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人》 烦人 第1节 《烦人》作者:烟猫与酒 文案: 漆洋在他最坏、最招人烦的时候认识了牧一丛。 从大城市转学来的牧一丛干净、寡言、自视清高,被老师们捧在手心里,两只黑幽幽的眼睛谁都瞧不起。 那时候的漆洋在镇上称王称霸,牧一丛第一眼瞥见他,满脸都是漠然与嫌弃。 就因为这一眼,漆洋记恨上牧一丛,整了他整整四年。 十年后再遇见,两人的处境全然颠倒。 牧一丛的眼睛依然漆黑,望着漆洋的目光里除了不变的嫌弃,全是微妙与戏弄。 “爬过去,漆洋。” 他杵着脸坐在椅子上,打量着面前再也张扬不起来的漆洋,随意地吩咐。 “像你当年让我做的一样。” 漆洋年少时的戾气全无,撩起眼皮盯着牧一丛,面庞木然,只有烦。 *漆洋是受 *欺负人是真的欺负,早期都不是什么好鸟 *开篇就是十年后,会有大量学生时代回忆杀 *想到补充 内容标签: 强强 都市相爱相杀 轻松 主角:漆洋,牧一丛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闹够了没有 立意:抵制校园霸凌 第1章 陈涵的微信第三次弹出来,漆洋正好卡停在一个冗长的红灯前。 65秒。 他撑着脑门儿倒进座椅里,拇指和食指在手机屏幕上撑开,放大看了眼地图。 距离目的地还有两个路口,距离七点还差四分钟。 陈涵的消息内容言简意赅:5分钟,赶不到就分手。 漆洋戳戳屏幕把对话框拉下来,给她回复:不用等了,现在就分。 他打完字就把手机往副驾上一扔,从烟盒里弹了根烟出来叼着。 只是叼着,没打算点。结果一抬眼,后排的小姑娘猩红着眼,正通过后视镜瞪他。 这姑娘看着十八九岁,从上车就在打电话。 不到十分钟的车程,她跟单口相声似的,语速越来越快,已经到了情绪崩溃的边缘。 吵架的话题则从解释迟到、指责谁遛狗遛得少、洗完澡不知道顺手洗裤衩……恶化到“你知不知道你满嘴死耗子味儿,每次跟你亲嘴我都想吐”。 这话一说可就是奔着分手去的了。 漆洋并不想听这些乱码七糟的破事儿,他够烦的了。 但架不住车厢空间有限,齁冷的大雪天也开不了窗。他盯着倒计时的红灯,手腕架上方向盘,不耐地一下下敲着食指。 “我自私?那分手啊!” 伴随着后座一声尖利的冷笑,红灯跳黄,漆洋一脚油门开出去。 目的地终于到了,后排的小姑娘也利索地挂掉电话,风风火火地下车,摔门,差评,一气呵成。 扣分提醒弹出来,漆洋懒懒地捞过手机,看一眼今日收益,关闭接单系统。 和陈涵这段所谓的恋爱,比上一段稍微强一点,维持了二十三天。 二十三还是二十七,记不住,反正没超过一个月。 两人因为顺风车认识——陈涵的包落在漆洋车上,漆洋给她送回去时加了微信,他没收人家发来的感谢红包,倒是开始三天两头收到陈涵的消息。 一来二去的,也没什么正式的告白与仪式,就这么谈上了。 因为顺风车开始谈恋爱,也因为顺风车错过约会而分手。 倒也算是呼应上了。 他没什么难过的感觉。 一是习惯了,二是没心思。 刚被分手,邹美竹的电话掐着点一样跟着打过来,漆洋摁下接听,对面一串指甲划玻璃般瘆人的尖叫。 “洋洋啊。”邹美竹在尖叫声中虚弱地喊他,“下班了吗?” 漆洋把手机拿远,点上嘴里那根烟,麻木地问:“又开始了?” “是啊。”邹美竹半死不活地求救,“我想教你妹学着做饭,她不高兴了,你快回来吧。” “没事儿折腾她学什么做饭,”漆洋皱眉,“你十二三岁会做饭?” “我想着总得锻炼她的生活技能,总不能一辈子……” “行了。”漆洋打断她,调转车头往家开。 临挂电话前,邹美竹又小声咕哝一句:“买点儿路口老陈家的猪头肉回来,妈想吃了。” 漆洋直接把电话撂了。 开顺风车不是漆洋的工作,他有班上,在一家租车公司做管理。公司老板是打上学时候就在街上认识的姐姐,很照顾他。 但是家里供着两张喝钱的嘴,多少工资都像扔进死水枯井,连个水漂都砸不响。 今天的几单顺风车钱变成一兜子猪头肉。 漆洋蹲在小区的花坛上又闷了根烟。 冬天傍晚六七点的天已经黑透了,歪脖子景观灯半死不活地洒下一点儿光,把花坛里几个玩雪的小孩儿照得像小鬼。 一团雪球砸到漆洋面前,他把烟屁股碾灭进去。 小孩们瞪着眼往这边瞅,他起身跺跺脚,拍掉头顶的落雪往楼上走。 漆洋家在市郊的老小区。 这块儿曾经并不属于城市,是附属的一座小镇,还是镇子最繁华的中心。 十年来不断的发展扩建,小镇随着城市规划被分到市区,却像后妈养的杂种儿子,总是被排除在开发之外,成了最破败的存在。 像块脏兮兮的狗皮膏药。 也像他们这一家人,厚颜无耻地苟存在城市的边缘。 六层高没电梯的老居民楼,漆洋家在四楼。 刚爬到两层半,漆星的尖叫就穿透力十足地扎进耳朵里,间歇夹杂着邻居愤怒的骂娘声。 漆洋拧开家门,尖叫戛然而止。 他习以为常地低头换鞋,喊了一声:“漆星。” 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已经从屋里溜出来,邹美竹一脸“得救了”的表情,忙把漆洋拎着的塑料袋接过去。 “妈去做饭哦,”她闻闻猪头肉,喜气洋洋地往厨房走,“你陪星星玩会儿。” 漆洋朝墙角的位置望过去,漆星套着一件长袖的宽松睡裙,从卧室出来就杵在那儿没动。 等漆洋换好鞋、脱掉外套挂进衣柜、去卫生间洗手出来,她仍站在原地。 除了面朝的方向随着漆洋的角度偏转,她扎根在墙角,向日葵成了精一样,还只有一只脚穿着鞋。 邹美竹在屋里走来走去,同样习以为常地不管她。 “今天穿花袜子呢?” 漆洋从电视旁边拎起另一只棉拖,走到她跟前蹲下,刮刮她踩在地上的左脚背。 漆星的脚趾动了动。 她左脚穿着红底小黄花的棉袜,右脚却是一只蓝底绿花的。 漆洋示意她抬脚穿鞋,漆星不抬,胳膊一伸,把右手伸到他面前,五根手指张得开开的。 “手怎么了?”漆洋捏着她瘦成鸡爪的手指,一根根检查。 漆星用左手指指自己右手的大拇指,再指指食指,手掌往漆洋面前又伸了伸,从鼻腔里用力“嗯”一声。 有点儿红。 “烫着了?”漆洋根据邹美竹的电话猜测。 漆星点头。 “哥吹吹。”漆洋朝她手上吹两下,“好了,穿鞋吧。” 漆星这才配合着抬起脚,一板一眼地把脚伸进棉拖里。 “过来,给你梳梳头。”漆洋搓搓她的脑袋,把人往沙发上牵,“长毛狗似的。” 邹美竹端着粥碗从厨房出来,瞅着兄妹俩就拖着嗓子叹气。 “我的命啊,怎么这么苦。” 这话从十年前,漆星被诊断出自闭症,漆洋就从他妈嘴里听了足足十年。 从最开始跟着大人一起茫然,到他爸扔下家小跑路的愤怒、无措、绝望……直到现在的习惯与麻木。 漆洋感觉自己的耳朵起码被磨出十八层茧,已经完全能自动免疫了。 “把漆星头发留起来,别老给她剪,驴啃的一样。” 烦人 第2节 漆洋拢着漆星细软发黄的头发,在脑袋上给她绑了个歪歪扭扭的圈。 “没事儿带她出去晒晒太阳,少打两把牌难受不死。” 漆星回头看看她哥,抬手摸摸自己的脑袋,没兴趣地收回手,从睡裙兜里摸出几张贴画。 “你说得容易。”邹美竹从需要依赖儿子赚钱养家后,对漆洋这没大没小的态度也接受得十分顺利。 “她自己就不爱出门,天天搞她那些破本子破纸。” “头发留着你给她洗啊?我老死之前还不是得我这个亲妈伺候?” “……不对,兔崽子说谁是驴呢?” 交代一句,反弹回来五十句。 漆洋和漆星统一地装聋作哑,一个扎头发,一个玩贴画。 晚饭是漆洋带回来的猪头肉配白粥。漆洋只吃了一个馒头,没胃口,漆星也跟吃猫食儿似的,半盘子肉全被邹美竹打扫了。 麻友打电话来催,邹美竹连声答应着“马上就到”,挂掉电话看向漆洋,又有些不好意思。 “吴阿姨上次说她同事的女儿最近找对象呢,妈去给你问问。” 她找了个不知道真假的理由,母爱突然发作,开始关心漆洋的感情问题。 “你天天也不上心自己的事,上次谈对象都多久了?二十八的大小伙子了,又高又帅的,谈一个吹一个……” “赶紧去吧。”漆洋听这些就烦。 声儿有点高,漆星抬眼瞅他,漆洋往她后脑勺上兜一把:“你也去玩吧。” 家门和漆星卧室的门同时关上,漆洋慢悠悠把锅碗收拾了,倒进沙发里拿过手机。 陈涵没再回他的微信,联系人已经删掉了。 跟陈涵的事儿他没和家里说,家里有个自闭症妹妹的事儿他也没和陈涵说过——不用想就知道没结果的关系,犯不着拖累人家姑娘。 从接受漆星一辈子需要人照顾那天起,他就已经做好打一辈子光棍的准备了。 正打算打开接单软件,看看明天早上有没有顺路的预约车单,刘达蒙的头像突然弹出来,给他发了条消息。 刘达蒙:猜我遇见谁了! 漆洋点开键盘刚要打字,漆星拎着个本子从卧室出来,朝他喊:“啊。” “怎么了?”漆洋放下手机看她。 漆星又不吱声了,牵着她哥的手,把他带到卧室里的小书桌前。 她把拎着的本子板板正正铺在桌上,上面画着漆洋无法理解的鬼画符,还有一些毫无规律的贴画。 桌角堆着几张贴画剥下来的离型纸,漆星指指她专门放贴画的小铁盒,让漆洋看。 “贴画又没了?”漆洋扫了一眼,漆星点头。 给漆星做贴画,已经是漆洋手拿把掐的日常。 随便找点有图案的画报、旧课本,自己画点图案也行,贴上双面胶就能当贴画用,漆星不挑。 “来。”他带着漆星到自己房间,从衣柜里搬出一个大纸箱。 箱子里都是些破杂志旧书,从上学时候到现在的都有,专门给漆星留着做贴画,嚯嚯得差不多了。 “你自己撕,喜欢哪张就撕走画个圈。”漆洋把灯拍开,“我上个厕所出来给你做。” 刚交代完,客厅里的手机又响了。 漆星蹲在地上开始选材料,漆洋从她背后跨过去拿手机,以为是工作上的事,看一眼来电人还是刘达蒙。 “有事儿?”漆洋拿着手机往卫生间走,探头看一眼,没纸了。 他直接把手机调成外放,在客厅里转悠着找纸。 “操,洋子。”刘达蒙咋咋唬唬的嗓门放大了好几倍,一接通就乱嚷,“发消息你不回,你猜我他妈碰见谁了!” “好好说话,”漆洋折回来把手机扣耳朵边,“谁?” “你家大小姐搁旁边呢?”刘达蒙一听他这谨慎劲儿就知道漆星能听见,重新规范言辞,“请您猜我今天碰见谁了?” “不猜。”漆洋懒得跟他闹,“不说挂了。” “你这人就没劲。”刘达蒙“啧”一声,“说出来你都不信我测……我去。” 漆洋直接把手机撂回沙发上,拆了袋新纸抽就往卫生间走。 “我碰见牧一丛了!”刘达蒙激动地嚷了出来。 漆洋的脚步在卫生间门口顿了顿,扭头望向手机。 “猜我在哪碰见他的?” 刘达蒙很烦人地让人猜来猜去,但这回他自己都没忍到漆洋骂他,带着三分激动四分神秘,还有四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死动静,憋着笑喊出来。 “我他妈在男科医院碰见他了!” 第2章 牧一丛。 陈旧的名字裹着一张已经模糊的面孔,随着刘达蒙的大呼小叫,渐渐浮现在漆洋脑海里。 他抓抓头发,走回沙发前捞起手机。 “哪个牧一丛?”漆洋问。 “还能有哪个?”刘达蒙相当不满意他的反应,“这逼名儿满世界能有几个撞的,你真忘了还是不好意思想起来?” 刘达蒙能说出“不好意思”这几个字,是有缘由的。 在质问漆洋的同时,他自己也有点儿发讪,回想出中学时那段荒唐的岁月,也不笑话什么男科医院了,幽幽地感慨:“咱们那批同学,得有十年没见了吧?” 是十年。 漆星确诊那年漆洋退的学,别的记不住,这一茬他记忆犹新,十年整。 时间跟他妈尿尿似的,稀里糊涂就过到了现在。 不过眼下的漆洋没心思跟刘达蒙一起忆往昔。 他点上根烟进卫生间,“丁零当啷”边解裤腰带边问:“遇见就遇见了,你激动什么。” “我第一眼都没认出是他,”刘达蒙答非所问地激动着,“那哥们儿大变样了,上学那阵儿跟个瘦鸡似的,现在他妈……” “现在我要挂电话。”漆洋坐上马桶,“你那边进货的时候,再给我整点儿贴画。” “给星儿是吧?”刘达蒙立马记下来,没再碎叨,“成,回头我给送家去再跟你唠。” 漆洋都顾不上多答一个字,他真的呼之欲出了。 刚要挂电话,刘达蒙意犹未尽地又“哎”一嗓子,神戳戳地问:“你说他去男科医院干嘛呢,别当时真让你弄出毛病了吧?” “滚蛋。”漆洋咬着烟皱眉骂他。 电话挂了,耳边猛地一安静,剩下“牧一丛”三个字继续在脑子里面瞎转。 漆洋莫名有些泄劲,上不出来了。 重新酝酿一下感觉,想到漆星还蹲在他卧室门口,二室一厅的老破房子隔音效果有限,他打开播放器随手点了下老歌推荐。 《大城小爱》带有年代感的旋律,在狭小的卫生间盘旋起来,漆洋被缭绕的烟气熏得眯了眯眼。 回忆与屎意轰然而至。 第一次见到牧一丛,好像就是在放《大城小爱》。 十四年前的中学时代,燥热的夏天,蝉鸣的校园,上学路上自行车的铃铛,叽叽喳喳的学生和带着青草与汗味儿的校服,还有歌。 那时候学校的广播站每天下午都会放歌,第二节课与第三节课之间,选歌权被学生会那几个高年级的女生牢牢霸占着。 应该是初三刚开学的一个下午,他打完球回教室,已经泛红的夕阳光透过格子窗,正好照在讲台上那个陌生的新学生身上。 漆洋跟几个男生推搡着撞开门进来,随手把球往墙角丢。 牧一丛正好转头朝这边看,他只来及对上一双漆黑的瞳孔,具体什么模样都没看清,球就“砰”地砸在人家脸上。 “砰!” 卫生间门应景地被砸了一下,漆洋“哎”一声,差点儿没给吓夹断。 “别砸门。”他无奈地把音乐关掉,冲门外喊,“一二三四,数到五十。” 漆星安静下来,等漆洋洗完手从卫生间出去,她站在离门口一米远的地方,嘴里无声地默念:三十七。 驴劲儿又上来了。 漆洋也不催,抱着胳膊往墙上一靠,等她嘀咕到五十,才伸出手:“拿来吧。” 漆星撕了一堆形状各异的纸,有漆洋高中语文课本上的插图,几百年前的《意林》,甚至还有几张漆洋胡乱对付过的作业题。 漆洋去电视柜底下上了锁的盒子里拿出剪刀,顺手把电视打开放着节目,直接蹲地上开始剪纸。 漆星就蹲在他旁边看,一会儿摸摸纸,一会儿拽拽袜子边。 窗外下雪的扑簌声,将电视节目与剪刀“咔嚓”的动静,衬托出一种别样的安然。 “说谢谢哥哥。”漆洋逗漆星说话。 小丫头像是听不见,只伸手去拿他做好的贴画。 漆洋也不强求,拍拍漆星的头,对待猫狗似的,随她去。 刘达蒙答应着改天来给漆星送贴画,第二天漆洋还没下班,他直接拎着一大兜文具跑过来了。 “洋子!” 漆洋刚送走一个来租车的小网红,刘达蒙的车就刹到面前,摇下车窗冲他打招呼。 “停后面去。”漆洋竖起拇指朝肩后比了比,转身先回办公室。 刘达蒙跟他是十多年的铁瓷儿,以前没结婚的时候没事儿就来找他玩,人会来事儿又傻大方,跟漆洋单位的几个员工都是熟脸。 漆洋回办公室刚喝两口水,就听见他跟视察似的,一路散着烟吵吵叭火地溜达过来。 烦人 第3节 “改天是改今天啊?”漆洋靠在办公桌上揶揄他。 “妈的,实在忍不住。”刘达蒙推上门,把手里刚拆开的整包烟扔漆洋怀里,“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漆洋用两根手指夹着烟盒转一圈,看看上面的商标,刘达蒙说:“不是那个。” 他在拎来的兜里翻了半天,掏出一个大绘画本摊在桌上,里面夹着一张塑封长照片。 集体照,塑封的外壳已经卷边了,中间鼓起几个大气泡。 “咱们分班前那个班的高中毕业照。” 刘达蒙一脸兴奋,把照片“啪”地拍在桌上。 “我记得你没有吧?那会儿你已经……”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去看漆洋的表情。 漆洋没觉得有什么,点点头:“已经不上了。” “过去了,不提那个。”刘达蒙摆手,“当时我还去找老吴想给你要一张,那孙子不给,留着哥几个照片当传家宝……哎老吴大名叫什么来着?” 刘达蒙撅着个腚,在照片右侧的名单里找班主任大名,脑袋把照片挡了个瓷实。 漆洋保持靠坐桌沿的姿势懒得动,一条胳膊向后撑着桌面,另一只手点了根烟,微微歪着头朝下看。 在刘达蒙的头发丝缝隙里,他扫见几张眼熟的脸。 “最后一排右边那傻子是你吧。”漆洋眯缝一下眼,笑着点了点照片。 “可不是吗。”刘达蒙也乐了,“这傻逼照相师,把老子拍得跟傻逼似的。” 刘达蒙这骂人八百自损一千的尿性,从上学时候吵架就不占便宜。 骂虽然这么骂,可他看着自己的毕业照,还是笑着感慨:“哥们儿那时候真嫩呐,跟现在两个样儿了。” 照片上的刘达蒙顶着一脑袋当时流行、实则土鳖的卷毛,校服绑在腰上,搭着身旁人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 确实跟现在像两个人了。 倒不是五官变化有多大,人还是那个人,身型壮了些,气质也不土了。可那种注定只能留在当时的青春气息,在眼前这张濒临三十的面孔上再也看不到了。 “你搂着的是崔伍?”漆洋问他身旁那个五大三粗,故意绷着脸做不吝状的寸头。 “是他。”刘达蒙直咂巴嘴,“这逼坏得淌水,现在也他妈混上公务员了。” 漆洋没做评价,他们几个都是当时学校出了名的坏逼,没脸跟刘达蒙似的评判人家。 “当时就数你和崔儿欺负牧一丛欺负得起劲。”刘达蒙彻底陷入回忆,兴冲冲地把照片往漆洋面前一推,“你别瞅名字,看能不能认出牧一丛。” 漆洋在刘达蒙脑袋让开的同时,目光就已经停在照片最左侧,倒数第二排靠边的男生脸上。 漆黑的眼睛。 永远一尘不染的校服,微抿的嘴角,白到让人怀疑血气不足的皮肤。 那张被篮球砸中的模糊面孔,与照片上这张清秀到略显阴沉的脸叠合在一起,沉淀了十年的浮尘被猛地荡开。 漆洋望着牧一丛的眼睛,手指在照片上轻轻弹了弹。 “认出来了?”刘达蒙观察着漆洋的眼神,神秘地挑起眉毛,“这小子现在可大变样了啊。” “他不是出国了吗?”漆洋把照片捏起来,近距离打量。 “是啊,我昨儿给你打完电话就问崔伍了,他也不知道牧一丛回来了。”刘达蒙拢着嘴凑过来,“我越琢磨越来劲,实在忍不住,又去给任……” 漆洋横起胳膊肘杵过去,把刘达蒙怼开:“好好说话。” “我就给任维发消息,他跟牧一丛后来不是玩挺好吗?”刘达蒙戳戳照片上牧一丛右边的眼镜男,“想问问他跟牧一丛还联不联系,怎么还看上男科了……” “你跟任维还有交集?”漆洋问。 “早没了,就剩个微信。”刘达蒙撇嘴,“在学校我就跟他不往来了,看不上。” “你也够好信儿的。”漆洋说,“回你了吗。” “没有。”刘达蒙说。 漆洋看着他。 “狗日的,”刘达蒙忿忿地跟他对视,“任维那孙子打小就不仗义。” “所以你非打听牧一丛干嘛。”漆洋低头又咬上根烟。 “咋说呢,可能年龄上来了。”刘达蒙尴尬地搓搓脑袋,“现在想想小时候都他妈不懂事儿,确实没少欺负人,挺后悔的。我寻思要是能联系上牧一丛,跟人好好道个歉。” 这话漆洋没法接。 他朝刘达蒙下面瞟,挑挑眉换个问题:“所以你怎么看上男科了,玩出毛病了?” “合计啥呢,”刘达蒙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跟我媳妇儿不准备要孩子了吗,去检查检查。” “你小子。”漆洋笑着朝他肩窝砸一拳,“挺好。” 刘达蒙东一出西一句,想到哪说哪,但漆洋听懂了他的意思。 ——自己打算要小孩了,人也善良起来想积点儿福,碰上曾经欺负过的老同学,心里过意不去了。 至于在男科医院偶遇的经过,根据刘达蒙的描述,也就是在门诊叫号的显示屏上看见牧一丛的名儿,连是不是牧一丛本人都没对上号。 他在男科医院碰见的牧一丛又高又帅,超模似的,跟毕业照上的牧一丛根本就是两类人。 将这一切捋明白,漆洋对于刘达蒙整个心路历程只有六个字的感受:净放没味的屁。 十年,奥运会都办两届半了,早他妈干嘛去了。 以前的事儿漆洋不乐意想,也没意义。 把刘达蒙糊弄走,他拎着带给漆星的东西下班,熟练地点开顺风车接单软件。 今天运气不错,派来的第一单离租车公司不远。 漆洋照着定位把车开过去,远远就瞅见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在路边等着。 “8893。”他对着订单上的手机尾号确认信息。 那人站在车窗外反问:“漆师傅?” “嗯。”漆洋应一声没抬头,邹美竹的微信弹出来,又说想吃烤红薯。 西装男在车外迟疑了一下,在后排和副驾中选择拉开副驾的门,躬身坐进来。 漆洋选好路线刚要开车,身旁这乘客又开了口:“你是漆洋吧?” 第3章 漆洋用了0.01秒回想这人的声音,确实不耳熟,应该不是以前那些要债的仇家。 扭脸跟人对视上,他眼里就带了戾气。 近距离面对面,他才看清这人鼻梁上还架一副眼镜,银丝边儿,西装配大衣,人模狗样的。 五官隐隐有些眼熟,面相也还算干净,不过眼角眉梢里透着精明与算计。 除了公司办业务能接触到这一类人,漆洋的私交里没有这种恨不得在脑门儿上写着“我是精英”的逼人。 “是你吧?” 精英推推眼镜,同样打量着漆洋,把约车订单的界面晃给他看。 “我一看姓漆就想到你了。再一看照片,这么拽,就感觉不会认错。” 人家说得热情洋溢,漆洋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微微眯了下眼:“见过?” “任维。”精英眼神微妙,指指自己,“还记得吗?” 漆洋一愣,将面前人与刚在毕业照上那张脸对比一番,终于对上号了。 “啊。”他牵牵嘴角,从车斗里把烟盒扔过去,“想起来了。” “不抽,谢谢。”任维扫了眼漆洋抽的烟牌,把烟盒放回去,又冲着漆洋笑,“我变化很大吗?” 倒不是大不大。 漆洋没再跟他对视,把车开出去,直白地问:“你做鼻子了?” “很明显吗?”任维顿时有些尴尬,在自己鼻梁上摸了摸,“别人都说挺自然。” “是挺自然。”漆洋打着方向盘笑了下,“我只是感觉跟以前不太一样。” 以前是个塌鼻梁,贼眉毛细眼的。 看来鼻子这玩意儿直溜起来确实提气质。 任维显然不想和老同学多谈他的鼻子,打了两句哈哈就掀过这个话题。 “你现在,开顺风车?”他眼睛在镜片底下小幅度地转着,将漆洋车内的配置看了一遍,用很轻松的口吻问。 “下班顺手接两单。”漆洋随口解释,不想跟任维细说。 他和刘达蒙一样,上学时候就挺看不上这个任维。 不是一路人。 但任维还跟从前似的,看不出个眉高眼低。 没话找话地聊了会儿天气,快到目的地时,他追着漆洋问:“那你现在是做什么呢?” 漆洋偏头盯他一眼才回答:“租车公司。” “嗯?”任维眼睛亮了,“哪家,我们公司最近正要租一批车。” “车粒。”漆洋说。 “啊。”任维拖着嗓子点头,“我知道车粒,挺好的。” 任维这聊天方式,话里话外透着藏不住、也没想隐藏的优越感,估计就等着漆洋问他现在在哪高就。 可惜漆洋对这人实在没兴趣。 要是刘达蒙在估计还能跟他唠几句,顺便还能打听一下…… 烦人 第4节 “我现在,在牧一丛公司做事儿。” 脑子刚弹出那个名字,任维狗肚子盛不了二两油,自己开了口。 漆洋点了点油门,卡着秒越过闪烁的绿灯,穿过路口将车停在目的地。 然后他转过头,对上任维直勾勾的目光。 “牧一丛你还有印象吗?”任维敲敲车窗,指着外面的高楼。 cbd中心耸立的楼群最高点,冰冷的金属铭牌横距着一整个顶层,在冬日昏暗的夜幕里闪着迫人的幽光——m&k,一家漆洋不知道做什么的大公司。 “牧一丛家的企业,最近他回国,刚接过来。” 任维嘴角勾着介绍,自得的模样仿佛牧一丛是他爹,m&k马上就过继到他头上。 “挺好啊。”漆洋扫一眼就收回目光,点击行程结束,示意任维可以下车了。 “老同学挺多年不见了,改天有空一起吃饭。”任维把手机伸过来,“加个微信吧?我扫你。” “还是那个号,没变。”漆洋没动,保持那副似笑非笑懒洋洋的神情,“东西拿好。” 任维的手尴尬地悬停在车厢里,盯了漆洋一会儿,点点头,揣起手机下车了。 车门前脚合上,漆洋后脚就直接把车开出去。 他的表情也在同时恢复到木然,取消系统派来的订单,直接把车往家开。 蹲在小区花坛上进行每日一根时,刘达蒙的电话狗撵一样打过来,依然是刚接通就扯着嗓子咋呼:“孙子任维回我了。” “说什么。”漆洋咬着烟问。 “我昨儿只在微信上跟他打个招呼,他他妈一宿不理人,刚突然给我回了句‘好久不见啊大蒙,什么时候出来聚聚’。”刘达蒙都气乐了,“狗日的让他装上了。” 今天玩雪的小孩儿没在,只有个坚持不懈的遛狗人,牵着个胖成球的大金毛在草丛里哄狗拉屎。 漆洋跟拱着屁股的金毛遥遥相望,眯缝着眼笑了下,金毛屎也不拉了,摇着尾巴就要往这奔。 “他现在在牧一丛那儿上班。”漆洋说。 “谁?”刘达蒙直接听愣了,“你怎么知道?” “刚回来顺风车,”漆洋起身把烟头踩灭,“接着这孙子了。” 伴随着刘达蒙在手机那头接连的几声“操”,漆洋把外套拉链拉到顶,将下巴埋进去,转身朝楼上走。 他明白刘达蒙在生什么气,任维在他车上那德性确实招人膈应。都是一个中学一个班混过来的,彼此都知道互相什么尿性。 ——任维这是感觉漆洋混得没他好,故意提牧一丛恶心人。 连带着都有兴趣回刘达蒙的消息了。 “我操他妈的,膈应人的玩意儿。”都快到家门口了,刘达蒙还在大操特操。 “别操了。”漆洋倒是不生气,听刘达蒙这反应还有些想乐,“证明你没认错人,应该确实遇见牧一丛本人了。” “逼养的一点儿没改,当年知道牧一丛家有钱就开始攀人,可算让他攀上了。”刘达蒙气得乱叫,叫着叫着又来了句:“你等会儿,我给他回消息寒碜寒碜他。” “发消息说,到家了。”漆洋转钥匙开门,把电话掐了。 邹美竹和漆星依然听见门响就迎出来,一个要拿吃的,一个在墙角当绿植。 “我红薯呢?”看着漆洋只拎回来一兜子贴纸本子,邹美竹眨巴眨巴眼。 漆洋换鞋的动作一顿,有些无奈:“忘了。” “哎哟。”邹美竹那仍能看出年轻时优越五官的面孔皱起来,“妈今天就想吃这口。” 说着还把手往墙角一指:“星星也想吃。” 这就纯属放屁了。 漆星跟头养在家里的羊似的,给饭吃都吃不了几口,从来也没见她具体且明确地提出要吃什么东西。 但漆洋还是朝漆星抬抬下巴,问她:“想吃烤红薯吗?” 漆星只过来拿过刘达蒙带给她的东西,嘴里不知道自语着什么,能看出挺开心。 “去吧去吧,去给妈买点儿。”邹美竹往外推人,“趁还没换鞋,好儿子。” 漆洋懒得跟她扯,只得拎上钥匙重新出门。 走出单元门,雪又下起来了。 漆洋被飘进眼里的雪花激了一下,垂着脖子晃晃脑袋,眼还没睁开,手机又在兜里开始响。 他来电人都没看就滑下接听,不耐烦地“啧”了下:“不是让你有事儿发消息?大雪天冻不冻手?” 对面出奇的安静,没传出刘达蒙一贯的大嗓门,只有平淡又沉稳的呼吸声。 漆洋皱皱眉,刚要拿下手机看号码,一个按理说应该十分陌生,可刚一开口他就无比熟悉的语调,慢悠悠地开了口:“还在接单?” 我叫牧一丛。三人从众下面加一横的丛。 十四年前听牧一丛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刚止住鼻血的男孩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口吻。 平腔平调,没有情绪,没兴趣跟任何人建立关系,也没兴趣让别人了解自己。 经历完变声期,从男孩变为了男人,声音都变了,可每个人扎在骨子里那特有的腔调,一辈子也难以改变。 漆洋一只脚踩进一方小雪窝里,原地停下站了两秒,才抬腿跺了跺棉靴。 他还是把手机拿下来看了看号码,然后换到另一只手上接。 “好久不见啊。”漆洋说,“三人从众下面加一横的牧一丛。” 牧一丛似乎是很低的笑了一下,比起笑更像一种表示礼貌的语气词,随意地接话:“啊,挺久不见的。” “回国了?”漆洋踩着雪往前走。 “刚回一周。”牧一丛说,“任维说你还是这个号码。” “嘴挺快。”漆洋说。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真挺操蛋的。 逐渐大到眯眼的风雪里,漆洋脑海里尘封了十年的记忆,这两天被刘达蒙和任维接二连三的吹开。 牧一丛突然的一个电话,更是将那些他已经不愿意回想的荒唐岁月,生拉活拽摊开在眼前,如同扑脸的雪花,陡然变得鲜明无比。 当年几乎势不两立的两个人,被生活锉磨十年,竟然也能这么平和的打起招呼。 ——也不对,只有他被生活锉磨了,其他人似乎过得都挺好。 尤其是牧一丛。 “找我有事儿?”漆洋问。 “没什么事儿。”牧一丛说,“听任维说起你,想到挺久没见了。” “啊。”漆洋应一声。 “见面吃个饭吧。”牧一丛说。 漆洋笑了。 “咱俩没什么好见的吧。”他直白地拒绝,“少整这些虚的了,没必要。” 刚说完,手机贴着耳朵“嗡嗡”两下,是刘达蒙的微信消息,发了张截图。 漆洋没点开看,刘达蒙跟着又打过来两串义愤填膺的字。 刘达蒙:我跟任维约好了,周末同学聚会,牧一丛也去。 刘达蒙:我替你答应了,你得来啊洋子! 这回又换牧一丛笑了。 像是能看见漆洋手机似的,他从鼻腔里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 漆洋攥着手机停在原地。 操。 第4章 “你没事儿瞎替我应承什么玩意儿?” 没答应见也没说不见,漆洋糊弄着挂掉牧一丛的电话,转手就给刘达蒙拨过去,一接通就骂。 “闲得蛋疼就去造小孩,操不操蛋?” 刘达蒙刚给漆洋拨两个电话都是正在通话中,也憋着一肚子话。 可是听漆洋这兴师问罪的架势,他硬是没敢吭声,等漆洋骂完才带着小心试探:“你不乐意啊?” 我乐你妈意。 漆洋咬着烟低头点火,油还没了,搓了半天光冒火星。 他烦躁地扬手就把火机扔雪堆里。 “我不寻思着你被任维那逼膈应了,哥们儿帮你把场子找回来嘛。”刘达蒙听漆洋这么冒火其实挺想笑,还得憋着,顺着毛捋驴。 “找鸡毛场子?” 漆洋简直不能理解刘达蒙的脑回路。 “他算个什么东西我还得跟他那儿找场子?” “真拿他当盘菜了。” “再说我一个干租车的,你一个破开文具超市的,拿鞋底子跟人找场子?” 漆洋最后一句的主角不是任维,而是牧一丛。 他是真不拿任维当回事——早不是当年上学年轻气盛的时候了,生活打在脸上的大耳刮子比什么都真实,能把漆星全须全尾地养大,一家子能吃上饭有地方睡觉,对现在的漆洋来说就足够了。 什么面子场子,其他人过得好不好他连攀比的心思都没有。 任维只要不骑在他脑袋上拉屎,跑联合国拿大喇叭喊他都无感。 但牧一丛不一样。 烦人 第5节 漆洋可以向所有人大大方方袒露自己如今的生活,落魄也好狼狈也好。 除了牧一丛。 “洋子,火气这么大不像你啊。”刘达蒙也感受出漆洋的不对劲了,咂着嘴琢磨,“是因为牧一丛吧?” 漆洋一下下咬着烟嘴,出小区找卖红薯的,雪地踩得“咯吱”响。 “要是因为牧一丛,那哥们儿就得说说你了。” 刘达蒙难得将语气正经起来。 “其实我也不在乎任维,他如果不提牧一丛会去,我也不乐意整什么同学聚会。” “我实话说确实对牧一丛心里愧疚,这些年不联系想不起来就算了,冷不丁遇上了,心里就跟个事儿似的。” “你对人牧一丛也是过意不去,不然你不能这么大反应,是不是?” “咱就当去喝顿赔罪酒,好好跟人道个歉,大老爷们儿有错就认,不跌份儿。” “该说的说完了,咱们心里没愧了就完事儿了。” 刘达蒙嘟嘟噜噜说了一串话,漆洋还是懒得应声。 对牧一丛他确实心有愧疚,这点反驳不了。 “再说了。”刘达蒙倒回去强调,“什么叫破文具超市啊,哥们儿干的那叫文创,小姑娘们稀罕着呢,懂不懂?” “创你大爷。”漆洋骂了句。 “你也别一天贴画贴画的,土不土?”刘达蒙知道漆洋只要愿意应声就没事儿了,拖着嗓子纠正,“咱家星儿玩的那叫手——帐——” 手帐还是脚帐,漆洋没兴趣研究。 买完红薯回去的路上,他猫着腰又从雪地里把自己的打火机抠了出来。 三百来块呢。周末真去聚会,还是得揣着它去。 到家扒着红薯皮哄漆星吃的时候,任维发来个好友申请,重新把漆洋微信好友加上了。 漆洋点完同意就把手机扔一边,过半个钟再拿起来,任维神经病似的给他朋友圈全赞了一遍。 崔伍从刘达蒙那儿知道要开同学会,也专门给漆洋打个电话,上来就问什么情况洋子,跟牧一丛又联系上了? 漆洋诚实地回答自己也一脑袋包,问刘达蒙去吧。 “哎,见一面也挺好。”崔伍乐呵呵的,不知道是心大还是当公务员当疯了,“咱们老同学确实挺久没聚了。” “你来啊?”漆洋问。 “来啊,干嘛不来。”崔伍答应着,“周末晚七点南洋之星嘛不是,大蒙都告儿我了。” 漆洋一下下咬着烟嘴:“成。” 几百年没人说过话的高中同学微信群,在任维和刘达蒙的撮合下,三三两两的开始有人冒头。 有积极响应的,也有推辞说最近工作忙、媳妇儿坐月子、不在本地回不来的。 还有个上学时跟谁都不交往的逼,漆洋都没印象这哥们儿到底是不是他们班人,趁机在群里发电子请柬,臭不要脸说自己正好要结婚。 大伙儿一看他冒头就装瞎不吱声,都不乐意掏那笔份子钱。 比较有意思的是,在任维把牧一丛拉进群后,大着个脸介绍牧一丛是他现在老板,m&k老总。 群里同样微妙地安静了半天。 没人跟着任维一起捧臭脚,牧一丛也不在群里说话。 漆洋盯着他头像点开又关上,两天看了二十来遍,牧一丛也没加他好友。 他又去通话记录里找出那天牧一丛拨给他的号码,拎着手机转了半天,还是给备注进了通讯录。 当年一个班里五六十号人,最后攒吧攒吧,愿意来聚会的竟然也有十好几位。 “这任维怎么这么积极。” 同学聚会头天下午,刘达蒙又跑来漆洋单位,窝在他的大转椅里划拉着群直乐:“丢人现眼,傍着牧一丛跟傍了条活龙似的。” “哎你说他俩能不能真有什么?上学时候你不就说牧一丛取向有点儿……” 快过年租车的客人多,漆洋忙得电话微信就没停过,听刘达蒙在那一会儿一句牧一丛就烦。 “你跑来干嘛来了?”他把电脑往刘达蒙跟前一推,“无聊就把表给我录了。” “来等你下班带你享受去,用我媳妇儿卡给咱俩约了男士深度美肤。”刘达蒙两条腿往桌上一翘,拽过键盘开始干活,“怎么还手打,你不会用exciting啊?” 漆洋自打上小学接触英语这门学科,就没考出超过60分。 但他攥着手机想了半天,还是疑惑地看向刘达蒙:“你说的是因吹斯汀吧?” “因吹斯……”刘达蒙嘟哝着背了一下,“那他妈是i开头,没文化。” 漆洋有客户上门了,没再跟刘达蒙进行文化博弈。 忙活完他满脸疲惫地推门回来,重新问刘达蒙:“你媳妇儿给咱俩约了什么?俩老爷们儿美什么肤。” “外行了吧,”刘达蒙对这个观点相当不赞成,“现在男士也讲究保养,不整水灵的,媳妇儿看着都糟心。” “不去。”漆洋只想回家睡觉。 “钱都花了别墨迹了。挺贵呢还。”刘达蒙起身拽着他就走,“你别仗着自己被喊了几年校草就真当自己颜值多高,告诉你,牧一丛现在捯饬得可带劲了。” 漆洋拗不过刘达蒙,被半拉半拽着去做了个美容护肤。 主要人媳妇儿钱都花了,不去不好意思。 护完肤变没变美他看不出来,倒是技师在他脸上一通摩挲,按得他挺放松,差点儿睡过去。 从美容院出来,刘达蒙又去商场现买了身衣服,对着镜子转了八百个圈,还非让漆洋给他参考:“明儿聚会我穿这身行吗?” “拍你媳妇儿看。”漆洋快烦死了,“甭问我。” “那不是你衣品好吗?”刘达蒙十分虔诚,“赶紧的,我这裤子行不行?” 漆洋退后两步打量他,转身去货架前重新拽一条不裹腿的水洗色休闲裤:“搭你那双牛头皮鞋。” “得嘞。”刘达蒙一丝都不犹豫,直接对好尺码去付账。 约好明天傍晚俩人直接从车粒去南洋之星,漆洋回到家,在衣柜跟前站了十分钟。 拽出两件外套琢磨一会儿,他突然觉得自己无聊,被任维和刘达蒙传染了似的,最后决定平时该穿什么,明天就穿什么去。 头天做好的决定,第二天真临出门前,漆洋还是把身上棉服脱了,换了件更时髦的带绒夹克,又抓了抓头发。 南洋之星那地儿属于高消,穿太随意了再被卡在门口不让进,才是真跌份儿。 “哇。”邹美竹举着勺从厨房出来,围着漆洋转,“儿子这么帅,相亲去啊?” “能别做梦了吗?”漆洋无语地系好靴带,起身看一眼漆星,“我晚上不在家吃,你别出去打牌了。” “妈那还有副墨镜!”邹美竹充耳不闻。 漆洋摔上门走了。 刘达蒙算好了今晚得喝酒,直接没开车过来,蹭漆洋的车。 偏偏今天店里格外忙,俩人赶到南洋之星时,已经比约好的七点晚了十来分钟,崔伍连着发五条消息催人。 跟任维确定好在顶楼的夜景包厢,还没走到门口,刘达蒙起码停下来拽了五回裤子:“操,怎么比头回去我老丈人家还紧张。” “出息。”漆洋看他好玩儿,上前一步直接推开了门。 漆洋确定自己在门外时还听见里面连说带叫,挺热闹。 门一开,他面对着齐刷刷扭脸看向自己的十来双眼睛,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气氛里眯了眯眼。 “接着聊啊。”他朝身后看看,“我后面跟着班主任?” “哎,这漆洋吧?”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一桌子人顿时叫起来,“校草就是能打,十年了不见老啊!” 漆洋笑笑,脱掉外套走进去。 刘达蒙跟在后头嚷:“光看见洋子啊,没人关注一下大蒙?” 西装革履的任维从桌上站起来,跟个服务员似的,假模假式地喊:“我还想下去迎你们一下呢。” 崔伍在靠落地窗的那边抬了抬手,还是一样的五大三粗,拢着嘴朝漆洋喊:“洋子,这儿。” 漆洋和刘达蒙过去坐下,跟对面的老同学点点头,简单打个招呼。 用目光快速梭巡一圈下来,没看到印象中那张脸,他偏偏脑袋轻声问崔伍:“牧一丛没来?” “说是得迟点儿。”崔伍同样压着嗓子,“你们不来都没人跟我挨着坐,操。” “就你这坏逼样,”刘达蒙搂着崔伍的肩膀乐,“当上人民公仆也不像个好鸟。” “你俩像好鸟。”崔伍朝他肋叉子上捶,“跟洋子屁股后头晃进来,我一抬头以为砸场子呢。” “你们仨都一样。”对面两个已经认不出来的女同学接话,“上学时候看你们就烦。” 漆洋拎过水壶给自己倒水,眼睫毛耷拉着,嘴角不由噙了点儿笑。 虽然对这场同学聚会打心底里没兴趣,可真身处这个氛围里,还是免不了有些动容。 时光如梭啊。 刚感到些许愉快,任维“吱”一声动静挺大地退开凳子,举着手机起身接电话:“啊一丛,对,顶楼。” 包厢内又一次安静下来,刘达蒙和崔伍对了下眼神,眼底藏着心照不宣的讥讽。 漆洋胳膊肘杵在桌上慢悠悠地喝水,感觉任维那鼻梁怎么看都有点儿透光。 “你等着我下去接……”任维说着话就要往外走,突然脚步顿了顿,朝漆洋瞟了一眼,声儿也压下来,“已经到了。好,那你上来吧。” 任维走出包厢,桌上又“嗡嗡”起来。 老同学们三三两两地抵着脑袋小声交流,有些心思比较敏感的,已经有意无意地开始朝漆洋他们瞅。 “我怎么觉得,”崔伍凑过来轻声道,“今天这场有点儿像冲你来的呢。” “鸿门宴啊?”刘达蒙也咂摸出不对了。 漆洋没说话,靠进座椅里,盯着包厢暗金色的奢华大门。 烦人 第6节 第5章 任维刚出门的两分钟里,桌上还在小声嘀咕。 五分钟后,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是不是只差牧一丛了?”有人问。 任维不在,刘达蒙就成了第二负责人。 他站起来数数人头,应了句:“对,除了牧一丛和任维,都到齐了。” “任维这接人接挺久啊。”又有人笑着接话,“牧一丛现在谱儿这么大呢?” “不是说当什么老总了吗。” “上学时候没看出来啊……” “什么没看出来?他不就是因为他爸调到咱们这当那个,”一个男的竖起食指,神秘地往上指了指,“所以他才转学来的九中。” “啊,好像是有这说法。” “那还是看不出来呢,”刚才那人坚持接腔,“他上学那时候……” 几个说小话的人统一转头,把目光往漆洋他们几个身上射,装模作样地不吭声了。 “好事儿啊。” 一个腆着啤酒肚的男人不知道是感了多大冒,打漆洋一进门,听他擤鼻涕就没停下来过,跟个火车头似的“呜呜噜噜”着开了口。 “要是没结婚,咱们班的女同学不就都有机会了。就算结婚你们女生也有机会嘛。” 桌上几个女生冲他翻白眼,其中一个人嗤之以鼻地嘀咕:“还是那么没品。” 还有个女生骂了句“傻逼”。 “那胖子是体育委员吧?”漆洋听得想乐,胳膊支在桌上撑着嘴,小声问刘达蒙,“话题一点儿没变啊。” “可不就是他。”刘达蒙往嘴里叉了块橙子,“脑子里就那些破事儿。” “从上学时就爱关注点儿两性。”崔伍说,“橙子酸吗?” “挺甜。”刘达蒙给他也叉了一块。 闲聊的主题从牧一丛转向结婚,一屋子人正互相问着成没成家,包厢大门终于传来转锁的“咔嗒”声。 “久等了久等了。”任维脚步生风地快走进来,立在门边喊,“咱们的老同学牧一丛到了。” 像刚才漆洋进门时一样,十几号人同时住口,朝大门看去。 漆洋靠着椅背,正摇头拒绝刘达蒙隔着崔伍递来的橙子,闻声跟着转过脸。 确实变样了。 看见走进门的牧一丛,他眉梢微微一动,想起刘达蒙描述牧一丛的那句话。 ——跟个超模似的。 像是自带了出场特效,牧一丛腰高腿长的跨进门,如同从杂志上走下来的假人。 先入众人眼帘的是一袭黑色大衣,从流线到质感都利索大气,连漆洋都能看出是那种量身定制高级货。 修剪合宜的外套下,是没有一丝杂色的纯黑羊毛里衬,半高领修饰出修长流畅的肩颈线条,下颌骨相当漂亮。 再往上依次扫过薄而矜贵的嘴角,高挺的鼻梁,与那双…… 对上牧一丛那双黑沉的瞳孔,漆洋正打算眨眼的眼皮一僵,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然而没等他调整好五官,牧一丛已经淡淡地移开视线。 “不好意思。” 牧一丛没理杵在门边正要鼓掌的任维,脱下外套随手交给礼仪小姐,手表在半掩腕间的袖口下低调闪过。 他径直走向餐桌,语气像是在自己公司参加什么高层会议:“堵了会儿车。” 老同学们立马寒暄着说不要紧,任维忙又跟上来,引着牧一丛来到留好的座位上,跟着附和:“没事一丛,都刚到。” 满桌打招呼的动静里,漆洋有些尴尬地耷了耷眼皮。 牧一丛正好坐在他斜前方,隔了三个人,无论怎么调整都能对上脸。 “操。”刘达蒙小声骂了句。 漆洋望过去,看见刘达蒙在桌子底下先比了个“1”,然后伸开五指,手心手背地来回倒了好几下。 根据多年的默契,他明白刘达蒙应该是在表达牧一丛手上那块表的价值。 崔伍瞪了瞪眼,也伸五根手指头跟着来回翻。 刘达蒙肯定地一点头,抬头冲着漆洋:“嗯!” 找你的场子吧。 漆洋斜着眼瞥他。 “该来的老同学既然都到齐了。都是老熟人,我也不整那些虚的了,厚着脸皮先提一杯。” 任维捏着酒杯站起来,开始带节奏。 “今天呢……” 桌上又一次安静下来,都仰着脸看任维说提酒词。 漆洋从刘达蒙那儿收回目光,一抬眼,牧一丛叠着腿靠坐在椅子里,跟他的视线又撞了个正着。 这次漆洋没动,盯着他。 牧一丛也没动,姿态闲适又漫不经心,他还在微微偏着脖子听身边人说话,可眼睛定在漆洋脸上,目光里闪过一抹微妙的……戏谑。 就这么一个眼神,漆洋突然感觉,牧一丛其实一点儿没变。 上学时的牧一丛就是这样,清高,傲慢,眼睛长天灵盖,谁都瞧不起。 尤其瞧不起他漆洋。 每次不得不和漆洋相处时,他眼底都带着毫不遮掩的漠然与嫌弃;偶尔心情好的时候,对他笑一下,也都是看小丑一样戏弄的笑。 没错,一点儿没变。 漆洋突然放松了。 牧一丛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变成了他本就该成为的样子。 得出这个结论,漆洋也不再纠结打不打招呼,要不要像刘达蒙说得那样,把对这人的愧疚表达出来,图个心安。 他跟牧一丛从来就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 以前怎么着,现在还怎么着就完事儿了。 不过有些人显然不是那么想。 任维的提酒词结束,大伙儿举杯喝一轮后,气氛稍微松弛下来。 几个上学时就活跃话多的同学打开话匣,开始轮着说话提酒,只是话题都有意无意地绕着牧一丛转。 任维坐在对面朝他们这边看,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突然点名:“漆洋说两句啊?你和牧一丛应该也挺久没见了吧。” 漆洋上学的时候招人烦,他自己知道,三天两头惹是生非,是最没法管教的那类学生。 搁现在他回头想都觉得自己烦。 可他性格里其实有一点,直到现在都保持着。 ——他特烦成为视觉中心。 上学最嚣张的时候,他带着学校那批混混把校长室给砸了,那时候甭说整个学校都认识他,就算在镇上的年轻混子里,漆洋这个名字都数得上号。 可从某种角度来说,那也是漆洋最低调的时候。 跟刘达蒙崔伍不一样,他们在别人或畏惧或嫌恶的目光里多少带点儿享受。漆洋是真的纯烦。 一群人一起出去玩,他从来不和任何人勾肩搭背,喜欢自己在后面慢慢晃悠。 不到出了事必须出来说话的时候,他一向习惯直接动手也懒得张口。 而今天打从进门起,这一桌人起码盯着他嘀咕了三四轮。 现在任维这个傻逼还直接点上名了。 满屋子人又跟瞅西洋景儿似的,齐刷刷把目光聚了过来。 漆洋刚点上一根烟,正听着他们说话,在桌上一下下转着火机。 听任维这话,他撩起眼皮盯过去,余光能感受到牧一丛也正盯着他看。 任维上学时就挺怵漆洋。 被盯了两秒后,他下意识有点儿想避开眼,眼珠子朝牧一丛那边滑滑,不知道想到什么,挺在那没动。 硕大的夜景包厢,气氛突然安静得十分诡异。 “你说你的。”漆洋把火机往掌心里一收,并起两根手指弹弹酒杯,“我戒了。” “我来吧。”刘达蒙知道漆洋脾气,拎着杯酒主动站了起来,“今儿这局也是我想攒的。” “漆洋不爱在这些场合说话,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崔伍抱起膀子笑笑,也跟着说。 任维站在原地绷了会儿,配合着咧咧嘴坐下了。 “刚任维提到了牧一丛啊,说实话,今天我也是想跟老同学说几句话,才和任维安排了这一场。” 刘达蒙今天确实是带着目的来的,所以起来说话也就直奔主题。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牧一丛,前几天哥们儿碰见你了。” “不见面没想着,那天一见了面,突然想起挺多以前的事儿。现在琢磨琢磨,上学那阵儿都挺混的,也不懂事,没少跟你对着干。” “今天正好熟悉的老同学都来了,也都知道咱们那时候的事儿,所以呢——” 刘达蒙把话说得很委婉,也没提男科医院的茬儿,本意是想给自己,也给上学时被他们整得没人样的牧一丛留脸。 他捏着杯子往桌上一磕,冲着牧一丛:“为以前的事跟你道个歉,我干了。” 刘达蒙一饮而尽,自然有擅长圆场的同学帮着接话,说着什么“都过去了”、“牧一丛今天能来就是没放在心上”,嘻嘻哈哈地想将场子重新热起来。 漆洋没去看牧一丛的反应,朝桌下弹了弹烟灰,微微抿起嘴角。 烦人 第7节 他能明白刘达蒙的意思,也知道刘达蒙是真心想为以前的事儿道个歉。 漆洋自己也是带着这心思过来的,但刚才看见牧一丛的眼神,他就明白刘达蒙把话说得再漂亮,在今天这场合都没有意义。 凭什么呢。 他不用站在牧一丛的角度都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人被你们欺负完了,折腾了人家整整一个中学时代,现在时过境迁,不痛不痒地说一句道歉,就想把事儿都掀篇。 这一杯酒里真正的歉意有几滴,不过是换一个自己心里踏实罢了。 “我也陪一杯。”崔伍跟刘达蒙琢磨的是一个事儿,跟着干了一杯酒,说了几句道歉的话。 两人没主动去提漆洋,可满桌的人,仍十分默契地朝漆洋望过来。 带着看戏,看热闹,看洋相的目光。 没办法,那会儿真正欺负牧一丛的大头,就是他漆洋。 “以后有事儿你说话吧。” 漆洋没喝酒,也没那么多词儿,只对牧一丛说了这么一句。 从刘达蒙到崔伍,牧一丛没给任何回应。 任维打量着他的表情,正要张嘴说什么,牧一丛却迎着漆洋的目光开了口:“还真有件事。” “嗯。”漆洋应一声,“你说。” “爬过来。”牧一丛朝自己身旁的空地略微一抬下巴,“漆洋。” 作者有话说: 咋整吧洋子 第6章 漆洋在自己二十八年的人生经历里扒拉扒拉,上次身处这种落地听针的环境,还是他爸漆大海扔下老婆孩子,带着家里所有存款人间蒸发的时候。 邹美竹用了整整一个星期来消化这件事。 整整一星期时间,她不管正上高三的漆洋,也不管刚刚确诊自闭症,还不到三岁的漆星,不说话不做饭,往床上一躺,整个家里死了人一样安静。 像此时此刻,牧一丛带着玩味说出这句话,死了人一样安静的包厢。 最先有反应的是崔伍。 漆洋听见他的椅子腿儿在地上动了一下,沉着嗓子说:“牧一丛,过了啊。” 满桌老同学的表情精彩纷呈,体育委员那个死胖子张开的大嘴能塞个拳头,几个女生眼神在漆洋和牧一丛之间打转,其他男同学面面相觑。 有惊讶的,有皱脸的,大部分还是看热闹的。 和上学时候一模一样。 任维应该都没想到牧一丛能说出这么一句,愣了愣也跟着开口:“一丛你,认真的?” “认鸡巴真啊?”刘达蒙推上桌子就要站起来。 漆洋在他起身之前倾了倾身,低头抿一口手上的烟,然后将剩下半根烟往杯子里一投,火星“呲啦”一声灭掉。 “在这是吧。”他卸下二郎腿起身,“成。” “洋子!”刘达蒙急了,和崔伍一起要拦他。 “你俩别动。”漆洋没回头,只盯着牧一丛往前走,“从哪爬,你指明白。” 牧一丛优雅地一歪头:“像你当年让我做的一样。” 眼看他俩玩真的,桌上怔愣的人们才回过神。 离得近的几个同学忙起身,拉人的拉人,打圆场的打圆场,七手八脚地直把漆洋往座位上摁。 一个二个当年上学时不敢管事,这会儿都挤出尴尬的笑,吆喝着“这是干嘛呢,都多大了还当上学呢”。 任维傻着脸,似乎是感觉场面失去了控制,还在瞅牧一丛。 牧一丛始终气定神闲。 他叠着腿靠在座椅里,像靠着一张王座,用他那傲慢的、轻蔑的、漆洋无比熟悉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盯着漆洋看。 “一点儿没变啊,漆洋。” 他轻飘飘一句话,包厢又静下来。 “行了,跟你闹着玩呢。我喝酒了不能开车,等会儿你送我回去。” 牧一丛那嘴里但凡蹦出句别的什么来,今天漆洋都能跟他驴到底。 偏偏是一句“跟你闹着玩儿呢”。 跟你闹着玩儿呢。 你这人怎么不禁逗啊牧一丛。 行了逗你玩呢。 别那么玩不起成吗。 牧一丛来给你看个好玩儿的。 怎么了又生气,不好玩啊? …… 年少时的回忆海水一样倒灌出来,漆洋突然觉得特别无聊。 他望着牧一丛,面庞麻木,只有烦。 “撒开。”他晃晃手臂,挣开刘达蒙攥着他肩膀的手。 “那你赶紧吃。”漆洋一屁股坐回去,重新翘起腿,拿了瓣橙子,“我赶着回家看孩子。” 牧一丛眉梢一吊,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这一段插曲过后,桌上的氛围反而更放开了,一个二个揣着各自的心眼子开始回忆青葱岁月。 但这顿饭后续再如何进行,漆洋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本来他他妈也不在乎。 一帮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的人,明明上学时都没说过几句话,都奔三了又虚情假意地凑到一起,到底在聚什么? 谁过得好谁过得烂,牧一丛那块表是一百五十万还是五百万,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一身黑跟他妈奔丧似的。 此刻的漆洋宁愿猫在家里听邹美竹絮叨,给漆星做贴画。 刘达蒙和崔伍本来是报着了事儿的念头来聚会,这会儿心情也像一坨屎。 “洋子陪我抽一根。”刘达蒙站起来往外走。 漆洋知道他是有话要跟自己说,嚼完嘴里那筷子菜,他擦擦嘴跟着出去。 崔伍用目光询问自己用不用跟着,漆洋在他肩上摁一下,意思是消停坐着。 三个人一块儿出去,整得跟有事儿似的。 刘达蒙站在走廊尽头的小阳台上点烟,皱着眉一直搓火机。 “不说要备孕戒了吗?”漆洋过去单手给他递火,打量着他的神色笑着问。 “对不住啊洋子。”刘达蒙拢着漆洋的手点上烟,深深地喷了口,“赖我。” 漆洋明白他的意思,觉得他硬撮合着自己才会过来,结果在老同学面前没脸了。 “说点儿屁话。”漆洋无所谓,“我自己不愿意来你能拽得动?” “操。”刘达蒙叉着腰心烦。 “行了。”漆洋说,“又没怎么着。” “刚要是牧一丛没松口呢?”刘达蒙瞪他。 “那我还能真爬啊?”漆洋看傻子似的看回去,“你跟崔伍干嘛吃的?” “去你的。”刘达蒙这才乐出来。 从小玩到大的交情,他俩之间也犯不着多说别的,安安静静地抽了会儿烟。 漆洋把窗子推开,胳膊撑在窗台上往外看。 该说不说,南洋之星的位置确实好。地标性酒店,从顶层看下去,整个城市最好的夜景尽收眼底。 高楼林立,灯火通明。 而在呈锥状收缩的城市尽头,那遥远的、几乎隐入黑暗的灯火阑珊之处,是他自己的家。 “我今儿才听说,牧一丛在南洋之星也有股份。”刘达蒙压着嗓子说,“这孙子家底挺阔啊?上学时真没看出来。” 漆洋闷头抽烟,拨着指头弹了弹烟灰。 虽然铁,但上学时有些事儿只有漆洋知道,刘达蒙和崔伍他们都没意识到。 比如牧一丛的家境。 “但这孙子现在怎么变这样了?”刘达蒙那点儿歉意算是被嚯嚯净了,这会儿提起来还咬牙,“瞅他那不饶人的德性。” “压根没变。”漆洋说。 刘达蒙没听清,追着喊了两句“什么”。 看漆洋懒得多说,他又换了个话题:“那你等会儿真送他?” “送呗。”漆洋拨拨头发往回走,“今儿不就奔着道歉来的吗。” “操,那我呢?”刘达蒙跟后面踹他。 “爱死哪死哪去。”漆洋说。 回到包厢,屋里彻底聊开了,融洽得跟锅粥一样。 连崔伍都和俩人在那怼着头唠。 烦人 第8节 漆洋没再入席,他去拎了自己的外套,拿上手机和车钥匙直接问牧一丛:“走吗,不走你换别人送。” “什么意思漆洋,这就走了?” 任维应该是有点高了,红着脸过来喊。 “怎么还那么不合群,别扫大家兴,给个面子。” 你有个吊面子。 漆洋没理他,只盯着牧一丛看。 牧一丛倒是没拿乔,冲桌上点点头,起身也站起来了。 “一丛你也走啊?”任维愣了。 这俩还要说话,漆洋收回视线,去和崔伍打声招呼。 刘达蒙他俩也还要喝会儿,他就没再理其他人,直接往外走。 包厢门隔绝掉嘈杂的酒席,隔一会儿又传来开合的声响,牧一丛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上来。 漆洋没回头,直走到电梯跟前才停下。 牧一丛的脚步停在他身后,透过被擦得像镜子似的反光板,漆洋有些不爽地发现,牧一丛竟然跟他的个头不相上下,还隐隐显得高他一点儿。 其实上学时他俩就差不多高。 但牧一丛比较文气,成天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就总给他一种牧一丛比自己瘦小的错觉。 实际这小子真干起仗来手贼黑。 正对着电梯门不着痕迹地挺背,身后一直没声儿的牧一丛冷不丁冒出一句:“有小孩了?” 不说话不觉得,牧一丛一开口,带着淡淡酒气的呼吸从漆洋耳朵根儿拂过去,他才意识到牧一丛跟他站得有点儿太靠近。 正好电梯到了,漆洋迈步走进去,摁了楼层才接话:“我妹。” 电梯轿内部是全镜面的,两人还是通过镜面打量对方。 牧一丛想了下,有了印象:“漆星。” 他能记住漆星的名字,漆洋还是有些意外,转头瞅了他一眼。 牧一丛转过脸和漆洋对视。 “你去男科医院干什么?”漆洋突然好奇,并且直白地问出来。 他承认自己是故意的。 虽然懒得再和牧一丛较劲,但牧一丛这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带着让人不爽的气质。 直白来说,是让漆洋不爽。 从以前到今天,相处的时候不刺儿他两句,漆洋就不得劲儿。 牧一丛没说话,眼底不知道是酒意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沉沉地盯着漆洋。 “刘达蒙去体检碰见你了。”漆洋说,“怎么着,你也备孕啊?” 他略带恶意与挑衅,上下打量一圈牧一丛,咧起嘴角嘲讽:“还是年纪轻轻的就不行了?” 这种无聊的问题,牧一丛是一向懒得接茬的。 如果他还和上学时一样的话。 所以漆洋没打算听到牧一丛的回答,电梯“叮”一声开门,他揣着兜直接往外走。 “是啊。”谁知牧一丛竟然回应了。 仍是那漫不经心的口吻,睥睨杂碎般的语气,说出的话却让漆洋猛地停在原地。 “上学的时候就不行了。” 牧一丛一步步踱到漆洋身后,在他耳侧沉沉地压下嗓子。 “谁的功劳?” 第7章 那些已经被遗忘的、刻意想要淡忘的时光,这些天被接二连三的人和事硬生生地往外刨。 漆洋都刻意地往下压着。 他不去想,回忆每次开个阀门,就被他牢牢地拽回把手。 此刻他彻底拽不住了。 温暖如春的南洋之星酒店大堂,与旋转门外银装素裹的城市形成鲜明的对比。 如同和牧一丛重逢的这个雪天,与当年他们初见时那个燥热的九月。 牧一丛转学到小镇的那年,秋老虎特别厉害。 往年的九月份夏天也不算结束,可那年开学整整一星期了,老破太阳还跟在过暑假似的,热得恶心人。 漆洋中午放了学都没心思和刘达蒙他们玩儿,蹬着自行车一路骑到家楼下,看柏油马路都感觉有重影儿。 他汗涔涔地闯进家门,捞过空调遥控器就“滴滴”直摁,站在风口前面吹。 “多少度啊?”邹美竹叉着腰出来瞪他。 “16。”漆洋吹够了才抽着鼻子往厨房钻,“今儿吃什么啊妈?” “凉面。”邹美竹嫌弃地直扇鼻子,“洗澡去,一身汗味儿。” 又是凉面。 漆洋没兴趣,锅盖都不掀了:“多少天不见荤腥,你不腻啊?” “妈现在特殊时期,吃别的反胃。”邹美竹算算,确实有一阵子没正经做饭了,“那你想吃什么儿子?” “烤鸭吧,”漆洋去阳台拽裤衩准备冲澡,“我也不想吃炒菜。” “行,那我给你爸打电话,让他带一只回来。” 邹美竹哼哼着歌去给漆大海打电话,打完就往沙发里一歪,磕着瓜子儿看电视。 等漆洋冲完澡出来,漆大海已经到家了,夫妻俩在厨房腻歪着,桌上多了一兜香味四溢的烤鸭。 漆洋头发还滴着水,撕了条鸭腿直接叼嘴里。 他过去靠着厨房门框传达通知:“班主任喊家长,下午你俩谁去学校?” 漆大海端着面碗往外走,抬腿就给漆洋一脚,被他欠欠屁股避开。 可惜躲得开漆大海的踹,没躲开邹美竹敲在脑袋上的一筷头。 “你又干什么好事儿了?” 邹美竹自己上学时就怕老师,一听“去学校”仨字就发愁。 “让你爸去,我怀着孕呢,不禁吓。” “你那肚子都没显怀。”漆洋朝她肚子上瞥一眼。 邹美竹瘦,怀孕四个多月,肚子一点儿没见起伏。 她人长得跟明星似的,性格也娇气,当年是被漆大海连追求带耍流氓,软磨硬泡娶回的家,当姑奶奶宠着。 宠到现在漆洋都上初三了,她自己还像个不懂事儿的小丫头。 漆洋都替这夫妻俩觉得心大,自己一个儿子都养不明白,哪来的觉悟还敢再要一个。 他往嘴里挑了口凉面,转头又去看漆大海:“那我爸去。” “我不去。丢不起那人。”漆大海也不答应,翘着腿面冲电视吃凉面,“而且我下午有事儿。” 这更是个不管事儿的。 漆洋懒得吱声了。 他知道他爸下午所谓的事儿是干嘛——漆大海是个没正事儿的主,以前没结婚的时候就是个痞子,仗着长得英俊潇洒勾搭上邹美竹,夫妻俩结婚当上爹妈了玩性也不减,下了班就往牌场子里钻。 直到前两年漆大海才算有点儿觉悟,跟着他从南方回来的发小儿捣腾生意。 具体干什么漆洋不知道,不过家里确实一下阔绰不少,买了新房子和小车,一家子衣食住行都大着手脚置办。 漆大海闲暇之余的兴趣爱好,就从打牌,发展为打牌唱歌买彩票。 “你俩商量吧。”漆洋无所谓,“反正班主任说了,下午见不着人,晚上就来家里找你们。” “哎哟。”邹美竹苦着脸,又给了漆洋一筷头,“兔崽子可给我省点心吧。” 抱怨归抱怨,再不靠谱的妈也不能真不管儿子上学的事儿。 所以等漆洋午觉睡醒准备去上学,就看见邹美竹穿了一件带花边的黑丝衬衫,腰身扎进大红色的紧身裙里,脸上还架了副夸张的蛤蟆镜,在镜子跟前转来转去地自我欣赏。 “我这身去学校行吗儿子?”她转身朝漆洋展示。 漆洋睡得面无表情,扫了他妈一眼,挠着后背去撒尿:“墨镜摘了。” “是有点张扬。”邹美竹拨拨垂在胸前的波浪卷发,去衣架上捞帽子,“那我戴个遮阳帽。” 两点来钟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邹美竹遭不了一点儿罪,漆大海就开车送他们去学校。 漆洋没醒困,钻进后座继续眯着。 迷迷糊糊感觉过了两个路口,路上学生的声音多起来,漆大海把车停在九中门口,漆洋睁开眼,隔着车窗先看见一辆出租车横他们家车前,从后座下来俩人。 先下车的是个男生,但没穿校服,白衬衫在九中校门口的丑校服堆里有些扎眼。 漆洋刚看见个后脑勺,一个女人跟着下了车,撑开遮阳伞,正好挡在白衬衫身后。 “也被叫家长了?”漆大海叼着烟乐了。 “这女的穿红底鞋呢。”邹美竹则盯着人家高跟鞋看,“挺有气质。” “我媳妇儿最美。”漆大海倾身给她开车门,“去吧,出来直接打车回家,别在路上晒。” “我是不是也把头发挽起来好点?”邹美竹扭头又问漆洋。 漆洋没搭理他妈,推开车门下车。 烦人 第9节 “臭小子少给我惹事听见没有?别气你妈!”漆大海还在驾驶座上拧着脖子往后喊,“吊儿郎当的,不知道随谁……” 去教师办公室邹美竹熟门熟路,不用漆洋跟着。 他下了车直接进校园,没两步,身后传来喊声:“洋子!” 漆洋没停脚,晒,继续往教学楼走。 刘达蒙和6班的赖家豪踩着自行车“吱”一声刹他跟前儿,跳下来推着车跟他说话:“又是你妈来学校?跟个明星似的,都盯着看呢。” 漆洋皱着眉停下了:“谁啊。” “人就看看,纯欣赏。”刘达蒙傻乐,“谁不知道那是你妈啊。” “我,我中午就听我妈,我妈说了。”赖家豪他妈就是6班班主任,他自己是个不学好的结巴,也呲个牙跟着乐,“漆洋又,又被叫家长了。” “滚你们班去。”漆洋懒得跟他说话,费劲。 刚进楼道凉快点儿,快到班门口,刘达蒙和赖家豪停好车跟上来,还在结结巴巴地说话。 “我还,还听我妈说,你们班要转,转个新学生。” “转学生?”刘达蒙来劲了,学他说话,“谁,谁啊。” “我怎么知道。傻卵。”赖家豪一骂人就不结巴了。 他俩在门口干仗,漆洋把人肘开进教室,想到了学校门口看见的白衬衫。 下午第一节课是生物,漆洋在最后一排撑着下巴补了一节课的觉。 第二节体育课刚跑完操,邹美竹气势汹汹地奔到操场,拽下高跟鞋就朝漆洋砸,扯着嗓子骂:“漆洋你个兔崽子给我出来!” 一操场的学生笑成了鸭子。 小跑着跟过来的班主任吓得脸白,体育老师哨子都忘吹了,忙和班主任一起拉着邹美竹,刘达蒙推着漆洋大声喊:“这呢阿姨!” 漆洋给他一脚,低头捡了邹美竹的鞋走过去,被带去办公室挨训。 这次被喊家长的原因,除了漆洋开学摸底考交了六门白卷、带领几个学生聚众翘课去网吧、跟班花有早恋趋势……班主任口中最主要的一点,是他影响了隔壁班班主任孩子的学习。 就是那位骂起人一点儿不结巴的赖家豪。 邹美竹没想到这回来学校竟然有这么多事儿,青着脸骂漆洋:“你自己怎么样我不管,耽误人家好学生学习,还影响小姑娘,回家让你爸把你腿打折!” 漆洋无聊地应着,连解释都懒得解释。 他知道邹美竹是个纸老虎,听风就是雨,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是在外人跟前,他还是很照顾亲妈的面子。 班主任该说的说完了,拿这对母子也是没招儿。 她等会儿有事,一直在看表,最后罚漆洋写六百字检查,让邹美竹走了。 漆洋送他妈到学校门口,还得帮她拦好出租车,看着身娇肉贵的邹美竹坐进车里才开口:“赶紧回去歇着吧。” “我跟你说的记住没有?”邹美竹瞪他。 “记住了。”漆洋拖着嗓子答应,又撑着车门要钱,“渴了,妈。” “讨债鬼。”邹美竹气哼哼地打开小包,拽出五十块钱拍他手里。 体育课还没结束,漆洋在超市买了瓶冰橘子汁,一口气灌了半瓶。 回到操场已经开始自由活动了,刘达蒙在打球,看见漆洋回来就把球扔过去,接过他手里的饮料蹲场边喝。 下课铃响起来他们都没听到,直到《大城小爱》的歌声从广播站飘出来,漆洋才转着球下场。 “漆洋,你给我过来!” 几个人学着邹美竹跟漆洋胡闹,被一人踹了一脚。 胡乱闹到教室门口,漆洋被刘达蒙推着撞开门,抬手将篮球往墙角扔。 “砰!” 静得出奇的教室里,球砸上脸的动静格外响亮。 “漆洋!”班主任的脸这下是真气歪了,慌忙去看被砸中的人。 漆洋却愣在教室门口,望着讲台上的白衬衫发怔。 后来连续四年的时间里,漆洋都没想通,当时与牧一丛对视的那一眼,自己为什么会发愣。 可能是因为牧一丛被砸脸的反应过于平淡,没嚎没叫,鼻血都被砸出来了,他只是皱紧眉头抹了抹,比自己还能装逼。 可能是因为牧一丛穿白衬衫,映着夕阳的样子过于耀眼。 也可能只是因为牧一丛的眼神。 ——漆黑的瞳仁里,那先天高人一等的,平静却盛气凌人的,对他带着漠然与嫌弃的,眼神。 作者有话说: 这章开始进回忆线,还挺多章的 第8章 可惜再帅的第一印象,伴随着两道止不住的鼻血,和脸上被篮球砸出来的黑印,看起来都显得很滑稽。 整个初三9班一片哗然,憋不住笑的,被吓着的都有。 坐第一排的几个女生给班主任递纸,班主任慌得不行,都顾不上骂漆洋,忙带着白衬衫去医务室,怕他鼻梁骨被砸断。 “安静!” 被传与漆洋有早恋嫌疑的班花黄小雨,是9班的小班长,站起来拍着桌子喊。 “这倒霉蛋就是新来的转学生啊?”刘达蒙故意大着嗓子。 “叫什么。”漆洋问。 “我怎么知道!”黄小雨气哼哼的,一甩马尾坐回去,“还没说名字呢就被你砸了,能不能别老惹事?” “跟你说话了?”漆洋一脸莫名地看向她。 班里总拿漆洋和黄小雨起哄,不知道谁喊了句“老婆教育老公咯”,全都大笑起来。 “谁说的?”黄小雨脸都气红了,又站起来扫视全班,“我记名字了啊!” “谁喊谁替漆洋写检查啊!”刘达蒙也跟着喊。 漆洋刚回到最后一排的座位,班主任领着白衬衫回到教室,冲着门就是一巴掌:“吵什么!” 她今天真是心力交瘁,跨上讲台的同时直接开口:“漆洋后面站着去。” 漆洋屁股还没沾上椅沿儿,直起腰踢开椅子,倒退一步靠墙站着。 一抬眼,他和白衬衫重新对上视线。 白衬衫的鼻血已经止住了,洗了脸,眉毛前的头发梢还有点湿,被光线一折射,显出那种暗藏瑰丽的黑。 跟他的眼珠子一样。 黑幽幽的,盯着人不眨眼。 漆洋本来给人砸出鼻血还挺不好意思,一瞅牧一丛这眼神儿,他眼皮眯缝一下,那股说不上来的不爽又冒出来了。 像被挑衅了似的。 “篮球再乱扔以后体育课全都改语文,漆洋你也不用来上学了。”班主任撑着讲台先把漆洋骂一顿,“很危险知不知道?” “啊。”漆洋应了声。 班主任压着火瞪他半天:“行了。新同学先自我介绍吧。” 牧一丛一直不急不躁地在旁边等着,听班主任招呼他,才转过头说:“我叫牧一丛。” 这个姓挺稀奇,漆洋从幼儿园到初三,听说过叫这个姓的只有一个,是禾字旁的穆。 班里也小声开始议论,此起彼伏地念叨这名字,问哪个牧哪个丛。 “没了吗?”班主任等了两秒,撇了根粉笔转身板书。 她写完“牧一”两个字,想想,又停下来对牧一丛说:“还是你自己介绍吧,新同学要融入集体。” 牧一丛没接她递来的粉笔,音量都没提,补了句:“三人从众下面加一横的丛。“ 班主任尴尬又无奈地顿了两秒,回身在黑板上把名字补齐。 牧一丛。 漆洋望着这仨字儿在心里念了一遍。 什么吊名字。 还是漆洋这俩字看着帅。 自我介绍算是介绍不下去了,给牧一丛安排座位,又废了班主任挺多脑子。 班里唯一的空座在最后一排,就是漆洋旁边——他从初一下学期就被安排单坐,班主任恨不得把他排教室外面去。 往漆洋桌上看了两三遍,班主任还是打算呵护新同学。 她比量着牧一丛的个头,把最后一排另一边的一对同桌拆开了。 “吴空去和漆洋坐,牧一丛,你坐那儿。” “啊?”吴空不情不愿地收拾书包,丧着脸往漆洋那边走。 漆洋给了他一脚。 “老师,我愿意学习雷锋,把座位让给新同学。”刘达蒙举手,做大义凛然状,“就让我去和漆洋坐吧!” “你也后面站着去。”班主任不耐烦地低头翻书,“上课!” 后面两节课是班主任的连堂,今天乱糟糟地浪费太多时间,放学她也不走,硬是拖了十来分钟堂。 等班主任布置完作业,喊牧一丛去办公室说话,走廊上除了各班值日的学生,已经快走完了。 漆洋转转脚踝,拽过凳子坐下收拾书包。 刘达蒙嘴里嚼着片口香糖,晃过来问漆洋:“网吧啊?” 烦人 第10节 “走。”漆洋把书包往左肩上一甩,揣着校服兜往门口走。 一只脚刚迈出门,他肩上一勒,黄小雨拽着他的书包在身后喊:“漆!洋!” 漆洋听她咋呼就想搓耳朵。 “又怎么了?”他扭过半张脸问。 “今天你值日,你又不干就想跑?” “你帮他干了呗。”刘达蒙在旁边蹦跶着,“反正两口子。” “滚!”漆洋和黄小雨同时开口。 “呀还挺默契。”刘达蒙蹦门外去了。 黄小雨扯着人不撒手,漆洋也不能真跟她动手。 上回他推了黄小雨一把,手上都没使劲儿,结果给人小女孩推了个大跟头,哭着去跟班主任告状,班主任又给邹美竹打电话,害他被好顿骂。 “反正你今天不许逃值日。”黄小雨很坚定,“每周一到你值日咱们班就扣分。” “你别给我排不完了吗,”漆洋说,“缺心眼儿啊?” “你想得美!”黄小雨的手更紧了。 “那都在这站着吧。”漆洋索性往门框上一靠,跟她耗着了。 刘达蒙也不急,在外面靠着栏杆看热闹,还给漆洋递了片口香糖:“给。” 漆洋接过来剥了,口香糖送嘴里,糖纸团成球撇地上,两只手重新揣进校服兜。 “漆洋!”黄小雨气死了。 “你也要?”漆洋冲她吹了个泡泡。 正一靠一拽地堵在门口吵架,一件白衬衫停在了面前。 漆洋抬起脸,看见牧一丛那双让他不爽的眼睛。 “你让开点,别靠着门。”黄小雨往后拽他,“挡路了。“ 漆洋没动,腮帮子一动一动的继续嚼着口香糖,盯着牧一丛看。 他不动,牧一丛也没动。 明明是完全不认识的两个人,却在见面第一天就像对儿宿敌似的,在教室门口较劲。 黄小雨知道她拽不动漆洋,只好松开手退后,让出门框一半的位置:“你挤进来吧。” 牧一丛瞥她一眼,连个表情都没有,侧过身打算进教室。 刚一动,漆洋抬抬左脚,踩着门框把门口又拦上了。 牧一丛的小腿碰上漆洋的膝盖,停下来重新盯着他。 “不会说话啊?”漆洋嚼着口香糖盯回去。 黄小雨左看看右看看,很具有当班长的责任感,开始打圆场:“哎没事没事。你让他进来吧。” “怎么着怎么着,”刘达蒙兴冲冲地凑过来,“那干脆打一架呗。” 漆洋从出了襁褓,就是被他爸妈在乌烟瘴气的牌场子里带大的。 大人们输急眼骂架打架他看多了,打记事起就是个不惧硝烟的儿童,上学之后更是个乐于惹事的问题学生。 学校里一起不学好的几个同学,再能一起胡闹,依然还是初中学生。就算不怕老师,也没到能不怕父母的阶段。 比如结结巴巴的赖家豪,抽烟翘课有样学样,一到他妈的课,腰板儿坐得比谁都笔直。 漆洋自以为很深沉的地觉得,他们还是太幼稚。 所以对上面前这个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浑身上下都透着大写“不服”的新学生,他不仅没像班主任和邹美竹交代的那样“少惹事”,还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想把这个牧一丛给治服帖。 “问你话呢。”他收回拦门的左脚,对着牧一丛的腿不轻不重地蹬了一下,“哑巴?” 牧一丛看看自己烙上黑鞋印的裤腿,挺秀气的眉毛终于皱了起来。 “你想怎么样?”他问漆洋。 漆洋还没接话,刘达蒙来劲了。 “哎哟说话了。”刘达蒙假装思考,“这样吧,你喊漆洋一声爸爸,他就放你过去。” “你俩干嘛啊?”黄小雨在后面跺脚,“我去告老师了。” 漆洋头都懒得回,只看着牧一丛,又吹了个泡泡。 泡还没炸,牧一丛冷不丁一抬手,照着漆洋面中就来了一拳。 拳头落下的位置,跟他被篮球砸中的地方一样。 “啊!”黄小雨吓得往后退好几步。 “哎我操!”刘达蒙直接蹦起来了。 没等他俩喊完,漆洋吐掉口香糖,抬腿狠狠踹上牧一丛的肚子。 赖家豪被他妈揪到办公室写作业,他妈去开会,他刚磨蹭几个字,就被几个学生混子勾魂儿似的勾出来。 几个人也不敢跑远,干脆去漆洋他们班,想看一眼人走没走。 “那是,是洋子吗?”赖家豪远远瞪着眼,“又跟谁打,打起来了?” “靠。”另外几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过来直接加入战场。 “我他妈我不能打啊,”赖家豪跟着边跑边结巴,“我,我妈刚,刚揍完我!” 等黄小雨带着班主任匆匆赶过来,漆洋他们已经不见了。 牧一丛坐在座位上收拾书包,白衬衫皱皱巴巴到处是灰,活像一块烂抹布。 “怎么回事?”班主任把他拉起来,看着身前那块已经被拍淡的鞋印,急得气都喘不匀,“是不是漆洋?他因为什么动手啊?” 牧一丛抬抬手,从班主任掌心里抽出胳膊,在身上又拍了拍。 “我先动的手。” 他嘴角豁开一道口子,疼得眯了一下眼。 第9章 根据以往的实战经验,漆洋都做好第二天一进学校,被班主任联合牧一丛家长围剿的准备了。 但早读连带着第一节课上下来,风平浪静。 漆洋把书竖起来,趴桌上吃早餐,他的新同桌吴空一下下地往他脸上瞥。 “看什么?”漆洋用余光回他一眼。 “你脸怎么了?”吴空压着嗓子问。 漆洋摸摸从鼻梁横到右眼底下的那道血痂,骂他:“关你屁事。” “爱说不说。”吴空撇撇嘴,也掏出一兜小笼包开始吃。 漆洋脸上昨儿也挂彩了。 牧一丛那个杂碎看着文文静静,真打起架来手劲一点儿不虚。 除了第一拳砸在漆洋脸上,牧一丛剩下的拳头全卯着力气往他肋窝上招呼。 漆洋回到家一掀衣服,肚子侧腰红一片,等早上睡醒一看全青了。 到现在还一阵阵的酸疼。 不过那小子也没好到哪去。 漆洋斜着眼仁儿往教室另一边瞅,牧一丛嘴角那条口子已经结痂了,肚皮上指定也没几块好地方。 下课铃一响,刘达蒙刚起身要往最后一排奔,朝漆洋座位靠着的窗户看一眼,满脸惊恐地又坐了回去。 班主任“唰”地拉开窗,冷着嗓子喊:“漆洋。” 吴空正在喝豆浆,吓得一攥塑料袋,汁汁水水喷了满脸。 漆洋挪着椅子避开,又恶心又觉得可乐。 “牧一丛。”班主任一个个点名,“还有黄小雨。跟我去办公室。” 她喊完人拎着包就走了,班里重新闹腾起来。 “没喊我?”刘达蒙起身指着自己,有些不可思议。 黄小雨嘟囔个脸,甩着马尾辫率先往外走。 去办公室的路上谁都没理谁,漆洋用余光打量牧一丛,人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昨天怎么回事?”班主任让他们仨站成一排,冷着脸问,“是不是打架了?” 这还用问吗。 漆洋耷着眼皮,一副懒得接话的模样。 “漆洋和牧一丛,还有刘达蒙和6班的几个。”黄小雨一板一眼地小声回答,“就是赖家豪他们,不过他们是后来才跑来的。” “这么多人?”班主任眉毛都飞起来了。 “没那么多。”漆洋听不下去了,“他们就起哄,打架只有我和牧一丛。” 班主任的脸色缓和了一点儿,又问:“到底怎么回事,是你先动的手吗漆洋?” 她点了名在问漆洋,牧一丛却直接开了口:“昨天说了,我动的手。” 漆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扭头看着牧一丛,心里蹦了句脏。 操。 装他妈什么大头逼呢。 “我先蹬的他。”他立马向班主任澄清。 烦人 第11节 “我先揍他的脸。”牧一丛抿抿嘴,跟着说。 班主任都快晕过去了,使劲一拍桌子:“抢功啊?当什么好事儿要夸你们呢?” 她一大早就气得脑瓜子疼,揉揉太阳穴重新点名:“黄小雨,你说。” 黄小雨站在漆洋和牧一丛后面,有些为难地左右看看。 最后她还是把手指向牧一丛,蚊子叫似的轻声说:“是……牧一丛先动的手。” 不过她很快就加以补充:“但是是漆洋先拦着不让牧一丛进教室。” 班主任把牧一丛留下问话,漆洋和黄小雨从办公室出来,刘达蒙跟火箭发射似的,老远就蹦到他跟前儿。 “怎么样?”他巴巴地问,“说你什么了,提我了吗?” “提你个蛋。”漆洋一脸不爽,“我成挨揍的了。” 刘达蒙眨眨眼:“啊?” “漆洋你别不识好歹!”黄小雨瞪着眼提醒。 “滚。”漆洋说。 一干问题学生翘了课间操,聚到学校后门卖小吃的铁丝墙前面开会。 “什,什么意思,他说是他先,先打的你?”赖家豪结巴起来笑声就像放屁似的,“笑,笑,笑死我了。” “一边死去。”漆洋听他蹦字就烦。 “不是这牧一丛什么意思呢?”刘达蒙跟另一个蹲在灌木丛后学抽烟,呛得七死八活,“他是不是想讨好你故意这么说啊?” “不会是想认漆洋当哥吧?” “他有病还是你有病?”漆洋直接给反驳了。 初中是个特别神奇的阶段,一个个刚脱离小学进入青春期,正是最有样学样的时候。 有拿打架不学好当牛逼、以为自己是古惑仔的学生,自然也就有融不进这类群体,却心向往之的学生。 刘达蒙所谓的“讨好”不是不存在。 学校里一直有着认哥认姐的怪异风气,能认下那些厉害的学生混子当哥姐,似乎就成了能耀武扬威的武器,觉得自己有人“罩着”。 刘达蒙就认了七八个姐姐妹妹,在漆洋眼里像个大傻逼,他自己可得意了。 可要说牧一丛是这种人,漆洋听着都想发笑。 ——打架的时候不怵,打完开始讨好上了,也是人脑子能想出来的事儿。 更何况牧一丛那眼高于顶的德性,别说讨好漆洋了,他更像是完全不拿漆洋当回事儿。 漆洋本来就烦,这么一琢磨更来气。 “你管他怎,怎么想。”赖家豪不明白漆洋在烦什么,“他说是他先,他先动手,不是更好吗。” 确实,漆洋这次的处罚只是加写八百字检查。 他昨天刚被喊家长,如果黄小雨刚才没指牧一丛指了他,班主任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可能他就是觉得,说自己先动手比较牛。”刘达蒙换了个思维。 “有可能。”嘬着烟屁股的人跟着附和,“刚转来就敢干仗,在他之前的学校应该也不是个善茬。” “你吸都是口水我怎么抽啊!”刘达蒙照人脑袋上拍一巴掌。 这个说法确实是最合理,也最有可能的。 但漆洋还是不爽。 他不怕被喊家长,也不怕挨罚,他就是莫名的不想在牧一丛面前被压一头。 课间操结束,周围来买小吃的学生多起来,引来两个巡逻的老师。 赖家豪怕被他妈抓着,几个人各回各班,路上还在问漆洋怎么想,要不要晚上放学直接找地方揍牧一丛一顿。 “跟你们没关系,我和他的事。”漆洋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帅爆了。 “那反正就是洋子跟他杠,杠上了呗。”赖家豪到底是语文老师的儿子,擅于总结,“那,那以后也就是我们的对,对头了。” “所以你想怎么弄他?”刘达蒙一本正经地跟着问。 “不知道。”漆洋说,“回去想想。” 这一想就想到了下午放学,还真让漆洋想到个法子。 牧一丛记完黑板上各科老师留下来的作业,手机在课桌里震了震。 他低头拿出来,是他爸发的短信。 没备注名字的手机号,说话言简意赅:班主任给你妈打电话了。在学校要低调,不要惹是生非,不要透露你的家庭和我的工作。 牧一丛给他回了一个字:嗯。 短信发出的图标还在屏幕上闪烁,桌上“啪”地一声,摔上一个崭新的笔记本。 漆洋脸上顶着那条细细的疤,两条小臂往下一撑,伏在桌上眼对眼地盯着他。 牧一丛攥攥手机,敛下眼皮没说话,把手机塞回书包,他直接开始收拾东西。 “哎呀妈呀,吓死我了。”刘达蒙在后面阴阳怪气,“我以为又要直接一拳头呢。” 黄小雨听见后排的动静,快步又走过来了:“漆洋你又干嘛?” “不干嘛。”漆洋没回头,只看着牧一丛。 “你就别掺和了。”刘达蒙把黄小雨往回推,“值日的又跑了。” 牧一丛谁都没搭理,一本本收着自己的书。 摊开的英语课本被漆洋胳膊压着了,他拽了一下,漆洋完全没有抬手的意思。 “让一下。”他望着漆洋说。 “帮我写检查呗。”漆洋理直气壮地一歪脑袋。 “为什么。”牧一丛问。 “你不是仗义吗,”漆洋说,“那么爱担事儿,800字你也帮我担了吧。” 牧一丛虽然没说话,但随着漆洋自己的话音落地,他发誓,他在牧一丛脸上又看到了那种微妙的眼神。 带点儿傲慢,带点儿无聊,带点儿可笑,像是觉得漆洋很幼稚。 面对着自己,这个牧一丛浑身上下都在无声地表达两个字:傻逼。 漆洋咬着牙才没伸手去拽牧一丛的脖领子。 他把笔记本往前一推:“写不写,本子都给你备好了。” 已经做好牧一丛拒绝,然后两人再打一架的准备,没想到牧一丛瞄着本子想了一下,竟然给收进了书包里。 “可以。”他重新去拿被压着的课本,“手拿开。” 漆洋松开胳膊起身,心情复杂地又瞅牧一丛一会儿,他暗暗骂了句“操”,转身走了。 几个人去网吧打了会儿地下城,刘达蒙他们一致认为牧一丛就是畏惧漆洋,所以让干什么干什么。 漆洋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他只感觉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充满了不爽。 连带着操作都总失误,把他烦得一推键盘就起身走了。 回到家还没进家门,就听屋里在大声放着歌。 漆大海和邹美竹不知道又在搞什么小资情调,俩人在客厅里搂着跳舞,邹美竹在屋里还踩着双高跟鞋。 “儿子回来啦。”见漆洋进门,邹美竹甜滋滋地喊他。 漆洋撇下书包就想回房间,看见桌上放歌的新手机,他停住脚拿起来。 “我爸的?”他看看背板上像个苹果的银白标志,“挺时髦啊。” 