。在越发汹涌的浪潮中,不知是谁唤道。 此一声似清鸣、如碎玉,令混沌不已的文玉骤然清醒过来。 她猝然抬眸,旋即循声转过身去 方才向内展开的石门,如今同两侧的墙壁一道拦出片片阴影,而那声小玉。正是从当中生发而来。 忽明忽暗的光影就着灯火勾勒出其后淡淡的轮廓,分明是 文玉微微张了张口,她想说些什么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可这番情形较之她心中的猜想却是微不足道。 是你吗?那暗影接着试探道,起伏不定的声线似乎很是惊喜,小玉? 此言一出,周遭的吵闹皆如潮水般褪去,宋濯等人登时便安静下来,同时回身转将过来。 衡姐。宋濯不动声色地护在文衡身前。 闻良意止不住地挤在宋濯和文衡二人之间,低声嘀咕道:宋雪川你! 郁昶掩于袖中的指尖骤然蜷起,侧目看着文玉的神色, 文玉的反应,再加上他在门外之时便已然察觉到的诡异气息,那层叠阴影之后潜藏的是什么,他似乎不必再猜。 天道似乎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来往地府三百年一直寻而不得的人,被困在这密不透风的墓室里,从未离开过吗? 宋凛生。文玉喃喃道。 又轻又薄的声音当中蕴藏着数不尽的难以置信,而久别重逢所带来的震动又为其添了几分无法言明的厚重感。 不过是三个字,却叫她唤出跨越百年的婉转。 往生客栈只有过不完的夜晚,等不来的天明,在她每每将要入梦之时,一想到宋凛生的名字便会猝然惊醒,而后紧接着再到奈何桥畔盛三百碗孟婆汤,挨个查过喝汤的生魂中并没有宋凛生才能罢休。 先祖?对于文玉所唤的名姓,宋濯当然不陌生,是先祖? 怎么会?文衡半信半疑,这实在太过骇人。 闻良意见惯了也听多了二叔的事迹,接受起来倒比宋濯和文衡都要快上些许,当即反驳道:怎么不会? 三人凑在一处,皆屏息凝神地顺着姑姑的视线往石门后头探去。 墓室门后的阴影当中,那清瘦挺拔的身形随着文玉的呼唤而快步挪出,行动间似乎有骨节摩擦的声响漏出来,而那人似乎也能注意到,放慢步调的同时还抬袖整理着仪容。 随着他脚步渐进,原本遮挡在其面容上的阴影亦随之褪去,不消多时便露出半张脸来。 虽说只露出一半面貌,另一半仍陷在阴影当中,可那玉石镂刻般的模样分明是 宋凛生!文玉眼睫颤动、双眸放大,登时顾不得许多便惊呼道。 她应该是很难过的,可不知怎么的,*瞧见宋凛生一身粗布素服,发髻更是梳得简单,哪里有他往日里那幅贵公子的做派。 文玉忽然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耸动着两肩。 又哭又笑、哭笑不得。 小玉,是我。宋凛生眉目柔和,眼波流转,便是衣着再如何粗陋也难掩他周身的矜贵。 先祖尸身不腐、仪容仍在。宋濯的声音越来越低,若非亲眼所见他实难相信,怎会如此? 这文衡与闻良意对视一眼,亦说不出个所以然。 闻良意的目光在宋凛生与文玉之间来回打转,姑姑既有长生不老之法,兴许姑父亦有容颜永驻之术。 闻季白。宋濯横了他一眼,不慎赞同,莫要胡言乱语。 这种话不是随便说得的。 丝毫不受众人的影响,文玉和宋凛生就那么静默着对望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可似乎只要一眼,便胜过了千言万语。 周遭的一切在顷刻间远去,就好像天地间唯余他二人在世。 她想她应该是有很多话要说的。 往生客栈的阴风冷雨、破烂屋檐;奈何桥畔的怨魂吵闹、鬼哭狼嚎;谢必安的聒噪,范无咎的沉默;还有还有她在幽冥大殿上将太灏帝君错认成宋凛生的事。 桩桩件件,她都想一五一十地说给宋凛生听。 可真到此刻,她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或是说什么好了。 文玉不禁失笑,抬袖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抑制不住的欣喜自她双眸流露出来。 有时候就是这样,即便闭口不言,眼睛也会藏不住。 灯火跳跃,将不见天光的墓室照得忽明忽暗,暖黄的光影打下来,令众人的面庞上都笼着一层奇异的色彩。 宋凛生半边身子陷在阴影当中,却不难瞧出其身姿挺拔、清俊飘逸,就如同从前无数次站在观梧院的垂花拱门之下,等着文玉迈步跟上。 而这一次,文玉也像当时那般,自然而然便抬脚往前 别过去!他不是郁昶抬袖拦在文玉身前,当即出声阻道。 可不待郁昶话音落地,甚至不待他说完,只见文玉身似蝴蝶般飞去,扬起的发丝自他身前划过,唯余香气满手。 文玉不顾阻拦地便只身冲上前去,直到在宋凛生面前站定,她未有一丝犹豫。 宋凛生笑眼盈盈,对文玉相对而立,他微微俯下身,垂眸深深地与她对视着。 眉似远山,眼如清潭。 不论过了多少年,宋凛生仍似山涧淌出的一泓泉水,如生于峭壁缝隙里的一株雪松。 坚实、沉默、芬芳、柔和。 文玉紧紧抿住嘴唇,这样好的相逢时候,她不想自己露出一丝的伤悲来。 那样,宋凛生又该着急了。 一番凝望之后,文玉抬袖将飘拂到宋凛生身前的缎带拨正,而后反复打量着他脂玉般的面庞。 还是同从前一样好看,只是似乎更清瘦了些? 可是很快,文玉便发现宋凛生温和之下蕴藏着三两分显而易见的焦急。 他的视线一面万分不舍、千般眷恋地描摹着文玉的眼眉,一面又忍不住四下扫过,仓惶间不知在寻些什么东西。 宋凛生,你在找什么? 文玉顺着他的视线往下,周遭不过是些再平凡不过是青砖,不见有什么特别之处。 在一阵无果的搜寻之下,宋凛生抬眸定定地望着文玉,茫然失落地答道:洞箫,小玉,我的洞箫。 那声音又低又轻,就好似一片漂浮的云,与他从前无数次的气定神闲、运筹帷幄不同,宋凛生此刻带上了一丝祈求的意味。 文玉惊讶于他的转变,稍显迟钝地重复道:洞箫 对,洞箫。宋凛生肯定地颔首,几乎染上哭腔,你送我的洞箫。 文玉一怔,当即明白过来 是当日过女儿节,在灯会上她送给宋凛生的那管紫竹箫。 宋凛生匆匆将两侧的地面扫过,就连砖缝也不曾放过,可仍旧一无所获。 洞箫不见了,我找不到了。 我帮你找,我帮你找好不好。 文玉顺着宋凛生走过的路一面仔细查看着,一面小心护着他,她来不及多想其他的,更无暇顾及旁人,只紧紧跟在宋凛生身侧。 这一幕落在郁昶眼中,却是令他沉默万分。 第358章 他不相信,文玉对此处的诡异丝毫未曾察觉,可是她却 这是为何?究竟为何? 不远处的宋濯见状,顾不上任何惊讶,当即便反应过来,转身朝着墓室一侧陈列着各式各样陪葬品的箱笼中翻找起来。 陵园当中的藏品每一件都曾记录在册,由宋宅的当家人整理保管。 少时还是兄长当家,他曾陪着兄长抄录过藏品名册,其中就有这么一件紫竹洞箫。 若无意外,应该在墓穴内才对。 小濯。文衡跟过来一起帮忙,却并不见什么洞箫,你那边如何? 宋濯的动作渐渐停下,无声地看了文衡一眼。 闻良意尚未放弃,一件一件地清点着,会不会是记错了? 不会,那管紫竹箫定然在藏品中的。宋濯不需犹豫,当即反驳道。 兄长办事不会出错,而他的记忆更不会骗人。 文玉跟随着宋凛生的步伐,在墓室中走了个来回。 更多的时候,她顾不上寻找洞箫,倒是专注地看着宋凛生的身影出神。 他应当找过很多次了罢? 在没有她帮忙的时候,一个人找来找去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呢? 文玉闭了闭目,努力平息着胸腔当中的翻涌,似惊涛奔腾、海浪丛生。 除非文衡沉吟着,不知是否该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 像宋氏这样的世家大族,若是生了这样的事,决计算不上光彩。 除非有人将洞箫盗走。直截了当的一声,将文衡的犹豫打断。 众人转过身来,却是文玉。 她紧握着的双手掩藏于衣袖之中,面上看起来并无什么特别,就只是那么站着,却生发出无尽的强大气场来。 一时间,谁也不曾开口。 这样的姑姑令方才与她见过一两面的宋濯、文衡和闻良意俱是一怔,很陌生的感觉在心头涌动,恍惚间众人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他们对姑姑本来就是知之甚少。 除却是他们的姑姑外,文玉更是她自己。 她是什么样的脾性,什么样的做派,他们一概不知。 姑姑宋濯低声唤道,不敢反驳。 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毕竟墓室空间有限,一管洞箫又能藏到哪里去呢? 文玉抬袖止住宋濯的话头,独自转身过去看着仍未放弃找寻的宋凛生。 他颀长的身子半佝偻着,为了一管洞箫几乎要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去,顾不得百年来积压的污垢都争先恐后的沾染上他的衣衫。 原本清俊风雅的人物,如今只落得仓惶狼狈。 不知怎的,文玉面上有一瞬冷意划过。 她没来由地想起昨夜的洞箫声,诸般疑惑似乎在顷刻间皆有了解答。 宋凛生,宋凛生。文玉放软了神色,轻声阻止道,你听我说,先别找了,好吗? 宋凛生身形一僵,好半晌后才转过头来看着文玉,他眼中满是不解与迷茫,却没有出声反驳。 对于文玉的话,他一向是听的。 但就是这样的乖觉与顺从,深深刺痛着文玉,她眼眶一热,想说些什么却又不忍心言明 洞箫不在此处。 第271章 在文衡宋濯等人或惊疑或探究的目光当中,文玉护在宋凛生身前转目警惕地向四下扫过。 郁昶眉心微沉,亦察觉到不同寻常之处。 只是,他不知文玉欲如何处置。 敢做就要敢当。文玉语调生硬、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如今才藏头露尾,只怕晚了!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文玉所言为何。 唯有郁昶微微侧身,拦在文玉与宋凛生之前几步,目光沉静地看着石门入口处。 只不过直至文玉话音落地,激起的点点尘埃虽灯火的明灭涌动着,外头亦无人应答。 墓室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文衡与宋濯、闻良意面上的疑惑更甚,就当众人毫无头绪可言之时,门后才传来轻微的细响。 来人似乎着意放重了脚步,动作间,一片月白的衣角无风自动,恰如朵朵睡莲般在颜色暗淡的墓室内骤然绽开。 文玉反应极快,甚至不问是谁,兴许是滔天的怒意支撑着她,毫不犹豫间留云扇便脱手而去。 留云扇玉为骨、缎为面,通体的泽白色交织着文玉的青芒,准确无误地向前直往来者的面门。 郁昶眼见其自他身前而过,忍不住微微回头看了一眼文玉。 此为杀招,文玉当真为这所谓的宋凛生动怒。 察觉到郁昶的心思,文玉扬着下颌不作回答。 任他来人是谁,即便与洞箫之事无关,亦不该擅闯宋凛生的陵园。 文玉眸色一暗,心思亦低沉下来。 她不后悔。 可一阵白芒闪过,留云扇的攻势忽然停滞,在半空中静止不动,甚至隐隐有回退的趋势。 什么人在此作乱?宋濯护在文衡与闻良意身前,挺直腰板呵斥道。 不论来者是人也好、妖也罢,此处是他宋氏陵园,便由不得旁人放肆,更莫谈惊扰他家先祖。 宋濯转眼快速地瞄了一眼立于姑姑身后之人,这位名唤宋凛生的先祖,他曾在画像中见过数次,却从未得见真容。 今日既有幸见了,管其管其是人是鬼,他也要尽力护住。 文玉眯了眯眼,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可她毫无就此放手之意,反倒划动指尖催发着留云扇。 留云扇乃是她师父句芒君的法器,其威力无边、可撼天地,绝不是寻常小妖小怪能够抵挡之物。 除非 文玉眸光闪动,清明之色自眼底划过,心中的猜想亦验证了大半。 如她所料,留云扇叫那白芒隔绝在外,不可再近其身半寸。 此人修为,在她师父之上。 至此,其身份似乎已然明牌,她使出留云扇的用意亦已达到。 文玉耐着性子不说话,尽全力压抑着心中的不忿,她倒要看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就这么一直僵持下去?她无所谓。 郁昶深如寒潭的目光扫过那片白芒,而后又抚过文玉,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看局势不明,没个高低,郁昶闭了闭目,抬手欲助文玉一臂之力。 也罢,无论如何,他也是要站在文玉这头的。 可不待郁昶有所动作,白芒之后的那人似有所感,径直抬袖破开雾色 一只清瘦却有力的手自其间穿过,以两指钳住留云扇骨,指节曲折处甚至能叫人看清上头淡青的筋脉。 此番道行,竟轻而易举取得留云扇 文玉心中一紧,登时便欲拔足上前,可顾忌到身后的宋凛生,她反倒往后退了半步。 只见那人指节微动,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留云扇往左侧按下,衣袖翻飞、云雾消散间露出其右脸的半边面容来。 面如冠玉、色若冰雪。 文玉心中的巨石骤然下坠,见到这张脸她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帝君,太灏。 太灏面色如常、了无波澜,只低垂着眉眼静静地瞧着相对的文玉。 就如同在断云边、在擢英殿时那般,不动声色、难以捉摸。 依照东天庭的规矩,师父是太灏帝君的辅佐神,她见了帝君也该见礼才是。 可文玉心中憋得慌,喉头更是噎得紧,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宋雪川,你家竟有两位先祖?一片安宁之下,闻良意的疑问似浪潮般打破了平静的湖面。 他到底是与他二叔闻彦姿来往惯了,见这样的场面非但能维持镇定,甚至还敢于开口发问。 文衡与闻良意面面相觑,亦不得其解,这是小濯 宋濯眉心微拧、面色肃然,并未与闻良意多言,只低声嘱咐道:别轻举妄动,且看姑姑如何处置。 言罢,他却不忘转头与文衡出言安慰道:衡姐,不会有事。 宋、雪、川。闻良意闭了闭目,颇有些咬牙切齿。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将他与文衡区别对待? 宋濯一把按住闻良意,示意他往前看 文玉君。 还是太灏先开了口,只不过其神色淡淡,似有疑惑地盯着手中的留云扇,并未有下文。 在其出声的瞬间,郁昶拦在文玉身前,面色不虞地看着太灏,他倒不知鼎鼎大名的东天庭帝君竟是个甩不掉的尾巴? 溶洞如是,陵园亦如是。 文玉抬袖将郁昶往一旁稍了稍,直面掌管着整个东天庭的太灏帝君之时,她这个春神殿的微末小仙竟不知从何处生出的胆色,令她是死活不愿出声应答。 第359章 太灏一默,似对此情形早有预料,其指尖微动,原本被制住的留云扇登时转了个弯朝着文玉而来。 不过,与文玉出手的激愤不同,太灏显然柔和得多。 眼见留云扇转头回来,文玉抬袖收手间,便将其握在掌心。 扇骨横在文玉面前,墓室内的灯影在其映射之下,极快地扫过文玉的眉眼,在她鼻峰处留下块块光斑。 文玉面色一凛,似有惊诧。 她知道太灏帝君留了手,未同她斗法,可不曾想留云扇上竟无半丝神力,叫她握住时没收丁点反噬。 仅是物归原主而已。 奇怪地看了太灏一眼,文玉仍旧默不作声。 小玉 宋凛生目光灼灼、眼色匆匆,见状急忙抬袖伸手拂过文玉的指尖,将她接扇的每一寸都仔细检查过,也不算完。 他身量高,此刻在文玉面前微微躬着身子,低垂的眉眼当中是极专注的神色,生怕文玉伤了哪处。 文玉心中一软,眼眶也随之热起来,转瞬便将留云扇收入袖中,空出两手来反握住宋凛生的掌心。 我没事。 她低声安抚道,唯恐惊了宋凛生。 宋凛生是经不住吓的。 见此情形,郁昶眸色变淡,撇开眼去不再看文玉和宋凛生,转而望向另一侧。 这样的时候,从前在观梧院不知多少,他早该习惯。 可方才转眼,便见石门前静默不言的帝君太灏。 这一前一后两张全然相同的脸,任是郁昶,也有些轻微的愣神。 他眯了眯眼,稍显异样的光点自眸中划过。 难怪文玉在幽冥大殿上会将其错认。 太灏即便同这所谓的宋凛生站在一起,也有些真假难辨。 对郁昶探寻的目光视而不见,太灏并不想分给旁人任何眼神,只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的文玉同她身畔的 这就是文玉君要找的 太灏话中似有疑惑,却又似颇为笃定。 宋凛生? 若此人是宋凛生的话 太灏紧了紧手中之物,一时忽然有些好奇文玉君的回答。 此言一出,文玉同宋凛生的对视自然而然被打断。 宋凛生原想说些什么,却被文玉抬手拦住,指尖划过他的唇畔的时候,文玉轻轻摇头示意他无事。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文玉安抚好宋凛生,转身正对太灏,眼神是毫不顾忌的打量,甚至还带着一丝难以忽视的审视。 早先错认,实属不该。 她倒有些惊喜,自己竟也会有说场面话的一日。 如今误会已解,帝君不会怪罪罢? 文玉并未直接回答太灏的疑问,但话里话外的意思,任是一旁的宋濯几个亦是听得分明。 宋濯与文衡、闻良意面面相觑,依照姑姑的话来说,他似乎知道这两位先祖孰真孰假。 太灏不接话,沉静的目光如水一般,交织其间的各种情绪就如同湖面下的冰山,任是如何也不会显露在外。 她说,错认。 这应是如了他的意,可他此刻为何并无一丝悦色 至少,他原本要答的自然。,如今是说不出口了。 郁昶没心思同这二人在这里玩什么对照镜的戏法,管他什么太灏,什么宋凛生,横竖他也不在乎。 文玉。郁昶出言,只盼她早有决断。 可正当此时,沉默不语的宋凛生忽然出声,目光紧盯着太灏手中之物,小玉,我的洞箫 文玉掌心一紧,她方才便瞧见太灏手中的那管洞箫。 其半掩于衣袖之中,只露出一小节来,可不论是色彩还是模样,皆不难认出。 更何况,其末端的内里还有当初她刻上去的一枚小小的宋字。 那是她用宋凛生送她的银钱买了这管紫竹箫之后,出于心中的难为情,偷偷在其中刻上的印记。 她原想这样让这支街边随手买来的物件显得更为特别一些,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辨认的凭证。 微微青芒闪动,那是文玉的灵力曾经留下的痕迹,没想到百年已逝,仍未磨灭。 文玉唇角微勾,略带嘲弄的笑意随之浮起。 我只知帝君游历人间的佳话,却不知帝君顺手牵羊的本事。 听闻此言,太灏眸光微动,面上虽是一片风平浪静,可却是忍不住将袖中之物紧了又紧。 此物 第272章 文玉君此言何意。澹青自后头追上来,远远便听见了文玉的话,污蔑君上!是为不敬! 文玉闻言微微蹙眉,眼见着顶着一头淡青毛发的家伙凑到太灏身前,在面向她的时候颇有些气势汹汹的模样。 澹青,还真是人如其名。 是我污蔑不敬,还是事实如此。文玉不想与他计较过多,冷声道,小神官,还请先问过你家君上罢! 只是没想到,这澹青竟是个实心眼的,听了文玉这话,当真转头看向太灏,主人? 他昨夜是将主人跟丢一段时间,后来好不容易沅水畔寻到,却又总是不肯与他言语。 这样说来,他倒真拿不准了。 太灏低眉不语,仍目光深沉地看着一脸愠色的文玉。 她竟如此气恼? 指腹间传来萧身的冰凉感,他不由得又将其握紧了几分。 此物确是 虽没有正面的回应,可沉默本身似乎亦是一种答案。 这样的情形令原本气愤不已的澹青也忍不住心虚起来,主人 帝君。文玉抬袖召出留云扇,毫不犹豫地便直冲太灏而去,得罪。 她今日势必要为宋凛生夺回洞箫。 若往后回了东天庭,帝君要怪,春神殿的仙君文玉愿意承受。 可眼下,她只是文玉。 文玉身形极快,眨眼间便到了太灏身前,她自飞升后日夜勤勉修行,早已不是当初梧桐祖殿里只会看云来云去的木头。 即便是帝君太灏,她也有信心与之一战。 小玉宋凛生眸光一凝,满面的忧色难以掩藏,赶紧几步追上前去。 郁昶扫过身后的宋凛生,在其步履匆匆即将越过他之时,忽然抬袖将其拦住。 这个宋凛生气息不稳、魂魄支离,若是文玉要同太灏交手,还是不要上去凑热闹得好。 其实,即便任他冲上前去,而后在混乱中被打得魂飞魄散又如何。 郁昶眸光一闪,别过眼去不再看宋凛生。 你而被他这么陡然拦住,宋凛生脚步一顿,旋即看将过来,文荇阿姊 甫一出声,宋凛生却似想起什么来一般,改口道:郁昶。 后者闭了闭目,不欲与其多言。 没想到宋凛生竟勉强认得他,郁昶心中微叹,他倒不知是喜是悲了。 姑姑宋濯等人惊呼着,不知怎么就忽然动起手来。 主人!澹青亦是大为震动,飞身便欲去拦文玉,文玉君,你当真敢 不同于众人的忙乱,太灏敛眉垂目,双眸似一泓清泉般宁静澄明,就那么安静地立于原地,静待文玉的下一步动作。 他似乎一点也不怕。 文玉心中失笑,不知自己怎么会用上这样稀奇古怪的字眼。 东天庭的帝君,擢英殿的主人,太灏怎么会对她这个半吊子飞升的小仙君生出畏惧。 她这个怕字不准确。 准确来说,太灏对她的态度,用毫无防备来形容更为贴切一些。 文玉心中微动,手上的留云扇却未停,师父留存其间的法力与她的道行加在一处,直向着太灏的面门而去。 此之谓,声东击西。 她的面庞近在咫尺,太灏甚至能清楚地见到文玉额前随风而动的发丝,再往下是那双春水般的眼睛,此刻盛于其中的怒意与愤恨,他瞧得分明。 太灏随之一默。 她是为了这管洞箫。 还是为了她身后的宋凛生。 他抬眸看去,很想再将文玉的情绪看得更清楚些。 不过转瞬而已,文玉手中的留云扇已然到了太灏面前,缎白的扇面自他鼻尖扫过,唯余那一双眼与文玉四目相对。 原本清澈的眉眼间,此刻蓄满了疑惑。 在文玉读懂这般的情绪之时,她忽然心中微动,电光火石间选择调转留云扇,以扇骨击中太灏左肩。 怎么会是疑惑? 她以为,该是被抓包的心虚,或是受冒犯的盛怒才对。 第360章 原本凌厉的招数,也在她犹豫的瞬间柔和了几分。 文玉稳住心神,此时此刻她不可自乱阵脚。 即便已然撕破脸面,对着太灏动起了手,她也不在乎什么帝君不帝君的。 片刻间,文玉凝神聚力,借留云扇向太灏使出数招。 无一例外的是,他皆沉默地承受着,非但不曾后退半步,甚至还往前朝着文玉逼近。 文玉躲无可躲,索性收了留云扇,直截了当地问道:为什么不还手? 眼见太灏眉心一拧,却在同时看向她的眼神忽然亮了几分 却仍是沉默着不曾开口。 文玉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一眼,而后目光往下,直往他手中的紫竹箫而去。 她伸手欲夺,可没想到太灏瞬间抬袖,月白的衣衫拂动间,径直扫过文玉鼻尖 淡淡的茉莉香气。 文玉微微愣神,手上的动作亦慢了半拍,可不过转瞬的功夫,便又重新去抢。 只是不待她有所行动,太灏的衣袖落下,露出来的正是他握在手中的那管紫竹箫。 文玉僵在原地,犹疑的目光扫过太灏,又看向横在她身前的洞箫。 这是要还将于她? 横亘的紫竹箫,将太灏与文玉分隔开来,二人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对视着,谁也不曾出声。 给你。淡淡的白雾之后,太灏率先打破了沉默。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话。 文玉心神一滞,她摸不透这位神出鬼没的太灏帝君,其一言一行究竟是何意。 不是给,是还。她不甘示弱,当即反驳道。 果然如她所料,此言一出,太灏眸色微变,似乎很是神伤。 文玉心中有了底,当即便更进一步试探着,甚至言语间毫不顾忌地带上了些许讽刺。 亦并非还我,是还宋凛生。 言罢,她顾不上去看太灏的反应,抬袖便将洞箫夺回,转身朝着宋凛生所在的方向而去。 独留太灏呆立原地。 太灏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方才洞箫留在手中的实感荡然无存,他指尖微蜷、怅然若失。 将这一切撇在身后,方才的凌厉消失不见,文玉柔和了面色,快步将洞箫捧至宋凛生身前,宋凛生,你瞧? 小玉心心念念的洞箫真到了眼前,宋凛生反倒顾不上了。 他俯下身,双手抚上文玉肩头,将她来回转了个圈,唯恐哪处伤着痛着,没受伤罢?可有不适? 文玉心中一软,唇角亦不自觉便勾了起来,在她毫无觉察处,甚至连声音也放轻了好些,宋凛生 姑姑宋濯同文衡、闻良意当即追过去,围拢在文玉身旁,姑姑没事罢? 我无碍。文玉笑着应声,忙同几人介绍道,这便是宋凛生 先前宋濯等人一定被此番情形吓坏了,毕竟尸身不腐、容颜依旧这种事,在凡人看来态势太过惊世骇俗。 如今由她来揭开宋凛生的身份,再适合不过。 什么宋凛生?澹青忙凑到太灏身边,查看他有无受伤,就为了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宋凛生,文玉君你竟与我家主人出手? 对于文玉的做法,他显然不赞同。 而不待文玉有所应答,郁昶第一个冷眼扫过去。 将不是秘密的秘密挑破,并非聪明人的做法。 澹青!太灏出言阻拦,不叫他往下说。 言简意赅之下,是毫不掩饰的不悦。 即便是方才受了文玉几掌,太灏也未曾有如此的情绪波动。 澹青察觉到郁昶周身的迫人气息,更是反应过来自家主人的用意,他虽不解,却仍是赶紧闭口收声。 只可以为时已晚。 澹青的话悉数落入文玉耳中,后者脊背僵直,脑海中空白一片。 人不人。 鬼不鬼。 那熟悉的窒息感扑面而来,似汹涌的浪潮般将文玉紧紧包裹,难以呼吸的她顿时手足无措。 似一叶扁舟受困于迷雾四起的海,如春芽半片裸露在电闪雷鸣的夜。 文玉心神凝滞,目光紧缩,不敢再看眼前之人,怒意喷薄之下只得转头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可话音刚落,尚未等到澹青的回答,文玉先感觉到被轻轻牵动的衣袖 小玉宋凛生笑意渐失,疑惑更甚,我非人非鬼吗? 对于文玉来说,宋凛生这样轻声细语的疑问,倒比澹青怒目而视的呵斥更为尖锐。 不是的,不是的。文玉仓惶地反驳着,却只能吐露出简单而又无力的词句,宋凛生,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焦心如潮水弥漫,其争先恐后地涌入文玉双耳,恨不得将她与众人隔绝开,令她再听不见一丝声响。 姑姑文衡与闻良意对视一眼,柔声唤道。 宋濯满目不忍地看着宋凛生,其失魂落魄的模样实在令人揪心,我家先祖 宋凛生僵着脖颈看了看宋濯,而后转目扫过四周,似乎方才注意到此处是一间墓室。 其眉宇之间尽是迷茫与惘然,回身同宋濯等人一字一顿地问道:我是死了吗? 宋濯几人面面相觑,皆已是眼泛泪意,却只能闭上嘴巴不答话。 这话,他们确实不知该如何答。 没能得到回应的宋凛生转过来重新面向文玉,他微微躬下身,仔细瞧着文玉的神色,轻声问道。 小玉,我是死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 文玉眼睫颤动,止不住地发抖,她或许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凭借本能反驳,不是这样的! 言罢,文玉张开怀抱欲与宋凛生相拥,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一点宋凛生的存在。 可她方才抬袖便被一股力道制住,文玉顺势看去,却是郁昶。 郁昶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半步,此刻正紧紧握住她的手臂不放,通身的玄袍衬得他面如冷霜、喜怒难辨。 别碰他。郁昶话虽短,却放软了声音。 可文玉此刻距离崩溃,仅有一线之隔,自是不能听进去他的话,郁昶! 如果你不想他消散太快的话。郁昶耐着性子解释,并不在意文玉的轻喝。 文玉原本还有些挣扎的动作在霎时间收住,屏住呼吸深深地凝视着眼前之人。 宋凛生的身量、样貌、气度,无一处改变,与从前的时候可以说是别无二致、不差分毫。 即便是百年逝去,却似初见。 她闭了闭目,几番纠结之下重新转目看向郁昶。 你分明知道。郁昶心中一叹。 真相往往是一把刀,不将人心割到血肉模糊的地步是不会现出原身的。 郁昶强压着不忍,低声道:魂不散为鬼,他不是宋凛生。 分明所言是宋凛生,可他看的却是石门边上的太灏。 此言一出,不只是文玉惊恐万分,宋濯亦是难以接受。 他身在宋氏陵园,不是我家先祖宋凛生,又会是谁?一向淡然稳重的宋二,此刻是少有的意气。 文衡拉着宋濯的衣袖,轻声安抚,小濯,且听郁昶大人解释。 是与不是,总有定论。闻良意拦住宋濯,不叫他往前,宋雪川你消停些。 郁昶对宋濯的质问充耳不闻,相较之少年人的冲动,文玉的冷静更为可怕。 看着文玉木然的脸色和黯淡的眼眸,郁昶心有不忍,却又无可奈何。 你当知凡人身死,其魂有三,一曰天魂,二曰地魂,三曰命魂。 文玉眸光微动,总算是有了点反应。 她在往生客栈、奈何桥边做了三百年的孟婆,这些事情自然是知道的。 但她不知,郁昶提起这个是想说什么。 不过是有当日*你施加在宋凛生体内的法力襄助,再加上他的执念,强留下了宋凛生的命魂。 郁昶的视线越过文玉肩头,平静地落在这所谓的宋凛生身上。 令宋凛生魂魄残缺,不得往生。 解释完这一切,郁昶闭口不言、沉默下来。 这或许是宋凛生的魂魄从未出现在奈何桥上的关窍所在,只不过他亦是今日亲眼见了才知。 想必文玉亦然,因而才会刻意将其忽视。 她宁愿相信眼前之人就是宋凛生,也不愿意接受真正的宋凛生或许因魂魄残缺之故,仍在世间飘荡,也许是做了孤魂野鬼,也许是被精怪蚕食殆尽。 第361章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文玉轻声呢喃着,臂上却用力想要从郁昶手中挣脱出去,他是宋凛生,我不会再一次错认。 当日在幽冥府的大殿上,她已经错认一回,如今在陵园内,她不会错认的。 文玉加大力道,她只想再触碰一下宋凛生,就如同从前落雪的时候,他们靠在一起看梅红时那样。 可她费劲力气,竟仍然不能摆脱郁昶的钳制。 如今他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只会尽快消散于天地间,与宋凛生余下的魂魄相融。 若其还存在的话。 郁昶紧握着文玉的小臂不放手,不叫她再继续有碰到宋凛生的可能。 文玉如今是修为高深的仙君,而这宋凛生不过残魂所化成的鬼怪,可谓是命薄如纸,两厢接触之下,文玉的气场会将他侵蚀,直至消散。 你的触碰,他承受不住的。 闻言文玉登时放弃了反抗,满眼震惊在同郁昶反复确认之后,最终只有化作无可奈何。 她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 早在她进入墓室的那刻起,她便察觉到这其中的诡异。 只是事关宋凛生,她宁愿闭上眼睛、关上耳朵,做一个看不见听不清的人。 耳聪目明的清醒,对她来说是一柄割破美好的利刃。 人生在世,何妨沉沦? 可她不知道这样会叫宋凛生受难,他既已然身死,又岂可魂消? 眼前的宋凛生眉目低垂、眼光黯淡,是与从前的意气风发、身姿挺拔截然不同的模样。 文玉心中抽痛着,阵阵的痉挛令她说不出话来。 小玉宋凛生木然地转动着眼眸,已然没了方才的活络,我死了,是吗? 言罢,宋凛生抬袖伸出手,似乎想要与文玉相握。 可他行动间,那阵阵骨节摩擦的声音随之响起,在空落宽敞、人影稀疏的墓室内激荡着,十分刺耳。 文玉闭了闭目,这声音在方才她便留意到了。 只不过是,自己骗自己。 宋凛生。文玉肯定地唤道,却没有直面他的问话。 毫不犹豫地,文玉抬袖将手中那管紫竹箫捧至身前,极其认真地看着相对之人,你瞧,我找到了。 她找到洞箫,也找到宋凛生了。 宋凛生愣神片刻,在看清文玉眼中满是自己的倒影之时,他眉宇之间的焦灼担忧总算淡了些许。 多亏有你,小玉。 双手抬袖接过,宋凛生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着萧身,他神情专注、面色认真,浑然不似简单地看个物件,反倒是想要透过萧身看到从前的时光去。 隔着这管洞箫,文玉与宋凛生相对而立,淡淡的风声卷进来,拥着两人的衣裙交叠在一处。 分明方才还费尽心思找寻的洞箫,此刻谁也不曾去看,宋凛生垂眸与文玉四目相对,眼中仅剩下彼此、心中也只装得下彼此。 明明灭灭的灯影跳动着,除却油芯燃烧的哔剥声,墓室内无一人出声。 郁昶退开半步,他想,宋凛生还有话要说。 稍远处的宋濯、文衡和闻良意三个皆是垂头丧气的不再出声,这样的情形他们似乎说什么都不好。 还当先祖真有死而复生之能,不曾想到头来,竟是梦一场。 澹青心虚地挠挠头,他说的都是实话,可似乎阴差阳错地害了这个叫宋凛生的人。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他这么做不知是对是错。 他极小心地看向身侧的主人,猫着身子不敢吭声。 太灏并未理睬他的小动作,只遥望着那头的文玉和宋凛生几人,眉宇间若有所思。 淡黄的光晕将宋凛生包裹着,将他细腻白净的皮肤照成半透明的色彩,而后越来越淡、越来越浅 他似乎亦有所觉察,宋凛生垂眸扫了一眼自己的双手,似幻似真的双手几乎要托不住那管洞箫。 小玉,不必为我烦忧。 宋凛生双目极专注地看着文玉,一字一顿地说着。 不悔魂归处 可他言语之间仿佛已然不受自己的控制,逐渐隐去的话语化作无声,未能尽数说完便再难开口。 宋凛生?宋凛生! 文玉察觉到他的异样,急忙唤道。 可宋凛生的身体已然如烛火般碎成片片光斑,转瞬间便洒落各处、消散不见。 就连他未竟之话,也来不及说完。 叮地响起,随着宋凛生的消散,原本握在他手中的洞箫应声落地,四分五裂。 不可以、不可以。文玉喃喃道,仓皇无助的双眼四下扫过,却丝毫见不到宋凛生半分影踪,宋凛生 他未完的话,她知道,她全都知道。 不悔魂归处,只恨太匆匆。 这是从前宋凛生身死之时,对她说过的话。 宋凛生、宋凛生!文玉飞身扑上前,却只扑了个空,她一时不稳,径直摔在散落的洞箫碎片上。 细碎的裂痕和尖锐的齿锋扎在她掌心,随之而起的阵阵疼痛自她四肢游遍百骸,可文玉顾不了那么多,只慌乱地收着洞箫,就如同宋凛生仍在一般。 眼见她茫然无措地私下翻找着,麻木迷惘的神色更甚撕心裂肺的呼喊,她分明没有什么旁的言语,可郁昶还是清楚明白地感受到文玉的伤情。 文玉。郁昶眉心微蹙,沉声道。 这管洞箫本是陪葬之物,在这暗无天光的墓室之内已逾百年,是经不得摔的,如今四分五裂、散落一地,早不是当日文玉送给宋凛生之时的模样。 郁昶抬袖握在文玉的手腕,不叫她再去碰那些碎片,以免自伤自苦,他极快地垂眸扫过地面上看不出形貌的洞箫,有形之物,必以朽终,你又何必勉强? 勉强?文玉似乎听见什么难以置信的话,猛地回身反问道,郁昶,我已勉强三百余年,我已勉强三百余年 我知道,我知道。郁昶手上的力道不松,源源不断的妖力自二人相握之处涌入文玉的掌心,文玉。 文玉方才为碎片所伤的划痕创面随着郁昶的妖力闪烁而恢复如初。 郁昶转目确认着她的伤势,所幸并无大碍,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或许就连他自己也并非发觉这小小的剐蹭对如今业已飞升的文玉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你放心,我已将定元的一滴精血混入宋凛生的命魂当中。郁昶无可奈何, 只要是文玉想要的,他总是要尽力办到,更何况这定元本就 此言一出,文玉愣神的眼眸之中泛起微光,确认道:你是说定元? 第273章 郁昶肯定颔首,算是回应文玉的话。 定元锁有为人重聚神息、凝结魂魄之能,昔年定元锁约束着他,却也护佑着他,令他平安顺遂地在沅水河底度过了千万年的时光。 以定元的神力定然为你寻到宋凛生余下的魂魄所在。郁昶定定地望向文玉,能清楚地瞧见她眼中渐次燃起的火光。 郁昶文玉稍有迟疑。 她不确定三百余年都未能寻到的,倚靠定元便能寻到吗? 郁昶垂眸扫过身前他向来贴身戴着的定元锁,正中一点朱红的宝石鲜艳如血,似有淡淡荧光流动其间。 若有消息,我同你一道去寻。这是他能给的最大限度的承诺。 横竖三百年也过来了,不差后头的五百年、八百年,即便是堵上他的一生,又如何。 只是眼下,江阳之事亟待解决,中洲动乱尚未平息。郁昶心有不忍,却不得不劝道,文玉,要振作。 她教他韬光养晦、夯实自身,那他也会陪她行过风雨、再待天明。 文玉面色平静、神情淡然,在与郁昶深深地对视一眼之后,抬袖将他的手臂按下,我知道。 她没有自己想象当中那样坚韧卓绝,却也不似郁昶担心的这般脆弱易折。 言罢,文玉垂眸扫过地上七零八落的洞箫碎片,沉默半晌后,才俯身将其一一收捡好,置于宋凛生的棺椁之中。 宋濯追上来,同闻良意两个搭手将棺盖半阖上,等待文玉发话。 姑姑文衡低声唤道,不曾想今日之事竟会是这样的收尾。 如此一来,姑姑该如何伤心。 墓室内密不透风,难免有一丝沉闷肃然之气,压得众人心头紧绷疲累、难以喘息。 文玉眉眼低垂、掩去眸中大半色彩,静静地看着棺椁之中空无一物,只剩下些许洞箫碎片。 那时候她与宋凛生同游灯市,共放河灯,他赠她红布封,她为他买紫箫。 第362章 往事虽历历在目,可某些东西竟在此刻与这洞箫一齐碎了般,震得文玉难以言喻。 她如今才明白,那些证道飞升、潜心修心的话,规劝旁人之时信手拈来,可要说服自己却是难如登天。 不知当日她在枝白面前信誓旦旦的时候,枝白心中可曾觉得好笑。 更不晓得她看着闻彦礼为周乐回辞官还乡、再回江阳之时,又是如何理解他的决心。 当她身在局外之时,只觉得一切轻巧,可如今以身入局,她才能体味到其中的厚重。 周乐回与闻彦礼最终结百年之好,枝白为陈勉亦是不辞辛苦、世代追寻。 原来一切早有预见,却是她参不透因果罢了。 文玉面上微微笑着,可眼眶之中的泪意却忍不住浮出,她咬紧牙关闭了闭目,将诸般心思混着心酸尽数敛去,拂袖挥手间盖上了棺木。 这澹青探头探脑地远远瞧着,倒不明白眼下是什么情形,文玉君,方才你不是将这洞箫宝贝得紧,怎么 怎么舍得将其丢在这不见天光的墓室之中。 文玉仰面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思虑清楚之后,她只觉得脑海中澄明干净、再无负累。 对于澹青的冒犯,她并不放在心上。 斯人已逝,留着无主的洞箫自然也毫无意义。 说这话的时候,文玉既没看澹青,也未瞧太灏,反倒转目同一直候在她身侧的郁昶说着话。 郁昶,我们走。 言罢,她径直转身往石门外头而去,行至太灏肩旁,文玉目不斜视地将其越过,更是没将满面好奇的澹青放在眼里。 主人,你瞧她澹青不可置信地状告着,小小的仙君竟对本大人视若无睹? 相较之澹青的吵闹不忿,太灏就显得沉静肃然得多。 其沉默不语,任由澹青如何添油加醋,亦不置一词。 在与文玉错身而过的那一刻,太灏心弦骤断,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与方才大不相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紧随文玉身后的郁昶抬眸与太灏对视着,脚步却未曾停歇。 看着这样并不陌生的面容距他越来越近,郁昶不由得想起从前宋凛生的温和从容来。 分明是别无二致的眉眼,这个帝君太灏孤寂悲苦,与宋凛生确实不像是同一个人。 郁昶冷眼错开,只一心追着文玉离去。 若非因着文玉的缘故,其实是与不是,与他何干。 落在后头的宋濯几人亦步亦趋地跟上,低声交谈着。 文衡左右看着身侧的两位阿弟,想必知枝与苏公子也快回来了,你我确实该先出去才是。 话是说的没错。闻良意同文衡打着眼色,示意其往太灏那头看,只是此处毕竟是宋氏陵园,不相干的人还是莫要在此处扰先祖安寝。 宋濯自然懂得闻良意话中之理,他冷眼瞧着这位与先祖生得一般无二的太灏,还有其身侧那个叽叽喳喳的澹青,略一思忖后抬步向着二人而去。 真真假假,似乎已有分晓。 可为何,当他看着太灏之时,仍是会止不住地恍惚? 太灏抬眸望向紧盯着他不放的宋濯,见其步步逼近却一言不发,他只能报以同样的沉默。 听旁人唤他作宋濯。 太灏错开目光,重新看向那紧闭的棺椁,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主人,这几个凡人 澹青正欲问该如何处理,却在一扭头的功夫见自家主人已不见了踪影。 主人?主人? 太灏突如其来的消失,非但令澹青感到意外,宋濯一众亦是有些茫然。 不过也好,这倒省得他多费一番口舌。 更何况,若要他面对着这张与先祖一模一样的脸,那些质问之词,他确有些为难。 眼见着澹青化作一阵水雾散去,见过了方才情形之混乱的宋濯亦是见怪不怪,忙与文衡、闻良意一道启动机关锁上墓室的石门 这头文玉一路出了陵园,在越过门槛之后,终于得见天光。 玉兰千枝,翠微万重,山水之间的宁静清幽倒衬得方才种种似一场胆大妄为的梦。 她打了帝君太灏。 这究竟是什么鬼热闹? 从前她损害不死神树,如今她对着不死神树的主人更是大打出手,真是旧恨新仇、桩桩件件。 可眼下她非但无一丝惧色,甚至只觉得满心畅快。 为了宋凛生,她没什么好后悔的。 打都打了,还能如何,日后回了东天庭若其要与她追究,她一人认下便是。 只要不拖累师父,怎么样都好说。 身侧有窸窣的声音传来,文玉收拾了心绪转眸回去,郁昶,我 你没事罢?郁昶垂目,看文玉强撑着笑意与他说话。 我能有什么事?文玉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错开目光,毫无头绪的三百年都等得,如今有了线索,更是三千年也等得。 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方才墓室内发生的一切,文玉转眼遥望着满树的玉兰 馥郁芬芳、坚韧柔和,在落雪的冬日别有一番春来的意趣。 我该高兴,该高兴才是。文玉藏于衣袖中的掌心紧了又紧,努力地说服着自己。 玉兰会开,宋凛生也会回来。 文玉,你不必郁昶眉心一沉,他不愿文玉如此强压着心绪,长此以往,定生郁结。 可他尚未说完,远远地两个人影便到了文玉跟前。 姑姑姑姑陈知枝紧赶慢赶地总算是扑在了文玉怀中,姑姑,我收到宋二留下的消息,便一路跟过来。 她一面喘着气,一面探身往陵园里头望,姑姑这是?可见过宋二叔了? 陈知枝唤文玉作姑姑,乃是依照她母亲枝白与文玉的交情,而唤宋凛生做二叔,则是根据她父亲陈勉与宋凛生皆供职于府衙的缘故了。 这般称呼,确实也没什么错处。 只是她在溶洞之时,错认太灏做姑父,如今称宋凛生为二叔,文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知枝。文玉两手托住陈知枝的小臂,为她减去大半力道,你与苏见白去府衙,收获如何? 文玉将陵园内的所生之事一概掩去,三言两语便岔开了话题。 见她不欲多言,郁昶索性收了声,亦不再继续方才所说。 不如何!苏见白从后头跟上来,朝着文玉连连摆手,那贾亭西处,事关人口失踪的案件多如牛毛,而且就在今日 今日文宝与奇瑛课后未曾归家、不知所踪,我与苏见白已去学堂问过,先生说她二人相约上山拜神祈愿去了。陈知枝接过话头,焦灼地补充道。 上山拜神?文玉心神一凛,极快地捕捉到关键词,祈愿? 我亦不知,姑姑陈知枝亦是火烧眉毛一团乱,几乎要找不着北。 昨夜还好好的,怎么今日人就不见了?近来江阳不太平,偏生在这个时候文宝和赵奇瑛没个影踪。 你说什么?知枝?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了无头绪之时,文衡同宋濯、闻良意自陵园入口而出,小宝不见了? 怎会如此?闻良意匆匆几步赶到陈知枝跟前,再次问道,文宝今日不是去学堂了吗? 我去过学堂,先生说小宝与赵奇瑛告了假,上山拜神还愿去了。陈知枝解释着,眉眼之间亦是焦灼无比。 若是还愿,这个时辰也早该回府才对。文衡两眼一黑,脚步忽然变得虚浮。 衡姐。宋濯两手搀住文衡,叫她大半的力气皆靠在自己身上,衡姐,你先莫急,福生可有说过是 是哪座山、何方神,什么愿?文玉紧接着盘问道,她需得弄清楚内情,才好对症下药。 文衡闭了闭目,好叫眼前的眩晕感散去一些,不至于昏了头,姑姑是后春山、梧桐祖殿,求的是。 众人闻言皆惊,不知还有这一层。 昨夜在观梧院那样闹过之后,小宝说什么也要求春神保佑,好叫她另觅佳偶。 说这话的时候,文衡颇有些为难地扫过身侧的宋濯,虽则二人或许并无情谊,可横竖也有婚约在身。 小宝拜神祈愿,却是求得这样的事情,确实令她不知该如何与宋濯交代。 可说一千道一万,此事与小宝的安危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文衡心中后悔万分,今日之事是她的疏漏。 第363章 可众人皆知,如今的江阳并不安生陈知枝眉心拧起,显然发觉了事态的严重性。 因而我答应她待忙完这几日,便领她去梧桐祖殿祈愿。文衡忽然觉得胸中闷痛无比,叫她难以呼吸,可谁知 不对,是我未能及时发觉。文衡心中一紧,恍然大悟,小宝昨夜便一直念叨着要早些处置此事,想来是预备着今日就要上山。 文衡眉心紧蹙、面色焦灼,平日里的冷静自持一扫而空,更无半分当家之时的从容,我却没派人跟着她一路去学堂 衡姐。宋濯低声安抚着文衡的情绪,而后与闻良意对视一眼,派三府所有的人去找,就算将后春山掘地三尺,也要将文福生找回来! 我去调人。闻良意亦严肃起来,抬脚便欲动身。 等等!文玉抬袖拦住闻良意,回身同众人嘱咐道,此事另有隐情,绝非寻常。 联想到近来江阳动乱丛生、失踪频发之事,文玉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文宝若只是上山拜神祈愿,有她师父坐镇梧桐祖殿,又岂会叫文宝出事? 这其中必有内情。 若非精怪作乱,便是妖邪捣鬼,若是叫闻良意就这么大喇喇地带人冲进山去,还不知会招来多少祸患。 闻良意。文玉当机立断,眸光一转便想出法子,你先去府衙请贾亭西派人支援,再将三府中所有能用得上的人分成两路。 是!姑姑!闻良意毫不犹豫地应声,此事关乎文宝的性命,他绝不会玩笑。 知枝,苏见白。文玉转目面向陈知枝和苏见白,叮嘱道,你二人各领一队人马,带着贾亭西和闻良意分开行动,将后春山前后围拢,细细搜寻。 不是?苏见白似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扯着嗓子就要反驳,你凭什么使唤本大爷? 臭狐狸!陈知枝不与他废话,一记弹指敲在他后脑勺,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陈小道你苏见白吃痛地收声,还欲犟嘴些什么,却又莫名其妙地熄了火。 文玉顺着苏见白的目光往回看,立于她身侧的郁昶正淡漠不语地对他对视,分明是不置一词,却仿佛比千言万语还管用。 是,我知道了,我去还不行吗!苏见白赶忙改口,生怕慢了一刻,他总觉得自己的尾巴现在还隐隐作痛。 叫那郁昶瞧上一眼,他只怕要短命三年。 文玉倒没什么多的话与苏见白说,见他应承下来,她稍稍松了口气。 不论是贾亭西也好,或是闻良意也罢,更别说余下的那些衙役、仆从,说到底都不过是肉体凡胎罢了。 后春山中若真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还是要知枝和苏见白看顾着,她才能放心。 记住。文玉左右环顾着陈知枝和苏见白,千叮咛万嘱咐,只需在山脚下搜寻便是,一切小心、不可冒进。 是,姑姑放心。陈知枝坚定地颔首。 苏见白的狐狸眼睛一打转,觉察到不对的他便追问道:那文小宝是上山祈愿,又不是下山祈愿,若只在山脚搜寻能查到什么? 他话音未落,便在触及到郁昶的目光之时,赶紧挪步往陈知枝身后藏。 山中自有我与郁昶。不同于郁昶的少说多做,文玉耐着性子解释。 后春山乃是她师父句芒上身的洞府,梧桐祖殿更是她生长的地方,其中的形式她再清楚不过。 更何况她与郁昶的修为在陈知枝与苏见白之上,由她二人去应对山中的未知,最为合适,也最为妥当。 知枝半人半妖、道行尚浅,苏见白又是个空有法宝却疏于修炼的二世祖,应付应付外围便好,不该去山中涉险。 好好好,就这么办!苏见白一锤定音,一反常态地满口答应下来,本大爷就听你调遣一回。 只是他似乎丝毫未曾察觉到文玉的考量,否则不知会否有现下这般听话。 郁昶冷眼扫过这只白毛狐狸,心中与口中俱是一默。 且慢!姑姑!文衡抬袖止住苏见白转身欲走的动作,同文玉问道,诸位皆有安排,不知我与小濯 文玉轻轻叹息一口,不忍的目光抚过文衡的面庞,而后同她身侧的宋濯交代着,宋濯,你带文衡回府休整,等我的消息。 姑姑宋濯心知衡姐不会轻易答应,是以有些犹豫。 可一见文玉的眼色,他不知为何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是,姑姑。 姑姑,不可。果不其然,文衡一开口便是拒绝,小宝是我妹妹,奇瑛亦如我兄弟,我怎么能舍下她二人的安危,独去休息? 宋濯早知如此,轻声宽慰道:衡姐。 我与知枝同去。文衡撇下宋濯坚持道,便是连自己如何行动亦想好了。 面对文衡的提议,文玉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你可知关心则乱,你如今的情形,不适宜在外走动。 宋濯,带你衡姐回去。文玉同宋濯吩咐道,而后拍了拍文衡的手背,在家中安心等小宝回来,我说到做到。 此时此刻,姑姑的安排的最妥当的法子。 宋家大郎与闻家的三位公子皆不在江阳,余下的小一辈中,向来是由她文衡做主最多。 往日她不是操持这个,就是烦恼那个,如今姑姑回来了,姑姑便是她们的主心骨。 仿佛一切有姑姑在,便是天塌下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姑姑文衡眼含泪意,没再出言反驳。 宋濯见此扶着文衡往来时的马车上走,并与文玉辞别,一切拜托姑姑。 文玉颔首,而后同陈知枝她们几个嘱咐道:这就去办,要快!也要当心! 是!姑姑!陈知枝与苏见白对视一眼,赶忙领着闻良意往回城的方向去。 如今只她三人,自然可腾云驾雾、移神幻影,不必乘那慢吞吞的马车,是以只片刻功夫,便不见了人影。 文玉琢磨着后春山中的事,略有些出神,毫无察觉间,甫一转身便径直撞上了郁昶的胸膛。 嘶文玉闭了闭目,颇有些无奈,你这鳞甲,很是坚固。 郁昶微微抿唇,是转瞬即逝的笑意。 什么时候了,文玉还有心思同他玩笑。 不过她似乎向来如此,永远挣扎向上,永远斗志昂扬。 我与你同去。郁昶垂眸扫过自己的胸膛,再瞧瞧文玉的面色,低声道。 文玉拍了拍手,故作奇怪地横了郁昶一眼,那是自然。 言罢,文玉转身向着来时路而去。 青山依旧在,玉兰始盛开,雪后的沅水河面上浮光涌动似金箔闪烁,静影澄明犹玉璧其中。 陵园依山傍水,是绝佳的所在。 文玉深深地吐纳一口,她相信玉兰会有再开的时候,她与宋凛生亦总有再见的那天。 郁昶并不急着跟上文玉的步伐,只落在后头静静地看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中行过,留下串串印记。 就如同风过留声、雁过留痕,天地之间、六界之中,没有什么能有毫无痕迹地发生,再不知不觉地逝去。 只要存在过,总有迹可循。 更何况,还是这样拙劣的身法 郁昶转过身去,坦然相对。 来者亦在一阵云雾消散后毫不顾忌地出现,笑眼弯弯地同他招手 小白龙 当真是胆大妄为、不知所谓。 宋氏陵园本就在后春山脚下不远处,文玉只身行出片刻,很快便来到上山的小径边上。 文玉扫过熟悉的山林石径,在岁月的沧桑轮回当中,后春山倒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想当初她与宋凛生初见之时,便是与她一道下山,在此处同乘车马,而后又换了水路进城,七拐八绕之下仍旧没找到什么好的法子留在他身边,只好在上岸之后与他作别。 不过幸而后头生了许多事,到底叫她与宋凛生在名扬铺子的后巷中又见上了面。 可见所谓缘来缘去、缘起缘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文玉心中宽慰,不由得抿唇轻笑。 可这笑意尚未抵达眼角眉梢,便立时僵住。 一想到如今宋凛生的情形,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看来还是顺她心意时听天由命,悖她心意时逆天而行,此之谓变通。 第364章 郁昶文玉敛去心思,欲唤郁昶一同上山。 可直至话音落地,也未有人应答。 文玉回身瞧去,只见她身后空无一物。 后春山绿意依旧,鸟雀争鸣,热闹非凡之下却根本没有郁昶的踪影。 与后春山寸步之隔的外头是风声席卷、凄冷满地的另一个世界。 望着层叠的碎雪,文玉只觉得明晃晃的一片,照得她眼睛疼。 郁昶从前总是不远不近地落后半步跟着她,她早已习惯如此,是以方才并未着重留意,如今连郁昶几时不见的,竟也无从知晓。 郁昶?文玉提高了音量,可除却朔风呼啸,并无郁昶的回声。 文玉心中一空,说不好自己此刻的沉默是为了什么。 他兴许是有事绊住了脚,等过些时候便会追上来的。 眼下文宝和赵奇瑛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才是需得她赶紧查探。 可是 文玉按下心中的古怪。 没什么好可是的,郁昶道行高深、近乎妖神,任这后春山中作乱的东西加起来,恐怕也撼动不了他分毫。 是她多虑了。 话虽如此说,可文玉紧了紧身上的雪白狐裘,纷乱的思绪总也不能安定。 或许是因着在地府的三百年互相支撑、彼此陪伴,在她毫无觉察之时,她对郁昶的依赖竟已如此之深。 到如今,郁昶不过消失片刻,她就这样无措? 文玉的指尖逐渐收拢,那狐裘上的系带被她捏着生出褶皱、不再平顺。 她不该如此。 即便郁昶与她相交已逾百年,也不该理所当然地认为郁昶会一直追随于她,是她的不对。 文玉遥望着外头的茫茫雪色,冷白的光泽令她忽然心静了下来。 静默片刻,文玉转身扎进了后春山的绿意丛丛当中,顺着石径一路往梧桐祖殿而去。 她还有事要办,耽误不得。 这些个人的思绪,还是放一放罢。 后春山中云雾缭绕、鸟鸣声声点缀其间,细看之下,虽有几分热闹的意思,更多是却是青山呜咽、孤寂悲鸣。 文玉一面往前,一面探查着四下的情形。 许是因为近来江阳不太平的缘故,上山拜神的人少了,自然也就没什么生气。 如此境况下,文宝还能冒着风险上山求神祈愿,可见她是有多么害怕嫁给宋濯。 文玉眉梢一扬,心中不免泛起了嘀咕。 那宋二公子,不论是人品、才学,还是样貌、家世,在江阳皆是数一数二的,便是放眼世间,恐怕也没有几个。 更何况文宋两家又是世交,知根知底的情况下,到底是什么叫文宝那样瞧不上宋二? 一切的问题,恐怕要待她寻到文宝之后才有法可解了。 敛去心神,文玉专注地四下搜寻着,却一无所获。 原本想着唤个土地问问,却好半晌也未能召来。 没有土地倒也罢了,可就连能言语的小妖精也没有一个。 令她想打听点消息也不能。 没有消息,才是最坏的消息。 从*前的后春山中,开灵生智的精怪数不胜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今日倒奇了怪了,也不知都躲到哪里去了。 思及此处,文玉脚步一顿。 躲。 此处是春神洞府,若无意外发生,山中的百兽如何会躲? 文玉忽然更加确定,这后春山中定然是进了不该进的东西。 她知道如今师父神魂受损,可竟不知已然严重到连后春山的事也无暇顾及了吗? 文玉心中一痛,她需得尽快查明才是。 为了文宝和赵奇瑛,为了江阳百姓,也为了她师父。 文玉定了定心神,如今她有留云扇在手,没什么好怕的,任是谁闯进了后春山,她也能将其打出去。 在江阳胡作非为,她定要捆了那人去梧桐祖殿,为师父洒扫庭院不可! 树梢上振翅而飞的鸟雀,在山林中惊起阵阵喧哗,打断了文玉的思绪。 风动叶声响,文玉顺着苍翠的山岚往上望去,顶上的梧桐祖殿仙雾缭绕、气派非常,其香火不弱反盛,当真是怪事。 文玉收回目光,扫过林间各处与石径上下,无一例外的是这其间根本没有游人行过的痕迹。 既无游人,哪里来的香火? 难道这后春山中藏着的东西,还是她师父的信徒不成? 文玉又急又气,赶忙快步拾级而上。 她原可以飞身直指梧桐祖殿,可为了不落下任何线索,仍是耐着性子在山中搜寻。 文宝的气息,她昨夜见过,自然是识得的。 可一路追上来,石径两旁的草叶中除了些许未干的露水,并没有什么旁的气味。 文玉怀疑的目光扫过各处,思索着下一步的行动。 姑姑 极低微的一声响起,令文玉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当即屏息凝神,不敢喘息,只为将其听得更清楚些。 露珠滴答,草叶簌簌,除此之外并无什么特别的声响。 文玉只当是自己神经太过紧绷而听岔了,可她方才放松下来,便又更加明白地听见 姑姑,我在这儿! 这下文玉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赶忙循声望去。 开得正盛的花树犹如一团绯色的烟云,在青翠欲滴的山林间,是极其夺目的存在。 山中无岁月,这株花树亦不知伫立此处多少时日,竟生的如此繁茂。 文玉越看越觉得熟悉,陈旧的记忆破开封印,穿透那些不敢重提的旧事而来,一股清明之色涌入灵台,她不知怎的嘴巴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 你是当日那株四照花树。 是!姑姑! 那花树抖擞着枝叶,显然亦极为震动欣喜,可她顾不上多余的解释,匆匆嘱咐道。 姑姑所求之事或许可去衔春小筑一看! 甫一撂下这句话,她便速速隐去灵力。 文玉望着归于平静的花树,她尚且来不及叙旧,便再寻不到一点其生灵的痕迹。 当日她与宋凛生后春山中初遇,便是在这株四照花树之下。 可眼下她没工夫感慨,也没心思沉湎。 一路走来,半点生了灵智的精怪妖兽也没遇见,看来山中并非没有,只是皆沉默着不敢开口。 只这四照花树壮着胆子提点于她。 衔春小筑。 文玉遥望一眼山巅的梧桐祖殿,片刻后,毫不犹豫地改道衔春小筑。 四照花树既点名此处,那其间定然有古怪。 只是,衔春小筑从前 文玉敛去脑海中纷乱如麻的记忆,一门心思往衔春小筑赶。 她虽熟悉去衔春小筑的路,却拿不准这衔春小筑是否还依然存在。 宋宅百年兴旺,想必衔春小筑亦然。 只不过当日生变,毁去了衔春小筑大半,如今 文玉脚下步伐匆匆,在茂密的山林中快速穿梭,忙乱时甚至顾不上走石阶,就那么随意地踩进泥泞里。 山间雾气重,土壤总是湿漉漉的。 以往上山的时候,总有宋凛生护着她,还为她备下换洗的衣裙。 而现在看着狐裘沾上的泥点,文玉无奈地长舒一口气,便接着赶路。 她动作快,又有留云扇助力,很快便行至衔春小筑门前。 别致的小院坐落于山林之中,一如从前般静默不言。 青墙绿瓦、十分古朴,在湿意层叠的雾色之中,显得更为清幽宁静,而檐角坠着的风铃随风轻动、响声清脆。 门前的石阶干净齐整,上头竟连一丝草色也无,看来是常有人打理收拾。 宋濯将衔春小筑也照料得很好。 不待文玉多想,屋后渐次升起的炊烟先吸引了她的注意。 宋濯并未提起这衔春小筑有人居住。 既无人居住,又何来的炊烟? 四照花树提点她来衔春小筑寻到的答案又是什么? 文玉双眸微微眯起,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还是莫要打草惊蛇得好。 思及此处,文玉垂眸看着自己雪白狐裘上沾染的泥色。 星星点点的三两处,似乎不够多。 文玉转眼瞧见草丛中的泥泞,藏于袖中的手腕轻轻转动,那土黄色的泥点子便自发地飞上文玉裙摆,将她妆点得似泥塘里将才捞上来一般。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望着衔春小筑紧闭的门页,文玉一步一步地迈上石阶,直至在门前站定,她当即换上了另一副神情。 在奈何桥畔见过千人千面,她早已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如今不知院内是何情形,还是先探探虚实为妙。 救命啊、救命啊文玉哑着嗓子,气若游丝地唤道,就差两眼一闭昏倒在门前。 第365章 过了片刻,她听见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偶还有三两声交谈,似乎在谈论着她这个不速之客的来路。 吱呀地声响,门页随之开了一条缝。 女娃,你这是谨慎的问话声之后,是一张朴实良善的脸孔。 一名约莫五十上下的老妇人,正从门缝内打量着文玉。 文玉暗暗打量着,心下有了个大概的底。 她自然知道此人,不是衔春小筑的主人,可照其行径看,就连常驻此处的管事也不像。 素不相干的人怎么会住在衔春小筑内,甚至还在其中生明火、做粥饭? 可不待文玉答话,那阿婆倒是先开了口,哎呀!怎的弄成这幅样子! 文玉准备好的说辞登时全数咽回了肚子里,她想过被怀疑,想过被驱赶,却没想过是这样热情相待的局面。 是在山里摔了?阿婆声音虽压得极低,却对文玉很是关怀,不要紧罢? 我、我途径此处,迷了方向文玉犹豫着,原本编排好的话也因为阿婆的赤城而断续起来。 快!快进来躲躲!阿婆眼疾手快,似乎在惧怕着什么,赶忙拉开缝隙要将文玉让进门。 没想到竟如此简单,正中文玉下怀。 文玉连连颔首,正欲迈步进门之时 却看阿婆动作一顿,话音也疑惑起来,不过这位是 这位?哪位? 文玉奇怪地侧身望去,登时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一袭月白衣衫的帝君太灏,此刻作凡人打扮,与寻常的书生模样别无二致。 倒更与宋凛生添了几分难以辨明的相似。 可不知怎么的,文玉就是知道,眼前之人是太灏,而非宋凛生。 这是为防阿婆起疑,文玉当即接话。 可她再快,也快不过一旁的太灏,他似早便预备好的,颔首答道: 我是她的夫君,阿婆有礼。 文玉掩于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再三按捺住出扇杀向太灏的冲动。 毕竟她此番前来是为了探查文宝失踪与江阳动乱之事,并非是为了与他动手。 胡言乱语,简直是胡言乱语。 不过是毁了他的树,又打了他的人而已,她不相信竟甩不掉这人不成? 谁是她夫君,她才不要太灏做她夫君。 虽未有三书六礼,可她收了宋凛生的嫁妆,这辈子她只要宋凛生做她的夫君。 旁的什么,即便是帝君神君也是不行的。 阿婆,我文玉淡笑着出声,欲挽回一些颜面。 原来是小夫妻。阿婆满口应下。 她一副了然的神色,却并未如何放松,而是赶紧环顾左右,极快速地将文玉和太灏让进门来。 快进来,快进来,外头冻人得很!阿婆一面放下门栓,一面同文玉二人招呼着。 正是,阿婆说的正是。文玉附和道,静静地留意着四下的情形,我在外头远远地瞧见炊烟,是以想来讨口热汤喝。 言罢,文玉一面与阿婆赔笑,一面掠过太灏。 又要强行跟进来,又像个哑巴似的不肯开口,真是古怪。 她听敕黄说,这位太灏帝君在人间游历百年,莫不是在人间做了石头花草罢?竟不会说话。 太灏低垂着眉眼,紧跟在文玉身侧。 方才文玉君并未反驳他的话。 放心放心,旁的没有,热汤多得很呢!阿婆很是热络地挽起文玉的臂弯,拉着她往里走,我方才杀了六只鸡炖上,你这样冷,得多喝点热汤暖和暖和才是。 多谢阿婆。文玉笑意盈盈地颔首,随着阿婆往前的步子却是一顿。 六只鸡。 陈知枝与苏见白的争论尚在耳畔,文玉忽然怔住。 谁叫你偷鸡? 一只鸡而已!算什么紧要? 一只? 好罢,六只。 难怪苏见白后来矢口否认,坚称自己从没行鸡鸣狗盗之事,兴许这六只鸡的官司,真的与他无关? 怎么了?女娃?阿婆见文玉怔愣着出神,关切地问道。 文玉骤然清醒过来,赔着笑道:没事,没事,我只是 是冻着了罢?阿婆拢了拢文玉的狐裘,摇着头劝道,你这衣裳沾了露水,湿气重得很,不能再穿了。 再往里走,隐约能瞧见炉灶里生出的火光和陶罐中氤氲的香气。 这阿婆真是在炖汤。 正巧这院里有年轻女子的衣裳,我看与你身量倒差不多,你在此处烤火,我去取来给你。 阿婆将文玉和太灏引入小厨房内,又安排她二人坐下,再三嘱咐她们不要随意走动,这才快步离去。 对了,小伙子,帮我看着火,别叫烟燎着你娘子了 太灏颔首,虽没有多大的波澜却很是,嗯。 特别交代后,阿婆终于退出去。 一时间,炉火旺盛的土灶边只余下文玉、太灏二人。 罐中的汤水正沸,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那响声总也静不下来。 文玉余光瞟过端坐于乱柴堆上的太灏,心中亦是阵阵翻滚。 这帝君太灏 第274章 处变不惊、气定神闲,他倒像极了在他的擢英殿那般自在,即便周遭不过是柴堆土灶,在其通身的气派衬托下,也浑似碧瓦金屋了。 可惜文玉这头,原本既定的节奏被太灏的忽然加入打断,令她不禁心乱如麻。 方才陵园一别,分明闹得很不好看,他竟还要跟来,甚至还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想起他那句是她的夫君,文玉实在气不打一处来。 她想起从前在东天庭的时候,敕黄同她讲擢英殿的恢宏,讲大青龙的威武,可竟没与她说过这太灏帝君的无赖! 他怎么敢! 文玉忍不住腹诽,可面上却仍是一片冷色。 不论如何,她只依照原本的打算继续探访这衔春小筑,至于这所谓的便宜夫君 文玉眸光一闪。 只求他不打岔便好。 隔着昏黄的火光,跳跃的焰色将太灏冰凉的眼眸照得忽明忽暗,令人瞧不真切他目中神情。 文玉别开脸去,瞧不真切便瞧不真切,横竖她也懒得分神去理睬。 汤水正沸,耳畔是咕嘟咕嘟直冒泡的声响,文玉按下纷乱的心思,不愿如眼前这只陶罐般总也静不下来,可即便她勉力做到,一时间仍有些怔然。 而与之相对而坐的太灏,其一袭月白的衣衫叫火光映照着,多了些柔和的色彩,似乎让他整个人也不那么生硬起来。 若方才他还似冻住的霜雪,如今倒好像裂开了一道豁口,渐有消融之势。 截然相反的气质在同一个人的身上产生奇妙的融合,太灏也在这重重变幻之下显得越发神秘莫测。 太灏不置一词。 低眉垂目之下,其仿佛真如阿婆嘱咐的那般,专心致志地照看着柴火,未有半分旁的心思。 文玉百无聊赖地拾了根木枝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划拉着柴灰 看似雪白的灰烬之中裹挟着点点未燃尽的星火,随着她手上的动作亮起明灭的红光。 可见万事万物,并非其明面上看着那般平静。 文玉手上的动作一顿,亦是无话可说。 相顾无言,唯有沸腾的汤水与氤氲的热气作伴。 这阿婆怎的还不回来? 衔春小筑她从前住过,虽则已是数百年前的事,可她依稀记得此去后头的院落并不远。 不过去取几件衣衫,竟花得这好些功夫。 阿婆离去的时间越长,文玉的一颗心便越焦灼起来。 方才与帝君一同入了这衔春小筑,乃是受形势所迫。 如今文宝和赵奇瑛不知所踪,后春山中古怪的气息又毫无头绪,依那四照花妖的提点,她必须设法进入衔春小筑探查才是。 就算这些都不要紧,帝君那话,便纵使是当着阿婆的面,她也不好如何反驳。 可眼下她忽然不愿顾忌那么多,只想掉头就走、动身离开。 至于这山中古怪,待她寻个机会再来便是。 文玉眼波流转,目光状似不经意地自太灏身上划过。 从前在春神殿的时候,师父慈爱,敕黄跳脱,三光神水池里的芙蕖吵闹,碧瓦飞甍之上的脊兽聒噪,她还从没见过太灏帝君这样静得似水,冷得像冰一样的人物。 就仿佛是雪山之巅的最后一株雪松。 雪松? 思及此处,文玉不由得一愣。 第366章 他与宋凛生大不相同。 她分明已清楚明白的知道,太灏帝君不是宋凛生,可却总也忍不住将两者相比较。 文玉心中不忿,更没好气了。 他哪里比得上宋凛生? 文玉手上力道加重,拨弄柴灰的动作随之快将起来,她忍不住错开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窗棂 半掩的窗扇之后,几株腊梅开得正盛。 千枝万朵、鹅黄点点,在暮色四合之中显得尤为清艳。 快入夜了。 忽而,有风自缝隙中卷进来,将窗扇吹得吱呀作响的同时,也为文玉送来一段冷香。 冷香裹挟着寒风,叫文玉不禁往后缩了半寸,她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失原本的力道掌控。 一时不察间,木枝极快地划过柴灰,使后者飞扬而起,蕴藏其间的火星亦是肆意漾动,卷起点点猩红。 文玉见状,反应倒快,忙拂袖去挡。 只是那火星子似长了眼般,虽极张狂地飞舞着,却在即将碰着文玉的瞬间尽数凝结成冰,而后化作点滴水汽消散不见。 隔着一片冰蓝,文玉看不清太灏眼底的神色,可她分明感觉到较之方才的气定神闲,他此刻似乎多了半缕旁的心思,正被他极力压制着。 瞧这样子,方才想必是帝君出手拦住了火星。 无论是早先,还是现在,这帝君太灏屡次相帮于她 若说从前她不知是为何故,眼下却明白了几分。 文玉眉心微蹙、并未出声,只一手弃了那木枝子,一手掸着狐裘上的落灰。 人家既不开口,她又何必殷勤。 倒是先前她为作伪装,将这雪白的袍子已然糟蹋得不成样子。 毕竟是郁昶的衣裳,她该爱惜些才是。 看着文玉自顾自地收拾袖口裙摆,太灏默不作声,可其眉目间的碎雪寒冰,竟不知道在何时化了个干净。 窗外是满目的绿意与生机,屋内是暖黄的烛火和光彩,文玉围着柴炉而坐,通身的狐裘斗篷虽沾了泥泞,却仍是白得有些刺眼。 太灏心头一默,无言地看着文玉整理她那身袍子。 从前句芒新得了这位弟子,还亲手将其原身移栽入春神殿,闹得整个东天庭人尽皆知、无有不晓 他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那时候他不在东天庭,与文玉君甚少碰面。 如今算上幽冥府的大殿上、断云边的玉阶前、擢英殿的云海中,和眼下后春山的院落里,他同文玉君也不过见了四回。 在院外之时,他说那样的话,确实有些不合时宜。 更遑论,她还是句芒的弟子。 太灏半敛着眉目,鸦羽似的眼睫遮住其眸底的翻涌,低声克制地说道:方才我那般说,是为 手上的动作不停,文玉漫无目的地拂过狐裘上的绒毛,任由酥酥痒痒的触感在她掌心四散开来,而后游遍全身。 是为什么都不重要,声名于你我不过外物。听了太灏这话,文玉毫不在意地驳道,更何况帝君贵为擢英殿之主,何必与我这样一个微末小仙分说。 她虽常在春神殿称王称霸,心里却也清楚,她到了擢英殿跟前,什么也不是。 我似乎没想到文玉会回应,太灏沉吟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文玉面色如常,却停了手上的动作,抬目毫不顾忌地与太灏对视,不是吗?帝君? 她语调平缓、毫无顿挫,可却在三两句之间将太灏堵得无话可说。 后者喉间一哽,散去不久的寒意再度于他眉间聚拢,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他想说他并无此意,可思来想去却又觉得辩无可辩。 所谓的擢英殿主、帝君太灏,像一樽华丽的花架子,将他高高供起,面前是瓜果烛台、祭品香火。 而端坐其上的他,可以是仙官,可以是神佛,却唯独不是他自己。 良久,就当文玉以为他不会答话的时候 太灏晦涩开口,语出艰难,是我冒犯文玉君。 不论如何,他与文玉君的身份已然摆在那里,他再多说些什么,都显得是既得利益者的矫饰。 眸光转动,太灏敛了眉目看向别处,不再与文玉对视。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文玉眉心一拧,似乎想起了什么。 帝君哪里的话?要说冒犯,也该小仙来说才是。 嘴上说着冒犯,文玉面上的神色却无一丁点愧意,与她早先在春神殿与敕黄合计之时的慌张心虚简直是判若两人。 太灏撇开不过一瞬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文玉面上,虽有些疑惑却并不急着开口催促,只静静地等待着文玉的下文。 他就那么沉默地看着文玉,一个字也不曾说,可就在这一段无声的对视之间,文玉的气焰却没来由地消减下去。 就连文玉自己也奇怪万分,这帝君既无威压,也没架子,她怎么就 文玉别开眼,闪烁的目光在周遭来回逡巡,最终胡乱投向窗外的腊梅。 花枝颤动、冷香翩然。 帝君下界游历多年,擢英殿生了好些事,帝君怕是还不知情。文玉的声音淡了几分,不再如方才蹦石子儿般生硬。 无论如何,现在端坐于她眼前的人,是擢英殿的帝君太灏 她想起从前的许多事,倒有些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不占理的是她文玉。 如今她拿不准这帝君的脾性,还是收敛些得好。 行差踏错,丢的是春神殿的脸面。 横竖他做他的帝君太灏,她做她的散仙文玉,出了衔春小筑,他二人便桥归桥、路归路。 许是火光照耀的缘故,文玉的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她的话音更低沉下来 小仙私入擢英殿,误伤不死树,只是如今小仙尚有师命在身,待此事平息,小仙定然回擢英殿向帝君请罪。 火舌舔舐着陶罐,叫里头的汤水沸腾不止,源源不断的香气与热气从其中钻出来,在文玉和太灏之间隔出一片朦胧。 文玉看不清楚,可她却没来由地觉得帝君的眉眼柔和了几分。 兴许是她叫水汽迷了眼产生的错觉也不一定 何至于此。 沉默寡言的太灏帝君少见的话多起来,甚至一语道罢,还不忘再次补充,唯恐文玉会错了意。 文玉君,不必挂怀。 什么?文玉一怔,简短的四个字却令她有些回不过神来。 第275章 不必挂怀。 对于帝君而言,不死树的创伤大概不足挂齿,若要修补也只是他弹指一挥的事而已。 可对她来说,她对此事耿耿于怀,不仅是因为对不住擢英殿,究其根本她是有愧于 帝君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文玉微微垂目,话音越发低沉落寞,小仙还坏了一个凡人的寿元枝,致使其短命早夭。 此言一出,屋内似乎立时便静了下来。 柴火哔剥停住,汤水沸腾止息,就连风声也蜷缩在窗叶外不肯进来,生怕将这微妙的平衡打破。 太灏低眉垂目、一言不发,叫人拿不准他此刻的心境究竟如何。 文玉也没什么可遮掩的,直截了当地问道:小仙曾听师父提起过,不死树乃是帝君神力所化,其上万千枝叶均与帝君相连,想必此事帝君早已 她没将话说完,也不相信帝君会对此事一无所知。 不死树的异动,他确实在神魂归位那日便有所察觉,再加上句芒君的解释,文玉君的坦白,他已然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太灏并未出言反驳,算是默许了文玉所说。 那帝君可知他的姓名?文玉说话间少了几分底气,她亦不知自己这般问算作怎么一回事。 回答她的是无尽的沉默。 在极致的静谧之中,汤水的沸腾似雷声轰隆,不断地在文玉的心头敲击着,似乎下一瞬便要落下狂风骤雨。 文玉眸光闪烁,似有所感。 她怎么忘了,坐在她眼前的是东天庭的帝君、擢英殿的主人,是太灏 掩藏于衣袖当中的双手紧了又紧,最终无力地垂下,文玉敛去眸中的点滴晶莹,张了张口 是幽冥大殿上,你要寻的那人。猝不及防的,太灏竟然出了声。 没想到他真会应答,文玉原本要说的话被打断,就那么怔愣地看着太灏, 隔着跳跃的火光,她只看得清他面上的明灭,却看不清他眼底的变幻。 也是方才那座陵园的主人。她听见自己说道。 第367章 这回太灏并未接话。 文玉深深地望了一眼太灏,而后目光下移,看着陶罐下的橘红焰色 此情此景,她总是会想起从前她与宋凛生在这后春山中头一回见面的情形。 那时候,她下界不久,为了寻宋凛生将江阳府翻了个底朝天,却是一无所获。 可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在梧桐祖殿却遇见了送上门的宋二公子。 几番周折,她为了有个机缘与宋凛生会面却不慎害他摔伤了腿,又自作主张地带他来衔春小筑避雨。 只是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儿竟是宋凛生的宅院 百年逝去,衔春小筑恐怕也算不得是宋凛生的宅院了。 毕竟那时候是阳春三月,现如今却是岁暮冬雪。 第一次见面的那日,宋凛生虽受贬谪,面上却没有一丁点儿的失意消沉,反倒是双眼亮晶晶地看她拨弄柴火、同她说话。 分明是头一遭相见,他却恨不得将整个家底掏出来捧到她跟前,家门、年岁、官职尽数说与她听,也不怕她是山中吃人的妖怪。 像宋凛生这样细皮嫩肉的,还不够她一口一个。 文玉唇角勾起,忍不住笑出了声。 现在想来,那时的宋凛生真是个傻瓜,她随口胡诌的谎话也信,还帮她寻什么阿兄,费了那好些功夫还真叫他寻来个便宜文宋。 文玉眉眼弯弯,笑意更甚,可不知为何,眼眶中阵阵热意涌起,喉间亦是又酸又涩。 不过片刻,文玉眼前越发模糊浑浊,眼睫之上更是一片湿润,她想要压抑、想要克制,却已是来不及了。 对坐的太灏人影重重,她几乎看不清。 幸得昏黄的火光作掩,文玉赶忙撇过头去,错开眼的瞬间她的目光匆忙掠过太灏 这位似山脉般沉默寡言的帝君太灏,确实与记忆中爱说爱笑的宋凛生大相径庭。 文玉小心谨慎地呼出一口浊气,却并不觉得有任何畅快和松泛。 她与太灏帝君,地位、身份相去万千,年岁、修为天差地别,不是可以像眼下这样两厢对坐的关系。 若是在东天庭,他是独坐高台的帝君,而她不过是地下众多人头中的一个。 月夜朦胧、汤沸火红,文玉的面上忽明忽暗,她有些无措地想要找补些什么,却无奈说不出什么话来。 今日她太过反常了些。 百年来在往生客栈迎来送往,加之谢必安的磋磨和逗趣,她早已敛去锋芒、学会圆滑,不该是现在这样的。 是那位宋太灏乍然开口,却被忽如其来的推门声打断。 女娃阿婆的声音随后响起,紧跟着便是她跨步进门的动静,这儿有两件干净衣裳,你与你家郎君赶紧换上罢! 阿婆说话温和慈爱,并没有什么攻击性,可这样的情形下此声响却如同一柄锐利的匕首,将屋内僵持不下的氛围划破,令文玉和太灏横亘在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两端。 文玉目露疑惑,奇怪地瞥着太灏,他仿佛说了什么,不过她没有听清。 阿婆顺手带上门扇,将冷气关在外头,而后匆匆几步来到文玉和太灏身边,忙碌间并未注意到二人的异样,山中虽不似外头天寒地冻,可是露气也重得很,你们两个小年轻呀可得当心着凉了。 说着话,她便赶忙将手中的衣物揣进文玉的怀中。 文玉避之不及,茫然间直愣愣地起身去迎,多谢阿婆。 哎哟,道什么谢。阿婆摆摆手,满不在乎地念着,便是要谢也不该是谢我这个老婆子 她话中有话,似有未尽之意,可不待再说些什么,沸腾的汤水便牵引着她赶紧从文玉身前越过去,这鸡子火候差不多了,女娃快领你家郎君去隔壁屋子换衣裳罢!换好了就赶紧回来喝汤,好叫你暖暖身子。 这、我文玉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千言万语尽数在喉头卡了壳,这儿既然有柴火取暖,我看就不必 她有些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仓促间只想赶紧将此事糊弄过去。 太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眉心微动做思考状,而后径直站起身来,同文玉唤道,娘子 而后者捧着衣衫猛地转目看向语出惊人的太灏,颇有些不知所措,什么? 文玉真是叫眼前这位帝君太灏吓得不轻。 即便她心中明知道这声娘子不过是权宜之计,可乍一听还是叫她心中震动不已 他简直莫名其妙。 娘子请先太灏抬袖,同文玉示意。 文玉紧了紧手中的衣袍,又瞥了瞥太灏,并未应声,径直从他身前越将过去。 在阿婆略显惊诧的目光中,太灏微微颔首,不疾不徐地移步跟上,独留阿婆一人在原地。 这小伙子,不会方才没看好火,叫烟燎着人家女娃了罢?阿婆取汤匙搅动着陶罐里的鸡子,一面料理着汤水,一面笑着摇头,到底是年纪小、气性大 片刻的功夫,太灏跟着文玉进了偏房,只是他甫一进门,便叫什么东西劈头盖脸蒙了个严实。 将这衣裳换上。文玉的声音不咸不淡地传来,一听便知她此刻没什么好脸色。 可话音未落,她又犹豫着补上一句,帝君不会反悔罢? 她的态度像西洋钟的指针来回摆动,总也没个定形。 文玉说不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能三两步转身避让至屏风后,她一介小仙,可不敢偷窥帝君宽衣解带。 自然。毫不犹豫地,太灏一口应下。 他明白文玉君话中的意思。 既说了那样的话,他自然配合文玉君,不叫旁人瞧出端倪。 太灏的唇畔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抬袖将覆于面上的衣衫取下 入目是极浅淡的天青色,握在掌中似一团漂浮的烟云。 他指尖似被针刺一般微微蜷缩,心思亦随之活络起来。 这是 太灏抬目,看向屏风后不知何时已穿戴齐整的文玉,她正抱臂背身对着他,昂起的头颅看着神采飞扬,却不知面上是何种神情。 直至断续的衣料摩擦声响起,室内的沉默才逐渐被打破,文玉抱着双臂,目视前方 空无一物的墙壁上没什么布置,看起来怪冷清的,不过倒也是,山中孤宅又无人看守,又怎会放太多东西。 只是这样说起来 文玉敲击臂膀的指尖忽然顿住,而后略显迟疑地摩挲着她身上方才换上的衣袍。 既然屋内的陈设摆件都如此简单了,后头的起居院落又怎么会有现成的衣裳? 眸光滑动间,文玉想到什么 她得赶紧回阿婆那去! 帝君!不好!*文玉身随心动,也不待其回话,登时便大步流星地从屏风后跨出来,你我需得 话音戛然而止,文玉原本要说的话卡在喉间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太灏乌发滑落,似绸缎般铺了满身,一双手拢着的衣领两侧正挂在臂弯间,在背上勾起半圆的弧度,那里头是若隐若现的蝴蝶骨在发间浮动 正随他动作,好似振翅欲飞。 她绝不是有意窥视君上,文玉轻咳以掩饰喉间的不适,尽力扮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较之文玉的莽撞,太灏面色不改、静如平湖,丝毫没有更衣被撞破的慌乱与无措。 见文玉过来,他也只是慢条斯理地拢好衣衫,而后背对着文玉侧过面庞,询道:嗯? 第276章 眉眼、鼻梁、嘴唇、下颌,无一不像他,可长在一块儿却又无一是他。 即便是同样的衣裳穿在身上,他是色泽温润的玉,而他是虚无缥缈的烟。 快些回去才是文玉错开眼,心无旁骛地答道。 不过玉也好、烟也好,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她确实无法将其全然切割开来,做到一是一、二是二,更做不到丝毫不起波澜。 太灏沉吟片刻,轻轻颔首以示肯定,而后便不再耽搁,抬手的功夫便驱动术法拢好发冠。 文玉忍不住皱起眉头,其间的不解转瞬即逝。 这会儿知道有神力可用,方才做什么慢吞吞的样子,岂不浪费时间,还叫她叫她撞见。 不待太灏发话,文玉等不及便迈步在前,匆匆推门往来时的方向回去,将不定的心神和满腹的古怪留在身后。 看着她三步并作两步的背影,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落荒而逃,太灏眸光微转,微微侧目的同时将换下的衣衫与文玉的斗篷挂在一处,而后抬步不紧不慢地追了出去。 第368章 院内静悄悄的,唯有文玉和太灏的脚步声交叠着,文玉神色匆匆,仓促中带着一丝急切。 阿婆伴随着哐当的推门声,文玉毫不犹豫地跨将进去喊道。 太灏虽不知她为何如此着急,却仍是跟上来关好门页,而后伴在文玉身后三两步的距离。 文玉的目光极快地扫过室内 陶罐已被挪到了灶台上,蒸腾而起的水汽从半掩的盖子边上钻出来,氤氲出丝丝雾色,而原本支起来的煮汤的柴堆没了明火,只剩下一堆红得发亮柴星子。 文玉心中微动,复又唤了一声,阿婆? 诶话音未落,便有人应了声。 而后一阵脚步匆忙,阿婆抱着汤碗汤匙从橱柜后头转了出来,见文玉二人穿戴齐整她眼睛明显亮了亮。 真没想到,你和你家郎君穿这衣裳竟如此合身,倒像是量体裁衣一般。阿婆颇为满意地将文玉和太灏二人看了个来回,一面看还一面频频点头。 不过是后院闲置的衣裳,能穿出这样的效果,还真是叫她吃惊。 这个文玉附身环视自己一遭,又顺带撇了眼旁边的帝君,囫囵地应下,是,还得多谢阿婆,否则我二人非得冻坏不可。 这衣裳不知是不是宋濯安排人放在此处的,不过穿都穿了,待她回去再问过宋濯便是。 只是,这阿婆怎会对衔春小筑里头的情形这般清楚。 文玉面上带笑,与这阿婆你一言我一语地搭着话,却并不急着盘问些旁的什么。 谢什么?不必谢!阿婆口中说着话,手上动作也并未停,待喝些热汤,才更加暖和呢! 她将方才收拾出来的汤碗摆开,为文玉和太灏各盛一碗,又转身在火堆里添了些新柴 那将熄的火焰再次跳跃起来。 文玉连声道谢,而后捧着汤碗围着柴火坐下,可不知想到什么,便又将身子往后挪了挪。 她这一举动落在太灏眼里,他虽有些不知缘由,却依样挪动坐在了文玉身边。 文玉轻吹着热气腾腾的汤水,这样近的距离她能嗅到其间的鲜嫩香甜,比方才盛在陶罐之中更甚。 旁的不敢说,倒比她的孟婆汤香得多得多。 犹豫间,文玉小啜一口鸡汤,热乎的感觉登时便游遍全身,她忍不住耸了耸肩。 还没顾得上请教,阿婆如何称呼? 还在灶台边上忙碌的阿婆回身与文玉对视一眼,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乐呵呵地答道:我?老婆子我姓竹,你就叫我 竹婆婆?文玉试探着接话。 阿婆思索一瞬,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很快便肯定地颔首,算是认下了这个称呼,嗯!就叫这个! 说话间,二人越发热络,叫静坐一旁的太灏倒像是被隔绝在千里之外的冰川雪原上,难以融入文玉与这位竹婆婆之间。 文玉笑眼盈盈,捧着汤碗继续喝了好几口,竹婆婆,你煮的汤真好喝。 你这女娃,嘴甜得很,惯会哄我这老婆子开心。竹婆婆笑着摇头,同文玉打趣,但我看你那郎君倒是一副难以下咽的样子呢。 虽知道她不过是玩笑话,可文玉还是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太灏,原本想开口问,可当着竹婆婆的,她又不好如何称呼帝君,便只以眼神询之。 许是方才竹婆婆添的柴太过多了些,眼前的火燃得实在太旺,太灏面上一热,眼睫也忍不住极快地闪动了两下。 见他呆若木鸡的样子,也不知有没有仔细听她与竹婆婆的对话,文玉心中直犯嘀咕,几番纠结之下,还是准备稍加提醒。 可这声夫君,她实在叫不出口。 幸而,不待她有所行动,太灏两指捏着汤碗边沿,飞快地送至唇畔尝了一口,而后面色古怪地看向文玉 倒像是讨要奖赏似的。 真稀奇 她怎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文玉在心中抓着自己猛地晃了晃,恨不得将其尽数抖落出去。 是很好喝。太灏微微颔首,肯定地答道。 他不喝,是因为他早已休粮辟谷,即便是数万年前也是或者餐风饮露的日子,并不用人间的食物。 可见文玉君对这些吃食,似乎还是兴趣浓厚,并未因飞升而断下此好,令他倒有些好奇了。 文玉的眼神飞快地掠过太灏,并未接他的话,而是转回脸继续喝汤。 这帝君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 哈哈哈哈竹婆婆笑声爽朗,挥手同文玉二人招呼着,好喝就多用些,这儿还有的是呢! 自然。文玉点点头,状似不经意地问起,不过竹婆婆,这鸡子你是何处打来?上来时我见山中并没有什么雀儿鸟儿的,想来野味并不多罢? 这个嘛竹婆婆抬手换了另一只更深些的汤壶,将陶罐中的食物匀了过去,这不是我老婆子打的,是 竹婆婆话音一顿,而后转过头来与文玉神神秘秘地说道:是小仙师打回来的。 小仙师?竹婆婆话音未落,文玉便稍提高了音量追问道。 什么小仙师?她竟不知如今后春山中除了她师父句芒君以外,什么时候多了一位小仙师。 文玉抽空瞄了一眼身旁的帝君,她自踏入这后春山,并未感知到什么别的气息,若真是仙师,她理应能察觉到对方的存在才是。 不知帝君是否有所感应。 可太灏眸色淡淡,在听到竹婆婆此番言论之时并未有什么特别神色,文玉一时也有些拿不准。 是啊,女娃。竹婆婆压低了声音,较之方才更加小心翼翼,近来江阳府不太平,想来你也该听到些风声。 文玉眉心一拧,眼中有转瞬即逝的讶异。 看来竹婆婆虽远在这后春山中,却对江阳府现如今的情形很是了解。 是文玉说话犹犹豫豫地,摆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我与我与郎君远道而来,本是想到这后春山中的梧桐祖殿祈愿,可临到了江阳,才听到些 文玉咬紧牙关,总算马虎将她与帝君这古怪的关系盖过,编了个由头与竹婆婆攀谈着 至于听到些什么,文玉适时地隐去不谈。 有些话未必要说尽,留有一丝余地,才令人无限遐想。 原来是外乡人竹婆婆忽然变了面色、满脸心疼,真可怜,撞上如今这样的时候。 竹婆婆,你可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文玉趁热打铁,暗地里观察着竹婆婆的神色。 既然可怜她,不如将知道的都告诉她。 那就说来话长,江阳府眼下怕是乱成一锅粥了。竹婆婆摇摇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不过此处有小仙师坐镇,你与你家郎君大可安心,不会有事的。 这文玉默默地扫了一眼帝君,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些了然。 这竹婆婆看似什么都说了,其实什么也没说。 这院子又大又宽敞,你二人用过饭就暂且在此处安置住下,待过几日安全了再下山去罢。 竹婆婆不似有伪,只一心宽慰着文玉和太灏,仿佛生怕她担惊受怕,说话做事处处透露着长者的慈爱。 文玉显然也有所察觉,但却仍是不死心,犹豫道:可是,我二人还未能到梧桐祖殿祈愿,又如何能下山去呢 在短暂的思考后,竹婆婆似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视线在文玉和太灏之间打量一圈,忽然生出些恍然大悟的笑意,你二人不会是求子嗣罢?这山里供的是春神娘娘,可不是送子娘娘。 什么?文玉险些拔高声量,险些破了音,竹婆婆你、咳咳咳。 她原本双手捧着的汤碗几乎要飞将出去,身侧的太灏反应极快地将其拦下搁在一旁。 方才他试过,这汤刚盛出来可以说是热得烫人,若是伤着便不好了。 可即便是这般的道理,太灏看着自己比思绪还先一步动作的右手,还是觉得有些 简直不可名状。 与此同时,文玉俯首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缓慢地缩了缩指尖,而后干脆收了手。 莫名的气息在二人之间涌动,也许的柴火燃烧的热浪,也许是汤水氤氲的雾气,文玉说不清楚。 哎竹婆婆叹息一声,对身后的这一切毫无察觉。 待她收拾妥帖灶台上的汤碗汤匙,捧着那只大汤壶转过来,劝道:那梧桐祖殿近年来不似从前灵验,我看你二人不去也罢,还是尽快归家再另寻旁的庙宇才是。 第369章 文玉撇开方才的古怪,只注意到了另一桩事。 梧桐祖殿不似从前灵验? 第277章 怎会如此,梧桐祖殿向来是游客众多、香火旺盛,只因为凡是向春神娘娘所求,总是无有不应的。 她师父句芒君除去春耕农忙的那几日有些抽不开身以外,总是会寻空闲去梧桐祖殿的春神像后头,听往来游人的祈愿,但凡可以,皆尽力为其实现。 如今,怎么说梧桐祖殿不似从前灵验了呢? 竹婆婆文玉心中疑窦丛生,还想追问些什么,却叫所唤之人倒过头来打断。 你老这么婆婆长婆婆短地叫着,老婆子我倒忘了问。竹婆婆捧着汤壶往门口行出几步,忽然记起什么般转过身来问,女娃,你和你家郎君怎么称呼? 她这娃来娃去,也不是个道理。 我文玉张了张口,才反应过来竹婆婆在问什么,我姓文,单名一个玉字。 她的名姓倒好交代,可是 文玉犹豫了一瞬,看向身侧之人,可她要如何介绍这位? 东天庭的帝君?擢英殿的主人?太太灏? 想了又想,直到文玉的眼角受不住僵持的状态开始抽动,她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 太灏倒仍是一副风轻云淡、少言寡语的做派,闻言也只是动作缓慢地搁下那只他一直捧在掌心却再没喝半点的汤碗,不似愿意回答的样子。 他、他文玉面上挂着笑,心里已经落了泪,他的名字 文玉眉心直跳,再这样下去,竹婆婆便是眼盲心盲也不可能看不出她和这位所谓的便宜郎君只是逢场作戏了 宋凛生。太灏猝然开口,话音却轻得像一片云。 分明是解了眼前之危,可文玉如遭雷击,登时便愣在原地。 这片云对于她来说,是裹挟着疾风骤雨,恨不能将她整个人浇个湿透。 而毫无察觉的竹婆婆笑着应声,文姑娘、宋郎君,你二人在这儿取暖用饭,我去去就回。 