在那个全面屏还没横行,满大街步步高和诺基亚的时代,这款大屏直板手机实在是有些惊艳。 “朋友送的。”漆大海得意地吹了道口哨,“帅吗儿子。” “帅。”漆洋点点头,“什么时候换新手机把这个给我。” “等换机子干嘛。”漆大海说,“明儿爸爸去给你拿一部。” “我也要。”邹美竹立马撅起嘴。 “买买,”漆大海连声答应,“咱们家什么都得是最好的。 漆洋对手机本来兴趣不大,漆大海在他初一的时候就给他配了手机,但他更爱玩电脑游戏,有时候都想不起带。 不过手里这部新手机,跟刚才牧一丛拿着的似乎是同款。 “你明儿去拿新的吧,这个给我了。”漆洋直接把手机揣兜里。 “哎臭小子!”漆大海抬腿又要踢人。 “行了,儿子要你就给他呗。”邹美竹给他拽回来,笑着看向漆洋的脸,突然发出尖叫,“洋洋脸怎么了?” 漆洋都懒得跟这对后知后觉的爸妈说话。 他攥着手机回房间,把他爸的手机卡换成自己的,想想,给刘达蒙打了个电话:“牧一丛手机号你有没有?” “啊?”刘达蒙都一愣。 漆洋也愣了,他拿下手机瞪着屏幕里的倒影,骂了自己一句“莫名其妙”。 第10章 “牧一丛家是住这边吗?” 九中旁边的小巷子口有个大石墩,漆洋蹲在上面叼着一袋豆浆,盯着路上经过的学生看。 刘达蒙和赖家豪几个人在旁边或靠或站,都在吃早点。 漆洋今天醒得早,惦记着他那八百字检查,在校门口买了早点,干脆就没往学校里进,打算直接在门口蹲牧一丛。 万一那孙子没给他写好话,在校外就直接捶他一顿,省得在学校里招摇。 烦人 第12节 “反正不是这头就是那头,”刘达蒙也在石墩子旁蹲下,三两口塞下一颗水煮蛋,“两边都瞅着呗。 “你蹲下还能看见人?”漆洋往旁边搡他,“一边去,满嘴屁味儿。” “有吗?”刘达蒙站起来,往手心哈了口气,“我早上刷牙了啊。” “帮我看,看着点我妈啊!”赖家豪躲在刘达蒙身后跟着挪。 直等到早读铃都响了,街上除了收摊小贩,连个学生影儿都看不着,几个人一起瞅向刘达蒙。 “不是,都瞅我干毛啊!”刘达蒙不乐意了,“我也不知道他家在哪,不都在这盯着呢,谁知道你们谁眼瞎看漏了!” “迟到了?”有人说。 “行,行了。”赖家豪四面八方地扫一圈,捞起书包朝门口跑,“我妈第,第一节课,我再,再不跑该,该……” 漆洋没等他结巴完,黑着脸往墙上一攀,直接翻进校了。 经过9班窗户前,他往里瞥一眼,牧一丛跟个人似的坐里面正早读呢。 “靠,这狗逼。”刘达蒙气不打一处来,“白等他这么久,从哪进的校门到底?” 漆洋没接话,走到教室门口,班主任果然抱着胳膊在等他。 “外面站着。”她直接没让俩人进门,盯着漆洋上下打量,“检查呢?” 漆洋莫名有些想笑,感觉自己跟他妈傻逼似的。 “写了。”他说。 “写了拿来。”班主任手一伸。 “没在我身上。”漆洋吸了口气,“我在外面吃饭,让牧一丛帮我先带进来了。” 刘达蒙已经没憋住笑出来了,闷着头“吭吭”的。 班主任跟漆洋斗智斗勇两三年,还能不知道他的臭德行。 “牧一丛!”她往教室里一转头,直接喊,“漆洋的检查在你那?” 教室里的早读声猛地停止,班主任交代他们别停接着读,让牧一丛出来。 牧一丛是拿着昨天漆洋给他那个新本子出来的。 跟漆洋对上眼,他既没告状也没说别的,还配合着点点头:“在我这。” 班主任拿过他递来的本子,翻开后先是一愣,跟着露出那种险些压不住,但还是硬生生把嘴角压下去的表情。 “这就是你的检查。”她把本子往漆洋身上一砸。 漆洋没伸手接,本子掉在地上,第一页上仅有六个字。 ——我漆洋大傻逼。 漆洋歪头朝地上瞅了会儿,感觉到刘达蒙在旁边已经笑到发抖了。 一股股的气血逆着流往天灵盖上涌,他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气得都想笑了,脑子里还蹦出一句:牧一丛这孙子字儿不错。 偏着脑袋乐了一下,他抬头盯着牧一丛,冲他竖起大拇指:你牛。 “牧一丛回去。”班主任揉着鼻子憋笑,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漆洋检查态度不错,字数不达标啊。在外面把剩下794个字补齐交给我。” 刘达蒙窝着脖子要跟他们进教室,班主任回身一指:“你也500字。你俩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进教室。” 走廊上一没人,漆洋对着刘达蒙的屁股就是两脚。 刘达蒙捂着屁股乱蹦,受不了地蹲在地上,活活笑出两颗眼泪。 写检查事件经由刘达蒙的大嘴叉子,迅速在他们那个不学好小团体传播开了。 一帮人先是笑了个够,被漆洋挨个儿捶一顿,然后才正经起来,开始为自己哥们儿同仇敌忾。 “这牧一丛真是有点太嚣张了,洋子好心给他台阶下,瞅他干得什么事儿!”刘达蒙率先表态,“办他!” “办,办他!”赖家豪跟着喊。 “摇人吗?”又有人问,“我几个哥们儿正找架打呢。” 漆洋摇了摇头。 他倒是不怕干架,可是总被班主任盯着是真烦。 而且这个牧一丛刚转学过来,显然还处于被重点关照的时期,这时候跟他闹大了,对自己没好处。 “那,那咋整,”赖家豪问,“白当一回傻逼啊?” 几个人又缩着脖子一通乐。 “其实我最近看书,学到了一些道理。”刘达蒙突然开口。 “你还看上书了?”漆洋斜着眼仁儿瞥他。 “看得啥,啥书。”赖家豪也好奇。 “《黑道是怎样炼成的》。”刘达蒙一本正经地介绍。 几个人通通用“你他妈才是傻逼吧”的眼神看他。 “你们先听我说啊。”刘达蒙神神秘秘地摆谱,“就是想报复或者针对一个人,不用非得打打杀杀。” “比如洋子这两回被牧一丛恶心够呛,人家是动手了吗?” 这话一出,漆洋开始觉得确实有些道理。 “欲要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猖狂。”刘达蒙假装自己是诸葛亮,摇着空气扇子,“对一个人最大的摧毁是背叛。” “啥意思,”赖家豪眨眨眼,“先,先假装跟他玩儿,然后再,再找人揍他?” “狠不狠?”刘达蒙一拍巴掌。 “是够贱的。”几个人点头。 漆洋想了会儿,站起来拍拍刘达蒙的脖子:“大蒙开始长脑子了。” 刘达蒙骄傲地一昂脖颈。 “但是换你你会信吗?”漆洋问他。 几个人都看着他。 “就是啊,突然跟他玩儿也太刻意了。”有人反应过来了,“换我我肯定不信。” “也是啊。”刘达蒙点头。 “我觉得也不用这,这么费事。”赖家豪跟着贡献计策,“洋子你跟他一,一个班,假装跟他没事儿了。我,我们几个暗中,暗中整他。” “咋整?”刘达蒙问。 “咋恶心,咋,咋整。”赖家豪说。 之后的一段时间,牧一丛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但是安生得并不彻底。 ——漆洋没有找他麻烦,检查的事儿一个字没提,也没在班里跟他过不去。 可牧一丛开始经历各种恶心事儿。 先是他留在桌斗里的课本被撕。 跟着是交上去的作业,别人怎么交上去怎么发下来,他的要么封皮被踩个鞋印,要么里页被吐了粘痰。 椅子上被涂胶水。 书包里被塞垃圾和蚯蚓。 水杯里被倒粉笔灰。 月考的试卷发下来时被揉成了一团,铺平展开,卷面被黑粗的马克笔画得乱七八糟,姓名栏上盖了两个大字:傻逼。 “他有动静没?” 在网吧打游戏时,几个人聊着哪些事是自己干的,问漆洋和刘达蒙。 “操,屁反应没有。”刘达蒙有些郁闷,“连班主任都没告,也没见发火,自己收拾收拾该怎么上课还怎么上课。” “挺,挺有深沉啊?”赖家豪有些惊讶。 不止他们惊讶,漆洋也觉得奇怪。 人怎么能这么淡定,好像弄得都不是他东西似的。 “没劲。”他拧着眉毛操控键盘,“都拉倒吧,别折腾了。” “就这么算了?”刘达蒙还没玩够。 “人惜得搭理你吗?”漆洋问。 刘达蒙“操”一声,鼠标按得“咔哒”响。 何止刘达蒙不舒服,漆洋比他更不舒服。 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针对牧一丛,刘达蒙赖家豪他们干得那些事儿,有些他都觉得过头了,太恶心人。 他就想看牧一丛发飙,过来跟他打一架也行,别整天装得跟个神仙似的。 都是初中生,说难听点毛都没长齐,这牧一丛表现得简直跟他们不是一个年龄,装什么深沉。 可人牧一丛就是不吃他们这套,跟个叫不醒的装死猪似的,能有什么办法。 原想着针对牧一丛的计划至此结束,国庆放假头一天,漆洋和刘达蒙他们在路口分别,骑车回家经过一个巷口时,就着昏黄的夕阳光,看见墙边靠了个人。 他眯缝一下眼。 被逆向的光线糊着脸,他都能闻见牧一丛身上那股独有的傲慢味儿。 “等我?”漆洋慢悠悠骑过去,支着一条腿刹车。 他不仅不慌,还有点兴致勃勃。 终于忍不住了。 牧一丛的校服没穿在身上,用一根手指头勾着领口,拎在腿边垂着。 盯了漆洋两秒,他一个字没说,手一扬,把拎着的校服扔到漆洋脸上。 漆洋下意识抬手挡回去。 烦人 第13节 可还没等他碰到衣服,一股很明显的尿骚味,夹带着淡淡的洗衣液香气,随着悠起来的风先一步扑到他鼻腔里。 “操。”他直接推开牧一丛的胳膊,校服挂在了自行车把手上。 离得近了,尿骚味更加明显。 校服后背一圈淡黄的痕迹,在夕阳光下明朗得让人恶心。 “你有病啊?”漆洋拽着领口把校服扔回牧一丛身上。 “有完没完?”牧一丛反过来问他。 “你什么意思,”漆洋指指校服,“以为是我尿的?” 牧一丛又不说话了。 跟漆洋在巷口对瞪了会儿,他把挂在肩上的书包摘下来,转身往巷子里走。 这是要干架的意思,漆洋太熟悉了。 他一个字没废话,把自行车往墙上一推,跟着进了小巷。 第11章 漆洋是被漆大海从地上揪起来的。 他和牧一丛虽然是在巷子里打架,但巷子又不是无人区,总有人来往。 有大人经过,看见两个学生扑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还会吆喝两声制止;经过小孩和学生,要么绕道走,要么远远地看着,根本不靠近。 天色已经擦黑了,他俩脸上都挂了彩,手机耳机之类的零碎物件滚了一地,被几个人当猴似的围观。 漆洋不怕丢人,牧一丛的手挺黑,他也顾不上疼。 起初对于牧一丛终于“应战”的兴奋感已经被疼痛转化为完全的怒火,现在的他打红了眼,只想赢。 肚子又挨了一拳头后,他忍着想吐的恶心,飞起腿恨不得直接往牧一丛脸上踢。 力刚绪一半,他后领口一紧,被一只大手牢牢扥住了。 漆洋脚底打滑,出力的方向全乱了,踉跄着险些趴在地上。 “干嘛呢?”漆大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把他拽正站好。 牧一丛那边也被人摁住,抹了把鼻底,黑眼睛仍朝漆洋这边沉沉地瞪。 “撒开。”漆洋在他爸手底下挣了两下,后知后觉自己满嘴血腥味。 “行了!”漆大海把他往后一推,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学生家家学人打什么架,滚得跟叫花子似的,回家再吓着你妈。” 拽着牧一丛的人往这边瞅,笑着喊:“海哥你儿子啊?” “这个是,那个不是。”漆大海囫囵着看一圈漆洋,“身上打坏没有?” “没有。”漆洋把手机从他手里拽回来塞兜里。 “你呢?”漆大海又朝牧一丛抬抬下巴。 牧一丛不说话,也把手机捡起来,直接往巷子外走。 “嘿。”被他挣开的人乐了一下,“劲儿还挺大。” 擦肩而过时,漆洋还攥着力气想给他一拳,被漆大海拽住了。 “没事儿就行,赶紧回家吧。要去医院什么的让你爸妈来找我。”漆大海说。 牧一丛头都没回,到巷子口拎起书包,消失在夜色中。 漆大海的朋友冲围观的人嚷嚷几句“都看鸡巴看啊”,人们渐渐散开,漆大海才松开摁着漆洋的手,照着他后脑勺就兜一巴掌。 “你怎么回事?”他并不真上火,语调里还带着好笑,“开学刚被喊家长,又因为什么啊?” “你别管。”漆洋蹭一把脑门上的汗,眼角被蛰得生疼,指定是破皮了。 “多稀罕管你,耽误我事儿。”漆大海推他一下,“赶紧回家,看见你自行车了。回去跟你妈说我晚上不跟家吃了。” 漆洋没理他,去巷口骑车。 “听见没啊?”漆大海扯着嗓子喊。 “听见了!”漆洋不耐烦地喊回去。 邹美竹在厨房煮凉面,空调开到20度,开着电视哼着歌。 听见家门声响,她探头出去喊:“谁回来啦?” 看清漆洋进门的模样,她抱着肚子就是一声尖叫。 “能别喊吗?”漆洋打一场架还没听他妈的嗓门来得难受。 “这是怎么了?又打架了?”邹美竹小跑过来绕着漆洋团团转,“跟谁啊儿子,打坏没有?” “没有。”漆洋有经验,没什么要紧伤。 绕开邹美竹转着圈的关心,他去拿了换洗衣服准备去洗澡。 邹美竹在他屁股后头跟东跟西,问来问去。 漆洋在卫生间门口停住脚,扭头对邹美竹说:“我爸说晚上不回来吃了。” “又不回家吃?”邹美竹的嗓子直接拔高一个调门儿。 她的注意力果然被顺利转移,挺着肚子就去给漆大海打电话,边拨号边嘟嘟囔囔地骂:“老不在家吃,指定是趁我怀孕外面有小妖精了……你就是随了你爸的根儿!一点儿好不学。” 漆洋摔上卫生间门,把水声开到最大,隔绝掉邹美竹的唠叨。 对着镜子脱衣服时,他检查着自己的伤势,简直气不打一出来。 额角果然破皮了,拇指那么大的擦伤。 还又他妈是右脸,上回眼下那道口子刚消完看不出痕儿。 身上更不用提了,牧一丛还是喜欢逮着肚腹捶,看着不严重,一弯腰就酸疼得没话说。 漆洋打架一向有个原则:他不在乎自身无损,只要对方挨的揍比他狠。 但今天这仗打得他有些不爽,手脚上感觉没占到太多便宜。 不知道是在校外,牧一丛更加放得开,还是被尿衣服上实在太恶心人。 确实是恶心。 漆洋站淋浴底下搓着脑袋,在脑子里把刘达蒙赖家豪他们挨个儿过了一遍,也不能确定是谁干的这出事儿。 洗完澡出来,听邹美竹又念了一通。 漆洋本来就没什么胃口,越听约烦,索性把碗一推不吃了。 他回房间锁了门,把邹美竹拦在外面倒头就睡觉,打算明天再问刘达蒙到底怎么回事。 结果第二天他还没睡醒,就被一阵阵不知道从哪传来的“嗡嗡”声给震醒。 漆洋毛躁着脑袋坐起来,浑身都酸。 往桌上的电子表扫一眼,刚早上八点半。 他在房间里寻摸一圈,从书包外层把手机翻出来,是个陌生来电。 刚要挂断,他定睛朝屏幕上眯了一眼,感觉这个号码越看越眼熟。 这不他自己的号吗? 确定自己不是被打坏脑子产生了幻觉,漆洋皱着眉毛滑下接听。 对面应该是等了半天没人接,正要挂电话,听见接通了,缓了两秒才传来一声:“漆洋?” “我操。”漆洋瞌睡都没了,盘着腿坐沙发上又看看屏幕,“你谁啊?” 对面又沉默。 “不说话挂了啊,没妈的死骗子。” 他骂骂咧咧刚要挂断,手机里清一下嗓子,传来明确耳熟的声音,也带着些烦:“拿错手机了。” 是牧一丛。 漆洋冲着天花板眨眨眼,拿下手机仔细看看,又联想昨天巷子里那场满地狼藉的架,明白过来了。 “啊。”他乐了,“所以我现在拿着你手机呢?” “你家在哪。”牧一丛一句废话没有,直接问,“我过去拿。” “怎么着,手机里有小秘密不能见人啊?”漆洋倒是不急。 他摁下扩音,攥着牧一丛的手机翻来翻去地看几眼,在手里抛着玩。 “昨儿堵我回家不是堵挺准,这会儿不知道我家在哪了?” “无不无聊?”牧一丛问。 “不无聊。”漆洋把手机举到脸前,“着急你就报警吧,不着急等开学了来找爸爸拿。” 占完口头上一点儿便宜,他没等牧一丛说话,麻溜地把电话挂了。 原以为牧一丛会再打过来,但后面几天国庆假,他一个电话没再拨,连个短信都不发。 不仅是牧一丛没打电话来要手机,牧一丛这个号码自身,整个假期之间除了一条短信,也没什么人找。 那条短信的发件人没备注,不过看语气肯定是牧一丛他妈。 内容就几个字:丛丛,我和你爸爸在北京开会,你去姥姥家或奶奶家都可以。 还丛丛。 漆洋笑话一会儿人家的小名,听邹美竹在外面喊他“洋洋”,脸又垮了下来。 牧一丛的手机被漆洋翻了个底儿掉,从相册到短信,什么有意思的都没翻着。 软件也是少得可怜,别说游戏,连个qq都没有。 他把牧一丛的手机当自己的,下了一堆东西。 玩腻之后,他把那条短信复制下来,转发给牧一丛——也就是漆洋自己的手机号。 烦人 第14节 然后又给牧一丛发了条短信恶心他:丛丛,你妈妈喊你去姥姥家呢。 短信石沉大海,牧一丛连个屁都没回。 漆洋等了会儿,很恶劣地在牧一丛手机里输入自己的手机号,备注:爹。 一整个国庆,漆洋顶着脸上的淤青,哪也没玩成。 等到淤青和擦伤消得差不多,也开学了。 漆洋一大早就去了学校。 班里补作业补得热火朝天,他一个字没写,翘着腿坐在牧一丛座位上等人。 “你在这守什么呢?”刘达蒙叼着包子奔进教室,看见漆洋就喊。 漆洋指指他:“等会儿我再问你。” “啥啊?”刘达蒙一脸无辜地眨着眼。 牧一丛一进教室,就看见漆洋在他座位上,和刘达蒙隔空比着手语。 像两个残障。 他走过去,把书包往桌上一搁,盯着漆洋。 漆洋难得没难为人,主动把牧一丛的手机掏出来放桌上:“我的呢?” 牧一丛往自己手机上瞄一眼,从兜里拿出漆洋的手机,往他怀里一抛:“滚。” “急什么。”漆洋冲桌上指指,“看一眼我给你设置的新壁纸。” 牧一丛像是已经算准了漆洋会在他手机上搞恶作剧。 所以他点开屏幕,看见手写的“我牧一丛大傻逼”几个字,一丁点儿波澜没有。 漆洋一看他这无聊的模样就烦。 俩人又对着眼在那互瞪,班主任叉着腰进门喊“作业都交上来”,他才不紧不慢地离开牧一丛的课桌,在自己手机上摁了一下。 没摁亮。 “没电了?”他扭脸问牧一丛。 “不知道。”牧一丛说。 “有没有电你不知道,这么些天没看一眼啊?” “懒得碰。”牧一丛掀起眼皮,语气带着轻蔑,“脏。” 第12章 又是这种眼神。 又是这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 漆洋都懒得跟他生气了,但国庆之前,他那种“拉倒吧”的念头,也随着牧一丛这一眼,烟消云散。 他还就跟这个牧一丛杠到底了。 班主任来上第一节课时,照常让漆洋和刘达蒙几个没写作业的出去站着。 见牧一丛没穿校服,她问了一嘴,牧一丛只说划破了,只字没提被尿的事儿。 “算了,反正夏季校服也快换了,你跟着班里赶下一轮定秋冬的吧。” 漆洋在教室外面听完班主任说话,抬抬腿给了刘达蒙一脚。 “干嘛。”刘达蒙罚站还在抓紧偷吃包子。 “是你干的吗?”漆洋问。 “啥事儿又我干的。”刘达蒙像是真的不知道漆洋在说什么,傻着个脸。 听漆洋说完,他也恶心够呛,豆浆都有点儿喝不下去。 “不是,我就这么埋汰啊?”他呸呸嘴里的豆浆沫子,“又不是狗,还对着衣服尿。” “不过你怎么知道的?”他又问漆洋,“牧一丛找你去了?” 漆洋盯他一会儿,看刘达蒙这反应,尿牧一丛校服的事儿应该确实和他没关系。 估计是都觉得尿人校服太缺德,赖家豪那伙人也没一个承认的。 不仅不承认,一个个还特逼真,纷纷赞扬这位无名人士太牛逼了,这么膈应人的招儿都能琢磨出来。 有一个比较敏锐的,见漆洋脸色不太好看,问了一句:“怎么说洋子,你不高兴啊?” 他这么一提,几个人都往漆洋脸上瞅。 “是啊,你不,不乐意什么呢,”赖家豪问,“就算是咱们哥儿,儿几个干的,那不也是为,为你出头吗。” “大舌头跟鞋垫子似的,还学人说儿化音。”漆洋瞥他。 “不是,又关我舌头鸡毛事啊!”赖家豪委屈坏了。 一群人乐了会儿,漆洋蹲地上捡两颗小石子抛着玩,说:“也不是不高兴。” 就是这事儿确实有些埋汰人。 他现在回忆起牧一丛往他脸上兜校服那味儿,胃里都膈应。 但也确实像赖家豪说的,不管谁干的承不承认,也是出于那时候所谓的“兄弟仗义”。 “谁尿的无所谓,关键他认准是我,放假前直接拎着校服去堵我。”漆洋说。 “我靠,”刘达蒙窜了个高,“干仗了?怎么不叫我啊!” 几个人嚷嚷着现在就要去找牧一丛,漆洋不耐烦地喊他们:“行了。人家也没摇人。” “没吃亏,”他回忆着牧一丛在巷子里灰头土脸的模样,“平手吧。” “那就这么算了?”刘达蒙咽不下这口气,“真就跟你放假前说的那样,拉倒了?” 拉倒? “他要没找我还真打算拉倒了。”漆洋耷拉下眼皮,“我跟这孙子没完。” 不学好小团体像是重新拿回有意思的玩具,纷纷欢呼附和:“接着整他!” 挺长时间以后——也没用太久,在漆洋真正拥有完整的三观,学会用脑子做事儿,用脑子做人时,他回想初三那一整年的时光,只觉得自己非常可笑。 也非常欠揍。 后来的漆洋忘了在哪看见一句话:孩童的恶意是最可怕的,因为孩童无知。 因为无知,所以盲目追求团团伙伙,以为这样就能显得自己很牛逼;因为无知,所以连缘由也不需要,就将另一个同龄人树立为仇人,带领着所有人侮辱、孤立他;因为无知,所以没轻没重,对这些行为不以为耻,沾沾自喜。 可初三的漆洋并不是孩童,刘达蒙赖家豪都不是。 他们已经拥有了基本的是非观。 他们在那个阶段,就是纯粹的坏。 漫长的报复进行了整整一学期。牧一丛不告状,不回应的态度助长了刘达蒙他们的气焰,以基本上每周一两次的频率,持续对着牧一丛使坏。 方法还和之前一样,毁人家东西,故意找茬,带领所有相熟的人孤立他。 而牧一丛也不是全忍着。 像被尿校服一样,遇到过于出格的欺辱时,他也不问是谁,直接去找漆洋干仗。 以至于在寒假整整一个多月没架打的时间,漆洋见不到牧一丛,甚至有些无聊。 他无聊到给牧一丛发短信,让人家喊爸爸。 牧一丛一个字儿都没理过他。 这场针对牧一丛的校园霸凌,在距离中考还剩三个月时迎来了转机。 不是漆洋他们突然学好了,是漆星出生了。 那天特别巧,漆洋不想上课,自己逃课去网吧,上午睡觉,下午打游戏。 玩到晚上快七点多,他抻抻懒腰,打算回家吃饭。 出了网吧没几步,又是离家一个路口的巷子,又是擦黑的傍晚,又是那个看一眼就来气的身影,靠在巷口墙上等着他。 “又怎么你了?”漆洋刹住车,盯着牧一丛问,“最近没怎么折腾你,少来烦我。” 临近中考,赖家豪被他那个班主任妈管得死死的,刘达蒙也被家里严盯死守。 除了漆洋家里不管——漆大海早就放了话,男孩子这个年龄皮一点长大有出息,高中他已经给漆洋安排好了。小团伙其余人基本全部被管控。 牧一丛也不废话,抬手往漆洋怀里扔了堆零碎。 确实是零碎,两块破破烂烂的板子中间连着几根线,漆洋用手捞了一下才没散架。 他就着路灯辨认,通过碎成蜘蛛网的屏幕勉强认出来,这是牧一丛手机。 “给我看什么。”他给牧一丛扔回去,“我今儿没在学校。”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在心里骂了刘达蒙他们一句,没轻没重的。 “我只找你。”牧一丛说,“赔吧。” “我都不知道该说你窝囊还是有刚儿。”漆洋险些气乐了。 他和牧一丛这相处模式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是稳定。 刘达蒙赖家豪他们隔三差五整牧一丛,牧一丛就隔三差五来找自己干仗,他对牧一丛的不爽都快散完了,有时候简直觉得自己就是这群孙子的活爹。 “屁大点儿事。”漆洋直接把自己的手机扔过去,“我的赔你成吗?” 牧一丛也不客气,接过漆洋的手机,转身就走。 漆洋手机卡也不要了,蹬上自行车继续往家骑。 正在路口等红灯,牧一丛又折回到到他身后,踢了踢车轱辘。 “再烦我真揍你了。”漆洋回头就往牧一丛脸上指。 牧一丛把他手挡开,将手机扔回来:“你妈电话。” 烦人 第15节 漆洋瞪他两秒,将信将疑地把手机往耳朵上贴:“喂?” “洋洋,”邹美竹带着急喘的声音传过来,听着很痛苦,“你爸在外地回不来,妈妈要生了,啊疼死了妈妈不行了!” 漆洋愣了愣,攥着手机跳下自行车,把车头往牧一丛身上一推,抬腿就往家跑。 一直没说话的牧一丛伸伸腿,把他绊了个踉跄,在斑马线上滚出两米远。 四周一片惊呼声,漆洋抬头就看见两个大车轮子急刹在他身前,司机正探着头冲他骂娘。 “孙子,”漆洋爬起来倒退着往后走,指着牧一丛,“等着。” 一个路口平时感觉挺近,这会儿连进小区带爬上四楼,他喘得心脏都快从喉咙里面蹦出来。 邹美竹羊水已经破了,正忍着阵痛岔着腿,在穿衣镜前涂口红。 等把他妈搀上出租车,安全送进医院,漆洋坐在待产室外的椅子上捧着额头喘了半天,才感觉右边膝盖到大腿,连着胳膊肘和肩膀,火辣辣的疼。 全擦破了。 操。 他捋一把头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干嘛不骑车要用跑的啊。 初中难得认真听过的几堂课在脑子里浮出一行字:真他妈欲速则不达了。 邹美竹电话里喊得要死要活,生产过程却奇顺无比。 6斤3两,非常健康的一个女婴。 等漆大海行色匆匆地赶到医院,已经早上五点多了。 漆洋被邹美竹折腾得一宿没合眼,见到漆大海上去就要跟他摔跤。 “好儿子,好儿子。”漆大海连声安抚,“现在也是个小老爷们儿能照顾你妈了。” 邹美竹听见漆大海的声音,不管病房里其他产妇,“哇”一声敞开嗓子就哭:“漆大海你个没良心的王八蛋!” “错了媳妇儿。”漆大海忙甩开漆洋上前哄老婆,“别喊别喊。” “我也没想到你预产期那么准呢,当年生洋洋的时候……好好你使劲扇我,等出了医院咱就去买金子。” 夫妻俩在那腻歪,漆洋抱着胳膊看一会儿,感觉没他什么事儿了,拎起书包往外走。 他先回家洗澡,换了身衣服。 自行车已经找不到了,坐在小区门口的早点摊吃饭时,他掏出手机,给牧一丛拨了个电话。 本以为牧一丛没手机用不会接,结果刚响四声铃,对面传来一道睡意朦胧的“喂”。 “你家在哪。”漆洋上来就问。 “什么事。”牧一丛说。 “正儿八经打一架,咱俩事儿就算了了。”漆洋说。 电话那头传来起床的动静,牧一丛还伸个懒腰,然后不紧不慢地报出一个小区的名字。 “嗯。”漆洋灌完最后一口豆浆,往桌上扔了十块钱,起身去打车。 第13章 漆洋坐在车里卸手机卡,边卸边想,如果牧一丛敢耍他,给他的是个假地址,那等他到学校都别上学了。 他不把牧一丛屎给打出来,以后他跟着牧一丛叫牧洋。 也不知道该说是意料外还是意料内,车还没在小区门口停稳,他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靠在路灯上等着他。 还人五人六地攥着本书背单词呢。 漆洋付钱下车,从牧一丛身后走过去,抬起腿恶狠狠地往前踹。 牧一丛背心靠近右肩胛骨那块儿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他反应也快,踉跄了几步,摘下肩上的书包直接朝身后抡。 书包带子带着风声,“嗖”一下抽在漆洋脸上,包带上的铁扣又给漆洋脸上划个道子。 又他妈是脸。 漆洋抬手抹了一把,昨晚的一绊之仇,带着前几次被破相的怒火,彻底烧了起来。 两个人一句废话没有,扭在一起就是打。 途经上班上学的人们都绕着走,直到小区保安啃着油条过来把两人扯开,连声嚷嚷着“学生不去上学大早上打什么架”! 漆洋最后逮准机会,从人缝里抡圆胳膊,照着牧一丛脸上扇了一嘴巴。 男生干仗扇巴掌显得特娘,这都是邹美竹对漆大海使的招儿,他是被拽着怕揍不着人,临时改拳为巴掌。 但听着那脆生生的一声“啪”,漆洋只觉得神清气爽。 浑身的不爽都一扇而空。 迎着牧一丛阴沉沉的目光,他把手机往人怀里一扔,扬着下巴问:“我车呢?” 牧一丛跟个聋子似的,抛了抛漆洋的手机,连个屁都不放,直接走了。 这个傻逼。 漆洋在身后咬咬牙,想到自己说过打完这架就算两清,才忍着没追上去再补一脚。 他挣开摁着他的保安,直接打车回家了。 邹美竹在医院住了多少天,漆洋就多少天没去上学。 等漆大海护着邹美竹,邹美竹抱着小小的婴儿回到家,漆洋正跟个大爷似的摊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到漆大海手一摊就要钱。 “手机,车。”他理直气壮,“给我买。” “买东西再说。”漆大海刚接完漆洋班主任的电话,“你先告诉告诉我,这么些天没去上学几个意思,毕业照也不去拍,你班主任电话都打我这儿来了。” “懒得去。”漆洋说,“马上中考了,学校也不教新东西。” “教不教你该去也得去啊,”漆大海抬腿踢他,“咱家虽然不差钱,高中也给你安排好了,学还是得上啊儿子。别开历史倒车,给老漆家再整个文盲……” “哎呀不愿意去不去,你上学时候多爱去啊?”邹美竹听他们爷俩儿吵吵就烦,“洋洋来看看妹妹。” 漆洋对这个妹妹,实话说,她还在邹美竹肚子里的时候,他是一丁点儿感情没有。 不止妹妹,包括邹美竹和漆大海,他都觉得他们一家跟闹着玩儿似的,和别人家过日子一点儿也不一样。 直到邹美竹生产时给他打那通电话,那刻在血缘里责任感和本能,才让漆洋开始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亲情的概念。 他过去揭开邹美竹怀里的包被,看着小女婴白嫩的小脸,放轻力道用食指戳了戳。 “取名字了吗?”漆洋问。 “没呢,你爸取得都不好听。”邹美竹嗔怪地撅起嘴,“什么漆莉莉漆美美的。” “儿子取一个吧。”漆大海提议。 漆洋想了想,说:“漆星吧。” 漆星带给漆洋的新鲜感也就那两天。 婴儿总会啼哭闹夜,看着家里鸡飞狗跳一个月,他又开始烦了。 中考前一天,他去学校领准考证,和牧一丛擦肩而过,陌生人似的谁都没搭理谁。 “要不要搞他一把。”刘达蒙凑过来问。 “谁。”漆洋看他。 “还能有谁,”刘达蒙朝牧一丛使眼色,“让他明儿考不成。” 漆洋没跟刘达蒙说他和牧一丛已经两清了,只抬起胳膊朝刘达蒙肚子上捣了一手肘。 “你就是一纯坏逼。”他警告刘达蒙,“犯不上,当个人吧。” 刘达蒙“嘿嘿”一通乐。 中考跟闹着玩儿似的混过去,迎来漫长的暑假。 漆洋连分数都懒得查,他以为漆大海给他安排的高中也就是个职高,结果通知书一送来,竟然是市里排得上号的重点附中。 “这么有本事呢我老公。”邹美竹美滋滋的,仿佛已经拿到了漆洋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搂着漆大海起腻。 “哎哟嗬。”漆大海抱着邹美竹满脸得意,“咱们这儿就没有我用钱砸不开的关系。” 得瑟完,他难得像个正经爹,交代了漆洋两句:“上高中就得好好学了啊儿子,男孩子,不能总跟小孩儿似的,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儿,心里得有杆秤。” 漆洋盘在床上打游戏,应了一声“知道了”。 没等夫妻俩夸够儿子长大了,他朝电脑指了指:“电脑也给我换一台,爸。” “走吧,商场。”漆大海一招手,“想要什么今儿爸爸给你置办齐全。” 刘达蒙中考考了四百来分,家里也在花钱走关系,一直没个准话儿;赖家豪成绩其实还行,被他妈弄去了一中;其余几个哥们儿职高的职高,私立的私立,没有一个和漆洋一样在附中。 听完一圈人的去向,漆洋想到了牧一丛。 牧一丛的成绩很好,听说中考考了七百多,肯定是一中的苗子。 一帮人以后还能不能遇见,就全看缘分了。 漆洋是抱好了去附中单打独斗的准备的。 结果开学报名那天早上,刚进校园,刘达蒙兴冲冲地给他打电话:“洋子!几班?” “关你屁事。”漆洋用通知书挡着晃眼的太阳,往17班走,“你爸妈给你运作明白了吗?” “操,你别动!”刘达蒙喊了一嗓子就把电话挂了。 漆洋原地顿顿脚,一回头,刘达蒙背着个傻大的书包,三步并俩地跑过来,直接往他身上挂。 “你也来附中了?”漆洋挺高兴,拍了刘达蒙一下。 “开玩笑,就你家有钱!”刘达蒙一脸得意,像是他自己考进来似的,“几班到底?” 漆洋把通知书摊开给他看,刘达蒙也摊开自己的,两人面面相觑,然后一起乐了。 “这逼17班不会全是关系户吧?”刘达蒙说。 烦人 第16节 “管他呢。”漆洋的温情只能维持两秒,推开刘达蒙进教学楼,“热死了,别挨着我。” 小镇就这么大,那时候抓教育廉政也还没抓那么紧。 重点高中刚考进来的高一学生,大多还一股书呆子气,两人在学校里随便搂一眼,就看见好几个在九中眼熟,但不认识的面孔。 那些面孔对漆洋和刘达蒙也是同样的反应,窃窃私语这俩人怎么能混到附中来。 “眼熟的全他妈是书呆子傻逼。”刘达蒙朝他们竖中指。 17班在三楼,漆洋和刘达蒙边走边逛,慢悠悠地晃上去。 刚走到三楼拐角,一个挺壮的大高个儿跟几个人闹着往后跑,后背没长眼,一脚踩上刘达蒙的鞋。 “哎哟我——操!”刘达蒙一声夸张的大骂,半个楼道的人都安静下来往这边看。 “你他妈骂谁呢?”大高个儿还挺灵活,转身直接揪刘达蒙脖领子。 “骂你呢!傻逼乱跑什么啊?”刘达蒙跺跺脚,也伸手揪上去,“老子新买的aj,不长眼啊?” “我真笑了。”大高个儿拽着裤腿也伸出脚,“有你爹的鞋贵吗?” 两人你一下我一下的推来搡去,漆洋没掺和。 他两手往裤兜里一揣,靠在墙上盯着大高个儿,等着他真动手了再上去帮刘达蒙。 结果两个人还没打起来,人堆里先挤出一个戴眼镜的瘦子。 眼镜儿长得还算文气,鼻梁塌塌着过来劝架:“哎,崔伍,刚开学别打架。” “上一边去。”被喊崔伍的大高个儿不耐烦地一怼肩膀,塌鼻梁被晃出去好几步。 他是背对着楼梯被荡出去的,眼瞅着就要摔,漆洋伸伸手,拽了他一把。 在漆洋伸手的同时,崔伍和刘达蒙也下意识探出手。 但三个人都不算挽救坠楼的主力军。 一个正在上楼的人横起胳膊,正好顶住塌鼻梁的背心,把他推了回去。 塌鼻梁在楼梯边缘站稳,四面八方地一通道谢。 漆洋一眼都没看他,他盯着塌鼻梁背后刚走上来的牧一丛,挑挑眉毛,吹了道口哨。 真他妈巧啊。 牧一丛看见漆洋,也顿了一下。 几个月没见,他还是那张没表情的死人脸,望着漆洋的眼神里带着不变的漠然与嫌恶。 “哎哟我!”刘达蒙看见牧一丛,又是一嗓子。 他也不管踩了他aj的崔伍,松开手要去攀牧一丛的肩膀:“这么巧……” “巧”字还没说完,崔伍一把把他拽回来:“干嘛去,没完呢。” “拽什么,”刘达蒙回头瞪他,指指牧一丛,“你认识啊?” “不认识啊。”崔伍愣愣。 “不认识撒开。”刘达蒙怼他。 “怼咕谁呢你?”崔伍继续拽。 牧一丛无视这乱七八糟的两个人,无视掉还在朝他道谢的塌鼻梁,也无视靠在墙上的漆洋,不温不凉地说句“让一下”,径直走进17班的班门。 漆洋乐了。 他跟上去用肩膀碰碰牧一丛的肩头:“你好啊,新同学。” 第14章 漆洋说不上来,为什么在新学校看见牧一丛,自己会感到高兴。 仔细想想,也并不能说是高兴。 更像是一种愉悦。 可能牧一丛总归算是熟人,也可能仅仅是自己的娱乐项目又回来了,一种纯粹的恶趣味。 至于之前说过打一场架就两清,那是初中的账两清了,到了高中一码归一码。 刘达蒙将这种心态演绎得更加深入,他是完全的兴奋。 他甚至愿意主动向崔伍认怂,连声说“好了好了算我的错”,整得崔伍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摆脱掉崔伍,他过来挤在牧一丛另一边,和漆洋像两个护法金刚似的,夹着牧一丛走路。 “你怎么也来附中了,”他像是跟人家关系多好,开口就问,“没去一中啊?” 牧一丛面对这两人的反应,眼底眉梢只有一个字:烦。 他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刘达蒙屁股一欠,跟着就往旁边坐,被漆洋踢开了。 “怎么说,你俩要坐一起?”刘达蒙在漆洋前面一排坐下,“那我坐这儿。” 漆洋没理他,杵着脸看牧一丛。 “你有事?”牧一丛终于开口了。 “你是个腕儿啊?”漆洋说,“还得有事儿才能跟你说话。” “就是。”刘达蒙跟着说,“都老同学……” “没事儿就滚。”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牧一丛打断了。 刘达蒙“操”一声,漆洋勾着嘴角乐。 崔伍和塌鼻梁丛教室后门进来,朝他们仨人瞅两眼,在漆洋并排的隔壁坐下。 “你们好,”塌鼻梁隔着崔伍主动跟他们打招呼,“我叫任维,和崔伍是一个初中的。” 他这冷不丁来段自我介绍,几个人都用看傻逼的目光看着他。 “有人理你吗?”崔伍问。 他的表情和语气里,毫不掩饰地表达着“跟你认识我都觉得丢人”。 “这哥们儿自来熟。”刘达蒙扭头跟漆洋说小话,“尬不尬啊。” 崔伍显然跟这个任维关系不怎么样,挺嫌弃。 听见刘达蒙的话,他像是把两人刚还在掐架的事儿直接忘了,朝刘达蒙投来赞同的目光。 刘达蒙也不计前嫌地点点头,俩人还握了一下手。 将互相的矛盾共同转移到第三人身上,刘达蒙和崔伍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站在了统一战线。 任维反应也算快,看出刘达蒙是个不好惹的,讪笑着又去看漆洋和牧一丛。 他还没开口,一个中年男人拎着个水杯,往教室门上拍两下,风风火火地走上讲台。 这应该就是未来三年的班主任了。 漆洋抬起眼皮往讲台上打量。 条纹衬衫扎腰里,裤腰带上别着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西裤配牛皮横条凉鞋。 典型的事儿逼理科男老师穿搭。 “都先自己找座位坐下。” 这老师一句废话没有,起手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吴”。 “我姓吴,教数学,以前的学生都喊我老吴,以后就是你们的班主任。” “大道理不说了,上了高中该懂的都应该懂,不懂的谁也救不了。” 教室里开始“嗡嗡”着小声议论,都是刚从初三升上来的新学生,谁经历过这种老师。 刘达蒙的声儿最大,他是故意的,扭着脖子对漆洋说:“高中难熬了,这不是个善茬儿。” “你,倒数第二排那个,站起来。”老吴突然点名,指向刘达蒙。 刘达蒙像是身上有跳蚤,歪七扭八站起来。 “叫什么?”老吴问。 “刘达蒙。” “刘达蒙。”老吴点点头,潇洒地往后一指,“后面站着去。” 罚站对于刘达蒙来说就像上厕所,教室后面的空地基本能算他第二个家。 但高中开学第一天,班里谁都不认识谁,看着刘达蒙挨呲儿全捂着嘴偷乐。 刘达蒙也是表演人格上身,长叹一口气,假装无奈地笑了下,磨蹭着站到漆洋身后。 这么一个下马威摆出来,等老吴再开口说话,班里什么说小话的动静都没了。 开学第一天没什么事儿,报个道,认认新班主任,老吴给班里重新调了一下座。 后三排他没管,只把前面几排按照个头高矮的顺序进行微调。 似乎在这位班主任的逻辑体系里,开学就主动往最后扎的学生,没什么拯救的必要。 安排完座位发完书,老吴看看时间,拍一下手。 “可以放学了,明天早上七点我会到教室,迟到的和刘达蒙同学一样,站一天。” 老吴一离开教室,教室哀鸿遍野。 “真操了,刚开学就被盯上了。”刘达蒙一脸忿忿。 “你不是挺享受吗。”漆洋说,“觉得自己老拽了。” “哪只眼看出我享受了?”刘达蒙佯装愤怒,往漆洋背上扑。 他俩在这闹,漆洋胳膊肘一横,捣上了牧一丛的手臂。 漆洋是故意的。 漆洋性格不好,火气大,话不多说,不高兴了直接就上手。 烦人 第17节 跟他熟悉一点儿的,包括漆洋自己,都有着非常清楚的认知。 但是在认识牧一丛之前,在漆洋目前刚刚度过的十几年人生里,他其实并没有让他格外不喜欢的东西,或者看一眼就烦的人。 喜欢与好感也同样——他没对任何人事物,有过十分的喜欢或渴望得到的信念。 绝对的喜欢和绝对的讨厌,这两种极端情绪天生就没录进他的性格字典里。 除了欺负牧一丛。 能对牧一丛产生如此漫长且稳定的反感,能从欺负牧一丛这件事中感到上瘾般的愉悦,某种层面来说,可以算得上一项漆洋个人的奇迹。 双人桌就那么大点儿空,他知道自己胳膊稍微架开一点儿就能杵上牧一丛。 他就是想看看牧一丛会有什么反应。 不出他的期待,牧一丛果然阴沉下脸,又用那双幽黑的眼珠把他盯上了。 “看什么。”漆洋迎着他的目光盯回去。 牧一丛不说话。 “臭德性,一点儿没带变的。”刘达蒙在旁边煽风点火。 后排的同学还没走,都眨巴着眼睛往这边看。 干瞪眼不说话也没意思。 漆洋想了想,对牧一丛说:“换个座儿。” “怎么换。”牧一丛终于开口了。 “咱俩换。”漆洋说,“我喜欢靠墙坐。” 牧一丛望着他,继续惜字如金地往外蹦字儿:“我也喜欢。” 崔伍在初中指定也是个混子,后排火药味儿那么浓,别人都绕着走,他在旁边看景儿一样站着,觉得挺有意思,拢着嘴喊:“打起来!” “打呗,谁赢谁坐。”刘达蒙跟着喊。 高中生干仗,没什么道德和是非,很多时候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更牛逼,被拱火拱起来的。 漆洋和牧一丛在高中的第一场架,就是这么屁大点儿的原因。 ——漆洋想要人座位,单方面的、蛮不讲理的挑衅。 老吴刚走到楼梯口,就被任维追着喊着拽回来了。 他解决学生打架跟自我介绍一样,一句废话没有。 进教室让人把漆洋和牧一丛拉开,他盯着几人看一会儿,最后把目光定在漆洋脸上。 “你们俩,刘达蒙,还有你,”老吴抬手点点崔伍,“跟我去办公室。” 无辜被点名的崔伍原地就一愣:“有我啥事儿啊。” “那我呢?”任维上赶着问。 “你放学吧。”老吴转身走了。 老吴处理这开学第一架的流程也十分简单,他连为什么打架都不问,到办公室就一句话:“把你们家长都叫来。” “我就罚个站也得叫家长啊?”刘达蒙都服了。 “你有我亏?”崔伍比他更服。 漆洋对于叫家长无所谓,他打上学起就是办公室常客。 唯一对这个要求表现出抗拒的,竟然是牧一丛。 “我不方便。”他望着老吴说,“我父母都不在本地,赶不过来。” 漆洋跟着老吴一起往他脸上打量。 “不是什么大事,”牧一丛主动说,“我愿意把座位让给漆洋。” 又开始整这高人一等的出了。 漆洋是真烦他这样。 因为知道牧一丛不是怕事儿的怂人,所以他越谦让主动让步,漆洋越觉得自己被看不起。 “所以打架就是因为座位的事儿。”老吴说。 牧一丛“嗯”一声。 “幼不幼稚?”他冷笑一下,继续问,“你们是都认识?一个初中的?” “我不认识。”崔伍木着脸抢答。 刘达蒙没憋住笑,指了指漆洋和牧一丛:“我们仨一个初中的,同班。” 老吴点点头,目光在几个人脸上挨个儿走一遍,最后又停在漆洋脸上。 “把我和漆洋调开坐吧。”牧一丛说,“我和他们关系一般。” “我俩多稀罕跟你坐啊?”刘达蒙满脸受不了。 老吴这个班主任有些邪性。 他没像其他老师一样,优先选择隔开有矛盾的学生,反而去问漆洋:“你觉得呢?” “我?” 漆洋抬眼跟他对视,没忍住挑了下眉毛。 “我愿意和牧一丛做同桌。牧一丛中考七百多,我非常想向他好好学习。” 这话一出来,漆洋用余光都能感觉到刘达蒙憋笑憋到直抖的肩膀、崔伍一脸莫名的表情,以及牧一丛垂在腿边,一点点攥紧的五指。 没人知道老吴在合计什么,他同意了漆洋的要求。 赶几人回教室前,他板正脸色,严肃地对他们说:“我是一个很民主的班主任。” “我不希望我的班里出现问题学生,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我给你们机会,不想叫家长的不叫,想坐一起的继续坐一起。” “但机会我只给一次。” “听懂就回去吧,明天上课都别迟到。” 牧一丛率先转身走出办公室。 崔伍和刘达蒙跟在后面,漆洋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 到了走廊上,崔伍扭脸冲着刘达蒙问:“你们仨什么情况啊到底?” “等会儿跟你说,”刘达蒙拍他一下,跳过来勾漆洋脖子,“你这招真损啊洋子!” 漆洋没搭理,目光直勾勾的,只盯着牧一丛的背影。 第15章 虽然在开学第一天,漆洋就明晃晃地和牧一丛较上劲,让整个高一17班都知道他俩不对付——不止漆洋,还包括刘达蒙和看热闹的崔伍。 不过之后的几天,他们都没有和牧一丛产生正面冲突。 因为军训开始了。 高中的军训时间基本都不长,一个星期封顶。 附中是个例外,足足有十二天。 “傻逼学校,”刘达蒙站军姿站得咬牙切齿,“我姐大学军训也就两星期,破高中训那么久,拿我们当孙子练呢?” “你自己孙子,别带上我们。”崔伍站在他后排接话。 刘达蒙转头就踢他。 教官一声哨子,瞪着眼指向他俩:“其他同学解散休息,你们两个,继续站!” 漆洋迎着刘达蒙嫉恨的目光,笑着去树荫底下喝水,获得了刘达蒙和崔伍的一对儿中指。 半个操场的人听着17班教官骂人,说一些军训最后两天了,明天完成检阅仪式大家都能解放,一定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之类的屁话。 等他骂完再吹哨,漆洋就不见了。 “漆洋呢?”教官吼得青筋都在蹦,“又跑了?!” 刘达蒙响亮地打了个立正:“报告教官!不知道!” 漆洋没跑远,回教室会被抓,所以他直接翻墙出校门,准备回家。 刚走到学校路口,一道高挑瘦削的身影从一辆黑轿车里下来,漆洋在刺眼的太阳光下眯了眯眼,是今天没出现在军训场的牧一丛。 车标四个圈,车牌号还挺好。 牧一丛下了车就往学校走,后排的窗户降下来半条缝,他又停了下来。 车里人不知在交代什么,牧一丛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只耷拉着眼皮点了点头。 漆洋瞄了一眼,车里是个中年男人,应该是牧一丛他爸,不过年龄瞅着比漆大海大不少。 车开走了,牧一丛却不动了。 他一个人在太阳底下站了会儿,转身要走时,对上了漆洋打量他的目光。 漆洋上身穿一件黑t恤,双手抄在迷彩色的军训裤里,对牧一丛白到发冷的肤色非常看不顺眼。 “看什么。”他问牧一丛。 牧一丛照旧不理人,盯了漆洋一会儿,才抬腿进校门。 毛病。 附中离家有点儿远,自行车还在学校里,漆洋只能打车回去。 路上经过牧一丛住的小区,他朝窗外扫了两眼,算算距离,牧一丛家跟他家离得还蛮近。 漆洋又想起刚才牧一丛一个人站在太阳下的样子,突然觉得,牧一丛的死人脸应该不止是对自己,他对他的家人也是同一个德性。 不过在对家人的态度方面,漆洋实在没资格评判牧一丛。 回到家一推家门,他就险些撞到门后的漆星。 烦人 第18节 漆星已经会爬了,看见门开,像个动物似的停下来,抬着脑袋跟漆洋对视。 看了两秒钟,她小身子一扭,掉头又要爬走。 漆洋弯腰把她从地上提起来,走进主卧,放在邹美竹床上。 邹美竹正在午睡,眯瞪着把漆星搂进怀里,看一眼漆洋:“洋洋今天放学这么早。” “自己生的能不能自己看好。”漆洋有些不耐烦。 兄妹这种关系真挺烦人的。 漆洋对于漆大海和邹美竹养大自己的方式没什么感觉,反正他不缺胳膊不少腿的活到现在了,也不缺零花钱。 但家里有了漆星后,他就对这对父母的育儿方式越来越看不顺眼。 真就把小孩当猫狗养,自己睡呼呼的,也不怕漆星磕了脑袋撞了头。 不过漆洋对于漆星的关心,也就仅限于把她拎回安全的地方。 回到自己卧室打开空调,漆洋刚凉快五分钟,刘达蒙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是一张照片,烈日炎炎的操场上只有一个人在站军姿,显然是被教官罚了。 漆洋把图片拉大,罚站的竟然是牧一丛。 刘达蒙:笑死我了,这哥们儿翘军训被罚了。 漆洋给他回复:为什么。 刘达蒙:不道啊,你跑没多久他过来的,教练问他为什么迟到也不吭声,就让他站着了。 漆洋:刚在学校门口看见他和他爸在一起。 刘达蒙:那他干嘛不说啊? 漆洋:我怎么知道。 刘达蒙:闷驴一个。 漆洋没再理他,随手点了个游戏玩。 没玩多大会儿,刘达蒙又发来一张照片。 这次拍摄的主角不是人,是崔伍的手,手上拎着一个书包。 牧一丛的书包。 刘达蒙发了一串“哈哈哈”过来,告诉漆洋:崔伍这坏逼,把牧一丛书包偷了。 漆洋打完手上的游戏才切界面回复:偷人书包干嘛。 刘达蒙:好玩呗。 刘达蒙:崔伍这人真够意思,一听牧一丛是咱俩对头,直接表示以后他跟牧一丛不共戴天。 漆洋慢悠悠地打下两个字:傻卵。 刘达蒙和崔伍对牧一丛的书包做了什么,漆洋不知道。 但第二天检阅仪式时,17班的方队都准备入场了,老吴来到操场边招招手,直接把漆洋叫到了办公室。 “知道牧一丛家住哪吗?”老吴上来就把漆洋问愣了。 “不知道。”他说。 “你俩不是一个初中吗?”老吴打量他。 一个初中就得知道家住哪? 漆洋懒得解释,跟老吴对着看。 “他手机号呢,”老吴划拉一下手机又问,“你有没有。” “有。”漆洋说,“他怎么了?” “没来学校,联系不上。”老吴简单解释,“给他妈妈打电话,父母没在本地。” 漆洋“哦”一声。 看来昨天在学校门口,他爸是来跟牧一丛道别的。 这么一想,牧一丛的爸妈真是挺忙,在九中时就没见他家来人参加过家长会。 “你‘哦’什么,”老吴抬眼瞪着漆洋,“给他打一个。” 漆洋很想反问跟我有什么关系,但想想在办公室打电话总比去军训舒服,就把手机掏了出来。 然后在班主任的注视下,他拨通了备注为“儿子”的号码。 “打完把你备注改掉。”老吴虎着脸指他手机。 漆洋听着听筒里的“嘟”声,耷拉着眼皮笑一下。 响铃六声之后,电话被接了起来,传来一道有些沙哑的“喂”。 漆洋直接把手机递给老吴。 老吴接过手机先说自己是吴老师,问了一下牧一丛为什么没来学校,“嗯”了几声后,他开口道:“把你的地址给我。” 漆洋扭脸看他。 牧一丛应该是有些抗拒,老吴又解释了半天,说是他妈妈的要求,才终于拽过一个本子,在上面写下一串地址。 挂掉电话,他把那张纸撕下来递给漆洋,说:“你去他家看一眼,牧一丛说是发烧了,情况严重的话给我打电话。” 盯着老吴看了半天,漆洋到底是把那句话问出来了:“关我什么事?” “我走不开。”老吴听不懂人话,把地址折了折,塞漆洋兜里,“这是老师给你的任务。” 见漆洋还是不动,他又抬手指着漆洋说:“你翘军训的账我还没跟你算。” “现在去他家就不算翘了?”漆洋扬起眉毛。 “有你没你都一样。”老吴摆摆手,“快去吧,给你半天假。” 老师给的任务在漆洋心里是个屁,但半天假这三个字很诱人。 他揣着那张破纸走出校门,原打算直接去网吧,想想,还是去折腾牧一丛更有意思。 在路边拍了张照发给刘达蒙,他在刘达蒙回复来的一串“我操”中,心情愉悦地拦下一辆出租车。 牧一丛家在哪个小区,漆洋知道。 他到了小区门外才打开纸条确认楼号,10栋302。 这小区是个老小区,以前是什么厂的职工宿舍。 漆洋琢磨着牧一丛家那辆奥迪,有点怀疑这张纸条的准确性。 站在302门口,他敲了两下门,打算只要超过30秒没人出来,就下楼去网吧。 在心里默数到18,门锁“咔哒”一声被打开了。 牧一丛一身睡衣站在门口,苍白着脸,看见漆洋就皱起眉头:“怎么是你。” “以为我想来啊?”漆洋说。 “滚。”牧一丛说。 漆洋没搭理他,视线越过牧一丛的肩膀,望向房内狭小的玄关。 牧一丛住的这间房子,空得有点儿不像个家。家具应有尽有,可生活气少得可怜,连拖鞋都看不见第二双。 不过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客厅地板上摊开的一堆课本。 皱巴巴的页面,地板上浸开的水渍,明显是被水泡过。 联想到昨天刘达蒙发来的照片,漆洋开口问:“你书包被扔湖里了?” 附中校园内有个人工湖,就在操场后面,湖虽然浅,但每年总会掉进去几个不长眼的学生。 没人说话,牧一样攥攥门把手,胳膊一抬就要摔门。 漆洋伸过去一只脚,卡进门缝里。 “我再说一遍。”牧一丛望着他的眼睛,缓慢地又一次开口,“滚。” 漆洋恶劣地笑了:“求我啊。” 他赌牧一丛不敢真关门夹他的脚。 生病的人什么机能都慢半拍,所以漆洋已经在脑海里十分自信地规划好,牧一丛如果朝他挥拳头,自己朝哪个角度偏偏头,就能完美帅气的避开。 结果下一秒,门板骤然关合扇起的气流、门锁尖锐的摩擦声,伴随着右脚被猛烈夹紧引发的剧痛,像一枚钢针,直直从漆洋脚底贯穿到颅顶。 他朝牧一丛肩上狠狠砸了一拳,牧一丛向后踉跄一步,松开门把手。 漆洋面色扭曲地蹲下身,疼得连声音都喊不出来,冷汗一层摞着一层直往外冒。 操他妈的,赌错了。 第16章 老吴赶到医院,进门时神色还带着焦急,看见漆洋和牧一丛坐在那儿,一个脚上打着绷带,一个手上扎着点滴,脸色一个比一个黑,就没忍住笑。 “怎么回事,”他弯腰观察一下漆洋脚上的护具,“让你去探望病号,怎么自己还负伤了,你俩打架了?” 漆洋的右脚挤压性骨裂。 他臭着脸不说话,老吴又伸出手想往牧一丛额头上探,牧一丛转转脖子躲开了。 “怎么到医院的?”老吴又问。 “驴驮来的。”漆洋说。 牧一丛转过黑眼珠瞥他,嘴角隐忍地抿了抿:“我背他来的。” “你俩真有意思。”老吴反手摸摸自己头顶,“先坐着吧,我去问问医生。” 他前脚刚出去,邹美竹踩着双细高跟,慌慌张张地赶过来,手里的遮阳伞都没收。 “怎么回事啊洋洋?”她看见漆洋架在凳子上的脚就发出尖叫,“脚怎么断了?” 烦人 第19节 “没断,骨裂。”漆洋有些挂不住脸,“谁让你过来的妈?” “你们班主任给我打电话,我就过来了。”邹美竹心疼坏了,蹲在地上盯着漆洋的脚直吹气。 “你过来漆星呢?”漆洋有些想皱眉。 “在家呢,”邹美竹说,“没事,我把星星锁卧室里了。” 漆洋的脚被夹烂都没怎么想骂牧一丛,毕竟人家说了几遍滚,自己被夹也算活该。 但看着邹美竹这缺心眼儿的模样,他是真有点儿想骂人。 亲妈骂不了,所以他直接转脸瞪向正打量他们母子的牧一丛:“看你大爷呢?” 邹美竹这才注意到还有个学生。 “哟,是洋洋的同学吧。”她看看牧一丛挂着的药瓶,“发烧啦?怎么自己一个人。” 牧一丛对邹美竹礼貌地点了下头:“阿姨好。” “你好。”邹美竹像对待两个幼儿园小孩儿似的,“在学校你们两个要互相照顾哦。” 牧一丛一愣,尴尬地点点头。漆洋闭上眼皮,白眼仁儿都快翻到天上了。 有用没用的废话说了一车,老吴一回来,邹美竹又尖叫上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吴老师,孩子好好的去上学,怎么脚还裂了?” “您先别急。” 老吴也有点儿心虚,毕竟是他支使漆洋去看望牧一丛,才出这么档子事儿。 “我也是刚到,跟医生确认了一下漆洋没什么大问题,石膏都不用打,戴两周护具避免挤压,就差不多能恢复了。” “两周?”邹美竹算算日子,更心疼了,“那不是半个月吗!” 老吴讪笑着跟邹美竹解释清楚原委,然后才腾出功夫问漆洋:“到底怎么回事?” “你又和同学打架了?”邹美竹竖起眼睛。 “没有。”脚痛得发烫,漆洋被他们吵吵得烦上加烦,“门夹了一下,又不是多大事儿,能不能别问了?” 牧一丛有些意外,抬眼看向他。 没有向老吴和邹美竹告牧一丛的状,不是漆洋大度,是他觉得丢人。 所以趁老吴和邹美竹说话,他用口型对牧一丛轻轻说了四个字:给我等着。 漆洋的骨裂确实不算太严重,起码还能垫着护具用脚后跟走路。 但邹美竹还是跟老吴要了一星期的假,要让漆洋在家把脚养得差不多,再看看能不能去上学。 牧一丛那边由老吴看着,漆洋跟着邹美竹直接回家,刚坐上出租车,刘达蒙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在哪玩呢洋子,”刘达蒙咋咋唬唬的,“军训结束了,我和崔儿找你去啊?” “玩个蛋。”漆洋在护具里动动脚趾头,“骨裂了,回家待一周。” “骨裂了?哪裂了?”刘达蒙一愣,“你出去跟人干仗了?” “没有。”漆洋听这句都听腻了,“右脚,门夹了,能走路不严重。” “你真牛逼。”刘达蒙说,“那我去你家看你去。” “滚,别来烦我。”漆洋把电话挂了。 好不容易熬完这些人的絮叨,晚上漆大海一到家,看见漆洋的脚就瞪起眼。 “怎么了儿子?让人揍了?”他一捋袖子就要打电话,“谁,告诉爸。” 漆洋歪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句话都不想说,把脚边爬来爬去的漆星拎过来抱着。 “哎呀没打架。”邹美竹端着排骨汤出来解释,“洋洋去同学家,脚被人家门夹了一下。” 漆大海“啊”一声,黑着脸看看漆洋的脚,“没事儿就好。” “不过他们班主任真是……让洋洋去看什么同学。” 邹美竹一个人絮叨一会儿,听没人搭腔,眨着眼往漆大海脸上瞅。 “你这几天火气怎么这么大,”她小声问,“是不是生意不顺心?” 漆洋扭头望过去。 邹美竹不说他还没发现,漆大海最近是跟平常不太一样,在家话都不多说,一有空儿就揣着手机发短信打电话。 而且平时漆洋跟人打架,身上如果有个刮刮蹭蹭的,漆大海的态度都不当回事儿,今天这反应确实有些反常。 “一点儿小事。”漆大海扯起个笑脸,起身搂住邹美竹,在她后背上一通摩挲,“快解决了。” 漆洋在家躺了一星期,第二周就躺不住了。 邹美竹听他说要去学校,头天晚上就开始张罗,要漆大海往后都开车接送儿子上下学。 “不用。”漆洋把手机拎在手里转,“我有人照顾。” 牧一丛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手机响了。 他过去拿起来,看了会儿屏幕上的号码,摁下接听:“妈。” 电话那头的问询跟平时一样,关心了牧一丛几句,又开始叮嘱他:“爸爸妈妈太忙了,不能在身边照顾你,你在学校一定要低调,不要透露你爸爸的职位,不要给家里惹麻烦,知道吗?你爸爸这几年是关键时期……” 牧一丛把手机开了扩音搁在桌上,对着镜子继续擦头,木然地“嗯”一声。 电话挂了,牧一丛在镜子前面站着没动,与镜像的自己对视。 直到头发都快干了,他垂着眼皮沉沉地呼出口气,刚要去把浴巾扔进洗衣机,又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牧一丛重新接起来,传出的却是漆洋的声音。 “给你发信息装看不见?”漆洋上来就是质问的口吻。 牧一丛拿下手机看一眼,漆洋确实发了条短信给他,就是刚刚接电话的时候。 短信内容嚣张又理直气壮:明天早上接我去学校。 他盯着短信看了几秒,才重新将听筒扣回耳边,问:“几点。” 漆洋没想到牧一丛答应得这么干脆。 他靠在床头,骨裂的右脚搭在曲起的左膝上转了转。 “六点。”他故意报了个比平时出门早半个点的时间,告诉牧一丛自己家在哪个小区哪个门,“给我买好早饭,我要喝豆浆。” 牧一丛什么都没说,电话“嘟”一声被挂断了。 漆洋就是想恶心牧一丛,如果双方调换过来,牧一丛给他打这么一通电话,他肯定不会管。 所以第二天睡醒,他就把这茬儿忘了个一干二净。 六点半洗漱完,邹美竹睡眼惺忪地在卧室里喊:“洋洋,真不用你爸开车送你吗?” “男孩儿送什么送。”漆大海带着困劲儿咕哝,还翻了个身,“我当年瘸了条腿还去打架呢。” “不用。”漆洋甩上书包,右脚试探着在地上踩了几下,关门下楼了。 走到小区门口,他看见拎着豆浆站在路边的牧一丛,才想起昨天的电话。 “真来了?”漆洋走过去,上下打量一圈牧一丛,在心里骂了句缺心眼儿。 牧一丛看着漆洋,什么都没说,扬手把早点丢过去。 漆洋接到怀里,豆浆都成温的了。 “真六点就到了?”他又冲牧一丛抬起眉毛。 牧一丛像是一个字都懒得跟他说,拦了辆出租车,自己坐进去。 “扶我啊。”漆洋故意站在门边不动。 牧一丛转脸看他,胳膊一伸就要关门。 “气性还挺大。”漆洋看牧一丛生气就舒服,他打开牧一丛的手,慢慢悠悠钻进车里。 从出家门到进学校,除了周围学生频频望过来的目光让漆洋有些不爽,其他过程都还算比较顺利。 直到进了教学楼。 17班在三楼,漆洋能走,但他故意停在楼梯前不动。 “哎。”他朝走在他前面的牧一丛喊一声,“帮我拿书包。” 牧一丛转过头看他:“胳膊也断了?” “我用脚后跟走路,使不上劲儿。”漆洋胡扯八道,“快点。” 还没等牧一丛再说什么,身后传来任维热情洋溢的声音:“漆洋你回来上课了?” 跟着,他肩膀一轻,书包被摘走了。 “我帮你背吧。”任维推推眼镜,友好地朝他笑,“脚好点儿了吗,用不用搀着你?” 怎么还有上赶着干活儿的? 漆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份友善,推开任维伸过来的胳膊,把自己的书包拿回来:“不用。” 牧一丛望一眼他俩,抬脚直接上楼。 “对了,牧一丛!”任维立马跟上去。 牧一丛停下来看他。 任维贴着牧一丛并排走,边走边说:“昨天最后那道数学题……” 漆洋看着他俩起头并进的身影,一股强烈且莫名的不爽,突然从心底窜了出来。 这他妈是照顾病号的态度? “牧一丛。”他站在原地喊。 牧一丛居高临下地转过身:“还有哪断了?” “走不动了。”漆洋朝他扬起下巴,“你背我上去。” 烦人 第20节 第17章 如果目光能具像化,此刻就会从牧一丛的眼眶里射出十七把小飞刀,全往漆洋身上扎。 飞刀还没到,刘达蒙夸张的嗓门先到了。 “哎哟我洋哥!” 刘达蒙没轻没重的一个飞扑,险些把漆洋脸朝下撞到台阶上。 漆洋抓着楼梯扶手才稳住不能承重的右脚,站住后反手就给了刘达蒙一肘子:“缺心眼儿啊?” “洋子脚怎么样了,”崔伍跟刘达蒙一块儿进的学校,弯腰朝漆洋右脚上看,“这能走路?” “上楼好像不方便,”任维在台阶上抢答,“我刚还想扶他呢。” “这还扶什么,”刘达蒙一撸袖子,“崔儿,咱俩给他抬上去!” “抬!”崔伍跟着吆喝。 这要让他俩在众目睽睽下往三楼一抬,漆洋脸都不用要了。 “有病是不是?”他都顾不上再难为牧一丛,立马变得自力更生,“别碰我啊警告你俩,我自己能走。” 刘达蒙听不懂人话,和崔伍一人一头,俩虎玩意儿硬生生把漆洋扛班里去了。 跟扛头猪似的。 顶着四周同学们惊笑的呼声,经过任维瞪大的双眼,以及牧一丛带着戏谑的目光时,漆洋眼睛一闭,什么话都懒得说。 老吴不知道在哪目睹了刘达蒙和崔伍扛人的英姿,进了教室看见漆洋就笑。 “很好啊。”他还站在讲台上提出表扬,“同学们都看到了,漆洋的脚受伤骨裂,要多多帮助他。” 刘达蒙捶捶胸口,转头朝漆洋一指。 “滚。”漆洋看他一眼都烦。 老吴又讲了几句废话,主要是为了照顾落课一周的漆洋,把高中的课时和作息安排重新强调一遍。 除了晚上加两节晚自习、傍晚放学时间短,学校鼓励学生在食堂吃饭、住校生申请宿舍需要去校务室登记……其他的和初中也没什么区别。 漆洋托着下巴转着笔,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余光感觉到牧一丛从书包里掏书,就扭头看了一眼。 被水泡过又晾干的课本发皱又蓬松,翻页时能闻到淡淡的霉气。 跟漆洋桌上连名字都没写过的新课本,形成鲜明的对比。 漆洋转笔的手顿了一下,抬手拨了拨头发。 课间操漆洋不用去,刘达蒙和崔伍嚷嚷着要照顾他,也请假赖在教室。 老吴估计是觉得刘达蒙太闹腾,没批,只让崔伍留下了。 “你俩扔牧一丛书包了?”教室人走完后,漆洋问崔伍。 “啊,”崔伍愣一下,“牧一丛告诉你的?” “为什么扔。”漆洋只问。 “不大蒙说你们关系不好吗,一开始也没想扔,就跟他闹着玩。”崔伍说着还乐了,“他玩不起,我一扬手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巧,正好扔河里了,他自己下去捡了。” 所以牧一丛发烧,跟下湖估计脱不了关系。 漆洋没说话,看了崔伍一会儿。 “完了第二天正好你就骨裂了。”崔伍过来坐在牧一丛桌上,翻翻他的书,“不是什么事儿,他都没跟老吴告状,你不说我差点儿都忘了。” 可能是认识崔伍的时间太短,虽然刘达蒙现在和他玩得不错,但在漆洋心里,还不能把崔伍像刘达蒙,甚至赖家豪那样,当成自己人。 ——他为心里淡淡掠过的不爽找了个理由。 看牧一丛不顺眼归不顺眼,崔伍这么擅自整了一通,漆洋就有种平时自己逗着玩的猫狗,被外人给踹了一脚的别扭。 “怎么了洋子,你俩不是有仇吗?”崔伍看漆洋一直不说话,研究他表情,“他还跟你告我状啊?” “那没有。”漆洋没说什么,“毕竟是湖,真淹出个好歹不合适。” “明白。”崔伍被漆洋这么一提醒,认同地点了点头,“我看他直接下去了也吓一跳,还以为他得上来跟我干仗呢,啥也没说,看我一眼就走了。” 牧一丛是什么性格,漆洋比他清楚。 有点儿拳头全砸自己身上了。 不过对崔伍做法的不认可,不代表漆洋本人会放过牧一丛。 中午放学,他让牧一丛打车送他回家,下午上课前再过来接他。 傍晚放学该去食堂吃饭,他说自己脚疼走不动,让牧一丛去把饭给他买回来。 晚自习下课,牧一丛也得先把漆洋送回到家楼下,才能回自己家。 全班人都能看出来,漆洋就是在故意折腾牧一丛。 偏偏牧一丛一句怨言没有,他像个没情绪的机器人,给指令就办事儿,谁也看不出他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这么两三天下来,刘达蒙琢磨出了点儿门道。 “洋子你说实话,”他贼笑着转过身,先和崔伍对了个眼神,然后直接当着牧一丛的面问漆洋,“你那脚到底是真疼假疼?” “你觉得呢?”漆洋反问他。 “那肯定真疼啊,”崔伍笑着喊,“问问问的,给你也弄骨裂戴个护具试试?” “我可不戴。”刘达蒙乐颠颠地荡着椅子,“不过你俩是不是又干仗了,你让人家给揍骨裂了?” 被揍到骨裂,和被门夹到骨裂,究竟哪个更丢人,漆洋都分析不出来。 他杵着腮帮子往牧一丛脸上瞅:“问你呢,我怎么骨裂的。” 牧一丛眼皮都懒得抬,低头在他那皱成面片儿的物理书上写题。 任维抱着一摞作业从后门走进来,听见他们对话,清了清嗓子。 “漆洋你如果放学不方便,我也可以骑车送你回家。”他一脸真诚,“牧一丛总打车也挺费钱的。” 他这两句一出来,不仅漆洋他们愣了下,连牧一丛都掀起眼皮朝他瞅。 “毕竟我是班长,照顾同学也是应该的。” 任维把怀里的作业往上抱高了点儿。 “不过自行车肯定不如出租安全。我家挺远的,不然我和你们拼车吧?我可以帮漆洋拿书包。车费……咱们三个平分也行。” 如果没有后半段话,漆洋真的都要被任维的精神打动了。 平分车费这几个字一出口,那时还不明白缺钱是什么感受的漆洋,只觉得这个任维既精明又磕碜。 但他没表现出来,只是没忍住笑,“啊”了一声。 “哎哟我的妈……” 刘达蒙是一点儿也不藏着,打了个寒战,疯狂搓自己脸。 “病号的便宜你也占啊?你家远你自己打车回家,要蹭人车的话分车费不是应该的吗,什么叫‘也行’?” 后排听着他们对话的同学都被带笑了,任维顿时有些挂不住脸,眼镜框在塌鼻梁上直往下滑。 “我不是……”他红着脸想要解释,“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我有困难班长,”崔伍一把举起胳膊,笑着喊,“我脚也疼,你送我回家吧,我坐你自行车就行,安全!” 一片嘲笑声中,只有牧一丛接了任维的话:“谢谢,不过不用。” 任维尴尬地咧咧嘴,推着眼镜发作业去了。 崔伍敞着嗓门儿故意感慨:“和初中时候一样,一点儿没变。” 下午的体育课,崔伍跟刘达蒙蛐蛐了任维半天,说这人心眼也不坏,就是爱占小便宜,以前初中就老爱去巴结家里有钱的或者成绩好的,关键他占便宜还总觉得自己特聪明,别人都是二百五看不出来。 漆洋坐在旁边听他们扯皮,目光在操场上找到牧一丛,任维果然又在他边儿上。 晚自习结束回家的出租车上,漆洋在牧一丛家的小区门口叫了停,把车费结了。 “不是到前面小区吗?”司机边找钱边问。 “我尿急。”漆洋说。 牧一丛坐在车里盯着他看。 “看什么,”漆洋推开车门先下车,回过头盯回去,“还得我背你?” 尿急是假的,忍到家不成问题。无聊又想折腾牧一丛了是真的。 漆洋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自己去借厕所,熟门熟路地直接往牧一丛家走。 牧一丛在路边站了会儿,什么也没说,无声地跟上来。 虽然上次来的时候觉得牧一丛家没人味儿,可每天被邹美竹的尖叫环绕着,漆洋有时候也觉得一个人住挺好。 到了牧一丛家门口,他靠在墙上等牧一丛掏钥匙开门,问他:“你一个人住,每天中午怎么吃?” “买。”牧一丛说。 漆洋点点头:“以后午饭我请你,中午直接来你这儿。” 牧一丛停下转钥匙的动作看他,漆洋又补充一句:“到我脚好之前。” 门开了,牧一丛没说话,只是用很傲慢的表情笑了一下,抬手拍开灯。 “尿完滚。”他对漆洋说。 漆洋自说自话着做了决定,鞋都不换——也没多余的拖鞋可换,边打量牧一丛的家边往里走。 上回只在家门口就被夹了,这回走进来一看,果然跟他感受一样,屋子里根本没有任何家庭生活的迹象。 “卫生间在哪?”漆洋站在客厅中间问。 牧一丛走到一扇门前,敲了敲。 漆洋推开他进去,站在马桶前还专门瞟了一眼,挺干净,才伸手解腰带。 腰带扣儿刚拉开一半,一个十分折辱人的恶毒念头,从漆洋脑海里冒了出来。 他扭头冲门外吹了道口哨:“进来帮我拿枪啊。” 烦人 第21节 第18章 “拿枪”这种荤话具体有什么内涵,漆洋那会儿并不真正能领悟到。 他对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儿仅有的概念,除了初中生物课本那一页纸,也就是男生之间偶尔说一些荤段子,传阅的一些黄图黄小说。 但也都是一知半解,毕竟年龄在那儿。漆洋对那些画面兴趣也不大。 他只是明确地知道,跟胯下有关的东西都是带有羞辱性的,像是古装片里动不动让仇家从自己裆底下钻过去就放过对方,比如韩信的胯下之辱。 还比如皇帝让妃子给自己解衣服,莫名就带有一种下位者对于上位者的臣服味道。 漆洋并没有真想让牧一丛帮他扶鸟撒尿,让别人碰自己下面,想想都膈应。 可回头看见牧一丛冷着眼站在身后,那股因为欺辱这个人油然而生的心理快感,又让漆洋感到一阵愉悦。 “帮我拿出来。”漆洋面对着牧一丛,向他挑衅。 牧一丛的目光先在漆洋脸上定了几秒钟,随着眼睫毛一垂,他将视线滑到漆洋因为憋尿,微微有些撑起裤子的部位,表情阴晴不定,眼神微妙莫测。 “好看吗?” 漆洋捕捉着牧一丛的微表情,跃跃欲试地等着他向自己动手。 牧一丛确实动手了,速度还很快。 快到漆洋以为他又要抡拳头往自己脸上砸,刚抬起胳膊准备挡开,身上那块儿就传来一阵闷痛。 牧一丛隔着裤子,狠狠地掐住了他。 痛感传导进大脑的同时,漆洋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提起膝盖,朝牧一丛同样的位置撞过去。 牧一丛闷哼一声,一拳捶到漆洋肚子上。 盥洗台上的东西稀里哗啦被撞翻一地,在牧一丛家从卫生间打到客厅,漆洋最后是岔着腿回的家。 邹美竹抱着漆星靠沙发里看电视,听见漆洋进门,回头喊他:“洋洋回来啦,今天放学怎么比平时晚,是不是还脚疼呢?” 漆洋黑着脸直接进卧室,房门摔得震天响。 “一天天吃了枪药似的,谁又惹你哥哥了?”邹美竹晃着漆星的小手逗她。 漆星转转脑袋,抓一绺邹美竹的头发玩。 牧一丛那一攥,力气说大也没大到让漆洋痛不欲生的程度,说小,漆洋一整个晚上都感觉不舒服。 神经一跳一跳的,(被打的!没有擦边!)直到睡觉都在发烫。 不知道是不是那胀热的原因,那天晚上,漆洋迎来了第一次易经。 早上被黏腻的不适感弄醒(正常成长!审核哥姐别折磨我了!),漆洋掀开被子,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羞耻感。 他迅速去冲个澡,把裤衩连带着被套全给换了。 漆大海起来撒尿,听见洗衣机“嗡嗡”的转响,看了漆洋一眼,露出男人之间了然又带点儿猥琐的笑脸。 “长大了啊,儿子。”他拨一下漆洋的后脑勺,“梦见什么了?” 昨晚梦见了什么,漆洋一个片段都想不起来。 他只记得意识模模糊糊,要睡不睡的时候,脑子里还在复盘着牧一丛那没轻没重的一捏,满心恼躁。 被问得耳朵根发紧,漆洋故意绷着脸装作听不懂漆大海在说什么,拎起书包跑了。 从那天开始,漆洋和牧一丛,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说过话。 接送上下学的服务停止;直到漆洋的骨裂痊愈,说要中午去牧一丛家里午休的计划也没再提过;两个人学校里坐在一桌,谁都不理谁,像是从未有过嫌隙的两个陌生人。 陌生到近乎刻意。 “洋子,最近状态不对啊?” 最先察觉到漆洋和之前不一样的是刘达蒙。 “你和牧一丛怎么回事,都看不见你为难他了。”他在网吧包厢里把键盘敲得像摔炮,边打游戏边问漆洋,“真要洗心革面向人家好好学习啊?” “死了。”漆洋操控着自己的人物,盯着屏幕提醒他。 “哎我操!”刘达蒙忙收回目光专注游戏。 崔伍和另外两个人挤在角落的电脑前,他们进了包厢就嘀嘀咕咕的,一会儿坏笑一会儿抢键盘,也不打游戏,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操,终于找着了!”崔伍突然一拍桌子,彻底把刘达蒙命悬一线的人物给吓死。 “喊你大爷啊!”刘达蒙摔着鼠标骂。 “等会儿再操,你俩也别玩了,”崔伍勾着手指招呼刘达蒙和漆洋,“过来看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你们不会看片儿呢吧?”刘达蒙蹬着椅子滑过去,立马发出一声更洪亮的“我操”,紧着喊“洋子快过来”。 漆洋结束了手上这把游戏,才往他们屏幕上瞅过去。 隔着三四颗挤在屏幕前抢耳机的人头,他望见屏幕上白花花一片律动的柔色。 “怎么找着的?”刘达蒙眼睛都直了,杵着胳膊怼咕崔伍。 “那谁,”崔伍看得投入,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体育委员给的。” “操,这狗逼。”刘达蒙一通乐,“我书包里还有他那本杂志呢。你放学饭都不吃就催着要来网吧,就为这事儿啊?” “不然你以为我干嘛要包间。”崔伍“嘿嘿”笑。 他们看得起劲,漆洋瞄着里面的画面,却莫名想到了被一把掐住的那一下。 那股恼羞成怒的羞辱感又窜了上来。 真他妈什么事儿啊。 想着耍牧一丛一下,结果自己被袭击了。 包厢里安静下来,隐隐约约的神印声从被拨到最大音量的耳机里漏出来,配合着几个男生越发沉重的呼吸,漆洋只觉得空气都变得稀薄污糟。 埋了吧汰的。 他烦躁地推开键盘出门,刘达蒙还喊了他一声:“干嘛去啊洋子?操,你倒是关上门!” 等几个人红光满面的走出网吧,漆洋靠在墙上,斜眼瞥他们。 “看爽了?”他冲刘达蒙抬抬眉毛。 “就你能装。”刘达蒙有些不好意思地勾上他脖子,“我不信你不想看。” “洋子怕看了有反应吧。”崔伍坏笑着说。 漆洋给了他一脚。 “还好意思说漆洋?”有人揶揄崔伍,“刚就你喘得最狠,要没我们几个估计直接就解裤子了。”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往前走,打算去路边买点儿小吃,直接回学校上晚自习。 漆洋走在最后摁手机,经过牧一丛家小区对面时,听见刘达蒙在前面喊了声:“那是牧一丛吧,和任维?” 他抬眼望过去,先看见牧一丛高挑干净的侧影,旁边跟着的任维一直偏着脑袋对他说话,牧一丛似笑非笑地勾着嘴角,时不时点一下头,还是那副目中无人的死劲儿。 “他俩怎么从一个小区出来,”刘达蒙回头问漆洋,“任维家和牧一丛都住这儿?” “我怎么知道。”漆洋用肩膀撞开他,继续往前走。 崔伍看了他俩一会儿,问刘达蒙:“洋子怎么了,感觉今天心情不太美妙啊。” “这阵子都这样,”刘达蒙说,“指定是牧一丛又惹他了。” “我看牧一丛也不顺眼。”崔伍说,“一天跟谁都没个笑脸。” “还是欠收拾。”刘达蒙开始给崔伍讲述他们初中折腾牧一丛的过往。 那天之后没多久,牧一丛拿到发下来的练习册,掀开被踩了鞋印的封面,里页再一次出现加粗的黑色马克笔迹:傻逼。 不止一页,几乎每一面都被涂画上种种不堪入目的脏话和辱骂。 任维拿着书过来找他,看见牧一丛练习册上的打字,原地愣了愣。 “这是怎么了?”他打量着牧一丛的表情问。 牧一丛没说话,把练习册合上收进桌斗里,抬眼问他:“有事吗?” “啊。”任维朝趴在桌上补觉的漆洋瞅了瞅,放低音量摊开课本,“有道题想让你教教我……” 牧一丛的书本第三次被乱画的晚自习,老吴来到教室,敲敲漆洋的桌子:“出来。” 漆洋那天难得听了一天课,正挑着卷子上顺眼的题目做,抬头看了眼老吴,扣上笔帽跟出去。 “牧一丛本子上那些字,是你写的吗?”老吴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张嘴就问。 “什么我写的,”漆洋反问他,“他跟你说是我?” “是谁说的你不要管。”老吴盯着他,“学校里有监控,如果让我调出来是你干的事儿,和现在你自己主动承认,就是两种处理结果了。” “那你去调啊。”漆洋感觉这人莫名其妙。 老吴摆摆手让他回去,又喊了刘达蒙和崔伍,还有班里其他几个不学好的混子。 其他人都被问了什么,漆洋不知道,也懒得问。 晚上放了学,刘达蒙咬着牙凑过来跟他嘀咕:“操,这孙子学会告老师了。” “你干的?”漆洋看他。 “是也不是。”刘达蒙笑着朝一旁的崔伍递个眼神,“放心吧,查不到咱们。” 漆洋所了解的牧一丛不会告状,被恶心到头了只会直接过来找自己干仗。 但他什么都没说,回想起自己的“胯下之辱”,心里还有点儿畅快。 没人承认是自己画了牧一丛的书,老吴口中所说的调监控,也不知道是没调,还是没查出结果。 他专门抽了一节课开班会,强调学生要团结友爱,不要搞小团体,不要搞校园暴力。 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可这堂班会之后,牧一丛初三所经历过的那些事,一件接一件,变本加厉地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高中生活里。 漆洋在学校里依然不和牧一丛说话。 他耐着性子等着,等着牧一丛忍不住,主动来找他。 烦人 第22节 第19章 漆洋这一等,就等到了高二。 不是牧一丛忍不了来找他了,而是到了下学期,他们学校分文理科了。 牧一丛和任维选了理科,崔伍选了文,漆洋对于文理完全无所谓,漆大海嚷嚷着男孩子就该选理,直接帮他填了表,刘达蒙就跟着漆洋选了理。 认识的人被分得天南地北,除了刘达蒙依然捆死了似的和漆洋一个班,其他人各自又都有了新的同学和伙伴,针对牧一丛的那场漫长霸凌,才算是告一段落。 漆洋有时候在走廊,或学校食堂遇见牧一丛,两人俨然已经成了完全的陌生人。 四目相对,像是谁都不认识谁,都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一直到高二,二人唯二的交集,是在学校的荣辱榜和那时候还流行的贴吧里。 牧一丛又拿了年纪前三或者什么破奖,大头照被登在荣榜;漆洋因为翘课、打架,被贴在辱榜。 附中贴吧里能把他俩联系在一起的帖子更是离谱。 除了一些二百五问附中的混子都有谁,里面一定会提到漆洋的名字,最让他受不了的是一张讨论班草校草的贴。 “我去,这人还给你和牧一丛排了个并列。” 刘达蒙滑着手机嘴都笑裂了,一字一句地读。 “‘两人虽然不是一个风格,牧比较高冷斯文,洋虽然也冷,但个人感觉比较痞坏……’我操还洋,还痞坏,我还屁眼呢!” 漆洋听着都无聊,甩下刘达蒙往食堂走。 “等等我啊痞坏洋!”刘达蒙追着他恶心,“这个发帖的‘草莓碎碎冰’是谁啊?指定是暗恋你。哎咋没人写刘达蒙呢?” 刘达蒙腆着个脸去注册账号提名自己,漆洋走进食堂,直接抬腿去了二楼。 附中的食堂有两层,一楼便宜点儿,二楼贵点儿,能点菜开小灶,还有专门的教职工区,学生比一楼少多了,清净。 刘达蒙嚷嚷着要吃黑椒牛柳,直接去找位置,漆洋去点了几个小炒。 刚点完,崔伍和两个人走上来,喊他:“洋子!” 崔伍分班后还是喜欢找漆洋他们玩儿,按他的话说,新班里的学生都是书呆子,没劲。 几个人下午放了学如果不去网吧,不翘晚自习,就还凑到一起吃饭。 漆洋回过头,越过崔伍的肩膀,却看到牧一丛走了上来。 身后跟着任维。 “这逼又蹭饭来了。”崔伍顺着漆洋的目光望过去,表现得有些嫌弃。 “谁。”漆洋问。 “还能有谁,”崔伍去要了几份饮料,“他俩不是分一班了吗,他们班人都知道,任维一天天跟着牧一丛,吃饭打车干嘛都占人便宜。” 牧一丛的视线正好转过来,也看到了漆洋。 漆洋没跟他对视,扭开脸朝刘达蒙勾勾手,示意他来取餐。 刘达蒙还在刷帖,蹦过来往崔伍肩上一挂,举着手机要跟他分享。 二楼的学生虽然比一楼少,人流量在那,还是免不了挨挨碰碰。 刘达蒙勾着崔伍的脖颈子往后一退,正好撞在一个人身上,被人一把揪住后衣领。 “你是刘达蒙啊?”被撞的人没穿校服,染了个黄毛,一看起来就不是附中的学生,吊着眉毛往刘达蒙脸上打量。 在他身后,还跟着三四个同样流里流气的痞子。 “你谁啊?”刘达蒙一怼胳膊搡开他,正了正自己的衣服。 他手机掉在地上,被黄毛一脚踩上去,用鞋底碾了几下,朝旁边踢开。 黄毛的动静太大,半个二楼的人都端着餐盘往他们这看。 崔伍骂了句“我操”就要上,漆洋摁他一下,盯着黄毛。 黄毛报了个漆洋根本没听过的名字,说自己是他哥,问刘达蒙是不是上周六去找人麻烦了。 刘达蒙恍然大悟地“啊”一声,气焰比黄毛更嚣张:“你是他哥你找赖家豪去啊,找你爷爷干嘛?” “我他妈找得就是你!”黄毛一巴掌拍在刘达蒙脑袋上。 在他动手的同时,漆洋松开崔伍抬脚踹了过去,黄毛没防备倒退了好几步,撞翻了周围几个学生的餐盘。 四周一片惊呼声,崔伍跟个坦克似的往前冲,两拨人乱七八糟打成一团,热汤热饭撒了一地。 几个老师嚷嚷着“干嘛呢”跑过来,还有人在联系校门卫室。 认识漆洋他们的几个学生立马冲进来帮忙,漆洋只逮着领头的黄毛揍,把人踢翻在地上,他看看冲上楼的门卫,招呼刘达蒙:“行了。” 刘达蒙被人兜脸打了一嘴巴,这会儿正打红了眼。 他从取餐台上捞起一碗刚出锅的米粉就要往黄毛头上扣,漆洋给了他一脚,大搪瓷碗“啪”一声摔个粉碎。 “孙子!你看你今天出不出得去附中门!”刘达蒙被漆洋拽着,还在指着黄毛挑衅。 校外的社会混子打起架来没轻重,不知道谁拎起一把椅子,直接砸了过来。 刘达蒙闪身晃开,椅子却伴随着周围的尖叫,直直朝人群飞过去。 漆洋看见牧一丛那张招人烦的脸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想的——他根本没想,双腿先于大脑迈了出去,抬起手臂稍微挡一下脑袋,硬生生将椅子拦了下来。 不锈钢的椅子腿砸在小臂,疼得他咬了咬牙,转回身拽过扔椅子那人,对着肚子就是恶狠狠的一脚。 等他们被老师和门卫拉开,刘达蒙还在蹦着要往黄毛身上砸拳头,问候黄毛的老妈。 “行了行了都别看了,吃饭的都先去一楼!”几个老师拽人的拽人,疏散的疏散。 黄毛们被带去了门卫室,依然担任漆洋班主任的老吴赶过来,一看被扣着的几个学生,脸就黑成了锅底。 围观的学生里有人惊恐地喊了一声“有血”,老师们慌忙往学生身上检查,老吴捞起了漆洋的胳膊。 漆洋的小臂被划了一道快十厘米长的口子,刚才没觉得疼,这会儿才发现校服袖管已经被血浸透了,顺着手腕大颗大颗地往下滴。 “骨头有事吗?”老吴问。 “没。”漆洋活动一下手腕,丛老吴手里抽回胳膊。 “先去医院。”老吴说着,回头指指刘达蒙崔伍他们,“都跟我去。” 刘达蒙除了脸上被打肿,身上倒是没什么事。崔伍的右手被面汤烫出几个水泡。除了漆洋被缝了几针,其他人基本都是皮外伤。 从医院处理完出来,他们直接被带到了负责附中辖区的派出所。 ——这场校内斗殴事件,学校选择报警处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事儿,根据刘达蒙描述,一中的赖家豪上周六联系他去帮忙干仗,揍的人是黄毛认的干弟弟,所以被黄毛找到学校来报复。 学生打架的事件派出所没少处理,但这回牵扯到两个学校和社会闲散人士,还破坏了附中的校内设施,又给学生造成了伤害,听起来就相当恶劣了。 从校领导到纷纷赶来的学生家长,再加上那帮蹲在地上的黄毛,整个派出所大厅叽叽喳喳,热闹得像个公交车站。 不过被叫来的学生家长都知道自家小孩什么德性,一个个先逮着孩子骂,倒也没有大吵大闹要学校给说法。 刘达蒙做完笔录下来,先跟漆洋道歉:“不好意思啊洋子,缝针的费用我过两天拿给你。” “赖家豪找你去打架怎么没告诉我?”漆洋问他。 “我寻思没多大事儿,”刘达蒙满脸无语,“本来也没什么事,跟一中的学生有什么好打的,都他妈呆子,就骂了几句。谁知道那狗日的从哪整个哥过来……” 他话还没说完,漆洋后背心突然被狠狠蹬了一记,踉跄着扑出去好几米,脑门儿险些磕在墙角上。 漆洋冷着眼回过头,对上了漆大海比他更狠恶的脸。 “一天他妈的一点儿心不给老子省。”漆大海骂了一句,抬脚还要踹。 几个老师忙去拦他,七嘴八舌地劝他有话好好说别揍孩子,刘达蒙拉着漆洋,傻着脸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你干仗爱用腿看来是随爹啊?” 这是漆大海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教育漆洋,也是漆洋从小到大,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挨这个爹的揍。 他在漆大海脸上看到了以前没见过的烦躁和恼火,却隐约感觉不是因为自己的事儿,漆大海只是借着踹他在泄愤。 民警站起来呵止,漆大海直接推开拦着他的老吴,过去和民警说了几句话。 小民警看看漆大海,又看看漆洋,把漆大海带到里间去了。 漆洋看见漆大海和一个看着像所长的人握了握手,出来后又直接去找校长。 在这个过程里,漆大海的手机一直在响,没停过。 他一边接电话,一边对校长说:“您随意处理,给漆洋记过停课,我们都听学校安排,破坏的东西该是什么数我们赔。我这儿还有点急事,这小子就交给您了。” 漆大海风风火火的来,风风火火地踹了漆洋一脚,风风火火地就这么走了。 走之前还指着漆洋又骂他一句:“回家让你妈收拾你!告诉她我晚上不在家吃了。” 这场闹剧最后究竟如何处理,漆洋不清楚。 因为他直接被停了半个月的课,在家停课期间还得写三千字检查。 唯一知道的是刘达蒙比他严重,停课一个月加记过。崔伍和其他几个人还行,没受处分,只是被校内通报批评。 邹美竹也没像漆大海说得那样收拾漆洋,她看到漆洋胳膊上缝的针,只会尖叫。 听说漆洋被漆大海在派出所踹了,她还心疼得不行,直接打电话把漆大海臭骂了一通。 漆洋懒得听她咋呼,胳膊的后疼劲儿上来了,他关上门回卧室想睡一觉。 刚换掉身上血呼啦嚓的衣服,手机在床上震了震。 漆洋耷着眼皮扫过去,屏幕上显示着一条短信,发件人竟然是“儿子”。 牧一丛:我在小区外面。 隔了几秒,跟来一条新短信:出来。 又过几秒,又发来一条:出来一下。 第20章 烦人 第23节 漆洋看了会儿那三条短信,拨开窗帘往外面扫一眼。 夏末秋初的晚上九点半,街道上依然热闹,散步遛狗放学的学生,小区门外进进出出,除了卖各种小吃的摊贩,漆洋连个眼熟的鬼影都没瞅见。 但牧一丛不会为这种事忽悠他。 这点漆洋很清楚。 牧一丛没这么无聊,就是不知道这会儿突然来找他是要干嘛。 想了会儿,漆洋把手机揣进兜里,开门下楼。 走到小区门口,他在路边的大梧桐底下看见了牧一丛。 牧一丛还穿着校服,应该是晚自习刚放学,直接从学校过来。 他挺挺拓拓地立在树下摁手机,耳朵里在听歌,白色的耳机线顺着肩膀和领口蜿蜒下来,在手指上松松地绕了一圈。 这人高高瘦瘦的模样确实顺眼。 漆洋不太爽地承认。当个跟自己齐名的破校草确实够格。 如果性格不那么招人烦的话。 像是感应到什么,牧一丛朝这边转过头,看见了杵在小区门外的漆洋。 他稍稍站直了身子,面向漆洋的方向。 漆洋套着一件简单的卫衣,隔着十来米的距离,和牧一丛面无表情地对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有事?”他直接问牧一丛。 牧一丛应该也是有些别扭,望了漆洋几秒,才把视线下移到他的手臂上。 “胳膊怎么样了。”牧一丛问。 “7针。”漆洋说。 牧一丛不说话了。 漆洋盯了他一会儿,反问:“你就来问这个?” 又过了几秒钟,牧一丛看着他开了口:“今天谢谢了。” 漆洋能想到牧一丛趁他弱要他命,赶着过来跟他打一架,都想不到牧一丛能蹦出这么一句来。 他还专门确认一下自己有没有听错,观察牧一丛的神色,看人脸上有没有异样,是不是故意来取笑他。 不过牧一丛说完这句就转身要走,应该确实就是冲着道谢来的。 “有病啊?” 漆洋一句话又把牧一丛喊停在原地,转过脸朝他看。 “你不会觉得我是为了帮你挡板凳才缝针的吧?” 漆洋脸上带着对牧一丛淡淡的嘲讽,以及对自己受伤的不以为意,实则心里一阵不爽。 具体因为什么不爽,他说不上来。 反正看到牧一丛这么坦然地来向他道歉他就不爽——只要是牧一丛,他就是不爽。 但很久以后,他回想起那天的不爽,其实应该是不舒服。 不舒服牧一丛故作清高,以德报怨。 明明知道自己在学校里遭受的那些事儿,跟他漆洋脱不了关系,却还能因为挡一板凳这种屁事儿来道谢。 逼全让这人装完了。 牧一丛看着漆洋这好赖不分的模样,不仅没生气,连个反应都没有。 只是他那熟悉的眼神又浮现在眼底,带着嘲讽的,懒得和傻子争辩一般的眼神。 正好一辆空的士过来,牧一丛抬抬胳膊,坐进车里走了。 车还没到小区楼下,他手机一震,进来一条短信。 漆洋:真不好意思以后我的早饭你来带。 牧一丛攥着手机看了会儿,第一次以交流的形式给漆洋回复:不是停课了? 漆洋:我停一辈子? 牧一丛那边没再回复,漆洋转着手机等了会儿,在小区门口买了个烤猪蹄。 恢复上课的那天早上,漆洋刚到教室,抽了两张纸正在擦桌上的浮灰,牧一丛从他们班窗户外面经过,朝漆洋桌上扔了一兜早点。 真的是扔,茶叶蛋磕在桌上“啪”的一下,漆洋还以为有人往他桌上投弹了。 他朝外面瞥一眼,牧一丛拎着另一份一样的早点已经走远了,任维跟在后面有些惊讶地小声问:“你是给漆洋带的饭啊?” 漆洋拎起袋子看一眼,俩包子配俩蛋。 也不知道配个喝的。 崔伍算着漆洋复课的日子来找他玩,正好看到这一幕。 “什么情况啊洋子?”他趴上窗台愣了吧唧地问,“牧一丛给你买早饭?” 漆洋没接话,分了一个茶叶蛋给崔伍,崔伍磕了磕,剥开吃了。 刘达蒙从崔伍那得知了牧一丛带饭的事儿,大课间就把电话拨了过来。 “啥意思洋子,”他和崔伍一样,费解得不行,“牧一丛给你带饭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漆洋反问他。 “还得半个月,”刘达蒙拖着嗓子叹气,“上学上得够够的,真在家不用去学校了也无聊。晚自习翘了呗,我找你们玩去?” 漆洋“嗯”一声就要挂电话,手机还没从耳边拿下来,刘达蒙爆发出恍然大悟的一声大喊。 刘达蒙:“啊!” 漆洋被他炸了一下耳朵,骂他:“有病?” “我明白了!”刘达蒙笑着说,“你这是开始采取咱们初中时候的策略了!” 漆洋根本想不起他们那群人还出过什么有脑子的策略。 “就是我说恨一个人不一定要打打杀杀,先做朋友然后找机会报复他。”刘达蒙洋洋得意并且十分自信,“是不是洋子!” “还看你那《黑道是怎样炼成的》呢。”漆洋问。 “早已熟记于心。”刘达蒙在电话那头连着搓了俩响指,“我就说这招好,这招有意思,我都想赶紧回学校跟牧一丛当‘朋友’了。” 漆洋当然不是在贯彻刘达蒙这自以为是的猜想,但他也没否认。 现在的漆洋对牧一丛的感受很奇怪。 说恨或讨厌,其实都没到那个程度。他和牧一丛满打满算,有过的交集也没多少,还基本回回都在干仗。 但是他对牧一丛就是有种莫名的关注。 越不爽这个人,越在意,越想找他茬。 还有一个微妙的心理,漆洋自己都不太想承认。 ——他想把那次的“胯下之辱”报复回来。 怀揣着各自不同的心思,漆洋和牧一丛,开始了一段和谐到莫名其妙的相处。 牧一丛真的开始给漆洋带早饭,直到漆洋的胳膊都拆线了,两人还默契的继续着,一个瞎子一样一直买,一个吃得理所当然。 早饭的餐点就那几样,牧一丛吃什么,就给漆洋带一份一样的。 有时候连着吃几天同样的东西吃腻了,漆洋就给牧一丛发短信,让他明天换个别的什么买。 牧一丛有时候回复他几个字,有时候理都不理。 漆洋反正都能吃掉。 刘达蒙返回学校上课后,将“假装与牧一丛关系好”的策略推上了更高的一层楼。 在学校遇上牧一丛,他主动向人家打了个招呼。 从崔伍到任维,包括牧一丛本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你们去食堂?”刘达蒙无视掉所有人的目光,人模人样地问牧一丛,还抬手搭上漆洋的肩膀,“我们也要去,一起啊?” 任维傻愣愣地去看牧一丛。 漆洋挡开刘达蒙的胳膊,自己往前走。 “不了。”牧一丛清清淡淡地一声拒绝,也直接走了。 主动喊人吃饭的是刘达蒙,别人没答应,他又在背后小声骂:“真他妈能装。” “你们现在又玩什么路子呢?”崔伍一头雾水。 等刘达蒙把他的战略向崔伍介绍完,崔伍表现得比刘达蒙更起劲。 “那我来负责后期整他的那个。”他主动请缨。 “问题是人家现在根本不乐意搭理咱。”刘达蒙坐在二楼食堂边吸溜牛肉面,边认真思索,“但他为啥就愿意给漆洋带饭呢?” 两个人一起看向漆洋,漆洋冲他们抬了抬自己的胳膊。 “那天看见漆洋打架了,畏惧他的实力。”崔伍笃定地一拍桌子。 “他俩又不是没干过架,那小子也不是个怂货。”刘达蒙理不出个道道来,感觉这个原因属于充分不必要条件。 但他鬼点子多,脑子一转,又抓回了任务主线:“总之现在我们的计划是让牧一丛跟咱们玩,拉近关系,对吧?” “怎么拉近?”崔伍问。 “找他给咱们补课怎么样?”刘达蒙兴致勃勃地望向漆洋,“那小子不是成绩好吗?” 漆洋咽下嘴里的饭,才掀起眼皮瞅着刘达蒙。 他都懒得反驳,眼里的嘲讽不言而喻。 “咱们也不是学习的人呢……”刘达蒙自行领悟了这眼神的含义。 “净整没用的。”崔伍都听乐了,“行了,你还是老老实实打招呼吧,我就不信烫脸贴不热冷屁股。” 漆洋用眼神一票否决了刘达蒙的补课战术,结果他自己找牧一丛借作业去了。 烦人 第24节 那天是是高二上学期学期末,双旦假期的最后一天,漆洋在家听邹美竹教漆星说话,教了一上午,小丫头只应了三四声,完全不配合。 “星星怎么不爱说话呢,都快两岁了。”邹美竹攥着一堆玩具,坐在沙发上望着漆星嘀咕,“这孩子不会是哑巴吧?” “什么就哑巴,张嘴就来。”漆大海歪在旁边看手机,皱着眉接话,“刚不还喊‘妈’呢吗。” “也是。”邹美竹把漆星抱过来,盯着她慢慢教,“星星看着妈妈,再喊一声,妈——妈——” 漆星两个眼睛乱转了一圈,被邹美竹拧着身子一直面向自己,盯了半天才张嘴:“妈妈。” “哎好宝贝儿。”邹美竹把漆星搂怀里拍了拍,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松完,她又开始疑惑:“可这孩子学说话也太慢了,洋洋八个月就会说话了。” “八个月就会说话,也没见他长大了多爱说。”漆大海说,“我两岁才会说话,这孩子就是随我。” “你这么晚呢?”邹美竹把漆星放下沙发玩,又去跟漆大海腻歪了。 漆星自己在屋里转悠一圈,拿着个手摇铃铛,“叮叮当当”地去拍漆洋的门。 漆洋把她放进来,漆星也不理他,在屋里摸摸墙摸摸床,跟个小鬼儿似的。 忍了几分钟的铃铛声,漆洋的耐心就告罄了。 他有些无聊地叹一口气,坐在电脑前面盯着自己放假后就没打开的书包,想想,给牧一丛发了条短信:在家? 牧一丛十分钟后才回复他:嗯。 漆洋:作业写完了吗。 牧一丛:怎么了。 漆洋:我去你那抄。 第21章 这条短信发出去,漆洋也没管牧一丛怎么回复,起身把漆星赶出去,拉开衣柜换衣服。 他拎着书包出房间,邹美竹和漆大海还在沙发上靠着,顺嘴问他:“去哪啊洋洋?今天不是不上课吗,怎么书包还背上了。” “同学家写作业。”漆洋说。 邹美竹和漆大海一愣,同时抬眼盯着他。 “吃撑了?”漆大海扭脸问邹美竹。 “没有啊,”邹美竹认真回想,“中午饭我都没做多少。” 漆洋自己说出“写作业”三个字也觉得别嘴,被夫妻俩这么调侃一通,绷着脸都接不上话,直接去换鞋。 “去谁家啊儿子,你还能有学习的朋友?”邹美竹跟着起来张罗,“肯定是好学生,要不要买点零食水果什么的给人拎去?” 说完她也没等漆洋回答,直接吆喝漆大海:“给你儿子拿点儿钱。” 漆大海当爹当得不怎么样,在给媳妇儿给孩子花钱这方面一向没的说。 可今天邹美竹都直接点他名了,漆大海却靠在沙发上磨磨蹭蹭的顾左右而言他:“到底是去学习还是干架啊?再弄局子里去你看我不削你,小兔崽子。” 漆洋本来也没打算拿钱,他没听漆大海磨叨,直接关门走了。 今天天气不错,他心情也还行,蹬着车一路绿灯,没花多长时间就到了牧一丛家小区。 可惜美好的心情,在看到前来开门的任维时,一瞬间全部挥发了。 “漆洋,你来了。” 任维像这家的主人一样,隔着防盗门跟漆洋打招呼:“快进来。” 漆洋站在门口没动,看了这人两眼。 分班之后他就没再和任维有过交集,但这小子总跟牧一丛在一起,是学校里都知道的事。 每次在学校遇见牧一丛,三步之外肯定有任维在旁边,“牧一丛牧一丛”的,牧一丛三个字就像口水一样,成天挂这任维的嘴边上。 这会儿还换上新拖鞋了。 漆洋特意往他脚上扫了眼。 “你怎么在这。”他直接问任维。 “啊,我来找牧一丛帮我补习,”任维有些不好意思,还强调一句:“最近总来。” 他刚说完,牧一丛端着一杯水从厨房出来,经过客厅,隔着任维的肩膀,望了漆洋一眼。 “鞋呢。”漆洋跟他对视着。 话是盯着牧一丛问的,接话的却还是任维。 他攥着门把手跟个门神似的,挡在牧一丛和漆洋之间,认真解释道:“牧一丛家没有多余拖鞋。” 漆洋把视线移回到任维脸上,突然翘起嘴角乐了一下。 他直接往屋里踏了一步,任维被迫向后挪,这么挪几下,漆洋搡开他的胳膊,径直进屋了。 他俩在门口莫名其妙较劲的整个过程里,牧一丛就靠在客厅茶几上,边喝水边盯着漆洋看。 不知道是漆洋的错觉,还是现在是在牧一丛家,身处在自己的主场,牧一丛不像在学校里时那么装——他整个人姿态非常松散,望着漆洋的眼神里,带着和平日不太一样的什么东西。 以漆洋的作文水平,只能用“什么东西”来概括。 他形容不来,反正今天的牧一丛,或者说打从给他带早饭以来,牧一丛变得比以前顺眼得多。 在外人眼里,不管刘达蒙崔伍还是任维,都以为他俩还是形同水火,在学校谁都不主动搭理谁。 只有他们两个才能感受到,对于彼此那微妙的变动。 漆洋观察着难得顺眼的牧一丛,正要说话,任维在他身后又开了口。 “没想到你真来了。”任维以一种很熟稔的口吻笑着说,“牧一丛突然说你也要过来写作业,我还以为你开玩笑呢。” 三番两次被这人打断,漆洋有些莫名其妙地回头望过去。 “你什么时候走?”他问任维。 “什么?”任维愣了一下。 顶着漆洋的目光原地杵了一会儿,他转转眼珠,看向牧一丛。 这个视线的转换,漆洋看懂了。 任维是觉得牧一丛可以为他撑腰。 这发现让漆洋感到非常好笑。 他擦过牧一丛的肩走进客厅,直接坐在人家沙发上,翘起一条没换鞋的二郎腿,一句话都不再说,开始玩手机。 这个角度看不见牧一丛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直溜溜的腰背,却能把任维的反应看得一清二楚。 “一丛你看……”任维眨巴一下眼,作出有些为难的苦笑表情,朝漆洋这边递眼色,要不然我先回去?” “嗯。”牧一丛说。 “啊?”任维直接愣了。 漆洋从手机屏幕上撩起眼皮,往牧一丛背影上瞟。 “还有没懂的问题吗?”牧一丛反问任维。 “没事,差不多都明白了。”任维意识到自己是被下了逐客令后,立马就显得局促且尴尬,“那我去拿书包,正好也该回家了……” 直到任维抱着书包讪讪地换鞋离开,漆洋和牧一丛都各忙各的,谁都没去管他。 漆洋忙着坐沙发里玩手机,牧一丛忙着一下下抿他那玻璃杯里的水。 房门“喀”一声落锁,任维下楼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牧一丛微微偏过脑袋,和漆洋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你开鸭店啊,谁都能往你家来。”漆洋嘴皮子一秃噜就没有好听的话。 牧一丛立马又变回平时懒得理人的模样。 他把杯子搁桌上,转身去卧室的书桌前坐下,继续写题。 漆洋之前来过两次牧一丛家,一次在门口就被夹骨裂了,第二次在人卫生间里横遭打鸡。根本没顾上观察牧一丛这个家里其他的布置。 沙发正好对着牧一丛卧室门口,漆洋坐着没起身,看着屋里挺干净的地板,又看看脚上没换的鞋。 他隔空和向牧一丛喊话:“跟你开玩笑呢,说你一句就往屋里跑,有这个待客之道吗?” “不是来抄作业吗,”牧一丛的声音不高不低,从卧室传回来,“不抄就滚。” “给我拖鞋。”漆洋说。 卧室里安静了两秒。 牧一丛重新走出来,站在卧室门口看了眼漆洋,冲着玄关鞋柜抬抬下巴。 任维刚换下来的拖鞋整整齐齐摆在地毯上。 “不要那个。”漆洋看都不看。 让他穿任维穿过的拖鞋,想想他都嫌埋汰。 “不穿没了。”牧一丛转身要回卧室。 “那双哪来的?”漆洋眼睛盯着牧一丛,也用下巴指了指任维的拖鞋。 “他自己买的。”牧一丛说。 “我穿你的。”漆洋说。 牧一丛一只脚都踏进卧室房门了,听见漆洋说出这句话,他原地顿了顿,扭头折返回来。 站在漆洋面前脱鞋时,牧一丛的目光居高临下,是带着睥睨与挑衅的。 可漆洋真的迎着他的视线,跟他对视着,把两只脚插进他刚刚换下,还带着些微体温的、干燥的拖鞋,牧一丛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漆洋依然形容不出牧一丛哪里不一样。 就像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无聊了没想着去找刘达蒙他们玩儿,第一个闪进脑海里的人竟然是招人烦的牧一丛;看见任维也在这里他明明很烦,牧一丛选择赶走任维而不是自己,又有点儿爽;一边嫌弃甚至反感任维在牧一丛家整了双拖鞋出来,一边却愿意去穿牧一丛穿过的拖鞋。 他不爽自己的改变,不爽自己对于牧一丛态度的改变,更不爽发现了这些变化之后,对牧一丛的兴趣不减反增的自己。 窗外的光顺着沙发斜切下来,在一站一坐的二人之间,割开一道朦胧又滞涩的光带。 烦人 第25节 细小的尘埃从光带间一荡而过,呼应着牧一丛正好被挡住的半边眼睛。 漆洋两条小臂架在膝盖上,挑起眉毛向上盯着牧一丛看,发现牧一丛的眼睫毛挺长,跟匹马似的,和瞳孔一起被光打成了暗金色。 “我来抄作业,跟你说话什么的,不代表我原谅你了。”漆洋盯着人家看了半天,踩着牧一丛的拖鞋,清清嗓子先开了口。 “我惹你了?”牧一丛仍保持着站在沙发前俯视漆洋的角度,反问他。 “没惹。”漆洋诚实地回答,“但是见到你第一眼,我就烦。” 牧一丛嘴角挑了一下,重新端着他的水杯,光着脚回卧室写作业。 漆洋踩着人家的拖鞋,大模肆样地在屋子里溜达一圈。 溜达结束,他有些无聊地又朝卧室喊:“你不给我整杯水啊?” 牧一丛写字的动静都比刚才毛躁:“你干嘛来了?” “快点,渴了。”漆洋往卧室门上一靠,往里盯着他。 “自己倒。”牧一丛头都不抬,在卧室的书桌前继续做题。 牧一丛卧室的布局,跟他这整个屋子空洞得十分配套。 除了床和衣柜就是书桌,一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唯一多余的是书桌后面有两张板凳,挨得还挺近。 他来之前,任维估计就坐在那。 漆洋一屁股坐了下去。 然后他拿起桌上牧一丛的水杯,送到嘴边抿了一口。 牧一丛写字的笔停下来,盯着他看。 “看什么。”漆洋盯回去。 “我喝过的。”牧一丛说。 “怎么了。”漆洋一口给人家灌完了,“你嘴上镶金,喝过的水别人不能喝。” 作者有话说: 嘻嘻,洋子你这啥毛病呢 第22章 穿人拖鞋也好,喝人杯子里喝剩的水也好,漆洋将这些行为通通给自己找了个完美且稳定的理由。 ——他就是想挑衅牧一丛。 牧一丛越不愿意和他有所交集有所接触,他就越想沾染牧一丛的所有物,想在牧一丛的专属物件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想看牧一丛无奈极了又不得不应对他的样子。 他想看牧一丛被他折腾到撕开这张招人烦的平静面具。 这种隐秘里包含着暗爽的变态心理,是一种心理层面的“破坏”。 漆洋对于牧一丛,有着浓浓的破坏欲。 但牧一丛如果能轻易被漆洋激怒,也就不是牧一丛了。 盯着漆洋一口口喝完他杯子里的最后一点水,牧一丛朝挂着水珠的杯沿,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 漆洋将杯子“砰”一声搁回桌上。 牧一丛收回目光,淡淡地回了句:“走之前去给我刷干净。” 漆洋愉快地笑了:“想得美。” 喝完水,漆洋懒洋洋地把作业从书包里拽出来,然后他看了一圈,不掏自己的笔,又去拿牧一丛的笔。 拿牧一丛的作业。 拿牧一丛的草稿纸。 他像个不怀好意的入侵者,一步一步试探牧一丛的底线。 “你抄作业还要验算?”牧一丛面前的东西快被漆洋抽完了,终于有些心烦地质问他。 “这不是你自己家吧,”漆洋答非所问,转着笔边抄题边问,“专门租的房子?” 牧一丛没搭理他,重新拽了一沓草稿纸。 “晚上我在你这吃。”漆洋自顾自的宣布。 “没你的饭。”牧一丛说。 “我买。”漆洋在牧一丛草稿纸上画了个丁老头。 牧一丛没表现出同不同意,低头继续做自己的题。 漆洋并没有真想来抄作业,他是无聊才过来的,真要抄一下午作业想想也太无聊了。 可听着牧一丛笔尖落在纸上连绵不断的“沙沙”声,他竟然奇异地静下心来,安安静静真把数学作业全抄完了。 窗外的阳光由黄转橘时,牧一丛放下笔转一下脖子,退开椅子站起来。 “去哪?”漆洋下意识问。 牧一丛垂眼瞥他:“卫生间。” 漆洋的目光往下一滑,落在牧一丛身上,悠悠地感慨了句:“你上次给我捏得可不轻。” 牧一丛都已经准备往外走了,听漆洋冒出这么一句,又定住脚停下来。 “你想怎么样。”他问漆洋。 “没想好。”漆洋说,“但我不能白挨你一下吧。” “有病。”牧一丛骂了他一句。 漆洋说得理直气壮,完全忘了为什么挨那一下。 见牧一丛要走,他抬起胳膊,无比迅速又无比自然的,往牧一丛那边抓了一把。 掌心传来的触感,让漆洋从脊椎骨顺着后脑勺,莫名地激起一串电流。 狗玩意儿挺有分量啊。 牧一丛完全没料到漆洋会来这么一手,他先是一愣,跟着皱了皱眉,眼神像刀子一样直杵杵地扎在漆洋脸上。 “不是要尿尿吗,去啊。”漆洋心情好得不行,胳膊往椅子靠背上一架,杵着脸盯着牧一丛。 用他最擅长的那种挑衅的眼神。 然而下一秒,牧一丛毫无征兆地朝椅子腿上横踢一脚,拽着漆洋的头发,把他连人带椅子放倒在地上。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巨大的碰撞声听着有些骇人。 骤然的失重与背后的冲击让漆洋眯了眯眼,不过有椅背的缓冲,倒是没觉得多疼。 他咳了一下,刚要说话,牧一丛一个行云流水的翻身,直接压着漆洋骑在他身上,拽头发的手往下一滑,顺势卡住他的脖子。 电光石火间,漆洋脑子里想到的全是动物世界里,那些野兽首领管教下属的画面。 牧一丛给他来了这么个完全压制的姿势。 “给你脸别太过分了。”牧一丛的声音有多沉,眼睛的颜色就有多深。 “来啊,再干一仗。”漆洋索性舒舒服服躺在地上,被卡着脖子还吹了道口哨,继续挑衅他,“我发现你这人特玩不起,牧一丛。” 漆洋最不怕的就是打架。 把牧一丛逼出跟平时不一样的状态,他一丁点儿畏惧都没有,心里还涌动着一股股的兴奋。 刚要继续说点什么,他突然一愣,目光朝牧一丛骑在他肚子上,互相紧贴的部位望过去:“你……” 没等漆洋说话,牧一丛猛地松开他站起身,大步走向卫生间。 门被摔得震天响。 漆洋七手八脚地从地上坐起来,膝盖窝还架在椅沿上,他冲着卫生间的方向怔了半天,才轻声骂一句:“操。” 那天漆洋又没能在牧一丛家吃上晚饭。他没等牧一丛出来,直接收拾东西走了,拖鞋蹬得东一只西一只。 那天晚上,漆洋又一次易经了。 双旦假结束后,直到学期末放寒假,牧一丛都没再给漆洋带过早饭。 高二下学期,他们又恢复了形同陌路的状态,该上光荣榜的上光荣榜,隔三差五打架惹事的继续打架惹事。 “计划中断了啊?”刘达蒙完全搞不懂漆洋和牧一丛的状况,纳闷儿地问他,“你俩咋又谁都不搭理谁了呢。” “有什么好搭理的。”漆洋靠在栏杆上往下看,无所事事地叼着根棒棒糖,一会儿含在左腮,一会儿顶到右腮。 刘达蒙顺着他的视线朝下看,在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高挑的牧一丛。 以及依旧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旁边的任维。 “真邪性,牧一丛怎么会跟这个任维玩这么好。”他打量着俩人自言自语,“怎么看都不像一类人。” “他应该跟谁玩?”漆洋扭脸问刘达蒙。 “跟你玩也比跟任维走一起顺眼啊。”刘达蒙觉得漆洋这问题简直就是废话,“虽然这俩我都看不顺眼吧,但这任维……” 刘达蒙咂巴着嘴,没把话说透。 但他的表情语言漆洋一眼就能看懂:任维太土了,人也不敞亮,虽说人品这玩意儿跟外表不挂钩,可高中生没几个不去以貌取人的。 况且任维的人品,在他们几个看来也就那回事。 “谁知道他们什么关系。”漆洋冷着脸,望向二人的眼神带着古怪的轻蔑。 “啥意思?”刘达蒙没听明白,随口打趣,“他俩还能是啥关系,同性恋啊?” “谁是同性恋,”崔伍抱着几瓶饮料来找他们玩,一过来就听见劲爆八卦,“12班那个娘们唧唧的男的啊?” 漆洋没接他们的话,盯了刘达蒙一会儿,他咬咬嘴里的糖,转身走了。 同性恋。 这个词儿在漆洋的高中时代,早已经不属于违禁词,班里不少女生爱看那些同性题材的电影动漫,一部盗墓小说里的两个男主角都能被她们研究出花儿来。 甚至他们学校里都有直接承认自己是同性恋的,比如崔伍说的那个人。 烦人 第26节 漆洋对这些东西无感,也不排斥。 别人什么性取向跟他没关系,反正也不影响他生活。 但如果把“同性恋”这三个字和牧一丛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就有些古怪了。尤其还是和那个任维。 漆洋回想起那天感受到的膨胀,莫名其妙地一阵心烦。 不过这不是最让他心烦的。 比起牧一丛是不是同性恋,漆洋更恼火那天明明是自己被牧一丛怼着,他还没说什么,牧一丛反倒先跟他撂了脸子。 早饭也不带了,话也不说了,又整那看不上他、眼里没人的死出。 怎么那么烦人呢。 这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小事在心里积压一阵子,漆洋决定不惯牧一丛毛病了。 “啊,所以这题用你的思路就很好解了。” 晚自习放学,任维拿着练习册,跟着牧一丛一路走到他家小区门外,连连赞美。 “还得是你脑子好使,我怎么就想不出来呢。” 牧一丛没说话,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在路边停下。 “我请你吃饭吧一丛。”任维很热情地邀请他,“看你晚饭也没吃几口。” “不用。”牧一丛淡声拒绝,“还有题吗?” “没了没了。”任维摆手。 牧一丛“嗯”一声,转身往小区里走。 “哎一丛。”任维又在身后喊他。 牧一丛转过脸。 “我看你最近和漆洋又没有交集了。”任维一副想说什么,又藏着掖着不直接开口的表情,探牧一丛的话,“你俩又闹别扭了啊?” 有关漆洋的话题,牧一丛没有像平时任维问他问题一样,直接开口回答。 “怎么了?”他反问任维。 “没。”任维凑过来小声说,“就是觉得漆洋跟你不是一路人,你俩少接触挺好的。” 牧一丛先在他靠过来时,不着痕迹地向后离远了些。 听任维嘀咕完,他慢慢眨了下眼,似笑非笑地打量一圈任维,什么也没说,直接走了。 老小区的楼道灯失灵,从单元门一进去,什么都看不见。 牧一丛慢慢地踩着台阶上楼,在三楼的楼梯转角停了下来。 黑洞洞的楼道里,他租住的房门前楼梯上,坐着一个人。 “你和那个任维话挺多啊。” 漆洋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长长的伸在台阶上,传出嘲讽的声音。 第23章 眼睛像是与耳朵打开了感官共振, 牧一丛在听到漆洋的声音时,迅速适应了昏暗的光线。 他盯着漆洋看了一会儿,没说话, 抬脚上楼。 一直走到漆洋面前的台阶,他才开口问:“你怎么在这。” 漆洋刚才其实没坐在这, 他站在三楼的小晾台上,远远望着小区外和任维说话的牧一丛。 看到牧一丛终于朝小区里走, 他想了想,才选择在楼梯上坐下。 这样感觉比较帅。 “有事儿问你。”漆洋说。 “什么。”牧一丛在黑暗里盯着他。 漆洋抬起脑袋,直咕隆咚地开了口:“你是不是同性恋啊?” 黑暗的环境本来就显得格外安静,随着漆洋这个问题一出口, 狭窄的楼道里立马静到近乎异常。 而在这种静谧到诡谲的氛围里, 漆洋望着牧一丛, 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人的眼珠是真黑。 牧一丛的眼珠黑得异于常人。 这是漆洋早就发现的特点,乌沉沉的、能吞噬光点一般的黑。 黑色的空间叠加上黑色的眼珠, 明明应该像个瞎子,漆洋也不知道为什么, 却能将牧一丛的眼神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到了牧一丛从乍然的诧异, 到警惕,再到掺了些许疑惑,最终归于平静、化为漠然的整个变化过程。 “跟你有关系吗。”牧一丛没有直接回答。 不否认,那就是。 “没什么关系。”漆洋拍拍屁股站起来。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层台阶, 起身后离得就有点儿过于靠近了。 近到鼻尖只差了分毫, 稍微动一下,就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不过牧一丛没动,漆洋也没说话。 牧一丛为什么不动,漆洋不知道。 他不说话纯粹是因为脑子乱了。 ——翘了最后一节晚自习, 鬼使神差地跑到人家门口来蹲人,脱口而出的问题,与现在面对面傻杵着的两个人。 漆洋都不明白自己在干嘛。 他就是想来找这人说话。 正大眼瞪小眼的发愣,楼上传来门板关合与下楼的脚步声,终于带亮了楼道里的声控灯。 一个大妈拎着袋垃圾走下来,经过二人时打量了他俩好几眼,侧侧身挤了过去。 等大妈走出楼道,漆洋终于收回目光。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弯腰把自己的书包从地上拎起来。 “饿了。”他说,“请我吃饭。” 说完,漆洋照旧不管牧一丛应没应声,擦过他的肩膀直接下楼。 几秒钟后,牧一丛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了出来。 那顿饭漆洋记得很清楚,是牧一丛家小区外面的猪脚饭。 没人选餐厅,漆洋脑子里乱糟糟的又什么都没想,出了大门看见旁边有家店,就直接走进去了。 两人认识几年来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没有争吵也没有干仗,平和得像是一对再正常不过的高中同学。 漆洋安静的吃饭,牧一丛没点餐,擦干净桌子,他拽了张卷子出来,像个显眼包似的在人家店里做题。 “不吃也是你付钱。”漆洋坐在对面看他写,咬着饮料吸管提醒。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牧一丛题写得飞快,脑袋都没抬一下。 漆洋发现牧一丛脑袋上只有一个发旋儿,周周正正的。 从猪脚饭店里走出来,已经晚上十点半了,邹美竹打了个电话来问漆洋怎么还没到家,漆洋简单回答她“马上”,挂掉电话又去看牧一丛。 “我又没觉得你有什么,”漆洋嚼着饭店送的清口糖,随意地开口,“你躲我干嘛。” 他这话说得毫无前摇,但两人都明白漆洋在指哪件事。 牧一丛没说话,转身直接进小区。 “你聋啊?”漆洋在身后喊。 “没躲。”牧一丛说,“单纯烦你。” 漆洋笑了。 德性。 人和人之间,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像是刘达蒙和崔伍,因为都不喜欢任维就莫名玩在一起;漆洋对牧一丛的反感,因为这一顿猪脚饭,莫名被抵消了不少。 也不仅仅是猪脚饭。 漆洋回家路上寻思着,是因为他和牧一丛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牧一丛的性取向。 之后一段时间,他俩在学校里碰面依然互相不搭理,可每次蜻蜓点水的视线接触,都有什么东西在缓慢改变。 凡事有一就有二,有了一顿猪脚饭,就有第二顿烧烤,第三顿火锅,第四顿第五顿第六顿。 前面两顿是漆洋喊牧一丛请,后面漆洋习惯性的开始结账。 等到把牧一丛家小区外的饭店差不多吃了一遍,漆洋发现了一个状况。 “你也不是不会笑啊。”他扒完最后一只小龙虾,很烦人地把虾壳扔进牧一丛的餐盘。 牧一丛用筷子夹起来,丢回漆洋的菠萝啤里。 “整天冷着个脸是不是觉得自己老酷了,”漆洋继续取笑他,“真当自己是高冷校草呢?” “吃饱了吗?”牧一丛掀起眼皮看他,“饱了就滚。” 漆洋不生气,招呼老板过来结账。 牧一丛没管他,拿起自己的校服起身就要回小区。 漆洋没像前几次一样,吃完饭就往相反的方向各回各家,他跟在后面踢了踢牧一丛的脚后跟:“哎。” 牧一丛回过头。 “去你家玩一会儿。”漆洋越过他,率先往楼道里走,“我家最近太吵了,回去早了闹人。” 这个理由,漆洋没有骗牧一丛。 烦人 第27节 他家最近确实吵,邹美竹最近有些神经质,总是逼着漆星学东西学说话。 昨天漆星又不声不响尿了裤子,她抱着漆星反复地教:“想嘘嘘要告诉妈妈,为什么总是不知道喊人呢?来星星跟妈妈学:妈妈!我要嘘嘘!我要拉粑粑!” 要嘘嘘要拉粑粑,这么一句话,她翻来覆去地念叨。 漆星没反应她就急,越急语速就越快,声音就越尖锐。 教了十几遍,漆星突然开始尖叫。 她挣着小胳膊捶自己的脑袋,邹美竹比她更崩溃,晃着漆星小小的身子吼她:“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啊!啊?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啊!” 漆洋在房间里听得直心烦,出来把漆星从她手里抱走,皱着眉看邹美竹:“她现在没尿你老逼她干嘛?” 邹美竹没像平时一样喊叫着抱怨,只是坐在地上,看着漆星发愣。 如果只是因为漆星的事吵闹,漆洋还觉得没什么,照顾小孩儿本身就是个麻烦事。 邹美竹最近情绪不稳定,最大的原因还是漆大海。 漆大海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连着半个月都看不见人影,回到家就翻箱倒柜找东西。 上周漆洋睡到半夜被夫妻俩吵醒,听见邹美竹压着嗓子在尖叫,问漆大海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漆大海一反常态地不去安抚邹美竹,也完全没顾及睡觉的漆星,虎着嗓子咆哮:“老爷们儿的事你少管!” 邹美竹就开始哭。 她最近总哭。 漆洋本来想过去看看,又听见漆大海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放软下来:“好了媳妇儿,不该冲你喊。生意上的事儿,我保证只爱你一个。” “到底什么事儿啊?”邹美竹带着哭腔问。 “没事,没事儿……” 后面他们的声音低了下去,漆洋翻个身重新睡觉,没有再听。 从那天吵完架,漆大海又有很久没回来了。 漆洋算着日子,感觉他今天会回家,想想家里的氛围就闹心,还不如在牧一丛这儿呆得更自在些。 刚才吃小龙虾时动了这个念头,他就理直气壮地直接通知了牧一丛。 不过家里再吵再闹,也远没达到让漆洋不回家的程度。 他就是越来越觉得牧一丛有意思,没别的原因,单纯想琢磨这个人,跟牧一丛在一块儿,时间总是打发得非常快。 反正牧一丛根本不会拒绝他。 “你其实也挺愿意我找你玩吧。” 等着牧一丛开门时,漆洋靠在墙上,盯着牧一丛的侧脸分析。 “成天在学校装清高,除了任维根本没人搭理你,你也无聊。” 牧一丛转门锁的钥匙停顿一下,转脸瞥一眼漆洋,又带上那种轻蔑里带着好笑的眼神。 “你爸妈到底干什么的。”漆洋对这眼神视若无睹,家门一开,他推开牧一丛无比自然地进去找鞋,“从来也没见你家里来过人。” “和你没关系。”牧一丛把钥匙和书包一起放在玄关柜,关门去了卫生间。 等他撒完尿回来,漆洋还蹲在玄关鞋柜前。 “这什么鞋啊?”漆洋拎出一双堪称丑陋的鞋子,“没见你穿过。” “巴黎世家。”牧一丛说。 “谁家?”漆洋疑惑地抬眼瞪他。 牧一丛嘴角莫名地勾起点儿笑,这笑里难得没带着嘲讽,像是单纯觉得漆洋挺好玩儿。 他斜倚着靠上墙壁,反问漆洋:“你知道我平时都穿什么鞋?” “少自恋啊。”漆洋把丑鞋放回去,“谁穿这鞋在学校都得被笑话死。” 莫名其妙的研究了半天鞋,漆洋还是在地上蹲着,歪着脑袋往鞋柜里又翻了好一会儿,才把拖鞋拎出来。 还打了个小晃儿。 牧一丛垂眼盯着漆洋的头顶,眼睫毛虚虚掩住半片瞳仁。 总感觉今天的漆洋有点儿神志不清。 “你是不是喝醉了。”他想起漆洋刚才喝的两罐菠萝啤,“果汁也能喝醉?” “没有吧。”漆洋用掌骨搓搓眼睛,“蹲着舒服。” 他边说边起身要换鞋,不知道是起猛了还是酒量实在差得可怕,脚底又卡了一下。 牧一丛下意识伸出胳膊准备捞人。 漆洋已经朝牧一丛这边扶了过来,攥上牧一丛的胳膊,他突然恢复了灵活,膝盖往牧一丛腿间一别,把人掀在了地上。 “这是报上次你摔我那一仇。”漆洋腿一翻骑上牧一丛的腰,笑得张扬又自得。 牧一丛没有第一时间起来。 他没有因为漆洋的突然袭击生气,也没有因为自己落了下风表现出懊恼,哪怕已经被漆洋摁着了,他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用又沉又黑的眼睛望着漆洋。 那眼睛里带着漆洋熟悉的傲慢与不屑,似有若无的。 就是这种眼神。 漆洋每次看见都起火。 “喊爸爸,爸爸拉你起来”他学着那次牧一丛卡他脖子一样,用虎口推上牧一丛的喉结。 牧一丛眼珠都没错一下,顺着漆洋的力道,微微向上扬起下巴。 可能是喉结顶着虎口的滑动,可能是牧一丛下颌流畅的线条,也可能还是像二人初见时一样,单纯因为牧一丛的眼神。 漆洋感受着牧一丛皮肤下颈脉的跳动,盯着他黑沉的眼睛,心口突然跟着悸动了一下。 “你真没劲。”他倏地收回手,翻个身歪歪斜斜的也在地上躺下了。 牧一丛坐起来看他一会儿,往漆洋腿上轻轻踢了一下。 那晚之后的一段时间,是漆洋记忆中,与牧一丛相处最和谐的时期。 学生时代的敌视来得没有道理,和好似乎也不需要太多契机。 借着家里越来越吵闹这个理由,漆洋往牧一丛那儿跑得越来越多,赶上周末或节假日,漆洋能在牧一丛家待上一天。 在所有人仍以为他们势不两立的氛围中,二人的关系悄悄地一天比一天亲密。 亲密到有些黏糊的程度。 ——少年漆洋接受不了“暧昧”这种说辞,他嫌肉麻,两个男生之间,他最多只能想到个“黏糊”。 黏糊到穿牧一丛的拖鞋,喝牧一丛的水,和牧一丛一起吃饭,去牧一丛家里打发时间已经不够了。 有一天和刘达蒙崔伍他们在网吧玩,漆洋听着包间里键盘的敲击声,几个人大呼小叫的游戏操作,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还不如和牧一丛一起有意思。 这个想法一出来,漆洋自己愣了半天。 他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跟那么一个死木头似的人在一起,到底有什么意思。 想不出来,毫无道理,莫名其妙。 让漆洋更加莫名其妙的还有牧一丛的态度。 本来他根本不管牧一丛怎么想,他想欺负牧一丛就欺负,想去找人家打发时间就去找,高二升高三的暑假,他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和牧一丛一起度过。 这么黏糊了一阵子,漆洋突然非常好奇牧一丛的想法。 他找牧一丛是因为无聊,牧一丛总是由着自己找过来是因为什么? 这个问题掺杂着牧一丛的性取向同时冒出脑海,漆洋下意识中止了思考,感觉自己有毛病。 他本来不打算问,直到高三开学第一周的周六晚上。 那天下了晚自习,刘达蒙撮合着几个人去网吧玩了会儿,在路口分开后,漆洋本来想直接回家,自行车那俩轱辘却自行转个弯,又骑到牧一丛家楼下。 可是那天牧一丛没在家。 漆洋在乌漆嘛黑的楼道里等了快一个钟,还给牧一丛发了个问号,半天也没回。 看着短信界面自己的消息,漆洋突然有种强烈的不爽。 感觉自己跟个傻逼似的。 窝着一肚子火回到家,邹美竹又在冲漆星尖叫。 漆星跟邹美竹对着叫,像两个神经病。 漆洋一句话都不想说,也没问原因,直接把漆星抱进自己卧室,“砰”一声摔上门。 他从书包里随便抽了本书,又找了根笔,让漆星趴在床上画画,自己开了电脑打游戏,鼠标摁得“咔咔”响。 等屋外的邹美竹和屋里的漆星都安静下来,漆洋把漆星抱回给邹美竹,才去浴室里洗澡。 水流浇在头上时,牧一丛的名字又钻了出来,洗得漆洋一脑袋火。 一直到半夜快一点,漆洋都关灯准备睡觉了,手机才在枕边“嗡”的震了一下。 牧一丛:刚看到,怎么了? 漆洋直接攥着手机坐起来给他打字:你干嘛去了? 牧一丛:吃饭。 漆洋:你怎么不吃到明年? 牧一丛:来找我了? 去你妈的。 漆洋把手机一扔,忿忿地倒回被窝里。 躺下没两分钟,他掀开被子一骨碌坐起来,捞起手机直接出家门。 牧一丛在沙发上闭着眼,脑袋乱糟糟的,还在回闪晚上那场漫长的家庭聚餐。 他爸妈从省外回来,连着姥姥和爷爷那边都聚在一起来看他,一家人组了个硕大的饭局,他听着桌上每个人轮番叮嘱他的话,让他体谅父母,让他懂事听话,让他不要给家里惹麻烦…… 从小到大严苛的家教让他没表现出丝毫不满,礼貌地聆听着每一位长辈的训导,看着他们觥筹交错,明明应该是最亲的一家人,却活像在参加一场商务聚会。 烦人 第28节 终于结束掉这索然无味的一顿饭,吃完后看着父母又急匆匆地驱车离开,牧一丛回到自己的租房,整个人只觉得麻木。 攥着手机等了一会儿,漆洋没再回复,牧一丛捋了捋头发,起身去洗澡。 刚在全身打上沐浴露,家门被砸响了。 漆洋在牧一丛家门外默数到二十七,每隔五秒踢一下门。 房门终于被拉开,牧一丛湿着头发绷着脸,穿着半干的睡衣,站在玄关盯着他看。 “怎么现在过来了?”他问漆洋。 “你管我什么时候来。”漆洋推开他进门,他穿着睡衣和拖鞋来的,连鞋都不用换。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闻到牧一丛身上那股刚洗完澡的味道里,夹杂着一缕很浅淡的酒气。 发甜,应该是葡萄酒。 “喝酒了?”漆洋停下来盯着他,“和谁啊,任维?” 牧一丛没说话,关上房门后,他重新拿了套干爽的衣服,回卫生间把自己冲洗干净,才擦着头发走出来。 漆洋已经很不客气的在沙发上躺着了,翘了个二郎腿。 “怎么了?”牧一丛问他。 漆洋躺在沙发上玩手机,不给牧一丛正脸,开口反问:“从放学吃到半夜,你男朋友?” “你怎么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吃,”牧一丛走到沙发边低头看他,“来找我了?” 漆洋懒得回答,不吱声了,继续玩自己的手机。 牧一丛算算漆洋给他发送那个问号的时间,盯着漆洋的目光微妙又发沉。 一颗水珠顺着半干的头发滑落,滴在漆洋脸上。 “什么玩意?”漆洋抹着脸坐起来,“你口水啊?” “和我家里一起吃饭。”牧一丛这才回答漆洋最开始的问题,“我爸妈回来处理事情,晚上还要赶去临市,正好周末,就喊我去吃个饭。” 牧一丛解释的语速不急不缓,像在讲解一道数学题。 漆洋满脸不以为然的听着,等牧一丛说完,他掐了掐手指,扬起一边眉毛:“三十多个字,原来你会正常说话啊?” 如果平时漆洋这么揶揄他,牧一丛肯定又要满脸无聊的直接走开。 但今天可能是饭桌上抿了那几口葡萄酒,他没接漆洋的话,仍然站在沙发前盯着漆洋看。 “为什么这么晚还过来。”他重新向漆洋提出自己的问题。 “家里太吵了。”漆洋拨拨头发,坚持这一个理由不动摇。 “来找我没找到,发消息没回你,所以生气了。”牧一丛又问,“是吗?” 漆洋自己都没琢磨这么多,被牧一丛这么慢条斯理地一分析,他先是愣了愣,紧跟着就涌起一股莫名的恼羞成怒。 “你有毛病吧,真把自己当宝贝了。”他故意用嘲讽的眼神盯回去,想起了自己最近在好奇的问题,“我是有事想问你。” “说。” “你能不能别在我跟前杵着啊,”漆洋老得仰着脖子跟牧一丛说话,这身高差让他非常不爽,“蹲下。” 这句“蹲下”是脱口而出的,带着他一贯戏弄牧一丛的癖好,像逗弄猫狗。 可牧一丛膝盖一弯,竟然真在他面前缓缓地蹲了下来。 在下蹲的过程里,牧一丛的眼睛始终没有挪开。这么近的距离,平视带来的压迫感不减反增,漆洋盘在沙发上跟牧一丛对视,突然就觉得怪怪的。 在这古怪里,又有一点儿难以形容的暗爽。 “让你蹲你就蹲?”漆洋变本加厉地戏弄人,“那让你做别的呢?” “你要问什么。”牧一丛只盯着他看。 真要问出口,其实也很古怪。 漆洋想了想,敌不过今晚对那个问题的格外好奇,还是直接开了口:“我找你是因为无聊,你从来也不拒绝是因为什么?” 牧一丛不说话了。 “你一个同性恋,”漆洋打量着他,半真半假的开玩笑,“不能是看我太帅,爱上我了吧?” 无法解释这句玩笑话出口的瞬间,心口默默加速的跳动是因为什么。 那时候的漆洋什么都不懂,他将自己对于牧一丛所有的好奇都归类于挑衅与戏弄,归类于嘲笑这个人所能带来的快感与得意。 他甚至隐隐有些期待,期待着牧一丛回答什么,好让他能继续嘲弄这个人。 可牧一丛对这两个问题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他盯着漆洋的眼神微妙的变了又变,最后变成了漆洋所熟悉的不屑和轻慢。 “你回去吧,我要睡觉了。”牧一丛起身擦着头发,直接往卧室走。 “装什么大头蒜呢。”漆洋听他这大人一样的语气又不爽了,从沙发上站起来,给了牧一丛一脚,“我今天在你这睡。” 牧一丛回头看了他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那晚的同眠什么也没有发生,漆洋唯一的感受只有燥热和漫长。 他睡在牧一丛的床上,盖着牧一丛的被子,枕头上有牧一丛洗发水的味道,刻意保持着不挨碰的距离之外,能听到牧一丛平稳的呼吸声。 漆洋在黑暗里睁着眼,总想和牧一丛说些什么,又觉得他俩根本不是能聊到一起的人,所以什么都没说。 他感受着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跳,不知道自己在隐隐的期待些什么,最后只伴随着期待落空的烦躁感,背对着牧一丛翻了个大身。 有关牧一丛的一切记忆,在那一晚达到顶峰。 漆洋几乎能清晰地回忆起每个细节,自己的每次呼吸,牧一丛的每个眼神。 那一晚之后,回忆反倒变得快速且飘渺。 漆洋的高三上学期非常漫长,那一年的春节来得晚,学校要到一月份才放假。 学期的最后两个月,他的课余时间几乎都和牧一丛在一起,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做题,牧一丛那个没有人气的租房内,出现越来越多有关漆洋的物件。 两人的每次独处,都比上一次的氛围更加和睦,也更加微妙。 直到学期的最后,期末考试那天。 最后一科进考场前,刘达蒙还在和崔伍商量着怎么作弊,约漆洋考完一起去网吧嗨夜。 漆洋没答应,转了转手机,他给牧一丛发了条短信:晚上去看电影啊。 马上要进考场了,本以为牧一丛应该不会回复,结果没两分钟他的短信就发了过来:什么电影。 漆洋:你别管,我正好有票,你去不去吧。 牧一丛:和谁。 漆洋:我,还能有谁。 卡着考试铃打响,牧一丛回了他一个字:好。 那天的天气特别好,刚下过雪的晴天,教室外的天空一片傻蓝。 漆洋花了半小时把会写的题目都蒙完,潇洒地交卷出考场,刘达蒙隔着窗子冲他比中指。 在牧一丛考场楼下等了几分钟,漆洋琢磨琢磨,决定先回家换身衣服,不然穿着校服去电影院实在是有点儿蠢。 他骑车回家的路上还在心里哼着歌,闻着雪后凛冽又清爽的空气,过斑马线时差点儿被一辆出租车刮地上,也心情很好地没骂人。 直到推开家门,看见家里满地的狼藉,挤在墙角尖叫的漆星,以及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的邹美竹。 “怎么了?”漆洋一愣,越过倒在地上的椅子,过去把漆星抱起来。 邹美竹像是突然老了十岁,她还穿着高跟鞋和外出的衣服,呆呆傻傻地转过脸,看见漆洋,两串眼泪断了线一样从眼眶滚出来。 “别哭,妈。”漆洋皱起眉,“你先说怎么回事,家里进贼了?” “洋洋……”邹美竹嘴唇哆嗦着,捂着脸放声大哭。 漆洋看见邹美竹手边的病历本,他忍着二人的尖叫与哭泣,按下满心的烦躁与不安,抱着漆星过去把病历捡起来,单手搓开。 一串串鬼画符般的字迹之间,他只看到漆星的名字,与赫然醒目的三个字:自闭症。 “自闭症是什么病?”漆洋盯着邹美竹。 邹美竹仍然是哭。 “别哭了。”漆洋烦躁地掏出手机,“我给我爸打电话。” 一直不说话的邹美竹,在这时突然鬼上身一般扑腾着摔倒在地,她在地上扭曲着四肢打滚哭嚎,把漆洋吓了一大跳。 耐心的安抚了半天,他才听清邹美竹口中刺耳的尖叫:“你爸那个丧良心的早就联系不上了!家里的钱全都没了!” 南洋之星的旋转门被推动,冬夜刺骨的寒风裹搅进来,将漆洋吹了个激灵,从回忆中惊醒。 短短的几秒钟,过往的画面一一在脑中闪回,如同做了一场漫长的大梦。 之后的事没什么可回忆的。 突然间天翻地覆的家,没完没了嚎啕的邹美竹,傻子一样的漆星,联系不上的漆大海,家里仅剩下的三百二十七块六,突然变脸的亲戚们,逼上门催债的各方债主,一遍遍来询问情况的警察,交不上的学费,被逼退学时轰动全镇的砸校长室事件…… 少年漆洋在当时无力再去应对任何额外的事。 有关牧一丛最后的记忆,是他砸完校长室在全校惊诧的目光中走出来,甩开过来找他的刘达蒙和崔伍,在楼道里与这人面对面的短暂驻足。 “怎么回事。”牧一丛望着他问。 “滚。”漆洋只回答了这一个字。 他擦过牧一丛的肩膀往前走,被牧一丛拽住了手臂:“我有话跟你说。” 牧一丛的声音沉稳又平静。这个人一直这样,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眼神,到当时被全校师生围观议论着,他永远像个没有情绪的机器人,好像没有任何事能打乱他分毫。 漆洋所有压抑的情绪,在那一瞬间全部爆发了。 “你他妈有病就去看行吗,我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一把甩开牧一丛的手,像一团凌乱尖锐的刺,在所有人面前对牧一丛恶语相向。 “这么想跟我说话?行,你在走廊上爬一圈,我陪你聊十分钟。” 牧一丛没说话,盯着他看。 “洋子让你滚,听不懂人话啊?”刘达蒙和崔伍冲上来,朝牧一丛肩膀上一左一右的推搡。 烦人 第29节 躲在人群里的任维张望了一会儿,偷偷挤出去找教导主任,联系门卫室。 被校警赶出校园,带去派出所的那一刻,漆洋的学生时代彻底结束。 那个昏暗到窒息的冬天,在漆洋这十年间,无数次午夜梦回。 他要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漆星,要二十四小时看着几次试图寻死的邹美竹,要挨家去借钱、去打工、去为了一家三口的一日三餐想办法,车粒的老板粒姐就是在那时认识的。 十年的时间足够他从无措绝望变得麻木,从每每在催债砸门的噩梦里惊醒,到如今只需要一根烟,就能够压下所有的不甘。 时间不会等待任何人。发生的变故不可逆转,一切都过去了。 生活的现实足以磨灭一切,连带着当时对牧一丛的回忆,在如今的漆洋心里,也只剩下简单的“荒唐”二字。 “放什么屁呢。” 所以听到牧一丛的责问,漆洋只是转脸盯着他。 “你行不行关我什么事?” 牧一丛像是猜到漆洋会是这个反应,很浅淡地笑了下,让漆洋搞不清楚他究竟说的是真话假话。 但牧一丛的下一句话,让漆洋又沉默下来。 “那天我在电影院等了你三个小时,给你打电话你没接。”牧一丛说,“雪挺大的。” 漆洋抿抿嘴角,又盯了牧一丛一会儿,抬脚往外走。 牧一丛在原地没动,看着他的背影。 没走两步,漆洋又停了下来。 “那天家里出了点儿事,电影没去看成,不好意思啊。” 他转身望着牧一丛,轻描淡写的,为那场迟到了十年的爽约道歉。 “过去那么久了也别再提了,没什么意思。” 青春的散场来得太快,快到少年还来不及明白自己的心意,一切就都结束了。 “咱俩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漆洋冲牧一丛笑了一下,满脸无所谓。 作者有话说: 好,时间线正式回归 第24章 漆洋话说得潇洒, 活活透出一股“从此山水不相逢”的气势,可他眼下的任务还是要送牧一丛回家。 都快走到南洋之星门口了,他还得回身招呼牧一丛:“还走不走了?” 牧一丛双手抄在大衣兜里, 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姿态,缓缓跟上来。 今年的雪大, 而且打入冬起就下得没完没了。 十年前的记忆还在脑子里盘旋,漆洋踩着雪去找车的路上, 抬眼看了看路灯,突然想,如果那天他如约去和牧一丛看了电影,应该也是这个点从影院出来, 看到的也是这样的景象。 牧一丛应该也是这样不声不响的跟在他后面。 几年前从粒姐那儿便宜淘换来的二手越野, 他没怎么爱惜过, 车身上还有些擦痕,在一辆辆光鲜亮丽的漂亮车之间有些扎眼。 漆洋过去拂了拂车窗上的积雪, 拉开车门坐进去。 牧一丛站在车外扫了一眼车牌,什么都没表现, 跟着坐进副驾。 在包厢时满屋子人, 在电梯里也没觉得有什么,眼下两人真正共处在这个狭小私密的车厢,并且是漆洋自己的私有空间内,空气一下就静滞到有些尴尬。 漆洋又是发动又是扣安全带, 故意用忙碌制造出些许声响, 鼻端隐隐嗅到牧一丛那边散来的男士香水味。 骚包。 他在心里默默骂了句,扭脸望过去。 “你家在哪。”漆洋直接问。 牧一丛报了个高档小区的名字。 漆洋算算距离,跟他自己家快在地图上划条对角线了,一脚油门把车开出去。 决定来参加这场同学聚会之前, 漆洋设想了好几种他和牧一丛的可能会发生的交集,唯独没想到会是眼下的情况。 牧一丛不爱说话倒是还和以前一样,坐进车里就安静下来,没再跟他扯有的没的。 “所以到底真不行假不行?” 在路口等红灯时,漆洋实在没忍住,又开了口。 牧一丛转过脸看他,漆洋目不斜视地盯着红灯,不跟他对视。 “算是真的。”牧一丛说。 漆洋的眉心跟着跳转的红灯一蹦,踩油门的同时,想到牧一丛刚在他耳朵后面那句“谁的功劳”,没忍住重新扭头朝他看。 “看路。”牧一丛轻声提醒。 “到底因为什么?”漆洋转了把方向盘,“你刚那话什么意思,总不能上学时候那几架真给你干出毛病了?” 干架、干仗这种词儿,平时说起来什么毛病没有,谁都能明白这个“干”字指代什么。 可放在此刻的对话里,对方还是牧一丛,漆洋自己脱口而出后,先感到了古怪。 牧一丛大概也是觉察到这其间的微妙,漆洋用余光都感受到他的眼神变得似笑非笑。 “到底跟我有没有关系?”漆洋烦了,直接蹙起眉毛盯他。 “我说了。”牧一丛承认得无比坦荡,“你的功劳。” 漆洋拿不准他话里的真假,一阵心烦意乱,又开始在记忆里重新搜寻他和牧一丛打过的每一场架,是什么时候对人家造成了如此严重的重创。 “对别人不行。” 但牧一丛这句话轻飘飘地一说出来,漆洋一个刹车就在靠在路边急停下来。 “你什么意思?”他盯着牧一丛问。 牧一丛眉梢微微挑起,反问漆洋:“怎么这么在意这个事。” 漆洋上学时烦牧一丛的原因之一,就是跟这人斗嘴从来占不到什么便宜。 像是一条打不到七寸的蛇,不管漆洋挑衅也好,故意嘲讽也好,牧一丛总能一句话就把话题变为他的主场,按照他的逻辑反问回来。 那种熟悉的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又出现了。 漆洋正要反驳,手机突然震动着响了起来。 他和牧一丛的视线同时转移到手机屏幕上,来电人竟然是陈涵,前几天已经把漆洋删掉的那位前女友。 如果车上只有他自己,这电话漆洋不会接。 已经分开的关系没必要保持联系,拉拉扯扯没什么意思,这是他一向的习惯。 可眼下牧一丛的问题实在是让人闹心,漆洋带着点儿转移注意力的心思,捞起手机摁下了接听。 “怎么了?”漆洋重新发动汽车,一边向前开一边问。 “漆——洋——”陈涵像是喝了酒,背景音嘈杂,她说话声音也比平时大,拖着嗓子软绵绵地喊,“我好想你啊。” “好好说话。”漆洋有点儿别扭,换了只手接电话。 牧一丛撩起眼皮,目光从手机移到漆洋的侧脸上。 陈涵确实是喝了酒,说话颠三倒四,连着喊漆洋的名字,喊着喊着就带上了哭腔。 “你为什么啊,你自己约会迟到,我又不是不等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就直接跟我分开啊?”陈涵哭着问,“就算是我先说了狠话……走开别碰我!” 她前面那些委屈和抱怨,漆洋还耐着性子听,一条消息就分了确实有些敷衍,打算等陈涵抱怨完,再认真地重新提一遍分手。 一听陈涵最后那句“别碰我”,他眉心拧起来,立马冒出很多不好的画面。 “你在哪。”他问陈涵。 “酒吧。”陈涵报了个店名。 “和谁。”漆洋又问。 “和……我不认识,我和我朋友来的……”陈涵又发出抗拒的尖叫,“滚开你别碰我!” 漆洋在心里骂了一句,交代陈涵去酒吧门口行人多的地方等着,调转车头朝酒吧街开过去。 “我有点儿事,你下去打个车?”挂掉电话,他转脸问牧一丛。 “不用。”牧一丛语气淡淡的,态度比刚才疏远了很多,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漆洋就没再管他,加速往前开。 年前的酒吧街热闹非常,刚过九点正是上客的时候,道路两旁到处都是人头,漆洋开着车找了半天,才在一家店门口看到靠着路灯的陈涵,以及身旁围着的三四个人。 他停好车,摔了车门直接走过去。 牧一丛没跟着下去,他在副驾上坐着,眼神幽沉,锁着漆洋的背影。 漆洋以为陈涵是在酒吧被陌生人骚扰了,就算两人没多大感情,也已经分手,听见陈涵在电话里尖叫成那样,也不可能不管。 结果等他走过去把陈涵从路灯下拽过来,被围着的几个人吆喝着阻拦,才搞明白这些都是陈涵的朋友。 陈涵在电话里喊着“别碰我”,是她的朋友们在拦她灌酒。 漆洋确定她没事之后,就沉下脸不想管了。 “就是你让她喝成这样啊?”一个打扮很时髦的女生拦在陈涵身前,瞪眼瞅着漆洋,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漆洋……”陈涵委屈地抽着鼻子,抬手想往漆洋脖子上搂。 漆洋退后一步,她的朋友们也七手八脚地把她往回拽,恨铁不成钢地骂“能不能有点出息”。 “把她带回去歇着吧。” 漆洋留下这么一句,没管身后几个人的谩骂,回到车上点了根烟,把车开离酒吧街。 直到车子驶回大路,脱离了酒吧街嘈杂的环境,牧一丛才用一种清淡的口吻问他:“女朋友?” “前女友。”漆洋说。 烦人 第30节 “为什么分。”牧一丛说。 “跟你有关系吗?”一茬又一茬的事让漆洋今晚的心情有些烦躁,盯着牧一丛顶回去。 牧一丛没生气,看着漆洋的反应,还微微勾了下嘴角。 有关感情的话题最操蛋,人家真不说话了,漆洋的好奇心又冒出来了。 “你现在……”他想问牧一丛现在是不是还喜欢男人,又觉得聊这个很怪,怎么都说不出口。 “是。”牧一丛像是能猜到漆洋想说什么,主动接了话。 “是什么?”漆洋问。 “同性恋。”牧一丛望着漆洋,“喜欢男人。” 神经病。 漆洋绷着脸默默开车,心里一阵接一阵的古怪,没再转头接牧一丛的目光。 后半段路程没人说话,漆洋把车开到牧一丛家小区门口,熄了火,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那你有男朋友?” “目前没有。”牧一丛倒是有问就答。 漆洋“啊”一声,顿了顿,又问:“谈过啊?” 这个问题,牧一丛没再直接给出答案。 他看了漆洋一会儿,才用一种很微妙的态度接话:“怎么了,你在意?” “脑子有病。”漆洋忍不住了,没法继续在老同学面前保持轻舟已过万重山之后的淡然,“自己注点儿意吧,已经不行了别再整一身脏病。” 牧一丛没再接话,也不下车,他嘴角噙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继续打量着漆洋。 漆洋觉得自己应该赶他下去,这一晚虽然什么都没发生,同学聚会安安稳稳的结束了,路上多开了会儿车而已,却让他浑身都感到乏累。 可听着车外的落雪,闻着车里属于牧一丛那股淡淡的沉稳味道,他脑中不受控制地不断冒出二人中学时代的模样,还是没有开口赶人。 这感觉真挺怪的,和刘达蒙崔伍他们在一起时,漆洋从来没有怀念回味过他那稀巴烂的高中生涯。 他降下些车窗,从车斗里摸出烟盒,又咬上第二根时,牧一丛又说话了。 “什么时候学会的。”他问漆洋。 “嗯?”漆洋看他。 牧一丛朝他嘴里的烟微微一抬下巴。 “上班之后。”漆洋搓开火机点上火,在升腾起的烟雾中眯起眼。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牧一丛又说:“你家里的事,我听任维说了一些。” “嗯。”漆洋伸手弹弹烟灰。 漆大海的事后来都上报纸了,留在镇上的人没几个不知道的。 当时有些看漆洋不顺眼的混子,还专门来找他挑衅打架,嘲笑漆洋“家里没钱了吧,还牛不牛逼了”。 小时候好面子,还觉得很伤自尊,不服输的性格让他拼着力气跟人家打得头破血流。 今晚参加同学聚会之前,漆洋也还想着在谁面前落魄都无所谓,除了牧一丛。 现在也没这个心思了。 自尊在巨大的贫富差异面前,屁都不是。 “上学的时候,我喜欢过你。”牧一丛突然说。 漆洋上一秒还沉浸在过往的画面中,牧一丛这句话落在他耳朵里,他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愣着脸与牧一丛对视,直到烟蒂烧到了手,他才猛地回过神,搓搓手指把烟灭掉。 电梯前那些回忆又一次旋转着扑杀出来,昏暗楼道里无言的对望、和牧一丛唯一共度的那个夜晚、交错的眼神与那些微妙的试探…… 少年牧一丛黑沉的瞳仁,与面前高大成熟的牧一丛叠合在一起,浓缩成整整十年的漫长时光。 “后来想想。” 牧一丛眼皮一耷拉,再撩开眼帘,投向漆洋的目光变得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也就那么回事。” 第25章 也就那么回事? 漆洋还没来及分析牧一丛上一句“喜欢过你”, 整个人就像做梦时一脚踩空,被这句“也就那么回事”给硬生生拽下了地。 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情绪,古怪地在他胸腔里升腾。 他直觉自己的重点不太对, 可那种被轻视、被完全推翻否认的感觉,直接压过了突然听到来自同性表白的无措, 让他冒出一股无名火。 牧一丛真的和以前一模一样,还是这么招人烦。 每句话每个表情, 都透出漆洋无比熟悉的傲慢。 膈应人的玩意儿。 “哪么回事啊?” 他听到自己几乎有点儿被气笑了,脱口而出的质问。 “我这个人就那么回事,还是喜欢我的程度也就那么回事?” “喜欢我”这三个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迎着牧一丛的目光, 漆洋又一阵别扭。 他下意识推开车门想下去, 像以前每次心烦时一样, 先远离这个招人烦的源头。 门推到一半,想起这是自己的车, 他又用力拽回车门,低头重新咬上根烟:“到地方了, 下去。” 牧一丛深深地望了漆洋一眼, 倒是没再多说。 下车的同时,他手一伸,从漆洋嘴上拽下了那根还没来及点燃的烟。 漆洋愣了一下,抬头就要拧眉, “抽太多了。”牧一丛说。 留下这句话, 副驾的车门也应声被关合,牧一丛头也不回地走了。 漆洋心情复杂地坐在车里,透过飘雪的车窗,看着牧一丛的背影消失在小区楼宇间, 才调转车头往家开。 七点多的同学聚会,折腾这一遛十八遭下来,等漆洋推开家门,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半。 邹美竹很难得的听了儿子话,没出去打牌。 但她也没干正事儿,躺在沙发上捧着手机斗地主,听见漆洋回来,头都没抬地喊了一声:“洋洋回来啦。” 漆星从卧室走出来,贴着墙根站好。 漆洋换了鞋洗了手,过去捋一把漆星的头,邹美竹才结束完手上那把牌,坐起来看着漆洋空空的双手:“没带点儿吃的回来?” “你还没做饭?”漆洋转脸看她。 “我俩都不饿。”邹美竹有些不好意思,拨了拨头发,“妈寻思你出去吃饭,会打包点什么呢,就省的开火了。” 漆洋看一眼漆星瘦窄到有些凹陷的脸颊,抿抿嘴沉下了脸。 “妈现在去做。”邹美竹理亏地笑笑,起身要去忙活。 “我来吧。”漆洋将她推开,脱下外套往厨房走。 这才是他的生活。 站在老旧的厨房内,熟练地将一把挂面扔进沸腾的汤锅时,漆洋一晚上跌宕起伏的心情,一点点地平静下来。 这个破败的家有种神奇的魔力,是漆洋在这些年为了生活打拼的过程里发现的。 不管他在外面经历了什么事,沸腾起什么样的情绪,只要推开家门,面对着这两个需要照顾的母女,都会迅速回归麻木。 如今的他已经不该再是那个家境优渥,浑身戾气的漆洋。 他所有的尖锐,都在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中被粗糙打磨,早就没有心思再去应对多余的人事物了。 牧一丛回不回来,同学聚会他参没参加,车上的那些话究竟是真的,还是故意说出来膈应他,其实都跟自己都没有关系。 漆洋突然就明白了牧一丛那句“喜欢过”,和“也就那回事”的意思。 就算真的喜欢,他喜欢的也是过去那个漆洋。 这个念头让漆洋有些发怔,恍然间他感到莫名其妙,自己的生活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直到邹美竹嘟囔着“都糊了”,伸筷子过来搅拌面锅,他才回过神,低下头继续往面里撒调料。 没什么好纠结的,漆洋。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一切早就过去了。 盯着漆星吃猫食一样吃完小半碗挂面,邹美竹已经神采奕奕地收拾好自己,又要出门去打麻将。 漆洋给漆星擦了擦嘴,懒得管她。 晚上有点睡不着,漆洋拿起手机划拉一遍朋友圈,看到任维和几个高中同学发的朋友圈。 基本都是聚餐后他们的合照,刘达蒙和崔伍也分到了几个镜头,两个人像那张高中毕业照一样,互相攀着肩膀傻乐。 任维那条朋友圈最丢人现眼。 他攒了个九宫格,因为牧一丛没参加最后的合照环节,他专门在九宫格最中间,放上一张和牧一丛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合照。 配文:时光荏苒,幸而大家都未曾改变。 漆洋嘲弄地点开照片看了一眼,又点进同学群,找到牧一丛的头像。 不知道是不是设置了陌生人不可查看,这个人的朋友圈一片空白,只有一道横线。 车里的对话又浮出脑海,漆洋有些心烦地锁上手机,关灯睡觉。 眼睛闭上没二十秒,他又在黑暗里睁开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 是他想的那种喜欢?男人对男人? 烦人 第31节 曾经被牧一丛连人带椅子放倒压制,某个硬物硌在身上的触感,诡异地重现。 是在那时候吗? 真不要脸啊,那时候的牧一丛。 难道就是这种意思的喜欢? 漆洋莫名有点儿想乐,他翻翻身,正琢磨得五脊六兽,手机在枕头下传来一道震动。 是一个好友申请。 牧一丛的。 盯着屏幕看一会儿,漆洋的胸腔像是被打通了某个穴道,突然涌上一道热流,连带着把他嘴角都冲得有点儿向上扬。 刚才煮面时半死不活的心态全被打散了,转变为争强好胜。 并且他还胜了——牧一丛到底是主动加了他的好友。 漆洋攥着手机靠坐起来,看看时间,23:17,他故意点上根烟抽到烟屁股,才点下那个同意的按钮。 又五分钟过去,对面一个字都没发。 漆洋:? 对话框上终于显示出“正在输入中”的字样,牧一丛慢条斯理的回过来三个字:还没睡。 漆洋:你有事? 漆洋点开牧一丛的朋友圈,发现他是真的什么都不发。 这么瞎划拉着又过去半天,漆洋等得都有点不耐烦了,牧一丛终于又发来回复。 牧一丛:顺便加上。 顺哪门子便啊? 漆洋是真烦他。 他也懒得回复了,把手机往旁边一扔,感觉和这人说话就是纯添堵。 不回牧一丛的消息让漆洋获得些许舒坦,一觉睡到大天亮。 梦里乱七八糟全是小时候的事儿,第二天睡醒,漆洋又拿过手机,牧一丛没再发消息,不过一看到对话框最后一句话是对方发来的,他就感到解气。 这种加完好友互相不聊天的状态虽然挺惹人烦,但接下来的几天,漆洋整个人的心情还是比参加同学聚会前好了不少。 他也顾不上去想牧一丛还加他干嘛,快过年了,春节租车的人太多,整个车粒从上到下忙得脚打后脑勺。 最忙的一天下午,刘达蒙拎着一堆文具又过来了。 “忙不忙啊洋子,”他进门就咋呼,“过两天陪我媳妇儿回她家过年,提前来给我们星儿送点新品。” 漆洋手里的单子攒了一摞,根本没空搭理他,让刘达蒙自己找地儿凉快去。 忙活完手上的工作,他回到办公室,抽出瓶矿泉水,拧开盖子一口气灌了半瓶。 “要么说单身就是火力壮呢。”刘达蒙笑得一脸猥琐,“我现在是不敢大冬天这么直接喝凉水,冻牙。” “你能干点儿什么。”漆洋给他也扔了一瓶。 “用你招呼吗。”刘达蒙抬手接住,捞起桌上已经打开的水朝他晃晃。 等漆洋喝完水,终于能坐下好好说话,刘达蒙往桌上一趴,小声问:“看任维在咱们同学群发的照片没有?” “看他干嘛。”漆洋对那帮人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牧一丛加完他好友后,他直接把群聊都给折叠了。 刘达蒙一猜就知道漆洋肯定没看。 他掏出手机划拉划拉递过来:“我今儿无聊点进去,才看见他昨天在群里发了堆照片,就是那天聚会他拍的合照,还有他和几个人单独的合影。” 漆洋接过来扫一眼,就把手机还给刘达蒙。 “跟你合影了吗?”他故意问。 “操,我和崔伍他根本没搭理,就跟那些发展还不错的人拍。”刘达蒙自己说起来都想笑,“什么毛病呢这人……” 刘达蒙把那天漆洋走后,任维的表现一一说给他听,连笑话带埋汰,嘴里一句好听话没有。 漆洋嘴角噙着点儿笑,边在电脑上整理表格边听。 “你和牧一丛呢,”刘达蒙说完任维,喝了口水,试探着问漆洋,“那天没怎么样吧?” “嗯?”漆洋输入完手上那张表,才抬眼看向刘达蒙,“没事。” “没事就好,我和崔儿还害怕你俩像以前似的,一句话不对付再干起来……” 漆洋这几天忙得饭都没心思吃,有意把牧一丛这个名字往下压,被刘达蒙一提,又想起那天两人在车里的对话。 “问你个事儿,大蒙。”漆洋打字的速度慢下来,把烟盒扔给刘达蒙。 “你说。”刘达蒙看看烟牌,从兜里掏出自己的好烟塞到漆洋抽屉里。 “你跟你媳妇儿,你是怎么……” 漆洋想问刘达蒙是怎么喜欢上的他媳妇儿。 虽然这些年不管真真假假,时间长短,漆洋也谈过几段恋爱,但那些所谓的女朋友,其实他都没有什么特别心动的感觉。 至少没有任何一任,让他萌生过真正想和对方长久的走下去,甚至一起生活结婚的程度。 有时候想想自己也挺渣的,不过好在那些恋爱经历,不论开始还是结束,他都没有耽误过人家女生,感觉该分开时从不拖泥带水。 问题还没说完,手机在桌上响起来,把漆洋的话打断了。 刘达蒙和漆洋一起往屏幕上看,竟然是任维的微信电话。 “操,他是曹操啊,”刘达蒙一愣,“这么不禁念叨。” 漆洋本来不想接,打算装没看见,等通话自动挂断。 想了想,他还是滑下接听,手机都没拿起来,直接点开外放。 “漆洋?”任维的声调挺高,带着他自以为的熟络,上来就问,“你今天忙吗?” “还行。”漆洋应了一声,拽过键盘继续敲表格。 “是这样,上次我不是说我们公司需要租一批车,刚开会讨论了几家车行,我寻思着你既然在车粒,车粒口碑也不错,干脆就照顾一下老同学的业绩,直接找你订车了。” 任维语气里带着不知道哪来的优越感,听得刘达蒙在桌子对面直撇嘴。 漆洋想起他那条“大家都未曾改变”的朋友圈,有些好笑,就这孙子变得最没人样儿。 “可以。”漆洋对这人无所谓,不过不会跟绩效过不去,“你明天过来聊吧。” “别明天了。”任维无比自然地提出建议,“我正好在附近办事,你反正下班也得跑网约车,等会儿直接去市政办接我,咱俩吃个饭谈。” 漆洋敲键盘的手指停下来,眼睫毛往下一耷拉,转脸朝手机屏幕上望过去。 刘达蒙刚才就已经听不下去了,没等漆洋开口,他直接冲着手机开口就骂:“你他妈跟谁俩呢?” 任维那边反应了一下,不太确定是不是在骂自己,不过他听出了刘达蒙的声音,迟疑地问:“……大蒙?这么巧,你俩在一起呢?” “巧你……”刘达蒙还想再骂,漆洋抬手压一下他的肩膀,拿起手机取消了公放,走到外面接电话。 隔着落地的玻璃墙,刘达蒙还在用口型张牙舞张地比划:骂他丫的! 漆洋没骂人,也没答应任维的要求。 搁在以前,他会比刘达蒙脾气更大,态度更嚣张恶劣,假装答应任维等见了面再揍他一顿都有可能。 但现在的漆洋对待无关紧要的人,能够压下所有脾气。 “要租车就来车粒现场聊,方便看车。”他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通知任维,“其他时间我没空。” 任维也还算有点脑子,“哦哦”的应了几声,态度软化了一点儿,说等他有空过来看看。 电话挂掉,漆洋没有直接回办公室。 他在走廊里盯着手机看一会儿,拨通了牧一丛的号码。 牧一丛接电话和他发消息的速度一样,响了好几声才接起来。 “你公司要订车?”漆洋不等他开口,冷着嗓子问。 “嗯。”牧一丛回答得也简洁,“是有这个安排。” “随你怎么安排。”漆洋跟他说话就压不下火,“要么换车行,要么你换个人过来谈。” 牧一丛那头安静了两秒,再开口,语气里就带上了很浅淡的似笑非笑。 “不想见任维?”他问漆洋,“那想见我吗。” 第26章 漆洋知道牧一丛一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可听他真这么恬不知耻,还是没忍住给气笑了一下。 “你俩半斤八两,”他故意语调轻蔑, “都一样。” 牧一丛那边应该是在忙,漆洋听到有人敲门, 进来和他商量什么事儿。 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牧一丛才又冲着手机不咸不淡地说:“明天我去找你。” “明天我……”漆洋想说明天他休班, 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操。 他拿下手机瞪了会儿屏幕,心里一阵不爽。 来吧,来车粒扑个空。 刘达蒙等漆洋下了班一起去他家看漆星, 路上还在抱怨, 想起任维那逼就恶心。 “你出去打电话怎么跟他说的?”他问漆洋。 “没说什么。”漆洋对任维倒是没那么多情绪, 看着前路开车,“跟他聊不来, 让他们公司换个人来谈。” “爽了。”刘达蒙舒服地倒进副驾里,没爽两秒钟, 又一拍大腿, “就该别接他们公司的单!” 漆洋看向他,无所谓地笑一下。 “多大买卖啊,蒙总。”他调侃刘达蒙,“送上门的单子说不要就不让我要。” 烦人 第32节 “去你的。”刘达蒙也就是说说气话, 跟着乐了。 漆洋家什么情况, 这十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家里有多缺钱,刘达蒙比谁都清楚。 他是真把漆洋当自己兄弟,想到当年被家里宠得跟个少爷似的漆洋, 如今连个任维都能打电话来颐指气使的,就浑身不得劲儿。 “哎你接电话之前,说想问我什么来着?”刘达蒙气劲儿过了,想起漆洋被打断的问题,“什么我和我媳妇儿?” 你是怎么知道自己爱上的你媳妇儿,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漆洋把问题在心里过了一遍,同时又想到牧一丛那句“也就那么回事”,和刚才直接挂断的电话。 最后他还是把话压回到肚子里,轻飘飘地说:“忘了。” 车开到漆洋家小区门口时,刘达蒙招呼漆洋停车,自己叼了根烟下去。 漆洋没跟着,他知道刘达蒙要去小超市。 没多长时间,刘达蒙拎着一箱奶,还有大兜小兜的水果零食回到车里。 “买这么多干什么。”漆洋帮着他拎过东西往后排放,看见购物袋里还有一整条烟。 “甭废话。”刘达蒙不跟他扯虚的,撅着大腚把后排的文具们挪开,避免压着。 “给我姨和星儿的,今年春节去我媳妇儿家,就不过来看她们了。” 漆洋往他肩膀上拍一下,开车进小区。 邹美竹大概是因为昨天没及时漆星做饭,被漆洋撂了冷脸,自己也有点儿不好意思。 今天漆洋带着刘达蒙一进家门,就闻见厨房里热汤的香气,邹美竹正束着围裙“砰砰”地剁排骨。 “姨!”刘达蒙喊她。 “哟,”邹美竹举着菜刀回头看,惊喜地出来迎接,“大蒙来啦,多久没过来玩了,又带这么多东西……快快换鞋,阿姨正煮火锅呢。” 刘达蒙和邹美竹打招呼,漆洋照例先去洗洗手,然后去墙角看漆星。 “星儿,越来越漂亮了。想叔叔没有?”刘达蒙拎着带给她的文具,过来逗漆星。 漆洋给了他一脚,邹美竹笑着骂他:“这孩子,什么便宜都占。” 漆星不说话,也不喊人,但她认识刘达蒙拎来的袋子,伸手直接要拿。 “说谢谢哥哥。”漆洋拦了她一下。 漆星低头眨巴着眼,目光游过来游过去,还是只看向文具。 被漆洋拦了两次,她就拧着身子往墙角上贴。 “哎行了。” 刘达蒙笑呵呵的把袋子递过去,揉揉漆星的脑袋。 “孩子不乐说话不说,我知道咱们星儿心里记着大蒙哥哥呢。” 漆星接过袋子转身回卧室,漆洋站在客厅看她一会儿,挽挽袖子去厨房帮忙。 家里多一个人,吃饭时的氛围就轻松了不少,像是任何一个普通又正常的家。 邹美竹和刘达蒙有说有笑的,听说刘达蒙准备要孩子了,先是拍着手说真好真好,叮嘱刘达蒙一定要去做产检,可别重蹈阿姨当年的覆辙。 这话刘达蒙不好接,漆洋也懒得理她,往漆星碗里夹了一筷子羊肉,看着她吃。 “你们差不多大的孩子,该成家的都成家了,真好。” 邹美竹说着说着,眼神就暗淡下来,一下下地往漆洋脸上瞥。 “大蒙你没事也劝劝洋洋,多大的人了,老这么没着没落的……我这个当妈的过几年死了也合不上眼啊。” 这段话是邹美竹的保留节目,刘达蒙最近几年每次来漆洋家,她都得来上这么一段。 就像她隔三差五就要对着漆星感慨,她的命怎么那么苦。 “瞧您说的。”刘达蒙都应付出门道了,端起杯子给邹美竹敬酒,“我看您跟我上学时候一点儿变化都没有,还像个大明星。” 邹美竹一听这话就开心,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让刘达蒙多吃点菜。 在邹美竹跟前帮漆洋打岔,是做兄弟的仗义。 吃完饭,漆洋送刘达蒙回家时,他砸吧砸吧嘴,还是没忍住也开始劝漆洋:“差不多也该正经谈一个了,洋子。” “总这么一个人照顾着家里,也不是个事儿。” “咱也不说非得找个多好的,只要不嫌弃星儿,能帮你分担分担,一起过日子就行。” 漆洋弹开烟盒咬烟,又递给刘达蒙,反问他:“你以后有女儿了,舍得让孩子往这种家庭里嫁?” 刘达蒙张张嘴,不说话了。 他闷头点烟,低低地“操”了一声:“我要是女的就嫁给你。” 漆洋方向盘一歪,差点撞上行道树。 “哎哟我!”刘达蒙吓得崩了个屁,“也没说愿意跟你殉情啊!” “滚啊。”漆洋都被他逗笑了,降下车窗散屁味儿,“少膈应我。” 刘达蒙捧着肚子乐了半天。 一直开车把刘达蒙送到他家楼下,两人在车里抽了一根,刘达蒙重新正经起神色。 “漆星的病还是得看,以前不是还上康复班呢吗?”他对漆洋说,“回头我也再帮你打听打听,有没有好医院。” “上着呢。”漆洋拍拍他,“回家吧,今天谢了。” “说点没用的。”刘达蒙开门下车,目送着漆洋把车开上大路,才小跑着回家找媳妇儿。 漆洋回到家,邹美竹已经又出门打牌了。 餐桌上一片狼藉,碗筷都没收拾,吃剩的火锅凝着红汤,到处油腻。 他打开被反锁的主卧门,漆星老老实实坐在小桌子前,做着漆洋看不懂的手帐。 将屋里收拾干净,漆洋去冲个澡,疲惫地倒在沙发上,捞起手机划拉。 划来划去的,又滑到了和牧一丛的对话框。 这人到底什么意思呢。 漆洋想不明白,只感觉越琢磨越憋屈。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感,在第二天上午,被牧一丛的电话打破了。 当时漆洋正给漆星梳头发。年前漆星还有最后一节康复课,虽然下午两点才开始,但每次带漆星出门都是个大工程,路程也远,十点多就得开始张罗。 “上课上课,上多少年了也没见有什么效果。” 邹美竹按照漆洋的要求,给漆星准备要换的衣服,站在衣柜前碎碎叨叨。 “一两百一次课,以前一个星期上三四节,现在一个月三四节,花那么多钱了,除了会吃喝拉撒,其他的一点儿效果也没见好。” “纯坑人吗不是。” “讨债鬼……” 漆洋皱皱眉,挑了个带小兔子装饰的发圈给漆星绑上,低声喝止邹美竹:“行了妈。” 漆星像是挨说的人不是自己,安静的垂着眼睫毛玩贴画,又抠抠自己的指甲。 邹美竹把漆星的外套扔床上,去厨房做饭。 在客厅听见漆洋卧室里手机在响,她扬起嗓子喊:“是不是有电话啊洋洋?” 漆洋把漆星的头发梳好,刮一下她的鼻子,才转身回卧室拿手机。 看到屏幕上牧一丛的未接来电,他抿抿嘴,把手机扔回床上。 再去收拾会儿漆星上课要带的东西,他绷着脸绕回到卧室,给牧一丛把电话拨了回去。 “我今天不上班。”电话一接通,他不等牧一丛说话,直接开口,“值班的是小刘,你直接去找他。” “知道。”牧一丛像是算准了漆洋会给他打回来,不急不躁的。 “嗯。”漆洋应了声,“挂了。” “我在小区外面。”牧一丛说。 漆洋愣了愣,又把手机扣回耳朵边:“什么?” “你家小区。”牧一丛的语气无比自然,“不是说了,今天我来找你。” 谁让你往家找了? 漆洋是真搞不懂这人到底什么意思。 不是都他妈“就那么回事”了吗。 “我没空。”他忍着往窗外看的冲动,生硬地回绝。 “不想见我了?”牧一丛问。 “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漆洋一听他这态度就烦,“我等会儿出门有事。” “嗯,不着急。”牧一丛根本不管他说什么,自行做出安排,“还是那棵树,你出来就能看见我。” 第27章 漆洋直接把电话挂了。 挂掉电话他也没出卧室, 从兜里掏出烟咬上,没摸到火机,他在桌上翻了会儿, 动作越来越慢,不由得开始出神。 这些天的状况连在一起, 漆洋对于牧一丛的状态越来越感到古怪。 同学聚会那天,他跟牧一丛对个眼神, 就觉得对方根本没变,还是那么傲慢,眼高于顶,自以为是。 可细想想, 从牧一丛听任维说他电话没换, 主动给他打过来时, 这人和以前就已经很不一样了。 ——以前的牧一丛根本不会主动找他。 他俩满打满算也有四年的同学关系,那四年里牧一丛都没主动加过他联系方式。 上学时仅有的几次主动, 除了打架,就是漆洋帮他挡椅子胳膊缝针, 和看电影爽约、砸完校长室的时候。 烦人 第33节 都是有原因的。 以前的牧一丛对他再不爽, 也不会在所有人面前找他麻烦,只在校外单独找他干仗,绝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他难堪。 而现在十年没见面,见了面就要让他在地上爬。 这都是曾经漆洋会干的事儿。 更别提牧一丛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论了, 又是“喜欢过”又是“想见我”。 现在还直接把车开到了家楼下。 他怎么知道十年过去了, 自己还住在以前的家? 漆洋咬了咬烟嘴,还是没忍住撩开窗帘往外看。 冬天的梧桐树叶子掉了个精光,高耸空荡的枝桠什么都遮掩不住,一辆黑色宾利停靠在路边, 车牌正好被挡住。 盯着看了两分钟,邹美竹在客厅喊漆洋端碗,漆洋把烟拿下来扔桌上,松开窗帘去带漆星吃饭。 漆星的饭量一直小得可怜,她除了玩手帐,干什么注意力都不集中。 邹美竹图省事,直接用剩米做了一锅炒饭,漆星舀了三四勺就想下桌,漆洋也没什么胃口,拿过勺子喂了漆星小半碗,就起身带她去洗手漱口。 邹美竹刷着抖音吃得有滋有味,见漆洋收拾完直接给漆星套外套戴帽子,问了一句:“今天去这么早啊?” “有点儿事。”漆洋简单回答。 他没再理邹美竹的追问,在玄关朝漆星勾了勾手,漆星过来松松牵住他。 上次去上课已经是半个月前了,漆星有些抗拒出门,漆洋没开车,刚带她走出小区,漆星的脚步就慢下来。 她低着头直把脸往围巾里埋,不停攥着斜挂在胸口的小包,包里面有她喜欢的贴纸。 “是不是冻脸?” 漆洋停下来,蹲下身给她整理围巾,轻声哄她。 “下过雪的天气比下雪时冷,等乖乖上完课,哥给你买个大红薯。” 漆星眨巴着眼睛,眼神轻飘飘的从漆洋脸上扫过,重新把手塞进他掌心里。 哄好小孩儿,漆洋重新站起来,抬眼就看见老梧桐树下的牧一丛。 他今天换了件暗格大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车,姿态松散但优雅高大,闲适地靠立在车门前,正往这边看。 互相对视一会儿,漆洋牵着漆星走过去。 “跟你说了有事。”他停在牧一丛面前,一个不远不近,说话刚好能听到的距离,“要带小孩去上课。” 牧一丛没有接话,他的视线下滑,落在漆星脸上。 漆星的面孔很秀气,被围巾和帽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高高的鼻梁,和一双睫毛浓郁线条分明的眼睛,安安静静的转动扑闪着。 她的病情在自闭症里算轻中度,不受到刺激不会有什么症状,不知道漆星情况的人,第一眼都会觉得这孩子真好看。 可只要多看几分钟,就能看出她和普通小孩不一样。 漆洋把她保护得很好,邹美竹懒得伺候她出门,除了小区里的邻居,和像刘达蒙崔伍这样熟悉的自己人,没几个外人知道漆星有病。 漆洋不爱提。 他等着牧一丛问他漆星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但牧一丛看了漆星几眼,只是伸手,轻轻弹了下漆星帽子上的毛球。 “去哪上课。”牧一丛重新看向漆洋,“送你们。” “不用。”漆洋拉着漆星转身要走。 “路上顺便聊聊订车的事。”牧一丛说。 漆洋脚步一顿,这个理由确实合理。 他晃晃漆星的小手,问她:“愿意坐这个哥哥的车吗?” 漆星往牧一丛脸上轻轻的瞟一下,注意力像是被他大衣上的格纹吸引,突然伸手摸了摸。 漆洋一愣,把她的手拍下去。 牧一丛无所谓地笑笑,转身去开车。 说是要聊租车的事儿,结果和上次牧一丛坐漆洋车的情况一样,密闭的车厢开出去几百米了,除了说康复班的地址,两个人谁都没有多说话。 漆洋是在观察漆星,牧一丛则通过后视镜,在看他。 “有十四岁了吧。”在路口等红灯时,牧一丛主动开口,问漆星的年龄。 “明年三月。”漆洋简单回答。 一说这个他就想起来,当时邹美竹要生产,鬼哭狼嚎地给他打电话,结果牧一丛在路口绊他那一脚。 漆洋直接在斑马线上滚出去两米远,脑袋差点钻别人车轮底下。 还赔了个手机丢辆自行车。 牧一丛应该也是回想起了那个下午,两人隔着后视镜对视,漆洋臭着脸转头朝车外看。 漆星的康复班在城市的另一头,一个私人机构。 那老师的孩子也是自闭症,为了给自家孩子看病奔波了快二十年,全国大大小小的医院都去看过,有点儿久病成医的意思。 早些年漆洋着急想把漆星治好,看不上这种小机构。 时间、金钱、精力,流水一样的泼出去,接受自闭症无法痊愈,注定要伴随终生的现实后,他也逐渐麻木了。 到了康复班,漆洋带着漆星下车,牧一丛也跟了下来。 漆洋没管他,漆星上课他得在旁边看着,两个小时的课程,这期间反正他是没工夫去和牧一丛聊别的。 今天到的早,上课的小孩也少,只有三四个。 这些自闭症儿童各有各的症状,像一个个与人类世界无法连接的小外星人。 一个小孩攥着个闹钟满屋子转圈。 一个小孩看着挺乖,好好的坐着,嘴里却一直自言自语发出怪声。 还有一个正疯狂尖叫,用头撞墙的小男孩,老师忙着阻拦他,男孩妈妈泪眼婆娑地抱着孩子,被挠了一脖子花。 牧一丛沉默地观察着这一切。 漆洋习以为常,带着漆星耐心地等,漆星更是对这些场面视若无睹,拉开自己的小包翻贴画玩。 等到漆星被老师带进教室,漆洋才在相隔一面玻璃墙的休息间坐下,透过玻璃看漆星上课。 牧一丛在门外看了他一会儿,走进休息室,在漆洋身旁坐下。 “漆星的状况,似乎要好得多。”他先开了口。 漆洋淡淡“嗯”一声,头都没转。 “什么时候开始的?”牧一丛问。 “天生。”漆洋说,“我退学那年就确诊了。” 谁都不是傻子,结合当年漆洋家里的变故,那场电影为什么爽约,牧一丛已经有了大概的答案。 他又一次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漆洋。 过了一会儿,牧一丛才重新问:“为什么没和我说?” “说什么?”漆洋觉得他这问题挺有意思,“说出来等你笑话我?还是到处说就能把她的病治好?” 他态度疏远,语气里带着自嘲,同时带着已经接受现状的漠然。 牧一丛只是看着他。 “你们公司要订什么车?”等了半天没等到回话,漆洋终于转过脸,主动问话。 “她和你很像。”牧一丛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什么?”漆洋没搞懂他要表达什么。 牧一丛朝玻璃墙望过去,看一眼上课的漆星,再重新转头盯着漆洋。 “漆星和你。”牧一丛说,“你初中时的五官就是这样,挺好看,带点锐气。” “尤其是这儿。”他冷不丁抬起手,隔着似有若无的距离,在漆洋眼梢点了点,“和嘴角。” 又是那股淡淡的男香,低调,沉稳,带点儿骚包,随着牧一丛的动作,从漆洋鼻端拂过。 漆洋在牧一丛黑沉的瞳仁里愣了半天,反应过来后,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不爽。 “你恋童癖啊?”他挡开牧一丛的手臂,嫌恶地皱起眉,“光喜欢小孩儿?” 牧一丛无言地收回手,继续看向漆星,淡淡说:“我喜欢什么,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我喜欢过你。 过。 也就那么回事。 漆洋沉下脸,不知道说什么,也懒得说话了。 两小时的课程说快不算快,说慢,今天又感觉转瞬即逝。 老师把漆星牵出教室,漆洋过去和老师交流她今天的状态,拍拍漆星脑袋,让她自己去玩一会儿。 等聊完再找孩子,教室里就没了漆星的影子。 机构里有个小院子,漆洋忙走出去,远远就看到漆星站在院角的雪人前,牧一丛腰背笔挺,半蹲在她身旁。 他冲漆星摊开手,掌心里是一个很小的雪人。 漆星应该是喜欢的,朝牧一丛手上看了好几眼,伸手拿过来。 然后,她拉开自己的小挂包,在里面选了半天,挑出一张贴画,贴在牧一丛的肩膀上。 漆洋看着他们二人的互动,原地站了半天,才心情复杂的走过去。 “是喜欢我的意思吗?”牧一丛看他过来,站起身,指指肩头的小贴纸。 漆洋还在惊讶于漆星对牧一丛的示好——愿意把自己珍爱的小宝贝破纸送人,就是漆星表达认可与开心的方式。 这待遇刘达蒙都没得到过,唯一一张是他自己抢的,把漆星急得大叫。 漆洋跟半个爹似的把她从小伺候到大,也就获得过几张贴画。邹美竹更是一张都没有。 烦人 第34节 瞅着牧一丛肩上那张贴纸看了会儿,还是漆星最喜欢的丑猫图案,漆洋有些别扭的“嗯”一声。 “那你呢。”牧一丛看着他。 作者有话说: 我不行了,给牧一丛想到“人人一”这个称呼,你们也太可爱了 第28章 “我?”漆洋没忍住扬起眉毛。 他上下打量一圈牧一丛, 从鼻腔里发出嗤笑:“我看你也就那么回事。” 丢下这句颇含嘲讽的话,漆洋过去捞起漆星的手就往院外走。 牧一丛在身后看了会儿他的背影,嘴角很轻的往上勾了勾。 打着谈租车的名义共处了一下午, 正事儿两个人是一句没提。 送漆洋回家的路上,走了半道, 漆洋还招呼牧一丛停一下,下车去给漆星买了个烤红薯。 老大一个, 他答应漆星的。 牧一丛依然通过后视镜看着兄妹俩,看漆洋把皮剥开一小半,怕烫嘴,还吹了吹, 才递给漆星一个小勺, 让她舀着吃。 漆星正在茫然她的小雪人变成了水, 不安地举着手给漆洋看:“啊。” “它回家找它哥哥了。”漆洋给她擦擦手,看着真皮后座上水淋淋的一片, 撩起眼皮瞅向牧一丛。 牧一丛用目光示意他没关系。 “回家哥再给你捏一个。”漆洋拽几张纸巾收拾干净,又给漆星擦了擦外套, “吃吧。” 漆星三心二意地在红薯上挖了几下, 就抿抿嘴把头转开,不想吃了。 剩下的大半个红薯被漆洋包起来,带回去给邹美竹。 牧一丛把车开回小区门口,漆洋牵着漆星下车, 想了想, 还是主动对牧一丛说:“等我几分钟,先把她送回家,然后请你吃个饭。” “嗯?”牧一丛也用漆洋之前的话噎他,“我们不是没有吃饭的必要吗。” “有劲没劲?”漆洋烦了。 牧一丛没有答应漆洋的邀请。 他抬抬手腕扫了眼时间, 然后从车窗里伸手,刮了下漆星的鼻子:“今天晚上有事,改天吧。” 漆洋目光定定的,盯了牧一丛一会儿。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直接牵着漆星走了。 这个“改天”,倒也没有改太久。 又上了三天班,正在准备年假的交接班时,漆星接到了粒姐的电话。 车粒的老板叫孔粒,比漆洋大十岁,非常飒爽的一个人。 漆洋退学那年开始打工,那会儿他年龄太小,又没学历,没几个能挣钱又正经的地方要他。 他就打各种杂工,给餐馆端过盘子,给手机店发过传单,给网吧看过机子,还给台球厅当过服务生。 认识孔粒就是在台球厅里。 那天他正给客人端饮料,大厅里一阵吵闹,一对儿看着像情侣的人吵起来了。 单方面的吵,一个流里流气的黄毛在纠缠一个女人。 女人就是孔粒,她那会儿也是黄毛,厚厚的齐刘海,扎在头顶的丸子头配合烟熏妆,大冬天还露着肚脐,只肩膀上披了块貂。 她拎着包直接往经理室走,黄毛就在后面扯她的貂,嘴里一会儿不干不净,一会儿又求孔粒原谅他。 孔粒扭头对他破口大骂,骂得比黄毛还脏。 主管在中间拦着,左右都不敢拉扯,一群人围着看热闹。 最后黄毛被孔粒骂到没脸,整个人恼羞成怒,抬手狠狠甩了孔粒一巴掌,搓着牙骂她:“臭婊子!马上三十了还嫁不出去,真拿自己当个值钱货了!” 台球室里一阵惊呼,主管脸都白了。 漆洋端着托盘走过去,抬腿直接把黄毛踹出一米远。 下一秒,他的肩膀被扒开,孔粒抄起他托盘上的玻璃瓶,一瓶子碎在黄毛头顶。 那一下爆裂声配合着黄毛的惨叫,所有人都愣了,包括漆洋。 “把他扔出去。”孔粒气定神闲地扔掉碎玻璃瓶,拽好肩膀上滑落的貂,对主管说,“然后你就可以领工资回家了。” 说完,她转头看漆洋:“以后这店里的主管你来当。” 十八岁的漆洋,就开始给二十八岁的孔粒打工。 孔粒到底是什么背景,有多少钱,在镇上开了多少家店,漆洋不知道,也懒得打听。 这女人潇洒又疯癫,时常想一出是一出,而且生意嗅觉灵敏,什么风口能赚钱,她就开什么店;让漆洋去哪里帮忙,漆洋就直接过去,边学边做。 这么些年她的生意有赔有赚,孔粒全都无所谓。 去年秋天结婚后,她就和丈夫满世界去旅游,将手里的车行交给漆洋打理,大事小情让漆洋自己看着办,没到店要开不下去的程度,都不用找她。 上次接到孔粒电话已经是几个月前了。 这会儿突然看到来电,漆洋以为有什么正事儿,就停下手里的活儿去接电话。 “洋啊,”孔粒开门见山,“那个什么m公司是不是想在咱们这租车?” “啊。”漆洋愣了愣,“联系到你那去了?” “他们这个单子真要拿下来,还挺大。”孔粒说,“长期合作呢还要。” “嗯,行。”漆洋应了声,耷下眼皮点了根烟,“我让小刘去对接。” “别小刘了。”孔粒笑了,“那边指定跟你谈,还要整考察什么的……反正你辛苦点吧最近,人家找你你就多配合,别老臭个脸。” “我过年……”漆洋想说他过年没什么时间。 “行了就这样,”孔粒那边有人喊她,“拿下啊!拿下了奖金少不了你的。” 孔粒交代完就把电话挂了,漆洋咬着烟坐在转椅里,脸色比茅坑还臭。 忍了又忍,他还是没忍住,拿起手机给牧一丛拨了过去。 “你什么意思?”电话一接通,漆洋直接质问。 牧一丛一副没事儿人般的口吻,还反过来问他:“怎么了?” “那天要跟你谈你没空,现在又搞上指定了?”漆洋声音发冷,“你面子挺大啊。” 牧一丛没接漆洋的话,岔开话题说:“十分钟。” “什么?”漆洋拧了拧眉。 “我到车粒门口。”牧一丛说,“那天欠我的饭,今天可以补上了。” 电话挂断后的十分钟里,漆洋用了两根烟,来思考要不要和牧一丛吃这顿饭。 他有一百种方法能让牧一丛难堪,哪怕m&k这单真不要了,粒姐也不会多说什么。 可他脑子里的思绪转来转去,最后终归只围绕最核心的一个问题:跟车粒无关,跟谈生意也无关。 只有关于“和牧一丛一起吃顿饭”。 自己到底想吗? 牧一丛把车停在车粒门前,没有下去,也没打电话催。 他安静地等了会儿,看着漆洋从车粒出来,在门口顿了顿,然后一步步往他车前走。 漆洋的状态比前几次见面要自在得多,也没有了刚才电话里的咄咄逼人。 拉开牧一丛副驾的门,他坐进去看向牧一丛,上来就问:“想吃什么?” “请客的人,没有提前定好地方?”牧一丛打量着他。 “我定什么你吃什么?”漆洋用眼神盯回去。 牧一丛示意随他安排。 “那开车吧。”漆洋降下半截车窗,低头扣安全带,“回你上学时候住的那家小区。” 牧一丛上学时租住的那个小区,和漆洋家的小区一样,好几年前就有传言说要扒建改造,到现在周围都改的差不多了,他们那儿依然没有动静。 十年间不少住户都买了新房子搬走,街上那些饭店倒是从来没少过。 分别十年后单独正式吃的第一顿饭,漆洋把牧一丛带去了十多年前,他们第一次去吃的那家猪脚饭。 牧一丛回到这个地方是什么心情,他的车他的穿搭、他整个人的气质,跟这家老旧的猪脚饭餐馆有多不匹配,漆洋通通没管。 他走进店里,老板看见他直接招呼:“来啦,还是老样子?” “两份。再来瓶二锅头。”漆洋冲老板比了两根手指,在靠门的桌边坐下。 牧一丛面上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坐在他对面。 “怎么不吱声。”漆洋拽了张抽纸擦桌子,故意问他,“带你吃猪脚饭不满意?” “为什么选这?”牧一丛也抽了张纸。 “有话想跟你说。”漆洋把纸巾抛进垃圾桶,又点上根烟,向后靠在椅子里。 这个点吃饭的客人多,小小的餐馆里香气四溢,烟雾缭绕,进出的客人时不时带起一阵冬日寒气。 在这种店里吃饭没什么规矩,喝酒的大着嗓门聊天,漆洋他们桌斜对面还有一桌学生,几个男生吵吵嚷嚷又朝气蓬勃,正在嬉笑着商量喝什么饮料,aa还是轮到谁请客。 漆洋下意识看向他们的校服,是附中的学生。 “学校还没搬?”牧一丛也注意到了这一桌人。 “嗯。”漆洋弹弹烟灰,“该变的变,变不了的东西一辈子也变不了。” 牧一丛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 “我不知道你之前跟我说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烦人 第35节 漆洋没有丝毫铺垫,话锋一转,他没有挑明究竟是哪些话,用不着挑明,牧一丛能听懂。 他就是打算不再憋着了,要把最近的不解和心烦全部说出来。 “我也不明白既然都过去了,为什么你还要告诉我。” “包括你最近那些莫名其妙的态度,一会儿突然联系一会儿忙,请你吃饭你不吃,掉头又跟我老板玩指定。” “可能你是想报复我,报复上学时候我干得那些浑事儿。可能是回国了无聊,没事儿在我这打发一下时间。也可能单纯就是想恶心我。” 漆洋长长地抿了一口烟,将烟蒂碾灭在烟灰缸里。 “但我没有心思跟你扯那些七七八八的。” 他对牧一丛说。 “我和你,咱俩,”漆洋指指自己,“打上学的时候就是两类人。方方面面,都不一样。” “包括取向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喜没喜欢过是你自己的事儿。” 后面这句话在漆洋嘴里囫囵着带过,毕竟不是私人场合,聊这种东西还是让他不太自在。 “这家店以前你请我吃过,这次我请你。” 老板把二锅头和酒杯先端过来了,漆洋麻利地打开,只在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满。 “好几年没喝了,我满一杯,为以前的事正儿八经跟你道个歉。” 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租车的事归生意,除此之外,别来烦我了。” 第29章 牧一丛没有接漆洋的话, 没有对他这番言论做出任何解释或回应,他连表情都没有,只是沉默地看着漆洋一口口喝完那一整杯白酒。 最后一滴酒水顺着嘴角滑下来, 漆洋把杯子磕回桌上,皱着眉用手背抹了抹。 他真的太久没喝酒了, 这一杯也远超过他能喝的量,落进胃里就开始烧得慌。 正杵着脑门儿缓神, 老板端着猪脚饭过来,看到桌上打开的二锅头和空杯,“嗬”一声:“菜还没上呢,干拔啊?” 漆洋摆了摆手, 一直在观察他的牧一丛这时才开口, 让老板再加一碗素汤面, 拿瓶牛奶或者饮料上来。 “用不着。”漆洋剥了双一次性筷子,把猪脚饭推给牧一丛, 自己拽过来一碗,“吃吧。” 老板拿来了一瓶花生奶, 牧一丛拧开后, 搁在漆洋碗旁边。 漆洋看他一眼,举起来喝了几口。 “也是退学后学会的?”牧一丛问。 “嗯。”漆洋应一声,花生奶厚醇的口感滚进胃里,一下让他舒服得多。 “同学聚会那天听你说戒了。”牧一丛看向那杯子的口径, “瘾挺大。” 漆洋确实对酒精有瘾过一阵子。 漆大海刚消失的头两三年, 他还对那人能回来报有期望,想着等漆大海回来了,家里或许就能重归正常,邹美竹不用动不动就哭着寻死觅活, 漆星的病也能有条件去看。 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他开始用烟酒缓解压力。 等到漆大海欠下的债务终于还完那一刻,漆洋彻底麻木,他意识到生活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去了。 清空外债那天晚上,漆洋和刘达蒙吹了两瓶半白酒,和半框啤酒,晕得走路都打飘。 到家后漆星过来牵他的手,他听着邹美竹的抱怨,心里长久压抑的情绪突然爆发,一把扫开她端到嘴边的水杯。 杯子砸在地上,碎玻璃片飞过漆星的下巴,热水在她右手腕上烫出一片红斑。 邹美竹坐在地上就开始扯着嗓子哭。 漆洋吓得酒都醒了,忙去给漆星处理伤口。漆星没叫没喊,她对疼痛与伤害的感知力极低,用烫红的小手摸了摸漆洋的脸。 那天的漆洋给了自己一嘴巴,之后就把酒全给戒了。 这事儿他没和任何人说过,刘达蒙问他怎么不喝酒了,他也只是淡淡的回一句不好喝。 今天的情绪有点儿怪,可能是久违的酒精作祟,也可能是把话跟牧一丛说开,让他感到轻松,就将这件事儿简单的描述了一遍。 牧一丛听着漆洋用不加情绪的语调说完,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汤面上桌,他把桌上的猪脚饭拨到一边,将面碗推过去。 漆洋只挑了两筷子面,抿了口汤,就靠在座椅里发愣。 “难受了?”牧一丛一直在观察他的状态。 “没胃口。”漆洋把筷子架在面碗上,伸手又去拿烟。 他确实是喝猛了,头脑和动作都开始变得缓慢,感觉自己还清醒着,意识却已逐渐脱轨。 衔着烟搓了两遍火,火苗全打偏了。 漆洋皱皱眉,盯着火机研究。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拽走了他嘴上的烟和手里的火机,漆洋抬头看过去,牧一丛抿上他的烟,优雅地点火,再递回到他手里。 整个流程无比自然。 漆洋歪了歪脑袋,后脑勺垫在椅背上,看着他笑了。 那种带着挑衅和感到可乐的笑。 “你会啊?”他夹着烟举到面前,故意朝牧一丛张开手指晃了晃,把烟咬在嘴里。 牧一丛的目光在他嘴上停了会儿,才重新挪回到他眼睛上,简单地“嗯”一声。 “到底什么意思呢。” 漆洋被烟雾和酒精熏得眯缝起眼,语调模糊地问。 “你到底在想什么,牧一丛。” 牧一丛还是不说话,等他抽完这根烟,冲老板示意:“结账。” “我来。”漆洋还记得这顿饭是他要请客,虽然两人都几乎没动筷子。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让老板拿了俩塑料袋,打包回去给邹美竹。 饭店里暖气打得足,漆洋都快眯过去了,出了店门被冷风一激,他揉揉太阳穴又清醒不少。 “回去吧。”他在猪脚饭店面门口和牧一丛告别,“记着我的话,别再来烦我。” “我送你。”牧一丛抬手给车解锁。 “不用。”漆洋站在门口不动。 “两个路口。”牧一丛回头看他,整个人沉稳又不容拒绝,“摔一跤你要冻死在外面?” 喝了酒被冻死在冬天夜里的人年年有,如果由着漆洋自己的性子来,他宁愿走一步摔一跤,一路摔回到家门口,这会儿也不上牧一丛的车。 可家里还有漆星和邹美竹。 感受一下脚底的虚浮,他没有再磨蹭,跟着牧一丛上了车。 平时两个路口没多长时间,今天也不知道是路上车多,还是两个路口正好都赶上红灯,漆洋总觉得牧一丛这个车开得特别慢。 车里的暖气又升腾了胃里的酒精,密闭的空间比刚才在餐馆里让人踏实,他看了眼一直沉默的牧一丛,又想说话了。 “你说你喜欢过我,到底是喜欢什么?” 一不做二不休,他索性把想不明白的事儿全部问出来。 天色早就暗了下来,路灯车灯霓虹灯闪烁成一层层的光圈,隔着车窗描摹出牧一丛线条立体的侧脸。 跟个超模似的。 漆洋又想起刘达蒙对牧一丛的评价。 “你其实长得还行。”他没忍住说,“就是招人烦。” “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烦。” “想不通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烦人的人。” 漆洋自言自语似的一句接一句,每句话都是没过脑子的肺腑之言。 牧一丛只是侧过首瞥他一下,能看出漆洋这是酒劲儿上来,已经晕得差不多了。 他将车速又降慢一些。 等开到漆洋家小区门口,漆洋的眼睛已经显示出醉酒人特有的虚空,也不说下车,还歪头盯着窗外。 “想吐吗?”牧一丛问。 漆洋摇摇头,回答一个字:“晕。” “你刚问我什么,”牧一丛伸手把他的脑袋转向自己,“再说一遍。” 漆洋在他脸上聚了会儿焦,一点点皱起眉。 “你真喜欢过我?” 牧一丛“嗯”了声。 “什么时候?”漆洋追着问。 “高中。”牧一丛说。 “为什么?”漆洋的眼神清醒了些,人也稍微坐起来,“看我帅啊?” 这句话漆洋曾经用调侃的语气问过牧一丛,在牧一丛家过夜那晚。 当时他是故意的,带着说不清的情绪,问牧一丛是不是看他太帅爱上他了。 现在再问,漆洋是真心感到好奇。 那时候牧一丛没回答,现在他打量漆洋一会儿,反问了一个问题:“那次你去我租的房子抄作业,是不是感受到了。” “感受什么?”漆洋的脑子这会儿不太灵敏,“我帅不帅还需要去你那感受吗?” “我压着你的时候。”牧一丛毫无缓冲,直白地开口。 烦人 第36节 漆洋看着他,愣了半天。 “然后你跑了。没过几天,又过去找我,问我是不是同性恋。” 牧一丛不管他的怔愣,双眼在漆洋脸上缓慢梭巡,回忆得气定神闲。 “后来你就总往我那儿跑。” “我去吃饭没在家,你没看到我,半夜还要来冲我发脾气。” “问我是不是喜欢你。” “喜欢”这两个字,漆洋自己问出口,和听牧一丛说出来,一直是两种感受。 他后脑勺突然一阵发麻,像那天牧一丛突然说喜欢过他一样,顺着脊柱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当时为什么那么问?” 牧一丛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他近乎逼视着漆洋,语气在温暖的车厢内低沉到有些沙哑。 “你那时候,想从我口中听到什么回答?” 一辆车从路上鸣着笛驶过,把发愣的漆洋惊醒了。 “……什么跟什么?”他拧了拧眉,“我问你什么呢,你在这跟我扯四五六。” “想听我说什么?” 牧一丛一改在猪脚饭店里的寡言,一句一句将漆洋的话堵回去。 “嘴上说着让我不要再烦你,却揪着这个问题一直问。” “你究竟是在好奇,还是期待?” 那股熟悉又久远的烦躁感,随着牧一丛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在漆洋心底缓缓释放出来。 他猛地耷下眼皮,往兜里摸烟。 刚从烟盒里弹出一根咬在嘴上,又被牧一丛抬手给拽走了。 “问你话呢。”牧一丛把烟塞回到烟盒里,又顺便拿走了烟盒。 “拿我烟干什么?”漆洋抬头盯他。 “没收了。”牧一丛说。 脑子有病。 漆洋不想再更他继续扯,他脑子一团乱,也不想再问牧一丛什么问题,拉开车门就要下车。 牧一丛欠欠身,将车门拽了回来。 “什么意思?”漆洋转过头,脸上带了戾气。 “问一半就跑,”牧一丛说,“又不好奇了?” 车门一拉一拽间,两人的距离就变得有些太近了。 近到漆洋能感受到牧一丛淡淡的呼吸,牧一丛能闻到他散发出的白酒气息。 “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了解自己,漆洋。”牧一丛瞳仁漆黑,低声说,“和我试试吗?” 第30章 试试吗? 这话不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对漆洋说。 在孔粒那儿干到第三年的时候, 台球厅来了个女服务员,是个大学生,活活泼泼的, 每周兼职三天半。 漆洋在家照顾邹美竹和漆星习惯了,这份习惯也在无意识地带到了工作中。 他给女学生的排班都安排在白天, 只让她负责整理桌子送东西;遇到让她感觉不舒服的客人可以直接不用搭理;对她偶尔的迟到早退,漆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三个月下来,那个女生向漆洋表白了。 她不绕弯子,买了个小蛋糕,大大方方的对漆洋说要不要试试和我谈恋爱。 那是漆洋人生中第一次谈恋爱。 他当时的感受很简单, 对这女孩儿印象不错, 年龄上也合适, 最关键的是,对方问的是愿不愿意“试试”。 漆洋明确地告诉她, 自己家里有许多私事儿,家和挣钱对他来说永远是第一位。如果她想要的是电视电影里那种黏黏糊糊的恋爱, 让她趁早别找自己。 那个女生当时笑嘻嘻地说没关系, 她就是觉得漆洋长得帅,看着就心情好。 起初的一段时间也确实是轻松的,漆洋偶尔给她买买礼物买买花,闲暇时两人去看个电影, 女生让他接送自己上下班, 漆洋基本都能满足。 直到女生放寒假回家过年,打电话说自己无聊,想让漆洋去找她玩。 漆洋没有时间,他要趁每个假期带漆星去看病。 那段恋爱开始得随意, 结束得也没有拖泥带水。 女生开学后没有再来台球厅兼职,两人互相删了联系方式,之后就没有再见。 牧一丛一句“和我试试吗”,让漆洋酒意蒸腾的大脑,回想起了这桩几乎已经遗忘的往事。 人家女生这么说显得可爱,从牧一丛口中说出来,他感受到的只有嘲讽与挑衅。 “和你试试?”漆洋眉毛一抬,故意反问他,“试什么,你能和我谈恋爱还是结婚,还是能给我干啊?” 牧一丛也挑起了眉:“最后一条有待商榷。” “哪一条都没得商榷。”漆洋看着他,“我不是同性恋,对你没兴趣。” 牧一丛跟他对视一会儿,没有被拒绝的尴尬,眼里还透出一抹笑意,仿佛漆洋的回答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这次漆洋再开门下车,牧一丛没有拦他。 他也没直接把车开走,漆洋拎着猪脚饭走出去好几米,又折返回来,隔着车窗问:“你不都不行了吗?” “拒绝我还这么关心?”牧一丛又答非所问。 漆洋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回到家,邹美竹正急着去打麻将,外套和围巾都穿好了,在屋子里到处转。 见漆洋拎着饭回来,她连忙迎上去。 “喝酒了洋洋?”闻见漆洋身上的酒精味,邹美竹扇了扇鼻子,“这是喝了多少啊,晕不晕?要不妈给你下碗面再出门吧。” “不用。”漆洋把袋子交给她,过去拍一下漆星的脑袋,直接进卧室,“把饭热一下给漆星吃。我去睡觉了。” 邹美竹在厨房“乒乒乓乓”热饭,漆洋躺在床上,明明脑子里像雪花点一样一波波犯晕,却怎么都没有睡意。 他心乱。 今天和牧一丛聊的那些话,一句接一句的不停闪回。 问我是不是喜欢你。 你那时候,想从我口中听到什么回答? 你究竟是在好奇,还是期待。 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了解自己。 …… 和我试试吗? 漆洋皱着眉坐起来舒口气,又头晕目眩地躺回去,抬起手臂压在眼睛上。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牧一丛在给他挖坑,每句话都是带有指向性的引导。 可偏偏他真的被问住了。 十年前的漆洋根本不去思考这些,他想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随心的,无聊了就去找牧一丛,感觉古怪就直接跑。 从不考虑需要思考,也不畏惧承受任何后果。 二十八岁的漆洋,不可能再像小时候一样。 那些在心智成熟后,被他简单总结为“荒唐”的过往回忆,伴随着身体里四处冲撞的酒精,越发清晰地回荡在眼前。 是啊,那时候怎么就那么执着于探寻牧一丛呢。 明明烦他烦得不行,却总在有意无意地关注他,去找他玩,都被牧一丛那玩意儿杵着了,看牧一丛不搭理自己,还非得找上门去跟人家问清楚。 那会儿怎么那么虎。 所以牧一丛的“试试”,是谈恋爱的意思?还是纯粹指试试那方面? 漆洋在漆黑的房间里睁开眼,思绪东一榔头西一棒锤,突然乱糟糟的想到。 如果是那方面,两个男人…… 牧一丛那句“有待商榷”,让漆洋又是一阵心烦。 这孙子不会是想着干自己呢吧? 活了二三十年的健康男性,就算没见识过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儿,多少也从电影和网站上涉及过些许常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直接跳到脑海中,将面孔替换成牧一丛和自己,漆洋的后脖颈像是挨了一电棍,猛地发紧。 操。 他滚烫着耳朵翻了个身,拽过被子把自己裹紧。 他妈的死变态,都不行了还挺能花花。 正胡思乱想,手机突然闷闷地响了起来,是个电话。 漆洋起身在枕头四周摸了一圈,想起手机还在他外套口袋里,又下床去衣架上拽外套。 看到来电人上显示着牧一丛的名字,他抿抿嘴角,还是接了起来。 “到家了?”牧一丛料定他会接,十分悠然地询问。 “还要说什么?”漆洋攥着手机倒回床上。 “不说什么。”牧一丛简单解释,“怕你晕倒在小区,打个电话问问。” 烦人 第37节 他如果是继续打电话来挑衅,说些有的没的无聊话,漆洋这会儿绝对能跟他骂起来。 偏偏是一句无比自然又简单的关心。 “不至于。”漆洋的态度也平和些许,揉了揉眼,“都要睡着了。” “吃点儿东西。”牧一丛说,“省得半夜难受想吐。” “你不也没吃吗。”漆洋想起他那碗没动筷子的猪脚饭。 “关心我啊。”牧一丛似笑非笑的,又开始烦人了。 没开灯的房间漆黑一片,只有门缝下泄进一线客厅里的灯光。 漆洋的耳根后颈还被酒精充得发烫,听着牧一丛在手机里略显沙沉的嗓音,他冷不丁又想到刚才幻想中的画面。 “还有事吗,没事挂了。”漆洋这会儿不想再跟他说话。 “一件小事。”牧一丛的口吻突然正经了些,传来点击鼠标的“咔哒”声。 下一秒,贴在耳边的手机震动一下,漆洋拿下来看屏幕,牧一丛给他发了份文件。 不是关于租车的协定或合同,而是一份医院的资料。 “前几天让人帮我查了一下,有关自闭症方面,国内目前资源最好的医院应该是这家。”牧一丛低声说,“我帮你预约了专家号,不过要排到年后。” 漆洋盯着简章看了会儿,从床上坐起来,靠着床头点开。 这家医院他之前打听过,首席专家一号难求,那时候他手里的钱有限,精力也有限,一直没能带漆星去成。 “漆星的状况感觉还好,没有那么严重。”牧一丛说,“可以多去试试。” 漆洋心里一阵复杂。 他早已接受了漆星的症状,也比谁都希望漆星能变得好一些。 邹美竹撑不住事儿,这些年他没少奔波,第一个给他提供实质性帮助的人,却是牧一丛。 “不用。”漆洋想了很久,还是拒绝了。 “嗯?”牧一丛有些意外。 “该带她去看的地方都看过了,习惯了。”漆洋点掉资料上的叉号,将手机贴回耳边,“没必要用这种方式让我欠你人情。” 牧一丛那边沉默了几秒,再开口,说话的态度就是过分清醒的直白:“你是在为了你的面子,替你妹妹的人生做决定?” 漆洋一愣。 “放心。”牧一丛又说,“两码事,不会用这种方式让你回报我什么。” 这句话里的信息就有点儿暧昧了。 “想让我回报你什么啊?你刚才说的试试?”漆洋借着酒劲,把面对面时不好说出口的话又提了起来,“想睡我啊?” 牧一丛又安静了。 就在漆洋暗骂酒精真不是个好东西,准备挂电话时,牧一丛低低地“啊”了声,说:“还挺想的。” 如果刚才想象画面时,那种古怪的电流只是传导至后颈,随着牧一丛这句毫不掩饰的亲口承认,就让漆洋的脑袋里直接“嗡”一声,炸出一串火花。 “滚蛋。”他咬着牙骂了句,带着恼躁挂断了电话。 将手机随手扔开,漆洋重新出溜进被窝里,呼出的气息一下比一下发沉。 逼着自己强行入睡了半小时,他心烦地重新捞回手机,找了个电影。 明明画面是刺激的,偏偏今天的疏解过程格外漫长,久久到不了紧要关头。漆洋心烦意乱地准备结束时,牧一丛那双黑沉的眼睛又蹦了出来。 掀开被子看着黏腻的纸巾,漆洋脸黑如铁。 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漆洋在一阵阵的口渴中,被漆星拍门的动作吵醒。 一下一下,拍三下停两秒,很有规律。 他忍着宿醉的头疼坐起来缓了缓,开门放漆星进来。 听着家里一片安静,漆洋皱着眉捞过手机看眼时间,已经九点了。 “妈呢?”他哑着嗓子问漆星。 漆星不吱声,漆洋知道邹美竹肯定是昨晚等漆星睡着后,又出去通宵打麻将。 “走吧,给你洗脸刷牙。”他起身下床,推推漆星的脑袋。 漆星转身往外走,漆洋却在她身后愣了愣。 家里有暖气,小孩儿睡觉只穿了一身秋衣秋裤。 这会儿在漆星的秋裤上,洇着一团已经干涸的血渍。 第31章 漆星来月经了。 她在漆洋心里一直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儿, 其实漆洋自己对月经这档子事儿也不清楚,他只对女生生理期有基本的概念,知道每个月总会有几天出血, 具体多大会来,他从来都没研究过。 甚至在看到这团血渍之前, 他压根儿没实实在在的想过,漆星也是个女生, 迟早有一天会长大,会发育。 会和他有真正意义上的男女之别。 害怕自己判断错误,漆洋专门去主卧看了眼。 邹美竹的被子果然一夜都没打开,他掀开漆星的被窝, 床单上同样出现了一小团血迹。 “你……” 漆洋转过身, 漆星像个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 面对床上的血色毫无反应,平静又自然。 漆洋心里有些乱, 还有点儿说不来的怅然。 他蹲下来,刮了刮漆星的鼻子, 轻声问:“疼吗?” 漆星不说话, 眼睫毛扑棱扑棱,到处看。 漆洋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了一圈,没看见邹美竹的卫生巾,他把漆星反锁在卧室, 袜子都没来及穿, 拽着外套跑到小区门口的小超市。 等他回来,漆星已经坐在桌子前又开始摆弄她那些本子贴画。 漆洋对着卫生巾包装袋研究一会儿,翻出一条漆星干净的内裤,照着样子在裆底贴了一张。 然后他把漆星领到卫生间, 将内裤递给她。 “进去尿尿,然后换这个新裤衩。”漆洋交代漆星,“把身上穿的裤子都脱下来,就像每次洗完澡一样。” 漆星接过内裤,像撕贴画一样去撕裤底的卫生巾。 “这个不撕。”漆洋尴尬得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用了你不难受。” 连哄带教地比划半天,等漆星换好裤衩出来,漆洋带她刷完牙洗完脸,就把小孩塞回到自己被窝里坐着,然后去扯漆星弄脏的床单,跟她换下来的裤子一起泡进洗衣盆。 折腾完这一切,他给邹美竹打电话让她赶紧回来,又去熬了一锅米粥,专门给漆星多煮了一个鸡蛋。 邹美竹昨晚应该是赢钱了,拎着一兜油条和两屉包子回到家,两只眼睛都冒红血丝了还滴溜溜的放光。 “哎呀冻死了。”她喜气洋洋地招呼漆洋来接早点,“回来晚了,妈今儿手气可好了……星星呢?” 漆洋咬着烟从厨房出来,什么都没说,将早上去买的卫生巾拿出来,递给她。 邹美竹看到后先是一愣,很快就明白了漆洋的意思:“……她来了?” “嗯。”漆洋简单答应,“刚给她贴了一张直接换了裤子。你教教她怎么用,我不方便。” 邹美竹刚才还溢在脸上的喜悦,肉眼可见的暗淡下去。 捏了捏漆洋买的卫生巾,她低声咕哝一句:“买厚了。” 去漆洋卧室看了会儿漆星,她又轻轻叹气:“怕什么来什么。” 漆洋起初没明白邹美竹的意思,直到漆星的经血又染上第二张床单,和第三条内裤。 包括被漆星坐过的板凳。 经血没有规律可言,有时候一张卫生巾能垫好几个小时,有时候邹美竹偷懒,两个小时没去检查漆星的内裤,就蹭得到处都是。 连着两天,家里什么事儿都顾不上,光忙着盯漆星的屁股,和洗东西。 邹美竹第二天晚上麻将瘾上来了,出门前专门给漆星的卫生巾上多垫了一层纸巾,半夜她输了牌匆匆赶回来,摸到漆星屁股下又被洇湿的床单,突然爆发出已经压制很多年的尖叫。 “你没感觉吗?”她拽着漆星的胳膊,把她拉起来质问,“感觉湿乎乎的你就去换啊!像你撕贴画一样揭掉,自己再垫一张!教你那么多遍了很难吗?!” 漆星被邹美竹吓到了,穿着脏内裤坐在床上,抱着脑袋和邹美竹对着叫。 漆洋从睡梦中被吵醒,皱着眉开门进来,把漆星抱起来,塞进自己被窝。 给漆星垫好卫生巾,让她换上新的内裤停止尖叫,漆洋才冷冷地去问邹美竹:“你的麻将少打一天能怎么样?” “这不是打麻将的事儿!” 邹美竹猩红着双眼,眼泪崩溃着往下滑。 “这只是刚开始,往后她一辈子都得这样!一辈子!你明白我意思吗漆洋?!” “我养她到现在十几年,我刚五十啊,就绝经了!我还能活多少年?” “哪怕我再照顾她二十年,等我死了她怎么办?你是她哥!你一个男的!能像我天天这么给她换裤子给她洗澡吗?” “啊?!” “我心疼你啊儿子!” 老居民楼隔音效果差,伴随着漆星和邹美竹连番的尖叫,传来的是楼上楼下邻居难听的怒骂,和跺地板的声响。 漆洋站在主卧门口静静的看着邹美竹,好半天,他在这十年来第一次主动靠过去,揽住邹美竹的肩膀,在她背上安抚地捋了捋。 邹美竹放声大哭。 “没事,妈。” 漆洋疲惫地垂着眼皮,低声说。 “会好的。” 那一晚漆洋没有睡。 烦人 第38节 他靠坐在床头翻手机,查了很多资料,给漆星买了一箱安睡裤。 年假开始的那天,漆洋主动给牧一丛打了个电话。 “你那天推荐的医院,”拒绝完人再开口,漆洋有点儿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我想去看看。” “好。”牧一丛对于漆洋的改口似乎毫不意外,“我安排。” 人家答应这么快,漆洋反倒更加不好意思。 但寒暄的客气话他又说不出口,让人帮忙后就挂电话也太不是个人。关键牧一丛也不说别的,不挂电话,耐着性子等他。 憋了半天,漆洋还是找话题开口问了句:“你干嘛呢。” “接电话之前吗,”牧一丛想了想,“在算你什么时候会找我。” “好好说话。”漆洋抿起嘴。 “我知道你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牧一丛说,“你是好哥哥,漆洋。” 漆洋这人有点儿毛病,恶劣的态度和刺耳的话他百毒不侵,上学时跟他针锋相对的牧一丛他越战越勇。 可现在的牧一丛变样儿了,一整说点莫名其妙的东西,现在还夸他,他就绷着脸接不住话。 “年后大概什么时间?”憋了几秒钟,他还是选择直奔主题。 “不用等年后。”牧一丛的口吻也正经起来,“帮你联系了,最近就能过去一趟,但不是去医院,可以先去找医生问问情况,等年后再带孩子去正经看诊。” “好。”漆洋算一下时间,“你把地址发给我,我这两天就能走。” 这话一说出来,牧一丛的态度又变得微妙。 “走我的关系,”他问漆洋,“我不在,你敲得开门吗?” “什么意思?”漆洋提防着他要扯报答之类的浑话。 “明后天我有时间。”牧一丛说,“带你去,正好我也要处理些事。” 漆洋认真地思考一会儿,应了下来:“谢了。” 牧一丛笑笑,把电话挂了。 邹美竹知道漆洋要出门,简直如同得知他要去打仗,立马如临大敌。 “去哪啊?”她在漆洋房间转来转去,看他收拾东西,“怎么还要带行李?” “医院,在外地。”漆洋简单向她解释,“两天就回来。” “两天……”邹美竹踏实了些,“那还行,能赶上过年。带星星去啊?” “先不带她。”漆洋去取了漆星以往的病例,“路上远,她坐不住,天也冷。” 邹美竹不说话了,在床沿坐一会儿,她虚虚地抬起眼皮扫着漆洋的脸,试探着问:“你不能跟漆大海一样,走了就不回来吧?” 漆洋收拾东西的手一顿,转脸看着邹美竹,发现她是真的老了。 就算平时再怎么臭美,五十岁的人了仍然整天穿红戴绿,化了妆的面孔上,还是不复年轻时的精致,皱纹和松弛的眉眼挡也挡不住。 最主要的是眼神。 被生活搓磨到自暴自弃,又谨慎小心、害怕被再度抛弃的眼神。 “说什么呢。”漆洋故意放轻松语调,跟她开了个玩笑,“不管你了我也得管漆星。” “臭小子!”邹美竹放下心来,拍了漆洋一巴掌,“妈你也得管!” 邹美竹这边好安抚,她能听懂人话。 到了要出门的时候,真正难以理解的人还是漆星。 她对于漆洋的行李包有种条件反射的厌恶,像是知道每次哥哥拎着大包或箱子,就是要带她去人很多的地方,漆星拧着身子直往卧室里躲。 发觉漆洋没有要带她的意思,她又一言不发地走出来,死死攥着漆洋的手。 “哥出门给你买贴画。”漆洋只能耐着性子哄她,“明天晚上就回来。” 漆星能听懂贴画,眨巴两下眼,松手了。 牧一丛在小区外面等他,这次换了辆越野车,直接开过去。 漆洋坐进副驾,两人对视一眼,漆洋盯着他问:“看什么。” “憔悴了。”牧一丛抬抬下巴,“安全带。” 漆洋回想着前几天洗的那些床单裤衩,什么都没解释,拽过安全带扣上。 前面的十几公里,两人都没说什么话。 等出了收费站,漆洋拿出手机开始搜地址:“这趟谢谢你。晚上的住宿我来定。” “不用。”牧一丛说,“我在那边有个房子。” “也行。”漆洋点点头,只定自己要住的地方还便宜点儿,找个小旅馆就行。 牧一丛伸手抽掉了他的手机。 “你和我住。”他通知漆洋。 漆洋愣了下才转头看向他:“什么?” 第32章 牧一丛这话听在漆洋耳朵里, 他第一反应只有一个:就知道这孙子没憋好屁,攒着劲儿等他“报答”呢。 一个同性恋邀请一个男人和自己同住,意图跟直接写在脸上有什么区别? 漆洋黑着脸不说话, 牧一丛等他一会儿,扫一眼漆洋的神色, 像逗小孩成功似的弯了弯眼睛。 “在想什么。”他故意问漆洋。 “你在想什么?”漆洋盯着车窗外不看他。 “我在想如果堵车严重,该走哪条小路。”牧一丛说。 漆洋的脸色缓和些许, 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紧跟着又告诉自己这个牧一丛不可不防。 开车前往目的地的路上,倒是真没发生什么。 年前的路况果然到处堵车,牧一丛提前规划好了路线, 原本七八个小时的车程没有延误太久, 漆洋和他交换着开车, 上午十点出发,在晚上八点到了地方。 漆洋从车上下来, 看着面前的独栋小别墅,轻轻抿起嘴角。 “进来吧。”牧一丛拎着漆洋的行李包开门往里走, 给他介绍, “家里买了放在我名下,偶尔来度假住。挺多年没用了,提前联系保洁做了卫生。” 漆洋在别墅门口,拽住了自己的包带。 “你在这住。”他对牧一丛说, “我出去找个地方。” “怎么了。”牧一丛看着他, “怕我真对你做什么?” “有完没完?”漆洋都不明白这人怎么嘴一张就能说出这些话,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边离医生家近。”牧一丛拨开他的手,径自进屋,“你现在再去找地方, 明天我还得专门去接你。” “累一天了,别折腾。” 话说到这份上,漆洋再不领情,自己都觉得矫情。 只是欠人情这种事儿实在让人不自在,听着大门在身后关合,漆洋笔挺地站在原地打量着这栋别墅内部,开始思考晚上该怎么睡。 牧一丛像是把他的心理动向掌握得一清二楚。 看一眼房子里的卫生,将灯都打开,他直接带着漆洋上二楼,推开一扇房门:“晚上你住这。” 这间房应该是别墅里的主卧,宽敞,洁净,有独立的卫浴和硕大的观景阳台,床单被子也都是刚换的新品。 漆洋进去看了一圈,将阳台的推拉门和窗帘一起拉上,回过头,牧一丛倚靠在门边,在看他。 “你呢?”漆洋问。 他是在问牧一丛晚上睡哪,牧一丛却没直接回答。 “我饿了。”牧一丛抬起手腕看时间,对漆洋说,“你想出去吃,还是订餐?” 漆洋在车上坐了一天,也懒得再动。 两人商量一下,决定在家吃。 等漆洋洗了个澡,缓解了一身的疲乏下楼,晚餐正好送到,摆了半桌子。 牧一丛在楼下的浴室也冲了澡,套了件浴袍,正在酒柜前选酒。 漆洋刚在主卧的浴室里也看到了浴袍,他没穿,换了自己带来的睡衣。 ——浴袍这东西,漆洋一直觉得骚包且华而不实,穿着不方便,动作大点儿就容易坦胸露乳。 之前刘达蒙陪他去出差办事时,在酒店穿过一回,浴袍带子拴在已经隐隐想要发福的肚皮上,没走两步路就露出个滚圆的肚脐眼,看得人直辣眼。 但牧一丛闲适自然的模样,跟刘达蒙穿在身上就完全是两种视觉效果。 牧一丛身上自带一种贵气,上学时漆洋就有这种感受,只不过他心里不爱承认。 同样的衬衫,同龄人穿起来像个服务生,牧一丛就显得高挑清爽;校服更是暴露身条儿与气质的一大检验;包括同学聚会时的西装大衣,差不多的款型,任维套在身上简直就是司仪,牧一丛就能穿出超模的即视感。 漆洋看着走回餐桌前的牧一丛,默默将眼前的他,与记忆中在牧一丛家住宿那晚,还在发育中的少年身型进行比较。 腰高腿长的衣服架子,穿浴袍这种东西也不让人感到猥琐。 就是在这环境里,怎么都有点儿卖弄风骚的嫌疑。 注意到漆洋的目光,牧一丛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开口解释:“知道你不喝酒,就没给你拿。喝水吧。” “嗯。”漆洋收回视线,没跟牧一丛扯虚的,拎起筷子就开吃。 填饱了肚子,他向后靠着椅背,从烟盒弹出根烟,眯着眼叼进嘴里。 牧一丛望着他,抿了一口酒。 “你不在家,漆星会不会不习惯。”他问漆洋。 “会。”漆洋能想象到漆星在家转圈的模样。 漆星有一套自己的时间标准,她的一天从漆洋出门上班时开始,到漆洋下班回到家结束,上下误差不能超过三个小时。 烦人 第39节 小孩儿越长大越离不开他,邹美竹可以一整宿不在家,漆星不会找。 漆洋该回家的时候不到家,她就会着急。 “等会儿就该打电话了。”漆洋看眼时间,将手机搁在桌边等着,“现在好得多,以前她时间掐得死,到了该看见我的时候见不到,就扯着嗓子开始叫。” “烦过吗?”牧一丛又问。 “烦啊。”漆洋仰头枕在椅背上,歪了歪脖子跟牧一丛对视,笑了下。 “小时候就烦。动不动尿裤子,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谁都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烦也没办法。”他抬起胳膊,往餐盒盖子上弹烟灰,“认了。” 空旷宽敞的别墅餐厅里,两人一烟一酒,聊着漆星,或许是因为都有些疲惫,这是他们第一次在独处时气氛这么和谐。 牧一丛看了漆洋很久,久到漆洋又开始敏锐。 “看什么。”他迎着牧一丛的目光盯回去。 “你聊到漆星的时候,话会变多。”牧一丛说,“也会笑了。” 漆洋定定地看他一会儿,重新耷拉下眼皮,又抽了口烟。 “你的话倒是变多了。”他冲牧一丛吐个烟圈,“上学的时候跟我没这么多话。” “更喜欢哪个。”牧一丛又倒了杯酒。 “什么?”漆洋问。 “我。”牧一丛说。 更? 漆洋陷入了沉思。 “哪个都不喜欢。”他毫不客气地回答。 牧一丛拨在脑后的头发干得差不多了,从额角落下两缕,松松散散地挡住一点儿眉眼,也挡住了他看向漆洋时,眼底那点儿说不上来的东西。 漆洋突然又想问他到底喜欢自己什么了。不是带有情绪的,不是烦躁与嘲讽,是真正的好奇。 人的接受能力真是不可估量。 他喉头旋转着这个问题,默默地想。 明明没过多长时间,他已经能坦然接受自己被一个男人喜欢过。 不过还没等他问出口,牧一丛已经开了口,坦言告诉他:“我喜欢以前的你。” 这不是牧一丛第一次表达,可今天的漆洋听在耳朵里,抽烟的动作还是缓了一下。 他低头拍拍落在腿上的烟灰,心里冒出一股古怪的不爽。 “谁问你了?”再抬头,他眼里又带上了刺。 微信的视频铃声在这时响起来,果然是邹美竹。 漆洋接通视频,屏幕上直接跳出漆星的眼睛,距离近到把漆洋吓一跳。 “拿远点儿。”他好笑地提醒漆星,“离这么近还能看见哥吗。” 漆星看见漆洋的脸,眼神又开始飘忽,也不说话。 邹美竹把手机拿过去,开始询问漆洋怎么样,一切顺不顺利,吃饭了没有。 他们母子视频,牧一丛没出声,在一旁安静地看。 漆洋犹豫了一下,起身走到牧一丛旁边坐下,将镜头对准两人:“这是我……朋友。这次来这边,就是他帮的忙。” “哟,这大帅哥。”邹美竹没想到还有外人,愣了下,忙开始和牧一丛打招呼,“你是洋洋的朋友啊?谢谢你啦!” “您客气了。”牧一丛礼貌地回应。 两个大人在视频里寒暄,漆星在屏幕边又露出眼睛,看了牧一丛几秒,眨了眨眼。 “她记得你。”漆洋说。 牧一丛温柔地笑了笑,喊漆星的名字,漆星不应声,又把眼睛转一边去了。 这个视频没打多长时间,邹美竹就是给漆星看一眼漆洋,不然她不睡觉。 视频一挂断,漆洋攥着手机就要起身。凑在一起打视频离得太近了,他想坐回到自己刚才的位置。 然而屁股还没离开凳沿,牧一丛抬抬手腕,扣住了他的胳膊。 “吃醋了?”他问漆洋。 “什么?”漆洋听得驴唇不对马嘴,一时间都对应不上牧一丛在问什么,“吃什么醋,我对你吃醋?” “现在的你。”牧一丛的视线像刀子,擅自剖析着漆洋的反应,“对以前的你。” 漆洋定定地愣在原地,想起接视频前,牧一丛那句“我喜欢以前的你”。 “明明好奇我喜欢你什么,每次听我说喜欢的是之前的你,又跟我闹脾气。” 牧一丛扣在漆洋胳膊上的掌心干燥温热,力道正好处于能压住漆洋,却也能被他轻松甩开的范围。 “你是在吃自己的醋吗,漆洋?” 漆洋应该是要觉得可笑的。 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应该笑话这个牧一丛真是孔雀开屏,笑话他以为自己真拿他口中那不知真假、不明缘由的喜欢当回事。 可近距离看着牧一丛这双黑到看不出情绪的眼睛,感受到手臂上的热度,他一时间却什么动作都没做出来。 就在这几秒钟的迟疑之间,牧一丛又向他靠近了些许。 “喜欢以前的你是真的。” 牧一丛几乎抵上漆洋的额头,他的目光与带着淡淡酒香的呼吸,一同扫过漆洋发紧的嘴角。 “想睡现在的你也是真的。” 漆洋听不得牧一丛低沉着嗓子,说想睡他这种话。 那晚想到牧一丛而释放的感受自身体里汹涌的倒扑上来,他呼吸一窒,整个后背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开水,让他猛地挣开胳膊。 牧一丛没等他挣,依然保持着几乎与漆洋相贴的距离,直接松手了。 漆洋又是一愣。 “数到三。”牧一丛说,“一,三。” “三”字落地,牧一丛捏起漆洋的下颌,在他没来及起身之前,咬了咬他的嘴唇。 作者有话说: 人人一作弊! 第33章 牧一丛这一咬, 换来了漆洋直砸面门的一拳头。 指骨擦过颧骨与鼻梁,一瞬间的锐疼搓得他整只手都酸麻,漆洋没管牧一丛这一拳头挨得重不重, 他连看都没多看一眼,直接拿起手机上楼了。 回到卧室他直接拽过自己的行李包, 把换下来的衣服团成团直接往里塞,拎着就准备出门去找旅店住。 都走到楼梯口了, 想想,他又把包扔了回去。 凭什么啊。 明明是这个牧一丛跟鬼上身似的冲他来这么一出,凭什么自己要跟个受了屈的大姑娘一样往外走。 扯破大天了今晚的事儿也是他牧一丛不当人。 帮个忙还真想占上便宜了。 漆洋在房间拆了包新烟,连着闷了三根, 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忽视掉嘴上依然残存的酥麻, 与心里麻绳一样的古怪刺挠, 认真的沉思半天。 三根烟结束,他走出卧室, 下楼找牧一丛。 牧一丛还在餐桌前,但没继续吃东西, 也没喝酒, 他在接电话。 漆洋拽开椅子坐在他斜对面,牧一丛撩起眼皮扫他一下,对电话里说:“先这么安排,等我回去再说。” 说完, 他挂掉电话, 姿态还是那么闲适,很自然地面对漆洋。 自然得像是刚才两个人什么都没发生。 “聊聊吧。”漆洋说。 “你说。”牧一丛把他的烟盒扔过去。 漆洋又抽出一根咬着,但没点火,刚连着三根烟的劲儿还没下去。 “你到底想怎么着。”他就这么咬着烟, 直白地质问牧一丛。 牧一丛看了他一会儿才回答:“你指哪方面。” “别扯犊子。”漆洋冷着脸,“找你帮这个忙是我欠你人情,该多少钱,你把路上的油费,住你家你给折成酒店费,包括这桌子菜。” 他在桌腿上踢了一脚。 “你全算成钱,该多少我给你多少。” “但你要是觉得帮了我这个忙,就真能让我还你些别的什么玩意儿,趁早算我没找过你。” 跟人掰着事儿算钱,这种话其实挺没脸,尤其是面对一个实打实给自己提供了帮助的人。 漆洋是个要面子的人,能跟他玩到一起的人也都是不计较这些的性格——如果刘达蒙是那种今天漆洋帮他打一架,他转天就拎东西拿钱来千恩万谢,他俩玩不到一起。 哪怕最落魄的时候,漆洋自认为在待人处世上也没差过事儿,和谁都是有来有往,帮助了他的人他不会做小伏低,只记在心里,找机会给人还回去。 可如今的牧一丛实在太不按章法出牌了,事儿和喜恶全混在一起,漆洋心乱,应对不来。 “一码归一码,能明白我意思吗?”他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再次向牧一丛强调,“你那些喜欢不喜欢的跟我一点儿关系没有。” “把话说透吧。”漆洋咬了咬烟,眼也不眨地对牧一丛说,“你想要床上那些东西我给不了。” 烦人 第40节 这话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远比被牧一丛咬嘴还让他别扭。 牧一丛每次和漆洋见面时,对他的冷嘲热讽没有过什么反应。 被漆洋挥了一拳也没看出有什么不爽。 但此刻听完漆洋说这些话,他整个人从神态到气场,一点一点的,又变成了漆洋记忆中,那个对他总是表现出不屑与嘲讽的牧一丛。 “可能是我的表达让你产生了歧义。”牧一丛捏起酒杯,在桌上轻轻碰了碰,“少说这种辱没自己的话。” 说完,他放下酒杯起身去了三楼,继续拨打他的电话,一个眼神都没回头再给漆洋。 这天晚上漆洋没有睡好。 心里惦记着看医生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晚上他和牧一丛相处的画面,一帧一帧不断在头脑里回放。 关了灯的房间放大身体的感官记忆,崭新的床具味道不断提醒他,自己正托着牧一丛的关系,睡在牧一丛手里某栋房子的某张床上。 牧一丛把他的嘴给咬了。 咬完还让自己别多想,别说辱没自己的话。 漆洋上次接吻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第一次亲嘴时也没有这么让他总回想起来,浑身别扭过。 操。 翻来覆去到三点半,他捞起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张蚕蛹。 都他妈什么跟什么。 第二天被牧一丛敲房门的动静惊醒,漆洋坐在床上缓了半天神,一看时间刚过九点。 昨晚几点睡的他已经记不住了,只觉得脑仁儿晕。 洗漱完换了衣服下楼,牧一丛已经收拾妥当,人五人六地坐在沙发上摁手机,餐桌上摆了早点。 “你吃过了?”漆洋坐下来,看牧一丛没有要过来吃饭的意思,僵着嗓子问他。 牧一丛“嗯”一声,头都不抬。 漆洋就没管他,掐着时间垫巴一口,两人出门去拜访医生。 那位专家的住址距离牧一丛的别墅确实不远,人也算随和。 看了病例,又听漆洋介绍了些漆星的状况,他跟漆洋聊了些自己的判断,又介绍了几个与漆星程度相仿的患者,在他手下有显著好转的例子。 但和以往看过的所有医生一样,说到最后,他们都会强调一句:根据目前医学界对于自闭症的研究与治疗水平,家长要做好孩子终生症状伴随的准备。 “您说的这些我明白。”漆洋点点头,毫不意外这个回答,“我只想尽量让她接近正常人,不奢求别的,能够有一定的自理能力就可以。” “根据你所提供的状态,孩子的病况算是相对轻微的。”专家斟酌了一下,“就是年龄有些耽误,如果小时候发现症状就及时进行科学干预,效果会好得多。” 漆洋没解释什么,微微笑一下,表示明白。 “但只是追求生活自理,还是有希望的。”专家拿了两本书给漆洋,“拿回去看看,根据书上的建议,结合自身孩子的生活习惯对她进行干预和指导。” “这些孩子啊,都有自己的一套行为逻辑,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对错。” “很多家长痛苦的根源,就在于执着地想要孩子按照我们正常人的生活标准来生活。” “既然病情不可逆,不如多根据孩子的习惯来改变,构建一套他们能够理解并且实施的生活技能。” 漆洋接过书向医生道谢,认可地点点头。 “我觉得还是很有希望的。”专家最后鼓励他,“年后带孩子到医院做个系统的检查,我们再商定她的治疗计划。” 这么些年跑了那么多地方,无外乎就是想听一句“有希望”。 漆洋抓住机会又具体询问了几个棘手的问题,比如如何教漆星建立生理期的认知,得到相应的指导方向后,他深深地吐了口气,起身告别道谢。 他们对话的过程,牧一丛全程在一旁安静的听。 等到漆洋结束问询,他把车钥匙递给漆洋,示意他先出去等着,自己要单独和专家说些事。 漆洋没有直接上车,他站在车旁平复了会儿心情,这种有希望解决掉某个棘手问题的感觉非常好。 ——对于现在的漆洋来说就是如此,他不奢望一切会变好,只要不会变得更坏,就等于希望。 他在车外抽了根烟,掏出手机往家里打视频。 漆洋不在家,邹美竹就会靠谱不少,这两天都在家看着漆星没去打麻将,不过视频接通后她举着手机不给漆星,自己倒豆子似的跟诉了一箩筐苦,说儿子不在可把她累死了。 漆洋这会儿心情好,耐心听着她絮叨完,又安慰两句,才提醒她换漆星来接视频。 挂掉电话,漆洋回过头,发现牧一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了,伫立在单元楼前正盯着他看。 “今天……”漆洋想说今天谢谢你。 但他刚开了个头,牧一丛就自然地移开视线,过来拿过车钥匙,径直上车。 一句话也没多说。 漆洋站在车外看他一会儿,也把话咽回肚子里。 按照原定的计划,看完专家,两人就可以往回赶了。漆洋的行李包早上已经收拾好,塞在牧一丛车里。 他上前敲敲车窗,示意牧一丛开尾门。 “怎么了。”牧一丛问。 “你不是来办事儿吗。”漆洋打开手机买车票,“今天谢谢你,你去忙吧,我买张车票回去。” “办完了。”牧一丛轻描淡写,“上车。” “不用。”漆洋看他这样就莫名上火。 “出了城你开车。”牧一丛没有情绪地看他,“我补觉。” 隔着车窗僵持一会儿,漆洋点点头,揣起手机坐进车里。 来的路上两人就算没怎么聊天,回去的路上却比来时更加沉默。 漆洋时不时用余光观察牧一丛,提防着牧一丛又主动撩闲跟他扯些乱七八糟的。 结果一路无话。 晚上十点,越野开回到漆洋家小区外,漆洋拎着包下车,站在路边又看了牧一丛一眼。 “这两天麻烦你了。”不管怎么说,该道的谢还是得道,他尽量让自己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僵硬,清清嗓子说,“过两天我请你……” “不用。”牧一丛又是这句。 又是没等漆洋说完就打断他,还直接伸手拉上了车门。 漆洋憋了一天的火气,终于被他这个态度彻底点燃。 他一把拽开门,直勾勾地盯着牧一丛问:“你又犯什么毛病?” 第34章 面对着漆洋的种种情绪永远能够表现得毫无反应, 有情绪也被压到看不出来,是牧一丛的能力。 迎着路边昏黄的灯光,漆洋真在这一瞬间感觉, 又见到了上学时的牧一丛。 还是他鬼迷心窍,摸黑坐在牧一丛家楼道等他那天的牧一丛。 “怎么了?”牧一丛还反问他。 漆洋想都没想就回话:“你说呢?装傻有意思吗?” 他真是搞不懂牧一丛究竟在想什么。 十年前是一个样, 十年后刚见面是一个样,明明是自己毫无防备的被咬一口, 他都没说什么,牧一丛又不冷不热地变了个样。 漆洋现在不像小时候那么浑了,看人待物不再只凭第一印象的单纯好恶。 他明白牧一丛是个值得交的……算是朋友吧,如果牧一丛能正常起来跟他好好相处。 漆洋真的不想欠人情, 尤其是欠牧一丛。 这么给自己捋了一圈思路, 漆洋主动又坐回到车上, 关上车门,试图平心静气好好跟他聊聊。 “咱俩犯不着装傻, 你什么毛病我什么脾气,也都算了解。”他点上根烟问牧一丛, “你跟我好好说, 是因为我昨儿揍你那一拳?还是……” 还是因为我挑明了告诉你不可能发生床上那些事儿。 这话漆洋只能在昨天情绪顶脑门儿的时候说一遍,第二遍都开不了口。 但如果真是因为这个,那他俩这所谓的“朋友”,也确实没什么好做的。 “因为我发现, 你确实也就那么回事。” 在漆洋还满脑袋头绪时, 牧一丛开了口。 不紧不慢,漫不经心。 漆洋猛地抬起脸看他。 “我对你感兴趣和帮漆星的忙,是两回事。” 牧一丛迎上他的目光,眼底一丝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你非要把这两件事搅在一起, 觉得我帮了你就是为了和你发生些什么,想从你这儿要什么报答。是你自己把自己看低了。” “也是我把你看高了。” 很难得的,牧一丛这次一口气跟他说话的字数,从小到大,都是少有的密度。 把漆洋听得一耳朵血,从后脑勺冒出一股股的不爽和难堪,难堪到他太阳穴都发紧。 牧一丛说完这些,有意等了漆洋一会儿。 见他只是盯着自己没有反应,牧一丛又挑起一边眉毛。 “你现在挺没劲的。“他告诉漆洋,“我说明白了吗?” 挺没劲的。 过完年漆洋就二十九了,直奔三十的年龄,在他小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中,第一次有人用“挺没劲的”来形容他。 用以前漆洋用来评判别人的词儿。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带来的冲击感那么强。 烦人 第41节 可能是他从小到大就没服过输,没觉得自己低谁一头。可能在漆大海出事的这十年间,他就活了一口劲,没有这股劲顶着,他早被家里给赘趴下了。 可能单纯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牧一丛。 “啊。”漆洋被气血充了一头,反倒冷静了,故意露出无所谓的表情,冲牧一丛乐了一下。 “我以为你知道呢。” “我这人就是挺没劲的。” 牧一丛长久的沉默,最后懒散地垂下眼帘,冲副驾的门扬扬下巴,示意漆洋下车吧。 漆洋没有直接回家,他去小超市随便给漆星买了些贴纸本子,出发前答应小孩儿的。 然后他来到平时抽烟的花坛,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年二十八了,夜里将近十一点的时间,空气冷得让人呼吸道都冰凉,连遛狗的人都不在外面闲逛。 老居民区依然住着许多人,黑夜间的楼层闪烁着一格格的灯光,是一户户生活平淡又正常温馨的家庭。 第四根烟头落地,头顶的歪脖子景观灯发出不堪重负的电流声,“啪”地熄灭了。 漆洋在一团混沌的黑暗中,看了会儿花坛里残存的火星,起身踢了脚雪,全部掩灭。 和专家约定去面诊的时间在大年初九。年初三,刘达蒙带着媳妇儿从老丈人家回来,漆洋给他打个电话,请他吃饭。 刘达蒙和以往每次去见岳母娘一样,回来就满肚子牢骚,向漆洋倾诉他是真害怕那老两口子,证儿都领两三年了,每次过去还跟受审似的,生怕哪一块表现不佳,岳父岳母就要给他判个人品有待考察,把他媳妇儿给回收回去。 “大活人还能用‘回收’这词儿啊?”漆洋听笑了。 “哎,就一个比方。”刘达蒙点名想吃涮羊肉,进到店里坐下就没停过筷子。 漆洋没什么胃口,靠在沙发椅里一下下咬着烟嘴,看着雾气飘渺的铜锅出神。 “琢磨什么呢?”刘达蒙往他碗里舀了一大勺肉,“不吃干瞪眼,肉点多了心疼钱啊?” “滚蛋。”漆洋没精神跟他贫嘴,抄起筷子吃两口。 “你烟抽得是越来越多了,没吃饭呢就点。”刘达蒙打量着他的神色,以为漆星又出了状况,“我星星大小姐最近怎么样?” 漆洋跟刘达蒙一向没什么好掖着的。他简单地告诉刘达蒙漆星年前经历了第一次生理期,小女孩儿毫无概念,他和邹美竹那几天是怎么手忙脚乱。 “哎哟我。”刘达蒙看着餐桌上那碟红腐乳,举着筷子呲牙咧嘴。 漆洋把腐乳碟子给他换掉。 “那你和我姨也不能一直这么盯着孩子屁股啊,以后咋整呢?”刘达蒙是真替这一家发愁。 “牧一丛给联系了一家医院,”漆洋眯着眼闷烟,“年前我去咨询了,挺靠谱,过几天带漆星去看看。” “谁?”刘达蒙以为自己听岔劈了。 漆洋跟他对个眼神,含糊地回应:“嗯。” 从小玩到大的两个人,漆洋对刘达蒙唯一的隐瞒,就是他和牧一丛高中最后那段时间的经历,以及这阵子两人的相处模式。 所以在刘达蒙的印象里,这俩少爷一直就是个势不两立、王不见王的状态。 当然了,一个是真少爷,另一个早就开启了地狱模式。 “咋你送他回趟家,你俩还送出感情了啊?”刘达蒙努力回想着他们那场同学聚会,怎么都想不出这俩人能和平共处的画面来。 不怪他想不出来,漆洋现在想到牧一丛这个名字,都感觉整个人不自在。 “问你个事儿,大蒙。”他闷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碾灭进烟灰缸里。 “你说。”刘达蒙平复好状态继续大吃羊肉。 “就比如,你如果帮了个人。”漆洋放慢语速琢磨着措辞,怕刘达蒙猜出什么,还是强调了一下,“帮了一个女生。会不会想从她身上图点儿什么?” “那得看帮什么事儿。”刘达蒙想了想,“要是人就借个充电宝,顺路捎一段车,还扯什么图不图的。” “大事儿呢?”漆洋看着他。 “什么大事,”刘达蒙一愣,“你往出借钱了啊?” “问你呢。”漆洋在桌子底下蹬他一脚。 刘达蒙就这点好,没什么脑子,心里也没那么多七七八八的,漆洋问他什么他就琢磨什么,不瞎发散。 “那要是大事儿,”他认真思考一会儿,露出有些猥琐的笑,“要是我还单身,肯定是图点儿什么。” “图什么?”漆洋问。 “能图什么?现在一个个都房贷车贷活得紧巴巴的,不是实在亲戚实在朋友,谁有心思多管闲事啊。”刘达蒙说,“你也没说是什么关系的女生,要是没亲没故的,我帮人个大忙肯定是图我喜欢她呗。” “也不是图她怎么回报我。”刘达蒙补充道,“说到底就是喜欢这个人,所以愿意帮她。” 漆洋沉默了。 顿了顿,他又问:“就当是你喜欢过的女生。如果她觉得你帮忙是想和她上床呢?” “埋汰谁呢?” 刘达蒙“啧”一声。 “埋汰她自个儿还是埋汰我的心意啊,啊我看上的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真缺个上床的我直接花钱去点小姐不完了,还省得耽误我时间。” 刘达蒙话糙理不糙,漆洋听完先是想乐,嘴角扯了一下,又实在扯不上去。 “怎么了,突然问这个?”刘达蒙说完,研究着漆洋的神色开始怪笑,“同学聚会跟咱班哪个女生暧昧上了啊?高中也没见你对谁有意思啊。” “吃你的吧。”漆洋把腐乳碟子给他推回去。 和刘达蒙这段对话,让漆洋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他自己没实心实意地喜欢过谁,心思都扑在漆星身上了,其实不太能真正从“喜欢”这个角度去想明白事儿。 但刘达蒙那些糙话,他试着代入一下自己,突然就有点儿能明白牧一丛突然的冷漠。 确实挺没劲的。 这个思绪一捋出来,漆洋直不是滋味。 他下意识拿起手机去看牧一丛的聊天框,他们上次联系还是去外地找专家那天,回来后再也没说过话。 年初五车粒年假结束,正式上班。 下午漆洋还在收拾东西,任维突然过来了。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过来找漆洋打个招呼,车也不看,就掏出两份合同。 “之前说租车的事儿,咱们今天就给落实了吧。”任维指着合同上标明的车型,“这些,月底之前能全部到位吗?” 漆洋先扫了眼合同,没什么问题。 按照流程,他现在就可以安排人去调度,双方把字一签,这桩事就算谈成了。 可余光看着任维在桌上不断敲击的指甲,漆洋只感觉整个人从里往外,冒出一阵强过一阵的烦躁。 任维还没感受到漆洋的情绪,他一向没什么眼色,正勾着脖子打量车粒内部的装潢,以一种高人一等的口吻进行点评。 “牧一丛呢?”漆洋把合同推回去,打断任维的絮叨。 “啊?”任维愣了愣,上下扫视漆洋几眼,才清清嗓子回答,“一丛把这个事儿交给我办了,你有什么问题和我聊就行。” “我和你没话聊。”漆洋起身离开,“老板之前打过招呼,我只负责和他对接。你让他过来。” 第35章 任维或许是被漆洋这句理直气壮的“你让他过来”, 给唬住了,他眼睁睁看着漆洋关门离开,坐在会议室半天都没动。 平复了会儿心情, 他长长地呼出口气,掏出手机犹豫了半天, 心底溢出复杂的情绪。 任维上学的时候就不喜欢漆洋。 这种不喜欢不是基于厌恶,而是少年时代那种微妙的自卑。 任维小时候的爱好不多, 最喜欢做的小消遣,是各种性格测试题。 从星座分析,到各种小网站上布满广告的批八字,再到后来流行的四个字母人格测试。 他在课余时间沉迷于这些研究, 不断地将自己分类, 主动为自己烙上种种标签, 为自己骨子里的自卑与敏感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告诉自己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叶子,也从来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他任维也是独一无二的。 可不管怎么暗示,在与他截然相反的人面前, 那种想要避让的畏缩感都会冒出黏腻的泡, 如影随形。 他不喜欢过分张扬有性格的人,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好像天生不怕事儿,明明都是同龄人,却总有人在人群里就会发光、什么都不用做, 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在附中第一眼看见漆洋和牧一丛, 任维就是这种感觉。 如果真像家长和老师所言,学习成绩才是评定学生优劣的唯一标准,那么即便抛开外表、身高、家境种种不谈,牧一丛能够符合这条标准。 ——漆洋又如何解释呢? 任维曾经一度很想和漆洋玩在一起, 知道自己外表达不到天生的优越,他就好好学习,竞选班委,下意识讨好老师、笼络同学。 可不管怎么使劲儿,融不进去的圈子就是融不进去。 他开学主动打招呼,换来崔伍的嘲笑。 他主动提出帮脚伤的漆洋拎书包,顺便搭乘一下他们的车,被刘达蒙当着全班的面大喊占便宜。 这些没轻没重的评价,像尖刺一样扎在他心里。 而一切尖锐的最终走向,却让他无视掉其他人的嘲讽,只莫名对漆洋这个人感到畏惧。 尽管漆洋从没真正对他做过什么。 所以后来能和牧一丛分到一个班,任维近乎提防地提醒牧一丛,少和漆洋来往。 得知漆洋家里出事,他甚至有种隐秘的快意。 这种快意,在十年后与漆洋重逢那天达到顶峰。 曾经学校里最张狂的漆洋又怎么样呢,现在不过也就是个普通人,普通到要靠下班开网约车挣生活,要老老实实地把他送到目的地,对他说感谢乘车拿好东西。 普通到牧一丛可以帮自己在m&k找个职位,却根本不会想到去帮漆洋。 普通到现在的漆洋,要以乙方的身份来为他服务。 烦人 第42节 这才是对的。 本来是应该如此的。 可凭什么已经这么落魄了,漆洋还是能这么颐指气使的和他任维说话? 还“你让他过来”。 这个漆洋到底哪来的优越感? 任维用了足足五分钟来梳理自己的心情,越梳理越不忿。 在心里衡量半天,他挺了挺脖子,起身去找漆洋。 漆洋正在办公室抽烟,继续没整完的工作。 