她略扬了扬手中的汤壶,同文玉和太灏示意,却并没有解释太多,便推门出去。 直至竹婆婆身形走远、消失在转角处,文玉仍是麻木地枯坐着回不了神。 太灏低眉垂目,敛去眸中大半神色,亦是沉默不语。 点点火星子随着门页开关带起的风声而燃得更盛,偶有三两声哔剥炸开的动静响起,却显得屋内更加沉寂。 他的眼睫似把扇,极速地颤动了两下,可不过是转眼的功夫,便恢复了水一般的沉静。 对于自己方才所言,太灏不置一词、并未出声。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又似乎不过片刻,直至室内的静几乎出现裂缝,无数的心绪争先恐后地从其中挣扎出来。 文玉君。太灏率先开口。 帝君在上,恕小仙无礼。文玉一字一顿地将太灏的话音打断。 屋内原本累积起来的热度和暖意似乎在顷刻间消散,而太灏则明显感觉到方才竹婆婆在时的表面融洽如今亦被直接戳穿。 文玉并没看他,只垂目看着眼前的柴火,跳跃的火光此时却并不能带来一丝温度,帝君拿了旁人的洞箫还不算,还要夺走旁人的姓名吗? 此言一出,原本就寡言少语的太灏更是开口艰难,僵直的脊背将他整个人硬撑起来,似巍峨的山脉,却又好像随时会轰然倒塌。 他辩无可辩。 竹婆婆发问时,他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怎么的就鬼使神差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那个在幽冥大殿上文玉君唤的名字。 方才一时情急太灏的眸色黯下去,蹙眉致歉,是我冒犯了文玉君。 你!文玉面带愠色,她想说太灏是冒犯了宋凛生,可话至嘴边却又生生说不出口。 藏在袖中的掌心紧了又紧,文玉抑制住自己想要召出留云扇的冲动。 没来由的,就好像宋凛生在她身侧拍了拍她的手背,笑眯眯地劝道:莫说气话,也莫说反话。 说到底人都有自己的脾性,师父慈爱却孤僻,敕黄率真却傲慢,就连郁昶如今虽柔和了些,却也曾有冷酷的一面。 可是,她确实还没见过认错这样快的帝君,虽然也没认在点子上。 文玉撇过脸去,僵硬地接话道:你为何不报自己的名字。 她原想说些锋利的话,恨不得将帝君的颜面划破才好,可一开口却硬生生转了个弯。 片刻的沉默过后,太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侧过脸静静地看着文玉。 这次他与文玉并肩而坐,并未像方才那边隔着柴堆与火焰,他能更清楚地看见文玉的喜怒,明白文玉的不忿。 太灏忽然心思一动,喜怒也好、不忿也罢,似乎都不是先前的漠然。 见他半晌不说话,文玉闭了闭目正欲发作 自己的名字?太灏若有所思,看起来像在努力理解,可眼中更多的却是迷惘。 他这幅样子很不对劲,名字而已,难道能有什么旁的歧义? 文玉收了气性,她有些不敢确定,半是试探半是怀疑地念道:帝君、太灏? 太灏随之一愣,而后竟生出几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似讥讽、似嘲弄,目光接触到文玉疑惑的眼神,他低声解释道:太灏是神号,并非我的姓名。 神号?文玉更觉得奇怪。 当初敕黄与她讲帝君的时候,并未提到这茬,她这些什么号啊字啊的,不算太了解,或者说一点儿也不了解。 嗯。太灏沉吟着,算是承认。 自他诞生起,就一直被众仙家称作太灏,至于他是谁,似乎并没有那么紧要。 他从前不在乎,如今却觉得 文玉略一思索,挑眉追问:那帝君的姓名是什么? 又是沉默,没有回答。 可沉默兴许也能算作一种回答。 看着身侧一言不发的帝君,文玉渐渐地明白过来,他大概是没有自己的姓名的。 这样的话,她算不算戳到了帝君的痛处? 不知怎么的文玉竟生出几分邪恶的心思混杂在抱歉之中,不忍的时候又有几分快意,她很难说清楚是不是因为帝君平白占了宋凛生的名讳,而她正在报复。 文玉君呢?太灏岔开话题,同文玉问道。 而冷不防被这么一问的文玉,反应慢了半拍,什么? 文玉君的名字是从何而来?太灏神色认真,似乎真的很想知道。 文玉眉心微蹙,有些迟疑,文玉二字乃是师父所赐。 她还是如实说了,但她很好奇,此事在东天庭人尽皆知,帝君又怎么会不晓得? 可不知为何,太灏听了这话过后面上的神色微变,而后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缓慢地问道:是么 怎么?文玉没听清他的话,只能疑惑道。 很好的名字。太灏轻轻颔首,不再有旁的话。 文玉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一眼,那句用得着你说。就卡在她喉间不上不下,她说不出口。 帝君事先不知道么?文玉定定地看着太灏,似乎想要将他完美的面具看穿,我的名字。 记得在她初入春神殿之时,师父将她的原身移栽入三光神水池,此事在东天庭引起不小的轰动。 帝君作为东天庭之首,对于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怎么会不知? 太灏自然明白文玉在问什么,他也不过多掩饰,直截了当地答道:那时候我在下界游历,对句芒君收徒之事只是略有耳闻。 此言一出,文玉心头登时想到些什么,没有过多的顾虑,文玉依照自己的直觉问出了声,帝君缘何下界游历? 会否与有关。 我太灏话音一顿,似乎有些犹豫,可还是同文玉答道,说是游历,不过是我有罪在身、下界受罚。 什么?文玉很是惊诧。 这点来说,倒是与她有几分相似之处,她当初下界不也是因为在不死神树前犯了错。 虽不是受罚,却也是她甘愿的。 嗯。太灏低声沉吟着,极淡地应道。 文玉还想再追问些什么,可见此情形又不好再开口。 窥视帝君私事,是为不敬。 若他那个蓝绿毛发的伴生兽在此,又不知该怎么念叨她了。 不过话说回来,前几回那头大青龙似乎与帝君总是形影不离的,怎么现下倒不见踪迹。 夜色渐深,即便屋内燃着柴火,也止不住地暗下去,静谧的氛围朝着文玉和太灏围拢过来,几乎要将她二人包裹住。 第370章 看着眼前即将燃尽的柴火,文玉才发觉距离竹婆婆的离开,已经过去许久了。 竹婆婆带着食物和汤水出去,却并未言明是要送给谁。文玉敛去不相干的心思,专注地分析着眼前的局势。 太灏颔首表示同意,这宅中还有旁人。 不如你我分头查探一番?文玉建议道。 太灏眸光转动扫过紧闭的门页,压低了声音同文玉嘱咐:夜深以后。 眼下又无人看管,何需夜深以后,文玉眼帘一掀,正欲反驳 原本静止的门页却在此刻被推开。 文姑娘、宋郎君。竹婆婆笑容满面地进了门,奇怪地扫了一眼文玉和太灏,你二人怎么还未歇息? 她是空着手回来的,方才的汤壶不见了。 文玉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面上的警惕不过一瞬便换成温和无害的笑意,我见婆婆迟迟不回来,担心天黑路滑,正欲与凛生一道去寻呢! 竹婆婆嗔怪似地瞧了一眼文玉,而后赶忙回身将门页关紧,她将手中的汤壶搁在灶台边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其中空空如也。 看来藏在这衔春小筑中的人、或者是旁的什么东西,不在少数。 文玉按兵不动,仍热络地与竹婆婆说着话,丝毫没注意到她身侧的太灏正微侧着脸看着她出神。 她分明不喜他冒名顶替 第278章 不愧是春神弟子,真是如出一辙的八面玲珑。 太灏眉心蹙起,可是缘何他会觉得有些雀跃与欣喜? 他似一汪沉寂万年的死水,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了从未见过的波澜,因而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 心口的震动、激荡响彻耳畔,似雷霆万钧破云而来,太灏极力平息着这莫名的失控,缄口不言。 与他的沉默不同,竹婆婆听了文玉的话,倒像是听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般,转头与文玉嘱咐道:那可不能够! 她的拒绝直截了当,甚至没给文玉留下一丝讨价还价的余地。 文玉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接话。 可不待她开口,便见竹婆婆从灶台后绕了出来,几步行至文玉跟前,神神秘秘地劝道:现如今江阳府危险,这后春山中也不算太平,入了夜你与你家宋郎君就好生待在屋子里,早些歇息。 我文玉状似懵懂地应声,她倒要看看竹婆婆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千万不可四处走动。言罢,竹婆婆左右环顾一周,压低了声音,宅中虽有小仙师坐镇,可小仙师 话说到此处,文玉不由得精神一振,可还要佯装不解地慢慢答话,请竹婆婆解惑,这小仙师如何? 太灏不动声色地抬眸瞥了一眼正与文玉交头接耳的竹婆婆,听见她说: 小仙师、小仙师不如何。竹婆婆歉然一笑,看上去很是为难,只是小仙师交代过,山中危险,入了夜不可四处走动。 她话里有话。 文玉心如明镜,可却不再追问,见一旁的帝君也没什么动静,便顺着竹婆婆的话往下说、 既如此,便依婆婆所言。文玉作势起身,虚扶了一把帝君,我二人这就去房内歇息,绝不出门。 她表现得一副小命要紧的样子,赶忙往房门那头去,只留下半句 此处还劳烦婆婆收拾。 落在后头的太灏见状自然起身,与竹婆婆颔首致意,对视的片刻太灏眸光一深,却没有多说什么便追着文玉出去。 有夜风自敞开的门页缝隙中灌进来,竹婆婆紧了紧身上的衣裳,而后目送着文玉二人的身影远去。 直至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转角处,竹婆婆调转视线,顺手在将要熄灭的火堆里添了把新柴。 一瞬间,火星闪烁、烈焰复生。 对于回房的路线,文玉已经是轻车熟路,她脚步匆匆走在前头,并未理睬身后的帝君。 太灏从后头追上来,与文玉并肩而行,而他面上则是一贯的沉着冷静。 文玉的目光极快地掠过身侧之人,心中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她总觉得身后叫一双眼睛紧盯着,如今来看,并非帝君,那 思索间,文玉同太灏前后脚踏进了房门 正是方才他二人更衣之处。 看着眼前唯一的床榻,文玉毫不顾忌地往上一躺,假模假式地朝着帝君喊道:天色已晚,早些安置罢。 至于如何安置,在哪安置,可就不归她管了,横竖唯一的床榻在她身下。 文玉抱着手臂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便闭上眼睛假寐。 她虽是微末小仙,而帝君贵为上神,可她还是觉得老话说得好 无论是仙还是神,最好各人管各人。 太灏面色淡然、不急不恼,毕竟他原本就未曾有要与文玉相争的意思。 屋内并未点灯,与方才那满室的昏黄相比,如今这处只有窗外漏进来的月色作伴,除却一片冷白,再无其他。 文玉侧卧在榻上,月影在她身侧波动。 太灏垂下眼眸,敛去目中神色,动作间忽然极快地瞥了一眼身后的窗叶,就着文玉的话口往下说:为夫知道,为夫就来。 此言一出,文玉猛地翻身转将过来,对着太灏怒目而视。 只见他一面做着噤声的手势,一面特意放重了脚步朝着文玉这头行来,却又在榻前停住。 文玉强压下心中古怪,抬眸扫了一眼太灏,而后顺着他的眼神往窗外望去 一小片阴影就着月光打在窗棂上,虽不怎显眼,可细看之下,却能瞧见小小的晃动。 有人。 明白过来的文玉顿时心领神会,了然地与太灏对视一眼,而后很是夸张地躺倒在榻上,既然那梧桐祖殿如今去不得了,今夜在此留宿过后,明日我们便下山去罢? 都好,都听娘子安排。太灏应着文玉的话,却并不看她,只一心留意着窗外的动静。 见那人影静止片刻后,却并未有什么退去的意思,文玉眉心一蹙。 来人似乎很是谨慎,也很周全。 文玉抬眼看着微微侧目的帝君,原本是他撒下的弥天大谎,如今却要她来圆。 想到先前的那些话,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既如此,文玉心一横,也怪不得她得罪了。 并未出声,文玉抬手便将榻前的人拉了下来。 正分神别处的太灏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拽,毫无抵抗力地便顺着文玉的劲头倒在了榻上。 他一头青丝似绸缎般滑了文玉满手,翻飞的衣袂恰如层叠的青烟和云雾,虚无缥缈的感觉叫文玉有一瞬的愣神,她不禁蜷了蜷指尖。 帝君的发丝,不像他的人那样冰冷 嗯太灏闷闷地应了一声,却不知是不是外头有人的缘故,他并未说什么旁的话,只侧着身子与文玉靠在同一只软枕上。 恍惚间,那双云消雪霁般的眼睛正与文玉相对。 这样近的距离,文玉能瞧见帝君眼中的惊诧,却似乎没有她想象当中的怒意亦或者不忿? 就像山涧的一汪泉水,清澈见底、叮铃作响。 文玉忍不住眨了眨眼,淡淡的呼吸在她二人之间交融,喷薄的热气刚好够抵御夜晚的凉意 她近乎失神地盯着眼前之人。 毕竟这张脸实在是太像。 有时候,比如意识朦胧的时候,比如是自制力不强的时候,再比如现在,她会自我欺骗地想 帝君太灏会不会是宋凛生? 兴许是数百年来的时光太过漫长,她心中的某些东西已经从坚不可摧到遍布裂痕,直至最后的摇摇欲坠,如今只能勉力支撑着。 但麻木的人一旦有新的刺激出现,痛苦的同时也会忍不住想: 如果清醒的时候只余下痛苦,那么人生何妨沉沦? 文玉紧盯着眼前的太灏,目光有片刻失神。 这样的贪念很快被她自己亲手打破。 不是同一个人便不是同一个人,再如何也不会是。 眼见窗叶后的剪影退去,文玉迫使自己静下心来,却发现帝君的手腕还在她掌中握着。 人走了。她连忙松了手,错开眼去,不愿再逾越半分。 太灏轻轻垂眸,看向方才被握住的手,似乎腕间还留有淡淡余温。 很神奇的感觉,人说平湖之下暗藏汹涌,或许就是这个意思。 在太灏尚未注意的时候,文玉已然匆匆起身下榻,走出几步背对着他。 第371章 小仙出去一趟。似乎着意强调她的身份般,文玉如此说道。 仍侧躺着的太灏骤然回过神,身形一闪便来到文玉身侧与她并肩,我与你同去。 言罢,似乎生怕文玉会拒绝,他不待其回应便接着说道:如今你师父不在,我自然替他照拂于你。 从前他说话做事,从不需要如此搜肠刮肚地为自己解释。 果然,文玉原本要拒绝的话卡在喉头。 提起师父,在断云边的时候,不知帝君和师父在殿中究竟说了些什么话,有关于师父神识只余下五分的事,帝君又了解多少? 敕黄不晓得的事,帝君却未必不清楚,她不如从此处入手,看能否有什么发现。 心思百转千回,文玉听见自己低声答道:那就请帝君跟上。 月悬中天、寒星点点。 入夜以后雀鸟归巢,这山中简直静得骇人,若不是清楚这是自家师父的洞府,只怕她心中也要畏惧三分。 一路行将出来,途中各处皆没什么有人居住的痕迹,便是连灯都不曾燃过半盏。方才在厨房与竹婆婆一道取暖、喝汤的场面就像是一场幻梦、难辨真假。 文玉心中泛*起嘀咕,不知竹婆婆夜里在哪处安置? 她与帝君乘月色而来,不宜闹出太大的动静,看来如今只有一处一处地找了。 姑姑极细微谨慎的一声呼唤响起。 文玉应声回头,有过前几次的经历,故地重游之时,她已不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满庭的月白漾动里,一株繁茂又葱郁的树木挺立在正中,其枝干粗犷、亭亭如盖,将院中的天幕遮去大半。 瞧这样子,已不知生长多少岁数,就是说上一句古树参天也不为过。 文玉眯了眯眼,无数片段在脑海中极速地闪回,在其中一个画面骤然定格住 春夏相接之时,枇杷已然挂果,一簇一簇的果实将枝头压得半弯,洗砚一双手扶着梯子,她顺着梯子往上,将成堆成堆的枇杷果往自己身前的围兜里塞。 树下,是一面嘱咐她当心,一面手忙脚乱地跟着她的动作在地上接应的宋凛生。 他还告诉她,枇杷除却摘果子来吃,还可以留下来酿成酒水。 她好奇之下,自然忍不住贪杯。 宋凛生便取了枳椇子的果实来,加上一些旁的药材煮成汤给她解酒。次日,她感谢之余顺手将那树干上的虫蛀给治好,当做报答。 思绪被猛地拉回眼前,与记忆中重叠的是 那株枳椇子。 文玉一时恍然,竟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姑姑?竟真是你? 第279章 没想到倒是那枳椇子先开了口,他又惊又喜,甫一打开话匣,便有些收不住的趋势。 百年光阴弹指而过,没想到我与姑姑竟还有再见的一天。高大的树木之下传出来的,却是清爽干脆的少年音。 太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声音的主人。 草木生灵之事并不少见,更何况此处是句芒洞府,有他的神息和梧桐祖殿香火照拂,这山中的花草树木、走兽飞禽开化自然容易一些。 只是,不知这株枳椇子化了人形没有,怎么仍以树木原身与她相见?是不能够,还是旁的什么 眸光划动间,太灏的视线在文玉身上聚拢,见她亦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可显然文玉与太灏所想并不全然相同,她犹沉浸在从前与现在的交替中,急速而来的不真实感促使她快步上前,抬袖便抚上了枳椇子的枝干。 遒劲、茂盛,枳椇子的树干比当日粗壮了好些,那上头曾经的虫蛀也不曾留下什么痕迹。 再往上,硕大的叶片下卧着成串的果实,紧紧地凑在一处,就好似碧玉颗颗。 文玉不由得牵起唇角、微微一笑。 他幸而是生在后春山中,能生的如此繁茂高大,若是换了人间旁的去处,天寒地冻的如今,恐怕正是枝桠嶙峋、叶落成空的时候。 你生灵了?文玉缓慢地问道。 那枳椇子原本抖擞着枝叶给文玉看,如今听得姑姑这样问他,赶忙答道:正是,多亏姑姑当日救我。 否则,他还不知是叫人偷伐去烧火,还是枯死在山中,无论哪样都不是他喜欢的。 文玉摇摇头,显然对他的话并不赞同,说什么救与不救,那时我不过顺手而为。 他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与她道谢。 说到底当日她食用了他的果实,是她的报答才对。 对于姑姑来说,兴许确是一拂袖的顺手而为。枳椇子并不反驳文玉的话,但也勇敢地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可对于我而言,若非姑姑救了我,兴许我会被虫子吃掉也不一定。 文玉轻轻拍了拍枳椇子的树干,无奈道:那些许虫蛀,对你成不了什么大的妨害。 后春山中万物有灵,原本便有各自的命数,这枳椇子能生灵是他自己的造化,与她关系不大。 总之是姑姑救了我。枳椇子耍起了赖皮,非要归功于文玉不可,若还要说旁的什么 他抖了抖枝叶,似乎在回想从前的事。 那便是这宅院的主人,不论日月替换、朝代更迭,总是派人照看此处,也让我有了个安稳的栖身地,是以能叫我修炼生灵。 山中无日月,若没有宅院主人的照料,兴许这处宅子会随着地脉变化、山势走向而消失也说不准。 文玉原本还想劝他,却在他话音落下之时改了口,你是说这处宅院一直有人照料? 对啊。他努力地将这百年来的记忆一一回想,肯定道,起初我记不太清了,不过如今这处宅子是一个叫宋濯的小公子在打理。 宋濯的名字一出,文玉登时大受震动。 为什么? 为什么宋家历代都尽力保持着衔春小筑的完好? 当日宋凛生身死,宋家长辈和霜成兄长分明皆在上都,为什么江阳宋府没有随之迁出? 这么多年,难道、难道就为了 文玉猛地收回手,随之紧握成拳掩在袖中,她不想任何人看见她颤抖的指尖,不论是这枳椇子,还是帝君太灏。 某些呼之欲出的真相,像一面模糊的铜镜,她立于镜前,她想竭力看得更清楚些,却只能瞧见自己错愕扭曲的面貌。 她的懦弱、她的退缩,她的卑劣尽数在她眼中,视线交汇的瞬间叫她避无可避。 等在往生客栈的三百年,与其说是等,不如说是躲,倒还贴切些。 照看衔春小筑的人是宋凛生,是洗砚,是阿竹阿柏,是阿珠阿沅,是宋宅的所有人 他们将此处维持着昔日的模样,是为了、为了 姑姑?姑姑?枳椇子弯下一段嫩绿的枝芽扫了扫身前粗粝的枝干,自责地询道,姑姑,是不是我划伤你了? 不、不然。文玉话音一顿,重新将视线投向眼前的枳椇子,与你无关。 她想起从前和宋凛生一起读到过的诗句,君看今日树头花,并非去岁枝上朵,放到眼前倒很适用。 当然,枳椇子还是枳椇子。 但是,枳椇子真的还是当年的枳椇子吗? 听她这样答话,枳椇子放心了不少,原本弱下去的语调也重新扬起,姑姑,我如今有名字了,叫做阿醴。 阿醴?文玉疑惑地唤了一声。 阿醴肯定地抖抖叶子,边上的果实便随之振动,嗯嗯!甘醴的醴。 你的枳椇子解酒,你却唤作阿醴。文玉淡然地笑笑,仿佛发现什么趣事,眉眼柔和地睇了眼前这株枳椇一眼。 阿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反倒有些自得,嗯她说这在人间的取名之法中叫做平衡与制约。 她?以文玉之敏锐,自然不会放过这样明显的字眼。 可话到此处,阿醴却开始打马虎眼,他探出一根枝桠越过文玉,就像是在偏头看一般,这是 阿醴忽然想到什么,颇为激动地问道:这是、这是公子? 公子?文玉眉心一蹙。 枝叶沙沙作响,阿醴继续说道:就是当日与姑姑一起到此处的公子呀,这宅子的主人。 本不明白阿醴忽然岔开话头是在说什么,可话到此处,文玉再没什么不明白的。 他是说宋凛生。 顺着阿醴所指的方向,文玉这才想起身后几步的帝君,她回首望去,见太灏负手立于原地,并未上前。 青衣婆娑、姿容雪白,他是真的神仙人物。 第372章 阿醴生长于宋凛生的衔春小筑,照理应能感应宋凛生的气息,如今却连他也将帝君错认为宋凛生 文玉心中叹息,面上却仍是平静地做着介绍,这位是东天庭的帝君,不是公子。 她说得对,他不是公子。 太灏像是置身事外的观察者,沉默地看着文玉与阿醴的相认、相交,直至文玉谈起他的身份,却并未提起他的名字。 文玉君没有错,他确无姓名。 怎会?阿醴奇怪地看向姑姑,企图寻到一个答案。 这位帝君分明 可他一见文玉的面色,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没有舌头,那便咬掉自己的一枝树杈罢。 阿醴见过帝君。阿醴忙改了口,干脆利落地见礼。 他虽不知为何,不过姑姑定然有自己的道理。 嗯。太灏淡然应声,却少见地追问起来,今日与你有缘,不若本君助你化形。 此言一出,文玉眉心微动,转目看向太灏。 帝君少言寡语,不是这样平白无故多话的人。 不过,无论他是出于何种目的,这对阿醴来说倒是一桩好事。 阿醴,你可愿意?文玉不忘问问阿醴的意思,毕竟这世上之事皆需得你情我愿才好。 似乎被这话惊住了,阿醴有些吞吞吐吐。他知道若受帝君点化,对他修行必是大有益处。 阿醴心中惋惜,无奈答道:姑姑、帝君,非是阿醴不愿,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文玉见他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出声宽慰,你如实说便是。 嗯我已经学会化形了。阿醴压低了话音,却未有下一步动作。 对于阿醴的回答,太灏丝毫不感到意外,只淡淡问道:你既已会化形之术,怎么不与你姑姑现身一叙。 太灏到底是东天庭的帝君,他虽对文玉柔和些,可面对旁人之时其眉宇之间一股浑然天成的威压,直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分明并无什么犀利的言辞、或是什么激烈的争辩,就连他眼帘都没怎么抬动半点,却无端让阿醴感到没来由的心惊胆战。 我、我阿醴似有惧意,连话也说不利索。 他毕竟是生灵不久的小妖,在帝君这样的气派面前难免势弱。 文玉见此情状,对太灏的用意大概明白了几分,当即开口打断他与阿醴之间的暗流涌动,阿醴,我来问你。 是、是,姑姑。阿醴囫囵应道,总算松了口气。 太灏沉默不语、退至一旁。 既有文玉君接手,他自然不必多言。 阿醴已有了化形的本事,今夜却仍以原身相见,不愿意动用灵力,想必是怕闹出动静。 你说宋府一直差人打理此处宅院。文玉从头开始理,抽丝剥茧、总有答案。 回姑姑,宋府每旬便遣人上山洒扫、规整,这院子虽无人居住,却一直收拾地很干净利落。阿醴回忆着,肯定地答道。 文玉满意地颔首,接着问,那最近一次来人是什么时候? 最近像是被问住了似的,阿醴脑袋一空姑姑这么说的话,那人确实有些时候没来了。 话落,阿醴忽然反应过来,最近的一次,是月余以前。 月余以前,文玉心中默默盘算着,倒是与江阳府的动乱对得上。 城里不太平,宋宅将别院的洒扫搁置些时日也是应当,毕竟不是谁都有心思传承百年间却始终守着一处空置的院子。 除每旬来人以外,宋宅可有人在这院中长住?文玉耐着性子一句一句地问,她必须排除所有的可能。 阿醴也明白姑姑的用意,并没有。 并非宋宅之人。 文玉呼出一口浊气,这样事情似乎变得简单许多,却更似复杂了些。 阿醴,这院中如今有个姓竹的婆婆,你可晓得? 第280章 什么?阿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立时追问道,什么竹姓的婆婆?阿醴闻所未闻。 夜风寂寥、星子闪烁,庭院中冷白的月色随风晃动着,将原本的静谧打破。 文玉与太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神色中看出几分了然。 即便阿醴生灵不久,可毕竟是精怪之身,要感到院中的凡人所在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可他却对竹婆婆的事浑然不知。 这个竹婆婆果然有鬼。 可是,就连她也看不穿竹婆婆伪装之下的真容,会否是误会一场?或者说 文玉眸光一动,瞥过身侧的太灏,不知帝君可有什么发现。 正思索间,阿醴弱弱地开口插话,姑姑所说的竹婆婆,我确实不晓得,我只知道,这院中是有位小仙师借住。 小仙师?文玉眯了眯眼,这是她从第二个人口中听说这所谓的小仙师。 第一个正是竹婆婆。 她这样说或许存疑,可阿醴也如此答,难不成这小仙师真有其人? 是、是有位小仙师。阿醴似乎怕文玉诘问,赶忙为自己辩白,姑姑莫怪,那时我无力阻止 文玉抬手止住阿醴的自责,安抚般地看了他一眼。 这原不是阿醴的责任,又岂能怪他? 你如何得知有位小仙师的事?文玉冷静地思考着,若是阿醴与那小仙师碰过面,兴许能有些线索。 阿醴回忆着,那日小仙师初到衔春小筑的情形 起先我未能察觉到他几时入了后院,只不过他似乎在院中挖了什么酒来吃,却不知是何缘故醉得不轻 文玉一面点头一面听着阿醴的陈述,在说到后院的酒的时候,她忽然顿了顿。 莫不是当日她与宋凛生埋下的枇杷酒 那是她头一回跟着宋凛生学酿酒的作品,兴许滋味本就不如何,更别说在地底下埋了这数百年,早成一罐浑水了罢? 这小仙师恐怕并非醉得不轻,而是中了什么毒罢。 文玉既惋惜又无奈,不知该心疼她与宋凛生的酒,还是怜爱这位素未谋面的小仙师。 后来呢?太灏的视线若有似无地划过文玉,转而看向阿醴。 阿醴动动叶片挠了挠自己的树干,后来,他便来前院找我讨了几枚果子去,是那个时候见的。 要他的果子,想必亦是用来作解酒用。 言罢,阿醴很是难为情地补充道:只不过我见他道行高深、修为浑厚,便没、没敢出声。 这便是你今日亦不敢化形的原因。文玉明白过来,她能理解阿醴的做法,你怕那小仙师发觉你知道那时之事。 嗯嗯!正是如此!阿醴点头如捣蒜,摇得树叶沙沙直响,不过姑姑眼下不必担心,那小仙师连日来醉了醒、醒了醉,一直趴在后院喝酒睡觉,如今不会来相扰。 文玉略一沉吟,似乎感觉哪里不太对。 她那几坛子陈年佳酿就那么好喝?能让小仙师爱不释手。 这小仙师怕是另有隐情罢? 这样正好。文玉撇开院中之事,想起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山中除了这仙师,你可还见过旁人? 阿醴一副巧了的语气,应声道:我正要与姑姑说此事,原本这院中只有小仙师一人借住也便罢了。 左右近来宋宅未派人上山来,也不会被谁发现。 可前些时日外头不知生了什么事,小仙师开始陆陆续续地往衔春小筑领人,还都是些凡人。阿醴很是为难地说道。 这要是宋宅来人洒扫,可如何交代? 什么?文玉闻言大惊,阿醴所说登时令她想起另一桩事。 知枝曾提到江阳府近来常有百姓走失,现任知府贾亭西查了月余也没什么眉目。 难道,江阳百姓失踪案的背后,是这所谓的小仙师在作怪? 若有非人之力阻拦,贾亭西肉眼凡胎的,要想破案确是难于登天。 文玉立刻变得警觉起来,她抬眼扫过一侧的太灏。 话说回来,她倒忘了问帝君此行目的,总不会只是为了来这儿冒充她的便宜夫君罢? 不知他对江阳动乱之事知道多少?又是否是因此事而来? 文玉大惊,难道江阳百姓失踪案的背后,是这所谓的小仙师在作怪? 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是死是活?现在何处? 今日可有一位七八岁的小姑娘和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公子进入衔春小筑? 第373章 她一时情急,连问了好些话才收住口,非是她修养欠缺沉不住气,实在是怕文宝和赵奇瑛也在其中。 阿醴见姑姑如此情急,渐渐也明白几分此事的重要性,他常年在山中,对外头的事知道的不多。 起先只觉得小仙师领回来这些人有点奇怪,如今听姑姑一言,方知其中必定没有那么简单。 男女老少、皆在其列。阿醴极速答道,尽量不叫姑姑着急,过前院的时候倒都活得好好的,不过后来叫那小仙师领去后院,我便不太清楚。 文玉心中一紧,后院么?百姓手无寸铁,如何招架来路不明的什么仙师? 她正思忖的间隙,阿醴将日月轮换的一整天所发生的事想了个遍,确认道:至于姑姑所说的今日并未见过。 没见过?看来文宝与赵奇瑛不在此处,不过后院的人如今还没找到踪迹,她先解决眼下的麻烦,再去山中寻文宝二人。 想到这儿,文玉也顾不上旁的,匆忙间拔腿就走,阿醴,你在此处不要走动,切忌打草惊蛇。 诶姑姑!姑姑!阿醴慌了神,不知姑姑意欲何为,是,姑姑当心。 可他还是听话地应了下来,他灵力低微,只求不帮倒忙便好。 静默许久的太灏随文玉的脚步而动,极快的身形轻而易举便将她追上,文玉君,当心脚下。 夜色浓重、月影斑驳,在昏暗的回廊之中,脚下的路并不十分清楚。 就好像是寻常的关心一般,他这没头没尾的话,倒叫文玉有些措手不及,原本稳健的步子才是险些踉跄起来。 她与帝君,似乎并未熟识到这份上。 当务之急先找到阿醴所说的百姓。文玉敛去心思,还是正事要紧,那什么老仙师小仙师的,待找到人之后再说。 极轻的一声,似乎是有人在笑,似裂冰、如雪融,在寂寂长夜里显得尤为清脆。 文玉愣愣地偏头看向身侧的太灏,正见他唇畔似有若无的弧度,让她确定此笑声必出自帝君无疑。 傻笑什么? 自然,此乃小仙一人之事。文玉眉心微蹙,极快地交代,帝君不必与我同去。 她可不是与太灏说着玩的,虽不知他为何非要跟她一同进入衔春小筑,可显然,这后头的事与他无关。 太灏面色不变,亦步亦趋地跟着文玉,断云边内,我曾应准你师父句芒君,此行中洲,相助于你。 他话音淡淡,却有理有据,似乎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般。 师父不会不相信自己的弟子。文玉毫不犹豫,当即驳道,偏生她不吃这套。 既叫她代掌春神殿,师父定然有把握她能做好,中洲之行她虽无万全的把握,可是也不至于要旁人相帮。 更何况,她有郁昶在侧,哪有什么事是她二人合力无法达成的,何必劳烦帝君这尊大佛。 话虽如此说,文玉心中却难免琢磨,师父没有特别遣敕黄与她同行,难道真是托了帝君太灏 思及此处,文玉心下不定,可一番考量过后仍是迈步往前、越发坚定。 她们春神殿的事,哪里用得着越过自己人,去向擢英殿求援。 更不会愿意自己的弟子遇险。太灏抬步跟上,未有丝毫停顿。 他并非与文玉争辩,只是实话实说。 果然,文玉在听到这句话过后,将信将疑地沉默着,至少不再出言反驳。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穿回廊、过院墙,在月华满地的宅院当中,文玉和太灏的身影就如同墨色两点,渐渐地晕染开。 后院,阿醴说得不太清楚。 但文玉大概能猜到,这衔春小筑的院落里头,要说最后方的便是宋凛生从前住过的月出院。 直觉告诉她,那小仙师若要择地方藏人,必然会选择月出院这样宽敞、隐蔽的所在。 不多时,在越过一片枇杷林之后,看着眼前灯火明灭的月出院,文玉伸手拦住跟上来的太灏。 后者随之驻足,目光亦落在刻于门匾的字迹上,片刻后却错开眼,并未表露什么神情。 文玉不作他想,只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院内的情形。 透过院门往里望去,正能瞧见窗纸上摇曳的烛影,夜风中送来的交谈声也表明屋内确实有人。 竹婆婆先前分出来的汤水与食物,是否正是送至此处? 很有默契地,文玉与太灏同时转目对视一眼,而后皆是不动声色地错开视线。 屋内并无异样。太灏低声提醒。 恰巧文玉也在此时开了口,怎么会?这里头竟皆是凡人 发觉自己与太灏竟没来由地合得来,文玉话音顿了顿,而后才说出自己的猜想,难道那所谓的小仙师,现下已不在衔春小筑。 莫不是发现了她与帝君,金蝉脱壳而去罢? 若说他将百姓掳至此处,却也并未如何。太灏奇道,转眸瞧向文玉。 看这院中情形,这些人不似被强行关押着,倒像是 第281章 文玉轻轻挑眉,亦发觉这其中的不同寻常,救人要紧。 不管这小仙师将人掳来是要修药炼丹还是生啖其肉,她都会叫他的盘算落空。 转头与太灏颔首致意,文玉一个闪身便到了门前。 月出院的布置同从前别无二致,文玉看着眼前的雕花门,上头虽有些斑驳的痕迹,却大体能瞧出昔日的精巧。 这是宋凛生最喜欢的楠木。 文玉放弃了拂袖开门的想法,老老实实地扣响门环。 历经百年,这门扇早变得同当日的宋凛生一样,是经不得摔、也经不得碰的。 扣扣声起,屋内的微光却立时而灭。 原本的灯花烛影、夜半闲谈,此刻皆被无边的夜色吞没,再没了醒动,而屋内昏黄的暖意也被窗外一片冷白的月华所取代。 一片寂静之下,似乎方才的热闹从未存在过。 文玉静默不语,正犹豫着是开口问询,还是直截了当地推门而入。 里头却忽然传来谨小慎微的一声试探,是小仙师回来了吗? 听音色,门内说话的是一位阿婆。 阿婆,是小仙师叫我来投宿的。文玉脸不红心不跳地便开始扯谎。 太灏眉目不动,眼波中却划过一丝温柔,安静地立于文玉身侧。 文玉浑然不觉,只一心寻思着眼前之事。 照这阿婆的话来讲,她这个回来二字的用法,就能给文玉透露出无限的信息。 至少,她和她身后的其他人,是很信任这位小仙师的。 文玉神态自若,没有丝毫心虚。 这小仙师既占了宋凛生的院子,她便是借用小仙师的名头又如何?一来一回,不过扯平而已。 果然,里头的人一听见小仙师几个字,方才的沉寂登时便消失不见,又开始低语起来。 吱呀,门页应声开了半边。 一位阿婆探出头来,借着朦胧的月色仔细打量着文玉和太灏。 两鬓斑白、面容和蔼。 文玉准备好的满腹说辞,却在见到阿婆的瞬间忘了个干净,耳畔似有连绵不断的轰鸣声乍然而起,她听见自己颇为讶异地说:竹婆婆? 这竹婆婆的脚程倒比她和太灏还快些 方才她离开时,竹婆婆尚未收拾灶台上的陶罐汤壶呢,眼下却先抵达月出院,看起来还在院里待了不短的时间。 奇也、怪也。 听了文玉的话,原本有些迟疑的竹婆婆似乎放松了警惕,稍稍将门拉开了些,同时朝着身后的人谈论道:诶?这姑娘识得我? 文玉眉头一皱,总觉得哪处不对劲,可不待她有所反应,便听得门内另一人应道:兴许是街坊家的姑娘也不一定,快请进来! 话音未落,门页便被竹婆婆开了个浑圆。 屋内灭了灯,此刻有些昏暗,不过借着阶前的月色,文玉还是能将其间的情形看个一清二楚。 还真是与阿醴所说的如出一辙,男女老少、皆在其列。 一张张朴实的脸,在文玉眼前展开,或惊惧、或无措、或好奇地盯着门外站立的她与太灏。 门槛如同屏障般,将屋内屋外的她们分隔开来,里头的漆黑与庭外的月白形成天然的对比。 分明一线之隔,文玉却莫名觉得十分遥远。 不必多说,这便是月余以来,江阳无故失踪的百姓 小仙师将她们关在此处,究竟要做什么?要杀要剐又不赶快,无所图谋却不放人归家。 文玉的视线极快地掠过那一张张脸,越往后心中越不安 第374章 没有文宝和赵奇瑛。 你、你们也是受小仙师收留罢?竹婆婆打量着眼前这个漂亮姑娘,却想不起是哪位乡邻家中的闺女。 还有她身侧的俊俏郎君,生得实在是好看,她不记得谁家的小子有这样一等一的容貌啊? 文玉收回目光,重新投向眼前的竹婆婆,奇道:收留? 她似乎听见了什么惊天谬论。 对啊。竹婆婆稍稍往旁边错开身,让出一室的人影,大家都是收小仙师收留至此,不知你二位如何称呼? 文玉侧身与太灏对视一眼,正欲开口回答之时,忽然间耳畔夜风拂动,逼人的寒意直指后颈。 文姑娘、宋郎君 在竹婆婆的眼瞳中,文玉能瞧见身后跳跃的烛火,她登时旋身转过头去,可面前之景却叫她不由得目光一紧。 不是同你二人说过,夜里莫要四处走动吗? 竹婆婆双手捧着烛台,以一种极虔诚的姿势站立着,面上是温和无害的笑意,眉眼弯弯间,倒有些救苦救难的观音面、菩萨相。 文玉不动声色地背过手,藏于袖中的留云扇随之滑落至她掌心,她轻抬眼眸,警惕的目光牢牢地锁在竹婆婆身上。 只是不知这副皮囊地下包裹着的,究竟是一副什么心肠。 怎么、怎么会有两个竹婆婆?身后传来众人的惊呼。 竹婆婆亦是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这、这 太灏神色淡然、毫无波澜,只轻抬脚步往文玉身前站了站,将她整个人护在后头。 文玉紧了紧手中的留云扇,丝毫不肯示弱地越过太灏,与他并肩而立。 她还是那句话,春神殿的事,绝不倚仗他人。 一时间,两相对峙之下,可谓是剑拔弩张、势如水火。 紧张什么?一声嗤笑过后,竹婆婆挑眉将文玉和太灏看了个来回,跟要吃人似的。 言罢,她脚步轻移、身如鬼魅,动作极快地上了门前的石阶。 没人看得清她是如何行动的,只转眼间便见她到了跟前,更稀奇的是,她掌中的烛火仍稳稳当当地燃着,未有一丝摇晃。 修为之深、可见窥见。 说不出来的诡异,令文玉极注目她的言行举止。 较之身后的竹婆婆,眼前这位的眼神更为清亮、行动也更为迅速,孰真孰假、不辩自明。 思索间,竹婆婆已然行至文玉和太灏跟前。 文姑娘、宋郎君。竹婆婆眼波含笑,却是毫不客气地从二人之间挤了过去,请让一让。 文玉手中的留云扇原本蓄势待发,可她这么一挤倒叫文玉有些摸不着头脑。 并无什么攻击力,只寻常的借道而已。 与文玉不同,太灏好似早看穿竹婆婆的意图,在她动作之前便闪身至一旁,便是半片衣角也不愿与她碰上。 文玉抬眸瞥了一眼太灏,又去瞧那真假竹婆婆。 只见竹婆婆隔着门槛并未入内,一手将掌中烛台递将进去,柔声细语地嘱咐道:别怕,去内室掌灯。 你、我门内的竹婆婆显然手足无措,连个囫囵话也说不来,面对近在眼前的烛台,更是伸手也不是、缩手也不好。 竹婆婆自然知道她在顾虑什么,不急不恼地端着烛台静候。 忽而,淡金色的烟雾一闪而过。 文玉拂袖去挡,将那遮人视线的迷障破开 老妇略显佝偻的身形瞬间抽条成高大俊逸的成年男子,一袭紫金罗衣将他包裹着,更显得威严矜贵、英气逼人。 奇怪的是,在场除了文玉以外,竟无人有丝毫讶异之色。 文玉眯了眯眼,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 帝君便罢了,就当他见惯这样的场面,况且依照他的性子,恐怕山崩于前也不会抬眼。 可这些百姓不过肉体凡胎,见了眼下的情形怎会 是小仙师!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似乎很是雀跃。 门内的竹婆婆则更是显而易见地放松下来,忙上前几步,双手接过了小仙师手中的烛台。 去罢。小仙师安抚般地看了看竹婆婆,扬眉示意她退回去些,更深露重,*莫要四处走动。 竹婆婆依言往后几步,担忧的目光扫过文玉和太灏之后,便转头去点烛火,竟真听了这小仙师的话将门扇掩上,将文玉几人隔绝在外。 望着眼前这抹紫金色的身影,文玉眉心紧蹙,警惕、防备等多种心绪一时间尽数涌上心头,促使她掌中的留云扇蓄满了力。 小仙师?文玉半是迟疑、半是试探地唤道。 那紫金袍转将过来,笑眼弯弯地瞧她,文姑娘,怎么同我客气起来? 随着他的转身,那原本背过去的面容逐渐显露在文玉眼前。 一双凌厉的眼横在更为锐利的眉宇之下,即便是笑着的时候,也无端让人觉得如芒在背、遍体生寒。 文玉打量着眼前之人,那通身的气派很是惹眼,矜贵含蓄的紫金色叫他穿得又张扬、又狂放,丝毫也不低调。 还是唤我竹婆婆亲热些。小仙师一步一步地向着文玉逼近,话音似威逼又似蛊惑,文姑娘,你说呢? 看着他身后紧闭的房门,再将视线转投到他身上,文玉一时分不清这衔春小筑之内,谁是主、谁是客? 小仙师说笑了,文玉岂敢高攀?文玉淡然应答,话音一转便开始盘问起来,只是不知仙师洞府何处、师承何人? 若连这样简单的问题,也答不上来,那她倒不知眼前之人算得哪门子的小仙师了。 文玉话中的挑衅显露无疑,饶是仙师面上的笑容再如何完美,也不由得生出一丝裂痕。 你这女娃。小仙师眯了眯眼,似在打量文玉,本君见与你有过一面之缘,这才好心收留你入内避风。 他缓步向前,从屋檐下的阴影里走将出来,冷白的月色为他镀上一层寒意,致使他整个人都变得锋利起来。 早知你如此不识好歹,就该将你 目光转向文玉身旁的太灏,他似乎发现什么有趣的事,勾唇笑道:将你和你这玉面小郎君丢去山里喂妖怪! 文玉眼波一横,毫不示弱地瞪将回去,他话中之意分明打趣她与帝君,妖怪?我看你像妖怪!看招! 再者说,她何时同这小仙师有过一面之缘?简直是胡编乱造、荒诞至极! 第282章 转眼间,文玉便抬袖出手,一缕青芒自她指尖跃起,直向着那所谓的小仙师袭去。 掩于袖中的留云扇蠢蠢欲动,可她却并未将其召出。 要按敕黄的教训,眼下她这属于寻衅滋事,万不可提及师父、抹黑春神殿。 那缕青芒极速向前,带起阵阵裂空之声,几乎将夜色分成两段。 眼见着淡青色的光芒向他面门而来,越趋近时便越快速,小仙师皱了皱眉,似乎没想到文玉真会出手。 他并未避忌,只极快地朝旁边偏了偏头。 能看得出来,小仙师很自信,可文玉也并非没有准头。 即便他反应再迅速,也仍不免被她的青芒划伤。 血液立时渗出,在他英俊桀骜的面容上留下一道痕迹,如同完美精致的工艺品破了口,这半缕殷红倒叫他多了几分生气,不似方才那般假惺惺的。 小仙师抬手以拇指慢慢拂过颧骨上的伤痕,在瞥见指尖的血珠之时,他那幅完美无缺的观音菩萨面终于破了相。 你这女娃好没规矩!与他先前同竹婆婆说话时的安抚不同,此时小仙师的声线充满冷意。 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文玉嗤了一口,小仙师侵占民宅、强掳百姓,竟也会讲规矩? 月明星稀、山雨欲来,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那小仙师似乎再也忍不住,原本就并不算柔和的眉眼如今更是锋芒毕露,与方才面对竹婆婆之时判若两人。 焰生! 随他一声轻喝,道道火光凭空而起,将文玉和太灏围在其中。 文玉的半边面庞被赤红的焰色照得透亮,挺立的眉峰在她眼窝处投下一小片阴影,叫人瞧不清楚她眸中神色。 原本照她的实力,对上这小仙师并不吃力,不过她倒不曾想到这人的路数竟是御火。 微微凝眉,略作思考后,文玉半侧身召出师父留给她的法器。 留云! 玉为骨、缎为面,留云扇似有感应般自她袖中倏忽而起,与她的青芒缠绕在一处,护在她身旁。 火烧眉毛顾眼前,她也管不了那么多,只好抬出师父助她一臂之力。 第375章 火光渐盛,却不向着文玉和太灏逼近,仅是将她二人环绕其中而已,倒似耍着她玩。 对她虽无妨害,可院中草木众多却已有燃烧之势。 文玉怒从心起,什么狗屁仙师,胆敢毁坏宋凛生的衔春小筑,她自然也不必留手。 若你师门得知,必定因你蒙羞! 提本君的师门,你也配? 不知是哪处戳到他的痛点,小仙师登时大怒,操控着焰火与文玉过招。 二人身形极快,火红的焰色与文玉的青芒打得有来有回、激战正酣,竟有些难分上下。 太灏微微蹙眉,发觉其中的不同寻常之处。 他本不担心文玉君会落了下风,她毕竟是春神弟子,又岂会连这几分能耐也无? 只不过,眼前的情形他越瞧越觉得文玉君的招式被什么东西钳制着,无法完全放开手脚,即便有句芒的留云扇襄助,亦未能发挥她真正的实力。 奇、怪。 他负手而立,掩于袖中的指尖一弹,淡淡的冰蓝色自其上生发出来,极快地钻入文玉背心。 而这头正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手上动作虽不曾停下,小仙师那头却明显渐渐变得迟钝起来。 文玉心神一动,发现他招数间的破绽,乘胜追击之下,挥动扇面便朝他杀去。 待她将这小仙师擒住,再审问后头那一屋子百姓的事。 眼见着青白相间的两道光芒直指面门,小仙师一个旋身躲过,动作间他那身紫金袍衣袂翻飞,更衬得他整个人张扬桀骜。 小女娃他话音一转,原本的柔和语气变得咬牙切齿,你、找、死! 先前不过逗她耍耍,没想到她招招致命、毫不留情。 承让。文玉也不肯逊色半分,反讥道,小、仙、师。 说话的空当,那火焰越燃越高,似一只橙黄的野兽伫立在小仙师身后,几乎将月出院上头四角的天幕尽数占去,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向文玉欺来。 文玉心头一滞,却并未有任何的躲闪。 她紧了紧手中的留云扇,打算与这火做的怪物正面相搏。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若她无法战胜自己,又如何打败他人。 留云!文玉低喝一声,挥动留云扇迎击。 与此同时,那炎兽已近在咫尺。 烈焰的灼烧、热浪的波动,都真实无比地朝着文玉敲打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文玉瞅准时机正欲出手 文玉!随着又急又气的一声呼喊。 山岳倒转、碧海腾空。 滔天巨浪不知从何处翻涌而出,顷刻间扑灭了小仙师的炎兽,若非空气中还留有淡淡余温,根本瞧不出一丁点儿焰火的痕迹。 橙黄被碧涛取代,院中的局势登时分明,不似方才那般胶着。 文玉面上的错愕不比小仙师少,她转目看将回去,却正见一蛟尾破浪而出,迅猛准确却又轻柔小心地卷在她腰间,将她带离现场。 坚实的鳞甲并未划到她半分,却又很好地为她防护着,通身的银白更是叫人想瞧不出来都难。 郁昶?文玉似有所感,试探着唤道。 阵阵银色的波纹漾动着,郁昶的面容逐渐显形,蒸腾的水汽令他的眉眼看起来柔和了些许,却也难掩凌冽,嗯。 他将文玉带至身边,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不知为何,即便他既不言语也不动作,分明没暴露什么,可文玉仍觉得郁昶瞧上去没有往日的游刃有余,倒像是方才经历过一场恶斗似的。 这半天你跑哪去了?文玉松了口气,稍稍安下心来,什么时候来的? 她拍了拍郁昶仍缠在她腰身上蛟尾,示意他将她放下来,可郁昶一言不发地把她又卷得紧了些,还不忘往他身侧挪了挪。 郁昶看着眼前的文玉,他想说在为夫知道。的时候,为夫就来。的时候,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目光极快地掠过文玉周身,郁昶怕她哪里受了伤,直至没见到半寸破损,他才略松了口气。 文玉心头一默,郁昶这个性子,除却在江阳刚认识那几天老给她摆臭脸,越往后则是越柔顺,尤其是往生客栈那三百年,更是对她言听计从,从没有现在这样全然不理睬的时候。 郁昶文玉奇怪地仰目看着郁昶,却见他的视线落在她身前的衣料上。 郁昶眸色一暗,别开眼去,我再不来,有人便要为着一己私欲,将你至于险境而不顾了。 原以为他话中所说之人是在说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仙师,可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文玉却正见立足一旁的太灏。 她不呆不傻,郁昶话中之意她转眼便领悟过来。 自进入衔春小筑起,到此刻止,这中间发生的所有事,桩桩件件地在文玉脑海中过了一遍。 恰巧郁昶不在,恰巧帝君出现在山中,又恰巧与她同时进了衔春小筑 可是世上哪来的那么多恰巧? 你一早便知道。文玉眉头紧锁,半是疑问半是肯定地问道。 有关于衔春小筑中的古怪,有关于江阳百姓的失踪,有关于这位小仙师的存在,甚至有关于师父交代给她的事务,帝君一早便知道。 可他却冷眼旁观,看着她推演,由着她探查,凭她同竹婆婆答话,任她与小仙师交手 隔着深沉的夜幕,文玉看不清楚太灏眼中的神色,她这才反应过来,帝君游历百年从不曾归过东天庭,她对他实在陌生得很。 太灏没有开口,既不反驳、也不肯承认。 喂!谁准你这么同帝君说话?两厢僵持之下,澹青的出现打破了这古怪的沉默。 他一头青蓝色的毛发咋咋呼呼的,早没了先前的柔亮顺滑,乱七八糟的模样叫他的嚣张也势弱三分。 更遑论在猛地冲出来之后,澹青的视线与文玉身旁的郁昶相接,他不知怎的便熄了火、收了声,甚至往太灏身侧缩了缩。 文玉瞥了一眼面如土色的澹青,再瞧瞧郁昶的满脸不悦,似乎不必多说她也知道这半天郁昶去哪里了。 澹青是帝君的伴生兽,他的所作所为自然少不了帝君的授意。 想明白这层,抽丝剥茧之下,旁的便也没什么难的了。 师父并未要帝君襄助与我。文玉冷哼一声,这回是全然的肯定。 太灏仍未开口,可沉默有时候也算是一种答案。 他只是想不妨害文玉君的情形下,与文玉多说说话,可是这似乎并不容易。 不论你心中盘算着什么。郁昶眉间染上一丝不耐,颇为冷酷地看着太灏:她怕火,你不知? 言罢,不待太灏有任何的回答,郁昶兀自讽道:你自然不知。 他很庆幸,还有事情是只他与文玉知晓的,比如文玉怕火。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什么?澹青难以置信地看了一圈,周遭尽数是被烈焰灼烧过后的痕迹,你怕火还在这儿和人打架? 似一座山脉的哗然,太灏更是险些破了功,探寻、担忧、焦虑等诸多情绪混杂着的眼神向文玉投来。 文玉轻蹙眉头,颇为无奈地拍了拍郁昶的蛟龙尾巴。 她觉得郁昶的话不是很严谨,因为即便身为木生的精怪,她原本也是不怕火的, 是在那场火之后 只可惜,那时候好不容易修好的院子,如今又遭了殃。 文玉别开眼,看着未燃尽的花枝、化了灰的叶片,心中很是懊恼。 这些都是从前宋凛生喜欢的花木,有的甚至是江阳少见的品类,宋家重建此处,定然费了不少周折。 明白她的闪躲,可太灏仍不受控制地以眼神询问文玉。 如今文玉君已然位列仙班,可她若是怕火,当日雷劫应验、烈焰焚身,她是如何度过的呢? 他的眼神过于赤裸,真是讨人厌得很。 郁昶眉心一沉,毫不留情地讥讽道:与你不相干的事,打听什么? 小白龙你!澹青永远冲在他家主人前头,却也总是在郁昶面前怂怂的,不得蔑视君上! 郁昶眉也不抬,他实在懒得应声。 左右太灏不过是擢英殿的君上、东天庭的君上,与他不搭边。 对于太灏的疑问,文玉不否认,却也不直接承认。 没哪种规定说她定要择其一,她索性当做没瞧见。 文玉转头与郁昶提醒道:郁昶,这回真的可以放我下来了。 缠在她腰上的力道渐渐卸下,同时郁昶也化出了完整的人形,两片唇瓣一碰,她听见郁昶说:斗篷呢? 第376章 第283章 文玉俯身瞧了瞧自己天青色的裙摆,才明白方才郁昶在看什么。 沾了些尘土,弄脏了。文玉老实答道。 她这话算不得扯谎,可兴许因着那尘土是她自己弄上去的缘故,她总是有几分心虚。 郁昶两指一转,那白狐裘便似有感应般凭空出现在他掌心,更奇的是不过眨眼的功夫上头泥泞消逝、尘土不见,竟又洁白如新。 夜里风大。郁昶淡声嘱咐,将斗篷披在了文玉肩头。 文玉缩了缩脖子,将领子往里拢了拢,江阳之事,郁昶 她正欲开口,却叫另一道声音抢了先。 我当是谁?浑身湿透、鬓发凌乱的小仙师嫌恶地掸着自己衣袍上的水渍,还不忘讥讽道,这不是沅水之滨那条小白龙吗? 文玉皱了皱眉,她倒险些将这小仙师忘记了。 他此刻虽然形容狼狈,可看向郁昶的眼神中却充满挑衅、戏谑的意味,那不可一世的模样似乎将三界、六道皆踩在脚下。 出言不逊,郁昶能放过他才怪,文玉不由得腹诽。 插两根毛就想上天。郁昶也不是什么闷声吃亏的主,当即便呛声回去,我看你是光长个头、不长记性。 果然,郁昶随意地偏了偏头,脖颈之间发出咔咔的声响。 他本就窝火,要是这家伙还不知收敛,他自然也不会同谁客气。 文玉目中划过一丝了然,当即便向郁昶询道:你与他相识? 算不上相识。郁昶摇头与文玉作答,却又挑眉朝那小仙师唤道,是也不是? 小仙师正捏诀将自己那身紫金袍烘了个半干,闻言从满目的水汽中抬起头,正想反驳些什么 赵、般、般。郁昶一字一顿地念道,没给他留下开口的机会。 如同炸了毛的猫儿一般,小仙师险些蹦起三尺高,言语间甚至有些语无伦次,郁昶!你! 他这反应恰是很好地证明二人确是相识。 老子他妈的不叫赵般般! 小仙师一把甩开衣袍,撸起两臂的袖子就准备这么赤手空拳地同郁昶干架。 文玉手握留云扇适时而动,郁昶的出现打破了她与小仙师之间的缠斗,如今她多对一,怕是想输都难。 这赵般般虽会御火,可郁昶却极擅控水,二人的路数正相克,有了郁昶的压制,便是他有通天的本领,也很难使出来。 正给了文玉进攻的时机。 留云!文玉一声低喝,留云扇应声而起,朝着小仙师杀去。 小仙师抬袖欲召焰生,却只能召出几缕水蒸气 看着岿然不动的郁昶,再瞧瞧已逼近他眼前的文玉,小仙师愤恨怒骂道,你!你竟敢使诈!你胜之不武! 可说话的空当,他已然失了反败为胜的最后一丝可能。 文玉才懒得同他争辩,只控着留云狠狠地将他制住,看着这张牙舞爪的小仙师在法器之下挣扎,她忍不住在心中赞叹留云扇的威力。 不愧是她师父句芒君的法器,确实趁手无比。 只可惜她得道多年,却始终未能炼出自己的本命剑来,也不知是何缘故。 顾不得感慨,文玉一手制住赵般般,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个遍 他那身贵气无匹的紫金袍如今沾了尘土与火灰,已然滚得脏污四处,再没了方才的风姿卓然。 再加上两鬓的碎发散乱,他倒真像一只大花猫。 赵般般?文玉沉吟道,有些迟疑。 哪有这么大个男人叫如此乖巧可爱的名号的。 你这个疯女人,谁许你这么叫本君的!小仙师还是不肯承认,又急又恼地横了文玉一眼。 唔文玉摇摇头,想不通他肝火怎么会这样旺。 不待文玉有所指示,留云扇似有自己的意识般,将赵般般的身子压得更低,几乎叫他抬不起头来。 郁昶几步踱至赵般般眼前,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而后冷不丁地抬脚踹在他肩头,嘴巴放干净点。 啊赵般般吃痛地嚎叫一声,难以置信地仰面对着郁昶怒目而视,臭长虫!你做什么? 郁昶权当没瞧见,借着留云扇捏了个诀,将你打包丢回赵公山。 他虽与赵般般相克,却也不是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不过眼下有了句芒在留云扇上的神力襄助,他想做的事顷刻间便能实现。 只见几缕淡金的云雾过后,赵般般扭曲着面容逐渐化出锋牙利爪 他通体叫暗金色的纹路包裹着,随着呼吸而张弛的肩胛上是紧实健美的肌肉,而最令人瞩目的则是他脊背之上那双雪白的羽翼,甫一展开时夜幕之中便是阵阵风动,随着他的挣扎,挂在身前的那只紫金铃铛便叮铃作响。 文玉皱了皱眉,难怪郁昶说他插两根毛就想上天,原来竟是只生了翅膀的山君? 不过这个赵公山,她怎么觉得有点熟悉。 眼见小仙师现了原形,太灏也无甚吃惊,倒是他身旁的澹青,吓得连退三步,还忍不住捂了捂自己两鬓的龙角。 这个郁昶真是可怕! 太灏发觉澹青的怪异,以眼神询问之,却见澹青一言不发三两步便缩在他身后。 你敢!赵般般虽现了原形,却仍嚎叫着不松口,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文玉松了口气,故作高深地拍了拍手,打趣道:这可由不得你?赵般般? 说着,郁昶适时递上几只乾坤袋,倒叫文玉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后胡乱挑了个淡金色的摊在掌心。 她没想到郁昶说的打包,竟是这么个打包法。 这颜色我瞧着与你相配。文玉单膝跪地,将那只乾坤袋在赵般般眼前晃了晃,怎么样?你可喜欢? 赵般般怒不可遏,扇动翅膀便想挣脱束缚与文玉决斗,你这个疯女人!疯女人! 可留云哪里能给他留下伤害文玉的机会,甚至不用任何指令顷刻间便加大了对赵般般的压制。 啊!赵般般吃痛地收声,忙缩回羽翼。 文玉亦是有些吃惊,略抬头看了一眼留云,这扇子上有师父的神力,想来自然是通人性、晓情理的。 她不再与赵般般废话,打算依郁昶所言将他打包送回赵公山,至少不能在江阳继续作乱才是。 留云!文玉正欲动手。 可忽然间风动不止、山林长啸,带着极为激荡的破空之声,远远地传来一句 刀下留人!扇下留虎! 来人话虽急,却是带着从容不迫的笑意,周遭随之生出的变化更是增添了几分神秘莫测。 漆黑如墨的夜色当中,是最为危险也最为便于藏匿的,赵般般这样张牙舞爪的小仙师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蛰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未知。 文玉心中警铃大作,忙抬袖抵挡。 只见一道银鞭带着点点星芒径直破开了月色,气势汹汹地掀开留云,两件法器对上时,擦出不小的冷光。 留云玉骨缎面,是经不得这样攻击力极强的法器的,文玉为保留云无恙,一时不察竟叫她得手。 太灏眸光一闪,这银鞭 极强的震荡轰然而起,赵般般就在那片狼藉中站起身,又恢复了紫金袍、白玉带的潇洒模样、祸水风姿。 他活动活动筋骨,不满地暼向文玉,当即便想动手。 文玉!郁昶身形一动,瞬间便拦在她身前,赵般般你敢! 老子他妈的不叫赵般般!似被触了逆鳞,赵般般怒从心起,也忘记自己原本要做什么,幼稚地同郁昶打起了嘴仗。 般般!那银鞭极速地护在赵般般身前,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女子的身形。 说了多少次了,本君不叫他习惯性地反驳,却在见着来人之后愣愣地开口,阿闻 闻字一出,再加上对赵公山隐隐的熟悉感,文玉登时反应过来,猛地看向来人 中路财神赵不闻。 她手执银鞭、眼覆白绫,头戴着青色箬笠,身披深褐蓑衣,通身的素净衣裳掩盖不了浑然天成的卓然气质,哪怕她手上挎着的不过是几只竹编的鱼篓子,也叫她挎出了别样的风采。 阿闻!赵般般眼眸一热,登时含着两包泪花,阿闻!快帮我打她! 他抬手便直指文玉,似有诸多不忿待他细细说来。 看着眼前之人正是中路财神赵不闻,文玉后知后觉地抬袖见礼,不闻君? 这是怎么一回事,这赵般般同不闻君 第377章 本君见与你有过一面之缘,这才 赵般般的话言犹在耳,文玉忽然想到了什么,极速地瞥过正与不闻君告状的某只山虎。 他难道是 你要打谁?郁昶危险地眯了眯眼,不耐的冷光自眸中划过,言罢便想上去问个清楚。 文玉扶额,揉了揉自己突突跳的眉心,她不知在往生客栈的三百年,郁昶偶尔出去到底是在外头干了些什么。 狐族的公子他提起来就打,财神的坐骑他更是抬脚就踹。 今日这情形,显然不是郁昶与赵般般头一回见面。 郁昶。文玉抬手拦住身侧之人,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文玉君,又见面了。赵不闻虽眼覆白绫,却能准确无误地看向文玉并同她说话。 这是怎么一回事? 文玉默不作声,早在沅水河畔她便发现不闻君的装束与百年前大不相同,还有她眼上的白绫似乎并不妨碍她视物。 赵不闻随手将那几只鱼篓塞入赵般般怀中,晃动间那里头还传来阵阵鱼尾拍打的声音,怎么不说话?文玉君? 在沅水河畔遇见不闻君之时,她曾言明钓这些鱼是要给人赔罪用的,文玉还问她家中那只猫儿哪里吃得下这样多? 如今看来 文玉眉梢一扬,看着几乎立刻喜笑颜开的赵般般,面上的错愕惊异不比他少半分,这就是不闻君要喂的猫? 第284章 赵般般两手怀抱着鱼篓,一会儿这个瞧瞧,那个嗅嗅,仿佛是再也忍不住,鬓角竟然钻出来两只耳朵。 那毛茸茸的暗金纹路,令文玉怀疑他是不是下一刻就要再次化出原形。 此刻摇头晃脑的赵般般与方才那位矜贵冷傲的小仙师,当真是判若两人,若非亲眼所见,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这个大猫也是猫?赵不闻迟疑片刻,半哄半骗地答道,还顺手在赵般般头上抚了一把,将他那两只抖动不止的耳朵隐去。 转眼间,赵般般便又是风姿绰约的倜傥模样。 即便早知她会这么说,文玉还是难免被噎住, 赵不闻环顾一周,将眼下的情形扫了个大概,般般顽劣,让帝君与诸位见笑了。 在场的众人,她也就与帝君勉强算个脸熟了。 仍是那副冰寒雪冷的样子,太灏神色淡淡,并无波动,只略微颔首以作应答。 赵不闻也不与他一般见识,横竖帝君这样的症状不是三五天、六七日的事,恐怕自他降生于世起,千万年来也不曾有过什么旁的心绪。 他这副生人勿近的脾气,即便她远在中天庭,也有所耳闻。 所以这家伙般般真是不闻君的坐骑?澹青从太灏身侧探出头来,奇道。 他不过随主人下界而沉睡了片刻而已,怎么一朝醒来,竟不知道中路财神赵不闻何时有了这样稀奇的坐骑? 长得獠牙满嘴、羽翼满身的,真是少见。 本君说过多少次了,般般二字不是尔等赵般般撇下手中的鱼篓,满脸不悦地瞪将过来。 这群人到底长没长耳朵! 似乎是忍无可忍,更像是有了靠山,赵般般拉着赵不闻的衣袖,与她告状,阿闻!帮我打他! 虽然出门前,他是负气离家,可如今阿闻一现身,他便什么也忘了,只想着叫她替自己报仇。 正是。赵不闻抬袖将满脸不悦的赵般般按下,顺了两把毛,不过他不甚喜欢旁人唤他般般,仙使莫怪。 澹青瘪瘪嘴,识趣地收了声。 若有人忽然冒出来叫他澹澹或者青青,想必他也是不愿意的。 话落,赵不闻似想起什么,转头同文玉叙起旧,话说回来,从前般般与文玉君倒还有过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确是一面之缘。 只不过到底是缘是孽,还真不好说。 我知道,当日亦是在这衔春小筑之中。文玉抬眸扫过几乎大半都化了灰的院子,没好气地叹道。 从前她法力低微又被困在衔春小筑,幸得不闻君的搭救,才将局势扭转,也就是那时候她曾与这赵般般见过一面。 当时,他还是一只通身金黄的大花猫。 再看看眼前这位身着紫金袍、头戴白玉冠的仙师,财神殿自然不缺这点衣装,只不过 文玉不禁感慨,他修得这幅人形还真是不简单。 仿佛猜到文玉心中在想什么,赵不闻唇角噙笑,缓缓解释道:那时候般般法力受限,文玉君所见并非是他的真身。 不闻君虽没接着往下说,文玉却大概意会过来。 至于他的真身,想必是方才众人所见的模样。 般般是那时我与他取的小名。想起那时候圆头圆脑的般般,她还是觉得这个名字与他更般配些。 说话间,赵不闻伸出两指将被般般晃得四处飘荡的白绫捏住,随即掸至身后,如今他叫烛照,有个小字写作施明。 白绫随之而动,拂过赵般般的鼻尖,令他止不住地打起喷嚏。 烛施明。 文玉眉梢轻抬,她不知当时的小猫咪是如何变成如今的大老虎的,可有一点她倒是晓得。 当初在后春山,不闻君是来寻她的坐骑,眼下在沅水畔,不闻君是顶着天寒地冻也要钓鱼给人赔罪 怎么过了这好些年,不闻君还有耐心陪着烛施明玩这样的小把戏。 他逃她追的戏码,您二位真是玩不腻文玉沉寂片刻,好不容易憋出半句,甚至故作夸张地抬袖抚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水。 赵不闻轻拍烛照背心为他顺气,瞧他浑身湿透、鬓发散乱的样子,再加上喷嚏咳嗽双管齐下,真是狼狈不堪。 早同他说了,外头的日子不好混。 可他偏生不信邪,竟两手空空便离家出走,连往日偷偷在财神殿晾的那些鱼干儿也不曾带。 赵不闻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可仍抬袖为他注入法力,将他身上的衣裳烘干。 本就姿容绝佳的赵般般,经过这么一收拾打扮,更是丰神俊逸、气势非凡。 这才有三分财神殿的排场。 赵不闻抿唇轻笑,而后才客气地同文玉赔笑道:文玉君哪里的话,不过是彼此彼此。 言罢,不待文玉回答,她又懒懒地调转视线扫过一言不发的太灏,强忍着笑意问道:帝君,您说是也不是? 稀奇的是,向来云淡风轻的太灏,竟在她这话过后微微蹙起了眉。 他早听句芒说过,这赵不闻是个闹腾的,只是却没想到会如此聒噪。 不闻君一早便知道?文玉没来得及细想她话中深意,只顾着解决眼下的麻烦,这山上吃人的妖怪就是你家烛施明。 否则,无缘无故她为何要守在山脚下,天寒地冻的,又一个人在沅水河畔钓什么鱼? 唔面对文玉的质疑,赵不闻不急不恼,只单手抚着下巴慢慢思索,勉强算是知道罢。 她确实是守在山下好些天,对于般般所做之事也略有耳闻。 虽则她确实听之任之、并未阻拦,不过既般般没闯出什么祸事,又救了人,就是随他去又如何。 只不过,对于一早便*在沅水河畔遇到的文玉君来说,她这么做似乎还真有点儿不地道。 不闻君你文玉心中火急火燎的,却又无处发泄,你可知江阳百姓人人自危,对这所谓的吃人的妖怪有多害怕? 到头来若是旁的也便罢了,偏生烛施明是不闻君的坐骑,闹上天庭恐怕这失察之罪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得的。 赵不闻自知理亏,忙赔着笑同文玉说情,嗯就当文玉君帮我一回? 她确实存了引文玉君入江阳查探之心,最好就像现在这样解救百姓之余能顺道将般般收拾一番,在他受困之时她再从天而降 一来文玉君破了案子; 二来她也寻个由头能与般般重修旧好。 不可不谓之两全其美。 但她即便算无遗策,也确实是忽略了如今的局势之下,江阳百姓会如何惊心。 当日我不是也曾帮你一回?因果循环、互为首尾嘛。赵不闻的声音弱下去,没了方才的神采,甚至逐渐有一丝央求的意味。 不过这个吃人的妖怪,她却是不敢认的。 谁是吃人的妖怪? 原本还因着她话中的你家二字有些沾沾自喜的烛照,一撒手丢下鱼篓子就气势汹汹地往文玉这头冲过来。 第378章 我看你才是吃人的妖怪! 赵不闻一手搂过他腰间,毫不费力地将他牵制住,再对文玉等人报以歉意的笑容,别见怪、别见怪 郁昶不与他那么多废话,面色阴沉地上前接招,他倒真想知道这些年赵般般这家伙修为长进没有。 但比郁昶动作还快的是文玉紧紧拦住他的手。 文玉心中郁闷,却也不想郁昶与烛施明起正面冲突。 她与赵不闻就这样各管着各的人,生怕稍不留神便是一场恶战。 赵般般虽摆明了不是郁昶的对手,可郁昶这半日还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她不想郁昶耗神耗力,更何况眼下不闻君在此,实在不是应该打起来的时候。 被两头夹在中间的太灏不由得闭了闭目,还真是热闹。 众人僵持之下,澹青忽然动了动耳朵,紧接着就听见一声 仙子?那声音又脆又清亮,带有三分犹豫七分惊喜地唤道,是你吗? 文玉眸光一动,总觉得哪处有着说不出的熟悉,不待她回头探查,来人却自顾自地越过她朝着不闻君那头快步而去。 仙子,是我,我是那心无旁骛、匆匆向前的背影,一看便很是急迫。 不知为何,即便没什么旁的提醒,文玉却忽然猜到他是谁。 你是阿醴?赵不闻亦不甚吃惊,甚至满眼都是欣赏与赞许的神色。 似乎早料到来人是谁一般。 一时间,赵般般与郁昶皆消停下来,众人的视线均落在了眼前人的身上。 阿醴果然如他所言已然化了形,且还是个不寻常的美人胚子。 就好像他的原身是树那般,阿醴生的身姿挺拔、清俊非常,恰如清晨起来枳椇子上挂着的第一滴露珠。 衣角生风的样子更是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文玉几人倒没什么,只静观其变而已。 可眼珠子轱辘一转的赵般般,却是有些防备地盯着来人,再瞅瞅身旁的赵不闻 她面上的关怀几乎要溢出来。 阿醴,你怎么?赵不闻又惊又喜,她没想到当日的小树如今化成这样精致漂亮的人物。 阿醴闻言抿唇轻笑,也忍不住低下头环顾自身。 他还记得仙子同他说过的话:下次见面的时候,一定要修得人形哦。 对于他这副皮囊,他很满意,也希望仙子会喜欢。 我听到后头的响动,于是过来看看。阿醴目光定定地看向赵不闻,竟一眨不眨地舍不得移开些许。 眼看气氛变得古怪起来,赵般般的疑惑也逐步攀升为不悦,什么阿里阿外的? 第285章 他这一声显然又酸又怨,就连隔得老远的文玉和郁昶都能闻到。 文玉略抬眉对郁昶对视一眼,皆是满脸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叫他吃点苦头也好,免得总是这幅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算是神仙精怪也不能例外的。 阿里?阿外?澹青不可思议地看着赵般般,对他的说法不甚赞同。 这怎么看也不似人名。 太灏毫无波动地看着眼前这场闹剧,也不知何时能够结尾。 他甚至觉得眼下万分煎熬,毕竟片刻之前,站在文玉君身侧的人还不是这位阴晴不定的煞神 而是他。 对于周遭几人的议论,包括赵般般挑衅的眼神,阿醴皆不予理睬,只双眼亮亮地看着赵不闻,是甜醴的醴。 赵不闻自然意会,这是她当日为阿醴取名时说过的话,只是没想到过了这许久,他还记得这样清楚。 是,是甜醴的醴。赵不闻颔首应下。 半根树杈子,也值得你注目?赵般般越想越不对,径直跨步插入两人之间,举起手在赵不闻眼前不停地晃动着。 他已经认出来了,这个什么阿醴是前院的那株枳椇子。前几日,他还去讨过果子,也算是承了人家的情。 可是,几颗果子难道就想同他换阿闻的注意力?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放把火把他烧了一了百了。越往后,他甚至开始口不择言。 阿照!休得胡言!赵不闻双眉紧蹙,不赞成地看了烛照一眼。 这次并未像前几回那样亲昵地唤他作般般。 阿闻,你烛照似是受了什么刺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赵不闻,你竟为了 阿照赵不闻的话音软了下来。 她本就不是真的想呵斥般般,只是他说话总是没个轻重,在财神殿也便罢了,如今出了赵公山的地界,怎么嘴上还是没个把门的。 见势不妙,文玉揉了揉眉心,不紧不慢却又见缝插针地开口道:好了,旁的暂且不论。既然江阳之事是误会一场,还是分说清楚罢。 不闻君费尽心思又是钓鱼赔罪又是英雄救美的,想必不是为了来这儿与烛施明这家伙吵嘴的。 千万别因为阿醴的出现,叫她二人嫌隙更甚。 此言一出,后知后觉的阿醴这才回过身来,姑姑,你、你没事罢? 文玉抬手拂袖,示意自己还好,并装作没瞧见阿醴面上那可疑的红晕。 等他想起来问,她早与烛施明打过八百回了。 文玉君说的是。赵不闻赶紧喘了口气,顺着台阶就利索地往下,般般可要好生回答。 赵般般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总算不再闹脾气。 他负气离家,跑出来在这后春山中流浪了数日,好不容易才盼到阿闻来寻他。 若因一时意气搞砸了,那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至于眼前这根树杈子 他容后再慢慢收拾。 见他满眼精光毕现却又不甚聪明的样子,文玉额前青筋直跳,强忍着怒气问道:烛施明,衔春小筑院落众多,你挑哪里不好!偏生! 偏生就挑了宋凛生当日居住的月出院。 真是好有眼光啊! 要说丝毫不怨,那是绝无可能的。文玉怒从心起,真想撕碎烛施明这张皮相,看他在那里得意什么。 你这个疯女人,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烛照也不是吃素的,除了在面对赵不闻时唯命是从,对旁人似乎一概没什么好脸色。 赵不闻面色不动,一看便是早有预料。 她单手拎着般般的后颈皮,笑眼弯弯地劝道:老实答话,不许丢人。 烛照身子一缩,敏感不已,不知为何先前隐去的毛绒耳朵,再次冒了出来。 众人见怪不怪,可才来的阿醴却是略显讶异地打量着这只猫耳人身的 许是怕在文玉等人面前失了威严,烛照赶忙两手捂住耳朵,也随之收敛了原先的嚣张气焰,从前我曾途径此处,这回这回不过是一时兴起,暂住几日。 勉强算是对得上。 将信将疑之下,文玉将视线投向一旁的不闻君。 赵不闻同文玉点点头,般般这倒是没说谎,他除了财神殿还能跑到哪儿去?自然也就只有曾经来过的后春山了。 合理。 便是任由你住了。文玉不同他计较这个,指着紧闭的门扉盘问道,可你为什么在江阳胡乱抓人?还关了这一屋子。 抓人?本君没有抓人!烛照的怒意转变为疑惑,似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一般,本君是救人好不好? 这话可不是随便说得的,关乎江阳之乱的真相。 文玉自然慎之又慎,更何况此处有不闻君坐镇,她倒也不怕这烛施明会说假话。 救人?但文玉还是无法轻易相信烛施明,紧紧追问道,救人为何不将人放还家,而是扣在衔春小筑? 我绝不是无处可去!话说出口,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人家问的是什么?他答的是什么?答非所问,岂非是不打自招? 可是事已至此 烛照不免有几分心虚,忍不住偷瞄着赵不闻的神色, 只是行至江阳,见此处妖魔横行、百姓流离,这才在山中暂留下来。 文玉的目光在不闻君与烛施明之间来回扫视。 这两人一个在山下冒着朔风冬雪苦哈哈地设计重逢,一个生怕不被找到特意选了从前来过的地方。 真是般配得很、也登对得很。 只是眼下文玉没心思打趣二人,这个话说一半的烛施明就够让她头痛了。 然后呢?文玉暗暗咬牙,极力忍耐着。 烛照好不容易将耳朵按将回去,正庆幸时被文玉一问,便气鼓鼓地接着说道:江阳府乱七八糟的,什么小妖小怪也想来划一块地盘。 第379章 这倒与知枝所言大差不差,文玉不动声色示意他继续交代。 更有甚者,竟想在这后春山中占山为王?烛照不屑地呲了一口。 求仙问道,不走正途,却想着吞噬同类或是欺凌凡人,真是令人不齿。 烛照瞥了一眼文玉,想起先前用饭之时与她说过的话,此处的山神庙我去看了,是你师父句芒君。 句芒君与文玉的事,他大概听阿闻提过几次,无非是句芒君收徒那时候闹出的动静,至于后头的他倒并不十分清楚。 提起句芒,文玉的反应明显不同寻常,敏锐的目光扫将过来,不肯放过一丝线索。 被她的眼神瞪得心发慌,烛照不自觉地往赵不闻身侧靠了靠。 虽不知他为何疏忽至此,自己的洞府都管不好。 说这话的时候,烛照就像一只纸老虎,心里也忍不住阵阵发虚,生怕文玉扑过来给他两拳。 我在山中横竖无事,顺带手便将那些杂碎处置了。左右他也无事,就算作借住山中的报酬,可救回来的人却无处安置 安置?文玉不赞同地蹙了蹙眉,反驳着烛施明,何须你安置?放还家让人家与亲友团聚才是正经。 如若不然,便会像现在这样,江阳府天翻地覆、人心惶惶。 你急什么啊?烛照不耐烦地打断文玉,看白痴似地横了她一眼,若像你说的放还家,恐怕还没进城便被旁的妖怪又抓走了。 倒不如先在山中暂避。赵不闻拍了拍般般的后颈皮,安抚地接话道。 烛照果然受用,面上的神情也软下来,就连话音也温柔了许多,正是如此,更何况 我又没亏待他们,好吃好喝地供着,那鸡汤你和你那小郎君不是也喝了?可是掉头过来,他对文玉便又是一副拷问的样子。 他言语间,眼神也没闲着,在文玉和太灏身上转来转去,一副打趣的模样。 这文玉方才与帝君一道进山,如今却又和郁昶那条臭长虫站在一处,言行动作间亲密默契,反倒对前者不理不睬、仿若不识。 奇哉!怪哉! 对于某种东西来说,光明正大他毫不稀罕,若有似无他奉为仙品。 似乎对自己的推测很满意,烛照忍不住啧了一声。 文玉凝眉不语,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这只越来越放肆的大花猫。 郁昶说的没错,烛施明确实很欠收拾。 怎么样?本君手艺如何?烛照越说越起劲,似乎忘了眼前的两人谁也不是好惹的。 澹青看出他的揶揄,当即呵斥道:谁许你胡言乱语!冲撞帝君! 诶!可不是我!赵不闻似笑非笑,可话语间又毫无责怪的意思,反倒有些像是为赵般般作保一般,般般,勿要冒犯帝君。 你澹青气急,可又不好如何与赵不闻争辩。 倒是作为事主的太灏,对烛照的挑衅干脆懒得搭理。 他与文玉倒也不是全无默契,一个默不作声,一个岔开话题。 那些作乱的小妖,现在何处?文玉上下八百辈子的耐心,都在此刻给了烛施明一个人。 全叫我关在你师父的梧桐祖殿洒扫庭院。烛照眉梢一扬,更是得意无比,如何?本君够意思罢? 文玉眉心一跳,懒得同烛照计较。 梧桐祖殿是师父的庙宇,不是他关押妖邪的地方,看来她还需得上山一趟才是。 烛照却是不依不饶,嚷嚷着非要文玉答话,你师父那梧桐祖殿香案上的灰快有本君高了,也就是本君大发善心,遣那些小妖收拾打理。 你不谢本君倒也罢了,竟还挥扇打人?烛照瘪瘪嘴,委屈地同赵不闻贴在一处,她简直恩将仇报、欺人太甚! 文玉顾不上理睬烛照的抱怨,她好奇的是,方才烛照说梧桐祖殿不再灵验,如今又说香案上的灰有半人高 梧桐祖殿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会否与师父散去的五分神识有关。 思绪纷乱间,文玉心中一团乱麻。 她不能再耽搁,得早些处置完中洲之事回去复命,才能知道师父的避而不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既然眼下那些小妖的去处明了,屋内百姓的来路也清楚,那么只剩下 文宝和赵奇瑛不在此处。文玉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地看向烛施明,说!人呢! 见她动了怒,郁昶眉头一皱便要与烛照交手,他倒要看看这位大名鼎鼎的中路财神赵不闻能护烛照这家伙到几时。 烛照也不是好相与的,他的性子本就如同炮仗一般,哪里受得了文玉这样的质问。 什么人?你就来问我?他囫囵回了文玉的话,撸起袖子就往前冲,势要与郁昶论个长短、分出高低。 这回文玉不再阻拦郁昶,冷眼看着两个人赤手空拳地打斗,渐渐地烛施明便落了下风。 虽不知为什么谁也不动用法力,可般般是该长点教训,赵不闻偷偷摸摸地舒出一口气,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文玉闭了闭目,按住自己狂跳不止的眉心,今日上山的小姑娘和一个与她相差不大的少年,现在何处? 第286章 郁昶捏着烛照的衣领,闻言止住快要落下的拳头,一双眼睛紧紧锁在他的面上,几乎要将烛照盯出个窟窿。 后者咽了咽口水,却仍是梗着脖子不肯认输。 这臭长虫倒是比从前更加凶悍了。 你来问我?烛照顾不得自己的仪容风姿,急吼吼地回道,我去问谁? 再与我打哑谜!文玉怒极反笑,摇着留云扇为自己扇风,动作间尽显风流肆意,却无端有一股威严的气势显现出来。 她可并非不闻君那样的好脾气,会一直骄纵着他。 嗯?郁昶紧了紧手中的力道,居高临下地睨着烛照,似乎对他的反应很不满意。 我冤枉啊!昨夜我喝了院子里埋的酒,大半日都睡着没醒烛照见好就收,赶忙为自己辩解,直至你扣响院门,我也才起身将那鸡子煮上。 他企图用那碗鸡汤唤醒文玉的回忆,好叫她念在汤的份上管管郁昶这没长脚的,况且,他说的也是实话。 山中的动静我没留意,你说的那人我不曾见过。 见他话中不似有假,文玉与郁昶交换了个眼神 烛照登时便被放下,随即落入了赶上来接住他的赵不闻怀中。 般般。赵不闻强忍笑意,换上一副关怀备至的神情唤道,顺手摸了摸他露在外头的毛绒耳朵。 滔天的怒意登时化作无尽的委屈,烛照亦是抬袖抹了抹并不存在的泪珠,而后顺其自然地倚上赵不闻的肩膀,阿闻 文宝与赵奇瑛约莫直奔梧桐祖殿去了。文玉低声念叨着,侧目与回到她身旁的郁昶说话,那处妖邪众多,如今不安全。 虽有师父的春神像坐镇,可师父正在闭关,未必能照拂到梧桐祖殿所发生的一切。 郁昶颔首,肯定了文玉的想法,上山,一看便知。 无人在意的角落,澹青与阿醴面面相觑,皆不知该如何在这混乱的场面中插上话。 而站在二人后头的太灏,更是沉默寡言、分毫未动。 澹青以眼角余光偷瞄着自家主人的神色,再看看眼前密不可分的文玉君和郁昶,心中不由得一阵嘀咕。 虽不知主人为何要他去拖住郁昶,可眼下来看,这么做似乎根本没起什么作用啊。 这半日主人都在山中干什么啊?难道也是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站着?或者说坐着? 妄议主人,实在不该,澹青抬袖拍了拍自己的嘴,好叫自己端正了心思。 而一旁的阿醴压根没注意到澹青的小动作,只专注地看着仙子以及被她那样温柔地搂着的小仙师。 他如果能够早点修成人形、早点出现在仙子面前就好了 只是眼下会不会也不算晚? 这两颗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太灏一眼就能看透 懵懂的不解,天真的幻想。 事实上,除了多活些岁数,旁的他与这二人并没有什么分别。 看着不远处的文玉君,太灏的眸色忽明忽暗,幸而借月色做掩,不至于叫他太过狼狈。 话说回来,那酒醉人得很,此处既是你的宅子有赵不闻靠着,烛照的胆量又大了起来,你到底放了什么毒药? 文玉不咸不淡地瞥了烛照一眼,这账我还没同你清算,你倒问起我来了? 第380章 那是她与宋凛生当日一同在枇杷树下埋的酒,可以说是珍贵无比、难得非常,她尚且还没尝过,就被烛施明这家伙撬了去。 她还愁没地方发火呢! 不知怎么的,文玉没来由地瞥了一眼几步开外的帝君太灏,他半边面容隐在阴影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也简单。赵不闻抬了抬斗笠,笑看着文玉,改日我将赵公山的猫猫醉送你几坛,权当是赔礼了。 猫猫醉? 文玉不动声色,心中却好奇起来,哪有人这样命名酒水的,怕是赵般般取的还差不多。 怎么?没见过了罢?烛照扬起下巴,一副高傲自得的样子,猫猫醉乃是赵公山独有,可不是你这些放陈了的果子酒能比的。 她就知道,烛施明一开口准没好话,文玉不再多想,正了神色与他嘱咐道:赶紧收拾收拾,将百姓护送下山。 喂!你烛照显然不那么听文玉的话,或者说除了赵不闻以外,他谁的话也不听。 可不待他话音落下,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交叠着响起,由远及近,不多时便到了眼前。 哎呀!怎么、怎么来人哭天喊地,大有痛断肝肠之势,我的天爷,怎么就烧成这样了? 文玉眸光一动,转头看去 闻季白打头,身后是陈知枝、苏见白,并上一个没见过的小生,后头领着乌泱泱的一群人似潮水般往院里涌。 众人手中皆举着火把,橙黄火红的焰色上下浮动着,如同一条蜿蜒的长河。 这这这闻季白两手摊开,左看右瞧顾不上哪一头,这宋雪川见了不得发疯? 姑姑陈知枝没心思管什么院子屋子,直越过闻季白朝着文玉扑来,姑姑,你没事罢? 扑面而来的冷气混合着山中的露水,叫文玉不禁打了个寒颤,不用说,必是知枝在一路在山林间穿行之时带上的。 文玉一把扶住知枝,将她搂在怀中,下意识地轻拍着她的脊背,别怕,我没事。 她恍惚记得,初入春神殿的时候,她今日在这处闯祸、明日在那处犯规,在敕黄逗她、吓她的时候,师父也常常这样安抚她。 怀中的知枝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就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一时平静不下来。 文玉远远瞧着正四下探查的闻季白,心道他说的也有理。 衔春小筑从前便招过灾,如今又受了祸,多少修缮的心血付诸东流,宋濯大概是要头疼一段时间了。 跟上来的苏见白原本脚步也快,可越到文玉面前便越迟疑起来,慢吞吞地挪到她跟前,半天支吾着不出声。 快!快将火把灭了!后头那书生停下脚步,回身同众人招呼着,当心再走水! 倒是个妥帖细心的人。 文玉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的苏见白,你们怎么来了? 白日里不是说好只叫知枝与苏见白在山下搜寻即可吗?山中危险,他们来做什么? 入了夜,我见姑姑还不回来。陈知枝闻言抬头,恋恋不舍地自文玉怀中起身,大家都担心姑姑和郁大人,所以便商量着一同进山看看。 文玉反驳的话原本都到了嗓子眼,一张口却发觉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想说她与郁昶哪里需要两个小辈看顾,或者要她们先保证自身的安全 可是看着知枝亮亮的眼睛,文玉沉默片刻,转目瞧向身侧的郁昶。 郁昶亦是眸光一滞,颇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文玉。 强者对弱者的照拂是理所应当,那弱者对强者的牵挂是什么? 是啊,你与郁、郁昶再强,双拳难敌四手。苏见白见文玉二人愣住,忍不住为陈知枝帮腔。 他说话间有些吞吐,并不太敢直呼郁昶的姓名,我和陈小道再弱,人多力量大。 言罢,他紧抿着唇角,却怎么也抑制不住那跑出来的笑意,他索性抱臂半侧着身子,不与文玉和郁昶正面对视。 怎么?来的不是时候啊?苏见白又开始嘴硬起来。 文玉抚了抚鼻尖,在郁昶的眼中瞧见彼此皆有些不适应的局促,同时也滋生出暗暗的欣喜。 来的正是时候。文玉发自内心地笑道。 如今屋内的百姓正需要安置,若要靠烛照一个人,恐怕是靠不住的。 转眼间,所有的火把皆已熄灭,闻季白领着那书生也到了文玉眼前。 姑姑,这位是江阳知府贾亭西。闻季白双眉倒立,似仍在为烧毁的院落痛心。 贾亭西生的端正,穿的也庄重,一副读书人的打扮,姑姑,亭西见过姑姑,见过郁大人。 他依照闻季白的叫法,与文玉和郁昶见礼。 姑姑和郁大人的事,他在来的路上听闻季白和知枝说了好些,如今江阳悬案全指着姑姑援手,更何况姑姑与他祖上颇有渊源,他自然敬重三分。 文玉颔首应下,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一路辛苦,可有眉目? 只可惜,我们在山下并无发现。陈知枝接过话头,似叹似怨地说道,文宝和赵奇瑛 随我上山。文玉当机立断。 很有可能,文宝与赵奇瑛直奔山顶而去,如今没有妖怪阻拦,烛施明又不曾留意,她二人应当已顺利到了梧桐祖殿。 文玉转身就走,郁昶紧跟其后。 陈知枝与苏见白见状自然立马抬脚追,只是尚未动作,便被一人打断。 诶!等等!烛照见势不妙,忙大喊道,这屋里还好些人呢? 姑姑且去。阿醴很少见这样多的生人,只勉强认出闻季白与陈知枝两个,屋内百姓有阿醴来安置。 他虽没怎么出过后春山,不能将百姓送回城内,但在此处护着众人平安无虞等姑姑办完事回来,还是能做到的。 你烛照难以置信地掉头看向阿醴,骂骂咧咧便开始打嘴仗,我说你这根树杈子是存心与我作对。 文玉转过头来,正见赵不闻夹在两人中间冲她摆手,一副想要撇清干系的样子。 亭西,你与官兵留在此处将屋内的百姓送回江阳。文玉扬了扬下巴,同贾亭西示意,知枝、苏见白随我上山寻文宝和赵奇瑛。 什么?贾亭西大受震动,立时看向那紧闭的门页,江阳百姓? 姑姑果然英武,他查探数日都毫无进展的案子,如今竟有现成的答案摆在眼前。 你一看便知,阿醴自会为你帮手。文玉语出匆匆,极快地嘱咐道,而后几步朝着烛照而去。 烛照双手护在身前,生怕他那件紫金袍生出褶子,你、你做什么? 忘记同你说,我也是树杈子。文玉不怒反笑,一手押着烛照,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将他拿下,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外走。 烛施明将作乱的小妖全数关在了梧桐祖殿,还需得要他与她同去清点清点才是。 喂!你!烛照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真的被文玉拎着走,赶紧张牙舞爪地嚎叫起来,阿闻、阿闻 赵不闻如今真是充耳不闻了,她一手捡起地上的鱼篓挎在肩头,优哉游哉地跟在文玉身后,没有半点要为烛照帮手的意思。 眼见几人越过贾亭西为首的官兵而去,就连阿醴也率先进屋查看百姓的情况 如今这场面,似乎用不着他和 被留在原地的澹青左瞧瞧右看看,颇有些茫然地向身侧的帝君问道:主人,我们是回擢英殿? 第287章 月悬中天,流云散去,淡蓝的光抚上太灏的眉梢,更衬得他色若霜雪。 对于澹青的疑问,他并未开口回答,只静静望着文玉离去的方向,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眼见贾亭西带着人哗啦啦地堵住了去路,澹青又急又恼地护在太灏身前,主人?主人? 后春山顶 层峦叠嶂之间,万重翠微之上,似不会开口的故人,梧桐祖殿静候着众人的到来。 文玉从未见过它如此衰败的样子。 在夜色中,梧桐祖殿似乎被蒙上了一层静谧的蓝,点滴星子落下来,在紧闭的门页上撒下些许光亮。 从前香火旺盛的时候,即便是入了夜,此处也是灯火通明、恍若白昼,不曾有过如此 不知为何,文玉竟忽然后退半步。 这是她生根发芽、开悟生灵的地方,是她千百年来沐浴香火、吸收养分的所在,是师父点化她、助她化形的梧桐祖殿。 第381章 所谓近乡情怯,不外如是。 郁昶随文玉停下脚步,身后的陈知枝等人亦驻足不前。 后春山乃春神洞府,梧桐祖殿则是师父的庙宇,与他的神格息息相关,如今竟会衰落至此。 师父从未与她提起便罢了,敕黄怎么也一声不吭?她不在春神殿的这三百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恍惚间,文玉手上失了力道,一时不察便被看准了时机的烛施明挣脱开去。 你这个毛手毛脚的笨女人。烛照一手扶住后颈,捏了捏酸痛无比的脊椎,你弄疼本君了! 郁昶冷眼扫过去,只一瞬便叫烛施明噤若寒蝉。 四下无声的夜里,陈知枝与苏见白一左一右地护着闻良意,三人尽量躬着身子降低存在感。 这个猫耳郎君竟敢挑战郁昶大人的威严,他们可不敢,苏见白此刻老实得很,想起在溶洞中的事,他到现在尾巴还隐隐作痛。 赵不闻笑而不语,状似无事地绕着梧桐祖殿走了个来回,文玉君,这便是句芒君的春神庙罢?你我快些进去瞧瞧 别叫般般这个不知事的真闯出什么祸端来。 文玉自然不会真的与烛施明计较,眼下诸事纷繁,她已顾不得其他。 同赵不闻颔首过后,文玉一步一顿地迈上门前的石阶 苔痕遍地、乱草丛生。 外边荒芜成这样,文玉不敢想关了妖精鬼怪的里头会糟糕成什么样*。 纵使她再如何忍耐,还是忍不住偏头瞪了烛施明一眼,后者吞吞口水,同样难以理解地反视文玉。 敢在春神头上动土,不闻君真是将烛施明纵得无法无天。 文玉深深地吐纳着,努力按下心中的躁动,她只觉得有一股气撞得她胸膛生疼。 比起烛施明的无法无天,或许,她更恨自己的毫不知情。 随着文玉抬袖,厚重的门页缓缓挪动,将庭内的情形捧至众人眼前。 预想中的狼藉没有出现,精怪缠斗的凶恶亦并未发生。 这这是什么?闻良意非但没被吓着,反倒两眼放光地盯着庭下景象,后春山万兽园? 好奇驱使着他撇下陈知枝和苏见白,快步跟上来,而后缩在文玉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姑姑你瞧? 文玉顾不上分神答他的话,只凝眉看向院中。 与外头的破败大相径庭,梧桐祖殿里倒是草木茂盛、不染纤尘,而不难看出这一切要归功于 体型各异、面目不同的大小百余只妖兽。 此刻众人正手执笤帚、肩搭抹布,怀抱水盆,脚踩竹梯,清理着院内的每一处角落。 原本忙乱却有序的进行曲因为文玉等人的到来,被迫中断,寂静无声地看向她这个闯入者。 文玉动作一顿,倒不知从何说起了。 她像是弹错的音符,与这谱好的曲调毫不相符、格格不入。 烛施明没有说谎,那些被他捉去的小妖确是关在梧桐祖殿洒扫庭院。 这、这样的景象陈知枝愣了一瞬后,赶紧抬步跟上来,还真是 她一面将闻良意从文玉身上扒拉下来,一面想着还真是蔚为壮观啊,虽修道多年也碰上不少稀奇事,可眼下这样的情状与规模倒是不多见。 苏见白左看右瞧,发觉竟只剩下他与郁昶仍在原地,整个人如同被什么推着一般仓皇逃至陈知枝身边。 他可不想与郁昶这个冷面煞神待在一处。 