听见敲门声,他冲着电脑眼都没抬地应了声:“进。” “洋子。”任维笑模笑样地走进来,又改了称呼,在办公桌对面坐下。 漆洋看他一眼,拽了瓶水抛过去。 “一丛他确实有事,我问他了,现在过不来。”任维接住水放在桌边,又把合同掏出来,“你有什么问题真的直接和我说就行,我会转达公司。都是老同学,我也会尽量帮你争取最大的利益。” 漆洋根本没听他后半句在扯什么皮。 他盯着任维问:“他说现在过不来?” “真有事。”任维做出一脸为难的表情,模棱两可,“我也就是给一丛打工的,没必要骗你是不是?” 漆洋一句都不跟他多说,拿过自己的手机,直接给牧一丛拨了过去。 任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听着漆洋手机里隐约传来的响铃声,又把嘴闭上了。 牧一丛接电话确实用了点儿时间,声音也比较低,问漆洋:“怎么了?” “过来一趟。”漆洋一点弯子都不绕,“这个合同我只跟你谈。” “我在开会。”牧一丛说。 “那别谈了。”漆洋说。 过了几秒,牧一丛松了口:“等我半小时。” 挂掉电话,漆洋转两下手机,盯着任维。 任维的眼珠子到处瞎转,脸色不太好看,看向一旁摸了摸鼻梁。 和m&k的合同其实没什么好谈的,牧一丛提前跟下面打过招呼,租金上给到车粒市场价的最高标准。 他过来后,和漆洋对视一眼,就直接让任维打开合同,在上面签了字。 车粒和m&k的第一次合作,就这么达成了。 “一丛,”任维讪笑着想解释,“漆洋他……” “你回去忙吧。”牧一丛打断他。 任维愣愣,看看牧一丛,又看看假模假式研究合同的漆洋,终于有了些眼力见儿:“啊,你们还要谈事是吧,那我等你一会儿?” “不用。”牧一丛扣上钢笔盖,发出“咔”的声响。 等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个人,漆洋才收起合同,重新看向牧一丛。 “要和我谈什么。”牧一丛没有要走,也知道漆洋不只是要和他谈合同,稳稳地坐下来。 “吃个饭。”漆洋掏出手机定餐馆,“日料行吗?” “不饿。”牧一丛望着他。 “我饿了。”漆洋根本不管他怎么说。 签完这个大单,店里就没什么事还需要漆洋盯着,他和小刘交代一声,出门开车。 牧一丛也是开车来的,站在停车场想了想,他不紧不慢地坐到了漆洋车里。 原本漆洋是打算找个安静的店,要个包厢,平心静气地和牧一丛沟通。 但一看到人,他所有繁杂的情绪都压不住地往外冒。 “你那天说的话,我听懂了。”车一开上路,漆洋就忍不住开口。 牧一丛没接话。 “我明白你是好意,”漆洋瞥他一眼,“但你的好意不成立。” 当然不能成立。 刘达蒙的回答带给漆洋很多思考,他把自己和牧一丛代入进去,确实自己那种谨慎的拒绝,显得又俗又物化。 按照牧一丛的话来说,就是没劲。 “问题在于,你也不是那么纯粹的好意。”漆洋说。 牧一丛打从进了车粒门,就一直保持的淡然态度,有了些许变动。 他也朝漆洋望过去,漆洋接住他的目光,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熟悉的挑衅。 “联系专家确实你帮我了,好人让你做了,可不要脸的事儿你也干了。” 漆洋说。 “换成是我呢?刚帮个忙就放些不三不四的屁,还耍流氓冲你嘴上来一口,你能不能多想?” “自己整了那么一出,掉头又开始摆清高,觉得我辱没自己。” “好赖话都让你说了。牧一丛,你糊弄小孩儿呢?” 能把心事都琢磨开,并且直接向牧一丛表达出来,这种感觉非常好。 好到漆洋说这些时甚至都没带着什么火气,而是一阵神清气爽。 牧一丛也终于一改这些天的冷漠,他没被漆洋的质问冒犯到,正相反,他又露出了对漆洋饶有兴趣的眼神。 “我现在就想问你一件事。”漆洋踩着秒越过路口的红灯,已经能看到前方日料店的招牌。 牧一丛“嗯”一声:“你说。” “你是不是还喜欢我啊?”漆洋点了点刹车,扭脸直视着牧一丛,问他。 刚刚初五,饭店基本都开业了,出来吃饭的顾客却没多少。 日料店的招待见到有客过来,立马过来帮忙泊车,引着二人走进预约好的包厢。 漆洋懒得跟牧一丛互相让,他直接圈了份双人套餐,就让服务员带上门出去。 然后他点上根烟,继续质问牧一丛:“问你呢。” 牧一丛会抽烟,但很克制,没在漆洋面前抽过。 这会儿他扫了眼漆洋的烟盒,修长的手指一拖,也取了一根点上。 “可能是。”这是牧一丛的回答。 漆洋定定地看他一会儿,心口猛地一弹,他两条胳膊向后支撑,靠在坐椅上。 他执着于这个回答,是因为刘达蒙说的那些话——漆洋必须有一个答案,牧一丛究竟是出于喜欢,还是没事儿耍他玩。 结果这狗东西,还真他妈敢回答。 “那你之前说喜欢‘过’是什么意思?”他没忍住追问。 “十年没见了,漆洋。”牧一丛这时候才有了久别重逢后,正常的问询味道,“谁也不知道互相变没变。” 漆洋又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牧一丛就开始反问。 “为什么问这个,”他打量着漆洋,“对你很重要吗。” “啊。”漆洋回过神,弹了弹烟灰,“问清楚了,起码我能明白你到底是在琢磨什么。” “然后呢。”牧一丛又问,“知道我还喜欢你,你能做什么?” 漆洋还真不知道。 他对自己的定位一直是直男,不排斥同性恋是一回事,这事儿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也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恶心? 其实也没到那个程度。 可是想起高中被牧一丛怼着的的触感,以及那晚嘴上粗鲁的麻意,漆洋心里又一阵古怪。 “我做不了什么。”他认真告诉牧一丛,“随你怎么想吧,你帮忙我感谢你,但我还是要说,我不是同性恋。” 牧一丛笑了。 “笑什么?”漆洋看他这高深莫测的模样就闹心。 “我也还是那句话。”牧一丛不拿自己这边的烟灰缸,伸过手往漆洋手边的缸里轻轻一弹,“你没你想像中那么了解自己。” 包厢的拉门被轻轻推开,身着和服的服务员跪坐着上菜。 漆洋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聊这些,他眯缝一下眼,掐断手里的香烟。 “找时间去把那场电影看了吧。”牧一丛主动开口,“你欠我的。” 第36章 既非赶上什么好片上映, 也不是有着特殊的情况,两个男人一块儿去看电影,在如今的漆洋看来, 属实是有点儿……暧昧。 但牧一丛能好好说话,把“你欠我的”四个字摆出来, 漆洋就连个回绝的理由都没了。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也十分奇妙。 原本在二人重逢后,牧一丛的所有言行, 带给漆洋最多的感受都是烦躁;牧一丛应该也是一样,对现在这个不了解的漆洋总是或多或少带有试探。 可两人今天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说开,却都感受到不同于前几日的轻松。 至少漆洋不用再去多想牧一丛的意图,究竟是为了报复还是戏弄。 虽然被中学同学喜欢过, 现在可能也依然喜欢着, 还是个同性, 无论如何也还是让他觉得古怪。 烦人 第43节 “‘欠’字都用上了。”他端起水杯抿一口,“至不至于。” 算算时间, 他认真神色告诉牧一丛:“这几天不行,初九要带漆星去医院, 回来再说吧。” 牧一丛没有为难他, 话锋一转,问漆洋要去几天。 “三五天,不超过一个星期。”漆洋聊起漆星就像变了个人,果决又沉稳。 “够吗?”牧一丛看着他。 “不够也没办法, 班还得上。”漆洋敛着眼皮夹菜, “她这个病本身也没办法根治,都是按疗程。先去试试,有效果的话,后面再安排。” 如果漆星是个男孩, 漆洋可能真就不怎么管他的病了。 至少不会再天南海北的奔走,能自己吃饭睡觉,锁在家里养着。 干干净净一个小姑娘,他还是舍不得让漆星一辈子就像个动物一样度过。 牧一丛没说什么,拿起手机,给漆洋发了一串数字。 “什么东西?”漆洋看着屏幕上弹出来的消息,愣了愣。 “别墅密码。”牧一丛简单回答,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漆洋看他一会儿,这一瞬间他想到很多:那边宾馆食宿的物价、医院的收费、来回的路费……都是现实到让人乏力恶心,又不得不考虑的花销。 不着痕迹地咬了咬颊肉,他还是语气生硬地回绝:“谢谢,不用。” 牧一丛不用猜就知道漆洋会拒绝,无所谓地笑了下。 “把你的钱和面子都用在该用的地方上。”他口吻淡淡的,“要让漆星跟你住旅店,还是跟你吃一周的苍蝇馆子?” “没那么娇气。”漆洋往嘴里夹了一整块寿司,耷拉着眼帘,嘴巴抿紧了嚼。 “你看着安排。”牧一丛没有再劝,“房子一直空着。” 这顿饭的后半截,两人没有再多聊别的。 准备离席时,漆洋望着桌上剩下的两块鳗鱼寿司和三只甜虾,有些犹豫值不值当打包。 毕竟不是和刘达蒙一起吃饭,在牧一丛面前,他还是想顾及一点儿尊严。 正打算付账走人,牧一丛很自然地冲服务员示意:“帮我包起来。” 服务员应声去拿打包盒,漆洋猛地扭过头看他。 “看什么。”牧一丛没接他眼神,耷着眼帘整理袖口,“我带着路上吃。” 牧一丛当然不会在路上吃剩虾,漆洋把他送回车粒停车场,他推门下去,打包盒自然地遗忘在漆洋车上。 回到家,邹美竹美滋滋地把寿司吃了,喊漆星出来吃虾时又偷吃了一只。 漆洋在厨房给她们娘俩儿做晚饭,不受控制的出神。 “洋洋,”邹美竹给自己冲了一大杯绿茶,吸吸溜溜地吹着杯沿过来喊他,“你上次说几号带你妹妹去看病?” “初九。”漆洋回过神,继续拿起锅铲翻炒,“怎么了?” “我和你一起去。”邹美竹喜气洋洋地通知,“我也好多年没出远门了。” 漆洋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对这没谱的妈越来越没脾气。 “你当去旅游呢?”他头都懒得回,让邹美竹给他递个盘子,“不是说再也不跟我出门了吗。” “要不是看她长大点儿了,出门应该不那么折腾人,我才不跟着去呢。”邹美竹瞪起眼,“再说她现在又不是之前,到时候身上又来了,弄一屁股血,你给她收拾?” 以前确实不用考虑这个。 以前带漆星出远门看病,除了路上和晚上睡觉是个大难题,多数时候漆洋都能把她控制好。 他沉默下来,算了算日子,问邹美竹:“女生不都是一个月一次吗?” 漆星上次来月经,也就刚过去大半个月。 “哪有这么准成。”邹美竹经验丰富地撇撇嘴,“早几天晚几天的,她又不会记日子。” 漆洋往客厅看,漆星干干净净的坐在桌前小口吃虾,像个正常孩子一样。 年初七上完班,把最近要紧的合作都安排明白,漆洋提前给孔粒打了个电话请假。 孔粒知道漆洋有个生病的妹妹,具体什么病不清楚,漆洋没说过,她也不问,只在每次漆洋请假时非常痛快地同意。 这次拿到m&k的生意,她心情大好,直接给了漆洋十天假,又给他转了笔大红包。 “钱不用,粒姐。”漆洋看着转来的数字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从你提成里提前拨的,别废话。”孔粒一如既往的飒爽,“有能帮上忙的跟姐说,孩子的事儿要紧。” 漆洋笑了笑,没再推诿。如果真要在那边看病,需要的开支绝不是个小数目。 一切安排妥当,漆洋收拾行李时,专门让邹美竹多拿了几包安睡裤,给她做了两天心理准备。 然而真到了初九出门,还是状况一大堆。 漆星有着所有自闭症儿童的通病,也就是专家所说的:她有一套自己的规律体系。 这种规律表现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吃饭时固定的碗筷,自己的贴纸本子分别要放在桌面的哪个位置……一旦这些规律被打乱,比如每次漆洋带她去康复班,她离开熟悉的环境就会开始焦虑。 焦虑严重的表现,就是无休止尖叫。 经历过在火车上彻夜难以安抚的尖叫,后来不管去哪里的医院、多远的路,漆洋都只选择开车前往。 邹美竹收拾行李时兴致勃勃,在车里坐了两个小时,她就开始呻唤,一会儿腰酸了一会儿胸闷了,还试图让不安漆星去副驾坐,她要在后排躺着睡一会儿。 漆洋独自开了八个小时的车,期间还要不时观察后排的动静,等到了预定好的旅馆,累得一句话都懒得说。 旅馆的前台给三人登记时确认了两遍:“三个人一间双人床?” “问什么呀,”邹美竹拧着眉毛顶回前台探询的目光,“当妈的带俩孩子住双人房怎么了?能不能开?” 前台努了努嘴,将房卡递过来。 虽然已经到了年末,超一线城市的客流量也不少。 安排给他们的双人间明显是刚被退房,只简单的打扫了一下,一进门就有股尚未消散的烟味,狭小的房间里塞了两张狭小的床,卫生间的台面和马桶还水淋淋的。 “哎哟。”邹美竹进来就开始抱怨,扇着鼻子去开窗,“出门也不能光想着便宜,这怎么住人呢?” 漆洋看着在床缝间乱转的漆星,去找前台换了一间,新房间的环境也不尽人意。 环境可以克服,真正麻烦的开始,是漆星睡觉的时间。 漆星每晚十点准时上床,睡之前一定要把她那些宝贝手帐捋一遍。 熟悉的卧室和小桌没了,尽管漆洋把她做手帐的东西都捡了一些带来,她却越来越不安,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房间里乱转,捏着她的贴纸往墙角里拱。 “怎么了?”漆洋把她揽过来安抚,“不开心是不是?哥在呢,妈也在呢。” “真是个祖宗。”邹美竹歪在靠墙的床上玩斗地主,乜斜着眼睛叹气。 漆星在漆洋怀里挣了几下,爆发出尖叫。 被相邻房间第三次捶墙时,前台上来了。 “怎么回事啊?”她大声拍门,“扰民了啊!小孩有情况我们是要报警的!” 砸抢拍门的动静加剧了漆星的不安,她开始抱脑袋撞墙,一边尖叫一边在自己脖颈胳膊上挠出一片血痕,声嘶力竭到浑身痉挛。 漆洋抿起嘴,拽下外套拢在漆星脑袋上,把她打横抱了出去。 在街区花园安静的角落安抚了漆星半天,小孩平静下来,没事人一样掏兜里的贴画。 漆洋把她带回旅馆,刚进门,漆星垂下脑袋左右乱看,喉咙里又发出“嗬嗬”的嘶响。 这样无尽的循环,在以往漆洋每次带着漆星出门看病时,发生过无数次。 漆星症状最严重的一次,他抱着漆星在公园长椅上坐过一整夜。 但邹美竹遭不了这个罪。 邹美竹心底里对于带漆星出远门看病,是恐惧的。在家里照顾漆星已经让她觉得折磨不堪,一旦离开家,这小孩儿一切异于常人的毛病更加无止境的放大。 这么些年里,她只在漆洋前两次带着漆星去看病时跟着去过,两次后就发誓再也不管了。 “怎么越长大越犯毛病呢。”她蓬着头发坐在床沿上,对漆洋说,“妈出钱,咱们换个好点儿的地方住。” 已经交过的房钱退不回来,漆洋换了一家高档些的连锁酒店,提前向前台说明漆星的情况,要了楼层首尾、隔壁没客的房间。 稍大的空间让漆星的状况好了些许,虽然半磨砂的卫生间让漆洋有些尴尬,出门在外也顾不上许多。 但等把漆星哄好,漆洋好容易闭眼没多大会儿,又被邹美竹突然打开的床头灯,与窸窸窣窣的抱怨惊醒。 漆星尿床了。 漆洋满眼血丝,疲倦地看了会儿天花板,将床头充电的手机够过来。 凌晨四点三十五。 第二天上午,漆洋给牧一丛发了条消息:别墅我住几天,按照酒店的价格折算给你。 牧一丛在十分钟后发来回复:冰箱里有菜,找人提前买好了。 第37章 漆洋盯着这条消息, 在医院的候诊区看了起码有五分钟。 广播屏叫到漆星的号,他收拢心神,带着漆星进去。 专家给漆星做了全面的检查, 得出的结论与之前专家的判断大同小异。 邹美竹自己出去逛着玩了,漆洋熟练地带着她穿梭在各个诊室之间, 对这样的环境已经接受到麻木。 在医院开了一个疗程的康复课,和专家确认好接下来的行程, 漆洋联系邹美竹回去收拾东西,等会儿他直接领着漆星回酒店退房。 “换哪住啊洋洋?” 邹美竹头天累得够呛也没耽误她逛得兴致勃勃,在酒店大堂和漆洋一碰头,她还喜洋洋地向漆洋展示她的战利品:“看妈买的这条丝巾, 等春天就能戴了。” 漆洋懒得跟她多说, 只简单回答朋友家。 邹美竹把自己的日子过到自暴自弃, 对俩孩子不上心,接人待物上到底还算个体面人。 一听说要去朋友家打扰, 她举着手机整理头发,自言自语了一路, 一会儿问漆洋在这还有朋友呢?一会儿嘀咕着那人家里能不嫌麻烦吗, 省钱也不是这么个省法儿。 烦人 第44节 眼见着网约车拐进一片豪华的别墅区,她音量都低了下来,朝漆洋肩膀上拍两巴掌,说他不懂事, 就这么空着手上门, 也没想着拎点儿东西。 漆洋对着牧一丛之前发来的密码开门锁时,她眼都瞪圆了:“你干嘛呢?” “朋友的空房子。”漆洋摁下最后一个按钮,听着房门“嗡”一声解锁,心里一阵五味杂陈。 邹美竹刚才的谨慎瞬间一扫而空, 面对着宽敞高档的屋子,惊喜地叫出了声。 漆洋牵着漆星在玄关换鞋,听着邹美竹在别墅里四处赞叹,抬头观察漆星的状态。 并不是给漆星住了好房子,她就不会犯毛病。 漆洋只是需要一个就算漆星尖叫、尿床,也不会干扰到其他人的环境,隔绝掉外人看怪物一样看着漆星的眼神。 主要还有一点,小孩儿现在长大了,虽然她没意识,但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上厕所换裤子,就算邹美竹不觉得有什么,漆洋也感到别扭。 小女孩没有这些概念,她这两天频繁更换熟悉的环境,今天还在医院折腾半天,虽然不会表达,但也能从五官上看出倦意。 扎成揪的头发散了很多碎毛下来,她一手死死攥着漆洋,另一只手在脑门上胡乱地抹,像只紧张的动物,眼珠在鞋柜和地毯之间快速乱转。 “在这里你就有桌子能玩贴画了。”漆洋拉着她往别墅里走,一处处给她介绍。 换个鞋的功夫,邹美竹已经跑到了三楼。 一片房门开关声伴随着赞叹,她从楼梯上探出脑袋,小孩儿似的喊:“这房子也太好看了儿子,你哪个朋友啊?大蒙过个年发财了?” 漆洋先把漆星安置好,去给她拿了瓶水喝,等到漆星情绪平稳,开始在屋子里四处溜达,才泄力地坐进沙发里。 “哪个朋友啊?”邹美竹“噔噔噔”地跑下楼,两眼直冒光,又来问。 “你不认识。”漆洋掏出手机,“厨房有菜。别人家里的东西别乱动。” “妈知道妈知道。”邹美竹又往厨房跑。 上午给牧一丛发的那句谢谢,牧一丛没再回复。 看了会儿对话框,漆洋在输入栏打了几个字,想想,又全部删掉,起身去阳台,打了个电话。 “过去了?”牧一丛那边有些嘈杂,应该是在忙,接起电话就问。 “嗯。”漆洋生硬地应了声,“谢谢你。这几天的水电燃气,你回头算出数来告诉我。” “住着吧。”牧一丛又问,“漆星怎么样?” “还行。”漆洋点了根烟,咬着烟嘴说话有些模糊,“专家说比他预想中程度好得多。” “少抽点。”牧一丛说。 漆洋叼着烟沉默了,牧一丛那边也没说话。 邹美竹又在厨房喊“洋洋”,嗓门扯得老大。漆洋下意识扣住手机,拍了拍掉在胸口的烟灰。 “怎么了?”他硬着嗓子问。 牧一丛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让漆洋先去忙,把电话挂了。 住进牧一丛家别墅的这一晚,是漆洋这几天来,睡得第一个踏实觉。 邹美竹环境好了心情就好,难得像个亲妈,主动牵着漆星领她在别墅里转悠。她要带着漆星去三楼住,漆洋就去上次牧一丛安排给他的卧室,晚饭都没吃,倒头就睡。 后面三天都要带漆星去医院,邹美竹连街都不去逛了,在朋友圈发了好几张在别墅各个角落的自拍。 漆洋每天带漆星回来,她都精神饱满,变着花样做饭,也不嚷嚷干家务累,把牧一丛的别墅当自己家一样细心收拾。 “你爸如果没出事,我也轮不着住个像样的房子都开心成这样。” 晚上坐在餐桌前,她还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扫视一圈别墅阔气的挑高,目光落在漆星脸上,无声地叹气。 漆洋没接话。 漆大海现在在他心里就是个名字,跟“爸”这个字沾不上关系。 “儿子,你看妈像不像古堡贵妇。”邹美竹自己给自己哄好,又端起酒杯让漆洋给她拍照。 如果是外人,漆洋是有些不屑于这种住了个好房子就拍个没完的行为。 可看着眼里又冒出光的邹美竹,他翘翘嘴角接过手机,心里只觉得发涩。 吃完饭收拾了桌子,邹美竹去和她的老姐妹打视频,漆洋洗个澡,陪漆星玩手帐。 “还记得上次的哥哥吗?”他轻声问漆星,拿起一张贴纸,往漆星的本子上贴。 漆星盯着她哥贴的位置看了半天,用指甲一点点扣下来,又贴回到离型纸上。 漆洋笑着搓了把她的脑袋。 密码锁被摁响的“滴滴”声突然从门外传来,漆洋朝大门看一眼,警觉地起身往玄关走。 正要摁墙上的可视器,门板被拉开,牧一丛带着夜晚凛冽的寒气,出现在门口。 “怎么在这站着。”他看到杵在玄关的漆洋,微微扬起眉毛。 “你怎么……”漆洋愣了。 “嗯?”牧一丛面色悠然,注视着他,“想见你,就过来了。” 这句话与先前牧一丛放过的厥词与做过的行为相比,实在算不上出格,却让漆洋从身心深处涌出一股复杂的洋流,倒灌进混乱的头脑里,四处冲撞。 “呀。”邹美竹听见声响下楼,看见牧一丛,惊讶地喊了一声,“这是你朋友吗洋洋?” 在牧一丛面前被喊这个小名,漆洋后背心都发紧。 “妈。”他有些不爽地回过头,向邹美竹介绍,“牧一丛,这就是他的房子。” “啊,你就是洋洋的朋友!”邹美竹连忙过来招呼,“快进来孩子,这大冷天还跑一趟。” “阿姨。”牧一丛开口打招呼,似笑非笑的又看向漆洋,“我可以进来吗,洋洋?” 这声“洋洋”尾音上挑,不论从称呼、语气,到漆洋忍不住多想的歧义,都让他眼皮想蹦。 暗含警告地盯了牧一丛一眼,他转身回到客厅,去牵漆星。 邹美竹像这房子的主人一样,热情中带着感谢,忙着给牧一丛倒水。 “不用麻烦,阿姨。”牧一丛脱下外套走过来,看见漆星,捏了捏她的鼻子。 漆星对牧一丛还有印象,转着眼睛从他脸上扫了几下,松开漆洋的手,接着回桌前玩自己的。 “你是洋洋什么时候认识的朋友?”邹美竹对牧一丛十分好奇,招呼着牧一丛坐下,打量人的表情里满是喜欢和欣赏,“之前没听他说过你。” “我见过您一面。”牧一丛说。 “不可能。”邹美竹笃定地摇头,“这么优秀的孩子,这大高个儿明星脸的,要是见过阿姨肯定有印象。” 漆洋在靠近漆星的那边沙发上坐下,在扶手上支起手臂,无语地杵着脸。 “我高中骨裂,就是他干的。”他提醒邹美竹。 邹美竹又“啊”一声,上下看了牧一丛三四番儿,终于在落灰的记忆中翻找出零星画面。 “那个在医院自己扎吊瓶的孩子吧?”她敲敲桌子,“阿姨想起来了!阿姨当时看你就觉得这孩子以后一定有出息。” 邹美竹这种老一套家长式的夸赞,听在漆洋耳朵里都尴尬得没边了。 他不想说话,牧一丛倒是挺有修养,笑容都比平时多,礼貌地应和着邹美竹。 “哎哟都十点了,漆星!”邹美竹客气一会儿,还算心里有数,起身招呼漆星去睡觉。 “你们俩聊,”她笑盈盈地拉着漆星上楼,“洋洋好好谢谢人家,这一趟真亏得有你这个朋友。” 漆洋端起杯子喝水,牧一丛目送着母女俩消失在楼梯上,才将视线转回到漆洋脸上。 “阿姨这么客气,这趟不顺利?”他低声问。 “还好。”漆洋吹着杯沿不看他,直接揭邹美竹的底,“她喜欢大房子,住你这高兴。” “你呢。”牧一丛说。 漆洋喝水的动作暂停下来。 “我怎么了?”他预感到牧一丛又要开始了。 “打算怎么谢谢我。” 牧一丛不喝邹美竹给他倒的水,伸手从漆洋手里拿过杯子,眼睛停留在漆洋脸上,轻轻抿了一口。 第38章 一个人的底线真的是可以被无限拉低。 这是漆洋在听到牧一丛这句话后, 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不用太久,就搁在年前,他还会对牧一丛这种不知真假的话如临大敌, 谨慎又反复地去推敲他到底什么意思。 在被咬嘴之后,现在牧一丛这种口头上的挑衅, 漆洋甚至有点儿不痛不痒。 不过盯着牧一丛的嘴看了一眼,他还是把自己的杯子夺了回来。 “别人杯子里的水甜?”漆洋把杯子转了个圈, 避开牧一丛喝过的位置。 “怎么了,”牧一丛叠起腿,不紧不慢地问,“你嘴上镶金, 喝过的水别人不能喝。” 漆洋愣了愣, 望着牧一丛幽黑眼珠里的浅淡笑意, 突然没忍住笑了出来。 “操。”他低头摸了摸鼻梁,“这是我说过的话吧?” 牧一丛细细地盯着他看了会儿才应声:“我以为你都忘了。” 哪能真的说忘就忘。 漆洋回忆着高中去牧一丛家抄作业的那个下午, 赶走任维、穿牧一丛的拖鞋、喝牧一丛的水。 那时候的牧一丛还成天眼高于顶,不屑与自己有往来, 看着漆洋无比自然的拿起自己的杯子喝水, 少年牧一丛还硬声硬气地提醒,那是他喝过的。 当时漆洋的回答,就是牧一丛刚刚那句“你嘴上镶金”。 漆洋前些年看到过一句话:人甚至不能共情以前的自己。 仔细想想,真是如此。 如今的他和牧一丛, 似乎和小时候调了个个儿, 都被时间冲刷成了不同的样子。 “你那时候跟现在可真不一样。”漆洋杵着脸找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忍不住回忆,“那会儿你多能装啊,一身规矩, 动不动就不高兴。” 烦人 第45节 “有吗。”牧一丛带着淡笑看他。 “有。”漆洋肯定地点点头,“我那会儿是真烦你。” “我也是。”牧一丛说。 互相厌烦的态度,十年前两人就通过行为举止,表露过无数次。 但今天,此时此刻,漆洋看着面前在冬日晚上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牧一丛,在干净温暖的别墅内听着外面隐约的寒风,喝着温暖的茶,却一点儿负面情绪都升腾不起来。 甚至他觉得,这是两人阔别重逢后,第一次真正的拉近距离。 “有多烦?”他饶有兴致地问,“也是第一眼看见我就烦?” “刚进教室就把球扔你脸上,放学又毫无缘由的堵门,换做是你也烦。”牧一丛说,“你太能找事了。” “其实我第一眼看见你,不是在教室。”漆洋认真地重温了一翻回忆。 牧一丛“嗯?”一声。 “是在学校门口。”漆洋扯了扯沙发垫上的流苏,告诉牧一丛,“你那白衬衫太扎眼了,一下车我就看见了。” “放学就变成烂抹布了。”牧一丛说。 漆洋有些愧歉地抿抿嘴,伸手跟牧一丛面前的水杯碰了碰。 “刘达蒙和崔伍,那天聚会时说的是真心话,虽然口头上的道歉没什么意义。” 喝了口水,漆洋重新开口。 “不过我一直挺奇怪。” “你也不是打不过我,也不怕事儿。上学的时候他们对你干那些烂事儿,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直接打回去?” 这个问题漆洋真的一直想不通。 哪怕只凭牧一丛的家底,虽然这人很低调,但真要是在学校发个少爷脾气,刘达蒙他们绝对没好日子过。 结果这小子闷屁不吭,光他妈找机会逮着自己一个人揍。 牧一丛打从进了别墅,视线基本一直锚在漆洋脸上。 这会儿漆洋问到他自己,牧一丛却敛了敛眼皮,神色也重归平淡,看不出情绪。 “老爷子那会儿仕途紧。”他淡淡道。 只回答这一句,牧一丛就没有再继续多聊这个话题的意思。 漆洋眉梢动动,大概能猜想到这之间的联系——走仕途的,位置越高越怕别人拿自己孩子做文章,都千叮万嘱小孩低调少惹事,哪怕遭点儿罪,也别整出“我爸是李刚”这种吓人行为。 “看来大少爷也不好当啊。”漆洋点了根烟,故意调侃。 牧一丛端起面前的杯子,向他举了举:“现在好当了。” “所以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男人的?”漆洋突然问。 他还是好奇这个问题。 之前是好奇牧一丛怎么就能喜欢过他,现在开始好奇牧一丛取向的开发经过。 好奇是否多多少少,跟他漆洋有那么一点儿关系。 “忘了。”牧一丛轮到自己的事儿就回答得简单又没劲,还反过来问漆洋,“你是怎么发现自己喜欢女人?” 漆洋一愣。 这玩意儿用发现吗?到年龄了不就该明白的都明白了。 他本想这么回答牧一丛,但真要说出来,就显得自己上面那个问题直冒傻气。 而且细想想,他对于异性,似乎也没有过强烈的向往。每天照顾漆星照顾得什么七情六欲都像退化了似的,上次发泄还是因为…… 漆洋的自我解析猛地暂停,迎着牧一丛的目光,他整个人又烦躁起来。 “跟你聊天就没劲。”他把烟抽到烟屁股,弹进烟灰缸里,起身上楼,“睡觉。”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回过头,问牧一丛:“你晚上怎么睡?” 牧一丛看一眼时间,起身拎过自己的外套。 “要走?”漆洋愣了愣,也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半了。 “我还有事。”牧一丛边穿外套向玄关走,“不和阿姨打招呼了。” “这么晚还有事?”漆洋过去送他,想到牧一丛刚进来时那句“想见你就过来了”,萌生出一股诡异的不爽。 没一句实在话。 “怎么了?”牧一丛在玄关站停,研究漆洋的表情,“不想我走?” 漆洋佩服这人的脸皮,险些被逗笑了:“快滚吧。” 牧一丛看他几秒,突然上前一步。 漆洋下意识想后撤,又觉得这样没面子,跟怕事儿似的,就挺在原地绷紧肩膀,预防牧一丛再出什么出格的行为。 “确实有事。” 牧一丛在他耳边微微一侧首,鼻梁从漆洋太阳穴擦过,很轻的碰了碰。 “想见你也是真的。” 低声说完,他没管漆洋的反应,直接开门走了。 漆洋在原地站了半天,抬手用力搓搓太阳穴,连带着也搓了把充血的耳朵,在心里暗骂一句脑子有病。 邹美竹第二天睡醒,下楼张罗着要准备早饭。 看见漆洋已经在厨房煮粥,她扎起头发过去小声问:“你朋友呢儿子,还睡着呢?” “走了。”漆洋说。 “啊?”邹美竹不满地瞪起眼,“饭都没吃就走了?你倒是拦一下呀,人帮咱们这么大忙。” 漆洋将锅里的鸡蛋捞到盆里过凉,没跟邹美竹多说。 今天是这阶段最后一节康复课,下午就要回去了,他得抓紧带漆星洗漱出门去医院。 一个阶段的课程看不出什么效果,漆星虽然在后面这两天情绪稳定不少,但也难说是不是因为习惯了别墅。 唯一让漆洋庆幸些的,是回去的路上她表现比来时要好,没怎么闹人。 倒是邹美竹产生了巨大的戒断反应。 “妈都不舍得走了。”她无比真切地怀念着牧一丛的别墅,一路上倚着车窗出神,感慨了三四轮,“那大房子才是妈妈该住的地方。” 漆洋听得好笑:“能别再做贵妇梦了吗?” “下次治疗什么时候啊儿子?”邹美竹自行规划着,“妈还过来照顾你们俩。” 和专家商定的疗程是一个月四节课,其实每周都去上课是最好的,但外地要考虑的因素太多,漆洋只能把时间压缩到按月份计算,每个月挤出几天赶过去。 如果邹美竹是个靠谱的妈,在那边租上半年房子,让邹美竹带漆星去上课,漆洋能省心不少。 他透过后视镜看向玩贴画的漆星。 可漆星离不开他。邹美竹也离不开他。 漆星不向往大别墅,回到熟悉的小家,她迅速恢复了日常的状态,按时起床睡觉,按时做她心爱的手帐。 就是到家的第二天,她第二次月经就到来了。 她依然懵懵懂懂,在月经到来时毫无概念,染了一屁股血,但学会了主动拉着漆洋去看床单。 邹美竹唉声叹气地给她拆安全裤,嘟嘟囔囔着抱怨:“大了大了又穿上纸尿裤了。” 安睡裤对于漆星来说,确实比卫生巾要好用。 邹美竹终于不用总盯着她的裤衩,虽然还是洗了两次床单,但比起上个月全家人的兵荒马乱,总体状态要好得多。 漆洋按照专家的建议,耐着性子给她建立生理期认知,做好了要打持久仗的准备。 这么几天耽误下来,等漆星的生理期过去,漆洋晚上睡觉前拿起手机,发现牧一丛又有好几天没联系他。 躺在床上琢磨了半个钟,他根据酒店的定价算出那几天大概的房租,加上吃喝电费等等杂七杂八的开销,估了个数字,再次给牧一丛主动打了个电话。 这次响铃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漆洋想着大概是时间有点晚,都准备挂断了,牧一丛才接起来。 “怎么了?”他问漆洋。 “上周住你别墅……”漆洋清清嗓子正要开口,电话那头突然冒出一声“哥”。 张扬,青涩,带着刚刚结束变声期特有的沙哑,一道少年的声音。 牧一丛离手机远了些,漆洋听见他回应这个男声:“嗯?” “跟谁打电话呢?”那个男声问,语调里是自然的熟悉与亲昵,“赶紧过来啊。” “等一下。”牧一丛将手机贴回到耳边,重新问漆洋,“刚才说什么?” 漆洋突然没了想说话的欲望。 他没开灯,从床头摸了根烟,在黑暗里点燃:“没什么。你先忙吧。” 第39章 这天晚上的漆洋有点儿失眠。 只是有点儿, 只是比平时该入睡的时间晚了两三个钟头。 但在那两三个钟头里,他跟中邪了似的,满脑子除了那道青春张扬的男声, 想的全是牧一丛那句“我喜欢过你”。 “过”这个字究竟是什么概念呢。 刚辍学的那几个月,漆洋并没有时间去为自己伤感, 他甚至对于自己的家、自己的人生已经天翻地覆,没有具体的概念。 ——前十八年的漆洋, 被不靠谱的爹妈养得张狂又浑不吝,浑身没有一块骨头是顺着长的。 他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有逆境,即便有逆境,心高气傲的少年也毫不怀疑自己能好好的过下去。 在邹美竹第三次闹自杀的时候, 他看着那个离开了丈夫就活不下去的女人, 有那么一瞬间十分疲倦冰冷地想:就这么死了, 对她而言会不会更轻松一点。 至少身为她儿子的自己会轻松。 烦人 第46节 坐在地上尿裤子的漆星过来碰到漆洋的腿,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漆星太小了, 必须要有个妈妈。 所以当时漆洋最大并且唯一的任务,就是看好邹美竹。 青春是在砸完校长室走出校门时结束的。但让漆洋真切意识到, 自己的人生在十八岁那年被按下了暂停键, 是那年六月八号,他们家外面那大半条街,为了高考挂满横幅禁止喧哗的时候。 那天漆洋抱着漆星下楼去买饭,看着一群群与他年龄相仿的学生, 在家长的伴随下从面前经过, 他突然意识到,他真正的丧失了一些什么。 那时候的感触也没有特别强烈,毕竟他本身就是个不学习的混子,哪怕漆大海还在, 拿钱给他砸开了中学的关系,大学也砸不出来。 他不是牧一丛,就算没有辍学参加了高考,他也考不出什么来。 漆洋与满街学生背道而驰时,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直到刘达蒙和崔伍拿着他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带着终于从高三解脱的心情,来请漆洋吃饭那天。 刘达蒙跟着漆洋翘课打架,傻玩了六年,竟然也考上了专科。崔伍的底子比刘达蒙好,是个三本。 他俩那会儿也是没什么情商,受到青春时代电视剧和小说的影响,刘达蒙与崔伍摆出稚嫩的豪迈模样,一人举着一支啤酒瓶跟漆洋碰杯,大声安慰着漆洋“上不上学没意义,洋子你才是真男人”之类的话。 漆洋做无所谓状,他真的以为自己无所谓,一仰脖灌完了那瓶啤酒。 吃完饭,他拒绝掉刘达蒙要请他去网吧通宵的邀请,打包了剩下的烧烤往家走。 漆洋那时还是喝一瓶菠萝啤都心跳加速的酒量,他太阳穴嗡鸣着走到小区楼下,扶着那会儿还没歪脖子的路灯吐到直不起腰。 到家后,他看了眼已经熟睡的漆星,和没作妖的邹美竹,澡都没冲,关门回到卧室,把自己脸朝下砸在床上。 枕头闷住了呼吸,也无声地吸收掉漆洋冒出的眼泪。 为什么会哭呢。 少年漆洋很纳闷。 明明如果一切都没发生,他对于高考只会是无所谓和麻木。 十年前没有得出答案的眼泪,在这个有点儿失眠的晚上,漆洋眯着眼抽着烟,思索着牧一丛那个“过”字,突然有了回答。 因为人在拥有权利的时候不会珍惜,只会在被迫失去权利时不甘心。 因为高考真的是普通小孩的分水岭。 这道分水岭不单代表学历,而是他从此永久的、彻底的、不可逆的,与所有同龄的的同学朋友,成为了两种层面的人。 漆洋自强,自尊,他有时候想想也觉得自己挺牛逼的:硬是扛下了这个破烂一样的家,现在还能攒点钱给漆星治病。 可那份一直被他刻意压在心底的巨大落差,或者说高中肄业带来的自卑——漆洋看不起这个词,他从不允许自己冒出这种念头——也在十八岁那一年,彻底烙在了他的人生里。 一切都过去了。 牧一丛喜欢的那个张扬的漆洋,早就死在了十八岁。 最后一根烟的火星在黑暗里熄灭,漆洋捏捏烟屁股,戳进堆出了小小弧度的烟灰缸里。 他第一次平静的直面自己,直面那个藏在内心深处的微薄自卑。 真邪性。 漆洋想。 对着自己开店做了老板的刘达蒙、混入了公务员队伍的崔伍、人模狗样的任维、光鲜阔绰的牧一丛,都没有冒过头的这点儿自卑,竟然在今晚听到牧一丛身边那个青春的男声时,拥有了答案。 漆洋把算好的钱直接转到牧一丛的微信,牧一丛没回复,漆洋知道他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转完钱,他扯过被子闭眼睡觉。 还现在“有可能”仍喜欢着自己。 一个同性恋,大晚上和另一个男人那么亲密的呆在一起,还能是什么关系。 牧一丛这孙子就他妈是个彻头彻尾的恋童癖。 自尊也好自卑也好,一切午夜翻涌的情绪都会在第二天睡醒时清零。 漆洋没那个闲工夫沉浸在过往的怅然里,牧一丛的喜欢与否也跟他没有关系,年假后又请了一周的假,他该去上班了。 正月十五就像炎炎夏日之后的第一场秋雨,这日子一过,天气就迅速的开始变温。 新一年春天的第一个好消息来自于刘达蒙,他媳妇儿成功怀孕了。 这小子乐到走路都蹦高儿,老婆肚子都没显怀,他就招呼了漆洋崔伍,还有几个亲密的哥们儿朋友出来吃饭。 “先说好,我家领导和肚子里的小领导在这呢。”刘达蒙满面红光地端着杯子吆喝,“哥几个酒品都不错,敞开肚皮喝。但今天谁要是敢点烟,可别怪大蒙我撂脸啊!” 刘达蒙的媳妇儿叫马佳佳,也带了两个小姐妹来。 加上崔伍和其他人的女朋友,一桌人起哄,打趣这么不靠谱的刘达蒙当了爹都变得有觉悟。 “长了张嘴就会说漂亮话。”马佳佳嗔笑着打了刘达蒙一下,“不是你半夜躲阳台偷偷抽烟的时候了?” 漆洋对于组建家庭和拥有自己的后代毫无兴趣。但看着刘达蒙这模样,也是发自心底为他高兴,笑着用水杯磕了一下他伸过来的酒杯。 这顿饭吃得热闹,桌上基本都是已经成家有着落的,话题全绕着备孕和家长里短转。 漆洋在这种场合一向话少,他听着这些人唠嗑既不喝酒也不怎么接茬,在座的基本都知道他,没人多心,气氛十分和谐。 不过几圈杯碰下来,他就感觉到坐在斜对面的一个女生,有意无意的总朝他这边看。 “女生”是漆洋对于所有年纪相仿的异性统一的称呼,这习惯也是上学时留下来的。实际上一大桌子人都是三十左右的年龄,最小的也有二十七。 那女生是马佳佳的朋友,之前没见过,黑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松弛的髻,高鼻梁深眼窝,挺有气质。 扫了漆洋几眼,她侧过头掩住嘴,在马佳佳耳边嘀咕了几句。 马佳佳听着她说话,眼皮一眨一眨的,也跟着往漆洋这边瞅,又去跟刘达蒙嘀咕。 刘达蒙听着听着就咧起了嘴,拍拍他媳妇儿的腿,冲漆洋一阵挤眉弄眼。 漆洋大概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他装没看见,靠在座椅里懒洋洋地抱着胳膊,继续听桌上其他人唠嗑。 吃完饭准备转场去唱歌时,刘达蒙过来了。 “小苏,怎么样?”他专门把漆洋拉到ktv的走廊里,给漆洋递了根烟。 “谁?”走廊也隔绝不掉包厢里的鬼哭狼嚎,漆洋微微垂下头,将耳朵贴近刘达蒙。 “小陈!”刘达蒙嚷了一嗓子,“我媳妇儿朋友,刚坐她旁边那个!” “挺好的。”漆洋看他,“怎么了?” “看上你了!还怎么了。”刘达蒙说,“人想认识你。我本来不想我媳妇儿来唱歌,乌烟瘴气的,她为了小苏跟咱们呆得自在,这不是闹着跟来了。” 漆洋知道刘达蒙是真心希望他处个对象有个家,但他真心没有这个念头。 “看上我什么了,”他点上烟,似笑非笑地盯着刘达蒙,“看上我家里有个天天打麻将的妈,还是有个要伺候一辈子的妹妹。” “哎呀。” 刘达蒙隔着包厢的玻璃窗往里瞅了眼,把漆洋又拉远一些。 “这不得你俩认识了慢慢了解吗?小苏性格挺洒脱的,关键是什么吧,人离过婚,领证刚一年就离了。” 漆洋感觉这人备个孕真是把脑子备出坑了。 “离婚怎么了。”他看着刘达蒙,“离个婚就得找我这样的家庭?” “不是那个,你听我说完啊!”刘达蒙杵了他一肘子,“她离婚是因为她丁克,人就不想要孩子,她前夫一开始答应挺好,结了婚就翻脸,跟她老婆婆一块儿催她,还偷偷往避孕套上戳孔……” 包厢里有人出来上厕所,刘达蒙闭上嘴,跟人扯着嗓子打了个招呼,等那人走远了又继续扒拉漆洋。 “这姑娘也是有刚儿,发现自己怀上直接就去打了,上午打完,下午就写离婚协议书。”他也给自己点根烟,“要不是她丁克,我媳妇儿还不舍得把她小姐妹介绍给你呢。” 刘达蒙是好意,故意这么说话激漆洋,漆洋能听明白。 “别操心了。”他在刘达蒙肩上拍一下,“我得回去,漆星太晚看不见我又要闹。给你媳妇儿也送家去吧,怀着孕,炸不炸耳朵。” “那正好!”刘达蒙一把扯住他,“我喝酒了,你直接把我们仨送回去。小苏搭我们车来的,总不好再让人自己打车回去。” 漆洋咬着烟想了想,如果刘达蒙没说这些,帮着送朋友没什么说的。 但听刘达蒙说完,他就不太想帮忙。 “行就这么说!”刘达蒙不等他拒绝,直接灭了烟去包厢喊人。 漆洋在心里无声地叹口气,拿下嘴里的烟碾进垃圾桶。 小苏和马佳佳挽着胳膊先出来,刘达蒙还在包厢里交代他们先唱着,自己送完媳妇儿就赶回来。 “麻烦你了啊洋子。”马佳佳冲漆洋弯起眼。 漆洋很淡地笑了下。 马佳佳戳戳小苏,小苏也很大方,直接对漆洋说:“谢谢你,我叫苏嘉。” “我俩同音不同字,”马佳佳帮着介绍,“她是嘉奖的嘉。” 漆洋向她点一下头:“漆洋。” 出ktv的时候一切正常,走到停车区,马佳佳突然嚷嚷口渴要喝水,拉着刘达蒙去买水。 车前就剩下漆洋和苏嘉两个人。 “你先进去吧。”漆洋把副驾门拉开。初春的天还冷,苏嘉已经穿上了漏脚背的鞋,冻得原地踩脚。 “你呢?”苏嘉问他。 漆洋举了举手里的烟盒。 “那我也不进去。”苏嘉笑着歪了歪头,冲他伸出两根手指,表示自己也会抽。 漆洋正想把烟盒抛过去,一辆眼熟的宾利从面前经过,停在他们对面的车位里,摁了摁喇叭。 牧一丛开门下车,看着靠坐在车头的漆洋,微微挑起了眉。 第40章 那晚给牧一丛发的房费他没收, 在24小时后自动退回了漆洋的账户。 一笔钱来回转挺傻的,漆洋没再给他发,等着什么时候有机会再给。 不过那晚之后, 最近二人也没有联系。 烦人 第47节 这会儿冷不丁碰上面,漆洋不由在心里感慨, 这个城市还是太小了。 “你朋友?”苏嘉比他先反应过来,小声问漆洋。 漆洋收回跟牧一丛对视的目光, 继续刚才的动作,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再抬手把整个烟盒抛给苏嘉,才回答:“嗯。” “怎么在这。”牧一丛走过来, 站在漆洋旁边, 打量一眼苏嘉。 “你好。”苏嘉说。 牧一丛礼貌地点一下头。 漆洋现在对牧一丛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对于和牧一丛的见面没有了先前的抵触, 但也没有多余的情绪。 像偶然在路上碰到任何一个认识的人,不惊喜也不惊讶, 是一种十分平静的疏远感。 所以他低头点火,呼出一口烟气, 才用夹着烟的手朝上指了指。 上面就是ktv的门店。漆洋甚至不太想跟牧一丛有太多对话上的交流, 也不好奇他为什么这个点会出现在这里,商务还是约会。 苏嘉很有边界感,主动开口:“我去看看佳佳和刘达蒙,买瓶水半天回不来。你们聊。” “不用。”漆洋看向她的鞋, “不冷吗。” “我也得买点儿东西。”苏嘉笑着摇了摇他的烟盒, “我拿走了。” 伴随着高跟鞋清脆的“哒哒”声走出停车区,漆洋才转脸看向牧一丛。 牧一丛正目光微妙地盯着他看。 “女朋友?”牧一丛问。 “刘达蒙朋友。”漆洋说。 “聚会呢。”牧一丛又问。 “嗯。”漆洋说。 然后就无话了。 牧一丛应该是感受到了漆洋的变化,抬脚又靠近一步,开口道:“你……” 没等他说完, 漆洋从兜里掏出手机摁了几下,牧一丛的手机相应地在兜里传来震动。 他拿出来看,漆洋给他发了一笔转账,还是上次没收的数目。 “不需要。”牧一丛明白这是什么钱,准备点击退还。 “下个月带漆星过去,可能还得借你的房子。”漆洋说,“你不收的话就不麻烦你了。” 牧一丛看了他一会儿,动动手指,把钱收下了。 “你和刘达蒙也这样?”他又问。 漆洋看着他。 “算这么清楚。”牧一丛晃了下手机。 和刘达蒙当然不这样。 刘达蒙是自己人。 “谢了。”漆洋不想跟他扯那么多,继续抽烟。 刘达蒙拎着一兜饮料零嘴回来,远远地就朝漆洋骂:“死直男,让你和小苏等一会儿,这么冷的天把人支出去找人啊?哪个朋友来了来我看看!” “不是。”苏嘉和马佳佳跟在后面说悄悄话,笑盈盈地扬声解释,“能别跟帅哥埋汰我吗?” “你别看他帅就帮他说话,”刘达蒙有意撮合他俩,继续扯嗓门,“这要是和他在一起了还不得天天受气啊?” 牧一丛转头望过去,两人一打照面,刘达蒙的脚步慢了下来。 “啊,牧总。”他阴阳怪气地打了个招呼,“这么巧呢?” 刘达蒙对牧一丛的歉意,真的在同学聚会那天,被牧一丛那句“爬过来,漆洋”,给气得一丁点儿不剩。 “谁呀?”马佳佳拽拽他衣服,小声问。 “高中同学。”刘达蒙故意说,“就我跟你说过的那个。” 牧一丛并不在意,看眼时间,他对漆洋说:“我还有事,回头联系你。” 漆洋朝地上弹弹烟灰,眼神都懒得给:“嗯。” 等牧一丛进电梯离开,漆洋朝走到面前的刘达蒙踢了一脚,好笑地问:“幼不幼稚。” “看他我就来气。”刘达蒙拉开后车门,让两个女生先坐进去,“他怎么在这?” “不知道。”漆洋在车外抽完手上的烟,还是告诉刘达蒙,“没必要那样,漆星的医院还是他帮着联系的。” “操。”刘达蒙拍拍脑门,“忘了这茬了。” 从ktv到刘达蒙家有点儿距离,夫妻俩路上一唱一和,张罗着让漆洋先送他们,再单独送苏嘉,话里话外暗示着俩人挺合适。 漆洋基本没接话,只是默默开车。 等刘达蒙两口子到地方,刘达蒙还张罗着让苏嘉坐到前排,又拍着漆洋让他一定好好把人送到家楼下。 漆洋问了苏嘉的地址,调头往她家小区开,车里就从刚才的热闹变成诡异的安静。 “加个微信吗?”苏嘉拿出手机,主动问漆洋。 “刘达蒙的话你别放心上。”漆洋没动,目视前方开着车,在心里琢磨如何比较体面的婉拒苏嘉,“他没什么谱儿。” “我觉得挺好的啊。”苏嘉真的是个聪明人,立马明白了漆洋的意思,直接打直球,“你也挺好的,是我会想认识的类型。” 漆洋在红灯前停下,转脸望了眼苏嘉,笑了笑。 “我高中没上完,妹妹有病,现在和我妈一起照顾她。”他不紧不慢地自述,“需要照顾一辈子的那种病。” 苏嘉愣愣。 “大蒙和我从小就认识,他替我着急,急昏头了,没告诉你这些。” “你挺好的,”漆洋说,“没必要在我这耽误时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一下,漆洋拿出来看,竟然是牧一丛发来的消息。 牧一丛:到家给我打个电话。 漆洋没回,把手机锁上屏,扔进车斗里。 “还真没跟我说这么细。”苏嘉开口了,“佳佳只告诉我你挺不容易的,父母离婚早,你和妈妈照顾妹妹,但人真的很好。” 漆洋有些意外。 他和马佳佳没见过几面,不算熟,看来刘达蒙没少在他媳妇儿面前给自己说好话。 “妹妹是什么病?”苏嘉好奇地问。 “自闭症。”漆洋说。 苏嘉“啊”一声,转了转手机。 “我没觉得有什么,你倒是先拒绝我了。”眼见着红灯要跳黄,她笑着又把手机递过来,“谢谢你的坦诚,佳佳说得没错,你人真挺好的。” “起码加个微信,先做朋友。别让我这个女生没面子。” 这话就没什么好拒绝的了。 漆洋解开手机锁,扫了她的好友。 把苏嘉送回到小区门口,苏嘉下车后在包里翻了翻,抛给漆洋一盒清口糖。 “谢谢你的烟。”她落落大方地挥挥手,“这是回礼。” “进去吧。”漆洋没拒绝,看苏嘉进了小区,开车回家。 刚开出一个路口,刘达蒙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给人送回去了?”他兴冲冲地问,“怎么样,是不是挺好一姑娘。” “消息这么灵通呢。”漆洋说,“刚下车没五分钟。” “人都给我媳妇儿打电话说到家了,我媳妇儿又给我打了个电话。”刘达蒙又拐回到ktv,背景音一片嘈杂,“苏嘉对你印象挺好的,你也是,刚认识就把家底儿抖那么清楚。” 刘达蒙这人做哥们儿没的说,护短又认死理,认到一根筋的程度。 漆洋在他心里是个非常好的人,是铁瓷儿,他就跟他媳妇儿也这么说;觉得漆洋就应该有个好姑娘当女朋友,就张罗着给他介绍苏嘉。 上次漆洋让他代入自己女儿时的对话,又被他全扔到脑后了。 “苏嘉是挺好的。”漆洋只能这么直白地回答他,“所以以后别给我介绍了。” “我对成家真没兴趣,大蒙。” “累。” 刘达蒙在电话那头又是啧嘴又是叹气,最后给漆洋下了个结论:“你是活活给折磨成婚姻恐惧症了。” 什么症也没有漆星的自闭症大。 邹美竹在家等漆洋回来看孩子,她好去打麻将,等得在客厅直转圈。 漆洋钥匙刚插进锁孔,门板直接被推开,邹美竹连鞋都换好了,夹着小包三步并俩飞奔下楼:“妈去玩了啊儿子!” 漆洋无奈地又习惯地关进进家,去跟漆星说几句话,看看小孩儿今天做的手帐。 闻到自己身上的烟酒气,他拍拍漆星的脑袋,拿了睡衣去洗澡。 等收拾完自己,把漆星在床上也安置好,漆洋回到卧室,躺下后才发现苏嘉在一小时前给他发了条消息。 苏嘉:到家了吗? 想想,漆洋给她回了几个字:到了,刚看手机。 苏嘉的回复很快发了过来:看来咱们两家离得挺远,我都卸完妆敷好面膜了。 苏嘉的每一句话都有技巧,她看似闲聊,但总会在对话中留出下一个话题的余地。 情商高,长得漂亮,会聊天。 如果谈恋爱,确实会是个很好的对象。 可漆洋从心底里无感。 烦人 第48节 偏偏苏嘉加好友时说的是做个朋友,半生不熟的朋友,他也不好生硬地结束对话。 正三言两语地简单聊天,牧一丛的消息突然从屏幕上方弹了出来。 牧一丛:还没到家? 漆洋点开他的对话框,牧一丛上面那句到家打个电话,他还没理。 他给牧一丛回了个问号。 半分钟后,牧一丛的电话打了过来。 漆洋并不想接。 不是之前那种带有抵触情绪的不想,是在彻底想通二人身处两个世界后,那种连多余的交集也懒得拥有的懒得对话。 不过想到之后还要用人家的别墅,漆洋还是摁下了接听键。 “怎么了?”他问牧一丛。 “没怎么。”牧一丛说,“问问你在哪。” “家。”漆洋说。 “没去约会?”牧一丛又问。 漆洋真感觉这个人莫名其妙。 是在以什么身份问自己? “你有什么事。”他提醒牧一丛,“没事我睡了。” “没什么事。”牧一丛语调慢悠悠的,“欠我的电影,是不是该看了。” 漆洋拿下手机把电话挂了。 他给牧一丛转了四十块钱,打了几个字:自己买票去吧。 第41章 这四十块钱一转, 漆洋就有点儿后悔。 也太幼稚了,跟小学生赌气似的。 而且电影的事之前牧一丛就提过,当时他要带漆星去看病, 本来说好了回来后去看。 牧一丛没有再回复,钱也没点。 不高兴了? 漆洋等了一会儿, 抬起手臂搭在脑门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 嗓子眼儿莫名有些发堵。 不过这份发堵的心情没有维持太久,因为第二天,牧一丛直接抓他来了。 当时漆洋正在检查顾客退租的车,刚登记入完库, 人还没从车上下来, 小刘跑过来敲车窗, 说有人找他。 “谁?”漆洋问。 “m&k的。”小刘说,“上次来过。” 漆洋第一反应想到牧一丛, 但凭他对牧一丛的了解,这人来脾气了也是闷驴一头, 在学校时牧一丛每次不爽, 在学校都恨不得绕开漆洋的教学楼走。 那应该就是任维了。 得出这个结论,漆洋不紧不慢的把手上的活忙完,才洗洗手回办公室。 推开门,看见坐在他椅子上的牧一丛, 漆洋愣了愣。 “忙完了?”牧一丛优雅的叠着腿, 正在看漆洋电脑显示屏上没关闭的表格。 昨晚那种堵嗓子眼儿的感觉一下压了下去,漆洋的心情莫名扬起来不少。 他先接杯水喝下去,然后走到电脑桌前,一手撑着桌子, 另一只手一把按下笔记本。 “是你坐的地儿吗?”他盯着牧一丛。 “生意不错。”牧一丛掀起眼皮打量他,“心情也不错。” “怎么看出来的。”漆洋歪歪脖子。 “愿意跟我好好说话了。”牧一丛坐直上身,用目光梭巡漆洋的五官。 桌子不宽,漆洋俯着身,牧一丛再抬抬脖子,两人的距离就有点儿过于靠近。 漆洋撤回手,也没撵人,在牧一丛对面坐下,掏出烟盒点了一根。 “怎么突然过来了?”他又问牧一丛。 牧一丛没回答,在手机上点了点,推到漆洋面前。 手机上显示的是电影票的购买记录。 并排的两张,40分钟后的场次。 漆洋的感受有些复杂。 不去看,毕竟他之前答应过牧一丛。 去看,也太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问我了吗,”想来想去,他只能在口头上占点儿便宜,“没想过我可能会有事?” “推掉。”牧一丛语气松弛,态度直接,“那人不适合你。” “谁啊?”漆洋被他牛逼笑了。在介意苏嘉? 牧一丛用眼神回答他:你说呢。 漆洋不想在背后说人家女生什么,也懒得解释。 算算时间差不多到了下班的点,他捞起自己的手机起身:“走吧。” 牧一丛的电影票是随便买的,一部返映的老片。但电影院的位置应该是专门选过,在离车粒不远的一个商场。 漆洋就没开自己的车,计划着等看完电影再回来取,回家的路上接个顺风车。 去的路上两人照常没什么话,但到了影院,看着侯影室里一大半的情侣,他瞟一眼身旁的牧一丛,那种微妙的古怪又冒了出来。 “你喝饮料吗?”他主动问。 牧一丛在自助取票机前取票,听漆洋这么说,顺手就勾了小食套餐。 “不是。”漆洋给他戳掉,“本来要请你看电影,票你买了,我去买点吃的。” “把我当漆星了?”牧一丛不喝,“留着下次请我吃饭。” 漆星还真没看过电影。 漆洋望向前台给孩子买爆米花的一对夫妻,心里有些怅然。 他上次看电影也是高中的时候了,和刘达蒙一起看了个动画片。 两人检票入场,幽深长廊里的吸音地毯隔绝掉外面的嘈杂,漆洋听着一扇扇厅门里传出的电影对白,对着手里的票号推开对应的大门。 看到这间影厅的布局,他脚步又顿了一下。 荧幕很大,房间也宽敞,但是座椅很少。 还都是一组一组的沙发椅,每组沙发相隔的都很远。 “这什么厅?”在最后一排坐下,他小声问牧一丛。 “f厅。”牧一丛说。 黑洞洞的影厅只有荧幕上广告的光,沙发椅之间没有扶手,稍微一动就能碰触到互相的胳膊。 “故意的吧你。”漆洋看他被光影勾勒出的侧脸线条,压着嗓子。 电影开始了,牧一丛没转头,轻声提醒:“嘘。” 距离太近的不自在,随着电影情节的推进,被漆洋逐渐抛在了脑后。 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完全放松的时间了。 十年来几乎全是两点一线的生活,上班挣钱,下班看孩子,节假日也几乎都在带着漆星看病上课。 电影播放到两个主角相恋时美好的时光,到处游玩,他突然觉得在看另一个世界。 但坐在他们前排的情侣突然把脑袋凑到一起开始接吻,漆洋又被拽回到现实,尴尬地翘了个二郎腿。 膝盖擦过牧一丛,漆洋感受到他投过来的目光。 “这片子一般。”漆洋小声清清嗓子。 没转脸对视,他都在余光里瞟见了牧一丛轻轻勾起的嘴角。 片尾字幕升起,影厅也亮起大灯。 观众们三三两两的退场,漆洋抻个懒腰,和牧一丛默契地没有去挤楼梯,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起身。 快要走到厅门前时,牧一丛突然问漆洋:“那天你约我去看的是什么电影?” “约”这个字有点太那什么了。 漆洋想了想,摇头:“早忘了。” 来到停车场,他与牧一丛道别,准备步行回车粒。 “等一下。”牧一丛拿出手机接了个电话。 对着手机“嗯”一声,他简单交代:“停车场,靠路口这边。有车位。” 漆洋靠在车头上抽烟,咬着烟嘴看他:“怎么了?” “让你见个人。”牧一丛挂掉电话,把手机放回外套口袋。 一辆炫紫色的法拉利高调的驶过来,一个漂亮的刹车,插进他们身旁的车位。 漆洋看了眼,职业病发作,在心里分析这辆车如果在车粒,会是什么价位。 “哥!” 开门下车的男孩冲牧一丛喊了一嗓子,打断了漆洋的所有思考。 烦人 第49节 “这什么啊,还要我专门来给你送。”男孩看着也就刚过二十,腰高腿长,五官精致帅气,从副驾拎下来一个硕大的礼品袋,边朝袋子里打量,边嘟嘟囔囔地朝牧一丛这边走。 漆洋一耳朵就听出这张扬的声线。 是那晚给牧一丛打电话时,在他身边的男声。 下午在办公室看到牧一丛被压下的发堵感受,此刻像个鬼影一样沿着胸腔往上攀爬。 让他等着看他俩去约会? 这牧一丛到底什么毛病。 “你在这干嘛呢?”男孩把礼品袋放在宾利车头,看眼牧一丛,又眯眼瞅了瞅漆洋,“哥你朋友啊?” “嗯,漆洋。”牧一丛朝袋子里扫一眼,向他介绍,“李嘉嘉,我表弟。” “李嘉一!”那男孩不满地去扒牧一丛的肩膀,“都改名了还李嘉嘉,烦不烦。” 李嘉嘉还是李嘉一,漆洋都没听进去。 他在听到牧一丛说出“我表弟”时,所有莫名翻涌起的情绪,都在瞬间卡了壳。 “洋哥。”李嘉一看着张扬,却比他哥有礼貌,主动跟漆洋打招呼,“我叫李嘉一,不是李嘉嘉啊。” 漆洋拍一下他递过来的手,重新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两天怎么这么多“嘉”。 牧一丛对他这个表弟显然不怎么上心,把礼品袋往漆洋手边推过去,就对李嘉一说:“你回去吧。” “没我事儿了?”李嘉一挑挑眉毛,麻利地钻回车里,“答应我的表别忘了啊哥!” 法拉利高调地开来,高调地开走,留下漆洋在昂贵的轰鸣声中沉默。 “那天你打电话,我在和他吃饭。”牧一丛靠近一步,“他回国过年,催我给他买东西。前几天一直在陪家里。” 漆洋嘴里的烟头咬了好几下,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只能绷着脸回一句:“啊。” 牧一丛抬手摘掉他嘴里的小半截烟,盯着他问:“还吃醋吗?” 不论那晚的短暂失眠,还是昨天面对牧一丛的无话可说,漆洋全都没有思考过最底层真正的原因。 这会儿听着牧一丛无比自然说出来的“吃醋”,迎着这双黑沉的瞳仁,他感觉脖颈里供血的血管冷不丁被掐了一把,掐得思绪都有点儿混乱。 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吗? “要脸吗?”漆洋故作好笑地怼回去,胡乱拨了一下礼品袋,发现袋子里还有个盒,“这什么啊,还让人专门跑一趟。” “给漆星的手工书,一些关于她症状的材料。”牧一丛回答,“拿回去吧。” 漆洋沉默地垂着眼帘,好一会儿才开口:“谢谢。” 拎着东西回到车粒,漆洋把东西放上副驾,自己坐在车里又抽了根烟。 他的心情这会儿非常不好描述,动容又微妙,反复回想着牧一丛刚才那几句解释,以及那句“还吃醋吗”。 吃醋肯定算不上。 漆洋告诉自己。 只是有点儿像当年在牧一丛那儿,听着牧一丛让任维先回家时的状态。 他从袋子里取出礼盒,刚要打开,手机连着两声“嗡嗡”,进来两条消息。 一条是苏嘉的,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她朋友新开的餐厅,需要找人去捧场。 另一条来自牧一丛:昨天那个女孩确实不适合你。 漆洋盯着手机看一会儿,在指间转了两圈,嘴角被心情顶着往上扬。 他给牧一丛回复:为什么。 牧一丛:我看人比较准。 漆洋:有多准。 牧一丛:特别准。 漆洋:比如呢。 一来一去的垃圾话在这时暂停,牧一丛的回复隔了半分钟才又弹出来。 牧一丛:比如见面那天我就知道,你也喜欢过我。 第42章 从“你没有你想像中那么了解自己”, 到“你也喜欢过我”,漆洋突然发现,牧一丛这人应该挺适合去当个心理医生, 特别擅长循序渐进着增加心理暗示。 暗示到漆洋不由得开始回忆同学聚会那天的细节,不知道是哪一块给牧一丛带来了这种感受。 没等他回忆完, 邹美竹催回家的电话打了过来,说漆星有点儿等毛躁了。 漆洋将盒子放好, 原计划的顺风车也顾不上再接,一路驱车往家赶。 漆星的毛躁是有原因的,快到下一次去医院的时间了,邹美竹傍晚在家收拾行李箱, 先把必要的东西都收一收, 漆星在旁边看了会儿, 就开始满屋子转圈。 见到漆洋,她状态好了点, 难得没在墙角杵着,主动过来攥紧漆洋的手。 “怎么了?”漆洋把牧一丛送的礼盒搁在柜子上, 蹲下来看着她。 漆星垂着脖子不说话, 眼神在地上乱瞟一圈,定在那个漂亮的礼盒上。 “这什么呀?”邹美竹从卧室出来也发现了,去玄关瞅了眼,把礼盒拎到客厅。 “朋友送给漆星的书和资料。”漆洋说。 “借你房子的朋友?”邹美竹一听是书就没了兴趣, 擦擦手去厨房做饭。 漆洋拉着漆星在沙发上坐下, 拆盒子给她看。 盒子挺大一个,里面除了牧一丛说的那些,还有两个额外的小盒子。 漆洋挨个打开,盒子里有卡片, 表明一个给邹美竹,另一个给漆洋。 漆星看到漂亮的手工书,注意力成功被分散,也不要牵手了,自己抱着东西就回卧室她的小桌子上研究。 送给邹美竹的盒子里则是一套护肤品,把她乐坏了,也跟个小孩一样整盒端走。 “还有个盒子里是什么啊?”她高兴到一半,还没忘记折回来张望。 漆洋没说话,把盒盖掀开,里面是印着外文标识的高档巧克力。 “还是我的好。”邹美竹要搁平时肯定得来掰一块,这会儿有了护肤品,对巧克力也没兴趣了。 漆洋望着巧克力看了半天,把盒子袋子都收拾好,拿回自己卧室,默默地抽了根烟。 和看电影一样,他上次吃糖的记忆,也已经是很多年之前了。 说不动容是假的。 漆大海出事以后,所有人,包括漆洋自己,都在以一个亟需快速成长的男人标准来要求他。 刘达蒙逢年过节来看漆星,虽然也会很细心的带上送给邹美竹和漆洋的东西,不过跟这次牧一丛送的东西,性质完全不一样。 漆洋拆开巧克力尝了一块,仰躺着倒在床上,慢慢咀嚼。 并不甜腻,是那种醇厚里带着淡淡果香的口感。 邹美竹敲敲房门进来,脸上已经敷了一张面膜,东扯西扯地喊:“儿子。” 漆洋扭脸看她,对这个没深沉的妈有点儿想笑。 “好用吗。”他戏谑地问。 “大牌,肯定好用。”邹美竹都不急着去打麻将了,“喊你那个朋友什么时候来家里吃顿饭,妈给他煮火锅。” 漆洋捞过手机看着牧一丛最后那句话,低声道:“有时间吧。” 邹美竹哼着歌去做饭了,漆洋攥着手机打开又锁屏,锁屏又打开,他是应该要感谢牧一丛的,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同时也觉得不能白收东西,应该回点儿什么。 还有苏嘉那条还没回复的消息。 漆洋跟刘达蒙崔伍他们都是直来直往,约着吃饭有时间就去,没时间就直接拒绝。 对女生他是真不太知道怎么交流。 正看着对话框思索,刘达蒙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你真对苏嘉一丁点意思都没有啊洋子?”他不等漆洋说话,上来就问,“人约你吃饭你不去倒是说一声,干晾着?” “没有。”漆洋跟刘达蒙就好沟通了,“我刚到家,不知道怎么回。” “你真是……”刘达蒙恨铁不成钢的叹气,“算我俩白操心。” “让你媳妇儿帮我跟人家说明白吧。”漆洋说。 “行。”刘达蒙知道漆洋下了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只能答应,“她们女生好沟通,哥们儿会帮你美言几句的。” 美言用不着,眼下漆洋倒是有另一件事可以咨询刘达蒙。 “大蒙,问你个事儿。”他喊住准备挂电话的刘达蒙。 “你说。”刘达蒙立马把电话放回耳边。 “要是给你送点儿东西,你想收什么?”漆洋问。 “你少扯没用的啊。”刘达蒙乐了,“你是拒绝人苏嘉,又不是拒绝我,犯不着对我进行精神补偿。” “别扯淡。”漆洋斟酌言辞,“算是给……客户回礼。” “啊,男客户。”刘达蒙认真起来想了想,“男客户不就烟酒什么的吗,面子工程。还能送什么。” 烟酒漆洋刚才考虑了,牧一丛不怎么抽,酒这东西要么高端,要么就是喝着玩,拿不准价位。 “地位高上年纪的整点雪茄?再高档要说送表什么的,那就犯不上了。毕竟只是回礼。” 刘达蒙还在分析。 “要是年轻客户,领带,男士香水也行。” 香水。 漆洋回忆起在牧一丛身上闻到过的浅淡男香,心里有了答案。 “香水吧。”他在床上敲了敲食指,碰到牧一丛送的巧克力,“你有空帮我选个合适的。” 烦人 第50节 “成。”刘达蒙答应得很痛快,“我找我媳妇儿帮你看,她爱研究这个。” 又跟漆洋确认了一番和苏嘉有没有可能,他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刘达蒙就把马佳佳选好的几款香水链接发了过来,并且告诉他,已经和苏嘉说清楚了。 漆洋没点开细看,前调后调,木质香还是植物香他看不明白,只问了邹美竹那套化妆品什么价位。 得到答案,他直接下单了最贵的那一瓶。 快递在准备带漆星去医院那天送到了。 漆洋给牧一丛打电话,问他别墅那边还方不方便。 “以后不用问我,房子一直空着。”牧一丛反问他,“今天出发?” “嗯,还是一星期。”漆洋往行李箱里收拾东西,拿起桌上的香水盒看了一眼,“你今天有没有空?” “想见我了?”牧一丛说。 “有东西给你。”漆洋现在对他这些话已经能做到基本免疫。 “今天不行。”牧一丛的语气听起来心情不错,“过两天我去找你。” 漆洋想说不用专门跑一趟,没等他开口,牧一丛已经把电话挂了。 相隔一个月再次出远门,漆星的状态比上次好了不少,路上没怎么折腾,倒是邹美竹一路哼着歌,对于又去住大别墅的期待溢于言表。 “哎,儿子你说。”她扒着驾驶座拍拍漆洋的肩,“要是把你那朋友的房子直接租上半年,大概得多少钱?” “琢磨什么呢。”漆洋望她一眼。 “你想啊,与其你每个月来回折腾,不如你就安安心心在这边上班,妈带着星星住在那边,还方便带她上课。”邹美竹自己说着都要笑出来了,“是不是比现在这样方便?妈还能帮人看着家,别进小偷什么的。” 且不说邹美竹自己带漆星有多不靠谱,即便真要在医院那边租房常住,漆洋也不会去动牧一丛别墅的主意。 “差不多得了。”他目视前方,“别占便宜没够。” “兔崽子。”邹美竹朝漆洋胳膊上甩一巴掌,“跟你妈说话越来越没大没小。” 牧一丛是在漆星上课的第三天过来的,依然是晚上,没有提前通知,但这次比上一回时间早,邹美竹刚做好饭,门铃突然响了。 不是直接输密码。 漆洋过去开门,见到拎着东西的牧一丛,微微抿了下嘴角。 “怎么不直接进来。”他问。 “上次不知道阿姨在。”牧一丛望着漆洋的眼睛,轻声问,“开门这么快,这几天一直在等我?” 漆洋有种自己都没发觉的心事被拆穿的不爽,做出懒得接话的神情,侧身让牧一丛进来。 “是洋洋朋友来了?”邹美竹端着汤碗从厨房出来,看见牧一丛眼睛都亮了,“快来孩子,我刚做好饭,一起吃。” “阿姨。”牧一丛向她打招呼。 “哎呀又带东西,”邹美竹笑得合不拢嘴,手里的汤都顾不得往餐桌上放,“都够麻烦你了,上次送的东西还没谢谢你呢,让洋洋喊你来家里吃饭,他非说你忙,要等你有空。” 漆洋对这个妈一点招儿都没有,无视掉牧一丛投向自己的目光,他掉头去喊漆星。 漆星对牧一丛送她的手工书十分着迷,每天的手帐大业都暂停了,一门心思地组装书里那些立体图案。 她刚拆开新的一张零件,弹出几片掉在地上,避开漆洋要牵她的手,弯着腰在地上一片片的捡。 “找什么呢?”漆洋在身后喊她,“东西放好,先吃饭。” 漆星听不见。 她像追逐面包屑的乌鸦,沿着掉落的轨迹往前找,有一片正好崩落到餐桌下,她直直走过去弯腰,正好撞上要放汤碗的邹美竹。 “哎哟!”邹美竹脚底一个趔趄,热汤荡出来大半碗,眼见着就要泼在漆星后脖子上,吓得睁圆了眼睛。 漆洋立马伸手去拽小孩,胳膊只来及伸到半空,正好走过来的牧一丛搂着漆星转了个身,泼泼洒洒的热汤全浇在他背心。 “我的天!”邹美竹吓坏了,话都说不明白,顾不上自己也被烫到的手指,急得用手背在他衣服上抹,“这怎么办,可别烫坏了。” 漆洋上前一把拽出漆星,转着圈检查一遍,带着后怕的心情第一次冲她严厉的发火:“你怎么回事?” 漆星眨着空洞的眼睛,在手心里一下下捏着她掉落的碎片,看一眼哥哥,又仰着脖子看牧一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概念。 “没事。”牧一丛对邹美竹笑了笑,抬手脱掉外套,“衣服厚,没烫着。” “这里面衬衫也湿了!”邹美竹急得不行,随手抓了条抹布就要给牧一丛擦,“哎哟”个不停,“这不得烫坏了,星星呢洋洋?” 漆洋过来看看牧一丛的后背,眉心都拧了起来。 “漆星没事。”他简单回答邹美竹,看着牧一丛问,“烫吗?” “不烫。”牧一丛在漆洋颈侧拍了拍,虎口刮过他的耳垂,“有衣服吗,我去换一件。” 第43章 漆洋把牧一丛带到二楼他住的那件卧室, 让牧一丛拿衣服,自己则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简易的小药箱。 这是他们家的习惯——漆星没有多少生活常识,对疼痛的感知力很弱, 家里的尖锐物品都要锁起来,即便如此, 她身上也总出现各种磕磕碰碰的小伤口。 所以每次出远门,漆洋都会把药箱带着, 装一些创可贴酒精碘伏之类的小物件。 但没想到第一个使用的人会是牧一丛。 看着牧一丛脱掉衬衫后,后背的水渍和淡淡的红印,他又皱皱眉,让牧一丛先别穿衣服, 转身重新下楼, 去冰箱里取了个冰袋。 邹美竹在楼下拖地, 紧张地追着漆洋问:“起水泡了吗?” 听漆洋回答“没有”,她松了口气, 嘟嘟囔囔地去戳漆星的脑袋。 初春的衣服确实还算厚实,漆洋推门进来, 牧一丛已经把水痕擦了, 红痕也没有继续变深的趋势。 他去房间里的卫浴间用毛巾裹上冰袋,摁在牧一丛背上。 牧一丛的后背很漂亮,冰袋压上去,能感受到紧实的肌理, 随着呼吸淡淡的起伏。 漆洋看一眼他舒展的肩胛骨, 撩开眼皮,瞅了瞅牧一丛的侧脸。 “给我的?”牧一丛的重点完全没放在自己的后背,他抛了抛在漆洋行李箱里发现的香水盒,扭头问。 未开封的香水盒当时也被漆洋塞在行李箱里带来, 他刚都忘记了这一茬。 距离太近,牧一丛侧首的动作拉出修长的肩颈线条,漆洋又闻到了他身上很浅淡的香水味。 这会儿还混杂着些许紫菜蛋花汤的香味。 “嗯。”他重新垂下眼帘,没跟牧一丛对视,看看眼前的后背确实没有起泡,就松开手,让牧一丛自己按着。 牧一丛没接冰袋,把香水也放回去,捞住了漆洋的胳膊。 “为什么送。”他盯着漆洋问。 “还能为什么。”漆洋抽出胳膊,“谢谢你送我妈和漆星的东西,不少钱吧。” “你选的香水也不便宜。”牧一丛说。 漆洋没提牧一丛送他的那份巧克力,他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还在想着如果牧一丛要继续说些什么,自己要如何应对,结果道谢的话说出口,牧一丛反倒没有再继续多说。 回到衣柜前,牧一丛用换下来的衣服擦擦后背,随手拽了一件漆洋的衬衫。 他俩的身型差不多,个头也相当,不过漆洋的风格更随性,牧一丛衣架子身材,穿着倒也很合身。 漆洋本来想直接下楼,看牧一丛什么都不说了,他又留在房间里没动。 “不去看看你妹妹?”牧一丛换好衣服转身,见漆洋还在,又开口问。 “漆星,”漆洋想想刚才那一幕,心里不太是滋味,“她这个病就是这样。不好意思。” 幸好衣服厚。 幸好汤水没有泼到牧一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 幸好……漆星没事。 漆洋的后怕伴随着疲倦,在忙碌之后缓慢升腾。 “她就是这样,一眼看不住就可能出事,要一直有人照顾。”漆洋在床沿坐下,搓了搓脸,“像个傻子。” 牧一丛看他一会儿,重新走到漆洋面前。 “累吗。”他突然问。 漆洋抬起头。 “这么些年。”牧一丛拨拨他的头发,“辛苦了。” 牧一丛为了保护漆星被泼热汤时漆洋没发愣,刚才被牧一丛攥住胳膊逼近时也没发愣,此刻看着逆光挡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听他口吻平淡地问出这两句话,漆洋突然感觉刚才那半碗汤似乎是泼进了他的胸腔,一瞬间湿烫沉重得让他说不出话。 成年人的表达总是隐晦的,这像是一种共同的默契,尤其在面对漆洋的家庭状况,所有的关心一向含蓄又内敛。 邹美竹的表达总出现在被漆星逼到崩溃的爆发后,哭着说儿子我心疼你,哭完依旧我行我素。 刘达蒙对漆洋的照顾和关心,体现在进货一般给漆星送东西、像个老婆婆一样着急漆洋的单身状况,总想着漆洋家里多一个人操持,自己的兄弟就能轻松一些。 在漆洋这漫长的十年里,在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后,第一次,有人这么毫不避讳问他累吗,对他说一句辛苦了。 没有劝解,没有试图站在漆洋的角度给他出谋划策,也不过问他守着这样的漆星,以后打算如何过完这一生。 他像是知道漆洋没有退路,这辈子都不会有更加轻松的选择。 所以他不安慰也不多言,只是帮漆星找医院、借他们房子、送他巧克力,然后在被烫到之后,对漆洋说这么一句,辛苦了。 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漆洋忍不住思考。 十年前学生时代那一段微妙的暧昧,在身心或许都没发育完全的时期,那份模糊又朦胧的心思,真的足以支撑到现在,足以让他到现在都对自己保留着好感与喜欢?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漆洋这么想着,就又问出了口。 只是这次的提问有些沙哑。 “说不清。”牧一丛勾起嘴角。 他在那天漆洋请他吃寿司之后,就不再在这种问题上绕弯子,坦然地回答。 烦人 第51节 “看我帅?”漆洋问。 “你脸皮厚这点确实没变。”牧一丛说。 “不然呢。”漆洋这会儿格外有表达欲,并且决定刨根问底,“我还能有什么让你看上的。以前喜欢我,现在想睡我,不是之前你自己说的话?” 不知道是因为头顶逆向的光线,还是漆洋直白的问话,牧一丛本就黑沉的眼睛,这会儿变得格外幽深,深到让漆洋看出了一抹攻击性。 牧一丛微微俯身,攥着漆洋的下巴与他平视,漆洋转转脖子想甩开,没能成功。 “现在确实想。”他告诉漆洋,“刚在你站在身后给我敷背的时候,我套上你穿过的衣服时,包括你现在质问我的语气、眼神,都让我想睡你。” “但喜欢你什么,我确实说不上来。” “也许就是十年前那层喜欢,在重新见到你之后,继续发酵了。” 漆洋没什么写作文的功底,整不出那么多修饰的词汇,他从小到大经历过的考试,作文都没挤出过超过400字。 所以牧一丛这番话听在他耳朵里,就是很直白的一个意思。 ——没吃到嘴的肉最香。 中学时那点儿喜欢或许纯粹,在这十年的空白期里也早都忘了。同学聚会一见面,又惦记起来了。 人这玩意儿真有意思。 漆洋扬起胳膊,拍掉牧一丛钳着他下巴的手。 牧一丛如果真要说出什么感天动地的情怀来,面对两人巨大的身份差异,漆洋还真接受不了。 跟性别无关。不论男女,不论谁,他都担负不起耽误别人一生的责任。 都不需要那么久远,单单只是牧一丛目前提供给他的种种帮助,漆洋都受之有愧,不知该如何应对。 做好孑然一人直到老死这个准备的人,什么都不怕,只怕承受不起来自他人的情谊。 可牧一丛只是怀念十年前那没来及发展,就戛然而止的初恋苗头,漆洋反倒轻松了。 “那试试吧。”他对牧一丛说。 牧一丛凝视在漆洋脸上的眼神,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什么?”他直起身问。 “吃猪脚饭那天,不是说让我和你试试?”漆洋满脸无所谓,“试试吧。” 他的态度太轻挑了,那种逞能且张扬的表情,是牧一丛曾经习惯的挑衅。 “你理解的试试是什么。”他沙着嗓子又问漆洋。 “上床我接受不了。”漆洋放下心结,还真仔细的思索起来,“你会谈恋爱吗?” 牧一丛笑了。 “谈恋爱可不止上床。”他告诉漆洋,“你确定除了上床,别的都能接受?” “所以说试试。”漆洋两条胳膊往后一撑,歪着脖子盯回去,“看看你能让我接受到什么程度。” 主卧还是那个宽敞的主卧,一站一坐的两个人,也还是这两个人。 可交视的目光里有什么东西,无声地改变了。 像十年前那个阳光浮躁的下午。 连站位都如此相似,漆洋浑不吝的坐着,牧一丛盯着漆洋,站在他面前。 区别在于,十年前的漆洋逼视着牧一丛,将脚踩进他刚换下来的拖鞋;而此刻的牧一丛,穿着漆洋的衣服。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室内滞涩的空气,邹美竹不知道牧一丛有没有换好衣服,隔着门板喊:“洋洋,你朋友怎么样?要紧的话去医院吧?” “没事妈。”漆洋扭头应了一声,他推开牧一丛站起身,“去吃饭吧。” “哦哦好。”邹美竹放下心,“菜都有点儿凉了,我再去热热。” 朝门口走了两步,漆洋刚握上门把手,牧一丛又从身后拽住了他。 依然是手臂,力气却与刚才截然相反。 漆洋整个人被毫无防备地转了个身,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牧一丛直接推到了门板上。 “你就是头驴,漆洋。” 牧一丛以一种极近的距离撑在漆洋身前,几乎与他鼻尖相抵,压着嗓子说。 “骂谁呢?”漆洋下意识也跟着压低嗓子,抬胳膊想搡人,又被牧一丛摁了下去。 “顺着捋不好,逆着不高兴。”牧一丛的气息拂过漆洋的脸庞,纤长的睫毛掩盖住情绪汹涌的眼底,“永远听不明白好赖话。” 明明是体格身高都差不多的两个人,漆洋搞不懂为什么会产生出被牧一丛笼罩的压迫感,也搞不懂自己骤然充血的心跳,是出于什么。 “说人话。”他用不耐烦来掩饰自己的别扭。 “提醒过你了,谈恋爱远不止上床。”牧一丛贴近他的太阳穴,唇瓣随着说话,似即若离地擦过漆洋的耳畔。 下一秒,漆洋被吻住了。 这次没挨咬,是个真正的吻。 第44章 牧一丛提醒了两遍“谈恋爱不止上床”, 漆洋也不是未成年的懵懂小孩,自然知道恋爱这种关系一确立,即便是试试, 也一定会发生什么。 只不过他真没想到,牧一丛敢就这么亲上来。 在与邹美竹仅仅相隔一扇门板的时候。 被压制的感受囊括了站位、呼吸、光线, 甚至气场,毫无准备的酥麻以嘴为核心, 迅速且疯狂的向四肢百骸扩散。 漆洋的背脊一阵阵紧缩,大脑在此刻空白一片。 上一次被咬,他条件反射地给了牧一丛一拳,条件反射这玩意不需要过脑子, 现在漆洋忍不住又想抬手, 牧一丛像是能预判他的反应, 从容不迫地将他压制下去。 原来这孙子能躲开啊? 被放开时,这是漆洋冒出的头一个念头。 “现在你能接受接吻了。”牧一丛低声对他说。 别墅的暖气打得太足, 漆洋有点儿分不清浑身的焦灼感是源于暖气,还是牧一丛的语气。 但他知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既然提出试试了, 那接吻确实就在试试的范畴以内。 沉默着平复完,他抬手抹抹嘴,让自己做出毫不在意的表情,继续挑衅牧一丛:“技术一般。下次能不能提前说一声?” 牧一丛用那种觉得这人很有意思的眼神, 打量了漆洋半天:“好啊。” 漆洋绷着脸, 拉开主卧门出去。 邹美竹热菜的速度很快,见两人终于从楼上下来,她连忙招呼着牧一丛坐。 重新煮汤时,她提前扬着嗓子喊:“把那个死丫头给我看好!” 漆星还在玩她的手工书, 不过这次看到漆洋下楼,她就主动起身走过来,去牵漆洋的手,眼睛一眨一眨的,朝牧一丛身上瞟。 漆洋看着她总是毫无表情的脸蛋,试图从她低垂游移的眼睛里找到些许情绪,和过去十年一样无果。 “刚才凶你是哥不好。” 他蹲下来托托漆星的脸,让她看着自己,试图通过柔和的口吻与缓慢的语速,让漆星明白一点儿道理。 “但是妈刚才端着热汤,你看都不看就直接窜过去,非常危险。” “这个哥哥为了保护你被烫到了,明白吗?” 漆星漠然的五官写满了不明白。 她只跟漆洋保持了几秒钟的对视,就又朝牧一丛身上看,摸了摸牧一丛身上的衬衫。 牧一丛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所以不是对刚才的事情有了概念,她只是能记住这是漆洋的衣服,觉得穿错了人。 漆洋意识到漆星的反应代表什么之后,在心里叹了口气,握紧漆星的手攥了攥,把她牵到餐桌前坐下。 这顿饭吃得很聒噪,邹美竹感谢与道歉的话太多,一个劲儿让牧一丛多吃菜,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最后连“洋洋这件衣服还是你穿着更好看”这种话都扯出来了。 牧一丛礼貌性地与她寒暄,漆洋一句话都懒得接,只看着漆星吃饭。 晚饭结束,牧一丛接了个电话,起身向邹美竹道别。 “又要走啊?”邹美竹愕然地睁圆眼睛,“怎么每次过来都不过夜就走了,你那外套我还没帮你洗洗呢。” “不用麻烦,阿姨。”牧一丛都被她客气到有些无奈了,笑着说,“我穿漆洋的一样。” “对,洋洋快给他再拿个外套,只穿一件单的可不行。”邹美竹忙支使漆洋,再度向牧一丛保证,“你的衣服就放这孩子,回头洗干净了让洋洋再给你送去。” 漆洋没话可说,上楼去给牧一丛拿外套,顺便将香水一并拿下来。 在玄关看着牧一丛穿衣服时,两人的视线稍微一触碰,漆洋就想起刚在在楼上那个吻,不自在地别开头。 牧一丛接过他递来的香水盒子,食指不知是有意无意,与漆洋的手碰了碰。 漆洋又板着脸瞥回来。 邹美竹对于二人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还在一旁热情张罗,让漆洋去送送牧一丛。 天天催自己谈恋爱结婚,如果她知道了自己儿子和另一个男人亲了嘴,会有什么反应。 漆洋默默想。 “方便吗?”牧一丛看向漆洋。 漆洋从玄关柜里取出自己的外套,低头穿上鞋:“走吧。” 临出门前,他想了想,还是扭头把漆星喊过来:“跟哥哥说再见。” 漆星不说话,但是去揭了张贴纸,又往牧一丛身上贴,像质检员给猪盖戳似的。 “再见。”牧一丛刮刮她的鼻头。 送牧一丛这个行为属实没什么必要,牧一丛的车就停在别墅车库里,出了门往旁边一转,拢共也就走十米。 漆洋到了车旁就不动了,从烟盒弹出根烟来点上。 烦人 第52节 “你去哪。”晚上的天气还是寒得厉害,他呼出口烟气,看着牧一丛问。 “公司的事。”牧一丛也不上车,倚靠在车门上看他,“舍不得我了?” “咱俩到底谁脸皮厚?”漆洋毫不客气地冲他喷了口烟。 牧一丛眯了眯眼,望着漆洋的眼神里,又变得微妙晦暗。 “过来。”他轻声说。 漆洋这些年无论在家还是上班,真是把自己的骨头磨平了不少,可牧一丛这个人从以前到现在,身上都自带着让漆洋想跟他唱反调的劲儿。 可现在的漆洋没了再跟这人拧着来的立场。 身份认同真挺操蛋的。 接受了和牧一丛现在的关系,漆洋仔细感受一下,对这命令式的口吻,好像也没有太过抵触。 他缓缓地往前挪了一步。 “你接吻的技术更一般。”牧一丛在他耳边说。 猝不及防的接吻,和真正听着牧一丛这么大言不惭的表达出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漆洋耳朵一烫,嘴上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麻意又隐隐地想冒头,他受不了地开口骂人:“是不是有病?” 牧一丛笑起来,又一次伸手摘掉了漆洋的烟。 不过这次他当着漆洋的面,直接将剩下半根衔进了自己嘴里。 “进去吧,外面冷。”他开门上车,两盏前灯轰然打亮。 漆洋没动,看着他倒车出库,不太自在地提醒:“路上慢点。” “实在舍不得,我留下也可以。”牧一丛说。 “滚吧。”漆洋说。 看着牧一丛的车驶远,漆洋拿出烟盒又咬上一根。 火都搓起来了,想想,他“啪”一声扣上打火机,还是把烟塞了回去。 漆洋本以为自己这一晚会失眠,会纠结,会后悔主动答应与牧一丛试试。 他以为自己需要些思考别的,来抵消与牧一丛接吻的怪异感,然而直到昏昏欲睡那一刻,他也没产生出什么不适。 临睡前脑子里最后回想的画面,是牧一丛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辛苦了。 第二天在胀热的感受中惊醒,他掀开被子黑着脸往下看,被牧一丛亲吻的触感,再一次清晰地冒出来。 东想西想着转移了半天的注意力,漆洋忿忿地倒靠在床头,用手臂压住眼睛,另一只手颇觉难堪地伸下去。 邪了门了。 最后一天带漆星去上康复课,时间过得很快。 专家夸奖了漆星这一轮疗程的状态,说她情绪与专注力方面,都比上个月有进步。 漆洋并没感觉到小孩儿有什么改变,不过即使是安慰的话,他听着多少也感到欣慰。 约好了下个月的康复,漆洋照旧在回别墅的路上就联系邹美竹收拾东西,趁天色还早尽快回家。 “这日子过的,一趟趟跟打仗似的。”邹美竹对大别墅越住越有感情,回家的路上又开始发表不舍演讲。 “你那个朋友,叫什么一丛?”不舍到一半,邹美竹突然问。 “牧。”漆洋开着车回答。 “啊牧一丛,”邹美竹提醒他,“他的衣服妈已经洗干净烫好了。回头抓紧给人送过去,请他好好吃顿饭,记住没儿子?” 邹美竹不用多说,漆洋这两天也在惦记这个事。 他正在心里算着什么时候联系牧一丛合适,邹美竹“哎”一声,好奇地打听:“那孩子是不是也没结婚呢?” 漆洋透过后视镜望她:“怎么了?” “这么好的孩子,又高又帅的……”邹美竹咂嘴,“你们这代年轻人怎么都不爱成家呢。” 这些话漆洋平时耳朵里已经听出茧子了,但这会儿听邹美竹念叨的主角变成了牧一丛,他试着想象牧一丛找个女孩结婚成家的场景,一股说不出的怪异直往上顶。 “回头妈把你李婶家的姑娘介绍给他!”邹美竹想一出是一出的一拍巴掌。 “人跟你熟吗?”漆洋有点儿心烦。 李婶家的姑娘哪都挺好,除了长得跟长颈鹿一样。邹美竹试图把她介绍给漆洋四次未果,牧一丛给他们家帮了点忙,邹美竹竟然能动上给人介绍对象的念头。 漆洋时常觉得邹美竹的心理年龄永远停留在了少女时期,停留在被漆大海宠成姑奶奶的岁月里,都不知道该说她天真还是无聊。 牧一丛对于漆洋的行程好像十分了解。 晚上到家,漆洋刚收拾完东西躺在床上,他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到家了?” “你怎么这么清楚。”漆洋累到没心思拌嘴,语气十分平和。 “看到你卧室的灯亮了。”牧一丛说,“出来一下。” 第45章 漆洋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都没想到牧一丛会在他到家的当天晚上十一点半,来到他家小区外面看灯。 这人是怎么知道自己家在哪一栋的? 匆匆往窗外眺一眼,他拎出行李箱里牧一丛的衣服, 快步下楼。 快走到小区门口,他感觉自己出来得似乎有点儿快, 又将脚步放缓,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牧一丛这次没下车, 暖黄的灯光从车厢内映出来,漆洋走过去,抬手敲敲车窗。 驾驶座的窗户落下,牧一丛正在打电话, 对着手机“嗯”一声, 示意漆洋稍等。 漆洋直接把装衣服的纸袋扔进副驾驶, 看着牧一丛挂掉手机,他开口问:“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怎么了。”牧一丛边摁手机边看他, “你不联系我,我还不能来找你。” 上次在别墅车库送走牧一丛, 这两天二人确实没怎么联系。 漆洋在心里巩固一遍他和牧一丛现在的试营业关系, 换了个问题问:“你怎么知道我家窗户。” “我比你知道的更了解你。”牧一丛收起手机,开门下车。 他没朝漆洋走,打开后备箱端出两盒草莓,示意漆洋拿走。 大晚上专门赶过来, 就为了送草莓? 漆洋对牧一丛的感受真是越来越复杂, 最近收到的东西太多了,也让他感到不自在。 “不用。”他抄着手没动,“你自己拿回去吃吧。” “家里人给拿的。我不爱吃。”牧一丛不跟漆洋废话,直接把草莓放他怀里, “带回去给漆星。” 为了两箱草莓在街边推来让去,不是漆洋的性格。 家里人给孩子的一向是好东西,硕大的草莓红润饱满,隔着透明封箱散发出品质优良的光泽。 这个时节,这种品相包装的草莓,价格不便宜。 “替她谢谢你。”漆洋想起邹美竹的叮嘱,抿抿嘴,“什么时候有空,请你吃个饭。” 牧一丛没有立即应允。 他双手揣在外套口袋里,上前一步靠近漆洋,轻声问:“是请我吃饭,还是邀请我约会?” 一辆车从路上呼啸驶过,拉响刺耳的鸣笛声。 漆洋所有条件反射想要嘲讽回去的句子,在嗓子眼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牧一丛带笑的眼睛里再一次硬生生地咽下去。 “爱吃不吃。”他转身就走。 “明天就有空。”牧一丛在身后提高些许音量,“想吃火锅了,你买菜,到我那儿煮。” 邹美竹坐了一天车也累得够呛,今晚麻友喊她去凑局都很难得地推掉了。 看着漆洋大晚上抱了两箱草莓回来,她又高兴地凑过来看:“哟草莓,妈正想吃草莓呢。” 你什么都想吃。 漆洋为了防止她再琢磨给牧一丛介绍对象,没跟她解释草莓的来历,直接回了房间。 门都关上了,他又出来交代邹美竹一句:“明天晚上我不在家吃,请牧一丛吃饭。” 平时让邹美竹多看会儿漆星,少打点儿牌,她能难受得嘟囔半天。 这会儿一听是要和牧一丛吃饭,她拆着草莓箱子很爽快地回答:“好呀,找个好点儿的馆子。” 馆子那是不必了。 漆洋关上门,站在窗前往外看,牧一丛的车已经开走了。 吃火锅。 去家里吃火锅。 邹美竹爱吃火锅,不过有了漆星后,就几乎再也没有正儿八经的下过馆子,都是买了料包在家煮。 漆洋煮火锅已经练成一把好手,可对象是牧一丛,还是在牧一丛家里,现在的他就不得不多想,牧一丛是不是想在家里发生点什么。 这种问题不能多寻思,尤其是睡前,灯一关,什么画面都往脑子里涌。 从两人接吻的回忆一路扩散,尽管提前说好了不接受上床,但想象这东西又不受控制。 男人和男人如果上床,真是要走后门那种地方? 漆洋在床上翻个身,鬼使神差地拿过手机,想找部片子观摩观摩。 网址都打开了,他望着满屏的肉色,突然心生烦躁。 无聊。 在心里骂自己一句,他把手机往枕头旁一扔,强行入睡。 租车这一行不是天天有生意,也分淡热季。 年前年后是最忙的时候,忙活了一下午,临下班前又来了个大客户。等漆洋把人送走,时间已经过了六点。 烦人 第53节 今天也是赶巧,漆洋正拿过手机要给牧一丛打电话,手机一震,崔伍的来电蹦了出来。 “干嘛呢洋子?”崔伍的状态听着有点儿低靡,半死不活的拖着嗓子。 “刚下班。”漆洋边穿外套边往外走,“怎么了?” “没怎么,没事还不能联系你了?”崔伍那边传来打火机的声响,听得出他今天有点儿心烦,“有空没,出来喝两杯。” 崔伍和刘达蒙不一样,虽然几个人毕业这么些年了,关系一直保持得不错,但毕竟差距和圈子摆在那儿,多少还是带了点儿渐行渐远。 他不像刘达蒙似的,有事没事就找漆洋打发时间,主动联系要喝酒,估计是遇上什么糟心事了。 “心情不好啊。”漆洋问了句。 “操,闹心。”崔伍深深地闷了口烟,“跟我对象不是计划年后结婚,从装修到婚礼,没一件事谈得拢,两家的爹妈还一个赛着一个添油拱火……见面细说吧,咱哥俩儿吃点什么?” 漆洋拿下手机换了只耳朵,也点上根烟,站在车粒门口咬了咬烟嘴。 “今天不行。”他斟酌了片刻,还是选择推掉崔伍这边,“晚上有事。” “有事?”崔伍一听还来劲了,一股“漆洋你也有今天”的乐呵,“你瞒着哥们儿处对象了啊?上次大蒙饭局上那个姑娘?” “滚蛋。”漆洋不想跟他细说,“处对象”这概念真用在他和牧一丛身上,怎么都透着股不自在,“你喊刘达蒙跟你喝,你俩在结婚方面有共同语言。” 崔伍对于兄弟的推拒没有意见,和漆洋约了改天再聚,就爽快地挂了电话。 漆洋通话界面还没返回,牧一丛的电话跟着就打了进来。 “跟谁聊呢。”他上一个电话提示占线,直接问漆洋。 “崔伍。”漆洋有什么说什么,弹了弹烟灰,“喊我去喝酒。” “去吧。”牧一丛状似漫不经心,“我这边不着急。” “别废话。”漆洋掏出车钥匙解锁,“还上次送你那个小区?门牌号给我。” 牧一丛笑了声:“微信发你。” 漆洋先去买了菜,牧一丛家小区附近就有个大商场。 他没省钱,到了超市连肉带菜装了半车,火锅料都挑两种口味,别说两个人,再来两个都够煮上两锅,又去挑了些瓜果,拎两瓶大饮料。 牧一丛家的小区有门禁,门卫杵得像个哨兵,看见陌生车直接拦下,要求登记。 漆洋降下车窗准备打电话,门卫对着他车牌号确认一眼,突然抬起升降杆,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不登记了?”漆洋忍不住抬起眉毛。 “不好意思,牧总刚才打电话说过,您可以直接进。”门卫礼貌地道歉,还专门给他指路,进了小区往哪开,从哪儿进地下车库。 牧一丛家在十二楼,一梯一户,直接进门。 漆洋拎着东西出电梯,他已经在外玄关等着,穿了一身休闲的家居服,应该是刚洗完澡,半干的头发不像平时那么一丝不苟,松松散散的落在眉前。 从这里开始,就完全踏入牧一丛的领地了。 产生出这个认知,漆洋莫名不太想和牧一丛对视。 他掠过牧一丛的肩膀向后看,敞开的房门暴露着屋内的装修,还是典型的牧式风格,和当年那个老旧的出租屋一样,目之所及是大片简约的留白,除了沙发,客厅里多余的家具陈设一样没有。 这种毫无生活气息的屋子,放在电视里是那种最高档的样板房,出现在牧一丛身后,就是那股熟悉的死人味儿。 “装修风格这一点你倒是没变。”漆洋扯扯嘴角,没话找话。 牧一丛上前接过漆洋手里的东西,进门随意地往地上一放。 漆洋在外面换了鞋,跟着走进屋里,刚要继续说话,牧一丛就借着抬手关门的动作,将他堵在墙上。 第二次正式的接吻,除了地点环境不一样,带给漆洋的感受仍然是让他浑身僵硬的猝不及防。 不用顾及隔墙有耳,牧一丛的态度比在别墅里更强势。漆洋的后背重重砸上墙面,以为后脑勺高低会被磕出个好歹,却落进了牧一丛干燥的掌心。 漆洋想扭头甩开,牧一丛的五指顺着发丝叉进来,牢牢把住他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空气在鼻息交融间被挤压到近乎真空,感受到牙关被启开,漆洋喉头收缩,下意识后仰,被牧一丛更用力的攥住头发。 舌尖相触的瞬间,牧一丛抬了抬膝盖,更紧密地压制过来,漆洋眼前爆出星星片片的雪花点,太阳穴一阵嗡鸣。 他一把扣住牧一丛落在他腰侧的手,用力往旁边一拽,抵开他与牧一丛的距离。 撕扯的动作太大,舌尖又被牧一丛的牙齿刮了一下。 漆洋抿着嘴皱眉,抬眼瞪着牧一丛:“你他妈属狗啊?” “躲什么。”牧一丛用拇指揩过他的嘴角,嗓音沙哑,“你答应过来,就该想到我会对你做什么。” 第46章 牧一丛一句话, 说得漆洋哑口无言。 潜意识这东西骗不了人,否则昨晚他就不会联想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刚才进门前, 也不会产生出“牧一丛的领地”,这种琢磨一下就危机四伏的念头。 可有概念和真发生点儿什么, 那也是两码事。 “我答应过来是来吃饭。”他推开牧一丛,舌尖抵了抵上颚, 弯腰把地上的菜拎起来,“厨房在哪呢?” 牧一丛倚在墙上怡然地看他,抬手指了指。 凭借漆洋学会做饭这十年的经验,站在料理台前看一眼, 他就知道牧一丛这个家基本就没开过火。 厨具和调料虽然应有尽有, 还都有模有样的分门归类, 用一个个精致高级的瓶子装着,但刻度线全是一致的七分满。 那平底锅上的标签都新崭崭的没撕。 “你故意的吧。”漆洋嘴里还麻着, 刚才接吻的感受真实回荡在口腔中,他突然没那么拘谨了, 直接问牧一丛。 ——这感觉就像一个怕狗的人, 要去养了巨犬的人家做客,去之前辗转难眠、胡思乱想,总感觉要发生些什么;而等真到地方,真被狗咬了, 反倒豁得出去了。 “故意什么。”牧一丛跟进厨房, 拿起平底锅看了看,拉开橱柜找出一口锃亮的大煮锅。 “明明不是个在家吃饭的人,指定了要我来你家吃,”漆洋莫名有点儿想笑, 他转过身,胳膊向后撑在料理台上靠着,“就为了刚才亲那一口?” 牧一丛把新锅扔进水池,连带着漆洋拎来的那堆肉菜一起泡上,然后不紧不慢地洗干净手,上前一步,又把漆洋堵在台前。 漆洋则看着水池里那堆东西,感觉惨不忍睹。 “崔伍喊你去喝酒,为什么不去?”牧一丛捏着他的下巴,把漆洋的脸转过来,让他看着自己。 刚洗过的手带着湿润的水汽,漆洋甩开他,用手背抹了一下。 “那不是先答应你了。”他望着牧一丛盯回去,说得有理有据,“如果先答应的是崔伍,你这边我一样推掉。” “骗自己好玩儿吗。”牧一丛也将手撑上料理台,往前微微倾身,在漆洋嘴角又亲了亲,“给过你机会了,你自己选择来我这边。”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二人独处的房子明亮安全,气氛似紧若松的对峙与拉扯,牧一丛在说话间自然落上来的浅浅亲吻。同样是嘴唇相贴,却和刚才在门口的凶狠剧烈,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人的底线果然是不断压低的。 漆洋口腔里依然发麻,又想到这句话。 有了前几次挨亲的经历,结合他与牧一丛正在“试试”的身份,他竟然已经有点儿能接受这种程度的碰触,起码不会像踩了电门似的直接弹开。 “行。”他点点头,绕开牧一丛要往外走,“那我现在过去。” 牧一丛攥住他的手脖,把人拽回来。 “煮火锅。”他脸上继续做出无所谓的表情,手上却不由分说地帮漆洋脱下外套,挂到客厅衣柜里,“饿了。” 漆洋站在水池前,抿着嘴角咬上一根烟,压制住终于扳回牧一丛一局的淡淡爽感。 煮火锅不是个麻烦事儿,有锅有肉菜,把东西都洗好往餐桌上一摆,底料泡进去开了火,等着煮开往里放就行。 漆洋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给自己倒杯水,在屋子里转悠。 他没进每个具体的房间。停在牧一丛主卧门前看了眼,看到昨天还给牧一丛的衣服,还连着袋子一起搁在卧室的沙发上,突然想起上次借给牧一丛的外套和衬衫,提醒自己等会儿走之前记得要回来。 牧一丛在厨房调了两碗蘸料,出来看到漆洋在卧室门口站着,问他:“在看什么?” “在等锅开。”漆洋说。 “差不多了。”牧一丛掀开锅盖,把火调小了点,“过来吧。” 锅底浓郁的香气在餐厅弥漫开来,漆洋走过去搅了搅,刚要下菜,他的手机沉闷地响了起来。 手机还在外套里,漆洋去衣柜里取出来,来电人是刘达蒙。 “洋子,忙什么呢?”刘达蒙亮着一贯的大嗓门,“怎么崔儿说还喊不动你了?” “已经喝上了?”漆洋听他像喝多了似的。 “没呢,我俩来吃牛蛙锅,太吵了。”刘达蒙“嘿嘿”乐,“他一个人请不动你,我不得打个电话问问,你跟谁有局呢?” 漆洋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刘达蒙这个问题,竟会有种奇妙的心虚。 仿佛他回答出“牧一丛”这三个字,刘达蒙就能隔着手机看见他俩刚才亲嘴的全过程。 牧一丛应该也能听见刘达蒙的问话,毕竟对面的嗓子扯得像破锣。 漆洋扭头看过去,牧一丛没跟他对视,正将给漆洋准备好的料碟,摆在他的座位前,在上面放好筷子。 漆洋在原地顿了顿,回答刘达蒙:“牧一丛。” “我操?”刘达蒙的嗓门都小了,很快反应过来,“为了他帮星儿联系医院的事是吧?” “嗯。”漆洋胡乱应着,“差不多。” “那行,你俩吃吧。”刘达蒙在正事儿上也不含糊,“上次停车场我喝酒了,你帮我解释一句。” 漆洋挂掉电话,回到餐桌前坐下,随口替刘达蒙转达:“刘达蒙说那天喝了点儿酒,说话不好听。你多担待。” “我对他们没兴趣。”牧一丛说,“吃吧。” 对谁感兴趣,已经是个一目了然的问题,漆洋又喝了口水镇镇还在隐隐作痛的舌头,没接这个话。 火锅是牧一丛提出要吃的,肉菜下了一大锅,他却也没吃几口,尝了几筷子就去给自己倒杯酒,靠在椅子里看漆洋吃。 如果是和别人吃饭,对方停筷了,漆洋肯定不会继续吃。 不过和牧一丛一起,可能最近一起吃饭的次数多了,他一次比一次放得开,也没管他,自己吃自己的。 “舌头还疼吗。”牧一丛冷不丁一个问话,漆洋被呛到了。 他偏头咳了两声,端起水杯抿了两口。 烦人 第54节 牧一丛起身去开冰箱,拿出一罐漆洋买来的黄桃罐头,拧开递过去。 凉丝丝的黄桃糖水平时喝一口就腻,这会儿正好解了口腔里的辛辣。 “说了,你技术一般。”漆洋叉一块黄桃慢慢地嚼,又开始进行一些莫须有的好胜。 牧一丛明显就是想逗他,所以听着漆洋这么说并不反驳,微微笑着抿酒。 从上学时就这样。 漆洋嚼着黄桃看他,要么不说话,一开口就招人烦。 “你喜欢男人的事,想没想过以后怎么和家里说?”漆洋开始对牧一丛的性取向产生真正的好奇。 “他们知道。”牧一丛淡然的回答,又让他愣了愣。 “已经说过了?”他向牧一丛确认,“没反对?” “当然反对。”牧一丛像是觉得漆洋的反应挺有意思,不紧不慢地解释,“还说要把我送到戒同所。” 漆洋没忍住皱起眉。 “后来呢。”他想起牧一丛昨天给他拿的草莓,既然是家里人塞的,关系应该没有恶劣到这个程度。 “后来当然是没去。”牧一丛说,“当时我在国外,他们没办法。中间有几年没回过家,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了了之这个状态漆洋熟悉。 对于漆大海的失踪,漆洋的心态也是从迷茫无措,到不了了之。 “没招儿了吧。”他感慨一句,“毕竟是亲生的。” “跟这个没多大关系。”牧一丛垂下眼帘,弹了弹酒杯,“他们丢不起那个人。” 漆洋彻底地沉默下来。 也是。 上学时只会反复叮嘱被霸凌的儿子不许惹事的家庭,又怎么会真正大张旗鼓地把人送去戒同所。 “蛮好的。”他想不出安慰牧一丛的话,感觉牧一丛也不需要这方面的安慰,“起码能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说到这,漆洋想起昨天邹美竹的话,没忍住笑:“我妈昨天还说想给你介绍女朋友。” 牧一丛先是有些意外,跟着也笑了下:“阿姨怎么想到这个。” “觉得你人好。”漆洋说。 “你呢。”牧一丛问。 把所有话题在三言两语间转换为自己想要的主题,是牧一丛的能力。 漆洋吃黄桃的动作慢下来,向后倒在椅背上,歪着头打量牧一丛。 “你应该知道,我答应你试试,只是试试吧。”他提醒牧一丛,“不代表我真的喜欢你。” 黄桃罐头这东西,吃一块甜,吃两块腻。 漆洋又端过杯子顺了口水,冲散口中甜腻的香精,观察牧一丛的反应。 牧一丛对这个回答毫不介意,只看着漆洋的嘴角回答:“当然。” 他接受得越自然,漆洋反倒越不自在。 “只不过,”牧一丛没等漆洋思考,接着说,“直男应该不会对和我接吻有反应。” 漆洋先是一愣,紧接着,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兜头泼下的骤雨,把他浇了个猝不及防。 牧一丛的目光向下滑了滑,隔着桌子定在漆洋某个部位。 “亲你的时候,我的膝盖感觉到了。”他像在梭巡自己的猎物,缓缓的重新抬眼,“你挺有意思的,漆洋。” 第47章 慢煮的火锅熬着已经粘稠的汤汁, 轻轻爆发出“啪”的一声,是一块年糕鼓了包,柔软地炸掉。 漆洋在这些年里练就了一个优点:他脾气一直挺大, 这是骨子里带来的,改不了。但他再不像小时候把情绪都摆在脸上, 越是大事儿他越稳当,有点面不改色那味儿。 就像同学聚会那天牧一丛当众让他爬, 搁在以前漆洋早掀桌子了,如今的他却能面无表情的抽上一口烟,再看似平和的与牧一丛较劲。 这份功力在最近与牧一丛的相处中,屡次差点儿破功。 可这会儿聊到这个话题, 对于他来说相当于真被撕开了面子, 混合着一股股上涌的气血, 漆洋心里已经尴尬到没边儿了,反倒是擎住了自己。 他先摸过烟盒低头点烟, 脑子里匆忙回忆自己刚才的反应——骗得了牧一丛也骗不了自己,刚才他确实有些发胀。 也他妈骗不了牧一丛。 尽管漆洋已经在被碰到的瞬间扯开和牧一丛的距离, 这会儿还不是被戳破了。 狗孙子真能装, 憋到现在才开口。 “怎么了。”花了几秒钟让自己从滂沱的尴尬里过度出来,漆洋做出毫不在意的洒脱,“那玩意儿没脑子,打架打亢奋了也容易有反应。” 他隔着桌子冲牧一丛喷烟, 故意说:“我又没毛病, 不用去看男科。” 前半句是为自己找补,后半句就是彻头彻尾的挑衅了。 这种被踩了尾巴后张嘴露獠牙的反击方式,实话说有点儿恶劣:男人没有不介意这方面的,牧一丛如果真有病, 这话就是直朝人肺管子上戳。 漆洋看着牧一丛,等着他尴尬或者恼火,可牧一丛仍是那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似笑非笑的。 “有道理。”他语气松弛,还回忆上了,“高中把你摁地上时,我也有反应。” 你是真不害臊啊。 漆洋搞不懂同样是支棱起来,怎么不管牧一丛说的是谁,尴尬的都是他自己。 “所以你到底有没有毛病?”话都聊到这了,漆洋索性也不藏着掖着,再次提出这个疑问。 “现在应该没了。”牧一丛说。 现在没了。 上次问牧一丛,他的回答是:对别人不行。 漆洋不是傻子,里外里一结合,牧一丛的意思明白到就差直接白纸黑字的写出来。 ——对别人不行,对你漆洋没问题。 不管听过多少次“想睡你”,被一个同性这么赤裸裸的表达欲望,漆洋还是能感到被冒犯的古怪。 “……真是没吃到嘴的肉最香。”他垂眼又闷了口烟,嘲讽地笑一下。 “那你之前的不行,”咂摸一会儿,他仍然好奇,冲着牧一丛挑挑眉,“是谈过男朋友?” 这个问题,牧一丛没有正面回答。 和漆洋对视一会儿,他也没否认,只简单地点一下头:“谈过。” 谈过才对。 漆洋忽略掉心底微妙的别扭,像扇开烟雾一般,打散脑子里冒出的,牧一丛和另一具男性身体摞在一起的画面。 谈过就对了。他又告诉自己一遍。快三十的人,还明确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没谈过那是哄小孩儿。 “所以你跟家里摊牌,是因为之前的男朋友?”他继续问。 “不是。”牧一丛对于这个问题回答得很直白,“那时候已经分了。家里介绍女生,我没兴趣,就直接说了。” 漆洋“啊”一声:“那男科医院呢?” “他们不相信我对异性没兴趣,觉得我联合家庭医生说谎。”牧一丛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让我拿一份检查出来。” 这个原因听着有点儿离谱,所以漆洋没忍住笑。 还好巧不巧,被刘达蒙碰个正着。 “所以让你去医院开证明啊?”他想想牧一丛去医院检查时的心情,低头舔了舔压不住的嘴角,“尴尬吗?” “你说呢。”牧一丛眼底透出一抹无奈。 把尴尬转嫁回牧一丛身上,漆洋重新放松了。 继续隔着火锅对望,他心想,牧一丛的生活也不完全是一帆风顺。 人活着,就总会各有各的烦恼。 有关男科的话题结束,牧一丛反过来继续问漆洋:“你呢?” “嗯?”漆洋又扎了块黄桃吃,抬眼看他。 “女朋友。” “谈过。”漆洋毫不避讳,还带点儿故意,“谈过好几任。爱听这个?” “爱听你说话。”牧一丛说。 一句话,五个字,又把漆洋跃跃欲试的战斗欲浇灭了。 他重新陷入沉默,看着牧一丛,一下一下嚼完嘴里的黄桃,只留下满嘴说不上甜涩的感受。 “我该回去了。”漆洋拿起手机看眼时间,将烟头碾灭在烟灰缸里,“上次借你的衣服给我。” 牧一丛也没挽留,将杯子里剩下的酒水饮尽,他起身朝卧室走。 漆洋洗了洗手,跟着过去。 拐进牧一丛卧室的隔门,他才发现里面有个巨大的衣帽间。 整整两面墙的壁橱,衣裤领带首饰,散发着高级衣料特有的味道,还有一张专门摆放手表的柜子。 漆洋靠在衣帽间门口,拨了拨台面上的香水瓶,发现是他送给牧一丛的那支。 “这个味道行吗。”他问了句。 “挺好的。”牧一丛取了衣服出来,顺手在腕侧喷一下,压在漆洋耳后。 香水气液隔绝不开肌肤相贴的触感,男香的基调比以往在女朋友身边闻到的香水略沉,扩散在距离贴近的二人之间,显得很暧昧。 漆洋喉结缓缓滑了一下,挺在原地没动,感受着牧一丛手腕的动向,沿着他耳后缓缓擦过颈脉,某一个瞬间,似乎重叠了脉搏。 “介意吗。”牧一丛的视线与手上的动作相反,从着漆洋的喉结向上,扫过下巴、嘴角,鼻梁,落在他眼睛里,低声问。 烦人 第55节 “嗯?”漆洋似有预感,也朝他嘴上望了眼。 牧一丛没直接回答,掌心松松卡住漆洋的颈侧,大拇指揉了揉他的喉结。 他们在试试,试着谈恋爱。 自己主动应允的。 漆洋的喉咙有些紧绷,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没有动。 留给他反对的时间很短暂,没有明确的拒绝,便是互相心知肚明的应允。 牧一丛的拇指滑过喉结,向上微微顶起他的下颌,垂首吻上漆洋的脖子。 嘴唇的热度与微凉的香水,在颈项两侧形成鲜明的对比,漆洋鼻息一沉,绷紧了脊背。他想提醒牧一丛别留下印子,张了张嘴,却随着喉结被轻咬,转为一道不受控制的吐息。 牧一丛像是明白漆洋想说什么,这个吻并不凶狠,温热的呼吸交织着香水的气息,甚至有些缠绵。 从喉结吻到脖子,再到耳后,力道骤然加重,他抵在漆洋下巴的手指同时摩挲到漆洋的下唇,指腹用力地揉了揉。 漆洋仰起头,猛地闭了闭眼。 这不对。 想回吻的念头冒出来,漆洋恍惚的意识及时提醒自己。 他伸手想推开牧一丛,五指推到牧一丛肩头,却被牧一丛转而扣住后颈,重新吻到嘴上,吻势再度变得凶狠。 漆洋胸膛扩散开一片电麻,在心底默默骂了句“操”,不受控制地张开嘴。 一吻结束,两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尤其是漆洋,整条舌头都发麻。 他低头缓了几秒,横起胳膊抵开牧一丛,转身朝外走。 牧一丛攥住他的胳膊,摁着漆洋的后脑勺揉了揉,像揉漆星的脑袋,嗓音微沙:“我送你。” 回去的路上很平和,漆洋一直扭着脖子往窗外看,总感觉自己脖子还在发烫。 临下车前,他到底没忍住拉开镜子,按下领口检查:“你真他妈属狗的。” “没痕迹。”牧一丛看着他微微一笑,“你可以咬回来。” 漆洋朝他脖子上瞥瞥,拽过后排装衣服的纸袋,推门走了。 时间有点儿晚,漆星再等一会儿看不见人,又要激恼。 但漆洋还是在花坛的老地方蹲下,点了根烟。 他心乱。 心脏还跟吃错了药似的一直瞎蹦。 冬去春来,雪已经化了,歪脖子路灯都感觉比冬天亮堂。初春的气息藏在破土冒芽的花草中,在夜晚散发出淡淡的土腥气。 就是因为开春了。 他拨了拨面前的小草芽儿,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人他妈的说破大天也还是个动物,所以春天一到,就容易被带动激素,难免拒绝不了亲嘴。 给自己做完这一根烟的心理建设,漆洋终于踏实些,呼了口气往家走。 邹美竹今天没玩手机斗地主,正百无聊赖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见漆洋进门,她立马抱怨着迎上来,说自己斗地主都没豆了,让儿子给她充一点。 “斗地主还能玩没豆?”漆洋听着好笑,去墙角搓了搓漆星的脑袋。 邹美竹生活费够,就是舍不得把自己的钱花在这上面,所以他只转了五十,让邹美竹自己充。 “衣服拿回来了?”邹美竹收个小红包很开心,接过漆洋拎回来的衣服袋子,抽抽鼻子,“这么香,一丛那孩子就是讲究,还喷香水呢。” 漆洋做贼心虚,怕邹美竹突然凑过来往他身上闻,随便应付一句就关门回房间。 站在卧室里,他歪头朝自己肩膀上嗅嗅,又拽着外套闻,牧一丛的味道还在。 就是属狗的。 漆洋揉揉自己的耳朵根,颈脉恬不知耻,还在一鼓一鼓地跳。 第48章 吃饭, 见面,接吻。 像一切有规律的事物一样,有一就有二。 尽管漆洋仍不能坦然地将这些行为说成“约会”, 但事实就是这样,初春的两个多月, 他和牧一丛的约会起码进行了不下五次。 这个数单听起来少,实际每个月刨开固定要带漆星去看病的一周, 两三个月满打满算也就八九周。 新的一年开始,各自又都有工作和家里的事情要操持,尤其牧一丛,明显忙了起来。 第三个月漆洋带漆星去别墅, 他就没能过来。 最失落的人是邹美竹。 她都盘算好牧一丛再到别墅来看他们, 高低得给人做一桌像样的菜, 结果等了两三天等了个空。 “一丛这次不过来了?”她眼巴眼望地追着漆洋问。 漆洋正在别墅的后庭院里晒床单,漆星这个月的生理期提前了, 一觉睡醒糊了一屁股血,连床垫都浸上了。 “‘一丛’上了。”漆洋好笑地回头看她, “跟人家这么熟了?” “我都恨不得认他当干儿子。”邹美竹叉起腰, “多好的孩子啊,回回不管见没见面就没空过手。上次那草莓指定也是他送的。” 漆洋对自己这个妈心知肚明,见过几次面的关系,哪就能对牧一丛这么上心上肺。 她就是喜欢住漂亮房子喜欢收礼物, 全是以前被漆大海惯出来的毛病, 给她套护肤品她高兴,给她带盒草莓她也高兴。 晚上窝在沙发里陪漆星做手帐,漆洋跟牧一丛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微信上聊天,告诉他床垫弄脏的事, 问牧一丛是什么牌子,他买一张换上。 牧一丛表示不清楚,但是让漆洋不用在意,别墅平时由管家公司保养,联系他们处理就行。 漆洋又把邹美竹今天的话转述给他。 牧一丛当面说话都蹦不出几句成串的话,打字就更简约:我没意见。 漆洋笑了:没意见给她当干儿子? 牧一丛:没意见喊妈。 他不强调“干儿子”的“干”字,只强调喊妈,意思再明显不过。 漆洋现在对于牧一丛这种不咸不淡的口头便宜,也没有之前那么敏感抵触,只打了岔:那你可以喊哥了。 字打出来发过去,漆洋才突然想到,他没问过牧一丛的生日,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比自己大还是小。 漆洋不清楚的事,牧一丛清楚。 四月十六号那天上午,漆洋到车粒刚坐下没多久,一大捧鲜花和一个礼盒送了过来。 小刘当时在前台跟新来的小姑娘扯闲篇,顺手帮着代签,一看收件人的名字就吹起口哨。 “洋哥!”他扯着嗓子冲漆洋办公室喊,“有情况不告诉小弟啊!” 漆洋满脸莫名地走过来,远远就瞅见花束有半个人那么高,白色的砂纸包装简约大气,别了一张贺卡。 他取下贺卡单手搓开,里面是花店代打的铅字,简简单单一句:生日快乐。 “这还有个盒呢。”前台小姑娘开心得像是自己收了花,两只手把礼盒推过来。 “谁啊哥?”小刘跟着挤眉弄眼,“成天在店里忙,什么时候的事?” 漆洋没接他们茬,掂了掂盒子,交代小刘:“花拆了插前台花瓶吧。” “别啊!”小刘忙抱起花往旁边挪,“这不得百十朵,拆了多可惜呢。先在前台放着,下了班你抱回去。” 漆洋没管他们怎么安置,拿着贺卡和盒子回办公室,又盯着贺卡看一会儿,才把盒子打开。 是一部手机。 今年刚上的新款,2tb的最高配置。 漆洋倒进座椅里,搓了搓脑门。 完全不用猜是谁送的东西。 漆洋没有过生日的习惯,跟家里出事没关系,十年前他也不怎么过。 邹美竹脑子晕晕当当,漆洋自己也不上心,小时候经常这日子过去好几天,一家子才想起他生日是四月十六。于是赶着哪天是哪天多炒几个菜,订个蛋糕,就算是把生日给补上了。 除了家里人,知道他生日的还有刘达蒙和崔伍。 早些年年纪小,到了互相的生日还会发个消息喊一声生日快乐,后来生活忙起来了,这些形式上的讲究自然就淡忘了。 牧一丛今天如果没送东西,今年的生日漆洋也会忘记。 他不知道牧一丛为什么会知道他的生日,就像牧一丛知道他哪天上不上班,知道他什么时候从别墅回家,知道他依然住在十年前的老小区,甚至知道他家是哪一扇窗户。 牧一丛知道得太多,再多知道一个生日,漆洋已经不感到奇怪了。 就像牧一丛说的,他比漆洋以为的更了解漆洋。 一根烟抽完,他心情平复下来,给牧一丛发消息:谢谢。 牧一丛没回复,十分钟后,给漆洋打了个电话,问他:“收到了?” 漆洋“嗯”一声,伸手弹弹桌上的贺卡。 “我现在在外地,赶不回去。”牧一丛说,“自己买个蛋糕吧,带回去和家里一起吃。” “报销吗?”漆洋问。 牧一丛笑了下:“当然。” 报销是玩笑话,但这种被兜底的感觉,真的很奇妙。 “你生日是什么时候?”沉默一会儿,漆洋开口问他。 “十一月。”牧一丛说,“十号。” “那你是比我小啊。”漆洋拖着嗓子。 烦人 第56节 “比你早半年。”牧一丛猜到他想说什么,“喊哥不用想了。” “可惜了。”漆洋也笑了笑。 这通电话没打太久,牧一丛确实在忙,漆洋听到那边有人小声喊牧总,催他去开会。 挂掉电话,漆洋用两根手指拎着自己的手机转了几个圈,认真瞅了几眼。 四五年前的机型,他不爱用手机壳,边角已经磕出了凹痕, 平时他根本没注意到,也没当回事。 傍晚下半时,漆洋站在前台想了想,还是把花抱进了车里。 他本来不想拿,邹美竹看见了肯定又要多想,觉得他谈女朋友。烦。 但到底没舍得扔在车粒。 回家的路上接两单顺风车,其中一单的乘客是个话唠,看着副驾的花束,就伸着脖子跟他唠嗑:“要去见女朋友啊?还是对象送的?” 漆洋勾勾嘴角,没否认也没回应。 到家对邹美竹的解释,漆洋在路上已经想好了,只说是公司的员工福利,车粒每个人生日当天都能收到。 邹美竹先是一拍脑门,内疚地嘟囔“妈都忘了今天是你生日”,忙束上围裙去给漆洋煮鸡蛋面。 煮到一半,她又握着筷子出来研究花:“你们公司也是,过生日送堆大白花……还挺香。就光是花啊?” 漆星对好看的东西都有兴趣,见漆洋抱着一捧花回家,她少见的没在墙角干杵着,过来绕着看了几圈,用干瘦的小手轻轻摸。 漆洋从花束里抽了两支给她玩,直接将手机礼盒拿进卧室,没让邹美竹知道。 牧一丛是在一周后的半夜回来的。 说半夜并不严谨,当时也就刚过十二点,邹美竹出去打麻将,漆星已经睡了。 漆洋靠在床头划拉手机,漫无目的地点开了和牧一丛的聊天框,翻着两人最近的聊天。 牧一丛的新消息突然弹在屏幕上方:方便出门吗。 漆洋反应了一下才拉到最底,看着消息上显示的“刚刚”,下意识往窗外看,给他回复:方便。 边下床边又问一句:你回来了? 漆星睡着了不找人,如果只是下楼说几句话,没太大问题。 牧一丛:方便的话来接我吧,刚下飞机。 漆洋准备撩窗帘的动作一顿,站在原地想了想,先给邹美竹打个电话喊她回家,然后揣上牧一丛送他的手机礼盒往外走,边下楼边给牧一丛打字:好。 从漆洋家到机场不算太远,但正常开车也有半个小时的距离。 夜里车少,漆洋提了点儿速,将车开到航站楼前,远远就看见牧一丛高挑挺拔的身影。 这人在人群里一向扎眼。 漆洋盯着他,摁了摁喇叭。 “我以为你会不方便出来。”牧一丛拉开副驾上车,“漆星呢?” “我妈在家。”漆洋没有在机场停留,直接下桥往市区开,开口打趣,“真怕我不方便你就不会问了。” “没办法。”牧一丛说,“非常想你。” 漆洋没接话,转脸看了看他。 截止到上一任女朋友,漆洋一直认为,自己并不是个能坦然通过口头表达感情的人。 “想你”这种话,他好像从来不会直接说出来,甚至有时候听着女生向他撒娇,用那些亲密的称呼边喊他边说好想你,他会感到些许肉麻。 而现在听牧一丛这么直白的一句“非常想你”,他心里却有不同于以往的感受。 或许是对牧一丛免疫了。 或许是他知道,牧一丛说的是真话。 或许是因为,这是他们自从“试试”以来,最长的一次分别,这几天他也总能想起牧一丛。 漆洋转了把方向盘,在路边停车,从后座捞过手机盒子丢进牧一丛怀里。 “不喜欢?”牧一丛拿起来看了眼,再看向漆洋车斗里的旧手机,确实没换。 “蛮好的。”漆洋这几天已经组织好了退回礼物时该说的话,所以面对牧一丛的提问,语速不紧不慢,“但我不想收。” “我知道你是好意,生日礼物这东西讲究个你来我往,这个月你送我,等你生日送你一个也一样。所以还给你,不是出于矫情。” “只不过对现在的我来说,小两万的东西,我还起来很有压力。” “我的钱必须一分掰成两瓣儿花,牧一丛。” 牧一丛望着他,本就黑沉的瞳孔,在黑夜里格外幽深。 “花我抱回家了。”漆洋看回去,目光坦荡,“好看。” 第49章 一字一句说出这些话的时候, 漆洋心里在想什么呢。 不只是想着要如何表达,才能让这份拒绝显得不那么唐突。从收到牧一丛送的手机那天起,每次在心里斟酌言辞时, 他都会想到上学那时候,作为补偿还给牧一丛的那部手机。 那时候多狂啊。不识愁滋味的少年什么都不用操心, 看见漆大海拿回家的新款,直接就要了。牧一丛拿着被刘达蒙他们弄坏的手机来找他干仗, 漆洋都懒得去和他们对峙,手一扔,崭新的手机直接给。 还顺带着搭了辆自行车。 那时候的漆洋如何能想到,十多年后的今天, 他连收人家一个礼物, 都得数着价格盘算能不能收。 也不用推到十年前。 仅仅几个月前, 漆洋还觉得自己可以在任何人面前袒露自己如今生活的窘迫,除了牧一丛。 现在真的当面说出这些话,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牧一丛大概想到了漆洋同样的事。 因为漆洋没从他眼睛里看出被退回礼物的不满,而是一层很淡的……姑且能算作心疼的情绪。 “怎么不吱声。”漆洋笑了, 继续开车上路后才故意问, “送出去的东西没被人这么驳过面子?” “还真没有。”牧一丛抛抛手机盒,也笑了下。 “情史挺丰富啊。”漆洋瞥他。 牧一丛耷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接话。 把牧一丛送到他家小区, 漆洋跟着下车, 但没上楼。 “回去休息吧,”他打量着牧一丛,“看你也累了。” 牧一丛站在车前,冲漆洋微微打开胳膊。 这高档小区里, 楼与楼的排列很宽松,绿化好到能评选出几个a的城市公园,午夜一点的时间,除了道路两边的路灯,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漆洋踌躇一下,向牧一丛靠近,接受了他的拥抱。 这个拥抱没有私欲,带着股让人心安的味道,漆洋没忍住捋了把牧一丛的背,被牧一丛摸摸后脑勺,又捏了捏后脖颈。 “生日快乐。”松开后,牧一丛给他补了一句。 “谢谢。”漆洋今晚真有些动容,具体因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今年挺快乐的。” 手机虽然退回去了,但没过多久,漆洋又收到了一个新礼盒。 这次的东西没有贵重到烫手,是一款中高档的火机,漆洋自己也在用的牌子。 机体的正面镶了块幽蓝色的材质,像玛瑙,机盖与机身蜿蜒着雕刻出一段蜿蜒的曲线,漆洋细细看了会儿,是只简化的天鹅。 他在官网上搜索,没看到同样的款式。 漆洋玩火机的技术很牛,搓开火苗可以在五指间转上好几轮,上学时候不好好上课,转笔打下的底子。 他随手录了一段给牧一丛发过去,牧一丛回他:帅。 漆洋:牧总这礼物是非补不可。 牧一丛:喜欢吗。 漆洋:好看。 漆洋:我怎么没搜到这一款? 牧一丛:定制的。 漆洋:老板大气。 后面牧一丛没有再回,漆洋知道他又去忙了,用新火机点了根烟,接着干自己的活。 等送走来租车的熟客,漆洋回到办公室喝水,发现牧一丛半个小时前又给他发了段消息。 牧一丛:两万和两千对我来说没有区别,你可以理解为花十二块与十块。 牧一丛:所以不用搜价格,也不用考虑回送同档次的东西。 牧一丛:你只需要考虑多爱我一些。 臭有钱人,真猖狂啊。 漆洋拿着手机看了半天,直到小刘过来找他要合同,好奇地问“哥你笑什么呢”,他才发觉自己的嘴角在往上扬。 五一假期的租车高峰过去,刘达蒙来车粒找了一趟漆洋。 像以往每一次一样,他连招呼都不用打,进门就撒烟,看漆洋在车库接待客户,挥个手示意一下,自己熟门熟路地去办公室等着。 天热了,车粒备了冷饮和冰淇淋,漆洋给他拿了根冰棍,进门往刘达蒙怀里一抛:“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刘达蒙在媳妇儿怀孕后彻底的改邪归正,以前隔三差五就往漆洋这跑,现在下了班哪也不去,就在家守老婆,当王母娘娘伺候。 昨天漆洋还刷到马佳佳发的朋友圈,刘达蒙伸个大脑袋小心地贴在她孕肚上,嘴角恨不得咧到耳朵根。 “快当爹了,心情紧张。”刘达蒙还跟上学时一样,两口啃掉半根雪糕,冻得直搓牙花,呜呜噜噜的说话,“来你这唠唠嗑。” “预产期什么时候。”漆洋问。 “下下个月。”刘达蒙说。 烦人 第57节 “这么快?”漆洋算算日子,刘达蒙请吃饭到现在,也就刚过四个多月。 “发现怀孕的时候已经快三个月了。”刘达蒙皱着脸化雪糕,“眼瞅着不就要生了。” 漆洋算不明白他们的账,只能感到刘达蒙是真上火,鼻根冒了老大一个火疖子。 但他上火也没忘了给漆星带东西,这次比以往还要多,直接拎了两个兜。 “漆星怎么样,”他给漆洋介绍刚上的新品,边问,“去那个医院有效果吗?” “看不太出来。”漆洋下周又该带漆星过去了,“医生说蛮好。” “你们天天在一块,感觉不到也正常。哎对了,”刘达蒙突然想到什么,放下袋子从兜里掏手机,“给你看个东西。” 他在手机里摁了半天,最后找到一个抖音账号,递给漆洋:“你看看这个视频。” 漆洋伸伸手接过来,画面里没有人,只有一个本子和两只手,桌上全是些贴纸文具,在涂涂画画。 “跟漆星爱玩的差不多。”漆洋说。 “手帐博主。”刘达蒙提醒他,“你看点赞和评论。” 点赞两千多条,评论也不少,都在夸好看,也有不理解的,在问是在做什么。 “这小姑娘用的本子也是我们家款,流量不错,还带了波销量。”刘达蒙往桌上一趴,“我就琢磨,咱家星儿是不是也能整个账号啊?” 漆洋点进这个博主的主页,丛上拉到下,全部都是做手帐的视频,点击有高有低,不过都有人看。 “你瞅她挂的橱窗。”刘达蒙隔着桌子探身过来,戳着屏幕给漆洋解释,“这都是能变现的,只要有人买。” “我说句实在话你也别不爱听,”他眨巴着眼,压着嗓子,“孩子该治疗咱们治疗,但毕竟一辈子的事,你给她找点事做,不图赚不赚钱,起码是个路子。” “你觉得呢?” 漆洋对于漆星的状况早接受了,不在乎难听话还是好听话。 他明白刘达蒙是真心为他们家考虑。 “当了爹就是不一样。”漆洋笑笑,把手机还给刘达蒙,“看事儿的角度都不一样了。” “你还真别说。”刘达蒙搓着自己的火疖子摇头,“马佳佳刚怀孕我高兴,现在越来越愁。你说长得像她挺好,万一生个闺女长得像我,孩子长大是不是得自卑啊?万一有个小病小灾,万一跟咱们小时候似的不学好,万一早恋找了个黄毛……” 刘达蒙差点把自己说崩溃,好像已经有了个黄毛女婿,崩溃地瘫在椅子里骂:“操!” “哪那么多万一。”漆洋听得想笑,“你能做个好爸,孩子就错不了。” 刘达蒙来找漆洋倾诉一堆“万一”,心情舒缓了些。漆洋要请他吃饭他也没去,怕老婆自己在家有意外,一溜烟赶回去了。 漆洋把他拎来的东西带回去给漆星,这次没有给完就回屋,他去坐在漆星旁边,拿一本她做完的本子,认真看了会儿。 毫无规律,天马行空。 刘达蒙给他看的视频里,人家做手帐还会写写字,漆星做出来的纯粹就是各种贴纸,要么就是大片涂抹的颜色。 漆洋看不懂,翻了几页,只感觉虽然乱,但细看之下,布局还挺舒服。 “漆星。”他用手机拍了几张,突然开口喊。 漆星把手上的贴纸粘好,转转脖子,扫过漆洋的眼。 好像是比之前强一点儿,对自己的名字比之前反应要快。 漆洋盯着她对视,漆星等了两秒,又扑棱着睫毛低头继续忙活自己的。 晚上邹美竹出去打麻将,漆洋靠在沙发里,给牧一丛打了个电话。 ——他们最近手机交流变多了,漆洋之前总感觉就算是试试,他俩也没可能真像谈恋爱一样总联系。 可从那个拥抱之后,他发现自己没事儿也挺愿意找牧一丛聊天。 牧一丛这次电话接得很快,应该是在开车,背景音里有鸣笛声与马路的熙攘。 “下班了?”他问漆洋。 漆洋“啊”一声,电话真打过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问:“你干嘛呢?” “推了个应酬。”牧一丛说,“吃了吗。” “下午在车粒垫吧一口,这会儿不饿。”漆洋看看餐桌上邹美竹吃完没收拾的碟碗,还剩下一个馒头和中午的剩菜。 “正好。”牧一丛突然道,“我去找你。” 正哪门子好了? 漆洋拿下手机看时间,邹美竹刚出门,这会儿指定是喊不回来。 他如实告诉牧一丛,漆星没到困点儿,家里就他自己,出不去。 “所以我说,我去找你。”牧一丛笑了下,“怎么了,家里藏人不方便?” “藏了。”漆洋歪头夹着手机,起身收拾桌子,“你来抓吧。” 第50章 牧一丛是拎着吃的过来的, 南洋之星的牛皮纸打包袋,还有一支木盒装的红酒。 敲门声响起时,漆洋还在厨房刷碗——他紧忙把家收拾了一下, 平时没什么人来,自己一家住着顾不上讲究, 牧一丛一说要过来,漆洋看哪儿都感觉挺埋汰。 燃气灶上烧着水, 漆洋本来想方便一点儿煮两碗面,一开门看见牧一丛拎的东西,就招呼他先换鞋,转身回厨房把火停了。 “带瓶酒讲究给谁看呢。”漆洋涮了个杯子给他倒水, 扫了眼红酒盒子, “跑我这自斟自饮?” “给阿姨。”牧一丛将东西都搁在桌上, 在屋里环视一圈。 白瞎好东西。 漆洋在心里默默想,带套麻将比带酒更合她心意。 漆星在卧室里听见动静, 拉开道门缝探头探脑。 发现是牧一丛,她转转门锁, 走出来晃了一圈。 漆洋让她喊哥哥, 她照旧不张嘴,不过又过来摸了下牧一丛的外套。 “好久不见。”牧一丛蹲下来和她说话,“记得我吗。” 漆星抿抿嘴,仍是不喜欢对视。她胡乱在牧一丛身上看着, 下午邹美竹给她洗了澡, 蓬松的头发有些扎眼,她抬起胳膊胡乱抹了下。 “猛犸象似的。”漆洋观察着漆星的状态,顺手打开南洋之星的打包盒,把餐盒拿去加热, 问牧一丛,“会扎头发吗?” “简单的可以。”牧一丛说。 “简单的就行。”漆洋在厨房喊,“帮我把她头发全捆脑袋上,她胳膊上有发圈。” 牧一丛去洗洗手,拉开一张椅子试着让漆星坐下。 漆星倒是意外地很配合,像平时她哥给她扎头发一样,低头玩着贴画,任由牧一丛站在身后给她捯饬。 将绒密的长发攥成一个发团,牧一丛认真看一眼,有点儿扎歪了。 不过小女孩的五官精致,歪一点也挺可爱。 越看越像漆洋。 欣赏完,他挑起点儿笑,刮刮漆星的鼻子:“不像猛犸象。你哥说话太糙了。” 漆星摸摸鼻子,又给了牧一丛一张贴纸,自己摸回房间接着玩了。 漆洋咬着烟站在灶台前,一样样掀盖子。 牧一丛应该是直接要了两个套餐,主食主菜到甜点水果一应俱全,漆星吃过了,就算没吃饭也就几口的量,他和牧一丛两个人根本吃不完。 他随便拿了两个菜往锅里一倒,甜点塞冰箱里留给漆星和邹美竹。 后脑勺突然落上一只手,温暖干燥,抓了抓他的头发。 漆洋回头看,牧一丛的手顺势滑下来,又捏一下他的脖子。 “你们俩头发不像。”牧一丛说。 “她发质不好,细软塌。”漆洋低头继续盯菜,将烟嘴咬向抽油烟机的方向,说话有些含混。 “嗯。”牧一丛掐掐他的腰,“你比较硬。” 漆洋有点儿护痒,牧一丛冷不丁上手,他浑身一僵,下意识朝主卧的方向看。 漆星没关门,好在是背对着门口,顶着个歪斜的丸子头。 他刚松口气,突然反应过来,牧一丛这话有歧义。 “比你强点儿吧。”他横起胳膊把牧一丛肘开,心里有点儿臊,嘴上还不能认输,故意朝人家下方瞥了眼。 牧一丛这方面不跟他好胜,也不还嘴,戏弄漆洋一句,心情就非常好。 他给漆洋看手里的贴纸,说:“又给了我一张。” “收好吧。”漆洋眯着眼吐了口烟,这次主动跟牧一丛说起他们家的贴纸文化,“喜欢谁才给发贴纸,我都没几张。” 牧一丛意外地挑起眉,看这人吃妹妹醋的模样又觉得想笑,顺手将贴纸塞进漆洋裤子兜里。 漆洋本来想着,牧一丛今天突然过来,肯定是带着心思的。 毕竟俩人也有一阵没见面,上次去机场接人只是抱了下,再往上倒,也都没有到吃火锅那天的程度。 漆洋自认为对于和牧一丛有亲密接触,心里仍是带着谨慎,与身为直男的抵触的。 所以他在接电话时就想起了那几个吻,进厨房热饭,后背也下意识的紧绷着。 刚才被捏腰,他甚至在僵硬的同时,电光石火地想到:反正邹美竹不在家,漆星做起手帐像上班,没事儿也不会出来晃荡……牧一丛要是这会儿亲上来,也不是不行吧。 然而牧一丛好像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贴纸塞进后屁股兜,他连捎带手的便宜都没占一下,直接转身出去了。 “那是你的房间?”他冲着另一扇掩着门的侧卧抬抬下巴,问漆洋。 “是。”漆洋有些古怪地扫了眼他的背影,“你累吗,可以进去歇会儿。吃饭喊你。” 牧一丛没说累不累,推门进去。 漆洋的卧室反倒比客厅干净。 他从小时候就不爱让邹美竹进他房间,邹美竹懒惯了,也不惦记着帮他收拾,漆洋自己的房间自己管,一直都是他自己的风格。 烦人 第58节 也没什么风格,最困难那会儿连电脑带桌椅都拿去卖钱还债了,漆洋的房间一度除了床和衣柜,什么都没有。 牧一丛进去看到的就是这个景象。 空荡荡的房间,光秃秃的桌子,衣服都收在柜子里,素黑的窗帘隔绝出一方密闭的环境,与外面到处是杂物的客厅相比,仿佛处于两个不同的空间。 “研究什么呢。”漆洋走过来靠着门框,“人藏衣柜里了。” “你说我家里没人味儿。”牧一丛拿起漆洋的烟灰缸看看,“你这卧室也不遑多让。” “我以前又不这样。”漆洋抬手拍开灯,跟着扫视自己的房间,“小时候还贴过游戏海报呢。” 老房子的刷粉墙,墙面上确实隐约留有海报张贴过的空白痕迹。 “吃饭吧。”牧一丛也不知道干嘛的,进来逛一圈,擦着漆洋的肩膀又出去了。 漆洋抱着胳膊盯着他看,心情微妙地抿了抿嘴,去主卧喊漆星,让她出来跟着再吃几口。 漆星吃饭真的是用“口”来做单位。 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分散她的注意力,一块虾仁咬了半截,就夹在筷子上忘记下半截。吃着吃着她突然想喝水,手一松,筷子带着虾仁就一起掉在地上。 漆星蹲下去捡,漆洋把她拉起来,给她喂了水,把脏筷子放一边,用勺子挖一小块芙蓉蛋重新塞进漆星手里,盯着她吃完。 半个虾仁两口蛋,漆星又吃饱了,要洗手。漆洋带着她洗手,从牧一丛带来的甜点里拿出一块粉色的马卡龙给她。 漆星看两眼,伸出细瘦的小手接了,又板板正正地坐回椅子上吃。 吃两口又闭了嘴,再去洗手。 伺候着漆星进行完这繁琐的进食,看小孩回到卧室做手帐,漆洋才能安稳地坐下来,闷头吃自己的饭。 牧一丛全程没有多问。 平时两个人一起吃饭没看出什么,那天在别墅吃饭一直听邹美竹说话,也没太注意。今天在漆洋家里看着这一幕,他突然想到,在别墅时似乎也是漆洋一直在带漆星吃饭。 “你不在家的时候,她和阿姨能好好吃饭吗。”牧一丛问。 “饿着。”漆洋说,“能吃几口算几口,我妈不管她。” 牧一丛又沉默了。 “是不是挺影响食欲。”漆洋自嘲地笑笑。 牧一丛往他碗里夹了只虾。 漆洋垂着眼把虾剥了,突然也没什么胃口,起身去拿了水果吃。 邹美竹的麻将一打就是五个小时起步,不到半夜回不来,熬夜通宵也是常事。 今天就是如此,牧一丛从进门到准备走,她都不见踪影。 漆洋又洗了一轮锅碗,把剩菜都放进冰箱,留着她明天做饭。 看眼时间已经九点半了,他对牧一丛说:“走吧,送你下楼,再半个点漆星就该睡了。” 他喊漆星出来说再见,漆星在贴贴纸,转转脖子不动。 牧一丛过去撑着桌子看了眼她在做的东西,轻轻捏一下他扎出来的歪丸子。 “我十分钟回来,你在家别动。”漆星也过去捏一下,交代完漆星,将主卧的房门反锁上。 五月末的天不冷不热,漆洋只穿一件t恤,关上家门,阴黑的楼道还是带着寒意。 “声控灯坏好几年了,别踩空。”他提醒牧一丛。 牧一丛没动,问漆洋:“为什么反锁?” “省得出事。”漆洋简单解释,“家里带刃的东西也全都得锁起来。” 他边说话边下楼,一层台阶还没迈下去,牧一丛攥攥他的手腕,把他扣在原地。 眼睛适应黑暗之后,漆洋发现两人的距离又贴近了,牧一丛把他往墙上一推,扣着漆洋的腰吻上来。 终于来了。 漆洋没来及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念头。他挺着没动,楼道虽然黑,虽然还在家门口,楼道里毕竟不是密闭空间,说不好邻居会不会突然开门,楼上会不会突然有人下来。 他浑身一半的血液几乎都涌上耳朵,扩张的听觉神经,简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将牧一丛的胸膛抵开一点儿距离,漆洋压着嗓子问。 牧一丛在他鼻梁上又亲了亲,“嗯?”一声。 “在家里没人不上嘴,”漆洋扣住牧一丛越攥越紧的手,“就喜欢玩点儿室外是不是?” 牧一丛从鼻腔里很轻的笑了一声,在黑暗里听起来格外那什么。 “本来想控制一下,进度别太快。”他告诉漆洋,“不想吓着你。” “现在他妈就不吓人了?”漆洋差点儿气笑。 “我是说——”牧一丛捉在他腰间的手往前一扳,让漆洋避无可避地贴上他。 漆洋一怔,微微睁圆了眼。 “但是看你这副好哥哥的样子,”牧一丛在他耳侧咬了一口,“很难控制。” 第51章 这人这方面确实……没什么毛病。 正常来说, 漆洋是不会允许另一个异性这么明目张胆的杵着自己,按照雄性的底层逻辑,这行为简直堪称挑衅。 曾经的牧一丛不管说什么做什么, 在他眼里也都是挑衅。 但这一下太突然了。 狭窄的楼道和幽暗的环境,以及刚才的亲吻, 都助长了暧昧的氛围,所以漆洋只顾上错愕一下, 跟着就浑身发紧,一波一波的羞耻感冲刷得脸皮都有些发麻。 “你……” 他张嘴想说什么,语言还没酝酿好,楼上几层突然传来开门声, 漆洋能听出是住在顶楼的大爷, 趿拉着拖鞋往下走。 漆洋和牧一丛默契地拉开距离, 漆洋低头摸烟,点上火率先下楼, 牧一丛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上。 走出楼道有了光亮,他垂下眼往牧一丛身上观察, 天色暗, 看不出什么来。 “紧张?”牧一丛还游刃有余地逗他。 “怕你没脸。”漆洋模糊地哼一声。 牧一丛的车停在老地方,漆洋没跟着上去,站在车窗外跟牧一丛道别,就着摆手, 掏出他送的火机转了一圈。 这个动作有点儿像小孩儿冲家长炫耀新到手的玩具, 偏偏漆洋脸上不挂表情,看在牧一丛眼里就有点儿可爱。 “下次带漆星去看病安排在几号?”他开口问。 “快了。”漆洋想想,“就下周。” 牧一丛点点头:“我陪你过去。” “坐我车过去?”漆洋不确定牧一丛说得是跟他们一道,还是像之前一样抽个时间去别墅看看。 “开我车也行。”牧一丛看着他。 “那倒是不用。”漆洋只是有些意外, 牧一丛最近都挺忙的,“你公司那边走能开吗。” “差不多了。”牧一丛看眼时间,“回去吧。” 漆洋目送着他的车开走,站在路牙子上抽完嘴里的烟,不敢想一路上邹美竹得说多少话。 有些人就是欠念叨,刚想到邹美竹,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呼喊:“洋洋!” 漆洋无奈地转身,邹美竹拎着一兜苹果,挥着手朝他走。 “我多大了?”他等邹美竹走到跟前,接过她的兜,“在外面能不能不瞎喊。” “那怎么了,多大不也是我儿子。”邹美竹不以为然,跟在他身侧往家走,“你在这干嘛呢?” “送人。”漆洋说。 “送谁,大蒙来了?”邹美竹想到什么问什么,“他媳妇儿是不是快生了,你看她肚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漆洋被她聒聒得满脸无奈,懒得解释在送牧一丛,省得她又冒出一车的话,直接打断邹美竹问:“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输钱了?” “没有,这不还赢了一兜苹果。”邹美竹撇撇嘴,“吴建华身上不得劲儿提前走了,三缺一凑不来人,我等得闹心,干脆就回来了。” 吴建华是邹美竹的牌搭子之一,隔壁小区一个退休的离异小老头,比邹美竹年龄大,儿子儿媳都在外地,他自己住在老房,成天就是打牌。 漆洋见过他一面,年轻时应该也算是俊朗那一款,说话行为都还带着风流气。 简直就是漆大海的翻版。 以前漆洋懒得问,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在和牧一丛试试,试得对感情这档子事儿都敏感了,突然好奇地喊一声:“妈。” “嗯?”邹美竹扭脸看他。 “没想着找个后老伴儿?” 邹美竹很是意外,张了张嘴才反问:“跟谁,吴建华啊?你也不看看他什么德性。你妈还没到那个份上。” “最近没催你你倒开始问我了。”她瞪着眼,“怎么想到这个了?” “没怎么。”漆洋说,“就问问。” 漆洋确实就是随口一问,邹美竹却少见地面露凝重。 “妈老了,儿子。”她抬手挽住漆洋的胳膊,轻声咕哝,“人老了,现在身板看着还行,再过个五年十年的,难免不会生个病有个灾。” “你妹妹这辈子就这个样了。家里家外就你一个人,挣钱养一个她,以后再照顾一个我,已经够难了。” “这岁数弄个半老头子回来,等上了年纪全是负担。” 邹美竹说的这些话,漆洋以前真没想过。 他一直以为这么些年邹美竹没有再找人,是因为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尤其其中一个还有病,别人看不上。 一向不靠谱的妈竟然也会想着这些,听得漆洋有些不是滋味。 “你少熬夜打牌,再过二十年都不能有病。”他换了个轻松的语调。 “你先顾好你再说!”邹美竹朝他背上拍一巴掌,“马上三十了还打光棍,愁不愁人。” 烦人 第59节 愁人的话题在回到家里,看见牧一丛送来的红酒和甜点时立马掀篇儿。 邹美竹得知是牧一丛过来了,立马抱着酒箱子问东问西,还拿手机拍照搜价格。 漆洋没跟她多说,打开主卧门喊漆星出来洗漱。 盯着小孩上床盖好被子,他自己也去收拾收拾,攥着手机回房间躲清静,想到回头去医院的一路得有多吵就头疼。 巧合撵在了一起,邹美竹每个月像度假一样心心念念的大别墅,这次没能去住上。 ——吴建华那天提前难受回家,老头儿还算机灵,感觉身上不得劲儿一直缓不过来,就忙自己打车去了医院。 检查出什么毛病邹美竹也没问明白,但住院了。 平日里一起打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有点儿心虚,又暗暗庆幸没出什么事,不然小老头真倒在麻将桌上,满屋子人全都说不清。 牌友们一块去医院探望了孤单的吴建华,回来后就商量了顺序,每天排俩人给吴建华做饭,轮番帮着照顾。 “真能添乱。” 邹美竹后怕又小心眼儿,感觉这个安排十分的多此一举,但还是嘟嘟囔囔地在家包饺子。 “明天轮到我带饭了,别墅都去不成。” “下个月吧。”漆洋看她挂着脸的模样觉得好笑,“别墅又没长腿,跑不了。” “那你一个人带漆星行啊?”邹美竹问。 漆洋“嗯”了一声,心想以前没别墅住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上心。 晚上和牧一丛在微信上商量好出发的时间,第二天一早,漆洋牵着漆星去开车,邹美竹不去,箱子都少带一个。 去牧一丛家再拐到出城的快速路,得绕一段。 漆洋还差一个红绿灯时给牧一丛打电话,提醒他可以出来了,车不进小区,在路口接了人就走。 “好。”牧一丛已经出了门,“你过来吧。” 挂掉电话,漆洋转脸看了眼漆星。 醒得比平时早,漆星有点儿没精神,邹美竹下的饺子她没吃,这会儿整个人懒懒的坐着走神,倒是比平时看起来正常。 牧一丛小区旁的商场有肯德基,在路口接到人,漆洋让牧一丛在车里看着小孩儿,飞快跑去买了两份早点,给漆星的那份是豆浆,牧一丛那份换成了咖啡。 “你先开一段,”回到车前,漆洋带着漆星去后排,“我哄她吃饭。” “你自己的呢。”牧一丛接过他递来的纸袋。 “在家吃过了。”漆洋说。 牧一丛不饿,只掀开咖啡盖子抿了一口,漆星照旧是个猫食的量,一个帕尼尼咬了两口就不吃了,剩下的还得漆洋打扫。 漆洋哄着她顺了半杯豆浆,掏出湿巾让她擦手擦嘴,漆星往他怀里靠靠,抻着胳膊去够包,要拿她心爱的小贴纸。 “躺着睡会儿。”漆洋把贴纸塞她手里,让漆星侧着躺在腿上,再从行李包里拽了件外套搭她身上。 忙活完这一切,他掀起眼皮,对上后视镜里牧一丛的视线。 “看路。”漆洋提醒他,降下一点儿车窗散味儿,忽然想起来:“你还记不记得上学那阵儿,有段时间我总让你给我带饭。” “嗯。”牧一丛应了声,“要求还不少,隔一天不换花样就不高兴。” “没换花样我也都吃了。”漆洋现在回忆起来只觉得自己可乐,“其实根本没想着你会真带,那会儿你也挺烦我吧?” “烦。”牧一丛说,“又觉得你有意思。” “怎么说。”漆洋问。 牧一丛看了眼睡在他腿上的漆星,笑笑没接话。 漆洋几乎是秒懂——凭他俩现在的关系和相处模式,这话题聊着聊着就得直奔少儿不宜的方向。 他搓搓漆星的头发,闭上嘴向后靠着,歪头望向窗外吹风。 牧一丛的车开得很稳,稳且安心,漆洋刚才想到了小时候的事,这会儿看着路上快速倒退变换的景色,就感到了恍惚。 以前他一个人带着漆星到处跑,一边开车,一边要时刻注意漆星的状态;邹美竹前几次虽然跟着,但她不会开车,话又多,来去的路上漆洋依然要操两份心。 现在可以只带着漆星坐在后排,竟然成为了一种堪称奢侈的享受。 竟然是牧一丛。 漆洋带着淡淡的困意,又望向后视镜,心里连着冒出两个“竟然”。 行进的车厢能够模糊时间,漆洋似睡非睡的眯了一会儿,以为自己没睡着,还能听到车里放了低低的音乐。 被漆星拽着胳膊晃醒,他才发现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怎么了?”漆洋攥着漆星的脸抬起来,让她看自己。 漆星不说话,拧着身子夹腿。 这是想尿尿。 “前面……”漆洋往车外看,“到哪了?” “要去卫生间?”牧一丛提了点儿速,“前面有服务区。” “能忍吗?”漆洋低头观察漆星,“不行你就尿裤子里,换裤子没事。” 漆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她握着贴纸的手攥成拳,一下下抹着发际线,另一只手在漆洋胳膊上用力拧着,掐出几个小月牙。 第52章 带着漆星在外面上厕所, 是个比较麻烦的事儿。 小的时候没那么多讲究,路上憋着了,随便找个旮旯, 漆洋趁着没人把她往草丛里一领,自己背身在外面挡着, 小孩直接就地解决。 后来大了就不好这么安排。不过也有办法,进到服务区, 漆洋在卫生间旁就近的商铺找个看着面善的工作人员,给人扫点儿钱,让她带漆星进去。 漆星出来后,他在人店里又买了两瓶水, 漆星望着冰淇淋拍了拍冰柜, 漆洋给她拿了一支。 “你去一趟吗?”回到车前, 他将水抛一瓶给牧一丛。 牧一丛一直看着他,眼里似乎有挺多思绪, 但什么都没说,只示意不用。 漆洋喝了口水, 给漆星把冰淇淋纸撕开, 自己靠在车身上点了根烟。 “等她吃完再上去,不然淋得满哪都是。”他对牧一丛说,“等会儿你带她在后面,我开会儿。” 一大早出门的时候漆洋还穿了件外套, 这会儿太阳起来了, 晒得还有点儿想眯眼。 他咬着烟抻了个懒腰,胳膊还没放下,右手腕被牧一丛擒了过去。 漆洋对于捉胳膊都快有条件反射了,差点儿以为这人疯了, 想在大庭广众下做什么。 但牧一丛只是拎着他的胳膊看看,视线扫过漆星留下的掐痕,用拇指抹了一把漆洋小臂侧面的缝针疤。 当年附中食堂干仗,他帮牧一丛挡飞来横椅留下的疤。 “你还记得呢?”漆洋接上了刚才带早饭的话题,笑笑,“那会儿就因为这一下,给我带了个把月的饭。” “七针。”牧一丛说。 “记性还挺好。”漆洋横过手臂自己数了数,“我都忘了。” “当时还说不是为我挡的。”牧一丛看着他。 “现在我也这么说。”漆洋收回胳膊弹弹烟灰,那股习惯性挑衅的劲儿又上来了,“你都追家楼下道谢来了,便宜不占白不占。” 他这么说牧一丛也不反驳,笑一下,转脸去看漆星。 漆星照旧是几口的量,嗦喽两下冰淇淋觉得冻牙,又往漆洋手里塞。 漆洋嫌她啃得埋汰,弹了小女孩一个脑瓜崩儿,扬手把冰淇淋扔垃圾箱里:“上车。” 这次去医院比前几次折腾得久一些,漆洋和牧一丛交替着开车,中途吃了个饭,多花了一个来钟才到别墅。 懒劲儿这东西就是惯出来的,带着邹美竹和漆星来,什么事都得漆洋做,忙得根本顾不上累。 今天有牧一丛帮着分担,他反倒感觉浑身乏,往沙发里一砸就不想起来。 漆星来这儿倒是越来越习惯了,自己开箱子翻出她做手帐的一堆东西,往小桌上一趴就开始贴贴画画,跟上班似的。 牧一丛打电话叫完餐,看见漆洋望着漆星出神,开口问他:“累了?” “有点儿。”漆洋往上坐了坐,弯腰将两只手肘支在膝盖上,用掌心搓了把眼。 “上去睡会吧。”牧一丛摁着他的后脑勺揉一把,揉狗似的那种手法,“餐到了喊你。” 累的时候就不能动睡觉的念头,不琢磨还能挺,一想到睡觉,眼皮就沉得抬不起来。 他也没上楼,蹬掉拖鞋横着往沙发上一砸,随手拽了个靠枕垫着:“我就在这眯一会儿,没在家里,漆星得看着我。” 漆星听见喊她的名字,拨拨头发,转脸瞅漆洋。 “玩你的。”漆洋冲她抬下巴,“哥睡一会儿。” 牧一丛在一楼的空房间拿了条小薄毯,远远的往漆洋身上一丢,漆洋没反应过来,被毛毯扑了半张脸。 他胡乱拽着裹了裹,侧身躲着光,把脸埋沙发里。 这一觉按说应该是睡不踏实的,牧一丛收拾东西,漆星画画,虽然都有意无意的降低了音量,但各种微小的动静还是避免不了。 漆洋昏昏沉沉的听着,竟然不知不觉睡熟了。 再睁开眼,是因为钻进鼻腔里的饭菜香气。 头顶那一排小侧灯不知什么时候被牧一丛关上了,客厅的大灯也被调成了暖光,漆洋睡得浑身发暖,眯瞪着眼缓了缓神,才想起自己在哪。 他转个身,漆星蹲在他身边扑闪着眼,安静地看他。 “……吓我一跳。”漆洋推推她的脑门,漆星习惯性的躲避对视,拽拽漆洋的胳膊。 牧一丛听见声音从厨房出来,给漆洋端了杯水:“吵醒了?” “香醒了。”漆洋盘腿靠坐起来,接过杯子抿一口,“现在几点?” “十点多。”牧一丛说,“没睡多久。” “啊。”漆洋应一声,弓着背伸懒腰,他这一觉睡得熟,是那种上学时候在课堂上补觉的舒服,感觉浑身清爽,“怪不得漆星喊我。” “饭带她吃过了,你送她去睡觉。”牧一丛交代,“然后下来吃你自己的饭。” 烦人 第60节 漆星到点睡觉的习惯雷打不动,而且稳定要睡在三楼那个房间。 漆洋检查了一圈,把尖锐的东西都收走,盯着漆星洗漱时,发现她手指甲似乎变短了。 “又啃指甲了?”他捞起漆星的手观察,没有乱七八糟的咬痕,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甲面干净清爽。 漆星跟着漆洋往自己手上看,像告状似的,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啊。” “啊。”漆洋故意学她说话,想到牧一丛趁他睡觉,捉着漆星的手一本正经给她剪指甲,没忍住笑了出来。 “疼吗?”他问漆星。 漆星眼球骨碌碌转,把手收了回去。 收回去就是不疼的意思。 “不疼没事。”漆洋把她窝起来的睡衣领口拽好,“去睡觉吧。” 回到一楼,漆洋嘴角仍勾着笑。 他来到厨房,牧一丛在料理台前热汤,手法看着就不娴熟。 “怎么偷摸剪小孩指甲。”他甩掉拖鞋,在牧一丛小腿上蹬了蹬。 牧一丛头都没回,背过手很精准地拽过漆洋的右胳膊,在他被漆星留下指甲印的位置亲了亲。 指甲印早就消失了,漆星又不是金刚狼,掐也掐不疼。 但牧一丛覆盖在他手臂上的亲吻,却沿着胳膊的脉搏一路向上,让漆洋心口有种说不来的隐隐作烫。 他凑过去看看汤锅,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闻味儿。 “没规矩。”牧一丛轻轻“啧”他。 “你最有规矩了。”漆洋吹吹汤,跟他拌嘴,“干得全不是人事。” “怎么了。”牧一丛把上漆洋的腰,把他往旁边流水台上推,两手撑着台子将人拢在自己身前,“哪件事冒犯到你了。” “别闹啊。”漆洋嘴上说着,人却举着勺子没动,“等会儿弄你一身。” 弄一身这话,听在这种状态下的两人耳朵里,是会很自然往歪了想的。 牧一丛盯着漆洋,不退反进,侵略意味十足地吻上他的太阳穴,顺着额角的曲线轻轻啄吻到眼皮,低声说:“欢迎。” 人不要脸起来,那真是一点儿招都没有。 漆洋的眼缝被温热地亲吻,睫毛一扑棱,差点儿没拿稳勺子。 这口汤这会儿肯定是喝不进嘴了。 他索性连汤带勺往水池里一丢,正准备和牧一丛好好辩论,手机突然在客厅响起来,炸了漆洋一跳。 他忙推开牧一丛去沙发一通翻,从夹缝里把手机拎出来,来电人是邹美竹。 “妈。”漆洋摁下接听,喊了她一声。 “儿子啊。”邹美竹那边稀里哗啦乱响,一听就是在打麻将,扯着嗓子问,“到了吧?” “嗯。”漆洋顺便摸出烟盒点烟,“到半年了。” “哎呀——”邹美竹开了免提,一桌人都笑了。 有个漆洋听着耳熟,但想不起是谁的阿姨,嘎嘎乐着说:“洋洋这臭小子,还是这个脾气。” “一天可能气我了。”邹美竹跟着睁眼说瞎话。 邹美竹打电话来也没别的什么事,她早上还嚷嚷着不能跟着漆洋一起去不放心,去医院送完饺子回来,就打麻将打到忘我,都晚上十一点了才惦记起俩孩子在外地。 “一路上还好吧?”她意意思思地问漆洋,“漆星怎么样?” “已经睡了。”漆洋说,“没什么……” 他想说没什么事,话还没说完,背后就贴上牧一丛的胸膛。 漆洋低头摁他的手,牧一丛掌心握在他腰侧摩挲,亲上漆洋的耳根。 “……没什么事。”漆洋感觉沿着颈侧抻起一根麻筋,咽了咽嗓子才稳定住语气。 邹美竹平时对漆星也不上心,这会儿不知道是抽风,还是想在麻友们跟前重塑一个伟大母亲的形象,念叨起来没个完。 从漆星的生理期一直叮嘱到她都给漆星准备了什么衣服,那些阿姨跟着问“你家姑娘也还那样呢”?一桌人直接在手机那头聊了起来。 漆洋听得心烦,打断邹美竹想说没事就挂了,牧一丛的手却在这时沿着腰侧探进来,掌心紧密贴合着他绷紧的皮肤向上游走,压在漆洋的胸口。 然后,搓了一下。 操。 漆洋从天灵盖到脚后跟,直接麻了。 他对于自己身上这部位从没有什么研究,也没听说过会有这么大反应。这会被牧一丛搓一下,他甚至能感到自己心脏都跳空一码,隔着皮肉,像是落进牧一丛掌心里。 “怎么了洋洋?”邹美竹耳尖地捕捉到漆洋的闷哼,还追着问,“磕脚了?” 这句话隔着听筒被牧一丛听到,他笑着压紧掌心,咬咬漆洋的耳朵。 “烟灰掉了。”漆洋随口找个理由,隔着上衣摁住牧一丛的手,“没事挂了。” “啊,那你再给妈转点儿钱呗?”邹美竹到这时候才暴露出她的真实意图,“妈得自己在家过一周呢。” 漆洋没空再搭理她,“嗯”一声摁断电话,将手机直接丢沙发里。 第53章 漆洋这些年不爱干仗了, 是因为长大了收敛,不代表身手不行。 扔掉手机,他转身就往牧一丛身上招呼。 牧一丛游刃有余地招架, 漆洋是带点儿恼羞成怒,但明显也不是真想打。 攥住漆洋挥过来的拳头, 漆洋就抬腿往他脚下别,牧一丛顺势扣住漆洋的腰, 带着人一起倒进沙发里。 “就爱用腿。”牧一丛眼底是带着点儿柔软的,盯着漆洋,想起了两人上学时每次打架的场面。 “有点儿正形吧。”漆洋抓过手机站起来,胸口的怪异感受还在, 没忍住又给了牧一丛一脚。 ——关键还只有一边怪异, 微微凸着, 这可太臊了。他扭头去厨房盛饭,背过身时胡乱用掌心揉搓着压了压。 牧一丛带着漆星吃过了, 漆洋自己瞅着满桌美食,刚睡醒不觉得饿, 也没什么胃口, 就只盛了碗菌菇汤。 坐在餐桌前等晾凉的时间,他低头摁着手机,给邹美竹转了两千块钱。 邹美竹一到收钱就速度飞快,漆洋差点儿以为她开动了什么自动接收, 感谢的话紧随其后:谢谢儿子![玫瑰][玫瑰][庆祝][调皮] 漆洋无语地扯扯嘴角, 回了个[抱拳]。 牧一丛趁漆洋吃饭去冲了个澡,这次没穿浴袍,套了身睡衣出来,看起来又像个人了。 见漆洋仍在餐桌前, 面前的汤也没下去几口,他朝漆洋后脑勺上摁了一把,在对面坐下,随口问:“阿姨打电话说什么了?” “要钱。”漆星没在,漆洋比较松弛,曲起一条腿踩着椅子沿,手机垫在膝盖上划拉。 “你够吗。”牧一丛又问。 漆洋抬眼瞅他:“够。” 平时邹美竹要钱,漆洋不能这么大方地给她。 他知道邹美竹日常没多少花销,除了衣食住行买生活必需品,其余零零散散的全都贡献给她的麻将事业。 一个星期给两千,对于他们家的条件,也不是个小数。 但邹美竹昨天那些话,漆洋多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我昨儿问她,考没考虑过再找个人过日子。”漆洋把手机放桌上,端起汤碗喝了口,今天莫名地想说话,“你猜她说什么。” 牧一丛看着他“嗯”一声,示意自己在听,让漆洋接着说。 “我妈这人挺臭美的,虽然日子过成了这样,还一直觉得自己哪哪都好。我以为她是看不上别人。” 漆洋耷拉着眼皮搅和碗里的蘑菇,语速挺慢。 “结果她昨天的意思是,人老了难免会成为累赘。” “她不能让我再多养一个人了。” 昨天听得时候感触还没那么深,但漆洋潜意识里一直在琢磨邹美竹那些话,想一想的,心里也挺不是滋味。 “有时候觉得她烦。真烦。”他自嘲地笑了下,替邹美竹,也为自己,“她这一辈子确实也不容易。” 这种话牧一丛没法接,也接不了。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漆洋,陪着他,陪着他这难得的倾诉与表达欲。 “你呢。”漆洋说完邹美竹,突然话锋一转,问牧一丛,“真的能这样一辈子吗。” 漆洋的话没有明说,大概的意思也很明白。 男女成婚的公序良俗尚且一波三折,喜欢同性这种反世俗的事,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坚持下来。 “老无所依”这四个字在年轻人看来不以为然,真到了年纪,选择结婚成家的例子大有人在。 “我上一任就是。”牧一丛说。 漆洋眉梢一动,放下汤碗点了根烟。 这是牧一丛第一次主动提起自己感情方面的事。 “什么样。”漆洋好奇地问。 “回国过年,被家里介绍女朋友。”牧一丛回忆一下,“当时他26岁。” “瞒着你?”漆洋光听着都有点儿膈应。 “那倒没有。”牧一丛摇了下头,“直接告诉我了,告诉我他家里就他一个孩子,毕了业回国结婚是必然的,但他对那个女生没有感情。” “所以呢?”漆洋这下直接从膈应变为讥讽,“他想着边结婚边和你保持关系?” “差不多吧。”牧一丛说。 牧一丛自然是拒绝了的。 并且看他提起这事的状态,也没有不舍与感慨,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烦人 第61节 “不恶心?”漆洋理解不了。 “如果我说没有感觉,是不是显得太敷衍?”牧一丛笑了。 “是。”漆洋点点头。 “但确实没有。”牧一丛直直地凝视他,“人的行为取决于性格,在日常生活中就能体现出来。不是每个人都像你,硬着一身骨头,认准的事不逃避,也不回头。” 聊着前任冷不丁自己挨夸了,漆洋咂摸咂摸,有点儿想乐。 “给我灌迷魂汤呢?”他向牧一丛强调,“没用。我不是同性恋,咱俩只是试试,没那么久远的考虑。” “知道。”牧一丛的眼神透着股看小孩的逗弄,“你笔直。” 漆洋有点儿不爽,却也无话反驳。 抽了两口烟,他还是没忍住问:“那你挺喜欢他?” 牧一丛这次不直接回答了,又开始反问漆洋:“你在意吗。” “我在意个屁。”漆洋摁灭烟头,起身上楼,“睡了,你收拾吧。” 刚睡醒又聊了天,哪会这么困。 漆洋就是突然心烦,懒得和牧一丛继续扯淡了。 他去三楼看了眼漆星,小孩儿已经睡着了,安安稳稳的平躺着。 回到二楼主卧也冲个澡,漆洋把自己砸在床上发愣。 不知道牧一丛晚上会睡在哪。 他扭脸盯着房门,会进来吗?如果想占便宜,这人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刚才被揉搓胸口的感受丝丝缕缕地冒出头,漆洋试着搓了一下,完全无感。 试他妈什么呢。 感觉自己的行为有些变态,漆洋在心里骂了一句,捞过床头的遥控器开电视,虽然放了个电影打发时间。 以一种警惕的心理等了一个多小时,已经到了正常睡觉的点,牧一丛却始终没有来敲漆洋的房门。 防范意识落了个空,漆洋索性给人发微信:你晚上睡哪。 牧一丛:隔壁。 漆洋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一阵,没再打字,告诉自己应该松口气。 他不回复,牧一丛的消息又发了过来:在失落吗。 漆洋看得气血翻涌:要点脸吧。 他都能想象到牧一丛在隔壁看到自己这四个字,似笑非笑的嘴脸。 过了半分钟,牧一丛又问:明天几点去医院。 漆洋:八点醒就行。 漆洋:我自己带她去,你不用折腾。 牧一丛没再说别的,只回复他:睡吧。 牧一丛第二天还是一起去了,去实地看了看医院的环境,看漆星上课,专家过来和他握手,两人聊了聊。 不知道漆星是真的有进步,还是专家有点儿想讨牧一丛的好,话里话外对漆星大加赞赏,说她这个月的状态又比上个月强不少。 漆洋依然感觉不出明显的差别,不过这个月的康复课确实很顺利,漆星情绪稳定,没喊没叫没作妖。 专家专门把她喊出来,引导她向漆洋和牧一丛打招呼。 漆星转转脑袋去牵漆洋的手,几个人耐着性子等她,漆星被鼓励了半天,还真从嗓子里闷出一声:“哥。” 