我青丘与有苏的异兽奇珍才是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见陈知枝对她的到来视而不见,苏见白梗着脖子嘟囔,嘴上不饶人的同时眼睛忍不住在她和闻良意拉在一起的手上徘徊。 区区妖兽算什么稀奇,若日后你你们与我回去,那才叫大开眼界呢! 他一面状似高傲地说着,一面却忍不住去瞄陈知枝的反应。 结果就是她这臭丫头竟毫无反应。 陈知枝对苏见白的话充耳不闻,只顾着与闻良意你一眼我一语地讨论着这条鱼那头熊的。 如今的梧桐祖殿,还真是飞禽走兽无一例外,水生陆长尽在其中。 到最后,她竟也忘了自己原本是想做什么,同闻良意一左一右地挽着文玉的手肘,躲在姑姑身后看热闹。 喂!苏见白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陈知枝。 这小道真是不讲武德,好歹他也陪她奔忙了一整日,怎么对他、对他 对他毫不尊崇也便罢了,怎么一星半点怜惜也无。 要知道在青丘和有苏,从来都是别人来巴结他的,哪里会有他苦哈哈为人打白工的时候? 苏见白又急又气,越想越不服,一把撸起袖子便想上前将碍眼的陈知枝与闻良意二人分开。 可不待苏见白碰到陈知枝半片衣角,不知什么时候上前来的郁昶就到了他跟前。 郁昶神色淡淡,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漠然地一手将苏见白的脑袋按回去,一手将挂在文玉身上的闻良意丢开。 这两个毛头小子,他看一眼都嫌烦,至于 目光下移,郁昶对着剩下的陈知枝皱了皱眉,她是文玉从前的旧人。 当日的众人皆随风逝去,如今只余下这一个了。 犹豫间,郁昶并未动作。 听到声响转过身来的陈知枝见此情形,无辜地眨巴了几次眼之后,自觉地退开几步,松开了抱着姑姑的手。 她甚至扬起两手,对着郁昶将自己撇清关系。 他喜欢识趣的人。 虽没什么言语,可郁昶舒展的眉头还是出卖了此刻的好心情,他与文玉并肩而立,一同看向院内的情形。 文玉的师父句芒 这位神君,他认得,梧桐祖殿,他亦来过。 看罢?本君没骗你罢? 烛照原本就气焰嚣张,如今有了事实摆在眼前,说话更是硬气了三分,再没了方才的退让。 对他的狂妄自大,文玉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看着眼前这些多如牛毛的妖兽,她开始寻觅文宝和赵奇瑛的身影。 时间紧迫,她没耐心在这么多牛头马面里一个个地找,文玉抬袖,欲用法力挥退庭中的众人或者说众妖? 可不待她出手,一股气势雄浑的巨浪自她身后骤然而来,径直越过她朝着庭院中央而去 转眼间,数百妖兽消失不见,空荡荡的院落唯余青砖上的点点冰蓝。 郁昶。文玉对郁昶的控水只术习以为常,自然以为是他的手笔,你将他们 郁昶眼眸眯了眯,危险的讯息自其中一闪而过,并非是我。 什么?文玉诧异地扬起眉梢,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很快,她便回过神来。 郁昶从来只控水,不会将其化作冰晶。 他没有这个习惯。 文玉与郁昶对视的瞬间,二人极默契地在同一时刻转身 方才我就想问,这、这位前辈,怎么在此处?闻良意瞄着这位同宋家先祖生的别无二致的人物,低声与身侧的陈知枝嘀咕道。 顺着他的话音看将过去,文玉清楚地瞧见山门正中长身玉立的人物,帝君太灏。 他指尖的冰蓝色尚未散去,甚至他整个人都好似笼罩在一层薄雾之后,忽远忽近的朦胧感叫人看不清楚、猜不透彻。 文玉发觉自己的目光呆滞了片刻,而后便迫使自己错开视线。 还有像个尾巴一样总是跟在太灏身后的澹青,满头蓝绿毛发很是惹眼,如今正被陈知枝指挥着苏见白拦在外头。 这家伙屡次对姑姑出言不逊,不该容他放肆。 这话你该去问他,怎么来问我?陈知枝哑着嗓子与闻良意回话,她虽瞧着大胆,可心中亦是忍不住犯怵。 若是宋雪川在此,还不知会是什么情形。 毕竟如此相像的人站在眼前,这感觉恐怕和家中祭拜供奉的画像可大不一样。 苏见白余光轻动,将陈知枝与闻良意的对话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唇畔浮现出无论如何也收不住的笑意。 只要看见闻良意吃瘪,他就高兴。 心满意足之下,苏见白趾高气扬地挺着胸脯、双手叉腰,与略低他三两石阶的澹青对视着。 这绿毛怪看着眼熟,但想不起是在哪见过,怀疑的目光在澹青面上反复扫过,苏见白也没寻思出个所以然。 横竖他身后有青丘和有苏两大氏族撑腰,而陈知枝这小道半人半妖,约莫也没什么后台,他姑且听她差遣一回。 瞧他脸上风云变幻,好不精彩,澹青有些莫名其妙地瞥了苏见白一眼。 第382章 让开。澹青言简意赅,不欲与苏见白多说。 看着远远几步已踏入院门的主人,他心急如焚。 方才在山下之时,他分明已经说过,那郁昶凶悍无比,文玉也不省事,哪里需要主人照拂? 可主人一声不吭,竟直径追上了山,更是无缘无故地出手将风波荡平,这毕竟是文玉和不闻君之间的事,他们不该平白插手的。 看着毫不退让的苏见白,还有后头看热闹的几人,澹青气不打一处来。 怕只怕人家根本不领情。 不同于澹青的气恼,太灏整个人沉静得像一泓山涧清泉,此刻正隔着水汽与文玉对望。 朦朦胧胧地,他看不清文玉眼中神色。 可他心中却暗自庆幸着,幸而有冰雾作掩,不至于叫他的贸然出手显得太过狼狈。 第288章 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即便并非句芒所托,也不能叫文玉君出事。 而另一头,见他忽然出现、莫名出手,却又一言不发,文玉的视线扫过空荡的庭院,奇怪地睇向太灏。 按说这位帝君太灏在人间游历数载,应当有许多事待他裁夺才是,可如今他甫一归位便在下界各处跑,是全然将擢英殿的公务忘了个干净么? 几番思索下,文玉上前一步。 太灏原本定定地看着文玉,却在她即将开口的一瞬瞥开目光,不闻君。 他没头没脑的一声呼唤,叫赵不闻不禁打了个寒颤。 定是夜里山风太凉的缘故,赵不闻耸耸肩,拉着烛照便应声出列,小的在?不知帝君有何吩咐? 太灏沉默一瞬,停顿片刻后接着说道,院中妖兽百余头,如今已尽数在赵公山的财神殿前。 是、是是赵不闻答应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却在听清楚后颇为震惊地改了口,啊? 她身旁的烛施明更是双眉倒立、怒从心起,喂!什么?你凭什么 不顾赵不闻的错愕和烛施明的愤怒,太灏语气淡淡、眉也不抬,不闻君自去收场罢。 回过味来的赵不闻频频点头,她算是明白帝君的意思了,这是自然。 原本就是般般惹下的祸端,她来收场也是理所应当。 赵不闻一把按着烛照为他顺毛,防止他再说出什么不文雅的话来,人在外头混的时候,毕竟还是要在意师门的脸面。 虽说这几百年来,赵公山的也被般般挥霍得差不了多少了 瞧着眼前的情形,文玉默不作声。 她本想问帝君这是做什么,可是如今看来也没什么领会不了的 大约是多管闲事。 陈知枝与闻良意仍眼角乱飞地瞥着这头的情形,苏见白则尽职尽责地同澹青对峙着,烛施明有不闻君管束,郁昶在她身侧 独立于众人之外的帝君,形容出挑、身姿卓傲,却是难掩的孤单寂寥。 文玉垂下眸光,强迫自己别开眼去。 寂寥也好、热闹也罢,横竖与她无关,不是吗? 既有人出手解决这妖兽的麻烦,她还没忘了此行寻文宝和赵奇瑛才是紧要,旁的事一概靠边。 紧了紧掌心,文玉用微微的刺痛令自己清醒,毫不犹豫地转身朝正殿而去。 正在她动作的瞬间,随着庭中空旷而视野开阔的文玉,骤然听到一声弱弱的试探 姑姑?话音自庙宇之中而来,消失不见的文宝此刻正坐在殿前的门槛上。 文玉猛地抬头,情急之下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一夜的时间而已,她已不知不觉地对文宝亲昵起来,小宝? 文宝衣着得体,原本正托着腮百无聊赖的她,两脚微微晃动着,似乎自是一派悠闲自在。 姑姑!姑姑!我在这儿 在确认来人真是文玉之后,文宝猛地从门槛上蹦起来,似乎立刻便要立刻踏出门的那瞬间,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着急忙慌地缩回脚。 姑姑!是我! 她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困住,文玉微微凝眉,当即便加快脚步朝着正殿而去。 文玉一动,郁昶自然跟着动,二人身形极快,风似地卷了过去。 乖宝!陈知枝眼疾手快,在发现文宝后立时便抛开闻良意,追在文玉后头。 闻良意一时不察,慢了半拍,诶?诶!你等等!文宝是咱们大家的妹宝啊 他话中余音在空气里飘荡着,有意无意地敲击着苏见白的耳膜。 苏见白脸色变了变,却又不想在澹青面前露了怯,只能咬牙切齿地忍下怒气。 什么叫做他们大家? 他们是大家,那他苏见白是、是可有可无的路人吗? 分明今日从早到晚进城找贾亭西、上山寻文宝的,他通通也出了力的,没漏下过一件。 想了又想,苏见白实在憋不住这口气,转头往院里瞥了一眼 众人拥作一团,正将文宝围拢来。 澹青抓住这个空当,身形极敏捷地便闪入山门,稳稳地落在了自家主人身后。 这下苏见白更是急得直跺脚,也懒得与澹青拉扯,径直追着陈知枝而去。 主人?澹青挠了挠头,看着苏见白火急火燎的背影,原来主人是想救这小女娃? 难怪主人说什么也要上山。 澹青频频点头,似对自己猜中主人心思十分满意,主人真是菩萨心肠、慈悲为怀。 太灏视线淡淡,目光所及之处却并非澹青话中的小女娃文宝,而是此刻正躬身将其一把抱起的文玉。 小宝?文玉垂眸看了眼门槛,并无什么怪异之处,小宝,你没事罢? 她口中问,手上也没闲着,举着文宝看了个来回,确定没有什么内外伤,最终才稍稍放下心,将人楼入怀中轻拍着脊背。 文宝圆溜溜的双眼之中略显懵懂,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随着她逐渐靠在文玉肩头,终于对眼前的一切有了实感。 哇地一声,文宝搂住了文玉的脖颈,姑姑、枝枝姐 她瓮声瓮气的,说话的时候也不怎么清楚。 平日里文宝最是胆大心细、又早慧聪颖,可再怎么说,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定然是在山里吓坏了。 哟!闻良意见气氛紧张,故作轻松地捏了文宝的鼻尖一把,怎么?一日不见不认得闻四哥哥了? 文宝抹着泪,趴在文玉肩头同闻良意对视,闻、闻 她抽抽搭搭的话语吐字不清,叫了好半天也没将闻良意满心期待的四哥哥叫出口。 小宝?文玉耐心地为她顺着气,想让她舒坦些,不着急,慢慢说。 从白天到黑夜,整日都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比起还原真相,还是小宝的感受更为重要。 嗯嗯。文宝点点头,双手胡乱地抹了抹两颊的泪珠,姑姑,先放我下来。 她顺着文玉的腰身就要往下。 郁昶担心她将文玉哪处蹬着,立时便将她从文玉手中接过,稳稳地放到地上。 文宝就着郁昶的手落下,匆忙间她像平日里对阿姐那样捏了捏郁昶的掌心,谢谢郁大人。 而后不待郁昶说话,便转身往殿内跑去。 郁昶眉心一跳,奇怪地看向自己的手,而后转目瞧着正看热闹的文玉。 他忍不住耳廓发红。 文玉绷直唇角,忍住叫自己不要笑出声来。郁昶极少与人接触,略显生疏也是常理。 轻咳作掩,文玉随即镇定自若地抬步去追文宝。 小宝既在此处,想必那赵奇瑛也不例外。 抬首望向一如昨日却繁荣不再的梧桐祖殿,文玉不胜唏嘘、越发伤怀,也没了笑闹的心思。 偌大的正殿,如今失了往日的光彩,唯有师父的春神金身依旧照人。 她强撑着追上文宝,见她在香案前停下脚步,而后一把掀开供桌的底下的流苏帘子,将眼泪鼻涕流了满脸的小公子从里头拽出来。 锦袍缎带包裹着粉团似的人物。 瑛瑛,别哭了。文宝像个小大人一样,为他拭去眼泪,我就说姑姑她们一定回来找我们的!你看 她一面宽慰着眼前的瑛瑛,一面将身后的文玉等人指给他看。 可文宝的话似乎反倒点燃了他压抑的情绪 我害怕,生生。赵奇瑛拉着文宝的手不肯动作,像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明明方才还依偎在文玉怀中哭泣的文宝,此刻却有着超脱年纪的镇定与淡然,耐着性子哄赵奇瑛起身。 第383章 瑛瑛生生 文玉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生生似乎是文宝的小字,瑛瑛嘛 大约就是赵奇瑛。 看着几乎正殿所有的蒲团皆被堆在香案底下,将赵奇瑛严严实实地围在其中,就好像是坚不可摧的堡垒一般保护着他。 再瞧瞧小宝的动作,不难猜出这些都是小宝为赵奇瑛准备的,想必是为了安抚他的情绪。 文玉一默,小宝不愿意履行同宋雪川的婚约,难不成是因为眼前的赵奇瑛? 好一会儿过去,赵奇瑛才终于在文宝的再三保证下,扭扭捏捏地从桌案下站起身来。 放心罢!文宝搀着他的手臂,半扶半拽地将人拖出来,院里那些家伙早被姑姑打跑了! 小宝这话是对也不对,院里的妖兽是被打跑了,可却并非是她的功劳。文玉无奈地叹了口气。 赵奇瑛一看便是没怎么经过风浪的小公子,瞧着比文宝还要秀气几分,奇瑛、奇瑛见过姑姑 别怕,姑姑在呢。文玉略俯下身,将赵奇瑛哭花了脸庞擦干净。 一旁的陈知枝与闻良意亦是蹲下身来,围着文宝和赵奇瑛说话。 姑姑兴许不知道,这赵奇瑛自小便是个温柔胆小的性子,向来喜欢跟在文宝后头,倒比文宝还像个小姑娘。 奇瑛乖。陈知枝揉了一把赵奇瑛的发旋儿,轻声哄着,奇瑛不哭。 闻良意循循善诱,柔和地问道:奇瑛告诉闻四哥哥,你和小宝是如何上得山? 你急什么啊?他那么小,逼他作甚?匆匆赶来的苏见白,还没来及喘口气便与闻良意呛起了声。 随后,他不知从哪摸出几串糖葫芦来,分给文宝和赵奇瑛,又别别扭扭地塞给陈知枝一串。 陈知枝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苏见白,他几时藏起来的? 查明真相是大人的事。苏见白煞有其事地强调着,牙缝之间满是不屑,为难小孩子做什么。 可他渐渐染红的耳廓和两颊,看起来粉白粉白的很是柔软,不似他的嘴那样又硬又臭。 聒噪。郁昶不耐地蹙眉,一个刀眼朝着苏见白杀将过去。 文玉轻轻呼出一口气,对着郁昶摆摆手,由得他们胡闹。 苏见白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即便不问赵奇瑛,她也有的是办法知道今日梧桐祖殿发生了什么、以及小宝她们是如何进山的。 还有那道门槛。 分明对人的进出并无阻拦,怎么会叫小宝似乎有点畏惧似的。 文玉抬袖祭出留云扇,令其与殿内的春神金身产生共鸣,若是以师父的法器为引,她要想窥探此处的记忆,并非难事。 姑姑,我知道的!文宝扯了扯文玉的衣袖,亮晶晶的眼睛此刻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她。 手上的动作一顿,犹豫片刻后文玉还是将留云扇收回袖中,她看得清小宝的期待,也相信小宝的聪颖。 小宝,你与奇瑛 ----------------------- 作者有话说:求评论求评论[让我康康] 第289章 我与瑛瑛今日课后并未归家。对于这件已然是显而易见的事,文宝说起来还是有些难为情。 犹豫再三,她选择略去一些细节,原本想着上山拜神 山中近来不太平,你真是胆大包天。陈知枝又急又气地点了点文宝的额头。 闻良意在自然少不了在一旁帮腔,虽则严厉,可他话说出口却满是关怀之意,看你阿姐怎么教训你。 枝枝姐说的是。文宝挠挠头,面上更是羞赧,我们一进山就迷了路,费了好大功夫才寻至梧桐祖殿山门下。 赵奇瑛一双大眼睛扑闪着,尽管脸颊上犹有泪痕,却是强忍着惊慌为文宝证明,正是、正是如此。 文玉凝眉思索片刻,照说山中四处皆是烛施明为了控制妖兽所布下的法阵,以小宝和赵奇瑛之力,是决计不可能破的。 那她二人怎么会仅仅是在迷路之后,便顺利地上了山呢? 小宝。文玉蹲下身,令自己的视线与文宝齐平,白日里上山可有遇着什么人? 譬如某位自称仙师的烛施明之类的。 尽管他一口咬定没见过文宝和赵奇瑛,可这当中实在古怪,保不齐是其为了推卸责任顾左右而言他。 姑姑怎么会知道?文宝又惊又喜,眸光亮亮,似乎在她眼中文玉此刻已然是手眼通天、无所不能的人物。 文玉眉梢一扬,心知小宝有所误会,却也不急着解释,反倒是含糊其辞地应声,嗯? 今日上山,多亏有一位牧童哥哥引路。文宝牵了牵赵奇瑛的双手,似在向他求证,是不是?瑛瑛。 赵奇瑛呆了呆,抬手反握住文宝,嗯嗯! 牧童?文玉转目瞧了眼身侧的郁昶,将信将疑地答道。 文宝频频点头,迫不及待地与文玉分说着,正是,幸有牧童哥哥带路,否则我和瑛瑛不知要在山里绕多久。 什么牧童哥哥?他要引路你们便要跟着去? 陈知枝没好气地一手拎着文宝,一手揽着赵奇瑛。 你们两个小家伙平时里的机警全用来对付先生、糊弄课业了是罢? 哎哟、哎呀呀文宝从陈知枝手中抢回叫她拽着的衣袖,委委屈屈地为自己辩解,枝枝姐误会了。 赵奇瑛止住了哭泣,抽抽搭搭地小声附和道:牧童哥哥是要送我和生生下山,只是 只是什么?闻良意知道赵奇瑛是急不得、也催不得的,但他还是忍不住立马追问。 文宝两手攥紧衣袖,那上头的褶皱就像她此刻隐隐后怕的心一样不停抽搐着,只是我想着来都来了,若不上山,岂不可惜 主要是她还有要紧事求春神娘娘,她都拉着赵奇瑛旷课上山了,断然没有半途折返的道理。 文小宝!陈知枝气极。 她一想到阿衡如今指不定自责成什么样子,就觉得小宝这家伙不知道天高地厚。 文宝自知理亏,赶忙扑向文玉怀中找她撑腰,姑姑! 轻车熟路地将小宝抱起,文玉无奈地当起了和事佬,知枝,别闹。 文宝和赵奇瑛平安无虞,这是好事。 众人在春神像前笑作一团,面上皆是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喜悦,压抑了整日的心情总算是能够有片刻的放松。 跟前是正殿里的一派热闹,澹青眨巴着眼睛瞧瞧自己,再瞧瞧主人,怎么看怎么多余。 幸好、幸好还有赵公和她的坐骑 可他这番心思还没落下,尚未来得及松口气便见一旁的烛照的身影闪进了门。 澹青的唇角抽了抽,下意识地便想唤主人,可偷瞄帝君几眼后,理智告诉他最好不要出声。 主人平日里虽算不得十分和蔼可亲,却在淡漠之下尚有一丝柔和,哪会像今日这般 色若霜雪、面如冰川。 梧桐祖殿内,烛照挑着空当插话,我早说了,你说的人我没见过。 也不知是谁死活不相信。对文玉先前的误会,他似乎很是不满。 文玉睨他一眼,懒得同他吵嘴,看追上来的不闻君将烛施明两下薅回去,她无所谓地耸耸肩,垂眸同怀中的文宝问,小宝,那后来呢? 在烛照喂喂!的反抗声中,赵不闻懒懒散散地捂了捂耳朵,随即便自鱼篓中摸出一尾小鱼塞进他嘴里。 唔、唔烛照双目圆睁,难以置信,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赵不闻赔着笑,以食指抵住唇中,少说话,多吃饭。 她这般般哪都好,可要是个哑巴新郎,那便更好了。 后来 文宝忍不住瞄了两眼后头的赵不闻,这位姐姐她没见过。 后来牧童哥哥一路护送我和瑛瑛上山,只是进了这梧桐祖殿不知是哪里来的那么多、那么多 说着话,文宝的语气明显弱了下去,对白日里所见分明感到触目惊心。 赵奇瑛面上方才干的泪珠忽然又再次滑下,生生!我害怕! 没事的!没事的瑛瑛!文宝不知道从哪生出来的勇气,一本正经地安慰起赵奇瑛,那些怪物已经不在了。 话虽如此说,可她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是感到脊背阵阵恶寒 第384章 即便如此,你还是不肯下山?牧童奇怪地瞥了一眼文宝,紧锁的眉头之间尽是疑惑。 文宝强撑着腿软,看着身旁已经摔了个屁股墩儿的赵奇瑛,三两下将人搀扶起来,叫他半个身子的力道都靠在自己身上。 我、我有事要求春神娘娘。再三思考之后,文宝小声解释道。 山门之后,青面獠牙的怪物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和赵奇瑛,似乎立时便要冲过来将她们生吞活剥。 这是什么 难道是春神娘娘的护院? 可梧桐祖殿她从前来过数次,也没见过这阵仗啊 真的是顶要紧的事。想起昨夜阿姐说的话,文宝喃喃自语。 她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也不知是在说服牧童,还是在说服自己。 牧童盯着她看了片刻,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过后,终于妥协,那你记得 记得什么?听的正起劲的陈知枝赶忙追问。 她身侧的闻良意同样眸光闪亮、满眼期待,他还说什么了? 倒是一旁的文玉和郁昶默不作声,若有所思。 他叫我待在正殿,千万不可离开这道门槛。文宝抬手一指,正是方才她坐的地方。 似迷雾散去,一切不明的疑问都有了解答。 文玉偏头瞥去,忽然明白过来。 内聚风水、外阻邪祟是那道门槛。 在门内的文宝和赵奇瑛有春神金身庇佑,门外的诸多妖兽是无论如何也不敢靠近的,确可保她二人平安。 难怪方才文宝在见到她之后,纵使如何着急,也没胆跨出门去。 文玉忍着笑意,刮了刮文宝的鼻尖,还算机警,值得表扬。 老天保佑,没叫你被叼了去。陈知枝教训之余却满面皆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牧童哥哥说的没错。文宝笑盈盈的,忍不住夸赞起来,这门槛果真有奇效。 郁昶眉心一动,极敷衍地瞥过文宝。 门槛哪里会有什么奇效,不过是借春神像的几分气运罢了。 更何况山中接二连三地失踪了那么多人,还会有人来此处放牧?真是奇事。 那童子去了何处?郁昶的声线很平,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但文玉知道,他已经尽力同文宝亲近。 郁昶不喜欢多言多语,能像现在这样开口便很是难得了。 文宝却不知怎么的,忽然缩了一下,他、他将我们送到正殿便归家去了呀。 现在想来,牧童哥哥只说在殿内待着就不会有事,却没同她讲该如何出门、如何下山啊? 面对郁昶的低气压,文宝说话都磕巴起来,这才发觉自己情急之下做出的决定是多么的莽撞。 也不知春神娘娘可听见她的心愿 她冒了这么大的险上山拜神,可以定要叫她得偿所愿才是。 拜托,一定、一定要灵验。 嗯郁昶淡淡应声,却在停顿片刻后,小宝。 啊文宝愣愣地应声。 郁大人这是什么称呼?她一时有些受宠若惊、承担不住。 非但是她,边儿上的陈知枝与闻良意亦是面面相觑,郁大人好像 怎么说呢?好像和昨日不太一样。 不同于郁昶的质疑,文玉此刻沉浸在文宝和赵奇瑛安然无恙的好结果中,总算是松了口气。 许是对山中情形熟悉的牧童途径此处,恰巧救了文宝二人,无论过程如何,只要眼下的结果是好的,她就谢天谢地了。 阿姐文宝后知后觉地呢喃道。 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打破了众人的沉默,陈知枝率先开了口。 你还记得你阿姐啊? 陈知枝心中庆幸万分,面上却佯装着怒意,一本正经地同文宝说着玩笑话。 我以为你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哪里还会记得你阿姐? 如今才七八岁就不知天高地厚,若不加约束,日后长大了可了不得,指不定要将天捅个窟窿呢! 别看我啊,别看我。闻良意自小便跟着陈知枝混,如今自然是帮她说话的,该叫文小宝长长记性。 不是啊,枝枝姐。文宝双眸一眨不眨,似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殿外,真是阿姐,还有 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人,她甚至都怀疑自己是被那些妖怪吓得生出幻觉了。 文宝忍不住想 不枉她走这一趟,春神娘娘还真是灵验啊。 第290章 文玉察觉出她话中之意,转身看向殿外,正见山门正中有人匆匆而来。 文衡、宋濯*紧随其后,至于领头的那人 那男子她不识得,眉宇间与宋濯略有三分相似,只是较之他的羸弱秀美,其显然更成熟稳重,周身一股浑然天成的上位者气息令他在人群中显得出类拔萃、与众不同。 与宋濯、文衡同行,再加上这样貌气质,文玉大概猜出来人的身份。 阿姐! 不待众人有所反应,文宝一骨碌自文玉怀中挣出,急吼吼地便冲出殿外。 这时候顾不得什么门槛不门槛的了? 文玉唇畔浮起一丝笑意,无奈地摇摇头。 小宝!文衡又惊又喜,情急之下三两步便入了内院,小宝,没事罢小宝? 阿姐,我没事。文宝冲下殿前的石阶,极快地同文衡答话,接着 竟越过她继续往后头去。 文衡动作一顿,原本想抱住自家妹妹的手空了下来,倒叫她很不习惯。 这情形同样惊住了殿内的一帮子人,文玉略扬眉梢,顺着文宝的方向往后瞧去。 夜风吹拂,顺着文宝的面庞往后疾驰而去,可她似乎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只想着能够快快向前。 快些、再快些。 眼前之人距离她越来越近,她能听见自己胸膛中犹如惊雷的阵阵狂响,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却是她独一无二的乐章。 宋文宝忍不住喊出了声,心几乎要顺着嗓子跳出来,宋、宋雪川。 面对整个人都瞬间僵直的宋濯,文宝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将他囫囵抱住。 越过她不大的身子,后头是文衡略显讶异的眼神,宋雪川呆愣着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无措地唤道:衡、衡姐 看见文福生平安无虞,他是欢喜,可是这样 他没有回抱文宝,甚至隐隐有将其推开的想法。 万般无奈之下,宋濯尽量克制着自己,求助的眼神递给了同样有些莫名其妙的文衡。 后者在看看文宝、瞧瞧宋雪川之后,逐渐收起面上意外的神色,进而转变成一派看穿真相的释然和欣慰。 宋濯百口莫辩,一时僵在原地、动也不动。 看来,咱们文小宝今日是转了性儿了!闻良意几步跨出殿内,斜倚在门框边儿上,宋雪川,你可要好好把握啊! 他的声音似不听话的猫儿,穿过梧桐祖殿绕到每个人的心上,又挠又抓的叫人不安生。 陈知枝自然也不落后于闻良意,不过她只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并未出声。 她怎么记着昨夜文宝又哭又闹,就是不愿意嫁给宋雪川,睡眼朦胧的时候都还闹着要解除婚约。 难不成真如闻良意所说,一日不见,文宝转了性子,又发觉了宋雪川的好? 陈知枝瘪瘪嘴,几番思量之下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就以她半人半妖的数百年阅历来看 改头换面容易,转变心性可难咯。 宋濯没好气地瞪了闻良意一眼,似在警告他不许再说下去。 不过闻良意怎么想、怎么说,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 衡姐宋濯受了惊吓,用近乎央求的语气唤着文衡,只盼她早些将文宝带过去。 对于文宝突如其来的举动,文衡也觉得有几分奇怪,可她心中更多的是对自家小妹的关怀,暂时还顾不上宋雪川此刻的不同寻常。 所幸文宝并未多待,片刻后便松开手放过宋濯。 后者如释重负,赶忙背过身去,小心谨慎地喘着气,他方才险些便开口、开口 宋濯这一转身,将他身侧原本遮住大半的人露了出来 成熟稳重的气息混着几丝青涩,将他的气质中和得刚刚好,多一分老成,少一分稚嫩,都失了如今的奇妙平衡。 人往那儿一站,便有种天生的令人信服景仰的感觉,却不至于叫人觉得威压太甚。 第385章 霁明哥哥。文宝怯怯地唤道。 不过是从前最寻常的称呼,此刻却生怕自己出什么错。 远远看着文宝的忸怩,文玉心中了然。 她猜得没错,来人正是陈知枝提起过的,宋濯的胞兄 宋屿、宋霁明。 他蹲下身使得自己的身量与文宝齐平,以指腹拭去她额前的尘土,顺带替她理了理因动作太快而散乱的发辫儿。 又见面了。宋屿的声音像是山谷里的风那样沉稳有力,却又不失柔和,小阿宝。 文宝紧抿唇瓣,却还是难以抑制上扬的嘴角,可她也没接着说什么,只一味地傻笑看着宋屿。 看清楚阶下情形的陈知枝和闻良意当即收了调笑的心思,快步上前同宋屿招呼道:屿哥! 怎么回来得这样快?陈知枝又惊又喜,忙不赢得往后头文玉所在的方向看了看。 按说从江阳往上都送信,再怎么也要个三五日的功夫,她还同姑姑说屿哥赶不回来呢。 没想到一眨眼,屿哥就在跟前了。 还是屿哥有办法。闻良意笑着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这文小宝见了屿哥老实多了。 就是,如今怕是衡姐都治不住小宝了。陈知枝抚了一把文宝的发顶,打趣道。 众人沉浸在文宝的乖巧中,丝毫不觉得何处有异样,只有尚在殿内的文玉有点明白过来。 文宝在梧桐祖殿许下的愿望,上一刻或许还只有春神金身知道,可这一刻 看着殿外的众人七嘴八舌地围着宋屿说话,似乎很久没见的样子,文玉低眉浅笑。 或许,她也知道了。 啧,情感大戏。烛照吐完最后一根鱼骨头,吧咂着嘴咕噜道。 赵不闻眼皮都不抬,接着塞给烛照一尾鱼,你懂什么? 文玉拉着郁昶亦出了殿门,将张牙舞爪的烛照和不为所动的赵不闻留在身后。 不可避免的,正面碰上尚在原地的澹青和他的主人太灏。 四目相对之时,无人开口说话。 太灏目光澄明却难掩哀色,落在文玉和郁昶衣袖交叠之处时,更是情不自禁地半垂着眼睫,视线不再与她正面相接。 原本并没什么特别的,可文玉却不知怎的,就是忽然不自在起来。 掌心阵阵发烫,几乎要将她灼伤,文玉渐渐松了力道,想要放开郁昶。 文玉君,你身为春神殿元君。澹青上下打量着郁昶,又难以理解地看向文玉,怎可终日与妖族为伍? 他抬头瞥过梧桐祖殿的匾额,句芒君还真是,也不管管自己的徒弟。 此言一出,文玉心中那点没来由的不自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非但没放手,更是进一步握住郁昶的小臂,拉着他径直越过澹青、也越过他身后的太灏而去。 与文玉擦肩而过的瞬间,太灏原想说些什么,可情势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郁昶略一偏头斜睨着澹青,非但没将他放在心上,对他的主人太灏更是视若无物。 诶?你?澹青惊讶于文玉对自己的忽视,更不满郁昶的轻蔑,你!唔?唔唔! 挣扎数次也没个所以然的澹青,这才发觉是有人给他下了禁言术。 他越发气急,忙向主人求援,慌乱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远去的文玉,想通过动作与主人示意。 太灏不为所动,只淡淡地瞥了一眼澹青。 而目光相接之时,澹青忽然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想让他闭上嘴的是主人。 隔着衣料,郁昶能感觉到文玉掌心传出来的温度,她似乎很紧张,甚至热得发了汗。 可是,如今天色将明、露气正重,夜寒尚未散去,又怎会叫人发热呢? 文玉梗着脖子一言不发,却不知不觉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郁昶反握住文玉,以期给她一些支撑。 他答应过文玉不再窥探她的心意,可此刻即便不依靠外力,他也隐约能察觉到她在想什么。 二人抵达的时候,苏见白正挤在陈知枝和闻良意中间插话,屿哥! 这是宋屿面对这个不知从哪突然冒出来的小公子,仍旧保持着自己的风度。 我是陈知枝的朋友,苏见白。 苏见白只觉得自己厚脸皮,可一想能打断闻良意和陈知枝这种莫名的亲密无间他就无所谓。 哦?原来是小枝的朋友。宋屿轻声应道,转目看向陈知枝。 陈知枝忽然哑巴了似的,极快地瞥了苏见白几眼。 想起前几日的你追我赶、喊打喊杀的,她从鼻孔里哼唧道:勉强算是罢、勉强。 话音未落,她余光瞧见文玉朝这头来,忙不迭地腾出位置来,将文玉请至正中。 姑姑,这是我同你提过的,宋濯的兄长,宋屿。陈知枝热络地为文玉介绍着新朋友,全然将苏见白忘在了脑后。 文衡见状,同样与宋屿介绍道:屿哥,这是姑姑! 霁明见过姑姑。宋屿笑容得体、礼数到位,对待文玉很是亲近。 嗯。文玉颔首应下,转目看向文衡。 似有所感应般,文衡先她一步开口,姑姑,入夜我与小濯见大家还没回来,便想着进山和大家一同寻找。 小宝是她妹妹,她没有在家里坐着什么都不做的道理。 白日里姑姑担心她的身体和情绪,过去几个时辰她早调理好了,进山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正巧兄长归家听说此事,便一道上了山,宋濯平复好心情,接着解释道。 索性文宝没什么事,不过话说回来 对了,文小宝,你那位宋濯忽然记起什么,这才功夫问出口。 他话音未落,烛照的打趣便远远地自殿内传出来。 喂!你们瑛瑛还要不要啦? 第291章 烛照将赵奇瑛顶在肩头,两手又扶着他的小腿,确认他坐稳之后才挪动步伐。 不要我带回赵公山了啊! 随着烛照跨出门槛,众人清楚地瞧见赵奇瑛正满脸好奇地戳着烛照头上的紫金冠,而后者不急不恼、笑眼眯眯的样子,显然十分受用。 文玉一挑眉,她怎么忘了这赵奇瑛与不闻君同样姓赵,还算得上是家门呢。 赵公山养你一个都费劲。 紧跟着出来的赵不闻给了烛照一记爆栗,而后神神秘秘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更何况,拐卖在人间是要杀头的。 烛照吃痛地嘶了一声,再不敢乱说话了,老实地跟在赵不闻后头将赵奇瑛带至众人身边。 众人帮手将赵奇瑛接过,不知前情的文衡忙不迭同烛照道谢。 道谢不必。似要为自己正名般,烛照洋洋得意地说道,只求你们家这姑姑日后少记恨本君一些便是了。 文玉没心思与他吵嘴,倒是文衡在生意场上迎来送往早练就一颗七窍玲珑心,略停顿的功夫便猜出了此人身份非同小可,甚至并非凡物。 千万别这样说。文衡笑意盈盈地揽着赵奇瑛和文宝,仙师慈心,姑姑宽宏,二位都是极有雅量的人,说什么记恨不记恨呢? 不用想文玉也知道,文衡这句仙师可算是叫到烛照心坎上了。 他在衔春小筑一口一个小仙师地喊自己,定然是很喜欢这个称呼的。 不出文玉所料,烛照听闻此言果然眉开眼笑,抬手拍了拍赵奇瑛的发顶,好说好说! 这回赵不闻并未打断烛照,也没叫他少说话,只笑盈盈地站在旁边看着,似乎在她眼中,她的般般与赵奇瑛、文宝没什么两样。 苏见白,你做什么那样同屿哥说?陈知枝小声嘀咕着,趁没人注意横了苏见白一眼。 苏见白吊儿郎当地弹了一下额前的碎发,不答反问,怎么?你不是也没否认?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起了嘴,倒叫边上的闻良意插不上话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苏见白很是满意。 文衡牵着赵奇瑛,文宝则跑到一旁听宋屿和宋濯不知在说些什么话。 有人在重逢,有人在遇见,也许真的应了师父的那句话 山海自有归期,风雨总会相逢。 师父掌管人间气运,可预知万物命格,他能说出这样的话,难道世上之事,真有定数? 文玉呼出一口浊气,她还是早些将风波扫平,回春神殿向师父复命才是正经,顺道问清楚 遥望着正殿中央慈眉善目、悲天悯人的春神金身,文玉不自觉地叹息着。 第386章 梧桐祖殿的衰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看什么?郁昶低沉的嗓音出现在耳畔,将文玉散落的思绪归拢来。 文玉一怔,回过神来忽然起了玩笑的心思,说了你也不知道。 或许你可以给我讲讲。郁昶已不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如今文玉不论说什么,他都能接上两句。 郁昶的改变,她一清二楚,却只能装作不知。 文玉收了笑容,略显惆怅地望向远处。 雾轻云薄、山岚交错,飞鸟在金光乍破的时候醒来,于层林苍翠间穿梭。 天快亮了。 看青山呜咽、昼短夜长。文玉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而后也并未出声解释。 分明是众人重聚、有惊无险,可为什么她的眉头仍然紧锁,面上也没有丝毫的欢愉之色。 郁昶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去,在他眼前的是另一番景象,是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身后众人七嘴八舌地商量着下山的事,在略显嘈杂的背景音中,文玉转过脸来,深深地看了一眼郁昶,却没有出言答话 或许罢,或许真有那么一日。 天光乍破、层峦显翠,众人于山间穿林打叶而过,一路向着归家的方向去。 直到日暮时分坐在观梧院的花厅中,文玉还没反应过来,她是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又回了宋宅。 抬袖揉了揉额角,她只觉得头痛无比。 白日里她原想将众人送下山便与之辞行,毕竟失踪的江阳百姓已然找到,文宝和赵奇瑛也平安无事,她还有师命在身,不该在江阳多耽搁。 可她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心思活络的宋屿以初次相见为由头拦住了。 听小濯说昨日姑姑与小枝她们几个相谈甚欢。宋屿轻声细语地劝道,却有种让人难以拒绝的魔力,屿来迟了,没能赶上听姑姑说昔年的趣事 比起苏见白,陈知枝倒更像是货真价实的狐狸,眼珠子一转,便明白了宋屿的言下之意。 屿哥这是哪里的话?她赶紧帮腔,反正这话也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姑姑又没说要走,你有什么话留着慢慢说便是。 文玉告辞的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是怎么也说不出来,又架不住文衡和文宝两个也开始软磨硬泡,她不知怎么的就昏了头,再清醒时人已经在宋宅门前的石阶上。 刚在门前站定,又遇见贾亭西带着呼啦啦的一群人抬着鸡蛋瓜果送来,说是昨夜百姓得救归家后,托他一定要交给文玉和小仙师的谢礼。 小仙师文玉抿唇轻笑。 烛照这家伙嘴巴厉害了点,却本性善良,自称一句小仙师也不为过。 若他在场,恐怕尾巴要翘到天上去,只可惜赵公山事务繁多,还有一院子的妖兽等着不闻君回去处置。 小仙师随他主人回赵公山了,这些东西用不上。文玉摆摆手,好意她心领了,亭西,还是劳烦你送还各家罢。 她如今不是从前,已然不怎么贪恋人间的食物了,这些蔬果给她也是浪费,不如叫百姓拿回家吃。 姑姑拿着也是一样的。 贾亭西怀抱两只大公鸡,飘扬的浮毛斜插在他鬓边,叫他清俊的面庞添了几分凌乱,却显得更加接地气,没有一丝高高在上的疏离。 姑姑若是不方便收拾,我叫宋雪川放到小厨房去。 顺着,他便自顾自地招呼起来。 宋宅的管事与贾亭西看着十分熟稔,都不用请示宋濯便遣人忙活起来,百姓送来的蔬菜瓜果、家禽腊肉流水般地进了宋宅。 姑姑,别同他客气。宋濯笑着摇摇头,一副拿贾亭西没办法的样子,至于百姓那处 我来安排铺子上的人给百姓再送去便是。文衡财大气粗,自然而然地揽下这差事。 文玉别无他法,只能默认,不过看着贾亭西将绑着脚的鸡交给厨娘,她倒想起另一桩事。 亭西,烦请你去问问城中谁家丢了六只鸡,找到了就给人家补上。 寻常百姓家的口粮,是很紧要的。小仙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窟窿,她总得填上才是。 是,姑姑。贾亭西满口答应,话音落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啊?什么? 众人皆不解其意,只有陈知枝意味不明地横了苏见白一眼。 后者被盯得一个激灵,忙不迭地便闪身到了贾亭西跟前。 去、去办就是。苏见白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金瓜子塞给贾亭西,银钱不必担心,我来出。 那六只鸡虽不是他的错,可既然陈知枝认定了是他,他就不能推诿扯皮,否则显得他多没气量啊。 谁叫他与陈知枝头一回见面,便是在人家的鸡窝里 再者说,青丘和有苏又不缺这几个钱,洒洒水能换得陈知枝对他印象改观,多划算的买卖,稳赚不赔。 这可是他在陈知枝面前一雪前耻的好机会。 想到这儿,苏见白的唇角是怎么也压不住。 让这小道士见识一下他青丘公子的财力,她才会知道银钱是女人最好的补品。 他家累世的钱财珠宝、奇珍异兽,难道会比不上闻良意那个凡人? 文玉知道这狐狸又开始神游天外,也不理睬他,只朝着贾亭西点了点头。 倒不是银钱的事。贾亭西看文玉首肯之后,默默接过苏见白的金瓜子,我明儿就去办,今日 他话语间满是欢喜,甚至还拖长了尾音与文玉卖起关子。 难不成今日休沐?文玉略有几分茫然。 不过想来也属常事,从前宋凛生做知府的时候,也是有休沐日的,倒不奇怪。 今日小濯备了席面,文衡嗔了贾亭西一眼,似叫他不要作怪,为屿哥接风,替小宝压惊,最要紧的是给姑姑和郁大人庆功。 还有给我饱饱口福。贾亭西笑盈盈的,忙指挥起来,记得那两只鸡,一只煨汤,一只白切啊。 连日来为了失踪案悬心,如今百姓尽数归家,他终于可以吃顿饱饭了。 闻良意一把搭在贾亭西肩上,同他打趣,你还说,今日姑姑与郁大人为江阳立下奇功,本该你做东的。 是是是,明个去我府上便是。贾亭西也不推脱,一口答应下来,只是姑姑交代的事,恐怕就要挪到后日了。 就你贫嘴。陈知枝笑道。 他们几个原是一处玩耍、一处念书长大的,自小便情谊深厚,平日里惯是说些打趣的话。 好了诸位,都别站在门口说话了。宋濯拢了拢外袍,同众人示意,还请移步。 这些人往日里将他宋宅的门槛都险些踏破,如今倒客气起来。 天寒地冻的,也不知图个什么。 霁明哥哥。文宝谨慎小心地开口,扭扭捏捏的问道,霁明哥哥许久没回来了,我来为霁明哥哥带路罢? 宋霁明收回望着远处的视线,眉目柔和地俯下身应道:好啊,小阿宝真是越发能干了。 说话间,他十分亲昵地抬袖点了点文宝的额头,他二人年岁差的虽多了些,却没什么疏离感。 此处是宋宅,不是文府。文衡抹了一把文宝的小脸,轻声提醒,你能记得路吗? 文宝昂着头,像一只骄傲的花孔雀,那当然了! 生生她身旁的赵奇瑛眉心一拧、欲言又止,我不认得路,你为我引路罢? 文宝不停地同赵奇瑛打眼色,仿佛在说她也不认得。 方才那些话约莫是她唬屿哥的,看穿她的小把戏,文衡笑着摇头。 谁说屿哥能治得住小宝?她看未必。 与众人的欢心笑闹不同,文玉眉心微沉,总觉得眼下的情形已然脱手而去、失了掌握。 她不该随他们一道下山。 若像不闻君和烛施明那般,在梧桐祖殿便辞行才好。 姑姑,郁大人。宋濯让出一步,同文玉做了个手势,请 文玉张了张口,拒绝的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儿就成了无奈的,请、请请请。 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请进了门。 文玉状似不经意地抬眸扫过与她面对面坐着的人。 满身华光,譬如霜雪。 她不着痕迹地移开眼,宋濯请她的时候怎么不说还请了别的客人? 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倒骑虎难下了。 第387章 席面开在观梧院的花厅里,窗纸上跳跃的烛光将里外分隔开,外头细雪簌簌,屋内却叫炭烧得温暖如春。 一切的布置陈设都同从前别无二致,那时候她每日住得无比惬意舒适的院子,如今片刻便已是如坐针毡。 察觉到文玉的不安,郁昶侧身将方才盛上来的鸡汤递到她手边,尝一口? 文玉闻言瞥了一眼 金黄的鸡油漂浮在碗沿,在烛火的照耀下散发出诱人的光泽,任谁看了都会觉得食欲大动。 文玉除外。 这约莫就是贾亭西所说的一只煨汤。罢,只不过她昨夜才,眼下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也不知道他还喝不喝得下。 隔着满桌的菜肴,文玉浅睇了一眼对坐的那人。 在陵园的时候,宋雪川分明还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怎么还没有一日的功夫,便转了性子将人请进门? 思绪纷飞,她伸手去接汤碗,却在失神间一个不当心便将其打翻。 嘶文玉眉头一皱,却并没有预想中的灼热感。 她旋即俯身去瞧,正见郁昶单手接住汤碗,用衣袖替她尽数挡去。 滚烫的汁水覆了满手,将他一向没什么血色的皮肤烧得绯红。 文玉一个激灵回了神,郁昶,你 没事罢?郁昶像个没事人一样掏出帕子,也顾不得整理自己,倒先为文玉拭去衣角沾上的汤水,当心些。 他的动作谨慎小心、很是温柔,与他冷酷的面容形成极大的反差。 恍惚间,尽管一点也不像,可文玉还是想起了宋凛生。 宋凛生爱整洁爱干净,总是备下许许多多的帕子,这个用来擦手、那个用来擦汗,分得极清楚。 这本来是宋凛生最常做的事情 郁昶看起来同从前没什么两样,但她能感觉到他的变化,却无法确定这种变化背后承载的更深层次的含义。 无法确定?还是不敢面对? 我文玉心中一惊,忙夺过郁昶的帕子将他的伤口包起来,我没事,你倒是小心点自己。 文玉努力地想将帕子的收口系在一起,眼神却始终四下飘忽无法将目光聚拢。 她就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急于逃开,却不清楚是对眼前的郁昶,还是对坐的 我来。郁昶看出她的躲闪,淡然地将帕子自文玉掌心取出,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包扎。 他看起来没什么情绪波动,可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投向文玉看得那头。 那绿毛妖怪旁边坐着的,赫然是他的主人 擢英殿那个招人厌的太灏。 先前在陵园外头,他不知这绿毛怪缘何拦他,如今来看,其中定然少不了某人的授意。 郁昶无声地勾了勾唇角,略靠近文玉肩头,帮帮我,文玉。 本就不该逞强。文玉稳住心神,将帕子系好,我用灵力助你愈合。 说着她便专心为郁昶疗伤,全然没注意到旁人从不同角度看来,她与郁昶是如何相互依偎的。 太灏凝眉不语,垂眸瞧了一眼自己面前的汤碗,鬼使神差地以指腹摩挲着那瓷白外壁。 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感受着汤水的温度 是很烫,很烫 可他反倒不松手,反而紧紧地将其握在掌中。 清醒的疼痛与麻木的沉沦,究竟孰好孰坏?他说不出。 但是此刻灼热的感知,竟叫他生出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自他重归神位的那天起,某些被他刻意收拢来的东西,眼下正不受约束地挣扎着,争先恐后地生发着,几乎要将他这副躯壳冲破,再把他平静的面容碾成齑粉、让虚伪的装饰随风而散。 唔、唔唔?澹青随侍主人左右,瞧这情形急得几乎要跳起来,却只能发出断续的支吾声。 主人千年万岁、神息护体,一点小伤自然不碍事,他奇怪的是这样是做什么? 他极力冲破禁言术的约束,急道:主人? 姑姑? 另一道女声比澹青更着急百倍,陈知枝捧着新沏的敬亭绿雪便朝文玉冲将过来。 姑姑没事罢? 席面还没正式开,她不过走开一会儿,怎么就出了这事? 陈知枝下意识地将茶盏搁得远远儿的,生怕再将文玉伤着,宋雪川?怎么这么烫的菜就盛了上来? 那是贾大人要趁热喝的。宋濯捧着一罐不知是什么东西行将过来,余光朝贾亭西那头瞥过。 正抱着赵奇瑛的贾亭西听了这话可不乐意,哪里的话?宋二公子。 要吵出去院子里吵。文衡谁也不偏帮,各打五十大板,心道弟妹几个总是长不大,不像屿哥的性子那般沉稳。 宋屿将淡笑着没有出声,只将药品同包扎的绷带递给文玉。 衡姐宋濯幽幽地唤道。 没心思插话的文玉只轻轻摇头,借着众人的打趣作掩,重新为郁昶包扎了伤口。 看着眼前专心包扎的文玉,郁昶抬眸越过她肩头,就那么直截了当地、毫不躲闪地与太灏对视。 他不相信,一副皮囊当真就那么重要,能胜过他与文玉在往生客栈的百年。 原本握在手中的汤碗,此刻被太灏捏得更紧,面对郁昶的目光,他亦是毫不退缩。 一时间,场面有些冷下来。 陈知枝的目光在郁昶与太灏之间来回一扫,隐约猜到什么的她赶忙开口打岔,宋雪川,你怀里抱的什么? 黑乎乎的一团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竟叫他宝贝得舍不得放下。 第292章 这宋濯垂眸看一眼手中之物,就连他自己也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是小雪酒。 陈知枝奇怪地绕着宋濯走了一圈,瞧了又瞧,看了又看,打量了又打量 小雪酒?你什么时候酿下的,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眼下距离小雪,不是还有几日吗? 这酒非我所酿,而是 视线在文玉和太灏之间来回打转,宋濯犹豫着该如何开这个口。 而是昔年 思来想去、反复斟酌,可面对着太灏这张脸,宋濯怎么也说不出来。 在场众人除却宋屿,皆是一副不知所云的模样,此刻正三分探究、七分奇怪地等待宋濯的下文。 只不过旁人不清楚,文玉却明白他的意思。 毕竟他怀中所抱不是旁的,正是 昔年我与宋凛生一道酿下的小雪酒。 文玉的声音极其的轻,似在说什么无关痛痒的话一般,可落在众人的耳朵里却如同炸响道道惊雷。 顿时,以陈知枝为首的一众小辈皆是哑口无言,也终于明白了宋濯方才的犹疑究竟为何。 可看着文玉神色淡淡,就连陈知枝也猜不准她心中在想什么,一时间也不敢胡乱说话。 只有郁昶在四下寂静、无人出声的沉默中,捕捉到文玉隐藏的翻涌与自我的麻痹 数百年间,她一刻也不敢忘。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当时离开的那个人是他呢?文玉是否也会像怀念宋凛生这样 会吗? 对周遭一切毫无察觉的文玉,只静静地看着宋濯怀中那坛小雪酒,片刻后将视线投向窗外 也是这样一个雪落白瓦、汤沸火红的冬日 只不过那时候这里坐着的有洗砚、有阿竹阿柏、有宋凛生。 洗砚在廊下支起炉子烤年糕果饼、煮柚子青茶,阿竹用箩筐在院子里捉鸟,阿柏取瓷瓶于花枝上采水,而她和宋凛生则打起了雪仗。 后来闹了大半日,直至穆同驾车来请叫他们一道去临园口的吴大家里吃杀猪菜,临出门前她和宋凛生才匆匆将这罐得来不易的小雪酒埋在树下。 文玉没来由地笑了笑,她忽然发觉自己记性很好。过了百余年,她还能记得那日宋凛生身上衣裳的颜色 倒与眼前这位太灏帝君所穿的满身月白极为相似。 目光一凝,文玉是思绪中断,整个人亦是从过去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回到此刻的席面上。 顺着她的目光,宋濯等人俱是看向这位并不熟识的客人。 陈知枝最先想到什么,直拦着闻良意不叫*他出声,怕他又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可闻良意虽然小事马虎,大事却是绝对靠谱的,只以眼神示意宋濯,想让他赶紧想想办法。 此事既是宋濯起的头,就该他收尾。 第388章 宋濯眉头轻蹙,显然明白闻良意的意思。 提起他宋氏先祖宋凛生,众人难免想到眼前这位太灏。 尤其是面对这别无二致的眉眼、如出一辙的气质,莫说旁人,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的拘束。 分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可要对太灏说话,他还需字斟句酌,否则就像是大不敬似的,心中古怪、尴尬非常。 宋濯目光幽幽地瞥了一眼自家兄长,却见他正襟危坐、毫无反应。 白日里在后春山时,他将先前发生的一切告知于兄长。 可兄长非但不介怀此人无故出现在陵园,还取走陪葬品,又导致先祖遗魂消散,反而还觉得二人相像是某种机缘所致,甚至邀请他来家中做客。 现在来看,真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 这人也是,当时分明未作应答,还当他是沉默婉拒,可日暮时分、开宴之前,却又踩着点出现了。 瞧着当时姑姑面上的震惊,他恨不得将兄长连夜丢回上都。 按说兄长也是功名在身、混迹官场的人物了,怎么竟做下如此不通人情世故的事来。 实在奇怪。 这酒是濯在院子里挖出来的。宋屿似是注意到胞弟的状态,笑着替他解围。 有了兄长起头,宋濯心中也安定许多,原本还有衔春小筑的几坛,可我带人翻遍了也找不着。 文玉轻轻颔首,衔春小筑的枇杷酒早入了小仙师的肚子,自然是找不着的。 幸而观梧院这坛小雪酒,我一直好生护着。 宋濯将怀中的酒坛捧至文玉跟前请她过目。 一瞬间,冷香扑面而来。 眼睫颤动间,文玉有些呆愣,就连她拔开塞子的手,都顿在了半空。 小雪酒,原来是这样的味道吗? 她似乎看见当日在香樟树下,宋凛生一面将酒坛埋下,一面回答她的疑问:枇杷酿甘甜,小雪酒冷冽,等来年小玉亲自尝尝就会知道。 那届时得劳烦小宋大人将酒起出来了。她匆匆将土掩上,趁机用沾着泥的手去刮宋凛生的鼻尖。 他顶着花猫似的面容,却不损半分风姿,愿为小玉效劳。 心绪牵动,文玉极快地收回手缩在衣袖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盖指尖的颤栗,才能矫饰她的慌乱。 可她这样的举动却叫不知内情的宋濯愣在当场,颇有些犹疑地看看手中的酒坛,再看看态度不明的文玉。 他一直记得家中长辈的嘱托。 若是有朝一日,姑姑能够重回江阳府,定要请她尝尝这坛她与先祖酿的小雪酒。 姑姑,不喜欢吗? 只不过数百年过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喝了似为自己找补,也似给文玉台阶,宋濯提议,是否要我换新的来? 去岁的小雪他也酿过,如今应在酒窖当中。 众人面面相觑,陈知枝更是满眼不忍地看向文玉。她不赞同宋濯的说法,若换新的来又岂是姑姑和姑父埋下的那坛了 当时的人事物本就所剩无几,香樟树砍了,秋千架拆了,拢共就这么一坛小雪酒,看似稀松平常,却是从前姑姑与姑父情谊的见证。 酒水能换,情谊如何换得? 见势不妙,文衡适时开口,小濯 她原想劝小濯将酒撤下去,别再惹姑姑伤心。可未待她说什么,文玉却勉力笑着摆摆手。 谁说不能喝了? 眼神瞄过一言不发的太灏,她忽然有了新主意。 雪川。文玉扬了扬下巴,同宋濯示意,先为贵客满上。 她虽发了话,可宋濯并没有立即去办,而是站在原地犹豫地看着文玉。 若是旁的事,他定然不会拒绝。 可这个他拿不准姑姑是什么意思。 小濯。文衡将酒坛取走,安抚般拍了拍宋濯的手背,我来。 她相信姑姑自有用意,也不愿看到小濯为难。 紧接着,文衡便将太灏跟前的酒盏添满,动作间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 相较于她的干脆利落、行动如风,正襟危坐的太灏就像是一幅静止不动的画卷。 色彩不浓烈,落笔不张扬。 他垂眸静静地看着面前的酒盏,其间水波荡漾、冷香四溢,可他的思绪却做不到像酒一样清澈,甚至可以说是浑浊不堪。 最终,在剧烈的混乱和割裂感之下,太灏抬眸看向文玉,却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文玉毫不避讳地回望着太灏,二人的目光牢牢地锁在彼此身上,似乎周遭的喧闹都离他们远去。 若有破绽。 哪怕是一丝一毫呢? 文玉君你澹青总算说了他冲破禁言术以来的第一句话,却又是同文玉吵嘴,我家主人从不饮酒,你切莫为难。 他突如其来的话音打断了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文玉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太灏眼中随之消失。 她眉心微拧,第一次对澹青的多话感到不悦。 为难?见文玉不说话,陈知枝不想她在澹青面前失了身份。 而她一开口,苏见白自然帮腔,我们、我们姑姑用三百年的陈酿招待你家主人,这是为难? 这绿毛怪好生无礼! 你们澹青有所收敛,更多的是无奈,几百年尚且不论,主人不饮酒,你们不能逼他破例。 是吗?文玉两指捏起酒盏,那股冷香瞬间钻入鼻腔,帝君从不饮酒? 自然。澹青莫名其妙地瞥了文玉一眼。 这有什么可怀疑的,他还能扯谎不成? 可我记得从前 话说出口,文玉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满目歉意地看向太灏。 从前饮酒的是宋凛生,非是帝君。 她眼中并没有多少真诚,更多的是一种冷淡的、漠然的、甚至于近乎挑衅的难以描述的感觉。 我记错了,帝君勿怪。 文玉不知道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是企图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或许她只是想要在无差别的攻击下,看太灏那张冷静自持的脸孔下会否有一丝的裂痕。 主人自然不会同你计较,你莫要再提便是。澹青摆摆手,一副放过文玉的样子。 文玉眉心一跳,颇为不耐地睨向澹青。 从前澹青在擢英殿沉睡时,她只觉得其原身高大威猛,却没想到化形后的他竟是个碎嘴子。 这家伙真是青龙?敕黄不会记错了吧。 澹青浑然不觉,预备将太灏面前的那杯酒挪开,主人,这酒 片刻之间,沉默许久的太灏举起杯来一饮而尽,没给澹青留下半点动手的机会。 由得澹青目瞪口呆,太灏只回望文玉,那眼神似乎在说: 你要我喝的酒,我已然喝了。 文玉叫他这猝不及防的动作惊住,随即眸光一闪,她不知道自己的目的是否达到,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 强迫他喝酒吗? 强迫他回答自己不是宋凛生吗? 还是什么? 她自己都说不出,是以面对太灏的眼神,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撇下目光去看那只已然空了的酒盏。 顺着她的视线,太灏亦看向自己面前的那只菱角杯,杯壁残留的酒水尚未回落,而满口的冷香亦是在他唇齿间久久不散。 这是酒。 其实澹青说的不全然对,他并不是从不饮酒的。 如今是第二回。 而头一回是他与句芒在梧桐祖殿的树下对弈之时,他借着那些许的、甚至并不存在的醉意将酒倾在了 可以说,那是他一生之罪,可他却落子无悔。 见两人就那么沉默着不说话,陈知枝眼珠一转,赶忙去看郁昶。 旁的不说,自打她与姑姑重逢起,郁大人才是伴在姑姑左右的人,如今这场面 郁大人心中怕是不好受罢? 第293章 果如她所想,郁昶捏紧手中的帕子,眸色沉沉地看向对坐的太灏。 真是阴魂不散。 不论是擢英殿还是地下溶洞,宋氏陵园还是梧桐祖殿,但凡是文玉出现的地方,这人就像条狗一样闻着味儿就来了,甩也甩不掉、撵也撵不走。 郁昶闭了闭目,蹭的站起身来。 动作间他衣袍带起的窸窣声惊得陈知枝一个激灵。 郁大人、郁大人! 陈知枝一把扑上来将郁昶拦住,生恐他会在此与这位太灏帝君交手。 第389章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呀! 这里是姑姑与姑父从前住的观梧院,不是什么神仙打架斗法的演习场,是经不住他们三两下的。 更何况宋濯阿衡他们不过肉体凡胎,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若是真动起手来,就他二人指缝里漏出来的灵力就够这满屋子的人喝一壶了。 到时候酒还没上桌,人先被放倒。 伤及无辜,不好不好。 陈知枝壮着胆子拦在郁昶和太灏之间,身子却已然开始僵硬起来,她心中不停地默念:姑姑啊姑姑,你管管郁大人啊。 做什么?苏见白拨开碍事的闻良意,起身拦在陈知枝身前,郁昶别以为你 片刻沉默之后,陈知枝预想中的事并未发生。 郁昶疑惑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过来,看得她直发颤的同时,也令她感到一丝不解。 没、没事? 这动静自然引得文玉也看将过来,郁昶? 郁昶收回目光,半点眼神也懒得分给苏见白,垂目同文玉解释,外头有动静,我去瞧瞧。 我与你同去。说着,文玉便要起身。 她连日来劳心伤神,就没哪一刻消停过,郁昶自然不会要她再与他奔波。 片刻就好,你在此处稍待。郁昶单手按下文玉的小臂,叫她重新落座。 文玉确实有片刻的恍惚,也就不再坚持,快去快回。 玄袍浮动,郁昶似一阵风卷了出去,留下陈知枝与苏见白面面相觑。 一边是冷面对峙、互不相让,一边是好言好语、再三嘱托 看着郁昶离去的方向,陈知枝不由得回身瞥了一眼后头的太灏,郁大人和太灏君在姑姑心中孰轻孰重,似乎不辩自明。 嘶,难道她猜错了? 与此同时,澹青看着消失在门后的郁昶,忍不住偷偷松了口气。 想来主人交代他办的事,如今差不多是时候应验了。 只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主人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 擢英殿与郁昶这妖怪从无往来,怎么这回倒像是杠上了一般,先是要他去陵园外拦人,如今又要他将 会不会有损他的功德啊? 澹青泄气地趴在桌上,也没心思去想主人怎么就破了酒戒,更没功夫注意到身边正悄然发生的变化。 宋雪川。闻良意见此情形,忙同宋濯示意,快些开饭罢! 再拖下去,今夜还不知能不能吃上一口热饭,他们倒不妨事,只是文小宝和赵奇瑛可不能饿扁了。 宋濯当即意会,吩咐开宴传菜。 流水般的珍馐美味端上桌,文玉却没什么心思下口,她两指夹着菱花杯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在荡漾的酒水上流连。 小雪酒她已尝过了,清冽之余还泛着一股冷香,与枇杷的甘甜是大不相同。 她迷惘地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告诉谁。 桌面上各色菜式无数,席间众人说话也热闹。 陈知枝被苏见白和闻良意夹在中间说话吵得头疼,正一手按着一个将二人推远; 文衡一面照料文玉和赵奇瑛,一面接过宋濯递来的汤碗,又不知同他说了什么,宋濯笑得很扭捏; 宋屿与贾亭西低声讨论着近来江阳的公务和上都的局势。 忽然间,她很想宋凛生。 与往生客栈不同,至少在观梧院的时候,她还没试过这样像个局外人一样独身呆坐着 往常宋凛生总是会陪在她身侧的,或煮雪烹茶、或读书作画,或干脆什么也不做,只同她闲谈说话也好。 不知不觉间,文玉身子下滑趴在了桌案上,似乎只有将头埋起来,才不会觉得周遭的热闹太过刺耳。 她心中盘算着与众人辞行、前往中洲之事,再在此处待下去,她怕这几百年来在往生客栈磨炼出来的心性会功亏一篑。 不过半刻钟,随着一阵窸窣的脚步,文衡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姑姑? 文玉应声抬头,极快地掩去落寞,换上符合她姑姑身份的慈爱笑容。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与百余年前没什么变化,看着眼前的小辈们,才会真实地认识到那些从指缝间流走的时间。 阿衡,怎么? 均成有一物想呈与姑姑。 不知怎的,她说完这句话,原本还在用饭的诸人都十分默契地放下筷箸,纷纷朝着这头看来。 就连年纪最小的赵奇瑛和文宝,也不再看桌上诱人的菜色,更莫说最为年长的宋屿,此刻满面严肃,看起来更老成了许多。 这架势不禁令文玉心中一紧。 你所说之物 也不知是小雪酒的缘故,还是什么,文玉觉得自己的呼吸忽快忽慢,叫她喘息得很艰难。 是什么 她有一种预感,却不知这预感是好是坏。 文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同陈知枝对视一眼。 两人默契地自席间起身,到旁边取水净了手,陈知枝不知从哪变出来个漆黑的木盒,再交由文衡捧着向文玉走来。 姑姑,此物在我这儿放了几百年。陈知枝愣愣地看着文衡的背影,恍惚间似乎看见了当年的文珠阿姊。 视线越过文衡肩头,她笑着对文玉说,如今也该还给姑姑了。 她语气稀松平常,谈笑间轻描淡写地便将这几百年的光阴揭过。 似乎被留在岁月长河里反复浸透、冲刷、淹没的那个人、被压得喘不过气的那个人不是她。 若不是今日提起,她几乎已经要忘了当年的光景 那时候娘亲还是一朵化了原形的山栀子,爹爹又要赶公务又要拉扯她,常常是手忙脚乱。 幸而洗砚伯伯常带着宋沅和文珠过来帮手。 小枝,等你长大了记得要帮我将一样东西交给文姊姊。文珠摇着手中的拨浪鼓,一本正经地说道。 洗砚笑得万分无奈,阿珠,她才多大?话都不一定能听懂呢! 是啊文珠泄了气,整个人都蔫儿巴下去。 可是洗砚话虽如此说,转过头却又是另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你能听懂罢?小枝? 宋沅怀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陈知枝,小枝一定能听懂的。 不远处正浇着一簇山栀子的陈勉停下手,心中喜忧参半,如今来看,小枝与寻常的婴孩并无两样 若是平安顺遂、康健一生自然好。 只是距离娘子化形不知还要多少年,若他寿元不够也便罢了,他多想他们的小枝能够等到那一天。 才不是呢!文珠着急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反驳,我、我等小枝长大! 大家围着她说话,每个人面上都带着笑意,将她们这个小院挤得热热闹闹的。 可是笑着笑着,怎么会有什么东西滴落在她掌心呢? 是眼泪吗? 那时候她不知道文珠等她长大干什么,直到文珠两鬓斑白、垂垂老矣,而她依旧青丝飞扬、面容稚嫩,她才渐渐察觉到自己与旁人的不同之处。 小枝,告诉文姊姊鸡皮鹤发的文珠强撑着浑浊的双眼,看向青春正盛的陈知枝,我等她等她回来 视线相接的瞬间,陈知枝仿佛看见了当初隔着襁褓望向她的文珠阿姊 那时候她也不过是几岁的孩童,如今一转眼竟已至垂暮。 陈知枝也终于明白,原来她要她交给文姊姊的那样东西,是 是文珠阿姊想对姑姑说的话。陈知枝无所谓地耸耸肩,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沉重。 可是这些话,隔着几百年的光阴轮转、岁月流逝,隔着文宋两家一代又一代的传承守望,又岂是她能轻易丈量的厚度与深度呢? 她不能代表文珠,不能代表文珠的女儿文渊,不能代表文家的任何人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陈知枝一时沉默下来。 文玉心中忐忑,双手不受控制般地将文衡手中的漆盒接过。 那里头整齐叠放着的是一封封保存完好的书信。 应有陈知枝的灵力蕴养,信件上的文字仍清晰可见,就如同方才落笔一般,叫文玉恍惚不已。 阿珠。 当日那个瘦巴巴的小丫头仿佛又出现在文玉眼前,她一手把着纸鸢,一手捏着糖葫芦,正笑着看文玉。 文姊姊,你说我买哪一个好呢?她似乎犯了难,低头将自己的钱袋子看了又看。 她并非钱包空空,只是过怕了从前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在银钱一事上总是格外俭省。 第390章 自然是文玉托着下颌做思考状,而后话音一转,自然是两个都拿下。 吃的玩的本就不同,哪能轻易放一起比较。 拿了这个、舍了那个,总会心中惦念的。 啊?可是她还在犹豫,脑海中做着最后的挣扎。 宋凛生择了几样适宜孩童的衣料,又给阿珠添了几本字帖,替阿沅挑了些镇纸摆件,掌柜,劳您一并付账。 显然,阿珠手上的纸鸢和糖葫芦亦在其列。 看着他付钱的熟练模样,文玉有些忍俊不禁,阿珠放心,你宋哥哥家财万贯、负担得起。 仍是柔和地笑着,宋凛生没有说话。 其实本就是自家的铺子,但这样的小事,何须惊动小玉呢? 可是 默默地看着宋凛生挑的物件,再瞧瞧自己手中的东西,阿珠的语气逐渐从挣扎转变为思考。 这两样我都不要啦!阿珠放下纸鸢和糖葫芦,转而指向另一物,我要这个! 文玉顺势瞧去,她心仪之物是一把算盘,当真? 嗯!阿珠肯定地颔首,无比确信自己的选择,我要学算术! 便是学算术,纸鸢和糖葫芦也不必放回去的。宋凛生抬眼示意掌柜一并包上。 阿珠却连连摆手,百般拒绝,待我读书识字、通晓算术,不会缺纸鸢和糖葫芦的! 她说的不只是现在,当然也不只是纸鸢和糖葫芦。 明白她话中之意过后,文玉与宋凛生对视一眼,便也不再坚持。 授人以鱼,授人以渔。 这样的道理,宋凛生自然不会不懂得,她也乐见其成。 想起如今富甲一方的文府,想起大街小巷的文记,当日那把算盘,阿珠应学得很好罢? 文玉手上失了力气,几乎要握不住信纸 文玉阿姊,见字如面。 或许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和阿沅哥哥已做了黄土一抔、游魂两只。 嗯应该是一定罢,我不知道。 文姊姊的事我大概听洗砚伯伯说过了。 洗砚伯伯和阿竹阿柏两位姨妈,还有宋伯对我们很好。 你放心去做你的事情。 洗砚伯伯并没有回上都,两位姨妈成亲后又回来文家为我帮手。 做生意好难,不过我还应付得来。 对了,做生意的本钱是洗砚伯伯给我的,说是当初凛生哥哥的兄嫂送给姊姊你的。 如今给了我,我一定好好经营。 我出来分府别住了,宋宅很好,阿沅哥哥也很会当家,但是我想另开一处文府。 因为这样,江阳就有姓文的人家啦。 闻彦姿这个骗子竟然说江阳没有姓文的人家,明明从你我开始就有啦。 文姊姊若是回来,也不会找不着路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文姊姊。 文姊姊还会回来吗? 今日我成亲了,洗砚伯伯和两位姨妈做我的长辈。 我很开心她们能来,但是敬茶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要是文姊姊和宋哥哥在就好了。 两位姨妈家都添了丁,请我去参加洗三礼,我要带点什么好呢? 家中如今珍宝无数、钱财更多,但是想来想去,不若我将那把算盘带去罢? 文姊姊,近日洗砚伯伯忽生白发、感慨颇多,他说他老了,叫你赶紧回来。 我发现小枝如我预想般,与旁人不同。 我一面欣喜于这些信件也许真有与文姊姊你见面的那天,一面也为小枝感到担心,她能接受自己的不寻常吗? 文姊姊,回来罢。 就算事情没做完,那又怎么样呢? 回来罢。 最后几句的字迹已不似先前那般稳健,似乎随着执笔之人的颤动能窥见其衰老的痕迹。 文玉小心翼翼地捧着信纸,生恐惊着字里行间的温柔与守候。 她能想象到小小的文珠趴在桌上的样子,也能描摹出成人后的文掌柜干练的模样,甚至可以勾勒出白发苍苍却风华不减的文老夫人的派头 思及此处,文玉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向陈知枝,心里却远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镇定。 或许,她只是太过震撼,才致使自己无法准确地表达出掩藏在平静外表下的地动山摇。 知枝 山海平,人世易。 阿珠的一生尚有始终,知枝的等待却没有穷尽。 在她为阿珠流泪的同时,知枝在想些什么呢? 姑、姑姑 双唇蠕动着,陈知枝很是艰难地开口。 可尽管她再如何克制自己,却还是在下一刻难易自抑地哭出声来。 自她在溶洞中再遇姑姑,她一直都沉浸在相逢的喜悦当中,又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许多事,让她来不及思考 这份喜悦究竟是见到姑姑的喜悦,还是故人之托终于可以达成的解脱。 她太久没有这样毫不遮掩地释放自己的情绪了。 最开始有爹爹可以依靠,有娘亲可以倚仗,又有阿珠阿沅作玩伴,她大可随心而活、哭笑由我。 可不知道是从何时起,万事从容、顶天立地的阿沅哥哥无法直面衰老,她也开始将一直被她当做姐姐的阿珠视为需要呵护的小辈,爹爹的逝去,娘亲的离开 一切的一切都无法阻挡地生发着,只有她被留在原地 她答应阿珠要在江阳等姑姑回来,要将这些信件交给姑姑,要照拂文宋两家的小辈,要 桩桩件件,太多太多。 没有人强迫她必须守在江阳,可是许下的承诺已成了她心中执念。 她这半生从一开始就在不断失去,或许只有见到姑姑的那天,才能体会一点点得到。 这零星的希冀就像是杯中酒,她不停地往里兑水喝了又喝。 直至几乎尝不出滋味,她常常问自己 长生不老,到底是对妖的恩赐,还是诅咒? 姑姑陈知枝拔足狂奔,一把扑进文玉怀中。 幸好,幸好这一天总算被她等到。 文玉环抱住怀中人,低声唤着,知枝、知枝 枝白会怪她罢。 知枝是她与陈勉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孩儿,竟然为了她文玉在人间空耗百年。 若不是她的缘故,不论是求仙问道也好,四海云游也罢,知枝本该有另一番广阔天地,而不是困在江阳这方寸之间。 是她有罪,是她懦弱 若她有半点半点也会叫知枝早些了却心愿、脱开凡尘。 众人默不作声,就连平日里话最多的闻良意也收了口。 对于陈知枝的事,大家心中都清楚,可要真开口安慰,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 他们不曾经历过那些岁月,是无法真正的感同身受的,即便是自小与她最为亲近的文衡,亦是有口难言。 小枝文衡轻拍着陈知枝的脊背,慢慢地为她顺气,就像平时哄小宝的时候那样。 她隐约知道,每次她叫知枝小枝的时候,她都会特别开心,却没想到这两个字背后牵动着的是小枝从没提起的过去。 苏见白左看看右瞧瞧,想说些什么又插不上话。 他没见过张牙舞爪的陈小道落泪的样子。 看着她在文玉怀中颤动,苏见白没来由地觉得,先前她不分青红皂白误会他偷鸡,也没那么可恶了 人在哪?快带我去! 远远地,忽有疑问声破窗而来,在满室的寂静当中显得尤为抓耳。 紧跟着的,是一男子温和的规劝,璧山,当心些。 文玉正奇怪,闻良意忽然站起身来。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却又难以抑制地怀疑道:大大哥? 没等文玉细问于他,门页便先一步被重重推开。 寒风夹杂着夜雪涌入室内,连带起的是来人身上的香气 第391章 一种男女莫辨的中性香。 文玉眯了眯眼,见两男子齐齐步入内室,为首的那个丰姿绰约、倜傥风流,紧跟着的则生的端方雅正、柔情似水。 前头那个她不认得,不过后面那个倒是与闻良意有七八分像,约莫就是他口中所说的大哥。 姑姑!来人毫不见外,撇开宋濯等人直朝着文玉而来,陈知枝咱俩挤挤。 说着,他便半点不顾忌地扑到文玉怀中。 那身绛紫缂丝、狐毛点缀的大氅随之而动,金冠上的东珠亦是摇晃不已,可见他心中忙乱。 文玉尚未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眼前,不过近距离接触下来,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来人虽作男子打扮,可却是个如假包换的女儿身。 这是? 她正疑惑,又见宋濯等人皆起身见礼,就连此处最为年长又有功名在身的宋屿也不例外。 隐约间,文玉对来人的身份有了三四分推测,却不能完全确定。 姑姑,这是承平王沈璧。闻良意躲避着身侧之人的目光,弱弱地接着介绍,这是我大哥,闻良见。 纵观闻家四子,他大哥闻良见天资最高,是闻家书院的活招牌,而他闻良意 爹爹常说他是书院的招生减章来着,咳咳。 对于这位少年英才、声名远扬的大哥,他是既爱又怕。 二哥、三哥尚且会带着他摸鱼捉鸟,大哥么 大哥成名早、离家远、主意大,更是著书立说、自成一派。 等等!他大哥怎么会和承平王在一起? 闻良意猛地抬头,却只见闻良见神色淡淡,泰然自若地与文玉见礼,伯徽见过姑姑。 别这么说!我早不是什么劳什子承平王了。沈璧抽空瞥了闻良意一眼,哼道。 可话虽如此说,她还是正了神色,自文玉怀中起身,姑姑就叫我的小字,叫我璧山。 文玉张了张口,没能适应眼前的变化。 怎么?一直没出声的宋屿问道。 他自上都来,一路上并未听到什么风声。 还不就是那些烂事,兴许上意不日便要传遍四海。沈璧话说得轻巧,似乎压根没将其放在心上,届时我还是什么承平王?只怕连上都也回不去。 殿下,此话何意?贾亭西毕竟是江阳知府,在政治上要比宋濯他们几个敏感得多。 沈璧抬了抬眼,忍俊不禁地看着贾亭西,意思就是接下来要在你这江阳府混口饭吃。 好久不见,贾亭西还是这样一本正经,倒比闻良见还刻板三分。 王爷哪里话?贾亭西知道这也不是说话的时候,只好改口与沈璧打着哈哈,下官必定扫榻相迎。 诶?可不敢。沈璧笑得更不拘,同他打趣,什么下官?当日是你自己不留在上都,要回乡守着江阳的。 贾亭西不再反驳,可见确有其事。 毕竟贾家世代长在江阳,他不想离开这里。 他读书做官,不是为了离开江阳,而是为了更好地回到江阳、守护江阳。 不说这些没用的。沈璧拍拍手,言归正传。 她掀开衣袍单膝跪地,看向伤情不已的文玉和满脸泪痕的陈知枝,再加上那铺了一桌的信纸,大约也清楚在她赶到之前发生了些什么。 多余的话她不想多说,干脆直截了当地开口:姑姑,璧山来得匆忙,那些东西都没带,只带来一句话。 那些她反复咀嚼过无数遍的话,即便的没带信件,也能倒背如流。 沈绰和宋霜成永远是您的阿姊阿兄,没有人怪你,只盼你早回江阳、万勿自苦。 她以沈绰的口吻复述着信件上的话,恍惚间竟真叫文玉有种错乱的感觉。 看着眼前的沈璧,文玉似乎见到当日的沈绰阿姊和霜成兄长。 一时迷惘,她说*不出话来。 早回江阳? 事实上,自宋凛生殒命后、她入往生客栈起,三百余年她从未回过江阳。 到底是一心找寻宋凛生的下落,还是无法面对众人的眼光,她说不清楚。 一直以来,她以为大家会怪她、怨她,可是到头来留给她的却是一句早回江阳,叫她情何以堪? 是她狭隘,是她懦弱,是她从来没有踏足江阳的勇气。 此次若非师命在身,她不会路过江阳,若非遇见知枝,她不敢保证自己会回宋宅。 她 阿珠一直担心姑姑回来会找不着路,每日都盘算着开府别住的事 陈知枝将桌上的信纸拾到一处,再仔细地收入漆盒之中。 恐怕自她打定主意要跟着姑姑姓文的那天,便开始了自己的谋划与筹措。 阿珠的课业不比阿沅差,她改道从商,怕也是想借着做生意的便利打探姑姑的消息。 事实摆在眼前,文玉却无颜面对,只是我叫她空待一场、枉费半生 不是的!陈知枝想也不想便立马反驳,她握住文玉的手希望借此给对方一些力量,没有空待,也不是枉费。 只要姑姑重新回到江阳的这天,大家的努力就是值得的。文衡忍住泪意,觉得自己是历代文家人中最幸运的一个,就算阿珠不能与姑姑见面,但跨越百年,文府代她见到了。 文玉一手遮去大半面容,叫人看不清她脸上神色,可她止不住耸动的双肩和指缝间漏出的泪珠仍出卖了她此刻的溃败、崩坏。 大家都等着她回来,帮她经营着铺面,为她开辟文府,就为了她有朝一日能回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大家会如此等她,她以为大家应该恨她的,怎么会 当初在奈何桥,每逢洗砚宋伯等人前来的时候,她都躲在往生客栈装病,借口请黑白无常代她上工。 她不是没有机会见她们,她是没脸去见她们,自然也不知道文珠她们还会惦念着她,还会给她写信,还会要后人世代等候。 我、我文玉话音断续着,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似洪水决堤,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文玉总算哭出声来。 寂静无声的内室,众人相顾无言,唯有跳动的烛火与她作伴。 晚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故园仍在,故人难寻,物是人非,怎如昨日。 回不去了 沈璧看看身侧的陈知枝,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样的情形下,任何语言上的安慰都是徒劳,可她还是极力同陈知枝示意,想叫她起个话头。 一片沉默,陈知枝摇摇头。 正当众人束手无策之时,宋濯眸光一闪,眼下似乎并非全无办法,他甚至有点明白兄长先前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何用意。 衡姐宋濯低声唤道,同她打着眼色。 文衡一知半解地回过头,还没来得及明白宋濯是哪里不舒服,便听得另一声平地而起。 小玉 第294章 谁?沈璧英眉一扫,循声望去。 屋内几个与她都是熟识,没人是这样朦胧、嘶哑的声音,就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 陈知枝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提醒道:此乃姑姑名讳。 反应过来的沈璧颔首应下,却没放弃刨根问底,我是说这个人是谁? 这是宋濯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向沈璧解释,是 姑姑的道友?兄长的客人?还是与先祖宋凛生一般无二的 无论哪种,似乎都不够贴切,叫他说不出口。 万般无奈之下,宋濯只有先去看姑姑的反应,好做决断 许是太久没有人这样唤她,文玉一时之间呆愣在原地,甚至忘了回答。 谢必安和范无咎没几个时候正经称呼她,郁昶一向叫她文玉,敕黄总打趣她是烧火棍,就连师父也一直唤她阿玉。 三百多年了,自宋凛生走后,再没人叫她作小玉 这个名字对她来说,陌生得就像上辈子的事一样,是以在乍然听见的时候,她剩下的只有麻木。 似乎猜到她不会应声,那人急促地再次唤道:小玉。 文玉空洞的眼神渐渐聚焦,一点一点地挪动着,最终定格在声音来源处 白玉般的面庞,会说话的眉眼,可疑的酡红晕了满脸,与他平日里的克制冷静就如同换了个人一样。 第392章 不知怎的,她有些恍惚,更多的却是立时的清醒。 是太灏啊。 你喝醉了。她收起面上的失态,扬眉示意太灏身侧的澹青。 这家伙不是最爱替太灏出头,眼下怎么倒哑巴了。 澹青自然明白文玉的意思,可他眼珠骨碌一转,更好奇的是什么小玉? 主人几时同文玉君如此亲昵起来?他没听说呢? 我就是太清醒、太清醒没头没脑地,太灏紧盯着文玉喃喃道。 文玉没心思听他说胡话,扬手叫宋濯安排客人休息。 不知道是不是这小雪酒放太久的缘故,竟叫太灏一杯倒。 不像宋凛生,虽然饮酒的时候少,可也是有些酒量的。 她想起第一次饮酒的时候,她也是一杯倒,如今磨炼的,些许酒水倒奈何不了她了。 小玉,我是太灏没有理睬来搀他的宋濯,径直朝文玉而来,我是宋凛生。 嘶澹青倒吸一口凉气。 主人说什么胡话,即便是老铁树开花,可搭讪也不是这么个搭法啊 怎么还能给自己胡编乱造个新名字呢! 更何况他听敕黄说,句芒上神对这文玉君宝贝得紧,能叫主人下此毒手吗? 什么?宋濯双眉倒立,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待他意识到眼前这人在说些什么话的时候,他已经不受控制地预备冲上前。 他不是急躁易怒的性子,可当着众人的面,他没办法对冒犯先祖的人保持风度。 小濯!文衡一把按住宋濯的手,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而后亦是满面凝重地看向这位帝君太灏。 我说你陈知枝瞪大双眼,说着便拦在文玉身前,简直是口出狂言! 这人长得十足十像她姑父,可说话做事怎么这样轻浮?同她姑父宋凛生那样风清月明的人比起来,实在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你别冲动!苏见白脑海中灵光闪过,似乎想到什么,你知道他是谁? 从前好像听他母亲提起过,擢英殿的这位帝君太灏曾游历人间数百年。 虽不知其具体行踪,可他既说也不是没有可能 什么跟什么啊?陈知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凭他是谁? 上一刻还沉醉在八卦中的澹青,这一刻终于想起自己是谁,喂!你说什么呢! 他不许有人对主人不敬。 诶?有话好说啊!闻良意手忙脚乱地劝劝这头、顾顾那头,急得不可开交。 众人闹作一团,吵嘴的吵嘴,劝架的劝架,原本宁静寂寞的雪夜,顿时沸腾热烈起来。 可这些嘈杂的声音文玉就像一丁点儿也没听见,她满脑子只有那句 小玉,我是宋凛生。 看着眼前脚步虚浮错乱,几乎要站不住的太灏向她扑来,文玉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便将人迎面接住。 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拥了个满怀。 太灏的下颌就这么搭在文玉肩头,二人的发丝扬起,相互交缠在一处,令她的呼吸慢了半拍。 他是宋凛生。 暗香浮动,文玉皱了皱眉,是茉莉的味道。 忽然间,她就被毫不费力地拉回那个雨夜过后的清晨。 宋凛生顶着蓑衣箬笠穿梭在茉莉丛中,仔细小心地照料着那些将开未开的花骨朵儿。 点点莹白自他掌中滑过,留下一颗颗露珠,随着他擦汗的动作,又晕湿了鬓角。 那模样真是怎么看怎么狼狈。 她隔着香气满园招呼他进屋避雨,可他却全当没听见似的,执拗地要将花枝全部盖上。 今年雨水太多,若是将花儿打坏了可不好。 这处园子向来是他独自打理的,从培土、栽种、修枝皆是他亲力亲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满园馥郁捧到小玉眼前。 他绝不半途而废。 小玉快回屋去暖和暖和,廊下湿气重,别凉着了。 隔着雨幕,宋凛生抬起箬笠边缘,朝着文玉安抚般地笑了笑。 似乎在对她说,不用担心。 文玉呆了呆,一切劝说的话到嘴边都被她咽了回去。 看着宋凛生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文玉想也不想便冲进了雨中,我来助你。 小玉宋凛生显然并不赞同,他赶忙空出手拥住文玉,没工夫再扶着箬笠。 雨天路滑,不能叫小玉摔着。 文玉扬起脸,水珠挂在她眉骨边缘,没有什么能挡雨的她,干脆就着宋凛生的怀抱,钻进了他的箬笠底下。 宋凛生他不回去,那她就出来陪他一起。 温热的呼吸近在眼前,同冷雨拍打的凉意交织出冰火两重天来,宋凛生抿紧唇角,笑意却忍不住从眼中跑出来。 文玉显然是发现了这点,继续向前逼近叫他无处可躲,宋凛生?宋凛生宋凛生! 小玉,小玉别闹。宋凛生被她逗得乐不可支,将箬笠解开戴在她头上。 花香缠绕,顺着雨丝飘落在二人肩头,那样冷冽又甜蜜的香气,与眼下这个味道如出一辙。 文玉眼睫一颤,在心里问自己: 他是宋凛生吗? 按说她应该一把将人推开,可是不知怎么的,文玉就是动不了手,就这么僵硬地揽着怀中之人。 无数的碎片纷至沓来,将她此刻本就不灵光的脑子塞得满满当当。 没来由地,她突然想到,记忆是虚无缥缈的,拥抱是切实可感的。 她真是疯了。 无耻狂徒!沈璧面色一凛,朝身旁之人抬了抬下巴,伯徽!上! 闻良见不紧不慢地拂袖指着自己的鼻尖,我? 诶?王爷!闻良意着急忙慌地摆摆手,拦在二人中间,大哥!别添乱啊! 王爷和大哥方才回来,尚不知道先前在陵园中发生的事,还是不要瞎掺和。 照他看,这位太灏帝君兴许真与姑姑有什么渊源也说不准。 听了这话,沈璧和闻良见选择按兵不动,众人也都随之安静下来。 似乎没那么吵了。 太灏闭了闭目,任由自己沉浸在这场幻梦当中。 在他成神的千万年里,一直克制着、清醒着,可他此刻趴在小玉肩头,他才突然明白 其实人生,何妨一醉? 唇畔是满足的笑意,可眼角却有泪珠滑下,他的纠结、扭曲混杂着,几乎要将他撕裂开来也不罢休。 点点热意顺着发丝没入文玉颈间,她顿时身子一僵。 小玉。耳边传来他的呼吸,文玉听见他说,我是宋凛生。 说这话的时候,不光是文玉,就连太灏自己也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他是宋凛生吗? 在小玉心中,他到底是谁呢? 可若是小玉喜欢的话,他愿意做宋凛生、愿意只做宋凛生。 我去幽冥府寻你 澹青。 忽然回过神,文玉当即开口打断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预感,接下来的话不是她愿意听到的。 被叫住的澹青从苏见白等人的包围中脱身出来,可刚一看见文玉面上的神色,便赶紧后退了三步,径直撞上了后头跟上来的人墙。 你家主人喝醉了。文玉凝眉看去,不知他躲什么。 一向有些呆愣的澹青此刻脑筋却转得飞快。 文玉君!你不是想赶我们走罢? 主人既那他就 横竖前头做了那么多事情,也不差这一件。 要是主人早同他说一切为了此刻,那他还能拦着不成? 主人是喝了你那陈年佳酿才如此的,你得负责任。似怕文玉辩驳,澹青梗着脖子吵嚷道。 横竖他也没什么好形象,就当为了主人,他也豁出去了。 文玉眉心微拧,倒不急着与他吵嘴。 而后头的宋濯就不会同他客气了,瞎说什么?来人!请这位请他出去! 他说不出什么失礼的话,听起来气势也弱了三分。 澹青压根不放在心上,只仍旧盯着文玉,扬言道:否则 否则,上春神殿状告我?文玉偏了偏头。 这话她并不陌生,从前她常常用这句话搪塞旁人,就比如 文玉垂眸瞥过正靠在她肩头的太灏。 第393章 其实那时候她不是搪塞他,只是与他置气 不知内情的澹青面色一僵,她怎么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差不多罢。澹青讪讪道。 不知是他沉睡多年东天庭变了天,还是句芒上神的春神殿向来如此,文玉君的一言一行还真是与他那个时候的小仙使大不相同了。 看他鬼头鬼脑的样子,文玉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抬手便要将太灏还回去。 嘶不知怎的,太灏肩头一缩。 文玉的心顿时悬起,赶紧垂头看过去,衣袖拂动间她翻起太灏的手,你受伤了? 第295章 太灏闻言慢慢站直身子,他比文玉高上许多,此刻正垂眸看向二人紧握在一处的手。 他掌心燎泡遍布、又红又肿,原本细白的皮肉如今没一块好的。 可他对疼痛浑然不觉,只能感受到从文玉指尖传来的温热,哪怕只有一丝一缕,也已经很足够 这文玉犹豫地抬头瞥了太灏一眼,而后又看向那伤口。 她想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可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疯了,真是疯了。 方才宋屿给的膏药还没用完,倒是可以 文玉心乱如麻,本来是预备关心的话一开口又无法抑制地变成了,宋宅待客不周,还请帝君回擢英殿罢。 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文玉看着被淋成落汤鸡的太灏,感觉他眸色都灰败下去。 还记得当时她与宋凛生承诺过的不许说气话,也不许说反话。 她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来人,送客。宋濯等这句话不知多久,没给文玉一星半点儿反悔的机会,当即便下了逐客令。 文衡比他柔和许多,显然不赞成这样的做法,小濯 送客? 送什么客? 我看谁敢送客? 澹青可没文衡那样的轻声细语,叫嚷着拦住大家。 先前郁昶他打不过,如今这屋里除主人以外,他自认修为最高。 既如此,决不能让人坏了主人的事。 诸位见谅。澹青双手抱拳朝着宋濯等人深深鞠了一躬,站起身时莫名其妙地提到,我请大家看风看雪看月亮! 随后他两指一弹,便有倾泻而出的波涛将众人包裹住。 