漆星会喊哥,小时候还会喊妈,她就是越长大越不爱开口,仿佛语言能力退化了。 虽然只是机械的回应,也只是喊了漆洋一声,没理其他人,漆洋心里还是一阵敞亮,捏了捏她的鼻子。 不过这份对于漆星有回应的敞亮,在某些时候,就变为了尴尬。 漆洋嘴上扯着他不是同性恋,可在别墅的这一周,他和牧一丛亲密的次数不可避免地只多不少。 牧一丛明显是隐忍着的,隐忍着尊重和漆洋的约定,不去碰不该碰的地方。 而腰部以上,漆洋的便宜几乎被他占完了。 那天晚上牧一丛开了瓶酒,漆星被专家夸奖,漆洋心情也不错,在厨房给她煮大虾吃,看着牧一丛手里的酒杯,忽然有点儿想尝尝。 “劲儿大吗?”他问牧一丛。 牧一丛直接把杯口递到他嘴边,让他抿了一下。 暧昧的两个人,一杯酒。 医院别墅两点一线,难免让漆洋在这几天产生出一种与世隔绝的错觉:如果没有其他压力,就这么和牧一丛带着漆星生活,同性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和过日子有什么区别。 谁都说不好究竟是真馋那一口酒,还是互相挨碰的身体热度,让漆洋有点儿上头。 他就着牧一丛的手喝了酒,脱口而出:“你身上是不是没有痒痒肉?” 牧一丛盯着漆洋的眼神,越来越不遮掩其中的攻击性。 他上前一步,手掌又扣在了漆洋后颈上,啄吻他浸了酒色的嘴唇,哑声说:“你可以试着探索我。” 漆洋张张嘴想说话,牧一丛便摁着他的后脑勺,深深地吻进来。 这次的接吻比先前几次的距离都要近,漆洋简直被压在了料理台前,口腔里醇厚的酒精助燃喘息,他没忍住主动抬起手,在牧一丛腰侧搓了一把。 紧实的腰线。 掌中真实的触感蔓延到头脑里,让他有些兴奋。 “啪。” 厨房门口发出的声响,让漆洋猛地清醒过来。 漆星站在外面,睫毛一眨一眨的朝他俩看,用手掌拍了拍门。 第54章 卡着牧一丛脖子把人推开的这瞬间, 漆洋简直有点儿庆幸漆星什么都不懂。 牧一丛发现身后的漆星,也立马和漆洋拉开距离,不过出于某些原因不方便转身, 他顺手捞起锅铲假模假式地翻炒。 “加点儿水?”他清清嗓子问。 “啊。”漆洋抹了把脸,尴尬地跟着研究那一锅大虾, 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觉得热气直往脸上扑, 胡乱回答,“加点儿吧。” 还他妈探索呢,差点儿被自己妹妹研究上了。 漆星又拍了拍门。 二人一起扭头盯着她。 漆星过来攥住漆洋的手,把他领到桌子前, 用力拍拍自己做手帐的本子。 带来的贴纸用完了。 漆洋心口猛地一松, 沉沉地舒了口气:“哥给你整。” 别墅里没有双面胶, 漆洋牵着她去超市,让漆星在文具区随便挑。 漆星喜欢这种地方, 拎着个小框挑挑拣拣,很认真。她在这方面也有自己的审美, 不是什么东西都要, 同样类型的东西还会一本正经的拿着比对,选出更喜欢的那个。 漆洋沉浸在心有余悸的余韵中,望着漆星天真的侧脸,突然想如果小孩没有生病, 什么都懂, 发现他和牧一丛亲在一起,会是什么反应? 自己又会是什么反应? 在家炒大虾的牧一丛发来一条微信,问漆洋:怎么样。 漆洋给他回了个ok的emoji。 ok归ok,有了这段小插曲, 回到别墅吃饭,漆洋和牧一丛都没坐太近。 漆洋不时观察漆星,确定她还和平时一样,才顾上品尝炒虾的滋味。 水加多了,有点儿淡。 晚上十点,漆星准时回房间睡觉。 漆洋在床边守了她一会儿,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给手机充电。 牧一丛敲敲门,走了进来。 “还好吗?”他又问。 “没事。”漆洋靠在沙发里没动,两只脚都踩在沙发沿上,支着胳膊摁手机,“已经睡了。” “我说你。”牧一丛在他对面坐下,细细打量漆洋的五官,“你还好吗?” 漆洋并没感觉自己有什么不对。 看见漆星的时候他是吓了一跳,确定漆星没异常,他也就冷静下来。 迎着牧一丛的视线思考了一会儿,他才隐约明白牧一丛这句问话的意思。 “你是不是,”他试着猜测,“觉得我被漆星吓一跳,会接受不了继续和你试试?” 牧一丛没有直接回答,仍在观察漆洋的神情。 “问你呢。”漆洋伸直脚,往他膝盖上蹬了一下。 牧一丛顺势握住他的小腿,漆洋往后蹬,他没松手。 “看你带漆星回来后就没怎么说话,担心你多想。”牧一丛说。 漆洋又“啊”一声,突然觉得这人很有意思,故意接着问:“还有呢?” “没事就好。”牧一丛松开手起身,“明天要开一天车,早点休息。” 这会儿互相道晚安其实正好。 十点多了,各回各屋睡觉养精神,明天回去交替开车,然后该怎么样怎么样。 烦人 第62节 可漆洋看着专门来问他一句“还好吗”的牧一丛,莫名就有点儿想撩欠。 “你其实就是怕我以后不跟你亲嘴了吧?”他扬着眉毛再次反问牧一丛。 牧一丛准备出门的脚步顿住,侧过头垂眼看他。 “那倒是还没这么不禁吓。”漆洋也把脑袋向后枕,歪头靠着墙看回去,嘴角实在压不住,“怎么上瘾呢?” 牧一丛这会儿的眼神该怎么说呢,让漆洋再次想起了上学时的他。 带点儿隐忍,带点儿被戳穿的不爽,带着被漆洋挑衅时沉而不发的幽深。 漆洋在这一刻感觉他有点儿可爱。 挺莫名其妙的。 “还是说想吃的肉没吃到口,觉得我现在跟你说不想再试了,你吃亏啊?”漆洋又问。 前面的问话牧一丛没反驳,到了这一句,他突然俯下身,一条胳膊往墙上一撑,再次将漆洋囿在身前。 “你有时候真的很烦人,漆洋。”牧一丛说。 “大哥就别说二哥了。”漆洋并不否认。 “我确实想睡你,”牧一丛的目光落在漆洋嘴上,再返回到他的眼睛中,“但你这块肉,也没香到非吃不可的程度。” 这话就很气人了。 漆洋心底冒出一股不爽,趵突泉似的一股一股往上咕嘟。 “所以别再用这种念头想自己。”牧一丛直起身出门,“没劲。” 这是牧一丛第二次说漆洋“没劲”。 可这次漆洋看着被关合的门板,却没有上次挨说时那么强烈的不愉快。 大概是因为从牧一丛这次的话里,感受到了那么一丁点儿,可以称为“珍惜”的情绪。 人心都是肉长的,漆洋也不是傻子。 他转了转手机,意识到,虽然在他这里是“试试”,但牧一丛或许是真的在当做和他谈恋爱。 牧一丛也是真的没把漆星当做异类,即便漆星像个傻子,也是漆洋的家里人。 牧一丛向家里出过柜,他知道来自家庭的阻力,他应该是真的在担心漆洋会受到影响——受到家里人态度的影响。 这些思绪让漆洋陷入沉默,心口的趵突泉依然在咕噜,只不过冒出的水花温吞吞的,有了热度。 成年人不再像小时候,两句话的别扭能记恨上对方好几年。 第二天收拾东西回家的路上,两人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交替着开车、照顾漆星,在晚上近十一点,回到了漆洋家小区外。 “这趟麻烦你了。”漆洋疲累地抻抻腰,扭头向牧一丛道谢。 “上去吧。”牧一丛轻轻拍醒打瞌睡的漆星,给她拢了拢头发。 漆洋降下车窗,望向自家窗户,开着灯,邹美竹竟然没去打麻将。 “你在这等我一会儿?”他向牧一丛提议,“我先把漆星送上去,然后送你。” “不用。”牧一丛也抬手拨弄一下漆洋的头发,“哈欠连天的。我打个车回去。” “也行。”漆洋点点头,看漆星已经困得两眼发直,没再客气。 牧一丛下了车,漆洋都准备进小区了,想想,又降下车窗朝他招招手。 “嗯?”牧一丛用目光询问他。 “过来点儿。”漆洋趴在车窗上。 牧一丛迈近一步,他毫无征兆的从车窗内探出胳膊,像之前牧一丛对他做的一样,用拇指在牧一丛喉结上快速揉搓了一下。 牧一丛的眼睛简直在瞬间变深,微微扬起下巴,盯着漆洋。 “不护痒啊。”漆洋有些遗憾地动了动眉毛。 牧一丛的喉结滑动,隔着皮肤传来很低的震颤:“手欠。” 漆洋心情愉快地翘翘嘴角,一脚油门开进了小区。 老小区没有地下停车库,狭小的停车区离家属楼太远,漆洋每次都直接将车停下楼下。 他开后备箱拿行李,漆星困得晕头转向,依然像条尾巴跟在他身后转,几次想往漆洋手心里攥。 “抓着我衣服。”漆洋一手箱子一手旅行包,没有手给她牵。 漆星就攥上漆洋的衣角,揉揉眼睛跟着他上楼。 兄妹俩刚迈进楼道,上面一道关门声,把漆星吓了个激灵。 漆洋脚步一停,能听出是自己家门的动静,但下楼那踢踢踏踏的脚步,却不像是邹美竹。 他仰起脖子向上看,漆黑的楼道连个鬼影也看不见。 “没事。”他先轻声安慰漆星,让她数着台阶慢慢往上走。 经过二楼转角时,一道干瘦却很高大的身影,佝偻着腰与他们擦肩而过。 戴着帽子,看不清脸,但是个男人。 漆洋的嘴角冰冷的抿起来,脑海里出现许多不好的画面,与邹美竹有关。 他短暂地迟疑了一下,要不要将人喊住,问清楚是谁,为什么会从他家出来。 如果是小偷倒没什么怕的,家里也没东西给他偷。 可如果真是邹美竹的……朋友,大晚上鬼鬼祟祟的从家里溜走,真被他喊住,母子俩难免会尴尬。 关键是他身后还跟着漆星,纠缠起来难保不会伤着小孩儿。 就这么电光石火的一犹豫,男人快步走下了楼梯。 算了。 漆洋按下心头不适的感受,还是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上楼。 可就在他抬腿的同时,已经走到下一层的男人却停了下来。 “……洋洋?”他压着嗓子喊。 漆洋浑身一震,清晰地听到大脑里有什么东西,发出“啪”的断裂声,剧烈的心跳灌满了耳道。 他猛地转脸,死死盯着那个试探着重新迈上楼的人影。 “是洋洋吗?”男人有些激动,嗓音粘稠苍老,听在漆洋耳朵里只觉得鬼祟恶心,“这是……漆星都这么大了啊?” 男人小心地走回到他们身边,伸出有些打颤的手,想往漆星脑袋上摸。 漆洋在自己的意识回笼之前,松开手里的箱子,挥起一拳狠狠地砸了上去。 “砰”的一声闷响,混合着男人痛苦的闷哼声,与漆星乍起的尖叫。 漆洋手臂紧绷到颤栗,他耳道里依然在嗡鸣,将漆星用力扯到自己身后,眼也不眨地盯着男人,死死压着呼吸。 漆星的叫声尖锐地灌满楼道,几户人家抱怨着打开门缝往外看,四楼又有脚步声匆忙地跑下来,是邹美竹。 她拖鞋都穿反了,慌张地扑上来喊了声“洋洋”,然后去扶倒靠在墙上的男人,焦急间还没忘要压小声音冲他喊:“这是你爸!” 第55章 漆洋从来没有这么恶心过。 他当然能听出漆大海的声音。 共同生活过十几年的人, 即便变化再大,在他开口喊“洋洋”的瞬间,即便耳朵没听出来, 流淌在骨头缝里的基因也让他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个人是谁。 更让他反胃的,是邹美竹的隐瞒与慌张的维护。 混乱的躁动让漆星尖叫不止, 楼道依然漆黑,家家户户门缝里露出的光线与窥探的目光, 像一双双闪着幽光的眼睛,窃窃私语的笼罩住他们一家。 漆大海当年是负着债跑的,不敢正大光明的见人,漆星的叫声对他而言大概像招引仇人的警笛, 他甚至没顾及前来搀扶他的邹美竹, 还没站稳就着急地竖起衣领, 窝着脑袋往下跑。 像个鼠辈。 十年前与十年后都是。 邹美竹急慌慌喊“你看路啊”,她站在四个人之间焦急的左右看看, 跺跺脚,一扭头跟着跑了下去。 漆洋望着一前一后猥琐逃窜的背影, 目光森冷。 他平复一下呼吸, 兜过漆星的脑袋摁在怀里,一下下捋着她的头发,又刮刮她的脸,低头轻轻“嘘”一声:“好了。” 拽过箱子带漆星继续上楼时, 那一扇扇房门被踩了机关一样迅速关闭, 瞧热闹的光线被收拢回家家户户。 漆星这次的尖叫持续了很久,久到力竭,站在客厅墙角浑身打颤。 漆洋蹲在她面前看她,给她抹掉嘴角掉出的诞水, 一次次把她想要拱进墙角的脑袋搂进怀里。 直到漆星平静下来,漆洋给她擦干净头脸,盖好被子上床睡觉,邹美竹依然没有回来。 漆洋坐在沙发上沉默地抽烟,第十一根烟头插进堆出小尖的烟灰缸,家门传来小心转动门锁的声响。 “吓我一跳!”邹美竹是自己回来的,一推开门看见漆洋,猛地扶住胸口倒抽了口凉气。 漆洋没说话,也没看她,垂着眼睛又点了根烟。 “……少抽点儿子,”邹美竹观察一会儿漆洋的神色,扇了扇满屋子缥缈的青烟,闷头咳一声,“一屋子烟跟道观似的。” 见漆洋还是不理她,邹美竹讪讪地过去坐下,终于主动开口:“他毕竟……是你爸爸。这么些年他也过得不容易……” 漆洋嘴角绷成一条直线,闭了闭眼。 邹美竹立马禁声,虚着眼珠一下下往他脸上瞟。 “妈知道你也不容易,”斟酌一下语言,邹美竹重新开口,“但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也都过去了,他毕竟是你爸爸。当年的事,他也……” “什么时候回来的。” 漆洋觉得自己再多听一个字就会失态,打断邹美竹,问出了到目前为止第一个问题。 邹美竹拨拨头发,心虚地嗫嚅:“前阵子。” 漆洋盯着她。 烦人 第63节 “我刚看见他我也生气!使劲抽了他几个嘴巴。”邹美竹立马表明,“当年不声不响的跑了,现在又不声不响地回来联系我,连个人样都没有,怕你上火我就没跟你说……” “如果今天没遇上呢?”漆洋再次打断她,“你打算瞒我多久?” “我想慢慢,”邹美竹在自己儿子的逼视下不安又小心翼翼,“慢慢告诉你。” “你给他钱了?”漆洋想到那天邹美竹突然打来要钱的电话。 “就给了你发的两千。”邹美竹比出两根手指,“你爸他身上一点儿余钱都没有,我实在是……我也没什么钱,帮他租了个房子,手头就没活钱了。” 一股庞大的无力感,取代了楼道间的恶心与愤怒,从漆洋脚底缓慢攀爬上来,将他整个人牢牢罩住。 他突然不明白自己在等待什么,又想要从邹美竹口中听到怎样的回答。 他只觉得累。 长长的烟灰掉落,指间被烫了一下。 漆洋面无情绪地垂下眼,将烟头直接攥进掌心里熄灭。 “烫啊!”邹美竹心疼地赶紧上来掰他的手。 漆洋手腕一甩,不轻不重地将她荡开。 “你自杀的时候我没有看不起你。” 他起身看着邹美竹,用被烟熏哑的嗓子一字一句告诉她。 “你没了男人就躺在床上装死,我到处借不到钱,交不起学费,退学打工养你,到处带漆星去看病,我没有怪过你。” “这么些年你不把漆星当人,你逃避现实只知道打麻将,什么母亲的义务都没尽到,我也体谅你。” “那天你说不想再找别人,怕我负担重,我心疼你。” 邹美竹的眼圈一下红了,张着嘴愣在原地,目光是满是惊诧和心碎。 “现在,”漆洋干燥的嘴角轻轻开合,“我觉得你这一生过得烂透了。妈。” 对着母亲说出这样的话,漆洋觉得自己是恶毒的。他应该在邹美竹滚落的眼泪里愧疚不安,应该心疼懊悔,反手用力扇自己两个耳光。 可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除了麻木,他甚至觉出一丝终于喘过气来的畅快。 烂透了。 这个家。 这对父母。 这样的人生。 这样的他自己。 漆洋在这一瞬间什么都不想管了。 他松开紧攥的手心,第十二根烟蒂落在地上,他开了门,头也没回地走出去。 牧一丛回到家里是晚上十一点半,他去洗了个澡,擦着湿发去酒柜开酒时,手机进来一个电话。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漆洋,但是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来自他表弟李嘉一的视频通话。 牧一丛把手机丢回去,回去继续开酒。 视频通话的铃声断了,李嘉一一条一条给他弹消息,等牧一丛收拾完,第二个视频正好打过来,他才随手点开。 “哥!”李嘉一那边还没到中午,躺在落地窗前冲他嬉皮笑脸,“干嘛呢半天不理人?哟湿头发,刚享受完夜生活啊?” “几点了?”牧一丛问。 李嘉一“嘿嘿”乐:“我感觉你没睡,果然没睡。” “睡也被你吵醒了。”牧一丛抿了口酒,“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啊?”李嘉一理直气壮,“我想我表哥不行?” 牧一丛作势要挂电话。他连忙喊着“别别别”,更换上谄媚又委屈的嘴脸:“我妈给我卡限额了,你最心爱的表弟要饿死了!” 这个表弟和牧一丛是天差地别的性格,也是在天差地别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 牧一丛小时候挺烦他——不止李嘉一,所有亲戚间的小孩他都没有联络感情的兴趣,觉得他们蠢。 李嘉一更是蠢中蠢,小姨家的独生子,小时候长得像个小姑娘,嘴甜会哄老人开心,被全家宠成了真正不谙世事的大少爷。牧一丛每次见到他,都觉得这个小孩儿很无聊。 李嘉一以前也怕牧一丛,觉得这个表哥像个假人,跟谁都不亲近。 不过长大后,这种惧怕就转变为微妙的崇拜。尤其在牧一丛跟家里出柜后,一家人愁得鸡飞狗跳,李嘉一却突然觉得这表哥酷飞了,专门发消息嚷嚷表哥我支持你。 一来二去熟络起来,他发现牧一丛并没有印象中那么难以相处,两人反倒成为表亲间最和睦的一组。 “饿着吧。”牧一丛对李嘉一倒是一贯的不咸不淡,心情好的时候给点钱,买个东西,没什么事想不起这个人。 “别啊!”李嘉一叫苦连天,“真要饿死了,你给我打点儿,回头我还你。” 李嘉一从他这要钱从来就是狗要肉包子,没见过还。 牧一丛懒得和他扯,随口应了声,又准备挂电话。 “哎,哥。”李嘉一又喊他,这回话题变成了八卦,“你跟那人怎么样了?” “谁。”牧一丛看他。 “上次那个啊,叫什么洋的。”李嘉一冲他挤眉弄眼,“你男朋友啊?” 提起漆洋,牧一丛转转酒杯,眼里的神色都柔和了不少。 他啜了口酒,没承认也没反驳。 “我一猜就知道,不然什么时候见你对别人这么上心,还专门喊我去跑腿。”李嘉一得意洋洋,“那哥们儿挺酷,我支持。” “支不支持轮不着你。睡了。”牧一丛毫不客气地摁下挂断。 李嘉一真挺好奇,挂掉视频又发消息刺探八卦,问牧一丛和人家进行到哪一步了。 他就没怀疑自己表哥会有追不上的人。 牧一丛没理他,点开漆洋的微信框看了眼。 漆洋到家后没给他发消息,牧一丛点开键盘想了想,算算时间,漆洋应该已经睡了,就没打扰。 开电脑处理了些邮件,牧一丛离开书房,准备睡觉。 刚摁灭全屋大灯,门禁器响了。 他顿顿脚,走到玄关点开,看到漆洋微微耷拉着眉眼,木然疲累的面孔。 牧一丛什么也没问,打开门走向他。 “还没睡啊。”漆洋身上带着浓重的烟气,望着牧一丛问。 “不困。”牧一丛托起他的下巴打量,拇指在漆洋耳后揉了揉,让他进屋。 迈进已经黑了灯的宽大玄关,漆洋就走不动了。 他背靠房门,埋头搓了把脸,深深呼出口气。 牧一丛揽过他的后背,捋了一把。漆洋一点一点的卸下力气,把脑门顶在牧一丛肩膀上。 第56章 刚走出家门的时候, 漆洋第一个想到的人是牧一丛,第一个想要去找的人却并不是他。 他想到和牧一丛在小区门口分别时的画面,下意识出去看了一眼, 午夜的街头已经没了行人,空空荡荡。 漆洋就在车里坐了很久。 他以为自己能捱过去, 像以往每一次处在崩溃边缘时。 ——没什么过不去的。 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人暂停,家家户户都有掩盖在黑夜中的不堪, 第二天太阳依旧升起,他会去上班,该喝水喝水该吃饭吃饭,没什么需要排解的。 像这十年来每一天一样就行。 漆洋麻木地给自己洗脑, 今天却感到撑不下去。 漆大海仓皇逃窜的背影根本抹不掉, 不断在眼前重播, 结合着邹美竹那些愚蠢苍白的辩解,漆洋自虐般一次次回想, 一次比一次恶心。 他感觉自己得找一个人,不是为了倾诉和发泄, 就是想找个人, 能让自己平静的人。 漆洋拿起手机找到刘达蒙,对着聊天框看了半天,还是没有发出消息。 十七年的交情知根知底,漆洋知道无论什么时间, 只要打个电话, 刘达蒙就会出来。 可如今的刘达蒙已经不再是学生时代那个缺心眼儿的傻小子,他有家庭有爱人,老婆怀着孕快要临盆。 这个时间把人喊出来,万一马佳佳担心害怕, 在今晚发生些意外,漆洋承担不起。 每个阶段的朋友真的是不一样的。 他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重心,每次互相联系,只希望听到对方的好消息。 “所以我就来你这了。” 漆洋靠坐在牧一丛的沙发里,语气平淡地告诉他。 牧一丛在给漆洋处理掌心的烫痕。 他知道漆洋遇着事儿了。难受到需要在他肩头撑一撑的事。 漆洋描述他今晚那些经过的语气和现在一样,平淡,漠然,毫无情绪,还带点儿自嘲。牧一丛也没表达观点,只是听着,给他倒了杯温水。 “因为我这里是一个人,不用顾及别的,是吗。”他毫不介意,轻笑着问漆洋。 漆洋想了想,摇头:“不是。” 牧一丛有些意外。 “就是想找你。”漆洋说。 没有缘由。 排除掉刘达蒙这个选项,漆洋也斟酌了,牧一丛帮他们家太多,同样没道理半夜再承担他额外的情绪。 烦人 第64节 可他就是想见牧一丛。 这感受很奇妙,让漆洋想到了高中,和牧一丛渐渐熟悉一点儿后,每次他因为家里感到心烦,就想找牧一丛。 明明那会儿他们多看对方一眼都心烦,漆洋也不管牧一丛怎么想,拎着书包就往他的出租屋跑。 看着这个人冷漠里带着淡淡不耐烦的脸,漆洋总能奇妙地平静下来,还觉得他有意思。 这种心情那时候的漆洋不懂,懒得琢磨。 现在的他本来也说不出口,今晚倒成了个例外。 牧一丛看了漆洋很久,似乎同样想到了小时候,黑沉的眼底直勾勾盯着漆洋,再次摊开胳膊,示意漆洋过来。 漆洋抿抿嘴角,嘴里咕哝一句“肉麻”,还是靠过去揽了一下牧一丛的肩膀。 “我很高兴。”牧一丛说。 “你就是心理变态。”漆洋在他腰侧拍拍,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其他人遇到这种烦心事躲都躲不及。” 一晚上两个拥抱,漆洋觉得自己实在表现得有点儿脆弱了。他端起水杯想用喝水来掩盖,温热的杯子握在手里又感到咽不下去。 牧一丛不反驳,用自己的酒杯碰碰漆洋的水杯,问他:“来一点吗?” 漆洋想了想:“来吧。” 平时不喝酒是怕耽误照顾漆星。今天他什么都不想考虑,只想松口气。 牧一丛去斟了两杯威士忌,知道漆洋酒量不行,给他加了两块大冰。 漆洋接过来,一口干了。 “你怎么跟头牛似的。”牧一丛人还在沙发边没坐下,轻轻“啧”一声。 “喝不明白你们那些讲究。”漆洋被他说得想笑,盯向牧一丛手里的杯子,“匀点儿。” “来吧台吧。”牧一丛给他倒一半,领着漆洋去吧台的高脚椅。 酒精在某些时刻是好东西,头脑浑沌起来,许多说不出口的话,就自然而然有了出口的理由。 咽下第三杯威士忌,漆洋望着杯子里的冰球发了会儿怔,垂眼点了根烟,胳膊垫着脸伏在桌上。 “牧一丛。”他压着嗓子喊。 “嗯。”牧一丛应了声。 “同学聚会再见面之后,有时候我会想,”漆洋侧过脸看他,“是不是我的报应。” 牧一丛看了他很久才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愧疚。 小时候张扬得太过,看谁不顺眼就直接挑衅,觉得世上没有比自己更牛逼的人了,领着刘达蒙赖家豪崔伍那群没脑子的,毫无缘由针对了牧一丛整个中学时代。 除了一对一的单挑,那些出格的侮辱,确实没有经由漆洋的手。 可不经手就代表不知道吗。 在明知道自己号召力的情况下,纵容霸凌与真实的欺辱,究竟有什么区别。 牧一丛是个硬茬,觉得他们像笑话,懒得跟一群人扯皮。 可如果不是这个性格呢? 整整四年的孤立和毫无缘由的针对,家里的忽视与压抑,完全足以摧毁一个少年。 “漆星如果正常的话,这个年龄也该上初二了。”漆洋说,“就是咱们认识的时候。” “如果她在学校经历了你经历过的那些事,我不知道我能对那些小孩做出什么样的事。” “所以真说不好。” 真说不好是不是报应。 年少的嚣张迟早会由现实来买单,往好听了说是报应,往难听了说叫活该。 整日无所事事的漆大海意外做生意赚了钱,成了挥霍无度的暴发户,认为钱能买通一切,混成如今落魄的模样是他活该。 被家里溺爱得不成样子的自己,在学校肆意妄为,现在活成一滩烂泥,连接受牧一丛的善意和感情都不敢,是漆洋自己活该。 “你没说错。”漆洋的眼底被熏出猩红的血丝,冲牧一丛扯扯嘴角,“我挺差劲的。” 牧一丛这一晚都没说多少话。 在漆洋开口前,他不去问发生了什么,现在听漆洋说出这些,他依然沉默。 沉默到漆洋在这段煎熬的空白里无力地闭了闭眼,他才拨了拨漆洋耷在眼角的额发。 “我是说你没劲,”牧一丛纠正他,“不是差劲。” 漆洋重新掀开眼皮瞅过来。 “你确实烦人,不过没有烂到根上。”牧一丛的手指下滑,点点漆洋的鼻梁,“就算是报应,这十年受的苦也足够了。” “而我正好是你所说的变态。” “所以抵消了。” 漆洋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产生心口涩楚到鼻酸的情绪。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用力将额头压在胳膊上,沉沉地呼出口气,捞下牧一丛停在他头顶的手指,用力攥了攥,烟头烫伤的地方传来一阵畅快的刺痛。 再抬头,他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冲牧一丛挑衅地扬扬眉:“亲嘴吗?” 牧一丛的视线从他泛红的眼眶,慢慢移到被酒精浸润过的嘴角,也扬眉:“不。” “今天亲你显得趁人之危。”他拿掉漆洋的烟,投进酒杯里,“我保不准会做什么。” 漆洋靠在椅背上歪着脑袋看他,这次听牧一丛这种浑话没感到冒犯,还没忍住笑了笑。 “你该睡觉了。”牧一丛把漆洋带到侧卧,停在房间门口没进去,“不舒服喊我。” 漆洋点点头,在房门即将关上时开口喊:“牧一丛。” 牧一丛重新将门推开,用目光询问。 “晚安。”漆洋说,“谢谢你。” 牧一丛还是在他嘴角亲了一下,顺便牵起他的掌心,亲了亲那道烫痕:“晚安。” 这一晚漆洋睡得意外的踏实。 酒精麻痹了一切不好的现实,他本来还担心自己会反胃想吐,结果除了第二天醒来时宿醉的头痛,他浑身松懒,连梦都没做一个。 坐在床上醒了会儿困,他捞过手机,竟然十点了。 漆星睡醒没看到他,不知道有没有闹。 屏幕上有邹美竹和刘达蒙的两个未接来电,漆洋没管。 点开牧一丛的微信红点,看到他在九点多发了条消息:公司有事,我去一趟,你在家好好休息,要换衣服直接从衣帽间拿。 漆洋捂着脸搓了搓,倒回床上又缓了会儿,他下床洗漱,发现牧一丛连新牙刷都给他准备好了。 漆洋直接冲个澡,毫不客气地去挑了件牧一丛的衬衫,内裤实在是不好意思用,忍着膈应闻闻自己换下来的,没什么味儿,岔着腿套上了。 将自己收拾利索,他出门,去车粒。 烂泥一样的人生就是这样,头天发生多大的事,第二天班还得照上。 不过今天的复工并不顺利。 漆洋刚把车停在员工停车场,身后“嘟嘟”两声喇叭,刘达蒙从车窗里探出胳膊冲他摇:“洋子!” 漆洋比了个手势让他靠边停,下车点根烟等刘达蒙下来,问他:“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衣服不错啊。”刘达蒙先注意到漆洋的衬衫,瞪着眼凑过来研究,“好家伙,牌子货,日子不过了?” 漆洋懒得解释,直接往办公室走。 刘达蒙跟过来看了看漆洋眼里还没消的血丝,抬手勾上他肩膀:“怎么说,跟我姨吵架了啊?” “你怎么知道?”漆洋转脸看他。 “给我打电话了,哭得什么似的,说你不管她们娘俩儿了?”刘达蒙挠挠脸,“啥事儿啊,我都没敢细问,给你打电话不接,赶紧开车过来了。” 漆洋顿住脚,定定地盯着刘达蒙看了半天,一股无名火“噌”地窜到头顶。 第57章 人为什么能自我到这个份儿上。 漆洋算到邹美竹会哭, 会闹,他甚至想过邹美竹会用漆星来给他下软刀子,让他不管漆大海也得管漆星。 可他没算到邹美竹能这么堂而皇之的给刘达蒙打电话。 打这么一通自私的电话。 “你别这么看我, ”刘达蒙也很久没见过漆洋这样的眼神,像是再多撑一会儿整个人就要垮了, “看得我发毛。” 漆洋太能憋了,好强到骨子里。 十几岁硬生生咬着牙把这个家扛下来, 日子一度过到稀巴烂,也不在人前示弱,两人这么铁的关系,漆洋几乎都没跟他开口诉过难处。 所以邹美竹一个电话打来, 两嗓子哭腔直接把刘达蒙吓清醒了, 直觉漆洋家里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小刘和另一个员工领着客户去看车, 看见漆洋他俩,远远地打招呼。 漆洋没回头, 刘达蒙扬手应付一声,把他往旁边空地里扯:“说你不管她俩了我当然不信。到底出什么事了?” 漆洋宿醉的太阳穴嗡鸣不断。 他逼着自己按耐下火气, 才能保持语气平稳, 问刘达蒙:“还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刘达蒙电话电话挂得匆忙,绞着眉毛认真回忆,“就是哭,挺难过的听着。” “她没告诉你漆大海回来了?”漆洋说。 电话都打到人家里了, 漆洋也没有再瞒着的必要。 本来他也没想瞒刘达蒙, 只是昨晚时间不合适。邹美竹还算有点儿心,没有二半夜给人夫妻俩打这个糟心的电话。 “……我操。” 烦人 第65节 刘达蒙花了两秒钟想起漆大海是谁,跟着表情就像吃了苍蝇,满脸的义愤填膺。 “你爸回来了?现在回来?上家找你们去了?” 他立马就将漆洋与邹美竹的种种反应联系在一起, 一时间表现得比漆洋还激动,满嘴蹦脏:“孩子死了他来奶了!当年跑得比谁都快,早他妈干嘛去了?” “别喊。”漆洋被他炸得头疼,点上根烟往办公室走,“屋里说。” 这根烟抽得挺恶心。 昨天晚上跟吃烟草似的干下去小一盒,脑子又被酒精冲了一下,烟气顺着喉管咽下去,活像在咽砂纸。 漆洋就着这根犯恶心的烟,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儿大概向刘达蒙说了一遍,接了一整杯水往下顺。 “我真他妈操了。”刘达蒙气得够呛,夺过漆洋的烟盒也点上一根。 漆洋给他也扔了瓶水。 “不是,那你爸现在回来干嘛呢?”他不解地问,“赚钱了?” “现在住的房子都是我妈出钱租的。”漆洋已经过了昨天看见漆大海时最恶心的阶段,拖着两条长腿靠在转椅里揉脑门,“上周打电话找我要两千,也给他了。” “我姨那态度就是接受了呗?”刘达蒙听得浑身难受,“想接茬过日子?” 过日子。 漆洋想象一下漆大海回到家,夫妻俩继续生活的画面,用力又闭闭眼。 刘达蒙同样没话说了。 一口气闷了半条烟,他气极反笑地来了句:“我姨真是……头回见恋爱脑夕阳红版。” 人无奈极了确实会笑,漆洋跟他隔着桌子对视,看刘达蒙这锉着牙花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懒洋洋地也勾了勾嘴角。 办公室安静下来,刘达蒙默默地消化一会儿,在心里叹口气,又研究起漆洋的表情。 “那你昨儿晚上走了,一天两天倒是没什么。”他小心试探,“后面不还得回家吗?你放得下我姨,那星儿不也离不开你吗?” 漆星是真的离不开漆洋。 早上接电话时,邹美竹专门跟他强调漆星睡醒没看见他哥,一早上又犯病了,她弄都弄不过来。 漆洋当然明白漆星的状态,可他这会儿真的没那个心力去管。 想到回家看到邹美竹那副模样,可能还要劝他理解漆大海,漆洋就心烦。 这些话跟刘达蒙没法解释,说多了漆洋觉得可笑。 他心里也有火,所以开口都带着刺:“没生我的话,漆星她还能真不管了?” “是。是这个道理。”刘达蒙先顺着他捋毛,“本来你就是她哥,这么些年又当爹又当妈,该做的都做够了。” “但事儿已经是这样了,漆星又有这个病。” “往最坏了想,你爸真就厚着脸皮回来了,我姨就要继续跟他好……那咱日子不也得往下过吗,洋子?” 漆洋在转椅里歪着脑袋看他,眼里死气沉沉。 “要说起来,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刘达蒙不敢跟他对视,在桌上一下下转水瓶。 “我是真替你闹心洋子。可我真代入一下我媳妇儿:马佳佳要是欠一屁股账留下孩子跑了,我肯定恨她,我恨到能去把我老丈人家房顶给烧了。” “但隔了十年她再灰头土脸的回来找我,我肯定也动容,我也做不到真当她是个死人,不管不问。” “那毕竟是两口子。” 刘达蒙真的是在斟字酌句,生怕哪句话没说好,直接把现在的漆洋给点炸了。 可这些话他不说,就没有第二个人能告诉漆洋了。 或许应了那句,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立场不同,经历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也不同,一切没发生在自己身上,站在所谓旁观者清的角度,大道理和漂亮话谁都能说出一箩筐。 刘达蒙看着漆洋这副模样心疼,着实替他不好受。 痛苦的接受,与稍微想开一些的接受,刘达蒙不知道哪一种选择才是对的。 他只知道,漆洋没办法抛下那个家。 哪怕那家里是一滩烂泥。 “哥们儿没别的意思。”见漆洋一直盯着他不吱声,刘达蒙咬咬牙坚持说下去,“我真替你膈应。” “但咱俩这关系,我也必须把我能想到的都告诉你。” “你过得太难了漆洋,心里再堵着过不去,下半辈子撑不住。” 刘达蒙这些年第一次没喊“洋子”,正儿八经地喊了漆洋的大名。 漆洋明白他意思。 只是他目前一丁点儿多余的心力都没有,不想去代入刘达蒙所提供的角度。 “嗯。”漆洋只冲他扬扬下巴,“我明白。” 刘达蒙还想再说什么,办公室的门被敲了敲,小刘探头进来喊洋哥,跟他说了几句生意上的事儿。 漆洋开电脑给他传文件,刘达蒙去窗前站着,没忍住又咬了根烟。 “没睡好啊哥?”小刘打量漆洋的神色,热心询问,“没精打采的。我拿有桶茶,还挺好,等会儿给你拿来。” “喝了点儿酒。”漆洋开抽屉给他扔盒烟,“去忙吧。” “哎!”小刘喜滋滋地接住烟出门,没忘记也向刘达蒙喊声“蒙哥”。 刘达蒙刚才光顾着上火,听漆洋这么说才反应过来:“喝酒呢?忘了骂你,家里有事儿怎么没去找我。” “找你干嘛。”电脑都开了,漆洋坐正些顺手开始理合同,“再惊了你家领导的胎。” “就他妈你一天天能顾全大局。”刘达蒙不开心地一屁股砸回椅子里,“昨儿在哪过得夜?” 漆洋还没来及开口,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了。 这次不是小刘,门外的人也没等他招呼,直接拧开把手走进来。 竟然是牧一丛。 刘达蒙一半天的时间愣了好几轮,看着怎么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说话都结巴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哎?你,他……” 牧一丛相比起来就很自然了。 他眼里根本没有刘达蒙,进门就把目光往漆洋脸上标。看见漆洋身上传的衬衫,他眉梢挑起很细微的角度,嘴角也不动声色地向上扬。 “怎么过来了?”漆洋问。 “忙完了。”牧一丛说,“接你回家吃饭。” 刘达蒙嘴里冒出一声小小的“我操”,还是个尾音上扬的疑问句,瞪圆眼在他俩之间飞快地来回看。 三个人各占一个点位,或坐或站,在办公室内构出了一个歪斜的三角形。 漆洋看着刘达蒙使劲压着惊诧的模样,再看看漆洋,昨晚与牧一丛说出了那些压在心底的话,现在的他面对这个局面坦然了不少,突然有些想笑。 算什么事儿呢。 窗外折进来的阳光打在三人之间,仿佛将时光切割回十年前的校园。 人生的际遇,细想想真是没有道理。 “看见了?”他向刘达蒙示意,“昨晚在他那。” 牧一丛这才给了刘达蒙一道正眼,幅度很小地点一下头,就算打了招呼。 “啊。”刘达蒙愣愣地应声,也冲牧一丛点点头,憋着满肚子好奇半天不知该说什么,硬是挤出一句:“那中午一起吃?我请。” 吃饭就不用了,漆洋没那个心情在这时候搞老同学聚餐。 “你回去看媳妇儿吧。”他给刘达蒙下了逐客令,“我这儿没事。” “真没事啊?”刘达蒙不在乎漆洋这态度,知道漆洋能把自己安排明白,“那你有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知道。”漆洋起身送他,“她再联系你不用管。” “我心里有数。”刘达蒙拍拍漆洋的肩膀,到门口觑了牧一丛一眼,撇撇嘴走了。 办公室门一关,漆洋走回到牧一丛身边。 牧一丛靠在办公桌上,理了理他的衣领:“好看。” “牌子货,狗穿都好看。”漆洋说。 “我是说,”牧一丛很轻地笑了下,“你看见我进门时亮起来的眼睛,我很喜欢。” 第58章 这话漆洋有点儿不会接。 他不知道自己看见牧一丛时是什么眼神, 是不是真的有那么明显的变化。 但他对牧一丛这些态度的接受度越来越高,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不知道刘达蒙如果听见这话,会是什么反应。 漆洋突然想。 估计激动程度不会亚于听说漆大海回来了。 “回去吃什么。”漆洋问, “你会做?” “可以买。”牧一丛把他的手掌翻过来,检查那块小小的烫伤, “有点儿发炎。” 漆洋跟着垂下眼往掌心里看,洗澡水泡了一下, 边缘处确实有些泛红。 不算伤口的伤口,他自己都没注意。 收回胳膊攥了攥掌心,漆洋抬眼跟牧一丛对视,说:“炒菜吧。” “对我提要求, 你可以大胆些。”牧一丛眼神只能用有求必应四个字来形容, “请你吃饭只敢要个炒菜?” “小炒肉。”漆洋点明菜单, “馋这口了。” 烦人 第66节 牧一丛又被他逗笑了:“好。” 漆洋给自己完完整整的放了两天假。 以十年为单位的两天。 他不管邹美竹,不回家, 原本计划这两天都泡在车粒,用工作麻痹自己, 牧一丛一过来, 他突然觉得也不必非得靠工作。 牧一丛不跟漆洋聊他家里的事,只是带着漆洋喝,吃,玩儿。 不是那些聒噪喧嚣的地方, 比如那份家常的小炒菜, 牧一丛带漆洋去了家格调很高的私房菜。 店面藏在市中心寸土寸金的一条长巷,门脸简单,木质的牌匾只刻了一个字:食。 内里装修简约厚重,负责接待的服务员非常端庄, 见到牧一丛欠身喊了声牧总,将他们引到提前预留好的包厢,瓜果茶点妥帖地招呼一遍,老板带着主厨亲自过来介绍今日餐单,对着牧一丛满嘴寒暄。 牧一丛让漆洋点,自己只交代一句:“加一份小炒肉。” 等人都出去,漆洋研究研究这个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地儿,开口问:“不是说回家?” “故意的,说给刘达蒙听。”牧一丛对于在哪吃无所谓,“你想回家我们就打包。” 漆洋好笑地瞅他一眼:“不用。” 中午饭吃完,牧一丛把漆洋送回车粒。 傍晚到了下班的点,他再开车过来接人。 饭吃饱了就看电影,电影看乏了就去开车。牧一丛把漆洋领到车库,让他挑一辆顺眼的,二人在午夜宽阔的大桥上飞驰,昂贵的嗡鸣声从市区响彻到江边,他们撑在栏杆上闲聊抽烟。 漆洋被江风吹眯了眼,额发凌乱的拂起,仰起脖颈呼出一线烟雾,挑着嘴角看江。 牧一丛侧首,看着松弛自由的漆洋。 恣意,张狂,肆无忌惮。 这才是漆洋本该拥有的样子。 回去的路上漆洋就不开车了,他没说什么话,靠在座椅里向外静静地看街景。 牧一丛以为他累了,或是又在烦心家里的事,打量了漆洋一眼,发现他神情十分安然,是一种慵懒的松弛。 “在想什么。”在路口等红灯时,牧一丛开口问。 漆洋转过头,坦荡地回答:“你。” 他在想自己这小三十年活下来,除了和刘达蒙的友情,能够完全站在他的立场、体谅他的情绪、在方方面面给予他真正帮助和支持的人,竟然是牧一丛。 连漆大海和邹美竹都没能做到。 “谢谢。”牧一丛没问漆洋具体在想他什么,只回答了句,“我也想你。” 回到牧一丛家,漆洋去冲了个澡,套着牧一丛的居家服湿着头发出来,刚要点烟,就又被从嘴里抽走了。 “昨天不拦你抽烟,今天就该自觉一点。”牧一丛贴过来亲一下漆洋的脖根,对于他身上充斥着自己沐浴露的味道十分满意。 “联合国就该选你去当禁烟大使。”漆洋不跟他犟,这两天确实抽得太过火,他转身去吹头发。 刚走一步,牧一丛在身后弹弹他的裤腰,发出“啪”的一声。 “干嘛呢?”漆洋忙捂着腰转脸瞪他。 “你里面是不是一直没换?”牧一丛刚想到这个问题,忘了给漆洋准备换洗的内裤,“去我卧室柜子里拿。” “能不把人想这么埋汰吗。”漆洋想起自己闻裤衩还觉得尴尬,索性大大方方承认,“挂空挡了,没穿。” 说完,他没管牧一丛微妙变化的眼神,绷着后背赶紧去吹头。 温热的暖风将头发吹干爽,也彻底吹开漆洋这两天纷乱的心绪。 关掉吹风机,他透过镜子望向靠着门框看他的牧一丛,在心里做好决定:“我明天回家,这两天谢谢你。” 牧一丛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掺和漆洋的家事,只问他:“想好怎么处理了?” “嗯。”漆洋应一声,垂下眼皮,“有数了。” 牧一丛笑一下,等漆洋收拾完,朝他摊开胳膊:“谢谢光用嘴说可不行。” “要什么。”漆洋大大方方地走过去。 牧一丛捉住他的侧腰,漆洋在他有动作之前,主动探首亲了上去。 这次的接吻有点儿激烈。 这些天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交织迸发,漆洋的吻里带着一股宣泄的狠劲儿,让牧一丛呼吸瞬间变沉。 上衣被撩开了,牧一丛的掌心沿着他紧绷的腰身向上摩挲,漆洋隔着衣服摁了一下,没摁住,被牧一丛重重地扣向自己。 “……疯子。”漆洋在唇缝间沙哑地骂了一嗓子,学牧一丛之前的招数,伸手卡上他的喉结。 “可以咬。”牧一丛喉口的震颤从掌心传导过来。 漆洋牙根酸麻,毫不客气地在他脖子上留下一圈齿痕。 这一口的力气没有八分也有五成。第二天分别前,漆洋看着领口下那半圈挡都挡不住的痕迹,回想昨天的自己简直就是狗妖上身。 去公司还不让人盯着看完了? “疼吗?”他尴尬地问,“你出门的时候,不行就穿个高点儿的衣服。” “没人敢议论我。”牧一丛毫不在意,亲亲漆洋的嘴角,“用我送你回家吗?” “不用。”漆洋在他脖子上摸一把,怎么看怎么觉得暧昧,这跟漆星的贴画可不一样,像是真盖了个戳。 牧一丛还在那恬不知耻地表态:“我很喜欢。” 这两天改变的东西很多,不仅仅是漆洋的家庭关系。 从牧一丛家下来,再次坐进自己的二手越野,漆洋竟然有些开始想念。 看了眼手中的疤痕,他收拢心神,一脚油门把车开出去。 邹美竹除了那天早上的未接来电,这两天没有再联系过漆洋一次,连条消息都没发。除了知道漆洋不会理她,估计也有点儿害怕的成分。 漆洋明白她不敢在这种时候让漆大海回家,上楼时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没有多余的精力跟她吵架,只打算好好跟她聊清楚。 结果他人还没走到四楼,在三楼拐角,就听见家里一阵喧哗。 在家门口停了几秒,漆洋转动钥匙开门,麻将清脆的碰撞声、猛然放大的嬉笑吵嚷,混搅着过夜饭菜难闻的气味,乌烟瘴气地直扑面门。 邹美竹的位置背对门口,还在碰牌,被身旁人捣了一下,她回头看见面色冰冷的漆洋,像见了个活鬼,吓得险些叫出声。 “洋洋你回来啦?”她忙起身走过来,通宵后的眼睛一片浑浊,竟然还像个小孩儿似的向漆洋邀功,“你不在家妈不敢出门,不放心你妹妹,就叫你这些阿姨大爷来家里聚了。” 邹美竹这两天大概没少向她的牌友诉苦,另外三个人打量着漆洋的脸色都没怎么敢出声,一个个咧着嘴讪笑。 漆洋没理他们,径直走到主卧前推门往里看,漆星坐在桌前做手帐,头发乱糟糟的散着,听见哥哥回来,立马过来攥漆洋的手,额角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擦破一块油皮。 “啊!”她不会表达,只能发出一道比平时大很多的叫声,示意自己的委屈。 漆洋的嘴角抿了又抿,摸摸漆星的头,揽着小孩儿抱了抱。 然后他转身看向客厅那些人,用尽最后的素质,告诉他们先回去,家里有些事要处理。 邹美竹的麻友们呼啦啦跑了,邹美竹更加不敢说话,在客厅拨拨头发搓搓手,虚着声音嘟囔:“没吃饭呢吧?妈去给你热点儿饭。” “妈。”漆洋喊她一声。 邹美竹转向厨房的背影一顿,回过头时眼圈泛红,张了张嘴才发出声音:“啊,怎么了洋洋?” “别忙了,我有事跟你说。” 漆洋把沙发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推到一边,牵着漆星坐下,揉揉她的脑袋,像平时一样给她扎头发。 “妈知道你要说什么,儿子。” 邹美竹磨磨蹭蹭的坐在一旁,见漆洋不发火了,胆子也大起来,主动提起漆大海。 “我这两天都没见你爸,那天我也骂他了,让他回来归回来,亲父子没有一辈子的仇,但没事儿别在咱们跟前晃荡,他……” “他可以过来。”漆洋打断她。 邹美竹又愣了,愣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确认:“真的?” “嗯。”漆洋没看她,耷拉着眼皮只关注漆星,“你跟他有感情,放不下他,随你。” “漆星我带走。”他不紧不慢地继续开口,“以后你们是你们,想怎么过日子,我不会管。” 第59章 漆大海回来那天, 对于邹美竹来说也是个意外。 那是上个月的一天清晨,麻将局本来计划通宵,五点多的时候她一阵接一阵的犯困, 那一晚上她手气也不好,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直突突, 跟有事儿似的,随性就耍个赖直接走了, 打算回家睡觉。 北方五六月份的五点,天色还在发浑,鱼肚白都没翻起来,到处灰扑扑带着雾色。 小区的路上没什么人, 所以走到楼下, 那个在单元门前佝着后背、来回踱步的背影, 就格外显眼鬼祟。 邹美竹第一反应觉得他是个贼,想偷电动车, 所以故意加重脚步,侧着身子侧肩而过时, 还使劲清了清嗓子。 结果这个“贼”浑身一僵, 声音发颤地喊她:“邹美竹?” 邹美竹想过无数遍漆大海回来的场景,有衣衫褴褛的,有意气风发的,有像港片里被高利贷砸断腿爬着回来的, 也有带着年轻貌美的小三风光重返, 拿钱打发她们母子的。 没办法,她就是这样一颗脑子。 前半生过得太顺利,仗着年轻和美貌时常幻想自己是大明星,没事儿就爱代入种种电影情节, 以至于真吃到苦头时还觉得是在做梦。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生活会出现巨大的变故,一直认为自己生下来就是享福的命,所以当漆大海彻底消失后,她顺理成章地给人生按下了暂停键。 不考虑生活,不考虑孩子,不考虑以后,幻想着一切总会过去的。 也确实算是过去了,但没有完全过去。 十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似乎也没那么长——邹美竹用三年接受自己丈夫跑了的事实;用五年混沌度日、发散幻想;也就最近两三年,她看着镜子里实打实不再年轻的面孔,才意识到这个年纪的人,不该再继续自欺欺人了。 她确实被自己的丈夫抛弃了。 可这短短三年的清醒,在看到漆大海的瞬间就变得粉碎。 邹美竹是恨的,恨到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更先认出漆大海。 她抬手就是一个巴掌,嗓子眼儿堵得发不出声音,眼见着就要嚎啕大哭,漆大海连忙捂着她说别喊别喊,别把人招来。 烦人 第67节 邹美竹也是爱的,爱到漆大海一句话她就完全配合了。 她看着面前红着眼圈饱经沧桑的漆大海,脑子里想的全是他年轻时帅气潇洒的模样,扛着音箱蹬着自行车,在她家楼下肆无忌惮地喊她名字,给她放情歌。 他们开了个钟点房说话,漆大海进了门就给她跪下,大哭着磕头,骂自己不是人,告诉邹美竹当年如果不跑,他命就没了。 邹美竹听得混混沌沌,她不懂生意场上的事,她也哭,哭自己受的苦,边哭变对漆大海拳打脚踢。 十年的怨恨在曾经那二十年的爱情面前,被消融得什么也不剩。 邹美竹轻而易举地原谅了漆大海, 原谅之后,她的第一个念头却是:不能告诉漆洋。 邹美竹太知道漆洋这十年有多难,她只是不愿面对现实,觉得自己吃不了苦,不是真什么都不懂。 她甚至一度卑劣地感到庆幸,庆幸丈夫没了她还有个儿子,能把家扛起来。 这样扛了十年的漆洋,如果知道漆大海回来了,根本不用去幻想他能对漆大海残存父子之情,他就算把漆大海腿给打折,邹美竹都不敢拿父母的身份去压制他。 所以她自作主张地让漆大海先藏起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那晚漆大海没忍住跟漆洋打招呼,漆洋的反应也确实在邹美竹预料之中。 当晚她去追漆大海,夫妻俩在出租屋里发愁,她都有点儿不敢回家面对漆洋,怕漆洋连她也给打了。 听到亲生儿子面若冰霜地对她说出“你这一生过得烂透了”,邹美竹伤心得无以复加。 她在漆洋摔门出去后坐在地上大哭,依然是哭自己。 直到第二天早上漆星睡醒了找她哥哥,见漆洋还没回来,邹美竹才慌了,她给漆洋打一个电话,打到一半又害怕,就去给刘达蒙打。 刘达蒙是个靠谱的小孩儿,下午就带着一大堆东西来看她和漆星,说了不少安慰的话,告诉她漆洋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他肯定不能不管你们,你这样说他更伤心,你得给洋子点儿时间想想。 邹美竹心里放下了大半,知道刘达蒙肯定去和漆洋聊过了。 所以她抹着眼泪回答刘达蒙:是,孩子是得想想,我这个当妈的也得好好想想。 所以漆洋离开家的这两天,邹美竹都想了些什么呢。 她想就像漆洋之前开玩笑说过的话:就算不管她,也得管漆星。只要有漆星在,漆洋就不会不回来。 她想血浓于水,父子两个再大的恩怨也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不可能过不去。 她想如何既能盯着漆星,又不耽误自己打麻将。 直到此刻,看到漆洋完全平静下来,不带有任何情绪和怒火,用最平淡的口吻向她宣布要带着漆星走,邹美竹才真的慌了。 “……什么意思啊?” 邹美竹满脸茫然,不敢确定漆洋的话就是她想的那个意思,愣了好几秒才回神。 “你带你妹妹出去,出去住哪啊?家里好好的房子不住……什么叫不管我和你爸你不会管?” 漆洋从漆星胳膊上捋下发圈,耐心扎好头发才重新看向她,说:“字面意思。” 他不想管了。 漆洋想得非常清楚。 不带有任何不满,不是逼着邹美竹放弃漆大海——刘达蒙说得对,毕竟是两口子,牧一丛尚且能对他这个中学同学惦记十年,曾经共同生活了那么久的一对夫妻,十年没联系就能完全放下,反倒显得可笑了。 更何况邹美竹本身就是这么个人。 漆洋早就不对她报有任何期待。 “你觉得你的人生是因为他离开毁掉的,现在他回来了,你们互相也有感情,是好事。” 漆洋拍拍漆星让她去玩,漆星一反常态的不动,继续挤在旁边抓着他的手。 漆洋就由她在自己身边呆着,继续开口。 “但我对他没有感情。” “我也不想再管你们的事。” “他欠的那一屁股烂账,我给他还清了,不欠他的。过去十年也不欠你什么。” “你一直嫌漆星是累赘,我把她带走,不耽误你打麻将。这房子是你们的,我不在这住,以后谁都清净。” 邹美竹还是听不懂。 也不是不懂,她是不能接受。 “什么叫还清了不在这住,”她激动起来,嗓门跟着拔高,“你们俩是我怀胎十个月生下来的!你爸再怎么对不起你也是你亲爸,我是你亲妈!你说不管就不管了?” 漆洋从始至终没有一丝波澜。 他漠然地望着邹美竹,“嗯”一声:“不管了。” 邹美竹愣了半天,嘴巴和眼皮一起发颤,恼怒的心情在漆洋的注视下,一点点转变为紧张。 她在这一刻彻彻底底的害怕了。 “不是,洋洋,你听妈说。”她逼着自己冷静,慌乱地组织语言,“你愿意照顾妹妹妈感激你,但你带她出去不行啊!” “你说你白天得上班,下班了有点时间还得跑跑顺风车,天天忙着赚钱,你带她出去住,你怎么照顾她呢?” “还有去医院!她现在大了,洗澡穿衣服什么都不方便,你怎么管她啊?” “再说家里本来就紧巴巴的……你出去住得租房子,那不又是一笔开销吗?”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语速会不受控制地加快。 漆洋看着嘴巴快速开合的邹美竹,看着她一条条说出自己这些年为了挣钱、为了漆星的付出,心想,原来她都知道。 她知道自己这十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她知道自己有多难。 她什么都知道。 “妈。”漆洋开口打断了她。 “啊?”邹美竹六神无主地应一声。 “你今年多大?”漆洋问。 “我今年……”邹美竹完全被漆洋的话题牵着走,无比迷茫,“五十一,我都五十一了,洋洋。” “漆大海比你大两岁,五十三。”漆洋帮她算账,“五十岁不耽误通宵打麻将,就不耽误找工作挣钱。不给你和他花钱,我的工资足够我找个房子,再雇个保姆专门照顾漆星。” 话说透到这个份上,真的很没意思。 那天对邹美竹说她的人生烂透了,他还觉得自己应该愧疚。 这两天他不仅仅是烦累,刘达蒙的话也让他想到许多邹美竹和漆大海的好,想到年少时他们对他无底线的溺爱,想到血缘亲情与生育之恩。连他上学时骨裂,邹美竹把漆星锁在家里,慌慌张张跑到医院尖叫的事都想到了。 昨晚在牧一丛家吹头发,漆洋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也是下了决心才决定这么处理。 然而现在看着邹美竹到了这一步还只考虑自己,漆洋连是否要愧疚的心情都荡然无存,彻彻底底归于麻木。 带着解脱的麻木。 “不用打着照顾漆星的名义说这些了。” 扫视一眼桌上的残羹剩饭,地板上乱七八糟的鞋印,漆洋眼里透出不加掩饰的厌烦。 “该怎么照顾她,我比你心里有数。” 第60章 漆洋决定的事情, 没有人能拦得住。 邹美竹又是发火又是打温情牌,平日里那些招数全都用上了,甚至连保证以后再也不打麻将, 这种没人信的话都说了出来,漆洋全不在意。 看看时间, 他起身对邹美竹说:“不打麻将你就在家把漆星的东西收拾收拾,我还要去上班。” 邹美竹抹抹眼泪, 本来想说你想得美,琢磨一下这会儿说狠话只会适得其反,就强忍悲痛转移重点:“那你晚上下班别跑车了,早点回来妈给你做好吃的。” 漆洋没理她, 漆星见他要走就开始着急, 他蹲下耐着性子安抚, 也不想问小孩儿额头的擦伤是怎么回事,问多了心疼。 准备出门前, 他又回头交代邹美竹:“不要再给刘达蒙打电话了。他媳妇儿快生了,走不开。” “你不搬走我就不联系。”邹美竹立马说。 漆洋懒得理她。 刘达蒙的电话还是在下午打过来了。 “要带漆星出去住啊洋子?”他直接问。 “嗯。”漆洋对于他这通电话毫不意外, 邹美竹要是听劝就不会把日子过成今天这样。 “出去住, 星儿咋照顾呢?”刘达蒙替他发愁,“她身边不能离人,你顾不顾得上?” “我有数。”漆洋边打电话边快速敲着键盘,处理这段时间堆积的工作, “放心。” “行。”刘达蒙不劝他。 两人能处这么些年不是光凭年少时的哥们儿义气, 刘达蒙小时候虎了些,如今沉稳了,漆洋遇上事儿他该发表意见发表意见,把能想到的正反面都说出来, 这是他觉得真兄弟该做的。 一旦漆洋做出决定,他就一句废话都不再提,无条件支持。 “有什么要帮忙的你说话,”刘达蒙只强调,“别跟我整虚的。” “有空你帮我留意一下房源。”漆洋也不作假,直接开口,“我这些年没关注这方面,你比较有经验。” “操,这我太擅长了。”刘达蒙骂了句,“当时准备婚房没他妈少跑。” 他问漆洋想要什么户型,都有什么条件,漆洋说不用太大,二室一厅就够,干净点儿,有基础家具小区别太偏,附近能买东西就行。 “隔音得强点儿吧?”刘达蒙笑着说,“小姑奶奶扯起嗓子乱叫我都遭不住。” “是。”漆洋也笑笑,“炸得头疼。” 临挂电话前,刘达蒙“哎”一声又问:“你和牧一丛现在关系这么好了?” 何止好。 漆洋想起他给牧一丛咬出的那圈印子,牙根莫名有些发痒。 “还行。”但跟刘达蒙没法儿解释,漆洋只能简单回答,“他人不错。” 烦人 第68节 “人太傲了,不过能给你帮忙那确实不错。”刘达蒙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来了句,“他也没对象呢?” “怎么了?”漆洋反问。 “没什么,就问问。”刘达蒙笑一声,“行你忙吧,我先下几个软件帮你找房子,有合适的发你。” 挂掉电话,漆洋顺手点开牧一丛的微信,想想,给他发了句:在干嘛。 牧一丛回得挺快,内容也是一向的精简:公司。 牧一丛:和家里处理完了? 漆洋:嗯。 漆洋:脖子怎么样? 这条消息牧一丛没有很快的回复。 过了几分钟,他给漆洋发了张照片:一张只露出下巴的自拍,修长的脖颈线条蜿蜒进西装领口,那枚咬痕在衣领间半隐半现,齿痕是已经消了,但那明显淤青的痕迹,反倒显得更加暧昧。 漆洋扫一眼就把手机扔一边,看得耳朵根发紧。 过半分钟,他咬上根烟又点开图片看了会儿,鬼使神差地按下保存。 骚包。 还是张原图。 刘达蒙看房挺快,一下午的时间,发过来五六条链接,每条链接都附带一条四十秒往的语音,挨个给漆洋介绍好处在哪。 漆洋懒得听,通通一键转文字,给刘达蒙回复:关了文具店干销售去吧。 刘达蒙又是一个语音条:“你别说,我感觉自己还真有这方面天赋。 让刘达蒙帮忙的同时,漆洋自己也在网上看了几处房子,拢共十来个房源,他选了比较有性价比的三个,晚上也没回家吃,直接联系房主去看房。 刘达蒙那边还在继续发房源,漆洋雷厉风行,直接与第三套签了租住合同。 两室一厅,厨卫阳台齐全,靠近市区的新小区,建成没几年,装修亮堂家具电器该有的都有,交通方便带车位。 租金贵了点儿,押一付三直接花掉了漆洋一个月的工资。 漆洋选这里主要因为房主人很好,一对老夫妻,年龄比邹美竹大些,慈眉善目笑呵呵的,说这套房子是孩子买给他俩养老的,他们住惯了老房,这里装修完就一直空着,之前只租出去一次,半个月前那孩子刚搬走。 “我们外孙出生啦,这两天就要去外地照顾女儿,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你再晚点儿来联系,可能就没这么方便了。”老夫妻说。 漆洋看着他们眼里提到儿孙时温和的光,轻轻勾起嘴角:“恭喜。” 老夫妻将钥匙交给漆洋,水电费的户号也直接让漆洋自己登上,每个月该多少按时交就行。 漆洋站在客厅,环顾一圈未来他要长住很久的房屋,心里有种微妙的释然与踏实。 寻找合适的保姆还需要一些时间,漆洋这两天还是得回家去住。 邹美竹下厨做出一桌难得的像样菜,整个吃饭的过程都眼巴眼望偷瞄漆洋,一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小心姿态。 漆洋只告诉她房子已经租好了,具体位置没说,未来也不打算说。 吃完饭陪漆星玩一会儿,他对还在客厅不知如何是好的邹美竹扬扬眉毛:“打麻将去吧。” 关上门回到房间,他听见邹美竹在外面摔了一下围裙,咬着牙骂他:“这兔崽子!” 构建新生活总是让人带有期待的。 漆洋不打算大包小包带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走,他在手机上网购必备的生活用品,订了两张厚实的床垫,给自己的床具都是黑白灰的简约风,给漆星选的全是粉蓝绿这种温馨的配色,其中一套还带着兔子图案。 退出界面时看到首页推送,他还顺便给自己买了个新烟灰缸。 其实应该给牧一丛买点儿什么。 漆洋想。 受到的照顾太多,却不回馈东西,不是他的做事风格。 但随便一只表就七位数开头的人,还真想不出该送什么合适。 漆洋想到那天穿牧一丛的衬衫,搜了一下那个牌子,看到一件简单的t恤标价近万,险些气笑。 但他还是认真翻了会儿,在购物车里加了几个选项。 联系保洁去给租房做全屋卫生那天,牧一丛打了个电话,问漆洋在做什么。 “我租了个房。”漆洋说。 “嗯。”牧一丛并不意外,“租了哪。” 漆洋把地址发给他,具体到门牌号,说:“你来看看吗,正好要去做保洁。” 牧一丛开车过去,漆洋在小区门口接他,坐进副驾带他去地下车库停车。 “这里不错。”两人进电梯上楼,牧一丛在房子里看了看,两人去阳台聊天,“你带漆星住?” “带她住。”漆洋撑在阳台窗台上往外看。 这栋楼的位置也不错,视野开阔,不远处就是一个大型商场,楼后隔了两个路口有医院。 不过他扫了一圈,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转移到牧一丛的脖子上。 还有点儿青。 当时下口那么重吗? “上班怎么安排?”牧一丛转过脸,看着他问。 漆洋把视线拉回来,跟他对视一眼,低头点烟。 “我想找个保姆,白天专门看着她,等我下班就走。”他细细思索,“漆星不用人管,看住她别有危险,给她做做饭就行。” “不过目前还没找到合适的。” 找保姆远比找房子要麻烦。 漆洋不喜欢家里有外人,他可以用一天时间定好房子,但没办法确定能找到一个好保姆。 网上有关保姆案件的例子太多,偷懒耍滑他都无所谓,邹美竹比谁都能偷懒。 他就怕自己条件太宽泛,保姆不尽心,万一让漆星碰到刀具,出了意外就是大事。 “我来安排。”牧一丛明白他的顾虑,“放心。” 漆洋弹弹烟灰,扭脸继续看牧一丛。 “我是不是有点儿利用你了?”他轻声问。 牧一丛最近的心情似乎很好,瞳孔还是那么黑沉沉的,看着依旧面冷,但望向漆洋时,眼底总能看出三分清淡的笑意。 “我知道对你开口,你就会帮忙。我也知道你找的人会比我乱找来的靠谱。” 漆洋向他坦白自己的内心动向。 “所以我是故意告诉你的。” “算利用吗?” 牧一丛也撑上栏杆,没管客厅里的保洁在忙什么,是否在观察他俩,微微倾身,在漆洋嘴角落了个吻。 漆洋眼皮动动,没躲开。 “算吧。”牧一丛说,“不过我愿意帮忙。” 说不动容是假的。漆洋垂眼又抽了口烟。 “我只是在想,”牧一丛继续开口,声音低沉,不紧不慢,“你算来算去,算明白家里,算明白漆星,连我也算明白了,有没有算过你自己?” “带着漆星单独出来住,代表着从住进这间房子开始,你所有的闲暇时间,都被自己剥夺了。” “一辈子呢,漆洋。” 第61章 一辈子还是几辈子都没区别。 这世界上就是有什么都不做, 稀里糊涂混日子也能活得很好的人,老话叫“傻人有傻福”。 相应的,就总要有人替他们扛下人生重大节点的每一项选择, 这种人叫“欠他们的”。 漆洋觉得牧一丛能想到这个角度很奇妙,他自己都没想到, 毕竟十年来已经习惯了。 “心疼我啊?”他故意问。 “嗯。”牧一丛毫不遮掩,“自私一些会不会轻松很多。” 漆洋收回视线, 低头想了会儿,无所谓地拨拨烟头。 “其实已经很自私了。”他语调里带着自嘲,“我对我妈说的那些话,你没听到。” “总不能什么都不管。在他们和漆星之间选择漆星, 对我来说已经是更轻松的选择。” 牧一丛没接他的话, 若有所思地瞅着他。 “乐什么呢?”漆洋感觉他眼里带笑。 “真能不管他们吗。”牧一丛问。 “在他们像漆星一样, 没办法独立生活之前,”漆洋闷进最后一口烟, 心里拥有明确的判断标准,“不管了。” 牧一丛抬手, 按着漆洋的后脑勺拨了一把:“心疼你的时候能不能稍微示点儿弱。” 感受到对方的心情, 和听着对方直白地表达出来,感受可太不一样了。 漆洋明白这阵子牧一丛待他的情谊,却依然不能很自然的应对。 “搬过来之后请你吃饭。”他半天只能憋出这么一句。 牧一丛办事的效率很快,前后拢共没用几天的功夫, 就安排了四位很专业的保姆来让他选择。 漆洋直接把漆星带过去, 看她们与漆星相处的状态,选了其中看起来最自然的一位阿姨。 他本以为雇佣费会很高,结果合同上的金额意外的平价。 “这是你们公司正常的报价吗?”漆洋私下里问阿姨。 “是的先生。”阿姨回答得落落大方,并且肯定, 还给了漆洋一段听起来很合理的解释,“因为工作强度不算太高,如果要照顾幼儿和老人,工资会相应的有提升。” 烦人 第69节 漆洋觉得挺合理,没再多问,先和阿姨签了一个月的试用。 保险起见,他又买了个家用监视器,大大方方安装在客厅,告诉阿姨自己妹妹状况特殊,理解一下。阿姨专业素养很高,点头表示“当然”。 正式接漆星搬过来住的前一天,漆洋拎了两盒燕窝,到刘达蒙家去了一趟。 “干嘛呢?”刘达蒙一看他拎来的东西愣了愣,“你带星儿躲避原生家庭要直接躲国外去了?” “滚。”漆洋懒得理他,跟迎出来的马佳佳打个招呼,“快生了?” “你先别管我生不生,我可还记你的仇呢漆洋。”马佳佳半真半假的双手叉上肚子,“我们苏嘉哪点儿配不上你了?” “真介绍给我才是把你姐妹往火坑里推。”漆洋说。 “拎两把香蕉得了呗。”刘达蒙当场掏出手机搜燕窝价格,帮着打岔,“钱多烧起来了。” 漆洋过来没什么事,保姆的事牧一丛帮忙,房子和最近邹美竹的电话,也没少麻烦刘达蒙。 哥们儿之间感情不挂在嘴上,但心里得有。 他跟刘达蒙两口子不需要扯那些虚头巴脑的,坐在一块儿闲聊几句,漆洋发现刘达蒙家跟之前的布置比起来,已经大变样了。 之前还全是小两口过日子的时髦装修,现在桌角门框,一切尖锐的地方全都包了防撞,储物柜上堆满提前备好的尿不湿,阳台晒着刚洗完的婴儿服,还有一辆米白色的婴儿车。 刘达蒙自己爱喝饮料,年轻人没有那些泡茶招待的繁琐规矩,他直接从冰箱给自己和漆洋一人拿了一瓶麦茶,但给马佳佳专门烧了温开水。 马佳佳让他弄点水果,他屁股刚挨着沙发沿,跟个指令机器人似的,一句话恨不得直接弹射到厨房,给漆洋扔了个苹果,给媳妇儿切了个精巧的小果盘。 “还真是不一样了。”漆洋调侃他。 “可不,”马佳佳现在也不否认刘达蒙的改变,眼角眉梢的幸福感几乎能溢出来,“你们男人就是要当爹了才能学会疼人。” 漆洋想到漆大海,扯了下嘴角没接话。 刘达蒙没跟马佳佳说太多漆洋家里的事,怕她孕期听着闹心,漆洋也没有聊自己家事的习惯,话题就绕着马佳佳的肚子转。 两口子正说到晚上要留漆洋在家吃饭,漆洋手机进来一个电话,他起身去阳台接,对面吵吵嚷嚷,说要给漆洋送东西,问他这会儿方不方便上门。 “什么东西?”漆洋以为是自己买的床垫到了。 “按摩椅!”对面大着嗓子跟他确认,报了一遍漆洋租房的地址,“现在在家吗?” 能干出这种事的,除了牧一丛,都不用想第二个人。 想想,他让派送员把东西放在家门口,然后给牧一丛发消息:你买的? 牧一丛估计是怕他又不收,直接回复:给漆星。 漆星用个锤子的按摩椅。 漆洋还在给他打字,刘达蒙从身后过来,撞一下漆洋的肩膀:“忙什么呢?晚上想吃点啥。” “不在这吃了。”漆洋给手机锁上屏回头,“明天搬家,晚上早点回去收拾收拾。” “啊。”刘达蒙的视线正好从他手机上掠过,挠着脑袋想想,没再多留,“成,那改天去你租的新房子里聚。” 又说了会儿话,漆洋起身和马佳佳道别,刘达蒙跟着换鞋,说要送送他。 漆洋知道他肯定还要问问自己家里的事,也没推辞,拎着车钥匙率先下楼。 两人没有溜达太远,下了地下车库,漆洋站在车旁点烟,听刘达蒙和他说邹美竹那天又打电话的事儿。 这些漆洋都知道,没太应声,照旧让刘达蒙不用管。 刘达蒙看着他想了想,又问:“漆星自己在家得找人看着吧?能联系上合适的保姆吗?” “嗯。”漆洋点点头,“牧一丛帮忙介绍了一个,正规家政公司,证件经验都齐全,挺稳重。” “洋子你……”刘达蒙轻轻“嘶”一声,欲言又止。 这种欲言又止的神情,那天在漆洋办公室和牧一丛碰面时,刘达蒙就露出过一次。 上次打电话让他帮忙找房子,刘达蒙突然问牧一丛是不是没对象,问完又笑着说没什么,也是这种口吻。 “想说什么,直说吧。”漆洋咬着烟嘴看他。 “那我直接问了啊。”刘达蒙也没再含糊,一口气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你和牧一丛你俩,最近是不是走太近了?上次你穿那衣服也是他的吧?” 刘达蒙不是傻子。 他不了解牧一丛,但是太了解漆洋了。 自己就帮忙发几个房源,没出钱没出人的,漆洋都得专门拎两盒燕窝过来,这样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承牧一丛那么多人情。 如果俩人以前关系好就算了,关键就是以前打得跟什么似的,还隔了十年没见面,牧一丛怎么就突然又是帮忙联系医院,又是帮这个帮那个? 刘达蒙刚开始没多想,只是有些惊讶牧一丛人竟然不错。 可这一码接着一码的,根本由不得他不多想。 十年没见,同学会上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不对啊,当时不还让漆洋当众爬呢吗。 还是俩人其实本身关系就没那么差? 也不对啊,现在都不是差不差,是属于友好过头了。 刘达蒙陷入头脑风暴的怪圈,他这几天总忍不住琢磨这些事,有个模糊的念头在头脑里隐隐冲撞,但始终抓不到根儿,感觉太朦胧太遥远了。 刚才无意间看到漆洋又在和牧一丛发消息,他不由得又开始寻思。 “……咱们上学的时候,你是因为什么说他性取向有问题来着?”刘达蒙面色古怪,突然问。 不说这个漆洋还没想起来,听刘达蒙这么一提,他突然想起,好像挺久没听到任维的消息了。 不过这显现不是问题的重点。 “忘了。”漆洋不知道为什么,看刘达蒙这样不仅没紧张,还有些想笑。 “你到底要问什么?”他让刘达蒙有话直说。 刘达蒙都快给他那头皮挠破皮了,漆洋有些嫌弃地踢他一脚:“头皮屑飞我脸上了。” “洋子。”刘达蒙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是不是……你不能是被他给包了吧,我操。” 漆洋想过刘达蒙发现他和牧一丛走得太近,会怀疑两人的关系,但怎么都没想到他的逻辑能这么异于常人。 “不是咱再困难也不能干这档子事儿啊!”刘达蒙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半笑半试探,死死盯着漆洋。 “我知道有那些老爷们儿喜欢包男人,你俩是不是有什么不正当关系啊?” 漆洋直接骂了他一句,让他滚蛋。 刘达蒙笑了几声重新正经神色,这次彻底不用遮掩了,无比直白地问:“你俩是不是有事儿?” 漆洋没想过他和牧一丛这段“试试”的关系,有一天会被人真切的捕捉到。 但听着刘达蒙真的问了出来,他却很神奇的没有感到惊慌。 第62章 这问题如果是他们高中那会儿, 漆洋总往牧一丛那个租房里窜,被刘达蒙这么审问一通,他也许会问了面子极力否认, 觉得跟自己仇人玩到一块儿是个挺尴尬的事儿。 不过那会儿漆洋没认真琢磨过性取向的问题。 刘达蒙也没现在这个脑子。 现在细想想,漆洋其实从一开始就没觉得男人对男人有反应, 有多不得了。 不然当时他就得跟牧一丛拉开距离。 同学聚会那天送牧一丛回家时,听牧一丛坦然告诉自己他的性取向, 漆洋也没太多吃惊的反应,接受得异常顺利。 顺利过头了,都把自己搭进去“试试”了。 两人算有事儿吗? 绝对算。 不过也不属于正儿八经的有关系。毕竟只是试试。 这种文字游戏真要跟刘达蒙玩儿,漆洋一句话就能圆回来。 可望着刘达蒙那掩在玩笑语气下小心翼翼的认真, 漆洋虽然不慌乱, 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靠你别不说话啊!你跟我闹呢还是吓我呢?” 刘达蒙还等着漆洋给他一脚, 像平时斗嘴一样开个玩笑,然后拉开车门直接走人。 问这种问题可不怕挨揍, 就怕沉默。 “你这样,哥们儿换个问法。”旁边有车经过, 刘达蒙扯着漆洋往角落里又走走, 含着嗓子问,“你先说牧一丛是不是同性恋?” 牧一丛是板上钉钉的同性恋,这个跑不了。 但那毕竟是人家的隐私,漆洋不想当个稀罕事儿似的拿出来跟刘达蒙聊。 “你管那么多干嘛。”他靠在车上搪塞一句, “他是不是也不会对你动主意。” “动你的也不行啊!”刘达蒙这会儿脑子都炸成浆糊了, “你要说你也是,那你俩随便,反正你也跟吃了秤砣似的铁心不成家。你要不是,那你俩到底……” 捋到最后他都有点儿急了, 掏出漆洋的烟盒自己也要点一根:“是不是我想多了啊?” 是同性恋吗? 这问题不管什么时候想,漆洋心里都只有一个答案:自己不是。 如果不是和牧一丛这种种的机缘巧合,他根本不会对任何同性产生兴趣,更别提别其他人发展到试一试了。 他和牧一丛也没什么正经关系。 在心里再一次明确这个概念,漆洋从刘达蒙手里夺回烟盒,开口回答:“我不是。别瞎琢磨了。” “他妈吓死我了!”刘达蒙对漆洋的信任说一不二,立马长舒一口气。 “不是你跟我在这装神秘,跟个皇帝似的。”舒完气,他又作势要勾漆洋的脖子,“我都开始思考你俩要真搞一起,我得管牧一丛喊什么了。” 能喊什么,嫂子? 这称呼在脑子里一蹦出来,漆洋自己都有点儿遭不住。他压着嘴角拽车门上车,冲刘达蒙抬抬下巴:“上去吧。” “有事儿说话啊!”刘达蒙拍拍车门,“哥们儿没牧一丛那么有钱,但你有事哥们儿真上。” 烦人 第70节 所以人的幸运和不幸,该怎么界定呢。 漆洋今天心情不错,往租房开车的路上,他望着街上车水马龙的景象不由得思考——他从没觉得自己有多大的不幸,起码不缺胳膊不少腿,生活里的大部分问题,只要挣钱还是能解决。 不过这次和家里的风波,有刘达蒙这样的朋友,以及牧一丛,绝对是幸运的。 就是刘达蒙的情好还,牧一丛那边一欠就是个大的。 看着租房门口那个庞大的木架箱时,漆洋试着推了推,挺沉,租房里也没有拆箱需要的工具。 他抬手拍张照片,给牧一丛发过去。 牧一丛:没让人搬进去拆? 漆洋给他回复:刚在刘达蒙那。都说了让你别送贵东西。 漆洋:让物流来给退了吧,上门费我出。 牧一丛不紧不慢地打字:没花钱,公司年会的奖品。 牧一丛:跟我家风格不搭,先放你那。 漆洋看乐了:哪国公司啊,今年刚过一半就年会了? 牧一丛:嗯。 牧一丛:自家公司,我说了算。 把送东西说成暂放,就没了不能接受的理由。 漆洋知道这是牧一丛善意的谎言,他没有过多推拒,重新掏些跑腿费联系物流来拆箱,挺大气一个按摩椅,比商场里见到的款式漂亮得多。 在客厅研究一圈,他选中沙发旁靠近阳台的空地,正好把按摩椅安置进去。 收拾好一切,漆洋又拍了张按摩椅的照片发给牧一丛。 牧一丛回了他一句话:你新生活的开篇留下了我的痕迹。 当时漆洋已经关了灯,在玄关开门准备回去。 牧一丛这句话让他在原地顿了好一会儿,回到客厅,又看了会儿这架按摩椅,伸手轻轻拍了两下。 邹美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在得知漆洋要带着漆星搬走时哭哭闹闹,软硬兼施地作了好几天。 等漆洋一切准备完成,真牵着漆星迈出家门时,她似乎明白彻底没了回旋的余地,反倒没反应了。 兄妹俩带走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也足有四个行李箱和一个旅行袋。 漆洋一次拿不完,让漆星在车里坐好,自己上下楼两三趟,邹美竹臭着脸躺在沙发上玩斗地主,不说话,头都不转一下,“炸弹”和“不要”的音效连着点。 最后一趟,漆洋拎着箱子站在家门口,回头看了她一眼。 “走了,妈。”他对邹美竹说,“你喊他回来吧。” “炸弹!”邹美竹一拱身子,背对着他朝墙转过去了。 漆洋专门请了一天假搬家,时间很充裕。 他一路上向漆星介绍着,这条路往新家走、这个超市可以买东西买菜、这是我们新家小区、这是新家的门。 漆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但她今天状态不错——自从漆洋那两天没回家,小孩儿只要和哥哥在一起,就是放松的,出门都没之前那么焦虑。 “我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你来说好不好,合不合适。” 漆洋看她在新房子里到处转悠,牵着她去看已经布置好的,独属于她、不用和邹美竹挤在一起睡的卧室,轻声说。 “我也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 “以后就要在这里住了。开心吗?” 漆星房间的窗被封死了,只能通风,不能推开。 这是漆洋和房东商量之后,专门找师傅来做得设计,以后如果退租还能拆卸,恢复成原样。 漆星不明白这一切,她在明亮的窗台上摸了摸,又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摸了摸,小声喊:“啊。” 是开心的语气。 漆洋靠在门框上看她毛茸茸的头顶,笑了一下。 整理行李感觉是个轻松的活儿,真做起来也耽误功夫。 漆洋用了半天时间先把漆星的东西都收拾好,衣服按照季节分门别类收进衣柜,剩下大半箱鸡零狗碎的文具本子之类,让她自己慢慢整。 他自己的行李反而没那么复杂,除了衣服和两个火机,没什么娱乐。 连着搬家带收拾,中间吃了顿饭,又带漆星去超市买菜回来,时间竟然就忙忙叨叨到了下午四点半。 漆洋歇了会儿,捞过手机给牧一丛打电话,之前约好了搬家这天喊他来吃饭。 拨打键刚点出去,家门被敲响了。 三声,不快不慢。 新家的地址只有牧一丛知道,具体门牌号连刘达蒙都还没告诉。 漆洋眉心一动,过去拉开房门,迎到眼前的是一把长长的花束。 真的是一把,花枝都没怎么修剪,用报纸和丝带绑着,看起来有种路过花店一时兴起,下车去挑选几支的松散随性。 “乔迁之喜。”牧一丛把花抛到漆洋怀里,举了举另一只手上拿的酒盒。 “这么讲究?”漆洋挺喜欢这种花束,他的性格本身就喜欢随性,觉得这种花比那种一本正经的巨大花团要好看。 “本来只准备了酒。”牧一丛自然地迈进玄关,将车钥匙和酒盒随手搁在玄关柜上,“看到你们小区门口的花店不错,就想买给你。” 花好,漆洋今天的心情也好。 他刚想说话,漆星听见外面的动静,推开卧室门出来看。 见到漆洋手里的花,她过来摸了摸,又摸摸牧一丛的衣服。 “你对我固定打招呼的方式吗,小女孩。”牧一丛扬着嘴角,刮刮漆星的鼻梁。 人到了就该做饭了。 漆洋把花递给漆星,招呼牧一丛自己拿拖鞋换,进厨房后又探身出来指了指:“你的按摩椅。” “试了吗,怎么样。”牧一丛问。 “没顾上。”漆洋打量着下午刚塞满的冰箱,回忆今天本来打算做什么吃。 “这么忙啊。”牧一丛走到他身后,扶上漆洋的腰,亲亲他的脖子,“那你可以考虑试试别的。” 这话不论从内容和语气上,都带着十足的暧昧。 漆洋脖子根牵着耳朵根一阵发痒,狗蹬毛似的抬手搓了搓耳朵,他转身盯着牧一丛打量。 “试你?”他直白地挑衅回去。 “我不介意。”牧一丛把他推到冰箱上,盯着漆洋的嘴再次亲吻上来。 搬新家的愉悦感也好,那一束顺眼的花也好,单纯见到牧一丛心情不错也好。 漆洋懒得去给自己找理由,他今天心情实打实地挺好,索性也随心而动,回应了牧一丛的吻。 亲着亲着,他突然往牧一丛屁股上甩了一巴掌。 十年未见的重逢后,牧一丛难得在漆洋面前顿了一下。 “今天这么兴奋。”他松开漆洋,抵着脑门一下下啄吻鼻梁。 “不是让我试试你。”漆洋说,“挺弹手。” “反了吧。”牧一丛笑了,毫不客气地掐回去。 漆洋脑子一热拍人家屁股,轮到自己被掐又受不了,差点儿原地打了个鲤鱼挺,一把扣住牧一丛的手。 “那天刘达蒙问我了。”他突然想起这茬,觉得有必要和牧一丛说一声。 “问什么。”牧一丛不逼紧,向后靠了一步,配合漆洋转移话题。 “问我是不是同性恋。”漆洋从冰箱里往外拿食材,想到哪说哪,“觉得咱俩最近走太近了,从他的角度感觉挺怪异,问咱俩是不是有事儿。” 牧一丛的反应和漆洋想的一样,并不刻意隐瞒自己的取向,完全不在乎刘达蒙的怀疑。 听漆洋说完,他好像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又揽上漆洋的腰,低声问他:“你怎么说。” “实话实说。”漆洋把菜扔水池里,“唰”地抬起水龙头,“没什么关系。” 新房子的水龙头很通透,水流也大,水花猛地打在菜上,溅得到处都是。 漆洋眯着眼调整,拍拍裤子习惯性地想掏烟,拍到了牧一丛的胳膊上。他低头拽拽牧一丛的手臂,刚想说撒开,牧一丛却在他开口前,主动撤回了手。 “溅着你了?”漆洋搓着火机回头看。 牧一丛深黑色的瞳孔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了两秒,露出无所谓的淡笑:“没有。” 第63章 这顿饭吃得很平和。 漆洋弄了顿鱼火锅, 这菜在他的做饭体系里不费工夫,把鱼煎熟,其他豆腐豆皮之类的配菜往锅里一扔, 跟着煮就行。 就是有点儿白瞎牧一丛的酒。 新房子里也没准备酒杯和醒酒器,要喝的话还得用碗端。 “收着吧。”牧一丛见漆洋在厨房里翻杯子, 开口说,“不用非得今天喝。” “也行。”漆洋本身也不太舍得拆。 虽然只是租房, 但牧一丛又是花又是酒,硬生生整出了暖锅底的架势,像是漆洋已经买了新房。 这酒就留着,等他以后真买房的时候再开吧。 漆星一如既往吃猫食, 动几筷子就跑。 