当心!意识到不对劲的陈知枝快步上前拉开文衡与沈璧,可挣扎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她不过半人半妖,若真要同澹青这样的上古神兽较起劲来,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胜算的。 你这绿毛怪要做什么?苏见白勉力拦在陈知枝身前护住她,而后手忙脚乱地在荷包中一阵翻找,游鱼面具!本少爷的游鱼面具啊! 可尽管他法宝无数,澹青的修为却更高,哪会留有那样多的时间等他找到应对之策。 不过片刻,浪潮卷着众人直接消失在了原地,就连点滴水花也不曾留下。 若非室内回荡着衡姐!璧山的呼唤,方才的一切几乎像是没发生过。 这么一来,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屋子瞬间就空了大半。 文玉就着太灏的手往上,看见他一双无辜的眼睛。 眼波流转、水汽迷蒙。 回看她的目光有些可怜巴巴的,仿佛在说这下回不去擢英殿了,看她要将他赶去哪里。 揉了揉眉心,文玉头痛万分,眼下郁昶不在,她打算先将澹青抓回来再说后头的事。 阿姐!霁明哥哥! 生生,我害怕 文玉应声回头,这才发现一直缩在桌案后头的文宝、赵奇瑛尚在原地。 澹青还算有几分良心和人性。 其实她心中有数,澹青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只是哎 小宝文玉放开太灏,转身朝文宝而去。 可没等她走出多远,身后的太灏便几步追了上来。 若有似无的茉莉香气渐渐逼近,文玉非但没有丝毫放松,反倒忐忑烦躁起来。 她最讨厌在意识不清的时候下决断。 文玉心中不快,也没什么好气,你究竟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太灏并没有与她说话,而是径直越过她行至文宝和赵奇瑛身边。 阿珠放心,澹青不会伤人。 太灏蹲下身单膝跪在地上,尽量让两位小童能直视他的眼睛,而后轻声宽慰着。 阿沅,此处有我和文姊姊在,别怕。 无辜的文宝、赵奇瑛听了这话登时愣在原地,就连面上的泪珠也忘了擦。 什么文姊姊,是是姑姑啊 大哥哥文宝挡在赵奇瑛前头,试探性地唤道,我是 她虽觉得这人有点奇怪,可出于礼节还是准备自报家门、正式介绍一下。 哪成想太灏面上的惊诧丝毫不亚于她,竟反问道:阿珠,怎么不叫我宋哥哥了? 此言一出,文宝更是找不着北,原本准备好的话也说不出来。 几步之隔的文玉也没好到哪里去,双脚似灌了铅一般沉重,叫她没办法挪动半分。 阿珠、阿沅 太灏醉了她又没醉,当然知道眼前是文宝和赵奇瑛两个,可是听他唤人家作阿珠阿沅的时候,文玉还是止不住地恍惚了。 旧影重叠,她似乎看见当日在寻芳水池包青粽的阿沅,牵着申先生放纸鸢的阿珠,趴在桌边无所事事的她和 文玉身形未动,掩于袖中的手却悄然抚上了那只仍系在腰间的香囊 歪斜的针脚,呆愣的小龙,是宋凛生送她的第一件手工。 早前的太灏虽与宋凛生生的一般无二,周身的气度性情却大不相同。 可眼下来看,醉酒之后的太灏到底是谁 文玉分不清楚。 那他自己呢?他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 小玉你瞧,连阿珠也不认得我了。太灏回首望向文玉,一双盛满迷雾的眼茫然地看着她,难怪你也不睬我 他面上是恍然大悟之后的惘然、匪夷所思之下的纯真,似乎整个人都在状况外,根本搞不清楚眼下是什么情形。 阿珠阿沅不与他说话,小玉不同他应声,这是怎么一回事 即便他做了宋凛生,小玉也不肯和他多言吗? 点滴晶莹自眸中涌出,倒挂在他纤长的眼睫之上。隔着这层水帘,文玉的身影开始重叠起来。 他勉力支撑的身躯最终还是敌不过重心失衡,不过转眼的功夫,整个人便毫无预兆地栽倒下去。 文玉应声而动,身形极快地闪至太灏身旁,赶在人磕倒桌案之前将他一把捞入怀中。 她动作之迅速,似乎方才还呆愣在原地失神的人不是她。 衣袍翻飞、烛火跳动。 他就那么顺势趴在文玉肩侧,满面的酡红似霞光渐染,颤动的眉心也不知为何而不安,呼吸的时候小雪酒的冷香绕着她的脖颈浮动,搅得人心焦火燎的。 还是醉了好,醉了才不会摆出一副 她讨厌太灏总是泰然自若、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牵动他的情肠。 他就像是没有回声的山谷、不起波澜的湖面,永不歇脚的飞鸟,几乎冷静自持到了一种古怪的境地。 没来由的,文玉忽然想到他在后春山中说的那句话:太灏是他的神号,并非姓名。 那他的姓名是什么?难道真如他所说叫宋凛生? 从前她也总是这样护着他,宋凛生身娇体贵,这在她看来是理所应当。 可若是修为高、道行深的帝君太灏,哪里需要她巴巴地献殷勤。 文玉烦躁地揉揉额角,恨不得将人丢出府去。 她正想得出神,却忽然被文宝牵住了衣角。 姑姑,这位大哥哥文宝眨巴着眼,看看文玉又看看太灏,双目之中尽是纠结。 她在霁明哥哥的书房中,见过这位大哥哥的画像,那上头写的名字确是宋凛生。 因而他说他是宋凛生,也不算说错 怎么姑姑却像是并不认同的样子。 小宝你听我说几番斟酌,文玉仍不知该如何解释,姑姑向你保证,阿衡她们不会有事。 文宝自小便在文记看惯市井百态,并非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孩童,有姑姑这句话她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可眼下她想是却是另一桩事。 姑姑,璧山姐姐方才说了,叫你千万不要自苦,更何况难得糊涂言罢,文宝飞快地拉起赵奇瑛往外冲,我、我先带瑛瑛去休息。 第394章 她本不该说这样的话,毕竟姑姑的事还轮不到她来置喙。 其实世上之事、千万由心,这位大哥哥到底是不是宋凛生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姑心里认为他是谁。 她曾听宋濯对阿姐说过一句话,糊涂难得,难得糊涂。 阿姐的回答是,小濯少年英雄、惊才绝艳,怎会糊涂? 我恨我不能糊涂。宋濯沉默半晌,最终叹道。 那时候她不懂,如今却大致回味过来 或许这句话,送给眼下的姑姑正合适。 直至关上的门页将夜雪隔绝在外,室内暖意重聚,文玉的双颊渐热却仍是久久不能回神。 她震惊于小宝的通透与洒脱,同时也羞愧于自己的摇摆不定和难下决断。 小玉太灏悠悠转醒,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牢牢锁在她身上。 文玉却被他目光中的湿润惊得别过脸去,生硬地答道:帝君同澹青一样,唤我文玉君罢。 不知怎么的,太灏没有出声,倒像是默许文玉的说法一般。 她原以为他会坚持的,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文玉君太灏毛茸茸的脑袋往文玉颈侧蹭了蹭,果然改了口。 说不好是松了口气,还是憋了股火,文玉梗着脖子不愿应声,旁的事没见他这么听话。 太灏不急不恼,似没察觉到文玉对他刻意的忽视,你心跳得厉害,像是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此言一出,文玉登时愣在原地。 她赶忙腾出一手抚向心口,迫不及待地想要确认自己是否真如他所说那样失态。 可她方才抬袖,手便被太灏眼疾手快地捉住。 呼吸沉稳、动作迅捷,太灏此刻展现出来的反应力哪里还有半分方才醉眼迷蒙的样子? 你文玉低声喝道,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灏牵起她的手,而后双眼直视着她一点一点地、毫不畏惧地、几乎痴狂地将自己的面颊贴了上来。 触电般的酥麻感顷刻传来,文玉忍不住蜷了蜷指尖。 看着这张与宋凛生别无二致的脸,此刻就这么毫不费力地出现在她掌中,文玉说不清自己此刻是该推开还是 许是醉酒的缘故,太灏脸上的温度不断攀升,那样的滚烫,几乎要将她灼伤。 她想躲开,却发现太灏的掌心紧紧覆在她手背上,不让她有丝毫逃脱的可能。 同时,那双水雾一样的眼睛就那么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看。 文玉忽然不自在起来。 按说是她抱着太灏,而他以一种古怪的姿势仰面向她,高低位的反差下,不自在的人不该是她才对。 怎么就搞反了呢? 丝丝缕缕的茉莉香气混合着小雪酒的冷冽,氤出非常独特的味道来,令文玉周身发麻、思绪混乱,她一时分不清真实和虚幻、现在和从前。 眼前的人影交叠着,慢慢地就将她带回了在衔春小筑的那时候 宋凛生就是这样依偎在她掌心,一双动人的眼睛盯着她,对着她们一同种下的稻穗说 人生六十年风雨,不过换稻穗成熟一百二十回。 每回,我都想同小玉一起度过。 也是这样的情形,也是这样面对面说着话。 文玉恍惚地俯身往下看,正对上太灏那双泪水洗过的眼,朦胧闪烁却清亮非常。 她没有出声,却也没有抽回手,就任由太灏这么倚在她掌心。 后者毫不退缩,试探着更加贴近文玉,太灏轻轻转动面颊摩挲着文玉的指尖,让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他大概知道,文玉不会拒绝这幅皮囊,先前他怕她只喜欢这幅皮囊,如今他怕她连这幅皮囊也不喜欢。 哪怕她只喜欢这幅皮囊也没关系,他只知道此刻她眼中倒映着的,唯有他一人而已。 我们一起看的雪白梅红,你也同他看了?用一种近乎蛊惑的声音,太灏试探着问道。 文玉眼睫颤了颤,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面对这双水汪汪的眼睛,文玉也笑自己昏了头,好半晌才想起来他说的约莫是郁昶。 毕竟数百年来,除了郁昶她身边也无旁人了。 嗯。看了便是看了,她不会撒谎。 太灏眸光闪烁,显然被她的直白气得不轻却又不能发作,上回在无常鬼面前,他说他是你的 他话说一半,勾得文玉竟真的仔细回想起来,待她发觉之时,已然来不及制止自己。 郁昶曾当着谢必安的面,说他是她的 是什么他没有说清楚,因而文玉现在也是一头雾水,她只能按照自己的猜想大概揣摩几分。 不是。文玉如是答道。 太灏闻言眼中晶莹忍不住亮了亮,急促地追问,那我 文玉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慎重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是什么让太灏以为不是郁昶,便是他? 难道她不能只是文玉,只是自己?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文玉骤然清醒,快速地从这场短暂的幻梦中挣脱出来,一字一顿地看着太灏,你也不是。 没再说什么,太灏沉默下去,忽明忽灭的眸光却是舍不得从文玉身上挪动半分,似乎就这么痴痴地看着,也很好。 他也不是。 那谁是?宋凛生吗? 太灏咬紧嘴唇,目中渐渐疑惑起来,奇怪地偏头看着文玉。 他不就是宋凛生吗? 暗流涌动间,烛火映出的星芒在文玉的面颊上跳跃着,叫她半边面容陷在阴影里,交错处将她整个人几乎割裂成两半。 你跟踪我?万般挣扎之下,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能准确说出前几日她与郁昶的去向,并从细节盘问,恐怕从擢英殿前她就没能真正的与这位帝君分别。 太灏脸不红心不跳,甚至往文玉身前缓缓靠近,他不知怎么的就丢掉了白日里的矜贵自持,端上一副楚楚可怜、颇为魅惑的做派 是追随,文玉君。 第296章 冰雪林、寒雾天。 晨光方才将天幕划出一道豁口,文玉便已然抵达七盘关内。 她倒不知澹青将人掳这样远做什么。 不同于后春山的翠微万重,这七盘关常是风过岗、霜满路,终年不止的落雪没个尽头地下着,似杨花点点、鹅毛片片。 澹青这个死脑筋,即便是为了也不知选个暖和点的地方。 陈知枝一行人肉体凡胎,哪里经得住这样冻。 文玉抬袖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太阳穴,她一夜未眠,来时又急着赶路,骤然停脚倒有些不适应。 澹青实在是懒得再与他捉迷藏,倒不如开门见山。 朔风席卷,文玉的声音很快便随之消散,除了碎雪拂眉、冰晶欺面,七盘关内根本无人应答。 文玉也不坚持,没再唤第二声,澹青存心躲她,哪会老实现身。 她索性静心查探起周遭的情形来。 这七盘关她虽不曾来过,却是早有耳闻。 此处地势险要、陡峭无比,上来的路错综复杂、拢共盘旋七次,似巨蟒一般紧紧缠绕着这座终年不化的雪山,因而得名七盘关。 澹青能选在此处,倒是不难理解。 只可惜雪落无声、人行却有迹,即便是澹青这样的上古神兽也不能做到全然掩去踪影。 文玉微微勾唇,手腕翻动间,一柄玉骨扇便滑至掌心,留云 不愧是师父的法器,三两下便将遮人视线的风雪破开,露出原本还算隐蔽的一处所在。 是你自己出来?文玉执扇在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话音亦是不紧不慢,还是我进去请你? 果不出她所料,片刻的寂静之后是踏雪的簌簌声。 澹青那头青绿色的毛发从白茫茫一片当中扑出来时,很是扎眼,你、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环顾四周,确认真的没有旁人之后,他原本就少得可怜的心虚骤然变成警惕,一双眼充满怀疑地盯着文玉。 我家主人呢?澹青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语调也开始变得古怪,你对主人做了什么? 文玉略挑眉,同样看向他空无一人的身后。 昨夜丢下你家主人的时候她拉长尾音,吊足澹青的胃口,怎么不怕我对他做什么? 你、你澹青怒目而视,可面上却是止不住的惊慌,你这个无耻之徒! 难道他判断失误,亲手送主人羊入虎口? 第395章 现在立刻动身回去文玉昂首阔步朝着澹青那头行去,在与他错身而过的瞬间特意嘱咐,或许还能赶上看看我这个无耻之徒对你家主人做了什么。 你了好半天,澹青也没说出下文。 他瞬间大脑空空,面上也烫得发紧,僵在原地任由文玉越过身去。 任他活了上下千万年,实际上除却主人以外,也没见过几个生人,更遑论文玉这样的这样的 无论是仙使还是神君,均看重声名雅望,文玉君是怎么做到超然的豁达洒脱,换言之死乞白赖? 文玉将满腹狐疑的澹青留在身后,双目紧盯着泛着浅浅蓝光的某处,险些笑出了声。 澹青怕是没想过她会追上来,这禁制下的如此马虎,连残留的灵力也不清理干净。 留云扇一拂,文玉轻而易举便打开了澹青的禁制,掩藏其后的洞口也随之显形。 任澹青是太灏的坐骑也好,是上古的神兽也罢,纵使是再有能耐,还能盖过她师父句芒君去不成? 好留云、乖留云。 文玉唇畔浮起一抹笑意,收了扇径直往里走去。 姑姑!陈知枝率先发现了文玉。 后者循声望去,正见陈知枝从苏见白毛茸茸的狐狸尾巴里钻出来,她略显吃惊地扬眉,总觉得哪处不对劲。 知枝。文玉颔首同她示意。 陈知枝亦很快领会招呼着众人起身。 此处洞穴不算宽敞,容纳这几个人都有些打挤。 左边是靠在一处的宋霁明和文均成,文衡平日里的独当一面不知怎么就化作了小女儿情态,很是少见。 右侧则是各自闭目养神的沈璧山和闻伯徽,二人坐的倒端正,丝毫没失了风度。 天潢贵胄自然不同凡响,文玉理解。 而后头化了原形的苏见白用硕大的狐尾卷着陈知枝不肯松开,却是一副睡眼惺忪、好梦未醒的模样。 文玉的视线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独坐在正中的宋雪川身上。 倒有些出乎她意料,宋濯双目圆睁、清醒得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往常他虽也清冷得很,却没有现在这样麻木? 他竟会是落单的那个。 这般想着,文玉不免多看两眼尚在熟睡的文衡。 她倚在宋屿肩头,显然很是安心。 也对,文衡与宋屿年岁相当,自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宋濯到底小上几岁。 这当中的情谊虽不可简单比较,但想必终是不同。 外面冷得要死,你别乱跑了苏见白迷迷糊糊地嘟囔道,还不忘卷着陈知枝往怀里带,澹青那头绿毛怪,谁要跟他看雪看月亮? 前两天还大打出手、争锋相对的两人,如今看起来有种奇妙的平和,苏见白那张嘴更是从睚眦必报不知怎么就变得哄人起来。 文玉紧抿唇瓣,可眼尾还是忍不住弯起来。 臭狐狸,你松开我!陈知枝面上的笑意凝固片刻,略有些惊慌地拍打着苏见白,是、是姑姑来了! 啊?姑姑在哪、在哪?话没说完,一顺色的白毛狐狸便打了个滚儿从地上翻起来。 待瞧见文玉之后,更是直不楞登地冲过来死死将她双腿抱住,姑姑啊姑姑,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苏见白从没这样唤过她,更不会像这样低头求援。 文玉疑惑地看向陈知枝,这人怎么一夜之间倒转了性儿了。 这是我姑姑,不是你姑姑。陈知枝唇角抽了抽,一把薅住苏见白的狐狸耳朵将他往起提。 苏见白维持着原形,虽是满脸的狐狸毛,却无端有种狡黠的感觉,你我还分什么你我? 谁跟你说绕口令呢!陈知枝目光闪烁,极速地瞥一下文玉,又瞪一眼苏见白。 文玉一时失笑,以指节扣了扣苏见白的白毛脑门儿,将他变作人形,行事收敛些,也不怕吓着人。 苏见白和陈知枝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文玉没留意听,比起她二人,宋濯的状态显然更反常些。 小濯,你没事罢?见他两眼直发愣,文玉忍不住关切道。 这两个字像是打开禁忌之门的钥匙,令宋濯这把锁咔哒一声解开,立时朝她看来。 可四目相对之时,他忽而灰下去的眸光让文玉很快便察觉到 他给出反应是因为小濯这两个字,不是为她。 相反,他的失落似乎是因为她并非是他心中设想的那个人。 小濯。 文玉反复在心中品味着这两个字,与记忆中的某点和当下的情形结合起来看。 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真难猜啊 姑姑。文衡揉了揉眼眶,反复扎眼直到确认来人真是文玉,姑姑,你没事罢? 昨夜澹青浪花一卷就将她们带到这风雪交加的荒山里,压根让人来不及反应,不知姑姑在家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她挣扎着起身,想往这头来,却因一夜的浅眠而脚步虚浮、险些摔着。 阿衡当心。宋屿搀着文衡一步一步地挪动,动作间无不体贴周到。 文衡也不推辞,就着宋屿的手借力,屿哥,你也慢些。 这种浑然天成的默契熟稔,倒丝毫不像是分隔两地的人短时间内能拥有的。 江阳和上都的距离似乎从未给这对从小一处念书、玩闹的青梅竹马造成什么影响,反倒是一人从政、一人经商配合得极好。 文玉若有所思地瞥过宋濯,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呢? 梧桐祖殿、宋宅、七盘关。 略一琢磨,文玉便明白过来 有人自以为秘而不宣,事实上昭然若揭。 没等文衡和宋屿走出两步,宋濯蹭的站起身,转身的瞬间面上便满溢柔顺的笑意,兄长,我来罢。 方才的失落,似乎从未存在过。 你守了一夜不曾合眼,别这么快起身。宋屿眉心微拧,关切地目光扫过他眼下青黑。 昨夜大家被澹青拉着看雪赏月,好一番折腾过后实在熬不住便各自潦草睡去,只小濯坚持要为众人守夜,不肯入眠。 文衡亦是不赞同地摆手,我没事,小濯你向来体弱,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我会的。宋濯乖觉地颔首,又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多谢兄长和衡姐忧心。 话虽如此,他也没停下脚步,三两下便行至文衡另一侧,搀着她手肘助力,衡姐,你当心。 文衡就这么被他二人左右夹击,倒一时不知该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了,登时就停在原地。 文玉长舒一口气,实在头疼怎么打破眼下这个诡异的局面。 她从前恨自己是根木头,如今讨厌自己太过通达。 不妙、实在不妙。 所以说万事万物讲究平衡中庸之道,愚钝时错过许多,太慧时又不堪其扰。 好在这时沈璧山被几人吵闹惊醒,她懒懒地抻了抻腰,似乎能听见关节咯咯作响。 当心当心,怎么没人叫本王当心 那戴了一夜的紫金冠纹丝不动,全靠她这副笔直的身板,但要说起来,她还真不想要这样的端正,累人得很。 殿下,当心。闻良见顺势而为,非常识趣。 沈璧山手上的动作忽然顿了顿,奇怪地上下打量着身侧之人,而后伸手在他面上拍了拍,还是伯徽好,伯徽最得孤的心意。 闻良见笑而不语,并没觉得有何不妥。 可这情形落在宋濯眼中,倒叫他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咳,殿下醒了就动身罢。 这样的亲昵,是他不敢想的。 嗯,这就来。沈璧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转眼间又是一派威仪,不过,你怎么不来扶一扶本王? 她们几个自小相处、情谊颇深,原是不在乎这些的,但拿来逗一逗宋濯倒也有趣。 宋濯一噎,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别拿我取笑。 好啦。文衡拍了拍宋濯的手背安抚着,不自觉便替他说话,既都醒了就走罢,别叫姑姑好等。 她发了话,沈璧也不再玩笑,嗯,听阿衡的。 几人当即朝着文玉围拢过来,乖觉地听她安排。 等等 文玉眉心一紧,难怪她觉得洞里这样清净。 闻良意呢? 第297章 若是换做往常闻良意在的时候,依照他的性子,绝不会叫文玉的耳朵消停片刻。 第396章 恐怕一早就哀嚎着控诉澹青的所作所为了。 怪不得她一进山洞就觉得哪里奇怪,按理第一个扑向她的该是闻良意,而非苏见白才对。 文玉审慎地查过洞内各处,确定没有闻良意的踪影之后,再次看向已然集结的众人。 小四闻伯徽面色一凛,似乎亦是方才发觉此事。 陈知枝也顾不上持续捣乱的苏见白,将人一把薅开便转将过来,闻季白不见了! 昨夜我们不是一同进的山洞吗?文衡将当时的情形在脑海中捋了一遍,没想通是何处出了纰漏,怎会如此? 雪川。宋屿抚着文衡的背心叫她稍安勿躁,旋即同宋濯问道,夜里可有什么动静? 我宋濯不知怎么的,全然想不起来,我不知 似乎只要一想到昨夜发生的事,他就头痛无比、目眦欲裂。 奇怪,分明是他守夜,怎么会半点记忆也无? 宋濯越想越记忆模糊,根本什么印象也没有,剧烈的疼痛令他难以承受,嘶 看着宋濯这幅样子,文衡忙从宋屿臂弯间腾出手来反搀着他。 小濯自小就体弱多病,如同一盏美人灯见风就灭,是受不得刺激的。 小濯?小濯?文衡轻声唤道,生怕他越发难受,想不起来就别再去想,没事的小濯。 文玉眼眸微眯,当即转动指尖将一缕青芒注入宋濯太阳穴处,缓解他不适的同时顺道探查异样。 陌生的气息 不是澹青。 那会是谁? 暂时没有头绪的文玉沉默着,凝神将所有可能细想了一番。 渐渐地,随着文玉的灵力疗愈,宋濯慢慢安静下来,不再如先前那般受尽折磨。 即便是再迟钝,陈知枝几个也能看出来,宋濯的反常,不似寻常症状。 不约而同地,众人的目光皆聚焦于苏见白身上。 作为众人当中唯一的正经妖怪,他不禁往后缩了缩,不是,你们不会以为是我兽性大发,将人吃了罢? 什么时候了,还要玩笑?陈知枝一记爆栗扣在他后脑勺上,咬牙切齿地追问道,你比我们几个都要敏锐些,可有察觉到异动? 苏见白捂着嗡嗡响的脑瓜,老实答话,我想那绿毛怪也不会将我们如何,便放心睡去并未留意啊 对,澹青。 文玉蓦然转身,直冲着外头去。 澹青人未至,声先到,文玉的怒气显而易见。 将人掳走,却又不好生看顾,瞧他惹的事。 任他是帝君的坐骑又如何,必得叫他长点记性。 留云扇蓄势待发,在文玉掌心之间发出阵阵轰鸣。 文玉眼尾一扫,又瞧见先前澹青设下的禁制中那块闪着蓝光的碎片。 现在想来,这并非是澹青修为不精留下的破绽,而是有什么东西趁他不注意混了进来,然后又借机迷晕宋濯、拐走闻良意。 这才损坏了他的禁制。 能突破澹青的术法,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闻良意,来人道行不浅、修为颇高。 文玉一拂袖,将禁制解开。 方才她进来时分明已经解开过,怎么又叫澹青封住了,他这不是多此一举? 澹青!文玉本想拿他是问,可一出洞口却先停了下来。 后头呼啦啦跟上来的陈知枝等人,一时来不及收脚,只能撞上文玉的脊背。 嘶姑姑陈知枝捂紧自己的鼻梁,吃痛地问道,姑姑,怎么了? 文玉面色凝重,并未回答陈知枝的疑问,而后者本欲追问,却在顺着文玉的目光看过去之后,惊得说不出话来。 终年白雪皑皑、毫无生气的七盘关上空,如今被一青一白两只巨兽盘旋着,遮去了大半日色。 而其各自散出的青蓝、白金两道光芒,似利刃般交错着,晃得陈知枝睁不开眼。 她忙拂袖挡住,自衣袖缝隙间勉强往上看,却瞧不大清楚,姑姑,那是什么? 文玉眯了眯眼,捏了个诀在众人面前立起一道无形的屏障,顺道破除那些炫目的光影。 方才封上的禁制,怕是也为了挡这些攻击,免得神仙斗法、凡人遭殃。 澹青还不算太没良心。 两道不同色的光刃打得有来有回、胜负难分,若是抛开眼下的情形,文玉还真想为这精彩的交手而叫好。 那身披鳞甲、脚踏碧涛的青龙自然是澹青没错。 可另一位 白金闪烁之间,文玉终于看清楚那庞大的身躯 鱼身鸟翼、北冥巨兽。 鳐鲲?文玉怀疑地扫了一眼左右,是风雪交杂、山势陡峭的七盘关没错。 这是内陆,哪里来的这东西? 她曾在春神殿的古籍中看到过有关鳐鲲的记载,此物生于北、徙向南,是神秘古老的群居部族,鲜少单独行动。 怎么会没头没尾地出现在七盘关? 什么?鳐鲲?陈知枝瞪大双眼,眸光明显亮了亮。 这对她来说可是从没见过的稀奇物。 事实上,自她诞生数百年来,一直是绕着江阳府打转,没怎么正经出去游历过,见识确实不算多。 登时,新鲜感战胜了对未知的恐惧,陈知枝从文玉的背后绕出来,抻长了脖颈往上想看得更仔细些。 有什么好看的苏见白不情愿地嘟囔起来,甚至有意无意地挡在陈知枝身前,不就是只胖头鱼? 这东西在青丘门前的汪洋中多的是,陈知枝若是喜欢,同他回青丘不就得了。 到时他亲自为她打几只,清蒸红烧白切,随她处置便是。 管他胖头鱼瘦头鱼的,若是叫皇帝老头瞧见,只会说沈璧是见过世面的人,此刻非但未有丝毫紧张,反倒打趣起来。 她起了个头,将话抛给闻伯徽。 闻伯徽自然知道璧山是不想他太过焦灼,用这样略显另类的方式安慰人,微微一笑应道:天降祥瑞。 小四会没事的,伯徽。沈璧正了神色,靠在闻伯徽耳畔很轻很轻地说,而后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别开了脸。 姑姑。宋屿作为众人的主心骨,还没忘了眼下最要紧的事,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文玉并未直接回答宋屿的问题,而是低声絮语道:鳐鲲的术法与澹青禁制上的裂痕不一样 虽不知两人因何斗法,但约莫与此事无关。 正想得出神,一道莹白紫金交织的光芒直奔着文玉而来,她下意识拂扇去挡,却又鬼使神差地将其收拢在指尖 千里传音。 喂!你这个什么阿里阿外的树杈子! 火急火燎的声音像决堤之水一样倾泻而出,将众人浇了个湿透,文玉受不了这样炸毛的聒噪,赶紧将手拉远。 这是烛照的声音。 看样子,话中所说之人是阿澧,他同不闻君一道回赵公山了吗? 文玉的疑惑刚从心底冒出来,都不消自己盘算,紧接着便得到了解答。 现在赖在赵公山不肯走,你赶紧弄回你的衔春小筑去! 烛照气急败坏、怒火攻心,一点也没了在后春山上那副笑眼弯弯的仙师风范。 看来赵公山这几日不说是鸡飞狗跳,最轻也没个消停。 这幅样子,令文玉险些笑出声来。 他在衔春小筑鸠占鹊巢了这么些时日,阿澧去了不过才一两天,怎么就是赖了呢? 文玉扬起的唇角尚未放下,又听不闻君的声音响起 文玉君,妖兽我已清点无误,只是有一头狍鸮不见踪迹,你且留意。 眉心拢起,文玉的面色亦渐渐沉郁下来。 狍鸮喜寒,若往中洲应先过七盘关,此兽凶猛、切记当心。 话音落下,那道光亮便随之消失。 望着眼前四散开来的光点,陈知枝没太听明白,什么是狍鸮? 就是一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凶兽。一向爱玩爱闹的苏见白此刻却正了面色,不再打岔。 闻伯徽眸光变了变,似有所感地问道:那七盘关? 将文玉的神色瞧了又瞧、看了又看、打量了又打量,苏见白小声解释,你脚下踩的就是七盘关。 众人立时噤若寒蝉,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莫说闻伯徽等人不过凡人,就连半人半妖的陈知枝也感到阵阵后怕,苏见白平日里气焰那样嚣张,现在都收了声,这狍鸮的凶猛残暴可见一斑。 第397章 喜寒、七盘关、凶兽。 赵不闻的话音越往后,文玉的太阳穴就越痛,闻良意有危险! 不知是不是此次下界出门没看黄历的缘故,这一路上还真是状况频出、意外丛生啊。 想起方才宋屿的话,文玉瞥了眼激战正酣的澹青二人,当机立断地答道:知枝、苏见白,你二人带着大家退回山洞,我将禁制加固便去关内寻闻良意。 姑姑!我与你一道去!陈知枝自然不肯独撇下文玉一人。 她虽没什么大能耐,却也没法每次都等着姑姑为她们冲锋陷阵,自己却袖手旁观。 苏见白见她这样说,索性自己也跟上,我也是! 就算修为道行不够,他还有些天材地宝凑数不是? 他在有苏的时候,早听母君父君提过,狍鸮凶残嗜血、又极端好斗,就算文玉这女人是什么仙君神君,碰上这东西恐怕也棘手。 到时陈知枝又该伤心了。 知枝会这么说,她不觉得奇怪,文玉瞧一眼苏见白,目中流露出的诧异之下是忍不住的赞赏。 这几日总是听见苏见白与闻良意吵嘴,没想到这时候他竟愿意舍身去救人。 宋濯现下的情形不太稳定,你二人留下来照看。 文玉抬袖召出留云,示意陈知枝和苏见白放心。 可是姑姑文衡对上文玉镇定的眼神,原本要劝的话全被她咽了回去,姑姑千万小心。 她会小心的。 毕竟她与大家方才重逢不久,还等着来日相聚呢,可舍不得将小命稀里糊涂地交代在这七盘关。 这两个家伙,要打就随他打。 文玉颔首应下,让陈知枝带着众人退回方才的洞内,旋即又再三嘱咐道。 记住,无论外头动静如何大,你们万不可出来、以免受伤。 她虽不知那头鳐鲲实力如何,可能与澹青打个平手,必不是等闲之辈。 待我寻得闻良意,再来此处接你们回家。 宋屿肯定地点了点头,姑姑若离去,他便是众人的主心骨。 可没等他开口答应,另一声便从天际传来,横亘在众人之间。 什么叫要打随他打?澹青忿忿不平的语气中似乎还掺杂了一点委屈,文玉君,你怎能不为我帮手? 第298章 即便是昨夜他做的事有些欠考虑,惹了文玉君不高兴,可他还不一心为了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更何况,他虽将人掳了,却也不过是将其圈起来而已,并未做什么不好的事。 面对这头突然冒出来,不由分说便要开打的大鱼,好歹他方才还下意识地加固了禁制,就是怕宋屿他们会受牵连 澹青心中越想越气不顺。 主人重归神位之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累得他做事也束手束脚,全无从前那样的威风八面,真是、真是 可就是这么一分神,竟被那鳐鲲竟抓住机会欺身而上,白金色的光刃几乎是贴着澹青的那对龙角划过。 嘶澹青在层叠的云雾中穿梭着,堪堪躲过、险些就破了相。 可原本占了上风的鳐鲲,却并不急着乘胜追击,反倒是在听见澹青的话之后停下手,掉转头直朝着地面而来。 双翅振动间,掀起朔风呼啸,再加上七盘关的碎雪、冰凌,晃得众人睁不开眼。 文玉执扇破开迎面而来的雪浪,抬袖将众人护在身后,眼看着那鱼身鸟翼的鳐鲲自空中俯冲下来,在她五步开外落地。 脚尖轻点的一瞬间,那道金白光芒包裹着的庞大身躯顿时化作人形。 高挑瘦削、金发蓝眼。 文玉双眸微微眯起,仔细打量着眼前人。 与方才那圆头圆脑的鳐鲲巨兽相较,这容貌上的变化未免也太大、对比太强烈了些。 可他虽姿容年轻,派头却十分老道。 周身萦绕着静谧安宁的气息,将与澹青交手时的不留情面隐藏得很好、很妙。 鳐鲲本就是古老的部族,如今来看,其修为神通、年纪岁数绝不在澹青之下。 你就是文玉?鳐鲲略偏了偏头,像打量一件新奇玩意儿般瞧着文玉。 这目光叫人很不自在。 他虽没什么多的词句,可言语之间透露出的目空一切,文玉尚能察觉得到。 她眼瞅着鳐鲲的金发随风飘扬,心中暗道:哪里来的黄毛? 不承认、不否认。 文玉秉承着后发制人的良好心态静待下文,毕竟,她不记得什么时候招惹过鳐鲲一族。 你管她是谁?青龙随之落地,是澹青追了上来,横竖不是你要找的人。 鳐鲲不咸不淡地瞥了澹青一眼,似乎对他要说的话早有预料,所以并不急着与其争辩,只掉转目光若有所思地盯着文玉。 没工夫计较他眼中的冒犯,文玉心中想的是另一桩事:澹青怎会知道他要找的人是谁? 除非,这鳐鲲本就是澹青招来的。 文玉眸光一转,便想明白其中关窍,只是眼下闻良意的安危更要紧,她才懒得在此处虚耗时间。 只是他与澹青都大打出手,也就不求会对她以礼相待了。 抬袖召出留云,文玉起势预备硬闯。 鳐鲲一脉本是神族,若是此人有些眼力见,就该认得师父的留云扇。 即便是看在春神殿的面子上,想动她也得掂量掂量。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相互试探之下文玉率先迈步动作。 鳐鲲一直静默地看着文玉迎面过来,并未有什么反应,直至错身而过的一瞬间 跟我回沅水之滨。鳐鲲抬袖拦在文玉身前。 他那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有多么失礼。 文玉执扇的手一紧,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沅水之滨,那不是 澹青急得险些跺脚,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事实是他似乎将主人交代的事办砸了。 他是要他带走不是带走文玉! 鳐鲲瞥一眼澹青,显然猜到他心中所想,却还是不紧不慢地同文玉说道:待我将你绑了 自顾自的样子,显然没将澹青放在眼里。 让开。文玉闭了闭目,感觉到留云在她掌中不安地跳动着,我没时间跟你胡闹。 不让。鳐鲲看着虽有些自傲,却又莫名其妙每句话都回,除非你跟我回沅水之滨。 文玉眉心直跳、忍无可忍,她再没耐心研究这家伙说话做事的底层逻辑。 一瞬间留云脱手而去 说打就打。金白交错的光芒在鳐鲲两指之间聚集,强大的能量让他看起来面色不改,粗鲁。 方才是谁说打就打?是谁粗鲁?澹青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 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就算方才文玉君不管他的死活,他却没办法眼看文玉君一人应敌。 这家伙很难缠,他已经领略过,不能叫文玉君落了下风,否则主人追上来,他很难交代。 澹青飞身而上欲为文玉帮手,可动作的一瞬间 风雪混沌、山河震荡,连绵不绝的回声响彻七盘关。 万千雾蓝色的冰晶疾驰而来,抢在留云动手之前将鳐鲲别开三丈以外,而后似长了眼一般直朝着他面门杀去。 其指尖聚起的道道金光,在天地一白之间散去,全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压制着,再无法搅弄风云。 文玉见状收了扇,侧身回眸确认陈知枝等人未受影响这才转眼去瞧当前形势。 就在她转头的空当,一袭长袍迎风而动的太灏已然护在身前,文玉只能看见包裹着他雪白脖颈的衣领上那段莲花云纹。 他醒了。 不知怎么的,文玉紧了紧手中的留云,竟忽而生出几分局促。 帝君太灏?鳐鲲两指聚力挡在眉心,勉强看清来人之后,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声音。 他不是下界游历去了,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知道帝君的名号,还不束手就擒?瞧他一脸疑惑,澹青不由得掸了掸肩头的碎雪,心情也随之舒畅起来。 先前只与他打了个平手,如今澹青有太灏坐镇,腰板儿自然硬上许多,转眼便拔足奔去,主人,主人你没事罢? 他说的并非此时,而是昨夜。 主人对上这头鳐鲲,自然不费什么力,但 澹青飞快地扫了几眼文玉,她先前那句或许还能赶上看看我这个无耻之徒对你家主人做了什么。一直在他耳畔回响。 扰得人心神不宁。 第398章 太灏不疑有他,只匆匆颔首与澹青回应,而后十分忙乱地转过身来,可有受伤? 面上虽仍是那副矜贵自持的淡漠样子,可文玉就是能从他翻飞的衣袂间看出他风平浪静之下的那道裂痕。 她一时心情大好。 小太灏的嘴唇蠕动着,几番犹豫之下还是改口,文玉君。 又成文玉君了 犹如迎头的冷水泼下来,文玉君不咸不淡地应下,嗯。 伤在何处?太灏眉心一拧,脚下随之而动与文玉贴地更近。 他发间的茉莉香气扑面而来,令文玉有瞬间的晃神。 因而在太灏抬袖拂过文玉肩头、手肘,检查她各处伤势之时,她并未立刻抽离。 这其中的迟钝也好、贪恋也好,让她静默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 在看她周身并无明显伤势后,太灏微微松了口气。 但是就算不伤着、必然也吓着了,这才会闭口不言。 太灏转身回望,半阖的眼底冷光阵阵,漾动的波涛倒映着鳐鲲额角的薄汗。 我没伤她!鳐鲲再次尝试聚力,可金白光芒只在他指尖一闪便化为乌有,总是无法凝结,鳐鲲一族从不杀生,你这是做什么 雾蓝色的冰锥寒光点点,在鳐鲲说话的间隙一直试图冲破他最后的防御。 这帝君太灏还真是一点不留情面。 太灏扬手拂袖,那冰锥顷刻间威力大增,朝着鳐鲲寸寸逼近。 就在他最后将要抵挡不住之时,一股巨浪从天而降,将那万千冰锥尽数卷入其中,而后掉了个头全扫在雪地里。 几乎同一时刻,原本被抑制住的力量重新充沛起来,鳐鲲扭头看去 身披纯白鳞甲的蛟龙自浪花中穿出,落地的瞬间却着一袭玄袍。 文玉眯了眯眼,对来人的出现很是意外。 竟是席间匆匆离去的郁昶。 他怎么会站在她的对立面。 没等她问郁昶昨夜去了哪里,又是怎么来的此处,太灏和郁昶两人就像是全然不认识彼此一般,分明早该停手,却不约而同地出了第二招。 巨浪滔天、冰晶无数,两相对上之时,郁昶和太灏的身形亦随之而动,在七盘关无边的雪色当中正面直击。 太灏她不清楚,但是郁昶一直以来都将定元锁当做自己的法器,可此时他不催动定元,却只是赤手空拳地出掌迎上去 很是古怪。 裂空之声阵阵,文玉揉了揉耳朵。 郁昶冲动些便罢了,怎么帝君也来凑热闹。 将你家主人拦回来。文玉朝澹青递了个眼神。 可后者却忽然抱臂转身,全当没看见似的,主人从不这样与人争斗,我可不敢贸然劝阻。 文玉一噎,转眼看向同样事不关己的鳐鲲,你和郁昶是什么关系? 淡金色的睫羽之下,水蓝的眼睛如同汪洋般闪耀,鳐鲲漫不经心地瞥过文玉,神神*秘秘地笑道:你猜? 轰地一声炸开,冰凌与巨浪皆化作水雾融进了纷扬的碎雪之中,太灏和郁昶亦各自往后退去。 再这么闹下去,七盘关非得雪崩不可。 文玉没工夫理会鳐鲲,上前一步接住回落的太灏。 掌心碰到他笔直的脊背那瞬间,强有力的震荡叫文玉手臂发麻。 这两个家伙打得火热,把修为耗在此处,稍后拿什么与她去救闻良意? 没事罢?文玉虽不知二人哪来的深仇大恨,却还是下意识地关怀道,帝君。 似乎感觉到文玉的刻意,太灏目光幽幽地盯着她的双眼,我 毫不客气地回望太灏,文玉甚至略有一丝得意。 文玉君理应如此称呼帝君。 合乎规矩,合乎情理。 嘶太灏闷哼一声,掌心忍不住蜷缩着。 几乎是同一时刻,文玉当即注意到太灏的异样,翻开袖口将他的手捉出来。 丝丝血迹透过包扎渗出来,应是打斗中牵扯到了伤口。 文玉熟练地催动灵力为太灏行疗愈之术,可直到源源不断的青芒涌入他掌心,她才发觉自己反应过大,旋即便想缩回手。 多谢。太灏比她反应更快,先一步将她的手握住,不止此刻。 我文玉也不知自己在躲什么,她有预感,接下来的话绝不是她想听到的。 果不其然,太灏垂眼看向两手交叠之处,眸光闪烁却清亮非常。 他的嗓音又低又轻、十分克制,落在文玉耳中,却带着难以言喻的魔力,或者说是蛊惑。 昨夜,我知道是你。 第299章 文玉身形一僵、愣在原地,就连自己的手还被他握在掌中也忘记了抽回。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神此刻正四下乱瞟,理智告诉她要赶紧别过脸才行,可是不知为何身子就是不听使唤,就那么直勾勾地与太灏对视着。 也许是走火入魔了。 与她相对而立的太灏亦是满面通红,似乎极难为情,就连指尖都透着霞光般的颜色,却扔坚持着不肯放手。 今晨他醒来之时,发觉自己身处软榻上,掌中脓疱都被仔细地挑开上药包扎过。 身边虽没旁人,可他就是有预感昨夜文玉不曾离去,而后便一路追过来。 宿醉的感觉并不好,直到现在他的前额仍隐隐作痛,可是他也会难以抑制地庆幸 若非那坛小雪酒,恐怕他也不能够 太灏的唇畔扬起转瞬即逝的弧度,他不想自己看起来太过冒失,却又没办法全然克制。 清亮的波光在他眼中漾动着,虽然不曾开口说话,反倒更胜千言万语。 将这一切看得明白的文玉,忽然不自在起来。 她早知道,这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七盘关终年风雪不断,怎么一下变得这么闷热,让原本还算干燥的掌心都渐渐渗出汗,黏黏糊糊的感觉将她很不安。 好像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文玉和太灏之间环绕,让她们每一次吐纳都能嗅到彼此的气息。 淡淡的茉莉香气将文玉包裹着,却有些不容拒绝地掠夺着她的呼吸,令她头昏脑涨、完全失神。 嗯太灏眉心微蹙、闷哼出声,文玉君。 文玉猛地垂眸,这才发觉她不知怎的,不但反握住了太灏的手,还无意识地紧紧将其攥住,显然压倒了本就没好全的伤口。 顾不上许多,文玉赶紧松开太灏,慌乱间甚至还往后退了好几步。 主人?你受伤了?澹青赶上来,急吼吼地盘问道。 捏了捏掌心的包扎,烈火灼烧般的触感登时四散开来,可太灏非但不觉得难受,反倒对着文玉安抚般地浅浅一笑。 他喜欢这种清醒的疼痛,时时刻刻证明着他还活着。 文玉瞥了暼澹青,这不是明摆着的伤? 可意料之外的是,澹青关注到的显然是另一桩事,天呐!主人怎么破相了? 他顾不上平日里最注重的礼节、规矩,整个人几乎要趴到太灏面上,直到确认主人唇畔那点细小的红痕确实是在往外渗血。 这下就连太灏也失了风度,不再似方才那般坦然。 他瞬间陷入和文玉一样忙乱不已,却又不知在忙些什么的状态,只得先将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澹青拂到身后,再匆匆上前忐忑不已地看向文玉。 触及太灏的目光,文玉的面颊腾地烧起来。 这个澹青、这个澹青哎 文玉和太灏相顾无言,诡异的静谧在二人之间流淌。 主人,你知不知道男人的容貌澹青在袖中一阵翻找,能用的药全叫他取了出来,唔?唔唔 太灏一颗心七上八下,忙拂袖将澹青封口。 那日他就该将澹青一道送去赵公山,省得在这里给他添乱。 方才稍稍缓和些许的局势叫澹青一句话搅得地覆天翻,太灏眉心紧拧、很是受伤地看向文玉。 文玉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像是被人捉住了短处,本就急得跳脚,此刻对上太灏的目光,更是心虚不已。 正如他方才所说,不止此刻,还有昨夜,但其实二人心知肚明的是也不止包扎,还有 是追随,文玉君。太灏一语道罢,并未打算到此为止。 他侧头卸了力气,整个人倚靠在文玉掌心,甚至还轻轻蹭了蹭。 一股酥麻的刺激感蹿过周身,文玉如遭雷击。 她本该将人推开,可瞧他醉眼迷蒙、眸光荡漾的样子,又实在可怜。 第399章 不知怎么的,她非但没有退缩,反倒主动将人那么托着,生怕他磕碰到哪处。 文玉反复告诫自己,只是出于一个小仙使对帝君的照料罢了。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细腻光滑的皮肤触感,就像是绸缎般铺了她满手,令她忍不住摩挲片刻。 耳边轰鸣声不止,她没听清太灏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什么,只看见他一点一点地凑上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至他温热的唇畔贴上来,小雪酒的冷香瞬间闯进文玉口腔,甚至直往喉头奔。 冷热交替的感觉叫她的脑袋忽然炸开。 文玉瞪大双眼,看着太灏的面庞近在咫尺之间,甚至能瞧见他纤长浓密的睫羽正微微颤动,扑闪扑闪地为眼窝投下一小片阴影。 这是一个不带丝毫情.欲的吻。 仅仅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而已,却更胜旁的许多。 无法说出口的、不能再等待的、终于失而复得的某些情感、记忆,都在此刻诉诸于这样一个纯粹、温柔的吻。 文玉能感觉到太灏的战栗,似乎是极紧张压抑的克制、却同时有着不管不顾的孤勇。 可她却体会不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他怎么敢、怎么敢 要知道这样的事,即便宋凛生于她都不曾、不曾做过,他、他 他怎么能顶着这样一张脸,做这样的事。 她会无法抵抗的 文玉的眼帘缓缓落下,就当是一场梦,她想。 可是就在双目即将全然阖上之时,文玉骤然睁大眼眸 倒映其间的除了跳动的烛火,还有太灏满面的酡红。 他喝醉了不清醒,难道她也不清醒吗? 这算什么? 她始终无法放任自己沉沦下去。 文玉干脆狠狠在他唇畔咬了一口,颇有些报复的意味。 有人趁着醉酒耍赖犯规,她就该提醒提醒他。 唔太灏哼唧着,也不知醒没醒。 只见他摸索着拭去唇角的血丝,捏在手中很疑惑地盯着看,而后无辜地看向文玉,似乎想找她要个说法。 他这全然无知的样子,文玉看一眼就来气。 被冒犯的是她,心乱如麻的也是她。 他装作一副受害者的模样给谁看! 文玉腾地起身,同时抽回手,失了倚仗的太灏登时倾倒下去,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头晕目眩。 在满室暖黄的烛光之下,太灏月白的衣裳亦被照得柔和了很多,此刻他侧躺在地上,铺展开来的锦缎似一朵绽开的黄角兰。 越完美,就越刺眼。 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文玉没好气地踹了太灏两脚,就如同在幽冥大殿上那般,而后像飞鸟振翅般逃了出去。 屋外雪色纷扬,正好叫她冷静 夜风卷得门页哗哗作响,文玉吐出一口浊气,看着它化作白雾升腾而起,让她有些看不清楚眼前的路到底该往哪走了。 真的是雾吗?真的是路吗? 文玉心烦意乱地抬袖将哈气挥去,那样远的事她不知会指向何方,但是眼前 他喝了酒,是不能吹风的 七盘关的风雪远比江阳府要大,北风呼啸引起的气流激荡敲击在文玉心头,将她拉回了现实。 文玉君?太灏正满目担忧地看着她。 就像做贼心虚似的,文玉当即别开脸去,她现在没办法直面太灏,只一眼就会让她想起昨夜种种,想起他眼波流转的样子。 文玉故作忙乱,却又不知该忙些什么。 平日里她不喜喧闹,此刻却害怕太过安静。 事态这样乱,陈知枝她们也不必留在山洞了,落了单反倒危险,还不如在她身边时时看顾。 似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文玉赶忙召留云解了禁制。 登时,陈知枝领着众人如流水般哗啦啦地涌了出来。 姑姑!姑姑你没事罢?陈知枝围着文玉仔仔细细地转了几圈,仍旧不放心地问。 苏见白眉头紧锁,怀疑的目光在文玉和太灏之间转了又转,他嘴唇几番蠕动,最终也没说什么。 这不是昨夜那个登徒子?沈璧双眸圆睁,捋了两把衣袖就要往前冲,伯徽,给我打! 闻良见提心吊胆地看着沈璧在厚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赶忙劝道:璧山 要不我自己走罢?文衡看着已经走出几丈开外的众人,再瞧瞧尚在原地的她,屿哥?小濯? 我扶着你,阿衡。宋屿细心地扫去洞口的积雪,坚持道。 可谁承想宋濯亦不肯松口,没事的,衡姐。 文衡遥望着远处的文玉,无奈地唤道:姑姑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地吵起来,总算打破了方才那古怪的沉默。 文玉偷偷松了口气,还是热闹点好,能给她留点喘息的机会。 隔着人影重叠,太灏望着文玉,他并不计较沈璧将他拨开,也不在乎陈知枝的防备。 只要文玉能觉得自在,就很好,他不要她局促、不要她惊惶。 太灏微微勾唇,清浅满足的笑意随之浮起。 看着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澹青支吾着虽不能出声,可心中却喜不自胜。 主人说的没错、没错,他这趟没白来。 无人在意的角落,郁昶的额前的青筋跳了又跳,他想甩手不管直接去文玉身边,可是却没办法真的不处置某人惹出来的这些事。 观蓝。郁昶强压着怒气,抬眼扫向一脸无辜的某只大鱼,你怎会在此? 昨夜他察觉到的那股异动,果然是观蓝,只是他循着踪迹追了许久,却都被其用某种术法躲开。 对于郁昶的问话,观蓝充耳不闻,一双海水蓝的眼睛直粘在文玉身上不住地探寻打量着。 郁昶闭了闭目,颇有些咬牙切齿,观蓝! 嗯?观蓝总算有些反应,但疑惑的眼神就好像他理应在此般,全然理解不了郁昶的问题。 你不在南冥待着,跑来这里做什么?郁昶耐着性子继续盘问。 其实他更想了解的是,观蓝是如何得知他的行踪。 数百年来,他一直隐藏得很好,怎么会偏偏在这个时候 你不是喜欢这个文玉? 观蓝瞧瞧郁昶,看看文玉,他大约琢磨明白几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却没将太灏当回事。 我将她给你绑来! 他早合计好了,要带走郁昶,难。 先设法带走文玉,诱郁昶随之而来,容易。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话正落在文玉耳中,她偏头看向正抱臂立在郁昶身侧的那头大鱼。 原来是叫做观蓝。 这人说话做事倒和郁昶的性子如出一辙,她说怎么听着那样熟悉。 不正是郁昶在擢英殿外与她说的那句话 你不是要那个宋凛生? 你在此处稍待,我去将他绑来给你便是。 文玉揉了揉太阳穴,猜测着观蓝与郁昶的关系。 在轮回司的数百年,郁昶虽不是每日都待在往生客栈,却也十之八九、大多数。 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观蓝这号人物? 察觉到文玉看过来的目光,郁昶双眉倒立、不怒自威,瞪了观蓝一眼,你 文玉是人,不是物件,岂能随随便便说什么绑来绑去的话。 我如何?观蓝仍是那副目空一切的派头,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可郁昶却不惯着他,当即教训道:闭上你的鸟嘴! 观蓝不能理解郁昶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 在他的世界中,想要的东西就去拿,想求的人就去争。 这没什么不对,堂而皇之的说出来更是一种坦荡。 他不明白郁昶为何会如此恼怒。 文玉自然不会同他计较,因为比起这个,她有更好奇的,郁昶,这是 第300章 听见文玉有此一问,郁昶即便再不情愿也情愿了。 他极力调整着面上的神情,放轻了声答道:观蓝,是 正当郁昶犹豫着如何同文玉解释更好,观蓝倒是毫不客气地接过话头。 是郁昶的坐骑。观蓝昂着下巴,睥睨般地扫过澹青。 后者自然察觉到观蓝的挑衅?只是奇怪他从何处来的这样的情绪,唔?唔! 并非如此。郁昶淡淡地横了观蓝一眼,抬步朝着文玉而去。 第400章 不知怎么回事,陈知枝等人对着郁昶,倒比太灏还信任好些,竟默契地为他让了路。 这让郁昶憋闷的心墙裂开一丝豁口,总算有新风灌进去,叫他得以喘息。 他静默不言地走着,在经过太灏身侧时,步伐明显慢了半拍。 瞧见太灏宝贝似地护着手中的包扎,郁昶不禁紧了紧掌心的罗帕。 有什么可炫耀的。 郁昶微不可察地嗤了一声,而后加快步子行至文玉身侧。 眼见着他越将过去,太灏不动声色地半阖着眼眸,丝毫没受什么影响,也未与他斗气。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这条小白龙,他从未视作对手。 他与文玉的事,只关乎他和文玉两个人。 唔唔!可澹青就没太灏那么云淡风轻,他最看不得无礼之人,唔唔唔唔 观蓝应声抬眸,一个闪身就拦在了澹青面前,半眯着眼垂眸看着他,不要他打搅郁昶。 他与观蓝胜负难分,不宜正面对上。 想到这儿,澹青更憋屈了,只拿眼刀狠狠地剜了观蓝几下。 那是他自封的。郁昶低头同文玉说清缘由,末了还意味不明地补上一句,我从不需要什么坐骑。 听着他将来龙去脉讲与她,文玉了然地颔首。 原来观蓝是鳐鲲部族头领之子,曾在南徙途中不慎掉队,重伤时为郁昶所救。 自那以后便天南海北追着郁昶报恩,自称为他的坐骑。 怎么从前不曾听你提过?文玉刚问出口,又觉得多此一举。 郁昶也不是多言多语的性子,这些事若不问起,他怎会说。 果不其然,郁昶眉都没抬,不过是举手之劳,不求他报答什么,也就不想多谈。 最好是能离他远些再远些,别来扰他的清净。 有些话他不好在文玉面前明说,若是提起观蓝,便要牵扯出许多前尘往事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他还是懂得,何必惹文玉不快。 更何况,这观蓝口口声声说是他的坐骑,可行事做派哪有一星半点恭顺的样子,总是自作主张、不听劝告。 成日想着抓他回沅水之滨去,张嘴就是振兴部族、成就霸业。 沅水之滨不是南冥,蛟族也并非遥鲲。 而他叫郁昶,不叫观蓝,对那些东西没有任何兴趣。 最好是能每日待在往生客栈,替文玉擦擦桌子、扫扫地,在谢必安那家伙来多嘴的时候将他打出门去,顺便提防范无咎给谢必安报仇。 这样就很好。 可观蓝总是不能理解,令他不堪其扰,只能躲着、图个清净。 你说这些话我当你是不好意思承认。观蓝抛下澹青,闪身到了文玉和郁昶跟前,但请别再说了,我会伤心的。 遥鲲是诞生于天地初开的古老部族,他已在南来北往的旅途中,度过太多漫长的日子,早就没什么心绪的波动了。 直到遇见了郁昶。 那时候郁昶才几千年的道行,若是在他们遥鲲一族,这个岁数还只是个娃娃鱼,要仰仗父母亲族的照拂才能完成迁徙。 可是郁昶就已经一人独来独往、遨游四海了。 他原以为郁昶没有家,可经多方打探以后才发现,郁昶竟是沅水之滨天生地养的白蛟王。 可是传说中带着创世和灭世之力的白蛟王不是早在千万年前就该诞生,郁昶的年纪对不上不说,他还极其不愿意回沅水之滨。 观蓝皱了皱眉,颇为埋怨地问道:你可知沅水之滨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是吗?郁昶忽然极其认真地盯着观蓝,可话音一转,那你盛一碗喝,喝饱了回南冥去。 你咳咳你观蓝海水蓝的眼睛里满是惊异,实在是绷不住了,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文玉抿紧嘴唇,她对郁昶时有时无的冷幽默可以说是习惯成自然,可偶尔还是会忍不住破功。 就好比现在。 观蓝一面捂着嘴,一面拍着胸脯顺气,郁昶!你 他随风而动的淡金毛发飞扬着,可见其心绪不宁。 不是同你说过,别插手我的事。郁昶毫不在意地一拂袖,将观蓝的发丝尽数扫开。 可观蓝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径直答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郁昶眉心紧拧,面色不虞地瞥过观蓝。 他总觉得这家伙出现的时间点太过凑巧了些。 你也不必出言激我,我是不会走的。观蓝抱着手臂,十分惬意地打量起周遭的景色来。 这七盘关风雪交加,和南冥的碧海蓝天大不相同,可是却别有一番新奇趣味。 他还没待够呢! 若此行不能将郁昶带回沅水之滨,他也不必回南冥了。 郁昶眸光忽明忽灭,就像是跳动的火苗,沉默不语地盯着眼前这个不省心的家伙。 置身事外的太灏轻轻扇动着睫羽,唇畔浮起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 尚在禁言当中的澹青,虽不能说话,可眉飞色舞的样子却不难叫人看出他此刻的幸灾乐祸。 这样的结果,他很满意。 只不过嬉笑之余,澹青还是忍不住感到一丝心虚后怕,就是不知道主人是怎么做到如此面不改色的。 文玉,不必睬他。一番僵持之下,郁昶还懒得再理观蓝,方才叫你受惊了。 横竖是个说不通的。 我没事,只是比起这些小打小闹,文玉更在意的是,闻良意不见了。 郁昶的目光快速在一众小辈当中扫过,确实没见那个说说笑笑的小子,怎会? 再加上陈知枝肯定地颔首,让他更加确定。 文玉拣紧要的将昨夜到现在所发生的事说与郁昶听,当然,她省去了和太灏的部分。 不闻君传消息来,先前梧桐祖殿那些妖兽当中少了一只狍鸮。 她原本该在江阳府,眼下却出现在此处,郁昶大约能猜到,那妖怪,在七盘关内? 文玉也不含糊,说着便要动身,正是,闻良意有危险。 众人跟在文玉后头,乌泱泱的一大片。 我与你同去。郁昶扫了一眼七盘关的地形,不似寻常山脉,你们几个跟紧些。 陈知枝忙不迭地点头应下,要是独留在这里,她还真不敢保证能护好阿衡她们,确实不如跟紧郁大人和姑姑。 唔唔澹青虽口不能言,却仍是着急忙慌地朝着文玉离去的方向扬起下巴,示意主人赶紧跟上。 太灏自无需他提醒,早就随侍文玉身侧。 众人都走出好几步远,留在原地一直没怎么参言的观蓝,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要找那个小树妖? 树妖?文玉目光如炬,敏锐地回头。 闻良意肉体凡胎,哪会是什么树妖。 不对若说树妖 观蓝本着助人为乐的精神,想要替郁昶在文玉面前多攒些好印象,我见他原身乃是一株白杨。 白杨?闻彦姿?怎么闻彦姿也牵扯其中? 想起那夜闻彦姿忽然进门来,确实毫无预兆、蹊跷万分。 可因着他与闻家一直有来往的缘故,文玉并未多作考量,只当他真的只是顺路经过而已。 当时他说是在附近感知到她的气息,才跟过来看看。 可是原本应当在藏灵仙山拜师学艺的闻彦姿,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在附近? 当日被她忽略掉的细节一个个串联起来,无异于织布织成了网,简直是漏洞百出。 等等。郁昶目露疑惑,就像从未认识过观蓝,你能看出旁人真身? 其实受修为高低的影响,能识破一些障眼法不算什么稀奇事。 但是若要看清真身,却并非易事。 是啊观蓝不知他缘何有此一问。 鳐鲲一族身上承载着远古时期的力量,能破除世间任何伪装,亦能看清楚本源真身。 郁昶极快地折回身来,拉着观蓝便往文玉跟前走,何不早说? 你躲着我,让我去哪里说?观蓝嘴上不满,可还是跟着郁昶往前走。 这一问一答吸引了文玉的注意力,等她发觉的时候郁昶和观蓝已距她半步之遥,盯着我做什么? 难不成郁昶是想试试观蓝会否看错? 说不准他瞧见的什么树妖其实并非是闻彦姿。 咦?观蓝原本胸有成竹,却在看见文玉之时犯了难,我怎么会、怎么会看不清楚? 郁昶一颗心七上八下,紧盯着观蓝,不想错过他丝毫反应。 第401章 风雪太大,迷了眼罢?文玉没将此事放在心上,随口说道,我乃碧梧所化。 观蓝却先在转向郁昶,目光复杂地说了一句,不全是 这个文玉不简单,郁昶从哪里找来的。 郁昶沉默着没说话,脑海里不断回想着观蓝所言。 而在他身后几步的太灏,原本敲击着的指节忽然顿住,颇为警惕地打量着郁昶。 难道他有所察觉? 先不管这么多。文玉没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赶紧追问道,他往何处去? 不管是不是观蓝看错了,也不管那树妖是不是闻彦姿,她都一定要去探个究竟的。 因为纠结这些细枝末节,而延误了时机,没有任何意义。 观蓝面色古怪地看了文玉一眼,七盘关洞天顶上。 洞天顶上,那不是七盘关最高处吗? 第301章 轰隆的巨响传来,紧跟着的便是地动山摇、风云变色,这阵仗远比方才观蓝与澹青打斗时要大得多。 文玉反应最快,当即将陈知枝等人护在身后,循着地崩山摧之声望去,那不就是洞天顶上吗? 雪崩了。太灏拂袖解了澹青的禁言,毫不犹豫地抓住文玉的手,先离开此处。 面对突如其来的接触,文玉几乎下意识想逃开,可在对上太灏那双清亮无匹又满怀担忧的眼睛时,她还是按捺着自己,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嗯。 万千冰凌从四面八方涌来,载着文玉和太灏离开。 无需任何人提醒,澹青化出真身,腾空的瞬间在人群中穿过,立时就将陈知枝一行人卷起,安置在他脊背之上。 这回你不会将我们驮去看雪看月亮了罢?苏见白报复似地锤了澹青一把,却被他那坚硬如铁的鳞甲咯得生疼。 澹青头也不回,但鬓边的龙角高昂着,显然心情极佳,怎会?青天白日的哪有月亮? 你!苏见白捂着隐隐作痛的掌心,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玩笑。 观蓝眉梢一挑,有样学样,亦变作遥鲲飞鸟,发出浑厚的鸣叫示意郁昶上来。 后者望着文玉和太灏并肩而立的身影,沉默了一瞬。 翻飞的衣袂交叠着,飞扬的发丝纠缠着,是那样的密不可分、毫无间隙。 昨夜,他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郁昶,上来!观蓝扇动着翅膀,急不可耐地催促道,还是你想被埋在这儿? 郁昶面色不虞地扫了他一眼,并未作答。 若非这个家伙忽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他昨夜怎会追出去探查,自然也不会离开文玉身边,叫那个什么劳什子太好太坏的有了可乘之机。 越看越觉得观蓝碍眼,郁昶索性收回目光,自顾自离去。 观蓝顶着疑云满头,振翅跟上,郁昶?郁昶? 风雪呼啸而过,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文玉望向周遭,云彩自她肩头划过,土地在她脚下匍匐,这样的高度能更好地看清楚七盘关的地势。 白茫茫的一片中,厚雪覆盖的林木微微拱起,似巨龙的脊背绕着山体盘旋七次,直达洞天顶上。 而那最顶点处,此刻正以极快的速度塌陷着,荡起的雪浪飞尘四处蔓延,叫人看不清楚其间的情形。 方才那声似乎并非简单的雪崩。文玉凝神细想着,察觉出一点不对味来。 太灏颔首,肯定了她的想法,是狍鸮的叫声。 这话让文玉陷入了沉思。 所谓狍鸮,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只在典籍里见过一些记载,从没真正地碰上过。 眸光扫过身侧的太灏,他既是东天庭的帝君,想必见多识广。 文玉悄悄盘算着,可没等她开口再问,太灏便自觉地答话。 羊身人面、啖肉饮血。说到这里,太灏也忍不住为闻良意担忧,是极凶残的大妖。 大妖似乎有哪里不对劲,文玉将自己的疑惑问出了口,它也去中洲? 中洲震荡,灵气四溢,确实会吸引一些小妖怪想要趁机吸食、以求飞升。 可狍鸮既然已是凶残大妖,修为道行兼备,怎么会稀得这些许灵力? 若如太灏所说,狍鸮喜啖肉饮血,那有去中洲的功夫,路上多抓几个凡人妖怪吃了,对它来说岂非省时省事。 除非,不管是梧桐祖殿还是七盘关,狍鸮的出现,本就不是巧合。 你可知狍鸮本就多生于中洲钩吾山?太灏摇了摇头。 是以并非是去中洲,而是这东西怎么会从中洲流落到七盘关。 文玉忽然反应过来,立刻看向太灏,有人在猎杀狍鸮。 它并非自愿出现在梧桐祖殿,只是一时受困。太灏凝眉思索着,大致还原着当时的情境,我将众妖送去赵公山之时 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变得清晰,文玉接话道:有人伺机助狍鸮逃脱。 会是谁呢?在她与太灏眼皮子底下捣鬼。 只是它脱身之后,那人并未善罢甘休,反倒是一路追着将其赶到了七盘关。文玉的语速很慢,将自己的猜测仔细过了一遍。 太灏颔首表示赞成,想起一件事或许能解释此事,狍鸮的妖丹能助人提升修为,特别是功法尽破之人,若食用其丹,可一夕之间重回鼎盛状态。 如此文玉点点头,看来多半是为此,下去看看。 地动山摇之势暂时消停了些,空中漂浮着的落雪犹如鹅毛片片,撒得文玉满身满脸。 看着同样在眉梢积起雪白的太灏,她忍不住想要拂袖替他将其扫去。 毕竟这样看起来,实在是像一位垂暮之年的老者。 会让她自然而然地想到,若是宋凛生能长命百岁的话,会不会也是这个模样? 鬼使神差般的,文玉竟真的慢慢伸出手。 可指尖方才触碰到那抹凉意,文玉便心中一惊,寒冷的感觉登时游遍全身。 一瞬间惊雷炸响、天旋地转,她像做*错了什么事般收回手 半途却被太灏反手握住。 后者半句话也没说,只垂眸安静淡然地看着文玉,就这样沉寂了片刻后,太灏主动俯下身子,牵引文玉的手为他拂去眉间雪色。 簌簌的声响在她的指尖跳动着,碎雪的冰冷和皮肤的温度相互交织,文玉能感觉到太灏的紧绷。 他在害怕。 可他却并没有停下用眉骨蹭她手指的动作,顶着满头雪色,太灏看起来真像一只毛茸茸的 沈绰阿姊养的那只狸奴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宋凛生曾同她提起过。 对,霄飞练,太灏此刻正像是霄飞练。 原来她从来没忘记过 绿毛怪!你飞那么快做什么?苏见白大喇喇的声音传来,且越来越近,吹得我脸生疼。 他自小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哪受得住这样的风霜刀剑啊。 你这只臭狐狸!陈知枝没好气地一拳打在他发顶,先澹青一步教训起来,再慢些!死掉啦! 似乎是不想澹青因他的不识好歹生出怨怼。 文衡在宋屿、宋濯的搀扶当中下了地,上仙别怪罪 客气有、周到也有,但是澹青总觉得哪处怪怪的。 江阳府这帮丫头小子,似乎对他比对郁昶有礼些也疏远些 郁昶!观蓝的叫声亦随之而至。 文玉骤然回神,偏头看去的时候才发现郁昶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此刻正站在她身后不远。 郁昶一向少言少语,眼下亦是如此,只目光沉沉地盯着文玉看。 他分明是蛟龙,可文玉却感受到毒蛇一样湿滑的视线紧紧黏在她身上。 平静之下,怒意滔天。 没事罢,文玉。郁昶极力平复着自己正翻江倒海的心绪,尽量不叫语调太过生硬。 文玉默默地抽回手背在身后,我没事。 方才的乖觉消失不见,太灏站直身子,又是一副冷若冰霜、清高孤傲的样子。 澹青看看自家主人,瞧瞧郁昶,最终将目光落在文玉身上,忍不住叹了口气。 姑姑救我姑姑 极其微弱的一声响起,在沉默当中倒很是刺耳。 文玉当即抬袖示意众人莫要四处走动,凝神细听之下,对着太灏和郁昶对起了口型 闻良意。 只是她反复确认了好几回,直到自己也有些怀疑的时候,才才某处停下脚步迟疑着说道:在地下。 第402章 什么?澹青大惊失色,忙上前走到文玉站的位置。 闻良意毕竟是弄丢的,方才来的路上虽只有苏见白将他臭骂了一番,可余下的陈知枝几个没出声,心里想必也是埋怨的。 他需得负起责任。 大约是方才雪崩太灏肯定了文玉的答案。 既有了主人这句话,澹青登时化作原形,毫不犹豫地钻入地底。 这雪地并非海水,但却也难他不得。 不多时,同文衡等人解释的陈知枝话都没说完,澹青便卷着一个人影出现。 小四!闻良见率先奔来,从澹青的龙尾里将人接过,小四醒醒? 沈璧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在后头踉跄地追着,伯徽 渐渐地,众人皆围拢来。 大哥。闻良意张了张口,没了平日的精神头。 不过瞧着面色还好,只是虚弱了些,衣衫沾了尘土雪水不算太白净,却也没有撕裂的痕迹。 文玉默不作声地检查着,一手捏上闻良意的脉搏,万幸没事,倒受了些惊吓。 看着往日里生龙活虎、爱笑爱闹的闻良意,变成现在这副憔悴难当、了无生气的样子,文玉实在不好受。 只是她心中却奇怪,若真是落入狍鸮之手,恐怕闻良意早做了它的腹中美味。 怎么会有命活到现在? 姑姑、姑姑。闻良意用尽全力反手握住文玉,十分艰难地说,二 文玉俯下身,她没听清楚,什么? 雪人冷不丁地,陈知枝出声打破了沉默。 就像是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苏见白奇怪道:谁会在这里堆雪人? 七盘关虽是终年风雪,但又没几个人能上到洞天顶上,更别说堆什么雪人了。 不是那个雪沈璧是见过大场面的,可仍旧差点稳不住腔调。 文玉刚才松了口气,瞬间心又吊到嗓子眼,循着众人所望之处瞧去 漫山的雪白凄清当中,忽然有某处松动着,先是一只血手窜出来,而后竟爬出来个鲜血淋漓的人来。 形容散乱、衣装脏污,除却血肉模糊外,竟看不出个什么。 他身上血流不止,逐渐蔓延开来,在无暇的雪地里像一株绽开的曼陀罗花朵。 妖冶、鬼魅,神秘又血腥。 一股不好的预感升腾而起,文玉喃喃道:是撕咬伤。 方才洞天顶上的崩坏声,是这人与之交手引起的,是他在猎杀狍鸮。 二叔闻良意手上失了力气,不自觉便从文玉臂间垂落下去。 这下文玉总算是听清楚,再加上眼前人一寸一寸朝这头来,她亦逐渐看得分明。 观蓝说的不错,是树妖,是 闻彦姿!文玉将闻良意交给他大哥,登时就朝着闻彦姿奔去。 怎么回事,怎么会是闻彦姿? 先前在江阳府的时候,他不是还好好的吗?见他修为不是精进了很多吗?道行不是练得不错吗? 好端端的,不在藏灵仙山拜师学艺,跑来七盘关猎杀狍鸮做什么! 不知天高地厚,疯了,真是疯了! 朔风呼啸,打在文玉脸上她却感觉不到疼,只死盯着闻彦姿残破不堪的身躯,极速向前,闻彦姿!彦姿! 这是当日在宋宅那个胆小如鼠的闻彦姿? 还是那个整天不爱读书不爱写字,就爱吃两口酥山的闻彦姿? 亦或是企图赖她和宋凛生一辈子,同阿珠阿沅过寻常日子、永远不修炼的闻彦姿? 嗯一声闷痛过后,闻彦姿看着眼前文玉交叠的身影,忍不住在心中自嘲。 文玉这女人,这时候还用分身术逗他玩。 只是,他没等人到跟前便有些支撑不住,方才从雪地里翻出来倒像比从地狱里爬回来还艰难似的,已经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嘶,是他小瞧了那东西。 高大的躯体轰然倒地,将身下的积雪压出欻欻的声响,在静谧无声的空山之中,显得尤为诡异。 他好累、好痛,但还有些事没做完。 强撑着意志起身,可只在身侧的雪地里摸到一片湿润粘稠。 真奇怪,雪怎么会是温热的呢? 文玉看着他几乎要闭上眼,撕心裂肺地喊道:闻彦姿 第302章 二叔!闻良见紧抱着怀中人,逐渐听清楚,是二叔救了小四! 陈知枝恍然大悟,亦明白了文玉为何会失态,那人是闻二叔 江阳的一众小辈,同澹青、观蓝两个皆往文玉身后追去,而太灏郁昶更不必多说,早就到了文玉左右。 文玉惊魂未定,方才还急着往这头赶,可真到了跟前,她的步子反而慢下来。 他身上满是伤痕,撕裂的衣袍下皮开肉绽、血水横流,根本辨不清楚是何面貌,与那夜在江阳瞧见的意气风发简直是两模两样。 她不会怀疑这是闻彦姿,毕竟闻良意不会连自己的亲二叔也认不出来,可文玉心中还是忍不住想,怎么会是闻彦姿呢?如果是闻彦姿怎么办?闻彦姿怎么会搞成这样? 彦姿文玉在血泊之中将人慢慢抬起,忙去探他的鼻息。 出气多进气少,但好歹还留着一条命。 雪,洁白无瑕。 血,猩红刺目。 在这两者之间交叠着的,是生死难辨的闻彦姿,他盯着文玉看了好一会,反复蠕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 这时太灏、郁昶也追将上来,见着此间场面,任他一个神君一个蛟王,也忍不住变了面色。 这是闻彦姿 这怎么会是闻彦姿? 闻彦姿只觉得面前的天色暗了些,极艰难地睁眼瞧了瞧,气若游丝地笑道:文玉,是你 是我,是我。文玉将人搂得更紧些,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彦姿。 他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自己当下的状况,笑得越发释怀,你你找到宋凛生了啊 这话是对文玉说的,可太灏的瞳仁却忽然一震。 闻彦姿意识模糊、说话断续,竟还会认得他 文玉怔了怔没有解释,却忽然眼泪夺眶而出,同闻彦姿一样笑着说道:别笑了,越笑越难看。 还有郁昶这家伙,竟然也一直跟着你。闻彦姿咧着嘴,也不知是笑得,还是身上的伤痛得。 在宋宅的那段时日,闻彦姿总是躲着他走,没承想这会儿倒不怕他了 那时候他还嘲讽闻彦姿胆小如鼠、难堪大用,如今却 他这些年,不知受了多少磋磨。 郁昶眸光闪烁,暗自叹了口气。 细想了一圈,闻彦姿终于收了笑,既疑惑又严肃地看向文玉,那为什么偏偏将我送去藏灵仙山呢 我文玉下意识想要回答,却不知说什么好。 说她想为他寻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说她辗转托了敕黄才求得的机缘?说藏灵仙山是无数人趋之若鹜、求之不得师门? 可现实是,闻彦姿此刻浑身是伤地躺在她怀里。 她当日做的选择,是全然对的吗? 彦姿文玉喉间又酸又涩,咯得她生疼,当年之事 当年之事你有难处,我不怪你。闻彦姿挣扎着要起身,全然不顾自己的残破的躯体能否承担,眼下我要做的事,希望你不要阻拦。 文玉哑口无言,实在不知如何接话。 闻彦姿这话无异于承认猎杀狍鸮的人真的是他,可她想不通他为何要这样做。 是为了救闻良意?文玉不肯放手,他伤成这样还想胡乱动弹简直是不要命了。 我哪有那么伟大?闻彦姿一张口,就有猩红的血液自喉间涌出,咳咳,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他是什么人。 文玉唇瓣微微颤动,她怎么会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让他跟着宋凛生念书不肯念,让他跟着郁昶修炼不愿修,每日只想跟着阿沅阿珠过普通人的日子,想替原本的闻彦姿过健康平安的日子。 最是胆小、最是惜命的人。 可是这样的他,会为了守候闻府、每月都回江阳来,会为了救闻彦姿将自己糟蹋成现在这幅模样。 他在藏灵仙山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渡人要先渡己,要珍重自身。 若早知会有此一难,她该在江阳碰上闻彦姿的那夜就将他扣住。 第403章 有的,二叔。闻良见一向的云淡风轻的,此刻却满眼通红、染上哭腔,真的有的,二叔 陈知枝一面安抚着闻良见,免得他将闻良意勒得太紧,一面不忍心地轻唤出声,闻二叔 江阳的一众小辈,皆是满脸的哀痛,为闻彦姿忧心不已。 还要嘴硬。文玉喂他服下灵丹护住心脉,而后将他脊背抬起来些,免得被血水呛着。 当日调皮捣蛋,只会吃饭睡觉数星星的闻彦姿,如今为了家中小辈,将自己弄成这幅样子,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闻良意除了受了些惊吓,一根头发丝也没伤着。文玉料他会想知道闻良意的情形,赶忙说与他听,你放心好了。 闻彦姿觉得很奇怪。 他不想哭,但是却有热泪涌出来。 他想离开文玉,却又忍不住向她的臂弯靠拢。 沉默了好半晌,闻彦姿闷闷地答道:不全是。 他讨厌文玉这个臭女人,一声不吭就跑走,将他丢给敕黄,又被敕黄丢去藏灵仙山。 文玉怎么知道,他一定会选仙途大道呢? 数百年来,他恨她,再也不想看见她。 可话虽如此说,闻彦姿却依偎在文玉臂弯间,闭上了眼 他好想回到那时候。 阿沅阿珠一左一右地盯着他习字。 文玉翘着二郎腿说要检查课业,做错一道就要扣掉他餐后的酥山。 宋凛生一面打圆场,一面替他改了几个错处。 洗砚和宋伯每日不断地跑来学堂送饭。 申先生和周先生轮流授课 似乎只要闭上眼,那时候的日子从不曾离开。 彦姿文玉拂去他眼尾的湿润,指尖都在颤抖,你哭了 即便从前在宋宅的时候,她常说要上山挖个坑将闻彦姿埋了来逗他玩,他也没掉过眼泪。 文玉心中一痛,当即不想再管什么狍鸮大妖,附身将闻彦姿揽住,我带你回春神殿治伤。 师父虽在闭关,但敕黄定然有办法,再加上她,必不会叫闻彦姿有事。 我不去。出人意料的是,闻彦姿还是坚持推开了文玉,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文玉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难以置信地问道:什么事?比性命还重要? 闻彦姿沉默着不回答。 其实她大概已然猜到,他要做的事与那狍鸮有关,但她没再接着问,也没多说什么。 瞧着他那满身血污,文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袖将自己的灵力注入闻彦姿体内。 要做事的话,不能拖着这副身子去做罢。她没再阻止他,只想治好他身上的伤,让他得偿所愿。 一旁的太灏、郁昶交换了个眼神,难得地没有横眉冷对,反而极有默契地同样为闻彦姿注入灵力。 嗯闻彦姿闷哼出声,额角已是冷汗涔涔。 没想到啊,有朝一日他还能有这待遇。 文玉不使唤他做事,宋凛生不考他学业,郁昶也不嘲讽他了。 轰隆声起,好不容易静下来的风雪又开始漫天飞扬。 伴随着山势晃动,另一头的雪地也出现了豁口,古怪的嘶吼鸣叫响彻寰宇,阵仗之大、令人心惊。 不好,那家伙没死。文玉快速回身交代,没有一丝的犹豫,澹青、观蓝,护好知枝她们。 澹青昂首应下,关机时候他绝不添乱,自然! 姑且听你差遣一回。观蓝斜了澹青一眼,亦没拒绝。 说话的功夫,一对锋利的羊角已钻出地面,紧接着便是古怪的人脸,发出的声音虽尖锐可怖,却又如小儿啼哭。 非但没死。文玉看着长得奇形怪状的狍鸮,一阵眩晕感直冲脑门,还精神得很。 文玉强压下不适,抬袖召出留云,你放心,我替你解决便是。 他既来此处猎杀狍鸮,想必自有用处,她替他处置了,好叫他安心疗伤。 可与她料想不同,闻彦姿强行中断了太灏等人的灵力灌输,挣扎着往狍鸮的方向飞身扑去,它不能死! 闻彦姿!文玉又急又气,怒道,真是不要命了! 太灏眉心微沉,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并非要猎杀狍鸮,他要的是狍鸮的妖丹。 狍鸮妖丹必得活着的时候生剖,若身死则丹散。郁昶瞥了太灏一眼,没想到高高在上的神君也会对下界妖物了如指掌。 什么?文玉面上阴得快要滴出水来。 那日她见闻彦姿修为还好,怎么用得上妖丹这样的邪物,这可不是什么正当法门。 她真想提着闻彦姿、抓上敕黄,到藏灵仙山要个说法,难道几百年来就教闻彦姿这样的野路子? 但事已至此,文玉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就凭闻彦姿那小身板,又受了这样重的伤,还不够狍鸮塞牙缝。 留云!扇骨脱手而去,文玉紧跟其后。 眼见着闻彦姿与狍鸮缠斗在一起。 他顶着满身的伤,甚至下颌骨还有鲜血滑落,却是不卑不亢不畏惧的样子,整个人身姿挺拔、脊背笔直。 文玉忽然想到他的原身。 此刻的他,确实像一株迎风而立的白杨树。 坚韧、向上、顽强、不屈。 没等文玉多想,那妖怪的张着血盆大口,两排虎牙马上就要往闻彦姿身上招呼。 留云文玉催动留云替闻彦姿抵御。 可顷刻间风云变色、雷电交杂,七盘关的雪下地愈发得大。 主人!这雷电我控不住!澹青化出原身将众人圈在正中,而后快速地提醒太灏。 太灏和郁昶反应更是敏捷,登时一左一右护在文玉身前。 澹青是青龙,云雨之术对他来说不过是最信手拈来的小把戏。 可如今就连他也控不住的话,来人的修为定在澹青之上。 文玉扫了二人的装束一眼,一个穿黑一个着白的,倒叫她想起往生客栈的两位故人。 真是不吉利,罪过、罪过。 她毫不犹豫地拨开太灏和郁昶,迈步自中间的空隙往上望 一灰袍女子从天而降,身手极狠辣地将那妖怪掀翻在地,而后舍身拦在闻彦姿身前,含恨道:伏雪!春杀! 双剑鸣烁、刀兵铮铮,佩于她腰间的两把横刀应声而出,呼啸的嘶鸣的锋芒今日若不见血似乎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光电交错着,就连天上的雷声轰隆也避之不及,那被唤作伏雪、春杀的兵器似长了眼,直朝着那头正翻身欲起的狍鸮杀去。 文玉看不清她的面容,可从身姿手段也能窥见起不同凡响之处,应是能摆平局面、护住闻彦姿。 可闻彦姿见势之后,却忽然挣扎着想要越过她去,不要 第303章 伴随着狍鸮轰然倒地的悲鸣,闻彦姿不顾伤势、飞身扑上,径直越过了那灰袍人。 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狍鸮肉身仍在,可妖丹却以无法挽回的速度骤然炸开,随风雪化作细小的光点一路飘扬往上,直至再也看不见。 闻彦姿大惊失色,忙捏诀欲将狍鸮妖丹凝聚起来,或多或少能有一些总是好的。 可极其细微的灵光在他指尖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几次下来他才不得不承认,依照他现在的状况,要凝丹根本无法做到。 闻、彦、姿。一字一顿的喊声在他身后响起,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可闻彦姿丝毫不惧,转身对上的时候反倒是怒火中烧地质问道:你怎么能杀了它? 倒像是被他这句话问住了似的,灰袍人的声音有瞬间的颤动,我?我不杀了它? 难道眼看它吃了你?发觉自己做的没错之后,灰袍人亦恼怒起来。 对上她满含不解的眼神,闻彦姿一时沉默下来,不再反驳。 他不知如何解释,他也无法解释。 该怎么说,说他要的是活着的狍鸮,而不是死了的尸体。 可他又怎么交代要活着的狍鸮做什么? 她与他之间或许就是这样,永远隔着千山万水、永远隔着沉默万分。 本来一切就是假的,就算他现在说实话又有什么用。 你简直是不要命了似乎是觉得自己语气过重,她缓了缓神,尽量平和地劝道,不好好待在藏灵仙山,乱跑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她反手将收将回来的伏雪、春杀收入刀鞘,而后赶紧腾出功夫来检查闻彦姿周身的伤势。 第404章 难道他费尽心思逃出藏灵仙山,就是为了来这儿喂妖怪? 平日里不是最爱自己的容貌,不愿意风吹、受不了日晒,就是练剑也要找个日头柔和的山头,最好还要有云卷云舒、翠鸟鸣叫作伴才行。 怎么如今将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待在藏灵仙山?闻彦姿似乎听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忍不住嗤了一声,我只恨自己离开的不够早。 闻彦姿!你她心中震动万分,嘴上却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他想离开藏灵仙山? 这些时日她思虑良多,不知该如何安置闻彦姿才好,生了这些事必然不能如从前那样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可接下来的路要往哪走、怎么走,她还在苦思冥想的时候,闻彦姿费尽心思的却是要离开藏灵仙山?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于是干脆沉默着,给彼此一些回旋的余地。 可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滴滴答答,她知道那是心在滴血。 闻彦姿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她不会回话。 或许对于她来说,他只不过是个年纪轻、修为低的毛头小子。 这样的人,在藏灵仙山山门外犹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他又算得了什么呢?一个天资愚笨、狂妄自大,只知道辗转托关系、走后门的家伙罢了。 她何必睬他? 因而有些事,她本就不必解释、不必应答。 闻彦姿抹了一把面上的血污,湿哒哒的刺地他眼睛生疼,几乎要落泪。 可他仍坚持着,抬眼看向面前这人 银丝似雪、粉面如春。 一种既苍老又年轻的混沌感,让他既熟悉又陌生。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文玉这个臭女人说的话果然不靠谱。初入藏灵仙山没走两步便迷了路的闻彦姿,坐在一堆乱石窖里仰天长叹。 他原按文玉说的,在江阳府等着传说中的敕黄君来接。 可敕黄君人是来了,也将他接到了,可为什么只送到藏灵仙山山脚下,便撒手不管啊? 说是这位藏灵神君不喜人多吵闹。 敕黄离去时叫他也当心着些,在见到藏灵神君、自报家门之前,万不可使用法术进山,那样吵到神君不说,主要是拜师的心便不诚了。 他这才在山中一通走,却又不大辨得清楚方向,眼下莫说进山,他连怎么打道回府都忘记了。 哎闻彦姿仰躺下来,透过茂密的枝叶往外望。 天光渐冷,夕阳也撤去最后一丝红温,时候不早了。 听说藏灵神君豢养了许多凶兽,是以藏灵仙山严禁夜行。 也就是说,他要是再找不着路,就等着做人家的盘中餐罢。 偏生这时候他这五脏庙又唱起了空城计。 他修为不够、尚未辟谷,实在是想宋伯做的羊肉炉子、洗砚烧的葱葱鲈鱼、宋凛生腌的花雕醉蟹,还有文玉 算了,文玉不会烧饭。 闻彦姿闭了闭眼,不明白文玉为什么这么做。 拜师学艺如果是过这样饿肚子、睡石板的日子,那也没什么好。 喂小公子,拜师去吗? 一道脆生生的招呼由远及近,惊得闻彦姿瞬间起身。 什么人?闻彦姿充满防备地环顾四周,不敢轻举妄动。 可来人似乎并无恶意,就那么直愣愣地闯进了闻彦姿的视线,我、我叫知显,李知显。 一个小童装扮的女子顶着双清澈澄明的眼睛,毫无心机地盯着他看。 闻彦姿不自然地攥了攥衣袖,心里暗笑自己的草木皆兵,我叫彦姿,闻彦姿。 你是要去拜师吗?李知显摆弄着身侧的小挎包,掏出两只烤红薯来,藏灵神君座下? 看着她将其中一只递给自己,闻彦姿摸了摸早就瘪下去的肚皮,嗯 趁热吃!李知显似看出闻彦姿的扭捏,一把将红薯塞到他怀里,吃了快些赶路罢! 你你也是进山拜师吗?闻彦姿犹犹豫豫地咬下一口,同李知显攀谈起来,不如你我一道? 他不认得路,若有人结伴,兴许好些。 好呀!李知显双手捧着红薯,走在前头,我本就要进山,带你一起呀! 见她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似乎真能找到进山的路,难道是世家弟子也来藏灵仙山求学? 闻彦姿忙不迭跟上,等进山拜入藏灵神君座下,我就做你的师兄 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如果能与这小童子结交,做个伴也好。 师兄?李知显停住了脚步,仰面看着闻彦姿。 直到几乎要将他脸上盯出花儿了,她才笑着点点头,好呀,师兄。 哎,藏灵神君这样的仙界前辈,怎么会有闲工夫管我这种微末不入流的小弟子呢?闻彦姿扔了手中的笤帚,瘫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李知显倒扫地很起劲,挨着挨着地将地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经过闻彦姿身旁的时候还不忘提醒,师兄,抬脚。 文玉这个臭女人说的话果然不靠谱。闻彦姿抬脚又落脚,丝毫没影响他嘴上的抱怨,还说什么为我托了关系,叫我安心来拜师就是。 师父在哪?师父在哪啊?他连藏灵神君的一片衣角也没见着啊! 这一天天砍柴挑水扫落叶,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闻彦姿看着在石阶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仿佛永不知道疲倦似的李知显,想起家中的阿珠,忍不住逗她两句。 你说是不是啊,小师妹。 是啊,师兄说得对! 几乎是毫不犹豫,李知显连手上的动作都没停,忙点着头应和闻彦姿。 还有咱们师父藏灵神君,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闻彦姿笑意渐收,打趣归打趣,他是真的忧心这样下去 李知显点点头,师兄说得对! 幸好还有李知显陪着他,当日结交的决定真是没做错,也算他入藏灵仙山、拜师求学、洒扫庭院这些杂事当中唯一做对的。 不过你放心,师兄一定保护你就是。说着,闻彦姿也不再偷懒,起身拾起笤帚继续干活。 李知显唇畔笑意渐深,但还是没忘了那句,师兄说得对! 嗯?闻彦姿不赞同地皱眉。 发觉自己回得牛头不对马嘴,李知显做了个鬼脸,哦哦!谢谢师兄!师兄真好! 看着眼前这张脸,闻彦姿常会有种割裂感。 他该如何称呼她呢?师妹?李知显?还是 我不会再回藏灵仙山,你走罢。闻彦姿淡淡一笑,似乎释然了许多。 抓着不放又能如何呢?他早知道的,昨日之日不可留。 与他相对的人显然不答应,逞强有什么意思? 你耍着我玩儿就有意思,有意思得很!闻彦姿鼻梁微微抽搐着,尽全力压制住自己心底的翻腾。 文玉见势不对,忙调和道:彦姿,这位道友方才救你性命,不得无礼。 可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 不知怎么的,闻彦姿忽而面色微变,似笑非笑地问道:这位道友? 他这话说的文玉满头雾水,不知该怎么应答。 可索性他也没叫文玉等太久,便嘲弄地一笑,怎么?你送我上藏灵仙山,却不认得大名鼎鼎的藏灵神君吗? 什么?文玉当即惊讶出声,目光重新落在那背对她的女子身上,怎么会,她是 太灏轻轻颔首,给了文玉肯定的答案,是神君藏灵。 她腰间那两把横刀,便是最好的证明。 藏灵神君当年是以杀生成神,所执神兵一唤伏雪,一唤春杀,在天地阴阳、四海八荒之间也是名号响当当的人物。 只是自她飞升以后,便自锢于藏灵仙山永不出世,再加上那藏灵仙山听着是山头,事实上却是位于远洋之中的一座孤岛,是以见过她真容的人少之又少。 可是传闻中文玉喃喃道,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她虽没见过藏灵神君本尊,可在敕黄那里也听说不少与之相关的消息,否则当年又怎么会放心将闻彦姿送上藏灵仙山。 据说藏灵神君貌若童子、可爱非常,怎么会 看着来人满头华发、言谈举止又极为暴戾文玉实在难以相信这是传闻中的藏灵神君。 第405章 我曾上藏灵仙山看过闻彦姿。郁昶沉默着,还是决定说出来,那时候藏灵神君并不是如今这幅模样。 太灏微微叹气,他知道郁昶没有说假话,不过眼下来看,恐怕只有一种可能 藏灵的功法破了。 什么?文玉来不及细想什么功法、如何破的,也就是说闻彦姿猎杀狍鸮、谋取妖丹是为了 为了给藏灵神君? 嗯。太灏目光复杂地掠过相对而立的闻彦姿和藏灵,两人虽势同水火,却好似亲密无间,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神君莫要同他计较。文玉反应过来,忙与藏灵攀着交情,闻彦姿是为了神君,是孝心一片。 咳咳咳藏灵气得直咳嗽,也顾不上细想话中之意,你 她极其不耐地转将过来,第一眼便是搜寻说那话的文玉。 可正当文玉以为那伏雪、春杀要往她身上招呼的时候,没想到藏灵却反倒跟雷劈了似的大惊失色。 元藏灵唇瓣碰了碰,自然而然就唤出了另一个名字,元阙? 