客厅只剩下漆洋和牧一丛俩人, 他们以水代酒碰了下杯, 漆洋这会儿有功夫说话,详细地跟牧一丛描述了一遍刘达蒙那些话。 看着刘达蒙听他说话时没觉得有什么, 这会儿当着牧一丛的面一回忆,漆洋突然想, 如果那会儿真回答得是相反的答案, 真不知道刘达蒙会是什么反应。 估计真得缓一阵儿。 烦人 第71节 如果让他这会儿得知刘达蒙喜欢男的,再铁的兄弟,他也会觉得太戏剧了。 牧一丛对于刘达蒙是真的没兴趣,除了刚才在厨房回应了漆洋一句, 在饭桌上再听这些, 他反应淡淡的,只是看着漆洋,一句都没再多问。 等有关刘达蒙的话题结束,他放下筷子问漆洋:“下次去看病什么时候。” “就这两天。最近搬家有点儿耽误。”漆洋看他, “你要去吗?” “需要我去吗。”牧一丛反问。 能有个人帮忙肯定会轻松很多。 可牧一丛不欠他的。 “那不用。”漆洋把锅转了转,将菜多的那一面转到牧一丛面前,随口答,“现在路线熟悉了,漆星也没之前那么不适应,我应付得过来。” 牧一丛又不说话了,继续盯着漆洋看一会儿,他点点头:“好。” 饭后牧一丛没在漆洋的新家久待,接了个电话就起身道别:“我先走了。” “这会儿还有事?”漆洋有些意外,看看时间,也就平时正常吃饭的点。 牧一丛没回答,低头在手机上摁几下,“嗯”一声。 漆星对于牧一丛的告别和打招呼一样,依然是伸手往人衣服上摸。 漆洋要送他下楼,牧一丛示意不用,摁着漆星的脑袋揉了揉,直接进电梯了。 进电梯后他也没抬头,依然垂眼在手机上打字,整个人像是换了个状态。 总感觉少了点儿什么。 电梯跟家门呈90度,漆洋靠着门框歪了歪脖子,望着上面的楼层显示停在负一,轻轻咬了咬颊侧。 漆星在无力晃悠一圈,见她哥哥还在门口,过来看他。 “嗯?”漆洋心里有种微妙的怪异,低头看眼漆星,也拍了拍她的脑袋,“玩去吧。” 之后的一周两人没什么联系,漆洋带着漆星去医院,她的康复课已经进入新的阶段,需要花费更多精力。 兄妹俩每天回到别墅都懒洋洋的,一个做手帐,一个往沙发上一躺,翻开购物车选东西。 “这个好看吗?”漆洋选了两款墨镜,把手机举到漆星面前让她看。 漆星日常生活方面不行,但对于好看的东西,有她自己的审美。 漆洋划拉着两张图片让她选,她还真像模像样地眨着眼看,最后手指一戳,指住价格更贵的那款。 “还挺会挑。”漆洋笑了。 然后不再犹豫,直接点击下单。 墨镜是买给牧一丛的,他那件衬衫的牌子,比香水贵上差不多小一千。 这钱如果花给自己,漆洋肯定肉疼。 但想象这东西架在牧一丛脸上,他只觉得合适。 墨镜是在漆洋返程那天上午到的,漆洋晚上十点多到家,第二天下班时取回来,打开看一眼,是他满意的质感。 将礼盒原样封好,他给牧一丛发消息:忙不忙。 等了十分钟也没收到回复,漆洋扔下手机去洗澡,等他擦着头发出来重新看手机,倒是有一条新消息,不过不是牧一丛的。 刘达蒙:洋子你说刘加马这个名字怎么样? 漆洋不知道是因为洗澡水太烫,还是牧一丛那石沉大海的消息框,他心里有点儿莫名的烦躁,去拧了瓶冰水边灌边给刘达蒙回复:是不是虎? 刘达蒙:寓意不好吗?我和马佳佳加一起,多恩爱啊! 漆洋都要被他气乐了:刘加佳不行吗。 刘达蒙:我媳妇儿也选这个,我觉得有点儿普通呢? 漆洋:听你媳妇儿的。 刘达蒙发了一串狗表情包。 刘达蒙:单身狗还挺有章程。 一页新的备选名字发了过来,漆洋刚要点开看,牧一丛的回复终于在屏幕上方弹出来,他直接把对话框切了过去。 牧一丛:在吃饭。 漆洋顺气了:挺忙。 漆洋:这几天什么时候有空,见个面。 牧一丛应该真是在饭桌上,又隔了好一会儿才给他回复:有事吗。 有事吗? 漆洋的目光钉在这三个字上,终于明白刚才那股烦躁从何而来了。 牧一丛的状态不对。 不仅仅是今晚不对,上次在他这儿吃完鱼肉火锅离开之后,牧一丛一直没主动联系他,漆洋这阵子就隐隐感觉到不对。 但他忙着带漆星看病,没顾上多想。 现在看着这毫无感情的三个字,那种隐约的不爽终于是破了土。 不过也不能这么判断。 漆洋一口口把剩下半瓶水喝完,起身去点了根烟。 牧一丛在微信上一直这样,字少,话也少,乍一看像个ai似的。 这么想着,他也不绕弯子了,大大方方对牧一丛摊牌:给你买了个东西,什么时候有空拿给你。 牧一丛这次的回复快了些,问漆洋:为什么给我买东西。 漆洋心里想着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买就买了。 但这话直接打出来显得太随意,他还是认真打字回答:最近挺多事麻烦你。 牧一丛再次沉默了。 好半天,他只回过来一句:谢谢,先放你那。 这一放就又放了一星期。 连带着带漆星去医院的那一周,足足有半个月,牧一丛一次都没有主动找漆洋。 第八天依然没动静,漆洋开始心烦了。 同一件事面对不同的对象,感觉完全不一样。 漆洋和刘达蒙平时没事儿的时候也不联系,平时十天半个月能说几句废话算好的了,有时候一个月都不一定能在微信上说几句话。 成年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像小时候那么总需要聚在一起才能彰显感情。 漆洋原想着他确实在忙,可明明前段时间牧一丛在外地,他们也有好一阵子没联系,那次和这次的情况也完全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漆洋说不上来。 他只是明确地意识到,牧一丛又变成了小时候那个三棍子闷不出个屁的人。 将两人上次的聊天记录重新翻一遍,漆洋看着牧一丛那简单的几句话,觉得牧一丛像是有那么股子,想要和自己拉开距离的意思。 得出这个结论,漆洋就不等了。 盯着漆星刷完牙洗完脸,关灯在床上躺好,他去看一眼电视柜上的墨镜礼盒,摁着手机去阳台打电话。 晚上十点来钟,绝不会是牧一丛平时入睡的时间,漆洋耐心听着铃声,半天对面才接起来,传来的却不是牧一丛的声音。 “喂你好。”任维一个电话接得手忙脚乱,像是拿下手机二次确认了一下姓名,有些疑惑地喊,“漆洋?” 漆洋本来就烦,一听他这嗓子更烦了。 “牧一丛呢?”他不跟任维寒暄,上来就问。 “牧总……一丛和我刚参加完应酬,身体不太舒服。”任维装模作样地清嗓子,“你这么晚有事吗?” “怎么不舒服。”漆洋拧了拧眉毛。 任维还在吭吭哧哧想说辞,牧一丛的声音终于传来,低声说:“给我。” “你闭眼歇一会儿呗?”任维压着嗓子劝,还是把手机递了过去。 牧一丛没理他,接过手机喊了漆洋一声:“怎么了?” 漆洋听到那边车门关合的声响,猜测任维应该是在送牧一丛回家。 “你不舒服啊?”他问牧一丛。 “没有。”牧一丛的声音听着有些沙哑,“有点儿低烧。” “回家的路上?”漆洋向他确认。 听到牧一丛“嗯”完,他只说一句“我等会儿过去”,就挂断了电话。 带着漆星出来住,损失的不仅仅是牧一丛提过的闲暇时间。 眼下漆洋准备出门,也得临时给保姆李姐打电话,问她方不方便过来加班两个小时,在客厅沙发休息,看着漆星别跑出去就行,工资按小时算。 “没问题。”李姐很痛快,她上岗一周多,对漆星的状况已经了解了,“不用单独算,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 “谢谢。”漆洋挂掉电话,去卧室换衣服。 李姐家离他们这不远,二十分钟不到的路程。 漆洋简单向她再道个谢,像交接了一个夜班,拎着墨镜礼盒就走进电梯。 开出小区被夜风一吹,他心口的烦躁被吹散了不少,踩着油门心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儿疯,有点儿小题大做。 ——怎么牧一丛一变回小时候,自己也跟着变成那个半夜收到迟来的短信,穿着睡衣就往人家里跑的小孩儿了。 第64章 漆洋留下一句“我等会儿过去”就潇洒地掐掉电话, 牧一丛拿下手机看一会儿,抿着嘴角又靠在后座上。 “我就说你今天不用过来。”任维在副驾回头看他,借着路边闪过的灯光打量牧一丛的脸色, “城建那帮人就是越捧毛病越多,我和项目组多磨一磨也就差不多了。” 烦人 第72节 “磨多久了?”牧一丛没睁眼, 语气里也没有责备,淡淡地问。 任维不吱声了, 扭脸瞥了眼司机,尴尬地坐回去。 其实任维说得没错,今晚这种场合还用不着他出面。 牧一丛就是有点儿心烦——他最近都挺烦,干脆把精力全放在公司里, 给自己找些事打发时间。 “喝水吗一丛?”任维安静了没半分钟, 又抻着脖子转过来问, “我给你准备了布洛芬。” 牧一丛没接话,继续闭着眼。 “睡着了。”任维讪讪地笑一下, 提醒司机,“慢点儿开。” 牧一丛确实有些低烧, 不过也没烧到闭个眼就能睡着的地步。 他在想漆洋。 想漆洋今晚的这通电话, 和话语间的态度。 种种混乱的思绪在脑子里打转,牧一丛无声地睁开眼,结果又被任维从后视镜里捕捉到,转头喊他:“一丛?” 牧一丛转转有些发烫的眼珠, 望向他。 任维重复了一遍喝不喝水, 被牧一丛拒绝后,放低声音问了句废话:“刚是漆洋电话啊?” 漆洋对任维一直看不上眼。 上学的时候牧一丛就能感觉出来。 甚至不用感觉,漆洋很有意思,他看谁都带着些不耐烦的劲儿, 尤其对他牧一丛,格外能找茬。 可面对他真正打心眼里瞧不上的人,漆洋反倒很有距离感。 不挑人毛病,不背后使绊子,连刘达蒙崔伍他们针对任维时,他也不会表现什么。 是一种完完全全的无视。 “你好像很关注他。”牧一丛看着任维,“十年了,还要说让我远离他的话?” “啊?”任维一愣,没想到牧一丛会这么直白,连忙找补,“那没有,咱们跟车粒不是有合作吗,我想着这么晚突然打给你,别是合作上有什么问题。就问问。” 牧一丛本来没兴趣接这个话题,打量任维一会儿,突然问:“你对漆洋怎么看。” 那可太讨厌了。 任维这辈子都忘不掉重新再见面,漆洋直接问他是不是做了鼻子的表情。 这份带着莫名畏惧的讨厌历史悠久,叠加着重逢后漆洋在同学聚会上的态度,在他拒绝和自己谈合同那天达到顶峰。 但现在任维对于漆洋的厌烦里,更多的是不解。 ——明明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漆洋和牧一丛的距离,却依然有种不同于其他人的亲近。 明明这些年是他任维一直努力和牧一丛保持着联系,为什么牧一丛却总是为了漆洋做让步,赶走自己。 和上学时一模一样。 这世上会产生出不解和嫉妒的情感,远远不止恋爱,友情与职场有时候更甚。 “我对漆洋啊?” 想归那么想,如今的任维也成熟了,不会再像小时候那么愚蠢,直接对牧一丛表达自己的意思。 “挺好的吧。” “挺自强不息的。” 他揣摩着牧一丛这问题的意图,细细观察着牧一丛的眼神,谨慎地回答。 牧一丛看他一会儿,嘴角意味不明地勾了勾,非常浅淡的弧度。浅到任维都没来及辨认其中的嘲讽是不是自己看错了,牧一丛就面向窗外,重新闭上眼睛。 也许就是因为任维这种人太多了。 牧一丛想。 这么些年,从小到大,围绕在身边的总是带着阿谀和讨好的面孔,所以他兜兜转转了十年,记忆里始终留着漆洋的影子,再见面还是轻而易举地就被漆洋吸引。 真挺烦人的。 不论漆洋,还是如今这个状态的他自己。 漆洋将车停到牧一丛家楼下,打了个喷嚏。 病号还没见到就隔空传染了? 他甩甩脑袋,拎着礼盒下车,心里飞快闪过一系列牧一丛传染他,他再传染漆星,三个人全红着鼻头流鼻涕的画面。 电梯到达楼层后,他走进外玄关又突然想到,也不知道牧一丛家里有没有备药,刚才在路上应该再打个电话问一声。 他摁下墙上的可视门铃,等待开门的过程,朝猫眼上研究一眼。 牧一丛接通门禁器,就看见漆洋用手撑着门墙,弯腰凑近的眼睛。 他只比漆洋早到家十分钟,进门刚喝完药,衣服都还没换,盯着门外的漆洋看了两秒,又转身看看落地镜里的自己,才摁下门锁。 “发烧了?”时隔半个月再见面,漆洋开口第一句就是挑着眉毛确认。 不止口头,他无比自然的伸出手,拨开牧一丛的额发摸了摸。 是有点儿烫。 不过看气色不算严重。 牧一丛没躲,由着漆洋捂着脑门,几秒后才拿下他的手。 “怎么真过来了。”他问。 “不然呢,大晚上逗你玩?”漆洋把手上的盒子递过去,换好鞋推开他进屋,四处看了一圈,“任维没送你回来啊?” “没让他上来。”牧一丛在身后关上门,拆开礼盒看一眼,又看向漆洋的背影。 漆洋在听到任维接电话的那一刻,已经预想到如果让他见到自己这个时间去看牧一丛,会摆出怎样探究的眼神,并且试探着问东问西;也已经想好该如何应对他那些招人烦的文化和寒暄。 不用碰面当然更好,他一回生二回熟,不用牧一丛招呼,自己去接了杯水喝。 “低烧就别喝酒了。”端着杯子走到牧一丛身前,他抽着鼻子闻了闻,今天酒味儿还挺重。 “药吃了?”他掀起眼皮,盯着牧一丛的眼睛问。 以往这个距离,牧一丛就该直接做点儿什么了。 但今天他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没有动作,没有表情,也可以说几乎是毫无情绪,只低低地“嗯”一声,然后举了举手里的礼盒。 “谢谢。”他向漆洋道谢,随后将礼盒放在桌上,“退了吧。你最近用钱的地方多。” 说完,他越过漆洋朝卧室走,径自解扣子准备换睡衣。 如果来之前,对于牧一丛似乎在疏远只是一种猜想,那么此刻,漆洋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这人不对劲。 “牧一丛。”漆洋没有跟去卧室,他斜斜靠着椅背,弹了弹桌上的墨镜盒,端起杯子又喝了口水,“你来,我有事儿问你。” 牧一丛刚脱掉上衣,还没来及抖开睡衣,想想,直接光着膀子出去了。 这人的身材比想像中好。 漆洋不由得扫了一眼,肩是肩腰是腰的,皮肤紧实饱满,偏偏脸上透着淡淡的疏离。 “你是不是有意见?”漆洋也不绕弯子,那不是他性格,开口就问。 “哪方面?”牧一丛走到他面前,抽出一张椅子坐下,反问漆洋。 “我如果知道就不过来问你了。”漆洋跟着拽开椅子,动静挺大,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他直接给椅子调了个个儿,面对着牧一丛。整个过程里,视线都没从牧一丛眼睛上移开。 “都是成年人,也都不是傻子。” 漆洋坐姿很松散,一条胳膊向后搭在椅背上,拉出胸腔和腰部大开大合的线条,直盯着牧一丛。 “你像和一个人保持距离的态度太明显了,连个过度都没有,连着半个月给我整这不冷不热的出儿。” “怎么想的你可以直说。” “觉得你那谈恋爱小试验没意思了?” 漆洋这话说得太坦荡,听在牧一丛耳朵里,反倒有些想笑。 他叠起一条腿,迎着漆洋的目光看回去,同样坦荡的回答:“有点儿。” 话是漆洋问的,牧一丛真给出这么个答案,他却一下顿住了。 一梯一户的高楼大平层在夜晚显得无比静谧,沉默像海水一样,无声地倒灌在屋子里,漆洋从动作到表情分毫不变,久久地注视着牧一丛。 “那结束呗。”几秒钟后,他无所谓地扯起嘴角。 牧一丛即便光着膀子,整个人从姿态到气质,也释放着有钱人天然的优雅。 他与漆洋对视,微微一点下巴:“可以。” 按照漆洋的性格,这时候他一句话都不会再多说,像与任何一位前任分手一样,意思明确了,所有的缘由和解释就全都没有意义,他完全不会浪费时间纠结。 学着牧一丛那样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头也不回地给出最后一句“墨镜你留着吧”,就是最有品的分手画面。 算分手吗? 他在这幻想画面中电光石火地想到。 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是“结束”,连潜意识都明白,“试试”的关系,连分手这两个字都用不上,像无字合同,顶多就是结束。 脑海里设想的画面这会儿都该走到地下车库了,可漆洋本人却依然坐在椅子上没动。 “你是不是有毛病?” 他不知道心里沉压压泛起来的烦躁是出于什么,可能是对于牧一丛莫名的变化和随意的态度,也可能是该走不走、毫不洒脱的自己。 “试试是你提的,”他只能将火气全部投回给牧一丛,继续质问他,“好么生的跟我闹什么?” 牧一丛今晚喝得比平时要多,酒精和低烧共同炙烤着眼窝,让他的眼睛漆黑到有点儿骇人。 他没说话,没回答漆洋的问题,只是站起身靠近一步,从上往下托起漆洋的下巴,垂眼看了几秒,然后俯身吻上去。 与这个带着热度的吻同时覆盖的,是他落在漆洋身上,另一只发烫的掌心。 要害被攫取,漆洋连瞳孔都放大了,他条件反射地用力一拧头,将牧一丛的手腕猛地打下去。 烦人 第73节 “你他……”漆洋本来就在莫名其妙,被这一下偷袭整得火气更大,开口差点儿骂出来。 然而对上牧一丛格外冷静的目光,他愣了愣,没说完的话一下卡在嗓子里。 “你是同性恋吗,漆洋?” 牧一丛笔挺高大地站在漆洋面前,拨了拨他的头发,像漆洋答应他“试试”那晚一样。 漆洋张张嘴,说不出话。 “试试确实没意思。”牧一丛继续说,“我以为足够消磨我对你的种种欲望,但是事情跟我想得并不一样。” “你没办法改变,我也是。” “我们没什么关系,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平静地说完这些话,牧一丛去酒柜给自己倒了杯酒,没再给漆洋多余的眼神。 “墨镜我留下。”他下了个体面的逐客令,“太晚了,漆星还在家。” 漆洋有点儿想不起来他是怎么走出牧一丛的家,怎么到车库开车,又是怎么一路开回来。 小区门岗的升降器抬起,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到家了,一路上脑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想,但又一直在想牧一丛那几句话。 纯粹的想。 翻来覆去一遍遍重复,每个字,每个语气,不带有思考的回忆。 李姐在客厅沙发上坐着玩手机,听见家门开合,起身迎过来:“回来了?” “啊。”漆洋应一声,变换鞋边往漆星房门口看。 “睡着呢,没出来。”李姐说。 “麻烦你了。”漆洋过去推开门缝瞅了眼,冲李姐点点头。 李姐离开像过来时一样利索,漆洋回家也和去牧一丛那儿一样利索。 区别在于短短一个小时的时间,李姐这里什么都没发生,漆洋和牧一丛之间似乎发生了重大变化,细想想,又什么都没改变。 只是回到了两人正常的人生轨迹而已。 像漆洋之前希望的那样,互不干扰,毫无关系。 他点上一根烟,倒在沙发里,望着灯出神。 在漆洋的行事逻辑里,所有事情的走向只有两种:有结果,没有结果。 没有好与坏,优与劣,合理或离谱之分:一个盘子拿来装菜是一种结果,失手掉在地上打碎是另一种结果。 合同签成是一种结果,没签成是另一种结果。 接受漆大海回来是一种结果,带着漆星搬出来是另一种结果。 和牧一丛结束试试是一种结果,没有另一种结果。 他去找牧一丛就是为了问问最近为什么变淡了,牧一丛提出结束,这就是结果。漆洋习惯得到结果,没有探究结果由来的习惯。 从上学的时候就是,他喜欢能直接抄答案的作业,不喜欢那些需要思考与推演的过程。 确实没意思。 一根烟的功夫,漆洋脑子里呼啦啦的乱转,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牧一丛这半年的经历像做了个梦,开始得毫无道理,结束得莫名其妙。牧一丛真是个生意人,快刀斩乱麻,毫不拖拉。 过长的烟灰落在胸口,他坐起来拍了拍。 拍着拍着,他的手慢慢放下来,出神的呆在原地。 妈的。 为什么会有种被甩了的感觉。 还这么不爽。 第65章 漆洋这晚没有回卧室睡, 懒得动。 第二天一早被漆星拍醒,他像是坠空一般脚底猛地一抽,坐起来又感觉后脑勺牵着脖颈窝得生疼, 皱着眉毛好一通揉。 “啊。”漆星学着她哥搓脑袋,估计是挺奇怪漆洋在这躺着, 拉着漆洋要把他往卧室拽,让他回去睡。 阳台外天色大亮, 漆洋摆摆手,示意不睡了。 漆星眨两下眼,不管他了,自己趿拉着拖鞋去洗漱。 坐在沙发上听着水声缓了会儿神, 想起昨晚的事, 他搓搓脸捞过手机, 点开牧一丛的聊天框。 什么消息都没有。 他把手机扔一边,目光又落在牧一丛送的按摩椅上。 你新生活的开篇留下了我的痕迹。 牧一丛送按摩椅那天发的消息, 漆洋还能清楚地记住每一个字,包括当时的心情。 痕迹个屁。 他伸伸腿往按摩椅上蹬了一脚, 感觉力道大了, 又凑近检查着摸了摸。 人生赋予漆洋最大的技能,大概就是在成年后,拥有了将心情与生活区分处理的能力。 牧一丛那晚的话像一根刺,不轻不重的扎在喉咙口, 漆洋上班忙起来时感受不到, 稍微一有闲暇,就连喝口水的功夫都触感分明。 如鲠在喉。 他知道这个成语,怕自己理解错,还在网上搜了一下这词儿的意思, 挺符合他目前的心情。 他总觉得牧一丛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可又总结不出来。 于是牧一丛的影子完全没有像之前分手一样,随着关系结束而消失,反而在每次吃饭时、上下班的路上、回到家无所事事守着漆星的时间里,反复出现。 习惯这东西很离谱,明明他一直以来就是这种生活,明明就算在和牧一丛试试的时候,两人也没有总在手机上联系,现在同样是不联系,漆洋却感觉身边发空。 他突然想,知道一个人就在那里,不管当下有没有聊天,都拥有随时能找他说话、不用考虑合不合适会不会打扰,或许是一种特权。 两人是同学时拥有这个特权。 试试时也拥有这个特权。 结束了却要全部清零,连“老同学”这个身份都不复存在。 这个认知让漆洋有点儿恼火。 恼火牧一丛自说自话,说试试就试试说结束就结束,也恼火自己都被甩了,还在这想七想八的。 他躺在按摩椅里给漆星的手帐p图,发作品,p着p着鬼使神差又切到微信,不知道第多少次点开牧一丛的聊天框,这次戳进了转账界面,还能看到实名的尾字,牧一丛没删他。 都结束了还留着干嘛? 漆洋盯着他的头像,非常不爽地点了点。 我拍了拍“牧一丛” 我操。 漆洋头皮一麻,直接把手机扔了。 漆星从卧室拎着本子出来,冲漆洋啊啊叫,正好看到手机飞到沙发上的过程,她的眼睛跟着抛物线在空中转了个弧。 “怎么了?”漆洋搓着脸问她。 手机脸朝下扣在沙发上,同时传来消息声,他立马欠身过去拿起来看,牧一丛回了他同样的三个字:怎么了? 这一瞬间的感受怎么说呢,漆洋刚才一瞬间的尴尬,以及这段时间积攒起来的不爽,好像一个气球被扎了个眼,突然有了释放的气口。 等意识到自己嘴角扯起来时,漆洋已经手快地打出回复:都结束了还秒回? 牧一丛又沉默了。 等了一会儿,漆洋揽过漆星的脑袋搓了一大把,去她卧室找了张贴纸,撕开贴在她脑门上。 漆星两个大眼珠都要翻成斗鸡眼了,努力向上看,捂着脑门去卫生间照镜子。 这一晚牧一丛虽然没有再回复,但漆洋的心情却完全敞亮起来。 ——都是男人,他太明白牧一丛的性格了,真要是一点儿都不想有联系,那句“怎么了”根本就不会问。 这份好心情的转变过于明显,明显到第二天李姐过来上班时,看到漆洋都笑着说:“您今天心情不错。” “嗯?”漆洋正盯着漆星喝粥,有些意外地转脸看她,“有吗?” “是啊。”李姐习惯在过来的路上买好每天要做的菜,边整理菜兜子边又打量一眼漆洋,“前几天脸色都阴沉着,今天气色好。” 漆洋不知道说什么,他不习惯和外人聊自己的事,礼貌性地笑了下,并起两指推推漆星的碗:“快吃。” 凡事有一就有二,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漆洋隔三差五,时不常就给牧一丛发个消息。 没什么意义的发言,有时候问他在干嘛,有时候是个1,牧一丛有时候回,有时候理都不理。 次数多了,牧一丛大概也被漆洋烦够呛,有一次挺认真地打出漆洋的名字,问他什么意思。 漆洋给他回复:没什么意思。 漆洋:试试你什么时候删我。 屏幕顶部的状态栏显示了一下“正在输入中”,很快又变回牧一丛的名字。 漆洋转着手机等。 隔了一会儿,牧一丛回他一句:没必要。 漆洋:没必要试试还是没必要删我啊? 他是故意的。 牧一丛又不理他了。 这种半来半往、爱答不理的聊天对话,像是真把时间拉回到十四年前那个燥热的夏天。 不过今年八月初气温最高的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件挺大的事,马佳佳生孩子了。 那天漆洋在车粒加了会儿班,到家比平时晚两个小时,冲了个澡坐下吃饭,顺手点开抖音,看了看给漆星发手帐的那个号。 烦人 第74节 刘达蒙这个给漆星做账号的主意,漆洋没有真当回事。流量饭如果连漆星这种小傻子都能吃到,那也太轻松了。 起初的几个作品根本没人看,漆洋无聊时想起来才发一下,浏览量有时候个位数有时候二三十,渐渐的零星收到几个点赞,他就觉得也挺有意思。 今天倒是不错,上次发的作品甚至出现了几条评论,有夸有骂,还有那种看着像人机的无意义表情。 漆洋意外地点进去看了几眼,刚想去后台研究哪来的流量,刘达蒙的电话急头狗脑地打过来,一接通就是两道大喘气:“洋子,我媳妇儿要生了!” 马佳佳的预产期是七月底,漆洋前阵子还算着日子,最近注意力搁在牧一丛身上,没顾上问,没想到说生就生了。 “好事儿,你别急。”他迅速吃了两口饭,问刘达蒙,“哪个医院?” 刘达蒙报出医院名字,逼着自己做深呼吸:“我紧张我操!她比预产期晚,昨天就开始疼,疼得嗷呜乱喊……” “你旁边有谁?”漆洋问。 “我丈母娘和我爸妈。”刘达蒙就是心慌想找人说说话,“你有空吗现在?过来陪我唠会儿。” “有。”漆洋看眼时间,“等我半小时。” 他把刚离开没一会儿的李姐喊回来,匆匆交代一句,拎着车钥匙往医院赶。 结果这一去就待了一整晚。 漆洋对于孕妇生产的唯一了解,就是他妈生漆星的时候,喊得鬼哭狼嚎,过程倒是奇顺无比。 马佳佳的状况他不清楚,只感觉比他妈那会儿生得困难。看刘达蒙急得坐立不安,也不好多问,过去打声招呼,去外面给两边的老人买了些便当和功能饮料,剩下的时间就是单纯的陪着。 这个过程其实有些尴尬,当着别人一家子的面,漆洋这个外人的存在多少显得突兀。 两边老人也担心马佳佳,不过到底生活经验丰富,显得更平静,刘达蒙的丈母娘还很客气地来问这是哪位,刘达蒙的妈认识漆洋,笑着说这是大蒙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儿。 “搞得跟你替佳佳进产房似的。”刘达蒙老妈拍拍刘达蒙,“还把人洋子喊来干什么。” “我真巴不得替她进去。”刘达蒙眼巴眼望瞅着产室的门,嘴角一晚上就冒了个大水泡。 一直等到天色擦亮,护士出来喊母子平安,漆洋看着刘达蒙瞬间猩红的眼眶,在心里跟着松了口气。 家属热热闹闹地过去看孕妇看孩子,漆洋没去凑热闹,给刘达蒙发个消息,捏捏脖子走了。 他在路上顺便买了早饭,带着满身倦意回到家,李姐迷迷瞪瞪地从沙发上起来,满是歉意:“真不好意思,等睡着了。” 怕漆洋误会,她忙补充一句:“漆星好好的,我夜里一直盯着呢。” 如果之前只是觉得李姐人不错,经过上次去牧一丛家,还有这一晚的事儿,漆洋就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本来聘人家之前说好的只有白天陪护,最近连着两次把李姐喊来帮忙,对方还毫无怨言,漆洋在心里算算她的工资,直接掏出手机:“这次必须按加班算,李姐,我现在给你转账。” “真不用。”李姐边叠着沙发上的被单边推拒,“晚上遇到特殊情况过来帮忙,本来就是牧先生定好的,钱他都……” 话说到一半,她像是突然醒困了,猛地闭上嘴,站直身子朝漆洋这边看。 漆洋同样盯着她。 “钱,”漆洋一字一顿地重复,“他都什么?” “他……”李姐显得很为难,“他让我不用告诉你。” 第66章 我来安排, 放心。 算吧。不过我愿意帮忙。 你算来算去,有没有算过你自己? 从住进这间房子开始,你所有的闲暇时间, 都被自己剥夺了。 一辈子呢,漆洋。 心疼你的时候能不能稍微示点儿弱。 李姐吞吞吐吐向漆洋解释, 牧一丛私下和她另签了一份薪资合同,要求工作时间不仅仅是白天, 全天二十四小时,只要漆洋需要,她都要过来帮忙看孩子。 他在那份合同里为李姐额外支付了一半的工资,只为应对漆洋的不时之需, 并且要求她不能告诉漆洋。 漆洋静静地听着, 整个过程里, 牧一丛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一直在脑海里打转。 算来算去, 有没有算过你自己? 当时听这一句,漆洋有触动, 但没那么强烈。 他已经过于习惯为了那个家牺牲自己的生活, 他为牧一丛考虑到他漆洋这个个体感动,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牧一丛那句话不仅仅是在提出问题。 ——他在真正的想办法,为他解决问题。 比漆洋本人更提前一步, 为他考虑到了更多的意外情况。 通宵让漆洋的脑子有点儿发懵, 李姐将实情交代完,有些惴惴地看着他。 “如果这个月做完,下个月就不再聘用你呢?”漆洋开口问她,嗓子发沙。 “那我和牧先生那边的合同也会终止。”李姐说。 “继续用你呢?”漆洋继续问。 “我和牧先生的合同始终跟着你这边的需求走。”李姐小声补充, “前几天续季度约,牧先生已经把后续的费用都给我了。” 漆星醒了,拉开卧室门出来,过来看了眼漆洋。 漆洋摸摸她的脑袋。 “带她吃早饭吧。”他没再和李姐多说,起身去卫生间接了把水泼了把脸,咬上烟摔门往外走。 漆洋今天不用上班,他调休,原本的计划是从医院回来后,吃个早饭,在家补一觉,下午再带漆星去看看刘达蒙和马佳佳。 现在计划全部被打乱了。 盛夏清晨的阳光金光灿烂,天色傻蓝一片,路上有洒水车刚刚经过喷出的清新尘土气,他一路驱车来到牧一丛家楼下,依然电话也不打一个,直接上楼敲门,门铃都不按。 看眼时间,七点零六分。 在心里默数到四十三,大门“嗡”一声被拉开,牧一丛脸上还带着睡意,微微皱着眉出现在门口。 和面无表情的漆洋对视两秒,他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漆星出事了?” 漆洋抿抿嘴角,抬手就往他脑门上捂。 牧一丛微微一甩脖子:“早就退了。” “退了吗?”漆洋锐利地扬了扬眉,“我怎么感觉你还是烧得不轻?” 一大早这么气势汹汹地怼到家门口骂人,牧一丛再大的瞌睡,这会儿也清醒了。 盯着漆洋看了会儿,他侧身让开过道让人进来,自顾自地转身去客厅倒水喝。 漆洋鞋也不换了,跟在牧一丛身后进屋,“砰”一声拽上门板。 来的路上他是带着火气的,想质问牧一丛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为什么瞒着他和李姐补合同,为什么都结束了还要管他那一摊子烂事,为他家的保姆继续花钱。 玩深情呢? 不是都结束了吗? 如果李姐没说漏嘴,这深情戏码是不是还要玩一辈子?说一句“一辈子呢漆洋”,就真打算为他这乱七八糟的人生默默托一辈子底? 一万句话从心底拥堵到喉咙口,像成千上万只扑棱棱的鸽子飞向烟囱,漆洋嗓子眼而发涩,最终只挤出来一句硬邦邦的:“有意思吗?” 牧一丛在漆洋面前,永远都能气定神闲。 不论以前漆洋找他茬的时候,退学让他滚的时候,两人重逢又结束的时候,还是现在。 他将玻璃杯里的水一口饮尽,才转脸扫了眼漆洋,问他:“又哪惹着你了?” “李姐都告诉我了。”漆洋说。 牧一丛喝水的动作顿了顿,将杯子放回桌上,“嗯”一声。 就是这股劲儿。 漆洋看他这淡然的劲头就心烦,上前一步将牧一丛的肩膀扒过来,让他直视自己:“她如果不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牧一丛向后撑着桌沿,眼底是满满的无所谓,“连打发李嘉一零花钱的零头都算不上。” “李嘉一是谁?”漆洋猛地皱皱眉,感觉这名字耳熟,冷不丁又想不起来。 牧一丛不说话了,垂着眼睫毛盯他一会儿,又扭开脸倒水。 “啊。”漆洋想起来了,“你表弟。” 牧一丛举着杯子抿一口,继续看他,没说话。 这一打岔,刚才的气势都没了。 漆洋迎着牧一丛的视线,在原地僵了片刻,干脆劈手把他的杯子夺过来,拽开椅子坐下喝。 不止漆洋心烦,牧一丛也烦。 烦这个人总是没轻没重。 “你干嘛来了?”他也不夺杯子,看着漆洋用自己刚刚用过的水杯喝水,平淡地问。 “怎么了?”漆洋蛮不讲理地看回去,“你这儿东海龙宫啊,平民不能来。” 说完他掏出手机,给牧一丛转了一笔账:“钱还你了。” 这会儿的漆洋,和十年前格外像。 像到按照牧一丛的性格,这会儿应该让他滚了,却没办法开口说出这个字。 “漆洋。”于是牧一丛认真开口,“觉不觉得你特别自私。” 从牧一丛的角度,漆洋眼皮一耷拉,就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只能看见漆洋高挺的鼻梁,再次微微抿起的嘴角,掏了根烟出来点上。 呼出一道直直的烟气后,漆洋不否认也不反驳,仰起脸重新看向牧一丛,同样认真地开口:“为什么突然结束了?” 漆洋是直男,可并不是傻子。 他在和牧一丛试试的期间,有感动,有动容,有心动,动过来动过去,他也认真思考过,两个男人之间如果有爱情,和男女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 除了不能生孩子,他竟然想不出其他的不同来。 烦人 第75节 如果牧一丛是因为腻了要结束,漆洋能感觉出来。 他在感觉到的当下不用牧一丛开口,自己就会主动提出结束,结束之后再想牧一丛一次都算他漆洋窝囊。 感情这东西骗不了人。 一开始漆洋觉得牧一丛就是惦记这口十年前没吃上的肉,但这段时间一件件的事经历下来,或许对于自己的那些帮助在牧一丛眼里算不上什么,像他说的,连给他表弟发零用钱的零头都算不上。 可那些钱背后的心思,不是一个只想玩玩的人能考虑到的。 今天借着李姐合同的事跑来质问,归根到底,他还是想要个明白的答案。 “你说我不是同性恋,改变不了,所以就结束了。”漆洋这会儿脑子捋清醒了,就开始抓牧一丛话里的漏洞,“你是第一天知道吗?” “一遍遍跟我说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让我和你试试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不是同性恋?” “还是说试了一段时间,你觉得吃不着没意思,索性就拉倒了啊?” 漆洋一股脑将所有问题全部抛出来,等着牧一丛回答。 “你要是直说纯粹腻了,我现在就走。”他加了一句,“以后绝对不和你多扯一个字。” 面对漆洋近乎咄咄逼人的态度,牧一丛没急没躁,反而有点儿被气笑了的意思。 “你是同性恋吗?”他又问出了上次问漆洋的问题,“不是同性恋会和男人接吻,被亲出反应,是吗?” “你先别提那个。”漆洋一听这个就挂不住脸,忙黑着脸打断,“我问你什么呢?” “不管你是不是,”牧一丛问,“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是我什么人?” 什么人。 对象?恋人?男朋友? 漆洋有点儿说不出口,移开眼睛又闷了口烟。 “可你没有这个想法。”牧一丛放低声音,再次将他的脸扳起来,“你觉得我们没有关系。” “我是喜欢你。”牧一丛望着他,“但我没那个闲心陪一个没关系的人闹着玩。” 卡在下巴颏的手指修长有力,捏得漆洋腮帮子发酸,同时捏醒了他某一段完全没会想过的记忆。 没有关系。 漆洋被出发到关键字,连带着那晚说完这句话,牧一丛一连串骤然疏远的反应都想起来了。 “……因为那句话?”他一时间都不知道可气还是可笑,一把拍开牧一丛的手,“我对刘达蒙说我们没关系那句话?” 牧一丛看着他,脸色说不上好看,像是对于自己挑明这个原因有种淡淡的不爽。 “本来就是啊。”漆洋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理由,看着牧一丛的表情,在恍然大悟的同时竟然觉得他有点儿可爱,“又不是正经谈恋爱,哪来的关系?” “所以就是没有关系?”牧一丛反问他。 “那换成他问你呢,你和我是什么关系?”漆洋追着问。 “没关系了。”牧一丛告诉他,“现在。” 漆洋这下是真笑出来了。 笑得还挺大,看着牧一丛笑,平时总带着不耐烦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都笑出了光亮。 他这几天真是什么都想了,就是没想到这个在他看来非常正常的回答。 “所以我该怎么说,”他凑近牧一丛,“告诉刘达蒙说我们是‘试试关系’?” “滚。”牧一丛被漆洋不正经的态度闹得心烦,不想继续扯这个没结果的问题,下了逐客令就往卧室走。 刚迈一步,手腕被扣住了。 这次是漆洋扣住他。 “想确定关系,起码得先给我转正吧。”漆洋通了个宵嗓子本来就沙,说半天话笑了一通,压下声音说出这句话,显得更低哑了,“前男友。” 第67章 客厅里静得有点儿吓人了。 牧一丛果然没再动, 他在原地顿了片刻,回头看向漆洋。 漆洋微微眯缝着眼,眼圈有些重, 是近期心乱如麻加上通宵留下的痕迹;眼角的弧线微微下垂,眼睫毛根根顺直, 透露出他与生俱来不好惹的气质;可同时,他眼底映着落地窗外金灿灿的天光, 有种下定决心的通透与豁然。 很多事就是一瞬间想通的。 漆洋骨子里并不是个跟自己较劲的人,甚至很多时候,他根本不讲道理。 他做出任何决定都只需要一个必要条件,那就是他真的“想”。 刚认识的时候看牧一丛不顺眼, 想找人家麻烦, 他就去找。 后来觉得和牧一丛相处挺有意思, 他也去找。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直男,但突然想试试了, 那就试试;他觉得试试就是非正式关系,所以一切言行他同样不觉得有问题。 现在他发现跟自己直不直比起来, 更在意牧一丛这个人, 不想和牧一丛结束这段关系,那就正视这段关系。 快要三十岁的人了,如果连这点儿辨别本心的能耐都没有,那真是白吃这么多年饭。 漆洋的态度过于爽快直白, 这下轮到了牧一丛迟疑。 盯着漆洋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 他抽出手腕问:“你怎么说变就变?” “躲什么啊。”漆洋拿定主意就不回头,一把攥回牧一丛的手腕,“因为我想明白了。” “因为感动?”牧一丛扬眉。 “有点儿。”漆洋不否认,牧一丛确实帮他太多了, “但不全是。” “还有什么。”牧一丛追问。 真要找个原因出来,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怎么说。 “说不上来。”漆洋实话实说,“反正你说结束的时候我很不爽。这些天都不爽。” “为什么不爽。”牧一丛还是问。 “哪这么多为什么。”漆洋“啧”一声,他从小就不擅长做题,“可能因为你说得对,我比我以为的更喜欢你。” “我的原话不是这句。”牧一丛说。 “一个意思。”漆洋说,“我又不可能对其他男人感兴趣。” 复合仪式整成了十万个你问我答,漆洋在牧一丛咄咄的逼视之下,心里突然有些没底。 “到底给不给转正?”他攥在牧一丛手腕上的指头往下一滑,抠了抠牧一丛的掌心。 “如果不给呢?”牧一丛仍是望着他。 “那我重新追你。”漆洋说,“但我没你有钱,只能穷追。穷追不舍。” 一本正经地套了个稀烂的成语出来,牧一丛始终绷紧的五官,终于出现了点儿笑模样。 “你还会追人呢?”他问漆洋。 “没追过。”漆洋看他这个态度,心里一层层透进了光亮,“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好追。” 牧一丛用目光询问“怎么说”。 “毕竟小时候跟你打几仗,你就忘不掉我了。”漆洋下意识朝牧一丛嘴上瞟一眼,“没什么深沉。” “换个人试试。”牧一丛说。 “什么意思?”漆洋的嘴角抿起来了。 “我也不是对谁都感兴趣。”牧一丛用漆洋的话还了回去。 不同的关系和身份,在独处对话时带来的感受,真的会有不同的效果。 之前漆洋虽然答应和牧一丛试试,在他的潜意识里,却一直认为他们是一种对抗关系,一切的拉扯,归根结底都是一种较劲。 现在他的心态扭转过来,和牧一丛对话的每一个字,都成为了另一种崭新的感受。 有股很微妙的……黏糊。 还挺心动的。 “所以。” 漆洋靠近一步,虎口向下,彻底从攥着牧一丛的手腕,变成攥上他的手。 “给不给转正?” 他又问了一遍。 加上提出要求转正那句,这是漆洋开口询问的第三遍。 “算是你的告白吗?”牧一丛没再抽出手,轻声问。 “等一下。”漆洋被他这么一提,掏出手机快速地点击,“好了。” 没等牧一丛问,他主动解释:“给你订了束花,告白不该从送花开始吗?” 现场订花,是漆洋粗糙又直白的示爱。 “那就转正吧。”牧一丛说。 漆洋轻轻提起一口气,又轻轻地呼出去。 他开始过好几段恋爱,有的随意有的正式,几乎都是对方开的口。 唯一一次由自己“追人”,竟然是对一个相同性别的男人。 “答应这么快啊。”想到两人就这么确定了关系,漆洋一下又感到不太好意思,胡乱转移话题,“我还没发力追呢。” “后悔了?”牧一丛反手攥住他。 “那没有。”漆洋抿嘴,有什么说什么,“不太好意思。” 不好意思的同时,他感到深深的动容。 牧一丛应该是真的挺喜欢他,因为一句话而感到失望,又仅需一句话就能哄好。 想到这,他别别扭扭地一歪头,主动在牧一丛嘴角上亲了一下。 烦人 第76节 很轻的一下,像被狗没轻没重地拱了下湿凉的鼻子,牧一丛的眼神立马变得幽深。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漆洋抢先堵他的嘴,“谈恋爱更不止亲嘴了。但是现在不行,你还是得给我点儿时间准备。” “准备什么?”牧一丛回了他一个吻。 “别装。”漆洋伸手往他腰上掐。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还没刷牙。”牧一丛说。 “我知道。”漆洋乐了,“我也没刷。” 刷牙这个事儿好解决,牧一丛家里依然留着之前给漆洋准备的牙刷。 两人一起站在盥洗台前洗漱,漆洋举着自己用过的牙刷直啧嘴:“都结束了也不扔,留着继承给下一任?” “脏不脏?”牧一丛光听这个描述都觉得恶心,“以为谁都能进我家?” 漆洋这会儿爱听这个,十分满意牧一丛的回答。 边洗漱,漆洋边简单向牧一丛说了一下刘达蒙有儿子了,昨晚就是在医院陪他侯产,一宿没睡,刚进家门又赶过来了,其他的都没顾上。 “吃饭了吗。”牧一丛问。 “不饿。”漆洋摇摇头,“本来饿,早饭都买完拎到家了,一听李姐说你整阴阳合同的事儿,胃口都没了。” 牧一丛家里不开火,但基本的煮粥煎蛋还是会的。 他去厨房淘米做早饭,给漆洋拿了一罐坚果垫肚子,问:“她如果没说呢,打算什么时候来找我。” “早晚的事儿。”漆洋靠在旁边看他搅鸡蛋,拧开坚果倒了一把,“我老惦记你。” 牧一丛将碗筷搁下,扣住漆洋的后脑勺又吻了他一下。 估计是不年不节,一大早生意也比较少,等早饭摆在桌上,漆洋定的花也提前送达,一百九十九朵艳红的玫瑰。 他去外玄关签单,抱着这一大捧玫瑰回来,牧一丛抱着胳膊靠在墙上,看一眼就笑了:“真土。” 漆洋收花有审美,自己买就没那么多讲究,再说刚才也顾不上精挑细选。 “受着吧。”他把花搁在牧一丛怀里,正经起神色,“现在我们是恋爱关系了,牧一丛。” “嗯。”牧一丛应一声,“恭喜。” “去你的。”漆洋笑着踢他一脚。 正式确定的恋爱关系,与试试时究竟有什么区别,漆洋并不太能总结出来。 毕竟他俩在试试的阶段,除了上床那档子事儿,该亲该说的都没少整。 不过既然是确定了关系,有些话还是得摆在明面上提。 “牧一丛,”漆洋先喝了半碗粥整理思路,认真喊了他一声,“我很多年前就想好了,我是没有成家的打算的。” “如果你说的是结婚生子那种成家,”牧一丛了然地望着他,“我也没有。” “我是说,”漆洋想想,“在我这里,漆星可能一辈子都会排在第一位。” 这话听起来很自私,漆洋很清楚,正是因为自私,所以他需要及时的强调。 “她的情况你知道,离不开人。我既然摊上了这么个妹妹,就不能不管她。” “管她需要钱,很多钱,所以挣钱在我这里,和照顾她是同样重要的事。” “我知道你有钱,但那是你的,和我没关系。我们在一起了,谈恋爱了,我大部分时间也必须扑在她身上。” “那种电视电影里谈恋爱的桥段和浪漫,我没办法全部给你。” 玫瑰的花香还在空气里弥漫扩散,漆洋闻到了贯穿自己人生的无奈味道。 “所以,”他停下筷子看向牧一丛,“哪天腻了你直接告诉我。咱俩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耽误谁。” “别整那些狗血烂糟的,最后两个人都不体面。” 牧一丛好像料到漆洋要说这些,他的神情看起来毫不意外,也完全不在乎。 “要和我家里人见面吗?” 漆洋说了一堆,他点点头,只回问了这一句。 “和你家里见什么?”漆洋听愣了,“你们同性恋刚确定关系就见家长?” “你所说的这些话,在我听来只表达一个意思:不信任。”牧一丛说,“不信任我,不信任这段关系。” “你要钱最好解决,我有。” “要安全感也好解决,现在我就可以带你去见我父母。然后抽个时间,我们去国外领证。” 漆洋剩下所有没说完的话,被牧一丛三言两语,全部压回到肚子里。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静静地看着牧一丛,想。 十四年前在初中教室里初见时,怎么会想到,十四年后会从这个人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 “见家长还是先别见了。”漆洋跟自己父母都相处不好,幻想一下那个场面都浑身尴尬。 牧一丛笑着“嗯”一声:“随你安排。” “我现在好奇另一个问题。”漆洋舔舔嘴角,“男人和男人……你真能趴床上让我睡啊?” 第68章 这个问题没能得到牧一丛的回答。 他也不点破, 继续慢条斯理地吃早饭,用好笑地目光瞥了漆洋一眼。 漆洋还想说话,手机在桌上响了起来。 是刘达蒙的电话。 “喂洋子?” 他声音里带着初为人父的喜悦, 已经没有了昨晚的不安和焦灼,上来就是一串冒傻气儿的笑。 “什么时候走的, 我这刚顾得上看消息,好家伙一通跑前跑后……昨儿谢谢你了啊。” 这说的是一堆废话。 漆洋跟他随便聊了几句, 刘达蒙张罗着让他来看孩子。 漆洋想想,索性也不等下午了,早点儿去塞个红包今天就能消停下来,两人约好等会儿见, 就把电话挂了。 “要去医院?”牧一丛从他接电话的口吻听出个八九不离十。 “嗯。”漆洋低头给李姐发消息, 让她给漆星收拾收拾, 找一条出门的裙子换上,等会儿要带漆星出门。 李姐估计一直在惴惴自己的活儿还能不能保住, 看漆洋这态度才踏实下来,回复得飞快:好的。 看到微信消息栏里给牧一丛发的那笔转账, 他搁下手机, 一只手舀粥继续喝,另一只手杵着脸,盯着牧一丛看。 男朋友。 真是个新鲜词儿。 “几点出发。”牧一丛问。 “马上吧。”漆洋看眼时间,“赶早不赶晚, 忙完我回家补一觉。” “今天不上班?” “休息。”漆洋听出了言外之意, “怎么了,牧总有安排?” “晚上我去找你。”牧一丛说。 关系一确定,牧一丛随口一句话,漆洋都能咂摸出更深的意思来。 他没好意思多想, 在桌子地下轻轻踢了踢牧一丛的小腿,捞过手机起身:“晚上见。” 都拽上门把手了,漆洋又感觉不太舍得走。 他转过身想再和牧一丛说几句话,结果转到一半,手背就被攥住了,紧跟着他后腰被往前推了一把,牧一丛另一只手往门板上一撑,从身后直接将漆洋压在了门上。 “趴在床上让你睡,应该不太可能。” 牧一丛贴得很近,整个胸膛都与漆洋的后背叠合着,说话时胸腔的震动,隔着夏天单薄的衣服布料,紧密的传达到漆洋身上。 “你好像到现在都没搞明白我的定位。” 牧一丛说话的气息落在耳廓上,跟随着落下的还有一道堪称灼热的轻咬。 漆洋瞪着门板,后脑勺连带着后脖颈,窸窸窣窣泛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 “……你等一下。”他心口没由来的炸了一拍,拧过身往牧一丛腰上推,“什么意思?” 牧一丛根本不往后退,漆洋这一转身,面对面反而贴得更加密不透风,密到几乎能感觉到互相那个危险的部位。 牧一丛的手臂还撑在门板上,又亲亲漆洋的鼻梁,饶有趣味地“嗯?”一声。 “‘嗯’他妈什么?”漆洋这一大早来回跑得气血澎湃,刚确定关系的刺激感也没消退,也不忍了,往牧一丛嘴上咬,“问你呢。” “不知道男人之间怎么做?”牧一丛反过来问他。 漆洋张了张嘴,被牧一丛捉住后颈,压在门上结结实实地吻下去。 这一记深吻,直接把漆洋计划的出门时间推迟了快十分钟。 临分别前的亲密格外缠人,漆洋不再僵着脖子被动接吻,表现出回应的态度,牧一丛就连呼吸都发沉发深。 同样是在门口,他和一大早给漆洋开门时的态度,已经是完全的判若两人。 “去吧。”给漆洋亲到微微起了反应,牧一丛勾着嘴角松开他,还帮忙打开门,“慢点儿开。” 漆洋整个人被亲得不上不下,脑子里还盘旋着牧一丛刚才侵略意味十足的发言,原地平复了半天。 操。 早说要亲这么凶的,他就不答应刘达蒙这会儿去医院了。 “你等着晚上的。”在牧一丛脖子上拍了拍,漆洋给他撂狠话,“等晚上咱俩再掰扯谁睡谁。” “嗯。”牧一丛笑了下,气质慢条斯理到烦人,“知道了。” 烦人 第77节 走到地下车库,漆洋没立马上车,靠在外面点了根烟,平复一下躁动的身心。 男人和男人,他当然知道。 牧一丛的话还在耳朵边瞎转,连带着耳廓被咬过的地方都仍然发烫,他夹着烟搓了搓,有点儿想给牧一丛发消息。 掏出手机还没想好打什么,牧一丛的消息栏弹出个红点,把他转过的钱退了回来。 漆洋把烟咬进嘴里,飞快地敲键盘:有完没完? 牧一丛给他回复:既然是我的男朋友,漆星自然也就是我的妹妹。 漆洋的拇指悬在键盘上,半晌才又按下去:两码事。 牧一丛:我只负责这部分,别拒绝我。 牧一丛:听话。 跟哄狗似的。 漆洋来回滑动着屏幕,一个字都再打不出来,耳根的热烫一路蔓延到心口。 回家接漆星之前,漆洋先去银行取了八千块钱现金,经过超市买了些营养品和几提纸尿裤,问老板要了个红包,把钱包起来。 看见柜台摆着成条的软糖,他给漆星拿了一条,余光扫到旁边的安全套,手指头莫名有些发紧。 不知道这人什么尺寸。 他胡乱闪过这个念头,回想起刚才被牧一丛抵在门上的触感,在心里暗骂一声。 将东西都在车厢放好,漆洋回到家开门,漆星已经收拾完了。 李姐给她穿了件宽肩吊带裙,编了两个麻花辫,又在头上扣了顶遮阳帽。 “我比了几件,”李姐观察着漆洋的神色走过来,显然还在等待漆洋的态度,认真给小孩儿做了打扮,过来解释,“星星的夏装应该都是前两年的,有点儿小了,就这条裙子比较合身。” 漆洋今年确实还没给妹妹买新衣服,这么一提有点儿心疼,招招手让漆星过来,把软糖拿给她。 漆星倒是很喜欢这个新发型,结果软糖就来牵住漆洋的手,举着自己的麻花辫给他看:“啊。” “好看。”漆洋冲她笑一下,又看向李姐,“辛苦了,以后这孩子你也多费心。” “应该的。”李姐彻底放下心来,呼出口气连连摆手。 刘达蒙对于漆洋大包小包的拎东西非常不满。 看见袋子里塞的红包,他捏一下厚度更是直接撂了脸:“你是不是钱多烧起来了洋子?” “别嚷嚷。”漆洋始终要牵着漆星,没有手跟他来回推搡,医院人来人往的也不好看,“孩子满月酒就不给你随份子了。” “你少扯淡。”刘达蒙难得在漆洋面前态度强硬,“我喊你送钱来了?” “行了。”漆洋明白他的意思,拍拍刘达蒙的肩,“以后过年压岁钱可不是按照这个份额来。” 真兄弟之间没那么多面子话,刘达蒙抿着嘴瞪他一会儿,最后点点头,带漆洋去看他的小孩儿。 走到病房前,他突然停下脚“操”了一声,小声对漆洋说:“苏嘉也来了。” “里面呢?”漆洋也顿了顿。 “啊。”刘达蒙挠一把脸,“前脚刚到。” “没事。”漆洋想想,无所谓地推开门,牵着漆星进去,“看一眼就走。” 马佳佳住的是单人病房,屋子里乌泱泱全是人,从两边家属连带各自的朋友,夫妻俩人缘好也是个难事儿,漆洋想想都替马佳佳疲累。 他没久呆,怕漆星不适应,打了个招呼说两句话,就打算走。 和床边的苏嘉对上视线,两人各自点了下头,都是成熟的人,没有任何不愉快的眼神交汇,苏嘉还对漆星笑了下。 不过离开的时候,苏嘉跟出来,在身后喊了他一声:“漆洋。” 刘达蒙给漆洋递眼神,满脸“我就知道要出事”的表情,转身面对苏嘉立刻切换另一副自然的面孔:“怎么了我嘉姐,还对洋子念念不忘呢?” 这孙子都不如不说话。 漆洋无奈地转过身,看向苏嘉:“有事?” 苏嘉的穿衣风格和冬天一样,时尚高级,说出的话也如同她的性格,大方直爽。 “没什么事。”她拨拨头发,走过来和漆星打招呼,“这就是你妹妹?你好啊,小美女。” 漆星眼睛眨了眨,低头不看她。 “对。”刘达蒙也算是看着漆星长大的,怕苏嘉觉得漆星看起来跟普通孩子不一样,露出什么不好的表情,抢着回答,“咱们孩子怕生,不爱看人。” 苏嘉见刘达蒙这个反应,一下笑了。 “你跟着紧张什么。”她重新望向漆洋,扬了扬精致的眉梢,突然开口,“之前还说做朋友呢,结果拒绝我都让刘达蒙两口子转达,漆洋你这可不仗义。” 话怕明说,刘达蒙都没想到她能直接捅开窗户纸,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话了,跟着往漆洋脸上瞅。 漆洋不知道苏嘉的意思,但能感觉出她应该没有恶意,于是牵了牵漆星的手,坦荡地回答:“你也看到了,我的条件就是这个情况。” “如果我不介意呢?”苏嘉踮了踮脚,脸上仍挂着笑意。 刘达蒙眼睛一亮,忙朝漆洋胳膊上杵,言外之意都快要在空气中显形了:抓住机会啊洋子! 漆洋面色不变,和苏嘉对望了一会儿。 这是一位非常好、非常优秀的女生。 “抱歉。”漆洋微微下了下,这次是当面且认真的拒绝,“我有恋人了。” 第69章 苏嘉没表现出什么, 她应该只是想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不管这个答案是真实的,还是漆洋委婉的拒绝, 她都潇洒地点头道贺:“恭喜。” “谢谢。”漆洋捞起漆星的手晃晃,示意自己还有事, 先走了。 刘达蒙在听到漆洋说“恋人”两个字时就瞪圆了眼,当着苏嘉的面又不好表现, 憋着一口气一路走出住院部,才使劲扒拉一下漆洋。 “啥时候啊?”他也摸不清真假,观察着漆洋的表情,“你是故意这么说, 还是真谈上了?我认不认识?” 放连环屁似的一嘟噜问题, 漆洋在太阳底下被晒得眯了眯眼, 选了一个回答:“认识。” “谁啊?”刘达蒙非常激动。 “你猜啊。”漆洋嘴角一扯,拉着漆星直接走了。 上次与漆洋的车库交流就是一根引线, 刘达蒙福至心灵,站在原地脱口大喊:“不能是牧一丛吧?” 漆洋没回头, 背对着刘达蒙搓了个响指, 又挥了挥手。 至于刘达蒙在身后又是蹦脚又是大喊“我靠”,漆洋都没再回头解释。 他只是想笑,浑身被太阳晒得热蓬蓬的,脚底却轻快又有力气。 慢慢消化去吧。 事实证明刘达蒙的消化能力非常强大, 或者说, 只要对方是漆洋,不管做出什么决定他都能够理解并且支持。 不理解也会逼着自己支持。 漆洋车还开在路上,他的两条消息就连着发了过来。 第一条先骂了漆洋一句:洋子你个孙子 第二条简单明了:牛逼。你爱咋咋吧,反正不耽误咱们继续做兄弟。 漆洋单手给他回复:屁话。 刘达蒙:操。正好省下你结婚生崽两笔份子钱。 漆洋随手就想把手机扔回车斗, 红灯没过,他想到牧一丛,又拿回来打字:干嘛呢。 红灯过了,牧一丛没回复。 漆洋继续往前开,刚把车停在商场门口,牧一丛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想我了?” 这话之前牧一丛也会说,可是现在两人关系不一样了,漆洋听着就感觉味道都不一样。 “啊。”他笑了一声,“想你了。” 牧一丛也笑,很淡的那种,又问漆洋:“回家了吗。” “还没。”漆洋带着漆星下车,小孩帽子戴得歪到后脑勺,他给摘下来扔回车里,“从医院回来了。李姐说漆星衣服都小了,带她去买几身。” “你方便吗。”牧一丛提了个很现实的问题,“带小姑娘买衣服。” 就是因为漆星今年发育了不方便,所以漆洋一直没好帮她买衣服。 但也不能一直穿以前的将就。 “不方便也没办法。”他偏头瞅瞅漆星,被牧一丛这么直白地一问,顿时满脑袋官司,“先随便看看吧。” 电话没说几句,牧一丛那边有事要处理,漆洋带着漆星进商场,临挂断前,又喊了牧一丛一声。 “嗯?”牧一丛手机都拿远了,又贴回来应一声。 “我告诉刘达蒙了。”漆洋说。 牧一丛那边安静两秒,再开口,声音听得漆洋耳朵眼都发酥:“好孩子。” “滚啊。”漆洋被占了口头便宜本来该骂人,一张嘴却直透着笑,“逛店去了,挂了。” 带漆星买衣服并不麻烦,她还是个儿童的体形,就是个头拔高了点儿。 在童装部随便拿了几身成套的衣服裙子,漆洋忍着尴尬,让女导购拿了两盒适合这年龄女孩儿的内裤和小背心,一股脑塞进篮子里带去结账。 以后应该会越来越不方便吧。 看着一直牵着他不松手的漆星,漆洋心里有些发涩,感觉对她满满的都是亏欠。 漆星对于自己的发育毫无概念,但她今天表现非常好,医院和商场都是人多的地方,她没有太焦虑,一手攥着漆洋,另一只手牢牢握着软糖。 发现漆洋盯着她的手看,她还主动把软糖递过来,让哥哥吃。 漆洋撕开糖纸,兄妹俩一人一颗,带着漆星又去买了个漂亮的小蛋糕。 李姐已经回去休息了,带着漆星回到家,漆洋去冲了个澡,着手给两人做午饭。 一夜没睡又折腾一上午,他浑身的乏劲儿被冲刷出来,站在冰箱前懒洋洋的翻了半天,决定偷懒煮个凉面。 烦人 第78节 配菜的黄瓜丝还没削完,牧一丛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到家没有。”他问漆洋。 漆洋回他到了,刚想调侃回去今天这么想他呢,门外就传来敲门声,牧一丛说:“开门吧。” 他是带着打包好的午餐来的,依然是南洋之星的套餐,以及一份招牌甜点,给漆星。 漆洋获得的则是一个进门开始的漫长亲吻。 被亲到脚后跟撞上客厅的桌子腿,刺耳的声响把漆星引了出来,两人立马拉开距离,装模作样的各忙各的。 “来。”牧一丛这种场合永远比漆洋表现得自然,冲漆星招招手,把甜点拿给她。 “刚吃了几口蛋糕。”漆洋在一旁清嗓子,舌头还在发麻,“估计吃不下。” “你呢。”牧一丛转脸问他,“吃了吗。” “我不爱吃甜的。”漆洋凑过来看一眼,捏了一颗带着奶油的青提扔嘴里。 “嗯。”牧一丛笑得意有所指,“你爱吃点儿别的。” 漆洋咬提子的动作一停,下意识往他嘴角看过去。 “要不要脸?”他莫名想到上午在收银台看到的东西,感觉眼前的牧一丛每个眼神,每句话里都透着让他脊背发麻的暗示。 “希望我要还是不要?”牧一丛把问题还给他。 成年男人的恋爱可真赤裸啊。 漆洋自己心态一转变,也忍不住总琢磨那档子事儿。 不过他更多的是好奇。 对眼前这个人,对他们的关系,对他们以后会发生的事情好奇。 “现在还是要点儿脸吧。”他实在不好意思当着漆星的面说这些,总觉得空气都直黏糊,进厨房拿筷子,“吃饭。” 漆洋今天应该是饿的才对。 昨天在医院跑了一宿,今天也只是早上在牧一丛那儿喝了碗粥,肚子里基本没什么东西。 可他这顿饭吃得就是心不在焉。 原本洗澡时感到的松懈和困乏,牧一丛一过来也全都消散了。 两人的腿在漆洋家狭小的餐桌下一挨碰,眼神立马就往一块儿碰。 漆洋率先移开视线,往漆星碗里看。 偏偏漆星今天胃口格外好,一直坐着不下桌。 “下午不用去公司了?”漆洋继续往她碗里夹菜,打听牧一丛的安排。 “上午本来也不用去。”牧一丛说,“你有什么计划。” “没计划。”漆洋端起杯子喝水,视线从杯沿上方瞄过去,“原计划是补个觉。” “那正好。”牧一丛煞有其事,“我也计划睡一会儿。” 正好个屁。 漆洋是真忍不住了,含着水就笑了出来。 这种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等会儿要发生些什么,又都在餐桌上装正经的感觉太有意思,搞得漆洋心猿意马。 “那你正好在我这儿睡呗。”他故意问牧一丛。 “方便吗?”牧一丛装得滴水不漏。 “大少爷不嫌挤就方便。”漆洋弯起来的嘴角就没能放下去过。 唇枪舌剑的过完招,等这顿饭真吃完,漆星回房间把门一关,继续沉浸式玩她的手帐,漆洋看着站在他身边帮忙洗碗的牧一丛,心里又开始泛热乎气。 “刚见面的时候,你能想到咱俩会成为这个关系吗?”他接过牧一丛洗完的碗在龙头下冲水,把手上的水滴往牧一丛脖子上弹。 “一开始没想。”牧一丛坦言,“烦你都来不及。” 这是实打实的大实话,漆洋那时候太招人嫌了,老找牧一丛的茬。 “那是什么时候对我有意思的?”他追着问。 “来我家把任维赶走那天。”牧一丛说。 “这么早?”漆洋在脑子里把时间往前倒,那会儿他还没开窍呢。 不对。 就是因为那天感觉到牧一丛杵着他了,当晚漆洋才迎来人生第一次意境。 “嗯。”牧一丛洗完最后一只碟子,顺便洗干净手,扣过漆洋的腰,“那时候也烦你,不过开始觉得你有意思,长得也顺眼。” 刚洗过的手带着凉意,漆洋后背都绷紧了。 他没躲,联想到意境的事儿让他喉咙跟着后背一起发紧,咽了咽喉结,漆洋盯着牧一丛,往前微微撞了一下腰。 只需要这么一个轻微的动作,牧一丛的眼神就完全变了。 “挺早熟啊。”他挑衅牧一丛,“后来呢?” “后来?”牧一丛掌心搓开他的衣摆,同时贴在漆洋耳边放低音量,“后来就想,这么对你。” 他说话间停顿的那一下,漆洋毫无准备地被握住了。 没有一丁点儿隔阂,夏天在家穿的大裤衩非常方便,牧一丛的手腕长驱直下,带着水汽的手让漆洋皱起了眉。 “操。”他膝盖一麻,下意识想往后撤,被抓得动弹不得。 “爽吗?”牧一丛把人压在料理台上,盯着漆洋的眼睛。 “你他妈手上有水!”漆洋压着嗓子骂。 “问你话呢。”牧一丛轻轻吻他的嘴。 漆洋说不齐全话,拽着牧一丛的衣领,狠狠地亲了回去。 第70章 第一次被同性实打实的触碰, 漆洋说不别扭是假的。 但是比别扭先一步涌上心头的,是难以自控、实打实的刺激感。 漆洋距离上次解决已经隔了挺长一段时间,种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压着他, 实在没那个心力琢磨这档子事儿。 他甚至刚才还在思考,等会儿真睡到一起, 怎么自然而然的试探摸索。 结果牧一丛连反应的时间都不给他,就这么发起了攻势。 漆洋根本抵挡不住。 池子里碗筷的水还没晾干, 牧一丛拇指压在顶端一抹,漆洋闷闷地将脑袋抵在他肩膀上,打了几个剧烈的哆嗦。 “这么快?”牧一丛的呼吸也发沉,照样不耽误他故意贴着漆洋的耳朵戏弄。 “……少嘴欠。”漆洋两边太阳穴都绷紧了, 余韵在颅腔里像水波一样冲刷, 他拽出牧一丛的手臂, 长长地呼出口气。 牧一丛张张五指,洗洁精般悬挂在指缝间的流体, 在午后的太阳光下格外刺眼。 漆洋一把掀开水龙头,推着牧一丛让他赶紧洗手, 落到还没来及收拾的盘子上, 他头皮都要炸开了。 “做个记号吧。”牧一丛实在没忍住笑,拎起盘子冲漆洋晃了晃,“以后自己的东西自己用。” “你故意的吧?”漆洋受不了了,夺过盘子一把丢进垃圾桶里。 裤子是不能穿了, 整得淅淅沥沥全是埋汰。 漆洋又去冲了个澡, 站在花洒下杵着墙,眼睛一闭全是牧一丛的动作和语气。 印象深刻堪比他初次意境。 万事开头难这句话是对的,起码在漆洋的逻辑里,可以代入到眼下的情景。 上过一次手, 从浴室出来再面对牧一丛,他也没了之前的拘谨和不自在,无比嚣张地把牧一丛往卧室带,要以手还手,扳回一局。 牧一丛毫不抵抗。 明明被漆洋推在门板上,他仍带着游刃有余的姿态,边掐着漆洋的下巴深吻,边攥着漆洋的手引导他。 真他妈,操。 漆洋被掌心的触感惊了一下,比他早上在超市收银台前臆想的尺寸有过之无不及,憋不住在心里骂。 他报复性地攥了一把,牧一丛增势不减,借着他的掌心用力抵回去。 这档子事儿的力道是会感染人的。 牧一丛被他掌握着,是一句奇妙的心理暗示。看着面前这个一向沉稳冷静的男人,因为他的手势而鼻息深重,漆洋产生出一种奇异的瘾头,抵着牧一丛的额头和他接吻。 “你也不行啊。”被牧一丛咬住颈侧时,漆洋笑了一声。 “手给我。”牧一丛嗓音沙哑。 漆洋抬起手,恶劣地捻了捻。 然后他被牧一丛掐住食指,送进了嘴里。 意识到舌头沾到了什么东西,漆洋像个二次爆炸的气球,额角的青筋都要迸出来了。 “你他妈是不是变态?啊?”他揽过牧一丛就要干仗。 牧一丛将人一搂,像揉搓一只狂躁的大狗,将人带去了床上。 平息之后的氛围闲适又旖旎,空调在墙上发出低低的运作声,漆洋将窗户开了个缝,靠在床头懒洋洋地抽烟。 牧一丛借了漆洋家的浴室冲澡,穿着漆洋的睡裤回来,托起他的下巴看他,抹了抹漆洋脖子肩膀上的痕迹。 漆洋歪着脖子看回去,朝牧一丛喷了口烟。 “还适应吗。”牧一丛问。 “还行。”漆洋点头。 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漆洋也懒得矫情,他确实在牧一丛手里爽了,爽就是爽,这个人这段关系他都接受了,身体接触也是自然而然的过程。 烦人 第79节 “不过我觉得玩你更爽。”他目光往下滑,一想到牧一丛刚才的状态,心口还有点儿痒痒。 “想着吧。”牧一丛揉揉他的耳垂,顺手拽掉他的烟。 这个下午并没有实质性的发生什么事,漆洋骨子里对男人和男人的情事还是抱持着不可思议的态度,牧一丛不逼他,他有的是耐心慢慢改变漆洋。 何况能够上手,对于漆洋来说已经是跨跃性的一步。 氛围实在是太闲适了,漆洋本来还想多和牧一丛说会儿话,感受着相贴的体温,他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从正午睡到了太阳落山,还做了个挺长的梦,梦到了自己和牧一丛上学的时候。 梦里的少年牧一丛还是那副傲慢的模样,两人还是打架,打着打着却亲到了一起。 被香醒的时候,漆洋还有些出神。 看来梦境真的是现实生活潜意识的投射。 床边已经没人了,飘窗外是小区的万家灯火,整个房间黑麻麻一片,从门缝底部透出一抹光亮。 香味也是顺着门缝飘进来的。 漆洋掀开被子下床,卧室的门一拉开,晚饭温暖的烟火气直钻鼻腔,牧一丛站在厨房加热中午剩下的炒菜,夹了一筷子不知道什么东西,喂到他身边的漆星嘴里。 “烫吗。”他垂着眼睛的侧脸看起来强大又温柔,轻声问漆星。 漆星咂咂嘴,抬手摸摸他的衣服。 生活该有的样子。 漆洋靠在墙上看他俩,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句话。 是应该的该吗? 不好说。 但他非常、非常喜欢。 “以后得学会喊人了,漆星。”他扯起嗓子喊了一声。 牧一丛和漆星同时回头,漆星过来攥他的手,牧一丛看着他睡到翘起来的一撮额发,笑意从眼底扩散开来。 “嫂子。”漆洋指了指牧一丛,教漆星喊人。 漆星转转眼睛,不明白意思也不应声,又冲着漆洋“啊”一声。漆洋看着她的小傻样儿,弯着嘴角搓她的脑袋。 牧一丛懒得跟他争,继续准备晚饭,拿着一个盘子冲漆洋挥了挥。 漆洋立马像踩了个二踢脚,骂骂咧咧地蹦过去:“你又给捡出来了?” 看到垃圾桶里仍躺着中午那个不堪入目的脏碟子,他才松了口气,抬手朝牧一丛屁股上甩了一巴掌。 “傻子。”牧一丛捏捏他的后脖子。 这本来应该是顿完美的晚饭,如果邹美竹没有打电话来的话。 铃声响起时,漆洋像是心有所感,朝着手机的方向盯了半天,才起身去拿过来。 牧一丛通过漆洋的表情猜到了一二,看着漆洋接起电话往阳台走,他接替漆洋盯漆星吃饭,往她碗里夹了块小排。 邹美竹的电话没说什么有意义的东西。 她与漆洋搬家那天又变了个人,明明这段时间一直对兄妹俩不闻不问,这会儿也不在意漆洋语气里的疏远和冷淡,热热乎乎地询问:“洋洋啊,吃饭没有呢?” 漆洋听到电话那头另一个人碗筷磕碰的动静,猜测漆大海已经搬回家住了。 这个电话估计邹美竹还开了扩音外放。 “刚吃。”他没有和邹美竹唠闲嗑的兴趣,“打电话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啦?”邹美竹语气里带着她习惯性的嗔怪,“那我大儿子带着闺女在外面吃苦,当妈的能不问问吗?” “妈今天包饺子呢。”她也不在意漆洋的冷淡,自顾自表示着母爱,“你说你搬走了也不知道打个电话,要不你带星星回来,咱们一家好好吃顿饭。” 漆洋没应声,又掏出烟来点上。 深深地抽了一口之后,他打断邹美竹的絮叨,直白地问:“没钱了?” 邹美竹还在说她今天包的芹菜猪肉馅,听到漆洋的话,瞬间安静下来,连带着漆大海吃饭的动静也消失了。 “洋洋,”再开口,她就带上微微的哽咽,“妈现在有工作,不要钱。” “我就是问问你想不想回来吃饭,没别的意思。”邹美竹吸了口气,又重复一遍。 这根烟有点儿难抽。 漆洋盯着猩红的烟头看了会儿,拉开纱窗,在外面的横栏上捻灭。 “挺好的。”他告诉邹美竹,“不去了,你们吃吧。” 说完,他没等邹美竹还想继续说什么,干脆利落地挂掉了电话。 攥着手机在窗台前站了会儿,漆洋拿起烟盒弹了弹,正在想要不要再点一根,肩膀上落下一只手,牧一丛拍了拍他。 漆洋扭过脸看他一眼,将弹出的烟摁了回去。 “家里的电话?”牧一丛问。 “嗯。”漆洋点点头,“问我回不回去吃饺子。说找班上了,不问我要钱。” “想回去吗?”牧一丛不评判漆洋的父母,只问他的想法。 漆洋还是把烟咬在了嘴上,但是没点。 然后他摇摇头:“不。” 邹美竹这通电话如果是打来要钱,漆洋不会有任何的触动。 偏偏她不要钱,而是用可怜的口吻说她找工作了,只问漆洋想不想回家吃顿饺子。 不论她先前是多么糟糕的母亲,听着曾经年轻过、养育过自己的人用这种语气,近乎祈求地想让他回家吃饭,漆洋还是没办法不有所触动。 “她一辈子没上过几天班。”他忍不住问牧一丛,“如果她自己想得开,是不是也没到不能原谅的程度?” 牧一丛不评价漆洋的父母,也不帮他做决定,听漆洋说完这些话,他只开口喊了一声:“漆洋。” 漆洋看着他。 “你拥有不原谅的权力。”牧一丛说,“也拥有随时原谅的权力。” “跟其他都无关,只取决于你自己。” “你可以在一个想回家的日子带着漆星回去,再带着她回来。” 牧一丛贴贴他的额头。 “只要你‘想’。” 第71章 漆洋不想原谅, 也不想回去。 不想面对邹美竹,更不想面对漆大海,不管他们觉悟了也好, 拿话诓他等他到了家就原形毕露也罢,他们后面的日子过得好或者坏, 他都不想过问。 可能在以后的某一天,他会放下所有的情绪, 接纳了那个家。 但也不是现在。 漆洋看着牧一丛,突然想,他也许根本不是纠结。 他只是需要一个人,需要牧一丛这样, 坚定地告诉他“只取决于你自己”的人。 “从某种角度来说, ”他想了想, 突然有点儿想笑,“你和我应该都属于‘不孝子’。” “我比你更坚定一些。”牧一丛坦然承认。 这是一句包含了言外之意的话。 “看不起谁呢。”漆洋咂摸出来了, 点上嘴里的烟抿一口,递给牧一丛, “做好跟我耗一辈子的准备吧。” 入秋后, 天气稍微凉快一些,牧一丛和漆洋各自挪出一周的空闲,带着漆星去旅了趟游,李姐也跟着一起, 方便照顾她。 他们没跑远, 漆星的状况不适合长途跋涉,所以两人没选那些人太多太热闹的景点,连玩乐的项目也不需要,只是一座老城, 有着长长的古巷和梧桐街,以及遍地的文创店。 特意错开十一的高峰期,长街上人流稀少,本地人的步伐都慢慢的,闲适到显得有些萧索。 漆星倒是不在意。 他们来的前一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场秋雨,梧桐叶被打落不少,漆星一手牵着漆洋,另一只手随机捡起花坛上的落叶,等看到下一片更好看的,再换一只捏着。 路过感兴趣的漂亮店面,她停住脚手一指,漆洋就带她进去逛。 “无聊吗?” 拎着一兜兜漂亮的素材和纸片从店里出来,漆洋注意到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牧一丛,转脸问他。 牧一丛一直在看兄妹俩的互动。 顺手帮漆洋接过几个袋子,他回答:“像是在看你这十年来的经历。” 这回答有点儿答非所问,不过漆洋听懂了。 “往后很多个十年,大概都会这样。”他晃晃漆星的手,摘掉她头上沾到的小碎叶。 漆星不明所以的摸摸脑袋,眨着眼看看他,把手里的漂亮梧桐叶递过去。 漆洋笑着接过叶子,在指尖转了两下,转手再递给牧一丛。 牧一丛接了,细小的叶枝能捏住的地方有限,他在捏走时,大大方方笼了一下漆洋的手。 “不一样。”牧一丛说,“以后多一个我。” 漆洋顿了顿脚,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看。 被攥着的手上力气一散,漆星想去拿下一片树叶,走快了一步,牧一丛顺手接住了她,带着漆星继续往前走。 “啊。”漆星反应了一下,没挣扎,回头冲漆星轻声喊。 “跟上。”牧一丛也回头招呼他,眼角带着弧度。 漆洋转转有些发酸的手腕,揣进外套兜里,回应着漆星“啊”了声,说:“来了。” 住宿的地方是一幢藏在老巷深处的小独栋,翻修成了时尚民宿的风格,带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铺满白色的鹅卵石,院角栽了一棵粗壮的桂花树。 烦人 第80节 漆星很喜欢这个小院,大采购完回来,她趴在院子里的小石桌上现场做手帐,把精挑细选带回来的梧桐叶,粘在本子里。 一直玩到天色擦黑,漆洋在二楼阳台喊她,她才收拾东西,跟着李姐回去。 漆洋拿过她的本子翻了翻,给那张梧桐叶拍了张照片,发在记录漆星作品的抖音账号里。 这个号最近流量汹涌,粉丝涨的厉害,评论区里活人味儿变多了,依然有夸有骂,漆洋不在意这些评价,只觉得若有所思。 牧一丛洗完澡从浴室回来,就看到漆洋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两条腿长长的屈起来踩着椅沿,冲着手机挑眉。 “漆星睡了?”他在漆洋对面坐下,晃晃已经醒好的酒器,给两人的杯子各斟了一点儿。 “是不是你?”漆洋同时把手机往他面前一支,手指上下划拉几下,“你给漆星买数据了?” 牧一丛对这个账号很熟悉,和漆洋结束的那几天他发现这个账号。 ——想不发现也难,漆洋直接给这账号取名就叫漆星,从简介到发布的内容也完全是他的风格,统统空白,一个多余的字都懒得写。 “挺有意思。”被漆洋看出来了,他也就直白地回答,“顺手买了点儿。” 漆洋收回手机,瞅了牧一丛一会儿,托着脸笑起来。 “我怎么觉得你更有意思呢。”他靠在藤椅里大量牧一丛的脸,“有时候我觉得你和小时候完全变成了两个人,有时候又觉得一点儿没变。” “怎么说。”牧一丛抿了口酒。 “不说废话,只干仗。”漆洋拿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俩第一场真刀实枪的干仗,也就发生在了这栋带着桂花香气的小楼里。 漆洋借着酒劲儿和不知从哪儿涌上来的兴致,将整个二楼的灯一拍,把牧一丛从阳台亲到了床上,暗示意味十足的摩挲牧一丛的后脑勺。 等到脑仁儿紧缩的程度,主导地位便悄然易手。 漆洋被困在床头,手臂先是在眼眶上压着,随着牧一丛凶狠的进犯,胳膊倏地滑到嘴上,给自己咬了一圈深深的牙印。 牧一丛拨开他的胳膊,用力揉搓漆洋的嘴角,将自己的拇指探进他嘴里。 漆洋头顶一圈圈的发麻,边骂边哆嗦,一把扣住牧一丛的手,却只在虎口处落下一个灼热的吻。 之后的几天,一直到离开这座老城,漆洋走路的姿势都不太自然。 漆星走走停停,奇怪地拍拍她哥的后腰,漆洋“嘶”一声打开她的手,又转头朝牧一丛小腿上踹:“笑!” 北方城市的秋天似乎总是很短暂,天气伴随着几场秋雨转凉,今年的冬天比去年更冷,十一月突然落了雪,牧一丛生日那天一早,漆洋给漆星和自己都套上了棉服。 “又是一年冬啊!” 刘达蒙一大早打电话过来,当爹之后他的重心全部放在伺候媳妇儿和儿子身上,倒是没忘了赶在光棍节头天照例联系漆洋。 “你和牧一丛还那什么着呢?” 漆洋被他说得想笑:“谈着就谈着,什么那什么,见不得人?” “不是那意思。”刘达蒙笑得像个傻子,“那哥们儿不得适应一下吗,一想到你们两个老爷们儿,我就不习惯说那俩字。” “有事儿?”漆洋踩着雪下楼,去蛋糕店给牧一丛订蛋糕。 “没事。”刘达蒙就是习惯了,“今年单身节确定不用我陪你过了啊?” “哪年也没用过你。”漆洋换了只手接电话,“管好你儿子吧。” 刘达蒙打了几句诨,估计是当爹之后越来越擅长从做父母的角度思考问题,他试着问了问漆洋最近和家里怎么样,劝他就算不管那对爹妈了,天冷了,该回去的时候也记得回去看一眼。 “知道。”漆洋心里有数,“你还有事没有,接电话冻手。” “还真有个小小问题。”刘达蒙的语气突然变得猥琐,“你和牧一丛你俩,谁是上面那个?” “滚蛋。”漆洋直接把他电话撂了,手机拿下来时,还能听见刘达蒙在对面狂笑。 小区新开的蛋糕店卖相不错,开业酬宾,优惠多,生意也不错。 漆洋拒绝了店员极力推销的充值办卡,听到两个蛋糕有优惠,他想到刘达蒙刚才说得话,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给邹美竹也定一个。 想了几秒钟,还是摇头拒绝了。 “一个就够了。”他指指选好的款式,“谢谢。” 拎着蛋糕赶往牧一丛家的路上,邹美竹打来了搬家后的第二个电话。 漆洋看着这个来电感觉今天真是挺忙,接起来不冷不热地应一声,邹美竹依然是那套说辞,问天冷了,漆洋要不要回家吃饭。 “不去了。”漆洋把车停在牧一丛家楼下,坐在车里点烟,“今年天冷,自己注意点儿。” “哎哎,”邹美竹忙答应着,声音里带了点儿哽咽,立马换了个话题,“你陈婶家的闺女……” 漆洋这次没有像以往那样不耐烦地打断邹美竹,抽着烟听她介绍完,降下一点儿车窗,将烟头弹了出去。 “妈。”他喊了邹美竹一声。 “啊?”邹美竹还沉浸在儿子终于改变态度的感动里。 “管好你自己吧。”漆洋说。 邹美竹不吱声了。 “你有你的选择,你的生活。”漆洋认真告诉她,“我也做出了我的选择。” “我和你们,谁都不欠谁的了。” 不原谅,不和解,不纠结。 漆洋拎着蛋糕下车,冬雪凛冽又清新的空气钻进鼻腔,他又想起牧一丛那番话,感到一股真正与自己和解的畅快。 都坚定自己的选择,过好各自的生活就够了。 今天的第三个电话,在漆洋拎着蛋糕走进牧一丛家里的时候。 这次是孔粒打来的,问了问漆洋最近怎么样,说她结婚旅行回来了,喊漆洋一起吃顿饭。 “这旅行可够长的。”漆洋笑了一声,和迎上来的牧一丛接了个吻。 “车行的事儿交给你我放心。”孔粒哈哈笑,一如既往的洒脱,“怎么样,有空吗今天。” “今天不行了,有要紧事儿。”漆洋望着牧一丛,拒绝得很干脆,“明天我请你,粒姐。” “好。”孔粒也不废话,一口答应,“去忙你的吧。” 朋友,家,事业。 漆洋推拒掉今天所有的邀约,拎着蛋糕,来到牧一丛面前。 “挺忙。”牧一丛把他带到屋里,搓了搓漆洋的耳朵,“冷不冷?” “挺冷。”漆洋把手往牧一丛衣服里塞,掐了一把结实的腰腹,“我可是把今天的事儿都给推了,来给你过个生日。” “谢谢。”牧一丛揽着他又亲了亲,“表扬你。” “那你可得来点儿实质性的牺牲。”漆洋的手往下滑,想去掐牧一丛的屁股,被反扳着手捉进了卧室。 何止是今年冷呢。 对于漆洋来说,那是一场持续了整整十年的漫长寒冬。 不过今年很好。 他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暖冬。 end 2025/10/15 20:20 作者有话说: 漆洋和牧一丛在我心里应该停留在这里,一个短短的故事,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红心] ———————————————————————————— 下一篇《酸桃》预收已开,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先去收藏一下,文案放在下面啦—— 佟锡林他爸去世那天什么都没多说,只交代了一串手机号,和一个名字:孔迹 “日子太难过,就去找他。” 留下这句话,一生没有情绪的男人掉出一颗眼泪 佟锡林抬手擦掉,帮他合上眼 手机号存了两年,佟锡林没打算拨过 直到一次意外车祸,他断着腿躺在医院举目无亲,给孔迹打了过去,开口就说:“我是佟榆之的儿子。” 来到医院的男人俊美过了头,但态度轻浮,不像个好人 掰起佟锡林的脸打量一会儿,他漫不经心地扯一下嘴角:“挺像。”