她是元阙。 许是风雪太大、雷鸣太响,怕她会听不清楚,藏灵身形一动,登时就到了文玉跟前。 对不起,元阙。藏灵伸手欲揽住她双肩,却又不自觉地收回手,我答应过你不再杀生的。 她这双造了杀孽的*手,怎么能去玷污元阙呢? 当年她以杀生成神,飞升之际拥有强大力量的同时,几乎也无法再克制自己的暴戾,险些就走火入魔、叛入邪道。 是元阙九次度化她,又教给她藏灵心法,让她能压制早已沁入骨血的嗜杀与狠辣,做一个平和友善的普通人。 如今她非但破功了,还再度杀生。 她有什么脸面见元阙? 藏灵的眸光暗了暗,面色也衰败下去,银丝拂过鼻梁的时候,她看见文玉后退几步、颇为防备。 谁是元阙?文玉惊疑皆具,拿不准该如何回话,我不是 她是春神座下弟子,文玉。 第304章 自在梧桐祖殿生根发芽、开枝散叶起,到遇见师父句芒神君、受他点化,再到拜入春神殿、认识敕黄,她一直是文玉。 不是什么元阙 事实上,不过是藏灵神君认错了人,文玉却不知怎么的,很是不安地后退了几步。 平日里她断然不会如此,可眼下她确实只想躲在太灏和郁昶身后。 幸而二人亦能领会文玉的意思,颇为强硬地左右拦住藏灵。 伏雪和春杀在刀鞘之中发出阵阵轰鸣、躁动非常,藏灵瞥了眼郁昶和太灏,抬袖按在刀柄上。 这个一身黑衣跟个鳏夫似的家伙她认得,自称是闻彦姿家中兄长,曾追上藏灵仙山要看他,那时候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而另外这个披麻戴孝白纷纷的,太灏,你要拦我。 文玉闻言皱了皱眉,太灏乃是东天庭的帝君、擢英殿的主人,就连她师父也礼让三分,这位藏灵神君口气不小,竟对他直呼其名。 你不是我的对手。太灏知道她来者不善,却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抬袖拦着藏灵不叫她越过身去打搅文玉。 藏灵紧了紧掌中刀柄,极力压制着自己周身那股血液逆流的癫狂,她不想再在元阙面前发疯。 你做什么?闻彦姿拖着残破的身子追上来,一把捉住了藏灵,她是文玉。 言罢,似乎怕生出误会,闻彦姿又感觉同文玉解释,她如今你未必打得过她。 他是想提醒文玉,也是想提醒藏灵。 藏灵功法破了以后,短期内力量剧增,文玉许是落了下风,可若真起了冲突,宋凛生和郁昶是不会放过她的。 到时他也无力相护,藏灵一对二会吃亏的。 藏灵转脸看了眼闻彦姿握着她的小臂,反手将闻彦姿牵住,往文玉跟前拉了拉,元阙,我和闻彦姿只是有些误会 误会? 闻彦姿眸光一闪,难以置信地瞧着藏灵。 一起度过的数万天是误会,还是相遇相识是误会? 那天晚上的事是误会,还是将他囚在水牢是误会? 难道他闻彦姿所经受的这一切,在她藏灵眼中看来就是误会二字便可轻轻揭过的吗? 可藏灵没留意到闻彦姿心中的百转千回,她如今一门心思都扑在文玉身上。 你放心。藏灵甚至都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就连她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想要证明什么,既是你托付的人,我一定会用心教的。 文玉眼光闪烁,神色复杂地盯了藏灵几眼。 若说是她托付的,倒也不确切。 当初送闻彦姿上藏灵仙山,她虽有这个想法,却没什么门路,最终是托敕黄去办的。 她只是对藏灵神君有所耳闻而已。 至于教导闻彦姿 藏灵神君如今这幅样子,她都怕伏雪春杀能将闻彦姿剁成肉泥。 当时没得选,如今她回来了,定要将闻彦姿带回春神殿自己好生教导的。 七盘关风雪肆虐,吹得众人衣袍猎猎作响,淡淡的血腥气游走其间,撩拨着文玉紧绷的神经。 这位藏灵神君,不似传闻中那般温柔可亲、与人为善,方才的手起刀落、狠辣果决,她看得分明。 藏灵的眸光似周遭的雪色,一寸一寸地冷下去,在无边的沉默中,她才终于意识到 你忘了我?看着文玉充满防备的眼神,藏灵很是受伤,那那个常与你在一处的子瞻呢? 对于这个名字,文玉并不陌生,却也不甚熟悉。 子瞻?她喃喃道,在断云边的时候 又是子瞻,谁是子瞻? 她想起来了,当日在断云边,是太灏与师父提起子瞻这个人。 那么,太灏会不会知道 文玉仰面看向太灏的后背,不知该不该问、要如何问。 似乎感受到后脖颈间的那一抹目光,太灏不禁脊背发凉,岿然不动的身形很难说是淡然还是僵直。 看着文玉茫然无措的样子,藏灵只觉心惊肉跳,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再也无暇顾及这两个碍事的家伙,藏灵一把拨开郁昶和太灏,双手握着文玉的小臂,你连子瞻也记不得了? 她从前从不这样站在别人身后的,无论什么危难的情境,总是在前头冲锋陷阵,帮完这个要帮那个,救完这个要救那个。 怎么会这样,元阙 我文玉吞吞吐吐地不知如何应答。 她应该记得子瞻吗?或者说应该认得子瞻吗? 太灏反应极快,抬袖几招将藏灵的手撇开,藏灵神君,自重。 对于太灏这些车轱辘话,藏灵根本懒得解释,这家伙在想些什么,她心如明镜。 她不屈不挠地又准备扑上来,元阙,跟我回藏灵仙山。 胆大妄为!郁昶伸出两指横于身前,催动法器将藏灵隔在一丈开外。 闻彦姿亲眼看见藏灵被逼得步步后退,赶紧唤道:郁昶!不要伤她! 郁昶凝眉不语,闻彦姿的话他不会不听,但是滋扰文玉的人他也不会放过。 定元?藏灵非但没因为郁昶的失礼而动手,反倒大喜过望,这不是元阙的法器吗? 郁昶眉心一跳,没有理会藏灵的问题。 可他瞧不见的地方,文玉微微一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 她记得定元是郁昶的一位仇人所赠,而藏灵神君说定元是元阙的法器,那郁昶的仇人是元阙吗? 她这头心思正乱,可藏灵却越发确定,郁昶身上带着元阙的法器,那他随侍左右的定然就是元阙。 虽不知元阙是如何转生的,也不明白元阙为何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来,但她会弄清楚的,元阙!跟我回藏灵仙山去! 深深地吐纳了几口,文玉稳住心神,从太灏和郁昶中间走了出来。 该面对的,她不会逃避。 第一,我不是元阙。 第二,我不会同你回藏灵仙山。 第三,往后闻彦姿由春神殿教导,不劳你费心。 言罢,文玉召来澹青,托他跑一趟将闻彦姿带回春神殿去。 正交涉着,藏灵却仍是不依不饶,闻彦姿的事你我日后再谈,如今你不跟我回藏灵仙山,要跑到哪里去? 第406章 照她这个什么也想不起来的样子,待在太灏和郁昶这些家伙身旁是很危险的,若她有力自保倒也罢了,可如今不行不行。 她是不会放元阙离开的。 我文玉原本欲答与她无关,可看藏灵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不似作假,我有师命在身,要去中洲钩吾山。 中洲,钩吾山,那不是元阙 藏灵面色凝重,思虑许久之后才低声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中洲。 六界之外、五行正中。文玉不知道她为何有此一问,这些不都是明摆着的事,地母居所。 她的回答流于表面,有些事压根没提起,藏灵叹了口气,她召拂袖破掉定元的禁制,不再与郁昶争斗。 我与你同去。如果不能阻止的话。 藏灵言辞凿凿的样子,令文玉有一丝不解,神君不用回藏灵仙山吗? 瞧见面色不虞的闻彦姿,藏灵思来想去,我先带闻彦姿回去休养,过几日在中洲与你汇合。 她是不能叫闻彦姿回什么劳什子春神殿的,他是她藏灵座下弟子,要回也是回藏灵仙山才对。 神君方才没听清吗?在这件事上,文玉不能退让分毫,闻彦姿,我要带回春神殿。 藏灵的语气软下来,还欲再说些什么,元阙 还有,我叫文玉。文玉却没给她留下开口的机会。 闻彦姿藏灵见此路不通,便想着要闻彦姿自己做决定。 可后者眸光低垂、叫人看不清他眼中神色,我想回江阳。 江阳?藏灵一愣。 她想起闻彦姿刚上藏灵仙山的时候,也是每日闹着要回江阳,现在他要回江阳 二叔,我带您回去!一直没吭声的闻良见站出来,面对在场的一众神仙妖魔丝毫不怵,我一定带您回去。 言罢,他不顾藏灵剜人的眼刀,径直出列将闻彦姿往回扶。 小老大。闻彦姿口干舌燥,说句话都要费劲力气,你怎么也回来了 嗯,近几日才赶回来。闻良见喉间一阵酸涩,强忍着哭腔答道,那日小四还说见着二叔了。 小老四没事罢真是倒霉,闻彦姿叹了口气。 他昨夜追着狍鸮进了七盘关,眼见它将闻良意叼走,幸好没出什么大事。 其实到现在他心中仍不免后怕,早在江阳之时,他便发觉狍鸮行踪,后梧桐祖殿放它走时,没想过会害得闻良意遭此一劫。 是他为了一己私心,没有将狍鸮的事早些告知文玉,险些酿成大祸。 闻良见扶着闻彦姿一寸一寸地往回挪,出言宽慰道:小四没事,没事的。 陈知枝忙上前接应,这位藏灵神君看着不好惹,她还真担心闻二叔和闻家大哥的安危,如今闻良意还躺着,他们两个可不能再出任何事。 我来。苏见白在小荷包里一阵掏,能用得上的药尽数往闻彦姿身上招呼。 众人七手八脚地围着闻彦姿和闻良意照顾,文衡朝着文玉点点头,姑姑,二叔放心交给我们罢! 有你们我自是放心。文玉别过脸去瞧瞧抹了一把泪,笑着与文衡颔首。 藏灵从回忆中挣扎出来,看着众人自顾自地做决定,当即反驳,交给你们一群凡夫俗子,我怎能放心? 可话一出口,藏灵又后悔非常。 她能感觉到伏雪和春杀的不安和躁动,现在她的情绪越来越难以自控,心法破除的影响竟会如此之大,这是她之前没有想到的。 凡夫俗子也好、神仙妖怪也好,从前她绝不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也不会有这样的等级观念。 可覆水难收,她百口莫辩。 他们是凡人。闻彦姿靠在闻良见和陈知枝中间,拖着龟裂的嘴唇笑道,更是我的家人。 从小到大都是他挡在这些小家伙前面,如今总算可以躲在他们后头了。 闻彦姿我藏灵想开口致歉,但她更想问 那她呢?她是他的什么人? 江阳也好。文玉一锤定音,又托澹青再跑一趟,待此间事了,我去江阳接你。 这一次,她不会让闻彦姿等几百年了。 闻彦姿定定地看着文玉,一晃神就回到了分别的那天 宋凛生死了,文玉走了。 他和阿沅阿珠像是没娘娃一样,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家,又变得支离破碎。 如今因缘际会,能再见到文玉已经很好了。 嗯。他极轻地哼了一声,只要你能平安回来就行。 中洲的动乱他有所耳闻,不是什么容易差事。 除夕将至,我们都等姑姑回来守岁。文衡目中泪花闪烁,亦为文玉的前路忧心。 宋濯陪在她身边,同文玉约定道:姑姑一定要回来过年啊。 过年 文玉眼睫一颤,简单的两个字却几乎将她钉在原地。 曾经她也曾与人约定过一起过年的。 到时请神君也一起来罢。宋屿同太灏颔首,邀约道。 一旁的宋濯略显不解地瞥了瞥自家兄长,难道他还想看雪、看月亮不成 太灏亦是一怔,他没有立即答话,反而是先去看文玉的反应。 还有郁大人,郁大人也来!陈知枝左右扫了一眼,忙喊郁昶,都来,都来,人多热闹。 过年的话郁昶看向文玉,在往生客栈的时候,文玉从不喜欢过年 到时我给姑姑起一坛新的小雪酒闻良意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的,虽还很虚弱却有了些精神,等姑姑过年回来品尝,别喝宋雪川那老古董了 小四闻良见忙照看着闻良意,问他可有哪处不适。 宋濯亦守在闻良意身侧,玩笑道:什么老古董你再骂 一时间,众人又手忙脚乱起来。 文玉笑中含泪,隔着风雪远远地看了太灏一眼,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日的那句 宋凛生,一起过个年罢! 第305章 太灏眼中一片潮湿,似晨起的雾气久久不能散开,我 他很后悔,在幽冥大殿之上,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顾虑,没有坦诚地与文玉相认。 从前他克己复礼、滴酒不沾,可渐渐有了头一回,便有第二回,他总算明白,若只能畏缩着,清醒又有什么用。 闻良意提到再起一坛小雪酒的时候,他承认,他竟然很是心动。 在七盘关的风霜里,太灏就那么静静站立着,碎雪卷过他的衣袍,猎猎作响的是谁的心呢? 文玉的眼眶也不禁热起来,她想说些什么,可喉间又干又涩,一定是这七盘关的风太喇嗓子了,不然她怎会如此难受。 此去中洲,还不知会是何等境况,若能顺利完成师命折返江阳的话,就请他一起过年罢。 最终,文玉也没有说什么,只垂眸微微笑着。 一片寂静中,只能听见风霜雨雪的簌簌声。 姑姑,我调兵随你去。沉默许久的沈璧说了第一句话,沿途安置百姓、重振民生。 她不是开玩笑,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 中洲动乱,她此番正是为这事而来。 人间之所以是人间,正因为人自古就依赖这片土地而生,中洲一带亦是大徵国土,她虽只是承平王,却有责任对境内的所有子民负责任。 虽没有姑姑那样移山填海、改天换日的本事,可跟在后头护一护被滋扰的百姓还是能做到的。 文玉不是十分赞同,可也说不出反驳的话,璧山 中洲之行,凶险万分,到时未必能腾出手来护住沈璧,更何况她身负皇室血脉,到了钩吾山之后势必引起妖邪震荡。 只怕届时自保都难,又谈何百姓、民生呢? 让璧山去罢,姑姑。闻良见竟没劝她留在江阳,反而是央起文玉,我相信璧山。 或许旁人看来,璧山是金尊玉贵的王爷,可他知道她从不是弱不禁风的娇花几朵,而是傲立悬崖峭壁之上的青松一株。 伯徽就连沈璧别人,也惊异于闻良见的支持。 要知道平日里闻良见是最紧张她一举一动的,吃饭怕噎着、喝水怕呛着、走路怕摔着,如今却愿意叫她去千里之外的中洲,那样凶险的地方,反倒什么也不怕了。 第407章 闻良见笑意柔和,鼓励般地朝着沈璧点了点头,我等你回来。 看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似乎根本没给她留下拒绝的余地,文玉无奈地笑道:我送大家回江阳,而后便启程中洲。 我去送罢。观蓝瞥了眼澹青,莫名有些攀比的意味,我来时途经中洲,已时有地陷之状、耽搁不得。 这是其一。 其二嘛,若是此事能早些了结,他也好早些押郁昶回沅水之滨。 文玉似是没料到他会如此说,与郁昶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颔首应下,那观蓝你便与澹青一道去,千万照顾好闻彦姿和闻良意。 观蓝都没怎么多话便化出了原形,将众人乘坐在他脊背之上。 倒是澹青见状哼哼唧唧地,总觉得自己是被抢了功劳似的,不情不愿地跟在后头。 那么文玉环顾四周,见一切都准备就绪,璧山你我约好,到了中洲你便去州府调兵平乱,钩吾山就不必去了。 那处危险,不是沈璧该去的地方。 嗯沈璧自有思虑,但文玉的一片好心她也不是不懂,我明白,姑姑。 文玉看了一眼分列两侧的郁昶和太灏,一副绝不会离开的倔强模样,她倒也懒得开口劝返。 这两位都算得上声名与实力兼备的人物,此去中洲正用得上,她才不会傻到叫人回去。 我起阵,速通中洲。文玉抬袖,两指自眉心抽出一缕青芒,正欲动作 等等!藏灵坐瞧瞧闻彦姿,右看看文玉,我、我 文玉倒真住了手,她确实有点想知道,在元阙和闻彦姿之间,藏灵神君会如何选。 其实经方才一事,再加上先前那些传言,她早看明白了这位藏灵神君和闻彦姿之间,绝非寻常师徒那样简单。 先前在江阳遇见闻彦姿那夜,她便问过,闻彦姿与藏灵神君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那时闻彦姿的落荒而逃,如今也有了答案。 悖逆纲常、叛出师门,这是多么严重的罪名,闻彦姿竟也说担就担了,哎 你走罢。闻彦姿似看出她的为难,主动开口道。 而藏灵在听见这句话之后果然神色松快了些许,你放心,待此事了结,我亦回来寻你。 不同于方才的又吵又闹,闻彦姿静静地看着藏灵,温和地点点头,嗯。 元文玉,我与你同往。闻彦姿的回答,似给藏灵吃了一颗定心丸,叫她忙朝着文玉奔来。 隔着灰袍翻飞,文玉自她肩头望过去。 闻彦姿眼神落寞、眸光衰败,分明是不愿意的,他真的会等藏灵神君回来寻他吗?怕是不尽然罢。 正思量着,文玉的阵法已然落成,赶在藏灵踏入其间的最后一刻,启动生效。 姑姑!千万当心! 一定要回来啊,大家等你过年呢姑姑! 文玉!保命要紧! 璧山,打不过要记得喊救命 伴随着众人的挥别,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众人七零八落地往下坠。 文玉!郁昶在一片风沙中,摸索着文玉的所在。 太灏亦急切地寻着文玉的踪迹,失而复得的他不能承受再失去,小玉 救、救极微弱的女声响起,却被更大的沙尘盖将过去。 本就比常人敏锐万分的太灏、郁昶,更是极快地捕捉到这一丝痕迹,均毫不犹豫地飞身赶去。 别怕,不会有事。太灏尝试多次,企图辨明文玉的方位。 郁昶试探着伸出手去,四处搜寻,抓着我。 昏黄漫天、平沙万里,叫人根本无法视物。 幸而多番找寻后,太灏郁昶双双寻得文玉踪迹,一左一右地将人握在手中。 等等,你们她险些惊出声。 可还没说什么便被郁昶打断,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平安落地再谈。太灏难得赞同郁昶的话,每每皆是与文玉的安危有关。 越往下风沙势头越小,只是若非有修为傍身,寻常人怕是承受不住这旋涡的吸力。 好不容易落了地,太灏与郁昶忙转过头来查看文玉境况,很是默契地齐齐出声,没事罢 没事倒是没事,只不过她低声答道,似乎很为难。 郁昶挥了两把衣袖,还是有些看不清,受伤了? 哪处不舒服?可是伤着了?太灏催动灵力去探她伤势,并无什么不妥。 她仍是沉默着不开口,叫旁边的两人心急如焚。 太灏分明没查出她有什么内外伤,莫不是情势太急将人吓着了,如何了?小玉。 文玉,答话。郁昶斜睨了一眼周遭的风沙,中洲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了。 突然间另一道风力撞将过来,将眼前的漫天黄沙尽数卷去,几人眼前才慢慢恢复了清明。 可奇怪的是,面前执扇而来的那不是 留云!破!文玉召留云破除周遭沙障,而后径直冲着太灏郁昶过来。 平日里机警敏捷的太灏,一时也有些晃神,文玉所望之处,似乎不是他也不是郁昶,而是他二人之间 同时反应过来的郁昶登时往中间看去 仙长郁大人沈璧被他二人一左一右地架在中间,两只手都被紧攥着,叫她根本不敢动弹,也不能动弹。 方才风沙太大,她脚下踩空又没个依凭,只能大喊救命,这怪不得她。 沈璧。太灏抽回手,还算有礼地唤道。 而郁昶就做不到那样淡然,怎么是你? 是啊,怎么是她呢? 沈璧没想到跟来中洲尚未落地便会遇上这么一桩事,若是早知哎,不得不承认的是,她也会来的。 可不就是她吗? 璧山!这时,文玉亦赶到,她反手将留云收入袖中,忙牵住沈璧,没事罢?璧山。 我没事,姑姑。沈璧收拢两手在身前拍了拍。 文玉点点头,又看向太灏与郁昶,你二位呢? 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均别开脸不吭声。 想来是没什么大问题,一个神君、一个妖王,还能不如璧山一个凡人不成? 我这阵起的不精。文玉又召出留云朝着左右来了几扇子,好不容易能看清楚周遭的情形,这是将我们传到哪儿来了。 相传中洲钩吾山仙雾缭绕、金玉满地,怎么会是现在这样风沙绞人的模样,莫不是阵起错了,走岔了路。 阵倒是不错。伴随着一阵刀光剑影,藏灵砍断零散的黄沙旋涡,只是如今的中洲,不似从前的中洲了。 就算变化再大,也不至于仙境湿地变内陆沙漠了罢。文玉将沈璧揽在怀里,免得她叫风沙眯了眼睛。 藏灵收刀入鞘,怔怔地看着文玉的动作,斗转星移、桑田沧海,哪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就好像从前那样被元阙护着的人,是她,而现在 文玉被她那热切的眼神看得好不自在,赶紧撇过头岔开了话题,帝君,中洲之变你可清楚? 百年来,我一直在下界游历。太灏眉心紧拧,他确实知之甚少。 郁昶?文玉急得在往生客栈的时候,郁昶常会外出,兴许能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 可惜的是,郁昶在记忆中一番搜寻后,亦未寻得答案,只是摇摇头。 敕黄只说中洲动乱,钩吾山中有一股莫名的灵气涌动,却没交代是何缘由,看来万般可能还需仔细探查才是。 文玉这一番思索全叫藏灵看在眼里。 别想了。问完这个问那个,就是不会来问她,此处已是中洲地界,再往前便是钩吾山脚。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藏灵神君似乎对中洲的情形了如指掌,可传闻中的藏灵仙山不是孤岛一座吗?她又极少出门,怎么会对中洲的事这么清楚? 文玉总觉得哪处怪怪的。 你确定要进山吗?没头没脑地,藏灵忽然发问。 都到了山脚下了,再问这个问题恐怕有些晚,文玉毫不犹豫地答道:是。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藏灵紧了紧手中的刀柄,极力平复着自己心中的狂躁,个中凶险不是区区七盘关能比的。 第408章 我知道钩吾山是狍鸮的栖息地。文玉呼出一口浊气,想着先安顿沈璧,这里头就不是一只两只那么简单了。 藏灵不可思议地看着文玉,你既知道,还要一意孤行? 藏灵神君想说的并非只是狍鸮罢?文玉一早便察觉到,藏灵神君不想她来中洲,更不愿意她进钩吾山。 可她想不通这其中关窍。 还请神君明示。想不清楚的话,不如正面相询。 看着这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藏灵实在是恍惚得很。 如果从头再来,悲剧还会重演吗? 藏灵闭上眼,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中洲钩吾山,乃是上古真神殒身之地。 就是你说的那个元阙?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文玉脱口而出。 她也不知道怎么的,藏灵神君的话分明没有任何指向意味,可她就是无端觉得与那位换做元阙的神君有关。 不赞同的眼神掠过文玉,藏灵很严肃认真地纠正道:你就是元阙。 第306章 此言一出,太灏和郁昶均是面色微变,可身为当事人的文玉却淡定得很,不似方才在七盘关时那般茫然无措。 我想神君你是认错人了。文玉收了留云扇,大喇喇地揽着沈璧,我叫文玉,是师父养大的。 此刻沈璧一副男子装束,被文玉搂在怀里,甚至还轻轻靠在她肩上,真是怎么看怎么怪异。 藏灵目光不善地横了沈璧一眼。 见状文玉也没撒手,反而将人搂的更紧。 她已经想清楚了,旁人的眼光如何,其实与她并无干系。 与其外求,不如内求。 只要她自己心中清楚自己是谁,明白自己要走什么路、做哪般事,就可以了。 元阙一番僵持后,藏灵到底是在文玉的注视中败下阵来,文玉。 文玉扬了扬眉,没想到藏灵会改口,于是干脆应声,在呢,神君。 你师从何处?藏灵还是不死心,打算刨根问底。 虽知道她定不会轻易放弃,可文玉还在赞叹于藏灵的执着,那个元阙对于她来说是很重要的人罢。 后春山、梧桐祖殿。文玉自报家门,答疑的同时也是想藏灵明白她真的不是元阙。 言罢,甚至还想着万一后春山的名头太小,不如直接报出师父的名姓,或者说,春神殿、句芒上神。 藏灵沉默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文玉。 就在她以为藏灵神君终于接受良好的时候,忽然听她冷不丁来了一句,什么人?不认识。 文玉登时愣在原地,就连手也从沈璧身上滑落下来。 这世上还会有人不认识她师父句芒君吗? 在江阳府的时候,她瞧着百姓祭祀这位掌管耕种、农牧的春神娘娘,想来师父在凡间名声极好、声望也高。 在东天庭更是不必言说,往来仙家、各路道友皆以她师父为尊,虽然那是在太灏帝君不在的时候,可至少说明 对了,说起帝君太灏。 既不认识我师父,又是如何认识帝君的?方才她分明听藏灵神君直呼太灏神号的。 可在东天庭的时候,她曾听敕黄说过,帝君和他师父皆是掌管东方的司春之神,太灏为主、句芒为辅,是形影不离、联系密切的两位神祇。 藏灵神君怎么会只认得帝君,不认识她师父?换言之,即便不认得,总也听说过一二罢? 比藏灵还先有反应的,正是太灏,他张口欲解释 却被藏灵拦将下来,顺势岔开了话题,如今中洲局势不明,先到山脚下的镇上打听一下罢。 话一出口,不等文玉等人答应,藏灵便自顾自地抬脚走在前头。 诶?文玉茫然地眨了眨眼,怎么话说一半跑掉了?莫不是心虚罢 领先几步的藏灵驻足回望,一双眼紧盯着文玉,怎么?你不进山了? 这就来。文玉叫她盯得心里发毛,赶忙拉着沈璧跟上去。 郁昶瞥了眼落在最后的太灏,而后追着文玉的步子往前。 此人言辞闪烁,定然有鬼,再加上那张脸他看着就心烦。 中洲之行结束他得赶紧带文玉回往生客栈去,或者沅水之滨、或者旁的什么地方都好 没有这家伙的地方。 望着几人远去的身影,太灏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郁昶的所作所为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他气的是他自己。 方才张口的话,能解释些什么呢?同文玉说他与藏灵是如何相识的吗? 他做不到,至少目前还做不到。 还没请教神君,怎会对钩吾山如此熟悉?文玉三步并作两步追上藏灵,这时候倒忘记她腰间的伏雪春杀有多凶猛了。 藏灵略侧过身子等着文玉,看见她全然陌生的眼神,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从前来过。 可是文玉问话,她总是要回的。 原来如此。文玉点点头,可转眼间疑问就又冒了出来,可我听说藏灵仙山是座孤岛,神君避世而居、从不出门的。 现在知道问她了,不*错,是一种进步。 撇开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藏灵自己都快嘲笑自己了,传闻不可尽信,我只是出门少。 不过也不能不信。 她自飞升以后,为了控制自己体内的戾气,也为了不误伤旁人,确实是在藏灵仙山画地为牢、从不逾越。 可这也是后来她最失悔的地方。 若非她那样固执刻板,非要过什么与世隔绝的日子,怎么会错过元阙的消息,怎么会任由悲剧发生,怎么会等她赶到的时候已无力回天。 那便是她头一回出藏灵仙山。 看着身侧的文玉,似乎对她的话并不如何相信,藏灵心底暗叹 今日是第二回。 一次为了元阙,一次遇上文玉。 或许天命真的存在,曾经错过的,如今又回到她身边。 就算阻止不了文玉来中洲完成什么劳什子师命,但这次她绝不会让她有危险。 前头是木鹞镇,正好找人问问你想知道的仙境湿地是怎么变成内陆沙漠的。藏灵不似先前那般焦躁,似乎在文玉身边她体内的戾气会安分些许。 文玉没来过中洲,对周遭的情形也不太清楚,木鹞镇? 嗯,你会喜欢的。藏灵想起从前,面上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 虽不知道她是何意思,但既到了此处,去看看也无妨,那走罢。 太灏神色复杂,越往前他便越有种隐隐的不安。 与冰雪覆盖的七盘关不同,如今虽是冬腊月,可木鹞镇却被一层厚厚的黄沙裹着,见不到丁点儿的风霜。 文玉领着沈璧跟在藏灵神君后头,没走多远便到了木鹞镇上。 荒凉、凋敝、萧索、破碎。 几乎所有不太美妙的词都能用来形容此刻她看到的木鹞镇,这哪里像是方才藏灵神君所言她会喜欢的样子 道路两旁的房屋损毁了大半,断裂的主梁撑不起屋舍的重量,滑落的瓦片暴露出光秃秃的椽子,挂在廊下的苞米、柿饼都没人收拾,正歪歪斜斜地靠在柱头上,像是老得走不动路的人,被迫停留在原地。 这样来看,江阳虽然受些妖兽滋扰,可城内尚能保持原样,已经是很好的了。 地动文玉的目光扫过脚下,好几处均裂开了豁口,就是不知道可有吞人进去。 藏灵这回没有应声,只看着眼前的情形凝眉深思。 她许久不出藏灵仙山,木鹞镇怎么变成如今这幅样子了? 从前的木鹞镇修竹遍地,从半空中往下望,混似一滴碧绿的眼泪。 怎么回事。郁昶追将上来,亦对木鹞镇的现状惊异不已。 他从前虽只是途径此处,没怎么细看,可也能辨出其间的变化,可谓是天翻地覆。 太灏随之而至,吃惊之余自责更多,他归位虽不过几日,可本应先探查各方情势的 或许不会叫木鹞镇沦落到今日这般。 诸位当心。文玉牵过沈璧的手,同身旁几位提醒道。 而沉默着没吭声的沈璧,早已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她一路从上都出来,见过受影响最严重的便是江阳的人口失踪案,况且还有赖姑姑的帮忙从而顺利解决,并没出什么大事。 可令她全然没想到的是,中洲受难竟已到如此地步! 方才一路过来,她连半个人影也没遇见。 这木鹞镇不会已是一座空城了罢 第409章 再、再往前走走罢,姑姑。沈璧强忍着话音中的颤抖,拉了拉文玉的衣袖。 这是朝廷之过,是她之失。 璧山文玉满含担忧地看着沈璧,最终答应下来,走。 不知行出多远,渐渐地脚下的地裂少了些许,空气中的青烟倒多了几缕。 这大概是木鹞镇最后的安全地。 沈璧的眼眸亮了亮,望着不远处的炊烟欢喜道:有人。 许是先前那处地动太甚,便搬到了相对不那么危险的此处。 跟上去看看。文玉颔首,肯定地答道。 最先动身的是沈璧,藏灵看了文玉一眼后也跟了上去。 文玉谨慎地环视着屋舍后头的山脉,似乎比起方才路过的地方,这里更安全、也离钩吾山更近。 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吗? 可有何发现?太灏轻声询问,看着文玉煞白的面色,你还好吗? 清醒着的时候,小玉他叫不出口,可若是要他像江阳之时那样故作矜持地叫什么文玉君,那更是不能够。 文玉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没什么头绪。 她一门心思扑在木鹞镇上,倒没工夫管太灏的后半句话。 看看再说。郁昶同文玉扬眉示意,既然有人,总有办法。 说话间,沈璧已走出很远,文玉揉了揉眉心赶紧跟上,嗯。 越过几丛半人高的草垛,沈璧在原地驻足不前。 甚至等文玉到她身侧的时候,都还在愣神。 怎么文玉轻拍了她背心一把,安抚道。 沈璧指了指不远处同样由草垛临时搭建的棚屋,艰难地开口:姑姑 循声往去,文玉也说不出话来。 话说这木鹞镇!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坐在半截石板上,手中是同样破损的醒木,全因木鹞神女而得名 四面漏风的棚屋和破旧不堪的家伙事儿,并不妨碍他讲故事。 甚至底下零星的几个看官都是与他相差不大的爷们妇人,没见到什年轻些的丫鬟小子。 他却越说越起劲,颇有些滔滔不绝之势。 木鹞神女,文玉口中默念着这几个字,那是什么人? 似乎看破了文玉的疑惑,藏灵低声答道:是元阙。 强按住那句几乎脱口而出的是你,藏灵的回答转了个弯,文玉现在记不得她,还是不要招其厌烦。 文玉本想问些什么,可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当即住了口,她还是听老人家讲罢 相传木鹞镇竹海遍地、秀美万分,深得这位木鹞神女的喜欢,她便在此处住了下来。 看看周遭的漫天黄沙,再瞧瞧这由草垛堆起来的临时居所,沈璧无法将现在的木鹞镇和老人家口中的竹海遍地、秀美万分联系起来。 察觉到她情绪有些反常,文玉安抚般地拦住沈璧的肩膀,璧山。 我没事。璧山勉强地牵动唇角,想让文玉安心,可她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哪怕一丝一缕亦然。 毕竟她真的没事,有事的是这些在一片废墟中艰难求存的百姓。 是朝廷来得太晚了,是她来得太晚了。 下一刻,那老者的故事还在继续,可木鹞镇风景虽好、民生却艰难。 醒木一拍,在旁边的地面上激起阵阵黄沙。 木鹞神女便就地取材,教百姓伐竹制木鹞卖与相邻的州府,以换取银钱。 草垛上有人补着衣物,有人择着野菜,或有人什么也不做,只专心地听着故事 就如同文玉几人一般。 百姓总算有门手艺,不再靠天吃饭。 等大家手里有余钱的时候,便想着上门感谢神女大恩,可神女只叫众人伐几棵竹、便要种下几棵竹,其余答谢一概不收。 座下的看官不知听了多少回的故事,却还是一样的捧场 如此一来,也算得上靠山吃山。他衣裳上的破洞还没缝好,便急着说话。 是啊,多亏神女。阿婆择菜择得差不多了,松了口气感叹道。 神女真是菩萨心肠。本来没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倒也热闹起来。 沈璧握紧双拳,她心里难受得很,同在大徵,有人还过着这样的日子,叫她哪有脸面做这个什么狗屁承平王? 木鹞。郁昶低声品味着这两个字,似乎明白了什么。 故事、讲完了,但故、事还没完。 似哀似怨地叹息着,藏灵才惊觉已然不知过去多少春秋、多少冬夏了,在藏灵仙山闭门不出的她,早就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她目光复杂地瞥了一眼同样沉默的太灏,而后看向文玉 文玉半垂着眼眸,自顾自地开口:原来木鹞,就是风筝。 只是如今的木鹞镇黄沙遍地,恐怕是放不了风筝了 第307章 众人笑着散去,或张罗饭食、或垒起草垛,各自忙活着,谁也不再说话。 就在一片沉默当中,不知是谁开了口,你们说,若是神女能再显灵一回那该多好 笑声逐渐隐匿,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谓神女,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毕竟谁也不曾亲眼见过,可是现如今的情形即便只有神明可托,也是好的。 沈璧双拳紧握,心中似有一团火,正猛烈地燃烧着,灼人的疼痛传来,她却浑然不觉。 去罢,璧山。文玉看穿沈璧的压抑,轻声劝道。 眼前这些人全都是大徵的子民,沈璧身为皇室中人、享天下养,对他们自然是要负责的。 姑姑沈璧眼眶泛红,颇为感触地看着文玉。 就算真正的神仙就站在跟前,她也不会忘记 人定胜天。 神女能不能显灵,我不敢妄言。沈璧目光坚定地同文玉颔首,而后挺身迈步出去,但我沈璧以性命担保,必定重建木鹞镇! 她的突然出现,令院中原本各自忙碌却有条不紊的状态被打破,几人的戒备和慌乱混做一团、不敢有什么动作。 沈璧方才讲故事的那位老者喃喃道。 这时不知是谁应了一句,是承平王沈璧? 是、是我。沈璧又惊又喜,想不到在千里之外的木鹞镇还有乡亲知道她这么个人,您认得我? 他手中的醒木掉落在地,正是方才讲故事的那位老者,真的是、真的是承平王。 王爷!草民叩见王爷!说着,他便要屈身下拜。 沈璧一把将人捞起来,这样的大礼她承受不起,阿翁,不必如此客气,只是您是如何 王爷或许不记得了,当年屏陵之战,是王爷亲自挂帅,不仅连连告捷,打得那些蛮人毫无还手之力,还请旨在战后放我们归乡养老。 讲起当年的事,阿翁神采奕奕,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挑灯看剑的岁月。 草民一直记得王爷天纵英才。 沈璧紧抿唇瓣,静静地听着阿翁说起从前。 实际上,她算哪门子天纵英才,中洲出了这样大的事,她竟然来得这样迟。 若是再晚些,恐怕着木鹞镇就只剩下一片黄沙了。 她愧对大徵、愧对百姓。 文玉和太灏、郁昶对视一眼,均迈步跟上去。 在他们身后沉默不语的藏灵叹息一口,看着文玉傲然挺立的背影,她总是会想 若是文玉能有丁点记忆,就会知道如今的木鹞镇,和当年元阙在时,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那时候元阙没事就喜欢扎风筝玩,游遍五湖四海才在木鹞镇找到韧性最好的竹子,还修书说与她听。 她虽远在藏灵仙山,却也能从字里行间领会她的欣喜。 若没有后来的钩吾之变 藏灵闭了闭目、不再去想,赶紧抬脚跟在文玉后头。 记得不记得,原不要紧,文玉能回来就好、真的很好。 诸位是外乡人罢?阿翁看着接二连三出现的几人,目露疑惑。 沈璧忙解释道:这几位都是家中长辈,与我同来中洲平乱的。 王爷的长辈?那不是、不是阿翁的声音渐渐拔高,情绪也有些激动起来,引得众人皆往此处围拢。 文玉看着他的眼睛微微摇头,安抚般笑道:不是的,阿翁。 第410章 只怕他误会了她们几个皆是皇室中人,她不喜欢这些跪啊拜的,也受不住。 请问阿翁,近来木鹞镇这是怎么一回事。太灏低声问道。 他方才归位不久,对此间情形兴许确不如当事人知道的清楚。 黄沙漫天、妖风不断。郁昶皱了皱眉,面色阴得要滴出水来,你说的修竹遍地更是没影 是什么缘故,招致此祸。 除此之外,木鹞镇可还有旁的异样?文玉侧身往郁昶前头拦了些,柔声同阿翁说着话。 灶台后的阿婆将野菜下了锅,那里头的汤水翻来滚去,却始终清澈见底、一滴油水也见不着。 较之某位仙师的鸡子汤,那是差得远了,可却是这么多人赖以果腹的一餐,其珍贵、稀有程度丝毫不输。 近来木鹞镇地动不止、屋舍倒的倒、塌的塌,甚至还有好些直接陷进裂缝里去,连个踪影也找不着。 说话间,阿婆的手颤抖不已,就连汤勺磕在铁锅边缘发出闷闷的痛响,也未曾留意到。 到了夜里还有吃人的妖怪。另一老者总算顶着看不太清的老花眼,将衣物缝补好。 这衣裳他走的时候还要穿呢,他满意地拍拍自己歪斜的针脚,叹道:闻其声犹如小儿啼哭,骇人得紧。 是啊,每每听见我都会想起阿翁将醒木捡起来,用衣袖擦了又擦,如今的木鹞镇哪里还有小娃呢?拢共不就只剩下咱们几个老家伙了。 文玉扫过在场的几人,虽有些猜测,却还是问出了口,那镇上的小娃娃、青壮年呢?怎么一个也不见? 一路上过来,除却眼前这几位老者,确实再无旁人了。 逃的逃,散的散,奔活路去了。阿婆搅动着锅里的野菜汤,半垂的眼眸里一点光亮也无,留在这里迟早是个 其实一开始,她们不是没有想过屋子倒了就重建,黄沙来了就垒墙,可是经年累月、没个尽头,实在是熬不住了。 不知谁是第一个人,反正渐渐地能走的便都走了。 既如此,您几位为什么不离开呢?文玉看着草垛搭的棚、土砖垒的灶,心中苦涩万分。 许是为了避免地动之时,砖瓦掉落下来会令人受伤,才做此打算。 更多的可能是,几位已近垂暮的老者,实在没有精力和钱财再兴建屋舍了。 听了文玉的问话,阿翁转头看了沈璧一眼,人说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王爷应该能体谅我这段回乡的路走了多少年 是璧山之过,是大徵之失。沈璧喉间阵阵哽咽,说话变得极为困难。 不是王爷的错。阿翁摇摇头,望着远处的山岚释然地笑了,好不容易才回来,即便迎接我的是天塌地陷,我也不会再走咯。 人走得了,心走不了。阿婆将锅盖盖上,再往灶台里添了把柴,索性,就不走了。 这话引得众人共鸣,皆点头称是,人总是要死的,丫鬟小子们还年轻、还有奔头,但咱们几个活得也够本了,只求落叶归根便好了 说话的那位阿伯捧着他缝好的衣裳左瞧右看,满意得很。 不是我不留你们。阿翁将醒木搁下,郑重其事地同沈璧见礼,只是王爷金尊玉贵,是万不能出事的。 诸位趁天色还早,赶紧离开罢。阿婆亦是语重心长地劝着几人,不是她老婆子舍不得几片野菜,若是入了夜,那些东西就要出来了,就走不了了! 文玉眸光一划,瞥见屋后不远处的钩吾山,心下了然。 那东西,定然是狍鸮。 莫不说钩吾山乃是狍鸮的栖息地,单这家伙喜欢在夜间行动,又有小儿啼哭之声,便能判定个大概。 只不过从前为什么没听说有狍鸮出山扰人,近来频有发生便罢了,甚至还出现在江阳、七盘关,难道也与地下灵脉有关? 这些她来解决,至于木鹞镇的事文玉看向沈璧。 大家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我又有什么金尊玉贵的呢?沈璧与文玉交换了一个眼神,当即明白她的意思,我沈璧答应要为诸位重建木鹞镇,定然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使少有所依,老有所养,朝廷本就责无旁贷,承平王这个名头,她也不会白担着。 可是王爷,就凭我们几个老骨头阿翁面上犯起了难,不多的雀跃之下包含着无尽的担忧,更何况 交给我。文玉目光灼灼,由内而外生发出来的是天然的令人信服,无论什么,余下的交给我。 众人叫她的坚定惊得语无伦次,想问些什么,却又不敢开口,你、你 文玉这话,是铁了心要进山。 一旁的藏灵面色变了变,她当然知道都到了山脚下,势必不可能回头。 可她总是抱着万一的希望,能让文玉就此罢手,随她回藏灵仙山。 既然已经忘了的话,又何必何必 还有我。太灏三两步行至文玉肩侧,垂目与她对视,无论什么。 仰面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文玉有片刻的失神。 看起来从前的宋凛生脆弱易折,如今的太灏是坚不可摧,就像阴阳两极、天地两面,可是她心中清楚这个人的内核从来没变过 或大或小,尽自己的力量。 郁昶眉心微拧,闪身上去拦在二人正中,自然也少不了我。 叫他这么一挤,文玉和太灏不得不退开几步,腾出些位置。 虽然话说的不情不愿,可文玉知道,此刻正是人心最齐的时候。 瞥了眼双手环胸、下颌扬起的郁昶,太灏别开脸转向一旁,抿唇忍俊不禁。 这家伙虽然修为道行不同往日,可有些地方还是没什么长进。 这附近的河阴府有兵力,我想个法子调用一二。沈璧极快地部署着,想到最近的地方借兵。 要重建木鹞镇,钱财、人手缺一不可,单枪匹马可不好,她需得借力、借智、借势,整合资源为她所用。 文玉赞同地点点头,可转念一想又忍不住生了些顾虑,你贸然调兵,可会惹出事端。 人心叵测,她是怕对沈璧不利。 这些年,沈璧承平王的宝座也不知坐得安不安稳。 听闻良见说,她头上还有大把的皇子公主,人人都有各自的谋算,如豺狼虎豹般蛰伏着、伺机攀上来咬她一口,若是行差踏错便会招致祸事。 姑姑放心。沈璧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肯定地答道,河阴知府,乃是白水庞家族中子弟。 河阴?文玉不由得想到江阳,倒很有意思。 只是江阳有沅水穿城而过,不知道河阴可也有什么河道水流。 我与庞家二公子庞愚有些交情,办这点事不必惊动朝廷。沈璧知道文玉在担心什么,在上都的波云诡谲当中浸淫了这么些年,她明白应该怎么规避风险。 阿翁阿婆,我会还大家一个崭新的木鹞镇的。 沈璧环顾四周,破旧的棚屋摇摇欲坠,正朝着她迎风点头。 比从前还要大、还要宽敞,再种上多多的竹子。 不会要太久时间的,她一定能做到。 众人渐渐从惊愕忧虑中生出一丝丝喜悦期盼来,忍不住同左右的人说着话。 那该多好多好啊 多谢王爷!多谢王爷!王爷大恩、此生难报啊! 王爷真是好人。 沈璧搀着众人,不要他们行礼,那些跪啊拜的,她不稀罕。 人与人直接的情感连接,原本就不在膝盖上,更何况,这都是她应该做的。 见她转过脸偷偷拭了一把泪,文玉在沈璧手背上拍了拍,万事小心。 嗯,姑姑放心。沈璧双手回握文玉,坚定地答道。 太灏对木鹞镇很熟悉 阿翁将那块醒木在掌中拍着,总算轻松了些,还有余力玩笑,若真如此,王爷能做咱们木鹞镇新一任的木鹞神了,大家伙说说,是也不是? 是、当然是。阿婆揭开锅盖,浓白的蒸汽扑得到处都是,这怎么不算神女显灵呢?王爷就是咱们的神女。 沈璧面上又喜又臊,忙推辞道:我?我如何做得神女。 做得,做得,怎么做不得?阿婆将那锅绿油油的野菜汤盛出来,一只只土陶碗挨个摆在灶台边上,只是如今没什么好东西,王爷赏脸用些罢? 第411章 是璧山的荣幸。沈璧率先走上前去,碗沿的豁口将她剐了一下,她也毫不在意。 阿婆局促地在围裙上揩了把手,拿这些野菜招待大家,诸位莫嫌。 怎会?文玉微微笑道,接过沈璧递过来的汤碗,轻吹了吹便尝了一口,很好喝。 姑娘哄我老婆子呢,野菜汤能好喝到哪里去?阿婆终于松开了紧攥的掌心,捧起碗来,若是从前的木鹞镇,而你们又刚好是春天来的话,我就给你们做 春笋菜心。太灏在文玉的注视下,也喝下了野菜汤,顺便接了阿婆的话。 他本不用凡间吃食,但如果是文玉想让他尝尝的话,不论是在后春山、在宋宅,还是在此处,他都会照做。 就好像从前在江阳的时候,他也是带着文玉吃遍各种菜色,让原本该辟谷修行的文玉坏了规矩。 太灏沉浸在回忆当中,不知不觉便勾起了唇角,全然没留意到文玉突变的眼神扫将过来。 诶对对对!阿婆笑得见牙不见眼,就好像遇见了毕生知己,就是这道春笋菜心,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可胜在鲜美,可是我的拿手好菜! 阿翁手里的醒木换了汤碗,热气氤氲出来的虚影就好像让他看见了那时候的景象,是啊,一场春雨洗过之后,木鹞镇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出来的都是这笋尖儿味。 沈璧嚼着野菜,又苦又涩的感觉,下咽的时候就在她喉间哽着,噎得人难受。 可更难受的是,在大徵的国土上,有人就靠着这些充饥,她目中含泪、苦痛万分。 那时候雨水多,竹子也生的好,一个照看不及,便钻进灶房要跟我打招呼呢。提起往事,婆婆的笑声爽朗开怀,但渐渐地就隐入眼前这碗野菜汤当中去。 阿翁将碗中汤水一饮而尽,又去盛了第二碗,你也别伤心,王爷已经答应咱们要重建木鹞镇了。 嗯嗯。阿婆重新振作起来,将汤勺递给阿翁,我自然相信王爷。 那可不?阿翁一边盛汤,一边继续说道,你不知道当年屏陵之战,王爷那身姿那气魄 众人说说笑笑,就连沈璧也忍住眼泪,听阿翁讲王爷当年的风采。 文玉小口小口地喝着汤,目光隔着水汽扫过太灏。 春笋菜心吗?帝君似乎对木鹞镇的风土人情很是熟悉,就连时令的菜色也知道得这样清楚。 除却沈璧之外,太灏、郁昶、藏灵神君难道只有她不曾来过钩吾山不曾来过木鹞镇? 郁昶看气氛一派祥和,本该是极好的事,可他莫名觉得很是烦心,转头欲出去透口气的时候,却见藏灵杵在身后,看什么? 没看什么。藏灵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答道。 人在情感互通的时候,会神奇地达成某种共振,就好像此刻她和郁昶的心情,大约是差不了多少的。 既如此,何必彼此奚落。 更何况他身上有定元锁,想来是元阙的人,她自然不会与之为难。 等入了夜,就动身进山。藏灵转头看着不远处的山岚。 虽不似七盘关那样终年风雪,可钩吾山层叠的绿意似碧涛般,汹涌澎湃、无边森寒之下,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她第二次踏足钩吾山,头一回的时候 藏灵的目光划过紧挨着文玉的太灏,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真是越看越碍眼。 她的反应自然尽数落入郁昶眼中,后者若有所思地同样扫过太灏,最终望向远处。 钩吾山里头,到底有什么?郁昶的声音很低。 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专门在问她。 藏灵握紧腰间的伏雪春杀,深深地吐纳着,尽可能地平静答道:我说过,钩吾山是狍鸮的栖居地。 我说的不是这个。郁昶也不是好糊弄的。 区区几只狍鸮怕是还喂不饱藏灵的双刀,能让她如此抗拒又忧心的 钩吾山定然另有乾坤。 果不其然,藏灵不再答话,只有意无意地瞥过他身前的定元锁。 对于文玉的事,她到底知道多少。 郁昶眯了眯眼,阵阵冷光自眸底一闪而过,你 郁昶。只是他尚未问出口,文玉便自身后追上来,藏灵神君,天色不早,咱们启程进山罢。 不知从哪里来的默契,郁昶和藏灵皆背过身去,仿佛方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此一去,便没有回头路。藏灵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看向文玉身后的太灏,文玉,你要想清楚。 她不知文玉怎么会没了记忆,只是若那些想忘记的、能忘记的、已然忘记的,再见钩吾山的时候,兴许都会发生变故。 这是文玉想要的吗? 只怕到那时她无法再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叫文玉了。 太灏错开眼,不与藏灵对视,他向来卑劣,比不上她的无私。 如今要进钩吾山,他虽忐忑,可更多的竟然是期盼。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回到当初,他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璧山,照顾好大家。文玉没有接话,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只同扬手沈璧嘱咐了几句。 隔着几人,后头的沈璧亦与文玉挥袖,姑姑安心去,我等你回来 郁昶瞧一眼面色复杂的太灏与藏灵,赶紧抬步跟上。 无论旁人生了什么心思,他都追随文玉。 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啊。藏灵长舒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难不成这世上真有命运使然? 她这牛脾气还是这样,犟得要命,当初也是如此一声不吭地便在钩吾山 甚至没等她从藏灵仙山赶过来。 太灏默不作声,只极快地回身将几样符箓、法器交由沈璧。 你、你干什么啊沈璧勉为其难地接下,却实在不解太灏是什么意思。 要知道,没多久之前,她还大骂此人登徒子。 没做什么解释,太灏匆匆嘱咐道:去河阴府,要多加小心。 言罢,他没等人答话,便紧追着文玉而去。 只留着目瞪口呆的沈璧在原地,或许她不知道,她与当日的沈绰阿姊有多像 一路穿林打叶,文玉的衣襟沾上不少夜露,她掸了掸袖间的草屑,站定了身。 钩吾山草木茂盛到相当于是一座荒山,半点人迹也无,更别说什么上去的路。 其间乱象,七盘关见了也自愧弗如。 咱们似乎在这原地打转儿。文玉随手拈了一片叶子,别在两指之间反复端详。 是方才来过的地方没错。 郁昶抬袖召来地下水源,径直朝着山林密叶泼去,却被尽数挡了回来,是结界。 伏雪和春杀发出焦躁的轰鸣,藏灵抬手将其按下,环顾一圈以后亦变得警惕起来,小心。 她不记得此地什么时候有过结界。 难道有人闯入钩吾山? 只太灏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狍鸮既能出来伤人,这结界必有破损之处。文玉不慌不忙,将线索捋了一遍。 藏灵点点头,补充道:狍鸮轻易并不离开钩吾山,除却结界破损以外,这里头必还有蹊跷。 她说的没错,中洲地动不断,想来和钩吾山底下的灵脉有关。 文玉将那叶片抛开,专心探寻起周遭形势来。这一切,得等她进了山寻到地母居所才好查探。 凡结界定有阵眼,会是什么呢? 叮铃声响,打断了文玉的思绪。 她俯身往下,才见叫她绑在荷包上的鎏金球正止不住地晃动着 这是当初临园口,宋凛生买给她的那只。 怎么回事,瞧这样子不似凡物,可几百年来却从没有过此番动静,今日 藏灵闻声而来,却在见到文玉掌中之物时眯了眯眼,这是 不待她再说些什么,那鎏金球忽然失了掌控,自文玉腰间飞出,径直朝着钩吾山巅而去。 不要!,那是宋凛生留给她的。 文玉欺身去拦,却只抓住满袖的夜风。 眼见鎏金球带着一抹刺目的金黄直冲钩吾山巅,而后在山林间炸开 光芒大盛,恍若白昼。 众人皆被这阵势搞得有些莫名其妙,正凝神防备间,藏灵却忽然偏头瞥了太灏一眼。 后者眼观鼻、鼻观心,在灿若星火的天幕之下,极专注地望着文玉。 第412章 而文玉眸光闪烁,倒映在她眼中的流光忽明忽暗,直至隐去 垂首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唯有冰凉的风自指间穿过。 结界破了。*郁昶见星芒大盛,原本想要召地下水抵御,却意外发现那道屏障已然消失。 文玉应声抬头,果然见方才那结界正散作点点冰蓝,在漆黑如墨的夜里,就像是数以万计的星子在空中扑闪。 结界不攻自破,大家谁都没有受伤,只有宋凛生留给她的鎏金球消失了。 追上去看看。文玉紧盯着那道金光消失处,掩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 若有人捣鬼,她不会轻易放过。 等等!藏灵伸手拦住文玉,不叫她轻举妄动。 几乎是同一时刻,留云扇脱手而出,文玉正欲挥退藏灵,她绝不要任何人阻止,那是 你不过去,它也要过来的。藏灵一把松开文玉,避开留云扇的锋芒。 她的牛脾气还是这样,一性急起来就不管不顾,就差哞哞大叫了。 文玉收扇将留云握在手中,仰面看着正极速旋转而来的 什么东西?一座华钟? 方才破了结界便横空出世,文玉极防备地盯着逐渐逼近的华钟,是镇守钩吾山的法器? 也难怪会有结界。藏灵的眉头拧成一团,她是越看越眼熟。 文玉面色突变,手上的留云扇亦蓄势待发,因为她看的分明 宋凛生留给她的鎏金球正挂在钟裙底下随风而荡。 你手上怎会有太灏的法器?藏灵眉头骤然舒展开来,脑中亦是灵光一现。 文玉手上的动作顿住,不明所以地看向藏灵,你是说 这是你的法器罢,太灏。藏灵总算想起了,刀似的眼锋登时便扫向边上一直没出声的那人,你的闻锺。 太灏半边面容陷在树影底下,一块一块的月光在他鼻梁处晃动, 这是的法器?文玉拦住太灏要说的话,率先开了腔,神君怎会认得? 太灏重归神位不久,就连她都没怎么见过,更遑论人家的法器,这个远在海岛之上的藏灵神君怎么会知道的这样清楚? 我?藏灵指着自己的鼻尖问。 真是乱了套了,元阙的定元在郁昶手里,太灏的闻锺又在文玉手里。 到底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她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同文玉答话,总不能说太灏拿这个跟她的伏雪春杀打过架 再者说,文玉怎么掉过头审问起她来了? 眼下这情势,怎么看都是太灏更为可疑啊! 众人停手的空当,闻锺逐渐靠得更近,直至最后化作一只颇为小巧的华钟落在太灏掌心。 太灏没有出声解释,只垂眸凝视着重新合二为一的法器。 许久不见了,他的闻锺。 来不及多想从前的事,太灏抬眼深深地望着文玉,张了张口。 文玉紧了紧手中的留云扇,眼睁睁看带着她的鎏金球的闻锺落在太灏跟前。 隔着月影斑驳,明明就是几步之遥的距离,文玉却觉得横在她与太灏中间的是千山万水、万水千山。 那是宋凛生给她的给她的 我太灏捧着闻锺向她快步靠过来,他想将此物交于文玉。 给了她的,就是她的。 只是他该如何解释?从何解释? 月下之人衣袂翻飞,步子虽乱些,身姿却挺拔,远远而来便似雪松般清冽孤傲。 文玉移开一步,与太灏错开,并不与他对视,这法器底下镇压的是什么? 我太灏看着自己扑了个空,错愕之下是无尽的情伤,是地脉入口。 她不会原谅他了 也对,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做错了太多。 钩吾山巅便是地脉入口。文玉强装镇定,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知道太灏的法器怎会在此,也不知道宋凛生留给她的鎏金球怎么会成了闻锺的一部分,不知道眼前之人到底是谁。 不知道的事太多太多,她没办法仔细去想,只有一件她可以肯定,无缘无故的太灏不会用自己的法器镇守钩吾山。 钩吾山位属五行正中,是地母的辖地,而太灏生于东边,决计管不到这里的。 文玉同样深深凝望太灏一眼,转头对郁昶招呼道:随我上山。 可她方才回过身,尚且没瞧清楚眼前的路 文玉郁昶却突然没来由地疾呼一声。 文玉不明所以,只朝着郁昶那头瞥去,什么? 郁昶面色大变,可太灏动作更快,整个人飞身而上,甚至比离文玉更近的藏灵还要迅速好些。 几乎是一瞬的功夫,文玉感到自己整个人被太灏搂在怀中,那力道就像是要将她牢牢地拥入他骨血之中。 随着太灏的旋身,掉转了个方向的文玉也总算看清楚 不知从哪蹿出来的东西张着血盆大口正咬在太灏的右肩头,半尺长的尖牙整个没入他体内,血肉模糊处汩汩热流正顺着衣衫破损的缺口往外淌。 是狍鸮。 文玉忽然明白过来,闻锺移位、结界破开,栖居于山中的狍鸮行动上自然也没了阻碍,恐怕是想用她们这群闯入者打牙祭了。 嗯太灏哼也不哼,咬紧了牙关生忍着,分明不可能不痛苦,面上却带着莫名安心的笑意。 文玉心头抽搐着,脑中亦是一片空白,宋凛生! 看着近在咫尺的山羊面,文玉一手挥扇将其击退,另一手反抱住太灏,带着他迅速从狍鸮跟前退开,避免二次伤害。 你叫我什么?太灏没去管还不停冒血的伤口,只从文玉怀中仰面问道。 你你疯了!后者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却没正面回答太灏的问题,闻锺不是在你手里? 为什么不驱动法器控制狍鸮,却要用肉身去抵挡? 你不喜杀生,我知道的。太灏微微扬唇,笑得比哭还难看,她就是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更何况,方才那样的情形根本来不及,若迟了一时半刻,现在被咬伤的只会是小玉。 那不是他想看到的。 我吗?文玉眼睫颤了颤,原本她深信不疑的却开始动摇,我是谁? 是元阙,还是文玉。 藏灵神君在七盘关的话,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可随着木鹞镇、钩吾山这些变故,文玉渐渐地也有些拿不准了。 若藏灵眼中她是元阙的话,在太灏看来,她又是谁呢? 毕竟她从未说过、或是表露过,她不喜杀生。 小玉。太灏的双眼在月夜中异常清亮,让人不难看出其中的希冀,那我呢?你刚刚叫我什么? 文玉一直知道,这双眼睛会说话,不像她笨嘴拙舌的,怎么也开不了口。 她偏头看向被打退的狍鸮,其正蓄势从地上爬起来。 松了一口气的藏灵抽刀上前,居高临下地盯着那畜生,我来处置。 她手中的伏雪春杀在月色的照耀下泛起阵阵冷光。 虽然被咬的并非文玉,而是太灏那个讨人厌的家伙,可这狍鸮却不能放任其继续伤人。 她这时候不将其收拾料理好,等它跑出去祸害木鹞镇的百姓便不妙了。 且慢。文玉话已出口,却又收了声,她想起太灏说的那句话,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勿动杀生。 这位藏灵神君身上血腥气太重,在七盘关时她就察觉到了,不该害人家再添冤孽。 什么?藏灵亦有些犹豫,最终却下了决心,不行。 她答应过文玉永不杀生,可是眼下的情形她必须做出取舍。 与文玉的安危相比,她的原则不算什么。 藏灵神君!文玉同样不肯松口,再次劝道,我可将山中狍鸮暂时先送去赵公山。 横竖烛施明一天到晚闲地心慌就跟阿醴闹,给他找点事做,也能给不闻君添几个洒扫庭院的,更能叫阿醴好受些。 这些狍鸮交由烛施明管教,待中洲安定些,再将其放归钩吾山便是。 我答应你。藏灵眉头紧锁看了文玉一会儿,终于还是收刀入鞘。 文玉松了口气,一手揽着太灏,另一手便要起阵 第413章 我来罢。一直静默着没有动作的郁昶,此时上前来。 见他要帮忙,文玉也乐见其成,毕竟她在阵法这上头还算不上精妙,给郁昶正合适。 有他处置狍鸮,她也好腾出手来为太灏疗伤。 可正当文玉回身看怀中之人的时候,郁昶却一把将太灏捞了过去挎在自己肩头。 郁昶?文玉看着自己两手空空,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郁昶面色不改、老神在在,我是说替这家伙疗伤,你以为是什么? 她在七盘关为救闻彦姿已然耗费许多法力,如今要给太灏疗伤确实是有些艰难。 只能他替她照料一二了。 至于旁的什么,比如看不惯某人赖在文玉身上之类的,是绝对没有的。 快些起阵罢。看着目瞪口呆的文玉,郁昶催促道。 文玉说不清自己心中那古怪的失落是什么,只茫然地看着正挂在郁昶肩上的太灏。 白净的面庞上渗出一层薄汗来,堆叠的树影稀疏落下来,更显得他唇瓣毫无血色。 没了平日里的冰冷孤傲,受伤的太灏更是与宋凛生如出一辙。 文玉心头猛缩,想起当日宋凛生在沅水河道被木料钻身之痛,她忽然冷汗涔涔。 小玉太灏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勉强笑着同文玉摇摇头。 什么小玉大玉。郁昶嫌恶地瞥了一眼太灏冒着血的右肩,抬手为他疗伤,她是文玉。 藏灵横了郁昶一眼,原以为这家伙能比太灏靠谱些,现在看来谁也配不上她的文玉,我来助你起阵。 嗯。文玉收拢心绪,专注地结起阵法。 在藏灵的帮助下,文玉很快将钩吾山上大大小小百余来头狍鸮尽数送去赵公山。 这下烛施明有的忙了。 文玉长舒一口气,手上收了留云便想去接太灏过来,可尚未等她有所行动 我替你扶着他。郁昶牢牢地揽住太灏的左肩,目光沉静地同文玉说道。 你太灏面色不虞地瞥向郁昶。 后者一副尽力尽力的模样,淡淡地应声,帝君别与我客气。 藏灵轻咳一声,不忍心看文玉吃瘪,赶紧插话,上山罢。 文玉停顿片刻,转身走在前头。 她脑海中似乎有两道声音在左右互搏,一个叫嚣着他是宋凛生!,一个争辩着他是太灏!,搅得她不得安生。 两厢僵持之下,文玉只能对自己说地脉的事要紧。 片刻后,文玉同藏灵的身形渐远 放手。太灏开口的同时,点点冰蓝瞬间抵住郁昶喉头。 而郁昶眸光滑动,瞥过眼前这些蓄势待发的冰晶,毫不在意地抬手举过肩头,我就知道,一头畜生而已,怎能奈帝君何? 他方才探过太灏的灵台,其修为深不见底、法力平稳绵长,区区皮外伤而已,不甚碍事。 在这里装什么柔弱、扮什么娇软? 太灏缓慢地站直身子,伸手掸了掸伤处破开的衣衫,将郁昶留下的褶皱抹去,并未理睬他的问话。 看着他这幅样子郁昶就气不打一处来,是你引观蓝来此 第308章 月影摇曳,越往上走便越亮眼。 望着无尽的长夜,文玉忽然觉得钩吾山比常年风雪不停的七盘关还要冷。 她从没试过这样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走在前头,往常的时候都有师父和敕黄作伴,再后来在江阳又有宋凛生、阿沅、阿珠他们,即便到了往生客栈,郁昶也时时都在 师父说的没错,人本来就是在不断失去的。 一路上直到钩吾山巅,她再没遇着旁的什么人事物,文玉警惕地扫视四周,寻找地脉入口。 这是看着眼前渐渐显形的小院,文玉才停住脚步。 紧跟上来的藏灵眯了眯眼,一脸的难以置信,哪家神仙洞府? 话问出口的瞬间,不止是藏灵,就连文玉也明白过来。 镇守地脉入口的法器是太灏的闻锺,那这处洞府的主人是谁,自然也无需多言。 其之所以此刻显形,恐怕正是因为不久前闻锺的移位,导致它没了结界的掩护。 放着擢英殿的亭台楼阁、神仙殿宇不住,跑到钩吾山的土包包上当野人。藏灵放开她的宝贝横刀,双手环胸嘲道。 文玉眼眸半垂,似全然没听见藏灵的嘀咕,只略有些失焦地看着前方。 几间瓦房伫立着,确实是很清苦,可却收拾地很整洁干净,在满是落木的钩吾山中房檐上竟然连一片枯叶都不曾有,廊下挂着大小不一的 风筝。文玉喃喃出声,生出一种若有似无的熟悉感,木鹞 和木鹞镇上的风筝很像,只是眼前这些明显是很久之前所制,即便有神力护佑维持着往日鲜艳,却总归有岁月流过的痕迹。 文玉脑海中一片空白,忽然将某些隐隐约约、不甚明了的东西联系起来。 她想到元阙,藏灵说钩吾山是元阙的殒身之地,而今太灏又住在这里,会不会 风筝、木鹞、太灏,这一切都和元阙有关。 没来由的失落涌上心头,就像是潮水漫出来一般给文玉以无尽的窒息感。 她忽然有些僵直,双腿是怎么也不肯往前挪动半分。 文玉?藏灵见势不对,赶紧上前关怀地唤道。 文玉应声而动、缓慢地转头,正见藏灵满目忧心的脸,可她心里却没什么波澜,只剩下疑问。 她担心的到底是文玉,还是元阙? 藏灵神君来过钩吾山,太灏帝君住在钩吾山,她们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吗?是因为元阙而认识的吗? 从在七盘关碰上面开始,虽能感觉到藏灵神君对太灏帝君的不待见,却也不难看出二人之间的熟稔,否则太灏又怎会容她屡次挑衅。 他二人,或者说太灏、藏灵和元阙三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你怎么了?藏灵双手扶在文玉肩侧,着急忙慌地检查她失神的眼眸,你别吓我,文玉。 说话的时候,藏灵的白发随风而动,拂过文玉鼻尖。 后者忽然抬手两指夹住那缕长发,隔着一抹白看向藏灵的双眼 在这双眸子里倒映出来的究竟是谁呢? 你做什么!郁昶飞身上前,扬手将藏灵隔开,面色不善地护在文玉身前,给我离她远些! 藏灵闪腰向后,无辜地抬起双手,那瞬间她顾不上理睬郁昶,只专心地看着自己的发丝穿过文玉指尖缝隙。 这样的亲昵,一如从前。 文玉,我来迟了。郁昶横了藏灵一眼,而后赶紧回身查看文玉的情形,你没事罢? 是他不该,在那个太灏身上浪费什么时间,竟让藏灵这样嗜杀暴戾的人单独待在文玉身边。 我没事文玉摇摇头。 看着郁昶在她面前微微躬身、焦心不已,可她的目光却忍不住从他肩头滑过,落在后边的太灏身上。 他满身月华,肩头的伤口却像一朵妖冶奇异的花朵般从周身的冰蓝中开出来,染红他大半衣衫。 半是冷冽克制,半是致命蛊惑。 太灏没有像郁昶一样追上来,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她发现了,他用闻锺藏起来的秘密。 回想在木鹞镇时,他那一丝丝可笑的期盼,在此刻已全然成真,可是 又如何呢? 只不过瞬间的闪烁,太灏的眸光便又变得坚实有力。 做下的事,就该想到有面对的这天。 从前便是他的懦弱才致使一再错过,如今即便是那些极力想要掩埋的卑劣也要拿出来 拿到太阳底下、拿到月色中间、拿到文玉眼前看看。 相顾无言,文玉和太灏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似乎直至风月静止、山川变色,如果能这样天荒地老下去也不错,至少此刻她们眼里只有彼此。 我太灏抬步上前,顶着一身的伤也不退却。 可文玉却像受了惊吓般突然张口,此处,是帝君洞府。 她怕她再不出声,会听到太灏说什么她不能承受的。 是。太灏亦不拖泥带水,肯定地回答。 这副架势,就好像她问什么,他就会答什么一样。 文玉深深地吐纳着,尽管她知道这话听起来很幼稚很不可理喻,可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既如此,为何还大费周章地到断云边遣小仙来中洲 第414章 她知道此行是师父的嘱托,可上头恐怕少不了太灏的授意,谁知道那日在春神殿他神神秘秘地说了什么。 不是明知文玉误会,可太灏却百口莫辩。 既是帝君洞府。文玉看似平和,实则咬牙切齿,帝君岂非脚一伸便到了,何须我眼巴巴跑来? 太灏一时情急,忙上去围在文玉身前,也顾不上就在边上的郁昶,只满面焦心地唤道:小玉 她叫文玉。郁昶伸手欲拦,却被太灏三两下挡回来。 看来方才在山下,他并未使出全部实力。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藏灵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睇了太灏一眼,问你话呢。 她倒要看看他如何解释。 想当初在钩吾山巅与她大打出手的时候,也不知是谁一包眼泪一包鼻涕地蹲在地上,死活不肯起身。 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打输的人是他呢。 藏灵的面色僵了僵,实在笑不出来。 其实那时候他赢也是输,而她输也是赢,因为原本这场交手就没有胜利方,她和太灏都只不过是的可怜人。 太灏沉默不语,一双手在袖中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却始终不敢触碰文玉半分。 对于旁人的任何话,他都不会放在心上。 他在乎的只有文玉、唯有文玉。 神君在同谁说话呢?冷不丁地,文玉转向藏灵,帝君吗?神君与帝君是如何结识的? 原本就变了面色的藏灵,此刻更是语塞, 怎么她也有份吗? 正当她抓心挠肝想着如何与文玉解释的时候,后者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转头就往地脉入口去。 文玉藏灵心头一乱,赶紧追上。 神君不必勉强。文玉脚步不停,直愣愣就往前冲,想叫就叫罢,你的元阙。 不是,没有,你听我说藏灵瞪了太灏一眼,就接着追人,文玉 郁昶适时抬手,拦住毛焦火燎的藏灵,再瞥一眼原地生根的太灏,大摇大摆地跟上文玉。 除开文玉,在面对其他人的时候,藏灵可就没有那样的好脾气,她登时抽刀在手,抬袖便想朝郁昶砍过去。 似乎已全然忘了在山脚下时还想着不会为难文玉的人。 你还要在她面前动手?太灏身形未动。 可藏灵回眸间,却发现有一抹冰蓝钉在伏雪的刀刃上。 你一早知道是她!她没什么好气,怒瞪太灏一眼。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收了刀在腰间。 无论如何他说得对,她不能再在文玉面前动手,最好背过的时候也不行。 渐远去的郁昶并未留意身后的动静,只一心追随文玉。 如何打算?他就知道这些家伙是入不了文玉的眼的。 文玉步履匆匆,看似忙乱,思路却很清晰,进灵脉入口,找地动所在。 其实有些话,她问出口并不是为了一个答案。 相反,和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比起来,准确的答案才是最没什么紧要的。 循着闻锺留下的气息,文玉很快便探得地脉入口的准确位置。 说来也怪,分明是头一回相见,她却总觉得与那闻锺之间有种奇妙的感应,难道是那只鎏金球的作用。 鎏金球和闻锺,宋凛生和太灏 分神间,文玉同郁昶便前后入了地脉深处,直至过了许久眼前都仍是漆黑一片。 这地下分为鬼城幽都,却不知地脉在哪处。文玉伸了伸手,什么也看不见。 郁昶循声握住文玉的手,将她整个人护在身后,什么东西? 谢必安和范无咎吹牛的时候,你不是在场?文玉有些不自然地蜷了蜷指尖,最终抽离出去,怎么不听着些。 掌心一空,郁昶不可能没有察觉,可有眼前的漆黑作掩,他却没来由地庆幸,不至于叫文玉瞧见他脸色有多难看。 那时哪有闲心。毕竟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文玉身上,什么谢必安、范无咎,通通没拿正眼看过。 他话音凉凉,似乎没受影响,文玉不禁松了口气。 鬼城幽都,鬼城有鬼城主,幽都有幽都王,分而治之、各掌其事。 想起她那小小的往生客栈,文玉实在没忍住摇了摇头,可一想起现在郁昶也看不见她的动作,转而出声。 鬼城主自是管六界轮回、生魂转世,我那四方的轮回司只不过是鬼城极底下的一个分支。 郁昶停住脚步,直至听见文玉撞上他后背那声闷闷的响,才瘪了瘪嘴问道:那幽都王? 倒抽一口凉气之后,文玉按了按额角,而幽都王则司三山五岳、四时耕种,凡间称之为后土娘娘,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地母。 敕黄只说中央之地异动频发,却未曾言明具体是何处,或许他也不甚清楚,看来还需得探查才是。 我原本说找到地母居所便自然找到地下灵脉,可眼下来看竟不知这鬼城幽都如何分界 文玉若有所思,无法分界她要是找错了地儿岂不白费功夫。 正分神的空当,黑暗中钻出一只手来,从身后揽住文玉便往怀里带,惊得她立马便想召出留云扇。 文玉?郁昶有所察觉,干脆停下脚步回头。 文玉险些惊呼出声,可若有似无的茉莉香气萦绕着,瞬间攫取她的呼吸,令她反应也慢了一拍,我没事。 下一刻,太灏声音幽幽,自她耳畔传来 无需分界,你脚下的土地,每一寸都是鬼城幽都。 第309章 他的声音虽轻,却似带着某种魔力,将文玉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在黑暗中不可视物的情况下,人的感官就会变得异常灵敏。 文玉能感觉到太灏的鼻尖擦着自己的耳垂划过,细语呢喃间酥酥麻麻的痒意麻痹着她,令她原本还算镇定的呼吸不再有序。 喷薄的热气扫过她颈间,太灏越靠越近。 留云文玉却忽然召出留云扇向后杀去。 身后之人猛地闪身躲避,下颌与留云的扇沿堪堪错过,险些就挂了彩。 电光火石之间,郁昶亦察觉不对,飞身与文玉背靠背防御着四周。 那人一个漂亮的下腰旋身站定,翻出袖口时掌中自带冷白的焰色,登时照亮了整个地洞,也映衬出那张清冷孤傲的脸 确与太灏别无二致。 啧他似乎很是不满,嫌恶地抖了抖衣衫,又用那焰光照着,仔细检查起自己并不存在的伤口,下这么重的手? 文玉扬手收了留云,却将其横在身前,隔着扇骨冷眼瞧着对面这位不速之客。 你也忍心?见她没有回应,他检查伤口的手顺势在下颌抹了一把做若有所思状,看来进度比我料想的慢得多啊 见其一人自导自演,郁昶目露疑惑,他疯了? 不是方才在山下斗得太凶,叫他脑子进水了罢。 大约是。那焰色照在留云的扇骨上,反在文玉双眼打出一道冷光,她却面不改色。 在那嘀嘀咕咕的做什么?他收住多余的动作,只招招手,文玉,过来 还是让留云过来替我见礼罢。文玉目光一转,在他满面的期待中抬了抬袖,您说呢?酆都君。 此言一出,那人面色微变,故作忙乱地咳嗽几声,倒也不必这样客气。 酆都?惊异之余,郁昶的防备却放松了些许。 就连文玉也收了留云扇,无奈地拍了拍手,你没听错。 正是她在轮回司时的顶头上司,酆都神君。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本君的? 果不其然,酆都指尖转动,掌中冷焰炸开的同时他原本的面貌也在点点流光之后显出真身。 长眉入鬓、凤眼多情,实在是一副风流浪荡的做派。 文玉闭了闭目,真怕被酆都君的光彩照人闪坏了眼睛,他从不叫我文玉。 只有郁昶会这么连名带姓地叫她,而不管是太灏还是宋凛生,一直都只会唤她小玉或是文玉君。 更何况太灏哪里会如此轻浮孟浪? 除却江阳酒醉那日有些出格的举动,多数时候他一直是清醒克制、冷静自持的,甚至到了令人费解的地步。 又怎会在方才与她的情形下,转头又同她耳鬓厮磨。 第415章 酆都君要冒充人家也不知道多做做功课。 你这只能证明不是太灏那家伙。酆都抻了抻脖颈,听见自己的关节咯咯作响才罢休,不能证明就是本君。 小的在地府打了三百年的黑工。文玉的白眼快要翻上天了,却也只能赔笑道,还会不知道画骨是酆都君的看家本事? 人说画皮画虎难画骨,偏生这位酆都神君最擅长描摹骨相、拟态求真,他想扮做旁人,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就像方才他连太灏身上那若有似无的茉莉香气都能仿个十成十,若非在言语上漏了破绽,文玉亦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够辨明真伪。 注意言辞啊,小孟。酆都大喇喇地一叉腰,就开始活动筋骨,往生客栈是没给你吃,还是没给你穿? 看他那疲乏的样子,似乎是许久都不曾休憩过,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要知道酆都君在幽冥殿的时候,可是连灯都不会自己点的人,什么东西值得他不惧风霜地四处奔波。 是是是。文玉一点也不怕他,横竖此处是钩吾山,又并非幽冥殿,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锦衣华服。 她话中的阴阳之意都快溢出来,就连旁边向来沉闷的郁昶也有些忍俊不禁。 谁不知道往生客栈四面漏风,穷的可怜,就连谢必安这样在地府行走惯了的鬼差来了也得啐一口茶水太粗。 既这么好酆都单指撑着太阳穴,笑眼眯眯地招揽文玉,同本君回去,继续做你的孟婆。 文玉似笑非笑地将留云掂在手里玩儿,最后直指对面,酆都君不辞辛劳来一趟就为了说这个? 那倒酆都目光闪烁,一看就是在编瞎话。 留云脱手而去,文玉亦飞身上前压低了声音问道:酆都君,扮做他的样子是想干什么? 当日在幽冥殿上发生的事,郁昶不知道,可酆都君却是一清二楚。 他明知自己与太灏之间不是那样简单,如今还变作人家的样子来唬她。 诶?本君可是一片好心!酆都眉梢一扬,似乎没想到文玉会如此大胆,你、你不要狗咬吕洞宾啊! 说着话的空当,他本欲还击,可不止怎么的就改了主意,当即熄灭掌中之焰。 没了光亮,地下山洞间登时一片漆黑。 确实便于藏身,想到这文玉不禁轻嗤了一声,无奈地停手。 她早知道,酆都君脾气古怪又是个鬼精灵,没那么容易逮住的。 若不是她有些畏惧火焰,所以不曾修习这方面的法术,眼下又怎么会如此受制于人。 文玉循声收了留云扇在手,气得隔空挥拳。 可她刚一动作,便被人牵住手腕而后十指紧扣。 小玉?太灏略带疑惑的声音响起,似不解她为何置气。 可上过当的文玉显然不吃这套,她忙转腕催动留云,一次会受骗,两次就未必。 不要以为这回换了个称呼,她就会被迷惑住。 太灏稍稍松开手,给她留下足够活动的空间,免得将她锢太紧会难受,而后温温柔柔地唤道:是我。 你文玉一把捞住蓄势待发的留云,将其紧紧攥在手中,唯恐会伤着某人。 不知怎么的,她态度忽然软和下来。 分明也没说什么旁的可以验明正身的话,可文玉就是愿意相信身侧这个与她十指紧扣的是货真价实的太灏。 淡淡的冰蓝忽然亮起,照得他半边面容柔和静谧、令人心安。 你、你在家中行几?文玉的胸腔之中轰鸣阵阵,似百万只蝴蝶振翅般令她不得安宁。 太灏天生地养,自然没有什么旁的兄弟姐妹。 可他听了文玉的问话,非但毫无讶异之色,还顺其自然地答道:行二,上头有个兄长。 眼睫颤了颤,文玉不禁松了口气,终于确定下来眼前之人是太灏无疑。 小玉,你没事罢*?太灏伸手探过文玉腕间,确认其气息、脉搏并无异样后,仍是不放心。 文玉反按住太灏的手,示意他往前看。 不错不错,看得本君都有点感动了。酆都用指尖勾去并不存在的眼泪,并同左右的郁昶和藏灵问道,您二位觉着呢? 以水凝成的刀刃与伏雪春杀一齐横在他身前,郁昶和藏灵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左右受敌的酆都丝毫不见惊慌,反倒一屁股坐了下去,而后头的山石则似长了眼睛般为他结出现成的座椅来。 粗鲁。他轻启薄唇嘲道,又掸了掸膝头的衣料,优哉游哉的样子就好像此处是他的幽冥殿一般。 这副意料之中的样子,显然早在方才便知来人是太灏,故而熄灭焰火玩笑于她。 文玉手上暗暗使劲,全然忘了掌中还握着太灏。 后者眸光一动,察觉到文玉的憋闷,再抬眼时,看向酆都的神色凉凉,你来做什么? 你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撂下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酆都双手环胸向后靠去,不过话说回来,小孟啊,当日在幽冥殿上,我见你与某人喊打喊杀、大打出脚? 想到当日的情形,文玉本欲还击的话尽数堵在了嗓子眼,只不赞同地瞪了酆都一眼。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戏谑的目光在文玉和太灏之间瞧了个来回,酆都故作奇怪地询道:怎么如今倒混到一处去了? 虽然方才在外头还闹得挺僵,可此刻的文玉似乎全然忘了,反手握住太灏拉着他往另一头去,我们走。 面对酆都的盘问,她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这中间的错综复杂暂且不提,再如何也只是她和太灏两个的事而已,与旁人无关。 好。太灏起初愣了一下,而后便眉开眼笑地垂眸跟着文玉,视线紧紧粘在二人紧握的手上。 他得谢谢酆都。 眼见文玉拔足离开,郁昶、藏灵对视一眼,皆收了神兵跟上去,只留酆都独自在原地。 这下他才是坐不住了,登时弹了起来,喂!小孟!小孟 要不是这钩吾山的结界进不来,他犯得着一路尾随? 既然都一路尾随了,眼下可更不能跟丢了! 小孟!你消消气啊酆都一面追、一面喊道。 不知行出多久,文玉看着眼前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脉,停住了脚步。 她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鬼城幽都。 想起酆都的话,文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照他这么说,她们要找的地母居所、灵脉所在,已然在眼前了,可是 文玉抬袖抚过石壁,并没有察觉到灵气外溢的痕迹。 中央之地异动频发,这灵气外溢之事定然不假,只不过钩吾山脚下都有醒动,地心却没什么反应,实在是很古怪。 是你 第310章 突如其来的女声浑厚苍凉,似是从远古时期遥遥传来般,深重的回响令在场诸人皆是一惊。 什么人!文玉猛地收回手,因为她发现这声音似乎是从墙壁里传出来的。 更准确来说,是从她掌心 四人各顾一角,警惕地防备着周遭的动静,可出人意料的是脚下的土地竟开始震动起来,令她们难以稳住身形。 寻常的地动奈何不了她们几个,文玉警觉地发现,是整个钩吾山在以极其诡异的姿态摇晃。 地脉活过来了? 墙壁没有回应她的问题,可眼下的山崩地裂却似乎是另一种答案。 瞬间灵气四溢,巨大的冲击力杀将过来。 小心!文玉下意识地拦在太灏身前,可被他反手护在后头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 如今的太灏,已然不是需要她时时看顾的宋凛生了。 太灏挡开四处滚落的碎石,侧身同文玉叮嘱道:我来。 二人对望的空当,郁昶原本已伸出的手不得不转了个弯,击碎一块巨石的他转向旁边,呲! 伏雪春杀牢牢嵌入地面,藏灵紧握刀柄勉强稳住身形,文玉 剧烈的震荡之下,碎土石块像长了眼般只冲着文玉一人而来,是你吗? 文玉稍稍后仰着身子,看着眼前的土堆? 不知道要不要开口答话,毕竟这情形看起来实在太过诡异,即便她在奈何桥上待了好几百年,也没见过如此场面。 这是钩吾山? 第416章 石块围着文玉饶了一圈,有些不确定地反复打量着她,似乎犹不能下定论,便更往前凑来。 可其动作间,掀起巨浪般的灵力潮,直朝着文玉拍打过来。 小玉 文玉 元阙 太灏、郁昶、藏灵一齐出声,均往文玉这头赶,可钩吾山动作更快,无数的矿石土屑杀过去,叫他们自顾不暇。 同时,文玉发现在几人呼声出口以后,钩吾山显然更加兴奋,可以说是飞奔着朝她而来。 文玉倒不怵,只是扬起的尘土激得她睁不开眼,无奈转头向一旁避开。 不动不要紧,这一动作,她脑后几缕碎发散开,文玉抬手去抚之时才发现一直别在其间的鸣昆不见了。 可很快鸣昆身形显现,拦在文玉身前,而后化作一柄金白光剑直入地心,稳住了从方才就一直没消停过的地动。 这柄剑鸣昆,能克制住钩吾山的力量 没等文玉回过味来,金光闪现的同时,一男子凭空出现在她眼前。 他额间那点碧绿,再加上一身香雪兰般的衣裳,总让文玉觉得眼熟。 鸣昆?她试探着唤道。 是我。果然他应声而动,到了文玉跟前,你怎么在这儿?句芒君呢? 虽则他一副很是熟稔的模样,文玉却仍不敢相信,我师父?你认得我师父? 师父?他几时做了你师父?鸣昆难以置信,从头到脚将文玉盯了个遍。 不妙,他得搞清楚状况。 文玉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之处,幽幽问道,鸣昆,我是谁? 鸣昆乃是当日在江阳府,穆大人所赠之物,原以为只是寻常发簪,如今怎么会 文玉啊!鸣昆不明所以地瞪着文玉,将她看了又看、瞧了又瞧,你发梦了? 此言一出,文玉总算安心些许。 没错,她是文玉没错,不过转念一想却又有几分莫名的失落。 原来她真的不是 元阙?土堆两手扒在鸣昆剑身上,探出头来看着文玉。 后者一个激灵,反而看向鸣昆,她、她在叫谁? 叫你啊!鸣昆被文玉的话问的摸不着头脑,试探着说道,元阙是你的神号。 我不是文玉话一出口,已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鸣昆,你是谁? 我是你的剑。鸣昆指着自己额前的碧绿晶石,目光越发疑惑,也是你的坐骑。 他是天生地养的头一只凤凰,自破壳那日便是由文玉照料着,后来他数次涅槃,机缘巧合之下又做了剑灵。 怎么文玉浑然忘记了似的 我文玉控制不住地后退一步。 她没有这样的神兵,也没有坐骑,更没有什么神号。 飞升过后,她不过是春神殿一个寻常的微末小仙罢了,放眼东天庭这样的人犹如过江之鲫。 但是即便普通,她也是文玉,不是旁的什么人。 她要回去,回春神殿去,她要找师父问个清楚。 藏灵一个人许是错认,钩吾山两个应是误会,加上鸣昆三个她不敢想。 小玉!太灏身形一闪,便伸手扶住了险些站不稳的文玉。 她早说过不该进山的,藏灵收了伏雪春杀在手,沉默半晌后无奈地叹息着,哎 倒是郁昶面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诶?你不是那个、那个鸣昆被突然出现的太灏挤开,非但不急不恼,还有些惊讶,东边那个叫什么来着 半天说不清后头的话,鸣昆急得直皱眉。 太灏目光沉沉,看着他挖空心思地回想着,却没有主动报上姓名。 这一天终于来到,可却并没有预想当中的放松和欣喜,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揪心和隐忧。 不该是这样的,如果会让文玉痛苦的话。 虽有鸣昆坐镇,可那一堆石头土块仍跃跃欲试,想要越过剑身到文玉这头来,元阙 你认错人了。 这话本该文玉说,可她尚未开口,便有人替她先言明了。 不知道从哪跑出来的酆都,双手环抱着那堆石块,却又不敢真的贴近,就那么堪堪围着,似乎怕它为鸣昆所伤。 她是你走后,轮回司新上任的孟婆,不过她厨艺不好,我已将她辞去。 酆都神君? 眼前手忙脚乱的酆都,再没了方才那优哉游哉的倨傲劲儿。 看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文玉似乎想到了什么。 难道酆都神君就是为了这堆石块是 泰媪?文玉忽然反应过来。 酆都君说自己是在她走后新上任的孟婆,那眼前这位岂不就是前任孟婆泰媪。 当初泰媪出走,孟婆的职位空悬,文玉才能在谢必安的帮助下顺利上任。 一切都正好对上。 你想起我了?泰媪兴奋地周身石块都抖动起来,话落又赶紧追问,不过你怎么叫的是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她还有那个名字? 元阙,我是安之。泰媪对酆都视若无物,只想着被他高大的身形遮去了大半的文玉。 还没等文玉琢磨清楚,酆都先一步开口,安之。 他两手虚揽着泰媪,却又不敢真的拥上去,一时间急得团团转。 虽没有人形,可还是不难看出石块堆的情绪低落下去,面色也冷了几分,酆都君,借过。 安之,叫我的名字,叫我来贺。这地下又冷又潮,却叫他无端地满头大汗。 她还从未听说过酆都君的真名,看他一副手足无措、惊慌忙乱的样子,文玉都快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和幽冥殿上喜怒无常、行事诡异的酆都君简直是判若两人。 而这位泰媪她不曾见过,原来是叫安之吗? 僵持了好半晌,石块堆的态度才软和下来,师弟。 可她言语之间的应付就连文玉也看得出来,似乎只求酆都别再捣乱,尽快让开。 只不过这个师弟? 文玉思前想后,将在忘川河畔听来的八卦仔细捋了一遍,她从未听说过泰媪与酆都君是师姐弟的关系。 即便是消息最为灵通的谢必安那家伙,也没提起过。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你从前不叫我师弟的。酆都的手慢慢垂落下来,滑至身侧,似乎很是伤情。 泰媪动作一顿,总算不再急于越过酆都,那时你也不叫我安之。 当初他一口一个师姐,全然不在意这两个字背后的她,姓什么叫什么,喜欢什么厌恶什么。 如今又来做这幅样子给谁看呢? 安之,我酆都低垂着脑袋,懊恼无比却又辩无可辩。 还是唤我作师姐罢。泰媪站直身子别过脸去,不愿再看酆都一眼,像从前那般便好。 可他哪能如她所愿,酆都薄唇紧抿,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 他不要她做师姐,他也不要做她的师弟。 她只是安之,而他只是来贺,像寻常男女一样,他要与她做夫妻。 这是文玉将二人的僵持不下看在眼里,心中对当日泰媪出走一事已然有了大致的猜测,这是酆都君的私事,小的先不打扰了。 言罢,她转头示意太灏几个跟上,咱们还是再探这鬼城幽都,访地脉所在罢。 至于方才泰媪所说的什么元阙,她只当没听见,待解决完中洲的事,她自会回去同师父问个清楚明白。 元阙!别走!泰媪见状,也顾不上身侧的酆都,赶紧追将上来。 文玉抬脚便走,对泰媪的话置若罔闻。 别走别走,不走留下来吃晚饭? 随着文玉的动作,郁昶与藏灵两个,已一左一右分列她身侧,就连方才捡的便宜剑灵鸣昆也老实巴交地跟在后头,可有人却驻足原地、动也不动。 你看着眼前的太灏,文玉摸不准他在想什么,是跟我走,还是 还是就此别过?这话文玉说不出口,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默认太灏会与她形影不离、同进同出。 小玉太灏轻轻勾唇。 第417章 他虽是勉力笑着,可眉宇之间的那股忧愁却是浓的化也化不开。 文玉心中一动,莫名有种不妙的感觉。 僵持不下的是酆都泰媪,浑身麻烦的是她文玉,无端卷进这件事的是郁昶藏灵,可怎么怎么太灏会笑得比哭还难看。 都不必走了。酆都焦头烂额,大手一挥便将问题抛给了太灏,你解释给她听。 第311章 此言既出,众人的目光自然皆汇聚于太灏一身,文玉也不例外。 她有些不明白,话是酆都君起的头,可为什么要解释的人是太灏。 当日在幽冥殿上,他二人也是这样,神神秘秘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原地 地心闷热潮湿、密不透风,蒸腾的水汽萦绕其间,让某些隐秘的心事变得更加见不得光。 一种深深的挫败感突袭着文玉,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是几番挣扎,请罢,帝君。 对于酆都的失礼,太灏并不放在心上,他只担心小玉会怎么想,小玉,鬼城幽都、地下灵脉,已在眼前了。 文玉眉头紧锁,只能瞧见太灏的唇瓣一张一合,紧接着就听见他接着说。 所谓的酆都泰媪,便是鬼城主与幽都王。 话音未落,众人皆惊,可要说震动最深的必然还是文玉。 毕竟她在轮回司任职三百余年,自以为对鬼城的事也知道的不少。 可没想到,她的顶头上司酆都君和前任孟婆泰媪,竟会是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鬼城主、幽都王。 既然二人享有山川河海、地脉无边,做什么齐齐窝在地府那么个小地方? 鬼城主名为肇庆,幽都王唤作姜岐。太灏头痛万分,却只能接着解释,来贺和安之是二人的字。 是我,我是安之。土堆歘地陷入地下,再次耸立之时便已到了文玉眼前,元阙。 激荡而起的尘土碎石,令文玉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不待文玉发话,郁昶与藏灵极默契地自左右护将上来,对眼前之人很是防备。 安之见了,这才低头瞧了瞧自己没个正形的样子。 入目不是想象当中的肌肤、肢体,取而代之的砂砾石块、土屑草根,唯有脏乱可怖。 我她似乎很是局促,就像此刻才发觉自己的怪异之处,莫见怪,我、我已与地脉融为一体 也不知是否怕吓到文玉,安之连连退开,直到十步之远也不肯停下。 直至整个身子撞上后头迎上来的酆都,她仍慌乱地向一旁逃窜。 安之!肇庆心中大痛,抬袖为她遮去大半身形,没事的,没事的,谁要是觉得不好看,我将他双眼剜去就是。 他还是这样,看似威风八面,实则幼稚地没边了。 话虽这样说,姜岐却没有躲开,而是就着衣袖的遮挡微微探身向文玉米吓到你了罢? 千年万岁,一寸光阴,她也没想到竟会连自己的面貌也失去了。 幸而上天将元阙又还回她身边。 土地孕育三山五岳、四时作物。文玉缓了口气,为方才下意识的行为后撤感到羞愧,有什么好害怕的。 说着,文玉干脆上前几步直面姜岐,试探着将她头顶的半根草屑摘下,很好看。 说这话,不是为了保住她这双眼睛。 你还是这样好姜岐眼眶热热的,却没有泪流下来,毕竟此时她还是一对没有血肉的山石。 文玉微微抿唇,这是把她又当作元阙了,这么说来,您便是幽都王,也就是地母 是,你等着我姜岐凝神几番尝试,巨大的灵力震荡在她身侧浮动。 可却只能堪堪化出上半身的模样来,下半身仍然是土石堆砌,与地脉相连。 看来她是没办法离开钩吾山了,姜岐心念一动,转头却不愿纠结此事。 只要能与元阙见面,哪怕片刻也好。 你瞧。姜岐拂开肇庆,在文玉跟前转了一圈。 厚重宽仁,慈眉善目,是极大气的样貌。 分明是头一回相见,可文玉却越看越眼熟。 我在诸神殿和后土娘娘庙,都曾见过您的神像。即便已有了准备,文玉还是惊诧难当,您真的是地母。 难怪,难怪凡间后土娘娘庙会那般衰败。 她如今受困于钩吾山,久不在神位,自然无暇看顾百姓。无人供养,时日一长,香火便稀疏了。 你我之间,无需客气。姜岐稍一动作,便能感觉到肢体的僵直,也许太久没活动的缘故。 可她仍耗尽力气握住文玉双手,唤我安之就好。 文玉看着她的眼睛,几番尝试却仍张不开口,您您怎么会在此处。 元阙姜岐沉默半晌,试探着问道,从前种种,你全忘了? 回应她的是无边的沉默,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藏灵眸光闪动,深深地看了一眼正满眼焦急的姜岐 这人也认得元阙。 她就知道,不会是错认,文玉和元阙不论是样貌身姿、脾气秉性都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若说她一人是错认,如今又添了个地母姜岐,文玉总该想到 我是文玉。文玉不卑不亢地抽回手,在身前同姜岐作揖,小仙拜见后土娘娘。 按照她在东天庭的品级,若不是在这钩吾山中,想必很难遇上地母。 怎么说起来,似乎还是她赚了? 你姜岐目光复杂地盯着文玉,见她眼中全是陌生,最终也只能捏了捏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 是元阙还是文玉暂且不论,她要问的话,她总是会答的,当初我自地府出走,原本想着游历四海、行遍八荒。 毕竟她虽是名义上的幽都王,却并没踏遍每一寸河山,看过每一片土地。 从前她做了许多错事,还连累元阙。 既然决定离开轮回司,就要走的远远的,在路上重新找回自己。 可没想到途经钩吾山,竟发现此处灵脉不稳,甚至有溢散之兆。姜岐将事情经过一一道来,未有半点隐瞒,便在此处闭了神识,化身为山脉将其镇压。 只是没想到,她竟会和钩吾山融为一体。 当年元阙舍去一身神力、陨落于此之时,是否也有过同样的经历 肢体僵直、五感尽失。 看着自己的双手又开始爬满石纹,姜岐知道自己这副样貌维持不了多久,本还欲与文玉多说几句,可刚要开口便被一旁的肇庆从后头揽住肩膀。 这就是我寻遍三界六道都找不到你的原因。他语气闷闷的,满心只剩懊恼,你就是不想见我,就是躲着我。 肇庆藏于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可拥着安之的手却只敢虚扶着,生怕她会挣脱开。 安之他一寸一寸地挪动着,小心翼翼地将头埋在她肩窝处。 姜岐身子一僵,声线颤抖着答道:是。 她的毫不避讳、毫不遮掩,反倒让肇庆沉默下来,他准备了一肚子撒泼耍赖的话,如今竟都说不出口。 气氛一时凝固起来 文玉微微别过脸去,不与姜岐、肇庆二人正面相对。 她算是看出来了,酆都君鬼城主还真喜欢这样从后边说话。 可钩吾山不是有结界文玉想问姜岐是如何入得钩吾山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应当,结界是那时破的? 若是结界薄弱之处,正是地母的手笔呢?似乎狍鸮是如何出了钩吾山、从而到了江阳也有了解释。 结界破了?说着,姜岐竟下意识地看向边上沉默着的太灏,当日为了进山,我确实将其撕裂一个小口,只不过随即便将其补全了。 当日她行至此处,见了闻锺便知道结界是何人所设,只是没想到向来位于东边的太灏是怎么跑来中洲钩吾山的。 可她的这些小动作,某些人似乎全然没瞧见。那双眼睛牢牢地粘在文玉身上,是半寸也不肯挪开。 姜岐略松了口气,他不在意就好。 此人的脾气秉性,她不甚清楚,不过也曾听闻过一些,众仙友对其评价只有四个字 独来独往。 似乎放眼东天庭,只有句芒君与他能说上几句话,旁的人是再没听过了。 第418章 没想到随着我神识不稳、法力渐弱,结界也受了影响。话至此处,姜岐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山中的那些没跑出去罢? 已然解决了,上神放心。文玉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只是除却狍鸮之外更严重的另有其事,不过山下的木鹞镇受地动影响以致百姓流离失所,中洲灵脉外溢更是引得各路妖魔鬼怪蠢蠢欲动。 什么?姜岐面色突变,显然对外头的情形一无所知。 可尚未来得及再仔细问些什么,不知是不是灵力震荡太凶猛,竟直接令她碎作一团土石。 看着怀抱中的人在自己眼前四分五裂,肇庆心头一痛,疾呼道 安之!可没想到比他更先开口的,竟会是文玉。 方才说了无数遍,她也不曾改口,如今怎么会 较之肇庆,文玉的讶异亦不少他半分,她后知后觉地抬袖抚上唇瓣,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玉。太灏眉头紧锁,时刻留意着她的异样。 郁昶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亦是将信将疑地唤道:你 唯有藏灵双手按在伏雪春杀的刀柄上,莫名有些来气。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表字都叫上了,恐怕时至今日文玉尚不清楚她姓甚名谁罢。 她飞升之前,在凡间有个俗名唤做李知显,想必文玉也忘个一干二净。 元阙!你记起我了吗?那团土石在地上拱了拱,摸索着就来到文玉脚边,你且安心,我没事。 相反,化作土砾倒叫她行动自如、更为灵活了。 安之!安之!肇庆手忙脚乱地跟上她的步调,抬袖拢在周围,别那么快!动作慢些、当心些! 他与安之师出同门,自然知道她的能耐,可千百年没见如今失而复得,总要紧张些。 你已与钩吾山一体同生,很难自其中剥离。文玉俯下身,单膝跪在姜岐跟前。 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她已知晓,只是如今地母姜岐以身镇压尚不能保全,若是将其抽离出来,中洲灵脉外溢之事又该如何解决? 可天下太平绝不该仅仅系于一女子之身,任何人都该有自己应得的自由。 她虽是地母,却首先是姜岐、是自己。 道理自然很简单,可真要实现的话,却让文玉犯了难。 并非全无办法。太灏自然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但凡小玉要做的,他都会设法达成,只不过偶尔也会想到 与从前相比,小玉真是分毫未变。 那时她能为后土舍身,如今亦是不忍心其受困于此。 我倒忘了帝君文玉回过身来,强扯出一抹笑,这一切与你又有何关联? 自方才酆都君要太灏来解释开始,她就在想 太灏在这当中扮演的究竟是什么角色。 第312章 暗流涌动,众人皆静默不语。 唯有鸣昆莫名其妙地瞥了太灏一眼,他总算想起这人是谁。 只不过当日东边新降生的小仙子,如今已做了帝君。 还真是星河亘古、时移世易。 藏灵不着痕迹地退后几步,这中间的事她多少知道一些,却又不甚清楚,若是文玉转头来问,便不好了。 见她这幅样子,郁昶更加肯定内情没那么简单。 或许困扰他数百年的疑问,在这钩吾山中会有一个答案,只不过如今越靠近,他倒越惶恐了。 也许千万年前的事就该随风散去,不必牵扯如今的人,只要文玉是文玉就好,过往何必重提。 护在姜岐左右的肇庆身形微顿,而后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絮絮叨叨。 这太灏无事不登三宝殿,从跑到他的幽冥府喝茶开始,恐怕就打着歪心思。 安之说小孟是元阙。 他虽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上古真神,可若小孟真是元阙,那太灏岂不是 咳。肇庆背过身去,故作忙乱地围着姜岐。 横竖某人当日答应的,如今已然实现,他也依言放小孟离去,眼下又找到了安之,旁的闲事还是莫要多管。 可临了他还是忍不住感叹一句:实在是胆大妄为、胆大妄为啊 众人各怀心思,谁也不肯开口打破平静,就任由文玉与太灏在这无边的沉默当中似无根浮萍般飘荡。 他当日怎么会那样凑巧就出现在幽冥大殿上?在断云边与师父的密谈又说了些什么?一路跟着她到钩吾山却对结界的事只字未提,直到现在也没说清楚闻锺和她的鎏金球是什么关系。 木鹞镇的时令菜色、钩吾山巅的小木屋、廊下挂着的各式风筝不知何时陨落于此的上古神元阙 与酆都相识,同藏灵有旧,就连半路觉醒的鸣昆也和他很是熟络的样子。 只有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 文玉静静地看着太灏双目,企图能找到答案,可是 会说话的眼睛此刻也没什么好讲的了,他在压制情绪,隐藏心事。 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好坚持的呢? 在江阳时说过的话果然都是假的,什么他是宋凛生。 她早该知道,太灏只是太灏。 至于她,连自己的来路都有些搞不清楚了,又有什么立场去质问旁人呢? 小玉太灏的声音喑哑低沉,在湿润的石壁上不断回响,缓慢而又沉重地敲击着每个人的心。 分明很想要他的回答,可真到其出声之时,文玉却像一只受惊的鸟儿般,只想赶紧振翅飞去。 好了,不必多说。 她不想听元阙为何陨落于此,不想听太灏为什么从擢英殿搬到钩吾山来,不想听结界是因谁而设、小木屋是为谁而建、风筝是替谁而挂 说到底,那所谓的木鹞神女,她已经猜出是谁。 太灏眉心紧拧,面上虽没什么神情,可眼底却满是惊慌失措。 正当藏灵猜测他会如何解释的时候,太灏竟在几番犹豫之后,真的闭上了嘴。 他本就笨嘴拙舌,如今更是辩无可辩了。 其实自幽冥殿上见到小玉起,到如今这一刻也不曾停止,他心中总是隐忧多于欣喜、忐忑更甚庆幸。 尤其是面对眼下这样的局面,他会忍不住想若没有那时的鬼使神差,小玉现今应在后春山中、或是旁的什么地方,过着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日子。 高兴了就修行几天,不高兴就蒙头睡觉。 无人约束、无事挂碍,更不必为了旁的任何而舍去自身。 尽管已在心中忏悔过无数次,可他这回却能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自私与卑劣。 不知该笑还是该恼,看着眼前真一言不发的太灏,文玉也梗着脖子不肯出声。 这副场景看得藏灵默不作声,心下却很是震动。 太灏这家伙,还算还算听话? 严格说来,她与太灏也是不打不相识。 这人自降生与天地之间起,是特立独行惯了的,又总是窝在擢英殿不出门,没人知道他是什么脾气秉性,更不会有谁与他熟识。 只是当日元阙陨落之后,她寻至钩吾山,正见太灏同样来此,在巨大的悲痛驱使下,一时没忍住便与他大打出手。 这个向来无悲无喜的帝君太灏,被伏雪、春杀砍在身上也不吭声,却在告知她元阙神魂已散的时候,落下了第一滴泪。 而后她二人各守一边,蹲在土包上沉默呆坐,直到她离开,太灏也没有再说半句话。 陨落的是元阙,可失了魂魄的却并非她一人。 方才在钩吾山巅伫立等待的几间旧屋,想必便是那个时候造的。 可是这些不适宜告诉如今的文玉。 藏灵几番挣扎,想着是*否为太灏说上几句话,可最终还是保持沉默。 有些话,旁人说千遍万遍也没用。 郁昶瞥见藏灵面上的忽明忽暗,眸光不由得一动。 这样精彩纷呈,她果然知道些什么。 不过眼下的郁昶忽然觉得前情也没有那么重要,他只要她做文玉、做她自己。 想到此处,郁昶迈步向前与文玉并肩而立。 早些料理了这些杂事,待文玉交差以后,他便同她一道回轮回司去,或者她喜欢的任何地方都可以。 等等!一直没开口的鸣昆挤将上来,将郁昶与文玉隔开,你是什么人? 太灏与文玉之间的古怪,他不是没感觉到,可人家毕竟是东天庭的人,眼前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白蛇?才是他关注的重点对象。 转眸扫过一脸不悦的鸣昆,郁昶眉心跳了跳。 第419章 他总觉得这只杂毛鸡的后边还有一句也配与文玉站在一处?在候着。 你郁昶沉吟片刻,没打算乖乖地自报家门。 毕竟除了和文玉说话的时候,他从来只反问、不解释。 不对!鸣昆亦不在乎郁昶答了什么话,只两眼放光地盯着他身前某处,这是定元,你是郁昶? 这话无疑让寂静如水的山洞沸腾起来,除却化了土的姜岐没办法看出有什么心绪,余下的几人皆是惊异万分。 你说什么!你认得我?此言一出,郁昶却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一把揪住鸣昆的手,将其往身前带,迫人的眉眼蹦出阵阵寒光,不似蛟龙,倒像一尾蛰伏暗处、蓄势待发的毒蛇,反衬得眼前之人如同猎物般无措。 可鸣昆也不是能乖乖就范的,登时化作一道光剑自郁昶掌中脱身,稳稳地落在了文玉身侧。 谁认得你?自作多情。鸣昆转了转腕,骨节咯咯直响,不过是你戴着定元罢了,少与我攀亲。 郁昶眉心微沉、面色不虞, 可不知想到了什么,并未与鸣昆逞这一时的口舌之快。 定元,又是定元。 在七盘关时,藏灵就提起过定元是文玉的法器,如今鸣昆的话无异于是再次印证了他的猜想。 一开始在沅水畔遇见文玉之时,他不过是对她的身份所有怀疑,可后来时间久了,他却渐渐害怕起真相来。 你好生修炼,若来日大成,尽管来找我报仇。 罢了,我大限将至你找也找不着! 那时她面上转瞬即逝的忧愁和更多的洒脱与不羁,令他恨得牙痒痒,誓要与她决生死、争高低。 郁昶的眼睫止不住地颤动着,似乎这样就能将过去的事掩盖。 他怕文玉真是从前用定元镇压他那人,毕竟当日之仇不得不报。 可他也怕文玉并非那人,他便没有什么再赖在江阳、赖在观梧院的理由。 就这么瞻前顾后、踌躇不定地蹉跎了数百年,如今他总算有个决断。 不论什么仇什么怨,横竖一笔勾销,他只要文玉。 留意到郁昶的面色,文玉心下琢磨着鸣昆的话,就连她也一时找不着北,你是说定元 她其实并不知道内情,可照眼前的情形来看,鸣昆的心直口快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了,不若诈他试试。 是啊。鸣昆对文玉的一番心思恍若未觉,只睨着郁昶答话,当日你将他保在沅水底下,又留定元助其修炼,他不是郁昶还能是谁? 随着鸣昆满不在乎的话口,郁昶身躯一震,他并没有多少猜想被印证的喜悦,反倒眉眼惊慌地去看文玉。 可文玉唇瓣微张,两眼茫然,就像是在听着旁人的故事一样怔愣,倒叫他拿不准了。 不用想也知道,连翻的打击之下,文玉此刻最恨的恐怕就是 连你也是吗没头没脑地,文玉忽然冒出一句。 这样的转变令郁昶手足无措,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 他也是什么?郁昶百思不得其解。 在这暗无天光的地脉深处,稀薄的空气叫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呼吸局促,闷闷的钝痛敲打着心口,谁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文玉闭了闭目,反复吐纳数次后,也无法抑制胸腔中那股四处乱窜的浊气。 抬眼间,视线掠过略显茫然的郁昶、再到浑然不觉的鸣昆、眉心微拧的藏灵,最后落到缄口不言的太灏身上 每一个人,几乎每一个人来到她身边都是为了那个从未闻名也不曾见面的元阙。 藏灵与太灏也便罢了,她二人一个同元阙有旧,一个又是搭屋子又是做风筝的 如此种种,令文玉早有心理准备,也不想再争辩什么。 可在她身边数百年从未提起过此人的郁昶,怎么也搅了进来? 如果说她曾珍视万分的爱人、久仰大名的上神、并肩作战的朋友、相处数年的上司一个个的都并非将她视作完完整整的文玉 而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第313章 神思纷乱之下,文玉气血翻涌、闷痛出声,而后便见猩红点点渐染唇畔。 文玉!郁昶当即托住她的手肘,使出法力查探文玉的伤势。 旁的人自然也不例外,口中纷纷唤着文玉的名字七手八脚地扑将上来。 藏灵与鸣昆撞至一处,谁也不肯相让。 紧跟其后的姜岐更是顾不得自己此刻只是一堆毫不起眼的土包石块,大喊着元阙便向着文玉而来。 只是酆都比她动作还快,赶忙将人拦下,并不断打着眼色,安之,安之! 小孟文玉分明不喜元阙这个名字,此番急火攻心恐怕也是为此,他与安之还是莫要凑上去添乱得好。 毕竟冤有头债有主,谁捅的烂摊子就该谁收场。 嘶嘶酆都背过众人,朝着太灏极快地撇了撇嘴,意在叫他赶紧上前。 这个时候不说两句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的话,在文玉心中挽回些许形象,还等什么! 临到头来掉链子,那他前头那些盘算谋划可都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同样的,被众人拥簇着的文玉,亦是对自己的伤势毫不关心,只隔着大家的嘘寒问暖望着远处仿若被隔绝在外的太灏。 他会说什么呢? 不曾料想,到了这个时候,她在意的竟然还是 文玉抬袖以指腹缓缓地擦过唇角,将那一抹猩红抹去,可双目却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太灏的眼睛。 见他下意识迈出却又收回的脚,见他几欲张口却最终紧闭的唇,个中的复杂与顾忌皆在他眉眼之间显露无疑。 皱了皱鼻尖,文玉始终不明白他在害怕什么。 太灏的那双眼睛似冰川、如寒潭,孤傲清冷之下又蕴含着无尽的吸引力,令人忍不住沉沦下去。 喂酆都见势不妙,赶紧出言催促。 他一早知道太灏这家伙就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但还是没想到竟到了这样的关口也不吭声。 这样下去,受罪的是他自己。 可这两人跟斗鸡似的,就这么梗着脖子杵着,谁也不先开口打破僵局,倒是他这个局外人急得跟什么一样。 急别人不若愁自己,眼见着身侧的安之还无法恢复人形,肇庆气恼地后撤半步,再不管太灏的闲事。 喉间的腥甜反复涌上,文玉却倔强地将其强压着,不肯再显露分毫窘态。 脆弱,只该留给真正关心自己的人。 就像从前,她能肆无忌惮地在宋凛生面前展现自己的一切,不论是得意还是狼狈、富贵还是落魄。 而今已不是从前了。 文玉,别吓我。郁昶单手将你推我搡的藏灵和鸣昆折向一旁,不叫他二人挤到文玉,你说句话? 趁着这个空当,姜岐亦从酆都身旁溜过来,满含担忧却又小心翼翼地唤道:元阙 安之!酆都心头一惊,忙拦将过来。 本身小孟就怄地吐血,这个时候安之还是莫要再去刺激她了。 可出人意料的是,文玉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倒是从太灏身上收回目光,俯身看向地上的安之。 你既认我是元阙。文玉的声音很淡,在空气稀薄的地下显得闷闷的,我就替元阙救你出去。 她抬袖轻轻抚过姜岐的碎石土块身,将几缕草屑自其间剔去,而后柔和一笑。 横竖她是不能坐视不管的,这与她是不是元阙无关。 即便是春神殿毫不起眼的微末小仙,也有自己的责任要承担的。 尽管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做自己便好,可她却不能不报师父的大恩。 此话当真?要说反应最大,当属声音拔高、双眼发亮的酆都,你待如何救安之出去? 众人皆沉浸在震惊错愕中回不过神,无人开口的情况下,乍一听酆都的话只觉得刺耳无比。 藏灵不赞同地皱了皱眉,瞥向全然失态的酆都。 要说救人、谈何容易? 如今地母与钩吾已融为一体,要想将其剥离出来重塑肉身,那必得取之而后予之,想办法填补缺漏才是。 否则,一旦地母神魂离开,钩吾山只怕要坍塌了。 皆是山中走兽没了禁锢,遭殃是还是人间。 更何况,真不知要文玉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行,成功的几率不过十之一二,又去哪里找那么合适的天材地宝来填补 第420章 不对,倒是有一物。 藏灵心中微动,目光亦随之转向太灏。 他虽没什么太多的表情,可眉眼之间的细微震荡却做不得假。 显然,太灏亦知晓此事。 酆都!郁昶刀眼横扫,怒意渐盛。 如今文玉已不是轮回司任他差遣的孟婆,他怎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且不说救人出去是否应当,就凭文玉眼下口吐鲜血的情形,又怎么能有余力去管呢? 咳咳,那个似乎亦察觉到不妥之处,酆都轻咳作掩,小孟,我是说 他不稀得理睬郁昶这个在往生客栈白吃白住的家伙,可小孟却是为了轮回司夙兴夜寐、从无懈怠 此事是他欠考虑。 酆都君不必忧心。文玉话是对着酆都说,可眼神却一直在安之身上从未挪开,我既出此言,便会设法达到。 她曾在师父的断云边看到过,世间万物不过取之予之、平等交换。 眸光一扫,文玉心下已有了主意,我知道 咳咳不知是否心绪震动太过,她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郁昶显然不赞成她为了酆都、地母两个,要大费周章,文玉!不可! 难道非要为了旁人,搭上自己? 春神殿只要她平复中洲动乱,并没有要她管鬼城幽都的闲事。 无事无事!鸣昆见势不妙赶忙凑至文玉身前,将郁昶隔开,放心,我来助你。 文玉捂住口鼻,极力调整着呼吸,略显迟疑地看向一身神光照人的鸣昆,你 确是上古名器,不愧是元阙的剑。 我怎么了?我可告诉你鸣昆心虚地转了转眼,他方才不该多话的,只要是你想做的,不必问什么缘由。 只怕现下文玉不再信他。 多谢文玉缓缓放下手,却又动作极快地转腕将掌心的点点猩红掩去,那还请你与我走一趟 鸣昆附耳过来,仔细地答道:何处? 话还未尽,一阵阵失重感便自脚心钻上来,令人头晕目眩、无法视物。 文玉奇怪地伸手在眼前晃了晃,只见层叠的重影,就连那抹红都变得模糊不清,更遑论鸣昆的侧脸,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远在天边。 你又呕血了!郁昶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酆都眉心一跳,当场愣在原地,他、他说什么了? 我不要你救,元阙!姜岐挣扎着,却无法从土石中脱身,更没办法扶住文玉,我要你顾惜自身、好好活着! 藏灵一手抚上文玉的手腕,听着脉搏的跳动越发弱下去,心中震撼不已,文玉,你 她的身子越发昏沉了 这一次,较之擢英殿时,似乎更为严重了。 不是你的错文玉垂下手抚过姜岐,却只摸到满手的砂砾土石,不是 就算没有今日钩吾山之行,没有鬼城幽都的经历,她恐怕也撑不了多久的。 其实她早就发现,自己的灵力不如当初,甚至有溃散的苗头,只是一直没来得及理睬这事,想着撑到中洲的风波平息之日,待回了春神殿再说。 怎么发作得越发频繁了。 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文玉抬眼扫过面前众人焦急的面容,她想说真的好吵 郁昶黑着一张脸就罢了,藏灵和酆都君又是谁也不让着谁,将地母夹在中间两头为难,还有鸣昆,作为一把神兵,话怎么这样多? 文玉失了寸劲,整个人缓慢地向后仰去。 似乎少了一个人 太灏,去了哪里? 不过呛了他几句,怎么索性连人影也不见 天地生,混沌开,谁说这三界不是为她而造呢?毕竟此刻只要她闭上眼,万物便要陷入黑暗。 兴许是被自己这没来由的想法逗住,文玉勉强地牵动唇角,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来。 文玉!文玉! 这喊声似乎是郁昶,又好像是藏灵,她听不清楚,也无力分辨。 她只知道,不是宋凛生 日月轮换、昼夜更替,在不知多少回的云卷云舒之中,廊下的风筝坚守在原地轻轻摇晃,唯有三两声纸面簌簌偶然传出。 沈璧抱臂立于石阶之上,眸光随着一只蝉鸣风筝而动。 听说蝉之一生,要先在地下蛰伏数年,却不过换来几日的蜕壳羽化、振翅高飞。 难道姑姑在往生客栈的数百年,竟连也换不来吗? 远处修缮工事的号子喊得震天响,往日这声音最是振奋人心,毕竟这代表着她允诺木鹞镇百姓的正在一步步实现。 可今日听之,沈璧却只觉得嘈杂。 她抬手将那只蝉鸣风筝摘下,捧在身前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姑姑瞧见,怕是要伤心了。 本想换个不起眼的小角落搁着,可总觉得放这里也不好,放哪里也不妙。 宋凛生,你别去 极低的呓语传出,令还在来回踱步的沈璧身形忽然僵住,紧接着她便抛开手上的风筝,三两步冲向内室。 姑姑!颤抖的话音就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登时便将满室的寂静划破。 文玉眉头紧锁,口中喃喃,细密的汗珠一层又一层地往外渗,似乎很是不安。 沈璧的呼喊才堪堪将其脑海中的混沌斩断,勉强叫她恢复一丝清明。 入目所见,屋内的陈设虽则简单,却很是干净亮堂,与先前周身的幽暗想比 等等,她此刻不在钩吾山中了? 不待文玉循声望去,一道绛紫便扑了上来,待看清来人,璧山? 她想了许多可能,譬如郁昶、鸣昆,或是藏灵神君、酆都大人? 怎么会是璧山。 那此处是木鹞镇? 姑姑!沈璧单膝跪在榻前,蹙眉紧盯着文玉,姑姑,你感觉如何? 文玉支着手肘坐起身,脑海中回想着钩吾山中发生的一切,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又是阵阵脚步声纷至沓来。 同时响起的,还有两道不约而同的呼喊。 璧山 殿下 这其中一道,文玉是认得的。果不其然,话音未落,紧接着闻良见的身形便出现在门前。 他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掠过衣袍快步行来。 而他身侧同行之人 双手捧着的承盘上盛了大大小小的好几碗汤药,步履却很是稳健,没见丁点儿撒漏。 看起来也是教养不俗、气质非凡。 这人她没什么印象。 眼见着人到了跟前,闻良见率先开口,姑姑醒了,可要进些东西? 这是殿下吩咐的方子。那人接着闻良见的话口,同文玉见礼,益气养血,滋阴补身,我各煎了几副,姑姑先服药罢? 一左一右、并肩而立。 闻良见清冷疏离、超凡脱俗,而另一位眉目柔和、矜贵雅正,亦是不遑多让。 文玉略显茫然地扫视着二人,最终将目光转向沈璧,这是 后者闭了闭目,似乎有些头痛,可一听文玉的疑惑,便赶忙解释起来。 姑姑,伯徽安顿好江阳的事便赶过来为我帮手。沈璧扬了扬眉,却并不与闻良见对视,而这位,则是曾与姑姑提起过的白水庞家的二公子 话至此处,文玉恍惚间倒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人物。 白水庞家二公子,庞愚。 玉宗见过姑姑。庞愚将手上的汤药一碗接一碗地摆在桌案上,而后正衣束冠十分恭敬地与文玉再次见礼。 将情形晓得个大概,文玉疲累地点点头,起来罢,哪有这样多礼数。 有的有的。庞愚唇角噙着笑,外头透进来的光正好打在他肩头,殿下的姑姑,玉宗自然是像自家长辈一般敬重。 闻良见不动声色地瞥了庞愚一眼,叹道:姑姑才醒不久,勿要扰她清净。 庞愚到了嘴边的话登时噎住,面颊也红了半边,歉意非常地同文玉和沈璧颔首,玉宗愚钝。 伯徽并无责怪之意。沈璧纤长的眼睫扇了扇,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回事,玉宗你不必怕。 见着始终不肯与他正面相对的沈璧发话,闻良见略显古怪地别过脸去,不再出声。 第421章 殿下庞愚点头如捣蒜,可言语之间仍是止不住的内疚。 文玉抬袖揉了揉额角,目光在跟前的三人之间逡巡。 虽不知这背后又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前情,可她却也不忍心看着闻良见吃瘪。毕竟较之这位庞二公子,闻良见是与她相识更早的闻家大郎。 江阳可一切都好? 第314章 闻良见面色一怔,冰雪般的神情也不由得松开片刻,他显然知道这是文玉主动给出的台阶。 姑姑安心,一切都好。言罢,他似乎想到什么,原本澹青、观蓝二位神官与我同行,可途中不知生了何事,竟一路改道离去。 尚在思忖当中的闻良见,未能瞧见文玉骤变的脸色。 可一旁的沈璧却及时察觉,当即询问出声,姑姑? 澹青和观蓝若无要事,不会丢下闻良见一个凡人独自前来,更何况他二人见面就打得不可开交,怎会同行? 我睡了多久?文玉单手扶额,努力想将头脑当中的昏沉甩将出去。 沈璧面色凝重,却只有如实相告,已半月有余 连日来,伯徽和玉宗将餐食汤药是做了又做、热了又凉,今日这般情形她都快见惯了。 什么?文玉的动作僵住,显然是难以置信,郁昶呢? 目光扫过桌案上的盘盘盏盏,文玉有些明白闻良见和庞愚为何会出现得如此之迅速,必是将这些事都做了不知多少遍。 原来她竟毫无知觉地躺了这么些时日。 郁昶、郁昶大人同藏灵神君一道将姑姑送回来便离开了,并未交代要往何处。 本就是天潢贵胄,沈璧通身的气派一向很足,可此时面上却出现了拿不准的神情。 文玉虽惊讶于郁昶的不告而别,也只能接着问道:那藏灵神君? 藏灵神君亦不知所踪。沈璧心中懊悔,她本该将几人拦下的,拦不住便罢了,竟连去处也不知。 澹青和观蓝中途改道,郁昶与藏灵同时离开。 文玉闭了闭目,太阳穴隐隐作痛,酆都大人 总不至于一个人也没有。 姑姑说什么?沈璧面露疑惑,似乎没听清。 可也正是她这句话,打断了文玉的思绪。 泰媪受地脉影响不可妄动,那么酆都现下应仍在钩吾山中,此事没个了结,他不会离开的。 文玉凝眉不语,轻轻摇头。 室内一时陷入沉寂,带着几分前路不明的衰落感。 在场的几人对视了好几个来回,皆是束手无策。 即便她身份如何尊崇,伯徽才智如何高绝,玉宗家世如何显赫,可加在一起也无法解开姑姑眼下的难处。 沈璧的脸色越来越差,前几日木鹞镇重建工事顺利实施时的那种意气风发不复存在。 方才庞愚一直插不进话,好不容易得了空当,赶忙开口转移话题,殿下,姑姑劳心劳神,不若还是先用些汤药罢? 是我疏忽了。沈璧颇为自责,抬手自庞愚手中接过汤药,万分小心地捧至文玉眼前,姑姑? 可眼下的文玉,莫说汤药,便是仙丹也不会多看一眼。 璧山不必为我忙碌。文玉抬袖止住沈璧的动作,给了几人一个安心的眼神。 随即她打量着四周,透过半开的窗扇望出去,远远地能瞧见动工扬起的烟尘,烈阳当空,缕缕金光随之跃动。 往这头,人迹渐稀,也更安静些。 而内室,除了她与沈璧、闻良见、庞愚以外,并无他人。 不对,应该还有一人。 文玉眸色一闪,双眼中跳起点点光亮的同时,亦不失凌厉地喝道,鸣昆! 不知山中之事的几人,尚来不及反应,便见一柄光剑应声而来,稳稳落在文玉掌心。 怎么?不敢现身吗?文玉虽有几分意料之内的欣喜,更多的却是对他躲着不见人的气恼。 言罢,她一把将剑丢开。 鸣昆抢在落地之前化出人形,言语之间却不似钩吾山中那时的张扬,是 我不唤你,你便打算猫着不出来?文玉话中带着三分怒气,却也不过分苛责。 她还没忘了鸣昆的来历,虽是穆大人赠她的发簪,却更是神女元阙的法器。 如今真相未明,鸣昆恐怕也只是暂且跟着她罢了。 我是否现身不要紧,只要你没事鸣昆越说越没气势,到最后声音都快低到地板上去。 文玉不再追究,原本她也没有追究的立场,我昏迷之后,钩吾山生了何事?郁昶他们人呢? 一连串的发问,她此刻显然心绪不佳。 沈璧忙搁下碗盏,轻拍着文玉的背心为她顺气。 这么做,虽对姑姑来说未必有效,可好歹是个宽慰。 文玉沉默了一瞬,整个人竟真的平和下来。 从前宋凛生也是这样安抚她,叫她莫要急躁。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次抬眼看向鸣昆,嗯? 郁昶那家伙叫我留下来看顾你,藏灵只说让你放心,二人皆未交代行踪。鸣昆瞥了瞥文玉的脸色,壮着胆子来到她跟前,鬼城主和幽都王尚在山中。 怎么不将人拦下?文玉心中隐有猜测,可有些想不通他们怎么会撇下她单独行动。 鸣昆转动指尖将一抹金光自额间引出,而后传至文玉体内,我就知道你要这样问,是以不敢现身。 因为,他不知该如何答话。 你文玉一时语塞,险些叫他噎出好歹。 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插入,经闻良见取杯、庞愚添水、沈璧盛来的茶盏摆在了文玉眼前。 姑姑,请用茶。沈璧一面劝道,一面惊异于伯徽与玉宗少见的默契配合。 文玉摆摆手,实在无暇他顾,一双眼只紧紧锁在鸣昆身上。 我还没问你,修为道行怎会浅得像池水。鸣昆收了手,脸色不太好看。 文玉面色一怔,气焰也弱了几分,这回轮到她不敢回答了。 其实自擢英殿始,至钩吾山终,她数次感到体内气息紊乱,可一直未放在心上。 可如今来看,至少这两次昏厥绝非偶然。 你所言当真?沈璧蹭地起身,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 纵使是沉稳如她,在战场在朝堂几番摸爬滚打都过来了,可乍然听见这样的消息,还是难掩心绪。 茶汤顺着衣摆往下,将她一身绛紫的袍子晕出片片水渍。 璧山闻良见同样惊诧万分,先紧着沈璧的情形而后又回首望向文玉,姑姑 庞愚自袖中掏出一方帕子,俯下身去沾着沈璧已然湿透的衣摆,殿下! 一片手忙脚乱中,鸣昆并未回答沈璧的疑问,反倒是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好似入定般的文玉。 有时候沉默,比开口更像是一种质问。 前事莫追,后事可期。文玉别开眼,不正面回答鸣昆,相传极东之地有座谭明岛,里头住着一只唤作夔玄的大妖。 其实这些东西,她也只在师父的手札上看过,并未实地探过虚实。 可如今说出来,却有种势在必行的笃定。 你想要琴龙骨?鸣昆并非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当即便反应过来,你要用琴龙骨救幽都王。 他面色凝重,平静之下似乎还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恼。 是,因而我要走一趟谭明岛。文玉目光坚定,眼下唯有鸣昆可以帮她,在钩吾山中你曾说会襄助于我,不知 这就是你说的你有办法?鸣昆再没了方才的势弱,反倒越说越怒气冲冲,你当谭明岛是钩吾山?当夔玄是钩吾山的那几只狍鸮? 自开天辟地以来,谭明岛就一直是龙族的栖居地。 这个龙并非世人想象当中护世救世之龙,而是亦正亦邪、善恶难辨的上古妖兽。 作为其间的佼佼者,夔玄更是深居简出、从不将真容展现于人前,但他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传言却压根就没断过。 听说他吃过的其他妖兽骨头垒起来能绕谭明岛无数圈,还时不时强逼着人间献祭童男童女改改口味,实在是一只十恶不赦的大妖。 不大的屋子,鸣昆双手叉腰在其间踏来踏去,嘴上也没闲着,以你现在的法力,怕是连谭明岛边上的礁石也摸不着。 他这幅样子,让文玉不合时宜地想起多日不见的澹青。 第422章 若是鸣昆与澹青吵嘴的话,不知谁会更胜一筹? 她还曾暗自想过,太灏那样清冷的性子,怎么会有澹青那般聒噪的伴生兽。 如今轮到她 不对,是轮到元阙。 她虽不知神女秉性如何,可想来亦是心怀大爱、宽厚雅量之人,怎么会有鸣昆这样冲动的本命剑。 他亦不是冲动,是至纯至善、不做矫饰。 文玉摇摇头,被自己的善变逗得险些发笑,正因如此,才需要请你相帮。 她言辞之中的恳切自不必多说,可鸣昆的回应却不知会是什么。 沈璧眉心紧蹙,望望文玉、又看看鸣昆,一颗心总是悬着没个着落。 帮你去送死?鸣昆心焦火燎、怒意滔天,可话音一转却连文玉也没想到,我愿意 在钩吾山中,他是曾说会帮助文玉,同样他也说过,只要是文玉想做的,不必问什么缘由。 虽气恼她要去谭明岛那种凶险之地,可是 可是这才是文玉。 你文玉亦是被他突变的态度惊了一顺,原本准备好的劝告倒全然派不上用场。 姑姑、姑姑你沈璧张了张口,却也说不出挽留的话来,你要小心。 虽则肉体凡胎的她无法与姑姑同往,更无法帮到姑姑更多。 可她会守在这里,待姑姑归来之时,必定能见到一个充满生机的、风筝漫天的木鹞镇。 在沈璧的满眼热忱之下,文玉沉默片刻,璧山忙完此处的事务,便和伯徽一道回江阳罢,大家都等着你们。 即便有鸣昆一道,她也不能保证此行顺利。 只不过是想将十之一二的希望,通过她和鸣昆能争到五六分罢了。 未知的结局,难定的归期,无尽的等待,是最磨人的。 她等过,她明白。 因而又怎么忍心要璧山她们空待一场呢? 大家也都等着姑姑。沈璧执拗着不肯答应,反倒接着说,等着姑姑一起过年。 闻良见克制的话音也忍不住染上一层颤栗,在七盘关,姑姑可是答应过的。 小濯和阿衡她们,都还在等着姑姑。沈璧眸光闪动,已是湿润一片。 姑姑此行,千万保重。庞愚虽不清楚前头都发生了些什么,可当日在白水他接到消息赶去见殿下时,却也能感受到她的焦急万分。 如今,只恐事态越发严重了。 有本君在,定将她康健无虞地带回来。鸣昆正了神色,一本正经地保证。 那夔玄虽难缠,却也不是什么啃不下来的角色。 上古妖兽又如何,那他还是涅槃凤凰、当世神剑呢! 文玉抿唇淡笑,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鸣昆能够说到做到,分明在钩吾山中才是头一回见面,却能生发出这样的信任。 我会的。文玉捏了捏沈璧的掌心。 当日没能和宋凛生一起做到的,如今她定要和江阳府的小辈一起做到。 在沈璧又惊又喜的目光中,文玉听见自己说:一起过年。 室内紧张悲凉的氛围好不容易缓和了几分,却*远远地有一声透窗而来。 只怕这个年过不安生 第315章 众人才回暖没几分的情绪,又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降至冰点。 什么人?沈璧低喝一声,她虽未着人专门看护此地,可向来也没有谁会过来打扰姑姑休息。 这个时候冒出来,是想做什么? 庞愚留意到沈璧的不快,忙出言宽慰,殿下安心,我去看看。 是闻良见眉心微蹙,只觉得这声音似乎有几分耳熟,却又叫他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几人尚懵懂着未反应过来,文玉心中却明了了些,原有些戒备的心也松快下去。 此话怎讲?文玉下榻应将上去,在距门槛几步之遥处看清来人真容,藏灵神君? 正是消失好些时日的藏灵。 她银丝胜雪、腰挎双刀,逆着光踏进门来,整个人恣意桀骜,颇有些睥睨众生、遗世独立之感。 下地做什么?藏灵并未直接答话,反倒是放开双刀腾出手一把将文玉扛起,好好躺着。 三千银丝滑了文玉满手,直到她整个人忽然直接落回了榻上,仍能闻见藏灵发间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不知怎么的,就算藏灵并未回答,文玉似乎也能猜到,你去了谭明岛 她早该想到,就连她都曾听说过琴龙骨的妙用,藏灵神君身为一方上神又岂会不知。 嗯藏灵无所谓地哼了哼,随即提溜起文玉的茶盏一口饮下,去了。 你与夔玄交手了?文玉目光一缩,当即便抓着藏灵的肩膀检查那血腥气的来源,可有受伤? 我以为藏灵捏着茶盏的指尖紧了紧,眸色有几分复杂地盯着眼前人,你会问我有没有取得琴龙骨 室内忽然沉默下来,文玉手上的动作一顿,没有立刻回话。 一旁的沈璧几个面面相觑,亦是不敢吭声。 藏灵别开目光,仰头动了动筋骨,她就知道谭明岛这趟不会白跑。 元阙也好,文玉也好,只要好好活着,在她跟前就好。 琴龙骨我自会去取。文玉从没打算将自己该做的事,寄希望于他人,神君保重自身才是正经。 答应酆都君和泰媪的人是她,并非藏灵。 不是我的血。见她神色微沉,藏灵赶紧开口解释,但也不是夔玄的。 一直在边上不曾出声的鸣昆,忽然变得惊异无比,什么? 文玉慢慢收回手,疑惑的目光往上,定格在藏灵鬓边。 细看之下,淡淡的血雾藏在她发丝间,虽不明显却是真实存在的,又怎么会不是她的血? 去晚了一步,已有人取走琴龙骨。藏灵面色沉郁,连声音也低了下来,谭明岛一片狼藉,我未能与夔玄碰上面,身上的血是查探残局时沾上的。 谭明岛一片狼藉?鸣昆似乎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忍不住追问,你是说谭明岛?一片狼藉? 夔玄乃是上古妖兽,纵使真有人赶在藏灵前头上了谭明岛,却决计无法轻易近其身,更遑论什么打得一片狼藉。 放眼当世,能与夔玄过招的又有几个? 回答鸣昆的是藏灵的沉默。 她何尝不知其中古怪,可事实如此,又能何为? 只能赶紧掉头回来,想着将此事说与文玉,免得她心中牵挂,气急之下跑空一趟。 文玉脑海中昏沉阵阵,叫她一时毫无头绪。 数万年来,琴龙骨一直好生待在谭明岛,由夔玄镇守着。 既知其在何处,便是千难万难她也要去取来。 可如今一步错,竟叫琴龙骨失了下落、不知所踪,她又该去何处寻得? 泰媪尚困在钩吾山中,多一日,她便多一分煎熬,地脉尚未修复,多一刻,中洲乃至天下便多一刻的危险。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一定。 可知是谁文玉心力交瘁,却仍不放弃最后一线生机。 不论是谈判求和,还是打上门去,她总要争取一番的。 沈璧忙上前搀住文玉,忧心道:姑姑 正当众人七手八脚将文玉团团围住时,一道淡如山泉、冽如冰凌的声音响起,穿过阻碍稳稳地落在文玉耳中,几乎瞬间便将她的焦急抚平。 是我。 藏灵等人分列两侧,皆循声往外望去,而身处正中间的文玉,只一抬眼便见来人。 你文玉喃喃。 帝君太灏?怎会是他? 在钩吾山中,他不是早就不见了踪影,难道他先一步离去,是为了替她去取琴龙骨? 相较于藏灵的风尘满身,太灏仪容周正、衣衫清白,整个人倒显得十分云淡风轻。 不是说有人同夔玄恶战,将谭明岛打得一片狼藉吗? 若是他,怎么会 难道他对上夔玄还能毫不费力地全身而退,可是藏灵身上沾染的血腥气又该如何解释? 文玉脑海中思绪万千,诸多可能像一团紧紧缠绕的丝线,剪不断理还乱。 他站在门槛外头,一袭白衣沐浴在淡金的光芒下,有种朦朦胧胧的不真实感,似乎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太灏的目光直奔着文玉而去,未分给旁人半分,流连间似在描摹着天地中最珍贵的存在,那样专注、温柔。 第423章 文玉双唇微张,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她不知说些什么,更不知如何称呼,是帝君太灏,还是宋凛生? 在山中将她撇下,却转头以身犯险去取她需用的东西,叫她又急又气,又 无法言明的感觉在文玉的胸腔之中四处游走,可怎么也无法找到一个宣泄、爆发的出口,憋得她生疼。 怎么到了门前倒傻站着了?澹青从太灏身后冒出来,奇怪地瞥了自家主人一眼,不是紧赶慢赶、片刻不停地要回来吗? 倒并非他不敬君上,只是这一路主人的反应太奇怪了,实在令人费解。 此一声将潜藏在沉默之下的暗流涌动挑到了明面上,也把众人从各自的思绪中拉回。 神官怎么?闻良见目露疑惑。 日前分别,神官不是已然改道离去了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沈璧不动声色地拦到文玉身前,她还没忘记在江阳府时,这人在姑姑面前胡言乱语的事。 你们是何人?庞愚看着越来越热闹的内室,心道简直不成体统,承平王的宅院也敢乱闯? 一片混乱之中,鸣昆打量着两只脚已经毫不客气地跨进来的澹青,再看看仍旧规规矩矩立于门外的太灏。 当初的小仙子,如今也有自己的伴生兽了,只不过二人的性子倒是天差地别、两模两样。 啧啧。鸣昆耸了耸肩,别开眼去。 澹青一个刀眼斜飞,显然听见鸣昆的死动静,啧啧什么啧啧?哪里来的落毛鸡? 你澹青面色一凛,显然听不得这话。 他是天生地养的第一只凤凰,只不过中间出了些岔子才附身于神兵上做了剑灵。 竟敢将他比作落毛鸡? 瞧这架势,她先前的想法果然没错,文玉打了个响指将两人分开。 澹青,你怎会在此?照闻良见的说法,文玉也觉得奇怪,观蓝呢? 她没办法面对太灏,也做不到追问琴龙骨的下落,只能岔开话题,从旁的入手。 话音刚落,文玉似乎想到什么,没等澹青的回答便转脸看向藏灵。 若说与澹青一道的观蓝不在此处,那同藏灵一起的郁昶,又去了哪里? 那日将你送回木鹞镇,我与郁昶便分道扬镳。藏灵显然知道文玉没问出口的话,当即便交代,并不知他现在何处。 她同郁昶本就没什么交情,因而也不关心他的去处,可眼下面对文玉的双眼,藏灵有些后悔当时没多问一句。 那只胖头鱼与我到了谭明岛之后,没见着郁昶的影子便离开了。澹青没忍住白了一眼。 虽说早知道观蓝是为了寻郁昶而来,可岛上那情形他竟真能撒手不管、拍拍屁股就走人。 真是令人不齿。 文玉指尖微微蜷缩,她想不明白这样的关头,郁昶会去哪里。 在钩吾山中弃她而去的太灏,竟是为了替她去寻琴龙骨,可一直陪她左右的郁昶,到头来却不知所踪。 余光瞥见仍立于门外的那人,文玉不知不觉便别开了脸,她实在无法面对。 谭明岛之行是如何凶险,难怪昏迷之时她总是做些奇怪的梦,似乎看见宋凛生浑身是血地转身离开。 幸而如今的太灏不是当初的宋凛生,至少他有力自保。 擢英殿主、帝君太灏,总不至于对付不了一个夔玄。 怕他不是宋凛生,又怕他只是宋凛生,文玉为自己荒唐的想法感到可笑。 一片混乱当中,太灏的声音还是那么坚定有力,开口便稳住了场面。 有了此物,便可做你想做之事。 文玉周身一僵,即便心中清楚,这话是对她说的,也没办法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般开口应声。 竟真是琴龙骨藏灵眉梢微扬,意味不明地瞥了太灏好几眼。 能从夔玄手中取得琴龙骨,还毫发无损、全身而退,这家伙倒还有几分本事。 那是自然。澹青与有荣焉地仰起头,朝着文玉示意,文玉君,这可是送上门的琴龙骨 他虽未挑明,可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要文玉赶紧上前接过。 毕竟要主人一直杵在门外,实在不体面,这文玉君不过微末小仙,竟对帝君视而不见? 文玉当然知道,取了琴龙骨进山救人,才是当下最紧要的。 她缓步上前,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对她而言,琴龙骨不过几步之遥,可是太灏为了拿到琴龙骨,又走了多远呢? 太灏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衬得他整个人更加柔和,随后抬手将掌中之物呈至文玉跟前。 一枚染着金光的骨头缓缓落在手中,文玉指尖微蜷,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传闻里的琴龙骨。 琴龙骨本是夔玄的一小段脊骨。太灏似乎知道文玉在犹豫什么,不骄不躁地轻声解释,你放心,这是我亲自扭着他取的,不会有错。 文玉面色稍缓,取骨只怕要剥皮抽筋,想来藏灵身上沾的血雾便是夔玄的,不管太灏是如何做到的,至少他看起来并未受伤。 那就好,那就好。 我几番挣扎,文玉很是艰难地开口,小仙 她不能这么一声不吭地就叫旁人为她赴汤蹈火,更不能理所当然地就凭借太灏的付出而坐享其成。 原是她的责任,如今又成了别人的担子。 如今他是没有受伤,可若是不敌那夔玄又该怎么办? 她受之有愧。 门槛横在二人之间,明明将他们隔得那样远,可不知怎么,文玉和太灏对视的时候又好像贴的那样近。 就在巨大的自责和内疚排山倒海而来之时,文玉听见太灏说 做你想做的。 第316章 钩吾山,幽都地脉。 你是说,有了此物酆都眼中光芒渐盛,平日里的阴鸷随之一扫而空,便可助安之脱困? 话虽如此说,可在场的众人不难看出他迟疑之下更多的是激动到颤栗的欣喜。 酆都君哪里的话?澹青想着主人经历的磋磨,再看看这个不劳而获的家伙,这可是琴龙骨。 鸣昆斜睨了澹青一眼,虽不知其是出于何种目的与人呛声,可这话确实没错。 如今泰媪与钩吾山已然是一体同生,若要强行剥离,必得有像琴龙骨这样强大的宝物来补缺,否则失了平衡之道,山体坍塌、地脉损毁,不过是转眼的事。 文玉面上阴晴难辨,只静静地垂眸看着掌心那一小节脊骨,我当尽力一试。 毕竟她虽对这琴龙骨的威力早有耳闻,却也只是听说而已,上手实践还是头一回,就连该如何化用都不甚清楚。 若是师父在便好了 好、好好好。酆都喜不自胜,说话都磕巴起来,小孟,此事只许成不许败 也不知是不是地脉密不透风的缘故,细密的汗珠逐渐渗出,令他好不憋闷,同文玉说话的气压也低了几分。 世上何来只许成不许败之事。似怕文玉为难,太灏少见地开口,酆都君应知晓此理。 你这话酆都下意识要反驳,可心中也并非全然不明白,我只是 藏灵闭了闭目,两手亦不禁按上腰间的刀柄,吵什么吵? 对于除了文玉以外的人,她本就不多的耐心更是快见底,恨不得一刀将酆都砍了换个耳根清净。 横竖这趟走谭明岛,伏雪和春杀都没能见血,正好也活动活动筋骨。 大人放心。文玉按下那几分不确定,应了酆都的话。 而后她又看向满脸戾气、随时爆发的藏灵,安抚道:你也放心。 此事与酆都君无关,有没有他,她都要救泰媪出去。 地脉也好、苍生也罢,从来就不该只压在一人肩头。 泰媪在钩吾山长眠数百年已然够久,不能再继续受困于此。 我藏灵的脾气一下软了下来,最终无奈地朝着文玉点点头。 文玉轻拍拍藏灵握着刀柄的手,将其拿开,可眼神却不知不觉落在太灏身上,你们都放心。 后者自然明白她话中深意,淡笑着颔首算作对文玉的一种鼓励。 那个令人安定的眼神似乎在说,大胆去做。 本君为你护法酆都满脸肃穆,再没了玩笑的心思。 文玉也不推拒,如今郁昶不在,有酆都君护法自然是好。 第424章 原本她还打算也罢,也罢。 我自会为她护法。太灏不容置喙的声音响起。 文玉没说什么,可眸光却亮了亮。 主人,你澹青却是眉头一皱,着急起来。 可没等他再说些什么,酆都便急吼吼地接上了话,你、我这也不冲突啊。 元阙一阵地动山摇、沙石飞走,打断了酆都。 姜岐以土壤作身将挡道的某位鬼城主推开,拦住文玉的动作,我不许你为我这么做。 琴龙骨的光芒盛极,几乎将整个地下世界照亮,也更能让文玉看清楚泰媪如今这个泥垢满身、形容全无的样子。 她并不排斥土壤。 相反,土壤孕育了三界之内、五行之中的绝大部分生命,也包括她。 在土壤中扎根,在土壤中发芽的文玉,怎么会排斥土壤呢? 她只是感叹、惋惜,不想让泰媪再过这样的日子,更何况 我这么做并非是为了你。文玉话音坚定,毫不退缩,你如今灵气已有逸散之象,又能为钩吾山支撑到几时? 不若以琴龙骨修补地脉,换她自由,亦换中洲平安。 可姜岐若是怕,当日也不会做出以己身滋养地脉的事,能撑一刻便是一刻。 安之酆都被推得踉跄几步,还没站稳又扑将回来。 可姜岐此刻一颗心全挂在文玉身上,根本没功夫搭理他,只冷冷道:闭嘴。 若她这位师弟是真心懂她,便不该强逼着元阙救她。 酆都君,拦住她!文玉当机立断。 她不再纠缠,而是毫不犹豫地祭出琴龙骨,以自身的疗愈灵力做引子,开始剥离泰媪神魂、修补地下灵脉。 酆都反应也快,当即便一把拥住了泰媪,沉声道:安之! 他平日里吊儿郎当惯了,此刻面上却显现出少见的正经与凝重。 既然已是一体同生,那剥离之痛可想而知 文玉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担忧之下,手上的动作也吃力起来。 别担心。太灏不知何时到了她身侧,抬袖间淡淡的冰蓝色顺着指尖涌入文玉背心。 澹青见状,更是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主人,要不还是我 你修为不够。并非是存心打击,鸣昆叹了口气。 他也只是实话实说。 琴龙骨自是威力一绝,可还需得施法者的深厚灵力催化才成。 可是如今的文玉和太灏鸣昆心中也没底。 要说万无一失,他倒有个人选,就是不知道那家伙眼下在何处。 文玉瞥过澹青,不知他此刻是要出什么头。 虽明白他维护主人的衷心,可鸣昆说的没错,论修为道行还是太灏为她护法更为稳妥。 定住心神,文玉不再去想其他,眼下将泰媪从钩吾山中剥离出来,再将地脉修补完整才最要紧。 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入身体,文玉从最开始的不得其法慢慢变得游刃有余。 太灏虽修的是冰寒之术,可灵力却不失温和,不愧是上承凛冬、下起炎夏的司春之神东方青帝。 那块泛着金光的琴龙骨,在文玉的掌控下渐渐升空,而后化作点滴水雾飞向泰媪。 眼见着泰媪身上的泥垢被一寸一寸地濯洗干净,露出她原本的真容来,文玉忍不住暗自松了口气。 安之!安之!伴随着阵阵惊喝,酆都显然是大喜过望。 沙石混杂其中、草木碎屑满身的泰媪,亦察觉到自己的形态正发生变化。 从前笨拙又厚重的身体,竟感到越来越轻快,甚至一点点化出了手脚、五官。 看着渐渐生出的指尖,姜岐略带迟疑地抚上自己的眉眼,触手是略带温度的皮肤那种自然而然的真实感,令她不禁有一丝错愕。 数百年逝去,这是她几乎要忘记的,却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想起的自己本来的面目。 元阙!停手!姜岐似乎反应过来什么,急促地喊道,控制不好琴龙骨,你会遭到反噬的。 这东西,她最初不是没想过。 且不说这东西的来路有多难,就算侥幸得到,却也会因化用不当而失败。 因而,最终她还是选择以己身镇压。 文玉知道姜岐在说什么,可她却并没有就此停住的打算。 眼见泰媪化形已初步成功,那下一步便是修补因剥离她而产生的缺漏,将琴龙骨封入钩吾山,便算是大功告成。 可撑得住?太灏低声问道,随即加快了传输灵力的速度。 屏息凝神之下,文玉还有心思开玩笑,死不了。 我不要你死不了,我要你好好地活。太灏面色不变,声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忽然被噎住,再说不出什么故作轻松的话来。 文玉知道太灏一向少言寡语,与宋凛生的爱说爱笑不同,可是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对她的那份紧张似乎没有改变过。 嗯。文玉的回答虽简洁,却是难掩的郑重其事。 有太灏的助力,她自然轻松许多,当即便调动周身全部的修为一鼓作气将琴龙骨打入地脉深处,再施以阵法作封印之用。 顷刻间,随着琴龙骨进入地脉,周遭那令人目眩的光芒也渐渐弱下去。 紧绷了这半晌,众人总算有了喘息的空隙。 文玉身后的太灏收了灵力,正欲伸手扶人 文玉!感觉如何?鸣昆护将上来,盛赞其威风八面、不减当年。 澹青更是比他还夸张,围着太灏左三圈右三圈地转,主人,你无恙罢? 夹在中间的藏灵看着二人被打断的动作默不作声,最终将视线落在琴龙骨消失之处。 这琴龙骨得来的简单,封印的也迅速,可一切是否太过顺利了些? 她有些不安。 不过处置了钩吾山的这些杂事,她便能回江阳府接闻彦姿了,快些也好。 元阙姜岐总算恢复了真身,整个人再没了什么顾忌,当即便朝着文玉扑过来。 文玉冷不丁被她拥了个满怀,一股草木清香将二人紧紧捆在一处,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要能给泰媪自由,给中洲安定,就够了。 那她也可以如约同沈璧返程,去江阳府与小辈们过年,再回春神殿向敕黄和师父复命。 安之,安之。酆都追上来,七手八脚地将姜岐往下扒拉,这是小孟,小孟。 一面说着,他还不忘一面瞥着太灏的脸色,生怕姜岐的失态会将人开罪。 当初在幽冥殿上说好的,只要能救出安之,旁的事他不许过问。 安之自然也不例外。 文玉越过姜岐肩头,清楚地瞧见酆都眼中一抹异色闪动,可尚未等她开口问询,便只听见重物轰然倒地的声响。 如山崩、似地动。 宋凛生!文玉心中一震,下意识地惊呼出声。 甚至在她匆忙推开泰媪,转过身看着倒在地上的太灏之时,都不曾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叫的是谁的名字。 主人澹青急得面红耳赤,当即便要去扶,我早说过你这是 文玉拨开澹青,将面无血色的太灏揽入怀中,捏了捏他的掌心。 触手冰凉一片、毫无生机。 怎么回事?方才为她护法时还灵力淳厚、生生不息,如今怎么就剩一星半点了? 难道 她顾不上自己此刻已是冷汗直流,只仔细地回想着是何处出了差错。 文玉君以为澹青被文玉掀翻在地,顾不上爬起来便再也憋不住似的,谭明岛是无人之境?夔玄是废物点心? 第317章 如同惊雷乍响,澹青的话叫在场的众人皆愣在原地,就连鸣昆也一改常态,未与他呛声。 方才获得片刻自由的姜岐,此刻手足无措地望向琴龙骨消失之处,这才知道其中的不易。 元阙稍候。转瞬间,她已做好了决定,我这就将琴龙骨物归原主,请夔玄来救人。 同样震惊于太灏竟能做到如此地步的酆都,却在短暂的惊愕后,赶紧出手拦住姜岐,安之!没用的! 他只说会助他救出安之,却并没提到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藏灵原本按着双刀的手紧了紧,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瞥向太灏。 在木鹞镇时,他分明云淡风轻、不似有恙,怎会 第425章 可文玉却几乎立时反应过来,满目错愕地盯着怀中的太灏,你、你为什么 为什么受伤也要瞒着,疼痛也要忍着。 他定是在谭明岛受了伤,却一声不吭、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只为了将琴龙骨交到她手里,只为了让她毫无顾忌地去做想做的事,只为了她能够心安理得地 似一把生锈的钝器在心口反复地磨,虽不锋利至刀刀见血,却更令人闷痛到无法言说。 我没事太灏幽幽醒转,整个人陷在混沌间,双眼也没了平日的清明。 可尽管如此,却仍不忘出言宽慰文玉。 怎么会没事?澹青顾不上满地的尘土,急忙爬将过来,主人方才归位、神魂不稳,便每日为文玉君的事东奔西走。 他就想不明白了,不过是在擢英殿睡了一觉,怎么醒来之后,主人便令人感到如此陌生。 东天庭从前的青帝太灏,是如何的六根清净、心无挂碍,怎么下界一遭,整个人变得如此意气用事、举止失序? 如今,更是与那夔玄大打出手、撕破脸面。澹青又急又气,却又找不到个发泄的出口,你知不知夔玄他是 说到紧要处,澹青却恨恨收声、不再多言。 主人敬她爱她,必不会愿意苛责于她 藏灵按住腰间轰鸣阵阵的伏雪、春杀,暗道澹青适时收口,否则她真忍不住叫他闭嘴。 她见过当日在钩吾山落泪的太灏,自然知道如今这样的场面,必然是他自己愿意,否则谁又能强迫了他去? 小玉。连日来,他不愿再称呼眼前人为文玉君,却也不敢再开口叫一声小玉。 如今听得她那一声宋凛生,他总算似得了什么允许般。 太灏极力挤出一个笑容来,你方才唤我作什么? 看着他毫无血色、光彩渐失的一张脸,文玉心中升起无尽的恐惧,就连话音也忍不住颤抖起来,宋凛生 我在。就好像从前无数回那样,太灏自然而然地答道。 可文玉悬着的一颗心并没有因为他的回应落地,反而更是紧紧地揪起,因为 这样的场景常于夜半时分出现在她梦中,惊醒她一次又一次。 记忆的阀门打开,从前像洪水般泻出,惊涛拍过之时,让文玉分不清虚实真假。 难不成钩吾山的夜真能落下江阳府的雪 那是她和宋凛生共同度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冬天。 公子,你瞧我这只灯笼同边上那个可挂端正了?洗砚脚踩长梯,口中止不住地哈着白气,一面忙活,一面回头张望。 宋凛生撑着柄油纸伞立在院中,身上的狐裘比飘扬的碎雪还要洁白,衬得他越发清俊温润,再往上些对 屋内的炭火烧得正旺,文玉只觉得浑身燥热,索性趴在窗棂上看他们忙活。 文姊姊,和阿珠一起剪窗花罢?阿珠头上顶着两个小圆髻,突然从窗台下冒出来,那生动劲儿活像是墙上挂的年画娃娃。 匆匆的脚步声闪过,彦姿和阿沅一前一后地追过来,各自怀中还抱着不少剪窗花用的桃花纸。 雪天路滑,阿珠你动作慢些。阿沅撑着膝盖喘气,显然是追了一路。 闻彦姿双手背过脑后,优哉游哉地笑道:慢些快些都不打紧,只要摔个屁股蹲儿,别哭鼻子就成。 见几人来了,阿柏忙搁下手中缝了大半的布老虎,转出屋去将阿珠一把抱在怀中,小小姐当心着凉,快进屋暖暖。 阿沅和闻彦姿对视一眼,将备下的桃花纸隔着窗棱递给文玉,而后皆笑着转身去为宋凛生和洗砚帮手。 想剪窗花呀?文玉看着那厚厚的一沓纸,边打量边与阿珠说话,想剪窗花找你阿竹姊姊 这些若是全剪完,只怕能将观梧院的窗扇贴个里三层外三层,也好,白日里睡觉不怕晃眼睛了。 可她话音未落,正烤着年糕果饼的阿竹便奇了怪了,诶?娘子平日里最喜欢这些的,今日怎么倒兴致缺缺? 娘子我今日自然是有更要紧的事文玉故作轻松,趴在窗棂上紧盯着院中,头也不回地同阿竹摆了摆手。 哦阿竹朝着阿柏使了个眼色,看着正在院内忙活的二公子,再瞧瞧几乎出神的娘子,彼此更是心照不宣,是是是。 文玉勉强笑笑,没再出声。 今儿是除夕,是她与宋凛生在梧桐祖殿约定好的一起过年的日子。 本该是辞旧迎新、瑞雪欢腾的,可她心中不知怎么回事,总也不安宁。 其实自梧桐祖殿回来后,虽然宋凛生不是今日扭了脚,就是明日伤了手,可大体上还算是过了一段安生日子。 事态也在文玉的掌控范围之中。 只是每每想起沅水河畔宋凛生所受的伤,文玉是堤坝也不许他去,风筝也不许他放。 宋凛生自然体谅文玉所想,每日仅在府衙与宅邸间来回,只求平安归家便好。 两个人就这么小心谨慎却也不失滋味地过着日子,一转眼就到了年关。 文玉想的出神,连宋凛生同她说话也没听见。 阿珠嚼着年糕含含糊糊地提醒道:文姊姊,二哥叫你呢! 什么?文玉眨眨眼,一副反应慢半拍的样子。 宋凛生掸了掸伞骨,上头的落雪就那么簌簌飘下,我说,小玉若是倦了就先歇息,到年夜饭的点我再来唤你。 公子哪里话?洗砚挂好灯笼,拍拍手从竹梯上下来,到时一开席面,我保准文娘子循着香气儿就醒了,不需来请。 众人笑作一团,欢声笑语响了满院。 那时她似乎说了洗砚什么,但是如今有些记不清了,只隐约有印象自己越发昏沉、似乎真的转眼便睡过去 再醒来时,周遭尽是火焰燃烧的哔剥声,滚滚浓烟呛得她说不出话,只能听见门外急促纷乱的脚步夹杂着惊慌失措的呼喊 小玉! 抬头在半开的窗扇缝隙中,看见院外宋凛生那张被照得通红的脸时,文玉这才反应过来屋内不知什么时候起了火。 快!快救火啊!洗砚同样急得团团转,张罗着人进进出出。 阿柏和阿竹倒没见着人,兴许是带着孩子们在外头。 文玉摇了摇头,想叫自己更清醒*些。 尽管热浪一层又一次地扑将过来,但她还不算十分惊慌。 她虽是木头身,却并不怎么怕火,待捏个诀将其灭了便是。 可这般想着,文玉才发觉自己双手完全使不上劲,指尖更是半点灵力也无。 怎会如此?凡间的些许火焰还不至于压得她羸弱至此、法力尽失。 看着自己那点若有还无的青芒,文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就是敕黄同她说的还清因果、早日飞升,是天劫。 文玉心中头一回地升起了恐慌,她并非是怕烈焰灼身,更不惧形神俱灭。 看着不顾阻拦往里闯的宋凛生,她担心的是 无论飞升成功与否,她都会就此与宋凛生生离或是死别。 宋凛生!文玉几乎是立刻喊出来,却被浓烟呛得咳嗽连连,快走! 原想着凡人生命短暂,与他度过这一生又如何,却没料到她的劫难来得更快,怕始终是无法做到。 小玉要我走到哪里去?宋凛生褪去外袍,动作极快地在雪地里滚了个来回便往里冲,我这一生所求之处,只不过是去到你的身边。 公子!洗砚骤然出声,满脸焦急。 一贯是柔和克制的宋凛生如今可以称得上气急败坏,洗砚,难道你也 一桶凉水自头顶泼下,打断了他的话。 隔着眼前断续的水幕,宋凛生瞧见洗砚说,公子做什么洗砚都支持,快去! 而后洗砚也没闲着,同样用水打湿自己的衣裳,又来回奔波着扑灭门前的火,想给宋凛生铺出一条路来。 外头就交给你了。宋凛生不再分神,直接就往火场里冲。 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影,在火舌跳动中被拉得老长,文玉模模糊糊地想到,从前她总觉得凡人脆弱、渺小,以为自己坚韧、强大,可一夕之间骤然颠倒,她竟要连累宋凛生来救。 难道连日来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的前兆,如今的天劫要应的是她,但受害的却是宋凛生 第426章 想通其中关窍,文玉终于明白一早的心神不宁是为何故。 她急切地想要从榻上爬起来,却只在挣扎中不慎滚落下地,啊 这火只不过是困住她,而后应还有天雷加身,得让宋凛生带着大家赶紧离开才行,否则必受牵连。 不要,宋凛生文玉极力唤道,低哑的声音却在熊熊火焰中被淹没,不要过来 雪白的身影扑将进来,尽管周遭火势滔天也未有片刻犹豫,那义无反顾的身姿犹如飞蛾扑火、带着万分决绝。 断落的屋脊裹着那一抹刺目的火红,直截了当地压上宋凛生的肩背,击得他脚步趔趄、当即倒地。 火舌席卷之下,文玉似乎听见他的皮肉被燃烧得滋滋作响,宋凛生,别犯傻 漫天的哭喊混杂着烈火的灼热,院外忙碌的嘈杂映衬着屋内的寂静,似是两重天地般被一道门槛隔绝开来。 动与静,生与死。 灵台封锁,令她越发虚弱下去,分明应该保存实力应对后头的雷劫,可文玉此刻却将仅剩的丁点希望汇聚于掌心,想殊死一搏将宋凛生送出去。 可不待她聚力完成,空落落的手掌便被人一把握住。 人若是连犯傻的勇气也无,那才是白活一场。宋凛生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早没了往日风雅,却仍笑得那样温和柔软。 他不知何时起身,拼尽全身力气来到了文玉跟前。 你文玉原本想好的那些拒绝的话,却在此时尽数散去,你这个傻子 用来将人推远的手僵持片刻,亦是紧紧回握住宋凛生。 我不傻,相反,我很幸运。 宋凛生摇了摇头,坚定地揽住文玉护在她身上。 我早说过,我要和小玉在一起,便是身死,我也愿意。 第318章 他早知会有这么一日,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快,但他不后悔。 似是为了印证他说的话般,断落的横梁再次砸下,正中宋凛生脊背。 宋凛生!文玉使出最后的灵力一掌掀开燃得正旺的断梁,翻身将人抱在怀里,宋凛生 肩头、脊背满是烧伤留下的可怖痕迹,可他却始终闷着不肯吭一声。 我带你出去,我这就带你出去。文玉目光闪烁,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有一点她没说错,人类有着超凡的精神,可同时有着脆弱的躯体,这样下去宋凛生是不成的。 便是拼尽这场天劫不过,赌上所有的道行修为,她也要带他出去。 小玉,我没关系。宋凛生握着文玉的手,想要她冷静下来,你快走 文玉双手揽着他,却又不敢触碰到伤口分毫,忧心之下几乎整个人都在颤抖,宋凛生 只是,只是不能和你一起过年了宋凛生正说着,忽感肺腑间灼热非常,令他话音断续起来对不起 他们还没有一起吃年夜饭,还没有一起守岁,还没有一起看烟花,还没有一起再过一次上巳节 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没来得及一起做。 文玉拼命地摇头,挣扎着要将人抱起来,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不要来找我。似乎知道时间不多,宋凛生没头没脑地说道。 倒让文玉浑身僵直,一时愣在了原地。 从前我想人生短暂,无法与你长久相伴,会很痛苦。 宋凛生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和淡然,全没有丝毫的恐慌,却有着难以掩藏的歉疚。 可是如今我明白了,妖寿漫长,让你看着我离开才更残忍。 这样交代后事般的话,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会好受。 所以,一定不要来找我宋凛生极艰难地说完,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文玉记起在梧桐祖殿的时候,她心里想着宋凛生短暂的寿元,对她来说恰如弹指一挥。 因而她原本的打算便是在他寿终正寝以后重回春神殿做她的小仙使,得道飞升岂不快活 可是如今如今她只想救活宋凛生,哪怕是追到阴曹地府、追到轮回转生。 她一面为自己的不愿离开震惊,一面为宋凛生猜中她内心的想法而羞愧。 宋凛生强撑许久,终于是忍不住开始呕血。 在文玉颤抖的哭泣声中,他拼尽以后的力气说道:小玉,不悔梦归处 朦胧间有人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令记忆忽然远去,漫天的灼热火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幽深静谧的地下灵脉。 文玉的视线重新落回眼前人身上。 只恨太匆匆太灏安抚般地笑着,摇摇头要她别哭,小玉,一起过个年罢。 文玉压抑了百年的愧疚和懊悔一时齐齐涌上心头,令她溃不成军,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宋凛生! 那时候他也是说着这样的话。 不悔梦归处,只恨太匆匆。 宋凛生拼尽全力也想要告诉她的,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只不过太匆忙、太短暂,太求不得、太放不下 我带你回江阳府,好不好?文玉笑中带泪,悲喜交加,小濯和阿衡他们还在等我们回去呢。 如今的太灏已非肉体凡胎,并不会轻易殒身,可文玉再承受不起任何失去,她实在太过害怕当日的情境重演 她很后悔。 在江阳的时候,在陵园的时候,在后春山、在七盘关的时候,她分明可以多问一句的,哪怕多问一句呢 太灏怔忪片刻,略有些回不过神,好,都好。 这句话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并非是百年那样简单。 言罢,太灏终于是支撑不住,整个人卸了力气,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 其实从幽冥府起,到钩吾山止,他就没怎么合过眼,这下在小玉的怀中,终于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宋凛生?文玉亲眼看着方才还在为她拭泪的手骤然垂落下去,止不住的一阵心惊肉跳,宋凛生! 江阳府,宋宅观梧院。 宋雪川,你说那位仙师文宝抬手将胡萝卜插在雪人脸上充当鼻子,可眼睛却忍不住朝着屋里瞥去,真是咱们的姑父吗? 宋濯对她的话闭口不言,只是见她玩得差不多了,遂将她整个人自雪地里提起来,捉回廊下 那里站着宛如一对璧人的宋屿和文衡。 宋雪川你干什么?放我下来!文衡眼见要到霁明哥哥跟前,挣扎得越发厉害,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宋濯保持着一贯的沉默,没工夫同文宝说笑。 衡姐。他放开手,同二人见礼,兄长 小濯,别吓唬小宝了。宋屿颔首应声,这些时日对此情景已是见怪不怪。 他虽远在上都,却也听说过,小宝多数时候都是阿衡和小濯一同看顾的,平日里熟络得很。 文衡掸了掸文宝发顶的碎雪,不赞同地看向宋屿,哪里是吓唬,辛苦小濯替我照料小宝才对。 宋濯扫了二人一眼,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古怪。 分明往日里都是他与衡姐和小宝来往得多,可兄长一回来,似乎她身旁的那个位置自然而然就是属于兄长的,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 他索性转头背过身去,看向满院落雪无声。 往日里这些陪她胡闹的差事都是闻良意的,哪里轮得到他? 宋雪川!我听说姑姑回来了!闻良意顶着满头风雪,一个大跨步进了观梧院,你怎么也不派人与我通传,哎哟 隔着雪幕,宋濯微不可察地笑了声,心道真是背后不可语人非,来得真快。 当心些,小四。后头跟上来的闻良见忙将人扶住,带着些无可奈何的心疼,雪天路滑,你又才见好。 可闻良意哪里是那般听话的角色,拍拍屁股就想溜,大哥 由他去,伯徽。一身紫袍金冠的沈璧此刻却是满脸倦容,头痛得很,不摔不知道疼。 她与伯徽连夜折返江阳,紧赶慢赶的头一桩事便是回闻府接上闻良意,为的不就是能让他来看望姑姑吗? 见过殿下。见沈璧进院,众人皆恭正见礼。 沈璧无所谓地摆摆手,并不将这些虚礼放在心上,姑姑如何? 第427章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闻良意半点看不出重伤初愈的样子,整个人滑得像条泥鳅。 正欲回话的宋濯眼见他从身边风一般卷进去,都顾不上阻拦,诶,不得擅闯 怎么?闻良意回头瞥了宋濯一眼,正奇怪着天寒地冻的一个个却都杵在院子里作甚,可话还没问完,便叫拦住了去路。 青蓝的鳞甲和淡金的羽毛朝着他齐齐发来,却又在方寸之间停住,逼得他不敢动作。 闻良见快步自庭下追过来,劝道:小四,不得无礼。 大哥闻良意喃喃道,也不知是在叫身后的闻良见,还是 他略仰头瞧着正一左一右拦在他身前的两人,而后目光垂落自其肩膀缝隙处看向紧闭的门叶,半阖的眼眸正慌乱地提溜打转。 这澹青他认识,可另一位 这是姑姑的本命剑,鸣昆。沈璧迈上阶来,为众人解释。 鸣昆想着文玉那副随时要抛弃他的样子,脸不红心不跳地颔首,暂时是。 澹青等了半晌,却不见有人介绍他,只得不清不楚地嘟囔了两声,嗯嗯 这是澹青,诸位都认得。沈璧当即意会,赶紧补上。 可不知怎的,澹青似乎还不满意,嗯嗯 这是姑、姑父的伴生兽,澹青。沈璧犹豫片刻,还是解释道。 钩吾山中发生的事,藏灵神君已事无巨细地告知于她,实在是令人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只是日前她还叫人家登徒子,没想到如今却要改称为姑父,当真 若非方才进门前,藏灵神君赶着去寻闻彦姿,哪里又需要她来开这个口呢? 姑父?果不其然,闻良意一听这话就像沸水炸开了锅,谁?你是说 闻良见将澹青的脸色尽收眼底,忙出声训斥道:小四,殿下面前不可失仪。 话虽如此说,可闻良意却总算明白,也适当地收了声。 即便沈璧阿姊天潢贵胄,却也是与他们有着手足之谊的,哪会那般看重礼节。 大哥真的要提醒他的,是不可冒犯眼前澹青同鸣昆这两位。 瞧他缩着脖子,一脸委屈的模样,沈璧只得岔开话题,知枝呢? 方才她一路进来就没看见陈知枝,也顾不上问。 知枝说如今姑姑情形不好,恐遇危险。文衡迈出几步,主动解释道,她和苏见白在外院巡逻护法,也能提防一二。 宋屿点头称是,眼下不好打扰,否则他们几人也不会守在门外头了,闻小四,别吵着姑姑。 里头半点动静也没有,姑姑睡着了罢?闻良意看着丝毫不肯退让的澹青和鸣昆,悻悻然地往摸了摸鼻尖。 沈璧没回话,只转眼望向紧闭的房门。 旁人不知道,她心里却是一清二楚,这个时候,姑姑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内室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唯有燃得正好的辟寒香轻烟袅袅,暖气袭人。 其实在幽冥殿上,我就怕你不是宋凛生。文玉似乎完全不受外头的纷乱侵扰,只垂眸专注地盯着榻上之人,却也怕你是宋凛生 第319章 若不是,她的希望便又落空了。 若是,百年来的追寻忽而有了终点,她却不知该如何面对。 她那时的卑劣、不诚,要怎么在再见面的时候同宋凛生解释呢? 而这些日子的横眉冷对,相互试探,说了许多伤人的话,她很后悔。 我知道,在地下溶洞,在后春山中,在七盘关内,在钩吾山巅 其实从那时候她就应该察觉到,若他不是宋凛生,又怎么会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现身。 你一直跟着我,一直帮助我。 桩桩件件,总不至于全是因为她师父的嘱托罢? 在我蓄意激怒你,言语刺探你的时候,却是半句话也没为自己辩白过。 她无数次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其实答案早就呼之欲出,只是她无法面对、不愿承认罢了。 还有琴龙骨,你怎么傻到自己独身去取。文玉说话断断续续的,开口异常艰难,澹青说他赶到的时候,你你满面脏污、浑身是血。 受了这样重的伤,却还要云淡风轻地掩盖过去,明明那样痛,却一声也不吭。 若不是在钩吾山中助她封印琴龙骨时泻了力,他还要隐瞒到几时。 难道就这样轻飘飘揭过,永远也不再提? 文玉忽然很是气不过,丢了擦身的帕子,狠狠在他掌心捏了一把。 触手的皮肤满是冰凉,文玉心头一跳,忙回身去拨弄她点的香。 惊慌忙乱之下,她竟忘记用帕子垫着些,徒手便去摘那莲花顶盖,果然被烫得指尖一痛 熏炉子亦随之倒地。 我的香文玉忍不住惊呼出声,附身便要去拾。 这可是她特意点的,专门用来 可没等她碰到那灼人的九瓣莲,一只修长干净、宛如白玉的手便先一步两指将其拈起,随之而来的是她背后那令人无比熟悉的宽厚温暖。 你从前喜欢雪中春信的清冽,不爱这辟寒香的暖味。 耳畔话音响起,就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的熟稔,喷薄的热气萦绕在文玉颈间,并不似他的掌心那样冰凉。 我文玉手上的动作一顿,登时忘记了原本要做什么,你身子冷得像冰,当然是辟寒香辟寒香 文玉尽量维持着风度,就像是从前他们随口的交谈一般,似乎只要这样,那些日子就从来不曾远去。 可她故作轻松之后却再也说不下去,喉间又紧又涩,若是再开口,怕是会忍不住 辟寒香可生暖意、驱冷气。宋凛生拾起熏炉,指腹在那九瓣莲上反复摩挲,你是特意为了我 见他动作,文玉忽然反应过来,忙出手将熏炉拍落,当心烫着 他原本就通体生寒,此刻应是感受不到这炉子有多热,这么下去会灼伤的。 一阵忙乱中,九瓣莲应声落地的瞬间,宋凛生趁乱反手握住文玉,小玉 文玉的身子骤然僵住,就那么背对着宋凛生,却没有开口应答。 她无数次在心中设想过,等宋凛生醒来,要对他说些什么。 从幽冥殿的重逢说起,还是从后春山的初遇说起,从她的逃避说起,还是从他的追逐说起 万语千言,话到嘴边,她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垂眸扫过两人握在一处的手,宋凛生唇畔扬起微微的笑意,她没有挣开。 他试探着向前,轻轻靠在文玉肩头,面颊上传来的那种真实的温暖,令他贪恋非常,就像这数百年的漂泊终于找到了栖身之所,再没办法放开。 若有似无的茉莉香气萦绕在宋凛生鼻尖,莫名的力量叫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感觉到他的鼻息缓缓贴近,逐渐将她包围起来,两人一冷一暖的体温就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交织着,文玉心中不由得紧绷起来。 分明是从前习以为常的,如今倒十分不好意思了。 姑姑?姑姑怎么了? 门外,听得什么东西摔落声响的闻良意赶忙开口,也顾不上对澹青和鸣昆的那点畏惧,冲上前便推开了门。 大胆凡人!不许冒犯君上。澹青眉梢上扬,怒道。 鸣昆斜他一眼,跟上闻良意的步伐,耍威风也看看时候。 有他这句话在,沈璧等人对视过后,亦安心上前一探究竟。 姑姑好几日没出门,还真怕有什么闪失。 于是乎哗啦啦的一阵脚步声响过后,文玉和宋凛生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姑姑闻良意脚下一个紧急刹住,看着文玉好几眼,最终愣在原地。 文宝眨巴着眼睛,再瞧瞧她身后的宋凛生,姑姑父 这么叫也不知对是不对,若按霁明哥哥家的辈分,恐怕该尊称一声老祖宗。 这般想着,文宝转头便朝着宋屿看去。 一双手将她眼睛蒙住,宋屿紧接着说:我给姑姑添几个炭盆来。 还是我去罢,兄长。宋濯面对着这样一张脸,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 毕竟在前不久的家宴上,他还想将这个无耻狂徒扫地出门,如今却说此人当真是宋宅百余年前的一位长辈。 第428章 宋濯僵直地转身,正欲离去却恰好撞上进门的文衡,衡姐 小濯?文衡一手将人拉住,不明白此时他要往哪里去。 沈璧越过二人,此刻宋濯心中的震惊可以想见,毕竟在钩吾山听藏灵神君说起时,她也差不多是如此这般。 但是姑姑和姑父,能有今日实在不易,只要她们平安就好。 眼见冲在最前头的小四此刻正满地找缝往里钻,闻良见揉了揉眉心,赶紧几步上去将人捉回来,你老实些,别再胡闹。 澹青与鸣昆极快地对视,虽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个鼻子不是鼻子,另一个眼睛不是眼睛,可却莫名默契地当即拦在文玉和宋凛生前头,将众人的眼光隔绝开来。 屋内一时闹哄哄的,当着众人的面,虽有鸣昆和澹青作掩,可文玉还是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开,只不过在感受到身后人的坦然时,她也逐渐放松下来。 宋凛生面颊轻动,在文玉的肩背上摩挲着,尽管两靥和双耳已是鲜红欲滴,可还是强自镇定,默念要自己脸皮更厚些。 这片刻的安宁来之不易,他不会再放开。 文玉明白他的心思,也理解他的想法,可眼下这一屋子的人,总得打发出去才是,璧山 此处虽是宋宅,可璧山一向是众人的主心骨,只要她 哦,姑姑我去看看藏灵神君在何处沈璧当即转身往外头走,不带丝毫的犹豫,她没来过宋宅,恐失了方向。 宋屿作为这个家最年长的大兄,反应自然不会慢,小宝的雪人堆的如何了?带霁明哥哥去看看好不好? 诶?文宝还没缓过神来,便被宋屿一把抱起。 等了这几日,院子里的雪都半人高了。文衡拉着宋濯,一面走一面交代,小濯,稍后差些人手过来洒扫。 宋濯愣愣地看向被文衡拉着的手,嘴比脑子快,嗯,听衡姐的。 大哥、大哥,你慢点。闻良意被闻良见拖着,直呼难受,我伤还没好全呢! 闻良见这样的好脾气,也快被自家这个闻小四给磨没了,这时候知道伤没好全了,方才乱跑的时候没见记起。 众人登时各说各话、乱作一团,将室内那点儿莫名的尴尬冲了个干净,却又有种别样的古怪。 正闹着,院外有人飞奔而来,一头扎进了人堆里。 干什么拽我?我有要事同姑姑说。陈知枝左手推开文衡,右手撇下沈璧,从夹击中挣了出来,姑姑,我方才见有 文衡和沈璧对视一眼,仿佛瞧见连串的乌鸦自陈知枝头顶飞过,量是她二人修养再好,也险些笑出声。 陈知枝飞快地回头剜了一眼,而后又乖觉地垂下双眸,眼观鼻、鼻观心。 姑姑回来的匆忙,怎么也没同她说走了一趟钩吾山竟进展这么神速 见着什么了?文玉较之方才的局促,这会儿倒是淡然了许多。 一次会惊慌,两次就未必,三次四次就习以为常。 她就这么由宋凛生靠着,自然而然地同知枝说起了话。 后头跟上来的苏见白拍了拍陈知枝,见她似乎还没回神,便补充道:见着个小鬼闪进来,没能捉住。 小鬼?文玉眼眸一眯,思索起来,什么样的小鬼? 宋凛生靠在文玉肩头,刚要起身却被她一把按在手背上。 这些小事,她还应付得来。 文玉微微侧身回去,目光交汇时宋凛生便又安然地贴了下去。 头上顶着灯油的小鬼。闻彦姿不知何时踏进门来,冷眼扫过乱作一团的众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靠陈知枝和苏见白巡防,是靠不住的。 藏灵紧随其后进了门,远远地同文玉说道:是酆都派来的信差,叫我顺手抓了。 神君真是开恩,怎么没两刀砍了?闻彦姿双手环胸,懒散地往门框上一靠,满不在乎地说道。 藏灵知道他还在为七盘关的事置气,也不多计较,毕竟是她理亏。 可方才一路过来,闻彦姿竟连个好脸色也不肯给她。 砍了还怎么报信?藏灵强压着心头的躁郁,拂袖将一缕黑烟丢在地上。 文玉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打量了一圈,心道难怪从方才起就没见着藏灵人影,原来是去寻彦姿了。 既然心中如此牵挂,嘴上还较什么劲。 那缕黑烟落地,登时便化作一只顶着灯油的小鬼,躬身见礼道:孟婆大人。 言语之间,倒与文玉十分熟络。 文玉定睛一看,果然是幽冥殿随侍酆都左右的点灯十八匠,不必客气,酆都君有何话托你带来? 第320章 酆都君请二位大人安心休养,钩吾山一切有他。 言罢,那小鬼便赶紧顺着门缝溜之大吉,似乎生怕晚了一步再被藏灵捉住。 尽管他说得轻巧,可宋凛生还是察觉到一丝古怪,此话何意? 更不必说藏灵那忽然阴沉下来的脸色,显然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发生。 一时间,众人皆不再出声,她们对钩吾山中发生的事亦是不太清楚,只能屏息凝神静待文玉的下文。 文玉扬了扬手,任那小鬼离开,而后转过身与宋凛生四目相对,你昏死过去之后 文玉!文玉藏灵眼见着封印之处金光大盛,忽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待文玉应声回首正见琴龙骨破土而出,在半空中盘旋不下。 封印破了 文玉一手揽着宋凛生,一手欲重新聚力,却怎么也无法做到再次封印。 难道是她不得其法?还是修为不精?怎么会封印得好好的,突然又失败了呢? 怎会如此?酆都反应极快,当即拦在泰媪身前,警惕地看着这个原本用来修补灵脉的琴龙骨如今不听使唤地到处乱飞。 安之方才从地心剥离出来,不可再次被吞噬回去。 藏灵眼波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应是这琴龙骨的原身太过强大,不受文玉所控。 那毕竟是夔玄的脊骨,先前文玉同太灏合力,尚能封印。 如今太灏伤重,想必以文玉一人之力便难以压制其凶性。 琴龙骨虽力量无穷,却还需使用者借力打力将其好生化用才行,显然,如今的文玉还做不到。 她话音未落,似乎为了印证其中真假,整个地下灵脉便开始地动山摇、震荡不止。 原本地心有泰媪的神识□□,还能保一时太平,如今文玉将其剥出,琴龙骨又不受调遣,没了灵力补充,钩吾山分崩离析不过迟早的事。 我能封印一次,便能封印第二次。文玉紧了紧掌心,她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泰媪飞身拦将过来,一把按住文玉的手,元阙!不可! 你如今消耗过大,会受不住的。酆都亦开口劝道,他虽有私心,却不至于用小孟的命去换。 文玉垂眸看着泰媪指节分明的手,这是她方才化出的人形,不能就这么片刻便消失,让人空欢喜。 若是你我合力犹豫再三,她将视线转向了藏灵。 后者沉默片刻,摇了摇头,缘木求鱼,劳而无功。 她身上戾气太重,若是反倒激出琴龙骨的凶性,此事便更为棘手了。鸣昆抬眼扫过昏迷不醒的太灏,心里却忽然浮现出另一个人来。 若是去请他,不知来不来得及。 澹青警惕地护在太灏身前,却也没办法真的坐视不管,即便要我家主人出手,也需得让他休养几日才好。 可是地脉等不了。酆都满面焦灼,喃喃道。 为今之计,只有 等不了便不必再等。泰媪安抚般地拍拍文玉的手背,而后起身直面琴龙骨破土之处,我与钩吾山本就是一体,如今既无法剥离,我重回地下就是。 言罢,她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只是劳你为我费心了文玉。 不要文玉闻言不禁一震,先前泰媪总是固执地唤她元阙,怎么忽然便改了口。 泰媪紧闭双目,指尖捏诀的同时,口中亦振振有词,是铁了心要以身修补地脉。 随着她手上动作不停,周身竟真的一寸寸化作泥土,渐渐要与钩吾山再次相融。 同往常一样。酆都却抢先一步入了地下灵脉,并故作轻松地说,这次也让我先罢,安之。 第429章 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泰媪骤然睁眼,只看见酆都用身体压住了琴龙骨,随它一同沉入地脉深处。 回忆忽然拉远又拉近,她似乎听到当日的来贺在耳边说:让我先罢,师姐。 来贺与她原本师出同门,后来又分治鬼城幽都,各自做了鬼城主和幽都王。 从前她喜欢唤他来贺,只是那时候他只把她当做师姐而已,如今她心甘情愿只做师姐,他却又叫她安之了 在钩吾山下想了数百年都没想明白的问题,如今她却骤然领悟了 时机,时机最重要。 泰媪惊怒交加,飞身上前想要拉住酆都,却只摸到满地的尘土,你干什么? 我做我这么多年想要做的、应该做的、没能做的。隔着一层地壳,酆都的声音闷得很,却也倔得很。 不管在幽冥殿上的时候如何威风,他这个牛脾气却一直没有变过。 泰媪不自觉地软下声,说酆都的同时也像是说给自己,你知不知道山中无日月,长夜多寂寥。 虫蚁日复日地啃噬土屑以求见光,地下水年复年地滴穿岩壁企图入海,而她却永远困守此地、无法离开。 你会被逼疯的!酆都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会受不住的 他那样爱自由,又怎么愿意 安之守在此处百余年都受得住。酆都不为所动,更是没有丝毫退缩之意,我也受得住。 泰媪还欲再劝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你 酆都君眼前的变化太快,文玉一时有些消化不了。 原本是要将泰媪自钩吾山中剥离出来,如今虽勉强算做到,却又将酆都君*搭了进去。 别太感动,我全是为了安之。酆都虽被深埋地下,叫人看不清此刻表情,可不难想象他满不在乎的臭屁样子。 文玉看着怀中没什么生气的宋凛生,当即将人打横抱起,转头就走。 既是为了安之,想必酆都君愿意在此地度过余生。 她还是莫要多管闲事的好。 喂!喂喂酆都显然慌了神,话音一转忙嘱咐道,待他好些,别忘了来救本君啊,小孟。 原来如此。听完文玉的一番解释,宋凛生颔首道,琴龙骨不听调遣,酆都君的神力确可压制一二,只是并非长久之计 钩吾山的事她过几日自会再去处置,她不想宋凛生刚醒就如此费神。 文玉岔开了话题,话说回来,那日在幽冥大殿上,你同酆都君都说了些什么? 酆都君自然不会不救,只是让他在钩吾山底下多待几日而已,也好体会体会泰媪这百年来的心境。 如今该好好算一算的,是她和宋凛生的这笔账。 我似乎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宋凛生说话也吞吐起来。 文玉面不改色,淡淡道:说实话。 当日她闯进幽冥殿,正见宋凛生与酆都君坐在一处,不知在合计些什么。 如今在钩吾山遇见酆都君,他又几次三番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文玉要是听不出其中的古怪,那才有鬼。 我同酆都打听你的下落,他趁机要我助他寻回泰媪作为交换。宋凛生面上一热,却依旧照实回答道。 这满屋子的后辈倒不至于让他觉得不自在,只是面对小玉确实做不到脸不红心不跳。 文玉沉默片刻,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你答应了? 似乎是意料之外,可联想到酆都君的一举一动,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可宋凛生原来他甫一归位就出现在幽冥殿,是为了守株待兔 她这只又呆又笨的大蠢兔! 如此说来,撺掇她去请辞的谢必安与范无咎,兴许也早被宋凛生买通。 到底是机缘巧合还是早有预谋,还不一定呢。 嗯。这回他倒是坦荡,大大方方地承认。 本就是他提出的条件,又有什么好不答应的呢? 可文玉却忽然奇怪地横了他一眼,那若是他要求别的什么 毕竟酆都君这个人喜怒无常,从来就不按常理出牌。 什么都可以。宋凛生一口咬定,甚至不等文玉例举,似乎就没有他不能答应的。 这倒是出乎文玉的意料,她原只当寻人这件事简单,在他掌握之中。 这么说的话 文玉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觉,令她情不自禁地追问道:不止一件呢 多少件都可以。宋凛生目光灼灼,言语之间的坚定更是毫不遮掩。 当日他其实早知文玉在往生客栈,而先一步去幽冥府与酆都交换,只是怕他会不放人,提前打算罢了。 因而不论是什么事,不论有多少件,只要能换得文玉的自由,他都会答应。 此言一出,文玉却忽然别开脸去。 她不知如何面对,更怕自己会弯起的唇角太过明显。 似乎所有的试探和拉扯,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辟寒香暖意渐染,文玉忽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汗津津的,她此刻很想出去透口气,却又无法挪动脚步。 毕竟这样待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少很少,数百年也才换来片刻而已。 可某人的目光实在太过灼人,文玉只能左顾右盼,东拉西扯起来,你既答应替酆都君寻回泰媪,如今勉强算做到了,却把他自己搭了进去,此事便不算完。 嗯。宋凛生也不知有没有认真听,极快地应道。 你嗯什么?文玉掉头回来,没好气地咬牙道,我是说 似乎生怕被发现她其实也没那么关心此刻正被钩吾山埋着的酆都君,文玉尽量显得自己在商议正事。 宋凛生不急不恼,更不为文玉的追问而慌乱,因为他心里只有一件事,一切过了年再说,好不好? 至于酆都,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过年,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文玉不由得一怔。 从前她害怕过年,怕吵闹、怕聒噪,更怕自己一个人。 如今她仍旧害怕过年,因为 此为百年第一年。 嗯。她听见自己说。 宋凛生柔和一笑,心中也不由得松了口气,虽有许多前尘往事尚未说清,但如今这样已经很好,那 第321章 那我去挂灯笼咯!他话音未落,文宝两手一拍,当即笑出了声,姑父! 文宝一开口,原本静默着尽量降低存在感的众人又活络起来。 文小宝你宋濯眼神飘忽,忙去捂文宝的嘴,你个头这样小,怎么挂灯笼? 他原本下意识想说叫文宝莫要胡言乱语,可话音一转却改了口。 其实,在看到姑姑带此人入观梧院之时,他心中就已大概猜到,只是尚未适应罢了。 没想到他宋氏先祖竟真是天外之人 姑父就姑父罢,回来就好。 文宝此刻尚被宋屿抱在怀中,是以比宋濯还高半个头,她一顿比划、得意洋洋,我自有霁明哥哥相陪,不要你操心。 小宝。文衡张开双手,预备将人接过,想挂灯笼阿姐陪你去,屿哥还有别的事要忙呢。 宋屿摇摇头,仍将文宝抱着,阿衡,还是我来罢。 家中的大小事务有我操持,几时要兄长烦心过。宋濯的语气酸溜溜的,也不知他自己是否察觉,哪有什么事要忙 文衡看向满脸笑意的宋屿,再看看转向一旁的宋濯,不明白这两兄弟在搞什么鬼,是是是,那我为小濯帮手。 衡姐,那你可别忘了上回贾亭西送来的那几只大肥鸡。闻良意乐不可支,他打算今日不回家了,就在宋雪川这儿蹭顿年夜饭吃。 闻良见无奈地叹了口气,话中却并无责备之意,小四,又胡闹。 由他闹罢。沈璧的心情也难得放松下来,竟也开始打趣,热闹热闹,不就是在一个闹字上。 什么大肥鸡啊?陈知枝一把将缩在边上的苏见白薅出来,早便宜了某只臭狐狸的五脏庙了。 这回我真没偷吃!苏见白左看看右瞧瞧,一脸的冤枉,都是宋二答应了给我的。 宋二这两个字一出,文玉明显感到宋凛生的手僵了僵。 第430章 曾经在这座宅子里的宋二公子,是他。 安抚般地拍了拍宋凛生的掌心,文玉想说些什么,可前者却笑着示意她没事。 他如今即便不是宋二,却依旧是宋凛生。 只是看着宋濯和宋屿的样子,他会想起自己的兄长宋霜成。 自以为是下界历世的一场幻梦,可做宋凛生的时候,却是漫长的成神岁月里,他最快乐的日子。 有家,有父母兄长,有洗砚宋伯,有阿沅阿珠,有小玉。 留下来的人,才最痛苦,他不知道这么多年,小玉是如何度过 正当他想得出神,苏见白口中的宋二 宋濯站将出来,是我赠给苏公子的没错。 宋雪川闻良意不满地直哼哼,他伤重的时候怎么没见赠他几只? 对于这个闻家老四,宋濯是半点办法也无,闻季白,今夜除夕,家中少不了你一口吃的。 那便好,那便好。闻良意笑眼弯弯,显然满意得很,不过今年请的厨子是谁?我可跟你说去年那位做的菜我已经 是我。冷冷的一声,不似旁人那般热络。 其不但打断了闻良意的话,还吸引了场内所有人的目光。 文玉也不例外。 只是她循声望去的时候,也免不了大吃一惊,彦姿? 二叔?闻良意一转头,显然吓得不轻,二叔,宋家又不缺厨子,你不必在此大展身手啊。 什么时候的事?他可从没听说过二叔会烧饭。 文玉,你这个臭女人。闻彦姿深深地盯着这两个消失了几百年的家伙,冷淡克制的话音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早不似从前那样咋咋呼呼了。 宋凛生目露不忍,看着眼前这个已然长成的小白杨,彦姿 这中间隔了太多年月,以至于再见彦姿,他也会生出恍然。 宋凛生,你这个蠢男人。闻彦姿虽极力压制着,可还是觉得委屈,你们可别忘了当年没吃上那顿年夜饭的还有我 当日七盘关,尚不能全然确认,可如今亲耳听见文玉唤眼前这个人为宋凛生,那便不会有错。 他二人倒是团圆了,有没有想起被送往藏灵仙山的闻彦姿? 话出口的一瞬间,闻彦姿不再是闻良意的二叔,而是当日文玉和宋凛生身边的那株小白杨。 彦姿,我当然记得。文玉心头软软的,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来补救,你听我说 那时候她急于去地府找谢必安,甚至没能亲自送彦姿去藏灵仙山,而是辗转托了敕黄去办此事。 可是事情如何办,办得好不好,她没能仔细过问,一直是她心中的遗憾。 想必彦姿在这其中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难。 什么都不必再说。闻彦姿态度强硬,一口回绝。 当日送他上藏灵仙山的时候不说,七盘关重遇的时候不说,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文玉愧疚万分,只能无奈唤道:彦姿 今晚的年夜饭我来做。一转头,闻彦姿不容置喙地说道,甚至报起了菜名,做羊肉炉子、葱葱鲫鱼、花雕醉蟹、荷叶酥山。 宋凛生沉吟片刻,仔细地听着闻彦姿的菜单。 二叔?闻良意越听越迷糊,忙劝道,羊与鱼蟹易得,可这个时候外头落雪纷纷,去哪里寻新鲜的荷叶? 他知道二叔与姑姑、姑父的关系非同寻常,可是有些东西原不在几样吃食上头啊。 让你姑父去寻。闻彦姿转头盯着良意,一字一顿地答道。 闻良意不再追问,只缩到闻彦姿身边弱弱地唤道:二叔 什么姑父不姑父的,咱俩才是一家人啊。 这些都是往日我与洗砚、宋伯,常做给你吃的。宋凛生想起来了,也明白他为何点名这几样,对不对?彦姿。 文玉闻言一怔,她不会烧饭,对这些菜色亦记不清,可宋凛生这么说,她立时便想起来了。 心疼的目光投向彦姿,文玉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没想到,当时稀松平常的日子,却叫彦姿记了这么久 久到如今仍能倒背如流。 嗯。闻彦姿看着他的眼睛,闷闷地答道。 只是如今宋凛生仍在,洗砚和宋伯却是身死魂消、早入轮回了。 宋凛生眸光一闪,他大概能猜到彦姿此刻在想些什么,只是岁月如落花流水,该往前了。 从前你只会吃,哪会做?宋凛生淡然一笑,故作轻松,还是交给我罢 文玉将他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自然明白其用意。 那时的彦姿只想着吃好喝好、躺平最好,如今怎么会烧饭做菜了? 不如交由宋凛生来安排,就当是赔他当年没吃到的年夜饭。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如同今日生。 闻彦姿不假思索便拒绝,眉目飞扬间别有一番神采,与七盘关和文记铺时的心事满腹大不相同。 就像整个人重新活过来般。 我已不是从前的闻彦姿,你也未必是当日的宋凛生 此言一出,宋凛生面上虽不曾变化,可心头却难免紧张,当即看向身侧的文玉。 他怎会不是当日的宋凛生。 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文玉回以柔和的微笑,示意听闻彦姿接着说下去。 虽得了她的安抚,可宋凛生仍旧是忐忑不定。 幸而闻彦姿话音一转,瞥向旁边的澹青,我若使唤你洗手作羹汤,恐怕某位大人就要水淹灶火,到时谁也别想吃成这餐饭了。 没了年夜饭,那还怎么算过年? 众人的目光皆随着闻彦姿的话转向原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澹青,文玉和宋凛生也不例外。 话音落地,宋凛生一颗悬着的心也总算随之落地。 他是不是当日的宋凛生先不论,彦姿倒定然是当日的彦姿,就算再如何掩藏,可偶然流露出的还是这般鬼精灵。 只是彦姿这么说,看来澹青忠心护主的威名在外,就连在七盘关才赶回来的他都有所耳闻。 我?忽然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澹青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你 他虽未说什么,但众人一副了然的模样,显然是想起了那夜在七盘关看雪看月亮的事 嗤一直没说话的鸣昆,在此时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 人家不过逗他,竟会紧张至此? 落毛鸡你笑什么啊?澹青横眼瞧去,如今他二人才该是同一阵营才对。 鸣昆摇摇头,也不同他客气,笑你这头绿毛怪。 文玉心下了然,其实根本没人与澹青计较,只是同他玩笑而已,好啦,别闹了 那就这么决定,这餐年夜饭由彦姿掌勺。宋凛生肯定地颔首,同文玉相视一笑。 宋濯见此事有了定论,当即提议道:那我吩咐人为闻二叔帮手。 帮手倒不必。文玉神秘一笑,吊足大家的胃口,让咱们拭目以待,看彦姿的手艺究竟如何? 数百年弹指而过,她倒真想知道什么叫做他已不是从前的闻彦姿。 众人笑作一团,由闻良意领头拥着闻彦姿往外走,脚步声起,哗啦啦地如潮水褪去。 彦姿手艺很好。某人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文玉这才注意到尚在屋内的藏灵,藏灵神君如何得知? 藏灵手握伏雪、春杀,眼睫低垂地倚靠在门框边上,看着闻彦姿头也不回地走远。 直至众人消失在回廊转角处,藏灵才动身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她没有回答文玉的问题。 宋凛生若有所思地看着藏灵银丝满头,她的功法究竟是如何破的,似乎隐约已有了答案。 可文玉这头见她走反,忙欲去追,诶? 小玉,你说宋凛生单手按住文玉,轻轻摇了摇头,藏灵神君如何得知? 第322章 除夕夜宴,观梧院。 腊月日头短,在众人进出忙碌的脚步声中,似乎没过多久便迎来了暮色四合、落雪满院。 文玉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带着半梦半醒的朦胧揉了揉眼眶,透过雕花的空隙看出去 第431章 苏见白左边一点、左边一点。闻良意双手环胸站在正门的石阶下,一副指挥使的派头,右边儿这个太高了,知枝。 苏见白眉心跳了又跳,陈知枝拳头紧了又紧,可还是依照闻良意所言,将春联的位置挪了又挪。 如何了?知枝耐着性子,回头问。 闻四一向如此,她早习以为常。 可苏见白就不是那么捧场的主了,再高了低了,你就给本大爷自己来贴! 这若是在家中,哪里轮得着他来做这些活计?都是陈小道说什么人间和青丘有苏不一样,他才勉为其难地留下来的。 那可使不得。闻良意笑眼弯弯,显然不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我一个伤患,如何能做苦力啊。 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苏见白不过就是一个嘴硬心软的小公子罢了,众人待他自然也没有初见时的那些拘束了。 小四,快些贴好进屋去罢。宋屿站在廊下,一手抱着文宝,一手拎着年画灯笼,外头冷。 宋濯懒懒地瞥了一眼,微不可察的笑意漫上唇角,横竖闻良意是个劝不住的人,他才不想多费口舌。 衡姐。他将一只刚描好的灯笼递过去。 点上里头的烛芯,文衡就着流光般辗转的火彩将灯挂好,而后忍俊不禁地接上画,屿哥说得对外头冷,伤患就要少吹些风。 哈哈哈哈哈文宝见自家哥姐合起伙来逗弄某人,简直笑的停不下声。 宋濯收回空落落的手掌心,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嘛闻良意忽然尴尬了一瞬。 他这些伎俩对上屿哥和衡姐那就完全不够看,更何况他家长兄还在此地呢。 在苏见白和知枝打趣的目光中,闻良意隔着门槛弱弱地问:殿下,福字可写好了吗? 屋外是白雪寒冬,屋内是汤沸火红。 小四稍待。沈璧一手执笔、一手拢袖,正专心致志地书写着。 松烟墨的香气顺着砚台发散出来,闻良见见差不多了便停下研磨的动作,静静地候在她身侧。 这幅画面倒像极了从前宋凛生教她习字的样子。 文玉心头一颤,只觉得眼眶发热、喉咙发紧。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频频想起那时的事,宋凛生如今不是已然在她身边的吗? 她在怀念什么?又在顾忌什么呢? 不对,宋凛生 夜雪在烛火的照耀下,由冰蓝转为暖黄,宋凛生在门前搁下油纸伞,折回几枝腊梅尚抱在怀中,小玉? 熟悉的声音响起,令文玉一个激灵,脑海中那点不真实感亦随之烟消云散,嗯? 宋凛生目光微滞,随即很快便恢复如常,我取了梅花雪水煮上,餐后用来沏敬亭绿芽。 你文玉点点头,看着他眉眼间的水汽,你伤都不见好,乱跑什么? 这几日她没怎么合过眼,方才实在熬不住歇了片刻,可到醒来时将这院子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也不见他人。 这种惊慌的感觉,三百年前的除夕夜她已经体会过一次。 似乎没想到文玉会动这样大的气,宋凛生当即僵在了原地,我 他身前抱着鹅黄点点,随之浮动的是腊梅的香气。 没等他说些什么,文玉快步下榻冲上前去,将人紧紧地抱在怀中,外头雪大,你别乱跑。 她怕他会消失不见,也怕他会出现意外。 宋凛生愣了一瞬,双眸在片刻间骤然睁大 是数百年来久违的拥抱。 似冰川化开、春水吹皱,宋凛生眉梢扬起,当即将文玉深深拥住,我不会的。 她肩上的斗篷刮过宋凛生的鼻尖,毛茸茸的触感让他心底最真实的、最敏感的某处柔软非常。 还笑!文玉松开手,脱下斗篷将宋凛生裹了个严实。 带起的动静直叫他怀中的腊梅花枝乱颤。 宋凛生就这么老老实实地站着,任由她折腾也不推辞,可系好了? 文玉正奇怪,若是往日宋凛生绝不可能穿着她的斗篷可她手上动作没停,将系带打了个漂亮的结。 她如今会系蝴蝶结,再不是从前只能等着宋凛生为她穿斗篷的时候了。 可没等文玉得意片刻,宋凛生一手将腊梅揣进她手中,再将人打横抱起两步放在了榻上。 你一切变化来得太快,文玉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 唯有腊梅的香气涌动,袭了她满身。 宋凛生解开斗篷盖在文玉身前,又替她捏了捏衣角,小玉稍待,我去点香。 言罢,他便回身去动熏笼。 即便是数百年未曾踏入过观梧院,可他对其中陈设的熟悉却丝毫未减。 淡淡的冷冽氤氲而出,宋凛生将熏炉中原本燃的辟寒香换做了雪中春信。 内室烧着炭,再点那样的暖香,他怕闷着文玉。 看着他娴熟的动作,文玉渐渐陷入沉思,就像是回到了当初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的日子。 宋凛生回来了,当时的日子便也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文玉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雪中春信的冷冽混合着腊梅的淡雅,叫她平复了好些。 等宋凛生忙空了手,又将雪水煮上,再取来只青玉瓷瓶坐在文玉身侧。 文玉将尚在怀中的腊梅就着宋凛生的手插入瓶中,一颗心总算是彻底安定下来。 插花、点茶、听雪、燃香,都是她和宋凛生从前经常在窗前做的事情,现在都有点手生了。 毕竟往生客栈那三百年她从未再做过这些。 哎哟闻良意正双手捧着沈璧的墨宝在门前比划,却叫人一脚踹在屁股上,谁!谁偷袭我 他险些在门槛上给姑姑拜早年。 文玉循声往外望去,见闻良意嘟嘟囔囔地起身,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模样。 堵在门口做什么?闻彦姿左边领着澹青,右边跟着鸣昆,正居高临下、忍俊不禁地瞥着闻良意。 后者正欲发威,却忽然老虎变猫、无比顺毛,二二叔? 闻彦姿强忍着笑意,不咸不淡地哼了声,而后径直迈步进了门,今日难得重聚,就将席面摆在观梧院罢? 流水似的菜色布将上来,待文玉瞧见的时候,已是满满当当一大桌。 彦姿也不像是同她商量的样子,文玉笑着与身侧的宋凛生对视一眼,可想而知某些人还未消气呢。 一切听彦姿安排。文玉想起从前她没少吓唬闻彦姿,如今让他做一回主也无妨。 宋凛生笑眼弯弯,颇有些明知故问,我给你找的帮手,可还受用? 受用、受用得很。闻彦姿拍了拍手,满不在乎地往边上一错身 径直露出后头的澹青和鸣昆两个,简直可以用灰头土脸来形容。 这文玉想过会是这般场景,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程度。 澹青额角还挂着点点晶莹,率先开口:他竟安排我控水洗菜。 还指挥我御火烧柴。鸣昆要淡定许多,却盖不住满面烟灰的狼狈。 闻彦姿毫不心虚,好了,洗把脸吃饭罢。 也不知是谁在后厨不休整一番,非要留到观梧院来露个脸。 文玉和宋凛生眼观鼻、鼻观心,皆是默不作声,强忍笑意。 这时沈璧和闻良见收拾好案上的笔墨,正巧宋濯几个也挂完灯进来,人差不多齐了便纷纷围在桌前等文玉和宋凛生入席。 今日是家宴,大家随意落座便是。文玉不是拘礼的人,亦不在乎所谓的次序。 姑姑可是说真的?文宝第一个捧起自己的小碗挪了挪,那我要挨着霁明哥哥坐。 宋凛生轻声笑道:你姑姑从不说假话。 他见了文宝,就好像见了当日的文珠一般。 日月轮转、星河长明,所以说时间的参照物是什么呢? 你来坐你来坐,没人跟你抢。宋濯识趣地起身,让文宝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闻良意转眼便将方才的尴尬望到九霄云外,又忍不住打趣起来,是啊,文小宝只要你不想坐在姑姑和姑父中间,哪里你都坐得。 小四,又贫嘴。闻良见眉头一皱,不赞同地看着自家这个令人发愁的弟弟。 文玉却不以为意,劝道:没事,让他说。 第432章 这个闻小四平日里上头有好几个哥哥拘束着,按理不会养成这样皮实的性子,只怕是管教过严、适得其反。 说话能把肚皮填饱就继续说。闻彦姿招呼着众人落座,倒比宋濯更像是个当家的,否则,就准备开宴。 文玉笑看闻彦姿一眼,而后扫过在场的诸位,似乎少了谁 开宴也不等等为师吗?藏灵跨进门来,径直坐在了某人身侧,闻彦姿? 闻彦姿身形一顿,却并未理睬藏灵的话,专心只忙自己手中的事。 也不知几副碗筷要数多久? 文玉扫了一眼二人之间古怪的氛围,只好先开口打破僵局,我还当神君回藏灵仙山了呢。 下午与宋凛生说话之时,她确实以为藏灵不会来。 藏灵眸光一瞥就知道文玉心中所想,她原是预备走的,可是想到闻彦姿那臭小子定然是故意的,若真就此回了藏灵仙山,岂不正合他意? 效仿帝君而已。她没回文玉的话,反倒不咸不淡地对宋凛生说。 宋凛生眉心一蹙,不知这其中怎么还有他的事,此地没有帝君太灏。 他如今只是宋凛生,也只做宋凛生。 文玉见状忙拍了拍宋凛生的掌心,他似乎对太灏这两个字格外敏感,也不知是好是坏。 即便是为了寻求身份的认同,她也不想他抛弃自我。 有了文玉的安抚,宋凛生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不知藏灵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也没有神君藏灵。藏灵并不打算与他为难,立时便顺着话口往下说,我还有个俗名,叫李知显。 此言一出,闻彦姿的动作明显慢了半拍,沉默了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羊肉炉子、葱葱鲫鱼、花雕醉蟹、燕窝八宝鸭、鱼翅芙蓉糕 随着他一道一道地报上菜名,藏灵的神色却莫名暗淡下去。 人间年节大多数都是吃这些,她本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没想到真到这个时候,还是会有些失落。 岂料闻彦姿停顿片刻,又不知从哪变出另外几样来,鲜蘑菜心、洗春三丝、板栗冬笋。 藏灵眸光亮了亮,她就知道,闻彦姿定然不会忘记她不食荤腥。 请用饭罢文玉的目光在藏灵与彦姿之间来回,忍笑道,李知显。 就放过她的宋凛生罢。 藏灵不自然地别开眼去,天知道她掉头回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 面对闻彦姿,她简直毫无办法。 二叔,是否少了一道?闻良意满心牵挂的就属那荷叶酥山,他倒真想知道冬日食用是何滋味。 闻彦姿平日里嫌弃闻良意的多话,如今却正能让他松口气,少不了。 是呀,还真是少不了。陈知枝满眼得意,她虽做不到,可有人做得到。 苏见白亦是笑话他少见多怪,你没去瞧瞧中庭的寻芳水池,如今已是花叶满塘了。 什么?闻良意拍案而起,倒真像是要立刻冲将出去一般。 幸而他大哥闻良见将人一把按下来,小四,饭后再去也不迟。 众人一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话中稀奇之色难掩。 文玉想起彦姿那句找你姑父,有些后知后觉地看向宋凛生,做了什么? 一些小把戏。宋凛生笑意柔和,并未有什么自得之色。 文玉思索片刻,她未曾亲眼所见,有些难以确定,障眼法? 我降生于极东之地的一株万年菡萏里,因而沾染了它的气息,要催生荷叶,再简单不过。宋凛生轻轻摇头,他不至于用障眼法哄彦姿。 文玉将一块花雕蟹夹到宋凛生碗中,没再问什么,吃饭。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讲起自己的来历。 嗯。宋凛生笑着颔首,开始对着那螃蟹一阵敲敲打打,最终却将完整的蟹黄蟹膏摆在了文玉盘中。 文玉愣了一瞬,无奈地摇摇头。 她想起最初的时候,便是宋凛生带她体会人间百味的,本想调换一下身份,可没想到如今还是要宋凛生来照顾她。 姑姑,这是今年酿下的小雪酒。文衡为文玉和宋凛生各满上一杯,意有所指道,放心,喝了绝对不会有问题。 虽有些许担心,可年节时候哪能没有酒呢? 文玉看了宋凛生一眼,当即明白文衡话里的意思,可以吗? 看来文衡还没忘了上回宋濯抱出来的那坛小雪酒惹下了什么祸事。 第三回。宋凛生笑着颔首,同文玉比出一个数字。 这是他第三回饮酒。 文玉了然地笑笑,第三回就在眼前,第二回她也见识过,倒是还没问过,第一回是在何年何月、何时何地? 敬姑姑!陈知枝率先举杯。 闻良意紧随其后,敬姑父 敬江阳府,敬家族和睦。宋濯环视一圈,同在座的各位兄长阿姊致意。 沈璧笑了笑,同样回敬宋濯,敬大徵朝、敬百姓富足。 敬山海。闻彦姿亦是感慨万千。 他自从做了所谓的闻家二公子,几百年来便已经不清楚换过了多少位大哥,像良见这样的世家楷模和良意这般的捣蛋小鬼,亦是不知见过多少。 可如今坐在这里一处过年守岁的,恰是闻良见、良意两兄弟,不是旁人,这很难说不是缘分。 藏灵总是绷直的唇角微微扬起,任是平日里再如何暴戾,此刻也忽然柔软下来,敬相逢。 文玉举杯同众人示意后,最后转到宋凛生*面前,宋凛生,此为百年第一年。 这是她们约定好的,却来迟了数百年的第一个年。 惟愿年年似此年,小玉。宋凛生眼眶一热,终于是得偿所愿。 他相信,往后和小玉还会有很多个新年。 外头落雪纷纷、一片淡蓝,屋内烛火摇曳、满室暖光,众人推杯换盏的身形倒映在窗扇上,恰如一副活灵活现的年节画卷。 我来迟了 远远地一声,带着访客入画而来。 原想着早些过来,可家中祭灶事忙、脱不开身。 文玉停箸瞧去,却是好些时日没见的贾亭西。 快进来暖和暖和。文衡忙起身招呼道。 宋濯亦迎上去接过贾亭西带来的大包小包、一应事务,外头雪大,怎么来的? 过年过节的,家中的帮佣也回乡了。贾亭西满不在乎地拍拍肩上的雪,将斗篷摘下挂在一旁,我干脆几步走来,倒还快当。 那怎么好?宋屿忙将一直温着的汤婆子递给贾亭西,又引他入座,仔细冻着。 多谢屿哥贾亭西倒也不急着落座,反而礼数周全地同众人见礼,姑姑、姑父,与众兄弟姊妹过年好。 沈璧笑他整日下官、下官的,如今总算记起他们是兄弟姊妹了,贾大人,快喝杯酒暖暖罢。 殿下哪里话,今日可是家宴啊贾亭西一杯酒下肚,总算面色红润了些,原本雪川来消息之时,就该来拜见姑姑、姑父,只是事忙耽搁了,还请勿怪。 既是家宴,不必拘礼。文玉抬袖为他满上酒杯,笑道。 宋凛生倒略显迟疑,这是 是阳生的后人。文玉解释着。 宋家和文家,包括闻家,想来很容易想到,也不必特别说明,唯贾亭西恐怕他一时半会儿还真猜不准。 果然,宋凛生眸中一惊,竟是姓贾。 当日送别阳生的时候,没想到有一天会是这样的收尾,不过也很好、很好。 正是。贾亭西不卑不亢,很有一番气度,贾亭西见过姑父。 叫姑父可是岔了辈了。宋濯幽幽地打趣道。 毕竟是他宋家先祖,如今一个个的跟着姑姑唤起了姑父,可不是占他家便宜么? 宋雪川,你少来!闻良意拍了宋濯一掌,当即要为贾亭西说话。 众人说说笑笑,再次在桌前围坐下来。 方才我来的路上,瞧见后土娘娘庙前聚集了好些百姓。贾亭西奇道,这可是难得一见。 闻良意眉梢上扬,也觉得怪得很,那后土娘娘庙向来衰微、香火也凋零,莫不是近来又显灵了? 听他们这么一说,文玉倒想起来,如今后土已从钩吾山解脱出来,重归神位不过早晚的事。 第433章 待她得了空,必不会对百姓的祈愿不管不顾的 后土娘娘庙沉寂百年,是该热闹热闹了。 往后会越来越兴盛的。文玉淡笑道。 贾亭西略显讶异,赶忙追问道:姑姑此话当真? 姑姑既开了口,自然是当真的。沈璧对钩吾山的事多少知道一些,比旁人更清楚,你还是点点府衙的财力人力,得空将后土庙修缮一番罢。 殿下放心,我回去便办。贾亭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可话音一转,不过眼下还是先将带来的节礼给大家 宋濯抱着他带来的一堆东西适时地出现在侧,似乎排练过无数次般,毕竟这样的情境每年都要上演。 无非是给衡姐的书卷,给小宝的砚台,给他的匕首,给兄长的长剑,给闻家兄弟的生意经,一通乱送。 贾亭西称之为博采众长。 还有我的。文衡见时间差不多了,也起身去取自己备下的节礼。 本就是图个热闹,才互赠□□。 闻良见给了一个眼神,闻良意便自发地心领神会,亦动作起来。 沈璧没他们那么多东西,只从袖中抽出厚厚的银票和房契,也不区分,直接便是一人一沓。 璧山,每年都给这样多的银钱。文衡笑着给沈璧一个她做生意得来的稀奇物件儿,觉得实在是对比强烈,我又如何花得完呢? 是呀王爷闻良意捧着银票,笑得见眉不见眼。 沈璧知道他在打趣,索性回道:王爷没别的,王爷钱多。 霁明哥哥的八角蝴蝶酥,闻家哥哥的糖葫芦,宋雪川的糖葫芦,闻季白的糖葫芦文宝嘀嘀咕咕地数着,又将其一一送到各自的手中。 文福生。宋濯闭了闭眼,有些无可奈何,为何今年还是糖葫芦?只有兄长是蝴蝶酥? 宋雪川文宝鼓着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要你管略 陈知枝取出自己炼制的护身符,一一叫众人挂在香囊上,新的一年,新的平安啊。 我也有吗?苏见白愣愣地看着自己掌心那个红红的三角,有些回不过神。 陈知枝手上的动作一顿,不要还我! 我不苏见白一把将护身符塞进腰间的香囊中,不要还你,不就是别还你吗? 你跟我咬文嚼字!陈知枝恨恨地横了某只狐狸一眼。 众人登时笑作一团,热闹无比。 只这头的四人面面相觑 凡间过年还有这样的环节?藏灵略有一丝尴尬。 身侧的闻彦姿也有些心虚,我没在人间过过年 宋凛生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物送至文玉眼前,小玉,这个给你。 这是文玉眉目间惊诧不已。 是她的鎏金球,可是在钩吾山时不是 这原是闻锺的一部分,当年既在机缘巧合之下赠与你。宋凛生双颊泛红,也不知是饮酒之过,还是旁的什么。如今物归原主。 机缘巧合?文玉登时想起一人,很是疑惑,那吴大是你的人? 怎会?宋凛生忽然情急起来,忙为自己分辨,当日闻锺镇压钩吾山,金铃受损、散落在人间 那时他无心看顾,便任由它去了,后来下凡历劫更是没工夫管这桩事。 是它自己,找到了你。宋凛生的眉眼柔和起来,有些事情似乎冥冥之中真有天定。 他从前不信这些,如今却不得不信了。 文玉将其接过,指腹在那上头的金色纹路上来回摩挲,可我身无长物,没什么能给你 她不知道过年要预备节礼,也没什么能随手拿出来的东西。 其实有一样宋凛生眸光划动,他想了许久。 文玉鲜少见他这样略带狡黠的表情,不禁也好奇起来,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日后再补给我也好。宋凛生却忽然改了口,不再提起。 这叫文玉好生摸不着头脑。 明日、明日一早便要去文家文衡张罗着席间的各位,挨个嘱咐,可谁也不许缺啊 那初二来闻家,初三去贾家。闻良意掰着指头算,看看还有热闹几日,初四 文宝一边摆弄收到的节礼,一边提醒道:初四要去赵奇瑛家里。 这些都好说,只是十五的日子还没定。沈璧按照惯例,是要在江阳待到十五之后,才做其他打算的。 今年不同往常 宋濯眉一抬便明白沈璧的意思,今年十五便在衔春小筑过罢,姑姑、姑父都在。 这个提议好。贾亭西当即跟上,为宋濯助力,正好上回我已遣人将衔春小筑重新修缮布置过。 闻良意更是举双手双脚赞成,姑姑说,好不好? 面对着众人一双双亮晶晶的眼,文玉和宋凛生又岂会辜负其中的期待。 当然好。文玉肯定地答道。 宋凛生只觉得有种一切回到原点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都听小玉的。 这头方才商量完,话音还没落地,外边街巷沸腾之声便远远传来,即便是在院中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生生似乎有人在喊。 文玉的目光飘过来的时候,宋凛生脑中懵了一瞬,总不至于是在唤他? 明知是他想歪了,可文玉却强忍着笑意,也不出声解释。 是瑛瑛的声音。文宝放下碗筷,当即便要出门,该是瑛瑛来找我放炮仗了。 小濯,雪大路滑。宋屿轻声嘱咐道,你陪小宝一道去罢。 衡姐也一起罢。宋濯颔首应下,又转而邀上文衡,听说今年的花灯比往年更好看。 既如此,不如屿哥也去?文衡试探着问道,你许久未回江阳了,出去看看? 贾亭西见大家迟迟未有定论,干脆提议,今夜有灯会,不妨咱们同去热闹热闹。 这话可算是一呼百应。 苏见白两杯酒下肚,当即就拽着陈知枝往外走,快快快,我也去见识见识人间过年的花样。 众人见状也纷纷动身,笑着跟在后头。 你是头一回来人间罢?闻彦姿闷闷开口,颇有些冷不丁的意味。 藏灵正安静地嚼着她的冬笋,甫一听见这话还以为自己是生出幻觉了,什么你啊我的,我是你的师 一起出去走走罢。闻彦姿抢先道。 此刻,他不想提及师徒。 藏灵本还欲说什么,到头来却只应道:嗯。 文玉和宋凛生不紧不慢地为彼此系好斗篷,携手出了门。 街面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各式各样的花灯、两岸叫卖的摊贩、铺面,来往的百姓比平日里更是多上数倍,确实是叫人眼花缭乱。 以至于文玉都怀疑自己看错了 方才出门之时,在石阶的背光处她似乎瞧见了郁昶。 第323章 钩吾山,地下灵脉。 已过月余,不知咱们这位孟婆大人何日返程啊? 酆都嘟嘟囔囔的看着自己全然不能化形的手脚,分明尝试了无数次,却仍旧是一滩烂泥。 抬眼瞥过变成泥球绕着她滚来滚去的某人,姜岐实在懒得搭理,只安心打坐调息。 安之?安之?酆都嚷嚷着,即便是被埋在地下也不消停,安之,你睡着了吗? 这样的问话每日要上演无数遍,姜岐实在是不堪其扰,元阙文玉自有她的打算,你安生等着便是。 当日本就未说定具体的归期,也不知他在着急什么。 我这不是怕你在这儿陪着我会觉得憋闷吗?见她总算开口,酆都厚着脸皮便往姜岐身旁凑,不若我们说说话 可姜岐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当即便一扣回绝,不会。 左右数百年的不见天光都过来了,她还会怕这一日两日吗? 酆都讪讪然收口,可溜达一圈后总也不死心,安之究竟为何笃定小孟便是元阙? 第434章 他与这位传说中的上古真神并不相识,从前也只是偶然听安之提起过而已,因而小孟是否是元阙一事,他其实并不十分在意。 不过,安之似乎对此很是在乎。 若从此入手,说不准能多与她谈几句。 我亦不知。姜岐面色无波,连半个眼神也未给他,你不必再试探。 关于元阙的身份转变,她这几日也没想清楚。 自其陨落之后,分明千万年来都不见其踪迹,怎么会一冒出来就成了孟婆呢? 酆都碰了一鼻子灰,心中大叫冤枉。 他哪里有心试探小孟的私事,只不过是想寻个由头多与安之说几句话而已。 山风呼啸,自岩壁的裂缝之中灌进来,吹动的声响似悲鸣一般,烦得酆都只想捂紧耳朵。 在土石混淆的地下,酆都翻来覆去、头痛万分,却忽然计上心来,那你可知钩吾山底下封着的是什么? 没想到果这招然奏效,原本闭目养神的姜岐猛地睁眼。 这几日我总感觉不爽利,似乎地下有什么东西在涌动。酆都眼见有机会,赶紧是打蛇随棍上,那威压迫得我浑身难受。 装柔弱、扮可怜,一向是他的拿手好戏,从前在师门之中时,只要他哭诉两声,安之总会让他三分。 你感觉到什么?姜岐眉心紧拧、低声追问。 论实力,酆都与她不相上下,或许真有所感召 酆都正了神色,倒认真起来,一股莫名的力量。 别多想,安心待着。姜岐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是旁的什么。 她在钩吾山待了数百年,又怎会不知其中的密辛,只是既然已经等了这样久,就必须有一个结果才是。 在这儿守着酆都是真,守着就快水落石出的真相也是真。 至于文玉到底是不是元阙 姜岐没来由地说道:总会有答案的。 她这忽如其来的话倒叫酆都摸不着头脑,一时只能静默着不敢吭声。 他这位师姐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每回对上总让人莫名心虚。 当日,文玉是如何变成孟婆的?姜岐似乎想起什么,竟主动与酆都问话。 后者受宠若惊,赶忙一骨碌拱至姜岐脚边,你出走以后,孟婆一职空悬,是谢必安举荐她去了轮回司。 至于其他的,就不甚清楚了。 你不曾打听过她的来历?姜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这个师弟的脾气秉性还真是从没变过。 酆都见势不妙,忙解释道:那时我一门心思寻你,哪里还顾得上 好了,不许再说了。姜岐实在气不过,又重新闭目养神。 真是眼不见心不烦。 这可将某人吓坏了,酆都心中警铃大作,急得绕着姜岐跑了几个来回,如今,只要你能自由,我愿永生永世困于钩吾山。 那酆都大人就待着罢。文玉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抄着手就要背过身去,小的先打道回府了。 地下本就不甚宽敞,她这一声在石壁上弹来碰去,撞出好些漫长的回音 吓得酆都一个激灵。 可待分辨出来者正是他千盼万盼的孟婆大人之后,酆都在地下一路蛄蛹,瞬间就蹿到了文玉跟前。 小孟!酆都连声求饶,生怕一个转身人就不见了,留步!留步啊 文玉瞄了一眼,不知为什么,先前泰媪困于此地之时,她只觉得可怜,如今轮到酆都,倒觉得可笑。 这哪里是幽冥殿上那个鬼见愁的酆都神君。 酆都君何必行此大礼?宋凛生唇角带笑,忍俊不禁道。 几乎是一瞬间,酆都猛地跳出三丈远,似乎生恐与他沾上,你少占本君便宜。 怎么去一趟江阳府,这家伙不似从前那般冷若冰霜了,竟还有玩笑的心思。 文玉这时,姜岐亦下地迎将上来。 文玉眉梢一扬,对姜岐的改口感到奇怪,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后土神君。 其实上回就有些意外,可也没什么好在意的,毕竟她本就不是元阙。 先前你接连受伤,如今可好些?姜岐没想到文玉等人会回来得这样快,自是忧心不已。 文玉眸光一动,面上却没什么变化,不碍事。 两人说话的空隙,藏灵手握双刀,一左一右地领着鸣昆和澹青跟了上来,这地方还真是难找。 似乎受上次地动影响,钩吾山底下的走向变了许多。 人来齐了,便开始罢。文玉朝几人点点头。 再来之前便商定好的,由文玉动手,其余人等为她护法。 万事小心。宋凛生捏了捏文玉的掌心,再三嘱咐道,不可勉强。 文玉郑重其事地颔首应下,而后起势将所有的灵力皆汇聚于指尖,三界六道、万千生灵 文玉!姜岐忽然出声,似有所预感一般,你要想好 这钩吾山底下埋着的可不止是琴龙骨和酆都。 她话中深意,文玉来不及去细究,只颔首继续道:三界六道、万千生灵,吾言即令、听吾召来 点点青芒闪烁,随她意念舞动,而后地心埋着的琴龙骨竟似受到感召般破土而出。 一时间地底金光大盛、令人目眩。 酆都!文玉看准时机,趁地脉缝隙松动之时喝道,起 有了头一回的经验,此次要将酆都君自钩吾山中剥离并不难。 不过片刻,酆都便自地裂中化形出来,不再受到任何桎梏,小孟,成了! 只不过在那瞬间,意料中的震动随后而生,颇有些地崩山摧、崩塌在即之势。 文玉强自镇定着,催动灵力继续控制琴龙骨,以期稳住钩吾山的地动。 若说上回琴龙骨邪性难消,那么今日其还算听话,只不过 渐渐感到吃力的文玉有些想不明白 钩吾山怎会仍旧地动不止。 按古籍记载,以物易物要遵从等价交换的底层逻辑,那么 难道说琴龙骨的力量不足以填补灵脉的空缺,还是说钩吾山底下还有什么其他的古怪? 文玉胸前忽然闷痛非常,似乎灵台中已无力可用。 小玉,别勉强。宋凛生见势不妙,忙拦在文玉身前,不若此事交由我。 从擢英殿上他便就发现小玉灵力渐弱,甚至时有昏厥之状,上回在钩吾山亦是验证了这一点。 不能再要小玉冒险。 此行中洲平乱,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文玉目光坚定,未有丝毫退缩,我绝不辜负师父。 她还记得在春神殿离开之时敕黄的期待,也没忘记师父将此事交付与她的信赖。 更何况,即便此事并非师父所托,她也不会临阵退缩。 虽不知为何灵力会出问题,但应付眼前的场面应当还是足够的。 真是师父的乖徒儿,日后再不唤你烧火棍了 忽一声响起,就连钩吾山的地动似乎也随之停滞。 文玉心头一震,瞬间感到身后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传入体内,听着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难以置信地当即扭头看去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之人,居然是她师父春神殿句芒君。 师父文玉不知为何,忽然感到松了口气。 即便灵台枯竭如何,难以抵挡又如何,从她启智、化形之时开始,便天然能给她安全感和依赖感的师父 此刻就在她身后。 句芒笑意淡淡,轻声唤道:阿玉。 师父!文玉回过头去,果然见一身青衣的句芒站在她肩侧。 他整个人如同掩藏在片片碧绿的云雾之中,琥珀色的缎带自脑后飞扬,而眉间那股终年不化的柔和与慈悲,几乎将整个山石岩壁照亮。 众人皆被句芒君的忽然现身惊住,一时之间都忘记该说什么。 句芒君,怎么不见敕黄?澹青第一个打破了沉默,可他探了探头,是左看右看也没瞧见预想的那人。 句芒一派轻松,似随口答道:敕黄在家吃草。 句芒君又同我打趣。澹青讪讪然地闭嘴,不再多问。 他身侧的鸣昆并未未出声,可看着来人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句芒,文玉的师父吗? 第435章 藏灵眉心紧拧,这不是那个常与文玉在一处的 这是酆都瞥了宋凛生一眼,迟疑道。 姜岐低声解释,春神殿,句芒神君。 你不好好闭关,怎么?宋凛生在片刻的错愕后,问的有些咬牙切齿。 第324章 文玉从没见过他这样的情态,甚至可以说有些咄咄逼人。 不过他这么一说,文玉倒是也想起来,师父,怎么忽然出关了 她的话音越来越低,甚至有些不敢问出口,在断云边之时,她分明听见师父的神识只余下五分。 本该在闭关的师父此刻却出现在千万里外的钩吾山,是闭关结束,还是 缎带扬起,将句芒眼中情绪遮去,再抬眸时,又是一派云淡风轻,不知是该称呼为帝君还是宋凛生? 古怪的沉默蔓延开来,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打趣,还是对峙。 宋凛生怔愣片刻,似乎真被问住。 被夹在中间的文玉亦有些无措,师父是帝君太灏的辅佐神,照说千万年相伴的情谊,不该如此剑拔弩张。 那你呢?是句芒,还是他心底一叹,反问道。 可句芒却不给他说完的机会,当即打断道:阿玉,你在边上待着。 文玉没想到师父会突然如此说,短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原本还想听听宋凛生后头的话是什么。 可宋凛生竟真沉默下去,不再开口。 为师替你料理了这件事。句芒轻弹文玉肩膀,将她从僵持中解救出来,而后掌心翻转间便将琴龙骨控制在自己手里。 师父的修为自然比她高上不知多少层,文玉倒不担心,她眼下最在意的是另一桩事。 文玉知道一旦问出口,她将要面对东西就不是她能掌握的,可她犹豫了这么久、纠结了这么久,实在是急于找到答案。 面对旁人的时候,她尚且能够自己支撑,可在师父面前,她真的不想再掩饰 师父,阿玉有事想请教师父。 眼见师父微微转眸,文玉终于鼓足勇气,谁是元阙?我吗? 阿玉想做元阙吗?对于她的问题,句芒似乎并不惊讶,只轻声问道。 师父怎么不问她元阙是谁 除非,师父也知道元阙,师父也识得元阙。 文玉不知该如何回答,难道这是她想做便能做,不想做便不做的吗? 只是较之这个,她更在意的是原来不止是藏灵、郁昶、泰媪与元阙有旧,还有师父 抬袖抚过文玉的发顶,句芒似乎看见她正蓬勃生长的新芽,那阿玉便只做阿玉。 做后春山中枝条舒展的阿玉,做春神殿自由自在的阿玉,做心随意动、无忧无虑的阿玉。 你只需记得,各人有各人的路,至于唯一的路、正确的路,是不存在的。句芒的神色极认真,亦极郑重。 他不想文玉困在所谓的正道、所谓的飞升之中,更不想她永远受制于心怀大义、天下苍生。 要她来中洲之地平乱是真,可是为了他的私心也不假。 文玉微微一怔,她听见师父说 阿玉,走好自己的路。 师父并未回答她,文玉眼睫颤动、难以置信。 因为有时候,不回答似乎就是另一种回答。 她心头一沉,在颤抖中企图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阿玉再问师父,谁是子瞻? 阿玉,记住师父说的话。句芒眸光一动,却是答非所问,不论前路如何,你都可以选择只做阿玉。 一次是偶然,两次就未必,师父的避而不答,分明处处透露着古怪。 师父文玉心中一团乱麻,即便意识到哪里不对,也无法立时找到问题所在。 句芒笑意渐深,转腕间毫不费力便把那些企图再次缠上酆都的泥屑击退,而后却并不急着用琴龙骨填补缺漏,只将其握在手中。 任由地动山摇,也未见一丝急色。 没了强大的神魂镇压,又无琴龙骨这样的法器填补,地下灵脉开裂带来的地动越发强烈,颇有些日月变色、天地颠倒之势。 他似乎在等待什么,比如说时机。 脚下晃动得实在厉害,就连文玉也有些站不稳当,师父,你 鸣昆眯了眯眼,某种迸出一抹亮色。 虽不知他是怎么做了文玉的师父,可若是句芒出手的话,此事兴许能成。 不过此刻来不及多想,他当即化为剑身插入地底,让文玉可以握着借力。 寒风如刃,自山体四面八方的缝隙中闯入,在巨大的震荡下毫不留情地朝着众人杀来。 句芒君这是在做什么?澹青拦住随风而起的沙土,艰难地睁眼问道。 如今最要紧的难道不是将琴龙骨封入地脉,再晚些恐怕他们都得被埋在钩吾山了。 酆都方才从地底脱身,亦觉得稀奇,难道封印地脉,还用不上所谓的琴龙骨? 毕竟从没人知道到底该如何封印地脉,或许除了琴龙骨之外,还别有他法? 文玉紧紧握住鸣昆的剑柄,亦不明白眼前之人在等什么。 师父站的笔直,一袭青衣随风飘荡、猎猎作响,似面招展的旗。 从前这面旗总让人觉得有方向、有希望,可眼下她倒有些看不明白了。 回来罢句芒声如柔水,却不知在唤谁。 可文玉清楚地看见,一缕青芒自地底迸出,而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涌进了她的身体。 文玉骤然闭眼,照她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抵御如此来势汹汹的杀伤力。 可耳畔风声更甚、惊呼迭起,却唯独没有什么预想中的疼痛感。 反倒是顷刻间,原本枯竭的灵台充盈万分,甚至比先前还要丰沛。 可尚未来得及高兴,强大的力量带来的滞涨,亦令她苦痛万分。 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神力,她暂时无法驾驭,只觉得心如刀绞、头痛欲裂。 小玉!宋凛生见她憋得双目通红,忙化出点点冰蓝碎雪落在掌心为文玉降温。 将人护在身前,宋凛生转头去看句芒 他终究还是这么做了。 怎么回事?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酆都亦面色肃然。 此刻,他非但没了玩笑的心思,还不免自责起来。 全是因他之故,连累小孟。 姜岐面色惊异,却对这一切似有所感,钩吾山从来就没有仅凭琴龙骨便能镇压的道理 为何?怎会说起这个。酆都看了一眼尚被句芒握在手中的琴龙骨,隐隐也有些猜测。 几次三番的尝试都表明,琴龙骨出自大妖夔玄之手,本就邪性难改,必得有一位神格将其驯化,并同埋地底进行封印才好。 藏灵心绪难平,她说不好此刻是欣喜较多,还是迟疑更甚,因为这地下原本封着的是 是文玉,也就是你们口中元阙的神力。鸣昆垂眸,低声道。 自他觉醒以来,从前的许多事已是不愿再提,可最终还是走到这一天了。 此话当真?酆都整个人如遭雷击。 照鸣昆这么说,百年来整日在往生客栈做工的小孟竟是 难怪太灏甫一归位就来他幽冥殿喝茶,还指名点姓地打听小孟的下落。 难怪安之对理论上从未谋面的小孟,竟会如此维护。 难怪向来桀骜不驯的藏灵耐着性子跟在小孟屁股后面跑。 自然当真。姜岐面色变了又变,可总也消弭不了眉间的哀愁。 百年前她游历至此,除灵脉震荡以外,亦是发现这底下是元阙的神魂,且隐有消散之象,才以己身封印了钩吾山。 所求只不过是尽可能地保住元阙仅存于世的神力。 当年她散尽修为、陨落于此。藏灵一字一顿地说着,似乎整个人都被拉回了那时候的钩吾山,大半的神魂皆化作风雨洒入人间,变成花草林木、山川河流。 她赶到之时,已然见不到元阙的人影了。 眼见其回到文玉的身体里,鸣昆说不好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更为紧张,只剩这仅存的一缕了。 当年文玉殒身后,他便随之封闭神识而去,剑身亦散落五方天地之中,从没打算过回来。 不知是谁收集了这些碎片,又将他重新锻造送至文玉身边。 这次在钩吾山应是感应到文玉的力量,才促使他重新现世,如此说来,一切便都通达了。 第436章 只不过,背后这双推着大家走的手,到底是谁? 鸣昆眸光一转,视线落在了青衫翻飞的句芒身上。 那在幽冥殿上向来运筹帷幄的酆都,此刻亦有些手足无措,那小孟?句芒君? 姜岐半垂着眼,掩去眸底的片片幽深。 关系着五方大地安危的中洲钩吾山灵脉震荡,从前是元阙以身献祭,而后是她,是酆都,如今 她似乎猜到句芒要做什么。 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中,文玉总算大致明白这个元阙到底是何来历。 原来上古真神的陨落,也并非一定死于大战。 文玉头痛欲裂,再想捋出些什么线索却是不能够了,师父 小玉。宋凛生眉心紧拧,其间是难以掩藏的纠结之色。 断云边时,句芒说自有办法。 难道,这就是他闭关许久想出来的办法吗? 他深深回望句芒一眼,似下定决心般拦住文玉,小玉! 师父,你做什么!文玉单膝跪地,一手支撑着额头,一手攥紧鸣昆的剑身。 师父要封印钩吾山,却反倒取出了琴龙骨,他要用什么来镇压地下灵脉? 文玉甩甩头,想从脑海中的一片混沌中脱离出来,宋凛生!拦住师父! 句芒!你宋凛生几经挣扎,实在是无法说服自己任他去,停手 他本就只余下五分神识,如今重伤未愈,不好好闭关,跑来这里做什么。 句芒眉眼淡淡,似乎周遭的山石震荡、人声嘈杂丝毫影响不到他,整个人似片片淡*青色的云雾般难以捉摸。 阿玉。 他轻瞥了宋凛生一眼,而后转眸将其越过,视线柔软地落在文玉身上。 从前,在乘云巘上,你说东边新生的小仙子,生的极好看,就是话少,孤僻了些。 闻言文玉登时愣在原地,也顾不上身体上的疼痛,只紧紧地盯着句芒。 师父说的话既熟悉,又陌生,她想不起来一星半点与之有关的片段。 他分明是唤阿玉,可文玉却忍不住怀疑 师父这些话真的是在对她说吗? 第325章 不但自己对其多加照拂,还要我去做他的辅佐神。句芒微微一笑,柔和之中不乏些许嗔怪。 文玉摇摇头,极力否认道:我何时说过,让师父 让师父去做什么小仙子的辅佐神。 更何况,师父不是帝君太灏的辅佐神吗?又怎么会去做什么东边新生的小仙子的辅佐神呢? 她带着疑惑看向宋凛生,可后者却忽然僵住,并未开口。 阿玉。句芒却并不急着反驳或是分说,只极轻柔小心地唤道。 阿玉阿玉 灵力滞涨感渐渐消失,文玉的头痛似乎也在慢慢缓解,她一手撑在额前,按着两侧的太阳穴,师父 阿玉 隐隐约约的声音在她脑海响起,文玉却觉得并非出自眼前的句芒。 那声音由远及近、飞快袭来,让她来不及反应 阿玉。句芒无奈地轻哼一声,显然不是很情愿,要做你何不自己去做,使唤我倒顺手。 他手上捧着一堆竹篾,不知在编些什么,即便不用法力,也十指灵活、动作如飞。 什么新生的小仙子,他只想做阿玉的辅佐神,就像如今一般游历人间、踏遍山河。 文玉大惊,随即快步靠上前去,她想喊师父,可是怎么也张不开口。 句芒更是无所觉察,看到没往她这头看一眼。 乘云巘上惠风穿行、流云涌动,白鹤自句芒与文玉身侧飞过,带起一阵阵仙雾缭绕。 那是她自己? 文玉看着这张与她生得一般无二的脸,渐渐意识到 这是句芒与文玉,或者说句芒与元阙的记忆。 元阙斜倚在树下,后颈枕在剑柄上,手中拿着一只风筝来回比划,这不是怕色令智昏、乱我道心吗? 文玉没想到,元阙的原身竟也是梧桐树,那这剑应是鸣昆。 又说胡话了。句芒不多时便将竹做的骨架搭好,开始往上涂抹浆糊、裱上宣纸,而后将其挂在树枝上。 风吹过时,那只尚且纯白一片的小鱼灯便变得半干。 元阙看着句芒的手艺,颇有些难为情,可一番思索过后,还是厚着脸皮将她的大作从身后取出 我扎了几只风筝,你带给他玩玩? 握笔的手一顿,句芒没有答话,只专心致志地为小鱼灯上色。 通身的绯红中,用金色的花纹描摹出鱼鳞的形状,精巧细致的工笔将小鱼画地活灵活现,似乎一松手,便真能游入云海。 这是他们在人间学了好久的手艺,阿玉一直不将其放在心上。 如今她忽然连着做了几天几夜,指尖也不知被竹篾划了多少口子,竟然是为了给扎风筝。 句芒神色淡淡,将画笔搁下,又一点一点地往小鱼灯上刷桐油。 人间不论是描花灯还是扎风筝,制作竹篾、搭好骨架,再糊纸晾干、绘色上漆,这一套下来,少说也要十天半月。 难为阿玉,短短几日便废寝忘食地做出这许多来。 不知怎么的,文玉见着那只小鱼灯总觉得有股莫名的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江阳!是在江阳府时,上巳日前穆大人送来的那些东西里就有一只这样的小鱼灯。 文玉摇了摇头,迫不及待地想要记起更多细节。 至于这些风筝 她忽然明白过来,元阙便是钩吾山脚下的木鹞镇的那位木鹞神女! 眼见桐油也快刷完,可句芒还是闷着脑袋不说话,元阙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开始为自己分辩,我也是看他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那极东之地什么也没有,除了几朵不知生于何时的万年老菡萏,连个会喘气儿的都无,生在此处多可怜啊。 自由自在,很好。句芒唇角微勾,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 元阙见他不为所动,赶紧添油加醋地继续游说,整日只知修炼、不懂玩耍,聪明孩子也会变傻的。 勤勉用功,不错。句芒见招拆招,临了还抬眸扫了元阙一眼,眸中的笑意是藏也藏不住。 看来还真是油盐不进,元阙心中嘀咕,面上却还是苦口婆心,不过几只风筝而已,同为天地所生,应当互相照料,就如你我一般。 这回句芒没有立时答话,他将涂好桐油的小鱼灯装上木质的手柄和彩羽的流苏。 骨架为本、糊纸为魂,做这样的一盏小鱼灯不易,做那样多各式各样的风筝更难。 句芒指节在手柄上轻扣,一抹光便顺路而下,直在小鱼灯中点燃。 微黄的烛火透过纸面上的纹路照出来,被分成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光斑 溢彩鎏金、耀眼夺目。 元阙看着被递到眼前的小鱼灯,顺其自然地接过,拎在手中把玩。 他的手艺是越发精进了。 你我之间与他不同。句芒看着元阙的面庞被小鱼灯照亮,不知不觉说道。 没想到他还是不肯松口,元阙笑也不是闹也不是,只好耍赖皮,你就帮我这一回,子 她开口的瞬间,文玉心中骤然紧缩,好像忽然间就明白了什么,师父 流云散去,天地回转,乘云巘上的百般景象消失不见,钩吾山底的幽暗近在眼前。 师父文玉猛然清醒过来,她知道了! 灵脉裂缝渐深,地底震动不止,在一片混乱当中,众人皆勉力支撑着维持稳定。 而句芒傲然伫立其间,似一阵平静的风,半缕淡青的雾,衣袂翻飞却妨碍不了他的淡定。 看见文玉醒来,句芒释然一笑,阿玉。 他并不觉得解脱、也无法放下,毕竟那些五光十色的日子,一旦经历过,又有谁舍得松手呢? 句芒握紧掌心,琴龙骨当即金光湮灭、为他所控。 文玉握紧鸣昆,强撑着起身,往句芒身前去,师父 她这个爱着青衣、穿黄衫的师父,就是 阿玉,能不能再唤我一声句芒极轻极缓地问道,那个许久不曾听到过的名字,子瞻。 文玉脚步一顿,整个人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她想到了、也猜到了,可是、可是 第437章 真真切切听到的时候,还是会觉得难以置信。 在山壁岩石的震动中,有无数碎屑砸在他和他的阿玉之间,句芒不待她有所回答,便召唤道:留云!带阿玉出去 正僵直的文玉忽然俯首,正在留云自腰间飞出,极快绽开的扇面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她困住并不断向后拉去。 小玉!宋凛生见状,当即化出无数冰凌向留云拦去。 你方才归位,神魂不稳。句芒深深地看了宋凛生,或者说是太灏一眼,即便我只余下五分神识,也不是对手。 宋凛生一面要顾文玉,一面又回身看着句芒,他所言不假,可是 拦不住留云的,走罢。句芒扬了扬下巴,示意。 电光火石之间,宋凛生别无选择,当即去追文玉,只留下一句,你你。 句芒面色无波,没将宋凛生和旁的人放在眼里,只笑意柔和地看着阿玉在留云的保护下极速撤出。 阿玉曾经问他,为何法器要取这么个名字,留云扇音同流云散,寓意多不好。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也许,世道万千总归是逃不脱的。 再这样下去,钩吾山就快塌了 此地原有阿玉的神魂滋养,而后又有泰媪的镇压,还能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如今只拿夔玄的一节脊骨,又怎能填满呢? 此法当初确实是他写下的,可寻觅多年还是未能找到完美的破局之法。 阿玉看了半截,大概是漏掉了后头的,需一上古神以神魂将琴龙骨的邪性炼化,祛除戾气后才可成行。 而这个过程,短则百年,长则无期。 阿玉的身体必须拿回神魂,泰媪的付出也已够久,放任不管钩吾山下的人间就会遭难,五方天地也不得安宁。 既然当初写下此法,不若便由他来实行罢。 句芒摊开掌心,垂眸看着光芒忽强忽弱的琴龙骨,就一起罢。 只是,阿玉啊以后就只做阿玉罢 别再满脑子天下苍生、三界六道了,色令智昏也好、乱了道心也好,没人规定必须要走什么样的路。 阿玉应该有自己的路。 风声如刃,刮得文玉的脸生疼。 留云扇一直将她带出钩吾山才放开,看着渐渐消失在眼前的句芒,文玉喃喃道:师父 乘云巘上,元阙笑也不是闹也不是,只好耍赖皮,你就帮我这一回,子瞻。 子瞻记忆里元阙的话和现实渐渐重叠,文玉忽然惊醒过来。 钩吾山地动停住,重新恢复了往日静默无言的样子,似乎从没有所谓的灵脉震荡发生过。 是师父,是子瞻用自己填补了地裂。 反应过来的文玉一把推开方才收了力的留云,直向着山巅而去,子瞻! 师父就是子瞻,句芒就是子瞻,她一直寻找的答案,原来就摆在自己眼前。 那么,师父在后春山中助她化形之时,给她取名为文玉 难道文玉就是元阙,元阙就是文玉。 可是方才记忆中所见,分明在乘云巘上,她是怎么到了后春山梧桐祖殿 文玉脑海中一片混乱,她想起藏灵曾说的 那个常同你在一处的子瞻呢? 藏灵没有骗她,常和元阙在一处的不就是子瞻吗?是她自己没想到而已。 子瞻!眼前一片朦胧,泪水夺眶而出,文玉挣扎着便要上钩吾山。 宋凛生眉心紧拧,心绪亦是复杂,可他仍是出手将人拦住,小玉,你听我说 第326章 你知道,你一早便知道文玉极力挣脱着,对视的瞬间难以置信地问道。 知道师父就是子瞻,知道她就是元阙,那一路上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提? 宋凛生眸光一紧,显然不知如何回答,我 他知道吗?他知道的。 可是他说不出口,他不敢再提。 四目相对的这一刻,文玉明白过来,她当即不再挣扎,只轻轻推开宋凛生 这双她曾经花费百年都想要重新握住的手。 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当初做下的决定,就是为了现在这样的结果吗? 钩吾山的震荡停止,木鹞镇的风沙自然也落下,似乎一切都重归平静。 但是此时的文玉几个,心中却各有各的混乱。 文玉,你别这样。藏灵单手将人拥住,示意宋凛生往旁边站站,要怪就怪我。 宋凛生惊疑不定地看了眼前人一眼,犹豫着后退几步。 这还是那个三句话就要过招,什么都习惯用那两把刀摆平的藏灵神君吗? 文玉慢慢抬眸,在蒸腾的雾气中看清了藏灵。 师父就是子瞻。她像是掉进了水里,说起话来总感觉隔着什么,句芒就是子瞻。 在七盘关时,藏灵问她的这句话,如今终于可以回答了。 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藏灵灰白的发丝拂过,遮去她眼中猩红,当年,我与你是在凡间相识,只知你叫文玉,而他唤作子瞻。 文玉靠在藏灵肩头,静静地不说话,就像是听着旁人的故事一般。 受你点化飞升后,我因杀孽太重,多年来一直自困于藏灵仙山。 说起从前的往事,便是暴戾如藏灵也难免哽咽。 曾经背负太多人命与魂灵,是文玉将她从尸山血海里挖出来,教她功法,让她走上一条不同的路。 并不知如今的句芒上神,便是那时的子瞻。 藏灵拥住文玉,另一手轻轻抚过她后脑,像是哄孩子般 正如当年文玉在人间找到她时做的一样。 因而在七盘关时,才会有此一问,是我没能早些将真相告诉你。藏灵满心懊悔,她真想抽出伏雪春杀砍自己两刀,反而让这个疑惑困住了你。 泪水如珠般坠下,文玉忍不住想:人的一生到底要流多少眼泪,才可以变得平静? 我知道。文玉同样环住藏灵,记忆中的片段慢慢地与现实重叠,李知显。 这是藏灵的俗名。 你藏灵身躯一震,猛地退开半步与她对视确认,你想起来了。 尽管觉得周身无力,可文玉却莫名忍不住笑了一下,除夕那夜,你曾说过。 可是藏灵有种预感,此刻眼前的文玉定然是想起了什么。 她自从和文玉在七盘关重逢起,就在等着这一天。 可是如今来看,似乎那些都不重要了,藏灵抬手将眼前人飞扬的碎发拢至脑后,文玉,千万珍重。 文玉沉默不语,好半晌后才轻轻点头。 小玉宋凛生将留云扇收起,递将过来。 白玉为骨,绸缎为面,留云扇的光泽倒真像是在天边取来一段云彩般,柔和温润。 文玉抬袖接过,深深地看着宋凛生。 东边新生的小仙子,她似乎知道谁了。 师父既然做了他的辅佐神,想必那些风筝也一同送去了罢。 宋凛生眸光闪烁,只感觉眼眶中湿润一片。 太久了,这一日他等得太久了。 不是从他重归神位开始,亦不是宋凛生身死的那天,甚至并非文玉在钩吾山陨落之时,而是千万年前 从他在几株菡萏中醒来,一个人在极东之地的寒潭里漫无目的地待了许久,然后就在某天忽然捡到几只风筝开始。 细细想来,他与小玉从头至尾不过见了七次面,还都是他蓄意制造的所谓偶遇,到第八回他满心期待地赶往钩吾山时,听到的却是她陨落身死的消息。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 但是从前他和小玉之间就隔着子瞻,如今更是 见二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开口说话,酆都心里着急,忙劝道:小孟,太灏帝君他也是 闭嘴。姜岐怕酆都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会说出什么令人伤心的话,赶紧喝止转而低声唤道,文玉,你放心,句芒君的事定然还有回转的余地 犹豫之下,她还是唤了文玉。 她有些后悔,不知在钩吾山初见的时候,那声元阙是否给文玉带来了麻烦。 第438章 文玉应声看来,同样发现姜岐对她的称呼已然改变。 是怕她无法接受吗? 可她明白,这些都不是姜岐可以控制的,文玉叹了口气:这些年辛苦了,安之。 文玉姜岐还欲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你叫我什么? 她本名姜岐,字安之。 可是这件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凡间百姓称她后土娘娘,轮回司的阎王小鬼唤她泰媪,幽都众生奉她为幽都王。 就连酆都,从前整日里都是师姐师姐地叫,极少唤她的名字。 唯有元阙一直会叫她的名字,叫她安之。 当年她离开幽都,为了追去度朔山做了轮回司的孟婆,这才没能及时发现中洲异动、钩吾山地裂。 是元阙散去一身修为,替她承担了因果,换来了三界六道万万年的安宁祥和。 因而她后来重返钩吾山,在此封闭五感镇压地脉,守护元阙的神力,不过是偿还当年便欠下的债罢了。 姜岐泪眼婆娑,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正笑得温和的文玉。 她非常确信,文玉是元阙,真的是元阙。 你想叫元阙就叫。文玉故作轻松地笑着,仿佛毫不在乎。 横竖姓名就如同一个符号,不论如何称呼,是改变不了人的本质的。 阿玉想做元阙吗? 那阿玉便只做阿玉。 师父的话犹在耳畔,他要她只做阿玉。 那她倒要上去问问,师父是要做句芒还是子瞻。 如今危机已除,诸位可自行离去。文玉深吸一口气,较之方才已冷静了好些,也不必再劝什么,我要再上钩吾山。 上不去的,小玉。宋凛生眼中满是心疼,可仍旧照实说道。 文玉闻言自是一惊,奇怪地看向宋凛生,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 澹青。宋凛生也不多解释,只低声唤道。 多年追随产生的默契,令澹青立时明白,当即化作龙身穿云而去,直指钩吾山。 可他不过行至半途,便被一道强大的青芒挡回,如此反复数次,亦是无法突破那道屏障。 是结界。澹青无奈,只得折返回来,句芒君他定是早料到文玉君你会 他一向张扬,说话办事从无顾忌,可此刻面对文玉,澹青却克制了许多。 真没想到,文玉君会是传说中的元阙神君。 虽从未得见真容,可自打他追随主人起,就常听到这个名字。 竟然是她。 为什么不肯见我。文玉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不似先前那般歇斯底里,还没来得及唤你一声子瞻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从来没要求过什么,只是一句称呼而已,她也没能办到。 小玉放心。事到如今,宋凛生也没什么好隐瞒,子瞻他不会有性命之忧,只待将琴龙骨的戾气消解便可出山。 当日在断云边,他只说小玉修为不稳、灵力渐弱,时有昏厥之症,必须得取回放在钩吾山底下的神魂。 却没提到这背后,竟会要他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宋凛生忍不住嗤笑一声,在子瞻面前,他永远是如此自惭形秽、卑劣自私。 四百年前的那盘棋局,看似平手,实则是他输了。 他永远比不上子瞻。 此话当真?文玉眼中燃起点点希望,追问道。 只是宋凛生肯定地颔首,却无奈道,究竟何时出来,全凭他何日想通。 他此举与其说是镇压钩吾山,倒不如困守自身更贴切。 子瞻这么做,到底是无法面对小玉,还是宋凛生?或者说他自己。 文玉回头昂首遥望着钩吾山巅,陷入了无边的沉默。 她此行中洲,原本一直想着快些解决这些事,就赶回春神殿向师父复命,再同他好好说说路上遇到的人和事,说说自己学到什么、长进如何。 如今来看,是不能够了。 子瞻,一切恰似庄周梦蝶。 是文玉、还是元阙,她会找到答案的。 我要回春神殿一趟。文玉深深地吐纳了几圈,郑重说道。 师父说敕黄在家吃草,她才不信。 大概是师父怕敕黄嘴巴不严会说错话,才特意不让他跟来罢。 这中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要找到敕黄问个清楚明白才是。 鸣昆抬步与文玉并肩而立,他不知句芒是如何成了她师父的,但有果必然有因,我与你同去 文玉偏头看向鸣昆,他眉心那点碧色很是好看,衬得整个人姿容清丽、超凡脱俗。 鸣昆身为元阙的本命剑,又是怎么变作了发簪到了她身边 隐约的真相似乎就在文玉眼前,如雾里观花、水中望月,能远远瞧见却又并不切实。 文玉俯首望向挂在腰间的鎏金球,宋凛生说闻锺是流落凡间自己找到了她,那鸣昆呢? 难道一切真是偶然。 不对,文玉总觉得有些蹊跷。 方才在记忆中看到的那盏小鱼灯她分明在江阳府见过,而在江阳府将鸣昆赠予她的人是 穆同。 第327章 乘云巘上终年仙雾缭绕、白鹤长鸣,云光乍破时,便似千万缕金丝线自其中穿透而出,织成薄如蝉翼的锦缎,赠予名川与河山。 你给我解开敕黄一面挣扎,一面出声打破了这份安宁,听见没有 他被几缕纤细的竹篾捆着,看似不打紧,却实在是难以脱身,动作间不慎翻滚在地,臂上的银环碰撞,激起阵阵清鸣。 郁昶这个家伙油盐不进。观蓝一指带起几片浪花,轻巧地将人扶起,我劝仙友别白费力气。 就好像他在这儿好说歹说,是口干舌燥、七窍冒烟,郁昶莫说跟他回沅水之滨,就连个眼神也没给过。 他与这位敕黄君,实在是同病相怜。 你到底知不知道乘云巘上是什么地方?敕黄横了观蓝一眼,继而对着郁昶咬牙切齿道,也由得你放肆?快放开我 鼻环被晃得左摇右摆,敕黄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任其如何吵闹,郁昶静坐一旁、不为所动,玄金色的衣袍拢在身上,似乎让他筑起了无形的屏障。 非是他绑了敕黄,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这是你家神君设下的,你合该找他才是。观蓝指尖翻起层叠的浪,就这么随意地掂着玩儿。 内陆气候不好,他是真的想回沅水之滨了。 不提便罢,说起这个敕黄更是心焦火燎,你明知道神君要去钩吾山,为何不将人拦住? 他被捆着那是无计可施,可郁昶和观蓝两个竟眼睁睁地看着神君去、去钩吾山 为何要拦?观蓝握掌成拳,浪花亦随之消失不见,奇道。 敕黄气血翻涌,眼前一黑,你 人各有道,来去自由,才是这世间法则。不同于敕黄的激愤,观蓝似乎真的不明白,眉宇间的疑惑更是显而易见。 他这么轻飘飘的几句话,敕黄简直不愿听,那你为什么非得要郁昶回沅水之滨? 唔似乎真被问住,观蓝竟陷入了沉思。 敕黄与观蓝二人在这头吵得有来有回,却丝毫影响不到那头的独身坐着的郁昶。 看着远处的破开的天光,郁昶知道,新的一日又开始了。 他瞧着眼前飘来拂去的风筝,再看手中拎着的小鱼灯。 绯红色的鱼鳞铺了满身,每一片都用金线勾勒,在其内焰火的照耀下,流光回转、栩栩如生。 这只鱼灯郁昶曾在观梧院见过,就挂在文玉门前的屋檐下。 这其中仿佛有某种关联,只是他尚未厘清。 思绪有些放空,郁昶不禁想起敕黄的那句话 乘云巘上是什么地方。 怎么不在你的断云边待着?郁昶一手丢开被他打回原形的敕黄,居高临下地冷哼道。 原本油光水滑的大黄牛此刻浑身乱糟糟的,不但毛发沾了灰,还摔了个四脚朝天。 句芒搁下手中的看了一半的卷,施法将敕黄变回人身,而后才云淡风轻地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对于郁昶的到来,他并不感到意外,在何处待着不都会被你找到吗? 神君,是我没能将人拦住。敕黄顾不上周身的疼痛,忙请罪道。 似乎淡淡地笑了一下,句芒又重新捡起那已然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的手札,继续翻阅。 第439章 将敕黄留在春神殿,本就是为引郁昶至此,又何谈阻拦,也是他没交代清楚,害其白白挨了一顿打。 这是什么地方?郁昶见句芒自顾自地便看起了书,似乎全然当他不存在,便警惕地打量周遭。 毫无防备,难不成有什么埋伏? 不同于春神殿的云影徘徊、天宫层叠,此处更多的是花草林木、鸟兽鱼虫,倒是与他想象中的九重天相差甚远。 你是郁昶。句芒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卷,问出口的话毫无疑问、很是肯定。 这样的笃定 郁昶当即收回目光,颇为忌惮地问道:你识得我? 他仅在文玉不辞而别后上过春神殿一回,还被她押着赶紧离开了,与这位句芒神君从未打过照面,怎么会 似乎看的有些疲了,句芒搁下卷,换了一旁备好的竹篾,用多了眼,也活动活动手。 你降生于沅水之滨,传说善恶同体、正邪不分,兼具创世与灭世之力。 句芒慢悠悠地将竹篾搭好骨架,许多年不做这些,真是手生了。 夜为郁,昼为昶,你正生于晨昏交替之时,因而得名。 你、你怎会 郁昶面色尚如常,可心中已然是震动不已,前尘往事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即便是如今的文玉也无从知晓。 这个句芒又是如何得知?还掌握得如此详尽。 专心于制灯的句芒抽空抬眸,若有所思地盯着郁昶看了片刻,或者准确地说是看他身前佩着的定元锁 他戴着阿玉的定元锁大摇大摆地打上来,又让人怎么能不知道他是郁昶。 当年阿玉本是一株梧桐,他是筑巢其上的飞鸟,他们同日生灵启智,又同日修得人形。 树木喜静,飞鸟好动,因而他总是拉着阿玉看人间、踏山河,在三界六道、万千世界中来回穿梭。 这才在沅水之滨碰巧遇上了郁昶降生。 当初阿玉为保你不受妖邪所害,用定元锁将你封在了沅水河底。句芒收回目光,怔愣了片刻,似乎很难从那段记忆里抽离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上的灯骨已然编好了。 郁昶亦垂眸看向身前的定元,一点朱红嵌在金锁正中,夺目之极,保我不受妖邪所害? 他怎么不知道,这个让人动弹不得、寸步难行的定元锁还有此等效用。 句芒自然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千万年的困顿难免让人天平失衡,如今郁昶没有生出怨怼、走火入魔,就已经很好了。 否则她一个上古之神,为何与方才降生的你过不去?句芒笑道,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似乎真的没什么理由 可是他被困在沅水底下的这千千万万年,那些他一个人度过的不见光的日和寒刺骨的夜,又该谁来偿还? 郁昶眼刀扫过来,那你口中的上古之神阿玉,究竟是不是今日的文玉。 自从在沅水见到文玉开始,不过偶然得了她的一滴血,便能解开定元锁的禁制,他就有所怀疑。 可是后来的种种,又表明文玉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他便不能确定了。 灯骨编好,下一步是涂浆、糊纸。 句芒专心于手中的事,对郁昶的疑惑只轻声反问道:你觉得呢? 是与非,其实从来在只在人心。 名字不过一个符号,他的阿玉始终可以做她自己。 郁昶见他渐渐熟练地调起浆,又动作轻柔地顺着竹骨往上糊纸,险些看得出了神。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肯定的答案。 我凭何信你?待反应过来,郁昶略显慌乱地反问道。 句芒眉都没抬,待糊纸完毕,凝神想了片刻。 本该自然风干的,可是如今没有那样多的时间和闲心。 他一面用法术将纸面变得干燥,一面丹声答道:信与不信由你。 你郁昶险些被他呛着,却又别无他法。 从前总听文玉提起她师父如何温柔、如何慈悲,如今来看多数当不得真。 她当日答应,一千年以后便放你出来。句芒提笔,开始为糊好纸的灯笼着色描图,可后来,阿玉陨落,便将此事托付与我。 郁昶眉心紧拧、脸色一沉,她为何陨落? 这些事,他从未听说过。 也是,在那暗无天日的沅水河底,又能听说些什么呢? 还记得文玉封印他的那日,她离去之时走出两步又转回身来 我叫文玉,你若是想报仇就来找算了,你还是不要找我报仇了。 她话锋调转,扔下这句话便挥着手离开,一走便是千千万万年,再没现身。 原来,是陨落了吗? 郁昶心中一痛,忽然明白了后来沅水河畔的文玉什么也记不得,看见他之时那双眼睛里只剩下陌生。 画金描红一气呵成,句芒又片刻不停地预备上桐油,也不知在着急些什么,就好像生怕没时间了似的。 可郁昶的反问却明显让他手上的动作慢了半拍。 为了大道,为了苍生,为了九重天、十方地。片刻的沉默后,句芒答道。 郁昶显然不吃这一套,略显不耐地刺道: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 只独独不为了她自己。句芒接着说。 此言一出,便纵是郁昶也没了性子,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但是,倒像是文玉会做得出的事情。 千年之期一到,我有去过沅水河底,本想依照约定将*你放出。 句芒小心仔细地在纸面上刷着桐油,似乎生怕出一点差错。 可是定元锁对文玉的陨落有所感应,惊自己封住了神识。 但他同郁昶说话的态度就随意了好些,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轻描淡写。 那是文玉的法器,我亦无法随意操控。 只有在提到文玉的时候,句芒的面目才会变得格外温柔,她并非轻易失信之人,若非出了差错,定然也会依约前去见你。 难怪,难怪一千年的约定到时,文玉却没有现身,原来是陨落了吗? 我别无他法,只能等到文玉在江阳府时,引她去沅水河底。句芒停下手上的动作,半垂着眼眸不知在考虑什么,想必你与她的万般造化,自在其中。 郁昶目光定定,从他的话中觉察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如此说来,句芒早知文玉会出现在江阳,就连何时会到沅水河畔也在他掌握之中。 对于他的反应,句芒倒不怎么在意,你今日能站在我面前,就说明我猜得没错。 这次的桐油上的太厚了,倒显得笨重,不过厚点也好,厚点兴许能留用很长时间。 你还真是心怀宽广。不知为何,郁昶这话中冒着一股酸气。 第328章 他本当这位句芒神君只是文玉的师父,可如今却觉得没那么简单。 这人在文玉陨落之后,将人收入春神殿做弟子,那之前呢?他们是什么关系? 那头郁昶还在暗自盘算着,这头句芒便已开始编织流苏了。 听到他这话,句芒似乎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只是极轻极浅,让人难以注意。 心怀宽广?实际上他度量小得吓人。 当年阿玉救人也便罢了,此为度化终生之举,他无话可说。 可她还以自己练就的第一把神器定元锁相赠,着实让他吃味了好长时间,才勉强调理好。 我这么做,只不过是遵照她的心意。句芒不欲多言。 若非阿玉的嘱托,他不会同郁昶说这么多的话。 郁昶思量片刻,带着些许他自己也没能察觉的雀跃问道:你既然知道从前的事,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现在的她让她也想起来。 定元有重聚神魂之效。句芒终于停下手,目光如炬地看向郁昶,你就没想过为她戴上? 这话如一碰冷水当头浇下,教郁昶沉默的同时也冷静下来。 他想过的。 在文玉抛下他自顾自便从轮回司请辞,回了春神殿之时,确实曾想过让她戴上定元锁,看会否想起什么,看此文玉到底是不是彼文玉。 只是,他舍不得。 他不知这么做对不对,也不忍心用猜测怀疑的眼光去对待她。 在往生客栈相伴的百年来,答案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是着急上火,被冲昏了头脑。 句芒只一眼便看穿了郁昶所想,其实他又何尝不是? 第440章 甚至如果有的选的话,他并不愿意阿玉想起从前。 若非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更不会出此下策,要阿玉去钩吾山更强大的力量,有时候不代表更好的际遇。 只做一个自由散漫、万事随心的小仙使,也很好,有他和敕黄在,必不会叫人欺负了她。 似乎看见他们几人在春神殿笑闹的场面,句芒不由得笑了一下 至于前尘往事,想不想起来的,又能如何呢? 为何如此轻易就将这些事告知于我。郁昶回过神来,这才想到这一层。 他与句芒神君可从无交情,甚至就在方才还出手打了人家的坐骑。 句芒亦收好心思,将编完流苏的灯安好手柄,又点上烛焰,欣赏一番后才递将出去,我还有事要做,再不说,就没时间了。 更何况句芒深深地看了郁昶一眼。 对他和阿玉来说,这位既能创世又能灭世、令三界闻风丧胆、六道趋之若鹜的郁昶,其实不过是身负奇遇而生的无辜小童而已。 因而阿玉选择尽己所能护住郁昶,那他自然也是一样,轻易算不上,但为难确实没必要。 你要做什么?看着忽然到了跟前的小鱼灯,郁昶不明白句芒捯饬半天才做出来的东西给他作甚。 这话倒提醒了边上一直没吭声的敕黄。 他尚沉浸在方才句芒说出的那些话中回不过神,毕竟其中许多事,就连他也是头一回听说。 神君?神君要做什么事?可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敕黄当即追问道,是不是书上写的那桩事?神君不可! 神君连日来捧在手里的那卷书,他曾在断云边看见过,那上头写的可是 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敕黄情急之下,直接伸手挡在了句芒身前,动作间他臂间银钏碰撞,带起的响声更是令人心焦。 可句芒连眉都没抬,只微微垂眸不赞同地睇了这头略显鲁莽的大黄牛一眼。 跟了他千余年,还是这样沉不住气。 郁昶冷眼瞧着二人一个要走、一个要拦,不知是在打什么哑谜。 茫然间,他竟不知不觉便接过了那盏小鱼灯,拎在手中端详。 莫名的熟悉感让他几乎忘记从句芒手里接过来有多奇怪,毕竟二人可从无交情。 句芒指尖一转,先前没用完的竹篾便似长了眼般缠上敕黄,将他捆了个结实。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不听话的大黄牛没草吃。 神君?神君这是做什么?敕黄一时大惊,他对句芒毫无防备,怎么也没想到会被制住,即便神君非去不可,也请让我随你同往啊 敕黄的急切更衬得句芒沉静如水。 他记得从前自己也并非这样的性子,那时候阿玉喜静,而他好动,总是围在她身旁吵闹。 而后来他像河中的一块石,漫长的岁月从身上流淌而过,将他打磨得圆润、平静。 可这时候的阿玉却变得活泼了。 自在梧桐祖殿生根发芽开始,便用周身的枝叶好奇地打量着山川风物、鸟兽鱼虫。 似乎世间事,本无定法,从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敕黄交给你看顾几日,待阿玉回来便好。句芒收住心思,同郁昶示意道,届时你替我将 话音未落,句芒微微侧身回头,余光瞥过那盏精巧别致的小鱼灯。 算了,这盏小鱼灯留给你把玩罢。不知怎么的,句芒忽然就改了口。 他其实多希望这盏灯,能照亮阿玉夜行的路。 可是他心里清楚,在无尽的时间长河中,纸做的鱼终究不能再游到阿玉身边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文玉不知从前的事,又怎会上此处来?郁昶快步将人追上。 他忽然觉得这盏小鱼灯只怕烫手得很,还是物归原主的好,你你要做什么? 纵然没什么交情,可方才句芒将前情据实以告也算帮了他的忙,郁昶也没办法做到冷眼旁观。 若有能帮得上的地方,他不介意伸出援手。 她会来的。句芒看了郁昶一眼,又将视线转向烟波浩渺的云海。 白鹤仍在,流光不减,这上头的风物似乎万万年来从未变过。 唯一不在的,是它的主人。 你不是问我这是什么地方吗?句芒一挥袖,仙鹤便冲破云层来到他身边,乘云巘上,是阿玉从前的住所。 句芒话音未落,那仙鹤便似有所感,随之发出深切的悲鸣。 寰宇哀声、山川呜咽。 郁昶眸光一滞,下意识地看向周遭,他实在没想到,你说什么? 乘云巘上日升月落、云海浮沉,可万年不变的风光依旧,将其间的人事变化衬得像一粒不足为道的尘埃。 郁昶心思入定,正陷在回忆中无法自拔,恍然间听见一声 郁雾失。 笔直的肩背瞬间僵住,似一座山脉骤然坍塌般,郁昶不敢有任何动作。 就连敕黄和观蓝的斗嘴也在耳畔悄然远去。 他怕是自己连日来的思绪纷乱,导致出现了什么幻觉,否则怎么会 这样好听的名字,为何从未向我介绍过? 文玉收了留云扇在腰间,正笑着看向多日不见的郁昶。 钩吾山之后,她还当郁昶去了何处,去没想到是在这里。 文玉在见到来人之后,郁昶瞳孔猛然一缩,你 片片寒光碎开,他眼中似乎化出了春水一般的颜色。 他不知如何描述此刻的震惊,句芒说的不错,文玉她果然上了乘云巘,而且似乎还 长厚似伪、多智近妖,这位句芒神君真是算无遗策。 你叫我什么?郁昶匆忙起身,连自己衣袍上的褶皱也顾不上打理,你你想起来了? 怎会如此? 若是能选,他看句芒并不愿意让文玉忆起从前。 钩吾山发生了什么? 文玉驻足原地,看着郁昶的面色千变万化,她心中亦是百般复杂。 雾失。 勿失。 这个名字是要他千万不可迷失方向,很显然,如今的郁昶真的做到了。 文玉眼眶一热,不知是为郁昶的重诺而喜,还是为自己的失约而悲,当年,不是不让你来找我报仇吗? 为什么要耗费千万年的时间来找一个兴许永远都不会归来的人? 混沌初开之时,这天地间尚无秩序。 三界六道覆载其中,往往是依靠能力的大小来争夺生存资源。 便是在这样群狼环伺的时候,郁昶降生于沅水之滨。 他带着创世与灭世之力而生于天地之间,若不将其引至正道,下场无非两种。 一是无法将这股天地所赠的力量化为己用,而后走火入魔。 不过这还算好,因为 二是在尚未长成之时,便被别的大妖蚕食殆尽、吃拆入腹。 文玉别无选择,只有将其镇压于沅水河底,再以定元锁之力护尽量护他周全,并约定千年之后待祸乱平息再还他自由。 千年之期?白蛟龙拼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挣脱定元锁的束缚,你不如杀了我,倒还快当。 对于自由的她来说,千年不过是她看落霞的一瞬,听雨鸣的半刻,可对于困守此地的他而言,便是数不清的日夜。 不对,沅水河底暗无天光,根本见不到日头。 如今他方才降生于世,正是四处游历、开拓眼界的好时候,若要他在沅水河底千年不得出,这跟杀了他又有何区别。 什么打打杀杀的?文玉召出鸣昆自掌心划过,一滴鲜红的血珠便落入定元锁的朱石之上,不学好。 有她的精血和定元锁在,至少可以保证这条眉清目秀的小白蛟不受歹人觊觎,能让他安安心心地在沅水修炼。 你这是傲慢无礼、心存偏见。白蛟龙咬着一口尚未长全乎的牙,恨不得将文玉吞入腹中,难道你们神族就一定是好人,而我生而为妖就非是坏种不可? 文玉躺在河边的巨石上,看夜星将落,晨光渐起,无所谓地答道:我没那么说。 那你 白蛟龙还只当她自知理亏,正欲乘胜追击与之分辩,便听她接着说道。 只是好坏如何分辨,善恶又怎么区别? 这一问,倒将原本气势汹汹的白蛟龙问住了,他半截身子缩回水中,漂亮的尾巴轻轻地拍打着沅水湖面 第441章 倒没急着反驳。 只有你真正掌握了力量,才能拥有话语权。文玉坐起身,拍了拍肩头的草屑,所以,先变强。 再过不多时,天就要亮了,她还得回去为梧桐浇水、给仙鹤喂食,没工夫在这里开学前班。 若是子瞻知道她擅动因果,又要带着他的鸟巢搬家了。 一千年以后,我定会来还你自由。文玉一撩衣袍,只想赶紧跑路。 白蛟龙见她要走,急匆匆地喊道:我还没答应,谁知道你说话算不算数 他愿意在此处修炼千年,却不是禁足千年啊。 对了,你生于阴阳初分、昏晓交替。文玉才不理会他,只自顾自地看了一眼天色,就唤作郁昶罢。 白蛟龙尾巴一甩,沅水湖面登时漾起波澜,什么郁昶? 再取个字。文玉思索一番,煞有其事道,勿失,雾失,就叫郁雾失 希望他勤勉修炼,千万不要迷失方向。 对于这个白捡的便宜名字,郁昶显然是不甚乐意,喂,你乱叫什么? 他虽是天生地养、无父无母,可总不至于连个名字也要旁人来取。 我叫文玉。文玉颇为洒脱地挥挥手,离开的步子却没停。 郁昶沉默了一瞬,他是问这个吗? 若是你想找我报仇的话文玉身形一顿,又接着大步向前,罢了,你还是不要找我报仇了。 毕竟,以后的事谁又能说的清呢? 第329章 郁昶眼睫颤动着,似乎有一片淡淡的水雾隔在他和文玉之间,让人觉得好不真实。 梦同游、泪莫收,多少回他在沅水中醒来时,都分不清眼窝的那小片潮湿到底是什么。 她曾说过的那些话,他都一一记着,是以在沅水河底的千年来,日夜勤修苦练,就为了在约定期限到来的时候,能够证明给文玉看 他已经变得足够强大了。 可是后来他才发现,就算变得再如何强大,也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譬如起先他最看重的自由,譬如而后他最想见的文玉。 郁昶心绪难平,说不好自己此刻是喜是悲,分明是他自己总想着让文玉记起来,可如今一朝美梦成真 他却有些情怯了。 分明是你夜探沅水,扰人清梦。郁昶嗤笑一声,泪却随之而落。 这不能怪他,是文玉自己送上门的。 郁昶向来沉稳如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颇有些庆幸,毕竟千年之约虽迟了,却始终是文玉先来找他的。 也勉强算她践诺罢。 文玉想要合时宜地笑一下,却总觉得自己的表情丑得像是要哭出来,是我食言了。 郁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她面前落泪,就是此刻。 从一开始沅水畔神秘莫测的水鬼,倒入住宋宅男生女相的文荇,再后来在往生客栈听说他做了白蛟王,各式各样的郁昶她都见过,唯有如此的脆弱,她没见过。 她与郁昶之间,隔了太多的亏欠。 当日无法保证做到的,她就不该轻易许诺,不但害的郁昶脱不开身,还要累及师父子瞻去收尾。 我日夜修炼,便是想着千年之期一到,便要将你捅个对穿。郁昶的声音又低又哑,却带着莫名的轻快,让气氛不至于太过压抑。 起初他确实是这么想的,甚至以此为信念支撑勉励着自己。 可是后来,他想的最多的是 郁昶的眼神有片刻的失焦,透过文玉的脸庞,他好似看到了当初在沅水河底的自己,直到一千年、两千年,到后面的千千万万年,你都没有来。 是只要能来就好,只要是文玉就好。 我文玉如鲠在喉,辩无可辩。 世事无常、死生难料,并非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 即便作为天神,也不能妄想做万物的主宰,这也是她在殒身一事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 看文玉的反应,郁昶摇了摇头,他要的不是她的愧疚。 最开始他想要自由,于是拼了命地想要挣脱定元锁,可后来就算没有这道限制,他也甘愿困守沅水。 因为他一定要等到文玉,一定要当面问她 为什么不来找我?郁昶握掌成拳,可纵使是再如何克制,也止不住泪流。 此刻的他并非后来沅水之滨的白蛟王,只是当初在一个晨昏交替之时降生的、被人莫名其妙就取了名字的郁雾失而已。 答案他已然知晓,可郁昶想听文玉亲口说。 那时中洲钩吾山灵脉受损,地母不在其位。文玉并没有刻意去回想,可那段记忆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我为保九重天、十方地的安危,便殒身于此。 钩吾山,又是钩吾山,不过这话倒是和句芒所说的一字不差。 郁昶双手颤抖着,可宽大的衣袖却未曾有一丝晃动,就好像波涛汹涌的暗流往往也掩藏在风平浪静的湖面之下。 他还真是有些嫉妒呢。 原本对句芒生出的那半点不忍顿时烟消云散,毕竟他与文玉在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年,有些付出是理所应当。 你不来找我。郁昶略扬唇,讥讽地笑自己,我便设法去寻你。 横竖这场独角戏,他已然唱了千千万万年。 文玉闭了闭目,郁昶的笑容像是漫天的潮水扑将过来,令她无尽地接近窒息,却又在即将淹没她的时候骤然退去,垂眸看 只不过沾湿小片裙摆。 她已经猜到了,那时江阳府的一切并非巧合,这就是你主动找上周乐回的原因。 若他只是好心而已,那不必破开定元锁,只积攒的功德便足够原地飞升了。 是,你不来找我践诺。郁昶如今心境已全然不同,可他还是想将当时的自己说与文玉,你就去找你报仇。 他疯了,早在沅水的冰凉一遍又一遍地淌过身体的时候,他就疯了。 某些恨意转变它的反面,秘而不宣的心事又催生出更为畸形的恨意。 就这样往复交替,几乎将他撕成两半。 郁昶文玉张了张口,她能感受到他克制之下的癫狂,郁雾失 不知为何,郁昶总觉得文玉要说一些他不愿听的话。 文玉。他开始拼命打断,急促地说道,我起初恨你,也不是没想过趁机杀了你。 此言一出,文玉并不觉得惊恐,也没有任何后怕,她知道郁昶不会的。 只是我总抱着万一的希望,你能够想起我的名字。郁昶也没想到,当日白得的便宜名字,有一天他会如此喜欢,就像现在这样。 文玉怔愣着,她亦没想到,随口取的名字会叫他记这样久。 难怪当日在宋宅,她无意摘下了定元锁,促使他化出原本的样貌,他会那般期许地对她说 我是郁昶。 是我,郁昶。 你不认得我? 可面对什么也不记得的她,那时的郁昶,是什么心情呢? 一句更甚一句的失落,就好像再如何美味的饭食若是冷掉,也会难以下咽。 在钩吾山,你问我是不是同他们一样。他唇畔勾起一抹自嘲的笑,郁昶不会认错文玉,不是的,我从未当你是元阙。 再听到这两个字,文玉还是会忍不住地僵直一下。 她还没有那么的习惯。 比起早先的排斥,显然现在的接受更难。 从头到尾,你一直是自己。郁昶双目低垂,定定地看着眼前人,文玉。 他无数次在面对文玉陌生的眼神的时候,想过放手,可是却始终无法做到。 但眼下文玉想起他了,却又似乎应该 郁昶自顾自地说着,就好像又在脑海中把那时的日子过了一遍,只是我还困守从前的时候,你已然有了新的生活。 自乘云巘到后春山,对她来说是一种新的生活吗?文玉不禁想到子瞻所说的只做自己便好,那在拥有强大神力的时候,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我既无法向你报仇雪恨,却无法同你说起从前。往生客栈的三百年,郁昶总觉得像是偷来的时间一样,所以便想着只要能跟着你就好了。 郁昶一向是少言寡语、惜字如金的性子,似乎从来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 文玉心中有种预感,她和郁昶大概是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第442章 从江阳府到往生客栈,从春神殿到钩吾山,郁昶似乎确实一直像他说的这般,跟着她。 可是文玉心怀不忍,却不能不说出真相。 似乎怕文玉的话更令人伤情,郁昶索性接着说道:可是我答应过,待此事一了,便要回到沅水之滨。 这是在春神殿上,他曾亲口许诺的。 原本只是哄你先准我同去钩吾山的。郁昶毫不遮掩自己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机,反倒是坦然得很,没想到如今一语成谶。 先是莫名得了他踪迹追来的观蓝,后是令他很是无地自容的句芒 郁昶在上乘云巘之前从未想过,可是在此处的几日却翻来覆去地思考,他与文玉是否真的已到了分岔路口、势必走向两头。 你有你的故土,不该为我而活。文玉牵起唇角,勉强笑道,郁昶,从今往后,为自己活着罢。 就好像子瞻说的,她可以只做阿玉,郁昶也应该只做郁昶,而不是被谁拯救的人、又为谁等候的人。 毕竟没有谁生来便是别人的附庸。 文玉满眼希冀地看向郁昶,纵使再如何不忍心,也不能继续耗费他的心力与年华。 为自己而活吗? 郁昶心中清楚,他应该开口答应下来,可是几番尝试还是选择了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我有一桩要紧事要告诉你。 确实该回沅水之滨一趟,但是要他全然放弃文玉,做不到。 毕竟此事尚未了结,不是吗?那他何时回沅水之滨,还说不准呢。 文玉大概猜到他想说什么,此处是乘云巘上,郁昶此事要同她说的要紧事不会是旁的,你见过我师父。 她方才一路来,在断云边和春神殿都没寻到敕黄的身影,便想着到乘云巘上看看。 是,我要说的就是你师父句芒。郁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颇为谨慎地说道。 这几日他日思夜想总算将那点不对劲厘清。 句芒那些自以为是的秘密,当真以为无人看破? 提起手中的小鱼灯,郁昶将其交到文玉手上,他就是 甫一见到这盏小鱼灯,文玉忍不住恍惚了片刻,那上头的花样、纹路与记忆中的模样完全重合。 她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可是再三确认后,文玉看着鱼灯底下坠着的手工编织流苏,才敢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在钩吾山,我已知道了。关于这盏灯的来历,文玉的思绪又被拉回从前,师父就是子瞻。 只有他的手才会如此的巧,将一盏纸做的小鱼灯做的这样活灵活现,似乎只要松手,便能游动起来。 可郁昶却不如她预想的平静,反而是面色大变。 子瞻这个名字他不是不知,在七盘关、钩吾山,藏灵和泰媪都曾反复提起过的,令郁昶心神大震的是 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惊道:你说什么? 第330章 流云静默,仙鹤长鸣,乘云巘上的风景万年不改,可郁昶的脸色却是变了又变。 原以为他即将要说的就已经足够震撼,如今文玉一开口,郁昶的心情更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我说,师父就是子瞻。文玉不明所以地看向郁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你也知道了,是不是? 耗费数日才勉强确定他的猜想,可接受文玉说的这话,郁昶却只花了一瞬的时间。 毕竟有那样的事在前头,再说句芒是子瞻,他便一点儿也不惊讶了。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郁昶笑容煞白,一张脸毫无血色。 他忽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某些人这么做是不是觉得自己毫不贪图、伟大极了。 一股油然而生的嫉妒甚至越过了他原本的欣赏,郁昶含恨道:我要说的是,你师父句芒君他便 郁昶,不能说!敕黄使尽浑身的力气,用牛角撞开观蓝,你不能说! 实在是只能帮到这儿了,观蓝举起满是口水的双手做投降状,无辜地看了郁昶一眼,这头牛可真带劲儿。 话说回来,他原只当郁昶是喜欢这个文玉,却没想到二人之间还有如此渊源。 那倒也难怪郁昶死活不愿同他回沅水之滨,会否成就一番伟业本就非其所愿。 郁昶可以不做白蛟王,只当郁雾失吗? 这头观蓝的心思已是百转千回,那边文玉方才发现一直被其捂着嘴的敕黄。 他周身被几股竹篾捆着,压根动弹不得,而那上头淡青的痕迹是子瞻的神力。 留云,去!文玉低喝一声,腰间的留云扇应声而动。 这留云扇是子瞻的法器,自然能操控他的力量。 一转眼,得了自由的敕黄便飞奔至文玉眼前,抬手制止道:你别听他 可郁昶哪里又真会因着他一两句话而住口,神讲究克制本能,妖追求释放天性。 这个不能说,那个不能说,憋来憋去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师父句芒君他便是穆同。郁昶飞快地说道。 心高气傲如郁昶,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因为他没见过谁会像句芒这样,真的没见过 文玉猛地一把按住敕黄的手,双目圆睁地看向郁昶,穆同 江阳府,穆同;断云边,句芒;乘云巘,子瞻。 零零碎碎的记忆如珠,而文玉手中这盏小鱼灯似线,将过往的一切串联起来,完整地展现在她眼前。 似乎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正是,穆同。郁昶肯定地答道。 若说起初他还只是猜测,可如今敕黄这样大的反应倒是恰巧印证了这一点。 穆同、牧童、慕桐,可以说谜底一直都在谜面上。 句芒就是穆同,也是后春山梧桐祖殿他与文玉遇到过的那个牧童,更是在心底默默爱慕着文玉这棵梧桐树的子瞻。 郁昶眸光闪烁间,说不好自己这没来由的羞愧感从何而来。 若与句芒作比,他怕是不足其十之一二,当然是自惭形秽。 原本他心中那点不平,早在听见文玉说句芒就是子瞻的那瞬间烟消云散。 子瞻能做到如此,他也应该放过自己了。 似惊雷乍响、春水吹皱,文玉的心湖再也无法平静,她整个人怔愣着,久久回不过神。 穆同。 是那个生活中总给她送各式新鲜花样来的穆大人,是公务上一遇到麻烦就现身对宋凛生鼎力相助的穆大人,是在上巳日祭节礼时赠她发钗的穆大人。 鸣昆!文玉骤然惊醒,急忙唤道。 鸣昆应声出鞘,清如长风、薄如霜刃的长剑登时横在众人眼前。 郁昶和观蓝不晓内情,自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可心知肚明的敕黄却是眼光大亮,是宝剑鸣昆! 文玉拿到鸣昆了。 果然是子瞻收集碎片,重塑了鸣昆剑身吗?文玉一把抓住敕黄的手腕,迫使他正面回答。 来乘云巘上的路途中,鸣昆已与她一一说明。 当年她殒身之后,他亦心存死志,随即将剑身散落天地间,从没预备过会再现世。 是有人收集了他的碎片,替其重塑剑身。 这人会是谁? 那要看将其伪饰成普通发钗送与文玉的人是谁。 或许,敕黄能一眼认出鸣昆,这本身就是答案。 臂间银钏叮铃,正如敕黄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他浑圆的牛眼向来天真,并不擅长撒谎。 若是神君在侧,他真想当面问问,什么是不能说,什么是能说呢? 敕黄,你我同在春神殿千百年。文玉泪意闪烁,眼尾猩红,如何忍心瞒我? 自她拜入师父座下,与敕黄便是朝夕相伴、形影不离的情谊,难道还不能够得到他的一句真话? 我并非有意瞒你,只不过敕黄一着急,反手便托住文玉双肩,当年你私自下界,神君知晓后也并不阻拦。 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索性一股脑儿全说了,只要能解开文玉的心结,他自会去向神君请罪。 我只当神君已有应对之策,可没想到这法子竟是将他五分神识化作一个叫穆同的凡人,去陪在你左右。 直至今日,敕黄说起这段前情的时候,仍旧觉得不可思议。 同样的事情若是换做他身上,纵有爱护之心,恐怕神君也不会做到如此地步。 这样大费周章,只不过是为了能随时掌握情况,方便看顾于你。 那可是五分神识,不是什么灵力、仙法化作的傀儡,而是真真切切二分之一个句芒君。 第443章 敕黄心中如此想着,却不忍心说出口,毕竟文玉这根烧火棍此刻必定已是煎熬万分了,他又如何能火上浇油。 难怪文玉脚步一软,险些站不住。 难怪她前脚托穆大人寻找兄长,后脚师父上门时便自称为文宋。 难怪她与宋凛生每每身陷囹圄,穆大人都会赶来相救。 难怪后来再没人知道穆大人的消息,就连黑白无常的命薄也遍寻不得他的踪迹。 原来穆同就是师父,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巧合,如果觉得路途坦荡,便该想想是何人为自己扫去*泥泞。 文玉喃喃道:穆大人师父 在断云边时,她曾听见宋凛生说师父的神识只余下五分,原本还不知为何,现在想来难道是穆同出了什么事? 那我飞升以后,穆同他反应过来的文玉,急忙打探道。 他是怎么在江阳府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的。 敕黄心痛难当,不敢再直视文玉的眼睛,哪有什么飞升以后? 这些话他从未说过,如今却没什么好隐瞒的。 你在凡间确是积攒不少功德,是以于徽宁二十六年引得天雷降世。敕黄一字一顿,却又不得不继续说道,也就是你以为的历劫飞升。 算算日子,正是宋凛生身死那年。 文玉浑身僵直,双眼之中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她有想过,却一直不敢承认 当年观梧院的那场离奇的火,并非是寻常的意外,而是她的劫难。 是她害了宋凛生。 那、那这与穆同又有何关联文玉颤声问。 似乎答案已然近在眼前,可她却如雾里观花、水中望月,瞧的并不真切。 敕黄眉心紧拧,亦是满面不忍,你功德圆满,道行却尚浅,天雷之劫会这样早,神君亦未能预料到,因而未能早作防备。 她原身为碧梧树木,以天雷烈火锻造作为飞升之劫虽适宜,却也苦痛。 穆同作为神君的五分神识化身,本该等神君前来襄助于你。敕黄闭了闭目,实在是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那时他与神君外出游历,正准备开年耕种的相关事宜,并不在春神殿。 可他竟生出情志,自发地替你挡了劫难。说起这件事,敕黄到如今也觉得万分离奇。 即便穆同是神君的五分神识,可毕竟有本体和附属之分,他竟蕴养出了自己的主见,并未将此事送呈神君。 敕黄看着文玉越发惨白的面色,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些,导致神君的五分神识被打散,再无重聚的可能。 可等到穆同魂飞魄散、神君有所感应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却不是自己会元气大伤,而是担心文玉能否平安度过此劫。 说到底,神君在意的从来都只有文玉而已。 你说什么文玉浑身一软,手上也险些失了力气。 文玉。郁昶将人扶住,又接过那只小鱼灯在手中,提醒道,这是他留给你的。 临别之时,句芒虽未言明,还说要将这盏小鱼灯送给郁昶把玩,可后者却心知肚明到底该给谁。 句芒将从前的事据实相告,那他的心思,郁昶也愿意成全。 文玉堪堪回神,匆忙又感激地看了郁昶一眼,而后便着急地检查小鱼灯可有损毁。 指腹抚过上头的每一片鱼鳞,似乎还留有执笔人的余温。 她尽量让自己全情投入眼前的鱼灯,这样便可以假装没有听见敕黄说的那些话。 穆同是师父的五分神识,或许根本不是什么生出情志,而是自师父体内分离起,保护她便是穆同的一种本能。 那临园口留下的用红布封着的银子,是给她的吗?为什么当日不亲自交到她手上呢? 敕黄又如何不知她的心思,可是掩耳盗铃,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生劫易渡、情劫难消,神君替你扛下生劫中的天雷之刑,可你的情劫根本就没有过。 文玉错愕地转头,她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诸神殿没有你的神像,这便是其中缘由 历来飞升之人都会由诸神殿记录在册,可他去过好几回,都不曾找到文玉的神像。 她生劫已过,情劫却未了,并不能算作完全的得道飞升。 为此,他还多方打听,找了许多仙友验证这消息是否确切,得到的答案皆是如此。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文玉喃喃道。 她并无指责敕黄的意思,只是幻想着若是能早一些知道,会不会结局就有所不同。 当日宋凛生身死,她为了追寻他的下落辗转到了往生客栈,对人间的事没怎么过问。 竟不知穆同就是师父,更不知他竟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当年母亲青兕君送我上春神殿之时,你元阙神君已然陨身,句芒神君一直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 敕黄越说越伤情,早就是泪流满脸,便是连他这个日夜相伴的坐骑都不知晓这些事,那神君一个人是如何熬过来的呢 后来他在梧桐祖殿收你为弟子,我只当是机缘而已。 甚至还当真以为文玉只不过是后春山中一根寻常的烧火棍罢了。 我没想到、没想到敕黄深深地看了一眼跟前的文玉,没想到你会是 当神君化出穆同的时候,他或许还不能意识到什么。 在神君于断云边枯坐数日,最终还是决定让文玉去钩吾山平乱的时候,他便略微有所察觉。 到神君选择在乘云巘上闭关,将那本记载着琴龙骨效用的手札看了又看,甚至开始做鱼灯 他忽然就明白过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元阙。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就连文玉也觉得惊讶。 到如今,她没再想过否认自己是元阙的这回事了。 待我想通此事,便知道神君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敕黄看了一眼外头起落的云海,那是句芒从前最喜欢静坐的地方,我想过阻拦他,想过与他同去,却没想到 没想到他会将你绑在此处。郁昶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当时句芒要将敕黄留下。 若是敕黄同去,想必文玉便能早些听到这些话。 郁昶忽然有些后悔,当时在春神殿不该下手打他的。 不过句芒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第331章 敕黄点点头,郁昶说的没错,这确实是他没有预料到的,神君要你去中洲平乱是真,可更重要的是要你去取回钩吾山底下的神力。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神君应是永远也不愿意做出这样的决定。 你的意思是师父文玉惊愕不已。 师父闭关,让她代掌春神殿,就是为了引她去中洲钩吾山,这一路上要遇到什么人、发生哪些事,师父早就知道。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在擢英殿你莫名陷入昏睡之时,神君便想好了这后头的一切。敕黄满口牙几乎咬碎,可是如今说什么也晚了,他是用自己的命来换你的命! 敕黄始终不明白,句芒作为掌管命格的上古神,亲手为自己设计这样的结局,可还满意? 他似乎有一种眼看着文玉逐渐远走的哀愁,又有一种竭尽全力成全文玉所求的慈悲。 这样复杂的情感若是换做了他,敕黄只觉得牛头隐隐作痛。 此话何意?郁昶眸光一闪,有种不妙的预感。 先前文玉在钩吾山也曾陷入昏睡,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关联?甚至到了要以命换命的地步。 郁昶心下担忧,急忙道:文玉? 堪堪回神的文玉目中露出几缕惘然之色,她现在越来越不知道脚下的路该走向何方。 竟是如此,原来今日之果,早结于他日之因。 师父出现在钩吾山并非意外,甚至可以说是精心筹谋的棋局,早从第一手落子开始,他便想好了往后的每步。 师父、子瞻他用自己的身体填补了钩吾山灵脉,和琴龙骨同埋地下了。文玉的声音又低又哑,像是被车轮碾过那般疼痛。 郁昶双目圆睁,震惊之色溢于言表,什么? 原来句芒临走时说他要去办的事,是 那他自乘云巘上离开时,岂非抱着赴死的决心?又是怎么做到还能气定神闲地说着话,云淡风轻地做灯笼呢? 琴龙骨,郁昶口中默念着,总觉得似乎在何处看到过,他忽然回首望向某处。 第444章 文玉亦随之瞧过去 半卷摊开的札记,正被乘云巘上的风翻得哗哗作响,就像某种神秘的絮语呼唤着人的瞩目。 这是文玉快步上前,一手抄将起来,我在春神殿看到过的、师父的手札。 郁昶眸光一转,瞥见其间的琴龙二字。 难怪句芒会捧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原来与他即将要做的事有关。 以一上古神神魂蕴养,可祛其邪性文玉飞快地翻动着,这才看到从前未留意到的几句。 在钩吾山时,她只知琴龙骨的效用,却没记起这些附加的条件。 可是酆都君亦是上古之神。文玉思绪翻涌,总算找到不对劲之处,琴龙骨为何只听师父调遣? 郁昶张了张口,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原来在他离开钩吾山之后,还发生了这许多事情吗? 当日只想着尽快找句芒对峙,弄清楚文玉的身份,却未留意她是否会需要他 这些时日,她孤单一人是如何度过的呢? 掩于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郁昶却头一回觉得浑身无力。 似乎他想抓住什么,什么就从指缝间流走。 他这次将文玉独自留在钩吾山实在是不妥,就算自以为还有时间赶回去,却又遇到那样的情境 想想句芒所做的一切,他有何面目再站在文玉眼前。 听说是夔玄危难之时,你曾施以援手。敕黄颤声说着,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后又将其带回乘云巘上,交由神君看顾。 他越来越觉得难道有些事真的是天定,就连神仙也无法左右。 文玉无意识地低喃:什么 在钩吾山,她想到琴龙骨之时,尚不知道这其中还有此段前情。 夔玄与她,竟是旧相识。 后来他以一节脊骨为报,可是神君莫名其妙取他脊骨做什么,便只叫他收回去。敕黄无奈地摇摇头,当日因得今日果,夔玄推辞不了,便承诺他只行保管之责,若来日用得上,让神君尽管去取。 但最终并非师父去取的,而是宋凛生。 文玉的心骤然缩紧,难道在断云边之时,他与师父早对此事达成共识。 神君从不轻易拿人家的东西,可你出发去钩吾山之后,他捧着这本札记,反复翻阅、日夜兴叹、 敕黄低垂着眼,想到神君可能遇到的纠结、苦痛,却又独自待在乘云巘上无人诉说。 他会不会想起从前和文玉、夔玄同住的时候,当时在一处的人如今散落天涯,又是什么样的心境呢? 神君到底有没有动过凡心?在没有答案的时候,敕黄常常想,或许只有梧桐祖殿的春神像知道了。 或许神君只是想找到一丝不必与你分离的可能。敕黄虽不忍心,可还是坚持与文玉说道,只是满篇都写着与君长诀的结局。 若是他也不说,神君的这些心思,恐怕就真的再也无法重见天日了。 郁昶面色复杂地看向文玉,却不知如何出言宽慰,莫说是她,就连他自己也是震动不已。 想到与他对峙之时,句芒的平淡,郁昶越发觉得心惊,竟真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乘云巘上日色如金、流云似缎,这里有着最富灵气的天光。 师父从前常带她来此晒太阳,说对她修行有所助益。 只是,故地重游之时,身旁的她却什么也记不起,师父的心情该是如何苦涩。 文玉抬袖抚上面颊,触手已是片片湿润,她忽然很想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师父是不是早已流过许多眼泪,才会变得如此平静。 忘记的人不痛苦,记住的人才难熬。 在后春山、在春神殿的那些时光,师父看着她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在她去了往生客栈的那些年月,师父见不到她,又会想些什么? 在她面都没见上,便前往中洲钩吾山的时候,师父是为自己的计划终于成行而喜悦,还是看着她越走越远而伤悲? 他做了这样多,到头来却只是想她唤一声子瞻而已。 文玉转身遥看远处翻腾的云海,忽然想起 对,乘云巘上。 方才敕黄提起师父在梧桐祖殿收她为徒,并不是她在记忆当中看到的乘云巘上。 我是如何到后春山的。文玉看向敕黄,想要得到更多的答案。 可等来的却是敕黄同样迷茫的眼神,前尘之事,我并不十分清楚。 就在文玉无奈颔首之际,敕黄却又接着说道:或许有一个人会知道。 你是说文玉眉心一跳,有个人选就在脑海中呼之欲出。 敕黄果然点点头,肯定地答道:与神君交往甚密的帝君太灏,也就是你的情劫宋凛生。 他追随神君时日虽久,却远比不上神君给帝君做辅佐神年月的十之一二。 个中细节,除神君以外,应只有这位帝君太灏最为清楚。 文玉虽有所预感,可真的等到敕黄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还是难以避免地沉默下去。 在钩吾山分别之际,宋凛生甚至没有说半句挽留的话,如今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文玉也不清楚。 在江阳府过年的时候,那些欢声笑语仍在眼前,可在想起子瞻的一些事后,她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宋凛生。 文玉拎起手中的木柄,看着流转其间的焰光,不由得笑了笑,就好像从前师父为她扎鱼灯,她却要给宋凛生做风筝。 如今隔了这许多的人和事,她还能做得出吗? 去找他。敕黄似看穿文玉的心思,直接将话说到了明面上,这也是神君所希望的。 文玉不明所以,犹豫道:敕黄 文玉,神君并非挟恩图报之人。敕黄安抚般地笑着,他最了解她的性子,我将这些事告诉你,只是不想神君的付出无人知晓。 若不说清楚,文玉定然要苛责自己,觉得是她连累了神君。 敕黄极其认真地注视着文玉的眼睛,郑重地说道:可是付出,不是一定要求回报的。 他不愿意神君去钩吾山,可既已成行,那便帮神君做好后头的这些事。 若是神君在此,应当也是如此希望的。 你转生的秘密也好,未完的情劫也罢,都系于帝君一人身上。敕黄握着文玉的手,就好像是最初在春神殿分别的时候那样,去找他,去找答案。 我我会的。文玉定定地看着敕黄。 她不知道这一次离开,又会有什么在前方等着。 是否像中洲之行,她满心期待结束之后回春神殿找师父,没想到却等来了师父自囚钩吾山的结局。 对未知,她害怕。 敕黄似有所预感,轻轻地捏了捏文玉的掌心,我等你回来执掌春神殿。 神君先前便要文玉代掌春神殿,如今他这样安排,想必神君是同意的。 好。文玉肯定地颔首。 如今的春神殿只有她与敕黄了,一定要等到师父回来的那天。 文玉仔细地将小鱼灯收好,便浑浑噩噩地往外走,将敕黄一干人等扔在身后。 文玉,这个年过得还好吗?许久未出声的郁昶轻轻问道。 观蓝同样的一惊,怎么在这个时候问这些话,郁昶 实在是很不合时宜。 眼前是翻涌的云海,背后是郁昶的发问,文玉脚步顿住,登时僵在原地。 她忽然明白过来,除夕夜在宋宅外头看到的人影,真的是郁昶。 原来不是她眼花了。 你做什么?敕黄同样警惕地拦住郁昶的去路。 郁昶瞥了瞥少见的满眼不赞同的观蓝,再瞧一瞧可以说是严阵以待的敕黄,心下不由得觉得好笑。 往日里这二人,一个对他说的话奉为圭臬,一个横竖是防备于他,没见过什么时候战线如此统一。 看来还真得感谢感谢句芒。 从前你说你最怕过年,在轮回司的时候总要蒙上被子睡一整日。似乎想到那时的情境,郁昶忍不住扬唇轻笑。 尽管对于文玉来说,那兴许是段不愿记起的回忆,可对于他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的与她相伴的日子。 郁昶敛去笑意,面上的掩藏不住的神伤,因而我紧赶慢赶,总算在除夕夜回到江阳。 话到此处,敕黄和观蓝对视一眼,总算知道郁昶消失的那日是去了何处。 第445章 文玉死死盯住云海中穿行的白鹤,不敢回身直视郁昶的眼睛。 江阳那夜,繁华落尽处的身影真的是郁昶。 而她就那么心安理得地认为郁昶是同观蓝回了沅水之滨,不会出现在江阳府,甚至没有上前确认一番便转身离去。 当看到宋凛生的那一刻,我想,你不会再怕过年了。郁昶喉间晦涩难当,说出的话也是又低又哑。 宋凛生这三个字,如同匕首般划过他的肠道、喉舌,似乎他唇齿之间也变得血淋淋的。 我不是同你说过,会以定元追溯宋凛生的魂魄。 这是在宋氏陵园时,他答应过文玉的,那么,就绝对不会食言。 可是为什么每多说一句,他的心就会更痛一分。 郁昶闭了闭目,关于句芒是子瞻还是穆同一事,已经令文玉心力交瘁,他不想她再受这样的折磨。 他余下的三魂六魄皆在那太灏身上。 不论是宋凛生,还是太灏,说到底其实本就是同一人。 句芒连文玉留下的他都能好生照料,那他又怎么不可以将宋凛生身份的真相如实相告呢? 这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句芒君,真是为他做了个很好的榜样,让他看见真正的无私是什么样子的。 文玉,这回去找他郁昶轻声说道,却难掩其间的颤抖,我就不与你同往了。 敕黄没想到郁昶会说这样的话,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还是那个在春神殿横冲直撞,甚至下死手将他打回原形的郁昶吗? 一旁的观蓝乍然听见这话,心中简直是喜不自胜。 若郁昶不与文玉同行,岂不是跟他回沅水之滨的大好时机? 文玉亦是没有预料到,自从到了往生客栈,郁昶便总是跟着她,百年来几乎从未离开过。 上回在钩吾山,那时她昏睡着毫无感觉,可眼下她非常清醒,也就越发觉得不适应。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能够回沅水之滨吗?郁昶故作轻松地提起,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这次,我听你的。 此话一出,就连观蓝面上都出现了几丝不自在。 确实,他一直以来都想让郁昶回沅水之滨,为此甚至想过将文玉绑了这种损招。 可是真到今日,郁昶自己愿意回去的时候,他反倒觉得唏嘘了。 文玉想解释些什么,我 她所希望的,是郁昶能够找到自我,并非是赶他走的意思。 你也听我的,别回头。郁昶制止道,而后又忍不住嘱咐,多保重。 郁昶看着眼前翻涌的云海,文玉眼前似乎也有水汽升腾,郁雾失。 郁雾失不会迷失方向的。郁昶释然一笑,看着文玉的背影,文玉也要去找到自己的方向,好吗? 第332章 青山层叠、沅水环绕。 如今开了春,宋氏陵园门前的那株玉兰正盛,可谓是千枝万蕊、既艳也悲。 可与外头的晴光万里不同,越往里,墓穴越阴暗幽深、死气沉沉,唯有跳动的烛火尚留有一丝生动的意味。 抱歉。太灏靠坐着,后脑正抵着一片冰凉,倒比拂莲洞的寒潭水还冷些。 那是宋凛生的棺椁。 他仰面望着不见天日的墓穴顶上,幻想一个人躺在这里的滋味,是我占了你的 眉似远山、目若霜雪,向来清俊端庄的太灏,如今毫无仪态地坐在地上,任由满室的灰尘爬上他那身菡萏纹路的锦袍。 整个人陷在一团颓靡萧索中,恰似朵开败了的雪莲。 或许是昏沉太久,以至于他都忘了,对着一副空的棺椁说话,恰如滴水入湖海,碎石落山川,又岂会有回音? 自钩吾山一别,小玉带着鸣昆去了乘云巘上,酆都追着泰媪回了鬼城幽都,就连藏灵也为寻闻彦姿的踪迹改道江阳 唯有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无处可去。 只好来打搅你了。太灏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可转瞬却又好似呜咽起来,宋凛生。 短短的三个字,仿佛穷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直至话音落地,太灏仍旧不能回神。 他后知后觉地抬袖抚上棺椁外壁,看着满室的陪葬品,动作间激起的尘土就在眼前飞扬。 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似浪潮般朝他打来,将人淋得浇湿的同时也让人感到无比的窒息。 若眼前这个墓室的主人是宋凛生的话,那他是谁? 是胆小鬼,是卑劣者。想到他竟开始自问自答,太灏不由得嗤笑一声,是害你魂飞魄散之人。 身后的棺椁静默无声,死物自是不会开口,可他这个活着的人,却也有好多话没能说。 太灏以手覆面,原以为闭上眼就不会流泪,可抽动的喉结和微耸的双肩却还是出卖了他。 不过是强留的一缕命魂,便能支撑着宋凛生在这不见天日的墓室里,度过了三百余年。 而他拥有完整的三魂七魄,却在这短短几日当中,几近崩溃。 强大如上神,渺小似凡人,这其间的差别到底是什么呢? 她要找的人是你太灏颤声道。 在空无一人的墓室中,他不知是在同早已湮灭在时间长河的宋凛生说,还是与亘古长存却有些面目模糊的自己说。 他有何面目自称是宋凛生,不过自欺欺人而已。 从前在断云边,他比不上子瞻,如今在江阳府,他也越不过宋凛生。 原来从始至终,他从未真正地走到小玉面前。 太灏缓缓闭上双目,哂笑一声,尘土飞灰扑将上去,令他周身的寂寥孤苦浓得化也化不开。 那你要找的人是谁?满室寂静中,不知何时到来的文玉陡然开口,元阙吗? 似一把利刃划破锦绣,裂帛之声随即而起,将墓穴内的这份沉默打破,从豁口之间灌进来的风让停滞的空气又涌动起来。 太灏骤然睁眼,几乎毫无停顿便转面循声望去,见来人是小玉,他瞳孔猛地紧缩,浑身僵直如同被钉在原地般不得动弹。 即便是心湖再如何死寂,再见小玉,也会一次又一次地泛起涟漪。 不是的。仓皇间,太灏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玉 他不知小玉对从前之事到底想起多少,却明白她非常在意旁人用元阙作比较。 怕她误会,更怕她伤心,太灏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解释些什么,却一时不知从何谈起。 毕竟千年万岁中,前尘之事不知凡几。 是从乘云巘,还是后春山?擢英殿,还是拂莲洞? 墓室昏暗、烛火亦并不刺眼,可文玉就是觉得双目中一股滞涩感袭来,叫她看不清楚。 分明几步之遥,文玉看着他动作忙乱地起身,却觉得两个人之间离得那样远,以至于走了数万年仍未能携手并肩。 宋凛生。隔着片片水雾朦胧,文玉的笑意如同打了胜仗一般,我找到你了。 像千万年来的星辰一齐震动,难以置信之色自太灏眼中弥漫开来,他顾不得自己尘土满身,便朝着文玉飞奔而来,却在即将与她面对面之时又骤然停住脚步。 瞬间风月皆静、时间暂停,就像是沉溺于幻境当中的人不愿醒来,太灏也唯恐眼前的小玉不过是他的美梦一场。 因为美梦是很容易破碎的。 太灏的眉心微微抽动着,几番开口却说不出话,分明眼泪还在面中挂着,可唇畔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叫他宋凛生,她说 你说什么?小玉。太灏祈求的语气近乎卑微,这是面对旁人他从来没有过的。 在高台之上,太灏已做了千万年无数人敬仰的帝君,可在小玉面前,他甚至来不及好好地做一回自己。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却在即将碰到文玉之时猛然蜷缩。 只怕断诗莫续,唯恐好梦难留。 若这真是一场臆想中的盛景,他愿意长眠于此、再不醒来。 到最后,太灏的话音几乎染上哭腔,我听不清,可不可以再说一遍? 犹如雾里花、水中月,既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与他之间到底隔着多少时间,就连文玉自己也数不清了,并非往生客栈这百年,亦不是江阳府那一岁。 我说。她毫不犹豫地一把握住那双冰凉的手,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让眼前人能够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宋凛生,我找到你了。 我找到你了文玉挽起衣袖,又撩开身前的袍子,大喇喇地便蹲了下来,而后用手轻轻拨动着水面。 第446章 叶青蕖红、暗香浮动,拂莲洞这些不知生了多少年的菡萏竟在冰天雪地中一齐开了花。 凛冬未逝,春意既生,是自然之道,还是天降异象,倒还不好说。 文玉眸光一划,视线落在正中那朵半开半合着的重瓣莲上,生的还挺美。 与旁的花朵不同,这只重瓣莲叶片更为繁茂,层层叠叠的好似绽开的裙摆,而且在满塘的花红当中它是唯一抹亮色。 就像是一滴粉黛落入了纯白的绸缎中,在它花瓣尖儿上晕染出很是含蓄的色彩。 一个恍惚,文玉还当是看见它在脸红。 它似乎已然开了灵智,能听得懂文玉所言,在发觉她并无恶意、甚至是夸奖之后,竟一鼓作气、全然绽开。 虽长于淤泥,却不染纤尘。 重瓣莲亭亭玉立,在水中迎风而动,将一段清丽馥郁的香气送至文玉鼻尖。 和她在天上人间、四海八荒闻见过的都不一样。 文玉不由得呆了一瞬,待她反应过来,忍不住在心中暗道分明只是极寻常的半截绿棍插红花而已,就算颜色特别些,怎么能叫人慌了神?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忙转头四下乱瞟。 外头挂雪片片,这拂莲洞倒是春水溶溶,这般反常都害得她心神不宁了,不好、不好。 近来她在乘云巘上夜观天象,正见星宫大动,有一股子天地蕴养的灵气降世,却不知落入何地。 三界六道,叫她好找,没想到却在这连个人影儿也无的拂莲洞中。 我叫文玉,是乘云巘上的神君元阙。文玉轻咳几声,开始自报家门,你呀,好生修炼,来日一朝得道上九重天与我做邻居如何? 她记得擢英殿似乎还空着。 重瓣莲摇曳生姿,只报文玉以满池的清香,却并不开口回答。 想必它是开了灵智,但尚未学会说话,文玉心念一动,指尖便生起点点青芒 不若助它一臂之力。 可就在即将触碰到那重瓣莲白中带粉的花叶时,文玉却骤然握掌成拳,将手收回袖中。 她不会是花了眼罢。 方才那瞬间,总觉得这重瓣莲将要化形了,随意抚摸人家的身体,实在不妥。 文玉一手按住心口,感受着皮肉之下雷鸣海啸般的震荡,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 不过是株莲花,躯干而已,什么身体 下回再见的时候。她匆忙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拂莲洞,开口回答我的问题罢。 横竖来日方长。 正好前些时日她在人间学会了扎风筝,回头送几个过来给他玩玩。 要不然,他一个人在这拂莲洞里,岂不憋闷死了? 这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 即便已逾万年,可当时的心悸,如今似乎仍能感受到。 文玉抬袖抚上胸口,那里头的震荡有如千万只蝴蝶振翅,掀起的无尽风暴令她喘不过气来。 难怪在江阳府,宋凛生说他托生于一朵万年菡萏里,要催生荷叶,再简单不过。 分明是她们的初见,却只有他一个记得,说这话的时候,宋凛生在想些什么? 他那些寻常的语气背后,又度过多少不寻常的日夜呢? 文玉一手牵着宋凛生冰凉的手,一手抚上他如玉的面庞,看着点滴晶莹如串珠般自其眸中滑落,她不禁想 爱人的眼泪是这世上最小的河流,而她该如何面对河流的哭泣。 小玉。太灏颤抖着指尖,轻轻地回握。 他害怕稍一用力,眼前人就会如同梦里的无数次般消失不见。 直至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才令太灏真正地相信自己所见并非虚幻,谢谢你找到我 尘封的记忆得见天日,便争先恐后地向太灏、或者说是宋凛生涌来。 只是那时候,无论太灏还是宋凛生都并非他的名字。 头回见面的时候他不过是拂莲洞中尚不能说话的一株菡萏,在将开未开时遇到了文玉。 她要他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回答要不要上九重天*做邻居这个问题。 于是自那以后,他日夜翘首等着独属他们的第二回 第333章 拂莲洞外头雪色未消,里边儿却已是风荷高举,即便是经年冰寒的潭水,也掩不去满池的坚韧、芬芳。 文玉杵在洞口的时候,才记起自个儿两手空空。 分明昨夜在心中念叨了无数遍要将扎的风筝带上,可今朝一出门简直是忘了个干净。 不会是魔障了罢?她何时这般粗心大意过。 看着眼前似乎开得更盛的重瓣莲,文玉略显心虚地凑上前去,怎么样?可会说话了? 她像上回那般蹲下来,掬水在手轻轻地浇到他的花叶上。 犹如白玉簇金,大团的花朵似一抹流云,再有尖儿上的嫣红点缀,实在是粉面含春、好看的紧。 水珠顺着文玉的指尖滑下,正落在花蕊中心,她盯着那滴晶莹看了片刻,似乎为了验证上回所想,竟咬咬牙闭上眼,鬼使神差地抚了上去。 为什么会把带着尖刺的躯干当成光滑柔润的身体,难不成真是她道心不稳? 可未待文玉想通,触手的冰凉中带着一丝细腻,虽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却决计不是花叶应有的质感。 文玉骤然睁眼,可所见却像朵火烧云在脑海中炸开,险些叫她七窍生烟。 薄薄的水雾之后,哪里还有什么重瓣莲? 眼前人面如冠玉、貌若霜雪,既柔和又不失凛冽的一张脸此刻正被她托在掌中。 而方才浇下的寒潭水,正顺着他高耸如山脉般的眉骨往下,一路到挺拔的鼻尖、柔软的唇珠,最后摇摇欲坠地在颌角挂着。 真是菡萏出水、娇艳欲滴,那点将落未落的晶莹看得文玉一颗心七上八下。 这唇红齿白的模样,还真不难叫人看出他是谁。 不过她只问他可会说话了,他突然化形是什么意思? 你饶是文玉这般有定力的人,也难免慌了神,惊得她心中直打鼓,迟疑着说不出话。 可较之她的忙乱,某位正泡着水的男子就显得淡然许多,一双眼直勾勾地挂在文玉身上,是片刻也不肯挪动。 文玉,乘云巘上的神君元阙,要与他做邻居的人。 上回说再见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提到会间隔这样久,叫他好等。 这般僵持下,谁也没有先打破沉默。 风月皆静,直至那滴水落在掌心,天地间才重新有了声音。 文玉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指尖仍旧牢牢地贴在他面颊上,倒显得她像个占人便宜的急色鬼似的。 她急忙想抽回手,却不料被他一把捉住。 水花四溅之时,文玉见他半截小臂白得如同洗净的莲藕一般,却并不孱弱,毕竟抓着她的这瞬间力气大得很呢 完全是意料外的场景,文玉躲闪不及只能任由他这么攥着她的手。 这一瞬间,她似乎浑然忘了自己是个得道万年的上古之神,若真动起手来又岂会受这小小钳制,不过是心甘情愿而已。 而他在文玉一番动作之后,眼中渐渐蓄满了淡淡的疑惑,俯首看向她的掌心,竟偏了偏头如方才那般贴了上去。 柔软的肌肤似绸缎般滑了文玉满手。 细微的电流突然自指尖而起,迅速地蹿遍文玉全身,她像是被针扎了般一个激灵便猛地抽回手,情急之下甚至没控制好力道,陡然跌坐在池边。 他身上分明遍体生寒、冻人得紧,可文玉却莫名觉得自己与之触碰过的手几乎要烧起来,那股燥热甚至一路往上直爬上她的面颊。 水声哗啦,他这回倒没执着于捉文玉的手,而是缓慢地跟过来在她面前撑起身,将人围拢在双臂之间。 她在躲他?为什么?上回说的做邻居难道不是亲近之意? 隔着水汽与雾色,文玉的脸色忽红忽白,这才发现眼前这朵风中摇曳的白莲花竟不着寸缕,就这么赤条条地杵在她面前。 碧色的波纹荡漾着,倒衬得他腰腹更加细腻如脂、精壮有力。 文玉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心中默念着非礼勿视,是她大意了,未曾料想一朵花竟化出个男人来。 今日思前想后好半天,文玉哆哆嗦嗦地开了口,是你头一回化形? 上回她说他生得很美,他只是想让她看看自己的样子,只不过似乎吓到她了。 重瓣莲低吟片刻,应道:嗯。 这个那个得了他的回答,文玉却不知下一句又该怎么开口,不如穿上衣衫再说话? 拂莲洞一片寂静,唯有荷叶上滚落的露珠入水,滴答滴答地扣在人心上。 第447章 见他没吭声,文玉只当是默认,当即弹指一挥 素白淡雅的锦袍便将这朵重瓣莲裹了个严实。 听见衣帛翻动的声音,文玉总算松了口气,她小心谨慎地睁开眼,见他勉强算穿戴齐整这才将心揣回了肚子里。 只是距离太近,她甚至能看清楚他湿淋淋的鬓发顺着耳后到锁骨,再隐入心口、一路往下 眉如远山、目若星辰,再加上那样淡然雅致的气韵,她上回没有说错,确实是生得很美。 奇怪,此处分明是万年寒潭,怎么倒热气不断,蒸地她汗津津的。 文玉逐渐意识到,其实拂莲洞从未改变,只是她这回来比上次心境倒大不相同了。 突如其来的束缚感令他不适应地转了转脖颈,再看看袖口的莲花纹路,他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文玉身上。 四目相对之时,文玉方才松泛了片刻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她仍在地面上坐着,正好能与他的视线齐平。 薄薄的雾气在二人之间涌动,叫他们虽然面对着面,距离却似忽远忽近。 那样直白热烈又不加掩饰的眼神,看得文玉有些没来由的心虚。 先前分明是他不着寸缕,如今却像是她毫无遮蔽了。 似乎也没什么话说。文玉左看右瞧,他一双手臂仍撑在她身侧。 月白的衣裳浸了水就变成半透明的颜色,手臂线条在其下若隐若现,看得人心中直发紧。 她只好一寸一寸地往后挪,瞅准时机转身就开溜,我先走了,下回再来看你。 再在这拂莲洞待着,她恐怕就要道心破碎了。 什么时候。一直沉默着不开口的重瓣莲,却忽然抬眸,望着文玉远走的方向。 在一段馥郁芳香当中,文玉骤然停住脚步,却梗着脖子不敢回头,什么? 下回。想起这段时日的等待,他忍不住追问道,是什么时候。 如今他神魂不稳,尚且不能离开拂莲洞,否则早在先前就会去乘云巘上找她。 文玉思索片刻,故作轻松地挥了挥手,等你学会好好穿衣服的时候。 话音未落,各式各样的衣袍便摆放齐整地出现在重瓣莲的手边。 嗯。唇畔微勾,他身上的束缚感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不适了。 这是第二回了 江阳府,宋氏陵园。 文玉双手捧着宋凛生的脸,额头和他紧紧地抵在一处,你与我,统共不过见了七面。 细数下来,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少得可怜。 已经很好了,七面。宋凛生闭上眼,任由泪珠坠落,在常年尘土满地的墓室中晕出一小块泥潭。 第三回,在拂莲洞,小玉教他读书认字、洗脸梳头。 第四回,是同小玉一起去看山青云白、水绿花红,去看霞光渐染、秋水长天。 第五回,小玉带他去木鹞镇上,在当地的农家吃春笋菜心,还说要他尝人间五味,看众生百态。 第六回,她告诉他说黑夜并非虚无,而是万物灵魂的居所,让他不必时刻紧绷,试着闭上眼睡一觉。 可那时候他启智不久,许多事情尚不明白,竟非要拉着小玉与他同住,现在想来真是比如今勇敢多了。 第七回,他们途径谭明岛,遇上了奄奄一息的琴龙夔玄。 虽不知其为何受伤,可小玉还是出手相助,并承诺会将其带回乘云巘上,交由子瞻看顾一段时日。 子瞻?这是他头一回在小玉口中,听到旁人的名字。 文玉只当他好奇,便坦然答道:子瞻是断云边神君句芒,往后待你上了九重天也会认得的。 毕竟他的世界只有小玉一个人,他还以为小玉也是同样。 原来,并不是 夔玄,你只管去找子瞻。文玉嘱咐道,又添了一句,若其不在,你便到乘云巘寻他。 近来她带着在身边,恐没时间送夔玄,只能他自行前往了。 待辞别夔玄,文玉回头之时才发现某朵重瓣莲眉头紧锁,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嗯?怎么? 夔玄、子瞻。原本白净的脸颊,此刻因他的心急而憋得通红,那我呢?文玉,我的名字是什么? 原来他要问的是这个,文玉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其实有想过为他取个名字,可是阅遍典籍、翻完书册,也没选出全然满意的。 这个也好,那个也妙,可是她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不能与他的气质相匹配。 这个嘛文玉话音一转,卖了个关子,下回罢,下回见面告诉你。 就在他满心期待第八回见面的时候,等来的却是钩吾山神君陨落、文玉身死的消息 七面,已经很好了。宋凛生笑中带泪,如同万年前那样依靠在文玉掌心。 就是这七面,一直以来支撑着他,度过无数个星河湮灭、日月轮换。 后来他得道飞升,九重天众仙家称他为帝君太灏,但是太灏只是神号,并非他的名字。 文玉抬袖抚过他的眼尾,感受着泪珠灼人的温度,你要为这七面的缘分,付出七世的轮回吗? 第334章 刹那间,宋凛生猛然抬首,满目皆是春水吹皱的震荡。 你知道了。他的声音越往后越低,带着显然的心虚意味。 那些卑劣、那些自私,那些他枉顾廉耻做下的事,终于到了无处可躲,不得不在小玉眼前坦白的一天。 他无颜面对的同时,却也觉得如释重负。 文玉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安抚道:你困在这儿几日,从来没过问澹青的行踪罢? 嗯宋凛生眉目低垂、面色暗淡,一番思索后点了点头。 自钩吾山后,他便直奔江阳,确实无暇顾及澹青去了何处。 他候在乘云巘外头,待我一出来,便提起你文玉的声音渐淡,似疑惑满腹,你自请下界轮回七世,即便后来重归神位,也并不一定就清楚子瞻所为。 宋凛生眸色一暗,犹豫道:他 澹青说的没错,此番子瞻行事他提前并不知晓,否则就是无论如何也会阻止的。 只不过,令宋凛生无法面对的,并不是自己没能做什么,而是子瞻做了什么。 他早该想到的,子瞻为了小玉,任何事都做得出来,哪怕是豁出性命,也丝毫不会犹豫。 他祈求我万万不可因子瞻的事迁怒于你。文玉淡笑着摇了摇头,仿佛自己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师父此番遭难,是她之过,与宋凛生又有何关? 只是平日里看着张牙舞爪的澹青竟有如此细腻的心思,会为了帝君出言维护,也会为了宋凛生放下身段。 他与敕黄,都是很好的人。 在这漫长的成神岁月当中,有他们陪在身边,子瞻和宋凛生应当不会太过难捱。 文玉自是做不出那等无理之事,但她很想问问,你为何要入轮回? 一朝得道,为的就是免去生老病死之苦,他既已飞升上神,又做了东天庭的帝君、入主擢英殿,本就不必再遭受那些。 即便是为了积攒功德,也用不着七世之久。 这个问题就像一柄利剑高悬于顶,让他千万年来不得安生,从前做下的那些事,终于到了面对的一天。 不论是他的卑劣还是私心,或者说懦弱还是胆怯,都无法再继续隐藏 必须要拿到太阳底下、拿到月色中间、拿到小玉眼前。 我宋凛生牵起她的手,勉强一笑,我想,该从你我未能实现的第八回见面开始说起。 第八回见面。 文玉浑身僵直、目露不忍,记忆像一阵风,将她送回万年前的钩吾山巅。 那时的钩吾山荒芜遍地、寸草不生,随意刮阵风便像要下刀子般,割得人脸颊直疼。 文玉仰躺在一块横斜的巨石之上,任由那些风暴扫过,她自岿然不动、无语望天。 她知道,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做。 藏灵的戾气也不知压制得如何,跑到海外仙山一个人躲着可会孤单? 夔玄的伤好了几成,有没有从乘云巘上回他的谭明岛? 子瞻到底会不会替她去送那些风筝,想来应该到人家手上了罢? 还有姜岐这个死丫头现在跑去哪里了,放着钩吾山的大旱不管。 最重要的是,与那朵白莲花的第八回见面还没能成行 第448章 如此想来,她对这个人世间还颇为眷恋呢。 只不过,看着眼前天摇地动、风沙弥漫的景象,文玉尚且来不及抬袖将砸到她眉心的碎石弹开,便又挨了第二下。 这副境况,她实在没办法袖手旁观。 这钩吾山上,莫说凡人,就连常年混迹其间的妖兽都跑了个干净,若是任由这样发展下去,恐怕地心陷落那日也近在眼前了。 天地初之时,这世间还在一片混沌中,九重天、十方地要么就是白昼不歇,要么就是永坠黑夜。 是父神以肉身作三山五岳,血脉化江河湖海,散尽了一身神力变成风雨洒落人间,才换来如今的天地阴阳、昼夜昏晓,让人、神、妖、鬼都各有安身之所。 钩吾山作为中洲眼,是万万不可出差错的。 这几日,文玉想了又想,也没寻思出个万全的办法来解决此事。 不过也是,要想成功就必得牺牲,要想得到就别怕付出,要取须得先予才行。 效法父神殒身于此,是她最好的选择。 文玉眯了眯眼,瞧这飞沙走石几乎将天幕划破,不由得腹诽道,钩吾山真是比乘云巘上差得远。 只可惜,她不能再回去了。 我到钩吾山的时候,那里已是草木勃发、春山葱郁。宋凛生的眼神带着几分迷离的色彩,似嗔似怨、如泣如诉,似乎一切都在变好 风沙散去、干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生机与绿意。 无论是人神妖鬼、鸟兽鱼虫,都可在其间寻得自己的一片天地,几乎是大家都满意的结局。 唯有他一直在等的,与小玉的第八回见面,却落了空。 文玉鼻腔内一阵酸楚,强撑着说道:只是天地间,再没有神君元阙了。 她散去全部神魂,镇压了钩吾山底下的异动,又将所有的修为洒落人间,变作流云、山风。 其实动手之前,她有想过同宋凛生、同子瞻、同藏灵她们交代好一切,再做打算。 可是当日之情形,容不得片刻的犹豫,她做的没错,可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算对。 她对得起自己,却辜负了所有人。 在钩吾山,我先后遇见了藏灵和子瞻。宋凛生语出艰难。 毕竟旧日的那些痛苦,即便只是回想,也让人难以承受。 文玉眉梢微动,目中划过一丝了然,藏灵她 早先在七盘关和钩吾山时,藏灵总是偶然流露出与他相识,原来前缘是结在此处。 只是没想到,那个自得道飞升后,便画地为牢将自己囚于海外仙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藏灵神君,竟会为她破戒。 她早知道藏灵并非冷血嗜杀之人。 与我交过手。宋凛生也不避讳,照实答道,当日她晚我一步到达钩吾山,只当是我害你殒身,二话不说便抽刀杀来。 想到当时的境况,宋凛生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 藏灵的双刀伏雪、春杀,对上他的闻锺,并没有胜算。 可他即便是赢了这次比试,却仍像是个输家。 他和藏灵分坐在两边的石头包块上,看绿芽抽条、老树开花,看钩吾山中的茂盛与芬芳,看小玉用生命换回的一切。 谁也说不出话来。 藏灵杀生成神,性子难免冲动些。文玉唇畔蓄满笑意,眼尾却忍不住染上猩红,此事不能怪她。 当日藏灵一个人待在海外仙山,无人开解,是她做的不够好。 文玉眼睫颤动,心中失悔。 从前总觉得以后日子还长,总会有机会,但事实上真想做点什么的时候,就会这里来不及,那里办不到。 她走之后,子瞻找到我。说到此处的时候,宋凛生面色明显变了变。 其实在钩吾山之前,他从未见过这个传说中的神君句芒,只在小玉的只言片语中对其有些隐约的印象。 直至那日相见,他才知原来子瞻竟是这般人物,无论身姿面貌、气度雅量,都是天地间一等一的好。 子瞻是翱翔天际的飞鸟,而他不过是困于拂莲洞的菡萏,方才痛失所爱,便这样快又感到自惭形秽。 他原以为自己天生地养、傲然卓绝,没想到见了子瞻,才发觉一山更比一山高的道理,真是命运弄人。 宋凛生幽幽一叹,千万年的哀怨随之散去,本以为他同藏灵般,是来与我清算 毕竟他二人素昧平生,实在没什么见面的必要。 可他说,要做我的辅佐神。话到此处,宋凛生情不自禁地抬眼望向文玉。 他自问没这个荣幸,这其间定有小玉襄助,只是宋凛生有些想不通,子瞻竟也愿意。 若是换做了他,大概是无法办到的。 文玉眸光一亮,春神殿外她的疑惑也有了解答。 还记得那日她问敕黄:师父为什么要做他的辅佐神? 原来鱼在水中游,是尾也是头,当初种下的因,得了如今的果。 她就知道,在乘云巘上子瞻只不过是玩笑,不会真的撒手不管。 你依托天地灵气而生,本就不同凡响,若有了子瞻的辅佐似春水化开,文玉唇边漾起柔和的笑意。 有了子瞻的辅佐。宋凛生自嘲一笑,说不清自己是喜是悲,很快我便入主擢英殿,掌管东天庭,成了众仙敬仰的帝君太灏。 就如同神君句芒一般,他也终于成了帝君太灏。 只不过,除此之外,句芒还有自己的名字,唤作子瞻。 那他呢?无数次在擢英殿的不死神树下,看着日月星河、寰宇苍穹,他反复叩问 他是谁?太灏吗? 作为菡萏化生,他之所以会将神力塑造成不死神树的模样,也只是因为小玉说过她的原身是一株梧桐。 他想要离她近一点而已。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文玉面色微凝。 她知道,就像找回神力之前的她也会想谁是元阙那般,宋凛生一直都很在乎他与太灏的关系。 其实不论拂莲洞,还是擢英殿,不论是寻常散仙,还是众神之上。宋凛生极其认真地看着文玉的眼睛,郑重其事道,都并非我所求。 几乎是下意识地,文玉脱口而出,是钩吾山。 并非她们初见之地,也不是他成神所在,而是文玉殒身的钩吾山。 在钩吾山巅,那间挂满风筝的小院。宋凛生黯淡的眸色叫泪水洗涤过后,变得更加透亮。 藏灵曾说过他放着擢英殿的亭台楼阁、飞檐殿宇不住,要跑去钩吾山里当野人。 宋凛生几乎用尽他所有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无数个起风的日夜,看着屋檐下随之而动的风筝,我都在想太灏不过是神号,并非姓名。 其实,他只是想探得哪怕一丝小玉生还的可能 第335章 宋凛生几乎用尽他所有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无数个起风的日夜,看着屋檐下随之而动的风筝,我都在想太灏不过是神号,并非姓名。 即便早已猜到,可真的听他亲口说出的时候,文玉的心还是骤然紧缩,像是被一把并不锋利的刀在上头来回划动,钝痛比见血更为伤人。 千万年,钩吾山巅的日月不知要轮换几转,只怕是数也数不清了,他一个人是如何熬过来的呢? 小玉,我一直在等你到第八回见面的时候告诉我。泪水决堤,宋凛生再也支撑不住,我的姓名。 他半佝偻着身子,在文玉面前将头埋得很低,忽然用一手捂住脸,可不争气的热流就从指缝间涌出,混合着喉间的呜咽 不可谓不狼狈。 宋凛生文玉心头一慌,巨大的愧疚和不忍几乎将她淹没,宋凛生! 她似暴雨夜的孤舟一叶,艳阳天的霜花几粒,整个人都陷入了手足无措的局促。 文玉紧紧握住宋凛生的手,让他与自己正面相对,看着我,宋凛生 她明白了,她终于明白了。 为何在后春山衔春小院的时候,烛照问起他的名字,他会在一番犹豫后回答了宋凛生三个字。 可是,可是她都做了什么? 她说:帝君拿了旁人的洞箫还不算,还要夺走旁人的姓名吗? 还记得那时他浑身僵住,笔直的脊背将整个人支撑起来,似巍峨的山脉,却又好像随时会轰然倒塌。 摇摇欲坠之下,是他伤到四分五裂的心。 文玉后悔万分,她怎么能如此质问他。 第449章 而且当时的她在说什么?她要他报上自己的名字。 他等了千万年,也没能等到她兑现诺言 第八回见面的时候,亲口告诉他,他的名字。 所以他自己选择了宋凛生作为自己的名字,而宋凛生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名字。 阵阵刺痛似雷霆万钧、破云而来,文玉心口疼得几乎弓起身。 她双手托着他的脸,就像从前那般,无论是宋凛生,还是帝君太灏,你一直是你,是东边新生的小仙子,是化生于重瓣莲上的天地精灵,是你自己 小玉宋凛生涕泗横流、全然崩溃。 高台之上,他是无悲无喜的帝君太灏,可是在小玉面前,他无需掩饰自己的脆弱易折。 宋凛生一把拥住文玉,将头埋在她肩窝处。 墓室内的烛火跳跃,暖黄的光晕一齐向他们围拢过来,似乎在助力这个跨越时间的拥抱更深刻、更长久。 就让宋凛生作为我的名字。他的语气几乎哀求,全然没有往日的云淡风轻,好不好 在人世间,在江阳府,做宋凛生的时候,是他漫长的成神岁月里最快乐的时光。 有父母亲族爱护,有阿兄阿姊看顾,有洗砚陪着长大,有宋伯照料生活,更重要的是 有小玉在身边。 无数次他想起这段就像是偷来的时间,都不曾后悔过,哪怕是为其做下了不知廉耻、卑劣自私的事,也在所不惜。 他有罪在身,才会自请下界受罚,可没想到的是在这七世轮回当中,竟会有幸遇到小玉。 这对他来说,倒是奖不是罚了。 你一直都是。文玉心痛不已,紧紧地回抱着怀中人,宋凛生。 不论是重瓣莲,是宋凛生,还是太灏,她都会一次次、千万次地找到他。 宋凛生一直梦寐以求的答案终于真切地在耳畔响起,他紧绷了万万年的神经却始终不敢稍有放松,小玉 毕竟数不清的岁月就像一柄利刃贯穿身体,在其间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钩吾山巅的夜风直往里灌,让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处在潮湿之中。 好在,小玉回来了,他终于可以走出阴冷黑暗,得见天光。 虽然这并非他的功劳。 宋凛生方才勾起的些微笑意登时一僵,却还是如实说道:后来是子瞻,不知在何处寻到你的一缕神魂,种在了后春山梧桐祖殿。 什么文玉虽早有猜想,可如今听到宋凛生亲口验证,仍是惊诧不已。 她转生于后春山中,又受师父点化,拜入春神殿,果然并非巧合。 只是,当日她将神魂散入人间,就连自己也记不清楚分成了多少份,子瞻是如何找到的呢? 宋凛生眸色一黯,满眼尽是神伤,其实他并未将此事告知我。 他常常想,要是先子瞻一步找到小玉便好了,就不会再后来发现此事的时候,像个小偷那般被动。 为何?文玉眉心一拧,略有些不解。 子瞻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怎么可能藏着掖着? 宋凛生并不嫉恨,也无憎怨,他只是有些丧气地笑道,小玉,你有没有想过不做所谓的神君元阙? 不做神君元阙吗?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文玉一时没品味过来,自诞生于天地间,她做神君元阙已很久很久了。 子瞻,大约是想过的。宋凛生自顾自答道,他本来也不是非要小玉说出个所以然。 想到钩吾山师父说过的话,文玉忽然有些反应过来,子瞻 子瞻说过,要她只做文玉。 他不将此事告知我,想必并非是针对我。宋凛生笑得释然却也苍白,或许从前之事他真的做错了,而是不希望你再与前尘往事有任何瓜葛,包括他,包括我。 文玉指尖蜷缩,收在衣袖中微微颤抖着。 只做文玉的意思是,没有什么神君元阙,没有什么三界六道,更没有什么苍生安定、天下太平。 她不必肩负责任,不必舍去自身,只需要做文玉便好。 后春山是子瞻的洞府,有他暗中看顾,你生长其间必然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宋凛生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地叹息。 时至今日,他自然能理解子瞻的一番苦心,只不过当年 当年是我的卑劣与私心,害了你宋凛生靠在文玉肩窝处,却别过脸去不敢面对她,也辜负了子瞻多年的经营。 这样的怀抱真的好温暖,让他不舍得离开片刻与毫分。 可是,等他说完这番话,兴许就再也无法感受到了。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做下的事,不会抵赖。 文玉能感觉到肩头的湿热,他一直在流泪,不论做了什么,都无需自我诋毁。 她没有责怪的意思,但确实也好奇是什么事,能让宋凛生如此自苦,甚至毫不顾惜声名,用上了卑劣与私心这样的字眼。 她轻轻环抱住宋凛生,就像从前在人间的时候那样,他们常常彼此依靠在窗前,看秋叶落,看冬雪生。 可这是让我入轮回七世都无法弥补的事。宋凛生抱得更紧,他好怕小玉会推开他。 比起小玉要承受的,子瞻被破坏的,他入轮回其实真的算不得什么。 无数次,我碰见他采集乘云巘上的朝露到后春山浇灌你。宋凛生恍惚道,这也是他疑心的开端,可无论如何试探,他也不愿承认梧桐祖殿的那株碧梧就是你。 子瞻这样八面玲珑之人,每次却都回给他以沉默,这本身就是一种反常。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文玉不想宋凛生如此紧绷,笑道:碰见? 我跟踪了他。宋凛生一时语塞,还是照实答道。 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幸而如今这个角度,小玉是瞧不见的,他索性更安心地在她肩窝蹭了蹭。 兴许,子瞻是想叫你顺应天地之道,自然生长。宋凛生闭上眼,泪水就在鼻梁处积累成一小块湖泊,莫说是我,即便是他自己也不可打扰。 文玉仰面看着墙上跳动的烛火,投在她与宋凛生身上一段忽明忽暗的光,就像往日的记忆那般模糊,大约是罢。 如今子瞻在钩吾山下,许多事情已无从查证,或许只有他自己才说得清楚。 但是文玉能肯定,他只是希望她心无挂碍、来去随心,不要受身份的束缚,也不被过去所连累。 但是我太心急、太自私,竟然做下了宋凛生眉间划过一抹狞色,全然是对自己的责怪。 文玉轻拍着他的后背,为其顺气,就像宋凛生无数遍做过的那样。 虽不知他到底做下了何事,可照她看,都不必太过紧张和苛责,沉溺于过去,不如想想现在。 至少眼下她们就在彼此的身旁。 宋凛生胸前剧烈起伏着,*整个人都在颤抖,文玉能感觉到他总是压抑着自己,憋着那一口气,千万年也没能发泄出来。 还记得从后春山上下来,在宋宅的时候,澹青同你说我从不饮酒。思绪拉回江阳府的那一夜,宋凛生似乎不自觉便陷入某种沉醉,小玉,这话并不属实。 除夕夜宴,你曾说是第三回饮酒。虽不知为何忽然提起此事,文玉还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倒着数,那晚是第二回。 她没有过问,第一回是在何年何月、何时何地,却直觉宋凛接下来要说的与此就与之相关。 对。宋凛生唇畔勾起一抹笑意。 小玉向来如此,不论从前或者现在,都是一点就透。 他收了笑,神情变得肃然,第一回,是在后春山 梧桐祖殿。鬼使神差般,文玉当即便猜到了答案。 宋凛生身形一僵,就连眼睫也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带起的气流似乎即将形成风暴,将他拖入深渊。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平缓地说:我邀子瞻在春神像前的庭院中饮酒对弈,落子的间隙再次问起头顶上那株抽芽咬绿的碧梧的来历。 句芒一向宽仁慈爱,却在此事上始终不肯据实以告。 即便他仍旧沉默,我也有了答案。宋凛生越说越心惊,即便早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那场对弈胜负难分,没有赢家,可我还是输了。 可他还是会怕小玉知晓此事后,会厌恶?还是憎恨。 第450章 似一线串珠,文玉忽然反应过来,那些当时不起眼的、被忽略的细节犹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在瞬间击中了她。 在春神殿断云边的那半局残棋,莫非就是宋凛生与子瞻当年未完的对弈?难怪当时她看上头许久不曾有过落子的痕迹,竟然 厮杀正酣、难分伯仲的场面,最后的破局之法是她情急之下的一挥袖。 无意间打破了数百年的僵持。 子瞻为什么要保留一局死棋在断云边,这么多年他可曾想好下一子要落在何处吗? 为什么说分明是平手,文玉不知道他为何这么觉得,是你输了。 宋凛生心头一空,那些像巨石般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东西仿佛顷刻烟消云散,是时候面对了。 因为我趁着酒醉,带着三分不慎、七分蓄意。宋凛生从未感到如此的清醒,他不能再逃避下去,将混有我神力的仙酿倾倒在碧梧树根,催生了你开灵启智。 这便是他的私心,亦是他的卑劣。 对于小玉能够重新回到这世间的机会,他不愿放过,哪怕丝毫,也不想多等,遑论须臾。 子瞻像一面镜,以其大爱照见他的小情, 也许在子瞻看来,任由小玉在后春山自由生长、自在萌芽,再顺应时机开灵启智、修得人身,便好。 而后看她喜欢,无论是饮朝露、披晚霞,亦或是睡大觉、侃闲天,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她是自由的,便好。 但子瞻那样的境界,他做不到。 钩吾山的万万年,他总会想起和小玉在拂莲洞的惊鸿一瞥;在江河湖海间、日月星辰下看世间的风光;在木鹞镇的农家借宿蹭饭,帮忙刷碗;赖在她的房里要问什么要分开住;因夔玄吃味,为子瞻喝醋 那些闹了许多笑话,却又无比鲜活的日子。 一旦体会过,怎么会舍得放手,他只想她回到身边,想得快要发疯。 不论是子瞻的看法,还是天道的秩序,他通通不在乎。 说他道德败坏也好、品行不端也罢,做便做了,绝不后悔。 眼前跳跃的烛火越来越模糊,直至变成一团暖黄的光晕,文玉双目蓄满泪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原来,不是天地恩泽,也并非香火鼎盛,是宋凛生用神力催生了她。 否则就凭那一缕破碎的神魂,她不知还要修行多少年才会开灵启智。 可是文玉努力回想着,不肯放过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可是为什么后来 后来在梧桐祖殿点化她的,分明是子瞻,是师父。 宋凛生去了何处?是入了轮回吗?难道这就是他说的有罪在身、下界受罚? 我欲念太深,不知过犹不及的道理。宋凛生彻底卸了力气,贪恋地感受着文玉怀中的温柔,你那时神魂不稳,无法承受我的力量。 有些话,说出来反倒令人一身轻松,或者说,他已到了心死的地步,自然无所顾忌。 子瞻似早有预料,冷眼看着我自以为毫无破绽的失手。宋凛生轻微摇了摇头,觉得当日的自己确实有几分好笑,他说会收你为徒、助你修行。 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在梧桐祖殿子瞻的出现并非偶然,而宋凛生的七世轮回亦源于此。 文玉闭上眼,任由温热的泪水落下,在面颊上滑过,留下被风干的冰冷。 因果因果,原来此事之因,其实是前事之果。 我自知有罪,非但没帮到什么,反而险些害了你。时间实在是太过神奇,令他说这话的时候都有些恍惚,遂自请下界入轮回,七世方可归位。 若是回来的时候,小玉能够重现世间,那他所受的一切就都值得,即便那时她已是子瞻的弟子。 他忽然想起子瞻说过的那句话 其实你不必如此。句芒眼见太灏自以为精妙无比,实际却漏洞百出地将酒倾在碧梧树根上,要相信,山海自有归期,风雨总会相逢。 命定之人,总有再见的一天。 只是宋凛生没想到,竟真有天降的机缘,让他入凡尘转生的第一世便遇见了小玉,在后春山中。 即便只有短短一岁春秋,却也已经很难得了,他很知足。 即便说出一切,可能就会失去一切,宋凛生也不觉得后悔,他咬紧牙关不舍地缓慢抽身,无比眷恋地从文玉怀中起来。 也许是时候了,这个拥抱本就是偷来的,他没什么面目再赖着小玉。 做这片刻的宋凛生,已然很好。 墓室内一片死寂,宋凛生心中亦充满尘埃,可就在他方才起身之际,便感到后背受力 是文玉深深地回抱了他。 小玉,你宋凛生脖颈一僵,登时不敢动作。 你难道不会厌恶我这样自私卑劣之人吗? 文玉两手将人紧紧地锢着,不让他退开半寸,她知道宋凛生会怎样想,所以今天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只不过现在想来,当日认为死到临头的大事,到如今历尽千帆也就成了不足挂齿的小事。 你下界之后,我私入擢英殿、误伤不死树,坏了一个凡人的寿元枝,令他轻则命格变化、重则短命早夭。 文玉轻拍着宋凛生的背心,却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当日那个以为不知如何弥补的自己。 也就是你。文玉没有一丝犹豫,肯定地说道,宋凛生。 似乌云翻墨、白雨跳珠,宋凛生的一颗心登时凌乱不已,小玉 她叫他什么?她叫他宋凛生。 文玉在他颈侧蹭了蹭,鬓发间那些细小的绒毛,虽挠得人直发痒,却也真实的感觉到彼此的存在。 在东天庭的那段日子,敕黄带着她今天看瑶池,明日游云海,可却偏偏是那时候走进了擢英殿,遇见了不死树,损坏了寿元枝。 冥冥之中,真有天定吗? 环环相扣,真无天定吗? 从一开始,你我的命运便紧紧交织。文玉低低地笑了声,随即将人揽得更用力,如今你想解开,那不能够。 自拂莲洞他的降生,钩吾山元阙陨落,梧桐祖殿帝君倾酒,不死神树文玉折枝,江阳府的相遇,幽冥殿的重逢。 故事的结局早在开头就已写好,注定她和宋凛生紧密相连、永不离分。 我宋凛生方才从震惊的余韵中缓过神,便又叫欣喜冲昏了头,我求之不得。 钩吾山的那些日夜叩问,终于在今天有了回响,原来子瞻说的不错,风雨真的有归期,山海真的会相逢。 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甚至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我愿意和小玉在一处,便是 便是身死,你也愿意。得了肯定,文玉这才将人放开些许,与他对视,我知道。 烛火为宋凛生稍显苍白的面色补上一层暖光,却不知怎么的,照得人更加憔悴了。 文玉揉了一把他消瘦的脸颊,颤声说道:可是这一次,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不论天光乍破、月悬中天,还是四季轮换、星河斗转,都要不遗余力地好好活着。 一言为定。宋凛生笑中带泪,使出了从前哄阿沅阿珠的把戏,拉钩 文玉亦是破涕为笑,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百年千年万万年,此生不变。宋凛生忽然正了神色,郑重其事地与文玉说道。 对了文玉点点头,忽然想起另一桩事,除夕那夜,你以闻锺的铃铛相赠,我却身无长物,不见回礼。 话到此处,宋凛生心念微动,其实,有一物 早该给你。文玉与他相视一笑,随即便起身推开棺盖 紫竹洞箫的碎片正安静地躺在其中。 旧日的情形在眼前重现,文玉想起正是在这间墓室,她与宋凛生大打出手,而后命魂归位、紫竹箫断。 竟然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既然你是重瓣莲所化,结几段藕来修补此萧应不成问题罢?文玉定住心神,拾了碎片在手。 宋凛生双手捧起,小心翼翼地将其接过,那是自然。 这管洞萧,是小玉在凡间送他的礼物,如今即便是碎了,也是无上珍宝。 那你再顺带开几朵花给我看,要大朵的。文玉见他总算止住眼泪,忍不住多说几句。 第451章 就算泪水让人我见犹怜,但他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对于小玉的要求,他是从来不会拒绝的,好。 那再长些莲子,要大颗的。文玉越说越起劲,就像在江阳的时候,她也总是逗宋凛生。 宋凛生亦是照单全收,好。 文玉盯着宋凛生看了很久 其实他一直以来,都没有怎么变过,即便是重归神位的那段日子,作为帝君太灏,也只是沉默克制了些,而性格的底色还是同样的温暖柔软。 在钩吾山散尽神魂的时候,她没想到还能有今天,活着真好,有宋凛生真好。 你下界轮回七世,除了我这个文玉,不会还遇见什么武玉罢?没来由地,文玉就是想再逗逗她。 可话中之意竟不自觉酸的冒泡。 其实宋凛生一呆,旋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有与小玉相识的这一世转生为人。 文玉眉梢扬起,确实有些惊诧,什么? 或许,天道是惩罚在某些事上我开口太晚。宋凛生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譬如在拂莲洞时,若是能早些向小玉表明心意就好了,那么后来钩吾山之事,她会否因一丝的顾忌,更选择更为折中的办法呢? 宋凛生叹息道,兴许不会,但是万一呢? 此话何意?文玉还是觉得稀奇万分,怎么还有这种说法。 所以其余六世,就将我转生为那些不能言语的山石、流云、峰峦、林木、铁矿、溪水。宋凛生无奈道,也算是吃六堑长六智,也好让我知道人长嘴是做什么用的。 原本还被他逗得直乐的文玉,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忍不住瘪了瘪嘴,若是你真的知道,又岂会在幽冥殿上说出那样的话。 她是说那句:我不是宋凛生。 宋凛生面色一黯,连声致歉,小玉,那日是我不对。 若说置气,倒也算不上,可文玉却是真的好奇,为什么不与她相认,还问她找他做甚! 我只是害怕,会让你失望。 毕竟甫一归位,便早早地打听好小玉的行踪,甚至抢先进了幽冥殿候着。 其实那时候酆都在他面前唠叨了些什么,他并未仔细听,只满心想着小玉何时能穿过十殿阎罗上前来。 见到他会不会欢喜,还是会害怕? 直至你进门的那一刻,还总也忍不住在心底问自己,我是宋凛生,可我真的是宋凛生吗? 这个一直以来让他不敢面对的问题,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小玉,我说过太灏不过是神号。他不会再怀疑自己,甚至能够肯定,我的名字叫做宋凛生。 话音落地,激起一小片灰尘,却更显寂寥。 我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外头玉兰开了。没头没脑的,文玉忽然说道。 宋凛生心中骤然缩紧,忐忑万分,能否带我去看看,小玉。 就在他略显茫然的时候,文玉释然一笑,当然好,宋凛生。 墓穴昏暗,烛火微黄,可文玉和宋凛生对视的时候,却觉得天光渐亮、前路通达。 一时间,虽然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却又胜过千言万语。 我说了不许进去!乍然一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宋凛生循声回首,似有所感,是 澹青。文玉眉梢微抬,她怎么把这茬忘了。 未待她有所反应,墓室门却应声而开 这才开春,一个大马趴摔将进来的澹青,又拜了个早年。 而他身后,鸣昆毫无负担地慢悠悠收回脚,同身侧的宋濯扬了扬下巴,谁说不许进去,快请。 宋濯左看看尚未起身的澹青,又瞧瞧居高临下的鸣昆,忙各施一礼,紧接着跨进门来,姑姑 小濯。文玉话音未落。 人群便像潮水一般从宋濯的身后涌进来,层层叠叠的脚步声哗啦啦直响。 姑姑!陈知枝三步并作两步,转瞬就到了文玉跟前。 闻良意瞥了眼宋凛生的面色,直接就是一个挥手自信打招呼,姑父 宋凛生身形一顿,忙拂袖抹去面上半干的泪痕,: 除却这三人,还有跟在后头的文衡、文宝,苏见白,沈璧与闻良见,藏灵同闻彦姿两个,甚至连贾亭西都惊动了来,他不用忙公务吗? 你们怎么都来了?文玉心中暗笑,却还是挡在宋凛生身前。 第336章 宋凛生脸皮薄,她是知道的。 从乘云巘回来的路上,文玉是在沅水畔遇见了宋濯,可当时忙着搜寻宋凛生的下落,并未多说什么。 没想到小濯会如此敏锐,竟追到了此处,还带了这乌泱泱的一大帮子人。 文玉!藏灵拨开人群、几步上前,拎着她的肩膀看了好几圈,你没事罢? 在钩吾山脚,文玉要去乘云巘上的时候,藏灵就想跟着,却又不忍心将其逼得太紧。 神魂归位,想必文玉受到的冲击不会小,这几日,她是坐立难安、心神不宁,唯恐会出什么岔子。 如今看到她好好地在这人站着,总算是松了口气。 我没事。文玉捉住藏灵的手,瞧见她银丝满头,情不自禁便唤道,李知显。 没有她在身边的时候,知显经历了什么呢? 满头青丝变华发,想必是很艰难的事罢。 你叫我什么?藏灵心头大震,虽早有预料文玉迟早会想起来,可真到这一刻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文玉眼中顿时涌起一阵热意,勉力笑道:知显。 你藏灵下意识地开口,话音一转却不再追问,回来就好,平安就好。 有风自大开的墓室门灌进来,将藏灵的碎发吹向文玉,缕缕银白在二人身前荡漾着,就好像千万年的时光从中流淌而过。 文玉抬袖两指别住那缕银白,彦姿在藏灵仙山这么多年,幸而有你照拂。 当年她托敕黄将人送去,其实自己还不算熟悉这位传说中的藏灵神君,没想到如今来看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我其实我和闻彦姿可不知为何,藏灵脸上忽明忽暗,说话也吞吐起来。 她并没能照看什么,反而是个中曲折,真不知该如何向文玉言明。 此时闻彦姿上前,打断了藏灵,你放心,师父是待我很好。 此言一出,文玉确是松了口气,可藏灵却面色微变。 是为了让文玉放心?他竟会这么轻轻揭过,起初那些朝夕相伴是配得上一个好字,可后来的那些拔刀相向也算好吗? 我既认了你做弟子,对你好自是应当。藏灵觉着师父两个字听着实在刺耳,忍不住阴阳道。 难道事到如今,她与闻彦姿的关系还是简简单单的师徒吗? 她原本还想问问文玉和太灏的事,眼下也没什么心思了。 眼见火药味渐浓,大战一触即发,宋濯忙将两人拉开,上来打圆场,今天是什么日子,姑姑忘了? 回江阳的这几日,藏灵神君和闻二叔是从宋宅吵到闻家,又从闻家打到宋宅。 就算他和闻良意追着劝和,嘴皮子都说破了也没用,因而早已是见怪不怪。 什么日子?文玉确实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乘云巘上与凡间不同,耽搁了好几天,倒真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宋凛生眸光一动,轻牵了牵她的衣袖,低声说道:是三月三,小玉。 文玉应声转眸,在听见这句话之后,目中显然光芒大盛。 三月三、三月三,儿郎女儿游河湾。 记忆中的童谣忽然而起,跨越百年将文玉又拉回了那个与宋凛生在人间初见的春天。 是上巳日,宋凛生。文玉反手握住他,语意轻快又不失温柔。 他们曾手捧兰草祈愿,希望溪水能带走一切灾妄、病痛,也曾在江阳酒家席地而坐,读书饮茶、听琴看花,而后将八冷八热的水席吃罢,再出城沿着沅水祭拜春神、燃放愿灯。 一时之间,文玉同宋凛生执手相看、静默无声,却仿佛更甚千言万语。 在那个在人间初相识的春天,上巳是他们携手度过的第一个节日。 往后,他们会有更多更多节日可以共同度过。 宋濯目光复杂地盯着二人握着的手看了片刻,眼中是说不出的唏嘘与艳羡,如今,姑姑与姑父重修旧好,不如随大家一道去沅水河畔凑凑热闹。 第452章 早先遇见姑姑,见其行色匆匆,便奇怪她怎么一个人独自从钩吾山回来了,想必是情况有变。 他赶紧张罗大家一同来看看,幸好没出什么大事。 姑姑姑父能有今日实属不易,想到上回进族墓二人大打出手的场景,宋濯更是深以为然。 是啊,姑姑姑父闻良意赶紧帮腔,他和宋雪川的默契那可是打小培养的,那头眉毛一动,这头便心领神会。 瞧着他耍宝的样子,闻良见转头与沈璧对视一眼,少见地没有出声制止。 算起来,我也多年没有在江阳过上巳了。沈璧一身紫袍金冠,气派尊贵却并有没什么架子,今日还挺赶巧。 她往日不是在外征战,便是留守上都,像近来这般闲散淡然的时光,是很少的。 可如今有姑姑、姑父,还有姊妹兄弟在侧,这样的江阳真是远比群狼环伺的上都好得多。 殿下说的是,咱们这儿旧友相逢,祭祀礼那头百姓齐聚贾亭西笑眼弯弯,同文玉见礼,就差姑姑您二位了。 大家并没有追着问宋凛生和文玉如今的关系,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个人空间,就像早先那些误会和摩擦从未发生过一般,保有充分的接纳与包容。 宋凛生眼中泪意未干,唇畔便轻轻地笑了起来,侧身看向与他并肩而立的小玉,心中更是柔软得一塌糊涂。 若是兄长和沈绰阿姊,还有洗砚、宋伯能见到今日的场面,也会为他高兴罢? 文玉心中了然,握着宋凛生的手紧了紧,同样回望他笑着应道:差了我和宋凛生不要紧,差了贾大人可怎么行? 那头我让霁明兄看着呢,吉时一到边开始祭祀。贾亭西面上一热,虽知道是打趣的话,却还是羞红了脸。 什么大人不大人的,都是一家子人。 文衡看着他这反应实在是忍俊不禁,往日里有着一颗七巧玲珑心的贾大人也有面红耳赤的时候。 姑姑放心,有屿哥在,即便我们都跟过来也不会出岔子的。待看够了,文衡还是出言替贾亭西说话。 自小的情意,这点忙还是要帮的。 可落在宋濯耳朵里,就并非如此了,兄长一向是面面俱到,衡姐说得对。 文衡眉心一动,旋即看将过去,她总觉得近来小濯有点怪怪的。 似乎是从屿哥回来开始。 那是当然,霁明哥哥天纵英才。文宝紧咬下唇,可还是憋不住笑意。 在宋濯淡淡的一眼扫过来时,她无辜地摊了摊手,而后赶紧躲到文玉和宋凛生中间,姑姑文武双全,姑父品貌兼备。 嗯嗯!文玉假意咳嗽两声,一把将文小宝揽在怀中。 怎么她是文武双全,到宋凛生就变品貌兼备了? 话是没错,词是好词,但是怎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宋凛生微微张口,面上闪过一丝讶然。 这话倒叫人想起从前在拂莲洞,小玉说他是朵迎风而动的白莲花,生的清丽却不娇艳 身侧的小玉正刮着文宝的鼻尖,两人笑作一团,宋凛生不禁唇角上扬 这副容貌,她喜欢就好。 文小宝,书念到狗肚子里去咯苏见白双手抱臂、下巴高昂,一副瞧不上的模样,难道先生就教你这些拍马屁的本事? 可文宝一点也不怵,抱着文玉的手朝他轻哼,先生教了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问我? 自从过了年,枝枝姐便将苏见白送来私塾与她和瑛瑛做同学了,说是这是白毛狐狸先生的字写得歪七扭八,等什么时候能端正些再回去。 你苏见白像是被人踩住了尾巴,险些跳脚。 陈知枝一把按在他头上,同众人客气道:没事,没事,大家先回去罢,别误了吉时。 青山如粉黛、绿水似碧珠,出了陵园,外头的天地亦随之变得更加广阔,春阳加身,早不似冬日的凛冽。 众人说说笑笑走在前边儿,文玉和宋凛生稍慢一步跟在后头 回身望去,门前的那株白玉兰依然静默,却绽放得更加粲然。 宋凛生,我文玉刚开口,还不待说什么便感觉灵台骤然紧缩,嗯 源源不断的力量自其间涌出,竟比在钩吾山取回神魂时还要充沛。 宋凛生察觉到不对,立即万分警惕,小玉! 不必担心。观蓝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副毫不意外的表情,敕黄方才传信来,说诸神殿已有你的神像。 文玉眉心微拧,对眼前人的突然到访略显吃惊,什么? 感觉到那股震荡逐渐平息下来,并无任何不适,反倒周身带着淡淡的暖意,她这才想起先前的眩晕症似乎自钩吾山之后便没再犯过了。 观蓝这话的意思是 我是说祝贺你情劫已了、得道飞升。观蓝正了面色,神情也有点复杂,仙君文玉。 宋凛生反应过来,忙以一缕冰蓝探向文玉额心 果然。 后知后觉地抚向眉间,文玉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百年前那般难以做到的,如今竟转瞬之间便可达成。 话带到了,我得去追观蓝话音一顿,察觉不对以后干脆闭上嘴转身就走,告辞。 等等!文玉是何等敏锐,当即便品出他的弦外之音,你是说郁昶 郁昶方才也在此处? 他不是说这回就不来了吗,怎么还是这样口是心非。 观蓝站住脚,试了几次也没能抬腿就走,郁昶说他瞧见这位宋凛生就烦,还是先行一步了,改日再请你到沅水之滨做客。 这可不怪他啊,是文玉非要问的。 只是郁昶这家伙,往日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同他回沅水之滨,今天跑得这样快,难道就真的差这片刻? 是怕见到文玉之后,会忍不住留下来吗 在一片沉默当中,文玉眼见着观蓝化出原身、振翅而去,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哪怕只言片语带给郁昶。 若有来日,希望他大步向前,在自己的路上结识志同道合的伙伴,再也不必追随旁人的足迹与节奏。 小玉宋凛生伸出手,轻声唤道。 文玉扬唇轻笑,随即回握住他,宋凛生,我在。 而现在,她也要去走自己的路了。 青阳洒在肩头,春风一路推着人朝沅水畔走,不多时祭祀台便近在眼前。 还不快些。贾亭西催促着,掀开衣摆便三步并作两步往前冲去,要开场了 宋濯拽着闻良意,他们也得赶去边上照应着,就来。 没有旁的事要忙的几人,自然不需要太赶。 而文玉和宋凛生紧握一处的手前后晃着,更是走得分外惬意。 你还没说钩吾山之后,酆都神君和姜岐何在呢?当时顾不上,眼下她倒还真好奇了。 宋凛生放慢步调和文玉保持一致,笑道:后土坚持不回地府,酆都收拾家当连夜追着赶着搬去幽都城了。 预料之中的结局,文玉笑着摇了摇头。 当年姜岐和肇庆这对师姐弟的事,她亦有所耳闻,起先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而后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现在么 全看酆都君如何努力了。 姑姑。虽没什么特别的,但陈知枝还是有些羞赧,硬着头皮到文玉跟前,娘亲忙着给我爹操持百日宴,说晚点得空再来向姑姑敬茶。 就这话,还是娘亲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一定带到的。 当时她觉得会不会有那么丁点儿古怪,娘亲却说即便旁人不理解,姑姑总会懂得。 果然,文玉了然地笑笑,颔首应下:多晚都可以,我等着她来。 枝白的耐性更是比她还胜一筹,算算时间,陈勉的转世确该满百日了。 文玉闻彦姿捏着一传信诀,挑眉念道,不闻君说烛施明又跑了?她抽不开身,就先不过来了。 日前,原想着请诸位挚友亲朋、共度上巳,便都去了信邀他们一道来,待文玉回来定然惊喜。 没想到如今最不能确定归期的文玉回来了,这几位却出岔子。 不过也是,闻彦姿想起烛施明那个折腾的性子就觉得头痛,在后春山的那几日他才算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小巫见大巫。 第453章 跑了?见他眉间流露出的神色,藏灵幽幽地念道。 某人不是也死活不肯在藏灵仙山待着吗? 闻彦姿眸光一闪,这才反应过来,当即别过脸去,咳。 目光在藏灵与闻彦姿之间转了一圈,文玉和宋凛生都默契地没有开口说话。 看来她在地府做孟婆的这三百年,藏灵仙山也发生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殿下远远一声自人头攒动中传出,庞愚逆流而上,好不容易才挤到这边来。 沈璧起初有些疑惑,待看清来人后忙问:玉宗?你怎么 白水距离江阳可不止千里之遥,他怎么来的、何时来的? 钩吾山一别后,她与玉宗已有月余未见,乍然碰面还真是又惊又喜。 木鹞镇辞行时,殿下可还与我有一饭之约。庞愚眉眼温和、笑意柔顺,玉宗如今来讨,不会唐突罢? 不会。沈璧当即答道。 会。可一向话少的闻良见却也罕见地同时出声。 闻良意眼珠一转,真不知长兄今日是不是吃错药了,殿下的客人也敢呛声,咳咳,注意风度 会照顾不周,还请庞二公子担待。闻良见话音一转、大不相同。 贾亭西回过头来同宋濯一并将停下来看热闹的闻良意架走,还不快些,祭祀礼都开始了。 幸好他有先见之明,一早便托了霁明兄在此处,才没误了吉时。 诶?放我下来闻良意大惊失色,当即挣扎道,放我下来啊,强抢民男啊。 众人在他叽叽喳喳的求饶声中,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不远处熙熙攘攘、人流如潮,百姓在高台上的宋屿带领下,逐渐唱起了同一支歌。 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就像是刻进骨子里的记忆,文玉下意识地轻吟出声。 《青阳》篇,讲的是万物和乐、生生不息。 宋凛生同样和着曲调浅唱,众庶熙熙,施及夭胎,群生啿啿,唯春之祺。 凡间常在上巳祭祀时咏唱此曲,以祈求春神能保佑农耕顺利、降下丰年的第一*场雨水。 奇妙的是,随着这庄严肃穆又不失宛转悠扬的调子渐起,天幕竟真的晴光敛去、雨丝飘荡。 欢声笑语立时而起,在阡陌纵横间随风飘荡,一直到沅水下游、青山尽头,仍久久不能消散。 人说春雨贵如油,耕种好时候,这下百姓们可以安心了。 文玉抬袖伸手,任由丝丝凉意落入掌心,是师父。 子瞻在钩吾山底也听见百姓的祈愿了罢。 总有再见的那天,相逢的那日。宋凛生抬眸望遥望天际,转而看向就在身边的小玉。 碧落之下、黄泉之上,他几番辗转终于明白了子瞻当初的那句话。 四目相对的时候,文玉笑容满足而又柔和,一定会的。 就如同她和宋凛生,人的一生总要看过许多风景、流过许多眼泪,于喧嚣间静默,在无人处嚎啕。 但要相信 山海自有归期,风雨总会相逢。 -----------------------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有什么喜欢的番外可以评论区告诉我哦[摸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